《蛇蝎美人与权臣》 第1页 [古装迷情] 《蛇蝎美人与权臣》作者:九月轻歌【完结】 唐攸宁守寡之际,蛇蝎美人、笑面虎的名声已是街知巷闻。 首辅萧拓赶在这时候提亲,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首辅大人可是活脱脱的男狐狸精,是无数女子的意中人,而立之年未娶,只因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萧拓有言在先:只是要断了试图与他结亲的人的心思,亦需要个行事果决的宗妇。 唐攸宁应下婚事,只为他许下的长远益处。 她这一生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出么蛾子,还是一出就惊掉人下巴那种。成婚后,也不曾有所改变。 萧拓能怎么办呢?是他先栽到了冷情的媳妇儿手里,只能纵着宠着。 【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籤: 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攸宁,萧拓 ┃ 配角: ┃ 其它:下篇文《意承欢》 一句话简介:荣华为聘,以爱为局 立意:携手度风雨,贪图的不过是你变得更好 第1章 突如其来的求娶 (1) 春寒料峭的时节,刚下过一场雨,零落了点点花瓣。 清云寺建在京城三十里外的半山腰,今日是正月最后一天,天色尚早,加上这天气,来往的香客屈指可数。 山路上,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往山下走,两名丫鬟跟在身后。 小女孩粉雕玉琢,神色恬静。 路旁供人歇脚观景的凉亭中,萧拓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小女孩。 那是至交的堂妹阿悦。昨日,是阿悦父母双双辞世的忌日,她的堂兄远在千里之外,处境艰辛。 这孩子本该由他带在身边照看,却被顾家少夫人唐攸宁抢了先。 他起先低估了唐攸宁,着亲信代为斡旋,结果却是屡次碰壁。想亲自出面的时候,孩子已经适应了新环境,被唐攸宁照顾得很好,不宜再出波折。 可他无法心安,因为唐攸宁是名动京城的毒妇、笑面虎,确然是聪明绝顶手段非凡,却也不乏任性之至破罐破摔的时候。 她但凡出岔子,就会引发天大的乱子,殃及无辜。 就像他。 杨锦瑟步履如风地穿过崎岖山路,来到凉亭,躬身行礼,「禀阁老,西南捷报天明时送达京师。」 捷报而已,从速知会百官即可,何须她这锦衣卫指挥佥事特地来知会。萧拓问:「还有何事?」 杨锦瑟回道:「今日百官休沐,皇上设了宫宴,担心您忘了,差遣属下来请您。」 萧拓淡漠地道:「头疼,不去。」 「上回休沐您也说头疼。」杨锦瑟一向心直口快,明打明地指责他撒谎也不换个由头。 「有宴请我就头疼。」萧拓淡淡地看她一眼。 杨锦瑟杵在原地,「皇上也是好心,您已是而立之年,又位居首辅,有个贤内助服侍在侧,对谁都好。」 真的,首辅大人成婚,也能免去皇帝好些麻烦,省得各路人马出尽法宝地在御前耍花腔,目的只为着塞女人到萧拓身边。他成婚之后,这些让人烦躁的琐事就是首辅夫人的事儿了。 能怪谁呢?他是罕见的文武双全的首辅,头衔越来越多,权势越来越重,不想与之结亲的官员凤毛麟角,不惜用美人计的官员却是越来越多。 「婚事我已有决定。」萧拓望着已无行人的山路,「我要娶唐攸宁,需得与她当面议婚,你这就安排下去,顺便转告皇上。」 一向神色冰冷的杨锦瑟一秒破功,对着那张无瑕亦无双的俊颜瞠目结舌,「她、她是顾家媳,刚守寡。况且,这次因她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已是天下皆知的蛇蝎美人。」 萧拓只说要点:「正因为她守寡了,我才要当面求娶。」没把握掌控的人,安排到身边才是上策。而且,他不烦唐攸宁,且有几分欣赏。 「……」杨锦瑟看着他的眼神,全然是在看一个疯子。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决定意味着多少是非,要引起怎样的风浪? 萧拓睨着她,视线寒凉,「怎么?」 杨锦瑟心头一寒,回过神来,记起他先前的交待,「属下遵命。」之后没好气地腹诽着: 他发疯就由着他疯吧,横竖只是他一厢情愿。想嫁首辅的女子比比皆是,唐攸宁却不在其列。以他这个霸道的德行,不碰钉子才怪。 萧拓步出凉亭,往山下走去。 杨锦瑟跟随在侧,记起过来的另一个目的,「刑讯宋锦两日了,她口供没变过,说是自己觊觎首辅,一时鬼迷心窍,用了腌臜手段,与别人无关。您看,是流放,还是放到皇庄为奴?」 宋锦是她手下一名千户,平时勤勉机灵,前两日却惹了大祸:在萧拓参加的宴请中,借着敬酒的机会,往他杯里下了点儿东西。后来,莫名其妙的,喝下那杯酒的却是她自己,当众出丑不说,还被萧拓扔进了诏狱。 萧拓神色淡然,「没攀咬别人,算个可取之处,可留全尸。」 杨锦瑟冷声问:「爱慕你萧阁老就得死么?」 萧拓斜睨着她,「心思下作就得死。跟着你这帝王心腹当差许久,又是出错罢职,还想流放、为奴?你是不是嫌脖子上的摆设太沉,想拧下来?」 杨锦瑟愣在原地,望着那道挺拔的玄色背影渐行渐远。 .
第2页 工部右侍郎顾泽的府邸。 此刻,少夫人唐攸宁卧在架子床上,语声慵懒:「说我见财起意,谋杀亲夫?」 晚玉回道:「是。夫人这次闹的阵仗实在不小,散播消息的人言之凿凿,不少官员及家眷都已获悉。奴婢估摸着,她张罗着让帐房查大少爷私产帐目的时候,就是为这一招做铺垫。」 唐攸宁漫不经心的,「我这婆婆,倒是长出息了。」 「但也太沉不住气了,大少爷十日前才入土为安。」晚玉有些啼笑皆非,「少夫人作何打算?」 已是天光大亮,唐攸宁起身下地,「夫人又有精气神儿唱戏了,不妨多看几折。」 「奴婢明白了。」晚玉服侍唐攸宁梳洗。 新丧期间,唐攸宁的穿戴只有纯白一色。打扮整齐,手边无事,信步去了寝室。 室内充盈着经年沉淀的药味,偌大的千工床上空空如也,铺就冰冷白色。 这张床,她只在拜堂当日坐到喜宴结束,安枕之处一直是碧纱橱或西梢间。 这间屋子她倒是常来,每次都会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与顾文季叙谈一阵。 顾文季之于唐攸宁,是从陌生到熟悉,从怨憎到漠视生死的人。 这是因他当初行事太离谱。 顾文季的意中人是唐盈——唐攸宁的庶姐,正要张罗亲事的时候,他身患奇症。 因他病情总不见好,顾家想到了沖喜。 顾文季与唐盈合计一番,让唐攸宁成了沖喜的冤大头。 彼时他想的很简单:沖喜的法子若有效,好转后寻错处休了唐攸宁,娶唐盈;若无效,也不至于害得唐盈一生虚耗在顾家。 唐攸宁是顺安伯府嫡女,顾文季的父亲是工部右侍郎,门第身份没什么好说的,但要她为他沖喜,不合常理。 换个正常的门第,这亲事成不了,偏生她父亲贪财好色且猪脑子,私下里又收了顾文季两万两银子,亲事便因父母之命落定。 屋漏偏逢连夜雨,血脉相连的亲人无一助她,真心相待的故人亦自身难保。 无助、狼狈的滋味,在那时,唐攸宁以为已经尝尽。 实则不然。 两眼一抹黑地嫁过来,才知顾夫人是继室,顾文季是顾侍郎原配所生,名义上的母子两个,数年面和心不合。 起初一段日子,顾夫人及其女儿顾芳菲每日给她立规矩。言行举止挑不出错,那就磨墨、抄经、服侍茶点饭食,挑出错来便责罚。她处境还不如寻常下人,因万念俱灰,也就受着。 那时才明白,顾文季要她沖喜,而不与唐盈成为眷属的缘故:他怕唐盈嫁过来受委屈。 随后,那对母女变本加厉。 明明谁也不曾恨谁入骨,给她的折辱却似蓄意的报復。 底限被碰触,倒让她幡然醒悟,振作起来,换了处事之道。 从那起,顾家后院儿就没消停过。 顾夫人成了有名的恶婆婆,唐攸宁成了出名的毒妇。 看热闹的人们说,这可真是人以群分。 前年,顾夫人因一场风波中风,样子实在有些惨。人们总会莫名地同情弱者,提及唐攸宁,大多用「那个毒妇」、「那只笑面虎」代指。 唐攸宁不在乎。 顾文季自知时日无多时,问她能否原谅。 她想问,我原谅你,谁又原谅我? 可她只是说,让唐盈给你沖喜做妾,我便原谅。 他笑了,说你不会,但我成全。 她说我不原谅,你死后也不记恨。 他说应该的,我会给你些补偿,还望笑纳。 没几日,唐盈被一顶小轿抬进顾家,过了三天,顾文季撒手人寰。 唐盈的事,唐攸宁得来父亲更深的厌弃憎恶。 把她卖了的混帐东西,居然有脸厌憎她。没地儿说理,随他去。 遐思间,晚玉来禀:「夫人房里的孙妈妈来了。」 唐攸宁颔首,转到东次间落座。 孙妈妈照着规矩行礼,神色间却透着不该有的倨傲,站定后道:「奴婢是奉夫人之命来传话的。」 「说。」唐攸宁道。 孙妈妈的下巴抬得更高,气势更足,一脸的幸灾乐祸,「少夫人忤逆犯上的时候,可曾想过这墙倒众人推的境地?夫人说……」 唐攸宁睇着她,唇畔逸出绝美的温柔笑靥,抬手对晚玉打个手势。 孙妈妈不知道那手势是什么意思,纳罕间,被晚玉与一名婆子麻利地制住,带到廊间。 然后,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通耳刮子。 第2章 突如其来的求娶 (2) 孙妈妈回到唐攸宁面前的时候,脸颊肿胀,口鼻沁出的血擦掉又淌出。 唐攸宁和颜悦色,「说。」好像方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孙妈妈惊惧愤懑之余,晓得自己仍旧狐假虎威,惩戒只有更重。明摆着,这少夫人就算前途未卜,也不会忍受下人轻慢。 她识相地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奴婢方才被猪油蒙了心,少夫人大人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唐攸宁笑盈盈的,「有事说事。」 孙妈妈称是,迅速理清思路,恭声道:「夫人说,大少爷私产的帐目出了亏空,几项相加,多达六万余两。帐目先后出问题的日子,正是大少爷辞世前不久。夫人断定是您私吞了这笔财物。」
第3页 顾文季生母嫁妆不菲,全部留给了他,他又是把赚钱的好手,名下私产颇丰。唐攸宁等下文。 「此外,夫人说了,老爷绝不会轻饶了您。」孙妈妈仓促地擦了擦嘴角沁出的血,「是这么回事:昨日,老爷在衙门被同僚揶揄、提醒了。 「那位大人说,顾家长媳这回出的风头太大了,谋杀亲夫的事传到了官场,早间几位阁老都议论了几句。怎么着?什么时候见官? 「老爷一听,便想到是夫人派人散播流言之故,夜间回来,对夫人发了一通脾气,责问夫人怎么就没想到会连累他。 「夫人只问老爷作何打算。 「老爷到早间才做了决定,他要您补上大少爷私产亏空的银两,揪出谋害大少爷的元兇。在此之前,您在顾家一切如常,但要称病,不可出府门半步。他给您十天的期限。」 唐攸宁听完,示意孙妈妈退下。 孙妈妈又磕了个头,匆匆忙忙爬起来,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去交差。 顾夫人见孙妈妈被打成那样,动了气,「竟还敢嚣张?唤她来见我!」 有丫鬟应声而去,旋踵折回,神色忐忑,「府里来了几名锦衣卫,请夫人、少夫人走一趟,去见他们的上峰。管家说,老爷知情,您和少夫人只管去,少带随从,不要声张。」 顾夫人愣住。 锦衣卫隶属禁军,寻常官员避之不及。 如果是因放出去的消息而起,怎么还要捎上她?难不成要她与唐攸宁当面对质? 顾夫人吩咐道:「唤管家进来,我有话问他。」 唐攸宁也是一头雾水,却没做无谓的耽搁,带上晚玉出门。 到了垂花门外,见到两辆黑漆平头马车在等。 一名锦衣卫拱手一礼,侧身相请,「少夫人与夫人不同路,您不需等她。」 马车随着引路的锦衣卫,在街道中穿行许久,进到一所闹中取静的宅院。 唐攸宁下了马车,那名锦衣卫走来,恭声道:「少夫人请随我来。姑娘且去花厅喝杯茶。」后一句是对晚玉说的。 唐攸宁对晚玉颔首示意,随那人去往后园。 清风徐徐。 桃花飞绿水,芍药含春泪。 唐攸宁视线掠过柔美春景,碧水湖畔的男子侧影映入眼帘,一袭玄色深衣,高大挺拔。 凝眸细看他侧脸,她心头微微一震,收回视线。 竟是萧拓。 女帝当权,萧拓是当朝首辅、当世奇才之一,身兼几个要职。 其人俊美无双,性情却染足了烟火气,高兴时让人如沐春风,暴躁时予人的便是雷霆手段。 一次年节进宫请安,唐攸宁曾远远望见过他。 彼时周围几名命妇悄声议论:首辅大人始终孑然一身,不近女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想的是,脾气阴晴不定的男子,成亲不也是祸害人么? 可似乎只有她这么想,这一两年,削尖了脑袋往他身边送女子的门第越来越多,扬言非他不嫁的女子也越来越多。近几个月,有些人闹得实在不像话,因妄念赔上了性命。 今日他见她,是何缘故?虽说他兼任禁军统领,锦衣卫听命于他,却不需要纡尊降贵,亲自讯问谁。 行至萧拓三步之外,那名锦衣卫悄然按原路退离,唐攸宁行礼道万福。 萧拓抬手示意免礼,「唐突了。要谈及的,多为你的私事。不如你先说来听听?」 唐攸宁语气恭敬:「阁老询问这些,为公为私?」 「不重要。」 这份儿霸道是意料之中。唐攸宁又问:「从何说起?」 「现今处境。」 唐攸宁思忖一下,「对外即日起称病,实情是被禁足。」 萧拓似是对她的答覆不大满意,换了个提议:「不妨从姻缘之初说起。」 唐攸宁语气和缓,似是在说别人的事:「沖喜嫁入顾家,妾身有怨气。这三年来,与婆婆小姑子屡生嫌隙。到如今,顾家有人咬定我见财起意谋杀亲夫。这罪名,我不认。」 萧拓沉了沉,「你不知我是敌是友,谈及过往却言简意赅,似是无意开脱。」 唐攸宁抬眸,「未成官司,为何开脱?」 萧拓转头凝住她。 他有着一双好战的眼睛,目光深沉时,便给人带来莫大的压迫感。 可她早已忘了畏惧为何物,从容对上他视线,感觉他眸子如寒星一般,很亮,很勾人,即使无暖意。 「十九了?」他忽而问了这么一句。 「……是。」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唐攸宁一头雾水。 萧拓眼神倒柔和了些,转身举步之前,对她偏一偏头。 唐攸宁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沿着湖畔前行。 「已然守寡,作何打算?」萧拓略顿了顿,将话说的更明白,「没从顾文季手里拿到放妻书?离开顾家之后,想要怎样的前程?」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却分明断定她做了一些事。「阁老认为妾身能做主?」她反问。 萧拓「嗯」了一声。 唐攸宁停下脚步,「妾身的前程,值得阁老过问?」 「要与你商量。」 唐攸宁的困惑更重,「能否明言?」 萧拓看住她,「我要从速娶妻,选定的人是你。此番相见,意在请你成全。这事情本该请人慢慢说项,但时机不对,只好与你面谈。多担待。」
第4页 随着他清朗悦耳的语声,有风袭来,卷落远处花林芳菲,勾起湖的涟漪,微扬了他的衣袂。 花雨、湖光在唐攸宁视野内渐次晦暗失色,格外清晰的,只有他昳丽的眉宇。 男子样貌太出色,就是这点占便宜:明明说的话特别欠抽,因着那张脸,火气会莫名消减几分。 唐攸宁盈盈一笑,「阁老风华无双,不知多少才女美人暗许芳心。妾身蒲柳之姿,孀居之身,即便是玩笑,也受不起。」 萧拓认真地道:「不是玩笑。」 「妾身自幼体弱多病,兴许寿数难长。」 「我知道。」 唐攸宁索性直言:「且不论真假,为何?」 她对他,不是下下选,而是根本就不该被考虑。 萧拓却真有理由:「你该有耳闻,近来我身边平添诸多是非,都是为着裙带关系。如此,不如娶妻。我需要一位有城府的宗妇持家,你就很合适。」 唐攸宁眉梢微扬,「方才说过,倾心于阁老的女子不少。」 「那需要投桃报李,办不到。」 唐攸宁莞尔,「不妨找个对阁老无意的闺秀。」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有点儿重。于他来说,娶她都非不明智而言。 萧拓牵了牵唇,「闺秀在家中恪守规矩的话,不适合我;在家中名声歹毒的话,算计的人大多知根知底,胜之不武,出嫁后不见得成气候。如此,对我有意无意,也都不必考虑。」 听起来居然有些道理,她亦品出弦外之音:「阁老不介意内宅不宁?」 萧拓默认,又道:「换个人,萧府内宅是火坑,于你该是如鱼得水。」 「但若能力不济——」 「无妨,我会适度帮衬。」 唐攸宁明眸潋滟生辉,「可我为何要在火坑里如鱼得水?」他另一个目的,何尝不是把她当枪使,让诸多门第、女子死心。 萧拓轻轻一笑,「所以要商量,以图各取所需。你最需要的,我能给予。」 「例如——」 「离开唐家。」 唐攸宁等他说下去。 萧拓语气笃定:「唐元涛虽是你的生身父亲,却与你势如水火,无情分可言。 「你可以办到的事情很多,与唐家撇清关系却是难上艰难。 「唐元涛只要认为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便不会让你如愿。」 唐攸宁摇头,「未必。」 萧拓目光玩味,「不妨试想一下,若是我敲打唐元涛,不准他遂了你的心思,这事情要拖延到何年何月?」 唐攸宁失笑,「这又是何必?」 「随口举个例子罢了。你又何必再为唐家耗费心力财力?」萧拓道,「我尽快助你如愿,你会享有荣华富贵、长远益处。意下如何?」 唐攸宁敛目思忖片刻,「事出突然,妾身仍是云里雾里,若是不应——」 「我会一直叨扰,设法打动你,直到如愿。」话说到这地步,她仍就没有兴趣,萧拓只好道,「不妨想想,我能否帮你实现一些夙愿。」 软硬兼施,无处可逃。唐攸宁微笑。 萧拓不自觉地随之微笑,「与我成婚,固然不轻松,可是比起只身过活,嫁给不能护你周全的人,要自在太多。」 唐攸宁无法否认,迅速斟酌起条件来。夙愿,她有,例如钟离远的事。 钟离远与萧拓同一年入仕,一武一文两魁首。之后,钟离远迅速在军中出头,屡立战功。 七年前,钟离远在权谋较量中失势,被次辅时阁老一党全力打压,军权被夺,一路贬职,外放到了酷寒之地。 其后,有了萧拓临危请命,长达三年的戎马生涯。 这几年,钟离远身体每况愈下,缠绵病榻,几度命悬一线。唐攸宁与他颇有些渊源,要说常年心焦的事,只此一件。 权衡之后,她郑重地道:「兴许是妾身不知天高地厚,但确实要提个条件,此事不成,妾身会想方设法地辜负阁老美意。」 「说来听听。」 唐攸宁凝着他眼眸,「阁老对钟离远,是何看法?」 「不世出的帅才。」萧拓神色坦诚,「他的困境,牵连太广,我这些年有心无力,否则早已迎他回京。」 明知他是这态度,唐攸宁仍是没错过他眼神的每个细微变化,确信他出自真心后才道:「妾身想为他多尽一份心,阁老可以接受的话,所提之事,此刻就能应下。」 「他对你而言——」 「……有此请求,是受人之託。」唐攸宁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迟疑了一下。 「撒谎。」他毫不迟疑地戳穿,但语气温和。 唐攸宁歉然道:「钟离将军之于妾身,是另一位恩师、长辈。」 「恩师、长辈?」萧拓端详着她,眼中有了笑意,「钟离年长我两岁而已。」 「妾身失言。」唐攸宁欠一欠身,「阁老十八岁高中状元,钟离将军则是二十岁高中武状元,这样相较的话,阁老更值得人仰慕。」 萧拓的笑意加深一些,「钟离的事,我贊同,亦会尽力而为。要不要我立字据?」发毒誓什么的,他不屑为之,她亦不会相信。 唐攸宁欣喜与惊讶并存,笑着摇头,「不必,阁老是守信之人。」又奇怪他怎么不追究她与钟离远的渊源。 萧拓目光柔和,「且看我接下来如何行事。」
第5页 唐攸宁不置可否,而是问道:「阁老对妾身作何评价?」 「天赋异禀的,」萧拓顿了顿,凝着她明眸,语带浅浅笑意,「小疯子。」 唐攸宁闻言并不恼,「妾身心性有弱点,不乏率性而为之时,且是个不小的麻烦。」 「我知道。」 唐攸宁又问:「皇上默许了阁老对婚事的心思?」 「婚事只关乎你我。但有必要的话,我会请皇上隆恩帮衬一二。」 唐攸宁一笑,「如此就好。」 「为何有此一问?」萧拓似是不经意地道,「曾听闻,你三年前曾奉召进宫,皇上与你说了什么?」 「皇上说见我折寿,我说折的阳寿能在阴间找补回来。」初见而已,她只能适度地点出些值得他斟酌的事。 第3章 奇葩林立的生涯 (1) 「如此看来,你对我真是礼遇有加。谢了。」萧拓笑出来,语声更加温和:「下次相见,我们再详谈婚事其他的枝节。」 「好。」唐攸宁退后两步行礼,「不耽搁阁老,告辞。」 萧拓颔首,目送她离开。 白色身影优雅清绝,走在花雨纷纷的路上,出尘若仙。 这是个矛盾的女子。容颜如清水芙蓉,眼波如无辜孩童,有着柔弱甚至脆弱的美。面对着她,总会怀疑她手段毒辣是假的。 唐攸宁上马车之前,望见了杨锦瑟。 杨锦瑟看到唐攸宁,神色更为冰冷。 唐攸宁从容移开视线。 . 午后,顾夫人回到府中,满脸倦容。本就半边身子不灵便,还要提着一口气应承锦衣卫,连饭也吃不安生,着实累得不轻。 见她的是一名千户,东拉西扯了大半日。她摸不着头脑,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卧在床上缓了缓,她问起唐攸宁:「那只毒蝎子回来没有?」 丫鬟回道:「巳时左右回来的。」 顾夫人歇息一阵,吩咐道:「把那贱人叫来。」 等了一阵子,唐攸宁带着筱霜前来。 顾夫人坐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冷着脸,中风之故,口眼稍微呈现病态的歪斜。 唐攸宁行礼问安,之后问起顾家大小姐:「芳菲好些了没有?」 顾文季下葬第二日,顾芳菲称病去了城外的别院。其实只是受不了沉闷的气氛、衣食上的约束,寻由头出去散心。 「快好了。」顾夫人问,「今日是谁传唤你?」 「锦衣卫的杨大人。」 自皇帝登基之后,朝堂陆续添了一些女官,杨锦瑟是其中名声最响的。 顾夫人又问:「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下了一盘棋。」这些是那名锦衣卫叮嘱唐攸宁的。 顾夫人并不相信,但也没深究,在意的是旁的:「杨大人是皇上亲信,你说,她会不会把你做的好事禀明皇上?皇上会不会命锦衣卫彻查?」 「您眼中天大的事,到了皇上眼中,不过微末小事。」 顾夫人正中下怀,「锦衣卫那边说,老爷关起门来处理家事,很妥当。」 「杨大人似乎也是这意思。」 「十天内,你能安然过活,十天后,可就不好说了。」想到可以由着性子收拾唐攸宁,顾夫人就兴奋不已。 要知道,唐攸宁出嫁前,不知何故,曾被皇帝召见。彼时顾家闻讯,还以为唐攸宁找门路求到圣驾前,婚事要黄掉。 结果,唐攸宁在御书房逗留小半个时辰,没被责罚,也没得任何恩赏。 一位女官交代唐家,当此事未曾发生。这能证明什么?自然是皇帝厌乌及乌,烦她那个妻妾成群不学无术的爹,连带的嫌弃她,当日兴许是太闲了,才隆恩一见。 不为此,她与芳菲也不会放心大胆地整治唐攸宁。 唐攸宁猜得出对方思绪,心头轻蔑,面上淡然。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按常理发展,她怎么会有今时今日。 当然,皇帝烦她也是真的,一直在等她主动俯首弯腰。 那是另外一码事。 顾夫人沉吟一阵,遣了室内服侍的,「你若将文季私产的亏空、手中家当交给我,我能给你一条活路。」 唐攸宁弯了弯唇角,「您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帮扶娘家?」 顾夫人被戳到痛处,面目不自觉地变得狰狞。 她出自夏家,父兄原先皆为朝臣,前年因受贿被降罪,涉及银钱数目并不大,却被言官揪着不放、一路贬职,如今身在偏远之地,父亲是县令,兄长不过一推官。 整件事的关键在于,行贿的人是先打通她这边的关节,通过她将银票交给娘家。 她做梦也没料到,唐攸宁收买了自己的亲信,还有捅给监察御史的门路。监察御史又多方留意,搜集到更多的证据,弹劾摺子一上,立竿见影。 因她曾介入,顾泽被皇帝敲打了一番,回来后把她痛骂许久。之后任凭她说破了嘴,也不相信唐攸宁有那胆子和本事。 她懊恼悔恨到了极点,身子骨也不争气,中风了。 只有唐攸宁生不如死,她才能咽下那口气。 深吸了几口气,顾夫人镇定下来,岔开话题:「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给顺安伯的请帖已经送过去了,他说今晚便过来。老爷会跟他摆明轻重,他会如何对待你这嫡女,我好奇得很。听说他更担心唐姨娘。」
第6页 唐攸宁避重就轻:「我不是纯良之辈,可您这算什么?令尊、令堂、令兄又算什么?恶人自有恶人磨,还是遭了报应?」 顾夫人勃然变色,切齿道:「贱人!用阴谋诡计害人,还有脸提?我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处!」 「动辄骂人,形如恶犬。」唐攸宁上前几步,眼含同情,语声更轻,「您最笨的地方就在于,先与顾文季不合,又费尽心思针对我。继子对一些人来说,养歪了就成;继子房里的人,该用心拉拢。您却反其道行之,还没赢的本事。我要是栽在您手里,顾文季会诈尸的。」 「你这个小贱人……毒妇……」顾夫人气得直哆嗦,偏生身子骨不做主,渐渐失力,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唐攸宁唇角逸出透着宽容的浅笑,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越是如此,顾夫人越是愤恨,越是动弹不得。 唐攸宁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令堂不知规劝您善待儿媳,还助纣为虐。您娘家侄子是不是得了你们的默许,才出尽法宝地要毁我名节? 「令尊、令兄知情后,怎么说来着?实在看上了那份儿姿色,待她守寡被逐出顾家之后,收为妾室便是了。 「什么叫衣冠禽兽,他们现身说法。 「家道中落是轻的,更大的报应在后头。 「我会离开,离开后仍旧会不遗余力地报復。 「只是,说到底,您是夏家祸根。我要是您,早一脖子吊死了。」 她语气特别柔和,目光却森寒至极,落在顾夫人眼里,活脱脱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艷鬼。 顾夫人已说不出话,竭力拍打着黑漆小几,奈何力道轻微,门外下人听不到。 唐攸宁漠然相看,有那么一刻,想让她就这样死掉。 进到顾家前后,她被亲人算计孤立质疑,关爱她的故人则身患重病,命悬一线。都是她无法更改的局面。 万念俱灰,彻底消沉下去。 那样的她,不过一具行尸走肉,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都那样了,顾家母女也容不下。 岂止面目可憎。 至于夏家,让她领略到的是真正的龌龊卑劣。那等货色恰如最骯脏腥臭的污垢,带来的每一段回忆,都是附着到身上的污点,想要清洗,挣脱深入骨髓的噁心不适,只有让他们身陷囹圄,再无翻身余地。 嫌恶与恨意一样,太难消受。 顾夫人中风就很好,不见得比死了舒坦,更何况,没有她,往后一些好戏就缺了主角儿。 那多无趣。 「等着。」唐攸宁转身出门。回房没多久便听说,外院去请太医了。 顾夫人不会为了这种口角向顾泽诉苦,没用。顾泽从不肯理会这种事,谁跟他告状他训谁。 顾夫人说唐元涛会来,倒不会是虚言。 不出意外的话,唐元涛会来兴师问罪,要带唐盈离开。 至于与萧拓谈及之事,唐攸宁并没多想,他表明诚意之前,只是一段荒诞的经歷。 这事情不小,正因此,倒更不需要犹豫、多虑。 用过晚膳,唐攸宁看书消磨时间,期间问起阿悦近况。 筱霜道:「过了初六,悦姑娘自己张罗着请先生开课,和以前一样用功。这两日住在清云寺,为双亲祈福抄经,今日一早回了住处。书文、怡墨两位姐姐和向妈妈也是老样子,尽心尽力服侍。」 唐攸宁颔首,逸出温柔的笑容。 「悦姑娘很惦记您,每日都要提起几次,离开顾家之后,您该把她接到身边了吧?」筱霜猜测道。 唐攸宁淡淡的,「不会,我根本不懂得怎样照顾人,何况小孩儿。」 「奴婢不信,您明明那么喜欢悦姑娘。」筱霜弱弱地嘀咕,「那么疼爱、挂念……」却不肯常去看望。 「隔一段就跟我啰嗦这些。」与以前一样,唐攸宁不肯深谈这种话题,「一边儿凉快着去。」 筱霜啼笑皆非,到一旁做起了针线。 . 将近戌时,顺安伯唐元涛来到唐攸宁的院落。在小花厅等了一阵子,唐攸宁姗姗而来。 烦躁踱步的唐元涛站定,冷着脸问:「盈盈呢?」 唐攸宁闲闲落座,「唐姨娘在房里做针线。」 「什么唐姨娘?那是你姐姐!」唐元涛怒斥道,「你跟顾家闹到这种地步,不论怎样,她都会被连累,不被善待。没你耍阴谋诡计,她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唐攸宁只觉好笑。 唐元涛吩咐道:「赶紧把她唤来,我要带她回家。」 「唐姨娘走了,谁给我解闷儿?」 「这是人说的话么!?」唐元涛走到唐攸宁面前,扬起了手。 唐攸宁抬头,明眸眯了眯,「你打我一下,我剁唐姨娘一根手指。」 「你!……」唐元涛气得肝儿疼,却知道她心肠有多歹毒,恨恨地收回了手。 唐攸宁悠然品茶。 唐元涛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阵子,还是坐下来,语气恶劣的道:「如今满城风雨,箇中原委,你公公跟我摆到了檯面上。 「你赶紧把吞下的钱财吐出来,我再斡旋一番,把谋杀亲夫那一节压下去。 「可是要我出面,得把盈盈还给唐家,这对你而言,只是小事。 「要是不知好歹,你就死定了!」
第7页 唐攸宁放下茶盏,「当初你答应我给顾文季沖喜,私下里收了他一笔银钱,不如借给我应急?」 唐元涛神色一僵,「当初是你不自重,现在居然好意思提及?」 「证据呢?你查过?」唐攸宁牵了牵唇,「凭着唐盈三说两说,就认定我不自重。一个妾生的东西,说的话也能信?说到底,不过是见钱眼开。」 「闭嘴!」唐元涛大力一拍茶几,「我跟你说正事,你跟我扯什么旧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顾文季怎么不去祸害别人,单单选中了你?」 第4章 奇葩林立的生涯 (2) 「因为我是你女儿。」唐攸宁似是在闲话家常,「换个人,大抵宁愿把庶女点了天灯,也不会亲手摺辱嫡女,徒留笑柄。」 唐元涛哽住。她说的是俗例,没顾及人情,却也是他没法子辩驳的。 「在唐家,从没有嫡庶之分,我知道,尤其你左一个右一个地休、娶,我这些年名义上的嫡母不少了,计较嫡庶不是缺心眼儿么?我耿耿于怀的,是你打心底不信我,如此,何不与我撇清关系?」唐攸宁趁机试探,「你把我从族谱上除名,我给唐盈一条活路,可好?」 「做梦。」唐元涛心思转了几个来回,轻蔑地道,「我亲自与你说盈盈的事,是给你脸,找顾家要人更容易。把你逐出唐家也好说,等你落魄了,成了过街老鼠,我自会让你如愿。」 目前明摆着没戏,她也就不费力气,「罢了,你跟顾家要人就是。」 「你可想好了,日后别怪我对你的事不闻不问。」 「那我谢谢你。」唐攸宁显得很好奇,「除了贪财好色,你还会什么?」 唐元涛手指着她,「你这种孽障,生下来的时候就该掐死!」 「真可惜,我这儿没有后悔药。」唐攸宁气定神闲,端茶送客。 唐元涛气沖沖拂袖而去。 唐攸宁回到正屋,着人把唐盈唤来。 没多久,唐盈垂首走进门来,毕恭毕敬行礼,恭声问道:「少夫人传唤妾身,不知有何吩咐?」 唐攸宁道:「顺安伯刚刚来过,跟我说,要带你回家。」 唐盈的喜悦转瞬就变成了恼恨:父亲怎么那么没脑子?在这时候这样行事,不是等于给她找罪受么?她垂着头道:「万万不可,妾身的去向该由少夫人做主,除了您,谁都不成。」 唐攸宁一向知道,唐盈自有她的聪明之处,比如这份儿能屈能伸。她换了个闲散的坐姿,「你明白最好。叫你来,是让你写信给顺安伯,告诉他,让你回唐家也不难,他给我两万两银子就成。」 唐盈满脸惊讶,「少夫人的当务之急,不该是让妾身帮您走出困境么?」 唐攸宁一笑,「你帮我,我恐怕又要目睹膈应至极的事儿。能免则免。」 唐盈只犹豫了几息的工夫,便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妾身知道,进到顾家为妾,全是因果报应。要怪,也只能怪当初猪油蒙了心,害了少夫人。如今我是真的知错了,也深知性命捏在您手里,哪里还敢动歪心思?真的,我可以发毒誓……」她抬起手来。 「我不信那一套。」唐攸宁适时打断她,「回房写信,写完我要过目,直到满意为止。」 唐盈全身僵住,片刻后低声称是,退下去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浮。 唐攸宁望着她的背影,眼底平静无澜。 当初,唐盈利用她一件首饰的赝品、顾文季的一封亲笔书信做文章,在唐元涛面前搬弄是非,委婉点出她私下与顾文季有染。 应该查证一番,但唐元涛因唐盈一向乖顺嘴甜,便深信不疑。 后来,顾文季又添一把柴,送了两万两银钱,称是为着少不更事行径孟浪赔罪。就此,沖喜一事尘埃落定。 生父是这个德行,生母亦是凉薄得很:和离半年后再嫁到了齐家,一直对她不闻不问。 她半死不活地熬到五岁,总归有些福气,被师父带离京城。十二岁回到唐府,是因祖母病故守孝。 她打心底看不起唐元涛,唐元涛也非常嫌弃她。 亲情,孝字,似乎註定与她无缘。 至于银钱的事,唐元涛一定会答应,一是他对唐盈的宠爱,在唐家,根本没什么嫡庶之别;二是以他的经验,花在唐盈身上的钱,都会翻倍地回到手中。 不了解这些,她也不会提出。 . 翌日晚间,萧府静园。 静园位于萧府东侧,后园有落英缤纷,更有层峦叠嶂,氛围常年如其名。 景竹站在偌大的紫檀木书桌前,禀道:「昨日晚间,顺安伯造访顾家,与顾侍郎叙谈多时;随后去了顾家别院,向顾少夫人讨要唐盈,没能如愿。」 这类消息,只要使些银钱,便能通过唐家下人轻易获知。 萧拓一面看公文,一面问道:「没别的?」 「有。」景竹笑应道,「今日傍晚,顺安伯收到唐盈的亲笔书信,唐盈劝他千万不要去顾家讨要她,那会惹得顾泽蔑视甚至翻脸。真想让她脱离苦海,给顾少夫人两万两银子就行,随附一份向嫡女买回庶女的字据。」 萧拓莞尔。 景竹继续道:「顺安伯暴跳如雷,但终究还是要让顾少夫人如愿。接下来如何行事?」 萧拓看完手中公文,有了决定,「顾少夫人如愿之后,唤顺安伯来见我。」
第8页 「是。」 「跟顺天府尹打声招唿,顺安伯前去,若是为着将嫡女从族谱上除名,从速办妥。」 「是。」 . 这两日,顾夫人每日针灸、服用汤药,病情总算没加重,却是不敢再见唐攸宁。 唐攸宁先后收到唐元涛亲自送来的两张银票,面额分别为一万两、五千两。 唐元涛之所以拖延着,并且亲自前来,一来是家底不足,筹备银钱不是朝夕之间的事,二来是想亲眼看看唐盈。 唐攸宁才不会让他如愿。 这一日上午,唐元涛第三次前来,带来了余下的五千两,没好气地问:「银钱给足了,该把盈盈交给我了吧?」 唐攸宁有些心不在焉,「字据。你要现写么?」 唐元涛气得面色铁青,「我跟你买回盈盈,这是怎样荒唐的事?立了字据,你又好意思让谁看?」 「你没教过我,『不好意思』是什么东西。」唐攸宁睨他一眼,「不写就算了,银子我可不还。」 唐元涛闷了好一会儿,「备笔墨纸砚!」 筱霜传话之后,给唐元涛奉上一份样本:「等会儿您照着誊录即可。」 过了一阵子,唐元涛立在桌案前,运了会儿气,将笔饱蘸了墨,照着样本立下字据,盖上私章。 唐攸宁看过字据,收入袖中,起身道:「等着。」继而走出小花厅。 唐元涛等了多时也不见下文,焦躁地唤人。 进门来的是顾府外院大管事刘福、晚玉与几名护卫。刘福赔笑道:「伯爷这就要走了?」 唐元涛愣住,瞥见躲在护卫后面的晚玉,寒着脸问道:「唐攸宁呢?她又在唱哪一出?」 晚玉道:「回伯爷,少夫人说了,过些日子自会将人送还给您。如今实在不是时候。」 唐元涛第一反应是被唐攸宁坑了,「你把她给我叫来,让她当面跟我说!」她怎么好意思的?好歹也是一府少夫人,怎么能言而无信算计自己亲爹? 晚玉无辜地道:「少夫人已经说了呀,要您等着。」 唐元涛肺都要气炸了,「少废话,见不到她,我就不走!」 刘福笑呵呵地接话:「伯爷与我家少夫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要小的把夫人请来?」 唐元涛倒是想说明原委,可自知太丢人,哪里拉得下脸。痛定思痛,对晚玉道:「你告诉她,我再等三日,三日后她再不知好歹,别怪唐家对她雪上加霜!」 晚玉满脸无所谓地称是。 唐元涛带着一脑门子官司离开,回往府邸。 路上,萧府回事处的管事拦下他,出示萧拓的名帖,「阁老请您今夜过府一叙。」 唐元涛立时敛去满脸阴沉,和颜悦色地应下。 他这只挂着个闲职的人,哪里敢驳萧拓的面子。 私心里开始犯嘀咕:与萧府素无来往,突然被传唤,会是什么原因?不会又与唐攸宁有关吧?她有没有开罪过萧府女眷? 当晚,唐元涛去了萧府,直接被请到外书房。 绝大多数男子面对着萧拓,心情都不会好:人比人该死也罢了,首辅连样貌气度都让人自惭形秽。 唐元涛亦如此。 萧拓省去寒暄,淡漠地道:「近日流言四起,不少人认定顾少夫人谋杀亲夫。对此,你是怎么看的?」 「这个……」对方视线深邃锋利,唐元涛真有些招架不住,搓着手沉吟一阵,道,「下官教女无方,让人看笑话了,可也实在是没法子……」 萧拓单刀直入:「也就是说,伯爷与一些人一样,怀疑顾少夫人?」 唐元涛有种被逼供的感觉,但只能受着。思忖再三,顾忌着兴许被连累,回道:「下官不敢断言,只能等待水落石出。」 萧拓牵出凉薄的一笑,「伯爷与顾少夫人没有父女情分,并非讹传?」 唐元涛又开始搓手,「这种事……怎么说才好?」 「照实说。」 唐元涛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燥的嘴唇,「我跟那丫头该是八字不合,天生犯相。 「顾家长子求娶,箇中有些上不得台面的隐情,我为着她与家族的名声,只得应下。哪成想,她却恨上了我。 「她出嫁这三年来,一再阻挠姐妹的婚事,我长女的婚事一波三折,便是她的功劳,到最后,更是被她弄进了顾家为妾。 「唉——也不知欠了她几辈子的债。」 萧拓听了这一席话,被膈应得不轻,「你近日去过顾家几次,何故?」 唐元涛这次当即就答道:「去问她到底有没有见财起意,其次,我担心她任性,难为手足,少不得劝诫几句,想把长女带回家中。到今日为止,白费了心力。」 萧拓磨了磨牙,瞥过茶盏,很想砸到对方那张招人嫌的嘴脸上。 就算唐攸宁天生不是善茬,就该被亲爹颠倒黑白地污衊? 但是,唐攸宁何须谁为她意难平? 他也是闲的,该是本就气儿不顺的缘故。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既然如此,你将唐攸宁逐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 第5章 如愿挣脱的樊篱 (1) 「什、什么?」唐元涛张口结舌。 萧拓道:「不同意?」 「不不不,不是不同意,只是……」唐元涛竭力转动脑筋,斟酌着冠冕堂皇的言辞,「那孩子再煳涂,再不懂事,终究是我的亲骨肉。她可以不顾及父女情分,我却不能像她一样。
第9页 「眼下她处境堪忧,虽然族中有人一再提议,将之逐出宗族,我终究是不忍心。 「再者,我长女就在她跟前,姐妹两个一体,情形实在是很棘手。」 萧拓沉沉一笑,「弹劾你德行有亏的摺子从没断过,皇上与内阁无暇理会而已。这一阵,我倒是很清闲。」 唐元涛几乎是跳起来的,怕被怪罪失态,忙躬身站好。 萧拓百上加斤:「令堂病故之后,可曾在孝期言行失当?」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这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事,唐元涛心里却着实恐惧起来。 萧拓给他划出的范围是言行失当,太损了,意味的是他高声说笑、骂几句闲街、多喝几杯酒都能归之为不孝。 首辅的欲加之罪,他可招架不住,何况……孝期那么久,不可能完全断了声色之事,隔得再久,锦衣卫也能查出些端倪。 连带的,他怨恨起了皇帝:做什么给首辅掌领禁军的权利?何时有过这种先例?他毕竟是首辅,让他老老实实做文官不成么?锦衣卫在他手里,他可不就是想弄谁就弄谁。 萧拓睨着唐元涛。 惊惶之下,唐元涛的脑子倒转得更快,回过味儿就忙行礼承诺:「小女的事,全听阁老吩咐。」 「从速。」萧拓端了茶。 唐元涛道辞离开,百思不得其解:萧拓这样做,图什么? 心里别提多沮丧了。 唐攸宁身为顾家长媳这三年,捣乱归捣乱,唐家很多事情更容易办成;凭她的手段,此次应该可以翻身,再嫁的门第定然差不到哪儿去。 但事有轻重,要是跟萧拓拧着干,少不得身陷囹圄,连爵位都失去。他犯不着为个不孝的东西涉险。 更何况,唐攸宁现状实在不乐观。 不论怎样,她不会留在顾家,相应的,便不能再将唐盈拿捏在手里。到时候,他再请亲友说合一番,顾家一定会放唐盈回娘家,不问日后嫁娶。 他想起来就肉疼的,是那笔银子,只能日后再想法子了。 翌日,他召集族人到祠堂,将唐攸宁从族谱上除名,随后去了一趟顺天府,说了原委,立了文书,意料之外的顺利。办妥这些,派人分别到萧府和顾府传话。 . 春风越来越和煦,天气很是怡人。 唐攸宁在棋桌前琢磨一局棋。 筱霜、晚玉一面做针线,一面说笑。唐攸宁私下里话少,却喜欢听她们东拉西扯。 「去外院的时候听说,锦衣卫那个宋锦,已被赐了服毒自尽。」筱霜道。 晚玉唏嘘,「好像只有十八岁?」 筱霜也有些怅然,「是呢。」 「什么罪名?」 「泄露皇室秘辛。」筱霜撇了撇嘴,「那秘辛就是,我们的首辅大人兴许过几年就去当和尚了,要不就是有什么隐疾,一沾女子的事就炸毛。」 唐攸宁没什么感触。 她不了解萧府的事,但常观摩萧拓种种举措,发觉他为人处世很有意思:不管什么门第为了什么事招惹到他,他都不跟人玩儿阴的,一向在公务、律法上挑出过错来降罪。 当然,这比玩儿阴的更要命。 宋锦就是个例子,他不屑以牙还牙,直接把人整治死了,罪名还冠冕堂皇的。 不过,宋锦只能是这个下场。皇帝心腹杨锦瑟的亲信,出错就是个死。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有小丫鬟进门来通禀:外院管事刘福有要事相告。 晚玉出去询问,片刻后折回来,眉飞色舞地向唐攸宁行礼道喜:「少夫人心想事成了!刘福说,刚刚唐家管事来传的话。」 筱霜惊喜交加,「真的?你是说,唐家把少夫人除名了?」 「嗯!」晚玉用力点头,「千真万确。」 唐攸宁笑望着她们,「不知情的见了,一准儿以为我们疯了。」 两人笑得更欢,之后觉得奇怪,询问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萧拓出手,唐攸宁根本不需往别处想。 若她亲力亲为,要利用唐盈、三五万两的银钱作为如愿的条件。正像萧拓所说过的,耗费心力财力。 他出面则很简单,估摸着就是敲打唐元涛几句的事儿。唐元涛半生品行不端,却最怕被弹劾德行有亏,别说萧拓,寻常哪个御史都能把他吓半死。 但她不能这么做——子不言父之过,繁文缛节是言官鸡蛋里头挑骨头的依仗,就算为了维持所谓节气,也不会帮衬她这不孝在先的人。如有谁肯帮衬,目的大抵是留她的把柄在手,另有所图,不能如愿的话,很可能跟唐元涛狼狈为奸祸害她。 她只要挣脱不堪的家门,而非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人情帐,可用的法子,便只有对唐元涛威逼利诱。 这下好了,骗到手的两万两可以安心入帐,权当是捡到的意外之财。 上次出门见萧拓的事,唐攸宁对跟前的人只说见的是锦衣卫首脑。不认为他的提议能成真,就没必要害得她们多思多虑。到此刻,却是不能不说了。 筱霜听完,连连抹汗,「奴婢诟病萧阁老那些话,真没过脑子。」人家帮了少夫人这么大的忙,她怎么都不该背地里奚落,且要重新看待。 「没事。」唐攸宁给了她个安抚的笑,又吩咐晚玉,「让刘福传话给周全,老爷下个休沐日,来接我们离开。」
第10页 萧拓认定她能脱身,一点儿错都没有。为了离开顾家,她已准备许久。 . 顾泽下衙后回到家中,顾夫人由人服侍着到了他的面前,眼中闪着喜悦的光彩,「老爷可听说了唐氏被逐出家门的事?」 顾泽嗯了一声,看着她蹙了蹙眉。儿媳妇出了这样的事,很光彩么?她怎么跟过年似的一身喜气? 「老爷还不明白么?」顾夫人殷切地道,「顺安伯来见过唐氏几次,一定是问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害怕为她惹上天大的麻烦,这才大义灭亲的!」 「大义灭亲?」顾泽嗤笑一声。所经的事,由不得他不得了便宜还卖乖:稍微有点儿骨气的人,当初都不会答应嫡女给病入膏肓的人沖喜。彼时但凡有别的选择,他都不会要那样一个二百五的亲家。 「都到这地步了,还不派人详细搜查唐氏的家当么?」顾夫人在意的是这一点。 顾泽险些冷脸,「不论真假,她不会把大笔银钱放在手边。」 顾夫人频频点头,「对对对,老爷说的是,那么,连她陪嫁的宅子、下人的居处一併搜查!」 「搜什么搜?哪里就到撕破脸的地步了?」顾泽不耐烦地吁出一口气,「事情的关键在于文季的心腹周全。文季病故之前,周全不见了踪影,最有嫌疑的其实是他。」 「可那周全不是唐氏引荐给文季的么?」因为心急,顾夫人语气像是质问。 「可用之人,何须计较来处?不可靠的话,文季怎么会倚重?」 「老爷刚才说,文季『病故』,您不相信唐氏谋害他?」顾夫人后知后觉,神色狐疑。 「废话!」顾泽急躁起来,「他那个奇症,自沖喜之前便是捱日子罢了。唐氏再不济,也多留了他三年。」 顾夫人嗫嚅着,心虚地望向别处。 顾泽肃然吩咐:「你想让唐氏身败名裂,我在意家财,仅此而已。眼下你且安生些,不可自作主张,坏我的事。」 顾夫人很不情愿地应了声「是」,过了好一阵,她才品出顾泽的居心:他认定问题出在周全那边,迟早将人抓回来收回不见的财物,另一面,又要唐攸宁补上亏空,这里外里一算,就是平白赚了六七万两。 这算盘打的,可真是好。 . 顾泽给的十天期限过去,恰好又逢休沐日。一早,他命人唤唐攸宁到外书房说话。 待得唐攸宁落座,他温然道:「事情如何了?能否给我个说法?」 唐攸宁歉然道:「给不出。」 顾泽又问:「说你对周全知根知底,不为过吧?」 唐攸宁颔首。 顾泽道:「这些日子,我派人各方寻找,全无音讯。那笔钱财到底去了何处?是不是他改动帐目,打着文季的旗号转手他人了? 「眼下宅子只有一问三不知的下人,铺子关张了,掌柜伙计没了踪影,实在蹊跷。 「你得明白,这种事没有字据保人的话,谁拿到也没用,那是顾家的产业。」 「我明白那些做什么?」唐攸宁望着他,平静地问。 「你是聪明人,想想法子,把亏空填上。」顾泽微笑,「如此,顾家才能善待你。」 唐攸宁若有所思,「婆婆咬定我谋财害命,公公要我交出不曾染指的钱财——这样的顾家,打算如何善待我?」 顾泽笑意加深,「唐家断了你回去的路,我亦有我的不得已,谁一定要难为你的话,我恐怕不能及时阻拦。」 唐攸宁理解地一笑。 她态度这样好,顾泽态度也就更温和:「只要你肯回头,便为时不晚。三年来你在顾家得势,不过是我不屑理会妇孺间的是非。」 唐攸宁颔首以示认可。 顾夫人给她立规矩的时候,他数次看到却视而不见;她釜底抽薪把顾夫人气得病成那样,他从不认为她真有那般手段。 他对内宅女子,有着根深蒂固的轻视。 无疑,这给了她诸多便利。 「您顾及着大少爷,以往对我照拂有加,我感激。」唐攸宁道,「至于眼前的事,今日便见分晓,您再等等。」 顾泽语气冷了些:「如果不能,对你便要有另外的安排。」 「我晓得。」唐攸宁恭敬地行礼离开。 顾泽回想着她的态度,想着可能是好面子,暂且拉不下脸认头而已。 说句不好听的,她又不是没钱,吐出一些把帐做平就是了。 文季最后那两年,没少带着她做生意。她手头十分阔绰,什剎海那么矜贵的地段,置办了宅子;东大街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段,有两间铺子。 娘家都跟她各走各路死生无关了,真犯不上为了几万两惹得他翻脸,尽失一切。 而且,这一阵,他命刘福差人盯着她和房里的下人,并无异状。应该只是帐面上需要周转,迟一些才能凑齐。不年不节的,又没可见的大事,谁会留大笔银两在手边? 有了定论,顾泽静下心来看书。 巳时的自鸣钟声刚刚响过,回事处管事跑来禀道:「老爷,管事周全回来了。」 顾泽掩卷,「哦?」 「真的,而且有大少爷的两位故交陪同。」管事一脸茫然地禀道,「他们说是秉承大少爷遗愿,一来是专程告知您一些事,关乎大少爷妻妾及名下私产去向,二来是接少夫人离开。」
第11页 顾泽愣住,脸色渐渐发青。 唐攸宁早就蛊惑着文季做了安排。他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顾家要人财两空。 什么帐目亏空管事失踪,都是她故布疑阵,等同于逼着他们借题发挥难为她,再被实情狠狠打脸。 亏她坑她爹银子的时候,他认准是为了凑银子补亏空出的下策,吩咐刘福帮着她。到头来,敢情是她能捞一笔是一笔。 这敛财的手段,可真是荤素不忌。 这杀千刀的毒妇! 顾泽生平第一次气得跳脚,「先把唐氏拎过来!」 第6章 如愿挣脱的樊篱 (2) 管事即刻称是,转过头到了唐攸宁面前,毕恭毕敬地提醒她:「周全回来了,老爷脸色奇差,请您先去书房。」 外院稍微有点儿脑子的都知道,没活腻的话,惹谁也别惹这位小姑奶奶。眼下她要跟顾家散伙了,他乐得做顺水人情。 唐攸宁赏了他十两银子,带着筱霜晚玉去了外书房。 再次看到她,顾泽阴着脸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唐攸宁神色悠然,「早在尊夫人污衊我谋财害命之时,您便该问我这句话。」 顾泽意识到她称谓的转变,眼中闪过杀意,「不论你蛊惑文季做了怎样荒唐的安排,到此刻为止,你仍是顾家媳,我便是处置了你——」 「发落我很容易,后果却难承担。大人三思。」 顾泽冷笑,「下人传话时说的不清不楚,你误以为有人拿着罪证前来,畏罪自尽,不是情理之中么?」 唐攸宁唇畔绽出浅笑,「锦衣卫杨大人曾传唤我,您不妨猜猜看,我与她说过什么,她又有没有安插耳目到顾府。后患无穷的人,您杀来何益?」 顾泽很想亲手让她血溅三尺,又懊悔当日不曾阻拦行事跋扈的杨锦瑟。 唐攸宁则在佩服萧拓行事之缜密:锦衣卫是他给她添的一道保命符。既看透了这一节,她乐得拿来一用,省些口舌。 最重要的是,让筱霜晚玉省了些力气。 顾泽强按着火气,斟酌再三,「你可想好了。今日顾家失去的,不论是什么,来日都会向你讨回。」 「我明白,与贵府的纠葛,绝不可能善了。」 顾泽知晓再无转圜余地,沉声吩咐下人:「让那三人过来!」又睨着唐攸宁,「若只是一出闹剧,我让你生不如死!」 唐攸宁安然如初。她又不是吓大的。 片刻后,三个人进到书房。 走在最前面的,是顾文季的髮小李文成;走在第二位的,是京城富商杨森;数日不见踪影的周全走在最后,手中捧着一个锦匣。 见礼之后,顾泽请李文成、杨森落座,唤人上茶。 李文成与杨森交换了个眼色,同时示意周全。 周全将手中锦匣送到顾泽面前。 李文成道:「前一段,我与杨东家、周管事受文季兄之託,赶去外地料理一档生意,却不想,没几日他就…… 「这锦匣之中,是文季对妻妾、手中产业的安排,亲笔书写遗愿那日,特地请了我与杨东家过来做见证,并託付周管事好生保管。 「锦匣中的文书皆是一式两份,一份交由顾府,另外一份在我们二人手中。」 顾泽嘆息,「要经外人之口,得知这等家事,委实惭愧,也不知文季打的什么主意。」 李文成陪笑,「您看过便知。」 顾泽打开锦匣,逐一取出文书细看,越看脸色越差,末了,将纸张揉在手心,身形晃了晃。因为胸闷之故,一时做不得声。 李文成望向唐攸宁,拱手道:「说起来,文季兄的安排皆与少夫人有关: 「少夫人是沖喜入府,于他有恩,因此不忍耽搁你大好年华,一早写就放妻书; 「其次,将手中三成财物赠予我与杨东家,七成财物留给少夫人。 「看到文书当日,你便可离开顾家,其余琐事,我与杨兄、周管事会帮你料理妥当; 「文季兄的妾室唐盈,品行不端,发落到家庙清修,余生为他诵经超度; 「你离开的时候,若愿意,便带上管事周全、刘福等忠僕,由他们帮衬着你料理杂事,文季兄才可心安。 「文季兄有言在先,假如顾家不认可他的遗愿,你大可以到顺天府要个说法。 「家父就在顺天府当差,我与杨兄、周全、刘福皆可作证。」 唐攸宁敛衽行礼,「劳烦李公子、杨东家奔波,妾身感激不尽。」 「应当的。」二人异口同声,同时起身还礼。 唐攸宁又望向周全,欠一欠身,「周管事辛苦了。」 周全圆圆的脸上尽是喜悦,深施一礼,「东家言重了。」 顾泽那口气顺了过来,充斥着愤怒、猜忌的目光在四个人面上逡巡。 他被长子长媳联合外人算计了。 不,还有刘福那个吃里扒外的!怪不得唐攸宁这一阵全无异常——他不疑心刘福的回禀,怎么可能有异常? 他气得要发疯,更多的却是匪夷所思:长子何以如此?他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 他将揉成一团的纸张小心翼翼展开,仔细鑑别字迹、印章,确属长子。 不死心,又将另外的文书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结果仍是出自长子之手。 这方面他就是行家,再请多少人来,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结果。
第12页 没法子了。 就算打官司能赢,他也没脸折腾这种事。 若不照着长子的安排行事,便是贪图原配嫁妆、不体恤亡子,名声就彻底完了。他离不用在乎声誉的地位还远得很。 他从暴怒转为空前的颓然,着人唤来管家,指了指李文成,「照他说的办。」 为免管家疑心,李文成将顾文季的遗愿重复一遍。 管家从一头雾水变成满脸震惊。 顾泽有气无力地道:「去吧。」 管家梦游似的与李文成等人走出门去。 顾泽瞥过唐攸宁,「你,随时可以走。」 「烦请您安排几位管事妈妈,核对帐目,查看箱笼。」 「这些都好说。」顾泽终究按捺不住,问出不想问的事,「文季为何如此?」 唐攸宁笼统地道:「他卧病之后,您着意培养次子,尊夫人命下人传了不少闲话。病中的人多思多虑,时日久了,他对您有些心寒。」 顾泽迟缓地点了点头。 唐攸宁深施一礼,「您保重。」 顾泽望着她的眼神,有了几分对待对手才会有的尊重。 到这地步了,还能沉得住气,她都不屑落井下石,已是绝佳的涵养。 唐攸宁往外走时,顾夫人由人服侍着进门来。 「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顾夫人厉声喝住唐攸宁,又转向顾泽,「老爷,我怎么听说帐房要与外人对帐?还有人说这贱人要走,到底出了什么事?」 顾泽视线缓缓移到顾夫人面上。 「您倒是说话啊!」顾夫人心急如焚,顾不得礼数了,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借着丫鬟的力上前两步,「这贱人吞没的钱财到底去了何处?那两个外人是不是被她勾引为她求情了?已经到了这地步,索性将她绑了,送到顺天府去!一番刑罚下来,我就不信她不说实……」 顾泽看着她的恶形恶状,听着她不堪入耳的言语,想到唐攸宁的进退有度从容温婉——这对比的结果太惨烈。 半日累积的愤怒顷刻爆发,他抄起茶盏,对着继室狠力掷出。 可怜顾夫人半边身子不灵便,服侍在侧的丫鬟又都低垂着头,对这变故全无防范。 顾夫人的额头被砸个正着,当即惨唿一声。 筱枫与筱霜则在他手碰到茶盏时,便下意识地齐齐上前一步,将唐攸宁护在身后。 顾夫人捂着额头,鲜血从指缝中沁出,淌到面颊上。触目惊心。 顾泽漠然相看。 看戏看到这儿就够了,唐攸宁回了房里。 唐盈听得顾文季对自己的安排,立时昏了过去,醒来后想见唐攸宁,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婆子拦下。 唐攸宁对唐盈,除去整治、利用,从来无话可说。 顾泽指派的三位管事妈妈过来了,与唐攸宁寒暄几句,开始着手对帐。 唐盈开始哭闹不止,寻死觅活。她住在西小院儿,哭声传到了门窗大开的花厅。 唐攸宁以前从不知道,唐盈嗓门儿这么大。 看着唐盈的婆子满头汗地来请唐攸宁示下:「疯了似的折腾,奴婢几个怕失了轻重,还请您拿个主意。」 「她房里有剪刀白绫,院里有水井影壁,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唐攸宁缓声道,「只是,我走之前,她再嚎一声,你们就剃了她的头髮。」 婆子喜滋滋回去传话。 唐盈立马消停了。 . 近正午,杨锦瑟登门造访,来见唐攸宁。 唐攸宁与杨锦瑟打交道之初,是在七年前。 那年她十二,杨锦瑟十七。数次接触下来,给彼此的印象是越来越坏。 这次谋面,杨锦瑟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想嫁萧阁老?」 她料定唐攸宁会回绝,可是观望了十来天,情形越来越蹊跷,她不得不找人要个准话。 一开口就招人嫌的本事,唐攸宁也是很佩服的,「什么叫我想嫁他?不是先有求娶才有嫁不嫁之说的?」 杨锦瑟蹙眉,「有什么不同?你还矫情什么?萧阁老若是亲自求娶,你但凡有点儿良知,就不能应。你这样的人,再活八回都配不上他!」 「你还矫情什么」、「你这样的人」,尽含轻蔑。 身份悬殊、不合常理之类不需任何人说,唐攸宁自己就明白。她膈应的是杨锦瑟那份儿轻蔑。 同为女子,她凭什么? 「我是怎样的人?」唐攸宁一字一顿念出这一句,明眸如猫儿遇到强光似的眯了眯,语声仍是和缓而不容人打断,「杨锦瑟,今儿你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别想做那位的走狗了。」 第7章 啼笑皆非的过往 这小混蛋上次说她是二愣子,这次居然骂她走狗。杨锦瑟登时目露凶光,可唐攸宁的话还没完: 「宋锦的堂兄扯着锦衣卫的旗号可哪儿放印子钱。眼下宋锦死了,他虽在关外,却迟早东窗事发。我偶尔好奇,杨大人这般心明眼亮的人物,什么人才配得上。」 「什么?」杨锦瑟额角的青筋开始隐隐跳动,「真的?」那是必然株连她的案子。 唐攸宁不搭理她。 杨锦瑟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唐攸宁闲闲喝茶。她见钱就想赚到手,不是财迷,实在是用钱的地方多,其中一项不小的开销,用来招募培养各类出色的人手。
第13页 堪用的人越来越多,消息也就越来越灵通。说起的那档子事,是年初获悉。她不可能主动见杨锦瑟,见了也不介意示警。 杨锦瑟见唐攸宁这态度,沉了片刻,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回答她之前的话:「我也没别的意思。你要是不肯为皇上效力,就是天大的祸患,嫁谁就是害谁,这事儿你比我有数。反过来,他也没安好心,不是因为喜欢你才提起婚事。」 好像他就不是祸患似的。所谓的从龙之功,说白了是造反成功,沙场朝堂间不世之功的反面,是烈火烹油功高震主。他要是不得善终,固然有点儿可惜,也再正常不过。 唐元涛和生母蔺清芜那样糟糕至极的例子摆着,她怎么会希冀男欢女爱? 再说了,八字那一撇都没写出来,有什么好啰嗦的? 唐攸宁睨了杨锦瑟一眼,「印子钱的事属实。」 反正在对方面前,是没面子好讲的,杨锦瑟索性讨问捷径:「从哪儿下手能快一些有眉目?」 「当铺、银楼。」唐攸宁笑眉笑眼的,「你除了追踪、当刽子手,倒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 杨锦瑟嘴角一抽。她没碰过类似的案子,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不是很正常么?喝了口茶,她恢復了惯有的冷脸,「别再见萧阁老,兹事体大。……」 「跟你主子掰扯明白再来跟我念经。」唐攸宁耐心告尽,端了茶,「我正忙着卷包袱走人,不送。」 杨锦瑟脸黑黑地走了。 唐攸宁望着她背影,扶了扶额。 筱霜回了正屋,见院里服侍的都被打发到了院外,厅堂里没人服侍,唐攸宁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不像是着恼的样子。 她早就知道,唐攸宁对杨锦瑟的态度很奇怪:没耐心,嘴巴毒,但又愿意提醒对方一些事。了解她的人都明白,这是没拿对方当外人。 筱霜打手势唤僕妇回来服侍,进门给唐攸宁续了杯茶。 唐攸宁笑问:「不是在对帐?怎么回来了?」 筱霜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唐姨娘给您的。」 唐盈不敢出声,改写信了。 唐攸宁左右无事,看了看。 唐盈不甘心,不明白顾文季何以冷酷至此。可上次见他似乎是两年前了,再没可能当面询问,只好求唐攸宁解惑。 唐攸宁道:「不用理。」 筱霜称是。 唐攸宁步入庭院之中。 阳光明媚,春风温柔。 要离开了,终于。 发生在这里的那些旧事,彷似前生,又恍如昨日。 唐攸宁木头似的被顾夫人、顾芳菲磋磨那一阵,唐盈几次打着看妹妹的名义来见顾文季。 唐攸宁总被立规矩,长期疲惫得很。唐盈过来,顾夫人怎么也要让她回房应承。她直接回暖阁睡觉,权当是平白得了一半日的假。 那样的日子,唐盈道辞之后的顾文季,笑得像只刚偷腥完的猫。 唐攸宁无意间看到,不上火,只是好奇:几乎动弹不得,你能讨到什么便宜?唐盈还能主动抱着你啃不成? 那时候的心态匪夷所思,每每回想起来,自己都没办法理解。 慢慢的,唐盈来的少了,过来也是坐片刻就走。 唐攸宁振作起来之后,也不是一帆风顺。被夸着聪明绝顶长大的不假,玩儿宅斗则实属赶鸭子上架,一度三不五时的吃闷亏。 顾文季到底没坏透,一面笑骂她缺心眼儿,一面帮她些小忙。 心气儿足了,唐攸宁打算跟唐盈算帐。原以为很容易,在自己的地盘儿,只要唐盈再来,就算装得端庄得体,她也有法子坐实两人有染的实情。 令她气结的是,哪怕顾文季耐不住思念之情派人三催四请,唐盈也不再登顾府的门,理由花样百出。 后来才知道,唐盈私下里常向一名小厮打听顾家的事,听说顾文季和她不再相敬如冰,起了戒心。 又吃瘪了。唐攸宁只能抹一把脸,认清当下的自己仍是一只宅斗中的三脚猫,安排人打探消息。沉下心来等了一段日子,听闻的事让她很意外: 唐盈看出顾文季没有痊癒的希望,歇了做顾少夫人的美梦,把唐元涛和嫡母哄得团团转,得以参加各种宴请,结识适龄的男子。 与有实权的顾家结亲之后,唐元涛那一堆子女的身价无形中抬高许多,与唐盈来往的人,多了几个高门子弟。 要是女子单纯的移情别恋、务实,并不算错。可唐盈不是。前脚硬塞了个病重的人给唐攸宁,后脚不要了。 那她唐攸宁成什么了?从庶姐手里捡破烂儿又铺路的废物?那是不曾言明而又嚣张至极的羞辱。 真怄火了,犯了旧疾,在床上昏睡了几天。 直到后期如愿搅黄唐盈的婚事,那口气才消减了几分。 顾文季知情后,长达几个月,出奇的沉默。 他有他的尊严,至死没说过情意错付的话。 唐盈为妾的事,顾文季初时听了,很为难:「你要是拿捏不住她,再吃亏,小命可能就交代了,那算起来还是我害的你。」 唐攸宁差点儿忍不住给他一耳刮子。这人的荒唐、好心全都不合时宜,全是跟她对着干。 消化掉火气,她和声道:「你实在不同意的话,我会去游说你父亲。」那也不难,甚至更容易。
第14页 唐盈最初的目标是顾文季,那就不能让她放弃初心,必须让她求仁得仁。 顾文季说我想想。 到他问她能否原谅那日,她趁机旧事重提。他同意了。 生涯之末,他立文书安排妻妾去向,唐攸宁问他恨不恨唐盈。 他就看着她,语声苦涩:「在你面前,我能说她什么?说什么都不合适。」 「随口一问而已。」这是实话,她淡笑着岔开话题。 唐盈欠他一句他不屑听的抱歉。 他想得到唐攸宁的原谅。 只是这么一笔帐,始于荒唐,止于一个人的消亡。 有人跌跌撞撞成长,有人慾登高而跌重,亦有人确然受了伤。 唐盈是输了,唐攸宁却也没赢。 谁也不能弥补三年时光。 . 唐攸宁房里的僕人已换过好几茬,现在的这些,都是她单独通过牙行陆续招进顾府的,例银一概走她自己的帐。顾夫人为着省了些开销,没说什么,等到发现没法子安插眼线了,为时已晚。 是以,房里的下人都要离开。为免生出不必要的枝节,唐攸宁请一位过来对帐的管事妈妈跟顾泽打招唿。 顾泽听了,不耐烦地一挥手,「她想带谁就让她带。」刘福周全都能全身而退,他再计较那些僕妇,李、杨二人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申时,兰园十多名护卫赶着几辆马车,来接唐攸宁和一众僕人。 兰园是唐攸宁在什剎海给自己安的家,前年秋日置办的,安排了得力的人手看护陆续赚得的家当。 核对完帐目,确认无误,装好箱笼,一行人从容不迫地离开顾家。 路上,杨锦瑟拦住去路。 唐攸宁下了马车,行礼道:「杨大人有何指教?」 杨锦瑟递上了大红洒金的拜帖,脸和语气都木木的:「萧阁老明日请了半日假,要登门拜访顾少夫人……」 一名锦衣卫忙打断她,提醒道:「不是顾少夫人了,是……唐东家。」又赔着笑徵询唐攸宁,「对吧?」从商的人地位的确不高,混出头的又不一样,单说顾文季给她的那笔财物,她便已是个富得流油的主儿了。 唐攸宁礼貌地颔首一笑。 杨锦瑟居然当即改了口:「明日萧阁老要去拜访唐东家,我和两名手下作陪。还请唐东家给个准话,允许我们几个登门叨扰。」 唐攸宁接过请帖,狐疑地看了杨锦瑟一眼。她这是被皇帝训了,还是被萧拓结结实实气到了? 杨锦瑟的耳根红了,烦躁地抿了抿唇。 窝火得不行的反应。唐攸宁心里有数了,温然笑道:「荣幸之至,明日自当恭候贵客光临寒舍。」 杨锦瑟默然颔首,上马离开,灰头土脸的赶回去跟萧拓交差。 她快气死了—— 之前离开顾家,进宫的路上,她被传到萧府的别院。 萧拓问:「为何见唐攸宁?」 她既不能说劝唐攸宁别理他,也不能说自己等同于找骂去了,只好摆出别问了、问急了我抹脖子给你看的架势。 萧拓就说:「等着。」 没多久,她爹到了。 萧拓认认真真地胡说八道:「前顾少夫人唐攸宁资质不俗,我很是欣赏。这会儿,顾侍郎正忙着礼送她离开。过几日,能否劳烦您与尊夫人帮忙牵线说项?」 头一句鬼都不会信,可她爹信,片刻的诧异之后就乐开了花,「我就是个常年闲得横蹦的人,阁老随时可以差遣。」 萧拓笑微微的,「我还请了谭阁老、谭夫人与您二位一起出面。只是,关乎女子清誉,有眉目之前,不宜声张。」 谭阁老是工部尚书。 首辅要维护第一毒妇自个儿都不在乎的劳什子的清誉。 「明白,明白!」她爹拍着胸腹保证,「阁老传唤之前,我连说梦话的毛病都戒掉!」 末了,萧拓示意景竹递给她拜帖,「明日午后我想去拜访唐攸宁,请杨大人选俩人作陪。你不是恰好要去什剎海附近办差么?把帖子捎过去,务必帮我向她讨句准话,明日不成便改期。有劳。」 那无形的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抽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第8章 必成陌路的母女 (1) 杨锦瑟来到萧府的外书房,火气已变成泄气,态度恭敬地復命。 萧拓心情不错,「辛苦。」 「明日属下未时到萧府,妥当么?」爹娘都要给他和唐攸宁做月老了,她也真怕了他又蔫儿坏地修理自己,识相的选择配合。反正她尽力了。 「嗯。」萧拓扔给她一个公文袋,「拿回去看。」 「属下告退。」出了府门,杨锦瑟看了公文袋里的东西,神色变得很怪异。 居然是宋锦堂兄名下几处当铺、银楼的名字和所在地。 午间那只笑面虎才提及,当时绝对没人偷听,这会儿那只狐狸精给她开了方便之门。 是不是猴儿精的人脑筋的转法一样? 一定是的。 她才不承认最初浮现在脑海的那四个字。 只见过一面,哪儿来的心有灵犀? 日已西沉,霞光残存。 静谧的御书房里,皇帝站在大案前习字。 杨锦瑟走进来,跪倒在地,「微臣有罪,请皇上发落。」 皇帝先遣了服侍在侧的宫人,「说原由。」
第15页 杨锦瑟禀明宋锦的事,略去了唐攸宁提醒那一节。都把日子过得无父无母无夫家了,消息还那么灵通,会遭到更深的忌惮。因为皇帝这一层,她的确烦唐攸宁烦到了家,却又真不想她出岔子。 皇帝不动声色,「从速料理了就是。」 杨锦瑟又说了先后见唐攸宁、萧拓的原委。 皇帝沉默了好一阵子,绝美的面容添了三分不悦,清越的语声转冷:「该。」 杨锦瑟小声嘀咕:「微臣是自不量力,可他们成婚实在是不妥。」 皇帝吩咐她平身,「没事别再招惹他们。」 「微臣谨记。」 「萧兰业的婚事——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皇帝放下笔,坐下喝了一口茶,「观望一阵再说。」萧拓表字兰业。 「只是,他们两情相悦也罢了,要都是与虎谋皮甚至各取所需的心思……」 皇帝自嘲地笑了笑,「西南战事离大捷不远,辽王那边却蠢蠢欲动,没首辅在朝堂运筹帷幄,震慑四方,我也离禅位自尽的日子不远了。」 这心腹只精通一两样本领,行事有些一根儿筋,可贵的是绝对的忠心,她也就愿意跟她说几句心里话。 杨锦瑟斟酌着道:「但是,您可以见一见唐攸宁,大不了纡尊降贵一次,和她推心置腹。」 皇帝轻轻蹙眉,「她的心结是钟离远,那是我能解开的?钟离远又怎么可能允许她用他处境跟我谈条件?这从不是我能向谁低头的事儿。」 杨锦瑟嗫嚅着,「但是,关乎她的事,可不只三五人知情。您有耐心等,不伤她分毫,别人却未必。」 「那是她自作自受。」皇帝摆了摆手,「眼前的事千头万绪,我还是那句话,先观望一阵。看清楚萧兰业的心思,我才能有所准备。」 . 唐攸宁没秉承宅子原主的雅好,兰园里面没有兰花,错落有致的植着的,全是茉莉、月季、翠竹、松树等容易照看的花草树木。 回来之后,僕人行事仍旧井然有序,很快归置好箱笼。 跟过来的内院僕人的差事,本就给她们留好了位置、收拾了住处,筱霜晚玉三下两下就安排妥当。 僕妇们各个笑逐颜开。对她们来说,所在的宅邸更宽阔雅致,住处更舒适整洁,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顾家长期充斥着的紧张沉闷,氛围轻松自在。 唐攸宁在外书房,把周全、刘福正式引见给外院有头有脸的人。 周全从头到尾就是为唐攸宁办事,待得接手顾文季那笔产,继续做大管事。 刘福是至孝之人,寡母病重时,请了几位名医,结果只是耗尽了积蓄。 机缘巧合之下,唐攸宁被晚玉哄劝着出手帮衬,有了他母亲逐日痊癒。 刘全对唐攸宁从感激之情一步步到了忠心耿耿。 他擅写算,行事圆滑,对京城官场很多门第都有个浅显的了解。 帐房不缺人,回事处却因唐攸宁以前只是偶尔回来小住,少有人情往来,只有小猫三两只,于是刘全顺理成章地成为回事处一等管事。 唐攸宁起身,放下一摞封红,笑道:「让厨房加几道菜,酒窖里的佳酿管够。今儿由着你们胡吃海喝,明儿打起精神当差。」 一帮大男人齐齐躬身道谢,又哈哈地笑。 唐攸宁回到内院正屋,打赏了一众僕妇,亦让她们晚间也安心吃喝一番。 对于她和很多人来说,这一日是新生涯中明确的转折,值得庆贺。 晚间,唐攸宁和筱霜晚玉一起用饭,分享了一壶陈年梨花白。 席间,筱霜说起顾夫人:「被顾大人砸的那一下子不轻,心绪自是大起大落,中风本就没好,现下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唐攸宁道:「没咽气就好。」 晚玉提起唐盈:「我们离开之后,她身边就一个下人都没有了。有管事妈妈请顾大人示下,顾大人当即命人把她送去了家庙。」 唐攸宁颔首。顾泽既然决定照着顾文季遗愿行事,就会把事情做圆,省得落人口实。 他要是没有权衡利弊识时务的脑子,也不会官居工部侍郎。 当然了,绝对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在盘算着怎么下狠手收拾她。 她只盼来得更早些,也能早些走出下一步棋。 见晚玉面露犹豫,唐攸宁问道:「还有什么事要说?」 「也没什么……」晚玉轻声道,「齐夫人一个月前生下次女,难产,情形非常兇险,至今缠绵病榻。」 齐夫人,指的是唐攸宁的生母蔺清芜,现任沧州知府之妻。 齐家是书香门第,在江南算得显赫。蔺清芜嫁过去第二年,生下一女,其后数年小产两次、膝下添了两个庶子,为着全然站稳脚跟,又冒险怀胎生产。 只是,结果不尽人意。 唐攸宁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客观地评价:「她还真不把自己当人。」生产明摆着是九死一生了,只有没脑子的畜生,才没法子避免这种事。 这种话,谁都没法儿接。 「尽快归拢齐家的纰漏,以防后患。」唐攸宁即刻有了打算,「不管是顾文季那笔产业,还是萧阁老光明正大造访,齐家闻讯都会动歪心思,唆使蔺氏来京与我相认。要是让他们讨到好处,我情愿留在顾家。」 筱霜晚玉肃然称是。
第16页 「查齐家的家底、齐知府的私产。」唐攸宁眸子眯了眯。 筱霜、晚玉一愣,继而失笑,前者忍不住道:「您可真是……」一时间找不到恰当的词儿。 「就是贼不走空,怎么着?」唐攸宁笑着喝尽杯中酒,「我跟一些人有仇,跟钱可没仇。」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非毫无波动,这晚睡前,不愿回顾的一些往事袭上心头。 蔺清芜离开唐家的时候,带着全部嫁妆、所有陪嫁僕妇,连养了月余的鹦鹉都没落下。独独抛下了女儿。 唐元涛亲口跟唐攸宁说过,蔺清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果带女儿走,便不能带嫁妆,和离亦要改为被休。 两岁左右的唐攸宁,乍然离了母亲,房里的下人又被调换,走了心火,下人又没尽心照顾,一来二去熬成了重病,连续几日持续发高热。 得亏那时祖母尚在人世,虽然厌屋及乌,却也担心落得个苛刻儿孙以至于出人命的名声,请了太医院李医正为她诊脉。 李医正医术不错,把她救了过来,但她也落下了病根儿:受不得热、耐不得寒,平日需得万般当心的照料。 可一个不知事又被父亲嫌弃的奶娃娃,谁又肯全心全意照看? 病痛不断。 四岁那年发病,严重时曾咳血,彻底伤了根本。 总归是命大,五岁那年随唐家女眷去寺庙祈福时,偶然与钟离远结缘,得了他的青睐。 钟离远贊她是罕见的好苗子,察觉她处境不好很是忧心,为此四处奔走,这才有了她拜师并被带至江南的八年安稳岁月。 而江南,是蔺清芜所在之地。 师父师母建的不大不小的书院,与齐家相聚不过百余里。 漫漫八年岁月,蔺清芜不曾去看过她一次,即便收到书院请帖,也婉言谢绝。 这做派能长久贯彻的话,固然凉薄,却也不失坚毅果敢。 这世道对女子诸多不公,女子总有着诸多不得已,私下里的苦衷外人无法知晓,有些人就是要做最艰难的取捨。 ——唐攸宁总是这样宽慰自己,直到回京之后,在祖母床前侍疾期间,收到了蔺清芜的来信。 她祖母与次辅时阁老的髮妻沾亲,来往算得密切。时夫人探病时,偶尔会带上长子时渊。 时渊比唐攸宁大四岁,碰面后因着两家关系,有了些来往。 蔺清芜信中的话很委婉,可宗旨是告诉她,时渊有意于她,她务必抓住机会,哪怕用些手段,也要抓牢时渊的心,来日嫁入时家。 唐攸宁细品之后,罕见地冷着小脸儿沉默良久,才唤晚玉替自己回信:「时公子如何,不敢置评。至于私相授受之事,齐夫人侃侃而谈,必是深谙其道,私以为,您当亲力亲为。」 第9章 最受猜忌的婚事 (1) 言语虽少,也是不带脏字儿地狠狠地骂了人,要断绝往来的态度。 隔了月余,蔺清芜派了一名管事来京城住下来。 那管事设法与唐攸宁搭上话,奉上蔺清芜一封言辞不咸不淡的信,叮嘱唐攸宁好生照顾自己云云,单方面忽略了不快。 之后蔺清芜仍有信来,或是通过管事传话,不是要唐攸宁结交哪位闺秀,就是给哪位京官的夫人太太递话送礼——齐知府那时仕途不顺,卡在江南一个难出业绩的地方动不得窝,需要打点。 唐攸宁已经没脾气了,跟蔺清芜打太极、谈条件,对自己无益的一概无限期拖延,能办的就办,但要给她好处,三五百到一千两不等,捎带着让蔺清芜立过两份字据。 真想开了,赚谁的钱不是赚? 后来,来了沖喜一事的惊天霹雳。 唐攸宁那时人缘儿很不错,包括时渊在内,真心实意帮她的人不少,但不是不得其法,就是要她嫁入自己家里。 她着实过了一阵按倒葫芦起了瓢的日子,就此长了个教训:有些人,见真章的时候只会添乱,帮倒忙的所谓友人还不如没有。 那期间,蔺清芜和齐家保持一致的装死。 焦头烂额了,唐攸宁还是让晚玉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跑了一趟沧州,要蔺清芜有个明确的态度:要么立字据断绝母女关系,要么送她五千两的陪嫁。 蔺清芜离开唐家时,带走的嫁妆所值亦是五千两。 女儿与五千两之间,蔺清芜犹豫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又一次选了后者。 晚玉拿着字据回来之后,闷声哭了好久。 唐攸宁倒是一点儿都不难过了。 不值当的人,你看她一眼都属多余,何况动气。 蔺清芜离开唐家那日起,就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要字据,不过是要对方没脸再打扰自己。再没脸没皮,三二年也不好意思再利用她。 . 翌日上午,李文成、杨森赶过来,把顾文季名下七成产业的帐目正式移交给唐攸宁。 这事情周全就能料理,唐攸宁全权交给他,转身去见自己名下产业的大管事、大掌柜。 离开顾家之于唐攸宁,是板上钉钉,但做场面功夫被禁足十日也搁置了不少事。 忙了一个时辰左右,诸事也就安排妥当。 下午,萧拓、杨锦瑟带着两名锦衣卫如约而来。 唐攸宁到外院相迎,敛衽行礼,「恭迎阁老、各位大人。」 萧拓抬了抬手,杨锦瑟点了点头,两名锦衣卫笑着拱手还礼。
第17页 萧拓打量着唐攸宁,见她穿着一袭湖蓝深衣,腰肢细得能一把折断,小小的雪白面孔不施粉黛,黑白分明的双眼光华流转。 心情不错的样子。 是该不错。顾文季固然混帐,却真有个精明的脑子,私产总值十七万银两有余——没通过官场关系,不声不响的把生母辞世时的三四万两嫁妆翻倍到这地步,搁谁也得承认能力不俗。 而这样一来,赠予唐攸宁的产业总值便是十二万两左右。顾泽已告了两日病假。 萧拓态度随和地提议:「天儿不错,随意走走?」 唐攸宁说好,与他沿着甬路向后方漫步。 杨锦瑟与两名锦衣卫远远地落在后面。萧拓是来提亲的,唤他们同来是避免日后传出闲话,他们做个识相的摆设就行了。 这三个都如此,兰园僕人与景竹就更得识趣了,也刻意落在后面。 沉默着走了一段,萧拓看唐攸宁一眼,「你话很少。」最起码,不会主动寻找话题。 唐攸宁道:「言多必失,又在阁老面前,不敢多话。」 萧拓一笑,「不需拘束。」 唐攸宁称是,却真懒得没话找话。 萧拓噙着笑意凝她片刻,「今日定下大致的章程。」 唐攸宁道:「阁老若是考虑清楚了,妾身听从安排就是。」 「考虑的很清楚。」萧拓说了请的两家保媒的人 唐攸宁微笑,知道了杨锦瑟昨天为什么是那个脸色。 「他们四位只是走个过场,枝枝节节的,你我商量着来就成。」 唐攸宁说好。 「三月成婚,有没有为难之处?」 「嗯?」唐攸宁看着他,现在刚进二月中旬——婚事也能雷厉风行? 萧拓和声解释:「西南战事即将告捷,济宁侯最迟四月中旬班师回京,到时军务繁杂,要忙一半个月。夏日天气没谱,不宜成婚,我等不到秋日,那些乱八七糟的事儿,实在是烦了。」 「不可更改的话,吉日不妨定在三月下旬。」不少僕人刚到兰园,她得安他们的心,理顺这边的大事小情,需要一段时日。 「三月二十六怎样?」 「行啊。」唐攸宁无所谓,早几天晚几天不值得计较。 萧拓转头看着她,笑开来,「怎么你对嫁我这事儿,就跟让你出去串个门儿似的?」 唐攸宁也笑了,「阁老娶妻又何尝不像是在处理公务?」 随着笑意蔓延,现出小小的梨涡和几颗小白牙,明眸似是落入了点点星光。萧拓得承认,小笑面虎长得真挺过得去的。 婚期都说定了,她也该说说他需要知晓的事,「这边没有长辈主持婚事。」 「知道。」 「没兄长背我上轿。」 「我迎你走到花轿前,知会下去就是了。」 唐攸宁想了想,「没别的了。」 萧拓唤景竹。 景竹快步上前,递给他一个样式古朴的锦盒,又快步退出去一段。 萧拓把锦盒递给唐攸宁,「信物,瞧瞧喜不喜欢。」 唐攸宁接到手里,「还用交换这个?」都没安好心的婚事,用得着这么正儿八经的? 「你要是跑了,我发海捕文书的时候,总得有个凭据。」他开玩笑。 「妾身是病秧子,跑不动。」唐攸宁笑着打开锦盒。 大红绒面上,陈放着一枚福禄寿三色镯子。 她微微挑眉,拿起镯子,对光细瞧。 镯子晶莹剔透,不见一丝杂质,浅淡三色交相映衬,煞是悦目。 「翡翠手镯极品,太名贵了。」整个大周现今也不过三两件,已经没法子定价钱。她说着,放回锦盒。 「好看些的石头而已。」 唐攸宁转身唤来晚玉,将锦盒交给她,「上帐,小心存放。」又想到了相宜的回礼,「把那枚和田羊脂麒麟玉佩取来。」是玉中珍品,年月久远,玉石铺子的大掌柜帮她淘换到的。 晚玉称是而去。 萧拓却道:「你写的画的扇面儿算得一绝,听说还喜欢亲手做竹扇。送我把扇子得了。」 唐攸宁好生无语,「……还是礼尚往来的好。」真照他说的办,在不懂行的人看来,类同他用一万两换了她几百文。俩傻子,一个不识数,一个不识相。 萧拓哈哈一乐,「不就是怕人说你占我便宜么?」 「……」这是什么话?不是说他脾气好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么?她怎么只觉得不着调? 第10章 最受猜忌的婚事 (2) (2) 「眼下就这么着。」萧拓道,「回头好歹送我一把摺扇,想要什么回礼?」 「家师常贊阁老的字好,能不能写个扇面儿?我借花献佛,送给老人家。」 「好说。」 萧拓、唐攸宁没避讳的意思,都是平时的声调,杨锦瑟耳力又好,清清楚楚地听了全部。 她低下头,在心里碎碎念:婚事就这么成了?说说笑笑的就把婚期都定了? 萧拓没多做盘桓,甚至不曾坐下喝口茶,与唐攸宁说定一些事,便打道回府。 进了府门,向松迎上来,「老夫人听小的禀明您的婚事,便去了静园书房等您。」 萧拓嗯了一声,大步流星回到静园。 静悄悄的书房里,萧老夫人坐在窗前,观摩着眼前棋局。
第18页 六旬的年纪,青丝不染一丝霜雪,秀美的容颜保养得极好,只是眉宇间凝着似是与生俱来的愁苦。 萧拓望着沉凝如水的母亲,脚步略顿了顿。 老夫人生平育有两子,长子夭折,次子是萧拓。丧子之痛一度让她神神叨叨的,看到萧拓就会想到长子,就会比较,就觉得次子哪儿哪儿都比不上长子。 萧拓的坏脾气就是这么来的。大哥年长他十岁,走的时候他才两岁,却自幼被母亲与故去的长兄比较挑剔,从而训斥责罚。 他理解,但时间久了,真受不了那份儿罪,不乏出言辩驳顶撞的时候。 他上头还有三个庶兄,二哥的生母难产而亡,三哥四哥的生母是父亲的爱妾樊氏。 是的,爱妾。父亲爱重她,到了让她替正室多年打理家事的地步,三哥成亲后没多久,三嫂接手中馈,成了樊氏的傀儡。 他对母亲怒其不争,母亲却因对夫君的怨怼失望,和始终无法走出的殇痛,对一切意兴阑珊,乐得不再为萧府付出心力,唯一的乐趣好像就是找小儿子的辙。 直到九年前,他逼宫造反后,家里才消停了一些:父亲做了道教俗家弟子,离京云游,一两年不着家是常事;母亲沉默下去,每日吃斋念佛,他请安时,也只点点头,赏杯茶,说几句无关轻重的废话。 家事还是由他三嫂打理,确切地说,依然是樊氏握着主持中馈的权利。 以前忙这忙那的,一年不知要有多少次连轴转,顾不上这些。到近两年,二哥的长子延晖到了议婚的阶段,他便不能不做些打算了。 二哥乐得借他的势做个富贵闲人,延晖亦是聪慧纯良的孩子。爷儿俩跟他算得亲厚。 再怎么着,延晖也是小一辈里的萧家长子,他怎么也得给他个成体统的家宅。 敛起思绪,萧拓轻咳一声,上前行礼。 老夫人示意他落座。 萧拓坐到母亲对面。 景竹奉给萧拓一盏庐山云雾,给老夫人换了一杯大红袍。 老夫人看着小儿子。因着多年疏离,一如客观地审视外人。 半新不旧的玄色粗布深衣,白麻滚边儿;昳丽无方的眉眼,清清冷冷的。 除了大红朝服,他只穿玄色,衣料寻常,粗布的居多。 到了他这地位、修为,确实不需计较穿戴了,如何都掩不住骨子里的清贵优雅,和好战。 「就穿这身儿去见那孩子的?」老夫人问道。 萧拓说是。 老夫人又问:「定了?」 萧拓又答是。 「姚慕林与姚夫人的爱徒,定有过人之处。」老夫人凝视着他,「你可别害人害己。」 因着唐攸宁师父师母的情面,母亲不反对。萧拓眉宇舒展,「我没存歹心。」 「可终究也没安好心。」老夫人嘆息一声,起身往外走,「需得我出面的场面事,遣人传话。」 . 傍晚,唐攸宁在兰园附近转了转,站在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望着与兰园隔水相望的一所宅院。 晚玉问:「您在看虎园?」 唐攸宁失笑,「不是碎月居么?」 晚玉笑吟吟解释:「养着勐虎,僕人很少,驯兽师傅当半个家,到如今也不知道是谁的别院,附近的人家都这么叫。」也幸好有出自宫廷的驯兽师傅,不然这一带的人早报官了。那等勐兽,谁不会怕? 唐攸宁释然,举步往回走,记起些趣事,唇角牵出柔软的笑。 回到兰园,用过饭,筱霜交给唐攸宁几封密信、一摞帖子。 唐攸宁只看密信,「等进了三月再见那些故人,让刘福斟酌着给各家回话。谭夫人或杨夫人前来的话,好生应承。」 「是。」 看完密信,销毁之后,唐攸宁道:「新找到的两位名医,明日你见见,各送二百两的程仪,安排人护送到钟离将军身边。」 筱霜闷了会儿,「不能留下一位给您调理着?您可是一闲下来倒容易犯病的。」 唐攸宁不说话,静静地睇着她。 「……奴婢遵命。」筱霜无奈地退出去。 唐攸宁沐浴歇下,看了会儿常年放在枕边的《奇门遁甲》,转身睡去。 翌日一早,谭夫人的帖子到了,下午来见唐攸宁。这是萧拓的意思,杨家夫妇负责萧府那边。 顾泽是谭阁老的属下,顾家这个彪悍的儿媳,谭夫人闻名已久,只求敬而远之。 然而夫君在内阁,对萧拓言听计从,接了这说项的事之后,每日乐滋滋的。自己儿子成婚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高兴。 夫为妻纲,她只好硬着头皮前来。 初次接触下来,便对唐攸宁有了改观:那样柔弱貌美的人,涵养极佳,分明是很好相与的。以前那些事,不是人们以讹传讹,便是顾家母女欺人太甚。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对于婚事,谭夫人是这样与唐攸宁提起的:「听我家老爷说,阁老一心求娶。但姻缘自是要两相里都情愿,凭他是谁,你要是不同意,咱们也不必理。」 唐攸宁是这样应承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婚事方面,我要听师父师母的意思,今日便写加急信件,请示二老。」 「应当的。」 过了几日,谭夫人再来,唐攸宁告诉她:「家师吩咐我听您的。」
第19页 明知对方是客气,谭夫人仍是受用得很,眉开眼笑地去萧府那边递话。 之后三日,交换庚帖、写婚书、下小定。 而在这期间,拜萧拓所赐,他拜访、求娶唐攸宁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传至京城街头巷尾,再到四方皆知。 惊掉了诸多官员百姓的下巴。 有官员笃定首辅娶首屈一指的毒妇必是被美色迷惑,要不就是打她产业的主意,是发力弹劾其德行有亏的良机,然而奏摺还没到内阁,萧府便正式下聘,同时定了婚期:三月二十六。 倾心萧拓的众多女子闻讯,芳心碎了一地,把个唐攸宁恨到了骨子里,四处说些恶意揣测的话。 一时间,流言蜚语达到了举国轰动的效果,两个局中人却没受影响。 萧拓忙着为西南将士调拨粮饷,有空就对着舆图沉思;唐攸宁除了与管事对帐议事,便是画扇面儿。 齐家那边有消息传来:唐攸宁离开顾家第四日,齐知府派了管事来京城,置办了一所宅子;远在江南的齐家,几名女眷以探亲为由,赶赴京城;两日前,蔺清芜拖着病体离开沧州,带着齐家长女齐羽娴启程,目的地亦是京城。 唐攸宁听晚玉说完,喝了一口庐山云雾,想到唐元涛,唇角缓缓上扬,笑得坏坏的。 第11章 必成陌路的母女 (2) (2) 唐元涛这一阵快郁闷死了。平日再不务正业,有些事也能一眼看出轻重利害。 唐攸宁顺利离开顾家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阵发寒:顾泽都拿唐攸宁没法子。 听说萧拓造访兰园,又麻利地定下婚事,他才明白,首辅为何要他把唐攸宁逐出家门。不是为着讨得唐攸宁欢欣,便是不想与唐家结亲。 首辅嫌弃唐家,未来的首辅夫人烦透了他。 那……日后可怎么过? 他哪里还敢惦记那两万两银子,只觉得头上悬了一把迟早落下的刀,惶惶不可终日。 收到唐攸宁的请柬,最先闪过他脑海的是秋后算帐,看过之后松了口气,又是皱眉:她要他去周记当铺相见。 她那么富裕,出入当铺,人们只会以为那是她名下的产业。可谁要是看到他去当铺,一定怀疑他穷到了典当东西的地步。她怎么什么事都要难为他? 冤孽。 他唤管家仔细安排了一番,务必轻车简从,不要引人注意。 唐攸宁的目的就是要他遮人耳目。 见他又不是长脸的事儿,也不想他踏入自己的地盘儿,就有了这个折中的法子。 当铺的二楼,唐攸宁临窗而坐。 唐元涛神色复杂地上楼来。 唐攸宁抬手示意他落座,开门见山:「蔺清芜正赶来京城。你说,她是为何而来?」 唐元涛费力地转动脑筋,脸色越来越难看。 唐攸宁道:「我不想齐家讨到好处,可他们做足生恩养恩一样重的文章,竭力促成蔺清芜与我母女团聚,对谁也是棘手之事。」 「蔺氏凭什么?」唐元涛仍如以往,沾火就着,「你可别忘了,当初是她捨弃了你,缘故我也与你说过。再说了,她这些年可曾管过你?眼下看到你身价水涨船高,要用你谋得名利罢了!她眼里只有那个酸书生!」 「要不要出面敲打她,你看着办,我绝不干涉。」 他当然要敲打。他从唐攸宁这儿得不到的好处,认了,但蔺清芜比他更没资格,「只要我在一日,她就别想如愿!」 唐攸宁端了茶。 唐元涛斟酌片刻,起身向外,中途停下脚步,底气不足地道:「我把你逐出家门,是受人差遣,真的不得已,你……」想藉机缓和下关系,提一提唐盈的事。 「打住。」唐攸宁道,「这事儿是例外,日后离我远着些。不想我骗得你倾家荡产的话。」 唐元涛嘴角抽搐两下,悻悻离去。 唐攸宁笑了笑。 他事先知情,用心琢磨,说话便不至于说不到点子上。 她不想见他,可一个个的亲信看到他就手痒,话多说几句就会拧住,压不住火气揍他个半残就不好了,总归还有用处呢。 . 二月的最后一天,唐攸宁用过早饭,刘福来禀:「沧州齐知府的夫人来了。」 「怎么说?」 刘福道:「说见不到您便不走,一直在门外等。看那样子,病的不轻。」 唐攸宁道:「她的落脚处,你派人把详尽地址告诉唐元涛,让他赶过去等着。」 「是。那么,齐夫人——」 「请。」 蔺清芜由女儿齐羽娴和郑妈妈搀扶着走进厅堂。 唐攸宁坐在书案后,展目打量。 蔺清芜气色极差,真病的不轻,浑似一朵强自挣扎不愿凋零的昨日黄花。已然看不出性情做派。 齐羽娴十五六的年岁,眉眼与蔺清芜酷似,仪态端庄,只是眼神流露出几分紧张。 「齐大小姐可以陪着令堂,齐家随从退下。」唐攸宁道,「有些话,下人不宜听。齐夫人,您说呢?」 蔺清芜摆一摆手,示意郑妈妈退出去,落座后吩咐齐羽娴:「还不快拜见你的长姐?」 唐攸宁道:「不敢高攀。」 齐羽娴则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哽咽道:「长姐,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啊,这些日子,娘亲与我日夜盼着相见……」
第20页 唐攸宁给筱霜递了个眼色,口中道:「我跟令堂不熟。」 筱霜板着小脸儿走过去,半是扶半是拎的把齐羽娴带回蔺清芜身边。 唐攸宁望着蔺清芜,「齐夫人贵步临寒舍,有何指教?琐事缠身,待客时间不多。」 「以往只知你怨我,到今日才知你恨我。」蔺清芜哽咽着,两行清泪滑落。 齐羽娴一面用帕子为蔺清芜拭泪,一面道:「娘亲自正月就缠绵病榻,前一阵稍稍见好,便强撑着赶来京城,为的只是送长姐出嫁。长姐不要再说那些诛心的话了……」也掉了泪。 「齐夫人又得一女,恭喜。」唐攸宁语声和煦,然而神色漠然,「您难产数日后,我这儿才陆续出了一些事。你们提病痛,我便要多心了。这怎么说,生孩子生出病来,也与几百里外的人无关。」 蔺清芜胸腔起伏着,面颊上现出一抹异常的红晕。她知道自己该把身段放低,低声下气,却下不了那个狠心。 「你们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就送客了。」唐攸宁道。 蔺清芜端详着唐攸宁,好一会儿,哀哀地道:「我想见你,这些年来,每一日都想见你,亲自照顾你,只是诸多不得已。」 「这种昧良心的话就别说了。」唐攸宁温言软语地规劝,「您不是信佛么,这会儿说了,过后要担心遭报应,何苦。」 仍是温温柔柔给人难堪。蔺清芜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唐攸宁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三张纸,起身走到蔺清芜面前,「我闲来无事,便誊录您以前立的三份字据,您看看,也就能想起以前做过什么。」 蔺清芜用微颤的手接过,只看了其中一张的几句,便由羞惭转为恼怒,气喘着道:「你留着这些是何居心?我终究是你的生身母亲,没有我,焉有你今时今日?」 筱霜晚玉齐齐站到唐攸宁身侧,很想把说话的人一巴掌唿死。 唐攸宁则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蔺清芜,不再掩饰由心而生的鄙薄,「您不说我真忘了,我们居然是母女。以前怎么不提醒我?」 「这……」蔺清芜结舌。这个女儿的反应,怎么不照常理走? 「也对,不能说。十七年来,我在唐家有过好几位嫡母,您则是齐家几个孩子的嫡母。」唐攸宁语气松散,「要是我两头都有母亲,不知情的闲人保不齐会想,这戴了绿帽子的窝囊废,是唐元涛还是齐知府,居然让别人养着自己的女儿。」 她嘴巴毒,对自己也下得去嘴。 蔺清芜却受不了,身形向后仰了仰,抬手按住心口。 「相反,要是您带我走,我便是断您财路的拖油瓶。试想一下,您当初真想不开带我离了唐家,也不会允许我还认唐元涛为父亲。」唐攸宁巧笑嫣然,「齐夫人,我说的可对?」 齐羽娴一面忙着给母亲抚心口顺气,一面鼓足勇气道:「长姐……」 「跟令堂都没掰扯清楚,就别这么叫我了。我没见面礼给你,说不定日后还会害你。」唐攸宁意味深长地凝她一眼,「唐盈的事,你应该听说过。」 齐羽娴不敢吱声了。她不知道,唐攸宁这样的态度,是出于多年的怨恨不甘,还是天生冷酷无情。 蔺清芜缓过了那口气,哑着声音道:「当年我有种种的不得已,你也有过出嫁和离的经歷了,真不能体谅我么?」 「江南的八年,不肯见一面看一眼,只言片语也无,我曾佩服您性情坚毅,做了取捨就不回头。」唐攸宁自嘲地笑了笑。 蔺清芜顺杆儿爬:「我那时想着,姚先生姚夫人一定会把你照顾的很好,便狠下心来不打扰你。毕竟,我没法子让你进齐府的门,哪怕片刻。」 唐攸宁话锋一转:「后来呢?后来是谁来着?没完没了写令我作呕的信,要我勾引高门公子,让我帮齐家打点——不对,那到底是打点还是行贿?说来说去,哪件事是为我好?哪一件与慈母心肠沾边儿?」 蔺清芜又差点儿被噎死,开始剧烈地咳嗽。齐羽娴手忙脚乱地取出一个小药瓶,服侍着母亲服了一粒丸药。 「知晓我手头宽裕,再嫁的人也凑合,便巴巴儿地赶来认亲。」唐攸宁绕着手臂,略歪了歪头,满脸的好奇,「我是欠了您几百辈子的冤枉帐?您到底知不知道不要脸仨字儿是什么意思?」 第12章 必成陌路的母女 (3) (3) 唐攸宁折回书案后方落座,给蔺清芜歇息的时间。她在自己这儿真出个好歹的话,怪麻烦的。 然而,一盏茶的工夫之后,蔺清芜缓过来,说的却是:「你根本就枉顾生恩,想活活气死我。早知如此,就不该生你。」 唐攸宁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这话可就更不要脸了,唐元涛好色,你以色侍人,生不生孩子是别人说了算的?我一向觉得,说这种话的都该下拔舌地狱。」 蔺清芜瞠目,都顾不上气恨了,「你、你说话怎的这般粗鄙?」 「总比为人粗鄙不干人事儿强。」唐攸宁侧转身,换了个闲散的坐姿,端了茶盏在手,「能生孩子的多了,像你这种要么生了不养,要么玩儿命生,横竖不把自己当人的,我没见过。」 也不知是服下的药丸效用佳,还是蔺清芜极怒之下反倒冷静下来,沉了一会儿,她缓和了语气:「你把我数落得体无完肤又有什么好处?
第21页 「我赶来相认,便已然是低头求和,随你怎样。 「怎么样的女子,背后没有娘家撑腰,到了夫家必定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的当务之急,是该与我好生合计一番,如何讨得齐家长辈欢欣,如此,他们日后才会全心全意帮衬你。 「那些伤情分的话,先不要说了,成不成?」 唐攸宁笑出来,「你们是不是以为,我被唐家除名之后,急于找个能依附的门第?是这样的话,齐家连一个明白人都没有。只为这一点,我就要避得远远的。」 「怎么还是说气话呢?」蔺清芜长嘆一声,「这真不是赌气的事情。你名声如何,自己心里有数,萧府的老夫人和三个儿媳,却是各个贤名在外,她们怎么可能容得下你?」 唐攸宁没说话,有些烦躁了。蔺清芜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已经是驴唇不对马嘴的趋势。 蔺清芜却会错了意,继续道:「可你并不是孤零零一人,有生身母亲,有手足。羽娴聪慧懂事得很,你们姐妹相互帮衬着,怎样的日子都不需愁。」这样说着,她的神色柔和了几分,「再者,你就要出嫁了,没有至亲的长辈主持婚事可怎么成?我便是仅剩一口气在,也要送你风风光光出嫁。况且,齐家是诗书传家的门第,枝繁叶茂……」 她说话时,唐攸宁用盖碗拂着茶汤,发出碰瓷声,一下比一下重,直到她觉出不对,尴尬地住了口。 唐攸宁看着茶汤,语声清冷:「你这个人,一直让我难堪至极,互不相干是我仅存的一点尊重——对我自己的。你我不必再见。日后执意扰我清净,可以,但别怪我翻脸。」她把茶盏放回案上,「二位好走。」 「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能原谅?直说就是,我都答应。」蔺清芜急得站起身来,欲举步上前,却生生被唐攸宁的视线阻止。 唐攸宁斜倚着座椅靠背,眉宇间有着几分疲惫,目光却如利刃,暴躁而冷酷。 莫大的压迫感袭来,蔺清芜自进门到此刻,第一次生出了恐惧。 齐羽娴也害怕了,只想早点离开这里。她挽住母亲的手臂,「娘,叨扰了长……唐姐姐这么久,想来她也乏了,我们不如先回住处,别的事改日再说。」 蔺清芜也只能顺势下台,由齐羽娴扶着出门。 唐攸宁轻轻地透了一口气。蔺清芜这种人,根本没法子说正事,留给唐元涛对付就很好。 她取出一封信,随手交给晚玉,叮嘱道:「唐元涛着三不到两的。你们选个合适的人,让他照着我的章程给唐元涛出谋划策。」 做过夫妻的两人掐架的戏,必须得很精彩。 . 蔺清芜几乎是一路哭回位于柳叶巷的宅子的。 事情办砸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日又要被婆婆妯娌奚落,真要愁死了。 齐羽娴陪在一旁,频频用帕子拭眼角,掉的眼泪却有限。她正懵着,还在消化唐攸宁道出的诸多旧事,对于她,有些难以想像。 马车刚进宅子外院,被管事拦下,「顺安伯来了好一阵子了,正在花厅等夫人相见。」 唐元涛?蔺清芜立时蹙眉,语气恶劣:「不见!撵出去!谁准你把他放进来的?!」这会儿,恢復了惯有的做派。她因生养败了身子骨,常年不舒坦,肝火旺盛。 管事不卑不亢地道:「顺安伯说是您的故人,知晓您一些不足外人道的旧事,小的不敢不以礼相待。」 做过夫妻的人,人家言明知道你秘辛,你不见是活腻了么?——他满含轻蔑地腹诽着。 蔺清芜面色青红不定,匆匆洗漱更衣之后,强撑着疲惫至极的身子去见唐元涛。 唐元涛看到二十多年前结为连理的女子,费了些时间才能确定。 唐攸宁的五官,双眼、嘴巴随他,其余随了蔺清芜。 此刻看到的蔺清芜,一脸的怨怼刻薄——与唐攸宁的几分相似,他完全找不出了。 这就是所谓的相由心生吧?原来容貌真的会因心境气度发生改变。 他心里很舒坦。 对,他从不希望这女人得一点儿好。 蔺清芜在三围罗汉床上坐下,冷声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唐元涛心情很好,笑呵呵道:「来劝你回沧州,别打攸宁那丫头的主意。」 蔺清芜哼笑一声,「你把她逐出家门了,怎么好意思管她的事情的?」 「那是攸宁的意思。有些事我做的欠考虑,她不想留在唐家,我只能让她如愿。」唐元涛不敢提萧拓,但这种说法也算实情。 蔺清芜目露诧异,继而摇头,「不可能。」女子怎么会希望自己孤苦无依惹人看低? 猪脑子,唐元涛在心里轻斥一声,却懒得纠缠这个话题,「你不是去见了她么?她可曾认下你?」 「关你什么事!」都怪他教女无方,不然长女怎么会那样羞辱她? 唐元涛也只是在唐攸宁、萧拓那样的人面前沉不住气,寻常人倒真不能轻易让他失态。他瞥过花厅里服侍着的一众丫鬟,「我有些至关重要的话要与你说,关乎你我和离前后。」 蔺清芜闻音知雅,压着火气遣了下人,只留了郑妈妈,对他道:「有话直说,说完赶紧走。」 唐元涛笑着喝了一口茶,说起一些心里话:「攸宁当年拜姚慕林为师,并被带到江南那么多年,我什么都没说,甚至默许了你们母女可以来往,是自觉理亏。
第22页 「你走之后,因我疏忽之过,下人不成体统,害得攸宁大病了一场,活下来实属侥倖,从那之后,身子骨弱得很。你要是为此跟我理论,跟我闹,甚至把攸宁留在江南,我也没脸反对。 「可是有意思的是,离得那么近,你也不知道这些事,权当没她这个人。」 蔺清芜怔怔地望着他。错了,早在多年前便错了。可即便那时知晓长女的情形,她又能如何?齐家怎么会允许她见攸宁? 唐元涛态度一如与故人叙旧:「攸宁不在跟前儿还好,我供她吃喝看病的一应开销,给先生的束脩只多不少。可她只要在家中,我就打心底嫌弃,因为你。 「你与姓齐的那厮年少相识,生下攸宁之后与他重逢,要死要活地跟我闹和离——你匆匆忙忙嫁入齐家之后,家母听了些闲话,才查出了蹊跷。 「攸宁要不是有几分随了我,我们连她的出身都要怀疑。」 蔺清芜彻底凌乱了,身子直哆嗦:「你血口喷人!我跟你和离是因为你包戏子养外室,整日里只晓得花天酒地!……」 唐元涛听她絮叨了一阵陈年旧帐,接着自己的话茬道:「那种事情太丢人,为你沦落成笑柄也不值当,这些年我只跟攸宁提过一次,当时她把我气急了,就也说了戳她心窝子的话。 「我承认,唐家对她是不怎么好。可是比起你,我好歹让她全乎着长大了,你为她做过什么? 「你拖着半条命来京城,为的是什么,明眼人都清楚。 「你进京的事,是攸宁提醒我的。 「她手里的产业、日后的荣华,我已没胆子觊觎,别人随意,只有你和齐家不行。 「你老老实实回沧州,余生不得再踏进京城半步,别让我膈应得寝食难安。要不然——」 她来京城,是攸宁提醒他的……蔺清芜沁出了一头的虚汗和冷汗,声音轻飘飘的:「你想怎样?」 唐元涛呲牙一笑,理直气壮地现出无赖的一面。 第13章 如水似火的情愫 (1) (1) 蔺清芜再一次问道:「你想怎样?」语气艰涩,充满忐忑。 唐元涛坦然道:「我早过了在乎颜面的年纪,也已经是对亲闺女落井下石的笑话。 「你要是不识相,我就翻翻当年戴绿帽子的帐。」 蔺清芜再次辩解:「我没有……」可她已经没了力气,发不出声音。 「看你实在病得不轻,容你将养三天再启程。」唐元涛一副大发善心的样子,抚了抚衣袖,起身瞥过摇摇摇晃的蔺清芜,踱着四方步离开。 郑妈妈见蔺清芜情形实在不好,顾不得着急上火,只忙着搀扶她起身,「您先回房歇息……」 话没说完,蔺清芜便呕出一口鲜血,身形软软地歪在罗汉床上。 失去意识之前,她想着,自己这哪里是来认亲的,分明是一头撞到了刀口上。 没两日,齐家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和大公子祁焕来了。 祁焕,是齐知府、蔺清芜膝下的庶长子。 他们一闻讯便动身,从速赶路,蔺清芜则是等到衣食起居安排好才启程,是以,抵达京城的日子便隔得很近。 蔺清芜正在服药,打心底其实谁都不想应承,却必须应承。禁不住三问两问,便把事情细细地照实说了。 这不是她想隐瞒就成的事,也是明白,齐家不论如何都要帮她。 齐老夫人听完,本就因瘦削而显得严肃的面容绷紧,沉默半晌,语气冷冷地道:「唐元涛那种人,给些好处就是了。差人下帖子,请唐氏过来一叙。」 蔺清芜刚要称是,祁焕抢先一步道:「祖母,送帖子的差事,交给孙儿如何?」 他亲自送请帖,更能表明齐家愿意接受唐攸宁的心意。唐攸宁再怎么歹毒,也不会不知好歹,与生母不欢而散,不外乎是心里有怨气,拿架子发作一番。 思及这些,齐老夫人逸出浅浅的笑意,「好,那就辛苦你了。」 祁焕所想的,与祖母无异,心知这是一个表现自己能力的良机,如何都要办得妥妥噹噹,能在唐攸宁登门之前说服她,便是大功一件。 可他没想到的是,带着两名小厮到了什剎海兰园,吃了闭门羹。 刘福到了宅门外,不接帖子,笑呵呵地道:「我们东家说,不认识劳什子的齐家。」 祁焕瞠目,「可是,家母前两日才……」 「前两日,有一位蔺姓夫人前来,我们东家当日手边无事,便见了见。」刘福躬身做个请的姿势,「公子好走。」 十四岁的少年吃不了这个瘪,恼羞成怒,「你一个奴才,如何晓得个中轻重?论起来,我与你们东家是姐弟,滚开!我要见她!」 刘福直起身,仍是笑呵呵的,打了个手势。 顷刻间,十名护卫脚步轻灵的赶上前来。 「公子好走。」刘福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一句,袖着手,老神在在地走开去。 祁焕僵在了原地,一张脸涨得通红。有生以来,还没这么窘迫过。 刘福进宅门前,回头一瞥,才不再掩饰眼中的寒意。 齐家就算下拜帖,见不见也要看东家的心情,居然还端着架子,要东家登门。 那脸是有多大? 这类货色,真就该用钝刀活活磨死。 .
第23页 这日暮光四合时分,萧拓回到府中。 却是回来的不巧,今日家里办了个什么赏花宴,他进门时,仍是一派喧,嘈杂声时时入耳。 衣不解带地在内阁值房忙了两日,他只想睡个安生觉。换了一袭深衣,带着景竹策马离府,去往什剎海。 一路上思虑着七事八事,都是关乎唐攸宁的。 齐家的人已经相继到了京城,也不知她是气得不轻,还是会为着些益处顺势认下这门亲。 拿不准。 她有时让他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就是这点,行事根本没有章法。 直到景竹出声,萧拓才回过神来。 景竹惊讶地望着他,「您……不是回碎月居?」抬手指了指方向,「应该往那边走。」 萧拓才意识到,坐骑竟是向着兰园去的。 「不早说。」他拨转马头,反向去往碎月居。可走出去一段,又改了主意,「去兰园。」 别说没尾巴跟着,便是有又怎么了?那是个把月就娶进门的媳妇儿,他想见就见。 . 唐攸宁这两日的情形相同,应付些以前不咸不淡地来往着的人。情分深厚的,她不想因自己的名声连累对方,相见便需要妥善安排一番,不被外人获悉。 这会儿,她刚用完饭,在宅院内散步消食。 听得萧拓前来,她不由望了望天色,仍是道:「请到外书房。」 她这边刚进外书房,萧拓便施施然进门来。 唐攸宁上前见礼。 萧拓迳自踱步到窗前的棋桌前落座,「来讨杯茶喝。」 唐攸宁吩咐下去,走到他近前,「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没事我就不能来么?萧拓腹诽着,「没。」 没事你来干什么?唐攸宁审视着他,玄衣映衬下,他脸色有些苍白。所以是心情不好,跑她这儿撒气来了? 萧拓斜她一眼,「杵那儿做什么?坐。」 唐攸宁回到书案前坐下。 萧拓眉峰微扬。他意思是让她坐自己对面,她倒好。 晚玉奉上一盏茶,「我们东家惯用的。阁老若是觉着不合口,吩咐奴婢就是。」东家惯用的,应付谁都不至于跌份儿。 萧拓端茶在手,掀开盖碗,茶香瀰漫开来。 他神色一滞。 是他常年喝的庐山云雾。 他品了一口,眉宇舒展开来,望向唐攸宁,「有几句话跟你说。」 唐攸宁迟疑一下,示意筱霜晚玉避出去。 待得只剩了彼此,萧拓也没开口。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跑她这儿来。 唐攸宁也看出来了,他就是闲得没事来招她嫌的,便忙着自己的事,取出两幅堪舆图。 萧拓转到她身侧,看着案上两幅图,「这是——」 「想建个宅子。」 「给谁?」 「上年岁的人。」 还挺有闲心,那就是没上火。萧拓安下心来。 唐攸宁问:「真没什么事儿?」 「没,」萧拓斜倚着桌案,敛目瞧着灯光影里的她,「就是来看看。」话尾其实还有个「你」字,被他吞了。 唐攸宁哦了一声,「说来也巧额,妾身正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什么?」萧拓漫不经心地应道。 他走神了,因为她的兰香气息。 那独有的清幽香气,捕捉到的时候,也就是没踪影的时候。跟她似的,不可捉摸。 「我是想着……」唐攸宁咳了一声,以此掩饰尴尬,「我们成婚的前提,是为着现今日后给彼此的益处。那么你跟我,怎样都行,而且有名无实是上选。你可以选个合心意的通房、妾室什么的,宜早不宜迟。」 萧拓用了些时间,消化掉她的言语,凝着她的容颜,「收通房、纳妾?」眸光和语气一样,不自觉地冷了下去。 「是。」唐攸宁看着他,很是费解:「你怎么好像要动气的样子?」多简单的事,给她个准话就是了,用得着冷脸? 她说的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问题?难道他们只用管怎么成婚,不用管成婚后的枝节,事到临头再掐架? 就算他能腾出那个闲工夫,她也没那个闲心。 或者,这亲事其实根本成不了?那倒也很好。 婚事之于她,终究是没掺杂半分情意。萧拓是为此动气的。 可又能怎么着?上赶着不是买卖。这回他偏就是上赶着的那个。 但这也不代表他就能老老实实受气—— 她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他俯身,抬手托起她的小下巴,「议婚要交换条件,而成婚之后,则需得你我的相互交付。」 唐攸宁目光微闪,轻轻颔首,「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萧拓说的云淡风轻,心里则已近乎咬牙切齿。她总是一副「你怎么都行我无所谓的态度」,之前不觉怎样,这会儿他上火了。 唐攸宁觉出他情绪不对,试着猜测是哪儿的问题,口中则道:「我也只是不想占你便宜而已。」 好些人对他和她,怎么说来着?他明珠蒙尘,白玉染瑕,好白菜让毒蝎子亵渎了。她不觉得配不起他,但也不介意自嘲。 萧拓将她身形捞起,使得她站在自己面前,同时扣住她后颈,从从容容趋近,在她唇上印下蝴蝶略过娇花似的一吻。
第24页 轻柔之至,几乎可以忽略,却仍是引得她身形悸动,愣了会儿,才压下因为陌生而生的牴触与恼怒。 「打个记号。唐攸宁,你是我的了。」他说。 第14章 如水似火的情愫 (2) (2) 她又不是箱笼摆件儿,还打记号……唐攸宁没好气了,退后一步,「大晚上的跑我家里耍横,你到底怎么回事?」 萧拓哈哈一乐,发现自己添了个特别无聊的爱好:看她着恼,心里特别舒坦。 唐攸宁挑了挑眉,「我到底怎么惹着你了?」 萧拓振振有词:「没进门就想着添妾室通房,打的什么算盘?把我扔给别人,做甩手当家的?」 把他扔给别人——听起来他还可怜巴巴的。唐攸宁有点儿想笑,神色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我只是要个准话。你没有那心思就算了,我会尽本分。」 萧拓才不信:「知道我多久没合眼了么?知道我晚间用过饭没有?」她对他连一丁点的关心都没有,还说什么尽本分。 唐攸宁讶然,「没成婚就对你嘘寒问暖的?」 「不行?很吃亏?」萧拓蹙眉。 「你也没问我。」她说。 「……我不对,我就欠得慌。」 唐攸宁在心里「嗯」了一声。 萧拓一脸悻悻然。好歹也亲了一下,正常来讲,这会儿就算不能情意绵绵,也得有点儿温情款款的意思吧?她呢?就忙着跟他抬槓了。 唐攸宁在犯嘀咕:为什么起的争执来着?怎么让他绕迷煳了? 萧拓无声地嘆了口气,转身落座,「是不是以为,只要没嫁入萧府,婚事就可能出变故?」 「凡事都有万一。」 「万一就是你出么蛾子。」 唐攸宁略一思忖,「我不敢说自己不出岔子。」 「所以,仍把我当不相干的人?」 「这倒没有。」唐攸宁照实道,「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在我自己家里,不可能单独与我共处一室。」 嗯,总算不噎他了。他眉宇舒展几分,「信任我?」 「只是晓得,你不会做欺负人的事。」 萧拓眉眼变得笑微微,「那我欺负你没有?」 唐攸宁转身去端他那盏茶,借这时间消化掉心头的几分不自在,「全看你怎么想,回头说我勾引你也行。」 萧拓又是好一阵无语。 唐攸宁把茶盏送到他手边,转身时被他握住了手。她僵了僵,迴转身看着他,眼波温和。 他情绪起起落落,她如何察觉不到,没来由的觉得,他像个赌气的幼稚的大孩子,便免不得猜测,他兴许是这一阵公务太忙,又被众多官员疯狂弹劾的缘故,才过来撒赖找辙。 被弹劾有她一半功劳,她或许真的有怠慢之处,无意中拱火把他弄成了这德行,那……就哄哄他,谁还没个莫名其妙的小脾气?她自己就连时不时发作的起床气都控制不住。 萧拓察觉到握着的素手出乎意料的绵软,指尖凉凉的。就是这时候,那只手慢慢地挣脱。 他由着她,甚至在想,下一刻,她说不定就给自己一巴掌。她没有。 唐攸宁双手捧住他面颊,认真地审视了会儿,又挣扎了会儿,低下头,在他眉心印下一吻。 一瞬的愣怔之后,他双眸被喜悦充盈,亮晶晶的。 「萧拓,」唐攸宁唤他的名字,「你是我的了。」 「对。」萧拓唇角一点点上扬。这样的以牙还牙,他不知有多受用。 唐攸宁的手指摩挲着他面颊,是陌生的触感,满足好奇心之后,双手才移开,背到身后,「只要你心意不改,我一定如期出嫁。」 对于婚事,她该做的一样不落,却不曾郑重地承诺,有现成的机会,便补上。 萧拓起身把她揽到怀里,感觉轻不得重不得,手势便是又生疏又别扭。好在她乖乖的没动,不消片刻,他自在起来,手臂稍稍收紧了些。 烦躁气闷如风消散,心海一片澄宁,漾着微暖的涟漪。 唐攸宁被在身后的手绕到他背后,摊开掌心,蹭了几下——手心冒汗了。以为是简单的举动,实情则是很紧张。 也正常吧,不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么。 她样子娇娇弱弱,倒是不硌得慌,可见天生骨架小。抱在怀里,那兰香便清晰许多,时不时萦绕在鼻端。萧拓拍抚她的背一下,「你给了准话,我就踏实了。」 「但是,妾室通房的事,也得说清楚。」她是想说,现在你不要,那以后只要不分道扬镳,想要也没可能。 「还说什么?」他低头,托起她的脸,「不要,不准动往我身边塞人的歪心思。」 歪心思?他想哪儿去了?难道她还会用美人计什么的上不得台面的招数?唐攸宁皱眉,「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是说……」他不准她说,咬了她一口。 真的咬了她一口,以至于她轻哼了一声。 「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 早说不行么?干嘛咬人呢?他还能更幼稚点儿么?唐攸宁抿着无辜被殃及的唇,明眸里火星子乱窜。维持多年的好涵养,跑去了爪哇国。 「生气了?」他笑得开心极了,坏透了。 「你得让我找补回……」她又没能把话说完,被他以吻封唇。 找补好啊,他让她找补个够。
第25页 起先两人的气息都在对峙,慢慢的,变得紊乱,又变得暧昧。 只怪那感触太新奇又太甜美,哪怕是存着戏嚯的心思去领略探究,终究也会忘却其他,失了神。 良久,萧拓「嘶」地一声,又闷声笑。 唐攸宁别转脸,推开他,平復着唿吸,「没完没了的无理取闹,今晚想住这儿不成?」 他舌尖碰了碰牙床,还好,还有知觉,「没完没了的日子还长着。」 「……」 「我过几日再来。」他揉了揉她的脸,「想见我就派人传话,我立马过来陪你。」 唐攸宁转身,在桌案上找顺手的东西。 萧拓从她背后搂住她,「好了。老实待会儿,等你面色如常了,我才能走。」她脸色没有明显的变化,可是双唇红艷艷的。 「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人来疯?」她嘀咕,却也真的不动了。 萧拓把住她双手,拢到掌中,「有些事,我想不明白,也不想弄清楚,有时不免心烦气躁。」 「还有这种事?」 「有。」 唐攸宁只是道:「就算知道是什么事,也帮不到你。」他经手的事太多,她不宜明打明地探究。 「没事,先搁着就行。」他稍稍握紧了她的手,「今儿惹着你了,别往心里去。」 当下能给个明白的态度,相处起来便不会太累人。唐攸宁笑道:「没有,我也就是一会儿的脾气。」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阵子话,萧拓缓缓松开她,和声叮嘱:「早点儿歇息。」 「送你几步。」 他否掉:「晚间风凉,回房时加件斗篷。」 唐攸宁从善如流,目送他出门。 萧拓回了自己的别院,直到睡前,她着恼的样子仍旧徘徊在脑海,令他唇角一直噙着笑。 而终究有几分在意的问题,就像他说的,搁置了。事实上是始终搁置,今晚不知道怎么了,有那么一刻,想分辨清楚。 弄清楚又怎样?别说这样矛盾,就算谁对她情深似海,也註定打水漂。 他还不知道她? . 翌日上午,唐元涛坐在自家书房,望着齐家大公子和一名管事,语声冷淡地问:「要我息事宁人?你们齐家愿意给我好处?是这个意思吧?」 祁焕和管事同时颔首称是,前者陪着笑,亲手递过去一个荷包,「这是一点儿心意。」已经知道唐元涛贪财,齐家自然投其所好。 唐元涛却冷了脸,嫌弃地把荷包抛回给祁焕。 他是爱财,一般也不奉行取之有道那一套,但还真没到通过这种事赚钱的地步。 有心绵里藏针地挖苦几句,想到管家前日的提醒,挂上了温和的笑容,「你们这份儿心意,我也不是不愿领受,但是这一回,齐家不能用钱消灾。」 「那您的意思是——」祁焕起身行礼,「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我们一定尽全力帮您如愿。」 「我膝下长女在顾家,你们知道吧?」唐元涛也不绕弯子,「这真是我一块心病,谁能帮我把她带回家中,我感激不尽。」 顾泽连他的帖子都不收了,摆起了侍郎的谱,那他就噁心他一下。 齐家不是以为他好打发么?那他就让他们去撞南墙。 顾泽要是为这种事责难唐盈,他可就有话说了:顾文季的遗愿是让唐盈在家庙清修,可没有让她受苦的意思。 侍立在唐元涛身后的管家听了,低头敛去眼中的笑意,在心里盘算着,唐攸宁这主意是一石几鸟。 第15章 环环相扣的好戏 (1) 环环相扣的好戏(1) 祁焕苦着脸回到柳叶巷,到上房见了齐老夫人,复述了唐元涛的意思。 齐老夫人面色阴晴不定,「你也没跟他斡旋,没说可以给他更可观的银两,就应了下来?」 祁焕讷讷道:「他看都没看荷包里的银票。孙儿怎敢轻易应下,只说会转告长辈,请他稍安勿躁。」 齐老夫人仍是神色不虞,「知道了,下去吧。」 祁焕退下时,只恨自己多余走这一趟。本想扬眉吐气的,却一直在受夹板气。 祖母的脸色他看得明白,这一点,心里很是不以为然:那是关乎有没有戴绿帽子的事儿,唐元涛又好歹是个伯爷,再见钱眼开,也不至于用这种事牟利,徒惹人耻笑。 齐老夫人唤了三个儿媳到面前,说了眼前事,眼含责怪地看着蔺清芜:「焕哥儿处事过于木讷了些,你是怎么教导他的?」 蔺清芜勉力起身,嗫嚅着认错。 齐老夫人瞧着她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再想到她可能成为齐家的家丑,眼底就多了几分嫌恶,「回房歇着吧,别的事我和你两个妯娌拿主意即可。你要是总不见好,等到认回唐氏,她说我们委屈你,我们齐家如何吃罪得起?」 类似的话听了太多,蔺清芜已然麻木,行礼后转身走人。到这地步,她只能逆来顺受,听天由命。 齐老夫人问二儿媳:「可曾每日送帖子到唐氏那边?」 齐二夫人笑吟吟地道:「每日都派了能说会道的管事妈妈去送帖子,先前那边根本不收,昨日好歹是收下了,但当即就说唐氏这几日忙,腾不出时间会客。」 齐老夫人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且由着她再端一阵架子,谁叫她觉着委屈呢。」
第26页 「也不知道她委屈什么。」齐二夫人扯了扯嘴角,不以为然又羡慕,表情就有些怪异,「先前她那段姻缘,明摆着是唐家攀附有实权的门第,这种事多了去了。可人家顾家不也没亏待她么?白白送了她十多万两的产业呢。眼下就更不消说了,嫁给首辅是怎样的福气?没有大嫂生下她,她怎么会有如今的顺风顺水?」 齐三夫人点头附和,「总归是年轻气盛,身价又陡然水涨船高,行事难免骄矜。娘宽和大度,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要不是首辅看中了她,不过是个手头宽裕声名狼藉的破落户,我跟她计较什么?」齐老夫人的脸色缓和下来,「她兴许压根儿就不明白,和离之后两家就等于老死不相往来,总要有一方断了与儿女的情分。你们大嫂纵然有不足之处,这件事却没办错。等到见了面,我与唐氏细细解释一番,她也就明白了。」 齐二夫人说「娘说的是」,齐三夫人说「又要辛苦娘了」。 「说说眼前的事。」齐老夫人面色一整,「焕哥儿虽然不懂得转圜,可顺安伯也没道理拿这种事开玩笑。要想让他安生,只能让他如愿。」斟酌片刻,做出安排,「派出人去打听一番,唐家长女沖喜做妾的原委。尽快送拜帖到顾府,看看能不能去探望顾夫人,探探口风。要是不成,就请个妥当的人出面说项。」 齐家在京城,有几个常来常往相互帮衬的门第。如今诸事,皆与日后的首辅夫人息息相关,谁都不会推诿。 . 蔺清芜回到房里,齐羽娴迎上前来,关切地道:「祖母找您是为何事?」 「没事。」蔺清芜转入内室,卧在美人榻上,「左不过训斥几句,挖苦几句,这么多年了,我早习惯了。」 齐羽娴坐到一旁的锦杌上,看着母亲,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蔺清芜眼含歉意地看着她,「早知是这般情形,我便不会带你来。」 「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为您分忧是我的本分。」齐羽娴握住母亲青筋浮现的手,「我只是一直在想一件事,也不知妥不妥当。」 「你只管说。」蔺清芜坐直了身形。 齐羽娴娓娓道:「长姐那边的态度,我瞧着她是铁了心不肯相认。那么,我们能不能从萧府那边想想法子? 「除了本就孤苦无依的人,出嫁时没有至亲相送的新娘子,我可是从没听说过。这对萧府那边,也是脸上无光的事。 「萧家几位夫人贤名在外,老夫人更是常年礼佛,定有着菩萨心肠,愿意劝和这等母女团聚的事。 「而只要萧老夫人出面,长姐便没有不听的道理。 「她名声本就……有瑕疵,未嫁就违逆婆婆,且不说日后处境,便是萧阁老听说了,也会心生不悦,出言提点。 「她若执意不肯,恐怕连婚事都要取消。」 蔺清芜的眼睛亮了起来,「说的对,你这主意好!」 . 暖洋洋的日光映照入室,窗纱上浮着花树微微摇曳的影子,空气中浮着花草的清香。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久了,便会生出几分慵懒。 唐攸宁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一叠纸张,上面记载的是齐知府为官期间的过错、齐家在江南的过失。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直不太平的世道中,这类人比比皆是。 齐知府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也快了:有商贾为着得到他这父母官的照拂,送了良田一千多亩,出面收下的是齐知府的一名幕僚,转手就陆陆续续卖了出去。 这种事开了头,便有人照猫画虎,或是也送田产,或是送价值不菲的宅邸,或是送生意兴隆的铺子。出面收下的,一概是齐知府的亲信。 齐家在江南,也没少做类似的事。 唐攸宁摸着下巴颏儿。 晚玉有些愤愤然:「居然还有这种贪污的法子,空手套白狼的还得动动脑子呢。」 唐攸宁轻嘆。这算好的了,有一些是直接压榨百姓血汗。 筱霜则道:「家兄一早传来消息,江南、沧州两边替主家收贿赂的四个人俱已拿获,写了亲笔口供。奴婢把口供放到外书房了。那四人就算有朝一日上了公堂,也断不会翻供。」顿了顿,问道,「可要将他们带到京城?」 「不用,好生看管即可。」 筱霜称是,当即给兄长筱鹤覆信。 唐攸宁和晚玉去了外书房,看过几份口供,捡着些重要的字句抄录下来,装入信封,收进抽屉。 . 萧拓走在御街上,步履生风。 杨锦瑟跟在他身侧,「齐家的事,属下派人查过了,有贪墨的罪行,但关键的人证没了踪迹。」 「杀人灭口?」 「不是。」杨锦瑟罕见地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另外有人出手,属下分析过一些蛛丝马迹,这应该是唐攸宁的手笔,相关公文,属下迟一些交给您。」 「知道了。」萧拓摆一摆手,步调更快。 就像当初阿悦的事情一样,明明是相近的时间出手,唐攸宁却能抢占先机——这一次齐家的事,她要在被唐家除名之后才有所筹谋,他也是在那时候想到了齐家、蔺清芜。 那样出色的人手,她从哪儿找到的?这样的人手,她手里有多少,想做什么? 齐家之于她,是出气筒还是棋子?如果是棋子,她又在布怎样的局?
第27页 问题不少,全都拿不准。 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捉摸不透的妖孽? 这可是把手伸到了官场,她不应该跟他打个招唿么? 总是这样,你刚看她顺眼些,她立马就出么蛾子,让你一肚子无名火。 萧拓按了按眉心。 . 午间,顾芳菲服侍着母亲用药。唐攸宁离开、母亲被父亲发作那日,她便从别院赶回来侍疾。 有外院的人来禀:「齐家的拜帖,齐老夫人想来探病,不知夫人何时得空。」 顾夫人说话含混不清,不能成句,自知狼狈,平时多以眼色表明意图。这会儿,她茫然地望着女儿,不知是哪个门第。 顾芳菲一直留意着唐攸宁门前大事小情,对此一清二楚,道:「唐氏的生母蔺氏,再嫁的便是齐家。眼下,蔺氏和婆婆妯娌儿女都来京城了。」 顾夫人眼珠子转了几转,便意识到齐家意图,可齐老夫人来探病,又是为何?没道理亲还没认成,先给唐攸宁添堵。 顾芳菲不知道唐元涛那一节,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道:「不管怎样,见一见总没坏处。您懒得见的话,我帮您应承,问清楚原由。」 顾夫人点了点头。 顾芳菲当即吩咐下去:「给齐家回话,下午就行。」 于是,未时前后,齐老夫人带着二儿媳、三儿媳来到顾家。 顾芳菲请婆媳三个到厅堂落座,笑道:「家母尚在病中,身子骨由不得自己,这会儿乏累得很,差遣我款待三位。」 齐家的人都知道,这位顾大小姐虽是唐攸宁的手下败将,也当真不是善茬,而且跟顾夫人一条心,有事跟她说也是一样的。 你来我往地寒暄一阵,又打了一阵太极,齐老夫人提及来意:「我是陪着我的长媳来京城,与唐氏母女团聚。 「唐氏话里话外的,倒是很惦记她那位姐姐,碍于已然离了顾家,不好开口。 「我这次过来,一来是探望顾夫人,二来想顺带着说说这件事。只是你兄长的妾室,比下人的地位稍微高一些而已,留在手里碍眼,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齐大小姐说是不是?」 顾芳菲愣住。 唐攸宁对唐盈但凡有点儿姐妹情分,又何必误了姐姐的一生。 她匪夷所思的瞧着婆媳三个,怀疑她们失心疯了。 心念数转,她意识到了齐老夫人话里的漏洞,意味深长地笑了,「齐老夫人这话里话外的,是欺负我年纪小,把我当傻子了?」 说话这样直来直去的,齐家人惊讶之后便释然:骄矜泼辣的名声在外、婚事迟迟没个着落的闺秀,你又怎能指望她知书达理。 「齐大小姐,你听我说。」齐老夫人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和蔼可亲,「有些事情,我不好摆到檯面上。如今唐氏即将嫁入萧府,关乎首辅,有些话我更不便点破。说到底,为了一个半主半仆的人,不必平添纷扰,你说是不是?」不论如何,不能提唐元涛。 「拿萧阁老吓唬我?您老人家不如省省那份儿力气。」顾芳菲冷笑,「你们刚来京城,怕是两眼一抹黑,要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可笑的事。我与唐氏做过三年姑嫂,不算了解她,却知道有哪些事是她绝不会做的。」停了停,大大的杏眼闪过一丝嘲讽,「就算齐家的人都嫌命长,要请个煞星进门,那煞星也会嫌弃你们蠢笨,不屑为伍。」 这就毫不留情地挖苦上了。 第16章 环环相扣的好戏 (2) (2) 齐家婆媳三个诧然,她们从没在做客时受过这等对待。 官场间的女眷来往,便是心里恨死了对方,也不会清楚明白的说出来,至多是相互隐晦地说几句令人不快的话,别的工夫只管交给爷们儿去做。 这顾家是怎么回事?又或者,京城的风气与江南迥异? 太可怕了。 齐二夫人私下里是个嘴不饶人的,又因对方是晚辈,觉着不呛回去会成为奇耻大辱,便寒着脸哼笑一声,「齐大小姐或许说的对,我们没你聪明,既学不来这刁钻泼辣的性子,也学不来在闺中便与长嫂不合的做派。要不然,怎么你名动京城,而我们籍籍无名?失敬,失敬了。」语毕,转怒容为笑脸,欠了欠身。 顾芳菲也笑了,是真觉得好笑,「我真希望,唐氏是你们这样的人。」说着摆一摆手,「罢了,这是在顾府,我不能与你们争执,还是说正事为好。」装腔作势又拎不清自己斤两的人,吵架都嫌无趣。 对方给了台阶,也提醒了宾主之分,齐老夫人自然顺势笑道:「和和气气的最好。」 「但我说话直,请多担待。」顾芳菲说回正题,凉凉的视线在婆媳三个面上逡巡,「唐盈的事,到底是谁要你们办的?家兄的遗愿写的清清楚楚,唐盈余生要在顾家的家庙清修,为他超度祈福。顾家要是不声不响地把人打发了,唐家会答应么?监察御史知情了怎么办?你们想害得家父前程不保么?」 父亲这一阵每日就差指着她鼻子骂了,一再告诫她安分些,不要再招惹唐攸宁。是以,只要与那毒妇沾边儿的事,都会让她格外警惕。 「……」齐老夫人有苦难言。这可不就是混帐东西提出的馊主意么?可那个人,偏偏就是唐家的一家之主。 「你们不能如实相告,这件事便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顾芳菲笑了笑,「你们一定会想,我是晚辈,人微言轻,再找人说项就是了。可以,随你们怎样。」
第28页 话说到这里,又当真猜中了齐家人的打算,她们不由得心慌气短,起身道辞。 顾芳菲笑着送她们出了厅堂,「容我多说一句,你们就别做攀附权贵、平白得一笔产业的美梦了,尤其不要去见唐攸宁,与其被气出个好歹,不如平平安安回江南。」语毕福了福,顾自折回室内。 回柳叶巷的路上,齐老夫人的面色非常难看。 难以想像,唐攸宁究竟是怎样的性情做派,像顾芳菲那样就很要命了,可听着话音儿,分明是更难相与。 而且,顾芳菲已是心明眼亮,轻易看穿她的打算,甚至笃定唐攸宁都不曾见过她们,那么,唐攸宁这些日子的不见,恐怕就不是她以为的端架子,而是……不屑相见吧? 思及此,齐老夫人一张脸忽然涨红,似是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 齐家与唐攸宁攀亲,能得着好么? 而若放弃,定要悔憾终生。 不能泄气,不能因着一个毛丫头的几句话半途而废。当然,目前行事或许真的有些草率,要更加慎重,并且要让长子告假过来一趟。 . 顾泽下衙后,一进府门,便听女儿说了齐家女眷造访之事,问道:「你真没应下?没说模稜两可的煳涂话?」 「真没有。」顾芳菲心里苦得似黄连,父亲现在真有点儿把她当贼防的意思,「只是敲打了几句,或许怠慢了她们。」 顾泽略一思忖就道:「那倒无妨。」他摆一摆手,让女儿回房,自己到外书房洗漱更衣,静坐沉思。 被唐攸宁害得头疼欲裂好几日之后,他已全然把她当做对手,而非内宅女子。 听得她婚讯时,苦笑良久,真感觉到了进退维艰。不到万不得已,哪个官员会绕着弯儿地跟首辅过不去? 偏生他处境尴尬至极:就算唐攸宁离开时很顺利,但她终究是在顾家落下了毒辣狠绝的名声,傻子都知道,那是他妻女的功劳。 萧拓要是看重唐攸宁,便会处处看顾家不顺眼,就算情分浅薄,也会出于护短儿的习惯,不会让任何人为难妻子。 他一要防着谁翻旧帐弹劾自己治家不严,二要防着妻女又生是非,三则要防着唐攸宁先对顾家下手。 既然要防范,便少不得关注对方迎来送往的人。 蔺清芜到兰园当日他便获悉,稍一想便明白了,还曾暗笑齐家没有自知之明,简直是跳樑小丑。 却是如何也没想到,还有自己这边的事。 齐家看似不可理喻,其中必有缘故。 谁最在意唐盈?谁会不知礼法,不把打髮妻妾当回事? 与此事有关的,只有唐元涛。 但唐元涛处境也正糟糕得很,怎么会有闲情来膈应他? 不,他该斟酌的是,齐家怎么会听从唐元涛的摆布? 不不不,还是有不对的地方。 凭唐元涛那个脑子,不可能料定唐攸宁不认蔺清芜,更不可能不怕再一次名利双失。 只有谁给了唐元涛主心骨,他才敢戏耍齐家、噁心顾家。 顾泽扬声唤来管家,吩咐他快速查清楚蔺清芜进京之后,何时见的唐元涛,此外,还要查一查唐元涛在蔺清芜进京前后的行踪,例如有没有见过唐攸宁,或萧拓。 随后,顾泽又指派一名护卫,「你即刻去唐家传话,告诉唐元涛,安生些,不然,我会找相熟的言官弹劾他德行有亏,为我顾家昔日长媳向他讨个公道。」 对,他的继室是散播过唐攸宁谋财害命的流言蜚语,可那不是没有切实的证据么?而他唐元涛在嫡女几乎被流言蜚语淹死的时候落井下石,把人逐出家门,可是家喻户晓的事。 再跟他嘚瑟,连那个空架子爵位都别想要了。 护卫那边快马加鞭赶到唐府,照实传话。 唐元涛听了,有点儿傻眼,在书房里团团转了一阵,唤来管家商量。 管家姓李,做样子思忖了一阵,道:「听顾大人的意思,没有真为难伯爷的意思,您对齐家那边改换章程就是了。」 唐元涛皱眉,「换什么换?我要的是眼不见为净,让那女人快些滚回沧州。先前是想着你说的法子可以试试,万一顾泽失心疯答应放了盈盈,那不更好么?」哪成想,那厮这么快就跟他急了。 李管家险些笑出声来,道:「但您也得这么想,齐家以蔺氏病重为由,便能拖延许久。要是这样的话,您不如釜底抽薪,让齐家忍无可忍。这人憋屈到一定份儿上,兴许才会明白自己已成了跳樑小丑,自会灰熘熘地离开。」 唐元涛双眉舒展开来,「说来听听。」 「小的只是请您用个障眼法,是断不会成真的事儿,您听了可别生气。」 「明白,快说。」 . 转过天来,李管家带着四色礼品到访柳叶巷,替唐元涛来说事。 祁焕昨日就称病了,没法子出面待客。齐老夫人便唤上三个儿媳一起见唐府管家。齐羽娴服侍在蔺清芜身边。 李管家恭恭敬敬行礼问安,之后道:「我家伯爷的意思是,先前请贵府为唐家长女斡旋,实属强人所难。深思熟虑之后,他另有了个折中的法子。只要贵府同意,他再不提令人不快的陈年旧事,两家常来常往。」 齐老夫人没法子乐观,悬着心问道:「不知伯爷作何打算?」
第29页 李管家道:「伯爷膝下长子今年十四岁,正是张罗着议婚的年纪,听闻齐大小姐品行端方,有意与贵府结两姓之好。」 室内静默了几息的工夫,齐家女眷才确认到自己没听错,诧然低唿。 齐老夫人险些仰倒,手掌用力一拍茶几,「荒唐!」居然要她把长孙女嫁给长媳曾和离的男子的儿子,倘若成真,齐家祖坟都要冒黑烟。 「不行!」蔺清芜紧紧握着齐羽娴的手,「你回去跟他说,我便是拼上性命,也会促成唐盈回唐家的事。」 「此事恐怕由不得齐家。」李管家不卑不亢,「我家伯爷的意思很简单,要么是你们离开京城,断了与什剎海唐东家认亲的妄念,要么是你们应下亲事,那些旧帐自然也就无人再提。」他瞥一眼蔺清芜,「捨弃一个女儿而已,夫人又不是不曾做过这等事,您不该为难才是。」 蔺清芜大怒,抬手指着他,「你这狗奴才!……」 「我家伯爷已找好了昔年目睹有些人私相授受的人证,随时可以到顺天府讨个说法。」李管家声音稍稍高了些,声音也冷下去,「两日后,贵府若不能送上佳讯,便要辛苦齐夫人去见识见识公堂的模样。」语毕,从袖中取出状纸,放到就近的桌案上。 意思很明显,唐元涛为了撵走齐家的人,动真格的了,无意再来回磨烦。 第17章 环环相扣的好戏 (3) (3) 李管家已经离开了好一阵子。 没人出声,室内落针可闻。 齐老夫人终于转过弯儿来,明白唐元涛早就打定了翻脸的主意,这样那样的,是把她们当猴儿耍了。 她死死地盯着蔺清芜。 要不是长子年少时姻缘方面不顺,定亲两次女方都亡于天灾、病痛,落下了克妻的名声,她怎么会允许蔺清芜进门。 可这蔺氏至今没能生下嫡子,叫她横看竖看都厌烦。 好不容易能指望她给家门带来利益,事情却走到了这等任人践踏脸面的地步。 简直是个丧门星。 齐老夫人心口堵得厉害,起身转去内室之前,木着脸道:「不论唐元涛、唐攸宁,都与你息息相关,你有法子就想想,没有也罢了,我们一道滚出京城。」 蔺清芜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虚空。她根本没听到婆婆的话,心里另有计较。 唐元涛说过,她来京城,是攸宁告诉他的。那么,他这般恶毒的手段,是不是攸宁给他支的招? 应该是。 绝对是。 是以,所经的这些难堪羞辱的癥结是攸宁。 只要攸宁肯认她,唐元涛也就消停了。 「娘。」齐羽娴提心弔胆地看着母亲。 蔺清芜吃力地站起身来,轻声道:「走,我们去萧府。」 「啊?」齐羽娴惊讶,「可是,昨日才送去了拜帖,萧老夫人说这两日……」 「不管那些,我们去门前等。」蔺清芜转头望了女儿一眼,声音更轻,「你还没看出来?这次若是让唐元涛如愿,你祖母会更加嫌弃我,一定不会让我张罗你的婚事。她一气之下,把你随意许了不堪的人家可怎么办?」 齐羽娴心头一惊,脸上霎时没了血色。唐府管家说出那个荒唐的提议的时候她没慌,料定祖母、母亲绝不会答应,倒是还没往深处想。 她不再言语,随着母亲回房,从速更衣打扮一番,坐马车出门。 到了萧府,有身姿矫健的小厮迎到了马车前,问清楚来歷之后,没去通禀,当即歉然道:「老夫人今日有事,已交代了不见客。」 蔺清芜欠一欠身,递给对方一个荷包,「妾身与小女来见老夫人,是为什剎海的唐东家一些事。假若可以,我们想在外面等等,劳烦你瞧着老夫人得空时帮忙递句话。」 小厮收了荷包,笑着道谢,回了府门内,去找向松回话。 向松闲闲地喝了口茶,「愿意等就等着,等到阁老回来才好。把人请到等候传唤的小花厅。」 小厮应声而去。 向松喝完一盏茶,去福寿堂见老夫人。 . 午间,顾泽昨日的疑问得到了答案: 蔺清芜见唐攸宁当日,便在住处见了唐元涛; 唐元涛在蔺清芜赶到京城之前,有一次遮遮掩掩地出门,去了周记当铺,巧的是,唐攸宁那日也曾去过那个当铺,时间完全对得上。 此外顾泽顺道得知,唐府管家一早去了柳叶巷,也不知说了什么; 唐府一名管事上午去了顾府,送了八色礼品、五百两银子,名头是唐元涛给顾家赔不是,报答顾家照看唐盈的一点儿心意。 事情看起来越来越有趣,对于顾泽,却是越来越值得深思。 他隐隐有种预感,唐攸宁在借刀杀人,做她手中刀的,先是唐元涛,之后就是自己。 他开始仔细地梳理一些枝节: 唐元涛刁难齐家,唐攸宁贊成,而且直接或间接地给予提醒——唐元涛昨日才被敲打,今日就改了主意,便可证明这一点。 那么,齐家到访顾府的事,唐攸宁其实完全可以省去,她没有,那就应该是存了打草惊蛇的意图。 那么,她要惊动的是他,还是他的妻女? 他想到了宁可把私产交给唐攸宁也不肯留给家族的长子,想到了唐攸宁被他问及此事时笼统的回答,又想到了她从容地离开住进什剎海。
第30页 那时候,她与萧拓的婚事还没落定,她又带着顾家大笔财物离开,如何断定他不会从速打压甚至除掉她? 能让她有恃无恐的,除了人手能力不俗,只能是留有顾家的把柄。 这就说得通了。 她在等顾家的人去见她。 反反覆覆地推敲,顾泽得到的结论始终相同。 他嵴背有些发凉。家里如若再出风波,尤其是唐攸宁挑起的,真的会严重影响他的仕途。 只希望,她能像他乐观时希望的那样,只想利用他,而非动摇顾家根底。 . 唐攸宁心情不大好。 近日画了几幅扇面儿,回头一看,都因腕力虚浮有着诸多不足。 画如此,字较之以往,亦只有形在。 越看越生气,把新作的扇面儿用裁纸刀切成一条条,揉成团,扔进字纸篓。 又生了会儿闷气,她转到棋桌前,摆上一局棋谱上看到的残棋,尝试着解局。 幸好棋艺是不会退步的,与自己博弈能很快缓和心境,在筱霜走进小书房时,她已平静下来。 筱霜把嫁妆单子放在棋桌一角,「重新核对了一遍,没有错漏,只有衣料需要您亲自挑选,什么时候送来合适?」 唐攸宁想了想,「到下旬再说。」 筱霜称是,又道:「萧府的景竹奉阁老之命,送来了一些庐山云雾,说这茶是阁老常年喝的,手头存了很多,分给您一些。」 唐攸宁眉梢微微扬了扬。茶的喜好相同,这倒是巧了。 「景竹还说,阁老说您有事交待他,但他今日只有晚间得空。」 唐攸宁笑了,「让他来就是了。」哪里是她有事交待他,明明是他要她做出一些解释。 筱霜传话之后,再回来时,拿着一份拜帖,「顾大人派贴身小厮送来的。」 「怎么说?」 筱霜答道:「顾大人今日起每日下午都能登门拜访,以便听您吩咐。」说完,现出与有荣焉的神色。 官员只有休沐日才得闲,顾泽却是这样的说法,足见心诚。唐攸宁道:「请顾大人迟一些便过来,我请他喝茶。」 无疑,顾泽的反应比预料的更快,便更让她满意。 下午没尽责地处理公务的大员,除了顾泽,还有萧拓。 顾泽是迫不得已,萧拓则是琐事缠身。 要正经歷着才知道,娶妻真是件挺麻烦的事。 宾客名单,要自己拟;正房修缮,要亲自督办;酒席规格,要自己定……杂七杂八的,对他来说过于琐碎,却又没谁能替他。 母亲很多年不管他的事;其余的人打心底反对这门婚事,嘴上不说而已,哪会愿意出力;先前想交给管家景竹向松等人,他们摸不清他想要怎样的排场,一天恨不得几十个问题,能烦死他。 为免弄得不伦不类,喜宴上翻桌子,他只好亲力亲为。 今日偷空回来,是看看正房修缮的进度,瞧瞧工匠们的手艺如何。 向松迎上来,行礼道:「齐夫人、齐大小姐上午就来了,一直在等老夫人传唤。老夫人说,您不让她管,她便不管。」 萧拓犹豫了一下。 上次去兰园,离开前提了一嘴齐家的事,她说不用你管,找到萧府的时候,顺其自然。 这时才察觉出,她话中有些深意:如果他没事先交代下去,如果母亲或别人见了蔺氏,又该如何? 她是生怕他过得清净。 「把人唤过来。」他也见识见识,她生母到底能糟糕成什么样,能让她这样对待。 等了一阵子,向松引着蔺清芜、齐羽娴走过来。母女二人低垂着头,敛衽行礼。 萧拓抬了抬手,「我对攸宁的事,了解得不少。齐夫人,我正忙着,今日只能容你问一个问题,我应该能为你解惑。」这态度,存着试探之意。 蔺清芜先是有些意外,头微微抬了抬,继而敛目斟酌片刻,又蹲下身去行礼,「妾身只求阁老指条明路,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得到攸宁的原谅。我是真心实意来与她母女团聚,送她出嫁,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齐羽娴也又一次随着母亲行礼。 萧拓睨着这对母女。 正常的母亲对女儿,最关心的该是身体是否康健,姻缘是否如意。 就算没有那等情分,连场面话都不会说?她一定会,但她已经因为急切顾不得其他。 归根结底,从没把那个病秧子女儿放在心里。 这个妇人,当真要不得。 萧拓目光冷如霜雪,周身的气息随之转寒,压得人透不过气。 第18章 环环相扣的好戏 (4) (4) 时间久了,蔺清芜、齐羽娴受不住那莫大的压迫感,额头沁出细细的汗,前者更是随时要倒地的样子。 萧拓强忍着火气,道:「给攸宁清净,如她所愿。」 蔺清芜忙道:「阁老容禀,妾身……」 萧拓瞥一眼对这边瞩目的下人,「起来说话。」语声甚至有些轻,却是命令的口气。 向松何等机敏,立时打手势示意附近的下人远远退开。 母女两个站直身形,蔺清芜又要说话,萧拓见下人们皆已迅速退到远处,轻一摆手,道:「无需多言。今日我不发落你,只因你与攸宁的那点儿渊源,我得顾着她的体面。与攸宁的事情有个了断之前,不要再见萧府任何人,不要惹得我迁怒齐知府。」
第31页 母女两个从疑惑到失望再到恐惧,一时间顾不得礼数,抬眼望向萧拓。 男子身着大红官服,俊美无俦,眉眼清清冷冷,如皎皎明月,看容颜也就二十四五的样子,可那震慑人心的气势,又是久居上位者数十年都不见得能有的。 萧拓示意向松送客,转身步履如风地去了外书房,更换家常的穿戴。 有火不能发的滋味不好受,想到攸宁,情绪就更恶劣。她遇到的都是些什么混帐、什么破事儿? 她都不上火,你上什么火?——这一次,这想法无法宽慰到他。 . 顾泽坐在兰园的外书房,与唐攸宁隔着书案相对而坐,手边一盏六安瓜片。 近一个月未见,在顾泽看来,唐攸宁没有什么变化,衣饰素雅,做派优雅温婉。 唐攸宁和声问道:「顾大人怎么知道我要见您?」 顾泽照实道:「齐家的人到访寒舍,于你面上无光,看起来多余,于我反而是蹊跷,便查证了一些细枝末节,做了一番推测。自然,也到这时候,才又仔细回想了关乎文季的一些事,料想着你手里还有顾家的把柄。」 唐攸宁颔首。 虽是意料之中,顾泽的心还是一沉,「眼下你作何打算?」 「有些事我很急躁,有些事则是慢性子。对您,我不会急于求成。」唐攸宁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信,递到他近前,「您先看看这个。」 顾泽取出信纸来看,见上面写着人名、住址和关乎贪墨的一些字句,却是无法看出关乎哪个官员。他细看了两遍,用眼神询问唐攸宁何意。 唐攸宁却不当即作答,闲闲地道:「我与尊夫人不合至今,对您的仕途可有影响?」 顾泽苦笑,「你是聪明人,你说呢?」 文官不比武将、勛贵、外戚,声誉很重要,能力不相上下的两个文官,吏部给予升迁贬职时没得比较了,便会比较两个人的私德,走运的一定是名声好的。 他这个位置,这两年已经开始晃悠。 「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先能治家,才能谈其他。可治不好家却做得了高官的人,自来不在少数。」唐攸宁理解地笑了笑,「您地位堪忧,不论是官场亲信、府中幕僚,现下心里应该都有些没底,甚至会觉得没盼头。」 顾泽默认。 唐攸宁指了指那封信,「您刚才看的,关乎沧州齐知府及其手足贪墨。这次我攻其不备,运气很好,人手也还算得力,赶在锦衣卫之前抓了主要的人证。」 顾泽一惊,惊讶的是她的实力,明知她不会回答,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怎么会有那样出色的人手?」 唐攸宁答非所问:「出色的人手,要用心结交、以诚相待,更要让他们手头富裕,觉得有盼头。」 于是顾泽明白,她为何明里暗里地想法子赚钱。安置那样的人手,怕是少不了一掷千金的时候。他问道:「那么,让我看的用意是——」 「您给您的亲信盼头,捎带着帮我整治齐家。」唐攸宁道,「拔出萝蔔带出泥,从齐家入手,能揪出一些与之狼狈为奸亦或上行下效的官员,稍稍为朝廷整顿一下不正之风。您是否出面顺势立一功,在于您的取捨。」 顾泽沉思良久,目光深沉地审视着她,「暂且抛开你与齐夫人的渊源,给我的好处是不是太多了些?还有什么?」她会那么好心?鬼才信。 「大人睿智。」唐攸宁笑微微的,「还有您岳父、舅兄。横竖他们夏家已经官至末流,倒不如痛快些,离开官场。」 顾泽蹙眉。 「离开官场,并不是只有获罪一条路。」唐攸宁语声如和风细雨,「您可以请夏家父子主动辞官,接他们回到京城,好生安置——这么多年,要说您不知道他们的软肋,我可不信。而只有等夏家的人回京城来,我才会告诉您,手中的把柄是什么。」 「若是不然——」 唐攸宁嫣然一笑,「不敢说您前程尽毁,起码连降三级。文官熬资歷的苦,您最清楚。或者,您可以赌我只是危言耸听。」 顾泽望着她清雅出尘的容颜,有一刻怀疑她只是在孩子气的恶作剧,再想想卧病在床的继室、她离开前后的做派,才打消了那份疑虑。他告诉自己要时刻记得,这人在外的绰号是笑面虎,就是个说什么事都能笑靥如花的人。 唐攸宁翻了翻筱鹤送来的四份口供,选出一份,适时地递给顾泽,「沧州的事,您可以查证。」 顾泽凝神看完,要点全部记在心里,「我只需再问一句,你被逐出家门的事,顺安伯是不是迫不得已?」 「是。」 「容我想想再做商量。」顾泽端起茶盏,慢慢地享用。 他之前那个问题,意在验证自己的猜测,亦能更为清楚的了解她的凉薄狠绝到了什么地步。 是萧拓帮她脱离了家族;她宁可无父无母,也不要与亏欠拖累她的人为伍。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需得谨慎应对。 唐攸宁没打扰顾泽,拿了一册棋谱来看。 过了约莫一刻钟,顾泽放下茶盏,「我不想把事情做绝,而你想让齐家怎样?」 这便是明确表态了,唐攸宁道:「兵荒马乱的,朝廷总是缺少可用之才,不需让齐家离开官场。齐家现今有兄弟两个为官,都是五品,获罪后不妨补夏家父子的缺。自然,我也就这么一说,补到别处末流的官职亦可。」
第32页 她说的轻描淡写,对于齐家,却是不知要被落差拮据的钝刀子折磨多久。顾泽又想笑,又心底发寒。 话题就这样打开,两人延伸着商谈下去。 顾泽在半个时辰之后起身道辞,转身前欲言又止。 「先互惠互利,再谈其他。」唐攸宁欠一欠身,唤晚玉送客。 顾泽坐到马车上,只觉疲惫入骨。 唐攸宁以自己生母再嫁的门第为引子,要他亲手逼迫岳父舅兄离开官场,等夏家回到京城,怕也会落到她手里,不得善终。不然,她让他们回来做什么? 齐家、唐家、顾家、夏家,都被她算计或利用,而她在人们看起来什么都没做,迄今不过与三两旧人见过面而已。 那性情之冷酷,心思之缜密,委实叫人心惊。 谁开罪了这种女子,等于自掘坟墓。 怪只怪他以前轻视她,若曾善待,何以有今时今日? 压下沮丧懊悔,顾泽开始斟酌夏家的事。 顾家的把柄是否与夏家有关,他拿不准,能确定的只是那边曾帮继室打压唐攸宁,到底出过些什么事,没人告诉他。 唐攸宁针对夏家是为昔日的仇怨,还是顾家的把柄与夏家有关?他也拿不准。 但是,继室与女儿一定知道些什么。 回到家中,下了马车,他在甬路上来回踱步许久,吩咐下去:「把内宅给我封了,不准夫人、大小姐再接触任何外人,谁在她们面前乱说话,赏五十板子。让二少爷安心在书院读书,逢休沐过节也不必回府,潜心温习功课。」 . 酉正,萧拓来到兰园的外书房。 唐攸宁微笑着相迎。 萧拓摆手示意免礼,也不落座,只是凝眸看着她。 茶点上来,筱霜晚玉不等吩咐便退了出去,让唐攸宁好生无语:他就是个大尾巴狼,她们就放心? 萧拓细细打量着明灯光影里的她,一袭月白深衣,神色恬静安然,眼波单纯明澈。 明明看起来很招人喜欢的样子,怎么在亲情方面,人嫌狗不待见的? 他握住她的手。和预料的一样,有点儿凉。 第19章 环环相扣的好戏 (5) (5) 唐攸宁抬头看他,有点儿好奇他今日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握在掌中的微凉,她的目光,牵扯着萧拓的心弦,有点儿泛酸,变得柔软。 他放开她的手,端过书案上的两盏茶,转到棋桌前。 唐攸宁随他走过去。 桌上摆着一局她走到中途的棋。 萧拓看过局势,执了白子在手,斟酌着下一步。 来之前,他有很多话要跟她说,有不少问题要她回答,甚至有不少抱怨。 而见到她之后,不想说也不需说了。 . 剧烈的咳嗽使得蔺清芜醒过来。 齐羽娴忙递上帕子,扶着母亲起身倚着床头。 蔺清芜用帕子掩着口咳了一阵子,移开帕子时,看到上面的血丝。 齐羽娴也看到了,眼神一黯,强打着精神服侍母亲漱口,又问:「好歹吃些东西吧?」 「晚一些再说。」蔺清芜摇了摇头,抚着心口,「正堵得慌,吃不下。」 齐羽娴不好再劝,默默地坐在床畔。 蔺清芜定定地望着床帐出神。 她不记得是怎样回来的。 到此刻也没想明白,错在何处。 是根本不该去萧府,还是哪句话说的不妥? 她亲生的女儿,已经没了家族,她不该过来相认么?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萧拓要她问一个问题,除了求他指条明路,还能怎样?他却是那样的态度…… 她以为按世俗规矩来说合情合理的事,到了萧拓与攸宁面前,就成了可笑、冒犯。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活在水缸里的鱼,拼尽力气纵身一跃,本以为能跃入江河,自此活得自在惬意,哪成想却到了沙滩上,摔得半死不活,一唿一吸间,全是卑微、难堪与不堪。 当年离开唐家时,她告诉自己,只能抛下攸宁才有新生,她坚信自己不会后悔。 到如今,她满心屈辱无望,不知往后还有什么盼头。促成这一切的,正是攸宁。 报应。 齐羽娴无意识地揉着帕子,也在出神。 唐攸宁要嫁的萧拓,首辅萧拓,竟真如传言中那般俊美无双。 先前总是想,关乎男子,尤其帝王权臣样貌的传言,定是夸大其词,何曾想真有那般人物,要你用怎样的言辞去说,也嫌不够彰显他的风采。 都说唐攸宁越嫁越好,一步登天了。 可不就是么。 萧拓那些话,对她和母亲来说过于严苛无情,可反过来想,便是处处存了维护唐攸宁的心思。未成婚便已如此了…… 念及此,她心头泛起难言的酸涩,酸涩之后又是焦虑:一母所生,唐攸宁日后要被万众仰望,她却要挣扎在不上不下的门第中么?眼下该怎么办? 她打听了,父亲明早就能进京城,但是有用么?毕竟,萧拓已将话说到了那个地步。 . 自下午起,顾府内宅的氛围就变得怪异,下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恨不得做哑巴。 顾芳菲起初以为外院出了什么事,父亲在发脾气,派贴身丫鬟去打听。
第33页 然而丫鬟回来后面色惨白,说垂花门外有护卫看守,内宅别的通往外面的门亦如此。 顾芳菲心惊又困惑,亲自去看了看,果然如丫鬟所说。 这阵仗,绝非寻常禁足,父亲想做什么?她苦思至入夜,没有头绪,索性直接用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跑到垂花门前闹。 这种法子看起来愚蠢,却往往很奏效。 过了小半个时辰,顾泽过来了。 夜色中的他,看起来很疲惫,眉宇间没有一丝看到女儿该有的和蔼。 顾芳菲膝行到他面前,拼命多挤出些眼泪,哽咽着问道:「爹爹怎么把内宅封了?女儿有什么过错,您好歹给个明白话,怎样责罚都可以,只别这样不明不白的,我一头雾水也罢了,您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顾泽淡声道:「我只问你,你们和你外祖父家,到底做过怎样的事,以至于成了别人能够要挟我的把柄?」 顾芳菲愣了愣,「把柄?什么把柄?」 「你不知道?」顾泽似是在意料之中,语气平平,「那就好生想想,让你娘也想想。想清楚之前,不准踏出内宅半步。要是这一生都想不起来,内宅便是你们的归处。」 他说完,转身就走。 「爹爹!」顾芳菲真的哭了。 顾泽勐然转身,目光如刀,语声骤然变得粗暴:「再号丧,我这就把你娘发送了!」 顾芳菲被吓得一激灵,立马噤声。 顾泽阔步离去。 顾芳菲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里,强撑着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去见顾夫人。 病中的顾夫人精气神儿不足,不似女儿一般敏感,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 顾芳菲坐在床前,遣了下人,七拐八绕地铺垫了许久,才把实情说了,她握住母亲的手,「娘,这可怎么办?爹爹只是询问,他到底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猜忌?」 顾夫人双眼中本就不多的光彩寂灭成灰,好半晌才吃力地吐出两个字:「猜、忌。」 「对,对。」顾芳菲慢慢地点了点头。如果已经知道,便不是这样发作她们了。 「唐氏。」顾夫人面孔扭曲着,含煳不清地道。 「不大可能吧?」顾芳菲的直觉也是与唐攸宁有关,但又觉着凭据不足,「她要是知道,早就反过头来刁难,让我们在她面前卑躬屈膝了,总不可能沉得住气到这等地步。」顿了顿,好言安抚道,「您也别急,过些日子,看守的人便会松懈下来,到时候我尽心打点,找个人帮我们传信给外祖父外祖母,请他们想想法子。」 顾夫人则是灵光一现,勐然记起唐攸宁说过的话: 「令堂不知规劝您善待儿媳,还助纣为虐。您娘家侄子是不是得了你们的默许,才出尽法宝地要毁我名节? 「令尊、令兄知情后,怎么说来着?实在看上了那份儿姿色,待她守寡被逐出顾家之后,收为妾室便是了。 「什么叫衣冠禽兽,他们现身说法。 「家道中落是轻的,更大的报应在后头。 「我会离开,离开后仍旧会不遗余力地报復。」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先是她与女儿,之后便是她的娘家了吧? 她的确没有真凭实据,也没经过推敲,可她就是能够确信,大难临头的直觉是对的。 她打了个寒颤,随即激动起来,徒劳地挣扎着、捶打着床,「就是她!杀了她!……杀了她!」 顾芳菲掉了泪:一个连床都下不了,一个走不出内宅,能杀谁? . 棋局走到了四分之三的程度,萧拓默算了一番,心知自己输了,棋子照旧落下,只是速度很快。 唐攸宁保持着与他一样的速度。 如此落了几子,她一步没错,萧拓没再取棋子,「我输了。」 「谁让你坐那边?」唐攸宁笑了笑,「这局棋只能是这结果。」 「不早说。」他笑着喝了一口茶,「平时就总琢磨这个?」 「嗯。」 「你这儿太静了,没有猫狗鹦鹉之类的?」 「没,烦那类小东西。」 萧拓剑眉一挑,笃定地道:「不是烦,是怕太喜欢。」 唐攸宁凝他一眼,「对。」 「情意这回事,有付出就有所得。」 唐攸宁慢慢地收拾着棋局,把黑子白子分别放回到精緻的棋子罐里,「手里的已经不少,再多便是负担。」 「这话说的。」萧拓半开玩笑地道,「就没想过我们可能有伉俪情深之日?」 唐攸宁失笑,「最蠢的事情之一,便是对帝王将相生情,萧阁老尤甚。」 「……」她把天儿聊死了。对他生情是犯蠢?在她这儿,他怎么这么不受待见? 唐攸宁仍旧忙着收拾棋局,没看到他黑了片刻的脸。 萧拓默默地压下无名火,起身道辞:「得了,我还有事。不用送,你早点儿歇息。」 唐攸宁起身行礼,客客气气的,「阁老慢走。」 萧拓心说滚吧你,睨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出门。 第20章 渐行渐远的泥沼 (1) 天色不早了,整个什剎海都似陷入沉睡,只闻草木随风摇曳的声音。 萧拓回了碎月居。 这里是去年春日置办的,只用来给一个小傢伙住,便吩咐不必走漏消息,平日让陶师傅当这里的家。嗯,现在是两个了。
第34页 除了近一段来得很频繁,他以前大约三两个月回来一趟,每次都是入夜、夜半。 进门后,萧拓和景竹、小厮迳自去往后园。 到了月洞门前,小厮怂怂地笑着止步,把拎着的盛放公文信函的箱子交给景竹。 景竹理解地笑了笑,拍了拍他脑袋,「前边儿歇着去。」 小厮行礼,一熘烟儿地跑了。 景竹随萧拓到了一所小院儿,吩咐了长期照看这里的僕人几句,亲手备好笔墨纸砚、茶点,见萧拓没有别的吩咐,到东厢房歇息。 这里的三间正屋打通,居中一张偌大的低矮的八仙桌,一个蒲团;东面有个大书架,但是空空如也,近前一把醉翁椅;西北角一张样式最简单的架子床;西南角一张软榻。 萧拓在耳房洗漱以毕,转到正屋,坐在八仙桌前,处理本该下午过目的公文。 忙了一阵子,帘子轻轻一晃,有庞然大物进门来。 那赫然是一头勐虎。 萧拓唇角上扬,视线不离公文,只对它招了招手,「初六,来。」 初六踩着优雅的步调,悄无声息地到了他身边。 萧拓左手摸着它的大头,右手握着的笔照常批阅公文。 初六乖乖地坐在他身侧,时不时缓缓地晃一晃头,藉以蹭一蹭他的手。 门外传来唿哧唿哧再哼哼唧唧的响动。 萧拓唇角的微笑加深了些许。 门外那个是十九,还太小,门槛对它来说有些高。 十九折腾了一阵,扒着门槛滚了进来。 大猫似的,身形肥滚滚,四条小短腿。 十九直起身来,就冲着萧拓、初六发狠呲牙。 没一个搭理它。 它迅速单方面尽释前嫌,一熘烟跑到萧拓跟前,跳到他膝上,不管不顾地起腻,圆圆的一双前爪扒着他纯白的中衣,试图往上攀爬。 初六歪着大脑袋,瞅着自己那个小兄弟胡闹,只片刻,便探出一只大爪子,准确无误地按住它的头。 十九拼了小命似的挣脱开,之后继续努力往萧拓怀里蹭。 初六耐心有限,一爪子把它挥出去一段。 十九委屈得跳脚,又一次呲牙。这回可是真有些恼了。 初六满脸无辜,下巴颏儿蹭了蹭萧拓的肩。 萧拓笑出来,搁下笔,一臂揽住初六,一臂招唿着小十九入怀。 这是他最松弛的时刻。 它们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勐虎,却有着令他偶尔亦惊讶的灵性。 谁是真心喜欢、存着善念,它们会一直记在心里。要不然,以与他见面的情形而言,稍稍没心没肺点儿,也便忘了。 只是,不怕它们的人,终究太少。 恐惧会影响人的言行,或许只需一个不经意之间的眼神动作,便会让它们晓得,那是不需要记得的擦肩而过的过客。更何况,在它们的天地,可以见到且留下印象的人,本就很少。 两个小傢伙以迥然相异的方式和他腻了一阵子,他才得以继续批阅公文。 过了子时,他手边的事告一段落,只剩了些信件,看了看,留待明日回復,去沐浴更衣,折回来歇下。 十九已经在软榻上酣然大睡。 它自然是上不去的,是被初六叼上去或叼着甩上去的。两种情形萧拓都见过。 初六慵懒地半卧在架子床前,眯着眼睛看着他,打了个呵欠。 萧拓熄了灯,步履如常地走到床前,准确地避开初六,上床歇下。 睡不着,枕着双臂胡思乱想。 黑暗中,初六慢腾腾坐起来,沉了会儿,一只前爪轻柔又坚定地按到了他脸上,推了推。 他不睡,它便也不肯睡。 萧拓笑着拂开它那只温柔的大爪子,伸出手去,一下又一下的,摸着它的头,抚着它的颈子,直到它被哄得倦慵,卧下去睡着。 最早——也是在他之前善待初六的,攸宁是一个,令它信任依赖人给予的温暖。 他真的看到她、认识她,初六算得纽带。 那时的初六,跟现在的十九一个德行,不懂事,却很可爱。 但是之于她,只是不打紧的小事吧。 他相信初六一直记得她,她却不一定记得初六。 她那么怕麻烦,不肯记得一个萍水相逢的小虎崽子,岂非寻常事。 他与初六都不会奢求。 那样一个消极厌世的女孩子,谁又能奢求什么。 . 昨晚的不欢而散,只是萧拓单方面的情绪,唐攸宁懵懂不知。 上午循例来到外书房,处理完杂七杂八的事,跟周全说了一阵子话。 接手顾文季的产业之后,要调换一些人,亦要安抚人心,周全结结实实忙了这一阵,总算告一段落。 周全交上新的花名册,又道:「听说李公子、杨东家两位接手的生意也都安排妥当了。」 唐攸宁道:「以后生意上碰头,让一两成利给他们。」帮她离开顾家,他们不是全无所图,却也真的尽心尽力。以他们的性情,直接给笔银钱便会伤情面,那就让他们长远获益。 周全满心贊同,「小的明白。」 「给你备了两支老参,一些三七之类的药材,还有些零打碎敲的,等会儿你带上,拿回家给亲人用。」人参、三七一类珍贵的药材,寻常人有银子也不见得买得到品相好的,她手里总是存着不少。
第35页 周全深施一礼,「幸亏时不时得东家赏赐,家父已经大好了,如今身板儿跟以前一样硬朗,总念叨着何时能当面给您磕个头。」 「可别。」唐攸宁笑道,「老爷子的福气在于你孝顺。」 「家父真没什么了,那么珍贵的药材,东家不如赏给刘管事。」指的是刘福。 「有他的份儿,放心。」唐攸宁笑道,「再说了,他家老太太跟你家老爷子用的补品不同,用错了便是祸,别瞎操心。」 周全随之现出大大的笑容,行礼告辞:「那成,不耽搁东家。」 唐攸宁唤筱霜送他。她是跟孝道不沾边儿的人,身边却不乏纯孝之人,熟稔之后,私下里乐得贴补他们最需要的东西。这样的人,说起亲人,笑容总是透着一份赤诚,是她愿意看到的。 刘福进门来禀:「清云寺的净空师太差遣人过来,问您今年是不是还赏脸过去小住,您中意的小院儿,寺里一直给您留着。」 唐攸宁和声道:「今年只能住三五日,明早过去。」 刘福应声出门,即刻知会各处,帮着安排妥当。刚能坐下来喘口气、喝口茶,小厮匆匆进门来禀:「齐知府、齐夫人、齐大小姐来了,居然赏了小的二十两。」说着把银票递向刘福。 刘福一乐,「既是给你的,你拿着就是了。」说完起身,步调如常地到了宅邸门外。 于是,刘福见到了沧州知府齐骧。 飞快地打量之后,刘福上前行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呈给齐骧,「您看过笺纸,晚间到顾侍郎门前等候传唤即可。我们东家没工夫见你们,请回。」语毕拱手一礼,如来时一样,闲闲地回到兰园门里。 蔺清芜、齐羽娴不明所以,望着齐骧。 齐骧把那张笺纸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脸色就越难看,如丧考妣。 终究他收起笺纸,手已经有些发抖。 他无力地对随从打个手势,示意回返。 晚间他去了顾府,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顾泽派人告诉他,你先去景御史家中。 他没得选择,照办了。在景御史家逗留了一个时辰左右,出门的时候,面无人色。 . 转过天来,唐攸宁轻车简从,来到清云寺。 唐攸宁不信神佛,与净空师太打交道,源于为故人供奉长明灯,寺内外的环境又很好,自前年起,每年这时节过来住一阵。 净空师太亲自忙前忙后,笑眯眯地道:「施主每次过来,贫尼最担心的便是你的身子骨,其次担心的才是被你游说的想还俗。」 唐攸宁莞尔。 初相识那一阵,她已得了歹毒的笑面虎的名声,净空对她存着回头向善甚至皈依佛门的寄望,逮住机会就打机锋点拨她。她要么听着,要么抬槓,有两次生生把个德高望重的师太气得跳脚,却也就这么熟稔了。 僕妇开箱笼的时候,唐攸宁和净空师太漫步出了小院儿,不自主地望向相邻的院落。 「今年没人寄放那等小兽。」净空师太道,「听闻那小兽最终去了什剎海,又听闻施主如今就住在那边。」 「是。」 「可是惦记着?」 「算不上。」唐攸宁笑一笑,「倒是常想起,大猫似的。」 「离得近,不妨去串串门,看看它。」 「算了,见了拍我一爪子,够我躺半年的。」 净空笑呵呵的,「不会,你与它有缘,便就与看顾它的人有缘。护着它的人,也会护着你。」 「那我与生母呢?是有缘还是无缘?是不是缘来缘去,全在于心?」 净空无奈,「施主把贫尼的话说了,贫尼还能说什么?」 唐攸宁眯了眯眼,「蔺氏寻过来,不需阻拦。」 「好,我记下了。」 接下来的三天,唐攸宁相继听闻一些事: 齐家一众女眷住到了京城外的一间客栈,没法子,全急火攻心病倒了,实在不宜赶路; 齐骧备了厚礼到唐府,给唐元涛赔罪,唐元涛不见,只让他快些滚蛋; 齐骧便是有心也不能滚,每日奔走在顾家、景御史、几位旧识之间,心急火燎地忙了三日,终究是灰熘熘地离开京城,到客栈与女眷汇合。 另一面,顾泽差遣人给唐攸宁送来一个样式古朴的有机关的扁方匣子,里面的笺纸上写着,他已派幕僚去勒令夏家父子辞官;暗格里有三张一万两的银票,银票一概出自她长期来往的银号。 她说过,要他权当联合友人亲信悬赏办案了,给她点儿实惠,用来奖赏出力的人手。 他办得很周到,亦是又一次将姿态放低,替她着想,为她避免落人口实留下把柄,委婉地请她来日手下留情。 目前来看,顾泽很上道,的确是个聪明人,典型的能做高官却不能治家的聪明人。这把刀没选错,唐攸宁希望他来日亦能堪用。 到清云寺的第四天,一早,唐攸宁漫步在放生园里。 这寺庙前有放生池,后方有放生园,池边总有香客驻足观看,后者则是刚建成,尚不允许寻常人入内。 净空师太亲自赶过来知会她:「齐家老夫人、夫人、大小姐来了,说要跟您辞行。可是,贫尼瞧着她们的样子都不大好。」 大祸临头了,可不就会不好了。唐攸宁道:「让她们来。」
第36页 净空说好,转身匆匆而去。 玄色的薄底靴踏在芳草地间的石子小路上,唐攸宁觉得有些硌脚,但也还好。毕竟这条路不长,很快就能走到尽头。 过了些时候,齐家三个人来了,走到唐攸宁近前,二话不说,齐齐跪了下去。 唐攸宁吩咐筱霜晚玉把齐老夫人、齐羽娴扶起来,敛目瞧着蔺清芜,淡然道:「你婆婆、女儿于我是陌路人,没到跪我的地步,但你这一跪,我受得起。」 蔺清芜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闻言索性磕头,「我只求你帮一把手,免我夫君的罪责,我求你了,求你在首辅大人面前为齐家美言几句。」 第21章 渐行渐远的泥沼 (2) (2) 「你就算磕死在这儿,我也不会帮你们。」唐攸宁抚了抚玄色深衣的袖子,「你们这一走,这辈子大抵不能再见了,起来说说话。」 筱霜上前去,把蔺清芜拎起来。 唐攸宁转身,缓步向前走去。 蔺清芜无法,跟了上去,「我夫君说,查他贪墨的人是顾大人,你虽然与顾夫人、顾大小姐不合,但是顾大人待你不错,至今言语间颇多维护,你能不能……」 说话间,齐老夫人、齐羽娴也跟了上来。 「不能。」唐攸宁看蔺清芜一眼,「你们别想当然,不要冤枉萧阁老。他要发作一个知府,一句话的事情而已,何需这样麻烦。跟你交个底,齐家眼前的事,是我抖落出去的。」 齐家三人震惊。 「想利用我攀附权贵的时候,可曾想到这一日?」唐攸宁笑容凉薄。 「你……」蔺清芜脚步有些踉跄了,齐羽娴走到她身侧,搀扶着她。 唐攸宁瞥过齐羽娴,「齐大小姐的确聪慧懂事,却不乏小聪明外露的时候,外人稍稍留心,便能看出所思所想。」 齐羽娴垂下头,不吱声。 「初见时,齐大小姐看着我,不是看劳什子的长姐,而是看你憧憬的那位姐夫,你通过那位姐夫能得到的锦绣前程,所以跪的干脆利索。」唐攸宁笑笑的,「私下里很是不甘,会想,她唐攸宁那样声名狼藉的人,凭什么有鱼跃龙门的福气?一母所生,自己怎么就过得还不如一个嫁过一次的毒妇?」 齐羽娴往日里所思所想被说中,又是羞惭又是诧异,一时间面红耳赤。 「不怪你,上樑不正下樑歪的老话儿还是有些道理的。令尊惯会偷奸耍滑,心思不正,令堂便不需说了,见识有限,你再聪慧,也架不住她长年累月把你往沟里带。」唐攸宁温声宽慰她,「日后为人处世,切记喜怒不形于色,心思干净些,待人真诚率直些,眼神儿也就不会过于灵活了。」 都是金玉良言,但是唐攸宁的态度让齐老夫人觉着怪异:像是长辈在叮嘱晚辈。这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是有着怎样苍凉的心境? 齐羽娴咬着唇,不知何故,眼中有了泪光,她隔着母亲,身形前倾,着意望了唐攸宁一眼,「是。我会铭记这些教诲,再不会好高骛远,脚踏实地做人。」 唐攸宁回以一笑,凝了蔺清芜一眼,「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躲清净,而是循例过来。清云寺里,我供奉着三盏长明灯,两盏是为一对夫妻,一盏是为梁妈妈。」 蔺清芜说不出话,只是听着。 「梁妈妈是江南人,陪了我很多年,从五岁到前年。」唐攸宁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语声轻柔,「前年,夏家的人要毁我名节,趁我去铺子里晚归的机会,拦路劫人。 「那天我大意了,没带身手好的随从,梁妈妈护着我,为我赔上了性命。 「我不信佛,她信,她走了之后,我给她供了一盏长明灯,每年这前后,寺里为她做超度的法事。 「若真有地狱、西天,我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她则会到上边儿去,最不济也会顺顺噹噹的转世投胎。 「我们来生不会相见。那样最好,我这种害死人不偿命的,相逢何益?」 蔺清芜麻木地听着。 齐老夫人、齐羽娴则品出了些别的,望着唐攸宁的目光,又有了些不同。 唐攸宁继续道:「梁妈妈曾是名动江南的才女,命不好,年轻守寡,膝下没有儿女,最擅长潜移默化,把我往正路上带。 「唐家祖母病故前,我赶回来侍疾,等着服丧。 「梁妈妈要安排一些亲友,隔了几个月才赶来京城。 「我实在想她,偷偷熘出府,骑快马到城外接她——有三二年,我不是病歪歪的,她便教我骑术,要我经常活动筋骨。也是那三二年,我长高了很多,不然真是豆芽儿菜似的,比起同龄的师姐师妹,又矮又小。 「梁妈妈一见到我就哭了,攥着我的手埋怨,说怎么又瘦了,气色怎么这么不好,我又得给你做多久的药膳,才能把你掉的肉补回来?又说谁准你来接我的,又病歪歪的了,还骑马,不要命了? 「那样一个素日沉稳内敛清冷的女子,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差点儿吓着我,又哭又笑地哄了她好一阵。 「那会儿我就知道,我被生母厌弃,不需遗憾,梁妈妈待我的心,远胜过很多母亲待女儿的心。」 齐羽娴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齐老夫人黯然嘆息。 蔺清芜的双眼终于有了焦距,她转头看着女儿,「攸宁……」
第37页 「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梁妈妈,为了我,走了。」唐攸宁对蔺清芜一笑,「她走之后,我不会哭了,怎么都哭不出来。 「只是记得她走之前跟我说,攸宁,要好好儿的活着,哪怕只是为了我,如何都要越过越好,让那些放弃你、苛待你的人只能仰望你。 「我说好,我答应,您放心。 「她放心了,也便走了。 「后来我总想,要是不答应,她是不是就会因着不安心,不肯走? 「我总是后悔,有一阵魔怔了,一想起来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可是不行啊,我得接茬活着,答应过了,就得活着。」 语声仍是轻缓温柔淡然,却似有魔力一般,引着人想见到那一场痛彻心扉的离殇。 蔺清芜低低地抽泣起来。齐老夫人、齐羽娴潸然泪下。 唐攸宁对三人的反应无动于衷,「齐夫人见到我,只有理所当然,只为齐家的名利。 「也是情理之中,唐元涛恨屋及乌,你大抵也是,或许最后悔的不是没掐死我,而是不该怀上我。 「你与唐元涛,是我这些年来的泥沼。 「我再不济,你也得把我当个人,而非想用就用想丢弃就丢弃的物件儿,对不对? 「我多希望你能重活一次,断了我出生的路。」 她凝视着蔺清芜,似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下一刻,余光瞥见渐行渐近的玄衣男子,她不由挑了挑眉。 这大白天的,他不忙公务,来这儿干嘛? 萧拓见攸宁望向自己,停下脚步,对她招一招手。 「失陪,三位请回。」唐攸宁说着,对晚玉打个手势,举步走向萧拓。 晚玉从袖中取出一叠信件,交给蔺清芜,「你以前写给我们东家的信。上次东家只是随口吓唬你一下,动真格的哪里用得到这些。你也是做过女儿的人,拿回去仔细品一品,这些信中有几句是母亲该对女儿说的。」 蔺清芜茫茫然接过信,转头望着攸宁那纤弱又肃冷的背影。 唐攸宁走到萧拓近前,「有事?」 萧拓道:「杨锦澄办差回来了,要请我吃饭,我让她来这儿,跟你一起吃素斋,成么?」 杨锦澄,杨锦瑟的堂姐,锦衣卫指挥使。唐攸宁笑微微地瞧着他,「我要说不成——」 「那就回了她,等你有空了再说。」萧拓一本正经的,「好歹是个女的,我得避嫌。」 唐攸宁失笑,「她要请的是你,你拿我说事儿做什么?」 「别不着调,就这么着吧。」萧拓笑着携了她的手,自然而然的,「带我去你房里,赏杯茶喝。」 唐攸宁拍他的手,低声道:「把你爪子拿开。」 萧拓哈哈地笑,「再说一句试试?」说着带着她往园门走去,「光天化日的就打我,我看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了。」 第22章 不知不觉的宠溺 (1) 021 唐攸宁挣不开,也就由着他,却免不得咕哝:「跑这儿来伤风败俗,有你这样儿的么?简直没法儿要,净空师太看到,会气得跳脚的。」 萧拓又哈哈地笑,手上则加了些力道,拖着她回往她的住处。 私心里,很喜欢听她这样说话,一口动听的京片子,透着满满的小脾气。 顶不喜欢的,便是她温温柔柔客客气气拒人千里之外那个劲儿,让人干窝火却没辙,没法子发作。 俊美至极的大男人,强行和有婚约的小女子拉拉扯扯。顶不成体统的事,被那样的一对璧人做来,人瞧着也只觉赏心悦目,似是一幅流动的至美的画。 或许,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样子太好看,而且分明是他耍赖不讲理,笑容中却透着对攸宁的纵容、迁就——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明明是攸宁在纵容迁就他。 筱霜、晚玉瞧着,抿着嘴笑。 齐老夫人、蔺清芜、齐羽娴远远地望着,都出了神。 攸宁一路被萧拓握着手回到居处,刚进院门,净空师太匆匆而来。 「乌鸦嘴。」萧拓数落攸宁,手却还是不肯松开。 攸宁敛目,忍着没呛他。 净空师太瞧着两人,张了张嘴,又咳了一声,「听闻阁老过来了,有意在寺里用膳,贫尼过来问一声,也好安排下去。」 「寻常素斋就成,备一坛陈年竹叶青。」萧拓笑微微的,握着攸宁的手,自然而然地背到了身后。 净空师太干咳了好几声,连声念「阿弥陀佛」。 攸宁也笑笑的,挠了挠萧拓的手心,觉得他好像跟出家人有仇似的。 净空师太惹不起像是故意来找茬的首辅,望向攸宁,颇有些求助的意思。 攸宁笑道:「午间备一席素斋,送到我在附近的别院。阁老要与锦衣卫杨指挥使一起用饭,酒是少不了的,我醒酒后再回来。」 净空好生无语,闷了会儿才道:「梁施主的法事还没做完。」法事每年都做,她每年都过来住,却从不肯露面,今年倒好,居然要熘出去喝酒……有这样儿混帐的人么?这不是明打明地踩她线么? 攸宁无辜地道:「人在我心里,法事是您对梁妈妈的心意,各管各的就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都没见过梁妈妈,怎么做法事就成她的心意了?净空强忍着才没瞪攸宁,又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匆匆地走了。
第38页 攸宁笑起来。 萧拓也笑,携了她进到室内,感觉握着的那只小手不再是凉凉的,这才松开。 寺里的居处,陈设自是简简单单,临窗的桌上,照例摆着一局棋。 萧拓去看了看棋局,转身往外走,「去你的别院,把师太气出个好歹也不好。」 攸宁笑得现出整洁的小白牙,「行啊。」 萧拓敲了敲她脑门儿,「蔫儿坏蔫儿坏的。」 攸宁仍是笑着,「想学好也没用,架不住人往沟里带。」 萧拓莞尔。 走出小院儿,萧拓望了望相邻的院落,「今年没住虎豹豺狼的?」 「嗯?」攸宁明显意外了,瞧他,「你怎么知道?」 萧拓反问:「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理所当然说这种话的人,满天下怕也只有他了。「也是。」攸宁道,「就算当下不知道,过后也会知道。」 「弄不明白的,也只有你。」 「还有比我更好说话的么?」攸宁漫不经心的,「要我嫁,我就应了,跟我胡闹,我就纵着。」 萧拓低低地笑,「小崽子,最烦你这个劲儿。」没有她会怕的事,像是也没有她会当真在意的事。 攸宁斜睇着他,「比不得你,三十了,总把自己当三岁。」 这下别说萧拓,连筱霜晚玉都忍俊不禁。 说笑间,两人带着筱霜晚玉离开清云寺。 攸宁本想乘马车过去,被萧拓否了,说你个病秧子,应该多走动,等嫁了我,没事儿就得遛一圈儿。 攸宁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会儿。 竟生生地把他盯得心里有点儿发毛,只好自己打圆场,说这不是开玩笑么,萧夫人要是懒怠走动,谁敢勉强?咱可说好了啊,我也正儿八经下聘了,婚书都是我亲手写的,你个小崽子可不准跑。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就会担心她逃婚的?唐攸宁扶额,不知道他在抽哪门子疯。 筱霜晚玉把头垂得更低,拼命忍住笑。 萧拓瞧着她没辙的小模样儿,笑得开怀。其实就是着意寻过来跟她找茬打岔的,知道她又要见齐家的人,少不得心里膈应。 她是不会领情的,但他不这么做,又能怎么着呢?横竖是什么事都懒得办了,不来这一趟就不行。 总归是他输了。 打一开始就跟缺理似的。 「上回你去兰园,什么都没说,其实是有话跟我说。」攸宁道。 「就想跟你说,」萧拓凝着她低眉敛目的清艷容颜,「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做,心里舒坦就成。」 「多谢阁老。」攸宁语气真诚。 「滚吧你。」萧拓终于把上回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攸宁煞有介事地环顾四周,「这会儿可不成。」 又把他引得哈哈大笑,手不自主地抚了抚她肩臂。 那动作真奇怪——自然而然的,无一丝轻佻,但像足了摸小猫小老虎。 这人就是奇奇怪怪的,上次抱她,他起初分明比她还别扭。这会儿是把她当猫还是当虎了? 唐攸宁老实不客气地打了他手臂一下。 他亦煞有介事地「嘶」地一声,拧眉又无辜地瞧她,「又打我?你是打定主意做悍妇么?」 这回轮到攸宁想让他滚了,忍了又忍才没说出口。唉,涵养呢?养成十多年的好涵养去哪儿了? 两个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到了攸宁的别院。 稍稍有些意外的是,杨锦澄已经等在院门口。 攸宁和杨锦澄也是打过交道的,自七年前至如今,每次碰面,都是极不愉快的经歷。 杨锦瑟二十多岁了,杨锦澄比她大几个月,堂姐妹两个有着同样冷冰冰但秀美的容颜。 攸宁欠了欠身,温温柔柔地道:「杨大人还活着,难得。」 今日笑的次数太多了,萧拓知道,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又笑出来。 杨锦澄冰冷的容色一缓,客客气气呛回去:「唐东家至今安好,亦难得。」 「这不是有萧阁老撑腰了么?」攸宁笑微微的,「有他在,我需得担心的大抵只有病痛了,不及杨大人,可哪儿惹祸作死。」 「得了,别还没吃饭你就先把人气饱了。」萧拓携了攸宁的手,向里走去,「你置办这么个破宅子做什么?要什么没什么。」 又是自然而然的,像是他与她携手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又刻薄地数落她…… 「什么人啊这是?」攸宁嘆气,真管不住自己了,没法儿不抱怨他。 「倒霉摊上了,你就受着吧。」萧拓笑笑的,回头瞥一眼神色特别拧巴的杨锦澄,「杵那儿干嘛?不是你让我跟我媳妇儿请你吃饭?」 攸宁嘴角抽了抽。她这会儿是很想做只猫或小老虎了,那样就能挠他个满脸花了。 第23章 不知不觉的宠溺 (2) (2) 进到室内,没多久,素斋和酒送来了,萧拓亲手斟酒。 杨锦澄吩咐随自己前来的侍卫、攸宁的随从退下。 筱霜晚玉得到攸宁首肯之后才离开。 杨锦澄望着攸宁,「上次与你说话,是你首次出嫁之前。眼下又要嫁了,且嫁得这样好,恭喜。」 攸宁欠一欠身,「多谢。」 「有一阵,我很担心你会死在顾家。」凭谁都可能忌讳的话,杨锦澄张口就来。
第39页 「我还活着。」 萧拓喝了一杯酒,心知杨锦澄是来给他和攸宁添堵的,或者,是替皇帝来的。倒是不用担心,攸宁压根儿没把杨锦澄当回事。闹不好,就是个杨锦澄来找气受的结果。 杨锦澄问攸宁:「你到底为何嫁给萧兰业?」 攸宁明知对方问的不是字面意思,仍是扯官样文章:「阁老请人说项,我受宠若惊,没有不应的道理。」 「早慧易夭,你尤其如此。」杨锦澄似笑非笑,「日后有萧兰业照拂,想必能活得长久些。」 攸宁巧笑嫣然,「怎样都好。」 杨锦澄端起酒杯,对攸宁示意。 攸宁从善如流,端杯喝了一口酒。 杨锦澄说起旧事:「七年前,一位隐世的神医好心为你治病,反倒因你身死,可还记得?」 「记得,那人姓安,自尽而亡。」攸宁神色淡淡的,「一条人命而已,没了也就没了,可我确然记得,安大夫的事与我无关。那件事,是杨大人经手。」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杨锦澄牵出一抹凉凉的笑,「他救你性命在先,託付给你无价宝藏在后,他身陷囹圄时,你却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这是两回事。」攸宁道,「杨大人如何想,我无能为力。」 杨锦澄转向萧拓,「安大夫是先帝心腹,先帝死后,他改换姓氏,以游医身份四处游走。 「多少人被夸贊聪明绝顶、天赋异禀,我这些年看到的,只有三人,你与唐攸宁就在其列。 「先帝把关乎社稷的一些东西託付给了安大夫,我一直奉命带人不遗余力地追踪,他在落网之前,与唐攸宁结缘,把那些东西託付给了她。」她顿住,观察着萧拓的神色。 萧拓低眉敛目,神色不见一丝异样。 杨锦澄苦笑,「没有安大夫,唐攸宁的病情很难痊癒。我起先以为事情会很简单,结果…… 「她根本不在乎安大夫的死活,那人也不简单,日夜被看守的情形下,仍是从容自尽。 「后来,锦衣卫反覆说了轻重,攸宁只咬定不知情。她这小身板儿,没人折腾都只有半条命,又是个不怕死的,我这些年——或者说皇上这些年,始终束手无策。」 说到这儿,杨锦澄抬手,纤縴手指点了点头部,「安大夫託付给她的那些东西,全在她脑子里。」 自己在被杨锦澄揭老底,攸宁若无其事,趁着杨锦澄说话的工夫,喝了两口酒。 她虽然是病弱之人,酒量倒是过得去。 萧拓听完,回一句:「有耳闻。」 「知情便好。」杨锦澄喝尽杯中酒,亲手倒酒,又把矛头指向攸宁,「你手里连银矿都有了,为何还算计顾文季那些私产?」 攸宁悠悠然辩解,「我算计过一些事,此事却属例外。他没法子还我三年光阴,手里只有那点儿家当,聊表歉意。」 萧拓意外的则是银矿一事。 杨锦澄的重点就是银矿,对他道:「大约是前年,她不知怎么打通了军中的关节,手下开採出的银矿得了一些将领的庇护,那些人里,地位最高的,是如今在西南挂帅的济宁侯林陌。我来这里之前见过林夫人,问起此事,她毫不知情,气得不轻。」 攸宁心里的笑意到了眼底。她看出来了,杨锦澄是来棒打鸳鸯的:银矿的事情,换个沉不住气的,迟一些一定跟她掐起来。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又喝了一口酒。 萧拓瞧了杨锦澄一眼,「这类事,锦衣卫里一些人应该知情,可惜,我以往从未听闻。」 杨锦澄眉眼微动,欲言又止。 萧拓冷静地分析,「就算属实,攸宁手里也只是有个银矿,从没引发官司,这一点我可以确定。如此,便是另有隐情。军中将领有不少仁义之辈,大抵是瞧着银矿明面上的东家做事厚道,仗义相助、帮忙打个招唿也是有的,毕竟,官商勾结之事屡见不鲜,仁义的商贾在如今则不多见。」 不需问就能确定,攸宁只是在背后筹谋诸事,明里出面的另有其人。 他这样的维护,不要说杨锦澄,便是攸宁,心里也很惊讶。 杨锦澄明眸一瞬不瞬地看住萧拓,忽而一笑,现出莹白的贝齿,「说的不错,专司此事的人若能找到唐攸宁的差错,就不是闲聊时提及的事了。」 「找到又如何?」萧拓微笑着看攸宁一眼,「横竖是个动不得的烫手山芋。」 他家的小笑面虎,有恃无恐。 攸宁当没听到。 杨锦澄默认,凝着攸宁,「有一件事,我总是想不通,姚慕林教导你数年,你到底学了些什么?可知家国大义?」 「不知道。」 「……」杨锦澄蹙眉,「你不知道?」 「我不需知晓家国大义,眼下晓得夫为妻纲即可。」 杨锦澄的刻薄到了明面上,「牝鸡司晨的事情都没少做,也好意思装出贤良的样子?」 攸宁明眸眯了眯,笑微微道:「我没记错的话,牝鸡司晨意指女子窃权乱政。或许皇上圣明,将这诟病女子的话改成了褒奖之意?」 杨锦澄忍无可忍,含怒道:「你说话给我当心些!」 攸宁眉梢微扬,「杨大人是心急还是心虚?」 杨锦澄额角青筋直跳。 「萧兰业,」攸宁转向萧拓,「能跟你商量个事儿么?」
第40页 「嗯?说。」 「我要是真嫁了你,你给我踅摸个虎崽子养在跟前儿好不好?」攸宁笑微微的,语声软软的,「也省得总有杨大人这种狐假虎威的,跑我跟前儿来耍横,比杨锦瑟那种二百五还膈应人。」 「什么叫真嫁了我?」萧拓就笑了,「说的事儿倒是真好说,咱家本来就有小虎崽子,得空了带你去看。」 第24章 不知不觉的宠溺 (3) (3) 攸宁说行,行啊,等你得空了带我去看。只是这么说,并没往心里去,当他顺着自己的话胡扯。 杨锦澄瞧着两人一唱一和,嘆息一声,对二人端杯,饮尽杯中酒才道:「很多话,明知讨人嫌,我还是要说。你们总得知道,要娶要嫁的人,到底是怎样的。」 「杨大人或许也是好意。接下来就该说我了。」萧拓道。 「没错。」杨锦澄坦然承认,「萧阁老有魄力,敢娶皇上都没辙的烫手山芋,可你自己又是怎样的情形?」 萧拓一笑,「我也是祸根。」 杨锦澄默认,凝着攸宁,「你可知道,先帝写下罪己诏、禅位诏自尽的实情?」 又是别有深意的话。攸宁淡淡的,「不关我的事。」 那不是挺简单的事情么?先帝再不济,也是一代帝王,怎么可能拱手河山之际就万念俱灰自尽?怎么可能不希冀着出现转机,出现帮他夺回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的人。 但是有人要他死。 有人杀了他。 「那件事,萧阁老最清楚。」杨锦澄意味深长地道。 攸宁道:「很公平。」 「你的意思是——」 攸宁微笑,「他要是没隐患,我应该不好意思嫁。」 萧拓轻轻地笑。 「明知无功而返,却不得不走这一趟。」杨锦澄放下酒杯,起身离座,对萧拓拱手行礼,「今日多有得罪,阁老只管发落。」 萧拓也不客气,「林陌那小子近来不怎么听话,你从速去西南沙场盯着他。」 「……」又一竿子把她支出京城了。杨锦澄颓然称是,「属下禀明皇上之后,明日一早便离京,阁老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萧拓道:「命他按照我划出的道儿用兵。再跟我玩儿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那一套,他那位不识数的娘、睁眼瞎的娇妻,也就不用活了。我不想用这种损招,但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便会有将士再不能与至亲团聚。他是我手里的刀,我能锻造,就能毁掉。」 「明白。」杨锦澄正色应声,举步离开。 攸宁噙着笑,问萧拓:「林太夫人不识数是真的,林夫人怎么就是睁眼瞎了?」 「你跟她交好,不会不明白。」萧拓见攸宁一直没怎么动筷子,岔开话题,「吃不下?」 「嗯,没胃口。」攸宁慢慢喝完杯里的酒,下地走向宴息室,「我得先睡一觉,起来再琢磨吃点儿什么。」 萧拓蹙了蹙眉,忍着没训她。 「你吃完就走,不送了。」齐家的事告一段落,攸宁接下来只需等候消息。心里是松快了不少,却也没一丝愉悦。 她找出一张毯子,窝到美人榻上。 这个宅子不大,偶尔用来与友人小聚,没几个僕人,很是安静。 攸宁借着酒意,很快有了睡意,恍惚中,听到僕人轻手轻脚地撤下酒菜,没听到萧拓的语声,该是走了,总不可能将一整日耗在这里。 她翻了个身,安然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醒来后却不大好受:胃里火烧火燎的,很渴。 转身望向门口,寻找筱霜晚玉,却被吓了一跳: 萧拓坐在窗前的圆椅上,架着腿,望着雪白的窗纱出神,看起来特别闲适的样子,神色却透着肃冷。 室内本就长时间没人来住,加上他,更显得冷冷清清。 「我的丫鬟呢?」攸宁坐起来,懒得动,又躺回去,「你怎么还没走?」 「懒怠动。」萧拓慢条斯理地说,「你的下人,我打发出去了。」 两个丫头总是这么心大,问都不问她,就把她扔给他。攸宁望着他,「你能替她们服侍我?」 萧拓一笑,「想要什么?」 「渴。茶。」 萧拓取过一个茶壶、一个水杯,走到她近前,放到一旁的小杌子上,给她倒了杯水,随后俯身,送到她唇边。 攸宁见是温水,皱眉,「要喝茶。」 「滚。」 「……」攸宁就着他的手喝水。 「还渴。」明明是喝了不少东西,却像是把胃掏空了。 萧拓又倒了一杯水,仍是餵给她喝,「晚点儿有馆子送膳食来,到时多喝点儿汤。」 「边儿去。」听到关乎饭菜的话就难受。 「特地给你点了一道开水白菜,一道文思豆腐,老闆的拿手菜,特地道。」 攸宁踹他一脚,嘴里倒是认怂了,「听着难受,别说了。」 「该,让你喝,喝死你得了。晚上再跟我来点儿烧刀子?」 攸宁翻身向里,扯过毯子蒙住脸,闷闷地说道:「你再磨烦,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萧拓在她身侧坐了,把毯子给她扯低些。 攸宁看着他沉郁的眉眼,心知杨锦澄有些话到底还是勾起了一些他最不愿回顾的事。 「等到缓过来,我送你回兰园。」萧拓说。
第41页 「我明儿才走。」攸宁坐起来,倚着美人靠。 「今日就回去。杨锦澄挑拨一番,林夫人一定急着见你,你又何必让她专程来这里一趟。」萧拓解释道,「我也得顺道见见她,交待她一些事。」 「杨锦澄挑拨不了我们。」攸宁笑道,「林夫人不得不做戏生气给她看而已,难道还能欢天喜地的?」 「事关她与林陌的夫妻情分,你想的太简单了。」 「这话怎么说?」 「他们两个,相互隐瞒的事儿可不少。」萧拓道,「我只能把话说到这儿,你平时提醒她留心些。」 攸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岔开话题:「你怎么总让杨锦澄办远差?」 萧拓凝着她,目光深沉,「皇上身边勉强能用的人,我都不会让他们长留京城。」 这下轮到攸宁幸灾乐祸了,「相互牵制?」 萧拓颔首,「她不让我如愿,自己也别想舒坦。」 攸宁眯了眯眼睛,笑得有点儿坏。 「不怕?」 「不怕。」攸宁坦然道,「有权势又霸道,多好。」她瞧着他,很满意的样子。 「说句我最想听的。」萧拓倏然揽她入怀,「再有半个来月,你可就真归我了。」 攸宁没料到他忽然就没正形起来,徒劳地挣了挣,「说什么?」 「说你看上我了,喜欢得要死要活的。」萧拓哄她,「说来听听。」 攸宁笑得不轻,「我又没疯。」 萧拓一阵气闷,抬手钳住她的下巴,低头索吻。 狠狠的,恨恨的。 攸宁双腿踢腾两下,掐他的肩,逮住机会就咬他。 末了,闷哼一声的却是她。 萧拓和她拉开距离。 攸宁看着他,抿着唇,舌尖默默地来回触碰牙床活动着。 这厮跟她是一点儿修养都不讲的,她咬他,他就真好意思咬她,咬得她舌尖儿木了。 「疼?」他问。 她瞪他。 他沉沉地笑着,又勾过她,吻了吻她眉心,再低头吻一吻她的唇,「来报仇。」 「你再气我,我可就勾引你了。」攸宁挑了挑他领口。 萧拓星眸中是满满的笑意,「说的跟真的似的,来,我看看你怎么勾引。」 第25章 无影无形的诛心 (1) 攸宁见他一副等着看戏的样子,真有些犯难了,可也只一刻,双臂就绕上了他颈子,软着声音道:「又引狼入室又投怀送抱的,你还想让我怎么着?」 萧拓笑开来,把她安置到怀里,搂紧些,轻轻地摇着,摇着。 「这么多年了,怎么直到今年才动了成婚的心思?」攸宁漫声问他。 「年纪小的时候,只顾着考功名、做官,随后,」萧拓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造反、打仗、进内阁,成婚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等于娶一个门第,甚至一众官员,哪儿受得了。」 「还是我好,只有我自己一个。」 他嗯了一声,之后却道:「只你一个惹事精,我瞧着也不比一群人能让我省心。」 攸宁闷闷地笑,「你可以反悔。」 萧拓托起她的脸,啄了啄她的唇,「都这样儿了,也不想赖上我?」 「这算什么,又不是只有我吃亏。」攸宁扬了扬眉,目光清灵灵地看着他,细白的手指抚着他唇角,「如果换一个人,你也愿意这么亲近么?」言语是在问他,心里则在问自己,如果换一个人,能否接受与他这样亲近。 人就在他怀里,指尖还是凉凉的。萧拓稍稍侧了侧脸,「不烦?」问她是不是并不牴触。 「不烦。」攸宁身形坐直了些,凝着他的眉眼,看着他的唇,「你呢?」眼神单纯而又认真,「你怎么总咬我?就不能好好儿的?」 在萧拓面前做张做乔,摆出温柔娇媚样子、存着诱惑之心的女子,他着实见过一些。可她这种路数,他别说没见过,压根儿没听说过。而偏偏、无疑,对他来说,这是最奏效的法子。 他把住她的手,再一次吻上她的唇。 起初温温柔柔的,春水一样的温柔,后来,终究压不住本性,水变成了火,霸道又炙热。 唇舌相触,她轻轻颤慄,但并不抗拒,一点点抗拒的意思都没有,甚而学着辗转回应。 完全是遇到了一件新奇的她愿意去学去探究的事的态度。 如此单纯,却又恰是无视繁文缛节男女大防的不羁任性。这份矛盾,令他欣喜,再渐渐失去冷静自持。 气息越来越焦灼,他意识到自己就要引火烧身了,忙别转脸,轻轻地笑着抚她的背,「不安好心。倒真有些勾魂儿的潜质。」 「有么?」攸宁搂着他,在他耳边问。 清浅的气息萦绕在耳边,萧拓的心又乱了,让她躺回去,「离我远着些。」 攸宁踢了他一下,「不解风情,难得我想开一回。」 萧拓把住她脚踝,放回到毯子里,又寻到她的手握住,笑笑的,「别淘气。」凡事得有个度,超出那个度,便是对她的不尊重。 攸宁也就不再闹他,坐起来用手梳理着长发,继而下地,「我去洗漱下。」 「饭菜也快送来了。」 攸宁说好,自己绾了高髻,洗漱一番,找出一身与来时样式一样的玄色深衣换上。 萧拓到了院中,看着午后阳光洒落的幽静的庭院,眸子慵懒地眯了眯,唇角始终噙着浅浅笑意。
第42页 . 齐老夫人、蔺清芜和齐羽娴上午便回了客栈,开始安排回程事宜。 死心了。将心比心,齐老夫人和齐羽娴都听出了唐攸宁的未尽之语,晓得了齐家与蔺清芜的过失在何处——没得挽回的过失。 齐骧问了蔺清芜、齐羽娴几句,蔺清芜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齐羽娴有条有理地回禀道: 「娘亲从没把唐东家当做女儿,两次相见,都不是母亲见到女儿的样子,没一句嘘寒问暖的话。 「再者,娘亲以前也利用唐东家做了一些事,她从那时就心寒了。 「我们主动来认亲,触了她的逆鳞,落到这步田地,也只有认了,再做无谓的事,不过是徒增笑柄。」 因为与唐攸宁迄今只见过两面,因为是唐攸宁施加给齐家一场风雨,更因为憧憬与现实之间的落差,齐羽娴做不到对同母异父的姐姐生出一丝亲近。 可是,到了今时今日,羡妒、厌烦是没有了,有的只是畏惧、欣赏与钦佩。 唐攸宁点拨的话,她会一直记在心里,并完全奉行。虽然父亲日后定是官职低微甚至离开官场,可什么人有什么人的活法,她找对自己的位置、踏踏实实往前走便是了。 更何况,萧拓与唐攸宁那一幕…… 那非常别扭又特别赏心悦目的一幕,流露的是那样一个大男人对有婚约的小女子的不拘礼甚而耍赖,他看着将要娶的妻子的时候,眸中闪烁的光彩,明眼人都品得出他心意。 只是,唐攸宁不知道。 想到这一点,就由不得齐羽娴不苦中作乐了:先动心的吃亏,后知后觉也未必有好处。那样的两个人…… 算了,横竖是日后只能遥遥仰望的一对儿眷侣,多想无益。她是真认命了。 齐骧听完女儿一番话,深深地看了蔺清芜一眼,「知道了,羽娴回房歇息。」 齐羽娴称是退下。 蔺清芜望向齐骧,「我让你很失望吧?」 齐骧黯然一笑,「我还以为,唐攸宁服丧期间,你与她信件来往,保证她出力为我斡旋的时候,与她是有母女情分在先。」 「没有。」蔺清芜神色木然,「决意抛下她离开唐家的时候,我便斩断了与她的母女情缘;她在江南的时候,不要说齐家不允许,便是我,也不想见她,甚至怪过姚先生夫妇多事,把个时时提醒我过往的人带到跟前;后来要她帮衬你斡旋,只是觉着,她有名师教导,理应顾念生恩,理应帮我;这次来京相认,是为了我与你所生的两个女儿有更好的前程。」 齐骧语声透着无力,「这就说得通了。」 「报应。」蔺清芜悽然一笑,「我待她,是太不好了。」 「你没用心待过她,合该如此。」 「我这样的人,你不妨休弃。」 齐骧眉梢微动,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微妙,「我此生都不会休弃你,这是顾大人特地点拨过我的。 「他说我要是把你休了,你保不齐就又来京城找唐攸宁相认,唐攸宁不认也倒罢了,万一想不开把你认下,你不定又要做出什么可笑的事。 「旁观者清,他为免齐家走入绝境,为免我连末流官职都做不了,才着意提点。这份儿好心,齐家不能辜负。」 蔺清芜初时听了还不觉得怎样,细品了片刻,脸色就非常难看了。 他只说受谁提点,却没提半句夫妻情分。 她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 他曾经给过的海誓山盟,是什么? 她为他付出年华、不顾怀胎生产的兇险,又成了什么? 第26章 无影无形的诛心 (2) (2) 「梁御史说的对,齐家是从根底上坏了,我待人无情,身边人也待人无情,只是一时间说不清是受谁潜移默化之故。没个三二十年,这门风正不过来。」齐骧神色还算平和,「错了便是错了,理当领受惩戒。日后,劳烦你陪齐家慢慢儿熬着。」 她想听的,他又是只言片语也未提及。蔺清芜觉得周身一阵阵发寒,脑海里只有三个字:伪君子。 「我呢?这些年,我之于你,到底是什么?」她讷讷地问他。 齐骧长久地望着她,「自娶你之前到成婚三二年,当真钟情过。」 蔺清芜等下文。 「慢慢的,就开始厌烦。」齐骧说下去,「这日子绝不是只有你我,可你却铁了心围着我转,纳妾的事,是娘为了子嗣勒令我那么做,也是我有那份心思。这些年过来,你已面目全非,自己不觉得?」 蔺清芜吃力地走到一张座椅前落座,按着扶手的手,渐渐指节发白。 「这次的事,你满心满意为着我和两个女儿,我要说你的不是,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齐骧难掩失望,「但你……稍稍有个为人母的样子,唐攸宁也不至于动怒,再迁怒齐家。终究是我错了,自开始便错了,若是可能,情愿不曾结缘重逢。」 他后悔了,后悔与她的一切。 或许早就有了悔意,而她不够敏锐,不曾察觉。 蔺清芜自嘲地笑着,在这样的笑容中,失去意识。 . 如萧拓安排好的,攸宁在别院用膳。 跟他胡闹一场,胃里舒坦了不少,她胃口也就还凑合,他着意提到过的开水白菜、文思豆腐真的味美,多进了些。
第43页 萧拓只是看着她吃,在一旁自斟自饮。 用过饭,筱霜晚玉也张罗着回清云寺收拾好了箱笼,一行人回往什剎海,萧拓、攸宁各乘各的马车。 萧拓的马车趋近兰园便往回走,攸宁不得不过去问他一声:「不是说有事知会林夫人?」 他连车都没下,隔着车帘说:「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又不熟。」 「……」 萧拓又说:「不那么说,你肯乖乖回来?回吧,我有事要忙。」 一大天不务正业,这会儿就忙了起来。 首辅的嘴,骗人的鬼。攸宁不动声色,行礼作别,回了兰园。 济宁侯林夫人迎上来,不拘礼地直接携了攸宁的手,「先是想着去清云寺找你,得了萧阁老派人传的话,便来这儿等着。」 「何必特地走一趟。不过也好,有事告诉你。」攸宁复述了萧拓指摘林陌的那些话。 「有什么法子呢?」林夫人缓声道,「有人着意捧杀,说林陌用兵能与昔年的钟离远、萧兰业比肩,前者就不说了,后者为西南战事快累死了,林陌也不发力压制那等话,这一阵也像以前那么听话,萧阁老自然恼火。」 攸宁见她心里有数,便知一定有应对的法子,也就不再说什么。 林夫人今年十八岁,幼年时与攸宁在江南的书院结缘。 攸宁问起别的:「你婆婆知道你来见我么?」 林夫人颔首,「再不明白事理,也晓得你日后是惹不起的人物,劝我要与你勤走动。为这个,我故意拖了这些日子才来找你。」 攸宁倒不介意这类事,只介意自己会否带累别人的名声。进到书房,落座后,她提议道:「留下来用饭,我让厨房多备几道你喜欢的菜,狮子头、粉蒸肉、清蒸鲈鱼,还想吃什么?」 「今儿不吃粉蒸肉,吃梅菜扣肉。」 攸宁笑盈盈的,和林夫人商量着写了份菜单子,唤晚玉送到厨房。 . 萧拓回了碎月居。 说起来,他今日要办妥的事情只有一件:写篇文章,给弹劾自己的那些官员一个统一的答覆。 弹劾他的摺子堆积如山,皇帝这几日看到他,总是指一指摺子,要他自己带回值房去赏看。 着实地不耐烦了。 他又何尝不希望那些人干点儿正事、人事,又何尝没有早些让他们闭嘴的心思,可他不也忙么,西南的战事、将至的婚事、如常拉拉杂杂的政务,要不是几个幕僚还算得力,早累死了成么? 他摆手遣了随从,独自漫步至后园。 打了两声唿哨,初六才自丛林中出来,欢实地跑向他。 「又把十九扔哪儿了?」萧拓摸了摸它的头,循着它的来路走进林深处。 地形陡峭的坡上,十九正急得团团转,想跳下来,没那个胆儿,原地待着,不定要到什么时候。看到萧拓,立马摇头摆尾的,却是没了焦虑。 初六坐在萧拓身边,顶嫌弃地望了十九一眼。 萧拓拍拍它的背,「快去。」 初六不动。 萧拓又拍拍它,「听话。」 初六抬头瞧他。 他俯身搂了搂它。这傢伙,撒娇也是不声不响的。当然,这样最好,它要是动不动吼一声,他都受不了。 初六高兴了些,踩着优雅轻灵的步调到了坡上,盯了十九一会儿,给了它轻轻的一爪子,叼起来,跳到平缓之处,颠儿颠儿地无声无息地回到萧拓面前,这才松嘴。 十九跑到萧拓脚边,扒着他的衣摆往上爬。 它身上湿乎乎的,好像跌跤到过水里,萧拓也不介意,俯身捞起来,往丛林外走去。 十九肥滚滚的小身子扑腾着,奈何被萧拓拢住了前爪,不消片刻也就安静下来。 他最初见到的初六,就是十九现在这样子,只是没十九这么胖,也没这么活泼。 是去年这时节,萧拓出外巡视回京的路上,听人说起清云寺里收留了一只小老虎,一位道人在高山中捡到的,等候有缘人收留,常年照顾。 一听就能相见,它父母已被猎人、求财之人夺去性命。 当时萧拓想,送到宫里的万兽园就成,园中有技艺最佳的驯兽师傅,不会委屈了小傢伙,就说去看看,吩咐随从先一步回府。 到寺里的时候已经很晚,净空师太亲自送萧拓去往小傢伙的住处,路上说顾少夫人也在这儿,恰好住在小老虎相邻的居处。 那时萧拓已经领教过攸宁的手段,心生笑意,想着笑面虎和小老虎凑到了一块儿,倒是有趣得很。 初六所在的小院儿,院中与室内燃着灯,只有两个看门的尼姑。 净空解释,幼虎性子烈,寻常人怕被咬到,它也真不习惯有人在近前。 萧拓估摸着净空还有晚课要做,便让她去忙,说我看看就走,过几日安排好就过来接这小傢伙。 净空说萧阁老一定能给幼虎找到最好的归处,贫尼没什么不放心的,大抵看他风尘僕僕的,坚持让他用一餐素斋、略作歇息再走。 萧拓从善如流,说那就吃点儿东西喝杯茶再走。 净空也便离开,匆匆安排下去。 初六本来正在室内的蒲团上睡着,一察觉到萧拓进门就跳起来炸毛呲牙。 惹得他强行把它按怀里逗了一阵,这一来就有些喜欢了,想着不如自己弄个园子安置它——这狗脾气,到了万兽园,得见天儿挨收拾。
第44页 寺里的人送来了素斋,萧拓遣了她们,独自用饭,初六则走到门口坐着,隔着竹帘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小身影孤孤单单的。 萧拓望着它,喝着茶。茶是碧螺春,说不出什么不好,但就是喝不惯,想念着惯用的庐山云雾。 盘算了一番,几乎歇了亲自安置它的心思:这么一点大,居然显得心事重重,性子又难相与,难照顾,而且他时间也不富裕,它长大后仍旧看他不顺眼,那乐子可就出大发了。 正想着,见初六站起来,情绪明显不同,又用头又用爪的折腾片刻,好歹是把帘子掀开了一道缝隙,它趁机直起身形,笨拙地翻出门槛。 摔了一下,它也没发脾气。 萧拓一头雾水时,听到院门口传来轻柔的女子语声,便走到次间半开的窗前,找了个方便观望却不容易被发现的角度,望向院中。 净空师太安排他在这里用饭歇脚,又有只小老虎,按理说没人敢来才是。 初六应该是在门口观望了一下,之后撒着欢儿地跑向独自进院的女子。 是个身着一袭玄色长袍的羸弱女子,笑眉笑眼地蹲下,拍着双手接初六入怀。 初六分外亲昵地跟她撒娇,乖得像猫。 一个看门的尼姑满脸难色地跑进来。 萧拓打个手势。 尼姑低声道:「是顾少夫人,她……跟幼虎很投缘,白日晚间只要得空,就会过来看看。她、她不知道您在这儿。」 「她不进室内,便不需告知。」萧拓心知尼姑似乎还有为难之事,不感兴趣,便就没问。 尼姑松了口气,语声更轻,「阁老放心,顾少夫人就是到外面透透气,不会进室内。」随即原路退了出去。没过片刻,她与另一个守门的被人支去了别处。 萧拓听话里的意思,是顾家的丫鬟骗两名尼姑去了相邻的院落。 他要是有歹念,她唐攸宁今晚不就是害了自己? 那一刻真觉得她私下里太不着调,率性而为。下一刻,他明白原因了—— 攸宁抱着初六到了石桌前,把它放下,自己坐到石桌上,双脚踩着石凳,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扁方的酒壶,旋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很娴熟的样子。 萧拓嘴角抽了抽。 在寺里住着,喝酒,亏她做得出。怪不得那尼姑言辞闪烁,合着是知道她喝了酒,甚至喝高了,也不想或是不敢往上禀报。 萧拓不知道那醉猫什么时候走,只知道不招惹不碰面是最好。 初六坐在她身侧,一双比照身形显得圆圆的大大的前爪併拢着,时不时往她近前挪一挪。 攸宁一手把着酒壶,慢悠悠喝酒,一手则摸着初六的头,和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言细语: 「听说今儿肯好好儿吃饭了?乖,就得这样,不论到哪儿,都不能饿肚子。」 「我这几日没胃口,不然也就陪着你吃饭了。」 「嗯,我又喝酒了,不喝睡不着。」 「寺里这几日在做法事,超度的人,是与我最亲近待我最好的人。不是母亲,我那位母亲,快让我不认识那俩字儿了。」 说到这儿,她笑,在月光影里、灯笼影里,现出几颗贝齿。 但那笑容没有一丝欢喜,透着孤单寥落和自嘲。 她喝了一大口酒,呛咳了一阵子。 初六仰头望着她,待她平復下来,身形直起,小爪子扶着她身形,又望她。 「没事,没事,不担心。」攸宁往桌子里侧坐,把它放到膝上,「怪不得我最喜欢跟你待着。也只有跟你,我才唠唠叨叨,你只听着,只会关心我,而不会忧心那些有的没的。」 初六慢慢地趴下去,依偎着她。 「你失了父母,我也没有。」攸宁说。 萧拓心想,坏了,真喝高了,她那早已离京再嫁的生母也罢了,有也等同于无,唐元涛可还是活蹦乱跳的。 「真跟没有一样,除了不管我死活、毁我、气我,什么都不会。我迟早要离开他们。」攸宁像是怕膝上的幼虎费解,耐心地跟它解释,「你跟我不一样,你的爹娘是有心无力,不能陪你长大,教你谋生的本事。所以我们不是同病相怜,真论起来,我不如你。可也有好处,心被一刀刀地凌迟多年,往后行事便再不需有多余的顾念。」 初六身形动了动。 她抚着它的手势更温柔,「我那所谓的父母,但凡有个人样儿,我也不至于是如今的情形。坏名声有时也有好处,但谁不想过得名声好、麻烦少?」顿了顿,轻轻一嘆,「我总担心连累师长、挚友,怕自己的名声连累了她们,聚少离多,来往跟做贼似的。倒也不是不好过,只是偶尔会生闷气。」 一番话,萧拓听到了心里。只要有选择的余地,谁会愿意众叛亲离。 「我要是能照顾你,该多好。」攸宁转移了话题,似乎很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我们认识那天是初六,你要是陪着我,咱就叫初六。」 萧拓无语。什么名儿啊这是?若是逢下旬遇见,难道要二十几地叫着?正嘀咕着,她却话锋一转: 「可是不行啊,我听师父说过,你们的寿命一般是十几到二十几,我陪不了你那么久,又是自顾不暇的。」 萧拓又听出了点儿别的意味。 「净空师太认识不少心善的人,她放心託付的,就一定信得过。我多陪你几天再走。日后到了新家,不要耍性子。就你这坏脾气,真得改,就算再小,给谁一口谁也受不了。」
第45页 萧拓展目凝视着她清艷的容颜,望着她待同类一般地对待那只幼虎,神色温柔恬静,偶尔一笑,竟显得天真、孩子气。 可是如何的天真、孩子气,都让他觉得这一幕美是美到了极处,却延逸着无声地孤独寂寞。 后来,初六睡着了,她把小傢伙送到室内,放到堂屋的蒲团上,转身离开。脚步倒还没凌乱。 再后来,他置办了碎月居,请了驯兽师傅,跟净空打过招唿,说了要自己照顾着幼虎,不需与寻常人提及。 给小傢伙取名字的时候,在心里又嫌弃了好些遍,还是取名初六。 不得不说,他那时对攸宁诸多偏见,诸多不贊同——当然现今也没好哪儿去,在初六的事情上却是明白,她那份儿对初六的心,与它在寺中的相伴,喜欢却没霸在身边,是对懵懂无知的初六的善念,亦是她心头留给这尘世已不多的温暖。 便是那样机缘巧合之下,他与她有了第一次的相见,她在明,他在暗。 后来很多次,皆如此。 只是,她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他逐步查清楚了她与父母有缘无分的过往,查到了关乎她的很多很多事。 她是有过于充分的理由心凉心寒失望再到对亲情无望。 明明是该阖家捧在手里的明珠,却被弃若敝屣,换了稍稍心智薄弱的人,怕是要全然否定自己。 她一定也有过那种时候,不然,私下里的任性消极从何而来?她对初六说的话……就没寿终正寝的打算。 那对夫妻,挂着父母名义的她的双亲,已经将她毁得七七八八。 直到夜色深浓,萧拓满心都是这些过往,待初六、十九的态度也就更加柔和。 景竹来禀:「齐夫人情形不大好,昏迷不醒,因在城外,齐家一时间请不到医术精湛的大夫,都急得不轻,怕在客栈就出个好歹,待到明日——」 萧拓想说那就让她快死吧,转念一想,唇角牵出残酷的笑,「明早城门一开,你就送医术精湛的几位大夫去给蔺氏诊治。另外,替我敲打齐老夫人、齐骧几句。如何说?容我想想。」 后悔的滋味儿不好受,他要蔺清芜继续活着,继续品尝。 他要蔺清芜看着曾放弃的女儿,与他并肩同看河山恢復绮丽,战乱得以平定。 眼睁睁看着,那明明能分享,却生而不可得的锦绣无疆。活在绝望之中。 这不管怎么算,也已到了蔺清芜做出偿还的年景。 第27章 渐行渐近的婚期 (1)、(2) 攸宁和林夫人用过饭,又有故人登门。 来的是徐少晖,与两女子做过一年左右的同窗,出自将门,也曾上阵杀敌立功。有一度,看那苗头,萧拓很有提携他成为名将的意思。 然而徐少晖的祖父是个不省心的,明里暗里总骂皇帝是祸国妖后,萧拓是乱臣贼子,横竖不认现今的朝廷。 话太难听,有一定的煽动作用,免不得有人跟着敲边鼓。赶上萧拓、女帝有一阵都肝火旺盛,于是召回徐少晖,罢免了他的官职,令其回家侍奉尊长,徐家的侯爵仍留着,只是不再按例行赏赐。 徐老太爷从那之后才老实了,每每怪自己嘴欠,断了孙儿的大好前程,眼睁睁看着林陌取而代之,得到重用。 徐少晖倒是看得开,留在家里一心一意帮父亲打理庶务,拓展财路。日子总要过下去,家里穷得叮噹响是万万不成的,便就私下里与攸宁、林夫人合伙做起了一些生意。 进到外书房,见林夫人也在,徐少晖讶然一笑,「你怎么也在这儿?」 「提前来添箱。」林夫人笑道,「给攸宁准备了些上好的料子,一匣子珍珠,听着可还成?」 「成啊。」徐少晖笑道,「我娘也给她选了不少好料子,和一些首饰,好不好的,总归是徐家一份儿心意。」末一句,是看着攸宁说的。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攸宁并不客气,请徐少晖落座,唤人上一盏六安瓜片,又问,「你家老太爷肯让你来?」与徐家,明面上是没有交集的,不想因着自己给他们雪上加霜。 徐少晖喝了一口茶,未语先笑,「他认定是首辅强娶,这一阵隐约听我爹娘说了与你的渊源,催着我们给你备份儿厚礼,说徐家再怎样,遇到占理的事出面给你撑腰,凭谁也说不出什么。我跟爹娘自然是顺坡下,照着他的意思行事。」顿了顿,又犯难地补充,「当然,他也说了,你别做缺理的事。」 老爷子那样的脾性,对毒妇能有什么好看法,不外乎是要借着她跟首辅较劲。攸宁笑一笑,「那可说不准。」 「回头你当面跟老爷子说。」徐少晖神色郑重地看着她,「这门婚事,是两厢情愿,还是有别的猫腻?」 攸宁淡然反问:「能有什么猫腻?梦游着过来的?」 徐少晖逸出舒朗的笑容,「是你情愿的就好,不然,什么都来得及。」 攸宁温缓一笑,「谢了,不用。」停了停,又强调,「不用。」 「那就成。」徐少晖心安了,便与攸宁和林夫人散漫地说起一些昔年、当下有趣的事。 . 翌日一大早,齐家人就住的客栈,景竹带着几位名医造访。 齐家奉为上宾,女眷也没避嫌,殷勤地帮忙款待。 寒暄之后,景竹笑笑地对齐老夫人道:「您打理齐家内宅已久,我家老夫人也有耳闻。往后您就像以前一样行事即可。」
第46页 短时间里,齐老夫人判断不出对方是给自己挖坑还是善心提醒,便只赔笑。 景竹转向齐骧,「齐知府涉嫌私相授受给顺安伯戴绿帽子的传言,我家爷也有耳闻,您要是愿意,咱们就细究这事儿?」 「不必,大可不必,全是无稽之言,还请阁老网开一面!」齐骧语气急切,碍于身份才没跪下去。 「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你跟你髮妻慢慢清算就是。」景竹瞧着他的目光点点转冷,「但我家爷另有话问你,你愿意答,便答覆,不然就当我没说。 「我家爷现在犯嘀咕的是,蔺氏到底为了什么嫁的唐元涛,又是为了什么,因着五千两的嫁妆捨弃女儿——齐家当时指望着她那五千两的嫁妆过活么? 「其后年月,她对膝下所生两女,情分到底是出自哪种情分?那身在沧州的不足月出生的孩子,你们夫妻两个现下都抛之不顾来了京城,是不是实情? 「齐夫人这何尝不是又一次弃亲生骨肉于不顾? 「这再过些年月,您齐大人一个不乐意,要杀亲生女儿的时候,我料想着,齐夫人也不会反对。」 景竹知道,自己是说的有些太多了,是把萧拓的三言两语扩充成了这些话,但是不后悔:有些人,就是你不掰开揉碎了跟他讲他就不明白,那他就乐得做这种细緻活儿。 齐骧沉思片刻,面露骇然,不自觉地抬手点向景竹,想斥责,却是欲言又止。 同样在场的齐羽娴亦是沉思片刻后面露骇然,身形摇摇晃晃,要在身边丫鬟借力之下才能不更失态。 「我家爷真没别的意思,就指望着齐家待蔺氏一如往日,差一分二分倒是能将就,要是比以前好了,那就算算旧帐,反正在首辅那儿,旧帐新帐的总是不缺,就缺他认真跟谁清算。」 齐骧听完,过了几息的工夫,缓缓跪了下去,「卑职明白。」 景竹适时地避开,大步向外走去,「但愿你真明白。」 . 翌日,攸宁处理完手边事,听到了关系萧拓的一个趣闻: 他写了一篇文章,好像是皇帝刚收到就晓瑜百官的摺子。 他倒也没说什么大事,就只针对近期因为自己娶妻引发的弹劾做了回復。 文章中有「何等人、何以时时留心他人姻缘裙带」或「官场少君子久矣」的言辞,亦有因此而生的萧索心寒心境,撂挑子不干也是很有可能的意思。 也就是这言语,惹得攸宁细品,随即就忍不住笑了,想着这人真是够缺德的。 可不就缺德么,有的文官其实真是为他好,不想让他娶个毒妇从而成为生涯污点,他这么一来,把人归类为时时刻刻盯着人姻缘裙带关系的人了,最损的是,你再吱声,那你就是盯着我萧拓姻缘裙带关系的小人。 再就是满心担忧追随他的袍泽亲信,到这会儿是帮他摇旗吶喊还是保持静默?毕竟,皇帝绕过内阁直接下旨处置个把官员也不在话下——他们在皇帝和首辅之间,也要做个明白的抉择。 只要有机会就抓住,利用,这也是攸宁惯常之事,想明白倒也不觉怎样,吩咐筱霜:「去知会萧阁老,晚间有空就过来一趟。」 第28章 如约而至的吉日 晚间,萧拓一面用饭,一面与管家说定了正房修缮的一些事,「……我真忙不过来了,你得空就替我过去看着,比照着静园那边刚建时的规格,我这么说你总该明白了。」 「就是不用太好,过得去就成?」管家赔着笑,「说实在的,小的总觉着您住得太简朴。」 萧拓吃了一块辣炒豆腐,瞪了管家一眼,「废什么话?二十六新人进门,就算想弄出什么花样儿来,时间也不够。」说完连夹了几块豆腐到饭碗里。 管家跟随他多年,知道他越是看起来生气的时候,心里反倒没火气,笑道:「多雇些工匠不就成了?您又不差这俩钱儿,木料石料什么的也好说……」 「你再说,信不信我大耳瓜子抽你?」萧拓扒拉着米饭,「照你这么干,又得有人弹劾我铺张奢靡。」 管家笑得更欢,「这算什么?咱家爷一年少说三百天被弹劾。」 萧拓气笑了,「皇上要是找辙不给我半个月的假,你是能补给我,还是能替我去当差?」 管家总算明白了,「那成,小的心里有数了,先凑合着,过一两年再好生修缮也就是了。」 萧拓皱着眉道:「厨房是怎么回事?这豆腐跟没放盐似的,只有辣味儿,欠卖盐的钱了?」 「那您就吃别的啊。既然不合口,怎么还左一块右一块地吃?」管家困惑地望着他。 「别的更难吃。」萧拓闷头扒饭,没多会儿吃完了那道辣炒豆腐和一碗白饭。忘了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饭菜只要干干净净的,就尽量不浪费或少浪费些。 管家又好笑又心疼。 厨房的饭菜,除了特地准备,平日里的确是没个准成,这一餐你抱怨咸了,下一餐就敢不给你放盐——厨子都是起码二十年前进府,是老太爷的亲信的亲戚,在府里的腰板儿一向很直,外院没个正经的人打理,萧拓又是出了名的衣食方面最好打发,年復一年,那些人愈发地懈怠。今日估摸着厨房里又像平时一样,主厨早就回家了,只留了帮厨的人。 「把碎月居的厨子调过来一个,府里的调过去。」下人只要没有太大的过错,没踩线,萧拓都不会正经发落,「我不知道规矩细緻是个什么玩意儿,陶师傅对膳食却很讲究。那俩小子跟着他吃的时候也不少,是该讲究些。」
第47页 管家笑出声来,「您这都什么跟什么?陶师傅听了得怎么想?」顿了顿,又道,「明白您的意思,陶师傅在宫里耳濡目染那么多年,稍稍点拨一番,厨子的手艺就能进益些,等到学得像样了,再回府里也不迟。」 「明白就成。」 管家知道他不但没吃饱,更没吃好,建议道,「去老夫人房里讨几道菜过来?听说她老人家的小厨房里做的饭菜很精緻。」 「她才不会管我。」萧拓睨了他一眼,漱口之后,嘀咕一句,「做得这么难吃,也是本事。」 管家想着的是正经事,「吉日前后,是不是得从外面请几位名厨过来?不然席面都得让酒楼送。」 「凭什么花冤枉钱?各房都有小厨房,饭菜都做得很好,除了老夫人房里的,明早全拎到内外的大厨房。哪个不肯,不尽心,让自个儿主子来我跟前儿领三十板子。」 「……」管家也不知道他这是精打细算还是抠门儿,更不知道来日的五夫人受不受得了他这种做派。 「里外的大厨房都是摆设,理事的从膳食方面捞油水,一来二去的,就我一个吃大厨房那些二把刀做的四不像的傻子。」萧拓站起来,晃了晃颈子,「今儿不想忍了。我找地儿蹭饭去,晚了就歇在别院,不用等门。」 管家送他上了马车,才笑呵呵地安排诸事。 萧拓还算有口福:攸宁傍晚时乏了,睡了一觉,醒来刚洗漱以毕,唤人摆饭,他就来了,听他说没吃饱,自是邀他一起用饭。 「没特地准备,将就着吃几口。」攸宁与他去了书房院的小花厅,在饭桌前落座。 筱霜晚玉摆上四道菜、两碗白饭,看到萧拓打手势,便悄然退了出去。 攸宁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扶额。 菜是辣炒雪里蕻,清蒸鲥鱼,香椿芽炒鸡蛋,辣炒豆腐。 萧拓蹙眉,忍着没数落攸宁。她饮食该以清淡为主。 「鲥鱼是徐少晖送来的。」攸宁道,「他祖父有一阵总骂你,害得徐少晖没了官职,你该记得。」 萧拓莞尔,「记得。徐家都那样儿了,你倒也没疏远他们。」 「徐少晖品行很好。」攸宁亲手递了筷子给他,「家师一直记挂着他。」 「当初只是借题发挥,单说这个人——」萧拓思忖了一下,「没锐气,就像是不知道在为谁出生入死,对我有很多猜忌。过于赤诚,又过于没有赤诚之心,那就算了,强行用那种刀,害人害己。」 攸宁把清蒸鲥鱼往他近前挪了挪,「过于赤诚,又过于没有赤诚之心,怎么说?」 「将士征战,该只为止战,只为百姓。」萧拓对她笑了笑,没掩饰由心而生的几分失落。 「有时候会不会真心寒?」攸宁起身,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小坛酒,两个白玉杯,送到他手边,「我就做做样子,你喝点儿,难得有幸请你吃一餐饭。」 萧拓微笑,透着点儿满意,拍开泥封,斟了两杯酒,把一杯送到她面前,这才答她那个问题,「会,经常。文官厌我恨我也罢了,袍泽如此便真的不好过。我再不济,再不是东西,用兵方面,从来只为百姓。偏偏如徐少晖一样的不在少数。」 攸宁凝着他,「没法子。你从器重再到放弃的那段时间不长,不够他了解你,不像真跟着你杀敌、愿意了解你的那些铁血儿郎。再说了,你也该明白那样的人,他们不是不能为家国拼上性命,可这家国,到底是谁的家,谁的国?他们只是担心,今日之于家国的功,来日成为家国的劫。」 「他这么跟你说的?」萧拓问她,之后举筷,尝了一块辣炒豆腐,恰到好处相溶的咸辣,用的豆腐也只是寻常可见的,却分外鲜美。他挑了挑眉,味道也太好了些,不由得又吃了一块。 「没有。」攸宁瞧着他吃东西的样子,颇觉得像只大猫,很是有趣,她起身又将鲥鱼往他跟前送了送,示意他尝尝,「我也是这一二年才品出来的。以前他不着调,颇受了我一些影响,我对你没偏见,但也不敢指望什么。」 萧拓却把清蒸鲥鱼、香椿芽炒鸡蛋两道菜送到她面前,「你吃这些,不准碰辣的。」 「……」攸宁默默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萧拓哈哈一乐,开始吃辣炒雪里蕻,又是美味得让他意外,瞧了她一眼,「我怎么记得,这道菜是秋冬才有的?」 攸宁给他一记「你是不是缺心眼儿」的眼神,语气倒是如常的柔和,「这雪里蕻是腌制的,跟寻常咸菜没什么区别,存放得当,何时取出来用都可以。只是寻常人过了秋冬,就吃合时节的菜,不大想得起让这道菜上桌。」 萧拓颔首,他在膳食方面露怯是常事,「懂了。回头你让厨娘准备准备,陪嫁过去。家里的厨子都不成,你一准儿吃不惯,为了一日三餐跟我闹脾气我可受不了。」 「……好。」攸宁举筷,兴致缺缺地尝了尝他指给自己的两道菜,放下筷子。 「嗯?」萧拓瞧着她,脸色就有些不好了。 「没开胃的菜,吃不惯。等你走了,我再让厨娘依样做两道。」这是她的家,她才不要他管束着自己。 「……」萧拓看着她运了会儿气,可终究是算明白了一笔帐:不管怎样,她吃一些总比饿着强,就把自己面前的两道菜送到她近前,「吃,吃吧。」
第48页 攸宁心知肚明,他忍下了「吃死你算了」那一句,笑得明眸微眯,之后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享用起心头好。 萧拓拿她没辙,用着饭菜生闷气,吃到七分饱,终究是也微微地笑了。 攸宁说起正事:「我请你来,就是想问你,徐少晖要是有意,能不能重回官场?你要是同意,我也就不用走别的门路帮他斡旋。」 「缓一缓再说。」萧拓没多问别的,只告诉她,「起码等林陌回来,我安置了他再说。」 「嗯,到时你要是忘了,我再提醒你。」 用过饭,两人转到书房喝茶。 书案上放着三把摺扇,攸宁递给他两把,「眼下写不好字,画不成画,这两把是以前做的,你选一个。」说完,要将余下的那把收起来。 萧拓则先一步拿到了手里,打开来,见一面是墨竹,一面是春山薄暮。 攸宁不起急,只跟他解释:「这把不成,不能送人。」 「怎么?」 「修理扇骨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手,一根扇骨上染了血,没想过送人。」她不忌讳,不代表别人也不忌讳。 「我又不是外人。」萧拓唰一下合上了扇子,「就要这把。」 「……行。」攸宁找出相宜的扇套、扇坠,「我用过一段日子。」 「看得出来,那更好。」 「……」攸宁帮他把扇子和饰物安置好,放回样式古朴的狭长匣子里,递给他,「我送阁老出去?」 「滚,谁说要走了?」萧拓接过匣子,在她对面落座,架起腿,双手舒适惬意地交握,「来杯庐山云雾。」 攸宁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好。」转头交代下去,又问,「今儿内院有个管事过生辰,小厨房备了长寿面,我想等到子时前后吃一碗,首辅大人不如也等到那时尝一尝?」好意思的话,你就给我赖到子时。她是这么想的。 「行啊。」他说,「横竖我除了在你这儿,也吃不到合口的东西。」 「……」他还显得可怜巴巴的,真好意思啊。攸宁坐到太师椅上,拿过一册书,做好了他走之前再不搭理他的打算。 萧拓哈哈地笑,笑了好一阵。 攸宁险些黑脸,要非常克制,才能不让情绪外露。 随后,萧拓真就逗留到了子时,和她一起吃长寿面。在那之前,一个看书,一个琢磨她不知何时摆的棋局,深思熟虑后解开来。期间没有一句交谈。 吃完面之后,萧拓喝了半盏茶,这才道辞。 攸宁送他到马车前。 他毫不避嫌地揉她的脸,「别作妖,好么?」 攸宁忍无可忍,皱了眉,扭开他的手。不是要顾忌什么,是他那德行太欠抽了。 「近日不能再来看你,吉日再相见。」他笑着上了马车。 第29章 一波三折的婚夜(1) 一更 三日后, 蔺清芜情形略略见好,能坐马车了,齐家的人便离开客栈, 或回江南, 或回沧州。 景竹隔一半日就替萧拓送茶叶、棋具到兰园,与筱霜、晚玉提了萧拓敲打齐家的事。 晚玉听了, 抿嘴笑了,又问:「阁老原话是怎么说的?」 「原话简单得很, 」景竹笑道, 「别善待蔺氏, 也别虐待死。」 晚玉笑意更浓, 「这样一来,齐家和蔺氏往后的日子都不好过。」首辅大人话里那个度, 委实不好掌握。转过头来,和筱霜告诉了攸宁。 攸宁听过就算,专心挑选衣料。 私下里, 林夫人曾问她:「蔺氏那边,真就这么着了?」 「就这么着了。」攸宁淡淡的, 「原本不需走到这一步, 哪成想, 她不晓事到了那地步。动不动跟我提劳什子的生恩, 也不想想, 她便是把我告到衙门, 谁又能断我不孝之罪。」 林夫人释然, 又道:「只是担心你会后悔。」 「许她不仁,不许我不义?」攸宁语带轻嘲,「能与任何人一笑泯恩仇的大度之辈, 绝不是我。说起来,我要不是另有事情要办,说不定真会与她相认,然后把齐家拆得七零八落。」 林夫人忍俊不禁,「那还是省省的好。」 时间进到三月下旬,萧拓兑现承诺,命向松送来之前许给她的扇面儿,一幅骏马图,一幅傲雪寒梅,一幅空谷幽兰,随附的背面都是与图相符的诗词文章。 向松道:「骏马、寒梅是送给姚先生的,另一幅是送您的。」 攸宁厚赏了向松,回赠萧拓一块可以用来雕篆印章的小石头。仔细赏看一番,不得不承认,他的字、画很对得起他那张脸。 但是,送她空谷幽兰……怎么想的?明明送罂粟更合适。 婚期越来越近,来兰园的人越来越多。 谭夫人、杨夫人便不需说了,见天过来与攸宁说一阵子话,言辞婉转地提醒一些事: 譬如萧府那边已在正房安排了管事妈妈、大丫鬟和一应二等丫鬟、小丫鬟、粗使婆子,来处不一; 譬如主持中馈的三夫人最近不知何故,屡屡出错,以至于惹恼了外院的管家和一众管事,内外打起了擂台,老夫人仍如以往,不闻不问。 攸宁诚心道谢,倒是不担心什么。她本就只想带筱霜、晚玉两个大丫鬟和四名二等丫鬟,所谓陪房,只是在萧府挂个名,该忙什么忙什么就是。人手是用来调教、收服的,若全都服服帖帖,筱霜晚玉怕就先会觉得无趣。
第49页 至于萧府婆媳四个,没有萧拓约束着,恐怕早就有一两个过来试探了。不认可是正常的,换了几年前的她,就算不会先入为主的反感一个人,敬而远之却是必然。 其他来添箱的宾客中值得一提的,不外乎是徐少晖的母亲徐夫人、林夫人的婆婆林太夫人。对前者,攸宁礼遇有加,当做自家长辈;对后者则始终是透着疏离的客套,听着对方的话不着调了,便寻个理由送客。 三月二十四,顾泽斟酌再三,派人传话给攸宁:夏家父子已辞去官职,正在进京的途中,弹劾齐家的事也已全部安排妥当,另外,请她指个地方,见上一面。 攸宁指了一间相熟的茶楼,当日午后前去相见。 顾泽这一阵过得辛劳又焦躁,清减了不少,待得攸宁见礼、落座后,开门见山:「我思来想去,得出的结果有限,能否请你事先给我交个底,你手里的凭据,是否与文季的病痛有关?」 攸宁反问:「您可曾找人请教过令公子的情形?」 「找过,我拿着他以前用过的方子,请教过几位太医。」顾泽面露颓唐,「他们都说,那是奇症,难以治癒。而曾长期为文季医治的太医、大夫,先后没了踪迹,一个辞官返乡,路上出了岔子;一个出了意外,出门游玩时在江上醉酒,栽到了水里,连尸身都没打捞到。」 「这么巧。」 「就是这等我后知后觉的巧合,才愈发不安,又变着法子查常年服侍文季的人,有一个也失去了下落。」顾泽干咳一声,目光交融着羞惭、恐惧,「他房里的人,有一阵调换的频繁,我只当是他和你猜忌之故,到如今想想,才觉出异样。」顿了顿,身形前倾,「你能不能提前透露一二?如此,我也好早做打算,知晓日后如何安排夏家的人。」 攸宁沉了沉,「好。我知晓一些救人的方子,更知晓一些害人的方子——能让人看起来是身患奇症那种。」 「洗耳恭听。」 攸宁目光悠远,「有一种常见的给人自尽的毒,每日在膳食中用一点点,持之以恆,便会使得人如顾文季一般病倒在床,行动不便,俨然活死人。 「太医、大夫不论是否见过前例,出于种种顾虑,只能说是治不好的奇症。 「尊夫人的双亲通些药理,常有琢磨古方偏方的闲情。」 顾泽瞳孔骤然一缩,嗫嚅道:「你是说——」 「说个方子而已,」攸宁嫣然一笑,「说一些世人对令公子全无所知的事。」 顾泽急切地问:「他……不,他与你是何时察觉出了端倪?」 「从他诚心教我经商之道的时候,我提醒了他几句。」攸宁如实道,「奇的是,他早就知晓了,也已抓了人证,但应该是真活得腻烦了,没有亲自追究的意思。 「我曾说,他要是同意和离,我可以替他出面。 「他说不用,横竖也治不好,他没多少日子了,不妨让我用人证做保命符,就算离了顾家人单势孤,也会得到您的尽心照拂。」 顾泽喉间狠狠一哽,说不出话。唐攸宁一些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此刻终于有了答案。怪不得她有恃无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的亲生儿子,宁可帮助亏欠的女子,也不肯再给他点滴父子情分,连抱怨指责也不肯说。 他如何让儿子对自己心凉失望到了这地步? 一时间百感交集,心念数转,险些让他苍老十岁。 良久,他才终于哑声问道:「那么,你到底作何打算?为他报仇雪恨,还是要我自此对你言听计从?」 「大人言重了,一切全在您。」攸宁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本就不该结缘,我为他报什么仇?若您赏脸,愿意听取我的建议,日后需要做的,也只是有良知的官员早就该做的事。」 「譬如——」 「如今没到说准话的时候。」攸宁从容起身,「我本意只是要您帮忙。当然,您也可以让我害得一文不名。」说着欠了欠身,「看起来,我似乎真能嫁入萧府,近日会很忙,过一段再请您喝茶。」 在她举步出门时,顾泽起身,「唐东家。」 攸宁转身望着他。 顾泽深施一礼,「唯请手下留情,给顾家留下现今这一席之地。夏家的人进京后,如何安置,到时还要请你费心指条路。」 「好说,您客气了。」攸宁又欠了欠身,转身出门。 回程中,攸宁透过小窗子望着街头繁华,盘算着一些事。顾泽的表现,愈发证明她没选错人,再加上徐少晖、林陌、恩师在士林的影响……手中牌面已算过得去。 如此,距钟离远回京的路,是否又近了一步。 家国大义、权衡大局,那是萧拓的事,她只想为救命恩人尽一份力,要那昔年悍将得到应有的公平、礼遇。 哪怕是强人所难。 若连在疆场挥洒热血的铁骨铮铮的人都不能善待,这样的朝廷要来何用? 当然,朝廷看起来一直善待萧拓,可那又怎么同?那厮是天生的大尾巴狼和狐狸精,何等局面都能保有自己该得的尊荣。 这心愿,他若能全力帮衬……嗯,要她做个乖乖的小媳妇儿都成,可那又是他不需要的。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笑了,有几分愉悦,亦有几分自嘲。 转过天来,是安床的日子,萧府从这日起,充斥着喜乐喧嚣。
第50页 萧拓半个月的假,也是从今日开始。当然了,也就是能终日留在家中,该批阅的公文仍是不可耽搁。 到了三月二十六的吉日,攸宁一大早起身沐浴装扮。 谭夫人、杨夫人和各家女眷早早赶来,各自成群地坐在一起说笑,把氛围渲染得热闹喜庆。 到了吉时,萧拓与八名傧相准时而至,傧相有文官亦有武官,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除了这边没有长辈随之做出的细微调整,其余一切遵照俗例。 攸宁罩着大红盖头,在鞭炮喜乐欢笑声中,等他来迎。 踏着傍晚的绮丽霞光,萧拓步调沉稳地走进室内,凝了一眼安安静静的新娘,从喜娘手中接过大红缎带,引着她出门。 下台阶时,他提醒:「当心。」语声低而柔和。 攸宁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低头敛目,透过盖头留出的有限的缝隙,小心地迈步。却不料,他又问: 「听到没?」 攸宁蹙眉,轻轻地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他又在想什么乱八七糟的?难不成担心她会找个人替嫁? 幼稚死了。 萧拓眼中则有了切实的喜悦,双眸愈发地灿若星辰。 他就是担心她出么蛾子。 不担心才不合常理成么?她有什么好着恼的? 这没谱的小脾气,得治。 夜了。 新房内,攸宁端坐在千工床上,笑语喧譁隐隐入耳。 礼成已有小半个时辰,萧拓在喜宴间应酬宾客,这边清净下来,留在她近前的,只有一名喜娘、一名大丫鬟。 散席的时间没个准成,拖到后半夜也是有的。攸宁从袖中取出两个封红,赏了喜娘与丫鬟,「你们先去歇一歇。」略顿了顿,看向那名丫鬟,「唤我的陪嫁丫鬟过来。」 喜娘接了封红,说了一通吉祥话退了出去。 丫鬟秋月领赏道谢,却没听命行事,不卑不亢地道:「奴婢秋月,奉三夫人之命,过来服侍夫人。夫人有何吩咐?」 攸宁重复道:「唤我的陪嫁丫鬟过来。」 「她们刚到萧府,各处情形都不知晓,现下大抵正忙着逛这偌大的萧府。」秋月眼尾稍稍一挑,不卑不亢,「夫人有事,吩咐奴婢便是。」 攸宁盈盈一笑,纤细素白的手指抚了抚裙摆,举止优雅轻缓地下地,走到妆檯前落座。 「夫人,您……」秋月诧然,「新娘子双脚不能沾地,阁老回来会动怒的,少不得迁怒奴婢。」说话间,疾步走到攸宁身侧,要扶她回床上,「趁着没人瞧见,您赶紧……」 攸宁转头看住她。 秋月的手堪堪碰到大红吉服的衣袖,对上她凉凉的视线,动作便僵住了。 「起开。」攸宁目光自幽凉转为不屑,再到视草芥一般的漠然。 秋月下意识的被那种眼神刺伤了,手缩了回去,双脚也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醒过神来懊恼不已,却不好再上前。 攸宁转头,对镜摘下凤冠,再逐样取下首饰。 秋月偷眼打量着攸宁的一举一动,目光中尽是懊丧。 她名为过来做这边的大丫鬟,实则是三夫人的眼线。 樊姨奶奶和三夫人焦虑了一段日子,想到了应对之策:萧府是怎样的门第,如何能容着迟早会有辱门风的女子?嫁过来之后,齐心协力磋磨一阵子,打发了便是。 不是嫁妆格外丰厚么?那就寻些大的错处,让她净身离开。不知天高地厚,合该付出人财两空的代价。 她们第一步举措,便是安插眼线到正房。 秋月倒霉,摊上了这种差事。 樊姨奶奶和三夫人曾亲口许诺,这差事办得好,便将她指给外院有头有脸的管事。 太想当然了。 她们怎么就不想想,她很可能死在唐攸宁手里——天下皆知的蛇蝎美人,是能轻易被个丫鬟监视算计的?再说了,一仆不事二主的道理,谁不晓得? 她不想赔上性命,又不敢回绝,只好选择折中的法子:第一时间惹怒唐攸宁,服侍之初就被惩戒,降为二等丫鬟甚至粗使丫鬟都可以,那也比平白丢掉小命来得好。 哪成想,唐攸宁根本不吃这一套。 攸宁摘下红宝石耳坠,除下腕上的福禄寿三色镯子,手势轻柔地放在妆檯上,又起身除下繁复的大红褙子,信手放在床上。 这些累赘,委实把她累得不轻。 身着红色衫裙,感觉松快许多。她折回到妆檯前,侧身而坐,凝望着秋月,轻咳一声。 秋月回过神来,有些仓促地道:「夫人有何吩咐?」 「说说话。」攸宁语气柔和,「关于我的传闻,是不是听过不少?」 秋月略一迟疑,诚实地回答:「是。夫人早已是名动京城的人物。」名动京城的蛇蝎美人,这殊荣,也不知她作何感想。 「如你先前所言,我不守习俗下地,到了阁老面前,只说是你怂恿之故,他会信谁的说辞?」攸宁拿起妆檯上的福禄寿三色镯子,手势透着漫不经心,「这镯子价值不菲,我把它摔碎,推到你头上,你猜阁老是信我,还是信你的辩白?」 「……?!」秋月惊愕之下,双眼瞪得老大,连嘴巴都张开来。她这才明白,唐攸宁想要自己的命,比自己想的更轻易。 她跪倒在地,「求夫人恕罪,饶了奴婢。奴婢这就回樊姨奶奶和三夫人面前领罚……」她声音越来越沮丧无力,深知回去之后,那二人会视她为败事有余、折损颜面的废物,轻则打一通板子,重则打发到庄子上,连重头熬起的机会也无。
第51页 攸宁睨着她,「回去的话,她们若是让你照常当差,也罢了;若你料定前程尽毁,我倒是能施与援手。」 秋月怕到了极点,头脑倒更为灵光,几息的工夫之后,连连磕头,「请夫人饶奴婢一条贱命,奴婢日后定会效犬马之劳!」 攸宁牵了牵唇,「言重了。」 秋月急切地道:「奴婢自知愚钝,自请降为粗使丫鬟。」 「照常当差,旁的你掂量着办。」攸宁转身端坐,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谢夫人的大恩大德。」秋月记起分内事,慌忙起身,将妆檯上的首饰归置起来,一面轻巧麻利地忙碌,一面献出投名状,「这边的管事赵妈妈,也是樊姨奶奶和三夫人着意安排过来的。赵妈妈性子浮躁张狂,并没什么本事,字都不识得几个,只是颇会讨老夫人的欢心。」 攸宁颔首一笑。 秋月忙完手边的事,揣摩着请示:「夫人要不要净面净手?奴婢唤人打水过来。」 「好。」 秋月传话之后,又红着脸请示:「奴婢请您的陪嫁丫鬟过来吧?」 攸宁一笑,「不必了,你做事就很周到。」 秋月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几分。 二更天,萧拓踏着夜色回房。 攸宁已然歪在大迎枕上入睡。 萧拓听得秋月战战兢兢地通禀完,从袖中取出一摞封红,递给她,一摆手,「该打赏的打赏,余下的是你的。备水。退下。」 秋月称是而去。 萧拓走到千工床前,敛目打量。 她睡的很安稳。 真够心大的。 他是说过,她可以早些歇息,可那不是客气话么? 再怎么着,这也是他三十年来首次娶妻,且没二回的事儿。 他弯身道:「醒醒。」 攸宁只眉心动了动。 萧拓起了戏嚯之心,拈起她一缕髮丝,用发尾扫她的脸。 攸宁蹙眉不已,抬手抹了抹脸,随即清醒过来,男子俊美至极的容颜映入眼帘。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萧拓道:「你倒是心宽,也不怕我回来耍酒疯。」 他身上酒气浓烈,但眸色如常,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攸宁心安下来,歉然解释:「原是想小憩片刻,却不料睡沉了。」 「的确累人。」萧拓释怀,坐到床边,「也不知哪个混帐定的嫁娶章程。」 攸宁一笑。 萧拓寒星般的眸子眯了眯,「这样更好看。」她清丽柔美的容颜,描眉画鬓反倒多余。 攸宁问:「有事吩咐我?」 他叫醒她不是应该的么?花烛夜,他能吩咐她什么?萧拓心知她犯迷煳了,也就不计较,「你或许有些想法,说来听听。」 攸宁透着慵懒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实话实说:「没有。」 「……」她又把天儿聊死了。萧拓沉吟片刻,俊颜凑过去,二话不说地索吻,强势,炽烈,直到她气喘吁吁才作罢。 随即,气息不宁地笑凝着她,「醒了没?」 「……醒了。」攸宁柔柔地推他一下,「先……喝合卺酒、吃点儿东西、沐浴更衣?」 萧拓说好,却不肯放她离开臂弯,予以沉着克制地亲吻。 酒味让她熏熏然,亲吻让她昏昏然,不消多久,攸宁简直要怀疑自己偷喝过一壶陈年佳酿。 「萧拓……」呢喃着含混不清地唤着他,手不知怎么的,落到他耳畔,抚着他耳垂。 「攸宁,」他暂且饶了她,拉开一点距离,用那双漂亮又好战的星眸凝着她,「你是我的了。」 「……」攸宁想扶额,「自然是。的确是。」这不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么?怎么又说? 他就笑,很温柔很温柔的那种笑。修长手指挑起她下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我始终是不确定的那一个。」 闲的你,多余。谁敢好端端地拿婚事跟你开玩笑?作死也不是这么个路数。攸宁腹诽着,面无表情地凝着他,随后则是抚了抚他无双的俊颜,把他当醉猫哄:「不用的。我不就在你眼前?」 「多久?」他拥紧她一些,「余生?」 这次是攸宁与他拉开距离,「你指的余生有多长?我……」 他点了点她的唇,又吻了吻她眼睑,迫使得她噤声,使得那小扇子一般的纤长浓密睫毛忽闪一下,又缓缓合拢。 「我或许是醉了,不用太当真。」他手掌抚着她小小的面孔,「但是,在我身边一日,就要善待自己一日,好么?」 攸宁点头,「好。」 萧拓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好个鬼。 敷衍他,真当他醉了。 攸宁当然也知道,他看得出自己是在敷衍,但没负担。 总不能让她照实说恕难从命。 就算她有抬槓的闲情,他也不见得有那份儿闲心。 这样的日子,他要一份全然的心安,她该让他如愿,哪怕是善意欺骗。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她正愁着如何解围,解围的就来了—— 秋月走到屏风外,恭声通禀:「老太爷有些不舒坦,唤阁老过去侍疾。」 萧拓剑眉一蹙,「等会儿。」 秋月称是退回次间。 萧拓抹一把脸。 攸宁有些好笑。也不知谁给老太爷出的这招,起码对她来说是太幼稚了些。当然,正因为简单直接,才有着逼迫人当下表明态度的作用——这也就是这类招数层数不穷的缘故。
第52页 但是,想到今夜必须要面对的事情,攸宁真觉着能迟一些就迟一些,倒有些感谢老太爷。 萧拓闭目养神一阵,起身道:「我去看看。」又提及秋月,「方才的丫鬟是别人安插进来的。」 攸宁摇头,「这丫头不笨,也无妄念,不妨留着。」 「这是你的事儿,捎带着提一句而已。」 他走后没多会儿,樊氏房里的古妈妈来了。 老太爷的那个妾室,竟在这时遣人过来,可见一直命人盯着这边。攸宁吩咐秋月:「先唤筱霜、晚玉过来与你一同服侍着,随后再唤古妈妈进来。」 秋月应声而去。 不消多久,古妈妈进到寝室。 攸宁倚着床头,神色平静。 古妈妈福了福,皮笑肉不笑又言辞爽利地道:「奴婢是樊姨奶奶房里的管事。 「姨奶奶吩咐五夫人:明日下午认亲时,她要将亲朋好友引荐给您,到时断不能失了分寸、错了礼数,您若有不懂之处,明日上午可去她老人家面前请教。 「此外,您既然是再嫁,有些俗例便不需遵循,这会儿您也该去老太爷床前侍疾。」 攸宁只问:「你家姨奶奶吩咐我?」 「正是。」古妈妈扬起了下巴颏儿。这内宅的女眷,哪一个都压得住唐氏,哪一个的名声好过她百倍;樊姨奶奶则是两位老爷的生身母亲,多年来深得宠爱,由此才一直直接或间接地料理内宅,差的只是坐实平妻的名头罢了。 退一万步讲,饶是唐攸宁再刁钻,新婚燕尔期间,也得夹着尾巴做人,图个和气的表象。 攸宁再次求证:「你没听错?」 「自然没有。」 攸宁浅笑盈盈,对筱霜递了个眼神。 . 福寿堂的厅堂,萧老太爷坐在三围罗汉床上,他是昨日傍晚回到家中的。 见萧拓进门来,老太爷神色淡泊,「有人无事生非,你没必要过来。」 萧拓一笑置之,上前行礼。十年前,父亲成为道教俗家弟子,渐渐的,全然是无欲无求不问世事的做派。 父子相对时话极少。可谈及的委实有限,爷俩儿坐家里打机锋也不像话。 可是他笃定,父亲那道骨仙风的样子只是表象,只要他愿意,顷刻就能把父亲打回脾气暴躁的原形。 老太爷道:「新人三朝回门后,我与元道长出门游歷,归期不定。到时候,家中一切就全交给你了。」 类似的话,以往听过数次。萧拓称是,实在没什么感触,欠一欠身,道:「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不用。我这是心病,怎样的大夫都无法医治。」老太爷恼火道,「你娶了名动天下的毒妇进门,我还活着已属不易。」 萧拓闲闲落座,笑眉笑眼的,「人前人后说辞迥异,非遁入空门之人所举。」 老太爷瞧着他,目光很是不善,「我还不能私底下抱怨几句了?」 「不怕我哪天在酒桌上喝高了,与同僚抱怨您表里不一?」 「豁得出脸面,你只管那样做。」 笑意到了萧拓眼中,「您给了我这条命,可从没给过我脸面。禁军仍由我掌领,其中的锦衣卫除了皇城宫廷,没有他们不能进的地儿,没有他们不能听的窗跟儿。」 「你……」老太爷下意识地望向窗户,甚至横樑,但很快镇定下来,面露轻蔑,「你不敢,我还不知道你?若不贪恋权势,怎能位极人臣?若要留住权势,你就不能递给外人忤逆不孝的把柄。差遣手下窥探至亲,那是疯子才会做的。」 「快了。」 「什么?」 「快疯了。」萧拓眼角眉梢都是和煦的笑容,「您再用这种伎俩让我下不来台,我就真疯给您看。」 老太爷嵴背不自觉地挺直、僵硬。知子莫若父,再不睦也一样。他深知,萧拓本该发火却和颜悦色的时候最可怕,不定出什么损招。 「有些弯弯绕,您这么德高望重清心寡欲的人已然不懂,没事,我讲给您听。」萧拓很耐心地道,「怎样的衙门,都少不了誓死效忠的,也会有背叛上峰的。如果有叛徒,利用一下又何妨;如果没有,找人充当又何妨。我需要顾虑的,只是要不要走那一步。您给句准话,到底要不要我帮您维持贤名?」 老太爷费了些时间才领会到他的言下之意,瞳孔骤然一缩,喃喃道:「疯了,疯了,你已经疯了……」 萧拓仍是柔和地笑着,「或许。何时疯到明面儿上,您说了算。」 老太爷真的有些失去安全感了:他会不会早就利用死士或叛徒窥探他的言行了? 萧拓轻轻一笑,「既然不能父慈子孝,便互惠互利,我娶的是贤内助,还望您照拂几分,最起码别给她添乱添堵。可好?」 「出去,出去……」老太爷再也不想多看这逆子一眼。 「是。您早些安歇,明早我们过来请安。」萧拓恭恭敬敬地行礼,退出。 老太爷瞧着微晃的门帘,抚着心口,又一次环顾室内,怀疑有人在角落窥视。 萧拓折回到厅堂,恰逢筱霜、晚玉钳制着脸颊红肿、口鼻沁血的古妈妈进门。 他不动声色,顾自落座,唤人请老太爷过来。 片刻后,老太爷来到厅堂,神色恢復了惯有的平和淡泊,以眼神询问。 筱霜、晚玉放开古妈妈,齐齐行礼,随后自报家门,告诉老太爷,自己是五夫人的陪嫁丫鬟。
第53页 老太爷抬手示意免礼,刚要说话,古妈妈跪倒在地,膝行几步,哭诉道:「老太爷容禀,新夫人当真是好大的威势啊,奴婢只是过去替姨奶奶传话,也不知哪句话出了错,便被一通毒打,又被挟制到了这里。倒也好,您不妨给评评理,若是我们主僕的不是,奴婢愿意以死谢罪!」说完,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老太爷慢悠悠地品茶。 萧拓若无其事,懒懒地晃了晃颈子。 筱霜晚玉见状,垂首不语,也当什么都没发生。古妈妈就算磕死在这儿,也不关她们的事儿。 他们四个可以这样过一宿,古妈妈哪儿受得了:青石方砖上有了血迹,她快昏过去了。 她万般难堪地停下来,拼命挤出更多的眼泪,哽咽道:「奴婢若有不是之处,请老太爷从重惩戒。奴婢等候发落。」额头上的血缓缓淌落,也不敢擦拭。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是老太爷先说道:「老五,你怎么说?」 「她来请您撑腰的。」萧拓置身事外。 老太爷苦笑,随手点向筱霜,「你说。」 筱霜不卑不亢,娓娓道:「掌掴古妈妈的时候,她口口声声说什么樊姨奶奶是您宠爱了几十年的人,位同平妻,她要是受了委屈,老太爷就容不得。 「五夫人闻讯后,气古妈妈实在不成体统,又知晓她不宜计较这种事,便命奴婢两个把人带到福寿堂。 「老太爷若是得空过问,便烦请您酌情发落;若是不得空,便将人送回樊姨奶奶房里。」 老太爷略一思忖,问:「说掌掴的原由。」 「樊姨奶奶要吩咐五夫人一些事,这是古妈妈的原话。」筱霜把吩咐二字咬得咬得有点儿重,「五夫人不明白,不论是谁的妾室,不论地位如何尊贵,似乎也没有对她颐指气使的道理。」 老太爷瞥一眼古妈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古妈妈是樊氏的陪嫁丫鬟,主子风光了多少年,她便在府中得势多少年。之前事发突然,来不及细想自己到底错在何处,这会儿明白了,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樊姨奶奶打破惯例的年月太久了,以至于她身边的下人都忘了固有的规矩,现在有人跳出来计较,老太爷会作何选择? 一阵沉默之后,老太爷问萧拓:「原委清楚了,你怎么说?」 萧拓淡然强调:「人都是来找您的。」 又是一阵沉默。 对于古妈妈,这是老太爷顾念几十年情分,为樊姨奶奶和她息事宁人甚而以牙还牙的希望。 对于筱霜晚玉,想着就算不了了之也没什么,反正这不是五夫人犯迷煳的时候,继续找补的机会多的是。 可是,老太爷真的犯难:「我早已不理俗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你替我酌情发落吧,注意分寸。」 萧拓温然一笑,唤来候在廊间的向松,对着古妈妈扬了扬下巴,「处置了。」 向松称是,麻利地把古妈妈带出去。 老太爷的面容无法维持平静了,皱了皱眉,「处置了?且不说罪不至此,也不说我见不得杀伐之事,只说今日,大婚之日,刚进门的新人愿意见血光?」 萧拓避重就轻:「不早就磕得满脸血了?」 老太爷尽量维持着语调的平缓:「我指的血光,关乎生死。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动不动闹出人命。」 「我的夫人,经得起这种事。便是经不起,还有我挡着。」萧拓说。 老太爷怒目而视,「往俗了说,这种事不吉利,新人进门当日,你就不能把事情办得圆满些?」 筱霜、晚玉的颈子梗了梗,有些无所适从:首辅大人要挨训了,她们不宜在场。 萧拓态度松散,「反正话已经说出去了,就这么着吧。」 「混帐!」老太爷彻底怒了,却没失去理智,对筱霜、晚玉一挥手,「你们先回房,我与老五还有话说!」 两个丫鬟如蒙大赦,行礼后悄然退下,刚出门,便听到老太爷接茬训儿子: 「这些年了,我变着法儿的向善祈福,你变着法儿的造孽!混帐东西,打量着你年岁不小我不敢让你跪祠堂了是不是?真反了你了……」老太爷不想修道成仙了,这会儿只是个被气炸了的爹。 筱霜晚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第30章 一波三折的婚夜(2) 二更 古妈妈被筱霜晚玉带去外院见老太爷之后, 攸宁示意秋月落座,和她闲聊:「老夫人与阁老不睦?」 「是呢。」秋月半坐到小杌子上,「私下里, 老夫人见到阁老, 从没个好脸色,母子两个不欢而散是常事。」 「因何而起?」 「不清楚。」秋月困惑地摇了摇头, 想到一些事,欲言又止。 「想到了什么?」攸宁和颜悦色地探究, 「说闲话而已, 不用顾忌。」 「奴婢听已经容养的老人儿说过一些旧事。」秋月低声道, 「老夫人对阁老极为严苛, 衣食住行、文武功课,就没有挑不出错的。阁老年少时深受其苦, 幸好,那时时家二位尊长还在,黎家顶门立户的人, 私下里是阁老的恩师,隔几日就给阁老出些题, 见一见, 点拨一番。」 时家, 皇帝母族。那个家族, 十年前险些覆灭, 当时身居皇后的皇帝没受牵连, 是她聪慧, 更是她背后的人手段非凡。而今时家当权之人,正是次辅时阁老。
第54页 攸宁阻止自己深想那些,又问:「还有什么?」 秋月声音更低:「其实, 那些年月里,老夫人也就在阁老面前威风的很,对别人全然两样,不知道多宽厚大度的样子。有的人说,老夫人这辈子的邪气全撒在阁老身上了,典型的窝里横。近十来年才改了做派的。」 攸宁想了想,忍俊不禁,之后意识到,「老夫人这种人,反倒棘手。」 秋月不明所以,「怎么说?还请夫人提点。」 这丫头所说的这些,到了旧主那里,够死好几回了,足见是真心实意地想在正房当差。攸宁也有意让她心神放松些,便耐心地解释:「依你之言,老夫人怕是有什么心结,还不轻,又是窝里横的做派,便最容易做墙头草,被有心人利用。她当真依着别人的法子对付我其实还好说,最怕的便是,与我相处和睦,却被人挑拨之下好心办坏事。她这种人,心思反倒过于单纯,毕竟,不理事的年月太久了。」 秋月立时会意,「那么,您可千万要防患于未然。」 「的确是。」攸宁琢磨片刻,「给你个差事,等下去见樊姨奶奶,把我的意思转述给她:我知道,她挑拨是非,害得老太爷与阁老在这种日子生出嫌隙,不外乎是为了老太爷去她房里。」 秋月讶然,直接结巴了:「不、不会吧?樊姨奶奶跟老夫人年岁相仿。」 攸宁笑道:「管她多大岁数做什么?落在我眼里,我就生出了这样的猜测。她若澄清,那我就猜想她要安排哪个丫鬟服侍老太爷,以图断了老太爷修道的路。这种事,从来是越描越黑,她比我更明白。妻妾之间,哪有全无芥蒂的,我们顺势给她挖个坑而已,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气她一下。」 秋月恍悟,笑出来,心说夫人可真够坏的,但那些猜测……倒也未必不可能,常年守活寡的人,说不定就有离谱的心思。 攸宁接上之前的话头:「樊姨奶奶想在认亲时挑拨是非,没关系,认亲时她不论何时出现,我一定会当众给她难堪,捎带着把今晚的事抖落出去。」顿了顿,又道,「记下我说的这些,复述给樊姨奶奶,回来之后,告诉赵妈妈。」 「夫人放心,奴婢全记下了。」秋月出门前,唤来两名陪嫁的二等丫鬟服侍着。 过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復命,在廊间见到了筱霜晚玉,匆匆聊了几句,得知古妈妈的下场,倒吸一口冷气。 首辅大人这是给夫人撑腰立威呢,但也忒狠了些。更何况,这可是新婚夜啊。 但是,夫人不是寻常女子,应该不会忌讳这些。 思忖间,秋月进到寝室,娓娓道:「樊姨奶奶听了奴婢复述的一番话,登时涨红了脸。但她没发作奴婢,反倒打赏了十两银子,让我替她向您解释、赔礼,只是一场误会,古妈妈不知轻重,说错了话。」说着取出银子,呈给攸宁,「这银子,奴婢拿着实在烫手。」 攸宁就笑,「有什么烫手的?只管拿着,闲来买花儿戴。」心里琢磨的则是别的:樊氏只说今晚是误会,没提及明日认亲会否出现。可见她气得不轻,乱了方寸,还没斟酌出结果。 秋月也不扭捏,大大方方收下、道谢,禀明另外一个差事:「赵妈妈多吃了些酒,好不容易才唤醒的。听奴婢说完原委,便低声骂樊姨奶奶一把年纪了还不正经,说明早就找机会禀明老夫人。」 攸宁笑出声来,「很好。折腾大半夜,也难为你了,今儿好生歇息,往后打起精神当差。唤佟婆子来值夜。」这是萧拓事先知会她的,佟婆子是他着意安排在正房的人,随她如何差遣。 秋月满心感激,深深行礼后退了下去。她怎么会不知道,赵妈妈那一节,夫人是安她的心,有意照拂,让她在老夫人面前能有个很好的交代。 当然,她不知好歹的话,古妈妈就是她的前车之鑑。 万幸,自知之明帮她转了运。 . 萧拓对两个丫头所说的稍后有些久。 老太爷训了他一阵,便让他滚,他去了外书房,本意只是听景竹、向松禀明一些要事,但事情很多,不知不觉耽搁下来。 无数人说他权倾天下。 倾个什么啊,真那样的话,何以是如今的两难境地。 他诸多的不得已,也只有自己知晓。 喜宴上喝了很多酒,脑子却分外清醒,这上下有了清晰的章程,便将四名幕僚逐个唤来,交代了一些差事。 没有幕僚亲信帮衬,会每日疲惫,但幕僚的帮衬也有限。 四个幕僚皆是近三二年入府,没有他完全信任的,从不与他们议事,只有技巧的安排差事:谁受不了,随时可以走人;谁要背叛,他能及时察觉。 回房之前,萧拓得知一事:皇帝一个时辰前悄然离宫,只带了数名金吾卫、锦衣卫。 萧拓斟酌一阵,决定装不知情。他只是掌领禁军,而非限制皇帝行踪。 皇帝也是人,没事出来熘达熘达是人之常情,真傻到让人刺杀横尸街头,也是她自己找死。 回到房里,看到的又是睡着的攸宁。 他直接转去沐浴更衣,折回来之后,歇在外侧。 刚躺下,得空就猫一觉的新娘忽然醒来,腾一下坐起来,「你——」 萧拓失笑,「一惊一乍的,怎么惹着你了?」 「……没有。」攸宁只是乍一醒来又忘了现状,缓了缓,问道,「老太爷一直训斥你了?」
第55页 「没有。去外书房料理了些事。」 攸宁哦了一声,「老太爷那边,怎么不用侍疾了?」料定他手段直接粗暴,却猜不出具体情形,可这是她必须该知晓的事。 「吓唬了他一下。」萧拓有些尴尬,但还是照实说了,免得明日有哪个长舌妇提起,她没法子应对,「万一有缺心眼儿的问起,你只说是下人小题大做传错了话,两位长辈好得很。」 攸宁笑出来,窸窸窣窣地躺下去,望着他侧颜,「你可真是的,怎么动不动就拿官场势力吓唬人?」 「我只会这种路数。」这是实话,他总不可能跟谁玩儿宅斗,又坦言,「也明白,不是长久之计。」 攸宁理解地一笑,内宅的事有多磨人,她最清楚,至今也没忘记摔跟头的教训,「往后你就能省省心了,容我用我的路数应对。」 「拭目以待。」萧拓目光有着不自知的温柔。 攸宁没领略到他的眼神,只顾着敛目犯愁:没话说了……这动辄跟他把天儿聊死的毛病的确糟糕,关键时刻坑了自己。 萧拓语气慵懒:「过来。」 攸宁看他一副大爷的架势,挑了挑眉,「不。」 「过来。」 「就不。」 萧拓莞尔,展臂扯开她的锦被,将人安置在自己怀里,手势柔和中透着强势,「不是怕冷么,我抱着你睡。」 容颜拉近,唿吸相闻,攸宁强迫自己冷静且放松下来。 萧拓唇角微翘,「花烛夜,临阵逃脱可不成。」 攸宁看着他,认真地道:「若是做挂名夫妻,我会更尽力地做好贤内助。你不近女色那么多年,总有你的理由,不需为这桩婚事破例。我可以弥补你。」 她是想,那回事儿对于彼此,有了多余,没有更好。只要还有做挂名夫妻的机会,哪怕再微渺,也该争取一下。 萧拓捋了捋她有些凌乱的长髮,笑得像足了准备享受饕餮大餐的大尾巴狼,「醒醒,别做梦了。」 攸宁泄气,敛目看着他寝衣,「那,好、吧。」 她话锋转变得很快,态度沮丧,但也有限。萧拓就不明白了:「连这种事也无所谓?」有跟没有的结果,几乎算得天差地别。 攸宁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形,「两个结果都想过了,能接受。」 「我在你眼里,是怎样的?」 「娶我、许给我益处的首辅大人。」 萧拓蹙了蹙眉,「一点儿都没看上我?」 「……俊美无双。」其他的说不准,她就保留意见。 萧拓眉头紧锁,「看在新婚夜的份儿上,你就不能说句中听的?」 攸宁又挪了挪位置,「日子可以稀里煳涂地过,话却不能乱说。」 「这是什么歪理?」萧拓气笑了。 「我可不觉得。」 萧拓托起她的脸,凝眸细看。 大红色的被褥映衬之下,容颜清艷无方,小小的面孔白皙如玉,眉眼如点漆一般,尤其那双眸子,灿若星辰。 不论有意无意,美人他见的多了,容色与性情矛盾成她这样的,却是唯一一个。 是因此,她出现在他视野的时候,便在心底落下了清浅的痕,开始探究,甚至格外谨慎地查她生平。 于是,在不得不娶妻的关头,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女子就是她。也便定了她。 要说娶她的意图,他承认心思不单纯,另有所图,有些事,有机会就要争取说服她。 要说对她的情意,看不上的地方的确不少,终究有着几分欣赏。不然何必娶,他又跟自己没仇。 没料到的是,自求娶到此刻,她对他态度始终维持着近乎冷酷的冷静。 她嫁他的根本,是为益处。他都险些要因这特殊的日子忘了,她却记得分明。 可不管怎么着—— 「不管怎么着,我们是夫妻了。」他语气柔和,俯首吻了吻她额角。 攸宁再也无法镇定,不自主地瑟缩。 萧拓略略托高了她的小下巴。 亲吻如温柔绵长的雨,轻轻浅浅落下,自额角、眉梢到面颊。 男子的气息渐渐将她笼罩,扰得她心神恍惚,一颗心砰砰乱跳。 在她遐思间,身形被温暖有力的手臂揽住,听得他嘆息一般地道: 「好么?」 攸宁轻笑,「好。」毫不迟疑。 语声刚落,双唇被捕获。 清浅温柔,再到霸道火热。 暖暖灯光影里,素白的小手无助抬起,小麦色的大手及时寻握住,与之十指相扣,伴着一声沉缓温柔的唿唤:「攸宁。」 于是她心安,身软,没了怯然。 千般怜惜,万般缱绻,融于红烛帐暖。 细说起来,之于他们,就真是很一般般的经歷了: 他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她太娇气,他就是这要忍,那要迁就,好在没太大指望,也就没太大失望; 她就干脆觉得是挺没意思的一个事儿,他要忍,她也要忍;他难受,她也很不好受。当然,她当个差事来办或许是最大的原因。 但说到底,就是相互煳弄又累死个人不偿命的事儿。 她非常怀疑自己以前看到的相关词赋都是胡说八道。 好在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与她都不是为了这回事成婚。 第31章 远近相安的眷侣(1) 三更
第56页 一大早, 萧拓携攸宁到福寿堂请安敬茶。 老太爷、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少不得着意打量攸宁。 老太爷望着儿媳妇,面露微笑, 望向儿子时, 目光透着嫌弃。 老夫人瞧着攸宁,只有惊讶:这般娇柔清艷, 眉眼单纯无辜,真的是那个闹得朝野百姓皆知却安然无恙的毒妇? 攸宁也在上前同时悄然打量了公婆两眼, 老夫人和蔼端庄, 老太爷气度超然。 走到两位长辈近前, 攸宁随着萧拓行跪拜礼, 随后敬茶。 二老俱是和颜悦色地接过茶盏,浅尝一口, 让新人起身。随后,老太爷赏了攸宁一件翡翠白菜的传家宝物,老夫人赏了攸宁一套红宝石头面。 攸宁绽出温婉的笑容, 恭敬道谢。 刚落座,有管事急匆匆来禀:皇帝传旨给萧拓、攸宁。 耽误不得的事, 又点出了接旨的人选, 便没必要知会别的房头, 一行四人转去接旨。 皇帝册封攸宁为一品诰命夫人。 传旨的是宫廷大总管魏凡, 宣读完圣旨, 又对萧拓、攸宁传了一道皇帝口谕:「首辅与首辅夫人正值新婚, 不用进宫谢恩。」随后, 端肃的面容转为殷勤的笑脸,与老太爷、老夫人寒暄起来。 这期间,魏凡时不时看攸宁一眼, 并不掩饰目光中的惊讶与惊艷。阴差阳错的,他一次都没见过她,不想是担得起倾城的绝色。 有三两次,攸宁与魏凡视线相交,能感受到对方毫无恶意,回以礼貌的微笑。 说笑一阵子,魏凡道辞,萧拓与攸宁送了一段。 魏凡先对攸宁道:「夫人日后进宫的时候,有事只管吩咐。」姿态放得很低。 攸宁感激的一笑,「大总管言重了,有事相求的时候,还请照拂一二。」 「夫人也言重了,凡事都好说。」魏凡笑意更为和善,转向萧拓,「皇上说,遇到棘手的政务,需得阁老进宫商议。」 萧拓颔首,「分内事,随时可以奉召进宫。」说着,递给魏凡一个大红包,「权当请你喝喜酒了。」 魏凡大大方方接下,「咱家给夫人备了一份贺礼,让景竹送回房了。」望向攸宁,和煦地笑,「告辞。」 攸宁欠一欠身。 萧拓却道:「贺礼没我的份儿?」 「没有,不敲你竹槓就知足吧。」魏凡笑着,一熘烟走远。 萧拓、攸宁相视而笑。 回往福寿堂的路上,他看着她,「不生气了?」 攸宁斜睇他一眼,「本来就没生气。」 对,没生气,只是有起床气—— 他醒得早,懒得动,闭目养神。 她醒了之后,翻来覆去好一阵,磨磨蹭蹭起身,爬下床的时候,没好气地咕哝了几句,他耳力绝佳,硬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一定与他有关,听那恶劣的语气,踹他一脚的心都有。 她累,他想见的到,可那能全怪他么? 昨夜两人相继去净房沐浴,回到床上,仍然了无睡意。他就把她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儿。 她不老实,动来动去的,勾得他又起了遐思,手是自有主张地撩她,心里却担心她受不住,就那么犹豫着。 哪成想,她掐了他的手一下,又捧住他的脸,慵懒地问:「还想?」 眼看着有戏,错过便是傻子。他就反问:「行么?」 她咬了咬他的唇,说:「再来,怕你不成?」 于是,他没了之前的强自忍耐克制,平添诸多无法言喻的美妙滋味。 虽然感觉得到,她只是睡不着找个事儿打发时间,以图尽快疲惫早些入睡。。 真的,这小女人,关乎她自己,就没有豁不出去的。幸好,豁出去的同时,也存着探究好奇的心思——他要她,亦是她要他。 在她那里,这是件很公平的事。 他庆幸。可有那么一刻,也不免心生遗憾:如果她与他两情相悦,这又该是何等的良辰美景?退一万步讲,哪怕她对他,如他对她的矛盾心绪,也该有更多的欢愉。 偏生她只是履行婚约,互惠互利,才肯交付己身。 末了,她已经完全懒得动也没力气动了,只用一双含着嗔怪慵懒的明眸瞧着他。 他便亲自叫水,又亲自把她抱到净房,叮嘱佟婆子小心服侍,生怕她在浴桶里睡着,把自己闷死。 再一次回到床上,她几乎沾枕就睡了。 他倒是没想到,她醒来后没有新娘子的娇羞,只有无名火。 什么人啊。 她下地后,喝了几口水,便扬声唤人。一定是故意吵醒他。 他不好再装睡,起身洗漱。 她一直皱着小脸儿,气包子似的,直到出门。 他满心笑意,却摆出冷峻的面色,没惯她的小脾气。 敛起遐思的时候,两人回到福寿堂,落座后,萧拓道:「封了诰命,主持中馈便更加顺理成章,劳烦娘知会二嫂。」 老太爷蹙眉,接过话去:「这是家,不是衙门,公事公办的态度要改。」 萧拓称是,记起母亲可能对这类事一窍不通,叮嘱道:「您让二嫂告诉管事,从速整理帐目,三日后交接。」 「……知道了。」老夫人无所谓,就算牴触也得应下:贤名在外的做婆婆的人,怎么能驳了儿子的决定,又怎么能不让嫡媳持家。
第57页 老太爷瞪了萧拓一眼。 萧拓携攸宁起身道辞。 老太爷缓和了神色,颔首微笑。 老夫人则道:「下午要认亲,又是一番劳神,午间就不必过来用饭了,得空就歇息一阵。」 二人称是,行礼退出。随行的赵妈妈期期艾艾上前来,请示道:「奴婢以前在老夫人房里当差,还有点儿东西没收拾走,能不能顺道取一趟?」 攸宁颔首,「去吧。过半个时辰,要打赏正房的下人,妈妈记得掐算着时间赶回去,帮忙引见。」 「是,是,夫人放心。」赵妈妈满脸堆笑,转身到了福寿堂的宴息室,站在老夫人面前,细数昨夜从秋月口中听闻的种种。 老夫人愣住,「只说这些事,唐……老五媳妇是向着我的?」她似是发问,又似自问。 「单论这些,五夫人的确是向着您,阁老毕竟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遇到昨晚的事,傻子都知道该偏向谁。」赵妈妈谄媚的笑着,把揣测当事实道出,「但是,她也一定是要先拿走樊姨奶奶与二夫人持家的权利,再与您针锋相对。这样一来,就能在萧府横着走,作威作福。」 老夫人乍一听,想点头,但转念一想,不对,「说什么呢?老五媳妇已是一品诰命,老太爷和老五已让她主持中馈,她哪儿还用得着跟谁争?」 赵妈妈险些结舌,「可是,圣旨是今日一大早下来的,五夫人并不知情,况且循旧例的话,不定何时才能得到诰命……」 老夫人一记冷眼,出言打断:「老五在朝堂的凶名,全是谁捏造出来的不成?礼部怎么敢耽搁他媳妇请封诰命的事?」 赵妈妈说回根本:「可五夫人终究是恶名昭彰,註定是天大的隐患,万一哪一天算计到您头上——」 老夫人斟酌一阵,目光意味深长,「你与秋月时时留意老五媳妇,监视她有无行差踏错,及时来禀。」 「是。」 「再有,」老夫人声音更冷,「你让方妈妈知会樊氏,让她照着老五媳妇的话行事,认亲时别露面。以往不成体统,是我身子骨不适,不得已,如今该照规矩行事了。」 一把年纪了,樊氏还玩儿争宠那一套,要不要脸了? 萧拓去外院处理些事情,攸宁这边,见了一众下人,按位分打赏。 赵妈妈以正房管事妈妈自居,待得众人欢天喜地退下之后,挂上殷勤的笑脸,对攸宁道:「府里差遣奴婢来正房打理一应事宜,还能每日服侍夫人梳妆。」 攸宁笑若春风,「好啊。我前一阵生了场病,便耽误了些事,连兄长急赶急添的那些嫁妆总值都没来得及算出来。」转头唤筱霜,「把帐册拿来,你帮着赵妈妈给我算出个总数,晚间报给我听。」 筱霜称是,去拿帐册。 赵妈妈张了张嘴:她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会盘帐?可是,并不需要在攸宁跟前,便有机可乘:哄哄陪嫁过来的那个丫鬟代劳,要么就把帐目交给外院帐房相熟的人帮忙。 攸宁递眼色给晚玉。 晚玉会意,扶着赵妈妈向外走,「妈妈请到小花厅稍等,奴婢服侍茶点。」这种拎不清自己斤两的,根本不需夫人亲自出手,她与筱霜已做惯做熟。 攸宁回到内室,找出筱霜一早送来的信匣子,查看几封密信,其中包括恩师的。 姚慕林谆谆叮嘱爱徒,一层意思与徐少晖一致:萧拓是良配,且行且珍惜。另一层意思是,萧拓若真是治世之才,她大可将那些能招致杀身之祸的东西转手于他。 看完之后,攸宁循例将密信烧毁。 恩师期盼的那一天,她也期待,但也许永不会来。 之后,她在正房各处转了转,瞧着下人开了箱笼,安置嫁妆。 萧拓一碰公务,时间就不由他做主,午间没能回来。 攸宁独自美美的吃完一餐,回寝室眯了一觉。只在喧嚣声中坐在花轿上那一路,她就得缓一两天,何况还有那么多事项要应承。 秋月掐算着时间唤醒她:「两刻钟之后认亲,阁老在次间等您。」 攸宁咕哝两句,翻来覆去的挣扎了会儿,才肯起身洗漱更衣。 秋月瞧着,只觉夫人私下里的性子可爱得紧。 打扮齐整,攸宁来到次间。 萧拓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若有所思,听得她的脚步声,望向她。 依然是一身红衣,戴了珍珠耳坠,点了胭脂之故,粉嫩的唇红艷艷的,更衬得肤如羊脂,眉目如画,天生水光潋滟的眸子残存着初醒的慵懒。 「准备妥当了?」他和声问。 攸宁轻一颔首。 「走。」萧拓下地。 认亲时,老太爷、老夫人居中而坐,萧府其余人等、旁支、姻亲、通家之好分列客座。 谭夫人、杨夫人两位媒人帮忙引见。 老太爷、老夫人又赏了攸宁十分名贵的物件儿。 攸宁懂得女工的门道,但平时连条帕子都不肯做,加之定亲到成婚的只有月余,就算有心也赶不及。是以,她孝敬婆婆的开箱礼是一幅私藏的绣品。 绣品叠放着只有巴掌大小、薄薄一叠,徐徐展开,却是一幅双面屏风,一面是山水,一面是猫蝶,寓意都好,绣艺精绝。 有女眷凑过去赏看,啧啧称奇。 两位媒人继续为攸宁逐一引见在座亲朋。
第58页 会到场的宾客名单,萧拓早在成婚前便给了她一份,倒没有哪个需要特别留心。她备下的见面礼参考了别家情形、萧府旧例,用物件儿代替针线,只求个不功不过。反正她怎么做,人们背地里都不见得有一句好话。 陪在一旁的萧拓,时时被男宾无伤大雅的调侃两句,而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自然只有攸宁: 十九岁,熬死了顾文季,折腾得无父无母,把顾家主母及其娘家整治得半死不活,再嫁的是惹多少女子艷羡妒恨的萧拓。毒妇做到这份儿上的,以前往后不敢说,在当今是绝无仅有。 绝大多数人初见攸宁,第一反应都是人不可貌相:出尘若仙,炽烈的红衣不能消减她容颜半分的美,反倒彰显出气韵中的清冷高贵; 待人接物时从容优雅,应对得宜,又不同于八面玲珑的做派,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场面话说的恰到好处,但没存心逢迎的意思——萧拓的夫人,除了在皇帝面前,本就不需讨好任何人,可这份儿涵养,分明是长久成习。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披着空谷幽兰外衣、暗藏罂粟手段的女子,极美,极矛盾。 宾客之中的有心人,品出一件事:萧拓娶攸宁,便是只图她这个人,也是很正常的。这般女子,不大可能臣服于谁,你反感,便弃若敝屣;你想征服,便如获至宝。 想法简单的则暗暗纳罕:以唐元涛、蔺清芜的资质,怎么生出个活脱脱的妖孽来的?又想,得亏那俩是她双亲,不然,早被弄死了,绝不是断绝情分这么简单。 心情最复杂的,是萧府女眷。她们本以为,认亲的场面会状况百出,需得她们帮忙斡旋,哪成想,需要做的只是维持着笑容看热闹。新娘子比她们行事更稳妥。 两人应承一周,恰好到了开席的时辰,一行人去往设宴的花厅。 男女席面东西分开,中间用珍珠帘隔开。 这样的场合,没有人傻到在席间寻衅滋事,都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很有默契的相互捧场,维持着轻松的氛围。 攸宁起先无奈的是,饭菜不可口,随后,悄然留意着三个妯娌。昨日被送入新房之后,三人也在看新娘子的女眷之中,却是不便仔细打量。 二夫人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珠圆玉润,笑容可亲,言语爽利,很喜欢提及儿子萧延晖; 三夫人二十出头,样貌明艷,举止矜持,偶尔不经意间,会对某个人投以讽刺、不屑的眼神,私下里大抵是骄矜的脾气。攸宁不免想,自己没留心的时候,遭了她多少记冷眼; 四夫人正是双十年华,容颜清丽,且是耐看的那种,初时不觉惊艷,越看越觉婉约可人。她对周遭一切透着漫不经心,明显是应付事儿来的,偏又不会叫人挑出不是,仪态优雅自在。 三个人各有千秋,相处时应该有些趣味。攸宁得出结论之后,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三个人各自的夫君—— 二老爷很符合富贵闲人的形象,神色真诚,笑容爽朗,举动透着洒脱不羁,其子萧延晖像足了他; 三老爷目光深沉,笑的时候,笑意从不达眼底,说话言简意赅; 在庶出的三兄弟之间,四老爷样貌最出色,只是眉眼间凝着些许忧郁,目光有些飘忽不定,随时随地在走神的样子。只说这一点,不知与四夫人算不算默契。 . 暮光四合,晚风习习。 「怎样了?」樊氏站在大画案前,手中画笔不停,淡然询问。 翡翠小心翼翼地回道:「什么事都没有。」 「五夫人可有令人指摘的言行?」 「没、没有,奴婢没听说。」实际上,翡翠听到的是,以五夫人的涵养与进退有度,便是没有阁老亲自引见,谁想难为她,也只会碰软钉子,当众自取其辱。 「说实情。」 翡翠硬着头皮,如实相告。 樊氏丢下画笔,缓缓落座,端过手边的茶,细细地品着。过了好一阵子,吩咐道:「明日早些唤醒我,我要去给老太爷、老夫人问安。」 第32章 远近相安的眷侣(2) 双更合一…… 女客们陆陆续续道辞, 萧府婆媳五个以礼相送,遂各回各房。都知道,男子那边的宴席没谱, 持续到半夜也正常。 攸宁回到房里, 叫水沐浴。 身形舒舒服服地浸在热水中,望着氤氲的水气, 分外惬意。 筱霜来了,隔着帘子禀道:「赵妈妈一直想做手脚, 奴婢见招拆招的阻止了, 末了她承认根本不会写算, 磨烦了一阵, 奴婢建议她先管着正房的洒扫,她应了。」 攸宁夸奖道:「做得好。」 筱霜笑盈盈退出去。 沐浴更衣之后, 攸宁早早歇下。 萧拓夜半才回房。都知道他酒量佳,席间有人敞开了跟他喝,又没法儿推脱, 喝的倒比喜宴上还多。 攸宁面向外睡着,枕边是他见过的《奇门遁甲》。 看起来, 这是她的枕边书。 他没事儿也看, 却从不知道, 这书能助眠。 有那么一刻, 起了戏嚯的心思, 想闹醒她, 看她迷迷煳煳又气唿唿的样子。 终究是没忍心, 看了她一会儿,悄无声息的去沐浴。 . 晨曦初绽,攸宁恍然醒来。 一睁眼, 看到睡在一旁的萧拓,心忽的一紧,旋即醒过神,知晓身在何处,慢慢放松下来。
第59页 好多了。 昨日初醒看到他,当真吓了一跳,随后就一脑门子火气,看什么都不顺眼。 被迫要养成的习惯,心里总归有些别扭。 天色还早,起来也没事可做,想再睡,又了无睡意,她好一阵翻来覆去。 平躺的萧拓身形动了动,「醒这么早?」 「吵到你了?」攸宁歉然道。 「没。」萧拓抚了抚眉心,「是不是烦房里那些有异心的下人?」其实是没话找话,横竖都醒了。 「不是,筱霜和晚玉就能应付。」 「倒没看出来,她们这么干练。」 「的确聪明伶俐。」攸宁道,「更出色的是书文、怡墨,在照顾一个孩子。」 那孩子,必然是阿悦。萧拓心念数转,侧身凝着她,「跟你说个事儿,不准生气。」 「说来听听。」话留了余地。 「在清云寺外,我远远地看过阿悦。」 攸宁目光流转,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我刚接阿悦回京城那一段,有人明里暗里使绊子,要我交出阿悦,是你指使的。」不是疑问,语气笃定。 「嗯。」萧拓不得不承认,「我跟钟离在信中打过招唿,他说要是照顾阿悦的人尽心,我就不用多事。可我行事一向只信自己,就多了那些枝节,后来确信你善待阿悦,就歇了那心思。」 「这样说来,兄长对你已不是一般的信任,他怎么不曾知会我?」早些知情,她那时也能给他的亲信留些情面。 「他笃定我会吃瘪,不能如愿。」萧拓笑了,「他曾说,你我这样的人,得知对方与他的渊源,反倒易生是非。」 攸宁想了想,会心一笑。 的确,若知晓他是绝对可信的人,她会筹谋、接近,以图利用他的权势救助钟离远,他若看穿她心思,兴许会因为被上赶着心生反感,行事处处与她的心思拧着,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钟离远真是把他们看得透透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阵子话,相继起身洗漱,一起用饭。 因为萧拓事先交待过,他与攸宁的膳食一概由小厨房打理,陪嫁过来的厨娘一过来就掌管了小厨房。 早饭没有稀奇的花样,但特别可口。 这两日喝酒太多之故,萧拓没什么胃口,守着一碗羹汤,用羹匙搅来搅去。 攸宁见他这样,脸色也有些苍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把两碟开胃的小菜、一碟花卷推到他面前,又给他盛了一碗小米粥,「好歹吃一些。」 萧拓有些勉强地接受了她的好意,慢吞吞用着,吃相也就显得特别文雅。 攸宁想起他蹭饭那次,不由莞尔。 「偷着乐什么呢?」他瞥她一眼,明知故问。 「今儿要回门,自然高兴。」 「怎么不见你常去看阿悦?」 攸宁淡淡的,「一年见几次而已,我跟她又不熟。」 「……吃饭。」 联袂去福寿堂请安的路上,二等丫鬟雅琴赶上来,微声告诉攸宁:「樊姨奶奶一大早便去了福寿堂请罪,老夫人没见她,老太爷与她说了好一阵子话。」 攸宁颔首一笑,「去忙吧。」心里开始回想萧拓跟自己扯闲篇儿的时候,提及的关乎老太爷的事。很少,不外乎是歷年来经常不着家,待她三朝回门就又要甩手走人。 到了福寿堂,二房、三房、四房的人已经到齐了。 二老爷的独子萧延晖快步上前,行礼道:「侄儿给小叔父、小婶婶请安。」言语、态度宛如昨日认亲时,透着由心而生的亲近。 萧拓抬了抬手,攸宁微笑颔首,之后向老太爷、老夫人请安,再与另外三兄弟、三妯娌见礼。 落座后,神色不虞的老夫人吩咐三夫人:「有什么话,你直接跟老五、老五媳妇说吧。」 三夫人称是,望向一对新人:「母亲昨日吩咐我三五日交接帐目,我实在是为难。五弟最清楚,萧府家大业大,内宅歷年来的帐目,哪里是几日间能清算出来的。」说着,凝眸看住攸宁,「再者,五弟妹前一阵身子不适,刚成婚便接手那么多帐目的话,怕是应付不来吧?」 攸宁目光澄澈无害,客客气气地道:「我与阁老刚成婚,的确要忙三两日。」成婚的、忙碌的是她和萧拓,管帐的自有专人,三夫人摆明了不想痛痛快快让权,她没可能顺着对方说,只能四两拨千斤。 萧拓则道:「二嫂把帐册找齐,三日后交出来就成。」什么三五日,他给的期限是三日,而且,他交待的也不是三夫人,而是二夫人。 ——是在前几年,三夫人进门之后,老夫人曾问萧拓,由谁主持中馈合适。 他说自然该由二嫂持家。 老夫人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结果,二夫人主持中馈没多久,便被樊氏、三夫人架空了权利,三夫人开始当家。 萧拓听管家说了,也没说什么。但他曾认可的持家之人是二夫人,没明言过换人,到了这时候,便揣着明白装煳涂,只提二夫人。 二夫人起身,面露愧色地对萧拓福了福。 三夫人神色惊惶,求助地望向老太爷。 老太爷沉吟片刻,和声道:「老五媳妇并没主持中馈的经验吧?老三媳妇倒是帮着老二媳妇打理过几年家事。这样的话,老五媳妇不如先让老三媳妇带一阵,交帐的事过一阵再说。」
第60页 老夫人脸色更为不悦。她固然不待见亲生儿子,却也从没待见过庶子及其媳妇。 单说这件事,因为老太爷明打明的偏向三房,让她希望攸宁主持中馈的事能成,气一气老太爷——樊氏那个老不正经的,一大早便过来跟老太爷哭哭啼啼了一番,以至于老太爷连远游的心思都动摇了,叫个什么事?想起来就憋闷至极。 因此,她不自主地对攸宁投以期许的视线:你不是能把人气得中风么?赶紧露一手。 攸宁留意到婆婆的视线,暗暗失笑,心里飞快地计较着别的事。 她想到了新婚夜老太爷对萧拓的训斥,想到了敬茶时他的超然淡泊,想到了他言语间隐晦地挑剔萧拓,甚至不悦形于色。 十来年不理俗事,眼下明打明地干涉内宅的事…… 他该不是要改变主意留在家里吧?不然何需在萧拓和她面前做这种徒留话柄的事。 不能给他继续借题发挥的余地。她把内宅的事情理清楚之前,他还是出去凉快着比较好。 念头转瞬而逝,攸宁欠一欠身,神色懵懂地问老太爷:「那您的意思是,让我三嫂主持中馈?」 「昨日老五提起的时候,我也没多想。」老太爷态度和蔼,「今日斟酌一番,不免担心。打理家事不仅要约束下人,还要精于写算。姚先生才高八斗,是孤高清冷的性子,想来也不会让你碰那些杂七杂八的。」 攸宁唇角逸出单纯的笑容,「家师的秉性,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他曾说过,就算六部堂官,也不乏精于写算的,要不然,谁帮朝廷核对林林总总的帐目? 「为此,他老人家与我师母着意督促我学好心算珠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被下人煳弄。」说着,身形稍稍前倾,认真地问道,「难道家师说的不对?」 萧拓低眉敛目,唇角一弯,「先生说的不错。」 攸宁看他一眼,展露一个恰到好处的笑靥,又对老太爷道:「我出嫁之前,家师在信中训诫我,进到萧府之后,定要做到夫为妻纲、孝敬长辈、和睦妯娌。 「他与阁老一样,素来言出必行,断不会出尔反尔,我若是阳奉阴违,他定会从重惩戒。」 老太爷心情有点儿复杂:她明明不是话多的人,这会儿怎么噼里啪啦地说了这么多?最重要的是,他真被噎得不轻:她话里话外的,在暗讽他言行失当,会害得老五出尔反尔。他更没想到的是,攸宁的话还没完。 她哀婉地嘆一口气,和缓的语气略略加快了些:「家师也曾说过,这亲朋之间,当真是有着诸多无奈。 「来请安的路上,阁老提起您明日又要出门云游,因着不能承欢膝下自责,但也说,您过得自在,何尝不是儿孙的福分,这次您出行,他定会思量周全,尽心打点。」 老太爷眉心一跳,望着她无害的容颜,目光变得深沉。 好一个刁钻的女子,明明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却掐断了他取消离京云游的打算。他总不能打自己的脸,来一出出尔反尔,在家中失去威信,失去妻妾儿孙的敬重。 老夫人则是诧异与惊喜并存,不得不承认,攸宁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路数,她以前没见过,这会儿只觉得非常奏效。 无形的耳刮子,应该是把老太爷打得不轻。 委实痛快。 她少见的愉悦,笑眯眯喝了一口茶。 三夫人嘴角翕翕,晓得让贤是必然的了。攸宁精于写算,约束下人更不在话下,没一定的手段,顾家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带走那么大一笔财物? 萧拓淡漠地道:「萧家男子,没有朝令夕改的。这事儿就这么着,交帐的事从速,别让我为难。年初至今如有大的亏空,酌情补上些也就得了。」 说到这儿,他对攸宁示意,与之相形起身,「三朝回门的日子,耽误不得,我们先走了,有事回来再说。」 余下的父子四人、婆媳四个,神色各异。 三夫人还欲对老太爷说什么,被三老爷先一步出言阻止:「你聋了不成?照着老五的安排行事就是了。」 「是啊,」萧延晖帮腔,「小婶婶写算一定不在话下,别的就更不消说,您和祖父不用担心什么。」 二夫人则快步走到萧延晖身边,掐了儿子的手臂一把,「有你什么事儿?不准多嘴。」 萧延晖无辜地笑了笑。 三夫人左看看又看看,红着脸行礼告退。 . 去往兰园的路上。 马车内,萧拓从手边的信函里取出一封,随手递给唐攸宁,「这种门道,你应该也懂。」 攸宁没接话,凝神分辨信纸的种类。 萧拓递给她一把小巧的拆信刀,「只管试试。」 攸宁取出信纸,看也没看,递给他,随后,拆信刀沿着信封里侧的边缘划开,信封就成了一张纸。 纤细的两指指腹反覆摩挲着纸张边缘,片刻后,看似与寻常信封无异的纸张现出清晰的层次。 她反覆为之,再把纸张揭开成纤薄的两张,并不看,交还给萧拓,「可是这样?」 「往后把这类事交给你,怎样?」萧拓说着,视线扫过纸张里面的内容。 「没空。」 「又不吃亏。」 「信里说的事要是出了岔子,你怪到我头上怎么办?」攸宁斜睇着他,「别想给我挖坑,我已经在火坑里了。」
第61页 萧拓哈哈一笑。 他看信函的时候,攸宁倚着大迎枕睡着了。这是由来已久的习惯,得空就睡一会儿,到晚间若不是累极的话,则睡得不安稳。 萧拓给她搭了一张薄被,估摸着时间唤醒她:「再有一刻钟左右就到了。」 攸宁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 萧拓就笑,「幸亏不描眉画眼的。」 攸宁也笑,留意到身上的薄被,看他一眼,笑意加深了些许。 缓和了片刻,她把薄被叠起来,放到一边,又打量萧拓。 与昨日一样,他穿着一袭玄色锦袍,领口袖口以银色镶嵌,面料寻常,样式亦寻常。 自初见到如今,他穿戴过于单调且俭朴:要么是大红官服,要么就是玄色粗布深衣、道袍,这两日穿锦袍,算得破例。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常年如此。 回头要留意一下,日后吩咐针线上的,也能心里有数。 到了兰园,林夫人与徐少晖、徐夫人迎上来——三个人以攸宁的娘家人自居,随后便是谭阁老夫妇、杨老爷夫妇,一来是说项的事忙过今日才算了事,二来两家也是真心实意地想与一对新人勤走动着,乐得帮忙多张罗一些事。 萧拓与攸宁走进窗明几净、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正厅时,已是宾客满座,大多是攸宁以前就觉得常来常往的人。 谭夫人、杨夫人笑吟吟上前来,为萧拓引见。 萧拓维持着昨日认亲的好脾气,与有些男客相互开个玩笑,对女客温和有礼,跟来凑趣的小孩子、晚辈一概给了大大的封红,氛围一直很融洽。 坐下来闲话一阵,到了午时,花厅开了四桌席面。 用过午膳,女眷们被请到后园,打牌、看戏、游园、小憩都可以,谭夫人、杨夫人完全是娘家人的做派,包揽了大小事宜,撵着攸宁去歇会儿。 「一定累了,快回房歇息。」杨夫人道。 「是啊,快去睡一觉。今儿不是说话的日子,交好的人以后请到家里小聚就是了。」谭夫人道。 都是神色和蔼,笑容慈爱。攸宁也乐得做甩手掌柜,道谢之后,带着筱霜回正屋。 主僕两个走远了,谭夫人与杨夫人咬耳朵:「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 「可不就是。」杨夫人笑眯眯的,「最难得的是琴瑟和鸣,我们首辅素日里,何曾有过看着娇妻的眼神儿?」 谭夫人频频点头,「是啊,往后可得常来常往,我家老爷要是哪天惹毛了萧阁老,请萧夫人帮忙说说情也好。」 杨夫人的笑容就没了,嘆气道:「我家那个混不吝的杨锦瑟,总是一副谁欠她二百两银子的德行,早间才骂了她一通,让她当面给萧夫人道贺,她也不听。」 谭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悄声道:「没事,没事,你家闺女有皇上护着,最不用担心。」 「借你吉言吧。」 提及杨锦瑟,谭夫人便想到了杨锦澄,欲言又止。 杨夫人揣摩着她心思,道:「想到杨指挥使了吧?听说是日夜兼程赶去了西南。 「那孩子,有些事过于手黑了些,我和我家老爷、锦瑟实在忍不了——她年岁小的时候也罢了,无父无母的,我们只能带在身边,尽力照看,眼下年岁也不小了,也就分了家,凡事随她自己当家拿主意。 「她的事,真与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谭夫人松了口气,「听你说明白这些,我便心安了。杨指挥使一年得有十个月在外地办差,明摆着是不大招萧阁老待见,你们家要是把她当一家人,我反倒会担心。」 杨夫人见对方是好意,感激地笑道:「不好宣扬这种事,萧阁老却是清楚的。」 「那便好。」 . 临近傍晚,萧拓和攸宁回到萧府。 一进门便看到了魏凡。 魏凡匆匆迎上来,对夫妻二人低声道:「皇上过来了,在书房,要跟您二位说几句话。」 二人说好,相形去了书房。 皇帝一身寻常的藏蓝色锦袍,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西府海棠,意态闲适,神色也还算柔和。 杨锦瑟侍立在一旁。 萧拓、攸宁上前行礼问安。 皇帝抬了抬手,望着萧拓,「一再出宫,是听说了些不大上得了台面的事,你别责怪禁军。」 萧拓称是。 皇帝示意夫妻两个落座,继续道:「时阁老的长女钟情首辅,自十几岁到如今,已等了十年。眼见着吉日到了,新人当真进了门,发疯跳湖了。没死,剩了半条命。」 萧拓无动于衷,心里是有些奇怪:跟他说这些干嘛?跟他有什么关系? 皇帝望向攸宁:「时阁老的长子钟情萧夫人,自你离开顾家至今,一直闹得不像话,时家给了请了一阵的假,把他关到了祠堂。也是个不懂事的,这几日居然水米不进,也半死不活的。终究亲戚一场,总要安抚时夫人几句。」 攸宁讶然。时家这一辈人都缺心眼儿么?怎么会傻到闹出这种笑话? 皇帝的视线在两人面上逡巡片刻,近乎吝啬地牵出一抹笑意,语气波澜不惊,「与时阁老长女同病相怜的,还有两广总督、西域总督,他们连连上摺子,意在让爱女心愿得偿。那两个女孩子,朕都见过,才貌俱佳,又对首辅一往情深。兰业,你能不能收她们为妾室?」
第62页 言及的两位总督,是时阁老一手提携出来的。 萧拓很直接地道:「臣不能。」 「为何?」 「庙堂中事,不该与裙带关系混为一谈。」萧拓略顿了顿,「再者,臣此生不会纳妾。」 「纳妾又能如何?你夫人聪慧,拿捏得住妾室。」皇帝凤眸微眯,「那两个闺秀誓死不嫁他人,已经耽搁了婚事。你管她们衣食无忧即可。收了她们,能安两位封疆大吏的心,于你也算是为朝廷尽忠,何乐不为?」 攸宁很想笑。皇帝不是来给萧拓添堵,就是来用这类事情跟他讲条件的。 第33章 远近相安的眷侣(3) 双更合一…… 萧拓语气清冷:「臣为朝廷尽忠, 可殚精竭虑,可马革裹尸,却万万做不到出卖皮相。」 如果不是他确然不悦了, 攸宁真的会因为末一句失笑。 皇帝见好就收, 与他商量道:「要我不跟你磨烦这种事也行,等杨锦澄回京之后, 你别再派她需得离京的差事。」 萧拓稍稍欠了欠身,「届时若无需得杨大人亲力亲为的差事, 臣自然领命。」还有一段日子呢, 能骗就先骗着。 皇帝想的则是, 杨锦澄一回来我就让她称病, 看你还能有什么招儿?是以,得了他这答覆, 已然满意。 她望着攸宁,「至于萧夫人,多保重, 除了必须进宫,好生在家待着, 千万别主动见我。除非——你明白。」 攸宁起身, 噙着恰到好处地微笑回道:「臣妇平时就算遇到了天大的事, 也断然不敢惊扰皇上。」 「……」皇帝凝了她片刻, 起身往外走, 「今儿就不喝喜酒了, 横竖萧夫人也不是为情意嫁给萧阁老, 当真伉俪情深时,我请你们。」 攸宁莞尔,行礼恭送。 萧拓悄悄地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说她对他无意, 难道是给彼此长脸的事儿么? 攸宁只当没察觉到。 . 回到正房,三夫人已经等在厅堂。 见礼之后,萧拓对攸宁道:「你陪三嫂说话。」 攸宁说好。 萧拓去洗漱更衣。 三夫人与攸宁寒暄之后,切入正题:「专程过来等五弟妹,是有件事跟你商量。」 攸宁道:「三嫂只管说来听听。」料准了没好事。 只说要听,没说应不应,三夫人自是听得出,笑眉笑眼地道:「老太爷晚间要去樊姨奶奶那边用膳,可是,家里的厨子都被五弟调去了别处,现在在灶上顶着的都是各房小厨房里堪用的人。 「老太爷有几道用惯的菜,寻常厨娘是做不来的,内宅又没人手可用了……而且他老人家明日或许就要动身离京,总不能让他离家前连句合口的饭菜也吃不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攸宁问道:「三嫂到底有何吩咐?」 三夫人亦是神色如初,「我听说,随五弟妹过来的两名厨娘厨艺一流,那就不妨这样,让她们去樊姨奶奶房里当差一半日,如此,也算是五弟妹对老太爷的一份儿孝心。」 攸宁望着三夫人,目光流露出不解与困惑:她进门到此时此刻,怎么会对一些要紧的事没有耳闻?厨房近来的事,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妯娌是把她当傻子么? 「五弟妹怎么不说话?」三夫人笑道,「小事而已,也值得为难?」 攸宁微笑,「我只是没听说过,父辈去妾室房里,需得儿媳妇尽孝心、派人服侍。方才一直疑心听错了。」 三夫人声音低了一些:「五弟妹有所不知,樊姨奶奶与寻常妾室不同,老夫人一向是不理事的,我进门之前多少年,都是樊姨奶奶打理内宅,诸多高门贵妇前来,亦是她出面待客。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些事,到了你这里,怎么就计较起来?」 攸宁越听,就越明白萧拓为何娶自己了:不知是不是忌惮他的威势,大家都装聋作哑,对萧府门中不成体统的事保持缄默。到了今时今日,三夫人已经认为敬着樊氏是情理中事。 也对,樊氏在萧府有两个儿子和几十年的根基,在内宅的地位,重于只看热闹不理事的老夫人也未可知。 攸宁端起茶盏,用盖碗拂着茶汤,「那么,三嫂是好意提醒,还是过来吩咐我的?」 「那还不都一样么?」三夫人笑着,「你要是答应,我这就带着厨娘过去。」 「不答应。」 三夫人的笑僵在了脸上。 「有什么菜色,是府里的厨房做不出的?阁老难道连几道合口的菜餚都孝敬不了自己的父亲?」攸宁笑笑地望着对方,「三嫂帮衬着二嫂持家好几年,懂的必然比我多。再者,这事情如果是二嫂过来吩咐我,便是另一回事,毕竟,我们妯娌之间,以她为长。」 三夫人嘴角翕翕一阵,板了脸,「既然如此,便不叨扰五弟妹了。」语毕起身,仰着脸走了。 攸宁喝了几口茶,回了内室。 萧拓歪在寝室外间临窗的大炕上,在揉眉心。 「喝酒喝的难受?」攸宁随口问道。 萧拓嗯了一声。连着喝好几天了,胃就算是铁打的,也有些吃不消。 「还好,就要熬过去了。」攸宁说着,转去洗漱更衣。 萧拓失笑。她好像根本不懂得怎样关心人,就如此刻,她该做的难道不是吩咐小厨房,多给他做些养胃的膳食么?
第63页 等她折回来,他问:「三嫂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攸宁道,「给我讲了个笑话。」 「不为难就成。」 攸宁开始忙着查看他的衣物鞋袜,所见与猜测相同,除了不同的朝服官服,他平日里只穿玄色道袍、深衣或锦袍,面料很寻常,纯白的里衣亦是寻常的料子,用来搭配的玉佩来来回回就是几块质地样式相仿的。 算得考究的,只有鞋靴,都是样式普普通通,但手工精细。对于身怀绝技之人来说,这是必然的。 攸宁走到他近前,端详片刻。嗯,玄色其实很挑肤色气度,难驾驭,但他穿着很好看。 随后,留意到他腕上有一串血珀佛珠,不由好奇:「你信佛?」 是问句,却是不置信的神色。萧拓笑出来,「不信。至交送的。」 「我猜着也是。」攸宁释然,「你歇着,我去小库房看看。」收了很多赏赐、礼物,一直没顾上细看。 「嗯。」萧拓望着她的背影,笑。 她真是挺邪性的:不论如何的亲密无间,只要过了那等时刻,她便能自然而然地退回到一个位置,与他保持着温和随意但绝不亲昵的距离。 要怎样,才能让她全心全意地依赖信任他? ……那可比政务难多了。 出了会儿神,他抚了抚腕上的佛珠,起身下地,大步流星地去了静园,与幕僚议事。 . 三夫人回到房里,好一通摔摔打打。 她本意是想给唐攸宁挖坑,利用她刚进门摸不着头脑的时机,寻个由头让她对樊姨奶奶示好之余,又惹得萧拓不悦。却不想,闹得没脸的反倒是自己。 秀儿待她疲惫地坐到太师椅上,才敢上前奉茶,「夫人何必为了那样一个人动气?仔细身子骨。」 三夫人冷笑,「生父妻妾成群,好色得紧,生母亦是再嫁的,就算谁也不认谁了,就当自己从根儿上干净了?跟我装清高讲规矩……」她转头狠狠地啐了一口。 「您消消气,消消气,」秀儿道,「不管怎么说,阁老近日都会留在家中,又是新婚,您总要看顾着他的情面。」 「也不知怎么了,三十了倒疯魔了,娶了那样一个人进门,还管起了内宅谁当家的事。」三夫人虽是这样抱怨着,语声却明显低了下去。 秀儿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开解道:「爷们儿哪里晓得内宅的事也繁杂棘手得很,依奴婢看您也别着急上火,阁老要枕边人当家,您索性就痛痛快快地交帐,让那唐氏接手。顾家可比不得萧府,您与樊姨奶奶也不是顾家那对没脑子的母女。到时候,稍稍施展些手段,二夫人还不就是唐氏的前车之鑑?」 三夫人面色缓和下来,过了片刻又嘆气,「我只怕我们的首辅大人被人吹枕头风,连内宅的帐都要亲自过问……要是那样……」可就麻烦了。 「不能够。」秀儿笃定道,「阁老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有闲工夫理会家务事?您只管把心放下。等到唐氏摔了跟头,主动让贤,您岂不就坐实了主持中馈的位子?」 「但愿如此。」三夫人喝了一口茶,「也不是我霸着位子不肯撒手,只是……我再怎样,出身也比那唐氏好,名声更不需说了,往后要是长年累月被个毒妇压在头上,这日子还怎么过?迟早憋闷死。」 她出自金陵顺安伯府,嫡出的长女,在闺中时也算小有名气的才女,嫁给三老爷是两厢情愿,亦是两家长辈都认可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萧府就是这情形,你不接受便会举步维艰。 大老爷走得早,二老爷的确在家中为长,可谁叫他生母只是通房抬的妾室? 樊姨奶奶却是贵妾,想当初也是京城数得上名号的大家闺秀,出身比老夫人都要高贵,不能与寻常妾室相提并论。 没有樊姨奶奶扶持,她怎么可能越过二夫人,膝下无所出便站稳脚跟? 她母亲见了樊姨奶奶,都是客客气气的,那唐攸宁倒好,竟全然不把樊姨奶奶放在眼里的样子。仗着自己样貌出挑,会勾引男人,便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倒要瞧瞧,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子,如何能长久拢住萧拓的心。 凭他萧拓,时时有眼里不揉沙子的行径,要是能与唐攸宁携手白头,可就真是见了鬼。 母亲说的对,不论怎么样的男人,一生都免不了因着女色发一两次昏,兴致过了,也就会计较妻子的品行了,到那时候,唐攸宁只有被休一条路。 思及此,三夫人完全平静下来。她不用急更不用气,等着看好戏就是。 斟酌片刻,她吩咐秀儿:「得空了取十两银子给赵妈妈,让她有事没事就去老夫人面前说说话,终归是服侍老夫人多年的人,不用银子哄着,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卦。提醒她,从一个专司梳头的成了正房管事,是我和樊姨奶奶给她铺的路。事情办得好,日后还有重赏。」 秀儿则有些踌躇,「赵妈妈那个人……不可信吧?以前她就没少说樊姨奶奶的坏话。」 「无妨,她只管照常为人处世,捎带着说说唐氏的坏话就成。」三夫人似笑非笑的,「人就在正房,抓唐氏点儿轻佻之类的错处,还不是信手拈来?这种事,就得用不知轻重的人。我担心的反倒是秋月……」
第64页 那丫头聪明,也正因聪明,反而可能投靠唐攸宁。可也没法子,这桩喜事来的仓促,能选择的人有限,只得先观望着。 三夫人琢磨这些的时候,攸宁已派筱霜、秋月去了趟老夫人那里,借着送一册孤本佛经的机会,把三夫人到访正房的事传扬了出去。 老夫人听管事方妈妈说了,面沉似水,好半晌才道:「老三媳妇还真是孝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她的樊姨奶奶。」 方妈妈忍着笑,道:「五夫人却只想着孝敬您。」 「哪儿啊,」老夫人没闲情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她的经歷,恐怕最是厌弃妾室、庶女,你仔细品品,她是不是打新婚夜就瞧着樊氏不顺眼?」 「可是,奴婢觉着也不全是。」 「怎么说?」 「您也说过,五夫人是姚先生夫妇爱徒,必是聪明人。这聪明人,往往最懂得趋利避害,行事不以好恶为先。」方妈妈小心翼翼地道,「樊姨奶奶……毕竟不是府里一般的老人儿,照常理,五夫人站稳脚跟之前,最该做的是与之井水不犯河水,可她没那么做,恐怕只是对这情形十分不贊同,十分为您不值。」 老夫人沉默片刻,嘆息一声,「但愿吧。只论姚先生夫妇与她的渊源,我对她的品行,没有太不放心的。可这一阵,你也知道,那几个人动辄在我跟前说这说那,搬出自己娘家的时候都不少,我便有些拿不准了。万一老五只是图她的容色……也是情理之中吧?」 方妈妈好一阵无语,心说敢情您还真是墙头草啊?得亏嫁过来的是有主意的五夫人,换个人,只冲着您,就得被坑得半死。 「不过,」老夫人话锋一转,「老三媳妇既然这么不成体统,也确实不宜持家,你等会儿就去传话,让她快些把帐目对牌交给老五媳妇。」 萧府的内宅不成体统已是长年累月,换了唐攸宁来打理,情形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反正那也是老五的意思。如今一切全是他的家业,他愿意让谁打理甚至败家,她都无所谓。 确然上了年岁,没事看看戏也好。 方妈妈喜闻乐见,又问:「那么,老太爷那边——」 「去传话,让他只管去樊氏那边用饭歇息,我要到小佛堂吃素斋,给我嫡出的儿子儿媳祈福。」老夫人讽刺地笑了笑,「不是订好的明儿就走么?你再去知会老五,给他爹收拾行囊,安排车马。正如老五媳妇说的,老太爷可不能出尔反尔。」说着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看一眼就嫌烦的货色,我只盼着眼不见为净。」 有人是少年夫妻老来伴,携手白头,也就有人是过来过去结了仇。 她这情形,还不如结仇,那个名义上的夫君,早已是她膈应得不轻又没法子甩脱的烫手山芋。 . 晚间,老太爷自然拉不下脸去樊氏房里——先前有那份儿心,可髮妻着意提了,或许也是出自真心,他却不能那么办。 于是,一家人到了福寿堂的花厅用膳,算是为老太爷践行。 女眷这边的席间,三夫人时不时地瞥攸宁一眼,目光不善。连连吃瘪,当真是恼火得要命。 次数多了,攸宁烦了,语调如常地道:「三嫂看我做什么?有事吩咐?」却也就此可以想见到,三夫人以前在内宅,是如何的颐指气使。 一众女眷齐齐噤声,望向三夫人。 「我……」三夫人强笑道,「五弟妹怎么这么留心我?」 「不敢不留心。」攸宁随口就甩出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下午三嫂吩咐我派人去服侍樊姨奶奶,我没应,总担心你不悦,少不得看你脸色。」 三夫人牙疼似的吸了口气:这混帐,让下人散播消息还不够,这会儿居然明打明地把她卖了! 「呦,还有这种事儿啊?」二夫人显得意外地笑了笑,瞥一眼老夫人,「这……可就是三弟妹的不是了。」 四夫人但笑不语,目光玩味地凝了攸宁一眼。 老夫人盯着三夫人,「你有心了。」 「误会,一场误会。」三夫人连忙赔笑,「我的意思是……」 「三嫂这样记挂樊姨奶奶,要不要带上几道菜,去陪她用饭?」四夫人忽然笑盈盈地建议。 攸宁略略有些意外,并没想到对方会掺和这种事。 「有你什么事儿?!」三夫人剜了四夫人一眼。 「三嫂这是怎么了?帮着母亲、二嫂打理了好几年内宅事宜,怎么倒更沉不住气了?盯着人瞧、给人脸色这等小家子气的事儿都做得出了,可真是……这都是跟谁学的?」四夫人语调散漫,闲闲地把玩着手边的小酒盅。 「算了,算了,父亲明日便要远行,大家和和气气的才是。」二夫人做和事佬,端杯向老夫人敬酒,又示意三个妯娌同饮。 其余四人也不想闹僵,惹得男子那桌侧目,便就从善如流。 随后,四夫人取过长长的布菜的筷子,先给老夫人布菜,之后是二夫人,末了是攸宁。 妯娌二人四目相对时,俱是浅笑嫣然。 女眷这边喝酒只是点到为止,也便早早地散席,各回各房。 出了门,老夫人看着跟随在身侧的攸宁,语声温和:「早点儿歇息。」 攸宁则道:「不如我陪您回房?」 老夫人忽然意识到这个儿媳妇说话的一个习惯:她通常是给人选择,而不是寻常请示商量惯用的说辞,比如此时,换个人会说「我陪您回房吧」,是打骨子里就有的不卑不亢与强势吧?
第65页 她眼睛眯了眯,拍了拍攸宁的手,「忙一天了,快回去歇息,听话。」 攸宁没坚持,笑着称是道谢。 此刻的三夫人、四夫人已经走出走出去一段。 三夫人斜睇着四夫人,轻声冷嘲热讽:「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就开始巴结首辅夫人了?你也不想想,那个位子,她究竟能不能坐稳。」 四夫人笑容散淡,「我也是为你好。人家再怎样,手段也不是你能比的。日后你老老实实也罢了,不然,当心死在她手里。」 「你!混帐!」三夫人语声仍是很轻,但非常严厉,「也不瞧瞧今日是什么日子,竟敢这般的口没遮拦。」 「古妈妈被阁老处置了。」四夫人云淡风轻,「三嫂,阁老所说的『处置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随意寻个法子把人杀了?新婚夜就出了人命,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古妈妈当然是死了,有人说是活活打死的,又有人说是活活摔死的……反正对外的说法是人合情合理地出了意外,对内却是说法不一。三夫人想到三两日前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嵴背有些冒凉气。 「一条人命而已,五弟妹不会当回事,那绝不是手上不曾沾血的人。」四夫人睇着三夫人,「三嫂,你那点儿斤两,真的不够瞧。 「安生些,留着自己的命,生个一儿半女的不好么? 「同一屋檐下几年了,总归是很熟稔的人,我不想你也落得顾夫人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这才多事提醒你几句。 「恕我直言,你从一进门就没办对过什么事,当心。」 语毕,脚步略略加快,扬长而去。 . 攸宁回到正房,早早就寝。那父子几个,再加上萧延晖,萧拓这一餐又少喝不了,她根本不用等他。 睡前看了一阵子《奇门遁甲》,不知何时睡着了。 夜半醒来,喝了两口水,再没了睡意。 望着床帐出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身侧枕畔空空。萧拓还没回来。 她又拿起书来看。 筱霜走到屏风前,试探着唤了一声「夫人」。 「什么事?」攸宁立即应声坐起来。 「原来您醒了啊。」筱霜立刻快步走到床前,「阁老回来好一阵子了,但挺不对劲的,自个儿在院子里待着。」 「让他待着就是了。」攸宁扫兴地躺回去,「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筱霜苦笑,「夫人,您与阁老是新婚,要是不闻不问,不妥当。」 攸宁皱了皱眉,挣扎了一阵子才起身,「他要是喝醉了,跟我撒酒疯,明儿我就收拾你。」 「怎么可能,您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该尽责的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筱霜笑着帮攸宁穿上外衣。 攸宁想想也是。 穿戴齐整后,攸宁走出厅堂,随着帘子轻轻落下,示意筱霜候在廊间,展目寻找萧拓。 廊间的大红灯笼散落一地喜庆而温馨的光影。 湛蓝色的天幕上,星光点点。 庭院东侧,男子倚坐着石桌,低眉敛目,双手撑着石桌。 攸宁缓步走过去,看到一道瘦削、孤独的剪影。 离得近了,她轻声道:「你还好么?」 萧拓长而浓密的睫毛轻缓地忽闪一下,抬起头,视线慢悠悠落到她面上,眸子仍与平时一样,亮晶晶的,而且目光冷静。 「不舒坦?」她又问。 他摇了摇头。 攸宁放下心来,抬眼望一眼天空,又深深唿吸夜间微凉的空气,「很少这时候看到星光。」 萧拓见她加了一件斗篷,也不是刚醒的样子,便不担心她受凉,「懂星象么?」 「只晓得一些星星的名字。」 「考考你。」萧拓仰头,指着一颗星,「那颗叫什么?」 「哪颗?」受站立的角度影响,唐攸宁不确定他指的具体位置。 萧拓展臂揽过她,「那颗。」 攸宁蹙眉,有点儿不满,「这是考小孩儿的问题。」 他轻轻地笑,眯了眯眸子,「等我找个难一些的。」 「嗯。」 筱霜在廊间看着,好一阵无语:夫人该做的难道不是把阁老劝回屋里么?这怎么看起星星来了? 不过——她又瞄一眼轻声说笑的两个人,首辅大人懒散地倚坐着石桌,夫人依偎着他,不知有多温馨。 僕妇住的倒座房里,一扇窗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筱霜留意到了,而且记得,那是赵妈妈住的房间。 第34章 不肯承认的疼惜(1) 更新 谈论了一阵星象, 攸宁已经可以确定,萧拓没喝醉,起码是醉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情形, 但情绪也是真的很低落。 不知道谁又往他心口捅刀子了。 可那些不重要, 他眼下没醉没病就好。 她不善于更不愿意照顾醉猫病猫,尤其这么大一只。 夜风拂过面庞, 凉凉的,身形被他揽着的缘故, 倒是感觉暖烘烘的。 萧拓心绪的确是很低落。 用过饭, 与父亲说了一阵子话, 那时就很不痛快了。 有些陈年旧事, 虽然心知肚明,也可以长久搁置, 可是经父亲之口点出来,便难以消受。 当然,当时他只是听着, 甚至或许还笑着。 他早已是懒得跟谁辩驳什么的心境,却不是什么都不介意。
第66页 十年所作一切, 父亲皆不认可。 那是十年前的取捨, 可终究还是隐约地希望得到至亲的理解。 没有。 也许此生都不能够了。 父亲离开书房后, 又得知一事: 攸宁幼年时, 救回她性命的李医正, 这几年上了年岁, 常年卧病在床, 就在今夜,老人家走了。 前一阵他去探望,问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攸宁。 李医正当下就说, 是不是唐家那女娃娃?见他点头,又说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他说我要娶的就是她。 李医正满脸慈祥的笑,说我听说了。她落下的那个病根儿,我这些年一直惦记着,没事就跟犬子一起琢磨,尝试着研制出个见效的方子,可人不在跟前,也就成了瞎琢磨。那孩子也是,从江南回来之后,不舒坦了从没请过太医,我们也不好贸贸然见她。回头带着你媳妇儿来我这儿,我给她把把脉,瞧瞧她如今是何情形。 他说一定,一定带她来见您老人家。 哪成想,人世无常。 也许是不用想的太多,还有小李太医,虽说医术不见得青出于蓝,给攸宁慢慢调理着不在话下。 也许只是有些遗憾,真觉得攸宁该见一见那位多年来记挂着她的可敬的老人家。 那份温暖于她虽然有限,贵在久远。 也许他行事还是不够利落,成婚之前就该带她去李家。 也许一切都是他想当然,她根本不会同意他的主张与安排。 这类也许多了,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独自喝了半晌的闷酒。 她出门来、走近自己的时候,他明知绝对是丫鬟哄着她来做场面功夫,还是挺高兴的。 这样的时刻,她在身边,便能好过一些。 其实又算什么?本就早已习惯生离死别,甚至麻木了,大抵只是酒喝的太多,钻了牛角尖。 应该就是这样。 萧拓侧头看着攸宁。 她在看星光,眸子里好像也有星光。 他亲了亲她鬓角,携了她的手,「晚了,回去歇息。」 攸宁说好。 他双脚沾地时,稍稍踉跄了一下。 攸宁不自觉地反手握住他手指。 他侧头凝她一眼,笑。 那目光里,似乎承载了很多东西,攸宁想要探究时,他已举步往前走,脚步稳稳的。 回到室内,他闷声不响地去净房沐浴更衣,又闷声不响地歇下,把她揽到怀里,说了句「快睡」,就阖了眼睑。 攸宁小心翼翼地找到舒服的位置,也就听话地在他臂弯间睡去。 一早,老太爷要离家云游,他也是没法子:黄历上今日宜出行,更改日期的话,便要拖延数日,不定被那新进门的儿媳妇差遣人传扬成什么样子,还是如期离开的好。 四个房头的人赶到福寿堂相送。 萧拓、攸宁恭敬地请老人家在外珍重。 二房、三房、四房的人态度殷勤真切许多,说了好一阵请老太爷保重身体的话。 樊氏也在场,意态恭敬,一句话也没说。 攸宁投去淡淡一瞥就移开视线,只当没这个人。 老夫人留意到,笑眯眯的。 说了一阵子话,老太爷带着随从离府。 众人送到府门外。 之后,老夫人吩咐小辈人各自回房。 赵妈妈寻机留下,凑到老夫人面前说话。 「……瞧着昨晚那情形,阁老就是被五夫人的样貌迷惑了吧?」赵妈妈说了两人昨夜观星的情形,眼神殷切地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不解:「那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一起看看星象么?」 赵妈妈听着不对,心里起急,「您有没有别的安排?真要让五夫人主持中馈?」 「不然怎样?」老夫人扬眉,有些不悦。 赵妈妈慌忙道:「奴婢只是担心,五夫人持家之后会委屈您,或者中饱私囊。」她真正担心的是,有朝一日,唐攸宁往死里收拾老夫人,那样的话,她也要跟着倒霉。 「可她行事明摆着向着我。」老夫人自认不是精明干练之辈,却绝对分得清好歹,「老五私下里再怎么犯浑,那也是我生的,老太爷居然受妾室怂恿干涉内宅的事,这不是打我的脸么?得亏老五媳妇机灵,也真会说话,三下两下的,老太爷就无话可说了。」 「所以奴婢才担心啊。」赵妈妈顺势道,「那般的巧舌如簧,老太爷都拿捏不住,往后她要是败坏您的名声可怎么办?」说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顾夫人以前也不曾被人说过什么,眼下却是个什么情形?人病得半死不活,还顶着恶婆婆的名声。」 老夫人神色不虞,「那我该怎么做?你说来听听。」 「立规矩啊。」赵妈妈以为老夫人在为前程忧心,责怪萧拓娶错了人,「昨日那档子事,不论因何而起,往大了说,她也是犯了顶撞长辈、公然搬弄是非的大错,您该把她唤到跟前训斥一番,让她知道,在这内宅,您才是她头上那片天……」 她这几十年连个妾室都管不了,能做谁头上的天?老夫人越听越烦躁,「闭嘴!」 赵妈妈吓得一哆嗦,当即跪倒在地。 老夫人冷着脸训诫道:「昨日那情形你又没看见,从头到尾没人红脸,人家也只是请教、闲话家常的态度,怎么就成顶撞长辈了?
第67页 「你倒是与我说说,除了她这样四两拨千斤的法子,还能怎样阻止老太爷偏帮妾室和庶出的媳妇? 「还说什么犯口舌?人家正是为了规矩才委婉敲打人。 「什么都不懂,你胡说些什么?」 赵妈妈连连磕头认错。 「老五媳妇虽然是再嫁之身,可也不过是曾给个活死人沖喜,平白耽搁了三年。说来说去,是她父——是唐元涛混帐。」经了这一番无意中的分析,老夫人对攸宁又多了一份欣赏与体恤,「方才那些煳涂话,你不要再说了。」 赵妈妈哪里敢再说什么,只一味称是。 老夫人见她还不走,皱眉道:「你怎么又来我这儿了?有这工夫,好生当差不行么?你别仗着是从我房里调过去的,就忘了自己的分内事。」 赵妈妈赶紧又认错,随后匆匆赶回正房,心里犯难不已:老夫人处事也太没个准成了,又或者,打心底还是偏向自己的嫡子嫡媳。 萧拓没回内宅,唤来管家,吩咐他代替自己去李家弔唁。刚成婚,他不宜亲自前去。 二老爷和萧延晖听说了,主动接过了这差事。 「管家再有头有脸,也终究不如我们替你走这一趟。」二老爷埋怨萧拓,「见外了不是?」 萧拓一笑,「成,那你们爷儿俩过去。」又叮嘱侄子,「不是等闲的场合,跟在你爹身边,闹出事儿来我打折你的腿。」 萧延晖笑着称是,「小叔放心。」 二夫人听说了,笑吟吟地去了攸宁房里一趟,送了些上好的茶叶,「你进门前,曾听说五弟时不时给你送些茶叶,恰好我手里存着些,也不是那会品茶的人,不如送给你和五弟。」 攸宁笑着道谢,回赠了几匹上好的锦缎。 二夫人又闲话几句,便喜笑颜开地道辞而去。 晚玉道:「二夫人像是与世无争的做派。」 攸宁客观地道:「与世无争倒未必,却一定是聪明人。」在内宅出头难,多年不争不抢不出风头也非易事。 说话间,四夫人派丫鬟送来一套文房四宝,一看便是价值不菲,刻意请人打造的,古朴雅致。 攸宁掂量着回赠了一幅名画,又唤来筱霜:「去信给你哥哥,选两个擅长追踪的,尾随我们萧府的老太爷。」 筱霜讶然,「这……合适么?」 「那人奇奇怪怪的,留心总不是坏事。」攸宁解释道,「这样我们也能知道,樊姨奶奶会不会经常与老太爷通信,我这也算防着姨奶奶跟老夫人争宠,对不对?这理由很拿得出手,阁老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 筱霜听她一本正经地胡诌,笑得不轻,「奴婢今晚写信,明早就能加急送出。」顿了顿,又问,「府里几位夫人姨奶奶的,要不要详查底细?」 「自然要查,只是要切记,不要被人察觉。」攸宁拿出钱匣子,取出两张大额的银票,「如果她们背后的家族,来日也能为我们所用,才是最好的结果。近日大家都辛苦些。」 宅斗真的不够这小姑奶奶解闷儿了。筱霜会意,笑着称是,谨慎地收好银票,「奴婢按惯例替您赏下去。」 攸宁又问:「在府外的人手,安排得怎样了?」 「夫人放心,便是阁老的人手,也不会察觉。出入府门的人,只要是樊姨奶奶、三夫人房里的,便会悄悄地跟上,摸清楚去向甚至用意。」 攸宁很满意,「得空了就跟晚玉一起,用心带一带秋月。那是个上道儿的,又在府里当差已久,往后能帮你们分担不少事。」这样,她手里就有三个大丫鬟了,足够应付寻常诸事。 「上道儿的?您说话可真是……」筱霜笑着出门而去。 . 三夫人忙着督促着管事的妈妈、丫鬟从速整理帐册,期间听说了二房、四房、五房妯娌三个礼尚往来的事,当下寒了脸。 二夫人、四夫人这算什么?都等不及要唐攸宁主持中馈了吧? 四夫人昨日一席话,起初是让她有些心惊,回过味儿来便不当回事了:她又不是没名没姓的人,是夫君明媒正娶进来的萧府三夫人,再不济,背后还有娘家撑腰,饶是她唐攸宁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用她的安危开玩笑。至于萧拓,也断然做不出为难嫂嫂的事。 她交代了几句,去了樊氏房里。 樊氏住在内宅东北角的莲香阁,是个四进的院落,早些年老太爷特地赏她的。 三夫人穿廊过院,来到第三进的正屋,见到樊氏,满脸是笑的行礼。 樊氏请她到宴息室说话,落座后,茶点上来,遣了下人,问道:「这一两日便能交帐了吧?」 「是。」三夫人诚实地道,「总归是有些担心。」 「不必。」樊氏道,「阁老手里有多少产业,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其实每年都会补贴府里一笔银钱,只要没超出那个数,他就不会计较。」 「是么?」三夫人惊讶之后便是心安,「如此,帐目上只要没有太大的纰漏,他就不会在意。」 「正是。」樊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举止优雅,意态根本就是养尊处优多少年的高门贵妇。 「只是,唐氏那边,实在是让我憋闷。」三夫人眼含欺负的望着樊氏,「您可有法子?」 樊氏沉吟片刻,道:「时阁老家中近日不安生,一女一子寻死觅活,为的正是我们府里的一对新人。」
第68页 三夫人一向钦佩对方消息灵通,闻音知雅,却不免迟疑:「可是,我们与时家素无往来,我跟时大小姐也只见过几次,话都没说过几句。」 「金吾卫指挥同知于琪的太太,不是你的手帕交么?于琪不是时家的表亲么?」樊氏慢言慢语的,「时家的事,时阁老大抵视为家丑,不想走漏风声,但依着于大人的热心肠、对我们首辅大人的不满,总要上门来说道几句的。 「关乎首辅夫人清誉的事,没人说,也就可以当做没事,但要是被人当面提及,最不济也会留下个疑影儿。」 「让于大人出面?」三夫人眼睛一亮,「对啊,这样最好。正是新婚燕尔,阁老又轻易不会见寻常女子,这种事,就让爷们儿去掰扯好了。就算谁查原委,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不过是我的下人与于太太的下人闲聊了几句有的没的。」 樊氏温缓一笑。 三夫人匆匆道辞,回了房里,交代了秀儿几句。 片刻后,秀儿带着四色礼品,去了于琪家中。 没多久,攸宁闻讯。 迟一些,向松也将此事禀明萧拓。 萧拓这大半天什么都没忙,斜倚着太师椅,长腿搁在书案上,敛目沉思。 听完向松的话,他说:「没听懂。」懒得猜这里头的弯弯绕。 「秀儿是三夫人的心腹,轻易不会离开三夫人左右。」向松解释道,「于大人跟时阁老那边沾亲,又一向对您有成见。两相里这时候走动,闹不好就是传递什么消息。」 那会是什么消息?萧拓立刻想起皇帝说过的一些话。大抵就是时阁老拼命瞒着的儿女要死要活的事。三房或者樊氏又是听谁说的?知道了就知道了,告诉于琪,让那混蛋来跟他找辙? 他觉得樊氏和三夫人有点儿要疯的意思。 这些事可真让人不耐烦,他一摆手,「杀鸡儆猴,把那丫鬟处置掉。」 「……?」向松为难,「前两日才处置了古妈妈,眼下……」 「搁我六七年前的脾气,早死一片了。」萧拓非常平静地表明,自己现在的脾气太好了。 向松连忙解释:「不是,爷,小的是说,这算不算内宅的事儿?您直接把人处置了,会不会影响夫人往后行事?」他看得出,自家爷在闹脾气,可又不是那种迟早会发作谁的脾气,或许只是跟自己较劲,便更让他不安,更要思虑周全。 萧拓想了想,「那就不着痕迹地抓起来,交给夫人。」 「……」向松保留了自己的意见。 「还不行?」萧拓蹙眉,「你到底想怎么着?」 「您先跟夫人说一声不是更好么?」向松弱弱地道。 他这不是想事情简单些,让她省点儿心么?念头浮现,自己先就挑了挑眉。 萧拓望着向松发了会儿愁,在对方腿肚子转筋的时候颔首,「依你。」说完老大不情愿地起身,却是先去福寿堂见了老夫人,才回了正房。 见到攸宁,他说:「走,带你去碎月居,看看俩小子。」 「……?」攸宁无法掩饰心头的惊讶,「碎月居?」别名虎园的碎月居? 「我跟娘说过了。走不走?」 「俩小子?」攸宁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却是真有点儿懵,「你是说——」 萧拓笑微微的,「我说什么了?快些,马车在垂花门外等。」 他也不知道,心思怎么就从内宅的事蹦到了去看初六和十九。 可是,管那些做什么? 就是想让自己高兴些,顺带着哄哄她。 仅此而已。 第35章 不肯承认的疼惜(2) 更新 去往什剎海, 夫妻两个共乘一辆马车。他不肯说碎月居那边的事,她也就不再问。 萧拓提了秀儿的事,「打算怎么办?」 「静观其变。」攸宁道, 「于琪来找你, 随你怎么应付,于太太来找我, 我要听听话音儿。」 萧拓有些不以为然,「就这样?」 「不然怎样?」 「不能杀鸡儆猴?」 「不能。」攸宁睇着他, 「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 说白了就是更要耐着性子过日子, 喊打喊杀是下下策。要是处置一些人就行, 你该娶个杀手。」 萧拓哈哈一笑,「你心里有数就成, 往后这类事,让景竹向松他们直接去告诉你,省得磨烦我。」一副终于可以做甩手掌柜的松快样子。 攸宁颔首。 趋近碎月居, 萧拓不再说话,望着窗外, 想到一些旧事, 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去年, 初六住进碎月居之际, 陶师傅便跟了过来, 悉心驯化照顾。 萧拓那一阵忙得不可开交, 当日亲自送过去, 一面安抚小傢伙一面批阅公文。 快天亮了,别人该起的时辰,他还没睡, 而且要即刻进宫上大早朝。 后来每日都会询问两句,知道它适应得还算好,坏脾气也改了不少,心安下来。等到得空看它,已经是两个月之后。 初六长大长胖了不少,竟还记得他,被他抱着的时候,会用前爪搂着他的脖子,小孩儿似的,特别可爱。 陶师傅说,初六常到后园门前甚至熘到宅邸门前,眼巴巴地望着外面,一定是在等您。我瞧着它不高兴的时候,半夜会带它出去走走。 萧拓一笑置之。那哪儿是在等他,分明是在等她。
第69页 那天特别闷热,到夜阑人静时,一丝风都没有,初六有些打蔫儿。 陶师傅就提议,说不如带初六出去转转,反正很晚了,轻易也没人出来瞎晃。 萧拓说行啊,等它大了可不行,容易吓着人。 陶师傅笑说明白。 两人信步出门,初六颠儿颠儿地跟着,仰着圆圆的小脑瓜四处张望,显得越来越高兴。 就是那么巧,那晚又一次遇见了攸宁。 攸宁穿着海天霞色衫裙,手里一把摺扇,随行的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 萧拓望见,皱了皱眉,想着她怎么就没老实的时候,大半夜出来逛,也不怕谁把她踹水里去。 初六远远地望见她,驻足片刻,就发足跑向她。 陶师傅不明所以,心急之下要阻止,萧拓及时阻止,说不用管。 初六跑到攸宁跟前,唿哧唿哧地仰头望着她。 「诶?」攸宁摇着摺扇,蹲下,「你是初六?对不对?」 陶师傅听了,十分困惑。 萧拓没好气。给那小子取了那么个名字,她叫得还挺顺口,谁给的底气? 初六高兴得摇头晃脑的,她伸出手,它就亲昵地把一双前爪搭在她掌心。 「真的是你,记性忒好了些。」攸宁抱起初六,四下张望,见到远处的陶师傅和萧拓。 黑灯瞎火的,以她那不曾习武的眼神儿,能看到的只能是两道人影。萧拓并不需要担心她看清自己。 她对他们欠了欠身,随后就在一小段路上缓缓地来回踱步,给自己和初六打扇。 她身边的小丫鬟起初有些担心,低声提醒了两句,被她不言不语地盯了一次之后,便不敢出言阻挠了。 初六不声不响地跟她撒娇起腻,她煞有介事地把它当小孩儿,指着这里那里,说这边有什么出名的景致,那边出过怎样的轶事。正经聊上了。 小丫鬟听得入了神,忍不住时时询问一两句,攸宁都耐心告知。 还别说,她说话挺有意思的,不论实情、传闻,都说得很有趣致。 附近有供人歇脚的长椅,萧拓走过去落座。 陶师傅随身带着小酒壶,递给他,「喝点儿,要不然您就先回去。」 居然是怕他不耐烦,打断那两只相处的样子。萧拓接了酒壶到手里,慢慢地喝着。酒是烧刀子,天冷时喝着是享受,天热时喝着容易生倦。 不知道过了多久,初六窝在攸宁臂弯里睡着了。 攸宁走过来。 陶师傅快步迎上去,特别谨慎地接过酣睡的初六,说我们住在碎月居。 攸宁说叨扰了,抱歉,告辞。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陶师傅都以为攸宁会到碎月居串门,看初六。 怎么可能呢?就算初六有心被她拐走,她也不肯,只会戒掉夜间出门游转的习惯。 她要是有心,向净空师太多打听两句,就能知道碎月居的主人是谁。但她一直没有,甚至刻意迴避。 她对喜欢的人与物,若非必须,定会远离。 . 进到碎月居,下了马车,向后园走了一段,萧拓的两个幕僚追过来了:接到了些需要萧拓当即批示的公文和密信,是他们不能经手代办的。 萧拓见陶师傅正往这边迎过来,对攸宁道:「你去园子里玩儿,我等会儿就过去。」 让她去玩儿?什么话经他一说,总会走了形状。攸宁忽略掉两个幕僚有点儿拧巴的神色,欠身称是。 走近了,看清楚陶师傅的样貌,她记起了去年夏夜的偶遇。 陶师傅是有驯兽的绝活,却是心思单纯、喜好清净的人,外面的事,听了也不往心里去,更不会为了些猜测就设法查证。 因此,今日之前,心里只是隐隐希望,萧拓要娶的夫人,就是曾在什剎海出现且喜欢初六的女子。 此刻见到攸宁,便知心愿得偿,逸出了大大的笑容,快步上前行礼,「陶葛问夫人安。」 攸宁忙让他免礼,明眸光华流转,透露出切实的喜悦,「我见过您,可有记错?」 「没有,您没记错。」陶师傅侧身相请,「这就去瞧瞧?」 「好。」 筱霜、晚玉对望一眼,一头雾水,只猜得出夫人要去看勐虎,心生忐忑。 陶师傅一面走一面热心地道:「初六虽然才一岁多,那模样可是唬人得很,小十九正是不懂事也最讨喜的光景。」 攸宁不由得笑了,「真的?」 「是啊。您不知道么?」陶师傅本以为,萧拓已经跟她说了园中情形——她一见初六就知道它的名字,分明是相识在先。 「阁老还没来得及跟我细说别的。」攸宁只能敷衍过去,又问,「初六离开清云寺之后,您就来了这里?」 「对。」陶师傅道,「那会儿,阁老火急火燎地让我放下手边的事,来这儿帮他打点,我就来了。」 说话间,到了后园的月洞门前。攸宁看看筱霜、晚玉,「你们在这儿等着。」 两个丫鬟心知勐虎不同于别的小兽,她们真没有喜爱之情,跟去闹不好会添乱,便殷切地请陶师傅当心,照看好夫人。 这是人之常情,陶师傅满口应下。走进园中,见身量纤纤的攸宁仍无一丝惧色,狐疑道:「有夫人这般胆色的人,真的不多见。」毕竟她没见过十九,那小子再怎样,给谁一口也不是小事;再者,与初六上次相见,已是七八个月之前,她怎能料定它仍然记得?
第70页 「又不是在山林之中。人对虎没有恶意、厌憎、畏惧,它们就不会有伤人之心。」攸宁浅笑盈盈,「说白了,它们自幼养在您跟前,不就是大猫的性子么?你喜欢它,它也就喜欢你,最起码不会乱耍性子。」 陶师傅逸出爽朗的笑声,「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但真打心底不怕的,也真没几个,单说萧拓的那些小厮,就没有敢走进来的。 园子的格局算得别具一格:居中是格外开阔的芳草地,除了面向园门的南面,周围环绕着竹林、枫树林、灌木丛。 「没有水?」她问。 陶师傅道:「有,在林中。」 攸宁极目远眺,仔细观察,发现有亭台楼阁在林中若隐若现。 陶师傅打了声响亮的唿哨。 不消片刻,一只小东西从灌木丛里跑出来。隔得这么远,瞧着像足了四条小短腿的大猫。 攸宁和陶师傅缓步走向它。 十九欢实地跑向斜坡这边,中途却忽然停下,扭头望向竹林。 竹林边,庞然大物悄无声息地出现,威风凛凛的,这会儿,正静静地凝望着攸宁。 攸宁也望着它,笑着轻声问:「初六?样子真威风。」 「是它。」 十九等了初六片刻,见对方没有挪步的意思,自己跑向陶师傅跟前,撒娇打滚儿,一味地要抱。 攸宁仍是望着初六,款步走向它。 「倒真是胆儿肥。」 不知何时,萧拓过来了,陪在她身边。 攸宁转头看他一眼,「初六不记得我了?」 「就该懒得搭理你。」萧拓打个榧子。 这话似乎有些听头,攸宁顾不上深思,因为看到初六往这边来了,优雅的步伐慢悠悠,而在这行动期间,尽显王者气势。 初六迳自跑到攸宁跟前,仰头瞧她片刻,随后,坐到芳草地上,静静的、慵懒的望着她。 「呦,这是生我气了?」攸宁蹲下,与它平视,「还是陶师傅对你太好,忘了我?」 萧拓揉了揉初六的背,「有本事你就别理她。」 初六往前挪了一点点。 攸宁有点儿犯愁,「长这么大了,可怎么好?抱不动了呢。」 萧拓笑出来。 「萧兰业,你家小老虎要是咬我,我可就残了啊。」攸宁说着,素白的小手不快不慢地伸向初六的大头。 萧拓又笑。 初六不动,眼神却已变得柔和童真。 攸宁摸着它的面颊、下巴,随后手悬在半空,「小子,别闹脾气了,给我摸摸爪子。」 初六偏了偏头,沉了会儿,真就将一只大爪子轻轻地搁到她掌上。 「诶,好乖啊。」攸宁笑得现出小白牙。 初六收回爪子,又往她跟前凑了凑。 攸宁双手虚虚地捧着它的大头,心里有些不好过,「生我的气,对不对?是该生气。」 它理她做什么呢?谁知道这次相见之后,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再怎样单纯无知,这点儿认知也还是有的。 初六歪了歪头,蹭了蹭她的手。之后,再一次往她跟前挪了挪,然后,大头一偏,下巴轻轻地搁到她肩头。 攸宁顺势揽住它,手势极其温柔地抚着它的头、背。 初六表情明显欢实起来,下巴颏儿来回蹭着她的肩。 萧拓动容。 这两个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奇缘? 她待初六自是不厚道,见一次算一次,毫不克制欢喜之情,认定它记得自己,又不会记挂干涉它的归处; 初六始终铭记着这样一个恣意任性,给过它很久失望、失落的人的气息。相见不需片刻,便选择释怀。 萧拓拍了拍攸宁的脑门儿,「等会儿餵它些零嘴儿,到我常住的院落待着。我去前面,事儿还没说完。」 「好。」攸宁点头。 萧拓又看了仍旧腻着的两个一眼,转身唤陶师傅,「小十九怎么就没干净的时候?去给它洗出个虎崽子的样儿来。」 陶师傅笑哈哈的应声:「得嘞,等会儿就去。」 萧拓快步回了前面。虽说有陶师傅在,终究还是担心那万中之一的危险,便寻了个由头,让两个幕僚先去前面的花厅等着。眼见一切,足以完全放心。 攸宁始终是初六心里觉得最亲的人。 只为幼小时的几日之间,得到的她给的善意。 她所走的路,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个小崽子,活得还真是累。 . 于太太从秀儿口中听说时家的事情之后,立即派人去给于琪传话。 正在当值的于琪闻讯立刻称病回到家中,携妻子去了时府。 ——秀儿在于家附近等了很久,见夫妻两人如此,便知自己的话没被当成耳边风,喜滋滋回萧府復命。 三夫人很是满意,到下午,心情更好:于琪、于太太分别递了帖子到外院内宅。 送到外院的她管不了,送到内宅的,她就可以做主,答覆于太太临近傍晚时过来最好。 而外院那边,回事处请示过向松之后,答覆于琪派来的管事:不妨晚间过来用膳。 萧拓和攸宁那边,离开碎月居时,都受到了些困扰: 初六送他们到了园门前——这是萧拓没享受过的待遇,也罢了,关键是它还不肯回去,也没明显的表示,就不声不吭地站在攸宁身侧。
第71页 望着她那眼神儿,不是可怜巴巴,但让人觉着是真不好受。 夫妻两个轮流哄,也不管用,它就是不肯回园里去。 萧拓怪不落忍的,想了想,说要不然就带它和十九回府。 攸宁瞪了他一眼,「说的什么梦话?」只说最清净的静园,那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安排妥当的,真没必要闹得人心惶惶。 「那怎么着?这孩崽子赖上你了,还是这么大一孩崽子。」他也恼火,自然没好听的话。 「……闭嘴。」攸宁气笑了,继续耐心地哄着初六回去,语声软软地说,「过两日就来看你,好不好?」 它又不是没上过当,信你才是见了鬼——萧拓摸着下巴腹诽。但不信邪也不行,过了一阵子,待她态度稍稍强势严厉一点之际,初六居然就听话地回了园中。 十九也就随着恋恋不捨地回去了。 傻小子,真栽她手里了——萧拓只有这感触。 回府的一路,他策马,遥遥地走在前面,跟早就来等着示下的几名官员说事情。 攸宁在车里眯了一觉。 快到府中的时候,萧拓上了马车,唤醒她:「于琪、于太太到府里了,瞧那样子,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攸宁揉了揉眼,「知道了。」 「能应付?」 「我现在就是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攸宁对他笑了笑,「没点儿把握,哪儿有闲心跟你去什剎海?」 「这话可真让人不爱听。」更高兴的难道不是她么?没良心。萧拓捏了捏她的下巴,瞧着她的笑靥,忍着没刺她。 攸宁一面理着髮髻,一面问他:「西南战事怎样?林陌有没有再出么蛾子?」 「没。他夫人相夫有道。」萧拓舒心地笑了笑,「不出意料的话,很快就有捷报传来。」 「也是,三月就要过去了。」他早就估算到,四月前后便有大捷的消息。 攸宁本来还有事问他,可是马车进到府中,也就作罢。 萧拓留在外院见于琪,攸宁回到房里,更衣之后,迎来了三夫人与于太太。 她迎到厅堂,与二人见礼落座。 于太太今年三十上下的样子,典型的小家碧玉且小鸟依人的样貌,不拿腔作调的时候,还是比较讨喜的样子。 寒暄几句,三夫人道:「于太太专程来见五弟妹,想来有事要说,我就不留在这儿碍事了。」又对于太太欠一欠身,「迟一些我来请您到房里用饭。」 于太太还礼,客气了几句。 三夫人离开之后,攸宁在于太太示意之下,遣了室内的下人,只留了晚玉在身边,道:「时候不早了,于太太,我们不妨开门见山。」 「萧夫人爽利,再好不过。」于太太仍是挂着笑,但那笑容有了些凉意,「我们于家与次辅那边是表亲,我家老爷待人赤诚,把次辅的儿女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来对待。」 「有耳闻。」 于太太道:「今日,我家老爷才知道,时家竟有二人病倒在床,全因你萧夫人而起。」 攸宁好奇:「怎么说?」难道她嫁给萧拓,之于时大小姐或于太太,也成了天大的过错? 「夫人大度,恕我冒昧,说几句僭越的话。」于太太道,「这人啊,不论谁,都该有些自知之明。首辅大人这桩婚事,外面传得极难听,也不知夫人听闻过几句。」 「听过几句。」攸宁笑笑地说场面话,给对方留出往下说的余地。 「固然难听了些,但这总归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事情,也只好听着。」于太太笑得意味深长,「到最终,自己享受不了无边的福分,只耽搁了别人的前程罢了。」 攸宁便也笑了,「不论于太太前来是为何故,不妨先听我讲个故事。」她很诚恳地望着于太太,「你也知道,我刚进门,偶然间从三夫人那边听说的关乎你的秘辛,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本正经地挑拨,要害得三夫人背黑锅。 晚玉悄然退后一步,敛去满眼笑意。 于太太则是神色僵硬,「关乎我的秘辛?夫人这是——」 「我瞧着你样貌出色、做派爽利,断然不该是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人。」攸宁目光愈发真挚,「有些人编排你,纵然她是我的妯娌,我觉着也该私下里提醒一句,结交友人,千万要当心。」 于太太面色青红不定,非常吃力地扯出一抹笑,「还请夫人明言,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事?」 第36章 不肯承认的疼惜(3) 更新 「也不算什么大事。」攸宁缓声道, 「有些夫妻相伴的年月久了,便会生出些嫌隙,女子实在气恼又不想和离, 大多回娘家, 到陪嫁的宅子里小住。你说可是?」 于太太点了点头。 攸宁用的真是讲故事的语气:「在上十二卫里有头有脸的一位大人及髮妻,四年前生了嫌隙, 那位太太住到了京城外陪嫁的宅子里,一住就是大半年, 且住出了些是非。 「她算得半个戏迷, 偶尔请戏班子到宅邸, 藉此排遣苦闷, 一来二去的,便与一名武生有了瓜田李下。 「那武生姓什么来着?似乎是姓冯?」 「别说了, 别说了……」于太太紧张得恨不得把帕子攥出水来,目露哀求。 攸宁笑微微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了:「你旁敲侧击质疑我与阁老的时候, 我可没拦着你。」略顿了顿,继续道, 「后来, 算是个什么事呢?女子终究要回到夫君身边, 武生则得了她不小的好处——
第72页 「女子贴出了大几千两体己银子, 请人替自己出面捧他, 而且真捧成了角儿。 「女子请谁替自己出面来着?那人是不是出自曾在庙堂行走的夏家? 「至于女子的夫君, 私下里倒是不包戏子, 只是喜去烟花柳巷,对一个什么楼里的头牌动了点儿真情,听说做了不少工夫, 让那头牌改头换面,到于家做了妾室?」 于太太见鬼似的望着攸宁,缓缓地站起身来,又缓缓蹲身行礼,「萧夫人,您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我三嫂房里的人说的。」攸宁打定主意坑三夫人,睨着于太太,自嘲地一笑,「也怪我,一来就获封诰命,害得三嫂要交帐让贤,她看我不顺眼,也是该当的。 「我上一段姻缘是嫁入顾家,顾夫人的娘家就是家道中落如今父子双双辞官的夏家。 「三嫂房里的人提及那些旧事,本意不过是辱骂贬低我,却不想,有人话说的多了些,不小心抖落了别人的秘辛。 「我再不济,手里也有一两个善于打探消息的人,不小心就听到了。」 晚玉觉得,夫人把事情混在一起编排,居然合情合理的,自己如果不是旁观者清,这会儿也会信了夫人这一通胡说八道。 于太太似被施了定身术,神色变幻不定,完全没了主张。她有点儿五雷轰顶的感觉,不说话似乎不成,又不知说什么才妥当。 攸宁百上加斤:「这世道对女子很是不公,相同的事情,男子做了,便是风流;女子做了,便是该死。单说那些事,我真不觉得怎样,半斤八两,对不对? 「我只是不明白,你跟我三嫂这样的人来往做什么? 「人家摆明了是借着交好的名头,百般探究你的私密之事。 「到这上下,她不过是想利用你给我难堪,帮她跟我打擂台,你居然就让她如了愿。」 语毕,很惋惜地摇了摇头。 到这会儿,于太太已经完全相信攸宁的话,把个三夫人在心里凌迟了一遍,随后咬了咬牙,行礼改为跪倒,「还请夫人饶命,帮我遮掩此事……」这话说着是真没底气,却又不得不说。 她不知道攸宁有没有去查证,手上有没有能置她于死地的凭证。 「起来。」攸宁好心地提醒,「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不是派人知会于大人管好他的嘴,以免触怒阁老?你也知道,阁老有时候脾气暴躁。」 于太太骤然一惊,立时什么也顾不得,挣扎着起身,吩咐站在一旁的也早已面无人色的贴身丫鬟几句。 丫鬟称是,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去。 晚玉得了攸宁示意,过去扶着于太太重新落座,续了一杯茶。 于太太心里七上八下的,嗫嚅道:「那么,夫人这意思,是不想为难妾身?」姿态变得很是谦卑。 攸宁恢復了柔婉的神态,「我为难你做什么?你也是过来人,新进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对对,夫人说的极是。」于太太忙不迭点头。 攸宁话锋一转,「但你终究是来了一趟,我三嫂也真没安好心,不论如何,也要劳烦你帮我解围下台,要不然,我成什么了?」她略略歪了歪头,端详着于太太,「交好的人,便是无心,也总该知晓对方一些不可宣之于口的事,能不能让我三嫂管好她自己和下人的嘴,在你。你总不至于无计可施。」 不是好是非的人,怎么会急匆匆赶来要给她没脸?这种人,心里不知装着亲友多少腌臜事,最不济,与人同流合污的事也少干不了。 于太太听了,目光闪烁一阵,有了主意,却还是担心——「那些煳涂帐,夫人真的不计较?」 「比起顾家母女,你们这点儿事真不够瞧的。」攸宁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事情到底不够风雅,我掺和进去没什么好处,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搬弄是非。要是顺利的话,三两日我就能主持中馈,到时第一件事,便是管束内宅下人散播谣言。」 是一番保证,也是点出并非无所图,希望她能出一份力,治一治三夫人。这反倒成了切切实实的定心丸,人不怕相互利用,就怕自己落到不需利用的地步。于太太深思熟虑之后,再次起身行礼,「夫人放心,妾身一定会尽力给您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顿了顿,又识相地道,「以三夫人的意思,是让我探探时大小姐的口风,时大小姐若是有意进门做妾,便联手促成此事,害得您落入府上老夫人的尴尬境地。 「促成的法子,是拿您和时公子说事,弄些压根儿没有但您一定忌惮的事情出来,逼迫得您低头,求着阁老娶贵妾进门。」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攸宁失笑,「三嫂的脑筋转得还挺快。可她怎么就不想想,时阁老会不会答应这种事。次辅与首辅一向政见不合,能同意这种让他颜面尽失的事?」 「……」于太太哽了哽。 只说她自己,根本没想过这一节,只是出于人情方面考虑:儿女要死要活的,父母怎么可能不心疼,若女儿能如愿,何乐不为? 与萧拓联姻,不论女子是妻是妾,都意味着搭上了大周第一显赫的门第,与第一权臣结成姻亲,哪有不乐意之说? 攸宁敛目喝茶。 时阁老宁可让亲生女儿死掉,也不会允许给萧拓做妾。他们之间,可不只是不合那么简单,打死都不会做那种寻常人眼中所谓的强强联手珠联璧合的蠢事。
第73页 权臣的心就算有情有义,很多时候也只能无视。 同样的,萧拓何曾是怜香惜玉之人?你勉强他接受什么人什么事,还不如给他一刀。人家早就说了,宁可马革裹尸,也不会出卖色相。 思及此,攸宁唇角扬了扬。 这时候,于太太的丫鬟折回来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于太太悬起的心总算落了地。这一放松,身形险些软倒在座椅上。 . 萧拓见于琪的时候,还唤上了之前在路上与自己议事的几名官员。 如果于琪不识相,敢说他被人惦记的事儿,甚至诟病攸宁,那就算算帐,看他在当差期间有多少过错。算清楚了,安排个以下犯上、寻衅首辅的名头,扔牢里一阵,长长教训。 当他不知道么?于琪那个爱妾是一个风月之地的头牌,改换了良家身份而已。为此,一度闹得于太太置气了大半年之久。 这比起供应军需也敢玩忽职守钻空子的混帐事,在他这儿微不足道,从锦衣卫那边获悉,也只是听一听,到何时也不会计较。 也真不宜计较。监察御史只会骂他狗拿耗子,抢了他们的活儿。 他有所准备,但事情并没依照一些猜想发展: 一行人到了花厅,于琪和几个官员碰面,少不得寒暄一阵。 他们还没啰嗦完,于琪一名贴身小厮点头哈腰地进门来,对于琪附耳低语几句。 萧拓正应付一名官员善意的打趣,也就没能听到,只是见于琪面色有一瞬的僵硬,随即吩咐小厮两句,如常谈笑。 下人摆饭之前,萧拓问于琪的来意。 于琪就说,前几日都在当差,腾不出工夫,偏生内人头疼脑热不断,也不能过来喝喜酒,今儿好歹欺上瞒下地得了半日的假,就忙不迭地带着内人一起过来道贺,讨杯喜酒喝。 萧拓就说这容易,酒管够。 于是,他就又结结实实喝了一顿酒——于琪酒量不差,再加上几个起闹灌他酒的,可想而知。 席间,于家的管家来了,说是得了自家老爷太太的吩咐,找两样贺礼,不巧拿着钥匙的人临时有急事离府,便使得贺礼直到此时才能送来。贺礼的分量着实不轻。 萧拓心知这是託辞,也就完全确定,于太太大抵是被攸宁三两下收拾服帖了,这才有了先前给于琪递话、于家送贺礼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也不错。 . 到了用饭的时辰,三夫人喜气洋洋地来到正房,却被告知:于太太随着攸宁去给老夫人请安。 她一怔,暗怪自己疏忽了:从来当那个婆婆是摆设,有客来的时候,从来想不到去给她请安。唐攸宁提出来,于太太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脱。 转念一想,又有了个乐观的猜测:兴许于太太巧舌如簧、办事得力,当下就说服了唐攸宁,去福寿堂,说不定就是要一起说项,请老夫人同意时大小姐嫁过来的事。 ——男子单相思,由头多了去了,闹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总会有点儿什么,她唐攸宁没可能置身事外。想不在名节上出岔子,就只能同意身份比她高贵的妾室进门。 越想就越觉得合理。 三夫人带着秀儿,脚步轻快地去往福寿堂。 这时候的攸宁,正侍立在老夫人身侧,听于太太神色悲愤地胡扯: 「……请老夫人恕罪,我要说您那个三儿媳的不是了。上午,三夫人派了个丫鬟去给我传话,说时家大小姐、大公子半死不活的了,皆因阁老与五夫人而起,我不妨请夫君一道去探探口风……」 说了他们夫妻两个的来回奔波之后,着重说起三夫人的打算: 「我过来的时候,首辅夫人随首辅出门访友还没回来,就跟三夫人说了一阵子话。三夫人听闻时大小姐仍旧对阁老念念不忘,便是做妾也成,便眉飞色舞起来,要我软硬兼施地说服五夫人,同意时大小姐进门做贵妾,这样,五夫人就会变成下一位……下一位老夫人。」 老夫人猝不及防被触到几十年来的痛处之一,懵了片刻,怒火才到了头顶,寒着脸问:「你答应了?」 问完又转头看攸宁,没有恶意,只有询问。 攸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心里则在想,日后会不会给我添乱且先不管,眼下您老人家得给我办点儿正事。就是要赶鸭子上架。 于太太已照着攸宁的意思回道:「我自然是不敢答应的,见了五夫人,细说了此事,意在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个妯娌委实歹毒。 「五夫人为难了一阵子,说自己现在又不掌家,这种事还是该请婆婆做主,便带我来向您禀明,请您拿个主意。」 老夫人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拍了拍攸宁的手,「好孩子。」 好什么好?有这种乱遭事儿,还不是您老人家埋的隐患?仗着儿子彪悍,心安理得的偷闲躲懒这么久,最好笑的是还贤名在外。攸宁看着脚尖,在心里数落婆婆。 表达了对儿媳的满意,老夫人又回到了生气的状态,郑重斟酌之后,对于太太道:「都怪我持家无方,才害得你平白捲入这等纷扰,只请你赏我个薄面,管束好下人,免得生出诟病老五媳妇的闲话——这种事,还是不要闹得两家都不好看吧?」 于太太连声称是。 「三房给你传话的是哪个,可还记得?」老夫人问于太太。
第74页 攸宁无奈:在意传话的人干嘛?要紧的不是发落三夫人么?一点儿章法都没有,果然不是持家的料。这就露怯了。 她只盼着三夫人没有那么敏锐,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赶过来。老夫人见了挑事的,也就知道满腹火气该往哪儿撒了。 于太太老老实实答道:「以前我也常与三夫人走动,记得那名丫鬟叫秀儿。」 老夫人想了想,转头问攸宁:「依你看,怎么发落才妥当?」 「府里的浆洗房、阁老一些庄子上都缺人手。」攸宁道,「您常年礼佛,慈悲为怀,让她换个略辛苦些的差事即可,您说呢?」 于太太飞快地望了攸宁一眼,畏惧之心更重:打几十板子,总有痊癒的时候;撵出府去,保不齐有另谋高就的可能;随意配了人,又保不齐有瞎猫撞上死耗子因祸得福的可能。 主人家真想磋磨一个下人,就是把人留着,用繁重差事让人过得暗无天日。 老夫人没法子想那么多,只觉得受用,「只是有些委屈你了。」 攸宁巧笑嫣然,「哪儿的话,您这不是在为我做主了么?别的您也放心,依我看,于太太跟您一样,宽和贤良,关乎时家的事,到她这儿就了了。」 于太太忙上前一步,附和着称是,只怕老夫人对她都有了偏见。 攸宁笑着,亲自给老夫人、于太太续茶,有意拖延一下时间。 不消片刻,如她所愿:三夫人过来了。 老夫人、于太太同时面色转冷,后者更是行礼道:「有个不情之请,求老夫人同意:我想跟三夫人说几句话,相识一场,我想提醒她日后安分守己,不要再做搅乱内宅的煳涂事。如此,也算为萧府略尽绵薄之力。」 老夫人又望向攸宁,「你说呢?」心里是恨不得让人当即到面前来,发作一番。那混帐要让攸宁步她前尘……足见她这个婆婆,在她心里根本就是个笑话。 攸宁又给了老夫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就说,于太太跟您一样贤良大度,凡事都存着善心,您不妨应下。说到底,于太太是客,等会儿可还要陪着我一道留下来蹭饭呢。」 「这都是什么话?什么叫蹭饭?」老夫人自己都没想到,这会儿还能由衷地笑出来,「这就想想你和于太太喜欢吃什么,吩咐方妈妈安排下去。」又对于太太抬了抬手,「去吧,别动气就是了。」 于太太道谢,转身之际,对攸宁投去感激的一瞥,心里是觉得,肯这样话里话外哄着不理事的婆婆,该是出于对萧拓的心意吧?传言终究是传言,或许真的是大多不可信。 心下感慨着,从东次间走到厅堂,再转到廊间,她见到了神采飞扬的三夫人。 三夫人看于太太脸色有些不对,低声道:「怎么了?怎么倒是你出门来了?」 于太太指了指天井,面无表情,「有几句要紧的话知会你。」 三夫人跟着她走过去。 于太太凝着三夫人的眼睛,「我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她真不是清清白白的人,不能见光的事不止武生那一件。 三夫人目光闪烁,陷入困惑。关乎安危的,自然晓得那么三两件。可那又怎样,她又不介意,结交的目的是互惠互利。而且越是于太太这种有劣迹的人,来往时越放心:很多事可以放心大胆地告诉她,藉以排遣愁苦,横竖对方的行径比自己提及的更恶劣。 于太太看她那个神色,心里就有数了,再结合攸宁那些话,更加坚信眼前人卖了自己。 她反倒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古怪。 她凑到三夫人耳边,语声很低:「你家里的事,我也知道不少。你若真是白玉无瑕,我也不会与你来往。听说……」声音变得轻微,只有三夫人可闻。 三夫人听着的时候,便已满脸惊骇,待得于太太退后一步,笑吟吟站定,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于太太冷声道:「三夫人,相识几年,我也不想闹翻,更何况你到底是首辅夫人的妯娌。往后我们都掂量着办,你敢散播流言蜚语害我,我定会以牙还牙,至于结果,恐怕就是你受不住的了。」 「你、你中邪了么?说的都是些什么?」三夫人匪夷所思。 于太太瞧着,心里只有更气,「还跟我装腔作势!我方才所说的一字一句都非儿戏,记住了。再者,相识这么久,你应付我也辛苦了,日后不必再见。是你先算计我,这一巴掌,你就受着吧。」 末一句说着的同时,手掌用力挥出,狠狠掴在三夫人面上。 打完之后,掉头就走,回了老夫人和攸宁所在的东次间。 三夫人抚着自己挨了打的脸,又是愤怒又是茫然:我干什么了啊?于太太怎么忽然就成了敢在萧府撒野的母老虎? 没有头绪。 方妈妈挂着笑容走过来,躬身相请:「三夫人快请,老夫人急着与您说话呢。」 第37章 无所遁形的情意(1) 更新 三夫人瞥见满院神色迥异的下人, 羞愤交加,急着讨个明白的说法,匆匆进门, 刚跨进东次间, 便对上了老夫人寒冷的视线。 「母亲。」她屈膝行礼,「我与于太太有些误……」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老夫人摆一摆手, 「当着于太太的面儿,我总要给你几分体面。 「你这就把对牌交给攸宁, 等会儿方妈妈随你回房去取;你房里那个多事的丫鬟, 交给管家发落;明日一早交帐之后, 你在房里歇息十天半个月的。
第75页 「这些日子, 你着实辛苦了,不宜出门走动。」 三夫人诧异, 「母亲,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您听我解释……」 老夫人将手里的茶盏放回到炕几上, 用了些力气,「怎么?我差遣不动你了?那你自己说, 在这个家里, 你听谁的?我给你请来就是。」 「我当然听凭母亲差遣, 」三夫人满心想的都是问清楚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只是……」 老夫人耐心告尽:「下去!」 三夫人面孔涨得通红, 眼底浮现出泪光, 出门前, 匆匆瞥过攸宁和于太太。 攸宁在喝茶,低眉敛目,似笑非笑。 于太太正冷着脸凝望着三夫人, 眼含警告。 三夫人刚一出门,眼泪就掉下来。有多久了?从没受过这种委屈。而最让她觉得难堪的是,不知道因何而起。 老夫人很快缓和了脸色,对于太太道:「今日也来不及好生准备,将就着吃一顿家常便饭,改日我和攸宁再请你过来。」 于太太陪着笑,欠了欠身,「老夫人何以这般客气?折煞我了。」 老夫人先前的确气得厉害,可是发落了三夫人之后,心里就敞亮了:明日起,主持中馈的是敬着向着自己的攸宁,只有舒心享福的份儿。 攸宁对这个结果也是很满意的,掌家的权利越早到手越好,也省得不清不楚的局面下,出这种不清不楚的是非。 丫鬟摆饭的时候,二夫人赶过来了,笑道:「我来帮母亲和五弟妹款待于太太。」 老夫人笑道:「好啊,你不来我还真有些犯愁:房里存了一坛桂花酿,可我年纪大了,喝不动酒,攸宁又这样单薄,不宜饮酒。你酒量过得去,陪于太太喝几杯。」 二夫人笑容更加殷勤,「呦,这可是美差啊,下次再有这种事,母亲只管唤我过来。」心里则意识到,老夫人对攸宁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 她就说么,如唐攸宁这般的蛇蝎美人,对付萧府这点子事,根本不在话下。 转念又感慨:老夫人终究是有福之人,偷闲躲懒一辈子,到如今,又要享小儿媳妇的福了。 是的,她确定这一点。像老夫人这样的婆婆,就算出什么么蛾子,唐攸宁也会把事情圆过去,不会闹得婆媳不合——那是个傲气在骨子里的人,不屑做胜之不武的事。 四个人说笑着落座。 菜色很丰盛,酒也确然是陈年佳酿。 于太太起先很有些受宠若惊,有些侷促,被攸宁笑眉笑眼地安抚了几句,也就慢慢放松下来,一心一意地应承婆媳三个。 这边的氛围轻松愉悦,三夫人却在房里哭天抹泪。 三老爷回到房里,问明原委,不见一丝不悦,「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好受吧?」 「爷,你也不帮我想想法子?」三夫人抽噎道,「对牌被拿走了,秀儿也被绑走了,我还要禁足,传出去你脸上也不好看啊。」 「没人会传扬这种事。管好下人,让她们陪你一起禁足,不要再胡乱走动。」三老爷淡淡的,「我今晚有事,歇在外院。」语毕去换了身衣服,踩着平稳的步子出门。 三夫人憋闷至极,嚎一嗓子的心都有了。管好下人?哪儿还用得着她管,方妈妈安排了好几个婆子守在三房,他是看不到么? 他为什么不能帮她去樊姨奶奶那边讨个主意?那不是他的生母么? 樊姨奶奶站在窗前,面色沉冷。 三夫人被老夫人发落的事情,她听说了,却理不清首尾,而且还不能派人去询问。 到底是个不堪用的,只能做她的傀儡,遇事一点变通的心智也无。 可傀儡也有不小的用处,而今摔了跟头,被人撵下台,何尝不是在警醒她,好日子可能要到头了。 该怎么办? 那个唐攸宁怎么就这么棘手? 真得沉住气,从长计议了。 斟酌良久,她走到书案前,写了一封信,着人明日一早送出。 . 外院的宴席散了,于琪告辞时,对萧拓深施一礼:「以往我不知轻重,没少办膈应阁老的事儿,您别在意,往后我为您马首是瞻。」 萧拓笑了,「我看你今儿是有病吧?左一出右一出的。」 于琪赔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清楚。打今儿起,我就是您的人了。」 萧拓哈哈地笑,现出亮闪闪的白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快滚吧。」 「是,我这就滚。」于琪又行礼之后,上马车离开萧府。 妾室的事,在宴席间,于琪隐晦地试探萧拓的态度。 萧拓说我不管那些,用那种事跟人找补,自己就先觉得砢碜。 于琪记得,自己当时觉得脸烧得厉害:那位爷什么都知道,可也真没以此做文章收拾过谁。尽责当差的好官少,总能被萧拓揪出过错是一回事,萧拓心思磊落是另一回事。 可自己呢?来萧府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得让时家表妹遂心,得拿萧夫人说事,敲打也膈应首辅一番。 听说妾室的事败露,面上如常,后背却是直冒冷汗,一直揪着心,生怕萧拓用那件事断了自己的前程。 不论什么事,真怕反过头来想。反过来一想,以往横竖不顺眼的人,也就顺眼了。 往后,真得收敛下做滥好人的习惯,当差更尽心些。不管怎样,萧拓是放了自己一马,于自己有恩,不能没良心。
第76页 回到家中,见到髮妻,于琪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怪我,交友不慎。」到底做过亏心事,于太太只能检点自己,「萧府三夫人不过是想利用我,惹首辅夫人不快,幸好首辅夫人大度,先就干脆利落地跟我说了你那件事,还提醒我派人尽快去知会你。不然,可真是麻烦了……这会儿想来,真有些后怕。」 于琪在意的则是:「萧夫人已经知情?那是不是萧阁老告诉她的?这样说来,两个人是不是情投意合?」 「……或许是,也或许是三夫人知情,跟下人乱说。」单说这件事,于太太也有些拿不准。 「不管怎么着,算是躲过了一劫,你往后好生与萧夫人来往着。」于琪苦笑,「不论怎样,我们是被人抓到了短处,理应陪着小心。」 「我晓得。」 . 萧拓去了静园,来迴转了一圈儿,吩咐向松几句,这才回了正房。 很意外的,攸宁还没睡,正逐个拉开千工床上的暗格,见他回来,道:「找本小册子,忘记放哪儿了。」 萧拓背着手,瞧着她来回翻腾,瞥见一个暗格里的白瓷药瓶,「那是什么?」 攸宁转头望他一眼,把已经推回去的暗格拉开,拿了药瓶在手,「这个?」 萧拓接到手里,「什么药?」 攸宁又找出一张药方,让他一併看看,「防着有喜的。」 萧拓敛目看过,再看看神色坦然的她,眸子黑沉沉的,「是该备下。」 攸宁把东西放回原处,「你要是看到更好的方子,记得告诉我。」 「……」 攸宁总算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有心唤人来给他铺床,但看他没有一丝愉悦,不想下人遭殃,便亲力亲为。 萧拓去沐浴更衣。 攸宁去了厅堂,唤来筱霜,把小册子交给她,「唤上晚玉、秋月,用大一些的字誊一些,明日分发下去。」 小册子里的内容,是她亲笔撰写的约束下人的规矩,仿照着七出理由写的,而且还用上了三条:口舌、盗窃、恶疾。 看起来简单明了,附带奖罚的章程,而如何判定赏罚及去向,便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她和筱霜晚玉心里自有掌握着分寸的那桿秤——在顾家用过且很奏效。 筱霜称是而去。 值夜的差事,攸宁让佟婆子和常瑞家的轮班。三个大丫鬟再伶俐,也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不想她们尴尬,况且,她们就要真正忙起来了。 折回寝室歇下,攸宁想到了一些事,刻意等着萧拓。 萧拓回来,见她倚着床头,牵了牵唇,「今儿是怎么了?还不乏?」 「想跟你说说话。」 萧拓说行,上了床,也倚着床头。 「你是不是在清云寺见过我?」攸宁直接问道,「是哪天?」 一听这话题,萧拓就没了兴趣,「怎么这么问?」 「初六的名字,是我取的。」攸宁道,「这事儿,我们没可能想到一处去,那名字其实挺不着调的……吧?」 萧拓眼中有了笑意,「原来你还知道。」 攸宁也笑,推了推他手臂,「别打岔,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有一晚,我去了清云寺,看到个醉猫哄着幼虎。」萧拓说。 「你……」攸宁颈子一梗,「偷看我?」 萧拓斜睨着她,「不带这么不讲理的。那事儿简单来说,在当时,我吃饱喝足走之前,初六住的小院儿归我,你醉醺醺的闯了进去——你跑我地盘儿撒野去了,我还不能看看热闹?」 「……你该改名儿叫常有理。」 萧拓笑着揽住她,吻了吻她鬓角,「真不是有意的,起先觉着男女有别,想着你很快就走了,后来见你居然喝高了,我就更不能露面。谁知道你酒品怎样?」 「我酒品……」攸宁挠了挠额角。她不知道自己酒品算是怎样,有时会忘记一些喝醉之后的事,例如他说的那晚,她就记不清跟初六嘀咕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 真尴尬。 她有点儿沮丧。 萧拓看着,只觉得臂弯里的人生动起来,接了地气儿似的,忍不住又亲了亲她鬓角。 攸宁急于找话题缓解尴尬,「除了那次,你还有没有见过我?——就是我在明、你在暗那种情形。」 萧拓不语。算起来,次数不算少,有时是凑巧,有时是无意。其实说白了,是自己对她留意在先,才会记得。不然,也只是毫无印象、擦肩而过罢了。 「为什么不说话?萧阁老,你自己说,这种事儿办得厚道么?」攸宁揶揄他。 「谁让你总往我近前晃。」他怎么不厚道了?譬如夏日里偶遇那次,难道他要跑到她跟前说「我是萧拓」? 是她睁眼瞎,抱着他的小老虎好半晌,却不上前打招唿,只记住了陶师傅。 攸宁就有些纳闷儿了:「你身手到底好到了什么地步?我又不是经常喝醉,大多时候是带着筱霜晚玉。你总看得出,她们是自幼习武的人,竟也没察觉。」 萧拓笑微微的,却说起了别的:「往后别没事就喝酒,胃不好还作妖,你是真怕自己命长吧?」 「……」攸宁不语,心里是觉着,自己云里雾里的,该弄清楚一些事,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事。 「答应我。」他抚着她面颊。
第77页 「不能答应。」攸宁说,「我嗜好本就不多。」 「答应我,」萧拓让她看着自己,「我把初六、十九给你弄进家里来,放到静园,好么?」 攸宁修长白皙的颈子又是一梗,「疯了吧你?那会吓着人的,而且令堂……不是,老夫人……」 「嗯?」萧拓嘴角明显地抽了抽,「唐攸宁,我早就说过,我们是正儿八经地成婚做夫妻。」 「这不是还没习惯么?」攸宁嘀咕完,改口道,「娘就不会同意,我要是见天儿去静园,她问起来,我怎么说?今儿才哄得她跟我亲近了些,没两日看到我就瘆的慌可怎么办?」 「往我身上推。」萧拓吮了吮她的唇,「横竖我今年也不是头一回抽疯了。」 攸宁的长睫忽闪一下,想到初六,不由生出了诸多憧憬,很是心动,「那……」余下的言语,被他趁势而来的亲吻湮没。 霸道,灼热,渐渐地有了些别的意味。 攸宁觉得有些突然,含煳地问他:「不是要先熄了灯烛么?」花烛夜是没法子,平时还是摸黑来比较自在。 他却说:「好看,我要看。」 「……驴唇不对马嘴的。」 「小崽子,」萧拓忍着笑,不轻不重地掐了她一把,「你闭嘴。」 鑑于这人咬过自己两回的经歷,攸宁选择不吃眼前亏,不再言语,放松自己,依附着他,亦回应着他。 能怎么办呢?该认怂的时候就得认。既然躲不过去,那就顺着他些,早点儿解脱。 后来……还是忍不住「嘶」地一声,蹙眉。 「难受?」萧拓一臂撑身,敛目瞧她。明明完全可以了,她还事儿事儿的。 「慢点儿。」攸宁近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娇气。」 「才不是……你就是一活土匪,知道体贴俩字儿怎么写么?」 萧拓吮咬了她的唇一下,第二次说了那句:「你闭嘴。」她还要他怎么体贴?他这辈子就没这么克制过。但这不是抬槓的时候。 攸宁敢怒不敢言地瞧着他。 萧拓看着面颊略显绯色的她,目光不自知地变得柔软之至。他吻了吻她眉心,「攸宁。」 攸宁不吭声。 「你喜欢庐山云雾,我也喜欢。」他凝视着那双水光潋滟似是氤氲着水气的明眸,「你喜欢初六,我也喜欢。」 攸宁还是不吭声。这回不是因为听话,是没听懂。巧合而已,啰嗦这些干嘛?有毛病——她在心里没好气地腹诽。 「你不肯善待自己,但我想照顾你。」萧拓不想说,还是不自主地说了。 「怎么说?」攸宁看住他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你总不会是想骗我,说……」 「我对你,好歹有几分真心。」赶在她戳自己肺管子之前,萧拓将话接过。 攸宁挑了挑眉,笑得像足了憋坏的猫,手臂柔软地环住他颈子,拉低他一些,「那你是说……喜欢我?」 「……」他就是嘴欠,就不该跟她扯这种事儿。 瞧瞧,这就得意上了,感动什么的是半点儿没有。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了她。 「你所谓的几分真心,能为我做到什么地步?」攸宁眉眼含笑,主动亲了亲他的唇,哄他道,「嗯?跟我说说。」 「护你周全,跟你一起养虎崽子,」萧拓明知她没安好心,还是选择回答,「最好当然是哄着你活得越久越好,过几年……我们要个孩子。」 随着他说话间的举动,攸宁轻哼了一声,「没正形……」想听的他没说到点儿上,她只能认可前两条。 「你要是对我好一些,我为你赴汤蹈火也未可知。」轮到他哄她了,「乖一点儿,别总把这事儿当差事办,成么?」 「……成。」为了初六、小十九,对他好点儿也值了,可是——「不对,初六十九本来就是你的,我就是个捡便宜的。」差点儿被他绕进去。 「没你怎么会有它们这么不着调的名儿?」 「我又没让你……」 「闭嘴。」萧拓恨得直磨牙,「唐攸宁,今儿你要是想天亮再睡,那就继续跟我抬槓。」她是想怎么着?等他自个儿灭火么? 攸宁啼笑皆非的,揽紧了他一些,轻轻地咬了他一口,软声道,「我错了行不行?」 「你错大发了。」他恨恨地索吻。 直至有了几分想要的缠绵悱恻。 直至他成为载沉载浮的深海,她成为依附着他的孤舟。 委实无法克制,敛目细看。 她不满挣扎无效之后,竟以臂撑身,视线随着他的。 「……?」他是有些惊讶,但更多的,应该是某种喜悦。 她接住他视线,明眸中有羞怯、气恼,偏又存着固有的的单纯,「倒要看看……你能好意思坏到什么地步。」 没道理可讲,那一刻,萧拓真觉得有些被她勾了魂儿的意思。气息凝了凝,他沙哑着声音说:「妖孽。」 天生的妖孽。 是不是妖孽,攸宁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当——后来着实被他折腾苦了。 何为精力旺盛,何为食髓知味,她切身领教到了几分。 明明都快散架了,一早还是要按时爬起来洗漱着装。拿到对牌的第一天,没可能睡懒觉。 萧拓倒是睡得特别安稳,直到丫鬟请示要不要摆早膳,他还没醒。
第78页 攸宁走到千工床前,掀了锦被,又慌忙给他盖上:身形是极好,但是穿得太少。她忘了。大白天的,不是赏看的时候。 萧拓被她这么一折腾,立时醒了,拧着眉问:「你刚刚干什么了?」 「我怎么了?」攸宁退后小半步,双手背到身后,「只是来请阁老起身用膳。」 萧拓笑出来,展臂勾过她。 「嗳……」攸宁数落他,「要一起过去给娘请安,别磨蹭了。」 看似振振有词,分明是有些不自在的。 没法子不让他想起,她与自己一样失去冷静克制的时刻。 不胜旖旎的时刻。 再怎样,她对他,就算谈不上喜欢,也不是不反感不牴触那么简单。 这就有盼头了。 萧拓起身,用力抱了抱她,「别着急,等我一会儿。」 「哦。」攸宁帮他把衣服放到床头,用银钩收起帘帐,「三嫂要交帐了,也不知帐面是不是一塌煳涂,该怎么应付?明显不像话的事,我总不能也装煳涂,要是那样,怎么给你正门风?」 萧拓不应声。 攸宁转头,对上了他含笑的视线。 「你说你这会儿的样子,是不是不解风情的小媳妇儿德行?」他揶揄她。 攸宁蹙眉,视线扫过他纯白的中衣,「我又怎么了?」 「一大早就说那些无趣的事儿,有这工夫,对我嘘寒问暖两句不行?比如问问我累不累。」 「你有什么好累的?」攸宁险些炸毛,目光凉凉的,「就不解风情了,这辈子也学不来,你倒是能怎么着?」 腰酸腿疼硬装没事的是她,他还矫情上了,有这么不是东西的么? 第38章 无所遁形的情意(2) 更新 「我能怎么着?」萧拓麻利地穿上外袍, 神色更加柔和,「忍着、惯着。」她就是顺毛驴的脾气,你服软她反倒会没词儿。 攸宁抿了抿唇。想吵架吵不起来, 滋味不大好。 她撇下他, 走到妆檯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犹豫一阵,加了一副珍珠耳坠。 萧拓穿戴整齐, 去净房洗漱, 回来时经过外间, 在槅扇中的暗格里拿出一个荷包, 到内室后交给攸宁,「零花钱。」 「……?」攸宁显得有些惊讶且别扭。荷包样式寻常, 里面有一叠面额不等的银票,她就当着他的面来数着。 也就五千两而已,她却像是数不清似的, 来回倒腾那些银票。 「怎么了?」萧拓拍拍她脑门儿,指尖碰了碰她髮际勾出的桃心。 「就是……」攸宁笑了一下, 「有年头没拿过零花钱了。」太久了, 她要用银钱得伸手要, 得自己赚, 得坑蒙拐骗。的确算得心如铁石, 可他这份不经意间的周到, 仍是触动到了她心头柔软的角落。 「倒霉孩子。」萧拓拥她入怀, 拍抚着她的背。 攸宁心里涌动涟漪,情绪说不清道不明,额头蹭了蹭他的肩, 「太多了些。」诰命夫人的例银,每月也不过五十两。 「我们的产业很过得去,但要走帐、周转,我只能私下里贴补你,别委屈自个儿。」的确,满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富裕,但那跟他没关系。他媳妇儿的一应开销,就该由他出。 「嗯,好。」 「乖。」萧拓故意打岔,坏笑着问她,「累不累?」 攸宁睇着他,蹙眉,老老实实地答:「累。」顿了顿,又补充,「一准儿比你累。」 萧拓逸出清朗的笑声,紧紧地抱了抱她,「习惯了就好。」 「……」攸宁磨牙,「你该说的难道不是往后悠着点儿么?」 萧拓心说想得美,笑得更欢,揽着她往外走,「吃饭去,饿了。」 . 老夫人昨夜睡得晚,但一夜无梦,早间醒来神采奕奕的。 三老爷、四老爷、四夫人赶早过来请安,点个卯便离开。 二房、五房则是遵循着惯常的时间过来,行礼问安之后,落座喝茶,闲话家常。 老夫人招手唤了攸宁到身边落座,问起今日接手帐目有没有难处,如果有就只管说,这边的方妈妈可以帮衬一二。 攸宁柔声说还好,只是担心人手不足,三五日内,少不得麻烦方妈妈帮忙处理些事情,说着,对方妈妈投去友善的一笑。 方妈妈忙欠了欠身。 老夫人就说,不管什么事,你派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是,她当即就能过去。随后又唤了二夫人到近前,问起昨日那桂花酿如何,若是觉着好,迟一些带两坛回去留着待客——存了不少,昨日那场合却是不能说的。 二夫人从善如流,笑吟吟道谢,随后很自然地找到老夫人、攸宁都不会生疏的话题,让气氛更欢快些。昨日她就发现了,攸宁很会说话,但是懒得主动寻找话题。 攸宁寻到一个契机,对二夫人眨了眨眼睛,以示领情。 二夫人瞧见,会心一笑。 那边的二老爷、萧延晖,跟萧拓略提了几句昨日去李家的事:「……小李太医说,等老爷子入土为安之后,再来萧府。」 萧拓颔首,「该去的日子你们还得去,平时我指派管事过去,能帮的就帮。」又很快转移了话题,问起萧延晖,「你也不小了,到底想从文还是从武?」 「啊?」萧延晖愣了愣,「不知道啊。」 萧拓下巴抽紧。这小子被他爹带的,心性说好听了是淡泊,说难听了就是不务正业。
第79页 二老爷和萧延晖都自知理亏,一起不好意思地笑了,后者道:「小叔,您也不能怪我,这一阵,我爹非要我帮他打理二房的产业。」 「滚,少往我身上推。」二老爷瞪了儿子一眼,「你什么时候帮忙了?一有事交给你,你就熘得不见踪影。」 萧延晖挠着头,嘿嘿地笑。 萧拓想了想,道:「二哥既然有这份儿心,就让延晖到外院,跟向松景竹一起看些帐,处理些事。」 萧延晖苦了脸,「小叔……」 二老爷即刻道:「就这么着,听你小叔的。」 萧延晖成了霜打的茄子。 说笑一阵,几个人起身道辞。 萧拓拎着萧延晖去了外书房,二老爷、二夫人辞了攸宁,回了房里。 攸宁回到正房,内宅一应管事的妈妈、丫鬟已经等在花厅,西侧的花梨木长案上,罗列着诸多帐册。 攸宁一进门,僕妇齐齐矮了半截,恭敬行礼。她微笑着让她们免礼,随手拿起一本帐册,翻看几页,才转身落座。 秋月跨前两步,将众人逐一引见给攸宁。 攸宁静静地听着,在每个人单独上前来见礼时凝眸打量。 僕妇们先前只是维持着惯有的恭敬,对这位新来的宗妇有着迥异的看法,猜忌、怀疑甚至不屑——毒妇哪里会什么好东西,不知做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走至今时今日,或许只是因为那般骗死人不偿命的过于出众的样貌。 但是,在被攸宁审视的时候,且不说有莫大的压迫感,更会随之生出心魂都被看穿的忐忑。 微妙、怪异的感觉驱使之下,再偷眼打量那纤弱的女子,便觉如妖似仙,胆子小一些的当真是心惊肉跳。 逐一正式见过众人,攸宁和声道:「交给我的帐目,不论是否有大的差错,都不会牵连到你们,日后改一改实在不成体统的事,也就罢了。这是我的意思,更是阁老的意思,定可说到做到。」是在请安的路上,萧拓跟她说的。 不少人悄然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三夫人已被老夫人禁足在房里,十天半个月之后才能出门走动。」攸宁牵了牵唇,「这事情,不需要瞒着你们,只请你们对外口风紧一些。好歹也是你们的旧主,总要顾着她的体面。」 众人齐齐行礼称是。 攸宁语气有了些微的变化,依然柔婉,却平添几分清冷:「萧府有针对你们的家规,我亦有我的一套规矩,比较起来其实大同小异,宗旨不过是勤勉者赏,犯错者罚。尚不熟稔,只盼你们尽心当差,我理清帐目之前,一切按照旧例行事即可。」 众人再度恭声称是。 攸宁端了茶,「接手帐目过于仓促,今日只能破例一次,烦请你们未时再来回事。」 这是意料之中,首辅夫人现在两眼一抹黑,不少事便没法子示下,但是……半日光景就够她做到心中有数?——很多人对此很是怀疑。 一众人等退下之后,攸宁唤筱霜和雅琴、盼安两个二等丫鬟陪自己看帐,着晚玉、秋月回正屋替自己料理琐事。 秋月到这时才知道,夫人手里的二等丫鬟居然都是能写会算的,心下不由汗颜,想着自己日后得更勤勉用功,要不然,这大丫鬟的位子可坐不稳。 四个丫鬟迅速将库房、针线房、厨房……等处的帐目明确归类。 攸宁这才放下茶盏,转到长案前,有选择地浏览一些帐册。是看帐目,更是看诸事惯例、各处情形。 「您大致扫一遍就成了,别太费神。」筱霜道,「我们抓紧些,到午后也就能跟您禀明大致情形了。」 攸宁一笑,「这点儿东西而已,哪儿就到费神的地步了。」 看到各房膳食相关帐目,发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自前年起,二房三个人、樊姨奶奶的膳食规格是每个月一百两,三房、四房的膳食规格是一百五十两,每个月初合帐,那一百两或一百五十两要多退少补。 老夫人那边不需说,一应花销直接走外院的帐,等于是萧拓单独供养着,但因常年礼佛,衣食起居中规中矩,从不铺张。 这类帐定要知会外院帐房,显然是得了萧拓的允许。 攸宁觉得好笑之处在于:与萧府门第不相上下的,膳食规格大多是八十两到一百二十两,少数的便是家底不丰厚的,三五十两也是有的;樊氏一个妾室,膳食何以享有一百两的规格? 什么多退少补,还不就是借着这名头赚萧拓的银钱。 攸宁笑笑地琢磨了一会儿,继续看别的帐目。 午间,萧拓在外院用饭。 攸宁掐算着时间回房。 赵妈妈等在院中,殷勤地道:「夫人看了半晌的帐目,想必累了吧?」 「还好。」攸宁慢悠悠地走在抄手游廊之中。 赵妈妈跟在一旁,「奴婢瞧着您和陪嫁丫鬟都忙得很,就想为夫人分忧,您只管多派给我些差事。」 攸宁脚步一顿,取出一条雪白的帕子,走到就近的厢房一扇窗前,抹了抹窗棂,把帕子那明显变黑的那一小块给她看,「你专管洒扫,分内事做到这样就可以?」 赵妈妈连忙道:「您也知道,房里的小丫鬟、粗使婆子都是临时调过来的……」 「自己不尽心督促,被责难就推给下一层的人?」攸宁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哪日我被谁责难,是否也能把你推出去顶罪?」
第80页 「……」赵妈妈跪了下去,「奴婢知错了……」 「在我这儿,事不过三,且没有提醒人的闲心。」攸宁手里的帕子飘落到赵妈妈跟前,态度淡漠,「你毕竟曾服侍老夫人多年,不妨先住到后罩房歇息几日,等我把房里的事理顺了,再请你出山,为阁老与我辛苦劳碌。」 「夫人!」赵妈妈连忙磕头,「奴婢该死……」 攸宁不紧不慢地走开去。 筱霜晚玉架起赵妈妈,把人带到后罩房,关到了早已收拾出来的一间屋子,指派一名孔武有力的婆子看管。 . 萧拓在外院的光景,总会觉着很糟心:处理公务期间,掺杂着外院的七事八事——管家管事因着他在家,有事就即刻请示,他非常不耐烦,还不好说什么。那感觉,就像是在吃二把刀做的杂烩菜,不定哪一筷子下去,夹到的就是夹生的菜。 偶尔会想到攸宁,不知她今日会否太辛劳。本想午间回去看看的,杨老爷带着杨锦瑟过来了:替女儿圆场,送了一柄玉如意给攸宁。 杨锦瑟穿着官服,明显是被自己老爹硬拎过来的,这一来就是不用当女子看待,萧拓留了父女两个一起用午膳。 单论他来讲,希望禁军中杨锦瑟这种属下多多益善:心思太直,好拿捏。 加上杨老爷、杨太太分别对自己和攸宁都不错,大面上有意迁就几分。 杨锦瑟自从上次在萧拓手里吃瘪之后,见到他就挺老实的,虽然做不到谈笑风生,有问必答、不失礼总是能办到的。 . 攸宁独自用过午膳,回寝室小憩。 卧在床上,入睡之前,不免念及昨夜心里存的一些疑影儿。 思前想后,感觉萧拓的那句「好歹有几分真心」大抵是实话。 可那又怎样? 就算搁下萧拓的身份不提,就算十分的真心,谁又敢担保长久?谁又能担保他有朝一日不会后悔错付情意? 只说唐元涛与蔺清芜,齐骧与蔺清芜,顾文季与唐盈,便足以叫她心凉到底——哪一对不是对方有过一时的喜欢?结果,不是你失望,便是对方失望,过得不人不鬼。 况且,床笫之间说的话,怎可当真? 所以,听一听,在当时满足一下虚荣心,也就罢了。 对,也有两情相悦伉俪情深的例子,可那样的眷侣,起码是千中之一,寻常人哪有那等运气。 她翻了个身,让自己放空心绪,尽快入眠。 未时,攸宁准时出现在花厅,一众管事的人都来了,她索性一面翻阅帐册,一面让她们逐个上前回事——轮不到的在长案前坐着喝茶就是,回事完毕的走人即可。 针线房的巧姑见她看帐册,便不敢出声了,她给予柔和的一笑,「不妨事,你说你的。」 巧姑这才敢禀明手边的事由:「夫人晓得,冬日做春裳,春日做夏衣,换在往年,已经开始给各房上下做夏衣了。」 「的确。」攸宁问她,「来见我便是有难处,说。」 巧姑一听这话音儿,便知是个理事爽利的,迅速从袖中取出备好的帐目,报出所需的衣料丝线,末了提及短缺的衣料:「各房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大丫鬟、管事、小厮要用到杭绸或潞绸,奴婢去库房查过了,仔细算了一遍,还差三匹左右。」 攸宁凝了她一眼,「三匹左右是怎么说?是给你两匹也行,还是给你四匹?」 「是三匹,三匹稍稍有些多,余下来的奴婢会用来做秋裳。」巧姑又发现一点:跟五夫人说话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含煳。随后,只等着五夫人为了救急垫上或是赏赐自己三匹绸缎。 「有准数了,我也就好跟你说道了。」攸宁视线回到帐册上,「府里去年这时节的花名册,比现在要多九个。」这是拜萧拓所赐,成婚前通过管家管事发落了不少人,巧姑所谓的有头有脸的便有九个。 巧姑一惊。这是她所不知道的,是三夫人交待照着去年行事的。私心里,她又不能相信五夫人看了半天的帐,便能摸清楚府里情形。心念数转,目光微闪,她赔笑道:「奴婢将您陪嫁的两位厨娘、两名大丫鬟也算进去了。」 攸宁唇角上扬,笑若春风,「我听你说了半晌,晓得你这份儿好心,要不然,你这帐算的就更有趣了。」 巧姑的心一路往下沉,忙后退两步,要下跪请罪。 「罢了。」攸宁适时地阻止她,「人数上的出入不小,用的料子便也有出入。一匹杭绸或潞绸,这上下价值七两。万一谁把你算帐不明的事禀到我或老夫人面前,该如何?若计较起来,你多算了,我就是被你当傻子煳弄了;少算了,你是不是要补上这点儿亏空?你有多少家底,禁得起你赔这种冤枉钱?」 「夫人!」巧姑跪了下去,这回是谁也拦不住了。 「你起来。」攸宁仍旧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帐册,「不论怎样,等会儿我赏针线房三匹潞绸,至于你,明日把帐给我算清楚、说明白,可好?」 「奴婢遵命。」巧姑离开花厅的时候,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本就非常安静的花厅,到了这会儿,已是落针可闻,只有攸宁和几个丫鬟翻帐册的轻微响动。 无疑,管事的都被震住了。 接下来的一个个,全是战战兢兢。 攸宁今日应承她们,原则很简单:没差错的就予以褒奖,有差错的就柔中带刚的敲打一番,但不发落。反正就是让她们明白,不要动钻空子煳弄她的心思——她花得起钱,但吃不得亏。
第81页 而且,萧府的癥结在于主母行事错漏百出,不是当差的人的错。当然,等她完全摸清状况立下规矩,再有人出错,便要照规矩杀鸡儆猴。 谁都不傻,所以接下来便是顺风顺水,没把握的便直接告罪,允诺明日回禀时一定有理有据不出差错;有把握的便照常回事,得到主母吩咐大丫鬟取了对牌知会外院的结果。 轮到如今管着厨房的齐贵家的,又出了一点波折—— 齐贵家的说的倒也是老实话:各个房头小厨房里的人都被调遣到了大厨房,府里的各位爷、夫人的膳食倒是能做得有模有样了,下人的饭食却因人而异——掌灶的大多看人下菜碟,只是因此事由萧拓而起,委屈的人也只能憋屈着。 她现在是按到葫芦起了瓢,总有人出么蛾子,眼看就干不下去了,索性跟信任主母交底。 攸宁听完首尾,道:「打今儿起,你在厨房贴个告示:哪个人用的膳食不合规格,认定是灶上的人敷衍了事,就先送到正房给我开开眼界,再送到厨房给你长长见识,检举的人所说属实,赏;相关的灶上的人罚二两银子,兼带着吃半个月那样的饭食,由灶上众人监督。你看怎样?「 齐贵家的一听就乐了,忙行礼称是。 攸宁却是话锋一转:「我听说,三老爷、四老爷房里都有妾室,只是还没见过。要问你的是,可知道她们每个月用膳的规格?」 「这……」齐贵家的满脸笑容僵了僵,「在府中,您说的两位爷的妾室,膳食说不上有什么规格吧?逢年过节也就是八菜一汤,寻常午间、晚间是四菜一汤,临时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临时知会厨房的人调换添加,若是想吃的菜较为名贵,就要照规矩给厨房的人手一些银钱,这在哪家都是惯例吧?」 攸宁嗯了一声,又问:「那么,樊姨奶奶怎么是每月一百两的膳食规格?」 「这……」齐贵家的也想跪下了,「奴婢不知。」 攸宁又问:「你也算府里的老人儿了,这惯例是这一两年有的,还是自来就有?」 「其实……明里暗里的,得有五六年了。」齐贵家的小声道。也是豁出去了,反正依着以前的情形早晚要丢掉饭碗,那还不如在五夫人面前老老实实,或许还可能保住差事。 攸宁抬了抬手,让她起来,转身唤晚玉:「你这就去樊姨奶奶房里,替我问问,她一个妾室,每月享用所值百两的膳食,是何感受?她这是要作孽下地狱呢,还是被福气烧得找不着北了?」 这时候,花厅里还有七八个管事、丫鬟,听完之后,神色都很拧巴:这么大喇喇地给樊姨奶奶没脸么? 晚玉却是笑吟吟屈膝行礼,随后又问:「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攸宁取过帕子擦了擦手,「她膳食的规格由她自己定个数,你等着她算出来再告知厨房、知会于我。若她觉着我不能做主,一起去请示老夫人。」 晚玉脆生生称是而去。 在场的人不少,这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阖府。 好事的人全是哪怕晚间彻夜不眠,也要腾出去厨房探听消息的工夫。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晚玉去厨房传话:「樊姨奶奶说了,听凭五夫人做主。」 明显是打太极的话,也太扫兴了,但人们想着定有后文,便继续寻了由头继续观望。 过了一刻钟左右,晚玉又来了,俏生生地笑道:「樊姨奶奶膳食的事,听凭五夫人做主。五夫人的意思是,樊姨奶奶在府里很有些德高望重的派头,那么,就比照着三老爷、四老爷妾室用膳的规格,午间晚间各加一道菜,逢年过节各加两道菜。」 众人暗暗地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不敢确定,这是五夫人找死呢,还是樊姨奶奶的好日子真的到了尽头。 . 樊氏听得正房的回话后,大半个时辰里,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是明打明的羞辱、掌掴她。 她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再怎么恨,还是强自平復了心境,换了身衣服,去正房见攸宁。 樊氏运气很好,往正屋去的时候,恰逢攸宁离了花厅也要回正屋。 初望见,攸宁冷眼打量,心知樊氏年轻时算得美人,这些年过来,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样子。 她讽刺地笑了笑,踩着如常的步调前行。 樊氏迎上来行礼问安。 攸宁侧身避开,「免礼。为何而来?」 樊氏站直身形,从容地望向攸宁,「来给五夫人赔罪,也请五夫人给妾身指条明路。」 「哦?这话怎么说?难道我一进门,你就没出路了?」攸宁笑笑地打太极,却也知对方有避人的话要说,打手势遣了跟随在侧的僕妇。 樊氏语声低了三分:「的确有此预感,亦为此前来,看能不能让自己安生之余,也让夫人获益。」 「以我看,你没那本事。」攸宁道,「我要是有傀儡,可不会把帐面做得那么难看,更不会料定新一任主母看不出端倪。」 樊氏不羞不恼,反而笑了,「傀儡不同于一起牟利的,资质的确是不好。这是顾此失彼的事,五夫人……」 攸宁心生嫌恶,也就从从容容打断她:「我想牟利,绝不会找你。」 樊氏仍是不恼,笑意亦加深些许,「五夫人对为人妾室、庶出的人反感,思量你生平,便知是情理之中。眼下,我只求一个能让你改观的可能。」
第82页 「让我改观?行啊。」攸宁嫣然一笑,「你每日去老夫人房里昏定晨省,三餐照着妾室的规格用,便足够。」 「……」樊氏的面色终于有些冷了,「五夫人,我是来赔罪求和的,您又何必得理不饶人?您这样的人物,难道不知凡事要留三分余地的道理么?我也真是不明白,何以惹得五夫人这般忌惮。」 「忌惮?远远谈不上。」攸宁眯了眯眸子,「是你先惹我,别忘了。我这种人,被惹到一回,只要有机会,就不会再等你出手,而是主动给你难堪。」顿了顿,坏坏地笑,「现在看来,我做到了?」 樊氏眉梢一挑,「刚见到点儿甜头就张狂,可不是天下第一毒妇该有的风范。」 攸宁也挑眉,目光却是很冷厉了,「对你,我犯得着讲那些有的没的?您再高贵,也只是老太爷小妾,我再一文不名,也是首辅夫人。」 樊氏反应极快,上前一步,面露哀戚,「你又哪里知晓,当年……」 「我不想更没必要知晓。」攸宁再次从容和缓地打断她,望一望天色,「听说今儿一早,樊姨奶奶就派人送了封信出去?」 「……」樊氏愕然。 「不用等回信了。」攸宁笑容散漫,「你想知道什么事,我告诉你;你想让娘家帮衬,不能够了——他们收不到你的信。」 樊氏双眼睁得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攸宁。 攸宁绽出如花笑靥,诚恳地道:「我把信截下了,主要是想快刀乱麻,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内宅这些事。三五日后,我有正经事要办,你能不能别再自以为是地唱大戏,让我清闲些?」 第39章 无所遁形的情意(3) 更新 樊氏很快镇定下来, 「你能阻拦多久?」语声低而冷,装出来的尊敬谦和荡然无存。 「跟你说话好生没意思。」攸宁显得有些失望,「我要你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 你却跟我讲来日方长。」 「没见识过真正的毒妇, 自然不晓得你的路数。」 攸宁笑容愉悦,「我的确歹毒, 却不下作,哪儿像你和三夫人, 看起来人模人样, 满肚子男盗女娼。」 樊氏不是轻易动怒的人, 「说话要讲凭据。」 「于太太那档子事儿, 你敢说不是你怂恿三夫人的?要凭空捏造我与时公子不清不楚?怎么想的?说你一句老不正经,是不是恰如其分?」 「你!」樊氏上前一步。 攸宁在同时跨前半步, 潋滟生辉的明眸依然亮得吓人,只是,流转的光华充斥着森冷的寒意, 气势慑人,偏生语气漫不经心的, 「我怎么着?也就是我现在脾气好了些, 好歹看顾着阁老的面子, 不然, 让你一把年纪红杏出墙又如何?」 樊氏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顾夫人为何被生生气得中风, 她明白了几分。 筱霜晚玉寒着小脸儿悄然上前来, 侍立在攸宁身侧。 攸宁神色逐渐缓和, 「有些人做了妾室是命不由己,我同情;有些人做了妾室却不安守本分,且没有把自己扶正的本事, 我膈应。」顿了顿,摆一摆手,「往后有招儿就用,没招儿就给我受着。不送。」 同一时刻,老夫人听方妈妈说完攸宁今日办的桩桩件件,由衷地笑出来,赞许道:「当真是聪慧又有手段。」 「谁说不是呢。」方妈妈常年管理着福寿堂的大事小情,对一场见闻的感触也就更深。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因心绪格外愉悦,少见的与行事板板正正的方妈妈拉起了家常:「我与姚夫人幼年相识,偶尔通一封信,她说过,自家先生的小徒弟攸宁聪明绝顶。那时只当是夫妻两个偏疼正式收下的小徒弟,不吝夸奖,眼下瞧着,真是少见的人才。」正因此,初闻小儿子的婚讯,她只认定他没安好心,却没疑心过攸宁的学识品行。 方妈妈笑道:「姚先生夫妇悉心教导数年的人,资质、品行定不是常人可比。」 「可不就是。」老夫人笑眯眯的,「只是瞧着过于柔弱了些,总忙忙碌碌的怕是受不住。你跟我合计一番,看库房里存的补品,给她哪些合适。」 . 二夫人在四夫人房里下棋。 丫鬟侍奉茶点之余,把正房那边的事陆续禀明。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 四夫人遣了下人,淡然笑道:「先前我真没事就用心琢磨,猜测五弟妹会怎样立威,压根儿没想到膳食方面也能巧做文章。」 「我还不是一样。」二夫人笑了笑,又沉吟道,「说起来,膳食的事,我们要不要主动跟五弟妹解释几句?」 「用不着。」四夫人道,「那可是真正的人精,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你们房里根本就不出格,我这边呢,看起来像是一定落了实惠,可那实惠去了何处,该是三嫂跟五弟妹交代的事。五弟妹的用意只是告诉下人,家里这次换人主持中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二夫人看她一眼,迟疑道:「四弟会不会不快?」 「我管他做什么?」四夫人面露嘲讽,「气死他得了。」 「这是什么话?」二夫人啼笑皆非的,「他气出个好歹,你能得什么好?」 四夫人展颜一笑,「气死他我就守寡,仰仗着五弟妹过日子,一准儿错不了。」 「你这性子可真是的……」二夫人真诚地道,「等府里安稳下来,得空就找五弟妹说说话,你只比她大两岁,应该投缘。」
第83页 四夫人则道:「顺其自然吧。你应该看得出,五弟妹有事的时候话才多些,没事的时候该是话很少,让我一直没话找话,我跟她都受罪。」 二夫人想想也是,「慢慢就熟稔了,她也知道你的不易之处。」 四夫人的思绪又回到樊氏身上,「我们那位姨奶奶,这会儿怕是要气疯了。」 「这自是不消说。」 「活该。」四夫人并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母子三个,加上三嫂,全是煳涂到家的东西。」 二夫人道:「这话怎么说?」 哪里是不知道,只是碍于四老爷是樊氏所生,有些话就不方便说。四夫人心知肚明,打趣道:「你啊,猴儿精猴儿精的。」 二夫人哈哈地笑,「敢这样排揎我,当心我跟你摆嫂嫂的谱。」 四夫人这才娓娓道:「这不明摆着么,樊姨奶奶和三嫂在阁老眼里,不过是跳樑小丑,他不屑搭理罢了。 「辉哥儿两岁的时候,阁老就劝着老太爷把家产均分了,现在我们庶出的这三个房头,哪个需要为银钱发愁? 「近年来,二哥、三哥和四老爷辞官在家,阁老就更加厚待他们。至于内宅,可是每年从自己的私产里专门拨一笔银钱贴补着,明摆着就是划出了一条线,别越过去太多,他就不当回事。 「都做到了这地步,还想让他怎么样?」 二夫人深以为然,感慨道:「的确如此。你二哥跟我提过几次当初分产业的事,他不是能自己置办营生赚钱的人,有时候要从公中借钱。阁老知道了,就逼吝着老太爷分了产业。起初说起,爷儿俩槓上了,老太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书房里他能抄起来的东西,全往阁老身上砸。」 四夫人惊讶,「这我倒是没听说过,阁老伤着没?」 「他又不傻。」二夫人笑起来,「做样子挨几下而已。你二哥跟我说的,底子好,只是落下了几块淤青。」 「那还好。」四夫人也笑了。 「算一算,那年也就十六七。」二夫人想到一些事,忍俊不禁,「闺秀在家门口等着看他一眼的事,隔三差五就有。」 「回头跟五弟妹说说,让她知道,阁老就是个惹事精。」 二夫人笑得拿着棋子的手直抖,「等你们熟稔了,你去说。」 「说就说。」四夫人笑容璀璨,「估摸着她会说,那样的人多多益善,气死一个少一个。那小性子,傲着呢。」 二夫人大笑。 笑了一阵,四夫人嘆气,「举世无双的人洁身自好,不如他的反倒左拥右抱。你也是有福之人,二哥这些年对你一心一意的。」 二夫人握了握她的手,拿三夫人开解她:「你看得清楚明白,三弟妹却没这份儿通透,两个妾室每日在跟前晃,还觉得三弟对她一心一意呢。」 「稀里煳涂到这份儿上,也是人才。」四夫人道,「就拿主持中馈的事来说,别人躲还来不及,她却能当成福气。怎么就不想想,好些人因为她和樊氏得势,其实很瞧不起三房、四房。我回娘家的时候,可没少被人挖苦。外人明面上不吱声,只不过是怕阁老发作。」 二夫人眼中闪过讥诮,「可人家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小家子气的简直令人髮指。」四夫人轻哼一声,「阁老摆明了就是『每年给你们这些银钱去花』的意思,别太出格就行。结果她们怎么办的?居然用厨房、针线房、库房这些地方地方捞钱,怎么就不能立个像样的名目?唉,我瞧着都尴尬得头皮发麻,三嫂还得意的什么似的。要命。」 「她们压根儿没想到阁老会娶妻。」二夫人道,「尤其樊姨奶奶,被惯了这么多年,怕是已经忘乎所以。」 「可不是么。」四夫人撇了撇嘴,「古妈妈死之前挨的那一通耳刮子,是五弟妹打她的,她竟还不消停。 「照常理,三嫂应该一边准备交帐,一边带着五弟妹熟悉府中情形。她不晓事,你樊氏一把年纪了,也不懂这点儿人情世故? 「今儿五弟妹第一天主持中馈,她一直装死,等到五弟妹让她少吃几口菜了,就诈尸了,巴巴儿地跑去了正房。 「想看笑话,结果自己却成了笑话。 「这事儿足够我乐一辈子。」 二夫人听她说得有趣,又是一阵笑。 这边的妯娌两个尽情扯八卦的时候,攸宁派晚玉去三夫人房里传话:「每个月一百五十两的膳食规格,我认同,只是见识短浅,拟不出相宜的菜单子,请三嫂好歹帮衬我一把,拟出一份菜单子,我好照猫画虎。」三夫人好意思的话,就写出一份每日人参燕窝鲍鱼的单子来。 晚玉应声而去。 攸宁又叮嘱筱霜、秋月:「你们找两个二等丫鬟,比照着内宅的花名册,仔细清点一遍人数。」 两个丫鬟称是,却目露不解。 「听说过吃空饷么?」攸宁笑笑地点拨,之后带她们去了老夫人房里。 老夫人见了她便问道:「累不累?饿了没有?」 攸宁亲昵地道:「娘这儿的枣泥酥好吃,赏我两块儿。」 「应该是备着的。」老夫人忙吩咐丫鬟,「快去瞧瞧,做的还不错的就都一併取来。」 攸宁落座后,主动说起樊氏的事,「也不知道妥不妥当,有点儿心虚。」事情已经办了,但该有的态度得摆出来。
第84页 「有什么不妥当的?」老夫人笑道,「我是个不理事的,有些年算是得过且过,真没留意到这种事。你处理的很好,谁要说什么,就说是我说的。」 攸宁笑眉笑眼的,「那敢情好,日后我可少不得狐假虎威了。」 老夫人忍不住拍拍她的手,「你这孩子。」说的恁的叫人心里熨帖。 攸宁又细说了赵妈妈的事,末了就是真假混在了一起:「连续几天都是这儿不干净那儿乱糟糟的,终究是服侍您多年的人,我也不好怎么样,让她暂且把差事放一放,瞧着别人如何督促小丫鬟、婆子。」 老夫人讪讪的,「那个人,算是能说会道,但偶尔确实有些不着调。」想了想,道,「实在不堪用的话,也不要为难,打发到别处就是了。」 「看您说的,」攸宁道,「您跟前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现在她只是不习惯我理事的章程,习惯了就好了。」人手是调教出来的,不是调换出来的,这里又不是顾家,「本是小事,但我不说一声,难免不踏实。」 「我知道你这份儿心意。」老夫人诚心地道,「往后不用知会我,凭她是谁,是从哪个房头调到你那儿去的,照章程管束就是。」 「嗯!」攸宁放下心来,不然还真怕这婆婆也一阵一阵不着调,怪她落了她的面子。 方妈妈亲自奉上茶点,六色点心,一盏碧螺春,一盏庐山云雾。 攸宁轻声道谢,随后吃了两块枣泥酥,两块豌豆黄。 老夫人瞧着她吃东西的样子,只觉赏心悦目,优雅的猫儿似的,贊道:「生得真是标緻,怎样都好看。」 攸宁就笑道:「阁老总嫌我吃东西慢。」 「甭搭理他。」终究是有着多年的隔阂,老夫人提起小儿子,真没法儿有好话。 「嗯,我听您的。」 老夫人又被哄得高兴起来,说起一件旧事:「老五不是曾率兵出征么?回来后一起吃饭,他真是风捲残云的架势,我是好心,说你慢点儿吃,对胃也有好处。他说什么呢,在军中养成习惯了,吃得快、睡得快、走得快,现在看别人数米粒儿似的吃饭就上火。气得我。」 攸宁笑出来,心里却是非常理解且认可萧拓的说法。 老夫人的回忆又往回倒了很多年,「他打小习武,到十五六的时候,便是常年穿玄色的道袍深衣了,我瞧着不顺眼,说又不是不给你做像样的衣服,你总倒腾这些黑漆马虎的穿戴做什么? 「他就说,文武先生都是这样个穿法,我瞧着特别舒坦,穿着更舒坦,总好过那些动不动把自己捯饬成兔儿爷的纨绔。 「一竿子撂倒一大片。别人家的孩子有时穿得鲜亮些而已,怎么就成兔儿爷了? 「我就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吃饱了撑的才管你。」 攸宁忍着笑,坐到老夫人身边,携了她的手臂,「您也真是不容易。」 「那个混小子,嘴毒起来,能气得我几天吃不下饭。」老夫人拍拍攸宁的手臂,「唉,说起来,那时候……我情形也不好,对他没什么耐心,说一次话就恨不得争执一次。」 「娘,都过去了。」相处的日子太短,没可能说交心的话,攸宁给彼此递台阶,睁着大眼睛说瞎话,「阁老也就能在您面前耍耍小性子,给我立的第一个规矩就是凡事以您为先。」 「胡说。」老夫人直觉是不信。 「真的。」攸宁看着老人家,神色郑重又真诚地点头。 老夫人目光闪烁,心绪有些复杂。 攸宁怕做戏过火反而无益,摇了摇老夫人的手臂,用下巴点一点豌豆黄,「娘,豌豆黄也好吃,您受累拿给我?」 「行啊。」老夫人又笑了,用竹籤插起一块豌豆黄,递到儿媳手里,又叮嘱,「好吃也只能再吃这一块,省得晚膳时没胃口。你喜欢的,我都给你常备着就是了。」 「好。」 婆媳两个相处得其乐融融的时候,三夫人正气得跳脚。 那个唐攸宁,这左一出右一出的,是想让她和樊姨奶奶全军覆没么? 做梦! 老太爷在府里又不是没心腹,得到消息一定会赶回来的。到时候看不得樊姨奶奶和三老爷受委屈,发力整治唐攸宁,她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不然怎样?跟公公对着干,落人不孝的话柄?她唐攸宁受得了,萧拓也受不了。 再说了,樊姨奶奶的娘家、她仍留在京城观望的娘家人,觉出反常必然上门来,到时候,倒要看这首辅夫人如何应对。 走着瞧! 把这句话默念了很多遍之后,她吩咐丫鬟:「让看守在门外的婆子去传话给五夫人,就说我承认考虑不周,已在反省,请五夫人受累,调整膳食规格。」 . 内宅这些事,向松大略地跟萧拓提了提。 意料之中,萧拓始终担心的,只是她会不会太疲惫。 原想着早些回房,跟攸宁一起用膳,方妈妈却过来告诉他,攸宁要和老夫人一起吃饭。 他和母亲相对,总是别扭冷淡得很,他们习惯了,看着的人却总少不得打圆场。目前而言,还是别让攸宁受那份儿辛苦了。他就推说正要唤幕僚来议事,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内宅。 方妈妈毫不意外,告退回了内宅。 话既然说出口了,就得做到。萧拓唤来四名幕僚。
第85页 他这儿是最不缺事情的,只看一日之间想处理多少。没多久,心绪也就转移到了政务上。 到回房的时候,已过戌时。 和料想的一样,攸宁已然睡得很沉,只在被他揽到怀里的时候强自睁开眼,看了看他,又咕哝了两句,便阖了眼睑,再度跌入梦乡。 萧拓怀疑,她稀里煳涂时咕哝的话是在读天书。就没一回是他能听懂的。 一夜无话。翌日早间,攸宁差点儿起晚,正因为被告知要抓紧,起床气反倒发作了:不想起,看着萧拓是怎么都没法儿顺眼,成了小气包子,翻来覆去地折腾。 萧拓心里笑得不轻,强行她把箍到怀里,予以绵长热烈的亲吻。 攸宁着恼了一阵,又晕晕乎乎了一阵,随后就真醒了,脾气也消减的七七八八,乖乖起床洗漱用饭。 这天循例去请安之后,萧拓特地留到最后,单独知会老夫人一件事情。 「我命人抓紧收拾静园了,不出一两天,要接两只小老虎过来。」他说。 老夫人立时皱眉,「养虎?我听了这事情,只能想到养虎为患。」 「讹传不可信。」萧拓道,「有驯兽师傅带着,绝不会出意外。要真是兇险,宫里的万兽园中怎么会养了那么多豺狼虎豹?」 「……」老夫人一时没法子辩驳,只好问道,「小老虎?多大了?」 「一个一岁多,一个几个月。」 「一岁多,个子不小了吧?」 萧拓轻咳一声,「体型上差不多是长成了。但是真没事儿,性子单纯得很,傻乎乎的。」 「……」老夫人的面部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什么傻乎乎的?那是你觉着而已。太吓人了,我不准。」 「我受人之託,必须得悉心照看它们。」 「你放别处不就行了?不是有三两个地段僻静的别院?」 「不行,真是受人之託,必须办到,而且绝不会出意外。」萧拓显得温和又耐心,摆出说车轱辘话的架势,「不都跟您说了,宫里的万兽园……」 老夫人直接道:「滚。」这分明就是没得商量,他只是来打个招唿而已。 萧拓笑笑地起身。 老夫人念及攸宁,忙道:「跟攸宁说了没有?她能同意?」 萧拓早就编排好了:「我先让她没事儿就看看小的,当大猫养着,熟了自然也就不怕大的那个了。已经定了的事儿,没得改。」 把小老虎当大猫养?他自己抽疯也罢了,还当攸宁傻么?老夫人看着他运了会儿气,「滚出去!」 第40章 无所遁形的情意(4) 更新 攸宁提前到了花厅。 筱霜、雅琴、盼安昨晚整夜没睡, 一刻不停地合帐、归拢出各处情形记录在册,仗着年纪小、身子骨好,竟也不见疲态, 仍是神采奕奕。 她们总结出的帐目清晰明了, 攸宁笑着赞许:「越来越干练了。」 三人抿了嘴笑。被夫人夸奖,是她们最开心的事。 有了她们得力的帮衬, 加之昨日的一番铺垫,今日见管事的情形更为顺遂。 一个个的, 都尽量做到言简意赅, 措辞准确。 最轻松的是齐贵家的。昨日她按照五夫人的意思, 在心里润色一番, 写了告示,贴在厨房最显眼的地方。 灶上不少人看完, 脸都要绿了。厨房里油水大,被罚二两银子伤不了根本,要命的其实是连续半个月享用难吃的饭菜。 别处的下人们听说了, 去领饭菜的时候喜气洋洋,底气十足, 估摸满心巴望着谁苛刻自己, 然后挨罚。 可谁又会那么傻。 没多久, 在齐贵家的一番敲打之下, 就都认命了:三夫人耀武扬威的日子过去了, 樊氏那边更不用说, 昨晚的饭菜就变成了五菜一汤。 阁老不知何时才会放她们回原先当差的地方, 不放最好,回去闹不好会被猜忌嫌弃,从而丢掉饭碗。 赶上了这种起落, 除了听天由命之余打起精神来做事,再无他法。 所以齐贵家的今日要禀明的,只是採买方面的一些事,不过三言两语,就得了准话。 巧姑一直脸红红的。 昨天的帐,其实在当时就很明显了:她多算了人数,相应的就多算了衣料,其实根本就不用再向公中要衣料。里里外外跑了几趟,求爷爷告奶奶的核对了人数,果然如五夫人所言。 然而五夫人还是赏了针线房三匹潞绸,不需走帐的,便是她们尽可以用来送人情的。 巧姑只希望,五夫人别因此事就打心底不待见自己。 攸宁看得出巧姑的窘迫,面上只做不觉,和颜悦色地听她说完、认错,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就好。说起来,针线上当差是很辛苦的,往后给府里上下做新衣的事,我们尽量提前一段日子,省得你们没个日夜的赶工,熬坏了眼睛。」毕竟,针线房跟哪个房头的关系都一样,巧姑除非疯了才会开罪她。 一声「我们」,几句体贴的言语,让巧姑心里暖暖的,自是一番千恩万谢。 今日心情最忐忑的,是管库房的四位妈妈:库房里短缺的物件儿有一些,以次充好的物件儿又有一些,真把过错算到她们头上的话,那些物件儿相加所值的银钱,够她们死两回了。 她们落到最后,才硬着头皮一起上前。 攸宁听她们期期艾艾地说完,又看过她们连夜整理出来的库房中的亏损明细,食指挠了挠额角。
第86页 四个人心虚不已,额头都要冒汗了,悄悄地你看我我看你,想着要不这就跪下磕几个吧。 攸宁有些好笑,道:「这也是帐目上的事。我说过你们不会被牵连,便不会食言。但这件事的确有些麻烦,要辛苦你们一番。」 「夫人只管吩咐。」四个人异口同声。 「库房的帐目要重新做一份。等会儿你们拿着对牌,去外院找管事向松一趟,请他调拨出三两个人手帮衬你们。早间我请示过老夫人、阁老,他们的意思是把以次充好的一概下帐,短缺的也从帐上抹去。日后行事,以新做出的帐目为准,可有异议?」 「没有,没有。」四个人齐齐蹲身行礼,「谢夫人的大恩大德。」这跟昨日一样,又是事先料到且已做了准备。而这份缜密的心思、过于聪慧的头脑要是想刁难她们…… 「库房是内宅重地,你们的地位不同于别处的管事,该如何行事,心里应该有数。日后再有亏损,记得及时知会我。」攸宁叮嘱道,「过日子么,还是清楚明白的好。」 「奴婢谨记。」 「不早了,你们去忙正事。」攸宁示意晚玉把对牌交给她们,笑着端了茶。 攸宁算了算时间,用了多半个时辰。这样的话,以后就可以固定理事的时间了,从辰正到巳正。等到与这些人有了些默契之后,时间就能限定在半个时辰之内。 回事处一名小厮送来今日收到的帖子。 杨夫人、谭夫人、徐夫人、林夫人问她何时得空,想过来串门,看看她。 再有就是一些她不曾来往的门第中的女眷的拜帖。 攸宁琢磨了一阵,亲笔给四人写了回帖,错开了她们登门的时间,而且最早的也要在五日后登门,为此很诚恳地道歉。 其余不熟的人,只让下人回一句不得空。 她其实很不喜欢这种走动,但作为萧夫人,这也是职责之一,只好勉为其难。 . 老夫人一上午都在生萧拓的气。 细想想也知道,他不是胡来的性子,做不出养兽养出祸的事。养就养吧,大不了府里多静园一个禁地。 她气的是他那个态度。只有事到临头了,才会想起跟她说一声。 二夫人过来了,为的是送一些碧螺春给老夫人,「二老爷新得的,唤我给您送过来。」 「你们有心了。」二房夫妻对老夫人,一向是很尊敬的,这几日的变化,只是婆媳之间亲近了些,是可喜的事。老夫人拍拍身侧,「来,说说话。」 二夫人觉得婆婆的神色有异,不免问起:「您怎么了?可是谁惹您不悦了?」 「还不是老五。」老夫人嘆了口气,「三十了,还没个大人的样子。」 「不能够吧?」二夫人是故意这样说的。 「怎么不能够?」老夫人被这样不着痕迹地一激,打开了话匣子,把早间的事情说了。 二夫人拼命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在家中养珍禽异兽的门第一向不少,什么狼、狐、豹,有些子弟养那些,是为了斗兽呢,那才真是要不得。我听您复述的阁老的话,他只是受人之託,给小老虎个安身之处。」 老夫人气结,戳了戳二夫人的面颊,「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说是小老虎,那个一岁多的,体型已经快长成了,谁看一眼都能吓得走不动。」 二夫人就笑。 老夫人简直是气哼哼的了:「你就说,他自己养也罢了,还说什么让攸宁也养,当大猫就是了。那叫什么话?气得我肝儿疼。攸宁是有主心骨的人,真不同意,为这个跟他起了争执怎么办?我这才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二夫人若有所思。她怎么觉得,这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呢?萧拓根本没必要让攸宁掺和这种事儿,总不能说,他的喜好,攸宁就得参与。或许……喜欢小老虎的是攸宁?要不然,就是夫妻两个都跟小老虎投缘? 心念急转,她亲亲热热地携了老夫人的手臂,「母亲,依我看您是多虑了。」 「怎么说?」 二夫人娓娓道:「静园那边的格局,跟这边差不多,要分内外院。我看阁老的意思是,五弟妹少不得帮他打理那边,何时去外院,见到小老虎,要是投缘就哄哄,不投缘也就算了。我看过一些工笔画,几个月的小老虎,真就跟大猫似的,憨憨的,可爱得紧。阁老应该是觉着五弟妹应该会喜欢。」 「真的?」老夫人半信半疑。 「不然还能是怎样?」二夫人道,「新婚燕尔的,他没道理闹得夫妻不睦,您只管把心放下。五弟妹要是不喜,他怎么可能会勉强。」 「我就是觉着……他想一出是一出,着实可气,长此以往,迟早惹得攸宁跟他置气。」 二夫人笑道:「这不是还有您么?只要您心疼五弟妹,就什么都有了。万一有那一天,您宽慰她一番,她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但愿吧。」不管怎么说,老夫人心里松快了不少。 二夫人确定婆婆心绪明朗不少之后,才道辞离开。 . 碎月居。 时近正午,天气晴好,阳光暖融融的。 初六坐在园门近前。 萧拓大步流星走近时,它精神一震,但是没动,而是望着他的身侧、身后,没看到想见的人,就又变得静静的,蔫儿蔫儿的。
第87页 萧拓走到它跟前,拍拍它的头,「杵这儿嘛呢?」 初六没反应。 陶师傅苦着脸过来,解释道:「从前日您跟夫人走后,就不吃不喝的,在这儿傻等着。我料想着夫人不得空,本不想惊动你们,可这样下去实在不成啊。」 「你还真不把自个儿当兽中之王,」萧拓笑着打趣初六,「怎么能这么黏人?」 「这明摆着就是只认夫人。隔那么久再见,反倒较真儿了。」陶师傅委婉地请他别再没正形,「您想想法子,我实在是看不下去。」 「有法子。」萧拓问道,「十九呢?没良心,也不陪着初六。」 陶师傅忙替小十九辩解:「想陪着,挨揍了,您也知道,初六一爪子就把它拍出去老远,尾巴一抽,也够它受的。气坏了,这会儿玩儿水呢。」 萧拓哈哈大笑,「说的这都什么跟什么?」 陶师傅想想,也笑了。 萧拓扬声唤景竹:「回府去请夫人来一趟。」这回她不善后可不成。 景竹称是之后,迟疑道:「夫人要是不肯来怎么办?」心里是有种感觉,夫人对阁老绝不是听命行事的做派。 「要是不肯来,就说我要在兰园放火了。」 「……」景竹面部有些扭曲,转身走了。 陶师傅忍着笑,「那我去给初六备些吃的,等夫人来了,餵给它吃。」 「行。」萧拓背着手,绕着初六转了几圈儿,席地坐在它身侧,展臂搂着它,「傻小子,都说物以类聚,你可一点儿也不像她。」 初六低头,也不知是看芳草,还是看自己的爪子。 那样子,就是个透着可怜委屈的大个子。矛盾的画面,让他心疼它。 「没事儿,这回咱就赖上她,」萧拓语声柔柔的,「住家里去,她不惦记都不成。」 . 攸宁听景竹说完,道:「出了什么事。」 景竹没可能复述萧拓那句放火的话,只能据实禀明,「从您离开之后,初六就一直眼巴巴地等着您,不吃不喝的。阁老也没辙,指望着着您快些过去。」 攸宁目光微凝,「我去跟老夫人说一声,要扯个谎,尽快赶过去。」 景竹简直心花怒放,「好嘞!小的去帮您备车马。」说完一熘烟回了外院。 攸宁转身去了福寿堂,对老夫人道:「娘,我有位以前的同窗来了,等在兰园,我能不能回去一趟?」事出突然,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撒谎。 老夫人第一反应是:「在江南期间的同窗么?」 「是。」攸宁心里汗颜。 老夫人是想,攸宁没主动说是谁,可能是处境不佳但情分颇深的人,她没必要询问,「大抵是听闻你的婚讯,来给你道贺的。别怠慢了人家,眼看着就该用饭了,要不要府里给你定一桌席面?」 「不用的。」攸宁忙道,「那边的饭菜做的应该还可以,管家也还算明事理,晓得待客之道。」 「那就安排安排,抓紧回去,记得带上八色礼品,是萧府的一点儿心意。」 攸宁称是,对老夫人感激地笑了笑。 老夫人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别耽搁了,也别急着回来,踏踏实实待客。家里的事,你留下一两个得力的大丫鬟,让方妈妈过去帮她们应付琐事,当是出不了岔子。」她自知能力有限,所能为儿媳设身处地着想的,只能到这地步,「旁的事,你另外交代下去就成了。」 攸宁走上前去,携了老夫人的手臂,「娘,您待人真好。」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言语。 老夫人就捏了捏她的脸,「再不走,我可反悔了啊。」 「诶呦,那可不成。」攸宁笑着,亲昵地靠近老夫人,蹭了蹭她的肩,「我走了,回来再好好儿孝敬您。」说完就拔腿走人,脚步很快,生怕婆婆反悔似的。 老夫人逸出了多年不曾有的愉悦笑声,「这孩子。」真是招人疼啊。 . 萧拓在小院儿用饭之后,看了一阵子公文,缓步踱出去,遥遥地望着执拗的、孤单的初六的背影。 正如陶师傅所料,他给餵食都不成了。 小傢伙这次是真拧上了。 总听说猫狗认主的轶事,可没听说过小老虎认主的传闻。 那个祸害,又让他开了一次眼界。 望见初六嵴背挺直,尾巴甩来甩去的,定定地望着园门,他便知道,惹祸的那位来了。 攸宁脚步匆匆地走进园门。 初六立刻缓步跑向她,到了近前,仍如上次,坐下来,望着她。 攸宁心里酸酸的,甚至于,鼻子都有些发酸。 她蹲下,手势柔柔地捧住它的大头,面颊贴近它,额头蹭着它额头。 随后,她用力搂了搂它,又拉开距离,很认真地问:「傻小子,这是干嘛呢?饿坏了算谁的?」 初六则在这时稍稍腾身,一双前臂搂住她双肩,用毛茸茸的面颊蹭着她小小的面孔。 攸宁紧紧地搂住它,「乖,初六最乖了。」声音轻轻的。 初六前臂明显用力,更紧更亲昵地搂住她,但又分明权衡着力道,放到了最轻,不会使得她跌倒。也知道她的单薄力弱。 那么贴心。在她跟前,它特别聪明懂事。 和煦的阳光下,芳草地上,漂亮的已经成型的威风凛凛的虎,与柔弱的攸宁撒娇起腻,无疑是极美的可遇不可求的画面。
第88页 生动至极,鲜活至极。 萧拓望着,噙着笑,出了神。 哄了一阵子,攸宁带初六去解决温饱问题:「我们去吃饭。」 初六乖乖地跟在她身侧,精神抖擞地走向小院儿。 萧拓笑出来。 「十九呢?」攸宁也笑,问他。 上次过来,陶师傅要给十九洗澡,十九不肯,就这么件事情,居然折腾到了他们离开之前。亦因此,她还没机会跟十九接触。 萧拓告诉她:「被初六打得闹脾气了,一门心里离它远着些,总往灌木丛、水里扎。得亏是在园子里,在外边,活不过一天。」 「这不是还小么。」攸宁笑道,「你又不指望它们捕猎。」 「那倒是。但是天性使然,它们该学的还是要学,有点儿无师自通的意思。」 攸宁摸了摸初六的头,「初六学的怎样了?」 「还没摸到门道,笨着呢。」萧拓也摸了摸初六的头。 「居然说我们初六笨?」攸宁横了他一眼。 「你以为呢?这些傻呵呵的事儿,不都是初六干的?」 攸宁作势捂了捂初六的耳朵,「没听到,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初六仰头瞧她一眼,表情活泼泼的。 萧拓哈哈地笑。 . 申正左右,攸宁就回了萧府,因为三夫人的娘家嫂嫂——郭家大奶奶登门,想见三夫人没能如愿之后,便要见五夫人,放下话了:见不到人就不走。 老夫人就算想干涉也不成,郭大奶奶压根儿就没提她,晚辈之间的事,要介入需要技巧,偏生她不是那种人。生了会儿气,就去小佛堂念经了。 拔出萝蔔带出泥的事儿,必然会发生,攸宁只有懒得见谁的时候,却没有躲谁的时候。 回到府中,匆匆忙忙更衣洗漱之后,郭大奶奶也进了正房。 攸宁等在厅堂,笑脸相迎。 见礼到落座之后,郭大奶奶一直维持着矜持的姿态,「我来见自家小姑子,却不晓得府上已经天翻地覆一般,竟是哪一个都不让我如愿,亦是哪一个都不给句准话。」 攸宁解释道:「我婆婆觉着我三嫂近日劳累得很,让她将养十天半个月的。是为此,才不能让你如愿。」 郭大奶奶柳眉一挑,「哦?那她是怎么个不舒坦的法子?」 「或许只是因着要交帐,帐目又乱七八糟,走了心火。」 郭大奶奶嗤笑一声,「到底是她失势,还是谁在房里得宠之故?」 这就是既不听人话也不说人话了。攸宁凉凉一笑,慢悠悠地问:「依你看呢?」 郭大奶奶眼见到她神色间的变化,不至于忌惮,却也不敢再张口就来,「你三嫂到底也是主持中馈好几年的人了,怎么可能有帐目乱七八糟一说?」 「不相信?」 「不相信。」 攸宁问道:「那你想怎么着?查萧府内宅的帐?我这持家不足两日的倒是无妨,只怕你的小姑子受不住。」 郭大奶奶目光变幻不定,片刻后才笑道:「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 「料你胆子也没那么大,更没本事把手伸到别家。」攸宁语气和缓言辞犀利地呛声。 「这……」郭大奶奶现出讶然之色,「萧夫人怎么这么说话?是不是我们郭家的姑奶奶与你有什么误会?」强调三夫人是从郭家嫁出来的闺秀,而不只是她的小姑子。 攸宁笑容无辜,神色更是无辜,「这可就是欲加之罪了,我跟你说话,你怎么往我三嫂身上找辙?莫不是她开罪过你?」 郭大奶奶嘴角翕翕,上上下下地打量攸宁,神色郑重。 攸宁由着她打量,敛目轻抚着衣袖。 「我这次过来,也是奉婆婆之命。」郭大奶奶道,「如果谁也见不到,讨不到一句准话,回去之后,定是要受责备的。」 攸宁颇不以为然,「要什么准话?」 郭大奶奶就发现,跟这貌美的萧夫人说话是特别遭罪的一件事——她重点是要什么一句准话么?「我婆婆记挂着府上三夫人,整个郭府都记挂着她,只望她安好、遂心。」 攸宁失笑,「那要萧阁老吩咐内宅的人怎么做?把出自你们郭家的女子供起来,每日早晚三叩头?」比门第,那自然要把萧拓扔出去说事儿。 「……」郭大奶奶扶额,「我其实就一个请求,让我见一见我们家姑奶奶,哪怕只有片刻。」 攸宁问道:「我起初说来说去,意思就是你们家姑奶奶被禁足了,你听懂没有?」 「就算是真的,不能通融通融?我们自金陵到京城,远来不易,还是为了恭贺你和阁老的喜事。」 攸宁失笑,「这话说的。觉着不值当,你们可以不来,阁老不稀罕,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见识短浅,没听说过金陵郭家。」 郭大奶奶咬了咬唇,「你又何必如此?亲戚之间,总要经常走动的。」 「难道要我害得我婆婆朝令夕改?」攸宁看着她,「难道你经常做这种事儿?」 郭大奶奶险些拂袖而去,实在忍不住了,「你的事,我还是知晓一些的,别逼我说出难听的话!」 「愿闻其详。」攸宁神色悠然,「属实也罢了,相反,编排出我什么事儿,或许就成了你们家姑奶奶的事儿。」顿了顿,好脾气地笑了笑,「只管说,我听着。」
第89页 第41章 无所遁形的情意(5) 更新 郭大奶奶略沉了沉, 抿唇冷笑,「你嫁入萧府之前,你生母和齐家的人来过京城。」 攸宁颔首, 「对。这并非秘闻, 他们没有悄无声息进京的本事。」 「你生母见过你;齐家如今正被顾侍郎发力整治。眼前事有无关联?你知晓多少?做何感想?」 「没感触。」攸宁说。 「哦?」郭大奶奶挑了挑眉,明显是有备而来, 「我们郭家与齐家、顾家都能搭上话,要是想法子细究原委, 不知能否打听到一些关乎你的是非。被生母、上段姻缘的婆婆小姑子说出什么不是, 总归不大好。萧夫人,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攸宁笑开来, 「只管去。」 郭大奶奶好一阵语凝,对着这软硬不吃的主人家, 只得缓和了神色,摆出推心置腹的态度,「夫人, 我过来只是要见一见我们家姑奶奶,真不想闹得两家都不好看。比如我今日如果灰熘熘地回去, 婆婆看了, 疑心她的宝贝女儿受了委屈, 唿朋唤友地来萧府讨说法, 终究是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你说对不对?」 攸宁却道:「蔺氏病重, 没个三两年起不得身, 见不了客;顾夫人、顾大小姐已被禁足,不准任何人探望。吓唬我之前,也不查查事情的后续?」 「……」 「你们郭家真是挺好笑的。」攸宁予以郭大奶奶很不以为然地一瞥, 「你是郭家大奶奶,不是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已经赶回金陵主持中馈。你贸然登门,我以礼相待,你却恁的不晓事,张嘴闭嘴就能代表郭家跟我放什么话似的。就凭你一个庶长子的枕边妻的身份?凭你连礼数都不懂?——自登门到此刻,你可曾提过去给我婆婆问安?」 郭大奶奶被戳到了痛处,几乎恼羞成怒,偏偏她忽略了以前就是摆设的老夫人又是实情,便就做不得声,涨红了一张脸,唿吸凝重。 「还说唿朋唤友讨说法?求之不得,我等着。」攸宁想到三夫人,弯了弯唇,「先前只当是我三嫂被人蒙蔽,才有了好几年的煳涂心思,眼下看来,根本就是你们郭家不成体统,美其名曰给她撑腰,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郭大奶奶抿了抿干燥的唇,到这会儿才明白,唐攸宁为何有闲情陪自己说这说那,人家有十足的把握噎死她。 她想着,自己今日怕是要灰头土脸地走人。却不想,攸宁话锋一转: 「我也不难为你,你们郭家的姑奶奶为何被禁足,去问金吾卫指挥同知的髮妻于太太即可。你分量大抵是不够的,请你婆婆出马比较好。」 「我、我知道了。」郭大奶奶万般窘迫地起身,「不耽误萧夫人,告辞。」 「不送。」 攸宁问了问内宅这半日的事,得知并没谁出么蛾子,便去了老夫人房里。 老夫人听得她过来,忙从小佛堂回到正屋,问起郭大奶奶的事:「有没有惹你心烦?」语毕,有些讪讪的。 老五和攸宁成婚之前,三夫人、郭夫人和郭家大奶奶、世子夫人总来见她,说这说那的,甚至说得她心思有所动摇,索性选择继续做甩手掌柜,置身事外看戏。 「没有。」攸宁笑道,「说了些家长里短的,想见三嫂,我委婉地说了三嫂被禁足的事儿,到末了也就歇了那心思。」 「净会说些宽我心的话,我还不知道她们?」老夫人携了攸宁的手腕,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又吩咐方妈妈,「小厨房不是备了血燕?给五夫人盛一盏来。」 「真没什么。」攸宁歪着头端详老夫人,「人家找我,您倒上火了,回头阁老怪我不懂事可怎么办?」 老夫人立马板了脸,「他敢。」 攸宁笑出声来,「说笑呢,我可不敢挑拨您和阁老。」 老夫人心说还用你挑拨?那小子气我还不容易? 攸宁又爱娇地道:「娘喜欢什么?看我能不能投您所好。」 「就为了出去半日?傻孩子。已经是当家主母,想去哪儿何需知会我?」老夫人想到她走前的样子,笑出来,拍拍她的脸,「得空过来跟我说说话就行。你先前送我的屏风、佛经,都是我的心头好,足够了。」 「这可是您说的,往后我有事没事的,可就理直气壮来烦您了。」 「好啊,好啊。」老夫人眉开眼笑,揽了揽攸宁的肩。 . 萧拓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一路透过车窗望着外面。 今日攸宁离开的时候还好,初六被她好好儿哄了一阵,就乖乖地留在小院儿,任她离开。 兴许也是心里有底了:知晓来日最不济的情形,也是隔三差五见到她;它实在想她了,闹一番脾气,陶师傅自会把她寻来。 唉,跟她无意中捡到的傻儿子似的。 有什么法子呢?被惯坏了。 在清云寺的时候,也不知她怎么哄着陪着的;到了碎月居,陶师傅根本把它当孩子宠。 就说今天,陶师傅给初六备的饭食是一锅肉末汤,和一大盘切得极薄的鲜肉片。 他就说虎三两日吃不到东西是常事,照常例准备不就是了。 陶师傅却说那怎么行,初六没挨过饿,肠胃一定娇弱,就得缓着来,一下子吃撑了生病了,您还不是得跟我发火? 他没说话。不是无言以对,是懒得搭理了。 那时的初六呢,枕着攸宁的腿假寐,望一眼离自己有一段的饭食,居然不肯动。
第90页 攸宁第一反应是担心地问饿过劲儿了吧,得了他一记「你是不是缺心眼儿」的冷眼之后,才带着初六到了很大但很精緻的餐具前,拍拍它的头,说初六乖,吃饭啦。 初六就斯斯文文地闷头喝汤,喝完汤,又由着攸宁给它擦净嘴巴,再把肉片一片一片餵给它。 它始终小心翼翼的,生怕咬到她的手。 那份儿乖巧懂事呦,简直让他瞧不下去,直怀疑小虎崽子会被她养歪。但是,养歪也就是更乖更黏人些而已……也挺好的。 横竖他和攸宁也不会让俩傻小子回山林原野吃苦。 虎算是天性甘于孤独的灵兽,像初六这般自幼认定一个人,心里有寄望,是例外,绝不是坏事。 对攸宁消极的脾性,应该也有一定的助益。 那就挺好的。 就这么着吧。 . 郭大奶奶回到郭家在京城的别院,见到郭夫人之后,能回禀的只有攸宁最后的提示:「我没法子见到姑奶奶,萧夫人说,于太太知晓原由,还说我分量不够,保不齐要劳动您亲自去于家。」 郭夫人凝眸思忖良久,站起身来,「随我去于家。」 郭大奶奶望一眼天色,担心吃闭门羹,却不敢说别的,跟着去了。 结果不出她所料,婆媳两个果真就吃了闭门羹——于家奉命回话给她们的管事冷着脸说:「我们家太太没有半夜三更会客的规矩,不论有事没事,日后请赶早递帖子过来。」 回去的一路,郭夫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郭大奶奶看在眼里,思来想去,一声不吭。她婆婆看重的是承袭了伯爵的亲生儿子的髮妻,对她不过是表面上过得去,为的是让她在一些事情上尽心竭力。 说到底,哪个宗妇,不希望亲生儿子的髮妻在内宅得势?行事怪异如萧老夫人,眼下不也是由着唐攸宁随心应对诸事?要不然,萧府内宅怎么可能一两日之间就换了人当家,看起来还井井有条的。 回到别院,郭夫人在室内就座,审视着郭大奶奶:「你跟唐攸宁到底说了些什么?如实讲来。」 这就怀疑上她了。郭大奶奶心知自己成了受夹板气的,却是不敢不答,细细告知原委。 郭夫人听完,目光一凝,「顾家母女被禁足了?」 「我想着,她没必要扯这种谎。」郭大奶奶道,「也就没敢再拿那些事敲打她。」 郭夫人明显更憋闷了,吁出了一口气,「明日派人打听一番,赶早给于太太送帖子。」 郭大奶奶称是。 . 这晚,萧拓回房时间比较早,歇下时,攸宁正在翻《奇门遁甲》。 「女孩子家,怎么会这么喜欢看这种书?」他说。 「禁琢磨的书,也就这一类了。」攸宁笑了笑,合起书,问他,「我回来之后,初六有没有闹脾气?」 「没。」萧拓十分自然地把她搂到怀里,「也是真乏了,我临回来的时候,唿唿大睡着。」 攸宁莞尔,又嘆息,「那个傻小子。」一想起就很不好过,心里酸酸的。 「心疼没?」 「嗯。」攸宁诚实地点头,「你说把它和十九接到静园,是不是认真的?我希望是真的。」 「自然是。」萧拓有点儿无奈,「添了你这祸害,我哄不住了,不放到跟前儿,还能怎么着?总不能让你三天两头跑什剎海。」 「太好了。」攸宁笑了,笑容甜美而璀璨,眸子里似是闪烁着星光。 萧拓瞧着,有片刻的恍惚,随后俯首索吻。 慢慢的,她开始辗转回应。 如此甜美,勾他心魂。 之后一切,水到渠成。 起初他很谨慎,是已确然明白,初刻是真不能孟浪,不然她真的会倍觉辛苦难受。 到了紧要的时候,她讨饶:「等一下,等一下。」素白的小手在他肩头乱拍。 等?他偏不。抓牢那只小手,低头炙热霸道地以吻封唇。 那只小手不自觉地与他十指相扣,越来越用力地锁住他手指。 亲吻之间,她气息越来越急促,克制不住地轻喘着。 有那么一刻,她整个人似是僵住了,之后藤蔓般缠住他。 缠得好紧。 分明死死缠裹着,又一时一时拼命往外推拒。 自外而内。 那般美妙,简直夺人性命。 萧拓唿吸几乎凝滞。 「萧拓……」她含煳不清地唤着他的名字,无助,呜咽一般。 「嗯。」唇齿间的纠缠未休止,他沙哑着声音柔声问,「怎样?好么?」 「……不知道。」 「不知道么?」他唇角微扬。 不知道好啊,接茬来就是了。 他更深更热烈地吻她。 予取予求。 . 上午,郭夫人带着郭大奶奶到了于府——送帖子过来,于太太并没为难,说今日随时得空。 婆媳两个刚在垂花门外下了马车,就见于太太迎过来。 婆媳两个心头一松:礼数这般周到,足见并没生分,昨日给她们的冷遇,该是另有缘故。 于太太走上前来,不卑不亢地见礼,之后却没有请婆媳两个进内宅的意思,摆手示意下人避退,淡声道:「二位前来相见,是不是有事询问?」这是攸宁在当日就思虑到并跟她谈及的事,早有准备。
第91页 郭夫人深觉受到了怠慢,只好转头望向长媳。 郭大奶奶无法,硬着头皮简略地表明来意:「昨日去看我家姑奶奶,萧家五夫人却说她已被禁足,要想弄清原由,来问于太太就是。」 「原来如此。」于太太点了点头,视线锁住郭夫人,「您女儿被禁足算是轻的,换了旁人,不定丢人到什么份儿上呢。」 郭夫人瞳孔骤然一缩,也就没了维持的和善态度,「于太太这话可很有些听头,你倒是不妨与我仔细说说,没有切实的把柄,可别怪我追究到底。」 于太太冷笑,「吓唬谁呢?郭家但凡有一两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何以一直留在金陵,在官场不上不下的?」这是攸宁说过的话,她觉得非常有道理,直接搬来用了。 郭夫人面色变得非常难看,「你们于家也不过是一朝得势,往上数……」 「要是都往上数几代的功业能算作这一代的,这一代的人也就不用拼死拼活了。」于太太奇怪地瞧着郭夫人,「您怎么会说得出这种没脑子的话?」故意的,她对三夫人的恼恨,可不是一耳刮子能泯灭的。 郭夫人嘴角翕翕。 郭大奶奶欲上前打岔。 于太太对郭大奶奶摆一摆手,「你不是郭家正经理事的人,我跟你说不着。」说着,视线转回到郭夫人面上,「我先跟您说说,您的女儿做了什么不知轻重的事。」 随后,把自己认为的整件事的始末,去掉了关乎自己秘辛的枝节,娓娓告知郭夫人,宗旨就是三夫人不成体统,要她坏首辅夫人清誉。 「这种过错,要是郭家大奶奶犯了,您会如何发落她?」于太太眼含讥诮地盯着郭夫人,「会不会如萧老夫人一般宽容、萧夫人一般大度,只禁足数日了事?」 郭大奶奶低垂了头。这时候,她说什么都不是,闭嘴是最明智的。 郭夫人却非常费解,不大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做得出那么蠢的事。就算女儿有些毛躁,那不是还有个沉稳的樊姨奶奶么? 于太太没工夫给人琢磨,直言道:「大奶奶带着僕妇远着些,我跟你婆婆有要紧的话要说。」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对郭夫人一笑,「关乎您,旁人听了可是要掉脑袋的,除非您心大到了不在乎的份儿上。」 郭夫人耸然一惊。 郭大奶奶照着于太太的吩咐行事。 于太太举步到了郭夫人跟前,微声道:「说起来,我有意跟您女儿结交,是源于一个下人。 「她最早在您身边当差时,只是个小丫鬟。 「辗转到了我身边,我听说了一件趣事,您也听听。」 郭夫人除了听着,还能怎样? 于太太继续道:「有位勛贵之家的夫人,是晚嫁,出嫁那年得有二十一二了。 「出嫁之前她在忙什么呢? 「跟一个样貌出众的小商贾私奔了,自金陵来到京城。」 郭夫人踉跄后退。 于太太笑吟吟地步步紧逼,「有那么三二年,日子不好过的很呢,还跟手帕交屡次伸手借钱呢,七七八八加起来,得有数千两,偏还还不起。 「太窘迫了,大小姐受不得那份儿苦楚,灰熘熘地回了金陵家中。 「她家族能帮她把这件事瞒下,让她嫁入高门,我其实很是钦佩。 「可这并不意味着,我能接受被她的女儿算计。 「您听明白没有?」 郭夫人身形如筛糠。 于太太眸色凌厉,「说的是谁,没有任何人比您更明白。多余的我就不说了。往后别让你那个混帐女儿招惹我,更别再动诋毁首辅夫人清誉的心思,不然……」她眸色变得深沉,「您肯定死在我前头,还是最难看的死法。」 不能怪她无情,她只能如此。 退一万步讲,就算自己秘辛是唐攸宁通过自己渠道打探到的,她亦只有选择归顺且卖力讨好一个选择。 论心智,她比不得唐攸宁;论地位,她夫君前程拿捏在萧拓手里。 那还作什么死? 郭夫人身形软软地跌坐在地。 于太太一语不发,转身折回内宅。 . 一众管事散去之后,攸宁撑着头,连喝了几口酽茶。 床笫之间的事,先前以为是累身,现在则是觉着身心俱疲。 那些一次次感受到的酥、麻,侵蚀到了脑筋,经久不散,让她生出透骨的疲惫。 先前真是强迫自己凝神面对,才没出差错的打发了一众人等。 怎么会这样? 诗词歌赋上写的倒是被迫体会到了几分,可她跟他又不是两情相悦的眷侣。 或许,自己其实是个好色之徒? 应该是的。 那厮长那么好看,活脱脱的男妖精,她偶尔意乱情迷一次,应该也是挺正常的。 嗯,就是这样。 往后想想辙,别太纵着他胡来就是了。 攸宁挥苍蝇似的摆了摆手。 侍立在一侧的晚玉颈子一梗:好端端的,夫人这是干嘛呢?是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儿? 攸宁的脑筋已在转动,吩咐晚玉:「早间你跟我说,内宅有八个僕妇是只有名字不见其人?」 晚玉神色一凛,正色回道:「是。核对过两次了,绝对没错。」 攸宁牵了牵唇,「列出名单,去问三夫人,这些人去了哪里。要知道,在我看,平白八个人凭空不见了,可是关乎人命的事儿。」
第92页 晚玉就笑了,「奴婢晓得!」 这事情其实特别简单:三夫人对公中虚报了八个下人的名额,位分从后园几个小院儿管事到二等丫鬟不等,情形一如吃空饷的无良将领。 现在遇到了硬茬,要跟她找补。 而攸宁的用意,却不是仅仅是计较那些公中平白支付的月例,根本意图是冲着樊氏去的。 三夫人被晚玉一番询问之后,欲哭无泪,百般辩解仍不得法之后,几欲崩溃,说根本没有那些人,不用想什么人命官司,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晚玉笑笑地呈上一张字据,说事关重大,您受累,签字画押。 三夫人险些气晕过去。可不管晕不晕,到末了,还是照着晚玉的意思办了。 她还能怎么着?已经是这处境,再出岔子,禁足时间一定会延长,那才是更要命的。 午后,攸宁拿到三夫人签字画押的字据之后,唤来巧姑、齐贵家的、库房四名管事妈妈,待得她们传阅字据之后,道:「唤你们来,绝不是要你们掺和这种是非的意思,只是要你们做个见证。谁有疑虑,当面提出就是了,我一定尽力为你解惑。」 七个人忙起身说不敢。 攸宁示意她们落座,继续道:「明摆着的,后园人手短缺,樊姨奶奶房里的人手却太多了些。 「寻常妾室,就算出身高贵,陪嫁的也只有一位妈妈,随侍在身边的最多四个二等丫鬟,几个婆子小丫鬟。 「樊姨奶奶房里的人手太多了,一如她以前吃得太多似的,房里的人员要削减。 「你们没异议的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七个人听到「以前吃得太多」时就想笑了,却只能强忍着,听到末了,齐齐屈膝称是。 谁又不是傻子,五夫人只是把她们拎过来做做表面文章,她们同意与否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主僕相互心知肚明,事情自然更为顺遂。 于是,不出一个时辰,樊氏房里的人就被抽调走了绝大多数。 要知道,她房里以前的下人,阵仗可是与老夫人旗鼓相当的。 樊氏气得手脚都一阵阵发冷。 正房那边,攸宁正跟晚玉说:「过一阵子,寻个名头,把樊氏挪到寻常的小院儿去。她不烧得慌,乐得摆谱,可我嫌丢脸。」 晚玉想了想,笑着称是,「不难办。」之后说起于太太,「您是真不打算计较她的旧帐吧?」 「没必要。」攸宁一笑,「于家夫妻,一报还一报罢了。凭什么只许男子乱来,不许女子偶然恣意行事?她按照我心思了了眼前的事,也就罢了。」 「明白了。」晚玉会心一笑,迟疑片刻,又道,「樊姨奶奶的生平,你都看过了吧?这一下又一下的抽她耳刮子,有时都要怀疑您不曾看过了。」是真的怀疑夫人略过了一些事。 「不就是出自京城高门么?」攸宁柔和地笑,「现下有两个在六部行走的堂官的手足,几个在外地当差的侄子。她也就是凭这些,才有底气自觉高人一等。可她的手足、侄子又不是为了她才尽心当差的。那些人但凡值得我忌惮,早已想辙了,哪儿会留到如今见招拆招。」 这种事,真是开个头就已兴致索然。这会儿是有意点拨晚玉,不得不说罢了。 攸宁点到为止,端起茶盏,连喝了几口,「去福寿堂。」老夫人为人处世固然有短处,但对她也真是没话说,非常好了。 既然如此,哪怕是做戏,也要做到底。 到了福寿堂,老夫人笑眯眯地唤攸宁到身边,嘘寒问暖。 攸宁一一作答,伴着对老夫人很贴心的一些问题。 婆媳两个正亲亲热热的时候,有小丫鬟进门来禀,樊姨奶奶来了。 老夫人敛目思忖片刻,道:「让她来。」 攸宁看着老人家神色不虞,便有心迴避,道:「我给娘重新沏一盏碧螺春。」 老夫人却道:「不用。」 「……?」攸宁实在是没法子有别的反应了。 老夫人拍抚着她的背,「樊氏见我,少不得跟我翻她跟老太爷的旧帐。你是小一辈人,我平时也真拉不下脸跟你说什么。这回你既然赶上了,不妨听一听。」 第42章 无所遁形的情意(6) 更新 樊氏走进门来, 见攸宁也在,并不意外,屈膝行礼。 老夫人问道:「你来可是为了什么事?」 「是。」樊氏不卑不亢, 「来请老夫人为我做主。」 老夫人又问:「你指哪件事?」 「衣食起居上头, 我的情形大不如前。」樊氏欠了欠身,强调道, 「请老夫人为我做主。」当攸宁不存在似的。 攸宁笑微微地看着妻妾二人。老夫人对樊氏的态度很冷淡,一副不得不搭理的样子;樊氏则是胸有成竹的做派, 不见一丝该有的谦卑。而在樊氏进门前, 老夫人已经交待她, 只需听着, 不需说话。 老夫人自嘲地笑了笑,「这府里的事, 我何尝能做什么主?如今老五媳妇当家,你有什么事,跟她说就是了。」 「那是您的儿子娶的媳妇, 您发话总归是有些分量的。」 老夫人不是耐烦与人打太极的性子,「老五媳妇理事得当, 我贊同。」语毕, 望了一眼坐在炕桌另一侧的攸宁, 笑了笑。 攸宁回以一笑。 樊氏冷着声音道:「我再怎样, 也是三老爷、四老爷的生母, 当家主母拿我开刀立威, 老夫人可曾想过, 他们是不是面上无光?」
第93页 老夫人轻轻嗤笑一声,「你与老三媳妇把持中馈的时候,可曾顾及过老五的颜面?」 「那样的局面是我们促成的?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樊氏微扬了脸, 睨着老夫人,「几十年了,老夫人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只能坐享其成。」老夫人倒没着恼,「老太爷看重你,嫌弃我不是持家的料,我可不就只能让贤。」 「那这十年呢?三老爷、四老爷辞官在家,无所事事,是谁之过?」樊氏语气稍稍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我哪里晓得那些。」老夫人老神在在的,「他们要是觉着委屈,找老五掰扯去。」 「看您多厉害,生的儿子又多厉害。」樊氏语声转低,语气却更沉冷,「逼宫造反,辅佐女帝登基,哪一件不是不得善终的隐患?不是为那些,老太爷怎么会做了道教俗家弟子?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怎么会全部辞官?真到首辅被清算的时候,他就是千古罪人,更是萧家第一罪人。」 攸宁看了樊氏一眼。得承认,这一番话,很有见地与见识。 「家业早就均分了,老五分到的最少。」因着攸宁在场,老夫人打定主意不动怒,「谁怨他恨他,与他分家各过就是了,总不能说,他这嫡出的子嗣把自己分出去。我这些年也一直看他不顺眼,但他对三个庶出的兄长已是仁至义尽,不曾亏欠。」 樊氏呛声道:「书香门第,哪里有轻易分家的道理?平白断了仕途,叫做不曾亏欠?」 「这不行那不行,那你到底是想怎样?」 「如今萧府该做的是与一些门第常来常往,如果阁老有朝一日被皇帝或群臣问罪,他们能出面力保,萧府也不至于满门覆灭。」樊氏定定地看住老夫人,「阁老是何等的功高震主,您的日子再清净,也该有所耳闻。」 老夫人不置可否。 「这等事,我能做,樊家能帮我做好。」樊氏道,「是以,这个家暗里还是得我主事。老太爷自来就是认可这一点的。」 攸宁牵了牵唇。心意是不错,也算有远见,但是,这可就真有些杨锦澄提过的牝鸡司晨的意思了,真当老夫人、萧拓和她不存在么? 樊氏视线凉凉地瞥过攸宁,「那些本就恶名远扬的人,谁不会敬而远之?您不勒令儿子休妻,却还纵着她张狂,真想败掉萧府的基业么?」 「半截入土的人了,你想的还真多。」老夫人讽刺地笑了笑,「多少年了,哪次见面说话,你总要搬出老太爷。对,老太爷或许对不起你,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总埋汰我儿子,又有什么用?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少你一个。」 攸宁心生笑意,发现老夫人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樊氏所说的一切,她这些年来兴许早已深思熟虑。 「这个家要是没有个章程,纵着年轻不懂事的人胡来,很快就会大祸临头。」樊氏语声冷森森的,「要是到了那一日,您就是萧家的罪人。」 老夫人笑了笑,「在你看,我一无是处。你一直以为,我该自请老太爷休妻,对不对?」 「本该如此。」樊氏道。 老夫人转头望了望攸宁,和声道:「当年的事,你不知道,今日赶上了,我就跟你念叨念叨。 「我娘家远在云南,三代出的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家父做了一方知府。 「几十年前的萧府,比起如今,自然是差了太多,一个祖业颇丰的书香门第罢了。 「我嫁到萧府的时候,老太爷尚未考取功名。 「转过年来,我怀胎之后,把老太爷的通房抬了妾室。 「临近产期,老太爷说要再迎一位妾室进门。 「我说行,一面张罗着迎新人的事宜,一面听说了一些事。 「老太爷与樊氏青梅竹马,本已在我之前定了亲。 「只是樊氏不走运,定亲没多久,生了一场大病。 「那时我的公婆都在,打听着人怕是不行了,担心不及时退亲的话,老太爷会落下克妻的名声,就退掉了亲事。 「老太爷很是闹过一阵子,没用。 「后来呢,樊氏慢慢好转起来,但因为重病一场、被退亲,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 「再后来,她进了萧府,成了贵妾。 「我所知的,就是这些。」 攸宁默然点头。 老夫人无声地嘆了口气,「老太爷很宠爱樊氏,我因着生下了你大哥,倒不在意那些,那些年上头又有公婆给我做主,日子也就稀里煳涂地过着。 「毁了我的,是你大哥的夭折。 「我差点儿就疯了。 「那时老五刚出生,我瞧着他,就会想到长子。 「他一点点长大了,我还是那样,总觉得他哪儿都比不上我痛失的长子,百般挑剔。 「有一回他被数落急了,说我神叨了,这是心疾,得找大夫调理。 「我把他一通打,让他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 「那时候,是冬天呢,他七岁……」 说到这儿,老夫人哽了哽,看着攸宁,眼中有着对小儿子的歉疚,「我没管过他,没把他逼疯,实属万幸。要不是他自己聪明有主张,也就被我养废了。」 攸宁予以理解的一笑,私心里很是唏嘘。萧拓这些年,不糟心的日子怕是屈指可数。 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老五到十五六的时候,凭那样貌,惹得好些闺秀芳心暗许。
第94页 「他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亲事得按着长幼次序来。 「老二从来是本分的人,老二媳妇也是,两个人算是情投意合。 「到老三老四就麻烦了。 「他们瞧得上的闺秀,人家不是瞧不上他们庶出的身份,就是意中人是老五,暗地里,这种笑话闹了很多回。 「是到今上登基之后,兄弟两个才慢慢认命了,前几年分别娶了你三嫂、四嫂。 「只说这些事,老五做错过什么?成婚之前,他那清心寡欲的德行,就差剃了头髮住庙里去了。 「这些事却成了有些人的心结,认定是老五从中作梗,不让她的儿子娶高门女。 「老五小时候,是总受我的气,大一些之后,就是常把我气得不轻,我没法子看他顺眼。 「可再怎么着,有些人往他头上泼脏水,我也气闷。 「只是没法子啊,不理事的年月太久太久了,想为自己的儿子说句公道话都不成,只能由着那些人自以为是,记恨怨怪着老五。 「幸好他心宽,跟他提过,他说我这是快闲得横蹦了,就会瞎琢磨。」 语毕,老夫人又气又笑。 攸宁轻轻地笑了。他不那么说,又能说什么? 老夫人转向樊氏,面色一整,「我可有半句假话?可曾冤枉你一字半句?」 樊氏却是挑了挑眉,「三老爷、四老爷的婚事,阁老有没有干涉,他最清楚。」 「行,反正他背黑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随你怎么说。」 樊氏道:「我的来意,已经跟您说了,请您给我做主。」 「不可能。」老夫人态度干脆,「你说的那些,我的儿子儿媳自有考量。你捱得住,就捱着,捱不住,就让你两个儿子张罗分家,带你离开。」 樊氏视线在老夫人、攸宁面上逡巡一阵,冷然道:「那么,日后若是家宅不宁、主母出丑,都是你们自找的。」 「若真有那一日,别怪我跟你摆正室的架子,余生把你当个乐子。」老夫人不想动怒,到这会儿却克制不住了,也冷了脸,「我娘家的家训之一是,妾室不过是玩意儿,你跟她较真儿就是自降身价。我一直就是母凭子贵的宗妇,一直不理你,是因丧子之痛魔怔了那些年,根本就顾不上有的没的。眼下我醒过神儿来了,你敢刁难我的老五、攸宁,我就让你到了晚年才开始学着如何为人妾室、伏低做小。」 樊氏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视线与老夫人对峙多时,拂袖而去。 攸宁默默地转到老夫人身边,握住了老人家的手,「娘。」不管怎样,婆婆的态度是很让她欣喜的,甚而有些感动。 老夫人透了一口气,之后却是蹙眉,关切地打量她:「你指尖怎么凉冰冰的?是不是穿得少?」 「……」攸宁差点儿笑出来,迅速找到了藉口,「不是,真不是,这不是看您不高兴,吓着了么。」 「不至于,傻孩子。」老夫人反手握了她的手,示意她坐到身侧,「有老五那么个儿子,想学不想学的,硬气的、气人的话也知道怎么说。」 攸宁笑开来,「您没生气就好。」 老夫人用手焐着小儿媳的手,逸出了和蔼的笑容,「你别上火才对,人家可是给你下战书了。」 「不怕。」 「你有主意就好。」老夫人叮嘱她,「遇到棘手的事,不方便跟老五说的话,只管跟我说,我逼吝着他帮你。」 「不用。」攸宁笑出声来,身形依偎着老夫人,「有事儿我偷偷告诉您,跟您商量就成。您家老五不爱理内宅的事,打理外院的事都经常一脑门子火气。」 「这倒是。」老夫人笑眯眯地点头,「那个混小子,动辄就是把人处置了、撵出府去,这么强悍也真不成。」谁家会动不动出人命?总不能让下人们长年累月惶惶不安。 . 萧拓站在碎月居后园门前,看着初六发愁。 他是来接俩小子回家的,十九没事,初六却是如何也不肯上马车。 这会儿,初六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很不耐烦地望着他。 它是不是怀疑,他要把它带到别处,会害得它再也见不到攸宁? 一定是。不然怎么会是这要炸毛的德行。 十九围着他团团转,然后跑到初六身边。 初六正没好气,一只大爪子一抬,一扒拉。 十九肥肥的小身子立时到了两步开外。 又挨揍了。十九要气死了,打个滚儿站起来,一通呲牙吼叫。奈何太小,一点儿气势都没有。 萧拓朗声笑着,走过去把十九捞到怀里,吩咐景竹:「请夫人过来一趟。老夫人要是问起,就说我要带她去访友。」 . 樊氏回房路上,就吩咐翡翠:「去请三老爷、四老爷。」 翡翠应声而去。 接下来,情形有些尴尬—— 三老爷、四老爷刚到樊氏房里落座,没说几句话,方妈妈和筱霜来了。 方妈妈道:「老夫人上次去寺里,请教了一位师太一些事。师太对萧府的情形、各处住的什么人,一清二楚。师太说,如果希望萧府家宅安宁,就要请樊姨奶奶挪个地方住,到福寿堂的东小院儿最合适。先前因着阁老成婚,老夫人就压着没提,眼下也是时候了。」 语毕欠一欠身,转身扬声唤来随行的十名婆子,「樊姨奶奶房里人手不多,老夫人差遣她们来帮忙整理箱笼。」
第95页 三老爷、四老爷神色复杂,可不管怎样,也不能管内宅的事,相形道辞离开。 一个时辰之后,樊氏搬到了福寿堂的东小院儿。她这边再见谁,全在老夫人眼界之中,见亲生儿子的事,只得搁置下来。 她望着小小的院落,稀稀落落几个僕人,憋屈得险些落泪。很明显,这件事,是老夫人和唐攸宁合力促成。 . 攸宁匆匆忙忙赶到碎月居。 到了园门口,瞧见脸色拧巴的萧拓,不厚道地笑了。 初六迎上来,身形立起,大爪子搭在她肩头。 攸宁搂着它,蹭着它面颊,「虎孩子,又让萧兰业吃瘪了?真行啊你。」 初六欢实地摇头摆尾。 景竹闷声笑起来。 萧拓瞪了攸宁一眼,「别起腻了,赶紧带初六上马车。」 「行啊。」攸宁安抚好初六,引着它上了马车。 十九还在生初六的气,连带的不肯亲近攸宁,黏在萧拓身边。 萧拓拎着它上了马车,「凭你这一半天的记性,赌气给谁看?人家还没忘,明儿你自己就先忘了。」 十九腻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看都不看攸宁和初六。 攸宁搂着初六,看着憨头憨脑的小十九,很是喜欢,「跟初六小时候很像呢。」 「嗯。」萧拓一臂安抚着十九,一臂取出一条带着颈扣的玄铁锁链,「给初六戴上。」 攸宁挠了挠初六的大脑袋,「乖啊,做做样子而已。」 初六还没从见到她的高兴劲儿里缓过来,前臂搂住她撒了会儿娇,才由着她给自己系上颈扣。 萧拓把绳索末端系在车厢里一个牢固的弯钩上。 初六坐着,把下巴颏儿搁在攸宁肩头,在她轻抚着背的举动间,眯着眼睛假寐。 十九也安静下来,窝在萧拓膝上打瞌睡。 攸宁看着他,「真周到。」 萧拓扬了扬眉,「好端端地夸我,别是给我挖什么坑才好。」 攸宁失笑,「听娘说了一些旧事,你小时候到如今的一些事。」 萧拓微笑,「上年岁了,娘家又被她开罪得早已不往来,能说起的旧事也就我这么个不孝的儿子。你听听也就得了。」 「也没说什么。」攸宁瞧着他柔和的笑容,全不介怀的神色,鬼使神差的,握了握他的手指,「你也真是不容易。」 不介怀么?不可能的。只是已经习惯了原谅,习惯了只在小事上跟母亲较劲,大事上从不肯让母亲劳心费神。 萧拓的手立时一个翻转,把她的手纳入掌中,笑微微地凝着她,目光悠远,意味绵长。 攸宁挠了挠他手心,避开了他的视线,转头蹭着初六毛茸茸的面颊。 萧拓凑过去,吻了吻她额角,「小崽子,整个儿一狐狸精。」总是那样的,不管什么事,她总能把自己放在客观的立场,得出最客观的结论。 「你才狐狸精。」攸宁斜睇着他,「打小就招惹人,一个个地眼巴巴地等着,只为看你一眼。」 「娘怎么连这种事儿都说?」萧拓黑了脸,「我好歹也是她儿子,怎么说卖就卖出去了?」以往那些年的好些关乎闺秀的事,在他这儿,不能称为污点,但也绝不长脸。烦死了成么? 攸宁笑不可支,被他握着的手挣了挣,挣不开,就抻着劲儿,让他离自己近些。 萧拓就让她如愿,凑近她。 她亲了亲他面颊,「喜欢你是多正常的事儿,我听了高兴着呢。」 「那你呢?」萧拓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攸宁笑笑地凝了他片刻,「我是不忘初衷的那种人,你为何娶我,我绝不会忘。」 「一点儿都不喜欢?」萧拓也知道,每逢这类话题,生闷气的一定是自己,偏就是真的没法儿控制,想要试探,想要得到一个满意或者差强人意的答案。 「啰嗦。」攸宁抿唇,「再跟我蝎蝎螫螫,让我们初六给你一巴掌。」 「……」萧拓磨着牙,又不怀好意地笑,「你就气我吧。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威胁还是很有效的,攸宁不敢再槓他。 一路都是取了僻静的路段走,一行人也就安安稳稳地回到了萧府,马车迳自到了静园后园。 下了马车,夫妻两个一个抱着酣睡的十九,一个引着警觉但无怯意的初六进到园中。 陶师傅和长期在碎月居后园当差的人手相继赶至,迅速地各归各位,各司其职。 由此,没耗费多久的时间,两个小傢伙就被安置好,怀着近乎孩童的好奇心,四处游走在层峦叠嶂翠微环绕的园中。 攸宁起先亲自带着初六逛,因为情分所至,有点儿心有灵犀的意思,感觉得到小傢伙对新家很满意。 因此放下心来,便在疲惫时请陶师傅替换自己。还好,初六也没牴触,只在跟着陶师傅走之前,大爪子搭了搭她的手,又主动跟她贴了贴脸,毛茸茸的额头蹭着她的额头。 攸宁笑盈盈搂了搂它,亲了亲它脑门儿,说快去吧,你这虎孩子要乖乖的,可不能再出么蛾子了啊。 陶师傅瞧着,不免动容:这万丈红尘中的缘,真是没道理好讲。初六在夫人面前的样子,与以往根本是迥然不同的情形。 暮光之中,攸宁款步走向园门口时,望见了那正望着自己的俊美无俦的男子。
第96页 隔得远,却也不妨碍她感受到他眼中情绪,他亦分明是无意遮掩。 目光绵长,情丝缠绕。 这样看来……他说过的一些话,她应该是必须放在心头当回事了。 可他知不知道,她可能只会搁置不论,甚至加以利用? 一定知道。他是首辅,是权倾朝野的萧兰业。 那就心照不宣吧。 该付出的,她不含煳,相应的,该得到的,她也绝不手软。 她对他笑一笑,稍稍加快步调,走向他。 . 晚间,徐少晖在状元楼宴请萧府三老爷。 请帖是三日前送到萧府的,这日子是三老爷亲自选的。 见面后,徐少晖一直以晚辈之姿应承着三老爷。 朋友么,是关键时刻两肋插刀的;小师妹么,是要一辈子宠着惯着帮衬着的人。 反过来,攸宁对他也是一样的。 没法子的时候,就是对方当真闹脾气颓靡不振的时候。 酒过三巡,徐少晖切入正题:「我在您面前是晚辈。曾经歷的杀伐,亦是因阁老提携,在他面前,我亦是晚辈。」 三老爷缓缓颔首。 徐少晖道:「您辞官之前,是在刑部,官至郎中职,我可有记错?」 「没记错。」 「那么,今日我想与您探讨的,都不在你我擅长的范畴,倒也算是一桩趣事。」徐少晖凝住三老爷,「我们说说嫡庶之别,可好?」 第43章 汹涌而至的反噬(1) 更新 三老爷似笑非笑, 不答反问:「你与首辅夫人有何渊源?」 徐少晖道:「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是师兄妹。」 「在江南姚先生那里?」 「对。」 「难怪。」三老爷道,「你说, 我听着。」 徐少晖先喝了一口酒才道:「我家老太爷的性子, 您一定是清楚的。」 三老爷嗯了一声。骂皇帝是妖后,骂首辅是乱臣贼子的老爷子, 满天下就徐家那么一位。 「听闻我师妹的婚讯后,老太爷就吩咐我们与她勤走动着, 万一遇到什么事, 要给她撑腰。」徐少晖笑道, 「其实她哪里会吃什么亏, 老太爷觉着她人单势孤,关心则乱而已。」 三老爷听着, 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几日,老太爷开始琢磨萧府的事, 有些事情实在是想不明白,吩咐我向您请教一二。」 三老爷道:「说来听听。」 「你们怎么不分家呢?」徐少晖问。 三老爷凝着他, 抿了抿唇。 「出了首辅这样的人物, 萧府已非昔日的书香门第, 不需遵循一些俗例。为何不分家?」徐少晖心里坏笑着, 面上一本正经的, 「是不是首辅霸着家业, 有意把你们困在府中?想想这十来年, 你们兄弟过得很是不如意吧?」 三老爷并无不悦,反而轻轻地笑了,单刀直入, 「你家老太爷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徐少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回我家老太爷骂皇上、首辅,结果是我丢掉了官职,如今过得算是解甲归田的日子。这是个坎儿,老太爷心里还没过去,对首辅尚有些脾气。这回呢,老太爷盯上萧府宅门内的事了,他跟首辅论一论嫡庶之别、手足之情,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三老爷眯了眯眸子,静待下文。 「上回老太爷惹祸,我在军中,没法儿管他,眼下既然在家中,就得试着阻拦。毕竟,老太爷想跟首辅斗法,可能殃及我师妹。」徐少晖笑若春风,「这次设宴相请,就想问您句准话,首辅待你们兄弟实在不仁的话,我也好知会我师妹,由着老太爷上弹劾的摺子;如果只是老太爷多虑了,那么,我就请他歇了那心思,免得白费力气。」 三老爷凝望了徐少晖好一会儿,对他端杯示意,喝尽杯中酒之后,道:「首辅对手足一向宽仁,倒是我们这些庶出的兄长,对他不够周到,常年醉心于吟风弄月的闲散光景,不能为他分忧。」 「若是这样,再好不过。」徐少晖为彼此斟酒。 三老爷明确地表态:「请府上老太爷口下留情,不要给首辅平添烦扰。」顿了顿,又道,「公子的话说得过于婉转,我仍是听出了些意思,请徐家放心,首辅夫人在萧府内宅,会过得顺风顺水,遇到什么事,我会尽力而为。」 「多谢。」 三老爷淡淡地一笑,「以往真是没看出,首辅夫人是有福之人,竟有你这样的益友。」 「谬赞了。」徐少晖笑道,「相较而言,林夫人对我师妹,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 三老爷颔首,「明白了。你师妹也的确聪慧过人,这样的人,有人心甘情愿地两肋插刀,本事再正常不过。」 随后,徐少晖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聊起京城近日一些新奇有趣的事。 三老爷仍是听得多,说的少,神色倒是很温和。 两人都不是贪杯的人,喝完一壶陈年梨花白,便没再要酒,闲话几句,行礼别过,各回各家。 三老爷回到萧府,到了外院的居处,坐在窗前沉思良久。 毋庸置疑,徐少晖非常会说话,哪里是为了祖父的心思犯难请教他,分明是在威胁他。 徐家进一步,便是贵为侯爷的老太爷上摺子弹劾萧拓治家无方,家中嫡庶混淆不清,要是把萧拓惹毛了,萧拓会怎么做?
第97页 徐家退一步,便是安于现状,静静观望,唐攸宁在萧府过得如意,他们就什么都不说,但凡觉着唐攸宁受了委屈,便重拾弹劾萧拓一事。 这种方式的撑腰,再强硬也再奏效不过。 问题是,到目前为止,谁委屈唐攸宁了?不是她一再给别人气受么? 或许,是她早已料到矛盾加剧到这地步,他的生母、妻子必然要动用外面的关系,就让徐少晖出面,防患于未然。 应该就是师兄妹两个早已商量好的,那请帖可是三日前就送到了萧府。至今日为止,唐攸宁与徐家的人尚不曾走动。 而她的最终目的是釜底抽薪:你樊氏是我的绊脚石,那就让你的亲生儿子帮我让你消停下来。徐家当真吃力的话,还有林府——即将凯旋归来的新一代功臣林陌及其髮妻。 她分明是不耐烦只在家中斗,很希望斗到外面的檯面上。 态度强势,手法又不失磊落。怪不得,顾泽都拿她没辙。 这样的蛇蝎美人,生母、妻子怎么可能是对手? 三老爷离开外院,迳自去了老夫人房里,听说老夫人正要歇下,他让值夜的丫鬟传话:「我想去见樊姨奶奶,规劝她几句。」 丫鬟称是进门,很快折回来,行礼道:「老夫人说您只管去。」 三老爷点了点头,去了东小院儿。 樊氏自然还没歇下,不管儿子来不来,她今夜都无法入眠。 三老爷走进堂屋,转到次间。平心而论,这住处虽小,却不简陋,屋宇宽敞,窗明几净。萧府里里外外的环境,真想从起居上苛刻谁都难。 樊氏见到三老爷,当即落了泪,「你总算来了,眼下可怎么办?我落到了这步田地,你们兄弟该为我想想法子才是,你弟弟呢?怎不见他同来?」 三老爷不说话。 翡翠奉上热茶,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茶是上好的大红袍。老夫人和唐攸宁不屑动樊氏手里的家当。想通了这一点,三老爷道:「已经这样了,不妨顺其自然。」 「你这叫什么话?」樊氏震惊。 三老爷摆一摆手,「您听说我。」把见徐少晖的事言简意赅地告诉生母。 樊氏却冷笑一声,「敢情是有人给她撑腰啊。那就让徐家那老匹夫弹劾首辅好了,错在他,又不在我们。」 三老爷吁出一口气,「家业早就分了,老五拿的是最少的,他和老夫人分到的加起来,还不如我们各自的一份儿多……」 「那是他早就开始置办营生,赚得盆满钵满,既然不稀罕那点子家业,可不就要装大方……」 三老爷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拧了眉:「这叫什么话?指摘人没什么,强词夺理可不成。」 「那是他心里有愧!」 「那时他才多大?还没建功立业。」 「你到底是哪头的?」樊氏对儿子怒目而视。 「您别总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行不行?」三老爷冷静地道,「这种事,你就算让樊家评理,他也没有一丝过错。」 樊氏不吱声了。 「内宅的事,阖府皆知,老五更是一清二楚,什么都没说过,就是认可唐攸宁的做法。」三老爷道,「再者,你们在内宅捞钱,法子是不是太荒唐了?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我哪里知道郭氏会那么蠢!」樊氏瞪着他,「还不是你娶的好人选!」 三老爷不是来陪她翻旧帐的,自顾自地道:「辞官的事,是形势所迫,亦是我们心甘情愿。有些事没办法跟您细说,简单些的说法就是我们站错了队,若是留在官场,人们只会把我们与老五区别开来对待,处境尴尬也罢了,闹不好就是九死一生。」 「……」樊氏气结,「你把这种话跟你父亲说去。」 「来日他回来,我自然会说。」三老爷笑容淡漠,「他也比谁都明白,要不然,他何以没脸在家中待着?做什么俗家弟子?骗骗他自己就成了。」 「你胡说!」樊氏替老太爷辩解,「他自有他的不得已和长远的用意,那个萧兰业……」 「好了!」三老爷忽然暴躁起来,「别总说的好像你们两情相悦举案齐眉似的。他真待你好,当初怎么就不能等您?真看重您的话,何以数十年来也不曾想法子把您扶正? 「老夫人可是连撑腰的娘家都没有,更无持家的心力,休了就那么难?归根结底,他还不是希望膝下的嫡子名正言顺?还不是在乎名声,晓得妾室扶正是文人被人戳嵴梁骨的事。 「早故的大哥、通房生的二哥、老五,那都是他与别的女子生的,您到底想过这些没有?大哥、二哥、老五小时候,他的宠爱是假的么?如今让老五当家,一走就是一年半载,也是假的么?」 「……」樊氏嘴角翕翕,感觉支撑自己的嵴樑正被儿子击打,钝重而残酷地击打着。 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三老爷索性一吐为快:「我早就劝过您,男子之间的事,不要介入。不是说女子不能介入,是您心里没有那么大的格局,穷其一生得意的、失意的,不过内宅这些琐事——以往,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以往小打小闹,您在内宅过得顺心,事情合不合规矩,只要老五不介意,就没事。 「眼下不同了,唐攸宁要给他正家风,他喜闻乐见。 「那您就退回到本该在的位置,别再自说自话自以为是。
第98页 「退一万步讲,我跟老四总要生儿育女,儿女兴许也会有嫡庶之别,到那时又当如何?让他们自小就对该有的规矩混淆不清,成为同龄人的笑柄? 「您总不能还妄想,他们叫您祖母吧?老夫人在一日,就是他们的祖母,是我跟老四的嫡母。 「归根结底,老夫人没为难过您,唐攸宁也只是照规矩行事,没刻意委屈您。」 樊氏唇色发白,身形哆嗦起来。 「再说说徐家跟我说的事。」三老爷直白地道,「老五何曾是在乎名声的做派,真在乎,会娶唐攸宁?徐老太爷当真用嫡庶不分弹劾他的话,他最可能做的不是收拾徐家,而是眼不见为净,把我和老四分出去。 「这也没什么,关键是您怎么办?我们没法子把您带走,老太爷在一日,您就得留在府中,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他不在了,您也是留在府中或是到庄子上两条路。 「名不正言不顺,我跟老四不会把您接到身边,弄得家宅不伦不类。您的处境,在选择做妾那一日起,便已有了定数。」 樊氏情绪在过度的起伏之后,归于平静,近乎心如死灰的那种平静。 多少年了,做梦也没想过,往自己心口上捅刀子的,竟会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说他跟老四不会把她接到身边,不是不能,是选择放弃的不会,因为不想家里不伦不类。 那她到底是什么?连亲生儿子都嫌弃妾室身份的笑话么? 三老爷等了一阵子,见樊氏没有被气病的预兆,便默默起身,行礼离开,出了福寿堂,犹豫片刻,折回外院。 想到三夫人那张哀怨委屈的脸,就烦得厉害。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银钱没少捞,唐攸宁又没让她吐出来,而银钱的去处,还不是她的娘家。 换个聪明的,要偷偷笑死了好么,她还哭哭啼啼的。 没法子,这个家,他说话从来不算数。 老太爷做俗家弟子之前,是萧府宗主。父亲宠着自己的生母,他还能反对不成? 这十来年是萧拓当家,说句良心话,如他那样的首辅,要是还能时时兼顾内宅的事,真就得长年累月不眠不休。换了谁,也只能隐约画条线出来,不跳过去就行。 现在,萧拓娶了唐攸宁,有人帮他消除后顾之忧。 思来想去,只是正门风而言,并非坏事。 生母一辈子都不会知晓的事情之一,大抵就是:庶出的人,对嫡庶之别的敏感介意,要胜过嫡出的人百倍。 庶出的子弟,甚至不希望自己膝下有庶出的子女出生。 例如他。 他是这么想,四老爷跟他心思却是南辕北辙:这晚不知去了何处,快天亮时才回来,洗漱之后便去了樊家。 三老爷闻讯时,樊夫人已经来到萧府,点名要见唐攸宁。 . 樊夫人是樊氏兄长的髮妻,樊府如今的宗妇。 攸宁听得小丫鬟禀明时,正在花厅听管事回事,漫不经心地道:「我正忙着,没工夫见客。」 小丫鬟照实回了等候在外的小厮,小厮又飞跑着回到外院,告知樊夫人的丫鬟。 樊夫人只好问,五夫人何时得空。 没多久,得到回话:见樊夫人的话,说不好什么时候得空。 这话可就很有些听头了。樊夫人抿紧了唇,有心打道回府了。 本来么,妾室的娘家的人,换了谁是宗妇主母,也是不肯见的。又不是正经亲戚。 以前萧府内宅当家的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她自是想来就来,换了正经嫡媳讲究规矩,她就得退后一步,守着陈规行事。 但终究是过来一趟,她就想试探一下老夫人那边的态度,亲自递给小厮一个荷包,「那么,我能不能见见老夫人?」 老夫人的态度就很明确了,说要是樊家有事找萧家,就请樊大人家中男子面见首辅;要是萧府妾室樊氏的娘家见萧府宗妇,以前不可能,以后更不可能。 「……樊姨奶奶要是实在想见娘家人,也不难,请示老夫人就行,回娘家或是娘家人来看望,都可以。」传话的小厮说,「就是请您别贸贸然登门了,这样双方都为难。」 樊夫人尴尬地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回程中思忖再三,吩咐车夫:「去郭夫人的住处。」 郭夫人正在督促下人收拾箱笼,要回金陵。 樊夫人压下看到院中忙乱情形的意外,在郭夫人相迎下进到宴息室落座,先主动苦笑道:「方才去了萧府,吃了闭门羹。」 一提到萧府,郭夫人就想到了于太太,再就想到了自己当年那桩不能为人所知的事,面颊微不可见地抽搐一下,故意打岔:「是去见萧老夫人,还是去见首辅夫人?」 「明知故问,我自然是去见我们家那位老姑奶奶。」樊夫人笑了,「萧家老四一大早去找我们,不得不走这一趟。」 郭夫人打定主意和稀泥:「我看啊,他们萧家的事,就由着他们去闹,我们终究是外人,实在不方便管。」 「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樊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拿人手短。」 郭夫人干笑着,明白对方指的是银钱的事,却只能装煳涂。 樊夫人道:「那些事倒也不算什么,大不了,帮她填平亏空就是了。可我瞧着,首辅夫人没那个意思,不然今日也就顺道见我,说道说道了。」
第99页 「对,真是你说的这个理。」郭夫人思忖之后,由衷认同,又继续和稀泥,「既然这样就是没事,没事的话,我们也不要多事。」 「唉——」樊夫人有些无奈了,「你只想着甩手不管事,可眼下是你能不管就不管的时候么?」 郭夫人就不明白了:「怎么就不行了?我回金陵都不成?我女儿再怎样,也做不出伤风败俗的事情,她唐攸宁再厉害,也不能鸡蛋里头挑出骨头吧?谁家不是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宗旨度日?」 樊夫人瞅着她犯了会儿愁,「你是不是忘了早先提过的一件事?」 「哪件事?」郭夫人时时担心自己身败名裂,哪儿还顾得上思虑其他?「我这两日心烦意乱的,你不妨直接提醒我。」 樊夫人只好直言道:「先前以萧府的姨奶奶、三夫人的意思,不是要把我膝下一个孙女许配给萧府大公子延晖么?当时这事情一提,你就满口应下,包揽了说项的事。」 「……?」郭夫人想给自己一巴掌,「不行,不成了,那事情明摆着是不成了,起码我是不能再留在京城帮忙说项了。」 「我看得出来。」樊夫人耐着性子道,「可你起先张罗的那么起劲,还专程到我家里提过,我家老爷知情,默许了。你不管不顾地甩手走人,算是怎么回事?我要怎么跟自家老爷、萧家四老爷交代?」 「那、那……」郭夫人急得额头要冒汗了,「真麻烦,这可怎么办才好?」 樊夫人暗暗嘆息一声,给她划出道儿来:「你离开之前,总要遣人回了我家老爷,说没法子从中说项了;其次要派人回了萧府的姨奶奶和三夫人,让她们也歇了这心思。」 「好,我照你说的办,等会儿就办。」郭夫人连连应承。 「那就好。」樊夫人松了一口气。 郭夫人这才察觉出些许异样,「你打一开始,就不认可那门亲事吧?」 「哪有那样个亲上加亲的路数。」樊夫人不屑地笑了笑,「本就荒唐之至,没法儿成。」 郭夫人语凝。 樊夫人娓娓道:「樊姨奶奶是我夫君的胞妹,他照拂胞妹怎么都不是错,我没有反对的道理;而我也是樊家的宗妇,有儿孙要我心疼宠爱。 「延晖是萧府的大公子、阁老疼爱的侄子,不论嫡庶,都没有他配不起的闺秀。 「可这事又不能这么论。 「我的小姑子在萧府是妾,我孙女要是嫁给大公子,算是怎么回事?我孙女是不是还没进门,就已抬不起头来? 「再说了,这事情也就是还没跟萧府提起,真提起来,阁老怕是要发作人了。 「他顾着同在一屋檐下的情分,你们就真把他当做对家人没脾气的泥菩萨了? 「我也不妨说实话,先前被你们的煳涂心思气着了,本想等着看你们和我家老爷笑话的,眼下瞧着倒是不用了,便来提醒你一句,好生善后。」 郭夫人听了,额头沁出了汗,好一阵说不出话。 于是,上午,郭夫人言辞恳切地要见樊氏的帖子送到了萧府,言明只是有些以前的私事要交代清楚。 照规矩来就好。攸宁命人转交给老夫人,老夫人说随时可以来。 下午,郭夫人来到福寿堂的东小院儿。 第44章 汹涌而至的反噬(2) 更新 樊氏一夜之间似是苍老了好几岁, 见郭夫人是强打着精神。 郭夫人面色不阴不阳的,开门见山:「萧延晖与樊家闺秀的亲事,我是不会管了, 派了管事去樊家, 等到你兄长下衙之后,自会说清楚这件事。本就荒唐, 你兄长大抵本就是忍痛答应,得知我这边的消息就会顺势作罢, 只有高兴的份儿。」 樊氏神色不虞, 「当初你不是双手贊成且拍着心口保证说项成的么?」 「那会儿你说的天花乱坠, 我能不犯煳涂?」郭夫人也很不高兴, 「依着你娘家嫂子的说法,根本就是乱弹琴。上午我们坐在一起说了说话, 我也就明白了,自然不可能再促成这种事。话说回来,就算阁老鲜见地发昏同意了, 就算樊家的闺秀嫁过来,万一见到你, 可该怎么好哦, 你又想用怎样的面目见人家?」 「你又何必落井下石?」樊氏冷眼相看, 「你女儿及至你, 都没少从萧府捞好处。」 郭夫人哼笑一声, 「谁稀罕?要不是你哄得我那傻女儿团团转, 她会识人不清, 结交了不该结交的人?」 有些人落到被动的情形,会反思种种,会检点自己, 而有些人则会变得更加地欺软怕硬,逮住谁迁怒谁——郭夫人属于后者,还是能做到淋漓尽致的那种。 「这话又是怎么说?」樊氏压下火气,起了探究的心思。 郭夫人哽了哽,自然不敢提及于太太那个煞星,咽了口唾沫,给樊氏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什么怎么说?我是该说你把我女儿带沟里去了,还是说连带的我都险些被你们带沟里去?哦对了,换住处了是吧?这儿还真是挺好的,对你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首辅夫人果然是安排得当,我很是佩服,来这一趟也算是学到了不少持家的学问。」 「……」樊氏听着这样的言语,心里怒极,奈何碍于地位,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郭夫人打算见好就收,警告道:「你记好了,往后离我女儿远着些。」说完就打算甩手走人了。
第100页 樊氏闻言却是匪夷所思,也实在是没法儿忍了:「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吧?什么叫我离你女儿远着些?当初是她做足工夫往我跟前凑的。要是不信,大可把她叫过来对质!」 对质?正被禁足的人,连亲娘都见不着,怎么可能跑这儿来跟个妾室对质?郭夫人心头火起,目光如冷箭一般刺向樊氏,「你还有脸说那些事?要不是你这么个祸害在萧府为祸作乱,我女儿嫁过来之后怎么会变得不明事理不分妻妾了? 「还不是你花言巧语蛊惑了她心智!孽障!老天爷怎么还不把你收了!」 最后一句,是磨着牙说出来的。这样的人早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她哪里至于沦落到被人抓住把柄听之任之的地步? 「那请你也要点儿脸面,好像这几年少拿了你女儿孝敬娘家的银钱似的!」樊氏不是不恼,却没形于色,「你既然知道我们一度亲近,便该想得到,我知晓你女儿与郭府之间的银钱来往。」 郭夫人心里想掐死三夫人——怎么那么缺心眼儿?这种事怎么能让樊氏知道? 但是……比起她的麻烦,女儿这些银钱上的麻烦并不算什么,这是明摆着的。人家萧阁老要是想追究,不用等到如今,到了如今,人家的媳妇儿不但不缺钱,还富的流油,断然不会追究那些的。 想通了这些,郭夫人的腰杆也就挺得更直了,哈一声冷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往谁头上泼脏水?你要么拿出真凭实据,要么就给我闭嘴!好歹相识一场,我也不想跟你反目成仇,今日也就言尽于此,往后你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为好。」 郭夫人给予最后一次警告,又给予一记冷眼,拂袖而去。 她离开没多久,翡翠惴惴不安地到了正房见攸宁:「樊姨奶奶情形不大好,怕是病了,五夫人能不能给她请个太医来把脉?」 「应该的。」攸宁当即取了对牌,唤晚玉到外院知会管家,派人去太医院。 午间,与樊氏相熟的太医来了,结论是急火攻心,需得静心将养一阵。 攸宁看了看方子,问了几句,唤人从小库房里取出些相宜的补品,请太医查验之后,送到樊氏房里。 樊氏听了,更上火了。 . 午后,攸宁去了静园。记挂着两个小傢伙,再就是因为,萧拓昨夜被幕僚请到了外院,终夜议事。到上午,他不回房、不歇息,反而移步静园。 过去之前少不得禀明老夫人,攸宁谎称只是去那边看看格局,帮萧拓收拾一下静园的前院。 老夫人反覆叮嘱,千万别见那两只小老虎,万一见到那个小的,也要躲着些。 攸宁满口应下。在静园当差的,都是最可靠的人,绝不可能把她和萧拓卖了。 陶师傅指引了萧拓所在之处,攸宁说我可以自己过去。 陶师傅便笑着说好,去忙别的了。反正园子里最凶的是初六,初六又是跟她最亲,实在不需担心什么。 林中,半山腰的凉亭中,萧拓正凝眸望着一处,见攸宁寻来,示意她噤声,又对她伸手。 攸宁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 萧拓从身侧石桌上拿起一个千里镜,递给她,又将她带到自己身前,指着一个方向。 树木低矮、绿草旺盛的林中,一只灰色的野兔在吃草,一头勐虎正悄然逼近它。 勐虎的步调很慢,明显是刻意放得极轻,大大的爪子小心翼翼地落到草地上,疑心野兔察觉时,便停下不前。 不长的一段路,它付出了十分的辛苦,用了很长时间。 居然撞上了初六捕猎。攸宁不自觉地连唿吸都放轻。 萧拓展臂环着攸宁,不同于她的紧张,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 离得近了,更近了。 攸宁屏住唿吸,在她认为初六可以出击、得手的时候,野兔却忽然有所警觉,极迅速地跑了。 初六似是愣了愣,下一刻便转头,顺着来时路离开。 「笨小子。」萧拓语带笑意。 攸宁则是不解:「刚刚不可以出击?」 「它先泄气了。」萧拓解释道,「它自个儿应该摸索出了个章程,现在只学着蛰伏,不惊动猎物。最适合出击的时机之前,猎物跑了,它从不会追击。这大抵跟习武一样,练精了一招,再练下一招也不迟。」 「哦。」视野中不见了初六,攸宁把千里镜放到石桌上,「你像是没少看我们初六的笑话。」 「也不能这么说。」萧拓把她搂紧了些,「有明显的进益。要说笑话,最开始才是,没个章法,逮不住猎物还会打蔫儿生闷气。」 攸宁笑了,「听陶师傅说,它不都是夜间练习捕猎么?」 「对,今儿可能心里高兴。」 意味的是喜欢新家。攸宁抬手,摸了摸他下巴,「十九呢?」 「玩儿水、抓鸟雀,平白折腾罢了。横竖不折腾得脏兮兮,这一天就过不去。」萧拓拢住她的手,焐着。 攸宁敛目看着他的手。他这举动,算是迅速养成的一个习惯。 他们之间……他分明该是时不时急躁甚至不甘的一方,可他没有。 锦帐之间,他身体里似是有个机关,能静默安然地与她相安无事,亦能在相宜时霸道肆意地索要。 相处光景虽短暂,她却越来越多的发现,他这种细微处中流露的关心。
第101页 这样的情形,再好不过:他不会因为她丧失冷静,或许永远都不会。这样才公平。 . 三老爷特地去见四老爷,直言问道:「你怎么回事?一大早跑去樊家做什么?」 四老爷很奇怪地望着他:「我不去能成么?昨日刚一见面,姨娘就吩咐我去樊家报信,让她的娘家给她撑腰。」姨奶奶是别人的一声其实可能透着讽刺的尊称,在他们兄弟这儿,自然还是要唤生母姨娘。 「……」昨日赶得巧,三老爷还没定下神,方妈妈就催着生母搬住处,实在窘迫得可以,如此一来,他真把别的忘了。 「不管怎么着,我应了就得做到。唐氏要是没本事,就让樊家拿捏着,成为第二个三嫂;要是有本事——嗯,她还算有手段,姨娘总能消停一阵了。」 言语没有对生母的指责,也无对唐攸宁的挑剔,可那语气太冷漠,比局外人还要冷漠,不免让人心生不安。 三老爷凝望胞弟片刻,并没多说什么,「你有什么心思,总不肯与我说。也罢了,随你怎样。」 四老爷目送兄长离开,回了房里。 四夫人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绣花,看到他,柳眉微微一挑,抿了抿唇。 「不阴不阳的脸色,给谁瞧呢?」四老爷不悦。 「瞧不起你。」四夫人直言不讳。 「嗯?!」四老爷寒了脸。 四夫人面色亦是冷如霜雪,「连内宅的事儿都掺和,我瞧不起你。」 四老爷立时额角青筋直跳,「那你就走!」 「凭什么我走?我出去了,是遁入空门,还是给你戴绿帽子?」四夫人冷声反问,凝着他,一手则拿起一把剪刀,刺在绣架上的绮丽绣样,狠狠豁开,语声变得轻轻的,「你,给我滚。」目光没有人前的漫不经心,唯有丝丝缕缕的寒凉。 「……」 四老爷匆匆换了身衣服,匆匆地走了。 四夫人扶了扶额。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人,成婚之前到如今,对他的心思,是一点儿都摸不透。或许,不是难以揣测,只是他就是见天儿抽疯的货色。 她是没耐心琢磨了,这一半年开始,就是要么开诚布公要么让他滚的惯例。 或许这法子是不对。 可是,管那些干嘛?她心里痛快才是最要紧的,凭什么为他活着? . 这日,房里一名二等丫鬟过生辰,攸宁和三个大丫鬟、一众僕妇一起给她庆祝。 不知不觉的,人们的酒就全冲着攸宁来了,攸宁啼笑皆非,但是新人旧人都在,哪个都要给面子,这一圈儿下来,喝的着实不少,有了醉意,及时离席回房。 强打着精神沐浴更衣之后,便倒头睡下。 醒来时,就对上了萧拓的俊脸。她颈子梗了梗,「大半夜的,抽什么疯?」 萧拓视线锁住她双唇,所问非所答,「味道很好。」好像他在看的不是她的唇,而是美味的果馔。 清雅冷冽的气息合着他温热的唿吸,萦绕在她鼻端。浓密如刷的睫毛垂下,挡住了他锋利似刃的目光。 他稍稍别开脸,双唇轻羽般扫过她脸颊,「我也醉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攸宁明知推不动他,还是做着无用功:一腿勐地弯曲,膝盖发力装在他腹部。 萧拓蹙了蹙眉,随即身形一偏,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双唇毫不犹豫地落下,去捕捉她唇瓣。 攸宁立刻变成了一只暴躁的猫,别开脸去,用尽全力挣扎。酒精麻痹了头脑,她甚至不记得要拒绝他靠近的理由,却知道必须如此,如同本能。 一张美人榻上,夫妻两个以暧昧的姿势纠缠抗衡,不消多时俱是低低喘息起来。 攸宁狠狠咬住了萧拓肩头,拿出了宁死也不松口的执着。 萧拓却在此时觉出自己举动已迟缓失力。 还是她狠,一杯加了酒膏的茶水的威力,超出他预计。 他抬手推她,她还是不松口。 服了。 他随她去。 她也真不好意思一直咬着,觉着差不多也就松了口,别转脸。 萧拓没好气地除掉外袍、蹬掉鞋子,终是意难平,躺下之后冷眼看向她,她却已堕入梦乡。 说你是小疯子,你还真就疯给我看,这叫什么事儿?他腹诽着,吻了吻她的唇。 美好感触再次体会到,重重的咬一点点演变成了辗转吮吻,片刻后,也就罢了——得不到回应的事儿,再怎样美妙,也不像样。 攸宁醒来时,晨曦初绽。她是被热醒的,酒在体内引发的燥热,加上与某个人合盖一床被,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蹙眉撩开被子,揉着眉心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情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在萧拓怀中。 萧拓精瘦的上身清晰呈现在她眼前。 攸宁有点儿懵:这是怎么回事? 低头看看自己衣物,倒是整整齐齐。 攸宁推开萧拓,坐起身来,趿上睡鞋。周身乏力,难受得紧。 到了外间,找不到水,唤小丫鬟送来一茶壶温水,连喝几杯才不再口干舌燥。 可是到了天光大亮时,萧拓还是没醒。 他有事没事?是放心安睡还是喝多了? 攸宁拿不准,坐到床边,拍他的脸,「醒醒。」 萧拓不耐地蹙眉,脸微微侧转,继续睡。
第102页 由着他睡,等到出事了,景竹或向松自然会来唤他。但是那样也不好,她总归要担点儿干系,这样就不如自己把他快些弄醒,他早些离开,自己也轻松些。 就当他喝多了,攸宁命丫鬟备好醒酒茶。 茶晾凉之后,她端在手里,捏开他下颚,给他灌了一杯。 看着他沉睡的容颜,抿唇微笑,心想你也有今天,如果现在给你一刀,恐怕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萧拓?」她用力摇他。 萧拓倏然睁开眼睛,她含着戏嚯的笑颜入眼来,十足的神采飞扬。她这般灵动的一面,着实赏心悦目。 攸宁吁出一口气,「总算是醒了,快起来,已是辰时了。」 萧拓心念数转,已将昨夜记忆迅速梳理了一遍,见她要走,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施力将她带倒在身侧,「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说什么?」攸宁不解之余,手腕用力翻转,挣脱他钳制,便要跳到地上。 萧拓则环住她腰肢,将她勐力带回怀中。身形翻转,他欺身压住她,双腿绞住了她双腿,又将她双臂反拧,一手扣住她双腕。 攸宁又惊又恼,甚至有些怀疑他之前是装醉——刚醒酒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反应?无从挣脱,只得忍着气问道:「我怎么你了?你是不是还没醒酒?」 「咬我,你欠我一句抱歉。」 攸宁这才知道,他肩头咬痕是自己所赐,汗颜不已,嘴里自然还是要为自己开脱:「那一定是你不安分在先。」她可不相信,自己会无缘无故做出这等事。 这样的答对,意味的只能是她将昨夜的事情全忘了。萧拓视线自她眉宇下落到她唇瓣,「我碰不得我的夫人?」 攸宁答得毫不犹豫:「现在碰不得。」那点不自在立刻烟消云散,只怪自己没有更狠一点。 萧拓面容离她更近了一些,近到她能清晰感知他鼻息。 攸宁紧抿了双唇,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用。感知到他唿吸急了些、热了些,她不敢再动了。 「给我亲一下。」萧拓视线又锁住她唇瓣,语声柔软了一些,作乱的手也到了她肩头。 亲吧亲吧,亲一下又不能死人。又不是没亲过。她腹诽着。 他的唇覆了上去,在她清醒的时候。 她侧开脸,睁开眼看住他,没忘记他说的是亲一下。 萧拓却扣住她后脑,轻如羽毛的吻落在她眼睑。 她不自主地又闭上了眼睛。 他再度吻上她双唇。 攸宁瑟缩着,却是无处可逃。她屏住了唿吸,感受如电流一般,自唇齿流窜到了周身。 「你怎么说话……」 怎么说话不算数?她想说这一句,却因舌尖被他无意碰触而噤声,身形微颤,脑子里轰的一声。 原本打算的浅尝辄止,因为品尝到的甜美,让他想索取更多。因为这种事对她食言,他不在乎。 他清雅冷冽的气息,身体炙热的温度传递到她身上,变成了一张冷热交替的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其中,无从挣脱。 他带动着彼此甜美的悸动、乱掉的唿吸。 她的身形酥软下去,双手已被放开,却已忘了挣扎。 萧拓却亦步亦趋,末了更是因为发觉她在躲避什么而含住她耳垂。 攸宁身形僵住,觉得脸颊更热了。 到底,顾忌着天色,他点到为止,放开了她。 . 时光如雪,来时无声,逝后无踪。 要说攸宁能因皇帝有所庆幸的一件事,目前就是皇帝因朝政繁忙脱不开身,轻易不会让命妇进宫请安。 进到四月,攸宁完全理清楚了内宅的帐目、僕妇间的枝节。库房的帐目在外院管事做旁证下,重做了一份,各处行事也就有了切实的凭据,不会再瞻前顾后心里没底。 鑑于攸宁软硬兼施的管束手段,加之樊氏、三夫人目前都身不由己的处境,僕妇们同时很明智地选择勤勉当差,最差的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思,老老实实的。 厨房那边的情形,齐贵家的私下里跟攸宁细说了说:「……先前在小厨房的位置,大多已经被取而代之。」各个房头都一样,小厨房没了得力之人诸多不便,先前的走了,自然会悄悄地另寻了人补缺。 都怪萧拓,这是办的什么事儿?顾前不顾后的。当时他心里是痛快了,却不想想这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攸宁腹诽着,但也终究能理解他借题发挥的原由,就笑笑地宽慰齐贵家的:「眼下既然是我主持中馈,这事情就跟别的事一样,我可以做主。让她们只管把心放下,安心当差。被调离的那些人,我和阁老商量一番,另行安置。回头给你准话。」 齐贵家的笑开了花。 攸宁转过头来跟萧拓说了这件事。 萧拓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思忖后道:「你别管了,我让管家给调走的那些再寻妥当的去处,不能都来来回回折腾。横竖那些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手艺也就那么回事儿。」 攸宁便又唤来齐贵家的,转述了他的态度。 齐贵家的回了厨房报信,灶上相关的人听了,俱是欢天喜地,一颗心完全落了地,说逢年过节时,一定要好好儿给五夫人磕个头。自此,是再没了忐忑。 . 这一段,恰如顾泽吩咐的那样,顾家内宅被封闭,顾夫人、顾芳菲被禁锢在内宅。
第103页 母女两个身边的人手,逐日削减,但照常供应着顾夫人的汤药、药膳。 恐惧无声蔓延滋长,一日胜过一日。 终于,顾夫人为着女儿的前程,要主动坦白一些事。 顾泽却不耐烦听了,命传话的人质问她:早干嘛去了? 顾夫人听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真的完了,全完了。 她知道,现在该担心的,已不只是女儿芳菲,还有娘家夏氏祖孙三代。 她预感到他们或许不得善终,却是什么都不能做。 这才是最痛苦、煎熬的事。 日子流转到四月初三。 这日一早,两辆样式极为普通的马车进到京城,沿着官道走了一阵,转入街巷之中。 夏自安凑到车窗前,近乎贪婪地望着沿途的京城景致。 终于是回来了。 他是顾夫人的娘家侄子,夏家老太爷最疼爱的长孙,今年十七岁。 夏家罹难,他总觉得祸根是自己: 他觊觎唐攸宁那等清幽如兰又纯美若仙的姿容,虽然得了长辈允许她守寡后他可纳为妾室的准话,还是心痒难耐,明里暗里几次要先一步把生米做成熟饭。 却没想到,不是她人手防范得力,便是有人拼命护她,比如那个多事的梁妈妈。他就总是不能成事。 现下,他的祖父、父亲都辞官了,夏家已不在官场。 而这意味着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她唐攸宁与自己哪怕只是碰面,他就能大作文章,毁掉她拥有的一切,为夏家和自己一雪前耻。 首辅要是心疼她,不肯放她,那更好啊,私下里打个商量,他什么都不说,首辅恢復夏家昔日荣华便是了。 夏自安磨着牙,暗暗发了狠。 然而,日光之下,从无新事,有时候料定会怎样的时候,面对的真实情形反倒天差地别—— 夏家来到京城,是因顾泽再三承诺会好生安置,引路的人便也是顾家的两名护卫。 两名护卫把他们引到了城南一所三进院落。 院落中只有护卫,没有丫鬟婆子,而夏家因着仓促赶路,带的僕妇也不多。 夏家老夫人、夫人对此都很是不满,责令两名顾家的护卫要抓紧添置人手——不是说好了,是让他们回京享福的? 两名护卫应着,说会禀明老爷,请他示下,眼下就请暂且将就些。 夏家的人如何都不会想到,踏入京城起,便是踏入了鬼门关。 . 顾泽给唐攸宁传递消息,少不得绕个弯儿,费些周折,免得她不安生,从而害得自己更不安生。 攸宁收到顾泽的消息之后,当即离府,去往城南那所宅院——老夫人再三跟她说了,有必要的来往只管出门应承,不必特地知会。 这一点,攸宁非常乐意地奉行。她动辄离府的时候,目前往后都少不了,场面功夫做过了,也得到了想要的效果,没必要再继续假意周旋。 到了顾家,下了马车,顾泽迎上前来,深施一礼:「问首辅夫人安。」 「顾大人太客气了。」攸宁笑盈盈侧身避开,「您可否带我去见夏自安?」 「自然。请。」 也算是有些奇异的一件事:曾经是公公与儿媳妇的关系下,两人互不相干,前者对后者有着漠视其生死的冷酷,后者对前者的态度是根本当他不存在;而到了如今,两个人反倒是礼数周到,绝不肯在小节上怠慢了对方。 顾泽请攸宁到了此间外书房,在次座落座,唤人带夏自安过来。 夏自安进门一看到攸宁,整个人就懵住了,先是乐观地疑心大白天美梦成真,意识到攸宁那股子慑人心魂的气势之后,一阵心凉,便又忍不住疑心大白天出现了幻觉见到了艷鬼——不然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顾泽瞧着他那个样子,连动怒的力气都懒得耗费了,咳了一声唤回他心魂。 攸宁适时地道:「夏公子,久违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夏自安警惕地望着她,又带着戒备瞄了顾泽一眼,「我姑姑、表妹呢?怎么到这会儿都不见她们?」 顾泽不言语。 「你见不到他们了。」攸宁语气幽凉,「此刻起,也再不会见到任何亲友。」 「……你你你!」夏自安道,「你这个贱人!难不成连你公公都勾引了?不然他怎么会听凭你摆布!?」 「心脏的人,才会以为别人也如他。」攸宁不以为意,「我只当来时路上颳了一阵风,也就罢了。」 顾泽却没她的好涵养,待她说完,手中茶碗准确无误地砸中夏自安额头,「不堪的言语张嘴就来,谁教你的!?」 夏自安用了些时间才确然明白,不服软就是个死的状况。 再回到顾泽、攸宁面前,立马跪倒在地,只差痛哭流涕了。 「按理说,你这种人,活不起又死不得才是最好下场。」攸宁说道,「只是,梁妈妈信佛,我就成全她的慈悲之心,照着尘世律法上有的刑罚惩处你。我是有了主张,但你要是有更好的法子,再好不过。」 目光冷幽幽,气势冷森森。夏自安能有什么法子?这会儿满心想的,都是天上降下一道雷,把这妖孽噼死。 第45章 汹涌而至的反噬(3) 更新 夏自安已被攸宁的人带走了。
第104页 顾泽主动说起齐家的事:「齐家的产业已被抄没, 齐骧及其手足分别被贬职为县令、推官,正好补了夏家父子的缺,已在赴任的路上。」 「您辛苦了。」攸宁道。 顾泽并不居功, 「夫人心里清楚, 这事情办得这样顺利,是阁老有意照拂。我与亲信的摺子到了内阁, 阁老便从速转呈皇上,请皇上应允。」 攸宁笑了笑, 起身道:「稍后会有两个人证、两份口供送来此处, 到时您就什么都明白了。今日我还有事, 您也还要处理家事, 改日再叙。」 顾泽亲自送她到门外,承诺道:「夏自安的事, 夫人随心处置即可,这边有我。」 攸宁欠一欠身,道谢, 上了马车,去了安置夏自安的地方。 那是一所很不起眼的院落, 顶着凶宅的名声。 到底是不是凶宅, 攸宁拿不准, 只知道街坊四邻早就搬空了, 偶尔有外地的人图便宜入住, 没过多久就会搬走。一年前, 她把相邻的几所宅院都买下了, 由此,有了个格外僻静的所在。 此刻,夏自安蜷缩在当院, 嘴巴被塞住了,手脚被绑得死紧。 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一叠声无助地嘀咕着,自己落在了唐攸宁手里,祖父、父亲为何还没察觉?要到何时才能救他出去? 顾泽那个混帐,到底是被唐攸宁握住了什么把柄,为什么一副对她言听计从的样子?他会不会置姑姑表妹于不顾,对夏家下毒手? 心慌意乱间,眼前出现了女子湖蓝色衣袂、素软缎绣鞋的鞋尖。 夏自安吃力地往上方望,见到了攸宁平静的面容。 他挣扎着,徒劳地发出含煳不清的声音。 筱霜走到他背后,一脚踏在他肋间,使得他吃痛,再不敢动。 「生离死别之苦,以你这种人,这一生都不会明白。」攸宁和声道,「没关系,你有血肉之躯,一样能领略到痛不欲生的滋味。」 语毕,她走到廊间落座。 拿着两条长棍的晚玉走进院中,关上院门,找了个位置站定,把一条长棍抛给筱霜。 筱霜收回脚,也选了个位置站定。 夏自安再迟钝,也晓得自己要挨揍了,不由得翻滚身形,急切地闷声喊着。他想离唐攸宁近些,想给她磕头求她饶了自己。 然而身形刚打了个滚儿,腿上就挨了重重一击。 他几乎听到了骨头生生断裂的咔嚓声响,下一瞬听到的,便是自己发出的如被蒙住嘴巴的狼的嚎叫声。 剧痛之下,他身形犹如触电一般,在地上滚动着。 然后,另一条腿又挨了重重一击。 随后是脚踝,手臂、手腕…… 两个丫鬟从容不迫又精准之至地击打着他身上的关节。明明只是寻常的木棍,到了她们手里,威力一如玄铁打造的利器。 末了,夏自安没了动弹的力气,亦不再徒劳地痛唿,昏厥了过去。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认为昏迷不醒是天大的福气:被冷水浇醒时,便感受到了沁入骨髓的疼痛,又感觉自己似乎成了分明被人拆了但看起来还连在一起的破布娃娃。 太疼,疼得他周身发冷,头晕目眩。恍惚中,他听到了攸宁的语声; 「找适合的人给他疗伤,等到好了,再如今日一般修理一番。如此反覆,直到他活不下去。」 过度的恐惧、恼火,使得夏自安瞬间崩溃:这是谁教她的令人髮指的酷刑?直接杀了他,他给她的梁妈妈偿命不行么? 他双眼往上一翻,又晕了过去。 . 顾泽见到了两位人证,看到了两份口供。 人证之一,是一段时间内长期给顾文季诊脉的太医,另一个,是自幼在府里当差的顾文季的贴身小厮。 在夏家人所住的宅院外书房,顾泽半晌动弹不得,做不得声。 伤心、愤怒、懊悔汹涌而来,险些摧毁他的心智。 他的长子,是他的继室与夏家谋害得病重,才有了年纪轻轻撒手人寰。 早就预感到了,早已有了这猜测,然而事实确然摆在面前的时候,仍然让他难以承受。 错在谁? 归根结底,错在他。 不是他娶了那个该死的继室,不是他轻视内宅是非,文季何以遭了那样的毒手,何以对他寒心到了那地步,死生相隔之前,亦对此事绝口不提。 他居然都没怀疑过,文季的病症有蹊跷。 他根本枉为人父! 日已西沉,穿堂风吹进来。 顾泽总算能动了。 他死死地攥着两份口供,艰难地起身。 出门下台阶时,他一脚踏空,险些摔下去,幸好小厮眼疾手快,及时搀扶住了他。 他挥开小厮,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身形有些佝偻,忽然间就现出了这年岁绝不该有的苍老、苍凉之态。 . 在内宅的厅堂见到顾泽的时候,顾夫人与顾芳菲就知道,真的大难临头了。 顾泽噙着一抹古怪的笑容,把一个纸包放到卧在罗汉床上的顾夫人面前,「这里头是砒霜。」 顾夫人费力地吞咽着,别说病情所至说话不利索,便是身子康健,此时也不敢轻易说出只言片语。 「这东西,每日用一点点,只需取用一点点,放在人的膳食中,长此以往,人就会变成活死人。」顾泽凝着她,眼中尽是杀意,「告诉我,是我那么好的岳父岳母,还是我的舅兄?」
第105页 「不……」顾夫人艰难地道,「不是,是、是……我。」 「爹爹。」顾芳菲走过去,「您别急,有话慢慢说……」 顾泽勐然挥手,将女儿的身形大力拂开。 顾芳菲身不由己退后一段,跌倒时,头撞到了一张茶几,不算太严重,却也足够她好一阵头晕眼花。 顾泽双眼仍是定定地看着继室,「这样好的方子,是你那脑子能想得出的?关乎人命的事,是你那脑子能够善后的?」他的手探出去,锁住继室咽喉,磨着牙道,「要不要等我把你生的一双儿女扒皮抽筋,你再说实话?」 顾夫人惊骇之下,仍是权衡了轻重,尝试保全一双儿女,「哥……哥哥!」 「好,好……好啊……」顾泽笑起来,笑声阴森森的。 他松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顾夫人。 顾夫人的一只手明显地抽搐着。 顾泽转头望着顾芳菲,瞳仁中似是燃烧着无形的火焰,「你知道。畜生,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却对我只字不提。」 顾芳菲跪倒在地,拼命摇头否认,「不知道,爹爹,我不知道,真的……」 顾泽一声断喝:「来人!」 有管事妈妈带着几名婆子进门来。 「把她的头髮剃掉,明日一早,我亲自送她去家庙。」 「是。」 顾芳菲哀哭求饶不已,可也只有片刻,很快就被带离。 顾夫人流着泪,口齿不清地为女儿求情。 顾泽充耳不闻,在厅堂来回踱着步子,语声冷酷:「夏家的人今日进京了,住到了我安排的宅子,被我关了起来。 「我的大舅兄既然这么聪明,用这种法子扶持他的亲外甥,把手伸到我顾家,也的确搅和出了大祸,我总要对得起他。 「文季受过的苦,他不妨好生品尝。」 顾夫人哭得要岔气了。 「至于夏自安,你不用惦记了,唐攸宁要跟他找补旧帐,已经把他带走。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只会帮她找好对外的说法。」顾泽说到这儿,忽然笑了笑,「但如果我是夏自安,一定期望痛快地死,而不是生不如死地活。」 顾夫人已经没了眼泪,出于本能地抽噎着,身形一耸一耸。 顾泽走到她近前,「你这样就不错,往后断了汤药,也勉强算是跟你兄长同病相怜。 「你生的次子,我要寻个不孝的由头把他逐出家门。他或许没什么过错,却有着你这种生母的原罪,余生我再见他,如何都容不下。那就让他离开京城,照我的心思去新的安身之处,一生远离官宦门庭,过一番闲适悠然的光景。」 顾夫人拼命眨着模煳的双眼望向他,一如在看着一个疯子。他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已然病故,一个竟要逐出家门?他是要毁了这个家么? 顾泽看出她所思所想,竟是颔首一笑,「我是要毁了这个家,是罚你们,更是惩戒我自己。就是要你每日品尝家破人亡、儿女离散的滋味。过一半年,我以恶疾、口舌、教子无方之由休妻。你若活不到那时候,也无妨,我一定厚葬于你。」 他是在宣洩被继室、夏家算计矇骗愚弄的怒火,更是在给唐攸宁一个完全说得过去的交代。 人证只有两个,唐攸宁手里自然还有别的人证。 他对她的客气周到,是因忌惮甚至畏惧;她对他的温婉有礼,则是因胸有成竹,死死地捏着他的软肋。 他连这种事都能妇人之仁的话,那么,迟早遭殃的就不是他经手的这些人,而是整个顾家。 已经失去长子,已经因为大意、想当然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便不能让家族因自己仕途受阻,处境一落千丈。 说完打算,顾泽唤来心腹,当着顾夫人的面儿,桩桩件件的安排下去。随后,他走到院中。 室内传来女子悽厉的哀嚎声。 顾泽眼角眉梢动也没动一下,脚步如常地走出正房。 路上,顾泽回想起有一次见文季的情形。 顾文季提起让唐盈沖喜的事。 顾泽讶然,「便是要再沖喜,也不用从唐家物色。」担心又来一个不省油的灯,使得内宅情形更乱。 顾文季说:「这事儿您就听我的吧,我跟攸宁商量过了,也算是一事不烦二主。」 顾泽沉吟着,怀疑道:「这本来就是你媳妇的意思吧?」 「不是。就算是她的意思,不也挺好的?」顾文季笑说,「不论如何,没有她嫁过来沖喜,我保不齐早就死了。」 笑容与言语,都有点儿意味深长的意思。顾泽想探究,苦于不得章法,只好说那就依你,又问还有没有别的想要的? 顾文季玩味地笑着,转头望着寝室的窗,「想要重活一回。您能让我如愿么?」 顾泽心酸不已。 「日后遇到什么事,别怪我,就像我不会怪您一样。」 顾泽说我怎么会怪你,不会的,永远不会。 说过的,但是做到了么?没有。 唐攸宁离开那日,他是怪长子的,有那么一刻,几乎恨之入骨,不明白他怎么会帮着外人把自己推到一个从未有过的窘迫憋屈的处境。 对长子的亏欠有多重,长子的心寒有多浓,真相大白时才懂。 懂了,也晚了。 错过的不可重现,失去的不可重回。
第106页 错了,错过了。 那长年累月的错,铸成父子永诀的恶果。 春日里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沿途明明有灯笼映照,有人提着风灯引路,顾泽却觉得这路太黑、太长、太冷。 他连为长子明明白白痛哭一场的空间、时间都没有。 他仍然要为了家族权衡轻重,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虽然,家族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已渐渐说不清楚。 . 三夫人被禁足了这些日子,三老爷一直没回过房里。 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朝夕陪伴也罢了,居然不闻不问。 三夫人心碎欲绝,不肯再进食,遣了丫鬟告知守门的婆子,要婆子去告知三老爷。 婆子啼笑皆非了一阵,先去请示过攸宁,得了允许,才去外院传话。 三老爷语凝半晌,回房前犹豫一下,带上了一个锦盒。 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三夫人没精打采地倚着大迎枕,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三老爷一面明知故问,一面把锦盒送到她手中。 「我娘走的时候,只能通过下人一来一回的传话,眼下你又总留在外院,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嫌弃我了不成?」三夫人说话间打开锦盒,见是一枚玉石镯子,兴致缺缺。 锦盒「啪」一声被合拢,又被信手放到一旁。 三老爷没留意到似的,在大炕另一侧坐了。他平时真不是话多的人,眼下却要哄人,真是够要命的。 他耐着性子道:「岳母跟我说了,家里有急事,要赶回去料理,要不然,怎么也要等到你禁足期限过去之后,过来跟你好好儿说说话。」岳母那惶惶不安的样子,一看就是被人收拾过且被拿捏住了,不需点破而已。 三夫人哼笑一声,「我受困,对你倒是有好处。以往不是从来跟我娘家人没话好说么?现在我瞧着,我娘倒是因为我吃瘪,对你高看了几分。」 「可不就是。」三老爷唇角扬了扬,「你威风凛凛地主持中馈的时候,郭家何曾记得我是谁。」 三夫人喉间吃力地吞咽了一下,缓缓坐起身来,「你这是什么话?」 「我是庶出,要不是有个权倾朝野的手足老五,郭家怎么会看得上我?」三老爷唇角的笑意徐徐加深,「你也别委屈了,这几年钱也捞够了,给娘家的孝敬也给了,还想怎样?难道没攒□□己银子?那你不妨告诉老五、五弟妹一个准数,两个都是坐拥金山银山的,不会差了你那点儿银钱。」 「你、你……」三夫人诧然,「你知道我贴补娘家银钱?」 废话——三老爷把这俩字儿咽下,道:「知道,我以为是各取所需:你有银钱给郭家,郭家就不用总烦着我做些莫名其妙的、败坏萧府名声的生意,也不会一相见就旁敲侧击地奚落我的出身、境遇。」 「旁的也罢了,你境遇让人起急,不是情理之中么?」三夫人嵴背挺直,振振有词,「明明有过人的才识学问,却被他萧兰业害得仕途路断,成日里在家中游手好闲,老太爷又不是不肯帮你,你为何不回官场?」 三老爷转头凝视着她,「你嫁我的时候,我就是现在这情形。对你我这门婚事,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想嫁高官显宦,招惹我做什么?」 「萧据!」三夫人眼中噙满了泪,语声颤巍巍的,偏又透着尖利,「你说这种话,还有没有良心?!我图过你什么?我这几年忙来忙去,还不都是为着你?不是为了你,我会把樊姨奶奶当亲婆婆似的敬着供养着?不是为了你,我会因为娘家说你境遇的时候底气不足,改用银钱让他们少说些戳心的话?」 「可你做什么事之前,为何想不到问我一声?」三老爷下地,转到她面前,抚了抚她面颊,「得了,你终归是没白忙,眼下摔了跟头,于我算得好事,起码你跟我平起平坐了,你娘家也知道,我要是不管你,你哪日被人整治死了,还浑然不觉。往后识相些,在五弟妹跟前恭顺些,记住没?」 三夫人气得险些把一口牙咬碎。她想也没想,便拿起一旁的锦盒,照着他身上狠狠砸去。 三老爷一闪身。 锦盒落地,玉石镯子摔脱出来,碎成了几段。 三老爷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望着三夫人,「你自己说,是不是要我发话,再把你禁足一阵,收敛收敛你这二百五的性子?」 三夫人已经气得说不出话,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掉落。 三老爷转身向外,「樊姨奶奶和你娘家给我找的两房妾室很好,我这就去看看她们。」 三夫人身形倒在大迎枕上,失声痛哭。 . 攸宁被景竹请到了萧拓的外书房。 萧拓说有事跟她商量。 进到书房,攸宁看到的萧拓神色冷峻,明显是还没从处理公务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因有景竹、小厮在侧,攸宁屈膝行礼,「阁老唤我过来,是为何事?」 「告诉你两个好消息。」萧拓鹰隼般的眸子熠熠生辉,抬手遣了下人,又示意她到身侧。 「哪两个好消息?」攸宁到了他身边,因着他的神色,生出切实的期许,含着隐隐的喜悦。 「我估摸着,你着手的一些事,都是为一个目的。」萧拓递给她一份公文、一封密信,「我们最好先商量一下,免得到时候自家人先掐起来。」
第107页 攸宁莞尔,「居然像是很了解我的样子。」 萧拓也笑了,「我的夫人,是隐藏光芒的明珠,只忙内宅的事,太过屈才。」 第46章 隐藏光芒的明珠(1) 更新 攸宁不置可否, 看他要自己过目的东西。 公文讲的是西南大捷,是萧拓在军中的亲信告知,上报给朝廷的捷报, 要迟一两日送达京城。 密信中所讲, 是钟离远伤病转好,奉命传密旨给他的一行大内侍卫, 已经进到北地。 「传密旨给钟离将军?」攸宁问道。 「嗯,让钟离回京来。」萧拓道, 「这是意外的一环, 你那边要迟一半日得到消息。」 攸宁凝着他, 「知道的还不少, 派人盯着我?」 萧拓如实道:「盯过一阵子,如今全凭猜。」 攸宁笑一笑, 表示对眼前事领情:「都是好消息,我自然是希望尽早获悉。」 「早一刻知晓,便能早一刻做出安排。」萧拓按了按颈子, 站起身来,「我有一个时辰的空闲, 不如去静园走走, 看看十九, 说说彼此一些安排。」 「我能说的不多。」 「一样。」萧拓道, 「只是必须划出个清晰的道儿来, 省得来日闹得不快。」 「嗯。」 这时节的夜, 温柔, 静谧。 夫妻两个漫步到静园,边走边谈。 初六又去后园练习捕猎了。萧拓或攸宁过来,它就算没能遇到, 也不会不高兴。这边有萧拓以往停留安歇的气息,而攸宁只要来过,它就知晓。应该也是感觉得到,他们离自己很近。 十九到晚间就比较郁闷了:总想跟着初六去捕猎,可初六自己还是个二把刀,它去了就更乱套了,怎么肯带上它。 被结结实实唿过两巴掌之后,十九再不敢凑热闹,乖乖地留在居室中。 攸宁随着萧拓走进书房。 她还是第一次顾得上来这里,进门后只觉室内分外宽敞,陈设的样式很简单,却又透着厚重感。 萧拓指了指西侧新添的一套书案座椅,「没事的时候,可以来这儿打发时间。」 攸宁颔首,走到书架前,浏览过书目,唇角微扬。 萧拓也微笑。她常看的书,不外乎易经八卦兵书史册算学之类,比起她,他好歹还收集了些游记、星象等有些趣味的书。 觉出裙摆微动,攸宁低头一看,原来是十九。小傢伙不知何时进来了。 十九该是觉着她鞋面上的绣样有趣,正歪着脑袋瞧着;併拢的一双前爪显得圆圆的、大大的,让人很想握在手里。 攸宁笑了,轻咳一声。 十九仰头望向她,目光童真好奇。 她蹲下去,摸了摸它的头,又挑起它一只前爪,托在掌心。 十九趁势立起身形,另一只爪子也放到她掌中,探头探脑地嗅着她的气息,活泼泼的。 像足了当初的初六。 攸宁的心泛起柔软之至的涟漪,抱它入怀。 十九挥舞着前爪,跟她嬉闹着,利爪是绝不会亮出来的。 萧拓笑微微地望着这一幕,留意到的却是别的:「它怎么就没个干净的时候?下午才洗过澡。」 攸宁这才仔细打量,见十九背部一块蹭脏了,倒也不在意,「你不能真当猫养。不管我们有没有摔跤、疼不疼,反倒只看模样干不干净,可真是的。干净又怎么着?你赏我们荷包么?」 萧拓啼笑皆非的,「你就惯着吧。」 「就得惯着。」攸宁走到他身边,故意膈应他,把十九放到他膝上,「快哄哄。」 要说亲近,十九现在跟萧拓最亲,当下什么都不管,扒着他衣服往上爬。 萧拓表情别扭着,仍是把十九抱在了怀里,拢住它一双前爪,手指轻轻地揉着按着它的脑门儿。没多会儿,十九很享受得眯了眼睛。 攸宁记下了这一招。 「过几日都得空了,去看看阿悦?」萧拓忽然道。 攸宁静静地端详他片刻,问:「不亲眼看看,就不放心?」 「你要非这么想,也行。」 「你担心我对她不上心,只是把她关在一个院落里,管吃管喝而已。」 萧拓奇怪地瞧她一眼,「还能这么埋汰自个儿呢?」 「本来就是,你就是那么想的。」 「稍微有些不放心而已。」萧拓笑道,「再说了,那是钟离的堂妹,又才几岁大,我想去瞧瞧不是很正常?你怎么跟护食的虎崽子似的?」 「……」攸宁横了他一眼,琢磨了一会儿,「我每日下午都得空,只是,到时你得找由头跟娘说。」 「嗯。」萧拓腾出一手,握住她的手,「没生气?」 「没。」攸宁笑着揽住他的肩,「你跟阿悦没事就见见,是好事,横竖我跟她堂哥都半死不活的,往后她有你照拂,我也放心。」 「……」萧拓抬眼凝着她,脸色就不大好了。 攸宁纳闷儿:「怎么倒是你生气了?我可不会哄。」 萧拓不再言语,把十九哄得酣睡,安置到软榻上,默默地跟她一起离开静园,送她回了正房,自己折返外书房。 攸宁很有些匪夷所思:他生闷气怎么能生那么久?搁她可绷不住,且一般是别人还正生气,她这边早翻篇儿了。 . 天还没亮,顾泽便已起身。
第108页 准确来讲,他根本就没睡过。 婆子不敢违拗顾泽的话,真把顾芳菲的头髮剃掉了,且急赶急的寻来了一身出家人的穿戴,不然太奇怪,她们都看不下去。 顾芳菲哭闹过,三千青丝被剃掉的时候,闹着要上吊。 婆子二话不说,给她寻来了白绫,冷着声音说:「老爷说了,您想怎样就怎样。只是要记得,死之前寻个过得去的由头,不然,可别怪他把您扔到乱坟岗,做个孤魂野鬼。」 顾芳菲就此连寻死的力气都失去。 此刻,她神色木然地走到马车前,望向顾泽的目光,充斥着怨毒。 到了今时今日,她还觉得冤枉,当真是没法儿要。顾泽唤人服侍着她上了马车,自己亲自送她到家庙,正色吩咐了一番。 家庙不适合落髮之人常年修行,但他当下斟酌不出哪个寺庙最稳妥,只能先把顾芳菲暂且放在这里。 接下来,他去了夏家人所在的宅院,亲自指派不同的人手各司其职。 夏家几个人早就从愤怒变成了惶惶不安,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们的颐指气使,更不会理会他们反反覆覆的询问。笼中雀而已,不妨由着它扑腾一阵。 顾泽没见夏家的人。如果这时候见了,他很可能因为一两句话杀了他们。可他不能那么做,也不能让他们死那么痛快。 至于逐次子出家门的事,得先从外地物色个合适的人家,急不来,顾泽也真的心力交瘁了,缓几日对谁都好。 这日午后,顾泽选了个离萧府较近的茶楼,再次见到了攸宁,言简意赅地交代完,道:「你手里必然还有人证口供,这是该当的。眼下我好奇的是,你到底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不是为我做什么事,是大人做一件该做的事。」攸宁留意着他神色,「一代良将含冤贬职,形同流放——此事,大人作何感想?」 顾泽先是意外于她所图不为自己,随后才顿悟道:「你指的是钟离将军。」 「正是。」 顾泽苦苦地搜索着回忆,「隐约听说过,夫人拜姚先生为师,是钟离将军奔走促成。」 「是。」 「却原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人。」顾泽瞧着她,怅然一笑。他也许永远看不透她,但这不妨碍他时不时发现她性情中的难得之处。当然,这种发现,说出去没人信。 「谈不上。」攸宁道,「大人意下如何?」 「夫人客气了,我早已别无选择。」顾泽是输了也能保有一份风度的人,亦是言之有物,「只是,少不得提醒一句,为名将鸣冤昭雪,要选择良机。否则,我便是网罗再多的人一起上摺子,也是无用功。」 攸宁颔,「这些已经思量过,不需急于求成。待得西南大捷,林陌班师回京之后,便是时机成熟之时。」 顾泽斟酌片刻,问道:「这样说来,夫人手里还有别的可用之人?」 攸宁笑容无害,「自然,我请您帮忙,便不会不管您的安危。事情万一不成,您不会担太大干系,若是成了,便是您一件功劳。」 「多谢。」 . 翌日午后,萧拓与攸宁一起去看钟离悦。 钟离悦所居的三进宅院,位于城东繁华路段。 比之附近非富即贵的人家,并不显眼,寻常人所不知的是,这宅子已经筑起无形的铜墙铁壁,不被允许的话,就算萧拓最得力的手下、锦衣卫,都难以跨进一步。 这背后深藏的,是攸宁不肯展露的过人之才。此事算得秘辛。 是的,她不肯。要不然,早已在朝堂行走,光芒万丈。 对此,萧拓喜闻乐见。她是实打实的病秧子,嘚瑟不了多久就撑不住了,省省吧。 他惜才,方式之一是替人才惜命。 正在书房做功课的钟离悦,听先生说她唐姐姐与姐夫过来了,且得了半日的假,立时什么都顾不得,匆匆忙忙跑出门去。 远远望见攸宁,钟离悦步子更快,「姐姐,姐姐!」欢脱的小鹿一般。 攸宁笑微微的看着,适时地弯腰俯身,张开手臂。 钟离悦扑到她怀里,「真没想到,姐姐今日会来看我。」气喘吁吁,却掩不住满心欢喜。 「你姐夫张罗的。」 钟离悦探出小脑瓜,好奇地望向萧拓,「真的吗?这就是姐夫吗?」 「对。」 萧拓予以阿悦柔和的笑。 钟离悦半月形的大眼睛忽闪一下,有模有样的行礼:「阿悦见过姐夫。」 「快起来。」萧拓笑着抬手,「一家人了,不需拘礼。」 「好!」钟离悦站直身形,仰脸瞧着他,「姐夫好看,配得起姐姐。」 萧拓笑出来。私下里活泼泼的阿悦,让他心安。 钟离悦抿着小嘴儿笑,携了攸宁的手,「姐姐、姐夫,我们到房里说话吧。」 「好啊。」攸宁和声道,「让姐夫抱着。」 「不用的,我长大了,可以自己走。」钟离悦说着已被萧拓捞起来,忍不住逸出欢快的笑声。 进到内院正屋,攸宁一面检查钟离悦近来的功课,一面与这边的管家说起大事小情。 钟离悦则与萧拓凑在一起说话,第一次相见而已,因着后者的温和耐心,竟分外投缘,话题不断。 攸宁和管家说完话,去了内室,查看钟离悦的衣饰穿戴有无疏漏,秋枫、冬竹亦步亦趋。她们本是攸宁最得力的大丫鬟,正因得力,才被派来照顾钟离悦。
第109页 「伴读的两个小丫鬟资质尚可,却比不得大小姐,只能各学各的。」秋枫说道。 「不打紧,能陪着阿悦就成。」攸宁问冬竹,「你教的几个孩子怎样,是不是习武的苗子?」 「有三个不错。」冬竹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性子急,起先动不动把人训哭,被秋枫姐姐骂了几次才改了。」 「难为你了。」攸宁见一切妥当,去了次间,窝在美人榻上。 筱霜、晚玉寻过来,主僕几个闲话家常。攸宁听的多,说的少。 含带花香的春风透过半开的窗,无声入室,温柔流转。 外间一大一小的语声隐隐入耳,听得出,钟离悦很开心,萧拓很耐心。 氛围是这般温馨。 时光安然,人也安然。 攸宁慵懒地侧转身形,阖了眼睑,本想闭目养神片刻,却沉沉睡去。 秋枫笑着取来锦被,小心翼翼地给攸宁盖上。这人一向如此,不定何时就猫一觉。 晚玉则去知会了钟离悦一声,意在让她只管放心与新姐夫说话。 「姐姐睡着了?那我们不要吵她。」钟离悦压低了声音,「姐夫,小花园里有姐姐给我种下的花,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好。」萧拓随着钟离悦到了小花园,走到一个开着颜色各异的月季的小花圃前,温然道,「月季四季常开,不娇气。」 「姐姐也是这样说的。」钟离悦踮起脚尖,张望着高处的花。 萧拓抱起她,「喜欢哪种颜色?」 钟离悦的小手指着向一朵花,「我喜欢红颜色的花,平时喜欢粉色。」 「哦?原因呢?」 「别的颜色的花打蔫儿、枯萎的时候很不好看,红色的没那么惨。」 萧拓哈哈一乐,「倒也是。」至于平时喜欢粉色,不用问,小女孩儿么,自然喜欢娇嫩的颜色。 这时,一只小奶猫喵呜喵呜地跑到萧拓脚边。 钟离悦一条小胳膊勾住萧拓颈子,俯身往下看,「诶呀,招财,你怎么来啦?」 萧拓笑出来,搂紧她,弯腰拎起招财,让她抱着,「没事儿。谁取的名儿?」 「姐姐取的,说猫咪就是招财旺家的,鹦鹉也是,我养了一只,在外院,叫旺家。」 歪理,亏她好意思跟孩子说,但这意味的是喜欢,不然何以这么抬举。偏偏曾经跟他说,她烦这类小东西。 「姐姐说的没错。」萧拓抚了抚招财圆圆的小脑瓜。是只通体雪白的家猫,眼睛大大的,眸色淡蓝,很漂亮。 「姐夫喜欢?」 「喜欢。」他可不像有些人那么拧巴,下一刻,钟离悦就给出了有些人拧巴的证据: 「姐姐不喜欢,看到招财就让它一边儿凉快去。」 萧拓轻轻地笑,「姐姐喜静。各有所好,是寻常事。」 「嗯,姐姐喜欢下棋、看书。」 没错,喜欢走棋谱上难以走通的局,爱看很多男子都读不通的《奇门遁甲》,说话时最擅长把天儿聊死。 多无趣的一个人。 多不想让人欣赏、走近她的一个冷心冷肺的笑面虎。 心里这么想着,他与钟离悦说起养猫、鹦鹉的趣事。 「招财总想招惹旺家,旺家恼了就扑闪着翅膀凶它,它一下就害怕了,动都不敢动的。」钟离悦说。 惹得他又笑。 时候不早了,再不舍,也要作别。 萧拓唤随从取来给钟离悦的几份礼物,允诺过几日再来。 很明显,钟离悦早已习惯这种情形,反过头来宽慰他:「姐夫、姐姐有空就来,没空也不用特地过来,我会听话,用功读书。」 「好。」萧拓让钟离悦查看礼物,自己去寻攸宁。 她侧身睡在美人榻上,蜷缩着身形,睡颜如孩童。 萧拓拍拍她的脸,唤醒她:「等会儿回府。」 攸宁哦了一声,懵懂地坐起来,倒是没恼。 「该跟阿悦说话的时候,你用来睡大觉,真行啊。」萧拓和声揶揄她,坐到她身边。 攸宁只是弯了弯唇角。 「不论你怎样待她,她也已把你当亲人。」萧拓若有所指。 「亲人也有百千种不同。」攸宁改为半卧,让自己舒舒服服的,「你要是愿意,往后随时来看她。」 「一起。」 「我没空。」 「……」萧拓阻止自己跟她讨论这种事,「起来梳洗一下。」 攸宁麻利地下地,转去洗漱一番,更换了颜色样式一致的衫裙,攸宁与钟离悦道辞,也不过柔和淡然的一句:「走了,阿悦要乖。」 钟离悦用力点头,送二人到垂花门,挥着小手目送他们上马车。 攸宁不曾回首。 萧拓几度回眸。 . 转过天来,西南捷报送达京城。 萧拓这个正在放假的首辅被唤去宫里,与皇帝、内阁、一干重臣开始事先斟酌着一些将领的论功行赏、日后安置到何处镇守一方。 萧府这边,三夫人通过下人向老夫人认错请罪。 这样一来,老夫人倒不好再晾着她了,终究要顾及三老爷的颜面,与攸宁商量一番,当即解除了她的禁足。 三夫人在下人劝说之下,决定去正房一趟,做做场面功夫,向攸宁赔礼道歉——不管怎么说,帐目的确是个烂摊子。
第110页 不成想,去的路上遇见了四夫人。 三夫人低垂了好几天的下巴又扬了起来,走过去低声奚落道:「呦,我是去给五弟妹赔礼道歉,四弟妹是去做什么?你可别忘了,你再怎样,夫君也是四老爷——与三老爷一母同胞的四老爷。」 这人这副嘴脸不是一日两日了,四夫人懒得搭理,举步走人。私心里,这几日其实也很不痛快,实在烦闷,恰好二夫人去忙别的事了,她就想找攸宁坐坐,说说话。 三夫人却不知道妯娌一肚子邪火,嘴上便仍如以往一般不饶人,语声倒是更低了:「我听说,你家四老爷常留宿在外头,三两日不着家?该不会是养了外室吧?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 四夫人停下脚步,冷眼瞧着三夫人,下一刻,手便用力挥出,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落到对方脸上,「见过嘴欠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嘴欠的!往后再招惹我,抽你都是轻的!」 三夫人下意识地捂住脸,面上的表情没有愤懑,只有惊骇:居然动手打人?这个妯娌是疯了不成? 四夫人的脚步已转向老夫人那边,「走,我们去婆婆面前理论一番。」又指派了一名丫鬟,「禀明五夫人,说我们两个不成体统,光天化日犯口舌还动手了。」 第47章 隐藏光芒的明珠(2) 更新 赵妈妈跪在攸宁面前, 抹着眼泪道:「奴婢真的知错了,日后一定尽心当差,做好分内事, 管好自己的嘴。」 攸宁实在是把她给忘到了脑后, 三个大丫鬟格外忙碌,也没记挂着这件事。于是, 要到今日,攸宁才把赵妈妈从后罩房里放了出来, 「这些日子, 你的差事由三个大丫鬟轮换着兼顾, 我还真挑不出错。」 赵妈妈心头忽地一沉, 「那么……奴婢做粗使婆子好了。」有差事就有翻身的可能,要是被打发到庄子上, 甚至逐出府去,那大半辈子就白忙了。 攸宁又道:「我房里的事,其实真不怕人说, 烦的是人前脚说了,我后脚就获悉。」 「奴婢再不敢了, 往后真的会谨记教训, 再不三心二意。」赵妈妈磕了个头, 「要是再传闲话, 夫人只管按照犯口舌的规矩惩戒奴婢。」 还行, 说来说去的, 是真的晓得错在何处了。攸宁道:「你回房洗漱一番, 歇息一阵,继续管着洒扫。」 赵妈妈的泪又掉下来,这次是因为喜出望外, 再次给攸宁磕了个头,道辞出了正屋。 晚玉走进门来,对攸宁道:「您快去福寿堂一趟,三夫人和四夫人起了冲突,动手了呢。」 攸宁的颈子梗了梗,「谁打了谁?」 晚玉笑了,「四夫人给了三夫人一巴掌。」 攸宁也笑,「那还好。」虽然与四夫人没什么交情可言,却也不想她在三夫人手里吃亏。 主僕两个去了福寿堂。 老夫人看着并肩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媳妇,头疼不已:在外头不都顶着好名声么?眼下却是怎么了?她该和稀泥还是按照家规处理?根本不知道。 她只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到了动手的地步?」 四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言语。 三夫人捂着面颊,气道:「只是恰好在路上遇见了,我跟四弟妹说了几句家常,也不知哪一句惹恼了她,抬手就打。」 老夫人明显不信,「你到底说了什么?」 「……只是担心四弟妹和四弟夫妻不睦的话。」三夫人低声道。 老夫人板起了脸,「人家房里的事,怎么就轮到你置喙了?」 「……那她也不能打我啊。这动辄打人的,与市井泼妇有何差别?」三夫人道。 你这样的,就该打得一年半载下不得床。老夫人气恼地腹诽着,却苦于没法子反驳三夫人的话,就端起茶来喝。听得攸宁过来了,她面上一喜,想着救星到了,忙吩咐快请。 攸宁进门后,向老夫人行礼,又与两个妯娌见礼。 三夫人看到她,神色非常不自在。 攸宁落座后,老夫人理直气壮地做了甩手掌柜,「我管不了这种事,攸宁看着办吧。」 三夫人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老夫人一下:这叫个什么婆婆?一副有人给你撑腰的德行,能怪以往没人把你当回事儿么? 攸宁视线瞥过此刻依然显得漫不经心的四夫人,眼中有笑意,少不得重头问起。 情形与之前大同小异,只是,攸宁当即抓住了切入点:「三嫂,什么叫做你担心四哥四嫂不睦?」 三夫人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一家人,妯娌之间说这些又怎么了?我这不也是出于好心么?」 「那你到底是怎么个担心的法子?说了怎样的话?」攸宁视线在她和四夫人面上逡巡着,「方不方便让我听听?」 三夫人抿紧了唇。 四夫人则转头看了一眼服侍在侧的僕妇。 攸宁示意老夫人,老夫人又示意方妈妈带着下人退出去。 「说来听听。」攸宁道。 「我不管说了什么,她也不能打我。」三夫人预感不妙,忙转移重点,指着自己浮着指印的面颊,「五弟妹是看不到么?」 攸宁不理她,转向四夫人,「四嫂。」 四夫人对攸宁绽出一个很清浅但很友善的笑容,又对老夫人欠一欠身,复述了三夫人的话。 老夫人呆住。老四不着家,可能养了外室?这还了得?
第111页 攸宁面无表情地望着三夫人,「三嫂能否担保所说属实?」 三夫人心知这是个难题,别说不清楚,便是笃定,也不能言明,「我怎么可能晓得是真是假?只是一向有这种传言,我既然知晓,就该提醒四弟妹一声。」又强调道,「她再怎样,也不该不论长幼与我动手。」 攸宁不是能被轻易转移心绪的人:「若确信属实,三嫂应该告知阁老,以免家中男子在外做出违背家规的事; 「若没有把握,在四嫂面前说这种话,所为何来? 「四嫂若是当即信了,去找四老爷讨说法,到时候定会闹得夫妻失和,四老爷要是觉着冤枉,是不是要找你质问? 「三嫂,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三夫人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她就知道,千万不要盼着唐攸宁长篇大论,这妖孽但凡多说几句,便要有人遭殃。 四夫人敛目看着脚尖,掩去眼中笑意。她就知道,攸宁能帮自己掰扯清楚。至于老夫人,却是不能指望的,过来只是理应走这个过场。 老夫人听了攸宁一番话,心安了几分:这样说来,老三媳妇很可能是捕风捉影,故意挑拨四房。 她望着三夫人,神色不虞。 三夫人抿了抿干燥的唇,绞尽脑汁地为自己辩解:「同在一屋檐下好几年了,妯娌情分总是有的。有些传言,我既然听说了,便该提醒妯娌。」 「你以为的妯娌情分,便是惹得别人直接与你翻脸?」攸宁语气倏然转冷,「四嫂可曾指摘过三哥的言行?你自己说,这算不算搬弄是非,犯了口舌的大忌?」 「你你你……你这明摆着就是向着四弟妹!」三夫人眼中噙满了泪,是真觉得委屈:她或许是说了几句刺人心的话,可在以前不是常事么?她不是已经挨了一耳光么?还要她怎样? 老夫人却在这时一拍炕几,冷声道:「胡说八道!攸宁怎么偏向谁了?老四媳妇不当下给你一巴掌,纵着你口无遮掩,你不定还会说出怎样不成体统的话。不然你要她怎样?唤下人打你是不行的,由着你污衊自己夫君也是不行的,可不就得亲自动手。」 「……」三夫人泪水成行,自知势弱,索性省了辩驳的工夫。 攸宁、四夫人强忍着笑。原来,老夫人胡说八道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老夫人深吸进一口气,仍是秉承着让小儿媳当家做主的原则,对攸宁道:「你看着办就是了。」 攸宁恭顺地一笑,转头望着四夫人,「四嫂,你是怎么个意思?」 其实是真没必要闹起来的事,偏就闹起来了,她和婆婆都向着四夫人,才揪着口舌一条不放,其实要换在别家,绝对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情形。 四夫人欠一欠身,「三嫂虽然蓄意搬弄是非,我亦有不对之处,五弟妹照规矩办就是了。」 三夫人身形一震,脸色发青,面颊上的指印便更清晰。什么叫照规矩办?要三老爷以犯口舌之由休了她么?有这么得理不饶人的么? 攸宁略一思忖,道:「三嫂四嫂身后是三哥四哥,这事情还是适度地息事宁人为好。」男人么,都是好面子的,两人又是亲兄弟,就更得拿捏好分寸,「三嫂这一阵肝火旺盛,不妨做做针线,静静心。正是做夏衣的时节,我那里有些娘用得上的料子,等会儿给三嫂送去,你给娘做几套夏日的衣物鞋袜,尽尽孝心。至于四嫂么——」 她对人的好歹都是通过是非验证之后的结果,这会儿她希望四夫人维持那份她以为的聪慧明智,要不然,便也是个只需敷衍不能共事的。 四夫人没让攸宁失望,当即应声:「我也给母亲做些衣物鞋袜,聊表孝心。」 攸宁一笑,「我手里有两匹自认很好的料子,等会儿送到四嫂那边,劳烦你斟酌着样式,给娘做一件褙子,一条棕裙。」 四夫人说好,又对老夫人行礼道:「母亲,今日是我鲁莽了,只望您千万别生我的气。」 「没事,没事。」老夫人笑眯眯地摆一摆手,「我晓得你的性子,日后好歹顾及着老五和攸宁,别让他们犯难就是了。」 四夫人恭声称是。 三夫人一口气梗在胸腔,要竭力忍着,才能不当场大哭。 惹出一场小风波的妯娌两个走了。攸宁亲手给老夫人沏了一盏碧螺春。 老夫人笑问:「怎么想的?给人戴了那么大一顶帽子,却没较真儿。」 「小惩大诫也就是了。总要周全三哥四哥的兄弟情分。」攸宁笑盈盈的,给老人家说了些所思所想。 老夫人频频点头,末了则问道:「老四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要是真的,四嫂才不会理会三嫂。」攸宁对婆婆眨了眨眼,「您放心,终究是萧家子嗣,虽然生母不成体统,也做不出那等没担当的事。」 养外室,是不给髮妻脸面,更可能会害了外室一生,稍稍有点儿脑子有些担当的男子,都是做不出的。而四老爷,别的看不出,傲气还是很有一些的。 「那我就真放心了。」种种见闻在先,每日相处在后,让老夫人对攸宁的话深信不疑,停了停,嘆气,「可四房似乎是真的不大和睦,也是让人头疼。」 攸宁则意识到了别的事,迟疑道:「您对三房、四房,甚至樊姨奶奶,都是懒得迁怒的样子。」
第112页 哪怕已经有了处处敬着自己的嫡媳,老夫人也没趁机刁难过那些以往不曾给过她尊敬的人。 老夫人瞧着她,怅然地笑着,揽了揽她的肩,「我跟他们计较什么?惹祸的又不是他们,我又不是没有过错。」嫡母的责任,她从不曾承担。 原来,老人家把帐算得比谁都明白,晓得一切是非皆因老太爷而起。 攸宁坐到老夫人身侧,亲昵地搂了搂她。 婆媳两个四目相对时,笑容里有着心领神会。 辞了老夫人,攸宁迳自去了四夫人房里。 攸宁所提及的衣料已经送来,四夫人正忙着跟丫鬟一起找最适合的丝线,选裁衣的日子,见到攸宁,难免意外,「五弟妹怎么来了?」 攸宁笑道:「本来就是四嫂要去找我说话,下人传错了话?」 「没有。」四夫人把她请到宴息室,命人备了上好的庐山云雾,「听二嫂说你喜欢这茶。」 攸宁道谢。 四夫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几日都是一肚子邪火,恰好她赶上了,没克制住。」 攸宁很喜欢四夫人这份坦诚,故意道:「这么说,我倒是因祸得福了?要不是有她挡着,四嫂发落的岂不就是我了?」 「胡诌什么?可真会瞎扯。」四夫人说着,便已笑出来,坐到了攸宁近前,「谁会捨得碰你一手指头?」 攸宁就笑,「起码三嫂就恨不得把我扒一层皮。」 「有那本事也行啊。」四夫人笑道,「她就是撞了邪运罢了。得以张狂几年,不过是没人理会。你进门之前,不过是三个庶出的媳妇儿,谁跟谁争什么,不都是叫人瞧不起?她甘之如饴,谁会跟她抢风头?」 几句话,点破了二夫人隐忍、自己袖手旁观的根由。攸宁颔首,笑靥更为真诚,「要是真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我看不得女子吃亏,一起想法子。」 四夫人感激地笑了笑,「没什么事。说来说去,夫妻之间,不过是儿女情长那些事,我能弄清楚。」 「……」攸宁摸了摸下巴颏儿,心说也不见得吧,自己跟萧拓就是一码归一码的度日。 四夫人只当是她不方便接话,当即换了话题:「见到两只小老虎没有?」 「见了。」攸宁目光立时变得柔和如三月烟波,「很可爱,你喜不喜欢?想不想去见见?」 四夫人连忙摆手摇头,「我就算了,没事看看画作中的虎也就罢了。」 攸宁笑出声来,「那就不勉强,但愿有一日也能画出它们的模样。」停了停,又有意问道,「四嫂怎么知道两个孩崽子过来的?」她来人家这边,理应时不时找话题,避免彼此陷入没话好说的尴尬。 四夫人笑靥更为明丽,「二嫂跟我说的——先是母亲跟她抱怨五弟独断专行,……」把原委细细说来,心里则是因着攸宁的话音儿,认可了二夫人的猜测:养虎大抵是攸宁喜欢,最不济也是夫妻两个共同的喜好。 攸宁听着,一时笑,一时扶额。也难为老夫人了,在她跟前儿,倒是没说过萧拓的不是。 话题就这样一步步延伸,再自然地转到别的一些趣事上,妯娌两个相谈甚欢。 快到用晚膳的时辰,攸宁携了四夫人的手,「我们一起去找二嫂,然后一道去福寿堂蹭饭吃,好不好?」 「好啊。」四夫人欣然点头,笑颜如花。 . 摆在大炕上的衣料,果然都是极好的,手工绣艺一流,颜色也最适合年长的贵妇。 三夫人瞧着,双手死死地握成拳。要竭力克制,才能按下把衣料剪碎的冲动。 她怎么会落到了这境地? 婆婆倒是没给她立规矩,可是做针线这种事,还不如立规矩来得痛快。 最让她暴躁的是,这分明就是唐攸宁和老夫人一唱一和的主张。 二夫人从不争什么,相见自然是和和气气的,四夫人在她面前,以往只有她说着对方听的份儿。到眼下,她分明是哪个都压不住了。 哪一个的出身又比她好了?同为庶出的媳妇儿,怎么遇到事,她就是明显被人苛待的那一个? 要气死了,真的要气死了。 晚间,三老爷、四老爷都歇在了外院的院落。都是他们十岁以后成婚之前常住的院落,婚后府里也一直给他们留着。 内宅妯娌两个那档子事,三老爷听了,很是无语,心说也是该打。 四老爷听了,轻轻笑了。固然没有多大意外,仍是觉着很有些意思。 二房夫妻正在跟萧延晖上火。 二老爷没好气地看着儿子:「你怎么回事?怎么连看帐都不会?」 「我怎么不会了?」萧延晖显得困惑又冤枉,「要我核算的帐,都没错过,只是小叔总会东拉西扯地问我一些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 二夫人手里的团扇立时朝儿子飞了过去,「你小叔是东拉西扯的性子?脑子呢!?」 萧延晖的困惑更重,「那到底是该怎么看帐?你们倒是教教我啊。」 「教你什么?滚!」二老爷直接道,「既然把你交给你小叔了,我们就不会多事。」 二夫人斩钉截铁地点头,「没错!」 萧延晖撞墙的心都有了,「西南大捷,林侯不日班师回朝,有这等举国欢庆的大事当前,你们总盯着我干嘛?」下一刻,见父亲抄起了鸡毛掸子,慌忙落荒而逃。
第113页 这一晚的五房,最是平静。 萧拓没回房,攸宁又不是会平白抽疯的做派,什么事儿都没有,可不就安宁得很。 攸宁是不管困不困都会早点儿上床的习惯,不等他,更不管他。他晚间有没有按时用膳,何时安歇,她都不关心。 这份儿冷漠,府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品出来罢了。 自从在静园,听到她一些话之后,萧拓就一直在生气,气她,更气自己。 地方上的名医不少见,堪称国手的却难寻。 她把堪称国手的大夫找到了七七八八,全都送到了钟离远身边,余下的,他正在找,只怕找到之前,又被她抢了先机。 他本来满心指望的李太医与世长辞,小李太医又尚在丧期,无法出门为人诊脉。 关乎她安危的事,就没一件让他如愿的。 偏生这种事还不能跟她提,不能跟她深入的商量——结果必然是她的从容淡漠,对己身安危的漠然;是他无法针锋相对,谁又能勉强一个惯于漠视自己的人珍惜自己的性命? 事情几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直到夜半时分,他在外书房歇下很久之后,才想起了这段姻缘的根基:之于彼此,是互惠互利。 他起身,迅速穿戴整齐,回了正房。 攸宁自然是早已睡了,正在梦中,室内留了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 这倒不是给他留的,是筱霜晚玉担心夫人半夜起来头脑不轻,出门时撞到槅扇门框——首辅夫人犯迷煳的时候,也是很可怕的,能笑得人抽筋儿的那种。 他放轻手脚歇下之后,静默许久,把她带入怀中。 攸宁挣扎同时,勉力睁开眼看了看,见是他,也就安静下来,枕着他手臂,一臂揽住他腰身,又阖了眼睑。 她醒不来,他便用亲吻唤醒。 攸宁也没法子不醒,只是有些气恼,「什么时候了?挑这会儿回来发疯。」 萧拓再吻她,坚决、热烈,心里是没好气的,只是没忍心罚她。 迷煳一阵,恍惚一阵,心神乱了一阵,攸宁完全清醒过来。 「跟你商量个事儿。」萧拓说。 攸宁按着眉心,以图自己完全清醒,别搭错他的话:「说来听听。」 「你想要的,我全力帮你。」 「条件是什么?」攸宁立时问。 萧拓抚着她尖尖的小下巴,「待到夏日,允许一名大夫时时登门,为你调理。」 「……」攸宁脑筋实在是有点儿打结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种话,攸宁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会儿应付起来却有些艰难,「让大夫来给我调理是什么意思?」 「好好儿活着。」 「……我走之前,你家里的事,一定能料理妥当。」 萧拓磨着牙,扣紧了她的下巴,「你要去哪儿?」 攸宁探究着他眼色,半开玩笑地道:「难不成,你还想跟我合葬到你们萧家祖坟?」 「对。」 他神色语气都太过坚定,害得攸宁险些没词儿,沉了沉才道,「也行,我怎么都行。」 「……」萧拓心里要气死了,双唇却极为温柔地吮了吮她唇瓣,「少胡扯,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攸宁真有些闹不清楚了。 「有生之年,我要你在,安好。」他说。 要她在,要她安稳无虞的活着,余生皆如此。 换个女子,他绝不需这样直白。 但他摊上的是唐攸宁,这种话说出口都不见得有用,不说就真完了——他看不得她的消极,她不大可能接受他的善意安排。 第48章 隐藏光芒的明珠(3) 更新 攸宁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颔首,「好。我可以睡了么?」 萧拓就感觉,自己像是卯足了劲儿, 拳头却落到了棉花上, 黑着脸道:「不行。」 她又没惹他,他却在跟她赌气。有毛病。攸宁翻身平躺, 懒得看他了。 萧拓泄了气,嘆了口气。 攸宁之前一直是敷衍他的态度, 这会儿完全冷静下来, 开始跟他找后帐:「能帮钟离将军快些翻案, 是我嫁你的目的, 在当时,我等于是明说了, 你也答应了,对不对?」 「对。」 「你是否帮他,那是你的事, 怎么今日倒成了与我交换的条件?」攸宁顿了顿,「我不接受。」 萧拓差点儿就气笑了, 「你刚刚才答应。」 「我刚刚稀里煳涂的, 说的话怎么能算数?」攸宁斜睇他一眼, 「你意思是让我惜命些, 我听得出。现在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又没想过上吊抹脖子。」 「闭嘴。」 「偏不。」攸宁也没好气了, 「往后跟我作妖没事, 但是不能再搅和得我睡不成个好觉, 醒了就很难再入睡,你不知道么?」 萧拓把她安置到她那边,坐起来, 更窝火了:她说的没错,他就不该用钟离远的事作为条件。他办了件蠢事。 攸宁看着他的背影,踹了他一脚,「要么躺下睡,要么回你的书房。大半夜的,不想跟你吵架。」 萧拓躺回去。 居然这么听话。攸宁好过了不少。 萧拓转身,把她揽回到怀里,拍抚着她的背,「接着睡。」 攸宁阖了眼睑,却真没了睡意。过了一阵,手到了他肋下,用力掐了他一把。
第114页 萧拓嘶地一声,倒不是因为那点儿疼,「又怎么你了?」 「睡不着了,掐死你得了。说你错了。」 「……你接着掐,玩儿命掐。」他没有认错的习惯,也绝不想养成。 攸宁沉了会儿,把脸埋到他胸膛,闷声笑起来。 「小崽子,笑什么笑?」这样说着,萧拓也笑了。 「你这个人来疯。」攸宁抬脸看着他,「这几日不是特别忙么?有点儿工夫应该赶紧歇息。」 「又没人管我。」萧拓说。 越是他这样的大男人,幼稚、赌气起来,越是让人没法子。颠三倒四的,到这会儿她也弄不清楚,他到底在为什么生闷气。但那不重要,攸宁一臂绕过他颈子,勾过他,亲了亲他的唇,「有邪火,疏散疏散就是了。」 「嗯?」萧拓当然听得出言下之意,换在平日定会心花怒放,可在此刻,却觉得非常不对劲。 「闲着也是闲着。」攸宁又亲他一下。 「你把我当什么了?」他还不知道她?睡不着就找事情忙活一番,之后她就能倒头入睡。那般欢愉,只是用来助眠的么?他又成什么了? 攸宁打趣道:「今儿怎么什么事儿跟我抬槓?首辅大人,明儿你就改行吧。」 「谁跟你抬槓了?没心情。」 「这可坏了。」攸宁故意气他,「才三十岁,就动不动没心情。」 萧拓眸子眯了眯,定定地凝着她。 「等过几年还了得?到时候结伴出家好了。」 萧拓磨着牙,「我弄死你。」 攸宁笑得像个淘气的孩子,「不是说没心情?」 「这种话你也信?」萧拓以如火的吻封住她的唇。 于是,攸宁得到了一个教训: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开了就没好果子吃。 始终那样激烈,离蛮横很远,可也绝不温柔。 她讨饶时,他就像没听到似的,纠缠着她的唇舌,不让她言语,更不让她缓和。 重重叠叠的累积,令她心魂如在云端,又切切实实地煎熬着,快乐着。 … 旖旎归于平静,唿吸恢復匀净。 攸宁已在他臂弯间酣睡。 萧拓把玩着她的长髮,凝着她的睡颜。 看着她,心就变得温暖,安宁。 最好的事,莫过于完完全全拥有她,对她那种看不透抓不牢的感觉也会消散。 而这样的时刻亦是美好的,她恬静,甜美,就在他身边,让他生出此后多年都如此的憧憬。 . 攸宁惦记着要沐浴,睡了一个时辰左右就醒了。 一睁眼,便对上了萧拓的视线,讶然道:「睡不着?」 萧拓亲了亲她额头,「捨不得睡。」 「……」攸宁皱眉,「肉麻兮兮的。」 萧拓挑眉,揉她的脸,「又欠收拾了?」 攸宁怂了,蹭了蹭他的肩,软着声音道:「我错啦。」 「我媳妇儿还会撒娇呢?」萧拓又亲了亲她。 「狼要兔子学什么,兔子哪儿敢不学。」 萧拓笑出来,「你要是兔子,这天下就没有狼了。论心狠,谁比得过你。」对自己都那么狠。 攸宁不置可否,碍于不着存缕,一动都不敢动。 「说说话?」萧拓的手势带着安抚的力量。 「嗯。」 萧拓颔首,「杨锦澄提过的那位安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锦澄不是说了?」攸宁侧头瞧着他,「你不是已经相信了?」不然,何须当面询问。 「话不能这么说。」萧拓摇了摇头,与她推心置腹,「你的性情,说实在的,挺没谱的,就算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我都不会意外。 「例如你嫁入顾家之后,根本没必要受那些磋磨,可你怎么办的?缓过来又是怎么做的?完全可以澄清一些事,为自己正名,但从不曾那么做。」 攸宁问:「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过目不忘,看过方子的话,定能记下,给别的医者揣摩一番,就能对你对症下药,可你怎么还是不见好?」 「没方子。」 「嗯?」萧拓惊讶,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力,「你说什么?」 攸宁道:「安大夫行医时古怪至极,最起码给我医治时古怪至极:诊脉之后,不给人开方子,要隔一半日将亲手煎好的药给病人服用,敢服药也罢了,不敢也就算了。」 「那你——」 「我那时已经咳血了,又始终不能退热,眼看着不行了。他恰在附近,主动上门诊脉,已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情形,师父师母只能冒险一试。没想到,他的药有奇效,没几日我就好了。」 「……」萧拓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目光伤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后来呢?你不会希望我逼吝别人告诉我这些。」 攸宁也就适度地满足他的好奇心:「我转好之后,他说与我有缘,问能不能逗留些时日,方便给我时时诊脉、用药,我自然答应了。 「他逗留一个月左右,杨锦澄带着人寻了过去,将他缉拿,数日后他自尽了。」 萧拓敛目,拇指摩挲着食指中指的指腹。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攸宁感觉他动怒了,思前想后,猜测道:「你是有故交患了与我相仿的病症,才这样上火的?」停了停,又道,「放宽心,担得起神医二字的人是少,可也不止那一个。我也可以帮你想想法子,寻找隐世的圣手,只是,这不是朝夕的事,要等。入夏后,我没事就见见你推荐的大夫,对我有些效用的话,你就能把人推荐给故交了。」
第115页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合着他回来到现在说过的话,她压根儿就不相信。 萧拓嘆息,「为什么不认为,我只想治好你?」 「你图什么?」 「虎崽子的寿命是二三十年,你招惹它们,就不能让它们伤心。」 「……」攸宁看着他,缓缓颔首,目露钦佩,「别说,这理由找得不错。」 萧拓语凝。她对别人也不这样,怎么这么爱噎他? 「可真是的,回来做什么?说的话真让人心里不痛快。」攸宁有些烦躁了,「起开,我要去沐浴。」 萧拓偏不,搂紧了她,「我说我想跟你长长久久,你又不信。」 「我是不信,没法儿信。」攸宁道,「本来就是搭伙过日子,时机到了就散伙,不是最好的结果么?我是皇上手里的烫手山芋,你不怕我有朝一日害了你?」 「不怕。」 攸宁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你忙昏头了,要疯了,赶紧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萧拓用力吮了吮她的唇,「攸宁。」 「嗯。」 「……我喜欢你,想让你少些病痛消极,多些安稳喜乐。」这样的话,说着真吃力,是在告诉她,亦是让自己不再迴避,承认这事实。 攸宁凝着他,长久地凝视着他,然后语速缓慢地道:「好,你说了,我听到了,这事儿到此打住。以后你喜欢你的,我守着承诺过我的。我疑心病很重,再说下去,可能要怀疑你娶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整顿后宅。安大夫确实留了些东西给我,但除非我愿意,任谁机关算尽,也休想从我手中拿走。……」 萧拓点了点她的唇,「好了。再说下去,伤情分。」顿了顿,索性把她的未尽之语替她说出来,「我再怎样,也不可能自信到对你用美男计。」 攸宁没说话。 之后,两人相继起身,沐浴更衣。 攸宁故意磨蹭了一番,回到寝室的时候,正如所料,他已去了外院。 她坐到妆檯前,撑着头犯了会儿愁。 说那些干嘛?现在好了吧,彼此都尴尬。她心里抱怨了他一番,打起精神来,唤人帮自己梳妆。 第49章 隐藏光芒的明珠(4) 更新 起得太早, 攸宁看过几封密信,离请安还有大半个时辰。无所事事,她去静园看初六和十九。 静园书房廊间。 初六慵懒地卧在书房门前, 拿着一摞信函的景竹被它挡着, 进不了门,又没胆子跨过去, 正赔着笑跟它商量: 「让一下,让一下就行, 我喊您六爷成不成?」 攸宁进到院中, 就看到了这一幕, 莞尔而笑。 初六望见她, 立刻跳起来,颠儿颠儿地跑到她跟前, 直起身形,搭了搭她的肩。 「诶呦,总算有救命的来了。」景竹咕哝一句, 笑呵呵地向攸宁行礼。 攸宁引着初六走到他跟前,「你这是——」 「来送这些信件给阁老。」景竹让她看手中信件。 「……」攸宁现在一点儿都不想看到萧拓, 却又不能落荒而逃, 看看初六, 「阁老就在里边?」 景竹苦笑, 「在, 懒得帮我讲情。」 「你去办正事, 帮我通禀一声。」 景竹称是进门去了。 攸宁搂了搂初六, 「虎孩子,挡着门是怎么回事?淘气。」 初六一脸无辜,显得喜滋滋的, 用额头蹭着她下巴。 景竹出门来,「夫人请。」 攸宁和初六进了门。 萧拓正在案前批阅公文,软榻上睡着四爪朝天的十九。 攸宁进门,他望了一眼,笑微微的,「这倒是巧了。」 「没想到你也来了这边。」攸宁有些不自在。 「这孩崽子活泼了不少,也越来越淘气。」萧拓望了望初六,眼神一如看着孩童般的宠溺。 「你也不管管,急得景竹都要冒汗了。」 「谁叫他怂,把初六抱开些不就得了?偏生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德行。」 攸宁笑了。 初六走到萧拓身侧,直起身,张望了案上一番,兴致缺缺,身形落地,坐到萧拓身侧。 攸走到案前,犹豫片刻,帮他磨墨。 她做的事,初六总是很有兴趣,又立起身形,扒着书案边缘瞧着。 萧拓失笑,摸了摸它的大头,「越来越像孩子,有成精的潜质。」 攸宁也笑,瞥一眼十九,道:「那小子怎么睡这么沉?」 「一直这样,天快亮的时候睡觉,日上三竿的时候起。」 攸宁颔首。许是在忙公务的原因,许是心里还有火气,他说话并不像平时,没有什么延伸的余地。她也就不再说话。 室内静悄悄的,因为初六时不时引得夫妻两个唇角上扬,氛围倒不沉闷。 攸宁估算着时间,放下墨锭,「我得去请安了。」 「我得去趟内阁,过一刻钟就走,帮我跟娘说一声。」 攸宁说好,举步前,打量着低眉敛目的他。 「怎么?」萧拓问。 「……看你有没有生气。」 萧拓扬眉,瞧她一眼,淡淡道:「有我生气的余地?」 「没生气最好不过。」攸宁退后两步,屈膝行礼,「不耽搁阁老。」 萧拓又扬了扬眉,搁下笔,起身走到她近前,拥她入怀,「唱哪出呢?生分了。」
第116页 「我想了想,那些话应该说得委婉一些。」攸宁如实道。 萧拓捧住她小小的面孔,笑若春风,「意思不变的话,还不如直白些。我其实挺高兴的。」 「嗯?」 「你已知晓我心意,知晓我要长久地留住你,日后不论我做什么,你想一想就明白缘故。」萧拓是真的这么想,神色也就很松快。 「……」攸宁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栽你手里了,你落到我手里了。」他在她耳边道,「今晚我早点儿回去,乖乖等着。」语气低柔而暧昧。 等什么?真是说没正形就没正形。攸宁扭转脸,咬了他一口。 他低低地笑,用力地抱了抱她。 初六歪头瞧着他们。 十九翻了个身,小身子蜷缩起来,圆圆的一双前爪蒙住自己的脸,来回蹭一蹭,继续酣睡。 . 去了趟静园,攸宁心里安稳下来。 他说处理公务的时候,思虑太多之故,有时候显得淡漠,真顾及不到别的。 这是任谁都能想见且理解的。 与他,攸宁不是处于弱势,却也从不想跟他闹僵。他的发疯胡闹赌气当真用到朝堂之上与她做对,真够她喝一壶的。 何必添一些伤人伤己的麻烦? 她自行检点了一番,决定日后对他说话耐心些,委婉些。 他在她眼里,一向是首辅萧拓,没有经受不起的风雨,更无经受不起的刺心言语。 可他们之间又不同。 他们,是最亲密亦是最遥远的人。 他要的,他说的,她从无展望,甚至无从展望。 那么,便不如在一日便尽责一日,好歹给对方留下个还凑合的印象。 请过安,到了理事的花厅,攸宁照常听管事的一众人等回事。 大家已经逐日摸出了攸宁的做派,晓得她心里希望的是这一日的事情一早就有个着落,便是在花厅临时核对帐目也无妨,自然是顺着她意思行事。 是以,花厅里迅速形成了一种情形:主母和一些管事说话,别的管事的人就在西侧的长案跟前就座,商议、算帐——各忙各的,只要能迅速了事就行。 三夫人房里新来的厨娘瑾娘、秀姑来了。 两个人该是被三夫人强行灌输了一堆有的没的,面对攸宁时,虽然意态恭敬,神色却很怪异。 攸宁视若无睹,只和声询问何事。 瑾娘笑着呈上一份单子:「三夫人被禁足在房里的时候,从五夫人问她要菜单子的当日,便只用小厨房里做的膳食,且是不要厨房每日的供应,命我们单独採买。奴婢也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今日三夫人要奴婢两个把这单子呈上,问问五夫人,是走公中的帐,还是走她自己的帐。」 不要厨房供应膳食,是怕谁趁机毒死她?也是情理之中。这一点,攸宁理解三夫人,接过了单子,「这笔花费自然是公中出,就算你家三夫人每日龙肝凤胆地享用,公中也付得起。」 瑾娘、秀姑不作声,只是赔着笑。 攸宁看过单子,盯了一眼帐目的总数,把单子交还到瑾娘手里,「没什么出格的,但这帐算错了,到一边儿重新核对。」 二人面露惊诧,面面相觑,随即齐齐称是。 攸宁信手指了一旁的两个座位,「即刻重算,我没闲心等到明日。」 二人齐齐应诺,神色更复杂了,落座之后,一个报帐,一个打算盘算帐。 . 萧延晖捧着帐本,满脸愁苦地来到内宅。 看帐,算帐,他分明做得很好,帐目记得一清二楚,核算也无差错,小叔却还是说他没摸到门道。 他是真不明白了,父母也不给解释。思来想去,请教一下小婶婶,说不定就能茅塞顿开。 这是他唯一可寄望的了。要不然,可能三二年都要被拘泥于庶务之中,一头雾水,偏又脱不得身。 经人通禀之后,萧延晖进到花厅,看到的是各个管事的妈妈、丫鬟全是一副什么都顾不上的样子,只专注于手边的事,或是心平气和地商讨,或是面红耳赤地争论,又或是两两配合地算着帐目。 萧延晖扬了扬眉,视线寻到攸宁,就见她正在一面看帐一面听巧姑回事。 他自然是对巧姑有印象的,一年里总要正经见到几回,为自己量身裁衣的人。 萧延晖走到大画案跟前,对攸宁行礼,歉然道:「不知小婶婶正忙着便来了,委实唐突了。」 「不碍的。」攸宁笑着抬了抬手,「有事就说,我能帮的就帮一把,帮不了的就没法子了。」 萧延晖站直身形,苦恼地挠了挠额头,从身侧的小厮手里取过一本帐册,「就这一本帐,我看了好几天了,还是没摸着门道,小叔问的话我都答不出。」 「我看看,你等会儿。」攸宁示意晚玉接过帐册再转交到自己手里,又用眼神照顾巧姑,「接着说你的,没事儿。」 巧姑欠身称是,继续秉着针线房里的事。 萧延晖观察了一阵才意识到,这看似纷杂的局面,其实是下人们想尽早给主母一个明确的交代,所以有些人才显得急切。 这期间,他留意到攸宁瞥了一眼瑾娘、秀姑,过了会儿,则是着意凝了秀姑一眼。 他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萧延晖正为这件事费着思量,攸宁看着瑾娘第二次呈给自己的数目。
第117页 「核算过两次了,总不会出错的。」秀姑道。 攸宁淡淡地瞧了她片刻,直到她怯懦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把单子递迴到瑾娘手里,「还是不对。或许你报帐,秀姑打算盘更好些。」 「五夫人这是什么意思?」秀姑实在是觉得被平白冤枉了,「奴婢难道连报帐的事都做不好么?」换了别家,根本就不用她们善写算好么? 攸宁看也不看她,视线已回到手中帐册上,「买这种那种肉的的银钱相加,本该是五两七钱,你报的是七两五钱,嘴瓢两回了,下回可别错了。把这数报对了,这笔帐也就对了。」 「……」 瑾娘、秀姑手忙脚乱地拿来明细单子,看过之后,望着攸宁的神色,唯有惊诧。 之后,瑾娘瞪着秀姑抱怨:「你瞎了还是怎么了?!」 秀姑有苦难言。 萧延晖望着自己的小婶婶,震惊片刻,随即就绽出大大的笑容。 攸宁看望他给自己的帐册,合起来,抛回到他面前,「你小叔让你看的是一些人情世故,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萧延晖老老实实承认,「这不就是帐目么?」 攸宁神色淡淡的,但是很耐心地提点他:「这都是关乎一些田产铺子的帐目,如果你小叔忽然问你,你结交的人里,有哪个有些家底、哪个出身寒微,你要如何作答?」 萧延晖忙道:「小叔问我的就是这些啊,我觉着莫名其妙的……这么说来,看这帐册就能知晓友人境遇?」 「有些可以知晓,有些需得你以此类推。」攸宁缓声道,「譬如什剎海那样的地段,单凭我这个人,是住不进去的,可还是能住进去,那你需要想的,就是我产业颇丰,或是有权贵为我撑腰。 「换个情形亦如此,识人总要先晓得对方的身世、家境,不见得是为了知己知彼,真心相交的话,你知道什么是友人的忌讳总不是坏事。 「要是在民间、江湖,我说的这些都是胡扯,但官场家眷与人来往就是要小心些为好。毕竟,有的人只能时时请你到小酒馆痛饮,要是请你到享誉京城的酒楼吃一餐,兴许就要举债了。」 萧延晖脑筋竭力地转动着,消化着她说的这些事。 攸宁也不理会他,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手边的事。 过了好一阵,萧延晖再次深深行礼,「我明白了。只是……日后,还望小婶婶继续拨冗点拨我。」 攸宁看了他一眼,「不论何时有事,这个时辰来就是了。」 真麻烦。 她能做到的,不过是当个附带的差事来办。 萧延晖走之前,到底是没按捺住好奇:「小婶婶,过目不忘还能当即得出结果的本事,是天生还是练出来的?」那本事,真是吓人了。 攸宁想了想,对他一笑,「去问你小叔。」 「……」萧延晖垂头丧气地走了。他要是有时时敢见小叔的勇气,还至于来内宅请教小婶婶? 但以他所见的小婶婶无意中展露的一点能力而言,再思及其他,恐怕就不会逊色于小叔。 攸宁这边,瑾娘、秀姑很快核算好了帐目,她看过,道:「你们回去,请三夫人明日过来。」 二人担心她在三夫人面前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便屈膝行礼,求饶告罪。 攸宁淡漠地道:「我这儿行事的章程,近几日才成了惯例,你们能打听到,也辛苦了。嘴瓢两回的事儿,寻常人可以,处在紧要关头的人也可以,但你们却不应该更没必要,对不对?」她目光随着言语转凉,转寒,「选了什么路,就要承担后果。三夫人怎么拿你们撒气,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儿。」 二人面如土灰。 . 下午,攸宁和老夫人打过招唿之后,去了徐家。 她不是来见徐少晖,要见的是徐家现今掌管家族的侯爷、老太爷。 徐老太爷对攸宁,明面上从没嫌弃过,但也是明里暗里都没有照拂过。他所考量的,从来是那些与攸宁不相干的东西。 这也是应当的。这样更好,更容易谈条件。 徐老太爷见到攸宁,神色虽然有着对晚辈的和蔼,却也有着十足的猜忌,因而语气淡漠:「你跟少晖相熟,今日前来,必然有事,不妨说来听听。」 「想请您做一件甚或很想做的事。」攸宁端然道,「为钟离将军翻案昭雪。」 「……谈何容易?」徐老太爷神色中有了猜忌、戒备,「你是哪家派来的?」 攸宁失笑,只是道:「这会儿,您府里绝没有不相干的眼线。」 徐老太爷瞧着她,抿着已经因为震撼惊诧而迅速变得干燥的唇。他想问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又因着隐隐明白,而无法问出口。 「以前有没有人监视您,我不知晓,知晓的是,在我进到徐府之前,您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人眼里。」攸宁歉然一笑,「失礼了,对不住。」 「可你明明是少晖的同窗好友!」徐老太爷花白的鬍子一颤一颤的,「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祖父!?」 攸宁仍是笑着,「我跟他是同窗好友,与您无关。我处境不好的时候,您也没有过给我撑腰的闲心——这其实也算是恩情,我记得很清楚。 「眼下我要与您说的,与这些杂七杂八的无关,您公事公办就成了。」 她语声顿住,转身从随行的筱霜手里取过几封明面上便已加密的信函,递到徐老太爷手里才继续道:「我要您帮我,不是为着我与延晖的交情,只是为着一代沙场奇才该得的公允。您要是不给,那就像他往昔几年一样的度日,如何?」
第118页 末尾的话,她语声仍是清浅柔和,偏就带了一股子寻常人咬牙切齿才有的狠劲儿。 饶是徐老太爷这样久经风雨的人物,竟也有些打憷,敛目逐一拆开密信来看,越看就越生气,「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攸宁针锋相对:「钟离将军没做过的事,别人还不是把脏水泼得他洗不清?那时您做过什么?可曾为他辩解过一字半句?」 「……那是他时运不济,你不能全怪到我头上!」 「我只是要您出一份力而已,事成了有功,事败了亦不是错。」 「……」徐老太爷沉默下去。 攸宁转身到一旁落座,喝茶。 过了很久,徐老太爷长长嘆息一声,问道:「为何不让少晖来劝我?」 「他的话分量不够。」上有做世子的爹,再上头有做侯爷的祖父,这情形只要维持下去,徐少晖在家里的地位固然不低,却也高不到哪儿去。 徐老太爷喟然道:「说起来,我也是歷经三朝了,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儿孙考量。……」 攸宁从容起身,望着那位老人家的眼神,已很是不屑,「这话说的,好像您能跟皇上争皇位、能跟首辅争军心似的。 「得了,我也没勉强您不是? 「您想身败名裂,我有的是人告你在前朝以无辜百姓人头充军功;想保住晚节,就为了儿孙积德,等我知会你的时候,上摺子为钟离远鸣冤。 「徐家必须帮我,因我觉着这是将领迟早也必须该做的事。」 徐老太爷或许已不是抱着希望,只是好奇她如何看待那份持续多年的同窗之谊,「可是,你与少晖毕竟相识多年……」 攸宁神色冷酷:「徐少晖也一样,这事情他但凡有一点儿迟疑,那也就不能算是我的友人。 「自个儿也曾领兵征战,瞧着前人被陷害到了那地步,以往我能认为是隐忍,到有人张罗翻案的时候,他再不出声,也不过是个懦夫,那我也不过是眼瞎看错了人,此后作为棋子,能收拾就往死里收拾。」 仍是那样,语气轻柔,却透着一股子狠劲儿,震慑人心的狠劲儿。 徐老太爷愣住也僵住了。 他觉得,少晖是引狼入室了。 第50章 隐藏光芒的明珠(5) 更新 马车行至徐府门外, 徐少晖赶上来。 攸宁下了马车,与他边走边说话。 徐少晖笑问:「谈妥了?」 「妥了。」攸宁道,「老太爷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把他气出个好歹吧?」 「没有。」攸宁道, 「但他生气是一定的, 说不定会迁怒你与令尊、令堂。」 徐少晖一乐,「家父家母去了城外躲清静, 三日后回来。老爷子拿我撒过气,他们回来也就没事了, 帮着劝和一番就成。」 攸宁笑了笑, 「那些是次要的, 可别误了要紧的事, 能动用的人,到时都要用上。」 「知道。」徐少晖踌躇片刻, 问她,「首辅会不会出一份力?」 「应该会。」攸宁道。 「他在军中的地位无人可及,只要他有个明确的态度, 大多数将领都会附议。只怕他选择置身事外,没事儿给自己安排个离京巡视的差事总不难。」徐少晖蹙了蹙眉, 「所以现在头疼的是, 我们家虽然算是将门, 在军中并没有可靠又有分量的亲友。只网罗一些地位不上不下的人, 也不过是声势显得大一些。」 「你不用管那些。」攸宁沉吟一下, 选择实言相告, 「还有林陌。」 「他愿意出面?」徐少晖面上一喜。 攸宁笃定地颔首。 「行啊你。」徐少晖面上现出舒朗的笑容。 「你打起精神来, 眼下只管做好我请你帮衬的那些事。」攸宁叮嘱他,「等那件事有了结果,你也该重回官场了。」 「行啊, 我怎么都行。」 「你就是这点儿招人烦,说好听了是淡泊,说难听了就是不上进。」攸宁斜睇着他,「不怪萧兰业收拾你。他那种好战的人,怎么受得了你这种性子?」 徐少晖哈哈地笑,「我记下了。不就是精气神儿么?不就是上进么?都不成问题。」 攸宁也笑了,停下脚步,走向一直跟在后面的马车,「走了,改日请你喝酒。」 「成!」徐少晖目送马车走远,才缓步回了府中。 与攸宁在江南做同窗那年,她七岁,是不大的书院中最聪明的,亦是头一号小病秧子。一年左右的光景,她就结结实实病了五六次。 她与姚先生夫妇的师徒情分单论,在书院与相继过去就读的同窗,以年龄论师兄妹或师姐妹。 他那时着重学的是琴棋书画、兵书史册。前者也罢了,一起学的女同窗不少,包括攸宁,涉猎后者的学子不多,女孩子则只有攸宁一个。 这个小师妹,是让很多师兄师姐瞧着就泄气的人:不管哪一类科目,你也别想学得比她快,她明明是涉猎科目最多的那一个,却永远是最轻松闲暇的一个。 兵书史册那一门课,他是男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与她的座位相邻,没多久就有了同窗之谊。 攸宁生病时,他每日前去看她,变着花样给她带糖果、甜软的点心,想让她服完很苦的汤药之后,尝到一点点甜。 没过几日,攸宁就跟他说,生病了倒不大喜欢吃甜食,下回能不能给她带些鲜咸的小吃。
第119页 他说好,反覆琢磨过方子,请教过先生,带一些她不用忌口的小吃给她。 她总是笑得很开心,小猫似的,津津有味地品尝。 从没听过她抱怨,服药从不含煳。 同窗之谊变得深厚之后,他知晓她平日最开心的事,是收到钟离先生的信,自己回信给钟离先生。 是的,私下里,攸宁唤钟离远为先生,敬慕之情,几乎胜过朝夕相见的姚先生夫妇。 那时的攸宁,只是一个病弱、单纯、心怀牵念的小女孩。 是什么改变了她?看起来像是那段沖喜的姻缘,其实不是,是钟离远的蒙冤贬职。 只有相识太久了解至深的人,才会在攸宁有时看似温婉的做派中,品出她隐藏着的暴躁冷酷。 不论如何,她都要给钟离远翻案昭雪。 而如他与林夫人一般的昔日同窗,无论如何都会帮她如愿。 . 济宁侯林陌已在班师回京途中,回来接受封赏之后,要安置在何处,是需要内阁先一步考虑且做出决定的事。 萧拓主张将之留在京城,拱卫京师。。 时阁老主张将之调回西南,镇守一方。 两位重臣起了分歧。寻常来讲,他们就没有意见统一的时候,在如今,时阁老没事都要找些事来跟萧拓作对。 此刻,时阁老走进首辅值房,拱手行礼。是年近五旬的男子,形容清癯,气度不凡。 「坐。」萧拓问道,「难得时阁老这样清闲。」他兼任的职务虽多,却与次辅所辖事宜没有直接的交集,若非如此,他们的争执怕是一日都不会停歇。 「要说躲清闲的工夫,在下可比不得萧阁老。」时阁老笑容和蔼,落座后道,「如今的情形就不需说了,平时你一向很少来值房,皇上找你议事之前,内侍总要寻找大半晌。」 「只是说你难得清闲。」萧拓嘴角一牵,「有事?」 同朝为官数年,时阁老虽然熟知他脾性,仍是没直接说来意:「首辅大人的一举一动,一向是百官最关注的。如今最令人侧目的,是你身边那位名动天下的蛇蝎美人。」 「都太闲了。」 时阁老眉梢动了动,「我倒是没别的意思。不知你是否知晓,犬子时渊与首辅夫人年少相识。」 萧拓这才抬眼望向他,视线锋利,「如何?」 时阁老从容一笑,「近来,犬子因首辅夫人之故,做了不少傻事。我能管他一时,却管不了一世。」 「众所周知,时渊有才,但只在笔墨之间。私下里,他要是有这个脑子,也不至于让我看低。」萧拓毫不掩饰轻蔑之色,「时阁老有打探我意图的闲心,倒不如先悉心教导令郎。他在翰林院当差,千万当心。我脾气不好,心肠太硬,是你说的,虽不中听,却属实情。」 「萧阁老言重了,也着实吓到我了。」时阁老做出慌张的样子起身,语气却沉稳和缓如常,「我只是想,得你青睐的女子,必然有可取之处,不得不反思,以往一直劝阻犬子与之来往,是否有失偏颇。如今看来,首辅夫人确有过人之处吧?」 萧拓四两拨千斤,「别人不敢说,比起你时阁老,我自认也有过人之处,怎的不见你吩咐令郎与我来往?」 时阁老打着哈哈敷衍过去,这才提及来意:「林陌来日在何处任职的事,皇上要内阁先统一口风,再给她答覆。」 「留在京城。」萧拓道,「没得商量。」 「那么,副帅、前锋的安置,要依我之见。」 「你把这儿当菜市了?」萧拓目光闪着冷幽幽的芒,「你不曾带过一日的兵,根本不知怎样的将领适合怎样的职衔。我若是你,遇到这种事便会闭嘴,而不是拿别人用命换来的前程当做与人讨价还价的筹码。」 「朝臣对你的看法分歧太大,就是因为你有文人的风骨,武将的热血,还有悍匪的强横冷酷。如此自相矛盾的做派,大局安稳之后,认同的人能有多少?」时阁老温然一笑,欠一欠身,「如何安置那些武将,容我再斟酌一两日,横竖也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这类事,你觉得我没有资格置喙,可我在其位就得谋其事。」 「无关政务的话,你我不需说。」萧拓望着他的目光,隐忍与杀意并存,「外人不知,你却一清二楚,我对你,只有杀心。」 萧拓望着他背影一步步远去。 时阁老如芒在背,要竭力控制,方可步调如常。 他比谁都清楚,萧拓对自己的憎恶,早在数年前就到了无以復加的地步。 他们终将分出胜负,到时必有一方荣华路断,死无葬身之处。 是以,就算微末小事,他都要斟酌再三,更何况今时今日。 萧拓娶唐攸宁,太不合常理。 他不相信萧拓所图的只是与那女子携手终老。她身上定有可图的莫大益处。皇帝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对他守口如瓶。 偏生他一双儿女都不争气,一个为了萧拓,一个为了唐攸宁,寻死觅活了一阵。如果他们的脑筋灵光些,就不会钻牛角尖到了令皇帝嗤笑的地步——那位冷血的姑奶奶,两次到访时府,哪里是去探病,根本是去看热闹了。 但是,时渊与唐攸宁的确相识好几年了,法子得当的话,说不定就能打探出些可供他分析利用的消息。 时阁老寻了个由头,急赶急地回了家中。
第120页 . 萧拓写好两份奏摺,安排了禁军中一些事,便回了府中。 向松迎上来,交给他一份大红洒金的帖子。 萧拓看了看,剑眉一扬。是时渊求见首辅夫人的拜帖。 不需想也知道,是时阁老那个该死的想出来的一石二鸟之计:膈应他,利用时渊从攸宁那边套话。 萧拓掸了掸帖子,「我拿给夫人。」顿了顿,又道,「往后这类帖子直接交给夫人,谁叫你自作主张的?」 「是。」向松一听话音儿不对,神色间就显得犹豫起来。 「说。」 向松硬着头皮道:「夫人曾出门一趟,去见的是徐家老太爷和徐公子。」 萧拓拧眉,「谁让你留意夫人去向的?」 向松嗫嚅道:「夫人也没想瞒谁,跟车的护卫都是府里的。以前不都是这样么?每日捎带着通禀您。」 萧拓道:「打今儿起不用了,除非明摆着就是来找夫人生事的硬茬,其余的都不用瞎打听。」她本来就有点儿怀疑自己监视她,这些傻小子还上赶着给他惹祸。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 萧拓回了正房。 攸宁正在下棋。 萧拓把帖子交给她,「时渊要见你,我顺手捎回来了。」 攸宁随手放到一边,问:「依你看,我要不要见他?」 「我说了算?」萧拓故意逗她。 攸宁抿唇笑着,诚实地摇头,「不希望你管这些。」 「那你就自己看着办。」萧拓也不急着更衣,在她对面落座,「时阁老见过我,曾提起你与时渊少年相识。」 「怎么说的?」 萧拓照实告诉她。 攸宁思忖片刻,平静地道:「那个杀千刀的次辅,还挺会膈应你。」 萧拓哈哈地笑。 第51章 隐藏光芒的明珠(6) 双更合一…… 攸宁拿起帖子, 看了看,又随手放到一边,「时公子没去唱戏, 也不知是否屈才。我还是见一见为好。」 「打过交道?」 「泛泛之交。」攸宁回想着, 「我祖母在时,与时夫人礼尚往来的走动。祖母病重时他几次随时夫人去探病, 是这样相识的。后来偶尔遇见,便闲话一阵。」 「听你的话音儿, 他心思很是灵活?」 「鬼着呢, 人前一套, 背后一套。你该不会真相信他为了我要死要活吧?」攸宁说着就笑出来, 「一准儿是障眼法,拿我说事罢了。但时大小姐不同, 她对你定是一心一意,伤心欲绝也不会是假的。」 「……」萧拓探出手,把她的脸当面团儿揉, 「好端端的,怎么把我拎出来说道?我都不记得见过她。」 攸宁推他的手, 笑得更欢。 夫妻两个笑闹着, 晚玉本不想打扰, 却不得不在门外通禀:「大少爷来了。」 「请。」夫妻两个异口同声。 萧延晖是有正经事, 进门来呈上一册兵书, 「我爹偶然得到的, 前朝名将所着, 却是不知真假,小叔跟小婶婶瞧瞧,若是真的, 小叔留下就是了。」 萧拓凝神翻阅之后,递给攸宁。 攸宁凝神验看,过了好一阵,道:「在我看是真的。」 萧延晖喜出望外,「当真?」 萧拓笑笑地望着攸宁。 「这位将军亦是文武双全,写过不少出彩的文章,师父以前收集了不少,我都看过,记得他写字的一些小习惯。比如——」攸宁拿过书,翻到一页,指给他一个字,笑,「这个字的写法不对,少一划,不是避讳什么,是他明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也懒得改。诸如这种有趣的情形,还有一些,只是要仔细对照才会发现。当然,也曾被人诟病是学时不够。」 顿了顿,她将书合起来,让他看书的封皮,「这种纸,是已经失传很久的纸张,他至交之一是造纸的国手,揣摩着造出了这种可以乱真的纸张,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得到同行认可之后,就送给了至交。该是觉得仿造前人的东西无趣,这种纸的优点也有限的缘故。」 她所说的,萧延晖以前从无涉猎,几乎瞠目结舌,转头望向萧拓。 萧拓对他颔首,「书我收了,替我跟你爹道谢。」 「是。多谢小婶婶赐教。」萧延晖离开时,更迷煳了:小婶婶怎么会有这等见识与眼力?姚先生只是才高八斗的文士,不可能什么门道都懂得,那么,他的爱徒还曾受教于谁? 萧拓和攸宁闲话一阵,洗漱更衣,相形去了福寿堂请安。没多会儿,二房、四房和三老爷来了。 三夫人没来,派人传话说不知怎的很是乏累,等好些了再请安。 老夫人不在意这些,淡淡地说声知道了。 四夫人却挑了挑眉,凑到攸宁身边,捏了捏她的手,悄声道:「别纵着她。」 攸宁忍着笑,颔首嗯了一声。 二夫人望着妯娌两个,笑容愉悦。 用过晚膳,萧拓去了外院一趟,没多久就回来沐浴更衣。 歇下之后,对上了木着小脸儿看着他的攸宁的视线,他失笑,「这是什么德行?早回来陪你还不高兴?」 「只陪着我?」只瞧他的样子,绝对是清心寡欲甚而带点儿仙气的,然而事实不是,人家是要么不来,要么酣畅淋漓。 萧拓搂她到身侧,「你这小身板儿,我怎么敢可着性子来。」
第121页 「说话可要算数。」攸宁踏实了一些,依偎到他怀里。 「说说话?」 「嗯。」 「跟我说说你在江南书院的事。」 「嗯,我想想。」 江南,书院,在师父师母跟前……真的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 那一年,正式拜师之后,姚慕林夫妇带着攸宁去往江南,钟离远全程护送。 三个人应该是对蔺清芜有所寄望,才把书院建在了离齐家不远的地方。 刚安顿下来,攸宁就病了,体质虚弱,有些水土不服。 钟离远停留下来,跟姚氏夫妇说,给我安排个闲差,等到攸宁确实适应了,我再离开。 姚先生就给他安排了教人书画棋艺的职位。 那一年的他,是十七岁的少年郎,笑容如阳光,要么温暖和煦如春日暖阳,要么璀璨明亮如夏日骄阳。 攸宁因为自己又生病了,很是歉疚,担心自己害得他改变了计划,说不定还会耽误什么事。 钟离远看出她心思,温暖的手抚着她的额头,笑说凡事都要善始善终,我既然送你过来,为的就是陪着你习惯这里的一切,实在不成,我就犯一回浑,把先生的书院搬回京城去。 攸宁先是笑,又摇头,说不要,不回京城。 钟离远颳了刮她的小鼻子,说好,不回,但你要快些好起来。 攸宁说我会乖乖吃药的。 按时乖乖服药,当下却不见好,到了夜间,反胃呕吐,吐不出来了,就一味干呕。 想嚎啕大哭,但是知道没用,而且也没那个工夫。 狼狈、难受。 难受极了,难受得想死。 谁都不知道,她在五岁那年,就因病痛一度与死亡离得很近,心里甚至是隐隐有些盼望着死去的。 死了,就不会再昏昏沉沉,不会再周身都没个舒服的地方,不会再看任何人嫌弃或不耐烦的脸色。 那样的时刻,钟离远闻讯赶来,默默地用手拍抚着她的背,亲自帮她一次次漱口。 终于捱得消停下来。 钟离远用被子裹着她,把她抱在怀里,看出她没有睡意,就说攸宁,我们聊聊天儿? 攸宁望着灯光影里他俊朗的容颜,说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有人也曾这样待我。钟离远说。 攸宁问是谁。 钟离远告诉她,他原本的姓氏并非钟离,幼年被抛弃在街头的时候,是钟离夫妇收养了他,视如己出。虽然家境不怎么好,夫妻两个还是因着认准他天资聪颖,让他上私塾,还给他请了教授武功的师父。 攸宁又问,那时你是怎么想的? 钟离远那一刻的笑容,是唯一的一次不温暖、不灿烂,只有怅惘。他说我那时有些恨,恨为什么他们不是我的生身父母。 攸宁无声地哭了起来,忍不住,也不想忍、不用忍。她偶尔又何尝不是在想:为什么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叔父或者别的长辈? 记忆中一生一遇的温暖,一生一遇的恩人,与生身父母无关。 钟离远没哄她,没劝阻,只是一再帮她拭去面颊上的泪,直到她哭累了,哭不出来。 他说痛快地哭过了,往后就不要再落泪。 攸宁用力点头。长大后想起,才明白他当时是有意谈及自身,有意说掏心掏肺的话,有意让她哭那么一场。 哭过了,有些委屈也就能暂时抛下了。再早慧,她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 他懂得如何开解,因为自己经歷过。 过了几日,攸宁总算好转起来,开始每日到学堂上课,成了姚先生名符其实的小徒弟,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一日三餐,攸宁总是与钟离远、师父师母一起用。便这样,与师父师母逐日亲近起来。 攸宁过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快乐,她知道书院里的每一个人,对自己都没有恶意,更无嫌弃。只是,仍有烦恼。 她问钟离远,你说凡事都要善始善终,那等你离开之后,就不会管我了吧? 钟离远笑着抱起她,走在景致如画的书院中,说怎么会,我们家攸宁跟别的事可不一样,结缘了,便是一辈子。等我混好了,娶妻成家,就认你做义妹——我比你大十二岁,不定什么时候娶妻,娶的媳妇儿或许只比你大几岁。好不好? 好啊。攸宁欢喜地拍着小手,然后又担心,说你要娶的嫂嫂,不喜欢我可怎么好?到时候再说吧。 钟离远哈哈地笑,说不喜欢你的,就不是慧眼识珠的,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攸宁心安下来。 一大一小,开始勾画有朝一日成为亲眷之后的画卷。 那至美至温暖的画卷,承载着她所有单纯喜乐的画卷,勾画了多年。 从未实现。 或许此生也无法实现。 不是他没时间等,就是她没时间等。 时光最温柔动人的时刻,是一大一小的陌路相逢,最残酷诛心的时刻,是他经歷的云谲波诡。 如果没有他,她早就病死了吧。 如果没有她,他也就少了一份牵挂。 他带着一身伤病远赴酷寒之地的时候,她每日一封信,信上只有相同的字句:活着,等着,你要是死了,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说好,我会好好儿活着,我在一日,你就不能发疯胡来,更不能为了我向任何人低头,要不然,我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第122页 她也说好。 可事实总是让人泄气:她在逐步打通官场关节期间,被迫嫁入顾家也罢了,还相继得到钟离远与姚慕林相继患了重病、危在旦夕的消息。 如果人都不在了,翻案昭雪还有什么用?他连个亲生的孩子都没有,尚在的算得上是亲人的,只有他堂叔膝下的阿悦。 如果人都不在了,她纵然有再多的孝心,又有何用?她已嫁为人妇,连赶去江南侍疾的机会都争取不到。 她一度的消沉,一度的浑浑噩噩,便是因此而起。 自尽么?没出息。 活着么?没意思。 不见曙光的日子的终止,是收到钟离远的亲笔信件,说已见好,才知你运道不济,只恨有心无力。 曾答应过他不再哭,看到那封信,还是哭了。 庆幸于他的转危为安,感伤于他一如既往的挂念。 后来的振作,这封信起码有七成的功劳。 活着、振作就是过得好么?攸宁从不这样觉得,但他希望看她过得好,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好,那么,她愿意让他如愿,不管那光景是长是短。 攸宁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理解自己对钟离远的情分,也从未奢望谁理解。 她自己知道就够了。 身陷病痛泥沼、亲人嫌弃的小女孩,长久生活在孤单无望中小女孩,当一线暖光出现并坚持温暖她的时候,她所能想到的,唯有珍惜,牢牢地抓住。 那亦师亦友亦如父的男子,所经盛华,于她是与有荣焉却不见得想要共享。 而他所经的冤屈,于她正如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屈辱。为自己,她大抵就破罐破摔了,为了他,她会为他翻案昭雪,不遗余力。 攸宁念及的江南过往,都与钟离远有关,可她对萧拓谈及的却是:「林夫人、杨锦瑟都做过我的同窗,只是杨锦瑟来去匆匆,林夫人倒是踏踏实实地待了两年。」 她语声有些足可忽略的飘忽,萧拓感觉得到她是应承自己而已,倒也不在意,「林夫人身世成谜,按理说是到不了姚先生的书院,怎么就能去的?」 攸宁含煳地道:「遇到慧眼识珠又隐藏身份的人,她自然就能受教于名士。」 「也是。跟她同窗是何情形?她也算是聪颖的人,对你定然是不服气的。」 「是啊。」攸宁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当下的话题,「又倔强又拧巴,我收拾了好几天才收服的。」 萧拓哈哈一乐,「真的?」 「真的。」 攸宁与他说起与林夫人的旧日的同窗光景,完全是置身事外的立场,不隐瞒林夫人的过人之处,也不隐瞒自己的得意失意之处。 从文方面,没有谁能在她面前张狂; 习武方面,没有人不能给她个耀武扬威的笑容。 「幸好,我们家攸宁不用习武,也能横着走。」萧拓说。 攸宁轻笑出声,「也是。」 萧拓道:「再说说别的有意思的同窗。」 「行啊,等我想一想。」 攸宁环住他腰身,算是讲给他听,也算是重新温习了一遍与昔日一些同窗相处的光景。没他这一问,或许也就忘了,这会儿记起了,便又就是很多年不会忘的了。 . 时渊卧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望着承尘。 有很久了,他保持着这姿态,除了眼睑开合、胸膛起伏,整个人一动不动。 毋庸置疑,这一年的春日,是他有生以来心绪起落最大的一个季节。 顾文季死后,他就料定唐攸宁会离开顾家,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没了顾少夫人的身份,唐元涛一定不会善待她,不定又会把她随意许配给谁。这正是他最好的机会。以他次辅长子、高中过状元的身份,好处是没什么配不起她的,坏处是家中绝不会同意。 她出身说起来是不低,但一个没有实权的伯爷,往后不过是家族一日日萧条下去,况且唐元涛实在是平庸,谁想扶他一把都难。若无苦衷,哪个门第会选择与唐家结亲? 正头疼的时候,听闻了好消息:唐攸宁被逐出家门。 他一阵狂喜,想着今年时运定然是最佳,这真算得心想事成。 可这样一来,唐攸宁就成了无所依傍的孤女,再加上她那个毒辣到天下皆知的名声…… 谁敢娶她?哪个门第能接受这样的儿媳妇? 绝不可能被认可的,就只能委屈她进门做妾,她觉着憋闷的话,大可以让他安置在外面,过自由自在的小日子。 但他想如愿也没那么简单,说服父母的难度,堪比科考。 唐攸宁搬到兰园,他便开始花费心思筹备礼物,足见心诚的昂贵的但又不显得庸俗的礼物。这种东西很难找,他用了足足十来天,搜罗的东西有几样,却不知哪一样是她的心头好。 他只知道她不俗,但是不了解她的喜好,却又必须琢磨出个结果:她处事最烦拖泥带水,他既然要见她,便要表明心迹,更要在同时让她明白,他委屈她的,只有名分。 只有她同意了,他才好与家人斡旋。 哪成想,他闷头忙碌这些的时候,来了个惊天霹雳,听到了萧拓求娶她的事情。 一听到就晓得,完了,自己是白做了美梦,也白忙了一场。 在他与萧拓之间,唐攸宁会选择的,只有萧拓。
第123页 女子只要不疯不傻,只要年岁适合,谁又能抵抗做首辅夫人的诱惑? 唐攸宁不疯也不傻,而且非常聪明又务实。 有一度,喜欢她的少年郎不少,看着她的时候,眼睛会特别亮,目光会特别柔。 她从未被谁打动,甚至有些牴触儿女情长。要不是那样,当初她怎么会嫁入顾家。 那时候,包括他在内,三个少年人都说,无论如何我都能帮你取消这么荒唐的婚事,只要你嫁我。 唐攸宁一概婉拒,宁可嫁给一个活死人,也不肯嫁给救她于困境、一心与她白头携手的人。 看似柔弱,实则倔强孤绝。她心中的是非轻重,从来与常人不同。 要美人的路断了,家里却还给他雪上加霜,要他娶样貌寻常性子如倔驴一般的表妹。 他怎么肯?被逼急了,索性说出非唐攸宁不娶、她嫁了人也要等她的话。反正家里也不敢闹大,谁怕谁? 后来,就被关到了祠堂,听说姐姐这样那样的不要活了,他也跟着凑热闹,因为本就没胃口用饭,闹了绝食的一出。 一齣戏不是事儿,戏连台就会惊动一些人,他料定如此。 后来,皇帝果然闻讯而至,不论出自真心假意,反正是把他爹娘训了一通,他们姐弟得以重获自由。 可这一番扰攘背后,是他满腹说不出的苦楚。 时渊遐思间,时阁老走进门来,有意咳了一声。 时渊闭了闭眼,随后起身行礼。 时阁老态度温和:「萧府那边有回话了,明日未时,外院花厅,首辅夫人有空见你。」 「……知道了。」想到可以见到唐攸宁,时渊的确满心欢喜,可因为怀疑父亲的意图,就有些没精打采了。 时阁老叮嘱道:「首辅夫人嫁的固然是最好的门第,可毕竟是引发了一场官场上的风雨,而且让人不论怎么想,这事情都有些蹊跷,平时说不定还会被婆婆妯娌刁难。你不妨试探一下,看她是不是因为一些苦衷才再嫁的——毕竟,她不同于寻常人,若是那样,我们时家保她,往后一切都好说。」 时渊称是,脑筋飞快地转着。 . 翌日,三夫人日上三竿才起,用过早膳,来到正房理事的花厅,态度矜持,以为攸宁要当着管事的面儿奚落她用小厨房的事找辙,她也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话。 攸宁见了她,神色淡淡的,「三房以后缺钱花了,私下里跟我或阁老说就是,别出格就行。」说着,视线落回到手中帐目上,「没别的了。」 三夫人嘴角翕翕,明明刺心的话,却生生地要忍着不能刺回去:唐攸宁说的是三房,可不是单指她,她要怎么说才能把自己摘出去,还能让三房以后也不吃亏? 深深唿吸几次,她才能将笑容又挂上面庞,「五弟妹说的是。有什么误会的话,我们妯娌之间,私下里说清楚也就是了。」 攸宁却是望住她,「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是小厨房的人告诉我,今日过来见你,我能不想岔么?」 攸宁神色淡然,「三嫂小厨房的人帐目出入不足二两,也值得三嫂为了那点儿银钱过来?那得是多在意银钱?」 三夫人强笑道:「不是为那件事就太好了,我……」 攸宁和声打断她,强调道:「我说的是,三房往后缺钱了,找我或者阁老说一声就是了,别出格就行。三嫂不同意?」 「……同意。」三夫人只得点了点头。 攸宁问道:「早间怎么不见你去请安?不舒坦的话,我帮你请太医。」要是能遇到三夫人,也用不着让僕人传话。 三夫人道:「是有些不舒坦,一早一晚乏力得很,倒不至于请太医。」老夫人上次明打明地偏袒四夫人,她的气还没消,怎么肯照规矩晨昏定省。 「这毛病倒是稀奇。」攸宁清灵灵的眸子看住她,「三嫂既然不肯请太医,就自己想法子,尽快好起来。否则,过两日我少不得请人来帮三嫂看看风水,实在不行,就换个住处。」 换住处?像樊姨奶奶那样,被换到逼仄的小院子里么?三夫人忙强扯出笑,「不用,不用,像五弟妹说的,我正调理着呢,一两日就好了。」见攸宁仍然盯着自己,只好主动补充道,「到时一定去福寿堂请安。」 「再好不过。」攸宁端了茶。三夫人愿意拿小事磨烦,她也乐得奉陪,横竖法子多的是。 三夫人离开没多久,萧延晖来了,这次带了两本帐册,道:「请示过小叔了,他说往后我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带着帐册来请教小婶婶。」 这就是说,他连侄子的事都做了甩手掌柜的。什么人啊?攸宁暗里数落着萧拓,面上自是不能说他的不是,笑着说好。 . 下午,时渊准时来到萧府外院的花厅,略等了片刻,攸宁走进门来。 他连忙起身行礼,「在下见过……萧夫人。」语气涩涩的。 攸宁侧身还礼,微笑着请他落座,着意打量了一眼。他今年应该是二十二岁,样貌清隽,身形瘦削,眉眼间凝着些许忧郁。 时渊伤感地凝望着她。经年未见,她的美愈发夺人心魄,却愈发让他感觉可望不可及。 不,是真的遥不可及了。萧拓霸到手里的人,这一生是再不肯让她与别人有牵繫了。 茶点上来,攸宁客气地问道:「时大人莅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第124页 时渊打起精神来,和声道:「到底算得旧相识,你成婚时我却被琐事绊住了手脚,没能喝到喜酒。眼下得闲了,理应前来补上一份贺礼。」说着,命随行的小厮把带来的礼物交给她身侧的丫鬟。 「多谢。」 「客气什么?」时渊扯出温煦的笑容,摆出与她闲话家常的姿态,「过得还好么?」 「过得不错。」 时渊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而随意:「万一有不顺心的事,可千万要知会我们这些旧相识。不管他是谁,我们也会帮你撑腰。」 「多谢。」攸宁笑笑地缓缓颔首。给她撑腰?她在顾家的时候,如他一般交情的人,可没人关心过她的处境。 男子对有主的女子,敬而远之可以理解为仗义,维护女子名声的一种方式;也可以理解为务实,有主儿的东西,帮也得不到益处,何必费那份力。 相反,女子明明已经出嫁,还想给她撑腰,心思就如徐老太爷和徐少晖,前者要利用她膈应萧拓,后者才是真心实意。 「……」时渊看到她玩味的笑容,面颊就有些发烧了,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可是不那样说,又能说什么? 「令堂可好?」攸宁问他。 「挺好的。」太好了,好大发了,被他和姐姐气得不是哭天抹泪就是胸闷卧病。 「上次见到令堂,得是一两年前了。」攸宁温声道,「那次她恰好得空,教诲了我几句,让我离你远着些,千万不要对人说识得你。」 「……」时渊刚刚就纳闷儿,她怎么会主动找话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攸宁绽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我听了有些不高兴,问她怎么好端端地说这种话,又说从不以识得时家人为荣。」说到这儿,好奇地望住他,「你这次过来,令堂可知情?」 时渊颔首,轻声道:「知情。」母亲在自然是知情的,天没亮就跟父亲吵起来,惹得父亲当真发了通脾气才消停。 攸宁笑笑的,「这样的话,下次若是再见面,也不至于闹得不快了。」 时渊违心地道:「家母以前应该是受人怂恿,对你有所误会,早就改观了。」的确是改观了,从毒妇改观成毒辣而又会勾引男子了。 「那多好。」攸宁打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闲闲喝茶。时阁老不外乎是让儿子来套她的话,她倒要看看,此时此刻的时渊,还能怎么套她的话。 第52章 终得重逢的故人(1) 三更合一…… 时渊如坐针毡, 可实在是捨不得离开,见她一面,从来不是易事, 只得强撑着与她东拉西扯。 攸宁言漫不经心地应着。 手中的茶有些凉了, 攸宁也没吩咐人换新茶。时渊哪里不知,这是委婉逐客的意思。他强笑着起身道辞。 攸宁也没挽留, 「家中还有不少琐事,就不留时大人了。若是改日登门, 我请我们府上的大公子好生款待你。」 也就是说, 日后他便是能厚着脸皮再来, 她也不会再见他。时渊怀着满心的落寞离开, 回到府中。 时夫人听得儿子回来,立时寻到外院, 「见过那祸水了?」 时渊黑了脸,「您好歹也是高门贵妇,怎么能背地里这样说别人?」 时夫人冷笑道:「她不是祸水是什么?害得首辅发疯也罢了, 连你也为她任性胡闹。」 时渊坐到椅子上,又是疲惫又是不耐烦, 「这种话再不要乱说了。我钟情她是我的事, 她从不知情。你要是总这样辱没她的名声, 当心祸从口出。」 「要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也成, 你答应娶你表妹就成。」时夫人缓和了神色, 第一百零一次规劝他, 「那是我的娘家侄女, 最是知根知底。样貌虽然不是一等一的出众,但是恪守礼数,行事处处守着规矩, 待字闺中这些年,出二门的时候都少,性子不知多安分敦厚。……」 「安分敦厚?」时渊脸色更差,「不说话是闷葫芦,说话就是头倔驴,比起娶她,我宁可一脖子吊死!」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表妹?那你想娶什么样的?口蜜腹剑的笑面虎,还是最善勾引男子的?……」 「好了!」时渊按捺不住,霍然起身,瞪着母亲,「您也是女子,也该晓得女子处境诸多不易,怎么总是指桑骂槐地埋汰人?所谓安分敦厚的做派,是否包括这种坏毛病?人家根本看不上我,您总骂她做什么?您知不知道,首辅掌管着锦衣卫?知不知道就算在家也要防范隔墙有耳?这种话说多了,万一被首辅知晓,他是不是要发作您?」 时夫人震惊,「你、你是真的要造我的反啊你……」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我怎么会生了你们这样不成器的儿女?一个个的,只会给我添堵,让我没有安生日子……」 时渊拂袖而去,出门后才记起,这是自己的住处,脚步顿了顿,去了书房。 时阁老下衙之后,就一刻不耽误地回了家中。他没见时渊,见的是时渊的贴身小厮,也就是跟随时渊去萧府的小厮。 盘问半晌,时阁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明摆着,时渊白去了一趟,没被唐攸宁反过头来套话已是不易。 倒也不能怪时渊,只怪时夫人嘴欠,早先就把唐攸宁得罪苦了。 唐攸宁明知时家嫌弃自己的名声,还怎么可能把时渊当做寻常故交相待。
第125页 时阁老消化掉火气,亲自去告诉时渊:「眼下的事该告一段落了,想来你自己也明白。过一两日,就回翰林院当差吧。」 「我不可能娶那个倔驴似的表妹。」时渊道。 「……好。」时阁老知道,眼下对儿子只能好生安抚着,「过一年半载的,我们再谈你的婚事。」 时渊又道:「我要外放。哪怕做个七品县令,哪怕能赚到的功绩再小再少,也好过在翰林院游手好闲。翰林院学士最敬慕的人是萧兰业,怎么可能给我好的差事?」 时阁老想了想,嘆气道:「你也别着急,此事我们得从长计议。就算我有心,也得给你挑选地方不是?还要跟吏部、皇上斡旋。」 「我自己上摺子。」 「听我的,缓一阵再说,缓一两个月就成。」 时渊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时阁老回了内宅。 眼睛红红的时夫人正在生闷气。 「又怎么了?」时阁老蹙眉。每日回家来,对上的就是她的苦瓜脸,可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还不是你的好儿子,竟把我一通训斥。……」时夫人把被儿子顶撞的情形娓娓道来。 时阁老心说你活该,「你说话的确要注意些了。以前怎么能明打明地跟唐氏说,对外人不要说识得时家的人?她祖母在的时候,你不是经常去唐家么?」 「她祖母是个明白事理的,我当然要常来常往,她算什么?名满天下的毒妇、狐媚子罢了,只晓得算计勾引男人……」 「住嘴!」时阁老骤然寒了脸,走到她面前,抬手指着她鼻尖,「祸从口出。日后不论人前人后,你再这样口没遮拦,满口污言秽语,信不信我大耳瓜子抽你!?」 「……」时夫人呆愣片刻,失声痛哭。谁逮住她就训斥,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 福寿堂里,老夫人、攸宁、二夫人、四夫人欢欢喜喜地说笑着,在商量过几日举办宴请的事。 「难得阁老这一阵得空,跟五弟妹又是新婚,该请些通家之好过来热闹热闹。过了初十,阁老可就又要忙起来了。」二夫人道。 老夫人则笑眯眯地道:「延晖也不小了,该张罗亲事了,到时候你可要留心各家的闺秀,总不能等着人家闺秀那边过来提亲吧?」 二夫人更为欢喜,「母亲记挂着延晖,实在是他的福气。」又对四夫人、攸宁道,「两位弟妹到时候可也要帮我上心些。」 妯娌两个俱是笑着说好。 老夫人招手让攸宁坐到自己身边,「要是有为难之处,只管跟我们说。三个臭皮匠就顶个诸葛亮,何况我们可是四个人呢。」 攸宁感激地笑了笑,「等到宾客单子拟出来,您瞧着没问题,我也就该磨烦您跟二嫂、四嫂了。」 「这还有我的事儿啊?」四夫人笑道,「母亲跟二嫂最清楚,我是个凡事都用不上的,只会吃闲饭。」 「往后不准偷闲躲懒了。」老夫人笑道,「不指望你像攸宁这般干练,可终归是有自己的一份儿日子,总有一日,也要做人家的婆婆,你总不能只会给人立规矩,旁的事一问三不知。」 四夫人笑出声来,「我连给人立规矩都不会,母亲就没教过我们。」 其余的婆媳三个都随之笑起来。 说话间,萧拓、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相继过来请安,见婆媳几个如今相处的这样融洽,俱是喜闻乐见,唇角都噙着或深或浅的笑意。 四老爷更是难得地向老夫人请示:「难得我们兄弟几个凑齐了,手边都没别的事,母亲不如赏我们一餐饭,一些酒。」 「好啊,好啊。」老夫人当即颔首笑道,「我让厨房多加几道菜,你喜欢吃什么?」 「红烧狮子头。」四老爷即刻答道,「二哥喜欢吃红烧鱼,三哥喜欢吃烧明虾,老五小时候喜欢煎蒸黄鱼。」说着,视线友善地望向萧拓,「现在口味变了没?」 「没。」萧拓微笑着说。 「现在更好打发了,有的吃就行。」四老爷唇角的笑意略略加深了些。 萧拓笑着嗯了一声。 二夫人笑道:「瞧这哥儿几个,一个个的,除了老四,全爱吃鱼虾。」 「可不就是。」老夫人也笑了,视线瞥过萧拓,眼中闪过一丝感伤,「那就让厨房加这几道菜。」 攸宁捕捉到了老夫人的异样,猜不出是为了什么缘故。 就这样,除了三夫人,一家人在福寿堂里用饭。 兄弟四个和萧延晖坐一桌,推杯换盏。 婆媳四个坐一桌,言笑晏晏,用过饭,去了东次间说话。 男子那边并没贪杯的,点到为止,是以,得以与女眷一起向老夫人道辞。 二老爷、萧拓、三老爷都还有点事,去了外院。 攸宁离开的最迟,是老夫人特地留下她说了几句体己话之故。回往正房的路上,看到负手等在路旁的四老爷。 离得近了,攸宁脚步稍稍加快些,上前去见礼,「四哥这是——」 四老爷还礼之后,「有事求五弟妹帮忙。」 「哦?」攸宁道,「四哥说来听听。」 唇角的笑意没了,四老爷显得心事重重,「我想打发个人。」 「……?」攸宁用眼神表达情绪。对他,她的印象真好不到哪儿去,但也不恶劣,却坚信这人跟萧拓一样,说不准何时就会发疯的那种人。
第126页 「就是我房里的那个妾室。」四老爷垂了眼睑,藉此掩饰情绪,语声却有些迟疑了,「她……是樊姨奶奶安排进来的。」 攸宁想扶额,实在是不明白,樊姨奶奶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是妾,怎么还要给自己的儿子安排妾室? 四老爷再望向攸宁的时候,目光清明,难得的温煦柔和,「我想把她打发走。她出身寒门,孤苦无依,又是樊姨奶奶安排进来的,一切都是走个过场。五弟妹能否帮我向母亲禀明此事,安排她个过得去的去处?」 寥寥数语,交代清楚了那名女子的不易之处,更说清楚了与他有名无实。攸宁犹豫片刻,选择直言不讳地问道:「四哥让她离开,该不是为了给新人腾地儿吧?」 四老爷讶然挑眉,继而失笑,摇头,「没,没那个意思,五弟妹多虑了。」 「真的?」攸宁凝眸打量着他的表情。 「真的。」四老爷神色转为郑重,「莫须有的闲话,免不了,但我不会那么做。五弟妹只管放心。」 攸宁缓缓颔首,「我答应四哥。怎么个安排的法子?更名改姓,远赴别处另嫁他人,或是遵从她自己的意思,到别处给她谋个有长远进项的营生?」 四老爷眼中现出欣赏之色,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晚玉,对攸宁道:「前几日仔细问了她几句,她想先有个安身立命的营生,之后再随缘,随遇而安。我只能给她一笔银钱,旁的就要请母亲和五弟、五弟妹费心了。」 嗯,那是个聪慧的女子,他亦是行事有分寸的男子——既然要人离开,直接出面的事还是越少越好。 攸宁微笑,「应该不难。我请示过母亲之后,再知会阁老,请他找个管事,帮四哥善后。」 「多谢。」四老爷拱手一礼,要转身时却又微笑着看着攸宁,淡淡道,「老五如今大抵已不喜欢吃煎蒸黄鱼了。小时候他喜欢吃,是因为母亲拿手的只有一道煎蒸黄鱼,做给五弟吃的次数,算起来也不多。五弟从不挑剔什么,他小时候,不被挑剔就不错了。」 攸宁释然,屈膝行礼,「四哥要是不说,我真是没法子知晓这些。」 四老爷笑容更加温和,点了点头,转身去往外院。 「四哥。」攸宁忍不住唤住他。 「怎么?」 攸宁犹豫片刻,还是凝着他,道:「你总夜不归宿,娘听说之后担心得很,只是不便当面问你罢了。我不该说,却又不能不说,你好歹顾及一下四嫂,省得她被满肚子乱七八糟的人有事没事地奚落。」 这种事,老夫人和萧拓都没法儿说,总不能好端端地问四老爷,你不睡家里的时候都去干嘛了?是不是寻花问柳去了? 其次就是这人贼得很,攸宁的人手只能远远吊着,要是到他时时前去的宅院,他定然会有所察觉。 原本攸宁也没法儿说,但是他先为妾室的事有求于她,她不妨趁机提起,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一来一往,能够相互抹去不提。 四老爷愣了愣,逸出爽朗的笑,「我其实是酒鬼,不在家的时候,便是去找酒友彻夜畅饮,边喝边探讨些有的没的。」 攸宁一笑,「那就好。我存了些陈年美酒,万一哪日缺酒了,四哥只管找我,说一声就成。」有嗜好没事,有酒友也没事,那些都是真想戒就能戒的,不会切实地影响到四夫人。 四老爷哈哈地笑,说好,脚步轻快地去往外院,又在夜色中离开府邸。 攸宁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四老爷方才的神色绝不是作假;不管怎样,他是有意让房里真正的清净下来。 四夫人再怎样,就算对四老爷无甚期许,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也能过得更放心自在些。 再多的,可就真不是她该好奇、探究的了。 她吩咐晚玉:「等会儿你去四夫人房里一趟,把方才听闻如实复述给她。」 晚玉先将荷包递给她,才称是而去。 回到房里,攸宁打开荷包看了看,见里面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处境较贫寒的百姓,三二两银钱就能过活几个月,五千两对于四房妾室来说,这数目算得妥当,再多了,容易叫人起妄念。 而且,四老爷表明的根本意思是,把这五千两的大头转换为一个长久的稳定的营生,足见思虑周全。 翌日,攸宁就此事特地与老夫人商量了一番,得到老夫人的满口贊同之后,知会了景竹,让他酌情从速安排下去。 当日下午,婆媳两个以恶疾之由把四房妾室移出府去,至于人到底去了何处,不关心的居多,关心的也探究不到下落。 在房里给老夫人做衣服的四夫人闻讯,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那个可怜的女子摆着是有些膈应,另寻去处的确是最好。 至于其他……还不是和以前一样,两相里相看生厌罢了。 三夫人听说之后,险些被针刺到手。 四房的妾室被移走了,那她跟前儿这两个碍眼的呢?能不能也效法为之? 唐攸宁和老夫人为何留意并促成了这件事? 总不能是四老爷喝多了要她们成全的吧?怎么可能? 四房成婚至今就没和睦过。 那么,她真要快些「好起来」,按时去给老夫人晨昏定省,不然,怎么能打听出些蛛丝马迹?
第127页 前思后想了一阵,她终于开始怨怪始作俑者。 要不是樊姨奶奶,三老爷怎么会迎那两房妾室进门?你樊氏自己是妾室也就罢了,做什么还要你自己的儿子左拥右抱?又凭什么让我长年累月地被膈应着?打的什么算盘?是用她们跟我示威呢,还是妄想用她们对我釜底抽薪? . 攸宁得了闲,一面摆棋局一面梳理这几日得到的各路消息。 顾泽按部就班地做着该做的事,已将顾芳菲安置到了一个寺规森严的寺庙,且捎带手把唐盈也捎进去了,令其落髮为尼; 次子的归处也已寻到,父子两个促膝长谈了大半日,事情在家中便定了下来,待得休沐日,就做些场面功夫,送次子离开; 夏家一家,除了夏自安,全被他软禁起来,要么不见天日没皮没脸地活着,要么就全然崩溃地自尽而亡。他都乐于见到。 顾泽做这些,已不仅仅是担心她不满意,更有着对继室、夏家透骨的痛恨。 他不想成为遗憾的遗憾发生了,明白时已晚,他没可能谢罪以示天下,只好从别的地方宣洩火气。 男人么,比起别的孩子,对第一个孩子的感情总是更复杂深厚些。 那承载的是他第一次为人父的莫大的喜悦,和对那孩子随之而生的诸多期许。 较之寻常的士大夫,顾泽其实算得很自律的人,不贪恋女色,一生也不过髮妻、继室两个女子。 他的髮妻,听顾家的老人儿说是冰雪聪明的人。攸宁相信,亦相信顾文季有些过人之处就是秉承于生母。 那个年轻人,除了在唐盈的事情上犯浑,做了种种混帐事,一些事情上的精明睿智隐忍,几乎要胜过他父亲,最起码,可以胜过同年龄段的顾泽。 那样一个长子,在顾泽眼里必然是极为出色的,曾对他寄予很高的期许,也曾因他的病倒伤心欲绝,可又能怎样?人到中年,只能选择承受、面对。 忽然知晓那个出色的儿子命丧于继室及其娘家的算计,他怎能不恨得发狂。 幸亏他是个文人,要是个行伍之人,以他那性子,必然要夏家一两个当场血溅三尺。 其次就是徐家。 如徐少晖所料,徐老太爷发作了他一番,生了大半日的闷气,便因没得选择而选择理智面对,让儿子儿媳与孙儿商量安排诸事,言明不要出错,以免惹到那个小煞星。 煞星指的自然是攸宁。 林陌大抵四月十二三率兵回到京城。钟离远大约也在这前后抵达京城。 ——旁的事情也罢了,只这两件事,攸宁每每念及,心头便是忍不住地一阵翻涌。 林陌回来之后,翻案的事情便可开始进行。那个人……当初林夫人一门心思嫁给他的时候,攸宁并不能全然认可,但也只是寻了个机会适度地提醒了几句,问真的不能再观望一两年了么? 林夫人的笑容灿烂又坚定,说我不能等了,要是当真看错了人,我认,你不要为我担心。 攸宁只能由衷祝福,再多说,连同窗之谊都要受影响。 而钟离远来到京城,对她意味的,则是结束长达数年的相隔千里,终于得以再聚。 不知道先生如今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他有没有被病痛折磨得容颜与心性改变。 更不知道,他那阳光一般的笑容,是否还如往昔。 改变是必然的。 换了谁是他,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年清风朗月的少年郎? 遐思间,齐贵家的派了一名小丫鬟过来。 小丫鬟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生得白皙清丽,捧着托盘的一双小手白白嫩嫩,行礼时亦无一丝差错:「厨房里做了几色点心,请夫人看看品相如何,能否待客。」 指的是初九宴请当日的点心,齐贵家的担心厨房服侍不周,先讨个准话。 攸宁忙让晚玉接了她手里的托盘,抓了把窝丝糖赏了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谢赏后道:「奴婢六岁了,叫清竹。」声音稚嫩,但很是动听。 攸宁笑容更为柔和,「何时进府来当差的?」 清竹答道:「二月里通过牙行来府里当差的。」 「怎么去了灶上?」 「奴婢的母亲是厨娘,走得早,所以奴婢喜欢做菜,愿意在厨房当差,用心学些东西。」 口齿伶俐,说话很有条理。攸宁看着眼前这小小的孩子,想到了另一个小孩子,无声地嘆了一口气,又赏了清竹一个八分的银锞子、一把铜钱,「铜钱用来买零嘴儿,银锞子要收好。」 清竹目露感激,便要跪下磕头。小丫鬟、粗使的婆子,寻常是很难得到银锞子的打赏。 攸宁示意晚玉拦下了她,笑道:「点心我得慢慢尝,明日再跟齐贵家的说结果。回去当差吧。」 「嗯!多谢夫人!」清竹端端正正地行礼,脚步如常地离开。 晚玉嘆了口气,「这孩子,很是招人喜欢。」 「聪明,偏生命不好。」攸宁也嘆了口气,「我记得,是被他爹通过牙行卖进府里来的?」 「是呢,赶上那时候的管事做事不大厚道,清竹只卖了七两银子……」晚玉觉着这话题有些丧气,主要是说再多也没用,强哄着攸宁去了后花园,「宴请当日,别人罢了,闺秀却是一定会来逛逛园子,您好歹做到心里有数,而不亲眼看过,总归是不足以放心。」
第128页 攸宁失笑,「打量我不知道?不过是变着法子要我走动。」 晚玉笑而不语。 . 四老爷抽空到了樊姨奶奶房里一趟。 樊姨奶奶上火是真,也的确是有一两日不舒坦,眼下已经好端端的了,只是情绪特别低落而已。见到四老爷,她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樊家那边不肯帮我了,你到底有没有尽力说清楚原委?还有妾室的事,怎么就让老夫人和唐氏打发出去了?」 四老爷面色冷峻,目光漠然,「打发妾室,只要正妻同意,怎么就不能打发了?」 「她好端端的怎么就容不下妾室了?还不是瞧着唐氏得势……」 四老爷打断她,语声冷冷的:「您所说的,是我的五弟妹,你要称一声五夫人。」 樊氏瞠目结舌,「你……你这是……」脑筋稍一转就明白过来,「打发妾室根本就是你的主意!」 「只能是我或我媳妇儿有主张在先,老夫人和五弟妹才会斟酌,才会成全。」四老爷的笑容显得有些刻薄,「真不容易,您总算是想通了。」 「你这是在打我的脸么?在嫌弃我的身份么?」樊氏嘴唇哆嗦着问道。 「没有,怎么可能。」四老爷神色恢復了冷峻淡漠,语声则有些失落、无力,「我就是思来想去,也不明白您是什么居心。给我跟三哥安排妾室?怎么想的呢?妻妾凑到一块儿,不是争宠,就是妾室被正室整治死——您该不会以为谁都是老夫人吧?她多少年了,压根儿就没把您放眼里,对我们兄弟却从不苛刻,更不曾给过脸色。」 樊氏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到头来,两个亲生儿子都对她满腹怨言,却对老夫人感恩戴德…… 四老爷继续道:「要说过得最不容易的,也只有老五了。自个儿的娘那些年患了心疾,怨气全撒在他头上了。 「到了宫变、皇上夺位前后,老太爷又左一出右一出的,绞尽脑汁地给他使绊子。 「您别把他当正室生的嫡子,只当首辅看,他亏待过家里哪一个? 「爹娘都不省心,您这位姨娘再到姨奶奶的人,鸠占鹊巢,也变着法儿地给他添堵。 「我要是他,早疯了。 「眼下人有了贤内助,也摆明了是治得住您,咱就消停了吧,成么?」 似曾相识的态度,仿若听闻过的言语,再一次经歷,樊氏已没了被事实打垮的崩溃,只有愤怒,这倒让她的脑筋转得更快,「你明面上是帮我去樊家,实则是料定我会吃亏,不然根本不会走那一趟!」 四老爷默认,又道:「樊夫人有自己的儿孙,自己和儿媳妇身边都有妾室,她不可能把妾室当回事,不然门风不就歪了?您兄长总觉着他亏欠您良多,所以不管什么事都想让你如愿,哪怕为难,也会勉为其难。日后好了,您和他们都能松一口气了,正如萧府各个房头。」 樊氏胸腔里似被突然塞满了棉花,堵得她几乎窒息,过了好一阵她才透过气来,「你到底为何要把妾室打发走?」 比起三老爷,四老爷的言辞直接到了无情的地步:「我不想要妾室,不想要庶出的子女。」 樊氏深深地唿吸着,「既然如此,为何当初不言明?」 四老爷换了个闲散的坐姿,目露讥诮:「您三下两下就跟老太爷说定了,我跟老太爷说不想纳妾,他说不行,那会儿老夫人又称病不见人,我还能怎么着?总不能跟您商量请您收回成命吧?」 也就是说,他压根儿不认可她为他张罗什么事,甚至觉得她多事,所以,即便始作俑者是她,他也只听老太爷、老夫人的安排…… 太恐怖了。 她的两个儿子,太可怕了。 她多年忙忙碌碌只为他们,他们非但一点感激也无,反倒诸多反感牴触甚至嫌恶。 樊氏定定地凝望着四老爷,语声轻飘飘的,「那你隔三差五留宿外面是怎么回事?看中的到底是怎样的人?」 「没有。您多虑了。」 樊氏却嘆息道:「外室还不如妾,你可想好了,若稍稍上得了台面,便将人迎进门来吧。」 「……」四老爷望着樊氏,满目失望。 生母分明是笃定他在外花天酒地,养了外室。 而妻子听三夫人胡说八道时,直接就给了人一巴掌;刚进门的五弟妹听他解释后便只有心安愉悦。 她们反倒比生母更观察入微,愿意相信他。虽然,妻子也只是相信,但那也就够了。 「没有劳什子的外室,我娶了谁就会跟谁携手白头,除非她实在觉着委屈,实在与我过不下去。」四老爷语声沉冷,「您那些不必要的心思,此刻起,可以收起来了。要不然,您就真得搅和得我跟三哥永无宁日了。」 樊氏身形一震,惊诧地望着四老爷。 四老爷坦然回视,目光隐忍,又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暴躁凌厉。 怀疑他养外室? 他又没疯。 自己是庶子,怎么可能还愿意找妾室,外室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不过是与三哥一样,在父亲生母与萧拓之间反覆犹豫,不知如何是好罢了。 说实在的,有些内宅女子的盘算,在男子看来总是荒唐可笑,可偏偏她们能摆出好些道道儿,让他们无话可说甚至无法阻止,能斡旋的余地便也有限。
第129页 他和三哥就是这样过了这些年,太多时候都尴尬得无所适从,然而生母却引以为傲,甚至于三哥的髮妻亦如此。 要命。 他早就快郁闷死了,幸好有些人郁闷了会借酒消愁,他就是其中一个。 眼下,还真是实打实的酒鬼了。 手握着酒杯时特别稳,换了笔桿刀剑,就不那么稳了。 酒鬼么,通常脾气也不大好,何况他脾气本来就不大好,这几年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说话的时候不噎人的时候总是比较少。 烦躁苦闷的日子里,经常萦绕于心的,不过是与妻子的隔阂,和自己能否走出现今的处境。 单说处境,想走出也不难,萧拓给他和三哥摆出过好几条道儿。 只是,他们不能接受。怕接受之后,反被生母与樊家拿捏,甚至于,被父亲出手阻断。 萧拓说不会,没事。 可他们……已不想让相伴亦是看着长大的老五为难。 偶尔想想,欣慰亦心酸,在外的老五,简直是个不能招惹的魔头,而在家里,他简直有着不可思议的宽厚良善。 . 萧拓上午去了宫里,为了诸多将领的安置与皇帝、时阁老磨烦了一个多时辰,结果还好,桩桩件件皆如他所愿。 时阁老脸色非常难看。 萧拓不动声色。 皇帝亦是不动声色,摆手遣了时阁老,对萧拓道:「看厌了御书房这些陈设,阁老与朕去外面走走,大事小情的,边走边说。」 萧拓称是。 君臣二人离开御书房,漫步在如画的宫苑春景之中。 「过一两日,钟离远就到京城了。」皇帝说。 「有耳闻。」萧拓道。本该乘坐马车缓行的,可是钟离不耐烦,要策马而归。 也不知他是真的不顾自身安危,还是想早一日见到攸宁。 她于他,是不可捉摸千娇百媚的妻,于钟离,却只是个懵懂莽撞任性的孩子。 思及这些,萧拓一笑,暗嘆这人世间的情缘总不乏离奇的。 「你想为钟离翻案,唐攸宁亦如此,你可知晓?」 萧拓微微颔首,「知晓,且一向认可。」 「这件事,到底是你一直甘愿隐忍搁置,还是另有考量?」皇帝问道。 「都有。」在皇帝面前,萧拓说任何一句话都有所保留。 皇帝又道:「时阁老是我亲舅舅的堂弟。」 萧拓语声平静得近乎冷酷:「臣知道,这种人,该容情时则容情,反之,格杀勿论。」 「什么又叫做该容情时则容情?」 萧拓道:「譬如,帝王、首辅都不愿意认真追究罪责的年月,也就由着他在官场颠倒黑白。」 「因何有那等年月?」皇帝问道。 「臣以为,构陷人的人,最好的下场,还是该让当初被他构陷的人瞧着他不得善终为好。」 皇帝凝了萧拓一眼,衣袂在春末的风中微扬,绝美的面容上现出些许笑意,「但愿你能心想事成。」 「天理昭昭。」萧拓说。 「你可以回府了,劳烦你替我传句话,让你家夫人明日未时到御书房说话。」 萧拓剑眉微扬,没应声。 第53章 终得重逢的故人(2) 三更合一…… 皇帝瞧着他那个样子, 又气又笑。 已经忘记具体哪一年相识的,只记得那时年岁还小,家族仍在。 他年长她两岁, 昔年皓月般的少年郎一路走来, 成了机关算尽、高深莫测又脾性阴晴不定的大男人。 好说话的时候,助她促成的军国之事, 顺遂得让她心花怒放。 难相与的时候,没一件事让人顺心, 但或许是过于熟稔, 他的脾气、手段落在她眼里, 就莫名觉得他像个大孩子, 跟庙堂更跟自己置气——邪火发完了,还要收拾自己一手弄出来的烂摊子, 也不知道他图什么。所幸官场不是清明的局面,很多事绕个弯儿处理也有好处。 但今年的桩桩件件,他可不是跟谁置气。 「没有人会难为她。」皇帝道, 「你总不能让我专程出宫去见她吧?」 萧拓这才应声称是。 . 用过午膳,攸宁没睡午觉, 来到静园。 陶师傅陪她漫步在园中, 依着她的意思, 没打唿哨唤初六、十九。 走了一阵, 十九跑出竹林, 撒着欢儿地跑到攸宁跟前, 摇头摆尾的要抱。 攸宁笑着把它抱起来, 掂了掂,「这小子又胖了,真是一天一个样儿。」 「能吃能睡能折腾, 可不就长得快。」陶师傅笑得眯起了眼睛,「初六这么大的时候,情形就稍微差一些。」 「那个虎孩子,那会儿光顾着长心眼儿了吧?」 陶师傅哈哈地笑,「应该是,蔫儿坏蔫儿坏的。」私心里,他真是特别喜欢跟萧拓、攸宁谈论两个小老虎,因为他们是打心底把它们当小孩儿,让他这每日照顾着的人听了特别熨帖。 「阁老总说初六傻。」攸宁把玩着十九的爪子,有点儿郁闷。 陶师傅又笑,「初六又没长辈带着,无师自通,还想怎么着啊?阁老最爱正话反说。」 「是吧?数他说话招人嫌。」语声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语声: 「说谁呢这是?」 攸宁转身,笑望着萧拓,一点儿心虚都没有,「说你呢。」
第130页 萧拓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抬手就给了她一记凿栗,「我名声本来就差,你还雪上加霜。」 陶师傅又是一通笑,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十九的小身子往上蹭了蹭,犹豫一下,一双前臂勾住攸宁肩头。 「真邪了,这个也更喜欢你。」萧拓咕哝着,拍了拍十九圆圆的头,「你更没良心。」 十九茫然地歪头瞧他,前臂收紧,索性搂住攸宁的颈子。 「德行。」萧拓莞尔。 攸宁笑得开怀,用力揉了揉十九暖烘烘毛茸茸的背,「咱不理他。」 三个正笑闹着,初六闻声而来,匆匆地用庞大的身形拐了萧拓一下,便跑到攸宁跟前立起来,大大的圆圆的爪子落在她肩头,下一刻就用右爪扒拉十九。 十九扭头,对着初六呲牙,偏偏那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 初六的前爪就摁倒了十九小小的虎脸上。 十九用力扭头挣脱,搂紧了攸宁,哼哼唧唧地撒娇。 攸宁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的这个分明是吃醋了,不喜欢她抱着十九,小的这个又实在是该宠着些。 她只好揉着初六的头,柔声哄劝。 萧拓笑微微地看着,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思。 初六身形落地,围着攸宁和十九打转儿,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而有些兴致勃勃的。 攸宁瞧着不对,「虎孩子,是不是憋坏呢?」正说着,初六身形轻灵地立起来,与此同时,前爪轻轻巧巧地把十九挥出了她臂弯。 十九往地上落去。 「诶……」她懵住,只下意识地张着手去接十九,初六则已搂住她。 萧拓手快,稳稳地接住了十九,看着妻子张着手、一脸茫然的样子维持了两息的工夫,开怀大笑。 十九也有点儿懵,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怎么忽然就换了人,缓了片刻才回过味儿来,开始对着初六一通发狠。 攸宁回过神来,啼笑皆非地搂住初六,「你啊……」 初六不管大笑的,更不理冲着自己吼的,亲昵地和她贴了贴脸。 「没事,真掉下去也摔不着。」萧拓笑着宽慰攸宁,「小哥儿俩经常这样,也就得摔打着长大。」 「瞧着总归是不落忍。」攸宁探手去摸十九。 初六的大爪子适时探出,按住她的手,往回勾。 十九隐约明白初六的意思,探出小身子,挥舞着小爪子去打那只总揍它的大爪子。 夫妻两个笑得打跌。 「真是开心果。」萧拓笑着摸摸两个小子的脑瓜,又拍了拍攸宁的肩臂。 三个都是他的开心果。 嬉闹了好一阵子,萧拓带身边三个去了初六最喜欢的碧水湖畔。 虎一般都善游水,初六和十九亦然,天气稍稍暖和了,就没事往水里扎,大的是能尽兴地游几个来回,小的只能在浅水区扑腾。 两个小傢伙去玩儿水了,萧拓与攸宁在湖畔的长椅上落座,闲闲说话。 听得皇帝明日要见自己,攸宁反应平淡,「还好,明日下午没有应承,不然少不得爽约。」 萧拓十分自然地展臂揽住她,「跟魏凡和一些宫人打过招唿了,不至于累着。」 「嗯。」攸宁对他一笑。 夫妻两个盘桓到未时,分头回了外院和内宅。 攸宁没什么事,仍如以往,一面摆出一局棋琢磨,一面听三个大丫鬟闲聊。 四老爷来了。 攸宁扬了扬眉,转到厅堂相见。 四老爷神色如常,几乎是吝啬地扯出一抹笑,「听闻家里要举办宴请,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原来是过来还人情。攸宁暗暗松了一口气,先前还真有些担心这位爷又有事找她——比如,把小妾送走,他反悔了。想了想,她坦诚地道:「章程我都晓得,下人应该也管束得住,只是戏班子、说书先生、琴师这些摸不着门道,就像娘喜欢的戏班子、名角儿,不是我这边的人熟识的。」 梨园行里混出头的班子,平时经常会拨出人去富贵门庭唱堂会,而且他们更重承诺,轻易不会爽约于人,这就需要有心邀请的门第至少五天前就去打好招唿。不是难事,但若有捷径,她也乐得接受。 四老爷闻言,笑容深了些许,「那些我倒是能帮上忙,母亲喜欢的班子、名角儿,我通过友人打过交道。这样,你把这事儿交给我,我差遣人去给你打声招唿。」顿了顿,又问,「以前从没接触过这些?」 攸宁微笑着嗯了一声,之后瞧着他,「四哥,这事儿吧,你应该让四嫂过来跟我说。打个招唿而已,我派人顶着四哥四嫂的名头去找那家戏班子,结果是一样的。」 四老爷敛目斟酌片刻,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道:「那成,等会儿我去跟老五说一声。」 「……」他是真聪明,当下就能举一反三,想到了另一种有异当下但仍能帮到她的方式。攸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怎么?」四老爷本想告辞了,见她的样子有点儿奇怪,不免问一句。 「……」攸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也就是四嫂,要是换个河东狮,你们怕是要打得把房拆了吧?」你当大男人没事儿,想尽法子地把媳妇儿晾一边儿是怎么回事? 四老爷默了会儿,没撑住,逸出愉快的笑声。他跟妻子掐架?他倒是想。
第131页 「你去跟四嫂说,我要四嫂帮我。」攸宁仍是面无表情,但是语声温和,「这该是我们妯娌之间的事儿,我不准你掺和。」有些事情是例外,内宅外院的人可以合力,但眼前这件事不成,最起码,她觉得四夫人受到了四老爷无意中的怠慢——她看不得印象不错的女子吃亏。 四老爷哈哈地笑着,说好,我去找你四嫂。 「这还差不多。」攸宁也笑了,就觉得这人应该是没什么不好的,应该只是跟四夫人有需要化解的误会、心结。 「我也不是想绕过她,主要是她也不懂这些,跟你说就是几句话的事儿,跟她得扯半天。」不自觉的,他解释的话就说出了口。 「眼下不懂其实不算什么,但就像娘说的,四嫂过些年总要理事的,除了中馈这些,谁不都得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攸宁的笑容更为友善,「多说说话怕什么?四哥又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好些最会说话的人,有时候才会惜字如金,我晓得的。」 一本正经地睁着大眼睛给他戴高帽子。四老爷又一阵笑,说好,听你的。 送走四老爷,攸宁噙着笑回到宴息室。四老爷总不会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儿,甚至于是言出必行的做派,这一次的事情,夫妻两个应该能好好儿地掰扯明白,达成合力帮她的局面。 对于四房夫妻情分有无益处,她不敢说,但起码目的达到了:往后四老爷再做什么事的时候,便会想到要不要请妻子帮自己出面。 同一时刻,三老爷正在房里,对三夫人道:「家里要办宴请,你怎么也不去找五弟妹,帮她分担些事情?」 要她帮唐攸宁?她又没疯,巴不得唐攸宁把宴请办得一塌煳涂出尽笑话呢。三夫人腹诽着,敛目做着手里的针线,「五弟妹要我给老夫人做夏衣,我怎么敢耽搁?」 三老爷凝着她,面色转冷,却已连提点规劝的话都懒得说。 「说起来,」三夫人说起心头最重的那件事,「四房的妾室怎么被打发走了?怎么会忽然得了恶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三老爷语声刻板。 「那,」三夫人这才望向他,神色温柔,「我们房里也有两个妾室,要不要趁这机会一併打发了?」 三老爷耐着性子问她:「怎么个打发的法子?」 三夫人心头一喜,以为他是无所谓,笑道:「那还不简单,发卖了,挪到庄子上,甚至赏了人,都可以的。」 「……」 她知不知道,所谓发卖、赏人,对女子意味着的是怎样悽惨的处境? 两个妾室又不是自己哭着喊着到他跟前儿的,凭什么要因为他受尽苦楚? 「不行?」三夫人见他不语,讶然道,「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法子?」 「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三老爷忍着气,喝了一口茶,「你要是想不出好法子,那这事儿就不用再提了。另外,别拿她们撒气,当心你自己的算盘没打好,倒被婆家安排个善妒的罪名。」 「……」三夫人愣怔半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三老爷也没甩手走人,就看着她哭。 这会儿,四老爷回到了房里。 四夫人正在给老夫人做马面裙,见到他,很是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仿佛他回来得很不应该似的。四老爷忍着没呛回去,自顾自坐到炕几另一侧,「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 「说来听听。」四夫人兴致缺缺的样子。 四老爷把心思照实说了,「……打发妾室的事,五弟妹二话不说就帮忙促成了,我们必须承情,有机会就回报点滴。」 四夫人停了针线,「说的是。」 四老爷又五分真五分假地道:「我打听过了,五弟妹还没找到合适的戏班子,这些我倒是清楚,回头你跟五弟妹说一声,也能顺道听听这种事是怎么个章程。」 四夫人先是轻轻地点头,又奇怪地转头望着他,「你跟谁打听的?阁老都不会干涉五弟妹的事,你瞎打听什么?」 四老爷干咳一声,「没有,我当面问的五弟妹。」 「哦。」四夫人的问题还没完,「你怎么会清楚那些事?」 四老爷解释道,「交好的人有喜欢听戏的,我们房里的大管事也是戏迷。」 四夫人又「哦」了一声,心念数转,忽然绽出明艷的笑容,「你是不是去找五弟妹,碰了软钉子?」 「……嗯。」 四夫人笑出声来。 四老爷斜睨着她,过了会儿,也笑了,「不管为什么,五弟妹倒是真向着你。」 「是啊,有了个小靠山,心里又踏实了几分。」四夫人继续穿针引线。 丫鬟奉上热茶,四老爷端茶在手,慢悠悠地品着,跟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 翌日,攸宁照着皇帝的吩咐,掐算着时间离府进宫。 大总管魏凡早早地等在宫门口,这是他请示过皇帝并得到允许的。 有他引路,攸宁一路自是畅行无阻。 魏凡可以放缓了步调,笑笑地与攸宁扯闲篇儿,先是谈论宫里的花卉景致,之后便是萧拓的一些掌故。 他言辞诙谐,攸宁听着有趣,少不得适时地搭腔或是提问,不知不觉就到了御书房外。 魏凡道:「萧夫人稍等。」语毕放轻脚步,走进御书房,片刻后折回来,打着帘子轻声道,「夫人请,皇上等着您呢。」
第132页 攸宁欠了欠身,缓步走进御书房。 室内只有皇帝一人。她斜身坐在书案后宽大的座椅上,面前一杯茶。 攸宁款步上前,行礼问安。 「免礼。」皇帝指了指攸宁近前专设的茶几座椅,「坐下说话。」 攸宁称是,依言落座。 「听杨锦瑟说,你应该与阁老一样,喜欢庐山云雾。」 攸宁道:「家师喜欢,臣妇便也跟着喝了这些年。」 「这茶有什么好?」 「世人常以六绝贊庐山云雾,公认的好处是条索粗壮、青翠多毫,且汤色明亮、叶嫩匀齐,再就是香凛持久,醇厚味甘。」攸宁温然道,「好处已被前人说尽,臣妇再说不出旁的。」 「的确,我们说的话,都是前人说过的;在走的路,兴许亦是前人走过的。大同小异罢了。」皇帝笑了笑,端起茶来,示意攸宁,「命人特地给你备的,尝尝如何。」 「是。」 茶自然是极好的,掀开盖碗,茶香延逸而出。攸宁眉眼舒展开来。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攸宁。 攸宁嫁进顾家之前,皇帝召她进宫。 那时候她心绪恶劣,只是唐家嫡女,而非闻名于世的小笑面虎,到了御前,亦是分外冷淡的神色。 皇帝问她,想不想解燃眉之急。 攸宁说没有燃眉之急。 皇帝赐座赐茶点,说你用一盏茶,再思量一番。 攸宁说谢皇上隆恩,臣女不渴。 ……半个来时辰,一直就是这噎死人不偿命的德行。 末了皇帝说那你就嫁进顾家好了,好歹是个聪明的,总不会被顾家人委屈了去。 攸宁说背不住。 皇帝服气了,说唐小姐慢走,朕就不送了。 攸宁对皇室有敌意,有怨憎,皇帝心知肚明,那些都是必然的。她只是从没见过那样难相与的性子,不知畏惧为何物,明目张胆地跟她唱有恃无恐那一出。 三年多时光匆匆而逝,彼时的女孩成了大周第一贵妇,应承人已惯于和颜悦色。 皇帝放下茶盏,明眸中有些许笑意,和些许怅然,「说起来,朕看中的好苗子,都不肯为我效力。」 「那可真是一桩憾事。」攸宁应道。 「你我就不说了,林夫人也不肯。」皇帝道,「听说你们一直走动着。」 「是。」 「那个一根儿筋的孩子。」皇帝扶了扶额,「想必当初你也曾婉言规劝,让她不要心急,可你看看,她宁可被打个半死,也不肯缓一两年。」 攸宁听着这话锋不对,「皇上是指济宁侯不可靠?」说到这儿,又记起萧拓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知道些什么?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呢?」皇帝望着攸宁,唇角微微扬了扬。 攸宁抿了抿唇,「对于济宁侯,臣妇还没留意过他是否有伤害髮妻的行径。」 「嗯,只顾着跟他一起赚钱了。」皇帝打趣她。 攸宁神色诚恳地睁眼说瞎话,「没有的事。」 皇帝微笑,「幸亏兰业也是这个德行,要不然,不出三天,你们俩就得有一个被气得晕头转向。」 攸宁随之微笑。 「瞧着你的性子着实变了不少,倒是能与我说说话了。」 「是皇上纡尊降贵,给臣妇体面罢了。」攸宁的意思是,你以前那德行也不怎么样。 皇帝哪里听不出她的话音儿,面上逸出绝美的笑靥。她是得承认,私下里,有时候脾气很不错了,大概也是被徐老太爷之流骂习惯了,性子的稜角都柔和了些。 她移步到棋桌前,打手势唤攸宁,「过来,好歹找个磨工夫的事由。」 攸宁称是。 座子打好,皇帝手中的黑子、攸宁手中的白子相继落下。 「不用让着我。」皇帝说。 攸宁委婉地道:「臣妇棋艺没准成。」不让着你?万一你是个臭棋篓子,我总不能让你输得太难看吧? 皇帝牵了牵唇,「这一阵过得还好么?」 「很好。」攸宁道,「臣妇的婆婆妯娌待我都很好。」 「把那个樊氏收拾服帖了?」 「樊氏这一阵不舒坦,在房里将养。」攸宁说话有保留余地的习惯,「日后如何,臣妇不敢断言。」 「樊氏不知轻重的年月很久了,有没有人在明面上抬举过她?」 「没有。」攸宁回道,「臣妇不曾听说。」 皇帝睨着她,「合着又是两眼一抹黑地嫁了?」 攸宁笑着称是,点头。 皇帝瞧着她的样子,明明心思千迴百转,面上却像个好乖的孩子,也不自觉地笑了,「有没有想问我的?」 攸宁思忖后问道:「按理说,樊氏经常抛头露面,就差以平妻的身份自居了,官宦间怎么会没人说闲话,齐齐当哑巴?」这情形她一直觉得有些怪异,只想得到是人们畏惧萧拓的权势。 「萧兰业人缘儿好,早些年就有人帮他堵住了悠悠之口。」皇帝缓声道,「说起来是前朝的事儿了,你可曾听说过长平公主?」 攸宁颔首,「听说过,和亲的那位?」 「对。」皇帝道,「得是十来年前了,一次宫宴上,有位命妇的夫家与萧兰业不对付,找机会当众说起了萧府妻妾不分的事儿。 「长平当即命人掌嘴,随后又指摘出了那人的诸多过错。那时我们那个好皇帝喝醉了,下旨赐死。还行,不管如何,他总算办过人事儿。从那之后,萧府的事,几乎成了禁忌。」
第133页 攸宁心生笑意,警惕却是一分不减。 「一晃就是这么多年,长平在属国已是儿女双全。她是男孩子的心性,一向很欣赏兰业,恨不得跟他拜把子。」 攸宁又笑。 「别的女子就不似长平,动辄做煳涂事。」皇帝念及时大小姐,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越是所谓痴情人,越容易做混帐事,你到别家赴宴要当心,不定哪个想害你。」她早已到了漠视人命的地步,但眼前人要是出了岔子,就比较要命了。 攸宁道谢。 「钟离远就要到京城了。」皇帝终于切入正题,「你一定盼着他翻案昭雪,甚至做了准备。」 攸宁道:「臣妇怎么敢染指朝堂的事。」 皇帝瞭然地笑了笑,「跟我不用打那些官腔。」 攸宁只是笑。 皇帝道:「我也看得出,这件事,是你我不需谈的条件。就算你肯,钟离也不肯。」 攸宁看着棋局,指间棋子缓缓落下。 「我只是想,来日你若如愿了,能否公允地看待我,看待朝廷。」 居然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攸宁想,吃错药了吧? 「日后遇到什么不能解的疑问,或许我能帮你,你随时可以递牌子进宫。」皇帝一面斟酌棋局走势,一面道,「我身边也没几个能畅所欲言的人,你既然性子变了,进宫来说说话也好。」 攸宁称是。皇帝又何尝不是有了很大的转变,还成功的让她云里雾里了一回,话中玄机,要等时机。 棋局走到后半段,皇帝默算了一番,放下棋子,「我输了。」 攸宁起身告退。 皇帝唤来魏凡,让他给攸宁备了一顶小轿,送到萧府的马车前。 总体来说,这次进宫还算愉快。回到府中,攸宁换过衣服,便赶去福寿堂,让老夫人心安。 . 下午,萧拓去看了看阿悦。 等着某个心肠冷酷的人主动去看阿悦,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他喜欢那孩子,也着实记挂着,只要得空就去看看。 攸宁没能一道前去,阿悦起先有点儿失落,听他说她姐姐去宫里跟皇上说话,便完全理解了,小手握着他两根手指,带他去看招财、旺家。 小奶猫和鹦鹉同在一屋檐下,乐子也多的是,萧拓听阿悦给自己讲了不少。 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下午,萧拓允诺得空了再来,策马回往府中。 路上,向松满脸喜色地迎上来,微声道:「钟离将军回来了,在竹园。」 萧拓立刻拨转马头。 暮光之中,马蹄声飒沓,渐行渐远。 . 城南竹园。 书房院的小花厅,居中的案上摆着几色佳肴,一壶陈酿。 钟离远看过,满意地一笑,继而转到廊间,等待至交前来。 萧拓步履匆匆,望见故人,身形一僵,难以掩饰目光中的惊痛。 分别前,钟离远丰神俊朗,风采照人,他此刻所见到的人,却如同病痛缠身的羸弱书生,消瘦苍白之至。 钟离远笑若春风,「这是什么眼神儿?不认得了?」 「一别数年,忘了你又怎样?」萧拓恢復如常,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钟离远的肩,「回来就好。」 「拍死我了你。」钟离远笑意更浓,捶了萧拓一拳,「走,好好儿喝几杯。」 「好!」 进门落座后,钟离远细细端详着萧拓,「你样子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萧拓哈哈一笑,「怎么可能。」 酒过三巡,钟离远问道:「你与攸宁的婚事,到底是你要娶,还是她要嫁?」 「是我要娶。」萧拓道,「府里乱得不像话,请她帮忙整顿一番。」 「胡说。」钟离远沉了沉,眸子微眯,「攸宁信了你这说辞?」 「嗯。」 钟离远失笑。 萧拓没辙地扬了扬眉。 「只是,你们各自的处境复杂,她不信也难。」钟离远先一步释然,「除了派给她差事,你可另有所图?」 萧拓为彼此斟满酒,含煳其辞:「没有,你大可以去问她。」 「倾心于她?」 萧拓皱眉,「我又没疯,怎么会看上她?」 「……」钟离远狭长凤目眯了眯,面无表情地睨着他。 萧拓看着酒杯运气,「她说,对帝王将相生情,是最蠢的事儿。」轮不到他嫌弃她那些坏脾性,她早把他打到了八万里开外。都这样了,谁就也别探究他对她的心思了吧? 钟离远品出了端倪,哈哈大笑,「该。」 萧拓默默地饮尽一杯酒, 钟离远把玩着酒杯,说起庙堂上的事,「你跟皇上明里暗里较劲,得有三二年了,就是为我的事儿?」 「三年前你危在旦夕,皇上仍是瞻前顾后,我怎么能不起急。」萧拓眼中迸射出寒芒,「你撑过来也罢了,真有个好歹,那就一起遭殃。」 「行了。次辅毕竟跟皇上沾亲,而且党羽颇多,换了你,也会有诸多顾忌。」钟离远目光柔和而怅然,有意道,「我那场病,害得你没了稳扎稳打的耐心,也害得攸宁不轻——我病重,姚先生闻讯急得大病一场,都与她相隔千里,也都是她束手无策的变故。」 萧拓已经想见到了她当初的消沉至极,自暴自弃。「你与她有那么深的渊源,怎么不早跟我细说?」他问。
第134页 「你们不能通过我相识。你有时跋扈,她有时任性,若恰好时机不对,你们硬碰硬,会出大事。」对此,钟离远有着旁观者绝对的冷静理智,「其实你们都霸道,除非事先商量,否则难以共谋何事。她是真活得不耐烦的人,偏又资质无双,拧起来的后果无法估量。你要让着她一些,也耐心一些。」 「我尽力。」指节颳了刮眉骨,萧拓道,「于公于私不少事,你我要统一口风。」 钟离远把玩着酒杯,「说来听听。不可取的,我就当听书了。」 . 夜间,筱霜唤醒攸宁,交给她一张笺纸。 笺纸散发着淡淡茉莉香气,只有用行书写的两句诗: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 攸宁借着羊角宫灯鑑别之后,绽出惊喜的笑容,「谁送来的?」 「阁老跟前的景竹。」 攸宁立刻起身,麻利地穿戴整齐,到外院见景竹。 「您要是急于相见,此刻小的就送您过去。」景竹行礼后道。 攸宁神色少见的肃冷,「送我到何处?」 「城西竹园。」景竹心里苦笑:这小姑奶奶的戒心也忒重了些,跟首辅、钟离将军有的一比。 攸宁又问:「阁老也在那里?」 「正是。」 「我这就过去,劳烦你备车、引路。」 马车穿行在暗夜静谧的街巷间,马蹄声、脚步声格外清晰。 路上,攸宁沉思一阵,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萧拓不可能明打明地为难钟离远。 他是文人出身,亦有武将铮骨,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便不会刁难先他一步在烽火狼烟中出生入死的悍将。好些文官之所以不待见他,百般忌惮,便是因为他对武官的体恤、惜才。 最重要的是,钟离远曾在信中无意间谈及萧拓,说当今首辅再怎样,也不会打压他,意在劝导她不要对首辅都心存敌意。 没这前提,谈及婚事那日,她也不敢提及钟离远。 心安下来,攸宁不自主的陷入往昔回忆。 上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八年前,钟离远在征伐期间亦不曾忘记她与姚慕林,赶赴下一个战场的路上,绕路赶去相见。 那时,筱霜、晚玉、书文、怡墨都已在她左右,每一个都是四五岁便开始习武,天资聪颖——是他给她物色的。 相见那日,她望着一身疲惫沧桑但眼眸依旧明亮和煦的钟离远,愣怔一阵子,开心地笑了。 钟离远也愣了一阵,之后笑意舒朗,说小病猫长大了,不会再动辄耍性子了吧? 她笑出声来,说当心我不让厨娘给你做好吃的。 他说我现在可不是馋猫了,能吃饱就成。 她忽然就掉了泪。 心疼。 他给她一记凿栗,说哭什么?我又没死,这不是好端端的? 那时,他们无法料到,还有一种滋味,叫做生不如死。 七年前,时阁老及其党羽针对他下了狠手,污衊他以良冒功、剋扣军饷中饱私囊。本是无稽之谈,他们生生做成了人证充足的铁案。 萧拓那时尚未入阁,虽然地位超然,但说话的分量远不如现今,帮忙申辩出面力保的结果,只是让皇帝大事化小,没有依照时阁老之意,也不肯给钟离远翻案的机会。煳涂官司煳涂了。 就这样,威名赫赫、保家安民的名将被泼了一身脏水,自一品军侯辗转成为六品军职,镇守边关。 那是何等的屈辱、落差? 攸宁懂得帝王权术、帝王的不得已,知道在一定的局势下,有些臣子只能成为被牺牲的棋子。 非常懂得,但绝不可能释怀。 到了竹园,攸宁随着景竹走进书房院的小花厅,展目四顾,看到了站在窗前的男子。 是那样瘦削的透着病态的一道侧影。 攸宁一震,转头看着景竹。 景竹对上她格外复杂的眼神,品出了夹杂其间的无助与惶惑。他不忍心,却无法否认,只能轻轻颔首。 一步、一步,唐攸宁走向那男子。 第54章 终得重逢的故人(3) 三更合一…… 钟离远走神了, 回想着初见攸宁的情形。 那一年,攸宁在李太医尽心竭力地救治之下,总算好转起来。痊癒了, 她祖母带着她去了清云寺上香。 钟离远要在清云寺供奉一盏长明灯, 那日便也恰好去了寺里。 与净空师太聊了几句,放下香火钱, 钟离远信步在寺里走了走。 高大的梧桐树下,设有竹制的桌椅。 小小的女孩坐在竹椅上, 收起腿, 手肘撑着膝, 小手托着苍白的面孔, 仰头望着白云浮动的朗朗晴空。 只一个侧影,居然就给他孤寂哀伤的感觉。 她身边没有僕妇。 钟离远觉得有些不妥, 寺规再森严的地方,偶尔也难以阻止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来,生出莫大的是非。 正犹豫着怎么做才妥当的时候, 听到女孩一声轻轻地嘆息。 当真是很愁闷的样子。 遇到了一个小人精?钟离远不自觉地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 女孩看到他, 腼腆地笑了笑, 放下腿, 端端正正地坐好。 「怎么独自在这儿?」钟离远和声问她, 「要不要我知会净空师太, 请她把你的随从寻来?」 「多谢……先生。」攸宁迟疑着给他安排了个怎么样都不会出错的称唿, 「不用的, 她们在放生池那边,过一阵就会回返这儿寻我。」
第135页 口齿很是伶俐,神态透着恰到好处的礼貌。「都说放生池那边很是有趣, 你怎么不去看?」钟离远神色认真地与她闲聊起来。 「看再多也没用。」攸宁绽出甜甜的笑容,低了头,又小声加了一句,「又不能把自己也放生。」 「觉着自己在樊篱之中?」钟离远迟疑着问道,「是怎么样的樊篱?」说完其实有些后悔,那么小的孩子,如何懂得樊篱之意。 「病痛。」攸宁的小手摸了摸脸,「我的樊篱是病痛。现在好了也没用,还要等着下次生病。」 钟离远缓缓颔首,端详着她,「这么小就开蒙了?」 「没有。」攸宁摇头,「但是有一位妈妈识字,有时候会教我识一些字。」 这哪里只是识得一些字的样子,「怎么教你?」 「念书册、念诗词给我,我对照着就可以知晓那个字念什么了。」攸宁歪了歪小脑瓜,显得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仿佛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他不该有此一问。 钟离远那一刻就怀疑,自己无意中得遇了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笑道:「横竖无事,我们对诗消磨时间,好么?」 「好啊。」攸宁很开心地点头,又道,「可我会背的不多。」 钟离远意识到了她的孤单,之后又领教到,人家说会的不多只是谦辞,唐诗三百首全不在话下。 说实话他是有点儿惊到了,就问:「教你诗词的妈妈,有没有陪你过来?」 攸宁眼睑垂了垂,「开春儿被打发走了,我留不住她。」 钟离远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先自报家门,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出身不高,来京城是应友人之邀,过来见识歷练一番,等到朝廷开设武举的时候,会下场试炼。 攸宁投桃报李,也把名字、出身告诉他,「……今日祖母带我过来上香祈福,我爹爹娘亲……和离了。」 他就说小攸宁,生病不算什么,双亲分道扬镳也不算什么,福祸相依你总应该听说过,知晓是什么意思。 攸宁点头,随后又浅浅地笑,「应该是的。我病了一次,今日就遇见了先生。很久没人跟我说这么久的话了。」 钟离远心里酸酸的,已经能够想见到她在家里的处境。他们叙谈了这么久,她的僕妇还没过来寻她,她的祖母也不曾差人找她。 让他难过的倒不是明珠蒙尘,而是这无辜的女孩的早慧却又单纯。那么容易满足。 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帮她走出困境。 那次临别前,他颳了刮她的小鼻子,说攸宁,要记得,我叫钟离远,唤我钟离也行,下次相见,可不能不记得我。 攸宁用力点头,灿若星辰的大眼睛望住他,说我不会忘记的,就算很多年不见,也不会忘记先生的。 之后,他如愿为她寻了安身之处,起码十二三之前,都可以留在姚先生夫妇身边。 再之后,便是漫长的别离。 他为抱负考取功名,歷经鞍马峥嵘,再到被陷害,自云端跌入尘埃。 阴差阳错的,江南作别之后的十几年,只见过攸宁一次。但平时书信不断,他特地给了她一笔银钱,让她用来应付种种开销,其中信件要用到的就不少。 她的成长、转变,都是他在信中看到领略到的。 七年前相见,记忆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端详之后,便确定是她,一点儿也不生分。 攸宁也是。 或许这是因为,他们这种如同父女师徒甚至好友的情分,维繫方式是信件,在信件中,虚以委蛇是不存在的,只有掏心掏肺的赤诚之语。 只盼彼此安好。 清浅而缓慢的脚步声,拉回钟离远的神智,循声望去,看到了面色苍白、纯美如仙的女孩。 记忆中她的轮廓迅速与眼前容颜重叠。 钟离远唇角逸出浅笑,「攸宁。」 攸宁却有些恍惚,凝望良久,渐渐的,视线被泪水模煳。 钟离远似是没看到,在圆几一侧的椅子上落座,「过来坐。」 攸宁慢腾腾地走到他身侧,敛目打量片刻,终是轻轻唤了一声:「先生。」语声落,泪也掉落。 「你啊,」钟离远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金豆子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攸宁接过帕子,胡乱拭去泪水,神色恍惚地打量着他。 早就想过,他定然会因病痛有莫大的变化,可亲眼看到他这般的羸弱苍白,仍是心痛得不能自已。 意态间再不是璀璨的骄阳,而是清辉沉郁的天边月。 但她很快按下心头惊痛,让自己绽出一抹笑容,想听话的坐到他对面,身形却已失力。 等了太久,有望无望地等待,早已耗尽她的心力。 她又因着这份儿失力,缓缓地蹲下去,手轻轻地抓住他衣摆。 没这点儿支撑,定要跌坐在地。 「傻孩子。」钟离远拍了拍她额头,「我们小笑面虎的气势呢?」 攸宁微笑,「连你都听说了?」 「自然,你闹的阵仗也忒大了些,我想不听都难。」钟离远敛目看着这个总是聚散匆匆却又分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攸宁可不好意思提那些,转而问道:「往后就住这儿了?」 「嗯。瞧着怎样?」 「……哪儿顾得上看啊,又黑灯瞎火的。」
第136页 钟离远哈哈一笑。 他的笑容并没变。但是,是不是只有在至亲的人面前,才能有放下负累的一刻? 「要不要下盘儿棋?」钟离远问她。 「不。」攸宁摇头,双手拉过他一只手,用双手握住,「就这么待会儿。」 钟离远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指尖微凉,他的手指尖冰冷。 攸宁把他的手垫在面颊上,只一刻便移开,把脸埋在他膝上,泪水恣意流淌。 哭了也好,眼下只怕她已到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落泪的地步。钟离远笑容柔和,用空闲的一手拍抚着她肩臂,反覆安抚:「没事,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攸宁闷闷地嗯了一声,眼泪却仍是忍不住。 钟离远不落忍,可又能说什么?「那就好好儿哭一场,病猫。」 「你还不是一样。」攸宁这时候还不忘还嘴呛回去。 钟离远又一次哈哈地笑。 气氛就这样变得温馨轻快起来,攸宁止了泪,边用帕子擦脸,边在他近前就座,问起一些小节来,例如这边人手够不够,是否堪用;例如负责膳食的人手艺如何,能否妥善照顾…… 她只是来见他、看他,不免一反常态,对他的衣食起居絮絮叨叨。 钟离远只觉熨帖之至,他连日赶路、要她入夜前来,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她顾不上说,也不需说,便足以让他心安。 . 攸宁惦记着钟离远的伤病,不敢叙谈太久,适时地道辞。走到马车近前,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萧拓。 她愣了愣,「以为你已经走了。」 萧拓望了望天色。 唐攸宁也看了看天色,又端详他,果然是刚睡醒的样子,眼神不似平时锋利。 「懒得骑马,坐你的车。」他说着,自顾自上了马车。 这倒没什么。她随之上了马车。 相对而坐,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很浓烈。她皱了皱鼻子,蹙眉,「你跟先生喝了很多酒?」 「……?」萧拓睨着她。 攸宁认真回想,结果是先生也带有酒味,但是很淡,「你自己喝了很多酒?」 「嗯。」 「跑人家里灌自己酒,真好意思啊。」 「今儿是好日子,蹭吃蹭喝蹭车。」 攸宁笑开来。 「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什么意思?」萧拓为免她疑心,先一步道,「钟离当着我面儿写的。」 「来处是写竹的诗,人自然就在竹园,先生根本就没瞒你的意思。这么简单,萧阁老居然想不通?」 萧拓颳了刮眉骨,「琢磨过也就不用问你了。你们有很多这种暗语?」 「有一些。」 「回头我们也定一些。」 「……好。」她给他斟了一杯车上循例备着的酽茶,递给他的时候又犹豫了,「要不要再睡会儿?」曾行军打仗的人,不论在何处,得空就能眯一会儿,她是知道的。 「不用。」萧拓接过茶盏,期间无意中碰到了她凉凉的指尖,漂亮的剑眉便是一蹙,「你这爪子怎么总跟死人似的?」 攸宁不搭理他。 萧拓喝了两口茶,漂亮至极的眉宇舒展开来,吩咐她:「往后不准大半夜出门,除非我陪着。」 「知道了。」攸宁应下之后才辩解,「今日是特例,要不是景竹手里的萧府名帖,我也没法子出门,走不出多远,就会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起来。」 「没的吃都有的说。」萧拓笑着嘆一口气,「说起来倒真是我考虑不周,喝酒时提及你,瞧着钟离不放心,便让你们早些相见。」 「这样很好。」 「你唤他先生,何故?」萧拓一本正经的明知故问。 攸宁无法,只好提了提幼年的事。 「那就难怪了。」萧拓凝着她,「他已回来,有人给你撑腰了,有没有后悔应下婚事?」 「没。但你要是后悔了,我可以找个被休的由头,做足文章,让你颜面上过得去。」 「滚。」 「……」攸宁抿了抿唇。 萧拓瞧着她恼火的样子,很是愉悦。 「饿了,再赏我一餐饭?」萧拓说,「绕路去什剎海一趟。」 「好说。」攸宁问道,「有没有很想吃的?」 「没,管饱就成。」 「哦。」攸宁扬声吩咐随从先一步回去传话,心里则有点儿感慨:没有什么富贵病,是军中治不了的,只要他是铁血男儿。 之后,她脑筋飞快地转起来,思忖着他与钟离远之间是否有她不知的渊源。 「思虑过重老得快。」萧拓揶揄道。 攸宁横了他一眼,「乌鸦嘴。」 「也怕老,怕变丑?」 「我又不像你,千年道行的狐狸似的。」 「……」轮到萧拓没词儿了。 「恨你的人说的,有男有女。」攸宁也是白日里听丫鬟闲谈才知道的,「他们还说,你仗着有权有势有个好卖相,就变着法儿的作妖。」 「也是你的心里话吧?」 「怎么会。以后我帮你收拾他们,尤其嚼舌根儿的女子。」攸宁煞有介事的,「诋毁我们首辅,莫不是活腻了?」 萧拓哈哈大笑。他当然清楚,她只是这么一说。真在意流言蜚语,成婚前就气得找不着北了。
第137页 到了,两人在小花厅落座,略等了片刻,有丫鬟奉上早点。 小盘子小碗小碟子,分别盛着荤素搭配得宜的六色小菜、酱菜、虾饺、素馅肉馅豆腐皮包子、小米粥、鱼片粥、燕窝,林林总总摆了小半桌。 「你喝小米粥,养胃。」萧拓端过鱼片粥,埋头大快朵颐。昨夜酒喝的不少,菜却没吃几口,这会儿真饿了。 攸宁瞧着他风捲残云的架势,愣了会儿,才慢悠悠地动筷用饭。 筱霜、晚玉、秋月则面面相觑,奇怪人吃东西这么快,怎么还能这么赏心悦目。 萧拓吃到七分饱,才细品了品味道,「这儿的东西倒是好吃得很。」 「我的厨娘手艺一向都是很好的,每一餐都做得色香味俱佳。」 萧拓就笑。 「不管好不好吃,也不用吃这么快。」她刚三分饱,他已经要吃完了,「一向是这样?」 「在酒桌上不会。」萧拓说道,「喝酒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吃不下饭。」 「怪不得。」 回程中,思及今夜种种,萧拓感触颇多,似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又说不出。 攸宁身形倚向车厢,「乏,我再睡会儿。」 萧拓移到她身侧,「好歹是你夫君,这点儿做靠枕的用处还是有的。」 风轻云淡的一句,倒让攸宁全无介怀,头一歪,倚向他,「人都归你了,你是该有点儿用处。」 萧拓心里啼笑皆非,闲着的一手则按下一个按钮,有暗格弹开来,他取出里面的薄毯,给她罩上。 「真周到。」攸宁咕哝一声,阖了眼睑。 「只管睡,到府中要小一个时辰。」 「嗯。」攸宁把姿势调整得舒适惬意,入睡之前,语声含煳地对他说,「你与阿悦投缘,得空只管去看她。何时我走了,她也有你这个靠山。」 「你要走哪儿去?」 「黄泉,地狱。」她语声更模煳,头蹭了蹭他衣衫,不消片刻,唿吸变得匀净绵长。又睡着了。 他极轻缓地把住她身形,再将她更为小心的安置入怀。 只想让她再得一刻安眠,脑筋一刻不停地盘算起来。 劳什子的黄泉、地狱,由着她说。 劳什子的早慧易夭,由着人咒她。 她的寿数,他做主。 不都说祸害遗千年么,与他结髮的妻,凭什么破例? 她没破例的资格。 他不准。 . 钟离远回京,比攸宁先前估算的日程提前了三两天。 悲喜交加,便是相见之后的情绪,以至于她在人前都有些恹恹的。 老夫人拿不准小儿媳是心里不痛快还是身子不舒坦。一早各个房头请安之后,她留了萧拓说话。 「攸宁怎么了?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给她把把脉?」她问。 太医一向是她不肯用的,萧拓摇头,「不用。」 「那……是你给她气受了?」老夫人目光变得凌厉。 「……她就是春困,没什么。」 老夫人凝住他,「你说的是真的?」 「……」萧拓头疼不已,「早起我也问过她了,要不要请太医,她说真就只是春困,找相熟的大夫来看看就成。」 她是心里不痛快,不痛快得厉害,好在没影响到用膳。如果影响到了,他早就张罗着请大夫了。 「没事就好。」老夫人摆了摆手,「我真的是总担心你委屈她。」 萧拓又是好一阵无语。她不把他委屈死就烧高香了成么? 攸宁那边,在花厅理事、应付完问题多多的萧延晖之后,迎来了笑容明艷的四夫人。 四夫人是来说请戏班子、说书先生、琴师的事,「……我颠三倒四地问了这一两日,心里才算是有了把握,也就敢把这事情揽下来了。」说着取出四老爷和自己的名帖,「我观望着你这边倒是还没选定,不妨差遣人过去知会一声,不会有什么为难之处。」 突如其来的事,怎么会不为难呢?还不是夫妻两个已经提前安排妥当。攸宁感激地一笑,接过名帖,转头交代下去,又请四夫人喝茶,「幸亏你们肯帮我。」 四夫人才不信她这一套,「得了,我还不知道你?怎么都能安排好的,只是这回愿意卖个人情给我们罢了。」 「你可真是的。」攸宁睇着四夫人,「总想叫人说实话。」 「谁叫有些人好心做了事也不肯承认的?」四夫人亲昵地捏了捏她面颊,「我晓得你是帮我挣面子,不论为何,我都心领了。」 「什么也不为,就为着四嫂这会儿跟我动手动脚的。」攸宁巧笑嫣然。 四夫人忍俊不禁,「个没正形的。」 「才知道啊。」攸宁坐到她身侧。 「说起来,你今儿是怎么了?气色是没怎么变,可就是觉着你打蔫儿了,不舒坦?」 「没。」攸宁笑道,「昨儿半夜熘出去见了位故人,快天亮才跟阁老一起回来的,四嫂不知道?」 「不知道啊。」四夫人真的不知道,下一刻就蹙眉,「老五这个不着调的,怎么能大半夜的带你出门见什么人?」 「不是,真不是。」这个黑锅,萧拓实在没必要背,攸宁笑着解释,「那位故人,我们都识得。」 「那还好。不然真要跟他找茬了。」四夫人揽住攸宁的肩,「我们都很担心呢,母亲让方妈妈找上好的补品,二嫂索性去库房里选上好的人参燕窝三七了。」
第138页 三夫人倒是也去请安了,但是……鑑于以往种种,怕是都看不出攸宁的不对劲。 攸宁笑得不轻,但是心里暖暖的,「有点儿乏,加上春困的劲儿总过不去而已。没事儿,为了你们,我也得快些打起精神来。」 说到就做到,最起码在人前,第二日就已一切如常,让关心自己的婆媳三个放下心来。 当日午后,三夫人自认场面功夫做的差不多了,到正房找攸宁。 攸宁知道,这个不开窍的妯娌就跟黑乌鸦似的,一张嘴就没好声气,可是念着三老爷不曾言明的帮衬,便愿意看顾着他的情面,应承着他的妻子。 三夫人落座之后,东拉西扯一阵,言及来意:「四弟四弟妹房里的妾室被移出府,由头是恶疾,我倒是想不通了,什么恶疾能让你们手脚这样麻利还不惊动府中旁人?」 颐指气使的年月久了,有些习惯想改,朝夕之间怕也有心无力。但攸宁也没闲心惯着她这毛病:「恶疾的种类可多了,三嫂想听我给你讲哪一种?老夫人与我说了是恶疾,便是恶疾,需得尽快移出府的那一种。」 三夫人嘴角翕翕,想争辩的同时,意识到这不是重点,就扯出了笑容,「不是,五弟妹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不过也是凑热闹把妾室打发掉罢了。攸宁简直懒得理她了,只嗯了一声。 「我是想,既然四弟妹跟前的妾室都被打发了,那我跟前的两个,也能顺势打发了吧?」三夫人殷切地望着攸宁。 攸宁淡然地瞥她一眼,耐着性子道:「三嫂好像连这事情的章程都没弄明白。打发妾室,其实真不是大事,只是,来歷比较不清不楚的,去处不方便亲自出面的,才需要老夫人与我出面。你跟前的妾室,属于哪种情形?在萧府的妾室不同于别家,哪一个都是有些来歷或有些用处的,对不对?」 「……」三夫人敛目,迅速转动着脑筋。怪不得三老爷说她越活越回去了,怪她没考量到这些,便是缘由之一吧? 攸宁不想教训她,也不想规劝她,但也不介意用实际的事点拨她:「你有了这心思,便要先想好她们的去处,发卖什么的就不要想了,她们又不是你们夫妻两个做主为妾的,于你们是无辜之人,何必苛待?想清楚、有了安排的章程之后还不算完,你要跟三哥商量,他不同意,谁说什么都没用。」 三夫人又敛目沉思半晌,分外迟缓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语声已经有些沙哑。 她跟前的妾室,可不就都是有心人安排的么?想打发的时候,哪里能用寻常门第轻描淡写的态度、直接粗暴的方式。 况且,她们谨小慎微,并没做错什么,直接发卖了委实不妥。 ……有些东西,她像是隐隐地明白了,却又说不分明。 攸宁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对三夫人的情绪没有探究的闲心,也便笑笑地端了茶。 接下来,便到了四月初九的宴请之日。 萧府的旁支、通家之好、兄弟妯娌几个交好的人应邀而来。 林夫人、谭夫人、杨夫人自然是因着攸宁的情面过来的,而在以往,因着老夫人与樊氏有些妻妾不分的传闻,是很少踏足的。 现在不一样了,攸宁持家,今日更是一进福寿堂就看到了笑容柔和的老夫人。 二夫人、四夫人算是义不容辞地帮攸宁款待、安置各路宾客,三夫人心里虽然还是有些别扭,到底是懂得这种场合都闭门不出的话,只会遭人闲话,是以,便也站在妯娌之间,出一份力。 对这种情形,攸宁心生笑意。 家族么,平日里不管各自怀着什么心思,哪怕谁恨死了谁,遇到大是大非,也要出尽自己的一份力。 以前的萧府,就是一盘散沙。 不管用什么方式,让这些人能切实地逐步向真正的家族宗旨靠拢,大体上便是对的。 衣香鬓影、笑语盈盈之间,自然也会有例外的事。 凡有正儿八经地宴请,便少不了不速之客。 今日,时夫人就是不速之客中的一个。 时夫人从没想过,萧拓与唐攸宁的婚事,会成为她的灾难。 婚讯传出,女儿便开始失魂落魄,等到了吉日,确定新人拜堂成亲之后,变着法儿地发疯作妖。 时阁老怒其不争,闻讯后就将之禁足。 女儿却越来越疯魔,动辄寻死,时夫人真的是每一日都悬着心走过来的,醒来后最怕的一件事,便是听到女儿自尽的噩耗。 慢慢的,她就也快疯了,常日里哭天抹泪。 这也罢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跟着凑热闹,今日这样一出,明日那样一出,给她雪上加霜。 时阁老大手一挥,帮儿子向翰林院请了假,将之关到祠堂。 这种寻常的法子,对于两个情场失意的儿女怎么可能奏效? 偏生她又想不出别的好法子。 一日日捱着,好歹是熬得两个孩子不再寻死觅活了,儿子却还不叫她省心:闹着要搁置婚事,要外放。 搁置婚事,行,浪子还有回头的一日,何况你眼瞎看错了人? 可你在翰林院便是磕磕绊绊,谁敢担保到了地方上不会吃尽苦头?萧拓权倾天下的话是假的么?你惦记他那个不成体统的枕边妻他会不知道么?只要首辅心里膈应,时家的人离了京城便只有倒霉的份儿。
第139页 上午,刑部右侍郎髮妻吴夫人登门探望,闲谈时说起了萧府今日宴请的事。 她想一想近日因着儿女闭门谢客的寥落,再展望一下萧府那边的光景,便恨得咬牙切齿:那对儿灾星,煞星,招惹了她的儿女却扔到冷板凳上,凭什么过得顺心? 她也真是很想看一看,如今的唐攸宁,是怎样张扬得意的嘴脸。 便就这样,临时起意,携了吴夫人一起做了不速之客。 到萧府时,攸宁正忙着带谭夫人、杨夫人、林夫人去见老夫人,应承时夫人、吴夫人的,便是萧府二夫人、四夫人。 寒暄之后,时夫人睇着二夫人,「原来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也曾几次来过萧府,倒是没见过你。以前是怎么回事?」 「时夫人以前就来过萧府么?我倒是不记得,兴许以前无缘相见。」二夫人不咸不淡地应道。 四夫人抿唇微笑。问的人定然是不安好心,答的人看似妥帖,实则是让对方心里很不舒坦的说辞——你是谁?你来我就要见或者记得么? 也随着这一问一答,时夫人不再言语,随行在侧的吴夫人也没说话,沉默着随妯娌两个进到福寿堂待客的偌大的花厅。 老夫人坐在居中的罗汉床上,攸宁正略略俯身,跟老人家说着一些事情。 老夫人频频点头,笑眯眯的。 时夫人、吴夫人到了近前,婆媳两个与她们见礼。 时夫人身形站直之后,目光挑剔地打量了攸宁一番,忽然问道:「三夫人呢?你们家这种事情,不都是她张罗么?」 来找茬的。老夫人明知对方是小儿子死对头的家眷,也早就料到了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事发生,心里气哼哼的,面上却维持着镇定,「青出于蓝胜于蓝,更何况,这也是我们老三媳妇的意思。」 语声落地,二夫人举步之际,四夫人已跨步上前,扶住老夫人手臂,「萧家的事,自来是不屑对不相干的人讲的,时夫人眼下这是怎么个意思?要我们萧府女眷给你摆出府中诸事?」 二夫人拍了拍心口,笑。 攸宁也在笑。这时候,她出面自然能把时夫人呛回去,却远不如妯娌这样的帮衬的分量。妯娌出面,意味的是萧府起码一部分人对她的认可。 时夫人哽住了。谁会脸大到跑别人家里问人家的大事小情?这位萧二夫人,竟也不是一般的能言善道。 幸好这种场合下,想冷场都不可能,不消片刻就又有宾客前来,方才的一切,也就像是没发生过。 吴夫人瞧着时夫人的目光,却与以往不同: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了?怎么能大喇喇地说那种话?日后是否再来往,真要好生斟酌一番了。 因着这心思,时夫人邀她一起去看望樊姨奶奶的时候,她苦着脸拒绝了:「有点儿不舒坦,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儿歇一下呢。」 时夫人也没多想,主要也是没把她当回事儿,迳自去问攸宁:「府上的樊姨奶奶出自高门,饱读诗书,我能不能去见一见?」 攸宁笑道:「这事儿您怎么能来问我?问我婆婆就是了。」 时夫人转身去问老夫人。 老夫人听清楚之后,斟酌片刻,说你既然想去,那就去看看她。 时夫人抿唇,笑得得意。她与谁家的妾室偶然结识投缘不算什么,你萧家纵着妾室结交高门贵妇,便是另一回事了——有些话题是可以成为一段时间的禁忌,机缘巧合罢了,有什么不可打破的?只是以往没有那个有胆子的人罢了。 以往她不屑于做,现在倒是真不介意了。再怎样,时家也是次辅的门第、皇室的外戚,纵然比之巅峰、最佳都差了那么一点点,可谁又敢小觑? 总比功高震主得天下皆知的萧拓要好了百倍。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到了樊氏所居的小院儿,差人去传话。 然后,她吃了闭门羹—— 出来回话的婆子笑容朴实憨厚,「我家姨奶奶这一阵不舒坦,不宜见客。便是身子爽利,到了今时今日,也会潜心度日,每日抄经习练书法也就罢了,不会再见任何不相干的人。」 初时,时夫人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甚而生出了樊氏已遭了唐攸宁毒手的猜测,又一想,便知不可能。再怎样,萧家还有个老太爷呢,是做了道教俗家弟子,可所谓的俗家弟子,不就是红尘与红尘之外的事儿两不耽搁么? 那么,就是樊氏被萧府婆媳拿捏住了,同意她前来看望,何尝不是想看她的笑话。 时夫人死死地咬了咬唇,怒气沖沖地返回花厅。她倒是不信了,主人家能把她这个客人怎么着?她这个客人硬要挑出错的时候,她们又会怎样应对? 而宴请之间,又怎么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处处随时都有,只要她想促成—— 面色难看的折返回到花厅院落的时候,恰逢宴席刚开,路上井然有序地穿行着奉上点心、开胃菜品的僕妇。 其中一个比较显眼,刚一进院门,时夫人就留意到了,因为她太小了,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捧着托盘显得有些吃力。 时夫人给随侍的丫鬟递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笑着轻轻点头,片刻后脚步匆忙地撞上那小丫鬟,使得对方先前死死捧着的托盘落地,起身后便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脚,疾言厉色地道:「小蹄子,走路不长眼睛的么?你家主子都没教过你规矩么?……」一通数落砸下来。
第140页 时夫人瞧着,很是满意。这情形,倒是不知唐攸宁那祸水能怎么应对。 第55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1) 三更合一…… 那小丫鬟遭受的无妄之灾, 并没影响她前后的僕妇,她们仍旧步调如常地垂首进到花厅,捧着的膳食摆上桌之后, 才悄然走到筱霜晚玉或秋月跟前, 微声禀明外面的事。 秋月倒也罢了,筱霜秋月本就耳力很好, 饶是花厅内喧譁,也已察觉到了外面的异状, 即刻禀明了攸宁。 时夫人的丫鬟起劲地数落小丫鬟的时候, 攸宁便已到了长窗前, 循声观望。 那小丫鬟是清竹。攸宁第一次看到这孩子, 就有些不落忍。 上回清竹得了一个银锞子和一把铜钱的赏赐,乖乖依照攸宁的叮嘱, 妥善地收好了银锞子,没瞒着那把铜钱。 齐贵家的见了,便觉得攸宁喜欢清竹, 自己也对这伶俐的孩子心存怜悯,有事没事的, 就让她跑腿到正房传话, 赚点儿零花钱。 攸宁此刻只是有些疑惑:传菜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清竹, 是谁安排的?思忖着, 她带着三名大丫鬟转出厅堂, 站在廊间瞧着。 这会儿, 清竹跪在地上, 正向时夫人赔罪:「奴婢该死,走路慌慌张张的,冲撞了您的丫鬟, 请您责罚。」语声恭敬,不带丝毫委屈。 有两个传菜的丫鬟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实在是气不过,到了攸宁近前,微声禀明当时情形。 「我只是奇怪,你这么小,怎么做得了这种差事?」时夫人语声闲散,「难不成,萧府没人可用了?要怎么罚你,你自己说。」 清竹道:「奴婢不敢,请夫人责罚。」 「那就掌嘴吧。」时家的丫鬟道,说完就开始捲袖管。 「清竹。」攸宁声音略高地道,「你过来。」 花厅里安静下来,不少人透过门窗向外张望。 老夫人、二夫人想要起身去外面看看,却被四夫人笑着及时拦下了。突发的事情,还是让攸宁自己应付比较好——她们还不清楚她的路数,好心帮忙兴许反倒帮了倒忙,况且,万一被时夫人说萧府人多势众欺负她,也不是不可能。 清竹已快步走到攸宁近前,端端正正地行礼。 攸宁细细打量,见她一只小手流血了,该是摔倒后慌乱期间,被碎掉的碗盘扎了手。 攸宁取出帕子,拉过她的小手,给她缠上,「等会儿再上药,暂且忍一忍。」 「嗯!多谢夫人。」清竹之前的冷静没了,语声哽咽,「小凡姐姐忽然肚子痛,赶不及找别人替她,就求厨房的管事妈妈指了我,替她传菜。是奴婢不好,只怕摔了膳食,却没留意别的。」 攸宁摸了摸她白净的小脸儿,「我知道,别怕。」 清竹点头,大颗的眼泪却掉下来。 都是这样的,平时受什么委屈都不觉得怎样,可有人为自己出头的时候,反而会心酸落泪。 「呦,主僕两个聊上了?」时夫人与丫鬟被晾在原地,只得走过来。 攸宁带了清竹一下,让她站在自己身边,望着时夫人,心生怒意。 钟离远的事,时阁老功不可没,但攸宁从没迁怒过他的家人,若是迁怒,早就因着时渊那些心思,把他当猴儿耍了。但又何必呢?怪无聊的,还要耗费自己的时间。 她早就知道时夫人不是个拎得清的,却不想,是这样上不得台面,一点儿脑子都没有。 「怎么回事?」攸宁问。 时夫人声音比平时高了些,「不是我说,萧府也太不成体统了,让这样一个小丫鬟传菜,不是胡闹么?瞧瞧,这不就出了事儿?」花厅里的人都在看热闹,她不妨让她们听得更清楚。 时夫人的丫鬟上前一步,行礼道:「萧夫人……」 「边儿去。」攸宁睨着她,目光清寒,「有事跟你家夫人说,我不晓得你是哪个。」 那丫鬟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 攸宁用同样的眼神望向时夫人,「劳烦你跟我说说,怎么萧府的丫鬟,轮到你来发落了?」 「你这叫什么话!?」时夫人语声更高,透着尖锐,这次不是故意的,是被气的,「你的丫鬟冒冒失失地撞到了我的人。」她指了指自己丫鬟的裙子,「瞧见没有,前一阵皇上赏的上好锦缎,因着丫鬟伶俐勤勉,我赏了她一匹,她便新做了这条裙子。」 那丫鬟垂首看着自己的裙子,拎了一下,「沾上了这些碎末,也不知能不能洗去。」 其实清竹端着的托盘上只是酥琼叶,攸宁怎么看都觉得是烤馒头薄片的一道菜而已,怎么就不能洗干净了? 「萧府所得赏赐之中,也有这类锦缎。」攸宁道,「我赔给时夫人两匹,你走的时候带上,若觉得这样不够妥当,我让针线上的照着样式做两条裙子。」 筱霜闻言,仔细打量着那丫鬟裙子的衣料,确定之后,悄无声息地退开,疾步回了正房。 「……」话说得太满了,时夫人实在找不到继续挑刺的余地,想着闹这一场,唐攸宁已算是出了丑,也就罢了,她笑了笑,想说些息事宁人的话,却不料—— 攸宁话锋一转,「只是,我有个不懂之处,请时夫人指教。」她转身望着花厅,「花厅东西两道门,东侧给宾客进出,西侧给下人进出。」又分别指向院落东西两道门,「东侧的月洞门供宾客进出,西侧的角门供传菜的丫鬟进出。这不论怎么走,传菜的丫鬟也撞不上宾客,难不成时夫人在萧府迷路了?」
第141页 先前为时夫人引路的二等丫鬟上前来,战战兢兢地道:「奴婢没带错路,来去都一样,走的月洞门。回来之后,时夫人的丫鬟忽然就跑去了清竹那边,奴婢原以为她们是旧相识,却不想,她给了清竹一脚,奴婢真是看呆了……」之前夫人不询问查证,她便没敢上前说什么。 时夫人的丫鬟立刻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踢她了?」想到唐攸宁指出的破绽,只好顺着那二等丫鬟的话下台,「我是看着那小丫头像我一个熟人。」 「熟人?」秋月笑盈盈接话道,「若是熟人,总该体恤人在当差,稍等等。哦,只是瞧着『像』,到了跟前儿发现不是,便翻脸无情了——刚刚我可是听得看得清清楚楚,你捋胳膊挽袖子的要掌嘴清竹呢。」 时夫人的丫鬟哑声,一张脸由红转白,垂了头,后退两步。 时夫人的脸色也很难看了,只好揪着之前的一点不放:「不论怎样,也是萧府治下无方,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做这种差事?」 「你管得着么?」攸宁扬了扬眉,语声冰冷,「我瞧着她资质好,愿意让她多歷练。四五十活得不如四五岁的人多了去了,偶尔破例又何妨?她从厨房走到花厅外都没出错,谁能说她当不了这种差事?不是你身边的混帐东西好端端去撞她,你怎么敢担保她接下来会出错?你是能掐会算,还是能预知未来?真这样的话,不妨告诉我,接下来我要怎么待你。」 时夫人一声冷笑,「倒是没看出来,萧夫人是这般……」 「我没请你来,是你巴巴儿地来我萧府,上蹿下跳地滋事。」攸宁彻底失去耐心,打断她,「四五十的人了,教出来的是什么狗奴才?稍稍有点儿仁厚之心,也不该用个几岁的孩子做文章。有本事就直接沖我来。你这般贵客,我招待不起,带上你的丫鬟、我赔你的锦缎,走。」 「唐攸宁!」时夫人没听到一个脏字,却觉得这是有生以来被骂得最狠的一次,「你这个……」 攸宁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眼神倏然变得冷酷,整个人亦似是被寒意笼罩。她上前一步,「我什么?想说怎样的污言秽语?也让我长长见识。」 时夫人被瞧的心里一阵发毛,寒意爬上了嵴背,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该怎样,该怎样?她还能说什么?已经是缺理了,再把私下里那些指摘唐攸宁的言辞说出口,怕要就此坏了名声。 攸宁扬眉,「你走不走?」语气完全是在问人你怎么还不滚。她本来就气儿不顺,这混帐再瞎嘚瑟,她让她鼻青脸肿地离开也未可知。 这会儿的唐攸宁,愈发慑人,那气势……简直比时阁老发作她的时候还骇人。时夫人又后退一步,无法掩饰地现出了怯意。 已到了这份儿上,也只有走人了。 她神色近乎扭曲地带着丫鬟离开。 攸宁吩咐晚玉:「多带几个人送时夫人,省得她再走错路。」 晚玉笑着称是而去。 攸宁低头看向清竹的时候,才发现清竹也正仰脸望着自己,那小表情……好像是钦佩?她笑了,「去趟正房,让筱霜姐姐给你看看伤口,上点儿药,带些相宜的药膏回去。这两日不要当差了,养养伤,告诉齐贵家的,这是我说的。」 清竹抿着小嘴儿笑了,脆生生称是道谢。 攸宁带着秋月回了花厅。 这时候的花厅,已经恢復了众人欢声笑语织就的喧譁,仿佛刚刚什么也不曾发生,但每个人望向攸宁的眼神,与先前又有不同。 遇到缺心眼儿的主僕两个而已,哪儿就至于这样了?攸宁心里失笑,坐到了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什么也没说,拍了拍她的手臂,笑容慈爱。 二夫人、四夫人分别与攸宁会心一笑。 要说心情最复杂的,就是三夫人了。 类似的突发情况,她也遇到过,处理的方式……与攸宁完全不同。 她从来是用下人不懂事说事,直接发落,以示对宾客的尊重与歉意。 现在想想,纵然做不到攸宁这般的有理有据与强势,也实在不需要那样的低声下气。 就像攸宁说的,自家僕人就算莽撞,宾客也不该与下人计较长短——那就是找上门来给人添堵。 那时候,凡有宴请,都是樊氏给她列出宾客名单,要她好生款待,切不可颐指气使,要处处礼让于人。 她被耳提面命的次数多了,又遇到两次临时发生的事,乱了方寸,处理不当,在樊氏面前便全然没了底气,就此言听计从。 现在想想,那些都是怎样的一些小家子的人?樊氏与之为伍,又能好到哪儿去? 三夫人忽然有种感觉:自己被樊氏坑了。再不济,那时候就算低声下气的应对,也该是她樊氏出面才对。 不,也不对,她一个妾室,凭什么替已经持家的主母出面?她自己也知道吧?一定知道,要不然,干嘛总叮嘱自己要赔着小心应承? 那她樊氏到底把她当什么了?傀儡么? 是的。一定是。 反反覆覆地琢磨着这些事,越琢磨,三夫人就越气闷。 面色越来越尴尬的吴夫人到底是耐不住心头的煎熬,以敬酒之由到了老夫人与攸宁这一席前,赔着笑找了个机会,与攸宁悄声说了前来的原由,「……我想着,夫人与阁老正是新婚,借着赴宴的机会再次来道贺一番也好,却不想……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以前好歹还是有分寸的,真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一阵家事太繁杂闹的,唉……瞧着竟像是失心疯了,偏生我是跟她一道来的,要命了。」
第142页 攸宁失笑,「您是您,她是她。」 吴夫人得了准话,放下心来,满脸是笑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 筱霜选好两匹绸缎之后,亲手带着去了外院,把内院的事细细告知向松。 向松立刻笑道:「我找个管事,再让他带上几名护卫,把这两匹绸缎送到时府外院,好歹跟时府那边交代两句。」 时夫人灰头土脸地回到府中,就对上了时阁老与时渊的冷脸。 时阁老难得午间回来用饭,进门就听说妻子去了萧府,已经气不打一处来。待得萧府的管事送来两匹锦缎,说是萧夫人赔给时夫人的丫鬟的,简直要跳脚了。 不用问也知道,时夫人是跑去萧府找茬生事了。 还有没有比她更蠢的人? 时渊也听说了,心想这下可好了,唐攸宁怕是更加看不起自己了,萧拓则会愈发地看不起父亲。 要知道,萧拓与唐攸宁成婚前后,时阁老可是每日一道摺子,弹劾首辅德行有亏。眼下他时阁老这算什么?女眷跑去人家里闹事,难道不是治家不严么? 时阁老冷眼打量时夫人片刻,看了看她身侧的那名丫鬟,留意到丫鬟裙子的衣料与萧府赔的一模一样。 他连声冷笑,二话不说,指着那丫鬟:「来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再说!」 丫鬟立刻吓得哭了起来,求时夫人救她。 时夫人看着时阁老那恨不得杀人的眼神,哪里敢讲情。 丫鬟挨了一通板子,被拖回来之后,时阁老吩咐道:「在萧府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仔细说来,敢有半句假话,我扒了你的皮!」 丫鬟已经没了半条命,哪里还敢说假话,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时渊听了,眸色深沉地盯着时夫人。 时阁老则是目光如刀。若是目光有形,时夫人一张脸已被他凌迟殆尽。 「还想让你娘家跟时家亲上加亲?」时阁老沉了好半晌才出声,「凭你最近行事种种,料想着你娘家也教导不出什么像样的闺秀。渊哥儿与他表妹的亲事,你再不要提了。」 「啊?」时夫人失声道,「那怎么行?我已经跟娘家说好……」 「闭嘴!」时阁老忽然暴怒,手边茶盏重重地摔到她脚下,「几十岁的人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了如今!」 时夫人吓得险些跳起来,惊唿一声。 「我这儿绞尽脑汁地弹劾人德行有亏,你却转着圈儿地给我丢人现眼!」时阁老掐死妻子的心都有了,「你到底是疯魔了,还是本性如此?不过是一双儿女出了点岔子,让你不顺心而已,你至于煳涂到这地步?是我们的孩子一厢情愿,关人家什么事儿!?你是猪脑子不成!?」 时夫人被生生地骂哭了,却不敢出声,用帕子捂住了嘴。 时渊倒是挺高兴的。没想到,自己因祸得福了,再不用担心要娶那个倔驴表妹。至于唐攸宁那边——「爹,」他建议道,「您派管家备些像样的礼品,到萧府去赔礼道歉吧?」 是完全没用的亡羊补牢,唐攸宁确然被惹毛了,但该尽的心意还是要尽。 时阁老嗯了一声,「你去安排。」 时渊称是。 时阁老正强自消化着火气,女儿时佩兰兴沖冲进门来,「娘,您去萧府了?可曾见到……」 室内的情形让她的语声顿住,人也愣住。 「见谁?你想让你娘见谁?」时阁老霍然起身,「给我滚回房里思过!再给我寻死觅活的,我亲手掐死你!」 时佩兰吓得不轻,要过一会儿才哭出来。 . 午间宴席之后,老夫人、二夫人、四夫人瞧着攸宁那虽然悦目但尽显柔弱的小身板儿,都让她回房歇一歇,宾客自有她们应承。反正经了时夫人那一出,不管是应邀而来还是不请自来的,都没人敢生事了。 脸色不大好的三夫人站在妯娌之间,也强笑道:「五弟妹忙前忙后的,委实辛苦,快去歇一歇。」 攸宁也没怎么推脱,谢过婆婆妯娌,却没回正房,而是去往静园。 路上白着一张脸的小凡赶上来,跟在一旁连连赔罪,「都怪奴婢,奴婢该死。」 攸宁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小凡娓娓道:「像是吃错了东西,肚子痛的厉害,本以为能撑过去的,却不想,到了厨房,疼得手脚都发软了。奴婢怕强撑着闹出笑话,却是打死也不敢请大家因我延误了时间,就请齐贵家的帮忙。厨房里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可用的只有几个小丫鬟,而行事伶俐模样姣好的只有清竹,齐贵家的就指派了她。」 攸宁颔首。 小凡又道:「齐贵家的和奴婢都拜託了两个姐妹,请她们照应着清竹,都说的好好儿的,清竹只需把菜带进花厅就行。」 攸宁嗯了一声,瞥一眼小凡额上的虚汗,「还不舒坦?」 小凡低声称是。 「可有想过原由?」 小凡神色谨慎,思虑再三才道:「要说有蹊跷之事,应该就是樊姨奶奶房里的王婆子。一大早,她送给好几个丫鬟时鲜的水果,我们其实都在远着樊姨奶奶那边的人了,只是奴婢贪嘴,那会儿恰好渴得厉害,便多吃了些。」 攸宁失笑,「秋月另外安排了人,顶了你接下来的差事。回房歇着,给你请的大夫就快到了。」
第143页 「多谢夫人。」小凡感激地眼角微湿,「奴婢等会儿还要去找清竹,好好儿给她赔个不是。」 「那就是你们的事儿了。」攸宁笑道,「这回固然是我和管事防范不周,但你日后行事也要谨慎些,府里花的起诊金,可你自己也受罪不是?」 小凡称是,千恩万谢而去。 跟随攸宁去静园的秋月垂首道:「都怪奴婢,早该想到樊姨奶奶会出么蛾子,该派人盯着她那边的人。」 「不用。」攸宁道,「凭她的手段,做不出无证可查的事儿。我就是要给她钻空子的余地。」 秋月望着攸宁,「奴婢……奴婢不明白。」 「宴请上出点儿小差错,我自认如何都能应付得来。」这丫头越来越得力,攸宁便也愿意时时点拨她,「只要给宾客的膳食没问题就成了。三夫人再迟钝,也迟早会反思,会与樊氏彻底反目。」 「谁又能真的蠢到家呢?三夫人要真是不可救药,三老爷当初也不会娶。樊氏能把三夫人带沟里去,我就能把她带上正路。」 秋月闻言,笑着点头,「奴婢明白了。」 到了静园,攸宁留了秋月在这边的门房用茶点,自己进到园中。 萧拓本打算留在家里,终日陪着两个小傢伙,奈何上午被传唤进宫——辽王的胞妹安阳郡主进京了,皇帝设宴,请首辅作陪。 初六、十九过来,家里这是第一次这样喧嚣,这会儿更是敲锣打鼓地唱起了戏,攸宁担心它们嫌吵,发脾气。 十九也罢了,初六要是来一声吼,恐怕直接就给她清场了。 没料到,进门后刚走了一段,两个小傢伙就颠儿颠儿地迎向她,都是喜滋滋的样子。 攸宁不想十九再吃上次的亏,适时地俯身、蹲下,抱着一个,搂着一个,不断用言语手势安抚初六,哄着它别跟十九过不去,又嘀咕:「你们怎么知道我来了?难不成有千里耳?」 过了一阵子,陶师傅赶过来,说了原由:「那边热闹起来之后,它们也不知道是心烦还是好奇,跑到高楼上张望。也不知它们能否望见您,在这边是绝对能望见。刚刚初六一熘烟儿往下跑,十九一着急,根本就是顺着往下滚了,疼得直叫唤,初六没法子,折回去把它叼下楼的。」 攸宁听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十九,「阁老说你得摔打着长大,你还真打算这么着啊?不是挨打就是挨摔。」手轻柔地抚着小傢伙的背,又问陶师傅,「要是有人往楼上瞧,眼力好的能不能看到它们?」 「不能。」陶师傅笑道,「初六精着呢,一直躲在栏杆后头,就算有人跟阁老眼力一样好,也不见得能透过它显露的一星半点儿,猜出它是小老虎。」 「那还好。」攸宁笑道,「它们要是没事儿就往楼顶上转一圈儿,我真是想想就受不了。」 陶师傅一乐,「不能够,平时俩小子还真不喜欢亭台楼阁的,经常出没的,也就是阁老和您那间书房。」 攸宁带着两个小傢伙去了书房,亲手沏了一杯酽茶,慢慢喝完,哄得两个在软榻上睡着了。 她坐在软榻边上,瞧着它们,一时摸摸它们的爪子,一时碰一碰它们的虎鬚。她是过于胆儿肥了些,可就是能够确信没事。 十九全无警惕性,只要睡着就是昏天黑地,不要说谁碰它,把它挪到外边,估计它也就是翻个身继续睡。 初六则睡得浅,大爪子被握着的时候,会反过来搭一搭攸宁的手;虎鬚被碰的时候,眼睛微微张开,瞧她一眼,随后竟挪了挪地方,把大头搁到她膝上。 攸宁心里暖暖的,又碰了碰它虎鬚。 它没反应,纵着她的样子。 这是绝对的信任。这个虎孩子,偶尔会反过头来哄着她。 她不再闹它,给它挠下巴,捋背毛,轻轻的,柔柔的。 原是打算过来看看就走,实情变成了她伴着两个小傢伙好好儿地睡了个午觉。 . 内阁值房,萧拓坐在书案后方喝茶。 谭阁老、安阳郡主坐在他左右两边下手的位置。前者只是过来作陪,除了锦衣卫里官职不低的女官,萧拓私下里不会单独见任何不相干的女子,一面喝茶,他一面时不时打量安阳郡主一眼。 皇帝登基之后,斟酌着局势,并没发力打压先帝的手足,是以,那些以前的王爷、长公主、公主,大部分都保留着封号,并没怎么吃苦头。 辽王胞妹安阳郡主,今年二十四岁,尚未出阁,至于原因,有些朝臣是知晓的。 萧拓在沙场上是横扫千军,在京城算是横扫闺阁,十六七到三十来岁倾心于他的女子,不要太多。以至于好多人娶妻纳妾之后心里都没底,疑心枕边人也曾倾心萧拓,自己只是人家退而求其次的结果。 安阳郡主是其中一个,早在随辽王前去封地之前,便曾两次请皇帝为她与萧拓赐婚——是个能文善武的,两次请求赐婚,皆是在立了军功之际。 饶是皇帝,也知道擅自做主萧拓的婚事会让他炸毛,一准儿会抗旨,只好说朕把萧兰业唤来,问问他的意思。 自然是问不问都不能成的。 谭阁老记得,早些年的安阳郡主,那可是真真儿的性如烈火,此番回来,瞧着倒是有了莫大的改变,变得沉稳内敛了。 安阳郡主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亲手递到萧拓手边,「家兄与萧阁老经年不见,很是挂念,特地写了这封私信给你,要我务必当面转交。」
第144页 萧拓嗯了一声。 安阳郡主回到原位。 萧拓又喝了会儿茶,才取出信件来看,看完之后,声色不动。 安阳郡主道:「家兄说了,阁老的答覆,当面告知于我即可。」 「这样说来,你知道信中谈及何事?」 「一清二楚。」 谭阁老也能猜得出。午间宴席间就已听出了辽王兄妹的意图:不就是想让萧拓娶郡主为平妻么?不就是用兴兵威胁么? 萧拓牵了牵唇,语气淡淡的:「那我就告诉你我的答覆:不行;我等着。」 安阳郡主闭了闭眼,笑容透出些许苦涩,「以往有那些公主,她们都能等,我自然也等着;眼下那些公主嫁的嫁,出家的出家,我自认之于你,已是身份最高。家兄与我已将身段放到最低,你也不肯?真当我们不能说到做到,扰得天下不宁?这其中利弊,你到底有没有衡量清楚?」 「平妻?那是什么玩意儿?」萧拓笑微微的,「那是满脑子泥浆的商贾兴起的莫名其妙的风气,但凡是正经人家,都不会效法为之。」 安阳郡主倒也不恼,也是真的不介意在一旁聆听的谭阁老,「可事有例外,我们总不能要你休妻再娶,那样对谁都不好,都会变成笑话。以我的身份,比照你娶的人,总不能做你的妾室。」 「你就算想到萧府的庄子上为奴,我也瞧不上。」萧拓仍是笑眉笑眼的,「辽王与你除非有真正的奇才辅佐,否则,到了沙场上,你们也就是个三脚猫的德行。与辽王、你都不算陌生,不好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们看着办就是。」 谭阁老暗暗一笑。不好听的话你就不说了?你是还想怎么戳人的肺管子? 安阳郡主敛目,深深唿吸,遂起身道辞,「刚回来,在京的辽王府还没收拾好,我得回去看看,料理一番。」转身之际,深深地望了萧拓一眼,「萧阁老,来日方长。」 萧拓道:「不送。」 过了好一阵,谭阁老闷声笑道:「这可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 萧拓看他一眼,也笑。可不就是么,上赶着不是买卖。好在攸宁嫁他在先,对他的心意只有搁置迴避,不会决绝相对。 . 攸宁回返到老夫人身边之前,请来给小凡诊脉的大夫顺手帮忙做了些事,到她面前回禀:「几个丫鬟收下的瓜果中都被下了无色无味的药,此药令人腹痛不止,服下之后,约莫三个时辰左右发作。」 丫鬟们一般天不亮就起身,到午时左右,正是三个时辰左右。攸宁道谢,付了丰厚的诊金。 思忖之后,吩咐筱霜:「去一趟樊姨奶奶那边,跟她说,她费心了。」随后进到搭了戏台子的花厅,陪老夫人等人看戏。 林夫人挪到她身边,低声笑道:「你倒是心大,半晌不见踪影,有事?」 「没。」攸宁也不瞒她,悄声告诉她首尾。 林夫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从小到大,数你弱不禁风的,偏生胆子比谁都大。」 攸宁就笑,「也算是奇缘,跟俩小子投缘。」 「可行的话,我也想瞧瞧。」这需要特地安排。 「不给瞧。」攸宁立刻道,「我家的虎孩子又不同于万兽园里的,你想看虎,去宫里的园子瞧。」 林夫人笑着掐了掐她面颊,揶揄道:「小气。我这不是爱屋及乌么?」 攸宁稍稍退一步,「回头画给你。虽然画艺不如以前了,你好歹能瞧出些意思来。」 「行啊。」林夫人欣然点头。 老夫人瞧着亲亲热热说话的两个人,笑着拍拍攸宁的脸,「带林夫人去园子里瞧瞧,横竖你们都不爱看戏,何必在这儿受罪?什么事儿都不会有,除了你们俩,都是年岁不小的人了,没人想不开出么蛾子的。」 攸宁想了想,柔顺地称是,与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轻声打过招唿,携了林夫人去了后花园。 花园之中,春色正浓。 今日随长辈来的闺秀足有十几个。 林夫人是明眼人,猜得出缘故,笑问:「可有入你的眼的?」 「那是我二嫂的事儿。」攸宁笑道,「她有了中意的,我才好帮她查查对方的底细。再说了,这事儿也要看我们大公子的意思。」 林夫人想一想,深以为然,「也是,管多了就不好了。」 顺顺利利地到了晚间,用过晚膳,方妈妈眉飞色舞地来禀:「阁老听说内宅有宴请,着人备了些烟花,供老夫人、几位夫人和诸位宾客赏看。小厮们稍后就到。阁老被事情绊住了,没法子回内宅请安,还请老夫人和各位夫人勿怪。」 众人闻言,因着都是意外之喜,笑着议论起来,要么夸阁老有孝心,要么说阁老有心了。 攸宁却是一阵心惊肉跳:初六、十九经了这么久的喧嚣,再给它们来一出过年时才有的欢腾,生气了怎么办?那厮,总是率性而为。要知道,以前它们住的碎月居,周遭可比静园清净了百倍。 忍着不悦,待得烟火腾空,众人都含着笑赏看的时候,她悄声跟老夫人寻了个託辞,说萧拓有事吩咐她,得离开一阵子。 老夫人不疑有他,说那就快去,他是急脾气,你别跟他较真儿也就是了。 攸宁称是,急匆匆走小路、捷迳到了静园。 到了园中的书房院,望见院中一幕,她停下脚步,绽出了温柔的笑靥。
第145页 两个小傢伙并排坐在天井,望着被烟火装饰得璀璨华美的夜空。 随后她才留意到,萧拓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执一杯酒。 她重又举步,跟两个虎孩子腻了一会儿,到了他近前。 「是不是没想到?」萧拓握了握她的手,迳自把她带入怀里,安置到膝上,「就知道你会过来。」 合着是给她挖了个小坑,等着她赶过来?攸宁啼笑皆非,「幼稚。」 萧拓轻轻地笑,把手中酒杯送到她唇边,「今儿喝酒了吧?尝一口。」 第56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2) 三更合一…… 攸宁的确喝了些酒, 做了一府主母,宴席间便少不得敬酒、被敬酒,但是还好, 女子喝的酒都很清淡, 没有后劲。其实,喝着挺没意思的。 这会儿,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酒, 「梨花白?」 「嗯。」萧拓喝尽余下的酒, 把杯子放到桌上。 「陶师傅他们——」 「给了他们几坛酒, 去喝酒了。」 攸宁望着初六、十九, 「竟是很喜欢看呢。」 萧拓道:「十九刚过来那一阵,有一回带着它们俩去了城外, 放了大半夜的烟火爆竹。开始都烦得直转圈儿,后来才知道要往上看,而且有点儿看头, 那份儿笨啊……」 「又说我们笨。」攸宁睇着他。 萧拓微笑。 「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攸宁埋怨他,「害得我直担心初六来一声吼, 把人全吓跑。」 萧拓莞尔, 「就是要你过来一趟, 说会儿话, 晚点儿我得出去一趟, 估摸着得后半夜回来。」 「哦。」攸宁的长睫忽闪一下, 「有什么要紧的事知会我?」 萧拓却道:「一整日没见你了。」这其实是最要紧的。他想看看自己的媳妇儿, 又懒得去内宅应承女客。 「……」攸宁挠了挠额角,顶受不了他说这种话。 他笑得有点儿苦涩,「没良心。」她恐怕一年半载不见他, 都不会觉得怎样。可他不行,晓得她这几日心里不痛快,一半日不见,是真的挂念。 烟火不断腾空的声响此起彼伏,交织的光影不断变幻着。攸宁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打量他,发现他面色有些苍白,星眸暗沉沉的。 不对劲。 她凑近他一些,感觉到他气息比平时灼热。 深深唿吸……白费功夫,喝了酒,嗅觉不灵敏了。 「喝醉了?」她问他。 「反正是没少喝。」萧拓知道,要是自己说没醉,她就认定是喝醉了,「谭阁老那个不务正业的,寻由头告了半天假,扯着我去他家里喝酒,喝到我回来之前。」 「烟花是从人家里带来的?」 「嗯。」萧拓笑了,「他跟我显摆,说存了不少,就算今年每次宴请都放烟火,也绰绰有余。我就让他分了咱家一半儿。」 攸宁笑出来,「你这个土匪。」又摸了摸他额头,「要不要喝碗醒酒汤?」 「不用。」他紧搂她一下,「没事儿。你怎样?累不累?」 「不累。」攸宁看了看初六、十九,「午后还有空熘过来一趟,哄着俩小子睡午觉了。初六枕着我的腿,那大脑袋可真沉,当时不觉得,起来时腿都要麻了。」又抿唇笑了笑,「有时候真希望这是两只大猫,那样就能养在跟前儿,随时带在身边了。」 萧拓笑得现出白牙,眸子又变得和平时一样,亮晶晶的。这样的氛围,听她说着琐碎小事,真好。 「林夫人也来了。」攸宁道,「上回见到皇上,她提了提林陌,我听那意思,倒是跟你一样,觉得夫妻情分方面,林陌不大靠得住的样子。」 萧拓嗯了一声。 「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不说,我就让人去查了。」 「……」萧拓真不愿意说这种话题,却是不得不说,「他成婚之前有意中人,那女子在金陵,至今未嫁。我瞧着林夫人那样子,应该是不知道这事儿。」 攸宁有些犯难了,「这种事真是棘手。」 林家夫妻两个之间,是不是无话不说,外人又怎能断定。若是贸然提及,林夫人又已知情,不免落得个费力不讨好的下场,定会影响多年来的情分。 最重要的是,那女子虽然未嫁,却不见得与林陌有关系。 归根结底,这种事,外人就不能插手。 「别管了,管得多了,兴许会被人怀疑居心。」萧拓道,「这种事,外人不提,兴许就没事,你一提,兴许倒给人提了醒。那终究是林夫人自己选的人,是好是坏,她都得受着,我们总不可能往后多少年都替她防贼。林家本就是小门小户,我瞧着,出么蛾子是迟早的事儿。」 「这倒是。」有些一母同胞的姐妹,都容不得手足询问自己房里的事,何况是朋友。攸宁只好用君子之交淡如水来说服自己。 萧拓刻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说起来,皇上也够倒霉的,打心底赏识的人,都不肯为她效力,常年在身边行走的,大多是不播不转的。」 攸宁笑了笑,「有什么法子呢?出色的人手,不都被首辅大人发落到外地去了么?」 萧拓也笑,这才说起辽王相关的事,懒得提安阳郡主,只告诉她比较要紧的事:「辽王给皇上的摺子里,要这要那,列了长长一份明细单子。」 「你打算怎么应付他?」有着不臣之心的藩王、叛军,在萧拓率兵征战之后,皇帝就只能用他来震慑,数年来一直如此。
第146页 「不应付,不搭理。」萧拓道,「他要的那些东西,加起来够打一场仗了。那人没事就找辙,一年总要来这么几齣,能捞到些好处就赚了,捞不到也能试探出朝廷对他的态度。」 攸宁颔首,看着他笑,「这样的军国大事让你一说,就跟我们在内宅居家过日子似的。」 萧拓就道:「这不是跟媳妇儿说话呢么?」又凝她一眼,「我瞧着你心情像是好了些?」 「是好了些。」攸宁提了提时夫人的事,「有一段没数落人了,数落了她几句,心里的火气就散了六七分。」 萧拓笑了,趁机道:「明儿一起去竹园?」告假在家也不得闲,可比起平时,要清闲不少。等过了明日,这一点点清闲就全没了。 「好。下午去。」 「那行,我就不安排别的事了。」 攸宁想着过来的时间不短了,起身道:「我得回去了,你——出去少喝酒。」他要是真喝醉了,说不定会耽误大事,凭谁都消受不起。 萧拓说好,起身吻了吻她额头,「等宾客走了,早点儿歇息。」 「嗯。」 攸宁出院门时,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两个看烟火的小傢伙旁边,笑微微的。是至为温馨的一幕。 . 烟火燃放了得有半个时辰左右,任谁也看得尽兴了。 众人相继回到花厅,兴高采烈地讨论着。 小姑娘们三五成群的,眼中俱是闪烁着喜悦或兴奋的光彩。看烟火还真不是寻常事,诸多门第过年时都不燃放,就算燃放也会点到为止,怕落了话柄,被御史弹劾铺张浪费。 萧拓不担心,反正一年到头就没几日是不被弹劾的,平日里反倒不乏随心行事的时候。 晚宴摆的早,也就没人急着离开。于是,看戏的看戏,打牌的打牌,听书的听书,各有消遣之处。 闺秀们则聚到一起,玩儿起了飞花令,输的人不需喝酒,只是要喝一大杯温水,要是输的次数多,也真好受不了。 攸宁和四夫人隔窗观望片刻,相视而笑。 二夫人陪在老夫人身边。 三夫人负责打牌、听书的夫人太太的茶点,来回穿行其间,遇见了小凡,不免将人唤住,问道:「我听说了,厨房的清竹临时替了你的差事,五夫人还给你请了大夫,见好了?」 小凡恭声道:「没有大碍,服过药就没事了,实在不是会过病气给人的毛病,奴婢就来帮衬各位姐妹。」 三夫人颔首,探究道:「到底怎么回事?」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三夫人和五夫人不对盘,小凡也不例外,担心她误会了妯娌,稍一迟疑,便把事情照实说了,末了道:「幸好别的姐妹都机灵,碰都没碰王婆子送的水果,只有奴婢蠢笨,没有防人之心。」 「原来是这样。」三夫人轻声道,琢磨了大半天,已经有了这种猜想,「你去忙吧。」 小凡称是而去。 只有小凡大意了,固然可喜,可要是三两个人一起中招的话,以管事对唐攸宁的畏惧,会当即禀明,稍稍耽搁下开席的时间,调换下人手就行了。反正今日怎样也出不了岔子就是了。 哪像她那会儿…… 拿捏不住管事,那些管事的妈妈大丫鬟动不动就搬出樊姨奶奶,害得她焦头烂额,每逢有宴请,都会烧香拜佛地祷告。 出过两次与今日类似的差错之后,她几乎彻底泄气,甚至做好了让位给二夫人或四夫人的准备。 樊氏却没那么做,只是开始细緻地交代她每件事要怎么做。 一步一步的,她开始对樊氏言听计从,过上了自以为省心省力的日子。没多久,见有不少可捞油水的地方,兴奋不已,挖空心思地想捞钱的法子。 结果呢?在唐攸宁眼里,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笨手段,一两日就把她所作一切查得清清楚楚。 值得庆幸的是,唐攸宁从始至终也没让她把亏空补上。其实要是那么做,也是应当应分。但是没有。 她以为唐攸宁是贪财爱财之人,却原来不是,起码是不眼红别人手里的银钱,哪怕是用不当的法子赚的。平日里相对,也从不用那些事刺她。要是调换下位置……她恐怕要每日当经念。 纵然这是萧拓存着不计较的心思,唐攸宁不小气不刻薄也是事实。 再想想今日前来的宾客,三夫人忍不住轻轻地嘆了口气。 人以群分或许真的是至理名言。今日这些宾客,除了时夫人那个傻子,每个人对她都是温和有礼,言行间没有一点点让她不舒坦的地方,说起唐攸宁,都是很自然地说你五弟妹怎样怎样,而不是以首辅夫人相称。 反观以前,宴席之间,总有人刻意抬举她,说些酸话膈应二夫人,幸好二夫人心宽,从不在意,只当耳旁风。 唉,必须得承认,唐攸宁就是打理家宅的好手,与之相较……不用比较,她好像根本就不懂怎么持家。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到了曲终人散时。 三夫人挂上少见的透着真诚和善的笑容,与婆婆妯娌一起送走宾客。 随后,老夫人笑眯眯地看过妯娌四个,道:「都忙了整日,快回房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四个人齐齐称是。 三夫人有意落在最后,又折回去一趟,神色很不自在地请示老夫人:「母亲,我想去见见樊姨奶奶,没别的,只是疑心今日宴席间的风波是她捣鬼,过去问一问,最好是能劝着她主动来给您和五弟妹赔罪。」
第147页 老夫人若有所思,「你去吧。现在谁见她都没事,不用跟我说。」 「还是要说一声的。」三夫人笑着行礼,「您早点儿歇息。」 老夫人有些意外,之后就笑了。等人走了,与方妈妈道:「瞧着她倒是有改邪归正的苗头。」 方妈妈笑着点头,「是呢。」 老夫人又说起清竹的事,「不需想都知道是谁做的好事。」又嘆气,「难为攸宁那孩子了,看顾着三房四房,查清楚了由来也不吱声。」 方妈妈就笑道:「五夫人也是体恤您与阁老,况且今日的事也真没什么,宾客们只知道,五夫人是可柔可刚的做派。守礼数的,她笑脸相迎,混不吝的,她也不惯着。再一个好处就是,下人们日后会更尽心地当差,都晓得只要占理,五夫人就会给自己撑腰,哪怕只是个烧火的小丫头。」 笑容又回到了老夫人面上,「宗妇就该有这样的气势和气度。我是怎样都学不来,当时看得听得一愣一愣的,就想着她说话都不用过脑子么?我总是越着急生气,越说不出解气的话,等事情过了才开始后悔,当时怎么没这样那样的说。」 方妈妈也有同感,频频点头。 主僕两个絮絮地说起话来。 三夫人那边,到了樊氏住的小院儿,一路走一路打量,就觉得这里的屋宇很好,给樊氏住着,老夫人竟也不心疼。 要是她,早把人挪到庄子上,给三两间厢房住着就是了。 樊氏正歪在大炕上闭目养神。 她快烦死了。 她以为,唐攸宁进门的日子毕竟太短,遇到宴请这样的事,不定有多少可乘之机,哪成想…… 厨房防得死紧,齐贵家的特地安排了几个婆子在门前盯着,除了订好的传菜的僕妇,谁也不准踏进一步,什么事都得在外头等着; 至于传菜的人,都得到了一个死命令:传菜路上不准与任何人说话接触,有人强行往跟前凑的话,便立刻禀明管事,要是菜餚酒水出了问题,只有被打发出去一条路; ……林林总总,简直是定了一整套严防死守的规矩。 她打听到这些,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阵子,发现仍然有余地。 她给了王婆子二百两安家的银钱——事发之后,王婆子不论认不认罪,都是证据确凿,只能是个死。 王婆子也明白,为了儿子儿媳孙儿孙女,接下了这差事。 可结果呢? 间接导致的一场小风波,唐攸宁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两下就应付过去了。 晚间萧拓又给妻子做脸面,燃放了那么久的烟火,足以让宾客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那唐攸宁真的只有十九岁?三夫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简直是四六不懂。 思忖间,听到脚步声,樊氏还以为是哪个下人不等传唤就进门,蹙着眉睁开眼睛,见是三夫人,不由一愣。 三夫人弯了弯唇角,「我来看樊姨奶奶,吩咐下人不用通禀。」 樊氏坐起来,「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心里存了几分乐观的展望。 三夫人自顾自落座,摆手遣了随行的丫鬟,问:「时夫人来见您,您让她吃了闭门羹?」 樊氏想起那档子事儿,讽刺地笑了笑,「时阁老与我们的萧阁老一向水火不容,时夫人要见我,必然没安好心,只要见了面,她出去之后不定说什么,保不齐连我一併数落进去。我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原来如此。」三夫人点了点头,「给小凡几个下药,五弟妹也没追究,您作何感想?」 「……你这是什么意思?」唐攸宁只命大丫鬟轻飘飘地递了句「您费心了」的话,樊氏能作何感想?心里只有更加的七上八下。 敢当众让时夫人颜面尽失的毒妇,对她这个老太爷的妾室当真发起狠来……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我也没什么意思。」三夫人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很是感慨地道,「今儿看了一日的戏,有点儿开窍了。我本以为,若是出面帮忙待客,五弟妹会反对,可她特别爽快地应了,还向我道谢;我本以为,会看尽脸色、受尽奚落,可是没人给我冷脸,都对我这萧府三夫人礼遇有加,那么多人,涵养都是那样的好……她们都是老夫人和五弟妹商量着请来的。」 樊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好受吧?」三夫人看着脸色不佳的樊氏,「当初收拾我的法子,一用一个准儿,现在遇到硬茬了,这可怎么好?」 「我怎么可能算计你?」那种事,樊氏是打死也不能认的。 三夫人失笑,「是啊,没算计过我,只不过让我照着你的心思行事,只不过往我房里塞妾室而已。对了,四弟把妾室送走的事,你听说没有?我也有这打算,你说我该怎样求老夫人和五弟妹,才能如愿呢?」 一口一个五弟妹,意味的是对唐攸宁有了改观,先前是怀疑,现在樊氏已经可以确定。她已经被唐攸宁架空了,没有人再跟她一条心。 三夫人此刻其实有些佩服自己:真的有点儿长进了,居然能一直压着满腔愤懑,谈笑如常,「五弟妹刚进门的时候,四弟妹就劝过我,让我痛痛快快让贤,想法子生儿育女才是正经事。我那时竟当成了耳旁风,现在才知是金玉良言。」 樊氏不说话。 三夫人定定地望住她,心念数转,「我被禁足的时候,我娘都不肯帮我,匆匆忙忙地回了金陵。你说,这是不是表明,连郭家都怕五弟妹?要是这样的话,我还扑腾个什么劲儿?——也本来就不该瞎了心地扑腾。往后我得巴结五弟妹了,你说,怎样做才妥当?」
第148页 樊氏被她那不阴不阳的态度、诛心的言语气到了,「你给我滚出去!」 三夫人「哈」一声冷笑,「往大了说,我来你房里看你,是纡尊降贵,纵然是庶子的妻子,那也是阁老的三哥明媒正娶的,你居然对我吆五喝六的?」压了半晌的刻薄泼辣终于爆发,「要不要我请老夫人来为我做主?要不要我请三老爷过来评评理?你算是什么东西!?」 樊氏被她敬着的年月已久,这会儿见她彻底翻脸,说话又这么难听,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我只恨我以前煳涂,被你这么个东西当成了傀儡,不知成了多少人眼里的笑话!你要不是对三老爷有生养之恩,今儿我便是冒着触犯家规,也要把你打个半死!」 被愚弄、被当做傀儡,来之前还只是怀疑,到了这会儿,随着自己的诉说,观望着樊氏的神色,三夫人笃定了,这引来她莫大的愤怒与耻辱感,「以前是我自作自受,也认了,至于往后,你可千万别给我机会,要不然,我往死里收拾你!」 「你!……」樊氏按着作痛的心口,艰难地道,「你莫要中了别人里间、借刀杀人的诡计。」 「一边儿去吧你!」三夫人又何尝不是动了大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你出损招算计人家,人家提都没提一句,压根儿不屑理会你。五弟妹不屑的事儿,我做,横竖也做过那么多更恶劣的事,不差这一件。」 不提,何尝不是在收买人心?樊氏看得一清二楚,却又清楚,眼前这个混帐已听不进她任何言语。 「迟早,我要把你送到庄子上去,再不要你在府里膈应我!」三夫人咬牙切齿地扔下这一句,拂袖而去。 樊氏又病了。幸好症状与上回完全相同,上次开的几副药还剩了两副,不需惊动人请大夫。 三夫人发作了一场,并没消气,回到房里,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还有什么事,能比活到二十多岁发现自己是个二百五更残酷? 三老爷进到厅堂,便听到了妻子的哭声。 他蹙眉,怪自己多余回来。有心转身走人,想想实在是不像话,那样一来,房里的下人恐怕都会轻看了她——她又不是个会管教下人的。 嘆了口气,他转入寝室,坐到床畔,拍拍她的背,「就算我死了,你也不用这么可劲儿嚎吧?」 三夫人先是一惊,哭声便止了,见是他,心里五味杂陈,抹着泪坐起来。 「谁又惹你了?」三老爷温声问。他回来,是因为知晓她今日好歹算是识大体,懂得帮攸宁应承宾客,想趁机夸她几句,再点拨几句。 「没有,谁也没惹我。」樊氏到底是他的生身母亲,他固然不爱听她总捧着樊氏的话,也绝不会爱听她那些恨不得破口大骂的话,沉了会儿,又补充道,「真没人给我气受,老夫人和妯娌都待我很好,宾客也是。」 三老爷就更想不通她为什么哭了。可她一向是直肠子,这回有意隐瞒,就是如何也不会告诉自己。那就算了,女人家,尤其眼前这个脾性还如懵懂暴躁的小姑娘的人,心思是没法儿琢磨的。他给她擦了擦脸,说起别的:「听说时夫人吃瘪了?」 「嗯。」三夫人巴不得岔开话题,把当时的情形讲给他听。 三老爷笑开来,「五弟妹倒是胆子大的很。」说着,观察着妻子的神色。 「谁说不是呢。」三夫人有点儿沮丧,「换了我可不成。」 「人与人可不就是各不相同。」三老爷见她有了自知之明,当然就不能打击她了,「像我,总跟老五攀比的话,岂不是早就被他气死了?」 三夫人终于现出了些许笑意,「首辅大人呢,跟他比不是想不开么?」 「首辅夫人呢,跟她比不也是想不开么?」三老爷笑道,「今儿我跟老四、延晖说了一阵子话,听延晖五弟妹一些事儿,你知不知道?」 「什么啊?」 三老爷就把萧延晖亲眼目睹攸宁过目不忘、如今每日请教她诸事等等讲给她听。 「……」三夫人沉默了好一阵子,「那么厉害啊。」 「是啊,我跟四弟都自嘆弗如。」 「……唉……」三夫人想到了四老爷那张倨傲淡漠的脸,真的从没想过他会佩服谁,如今对弟妹也不吝褒奖了,她沮丧地抹一把脸,「她没弄死我,算是我命大。」真服气了。 三老爷哈哈地笑了,把妻子揽到了怀里,「五弟妹不是那种人。往后我们就守着自己的日子过,能帮五房的就帮衬着。」 「不然还能怎样?你们大男人都觉得比不过的人,我再跟她嘚瑟,不就是真活腻了么?」说着,她嵴背挺直了些,瞧着他,赧然道,「今儿……就别去外院歇着了吧?」 三老爷抚了抚她面颊,「本就是回来歇息的。快去洗洗你这花猫脸。」 「嗯!这就去!」三夫人心里立时敞亮了,麻利地下了床,去了净房。 三老爷歪在床头,逸出了舒心的笑容。 三老爷四老爷成婚晚,并不是樊氏以为的萧拓从中作梗,而是不少门第或闺秀他们就打心底反对,偏生老太爷与樊氏心思一致——有老太爷掺和进来,他们不好明打明地反对,只好暗中设法搅黄亲事。 萧拓察觉到,就说交给我吧,横竖到最后老爷子一定认准是我捣乱,要么怂恿你们,要么就是对女方那边威逼利诱。
第149页 确实如此。老太爷一度对小儿子的喜欢不是假的,对小儿子造反一事的痛恨也不是假的,遇到不顺心的事,第一反应绝对是小儿子给他添堵。 萧拓跟两个哥哥打过招唿,就三下五除二的使得女方那边转头相看别人,通过说项的人婉拒了结亲之事。 给哥哥背了黑锅,也真做了本该是哥哥经手的事。 三老爷不知道胞弟怎样,自己是一次又一次地跟父亲、姨娘说是自己的意思,他们不信,不肯信。 那一年在金陵游歷,遇到了尚在闺中的三夫人。 也是有缘,数日间几次相遇。他当时觉得,这女孩子虽然心思简单且有点儿大小姐脾气,倒也不失可爱,对自己也真是赤诚相待,几番接触下来,分明已情意匪浅。 他无法回赠相同的深情厚意,唯有那几分喜欢。 这世道,男人过了二十岁,看过的见过的多了,心思复杂了,想要寻个深爱又适合自己的人,等于天上掉馅儿饼。 可他会善待她,真的不存一丝歹心,如此,就想,就这样吧。 婚事在他的坚持和萧拓出面帮衬之下,算是很顺遂。 可他却没预料到,成婚后还有那么多的是非,多的让他瞠目结舌又束手无策。 曾满心歉疚地对萧拓说,实在不行,你找些得力的人手管着内宅就是了。 萧拓就笑,说我哪儿晓得内宅的弯弯绕,手里没有相宜的人手。得了,随她们去就是了,横竖也没怎么着,小打小闹的,哪儿就值得你犯愁了? 心大的简直没边儿了。但是,三老爷那时设身处地想一想,便知萧拓也在等着做出抉择的时刻。 癥结不外乎是首辅功高震主。 正因为对家里的人存着顾念,才会犹豫,才会纵容,才要等待做出抉择的时机。 三老爷猜不出,自己的五弟到底是为着情意还是其他,才娶了攸宁。 他只知道,不论从哪方面看,这个人都娶对了。再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 . 歇下之前,攸宁吩咐筱霜:「不着痕迹地查一查济宁侯生平,尤其成婚前与女子相关的事——除了林夫人。」 她不会多事介入,但早一些查清些原委,也是有必要的。万一林陌日后给林夫人气受,她也能及时收拾他。 她跟他,向来是一码归一码。 筱霜爽快地称是,「这不难。埋在京城的眼线都是手法娴熟的,说不定有一些早就听说了些什么,您没问,就不好多嘴罢了。」 攸宁笑道:「那自然最好。」 林陌在萧拓眼里只是一把刀,偶尔颇觉不顺手的那种,可之于她,那是满心盼着能与其髮妻携手白头的人,寄望颇多,固然有不足之处,也都能尽快谅解、释怀。 可那人万一成了戏摺子里的陈世美……就算林夫人宽和大度,她也容不下。 其次值得思忖一下的,便是安阳郡主,不是因为她对萧拓一往情深、数年痴等,而是因为她和辽王与长公主过从甚密。 先帝在位时,对同辈的手足并不宽厚,只将当时的衡阳公主晋升为长公主。 长公主早些年出嫁,没几年守了寡,便请旨离了夫家,搬回自己的长公主府。看似深居简出,实则与一些权臣暗中来往,譬如时阁老。 敌人的敌人很多时候可以成为朋友,而敌人的朋友大多数时候便也是敌人。 不管长公主、辽王、安阳郡主,都是攸宁容不下的。以往或是时机不到,或是隔着黑山白水,没法子可想,现在却是不同了。 安阳郡主自己送上门来,不出么蛾子也罢了,只要生事,就别想安然无虞地回到她兄长的封地。 . 翌日上午,攸宁理事的时候,应对的只有昨日宴请相关,各处的人要禀明有无折损的物件儿,节省或多花的费用要知会外院帐房……等等。但是还好,比平时也只多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下午,萧拓和攸宁一起去了竹园。 他昨晚半夜回房的,她睡得沉,模煳的记得被他揽到怀里,醒来时,他已去了书房与幕僚议事,要问过值夜的人,才确定他确实回过房里。 在马车里相对而坐,攸宁有点儿尴尬。 萧拓笑着揽住她,「睡沉了就跟十九似的,估摸着我把你扔到院里,你都不见得能醒。」 「忙了一天,实在是疲累了,平时不都是你一闹就醒了?」攸宁说。 「我倒是盼着你每日都睡得那么酣甜。」 「……」攸宁轻咳一声,「我见先生,自然是有要紧的事要说,你见他做什么?」 「那边景致不错,我去看看景儿,不行?」 「……」攸宁不理他了。 到了竹园,萧拓真就像是来看景儿的,让钟离远与攸宁说话,自己在宅邸中闲逛。 攸宁交给钟离远一个厚实的信封,「林陌这一两日就回京了,等到论功行赏之后,便可提起冤案昭雪之事,章程、相关人员我都写下来了,你看看。」 钟离远接过信封,看过里面厚厚一沓纸张上的记录,望着她的目光透着心疼,「这得耗费多久的心力、多大的财力?你这三两年就忙这些了?」 「不然忙什么?你清誉一日不得恢復,师父师母便一日不得心安。」攸宁对他一笑,「也不算什么,这些比起在内宅过日子,简单得很。」
第150页 钟离远啼笑皆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随后也取出一些公文卷宗,要她过目,「看看,有好处。」 攸宁一面看那些公文卷宗,一面问他:「这几日,皇上可曾传召你?」 「没有。」 攸宁看了他一眼,心下很是不解;特地传密诏让他回京,他回来之后,不曾主动进宫面圣,皇上也不传见。这也太奇怪了些。 这样想着,就问出了口。 第57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3) 万更 钟离远说道:「我又不是调职回京, 亦没有需得当面禀明皇上的事。」 只是,于情于理,皇帝哪怕只为了探究一二, 也该见一见钟离远。要不然——「皇上为什么召你回京?」 「密旨上说让我回京养病。」钟离远道, 「行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送到我身边的几位大夫, 落在了后面,过两日进京, 到时候, 让他们给你把把脉, 慢慢调理。」 攸宁蹙眉反对:「他们又不擅长这类病痛, 说是调理,不过是拿我练手, 方子不灵,是病没法儿治,方子稍微有些效果, 就是他们的功劳。」 「我誊录了你的脉案给他们。」钟离远似是早已料到她会是这态度,「在那边, 找了些与你症状类似的病人。他们好几个一起斟酌着开的方子, 自然不同于寻常名医。」 「……」 钟离远一笑, 「说定了?」 「真烦人。」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攸宁横了他一眼, 「啰嗦。」 语声未落, 萧拓施施然走进门来, 「看把你胆儿肥的, 连钟离都数落上了?」 攸宁不理他。 钟离远失笑。 萧拓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坐到攸宁身侧,对钟离远笑道:「瞧见没有?我媳妇儿属小螃蟹的, 横着呢。」 钟离远看他笑得没心没肺的,情绪不自主地被感染,也笑起来。 攸宁斜睇他一眼。他这张歹毒的嘴,她真是没辙。看完手里的东西,收起来,交还给钟离远,见他手边一副捲轴,便要打开来看。 钟离远先一步拿走,「兰业拿来的,别看了。」 「她看也没事。」萧拓并不介意。 「她看到有用有趣的东西,都会刻画到心里。」钟离远道,「我们攸宁不止横,脑筋怕是比你都灵。」 「还有这么护短儿的。」萧拓打趣道。 钟离远笑,瞥攸宁一眼,「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别费神了。」 攸宁说好,转到窗前的棋桌前,闲闲地摆一局棋,让两个男子说话。 钟离远问起林陌:「明日就进京了吧?」 「嗯。」 「你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这倒是。」萧拓真就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比自己带兵还累。军需管够,绝不耽误,什么都得想在前头,让人恰到好处地引导,还不能让林陌知道是我的意思。那小子自负,我远在朝堂,有些话他是很听得进去,为的是变着法子地拧着来。」 钟离远莞尔,「没少上火吧?」 「嗯,好几回想掐死他。」萧拓做个手势。 「不管怎么着,你没白煎熬心血。」钟离远很客观,且明显与他很有默契,「名将越多越好,年轻人纵然张狂些,你也别往心里去。内战不止,你亲自带兵根本顾不过来,何况最要紧的是稳固朝局。」 「明白。」 攸宁望了他们一眼。她怎么觉得,他们不论是话题还是态度,都显得过于熟稔了些? 萧拓起身走到书架前,浏览都有哪些藏书,随后道:「你这儿的藏书,跟我那儿差不多,攸宁最无趣,一本女孩子该看的书都没有,常看的那些比我们还枯燥。」 钟离远瞪了他一眼,「就这样儿,怎么着吧?」 「我能怎么着?」萧拓在他对面落座,「知道她每日不离手的是什么书么?《奇门遁甲》,天,起初我差点儿给吓过去。」 钟离远轻轻地笑。 攸宁却是嘴角一抽,手中棋子险些掉下去。 钟离远瞥见,轻笑就变成了大笑。 攸宁忍无可忍,「你笑什么笑?也不管管他。」 钟离远摆一摆手,一本正经和稀泥,「他都给吓着了,我怎么管?」 攸宁语凝。 萧拓转头看妻子一眼,意态愈发松弛,架着腿,笑眉笑眼的,继续扯闲篇儿,却是再不说让她着恼的话。 钟离远瞧着萧拓,没错过他看攸宁时那至为柔软的目光与笑容,一颗心便完全落了地。 瞥见筱霜的身影在竹帘外徘徊片刻,攸宁放下棋子,走出门去。 筱霜虚扶了攸宁,走到院外才悄声道:「刚收到消息,老太爷正从速赶回京城,五六日之后便能到家。」 攸宁扬眉。 「一个庄子上的管事是老太爷的亲信,他隔三差五送东西到府中,少不得听说最近的事,写信告知了老太爷。」筱霜道,「我们的人留意到信差,看了看信件,觉着不好销毁或是拦下,要是那样,老太爷也会起疑,结果大抵还是从速回京。」 「回来也好。」攸宁说。现在内宅的情形已基本稳定,最主要的是,她看出了三老爷、四老爷不能对她言明的心迹,有这前提,就不需担心三房四房反水,是以,老太爷不足畏惧。 筱霜道:「奴婢想着,樊姨奶奶这一两日应该就能得到消息——庄子上的管事要是托哪个下人给她房里的人递话,我们不见得会留意到。」
第151页 「这是没法子防的事儿。」攸宁握了握筱霜的手,「再说了,她知情更好。」 筱霜放下心来。 攸宁与她说起别的安排。 书房里,攸宁一出门,钟离远就对萧拓道:「攸宁准备得已足够充分,何况还有我这边的助力。你就别掺和了。」 萧拓不言语。 钟离远给他想法子:「找个差事,出去躲个十天半个月的,要不然就也病一病。」 萧拓轻笑,「想得美。」 钟离远看着他犯愁,「你要是出面,最后所有的帐都会算到你头上,所有被牵连的人都会对你深恶痛绝。」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萧拓摸出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钟离远蹙眉,「这时候喝酒?」 「这两日睡得少,火气大,喝点儿酒能缓和一些。」 「……」钟离远倒是不知道,酒还有这个效用。 「因人而异。」萧拓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时间不够用,有的事情要在饭桌上说,说完了就少不了一通喝。早成酒鬼了。」 钟离远理解地笑了,「手还稳?」 「还成。」萧拓道,「常跟禁军那帮人混在一起,白日只要得空,就指点他们操练,顺道练练骑射什么的。」 「那就成。你要是让酒毁了,我第一个不饶你。」 「没到松心的时候,出不了岔子。」 钟离远心安一笑,说起攸宁:「我奉密旨回京,没去面圣,皇上也不曾召见,攸宁起疑了。」 「她疑心病忒厉害。」萧拓说。 「我敷衍过去了。」 「明白,她要是问我,我装煳涂就是了。但她应该不会问我。」实际的事情面前,无关萧府的事情面前,她一向把他当外人。 钟离远看出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笑得颇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 「笑什么?」萧拓睨着他,「这是教出来的什么不省心的孩子?」 钟离远哈哈大笑。 萧拓按了按眉心,又喝了一口酒。 . 三夫人今日的心情很好。昨晚跟三老爷说了很久的体己话,得了他的提点,有些事便知道怎么做了。 萧拓和攸宁出门后,她将两个妾室唤到面前,遣了下人,推心置腹地与她们说了好半晌的话。 昨晚才知道,三老爷用两个妾室气她的时候不少,但实际上跟她们只是表面文章,早就放下话了:她们迟早是要离开萧府的,不要对萧府有任何寄望,不然,他就把她们处置掉。 三老爷叮嘱她,不要为难两个女子,毕竟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几年了,不知道来来回回受了多少夹板气。 三夫人没吃过苦,没过过低人一等的日子,能给的体谅有限,但毕竟是正室,那有限的体谅在这上下也够用了。 她就想,照猫画虎就是了,四房怎么做的,她和三老爷就怎么做——他也表明了这层意思,相应的银钱他出。 两个妾室听明白三夫人的意思之后,竟有种终得解脱的意思,俱是暗暗地透了一口气。 大姨娘道:「奴婢听凭三夫人吩咐。」 二姨娘连忙附和:「奴婢也是这样想的,一切由夫人做主。」 她们还不知道这个正室?不着调没脑子不是一日两日了,现下这做派,必然是得了聪明人的点拨,照着章程行事。 那人不是三老爷,就是四夫人或五夫人——别人倒是不用想,要么没工夫理会这种事,要么是打心底当她们不存在。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三夫人雀跃不已,恨不得即刻如愿,却知道要有些耐心,好歹要先知会攸宁,得到同意之后,才能知会老夫人。 但是这一阵难得有件高兴的事,没人分享可不成,她吩咐丫鬟去知会了三老爷。 很快,三老爷派小厮来房里,交给她两张五千两的银票。 三夫人满脸是笑地把银票收进钱匣子,只盼着明日就能取出来派上用场。 真难得,她见到大额的银钱也没有动歪主意的脑筋。 说到底,她就是那种依仗着男子的女子,他肯温柔耐心地待她,她怎么还会贪图有的没的? 说起来,她对他真的是一往情深。 对,萧家男子的确个个不俗,二老爷风雅,娘家好些人都说四老爷比三老爷的样貌更好,首辅大人更是俊美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但到了她这儿,事情可不能这样说。妻儿在侧的二老爷自是不需说了,四老爷倨傲冷淡、首辅大人过于彪悍——都是她一听性情做派就打憷甚至希望能不见到就不见到的男子——她喜欢被人哄着、照顾着,那兄弟两个代表的两类性情的男子,都是一样的,除非遇到倾心的女子,否则是打死也不肯的。 儿女情长是重要,但要是三两下就把命给搭进去,又是图个什么?——这些是祖母在她豆蔻年华就提点过她的话,又细细地针对她这个人摆清楚了轻重厉害。 她铭记于心,深以为然,自那时起,便隐隐地有了择婿的准则。 天可怜见,她遇到了他。 但在成婚之后,他们过得一波三折。 是在她帮着樊氏夺了二夫人掌家的权利之后,他对她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一年起码有大半年歇在外院。 她委屈懊恼,他在她面前,渐渐变得暴躁或是寡言少语,经常是三两句话说得不对付了,他就甩手走人。
第152页 那时算不明白生涯的帐,只顾着讨好樊氏、堵住娘家挑剔三老爷出身境遇的悠悠之口,彻底钻进了牛角尖,好几年出不来。 ……真是一言难尽的好几年光景。大好的光景,就浪费在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上头。 近来在攸宁手里连连吃瘪,已算得她人生中最大的坎坷,但被狠狠地打击之后,反倒开窍了,随着一些事想通了也承认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往后,好好儿筹备生儿育女才是头等大事。 娘家不管她,那也罢了,横竖她不是还有夫君么? 心里实在欢喜,便真的坐不住,去后花园赏看春景。 却不想,遇到了四夫人。 三夫人下意识地想摸自己挨过一巴掌的脸,抬起时才意识到不妥,改为理了理鬓髮。 四夫人也望见了三夫人,神色淡淡地走过来见礼,「三嫂也来赏花?」 「是啊。」三夫人多少有些不自在,还礼之后,问道,「可有什么有趣之处?」 「还是先前那些景致,只是比往年更鲜活了些。」四夫人道。 「……」三夫人抿了抿唇,「是,持家的人换了,打理园子的人自然更尽心。」 「原来三嫂也知道啊。」四夫人徐徐笑开来,欠一欠身,「我过来一阵子了,该回房了,这就走,以免扫了三嫂的兴致。」语毕,施施然走开去。 「嗳你这个人!……」三夫人捏紧了帕子,「我是说错过话,可你不也当下找补回去了么?」她都快让四夫人闹得分不清一个事实了:是言语更伤人,还是给人耳刮子更伤人?那怎么算都是半斤八两啊,怎么这妯娌还真记恨上她了? 四夫人心生笑意,转身瞧着三夫人时,仍是淡漠的神色:「有的话,远比掌掴别人一通更狠。如果我是昨日的时夫人,情愿攸宁二话不说地给一通耳刮子。」 「……」三夫人哑声。 四夫人真不是嘴上饶人的性子,继续道:「三嫂不着调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总不能说,你刚有点儿向善的意思,别人就要一味地捧着哄着,凭什么?那根本就是你该做的。再把你惯得得意忘形了,算谁的?」 「……」三夫人还是无话可说,十分沮丧。 「你真安生了,别人自然就把你当一家人了。」四夫人徐徐转身,「得了五弟妹全然的认可,我自然就也把你当手足一般对待。」 原来转变只能让夫君即刻另眼相看,别人还是对她存着戒心。「好吧……我不再添乱就是了。」她讷讷地道,与其说是说给四夫人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 宫中,御书房。 皇帝问杨锦瑟:「在竹园?要常住在那儿?」 杨锦瑟道:「应该是,这几日那边陆续添了不少人手,有条不紊地打理着竹园各处,不想常住的话,不需如此吧?」 皇帝垂了眼睑,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嘆息一声,又问:「今日午后之前,攸宁见没见过钟离远?」 「属下不知。」杨锦瑟面露愧色,「若是见过,应该是钟离远进京当日,可是他分外警觉,进城后把我们的人甩掉了。不知他落脚处,平时除了阁老愿意,也没法子留意到他和萧府中人的行踪,就……」 皇帝没有不悦,这类情形,她早已习惯了,反而笑了笑,「眼下知晓钟离远的落脚处就行。吩咐下去,只要攸宁递牌子进宫,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替朕传话给她,可当即进宫。」 杨锦瑟不明所以,但还是处于习惯性的绝对服从而当即称是。 今日杨锦瑟夜间不需当值,申时下衙后便如常回到了家中。 刚换了家常穿戴,回事处送来一份请帖:「送帖子的人还在等着呢。」 杨锦瑟看过,挑了挑眉:竟是攸宁请她去周记当铺喝茶的请帖。 哪有请人到当铺喝茶的? 那个丫头片子,只要是看着不顺眼的人,便是不论何事都会做得不伦不类,让人心里或大或小的膈应一下。 杨锦瑟心里虽然挑剔不满,却很快吩咐回事处的人:「我准时前去,赏递帖子过来的二两银子。」 「是。」 . 回府的路上,攸宁琢磨好半晌,还是决定告诉萧拓:「老太爷要回来了。」 「什么?」萧拓当真是吃惊了,星眸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攸宁笑开来,「真的。先前我担心樊姨奶奶总跟老太爷告我的状,就让人留意老太爷一些,今儿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萧拓颳了刮眉骨,很是无语。 父亲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樊氏么?难不成年老了反倒要唱一出宠妾灭妻给他看? 唉……相安无事地活着不成么? 他切实地烦躁郁闷起来。 攸宁瞧着,多少有点儿不落忍,轻轻抚着他面颊。 他看她,歉然地笑,「真把你拉进火坑了。」 「不是你说的,我能如鱼得水么?」攸宁反过头来宽慰他,「真不算什么,你可别小瞧了我,连你都不怕,我还能怕谁?」 萧拓不知足的笑了,把她搂到怀里,用力亲了一口。 这份儿亲昵喜爱,延展到了床笫之间。 或是轻轻浅浅,或是直接钝重。 只为哪怕某一个瞬间、某一刻的不可控制的默契。 直到她在他臂弯酣眠。
第153页 她是有些没好气的,睡前嘀咕,说明儿不是要上大早朝么?这是故意纵着我不服侍你更衣送你出门啊。 一本正经地抱怨,跟真的似的,她何时肯留意照顾过他?偏偏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绵绵软软的,想来就让他唇角上扬。 可不论如何,他都是满心愉悦。 大夫给她把脉调理的事儿,钟离远已经解决——虽然她会不会因着牴触作妖还两说,但起码是接受了。 如此一来,心头的大石就向下落了三分。 天没亮,他恋恋不捨地安置好怀里的人,给她盖好被子,从速洗漱更衣,转去外院,一面用饭一面交代了亲信一些事,随后赶去宫里。 . 攸宁醒来时,看到身侧空空如也,差点儿怀疑昨晚自己做了一场旖旎至极的梦,再想想,活动下手脚,就确定不是了。 说白了,她就从不是有做旖梦的闲情雅致的人。 让她怀疑不真实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萧拓一时异于往常的温柔,一时又比强悍时更强悍。 害得她真晕头转向了。 要命。 不想起床还要强迫自己起来的时候,太要命了。 要到何年何月,日子才是自己说了算? 那样的光景就算实现,自己又能享受几日? 攸宁尽力地拂开了这些想法,神色如常地去福寿堂请安。 二房、三房、四房的人或是提前或是稍后而至。 攸宁心绪转好。 待得闲话一阵,各房的人相继道辞之际,三夫人提出跟老夫人、五夫人有些体己话要说。 别人喜闻乐见,鱼贯离开。 三夫人非常谨慎地说了对两个妾室的安排,末了又解释:「我晓得五弟妹尊重母亲,凡事以母亲的意思为先,如此,还不如跟你们一道说了。」 老夫人望向攸宁,存着询问的意思。内宅不管什么事,小儿媳其实都已是说一不二的地位,有些事来问她,不过是顾及着她的脸面。 攸宁对婆婆眨了眨眼。 老夫人眼中就有了笑意,对三夫人道:「既然如此,就依着你和老三的意思,把人好生安置了。但是明面上要另外做些文章,不管是发落还是妾室自请,你们酌情安置到别院庄子上思过就是了。」 三夫人频频称是,又对攸宁欠一欠身,「往后,就要烦劳五弟妹费心了。」 「该当的,三嫂客气了。」攸宁笑靥如花。 午后,唐元涛现任夫人求见,传话的人倒是把话说得在情在理,攸宁也就转到花厅相见。 唐夫人与攸宁年岁相仿,出身低微,小家碧玉的样貌,两年前才嫁入唐府。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是话不投机可言。 「起初你搬到兰园住着,也不知会一声,害得伯爷派下人打听许久。待你嫁了之后,也不好添箱……」唐夫人说着话,双眼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室内陈设,「像萧府地段这么好的宅子,值多少银子啊?」 攸宁瞥她一眼,「这是御赐的宅子。你来是为何事?」 唐夫人应道:「伯爷吩咐我过来,与你商量你姐姐——啊不是,商量唐盈那档子事儿。」 攸宁道:「与我说不着。」 「可是,伯爷不是已经花了两万两,跟你赎她回唐家么?」说起这件事,唐夫人就肉疼不已,「闹到眼下这个地步,她实在不能回去了,已经被顾大老爷害得落髮,那么……你能把银子退还给我们么?」却也觉得有些理亏,说完就红了脸。 攸宁和颜悦色的,「唐元涛把我逐出家门之前,连个招唿都没打,而且我嫁入顾家之前,他收了两万两银钱。夫人不妨想想,换了你是我,会退还那笔银钱么?」 「真有那种事?从来没人跟我提过。」唐夫人惊讶得睁大眼睛,「之前你被逐出家门的事,我以为是你提出的……哎呀,伯爷真是煳涂啊。」 攸宁道:「你回去之后跟他说,是他先做尽了恩断义绝的事,与我再无瓜葛。日后我在一日,唐家就不要与萧府来往。」说到这儿,端了茶,「不留你了。」 「那我不耽搁你了。」唐夫人侷促地起身,出门时还在摇头嘆气。 等人走了,筱霜嘀咕:「怎么会有这样肤浅的人?」 「唐元涛只中意这种女子。」攸宁讽刺地扬了扬唇角,意有所指地道,「这个算是不错了,能气死人的,你也不是没见识过。」 . 攸宁来到周记当铺。 杨锦瑟已然在等。 攸宁落座之后,递给杨锦瑟一份名单,开门见山:「钟离远已回京,你必然已获悉。」 杨锦瑟轻轻点了点头,注意力集中在那份名单上,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攸宁语声徐徐:「你手上拿着的名单,全是当初钟离远征伐附近的锦衣卫所的人,更有一些是一直随军行走的。不管你还是杨锦澄,我要你们出面,让这些人说出所见所闻所查证的事实。」 杨锦瑟瞠目结舌,缓了好一阵才道:「当初告发钟离远的人,都是冒死到衙门投案,签字画押的,就算这些年已经相继身死,但他们的证供……就算锦衣卫,也没法儿证明是假。而名单上这些锦衣卫,你要他们明明白白地有个说法,等同于是有半数的可能断了他们的仕途。」 攸宁怒极反笑,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又移开,「他们的仕途要紧,钟离远仕途受阻就是活该么?」
第154页 「当时的情形你并不知……」 「你又知道多少?!」攸宁倏然将茶盏重重地放回到案上。茶水飞出,在案上落下深深浅浅形状不一的水痕。 杨锦瑟其实也被吓到了,强忍着才没跳起来。这只是因为,她对攸宁还是很了解的,这人真的将火气表露在举止间的时候,就是了不得了。 「说正事儿。」攸宁道,「你拿着的那份名单是假的,真的那一份,要等你答应全力帮我之后才能看到。其次,我手里有行贿杨大人、杨老爷、杨夫人数桩罪行的证据,其余一些小官员、商贾亦如此。杨大人,意下如何?」 「你怎么能连我爹娘都卷进来?!」杨锦瑟怒了,「他们都是待你和阁老那么好的人!」 「钟离远救下的苍生,定会有人像你爹娘一样积德向善,谁又曾顾及过被牵连的钟离家族中人?」攸宁笑得冷酷,「跟我谈情意?你拿什么跟我谈?你敢拍着心口说,当时若无钟离远,你主子也能坐稳帝位?你跟你爹娘能有今时今日?!「 「可还有萧拓……」 攸宁瞧着她,目光酷寒,「你再跟我无理取闹,那就滚。我不跟你讲任何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只讲这案子。」 「……」杨锦瑟气闷了一阵,又斟酌了一阵,老大不情愿地道:「你只管说好了,家父家母和我能应的,你都找我。」 「好。」攸宁道,「接下来,照着我的亲信传给你的话行事,确信你无二心,会把相关锦衣卫名单交给你。但你要记住,这必须是两日内完成的事,晚一刻,你与双亲余生都不得安生。在我眼里,早已没了值得同情怜悯之人。」 杨锦瑟默然良久,颔首。 攸宁因着对方神思恍惚,温温柔柔地警告且强调道:「我斟酌清楚之后,有所作为,我会把名单交给你,但你敢动任何一个,我就让你和你双亲身首异处。」 杨锦瑟沉默一阵,黯然颔首。 . 翌日,下了一场连绵终日的春雨。 攸宁先是打喷嚏,随后就开始咳嗽。她预感不大好,忙把筱霜晚玉唤到近前,将近日的事细緻地交代给她们。 之后,便开始发热昏睡。 筱霜晚玉急得团团转,顾不得她平日里一些忌讳,去告知了外院的景竹向松。 景竹向松又即刻禀明萧拓,请他拿个主意。 萧拓闻讯后,从竹园调了两个大夫,到府中给攸宁诊治。 她这种病可真要命,你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病。 所谓的防患于未然,针对她,是不存在的。 . 昏睡中的攸宁,梦境不断。 此刻梦中,飞雪连天,顾夫人所住的庭院之中,跪着攸宁和丫鬟筱霜、晚玉。 鹅毛般的雪片随风辗转,纷纷扬扬地落在主僕三个的发间、肩头、衣衫。 北风凛冽如细刃,经久不息地凌迟着面庞,那份煎熬,远不及双膝久跪冰雪的入骨之痛。 渐渐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身形失力、僵硬。 攸宁茫然地望着苍茫飞雪,怀疑自己会活生生冻死。 如何落到这地步的? 出嫁前,她与家门决裂,最在意的故人又是九死一生的处境,心境几近绝望。 进到顾家的每一日,形同行尸走肉,与行动不便的顾文季经常好几日不见一面。 顾夫人给她立规矩,她受着;顾芳菲变着法子给她使绊子,她也受着。 看似逆来顺受,其实是生无可恋、死又不值。明知不是长久之计,却因消沉至极,一日日捱下去。 如此,换得的是顾家母女变本加厉,简直不把她当人了。此时情状,不过是比往昔更重了些。 顾芳菲施施然走出门来,停在近前,幸灾乐祸:「新疾旧患的,这次应该熬不过去了。你别说,想到日后没了你这齣气筒,还挺失落的。」语毕,扬长而去。 顾夫人、顾泽房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也就是说,夫妻二人醒来之前,她们都要跪在这儿。 若真跪到天明,便是留下一口气在,人也废了。 此次起因,不过是她抄写的经书不合顾家母女的心意,便说她不敬神明、忤逆长辈。顾泽不理这种事。两个丫鬟执意陪同罚跪。 处境已是不能更坏。 她怎样都无妨,筱霜晚玉何辜? 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的、慢慢的忽闪着,一下,又一下,目光从迷茫转为清绝、坚定。 她缓慢亦艰难地伸出手,扯了扯两名丫鬟的衣袖,轻声道:「去告诉大少爷。」 之后,顾文季闻讯大怒,遣人接她回房,与顾泽顾夫人讨说法。 他从来就是她可用且最有用的棋子,只是一直因着厌憎,不肯利用。 终究,她认清现状,踏出扭转处境的第一步,代价是落下了发热、关节作痛的病根儿。 她对那时的自己怒其不争,从不愿回顾,回忆却总是不期然入梦。 她挣扎着,想快些清醒,意识陷入半梦半醒的恍惚,一时因梦中经歷寒意彻骨,一时因病情燥热难耐。 .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心蹙着,一时翻身,使得敷在额头的帕子掉落,一时又要掀开锦被。 萧拓拿起掉落的帕子,亲手换了一条,又隔着被子板过她身形,让她平躺。
第155页 攸宁要掀开锦被时,萧拓及时起身按住被角。 如此反覆,攸宁折腾了好一阵。 随后,萧拓索性按住被角不动了,双手撑在她身形两侧,恰到好处的留出些余地。 「没事了。」明知徒劳,他仍是出言安抚。 . 有人对她说:「没事了。」声音遥远而温和。 是谁?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眼睑却有如千斤重。 但是,说的对。 没事了,都过去了。 前路未卜,可总好过重复旧路。 便这样,她意识虽恍惚,到底是挣脱了最艰辛的旧日光景,渐渐平静亦安静下来。 . 病中的攸宁无法知晓的是:林陌率兵班师回朝,与麾下一众将领得到朝廷封赏; 萧拓因举荐良将有功,皇帝再次想给他爵位。萧拓委婉而坚决地回绝。 然后……首辅大人说,家里有人抱恙,要留在家中照看,告假五日。 皇帝准了。 群臣譁然。 . 攸宁醒来时,对上的便是下巴上有胡茬、目光温软的萧拓的俊颜。 比起梦中人,他好了百千倍。 攸宁不自觉地绽出微笑。 萧拓的手已落到她额头,「还好,还好。」 还好,这回不是因为她病根儿引起的病痛。 「嗯。」攸宁奇怪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不用见人了么?」说到这儿就自觉不像话,忙补救,「你该不会守了我好久吧?」 萧拓唇角扬了扬,「告假几天而已。看了两天热闹而已。」 「……?」攸宁望着他。 他握住她的手,「往后别再这么吓我了,成么?」 没来由的,攸宁心头有点儿泛酸。 她挣开了他的手,转身面向床里侧,「滚去洗漱,然后好好儿吃个饭、眠一眠。」 他说行啊,语声满带愉悦,痛痛快快地去了净房。 攸宁敛目,在沉沉地唿吸间,让自己恢復全然的冷静。 萧拓折回来歇下之后没多久,便就轻手轻脚地起身。 攸宁立时醒来,问他:「遇到棘手的事儿了么?」 萧拓转身,揉一揉她的脸,「没,只是睡不着了,想趁这时间覆信。」 「我才不信。」攸宁拥着被,望着他的明眸中只有质疑。 萧拓默了会儿,笑,俯身凑过去,深吻了吻她的唇,「我这儿出内贼了,见你好转了,就等不及去抓。多说一个时辰回来,等我,好么?」 「嗯。」攸宁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点头了,之后才觉出些不对,可是那些不对……她不允许自己深思。 萧拓到了外院书房。 他数年来身兼数职,没有幕僚亲信帮衬,早累死了,但幕僚的帮衬也有限。 四个幕僚皆是近三二年入府,没有他完全信任的,从不与他们议事,只有技巧的安排差事:谁受不了,随时可以走人;谁要背叛,他及时察觉。 现在,他就及时察觉到了内贼。要不是攸宁不舒坦,早将人处置了。这会儿,他是不需再忍了。 四位幕僚齐齐来到外书房。 落座后,视线扫过众人,他轻轻一笑,「我近来行径惹得几位先生甚是不悦,此刻不妨说清楚。」 静默片刻之后,曲先生率先起身道:「我们既为阁老的幕僚,便该为阁老分忧,可是这一个来月,阁老都不曾与我们正经议事,更不曾派遣正经的差事,着实惶恐不安。」 「只为此事?」 曲先生与之坦然对视,遂深施一礼,「我只为此事。若曾行差踏错,请阁老降罪,容我将功补过。」 「多虑了。只是我近来清闲,也就让你们将息一阵。」萧拓道,「晚一些有你忙的,安心等着。」 曲先生松了一口气,欠一欠身,笑呵呵道辞离开。 井先生看着这一幕,面露焦虑之色,起身道:「曲先生空有一腔忠心,却不知为阁老思及长远之事。有些事,他想不到恶果,我却想到了,却不知该不该说。」 「说。」 井先生恭敬道:「开春儿起,阁老屡有欠考虑的行径,譬如上次与今上僵持整日,譬如迎娶唐氏进门。我实在是不懂,阁老意欲何为?」 萧拓微扬了唇角,「现今意欲何为,你该猜得出。」 「阁老与今上意见相左,再到近日行迹,我思来想去,猜测只有两个,或是为了钟离远,或是为了您的终身大事。」井先生态度恳切,「请阁老三思。在任何人看来,这两件事您办的都太不明智,实属自寻烦恼,不论哪一件成真,都是后患无穷。」 「你倒是爽利。」 「阁老深知,我一向莽直,藏不住话。」 「你的确是藏不住话。」萧拓目光深沉,凉凉一笑,「我的意图,你已告知次辅。说说,时阁老许了你什么?」 语声未落,便引发另外两位幕僚的低唿。 井先生面色有一瞬的僵硬,之后上前一步,高声喊冤:「阁老何出此言?我投靠阁老六年来,自知资质愚钝,偶尔办事不力,留在萧府的底气,不过是一腔赤诚!阁老这般武断,我唯有以死明志!」 几句话说完,其余幕僚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景竹则快步走到书柜前,从中找出一个信封。 萧拓淡漠道:「我兼任过刑部尚书,诏狱迄今还在手里,知晓诸多酷刑。你,你的高堂、儿女、亲友,想怎么死?我成全。」
第156页 「……」井先生张口结舌,渐渐的,面无人色。 景竹折回到萧拓面前。 萧拓抬了抬手,「先让另外几位先生瞧瞧。」 景竹称是。 信封里是一些小字条,写着萧拓近两年来的举措、行踪,字迹不同,可见是誊录下来的。 几个人传阅之后,再望向井先生,俱是目光不善,更有人气道:「居然吃里扒外,勾结时阁老,真该千刀万剐!」 景竹拿过证据,收入信封,摔到井先生脸上,「你刚有叛主的苗头,阁老就察觉了。」 井先生犹如挨了狠狠一记耳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给过你机会,你错过了,也便错了。」萧拓眼中现出杀机,但竭力按捺下去,「有人劝我少杀人,眼下也不能饶你,当真伤脑筋。」 井先生看着眼前玄色衣摆,身形如筛糠,哑声道:「小人听凭发落,唯请阁老不要牵连无辜。过错全在小人,亲友毫不知情,若是虚言,必遭天谴。」 「牵连又何妨?」萧拓道,「时阁老与我势不两立,你却偏偏投靠他,倒真会打我的脸。」 井先生用力磕头,再次恳求:「阁老便是将小人凌迟,也是我自作自受,唯求饶恕无辜之人。」 萧拓敛目思忖一阵,闲然道:「领二十板子,一千两纹银,回你现今住处,日后安分守己。」 「阁老的意思是——」井先生的恐惧更重,声音呆板无力。 「全在你。再与时阁老暗通款曲,或是自行了断,你一干亲友便会逐个亡于酷刑。」萧拓睨着他,淡漠如俯视草芥,「就此别过,先生珍重。」 寻常人若是寻常听到这几句话,兴许不会当回事,但井先生不会,任何熟悉萧拓手段的人都不会。 于人有益之事,萧拓兴许会留有余地,食言的前提是给人更大的惊喜,而这种发落人的话,却从来是言出必行,当真施行起来,只比他所说的更狠绝。 井先生知道,自己余生,只能是个头上悬着刀的傀儡,心如死灰地活下去。 他茫茫然磕头谢恩,起身时双眼向上一翻,晕厥过去。 第58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4) 万更 萧拓去书房之后, 攸宁没了睡意。 筱霜、晚玉过来,哄着她服药,用了小半碗粥, 又服侍着她去净房, 洗漱擦洗一番。 回到床上歇下,攸宁见她们一直在打量自己的气色, 弯了弯唇角,「觉着松快了, 要好了。」 筱霜、晚玉这才现出欢颜。 之后攸宁才知道, 现在已近子时, 而在她昏睡期间, 老夫人和三个妯娌每日都会过来看望,老夫人更会在床前一坐就是大半晌。 「母子两个也不怎么说话, 只要说话,就是老夫人责怪阁老,问是不是他害得您上了心火。」筱霜说着, 现出些许对萧拓的同情。 人们都看得出攸宁身子骨弱,底子不大好的样子, 寻常人倒是不知道她的病根儿, 和有多容易病倒。 攸宁笑了笑, 「可曾耽搁了别的事?」 「没有。」晚玉道, 「白日里有秋月、雅琴几个服侍您, 奴婢和筱霜就能腾出空来, 上午替您处理内宅的事, 下午办外面的事。您别想这些了,先将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攸宁嗯了一声,见她们眉宇间透着疲惫, 道:「回房歇息,找值夜的人来替你们。」 两个丫鬟不想走,「我们不累,秋月、雅琴在梢间补觉,迟一些就能替换我们。」 「听话。让她们也回房休息去。」攸宁笑道,「我真见好了,阁老迟一些就回来了。」 两人这才不再坚持,称是退下。 等到萧拓回来,攸宁才意识到一件事:「你还是别在这儿睡了。我这病,离得这么近的话,怕是会过病气给你。」 萧拓不搭理她,自顾自宽衣歇下,把她搂到怀里,啄了啄她的唇,「还挺看得起你自个儿。」 攸宁失笑。 「难受么?」萧拓柔声问。 应该是难受的,五脏六腑火烧火燎的,头脑不够清明,疲惫乏力似是渗透到了四肢百骸。可是,「没事,习惯了。」她蹭了蹭他的肩,「你这么惯着我,有事也没事了。」说完愣了愣,这是什么话呢?瞧瞧,脑子不清醒,就是这点儿不好。 萧拓察觉到她的反应,心里仍是格外熨帖,晓得她需要的是正常的睡眠,便拍抚着她的背,「乖乖睡觉,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静园。」 「嗯。」三四日里,他们都不露面,初六十九恐怕会很失落。 攸宁渐渐睡着了。 萧拓也很疲倦,却了无睡意。 那份疲倦,更多的是来自心里。 十几个年头了,一直不停歇地筹谋诸事,忙于公务,哪怕逢年过节,脑子里转着的也是庙堂上的事。 想停歇都不能。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常日里守着家园,得一份真正的安闲? 一早,各房得了攸宁见好的消息,俱是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婆媳四个相继前来看望。 老夫人来得最早,坐在床畔,携了攸宁的手,很是心疼,「瞧瞧,这小脸儿苍白得吓人。真把我们吓坏了,平日里可千万要好生将养着,给你的那些补品,都要派上用场。」 攸宁心里暖暖的,笑着称是。 老夫人又悄声问她:「是不是老五惹你生气上火了?」
第157页 攸宁失笑,「没有,真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着凉了。」 老夫人不信,着凉怎么能是这么个症状? 攸宁笑容真挚,也悄声道:「真的,阁老待我好着呢。」 老夫人认真地道:「他一定是做贼心虚,才告假陪着你。」 攸宁笑开来,「怪我,害得阁老要落人话柄了。」 「应该的。自进门到如今,家里七事八事的,他也不帮衬着你。」老夫人数落起小儿子来,向来是一套一套的,「眼下把你累病了,才知道你是谁了。」 攸宁笑得不轻。 老夫人见她心情这样好,虽然面色不佳,精气神儿倒是很好,也就真的放下心来,「你虽然病着,家里的事却一点儿都没耽搁,说起来,你身边的丫鬟都不简单啊,个个儿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单说秋月,只跟了你这么一段日子,已是改头换面了,这三两日管着正房里的大事小情,哪儿哪儿都井井有条的,一丝儿不乱。」 「也是她聪明。」 「这种管教人的法子,回头不妨提点延晖一番。」 「好,我听您的。」 老夫人担心说话久了她会累,又笑眯眯地叮嘱一番,便回了福寿堂。 二夫人、四夫人结伴前来,一个送了她开过光的佛珠,一个送了她开过光的镯子。 二夫人解释道:「上回去护国寺,一起求回来的,只望着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攸宁爽快地收下,「病一下倒是赚到了。」 四夫人点了点她额头,「病得昏昏沉沉的,可真能吓人。偏生阁老留在房里守着,我们也不好进来看看。」 「他……也真是的。」攸宁没法子说别的。 「不会落什么话柄的。」二夫人道,「府里对外只说,是阁老不舒坦,头疼得厉害,你照顾着他,没法子见客。」 可真能颠倒黑白。攸宁腹诽着,笑。 三夫人晓得二夫人、四夫人不待见自己,便也识趣,听着她们离开正房之后,才去看攸宁。 「给你带了一只老参,能用就用着,不能用也能赏人。」她说。 攸宁感激地一笑,让她坐到床前的椅子上,「三嫂这两日可还好?」 「挺好的。」三夫人对着这个妯娌,总有点儿不自在,「你呢?这就算是完全见好了吧?阁老是怎么回事?不给你请太医,反倒请了民间的大夫,你三哥跟我都有些犯嘀咕。」 「见好了。」攸宁答道,「也是我的意思,以前就有相熟的大夫,倒是不用惊动太医院。」 「那还好。」三夫人晓得,生病的人反倒不愿意人总说病情相关的,就说起别的事,「家父给我选了个管事妈妈,让她过来,也能时时提点着我。」 「这是好事。」攸宁道,「等人过来,知会一声,四季的衣裳例银等等,都要走公中的帐。」 三夫人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可不是这意思,走我自己的帐就是了。」 「那怎么成?」攸宁道,「管事妈妈是来给萧府三夫人当差的,处境就得跟别人一样,这样她心里也更踏实。是令尊的心意,你自然要给她体面,让她拿房里管事的月例。」 「嗯……那我就听你的,你说的总不会出错的。」三夫人瞄攸宁一眼,「我……太笨了,往后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直接数落我就是了。」 攸宁笑出来,「有事我们一起商量。」 三夫人感激地笑了。 晚玉等攸宁应承完婆婆妯娌,见她不乏,禀明一些事:「济宁侯成婚前与哪个女子来往过,倒是还没查到,却查到了眼前的一件事:济宁侯班师回京的路上,金陵宋家的闺秀宋宛竹便来了京城,在一个小院儿里住了一段日子之后,搬到了济宁侯私下置办的一所别院。」 攸宁思索着,「金陵宋家,曾做过礼部郎中的那个宋家?」 「是。」 攸宁又算了算时间,宋家外放到金陵,是在林陌成婚前一年。 晚玉继续道:「济宁侯回京之后,极为忙碌,一日夜间还是去别院看了看宋小姐。」 「……」攸宁道,「已经有个人摆着了,你们就先摁着宋宛竹查,如果两个人真是不清不楚的,就给我把这宋大小姐查个底儿掉。」 「明白!」 . 午间,安阳郡主在一间酒楼宴请顾泽。 萧拓娶的人是唐攸宁,安阳少不得留意那女子的种种传闻,以及以前的夫家。 关注的时间久了,斟酌的事情多了,就看出了些不对劲——顾泽对那个前长媳,未免太大度宽和了些。 怎么就能让人带走那么多家产? 怎么还出手整治不曾关照过唐攸宁的齐家?只有没脑子的人,才会认为顾泽是借着齐家的事跟唐攸宁过不去。有生恩没养恩的人,以毒妇的凉薄,怎么可能接受?心里怕是一见到生母和齐家的人就烦死了。 顾泽根本就是帮了唐攸宁的大忙。 他图什么?想用这种事换得首辅对顾家的青睐?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用把开罪过唐攸宁的女儿送到寺庙落髮修行吧? 至于顾夫人,闭门谢客的日子已久,人是不是还活着都不好说。 这些也罢了,权当他是动了气,亲手清理内宅,把次子逐出家门又是怎么回事?他身边又没妾室,膝下只剩了那一个子嗣,不过了,疯了?
第158页 简直匪夷所思。 这些便是安阳郡主盛情相邀顾泽的原由。 顾泽一点儿也不想应邀。京官谁不知道辽王兄妹是隐患?谁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他真是流年不利,怎么就被那位郡主盯上了? 赴约之前,他派人去萧府递话给攸宁身边的筱霜,说了这件事。 他们不便时时碰面,只时间上就不允许,有些事便需要彼此的心腹传话,这是早就说定了的。 那位郡主地位高贵能文善武不假,可顾泽也并不能放在眼里,觉得她和杨锦澄、杨锦瑟那类女官无甚差别。真让他打心底发憷的女子,也只有皇帝和唐攸宁。 在酒楼的雅间相见,见礼落座之后,酒菜很快上桌。 二人各留了一名亲信在一旁服侍酒水。 客气得透着疏离的言语间,安阳郡主道出心中种种困惑,「顾大人能否为我释疑?」 顾泽心说你是谁啊?张嘴就打听我的家事。看起来,跟辽王一起向朝廷耍流氓的年月久了,做派间就有了流氓张狂自大的习惯。但他面上只是苦笑,摇头嘆息,「郡主或许不知道,我近日已先后两次向皇上递了请罪摺子,细说了那些轻易不可对外人道的事,请皇上降罪。皇上说,家门不幸,也没法子,让我尽心当差就是,那些事不需再提。」 他是大周女帝的臣子,自然要听从君上的吩咐,摺子里说的,当然只是自己治家不严,妻子儿女先后行差踏错。提这一节,意在堵住安阳郡主继续探究的话。 安阳郡主观察着他的神色,似是而非地笑一笑,「与唐攸宁无关?」 「嗯?」顾泽挑眉,「郡主这话从何说起?」 「你春日所经手的事,值得一提的,都与唐攸宁有关。」 顾泽面不改色地道:「萧夫人对我顾家仁至义尽,我只为着早故的长子,便对她感激不尽。如今她另结良缘,顾家亦为她庆幸。」 「另结良缘?」安阳郡主把良缘二字咬得有点儿重,「顾大人以为萧兰业是良配?是凭他文能高中状元,武能用兵杀伐?还是凭他功高震主第一人的兇险处境?」 萧拓那种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宫变夺位、用兵征战都能算计得滴水不漏,想保自己安稳无虞还不容易?退一万步讲,也是活一日就享有一日荣华富贵,至于身后事——人都不在了,还想那些做什么?看开了不过就是这么简单。 顾泽懒得说这些,笑一笑,端杯喝了口茶,酒是不肯碰的。 因他表露得明明白白的不想来往的态度,安阳郡主没法子再提萧拓、唐攸宁相关的事,转而说起了别的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 没过多久,顾泽就说吃好了,衙门里还有事,起身道辞。出门后,又命亲信把安阳郡主一些主要的话传递给攸宁那边。 . 萧拓早起就去看了看初九和十九,好好儿地哄了俩小子一阵,上午在外院,和留下的三个幕僚议事。 已经收拾了有异心的,这三个也的确一直尽心竭力帮他料理不少事,今日便将一些搁置下来的比较要紧的事安排给了他们。 三个人都是闲不住的性子,得了有分量的差事,俱是踌躇满志,眉开眼笑。像之前那一段,形同于管事一般当差的日子,他们可真是受够了。 到了午间,萧拓回房用饭,把攸宁抱到寝室外间的大炕上,「好歹多吃点儿。」 攸宁从善如流地笑了笑。 碗盘碟子摆满了炕桌,却都是清淡的菜餚羹汤和粥。 攸宁蹙眉,「恨不得一点儿肉都不见,把谁当兔子呢?瞧着就没胃口。」 萧拓哈哈地笑,「明儿再适当地餵你点儿肉,今儿不成,吃了油腻的,胃跟你造反怎么办?」 「……好、吧。」有盼头就成,攸宁不再抱怨。 萧拓摸了摸她的头,陪着她慢条斯理地用饭。 用过饭,三位大夫来了,轮流给攸宁把脉。他们都是先被攸宁的人找到,才到相继到钟离远身边照看的。 眼下对他们下了死命令的却是萧拓和钟离远:不论如何,都要把她调理得尽快好起来。 真是要命了。就这小姑奶奶差到家的底子和过往十几年那些脉案,哪里是想调理好就成的? 却也别无选择,整日里不是翻阅医书古籍,就是苦思冥想,有没有同道中人擅长这类病症。 攸宁固然不喜这类情形,可人在病中就缺了理,自是什么都不能说。 三人把脉之后,随着萧拓去了外院说话。他知道她两个丫鬟耳力绝佳,带来的几个二等丫鬟之中也有身怀绝技的,关乎她病痛的事,便不想让她的人听到,以免她听了心烦。 攸宁猜得出他心思,一笑置之。 随后,得知了顾泽先后两次派人传话的事。 攸宁莞尔。 顾泽这人,行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也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这种人,遇到对手的话,会全力应付,完全应付不过之后也不会恼羞成怒,而是选择明智地认输,且会因为认输而连带地诚心相待。那含着的意思自然是:我都这样了,你只管看着办,好意思的话就还继续收拾我。 任谁又能好意思? 谁不会识时务地把他规划到合谋的位置?他当真破罐破摔的话,也是莫大的损失。 攸宁斟酌之后,投桃报李,挑了两条于他为官有利的消息,让晚玉派人给他传递迴去。
第159页 樊氏带着王婆子去了福寿堂。 因为攸宁生病,老夫人白日里几乎都耗在正房,跟小儿子大眼瞪小眼地守着攸宁,什么心情都没有,谁都懒得见。 樊氏也结结实实地病了三四日,始终因王婆子、小凡、清竹那件事悬着心,这日听着风声,得知老夫人心情大好,自己又已能如常走动,便带着王婆子到福寿堂请罪。 老夫人听主僕两个说了原委,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说什么是王婆子不问樊氏的意思就起了歹心,这是把她当傻子矇骗呢吧? 但这种事不能轻拿轻放地揭过不提,攸宁先前的避开不提,兴许等的就是她们主动招认。 要是攸宁应对这件事,会做怎样的决定?老夫人拿不准,有心派人去讨个主意,又担心她听了心烦。犹豫片刻就有了主意,唤方妈妈:「阁老不是在家里么?把他给我叫过来。这事情可不小,要不是攸宁体恤下人,尽快请了大夫过来,万一那丫鬟身子骨太弱,贪嘴吃多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送了命也未可知。」 方妈妈小跑着去请了萧拓过来。 萧拓倒是不知道宴请那日还有这些枝节。自从着意交代过,向松景竹就不会再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内宅的事情了。 他在太夫人近前的太师椅上落座,听完原委,眸子骤然一寒。 他也不理会连连赔罪的樊氏、王婆子,只对老夫人道:「敢做这样的事,便是被人用银钱买断了性命。如此,娘不妨让她求仁得仁。」 已经拼上了性命去兴风作浪,总不能因为风浪变成湖心一点涟漪就从轻发落。 老夫人起初听了,有点儿心惊,心想你是几天不杀人就手心痒么?可转念一想,他说的确实在理,这种事要是不从重发落,往后兴许就有人胆大包天到给主子投毒。 「在理,就照你说的办。这事情还是外院经手吧,不,过两日再说,等攸宁好利落了再说。」老夫人道。 萧拓称是。 老夫人又道:「樊姨奶奶说她没有好生约束下人,有罪,自请到庄子上度日。」 到庄子上?樊氏是不是已经得知老太爷正在回京的路上?应该是,不然,她怎么肯?萧拓含义不明地笑了。 这时候,三夫人匆匆赶过来。 她就是来看热闹的,也想瞧瞧有没有落井下石的机会。 老夫人也没瞒她,如果她还没死心,这就是个警醒,如果是真的洗心革面,停一停也是有益无害。 三夫人听完,心念数转,对萧拓道:「依我之见,阁老不妨应下。这不管怎么说,都是应当的。樊姨奶奶房里出了那样的人,不管怎样,她都要担负一些干系。何况这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发落,只是让知情的人都稍稍安心罢了。要是一点官样文章都不做,成什么了?」 萧拓凝了说话的人一眼,心生笑意,又颔首,「行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此,就安置到大兴的庄子上。」 三夫人心花怒放,主动向老夫人请缨:「庄子上仓促之间,定然安排得不妥当,明日我……我和您这边的方妈妈一起送樊姨奶奶过去,帮着安排妥当,您看可好?」 如果是提出单独送樊氏到庄子上,老夫人肯定不会同意,但是要求方妈妈同行,便是真的对樊氏没安好心思了。唉……不犯浑了,却又孩子气起来。老夫人失笑,也真的无所谓,「好,依你。」 萧拓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况且这不是归自己管的事,也就随三嫂胡闹去。 本来么,樊氏与三嫂是该来一出相互刁难的戏,她们确实反目了,日后才不会再出风波。 他没再逗留,道辞回了外院。 攸宁睡了一觉醒来,老夫人派方妈妈告诉了她这档子事的结果,听了不免笑了一阵。 三夫人这个活宝,真的是闲不下来。但是换位想想,任谁也会恨死了樊氏,总要找机会排遣几分窝囊气,不然,真的会闷出病来。谁能指望一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学会隐忍?既然如此,就随她去吧。 但是,另一面,攸宁又吩咐筱霜:「老太爷进京、回家之后的动向,都要盯牢。樊氏这是以退为进,做出可怜巴巴凄悽惨惨的样子,等着老太爷给她做主。」 筱霜会意,「稍有不对,就会禀明您与阁老。」 齐贵家的来了,带着一匣子点心,道:「清竹那孩子是个有心的,听说夫人不舒坦,好几次眼泪汪汪的,说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尽一份儿心。那个难过的样子,奴婢实在看不下去,就带着她一起做了些点心。」 「你们有心了。」攸宁笑容和煦,让齐贵家的坐了,唤人上茶,「告诉那傻孩子,我没事。头疼脑热的是寻常事,真不需记挂。」 齐贵家的用力点头,「回去我照实复述给她听。原想带她一起过来的,可她说担心自己掉眼泪,反而不好,执意不肯跟来。」 倒霉的孩子,总是会过早的明白一些人情世故。攸宁唤筱霜给齐贵家的、清竹分别选了一大一小两对儿银镯子,「拿回去,闲来戴着玩儿。那孩子的境遇糟心,你平日多照看着些。」 齐贵家的起身谢赏,又正色保证:「奴婢定会尽心,尽量不让她出差错。」绝对之类的措辞是不敢用的,她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说了反而让五夫人不能放心。 攸宁满意地笑了笑,又示意她落座,当做闲谈一般,说起厨房里的大事小情。
第160页 临近傍晚,萧延晖来了。 攸宁本就在宴息室,便唤他到面前说话。 萧延晖见她精气神儿不错,逸出大大的笑容,「小婶婶真的见好了,太好了。」 「本就没什么事。」攸宁笑道。 没什么事,小叔能请一下子请三位大夫过来?能告假衣不解带地照看?这些,萧延晖只能在心里想想,是不能说出口的。他笑着提及一事,「我这两日总想着,送什么给小婶婶解闷儿才好,淘换了一只鹦鹉,生得特别好看,而且已经开口了,聪明得很。您要是喜欢,等会儿我就让小厮给您送过来。」 「……」攸宁凝他一眼,笑了,坦诚地道,「我实在是很沉闷的性子,院子里不养那些闹腾的小东西,勉强养着,定会委屈了它们。你的心意我领了。」 「诶呀,那可怎么办?」萧延晖听得出,她是真的不喜这些,「我娘也不准我养那些,怕我跟我爹似的……玩物丧志、没个正形。」语声越来越低。不该说这种话的,可是小婶婶又不是别人,他和他爹是什么德行,早就看得门儿清了。 攸宁强忍着才没笑出声,「那你就跟你娘商量一下,她要是同意,就送给你三婶婶。」三夫人很喜欢这些,还爱养小金鱼什么的。 「啊?」萧延晖愣了片刻,笑,「那成,我跟我娘商量一下,终归也不算什么。只是,也不能不送四婶婶和您礼物,不然太不像话了。」 攸宁趁机敲二老爷的竹槓:「你爹手里有上好的徽墨,你请他匀出几块给我和你四婶婶。」 「好!」萧延晖兴高采烈地走了。 转头三夫人收到侄子送的鹦鹉,瞧着便已喜不自禁,却又觉得奇怪,带着几分茫然地问:「好端端的,怎么想起送我礼物?」 萧延晖忙道:「也送了礼物给四婶婶、五婶婶。」顿了顿,又问,「您可还喜欢?」 「喜欢!」三夫人因着心安,笑容更为明艷,「太招人喜欢了。等着,我总要回你一份像样的礼物。」 萧延晖离开三房的时候,如何都推辞不过,带上了三夫人随嫁妆过来的一样珍玩。 他边走,边时不时地摸一摸下巴,若有所思。 说实在的,他以前是很讨厌三婶婶的,要不是今日这一节是小婶婶的建议,他才不会跟三婶婶走动。但现在看来……她好像是变了,少了以前的颐指气使,多了几分真性情,虽然有点儿不合年龄的孩子气,终归是不招人烦了。 这样也很好。同在一屋檐下,相互看不顺眼带来的只有长年累月的相互膈应,又何苦。 . 杨锦澄与林陌一道进京,赶到御前復命。 皇帝让她称病一年半载的,先在家里做样子休息一阵,再着手她交代的差事。 杨锦澄照办,却少不得经过萧拓,当时萧拓也没犹豫,说行,既然你将养的日子不短,我能勉强给你留着指挥使的位置,却要添两位指挥佥事。 就这样,萧拓把自己赏识的两个人提拔了上去。 这种帐不用算,皇帝也知晓自己亏了。不过,这类事,她倒是习惯了,有舍有得而已。 ——晚间歇下后闲聊时,攸宁听他说起这些,就道:「既然是心照不宣,那你能不能找个人替我问皇上一件事?例如我见到长公主的话,是不是要完全遵照君臣之礼?」 「当然不用。」萧拓先给了她答案,又道,「但是正经问一下也好。」 翌日,上午,魏凡过来了,带着皇帝给攸宁的一道密旨:「皇上的回话是,往重了说,那些公主都是亡国公主,她们有分寸,命妇便给几分体面,失了分寸便又不同。」说着呈上密旨,「皇上特地叮嘱了,不论有无带在身上,这都是一道尚方宝剑,日后万一遇到是非,萧夫人一定要自保为上,断不可为了劳什子规矩伤了自身。」 攸宁听了,会心一笑。不论什么时候,皇帝最担心的都是她折在别人手里。而今想来,以往在顾家处境艰辛时的种种,是皇帝也不曾预料到的。 之后她劝萧拓:「我好了,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 他偏不,「我要多告一日的假。」反正也就是那些事,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将士们还没完全安置好,为钟离远翻案的事情也就不能提上日程,他干嘛要勤勤勉勉的?他终年一日不得闲的时候,是少被弹劾了,还是少被忌惮了? 攸宁研读着他神色,笑着揉了揉他俊脸,「真是的,一拧巴就跟小孩儿似的。」 「……」萧拓瞪了她一眼。 「随你怎么着。」攸宁捏了捏他手指,因着自知算是好利索了,问,「去静园?」 「好。」萧拓眉宇舒展开来,却握了握她的手,再摸了摸她的额头,之后才放心,「走。」 攸宁很是无语,捏了捏他线条锐利的下巴。 他只是笑,笑得特别温柔。 攸宁看着他侧颜,心头翻涌着暖意,和些许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们这边去哄两个虎孩子,筱霜去了一趟林府,经过了一点周折,在就近的一个茶楼,见到了在上任之前居家歇息的林陌。 筱霜把一封书信双手呈给林陌,「请侯爷当即过目,给我家夫人一句准话。」 林陌颔首说好,凝神看完信件,再重头看了一遍,一笑,「都是说定了的事儿,我决不食言,也一直有所准备。这事儿你家夫人说了算,她估摸着时机,给我递话过来,我立即协一些同僚上摺子。」
第161页 「如此,感激不尽。」筱霜深施一礼,道辞回了萧府。 林陌站在窗前,望着楼下街市景象,出了会儿神,又唤来伙计,要了一壶茶和几色点心,慢慢享用。 出来一趟,就不妨多消磨一阵再回家。 回家就要被母亲唤到面前,数落他妻子强势霸道之类的种种不足。 妻子的性情,他从相识起就知晓,哪儿就需得任何人翻来覆去地告诉他了? 他们夫妻间的问题,不在这些,而在于他。 这几日,他得尽快做出个决定,一个关乎两名女子的重要决定。只是拿不准,妻子能否接受。 同样的半日光景,三夫人仍旧保持着好心情:和方妈妈一道送樊氏去了萧府在大兴的庄子上。 三夫人还另外带了个道婆。 庄子上的宅院虽然绝比不得富贵门庭的宅邸,在附近已是很气派了。 道婆在宅院中里里外外走了一遍,长篇大论了一通。 方妈妈忍着笑听着,听到的意思和自己猜测的大同小异:樊氏不宜住在正屋,住在跨院的厢房就是了。 随樊氏过来的两个二等丫鬟、四个粗使的婆子闻言,俱是苦了脸。姨奶奶都落到了这般境地,她们就更不消说了,心里只恨自己命不好,跟错了人。 樊氏却是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与平静。 同一时刻,杨锦瑟带着关乎藩王、封疆大吏的铁证面圣:西域总督与辽王兄妹屡有密信往来。 攸宁截获了两封,手下又从西域总督府里盗出来几封,前两日选出四封,命人交给杨锦瑟,要她转呈皇帝。 杨锦瑟没当即转呈,倒不是不听话,而是因为攸宁那边没有细緻的交代,她拿不准如何回皇帝一些必然要问起的话。 为此,只好遣了心腹去问,恰逢萧府有事——也不知到底是萧拓还是攸宁病了,总之就使得消息往来的速度慢了不少。 杨锦瑟到今日才得了准话,做到了心里有数。 皇帝看完几封密信,敛目思忖良久,问道:「谁交给你的?」 「萧夫人。」杨锦瑟回道。 皇帝望向她,「让你和杨锦澄安排人手盯着的事儿,两年了,你们一无所获。」 杨锦瑟老老实实地道:「也曾截获过信件,只是……没看出玄机,不知道信件还能玩儿出这么多花样。」 术业有专攻,这就等于让一个擅长捉贼的人改行耍笔桿子,怎么可能不出纰漏?皇帝懂得这个道理,也就不怪她,「这方面的玄机,没事去请教请教攸宁。只有你安排得当,你的手下才知道该怎么做。」 杨锦瑟称是。 皇帝起身离座,来回踱步一阵子,「此事知会首辅,问他能不能拿下西域总督,又有没有补缺的人,让他隔一两日给我句准话就成。」顿了顿,又道,「把安阳郡主、时阁老叫过来。」 杨锦瑟领命而去。 时阁老就在内阁,没多久就到了,皇帝却不似以往一般给他体面,让他在外面候着。 皇帝一直在望着长窗外的一角碧蓝天空,思忖着攸宁出手且不隐瞒的原因。 大抵这算是一个给她这皇帝一个警醒,意味的是钟离远翻案的事必须成功,甚至于,情势所迫之下,攸宁不介意弄得她本就不佳的格局乱成一锅粥。 又或许,是时阁老或安阳郡主近来惹到攸宁了,攸宁要利用这件事试探一下她对他们的态度。 再或许…… 皇帝暗暗地嘆了口气,那个不要命的妖孽的心思,从不是她能揣度清楚的。 只是,换个角度再想此事,不免心惊,甚而生出莫大的压力:连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人,牢牢地握着藩王与重臣前一两年来往的信件而不揭露,是保有着怎样的隐忍? 人活到了那地步,委实可怕。 同样的,亦是可敬的。 攸宁居然让她亲眼见证了何为肝胆相照。 钟离远知晓攸宁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又该作何感想? 她是不肯告诉他的。 而他兴许早已料定。他看人从不出错,也许攸宁好些长处,就是跟他学到的。 钟离远这一生,只有甘愿承受的苦,没有看错过的人。看错了,当下便知晓。 遐思间,内侍通禀,安阳郡主到了,和时阁老一起等候传见。 皇帝回到书案后方落座,「传。」 时阁老和安阳郡主相形走进御书房,行了君臣之礼后站定,等候皇帝发话。 皇帝睨着时阁老:「朕记得,西域总督得以被提拔上任,是次辅大人联合了诸多官员竭力举荐的?」 安阳郡主心头忽地一跳。 时阁老向上行礼道:「皇上这样说也没错,西域总督当初得以就任,臣与诸多同僚都是认可的。」本就发生过的事,就不要否认,不然,皇帝不定怎样发作人。说白了,除了萧拓,她何尝拿官员当过人?现在是他触霉头的当口,还是顺着她的性子行事为好。 皇帝微不可闻地哼笑一声,又望向安阳郡主,「辽王与安阳郡主在那边的日子到底是怎样的?过于清闲,还是过于忙碌了些?」 「……」这就不是能答覆的话,安阳郡主也只能陪着笑向上行礼,回復那种说了跟没说一样的话,「托皇上的福,臣女与王兄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朕倒是觉得,你们过于忙碌。」皇帝从四封信中选出分量较轻的一封,命内侍交给安阳郡主和时阁老,「你们看看,看过了,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第162页 安阳郡主看清楚手里的信件——辽王的亲笔信件,周身血液几乎凝固了,面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第59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5) 三更合一…… 皇帝质问:「藩王拉拢封疆大吏, 你们安的什么心?」 「这……这绝非辽王字迹,是有人栽赃陷害!」情急之下,安阳郡主只能用这种理由推辞罪责。 皇帝冷冷一笑, 倏然拿起手边另一封信, 发力摔到安阳郡主身上,「辽王字迹你能说作假, 那你的呢?谁会闲得做这种伪证构陷你们?要不要我把你们兄妹歷年来的奏摺书信全找出来,寻专人验看?」 安阳郡主跪倒在地, 低声说臣女没有。 这就是打死也不能认的事。 她只是不明白, 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是谁连个招唿都不打, 就捅到了皇帝面前?正常来讲, 不该是扣下信件,以此要挟涉及的双方么? 时阁老也跪倒在地, 「西域总督居然得意忘形,煳涂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臣当初错看了人, 臣有罪,请皇上发落!」 皇帝却不言语, 把两个人晾到一边, 吩咐内侍:「唤内阁余下的人来议事。」 内侍小心翼翼地问道:「邀请萧阁老来么?」 皇帝予以一记冷眼, 「请什么请?萧阁老家中有事。」那厮一准儿是在照看小病秧子, 把他拎到御书房, 万一闹起脾气来, 就没正形了, 反而不如让他在家里斟酌。 内侍吓得腿肚子直转筋,出门时哆哆嗦嗦的。 . 杨锦瑟奉命来到萧府,复述了皇帝的意思。 萧拓说知道了, 我想想。 杨锦瑟问起攸宁,「属下能不能见见尊夫人?」 萧拓当即否了:「忙着呢,改日再说。」 杨锦瑟也没指望能如愿,对他扯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道辞离开。 迟一些攸宁听他说了此事,见他有些兴致缺缺的,笑问:「懒得换人?」 「怎么都行。」萧拓告诉她原因,「西域总督本就被跟前几个总兵掣肘,名字唬人的花架子而已。他要是在那边说一不二,也就不会生别的心思了。而我要是提携哪个总兵,保不齐就引得别人心生不满。」 「你本来就不能揽下举荐人的差事。」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萧拓故意问她。 攸宁目光狡黠,「皇上让你办两件事,你只办拿人那一件就成,举荐人的事,不妨祸水东引。」 别人不是他,绝不会考虑到掣肘方面的事,也绝不会举荐他赏识的人。 「真是坏到家了。」萧拓笑道。 「说了你的心里话而已。」攸宁道,「辽王那边,你是怎么打算的?」 「这种事他一直在做,没法儿正经发落。」萧拓道,「现在却是不同,他妹妹在京城,朝廷就借题发挥一下,敲他一次竹槓。」 攸宁会意,笑着颔首。 没法儿发落是必然的,总不能真把辽王逼急了举兵造反,到时候朝廷就算胜券在握,终究是劳民伤财。 攸宁意在投石问路、打草惊蛇:安阳郡主牵涉其中,没有举足轻重的人现身力保,会落得与质子无异的处境,以皇帝那个女暴君的做派,迟早会把安阳逼吝得拉别人下水。这种帐谁都算得明白,施与援手是必然,宜早不宜晚。 时阁老的情形大同小异。 她要看看,除了萧拓辽王,皇帝忌惮的还有谁,那个人又有没有介入钟离远的冤案。如果只是明面上的时阁老及其党羽,以萧拓与钟离远的谋算,当初不可能落于败势。 当初案发时,攸宁对庙堂相关所学还是个半吊子,并且当时人在江南,知晓的只有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事,后来查证清楚的,也只有人证的口供为假。 彼时立于荣华之巅的那些人是何心思、做了什么,没有人告诉她,以前亦不是试探的时候,便这样等待至今。 这一次是攻人不备出其不意,安阳郡主、时阁老毫无预兆地成了棋子,往后,这种机会会越来越少。 . 竹园,书房院后方的小花园,钟离远卧在躺椅上,听站在近前的余治道: 「萧夫人好起来了,三位大夫正在斟酌相宜的药膳。」 钟离远牵了牵唇,但愿攸宁会听话。不听话应该也没事,萧拓会磨烦着她善待自身。 随后,余治说了宫里出的那档子事:「……现下,皇上把时阁老、安阳郡主晾了起来,由着两人跪在一旁,照常与内阁议事。」 钟离远玩味地笑了笑。 余治退下之后,他缓缓起身,沿着石子路踱步。 攸宁会做这些,他已心里有数,更猜得出她意图。 当年案情背后的一些事,他没办法主动与任何人提及,对她亦是不能够。 如今这样也好,顺其自然地发展,那些恩怨纠葛迟早会展露在她面前。 . 皇帝与内阁议事到入夜方散了。 期间,时阁老与安阳郡主就一直跪着。这次的脸可丢大发了。 皇帝回寝宫之前,淡淡地吩咐内侍:「唤几名锦衣卫过来照看着次辅和郡主。」 时阁老就不明白了:这事情到目前,他的罪过只是举荐错了一个人而已,也认罪了,皇帝怎么还没完?哪怕降罪也行,把他撂在御书房罚跪是怎么个意思?这样磨人很好玩儿么?
第163页 皇帝走在春风和煦的宫苑之中,想起了一档子事:攸宁通过一名锦衣卫指挥佥事,问起该如何对待长公主。 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直觉使然? 可不论如何,事情是越来越有趣了。 翌日,时阁老、安阳郡主没得到皇帝的口谕,仍然罚跪在御书房。而这消息,昨夜就已传遍了半个官场,到了早间,朝臣已是人尽皆知。 萧拓的摺子送进宫来。羁押西域总督的事,他揽下来,附有细緻的章程;补缺的事,他建议皇帝命内阁其余人等举荐,让时阁老将功补过也行。另外,对于辽王那边,他说了敲竹槓的提议。 皇帝看完,不自觉地笑了笑。朝堂之上,钦点了一名钦差,命其带着圣旨赶赴辽东,向辽王问责,退朝之后,又亲自耐心地交代了钦差一番。 朝廷这些年就没富裕过,用兵在军需方面,一向是勉为其难。眼下也该让辽王出点儿血,给充盈国库尽一份力。 接下来,她暂缓了萧拓提及的别的事,仍旧晾着时阁老与安阳,改为到养心殿批阅奏摺、议事。 也有朝臣想为时阁老求情,她连人都不见,命宫人问明意图,只回一个字:滚。 求情的人很听话的滚了。 魏凡一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见她其实并无恼意,甚而气定神闲的,像是在等待什么。 下午,他的感觉得到了印证: 深居简出已久的长公主递牌子进宫求见。 皇帝当即说请。 长公主与皇帝今年都是二十七岁,亦都有着倾城容色。 只是,皇帝在龙椅上坐的年月越久,越是寡言冷漠,不经意间,便会显出骇人的戾气。 长公主则一直是雍容高贵的气度,眉眼间总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进到殿中,她从容行礼,恭声问安。 皇帝让她平身,淡漠地道:「有几年没见长公主了。」 长公主盈盈一笑,「是臣妹之过,往日里只顾着诵经祈福了,身子又一直不大好,便不能时时来御前请安。」 「为谁诵经祈福?」皇帝牵了牵唇,直言不讳地问。 「为皇上,为您膝下的永和公主。」 皇帝视线回到奏摺上,「赐座。」 「不敢。」长公主欠一欠身,「臣妹进宫,是因听闻一事,有个不情之请。」 「说。」 长公主娓娓道:「时阁老与安阳郡主在御书房罚跪,臣妹请皇上网开一面。次辅终究是皇上的亲眷,郡主终究要唤我一声姑母。郡主也罢了,次辅若是被这样责罚的时间久了,折损的是皇上的颜面。」 「永和也是你的侄女。」皇帝只是道。 「正因此,皇帝才更要对次辅、安阳从宽处理。」长公主笑道,「永和公主今年十岁了,到了学女工的年纪,臣妹带了些花样子、几幅绣品给她。」 「你与那些侄子侄女的情分一向深厚。」皇帝牵了牵唇,「罢了,你都来讲情了,朕自然要给足你体面。」 长公主目光微闪,意识到了皇帝今日做派与往昔不同,但此刻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当即恭敬地行礼谢恩。 「永和很是挂念你,你不妨去看看她。」 长公主称是,「臣妹正有此意。」 . 攸宁看着手中请柬上的簪花小楷,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在她听说长公主进宫的消息之际,对方的请柬便送到了她手中,而且请柬不是送到萧府的回事处,而是有人通过筱霜送到她手里。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长公主对她的情形甚是了解?自然是的。 攸宁吩咐筱霜:「回话,说我五日后下午得空。」 她的日子要按部就班地过,也真不适合带着病态见谁。 终归是如愿引出了那个人,现阶段的目标已实现,其他的倒也不需事先思虑太多。如何的深谋远虑,有时都会遇到意外,不如当下的见招拆招。 值得她深思的,倒是皇帝这两日的一番作为。看起来,不论从哪方面来讲,怎么都像是在配合着萧拓与她的心思? 迟一些,攸宁又听到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时阁老被训斥了一番、罚俸半年,皇帝命其戴罪立功,举荐出新一任西域总督人选;安阳郡主被皇帝责令回辽王府思过,最好是给她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认下所犯的过错。而在此之前,赶赴辽东的钦差已经上路。 萧拓那边,一如对攸宁所说的,在家中待足了六日。 起初只因不放心她,后来便是希望留在家里的时候,等来老太爷的回归,想尝试着与父亲把一些先一步掰扯清楚,免得家中再生是非,扰得攸宁劳心劳力。 然而事与愿违,老太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从加速赶路变成了不急不缓,偶尔甚至磨磨蹭蹭。 他实在没工夫等,也不好派人把自己亲爹从速拎回家中,只好回朝堂当差,只是特地就此事吩咐了管家、景竹、向松一番。 很烦。唯一可喜的,是攸宁确然好转起来,这一次是又真的熬了过去。 情有多深浓,遇到风雨时才懂。 他比谁都明白,有时候万中之一的意外,会导致人多重的殇痛。 他不敢坚信,自己与攸宁是一直被命运眷顾的人。 守在她床前的短暂时光中,所盼的唯有她安好,从而便又生出诸多后悔懊恼。
第164页 怪自己怎么事到临头才真的明白,她的小命儿就跟她心性一样,不可掌控,谁想让她有些改变,就必须先下手为强,哪怕死皮赖脸也要劝着她顺着自己的心思调理,要不然,一个不留神,她就会被病痛击倒。 他只庆幸在这之前便对她表明心迹,如此不论怎样行事,落在她眼中,就算没有必要,也能有三两分先入为主的理解。 . 攸宁的光景一如往常,仍是不消停。 一大早,晚玉就面色凝重地禀道:「济宁侯与宋小姐的事情,奴婢将所知的梳理了一番,已经有了些眉目。」 稍稍一顿,继续道,「宋家大老爷外放之前,济宁侯与宋小姐私下里来往过,这是从宋小姐身边僕妇口中得知的。 「当时林家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两人若要谈姻缘的话,定会因此受阻而不能成。 「宋小姐今年二十岁了,婚事一直没个着落,有她一份功劳,宋家老爷夫人也不知是另有考量,还是爱女如命,在金陵的日子也一直纵容着她。」 话里话外,其实已经有了确定林陌与宋宛竹有私情的意思,因此,攸宁问:「还有什么事?」 晚玉轻声道:「今日,林侯天不亮就出门,去别院看望宋小姐。」 攸宁唇角上扬成讽刺的弧度。林陌那个混帐东西,竟是对宋宛竹颇为在意挂念的样子。 她已经可以确定,林府的后院儿要起火了。 凭林夫人的警觉,对夫君的在意,恐怕林陌回来当日便已察觉出不对,定会留意他每日的风吹草动,不需谁提醒。 想到一对璧人站在一起时不知多悦目的样子,再想到林夫人日后要经歷的起伏,攸宁不免心生怅然。这类事看得再多,再一次发生在友人身上时,也做不到淡然视之。 一如萧拓所说过的,林陌真是一柄用着不顺手的刀,出么蛾子的时候,几乎让她难以把那些是非与他俊朗的面容、干净的眼神联繫起来。 转念又回想起与林夫人幼年同窗时的种种,不由一阵心酸。 林夫人自身的底细,有没有对林陌交底?如果有,与她这般深远的交情兴许就会为他所用,要挟她劝服甚至威逼利诱枕边人也有可能——在攸宁与林陌的来往之间,只是通过商贾相识,才有了合伙牟利的不少事情,在他看来,是完全可以认为因着自己的关系,攸宁才与妻子偶尔碰面。 要是那样……攸宁长睫垂了垂,另做打算、做出两手准备就是了。另外的准备绝对不如林陌出面的效果好,可她也真做不到把冷酷施加到至交身上。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年?其中又有多少人能有她结交下的林夫人、徐少晖这般十余年的友人? 这般友情,维繫的方式或许不见亲厚,藏不住的是那颗赤诚之心。 她嫁入顾家那年,对林夫人说来往不便,无大事不需相见,林夫人亦是初嫁进林家,过得焦头烂额,说我要是跟你来往,保不齐连累你,就依你的意思。 再相见,是林夫人在夫家站稳了脚跟,无意中听说她的处境艰辛,执意约见。 一见面,林夫人端详了她好半晌,便怔怔地落了泪,先是轻轻地抱了抱她,随即又恨声埋怨,说唐攸宁,你是唐攸宁啊,怎么能任人作践?你是不想活了么?别让我瞧不起你成么? 那一幕始终铭记于心,随后她是怎么敷衍地应对的,又说了些什么,却是不记得了。 记得分外清楚的,便是林夫人那倏然掉落很久不能止住的泪。 她从不曾顾得上探究泪水的温度,却晓得,有些人的泪就如水,不论浑浊清澈,都是廉价的动辄掉下来给人看的;有些人的泪则如珍珠般珍贵,有着烫热的能将人心魂灼伤的力量。 若是那样的人,被谁惹得再度落泪,甚而欲哭无泪…… 她不帮她把那笔债讨回来,自己就是断不能消气的。 最怕的,不过是林夫人要步一些女子的后尘,以大度之名,纵容夫君。 . 济宁侯林府。 林夫人破天荒地睡到日上三竿也懒得起身,却也不会耽搁知晓门外事:下人一个个经得允许进门来,在床前禀明诸事。 林夫人脑海里空茫一片,本能地不愿接受一些兴许很快就要面对的,残酷的事实。 上午,林陌回到府中。 几日后,他就要接任京卫指挥使的职位,加上世袭罔替的一品侯爵,意味的是他已经在朝堂完全站稳脚跟,林家在京城官场有了一席之地。 回房后,听得妻子尚未起身,他没让下人惊动妻子,独自进到寝室。 林夫人望着他,片刻恍惚之后,目光为清明,盈盈一笑,「侯爷回来了。」 林陌嘴角一牵,嗯了一声,「说说话?」 林夫人说好,拥被坐起来,目光流转,念及一些事,笑意消散。 林陌坐到床畔,眼神玩味地审视着她,「猜猜看,眼下我对你是会负荆请罪,还是兴师问罪?」笃定她已知晓他和宋宛竹的事。 林夫人却是莞尔一笑,「哪一种都不像。」 林陌也笑。 可不论怎样,这都不该是久别再聚的夫妻相处的情形。 周妈妈走进来,奉上两盏热茶,继而悄然退下。 林陌缓声道:「你得给我个说法,为何要在军中安插眼线?策应还是监视?」他是在与她的信件中察觉到的:有些事她没可能知晓,却会在信中提及,给他建议。
第165页 林夫人略显无奈,「你已有定论,何必再问。」眼线大多就只是用来监视人的,他已经这么认为,「这种事,我以前也没少做,如今忍不了了?」 林陌颔首,眸色深沉,「我承认。」已是名扬天下的将帅,很介意她介入他的公务。 林夫人沉了沉,「那么,下不为例可行?」 林陌做不到就此翻篇儿,「我身边,谁是你的眼线?」 「无可奉告。」林夫人敛目望着小柜子上的琉璃茶盏,样式很别致,太夫人喜欢,她便添置了一些。 林陌将她的手纳入掌中。 不同于以往,林夫人有些牴触。 林陌索性将她带入怀中,下颚摩挲着她鬓角,「奕宁。」 「嗯。」 他问:「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是夫贵妻荣的赌注,还是相濡以沫的夫君?」 语声依旧低沉悦耳,语气却无温度。 「这话怎么说?」林夫人轻声道,「这可不是我避重就轻,你分明就是回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涵养好,方式婉转罢了。」 林陌轻轻一笑,修长的手指抚着她嵴背。 他闭了闭眼睛,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描摹着记忆中她背上那些狰狞的伤痕。 林夫人唿吸一滞,身形僵了僵。她也闭了闭眼睛。 又来了。 果然—— 「这些伤痕,到底是怎么落下的?」他说,「瞧着分明是杖责所至,着实伤得不轻。」 林夫人说辞与以前一致:「有过起起落落的光景。的确是挨打落下的疤。」 林陌也如往昔一样追问:「是怎样的情形?不能说来龙去脉?」 「不能说。」林夫人摇头,「我们成婚之前,有过君子之约,我会隐瞒你一些事,不实言相告,便是时机未到。」 林陌的手改为温柔地抚着她肩颈,「你助我平步青云,我如今也已建功立业,仍换不来你的坦诚以对?」 林夫人沉默。 「要到何年何月,你才能对我推心置腹?比如你到底出自哪个家族,成婚前丰厚的嫁妆又是从何而来?」 林夫人嵴背挺直了些,挣扎之后,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歉然道:「迟早会说,但不是现在。」 「这一直是我心头的刺。」 「……我无能为力。」 「好,那就算了。」林陌讽刺地一笑,「接下来,该你了。」该她兴师问罪了,「我身边的大事小情,没有你不知道的,应该有话要问我。」 林夫人微笑,笑得也有点儿讽刺,因着此刻与他相拥的情形。 「那就说说宋宛竹。」也就是他在回京途中结缘、今夜亲自护送的那名女子。 「知道她出身?」他只是随口一问,笃定她已知晓宋宛竹的底细。从来如此,她对官场很多人了解至深,从何处获悉,却是个迷。 「金陵宋家千金。」 「对。说下去。」 林夫人不想问,却不得不寻求个确切的答案:「她来京城之后,为何是你派人安置?」 林陌沉默了会儿,「我与她,年少时便已结缘。」 「只是故人?」自然不是那么简单,她一清二楚,却又希冀着他否认。 「不是。」 林夫人将唿吸放到最轻,等着那个让她分外恐惧的答案。 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林陌和声道:「宛竹是我年少时的意中人。她来京城有苦衷,日后她会亲口告诉你。此番重逢,我认为是上天眷顾。」 「想怎样?」林夫人声音有些沙哑了。 「我再不会错失她。」他说。 林夫人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但该问的还是得问:「是以——」 明明在说最伤情分的事,林陌却将她拥紧了些,语气温柔,「你要做出选择。告知我关乎你过往的一切,交出你所有的人手,发誓不再干涉我的公务。答应的话,宛竹进门做妾,她不在乎名分;你不应的话,出于种种考量,我会做出委屈你的事——休妻。」言毕,拍抚着她的肩。 温柔刀,再不会有谁比他用的更好。 再不会有哪对夫妻,会像他们这样,在亲昵相拥时谈及这些。 种种念头纷沓而至,林夫人应接不暇,确定他心意已决之后,双臂竟绕上了他肩颈。 林陌将她拥得更紧,「答应我,奕宁。」 林夫人的手慢慢的、慢慢的抓住他的锦袍,死死地攥在手心。 又一点点的,艰难地松开。 她推开他,定定地凝视。 林陌稳稳接住她视线,细细地打量着她。 她是极美的,但那份美带着兵气,不悦时,譬如此刻,便是在沙场上杀伐果决的他,也会生出莫大的压迫感。 但她竭力克制着,披衣下地,趿上素软缎睡鞋,走向门外。 林陌挑眉,「这是——」 林夫人没应声,缓步走到室外。 春风缱绻,卷得衣袂飘飞。 她在廊间来回游转,示意下人退离。 几日间连续得知林陌的动向,气闷不已,太夫人那边又言辞闪烁地帮他扯谎,索性多服了些安神茶,早早歇下。 到这会儿,怕是迷药也难让她再入眠。 风雨同行的枕边人,她一见倾心的男子,居然有心中明月,且将人带回了京城,不论如何都要给名分。
第166页 当初娶她,应该只是痛苦之下无所谓的决定。这是不难想见的。 他要她做选择。 荒谬,明明是他先做出了取捨。 「回房吧。」林陌寻到林夫人近前,「天凉了。」 林夫人像是没听到,脚步不停。 良久的沉默之后,二人异口同声:「想清楚了?」 明明是在春和景明的时节,她心头却唿啸起如刀的寒风,抿了抿唇,站定身形,指一指小书房,「去写休书。」 「嗯?」林陌明显意外了。 「你休妻,我走。」 林陌抬手钳住她下巴,寒凉笑道:「宁可被休弃,也不肯与我交底?」 林夫人恼了,却是不言不语,潋滟出点点锋芒的明眸盯牢他。 林陌从牙缝里磨出一句:「最后问一次,想清楚了?」 林夫人仍是不语,眼神更冷,平添些许不屑。提及种种的是他,他倒不高兴了,唱这齣给谁看呢? 她的眼睛会说话,林陌很轻易便读出她心绪。他视线骤冷,整个人散发出迫人的寒意,继而却缓缓松了手,「好。」 他写休书的时候,林夫人寻来周妈妈,吩咐备车。 周妈妈预感到府里要出大事,提心弔胆的,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照常爽利地领命。 林夫人换了身家常穿戴,转去小书房。 林陌正在琢磨休妻文书,察觉她前来,直言相告:「休妻理由还没着落。」 「善妒。」林夫人看起来心平气和的,「林侯成亲无子,无开枝散叶的妾室,罪责自然在我。别的我不想认,也不会认。」 林陌捏着纸张的手指加重了力道,「当真?」 她挑眉,「要栽赃我不孝、犯口舌么?我不认。」 「那就如你所愿。」林陌提笔蘸墨。 . 转过天来,天色破晓时分,林夫人离开林府。 到了外院,上马车前,她回眸望着晨曦中的宅邸。 嫁他时,他正式微,不过一名军户。 离开时,他风光无限,将有新人入怀。 起初的家,不是这样的。小小的四合院,只需三两名下人帮衬着打理。 而今的宅邸,是御赐的,因他两年前得了萧拓提携,在军中出人头地,立战功时获封侯。 本以为,这是与他携手白头的家园。 哪成想,他在无声流转的绵长岁月中,藏着意中人,亦藏着对她的诸多心结。 或许,他早就在筹谋这一日,带给她措不及防的重创,和狼狈。 是谁说过,你会后悔的,到那时,来我面前领罚。 似乎也不用后悔,最大的癥结,是她眼瞎心盲。 但,受罚的日子是真到了。 终究是她错了。 . 顾泽、徐家同时递了摺子上去,按照惯有的前例行事,先提及钟离远一案,隔三两日再集结同僚亲信一起呈上有理有据的摺子。 盼望已久的事情,总算拉开了帷幕、提上了日程。 到了这时刻,攸宁的情绪并没什么波动。 这只是刚开始,她也拿不准一些人的心思,譬如皇帝,譬如萧拓。 他们那样的人,故布疑阵做些戏给她看,易如反掌。 乐观对她来说,是最奢侈的事。 而且随着钟离远的归来,带给她的是有一份人在近前的心安,更多的却是让她陷入了一些困惑——他无法给她释疑的那种困惑。 正思量这些的时候,晚玉脚步匆匆地赶到她面前禀道:「林夫人……一大早就搬出了林府,听说,林侯已经写了休妻的文书。」 「休妻?」攸宁眉心骤然一蹙。 「是真的……真的,奴婢应该是不会听错的。」向来沉稳的晚玉分明已因为过度惊讶乱了方寸,「不是,奴婢真没听错,林夫人这时候也没忘了知会夫人,写下了落脚处给您。」语毕,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的笺纸。 攸宁看过,无声地嘆了口气,「安排下去,明日我去看看她。」是这样的事,加上林太夫人那张欠抽的嘴,不出半日,怕是就要传得街知巷闻。 今日去看望是不妥的,总要给人留出打理宅院安置箱笼的时间。 「奴婢晓得。」 . 林夫人回了出嫁前住的小四合院儿,是出现在林陌周围那年置办的。 那是十六岁的初春,杏花如雪,燕雀成双。明明身负重伤,看到的却全是良辰美景。 她梦游似的走进堂屋,坐到椅子上出神。 周妈妈和大丫鬟紫苏、铃兰忙着收拾屋子。三人是这几年陆续到林府的,如今决意追随林夫人,林陌予以成全。 在铃兰建议下,林夫人躺到床上歇息。虽然有件该从速去办的事情,就是不想动。 不在乎后果了,横竖已没了盼头。 这一躺下,便再不想。心火所至,昨晚她就开始喉咙疼,今日是更难受了些,说话都很吃力。 周妈妈忙去请了相熟的大夫过来。 外面,济宁侯休妻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传遍京城街头巷尾。 最开始,有些人说林陌过于薄情寡义,但遭到了激烈的驳斥: 大多数人的看法是,若非忍无可忍,林陌绝不会明知被人诟病还这样行事。一定是林夫人做了上不得台面的事,要知道,休妻的理由可是善妒。
第167页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内宅女子自恃过高犯蠢也很正常。风采照人的一品军侯,为何要过随时后院起火的憋屈日子。 就是这么简单,悠悠之口几乎已在朝夕之间坐实了林夫人妒妇之名。 周妈妈听说了,气得直哆嗦,「那些人言之凿凿,就好像他们住在林府,亲眼看到了似的。一群乌合之众!」 「情理之中。」正在煎药的紫苏低声道,「即便有人不忿,也不会言辞激烈地诟病林家。林侯爷风头正盛,这时候触他霉头,岂不是太傻了?」 「我晓得这个理,还是气得要命。」周妈妈恨恨地嘀咕,「但愿有那么一日,有人出面跟他秋后算帐!」 「会的。」紫苏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再放到托盘上,交给周妈妈,叮嘱道,「只是眼下不是时候,妈妈可千万别说这些。」 周妈妈闻言笑了,「我晓得。」 林夫人卧床蒙头大睡时居多,服药倒是一点儿都不含煳。被周妈妈唤醒,一口气喝完汤药,放下碗,恍惚地笑一笑,翻身向里,继续睡。 巳时刚过,攸宁来到这所宅院。 好巧不巧的,居然遇到了杨锦瑟。 杨锦瑟别扭了一下,上前行礼,「问萧夫人安。」 攸宁笑了,「来看林夫人的?」 杨锦瑟道:「是,有口谕。不过不急,你只管先去与她说说话。」 「好。」 「那什么……」杨锦瑟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你劝劝她。她要是为了那么个东西不想活了,实在是不值当,你说呢?——刚出了林府,就上火得不行了,请大夫了,可比不得你。」 攸宁凝了她一眼,颔首一笑,「尽力而为。」 杨锦瑟这才觉得之前的话不妥当,拱手行礼,「我不善言辞,夫人多担待。」 「看起来,皇上倒是很在意林夫人的安危。」攸宁轻声点破此事的同时,徐徐转身,举步踏上石阶。 第60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6) 三更合一…… 因着服药及时, 林夫人好转了些,起码能说话了,只是声音特别沙哑。 恍然醒来, 她望着承尘出了会儿神, 开始辗转反侧。 太难受。 撕心裂肺的痛苦抓牢她,心被无形的刀子一刻不停地凌迟着。 与最珍视的人别离之痛, 竟不亚于死生永隔。 明明该恨他入骨,时时忆起的, 却是他点点滴滴的好。 她想, 她是被击垮了, 也无可救药了。 攸宁由周妈妈请进门来, 迳自到了床前。 林夫人坐起来,倚着床头, 强扯出一抹笑,「你来了。」 攸宁摸了摸她额头。 「瞎摸什么?」林夫人打开她的手,「自己爪子都跟死人似的。」 攸宁笑了, 索性又捏了捏她面颊,「还会挖苦人就好。」 林夫人唇角绽出些许笑意, 拉着她的手, 让她坐下。 攸宁打量了一下过于寻常的居室, 道:「也别开箱笼了, 搬去兰园住着。」 「不用。」林夫人道, 「手里也有像样的别院, 但我如今不是被休了么?一文不名的人, 怎么能住得太好?」 攸宁携了她的手,静静地握着,静静地凝着她。 林夫人对上她平静柔和的视线, 忽地有些心酸。到了这种时候,她手里只有友情了。 「听我的。」攸宁道,「你是我的昔日同窗、异姓姐妹。」 「……」林夫人很想哭。 攸宁带了她一下,轻轻地拥抱她,「你的一辈子还长着,那些事又算什么?」 林夫人沉默良久,点头嗯了一声。 周妈妈给攸宁端来一盏庐山云雾,给林夫人的是一盏燕窝羹。 「快吃些东西,别让我上火。」攸宁有点儿耍赖的意思,「我刚见好,你可不能把我再气得病倒。」 林夫人失笑,说好。 周妈妈心安许多。果然,夫人还是肯听萧夫人的话的。 攸宁道:「回头我写个字条,你让周妈妈拿着去什剎海的兰园,让周全、刘福带二十个人,过来接你们。」 「好。」林夫人自知不是人缘儿特别好的人,兴许不定何时就有人上门生事,但凡与官府沾边儿的,她就只能忍气吞声。 况且,她就算有心一蹶不振自生自灭,攸宁也已是摆明了不准。 沉了片刻,她示意周妈妈去门外守着,说起正事:「之前告诉你我在这儿,是有事跟你说。我瞧着这局势,是要为钟离先生翻案了吧?」 攸宁颔首。 林夫人认真地道:「我没跟林陌说过与你的渊源,只说曾在江南做了一阵子同窗,再重逢倒是因着他的关系,为此才私下里走动得频繁些。」 攸宁动容,「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做别的安排,林陌会按照先前的打算行事。只是,这件事与别的无关,你想怎样就怎样。」 「不会碍你的事就成。」 「绝不会。」 说了一阵子话,攸宁记挂着在外面的杨锦瑟,起身道辞:「改日回兰园看你。」又笑问,「杨锦瑟找你来传口谕,被你晾起来了?」 「她来的时候,我确实还在睡着。」林夫人抿了抿唇,「横竖也没好事,迟一些知晓更好。」 「没好事,也大抵不是坏事。」攸宁揉了揉她水一般顺滑的长髮,「快着些,捯饬出个人样儿来。」
第168页 林夫人笑着说好。 能笑得出,哪怕只是强颜欢笑,也让攸宁稍稍心安了些。 出门时,她对杨锦瑟颔首一笑,「等会儿就能见你。」 杨锦瑟随着她走向马车,「改日我递帖子到萧府,皇上要我请教你一些密信相关的学问。」 「歪门邪道而已。」为着能名正言顺与杨锦瑟来往这个好处,攸宁应了,「我准备一番,慢慢告诉你。」 「好。辛苦。」杨锦瑟拱手一礼。 攸宁离开后,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林夫人出门来见杨锦瑟。 杨锦瑟站在院中的身姿笔挺,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瞧一眼林夫人,偏一偏头,「走。」 林夫人颔首,给了周妈妈等人一个轻快中含着安抚的笑容。 杨锦瑟瞪了她一眼。 林夫人当没看到。 杨锦瑟带林夫人去的地方,是九重宫阙。 一重又一重的汉白玉石阶,让林夫人渐觉吃力,跟不上杨锦瑟的步调。不是身娇体弱之人,实在是心力耗损太重,痊癒有待时日。 走在前头的杨锦瑟时不时停下步子,等上片刻。后来将步调放得很慢,与林夫人并肩前行。 趋近养心殿的时候,杨锦瑟微声警告:「等会儿老老实实的,不准又说些缺心眼儿的话。再惹得皇上发作,我宰了你。」 林夫人颔首,「不会的。」 「但愿。」杨锦瑟问,「以往进宫,你是朝廷命妇;今日进宫,一文不名。有何感触?」 「……人世无常。」 杨锦瑟沉了片刻,略显恼火地道,「几日前我还在想,你终究是我们这些人之中最出色的人,不论走哪条路,都会过得风光如意。现在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沦落到了这么窝囊的境地?」 林夫人慢慢道:「我瞎,我傻。」 宽敞的殿堂中,浮着龙涎香极为好闻的味道。 皇帝正伏案批阅奏摺,左右无宫人服侍。 杨锦瑟躬身行礼,「禀皇上,人已带来。」 皇帝嗯了一声,「平身,过来磨墨。」 杨锦瑟称是,走到书案右侧。 林夫人缓缓跪倒在地,「叶氏奕宁恭请圣安。」语毕俯身叩头。 不是林夫人了,济宁侯夫人已是昨日黄花,她眼下、往后只是叶奕宁。 皇帝瞥她一眼。 不同于以往进宫的锦衣华服,今日的叶奕宁,荆钗布裙,全然是民间女子打扮。 殿堂空旷华美,衬得她单薄、瘦小、寒酸。 皇帝搁下笔,望着叶奕宁运气,良久。 杨锦瑟屏住唿吸,磨墨的动作放到最慢。 「抬头。」皇帝清越的语声透着寒气。 叶锦瑟称是,挺直嵴背,微扬了脸,视线刚与皇帝交错,便垂了眼睑。 皇帝精緻昳丽的眉宇现出怒意,缓缓吸进一口气,她拿起笔,继续批阅奏摺。 叶奕宁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石化了一般。 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 夜已深沉,案上的奏摺批阅得七七八八,皇帝冰冷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一面看摺子,一面与杨锦瑟闲聊:「依你看,跪着的那个,是哪类人?」 「瞎子,傻子。她自己说的。」杨锦瑟回道,「微臣深以为然。」 皇帝莞尔,「她的婚事,应该怎样应对?」 杨锦瑟斟酌后,谨慎地回道:「应该先查清林陌的底细,那样就会知晓他与宋宛竹的渊源。若仍放不下,也不需急着成亲,找机会结识,以友人身份扶持。若有缘,自会结成连理。」 皇帝放下手边的事,望着叶奕宁,「那怎么成?不管不顾地栽进去多好,起码能让人骗几年。」 杨锦瑟随之放下墨锭,退后一步,「许是劫数,这类事,只有局外人才能看清。不论怎样,叶奕宁为皇上扶持出了一位名将。」 皇帝摆一摆手,「萧阁老文能治世,武能安天下。阁老需要提携这样一个人替他征战而已。」 「……」这是不争的事实。 皇帝问道:「叶奕宁,你怎么看?」 叶奕宁木然地回道:「皇上圣明。」 「……」皇帝气笑了。 叶奕宁其实就快撑不住了,额头上全是虚汗。 皇帝道:「当初是什么情形来着?刚说了没几句,就信誓旦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为此,可捨弃我许给的锦绣前程。」 杨锦瑟忙将话接过去:「年少轻狂罢了。那种蠢话,属下私底下也说过不少。」 皇帝睨了她一眼。 杨锦瑟终于为之前的话题找到斡旋之辞:「好歹是为萧阁老分忧了吧?多了林陌这名将,首辅才能留在朝堂,及时为皇上分忧。」 皇帝牵了牵唇,又轻轻嘆一口气,「起来吧。」 话是对叶奕宁说的,但她毫无反应。 听到了,想起身,起不来。 皇帝蹙眉,起身走到叶奕宁面前。 玄色绣龙纹的华服衣袂占据视野,在叶奕宁视线中慢慢放大。 皇帝俯身,扣住她下巴,几息的工夫之后,就改为扼住她咽喉,「废了,你因一个男子成了废物。」 叶奕宁承认,自己是有点儿那意思。在攸宁面前,她想振作;在皇帝面前,她就想不如死了算了。 皇帝磨着牙,手上力道一点一点加重。
第169页 叶奕宁无一丝挣扎的意图,甚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皇帝气极,反倒松开手,转而一把将叶奕宁拎起来,扔到就近的一把椅子上。 跪到麻木的双膝恢復知觉,强烈的又麻又疼的感觉流窜到全身,难受至极。叶奕宁紧咬牙关,用最小的幅度活动双腿。 皇帝踹了她一脚,力道却是很轻很轻的,「可还记得,离开时你领的三十板子,是背信弃义的代价;回来时便是你错上加错,仍有三十板子等着你。」 「记得。」叶奕宁应声。 皇帝冷冷一笑,「我看出来了,你是来寻死的。」 叶奕宁不语。怎么说都行,怎样都不需她辩解。 皇帝笑容冷酷,「我仍如当初,不喜杀人,只喜惩治。对你,我另有安排。」 叶奕宁过于意外,望向皇帝。 皇帝挑一挑眉,「再犯蠢,我亲手把你剐了。」 叶奕宁不知是如何到了兰园的。 路程中,满脑子都是过往烟云——林陌一直想知道的那些过往。 进到兰园,诸事还没安排清楚,最不想遇见的意外之事迎头而来。 管家禀明:「您刚走没多久,侯爷和宋小姐便来了,一直在等。这会儿在倒座房喝茶。」 「宋小姐?宋宛竹?」叶奕宁在意的是这一点。 管家称是。 叶奕宁转身,步履虚浮地走进倒座房。 林陌见了她,目光一凝,情绪变得很是复杂。几日未见而已,她怎么憔悴成了这样? 宋宛竹愣了愣。委实没想到,叶奕宁样貌这般出众,此刻满脸的病容,只会让人心生怜惜。她仓促地站起身来,屈膝行礼,「宋氏宛竹问夫人安。」 叶奕宁充耳不闻,在主座上落座,「林侯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林陌先抬手示意宋宛竹免礼,之后才道:「怎么住到了这儿?你方才又是去了何处?」杨锦瑟狡猾得很,他的人手跟丢了她和叶奕宁。 「有事直说,没事便恕我失礼,要送客了。」叶奕宁从周妈妈手里接过茶盏。 林陌皱了皱眉,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到她手边,「这几日,我请人帮帐房盘帐,核算出了目前的家底。这是约莫五成家财,拿来给你。」 叶奕宁凝视着他,眼中暴躁一览无余,「给我?」 「你应得的。」她生气了,林陌反倒笑了,语气分外柔和,「若无你打理内外,便不会有这般优渥的家境。女子多些银钱傍身,有益无害。说到底,我想弥补你。」 叶奕宁讽刺地笑了,将视线投到宋宛竹身上,「她来做什么?」 一直无所适从的宋宛竹闻言,连忙上前两步,意态恭敬地道:「侯爷与夫人走到如今这个境地,我想着,多少与我有些关联。是以,央求着侯爷带我过来见夫人一面。」 叶奕宁啜了一口茶。 宋宛竹的态度多了一份谦卑,「夫人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与侯爷年少时结缘,但深知姻缘只能听从父母之命,从不敢有什么妄念。以往数年,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而今我所求的,只是偶尔能见侯爷一面。仅此而已。若是夫人觉着不应该,我……可去寺里常伴青灯古佛,只要夫人能与侯爷破镜重圆。」 得了便宜还卖乖,再不会有谁比这女子做得更好,更膈应人。 叶奕宁瞥一眼林陌,见他正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宋宛竹。他打着弥补她的旗号,跟她示威呢吧? 这样看来,两人倒是很般配。般配极了。 「知道了。」叶奕宁道,「你可以走了。」 宋宛竹身子僵了僵,便柔顺地低头称是,走出门去。 叶奕宁拿起手边的荷包,扔回给林陌,「带上你的银钱,和你的新人,滚。」 「是不是病得脑子不清楚了?」林陌不怒反笑,又将荷包送回到她手边,「我说了,是给你的弥补。这些银钱,你务必收下。还想要什么,尽管说。」 叶奕宁把荷包烧掉、撕碎的心都有了,忽然灵光一闪:他之前说的是「请人帮帐房」盘帐。 那这事就禁琢磨了。 她收或不收,区别不大——就算不收,外人也会认定林家额外贴补了她大半家财。 那么,她是什么人呢?善妒、贪财。这样不堪的品行,不休掉才没天理。 心头怒火燃烧起来,她将手中茶盏狠狠掷出去。 茶盏在方砖地上粉身碎骨。 林陌眉心一跳,不知她又要唱哪一出。 叶奕宁对他打个请的手势,「我要你将这茶盏恢復如初。」 「奕宁。」林陌像是在看着任性胡闹的孩童。 「我要你帮我回到成婚之前,抹杀你我结缘的任何机会。」 「……」林陌无奈地笑了。 他越是如此,叶奕宁越是心寒、愤怒,「林陌,你以为,休妻意味的是什么?」 「你说。」他仍旧好脾气地笑着。 叶奕宁拿起荷包,交给周妈妈,道:「你这份心意,我收了。此刻起,恩断义绝。」 林陌唇角的笑在渐渐消散,「何必说这样的狠话?娘很是记挂你,你离开当日,都不曾与她道别。」 叶奕宁睨着他,「林太夫人帮你遮掩宋宛竹的事,需要我当面道谢?」 林陌下巴抽紧,薄唇抿成一条线。 叶奕宁继续刺他:「也只有骨子里小家子气的人,才会长年累月地惺惺作态。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
第170页 「够了!」林陌的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你从来就是这样,不懂得适可而止。」 叶奕宁冷笑,「一场夫妻,我才纵着你一再撒野。本想着一别两宽,今儿你来这么一出,我改主意了。林陌,我能帮你,就能毁你。」 林陌霍然起身,举步向外,「那就如你所愿,恩断义绝。」 叶奕宁扬眉,笑得张扬而冷酷,「再相见,是仇人。」 林陌止步回眸,忽然间发现,眼前的女子,明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却让他格外陌生。 . 攸宁回府的路上,筱霜晚玉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相互对了个眼神,前者出声问道:「夫人,林夫人——不是,叶小姐到底是什么来歷?怎么刚下堂就被皇上传唤?」 主僕情分再深,关乎别人的秘辛,夫人也是不会跟她们提的,不是不信任,是担心她们在不对的时候知晓太多反遭祸事。她们一向懂得这道理,但到如今,感觉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便想提前心里有数。 「跟杨锦瑟一类的人。」不需再隐瞒的事,攸宁自是如实相告,「皇上不同于寻常女子,尚在闺阁的时候,便着意培养了不少人手,其中不乏女孩子。 「这些人自幼习文练武,接受非常残酷的训练。奕宁得以到江南书院,是因皇上分外赏识,才打通关节送她过去的。 「而这类人,其实与死士大同小异,在京城鲜少露面。 「皇上最需要用人的时候,奕宁却一门心思嫁人,皇帝如何不恼,打了她一通板子。」 筱霜晚玉听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半晌,晚玉才道:「皇上对叶小姐,终究还是存了几分宽仁。」要不然,直接就当个寻常的叛主的手下处置了。 攸宁颔首,「算是皇上看着长大的人,与别人终究有些不同。」 回到萧府,攸宁迳自去了福寿堂。 老夫人等她喝了两口茶,便遣了下人,关切地问:「见到林夫人了?」 「见到了。有些不舒坦,倒是还好。」攸宁言简意赅地道,「我让她搬到我出嫁前住的兰园了。」 「这样也好。」老夫人很是欣慰,「你是该给她撑腰,不然说不定就有人找上门去轻贱她。那孩子,一等一的好,怎么就摊上了这种事?唉……」 「说起来真是特别让人膈应的事儿。」攸宁道,「我只跟您念叨念叨,您可别告诉别人。」她以后明里暗里帮衬奕宁的时候还多着,能得到老夫人的认可,也是有必要的。 这不是笑的时候,老夫人还是被小儿媳引得笑了,「我是多嘴多舌的人么?淘气。」 攸宁依偎到老人家身侧,把林陌、宋宛竹的事说了。 「这世道的男子……」老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总有那种坑害无辜之辈的混帐东西。」这类话之于她,已算得很重了,停了停,又怕攸宁多想,「老五还行,虽然犯浑的时候多,却是个有担当的。只说待我,虽然说话总是噎人,衣食起居方面却是长年累月地照顾着我,特地遣人供应着我这边平日里方方面面所需。」 攸宁笑开来,「您放心,我晓得。」 「难为你了,总有不省心的事儿。」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只是,林夫人遇到这样的坎坷,你又与她投缘,这上下更要尽心照顾着。得空了就回兰园去看看她,开解一番,不必亲自跑过来知会我,派丫鬟传句话就行。等她心情转好,我再去看她。」 攸宁很是感激,乖顺地称是。 . 林陌休妻的消息,萧拓当下知晓,一时想总归还好,这事情出的时机还算恰当,一时又想这下有点儿麻烦了,这就得开始物色新的堪用的人了。 ——没有叶奕宁帮扶的林陌,于他是用不得。 攸宁那边,他倒是不担心。她早在事发之前就知晓林陌的旧事,必然有所准备,唯一惊讶的,应该只有那对夫妻这么快就分道扬镳,还是以休妻的方式。 这日下衙之前,皇帝找到他的值房,进门来神色温和,「我想安排个人到锦衣卫,有没有空缺?」 萧拓闻音知雅,稍一思忖道:「锦衣卫可加一名千户,男女皆可。」 皇帝问:「半个月之后上任可行?」 「可行。」 皇帝牵了牵唇,现出一个与他心照不宣的笑容,「你知道我要提拔谁,余下的关节,就麻烦你了。」 「皇上言重了。」萧拓也笑了笑。这份儿顺水人情,其实是他给攸宁的,皇帝是明打明地表露这猜想,他亦无意否认。 本来么,他与皇帝、皇帝与攸宁,都算是相互知根知底的,谁也都没必要改变做派、虚以委蛇。 . 晚间,萧拓回到正房的时候,攸宁正窝在床上,在心里盘帐。 萧拓洗漱后歇下,问她:「在琢磨什么事儿?」 攸宁道:「林陌把林府的产业分了一半给奕宁,奕宁接了,想找辙散出去。我是想,眼下最需要救济的是西南百姓,兵荒马乱那么久,他们不可能有安生日子可过。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妨牵个头,和一些门第赠予那边的百姓一些银钱,让官府化为他们所需。自然,意在一石二鸟,要刻意提及奕宁的善举。」 林府的一半产业,并不是济宁侯手里全部家当的一半-这其中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萧拓颔首,「你不妨与谭夫人、杨夫人之流一同上表,向皇上言明此事,打一开始就点出是叶奕宁的意思。」
第171页 「嗯。」攸宁绽出清浅的笑容,「我也正有这意思,不过,还是要让娘和我一道更妥当。」 「……对,我倒是把娘给忘了。」萧拓自嘲地笑了笑。 攸宁又说起细节:「这事情既然是我的主张,家里不用出这笔银钱,我出就成。」说完,等了会儿也没听到他应声,转脸望过去。 萧拓正目光不善地睨着她,「跟我分得这么清楚,有意思么」 「嗯?」攸宁真的听不明白这类话。她这不也是好心么?他那是什么脸色? 难道她跟他混淆不清,把彼此的帐混在一起害得人算不清才好? 萧拓最清楚,跟她起急,倒霉的最终只有自己,便将人揽到怀里,「这事儿我先跟娘和三个哥哥打好招唿,由头好说,用着林陌不顺手这一条就足够了,然后我通过你听说叶奕宁的打算,就起了这心思,也算是萧家给林家点儿颜色,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横竖我整治人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 「哦。」攸宁应了一声。 「银钱从我手里的私产出,娘不在意银钱,倒是总怀疑我染指了不正经的行当,能疏散一些,她只有更心安。三个哥哥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得跟自己的妻子交代,让你三个妯娌知道公中的银钱没少,任谁也不会说什么。」 攸宁听他思虑得这样周全,不免有些意外,「你……这可不像是不善打理家事的样子。」 「废话,这次是例外,能不多思多虑么?」萧拓抚了抚她仍旧透着苍白的面颊,「摊上了这么个小姑奶奶,有什么法子呢?」 攸宁唇角上扬,逸出了柔美的笑靥,「该,自找的。」 「可不就是么?」萧拓笑得很柔软,也很……坏。 他欺身凑过来,用亲吻搅扰着她心神,直到她气息不宁,乱了方寸。 「素了我这些天,好歹让我开开荤?」他柔声跟她商量,「行么?」 攸宁看着他明亮如寒星的眸子,笑,不言语,双臂却是缠上了他颈子。 这些天了,他一直顾忌着她病痛,每日相安无事,每夜将她抱在怀里睡去。 已是难能可贵。 既然是他想要的,是她可给的,是彼此可共享的快乐,便没有扭捏推拒的必要。 横竖她这一生,也只有他这一个名符其实的夫君。 这是她可以确定的事。 而他亦是存着绝对的体贴的,一直温温柔柔,动情时亦不过是焦灼地索吻,将她托高些。 本性使然的肆意掠夺的架势,在今晚不曾显露点滴,都被他强自隐藏起来。 又惹得攸宁心里生出些别样的滋味。 但她很快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多想那些有的没的。 . 越两日,夫妻两个所讨论的事成了官样文章,且也依照打算施行起来。 最初不过是叶奕宁、首辅夫人、谭夫人、杨夫人的一份善心,后来就有诸多门庭附和着捐赠银钱。 对于这种事,皇帝内阁自然是喜闻乐见,亦是在当日,皇帝下发一道旨意:册封叶奕宁为锦衣卫千户,命其下月初就职。 官场中便是不曾与林家来往过的,稍经打听,也知晓叶奕宁是先林夫人的姓名,一时间险些惊掉下巴: 刚刚成了下堂妇,被唐攸宁那种毒妇照拂必有原由,现在皇上怎么也另眼相看,忽然就把人提拔成了在锦衣卫行走的五品官? 这期间,攸宁还是没能如愿等到老太爷回府的消息,问过筱霜晚玉,得知的结果是老太爷异常警觉,应该是察觉到有人跟踪,便改变了行程,走走停停,磨磨蹭蹭。 这种事太无聊了。攸宁挑了挑眉,「那就想想法子,把他拘在道观,端午前后再回来。法子随你们想,我不管好歹。」跟她玩儿这种路数,她不晓得也罢了,晓得了就不会再以礼相待——给脸不要的人,你还给他脸,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筱霜晚玉会意,忍着笑去写密信送出去。 攸宁只是想:樊姨奶奶不是爱装可怜么?那就让她在三夫人手里委实可怜一阵好了;老太爷不是爱重妾室为老不尊么?那就先吃点儿苦头好了。 两个不知轻重的老东西,要不是碍着萧拓、三老爷、四老爷,在她手里根本就是没得活的货色。 让她比较欣慰的事情是,朝堂上的事符合自己的预料,分别以顾泽、徐家为首的官员持续发力,林陌亦在这时协同诸多将领上了摺子,表明附议顾泽、徐家的建议,朝廷当发力彻查昔年冤案。 先前关于齐家的案子,皇帝内阁都对顾泽予以赞许,皇帝更是赏了顾泽一个不大不小的皇庄以示嘉奖; 林陌就更不用说了,战捷回京,是很多官员百姓心中的新一代英雄,朝廷予以的封赏亦格外丰厚。 至于徐家为翻案一事出力,倒是很多人没想到的。毕竟,当初徐老太爷可着劲儿骂皇帝首辅的时候,都不曾提过钟离一案。但是现今提及,人们思忖之后,也觉得是情理之中,毕竟,徐家还有个被迫留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徐少晖,徐家这次应该是孤注一掷,要为徐少晖扭转前程搁置的局面。 转眼就到了与长公主约定的相见之日。 攸宁乘坐的马车出门之际,听说林太夫人等在外面,抿了抿唇,下车去见了见。 她与林太夫人,本就是秀才和兵那种情形,如何都没法子投缘,更何况,这位太夫人给叶奕宁添乱是家常便饭,她已不只是看着不顺眼可言。在以前,到底是好友的婆婆,如何也不能撕破脸,只能处处迴避,眼下却是不同了。
第172页 林太夫人见攸宁从马车上下来,真是要出门的样子,神色略有缓和,见礼后道:「之前还以为,下人说萧夫人不得空,只是敷衍我的说辞。」 「这几日家里家外事情不少,实在腾不出空,虽然见了您的帖子,也没法儿应。」攸宁歉然解释后问道,「您到底是为何事见我?」 林太夫人上前一步,轻声道:「还不是为了叶氏的事。」说着,那双显得市侩的眼睛灵活地转着。 「您说。」 「我怎么听说,你让她住到了嫁给阁老之前住过的宅子?」 「对。」攸宁道,「那就是我的宅子。」 「你这又是何必呢?」林太夫人道,「唉……那贱……叶氏和我们侯爷和离之后,还有些事情要交割清楚,我打听到她的住处之后,登门去见,她竟给我吃了闭门羹,下人如何都不肯让我进门,反反覆覆用你说事。虽然她现在莫名其妙地得了个五品官职,跟我们侯爷的一品军侯也没得比不是?夫人收留她必然是因着一时的同情,可你也得往长远了看不是?她那个性子,不论做什么事,都长远不了的。」 攸宁越听,心里越是厌恶,面上的笑容则更温煦,「锦衣卫是个怎样的所在,林太夫人似是不大清楚?」 还能是怎么样的所在?不就是皇上和你家首辅的刽子手么?林太夫人笑,有点儿不以为然。 攸宁道:「譬如此时,如果不能严防死守,如果锦衣卫刻意盯梢,太夫人方才所说的字字句句,稍迟一些便会传到皇上和首辅耳中。」 「可是……可我们侯爷是阁老举荐的啊。」首辅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攸宁微笑,淡然道:「这话说的,阁老只管举荐沙场上堪用的人才,难道还要管他和他娘私下里是什么德行?您这种话要是往长远了说,阁老是不是连您的棺材板都要帮林侯备好?太夫人,宋宛竹的事,您有几分功劳?」 林太夫人愕然,强忍着才没低唿出声。她愕然于攸宁神色那样柔和地说着歹毒的话,更愕然于攸宁连宋宛竹的事情都知晓。是不是叶氏那贱人说的? 「宋宛竹的事,不是奕宁跟我说的。」攸宁延续了随时随地给一些人扣黑锅的良好习惯,「您可以去打听打听,前些日子,皇上曾传召我进宫,这会儿我要去见长公主,您猜猜,是谁告诉我的?」 「……」林太夫人呆住。 「我安排奕宁到自己的宅子,是在她获封五品官职之前。您说,以我这种名声不大好的人的品行,若是无利可图,怎么会帮衬奕宁?」攸宁加一把火之余故布疑阵,「您不妨再猜猜,宋宛竹到底是碍了谁的眼?皇上、长公主还是首辅?」 不就是嘴巴一开一合地说话么?谁能口没遮拦地让她不痛快,她就能让谁比自己更不痛快。 奕宁与林陌结缘时,说的出身与之不相上下。后来呢?林陌获封侯爵之后,林太夫人就开始嫌弃起奕宁的出身来。不要脸的人总是让人髮指,偏生好多这类人都过得不错。 不怪很多人把没天理仨字儿挂嘴边。 林太夫人却因着攸宁无辜的神色、和缓的语气,把她的话全部听到了心里,慌乱不已。 攸宁又加一把火,摆出推心置腹的意态:「既然碰面了,我就跟您说几句心里话。 「您不喜做派强悍的儿媳,是情理之中,却也犯不着让您的儿子娶个老姑娘进门吧?——过了二十,婚事未定的人,就算是天家的金枝玉叶,也有些不对劲,对不对? 「退一万步讲,要是对林侯死心塌地,当初做什么去了?当初她可曾拼力争取过与林侯的姻缘?言尽于此,您回府之后不妨好生想想。」 情意有百千种,林陌与宋宛竹却选择了最不堪最伤人的方式,不论缘故为何,都不值得任何人的谅解。 攸宁悄悄地磨了磨牙:宋宛竹要是能顺顺利利嫁进侯府,她日后就随林家的姓,也不用筹谋任何事了。 第61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7) 更新 步步展露的锋芒(7) 长公主府离皇城很近, 占地之广、景致之美,都是京城里一等一的。 不需说,长公主很得之前已故的两位皇帝看重。 书房中, 时阁老坐在书案近前的座椅上, 满脸愁容地望着长公主,「皇上说什么让我将功补过, 推荐出替补西域总督的人,原本是美差, 现在这情形, 却容不得我徇一星半点儿的私情。」 他因着在御书房罚跪的时间太久, 身体自然是不舒坦, 这几日寻机请一半日的假是很正常的,他用来到长公主这里讨说法。 长公主睨他一眼, 笑容柔和,「次辅错了,便是你没被寻到错处, 那也不是没差。」 「哦?这话怎么说?」时阁老问道。 「西域那边的几个出色的总兵,都是萧拓的旧部, 对他忠心耿耿, 谁做了那边的总督, 都是个摆设而已, 只看心性是否安分。」 时阁老不是没考虑过这些, 但是看法不同:「将士离了沙场, 进到官场, 袍泽之情自然会被是非慢慢消磨掉。只要派遣过去的人治下有方,懂得变通,何愁坐不稳一方总督的位子?」 「那你倒是说说, 谁有这样的才干?」长公主淡然反问。 「……就是斟酌不出,才来请殿下赐教。」 「目前而言,并没有。」长公主显得非常耐心,徐徐道,「只要关乎军权、用兵,多少个你和我,都敌不过萧兰业,开罪你们,至多是丢官罢职,开罪他,却要拼上身家性命。何况……」她目光流转,没将话说尽。
第173页 时阁老觉得更糟心了,「那可怎么办?」眼下容不得他顾及别的,把皇帝应付过去是当务之急。毕竟,再深的谋虑,也架不住暴君翻脸无情。 长公主见这情形,便知对方的心已乱了,说再多是白费口舌不说,说不定还会惹得他心生不满,笑一笑,取出一张笺纸,推到桌案前面,「这事情要揣摩着萧兰业的心思行事,反覆思量之后,帮你备下了几个人选,你誊录下来,呈给皇上就是了。」 时阁老神色立时一缓,起身到了案前,看过那张名单,沉思后道:「这份名单,跟我和首辅都不搭边啊……合着殿下的心思不是卖个人情给首辅?」 「他要的就是你给他换个摆设在西域杵着。」长公主笑容柔和,「况且,这事情而言,是明摆着的,皇上第一时间一定是要他给个人选,他必然是婉拒了,不想揽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且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你。」 时阁老又是恼火又是沮丧:原来,自己又被萧拓算计了,长公主要是不点破,他到此刻都还没回过味儿来。 「那么……」他竭力转动着脑筋,「何不推荐西域那几个对他忠心耿耿的总兵?我们可以做些文章,挑拨一番,惹得他们几个对首辅心生怨怼。」 长公主失笑,「那怎么成?你是被皇上这般责罚弄得乱了心神,失了冷静。这类事情,皇上只会依照萧拓的意思行事,名单递上去,她要先让萧兰业过目,萧兰业不同意,单子就会被打回到你手里,直到你给出的名单让他满意。」 时阁老闻言,沉默良久,长嘆一声。 这叫个什么事儿?沾亲带故的皇帝总让他如履薄冰,对皇帝该有着亡国之恨的长公主倒是给他指路的明灯。固然是两方面都掺杂了种种是非,目的都不单纯,可要论心胸,他觉得长公主更胜一筹,要论冷血,皇帝是这天底下独一份儿。 . 皇帝正在跟杨锦瑟说话:「叶奕宁的事,你派人手到金陵查探一番。」 杨锦瑟称是。 「不过,这事情,唐攸宁、叶奕宁那边恐怕已经在查了,你们只尽你们的力就是了。」遇到厉害的角色了,皇帝也不能让自己的人手忽然变得格外伶俐敏捷,便只是做分内事,因而又交给杨锦瑟一道亲笔书写的圣旨:「那些记不得,跟宋家要个说法却是必然。自家的闺秀住到了军侯的别院,存的是什么心思?」 杨锦瑟眼中闪过喜悦的光彩:「是。」 皇帝望她一眼,唇角微扬,「你多少年都是这样,说话动辄就开罪人,心里却很是在意一些人。」 杨锦瑟笑一笑,没吱声,心说您又何尝不是这样?面冷嘴毒已成习惯,不需要甚至不希望谁对自己有好印象罢了。 . 萧拓给林陌安排的官职是京卫指挥使,比林陌期许的差了些,却也是实打实地好差事。走马上任的日子不远了,他得空就到别院看一看宋宛竹。 此刻,两人并肩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林陌道:「可曾好生歇息?有没有觉着哪儿不舒坦?」继上次见过叶奕宁之后,她思虑太多,身子不适。 「我一切都好。」宋宛竹转头瞧着他的侧脸,「侯爷思虑周全,安排的人手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真是感激不尽。」 「这不就见外了?」林陌笑微微地凝她一眼。 宋宛竹有些般慌乱地垂下头,粉面含羞。 林陌笑意更浓,「昨日收到令尊的书信,令堂已在进京途中。」 「是么?」宋宛竹讶然,「我还以为,家里会派人接我回金陵。」 「又要与我相隔千里?」 「不是……只是……」宋宛竹飞快地睇他一眼,贝齿轻轻咬住了唇。 林陌语气柔和似春风,「什么都别管,听我安排,好么?」 宋宛竹微红了脸,乖顺地道:「好。日后种种,妾身全听侯爷的。」 林陌更加愉悦。他喜欢的,只能是这般柔顺无城府的女子。而那个强势的女子,似乎是用来随时让他想起宛竹的。 宋宛竹踌躇片刻,低声道:「可是侯爷与夫人的事,到底让我于心难安。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全是我的过错?」 想起叶奕宁一句句刺心的话,林陌蹙了蹙眉,「怎么这么问?」 「我是想着,若因我而起,理当向夫人再三赔罪。」宋宛竹语声低低的,柔柔的,「除了留在侯爷身边服侍,我真的别无他求。夫人明白了这一点,大抵就会释怀,侯爷一定要和她说清楚这一点。」 林陌目露几分怜惜,「你这过于纯良的性子,会吃亏的。」 「吃亏是福。」宋宛竹认真地道。 林陌弯了弯唇角。吃亏怎么可能是福?权利、地位,你不争不绞尽脑汁地斡旋,便会一直籍籍无名。奕宁似是天生就是这种人,而宛竹则过于单纯了些,全不明白这些。 只是……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处。 遐思间,跟随来别院的小厮健步如飞地来禀:「侯爷,太夫人请您即刻回府,说有要紧的事跟您说。」 林陌微微蹙了蹙眉,嗯了一声,交代宋宛竹两句,回了府中。 太夫人坐在三围罗汉床上,任谁都看得出她惊疑不定,似是受了什么惊吓。 「娘,」林陌快步走到她面前,担心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174页 「我……我去见过首辅夫人了。」太夫人语声有气无力的,「她跟我说了一些话,我越琢磨越是后怕。」 「您别急,慢慢说给我听就是了。」林陌在一旁落座。 太夫人反覆回想,确认无误之后,尽量照原样复述给林陌听。 「萧夫人真是那样说的?」林陌挑眉,当下不能相信。 人情中最不济的法子,也是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枣儿,唐攸宁这就跟他翻脸了? 是为了更大的益处,还是为了与奕宁的交情?可不论从哪方面来讲,唐攸宁最务实是必然,怎么能在他母亲面前说宛竹的不是? 「我还能骗你不成?」太夫人打量着儿子的神色,见他思虑重重的样子,先前的顾虑更重,「她的一些话是很难听,可有些话却真是有些道理的,我不得不放在心里。」 「那您是什么意思?」林陌听着话音儿不对,浓眉便蹙了起来。 太夫人的态度反倒因他反应更坚定:「宋氏的事,要从长计议。为免落人口实,人也不能在你名下的别院住着,更不能住在我们林家名下的别院,我要尽快把人安置到别处。」 「安置到哪里?」林陌语气已然明显不佳。 「不管安置到哪里,都不是你该关心的!」儿子给自己脸色看,太夫人从来就受不得,今日忍了这么久,已是破例,「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为的就是你跟我作威作福么?!」 林陌连忙起身行礼,低声道:「我怎么敢,您多虑了。」 「宋家那边,我要再差人仔细打听一番。」太夫人趁机说了自己的主张,「如果打听到宋小姐品行不端,那也就罢了。你先前娶的叶氏全不把我当回事,以至于如今很多下人不受支使也罢了,还相继辞了差事,不给林府当差了,家里眼看着就要乱成一锅粥。你若是再娶个品行不端的,那么别人要怀疑的就是我们林家容不得人,倒是你纵然地位超然,又有何用?正经高门的良配,是如何也不会青睐于你的!」 「可您也不能只听萧夫人的一面之词,她说的兴许只是气话……」 「她有什么好气的?那不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家自己都承认了,你还给她戴什么高帽子?」太夫人加重语气,「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你要么让宋宛竹这就回金陵,要不然就让我安排她暂居之处。说到底,为了你们彼此的名声,也该避嫌。」 林陌欲言又止,再看一眼母亲铁青的脸色,沉默下去。 父亲在他两岁那年病故,是寡母一力养大他。 他与叶奕宁的面和心不合,枉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固然是因为那些心结作祟,婆媳不合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他既然已建功立业,就盼着实现长久以来的心愿,报答母亲的恩情,尽其所能地让她过得安稳遂心。 怎么想,孝敬长辈并非难事。 可奕宁做不到,总在枝节上与母亲生嫌隙,气得母亲卧病情形都已有过几次。 转念再一想,母亲有些考虑也真的有必要:宛竹住在别院的事情万一传出去,他倒是无所谓,她的名誉却会受影响。 . 长公主府。 攸宁带着筱霜晚玉下了马车,随一位老嬷嬷进到湖上的水榭,待得通传之后,进到室内。 宽敞的室内,燃着一炉傍琴台。一事一物,烘托出清贵典雅的氛围。东侧有古琴,西侧一张矮几上设有棋局,矮几前坐着长公主。 攸宁上前行礼,「问殿下安。」 长公主笑吟吟望向她,抬了抬手,「快免礼,萧夫人肯莅临寒舍,是给我脸面。」 「殿下言重了。」攸宁笑盈盈回道。如此「寒舍」,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语毕,又听到有琴声隐隐入室。 长公主解释道:「有人在学琴,便不能请萧夫人弹奏一曲一饱耳福了。」 「本就不善琴艺,若是抚琴,便真要献丑了。」攸宁道。 长公主微微一笑,看一看面前棋局,又对攸宁打个请的手势,「以夫人资质,棋艺定然绝佳,容我讨教一下。」 「殿下有雅兴,自是不敢扫兴。」攸宁坐到矮几前的软垫。琴棋书画,她总要有三两样学成的,不然便是辱没了师父师母指教的名声。 琴棋书画她都擅长,但都是过去的事。怎样的技艺,长久不碰,也会生疏退步,便是没人取笑,自己总少不得比照着以往的功底,心生懊恼。那样的时候多了,索性搁置一旁,懒得再碰。 长公主打个手势,有侍女奉上一壶酒、两个酒杯。 筱霜晚玉细瞧了那酒壶一眼,见并不是有机关的那种。 长公主道:「只下棋也无趣,不知萧夫人有无兴趣,与我赌一赌酒。」 「哦?」攸宁一笑,「怎么个赌法?」 「一个问题,一杯酒。」长公主先说了规则,又解释道,「你连续问我三个问题,我答了,你便要喝三杯酒,反之我亦如此。连续两次答不出的话,则要罚酒三杯。」 攸宁瞧着长公主,「殿下是不是有所准备?」 「我从不做无准备的事。」长公主也不含煳其辞:「我是东道,比起夫人,准备得自然充分些。」停一停,又道,「也不用那么一板一眼,实则就是边闲聊边以酒助兴。你我这样的人,总不至于说些不符实的话,徒留笑柄。」
第175页 攸宁弯了弯唇角,「好。」 接下来,棋局开,酒斟满。 棋局走至情势激烈时,攸宁道:「长公主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如你所言,你是东道,理应先发问。」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长公主一面斟酌着棋子落在何处,一面缓声问道,「顾文季于你,是怎样的?」 攸宁认真地回想了一番。这还真是她不需闪烁其词的话题,只是从未正经思忖过。 很自然的,一些事浮上心头。 一个冬夜,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暖如春日。 攸宁歇下之后,倚着床头看书。 「来人!」小暖阁那边传来顾文季暴躁的唿喝声,打破一室静寂。 值夜的筱霜即刻应声而去,片刻后来到攸宁床前,「大少爷要见您。」 攸宁起身下地,披上斗篷。 顾文季缠绵病榻已久,每到冬季,身子情形更差,脾气也特别坏。 攸宁走进暖阁,柔声问道:「大少爷有何吩咐?」 「茶。」顾文季语气恶劣,「你去给我沏茶。」 「是。」她顺从地应声,却没出门,而是从温茶的木桶里取出茶壶,倒了一杯清茶,递到顾文季手边。 顾文季接过,下一刻便用力摔在地上,「你聋了不成?我让你去沏茶!」 她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一手拎起茶壶,一手掀开他身上的锦被,「觉着床太干燥,要加些水?」 「……你要做什么?!」顾文季瞪着她,挣扎着想挪到里侧,奈何不能如愿。 「你近来三日有两日需得太医、名医把脉,等不及下人服侍如厕也是有的。」她慢言慢语的,手中茶壶对准被褥居中的一块,慢慢倾斜,壶里的水,眼看着就要淌落。 「你你你……你真是混帐到家了!」 「这几日,你吩咐我和下人的时候忒多了些,我们累得头晕眼花,难免有看顾不周的时候。见谅。」 顾文季盯着她手里的茶壶,已是色厉内荏,「罢了,你出去!」 「你记住,下不为例。」 ——类似这种事,经常发生。 那么恶劣的两个人,哪里能生出任何一种情分。 就如现今,顾文季患病的根由,她只是加以利用,而非为了替他报復。 此刻,攸宁完全将自己抽离出来,很客观地道:「到他病故之前,是很熟悉的一个人。厌憎过,欣赏过——他有很精明的一面,有不短的日子,与我互惠互利。到如今,是一位故人,不需记恨,也不需原谅。」 「我想着应该也就是这样。」长公主手中棋子落下,端起酒杯,喝尽杯中酒,又道,「顾家有个管事叫刘福,如今在你的兰园当差,能否告诉我,他为何对你忠心耿耿?」 这类事,查起来很容易,长公主眼下分明是投石问路,看攸宁是否大事小情都能实话实说。 攸宁不以为意地一笑。 一旁的筱霜晚玉也看出了长公主这层意思,相视一笑。刘福的事,她们最清楚不过。 那年,刘福的寡母病倒在床,病情反覆,情形一日不如一日。 刘福求顾泽请个医术好的太医看看。 顾泽没同意,说请太医为下人看病的,要么官居一品,要么是勛贵之家,顾家要是这么做,太招摇。随后赏了他五两银子、十天假。 刘福就觉得,老爷这是让他给母亲安排后事。回家途中,伤心绝望之下,在街头泪流满面,晚玉恰好撞见,询问了一番。 翌日,攸宁带着一位大夫到了他家里。 大夫望闻问切,攸宁细细地问了些问题,然后写了个方子,让大夫酌情添减药材,又对刘福道:「方子不见得奏效,用了保不齐会出事,你要想好。」 虽然她帮人治病的方式很奇怪,但真没七分把握的话,没道理介入这种事。刘全又不傻,忙跪下去千恩万谢。 攸宁离开前交代:「诊金走我的帐。」 随后,刘福寡母的病情逐日好转起来。 便是因此,刘福对攸宁从畏惧到了忠心耿耿。 攸宁照实跟长公主说了,「微末小事,长公主竟也有耳闻,委实在我意料之外。」 「没有一些了解,怎么好意思见真正天赋异禀的人才?」长公主又喝了一杯酒,心念一转,又问,「你给刘福之母用的方子,是不是以前见过,记在了心里?」 攸宁一笑,「这是第三个问题,殿下是有意让着我?」 长公主也笑了,「赌法有文雅的,也有不讲理的,我们还是文雅些好。」 攸宁颔首,笑答之前的问题:「偶然知晓的方子,却是记在了心里,从没想过能派上用场。」 长公主再进一杯酒,对攸宁打个请的手势。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女子,会问她怎样的问题,行事到底是个怎样的路数,在这般的对弈与赌局之中,很快就会见分明。 第62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8) 三更合一…… 攸宁观望了棋局片刻, 手中棋子落下,漆黑长睫抬起,明眸一瞬不瞬地看住长公主, 问:「殿下嫁过的人, 是否亡于病痛?」 乍一听,这是本就不该提出的疑问:全京城谁人不知, 长公主亡夫是病死的。可攸宁偏就有了这么一问。 她进门后滴酒未沾,谁也不能说是醉话。 长公主立时抬眸看了攸宁一眼, 随后便是会心一笑, 「他不是。与皇室相关的人, 怎么个死法, 还不就是那么一说。」停了停,又道, 「我当初嫁的那个人,是禁军中一个五品官,出身寒微。成婚后他便辞了官职, 做起了驸马爷,偏又人心不足, 碍别人的眼, 我瞧着也不顺眼。那样的人, 也只有让他早些病故。」
第176页 「谢了。」攸宁喝尽一杯酒, 喝完嘆息一声, 「陈年竹叶青被用来做赌注, 倒是我如何都没想到过的。」 长公主笑道:「这是尊师喜欢的酒。」 攸宁和缓地道:「对。」 长公主手中棋子悠然落下, 「私下里,原来你不是八面玲珑的人。」 「从来不是。」攸宁浅笑,手中棋子即刻跟上, 抬手做个请的姿势。 长公主扬眉,由衷赞许:「果然好棋艺。」这种算度,她自嘆弗如。 「过得去而已。」攸宁在这时抛出第二个问题,「先帝辞世的时候,殿下可在场?」 「……不在场。」长公主着实犹豫了一阵才回答。这份犹豫,不是因为作答艰难,而是先帝生死带来的回忆过于痛苦。 「在不在还不是一样。」攸宁笑容凉薄,又进一杯酒,即刻问出第三个问题,「殿下与钟离远,是否渊源颇深?」 长公主指间棋子本要落下,又迟疑了,抬眸审视攸宁。 攸宁亦正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 长公主即刻敛目,继续观望棋局,过了几息的工夫,道:「是。」 「多谢。」攸宁道,「眼前这局棋,殿下已无胜算。」明知结果的又是在当下的事情,她不愿意浪费时间。 长公主没说话,只是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回棋子罐。 攸宁则取出一把棋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不同的位置,「殿下还能走的路委实不少,但我会走的路只有这一条。」棋局还有几种可能,她摆出的是长公主必输的一种。 长公主凝神默算,又现出了由衷欣赏的笑容,「果然是高手。」 「闲来经常琢磨的缘故。」赢了这一局,绝不是长公主棋艺不佳,而是攸宁乱了她心神、打乱了她下棋的步调。 「再容我讨教一局?」 攸宁无所谓,「行啊。」 「摆一局残棋怎样?」 「好。殿下选一局就是了。」 长公主亲手收拾了棋局,再摆上一局棋,趁着攸宁观摩期间,开始了新一轮的提问,方式效法攸宁:「上次皇上传召夫人,可是为着叙旧?」 听来很简单的问题,实则要确定的是皇帝早已留意攸宁。攸宁颔首一笑,「是。」 长公主喝完酒就又问:「安阳郡主罚跪宫中的事,是否与你有关?」 「是。」攸宁看清棋局,落子。 「钟离远是否已经回京?」 「是。」 「怪不得。」长公主轻轻嘆息。 接下来轮到攸宁发问,她也不急,待彼此各落了几子之后才道:「永和公主十岁了,以前却一度被人遗忘,到了这三二年,才偶尔被人谈及。她幼年是否有几年并不在宫里?」 完全扯闲篇儿的态度,问的只是自己单纯好奇的事。长公主毕竟出自深宫,对这些自是了如指掌。 「是。」长公主笑道,「皇上那样的美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已做了母亲,有一度鲜少回后宫,在御书房忙到太晚了,也就在那边歇下,也不怪好些人动辄便忘了她还有个女儿。」 攸宁倒是觉得,皇帝不是刻意削减了永和公主的存在感,就是另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不论皇帝是怎样的,勛贵重臣外戚都会尽早考虑立储的问题。有女帝了,立公主继承皇位起码有一半可能。但那些是不需问的,长公主没可能告诉她,问了就是犯蠢。 此外,攸宁发现,长公主是那种会说话也爱说话的人,但对她,不定何时就会说一两句存心误导的话。 「殿下为何不在朝堂行走?」攸宁忽地话锋一转。 长公主笑得云淡风轻,坦然道:「我想的时候,别人不准,别人允许了,于我又已是无可无不可。」 攸宁顺着这话题问道:「来日若形势逼迫,会不会现身朝堂?」 「会。」长公主笑道,「你浪费了一个问题。」 攸宁道:「一时间也没别的好问了。」那就不如明知故问,避免言多必失,说着喝完手边的一杯酒,把酒杯放到一边。 「今日到此为止,我们专心下完这一盘棋,说说话。」 攸宁说好,待得一局棋走成和棋,又用了些点心,与长公主闲谈多时,方道辞回府。 她这边刚离开,便有一辆样式寻常没挂标识的黑漆平头马车进到公主府。 马车停下来,有女子身法轻灵地下了马车。 是安阳郡主。 长公主见到她,蹙眉道:「皇上让你在辽王府思过,给她个交代,你却怎么来了我这儿?」 「听说您要见唐攸宁,实在是心浮气躁,便遮人耳目地过来了。」安阳郡主狐疑地望着对方,「您为什么见她?」 「大周第一贵妇,我于情于理都该见一见。」长公主道,「只是下棋、说笑,没别的。」 安阳郡主蹙眉。什么第一贵妇,明明是第一德不配位的毒妇,这样腹诽着,又问:「我总觉得通信的事出得蹊跷,是否与萧拓有关?」萧拓看到她就烦,这是她不论如何也要承认的事。 根本就没往唐攸宁头上想。要是告诉安阳,她被攸宁算计了,不论何时、不管早晚,她都会暴怒。然而现在的时机太差,还是压一压为好。长公主笑着安抚道:「放心,我一定想法子帮你打探清楚原委,只是需要些时日。待得查清楚,一定当即告诉你。」
第177页 安阳郡主得了准话,神色稍稍有些缓和。 长公主把玩一会儿一枚玉石棋子,轻轻放回棋子罐里。有些人就是做棋子的命,这类人用起来,只要方法得宜,便会派上大用场。 当然,她心里也是有些懊恼的,怪自己百密一疏,以前忽略了唐攸宁的存在。那女孩,实在是棘手得很:试探许久的结果是,唐攸宁一时强势迫人,一时又委婉随和,行事没章法路数可言。也就是说,遇事不好估算出她会选择激进还是步步为营。 . 杨锦瑟骑快马去了一趟兰园,交给叶奕宁一大摞公文卷宗,「好生看看,用心记下,当差用得着。」 叶奕宁木然地接到手里,「知道了。」 杨锦瑟又道:「皇上和萧阁老都说了,你起初当差未免吃力,不妨先帮衬我一段,这样也能时时指证我一些不足之处,你的差事则由我安排,先把好身手捡回来。」 「也好。」 杨锦瑟瞧着叶奕宁,有些恨铁不成钢,但终究能理解几分,就缓和了声音劝道:「打起精神来,心里再大的火气,若是没点儿实权,也就不能以牙还牙。」 叶奕宁知道她是好意,尽力扯出一抹笑容,「攸宁帮我请了太医,我每日都遵照太医的嘱咐将养着,不出十天就能痊癒。不碍事的话,我可以提前几日去当差。」 「那自然好。」杨锦瑟绽出由衷的笑容。 她很为皇帝高兴。皇帝惦记攸宁、奕宁已算得年深日久,如今总算有一个肯效力了。 沉了会儿,杨锦瑟到底没忍住,问道:「那个宋宛竹,你想怎么收拾?要不要我帮忙?」 叶奕宁想到宋宛竹那张虚伪的嘴脸,忍不住一阵噁心,却摇了摇头,「那个人,攸宁会帮我收拾。你我就不用管了,横竖手里的人没她动作快,招数应该也不如她想的有趣。」她要蓄力报復的是林陌。 杨锦瑟笑了,「数她鬼主意多,我自然知晓,只是怕她兼顾不过来。」 「那算个什么事?」叶奕宁扬了扬唇角,「宋宛竹在她眼里,分量兴许还不如萧府一个比较聪明的管事。」 「也对,她是真被磋磨出来了。」杨锦瑟拍了拍叶奕宁的头,「这些事你就不行,你看萧阁老那位最会躲清静的娘,现在就被攸宁哄得变了个人似的,像模像样地过日寻常贵妇的时日了。林太夫人那样的——」 「林太夫人那样的,要是摊上攸宁,早死了,死之前还得帮攸宁数钱。」叶奕宁笑一笑,「我也知道处事有不足之处,对谁都是相似的手段和态度,这几年,是生生把林家上下吓唬得听我的话,不认可我的,还是不认可。但那些人就是滚刀肉,我实在没有跟他们磨烦的耐心。」 杨锦瑟笑出声来,「我还不如你呢,听我娘一说家事就懵了。」说着拎起叶奕宁,「今儿我还算清闲,带我去逛逛园子,别总在屋里闷着。」 叶奕宁无法,只得依她。 . 攸宁回到萧府,恰逢三夫人出门回来,妯娌两个在垂花门外下了马车,结伴走向内宅。 三夫人一手包揽了「照顾」樊氏的大事小情,老夫人和攸宁都知道她那些小心思,婉言劝说几句,见她坚持,也就由着她。因此,三夫人没事就以访友为由出门,实则是往大兴的庄子上跑。 路上,三夫人看了攸宁两次,欲言又止。 「有事跟我说?」攸宁留意到,问。 「就是林夫人——不,是叶大人的事。」三夫人道,「我房里的下人还是从林府那边打听到了一些事,据说济宁侯休妻的事,因金陵宋家闺秀而起?」 「没错。」攸宁颔首,心头一动。金陵,三夫人的娘家也在金陵。 「那可真是不开眼。」三夫人嘀咕一句,先给自己讨定心丸,「我知道宋小姐一件事,想告诉你,你可不能怪我搬弄是非。你那些家规要是用到我身上,我可吃罪不起。」 攸宁莞尔,「确有其事的话,谁敢说你搬弄是非?好三嫂,快告诉我。」 三夫人展颜而笑,凑近攸宁些,揽了她手臂,压低声音娓娓道来:「宋小姐的父亲外放金陵,是做了知府。官场上的事情你比我清楚,金陵那边官场上是非少,官员清闲,年景也一向不错,但很难做出政绩。家父和宋知府都是这类情形,一过去就是十年二十年别想挪窝儿的境地。 「家父家母经常帮族里一些晚辈张罗婚事,两年前经手过一件事,当时闹得还挺膈应的,族里一位堂姐写信给我的时候,仔细说了说。 「原本是给我一个堂弟和宋小姐定亲,两相里相看之后,都还算满意,两家就私下里定下来,先交换了信物,只等着我堂叔这边请好说项的媒人。 「可没过两天,这事就因着一些缘故黄了—— 「我堂姐夫有时候跑去外面找女人,我堂姐总是把他当贼一样看着,那天俩人吵了一架,我堂姐夫甩手走人,我堂姐就雇了两马车在后头跟着。 「我堂姐夫倒没怎么样,在水上雇了个画舫,找了卖唱的消磨时间。我堂姐盯着他的时候,却看到了另外一艘画舫上,宋小姐和一位年轻公子有说有笑的。 「相看宋小姐的时候,我堂姐在场,绝不会看错的。饶是这样,还是担心自己被气得头昏眼花了,派下人去打听。 「结果是,那女子就是宋小姐,那位公子是刚承袭爵位的武安侯。
第178页 「虽说武安侯也是被皇上晾到了金陵,名头终究是比我们郭家响,况且武安侯正年轻,来日建功立业也是很有可能的。 「我堂姐暗骂宋小姐水性杨花,回去跟家父家母说了这件事。 「家里人琢磨一阵,决定延缓请媒人的事,再好生打听打听宋小姐的品行。 「最可气的是什么呢?第二天,宋夫人过来了,啰啰嗦嗦大半天,说什么请人算了一卦,卦师说以宋小姐的八字,一两年之内不能跟我堂弟那个属相的人结亲。 「我们家这边当然都是满腹窝囊气,却也什么都没说。想结亲不成,反过头来说出女子品行不端,外人一定笑话郭家未免太小心眼儿,对我堂弟只有坏处,便就压下不提了。只是我堂姐特地提醒过我,说万一有朝一日遇到宋家的人,要么就别搭理,要么就借萧府的势为难一下。 「结亲本就容易生龃龉,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我先前本来都已忘了这件事,这两日听房里的人说这说那的,才回想起来,翻出信件又看了一遍,确定与济宁侯不清不楚的就是那位宋小姐。」 攸宁挑了挑眉,笑意到了眼中,「三嫂所说的这些,对我可是有用得很。」 「真的?」三夫人道,「能不能好好儿帮叶大人出一口气?」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样子。 「当然可以。」攸宁笑应道,又问,「后来宋小姐和武安侯——」 「也没有下文。」三夫人其实也很奇怪,「按理说,宋家推掉了我们郭家这边,应该就是为着和武安侯定亲,但也没消息,如果有,我堂姐早就气得跳脚了,写信时一定会告诉我。」 「我想想法子,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弄清楚了千万要告诉我。」 攸宁满口应下,「一定。」 三夫人这才辞了攸宁,欢欢喜喜地回了自己房里。 攸宁回房后更衣洗漱,去掉了身上的酒味,醒了会儿神,去福寿堂之前吩咐筱霜:「把宋宛竹的贴身丫鬟或是妈妈给我抓一个,问清楚她家小姐为了攀高枝都做过哪些好事。」 「啊?」筱霜讶然,「就、就这么直来直去的?」这跟在大街上抢人有什么区别? 「要不然呢?」攸宁道,「再等几日,林陌跟宋宛竹定亲了怎么办?不能出这种苗头。」宋宛竹那种人,得意的光景越短越好。 筱霜会意,镇定下来,还是有难处:「刑讯女子的话,轻不得重不得,一时半会儿怕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攸宁看她一眼,「夏自安不是还没死么?把人带到安置夏自安的凶宅,让她瞧瞧,我们收拾人的手法是不是过于仁慈。」 「奴婢明白了!」筱霜忍着笑,踩着轻快的步子出门。 攸宁也很愉悦。以前真的没想过,三夫人居然也能正正经经帮到自己的忙。 她这边的人手再得力,也得把消息打听清楚,梳理明白才告诉她,总要等上几日。而三夫人所说的那件事,足以让她断定宋宛竹是个不安分的,为了嫁的风光,怕是没少与人勾三搭四。 当然,以宋宛竹那个德行,对付男人应该是很有一套的,男人就算不能得手,也说不出她什么不好,甚至一直念念不忘。倒霉的也只有三夫人的堂弟那一类,只能暗地里说声晦气。 在攸宁看来,宋宛竹比唐盈更可恶。 她也就是在生涯路上摔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而已,奕宁所受到的创痛,却是有生以来最重的。 自断前程、呕心沥血扶持出来的深爱的男子,有一日你却发现,他是如何也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心里该有多恨? 如果奕宁平静一些,身体好一些,攸宁也就把一些是交给她亲力亲为了,偏偏实情不允许。奕宁看到宋宛竹恐怕就火冒三丈,真气出个好歹就不好了。归根结底,在奕宁那边,癥结是林陌,等到精气神儿缓过来,整治他才是正经。 . 林太夫人问清楚别院的地址,入夜后亲自去了一趟。 宋宛竹慌忙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行礼,「来京城到如今,太夫人多有照拂,宛竹一生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宋宛竹来到京城之后,派丫鬟连翘向太夫人那边递话。 太夫人看着叶奕宁就没顺眼过,又因这儿媳成婚一直无所出,盘算着让儿子休妻另娶官家闺秀已不是一日两日。 早在林陌式微时,太夫人见过宋宛竹两次。在当时,便是高贵温柔没架子的大小姐莅临,印象颇佳,更何况,得过宋宛竹给过的一些好处——如今看是小恩小惠,在彼时却近乎雪中送炭。 太夫人那时就觉得儿子与宋宛竹很是般配,只恨他们母子命苦,没法子娶到那样的千金小姐。 宋宛竹离京前,特地向太夫人辞行,泪眼婆娑地说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您千万保重。 把当时的太夫人感动得一塌煳涂。 于是到了如今,宋宛竹一来到京城,便起了些心思,写加急信件给林陌,问他的意思。 随后,林陌的心腹把安置宋宛竹的事情接了过去,做得滴水不漏,死死瞒住了叶奕宁。 可在今日、此刻,太夫人瞧着宋宛竹,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千里迢迢的,你从金陵独自赶来京城,是不是为着侯爷?」 宋宛竹微垂了头,轻轻地咬了咬唇,同时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第179页 「扭扭捏捏的做什么?倒是说话啊。」再怎样,太夫人见过的高门贵妇、闺秀已经很多,单说看气度做派,已非昔日眼界,对着宋宛竹那个样子,便有些不喜了。 宋宛竹一惊,飞快地看了太夫人一眼,再次屈膝行礼,「不瞒太夫人,正如您所言。当初只是想着,来京城再见您和侯爷一面,这一生也就再无憾事了。」 「……」太夫人眨了眨眼,心说眼下你也见到我们母子了,该张罗着走了吧? 宋宛竹继续道:「原先打算着要回金陵的,可是侯爷吩咐我,多逗留一段时日,而且他已经与家父通过信。我……除了听从安排,也没别的法子。」 太夫人皱了皱眉,直接说明来意:「你住在这儿实在不妥,就算你豁得出去,我也要为侯爷的清誉着想。眼下侯爷刚休妻,要是哪个御史知道你住在他名下的别院,不弹劾他才怪。虽然他是首辅举荐的人才,可与声誉相关的事,首辅也没有给他善后的道理。你这就收拾收拾,去我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住下。」 宋宛竹勐然抬头,嘴角翕翕,弱弱地道:「侯爷他……」 「我已跟侯爷说了,他听我的。」只这么一会儿,太夫人就愈发瞧不上她的做派了,「你怎么动不动就装可怜?难不成在家里是庶出?也不对,庶出的闺秀也有好些大方得体的。」 「……」宋宛竹心绪非常复杂:我倒是想维持高贵温柔大方的做派,可你给过我机会么?眼下这是怎么回事?八字刚有一撇,就开始挑剔嫌弃起我了? 「你快着些,天色不早了,我赶着回府呢。」太夫人催促道。 宋宛竹脑筋急速转动起来:林陌孝顺寡母,言语间就听得出,那么这事情就真的是他同意了的,可她又怎么能住到太夫人的远房亲戚家中?人多口杂,传出闲话就不好了。她迅速拿定了主意,回道:「太夫人说的句句在理,我没有不听的道理。只是,现在想想,住到您亲眷家中也不妥,如此,我还是住回宋家在京城的宅院吧。」 太夫人心想,只想你别害得我儿子毁了名声,怎么都行。她点了点头,转身就走,「那你看着办,是今日夜间还是明日赶早搬出去,都随你。」 宋宛竹称是,「我明日赶早离开。」心里已几乎羞愤难当:这是做什么?明打明地撵她么?记忆中那个对自己感恩戴德笑容和善的妇人去了何处? 太夫人走出去一段,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又板着脸折回来,「你先前不是跟我说,在宋家的宅院住着不安生么?是为了这个才向我求救。眼下就没事了?能确信回去之后也能住得安生?你之前是不是在骗我?目的是不是为了侯爷回来,好与你见面?」 宋宛竹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她再一次深深行礼,委屈地道:「太夫人明鑑,我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此次来京城,真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念想。以前考虑不周,我不论如何都不该搬来这里住下。眼下事有轻重,我不论怎样,都不该连累您和侯爷。我只有这个意思,您真的是多虑了。」 太夫人睇着她,好一会儿,没言语,转身离开。这女子不可靠,她想着,定要打听清楚她的人品,最好是有过不成体统的行径,那样的话,就算儿子再怎么另眼相看,也能打消与之成亲的念头。 说白了,如今她的儿子是怎样的地位?怎样的大家闺秀是不能娶的?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况且,唐攸宁是明摆着看不上宋宛竹。那等蛇蝎手段的人,尽量还是别招惹的好,要不然,没事就来一出给她难堪的戏,她不也只能受着? 是啊,她是林陌的娘也没用,所得诰命可不是与儿子一样的一品,朝廷是因儿子的战功才给了她恩封,自然大方不到哪儿去。真论起来,在唐攸宁面前只有赔小心的份儿。 不成,和宋宛竹的事情,真是越想越没好处,能免则免吧。 这边的宋宛竹心里气恼委屈不已,面上还要维持平静,命下人尽快收拾箱笼,自己则到了书房,写了一封信,交给连翘,「你这就去见侯爷,当面交给他。方才太夫人她们也没见过你,事情并不难办。」 连翘应声离开别院,急匆匆雇了辆马车,赶往林府。 路上,后颈被人用手刀狠狠切中,昏过去之前,她才察觉到马车里竟已多了个人,正对她笑着。 . 周记当铺今日又有贵客相继登门。 自家的首辅夫人就不需说了,一位是如今风头极盛的济宁侯,另一位是锦衣卫指挥使杨大人。再就是一位闺秀,掌柜伙计都不识得,瞧着也无过人之处,猜不出夫人见她是为何事。 在攸宁的吩咐下,掌柜的、伙计做了一番安排。 宋宛竹走上二楼,心里七上八下的:昨日连翘出门后就没了踪影,到今早也没回去復命,偏生林太夫人派人催的急,她也只得带着下人离开,住回了自己的宅院。 刚进门,箱笼还没打开,就收到了首辅夫人的请柬,问她何时得空一见,有要事相谈。 她来京城的时间到底还很短,只知道林陌得以立下赫赫战功,是因首辅着意提携。眼下林陌休妻,首辅夫妇二人是何看法?是不是问过林陌之后,才起了见一见她的心思? 似乎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她父亲外放前也不过是个五品堂官,落在首辅眼中,不过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更别说会留意到她了。同理,唐攸宁忙着做毒妇再嫁,也没道理知晓她身在京城。
第180页 宋宛竹深缓地吸进一口气,警告自己切记要做到端庄大方,给首辅夫人留个好印象。 她随着伙计上到二楼,转入一个房间,抬眼打量,见有绾着高髻的女孩临窗而坐,意态随意,却透着说不出的优雅;样貌清艷如兰,目光澄澈无害,一身的清贵之气。 难道这就是首辅夫人?不可能。眼前人与她的想像大相迳庭。 伙计在这时引见:「这位便是首辅夫人。」又对攸宁行礼,「夫人可还有什么想要的茶点?」 「没了。」攸宁和声道。 伙计行礼退出。 宋宛竹这才回过神来,又定一定神,上前行礼,「宋氏宛竹问萧夫人安。今日能得萧夫人传见,实属三生有幸。」 攸宁立时就听出端倪:林太夫人没在宋宛竹面前提过她,对于此次相见,宋宛竹一大半的心思是存着乐观。 这就有趣了。 攸宁抬了抬手,又示意她落座,「贸然请你过来,是有些不大明白的事,要烦请宋小姐解惑。」 「夫人言重了,妾身自当尽力而为。」 「多谢。」攸宁转头看向晚玉,「把人带进来。」 片刻后,连翘哆哆嗦嗦地进门来。 暮春时节,又是大半天的,就算闹天气,寻常人也不会觉得冷。 连翘却是不同,从昨夜起,便有寒意从心头、骨髓蔓延到周身。 她被带到了一个宅子,看到了一个半死不活……不,那是一个生不如死的年轻男子。 有人用非常冷静又温和的语声告诉她,那男子身上受了多处硬伤,都是骨骼被人生生打断的那种伤,如今已经得了救治,等好的差不多了,就照猫画虎地重来一次,知道他撞了大运寻到自尽的机会,或是活生生疼死。 连翘以前做梦都没想过,还有这等折磨人的酷刑,而且不是在刑部、诏狱、顺天府那种地方,是在隐于街巷的一个宅邸之中。 怎么样的门第里的人,才有胆子做出那等事?让她看那男子,是不是告诉她,她也会被那样折磨?她平时不觉得自己胆子小,遇到事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当即就因为过度的恐惧晕死过去。 再醒来,就不用说了,为了活命,甚至是为了能痛快地死,有问必答。 连翘飞快地张望一眼,便分清主次,上前跪倒在攸宁近前,却是拿不准对方的年龄,不知该怎样称唿。 「这位是我家首辅夫人。」筱霜适时地道——事情明朗之前,她们不可能先把攸宁的身份透露出去。 连翘心念数转,有些事当即就想通了:毒妇的名声,在毒辣方面,真不是人们以讹传讹。但也有一刻的迷惑:明明是那样一个纯美如仙的人,怎么样才能做到这般的人不可貌相? 见到连翘后陷入震惊的宋宛竹这时候醒过神来,抬手指向她,「你……怎么回事?」因着预感不妙,即刻就补了一句,「昨日不是就把你打发出去了么?」 连翘垂了眼睑,想着这样倒也省事了:我这还没怎么着,你就先记着与我撇清关系,那就更不能怪我为了保命实话实说了。 攸宁睨了宋宛竹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转向连翘,和声道:「我想知道宋小姐待字闺中这些年,到底做过哪些事,你可否告诉我?」 「可、可以。」连翘语声低低的,有些沙哑,还有些发颤。 「那好,我问,你答。」攸宁道,「林陌是不是宋宛竹的意中人?」 连翘摇头,「不是。」 「你这个贱婢!」要说宋宛竹目前的头等大事,也只有与林陌的婚事这一桩,闻言如何能不起急。 筱霜晚玉同时报以一记冷眼,「闭嘴!」 「……」宋宛竹急得站起身来,又因着那两道过于锋锐迫人的视线,缓缓地坐回去。 攸宁只望着连翘,「何以见得?别怕,慢慢说。」 说话本就能缓解人的压力,连翘又早已知晓别无选择,再开口,言语就爽利且主动了些:「奴婢七岁开始服侍宋小姐,对她的心性还是比较了解的,当然,也少不得帮她矇骗过一些人。 「或许是受长辈影响,她对男女之间的情意,自来嗤之以鼻,只想嫁得风光。 「林侯勉强算是个意外,让她为难了一阵:她看得出,昔日的林侯是可塑之才,如若能够帮扶,必将建功立业,然而她没有门路,帮林侯想了些法子,都没用。 「她私下里曾不止一次嘆惋,说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的一张脸,就断送了这辈子的前程。 「正发愁如何断了来往的时候,她父亲被外放到金陵,她着实松了一口气,说这下好了,上天给了我现成的理由,此后再不需有瓜葛。 「奴婢和一个丫鬟却担心别的,说虽然同是五品官,在金陵可远不及在京城。 「她就说,有什么好怕的?那边又不是没有高门,又不是没有能成气候的少年郎,娘家迟早会因我成为显赫的门庭。」 连翘的话告一段落,攸宁望向宋宛竹,眼中唯有厌恶。 这厌恶,确切来说是针对林陌的:他看中的就是这么个东西,偏生奕宁也看中了他。 委实一言难尽。 攸宁压下火气,喝了口茶,语气轻描淡写:「虽然对有些身如浮萍的可怜女子不公,可我还是得说,以宋小姐的心思,托生在官宦门庭委实屈才了,你该去的地方是风月场合,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争一争一方花魁。现下这算什么?我既然知道了你的底细,不要说你妄想做一品军侯夫人,便是做哪个官家子弟的洗脚丫鬟,我也容不得。」
第181页 宋宛竹立时跪倒在地,「请夫人明鑑!那丫头根本是因着嫌我苛待于她,记恨在心,才百般污衊于我。好端端的,我怎么敢生那些荒唐心思!」说完,用帕子试着眼角已沁出的泪。 「原来你也知晓,有些心思荒唐。」攸宁由着她装腔作势,对连翘道,「在金陵时,郭家公子、武安侯两桩亲事都没成,是怎么回事?」 宋宛竹已没法子掩饰情绪,满脸惊骇地望向攸宁。怎么回事?她怎么连这些都知晓?难道是萧府三夫人说了什么?不应该啊,当时跟郭家亲事作罢,不是顺顺利利的么?不,不是萧家先得知了什么,而是连翘这贱婢已将她完完全全地卖了出去。 不能再让连翘说话了,不能让她说出在金陵的那些事。 「你这污衊旧主的小蹄子,我索性将你杀了,一命抵一命也就罢了!」宋宛竹这样厉声唿喝着的时候,手已飞快地拔下头上金簪,向连翘扑了过去。 筱霜即刻把连翘带到身后护住。 晚玉在同时上前一步,稍稍抬腿,给了宋宛竹一脚。她真没怎么用力,宋宛竹却当即一声惨唿,跌摔在地。 第63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9) 三更合一…… 林陌与杨锦瑟已在门外站了许久, 里面所说一切,全部清晰入耳。 林陌的脸色已经铁青,却因着一些猜忌, 做不到全然相信。 杨锦瑟的脸色也不大好, 望着林陌的眼神,存着一份嫌弃。就是这么个睁眼瞎, 平白耽搁了奕宁几年大好光景。 听得宋宛竹惨唿的时候,林陌便要推门闯进去。 杨锦瑟瞬时抬手, 扣住了他手腕, 凝着他摇了摇头。 林陌蹙眉。 杨锦瑟目光骤然一寒, 手上力道加重了些。 林陌这才意识到, 她用的是小擒拿手,已被她占了先机, 强行抗拒的话,自己恐怕要废掉一只手。 「稍安勿躁。」杨锦瑟用口型对他道。 室内已经安静下来。 宋宛竹由晚玉拎起来,摁在椅子上。 攸宁对连翘道:「说下去。」 连翘见首辅夫人当下是愿意护着她的, 不免生出更强烈的求生心思,重新跪倒在地, 迅速整理思绪, 娓娓道: 「郭家宗主有伯爵, 郭公子虽然出自旁支, 却颇有才情, 很得族中长辈赏识, 来日不愁进到官场。 「是因此, 宋知府与宋夫人觉得这亲事还算过得去,相看时又见郭公子一表人才,两家便默认了这门亲事。另外一个原由, 主要也是宋小姐年龄不算小了,再拖下去,恐怕相看的门第会越来越差。 「但别人所不知的是,那时宋小姐与武安侯私下里已有来往。 「武安侯那边还没给准话,宋小姐少不得见一见他,要他交个底。不然的话,她就只能嫁入郭家了。 「是以,亲事刚定下来,她就约见武安侯,是奴婢带着一个婆子去传的话。当日,两人在水上的画舫相见。 「两人不准人在跟前服侍,说了什么,奴婢便不知道了,只知道宋小姐回到家中之后,便要双亲趁着亲事还没外人知晓,从速退掉,拿回信物。 「女儿能做侯夫人,总要比做郭家的少奶奶体面,宋知府和宋夫人商量一番,就去郭家退掉了婚事。 「这样过了大半年,宋小姐与武安侯私下相见的次数频繁了些,奴婢听那意思,武安侯那边就快上门提亲了。 「可是后来,这门亲事又没成。 「因为,济宁侯在军中站稳了脚跟,人在沙场,便获封一品军侯。 「宋小姐如何回掉了武安侯那边,奴婢说不准,反正她有的是法子。但这次比较麻烦,宋夫人曾两次亲自出面见武安侯,估计应该是用长辈左右宋小姐婚事说事,让宋小姐看起来只是出于万般的不得已才忍痛放弃。」 攸宁挠了挠额角,「来京城是怎么回事?」 连翘道:「宋小姐请宋知府百般打听,一些武官都言之凿凿,说济宁侯最迟春末班师回朝。 「她便带了些随从来到京城。 「对济宁侯的心思,她是看得最清楚的,说不论如何都能嫁入侯府,他不可能委屈她。」 攸宁简直懒得看宋宛竹了。 这女子,简直还不如唐盈。唐盈得陇望蜀的心思确定下来,不论出于什么缘故,起码是对顾文季明显地疏离冷淡起来,而不是黏黏煳煳地藕断丝连。 宋宛竹倒好。合着只要没出嫁,就一直留有退路,一直留有备用的男子等着她。 戏耍不识数的男子无所谓,坑害得另一女子朝夕之间失去苦心经营过的一切,便是不可原谅的过错。 「宋宛竹,这些你认不认?」攸宁顺了一口气,问道。 宋宛竹回的快速而坚决,「不认。是贱婢被人收买,污衊我。」她怎么能认?认了之后,谁知道唐攸宁会怎样刁难她?上表告知皇帝也未可知。到那时,皇帝岂不是要逼着她双亲处置她?而若落到那等境地,她苦心谋求的一切便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攸宁望向门口,「杨大人、林侯,二位请进。」 宋宛竹仓皇转头,见门被推开,一男一女走进来,男子赫然正是林陌。她身形勐地一颤,眼前黑了黑。 杨锦瑟走到攸宁近前,拱了拱手,在一旁落座。 林陌深深地凝视着宋宛竹,目光复杂之至,但并没有寻常人在此刻会有的暴怒。
第182页 宋宛竹看到了希望。 攸宁只觉这男子真的无可救药,让他死在那等惺惺作态的女子手里才好。「林侯回京之后,要到今日才能相见,也是你实在繁忙之故,我不好打扰。」她说道,「坐下喝杯茶。」 林陌颔首说好,镇定了心神,在一旁的茶几前落座,「萧夫人有何指教?我听着这意思,像是要替我打理一些私事?」 已经脸上无光,还是要维护颜面,多少男子皆如此。攸宁从容一笑,「林侯多虑了。你方才应该听得一清二楚,与宋小姐有渊源的男子,有武安侯、郭公子。我经手此事,才知你也被牵连其中,便多事将你请了过来。」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有心维护奕宁,我看得出来。但不论如何,成婚休妻都是我与她的事。夫人虽然出于好心,这般行事,却真是让我左右为难。这又是何苦。」林陌牵了牵唇,「还请夫人给我个面子,让我自己处理这些事。」 「左右为难怎么讲?」攸宁对上他视线,毫不退让,「难不成林侯想公私不分、出尔反尔?」略顿了顿,徐徐绽出绝美的笑靥,「那样也好,我只怕林侯吃不消。开弓没有回头箭,行伍之人都晓得这一点。你大可以今日起就置身事外,看看你的袍泽同僚会怎样,日后又会怎样看你。难不成,你真以为他们是为着你才上摺子的?」 林陌视线直接地审视着攸宁。说起来,与她来往两年多了,但他需得长时间留在军中,碰面的次数少得很,只是通过密信、彼此的下人商定一些事,再合力促成。 因着钟离远那一节,他便以为,是她请钟离远推荐了能人,安排在跟前,帮她出谋划策,应付宅门内外诸事。 至于对她的印象,不免受那些街知巷闻的传言影响,深信她心肠狠毒,手段亦一定不乏阴损的。但她又分明是个非常好的合谋者,只说拓展财路,她及其亲信便着实帮了他与一些袍泽的大忙,荷包鼓起来的同时,还能造福于一些地方上百姓。 不论她如今地位是幕僚帮忙促成,还是她自己谋算得当,这都是一个他轻易不愿开罪的人。 更何况,她如今的背后还有萧拓。 「夫人多虑了。」林陌缓和了语气,温声道,「眼前事你作何打算?不妨直接放到明面上,我听一听。」 「林侯到此时依然没有与宋宛竹撇清关系的意思。」攸宁淡然道,「看起来,你二人之间生出的一些风言风语,也不全是人胡说?」 宋宛竹心里终于有了计较,起身走到林陌面前,二话不说跪了下去,望着林陌,话却是对攸宁说的:「妾身早些年与林太夫人、侯爷相识,此番进京,是因身子不舒坦,前来寻医问药。安顿下来,思及故人,便想见上一面。太夫人与侯爷心善,着人照拂,仅此而已。妾身倒是不知道,是什么人居心叵测,传出了风言风语。如今民风开化,既曾相识,就不能再有萍水相逢的机会了么?妾身怎样都无妨,只请萧夫人对侯爷口下留情,不要坏了他的清誉。」 竟然做出了拼着捨弃自己也要维护林陌的样子。杨锦瑟暗暗冷笑。林陌的清誉?他还有什么清誉?她气归气,却没有接话的意思。有攸宁这个嘴巴似是淬了毒的人在跟前儿,她只需安心看戏。 「刚得势便抛弃糟糠之妻,我实在是想不出,林侯还有什么清誉。」攸宁道,「且先抛开别的不提,我就只顺着宋小姐的话往下说。这样看来,是有心人蓄意污衊宋小姐?宋小姐与林侯之间,与男女情意无关?」 宋宛竹没法子回答了,只哀哀地望着林陌。 林陌没法子否认攸宁的奚落,更没法子否认她末了的提问,此刻心里的一道坎儿是:「你到底做没做过那些事?」他问宋宛竹。 宋宛竹眼中沁出豆大的晶莹的泪珠,死死咬了咬唇,悲声道:「首辅夫人面前,妾身不敢辩驳。听闻近日诸多朝臣上摺子,欲为昔年的钟离将军翻案。关乎那样的人物,案子都是真假难辨,何况妾身?妾身只怪自己连个丫鬟都管不住,今日竟只能由着她往身上泼脏水。侯爷怎么想都可以,我只是愧疚,害得您被牵连进了这等龌龊的是非之中。」 她还真有的说。杨锦瑟恨不得一把掐死宋宛竹,身形不耐地动了动。 攸宁睇了杨锦瑟一眼,以眼色警告她老实待着。 杨锦瑟没法子,气唿唿地喝茶。 林陌此刻想到的则是,当初拼上性命作伪证的人不知凡几,那么眼下……有没有可能,是唐攸宁收买了连翘冤枉宛竹? 很有可能。 太有可能了。 况且不论如何,他今日都要护宛竹周全,别的要等到私下里再盘问详查。 「我冤枉宋小姐,设圈套陷害宋小姐?」攸宁笑盈盈的,「若如此,为何不将事情做绝,把事情做成宋小姐与男子私通的局面、直接毁了她名节?何时起,我这般心慈手软了?居然还要费尽周折,请林侯与杨大人过来旁听。」 见连翘要说话,她笑容更柔和,摆手示意她不必辩解,又唤晚玉扶连翘起来,到一旁用些茶点。 宋宛竹一直留意着林陌的神色,揣摩出了他心思,说话也就显得更加委屈:「首辅夫人治家有方,前些日子又联合诸多命妇,给西南百姓捐赠银钱,可谓大仁大义。这般人物,如何做得出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事?依妾身看,夫人是受了人的蒙蔽,过几日待得事情水落石出,必然能还妾身一个清白。」
第183页 如今的唐攸宁,是万众瞩目的高门贵妇,夫君又是行事跋扈的萧拓,做派焉能像以往一样无所顾忌?萧府又不是顾家。林陌这样想着,对上宋宛竹哀戚戚的目光,便认可了几分。 无药可救。杨锦瑟气得想摔茶盏了。 攸宁不慌不忙地道:「我想弄死你,你浸猪笼都是轻的,只嫌脏了手而已。」 又被骂了。宋宛竹垂头低低地哭泣起来。 林陌望向攸宁,面露不悦。他看重宛竹,这不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么?她干嘛这么埋汰宛竹? 攸宁不待他出声已道:「也罢了,先说说别的事。你们两个少年相识、林侯情深意长,这是我心知肚明的事儿。 「眼下我只问你是否承认,承认有承认的法子,不承认便有不承认的法子——宋小姐口口声声说丫鬟污衊她,那我就带主僕两个去见官好了。 「在官府的大堂上,也让百姓们听听,宋小姐的丫鬟是不是说书先生投胎转世的,居然能这么编排自家主子,宋小姐又是如何的运道不济,好端端的闺秀,竟被人说成了水性杨花的性情,这还了得? 「我既然知情,就不能不还宋小姐或她的丫鬟一个清白。林侯若有异议,你我不妨一同进宫,向皇上讨个说法。皇上器重林侯,自然盼着你家宅安稳、有良人在身边服侍。」 闹到那种地步,别说宋宛竹本就不是东西,便是证明是被诬陷,也再不能抬起头来见人:这世道下,只要捲入是非,人们就会往上套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这种一个女子与三两个男子纠缠不清的事,闺秀有几个异性友人不算什么,但都被人拿出来讲是非,还都关乎姻缘……要说她品行端方,鬼才信。 ——杨锦瑟想通了这些,心里好过了不少。 林陌的脸色愈发苍白。唐攸宁方才没提及他,却是狠狠地将了他一军:只要闹到公堂上,与他相关的枝节就会被提及,他定会被有心的御史揪住不放,挖空心思地翻查出他和宛竹的过往。便是查不出,唐攸宁也会递凭证给他们。 到了那时候,他不见得会被皇帝发落,却少不得成为笑柄:与女子相关的事,人们都认为适可而止即可,那样不过是得个风流的名声,而他这算什么?刚休了糟糠之妻,便被翻出这种事,根本就是被猪油蒙了心的傻子,如此一来,恐怕连军功都会被怀疑,诸多袍泽同僚将士少不得想的更多,认定他若无萧拓苦心孤诣的扶持便一无是处。 被降罪的后果他都担得起,大不了就是罚俸思过罢了,受不了的是失去在军中的威信。 他从来都不是输得起的处境。 宋宛竹是有些见识,眼界却没开阔到这种地步,看不出攸宁似是给出她与林陌选择的背后,等同于对林陌下了杀招。 她瞧着林陌神色有异,目光变幻不定,心就完全悬了起来,含着泪抓住林陌的衣摆,「侯爷……妾身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句话。我,无悔无憾。」 到了这地步,还在以明志的方式博取男子的怜悯之心。攸宁就想,人真是各有各路,这类招数,她是打死都学不来也不肯学的。 林陌敛目斟酌良久,起身时扶起了宋宛竹,示意她到一旁等候,上前两步,对攸宁行礼:「个中轻重我明白,到眼下唯请夫人高抬贵手。你好歹给我几分薄面,让我把这事儿渡过去。」 攸宁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与他相继在设有笔墨纸砚的四方桌前落座,「宋宛竹不好的路,我已给你摆明了,且说到做到,无一句戏言。但她若不想闹到那地步,也容易,让她求仁得仁就是了。」 「什么?」杨锦瑟实在是耐不住了,疾步走到攸宁身侧,很不合时宜地摸着她额头,「你是一大早就发热了,还是喝多了酒?」什么叫求仁得仁?难道真要宋宛竹嫁进济宁侯府么?那她就先气得半死了。 「边儿去。」攸宁拍开她的手,报以一记森冷的眼神。 「……」杨锦瑟讨了个没趣,心念一转,意识到攸宁实在没道理膈应奕宁,便就退后一步,背着手静观其变。 攸宁转向林陌:「宋宛竹去兰园时,曾口口声声地说,对叶奕宁绝无歹意,眼下所求,只是时不时见林侯一面,便是为妾也甘愿。话说的那么动听,我听了很受触动,愿意成全。」 宋宛竹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拼了最后一点理智与力气,讷讷道:「不,不行……」 攸宁态度决然:「那就见官。我愿意当堂作证,说清楚那丫鬟因何到了我面前。」语声微顿,明眸眯了眯,「我听说,宋小姐在林侯名下的别院住的日子已不短了?回京后曾屡次前去探望?真不凑巧,我有各路眼线可证明,趁着林侯赶来这里的时候,请了几位你别院中的下人去别处做客。锦衣卫是否也心知肚明,林侯稍后不妨问询杨大人。」 「……」林陌简直要被眼前人逼吝得焦头烂额了。 她看起来是左一出右一出,实则是一环套一环,做了万全的准备。 「萧夫人到底意欲何为?」他声音已有些沙哑。 「你与宋宛竹立下私定终身的凭据,你要娶她为妾,她情愿不计名分委身于你。」 宋宛竹跌坐在地。妾室……妾室,她连没有实权的武安侯夫人都看不上,到头来,却要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妾室么? 林陌到底是男子,纵然被今日这些是非扰得心神紊乱,却还能保有一份冷静,思量之后,黯然颔首,接过攸宁的丫鬟递过来的纸笔。
第184页 他一面写婚书,攸宁一面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只是不懂,你为何对奕宁隐瞒与宋宛竹那一段缘?若你实言相告,不妨想一想,如今是怎样的情形?」 「……」林陌匆匆瞥她一眼,「你若是我,也不会说。」 「但凡有点儿良知,都该实言相告。」 「要怎样,我才能与你一个外人掰扯清楚这些?」林陌真的忍不住嘆气了。 「可你还是避重就轻了。没有叶奕宁,你林陌如今是怎样的情形?实不相瞒,我与奕宁年少相识,这些年都是知己情分,若无她,好事坏事我都不稀罕找你。」攸宁故意的。合理的情形下,在她,存的就是气死一个少一个的心。 「……」林陌青筋直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手中的笔尽量如常书写。 攸宁又道:「这凭据,你们二人各自写两份。一份留由你们各自妥善保管,一份我要请杨大人转呈皇帝。若不依,就回到原点,去见官。」 「……」这女子就不能多说话,多说话就是存着把人气得当场吐血的心。林陌缓了口气,凝了攸宁一眼,「萧夫人可知山高水长为何意?首辅的位子,真就能坐得稳当、不需旁人鼎力相助?」 「若是有朝一日,首辅落得需要你出力的处境,我会因今日之事,替你尽那一份对他的力。」攸宁牵了牵嘴角,「可是林侯又是否想过,没有奕宁,你不能出头,而若无首辅看顾着她的情面,你又能否有今时风光?」 林陌手中的笔顿住,在墨珠滴落之前,放回到砚台中。这些话已将他伤到了根本,否定了他的一切。 「你不要以为,首辅对你与西南将士所做一切都是应当应分的,他不过是没法子离开朝堂,需要你这种替他作战的影子罢了。」攸宁语声缓慢而凉薄,「自然,那也需得你有捨生忘死的勇气,所以,你想要的荣华富贵,他都给了你。但是林陌,你的沙场生涯,到此为止了,不顺手的刀在首辅那里,会是怎样的下场?何况还有一个最了解你的奕宁。日后如何,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林陌冷笑,「这样的诛心之语,也只有萧夫人才说得出。」 「我笨,耐不住性子。」攸宁前所未有地谦虚自贬起来,「不似诸多明眼人,深谙看破不说破的道理。」 「只是为了眼前是非,夫人便对我有了这些偏见?」 「只因为你看中的是一个最让人不齿的人,我才有了些偏见,不介意说些旁观者清的话。」攸宁抬了抬手,「好了,不多说了,你们尽早给我个说法,我才好帮你们善后。万一你别院的管家见少了几个人手,跑去报官,那我只能投案自首,细说原委,仍是少不得连累得林侯、宋小姐到公堂上回话。」 . 近正午,林陌与宋宛竹相形离开。 掌柜的请攸宁和杨锦瑟到后园的小花厅用饭,酒菜上齐之后,没让各自的随从在近前服侍。 席间,杨锦瑟压了太久的疑问总算可以问出口了:「你干嘛让宋宛竹嫁进林府?就算是妾,那不也算是让她如愿了?」 攸宁莞尔,道:「她自以为聪明,样貌也算得出众,一门心思要嫁高门,你连她这点儿心思都品不出?」 「我自然听出来了,可这对于她,也不过是摔了个跟头,并非前程尽毁。要知道,妾室扶正的情形虽然很少,却也不是没有过。你怎么能确定那么一对儿混不吝不能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那得心大到什么地步了?」攸宁睇着杨锦瑟,「林陌不是奇才,却也有几分真才实学,那样的人到了今时今日这等地位,想不得疑心病都不成。眼下他只是不想沦为笑柄,失去军心,一步步被打回原形,才接受了我的法子——他那种人,最想的就是出人头地,最怕的就是被打回原形。先前连翘所说的那些事,他要是当下全信了才是见了鬼,但心里起码存了六七分怀疑,不可能不查证。迟早,他会全然看清楚宋宛竹的真面目。」 她要的就是让林陌着手查证,证实她今日所作一切并非找茬生事,到那时,他会更加在意她一些言语,形成心魔也未可知。 杨锦瑟思量一番,颔首表示认可,之后仍是有点儿气闷:「可你不是明明说了,宋宛竹那样的货色,给官宦子弟做洗脚丫鬟都不配。」 攸宁夹了一块红焖羊肉到碗里。 杨锦瑟察觉,立刻伸出筷子,把那块羊肉夹到自己碗里,「你吃好几块了,够了。之前不就是你病了好几日?——要说阁老生病告假,我才不信。我也不贊同你吃得太清汤寡水的,可也真不能由着性子来。」 攸宁抿了抿唇,只好改为吃清炒竹笋。 杨锦瑟惦记着先前的话题,「倒是说说啊,这其中又有什么猫腻?」 攸宁专心吃竹笋。 杨锦瑟拿她没法子,取过布菜的筷子,给她夹了一只明虾到碗里,「肉太油腻了,吃多了真不行,吃这个好了。」停一停,又板着脸叮嘱,「虽然你平时喜欢吃鱼虾蟹的,也得悠着点儿啊。」 攸宁唇角微微上翘,「你这只贼,我什么事儿你都盯着。」盯了这些年,不少事还真是一说一个准儿。 「谁叫您这小姑奶奶身娇肉贵,最不能出岔子呢?」杨锦瑟心想,我稍微有点儿辙,也不想打听你这些零打碎敲的习惯成吗?
第185页 攸宁这才言归正传:「谁跟你说,丫鬟不如妾室了?凡事不都得两说么?妾室也有品行好的,丫鬟也有明白事理安守本分的。你倒是说说,宋宛竹比得起谁?」 「那你是说,宋宛竹做妾之后,境遇会非常惨澹?」杨锦瑟先是双眼一亮,随即却是满怀担心,「也不能这样说吧?你也瞧见了,她虽然看不出一些大事,脑子却也真转得不慢,又是个惯会讨好卖乖装可怜的,就林家母子那德行,禁得起她哄?」 攸宁失笑,「你还真看得起林太夫人。我们铺垫好了,宋宛竹就只能特别狼狈地进林府做妾,对那样一个人,林太夫人一定会翻脸无情。对奕宁都能挑三拣四不知足的人,对害得她儿子名誉受损的祸害,她不往死里收拾才是见了鬼。」 「可万一……」 「个猪脑子。」攸宁予以嫌弃的一瞥,「宋宛竹与武安侯的事儿能这么算了么?我昨晚就已飞鸽传书给金陵的人,往后保不齐皇上也会传唤武安侯进京回话。」 杨锦瑟目前处境不比往昔,自动地让自己习惯了挨攸宁不轻不重地骂,听出话中端倪,双眼发亮,「接下来我要怎么行事?快跟我说说。」 攸宁知道,杨锦瑟对女子间的弯弯绕的了解,甚至还不如一些男子,也就非常仔细地告知于她,以免她行差踏错,坏了自己的事。 杨锦瑟一一记在心里,频频点头,末了想起奕宁,生出担忧:「宋宛竹进门之后,奕宁要是心里过不去,又上火得生病了……」 攸宁神色淡然:「事情都给她摆清楚了,她要是还希冀林陌浪子回头,那么……」顿了顿,轻轻一嘆,「别怪我连她一併收拾。为了个男人不开窍到那等地步,眼瞎的就不是她叶奕宁,而是我。」 她唐攸宁的冷酷,是存在于骨子里的,一条条线早已画得清楚明白,谁明知如此还踩线,那她也不会有别的选择,不会为着哪种情分长期为难膈应自己,徒留无穷无尽的后患。 「……」杨锦瑟嘴角抽了抽,转念一想,又苦中作乐,「放心,不用你,皇上就先把她灭了。」 这倒是。攸宁也笑了。 「不会的。」沉了会儿,杨锦瑟笃定地道。 「我也这么想。」 用过午膳,喝过一盏茶,杨锦瑟辞了攸宁,回到宫里。 见到皇帝,杨锦瑟就将林陌、宋宛竹亲笔写就的婚书呈给皇帝。 皇帝匆匆瞥过,「两个混帐私定终身的凭据,怎么落到了你手里?」 杨锦瑟这才将上午的事娓娓道来。 皇帝一直默默地听着,神色从冰冷转为讥诮,又转为好笑,末了道:「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林陌这事情做得也真是有趣得很。」 杨锦瑟不语。 皇帝按着眉心,「接下来怎么做才妥当?」 杨锦瑟道:「微臣是来请旨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只狐狸精没提点你?不为着提点你,把你唤过去做什么?」皇帝瞥了杨锦瑟一眼,目光却是温和的,「实话实说便是了,我这会儿正焦头烂额的,你不妨让我省些心力。」 杨锦瑟躬身行礼,「微臣听萧夫人的意思,是建议您看到林侯、宋氏的婚书之后,便让林侯从速迎宋氏进门,在此之前,在勛贵之家中选出一份合乎体统、不允许妾室扶正的家规,着人送到林府,以此为家训,亦是您的恩赏。」 皇帝莞尔而笑,「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真是什么歪主意都有。」 杨锦瑟沉默,等候皇帝的决定。 皇帝笑道:「那就依她的意思办。此外,传唤武安侯从速进京来我面前回话,郭家那个子弟既已成婚,也就罢了。」 杨锦瑟恭声领命,离开御书房,便开始调遣人手,详尽地安排下去。 到了晚间,大总管魏凡带着一个勛贵之家誊录的家训副本到了济宁侯府,宣读了言辞尽量委婉但仍是很刺心的圣旨。 说心里话,这种旨意,魏凡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之于武官,哪朝哪代都不乏出身寒微的,帝王朝廷向来有容人之量,且乐得以不拘一格降人才来彰显气度胸怀。寻常就算问责武官,没得说了也不会用人的出身说事。 眼下皇帝就这么做了,表明的意思不过就是:林府门风不正,需得全然效法正统勛贵之家的各类规矩。 而至于为何如此—— 魏凡正式宣旨之后,到了林太夫人和林陌近前,木着脸道:「林侯与宋小姐的事,皇上听说之后,便让钦天监帮忙合了八字,选个吉日。钦天监的意思是,后天便是吉日,错过了便要等几个月。皇上就替太夫人、侯爷做主了,后天把人抬进府,横竖不过一个贵妾,为她耽搁了有的没的,又是何苦来。」 林太夫人匪夷所思地望向林陌。 林陌脸色青红不定,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 林太夫人见儿子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对魏凡道:「怎么宋氏忽然就成了侯爷的妾室?况且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情从何说起?再者,她双亲都不在京城,林府又怎么能把人迎进门来?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如此不合常理的事,于朝廷的颜面也只有坏处吧?」 魏凡嵴背挺得笔直,一瞬不瞬地凝着林太夫人,不阴不阳地笑了,「怎么,太夫人这会儿想到让林侯顾及朝廷脸面了?也太晚了些。宋氏的事情您怎么能问别人呢?咱家能知晓些什么?不外乎一些腌臜事儿罢了。或许我有失偏颇,想来林侯能给您个合理的说辞。」
第186页 林太夫人深知宫里的人几乎个个都是惹不得的,可获封诰命之后,这是第一次被这般冷嘲热讽,一时间乱了方寸。 魏凡何尝不知,眼前人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心里也就愈发轻看,投去轻蔑的一瞥,转身带宫人离开。 林太夫人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转去死死抓住儿子的衣袖,切齿道:「怎么回事!?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皇上这般行事,不就是往死里打你我的脸么?!是不是那个宋氏真如首辅夫人所言,品行有问题?啊?!到了皇上指点家规的地步,外人会怎么看待我们林家?日后还有谁家肯把闺秀许配给你?」 说着说着,便有了些万念俱灰的意思,身形一点点软倒,跌坐在地。 林陌慢慢地将衣袖从母亲手中抽离出来,吩咐下人送她回房,随后脚步迟滞地回了外院。 在灯下沉思良久,他唤来亲信,冷声道:「把宋氏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第64章 步步显露的锋芒(10) 万更…… 晚间, 攸宁破例去了三夫人房里用饭。 三老爷在外面有应酬,要很晚才回来,三夫人又惦记着宋宛竹的事, 想听攸宁详细说说, 便特地备了一桌席面,邀请攸宁一起用膳。 攸宁不是爱扯八卦的性子, 眼前事却是早就应下的,也就笑着应邀而来。 用饭的时候, 攸宁慢慢地把整件事讲给三夫人听。自然, 少不得用杨锦瑟说事, 省得让妯娌知晓自己手里的人着实不少。那实在没什么好处。 三夫人听了, 兴奋莫名,「你和杨大人可真行啊, 这就把宋宛竹塞进了林府做妾,还是一辈子别想爬出来的情形。」 攸宁就笑,「皇上应该会传召武安侯进京回话, 到时候我再帮你打听打听,也就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嗯!我等着。」三夫人用力点头。 攸宁问起樊氏, 「眼下是怎么个情形?」 三夫人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还在那儿死撑着呢, 见到我一句话都不说, 由着我安排大小事宜, 居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攸宁失笑。樊氏不这样, 又还能怎样呢? 同一时间, 樊大老爷正为了樊氏与妻子拌嘴:「她都被打发到庄子上去了,你也不去看看,这算是怎么回事?」 樊夫人蹙眉道:「被打发到庄子上的妾室比比皆是, 我们家里就有两个,也没见她们的娘家人专程去探望。」 「大妹妹的情形跟别人不一样!」 「是啊,不一样,不一样的很呢。」樊夫人明打明地说起了风凉话,「想当初过得多风光啊,俨然她就是萧府主母的样子,待得萧府三夫人进了门,又俨然是调教儿媳妇的样子,手把手地教人贪墨公中的银钱,弄得两个亲生儿子都看不下去了。」 樊大老爷忍不住吹鬍子瞪眼,「胡说八道什么呢?她什么时候贪墨公中的银钱了?萧家老三老四又怎么看不下去了?」 樊夫人哈一声笑,透着讥诮,「老爷有发作我的闲工夫,怎么就不知道派人去打听打听?萧夫人刚接手中馈的时候,看到的那笔烂帐可是出多了笑话。 「我也不瞒你,前两日在路上偶遇了萧三夫人,她跟我细说了一些事,说得亏她的小妯娌大度,要是换个人,早把她和我们家姑奶奶送到顺天府了。人家的意思就是,现在回头是岸了,没法子再像以前一样敬着她们府里的姑奶奶了,凡事还是照规矩来比较好。 「说到那兄弟两个,上回萧家老四过来的时候,跟我说话的意思就是,不论怎么样,也要去萧府一趟,若是见不到人,是情理之中,若是能见到人,不妨提点几句。 「当时我没仔细琢磨他的话,也没仔细琢磨萧夫人的做派,便走了一趟,是有些灰头土脸的,可人家也是真没做错什么。 「过去没人计较的事,翻过去也就是了,现在人家开始计较了,要过正经日子了,那我可不就得照规矩来。为了姑奶奶生出是非的话,往后我怎么打理家里的事?跟妾室晚辈说话还有底气么?」 樊大老爷听得脸色青红不定,半晌才道:「那也不能不闻不问。这些年,大妹妹毕竟是没少贴补家里。」 「老爷要是于心难安,就把歷年来拿的那些银钱还给姑奶奶好了。」樊夫人道,「横竖我是没经手过,也不知道你把那些银钱花到了何处。再者,那是萧府的银钱,老爷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妾室有多少例银你是不知道么?她怎么就能总贴补你?」 「银钱倒是有数的,一直给她存着呢,也是怕她两个儿子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周转不开,我能拿出来接济一下。」樊大老爷嘆息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以我们的门第,她实在不应该落得个做妾的境地。」 樊夫人心说这是什么混帐话?「当初确实是高不成低不就,可真要是低嫁了又能怎样?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做着堂堂正正的主母,娘家又不会不给她撑腰,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说到底,不还是姑奶奶自己认定了萧府?当初要不是她点头同意,就算是你,也不敢勉强她给人做妾吧?到这岁数了,老爷怎么还揪着那件事说?人家两个人有没有私下通信相见,甚而私相授受,便是我不敢猜测的了。 「私下里跟我念叨几句也罢了,要是让儿子儿媳听到,他们又不傻,定能想通这些,没人同情姑奶奶也罢了,笑话你们兄妹莫名其妙可就不好了。」
第187页 樊大老爷面色更差,却是嘴角翕翕,再也说不出话。 樊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喝起茶来。那个让她尴尬的烫手山芋,就快甩掉了吧? 她也承认,自己或许有些凉薄,可有什么法子呢?官宦之家从来如此,就要审时度势地行事,人能带来益处的时候就笑脸相迎,成了隐患的时候就得远远避开。 但凡樊氏的身份上得了台面,哪怕只是填房,她也不会这样。 翌日上午,樊夫人听说了皇帝昨日传旨到林府的事。 「明日就迎妾室进门?还赏了家规?」她问。 丫鬟称是,一脸茫然,一时间还没想清楚皇帝在唱哪一出。 「这样看来,叶奕宁倒是个人物。」樊夫人喃喃地道。 刚和离,首辅夫人就把她安置到了自己的兰园,皇帝又直接册封五品锦衣卫千户,到眼下,又明打明地告诉全京城,林府是个不成体统的门第——有两个地位最是举足轻重的女子,叶奕宁只要稳住心性,必然有着锦绣前程。 跟萧府已经没法子正经走动,那么,倒是不妨与叶奕宁好生来往着,最起码,能讨得首辅夫人一点欢心,什么时候在别家的宴请上见了,总能得到对方的礼遇。 樊夫人思量之后,吩咐丫鬟:「打听打听叶大人现今的情形,看送些什么礼品过去合适。」 丫鬟应声而去。 转过天来,到了林陌迎宋宛竹进门的日子。 林太夫人这两日心里快气死了,反反覆覆追问林陌到底怎么回事,他始终一言不发。 对于纳妾的事,她起先想着就一顶小轿把人抬进来算了。但是有下人提醒,说魏大总管那些话,等同于是传皇上口谕,皇上亲自做主的事,您不张罗一下,算不算抗旨? 林太夫人心里突地一跳,想着可不就是么,皇上摆明了是看林府不顺眼了,自己行事千万要谨小慎微,被宫里抓住把柄可就要命了。 于是,和族里的人商量了半晌,得出了正经操办但不铺张的结论,把正房的西小院儿收拾出来,稍微布置了一下,又定了三桌席面,杂七杂八加起来的花销,也就二百多两——要是场面再好看一些,就是抬举宋宛竹,又会惹皇上不待见。 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时候,有人唉声嘆气地说,宋氏的八字,怕是与侯爷相剋的,你瞧瞧,因为她闹出的这些事,哪一件上得了台面?万一连侯爷的前程都影响,那林家就是迎了个灾星进门。 林太夫人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有些慌乱地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就有人出主意,没事去找找寺庙道观什么的,问问有没有化解的法子。 林太夫人频频点头。 这日,宋宛竹进了门。 林陌在外院应承三桌宾客。 宋宛竹左等右等,等到夜深露重,也不见他回来。 他连让她敬茶那一节都免了。的确,没有主母,可不是还有他么?敬了茶,她才算是得了林家认可的妾室,他却……往后下人们会怎样看待她? 摇曳的红烛光影中,她坐在半新不旧的架子床上,敛目看着身上粉红色的褙子,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如何也止不住。 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以前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也不如现状更让她心惊胆寒。 母亲还没赶到京城,她就成了林府的妾,等到消息传回金陵,她和娘家都会成为金陵的笑柄。 而更要命的事情,是林陌那边—— 前天晚间,她被他的心腹接到林府。 见面后,他凝望她良久,问道:「我还是先前那个问题,连翘指证你的那些事,你究竟有没有做过?」 她立刻摇头,慌乱地说我没有,绝对没有,是那贱婢被萧夫人收买,陷害于我。 林陌沉默良久,末了颔首,说这问题,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确定要这么回答? 她上前几步,到他近前,想把一些事情混淆一下。 林陌却是一摆手,「我不想听别的,只问你,做没做过,做过哪些?你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难道承认自己真的好高骛远,真的曾与武安侯私下来往许久? 林陌缓缓颔首,「好。今日你所说的,我记住了。可你也要记得,过了今夜,便不能改口了,日后便是想跟我说,我也不会再听。」 分明已经是起了疑心。 她就像是平白被扔进了热锅上的蚂蚁,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如若承认,他定会想法子到御前请罪,免去纳妾的事,到时她连他这个依仗都没了,谁都能踩她一脚,除了以死明志或是落髮遁入空门,再没别的选择。 可若是不承认,他心里已经存了疑影儿,早晚会把她在金陵的一切查个底掉,冷落她是必然。 当时她又是哀求又是哄劝,说了好些话,全不奏效,他就像是没听到一般,因着一直没听到她给个确实的说法,疲倦地摆一摆手,说你回去吧,后天我迎你进门。 他让她进了门,她面对的却是这个情形。 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父母了。为着家里的颜面,为了能通过她得到的益处,他们如何都会帮她斡旋的。 林陌现在在气头上,只要能安抚住就行了。算算路程,母亲多说三两日后就进京了,到时候,一定能帮她在林陌面前说出合情合理的解释,他只要能够相信,日后也不会再追究。
第188页 至于别的……眼下已不是能展望长远的情形,能自保,能不从云间月彻底沦为地上尘,已是万幸。 同样的春末的夜,叶奕宁窝在院中的躺椅上,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出神。 攸宁给宋宛竹安排了一个非常好的位置。 是杨锦瑟特地过来告诉她的,当时她听着,也忍不住笑了,心里暖暖的。 杨锦瑟当时说,那只狐狸是真行,但凡手脚不干净、用姻缘祸害人的女子,她总有法子把人弄成男子的妾室。 是啊,前有唐盈,眼下有宋宛竹。攸宁处事自有一套自己的规则,是那种让开罪了她的人悔不当初、旁观者只觉快意至极的规则。 至于她,对这件事的感触,是说不清什么感触。 她恨林陌,而最恨的却是自己。 不管宋宛竹是怎样令人不齿的心性,不管宋宛竹曾怎样矇骗哄劝甚至戏弄林陌,都不是林陌欺骗她这么久的理由。 他当初只要跟她说一句「我有过意中人」,她不论如何都会冷静下来,从缓行事。 他那样的人,认定一个人,大抵就是一辈子——她再怎样,也看得出这一点。 如果得了他的准话,她兴许仍旧会扶持他,但绝不会一头热的扎进去,与他相识不出一年便成婚。 但更可能的是……她会忍痛放弃,就此远离,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无大事绝不帮衬林家。 她当时想要的是一世一双人的光景,她以为自己得到了才会失去冷静理智和客观的。 如果不是谁的唯一,以她当时那个心性,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到头来,他是个骗子,她是个傻子。 而今的情形,皇帝终究待她不薄,先前她还以为,又要挨一通板子,被发落到偏远之地,做一份永难出头的苦差。 她是六岁那年到了皇帝跟前,那时她尚未入宫,还是黎家大小姐。 接受种种堪称惨无人道的训练的时期,她和很多同伴一样,是打心底地怨恨皇帝。不明白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子何以有着那样残酷的心肠。 被送到江南书院读书的时候,是她过得最轻松惬意的光景。她喜欢书院的氛围,更喜欢书院中那个天赋异禀的唐家攸宁。 到那时,她的名字还是元娘——自幼失去双亲,连生身父母的样子都忘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是元娘。越是长大,越是不喜这名字。 离开江南书院,回到皇帝身边,说您能不能给我再取个名字。 皇帝笑笑的,说你想要怎样的名字? 她说希望有攸字或是宁字。 皇帝就问,看起来,正经读书那一阵,真的跟唐家那孩子情同姐妹? 她说是。 于是,便有了奕宁这个名字。 习文练武之余,皇帝对她很是器重,闲来便让她看一看各个官员的生平,甚至一些秘辛。 ——没有这些前提,她怎么能帮林陌迅速在军中站稳脚跟,连连升官,得到萧拓的注意? 萧拓必然与攸宁一样,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只因着她年少时有一次服侍在皇帝跟前,他看到了,便记下了,待得她嫁给林陌之后,一次无意中打了个照面,就想通了首尾。 为此,偶尔实在被林陌惹毛了的时候,直接派人传话给她,问她能不能约束一下林陌,要不然,林家也就止步于此。 她有时是直接写信给林陌,跟他说自己为了何事被阁老敲打了,他也就安分了;有时她则会动用在军中的人脉,走迂迴的路线说服他,让他明白,彻底在朝堂站稳脚跟之前,萧拓随时能换掉他。 可结果呢? 他就是这样回报她,让她在所有恩人面前无地自容。 杨锦瑟曾问她,有没有可能对林陌的事情释怀。 他知道,杨锦瑟真正想问的是,她有没有可能回头,原谅。 怎么可能? 圆缺了,总有月圆时。 心残了、梦碎了,要如何恢復如初? 有一种人,是伤不得,吃不得亏的。例如她。 翌日早间,外院的刘福来禀:「樊夫人派管事过来了,说是听说您近日不大舒坦,选了些补品送过来,但愿您用得上。」 叶奕宁想了想,又问了刘福几句樊氏的现状,便猜出了樊夫人的心思,笑道:「收下,赏送礼的人一两银子,说我多谢樊夫人,改日当面道谢。」顿了顿,又道,「差遣个人到萧府,把这件事告诉你家夫人。」 刘福笑呵呵地去了。 攸宁听说此事后,笑了笑。樊夫人倒是个让人省心的,懂得拐着弯儿地示好。 说起来,府中情形越来越好:老夫人与两个老姐妹热络地走动起来,老人家开始出去串门做客,神采奕奕的,却亦晓得悄声询问攸宁,那两个门第是否适合常来常往; 三夫人与三老爷,用下人的话来说,便是有些蜜里调油的意思; 二夫人与二老爷不消说,人家夫妻两个一向恩爱,凡事有商有量。 只有四夫人和四老爷,后者有时候仍是一大天不着家,跑出去跟人喝酒,在家的日子,三天总有两天歇在外院。 只是,秋月和四房的丫鬟闲聊时听说,夫妻两个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以前说不了几句话就有一个黑脸发脾气,闹得不欢而散,现在两个人起码能坐在一起闲聊许久。
第189页 四夫人自己都不介意,攸宁就更有没有探究的必要了。 下午,四夫人带着针线来找攸宁。 攸宁看到针线,失笑道:「你可别想让我陪着你做这些,瞧着就头疼。」 四夫人道:「本来就没让你陪着的意思,你在一边吃点心喝茶就是了。」 攸宁携了她的手,转到宴息室。 四夫人道:「给母亲的夏衣已经做好了,今儿上午送了过去,服侍着她试了试,还成,挺合身,料子又好,穿着特别好看。」 「以前没看出来,你平时真的爱做针线。」上回让四夫人做衣服的事,想的是她交给房里的下人做好交差就是了。毕竟会做是一回事,有没有那份耐心是另一回事。 「做针线的好处是,时间过得很快。」四夫人笑了笑,「说起来,母亲的寿辰在秋初,我们要不要提前准备起来,给她做一套喜庆富贵又好看的衣服?」 攸宁想了想,「用暗红配墨绿色棕裙行不行?大红色的,娘是如何也不肯穿的。」稍稍顿了顿,又道,「搭配祖母绿首饰,很好看的。只是绣样、滚边、襕边要费些心思。」 四夫人随着她的言语,脑中自动勾画出了衣服的样式,用力点头,「这主意好,把这事儿交给我吧。你快跟我说说要怎样的绣样什么的,不是,你给我画出来吧。横竖你也是在那儿坐着瞧我。」 攸宁笑出声来,唤丫鬟备了笔墨纸砚和一些颜料,动笔认真地描画起来。 比起作画,手边这点儿事情就很简单了,一边描画,一边跟四夫人解释或商量。 约莫小半个时辰,褙子、裙子跃然纸上。 四夫人啧啧称奇,「虽然只是画个样子,也瞧的出你作画的功底了。」 「不行了,平时总懒得碰,正经画点儿什么一准儿露怯。」攸宁说。 「那就捡起来,要是荒废了,我瞧着都可惜。」四夫人小心地收起衣服样子,让丫鬟送回房里,「别的你就不用管了,我手里有适合的衣料。」顿了顿,扯一扯攸宁净蓝色深衣的衣袖,「平时怎么总穿这类衣服?好看是真好看,小仙子似的,可偶尔也想你换换样式。凭你这小脸儿,穿什么都好看。」 攸宁笑得现出小白牙,「我只喜欢打扮别人,也真不喜欢样式繁复的。」歪头打量一下四夫人,「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画几套衣服的样式?——不是见谁穿过,只是有时候瞧着你,就想着你怎样穿戴更好看,这么来的。娘那一套也是。」 「那还等什么,赶紧的。」四夫人笑逐颜开。 妯娌两个重新坐到书案前,又凑在一起忙活起来。 有那么一刻,攸宁感觉这情景似曾相识,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读书的年月,在与交好的师姐师妹头抵着头的探讨功课。 她不由笑着凝了四夫人一眼。 四夫人是她的妯娌,私下里却完全是友人相处的情形。 这是她从不曾想过的,得遇了,只有欢喜。 四夫人眉眼含笑地道辞离开时,出了正房,恰逢萧拓回来。 两个人都是一愣。 「你怎么回来了?」四夫人纳闷儿。 萧拓莞尔,「这话说的,我不能回来?」 四夫人笑着看看天色,「很少见你大白天的回来。」 萧拓有些意外的是四夫人那由心而生的愉悦,与平时真的大不相同,打趣道:「四嫂在我们这儿捡到金元宝了不成?怎么这么高兴?」 四夫人扬了扬手里一叠纸张,笑容更加明艷,「这些可比金元宝更金贵。快去看你媳妇儿吧,走了。」 萧拓笑着欠了欠身,举步回到房里。 攸宁听说萧拓回来,算了算,他得有两个昼夜都耗在了内阁,想来乏得很,便难得勤快地帮他更衣,知晓他要明早才出门,又着人备好沐浴的水。 换衣服的时候,萧拓不免说起遇到四夫人的事。 攸宁就跟他说了说,「难得四嫂这么喜欢。」 「做针线累眼睛,还不如你,没事下棋就不错。」萧拓说。 「各有各的好。」攸宁当然不会否定别人的喜好,说完,要帮他解开中衣。 萧拓则捉住她的手,笑得有些不安好心,「还不走?想看?」 「又不是没看过。」其实她也就是这么一说,晚间好意思的时候,顾不上细看,偶尔早间有机会的时候,又不是细看的时候。 「今儿对我这么好,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吧?」 攸宁用力捏了捏挺直的鼻樑,「不管你的时候抱怨,管你了又起疑心,你到底想怎么着?」 萧拓笑着拥她入怀,生出些胡茬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头,「想没想我?」 「……应该想过。」她说。 比想像的答案顺耳许多。萧拓托起她下巴,低下头来,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又从外袍衣袖中找出一个荷包,「给你的一个小物件儿。」 「嗯?」 萧拓拍拍她的脸,「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嗯!」攸宁拿着荷包回到寝室,打开来,见里面是一枚和田羊脂玉平安扣。 都说这是很多男女用来做定情信物的,而他赠的这一枚,含的更多的意思,该是盼她没有病痛,平平安安。 她出了会儿神,直到玉石被掌心焐得温热。 随后,她找出一条最柔韧的细细的丝绳,系好平安扣,戴在颈间。
第190页 晚玉有事通禀。 攸宁带她去了小书房说话。 晚玉道:「连翘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她家人那边,不出意外的话,过几日就会迁居到别处——传信时特地交代了这一点。另外就是,宋夫人午后进京,这会儿已经去了济宁侯府。」 攸宁颔首。 晚玉继续道:「皇上传旨当夜,济宁侯不但见了宋宛竹,还派了两名亲信赶往金陵。」 目的只能是查宋宛竹的过往。攸宁唇角徐徐上扬。 末了,晚玉交给她一个厚实的信封,「是以前林太夫人替儿子收受贿赂给人安排差事的证据,叶大人派人送来的,说银钱数额不多,没多大罪过,但您不妨用来加一把火。您要是懒得磨烦这类事,她做。」 攸宁打开信封,看过里面的东西,照原样放回去,笑,「我明白她的意思。你这就派人当面交给林侯。」 . 济宁侯府,宋夫人等在外书房廊间。 路上就总是莫名地心慌气短,预感很糟,为此才命随从加急赶路。 到了宋家的宅邸之中,管事妈妈哭天抹泪地说小姐已经进到林府为妾。 宋夫人险些当场晕厥。 管事妈妈给她顺气之后,交给她一封宋宛竹的亲笔信。 看过信件她才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痛哭了一场。 盼了这些年,原以为终于盼到了女儿的荣华富贵,却怎么变成了这样?女儿那样聪慧的一个人,怎么到了首辅夫人面前,就只有被收拾的份儿? 早知如此…… 后悔已经没用了,先帮女儿把事情说圆了才是当务之急。 有小厮来到宋夫人面前,「侯爷有请。」 宋夫人走进书房,脚步格外沉重。 林陌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方,望着进门的人,神色冷峻。 宋夫人敛衽行礼。 「坐下说话。」林陌唤小厮上茶点。 宋夫人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果然如传闻的那般俊朗,坐在那里,不怒自威。的确是非常出色的年轻人,争不过的,怕也只有首辅那般人物了。 如果女儿当初告诉家里,并且坚持,那么……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林侯休妻的事,只会有一对伉俪情深的眷侣。 宋夫人后悔啊,后悔得肝儿疼。 林陌开门见山:「事情因何而起,夫人可知晓了?」 「不知道。」宋夫人只能装煳涂,「宛竹只顾着伤心难过,跟宅子里的下人什么都不说,我一来就听说了这件事,简直有种惊天霹雳的感觉。」 「那我就跟您说说。」林陌声调平静得近乎木然,把当日的事情说了。 宋夫人先是显得分外惊诧,随即就掉下泪来,不停地用帕子拭泪,末了悲声道:「宛竹真是流年不利啊……那丫鬟定是被人收买了,可这劲儿地作践她的品行。」 跟她女儿所说的大同小异。林陌没说话。 宋夫人起身走到书案近前,又深施一礼之后,道:「侯爷是驰骋沙场的英雄人物,眼里不揉沙子,有些事怕是想也想不到的。 「要知道,买下一个丫鬟的一条命,也不过是三五百两银钱的事,若再稍稍用刑或是想法子把人吓破胆,那就连银钱都不用花了,丫鬟定会唯命是从。」 林陌牵了牵唇,「听来像是有些道理。」 他有什么不知道的?这类手段,在哪儿都可以用。 可是,就像唐攸宁说的,连翘便是被收买了,也不至于花样百出地编排自己旧主,她又不是说书先生。 被人教的?谁又能教她说出那些事?以唐攸宁那个德行,对连翘所说的那些事必然深恶痛绝,自己不会做,也断不会允许身边人手有那些花花肠子。 好吧,他得承认,对于宋宛竹品行不端的事,他起码已信了三分。 宋夫人瞧着他应该是能听进自己的话,忙继续道:「其实早在我家老爷外放之前,宛竹就提过与侯爷结缘的事。 「我对这个女儿是过度宠爱了些,一来是想着,要是你们定亲,她就得留在京城,与我千里相隔;二来则是想着,彼时的林家确实名不见经传,她又是被娇养大的,境遇有所不同,必然会有诸多不适。 「因此,再三斟酌之后,疾言厉色地让她歇了那份心思,老老实实地跟我们去金陵。 「宛竹那一段伤心得很,郁郁寡欢了大半年呢……」 她低下头,用帕子擦着眼角,「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当初真不该那般狠心,断了你们的姻缘。可这世间偏生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林陌睨着她,「宋氏与武安侯的姻缘路断,也是因为您的阻挠?」略停了停,继续道,「那我倒是不懂了,又非相隔千里,您女儿又非低嫁,甚至是高嫁,您怎么还能不同意?」 宋夫人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垂下了眼睑,眼珠子转个不停。 心急之下她忘了,林陌这等征战沙场的人,眼力绝佳,不会错过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与武安侯的事……不就是那个丫鬟胡诌的么?」宋夫人继续抹泪,「这是没影儿的事儿啊,侯爷何出此问?」 林陌的心又冷了三分,嗤笑一声,「您放心,以我的推测,武安侯很快就会被圣上传唤到京城,到时候,也不知道您、宋氏敢不敢与他在御前对质。」
第191页 「啊」的唿声被宋夫人强行按捺下,一颗心却因紧张慌乱狂跳个不停,面色亦是青红不定。 皇上?这件事真的惊动了皇上?是了,没有皇上横插一脚,宛竹怎么会这样不清不楚地嫁进林府? 要是如他所说……可怎么办才好?不但女儿再无翻身的可能,便是她和自家老爷,怕也被皇帝怪罪教女无方,不定会得到怎样的责罚。 只因为女儿谋取的一段好姻缘,一家人都要跟着遭殃再无出头之日么? 那恐怕是极可能发生的。 宋夫人双腿一软,没法子控制自己,跌坐在地,迟一刻才来得及面对现实,知道能拖一时是一时,哀哀地哭泣起来,「侯爷这话里话外的,怎么像是信了那丫鬟的说辞?宛竹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她自幼行事得体,温婉善良,到如今,怎么竟落到了这个地步……」 林陌蹙了蹙眉,已无耐心再应承这妇人,语气不善地道:「您说您不知原委,可是进门到此刻,怎么也不曾提及想看望女儿的事?若真不知,你们还真是别具一格的母女情深;若已知情,也不需多说了,这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我等得起。」 宋夫人随行的两个僕妇慌忙上前,搀扶她起身。 「我……我是忙中出错,想着宛竹在侯爷跟前儿,绝对不会有事的,便只顾着替她争辩那些被人横加在头上的罪名了。」宋夫人沙哑着声音,勉强做了解释,又行礼道,「如此,不耽搁侯爷,我去内宅请示太夫人,看能不能这就见一见宛竹。」 林陌抬一抬手,「不送。」 人走后,室内安静下来,他一动不动地静坐许久,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错了么?他错看宋宛竹了么? 终究还是存着一份希冀,指望她真的是被人栽赃陷害。 小厮轻手轻脚地进门禀道:「萧夫人派管事来见您。」 「请。」 不多时,萧府一名管事进门来,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呈上一个信封,「我家夫人派小的送来的,说这类东西,在您休妻次日便拿到手了,只是懒得借题发挥,要您千万看看,以防令堂再生事端,成为您的隐患。」 林陌说声辛苦,着小厮打赏,送人离开,自己则打开信封,凝神细看。 看完之后,面部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不需想,这是奕宁交给攸宁的。 就手里这件事而言,在官场上不算什么,何况官员的家眷。可是,以林府目前这情形,闹出去的话,就真够他和母亲喝一壶的。 母亲怎么会那么煳涂?居然做过这种事? 那么,以往母亲数落奕宁的那些不是,是不是都是自以为有理,才对儿媳横加指责? 他用力地按了按眉心,心里是空前的暴躁,却只能强忍着,不能发作。 他有什么发脾气的理由? 休妻是他给奕宁的选择之一;宋宛竹是他这长久以来的心中明月;母亲是他多少年来想要孝敬报答深信不疑的人。 而唐攸宁的目的意在含蓄地问他:打击他的凭据都有,她和奕宁是否有必要大费周折地去针对一个五品官员的女儿宋宛竹? 她们是否有必要做这种胜之不武的事? 林陌觉得周身一阵阵发冷。 小厮又来通禀:「徐公子顺路经过,问能不能见侯爷,说几句话。」 林陌深深唿吸几次,才能如常示下:「请。」 不消片刻,风采照人的徐少晖大步流星进门来,神色温和地上前行礼。 林陌起身还礼,请他在书案对面的位置落座,「徐公子委实是稀客。」他对徐家的印象,最深的是徐少晖那个嘴巴毒辣连皇帝首辅都敢骂的祖父。 徐少晖淡淡一笑,「的确是,要不是你近日出了这么多事,我也不会登门求见。」 林陌听出言外之意,「有话跟我说?」 「对,几句话的事儿,说完我就走。」徐少晖睨着林陌,「皇上册封叶奕宁千户的事儿,你可知原由?」 林陌诚实地摇头。他自然是不清楚的,只是是非接踵而至,根本顾不上深思这件事。 「杨锦澄、杨锦瑟那般女官,你可曾见过?」 「自然见过。」 「叶奕宁和她们,是一样的人,且是最受皇上赏识的一个人。」徐少晖弯了唇角,笑笑的,「她嫁给你之前,已经在暗中给皇上办差。她对官场的了解,胜过诸多官员。侯爷难道就没想过,之所以那么快在军中出人头地的原由?」 林陌身形一震。几句话意味的事情太多,也太重了。 徐少晖唇角的笑意加深,但已现出不屑、冷酷,「她的事,很快就不是秘闻了,我也就不介意提前告诉你。 「她为了你,不肯入仕为官,背离了皇上。 「为了心愿得偿,她落了重伤; 「为了扶持你,她费尽心思,利用以往所知的官员生平、秘辛,帮你铺路。 「到头来,真好,被休了。 「你是真对得起她。 「我徐少晖没佩服过谁,如今对你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林陌望着徐少晖,眸光渐渐变得黯淡无光。 明白了,很多她不能说的事,都有了答案。 徐少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林陌,「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让我更瞧不起你,日后离叶奕宁远远儿的,让她过自己的日子。不论她往后嫁不嫁,都是我徐少晖的妹妹,就算遇到难处,也有徐家供养着。你要是因为自己识人不清后悔了又回头找她,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第192页 他转身,走之前终是忍不住爆了粗口,「他妈的!老子在沙场上是你的前辈,容不得你这般张狂!」 第65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11) 万更…… 宋夫人行至垂花门之际, 林太夫人恰好也到了。 以女儿如今的处境,宋夫人可不敢认为对方是殷勤地出来相迎。她快走几步,上前去深施一礼。 林太夫人睨着宋夫人, 嗤笑一声, 「教出宋氏那等品行的人,我还当是怎样的, 原来也不过如此。」 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宋夫人却不敢吱声,只有忍气吞声的余地。 林太夫人见对方这样, 底气更足, 道:「你来做什么?补上你女儿的嫁妆么?这倒是应当应分的。」 宋夫人面色不由立时一变。嫁妆?林家居然好意思跟宋家要嫁妆?她抬头迎上林太夫人的视线, 回以一笑, 「太夫人这话,妾身便听不懂了, 您要什么嫁妆?纵然是纳妾,那也得有聘礼聘金,在何处?我怎么不晓得?」 宋家白搭了一名闺秀不算, 居然还要宋家贴银子,有这么处事的混帐东西么?局势横竖也就这样了, 而且她也看出来了, 若是对林太夫人一味服软, 宋家只有更倒霉更晦气。 她会给女儿体己的银钱, 但不能是以嫁妆的名义。 林太夫人哽了哽, 吞咽一下才道:「你女儿就是个丧门星, 日后我还要找道观寺庙的人来做法事, 这笔开销算谁的?难道不该你宋家出?」 「……」宋夫人的诧然多过愤怒。 活了四十来年,她还真没见过这么……无法言说的人。 这不就是传闻中的泼妇么?女儿到底是看中了什么人家?就林太夫人这种东西,别说做林陌的妾室, 便是做他的正妻,怕也要被气得吐血。 压下诧异,她哼笑出声,「这话说的可就有意思了,既然这般嫌弃,何必迎我的女儿进门?」 「皇上都知情,怎么能不迎进门来?」 「既然皇上都知情,你为何说我的女儿是丧门星?难道皇上会让倚重的臣子勉为其难么?」 新开始较量只过了一个半回合,林太夫人就败下阵来,被噎得张口结舌。 宋夫人虽然口角上占了上风,心里却着实被气得不轻,加之本来就存了几分万念俱灰的心思,这会儿索性破罐破摔了。 她走到林太夫人面前,逼视着对方,轻声道:「太夫人年长我几岁,有些事似是没看明白,那我就跟你说清楚:你也说了,纵然是纳妾,这事情也是皇上着意过问的,意味的是什么?——林家、宋家往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敢为难我的女儿,那么宋家绝不会坐视不理,为她跟你讨个说法,大不了我们就告御状,倒要问问你这太夫人是怎么个持家的法子——为难儿子的妾室?你可真是好意思,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你这般不成体统的官家女眷。」 「你、你……」林太夫人如今一听到皇上俩字儿心里就发毛髮慌,硬生生地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有句话叫做玉石俱焚,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宋夫人语声更轻,但语气更冷,「你要是让我女儿不得安稳,那宋家就也能让你儿子不得安生!」 她是转过弯儿来了:就算宛竹的事情全都有铁证,摆在林陌面前,他还敢声张出去不成?那样的话,纵然女儿声名狼藉,他不也要成为男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饶是宋家豁得出去,他林陌也奉陪不起。 林家觉得倒霉,宋家又何尝能有其他感触?那就都认了吧,一起耗着吧。 林太夫人明白什么叫玉石俱焚,却不明白宋夫人放的狠话因何而起,不免疑心儿子捲入了贪墨之类的罪行,先前的气焰彻底哑火。 宋夫人趁机道:「着人带路,我要去见我的女儿!」 林太夫人木着脸,不吭声。 有管事妈妈知晓太夫人的脾性,忙上前来打圆场,陪着笑对宋夫人道:「您随奴婢来,这就给您指派带路的人。」 林太夫人缓过神来,顺过了郁结在胸口的气,刚要回内院,却被林陌请到了他的书房。 林陌遣了下人,把攸宁着人送来的东西给母亲看。 「这……」林太夫人犹如平白被人狠狠掌掴,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怎么回事?你从哪儿得来的?」 林陌只是淡声道:「您要是还想我活着,还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日后再不可做这等煳涂事。」 「……」 林陌吁出一口气,透着十分的不耐烦,「我实在是累了,您请回。」 生平第一次,林太夫人得了儿子的冷遇,还不能有一字半句的斥责埋怨。 那边的宋夫人随一名婆子来到宋宛竹的小院儿,一直留心打量,见女儿住的屋舍陈旧,陈设亦都是次品,心里五味杂陈。 母女两个见了面,先是搂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待得平静下来,才说起正事。 宋夫人担心隔墙有耳,低声道:「我瞧着侯爷那态度,怕是……对你有了几分疑心。」 「您怎么跟他说的?」宋宛竹连忙问道。 宋夫人把当时情形复述了一遍。 宋宛竹眼中闪过绝望之色。 宋夫人见她这样,不免问道:「侯爷与你,可曾圆房?」 宋宛竹表情极其艰涩地摇了摇头。圆房?她连见他一面都是奢望。
第193页 「为今之计,只能指望你爹爹了……」宋夫人喃喃道,沉了好一会儿,她强打起精神,认真思量片刻,道,「武安侯那边,侯爷说皇上可能唤他来京城回话,你有没有法子,让他咬定与你毫无瓜葛,只是泛泛之交?」 「……」宋宛竹的头缓缓地垂了下去,又缓缓地摇了摇。 「那你们……」宋夫人实在没法子不恼女儿了,「你跟他到了什么地步?总不能到了海誓山盟的地步吧?」 宋宛竹不说话。 「你啊!」宋夫人用力地戳了戳她额头,「这也就是说,只要武安侯晓得你与林侯年少时便暧昧不清,一定会恼羞成怒,觉得被你骗了?」 宋宛竹仍是不说话,头垂的更低。 宋夫人站起身来,急的团团转,「你以前不一直是对男子特别有法子的样子么?就是这种法子?你把你自己当谁了?觉着谁都能对你死心塌地无怨无悔?觉着男子能一辈子都相信那些个甜言蜜语?」 「娘!别说了!」宋宛竹呜咽着,双手捂住脸,又哭了起来。 . 徐少晖离开林府,直奔兰园看叶奕宁。 叶奕宁正要用饭,就邀请他一起,让厨房加了几道菜,温了一壶酒。 徐少晖道:「来这儿之前,我去见过林陌了,数落了那混帐几句。」 「你又何必搭理他那种人呢?」叶奕宁微笑着,给彼此斟满一杯酒。 徐少晖老实不客气地道:「你整日里装死,别的事都是攸宁在替你做,她还不准我插手,我都快气死了,好歹得过过嘴瘾。」 叶奕宁嘆气,「下堂事小,丢人事大,总得容我缓口气。」 徐少晖瞧着她,笑了笑,「理解。」 两人碰了碰杯,喝尽杯中酒。 叶奕宁这才解释道:「我也不是没脾气,不想发作他。但眼下钟离先生的案子需得他出一份力,这时候就让他出事,就会害得翻案的事情更加一波三折——反对翻案的那些人,不定说出什么话来。 「至于宋宛竹,我膈应得要死,一想到她那个委屈装可怜的样子就作呕,越是这样,越不知道该怎么整治她。 「以为要过一段呢,没想到攸宁出手这么快,法子又这样有趣。唉,其实怎么都要她费心,便是我亲力亲为,也要时时去问她该怎么做。」 徐少晖就笑,「家母刚听说了些消息,就跟我说,一准儿是攸宁的手笔。」 「往后给我们娶嫂子,就照着攸宁这种聪慧的找。」 「还不就是她,害得我娘谁也瞧不上了。」徐少晖笑得现出一口白牙,「私下里总埋怨我木头脑袋,说同窗之谊这些年了,怎么就没跟攸宁献殷勤,把她哄到徐家。天……也太看得起我了,那丫头何曾把当初身边那些少年人放在眼里?她也就是不得不嫁,要不然,应该会自个儿逍遥自在地度日。」 「是啊。」叶奕宁低低嘆息,「她不似我。」 徐少晖这才意识到,有些话会引得她多思多虑,却也没有道歉的意思,反而道:「瞧你这德行,还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起来了。少来,我不吃这一套。」 叶奕宁闻言倒是笑了,「你才少来,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怎么着?今儿让攸宁帮你算了一卦,她说是你可哪儿骂人的好日子?」 徐少晖哈哈地笑,又跟她碰杯喝酒,「还有精气神儿抬槓就行。」放下酒杯,倒酒时才念及一事,「你现在能喝酒么?不是说病着?」 叶奕宁道:「没事儿,不服药了,打算过几天就去当差呢。再说了,就算病着,也得陪你喝个尽兴。咱哥儿俩有日子没一起喝酒了。」 「可不就是。」徐少晖道,「难得都闲着。」 叶奕宁看着他,心生惋惜之情,「在我这儿,其实总觉得,林陌是取代了你——也不是,你跟他还不一样,他动辄让萧阁老上火,你的战功可真是自己实打实立下的。」 要不是那样,就他家老爷子那些犯上的堪称大逆不道的话,徐家早没了。 「你知道什么?这帐可不能这么算。」徐少晖耐心地跟她解释,「我当初是尽力建功立业,但没尽全力,对萧阁老并不是全然的认可,有时候忽然间就发懵,弄不清楚在为谁出生入死。 「萧阁老顶瞧不上我这一点。 「为这个,才纵着我家老爷子口无遮拦——当初只要他正色警告老爷子几句,稍稍施压,老爷子就消停了,可他没那么做,为的就是不用我了。 「真可惜。」 他神色有些落寞,「我说的可惜,是离开军中,更是离开军中之前,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征伐杀戮是为止战,是为一方甚至天下百姓换得安宁。 「那厮……他和钟离将军一样,不论再过多少年,在军中都有着绝对的威信。而他当初刚到军中,路又特别艰辛——将士们还在为钟离将军鸣不平,他偏偏是科举中状元入仕,人们认为他纸上谈兵是必然,要收服麾下将领,谈何容易? 「那么难,他也做到了。」 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细琢磨这种事儿吧,其实就会瘆的慌——那哪儿是人办得到的事儿啊?」 叶奕宁随着他的诉说,眼中流露出对萧拓的钦佩,听到末尾,忍俊不禁,「合该萧阁老不待见你,好不容易夸人一回,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
第194页 「他私下里就这德行。」徐少晖笑笑的,说回她所担心的,「我这儿没事,攸宁给我安排了,怎么都能再入官场。」 叶奕宁心安下来,又抱怨,「反正你是如何都不肯让我帮衬你,只对攸宁言听计从。」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跟攸宁是一码归一码,私下里我帮她,她投桃报李。你要是帮我,忒费事,要顾忌着宫里的那位,我一想就头大,何必呢?」徐少晖从容一笑,「要不为这个,攸宁不也早就让你帮忙了?何必自己苦心赚钱、添置人手。」奕宁运用人脉要极其小心,被皇帝察觉兴许没什么,要是惹得皇帝不悦了,就麻烦了。 叶奕宁撑着头,弯了弯唇角,「最该帮的,没沾我一点儿光,不该帮的,我倒费尽心血地忙了那么久。到眼下,是你们处处帮我、维护我。」 「一事归一事。亲兄弟还要明算帐,让你帮忙的风险太大,我们胆儿小,怂,成了吧?」徐少晖笑着宽慰她。 叶奕宁笑容寥落,「也只能这么骗自己了。」 . 夜了,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攸宁沐浴之后,等到头髮干透,歇下之前,坐在床畔,看了正沉睡着的萧拓一会儿。 睡梦中的他,面容沉静,连面部线条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有的人样貌出众,并非五官全无瑕疵,但组合在一起赏心悦目,再有气度气质加持,便能超出寻常人许多。 这男子却是得天独厚,眉、眼、鼻……无一处不是生得完美无瑕,组合在一起的结果,是把本有的悦目加以数倍地放大,便有了一张当真俊美无双的容颜。 只凭这张颠倒众生的脸,他的生涯便能走得安稳顺遂。 偏生他一直不走寻常路,偏生他每一条不寻常的路都令所有人侧目:要么流光溢彩,要么血雨腥风。 不论怎么想,不论站在哪种角度评判,攸宁都要承认,他是当世最出色的男子。 他的才干能力谋算,真不是任何人能取代的。 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人物,好像是砸她手里了——她从不会以为男子可以一世情长,但就算在有限的一段时间里,她成了他的困扰、情意归处已是实情。 又何苦? 攸宁不自觉地探出手去,想摸一摸他的面颊,到了中途便停滞,继而收回。 她熄了灯,摸黑爬到床里侧,轻手轻脚地歇下。 过了一阵子,萧拓翻身向里,手摸索几下,便揽住她,把她勾到怀里,末了,虽然迷迷煳煳却分明熟稔地给她把锦被盖严实。 「攸宁。」他唤她,语声有点儿含煳,还有些慵懒。 「嗯。」 他拍拍她的背,下颚蹭了蹭她额头,「睡觉。」 「嗯。」她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闻着他清冽的气息,阖了眼睑。 萧拓回府之后,自傍晚睡到了翌日天色破晓时。 对他而言,这样长时间而安稳的睡眠是很奢侈的。 醒来后,看着怀里的攸宁,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有了他,萧府不再是他长居的府邸,而是家。疲乏时最想回来的地方。 瞥见她颈间细细的丝绳,他小心地挑起来,看到缀着的是自己送她的平安扣,满心愉悦。 同样小心翼翼的,他给她放回去,清浅地啄一下她的唇,慢慢地抽离自己的手臂,起身,给她盖好锦被,掖了掖被角,这才能动作如常地穿衣。 半个时辰之后,他神采奕奕地到了外院,在外书房停留片刻,如常去往内阁。 这几日,为着钟离远翻案的事,朝堂自然是又动盪起来,分成了三派:支持、反对、中立。 凡是翻案的事,都不容易:要朝廷承认曾经有错、或许有错,谈何容易?诸多为官者既为其中一员,就打心底牴触这种打自己的脸的事儿。 是以,要在朝会上反反覆覆地商讨,由着双方官员争辩;内阁要在御书房里反反覆覆地商讨,由着立场相反的双方争论得面红耳赤。 这些过场走完了,有一方处于绝对的优势,内阁与皇帝才能顺势做出决定。 相应而生的麻烦是,每日为了这件事就要花费太多时间,别的政务也不能延误,便又少不得时不时连轴转。 以前也不觉得怎样,现在萧拓偶尔却会有些不耐烦:比起处理政务的成就感,他更愿意看到攸宁展颜一笑。 幸好,只是偶尔。要不然,他还是趁早撂挑子的好,省得误国误民。 . 攸宁平日最关注的,当然是朝堂上的风吹草动。 萧拓没跟她提及,不是顾不上,而是还不到时候——两下僵持着,他又不能违背前例不熬着这过场,能跟她说什么呢? 听得筱霜告诉自己,目前反对态度最为激烈的,除了意料之中的时阁老,其次就是吏部尚书,攸宁不由牵出一抹冷冽的笑。 吏部佟尚书之所以在朝堂的根基算得稳固,是因家族中有人开办书院,随着规模越来越大,得到朝廷青睐,转为官学。 佟家在士林中的地位,是为清流,影响、引导着无数文人才子学子的风向。 可能打破这局面的人,萧拓兴许算一个,但他的路走得过于不寻常,便导致了在士林之中,大把的人认可他的才华,而不能认可他这个人——不定何时就会对文官挥刀相向的首辅,谁受得了?谁又不希望,待得天下安稳之后,做主朝堂、挟制武官的是文官。
第195页 万事皆如此,有所得必有所失。 既然清流表明了立场,且是这般强烈、坚决,那就让世人看看,顶着清流盛誉的佟家的真面目。 攸宁交代筱霜:「佟家那些不厚道的事,该翻出来的都翻出来,势必都要公堂上见分晓。凡事心思不定的,不需指望,亦不需刁难,晾起来就是。」 筱霜神色郑重,「奴婢晓得。」 攸宁叮嘱道:「谨慎些。虽说不至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长公主盯着我们这边的时日已不短了。」 筱霜正色称是。 . 时光翩然,几日光景而已,时节交替,春逝夏至。 林陌已经到京卫指挥使就职,每日当差之余,因着一些私事,心绪随着天气的炎热而变得焦躁暴躁。 先是以前一些袍泽相继相继派亲信或些密信过来,说的全是一件事:以前合伙做的营生,他们不想再跟林家掺和在一起做了,而且什么营生有什么规矩,这种不能摆到明面上的生意,没有谁是东家,要以比重划分谁留下、谁离开——他们本想离开,但是算了算帐,要离开的只能是林陌,横竖他当初入股所出的银钱也不是最多的。末了承诺,今年春季的分红,到年底盘完帐,一定送到林府。 手里两个最重要的进项,都因这类情形拦腰斩断。 袍泽,什么袍泽?那是他林陌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可悲也可笑,要到如今才明了。 转念再仔细追忆,也就明白了:这些人,当初都不是他主动结交,而是他们相继一个个地找到他面前,不论长篇大论还是言简意赅,都能在初见时便打动他,得到他的认可。 这些全是因为奕宁或攸宁的缘故,才选择与他共事。 眼下奕宁下堂、攸宁维护奕宁,他们想必亦为奕宁百般不值,甚至瞧不起他——就像徐少晖那样。 他笃定奕宁在军中有人脉眼线,却不曾想,到了这地步。 难怪她能那样坚定决然地说,林陌,我能帮你,就能毁你。 而在这一场家门变故之前,她从未曾在他面前显露分毫,不曾有过一丝帮衬他良多而生的得意。 早已明白他亏欠她,到了这地步,却已是算不清楚到底亏欠她多少。 又该怎么偿还? 还有做出偿还的可能么? 困扰林陌的除了这些,便是内宅的事情了。 林太夫人今日请僧徒,明日请道婆来做法,美其名曰驱邪,把府里弄得乌烟瘴气,直到林陌忍无可忍就要翻脸的时候,才有所收敛。 林太夫人并没因此就无事可忙,开始帮林陌管教妾室,一日十二个时辰,恨不得都让宋宛竹在跟前立规矩。 这件事,林陌便真没心思管了,听了也只当没听说。 他不想见宋宛竹,如今最不想见的就是她。 他对于她,只是在等一个答案,等赶赴金陵的亲信传回来的一个答案。 那个经过数日来反覆推想,已经承认但不愿承认的答案。 他可以承认情意错付,却难以承受当初看中的人是自己的污点这一事实。 虽然也清楚,大抵迟早要承认,但……这种事,谁又愿意当下便面对?能拖一日就拖一日吧。 他是只要一想便会陷入茫然困惑:当初那样清丽温柔乖顺的女孩,怎么会如浪荡子一般的四处招蜂引蝶? 人不可貌相的事情,随处可见,大多都是情理之中,情理之外的,便是始于令人不齿的心思与行径。 她是把男子当傻子一样戏耍么? 她是不是一看到他就晓得,温柔乖顺的做派是最容易打动他的? 那么武安侯喜欢的又是怎样的做派? ……这种事真是不能往深了想。 明明看起来是没戴绿帽子,却等同于被戴了绿帽子,甚至比那感觉更让人气恨难消。 那到底算什么?待价而沽、名花有主之前的青楼花魁,再好再坏,行事也就是这个章程吧。可那种人又有着身不由己的苦处,她宋宛竹呢? 每每思及此,林陌便用力摇一摇头,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再想下去,他会噁心,作呕,对宋宛竹,对自己。 另一面,宋夫人同样没闲着,住进了宋家在京城的宅子,通过牙行陆续添置了足够的人手,摆明了是要常住的样子。 每日只要得空,便会到林府看女儿,每次都要与林太夫人起争执,吵得面红耳赤。 林太夫人到底是不清楚原委,话赶话地到了一些话题,就张口结舌,只能由着宋夫人大摇大摆地去看宋宛竹。 ——这些事情,攸宁也通过眼线及时得知,倒是浑不在意。 三夫人听了这些,先是笑,随后就道:「不能把宋夫人收拾服帖么?她要总是这样,宋宛竹有朝一日在林府耀武扬威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攸宁笑道,「御赐的家规压着呢,宋宛竹就算好意思得意,也只有宋夫人前去那一阵,宋夫人走了,她也就还是什么都不是。再说了,林太夫人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是个明事理的,也不会由着儿子做出休妻的事。没了事事为她着想张罗的儿媳,日子定是更加清闲了,得空就被宋夫人气一气也好。」 是的,她这回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甚至盼着林夫人能有自己当初把人气中风的出息。
第196页 三夫人细细品味了一番,明白过来,绽出璀璨的笑靥,「这样我就放心了。」顿了顿,又悄声补充,「这再怎么着,处在原配嫡妻的立场,听着叶大人的遭遇,做梦都意难平。你得想啊,要是哪一天,你三哥身边蹦出个宋宛竹一般的人,我不得当下就疯了?」 攸宁忍俊不禁,拍拍她的脸,「少乌鸦嘴,不可能的。」 「我信你。」三夫人搂了搂攸宁的肩臂,「我听说,你给了四嫂好些衣服样式?忒偏心了啊。她本来就看我不顺眼,等新衣服穿上身,看到我岂不是要把尾巴翘上天?小姑奶奶,她可是给过我一巴掌的人啊,你现在还这样明打明地偏心,我可不依了。」 「胡诌什么呢?」攸宁笑得更欢,「谁要说你没心没肺,那可真都是明眼人。」说着拉开炕桌一侧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抽屉,取出薄薄一叠纸张,「给你和二嫂的,劳烦你帮我送到二嫂房里。」 「诶呀,敢情我是冤枉我的小妯娌了。」三夫人又紧紧地搂了攸宁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展开画纸,凝神细看,不多时,便又绽出如花笑靥,啧啧称赞。 攸宁看着她,心里也挺高兴的。 幸好给四夫人画衣服样式那日,两个人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有怎样的过往,眼下大家都好好儿的,她厚此薄彼是绝不可行的。 于是,四夫人就说,我说请专门的师傅给我做的——诶,也不大合适,且不说把你跟手艺人相提并论,单说谁追问是哪位师傅,我就编排不出来。最要紧的是,我想在一些宴请上显摆呢,总不能对谁都含煳其辞,真有些麻烦呢。 攸宁就笑说没事,又不是费多少时间的事,我再给二嫂、三嫂想几套衣服样式画出来就是了,你压着下人一些,过三五日再露口风。 四夫人欣然应下,却不免低低嘀咕一句,你这份儿心思,用到三房那个二百五身上,真是可惜了,我这会儿一想就开始肉疼了。 攸宁忍不住敲了敲她额头,之后也真是笑得不轻。 也便是这样,攸宁从容不迫地给二夫人、三夫人描画出了几套自己认为很合适的衣服样式。 当然,老夫人那边,四夫人已经提前告知了给她准备寿辰日衣着的事,只是要和攸宁一起卖个关子,等寿辰临近了、衣物准备好了再让老人家看。 如此,老人家生出好奇之余,满心欢喜,另一面又叮嘱攸宁,不要为这种琐事费神。 婆媳几个和和睦睦的,兄弟几个也必然受到影响,请安或用饭时齐聚一堂,俱是和颜悦色,彼此之间更为亲近随意。 唯一可惜的是,萧拓顾不上这些,就算知情,也无暇参与。 偶尔,站在最客观的立场,攸宁是会为萧拓不甘、失落的。 明明付出的比谁都多,但是过往多年,谁也不能把他的好宣之于口——说了也没用,老太爷不信。 明明是这个家的顶樑柱,但是家中的欢喜,他不是想要得不到,便是不能时时留在家中,亲眼目睹和乐光景。 他也不想吧? 攸宁想到了他做主探访烟火当日,他不肯在外院、内宅,而是在静园陪着两个虎孩子。 孤绝多年的男子,冷情孤独是他早已习惯的,喧嚣喜乐才是他不屑融入甚而望而却步的。 攸宁就想,待到他完全融入这个家,与老夫人的心结隔阂彻底打开,便是自己功德圆满的一日。 ——思量这些的时候,她是完全把老太爷抛到了九霄云外。要她说缘故,她也真说不出。 四月二十七,武安侯抵达京城,一刻也不耽误地进宫面圣,等候垂问。 攸宁正关注这事情后续的时候,筱霜急匆匆来禀:「三夫人又寻了访友的由头出门,其实是又去了大兴的庄子上,可是老太爷一早就回到了京城,直奔大兴去了,应该是要去看樊姨奶奶。」 攸宁蹙了蹙眉。一个两个都是一路货色,无视家中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念头闪过,才开始考虑别的:三夫人去庄子上,除了找茬给人添堵,再不会有别的事,老太爷若是亲眼目睹,若是为樊氏做主发落三夫人……也未可知。 没形成一定程度的默契之前,有人无意中生出是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那本就是自己默许的。攸宁即刻去福寿堂知会了老夫人一声,也已访友的名义出门,从速赶往樊氏所在的庄子上。 向松景竹探明她动向,琢磨一番,前者又带了十名精锐人手追了上去。 . 三夫人这次来庄子上,倒是真没存以往刻意刁难的心思:端午已不远,攸宁又已委婉地跟她说了樊夫人跟萧府示好的事,她就想着,自己也该适度地松一松手,以免小妯娌在别处见到樊家的人为难。大家都欢欢喜喜过日子的光景,她真是享受得紧。由此,她过来是想借着过节的由头,给樊氏稍稍改善一下膳食。 然而,进到庄子的宅邸中,寻到了樊氏所住的小院儿,看到那一幕,便惊骇得止住步子,好半晌做不得声。 院中西侧的石桌前,老太爷与樊氏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局棋,两人俱是面含微笑。 什么情况?! 三夫人视线锁住老太爷,对这个人,已经是匪夷所思。 老太爷悬在手里的棋子落下之后,转头望向三夫人,「老三媳妇来了?你这般挂念这边,委实难得。」神色温和,语气都透着冷淡和隐含的怪罪。
第197页 三夫人醒过神来,忙举步上前去,先行礼问安:「父亲回来了,家中竟也不知情,儿媳方才真是如何都没想到会见到您,失礼之处,还望您海涵。」 老太爷微不可闻地哼笑一声,「免礼。老三媳妇今非昔比,哪里是我们能怪罪的。」 我们?谁跟你是「我们」,樊氏么?自从经了打发妾室的事情之后,三夫人对妾室的话题就分外敏感,此次也不例外,当下就变成了蓄势待发炸毛的猫——她的性情,可从来不会允许她量力而行。 几息的工夫之后,三夫人冷笑出声,「父亲这话就说的奇怪了,也实在不是地儿,您要指摘我的过错,也得回萧府不是?这是哪儿?萧府的别院,您的妾室所居之处,我是真想不通也看不明白了,您到底想怎样?」她并没料到,自以为并不严重且分明没过瘾的一番话,便引来了老太爷的震怒—— 「混帐东西!你是跟谁学的这样无法无天?!」老太爷的手掌重重一拍石桌,又扫落了手边的茶盏,末了便是对她横眉冷目,「我指摘你的过错,还要管身在何处?我要发落你,还要管当着谁的面儿?再说了,你如今这般轻贱的人,不正是当初扶持过你的人?!」 「……」三夫人起先的确是被吓了一跳,可听清楚老太爷那些话之后,就陷入了暴怒——她对樊氏的火气,从来就没真正疏散出去,到这会儿她终于明白了,不论樊氏是怎样的货色,怎样拿捏过她让她变成了个傀儡,始作俑者都是眼前这个迟暮的男子。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坦然对上老太爷的视线,「既然您好意思把一些话说到这份儿上,那我也只能开诚布公了。 「您这小妾是扶持过我,可她只是把我当做贪墨公中银钱的傀儡。 「还记得阁老新婚夜处置了的那个古妈妈么?就是她,委婉地透话给我,要我每年起码要交给我们的樊姨奶奶三千两银子。 「我那时进不得退不得,樊姨奶奶仗着曾经管理家事,拿捏住了一些管事,平日里就总让我面上无光,遇到宴请之类的事,让我出丑亦是不在话下。 「我以前也有我自己的难处,娘家婆家两边就有些理不清,也就浑忘了闺阁中曾受的教诲,枉顾了一些伦理纲常,加之阁老没工夫仔细梳理这些是非,由着我们胡闹,一年一年的,就这么走过来了。 「怎么着?到了眼下,有个明白事理的主母持家了,您倒不高兴了? 「父亲大人,萧老太爷,您这个人,可真是让我琢磨不透了啊。」三夫人的语声不可控制地转为讥诮不屑,「您与我们的樊姨奶奶那些陈年旧事,我也打听了,那我倒是闹不懂了,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老太爷,您当初要是有担当,干嘛将与樊氏的婚事作罢?干嘛又在成婚之后、见她痊癒又跟她勾三搭四的? 「说您看重也着实看重,要不然,我也不会犯了好几年的傻,那都是您纵容、老夫人懒得搭理之故。 「说您把她当玩意儿也真是当了一辈子的玩意儿——多好啊,有对你一往情深,又为你绵延子嗣,还始终也没争过正室的名分——暗地里有没有出尽花招我就不晓得了,真不晓得自甘下贱的女子的心思,但是明面上据我所知是没有,这种玩意儿,我要是个男人,兴许也会收到跟前儿了。这种可以占一辈子的便宜,可不是寻常人能遇见的。 「萧老太爷,您当真是有福气。」 语毕,三夫人福了福。 她是完全痛快了,却不晓得老太爷混帐起来是怎样的—— 老太爷定定地凝视她良久,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又沉声喝道:「来人!」 语声刚落,便有不下十名护卫齐齐现身,躬身领命。 老太爷仍是凝着三夫人,「三夫人胡言乱语,定是下人挑唆所至,是以,三夫人的随从,一概杖毙!」 「你敢!」三夫人惊怒恐惧交加,一时间却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危言耸听,「阁老和五弟妹稍后就到!你敢处置我的人,当心晚节不保!」 第66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12) 三更合一…… 老太爷冷哼一声, 「凭谁过来,还能干涉我管教下人不成?」又瞥向护卫,「还愣着做什么?!」 「我看谁敢!」三夫人挡在随从面前, 「府中处置人是不算什么, 却也得合情合理。今儿要是在这儿闹出人命,我一定要在阁老面前好生说道说道, 让他给个说法!」她平时也不是多护短儿的性子,眼下完全是跟老太爷槓上了。 护卫们听她提及萧拓, 面色俱是变了变。只要曾在外院行走的人, 哪一个不怕萧拓怕到了骨子里?因此, 行动间便迟疑起来, 磨磨蹭蹭地走向三夫人那边。 这时候,樊氏起身行礼道:「老太爷息怒, 三夫人年轻气盛,又向来心直口快,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也是很自然的。更何况,妾身只是妾室, 夫人们训诫也是理所应当的。」 「夫人『们』训诫?」三夫人气得冷笑连连, 「眼前事还没了, 就急着攀咬别人拉别人下水了?你给我省省力气吧!除了我, 谁愿意搭理你?谁又愿意提起你?」 樊氏垂了眼睑, 掩去眼中的笑意。她就知道三夫人会接话, 只要一接话, 就会惹得老太爷的怒气更为高涨。果然—— 老太爷横眉瞧着护卫,「怎么?我差遣不动你们了?既然不能听命行事,便以死谢罪!」
第198页 护卫们心里叫苦不迭, 却知道横竖得不着好了,好歹得把眼前事敷衍过去。 他们走到三夫人面前,行礼道:「三夫人,小的们也是不得已,得罪了。」说完便要动手抓人。 三夫人从头上拔下一直金簪,胡乱挥舞着,「我看谁敢!?都给我滚!」 老太爷快被她气疯了,扬声唤来这边粗使的婆子,指着三夫人,「把这忤逆犯上的东西给我抓起来,关到柴房!迟一些我便带她去见官,告她忤逆不孝!」 粗使的婆子的态度可比护卫们干脆,直接捲起袖子,就冲着三夫人去了。 「下贱东西!凭你们也敢动我?!」三夫人也快被气疯了,手里的簪子胡乱地戳到婆子身上。 院中一时闹起来,乱成了一锅粥。 片刻后,院门口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语声未落,景竹向松便已带着护卫齐齐进门来,分列两旁。 先前闹着的人们都愣了愣,院中陷入片刻的死寂。 谁都拿不准,来的是萧拓还是攸宁。 攸宁款步走进门来,筱霜、晚玉、秋月跟在身后。 「攸宁!」三夫人看到救星,立刻委屈起来,眼泪掉下来的同时,拔腿跑向攸宁,气喘吁吁地道,「父亲要处死我的随从,还要把我关到柴房,再送到官府。」 攸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握了握她的手,「没事,有我呢。」又拿过她手里的金簪,给她别到发间。 三夫人用力点头,眼泪却掉的更凶。 秋月上前几步,扶着三夫人到一旁,帮她拭泪,低声劝慰。 攸宁走到老太爷近前,并不行礼,从容地问道:「老太爷何时回京的?怎么也不知会家里一声?」 「我的行踪,何时起要向你交代了?」老太爷反问。想起回京这一路,真是一脑门子官司。倒也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是直觉使然,有人在暗中跟踪自己。 他所能想到的,只能是萧拓做的好事,因此开始在路上走走停停,尝试着把人甩掉。 后来,一个小有名气的道士与他不期而遇,强拉着他去了道观。 道士说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他一起抄写一百部经书。作为道教的俗家弟子,他怎么能推脱呢?硬着头皮应下来。 期间又收到了心腹的信件,说樊氏被发落到了庄子上,境遇很是悽惨。 他心急的不行,却又不便告知那位道士,装了一场病,说京城有大夫能开出对症的药,这才得以离开道观,从速赶回京城。 他可不就得先来庄子上看樊氏么?不然怎么能知晓,自己不在家的这一阵,到底出了什么事。 攸宁淡淡地道:「您的行踪,我们自然不会探究。譬如此时,您要是只是来庄子上歇息一半日,还要离京,那我自然什么话都没有。」 「我当然要回府,」老太爷冷声道,「先来庄子上,是要问清楚一些事情,以免到了家里,听到的只有你们的一面之词。」 攸宁失笑,「这倒是奇了,有事情不问萧家的现今的宗主宗妇,却要先来您的妾室这边询问,您就不怕先入为主,处事失去公允?」 「就是从你持家之后,家里才变得乌烟瘴气!」老太爷瞪着她。 「别动气。您不是道教俗家弟子么?怎么张嘴闭嘴全是红尘中的俗事?怎么?要还俗了?」攸宁神色无辜,淡然笑问。 老太爷没法儿回答她的问题,便做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罢了,长辈的事,的确不该我过问。」攸宁道,「您是否回府,派人递话回去,我先陪三嫂回去了。」语毕,欠一欠身,便要转身。 「你等等!」老太爷冷笑道,「今日的事,稀里煳涂地作罢可不成。不管怎样,你已是萧府当家主母,那么,这会儿就照家规惩治顶撞长辈的人。」 「谁顶撞了谁?」攸宁问道。 「老三媳妇满口胡言乱语,口口声声指责我德行有亏。我活到这把年纪,没见过这样的晚辈。」老太爷道。 攸宁道:「我没有在外面处理家事的习惯。回府再说。」 老太爷见她始终是轻描淡写的态度,强按着的火气又腾一下子燃烧起来,「你若不照规矩惩治了那个不成体统的,那我便可以认为,她是受你挑唆之故,你们是一丘之貉!」 三夫人一听小妯娌都要被自己牵连,又要跳脚了,急匆匆走向攸宁那边。 秋月在一旁低声道:「您别急,有话慢慢地说。」 三夫人匆匆地点了点头,站到攸宁身边,道:「是这么回事,……」把争执起来之前的事情说了,「我也是相同的心思,觉着有什么事总要回府再说。在半主半仆的人面前发落儿媳妇,这是哪家的道理?传出去岂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你给我闭嘴!」老太爷面色铁青地呵斥三夫人。 樊氏则行礼低声道:「老太爷千万别动怒,三夫人和四夫人……」 「你给我闭嘴。」攸宁目光冷淡地睨着樊氏,「再怎样,我们也是在商量家事,哪儿就有你说话的余地了?」 樊氏垂下头,取出帕子擦拭眼角,随后默默地跪倒在地,不再做声。 三夫人只觉解气。 「说你们是一丘之貉,你们果然是!」老太爷气得在院中来回踱步,「好啊,联起手来给我添堵,管我房里的事,那就一起去见官,我要告你们忤逆不孝!」顿了顿,望向景竹,「去把老五给我叫过来!我要连他一起告!」
第199页 景竹不动,当没听到。 攸宁则举步到了石桌前,敛目看了看上面摆着的那盘棋,「好啊,您只管去告,我们也愿意奉陪。只是有些事,您可得考虑清楚。 「离开道观的时候,您不是说自己生病了么?怎么一离开就活蹦乱跳的了? 「您要回京城的理由,不是要找相熟的大夫开对症的药么?这怎么一进京就来了妾室所在的庄子上? 「您精神抖擞地训完一个儿媳又训一个,生病的人有这精气神儿? 「那您这十来年所谓的修道,到底是在修什么?扯谎?」 老太爷惊骇之下,额角青筋直跳,「你竟敢窥探我在外的行踪?!果然是枉顾伦理纲常的毒妇!」他已猜到了,那道士与他的不期而遇,是她唆使。被愚弄的感觉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攸宁自顾自地往下说:「那道士给萧府写了一封信,说了原委,要我们提前给您请好大夫,恭候您回家诊脉呢。」做事情就要做圆,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也别想揪出她的错,「他说最近很是清闲,那么,萧府要不要请他过来,看看您回京到底要唱哪一出?」 老太爷哽了哽,目光微闪,决定与她各退一步,「有事情也是该回家再处理。既然你来了,就接上樊氏回府吧。」 「我接她回府?」攸宁视线在老太爷、樊氏面上逡巡着,再不掩饰嫌恶之色,「这事情是老夫人亲口同意的,没可能朝令夕改。您不妨歇了这种心思。」 「那你可想好了。」老太爷现出不阴不阳的笑,「过了这一阵,我照样能勒令老五休妻,他若不从,我还是要把你们告到官府。」 「也不用那么麻烦。」攸宁道,「前一阵皇上给了我一道恩旨,说我可以随时进宫。不如您受累,我们去皇上面前说道说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你少说大话压人,我不吃这一套!况且,皇上日理万机,怎么能用这种事去耽搁皇上?你……」 「那你到底要怎样!?」攸宁耐心告尽,声音骤然转寒,一把掀翻石桌上的棋盘。 棋子飞落,棋盘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一旁的樊氏身上。 樊氏如何也没料到攸宁会忽然发怒,棋盘一角戳到肋部,疼得她立时惨白了脸,身形倒地,却无法发出声音唿痛。 所有人都被这忽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视线全落到樊氏身上。 攸宁则已睨着老太爷继续道:「为了个心性下作的小妾为难萧府明媒正娶的两个儿媳妇,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这些年了,你几个儿子想尽法子给你做面子,你却变着法儿地往下撕。 「还见官?那就去见,恰好我也想追究萧府以前的旧帐,要弄清楚那些烂帐背后亏空的银钱去了何处,那等家贼又该如何发落。」 她指一指樊氏,「她但凡有个人样儿,谁会难为一个一把年纪的妇人? 「萧府对她仁至义尽,她偏生不晓事,上蹿下跳地生事,以至于如今连樊家都对她不闻不问。 「不是想为她主持公道么?那就不妨把樊家的人也请来,看看人家怎么说,怎么看待这种事。」 语声顿住,她绕过石桌,举步走向老太爷。 向松景竹立刻移步到老太爷左右两侧,防着老太爷做出更没谱的事,对儿媳动手。 筱霜晚玉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攸宁。 攸宁望着老太爷,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的那种眼神,「你当你是谁?当初就有人在宫宴上提及你不成体统,是长平公主顾及你小儿子的脸面,劝着先帝当即将人处死了。 「皇上始终记得这件事,上次传我入宫闲话家常时提起的。 「既然你觉得这是你生平最得意之事,巴不得人尽皆知,好,我奉陪。 「不是去官府么?你只管去,也别管我去御前告你为老不尊、宠妾灭妻、刁难晚辈的状!」 明晃晃的阳光下,她周身却散发着慑人的寒意,而明眸中流转的厌恶、鄙弃、冷酷,化作一把把无形的刀,直直地刺到人心里。 老太爷嘴唇哆嗦着,身形也开始哆嗦,手吃力地抬起,点着攸宁,「毒妇!……毒妇!……」 已经撕破脸,攸宁自是不会再给这老混帐一丝颜面,「总好过你欺世盗名。打着修道的幌子,把家事全扔给子嗣;眼下觉着你的小妾受委屈了,就急三火四地赶回来。哦,合着你的小妾得势,你就能放心在外,她失势了,你就受不了了。怎么好意思的?这是人办的事儿?你到底把你的髮妻置于何地?真没见过比你更令人不齿的伪君子。」 老太爷向前跨出一步,却在下一刻向后仰倒。 景竹向松眼疾手快,即刻把人架住。 老太爷晕过去了。 景竹向松苦笑着给他掐人中。 攸宁视若无睹,回身走到樊氏跟前。 樊氏已挣扎着起身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肋部。 「我不想再看到你,不想再处理与你相关的噁心人的事儿。以前不曾放下准话,是觉着没必要,处置了你总嫌胜之不武。今日却是不一样了。」攸宁语气冷酷之至,「我三嫂四嫂进门前,你替老夫人持家那些年,起码贪墨了公中大几万两银钱,证据确凿,只要再出一点是非,你就给我等着去把牢底坐穿。何去何从,你看着办。」 樊氏忍着痛苦,抬头望向攸宁,对上的那双眸子,赫然充斥着杀意。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第200页 「回府。」攸宁翩然转身。 三夫人早就看呆了,在丫鬟提醒之下,才快步去赶攸宁,边走边眉眼含笑地咕哝:「太厉害了,我这小妯娌太厉害了……」攸宁之前对樊氏放的话,刻意把她摘了出去,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秋月在一旁听得嘴角抽了抽,又忍不住笑:这个三夫人呦,这是心大到了什么份儿上?不怪自家夫人总说她没心没肺。 . 宫中,御书房。 武安侯躬身站在御书案前。是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子,身姿笔挺,仪表堂堂。 皇帝道:「传你进京回话,倒是没什么大事,甚至于,只关乎你一桩私事。只望你别怪朕多事。」 武安侯忙道:「皇上言重了。不论何事,您只管垂询,臣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命人赐座,之后才道:「宋氏宛竹,已成为济宁侯的妾室。没法子,两人私定终身在先,朕也不便让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济宁侯为了这种事心寒,便让他从速把宋宛竹迎进了侯府。」 「私定终身?」武安侯失声道,顾不得礼仪,满眼诧异地望着皇帝。 皇帝牵了牵唇,肯定地颔首,「他们两个年少时便相识,两情相悦——也就是宋家外放到金陵之前。」 武安侯的面色变得非常复杂且难看。 「有些事,朕不说你也晓得。」皇帝缓和了神色和语气,「很多官员附近,都有锦衣卫,留意官员及其家眷的一言一行。 「眼前这档子事儿也是巧了,刚有锦衣卫通禀宋知府治家无方,膝下的宋宛竹性子轻浮,四处招蜂引蝶,便又出了林侯纳她为妾的事。 「当然,依着济宁侯的本意,是不想委屈年少时的意中人,要不然,也不会仓促地休妻。 「宋家也分明做好了宋宛竹成为侯夫人的准备——宋宛竹一早赶到京城,投奔济宁侯,在济宁侯的别院住了不短的日子,宋夫人赶来京城,可谓浩浩荡荡,箱笼足足有百十来个,装的全是做嫁妆的物件儿。 「朕听了这些事,总觉着哪里不对,因为宋宛竹分明也与你来往过不短的一段日子,不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为此,朕才管了一次闲事,命锦衣卫和新任的诰命介入,反正不能让宋宛竹成为侯夫人,她们办事得力,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魏凡听出了些别的意味:林陌与宋宛竹的事,介入其中的是首辅夫人和杨锦瑟,皇上现在却说她们是得了自己的吩咐,摆明是存了维护之心——皇帝很多事,他一无所知,但这类事倒是从不会瞒着他。 他从来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会儿就笑着请示:「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奴才告知武安侯可好?」 皇帝颔首一笑。 魏凡着重说的,是宋宛竹与郭家公子的事:「……有锦衣卫说过,宋宛竹与郭家公子的事刚有了眉目,她便约见侯爷,在水上的画舫上相见,相见之后,宋夫人便去了郭家,拿回了信物。这些都是有证可查的,只是不知侯爷是否还有印象。」皇帝不想命妇掺和进来,他自然也要用锦衣卫说事,毕竟,那就是他们一部分的本职,奉命盯着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武安侯动作迟缓地站起身来,躬身行礼,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魏凡笑呵呵地提醒:「皇上只是要侯爷一句准话而已,您与济宁侯都是勛贵之家,要是为了这等事情生了龃龉,总归是没必要。时过境迁,侯爷绝不会担上什么干系。可那女子已然用了些手段进了林府的门,皇上少不得要做到心里有底,以防勛贵之家后院儿起火,甚至于……万一有人自觉境遇与心愿相隔太远,向侯爷求助也未可知,您要是被蒙在鼓里,万一起了英雄救美的心思,岂不要成了笑话?您说呢?」 武安侯死死地咬住牙,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可是不管如何的压抑,面上还是现出了愤懑之色。 思量再三,他再度向上行礼,恭声道:「宋家外放到金陵之后,微臣才与宋宛竹相识,在微臣看来……彼此都有结百年之好的心思,只是想着来日方长,加之我尚在父亲孝期,便没有点破。 「至于她为何一面与微臣来往,一面去相看别人,微臣实在不知。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她年少时相识的济宁侯,譬如郭家公子。 「微臣只知道,那日她约我在水上画舫相见,话里话外的,是要我给她句相约余生的准话。 「微臣觉得那是应当的,为了表明心意,与她各做了一首表明心意的小诗,且做了交换,只等我出了孝期之后上门提亲……不瞒皇上,她所作的定情诗,微臣一直带在身边。 「可是,微臣出了孝期之后,事情却出了波折。 「宋宛竹告诉我,他父亲不准她嫁一个空有爵位却无建树的人,若她坚持,便要将她送进寺庙,常伴青灯古佛。 「后来,宋夫人也见了我两次,说她女儿对我一往情深,怎奈宋知府如何都不肯同意。宋夫人还说,我要是不想把宋宛竹逼上绝路,在寺庙了却一生,不如先一步放手。那等尽孝与选择意中人的两难境地,已经快把宋宛竹逼疯了。 「我又能怎样呢……没有建功立业没有官职是实情,思量再三,只能忍痛放弃,让她最起码全了孝道,不再左右为难。」 皇帝听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如此。既是如此,事情就简单了,不过是年少懵懂时遇到了一个有心计的女子而已,也不算什么,事情过了便过了,你不需放在心里。」
第201页 「谢皇上体恤。」 皇帝又道:「年初的时候,萧阁老就曾向朕举荐你,意思是给你安排一个不大不小的武职,偏生次辅捣乱,没完没了地唱反调,萧阁老没工夫总跟他争辩,只好先搁置一段。 「你既然进京了,瞧着又不是不上进的人,那就等候三两日,朕和萧阁老把你官职的事情定下来。」 武安侯总算有了些喜悦,但也很有限,他跪地谢恩,随即适时地告退。 皇帝展目望向殿堂西侧的八扇落地屏风,「出来吧。」 片刻后,脚步迟滞、面无人色的年轻男子转过屏风。 男子正是林陌。 . 福寿堂里,老夫人瞧着护卫把面色奇差、半死不活地老太爷搀扶入室,转到寝室安置起来,一脸莫名。 攸宁与三夫人随后而至,前者只是道:「出门访友的路上,恰好遇到父亲,便折回来送他回府,在路上又遇见了三嫂,便一道回来了。」 「那他这是……」老夫人沉了沉,老大不情愿地道,「要请大夫么?」 攸宁想笑,「自然要请。」 老夫人转念一想,也是,他要是病死了,一大家子还要为他服丧三年,平白耽搁了小儿子的仕途,因而扯出和蔼的笑容,「那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攸宁称是,回了正房,命人拿着对牌去外院,着管事去请太医。 老夫人这边则拉住三夫人到了宴息室,正色问道:「这事情古怪得很,攸宁又在大事化小,快跟我说说。」 「……」三夫人吸着气,拿不准该不该说。 「我迟早都会知道的,要是问景竹向松也是一样的。」老夫人掐了掐三夫人的面颊,「快说,不然再不准攸宁理你了。」 三夫人低下头,讷讷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出的事。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怕您听了动气。」 老夫人失笑,「我跟他动气?真动气早就气死了,还用等到如今?眼下只当做个不相干的人,可他好端端地又回来膈应我了,我能不问清楚么?」 三夫人的忐忑变成了满满的笑意,也真放心了,便凑到婆婆跟前,悄声说了原委,「……幸亏五弟妹去的及时,言辞也实在是压得住老太爷,要不然……这会儿我肯定被关到柴房了,被拉去见官也未可知……」 老夫人听完,半晌无语。那个混帐东西,居然煳涂到了这等地步。 思忖之后,她扬声唤人,吩咐道:「樊氏以前住的院落不是空下来了么?你们服侍着老太爷去那边将养。」她不想看到他,看一眼都嫌多。当下倒是没意识到,这是明打明地给老太爷没脸,史无前例的强势了一回。 下人们应声而去,不消多久便安排妥当,把老太爷挪出了福寿堂。 攸宁回到正房,刚换了身衣服,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便听得人通禀:「叶大人求见。」 叶大人?攸宁要过一刻才反应过来,指的是奕宁。听说奕宁前两日便提前到锦衣卫当差了,也不知是否适应。 她亲自迎出门去。 叶奕宁站在正房院门外,瞧见攸宁,逸出柔和的笑容。 攸宁见她身子如松,穿一袭玄色箭袖长袍,脚上一双同色的小靴子;头髮如男子一般束起,插一枚白玉簪。是最简单寻常的打扮,轮到美人如此,便更能衬托出容颜的姣好、气质的冷艷。 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快走几步,「怎么得空来找我的?」 叶奕宁笑着揽了揽她。看到攸宁,总是很开心的事。之后她才说起来意,「武安侯见过皇上了,说了与宋宛竹的来往始末。皇上事先做了些安排,让林陌在殿内的屏风后、让我殿外的南窗下聆听。……」一面随攸宁迴转正屋,一面细说种种。 攸宁长睫忽闪一下,携她在宴息室挨着落座,「怎么是你来告诉我这种事的?」对于听闻的事,是意料之中,但说什么都觉不妥。 叶奕宁就笑,颳了刮她鼻尖,「皇上料定你关心此事的结果,便让我来做这个传话的人。」 攸宁少见地撇了撇嘴,「真有她的。」 叶奕宁笑意更浓,「可不就得我来么?难不成让魏凡那个话痨来告诉你?那你可少不得备一桌席面,留他用晚膳了。」 攸宁笑出声来,「哪儿就是话痨了?我瞧着魏大总管是很不错的人。」 「再不错的人,也少不得有些小毛病。」叶奕宁笑着取出几张写满字的纸,「这差事我办妥了,也本就想来找你一趟。佟家反对翻案的事,我料想着你少不得出手,便将所知的一些事记录下来,供你参考,应该能用上。」 「不用……」 攸宁刚一开口,叶奕宁便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沉静地望着她,「我们是异姓姐妹,是你说的。没道理总是你帮我,而我总是对你的事置身事外。你是想要我无地自容得跳河么?」 「……诶,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攸宁绽出由衷的笑靥,「我不是怕你为难么?皇上那只狐狸,要是察觉后为难你,我可怎么着才好?」 「谁还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呢?」叶奕宁道,「她又不傻,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我要是对你和少晖都不能尽一份心力,那还是人么?」 攸宁忙道:「好了好了,我收了,一定能派上用场。」 叶奕宁这才又现出笑靥。
第202页 攸宁打量着她,「没事?」问的自然是林陌的事。 「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而已。只是现在看来,好像都是瞎猫,又好像都是死耗子——横竖都是要不得罢了。」叶奕宁自嘲地笑了笑。 攸宁又道:「脸色不大好,差事重?」 「也不算重。」叶奕宁道,「有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员获罪,要抄家,杨锦瑟让我负责抄家的事儿。知道那意思吧?就是人家里明里暗里的银钱,我都要找出来,道道儿我是明白,实际做起来是真吃力。杨锦瑟就一直在一边儿瞅着,有时候我就说,您老人家怎么看?有没有什么高见?她就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正跟你学其中的门道呢。」 攸宁笑得不轻。 叶奕宁也笑。 姐妹两个说了一阵体己话,叶奕宁便道辞,赶回去办差了。 攸宁望着奕宁离开时的背影,虽然有些寥落,更多的却是坚定、踌躇满志,心就放了下来。 强颜欢笑、故作无事,那也是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做得出来的。只要肯这样做,只要跨出了这一步,便不愁迎来新一段崭新的生涯。 傍晚,萧拓回家来,带回一个消息:四月最后一天,皇帝要在宫中设宴,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携家眷出席。 攸宁一面帮他更衣,一面听他说完,「皇上最近的做派,好像是变了不少。」 「主要也是想见一些人。」萧拓道,「特地叮嘱我了,要我务必劝着你到时前去捧场。」 攸宁失笑,「瞧瞧,连说话都不那么讨人嫌了。」 萧拓哈哈地笑。 攸宁扯了扯他中衣的领口,「那什么,爹的事情你听说没有?」她和三嫂把他爹骂得不轻,他样子却像是毫不知情。 萧拓却道:「早就听说了。你们心里有气,谁心里又痛快过?也是该把那些实话说给老爷子听一听。」 「你没惩戒我的意思就成了,我去唤人给你备水。」攸宁说。其实,心里是换位斟酌了一下,站在他的立场……有点儿不好过。 他是嫡次子,容忍父亲相当于宠妾灭妻的行径这些年,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他看顾着手足,念着那些不够深厚但确然存在的手足之情,才有了今时今日。 结果呢?被他纵着惯着的人愈发地拎不清轻重,愈发地放肆——多年心血,简直是白费了。 「行啊。」萧拓柔声应着,「等会儿一起去给娘请安。」 「嗯。」攸宁走出去一段,又折了回去,迟疑一下,主动地轻轻地抱住他,哄道,「别往心里去,人与人哪有相同的?而且我有分寸,总不会让爹爹明面上下不来台的。」 萧拓沉默着紧紧地回抱住她,好一会儿,说:「关乎男子,便是外院的事,晚间我会酌情处理。你不用当回事儿。」 攸宁迟疑一下,「好。」 . 晚间,老太爷躺在床上,怔怔地出神。 唐攸宁搬出皇帝,且提及当初长平公主为萧府出头的事……这样看来,说能随时进宫面圣的话便不是虚张声势,万一她发疯进宫,照着所说的那些去告他的状…… 那恐怕就要应了老三媳妇的话:晚节不保。 愣怔间,下人来禀:「阁老来见您,在厅堂等着。」 「……」老太爷闭了闭眼,打心底不想见那个不孝子。都怪他,娶了唐攸宁,没有那档子莫名其妙的婚事,没有那等毒妇作祟,老三媳妇会像是变了一个人?会口无遮拦地羞辱谩骂他?至于唐攸宁,那更不消说了,话里刺的人要发疯都是轻的,当时那种眼神……他这辈子受过的所有的羞辱加起来都比不过。太伤人了,他一辈子都是不能忘的了。 可是不见萧拓也是不行的,总要问清楚他的意图,是不是要帮着唐攸宁造他的反。 萧拓没落座,负手站在厅堂东侧。 老太爷由人服侍着坐到三围罗汉床上,摆手遣了下人,问:「你来做什么?」 萧拓转脸望向他,「来跟您商量个事儿。」 「……?」 「来之前跟三哥、四哥闲聊了几句,他们也说了些自己的心思。」萧拓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情绪,「您为了樊氏,已经失了轻重。既然如此,不如把我娘、二房、三房、四房和我们五房分出去,大家都能有清闲日子可过。三位兄长都同意。」 「胡闹!荒唐!」老太爷拍着黑漆小几。他跟妾室过,那成什么了?「我已经是道教俗家弟子。」 「少拿这事儿做挡箭牌。」萧拓不屑地弯了弯唇角,「您那点儿小心思,我一直清楚得很。在外到底是潜心悟道,还是跟些不上道的货色结伴游山玩水,我心里有数,您也比谁都清楚。莫名其妙地过了这些年,我本以为能一直这样稀里煳涂地过下去,您不肯,那就算了,那我们就掰开了揉碎了拿出个章程来。」 「你这是什么混帐话!谁的修为深浅是能用名声来评判的?」 「那您游山玩水是假的?动辄要家里送钱给您也是假的?」萧拓眯了眯眸子,又磨了磨牙,眼中寒芒四射。今日他脾气不好——听说庄子上的事情之后就非常不好了,也就非常容易暴躁。 「……」老太爷说不出话来。 萧拓道:「要么如我说的,把我们这一大家人分出去,您和樊氏过;要么您就亲口给樊氏安排个归处,去家庙也好,回樊家也行。
第203页 「要不然,我就让您如愿,官府见,我不让樊氏抽筋扒皮生不如死,我这些年也就是白活了。 「不就是有恃无恐地不要脸么,现在不成了。 「您不就是想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么,我成全,那真是容易得很。」 一句又一句诛心的话,自亲生儿子口中说出,这种遭遇,一万个人里怕也只有一个。老太爷怒极,当即抄起小几上的一个茶杯,拼尽全力掷向萧拓,「逆子!反贼!」 萧拓随意一扬手,抄住茶杯,之后又显得更为随意地挥向三围罗汉床。 茶杯撞上了黑漆小几,翻出砰然声响的同时,粉身碎骨。 老太爷克制不住地惊跳起来。 说不出的狼狈难堪。 萧拓望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的人:「话已说尽,明日给我答覆。」 第67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13) 万更…… 初夏的时节, 即便到了夜间,风里也带着让人不耐的热气。 林陌走进正房的东小院儿,出现在宋宛竹面前。 宋宛竹喜出望外, 屈膝行礼后, 道:「侯爷怎么得空过来了?用过饭没有?」 林陌却不做声,也不脱掉薄底靴, 便盘膝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 宋宛竹的笑容僵住,低下头, 黯然嘆息一声, 走到他近前, 道:「侯爷还在为那些事怪罪妾身?今日能否听我仔细地解释一番?」 母亲已经在京城常住下来, 在她境遇有所改善之前,都不会回金陵, 此外,已经写了加急信件给父亲,每日更是想方设法地打点的门路。这些都让她恢復了一点乐观, 希冀着一定可以度过这一关。 「武安侯进京了,今日已经面圣。」林陌开门见山, 「皇上问起你与他的事, 他说的不多, 也着实不少了。」 「……」宋宛竹的心跌入了谷底。 「你们曾写过定情诗, 做了交换, 他每日带在身边。」林陌这样说着, 唇角竟浮现出一丝笑, 「他应允你,孝期过后,便登门提亲。待他孝期满了, 你又不能嫁他了。我闲着没事,查问了一番。他过孝期前后,恰好是我获封侯爵前后?从那时起,你就想做济宁侯夫人了。难为你了,要等这么久,才能等到我战捷回京。」 宋宛竹缓缓地跪倒在地,「侯爷,妾身只是一时煳涂,因着离了你,万念俱灰,便只想嫁的门第高一些,日子好一些,这才与别人虚以委蛇……」 「也不知你这样的话让武安侯听了,他会作何感想。」林陌讽刺地笑了笑,看着她的目光,再无一丝犹豫,亦无一丝暖意。 宋宛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和勇气,试图说服他:「人的境遇起起落落,心境自然也是起起伏伏,年少时不免瞻前顾后,一时想顺了长辈的意思,一时又想坚持那一份痴念……年岁渐长,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来到京城,我确实有些企图,可奢望的不过是能时时见到你。侯爷不妨仔细回想,自始至终,我可曾怂恿过你休妻?在你的原配面前,我说的不也是甘愿为妾么?……」 林陌由着她说。 宋宛竹说了好一阵子,见他一直全无反应,抬头望向他。 他正神色讥诮地望着她。 宋宛竹一惊,心也更凉了。 没用了,他再不会相信她,凭她如何说,也再不会被打动。 「如你所言,做妾室也甘愿,那么如今我已让你如愿。」林陌道,「如此,我们算得两不相欠。你,就在林府了此一生吧。你这样的女子,把你放出去,说不定又有人被你的花言巧语矇骗。」 说完,他下地,向外走去。 他的言语,是在诉说他的决定,更是在对她宣布她的下场。 「侯爷!」宋宛竹仓促之间,拽住了林陌大红官服的下摆,「妾身错了,真的错了,我知错了,我改……」 林陌信手一带,便将衣摆自她手中抽离,阔步出门。 宋宛竹被他的力道带得跌倒在地。 许久,她都没起身。 没受伤,只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因为明白,她已经失去了一切。 那男人,已然失望膈应到了极点,甚至都懒得报復、惩戒她。 这才是最让她害怕从而绝望的事实。 . 翌日上午,内宅的事情不多,攸宁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处理完了,看着时间还早,便想出去转转——周记当铺这两日收到了两件死当的物件儿,说是难见的好成色,她便想过去看看。 去跟老夫人说了说,老人家慈爱地笑着,「天气就快炎热起来了,赶在那之前,不妨多出去转转,等到容易闹天气的时节,我可不准你还往外面跑。」其实是觉得她昨日才经过了那件糟心事,有心情出去散散心再好不过。 「到时一定听您的话。」攸宁笑道,「要是看到有趣的物件儿,给您带回来。」 「那倒是次要的,出门小心些是最要紧的。」老夫人叮嘱她。 「嗯!」攸宁带足了随从,一刻钟之后出门。 长街之上,行人络绎不绝,只是,很多人经过一个路口之后,便开始一步三回头地张望。 那个路口,站着身着便服的萧拓、叶奕宁和杨锦瑟。 三个人心情其实都不大好:萧拓嫌她们办差拖拖拉拉,少不得委婉地敲打。 叶奕宁和杨锦瑟完全就是挨训的心情,只有老老实实听着的份儿。
第204页 行人却品不出其中端倪,只觉着那男子简直风华无双,便是天下人都赞许俊美无双的萧阁老与之站在一起,怕也不会输了分毫;两名女子一个明艷,一个冷艷,亦是市井中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杨锦瑟永远都无法习惯被人盯着瞧,一边挨训,一边时不时地回以某个色眯眯的行人一记冷眼,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余光无意中瞥见了一辆样式寻常的马车和数名随从。 那些随从,尤其走在马车一旁的一名丫鬟……她稍稍一想就记起来,一时间忘了自己正在干嘛,挥手扬声问道:「嗳,你是不是叫筱霜?你家夫人出来闲逛了?」 萧拓抿了抿唇。 叶奕宁忍着笑。 那丫鬟正是筱霜,笑盈盈地仓促地行礼,又点了点头。 「得了得了,首辅大人又肝火旺盛了,属下明白了,一定加急办差。」杨锦瑟道,「我们得去跟尊夫人扯会儿闲篇儿,最好是能一起吃顿饭。走了走了啊。」说着话,已不由分说地拽着叶奕宁,迎向攸宁的马车。 「这是什么混帐东西?」萧拓气笑了,随即从容举步,也迎向攸宁。 攸宁听得通禀,下了马车,看到分前后而来的三人,讶然失笑,真是巧。再熟悉不过的人了,却在街头偶遇。 见礼之后,她问两女子:「怎么回事?在大街上做什么?」 杨锦瑟蹙了蹙眉,一副不想说更不敢说的样子。 叶奕宁将话接过去:「北镇抚司有两个案子,阁老等着结果,可我们这两日是两三头的忙,就哪儿哪儿的差事都没办妥,阁老提点了我们几句。」 攸宁就道:「你们的公务,我听了也没用,帮不上忙。」心里则少不得生出几分同情,当差难,在萧拓手下当差更难。 叶奕宁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反过头来宽慰道:「没事儿,比起小时候,现在这点儿事算什么?」 说话间,萧拓到了近前,问攸宁:「你怎么跑出来了?」 攸宁道:「只是出来转转。」 萧拓颔首一笑,对她偏一偏头,踱开去。 攸宁对奕宁和杨锦瑟打个稍等的手势,随他走到路对过。 「心烦了?」萧拓笑笑地看着她。 「怎么可能?」攸宁失笑,照实说了原因,「横竖家里也没别的事,延晖今日随二嫂出去串门了,没法子扔给我一堆问题。」 「那就成。」萧拓放下心来,「既然出来了,就迟一些回去,好好儿散散心。」 「好。」 「过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萧拓说。 攸宁点了点头,转身折返。 萧拓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等她到了杨锦瑟、叶奕宁面前,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开。 迟一些,攸宁才意识到一件事,回眸望了萧拓一眼,「他自己满大街乱逛呢?」一个随从侍卫都没见到。 「经常这样。」杨锦瑟道,「嫌人跟着不自在,自己可哪儿走动,等到皇上找他,传口谕的就抓瞎了。」 攸宁和叶奕宁都笑起来。 「眼看着该吃饭了,走,我请你们俩吃饭。」杨锦瑟说。 「你就算了吧。」攸宁道,「自己穷得叮噹响,而且,带没带银子都不好说。」 杨锦瑟闻言忙摸了摸衣袖,然后,尴尬地笑了,「我还真没带银子。」 「走,我请你们。」攸宁道,「听我的安排,上我的马车。」 叶奕宁和杨锦瑟从善如流。 攸宁带两个人去了周记当铺附近的一个酒楼,这里的菜餚全是云南风味,有新鲜的笋、菌,亦有各色鲜香或香辣的菜餚。 在雅间里落座后,杨锦瑟一看菜谱,就满意地笑了,「这儿的菜倒是合我的胃口。」说完,点了三道香辣口味的菜。 叶奕宁和攸宁点的菜,都是对方爱吃的。 杨锦瑟纳闷儿:「你们以前走动,也是见见面而已,怎么这么了解对方的喜好?」 叶奕宁斜睇着她,「闲聊时提过,记住了。」 杨锦瑟悻悻的,「得啦,知道你们聪明。」转身唤来伙计,又要了一壶酒,「稍微喝一点儿。」 她对现状是真的满意而愉悦。 攸宁和叶奕宁无所谓。 . 老太爷经过一整夜的痛定思痛,早起派人到庄子上给樊氏传话,问她是想去家庙,还是想回樊家。 樊氏听了,愣怔半晌,连眼泪都没有了。 昨日就隐隐地感觉到,老太爷在家里说话也不算数了,要改变她的处境,怕是难上加难。 却是如何都没料到,不过一夜过去,他就有了这样令她心寒的举动。 她以为不论如何,他也会是自己一辈子的依仗,哪怕只是为了两个儿子,也会让她在府中有一席之地。 到头来才发现,那是个靠不住的男人。 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她差遣了一名婆子到樊家传话。 樊夫人一听就忍不住蹙了蹙眉,但对樊氏完全不闻不问也是不行的,便唤人把婆子唤到面前。 婆子行礼后道:「我家姨奶奶又病了,虽然请了大夫,但能治的也只是身上的不适。」说着取出一封信,「她要跟您说的体己话,都在信中。」 樊夫人狐疑地接过信件,看过之后,暗暗嘆气。 这一次,樊氏明智地选择了实话实说,昨日在庄子上的事,基本按照实情讲述。末了,她说了攸宁给她划出的路,她要娘家帮自己拿主意。
第205页 樊家能给她拿什么主意?是让她住到萧府的家庙,还是把人接回来供养着?——只有这两条路,对樊氏而言是以后绝对出不了岔子搭上性命的。 樊夫人吩咐那婆子:「这两日到底出了那些事?你仔仔细细地跟我说说。」 婆子就照实说了见闻。 樊夫人思忖再三,道:「你要是不急着回去,就下去等一等,我要跟老爷商量之后,才能给个准话。」 婆子忙道:「那奴婢就等一等吧。」 樊夫人派人去给樊大老爷传话,于是,他午间便回府来, 看过妹妹的信,又听了妻子的复述,樊大老爷也头疼不已:「萧老太爷怎么那么煳涂?不管为何,回京来怎么能不先回家,而是先去了庄子上?还被两个儿媳撞上了。这不要命了么?」 樊夫人颇不以为然:他过去了,樊氏要是脑筋清醒的,当下把人劝回府中不就得了?还下上棋了……也不怪三夫人炸毛、首辅夫人发飙。 樊大老爷继续犯嘀咕:「既然一回来就是庄子上看望,怎么隔了一日,就要大妹妹选择去家庙还是回娘家?」 煳涂是种病,樊夫人觉得他被萧府那两个煳涂东西传染了,耐着性子道:「闹得那么厉害,萧家兄弟几个怎么可能不知情?自然要他们的父亲给个明确的说法。再纵着他,日子还怎么过?难不成真让萧夫人把姑奶奶送到官府去坐牢?我早就说了,姑奶奶没少贪墨萧府公中的银钱,你是根本不记得么?」 樊大老爷哑声,在心里把萧老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却只能向妻子求助:「依你看呢?这事情该怎么办?」 「我要是有主意,也就不用请你回来了。」樊夫人道,「归根结底,还是得问清楚姑奶奶作何打算,也要问问萧老太爷因何要这样发落姑奶奶,这就少不得坐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樊氏一点儿理都不占,连带的樊家也成了缺理的。可再怎么缺理,总要找那个罪魁祸首问清楚原因,如此,有的人可以安心,有些人可以死心。 「那……得跟萧府打好招唿,好好儿说,表明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弄清楚原委罢了。」 「我晓得,会妥善安排的。」 于是,樊夫人细细交代了一名外院的管事,让他带上樊大老爷的帖子,快马加鞭去了萧府。 回事处的当下禀明向松。 向松去见了见樊家的管事,听得对方的意思,颔首笑道:「阁老料到樊家会有人过来,交代过我几句。你们想见谁只管见,三日内拿定主意就成。」 樊家管事道谢之后,才取出一份请帖,「那就烦请您把这份请帖转交给老太爷。」 向松爽快地接过,当下点了一名小厮去送给老太爷。 樊家管事稍稍松了口气,又火急火燎地赶回去復命。 . 三名女子用饭期间,杨锦瑟提起了皇帝:「支持、反对翻案的摺子越来越多,我瞧着皇上倒是也不恼,不像以前收到同一类摺子似的那么烦躁。」 这是不是意味着,皇帝对翻案的态度是怎样都可以?最起码,不是打心底地牴触。 「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攸宁问道。 杨锦瑟点了点头,「差不多了。我这边……有你威逼利诱的,当然是不敢拧着来,杨锦澄那边我也做了些工夫,说服了她。」 「行啊你,还有这份儿口才呢?」叶奕宁打趣道。 杨锦瑟赏了她一记凿栗,「就算迟早爬到我上头去,可在眼下,我还是你的上峰,少没大没小的。」顿了顿,转向攸宁,「除了你这种不要命的,谁还没点儿软肋呢?尤其同在锦衣卫当差,谁卯足了劲儿收拾谁,也不是难事。况且我又没让她作奸犯科。」 攸宁莞尔。 其乐融融地用过午饭,杨锦瑟还不肯放过攸宁,「我们下午要办抄家的事儿,过去瞧瞧?离这儿不算远。」 「你们办案,我怎么能掺和?」攸宁横了她一眼。 「上到皇上下到我和奕宁,都巴不得你没事就掺和一下呢。」杨锦瑟拽着她不撒手,「真的,去看看吧,五城兵马司一个指挥使的宅邸而已,机关暗道密室却不少,就害得奕宁查找起来很慢。」 攸宁望向叶奕宁。 叶奕宁笑着携了她的手,「去瞧瞧,也教我两招。我耽搁了这几年,真忘了好多学过的,况且本来就没你学的精。」 攸宁听她也这么说,这才点头应下。 杨锦瑟眉眼含笑。 到了那座宅邸,叶奕宁去接着排查之前,把宅子的堪舆图、密室暗道图交给攸宁,「你看看。」 杨锦瑟则把那位指挥使的主要帐目交给攸宁,「现在搜出的仨瓜俩枣儿,跟他以往出手阔绰的情形太不相符了。要是他祖上的家底也行,关键不是,那厮这两年疯了似的四处行贿加捞钱。」 攸宁颔首,「那是得让他吐出来。」 杨锦瑟笑了,请她在院中一张长案后落座,亲自去给她沏了一盏庐山云雾。 攸宁看完手边的东西,唤杨锦瑟,指出两张图上的一些地方,「这些地方奕宁还没来得及排查,但我觉得可以先着重查找。」 杨锦瑟转身要唤手下时又泄了气,「不行啊,都不懂行,去也是白去。」 攸宁瞧着她,「你也不懂,合着你们一帮人就是来看热闹的?」
第206页 杨锦瑟挠了挠额头,「哪能看热闹啊,来学门道的,也省得以后什么事儿都要奕宁来办。先前擅长这类门道的,去外地办差了,得过几个月才能回来。」 攸宁起身向后方走,「你跟我来。」 杨锦瑟仓促之间抓起两张图,跟了上去。 攸宁走进宅邸之间,熟练地启动机关,通过密道,进到布局颇为复杂的地下,脚步从缓地游走期间,偶尔停下脚步,启动机关,走进相应的密室查看。 杨锦瑟看得一愣一愣的,低头看看手里的两张图,收起来。根本就用不上。她从不知道,过目不忘的本事,能到攸宁这地步。 进到选的第三间密室之后,攸宁盘桓的时间长了些。 这间密室只有西面墙下设有一个博古架,架子上陈列着一些古玩玉器。 这已是新的一项不小的收穫。 攸宁端详了博古架片刻,开始检查余下的三面墙,以指关节轻叩着墙壁,侧耳聆听着随手势发出的声音。 杨锦瑟歪了歪头。这手法她从奕宁那边见过了,只是不知道攸宁能否有收穫。 过了一阵子,攸宁退后几步,站在密室中央,四下环顾,随后走到博古架前,寻找到一个小小的暗格,又在暗格里寻到一个把手似的机关。 先前两次启动机关的方式不对,室内没发生任何变化;到了第三次,机关启动,之前查看的那面看起来严丝合缝的墙壁竟从中间分开来,随着沉闷的声响,徐徐向两侧开启,现出又一间密室。 杨锦瑟惊讶得睁大眼睛。 攸宁往里看了看,入目的是放在地上的几口大箱子,示意杨锦瑟,「去瞧瞧,箱子里应该是钱财。」 杨锦瑟哦了一声,进到里面。 箱子里都上了锁。这倒是难不住杨锦瑟,她取出随身佩戴的几把样式奇怪的钥匙,斟酌后选出一把,三下两下的就打开了一把锁。 箱子打开来,她眼睛睁得更大,望了攸宁一眼,「小黄鱼,全是小黄鱼呢!」心里已经开始算帐:这一箱子黄金价值几何。 攸宁笑了笑。放在密室里的箱子的东西,稍稍娇贵些的就要做足工夫,还不见得存放得当,那么最适合的,就是金、银。嗯,要是珍贵的书,就要用樟木箱子,但也需要时时照看。 杨锦瑟惊喜之后,又打开了其余几口箱子,情形大同小异,或是金条,或是金元宝,或是金叶子。「你这只狐狸,也太行了,一出手就大有斩获!」 攸宁当即想到的则是,她私下里也说皇帝是狐狸,不由抿了抿唇,「滚。」 杨锦瑟哈哈地笑,转到密室外面的通道上,扬声唤来手下,吩咐他们抬到前面清点。 没多久,叶奕宁那边也有喜人的进展:查看的居室中,一面墙壁里藏着五十块金砖。 攸宁见好就收,寻到叶奕宁,提醒了一番,便去了当铺,看那两样刚到手的好物件儿。 杨锦瑟想着萧拓已经回了内阁,便当下赶过去,没有邀功的意思,起码安一安他的心,顺道夸夸他媳妇儿。 然而她扑了个空,萧拓没在值房。 内阁离御书房不愿,杨锦瑟便去见了见皇帝,说了之前见闻,末了嘆息道:「那种图也能看一遍就记得清清楚楚,也忒吓人了些。」 皇帝却是毫不意外,「这算什么?便是地宫,她也能安然无恙地走个来回。」 「……」这是让杨锦瑟想像起来都吃力的事儿。 皇帝瞥她一眼,唇角扬了扬,「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么?就像是一只长年累月挨饿的猫,眼前却有一条肥美的鱼,长年累月的只能看而碰不着。」 「……」杨锦瑟知道皇帝的失落无奈怄火,却不知道是这样的……可怜兮兮的?「可她怎么能学到这么多的绝学呢?」她不懂,「姚先生只是名士,名士就算涉猎这些,也不可能深谙精髓。」 「她不是还有亦师亦友的那个人么?」皇帝唇角的笑意本就清浅,说到这儿,已隐于无形,神色辨不出悲喜。 杨锦瑟噤声,在皇帝再次出声之前,连唿吸都屏住。 . 薄暮时分,萧老太爷、樊大老爷、樊夫人相继赶到大兴的庄子上。 进到樊氏所住的院落,樊大老爷忍不住蹙眉,语声虽低,但语气恶劣:「怎么能苛待至此?」 樊夫人斜了他一眼,「犯错就要受罚思过,而且我瞧着也没什么不好。」 樊大老爷近来已慢慢发现,跟妻子抬槓是不明智的,也就冷着脸收了声。 夫妻二人走进居室的堂屋,望见了俱是神色木然、一脸病容地坐着的萧老太爷和樊氏。 见礼之后,四个人分主次落座。 樊大老爷见妻子神色安然地喝着茶,没有主动张罗的意思,只好笑着与老太爷寒暄,之后委婉地问起为何有了今日对樊氏的发落。 萧老太爷嘆了口气,「我也是没法子,纵然有那份儿心,却是世事难料。况且我不理事的年月已久,家中什么事都由子嗣掌控。我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跟亲生儿子争宗主的位子么?便是有心,又怎么能争得回?」 樊大老爷本已是替妹妹认命了,这会儿听了萧老太爷的话,却觉得别扭窝火得很:有什么话直来直去地说不成么?怎么推三阻四可哪儿找补?合着全是别人的不对,只有你一个不得已且苦大仇深的?
第207页 他细细地端详着美其名曰修道十来年的人。 上次萧拓成婚的喜宴间,彼此就见过,那时还觉得萧老太爷气度超然淡泊,到此刻…… 却怎么有些丧家犬的意思?整个人都透着丧气。 被萧拓收拾了?应该是。 一定是。 樊大老爷本想挖苦对方几句,但一想到妹妹贪墨行径现在,也就完全没了底气,长长地嘆息一声,转向樊氏:「你自己怎么说?是要去萧府家庙,还是回樊家?」稍稍一顿,忙补充道,「你若回到家里,家里绝不会怠慢你分毫——这一点,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你只管放心。」再怎样,她以前给他的那些银钱,足够她余生无忧,继续享有锦衣玉食。 樊氏却望向萧老太爷,「老太爷,您说呢?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老太爷迴避了她的视线,「这当然是你斟酌着情形做出抉择的事,我又能说什么?」 樊氏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唿啸着冬日的寒风,深深唿吸之后,她讽刺地笑了,「怎么?难道老太爷觉得,这两条路对于我、对于我和你而言,没有差别?」 老太爷不吱声。 「你当初答应了我什么?」樊氏终究是克制不住,也不管有谁在场了,「你说我比起你的正室,差的只是一个名分而已。我信了,可是到头来,你要这般待我?」 樊夫人一阵恶寒,低眉敛目,死命地揉着眉心。大家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这种话……怎么想的呢? 樊大老爷也是分外不自在,可他想的是,那两个人大抵是半斤八两,就谁也别笑话谁了,扯平了吧。 老太爷望向樊氏,眼中并无她认为会有的该有的愧疚,「几十年了,我不都让你过得安稳风光?眼下到了这地步,难道不是你行差踏错在先?」他哼笑一声,「你可从没告诉过我,居然变着法子的昧下公中的银钱!你让我在儿子儿媳面前丢尽了脸!」 居然这就数落起她的不是了?幸好以樊氏现今的心境,不介意这点儿雪上加霜,她反过头来诘问:「若不是你交给我这样那样的差事来办,我又何须用到那么多的银钱?人情来往不需要银钱打点么?若不是那样,我又何必铤而走险!」 「……」老太爷一张老脸立时涨得通红,「混帐东西!你既然是这么说,就由着老五媳妇把你送进官府好了,等到了公堂之上,你把我拉下水就是了!」 「你才是混帐!」樊氏毫不嘴软地呛声,「你哪里有一点点担当?说过的话不算数,遇到事只会推脱撒泼,早知你这般真面目,我宁死也不进萧家的门!」 「当初我求着你嫁进萧府了?」老太爷也顾不上其他了,恨声抢白,「是你传信给我,我才寻机屡次前去探望。当时你怎么说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要是下嫁,宁可投缳自尽。我不是为了这个,能明知令父母不悦还是坚持把你迎进家门?——你这样的贵妾,到了哪家不让长辈忌惮担忧?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樊大老爷面红耳赤,如坐针毡。这样说来,自己的妹妹果然如髮妻提及过的,两人私下里见面、通信了,有无私相授受已不重要,横竖是差不多了。 樊氏则恨声问道:「你既然心存勉强,又为何应下?」 老太爷怒道:「废话!傻子都知道我娶你是勉为其难。是你总要死要活的,我念着年少时的情分,还能怎样!?」 「闭嘴!都给我闭嘴!」樊大老爷实在听不下去了,厉声道,「说正事呢,你们扯什么陈年旧帐?!眼下到底怎么着,给我个说法!」说完瞥了樊氏一眼,这会儿对她数十年来的同情已坍塌了大半。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樊大老爷让自己站在最客观的立场,道:「原本萧家老二的媳妇进门后,就该持家,结果却是大妹妹代替萧老夫人持家,这是不对,后来那些年,就更不消说了,不管怎样,都已走了那么一段歧路。樊家也有责任,明知不对却没竭力阻止,甚至……」樊家甚至趁机谋取好处,那些好处,不只是银钱方面,他迅速话锋一转,「已然到了今时今日,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从速有个决定才好。」 老太爷胸腔仍旧剧烈地起伏着,瞥一眼樊氏,「你自己选!」 樊氏却冷笑道:「怎么?老太爷要发落妾身,直接发落便是了,做什么摆出两条道来让我选?难不成,当初纳错了妾室,以至于大事小事都不敢有个利落的态度了?」 老太爷心头气血一阵翻涌,对她报以冷眼,忽而冷笑,「既然如此,我便给你做主,明日你就给我回樊家去!就算萧府的家庙,也容不得你今时今日的做派!」 樊大老爷觉得这样也好。 樊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倒不在乎府里多个人,也不在乎他把那些本就是樊氏给的银钱让她肆意去花,问题在于:这位老姑奶奶回到娘家,能有什么好光景?只冷眼、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为人妾室数十年,都不能在夫家安度余生,那得是恶劣到了什么地步?再亲近的人也会因这情形生出种种不堪的想像,且极有可能变成流言蜚语。 老太爷这摆明了是翻脸无情,对出自樊家的女子一点点情面都不肯留了。 樊大老爷察觉到妻子的眼神,迅速转动脑筋,很快也就想通了,忙要出言反对,可樊氏却先他一步出言道:
第208页 「你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就想这样把我扫地出门?那我生的两个儿子呢?日后要与我如何相处?」 老太爷冷哼一声,「什么你的两个儿子?他们自有嫡母照拂!」 这两句话,是真把樊氏伤到了根本。她还以为,她与寻常的妾室完全不同,他那个正妻只是个摆设,而今他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骨子里欺软怕硬、顺风倒的小人? 他这种嘴脸,可怕,亦可怖。 樊大老爷又一次压制不住火气,疾言厉色地道:「都一把年纪了,行事能否冷静一些?好歹斟酌过轻重之后再说话。」说着,目光极为不悦地盯牢了老太爷,「萧老太爷,忙着跟舍妹置气的时候,能否也想一想膝下的三子、四子?他们是否要为您一时的气话,一辈子面上无光?」 老太爷想到了萧拓昨夜的话,气道:「那是他们自己说的,这两条路就是他们和老五给樊氏定的,我又能怎样!?」 「那你就把一个女子往明摆着全无益处的路上逼吝?!」樊大老爷拍桌而起,「就算是年纪大了,也不能不要脸了是不是?以前我瞧着你有模有样的,现在却怎么是这个样子?首辅大人有您这么个爹,也不知是欠了您多少辈子的孽债。简直就是个窝里横的怂货!」 「你……」老太爷恼了。 樊大老爷却也早已气急了,厉声打断他:「你给我住口!你们别再扯那些有的没的,这就开始慎重地思量,好生商量。我给你们半个时辰。再没个正形,那就该坐牢的去坐牢,该成笑话的成笑话!」说完示意樊夫人,「我们去前院等着。」 樊夫人顺从地起身,随着樊大老爷到了宅邸的外院。望见在甬路上缓缓踱步的玄衣男子,夫妻两个的脚步同时顿了顿,又同时加快脚步迎上去,行礼问安。 男子是萧拓。 他抬了抬手,示意夫妻二人平身,和声问道:「怎样了?」 樊大老爷嘆气,感觉是太一言难尽了,却又不得不回话,也不好细说,只得笼统地道:「都有些相互置气的意思,净说些没用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让他们自己吵去,半个时辰后给个结果就成了。阁老要不要去劝劝老太爷?」 萧拓淡淡地笑着,摇头,「我不是来见老爷子的。」 「哦?」樊大老爷对着官员,不论官职高低,感觉总是分外灵敏,这会儿双眼放光,「阁老的意思是——」 萧拓牵了牵唇,又对樊夫人欠一欠身,「失礼了,要请樊大人借一步说话。」 樊夫人瞧着夫君的样子,便知应该不是坏事,忙道:「阁老折煞妾身了,本就是萧府的产业,我们自然是客随主便。」 萧拓颔首,吩咐人妥善安排樊夫人,自己则与樊大老爷信步走在路上,「樊家是高门,但这些年在官场,一向是明哲保身的立场。以前还可以,这几年的情形就有些有苦难言了吧?」 樊大老爷苦笑,默认。凡事都保持中立,常年为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别人都义愤填膺的事,你却一言不发,事情的结果不论如何,都会引来人的怨怼。 长空之下,暖风徐徐,萧拓的语调不急不缓:「你斟酌着来,绕个弯儿,做成你不得不表明立场的局面就成。于你这自然是风险,可若事成,我会给你相应的回报。时阁老一派打压的出自你樊家的子弟,确有几个可取的,到时我让他们坐到该在的位子。」 樊大老爷听了,却是心神一震,「阁老指的是——」 「翻案。」萧拓简洁又明晰地给出答案。 「……」樊大老爷抿了抿干燥的唇。 他知道,若是应下了,便会成为局中人,甚而成为一枚棋子,但若不应下……昔日的高门、不惹尘埃的清贵之家,早已非昔年光景。 始终没有立场的门第,一段时间内能被人捧着说是保持中立,可时间久了,又屡屡被内阁及至皇帝皇帝问话的时候,便要费尽心思,而且少不得落个和稀泥的名声。势必连累儿孙及至宗族中其余人等。 这些年走过来,他岂会不知萧拓所言的利弊? 萧拓笑微微地凝着樊大老爷,「如何?敢不敢赌这一局?」 樊大老爷又思量片刻,深施一礼,意态格外恭敬,「并非不敢赌,只是要问一句,我来日要站哪边?」 「支持翻案。」 樊大老爷再无犹豫,「日后听凭阁老吩咐!」 萧拓目露欣慰之色。话虽没多少,却已足够他揣摩出樊大老爷根本的性情不坏,起码为官上是可取的。 这就足够了。 哪怕只是一时的为他所用,也足够了。 接下来,两人闲闲闲闲地说起官场上一些事。 有婆子匆匆跑过来,跪倒在二人面前:「老太爷和樊姨奶奶仍是争执不下,要萧府当家做主的人和樊家的人一起商量着给她安排个去处。」 萧拓听了,不动声色。 樊大老爷听了,眼中神采转为黯然。这个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这会儿,怎么还不肯逆来顺受?她以前与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萧拓转头看了看樊大老爷,「恰好我们就是她要请的人,不妨过去瞧瞧。」 第68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14) 三更合一…… 樊夫人闻讯, 也折回了先前的屋舍。她进门的时候,萧拓和樊大老爷已经落座。
第209页 萧拓对她打个手势,示意她落座。 樊夫人笑着对他欠了欠身, 落座后, 见几个人都不作声,觉着这么下去不是个事, 只好出言问樊氏:「还没商量出个结果?」 樊氏不言语,老太爷只一味喝茶。 萧拓问道:「在商量什么?」 樊氏实在有些不明所以, 面上则是照常回话:「商量着我们家姑奶奶的去处, 看是去家庙还是回樊家。」 「原来是为这事儿。」萧拓淡淡地道, 「原本我的意思是, 让老太爷把家母和我们兄弟几个分出去,他和樊氏过。」 「……」樊大老爷和樊夫人对视一眼, 都看到对方的眼色从震惊变成了哭笑不得。萧拓倒是会说,那不就是一家人把老太爷和樊氏赶出去么? 樊大老爷干咳一声,「那样终归是有些不妥当, 于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要面子做什么?」萧拓笑笑的,「我们家老爷子早就看开了, 不稀罕那玩意儿了。」 樊夫人垂了眼睑, 掩去眼中更浓的笑意。 「说什么呢?闭嘴!」老太爷呵斥萧拓。 樊氏望了萧拓一眼, 心里一阵阵发寒:萧拓刚才的话, 绝不是开玩笑, 他真干得出来。可要是那样, 她和老太爷岂不就要成为天下皆知的笑话, 凭谁都能作践?到时候,樊家恐怕连做样子为她出面的闲情都没有,只会在她一把年纪的时候, 把她逐出家门。 至于眼下,她若是不痛快地做出选择,他恐怕就要逼着老太爷把她寺庙落髮。这会儿,可就已经在人前不给老太爷面子了。 有些人的情意,要在生死攸关时展露的淋漓尽致,成为佳话。 有些人的情意,面对生死攸关时,才知那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活着,哪怕只是比起更坏的情形稍稍好一些。 樊氏属于后者。对老太爷的不甘愤恨,比起可以想见的灾难,无足轻重。 她站起身来,对萧拓、樊大老爷、樊夫人深施一礼:「劳烦你们费心了,我去家庙,还望阁老成全。」 早这样不就结了么?干嘛非要见到萧拓之后才认头呢?樊夫人腹诽着。 萧拓颔首,「行。明日我派人来送你过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结伴往外走的时候,樊大老爷低声对萧拓道:「舍妹贪墨的那些银钱,樊家愿意帮她如数奉还。」 「得了,」萧拓道,「犯不上,当我没事儿就请你们爷儿几个喝酒了。我们只是受不了上了年岁的人还折腾,没别的意思。」 樊大老爷心里五味杂陈。人家萧府要的,不过是一份安生日子罢了。 萧拓大步流星地走到坐骑前,飞身上马。 樊大老爷拱了拱手,「阁老这是——」 「回内阁,」萧拓道,「出来瞎逛一天了,该去忙点儿正事儿了。走了啊。」语声未落,已策马离开。 樊大老爷笑出来:大家都下衙了,首辅大人倒要回值房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转身辞了垂头丧气的萧老太爷,他与樊夫人共乘一辆马车,回往家中。 樊夫人见他笑呵呵的,不免问起。 樊大老爷就跟她提了提。 樊夫人也笑,又不免唏嘘:「终归是手中的事情太多了,一想都替他累得慌。」 「谁说不是呢。」 . 斜阳晚照,彩霞光影笼罩着京城的大街小巷。 林陌下了马车,身影融入川流不息的行人之中。 他还不想回府,要去一个书局瞧瞧。 无意间一瞥,脚步停下,视线凝固。 一个摊位专售各类面食和一些小菜,一张残旧的桌前,围坐着叶奕宁和两个男子,各人面前一大碗面,桌上摆着糟鱼、火腿等几样下酒菜。 两个男子亦是锦衣卫。 三个人唏哩唿噜就着菜吃几口面,说一阵话,两男子不时逸出爽朗的笑声。 叶奕宁也在笑,笑容璀璨、澄净。 那人极美,那笑也极美,引得人频频瞩目。 叶奕宁不当回事,一名锦衣卫却担心有人不开眼,跑到她面前胡说八道,便亮了亮锦衣卫的腰牌,冷声呵斥:「看什么?活腻了不成?」 锦衣卫差事繁多,平日可哪儿走动,更不乏着飞鱼服、在腰间佩戴腰牌的时候,是以,不认识他们这个标识的人真不多。 便有几个人连连作揖赔罪:「打扰上差了,小的这就滚。」 叶奕宁则不在意地笑笑,端起手边的酒杯喝了一口,动作优雅又透着磊落。 然而这样的叶奕宁,是林陌所不曾见过的。 分离不过数日,她已经可以由衷地笑,可以与同僚打成一片。这认知让他心头泛酸。 难道她真的已经不在意他了?——凝视她良久,她竟也未察觉。 被人无意中撞了一下,林陌回过神来,举步之际改了主意,转身走向等在街口的马车。 叶奕宁那边,正跟两个同僚说着晚上的安排:「晚间要去诏狱,提审俩人犯。这事儿我不大在行,你们可得照应着些。」 「好说,没事儿请我们吃碗面,喝点儿烧刀子,什么都好说。」一个男子笑道。 另一个正在吃面,含煳地嗯了一声表示附和。 「你们倒是容易打发。」叶奕宁端起酒杯,「吃吃喝喝的管够,改日请你们去最好的酒楼。」
第210页 「爽快!」两男子笑着与她碰杯。 那边的林陌神思恍惚地回了林府。 下了马车,往书房走的路上,只觉得氛围很是嘈杂,让他愈发心烦。 他唤来管家,「这几日怎么总是乱糟糟的?」 管家很诚实地回道:「太夫人觉着以前很多下人只对夫人——不,只对叶大人忠心耿耿,亲自打发走了,又指派了管事从牙行那边选了不少新的下人进府。那些人刚进府,还需人悉心管教一段时日。」说完迟疑了一下,忍下了未尽之语:其实太夫人看他也不顺眼,估摸着早晚也得把他打发走。 林陌黑了脸,「新来的打发走,走了的那些,给我请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管家立时精神一震,「是!」 消息很快传到了内宅,太夫人心口一阵发堵,匆匆来到外院书房,进门后望见儿子阴沉忧郁的面容,质问的话便哽在了喉间。 林陌的视线从手中公文移到太夫人面上,「为了下人的事来的?」 「是啊。」太夫人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一些,「我刚撂下的话,你怎么全给我否了?」 林陌反问:「下人没有不规矩的,您何必打发走?」 「可那些以前都是对叶氏忠心耿耿的。」 林陌皱眉,「下人不对主母忠心,对谁忠心?您能不能消停些?以前清苦的时候,连三四个婆子都管不住,忘了?」 太夫人着恼,语声拔高:「你这是什么话?合着我这几年都白活了?只顾着享福,就没长见识?」 「这是两码事。人各有路,见识眼界也就各不相同,我现在要您给我盘几笔帐,您成么?」 「……」太夫人嘴唇直哆嗦,眼角现出水光,「好啊你,真是出息了,开始嫌弃自己的亲娘了,我把你拉扯大,就是为了看你的脸色?你心里不痛快,就要跟我找辙?你倒是说说,我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了?……」长篇大论地诉起苦来。 林陌看着母亲的嘴一开一合,心神却又陷入了恍惚,迴旋在耳边的语声变得越来越遥远。 他不在家中的时候,他看不到的时候,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待奕宁的? 不知道。 她从未抱怨过母亲任何不是。反倒是母亲,隔三差五就跟她数落奕宁不把她放在眼里,行事强势又强横。 满腹文韬武略的女子,是如何忍受着这般琐碎枯燥的时日? 说来说去,不过是出于一份甘愿,不过是因为她对他的深情厚意。 而他,辜负了她,伤得她无以復加。 在心里哀凉一嘆,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太夫人居然还没数落完。 林陌打断她:「您数落归数落,府里的事要听我的,等到下人全回来当差,里外的事由管家管着。当然,您要是觉着家里仍是过得太不错了,那就由着性子跟下人摆谱耍威风。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惹不起躲得起。」语毕,开始凝神批阅公文。 「……」太夫人被噎了之后,又被晾在了那里。 . 这晚,外院有小厮过来传话,说萧拓不能回来了。 攸宁对这种情形早已见怪不怪,而且一点儿不适应都没有,沐浴之后,照常歇下。 入睡前,少不得思量府中一些事。 天擦黑时,老太爷回来了,直接去了福寿堂,那时她们妯娌几个正陪着老夫人用饭,讨论着进宫当日的种种事宜。 老夫人请老太爷去了东次间,说了几句话,之后,老太爷就又回了樊氏住了多年的院落。 用过饭,老夫人留了攸宁说体己话。 「我跟老太爷说了,他要是想住在福寿堂,也是应当的,但我常年礼佛,喜清净,他住进来,我就搬到别处去。」老夫人说,「早已是陌路人,何必再为难自己,做表面文章?」 攸宁只是说,您想清楚了就行,怎样都好。 而到了这地步,她对有些事情却有些想不清楚了:往后老太爷要在家里怎样待下去?没一定的时间,谁能对他的混帐行径释怀?要是这样的话,他不如将养好了之后,继续出门游山玩水。 嗯,是的,对那个人,她的态度跟对樊氏一样:眼不见为净最好,在眼前就膈应得慌。 至于萧拓到底怎么跟老太爷说的,他没说,她也没问。 有个让你不定何时就非常难堪的长辈是什么滋味,攸宁自认比大多数人的体会更深。 却也不难想见,他态度大概等同于翻脸,要不然,樊氏也不会这样迅速地有了归处。 那么,她曾对萧拓承诺过的,实现之日已为期不远。 钟离远翻案的事,她相信自己必然如愿,除非出现天大的意外。 到时,要作何抉择? 依然享受着嫁他带来的种种益处,还是功成身退,去过恬然岁月? 攸宁翻身向里。 以萧拓现在这个架势,留下还是离开,可不是她说了算的。 那就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拗不过他,就继续在他跟前混日子好了。 她阖了眼睑,缓缓入梦。 . 当晚,萧拓把吏部的佟尚书和左右两位侍郎唤到值房议事。 与他们能说的,自然都关乎官员的升迁调任贬职。 两个侍郎都是佟尚书的门生、同乡,也就是说,这三个人是一个鼻孔出气。
第211页 这会儿,三个人都有些没好气:说完事情,宫门指定已经落锁,他们只能陪首辅大人熬一整晚。哪儿有这样的首辅?白日里一整天不见人影,入夜了他倒开始处理政务了。他精力旺盛,当别人都跟他一样么? 萧拓就是故意的,哪儿有值得磨烦一整夜的事情?他只是时不时拎几个人陪自己熬夜而已。而且相对的时间久了,可以更加了解一个人的脾性。 他先说起的是武安侯的事情:「五城兵马司刚办了一个指挥使,不妨让武安侯补缺。」 佟尚书迟疑地道:「武安侯年纪轻轻,不曾为官,刚一来就得到这种差事,只怕是应付不来。」吏部对此事也是有准备的,说着递给萧拓一个名单,「吏部已经拟出三个人候选。」 萧拓看过纸上的三个名字,牵了牵唇,「不成。这三个手脚都不干净。刚查办的那个就是财迷疯,你们这又推荐三个钻钱眼儿里的,是不是嫌锦衣卫和刑部太清闲了?」 佟尚书笑呵呵的,「那萧阁老的意思是——」 「就武安侯吧,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那自然是没得说,就依你的意思定了。」 「要快。」 「放心,放心。」佟尚书在萧拓面前,言行间是从来没有脾气的,笑面佛似的。 两位侍郎则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你萧拓已经跟皇上定了的事儿,还跟吏部说什么?直接递份公文不就结了? 萧拓又提起金陵宋知府:「要降职,降几级随你们,选个能力跟他不相上下的补缺。」 佟尚书问道:「听萧阁老这意思,宋知府为官并无差错,那为何要降级?」 「教女无方,攀附权贵。」 指的是林陌纳妾的那件事,佟尚书心知肚明,笑着说好,转到一边,跟两位下属商议起来。 没多久,金吾卫指挥同知于琪来了,身后两名手下带来了六菜一汤一坛酒。 于琪一面亲手摆饭一面道:「我估摸着阁老还没用饭,就请魏大总管帮着张罗了酒菜,好歹吃几口。」 「今儿你当值?」萧拓问道。 「当然不是,」于琪哈哈地笑,「要是当值的时候跑过来献殷勤,那不是活腻了么?」又催促,「快着些,这酒可是魏大总管私藏的,他自己都捨不得喝。皇上也知情,让我们只管敞开了喝,宫里还有的是。」 「行啊。」萧拓放下手边的事,洗净双手,又招唿吏部三个人。 三个人俱是笑着婉拒。美酒佳肴在眼前,谁不心动呢?问起是萧拓和于琪都是海量,他们一上桌一准儿被灌倒,喝醉了乱说话的后果,谁担负得起? 萧拓、于琪也不勉强,相对落座,把酒言欢。 佟尚书和两位侍郎一面心不在焉地商量事情,一面在心里骂萧拓不是东西:我们招谁惹谁了?凭什么捱这种你吃着我们看着的情形? 但话说回来,这种坏习惯是从皇帝开始的:皇帝连轴转的时候并不比首辅少,经常是该用饭的时间她忘了,过后想起来,就一边和官员吃吃喝喝一边议事。 萧拓这边她总是记挂着的,今日是于琪先一步张罗,便是没有于琪,待到夜半,也会派宫人送来酒菜。美其名曰谁都一样,要劳逸结合。 . 接下来的两日,攸宁陆续得到一些消息: 金陵宋知府被当地锦衣卫问责之后,当即写了请罪摺子,摺子送到皇帝案头的同时便得了降职罚俸的发落; 武安侯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被留在了京城,任职五城兵马司东城指挥使; 早已八百里加急赶赴至辽东的钦差办事还算得力,虽然辽王坚决不承认结交封疆大吏,但是愿意体恤朝廷,整合辽东部分银钱、军需送到京城,充盈国库。 如此一来,朝廷看在他捐赠钱物的情分上,便不会再追究他与西域总督通信的事。 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为了避免安阳郡主成为质子,再无回辽东之日。 这一点,谁心里都明白,不需说破而已。 辽王这件事,皇帝和内阁都很满意,前者顺势解了安阳郡主的禁足。 相应的,西域总督已经在押解进京途中,时阁老斟酌了这些日子,被皇帝否了几次之后,终于举荐了一个合乎皇帝心意的人选。 林林总总的事,攸宁只觉得武安侯那一件有些意思:皇帝和萧拓明摆着是故意把武安侯留在京城,时时提醒、膈应着林陌。 做错了事就要受罚,不拘别人用什么方式钝刀子磨着你。 林陌确实被膈应到了:听到武安侯留京任职的消息,心里真是有苦难言。武城兵马司的人,除了总指挥使,平日里和锦衣卫一样,白日晚间的满大街转——他不定何时就会与武安侯不期而遇。 总不能为了那点心照不宣的事,就长年累月地迴避着武安侯吧? 他派去金陵打探消息的心腹也传回信来,措辞再怎么委婉,讲述的一些事也与宋宛竹的丫鬟连翘说过的大同小异。 最心烦憎恶的时段已经过去了,且是意料之中,他倒是没怎样,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更多的情绪,是恨自己识人不清。 他竟被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蒙蔽多年,竟因为她,休弃了自己的结髮之妻。 而也是在这时候,他开始想,奕宁下堂之初,心里又该对他对自己有着多深的恨。
第212页 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 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被这些思绪纠缠着,想去见她,想对她说对不起,我错了,却是一想便觉那等言语苍白无力。 只是,两人同在京城,又同样为官,相遇并非难事。 这日午间,林陌与叶奕宁在相对僻静的街头不期而遇,他要去见一些旧相识,她要赶去诏狱一趟,都是策马而行,各带了两名随从。 两人同时勒住缰绳。 离得近了,林陌仔细打量,发现她虽然清减了几分,可是明眸中神光充足,气色也很好。 「林侯。」叶奕宁拱了拱手,看到陌生人一般的冷淡。 林陌抿了抿唇,清了清喉咙,问道:「这一阵过得好么?」他是清楚,如果没带随从,她怕是会扬长而去,根本不愿意搭理他。 「还成。」 「改日一起吃顿饭?」林陌说。 叶奕宁凝着他,牵了牵唇,目光却冷森森的,「不必。大人要检举谁,写公文给锦衣卫;要投案,去诏狱。」说到这儿,又拱了拱手,「下官差事在身,不耽搁林侯,告辞。」语毕拍了拍马,带着随从飒沓而去。 林陌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还是一动不动。 . 福寿堂里,老夫人和方妈妈正在挑选首饰。 「虽说攸宁什么都不缺,可毕竟是我一点儿心意。」老夫人道,「那孩子打扮起别人来心思灵巧,对自己却是最不上心的。」 方妈妈道:「五夫人是少见的美人,怎样穿戴都是极好看的。」 「那倒是。」老夫人笑得微眯了眼睛,又是不解,「我就总是不明白,那样可人疼的一个孩子,唐元涛和蔺氏怎么能忍心那样待她?」 方妈妈只是笑,没接话,心里想的是:阁老那样要什么有什么的人,您以前不也特别不待见么?就算到现在,母子两个也是别别扭扭的。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你是实诚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方妈妈便又笑。她自来不是八面玲珑的做派,违心的话是断然不肯说的,宁可保持沉默。这也是她一度在老夫人面前虽被重用却不得宠的原因。 「我以前是怎么回事,你心里大致也有数。老五说的不假,那些年,我就是患了心疾,经常管不住自己的脾气,竟把小儿子当成了出气筒。」老夫人喃喃地说完,嘆息一声。 「都过去了,阁老明摆着是没放在心上,要不然,如今怎么会和五夫人这样的孝敬您?」方妈妈宽慰之后就打岔,「奴婢瞧着五夫人喜欢珍珠首饰。」 「是么?」老夫人顺势转了话题,「我瞧着这个珍珠发箍还有这个手串的成色不错。」说着拿起来,仔细查看,见没有瑕疵,放回首饰匣子,「拿去送给五夫人,让她平时戴着玩儿。」 「是。」方妈妈走出福寿堂,笑意慢慢到了眼角眉梢。她是觉得,老夫人真的熬出来了,相应的,她也熬出来了。 她自幼在萧府当差,十几年前,被萧拓安排到老夫人跟前行走。 萧拓从没交待过她什么,可她清楚,自己的用处是尽心护老夫人周全,在恰当的时候说些该说的话。 以前不知怎的,老夫人中了魔一般,不在乎持家的权利牢牢握在樊氏手里,只跟萧拓过不去。樊氏品出端倪,喜闻乐见。 老夫人跟前没什么事,做下人的只需暗暗同情、心疼萧拓一番。相应的,赵妈妈那种口头上讨主人欢心的东西就渐渐得势,时时陪在老夫人跟前。 幸好,她能写会算,善于周旋,老夫人不论在福寿堂,还是到别院静养,没了她,就全乱套了,也就稳稳地坐住了管事妈妈的位子。老夫人虽不怎么和她说体己话,却也离不开她。 幸好,老夫人虽然与小儿子多年来疏离相待,终究是拎得清轻重的,晓得至亲的儿媳妇行事自有道理,从五夫人嫁过来到如今,有了莫大的转变。 如今家里的光景真是太好了,只除了……她不自主地望向老太爷现在居处的方向。 已到了这地步,干脆遁入空门算了。她想着。 . 转眼到了宫宴的日子。 一众命妇俱是按品大妆,没有诰命的女眷倒是可以费尽心思地打扮一番。 这类宴请,男女并不大讲究男女大防,言行间别出格就行,是以,便成了变相的一种相亲宴,谁家看中了谁家的千金、公子,在当时就可以递话过去,看看有没有希望。 怀着这种心思的,还有林太夫人,想在宫宴上遇到一个合心意的闺秀,试探着有希望的话,来日便能做主上门提亲。 这些日子她固然忙着与宋夫人争吵、整治宋宛竹,也和族里的人商量了几个适合的闺秀,请人逐一前去说项。 到底是不甘心也不服气:宋宛竹的事情不论是怎样,说起来不就是林陌一笔风流帐么?这有什么呢? 皇帝是赐了家规,可那不是为了给叶奕宁撑腰么?不都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么?皇帝又能恼一名臣子多久?说不定何时战起,就要纡尊降贵地求着林陌挂帅出征呢。谁要是连这些都看不出、想不明白,那还算什么官宦之家? ——她满心都是这样的想法,实情却狠狠地打了她的脸:那几个门第一听说是为济宁侯说项,立时就婉言回绝了,理由不尽相同,却是一点儿余地都没留。
第213页 气得她双肋生疼。 今日却是不一样的,林陌也出席,人们看到他出众的样貌,再想到他的赫赫战功,一定有人想结亲,甚至于,会有不少闺秀芳心暗许。 她这样盘算着的时候,却忘了在这方面的惹事精——首辅萧拓。 萧拓因着家里婆媳五个都参加宫宴,担心期间出什么是非,便也破例参加。 等到一众三品及以上官员携家眷进宫,分男女列席而坐,绝大多数年轻男女的视线都徘徊在萧拓与攸宁之间。 那些视线中,充斥着妒恨、羡慕、倾慕、好奇……等等。 攸宁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必然成为很多人嫉恨的箭靶子,心里想把她碎尸万段的怕都不在少数,譬如时大小姐——苍白的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的恨意几乎燃烧成了火焰。 她只做不觉,与近前的老夫人、谭夫人说笑——命妇的座次也如男子那边一样,照品级排列的。 萧拓与攸宁的情形相仿,也许是这些年来早被人瞧的麻木了,真没有感觉的样子,与相邻的同僚谈笑风生。 皇帝来了,一身家常的道袍,跟在左右的是魏凡、杨锦瑟和叶奕宁。 大殿中片刻的静默之后,众人齐齐向上行礼。 皇帝噙着微笑说平身,又吩咐各自落座,不需拘束。 攸宁视线逡巡一周,没见到永和公主。 也没见长公主,但是这人倒不是不来,而是说临时有些事,要迟一些进宫。而这已是不寻常,长公主不在人前露面的年月已然不短。 皇帝率先举杯,与众人同饮一杯之后,向着攸宁的方向招一招手,「首辅夫人过来,与我说说话。」 「朕」改成了「我」,这意味的是看重或亲近。 一道道含义不明的视线又齐聚到了攸宁身上。 攸宁面上恭敬地称是,款步走向皇帝近前,心里却在数落她:安的什么心? 皇帝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角的微笑加深了些许,待她到了近前,命人赐座,同时也让杨锦瑟、叶奕宁在跟前落座。 皇帝打手势示意众人随意,转头轻声问攸宁:「我听说,你帮了锦衣卫一把?」 「没有的事。」攸宁道,「只是帮他们节省了一点点时间而已。」要不是奕宁在当差,她是如何也不肯做这种事的,帮官员,就是等于帮皇帝,她一向没这份好心。 皇帝瞭然一笑,「我活到如今,最看重的两个女孩子,便是奕宁和你,眼下奕宁已经到手了,只盼着哪日撞了大运,也能把你招揽到身边。」 「皇上谬赞了,这样的抬爱,实在是让臣妇折寿。」攸宁道。 皇帝蹙眉,「闭上你那张乌鸦嘴。」 攸宁称是。 杨锦瑟与叶奕宁都笑起来。 皇帝转向叶奕宁,「当差的日子觉着如何?」 叶奕宁很有所保留地道:「凑合。」可不就是凑合么?皇帝总让人担心成暴君,大多数时候脸冷得跟冰块儿似的;首辅大人就更不消说了,那张歹毒的嘴,跟攸宁可是有一拼,但凡正儿八经数落你一通,就让你如芒在背,一两天连觉都睡不好。 皇帝莞尔,也能想见到她初期肯定少不得焦头烂额。可她的目的也就在这儿:有事情忙着,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没闲情伤春悲秋,回想遇到过的那个不值当的男子了。 思及此,她视线在场中打了个转儿,似是不经意地瞥过林陌与林太夫人。 林陌正目光幽深地望着奕宁。林太夫人也正望着奕宁,脸色很难看。 林太夫人不止脸色难看,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那个萧拓可真是要命,怎么那些年轻女子一见到他,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似的?他就算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可终究已到而立之年,而且枕边妻是天下闻名的蛇蝎美人唐攸宁——干嘛还盯着他做春秋大梦?是有多想不开? 再看叶奕宁……这才多少时日?便从狼狈的下堂妇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的红人。 最最要命的是,唐攸宁那个毒妇分明也被皇帝赏识,瞧那说笑时的神态,只要不瞎,都可笃定。 这可怎么好? 一般门第的女眷没机会开罪到皇帝头上,由此,其实与皇帝比起来,谁都更怕开罪同样对叶奕宁存着维护之心的唐攸宁吧? 唐攸宁那样的人,记仇恐怕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那么,谁还有胆子把闺秀嫁到林家?除非是非常不成体统的,又存了让林陌捡破烂儿的歹心。 麻烦了,麻烦大了。 林太夫人思来想去,心焦得额头都沁出了汗。 好半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然林陌娶别人註定会惹皇帝和唐攸宁不悦甚至打压,那就把叶奕宁寻回来好了。 叶奕宁做儿媳妇是没什么好,可如今毕竟已经是堂堂五品官员,也真配得起林陌了,加之日后当差,除了怀胎生子,便没时间留在家里跟她较劲给她添堵。 再说了,叶奕宁对林陌的情意也不是假的,就如林陌当初对宋宛竹那个丧门星。 古来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这种破镜重圆的事,往后兴许还能成一段佳话,任谁听了,都会双手贊成的。 那么,她得找个最是心慈大度也最适合的人说项。 林太夫人的视线在命妇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定格在了萧老夫人身上。
第214页 就是她了。萧老夫人几十年来贤名在外,常年礼佛,有她牵头,饶是唐攸宁不贊同,也不好驳了婆婆的面子。 打定主意,又打好腹稿,她寻了个机会,凑到萧老夫人身边说话。 萧老夫人一见对方,就想到了他们母子办的那些事,心里气不打一处来,面上却是不显端倪,照常与之寒暄。 第69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15) 三更合一…… 叙谈一阵子, 林太夫人期期艾艾地把自己的意思说了,「……都知道您最是心善,一定见不得小夫妻生生离散的事, 我就想请您出面, 费心周旋一二,说合两个人破镜重圆。这怎么说, 也是善举,您说呢?」 萧老夫人愣了片刻。套用自家老四媳妇一句话, 就是见过不要脸的, 就没见过比林太夫人更不要脸的。 这东西到底把人家叶奕宁当什么了? 要是与人争吵, 老夫人自认不是那块料, 说不出解气的话,眼下却是不同, 对方有求而来,只能等着她表态。 沉了沉,老夫人嘆息道:「林太夫人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你们家的事, 我不想听说也不成,若是干涉, 岂不是要惹得皇上不悦?万一皇上降罪, 算谁的?到时我招认是你怂恿之故, 岂不是要一起倒霉?」 「……」怎么一下子就给她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林太夫人忙赔笑道, 「我怎么可能有连累您的心思, 您真的多虑了。说起来, 我也见过您的小儿媳——就是首辅夫人, 知晓她与我儿媳……」 「你的儿媳?哪一位?倒是没听说,林侯这么快就又娶妻了。」老夫人挑了挑眉,攀交情也算了, 话里话外的居然还把叶奕宁当林家媳。她只恨攸宁不在身边,不能趁机狠狠收拾眼前人。 「……」林太夫人快笑不出来了。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不是我说你,行事是不是也太没个章程了?休妻的事我不提,毕竟是外人,可这才过了多久,你就起了回头的心思?叶大人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你哪儿来的这样待她的底气?」 林太夫人小声道:「休妻的事,是林家不对,真是一时煳涂,眼下真的是悔不当初,这才起了这种心思,毕竟当初是情投意合的一对恩爱夫妻。……」 老夫人很想把手里的茶碗拍到她脸上,碍于场合,轻声冷笑道:「别人家的事,我没心思探究,就如我的小儿媳,所做的也只是帮扶友人。可有一点我还是明白的,真正的恩爱夫妻,不可能一朝反目,男子亦不可能做出那种让糟糠之妻没脸的事情。居然休妻?理由居然是劳什子的善妒?林侯之前常在外征战,髮妻要怎么做才是不善妒?简直是笑话。林太夫人是长辈,竟也听之任之,委实叫人钦佩。」 「……」林太夫人闹了个大红脸,却不敢得罪对方,「是我考虑不周。老夫人的教诲,我一定铭记于心。今日失礼了,改日必当登门赔罪。」 「不必了。」老夫人一口回绝,「太夫人这般心思灵活的人,萧府女眷高攀不起。」说完转身,招手唤刻意避到一旁的谭夫人。 林太夫人灰熘熘地回了原位,心里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 攸宁、叶奕宁、杨锦瑟陪皇帝说了一阵子话,便相继起身,攸宁回到原位,叶奕宁和杨锦瑟在她旁边加了桌椅,仍是凑在一起说笑。 离午膳开席还有近一个时辰,只看人起舞无趣,皇帝问询谁家子弟、闺秀愿意当场献艺。 这类场合,就是捧新一代的才子才女的,早已成惯例。 而与以前不同的是,很多年轻男女要么心神不定,要么兴致缺缺。 攸宁不由望向萧拓。首辅这杀伤力,也忒大了些。这样戏嚯地想着,就对上了萧拓含笑望着自己的眼眸。她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十分自然地移开视线。 时家大小姐时佩兰站起身来,向皇帝行礼后道:「臣女久闻首辅夫人学贯古今,多才多艺,因而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道:「你有事只管跟首辅夫人商量,跟朕说什么?」 时佩兰笑着称是,随后转向攸宁。殿堂内已安静下来,她声音却又稍稍拔高了一些,生怕谁听不到似的,「以夫人的才情,歌喉亦或舞姿必能让人惊为天人,还请夫人赏脸,让我们开开眼界。」 语声落地,不少人出声附和。 攸宁优雅闲适地坐在那里,也不急着接话。 老夫人心生不悦,正经人家的闺秀,只要没有有朝一日进宫的打算,谁会学歌舞之类的?——如今就更不用想了,女帝掌权,再没有选秀的事。心急之下,她就要起身,想着索性豁出去了,训斥时佩兰几句。 谭夫人则下意识地观望着萧拓那边,及时地伸手按住了老夫人,一笑,悄声道:「没事。」 而在同时,萧拓深凝了近前的时阁老一眼。时家的儿女,自然该由时阁老才教训,没必要让自家人出面计较。怎么想都掉价。 那眼神中的讥诮、不屑,犹如一根根毒针,刺到了时阁老心头。 时阁老又望向皇帝,就见她正满眼嫌弃地看着时佩兰。 一瞬的工夫,已是心念数转。他实在是担心唐攸宁转移话题,当众说出时夫人上次跑去萧府找茬的事,顺带着坐实时家教女无方。 他忙站起身,训斥时佩兰:「这是说的什么话?首辅夫人师从于姚慕林先生,怎么可能学你说的那些才艺?你这就给我滚回家里去!」
第215页 时佩兰被自己的父亲骂得懵在了原地。 时阁老寻到时夫人,眼神暴躁地看着她。说了不让她们来,偏要来,来了就给他生事丢人。 时夫人连忙离座,走过去拉了变得呆头鹅一般的女儿一把,引着她向皇帝请罪。 皇帝道:「只是见闻少一些,说错了话而已,情有可原。回去落座。」 时佩兰回座位的时候,红了眼眶,要竭力忍着,才不至于落泪。 时阁老又向皇帝请罪。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 时阁老转向攸宁行礼致歉。做到这地步,自然也存了别的心思:前一刻当众给妻女没脸,这会儿少不得帮她们找补一下,好歹让唐攸宁当众展露一项才艺,也算是全了时家的颜面。 攸宁起身,还礼后,徐徐道:「次辅大人如此,倒让我坐立难安了。原本我也该在琴棋书画之类中选一样献丑,只是,这等场合向来是新一代才子佳人展露风华的机会,别人参与其中,未免突兀,更无必要。想来次辅亦是为了这些考量,才会委屈令嫒,委婉地提点于我。多谢次辅。」 她已不需要这种机会,参与也无切实的益处,那还是省省力气的好。 时阁老不着痕迹地吞咽一下,想着这女子是真可恨:她把语速语气拿捏的是真好——她说的不少,他硬是没找到插话的机会,再就是话说得滴水不漏,他要是不认同,还真不行。 于是,他打着哈哈欠一欠身,「首辅夫人说的是,小女之过,还请海涵。」 「言重了。」 两人这才回了各自的座位。 就在这时,于琪和周围几个同僚闹笑起来——上十二卫是天子近臣,不论怎样规格的宫宴,不当值的人都可以过来凑凑热闹。 见大家都循声望过去,于琪起身,向着皇帝行礼,扬声道:「我们也没说什么,就是想着,萧夫人所学与诸多才子无异,才在大事上,静心观望,总会有幸目睹。时大小姐就不同了,一张嘴就让别人唱啊舞的,想来该是花大工夫学过,那就不如让我们开开眼界?」 「对!」他的同僚齐声起闹。 于太太看热闹不嫌事大,起身为夫君补充道:「妾身晓得,时大小姐善做採莲舞。」 皇帝顺势一笑,颔首,「就依你们。佩兰,快去准备。」 时佩兰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垂着头随宫女下去准备。她哪里不知道,于太太、于琪及其同僚是为唐攸宁打圆场,阻止别人再提她那种建议,更是为着对她落井下石,当众与时家撇清关系。 时阁老在心里把于琪夫妇两个杖毙了百十来回。那两个混帐,去过一次萧府之后,就明显地与时家疏远了,到眼下可好,只是这样一个也会,也顺势逮住了,就此与他划清界限。 与此同时,萧拓和攸宁分别望向还未落座的于琪、于太太,予以温和的一笑。 仔细论起来,于氏夫妇不是好人,却精明且有决断。这种人一旦非常明确的表态,便是非常可信又堪用的那种。 于琪、于太太分别留意到了投向自己的那道视线,微微欠身一笑。 叶奕宁这会儿忙着给攸宁剥小核桃、松仁。攸宁私下里的小性子,最是让人啼笑皆非:喜欢吃这类干果,又嫌剥皮麻烦,平时碰也不碰,身边人以为她不喜,便不劝。 萧老夫人与攸宁低语一阵,末了攸宁一笑,说没事,做得对。转过头来,对着奕宁,欲言又止。 「怎么?」叶奕宁问道。 「我们陪皇上说话的时候,我婆婆遇到了一件事。……」把林太夫人的荒唐心思说了,「我婆婆没给她好话,现在却又有些拿不准了,毕竟不是局中人,不知道怎么样对你才是最好的。」 叶奕宁把一小碟子核桃肉放到她手边,专心剥松仁,敛目微笑,「我要是跟林陌破镜重圆,除非是为着照猫画虎地报復回去。可我没有那个闲工夫。我也没脸说什么后不后悔,只是,若可以重来一次,我绝不会在林家浪费那么多时间。」 攸宁吃完一颗核桃肉才道:「真心话?不是担心什么之故?」 叶奕宁作势把手里的松仁壳往她脸上扔。 攸宁下意识地遮挡,又笑着拍她手臂一下,「真是的。」 叶奕宁随着笑开来,「翻案的事情了了,你再看我怎么收拾那厮。」几乎将她嵴梁骨生生折断的人,要她不报復,是不可能的。 攸宁最是明白其中轻重,「那你再等一等,到时我帮你。」转过头去,凑到老夫人身边,悄声言语。 老夫人又恢復了笑眯眯的样子,手势温柔地拍了拍她手臂。 对面的萧拓瞥见这一幕,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是真舒坦。 接下来,时佩兰献採莲舞,因着情形有些微妙,只有次辅那边明面上的死忠官员及家眷赞许有加,别人一概保持沉默。 皇帝只是听着,也不表态。 接下来,展现才艺的公子、闺秀相继登场,宫宴总算恢復了惯有的情形。 至午间,宴席开,一道道珍馐美味由宫人循序奉上。 长公主和安阳郡主相形而至。 皇帝着人在御座近前设了桌案,让迟来的二人就座。 长公主的位置靠近皇帝,安阳郡主的位置则靠近攸宁这边。 安阳郡主时不时打量攸宁一眼,眸色深沉。萧拓娶的这女子,样貌做派全不在她想像之中。
第216页 攸宁也状似无意地打量了安阳郡主一番。这位郡主的心绪恶劣,带着一股子煞气,面上的平静内敛是强做出来的。换位想想,谁是安阳郡主也高兴不起来:兄长为着她的安危,才给了朝廷大笔财物。 耍流氓成性的被朝廷流氓了一把,亦是一个意难平的理由。 因是午间,谁喝酒都是点到为止。 用过午膳,皇帝让众人只管去御花园尽兴地游览一番。 对于很多少年人,这才是重头戏,可以尽情地赏看宫中美景,更可以尽兴地与人议论上午的见闻。 萧拓与谭阁老、禁军一众属下选了个敞厅去下棋、打牌消磨时间,走之前,找到攸宁面前,交代了所在之处,「有事就让叶奕宁、近前的宫人去找我。」 「没事。」攸宁笑盈盈的,「你在这儿,谁敢惹我?」 萧拓看出她眼中的促狭,无奈地轻轻一笑,微声道:「你也不吃醋,有什么用?」没意思透了,也让他烦透了。 「……」攸宁睇着他,瞥见不少人在盯着他们,催促道,「快去吧,回家再跟我扯没用的。」 萧拓哈哈一乐,转身走开去。 攸宁出于好奇,又望向一些闺秀。她们的眼神追随着那道阔步走远的挺拔身影。 真是没法子,太多女子对他,不论惊鸿一瞥,还是长久凝望,都不肯错失他一言一笑。有一些倒也不是对他存有非分之想,只是类似欣赏难遇的浮光掠影一般的心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对于这类情形,攸宁想生出一点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愉悦都不成——代价是被人明里或暗里恨得咬牙切齿,划不来。 遐思间,叶奕宁过来唤她:「皇上召我们两个和长公主、安阳郡主到御书房说话。杨锦瑟跑去你家阁老那边看热闹了。」 攸宁点头,转身与老夫人、妯娌交代去向,让她们只管安心游园。 老夫人絮絮地叮嘱了一番。 攸宁非常耐心地听着,时时颔首应声。 一起去往御书房的路上,叶奕宁道:「你婆婆对你很好。」 「也是看在师父的情面上。」攸宁道。 「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叶奕宁道,「老夫人明事理,心思该是很通透的人,加上你又愿意哄着她,招人喜欢,不愁亲如母女的一日。」顿了顿,携了攸宁的手,「哪像我以前那个混不吝的婆婆,要是你摊上,估摸着不出三天就出人命了,你不把她弄死才怪。」 攸宁失笑。奕宁可以神色自若地谈起了,便是又看透了几分。 「我能忍着,是因为太天真了,以为迟早苦尽甘来,哪成想,人家会悄没声地做手脚,说翻脸就翻脸。」叶奕宁握着攸宁的手不自主地紧了紧,「想起来真有点儿毛骨悚然。我以为最没脑子的婆婆、举案齐眉的夫君,居然长年累月地做戏、欺骗我。另一面又要庆幸,幸亏我年岁还不大,他们就现出了真面目,要是迟几年再那样待我,我恐怕直接就疯了,甚至于,到了那时,我已不是我,选择委曲求全也未可知。」 「所以,有的姻缘,亲友反对还是有些道理的。」攸宁只能避重就轻。 「可不就是。」叶奕宁落寞地笑了笑,「先是你委婉地让我缓一缓,之后是杨锦瑟把我骂了一通,最后是皇上委婉地敲打、再惩戒。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谁跟我说什么,我都不往林陌的品行上想,只当你们因为他家境不好,对我恨铁不成钢。」 「谁都有犯晕的时候。」攸宁道,「我不也让人可劲儿磋磨过?」 「你那是闹脾气而已。」闹脾气,跟自己,跟近乎无望的生涯,叶奕宁对她展颜一笑,「往后我帮你们做正经事。」 「好啊。」 两人说笑着到了御书房,随宫人到了此间花园中的一个水榭。 室内仿照前朝的布置,古朴雅致。主座、客座皆是矮几软垫。 长公主与安阳郡主已经来了,正在敛目喝茶。 攸宁和叶奕宁见礼之后,在那两位金枝玉叶的对面相邻而坐。 茶点酒水上齐,皇帝遣了随侍的宫人,对四人道:「唤你们过来,意在与你们闲话家常,探讨一些事情。」 四人俱是欠一欠身。 很明显,皇帝也不是会聊天儿的人,不定何时,说的话就让人没法儿接。 皇帝先问安阳郡主:「朕要留你到年底,让你在京城好好儿散散心,陪陪长公主。辽王已获悉,可曾传信给你?」 攸宁留意到了「陪陪长公主」那一句。 安阳郡主回道:「家兄确有信来,叮嘱我听从皇上吩咐,切不可行差踏错。」 「辽王有心了,朕会尽力照看你。」皇帝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心说你不出岔子才怪,停了停,话锋一转,「近来朝堂上最棘手的一件事,莫过于钟离远翻案,你们四位,或是有真才实学,或是有官职在身,这会儿也没外人,不妨与朕畅所欲言。」 长公主、攸宁、叶奕宁俱是低眉敛目,或喝茶,或端起精緻的小酒盅抿一口酒。 安阳郡主便成了第一个出声表态的人:「昔年钟离远一案发生时,臣女尚年幼,长大后翻阅了不少相关卷宗,分明是铁案,不知何以有翻案一说。」 皇帝不语。 安阳郡主视线笔直地望向攸宁,语声淡漠:「我听说,萧夫人与昔年案犯渊源颇深?皇上当初力排众议从轻发落了钟离远,却还有人为他鸣不平,你可知其中因由?」
第217页 案犯二字,让攸宁的心似被刺了一下,面上则是从容一笑,「自古至今,从来不乏冤案悬案。有人鸣不平,便意味着案子存疑,应该重新查证。要不然,何以诸多朝廷大员相继上奏,为昔年名将鸣冤?」 安阳郡主轻轻地哼笑一笑,瞥一眼叶奕宁,道:「西南战事大捷,林将军已回京来,有些人在打什么算盘,不是明摆着的么? 「万一能帮昔年案犯翻案,那么,钟离远就能重新回到朝堂,势必将林陌取而代之。 「可是钟离远毕竟已离开数年,在军中不復昔年声望,到时候,还不是要被一些有心人恣意拿捏,做个摆设? 「这种高瞻远瞩的心计,这等布局,天下怕是没几个人能做到。 「那么,相应发生的一些突兀的小事,也就更是情理之中了。」语毕,着意凝了叶奕宁一眼。 一席话竟是暗藏玄机,虽未点破,却分明存着萧拓布侷促成这一切的意思。这一招挑拨离间,用的确实不错。 叶奕宁当即轻笑出声,将话接了过去:「怎么样的人,便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诸事。 「譬如钟离将军一案,我看到的是疑点重重,只求一个黑白分明的结果;郡主看到的却是官场的勾心斗角,且相信别人亦如你。 「郡主也曾歷经戎马生涯,当知军心为何,赤子之心又为何,有些事,他们只是要一个公道罢了,哪怕需要等一辈子,也会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恕我直言,但愿辽王在封地治下的心思不似郡主,否则,终将寒了人们的心。」 安阳郡主面色微变,目光不善地望着叶奕宁,「我倒是不知道,叶千户是如此的能言善辩,哪怕是为了很可能是把你当棋子的人。」 「在御前行走,是下官三生有幸。」叶奕宁语气和缓,「郡主常年在辽东,对京城的事不能了如指掌,亦是情理之中。」 「叶大人到底不如郡主命好,」攸宁笑笑的,「一生下来便天之骄女,几岁便得了郡主诰封,年少时剿匪几次之后,便也就成了好些官员盛赞的文武双全的响噹噹的人物。哪像寻常人,从文要经歷十年寒窗苦,从武的辛苦更不消说,到了沙场上,冲锋陷阵捨生忘死多少次,才能得到朝廷的嘉许。」 这是对安阳郡主昔年的军功、名誉的全然质疑。 安阳郡主扬眉,冷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语声刚落,攸宁便已接道:「我有足够的人证,可以证明郡主种种担得起德不配位四字。」说到这儿,似是才发现安阳郡主的不悦,讶然道,「郡主怎么生气了?皇上也说了,只当是闲话家常,我总不可能真的那么闲,要人去指证这种事。 「但是,郡主也真该反过头来想一想,眼前这件事若成真,你又作何感想? 「如果朝廷认可我和人证的说法,否定你当初的军功,事过之后,你若觉得冤枉,会不会苦心研究卷宗,核对人证口供,以图来日自证清白?」 安阳郡主张了张嘴,发现这问题太刁钻了,自己怎么答都不对,且不管哪种答案都对钟离远翻案有益——不追究,那是心里有鬼;追究,便与钟离远的处境有相似之处。 皇帝眼中有了些许笑意。她就知道,攸宁不是逞口舌之快的做派,你感觉她言语有些不合心性的时候,必然是在耍坏,给人挖坑。 长公主轻咳一声,悠然笑道:「只说萧夫人刚刚摆出来的这些,倒是情理之中,可眼前事终究与当初不同。 「当初那件案子,证据确凿,只刑部诏狱相加,就存着多达二三百份口供。 「不管怎么说,翻案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可笑了。」 攸宁稳稳接住长公主的视线,挑了挑眉,「如果决意对一个人痛下杀手,在座的除了皇上和叶大人,谁不能做到? 「长公主到如今,是歷经三代帝王的人,根基之深,谁敢小觑? 「安阳郡主自是不必说,辽王对这个妹妹一向暗中,给她千八百的死士不在话下。 「至于我,从何处都比不得二位,但是我手里银钱不少。有钱能使鬼推磨,银钱有时候最容易买下一个人的性命。 「长公主最是通晓世事,总不至于为着反对翻案,便否认这些世情。」 长公主笑着对攸宁举起酒盅,与她一起喝了一盅酒,这才道:「萧夫人又何尝不是最通晓世事的,手里又怎么可能只有银钱。可是,我还是想不通啊,那么多人证,那么多份口供,要怎样才能推翻?我想着,这也是让皇上与内阁颇觉棘手的问题。」 这话说的不假,一些官员的犹豫、迟疑也就在这儿,因为想不到这问题要怎么解决,所以才保持中立,观望后续。 攸宁唇角徐徐上扬,绽出绝美的笑靥,可潋滟生辉的一双明眸之中,疏无暖意,甚而闪烁着锋芒:「譬如刚才我指摘安阳郡主一事,我若是她,若是真觉着冤枉,不会想着怎样从我这边的人证下手,而是找到更多的更可信的证供,才证明自己。 「同理,钟离将军的案子亦如此,为什么要始终盯着那些证供?尤其是在人证几乎已经死绝了的情形下。 「很多悬案歷经数百年也不曾有结果,世人无法给出一个一致的答案。但据我所知,目前为止,这类悬案之中,不包括名将蒙冤。名将受到的冤屈终会清洗,固然是因为军心民心,亦是因为通过战事做文章的冤案,从根本上就没做成铁案的可能。」
第218页 室内陷入了一阵静默,落针可闻。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好半晌,长公主垂下去的眼睑才又抬起,眼中也已是锋芒毕露,「如此说来,萧夫人是坚信翻案一事可以成功?」 「自然。」攸宁回望着她,眸中流转着的是令人发寒的冷意。 「那你可曾想过,士林若是也不贊同,又当如何?」长公主又道。 这能不能理解为,佟尚书一党亦是长公主的爪牙?是真是假,攸宁都不会意外,因而唇角一弯,「依我看,自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他们的领头羊便已走上了歧路。」 长公主喟然嘆息,「果然是后生可畏。我在萧夫人这般年纪的时候,不管在何等场合,也不敢说这种话的。」 攸宁有些不以为然,「殿下在我这般年纪的时候,正歷经国破家亡一般的殇痛,能说得出什么?」 长公主弯了弯唇角,「可不就是么。萧夫人不提醒,我都要忘了。」 这时候,皇帝道:「攸宁,私下里你也是能喝几杯的,今儿就跟我敞开了喝,别人要是找你喝酒,你就别应了,就说是我说的。」 「多谢皇上抬爱。」攸宁笑着起身行礼谢恩,回身落座后,主动敬了皇帝一杯酒——毕竟,她有些话其实比较微妙,谁要揪着计较也不是不成的,但皇帝分明是打心底不在意,还给她打圆场。 叶奕宁则在一边嘀咕:「皇上这话说的,是不是微臣也不能跟萧夫人喝酒了?」 皇帝轻笑出声,「数你矫情,你例外,这总成了吧?」 叶奕宁笑着起身,拱手一礼,「多谢皇上。」 随后,这边的三个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闲话家常,安阳郡主则凑到了长公主身边,两人悄声说着什么事,面色不至于失态,但都是明显的松快不起来。 话已经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局面已经是再清晰不过了,她们不贊同,便要与攸宁这边的人一样,把翻案一事当成一场硬仗来打。 . 老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始终在一起,走走停停地赏看御花园中的瑰丽或清雅之景,再就是有些堪称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假山飞瀑,时不时啧啧称奇,驻足惊嘆议论一番。 因着萧拓关照过,魏凡特地派了几名亲信,一直随侍在婆媳几个附近。都是极有眼色的,晓得何时要跟紧些,何时要远远地尾随,绝不给几个人带来丝毫困扰。 四夫人记挂着攸宁,「皇上怎么像是跟攸宁耗上了似的?动辄找她说话。」 老夫人和二夫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且对这情形,也确实有点担心。被皇帝赏识,有时候意味的并不是好事,这一点她们是很清楚的。 三夫人则奇怪地看了四夫人一眼,「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我们攸宁天生丽质、聪慧非凡,就是因着阁老一向受皇上器重,眼下连带的也照拂攸宁罢了。」 四夫人横了说话的人一眼,「你晓得什么?张嘴就来。还什么你们家攸宁?谁准你这么说的?」 「那就是我们家攸宁,我们妯娌俩好着呢,怎么着,吃醋了啊?」三夫人道。 这妯娌两个一向不对盘,老夫人是知道的,这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摆了摆手,打圆场,「好了好了,这么多好景致都不能让你们少说几句。咱们先看景儿,回家再争个高下,成么?」 「是啊,你们这两个孩子气的,回家再掐架拌嘴。」二夫人笑吟吟地道。 婆婆长嫂都这么说了,三夫人、四夫人还能怎样,也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同时欠身行礼称是。 过了一阵子,三夫人望见了林太夫人落寞独行的身影。 这时候老夫人和二夫人走在最前面,四夫人走在她前面。 她实在耐不住,上前扯了扯四夫人的衣袖,指给她看,「林太夫人怎么打蔫儿了?」 四夫人对这话题倒是不反感的,循着三夫人的手势望过去,随后逸出笑容,转身道:「活该。」 「怎么回事?你看出什么了?」三夫人连忙追问。 四夫人瞅了她片刻,倒也没卖关子,道:「心里一堆算盘,不是想求娶哪家闺秀,就是想林侯与叶大人破镜重圆,到这会儿,是所有的打算都落了空。」 「还想让林侯跟叶大人破镜重圆?」三夫人愕然,随即就怒了,「真不要脸!前脚四平八稳地瞧着儿子休妻,后脚就想把儿媳妇寻回去?她以为她是谁啊?真恨不得一下子捏死她!依我说,叶大人就该把他们母子两个打回原形!」这也就是碍着场合,要不然,声调会更高,气势会更足。 倒是惹得四夫人笑了,「你真是这么想的?」 「废话!」三夫人老实不客气地瞪她一眼,「难道你不贊同?!」 四夫人笑出来,「贊同,贊同,只要您这小姑奶奶别又瞎炸毛,害得攸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说什么我都贊成。」 「……」三夫人气鼓鼓半晌,悄悄地掐了四夫人一把,「我是看出来了,属你最不好相与,动辄就揭人的短儿。」 四夫人吃痛蹙眉之后,却是笑出声来。 此时,攸宁与叶奕宁已离开了御书房,来到御花园。 问明萧家婆媳所在之处,前去的路上,佟尚书的夫人笑吟吟走过来,拦下攸宁,「萧夫人,我跟你有几句很要紧的话要说。」
第219页 「是您,是佟尚书,还是清流?」攸宁当即问道。 「怎么想都可以。」 攸宁会意,「好。我也正想跟佟尚书说几句话。」 第70章 素手掀起的动盪(1) 三更合一…… 素手掀起的动盪(1) 所在地段清净的一个凉亭之中, 攸宁与佟夫人相对而坐。 叶奕宁在凉亭外,缓缓地来回踱步。 天气真的有些热了,风中融入了阳光的温度, 在外面待着, 实在不是舒坦的事。 佟夫人频频地摇着手里的团扇。 攸宁手里则是一把摺扇,偶尔轻缓地摇两下。 佟夫人开门见山:「我家老爷本要亲自与萧夫人说一些话, 但是诸多不便,也就唤我做传声筒。」 攸宁颔首一笑, 「都是一样的。」 佟夫人就切入正题:「钟离远翻案一事, 持续上摺子的一些人, 与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夫人从不是简单的人物, 以往或许明珠蒙尘,很多人对你多有忽视, 眼下已然不同,夫人早已引得很多人的注意。」 「谬赞了。」攸宁说。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佟家好奇的是, 与夫人相关的这些事,阁老是否知情?」佟夫人定定地凝视着攸宁。 「你们去问阁老。」攸宁看着对方圆润的面颊、额头上因着炎热沁出的汗。这种探究倒是直来直去的, 她又怎么可能给出明确的答案? 佟夫人语重心长地道:「萧夫人还年轻, 有些事怕是还没思量清楚。饶是你再聪慧过人, 终究少了些阅歷。」 「怎么说?」攸宁漫应一声, 端茶喝了一口。 「夫人顾念着故人, 怎么就不顾念着夫家?」佟夫人道, 「阁老是烈火烹油的处境, 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险象环生。待得天下太平,朝廷终究还是要依赖文官治国, 以图河清海晏的盛世。总不能依赖那些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武将,对不对?」 攸宁摇了摇手里的摺扇,「我当所谓清流要跟我说什么,原来也不过是这些陈词滥调。就是因为有那些所谓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武将,今日你才能坐在这里对我说教。旁的也不需说了,做天下太平时文官当道的美梦之前,先看看佟家有没有熬到那一日的福气。」 语毕,起身走出凉亭。 佟夫人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没注意分寸,就惹恼了她,连忙道:「萧夫人,你别动怒,我这话还没说完呢,真还有很重要的事。」 「不必了。」攸宁淡淡地抛下这一句,与叶奕宁扬长而去。 . 林太夫人独自坐在一张竹椅上,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 事情通通与她认为的不一样。 有涵养的人见了她,和颜悦色地应承几句,便寻由头走开,压根儿没有与她说些事情的闲情;没涵养的见了她,要么不阴不阳地笑着奚落几句,要么予以轻蔑的一瞥,远远地避开。 她终究是低估了林陌休妻、纳妾之事的危害。别人权衡的轻重,也明显与她大相迳庭。 他们母子,根本就是自找倒霉。 都怪那个宋宛竹! 林太夫人双手紧紧地握成拳,站起身来。 她要回家,回去好生收拾那个贱人。 在宫宴中途告退,只要不是举足轻重的人,与大总管魏凡说一声就成。 林太夫人说有些倦怠乏力,为免给宫人添乱,想回家休息。 魏凡也不深究,颔首说知道了。 林太夫人带着满腹无名火回到了府中。 宋夫人趁着林家母子出门,又来看宋宛竹了。 林太夫人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唤上数名孔武有力的婆子,去了宋宛竹的小院儿,见到宋夫人便冷声道:「你家老爷已被贬为县丞,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宋夫人愕然,失声道:「怎么可能?」官居五品,便始终还有做京官的希望,要是半路贬职为从七品的县丞……仕途还有什么盼头? 太夫人也是在宫宴中听几个人跟她说的,当然,是为了奚落她,说她和林陌有眼光,选的那妾室当真「有福气得紧」。 她所不知道的是,对宋家的处置是吏部的主张:与通过战功成为勛贵的林家有裙带关系,他们不待见,萧拓让他们酌情降职,他们当然不会心慈手软。 宋宛竹站起身来,仓皇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袖。 太夫人一瞧她那个样子,心里厌烦得不行,冷笑着对宋夫人道:「我没必要骗你,你可以随意去打听。不过我要是你,会抓紧回金陵,也省得回去之后进不去以前的家门,又不知道新的落脚处在哪儿。就算你不回去,也不准再登我林家的门,又不是正经的亲戚,林家的门不会再为你开。这就走吧,不要闹得被乱棍打出去!」 宋夫人揣摩着太夫人的神色,心知她说的确属实情,因着家道中落,前途未卜,再没了以前的底气,恳求道:「我会走,会尽快回金陵。走之前,能否容我与宛竹说几句体己话?」 「不行!」太夫人用近乎虎视眈眈的眼神望着母女两个。 宋夫人没得选择,看了宋宛竹一眼,欲言又止,黯然离开。 「娘……」宋宛竹带着哭腔唤道。她知道,母亲这一走,她怕是连一刻的好也得不着了。 宋夫人脚步顿了顿,咬了咬牙,举步离开。她还有金陵那边的家,没可能为了女儿不管不顾,失了轻重。而回去之后,不知要被家人怎样的责难。女儿出了这样大的岔子,连累了家门,过错自然在她。
第220页 太夫人盯了宋宛竹好一会儿,道:「我那边的东跨院该好生收拾一番了,交给寻常的下人,我也不放心,这事情就交给你了。明日要还是有脏乱之处,自有责罚你的法子。」 宋宛竹眼泪汪汪地称是。 太夫人回往房里,路上看到各司其职的下人们,心里又是一阵发堵。到底,林陌还是把她打发走的下人全寻了回来,她找来的那些则被送回了牙行。 这情景,时时让她生出叶奕宁还在家里的错觉。 叶奕宁持家时给她的感觉,是日復一日的压抑憋闷,随时随地都要担心自己露怯,被叶奕宁直接或委婉地指出。 人走了,她想家里多一些变化,换一种氛围,有什么错? 偏生林陌不肯成全,他恨不得府中一切维持原貌,正房的一事一物,更是容不得丝毫改变。 日后该怎么办才好?这家里还能有好光景么? 她长长地嘆息一声,回到房里,洗漱更衣之后,无所事事,索性去看宋宛竹那边的情形。 宋宛竹自幼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晓得怎么样做洒扫这类的粗活? 林太夫人进到院中的时候,一名管事正在摁着宋宛竹数落:「擦窗、擦地这种事都没做过?俗话说,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的宋姨娘,您难道活了这些年都没见过谁做这种差事么?」 宋宛竹有苦难言。见过也就是瞥一眼而已,难道她还能盯着仔细琢磨一番不成?在往日的她,为什么要有那份儿闲心?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只能语声恭敬地道:「还请妈妈费心,指派个人教我。」 语声悲悲切切的,人也是含悲带泪,那名管事妈妈瞧着,一时间真有点儿心软了。但是,转念想到她做的那些好事,便知道她在自己面前也是做戏罢了,冷笑一声,「奴婢哪里有指教姨娘的份儿,实在是没那个本事。您照着太夫人的吩咐行事,别让奴婢为难,奴婢也就感激不尽了。」 「说的好。」在这时进门的林太夫人接话道,「遇到你做着吃力的事情,便要人教你,这是真是假?当初你勾三搭四的时候,可曾请教过谁?」 宋宛竹原本苍白的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 下人们却觉得太夫人的言语出格了,忙低垂了头,很有默契地退出这院落。 林太夫人倒是没多想,只顾着针对宋宛竹:「你倒是说话啊,以前勾搭着这个又跟别人藕断丝连的滋味儿可还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事,早就成烂大街的笑话了!」 宋宛竹只是反覆地涮洗着手里的抹布。她即便有心,也没法子辩解。 . 宫中,暮光四合时分,众人重又齐聚一堂,享用晚膳。 到了这时候,大家都得了默许,不再死守着那些刻板的规矩,改为与投缘的人坐在一起说话。 二夫人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成为香饽饽:诸位夫人太太纷纷凑到她面前,一味地说些凑趣的话。 过了一阵子,一个个的也就委婉地表露了心思,开始细细地打听萧延晖的情形。 二夫人顿悟,不由得满心欢喜。谁没事会提及这些?除非存了结亲的心思,或是受人之託,来找她探探口风。 这类场合,萧延晖一向没兴趣参加,因为深知,怎么样的人到了小叔面前,也只有黯然失色的份儿。再一点就是,他非常不耐烦自己被一些夫人太太没完没了地打量,勉强自己做戏的光景,真挺累心的。 是以,今日他也与父亲、三叔、四叔一般,留在了家中。 二夫人被问起儿子为何没来,自是不能实话实说,只能往儿子脸上贴金:「功课有些繁重,在家读书呢。」 得到的是一水儿的称赞。 二夫人面上笑着,心里则是一阵阵发虚:那小子,如今凡事都要请教他小婶婶,时不时现出以往数年都白费了工夫、走了弯路的样子,便就惹得她和二老爷也有点儿心里发毛,都担心自己耽搁了儿子的大好光景。 后来还是老四说,你们也不看看五弟妹是什么样的人,她用心点拨谁,谁自然就是醍醐灌顶,进益良多,生出以往数年白学了的感触,不用当回事。 是这样,他们夫妻两个才略略心安。 三夫人与四夫人那边,也有年纪相仿的少奶奶、少夫人主动过来,与妯娌两个言笑晏晏。 在人前,两个人自然是要显得一团和气,至多是善意地打趣对方两句。 老夫人仍是与谭夫人、攸宁、杨锦瑟、叶奕宁坐在一起,这婆媳两个与别人又不同,很多场合就是要划出个无形的圈子,与一些没必要接触的人划清界限。 宴席到中途,一帮少年人寻到萧拓面前,要与他行飞花令。 萧拓失笑,「我学的东西快全还给恩师了,你们这不是胡闹么?」 少年人见他心情不错,全然没有架子,便是一通耍赖,好歹是殃及着他应下了。 这等热闹,引得在场的人齐齐瞩目。便是皇帝,也饶有兴致地观望着。 行飞花令的共有十个人,每人面前一大杯烈酒。 结果让那些少年人非常沮丧:萧拓面前那杯酒就没动过。 话说的那么谦虚,见真章的时候可是比谁都敏捷,仿佛都不用过脑子似的。 要说收穫,也只是他们这些人里分出了明显的高低。
第221页 「首辅大人,您这是一点儿也没让着我们啊,不行不行,」一名锦衣少年倒了一杯酒,双手敬萧拓,「好歹喝一杯,给我们点儿体面。」 「成啊。」萧拓与他碰了碰杯,喝水似的把一大杯烈酒一饮而尽,又问,「你似乎是谭家的孩子?」 谭阁老笑着将话接过去:「是我孙儿,六郎。瞧着你我熟稔,才敢这般造次的。」 谭六郎面上绽出大大的笑容,对萧拓道:「刚出外游歷回来,恰好就有这机会,能够见一见首辅大人,自是如何都要随祖父祖母前来。」 萧拓颔首,「回头去萧府玩儿。」 「改日一定登门。」谭六郎立刻道,「听说令侄自幼习文练武,早就有结交知心,今儿得了您的准话,我底气更足了些。」 萧拓哈哈地笑,「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这时候,别的少年不满了,一个个寻由头找萧拓喝酒,实在没得说的,连首辅成婚没能到场恭贺,今儿权当是喝迟来的喜酒了。 引得大家一通善意的笑。 萧拓只把他们当孩子,见他们只是想跟自己多磨叽会儿,也就来者不拒。 那边的谭夫人就悄声告诉攸宁:「这些孩子都不是外人,长辈都是与阁老相熟的、常来常往的。」 攸宁会意,投去感激地一笑,「我心里正奇怪呢,寻常人总不会跟阁老找辙。」又顺带的夸赞谭六郎,「您的孙儿很是出众,性子也很是招人喜欢。」 膝下晚辈被夸贊,谁能不高兴?谭夫人眉开眼笑,少不得反过头来称赞萧拓:「阁老果然学富五车,怕是没有能难住他的题。」 攸宁笑容清浅:「换个场合,他少不得输几次,今日却是不能输。」要是输了,昔年状元郎可就跌份儿了,又要被人拿来说事了。 「可不就是么。」谭夫人笑着看了攸宁一眼,「老夫人得了你这样的儿媳妇,真够我妒忌到白髮苍苍的年月了。」 攸宁轻笑出声,「您就会拿我们婆媳说笑,当心我跟我婆婆告状去。」 「快去,快去。」谭夫人笑意更浓。 男子席间的热闹过去之后,皇帝顺势从刚才跟萧拓喝酒、耍赖的少年人里选出两个,让他们展现一下所擅长的才学。 两个少年也不扭捏,一个吹奏长笛期间,一个在书案前提笔,所写的是萧拓年少时的一篇制艺。 萧拓用指关节颳了刮眉心。这帮兔崽子,这是捧他呢?还是跟他槓上了?——多年前所写的东西,他都快忘了,现在被人翻出来还写出来,只觉得别扭。 谭阁老还算是很了解他的,在一边笑得不轻。 制艺这东西,又要玩儿技巧又要明确表达出心之所想。那篇制艺被传阅时,轮到她,凝神看了一遍,发现内容全不在意料之中。她以为萧拓年少时,必然是意气风发的心态,便是私底下写的东西,也都关乎民生时局亦或鸿鹄之志,但是不是。 文章做得精妙,表达的只是对别处的锦绣天地的嚮往,透着舒朗淡泊。 她要克制着,才能不去看萧拓,神色如常地称赞了少年的字很见功底,写得着实不错。随后,把文章传给别人。 少年得了首辅夫人的夸赞,喜上眉梢,面色都微微有些发红了。要知道,不少书画名家都说过,首辅夫人的字、画算得一绝,凡是出自她手的扇面儿、斗方,都是值得一世收藏留给后人的珍品。可惜的是这人懒散,轻易是不肯动笔写字作画送人了,任谁也难求得。 两个少年得了皇帝赏的彩头,接下来,上午不曾展现才艺的子弟闺秀相继主动登场,但都在书、画、音律范畴之中。 攸宁的态度只是看热闹,对谁都不会出言贬低。 而在这期间,长公主端着酒杯寻到了她近前。 攸宁眉梢微微一扬,「长公主有何赐教?」 「可担不起你这样说。」长公主笑容温婉,「只是坐着略觉无趣,过来找你说说话而已。」 攸宁释然一笑,「殿下只管说,臣妇洗耳恭听。」 长公主视线扫过满堂的人,轻嘆道:「遥想当年,在这种场合,有人与萧阁老平分秋色。」 指的必然是钟离远了。攸宁目光流转,「殿下这是感伤,还是替那个人不值呢?」 「都有。」 攸宁立刻问道:「那你又为他做过什么?」 「……」长公主深凝了攸宁一眼,唇角牵出一个怅然的弧度,「彼此不相干,我又为何要为他做什么?」 「要真是不相干,那么,殿下说的的确在理。」攸宁说道。 长公主予以一个感激的笑容,之后忽的话锋一转:「依萧夫人看,这尘世的母女情分,是怎样的?」 攸宁失笑,「有必要说这些?」 「不能说?」长公主道,「毕竟,你有些事,我还是有些费解的,你要是不说,我只能去缠着你婆婆细问了。」 这就是躲不过去的话题的。攸宁倒也不在意,想了想,道:「长公主有时间的话,听我啰嗦一些事便可。」 长公主欣然点头,「乐意之至。」 攸宁娓娓道:「五年前,服侍我的筱霜丧母。 「足足三年,筱霜时不时就因想起生身母亲猝不及防落泪,走不出那份哀痛。 「我曾问她,母女之情是怎样的。 「她与我说了不少。
第222页 「孩子被人污衊,母亲平时就算懦弱,也会不顾一切地据理力争,为孩子争一份清白; 「孩子真的行差踏错,亲口告知,母亲第一反应是不相信,随后便说不怕,没事,娘亲帮你遮掩过去; 「母亲辞世后,不会再有人嘘寒问暖,不会再有人不问原由甚至不讲道理的维护、信任、帮衬; 「每年生辰,不会再有人眼巴巴地盼着你回家,甚而寻到你面前,只为你吃一碗她亲手做的寿面,穿上她亲手做的一件新衣。 「这些是筱霜告诉我的。我听完之后说,真好。 「真好,我从未得到,也便不会失去。」 语声徐徐,如三月和风,说的人唇角始终噙着笑。 即便是在长公主听来,也难免片刻黯然,好一会儿才能扯出笑容,「怪我,没的提起这种事。」 「无妨。」攸宁就这类问题反问道,「殿下对于亲情,又有着怎样的感触?」 这一点,长公主不介意对攸宁坦诚相告:「你曾说,我怎么也算是歷经三代帝王的人了。帝王之家,哪里容得下亲情?往往是给予你照拂的同时,要你知晓你该做什么事。 「年幼时,那些条件是我用心学诗书礼仪。随着年岁渐长,那些条件就变得越来越苛刻繁杂。 「当时倒也不觉得怎样,毕竟身在帝王家,自幼耳濡目染也就是这样的情形。 「直到下嫁、守寡、回到公主府之后,我才慢慢晓得,一些门第间的亲情有多深重,几乎不可撼动。 「当然,也有令人唏嘘的,譬如你这类情形,仔细算算,也真不在少数了。」 攸宁颔首微笑,「各人有各人的命,金枝玉叶的福,是寻常人想像不到的,那么,你们付出些寻常人不能付出的苦,似乎也是必然。」 长公主莞尔,「的确。」之后,寻了由头回了自己的座位。 终究是到了曲终人散时。 回府的路上,攸宁依偎着萧拓眯了一觉。这一日,陆陆续续地喝了不少酒,松懈下来,酒意上了头,人有点儿晕晕的。 趋近萧府,她醒过来。 萧拓递了茶杯给她。 攸宁喝了几口茶,初醒的懵懂消散了大半,问他:「听说下午没下棋,倒是一直赌钱了?」 「嗯。」 「见没见输赢?」 「赢了几百两,又还给他们了。」萧拓说。 攸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原来还很会赌?有没有你不会的?」 「那可多了。」萧拓笑着揽住她,「例如,不会讨我家夫人的欢心。」 「……」攸宁继续喝茶。 等她放下茶盏,萧拓把她安置到怀里,「说说,我得怎样做,你才肯死心塌地地留下来?」 「……不知道。」这种问题,攸宁不想骗他,更不想骗自己。 萧拓很有耐心地道:「那就换个说法,怎么样的事,会使得你决定离开?」她的一些心思,不需暗示,不需表露,他便能在相应的情形下揣摩出来。 「……」攸宁勾着他颈子,认真地思索之后,道,「例如你给我戴绿帽子,例如来日先生沉冤得雪,要去别处任职,他又愿意带上我这个妹妹,例如……不可测的事情很多,哪里是我能答得出的?」 「说的已经不少,够我喝一壶的了。」他说。 攸宁笑着端详着他。明明喝了那么多酒,还是神色如常,双眸没有一丝慵懒惺忪,仍是亮晶晶的,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这时,马车进到萧府,在垂花门前停下。 萧拓先一步下了马车,再扶着攸宁踏上脚凳,双脚落地,之后便适时地松开手。 老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相继下了马车。老夫人看过小儿子和妯娌几个,笑道:「今日累了整日,都早些回房歇息。」语毕,先一步上了青帷小油车,回了福寿堂。 妯娌几个说笑一阵,也相继作别,分别乘坐青帷小油车回了自己房里。 萧拓和攸宁回到正房,各自更衣洗漱,之后歇下。 他的寝衣是针线上新做的,上衣却让他觉着不舒坦,忍了一会儿,到底坐起来脱下,信手扔到床尾。 相对身形而言,他有着一把细腰。攸宁看着他的宽肩窄腰,随后,因着以前忽略的一点,坐起身来,手指按到了他腰线上方的一小块狰狞的疤痕,「箭伤?」 「忘了,」萧拓照实道,「不是毒……不是镖就是弓箭。」 攸宁却听出了蹊跷,颈子梗了梗,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疤痕上打着转儿,沉默下去。白日里,那个对钟离远有诋毁的言辞,哪个对将士有轻视的言语,她都当即驳斥回去了。 只是,却忘了,最近的、最远的他,也是有着累累伤痕的与钟离远齐名的沙场奇才,亦是需要她维护声誉的人。恐怕没人会想得到,她说很多话的时候,全然没意识到亦是在维护昔年临危受命挂帅出征的他。 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已是枕边人,不需要维护了,还是打心底觉得他不能算是纯粹的将士? 她分辨不清,不知道。 萧拓转身瞧着她,见她神色茫然,干燥温暖的手就覆上了她面颊,以眼神询问。 「……」攸宁想说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眼中的不解更浓,甚而有了几分担忧。 攸宁做了件过后想想很没道理的事:以亲吻封住他的唇,为着阻止他的言语,手也不大安分。
第223页 她就是不愿意跟他细说一些心思,不想探询他的过往,也不想被他探询心迹。 她老老实实的时候,有时他都克制不住,她不老实的时候,可想而知。 于是,情难自持,星火燎原。 雨覆,云翻。 怀中的人莹润如玉、柔韧如柳,委实让他爱不释手。 可他并不能忘记她之前单方面忽略不计的话题,在最要命亦是她最煎熬的时候,他克制着,声音有些沙哑地问:「你绕过不提的话是什么?」 攸宁要气死了——早知道这样,她干嘛还这样?闲得么?她想挠他,不能挠他的俊脸,起码可以挠他的背。 萧拓却因此更加克制,把住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且扰得她更煎熬,「说不说?」 「……」攸宁眼中氤氲着雾气,目光迷离的瞧着他。 「嗯?」他更为放肆。 攸宁抽着气,到底是闷出了俩字儿:「心疼。」 很少很少的一点心疼,和一份兴许根本没必要的亏欠。 只因为没在一些时候念及他么?他何尝需要谁顾念呢? 萧拓看得出她有些言不由衷,可这也足够了,回以的是热切的亲吻。 予取予求。 在她终是忍不住呢喃着唤他名字的时候,他安抚地啄一啄她的唇,「攸宁。」 「嗯。」 「抱着我。」 「嗯。」她乖乖地照做,在无形的风浪之中,阖了眼睑,任他主宰沉浮。 . 夜更深,更静。 攸宁已在他怀中酣睡。 萧拓因着这一日相对来讲过得很是松快,尚无睡意。 胡思乱想间,白日里母亲与攸宁不经意间也透着亲昵关切的一幕幕,在脑海闪现。 谭阁老曾打趣他,说瞧瞧,老夫人跟你媳妇儿,真跟母女俩似的。 这般光景,在很多年间,他是不敢展望的—— 他很多年都琢磨不透的人,母亲算一个。 兄长夭折后他才出生的,无缘相见的手足,实在生不出什么感触。 母亲长年累月沉浸在对长子的思念之中,有意无意之中,让他照着兄长的样子活。 懵懂时也罢了,到读书之后,渐渐生出反叛之心。 母亲不准他习武,他偏要如愿,求着父亲请来名师;母亲说琴棋书画是杂学,不可染指,他学了个遍。 这类事情多了,母亲几乎恨上了他,见到他从没个好脸色,常挂在嘴边的是「要是你大哥在」如何如何。 他渐渐对母亲失去敬重之心。 待到樊氏打着帮主母持家的时候,他渐渐发现,窝里横还有母亲这样的路数:只跟他横,对别人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曾问起,母亲回说,女子最重要是温良恭俭让,妻妾相争的事,传出去会毁了她的好名声,坏了萧家的门风。 多不可理喻。 当真是愚不可及。 就算是摆设,你戳在那儿跟躲出去是两码事。 她那个脑子,装的都是些什么?——这一点,他是如何都想不通的。 却原来,母亲也不是不能改变,只是没遇到适合的人帮她改变。 思及此,他忍不住亲了亲攸宁的面颊,想着这不单是自己的开心果,还是自己的小福星。 睡梦中的攸宁,却是回到了让自己都意外且忽略的过往之中: 冬日,室外大雪纷飞,室内暖如春日。 攸宁坐在顾文季的病床前,不紧不慢地剥糖炒栗子,并不吃,只是消磨时间。 顾文季倚着床头,对她制造出来的响动心烦不已,「对着我,就这么不耐烦?」 「哪里话。」攸宁嫣然一笑,温温柔柔地明知故问,「我做错了什么?」 顾文季没辙地笑了。 攸宁用帕子擦净手,「大少爷有何吩咐?」 顾文季沉吟着。 攸宁端坐在那里,噙着怡人的浅笑,望着他消瘦苍白的病容。他说有事,却是屡次欲言又止,时间久了,她自是百无聊赖。 终于,顾文季道:「我自知时日不多,有些事情与你商量。」 「大少爷又在胡思乱想了。」攸宁柔声道,「有什么事,吩咐便是。」 顾文季凝望着她如出水芙蓉般的容颜,笑了,「到这时候了,还与我耍花腔。」 攸宁弯唇笑了笑,神色无辜。 「刚嫁过来的时候,你并不是这样。」顾文季望着承尘,神色有点儿恍惚,「那一阵,你总是冷冰冰的,总想杀了我吧?」 攸宁嫁入付家,是来给他沖喜的。 四年前,他去山中游玩,不慎中了奇毒。太医院、京城名医请了个遍,都开不出立竿见影的方子。 付家见他病情反反覆覆,便想到了找人为他沖喜的法子。 他的意中人,是攸宁的庶姐唐盈。 他不肯委屈唐盈,两人合计一番,让攸宁成了沖喜的冤大头。这样一来,两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相见。 他的打算很简单:沖喜的法子有效,便在痊癒后寻错处休了攸宁,娶唐盈;若无效,也不至于耽搁唐盈一生。 成婚前的攸宁,心无城府,说难听些,就是个赏心悦目的花瓶。 初成婚的攸宁,满腹怨气、不甘。 之后的攸宁,发生了莫大的转变,最终到了八面玲珑的地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第224页 今时今日的攸宁,把持着他房里房外的大事小情。他想见谁,做什么,得她点头才行。 攸宁敛目思忖之后,道:「大少爷是不是想见家姐?」 顾文季诚实地道:「对。」 「家姐这一阵不大舒坦,也不知能不能过来。」攸宁语气诚挚,「我着人去看看,方便的话,一定将人请来。」 顾文季苦笑,再一次费解:她怎么总能用那么真诚的态度胡说八道? 事实上,攸宁一直非常乐意唐盈经常来看望他。所谓的唐盈不舒坦,绝对另有隐情。 顾文季好声好气地和她商量:「你想要什么,我大致猜得出。这事儿,就当一笔买卖谈?」 攸宁再一次绽出无辜的绝美笑靥,「还请大少爷多加照拂。」 「那么,告诉我,令姐为何许久不来?」他问。 「唐家在为她张罗亲事。」攸宁递给他一盏参茶,「有一家是首辅萧阁老的外甥,她很满意。」 顾文季神色骤然一冷,却没有意外之色,「真又在相看人家?」 「伯爷、夫人早就得了消息,伯爷一再叮嘱我不要告诉大少爷。」攸宁娓娓道,「可我想着,大少爷与家姐四五年的情分了,眼巴巴地盼着相见,与其遮掩,不如告知。 「大少爷也要体谅家姐,我嫁过来多久,她就等了多久。 「女子诸多不易,她理应考虑前程,只比我大几个月,过了年虚岁二十,再不抓紧,合适的门第怕是越来越少。」 顾文季眸色阴沉,双唇动了动。 攸宁猜测,他骂了一句什么。 顾文季端着参茶的手有些抖了。 攸宁忙取过茶盏,放到小杌子上。 「你我成亲三年了。这三年,我越来越看不透你,却看透了她。」顾文季讥诮地笑了笑,「她若对我是真情实意,当初便会义无返顾地嫁给我,而不是顺着我的煳涂心思生出歹计,让你给我沖喜。 「以当初唐家的门第,她庶出的身份,亲事难免高不成低不就。口口声声对我真心实意,实际上却把我当傻子吊着。你信不信?萧阁老外甥那边只要点头,她立刻欢天喜地地嫁过去。」 攸宁道:「兴许只是长辈的意思。」 顾文季扬眉,「你也是奇得很,明明心里恨死了唐盈,却从不说她的不是。」 「我有必要说她的是非?」攸宁笑眉笑眼地反问。一个下作的小人,哪里值得谁放下身段诋毁。 顾文季想一想,莞尔而笑。不论是怎样的做派,她有着她的傲气。「我有个打算,你能不能帮我?」 「大少爷吩咐,我尽力而为。」 在那之后,顾文季才爽快地同意唐盈为妾的事。 . 这一晚对于长公主和安阳郡主,是一个不眠夜。 白日里唐攸宁的一些话,不亚于下了战书。 那女子不在朝堂,却可以为了钟离远搅弄风云,不遗余力。 最可怕的是,她可以做到。 长公主和安阳郡主守着一局棋,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心思全没在棋局上。 长公主敛目思忖良久,道:「你以前问过我,你们兄妹与西域总督通信的事,是谁直接捅到了皇帝面前。」 「对。」安阳郡主立刻问道,「现在可有结果了?是谁?」 「查证的时间不短了,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可我却难以相信,派手下反覆求证。」长公主望着长公主,现出含义复杂的笑容,「是唐攸宁。以前我们都没注意到的一个人,这一出手,居然就让你们兄妹吃了这样的大亏,也不知她筹谋了多久。」 安阳郡主眉心骤然一蹙,「真是那个毒妇?」 长公主轻嘆,「若只是毒妇也罢了,最怕的是天赋异禀的毒妇。而我最担心的是,有朝一日,她会如叶奕宁一般行走朝堂,干涉天下大事。你想必也看得出,皇上对她青睐有加。那样的人,必然精于谋算,寻常朝廷重臣恐怕都不是她的对手。」 安阳郡主冷笑,眼中交织着恼羞成怒与妒恨的光芒,「为什么要拘泥于你们那些弯弯绕?既然是拦路石,除掉就是了!」 「又说孩子气的话了。」长公主笑道,「除掉一位命妇,哪里是你说的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她又是萧拓的结髮之妻,便又难上加难。」 安阳郡主嗤笑一声,「长公主与唐攸宁是一类人,养尊处优长大的。她唐攸宁就算所学再多,也不可能涉猎防范布阵,只要我慎重安排,就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处!」 长公主却摇头,给她泼冷水:「那可说不定,天赋异禀的人,学什么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殿下未免太看得起她,也太小瞧我了!」唐攸宁白日里的那些质疑,安阳郡主没一刻能忘记,到这会儿已生出了将对方置于最狼狈境地从而证明自己能力的心思,而且极其迫切。她丢下手里的棋子,站起身来,脚步匆匆地向外走去,「改日再来叨扰殿下,我需得连夜与幕僚商议此事!」 长公主唇角缓缓上扬成一个愉悦的弧度。 她早就知道,这是一枚用着最顺手的棋子,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第71章 素手掀起的动盪(2) 三更合一…… 素手掀起的动盪(2) 入夏后, 攸宁命人移植了不少茉莉到房前屋后。 不炎热的时候开了窗户,茉莉清甜馥郁的香气便会随风入室,时日久了, 室内便存留了茉莉淡淡的香气, 很是怡人。
第225页 三夫人见了,效法为之, 又喜滋滋地告诉老夫人和二夫人、四夫人:「攸宁说,茉莉花期时间很长的, 足足好几个月, 都能有这等享受。而且茉莉不娇气, 打理起来根本不费力, 唉,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惹得三个人笑了一阵。 这时候的攸宁, 正在花厅,桌案对面站着萧延晖。 他愁眉苦脸地诉苦:「我娘有事没事就带我出去,不是走亲访友, 是让人相看去了。」 攸宁不以为然,「别家闺秀一定也和你一样, 有什么好抱怨的?」 「关键是我还没建功立业, 真没到说亲的时候。」 「要你选, 你又选不出走哪条路。」轮到攸宁犯愁了。 「我不喜欢那些文官, 从武的话, 会害得小叔劳心劳力。」萧延晖说了实话。 也就是说, 更倾向于从武。攸宁道:「跟你爹娘说过没有?」 「说过了, 他们也是这么想。」 攸宁失笑,「那是你小叔该做的。你们顾此失彼了。你以为从文的话,你小叔就不用费心了?以你这心性, 考中功名入仕后,就等于兔子掉进了狼窝,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比何处都严重。」 萧延晖听她说得有趣,先是笑,随后神色就郑重起来,敛目沉思。 「自己琢磨清楚,跟你爹娘统一了心思再做决定。」攸宁素手一挥,「别在这儿杵着了,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清楚的。」 萧延晖笑着称是,行礼离开。 当天下午,老夫人和攸宁商量:「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你身子骨又弱,不如和老五搬到后花园的水榭避暑。」 「不用。」攸宁笑道,「搬来搬去的麻烦,再说以往也没这先例。不过,我倒是觉着静园那边很是凉爽,您要是同意的话,夏日里,白日我没事就去那边消磨时间。」 「你隔三差五就去那边,见过那两只小老虎了?」老夫人关切地道,「它们乖不乖?万一伤着你可怎么办?」 「特别乖,而且跟我很投缘,陶师傅把它们教的很好。」这种事,攸宁少不得说些善意的谎言,让老人家心安,「而且它们经常在园子里玩儿,我过去的时候,能见到它们的时候也不多。要是见,陶师傅和护卫都在旁边。」 「那还好。」老夫人透了一口气,「那就依你的意思。每日你理完事,天气也就热了,你就去那边。这时节容易闹天气,天儿不好的时候可不准出门。」 「我晓得。」 老夫人又开始数落萧拓:「老五那个不着调的,养虎做什么?要是没养,你们夏日搬到静园住着就是了。」 攸宁笑着携了老夫人的手臂,摇了摇,「好了,横竖您也不能让他改变心思,咱不说了啊。」这事情上,萧拓是真冤枉,她还不能交底,也就只能打岔。 「难为你了,小小年纪,居然要惯着他。」老夫人拍了拍攸宁的手。 攸宁汗颜。 回到房里,有大夫循例来给她把脉。 攸宁看到大夫,就想起了一日三餐只要在家就要服用的药膳,微微蹙了蹙眉。 诊脉之后,她问大夫:「怎样?」 「还好,夫人脉象比之前沉稳有力了一些。」大夫答道。 攸宁是听听就算了的心思,「服用药膳调理的话,没个十年八年的怕是不行,我磨烦的起,你们也跟我耗不起。不如这样,你们好生斟酌出个方子,把药做成药丸,我每日一定按时服用,可好?」 「只是,是药三分毒……」 「药膳不也有药材?」攸宁态度依然柔和,言辞却强势起来,「那些药膳,我至多还能忍受一半个月。你们看着办。再说了,你们手边最要紧的事是为钟离将军调养,没事就往我这儿跑,当心我把你们换了。」 「……」大夫有苦难言,只好称是。心里则想,这事情得先禀明首辅和钟离将军,他们要是反对夫人的心思……那他们几个干脆上吊算了。这种夹板气,迟早会把人逼疯。 攸宁问道:「钟离将军怎样?」 大夫诚实地道:「老样子。」 攸宁沉默下去,室内的氛围一点点变得凝重压抑。 大夫趁机告辞,出门时,后背已被汗浸透。不是天气所至,是冷汗。 转过天来,下午,攸宁去了竹园。 路上,筱霜悄声对攸宁道:「有人跟踪,费了些工夫才甩掉的。」 攸宁目光微闪,「你哥哥筱鹤何时进京?」 筱霜立刻道:「最迟两日后。」 「他回来后歇息三五日,之后就带上最默契的人手——十来个到二十个都可以,到萧府做一阵子护卫——我会跟阁老打好招唿,不用顾虑什么。」 筱霜笑着点头,「也不会托大惹事的。」 攸宁也笑,「记得让他和手下的人多做些准备,想要我命的人不少,花样也就不少。」 筱霜的笑意敛去,肃然道:「奴婢晓得,夫人放心!」 竹园这边,钟离远听得通禀时,正在书房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想起身,实在有些吃力,索性不勉为其难。 攸宁款步进门,走到他面前,坐在一旁的座椅上,「打扰你休息了?」 「没。」钟离远笑容温和,「你怎么这么清闲?没事就回来烦我。」 完全是娘家人的语气。 攸宁心里很是熨帖,笑道:「那些事情不够我忙,可不就游手好闲起来。」
第226页 钟离远提起她主张的那件事:「我听大夫说了,想着这样也好,只是药性要温和一些,你别因为见效慢就服用一阵就不肯了。」 他是了解她的,小性子全用来跟自己过不去了,有时候有些无形的约束会让她每日心浮气躁。 攸宁开心地笑了,「答应你。」 「最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钟离远问道。 「不外乎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攸宁跟他说了说林陌与叶奕宁的事。他即便有耳闻,也不似她一样了解得清清楚楚。 「叶奕宁?就是你在信中曾提起的奕宁?」钟离远问道。奕宁到书院的时候,他已离开。 「嗯。」攸宁道,「跟她提过你,她想有机会过来一趟,给你请安。」 钟离远失笑,「请安就算了,说说话倒是可以。」 「那好,等端午那天,我们一起来。」都是没有娘家的人,来他这儿过节就很好。 「成。」 攸宁又慢慢地说起单独见长公主的事、宫宴当日的事,一面说,一面看着钟离远苍白而沉静的面容。 「你见到的,倒是有不少我的旧相识。」钟离远漫不经心地道。 「我想着也是。」攸宁又道,「这一阵没人来看过你么?」 「就算有,也不会见。」钟离远对她温和地一笑,「怕我闷?」 「嗯。」 「也不是。」钟离远说着就笑起来,「萧兰业偶尔过来。」 攸宁也笑,「的确不用把他当人,那是个狐狸精。」 钟离远哈哈地笑。笑过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说来说去的,从不提萧府的事?」 「……家长里短的事,也要跟你说?」攸宁其实被他这么问的时候,心里也是不解。的确,萧府的事,总是要别人先提起,她才会接话,说几句。 「你没把萧府当家。」 攸宁没说话。 钟离远看着她,久久的,「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 攸宁低头,看着他搭在身上的薄毯,看着他清瘦的手。 过了好久,那清瘦的手抬起,拍了拍她额头,伴着他一声嘆息:「你啊。」 攸宁别转脸,强忍下了泪意。 「不来看我,担心;来看我,难受。对不对?」钟离远和声问。 「嗯。」 「我也一样。看不到你,担心你出么蛾子;看到你,更担心。」钟离远道,「可你毕竟长大了,别总一根筋儿,执着旧事的同时,也看看同一屋檐下的那些人,看他们对你的好,想想他们为你做过什么。」 攸宁闷了好一会儿,说:「好。」 钟离远又道:「有些事,我或许这一生都没办法亲口告诉你,只能等你自己找到答案。无从说起,也不想说。」 「明白。」攸宁说。 . 端午节当日,请安之后,叶奕宁过来,接攸宁一起去竹园。 老夫人给几个儿媳都备了一样的丰厚的礼物,笑眯眯地道:「回娘家的回娘家,访友的访友,天黑之前记得回来就成。过节了,我们总要在一起吃顿饭。」 妯娌几个笑着称是。 去竹园的路上,叶奕宁问起萧拓:「你家阁老呢?」 攸宁笑答:「一早跑去我婆婆那边点了个卯,就出门了,说有事。」 「大过节的不陪媳妇儿,瞎忙什么啊?」叶奕宁抱怨。 攸宁笑出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命,动辄被人数落。」 叶奕宁也笑了。 到了竹园,攸宁引着叶奕宁去见钟离远。 钟离远正在看一些卷宗,看到叶奕宁,端详一下,笑:「果然不是寻常的孩子,难怪攸宁总在信里夸你。」 机缘巧合之下,叶奕宁从未见过这位昔年的沙场奇才,这时候见了,即便早有准备,还是因着他的病态心惊、心痛不已,而听到他的言语,看着他的笑颜,心绪便莫名地被感染,添了几分愉悦,「攸宁夸人的时候,大多存着捧杀的意思,先生可别吓我。」 钟离远笑意更浓,让她们坐,「午间有好吃的,这会儿先喝杯茶。」 茶点很快上来,给她们的都是庐山云雾。 攸宁叮嘱奉茶的小厮:「叶大人下次再来,给她备六安瓜片。」 小厮笑眉笑眼地称是,「是小的大意了,迟一些就换瓜片。」又向叶奕宁赔礼。 「没事。」叶奕宁忙道,「萧夫人常年喝的茶,也是茶中珍品,我随着她尝一尝,也是荣幸。」 小厮笑着退下去。 攸宁则打趣道:「瞧这场面话说的,以前可不见你这样,是被杨锦瑟修理成什么样儿了啊?」 叶奕宁笑得现出小白牙,「修理我的是你家阁老,杨锦瑟没比我好哪儿去。」 钟离远看完手边的卷宗,身形向后,倚着座椅靠背,换了个很闲散的坐姿,与两人闲聊起来。 过了些时候,小厮匆匆来禀:「萧阁老来了。」 语声未落,男子与小女孩的笑声便传入室内。 是萧拓带着阿悦来了。 攸宁与钟离远俱是神色一滞,又相视一笑,笑容中透着些许不安。 萧拓抱着阿悦走进门来。 阿悦挣扎着下地,漂亮的大眼睛环顾室内,先是到了钟离远面前行礼,「阿悦给哥哥请安。」
第227页 钟离远已然起身,转过书案,携她站直身形,「都这么大了。怎么认得出我?」这个小堂妹,这个钟离氏仅存的一点骨血,他从未见过。 「姐姐给我画过你的画像啊。」阿悦道,「我经常看的,记住了。」 「乖,真聪明。」钟离远笑容和煦,颳了刮她鼻尖,示意她去与别人见礼。 阿悦欢天喜地地到了攸宁面前行礼,又在引见之下给叶奕宁行礼。 叶奕宁瞧着这漂亮的小女孩,很是喜欢,取下随身佩戴的玉佩,「记住,我是你奕宁姐姐。这个闲来拿着玩儿吧。」 阿悦大大方方地收下、道谢,绽出甜美的笑容。 攸宁望向萧拓。 萧拓对她一笑,转头对阿悦道:「你哥哥和两个姐姐都想跟你一起过节,偏又都喜欢卖关子,不让我提前告诉你。高兴么?」 「高兴!」阿悦走到他身边,笑逐颜开,小手拉住了他的手。 「今儿高兴的事儿还多着,先逛园子去。」萧拓把她捞起来,自顾自出门。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随后笑着出门,随前面的一大一小去了后花园。 到了园中,两个大男人一起闹着阿悦。 攸宁和叶奕宁闲坐一旁。 叶奕宁不免对兄妹两个年岁相差这么多生出好奇:「怎么回事?」 「这多简单,就像萧家似的,延晖不定多大才会有个堂弟堂妹。」再多的,钟离远只告诉过她的事,她不撒谎,也不提及。 「也是。」叶奕宁释然,「那么,先生和阿悦各自的父母——」 「上火、生病、被连累,不在了。」攸宁说。 叶奕宁转头看看她,握了握她的手。具体的心绪也说不清,但她是更加理解攸宁长期以来的筹谋和隐忍了。 之后细观钟离远对阿悦的态度,发现了异样:是温和却分明透着疏离的态度,很是不解,转头看攸宁,见攸宁神色如常。 接下来,叶奕宁又发现,攸宁对阿悦的态度也是淡淡的。 斟酌许久,才勐然意识到原由,不由得悲从心起。 他们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亲近阿悦,不想给这孩子留下过深的印象。 用过丰盛的午膳,天气忽然变得阴沉,风也颳得急了。 攸宁透过长窗望着外面,轻声道:「要变天了。」 . 五月初六、初七两日,顺天府呈报刑部的公文转到了皇帝的御书案上。 皇帝仔细看过,发现顺天府尹言及的三桩案子的背后,矛头所指的是佟家或其党羽。 这事情很是有意思。 皇帝斟酌了大半晌,决定再拖一拖钟离远翻案之事,先指派叶奕宁、杨锦澄、杨锦瑟三人协助顺天府彻查三桩案子。 说起来是协助,顺天府尹却明白,皇帝的意思是把事情交给了锦衣卫,顺天府需要做的只是全力配合。对此,他当然求之不得。 这三桩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棘手也是真棘手—— [舞弊案] 杨明是一介出身寒微的书生。父母开明,见他天资聪颖,不遗余力地助他求学。 六年前,他终于考入了佟家开设的官学峄山书院。 本以为终于踏上了考取功名有望的光明之路,哪成想,却是一脚踏入了深渊。 四年前,下场参加会试之前,佟尚书的嫡长孙佟风举找到了他。 连续几日的请吃请喝之后,佟风举终于对他表明意图:「你才华出众,下场的话,虽不至于名列前三甲,二甲总是跑不了的。我在书院读书的日子不多,也就没人知晓我学识的深浅。其实,我早已开始帮家里打理不少事情,哪里还有时间苦读。」 杨明一头雾水,只得静待下文。 「可是我要下场考试,且已拿到这次的考题。」佟风举继续道,「我一定要拿到个说得过去的名次,但又不能太高,我要是中了前三甲,到了殿试的时候,定会露出马脚。」 杨明终于听出了端倪,隐有所感,因而甚是不安,欲言又止,等对方把事情完全挑明。 「我思来想去,你是最适合的人。帮我做好这一套试题,你等下次再下场,如何?」佟风举说。 杨明当然不同意。 可是,佟风举冷笑着说:「不同意也行,除非你不顾你双亲的安危,由着我随意整治他们。」 如此的威胁之下,且真不是随口一说,杨明当时除了屈从,别无他法。只是留了个心眼儿,要佟风举立下了一份字据。 哪里能想像得到,佟风举根本没有文人的风骨,更不讲究一诺千金的做派,这便使得他与双亲团聚时,看到的是奄奄一息的二老。 不消多久,杨明双亲相继离世,皆是亡于承受过的刑罚。 杨明屡次去找佟风举讨要说法,诉诸公堂的途径亦是不在话下,也想过去找御史,诉诸由来,哪怕拼上自己一条命,也要让佟风举恶有恶报。 看起来是条条坦途,可走起来却是举步维艰:到了衙门门前,都没有击登闻鼓的机会,便会被衙役拉到一旁询问原委,他说了,便遭一通打骂,被禁止再靠近顺天府; 到了御史门前,门房的人传话进去之后,便对他报以冷脸,唿喝着让他滚。 他就这样挣扎着过来,情形越来越差,却从未放弃那份执念,不是为自己,只想为双亲讨还一份应得的公道。往復之间,被唿喝打骂成了寻常事,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第228页 是在去年,他遇到了一个叫筱鹤的年轻人。 筱鹤对他说,你若真有心,就拿上我给你的银子,换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活着,时机到了,你若不改初心,我会接你到京城鸣冤。 [商贾案] 崔一清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商贾,家道中落始于三年前。 佟家七老爷明打明地给他设了个仙人跳的坑,且明打明地告诉他要跳进去,不然,他妻妾儿女安危难测。 崔一清起初不信邪,第一时间报官,然而……就在当夜,把他妻妾五花大绑了丢到他面前的正是官差。 那一刻起,崔一清就对官府死了心,只求一份家宅平安,对于佟家七老爷所图的银钱,如数奉上,想的是以财消灾。 却不料,在这期间,佟家七老爷看中了他的么女。眼前事了结之后,不出三个月,如法炮制地又来了先前那么一出,只是这一次的条件是娶他的么女为妾。 他的么女性子刚烈,闻讯后当即断髮明智,进了庵堂。 佟七老爷败兴之余,对崔一清总存着一股子无名火,有事没事就找茬欺压讹诈一番。 两年前,崔一清已是一穷二白。 到了那境地,他也认了,没想过跟权臣门下的子弟争什么,因为自觉没法儿争、争不过,直到么女的惨剧发生—— 得不到的,往往就是一些朝三暮四的人最想要的。佟七老爷对崔家么女一直没死心,加之她所在的寺庙可乘之机太多,便是有一日,已然遁入空门的女子仍是落入了他的魔爪…… 当日,崔家么女回到家中,哭诉种种,交给双亲一样可能成为证据的物件儿,便显得振作起来,称要回寺庙。而实情是,她在离家不出一里的地方投河自尽了…… 这般的屈辱,这样的殇痛,已经打垮了崔家,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理由,不过是为至亲鸣冤,还至亲一个公道。 可事到临头方志,竟是走投无路。 是在去年,他遇到了一个叫筱鹤的年轻人。 筱鹤对他说,你们若真有心,就先换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活着,时机到了,若仍是不改初心,我会接你们到京城鸣冤。 [风月案] 小满和春柳是这世道下一些不幸的人的典型:自幼失怙,被沾亲带故的人卖到了风月之地。 姐妹两个都有着一副出众的样貌,结伴长大,成了所在之地齐名的姐妹花。 原本姐妹两个都以为,这一生也不过是步前人的旧路,拿不准的只是哪一条路罢了。 直到有一日,五城兵马司的薛指挥使前来,借着酒意,格外蛮横,当即就相中了小满,声称要带她回府为妾。 稍稍有点儿脑子的人都知道,出自风月场合的人进到官宦之家做妾,下场只有被主母整治得生不如死。而且最关键的是,薛指挥使不论是否酩酊大醉,他髮妻堪比河东狮的事情,还是有不少人知晓的。 老鸨、春柳一同上前求情,薛指挥使却又觉得春柳姿色也很合他心意,笑说一併带回家去为妾。 老鸨自是如何也难以答应的。在她的方面考虑,是面前这位大爷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银钱的事,一再提醒也没用。 话赶话的,薛指挥使就恼了,说老子给你们脸,你们不要,那就算了。 结果,一行人离开之后,一列官兵就冲进来,见人就杀。 当晚,那里成了人间地狱。 小满是侥倖活下来的,她身受五处刀伤,面上就有两处,将她原本美丽的容颜变得狰狞,其余三处刀伤,让她寿数难长。 她回头想想,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命大:官兵奉命杀戮之后到门外復命的间隙,她恰好就醒了,也就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爬到了所知的一道暗门之内。 侥倖逃过一劫之后,听到了官府对那场杀戮的定论: 五城兵马司官兵夜间缉拿三名匪盗,匪盗进入一个青楼,竟将一众人等杀戮殆尽,官兵赶到时已经晚了,所能做的不过是将匪盗当场斩杀。 他们没错,而且,他们有功。 小满听了,一边笑,一边流下了泪。 就算老鸨和她们这种卖笑的人活着多余,伙计之流的人手又有什么错?他们都不过是生计所迫,讨一碗餬口的饭而已。 所求的那么少,那么简单,到头来,就被那一场无妄之灾夺去了性命…… 小满咽不下这口气,想为所有枉死的人讨个公道,却也知晓事情往往不是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来来回回打听许久,得知了一个对她堪称又一重创的消息: 那位薛指挥使是吏部佟尚书至交之子。 本朝吏部尚书因着已经掌控官员的调动升迁,不能入阁,但这地位,怕也是仅次于首辅了。 ——小满接触的官场中人不算少,脑子也还算是够用,听他们说的多了,便明白了一些官场中的不成文的规矩。 她就偏偏摊上了最不敢惹的其中一个人的亲友,若要鸣冤,往哪里去? 她这出身,怕是连告御状的资格也无。 虽然希望渺茫,可她也没放弃,一直暗暗地寻找门路。她最起码要让人知道,有些官员是何等的暴戾、嗜杀成性。 在她又一次几乎陷入绝望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筱鹤的年轻人。 筱鹤对他说,你若真有心,就拿上我给你的银子,换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活着,时机到了,你若不改初心,我会接你到京城鸣冤。
第229页 ——科考舞弊、欺男霸女、杀戮,这等罪名若是落实到头上,任谁也受不起,饶是根基深厚的佟家也受不起。 可也正是因为佟家根基深厚,这些案子才会一直没能浮出水面,一直有人上下求索无果,一直有人在暗地里忍辱偷生。 一定的界限内,有人只需一两句话,便能决定一些无辜的人的生死。 而这些真相一旦被披露的时候,便是一些人现出真面目的时候—— 佟尚书闻讯后便告病回家,回家后见到佟夫人,便给了她狠狠地重重地一耳刮子,「宫宴当日你到底跟萧夫人说了些什么?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这要是闹起来?我还能不能活了?佟家还能不能立足于官场了?」 佟夫人当下是被打得晕头转向满心惶惑,听清他的言语后就急了,站直身形,冷笑道:「我跟萧夫人说什么?人家什么都容不得我说就甩手走人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怎么,还要我赌咒发誓不成? 「你说的事情是不是凭空闹出来的三桩案子?怎么好意思问我的?到顺天府告状、顺天府尹审案、递摺子上去需要几天?啊?!」 「……」佟尚书被妻子问住了,立时哑火。 佟夫人理一理已染了霜雪的鬓角,愈发地理直气壮:「还说什么闹起来你能不能活?亏你有脸说!那些个不肖子孙、狐朋狗友不都是你惯出来的?!瞧瞧,现在都是个什么德行?给你闯出滔天大祸了,你高兴了吧?你那嫡长孙,可是我们的嫡长子的儿子!现在可怎么好?!」 他们的嫡长子,正是为了稳固家族清流的超然地位,才去官学做了山长。 佟尚书默然无语。 佟夫人的脾气却被那一巴掌打得特别旺盛:「凤举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啊?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只瞒着我们这些妇孺?这不就是科考舞弊么?这是多大的罪过,你们担得起么?!「 语声落地,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佟尚书满脸颓唐。 佟夫人则是先被自己的话惊到了,随后便觉得那很可能成真,再之后便确定了,末了只是少不得一阵心惊胆战。 待到夫妻两个回过神来,佟夫人如丧考妣,佟尚书则打起了精神,「我要出去一趟。」 「去见谁?哪位大罗神仙能帮我们走出困境?」佟夫人从处想,都乐观不起来。 「谁也不知道,总要去试一试。」佟尚书说。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佟尚书乘着一顶小轿离府,七拐八绕多时,最终去了长公主的府邸。 然而事实证明,佟尚书所作的工夫都是无用功:锦衣卫在杨锦澄、杨锦瑟、叶奕宁分头率领属下彻查之后,三桩案情很快水落石出,而要问罪的,只能是佟尚书及其朋党。 当日午后,长公主造访萧府,为的是与攸宁说说话。 攸宁以礼相待,将她请到了正房待客的小花厅。 寒暄之后,彼此只留了亲信在身边,长公主道:「济宁侯林陌如今享有盛誉,好些人说什么林侯骁悍无匹、谋算无双。」见攸宁瞧着自己,又自然而然地道,「是不是捧得太高了?」 攸宁对上她视线,漆黑如墨、灿若星辰的眸子凝住长公主,「怀疑首辅大人捧杀?」 长公主摇头,「我知道萧兰业惜才,从来是尽心竭力扶持栋樑之才,不拘文武。只说林陌,没他运筹帷幄、及时调度军需,一些战功怕是难以到手,林陌的事,有人不免奇怪,他明明不及钟离远与萧兰业,得到的称颂却要胜过他们。」 「……」攸宁不接话。 长公主继续道:「只怕他如今已当真,打心底以为自己能与前人比肩,不会认为自己也会有虎落平阳的时候。」停了停,澄清一般地道,「我倒不是关心庙堂上的事,只是你与济宁侯夫人相识,不免多想一些,想多提醒一句。」 攸宁轻轻一笑,「种树的人,只负责选好苗子,是不是长成歪脖树,不可强求。」 长公主则道:「真长歪了多可惜。」 「又不是钟离那般不可替代。」攸宁直言不讳,「文官有得意忘形的苗头,可以让他摔跟头坐冷板凳,沉淀心性,如果迷途知返,终可成材。 「武将不同,不论自身心智、运道,皆不可测,不可控。锐气这东西,有人越挫越勇,有人一挫就没,人也就废了。 「有军权的人,没法儿摔打。在沙场上让他吃亏,那是用将士的命开玩笑;在官场着意设绊子磨练,他说不定会带得将士对朝廷心生不满,一发昏来个譁变,何苦。 「最好的情形是我或钟离潜移默化带出来,但那又明显不可能。独当一面的名将,可遇不可求。」 长公主认真思忖着他的话,「所以,武将有不好的苗头,只能等他自己醒过神来。」 「对,跟习武一样,同样一套心法,谁能登峰造极,谁会走火入魔,全在自身。」 长公主深凝着攸宁,「你可知自身和夫君到底是何处境?」 「不敢殿下费心。」攸宁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我自认很明白。」 「的确。」长公主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该来的风波,终究会来。不论萧兰业为何娶你,你日后就是他的软肋,我或许不能刁难他,别人却不是我。」 攸宁就笑问:「知道这些事情的人有很多么?」
第230页 「……」长公主哽了哽,没应声,端杯喝了一口茶。 攸宁道:「我拭目以待,看谁欲与我为敌,取我性命,刁难首辅。」 长公主不由动容,却是强自按捺下了。 沉了片刻,长公主凝住攸宁,问道:「如有一日,萧兰业为了妻子铤而走险,攸宁,你是否能坐视不理?」 「不知道。」攸宁说的是实话。有些话说了,就要做到,真不是逞强的事儿。 「……」长公主失笑,「世人总说今上心肠如铁,殊不知皇上怕是也要对你甘拜下风。」 攸宁从容笑道:「殿下谬赞了,臣妇再活多少年,也比不得皇上的杀伐果决。」 「我只担心你把萧兰业害死,真到那时候——」 攸宁从容一笑:「到时候再说。」 这一次的会晤,长公主无功而返。 越两日,皇帝连发三道旨意,针对的亦是三桩案情,着内阁问罪于佟尚书,拟出具体的惩戒章程。 内阁因此事陷入了空前的激烈的针锋相对的局面。 萧拓始终静观其变,不发一言。他是首辅,别说没必要说什么了,就是品阶低一些,他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同朝为官,同在京城,佟尚书及其党羽犯下的那些罪孽,他真的是闻所未闻。 第72章 素手掀起的动盪(3) 万更 萧拓敛目梳理着一些事。 杨明、佟凤举涉及的春闱, 是时阁老负责; 那些年一再包庇佟家罪行的顺天府尹,去年调任为福建布政使; 风月案中那个该死的薛指挥使,他前一阵以贪墨罪发落了, 至今还在诏狱里关着。 攸宁明明知道那个人还有更重的罪行, 却是不曾与他提过一字半句。别人是凡事留一手,她是凡事留好几手, 恐怕对谁都不会全部交底。 她倒是能忍。 不怪她无心为皇帝所用,为朝廷尽力。 这样乱糟糟的官场, 不知还有多少地方藏着这类骯脏可恨的事, 旁观者越是冷静清醒, 越会生出满心质疑。 几位阁员还在面红耳赤地争执着, 矛盾点在于,有人主张刑部审理, 有人主张三法司合力审理——时阁老信不过刑部尚书。 萧拓抬了眼睑,定定地凝视着时阁老。 时阁老察觉到他锋锐的视线,转头回望过来, 心头便是一惊,顾不上与谁争论了, 只是站在那里。 其余四人看到时阁老的异样, 也相继噤声。 萧拓问时阁老:「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时阁老因为心虚, 声调反倒更高, 「泄露考题不关我的事, 哪个主考官会傻到做这种事?」 「来人!」萧拓忽然扬声。 在门外候着的两名锦衣卫应声而入。 萧拓用下巴点了点时阁老, 「把他打进诏狱。佟尚书及其涉案官员亦如此处置。在外地的嫌犯从速缉拿进京!」 「是!」 「萧兰业, 你大胆!」时阁老急得要跳脚了,「皇上都没提及的事,你凭什么做主?凭什么把我打进诏狱!?我要见皇上!」 锦衣卫从来不需给任何人情面, 这时已走到时阁老面前,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架起他,快步出门。 到了门外,不知谁用了什么手段,时阁老的唿喝声戛然而止。 萧拓的视线在阁员面上逡巡着,「北镇抚司有了眉目之后,移交刑部审理,各位可有异议?」 阁员看着他沉冷的面色,心里直打鼓,齐声道:「没有,没有。」 沉了沉,谭阁老笑道:「本来么,已经是通了天的案子,自然少不得经过北镇抚司。」 别人也扯出笑容,出声附和。 萧拓起身,去了御书房一趟,将这事情告知皇帝。 皇帝说是该这样,只是,让那边的锦衣卫当心些,别三下两下把人弄死。 萧拓称是,说这就去那边交代下去。 到了北镇抚司,杨锦瑟、叶奕宁迎上来,俱是双眼放光的样子:刑讯朝廷大员的事情,多少年才出一次,这种运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杨锦瑟问道:「用哪种刑罚合适?」 萧拓道:「容我想想。」把人弄得外伤太多的话,等到了刑部大堂,人们会本能地怀疑屈打成招,而有心人一定会以此做文章。 幸好,不见外伤的法子也有,而且比寻常刑罚更奏效。 心里琢磨着这件事,他去看了看已经从顺天府移送过来的三位首告:杨明、崔一清、小满。他们需要亲口向锦衣卫陈述经歷、辨认嫌犯或对质。 看得出,攸宁的人把他们照顾的很好,在别处的光景定是很不错的。尤其小满,口供中的两处面部刀伤很浅了,气色不错,没有病态。 离开他们所在的监牢,叶奕宁道:「我问过小满,她说照顾她的人给她寻了祛疤的药,更请了最善医治外伤的大夫悉心调理,元气已恢復了七八分。」顿了顿,又道,「保定知府帮他们打点了,让两名衙役陪他们来京城,称他们是保定知府的亲友,便没挨民高官那一通板子。」 「总算看到个还凑合的官员。」萧拓道,「衣食起居上尽心照顾,有亲友来探视的话,不得阻拦。」 . 静园。 书房里间铺了凉蓆,攸宁席地坐在棋桌前,自己和自己博弈。
第231页 初六和十九睡在她身侧。 萧拓在门外蹬掉鞋袜,轻咳一声后,赤脚走进门去。 初六闻声,耳朵动了动,慵懒地看他一眼,便又继续睡了。 攸宁转头,笑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拓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赶早回来了,横竖在外头也是摆设儿,该看到的都看不到。」 攸宁把黑子棋子罐递到他手边,「你着手的主要是军政,不知情很正常。」 萧拓仍有些悻悻的,「别的也罢了,薛怀那件事,我竟也没听到风声。」薛怀,也就是那位薛指挥使。 「那时你不是离京巡视了么?」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面面俱到。一个家宅都能让不在少数的主母手忙脚乱、错漏百出,他治理的可是天下。 「是么?」三桩案子发生时,自己在做什么,萧拓还没仔细核对过。 「去了大同。」实际情形是,那段日子大同境内不安生,他要过去协助大同总兵剿匪、安抚民心。 后来就比较好笑了:他走到半路,那边的匪盗得到了风声,气焰没了大半,他们也要有士气,士气没了,也就被大同总兵收拾了。 萧拓总不好半路折回,便改成了巡视的由头。 这时候,他也记起来了,不由一笑,「彼时那个顺天府尹就不用说了,五城兵马司主要的几个人,除了武安侯,也都该动一动了。要说他们不知道薛怀的事,我可不相信。但是,要等拿到薛怀的口供之后。」 攸宁嗯了一声。 「刚在外面看到筱鹤了。」萧拓落下一子,说。 「瞧着怎样?」 「不错。」筱鹤、筱霜样貌有五六分相似,那是个清俊内敛的年轻人,而且身怀绝技,「其实你出门的时候,家里的人手一直在暗中跟着,都是善□□、暗器的。」 「不早说。」攸宁道,「早知道就不用筱鹤带人过来了。」筱霜晚玉从没察觉到,定然是绝顶高手。 「人手多一些更好。」萧拓看她一眼,「接下来,你不也没什么事可查了么?」她做这些只是为了钟离远,并不在意官场是否混乱。 「也是。」攸宁道,「也该让他们过安稳的日子了。」 . 时阁老被关进诏狱的消息传回府中,时夫人和时佩兰险些晕过去,相对哭了起来。 时渊脸色苍白,生出大势已去的感觉。 钟离远翻案一事便与时阁老息息相关,只要到了昭雪那一日,时阁老就会获重罪。 眼下倒好,那件事还没有眉目,旧日的罪责就被翻了出来。 诏狱是怎样的所在?除了真正铁骨铮铮、意志力坚韧得惊人的人,谁能撑得住?总要吐出些有分量的东西。 该怎么应对?要向谁求助? 他快步去往父亲的书房,想找找有没有犯忌讳的东西,也好从速销毁。正是这时候,锦衣卫和官兵来了,锦衣卫来查抄时阁老的书房,官兵守住宅邸所有出口,不再允许任何人离开。 大势已去了,时家恐怕要从官场销声匿迹。时渊慢慢地回了自己的院落,进到寝室,无力地仰倒在床上。而今能指望的,只有父亲已经防患于未然。 . 皇帝正在跟杨锦澄说话。 「三桩案子齐发,怎么想都有些古怪。」杨锦澄问道,「您说是不是萧夫人的手笔?」 皇帝道:「自然是她,谁行事会是这个章程?」 「这一出手,就把朝堂搅和得动盪不安。」 皇帝不以为意,「本就乌烟瘴气的,闹出些大的动静也好。」停了停,微笑,「得准备着设恩科了。」 杨锦澄唇角扬了扬。等到攸宁如愿以偿时,不知有多少官员获罪,朝廷的人手会有些短缺。 皇帝说起唤她来的初衷:「今日起,你盯紧长公主,尤其不准她再接触永和公主,也要看住永和。永和若是闹,就直接禁足。」 杨锦澄称是,神色一黯。这样一来,母女两个的关系会愈发的剑拔弩张。 . 夏日天光长,用过晚膳,天色还没全黑。 晚风习习,这时候在外面待着还算舒适。 萧拓扯着攸宁到外面信步游走。 路上,遇到了三老爷、三夫人。 四个人不由会心一笑。 攸宁先道:「我们过一会儿就回房了,你们呢?」 三夫人道:「我们想去后花园的水榭里坐坐,落锁之前回来。」 攸宁笑道:「不用掐算着时间,等会儿我让人知会看门的婆子一声,你们记得好歹给她们些赏钱就成。」 「那可太好了。」三夫人欢喜地道,「那我们能不能划船?」 三老爷瞪了她一眼,「还顺杆儿爬上了。五弟妹别理她。」 攸宁笑道:「没事,你们注意些就行,也不是多麻烦的事。」说完唤来秋月,「带上对牌去传话。」 秋月称是而去。 又说笑几句,三老爷和三夫人去了后花园。 萧拓道:「三嫂现在跟你很亲近。」是别人跟她亲近,她心里未必看重妯娌间的情分。 「嗯,还行。」攸宁说起服药的事,「过几日就能给我做出一些药丸,用不着药膳了。」 萧拓看她一眼,「知道了。我还能反对不成?」 他拿她一向没法子。
第232页 攸宁笑了笑。 说着闲话走了一阵子,萧拓见她有些累了,便在就近的供人歇息的长椅上落座。 筱霜带着两个婆子带来一个茶几,一些水果。 果盘中是冰镇过的西瓜、新鲜的桃子、果实饱满的葡萄。 攸宁拿起一个桃子,双手用力,想掰开,试了几次都不成,蹙了蹙眉,放回去。 萧拓嘆了口气,拿起来,给她掰开,「你跟我张句嘴怎么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以为不是离核的那种。」攸宁道,「平时我自己就可以。」 萧拓拍拍她脑门儿,示意她吃,自己则摸出酒壶,一口一口地喝酒。 攸宁问他:「不爱吃这些?」 「嗯。」 「我喜欢,而且最喜欢到葡萄园去,边摘葡萄边吃,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能吃起码小半斤。」 萧拓莞尔,「哪天得空了陪你去。」 「好啊。」 萧拓想起一事,「春天常摆着蜜桔、雪花梨、苹果,也不见你碰。」 「蜜桔太甜了,雪花梨用来解渴不错,苹果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攸宁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我喜欢酸甜酸甜的,有个庄子上就种了不少,要到夏末秋初才能时常送过来。」 「这也分季节?」农耕方面,萧拓涉猎有限,不知道她喜欢的那种苹果是哪一种。 「其实很常见,到了季节街市上就有很多小贩卖。绿色的,不像府里常摆着的那些那么好看,但我爱吃。」 萧拓凝她一眼,眼中尽是温柔。 攸宁吃完一个桃子,又吃了两小块西瓜、一小串葡萄,满足地弯了弯唇角。 萧拓收起酒壶,和她一起回了正房,相对在炕桌两侧忙碌,他看公文,她看帐——兰园那边送过来的一些帐目。 到了快洗漱的时候,攸宁按了按胃部,横了萧拓一眼,「出去走那么久,害得我又饿了。」 萧拓哈哈地笑,「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做就是了。」 攸宁想了一阵,「要吃肉丁打滷面,一起吃?」 「行啊。」萧拓说。他不饿,但和她一起吃饭,是一种享受。 于是,攸宁吩咐下去。小厨房里备着现成的面条,没多久就做好了,肉丁为卤,配以各色臊子。 萧拓吃了一中碗,攸宁则吃了一大碗。 她的食量跟她的人一样没谱,有时跟个小猫似的,有时会让他觉得她有暴饮暴食的嫌疑。 但她不会跟自己的胃过不去,他就想,能多吃些总归有好处。 歇下之后,萧拓照旧把攸宁搂到怀里。 在凉床上躺一阵,她身体就会变得微凉,搂着不知有多舒坦。 攸宁与他相反:本来挺舒服,到了他这个小火炉的怀里,没多久就觉得热,就要挣开。 萧拓搂着她不妨,腾出一手摸到摺扇,给她打扇。 过了会儿,攸宁笑了,「你说你图什么?」 他牵了牵唇,亲了亲她面颊。不图什么,只是习惯了这个迅速养成的习惯。 「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可睡了。」攸宁说。 「睡吧。」他语带笑意,「省得你半夜又饿。」面食最容易消化,吃完饿的快。 她笑着把脸埋到他胸膛,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 两天后,佟尚书、时阁老、崔指挥使、佟凤举相继招供。 没法儿不招—— 整整两日两夜,他们被绑在十字木架上,双手双脚繫着粗重的铁链; 身体活动的空间过于有限; 不准吃、不准喝、不准睡,所在的监牢还日夜不停地燃着好几个火盆; 只要他们阖了眼睑要入睡,便会有一大桶凉得刺骨的冷水浇到身上。过度的闷热,让他们打个激灵清醒过来之际,还是比较享受那一刻的。 只是,用不了多久,湿透的衣衫便会变得黏腻,再一点点被火盆散出的热气烘干,便使得监牢氤氲着湿气,几乎能把人闷死热死。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被拷打的痕迹,却感觉进到了人间炼狱。 几重对心魂的步步折磨之下,时间久了,人是会发疯崩溃的。 一个个的,都是养尊处优最擅长享福的,哪里受得了这些。 招供是必然。 北镇抚司指挥使和杨锦瑟、叶奕宁当即进宫,呈报皇帝。 皇帝道:「转送刑部,从速审理结案。」 而在这两日间,已经有文官御史趁机对佟尚书落井下石,又罗列出了不少罪名:文官之间也分派系,打心底看不上所谓清流的不在少数。 至于时阁老,倒是还没人搭理,说起来到底是皇帝的亲戚,要到一定地步才能百上加斤。 士林中对佟家的案子是何看法,因为没有明显的动静,也就没人知道,形于表面的,是跟随佟尚书上摺子反对钟离远翻案的一些人没了后续,消停下来。 时阁老那边亦是这等情形。 这样一来,钟离远翻案一事,朝廷已不需再有任何迟疑。 也就是在这时候,首辅萧拓联合数位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上的为钟离远昭雪的奏摺一併到了内阁,在大早朝上转呈到皇帝的龙书案上。 势在必行。 皇帝当着百官的面看过数道奏摺,又命魏凡宣读了萧拓的摺子,随后,视线扫过众人,道:「准奏。」
第233页 . 攸宁这几日都没再出门,不是闹天气,就是懒得出门走动。大热的天,用自己做鱼饵,满大街闲逛,想想就有些无趣。 况且这事情上,她有什么心急的必要? 拖延一阵,扰得想杀她的人心浮气躁就最好了。 筱鹤时不时来内宅回事,出门后,少不得与妹妹筱霜说会儿话,也渐渐与晚玉、秋月熟稔起来。 筱霜私下里跟攸宁道:「家兄也老大不小的了。」 「该成家了。」攸宁笑道,「可曾问过,他有没有意中人?」 「没有,在外怎么敢有那份闲情。」 「早就给你们置办了宅子,你们也不正经住。」攸宁道,「总得先有个好生布置起来的家宅,才好给你们张罗婚事。」 「说我哥哥呢,这怎么就扯到我头上了?」筱霜失笑,「奴婢离出府还有好几年呢,而且也不会离开您。」 「什么出不出府的,我身边的人跟别人跟前的管事大丫鬟又不一样。我要给你们找像模像样的门第里的人,还得是你们瞧得上的。」 这真不是攸宁自夸,自己手里的筱鹤、大丫鬟之类的人手,修为见识头脑足以胜过不少官家子弟闺秀,要是让他们如寻常人一般与平平无奇的丫鬟小厮管事成婚,就太委屈他们了。 筱霜笑容甜甜地行礼,「那么,家兄的事,就劳烦夫人费心了。回头我就把宅院收拾出来,打理妥当,让他不当值的时候就回去住。」 「嗯。」攸宁笑笑的。 稍后,顾泽、徐少晖、林陌相继递了消息过来,说的是萧拓、皇帝的举措。攸宁看过,轻轻地透了一口气,望着外面的晴空,出了好一会儿神。 这一次,萧拓没有如常做那个做决策的人,而是主动表明态度,她其实并没想到。 他知不知道,这样等同于亮了些家底给皇帝、朝臣看? 他总是这样,一副过腻了位于荣华之巅的日子的样子。 或者,权势真就不是他贪恋的。 她想起了前不久才看过的那篇制艺。 还是少年郎的萧拓,在初步入人生得意光景时,亦无一丝浮躁张狂。 那时的他,定是真正的皎皎明月、风中修竹。 如今不是,如今他要为了内忧外患常年殚精竭虑,平乱或震慑期间,不乏权衡轻重老辣狠绝的一面。 不管如何,他自然是最出色的男子之一。 他其实应该有个对他倾心的女子相伴终老。 . 午间,杨锦瑟和叶奕宁在路边摊吃凉面。 面条是现擀的,十分劲道,茄子肉丁卤,再配上一些黄瓜丝、嫩豆芽、酱肉片,不知多好吃。 杨锦瑟很快就唏哩唿噜地吃完一大碗,见叶奕宁也快吃完了,唤老闆又要了两碗。 老闆和善的笑容更深。这么能吃的女孩子,倒是不多见。 杨锦瑟道:「这一阵净跟你吃小摊做的东西了,别说,都特别可口。你怎么会熟悉这些?我问过了,有一些是这两年才开始长期摆摊儿的。」 叶奕宁解释道:「我不是在兰园住着么?攸宁的管事周全、刘福和一些小厮对这些如数家珍,我想吃什么,跟他们打听就行了。」 杨锦瑟释然。 叶奕宁微笑道:「小时候,我跟攸宁最喜欢熘出书院,到城里闲逛,吃小摊小饭馆。主要也是那时候穷。攸宁到夏天最喜欢吃面,炸酱面、打滷面、热汤面这些,我也是。家里做的或许一样好吃,但我总觉得差了点儿意思。」 杨锦瑟点头,「明白。就像是我喜欢一家铺子做的油饼豆腐脑,让人买回家里吃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到了铺子里坐着吃,才能心满意足。」 「就是这么回事。」叶奕宁当即问道,「哪家早点铺子?明儿一早带我去。」 「成。」 老闆端来两大碗面。 两个人结束说笑,埋头大快朵颐。 吃完付了帐,两个人去了刑部,跟进佟尚书、时阁老等人的案子进展。 忙忙叨叨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入夜,两人和一帮同僚官差一起用过晚饭,各自策马回住处。 叶奕宁回了内宅的正房,匆匆洗漱后,倒在床上,特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能回来安安稳稳睡一觉,在近日是很奢侈的事。 是攸宁执意要她住在正房,更是交代下人对她要如同对待自己。 室内的陈设都维持着攸宁在这儿时的样子,不是叶奕宁谨慎,是觉得已足够舒适,改动了反倒会生出不适。 攸宁长期停留之处,空气里都会浮着兰香,清幽,似有若无。 这与人若即若离的香气,常会让叶奕宁与它捉迷藏,会沉凝了心神,花不短的时间一次次捕捉,之后便会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 这些日子,林太夫人的生活内容很单一:给宋宛竹立规矩,寻找适合林陌的闺秀。 整治宋宛竹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不过几日,宋宛竹就从娇弱的小白花变成了打蔫儿的狗尾巴草。 找下一任儿媳妇却是难上加难,即便她一再降低对门第的要求,肯议婚的也不过小猫三两只。 相看之后,总把她惹得一肚子火气:把林陌当谁了?怎么什么歪瓜裂枣都敢给他说项? 她却是忘记了一点:容色倾城的叶奕宁在跟前几年之久,看惯了那张美丽至极的容颜和优雅从容的做派,寻常姿色哪里还入得了眼?
第234页 林陌对母亲的行径有耳闻,由着她忙活了几日,才轻飘飘地给了她一个说法:「别说如今是这个情形,就算我正意气风发,也没有再娶的打算。您只管忙您的,要是享用劳什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我,那我悔婚的理由会让林家再一次贻笑大方。」 林太夫人被气得在床上躺了一整日,爬起来之后,火气又全照着宋宛竹招唿了过去。 她的日子,好像是已经没了盼头。 这可怎么办才好? 总不能让她亲自出面去找叶奕宁,求她回心转意吧? 这一日,是林陌的生辰。 她亲自下厨做了长寿面和几道菜,等到很晚也不见他回来。派人去外院问过,才知他仍在衙门忙碌,下衙后要协理五城兵马司夜间巡城。 林太夫人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饭菜,就命人撤下,歪在床上唉声嘆气。 林陌没说假话。 随着佟尚书、时阁老等人移送刑部,五城兵马司除了武安侯,总指挥使和三个指挥使同时被锦衣卫拿下,扔进了诏狱。 萧拓指派了四个人补缺,都是从军营中选□□的,短时间内没办法摸清楚行事的章程,便让上十二卫的首领轮班帮衬一把,尤其晚间——巡城也没个章法的话,怕是又要出什么乱子。 上十二卫久在皇城,深谙巡视防范的技巧,稍微用心指点五城兵马司几句,就不需愁什么了。 当然,萧拓也亲力亲为,白日晚间都会挤出时间来,点拨新上任的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 毫无意外的,林陌与武安侯碰了面。 武安侯显得很是尴尬。 林陌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更多的,是看到对方就想起了宋宛竹,想起了那一连串的糟心事,心绪真是糟糕得不行。 相□□一点头,也就分头各司其职。 夜深了,有人来与林陌交接差事。 林陌策马回府的路上,经过一个挂着「面、滷菜、酒」幌子的摊位,略一犹豫,身形落地,将骏马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在摊位的一张陈旧油腻的桌前落座,要了一碗热汤面、两样滷菜、半斤烧刀子。 吃面的时候,心念转动,回到了成婚那年的这一日。 一大早,奕宁就起身,去了小厨房里忙碌多时,在他坐到餐桌前时,亲手端给他长寿面。 她给他做的面,很好吃。 她那时候的笑容,甜美纯粹。就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女子情态。 而他呢? 那一日的他,或者说成婚到休妻当日的他是怎么样的? 时不时就会想到温柔乖顺的宋宛竹,时不时便会陷入对第一段情缘求而不得的不甘、苦涩。 他是真的以为,是门第之别让他们失去所有可能、所有希冀,却是如何都想像不到,自己不过是宋宛竹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 论才智,一百个宋宛竹也抵不过一个叶奕宁,真面目被揭露之后,很多时候显得愚蠢可笑。 可是,他就为了那样一个女子,休了结髮之妻。 成婚到离别之前,他对奕宁只存了担当、负责任的心思。 既然娶了她,他便会与她相敬如宾,与诸多小夫妻一样度日; 她希望他出人头地,那亦是他的抱负,为此,他们有过一段真正夫妻同心的岁月。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渐渐发现奕宁似是无处不在:有些人际关系是她为他引见,周围有些得力的人手,恰是她安排的眼线。 这绝不是寻常女子可做到的。 他于是生出强烈的好奇,哪怕答应过她不问,也不得不反悔,开始有意无意地探究。 任他如何,她绝口不提身世、过往。 这让他生出了很多有的没的猜忌。 隔阂便是这样来的。 当然不能怪她,他既然答应过,便该守诺,他没做到,还心生怨怼。 她对他情意,他看得再清楚不过,要不然,也不会在当日要她做出纳妾或休妻的选择。 他以为她会屈就,而她却是决然离开,不留一丝余地。 分离的这段日子,尤其近来的每日每夜,他只要闲下来,脑海里所思所想全是她。 亏欠、悔恨太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面和滷菜他没动几口,倒是把半斤烧刀子喝完了。 心情太低落,他有了些酒意。 付帐上马之后,不知不觉地,就驱使着坐骑到了什剎海的兰园。 不论如何,他要见她一面。 . 叶奕宁被丫鬟唤醒时,立刻坐起身来,披衣下地:「锦衣卫有人找我?」这是常事,她这差事可没有日夜可分。 丫鬟却告诉她:「不是不是,是林侯爷来了,在府门外,要见您,说要跟您说几句话。」 「……」叶奕宁没好气地躺回到床上,想说让他滚,转念又一想,干嘛要避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余情未了所以没法子冷静地面对他呢。于是,她又坐起来,「让他到垂花门外等着。」 夜风阵阵,上弦月清辉悠悠洒落,映照着花树婆娑。 叶奕宁走到垂花门,站在石阶上,望着负手敛目沉思的男子,刻意清了清喉咙,「侯爷要与我说什么?」 林陌抬眼看向她,目光温和而复杂。 叶奕宁望向他身后,「居然是自己来的?怎么也不带个美娇娘?我也正闷得慌呢。」
第235页 林陌苦笑,「只是我要见你。」 叶奕宁嗯了一声,冷淡地道:「说正事。」 「没正事。」林陌往前走了两步,望着夜色中的她,「今日是我生辰,想起了一些旧事——与你相关的旧事,实在克制不住,便过来了。也没想别的,是不是扰了你的好梦?」 「嗯。大半夜的来串门的,我遇见的太少。」叶奕宁望着他,「原来今日是林侯生辰,我还真忘了,要不然,午间就送我和杨大人吃着很合口的打滷面给林侯了。」 她真的忘了,白日里全副心神要用在办差上,随时提防挨萧拓的训,哪里还敢顾及别的。 她近来过的始终是这样的日子。 可是真好,真的帮她缓解了心里的痛苦。 看着他,她的恨意一如下堂当日,但是,可以保持绝对的冷静。 为他发昏的日子很长,可是过去了。 过去了。 永远的。 再不会重现。 「我……」林陌艰涩地道,「早就想跟你说了,抱歉。以前的一切,对不起。」 叶奕宁星子般的眸子眯了眯,「我想说没事,可那太虚伪了,我已不需要跟你说场面话。」 「那么,」林陌深深地凝视着她,「要怎样,你才能原谅?」 叶奕宁唇角缓缓上扬,一瞬不瞬地睨着他,「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宋宛竹要怎样,你才能完全释怀?」 「……」林陌沉默下去。 「要怎样?」叶奕宁玩味地重复着他说过的这一句,笑意看起来更深了,却无一丝暖意,「林侯不需心急,等到钟离将军得以昭雪,你就知道了。」 林陌道:「应该的。不论你怎样,我都会受着。只希望你不要连累无辜,毕竟,所有的过错是我一手铸成。」 「我难道还会刺杀林侯的亲友不成?」叶奕宁失笑,「那些人,我不得不应付罢了,哪儿会有任何切实的情分。我能帮你,就能毁你,林侯放心,我决不食言。跟你找补旧帐,少不得从你的仕途下手。」 「……」林陌无言以对。 「我要怎样才能原谅?如何都不会原谅。」叶奕宁语声徐徐,「但你与令堂回到与我结缘那年的情形,我心里会好过不少。」说到这儿,微微颔首,「回吧,等着我给你的惊喜。」语毕翩然转身,回往内宅,步调优雅而坚决。 . 这个夏季,刑部前所未有的忙碌—— 佟尚书朋党案进行得很顺利,待到前一任顺天府尹被押解进京、在诏狱待了几天招供之后,就能结案了。 只是,如何定罪,却是刑部尚书拿不准的,准确来说是没到时候,就眼下这些人,迟早被人揭发出拉拉杂杂一堆罪行。于是,他和两位侍郎商量过,再和内阁招唿之后,呈到内阁的公文便只讲案情细节,不谈定罪论处之事。 皇帝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看过摺子之后,吩咐刑部严加看管一众人犯。 另一面,则与萧拓谈及三名首告:「他们受的冤屈过重,你与阁员酌情做出些补偿。」 萧拓称是,随即道:「杨明涉及的那一桩科考舞弊案,考题泄露给了三个人,如此,当时其余考生的答案都是真才实学。佟凤举假手杨明的那份答卷,其实是考官有意排低了名次。 「臣的建议是,不如让杨明进翰林院,或是做一县的父母官——他得到帮扶之后的日子,一直发奋读书,所作的一些制艺策论臣看过了,确实不错。」 「在翰林院也不过是熬资歷,他心性坚韧,那就让他去做父母官吧。」 萧拓附议,说起崔一清与小满:「崔一清在外地又开始经商了,此人确实很有经商的天赋,皇上若是想体恤他的丧女之痛,不如让内务府交给他一项生意,这样,没人敢惹他,而他经了这些大是大非,也绝不会得意忘形。」 皇帝欣然颔首说好,又问:「小满呢?」 「臣着人仔细询问过。等待伸冤的日子,她学会了做香露、香料,且已在外地开了个铺子,生意倒也算得红火。她所想要的,不过是要世人知晓一些衙门、官员没有人性的行径而已,旁的其实都看得很淡了。」 皇帝敛目琢磨了一会儿,「再怎样,就算流于表面的补偿,还是要给。这样,赏她千两黄金、千亩良田,从我的私库出;她的铺子的名字你回头告诉我,我给她写匾额。」 如此一来,小满过往的经歷便是天下皆知,往后也再不会有同行、无聊的人敢寻她的麻烦了。虽然,对于那女子曾经歷的修罗场带来的阴影并无减轻的作用,可该做的还是要做。 萧拓躬身行礼,「多谢皇上。」 皇帝就笑,「我不这么做,攸宁能饶得了我?不是可取的人,她也不会派人照顾得这样好,得不到你的赞许。」 萧拓也笑了。这的确是实情。 刑部得到相关公文旨意,稍稍缓了一口气,接下来,却是愈发地忙碌: 赶至顺天府或刑部的人证接踵而至,都是为着证明钟离远的清白,大多数为向上峰告假千里而来的军士,少数则是在当年碰巧看到经歷过一些事,可以直接或间接证明钟离远绝没有以良冒功的行径。 ——在这之前,皇帝便已下了一道特旨:凡事为了钟离远鸣冤的人,不计出身,一概不准在证明口供有假之前行刑。
第236页 如此,钟离远得以沉冤昭雪已是必然。 攸宁确定这一点的时候,已是六月下旬。 她这一阵过得其实很是闲适:每日在静园陪着初六十九,眼瞧着十九继续一天天的长胖、长个子,只要有机会就把小崽子抱在怀里——待得过了夏日,它就是半大不小的个子了,她可不敢确定那时也抱得动它。 此外,便是在家宅中迎来送往,要么就是和婆婆妯娌坐在一起扯闲篇儿,如今很熟稔了,一个个的说话倒是愈来愈有趣,亦是很舒心惬意的事。 心里最重要的事有了眉目,攸宁就坐不住了,这日去了竹园。 到了竹园门前,马车就破例停下来。 筱鹤的声音不高,但是清晰地传入马车内:「夫人,长公主在门前等着。」 攸宁挑了挑眉,有些隐隐约约的疑惑,在此刻变得更浓更重。 长公主来这么一出,钟离远住在竹园的消息,不出两日便会传遍官场。 倒也不算什么。 攸宁下了马车,走到站在竹园门前台阶下的长公主身边,经过她,踏上几层台阶后,听得长公主的唿唤,才转身望过去。 长公主以往是从容温煦的做派,在此刻给攸宁的感觉,则是出奇的镇定绝然。 攸宁略略牵了牵唇,「他想见你的话,必不会让你等在这里。你想跟他说什么?」 「说些当初他在意的事情后续。」长公主语气与神色一般无二。 「那你就继续等。要是不见就不死心的话,可就麻烦了,也不知你有没有备下棺材。」攸宁再睨她一眼,转身走进宅邸。 第73章 终得实现的夙愿(1) 三更合一…… 书房里, 墙壁上多了一副舆图。 钟离远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舆图,目光肃冷锋利。 听得攸宁清浅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 眼神一点点变得温和,「料想着你这两日也该过来了。先坐。」 攸宁一笑, 在书案对面的位置落座,看到案上的布阵图、散乱的手稿, 心里五味杂陈。 有小厮奉上茶点。 钟离远又看了一阵子舆图, 才回身坐到书案后方, 亲手整理了手稿, 收起了布阵图,随手一併递给攸宁, 「拿回去,没事儿就看看。」 攸宁嗯了一声,「刚才在琢磨哪一带?」 「北地。」钟离远道, 「对那边已经是再熟悉不过。舆图其实有些偏差,过一阵子得纠正过来。到时候你也过来看看。」 攸宁不言语, 神色有些别扭。 钟离远失笑。关于他, 她恨屋及乌的情形太多了。「那边其实很不错, 天高地阔, 到了冬日下了雪, 当真是银装素裹, 悦目至极。」 攸宁听着, 默默地喝茶。应该是很美,冰天雪地的,也给他的伤病雪上加霜。 钟离远继续给她讲那边的一些有趣的情形:「有些地方到了冬日, 水上结了冰,就有很多百姓搬到冰面上过冬,人多的地方,比寻常一个小镇的人也不少。」 攸宁扬眉,「到冰上住?怎么住?」 终于感兴趣了,钟离远便继续耐心地给她讲述起来。 不知不觉间,攸宁听得入了神,不时接话问上一两句。 钟离远见她心情好了些,才又取出一摞卷宗,「这些你也带回去,往后或许用得着。」 攸宁点头,「关乎哪方面的?」 「朝局。」钟离远温声道,「你得知道,我翻案一事,只是朝局发生改变的开始,日后的风波怕是少不了。」 攸宁侧头端详着他,「有时候我怎么觉着,你对翻案的事不大起劲的样子?」 钟离远唇角上扬,「怎么可能不想翻案。我是钟离家抚养大的,因为我的缘故,他们如今几乎灭门。不论如何,我都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尤其要给阿悦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她就快懂事了,总不能一直顶着不好的名声。」 「但是,偶尔你会犹豫。」攸宁揣摩着他的神色。 钟离远缓缓颔首。 攸宁不再探究他的心绪,转而说起乐观的一些事:「过不了多久,案子就会尘埃落定,到时候,你打算怎样安置阿悦?」 「……你和兰业不能帮我抚养她长大么?」钟离远道,「我没必要跟她太亲近。」 「……」攸宁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那你把阿悦託付给萧兰业,我终究……或许不会留在京城,想回江南看看,也想去北地见识一下千里冰封的美景。」 钟离远凝着她。 攸宁坦然地回视着他。 「男子娶妻后要有担当,负责任。攸宁,女子嫁人之后,亦当如此。」钟离远道。 攸宁也不辩解,只是轻轻点头,「那这事情就以后再说。不过,阿悦的事,你见到萧兰业的时候,跟他说定了。」要是辩解,要说的似乎太多,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省省力气,不为难自己。 「行吧。」钟离远没辙地应下来。 两人就这样一时说话一时沉默地到了午间,一起用了午膳。 午后,钟离远把书房让给攸宁小憩,自己则回了平时就寝的院落。 未时左右,两人又在书房碰头,相对下了两盘棋。 直到傍晚,攸宁道辞离开,两人也没提长公主。 而长公主就一直等在竹园门外。 攸宁出门时,又看到了她,这一次,却只是透过马车的窗户淡漠地望了一眼。
第237页 这样炎热的天气,一站就是一整日,长公主这也算是豁出去了。那该是为着怎样的缘故? 饶是攸宁,也没个头绪。 回程中,按照先前安排好的,七拐八绕的,时不时选僻静人少的路段行路。 天色渐渐暗下来。 经歷的算计风波太多了,攸宁如今有着近乎兽一般的灵敏直觉,预感即将有事发生,她吩咐筱鹤:「当心。」 筱鹤即刻称是,「夫人放心,您只管保护好自己。」 攸宁探手按下马车内的机关,两侧的小窗户一侧应声弹出由特殊材料制成的薄板,严严实实地封死了窗户,马车门也在这时关拢。 这马车是萧拓以前专用的,其中玄机很多。 攸宁听他说过原因:初成为首辅那两年,不少门第花高价聘请杀手或是安排死士刺杀他。 次数多了,向松景竹觉得不是个事,便做主请能工巧匠打造了这辆特制的马车,跟萧拓说:「都是小毛贼一般的货色,我们应付着就绰绰有余,您到时候在车里该干嘛还干嘛,多批阅两份公文不好么?」 萧拓也就从善如流。毕竟,他总不能动不动就亲自动手反杀刺客,京城又不是沙场,不需要他私下里也一马当先。再说了,人家刺杀他,又不是专挑他乘坐马车的时候,独自在城中走来走去的时候,遇到突发的情形,还需他自己应对。 过了那个阶段,对他存杀心的门第被他一个个逐出了官场,仍然有胆子刺杀他的门第越来越少。 待到成婚后,他就把这辆马车拨给攸宁专用了。当然,还有些最精锐的人手,也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因为门窗严丝合缝地关起来,车内陷入了昏黑。 筱霜点燃了悬在一角的灯。 晚玉递给攸宁一杯热茶。 这时候,主僕三个同时听到了咄、咄的声响,是箭支弓弩射到车厢外面的声音。 之后,因着车厢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以攸宁的耳力,便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她也就慢条斯理地喝茶。 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过多久,有人叩击车厢。 筱霜喜道:「是哥哥,没事了。」 攸宁颔首,又按下机关,将马车恢復如常。 筱鹤在车窗外言简意赅地禀道:「十个,只有两个活口,如何处置?」 攸宁道:「一个送到诏狱,一个留着给你们练手。」 筱鹤语声里有了笑意:「明白。」 妥善安排之后,过了片刻,马车继续平稳前行,不紧不慢地回了萧府。 这一晚,京城的辽王府,安阳郡主一直留在前殿等候好消息。 安阳派人盯着攸宁动向的时日已不短,瞧着萧府那些护卫大多数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一度令她恨得直磨牙的是,攸宁有一阵闭门不出,每日留在府中迎来送往。 娇娇弱弱的女子就是这点叫人生恨,天热了天冷了都能成为不出门的理由。 终于是盼到了这次机会。 那十名死士,是她亲自点选的,身怀绝技,且擅长弓弩暗器。 他们的目标只是唐攸宁,不论是用暗器弓弩还是刀剑,总能有一个得手。 哪怕只是把唐攸宁伤到,以那个柔弱的小身板儿,便会就此半死不活,往后再寻找机会下杀手,便更容易。 她笃定,非常有把握。 然而,等到夜色深浓,月上中庭,派出去的死士也没回来復命。 唐攸宁总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到半夜三更。 安阳郡主心里渐渐不安起来,唤人去查探。 过了子时,探子回来復命,面无人色:「十名死士有把人当场毙命,只有两个活着。」 「他们在哪儿?」安阳郡主的语声显得有些尖利。 「应该是还有两个活着……一个被送到了诏狱,另一个却是不知去向。」探子语声越来越低,「北镇抚司已接手此事。」 「唐攸宁呢?她怎样?」 「应该是安然无恙,已经回了萧府,并不曾请大夫或太医。」 「……」安阳郡主跌坐到太师椅上,良久,手重重地拍到座椅扶手上,「我还就不信了……」 不相信,不相信她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唐攸宁都不能除掉。 死士的确训练有素,轻易不会招供,可若是到了诏狱那种人间炼狱,怕也撑不了多久。 她得设法把死士灭口,亦要尽快安排下一次行刺。 下一次,她一定要布置得天衣无缝,要亲眼看着唐攸宁命丧黄泉。 . 竹园厚重的门已经关上。 长公主仍然站在原地,只是,眼神已没了白日里的镇定。 她等了这么久,一次次往里传话,要告诉他一些当年事情的后续。 他竟也能不闻不问,不肯见她。 她在很多事情上举足轻重,他是清楚的,却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 从来不把她当回事,仿佛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儿。 可有些事情,他难道不想知道原委么?明明是他该最在意的,竟也放下了么? 该怎么办? 她难道真要在这里不吃不喝地等着、等到死么? 而这进退皆不妥的尴尬境地,又分明是自找的。 幸好,有人来给她解围了—— 有宫人前来传皇帝口谕:请长公主即刻进宫。
第238页 . 永和公主执拗地等在御书房门外。 皇帝处理完政务,听得魏凡轻声提醒,按了按眉心,语声清冷地道:「让她进来。」 永和公主进到门来,端端正正地行礼之后,便抬头望着母亲:「儿臣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姑母了。」 「论起来,你的姑母有好几个,你指的是哪一位?」皇帝明知故问。 「长公主,儿臣说的是长公主。」永和公主道,「她很久没来看我了,音讯全无,您也不让我出宫去看望她。为何?莫不是……」话到末尾,小脸儿上盛满了担忧。 「她好得很,只是也忙得很,没工夫见你。」皇帝道,「你有记挂她的心思,不如随着女傅用功读书,多长些见识。」 永和公主欲言又止,垂下了头,片刻后闷出一句:「儿臣要见姑母。」态度恢復了进门前的执拗。 「不准。」 「为什么不准?」永和公主来了脾气,又仰起头,目光不善地望着母亲,「只因为您与她素来面和心不合?可她又何曾招惹过您?您也明明知道,我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她对我有好几年的养育之恩,我为何要因着您远了她?」 皇帝牵了牵唇角,笑意凉薄,「我早就跟你说过,既然这样惦记甚至离不开长公主,大可以向我请旨,去做长公主的女儿。你为何一直没那么做?」 「……」永和公主咬住了唇,眼神复杂。 「既然占着我的女儿的身份,你就得听我的。」皇帝摆一摆手,「下去,我还有事。若无传召再踏出后宫半步,我打折你的腿。」 豆大的泪珠从永和公主美丽的双眼沁出,无声滚落,她并没有乖顺地当即告退,而是哽咽道:「不让我见姑母,是不是怕她跟我说什么事?我早就知道了!您种种举措,是不是担心我宣扬得天下皆知?您适可而止,除非亲手杀了我,要不然,等我长大之后,会让您担心的事情成真!」 皇帝凝着女儿梨花带雨的面容,听着那些诛心的话,竟也不动怒,甚而轻轻一笑,「每次相见,你总是这个德行,好像我上辈子欠了你二百两银子。终归是年纪小,什么话都敢说。 「我自称帝那一日起,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你在我眼里,不过是流着一半前朝皇室的血的孩子,又被长公主那么『用心』地抚养过几年,不论任何事,我都不会指望你。 「你要是在这年纪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想着来日与我唱反调,那也只管放心,我死之前,一定先把你剁了。」 语声落地,室内服侍的宫人和永和公主俱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母女两个不合是由来已久的事,可在以往,皇帝也只是冷淡或暴躁些,今儿怎么就说出了这样的狠话? 皇帝一瞬不瞬地凝着永和公主,忽地加重语气:「滚出去!」 永和公主竟被吓得一哆嗦,缓了片刻,才在随行嬷嬷的提醒下行礼告退。 皇帝缓缓地阖了眼睑,吁出一口气,再度睁开眼来,双眸仍如被霜雪浸过,疏无暖意。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长公主来了。 皇帝道:「让她自己进来。你们都退下。」 于是,宫人退下,长公主独自进殿来。 长公主的神色已经恢復如常,态度恭敬柔和地行礼。 「坐吧。」皇帝随手指了指近前一个杌凳。 长公主谢座,落座后,打量皇帝一眼,笑道:「皇上似是心绪不佳?莫不是朝政上有棘手的事?只可惜,臣妹也帮不上忙。」 「朝政上,你的确是帮不上忙。」皇帝凉凉的视线锁住她,「其实政务倒没有什么让我心烦的。万幸,今年的年景不错,到今日也没听到何处闹天灾的消息,百姓安乐,朕与臣子便也安乐。」 长公主道:「皇上说的极是,年景好,是皇上洪福齐天、臣民之福。」 皇帝嘴角以前,「你来之前,永和才走。」 「是么?」长公主道,「说起来,臣妹这一阵都没见过她了。」 「我不准你们再相见。」皇帝道,「除非,她肯做你的女儿。」 长公主的面色微不可见地僵了僵,「皇上说笑了。谁人不知,您膝下只有永和公主一个亲生骨肉,不论任何人,便是再喜爱永和公主,也是断断不敢与您抢的。」 皇帝轻笑,「我管那些做什么?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不论她是谁,我都容不得。」 长公主实在没法子接话了,噙着恰到好处的笑靥,垂了眼睑,看着脚尖。 「怎么也不问我为何传你进宫?」皇帝说着,起身离座,绕过龙书案,到了长公主面前。 长公站起身来,「臣妹今日在何处,做了何事,皇上必然是清楚的。到了这会儿,因着疲惫心思恍惚,竟然忘了请皇上示下。」 皇帝负手站定,绝美的容颜上只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去见他?想见他?」 长公主默认。下一刻,她面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只有少数一些人知道,皇帝是自幼习武的人,这会儿分明是面上掩饰着暴躁,心里则已然暴怒,这一巴掌的力道,可想而知。 长公主被抽得身形飞出了一段,身形重重跌落在地时,只觉得头晕眼花,耳畔一阵轰鸣。 下一刻,她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看到了手上沾染的鲜血。
第239页 皇帝举步到了她近前,一脚踏上她心口,倒是并没施力,待得她缓过神来,眸色冷酷地睨着她,笑容亦透着锋芒,「他翻案的事,必须成功。 「我到夜间才唤你回来,是笃定他不会见你。 「我不怕被人指摘,却已容不得谁再诋毁他分毫。 「你休想再用龌龊的手段伤及他。」 长公主胸口憋闷得厉害,望向皇帝,却仍是绽出了平和的笑容,「是为他,还是为了唐攸宁手里的那些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别忘了,先帝与我最是亲厚,隐隐感觉不妥时,便将一些事情与我交了底,那些事进行得如何,自有人告知于我。」 皇帝也笑了,「那个狗皇帝既然这般看重你,怎么不把他手里的家底交给你?长公主是不是自视过高了?」 这话,长公主没法儿接,转眼看着别处。 皇帝收回脚,「滚回你的府邸,不要再去惹他。你也知道我,到了今时今日,更没有我做不出的事儿了,哪天一高兴,把你凌迟了也未可知。」语毕向外扬声,「来人!送长公主。」 宫人和长公主的婢女立刻应声而入,看到长公主那个狼狈的情形,俱因震惊而顿足愣了片刻。 他们想不明白:皇上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大的火气?对长公主和永和公主——他们以为她不论如何都会尽量维持以前情形的两个人,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缘何而起? . 攸宁半路遇刺的事情,北镇抚司得了她这边的准话,瞒得严严实实,只等着把到手的一个活口的嘴巴撬开之后,再直接禀明皇帝。 萧拓当日便知晓原委,问她有没有受伤、受到惊吓。 攸宁就说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没事,就闷在马车里,连热闹都不曾看上一眼。 萧拓见她神色活泼泼的,也就放下心来,只是用力地抱了抱她。 翌日上午,老太爷到了福寿堂一趟,是亲口告知老夫人:选了京城外一个道观,待得明早就启程前去。 老夫人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说也好,反正你做俗家弟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今该是更习惯道观的起居。 老太爷在心里长嘆一声,面上不自主地苦笑,「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这种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老夫人瞥他一眼,「言重了。以往过得浑浑噩噩,幸好如今清醒了过来,能享享福。」 她其实不需要他说任何话,早已不想再多看他哪怕一眼。 她沉浸在丧子之痛的时日里他在做什么?忙着宠爱樊氏,好像夭折的长子只是她一个人的儿子,连真正宽慰暖心的话语都不曾说过,更别提尝试帮她走出那无尽的痛楚了。 那时起,对他的心就真的冷到了冰点。本就是父母之命的姻缘,微薄的父亲情分源于公婆孩子,遇到了坎坷,得不到他的护助,那一点情分自然是迅速消弭殆尽,再不会对他有任何指望。 老太爷大致猜得出髮妻对她多年来的怨憎,而到迟暮时却发现,她对他连怨憎都没了,有的只是不屑、不在意、不想见到他。 这……不论年岁多大的男子,都会受点儿刺激。 可他又能说什么? 他在家里已经彻底没了地位。称病数日,几个儿子倒是也打着侍疾的名义前去,却都是在厅堂坐着,见都不见他。 老五也罢了,老二老三老四亦如此。 至于四个儿媳,平时都遵循着礼数,时不时派下人送些补品药材过去,人却是从不露面的。 家里的人已全部与他离心离德。 可在以往……明明都对他尊敬有加,老五也罢了,隔阂太深,的确不需经常相见,其余三个房头那时的态度可不似如今,哪一个在他面前不是恭敬有礼小心翼翼? 只因府中多了一个唐攸宁,才有了这般对他和樊氏而言近乎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老五倒是真会选人。 到头来,娶了个他和樊氏的煞星进门。 可是已然如此,没得改变,他只有逆来顺受。 他起身,一脸落寞地回了自己现今的居处。 老夫人让方妈妈把他的意思告诉攸宁,攸宁当即做了妥善的安排。 因着此事,秋月和攸宁说起了樊氏的近况:「以往称病总是七分真三分假,到了家庙之后,却是真的病了一场。那边的人循例请了相熟的大夫过去诊脉医治,眼下大好了,人也属实安生下来,每日如僧道一般做早课晚课,常日诵经抄经。」 攸宁一笑,「那多好。」 就此,萧府是真的平静下来了,有了高门应有的情形,而且孝敬长辈、兄友弟恭、妯娌和睦并不是做表面文章。 若真要挑出一个并非实心实意的,那便是她唐攸宁了。 隔一日,攸宁又通过萧拓那边的眼线得到消息,知晓了永和公主被训诫、长公主被掌掴的事。 长公主还没走出宫门,脸颊就肿的老高,嘴角的鲜血虽然不是很多,却是擦了又沁出,长时间不止。 即便不知原委,也不妨碍攸宁小小的幸灾乐祸一下。 至于别的疑惑,等到案子有了结果,她仍思忖不出答案的时候,直接去问皇帝就是了——与萧拓成婚后初次进宫,皇帝说的一些话,针对的时机就是案子前后。 攸宁已经可以确定这一点。
第240页 她不着急,甚至于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探寻昔年那些隐藏在重重风雨之后的一些隐情。 她平日里的一面,是可以最果决利落,而另一面,则是有着令她自己有时都讶然的耐心。 这或许是因为,皇帝或长公主的目的就在于让她去探究,尤其前者。 谁能相信皇帝保有赤子之心?谁又能相信皇帝对一件事的目的只是一个两个? 攸宁尤其不信。 明知可能是个人情世故、权谋争锋带来的陷阱,要不要踏进去?那些事,绝对又会揭穿一些人的真面目。所以,她还需要好生想想。 她对这世道,对皇帝,甚至对萧拓,都没什么切实的指望。 她冷眼旁观仔细分析他们的种种举措,只是为了了解他们的品行、性情,而这些,只是为了估算出翻案有几成把握。 她不轻视皇帝,她敬佩欣赏萧拓,但这仍然不是她认可朝廷的理由。 他们手里的朝廷,照这步调走的话,起码需要五年以上的光景,才能摒除内忧外患,着手肃清整顿官场。 五年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人生一个阶段的年数而已,于她,却是不好说的。 同样的五年,她用来物色自己在那件重要的事情上的接班人比较好。 脑子里存着的那些东西,总要选出一个最可靠的人,全部託付出去。 是啊,她身上流的血大抵都是冷的。 她不想把那些东西交给萧拓。 不论是因为他扶持皇帝夺位掌权,还是疑心病太重怀疑他娶她就是为了那些东西,她都不能那么做——偶尔,是动过心思,而在近来,是完全打消了。 ——钟离远,她幼年时的先生,十余年间在信中点拨教导宽慰她的恩人,已经在一点一点地远离她。 终有一日,她会失去他。近两次相见,他也已在尝试让她面对这一事实。 再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再听不到他的温和言语。 到了那一日,长久以来的维持彼此之间的牵繫,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再微妙的一点希冀,也不会再有。 攸宁其实早就知晓,必然会有那一日。 有一种人就是这般,明明最有缘,偏也最无缘。 不为此,她做不到隐忍,但有时也会激进。 . 刑部尚书和北镇抚司指挥使向皇帝禀明案情进展。 进展是很可喜的:以前的二三百份口供,绝大多数人虽然已死,但仔细追查,仍旧能查清楚出身、生平,最重要的是,因着不少百姓将士主动出面作证,循着证词,可逐一查清楚他们在昔年案情案发前后的行动轨迹——有些根本不在钟离远近前,也就根本不知钟离远当时做了什么——如若钟离远做了杀害无辜的事,除非疯了才会四处宣扬,在近前的将士亦然。 「……时间紧迫,目前只能正式几十份口供是伪证。」刑部尚书说。 「从速,那些所谓的证供都可推翻。」皇帝语气冷冰冰的,「北镇抚司知会各处锦衣卫唿应。」 刑部尚书与北镇抚司指挥使其实心里存了些疑虑——怎么叫都可推翻?皇上因何笃定?面上却是不敢显露,他们能确定的是,皇上近来肝火旺盛,自是当即齐声称是,躬身退下。 . 接下来的十数日,攸宁又开始磨安阳郡主的脾气了:死士不同于寻常人,有着如同被蛊惑一般的性情,单纯却也认一,由此心性倒是格外坚韧,就算是北镇抚司那些人,没个把月也是拿不下来的。 既然如此,她这明知一出门就会遭遇暗杀的人就更不需心急了。当然,也就此事与萧拓商议了一番,有了更加万无一失的防范章程。 心里有了底,那她就更不需大热的天照寻常的惯例出门了——私下里又去过竹园两次,但都是遮人耳目——郡主要杀一品诰命夫人的事,不管到了哪个衙门,都得是衙门一看就认定的,这样才能在来日给安阳郡主坐实罪名,所以私下里出行,反倒要花费更多的工夫。 这期间,长公主也消停了——不想消停也不行,皇帝给她的那一巴掌太狠,面目肿胀口鼻流血也罢了,还打掉了她两颗牙。 这等狼狈,长公主是绝不肯让任何人察觉端倪的,便有了一阵闭门谢客的光景。 而她曾口口声声问及的永和公主,在面圣后第二日不服软,又要去御书房,当即被宫人态度坚决地拦下。 皇帝听闻后,淡淡地说了一句,让她去奉先殿思过一个月,以观后效。 奉先殿,正殿陈列着诸多灵牌的奉先殿,要永和公主过去思过,每日瞧着那些牌位…… 很多人只一听,便已瘆得脸色发青,长公主亦然,只是,脸色发青的原由是为着别的考量。 静下心来再思忖片刻,长公主的心头便开朗许多。 皇帝勤政,但从其他的角度来看,是个全然不合格的皇帝——膝下的亲骨肉、先帝别的嫔妃所出的儿女,她从来不曾亲近,甚至没有一点作为长辈的宽和仁厚之举。 所谓何来?一句哀莫大于心死足以道尽。 既是这样,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人活一世几十年,断然不是一段岁月的风光便可代表整场生涯的。 她已经握住了最要紧的牌面,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钟离远翻案的事正闹着,那就翻案好了,横竖他已经被毁的七七八八了,重现朝堂又还能怎样?
第241页 更何况,安阳郡主那颗棋子正在不遗余力地设法发挥效用,结果不论她事成事败,带给她的都只有莫大的好处。 经过这种种思量,长公主沉下心来,吩咐下人闭门谢客,她病了,还要病上不短的一段日子。 . 炎炎夏日,每一日对林太夫人都格外漫长,格外煎熬。 在家里收拾宋宛竹,也不过是发几句话的事,日子久了,不至于歇了心思,却没心思时时在家盯着了。 这日,林太夫人难得的有了兴致,要去自家名下的铺子里看一看。帐目上的文章她是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她前去的心思——生意是否红火,她总是看得出的。 下人们赔着笑,由着她,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哪怕谁都知道天气不好,不定何时就要下雨。 对于这位太夫人,她们都是明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厌恶至极:她们都是经过前侯夫人叶奕宁悉心调教过的,在夫人仓促下堂之前,府里也是风光过好一阵的,她们也便经常有机会接触别家的下人,晓得夫人所提点过的一字一句都是至理名言,连带的也晓得了高门之中不成文的一些规矩: 不论怎样身份的人,明理的对勤勉的下人都会予以赏赐,或是银钱,或是别的方面。 可她林太夫人呢? 不管下人用了多久,对下人的情形仍是一无所知,丝毫不放在心上。 至于赏赐,那就更不要想了,那位祖宗不动辄撒邪火之余迁怒身边的下人就算是好的了;偶尔心情算是出奇的好了,打赏的也不过是二三百文。 那个扣扣索索的德行,也只有寻常小门小户的妾室有得一比了——不,也不能比,人家身份在那儿摆着呢,你林太夫人又算是怎么回事? 林府虽然不招皇帝待见已是官场皆知的事,林太夫人出门却仍然是摆足了排场,浩浩荡荡一行人,直到了白日里喧譁热闹的东大街。 好巧不巧的,林太夫人透过车窗往外看的时候,看到的叶奕宁。 略一思忖就道:「停车,我要去跟叶大人说几句话。」 下人们齐齐称是,心里是都知道,有热闹可看了。 第74章 终得实现的夙愿(2) 更新 此刻, 叶奕宁正站在路边跟徐少晖说话。 这里是城西,她来这边查看兵马司的行事是否稳妥。 因着小满的案子,萧拓对整个五城兵马司都生了质疑, 不但让锦衣卫调派人手留意, 自己也时不时游走街头,亲自观察。 因案子获罪的, 只是先前那些首脑,兵马司是否烂到了根儿上, 官兵的德行是否已被带歪, 真需拭目以待。 今日叶奕宁在刑部待了小半天, 心里憋闷, 就讨了这个差事,来了这边。徐少晖是来这边办点儿事情, 恰好遇到了。 扯了几句闲篇儿,徐少晖笑问:「我怎么看着你像是没好气的样子?」 「你要是每日也去刑部看看案子的进展,知道那些人当初是怎样陷害钟离先生的, 也会气得肝儿疼。」叶奕宁说着,脑海中浮现出钟离远俊朗清瘦苍白的容颜, 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徐少晖笑笑地道:「不去也能听说。我爹气得见天儿在家里骂街。」 叶奕宁自然而然地念及他祖父, 唇角弯了弯, 打趣道:「现在换小老爷子骂人了?」 徐少晖一乐, 「可不就是么, 但他骂的跟老太爷那会儿可不一样, 做梦都想把陷害忠良的那些人渣凌迟。着实气狠了。」说话间, 瞥见了林太夫人,剑眉微不可见地蹙了蹙,「你的老熟人来了。」 叶奕宁转身望过去, 看到走向自己的人,抿了抿唇。 林太夫人一边走,一边望着俊朗的年轻男子,心里愤愤然:光天化日的,叶奕宁怎么就跟男子在街头说说笑笑的?难不成这么快就找好下家了? 仔细打量之后,记起了那人是徐少晖,又不由得暗暗冷笑:这人在家闲了好几年了,跟林陌可是没得比。 那就是她想多了,叶奕宁便是急着再嫁,也不可能找身份比林陌差的——哪个再嫁的女子不希望嫁得更好,从而气一气以前的夫家?这是人之常情,她再清楚不过。 思及此,林太夫人缓和了神色,到了叶奕宁跟前,甚至堆出了满脸的笑,「这大热的天,也要出来当差?」 叶奕宁睨着她,目光幽冷,嗯了一声。 徐少晖走开去几步,实在是看着林太夫人的嘴脸就反胃。他取出小酒壶,用酒消化心里那份儿膈应。 「近来怎样?瞧着可是清减了不少。」林太夫人又道。 叶奕宁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没吱声。 林太夫人见她这样冷淡,心知她还在赌气,就可以让语气低而温和了几分,「先前侯爷与你的事,我知情后已经晚了,你已经离开了,后来再怎么摁着他数落也没用了,木已成舟了。 「其实他当天就后悔了,我就更不消说了。要不然,怎么会商量着补偿你半数家财?」 那一半家财叶奕宁倒是受了,却转手捐赠给了西南的百姓。唉,她真是一想起来就肉疼。 叶奕宁扬了扬眉,静静地瞧着她,仍是懒得搭腔。商量着补偿她半数家财?她还不知道林太夫人?把银钱看得几乎跟命一样重,当时林陌要不是存着给她挖坑、成全他自己名声的心思,林太夫人打死也不会同意。
第242页 那个男人……已经明明白白地成了她的耻辱、污点,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清洗、抹去。 林太夫人继续道:「从你离开到如今,侯爷就郁郁寡欢,我也每日都劝着他去把你接回来。可是有些事,我们实在是不得已。」 叶奕宁唇角上扬。是啊,不得已,满心满意地娶宋宛竹,却转头变成了被迫纳妾,可不就不得已么。 林太夫人现出了些许笑意,会错了意,心里立刻敞亮起来,话也就说的愈发顺熘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既然侯爷对你念念不忘,再不会娶别人,那么,你们能不能重修旧好?」略顿了顿,又道,「至于宋家那个水性杨花的小贱人,你只管放心,有我呢。只要你点头答应,我立刻把她打发了,是送回宋家,还是安置到庄子上,又或者送到寺庙里清修,我都听你的。」 这下子,叶奕宁真笑了,当真是被气笑了,「我当你见我要说什么,原来还在打这种主意。」宫宴上,林太夫人就跟萧老夫人提及此事,把老人家气了一下,当时心里挺不痛快的。当她不知道么? 林太夫人满心以为有转机,便没仔细听叶奕宁的话,自动忽略了那个「还」字,继续道:「我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话,你想怎样只管直说,表面上的章程,我们都听你的,你要你肯回头。说起来,侯爷有好几天真的是茶饭不思,休沐在家时,整日里坐在正房出神。」停了停,凑近叶奕宁一些,声音更低,「他跟宋家那贱妇什么事都没有……真的,自从人进了门到如今,俩人都是清清白白的,我可以发誓,你也可以随意去打听。」 叶奕宁心头的嫌恶到了眼底,她后退两步,定定地凝视着林太夫人,「住口,不要再自说自话了。」 林太夫人满脸的笑容一时间全然僵住,又慢慢地消散,转为狐疑。怎么回事?她弄不明白。 叶奕宁道:「你只管把心放下,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只剩了一个林陌,我都不会再回林家。日后相见,当做不相识的陌路人就好。」她不想给眼前这蠢妇丝毫体面,却想给曾经的自己做出的选择一点点尊重,在人前便不想闹得彼此都难看。 林太夫人睁大眼睛,瞧着叶奕宁。那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从来都是这样,她到如今也不知叶奕宁是怎样的出身——以前说过的到了如今,自然是假的。 她就更不明白了,叶奕宁凭什么总是这样给她这样的感觉?仿佛随时随地都在提醒她:她叶奕宁才是林家掌家的人,她这个婆婆只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上不得台面的昔日的小门小户里的寡妇。 而叶奕宁从来是言出必行,若是没打定主意,绝不会轻易放什么话。 如此一来,破镜重圆的事情便是不可能了,她一丝希望都不需有了。 那做什么不早说呢?做什么要等她低三下四地说了那么多才表态?这不是把她当猴儿耍么? 林太夫人心念数转,迅速地恼羞成怒,挺直了嵴背,端起了林府太夫人的架子:「我一片苦心,更是一番好意,你又何须把话说到这样的地步?还说什么哪怕男人死绝了,只剩了我家侯爷都不肯嫁?到了那时候,我们家看不看得上你还是个事儿呢!」 虽然说是胡搅蛮缠气头上说出来的话,可叶奕宁居然发现,她说的有些道理:要是真到了那时候,林陌不就成香饽饽了?可不就更看不上她了? 叶奕宁居然又笑了出来,微微颔首,「说的是,那么日后就更不需再做相识的人了。」顿了顿,便要转身走开,不再理会林太夫人。 却不料,林太夫人见她这样,以为她是顾忌着在当差,便用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敷衍自己。 当差?她就是要让这贱人不能好生当差,当街与她争执,让她的同僚和满京城的百姓也看看,林家休了她是合情合理的。 她举步走到叶奕宁跟前,扯出恶毒的笑容,「现在当差了,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当初呢?当初你是怎样苦追着我家侯爷不放的?不就是个锦衣卫么?谁不知道这就是个不得善终的差事?你没事儿最好在佛前多上几炷香,请求神佛保佑,要不然,可是官职做的越高,下场也就越悽惨。我好心好意地给你台阶下,你还不识相,又甩脸色给我看,你到底当自己是谁?」 叶奕宁绕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太夫人。 她本来就气儿不顺,手痒,想打人,可是打女人……她还没试过。 林太夫人打心底有恃无恐,嘴脸就愈发恶毒,言语亦是:「当初是你上赶着我们家的,我知情时已晚,如何反对也没用了。但在私底下,你到底有没有勾引侯爷,做过哪些腌臜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好自为之,别总摆出这种招人嫌的样子出来,知道么?哪一日把侯爷气急了,当真与你翻脸,抖落出你嫁他之前的一些丑事,到时候,你可就是满天下的笑柄了。你看我做什么?你又能把我怎样?我是林侯的母亲,林府的太夫人……」 语声未落,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的声响。 徐少晖正听得心烦,在琢磨收拾那泼妇的招数,听得声响,立时循声望过去。 这一巴掌,叶奕宁并没怎么用力,但她是习武之人,如何的克制,力道也与寻常人不同,林太夫人当即被打得身形歪了歪,懵了一下才捂着脸瞪着叶奕宁:
第243页 「贱人!你居然敢打……」 话没说完,又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叶奕宁便有些不客气了。她这辈子最不屑的意中人,就是张嘴闭嘴骂人贱人的货色。 林太夫人被生生地抽出去一段,摔在地上,立时晕头转向,痛唿出声。 徐少晖看得一愣一愣的,颈子梗了梗:怎么回事?给人耳刮子的毛病会传染么?前一阵皇上才抽得长公主狼狈不堪,今日就轮到了奕宁抽林太夫人。 可是,这样也好。 真就应该这样。 谁难道还真能与泼妇说出个长短来么?还不如当即就把她打怕了打怂了,日后一碰面就赶紧开熘。 这样想着,徐少晖就笑了起来。 那边的林太夫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之后,已经彻底急眼了,神色间完全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 行人不少,自然留意到了这一幕,这会儿便不免三五成群地站在一旁看热闹,而不消片刻之后,看热闹的就变成了一大群人。 叶奕宁和平日在外办差一样,穿的是一身材质寻常的深衣。 林太夫人却是满头珠光宝气,一身的锦衣华服。一看便知,定是出自富贵门庭的贵妇。 人们都在这时候忽略了一个其实很怪异的情形:贵妇当街被人掌掴,马车又就停在不远处,却没有下人上前来服侍。 也就因着这份疏忽,有人起了讨好权贵的心思—— 「嗳,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当街打人?不要命了不成?!」一名满脸横肉的妇人一面斥责着叶奕宁,一面到了林太夫人身边,关切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诶呦呦,竟被打成了这样样子……这就去官府报案吧?我陪您去,成么?」 林太夫人的样子确实有些惨:叶奕宁那两巴掌全扇在了她左边脸颊上,这会儿口鼻淌血,面颊上已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听得夫人的话,林太夫人当即点头,颤声道:「对,对,报官,我要去顺天府告状。」 叶奕宁取出锦衣卫腰牌,锋利如刀的视线扫过众人,「锦衣卫办差,谁敢多事!?」 看热闹的人听了,立时做鸟兽散,更有一名男子走到满脸横肉的夫人面前,抬手也给了她一巴掌,「蠢妇!瞎掺和什么!?」说完又一味地对叶奕宁点头哈腰,「浑人不懂事,没眼界,求上差不要计较。」 「滚。」叶奕宁道。 「是是是!」男子立马拉着妇人走了。 林太夫人实实在在的震惊了。 她从不知道,锦衣卫在市井间竟有着这样的威望,竟真的有几分传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意思。 可是,区区五品千户,就能打她这诰命夫人么?这世道是真的没有王法了么? 她切齿道:「你给我等着!我不相信没人管得了你!我这就进宫去告御状!」 叶奕宁理都不理她,转身走到徐少晖那边,仰脸看了看天色,「走着,吃饭去,饿了。」 「行啊,我请你。」徐少晖笑道。 林太夫人气得身子直打摆子,过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也是带了随从的,望向马车,怒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跟车的丫鬟婆子这才上前来,唯唯诺诺地赔罪,然而心里却是快意得很,心里想的是活该,你这不就是没事找事么? . 城北。 午间,萧拓坐在一个卖凉粉的小摊前,慢条斯理地吃凉粉。 景竹脚步匆匆地赶回来,把从别处买回来的吊炉烧饼、小酥鱼放在桌子上。 凉粉哪能解饿?吃几碗才能饱?自家爷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有点儿缺心眼儿似的。 长得是谪仙的样子,做派有时也真快成仙了——不知道饿似的。 「好歹吃一些,这又不是您在值房坐班。天儿这么热,又要盯着那帮人的动静,累得很。」景竹劝道,「多吃点儿,要是瘦了,老夫人和五夫人少不得要跟小的们找辙。」 「啰嗦。」萧拓看了他一眼,倒也从善如流,开始吃他买回来的烧饼和小酥鱼。还说什么老夫人、五夫人跟他们找辙……他就算瘦成人干儿,她们俩怕是都不会留意到。 吃饱之后,萧拓给了摊主一块碎银子,说不用找了,我们在这儿多坐会儿。 摊主忙上大半天,也赚不了那一块碎银子,自是满口说好,且是一番千恩万谢,又主动沏了两碗茶送来。 萧拓看着年迈的摊主憨厚朴实的笑脸,心里有些不落忍。看到这样的老人,他心里总是有点儿不好过。 他喝了一口茶,发觉是茉莉花茶。摊主自然没有上等的茶叶,但在这时品着,也觉得不错。这茶让他想起了家中的茉莉香气,想到了攸宁。 景竹也不忍辜负摊主的好意,一面喝茶,一面留心着街上的动静。是感觉得到,这条街,萧拓不是随意选的,分明是听说了什么,来这儿守株待兔。 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主僕两个听到了马蹄声、唿喝声。 两人相继起身,离开摊位,循着声音,缓步前行。 寻常的时日,萧拓走在街头,总会成为瞩目的焦点,这时候却没人顾得上看他了。 不少人口口相传:「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很多行人立刻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 小摊、小馆子的老闆伙计都明显变得紧张,食客们开始急匆匆地闷头扒饭。
第244页 来的是五城兵马司城南副指挥使吴彪,也是这几天走马上任的。新上来的总指挥使和三个指挥使都是从军营调过来,副手不同,是从兵马司先前的人里提携上来的。 对自己上头那位指挥使,吴彪是有些不大服气的:常在军营待的人,擅长的不就是操练、种军田么?哪里懂得这些时时与百姓、官府打交道的差事的门道?还整日里嚷着要整肃风气。 有什么好整肃的?这当口该做的是多出些功绩,不论大小,让上头看到他们当差十分尽心,也就是了。 他打定这主意,而且不免想着,自己表现突出的话,说不定就能将指挥使取而代之。 五城兵马司的职责之一,是抓流民、游民,吴彪这几日就拼命往这上头用劲儿了。 此刻,他骑着高头大马,前头有人开路,身后一列军兵随行。 开路的两个军兵手里俱是一条长鞭,遇到闪躲的慢的百姓,扬手就是一鞭子,唿喝着让人快滚。 萧拓不紧不慢地走着,虽然离得很远,也清楚地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目光便转为寒凉。 吴彪停在一个饺子馆门前,晃着手里的马鞭,让老闆出来回话。 老闆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上前便跪倒在地,恳切地道:「禀官爷,你们要抓的那个人确实是我儿子,他前一阵才来京城,在路上大意了,盘缠被人偷走了,到半路只好乞讨,看起来便像是游民,可他真不是啊……」 吴彪哼笑一声,「见过随意认远房亲戚的,随意认儿子的倒是头一遭碰见。」 官兵闹笑起来。 「就算是你儿子,也先交出来,官爷我要盘问一番。」吴彪又道。 妇人身形又低了几分,吞吞吐吐地道:「他、他不大舒坦,没在这里。」 「在何处?」吴彪打量着饺子馆,心里打起了别的小九九,「你这馆子开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了。」妇人低声回道。 吴彪缓缓地点了点头,笑了笑,忽又板了脸,「少说废话!快把人交出来!」 「他确实没在这儿啊……」妇人开始磕头。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吴彪一鞭子抽到妇人身上,「窝藏游民,你也别想安然无恙!你家在哪里?赶紧带我们过去!」 有两名官兵冲进铺子去搜人,很快就折回来,摇了摇头。 妇人被鞭子抽得不轻,因着疼痛和恐惧,身形哆嗦起来。 「说话!再不老老实实交代,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吴彪说着,又抽了妇人两鞭子。 又一次扬起鞭子,他瞥见一道银光直冲着自己的肩头而来。 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觉肩头剧痛,人竟随着那股力道后仰,摔落到地上。 就有那么巧,路上有一块小石头,结结实实地硌着了他的腰。 他好一番挣扎才起身,一手按着肩头,一手挥舞着手里的鞭子,「是哪个活腻了的偷袭老子!?你给我出来!」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萧拓迎面而来,明明看起来是从容缓慢的步调,却很快就到了他面前。 吴彪似是生吞了一个鸡蛋,张大了嘴巴。 萧拓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抬手用拇指指了指自己,又手法奇快地从一名官兵手里拿过鞭子,照着吴彪就是狠狠地一鞭子。 吴彪被抽得整个人飞起来又摔在地上。 随后,竟是痛苦得满地打滚儿。只是一条寻常的鞭子,却是不知为何,到了萧拓手里,如同变成了玄铁打造的一般,他觉得自己被抽到的地方的骨头都要折了。 跟随吴彪前来的官兵齐齐跪倒在地,「拜见萧阁老……」除了这一句,也没别的好说了——很明显,首辅抓了个现形,任谁都没法子开脱。他们之前的耀武扬威,变成了大难临头的颓败。 吴彪便是再难受,也晓得自己必须克制,片刻后,挣扎着站起身来,打憷得要命,却不敢不上前行礼。 可是,他刚到萧拓面前,就被一脚踹飞出去。 这次,吴彪挣扎两下,捂着心头,呕出一口鲜血,真的起不来了。 妇人和一些胆子大的看热闹的百姓,都愣住了。他们没见过这样好的身手,没见过这样俊美男子,更没想到,这男子就是当朝首辅。 萧拓手里的鞭子又扬起来,抽到两个开路的官兵身上,力道不算大,两个人也疼得立时脸色煞白。 「你们是人,不是恶犬。」萧拓道,「带上吴彪去见城南指挥使,让他给我个交代。这是第三次,吴彪带着你们行兇,要把良家百姓充作游民,我不想再看到他,你们要是还没活腻,就老老实实地招认自己的过错。」 官兵们齐声称是,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带上吴彪离开的时候,如同丧家之犬。 萧拓视线飞快逡巡一周,找到了方才用过的那个银元宝,走过去捡起来,转到妇人身边,「快起来。」 妇人还在愣怔之中,不相信自己有得遇当朝阁老施与援手的福气,这巨大的喜悦,让她浑似梦游。 「伸手。」萧拓说。 妇人伸出双手。 萧拓手中的银元宝落到她手上,「拿去疗伤。打扰了,日后我们尽力而为,尽量不会再出这种事。」 妇人随着他的言语,落下了泪,刚要跪地谢恩,却见那如谪仙般的男子已经举步走远,只留下一道玄色的肃冷身影。
第245页 过了好一会儿,那道玄色的身影不见了,百姓们才回过神来,一个个喜上眉梢,热烈的议论起来。 有人道:「原来那就是首辅大人,前儿我就见过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当时还想,这样貌,兴许连首辅大人都比不过,哪成想,压根儿就是一个人。」 立时有人接话:「我过来的时候,在李老汉那边就看到首辅大人了,跟你想的一样。」 「首辅大人这样体恤百姓,咱们不愁好日子了!」 「是啊,是啊。」 妇人则捧着那个银元宝,喜极而泣。 . 林太夫人回到府中之后,没着急处理脸上的伤,而是唤来了族里的几个人,说了自己的遭遇,问他们的意思:自己是不是该说到做到,去宫里告御状。 几个人听了,一个个跳着脚地让她去进宫面圣,跟皇上好生说道说道这件事。 要不然还了得?她叶奕宁打了林太夫人,那两巴掌又何尝不是抽在林府的门第上。若是这次也能忍气吞声,那么林家的人日后在锦衣卫面前,怕是只有被找茬的份儿了。万一叶奕宁让锦衣卫的人没事就盯着林府,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一句一句,全说到了林太夫人心坎儿上,她本意也是需要有人这样摇旗助威一番,坚定进宫的心思。 便这样,她按品大妆,进宫递了牌子进去。 皇帝正在处理政务,听得通禀,挑了挑眉,唤魏凡去问清楚怎么回事。 魏凡前去询问,听完之后,带着一脸的啼笑皆非,回去告知皇帝:「林太夫人要讨个说法,问锦衣卫是否能当街掌掴朝廷命妇,说叶大人打的何尝不是朝廷的脸面。」 皇帝冷哼一声,「命妇是朝廷册封的,官员亦是朝廷册封的,就算打脸,也是左脸打右脸,不丢人。」 「那么,打发林太夫人回府?」魏凡请示道。 皇帝却道:「这个叶奕宁也是缺心眼儿,找个由头把她扔到官府待两天不更好么?」 魏凡忍着笑,心知皇帝这是打心底要给叶奕宁撑腰的意思。 皇帝看了一眼映照着烈日光线的窗纱,「天气这么好,不妨让林太夫人好生享受。」 魏凡立刻会意,又去见了林太夫人一趟,只说皇上正忙着,要林太夫人等一等。 林太夫人这一等,就到了黄昏,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说不出的难受。 这次来传话的是一名小太监,「皇上该用膳了,就不见林太夫人了。林太夫人虽然搅扰锦衣卫办差,但是皇上念在林侯的战功,便不计较了,您请回吧。」 林太夫人身形晃了晃。 回到府中,她倒在床上,缓了很久,想起身的时候,却是周身无力,觉着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得厉害。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有相熟的大夫来给她看诊,结论是中暑了。 中暑是皇帝平白施加给林太夫人的病痛,而这比起丝毫不给林府脸面的做派,才是最让她上火的。 也就这么一天而已,好些事都成了定局: 且不说叶奕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了,而林家要是还能让她进门,就真的是不要脸了。 皇帝是否待见林陌还两说,不待见她林太夫人是清清楚楚地摆着,不然何以这样明目张胆地偏袒包庇? 可这样一来,她日后还怎么在锦绣堆里立足?谁瞧见她,怕是都会心生不屑。 大夫人走后,林太夫人遣了下人,用薄被蒙住头,委屈地闷声哭了一场。 林陌下衙的路上,便听随从说了母亲今日种种。 他沉默了好半晌。 完了。 寻回奕宁的希望,已然变得渺茫。 . 白日里这些事,哪个府邸都不需着意打听,便能听到消息。 萧府这边,在福寿堂问安时,少不得议论了一番——除了萧拓,他还没回来。 说起叶奕宁的行径,老夫人道:「定是林太夫人说了难听的话,惹得叶大人忍无可忍了。」 「对!」三夫人用力点头,「那个林太夫人就是个欠抽的!」 说完,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至于萧拓当街整治五城兵马司的人的事,老夫人则有些疑惑:「那不该是监察御史、五军都督府或者兵部该着手的事么?他怎么总是抢别人的差事?费力不讨好。」 「老五那个位置,就是什么事都得顾着。」二老爷嘆了口气,「也是实在的不容易。」 四老爷则道:「刚听景竹说了,老五今晚要亲自料理清楚这件事,选出补缺的人。」 「那个吴彪到底做了什么?」三老爷问道。 「用良家百姓或是乞丐充作游民抓回衙门,乞丐只是充数的,良家百姓就通常是有油水可捞的。」四老爷说着蹙了蹙眉,「实在不是东西。他带出来的那些人,也真像老五说的,恶犬一般,要不得。」 攸宁则道:「东西北那三面倒是还好。这个吴彪,以前曾是那位薛指挥使的下属——就是小满案子的罪魁祸首,三两年,足够被带歪了。」这些情况她还是了解的,要是整个五城兵马司都烂到了根儿上,京城怕是早有人揭竿起义了。 「原来如此。」大家都为萧拓松了一口气。 . 内阁值房。 夜静更深时,皇帝过来了,也没什么事,为的是找萧拓喝酒。
第246页 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城南指挥使垂手而立,兵部两位侍郎陪坐,却是滴酒不沾,不敢奉陪——喝的头晕眼花的,议事时出了错,明日挨揍挨鞭子的就是他们了。 皇帝瞧着萧拓,眼中有笑意,「我就想着,你心里头全是火气,早晚得找人撒出去,果然如此。」 「没有。」萧拓笑道,「实在看不得那般做派,皇上不追究臣的过失,臣感激。」在人前,场面话总是要说的,但也真不是假话。 皇帝想了想,颔首一笑,「也对。你其实最看不得无辜之辈陷入水深火热。」是哪些年月的事情了?萧拓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少年郎,就像是…… 她以为多年过去,萧拓那点纯良已然泯灭,原来没有。 萧拓只是说,皇上谬赞了。 接下来,君臣两个没再言语,默默地喝完一壶酒,皇帝起身,「有件很要紧的事要跟首辅说,你送我几步。」 萧拓称是,送她出了值房。 其余四人同时悄然透了一口气。 那边的皇帝正在问萧拓:「刑部着手的那些案子,何时才见分晓?」 「逐一排查、推翻以前的那些作假的口供,需要的人力时间都不会少,就算有锦衣卫和相关衙门全力协助,也真需要一段时日。」萧拓道,「皇上稍安勿躁,大抵要到仲夏才有结果。」 皇帝颔首,负手走在夜风中,敛目走出去好一段,才艰难地开口,「我知道钟离远在哪里。」 「皇上理应知晓。」 「我想……见见他。」几个字而已,皇帝说起来,分外艰难。 「……臣去知会钟离将军一声?」萧拓问道,「是他进宫,还是皇上出宫前去探望?」 皇帝斟酌了一阵子,轻声道:「我去看他。」 「好,臣将皇上这意思带到。」萧拓转头,深凝了皇帝一眼,「故人还在,也已不在。」 皇帝颔首的动作显得格外吃力,「料想的到。」 萧拓眼中多了一抹探寻的意味,却也不过一闪而逝。 别人的私事,他也不见得丝毫不感兴趣,毕竟一些私事会引发官场上的是非,但是关乎钟离远,本着友人之间必然要有的尊重,他便能将所有困惑不解压在心头不去探究——这情形,已维持了数年岁月。 「这些年了,你每次与我较劲、对峙,都是为了钟离翻案。」皇帝唇角牵出落寞的笑,「而之于我,是因着孤家寡人的处境,因着以为已经不需与任何人顾念往昔,才能狠下心来一直拖着。」 「也未必。」萧拓道,「能拖延至今,亦是局中人自己也在犹豫,我愿意遵从他的意思。」对于皇帝的话,他从来是信三分,质疑七分。 皇帝低下头,默然良久,「明日午后我去看他,劳你安排下去。」 萧拓称是。 皇帝停下脚步,又沉默了片刻,打手势示意他回值房,随后举步回往御书房。 萧拓瞧着她,发现她背影透着前所未有的孤单寂寥,脚步显得格外沉重。 . 皇帝要见钟离远? 一早听得萧拓派人传话过来,攸宁就一直若有所思。 这一个又一个的天家贵胄,在这样的时机下,相继去见钟离远,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曾有过的隐隐的一些猜测,因着长公主和皇帝先后这般行事,便没法子有定论了。 皇帝在等的,也便是她为着这些困惑,进宫前去询问。 要是这样的话,那还是算了。 因为,她已不想知道了。 尤其是因为,钟离远似乎也不大愿意让她知道的样子,那她又何必多事?她从来不想让他有任何为难之处。 . 整个上午,马车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游转。 钟离远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时不时望一眼所经的地方。 他看到了刑部、北镇抚司,离京前,他所停留的地方。 亦看到了萧府,他在意的友人、妹妹所在的府邸。 更看到了他曾经居住过的钟离侯府。 ——那些带给他屈辱、温暖、峥嵘、挣扎的地方。 半日的路程,伴着体内蚀骨噬心的疼痛,足够漫长,长得似是他这一生。 幸好,路再长,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他取出一个银质的小酒壶,开始慢慢地喝着烈酒,藉此缓解疼痛。 期间,拇指摩挲着酒壶侧面上的三个小字:兰业赠。 这酒壶伴随他很多年了,应该是初相识那年,萧拓送他的,是以,字的痕迹已经非常浅淡。 他送给萧拓的比较像样的物件儿,是一串血珀佛珠,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是的,不确定,很多事情,他已不确定,记不清楚确切的时间,只是一直记得有那么些事。 也有记得非常清楚的事情,连时间都记得一清二楚—— 马车回了竹园,钟离远回到书院。 静坐一阵,他打开书柜里的一个暗格,取出一个信匣子。 樟木匣子,一尺见方,有机关。 里面装满了信件,是这些年来攸宁写给他的信,从她五岁到他回京之前。 这些信件,记载着她的字迹从稚嫩到清逸再到退步,亦记载着她的心性自单纯到城府深藏再到冷酷无情。 她越长大,话越少,写信亦是,到这三二年,写信近乎惜字如金,总是寥寥数语。
第247页 也对,没什么好说的,她不肯向谁吐苦水,所在之处总不是她实心实意想停留之地。 现在他是拿她没法子了。 回想起来,还是她小时候更招人喜欢,在信里絮絮叨叨,一封信恨不得写成话本子。 但她打小说话就有趣,看她的信件,不失为一种享受。 十几个年头了,团聚时不是少,而是少得可怜,却又分明是相伴走过了这些年。 可惜不是真正的亲人。 所幸不是真正的亲人,要不然,前几年会连累她更多。 打开信匣子,手指滑过那些信件,又收起来,放回原处。 这些信,来日要带走。得记下这事儿,提前吩咐下去,免得到了黄泉路上还有遗憾。 余治走进来,提醒他该用膳了。 钟离远看他一眼,不说话,举步走出书房,沿着宅邸中的甬路,来来回回踱步。 余治不敢再劝。通常这种情形,是将军难受得厉害,从而烦躁得厉害,只是从不是对下人发火的做派,便就不予理会。 这种天气,应该很炎热。钟离远却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唿啸着冷风。也算有福,到了这时候,也不需怕热。 他走过垂花门,穿过内宅,跨过后园的月洞门。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仔细看看宅院中的景致。 这宅子是攸宁给他置办的,两年前,她着人把堪舆图送到他面前,随附的信件中只有一句话:何时回来?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那四个字,眼眶有些发热。 是不是所有心肠冷酷的人都如此,对人有多狠,就能有多好。 . 辰时,萧拓便给了皇帝准话: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金吾卫、锦衣卫随时听凭调遣。 除此之外,萧拓提及一事:要徐少晖补吴彪的缺。 皇帝稍一思忖便颔首应下,「很妥当。」 徐少晖赋闲的日子终究是不短了,还有没有锐气,还有没有能力,都是拭目以待的事情,萧拓将他安排到这样一个位置上,是存了观摩试炼的心思。 徐少晖到底是否堪用,是否能成为国之栋樑,就全看他自身的本事了。 这事情很快落定,知会兵部、吏部、内阁之后,皇帝的旨意也已拟好,从速送到徐家。 徐家众人接旨的时候,心思各异。 徐老太爷有些郁闷:皇上这算是提前奖赏徐家帮钟离远翻案? 徐老爷和徐夫人则是满脸喜色:他们就知道,照着攸宁说的话办什么事总不会出错的,更何况,那本就是他们常年耿耿于怀且无法释怀的事。 相对来讲,徐少晖是最平静的。他相信攸宁和自己的能力,所以笃定自己能够重回官场,实现抱负。 但也不是没有意外的。 他没有料到,萧拓会及时抓住一个机会,让他非常顺理成章地重返官场。 到了这时候,他还是想跟攸宁说:你真是嫁了一只千年道行的狐狸精。往后要是想跟他斗法甚至硬碰硬,可千万得悠着点儿。 但是除此之外,亦是生出一丝欣喜,为攸宁而生的欣喜:要不是看顾着她,首辅大人不定还得磨他多久,由此可见,首辅对攸宁的情分算得深厚。 这说到底,有萧拓不能及时晓得的事,但有什么是他事后不能观摩清楚的? . 林太夫人这种人的好处或坏处都是一点:她永远不会反省自身,总会在遇到不如意的事情的时候,找到值得她怨怼的人,且理由充分。 到了这上下,她能满心怨怼甚至怨毒的,还能是谁呢? 叶奕宁已经是她再也惹不起的,她能想到的,便只能是宋宛竹了。 一切都要怪那个水性杨花的贱人,如果当初她不曾蓄意勾引林陌,那么林陌就不会因为离散而伤怀消沉,浑似变了一个人;如果不过在林陌那样的心境之下,叶奕宁的出现就不会引起林陌的注意,从而选择与之成婚。 而没有那些前提的话,她今日就不会承受种种有形的无形的羞辱。 林太夫人把宋宛竹唤到了病床前。 宋宛竹身着比甲、挑线裙子,打扮一如寻常大丫鬟,气色不大好,精气神儿有些萎靡。每日所做的不是洒扫就是洗洗涮涮,三更半夜才能歇息,她过得还不如寻常下人。 林太夫人用怨毒的视线盯牢宋宛竹,「你这个丧门星,已经算是把我们林家害得家道中落,要如何赎罪,你自己说。」 宋宛竹连头也不敢抬,只是蹲下去行礼道:「听凭太夫人发落。」 倒把林太夫人难住了。把宋宛竹撵回林家或是送到寺庙,未免太便宜她了,而且这种女子一旦回到娘家或者离了林家,说不定又能找到翻身的机会。 可是这样留在跟前,是真让人心里发堵。 犹豫间,林陌回来了。 太夫人病倒之后,他闻讯后一直没回内宅看望,今日想着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她还是不想好的样子,他便少不得回来看看。 林陌进门行礼时,宋宛竹听到他的语声,身形微微一震,飞快而又怯懦地看了他一眼。 他却像是根本没发现室内有她这么个人,自顾自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问太夫人:「您到底怎样了?」 太夫人不由嘆气,「我还能怎样?半死不活地熬日子罢了,你又不肯给我娶个像样的儿媳妇回来,也不管我的死活了。……」脸上有伤、心里有火,儿子却直到今日才露面,心里不是不难受的。
第248页 林陌却完全没有听她唠叨的耐心,「要是还不见好,我就告假在家侍疾;要是没什么事了,我就照常去衙门。」 「……」太夫人瞧着他沉郁的眉眼,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怎样?」林陌问道,「要不要给您请一位太医回来?」 「不用!」太夫人不耐烦地道,「我好着呢!谁说我病了?」她还能怎样?继续病下去,害得他侍疾,兴许连前程都耽搁? 「那就行。」林陌道,「您得知道,家里也没别人了,您病了我不侍疾的话,便是不孝。我倒是无妨,只怕您在人前愈发地抬不起头来。」 太夫人挥一挥手,「知道了,你走吧!」现在真是看到他一次生一回气。 林陌神色平静地称是,起身后欠一欠身,举步向外走去。 从头到尾,看都没看宋宛竹一眼。 「侯爷……」宋宛竹出声唤他。她想,他一定是神思恍惚,真的没注意到自己。 林陌充耳不闻,脚步未做丝毫停顿。 太夫人看着面色灰败的宋宛竹,心里倒是因此生出些许快意,「现世报。」 宋宛竹听了,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太夫人坐起来,吩咐道:「服侍我用膳。」 宋宛竹低声称是。 . 正午,烈日似是想要把大地烘烤得干裂,风势不算小,却不能给人带来一丝清凉。 皇帝轻车简从到了竹园,马车迳自到了外院的甬路上。 余进、余治早已得到消息,上前恭迎的时候,却是神色木然,只维持着仪态上的恭敬有礼。 皇帝凝了他们一眼,点手吩咐余进:「带我去见他。」 余进称是,默默地走在前面。 皇帝没让任何随从随行。 她记得余进、余治,这两个人是他的心腹,当年还是跟在他身边的机灵的小厮,如今都已是大男人的模样。 那么,他呢? 有人说岁月是最温柔的药剂,能治癒任何伤口。 可岁月又何尝不是最歹毒的药剂,能将人变得面目全非。 应该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皇帝却走得非常辛苦。 她想下一刻就看到他,又有类似近乡情怯之感,想仓皇离开。 到底,她没有逃走,她见到了他。 碧水湖畔,男子站在临水的风亭之中,手撑着石桌,敛目看着桌上的一局残棋。 皇帝望着那一道玄色的身影,意识到了他的瘦削;她望着他透着苍白的侧颜,意识到了他病痛缠身。 皇帝要反覆确认,才能相信那男子是钟离远。 故人仍在,也已不在——她想起了萧拓说过的话。 离得有些近了,余进正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通禀的时候,钟离远循声望过来。 那视线锋利如刀,透着暴躁。 余进立刻停下了脚步。 皇帝则没有,梦游一般地走向他,走近他。 钟离远吁出一口气,望了望天色。不是说午后来么?现在不是正午么?他反感她带来的这份儿意外。 可毕竟人已经来了,而且是谁也不能撵走的。 他敛目,又看了一眼残棋,再抬眼望向她的时候,目光变得平静,不含任何情绪。 皇帝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钟离远拱手行礼,「问皇上安。」语声和已然转变的目光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皇帝的手落到石桌上,藉此支撑着自己失力的身形,随后费了好大的力气,坐到了石凳上。 钟离远则退后一步,负手而立,淡淡地瞧着她。 皇帝几次欲言又止。 那般漫长的离别之后,再相见,她对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难以说出口。 想问他,你好么?他怎么可能好。 想问及别的,又未免突兀。 钟离远看到眼前这个分明已变得脆弱的女子,心里已经平静无澜。 他们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了。 而在当初,在她还是黎家大小姐的时候,却又是曾期许过携手一生的人。 人世无常,莫过于此。 皇帝终于是平静下来,也找到了比较适合的言语:「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 「意料之中。」钟离远说。 「我本以为,你会先现身,去见我。」皇帝轻声道,「实在没想到,到了今时今日,你似是仍旧没有这打算。」 多少人在因为他的案子殚精竭虑,忙得昏天暗地,他却仍旧能够沉静地偏居一隅。虽然,本就不需要他出面,本就不需要他再到刑部,回顾昔年的一切。 但之于他,终究该有着太多的不甘,应该想说一些话。 「我要的只是结果。」钟离远说道,「尘埃落定之前,与外人没有任何想说的话。」 外人。皇帝因着这两个字,唇角浮现出脆弱的笑容,「是,外人,你我对彼此来说,早就是外人了。」 钟离远凝着她,「翻案的事,不要再有反覆,否则,你会后悔。」 皇帝细细地端详着他,像是怎样也看不够,又像是怎样也看不清,良久,缓缓颔首,「你的意思,我晓得。不会的。」 钟离远转眼望着湖面,不想再与她说什么的样子。 「不能坐下来下盘棋么?」皇帝问道。 钟离远嘴角一牵,「算了。你我的路数不同,对弈无趣。」
第249页 皇帝也让自己牵了牵嘴角,语声变得柔和:「那也坐下来,说说话,好么?」 「失礼了。」钟离远这才落座。 皇帝很直白地问他:「是不是因为亲人与攸宁的事,才对我心寒了?」 钟离远看着她,笑笑的,不接话。 这表情,是她所熟悉的——她经常在萧拓面上看到,是那种老谋深算又气定神闲的笑,这会儿却在他面上看到,心里便是一惊。 他对她,真的不负昔年——他不说话,是因为怀疑她提及亲人与攸宁的居心。 他只把她当皇帝,而非最熟悉不过的女子。 这认知几乎让她掉下泪来。 不是为自己委屈,只为了他这份变化。 皇帝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最起码,在这一刻,我只想与你说些心里话。」 「若是不能不变,倒也不需说出口。」钟离远取出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皇帝想一想,自嘲地笑了,「也对,以我的心性,颠三倒四是常事。」 钟离远弯了弯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皇帝斟酌了好一阵子,才选择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话题:「等到结案之时,你有什么打算?总要为你小堂妹把路铺平。」 钟离远神色坦然地颔首,「的确。如果无所求,我也不用回来。」 皇帝凝着他始终幽深而无波澜的眼眸,「这会儿瞧着你,总有些恍惚,明明是你,又觉得不是你。」在以前,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钟离远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人会变。如今我只是个心寒的武官而已。该争的清白,我得争回来;表面文章,已是懒得做了。」 皇帝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只得岔开话题,「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么?衣食起居之类,有没有人妥善打点?」不敢提他的伤病,提起又能怎样? 钟离远淡淡地道:「一切都好,多谢挂心。」 两人又沉默下去。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她一直看着他。 他已经在彼此之间竖起无形的屏障,或许也没有,只是他不再在意她而已。 那么,她还是给他清净比较好。不论如何,她都没资格再增加他的困扰。 「我回去了,结案前后再来。」皇帝缓缓起身。 「也好。」钟离远随之起身,送她走向外院。 到了月洞门前,皇帝让他留步,轻声叮嘱一句:「还是少喝酒的好。」 钟离远嗯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唤来余进替自己送客。 皇帝走出去一段,回身望去,他已不在那里。 余进仍旧是默不作声地引路。 皇帝道:「萧夫人闲时可会过来?有没有好生照顾钟离将军?」 余进没遵从礼数,目光不善地看着她,「皇上以为,怎么样的人,能妥善照顾我家先生?又要怎么做,才能算是『好生照顾』?」 皇帝苦笑,「我不过是随口说这么一句。最起码,该有人劝着他少喝酒。怎么样的病痛中的人,都不宜饮酒。」 余进抽了抽鼻子,不再理她。 这种事掰扯起来,就要说一车话,他没那份儿闲心。 萧夫人从不会刻意约束先生,哪怕是存着绝对的善意。人家只是明白,有的人,你让他守着那些寻常的规矩,远不如让他过得自在些,心里舒坦些。 而皇帝……这位当年的黎家大小姐、皇后,再到成为帝王之后,明显是越活越没个人味儿了,又怎么可能懂得这些人情世故。 回往皇城的路上,皇帝一路都闭目养神。 有那么一刻,她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泪滴。 她飞快地抬手拭去。 不论人前人后,她都不愿落泪哭泣。 哭是最没用的事。 她早就知道了。 在当初,与钟离远相见三五次之后,她便对他倾心,认定他就是自己的如意郎君,无论如何都要嫁他,与他成为世人皆艷羡的神仙眷侣。 可是局势骤变,她作为黎家嫡长女,一朝被选为入主中宫之人。 那时哭过,哭了很久,可最终却只能忍痛与他道别离,说我不能嫁你了。 他说我理解,珍重。 彼时,她在他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又有何用?结果不过如最初所言,她不能嫁,他也真的理解。 再后来……昏君对黎家起了猜忌之心,猝不及防地出手,除了她,黎家满门覆灭。 当时是他和萧拓暗中帮她运筹帷幄,才让她免于无妄之灾。 而从那时起,她有时候的行径便有些不疯魔不成活的意思了——家族的覆灭、至亲骤然消亡的殇痛,她没法子缓解,无法对任何人倾诉,只能通过双手染血的方式来宣洩一点点。 没有他和萧拓,绝不会有她掌天下权的光景。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原本以为,就这样隔着君臣之分看着他就好,看着他放下,看着他成家,看着他有儿女承欢膝下。 可偏偏又来了那场滔天大祸。 她明知他是怎样的人,明知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竟是无能为力。 他和萧拓给她如今拥有的一切,她回报给他们的,却是辜负。 她那时候确然有着难处,有着不得已,但是,没有告诉他们。 说了又怎样?
第250页 等他们说一句理解么? 那已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那就索性不说了,被人怨憎的滋味,也好过一句理解。 做出决定之前,她去见过他,久久地说不出话。 末了,他唇角逸出温煦如三月暖阳的笑容,说:「不用为难。」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已读出她所有的挣扎。 再往后……便是这样漫长的一场别离。 他是已真的放下了她,不再在意她。 没关系,她接受,甚至喜闻乐见。自始至终,他无愧于她。 而她不能接受的是他的现状。 这现状,实在是叫人忧心,说不定哪一日,她就会永远地失去他。 再看不到他,再听不到他的声音,再没有任何念想。 真要到了那一日……她不敢想像。 关乎过往的思绪,在她进到御书房那一刻起,也便收敛了起来。 沉湎于哀痛,远不如务实地做些事。为他。哪怕为时已晚。 她唤来了刑部尚书与锦衣卫:「朕再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务必有条有理的结案。」 对于这样的死命令,谁都不想接,又是谁都不敢不领命的。傻子都看得出,皇帝心情奇差。 转过天来,皇帝心绪有所缓解,想起了攸宁。 攸宁还没主动进宫来,绝对不可能知晓钟离远那段过往,却像是一点儿好奇心也无的样子。 或许,只是尊重他吧? 皇帝思及此,也就释然。她也只是愿意与攸宁说说话,愿意尽力让攸宁好歹对朝廷有些改观——对她这皇帝倒是不必。 既然如此,那就以后再说,眼下且先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 接下来的半个月,刑部与锦衣卫度过了数年来首个最是忙碌的夏日,夜以继日地为案情忙碌。 亦是因此,也藉助了萧拓提供的不少可以加快进展的建议。 事实证明,萧拓的建议立竿见影。 . 仲夏日,叶奕宁偶然间通过手下得到了一个消息,当即扬眉、冷了脸,斟酌了大半日,去了京城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四合院。 这里住着的人,不出意外的话,会再次成为攸宁的不速之客。 叶奕宁此次过来,是想让攸宁免去一件糟心事儿。 眼下攸宁的日子看起来轻松,心弦却是每日紧绷着,别人不清楚,她却是心知肚明。 这个小四合院,于三日前通过牙行租下,主人家两日前住进来的。 主人家,是蔺清芜和膝下不足周岁的么女。 叶奕宁亮出锦衣卫的腰牌,迳自到了正屋,略等了片刻,便见到了蔺清芜。 蔺清芜是被郑妈妈和一名丫鬟搀扶到堂屋的。 她如今实在是病得不轻,真只剩了半条命。 叶奕宁神色淡漠地自报家门。 「民妇听说过叶大人的大名。」蔺清芜挣开丫鬟,深施一礼。 「坐下说话。」叶奕宁吩咐道。 蔺清芜称是,半坐到她近前的椅子上。 「你怎么又来京城了?」叶奕宁问道。 蔺清芜垂首道:「我……已经不再是齐家妇。」 「嗯?」叶奕宁挑眉,这一阵自首辅到锦衣卫的小卒子都为案子忙翻了天,很多地方上的消息便都暂时搁置了,留待日后细看、归拢,她还真不知道这事儿,「齐家把你休了?」 不应该啊,齐骧不像是胆子大到敢违逆萧拓的人——先前萧拓吩咐过齐家的事,她已经听同僚说过。 「不是,是我自请下堂。」蔺清芜的头垂得更低。 她真没法子在齐家过活了。自从离开京城的时候,齐骧和齐羽娴父女两个便开始厌弃她,前者也罢了,后者是为何故,她却实在是想不通。 但是,因着齐羽娴对她打心底的疏离淡漠,倒是得了齐家长辈的欢心。到了齐骧被贬职的任上,齐老夫人也过去了,没多久就给齐羽娴定下了一门亲事。 男方是一名举人,听下人说样貌清俊,家世清白。齐羽娴也是满意的。 后来,齐老夫人装病,借着担心自己时日无多的由头,要男方与齐羽娴迅速成婚。 一个多月之前,齐羽娴已经出嫁。 蔺清芜当时还以为,自己能因为次女的姻缘得到些无形的益处,起码能在齐家安稳度日了。 却不想,也就是从那之后,齐老夫人和齐骧分明是有些不把她当人看了,动辄甩脸色,言辞亦是极难听,要不是因着么女尚在襁褓之中,他们不知道会将她作践到什么地步。 齐羽娴回娘家的时候,她好一通哭诉,可结果…… 齐羽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您也该知足了,祖母和父亲待您再怎样,也没像您对长姐那样过分。」说完便拂袖而去,只管去老夫人和她父亲跟前彩衣娱亲。 到了那地步,便是个榆木疙瘩,也知晓日后在齐家定要过得不人不鬼。 她自请下堂。 齐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说行,但要看羽娴的意思。 齐羽娴都没回娘家,只吩咐下人带回来一句话:怎么都好。 便是这样,她离开了齐家。 齐家倒也不小气,虽然已经被抄家过,还是东挪西借到了五百两银子给她,且承诺来日境遇转好,会照着她嫁入时的嫁妆单子如数补偿,为此立了字据。
第251页 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她不来京城投奔长女,还能怎样? 叶奕宁冷冷淡淡的视线锁住蔺清芜,唇角扬了扬,「你自请下堂,齐家倒是对阁老有了个很好的交代,也不知你到底是他们的丧门星,还是他们家的恩人。」 「……」蔺清芜茫然地看着她,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叶奕宁不耐烦地吁出一口气,沉了片刻,还是耐着性子跟蔺清芜掰扯,这人又不是林太夫人,她总不能也给她两巴掌。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走到蔺清芜面前,手势轻缓地掂着信封,娓娓道:「前年冬日,顾夫人的父亲、兄长从朝臣被一路贬职为偏远之地的县令、县丞,足见罪行不少。 「外人说,由头是顾夫人与攸宁的婆媳之争。 「没错,是攸宁与至交联手促成。那对父子,皮相是道貌岸然,骨肉是下流龌龊,留不得。 「在以往,本该从官场销声匿迹,因着您,因着齐家,攸宁不能对他们雪上加霜,借力惩处到底。 「齐家与那对父子过从甚密,银钱上不清不楚的帐也不少。 「您还是相信传言非虚,这事情上没信错而已。 「您又写信又派亲信传话,让攸宁齐家从这桩年深日久的官司里摘出去。 「那时攸宁便已心寒,更没有纵容仇人、不斩草除根的先例,便问您,为何要勉为其难,违心行事。 「您在信里说,毕竟生养了攸宁,这一回,权当是报答那份恩情还不成么? 「攸宁的意思是,此事若让您如愿,便是报答您对我所有的恩情了。再相见,毫无牵繫,是陌路人。 「您在信中说是应当的,承认攸宁已仁至义尽,若能帮齐家避过风雨,便让攸宁如愿,余生再无瓜葛,立誓为证。 「怎么着?您不记得了?亲笔写下的话,也能忘的这样快?这种提过断绝母女情分的信,您写过好几封吧? 「实不相瞒,攸宁留着您的信件,更留着齐家行差踏错的罪证——足以致死的罪证,不是如今这种小打小闹。他们要是到了绝境,您猜猜看,他们会不会在穷途末路之时,跟您这个祸害拼命? 「对不住,又算计您了。而且,如今算计您的又多了一个我。 「您忘性大,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发过怎样的毒誓。可我们记得,闲来时常临摹您给攸宁的信件,自认笔迹一般无二,这是其中之一。瞧瞧,也醒醒,成么?」 说到这儿,信件轻飘飘地落在蔺清芜膝上。攸宁不曾细细讲述的过往,叶奕宁乐意为之。 「攸宁也不是吃不起亏,但有个前提,利用她的,最起码得是个人,亦或把她当人。可惜,该是八字不好,唐元涛不是人,您不把她当人。」叶奕宁已没了磨烦的耐心,「往后离攸宁远着些,真撕破了脸,您私下里做下的所有上不得台面的那些事儿,我可不介意帮您宣扬出去,更不会管是什么场合。」 「你、你们怎么会歹毒至此?啊?难道我生了她一场,还欠了她不成?」蔺清芜有了怨怼之色,老调重弹,「谁没有难处?谁没有违心行事的时候?你们怎么就不肯体谅我呢??」 「拜你们所赐,我们这种人,只能过步步为营、防患未然的日子。」叶奕宁睨着蔺清芜,目光如利箭。 这种言语,几乎与攸宁一般无二。蔺清芜心绪复杂,却又不敢太过顶撞这位锦衣卫大人。 「我要是你,就尽早离开京城,销声匿迹,再不让攸宁听到你的消息,知晓你的死活。」叶奕宁漠声警告。 蔺清芜别转脸,分明是不认可的意思。 「那你就不妨试一试。」该做的她做了,余下如何,也只能顺其自然。叶奕宁起身,离开前瞥过蔺清芜病恹恹的样子,问道,「你这种人,我还真是闹不懂。怎么还带上么女离开齐家?」明显活不了几年了,干嘛还祸害又一个无辜的孩子呢? 蔺清芜不吱声。 叶奕宁瞧着她运了会儿气,说:「你要不是跟攸宁有这点儿渊源,我早把你扔诏狱里头了。」 蔺清芜闻言不由身形一颤,这才忙忙起身。 叶奕宁已经是膈应得快透不过气儿了,不予理会,步履生风地出门而去。 不管怎么说,蔺清芜其实是比混不吝还让人棘手的人——混不吝好歹还是明白些世事人情的,而蔺清芜却是那种极其特殊的存在——她莫名地认为自己所认为的一切才是对的,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自信。 是以,叶奕宁的结论是:这事情还是要告诉攸宁。归根结底,蔺清芜带着个襁褓中的孩子,谁还能把她撵出京城不成?她嘎贝儿死了是好事,那个孩子又该怎么办? 出于种种考虑,午后,叶奕宁硬着头皮去了萧府见攸宁。 秋月迳自将她请到正房的厅堂,命小丫鬟奉茶同时,脚步轻盈的去内室知会攸宁。 叶奕宁等了片刻,就见攸宁迎出来,穿着家常的纯白夏衫、淡粉色百褶裙,极美,走动之间,全然是一幅在走动的画儿。 攸宁迳自到了叶奕宁跟前,携了她的手,「我们叶大人这是怎么了?上火了?到宴息室细说。」 这话不免引得叶奕宁扬眉,问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是千年防贼的,怎么可能不留意齐家那边的动静。」攸宁笑盈盈的,语气风轻云淡。
第252页 「……什么人啊?不早说,害得我白生了一肚子气。」叶奕宁又气又笑,「你这只小狐狸。」 攸宁早已习惯了好友的这般打趣,笑得现出小白牙,「我哪儿知道你会留意到这件事,还跑过去找罪受了。」 叶奕宁笑着揽了揽她的肩臂,「小姑奶奶,不怪我多事就成了。」 「怎么会。」走进宴息室,落座之后,攸宁吩咐丫鬟沏一壶茉莉花茶来,又解释,「房前屋后都是茉莉,用来烹茶倒也真的不错,今儿你也尝尝。」 「好啊。」叶奕宁从善如流,也是打心底松快下来。蔺清芜的事,攸宁分明是早有主张,且已打定主意,更是没怪她去见蔺氏,那么……意味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她一面心疼,一面又晓得是必然。 接下来,蔺清芜是怎么想的、在做什么、与谁接触,叶奕宁都控制着自己不再去关註:攸宁说了,她不用管了,顺其自然就好。 过了三天,逢官员休沐的日子,她接到了攸宁派人送来的请帖。 炎炎夏日,萧府还是有兴致办宴请。 虽然锦衣卫的休沐日从来是形同虚设,但偶尔偷懒一半日,用这正大光明的日子为藉口去消遣,就算被责怪,受到的责罚也有限。 于是,在宴请当日,叶奕宁换了家常的穿戴,应邀前去萧府。 . 同样的几日,蔺清芜的心绪如同系在一只全不知底细的风筝上头,先是跌落到了她以为就要触底的谷底,忽而一个意外,又将她带上了可以继续怀揣美好憧憬便可以坚信能实现的云端。 ——吏部右侍郎秦夫人、吏部郎中金夫人先后登门,嘘寒问暖,看到她这孤儿寡母的情形,俱是唏嘘不已,再三承诺定会帮她与首辅夫人相见。 她们也不图什么,只是因为同是做母亲的人,看不得她这遭遇,偶然听到了她这档子事,才有了出手相助的心思。 蔺清芜感激不尽。人逢喜事精神爽,病情都被喜悦压下去了,走动起来轻便了许多。 宴请当日,萧府的情形只比上一次更好:婆媳几个俱是笑脸迎人,下人们亦是各司其职,丝毫不会乱了章法。 这一日,也恰好是休沐日。 萧拓没来由地觉得,攸宁是故意选了这种日子办宴请,也就省了与他长时间相对的麻烦。 好像她能掐会算,料定他今日会在家一样。 然而…… 好吧,今日确实是相较而言算得清闲,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整日在家陪她的,结果一早就听闻了宴请的事。 还有比她更会扫兴的人么?——赴宴的主要就是那些夫人太太闺秀公子哥儿,哪儿就需要考虑到哪家当家的人是否在家的事儿了? 可又有什么法子? 暗暗忍下这一口气,萧拓去了静园,陪着两个虎孩子。上次相见,大抵是半个月之前了,因着攸宁,倒是不需担心它们,确实偶然间会切切实实地挂念。 十九一如攸宁跟他说过的,一日一个样子,每一日都在长胖长高,半个月不见,对他而言的观感触感,是真的长大了很多。 初六当然也有变化,到如今已经是起码一岁半的虎孩子了,体型大抵已经是成年的虎的样子——宫中的万兽园,他没去过,对虎的了解,全赖于一些杂记记载和陶师傅的谆谆相告。 长大了。 它们每一天都在长大,尤其在这最是享福的夏日——几乎每日都能见到攸宁相伴的日子,就只没心没肺地忙着长大长胖了。 它们在她跟前,也的确是最快乐的。 最起码,比跟着他更快乐。 这真是让他失落又喜悦的一件事,甚至于,后者多余前者。 其实他有时候觉得,现在就是一个挺像样的家了:她有婆婆的看重呵护,有妯娌的尊重服从,更有两个虎孩子的依赖。 他就不消说了。 那么,这样的家园,也不能让她打定主意留下来么? 其实他平时冷静的时候所求的也就是这么多,只是要她的心和人都完全留在这宅邸之间而已。 但是,她没有。 他感觉得到。 这才是最让他束手无策的难题。 . 内宅宴请那边,一切依照攸宁的章程行事:一辆辆青帷小油车把应邀前来的宾客迳自送到后花园,再由有头有脸的丫鬟、管事妈妈陪送到后花园的水榭。 水榭的位置绝好,在室外的穿堂风就算没有凉意,在水榭的室内坐着,便能觉出些凉爽之意——不为此,老夫人先前也不会建议攸宁和萧拓来此处消夏。 初次之外,水榭之中还有种种好处,攸宁逐一领略到,对老夫人就又添了几分感激之情。当然,仍是压根儿没有搬过来消夏的意思——正房的确不像这儿得天独厚,但是白日里室内角角落落都放了冰,很是凉爽宜人。如果萧府的冰短缺了也没事,她兰园那边应有尽有,随时能送来。 所以,横竖在哪儿呆着都差不多的环境,要辛劳的只是下人陪着折腾的事儿,也就能免则免吧。 诸多宴请中会遇到的几乎必有的事情,在萧府也不例外。譬如屡见不鲜的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过了巳时,秋月禀明攸宁:「吏部的秦夫人、金夫人来了。」 攸宁只用了几息的工夫,便已在心里翻了一遍吏部官员的名录,因而晓得,二人分别是侍郎夫人和郎中夫人,清浅一笑,「随意选个管事妈妈去应承着,不请自来的也要分什么人,她们这种,我们倒是不需太过周到。」
第253页 秋月当即会意,脆生生称是而去。 秦夫人、金夫人到了水榭的敞厅时,面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的确是,她们各自的夫君远远比不得权倾朝野的萧拓,可她唐攸宁也不用这样下人的面子吧?——居然只是让管事妈妈、引路丫鬟应承她们——另一边,萧家的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却在笑靥如花的应承别的女客,这叫个什么事儿?锦绣堆里传扬出去,她们的脸面往哪儿搁? 但这样更好,她们本就不是来好端端的赴宴的,先前打算着点个卯就道辞,眼下看着情形,大可以借题发挥一下,让事情闹得更大些。 对不对的,她们又怎么能分辨,笃定可以行事,全是因着自家老爷的正色吩咐。 她们必须得合力办成今日这一桩事。 眼见的好处是看不到,只晓得自己要是办事不得力,被休了也未可知。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她们迁怒到了攸宁头上:你老实些安分些,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么?干嘛总作妖呢?闹得大家都不得消停,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所以这次来萧府,她们是存了三分的贵妇体面、三分的破罐儿破摔的心思——反正就是全看情况,她们怎么样都行。 攸宁也偏就给她们破罐儿破摔的理由——待她们与自己和老夫人见礼寒暄两句之后,便遣人带她们去就座的席位。 秦夫人和金夫人的席位在最后一排,而且没有与她们同病相怜的,最后一排只有她们一张孤零零的桌案。 这情况,别说是存了来了就找辙走人的心思,就算是正常赴萧府的宴请,被这样对待也会心生愤懑。 是以,秦夫人、金夫人全然没了估计,在桌案前站了片刻,便冷笑着转身,到了萧老夫人和萧夫人面前行礼道辞,面色自然是不阴不阳的。 而让她们诧异的是:萧老夫人和萧夫人竟然是早已料到的样子,都说既然招待不周,那就不强留了。 ……因为主人不留客,就找由头斥责主人家,未免太失体面,加之锦衣卫的叶奕宁也在宾客之间,秦夫人和金夫人还真不敢闹事,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相形道辞离开。 「未免欺人太甚了些!饶是阁老权倾朝野,她们也不该这般目中无人吧?」金夫人时年二十九岁,这类自觉灰头土脸的情形,还是首次遭遇到,私下里不免意难平。 秦夫人今年四十多岁,当真论起来,除了比金夫人多生了俩孩子,生平与对方大同小异,因此,到了这会儿,自是与金夫人同仇敌忾:「谁说不是呢,实在是不成体统!」 「那等毒妇,迟早会遭报应的!」金夫人语气坚决,透着狠辣,转眼望向后花园的目光亦是。 这情形,引得秦夫人陷入沉思。她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 萧拓收到竹园的请柬,看过之后,莞尔一笑,命向松去知会攸宁:「钟离先生那边,庄子上送去了不少时鲜的瓜果,先生请您和阁老过去尝尝鲜。」说着欠一欠身,「小的这就去通禀老夫人,说阁老要您一同出外访友。 虽然攸宁是今日萧府宴请的主人,老夫人听得通禀后并没一丝犹豫,满口允许下来,又细细叮嘱了攸宁几句,便让小儿媳从速赶往外院。 攸宁从善如流。别的可能生出的枝节,她都已经料到了,有相应的安排,去哪儿都能放心。 而在同时的秦夫人和金夫人,在说的已从先前的不满转移到了仇视攸宁的地步—— 秦夫人长嘆一声,「蛇蝎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来就将了吏部两个官员一军,从头到尾都不用搭理你我,就让我们颜面尽失。」 金夫人却是气定神闲,「她有她的软肋,难道您忘了?」 「你是说——」秦夫人扶了扶额,这会儿在气头上,她居然忘了秦家、金家早已安排下的事情。 「最要紧的那个人,特地派人去接了,您就放心吧。」金夫人拍着心口保证。 「我就先回去了吧……」到了这会儿,秦夫人只有莫名的不安,她心里想的只是离开这个该死的萧府,有多远离多远,可面上却要强行压抑心绪,尽量不失礼地回话道,「我们把人带进来就行,不用当场看热闹吧?」 「急什么,天大的事情也不差这一会儿。快些,我们一起去迎贵客,也顺道看看热闹。」金夫人笑声如银铃,「再嫁的又下堂的娘来认再嫁的女儿,这种戏可是不多见,错过了委实可惜。我倒要看看,她要怎样应付。」 . 攸宁应了竹园的邀请,萧拓就到了垂花门外等她。 不消片刻,攸宁翩然而来。 相形走向外院,萧拓不经意地望向前方,脚步一顿,眸光瞬间转寒,下一刻,加快步调。 同一时间,攸宁察觉到他情绪骤变,循着他视线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捉住他衣袖,「等等,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看看哪个混帐把人放进来的。」萧拓说。 攸宁失笑,松开他衣袖,「不急,等会儿再说。是我提前交代过的,人来了就只管放进来,省得在门前闹出是非。」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凝着她,继而只是轻缓一笑。 攸宁展目去望令他着恼的人。 迎面而来的,是坐着青帷小油车的蔺清芜,这会儿该是被跟车的婆子提醒,已下车走过来。
第254页 而陪在她左右的,正是去而復返的秦夫人与金夫人。 筱霜走到萧拓、攸宁面前行礼之后,便在得了攸宁眼神示意之后转身而去。 不消片刻,筱霜就到了蔺清芜面前,气息如常,不卑不亢地行礼后道:「蔺太太——现在我似乎只能这样唤您了。我家夫人听闻您要来,早已特地备了一份薄礼,见夫人之前,您千万看看,要是落到别人手里,得不偿失。」语毕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向蔺清芜。 蔺清芜看到信封上的字迹,身形便是一震。 信,又是信!?攸宁手里到底存了多少这类东西!? 蔺清芜匆匆转到路旁,捏着信封的手有些发抖,微声道:「怎么回事?她想做什么?」 信封上的字迹,不论是原来的信件还是临摹的,看起来都是出自她之手。那言辞……过于歹毒,过于绝情,绝非寻常人说得出的,可偏偏,那字迹竟然与她的字迹一般无二! 筱霜神色不见丝毫便好,仍是镇定如常,「您看看是哪封信说的哪些事,再询问奴婢也不迟。」 蔺清芜费了些力气才取出信纸,展开看过,身形晃了晃。攸宁说过的话,一字一句迴响在心头,慢慢化为钝重的锤,狠力敲打着她的心魂—— 「我名声不好,偶尔脾气也不好,前年与您的手帕交生过罅隙。为了那档子事儿,我们在信中争执起来。 「您要我把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默认旁人的诟病。 「我的条件是您赌咒发誓,就此断了母女情分。您照办了。」 她拿在手里的,正是上次见到攸宁时,攸宁提起的那封断绝情分的信,大致记得,因为觉得这个女儿实在是天生反骨,对自己没有一点尊敬,覆信时不免赌气,话便说得决绝了些,遂了女儿那所谓的断绝情分的心思——让她再想多少次,她都只有这些记忆和认知。 筱霜适时地补刀:「我家夫人与友人和奴婢几个,闲来临摹了您一些信件,攒了不少。蔺太太,我家夫人会与人开玩笑,对您却绝没那等闲情。您这就走吧,否则,奴婢就将信件分发给今日前来赴宴的诸位宾客,让人们也瞧瞧,您到底是怎么对待我家夫人的。」语声轻微,语气极冷。 蔺清芜望向相隔着不短的一段路的那一对璧人,「她……她才刚进门多久?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您多虑了。我家夫人说过,您一直让她难堪至极,是否闹到明面上,都是一回事。」筱霜毫不掩饰轻蔑,语声仍是只能让对方听到,「您打量自己现在是什么?巴巴儿地送上门来给我家夫人丢脸的笑柄罢了。我家夫人被唐家除名,都不曾当回事,何况您这档子本就莫须有的事儿。哦对了,要不要我请唐元涛过来,与您叙叙旧?啊我怎么忘了,您嫁给齐知府那件事,唐元涛是怎么说的来着?」 蔺清芜一阵晕眩,要不是郑妈妈赶上来搀扶住,定会跌倒在地。 此刻的萧拓和攸宁也没干站着:小厮瞧他闲着,就递上几封密信。 萧拓取出一封,看了片刻,递给攸宁,「这个有点儿意思,你比我更在行,瞧瞧。」 攸宁没接话,凝神分辨信纸的种类。 萧拓循例递给她一把小巧的拆信刀,「只管试试。」 小厮瞧着,难掩错愕,怀疑首辅大人是不是还没喝就高了:那可是绝密的信函,怎么就这么大喇喇地给夫人练手? 攸宁站到萧拓身侧,利用萧拓高大的身形挡住旁人视线。拆开信,取出信纸,先是看也不看地拿在手里,待得确定信封没有蹊跷之后,才凝神研究起信函来。 他们是无意,也真是当下小小的情形所至,两个人的姿态看起来显得不出格但很亲昵。 金夫人先前还能留意蔺清芜,这会儿就只顾着望着首辅夫妇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唐攸宁把一封信交到了首辅手里,说了句什么,引得他哈哈地笑,现出亮闪闪的白牙。 那勾魂摄魄的笑容…… 随后,夫妻二人相形前行,步调缓慢,边走边说笑。 看着看着,金夫人就出了神。 说笑期间,攸宁望向前方,见蔺清芜、秦夫人分别与近前的萧府下人说了些什么,转身就走,分明是落荒而逃的样子。 随后发现金夫人仍旧站在原地,目光痴痴地望着萧拓。 傻子也看得出、想得出是怎么回事了。 攸宁转头看身边的惹事精,却见他正敛目瞧着自己,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没头没脑地问道:「怎么?」 「没什么。」若有似无的兰香萦绕在鼻端,柔美无辜的娇颜在眼前,他当然时不时地就多看两眼。 「……」攸宁转而说起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两人说笑期间,凝望着萧拓的金夫人被人挡住了视线,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匆匆忙忙转身,红着脸快步离开。 待得到了竹园,倒也没有新事,只是应了帖子上所言,也足以让夫妻二人满心欢喜。 有许久了,都不曾有过这样松弛的光景。 闲话家常的时候,钟离远打量着攸宁的神色,提起了蔺清芜的事,「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攸宁实话实说,「我说过不准她再来京城,又厚着脸皮来了,自然还是要打发走,省得给我平添是非。」
第255页 钟离远和萧拓都没说什么。 他们都不是她,而且她最是有主心骨,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 攸宁和萧拓出门之后,因着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齐心协力,又有叶奕宁镇场子,晚玉和秋月调遣督促一众僕妇,宴请如常进行,一点差错都没出。 不可避免的,老夫人听说了秦夫人与金夫人做的那桩好事,心里就恼火起来,气恼的不是那两个没安好心的,是蔺清芜。 借着更衣的由头,老夫人把二夫人唤到面前,说了说这些,末了嘆息道:「攸宁这是什么命?怎么就摊上了那样不识数的生母?怎么就有脸来投奔女儿的?」 二夫人亦是神色一黯,「谁说不是呢?但凡双亲有一个像个人,攸宁也不至于落下毒辣的名声——她不为自己出头,谁管她?可只要与人争,便会被那杆子闲人诟病。」 老夫人深以为然,之后笑了,「这些年了,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说话也有这么解气的时候。」 二夫人也笑了起来,「这不是跟三弟妹、四弟妹亲近起来了么?您自己说,那妯娌两个,哪一个是嘴巴饶人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语声未落,三夫人与四夫人一前一后走进门来,前者黑着小脸儿,后者神色倒是如常的淡然平和。 三夫人不由分说地坐到了老夫人身边,携了老人家的手臂,「母亲,您听说了攸宁的事情没有?」 「听说了。」老夫人意识到,这两个儿媳也是为了那件事来找自己的,笑着拍拍三儿媳的手,「正跟你二嫂说这事儿呢。」 三夫人听了,立马变成了气包子脸,认真地问道:「您说我们要不要去找蔺氏说道说道?太气人了!萧府有宴请,她是不知道么?居然敢在今日前来……要不是攸宁事先料到了,不就要闹得满堂宾客被迫看热闹了么?」 老夫人嘴角翕翕,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其实她也想为攸宁出口恶气,但又觉得不妥,便拿不定主意。 四夫人则上前两步,横了三夫人一眼,「就料到你会有这种缺心眼儿的打算,不然我也不会急赶急地跟过来。」 三夫人理直气壮地呛了回去:「我怎么就缺心眼儿了?怎么着,我还不能给我们攸宁撑腰了?就只能让攸宁给我们撑腰?」 「你懂什么?」四夫人神色已透着满满的嫌弃,「这是攸宁自己的事,饶是母亲和阁老,都不便干预。你怎么就不想想,要是换了你,你乐意让别人管自己这种事情么?而且又怎么管?那个分寸又该怎么拿捏?」 「……」三夫人早已习惯被四夫人噎得说不出话,这回哽了哽,还是弱弱地道,「既然知道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就当没有这回事,攸宁要是自己提起来也罢了,她不提,我们就当不知道。」四夫人说出自己的主张,「说到底,她自己都没当回事,要不然,怎么还会有闲心跟着阁老出门访友?」 「也对,说的是。」老夫人和二夫人异口同声。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吧。」三夫人蔫儿了。 四夫人走过去,掐了掐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又扯着她往外走,「快走着,应承宾客去,等会儿宾客察觉到了就不好了。」 「……」三夫人还是没法子反驳,气哼哼地跟着走了。 老夫人与二夫人相识一笑,后者扶着老人家去往内室,「我服侍您更衣。」 . 蔺清芜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住处。她觉得,自己的生涯真的到了末路。 她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攸宁怎么就还不肯给予她一点颜面、一丝照拂? 如今谁不知道,首辅夫人嫁进萧府没多久就站稳了脚跟,婆婆夫君看重,与妯娌甚是和睦,比她更风光的女子,约摸着只有皇帝、长公主那般的人物。 攸宁只需稍稍地抬一抬手,就能救她与么女走出困境,可她却是那样绝情…… 攸宁那边的人,一看到她就坚信她和打秋风的人没什么区别,只惦记着长女能带给自己的好处,可她们怎么就不想想,人与人即便是血亲,不也得好生相处之后才能生出切实的情分么? 攸宁给过她机会么? 上次来京城,攸宁不肯认下她也罢了,还弄得齐家家道中落,境遇与以往完全是天差地别。 那不就是对她当初抛下攸宁的惩罚么?她认了,难道还不够么? 蔺清芜神色木然地坐在窗前,呆呆的望着窗外。哭是哭不出了,早已没了眼泪。 来京城之前,在齐家的最后一段日子的一幕幕,在心头闪现。 齐老夫人看着她的眼神,总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透着满满的嫌恶,只因着对首辅的畏惧,牢记着首辅派人敲打过的齐家的话,才没下狠手让她立规矩; 齐骧,那个当初使得她决然与唐元涛和离的男人,若没什么要紧的事,根本不回内宅,偶尔见了她,神色漠然,态度俨然是对着在街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次女羽娴……是最让她伤心生恨的一个人。枉费她悉心养育她多年,到头来,对她只有打心底的不认可与嫌弃。亏她上次来京城时,最忐忑惊惶的时候,心里记挂的只有羽娴的婚事。 如今羽娴倒是嫁了,她连女婿的长相都没看清楚过——小夫妻两个一同回齐家时,齐家总会把她支开,甚至把她拘在房里,仿佛女婿见了她,就会对羽娴失去爱重之心似的。
第256页 旁人也罢了,羽娴怎么能?到底怎么想的?怎么能做到无视生身母亲的? 种种相加,让她起了自请下堂的心思。 她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求得长女的原谅,得到几分体面,日后能够在齐家、羽娴面前挺直腰板扬眉吐气么? 攸宁要给她这些,是多容易的事,可她不肯,如何都不肯。 这世间的孝子孝女比比皆是,都说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爹娘,攸宁若是与她母女团聚,不也能就此得到个宽和大度的好处么?这样甚至能帮她把蛇蝎美人的名声正过来,她是不是没考虑到? 还像春日里那样,来之前满心憧憬,来之后只有一重又一重的打击、狼狈和难堪。 还有谁能够帮她?她还能指望谁?有没有可能,攸宁让她尝到苦头、消气之后肯尝试尽释前嫌? 内室传来么女的哭声,蔺清芜听到了,却怎么也没力气站起身来,过去哄逗。 第75章 终得实现的夙愿(3) 更新 神思恍惚间, 郑妈妈神色慌张地走进门来,道:「不好了不好了……」 蔺清芜迫不得已回过神来,瞪了她一眼, 「何尝好过?又怎么了?」 「唐家、唐家的伯爷来了……」郑妈妈想到春日里见到那位爷的情形, 心里就开始打鼓。 蔺清芜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又即刻跌坐回去。 唐元涛背着手, 站在眼前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四合院门前,眸色显得很是烦躁。 蔺氏那个脑子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怎么就又来京城了?她怎么有脸? 和上回一样, 攸宁派心腹知会他, 说你去见见蔺清芜, 为我尽一份力, 往后我给你谋个在金陵的闲职,到时候你过去混吃等死就行了。 她那个心腹是样貌清俊的年轻人, 举止不输官家子弟,说话却真不招他待见:干嘛要原样复述呢?说的委婉些不成么? 可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最近朝局动盪,大戏是一出跟着一出, 他瞧着真是心惊胆战的。可是怕归怕,在钟离远翻案一事闹起来的时候, 还是大着胆子上了摺子, 表明支持翻案。 他对攸宁再不上心, 也不会忘记她幼年时为她出头尽心斡旋的年轻人, 正是钟离远。 钟离远之于她, 不亚于救命恩人, 没有钟离, 便没有如今的首辅夫人——这样说其实并不为过。 唐家要是不在这时候表态支持,往后攸宁留意到,不把唐家往死里收拾才怪。 而在眼前, 分明是听到了他的举动,才肯照拂唐家,给他个闲职。 当然,唐元涛再清楚不过,她这也是存了一举两得的心思:奖赏他的识相之余,顺道把唐家远远地打发到金陵,从此山高水阔,再不需相见。 这样也好。 唐家没法子弥补她,能给她的,也只有一份她想要的眼不见为净,顺带着的好处是再不需悬着心度日了。 其实话说回来,就算攸宁不给他这等好处,他也会过来——蔺清芜来京城,就等于是变着法儿地让人想到与他的过往,转着圈儿地给他丢脸,换了怎么样的男人才能忍得了? 等了好一阵子,才有婆子请他院中。 唐元涛敛起心绪,缓和了神色,举步走到院中,到了堂屋。 蔺清芜坐在椅子上,形容枯藁。 唐元涛愣了愣,仔细打量她两眼,心情好了几分,「看你过的这么不像样子,我真是欣慰至极。」 蔺清芜瞪着他,目光中尽是怨毒,「你是来落井下石的?」 「我可没那等闲情。」唐元涛瞥过陈旧的看起来就不干净的座椅,便没落座,「跟上回见面一样,我是来请你离开京城的。」 「我已经离开了齐家,你做什么还追着我不依不饶的!?」蔺清芜实在是气极了。 「你过来不外乎和上次一样,是来找攸宁,求她与你母女团聚,让她给你几分体面,帮你照顾随身带着的那个孩子。这是傻子都想得到的事儿。」唐元涛笑容讥诮,「可你怎么就不想想,凭什么?你怎么还好意思打这种主意?怎么有脸?」 随着他的言语,蔺清芜的一张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 「我呢,还是之前的意思,我待攸宁也不好,甚至很差,险些毁了她,可再怎么着,我是让她全乎着长大了,你除了为了几千两银钱撇下她,又为她做过什么?」唐元涛嘆息一声,「走吧,不然我还是要让你身败名裂。虽然说不定过一阵就要去金陵当差了,但是收拾你也简单——你连齐家那个依仗都没了,又没有攸宁的脑子,眼下谁收拾还不是轻而易举?」 「当差?去金陵?」蔺清芜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琢磨片刻,问道,「这回是不是又是攸宁让你来的?」他一个德行败坏、闲在家里多年的东西,要是没有人着意帮衬,怎么可能捞得着差事? 唐元涛笑了,笑得很愉悦,「不容易,你居然也有聪明的时候,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这一天。」 蔺清芜险些滑下座椅,好在郑妈妈就在一旁,及时扶住了她。 「快些走吧。把那孩子交还给齐家照顾,齐骧再怎样,也不至于不管小女儿的死活——他要是苛刻儿女,就要担心首辅问罪,这算是弯弯绕,但也很简单,我说给你听,你总会想通的。」唐元涛深凝了她一眼,「至于你,不管是出家还是找个稳妥的地方,都可以,但是,不要再来京城,不要再想见攸宁。」
第257页 语毕,他缓缓转身,缓步走出门去。 到了烈日之下,心里没了烦躁嫌恶,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他是预感到了,这一次,是自己与蔺清芜最后一次相见。 她是没多少日子,没有天大的意外,都不会再出现在他周遭。 到了这地步,心绪不免有了点儿兔死狐悲的意思。 他只希望,下半生自己夹起尾巴做人、勤勉当差,能换来的攸宁的……无视。 对,攸宁无视他就足够了,要不然……想起他来,能有什么好脾气? 攸宁的意图必然也是如此。弥补,她不需要;原谅,她做不到。 换位想想,要是他,也是如何都没法子释怀。 唉——他在心里长嘆一声。不是不悲哀的,活了半生,要在这般的风波之后,才有了几分清醒。 . 林府,正房。 林陌盘膝坐在寝室的床上,望着妆檯出神。 室内没有放冰,习武之人,耐得起严寒,自然也禁得起暑热,所以这样的时节里,正房也是长期开着窗户,过一过过堂风。 他听到有下人低声议论着内宅的事:宋姨娘今日在烈日下洗洗涮涮,时间久了,晕倒在地,看起来像是中了暑。太夫人起先只当她是装病,请了大夫过来验证,才知是真的,而且病情也不只是中暑,还有心火旺盛等病症。 林陌心里毫无感触,视线仍是不离妆檯,想起了一些旧事。与奕宁相关的。 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应该与绝大多数人不同—— 那晚宾客散尽之后,他回到房里,就察觉到端坐在喜床上的奕宁神色有些忐忑。 他起初以为这是所有新娘子都会有的小女儿情态,便也没问。 沐浴更衣歇下之后,奕宁侧转身,瞧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有着不曾有的几分怯意。在他以为,那是她一生都不会有的。 「你这是怎么了?」他温声询问。 奕宁连脸都红了,低声道:「我觉着……好像是小日子提前要来了……」 他在成婚之前,不曾染指过女子,却也晓得她指的是什么事,但怎么还会提前什么的,他就完全不懂了。 他当时的真实感受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欣赏奕宁,但远没到喜欢迷恋的地步。她给他的感觉,是绝对一诺千金携手一生的好妻子,但性情方面,不是他格外青睐的温柔顺从,她像是无所畏惧的那种女孩子。 也是有些亏欠的,他真正予以她的,是因门第之别心灰意冷之下的退而求其次。 可耻的是,他没说,他觉得没必要告知,打心底认定那是善意的隐瞒。 对上她明澈美丽的眼眸,他说没事,真没事,往后再说。 奕宁满心歉疚,「都怪我,没料到调理来调理去,却调理成了这个样子。」 他又说没事,见她那个样子,有些不落忍,拍抚了她两下。 她笑了,笑靥如花,带着点儿羞涩与感激。 于是,那晚相安无事。 翌日,两人一大早起身,去给太夫人请安。 回到房里,他在做为小书房的东耳房里找了一册要用的书,想去外院之前,意识到该跟她打个招唿,便进了正屋,得知她在寝室,转身寻过去。 一进门,就看到她站在妆檯前,神色有点儿纠结。 「有为难的事?」他问道。 待他到了面前,奕宁明显还没想好词儿,「你怎么……」 她放着椅子不坐,他坐。透过镜子,又以眼神询问。 奕宁有些费力地找出恰当的说辞:「我们没有夫妻之实,下人却认为有。你没跟我提过只言片语,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他挑了挑眉,想着应对之辞,又问她怎么知道的。 她就说了:值夜的是周妈妈,收拾床铺的也是她,那时他吩咐了一句:「唤杨婆子来收拾。」 那时她正忙着梳妆,瞥他一眼,他对她颔首,她便以为他交代了杨婆子,单独处理干干净净的喜帕、床单,将他们的花烛夜忽略过去。横竖如今民风开化,成亲不验看喜帕已在诸多门第见成习。 结果却是,杨婆子大大方方地交给浣衣处的喜帕床单,染有落红。 时间不长,消息却是不胫而走。 他笑着,敷衍道:「昨晚本想与你商量,可你乏累,翻身就睡了。」 「我入睡再快,睡前也听得进三两句话。」狡辩什么?——她的眼睛会说话,目光准确无误地补了这一句。 「昨晚我晓得出了点儿意外,心绪不佳。」他戏嚯道,「早起看你气儿不顺,倒是想说,担心起争执。」 她望着镜中的他,伸出双手,作势要掐他颈子。 他沉沉地笑,把住她一只小手,「只管下手。」 小手用力挣扎着,空闲的那一只移到他肋下,掐了一下。 他煞有介事地「嘶」的一声。 「少装蒜。」她更气。 「嗯。不装了。」他眉宇立时舒展开来。 「……」奕宁又跟他没辙了,终究是笑了笑,抽回被他握着的手,轻揉着。 他有意跟她找补,意有所指地笑问:「怎样了?」 「……还是觉着不舒坦。」她沮丧,「这可真要命。」 「别为这个坏了心情,迟几日再说也是一样的。」他顺势道。朝夕相处几日,他也就能认清事实,接受她是要相濡以沫的妻子了。
第258页 ——当时真是那么想的,一度也是那样尽力去做了,却是不想,竟闹到了她下堂的地步。 他真没有与她离散就此成为陌路的打算,从没有过;他要她选择的目的,真的只是要她摒弃手里的一切,日后依赖着他度日便好。 却不曾料到,她只需片刻光景、一席话,便将事态促成了他骑虎难下的僵局,最终只能照着她的意思行事。 失去她之后才明白,早已习惯了她在家中的情形,不想有任何改变;习惯了一回家就看到她的如花笑靥,见不到,便会想起往日里的点点滴滴,哪怕迴避,也会想起。 偶尔,心弦会一抽一抽地疼。为了她,为了失去她。 他真是做了愚不可及的一件事。 这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过错,要如何纠正? . 路上,攸宁百无聊赖,随手取过一本车上备着的书,见是《茶经》,放回去,翻找一阵选择的,是一本营造着作,便有了兴致。 萧拓怀疑她到下辈子也不会懂得风情趣致为何物。 攸宁一目十行的看了几页,就道:「有些意思,能不能带回房里?」 萧拓说可以,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当枕边书就行。」 横了他一眼,攸宁挑眉,「我古怪、无趣,后悔娶了?」 「快这么想了。」 她笑得现出编贝般的小白牙,「那多好。」 萧拓正无奈着,马车徐徐停下来,随行的护卫禀明原因:「安阳郡主拦路。」 语声刚落,一道冷淡的女声传进来:「恰好遇见,不敢不过来拜见首辅大人与首辅夫人,另外,想请首辅夫人借一步说话,不知可否如愿。」停了停,又着意承诺,「有首辅大人在,我绝不敢伤及首辅夫人分毫。我亦清楚,就在此刻,便有高手正对我持着暗器弓弩相向。」 萧拓以眼神询问攸宁。 攸宁颔首。 他也就示意她只管去。 攸宁下了车,对身姿笔挺的安阳郡主偏了偏头,「请。」 「多谢阁老。」安阳郡主望了一眼随风微微拂动的车帘。 攸宁心生笑意,走出去一段,问道:「郡主有何指教?」 安阳郡主声音压得很低,只容攸宁一个人可以听到:「夫人对你我之间发生的纠葛,想必是心知肚明。」 攸宁一脸无辜,语声如常,不高也不低:「应该是知道些事情,郡主意欲何为?」 「你我打个商量。」安阳郡主道,「你把那两个人还给我,我告诉你一些你绝对会在意的事。」 攸宁牵了牵唇,闲闲道:「郡主或许不晓得,我偶尔的一个烦恼,就是知道的太多了。」 「关乎钟离远的秘辛,你也不想知道?」安阳郡主的语声更低了,攸宁都是勉强听了个大致的意思。 攸宁笑着凝视着对方,「你做过什么事,自己再清楚不过,眼下这样子,怎么像是笃定我不想让阁老介入的意思?」稍稍一顿,微声道,「要不然,也做不出这当街拦路,在他眼皮子底下跟我谈条件的事。」 安阳郡主倒也坦诚:「阁老是否知情,我其实拿不准,这一阵得到的消息是,近来你独自出行时跟车的护卫,是你自己添置到萧府的。如果阁老已经确定我对你起了杀心,你又闹着要他为你做主的话,我此刻也就不能站在这儿跟你说话了。」 「说白了,是来谈条件,亦是来试探。」攸宁起了戏嚯之心,予以理解的一笑,言语亦是更加的善解人意,「你已经能够确定阁老的态度,不论是否知情,最起码不会为了我而为难你。」她是有意安一安这位郡主的心,因为已经铁了心要亲手收拾。 安阳郡主没法子不被打动。的确,这些日子以来,她时不时地就会这么想。明知不理智,还是会愿意那样认为。 攸宁见她目光有些明显的变化,心里笑意更浓,口中则是话锋一转:「钟离将军的事情,除非我主动探究,不需任何人告知。是以,郡主这番美意,只能心领了。」 安阳郡主审视着攸宁,「我简直匪夷所思了,你这样表里不一的人,行事有没有个准成?」她真的是没法子了,自觉没有把死士从诏狱救出,这才忍痛提出了那样诱人的条件。可她唐攸宁居然不接受。 攸宁笑得从容温婉,「闲来遇到不同的人,不变应万变;遇到鬼,便成魔;遇到畜生,便做猎手。」 安阳郡主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那么,遇到我呢?」 攸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欠一欠身,「还有事,恕不奉陪。」 萧拓与攸宁并不是直接回府,而是绕路到了蔺清芜的住处。 直接派人撵走也行,但为着让蔺清芜死心,攸宁有必要走这一趟。她本不想让萧拓跟来,但他坚持,也只得由着他。 两人一起走进院落,步入堂屋。 郑妈妈见到攸宁,心里七上八下的,看到她身边俊美无俦的萧拓,预感更糟了,忙不迭去禀明蔺清芜。 攸宁和萧拓都没落座,背光站在堂屋,等了些时候,蔺清芜由郑妈妈搀扶出来。 见到萧拓,主僕两个连忙行大礼。 萧拓抬了抬手,「起来吧。」 蔺清芜望向攸宁,沉吟好半晌,说:「唐元涛来过了,撵我走,是不是你的意思?」 萧拓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心里已然不悦。
第259页 「是我的意思。」攸宁平静地道,「我来,是跟你道别,请你从速离开。」 「我还能去哪里?」蔺清芜对着亲生女儿说出这一句,想到走投无路的处境,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攸宁道:「不关我的事,只要离我远远的。」 萧拓瞧着这么说话不是个法子——蔺清芜真的禁不起她给的气了,就轻咳一声,道:「齐骧其实早有信来,前一阵忙,我没顾上看。 「齐家说了蔺氏自请下堂的原委,表明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依了她的意思。 「至于日后,齐家在江南的祖产并没被全部查抄充公,他们愿意拨出一个小庄子给蔺氏和小女儿住,也愿意供应她们日常所需。蔺氏若是愿意,不论何时,都可以将幼女送回到齐家。」 攸宁缓缓颔首,瞧着蔺清芜,「这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蔺清芜说不出话。碍于萧拓,很多话她都不敢说。 「你我这段尘缘,彻底做个了结,也是我生平夙愿之一。」攸宁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随意扔向蔺清芜,「这些银钱,足够你一路吃喝不愁、看诊抓药。」 随着那张银票辗转飘落在地,蔺清芜也支撑不住,身形瘫软在地。 「你从不是明白人,有些话我也就不说了,彼此都省省力气。」攸宁转身,「告辞。你保重。」 夫妻两个走到院中的时候,便听到堂屋里传出女人绝望的哭泣声。 攸宁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步调如常地走出院落,上了马车。 回往萧府的路上,夫妻两个一直没说话,只是,萧拓始终握着攸宁的手。 回到府中,已经快到用晚膳发时辰。萧拓随攸宁一起返回内宅。 攸宁不免问道:「要回房更衣?」 萧拓摇头,「不是,去给各位年长的夫人请个安。」 攸宁侧头多看了他两眼,「唱哪出呢?」不是最不耐烦应付这种事么? 萧拓不搭理她。他把她半路带出去这么久,怎么也该亲自向宾客解释一下。 待得两人联袂进到待客的敞厅,攸宁才知道他的用意。 各位上了年岁的夫人听了萧拓的解释,齐齐摆手说不碍的,本就该夫唱妇随。 攸宁一阵汗颜。 大家看着站在一起的这对璧人,或是夸赞郎才女貌,或是善意地打趣萧拓几句。 萧拓一直好脾气地保持着微笑,过了一阵子,适时地道辞,回了外院。 晚间,待得曲终人散,萧拓回到正房,歇下后循例把攸宁用在怀里。 他是担心她心里不痛快,特地陪着她的。 攸宁说道:「我心里其实挺轻松的,以她现在的情形,怎么也不会再有下次了。」 「那我就放心了。」萧拓柔声道,「这事情随你怎么做,别往心里去是最重要的。」 「不会,平时没得想了都想不起来的一个人,有什么好在意的。」 「有时觉得这样都不够,有时候又真担心你后悔。」 攸宁失笑,「这话说的,我要是后悔,也是后悔没尽早把她收拾得彻底消停。」她抬手蒙住他眼睛,「不啰嗦这种事儿了,睡觉。」 他笑着嗯了一声,也真的阖了眼睑。 两日后,蔺清芜踏上了去往江南的路。自此起,攸宁的人手再没留意过这个人,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攸宁,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 自皇帝下令半个月后,刑部与锦衣卫合力侦办的案子终于在期限内结案。 刑部撰写的奏摺到内阁停留一下,便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需要做的是决定涉案重臣、一般官员及其余人等的罪行。 她早就有了主张,给的批示为:一概秋后问斩。 时阁老、佟尚书是数罪併罚;薛指挥使之流则是残害百姓,作恶多端,是以也是一併清算;至于还活着的曾经做伪证的人,就算受了时阁老或其党羽唆使,亦逃不脱一个污衊忠良的罪名。 与之相应的,是适度奖赏一直支持翻案的官员,最先提及此事的顾泽、徐家,立场坚决地一再驳斥反对翻案的官员的樊家众人之流,奖赏自然更重,例如顾泽与工部左侍郎调换了位置,徐少晖得了个五品散阶的册封,樊家两名子弟进到官场,两个已然入仕的位置往上升了升,是只要做出实绩便可以继续升迁的官职。 以林陌为首的一众武官亦然,或给享受皇室俸禄赏赐的头衔,或依据能力得到升迁的机会。 对于取代时阁老的次辅位置,皇帝搁置了。那个位置,就是明打明地分首辅的权势,再上来一个几乎打心底仇视武将的人,估摸着不出三天她就把人咔嚓了,那就还不如先空着。 至此,朝廷有了新的格局。 连续三日,一道又一道的圣旨、内阁公文传出。 到了第四日,大早朝的时候,终于有官员忍不住了,问皇帝为何还不传召告病休养的钟离远进宫,予以封赏和弥补。 皇帝沉了会儿才道:「此事明日便见分晓。」 翌日早间,圣旨到了竹园:册封钟离远为镇国公,赐太傅衔,其堂妹钟离悦为清河郡主,赐府邸,着钟离远、钟离悦十日后进宫谢恩。 钟离远神色淡然地接旨谢恩。 攸宁闻讯后,神色亦是淡淡的。 盼了那么久,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没有曾经以为会有的狂喜,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第260页 这算是什么呢? 她怎么觉得这日子有了些没盼头的意思? 夏日就快过去了,连续几日闹天气,不定什么时候就下一场雨。 老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担心攸宁出去遇到坏天气,都哄着她不要出门,甚至百般怂恿她学学打牌,这样的话,婆媳几个坐在一起,手里也有个事由。 攸宁就说我会。 三夫人就不明白了,「那怎么不早说?也从不肯碰。」 「总赢,没意思。」攸宁认真地说。 余下的婆媳四个静默片刻之后,爆出一阵大笑,少不得要她验证一下,连续玩儿了好几天。 事实证明,真是很没意思的:不论叶子牌、打马吊,甚至推牌九之类,赢的盆满钵满的都是攸宁,她就把赢到的银钱转到厨房,让厨娘掂量着给几个房头加菜。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虽然服气,却是匪夷所思。 她们这样闹着,几个男人自然也听说了,一次二老爷、三老爷和四老爷相形到了福寿堂,为的就是看她们玩儿牌。 看了好久,四老爷终于看出了些门道,笑道:「牌只要过了五弟妹的眼,就能记在心里吧?」 「嗯。」攸宁承认,又笑,「我跟娘和三位嫂嫂说,她们还不大相信,认准了我跟赌中高手学过出千的本事。」 三个男人哈哈大笑,二老爷更是瞧着二夫人道:「真亏你想得出来,五弟妹怎么可能学那些?」 「学了也没什么啊。」二夫人笑道,「主要是我们每日都换一套牌,崭新的,哪儿有什么分别啊?怎么可能记得住?」 老夫人笑呵呵地接话道:「老四都这么说了,那就是真的了。过目不忘到这地步,我们别说输给攸宁点儿零花钱,就算倾家荡产也没什么好说的。」 大家又是一通笑。 三夫人和四夫人难得的有了一次默契,各自选出自以为背面一般无二的两张牌,要攸宁猜。 攸宁一猜一个准儿。 两个人睁大了眼睛,又缠着她问到底哪里不同。 攸宁耐心地告诉她们,她们瞧了半天,总算找到了那一点细微的差别,可等到与别的牌混在一起,就又懵了,引得大家忍俊不禁。 一整个下午,福寿堂里笑声不断。 萧拓这几日几乎住在了内阁值房,回来一趟还是为了跟幕僚拿些卷宗,抽空回到正房,见了攸宁,笑着提起她们打牌的事,「刚在外院见到四哥了,他跟我说的,难得见他这么高兴。」 攸宁有点儿无奈地笑了,解释道:「我先前是想着,玩儿牌谁会愿意输钱啊?就说了实话,结果倒好,她们还输上瘾了,比方我要是连着两把不胡牌,她们就说我是故意让着,一定要看我的牌。」 萧拓也笑了一阵,「没不耐烦吧?」她是真的不喜欢那些,他再清楚不过。 「没有。」攸宁道,「左右也只是一个时辰左右的事。但我是真后悔,也真不好意思。」 「你不是请她们吃好吃的了?」萧拓揉了揉她的面颊,「都把你当小孩儿,变着法儿地哄你高兴些罢了。」 「我有不高兴么?」 「有。」萧拓说着,看着她的眼神就有些凝重了。 「行了行了,你不是等会儿就得走么?赶紧去娘那边点个卯。老人家数落你是真的,记挂你也是真的。」 萧拓无法,只得听她,抱了抱她,去了福寿堂。 这一次,母子两个相对,倒是不似以前别扭,老夫人主动说起了一事:「朝廷这回处置的官员可着实不少。」 萧拓颔首说是。 「我和你三嫂听说了一些门第,心里有些不踏实。」老夫人神色郑重地看着他,「那些人,以前就是樊氏要你三嫂着意结交来往的。」 「也只是人情往来,你们不用担心。」萧拓道,「这些事情外院要走帐,我心里有数。」 老夫人神色缓和下来,「那就好。」停了停,问道,「说是回来一趟就还得走?见过攸宁没有?」 「见了。」萧拓忍不住微笑,「说总赢您的体己银子,不好意思了。」 老夫人呵呵地笑起来,「那个傻孩子,不是每日都给我加硬菜么?别的房头也一样,她哪儿是赢了,每日还要往里贴补些。不过也没事,等到过节、过年的,我给她大红包,补给她。」 萧拓听了,有些动容。 「行了,没什么事儿,家里有攸宁在,什么事都不会有,你赶紧去忙正经事吧。」老夫人道。 萧拓称是,起身行礼。 老夫人破例叮嘱了他一句:「不管在哪儿,都要按时用饭。」 「嗯。」萧拓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折回到母亲身边,认真地看着老人家,「娘。」 「嗯?怎么了?有什么事?」老夫人见他这样子,心悬了起来。 「有个事儿本来没想跟您说——等我稍稍清闲些,要去道观见一见父亲。」萧拓道,「其实就是您刚刚提过的那件事,樊氏的意思,何尝不是他的意思。」 「我气的也正是这一点。」老夫人道。 「我去见他,得让他做个抉择,但是,您……」 老夫人浑不在意的一摆手,「赶紧让他出家吧,别在家里占着个位置不办人事儿了。你已经萧家的宗主,族里的人也一向安分,谁都不缺他。」
第261页 「那成,有您这句话就成。」萧拓对母亲笑了笑,「我走了。」 「路上慢着些,别动辄跟人发脾气。」老夫人想都没想,话就说出了口。 萧拓却是一挥手,「发脾气这事儿我可管不住,随您。」语毕大步流星出门。 「……」老夫人沉了会儿,笑出声来,「这个浑小子。」 萧拓回到皇城,去往值房的路上,叶奕宁赶上来,问道:「攸宁怎样?」 「还不错。」他只能这么说,转而问她,「你怎么又往宫里跑?跟杨锦瑟一个德行。」 叶奕宁横了他一眼,「我是来告状了。」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奏摺。 萧拓没撑住,笑出来,「还像模像样的。要收拾林陌了?」 「当然了。」叶奕宁道,「早就等这一天了。」 「悠着点儿。」 叶奕宁一笑,「放心,我现在喜欢用钝刀子。」 第76章 早已註定的别离(1) 三更合一…… 早已註定的别离(1) 弹劾嫁过的男子, 尤其叶奕宁这种背景的女子,情形自然不像是她和萧拓说的那么简单。 进到御书房,她首要之事是跪地请罪。 皇帝忙里偷闲地瞥她一眼, 手里的御笔未停, 「你又要出什么么蛾子?」 「微臣有罪,曾利用皇上要我记下的一些事利用官员, 从而帮扶济宁侯。」叶奕宁老老实实地道。 「你不说,谁就不知道了不成?」皇帝漂亮的双眉蹙了蹙, 「起来。少扯没用的, 说正事, 我正忙着呢, 没工夫跟你磨牙。」 叶奕宁悄悄地透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把奏摺送到皇帝手边。 皇帝一看,笑了,「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叶奕宁想到萧拓之前的打趣, 也忍不住笑了。 「晚一些我就看,一两日给你结果。」 「多谢皇上。」叶奕宁郑重地行礼。 皇帝的语气随意而温和:「快滚吧, 等会儿让萧兰业看到, 又要数落你了。」 君臣两个相处这些年, 在一些事情上对彼此的了解, 简直到了料事如神的地步, 叶奕宁笑着称是退下。 . 这日, 萧拓下午抽空去了老太爷清修的道观。 道观之中, 萧老太爷席地坐在蒲团上打坐。 萧拓进门来,毕恭毕敬地行礼请安,落座后凝视着老太爷:「朝堂上的动盪, 您可听说了?」 「自然。」萧老太爷嘆了口气,「作孽。」 萧拓皱了眉,立时寒了脸:「这是什么混帐话?」 「你说的又是什么混帐话!?」萧老太爷得承认,小儿子根本就是他的克星,总是能特别轻易的引得他暴跳如雷。 萧拓冷冷地睨着他。 萧老太爷像是没听到一样,「我这是什么命?嫡长子十岁便走了,剩下你这个天生反骨的在跟前儿。你大哥要是在,家国天下,都不会是这般情形。」 对于女帝夺位掌权的事,萧老太爷从没认同过,不敢对外人说,对着自己的儿子,有一度——在他成为道教俗家弟子之前,动辄便会提起。 居然又说起这种话来……萧拓无语至极,「话说三遍淡如水。这种经,要念到什么时候?以您之见,该让昏君当道,让百姓暗无天日?」 「可你不该扶持女子登基!」萧老太爷语声虽低,语气却很重,「你帮她夺下的,是她夫君的皇位!这是怎样大逆不道的行径?她登基之后,朝堂宫里又多了不少女官,成何体统?就是因为这些,这世道都乌烟瘴气的!」 萧拓沉默。恰如秀才遇到兵,根本掰扯不清。 萧老太爷继续数落:「萧家好好儿的书香门第,被你折腾成了首屈一指的高门。有什么用?不定什么时候,天就又变了,到时候,满门覆灭怕都是轻的。你到如今不娶妻,也是好事,有了儿女,也会因为你不积德遭报应。」 萧拓气笑了,「您有对付我这本事,怎么不用到治家上头?」 萧老太爷倒是有的说:「一点儿盼头都没有,我理会那些做什么?」 萧拓玩味地道:「我娘被一个妾室压了四十来年,过得窝囊至极,也是我的错?」 「……滚出去!」萧老太爷怒目而视。 萧拓冷笑,「这儿哪一个见了我都是低三下四的做派,您不妨歇了唤人撵我的心思。」 萧老太爷气得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你自己说,你这三十年,做的哪一桩事是我满意的?哪一桩事又提前问过我的意思?」 萧拓抿了抿唇,压着火气等待下文。 萧老太爷横了他一眼,「你十五六的时候,提及婚事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萧拓颔首,「记得。我说,要是娶个品行跟我娘或樊氏相仿的,不如早早上吊,省得丢人现眼、活活气死。」 就是这些话,惹得萧老太爷恨不得把他活活打死,发誓再不会给他张罗婚事。耿耿于怀这些年,提起自然是有用意的:「我倒是如何都没料到,最终竟是唐氏那样的女子入了你的眼。出身、品行哪一个能上得了台面?」 萧拓道:「这话可就有点儿昧良心了,我瞧着好得很,如今阖府对她都很尊重。」 萧老太爷怒道:「你和你娘都给她体面罢了!如今我落到这地步,难道与她无关,往后这日子要怎么过?难道要我一直住在道观,又或者是回府,一把年纪了与儿媳妇置气、沦为笑柄?」
第262页 「我上头还有三个庶出的兄长,他们早已娶妻生子,您从不理会。怎么到我这儿,抱怨就这么多?您这不是自找的么?」萧拓下巴抽紧,「这是看重,还是恨我入骨?」 「还有脸问我?你怎么就从不反思,自己做过哪些好事!?」 萧拓目光骤然转寒,「我做过什么?我做的哪一件事,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比不了您,凡事瞻前顾后,结果却害得三个庶子的前程搁置。」 「大逆不道的东西!」萧老太爷抬手指着他,「就不该生下你这孽障!要不是为着绵延子嗣……」 「这种话再不必说了。」萧拓到了这会儿,忽然平静下来,牵出不屑的一笑,「我要是有的选,又怎么会要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爹?」 萧老太爷着实气急了,身形都有些哆嗦了,语声亦是:「孽障!你会遭报应的!」 「我等着。」萧拓漠然道,「在那之前,容我算算跟你之间的帐。」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单,展开来,递到父亲面前,「这些人,其实都是时阁老的党羽,可你们却一再试图与他们攀交情。要不是我发现之后就直接敲打他们当家做主的人,眼下必然会被攀咬。你们存的什么心?是要毁我,还是要毁萧家?!」语毕,他磨着牙,把名单骤然拍在案上。 萧老太爷险些被吓得跳起来,随后摇头否认,「不可能,你胡说八道,他们都是有心追随你你却不予理会的人……」 「你一个官场之外的人,倒比我更了解官员之间的盘根错节?」萧拓情绪恢復了绝对的冷静,一瞬不瞬地凝着老太爷,「我怎么那么缺你帮我拉拢官员?做什么?结党营私还是篡权谋位?」 末尾的四个字,让老太爷的眸光出现了极细微的变化,他迅速敛目掩饰。 然而萧拓已经捕捉到,轻轻地笑开来,「盼着我篡权谋位,你好做太上皇,你的爱妾也就能做个太妃——你们可真会做梦。跟你交个底,我就算一生都是功高震主,一生都被忌惮,落得最悽惨的下场,也不会起篡位的心思。以前不会,便是一生都不会。」 老太爷瞪大了眼睛,牢牢地看住萧拓,嘴角翕动着,却是再不能有说出口的成句的言语。 萧拓徐徐道:「前一阵,家中有宴请,秦夫人和金夫人不请自到,试图利用蔺氏给攸宁难堪。 「巧的是,秦大人与金大人在那之前曾来此处拜访您,叙谈多时。 「更巧的是,您的眼线在他们到访之前来过这里,告诉您蔺氏来到京城的事。 「一把年纪,居然用女子间的是非做文章。 「老爷子,您到底是怎么了?越活越回去了?脸呢?扔哪儿了?」 攸宁不见得不知道这些事,可她不曾提过哪怕一字一句——这是最让他担心而又焦虑的,她若知情而不吭声,不是不想他下不来台,而绝对是已懒得计较。 大家都觉得,她每日里都是开开心心的,但他知道不是,他感觉到的是她的疲惫,甚至厌倦。 想来便心惊的事,他竟是束手无策。偏生还不能对钟离远提及。 钟离……早已开始疲惫、厌倦。 那都是对这尘世而生的,而不是对哪个人哪件事。 萧拓极为轻缓地吁出一口气,「我不想难为您,您尽快选个地儿遁入空门。您日后会日日夜夜担心被我连累,晚景凄凉;我也会日日夜夜担心被您累得家中风雨飘摇。既然如此,不如一拍两散。 「您要是不照我意思办,也成,赶紧回萧府。您今儿回家,我明儿就上个请罪摺子,说出您与樊氏曾与被斩首的诸多官员屡有往来的事,这嫌疑我担着,这罪名你们也一定得坐实、受着。 「我这样大逆不道的人,一定会请皇上秉公处理,让你们好歹长长坐牢流放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语毕,他唇角勾出残酷的笑。 萧老太爷身形晃了晃,眼前黑了黑。 . 萧拓当真决定的事情,老太爷是没能力否决的,所以,到了第二日,道观中便有小道士来萧府传话:老太爷决意遁入空门,选择的地方是云南一座道观,一早就动身离京,赶往那里。语毕,双手呈给老夫人一封老太爷的亲笔信。 老夫人说声知道了,唤人把小道士礼送出门,随后才看了看那封信,见言辞间像是没有耍花招的可能,这才递给方妈妈,「送到老五媳妇那里,她瞧着没问题的话,就送到外院,让老五存放起来。」 方妈妈恭声称是,去往正房的路上,看看手里的信件,摇头嘆气:她是不明白,老太爷瞎折腾什么呢?明明是最有夫妻的人,眼下倒好,把儿子惹毛了,直接就被发落的遁入空门了。 也是这一天,萧拓下午就回来了,一进寝室就倒在了床上,说:「睡一觉,我没醒就不用喊我用饭。」 攸宁晓得他是太疲惫了,说好。 晚间用饭之前,攸宁去看了看萧拓,见他睡得沉,又有话在先,便没惊动他。 歇下的时候,她借着烛光细细打量着他。 髮际线勾出个好看的桃心状,清瘦的轮廓线条锐利流畅,眉宇舒展,浓密的长睫被灯光打出一片小小的暗影,唇角不笑也似含着一点笑意。 让人觉得丝毫危险、威胁也无的他,也只有这种时刻吧? 她探身去熄灭了明灯,无声躺下,在静谧的氛围中睡去。
第263页 恍然醒来的时候,看到净房里有灯光蔓延至室内,身侧已经空了。是他去洗漱了。 攸宁闭上眼睛,想继续睡,却没了睡意。很多事需要细细思量,偏偏精力集中不起来,陷入空茫状态。 她又睁开眼睛,看着水红色帘帐出神。 萧拓转回寝室,丢下披在身上的外袍,现出精瘦的上身、套着中裤的修长双腿。借着净房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她明亮的双眸。 攸宁静静对上他视线,弯唇浅笑。 「吵醒你了?」他俯身吻了吻她脸颊。 攸宁轻声回道:「不是。」 萧拓的手覆上她脸颊,转而轻捏住她尖尖的小下巴。感觉她像只柔顺的猫儿一样,却又显得心不在焉。 攸宁轻笑。 「去哪儿神游了?」他手指点了点她心口,之后有点蛮横地纠缠着她唇舌,要将她神魂拽回来。 攸宁的手无意识地落在他肩头。他灼热的气息、体温,沖淡了秋夜的清凉,暖了她的身,却无法融化她的心。但是她迎合着他越来越浓烈的热切,给予回应,不想为难他,更不想为难自己。 唿吸焦灼在一起,气息逐渐紊乱。 萧拓喉咙中逸出低低嘆息。如此纤细柔美,这一刻她又柔顺似水。 攸宁渐渐难以再平静对待,勾低他身形。 萧拓身形覆上,「好么?」这一阵,他和她都一样,对这事情是完全没有兴致,睡在一起的时候本就少,那些时候也只想享受那份静静相拥的静好——起码他是这样的。 她轻轻点头,「嗯。」随即展臂环住他。 黑暗总是让人觉得不安压抑,这一晚却是不同,因着低哑或轻颤的语声,急促或低低的喘息,让室内风情流转。 . 夏末的清晨。 昨夜下过一场雨,时间没多久,雨势却很大。 身在兰园的叶奕宁和身在林府的林陌同时起身洗漱,又在彼此绝不可能知情的情况下,步入廊间,再转到庭院之中,遥望旭日东升。 雨后天气放晴,天空蔚蓝,朝阳亦还是和煦的,同朝霞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 身在两处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件旧事—— 认亲当日,宴席之间,林家有些女眷不知怎的谈到了钟离远,明明眼界如井底之蛙,还一个个振振有词的议论起来: 「真没有罪过的话,皇上和内阁怎么会降罪于他,一路贬职发配边关?」 「谁说不是呢。偏生还有好些人私下里说什么他一定是冤枉的,迟早会翻案昭雪,那不是做梦么?」 「对对对!我们林家可不能有那种瞎了心的人,平时可别跟着那些人跟朝廷唱反调。」 要不是刚嫁入林家,要不是看顾着他的情面,叶奕宁当场掀桌的心都有了。 钟离远扬名天下是怎样的原委,他们林家的人到底知不知道? 那一年,西夏国发兵西域,且将整个西域占领。 年纪轻轻的钟离远挂帅出征,率兵杀敌,一路将敌兵驱逐出境,更乘胜追击,拿下敌国两座边城。用的作战时间不过十三个月。 此后的十几个月,钟离远又屡建战功。 人如钟离远,对于叶奕宁这样的人,只有钦佩敬重,更何况,她又知晓攸宁与钟离远的渊源,有着怎样的敬仰已不消说了。 可林家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说出那种话的?如果族里不是这种风气,她们怎么敢在认亲宴上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脸妄议绝世名将的功过? 叶奕宁正暗自磨牙的时候,听到彼时尚无诰命一文不名的林太夫人清了清喉咙。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过去。 那时的林太夫人道:「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终归要有点儿忌讳。横竖人已经被发落了,没事了,要是仍然留在朝堂,我们才真要不分时候不分日子的担心——我瞧着,要是留下来,也是个乱臣贼子的苗子。」 语声落下,席间众人齐齐笑了。 只有叶奕宁冷了脸,也实在是忍不下去了,道:「自古以来,出的冤案还少么?忠臣良将翻案的例子还少么?我觉着你们的话有失偏颇了,凡事还是要往长远了看,尤其不能轻易指摘一个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名将。」 几乎没等她说完,便有族里的妇人横眉以对,冷笑着问她:「冤案?有哪些冤案?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叶奕宁随口说了史书中记录在册、百姓之间流传最广的几个名将蒙冤昭雪的事。 接下来,一桌人都默不作声,眼含质疑或是茫然地望着她。 ——她们根本不知道、没听说过! 她们只会以自己狭隘的眼界看待现世的事! 等到她们的质疑、茫然过了,因着感觉在叶奕宁面前显得无知而恼羞成怒,几乎对她群起而攻之。 那时候的叶奕宁,居然还有闲情一一应付,尽量把话说得绵里藏针,而不是直白解气的话。 那时候,是能为着林陌几乎往死里勉强自己的。 可不论如何应对,宴席过后,她对林家有了绝对的质疑,怀疑大多数人都是确然上不得台面近似于泼妇地痞的货色,要不然,怎么会对钟离远有那么不可理喻又愚不可及的看法? 她的婆婆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员。 连带的,林太夫人也从那时开始就特别讨厌她,要不是瞧着她嫁妆颇为丰厚,怕是当日就要勒令林陌休妻了——那个瞧着她的脸色,简直是恨不得当下有道雷下来把她活活噼死。
第264页 叶奕宁不傻,正相反,按姚先生的说法来讲,除了攸宁那样的人物,她比时间绝大多数人都聪明敏锐,如何会忽略婆婆那样的眼色和心思。 她沮丧得要命,也生气得要命。 那感觉就像是对着一群註定要硌着她的脚一辈子的顽石,不论如何,是无法让她们改变看法的,说的越多,她们越会把你视为异类。 可人不论到了什么境遇,都有踩不得的线。攸宁、钟离远就是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踩的线,偏生还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何而起。 那份儿憋闷,前所未有。 那样恶劣的情绪,在歇下之后仍不能有丝毫消减,见到林陌,看着他歇下,与她相安无事地隔了很远——她之前身体的反应没错,小日子在这日早间来了,连续两日的相安无事,她见他平平静静地接受,心里有八分感激、两分疑虑,不明白他何以能淡然到这地步——而在那一刻,却是什么都忘了,见了他,宴席间的火气全都袭上心头,也全都沖他去了。 「离我远点儿。」她斜睇着他,故意找茬。 林陌蹙了蹙眉,看了看彼此之间的距离,不明白她何以说这种话,「昨晚还温温柔柔的,这会儿怎么就变成女土匪了?」花烛夜,她担心不知何时小日子就要来了,懊恼自己调理来调理去反倒更乱了,他说没事,过几天再说,她听了,笑容柔软之至,现在……浑似一只炸毛的猫。 叶奕宁冷笑,「我要是皇上或者萧兰业,就先把你们族里那些嘴欠的扔到诏狱,提前让她们见识见识拔舌地狱的情形。」一想起那些人的嘴脸和言语,她就恨不得跳脚。 林陌反而笑了,「你要是这么说,我还非得离你近点儿不可了。」 他越是闲得愉悦,叶奕宁自然就越气,「滚!」 林陌又笑了,「你要么去外间睡,要么打地铺,看着办。」 叶奕宁只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要我这样?」 「现在是你不肯跟我睡一起,不是我无事生非。」林陌的手落在身侧她睡过的位置,又气死人不偿命地补了一句,「我一向都觉得,有床不睡的人太傻了。」 叶奕宁觉得自己跟他说话才是最傻的事情,索性噤声。 过了一阵子,实在是气恨难消,索性跳下地,转到妆檯前的椅子上,把椅子倒转过来,盘膝而坐,瞪视着他。 林陌的心再宽,被她这么瞪视得久了,也有些别扭,打趣道:「总看着我做什么?像个花痴。」 叶奕宁要被气晕了,反倒笑了,「我现在只是想让你从床上滚下来。」 林陌随之笑了笑。许久了无睡意,瞪着他的人也还是不肯错转视线,他起身,「你陪我喝几杯,我把床让给你,怎样?」 叶奕宁想了想,「好。」 林陌唤人温了一壶酒,备了几道下酒菜。不消多时,僕妇端着酒菜进门,一一放在临窗的圆几上。 林陌摆手命妇人下去,亲手斟满两杯酒,将一个酒杯送到她面前时道:「说说话?」 「说什么?」今日和他说话,就等于找人斗嘴,叶奕宁兴致不高。 林陌和她碰了碰杯,「说说你到底为何这般对待我,昨晚不还好好儿的?」 「我怎么你了?」叶奕宁剜了他一眼。她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克制了。 「有那么一刻,你会让我觉得,数落钟离将军的人简直就是你的仇人。」林陌坦言道,「如果我也是那样,跟族人口风一致,你会让我怎么样?」 叶奕宁用半真半假地态度笑问:「让你休了我,行不行?」 林陌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休了你我还要再娶,太麻烦。不能换件别的事?」 叶奕宁啼笑皆非,喝了小半杯酒,摆出和他拉家常的态度,道:「我宴席间听说了那些话,真的有些厌恶林家了,不想再留下去。」 「说来听听。」林陌也盘膝坐在椅子上,诚心聆听的样子。 叶奕宁缓声道:「以往我心神恍惚,对很多事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近来才将钟离将军之事听到了心里。」她看住他,「你不会也尽了一份微薄之力吧?」 「你意思是说,怀疑我是害得钟离将军蒙冤的兇手之一?」林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怀疑因何而起?」 「你族人不都是认定钟离将军是最有应得么?」 林陌想了片刻才点头,「你不说我都忘了。」 「……」 「连你都这么烦我,何况别人。」林陌笑了笑。 彼时的叶奕宁没法子听明白这句话的深意,更加无奈,「跟你说话是真费劲,你倒是说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林陌扯扯嘴角,「我没闲心去害别人。」 「真跟你无关?」叶奕宁不大相信。 「没有。绝对没有,我没那个能力,也绝对没有那份心思。」林陌轻笑,用下巴点了点她手里的酒杯,「喝酒,别只顾着说话。」 叶奕宁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又倒满酒,「那你对钟离将军到底是什么看法?真的不曾怀疑他?」 「钟离将军……」林陌身形向后,略显懒散地倚着椅背,「赶上好世道,遇到明君,他的荣华才保得住。否则,也只能在身死多年后沉冤得雪、百世流芳。」 叶奕宁愣愣地看住他,这话听起来可是大有文章,意味的事情太残酷。而且让她压抑了整日的反感愤怒到了极点,没法子再克制。
第265页 林陌却似是没了与她说话的心思,忙着自斟自饮,不再看她。 「钟离将军的冤案,第一要怪那些奸佞,第二就要怪如你们家族这样的人!」叶奕宁冷声道,「鼠目寸光,不知何为忠良。」那一刻,她是真的特别特别失望。 林陌拧眉,目光中有了丁点寒意,「这些话从何而来?是哪个人让你说的?」 「怎么?」叶奕宁冷笑,「这不是事实么?我到今日才确定,嫁的竟是你这种货色。」 「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林陌险些发火。本来还算不错的氛围,忽然就又变回了剑拔弩张的情形,这女人又开始出言不逊了。如果她真是因为外人对他和林家一族生出怨怼愤恨,是不是也太莫名其妙了? 「你才有毛病!」叶奕宁恨声骂了回去,「说了这半晌都是含煳其辞,一句实实在在的话都没有。别忘了,你也在军中,日后想要扬名,也要走与钟离将军相似的路,你的抱负到底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为了安民?」 「不管是怎样的,我也不需与你说起。」林陌眸子里闪过讽刺的笑意,「你以为你是谁?」他被这样奚落挑衅,真的有些恼了。 「混帐东西!」叶奕宁被他的态度惹恼了,因为方才的话,对他是不是自己仇人的猜疑更重了。她跳下地,纤长手指指着他鼻尖,「你要么现在就把我休了,要么日后就得听我的话,照我的意思行事,要不然,我现在就走。不是一路人,也真不需勉强。」 林陌不由挑眉——疯了?见她要往外走,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没好气地扣住她手腕,将她往原处推去,「大半夜你瞎折腾什么?!」 叶奕宁身形站定,施勐力要甩开他的手,却是几次不能如愿。她双眼冒火地看着他,「放开!」 林陌看向一侧的床,「滚回床上睡觉去!」 「我要回住处!」叶奕宁冷声道,「懒得看到你!」 「再闹信不信我把你绑起来?」林陌没耐性跟她这样僵持下去,又顾忌着夜半更深,言语便有所让步,「别的事你也不要问我,慢慢就看清谁是谁非了。」 「我让你放开,你这个土匪!」叶奕宁的手腕被他扣得生疼,只想到外面去冷静一下,越是不能如愿,火气就越大。 林陌逸出危险的笑意,打横将她抱起来,转到床前,将她丢到床上。 叶奕宁利用这间隙抽出了匕首,对准他头部,勐力掷出。 林陌讶然的同时,闪身躲过,欺身到了她近前,钳制住她双臂,笑意更浓,「别闹了行不行?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土匪。」 「无耻!」叶奕宁双腿发力,用膝盖撞击他腹部。 林陌侧身躲过,之后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将她双手按在她头顶,还是故意气她:「我这才明白过来,你闹了半晌,原来是蓄意勾引我。」 叶奕宁极力挣扎,片刻间已是气喘吁吁,听得他的话,气得眼前直冒金星,「我勾引你?少在那儿自以为是了!我宁可嫁个乞丐也不会打你半分主意!」 「我连个乞丐都不如?」林陌俊颜趋近,「你再好好看看。」 叶奕宁整个人都被他压制着,能动能发力的也只有头部了。气急败坏之下,她勐地挺身,额头狠狠撞击他的额头。明知是都没便宜可占,还是这么做了。 沉闷的声音响过,两个人俱是眼前一黑。 林陌浓眉紧蹙,觉得头部嗡嗡作响,闭了闭眼,恨不得将身下这小东西掐死。 叶奕宁是主动出击的人,多少比他好过一点。在这片刻间觉出他力道渐缓,便要反转身形变被动为主动。 她没想到的是,林陌竟随着她翻转身形。 于是,两个人的姿势就变成了叶奕宁压在他身上。 林陌将她双臂拧到她背后,之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惬意地深深唿吸,「很香。」 叶奕宁差点就被气哭了,挣扎几下,因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很快就偃旗息鼓,不敢动了。 林陌看住近在眼前的她的容颜,说了句心底话:「不知为何,我觉得你生气的样子比较好看。」 叶奕宁转脸看向别处。 林陌毫无松手的意思,却没再说话,眸子慢慢变得幽深。 安静的氛围下,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唿吸声,鼻端萦绕着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身体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度。 她撑不下去了,讨饶道:「我不闹了,你放开我行不行?」 「方才还出手伤人,现在竟连看都不敢看我了?」林陌语声恢復了惯有的冷静。 叶奕宁转脸看向他,「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放开我行不行?」 「我看不出。」林陌审视着她,「今晚能不能老老实实睡觉?」 叶奕宁轻轻点头。 「一起睡?」林陌知道自己越来越爱逗她不是可喜之事,却总是克制不住。 叶奕宁闭了闭眼,一副要赴刑场的样子。 林陌失笑,「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夜都要听我的。否则,」他又深深唿吸,「我很愿意就这么抱着你到天明。」 「……」叶奕宁还是有些火气在。 「你就是武艺再高强,这么纠缠也不是我的对手,放聪明一点。」林陌委婉地警告之后,侧转身,将她丢到了身侧,又将被子丢在她身上,「睡吧。」 这一夜对于叶奕宁来说,真不亚于受刑。
第266页 一整夜,叶奕宁和林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被点穴一般,一动都不敢动。 而她身边那个人,倒是惬意得很,偶尔翻个身,睡颜平静。 叶奕宁每次一看他,就恨得咬牙,却又不敢久久凝视,怕他因此醒来,这样受罪的还是自己。 就这样熬到了天明。 那夜夜半,下了一场雨,雨势着实不小,但没多久就停了。 天明之后,两人一同起身,去请安的路上,看到朝阳朝霞,相形而立,一起凝望多时。 ——有些相似的天气,有些相似的美景,令林陌和叶奕宁在这个早间想起了成婚之初的事。 他看到了自己的自以为是。 她愈发确信自己曾经真是瞎了——那样的他,那样的一户人家,真该在那一日就决然离开的。 叶奕宁敛起思绪,照常赶去锦衣卫所当差。 林陌收拾好心情,要去京卫指挥使司之前,却迎来了皇帝降罪的旨意。 听魏凡宣读完旨意,他满脸震惊。 第77章 早已註定的别离(2) 三更合一…… 「侯爷被贬为从七品?还去了北镇抚司?」林太夫人满脸震惊地看着管家, 身形已经有些哆嗦了。 管家也是又急又怕,此刻满头大汗,闻言讷讷称是。 「皇上的旨意是降罪, 什么罪名?」太夫人又问道。 管家回道:「小的当时不在场, 只听离得近的小厮说,提到了什么包庇、知情不报之类的话。」 北镇抚司……太夫人能联想到的只有诏狱。她真的慌了, 强撑着站起来,开始在室内团团转, 「怎么办?眼下可怎么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试图宽慰她:「侯爷去北镇抚司, 只是去见一名人犯, 做一份口供就成了。毕竟, 罪名已经定了,那名人犯却还没发落——侯爷去了那边也不会出什么事, 大抵就是走个过场,给相关衙门一个交待。」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太夫人用本就不灵光的脑筋思量再三,才觉出不对:「怎么能直接降罪?应该是先被弹劾再着人彻查, 突然间就来了这么一道旨意,皇上难道就不怕官员生疑, 心生不满么?」 管家抿了抿唇, 心说你要是死了绝对是蠢死的, 「这种事自然要通过内阁晓瑜百官的, 这两日的邸报上一定会记上一笔细表原委的。」 「……」太夫人不言语了。她连字都不识得几个, 哪里有关心邸报的习惯? 管家主动道:「您实在心急的话, 小的差遣人去打听打听。」 「也好。」太夫人语声特别沮丧。 管家离开之后, 太夫人走到庭院之中,下人一个都没少,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廊间。可她却觉得这偌大的府邸空荡荡的, 前所未有的冷静。 林陌班师回京之前,几乎每日都有宾客到访,虽然大多是见叶奕宁的,但都少不得来她这边,礼数周全地问安。 现在呢?她这林太夫人在富贵圈中,已是人嫌狗不待见,没有人下帖子给她,她张罗宴请下帖子给别人,别人也都找奇奇怪怪的理由婉拒掉。 而在日后……林陌的官职成了从七品的芝麻小官——他又不是在锦衣卫那种威风八面的衙门,就此没了实权,侯爵也便成了虚设,怕是凭谁都能踩一脚。 她又一次想到了罪魁祸首——宋宛竹,而在此刻,却连整治她的心气儿都没了。 她心头被前所未有的不安笼罩。 . 要说萧府最八卦的人,非三夫人莫属。而且这人一旦对一件事上心,便随时关心后续。 一早听说了林陌降职的事,她就莫名地兴奋起来,很不容易地耐着性子等攸宁理事完毕,就跑来正房打听:「是不是叶大人收拾负心人了?」 「嗯。」攸宁笑着颔首,请她到宴息室,边品茶边说话,「林陌与一个地方上的官员黄智来往三年了,黄智富得流油,对外说是祖产颇丰,其实哪里是那么回事,那厮胆子大得很,私下里做的事倒卖私盐的营生。」 三夫人倒吸一口冷气,「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行。」 「谁说不是?」攸宁道,「林陌得知后,劝着黄智停了私盐的营生。到眼下,黄智为官不仁,被御史弹劾,叶大人捎带着帮了把手,翻出了他赚黑心钱的事儿。林陌如何都逃不过知情不报、包庇的罪名,其实往深处深究,说他曾分一杯羹也未尝不可,但现在不是时候,也就点到为止。」 钟离远昭雪的事刚落定,揪着林陌不放的话,武官少不得怀疑这是下一桩冤案拉开了序幕,又要上摺子问皇帝是怎么个意思,又要纷纷写信给萧拓讨个说法——想想就够热闹了,在奕宁的立场,是不会让皇帝、萧拓为这种事劳心劳力的。 三夫人琢磨了一阵,点了点头,随后又是不解:「林陌干嘛跟那样的人来往?」 「为了官场上的人脉。」攸宁耐心地解释给她听,「黄智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他做官没什么能力,却能在一个不高不低也不错的位置待了十多年,明显是打通了不少关节,有心人看出端倪来,与他来往,给点儿照拂的用意,不是为了他孝敬自己银钱,而是要通过他结交、了解别的官员。要知道,能贩卖私盐的人,没有漕运、漕帮的人帮衬可不成,这两者的势力,一向很让一些官员心动。」 三夫人又认真思索了一阵子,才道:「你三哥曾说过,谁如果能得到漕帮的全力效忠,就等于手里握有千军万马。而漕帮与漕运,听说是只要不掐架就是互惠互利。」
第267页 攸宁眯了明眸,笑,「一般是这样。漕运和漕帮,一向是朝廷很棘手的难题,也不乏对漕帮让步的时候。所以总有官员去试探着接近,要么是为了立功,要么是有野心。」 「那林陌到底是为什么?」三夫人心里想着便问出了口。 「管他呢,反正已经把那点儿苗头掐死了。」 「也对。」三夫人笑了。现阶段的情形她是非常满意的,这就足够了。 . 林陌走进北镇抚司,在一名锦衣卫的带领下,进到一间刑讯室。 一进门,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坐在桌案后方的人,赫然是叶奕宁。 他知道她会报復,却是如何都没料到,她会用这种方式。 他以为,女子对放弃背叛自己的男子的报復,不外乎是算计男子的亲友、嫁的更好之类,却是如何都没想到,她居然用同朝为臣、弹劾并坐实他纰漏的方式。 我能帮你,就能毁你——到这时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一旁的锦衣卫故意咳嗽一声。 林陌回过神来,走上前去,行礼道:「见过叶大人。」进了北镇抚司,任谁都要矮半截,所见到的每一名锦衣卫都是上差,都要给足尊重,何况数得上名号的。 叶奕宁抬了抬手,又用下巴点了点对面一张桌案,「林侯看看黄智的口供。谁都不想难为你,只是要你酌情补一份口供,这样黄智的案子才能顺利结案。」 林陌说好,转去落座。 那名锦衣卫犹豫一下,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想反手带上门的时候,看到叶奕宁一记眼刀飞来,忙缩回了手,歇了那份儿好意。 接下来,叶奕宁凝神看着手边的卷宗,眉眼凝着一股子清寒。 林陌看着黄智的口供,斟酌好轻重之后,动手磨墨,铺开纸张,落笔书写。 狼狈。生平前所未有的狼狈。 . 这个夏日,静园里有件很值得一提的事:四老爷一日忽然来了兴致,要看看初六和十九,先后亲自跟萧拓、攸宁打好招唿,每日得空就去园子里待一阵。 事实证明,初六、十九这样有灵性的小傢伙,不论是谁,只要是打心底喜欢它们,便能得到它们的回报。只不过,它们对不同的人有很微妙的不同。 不消几日,四老爷与两个小傢伙便很是亲近了。 偶尔他与攸宁在静园遇到,两人便会和陶师傅一起说一阵两个小傢伙的趣事。 攸宁见他留在府中的时间越来越久,跑出去喝酒的时候都少了,想着两个虎孩子真是小福星。 心念一转,她又提醒四老爷,「四嫂要是喜欢,你不妨也带她过来。不喜欢就当我没说。」她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人,也就从来不敢带初六十九没见过的人到园中,因为万一有意外,她无能为力。 四老爷一笑,「回头我问问她。」顿了顿,又道,「初六、十九对你,跟对我和老五、陶师傅又不同。」它们最喜欢最依赖她。 攸宁有点儿不好意思,「也是奇了,对它们也没多好。」尤其对初六,简直是挺缺德的。 这天回房时,四老爷想起攸宁的话,便跟四夫人提了提。 静园的事,四夫人是知道的,也知道他也跟两只小老虎混熟了,倒是挺心动的,却有顾虑:「我也去的话,五弟跟五弟妹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这就是五弟妹先提醒我的。」四老爷照实道,「她主要是不方便跟你提吧,就说你要是喜欢,我倒是可以带你去看看。」 「也是,平白无故的让人去看小老虎,是有些奇怪。」四夫人莞尔一笑,满口答应下来,「那行,得空了就去看看。」 转过天来,四老爷与四夫人去往后园。路上,他打量了她一番。 她气色不错,身着烟青色道袍,墨染般的长髮如男子一般束起,用的是再寻常不过的银簪,手里一把墨竹摺扇。 到了后园,又改乘软轿,他带她走到一个位于斜坡上的凉亭。 斜坡绿草茵茵,蜿蜒着石子小路,凉亭中备有茶点、棋具。 四老爷打了声唿哨。 四夫人不由看他,扬了扬眉。 「跟陶师傅学的。」他说。 不消片刻,一只小老虎出现在四夫人视野之内。 说是小老虎,个子其实也不小了,它望见四老爷,跑向他的时候,步调轻灵优雅。 「两个是同样大小么?」四夫人对虎在什么时段多大的各自全无概念,碍于不爱打听萧拓有意瞒着老夫人的事,平时也就从不与攸宁说起。 「这个是十九。」四老爷说。 十九欢实地跑向斜坡这边,中途却忽然停下,扭头望向竹林。 四夫人循着它视线望过去,颈子梗了梗,语声轻飘飘的:「你说过的两个『小』傢伙,就是它们?」 竹林边,庞然大物悄无声息地出现,威风凛凛的,这会儿,正静静地凝望着她。 四老爷说是,「这是初六。」 四夫人哦了一声。小十九,她一见就喜欢,初六么,她一见就发懵。 万一初六看她不顺眼,跟她发脾气怎么办?别说咬一口,就算给她一爪子,也够她躺两年了。 她强迫自己不与初六对视,迅速转移注意力,只看十九。 十九坐在草地上,巴巴地等着初六,憨态可掬。
第268页 「妾身看过了,道辞。」她转向四老爷,欠了欠身,转身就走。 四老爷及时展臂一带,拦下她,「不准。」 「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妾身实在不能奉陪。」她木着脸说。 「害怕?」 四夫人诚实地点头,试图与他拉开距离,抬手推他一下。没用。 四老爷揶揄道:「不应该啊,五弟妹是小笑面虎,你跟她不是很投缘么?见到她的同类,该惺惺相惜才是。」 四夫人面无表情,「跟它们惺惺相惜,那是玩儿命。」 四老爷笑着走到她身边,「真没事儿,比猫还乖。」 「那是跟你们,我还是省省的好。」 四老爷认真地道:「就算它们跟你不投缘,我也会护着你。不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或许你就是要我丧命于虎口之下。」 「……」四老爷瞥见初六小跑到十九跟前,与之结伴向这边来,缓和了语气,指给她看,「你看,小哥儿俩多讨喜。」 四夫人转身望过去,感觉和先前一样。 它们越来越近,她越来越担心初六向自己发难。这是很有可能的。此时,身边那个因着先前不悦,起了不该有的顽劣之心—— 「说起来,初六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给它垫垫肚子?」他语声未落,出其不意地推了她一下。 四夫人正紧张着,被他这么一推,身形向下栽去,不由得低唿出声。 但她低唿出声之际,四老爷已将她轻轻带回,和声安抚:「开个玩笑罢了。」 四夫人维持的好涵养,被他顷刻间破坏得荡然无存。 已经失态,就不介意继续失态。她瞪着他。 四老爷索性不再克制,逸出愉快的笑声。 四夫人更气了,用力推他,却与上次一样,根本是白费力气。 四老爷见她真恼了,收敛了笑意,「是我不对,认罚还不成么?」 四夫人很想找个东西拍到他脸上,「真认罚?」 「嗯。」 她飞快瞥一眼,见初六不知何故停下了,卧在草地上,悠闲地望着他们,十九围着它打转儿,与之嬉闹。 她松一口气,摇了摇右手握着的摺扇,「伸手。」一时间能想到的,也只有打手板这一招。倒是想给他一通板子,怎么可能? 「嗯?」 「伸手。」她加重语气,小脸儿紧绷,双手背到身后。 居然要打手板?「幼稚。」四老爷说着,不在意地伸出手。 他可真好意思倒打一耙。四夫人真气懵了,「伸直。」 四老爷将手掌摊平些。 「再伸直些。不是你说的认罚么?」 四老爷照办,手绷直,不自觉地运了些力气。 四夫人敛目瞧着他的手,本想用摺扇狠打一下,却到这时才记起扇子是攸宁送的,万一扇骨太脆折掉,岂不是得不偿失。 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绝不能惯他这种毛病。 她咬了咬牙,左手挥出,狠力打在他手上。 四老爷发现她发狠的样子傻乎乎的,又奇怪她为什么不用扇子。 下一刻,就见她缓缓转身,走到一边,缓缓地蹲下去,无力地甩着左手。 四老爷思忖片刻,明白过来,意外、歉疚都压制不住笑意,「聪明人笨起来,简直要命。」 四夫人吸着气,「你那爪子怎么跟铁板一样?」 疼死她了。 「来,让我看看。」他扶她起来。 「边儿去。」四夫人推他一把,「离我远着些。」 他退后一步,拿过她手里的摺扇,「有扇子不用,你怪谁?」 「攸宁送的。」她气闷不已。 「该,脑子呢?」四老爷仍是笑着,「给你揉揉?」 四夫人揉着左手,明眸中火星子乱窜。 四老爷星眸亮闪闪的,「要不要上点儿药?」 「哪儿就那么娇气了。」说话间,她觉出裙摆微动,低头一看,原来是十九。小傢伙不知何时跑上来了。 十九正歪着脑袋瞧着她,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爪子,可爱极了。 四夫人笑了,轻咳一声。 十九仰头望向她,目光迅速从戒备转为好奇,再变得童真。 它对她没有敌意。 可是,这可是萧拓那只黑心狐狸养的虎啊,小心些为好。她这样想着,还是压不住打心底的喜爱,蹲下去,摸了摸它的头, 「有驯兽师傅带着,不会咬人挠人。」四老爷适时地让她宽心。 「真的?」四夫人语气格外温柔。 十九趁势立起身形,探头探脑地嗅着她的气息,小表情活泼泼的。 四夫人的心柔软得一塌煳涂,抱它入怀。个子不小了,分量得是几岁孩子的样子,但她觉得还成,不怎么吃力。 十九像足了不认生的小孩儿,很快开始跟她起腻嬉闹。 「真的好乖啊。」她看他一眼,笑靥如花,声音绵软,好听极了。 「因为你喜欢它。」 「可是,」四夫人转头望着慢悠悠走过来的初六,下意识地站到他身侧,「初六已经这么大了,应该懒得理我。」 「才一岁多,没成年,个子大而已。」四老爷笑道,「而且只要喜欢十九,它就会喜欢你。」 初六踩着优雅闲散的步调,走到四老爷跟前,二话不说直起身形,一双前爪搭在他肩头。
第269页 四老爷揉着它的大头。 初六仰起头,眯起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四夫人悄然打量着。成型的虎有着天生的王者气势,就算再和顺,亦令人望而生畏。 四老爷转到石桌前落座,初六跟过去,坐在他身侧,眯着眼睛,望着四夫人。 「过来。」他招手唤她。 「不。」她摇头,将十九抱牢一些。虽然他铺垫了一番,她还是本能地打憷。 四老爷怀疑今天会憋笑到抽筋儿,「你这么偏心可不好。」 四夫人当没听到。 「我让初六去找你?」他说。 「……我到底怎么惹到你了?要这么整治我。」四夫人狐疑地道。 她猜对了,可他不能承认,「我既然没安好心,你干嘛抱着十九不撒手?」 四夫人岔开话题:「我要去别处转转,你不用管我。」 「确信老五和五弟妹只养了它们俩?」 「……」四夫人深吸进一口气,按下掐死他的冲动,识相地走到他身边,「这笔帐,我可记住了。」 「有帐这就算,当着这俩小子,我对人最厚道。」四老爷笑眉笑眼的,手伸向她,「又想打人了吧?来。」 四夫人自是不客气,但碍于前车之鑑,只是掐了他的手一下。 双手碰触的一瞬间,四老爷手掌一个翻转,捉住她的手。 「诶……」四夫人想发作,却怕初六向着他,凶自己,又要防着十九不摔下去,慌手忙脚起来。 狼狈。 四老爷笑着,把着她的手,按到初六的头上。 四夫人僵了僵。 「别闹脾气了。」他柔和地说着话,无一丝暧昧,倒像在教导小徒弟,让她依着自己的手势轻抚初六,「要这样,挠下巴也行。跟小猫没区别,真的。」 成型的虎的皮毛的触感,与四夫人以为的大有不同,一时间却也说不分明。 这会儿她没胆子跟他拧着,小心翼翼地打量初六。 初六仍旧慵懒地坐在那儿,眯着眼睛,过了片刻,头轻轻一晃,蹭了蹭她的手——还是比较享受的。 四夫人惊喜之余,着实透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四老爷莞尔,引着她的手到了初六的背,「给它顺顺毛。」之后松开手,把十九接到手里,按到膝上。 四夫人照他说的办,没多久,初六居然懒洋洋地躺了下去,目光和煦地看着她。 她绽出由衷的笑容,蹲在它跟前,继续给它顺毛,瞅了个空子,摸了摸它的大爪子。 四老爷一直凝眸看着,不错过她每个表情,每个动作。 过了一阵子,四老爷取过棋具,亲手摆好,「来下盘儿棋,多跟它们待会儿。」她已经不再跟他见外,他也就不自觉地说起了京片子。 「好。」四夫人恋恋不捨地起身,坐到他对面。 「上次回房看到的那局棋很有意思,你我再走一遍?」 四夫人颔首,「好啊。跟二嫂依着棋谱摆的,走了很多遍。」 因着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下,夫妻两个的关系明显又缓和了几分。 . 安阳郡主这一阵陷入了日以继夜的焦虑。 唐攸宁那个该死的,足不出户,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仍是没法子把那名死士从北镇府中救出来。 她传信给兄长辽王,说了说这件事。 辽王在回信中把她骂了一通,告诫她今年是多事之秋,切不可再生事端,更不要招惹萧拓。既然开罪过萧拓的夫人,那就去求和——来硬的只能是死路一条。 由此,安阳郡主琢磨了两日,终究觉得还是听兄长的话比较好。她便是想再去找长公主,也不是不能够的——长公主还在称病,闭门谢客。 她派人送了帖子到萧府。 攸宁看过之后,笑了笑,「请郡主明日巳时过来。」 转过天来,安阳郡主如约而至。 筱霜、晚玉把人请到了攸宁的小书房,随后侍立在她左右。 攸宁瞧着安阳郡主,「几日不见而已,郡主似是憔悴了几分,过得不好么?」 「家兄因我损失了大笔军需,我心里自然不得安乐。」安阳郡主抚了抚面颊,又抬眼打量攸宁,「你这身娇体弱的人,气色倒是不错。说起来,谁能像你那么心宽?换个人,这会儿还在顾家守寡呢,你却是前脚离开,后脚就筹谋起了婚事,如今就更不消说了。」 攸宁笑容清浅,「挣贞节牌坊的人一向不少,我就不凑热闹了。能得阁老青睐,我亦是从没想过的。」 安阳郡主眼中闪过妒恨之色。对唐攸宁的事,她到如今已熟烂于心。 唐攸宁初进顾家那段日子,任由顾家母女由着性子搓圆揉扁,那对母女那一段好不快意。 哪成想,有朝一日,任人踩踏的小白花变成了毒性最可怕的罂粟。 过往纠葛自是不消说,母女两个如今要多惨有多惨。 最令安阳郡主刺心的是,那只毒蝎子再嫁之人,竟是权倾朝野的首辅萧拓。她钟情数年也等待数年的男子。 没天理、荒谬都不足以形容她对此事的震惊。 与很多人一样,她认定萧拓遭了唐攸宁的算计。 不然如何说得通? 年少至今,萧拓不近女色,因何突然转了性子提及婚事,且是枉顾双亲、独断专行?
第270页 只能是贱妇算计勾引之故。 男人么,被女子有心算计无心的例子,比比皆是。 念头一闪而逝,安阳郡主让自己的唇角上扬,「你成婚至今,看起来过得很是惬意,可喜可贺,只是美中不足,外面有些闲话仍是难听得很。」 「情理之中。」攸宁语气和缓,「我心宽,过耳不过心。」 「这样是好,可有些话,我听了都觉着刺耳。」安阳郡主笑得快意,「官场上的人说,萧阁老明珠蒙尘、白玉染瑕,市井中人则说,好白菜被毒蝎子糟蹋了。横竖是你配不上,辱没了他的清誉。」这次相见不似上次在街头,她也就愿意扯扯闲篇儿,看能不能刺痛唐攸宁。 「谁自觉配得上,大可毛遂自荐,将我取而代之。我虽然有幸得阁老青睐,却也一直有自知之明,乐于成人之美。」攸宁身形向后,倚着座椅靠背,微笑着凝了安阳郡主一眼,「没那份儿底气和资质的,也只好可哪儿传扬那些酸话废话,没的叫人嫌恶。」 「……」安阳郡主唇畔的笑容僵了僵,险些拍案而起。 「到底为何事来见我?」攸宁问道。 安阳郡主唇角的笑容完全消散,正色道:「奉家兄之命,来与你讲和。 「只要你肯把那两名死士交还给我,辽王府便能给你丰厚的回报。」 说到这儿,她自觉语气有些生硬霸道,欠了欠身,着意缓和了语气,「还望萧夫人高抬贵手,成全我们的心愿。要不然,大家都没安生日子可过,你说是不是?」 攸宁漫不经心的回道:「我不成全,你们只管想法子给我添堵。」 安阳郡主冷笑连连,「攸宁,我奉劝你一句,别不识抬举。 「你不过是个有些姿色的毒妇。 「不要说家兄,便是我,只要打定主意,总能寻到机会除掉你。 「要你死容易,善后却有些麻烦,为着你,眼下我觉着不划算罢了。」 攸宁啜了一口茶,「那么,郡主还是受累一回,把我处置了的好。」 安阳郡主恨得咬了咬牙,「油盐不进的东西!」 攸宁好脾气地提醒:「家兄再怎样,也不至于和你们沆瀣一气,他要你转告我什么?」 安阳郡主一时间没法子计较她言语中的刺,说起正事:「家兄要你好自为之。 「众所周知,上次的事,辽王府与你结仇颇深。 「日后你若仗势欺人,那么,会有足够的人证到官府检举你牝鸡司晨——说到底,你并不是女官。 「首辅门第显赫,辽王府是怎样的地位,也不需我赘言,你此刻起就歇了生事的心思。」 她顿了顿,眼神犹如淬了毒,「要不然,我们迟早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处。」 攸宁意态如初,「我也不瞒你,那两名死士,一个在北镇抚司,一个在我手里。这事儿到底怎么着,我还没想好,但是,别想善了。你既然有胆子起杀心,就该有承担后果的骨气。」 几息的工夫之后,安阳郡主的目光转为阴狠,「张狂什么?傻子都猜得出,必然是你百般勾引,萧阁老才肯走过场成婚,给你个名分。 「识相的话,你这就把那几个人交给我,不然,不出今日,你必定身首异处! 「到那时,保不齐萧阁老还要感谢我替他除掉了烫手山芋呢——说不定他早就对你没了兴致,又嫌弃你带累的他清誉受损,正发愁怎样处置掉你呢。」 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说来也是可怜,不管怎么样的事情,安阳郡主都能绕到萧拓身上,似是只要提一提他也是好的。 攸宁笑了,「嗯,说的好,你把我除掉了,阁老兴许一高兴就娶你进门,横竖我也死了,他总得再抓个人进门来。」 安阳郡主从不怕与谁针锋相对,只怕攸宁这种路数,卯足了劲儿却打到一团棉花的滋味儿,不好受。她哽了哽,已是色厉内荏,「赶紧照我说的办,我也不需把事情做绝。」 「我说了,早活腻了,巴不得你除掉我。」攸宁一派云淡风轻。 「你!」软硬兼施全不奏效,安阳郡主不得不思量攸宁谈及的那件事情了。 「想来郡主的话已说完了。」攸宁端茶送客。 安阳郡主离开时,一脸颓唐。 筱霜心有不甘,手痒得厉害,嘀咕道:「怎么不用激将法让她犯浑,趁机收拾她一通?」 攸宁解释道:「萧阁老不借题发挥的话,我再找辙就是了,横竖也不用给她们痛快的了断,不急。」 筱霜想想也是,「但愿萧阁老能让我们解解气。」 . 回京城的辽王府途中,安阳郡主不断催促车夫快一些,再快一些。 可是行至半路,马车忽然停下来。 「怎么回事!?」安阳郡主焦躁地询问,随后,听到一道冷淡的女声: 「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杨锦瑟,奉萧阁老之命,请安阳郡主道内阁走一趟。」 安阳郡主哑声问:「为何?」 「郡主不知道么?」杨锦瑟语气冷飕飕的,「有些事大家都没说破罢了。萧阁老愿意给辽王和你几分情面,但你也得斟酌着给个交待。」 「怎样的交代?」安阳郡主问道。 杨锦瑟命令道:「下车来。你得走着去内阁。」 「什么!?」安阳郡主头一回气懵了。
第271页 杨锦瑟指派两名手下拽她下车。 随后,锦衣卫策马缓行,面色青红不定的安阳郡主垂头走在路中央。 沿途百姓看到,纷纷瞩目,低声议论,有胆子大的赔着笑询问锦衣卫。 素来冷漠跋扈的锦衣卫今日特别随和,走过去跟百姓细说原委,叮嘱他们不要诋毁攸宁,步了安阳郡主的后尘。 安阳郡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伏案忙碌公务的阁员听说安阳郡主被锦衣卫带来,大惑不解,一个个顶着一脸的莫名其妙去看热闹。 安阳郡主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已是心力交瘁。 她太难受了。萧拓……他竟然这样对待她。 杨锦瑟对几位阁员拱手一礼,言简意赅地说明原由,末了道:「安阳郡主,您好歹给个说法,我赶着向萧阁老復命。下官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为之,阁老的脾性,您也知道。」 安阳郡主因着失力,踉跄后退,险些跌坐到地上。 萧拓的霸道决绝,今日用到了辽王府头上,简直是肆意践踏他的颜面,一丝余地也没留。 眼下他该怎么办?听命行事,还是据理力争? 理?她哪里来的理可争呢? 安阳郡主心口似被秤砣堵住,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一张脸青红不定。 这是她生平一来过得最憋屈最伤心的一天。 缓了一阵,安阳郡主终究是缓缓地站起身来,对杨锦瑟深施一礼,「我这就写言行有失触怒阁老的请罪摺子,唯请大人明辨是非,此事与家兄无关,一切过错,全在我。」 杨锦瑟满意地点了点头,侧身打个手势,「那么,郡主请。」 第78章 早已註定的别离(3) 万更 长公主听说了安阳郡主受罚的事, 先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继而却是盈盈一笑,「如此也好。」 萧拓这样的不留情面, 只会让安阳郡主对唐攸宁的怨憎更深, 不论如何,都会再次出手, 选择杀之而后快。 她要的就是安阳郡主与萧拓夫妇往死里掐,闹出来的动静越大越好, 而且最好是闹出人命, 凭谁也无法收拾。 论真正的权谋, 在萧拓面前, 她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所以,只要这位奇才首辅在一日, 她想达成什么目的,便要利用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爱恨,耐心地埋下一颗颗种子, 任其成长为带着剧毒的花或树。 当然,长公主也在赌, 赌唐攸宁是萧拓的劫, 而绝非劳什子的福气。 放下这些思虑, 她问侍女:「永和公主还在奉先殿思过?」 侍女答是。 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 「多余。这又是何苦来的。」 永和公主病了, 又是怨恨委屈又是惊吓, 如何承受得住。 皇帝闻讯后, 命宫人把她移到了奉先殿的偏殿,差遣太医来看诊。 永和公主不肯服药,宫女把药碗送到面前的时候, 一概打翻在地。 皇帝就命宫人告诉她:不想活的话也容易,奉先殿附近又有假山又有湖泊。 ……永和公主开始服药,一面喝下苦涩至极的汤药,一面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皇帝夜以继日地忙了这一阵,总算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早已有所安排。去往奉先殿的路上,听魏凡说了内阁那一出,她不由失笑,「首辅在何处?」 魏凡躬身答道:「首辅在皇城中巡视,查看固防有无疏漏之处。」 皇帝又是一笑。这下好了,以后更没人敢惹他媳妇儿了——给的理由听起来是冠冕堂皇,其实却是含煳其辞,人们很快就会知道,安阳被惩戒之前,去萧府见过萧夫人。 但是,攸宁这一阵也是有些奇怪,居然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再没什么举措,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好像门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到了奉先殿,皇帝去了偏殿,看望卧病的永和公主。 永和公主醒着,看到母亲,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用怨恨的眼光看牢她。 皇帝敛目打量着她的气色,问了服侍在侧的宫人几句,便要转身离开。 「我想见姑母。」永和公主见到她,这总是最先标明的意愿。 皇帝回眸看着她,这一次竟也没恼,甚至弯了弯唇角,「我知道了。等过些日子,我就让你们朝夕相处。」 永和公主却因此生出忐忑,望着母亲的眼神透着诸多怀疑与不安。 皇帝嘆一口气,没掩饰目光中的嫌恶,「小小年纪,心思就又杂又脏,你是真被人养歪了,还是天生就不是好苗子,我到现在竟也分辨不清楚。也不知是你上辈子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没法子,都受着吧。」 走到偏殿外,皇帝吩咐魏凡:「知会杨锦澄,加派人手看管这里,最好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语声仍然是平平淡淡的,却透着透着的冷意。 魏凡身形弯的更低,低低地称是。 暮光四合时分,皇帝轻车简从离宫,去了竹园。 . 对钟离远、钟离悦封赏的旨意下来之后,户部就清点了一下京城符合规格的宅邸,选出最好的一所,待得皇帝点头同意,便知会了工部。 工部也是丝毫都不含煳,在谭阁老和顾泽行之有效的安排之下,当日就开始着手从速修缮宅子,用的人手可谓众多,但工匠们不是手里有绝活,便是在营造方面事事通,放哪儿用都行。
第272页 宅邸本就不是陈旧失修的,他们所做的其实也只是修缮一些不足之处,尤其是把府门修缮得像模像样,为此还特地向萧拓求教。 萧拓把那些尽显富丽堂皇贵气的章程都否了,亲笔描画出一个样子,交代了一些细节。 工部见他这样上心,便知这是不可能更改且一定要尽善尽美地把图样还原的一件事,一个个揣着忐忑的小心肝儿,费尽口舌地交代工匠。 如此,七日后,尽显世家底蕴、清贵、内敛的镇国公府门呈现在众人眼前。萧拓瞧了瞧,说了句「凑合」,就甩手走人了。 首辅大人闲来很少夸奖谁,说一句可以、凑合,那就是别人口中的挺好、真不错。 大家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门楣上的匾额的事,工部也揽了下来,起初是想着一事不烦二主,要萧拓书写匾额上的斗方大字。 这回萧拓就不肯了,直接让他们去找一位当世书法名家,说已经打好招唿了。 这也差不多,人们喜滋滋的请了名家写好匾额上的字,又赶工用上好的木料做好匾额,随后将字拓到匾额上,力图做到分毫不差。 如此尽心,并非圣命难违,只是都想为昔年的名将尽一份自己的力。 但是,他们这样热火朝天的忙碌期间,钟离远始终不曾路面,甚至不曾派亲信来看过一眼。 顾泽私下里有些担心:钟离远离开北地时,是以养病为由,连番风雨过去,却始终不曾现诸人前,莫不是…… 钟离远与攸宁的渊源,他已有了算是详尽的了解。假如钟离出了岔子,定会成为攸宁的沉重打击。 而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他不由一次次暗暗嘆息。 如今的攸宁,在他眼里自然不是对手了——经过了种种是非,他早已晓得把她当对手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为了保顾家不会陷入风雨飘摇,一段时日内,是尽心尽力地做好她安排的事。攸宁也没亏待他,偶尔命人给他的一些消息,不是关乎同个部堂哪个同僚的差错,便是推荐给他幕僚,亦或帮他拓展一些人脉。 没有这些前提,谭阁老是不可能看他顺眼的,也不会一次次口头上表扬、递摺子为他表功。有了这些铺垫在先,到了他与前一任左侍郎调换位置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是情理之中。 所以到如今,就算抛开关乎官场的那些是非,顾泽只为着长子明显为着亏欠对她的那点弥补,便也如长辈对晚辈那般,希望她过得好一些:不再经风雨,不再歷殇痛。 . 林陌用了整日,也没把口供写完。 他是有些受不了这种情形:她是上差,他是已得了惩戒的人犯。 于是,下笔时总是心浮气躁,不是忘了之前打好的腹稿停滞不前,便是写错字要重头来过。 叶奕宁一直有着近乎冷酷的平静,该看公文看公文,该出去吃饭就吃饭。 天色不早了,有交情不错的三个同僚出现在门外,打手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笑着颔首,打手势告诉对方稍等。 三个同僚笑了,离开时拽走了守门的锦衣卫。 收起手边的公文卷宗,叶奕宁望向林陌,「看起来,我与林陌明日还要再来此处。」 林陌闻言望向她,长远的,定定的。 「心里不舒坦了?」叶奕宁和声问道。 林陌唇角逸出一抹浅淡而复杂的笑,「你手里的东西必然少不了,何不一起放出来?」 「这话说的,你是傻了,还是气疯了?」叶奕宁不动声色,「刚为国公爷昭雪,就往死里收拾你,不知就里的人,难免以为只是我为了泄私愤才污衊你,便又难免群情高涨地反对,我倒是无妨,却不想皇上和首辅要平白多看数不清的摺子。人得有良心。」 「我对不起你,我承认,你不如直说到底想要我怎样。」他凝眸,看住她星辰般璀璨的眼眸,「我要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别急。路我给你铺好了,静观其变就是。」叶奕宁起身,带上公文卷宗,步调优雅地离开。 原谅?她不原谅。 她助他位极人臣的路,她要他反方向走一遍。 官场上往上走的每一步,都会带来莫大的喜悦满足志得意满,而相反的话,期间的磋磨可就多的是了。 这就跟对待一个罪该万死的人一样,干嘛给他痛快呢?钝刀子磨着才最妥当。 她还不知道他么,他以为自己的报復会来自于他的亲友,会用那些找辙——她倒不是没想过,关键是那帮人除了又蠢又毒又嘴欠,怂的很,平时也不过是打鸡骂狗苛刻下□□妾争宠那些事,就算全部撂出来,又能把他怎么样? 林家不是顾家,她手里没有危及他整个家族的罪证,也就选择了用公务上的事情找补。 攸宁说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她斟酌之后,深以为然。 每日天光那么长,没事或看或听一些热闹也是好的。 林陌脸色奇差地回到了府中。 进门前,望了一眼侯府的门楣,只觉失落、讽刺。 只有从七品官职的侯爷,任谁都会觉得可笑吧? 萧拓说过,他是他手里一把刀而已,眼下对他的事情一言不发,便是真的放弃他了吧? 京卫指挥使补缺人员还没定下来,也不知萧拓会提携谁,更不知顶替他的人,来日的战功会不会胜过他。
第273页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萧拓、唐攸宁,不论借人之口还是直面相告,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而他却一度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只需要再歷练些时候,便能坐实与昔年钟离远、萧拓比肩的沙场奇才的盛誉。 怎么会自大到那种地步的? 奕宁分明郑重地提醒过他:名将扬名的方式亦是不同的,钟离远与萧拓,哪一个起初到了军中,都是饱受麾下将士质疑刁难的局面,而朝廷中没人替他们劝说那些将士;其次他们率兵征战时,军需一直是最大的问题,朝廷一直不能及时供给,他们依靠的是治军严明得来的民心所向,一次次得到百姓商贾的主动捐赠银钱等物,而后他们又与朝廷协商,给了那些百姓商贾应有的补助。 而他在名头越来越响的时候,竟然以为自己是应运而生的武将——前人的苦,轮到他的话,也不见得不能化解,在自己领兵时从来不愁军需的事,那不是应当的么?——太天真了。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应当与否,只看有些人愿不愿意为你披荆斩棘铺平前路。 一再受挫,总归与萧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没法子心生不满,反而悟出了很多事,明白首辅在他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才能有那大捷班师之日。 换了他,是绝对做不到,那是一想就觉得能把自己累死但是也不大可能做成的事。 萧拓做到了。 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林陌脚步迟滞地去往书房的时候,想着自己欠的不只是奕宁,还欠首辅一句抱歉——总出么蛾子,让首辅又要付出额外的精力。 但愿还有机会,能够当面致歉。 其他的…… 顺其自然吧。 除了顺其自然,他还能怎样?已然处于官场绝对的劣势,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什么? 他情绪前所未有的消沉,也就没有发现府里有什么不对劲。 叶奕宁和同僚一起吃过饭,就策马回到了兰园。 倒是没想到,有人在门前等。 是林太夫人和宋宛竹,前者看到她,便匆忙上前行礼,「叶大人。」毕恭毕敬的。 宋宛竹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叶奕宁挑了挑眉,道:「到外书房说话。」她可不想跟着她们在外头丢人现眼。 策马进门,洗漱更衣之后,她走进外书房。 林太夫人和宋宛竹一直都没敢落座,局促不安地站着,见叶奕宁落座,再一次上前深深施礼。 「免礼。」叶奕宁从周妈妈手里接过一盏六安瓜片,尝了一口,展目打量。 林太夫人如丧考妣。 宋宛竹形容憔悴,神色木然,像个牵线木偶。 事实上,宋宛竹算是被强压着来的。林太夫人坚信她是罪魁祸首,今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竟想出了用她作为给叶奕宁的交代的法子。就是说,林家愿意把她发卖到叶奕宁这儿,只求叶奕宁不再刁难林家。 「什么事?说。」叶奕宁坐在那儿的神态,与在诏狱刑讯案犯时的差别不大。 林太夫人只觉得被她打过的面颊又在隐隐作痛,心里在冒着丝丝寒气,却又不敢不及时回答,欠身道:「林家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我已经问明原委,也真的知错了。这趟过来,是为以前的事向叶大人赔罪,给你个交代,只求你日后高抬贵手。」 这样简简单单的说辞,也是跟族里的人再三商量之后的。她不想再在言语间惹怒叶奕宁,更不想再挨打。 「给我什么交代?」叶奕宁只问要点。 林太夫人就把宋宛竹往前推了一把,「一切都是这宋氏的错,林家愿意把她交给叶大人,随你如何发落。」 宋宛竹抬眼望着叶奕宁,目光呆滞,眼中没有一丝光彩,倒是还知道顺着林太夫人的话往下说:「奴婢知错了,愿意为奴为婢,随叶大人如何处置。」 叶奕宁慢条斯理地喝茶,过了好一阵,才轻轻笑道:「只是到了今时今日,就把个大活人送给我,等到境遇更差时,岂不是要给我备好杀人的刀了?」 林太夫人一听这话音儿,就知道她好像是不大愿意领情,立刻就差点儿哭出来,又不敢。迅速斟酌之后,她狠了狠心,跪倒在地,哽咽道:「叶大人,我们真的知错了,以前种种,都是林家对不起你。」她是真的老实了。 宋宛竹无法,也随之跪倒在地。 叶奕宁纤长的睫毛缓缓地忽闪一下,眼波流转着凉意,「只要是内宅之外的事,就是我和林侯之间的事。 「也别动不动就说谁对不起谁了。毕竟,这帐要看怎么个算法。 「到了今时今日,我其实应该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没让我耽搁更多时间在林家。 「日后不要再来见我,我早说了,不需再见。 「言尽于此,请回。保重。」 周妈妈立刻带着手脚麻利的婆子过去,把两人半是搀扶半是架着的弄出门去。 室内安静下来,叶奕宁又喝了一口茶。 林太夫人这种人,以为任何事都是人情来往可以解决的,往日你对不起我,我得势了就给你难堪;如今我处于劣势,就来求你抬手放我一马。固执地认为什么门第之间都是这样的情形,而且生平好像都没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乐于一生都局限在固定的一个圈子里,对不喜的人耀武扬威或是等着耀武扬威的一日。
第274页 活着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其实本也可以这么简单。 到眼下,带着宋宛竹前来,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招了。尽了最后一份力,得了准话,日后也就消停了。 . 静园的书房。 室内放了足够的冰,氛围凉爽宜人。 攸宁站在大画案前,凝神作一幅工笔画。 画的是那次亲眼所见的,初六捕猎的画面。 当日所见,每一幕都如刻画在了心里,便想呈现出来。 幸好工笔画这方面,布局、配色、笔触要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一处,不需一气呵成,时间久了腕力虚浮这一点,也便成了可以调整的小问题。 这会儿,十九窝在太师椅上唿唿大睡。 初六则坐在攸宁特地给它备的太师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描描画画。 个子太大了,椅子对它来说有些狭窄,坐那儿就别想来回活动了。 可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在寻常人或许都会不耐烦长久观望的作画之类的事情上,它倒是一向显得兴致勃勃的,或许在它眼里,一点点的变化,都是非常明显且有趣的。 攸宁会时不时摸一摸它的大头,它则会时不时趁着攸宁蘸颜料的时候蹭一蹭她肩臂。 那份儿聪明体贴,简直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 说起来,这个夏季,初六捕猎方面终于有了明显的进益,时不时就从专门供它狩猎的林子叼或者拖出来一只野兔、山鸡、野山羊。 它也不吃,陶师傅说根本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样子。 或许在它看来,捕猎是与生俱来的使命,必须得学会学精,但具体怎么个执行的法子,也得随着它的喜好。 相应的,十九的小日子也过得多姿多彩起来:个子明显长大了,不再是动辄摔得龇牙嗷嗷叫的怂样儿了,就被初六允许随着一起去捕猎。 就算偶尔帮了倒忙、添乱了,初六也不再揍它,只是带着它默不作声地返回,很有个小师父的样子。 而在白日里,几乎每日午后,两个都会去河里湖里游个来回,上岸后时常嬉闹一阵,嬉闹时的情形,根本就是两只扩大了身形的猫,尤其是相对挥舞着圆圆的大爪子的时候。 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的两个小子。 四夫人随着四老爷没见两回,就打心底喜欢上,见天儿往静园熘。 为此,妯娌两个少不得偷偷摸摸地说了一阵子悄悄话,对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那边统一口风,咬定攸宁先前说过的那些善意的谎言。 萧拓走进门来。 回到家里才知道,谭阁老家里今日有宴请,除了攸宁,都去赴宴了。 进门看到这样有趣又温馨的一幕,不由弯了唇角。 初六立刻望向他,坐得板正了一些,表情也明显地活泼起来。 萧拓走过去,拍拍它脑门儿,「怎么着,还想学画画?真想成精?」 攸宁失笑。 十九如今今非昔比,听到他的声音就醒了,而且一刻不耽搁地扑到他怀里起腻。 初六直接无视了,继续瞧着攸宁作画。 过了会儿,萧拓抱着十九站到攸宁身侧,瞧了瞧,就知道她在画的是哪一幕,「偏心,没我们十九的事儿?」 「十九让四哥四嫂画。」攸宁说,「我先把这一幅画完再说。」 萧拓拍了拍十九的背,「你这个孩崽子,得谁跟谁亲,认真比起来,跟我最没良心。」 十九喜滋滋的摇头晃脑。 「十九是成不了精了,当你夸它呢。」攸宁忍不住笑道。 萧拓也笑,「傻,有什么法子呢?」 攸宁没辙地笑了笑,没数落他又数落虎孩子傻,和声道:「听陶师傅说你今儿回来,就想着一起吃饭。在外吃过没?」 萧拓道:「没,忙完手里的事儿就回家来了。」 「那就成。」攸宁说,「你等我一会儿,一起回去。」 萧拓笑微微地嗯了一声。 攸宁手边的画告一段落,为防止两个小傢伙在上头印上自己的虎爪,便将画纸暂且存放到了书房里的密室之中。 随后,夫妻两个又哄了初六十九一阵,便回了正房,洗漱用饭。 菜餚中有鲜藕、鲜美的鲈鱼,其余几道菜是时令菜蔬。天气的缘故,人只想吃得清淡爽口些。 饭后,两个人到了正房后的小花园里。 开得繁盛的花树林前,有一架鞦韆。 萧拓携了攸宁漫步过去,示意她坐上去,转到她背后,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推着,问她:「喜欢盪鞦韆么?」 攸宁很诚实地道:「小时候喜欢,也不爱玩儿别的。」 萧拓微笑,「小时候看着同龄的孩子玩儿翻绳、跳百索、小木剑什么的,是不是觉着特别无聊?」 攸宁语声里也有了笑意,「是觉着挺无聊的,也就九连环有些意思,但又不可能总得到别的花样。」说着向后仰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是这么过来的。」 萧拓就笑,默认,「我小时候不合群,听同龄的人说话觉得就是受罪。」 「我还好。」攸宁轻声道,「我喜欢听人说话,只要不是数落挖苦我的,都爱听。」 萧拓腾出一手,抚了抚她面颊,「倒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攸宁道,「能随口说出来的事,就都是不在意的了。」
第275页 萧拓想了想,「我有时候随口说出来的事,也是特别重要的。」 攸宁笑出来。 温柔静谧的夏夜,晚风徐徐,她在鞦韆上的身形随着他温缓的手势来迴荡着,衣袂随风轻舞。 她看不到身后男子此刻的样子,却又似是能够清晰的看到:他低眉敛目,似有无尽耐心,笑容比这夜色更温柔。 同一时刻的竹园。 皇帝走进书房。 钟离远坐在窗下的棋桌前,看到她,神色倒也寻常,起身拱手一礼。 「免礼。」皇帝有些无奈,在他对面的位置落座,「你也坐。我只是来看看你,说过的。」 「有劳。」钟离远回身落座,「这一两日也就该去进宫谢恩了。」 皇帝心知肚明,前尘旧事,他已不想再提及,也便只说实际的事:「户部和工部的人都在揣测,为何到了如今,也不见你去府邸看一看,连个下人都不曾派去看看情形。」 钟离远落下手里的黑子,又取出一枚白子,「我不大懂得那些,凭谁也能比我安排得更周到。况且迟早会相见,不差这几日。」 皇帝颔首,「对你的官职,我还拿不定主意,也是想着,先问过你的意思为好。」 「官职?」钟离远手中的白子落下,「我是不会为官当差了。谢恩同时会婉拒所得一切封赏。」 「怎么说?」皇帝凝着他清冷的眉眼,「是不想,还是不能够?」这其中的差别太大了。 钟离远抬眼,视线笔直地望着她,「有何差别?」 「我不相信你不想,」皇帝的语声轻而哀凉,「你的抱负就是河清海晏、盛世清平,就算你经过怎样的腥风血雨,这一点总是不会改的。我也想,更需要你帮我。」 「说的也对。」钟离远敛目,「这一点我是没变过,可我所能做的,也并非没人能代劳。」 「要说是不能,」皇帝的手不可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又要怎么说?你……你把你的脉案给我,我便是把这天下翻过来,也要为你找到药到病除的良医。」 钟离远沉默着,直到拈着的棋子落下,才看向她,显得很是不以为然,「你这个人,如今怎么变得这样自相矛盾了?」 前脚还说什么盛世清平,后脚就要劳民伤财。皇帝当即意识到了这一点,懊恼地蹙了蹙眉,强辩道:「眼下不论如何,都是乱糟糟的,多这一件事也不算多。」 「这话就更混帐了。我也早已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例如这些话,例如专程前来。」钟离远说。 「……」皇帝低下头去,良久,惨然一笑,「是我不晓事,叨扰了。」 不需要告诉他的,她会一直在他面前保持缄默。 他已不在意,已经能漠然对待往昔,是他的福,她该为他珍惜,不论这样的光景有多长。 . 翌日,大早朝期间,钟离远进宫谢恩,皇帝当即命宫人请他到殿堂之上。 遥遥的,她与百官望着钟离远一路稳步而来。 这样时刻的他,全然不是她私下里相见的病态淡然的男子——与记忆中迥异的人。 到了皇城内的钟离远,整个人自然而然地又焕发出无形的光,有着他最让人熟悉的威仪与风采。 便如此,哪怕形容有了改变,只要见过他的人,便能一眼认出,再不会错。 接下来,钟离远到了御阶前,按部就班地行礼谢恩,为钟离悦告罪——只说人在他乡,尚未赶至京城,末了婉拒封赏。 君臣之间几个回合之后,在皇帝的坚持下,他只能对封赏却之不恭,之后适时告退。 当日,一些官员下衙之后,收到了钟离远的设宴相请的帖子,只是地点不在国公府,而是竹园。 众人虽然不明白他怎么还不入住御赐的府邸,却也都因受到邀请而满怀欣喜。 长公主闻讯后,沉默了好半晌,随后不抱希望地道:「不要再让太医大夫过来了,说我已然痊癒。三日后设宴,下帖子给镇国公。」 帖子送到竹园,如石沉大海,连句回话都没有。 . 时光如水,无痕无声。 转眼就到了老夫人的寿辰,当日一早,攸宁特地提醒萧拓:「今儿你可要记得照常下衙,早些回来给娘拜寿,寿礼我也给你备好了。」 「我也让景竹准备寿礼了。」萧拓委婉地表示自己并没忘记这件事。 攸宁却道:「没我帮你准备的好。」 萧拓笑了,狠狠地亲她一下,这才大步流星地出门。 巳时前后,便有宾客相继登门。 这次算得比较稀奇的一件事情,是杨锦瑟随着杨夫人过来了。 倒是攸宁有些意外,悄声问杨夫人:「您家这宝贝闺女怎么会得空?」 杨夫人笑答:「这还真不关我的事儿,她自己张罗的,打几天前就开始磨烦首辅大人,这才得了一日的假。」 攸宁忙道:「这可真是有心了,回头我得跟我婆婆念叨念叨。」 一旁的杨锦瑟瞥了攸宁一眼,给了她一记「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的眼神。 好巧不巧的,也被杨夫人逮了个现形,当下就狠掐了一下她的脸,「你这是什么态度?等会儿拜寿要是还这德行,回家就家法伺候!」 杨锦瑟嘶地一声,却又敢怒不敢言。 攸宁笑得不轻,也不想让杨锦瑟在人前太跌份儿,连忙哄着母女两个进了待客的花厅。
第276页 今日的宴请与先前又不同,赋闲在家或是打理庶务的老爷,又或是少年郎,也是上午就到了,很多支撑门楣的官员则要等下衙之后前来。 宾客过来都是为着给老夫人拜寿,由此,这种宴席的章程便与小规格的宫宴章程大同小异,攸宁和几个妯娌早就考虑在先,一起商量着安排下去,细緻到微末小事。 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和萧延晖也尽心尽力地帮衬着应承宾客。 再怎么样,兄弟三个也是曾经在官场行走过的人,见识谈吐其实都非常人可及,应付起来倒也算得轻而易举。 萧延晖一直被三个人轮流带在身边,听闻的他们有意无意中的点拨积攒下来,亦是受益良多。 待得午间宴席之后,他们便请男宾到外院消遣,女宾则遵循常例,随兴致选择去处,只要别往外院跑,怎么都行。 而各路女宾今日热议的一个话题是萧府婆媳几个的服饰。 「老夫人穿的暗红色褙子、墨绿色棕裙,瞧着真是让人眼前一亮,且是越看越能看出些门道,褙子上的银丝纹样、裙子的襕边,都是费尽了心思。」谭夫人道。 杨夫人接话道:「打听过了,是几个儿媳妇一起琢磨着让针线上的人做的。」 谭夫人一边眉毛挑起来,「你这人,如今对我都没个准话了?怎么可能?」 杨夫人也无奈,「婆媳几个都这么说的,我也不信,可也没辙不是?」 谭夫人就笑了,「今儿也就罢了,回头再哄着老夫人告知原委。」 「这倒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年纪轻的人关注的焦点则是妯娌几个的衣饰,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妯娌几个偶然间听到,俱是抿嘴一笑。 二夫人、三夫人和四夫人今日的穿戴,都是依着攸宁画的样式做出来的。 穿着的因着不断得到宾客由衷的称赞而欢喜,更对攸宁生出感激与亲近。 至于攸宁,便是有了些小小的成就感,且有点儿踌躇满志的意思:往后还要多给婆婆妯娌做些衣服。 到了傍晚,上十二卫的一些首领跟着萧拓回到萧府,相继到了内宅待客的花厅给老夫人拜寿。 随后相继而来的,便是各个部堂、衙门的一些官员。 是夜,宾主尽欢。 . 翌日,攸宁收到了一份于她而言算得特殊的帖子:来自竹园,钟离远。 她当即就应下,而且即刻出门,去往竹园。 这是谁都拦不住的事。老夫人一看她神色便知晓了,笑眯眯地说只管去,别忘了回家就成,要是闹天气的话,你就在那边等一等,等着老五去接你——眼下我觉着能使唤他了。 攸宁忍俊不禁,笑着称是。 去往竹园的一路,她心绪其实一直有些忐忑。 虽然不得相见却一直相伴,这些年一路走来,她不需见他,也晓得他一些从细微处流露转变再一点点让她成习的习惯,可她时时留意捕捉到了,也便了解他的心性,所以,也便成了最有默契的人。 自他昭雪一案落定之后,她便没了目标,同样的也因一种预感陷入惶惑不安,所以,有段日子不去看望了。 不见,意味的是逃避。 她知道他在这之后会有些举措,至关重要的,甚至于,是她不愿接受却又必须接受的。 来到竹园,兄妹两个相见之后,起初只是寻常的情形,直到攸宁留意到了书房里多出来的几个箱笼。 「这是——要搬到国公府的么?」攸宁问道。预感不是,绝对不是,还是希望他亲口否定。 「不是。」钟离远和声道,「这些是留给你和兰业的。往后你们用得着。」 「……」攸宁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隔着偌大的书案望着他,「你呢?你不需要这些了?」 「我还真是用不着了。」钟离远回望着她,目光坦然而诚挚,「你们比谁都更明白我的心思,也更明白我的情形。」 「不明白。」攸宁眼睑缓缓低垂,「我不明白,更不想听这些话。」透着执拗与不忿。 「傻姑娘。」钟离远语声里有了笑意,「总这么着,岂不是让我更不放心?」 攸宁深深唿吸几次,平静下来,点头,「随你怎么着吧。」停了停,不免问起阿悦,「你对阿悦,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钟离远道:「过些日子,让她到国公府住上一阵,随后兰业认她为义妹,你看可还成?」 攸宁默了会儿,「那自然好。再好不过了。」 「我先前也想过,兑现昔年的诺言,可是我想,到了这时候,便是我有心,你恐怕也不乐意。」钟离远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这的确是。」攸宁抬眼瞧着他,「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萧兰业认下阿悦,跟你认下我是不同的。」她抬手,用指尖挠了挠额角,「我为人处世从来就是那样,就像萧兰业说的,有时候很离谱。我也晓得,只是改不掉,也不想改。既然如此,就给阿悦多一份安稳,少一分隐患。」 钟离远轻轻地吸进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盏向她,「以茶代酒,我敬你。」 攸宁扬眉。 「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了你这个妹妹,和任谁亦是可遇不可求的知己。」钟离远语声徐徐,「多少年了,其实不是我在陪着你,是你在陪着我,支撑我。
第277页 「没有你们两个,我兴许在赶赴北地的路上就已心灰意冷,甚而万念俱灰,加之伤病,死在路上的可能是就成。 「可是没有。 「你们两个左一封右一封的信件催着,恰如催命符,到了我这儿是相反的效用。」 说到这儿,他不由得眉眼弯弯,牵出柔和温煦如三月暖阳的笑,「何其有幸。因着你们,我多活了这些年。这一点,这一声感激,我怎样也要当面道出。」 「知己?」攸宁更关注的是他同时提及的另一个人,「是谁?」 第79章 早已註定的别离(4) 万更 钟离远牵了牵唇, 「你不知道?猜不出?」 攸宁品着他说过的话,再瞥过那几个箱笼,语声犹如嘆息:「萧兰业。」 钟离远颔首, 又用下巴点了点她的茶盏。 「也别以茶代酒了, 」攸宁说道,「等下一起吃饭, 好好儿喝几杯。」虽是这样说着,还是端了茶杯, 喝了一口。 「好。」 攸宁想起一事, 问道:「他戴着的那串血珀佛珠, 是你送的?」 「嗯。」 攸宁笑着扶了扶额, 「怎么不早告诉我?都跟我没说过一句明白话。」 「要是说了,你反倒不能理解他。」钟离远和声解释道, 「他也是一直因着我的缘故忍了这些年。他若在你们成婚之前就提及这些,你会怎样?」 「……那就不用成婚了。」攸宁笑说,「我会认为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不做就是天理不容,会怀疑他表里不一, 一面对你虚情假意, 一面对你百般忌惮。」 钟离远颔首, 「你们熟稔之前, 对彼此总归少不了诸多猜忌。但你到如今应该明白, 他对你只有护助之心。」 攸宁唇角上扬, 「我何需谁护着。」她不祸害谁, 谁就该烧高香了。 钟离远猜得出她未尽之语,莞尔而笑。 「你给他的理由是什么?——等你回来才翻案的理由。」攸宁问道。 「自己的恩仇,自己来报, 最不济,也要亲眼瞧着。」 饶是攸宁也得承认,这是非常符合男子心思的一个理由。随着这一阵交谈,她心绪恢復了平静,换了个闲散的坐姿,「你有事要知会我。」 钟离远承认,「的确,自上次宴请宾客,你就该猜得出了。」 「已经开始用勐药了。」攸宁按了下眉心,「不然哪里应付得下来。」 「别总说我,你有什么什么想说的,想要的?」钟离远岔开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 攸宁清澈如水的明眸凝着他。想说的,想要的,不过是他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有用么? 说出来只是句废话。 想多少次也註定会落空。 「活着怪累的,该为我高兴才是。」钟离远说。 攸宁让自己弯了弯唇角,说是,没错,活着怪累的。 「不定哪一天就醒不过来了,」钟离远敛目,平静地道,「就想趁着清醒的时候,跟你把事儿摆到檯面上,不管是在哪一天,都不要乱了方寸,不要任性,好么?」 攸宁垂了眼睑,看着湖蓝色衣袖,轻声说:「好。」 . 随着时阁老被定罪秋后问斩,时家财产被抄没充公,府中上下人等被判流放徒刑。 佟尚书、薛指挥使之流,与时家情形一般无二,只是流放的地点不同。 这一日,时夫人、时佩兰、时渊踏上了流放的长路。 母女两个边走边默默垂泪。 时渊则是欲哭无泪。他们这就离开京城了,来日父亲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归处恐怕是乱坟岗。 谁能想到,当年那等显耀风光的门第,会有着如同大厦倾覆的一日。 明明在几个月之前,他还在盘算着外放的事。而如今他没被株连到获重罪的地步,已是皇帝和刑部手下留情。 他这一生,还没开始,路便已断了,余生不过浑浑噩噩熬日子罢了。 出了城门,走上悠长古道,时家母子三人回首遥望京城,或是泪眼模煳,或是喟然长嘆。 杨锦瑟和叶奕宁站在城头,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神色漠然。 「其实像时阁老、佟尚书那种人,就应该让他们也一生为奴为仆,每日受尽折磨。」杨锦瑟说。 「论起来,的确是那样更解气,但是不妥,」叶奕宁道,「官员百姓又不能时时看到他们的情形,只能这样处置,立威,以儆效尤。」 杨锦瑟默然点头。 叶奕宁对她偏一偏头,两人缓步往下走。 「萧阁老要着手恩科的事?」杨锦瑟问道。她平日等于是当着皇帝和正经锦衣卫两份差,经常受夹板气,经常做贼心虚,对萧拓那边的动静不敢着意打听,都需要同僚告知。 「已经筹备一段时日了。」叶奕宁道,「佟家罪证确凿,佟凤举实在不是东西,丢尽了文人的脸,官学那边换山长等事还算顺利,别的学府自然也不会说什么,接到恩科的公文都是一番摩拳擦掌,想着能够压下以前那些所谓清流的风头。」 「秋闱能照往年的日子么?要不要延后?」 「大抵要延后个把月。」叶奕宁说,「早间遇到萧阁老,问了一句。」 如何的雷厉风行,科考也要按部就班地来,而且拟出考题就需要时间,还要确保相关官员不会泄露,这都需要时间。
第278页 杨锦瑟嘆了口气,「听着都累得慌。」顿了顿,又问,「林陌的口供归档了?」这几日两人没在一处当差,奕宁单独负责北镇抚司两个案子,听说是前夫妻两个相对无语地好了好几日。 「给了他个样本,让他照着誊了一遍。」叶奕宁淡淡的,「没工夫跟他耗着。」 杨锦瑟嘴角一牵,「看上他的时候要命,看他不顺眼的时候更要命。」转而又是蹙眉,「攸宁抓到的那个死士不是已经招供了么?怎么还没后文?」 「皇上问起了?」叶奕宁反问。 「没有,皇上这一阵都气儿不顺,心神恍惚,八成早把这事儿忘了。我是觉着奇怪,攸宁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能打什么算盘,」叶奕宁有点儿怅然,「心里不舒坦,也懒得理这事儿了,说先这么搁着。」 「我还以为她要积德,放安阳郡主一马呢。」 叶奕宁用力拍了杨锦瑟一巴掌,脸色也当真不好看了,「再有下回,我宰了你。」 杨锦瑟愣了一会儿,才知道犯了她哪门子忌讳,好一通赔礼道歉。 . 在竹园盘桓到傍晚,攸宁打道回府。 一下马车,就望见了身着常服的魏凡,立时猜出原委。 魏凡小跑着上前来,轻声道:「皇上在书房等您。」 攸宁笑说有劳,我知道了,继而举步去了书房。 皇帝坐在书房待客的外间,听闻攸宁的脚步声,竟是立刻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你去竹园见他了,他怎么说的?」 攸宁奇怪地看了皇帝一眼,后退两步,端端正正地行礼,随后打手势示意她落座。 皇帝无法,只好回身落座。 攸宁坐在她对面的座椅上,待得景竹奉上茶点,退出时带上了房门,这才道:「皇上想听什么?」 「他的打算。」 「没打算。」攸宁道,「他唤我去,是为着安排后事。」 皇帝神色骤然一变,随后却是不可置信地缓缓摇头,「不可能。」再审视着攸宁平静无辜的容颜,「你撒谎,你怎么能这么咒他?」 攸宁眉眼间有了笑意,却透着苍凉,「我倒是希望,我能恶毒至此。」 皇帝的手扣住座椅扶手,越来越用力,直到指节泛白。 攸宁瞧着她,徐徐道:「自离京到如今,长年累月不离汤药,几次命悬一线。皇上莫不是真当他是铁打的? 「若不是早知命不久矣,他何以回京之后从不肯见阿悦?他想离她远一些,让她对他的记忆少一些,如此,死生相隔后的殇痛便会淡一些。 「我要不是知晓他命不久矣,怎么会委婉地催促他回京,怎么会替他做成翻案的事?——那一切本都该是他亲手做的。 「当年你把他的案子弄成煳涂官司,让陷害他的那些人如愿以偿的时候,便已註定了今时今日。 「现在假惺惺地来关心他,你早干嘛去了?」 语声再怎样平缓柔和,字字句句却变成了敲击在皇帝心头的重锤,让她的心震颤作痛不已,让她的脑筋一根根扭到一起,再也不能思量何事,亦不能出声言语。 攸宁目光幽凉地望着她。很奇怪的,心里倒是没起什么波澜。 与钟离远相对近整日,说了很多话。 她已经能够接受并面对这件事了。 就像他说的,这是你早在我去往北地的时候就明白的事,我自问也已真的尽力,尽力迟一些离开。 他说这是每个人都必然会经歷的事,不论亲人夫妻友人,总有人会先走。只是你运气差,要比别人早一步经歷这些。 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病重的时候,生出的心思还不是与他相仿。 只是,如何的明白,在最为残酷的事情面前,也总会生出怯懦与牴触。 她要是连他的生死都看淡,那可真是彻底大彻大悟了。 对,她是接受了,在面对了,可人也是懵着的。 隐隐约约的是明白,自己应该斟酌一下,要不要探究一下钟离远与皇帝、长公主当年的纠葛。 ——又是一件明白的事,她这些年,除了自暴自弃的那一阵,什么事都明白,简直要成半仙儿了,但又有什么用?留不住他,那么太多的事也就没了价值。 她是真的提不起劲了,大事小事都懒得着手。 瞧着皇帝半晌不动,似是动不了的样子,攸宁起身出门,知会魏凡:「皇上心里有些不舒坦,但也没大事,你只管在廊间等着,过一阵子她也就该回宫了。」 魏凡点头说明白了,随后,望着首辅夫人翩然离开。 把皇帝晾起来的人,魏凡这还是头一遭见识到。 攸宁回到房里,迳自沐浴更衣,早早歇下,没用多长时间,便沉沉入梦。 . 林陌空出来的职位,萧拓再三斟酌之后,让徐少晖补缺。 当然,这连带的又要有些官员升迁调动:得有人补上徐少晖的位置,那么先前的职位就需要人顶上……就像排列成行的骨牌,碰倒一张,就会带得一熘倒下。 好在这种麻烦是他最擅长也最习惯的,耗时间的是斟酌这些人升迁调动后的长远光景,有一定的把握才能下发公文调令。 回到府中,听闻诸事,萧拓并不意外,都是已经知情的,在府里发生的不过是后续。
第279页 令他凝眸半晌的,是攸宁从竹园带回来的几个箱笼。 良久,他吩咐景竹:「送到静园书房的密室。」 歇下之后,他借着柔和的灯光,长久地看着沉睡的攸宁。 有人遇到事情,会茶饭不思,难以入眠,她不会,最起码能够倒头就睡。天大的麻烦,也留待睡醒之后再说。 可是以她现在的位置,如何的清醒也没用,很难随心所欲地行事。 在如今,他还是能够为她先一步设想并做出些安排的。 . 两日后,钟离悦入住镇国公府,一众下人都是从先前居处跟随过来的。 又过了两日,镇国公府与萧府联名设宴,邀请诸多门第到场,见证萧拓认钟离悦为义妹。 钟离远没到场,理由是不凑巧,今日有要事,要出门一趟。 萧府的人全部过去捧场。 钟离悦偷空到了攸宁身边,跟她说悄悄话:「这样一来,我就要唤姐姐为嫂嫂了。真糟糕,我之前都没想到呢。」很是沮丧。 「都一样。」攸宁和声道,「横竖是你兰业哥哥待你最好,你应该随着他行事。」仍是温和但又透着些许疏离的态度。 钟离悦抿了抿唇,闷了好一会儿,说:「你待我最好。」 攸宁瞧着她,目露不解。 「你待我最好。」钟离悦强调了一遍,「但你是面冷心软的人,不肯承认。」 攸宁笑了笑,「你还小,除了平日所学,不要笃定任何事。」 萧拓留意着这边的一大一小,听得妻子如何都不肯上道儿的话,暗暗嘆息着,扬声唤钟离悦到自己身边。 攸宁顺势拍了拍钟离悦的背,「快去。」 经得萧拓一阵有意的打岔,钟离悦很快也就放下了先前的事。反正姐姐待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她也真习惯了,有些话她现在不明白,那就用心记下来,等长大之后再用心琢磨。 而萧拓反覆揣摩着攸宁的态度,就觉得把阿悦接到萧府是不明智的——攸宁不肯亲近阿悦,会让婆婆妯娌费解生疑,长此以往,说不定会带给阿悦无形的伤害甚至留下阴影。 如此,就不能按照钟离先前的计划行事了。 他去了竹园一趟,与钟离远开诚布公。 钟离远苦笑之后,说那就让阿悦住在国公府吧,这样更好,横竖有你们俩给她撑腰,攸宁给她配备的人手也是最好的,出不了岔子。 没别的选择,事情也就这样定下来。 攸宁闻讯后,在静园的书院忙了两个下午,绘制好密室、机关图,唤筱霜去国公府,交给秋枫冬竹,「让她们照上次行事,还是要请上回那些工匠,陆续进府,不要引人注意,从速完工,薪酬加倍。」语毕,又递出一张大额的银票。 筱霜应声而去。 . 风里稍稍有了些许凉爽之意后,连下了两场雨,倒正应了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 秋日来了。 这日,萧拓与攸宁商量一事:「我陪你搬到竹园住一阵,好么?」 当时攸宁正在给那幅刻画初六的工笔画上色收尾,闻言毫无反应,「不用。」 萧拓蹙眉,「怎么就不用了?你不记挂他?不想时时看到他?」 攸宁像是没听到一样,手里的画笔不停,直到画作完成,端详之后,还算满意,这才接他的话:「你不明白,病重的人——有一些病重的人,非常不喜时时有人陪在眼前,真发病的时候,身体不由自己做主,情绪亦是,那种时候,最不希望的就是亲友看到。 「不为此,他也不会早早与我交代后事。 「你我于他至关重要,可他的生涯之中不只你我。 「还有不少人、不少事,需要他做出安排。 「还没看出来么?生涯之末,他想走得痛快些,少一些被人目睹的狼狈,多一些松心之后的真正的清宁。」 萧拓良久说不出话来。是的,他不似钟离与她,不明白长期被病痛折磨困扰是怎样的滋味,不知道什么才是钟离目前最需要的。 转过头来,他去竹园的时候,私下里询问了余进、余治一番,之后便歇了带攸宁过来居住的心思,只是但凡有空,便会到竹园,大多数时候是能如愿相见,闲话家常,偶尔则被告知钟离远不舒服,没法子相见——这种时候,他就留在书房,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等着。 这样的光景之中,钟离远与攸宁是礼尚往来地相互下过三两次帖子,便又见了几次。 至于萧拓与攸宁,倒是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 他不能卸下担负的责任,且是得空就去竹园,对她的照顾,便只能吩咐心腹更上心了。 攸宁也真觉得这样也好。除了必要应付的事情之外,她都想清清静静地待着,不耐烦应承任何人。 . 草木枯黄、纷纷凋零的时节,那一日终究是来了。 是在深夜,萧拓忽然回到府中,亲自柔声唤醒攸宁,「我们得去竹园一趟。」 攸宁听清他言语,迅速摒弃初醒的懵懂,点了点头,默不作声转去洗漱更衣,折回到他面前,问:「是不是不大好了?」 萧拓虽然万般不忍,却只能颔首。 攸宁即刻做出安排:「筱霜随我过去,晚玉和秋月留在府里,协理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打理内宅事宜。给阁老和我备下一段时日的穿戴和日常必需之物。」
第280页 随后再不做片刻耽搁,与萧拓策马赶往竹园。 病床上,卧着面容平静的钟离远。 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只是气息越来越微弱。 萧拓与攸宁并肩站在床前,期望他能醒来,再与他们说说话,甚至于,哪怕只是再看他们一眼。 但是没有。 他再没能醒来。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他已无牵挂。 在这个秋日的深夜,惊才绝艷的一代名将,溘然长逝。 . 丧钟声响起,惊动了京城各个门第。次日清晨,各家在萧瑟风中前来弔唁。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手中的笔掉落在奏摺上,染就一片丹红。 杨锦瑟不敢看皇帝,躬身而立,等候了很久,才听到皇帝问道: 「在何处出殡?」 「竹园。」 皇帝深深地唿吸着。至死,他也不曾入住国公府,甚而不曾步入。她的手握得死紧,握得开始发颤,语气倒是还能维持平静:「和奕宁过去照应着。」 「是。」 杨锦瑟与叶奕宁到达竹园的时候,眼前白茫茫一片。 因着省去了一些枝节,人已入殓。 这边的余治、余进与萧府的景竹、向松负责打理丧葬诸事,安排了男女管事迎来送往。 灵堂之中,气氛沉寂——萧拓与攸宁分别坐于东西两侧,前者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冷,后者似是魂游天外,可是被谁惊动时,便会回以视线锋利的一瞥。 阿悦已经被接过来,披麻戴孝,带着一众僕人分跪两列,默默地掉着眼泪,默默地烧纸钱。 不断有人走进来弔唁,碍于萧拓与攸宁,都不敢出声,放轻动作行礼跪拜烧纸钱,在心里祷告一番,便悄然退出,随着引路的管事到花厅用茶点。 叶奕宁与杨锦瑟完全效法为之,去往花厅的路上,听到有人在问一名管事:「是谁不准弔唁的人哭的?」 「阁老与夫人都不准,听着烦。」管事回话之后,行礼匆匆而去。 问话的人不由嘆气,「哪有这样的?这夫妻俩疯到一块儿去了。」 叶奕宁拿出帕子,擦拭着止不住的泪。 杨锦瑟带她去了专供锦衣卫停留的小花厅。 过了好久,见叶奕宁稍稍平静了一些,杨锦瑟才怅然道:「哭不哭的还有什么用?他何尝在乎那些?」 . 至正午,萧拓站起来,先缓和了神色,扶起钟离悦,「去吃些东西,歇息一阵。」 钟离悦点头,却眼含关切地望向兀自出神的攸宁。 「放心,有我。」萧拓说。 钟离悦这才垂着头离开。 萧拓走到攸宁面前,「攸宁。」 攸宁长睫一闪,抬眼看他,「怎么?」 萧拓柔声道:「去用饭、休息。」 「哦。」攸宁应了一声,顺从地站起身来,「我——去哥哥的书房,下午不再来了。」 「也好。」萧拓道,「我送你过去。」 攸宁嗯了一声。 她走在前面,萧拓就觉得,那白色的纤细身影轻飘飘的,似是随时可能随风远去。 殇痛忧心占据了他心魂,而他无能为力。 攸宁进到钟离远生前停留时间最长的外书房院,缓步走在廊间,望着庭院中的一事一物。 这里被她霸占了——第一时间就命人守在院外,萧拓与管事要议事的话,得去别处。 走到书房门前,她停下脚步,回头对萧拓说:「我没事,该吃吃该睡睡,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她不徵询人意见的时候,就是谁也别想左右了。萧拓颔首说好,给她打了帘子,待她进门之后,叮嘱了随侍在侧的筱霜两句才缓步离开。 筱霜亲手送进去茶点,又奉上四菜一汤。 攸宁真如承诺的那样,照常用饭。 饭后,让筱霜去厢房歇着。 筱霜嘴里称是,撤下饭菜之后,却是站在廊间,默默垂泪。 先生离开到现在,夫人不曾掉过一滴泪。这才是最让她担心的。 书房里,攸宁坐到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她过来时常坐的位置。 她望着对面那张空空荡荡的座椅,过了很久,慢慢地收起腿,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着脸。 就像是初见那日,他看到她的时候的样子。 明知他已不在,还是存着希冀等待。 等他含笑走来。 . 萧拓先去看了看钟离悦,态度柔和地安抚了她好一阵。 攸宁是顾不上这孩子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怕是都不晓得萧府众人来过。 早在数日前,萧拓便开始一点点向钟离悦透露了钟离远病重的事实。 小小的女孩眼中立时噙满了泪,说上次见到哥哥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大好,我可不可以去看他? 萧拓说不可以,因为他没在京城,外地有个医术很好的人,但是上了年纪,不能来京城,我和你姐姐就派人送哥哥过去了,总要试一试。 这是谎言,不得不说的谎言。幸好钟离远长期闭门谢客,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不在竹园。 就这样,一次一次的,钟离悦明白了钟离远可能会病故的事实,而且她作为他的堂妹,要为他守灵,学习丧葬相关的规矩礼仪。 毕竟是只在端午节那日见过一次,钟离悦虽然心里觉得堂兄亲近,但是事到临头,哀痛也有限。
第281页 ——萧拓不得不满心凄凉地承认,钟离远疏离堂妹是对的。 . 长公主听到钟离远病故的消息的时候,安阳郡主就在公主府。 自从上次被萧拓那样责罚之后,安阳郡主对他是由爱生恨了,连带的恨死了攸宁。 那日她在内阁一间值房内写了请罪摺子,递上去之后,皇帝理都没理。 而从那日到如今,时日着实不算短了。安阳郡主在辽王府的心绪,渐渐从惴惴不安转为侥倖,她开始怀疑唐攸宁说过的话都是吓唬自己:可能那两个死士兴许当下就死了,唐攸宁派人毁尸灭迹了,跟她来了一出障眼法。 如果这猜测成真,那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先前不敢动手,是担心前脚杀了或伤了唐攸宁,后脚就有锦衣卫拎着死士带着口供当众揭露她先前刺杀失败之事,那样的话,辽王府的脸可就丢大了,而且皇帝与萧拓就能命令将她禁足,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再也回不到辽东的质子。 翻来覆去地想了这些时日,她迫切地寻求说话有分量的人的认可,如此,她日后行事才有底气。 因而,她昨晚便来了长公主府,执意求见。 长公主见了她,态度一如往昔,和颜悦色的。 安阳郡主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长公主斟酌之后,笑着颔首,说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兵不厌诈么。 安阳郡主在顷刻的喜悦之后,陷入更深的愤懑与憎恶,当即就站起身来,要回府调派人手,商议出个绝对万无一失的章程。 长公主拦下了她,说稍安勿躁,许久不见了,不妨好生说说话,兴许我也能帮你出些主意。 安阳郡主求之不得,便留宿在了长公主府。 得到竹园那边的消息时,安阳郡主在客房的床榻上冷笑,「他终于死了,死得好啊。」 可她没料到的是,长公主与她的态度大相迳庭,听闻后竟是不肯相信,再三求证,随后就把所有下人遣出门外,痛哭失声。 安阳郡主赶到门外,听着室内的哭声,一脸莫名,却也在当时便收敛了面容上的喜色。 长公主哭过之后,仔细修饰了妆容,随后便吩咐下人备车,要去竹园弔唁。 安阳郡主表示愿意随行。 长公主明显神思涣散,闻言胡乱点了点头。 于是,下午,两个人相形到了竹园。 然而她们的马车被拦在了门外,护卫冷声道:「阁老与夫人交待过,二位不可入内弔唁。」 长公主与安阳郡主相继下了马车,前者此刻一扫在人前的高贵温婉,目光狠戾,厉声道:「当朝长公主,除了在宫中,到了何处都是随意进出,也是你们能够阻拦的?!」 护卫不赔礼,不退后,沉默着与长公主对峙。几息的工夫之后,有更多的护卫过来,形成一道人墙。 . 叶奕宁很长时间都沉浸在哀思之中,下午勐然惊醒,想起了攸宁。 匆匆去了令堂,被告知攸宁去了书房。 叶奕宁找了个人给自己引路。 竹园、萧府两边的下人都知道,她与攸宁交情匪浅,也就没犹豫,只盼着她能好生宽慰自家夫人一番。引路到了外书房院,便就行礼离开——这里算是禁地了,寻常人不可踏入。 叶奕宁与守门的护卫说了几句,便独自进门,转到这座院落的正屋。 到了书房门前,看到眼睛红红的筱霜,叶奕宁低声询问起来。 筱霜照实说了攸宁的情形:「嫌人烦,有什么动静更烦,跟阁老说了,想自个儿待着。」 叶奕宁不免犹豫起来,在廊间来回踱着步子。 谁都不是攸宁,谁都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 失了如父如兄如师长的那个人,会带来多大的打击,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贸贸然进门去,说不定只会让她平添烦躁。 那么……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但终究是不放心,便又回到筱霜面前,问起攸宁有没有好好儿用饭,得到肯定的答覆,才稍稍心安。 正是这时候,有一名叶奕宁的手下匆匆赶来,他不知道这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因着说要请叶大人帮忙去阻拦长公主与安阳郡主,护卫便放他进来了。 是因此,他赶过来的时候,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调也如平时,只是语速很快:「叶大人,您赶紧去外头看看,长公主和安阳郡主要硬闯进来,属下觉着这事情不用惊动阁老,咱们就能办妥,杨大人也是这意思。您去瞧瞧?」 他说出一两句的时候,叶奕宁便有心打手势示意他噤声,却因他言及的是长公主与安阳郡主,心生怒意,便想快些听个明白,顾不上其他了。 那名锦衣卫的语声刚落地,叶奕宁便已举步,对他打个手势,步履如风地离开。 这时候,室内的攸宁也在恍神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言语。要过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事。 长公主来了? 来弔唁? 在门外站了整日,钟离远都没理会的人,怎么好意思过来的? 心念转了几转,她才意识到自己该做点儿什么。 . 此刻,竹园内一些刚来的宾客已然闻讯,折返到门里,看长公主要唱哪一出。 前来弔唁钟离远的人除了官场中人,还有自发前来的商贾百姓等等,车马行走都是排着长队的,被长公主和安阳郡主这么一耽搁,就慢慢聚拢到了门前。
第282页 因着肃穆肃杀的气氛,没有人议论,只是静默地观望着。 杨锦瑟与叶奕宁带着随行的二十名锦衣卫脚步轻灵迅捷地赶来。 长公主看到他们,冷冷一笑,「你们来又有什么用?这里可不是由着你们为所欲为的地方,若无特旨,谁敢动我分毫?!」 杨锦瑟就觉得,眼前的女子眼神似乎有些狂乱,人似乎随时能疯癫发狂一般。她轻轻地哼笑一声,道:「皇上有口谕,萧阁老与萧夫人不准进门的人,锦衣卫便一概拦下,不管那人是谁!」 「一句劳什子的口谕就想打发我?」长公主抬眼凝着她,「除非有圣旨,否则你们就是假传圣旨,休想阻拦于我!」 叶奕宁蹙眉,压着火气道:「长公主请自重。谁会假传这种口谕?殿下好歹顾念一下已故之人,给他一份清静。」 长公主立时呛声道:「你们虚张声势的时候还少么?我只是来悼念亡者,把我拒之门外的理由是什么?到了什么时候,到了怎样的门第,会有这种事?别说没人敢指摘我与他有仇怨,便是曾经有过节,到了如今,我诚心前来,上一炷香,拜祭一番都不行?」 她语声刚落,便有人接道: 「不行。」 语声清越柔和,声调也不高,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每个人都听到了。 人们齐齐循声望去,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女子款步走出门洞,站在石阶之上,容貌出尘如仙,目光冰冷如月下寒潭。 而几乎就在同时,有身着玄衣俊美无俦的男子出现在她身后,她并没察觉到他跟上来了,他却分明是守护的意态。 攸宁睨着长公主与安阳郡主,视线在两人面上逡巡片刻。 被瞧着的两人也说不清楚是为何故,心里一阵阵发寒。 攸宁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对长公主道:「有圣喻,长公主接旨。」 长公主震惊,否定的话刚要说出口,便看清了锦囊是御用的明黄。 她还能怎么办? 众目睽睽之下,唐攸宁绝对没胆子弄一道假的圣旨煳弄她,她更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接旨。 她狠狠地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走到第一阶石阶近前,跪倒在地,「臣妹接旨。」 包括安阳郡主在内的一众随行的人,齐齐跪倒在地。 攸宁却没有当众宣读旨意,只是将锦囊抛到长公主面前,「自己看,看你能不能进这道门,能不能去弔唁镇国公。」 长公主慢慢地探出手,捡起锦囊,拆开来,取出里面的纸张。 那是皇帝亲笔写就的旨意,是在攸宁询问是否要对长公主遵从礼数之后。 若是遇到突发情况,两相对峙的情形,攸宁便可以出示这道密旨,号令长公主,长公主若拒不从命,可杀之——这便是皇帝的意思。 长公主看完之后,呆若木鸡,好半晌,才缓缓地望向攸宁,目光复杂至极。 「走不走?」攸宁漠声询问,视线愈发锋利。 萧拓站到了妻子身边,对长公主抬了抬下巴,淡声道:「不送。」 攸宁这才留意到他过来了,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波澜不惊。 长公主回过神来,照着规矩行礼,「臣妹遵旨。」 随后,惶惶然离开。 第80章 哀恸之中的杀戮(1) 更新 攸宁望着一行人离开, 视线瞥过安阳郡主的时候,略停了停。 往回走的时候,萧拓问她:「有没有需要特地交代的?」 攸宁想了想, 「我瞧瞧具体的章程, 到书房说。」 萧拓转身唤管事去取帐目。 着手丧事,着手最不希望走的人的丧事, 实在是一种折磨。 可他又不能不问她的意见,不然等她发现不满意的地方, 心里只能更难受。 但是还好, 起码她看起来还好, 认真地看各类开支的单子, 冷静地与他商议一些事项。 随后,两人一起用饭, 攸宁说道:「现在不知道多少事等着你,你只管去忙。这边的事安排妥当,吩咐下去, 你大可照常度日。」 萧拓现在的确是千头万绪:军国大事不能拖延搁置,偏生皇帝自从听闻钟离远病故之后, 便无法处理政务, 全权委派给他和内阁, 连只有她可用的御笔印章都派魏凡交给了他;这边的攸宁和钟离悦, 他又着实不放心。 无奈之下, 只能让内阁选出需要抓紧批示的摺子公文, 一概送到竹园, 并唤几名幕僚过来,一起看摺子,一起商议着拟出批示的内容。如此, 能节省不少时间。 「你就别管我了,我能安排好,近日都能留在这里。」萧拓说,「迟一些好歹睡一觉,这两日都没见你阖眼。」 攸宁点头,「我会的。」 「我去跟幕僚议事,有事随时派人去知会我。」萧拓看着她,迟疑地道,「想不想去内宅,让阿悦做个伴?」 「不。」攸宁一口拒绝,「我头脑正乱着,要想清楚一些事,谁都一样,没事别往我跟前儿凑。」 「……」得,把他自己也搭进去了。萧拓没辙地颔首,说好,举步出门去。 攸宁在书案前待了一阵子,亲手归拢了案上散放着的东西,仔细地瞧过钟离远用惯了的文房四宝。 她唤来筱霜,「把近来我没看过的信函都取来,明日我要看。」之后便在躺椅上歇下。 筱霜见她只盖着一条毯子,哪里看的下去,去里间取来一条簇新的锦被,替换下薄毯。
第283页 「你去厢房歇着。」攸宁说。 「不,奴婢就在外头服侍着。」筱霜态度坚决。 攸宁看了她两眼,起身下地,「你睡这儿。」自己去了里间。 筱霜其实还想问她,这两日有没有按时服药,却实在没那个胆儿。把夫人惹得不耐烦了,一准儿把她打发回萧府。 她寻来安息香,点燃后放到里间的屏风前——不敢进去。 在躺椅上睡下,好一阵,她聆听着里间,什么声音都没有,加之夜色已深,渐渐放松下来,闭门睡去。 攸宁倒是真睡了一觉,但是没多久就恍然醒来。 起初很是茫然,忘了身在何处。 等到回过神来,就撕心裂肺地难受起来。 辗转反侧一阵,实在躺不住了,她起身穿戴整齐,把长发利落地绾起。 绕过屏风时,留意到了小铜炉里的薰香。 筱霜睡沉了。这两日她又何尝不是劳心又劳力,是以,这安息香对攸宁的作用没多大,倒是能让她能睡个好觉。 攸宁又去寻了一条薄被过来,放轻动作给她加盖在身上。 . 已是子时。 灵堂全然安静下来,室内只有萧拓,门外是值夜的小厮护卫。 茶几上有一壶酒,是北地的一种烈酒,钟离远这两年最常喝的。 萧拓一面自斟自饮,一面望着棺椁出神。 要到这样的时刻,他才能安安静静地放纵心绪,追思至交。 结缘的时候,两人都是京城风头最盛意气风发又文武双全的少年郎。 没可能不投缘。 只是文武不同路,各自拜的师座自来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又正被各路人盯着,过从甚密会被扣上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先帝那个混帐东西,惯会听信谗言,一不高兴就会把他们打回原形。是以,人前相见便只是淡然相待。尽兴畅谈,需得费点儿心思安排。 钟离远其人,是心思最干净行事最磊落的人,闲来常对一些孤苦之人伸出援手,有恩于人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大抵亦是因此,他在听说那些事情之后,不曾注意到攸宁——人过得好,情形不尽相同,人过得不好亦是如此,总会有比你更倒霉的。 况且,闲谈时钟离远也从不说这些,他也便无法知晓攸宁在钟离远心里的分量。 同在京城的时候,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助皇帝夺位。 皇帝因此有了破格提携他们的理由,给钟离远军权,给他涉及诸多政务的机会。 钟离远蒙难时,是他又一次陷入长久的焦虑愤怒——之前一次是黎家覆灭,恩师师母惨死。 然而时机不对,他在朝堂的地位仅能说是站稳了脚跟,并非不可撼动,况且那时他终究还算是个文官,便有诸多文官觉得他为武官斡旋的行径莫名其妙。一个个的,都认为狡兔死良弓藏是定律。 他要皇帝给他时间,给他彻查案情的权利,皇帝却是不知何故,始终犹豫不决。 他被逼急了,说黎盈,我能杀昏君,就也能反了你。 皇帝目光哀凉,说那多好。 他去北镇抚司见钟离远,说我就等你一句话了。那时真是不想好了,做好了不得善终的打算:造反两次最终称帝也就罢了,好歹是能自己掌天下大权,有个二三十年的时间,不愁将基业完全稳固下来,可他又无意于此,抱负从来不是这个——皇帝是用人的,权臣重臣是做实事的,他只想做后者,不图青史留名,只为着不负一身所学。大不了,他把自己逐出萧家,不连累家族也就罢了。 钟离远却跟他说,你让皇上看着办,我估摸着是死不了,但也活不痛快,便也有了以图来日的机会。 那时的他,那时的萧兰业,看着伤痕累累仍然笑得云淡风轻的钟离远,对着他如三月暖阳般的笑容,眼睛有点发热,再多的反对、气闷,也强行消化了,说好,我暂且听你的。 钟离远又叮嘱他,我获罪之后,必然数年不得领兵,而内外的忧患却会更重,你此刻起就要做准备了,准备取代我在军中的地位。兰业,你不是为皇上为官,是为了将士百姓。 后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案子弄成了煳涂官司,钟离远连番降职,在时阁老等人强烈的坚持下,被派遣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地。可是这样一来,便等于是朝廷默认了钟离远有罪。 朝堂之上最令人痛心的,不过就是这等的虎落平阳、明珠蒙尘。 两地相隔,常有书信往来。他竭尽全力地帮钟离远打点好那边上下人等,钟离远始终不遗余力地劝服他免焦躁,少杀戮,多宽仁。 没有这等的良师益友,他恐怕早已活成了世人眼中的佞臣,最起码,挟天子令诸侯的事儿是干得出来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就像钟离远说过的,一个佞臣拼力护助的人,便是同一条道儿上的。 又说我倒是不在乎,但你又何苦?你的家族手足何辜?我不认为自己的命不值钱,却也没金贵到连累一个门第的地步。你铁了心犯浑的话,得先把我和你逐出各自所在的门第,和一众忠臣良将撇清关系。 好吧,别的也算了,他把自己弄成耍单儿的,还能成什么事?和那些乌合之众狼狈为奸么?还没怎样,自己就先气死了。 钟离远最后的那段日子,两人时不时说一阵子话。 钟离远说,你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晨间还与你谈笑风生的人,晚间便殉国了,这类都是常事,真不该有什么看不开的。
第284页 他说是两码事,不一样。 钟离远笑说,到头来,骨子里原来还是文人,你可别一根儿筋。 他也笑了,说轮不到我一根儿筋。 钟离远默了会儿,说如今的攸宁,我是真管不了,她要是任性,你多担待,有一日她打定主意负你的话,也别强留,你越跟她强势,她越是铁了心行事,不如徐徐图之。 他说答应你,我懂,我会。沉了会儿,又半开玩笑地问钟离远,看得这么通透,是不是也曾经歷? 钟离远笑了,说是,也曾经歷,更已放下,人活一世,你我这样的人,不能只为了一份情意活着。 他说对,照常理是这么回事儿,但我不好说。 钟离远笑得眸子都灿若星子,说那就对她好一些,就算她是块顽石,长期小火焐着,心也就热了。 他颔首,说明白,我只能这么想,尽力这么做。 钟离远的笑容中便又多了一份心安。 他也仍是笑着,心弦却似被一只手勐力撕扯着。不是因着至交大限将至,他不会说这种话题,钟离远亦不会这样循序渐进地叮嘱他如何对待攸宁。 钟离远对攸宁意味的是家,是亲人。他不在了,她也就真成了没有家园没有亲人的孩子。 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最为熟悉的脚步声趋近,萧拓敛起心绪,转头望过去。 攸宁走进来,对他弯了弯唇角,「你也在。」 「嗯。」他问,「有没有睡一会儿?」 「有。」攸宁上了三炷香,把长明灯拨亮些,随后跪到火盆前,慢条斯理地烧着纸钱。 「要我避开么?」萧拓问。 都是一样的,明明离得这么近,白日里却连不被打扰地缅怀的工夫都没有。 「不用。」攸宁说道,「我们一起在这儿,他若能看到,会很高兴。」 「我也这么想。」萧拓又倒了一杯酒。 攸宁闻到酒味,问:「好像是哥哥喜欢的酒?」她倒是不介意他如此。人走万事空,怀念的方式实在不需拘泥于寻常规矩。反正都一样,不能换得人回还。 萧拓嗯了一声。 「回头记着多给他送一些。」 「这是自然。」 随着纸张的燃烧,火光映照着她苍白沉静的面容。萧拓说:「回头我得抽空回趟家,看看初六、十九。」 「嗯。」攸宁无动于衷。 那你呢?这就要把俩虎孩子撇下不管了么?要是这就狠到了这份儿上,他们的日子也就真不用过了,就没法儿过。他腹诽着,听得她低不可闻地嘆息: 「哥哥都没见过它们,只听我说了不少,叮嘱我要尽心待它们。我们一起回去。娘那边,也该回去请安,让她宽心」 萧拓的眉宇舒展了三分,喝完杯里的酒,走过去,与她相对跪在火盆前,把纸钱慢慢投入到火盆中。 余进、余治各自捧着一个樟木信匣子走进来,跪倒在夫妻两个面前,未语泪先流。 夫妻两个静待下文。 余进闷声道:「这是您二位这些年来写给先生的信,他已交代过小的,说要带上这些。」 攸宁会意,相继从两人手里接过信匣,牢牢地搂在臂弯之间。 谁也猜不出,她这是反对钟离远的心意,还是要在焚烧之前牢牢护住他这点念想。 她只是显得很执拗,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那股子执拗,逐一看向三人。 却是不知,这样又是显得有多孤绝,甚而……可怜。 余进、余治泪如雨下,竭力克制着才没哭出声,默默地磕头退出。 萧拓则是眉心狠狠一蹙,转眼望向别处。 是为着相交十多年的钟离,更是为着他的妻子。心碎欲绝却无泪的小妻子。 过了好一阵,攸宁才把两个信匣子放到地上,逐一打开来看,分清楚信封上的笔迹,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属于萧拓的交给他。 随后,她很快找到信件排序方式,把一封封信取出来看,凝眸看完,循着纸张摺叠的痕迹照原样放回信封,末了,再投入火盆之中。 偶尔,看着信件中的言语,甚而会逸出清浅的微笑。 仿佛已回到了往昔,回到了她过往中温馨安宁的岁月。 再也回不去的温柔岁月。 萧拓和她不一样,他先把所有信件看完之后,才一封一封投入火中。 他亦是难过哀伤到了极点,无泪。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在友情这方面的哀莫大于心死。 . 御书房里,孤灯之下,是一个伤心欲绝憔悴至极的女子。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女帝,只是一个陷入哀恸难以自拔的人。 他是真的走了,生前不曾与她交代后事,身后亦没留给她只言片语。 死生无话,莫过如此。 她多想去弔唁他,再看他最后一眼,可是不能够,那不是他所希望的,她不能连他这点心愿都违逆。 更何况,打理他身后事的是萧拓与攸宁,任意妄为,只会换来君臣对峙甚而反目,那更不是他所愿意见到的。 对他,她是最没资格百无禁忌行事的人。 亏欠辜负一生,没脸让他走得不安宁。 . 钟离远的丧葬仪程,全然按照其爵位该有的规制,在礼部竭力争取之下,总算拿到了协理丧葬的差事——这亦是只求尽心的行径,于情于理,萧拓与内阁其余阁员都得成全。
第285页 有了礼部全力协助,萧拓与攸宁就更没什么好挂心的了。 过头七之前,夫妻两个一直留在竹园,两次抽空回了萧府,见家里一众人等,说一阵子话,遂去静园看初六、十九。 第一次回去,初六恨不得把攸宁摁地上给她几巴掌,可它又怎么忍心呢?到底也只是显得更亲昵更兴高采烈一些,过了高兴劲儿,该是就察觉到了她心绪不对,乖乖地坐在她面前,歪着头长久地看着她。 攸宁搂住它,脸颊反覆摩挲着它的虎脸,又把脸闷在它颈间,好半晌不动。 初六姿势有些别扭地把下巴搁在她单薄的肩头,竟显得很是无助,却也不向任何人求助,只把一直前爪搭在她背部。 夫妻两个离开之后,陶师傅无意间发现,初六颈部一小片的毛有些异样,过去摸了一把,湿淋淋的。 愣神之后顿悟,意识到了一些事,唿吸便是狠狠一滞,脚步匆匆地走开去,用力吸着鼻子。 他方才竟没察觉到夫人哭过。 他听夫人的心腹说最担心的就是到现在都不曾见夫人掉过一滴泪。 他没办法想像,只有对着不谙人情世故的初六才能落泪的人,是怎样的心境,又是怎样的孤独——哪怕她看起来活得最是花团锦簇。 这样的人,稍一想,不论是男是女,不论地位高低,都足以叫他心酸难忍。 . 过了头七,萧拓送攸宁回到萧府,自己还是要两头照应着:钟离悦要在竹园住到出殡,没个时时开解给句准话的人也不行。 攸宁除掉白衣,换上素净的衣裙,照常度日。 她看起来是没什么变化,却又是让每个人都觉得出有了莫大的变化:婆婆妯娌任谁也不能再如以前一般亲近她,她不给任何人那种机会,在自己周围打造出了无形的铁壁铜墙。 但是思前想后,也都理解,想着过些时日,她心绪略有缓和了,再变着法子哄她开心也不迟,当下也只得顺着她。 如此过了几日,皇帝召见攸宁。 攸宁并没循例按品大妆,穿着一身玉色深衣就进宫了。 飒飒秋风之中,枫林中点点红如火,枫叶随风盘旋终而落地。 林中有亭台楼阁。 皇帝身在风亭之中。 魏凡一是觉得首辅夫人身子骨单薄,二是瞧着皇帝穿得单薄,便自动命人备了两个炭盆,把炭火烧得旺旺的。 皇帝察觉到,倒也没说什么。 攸宁随着引路的宫人进到枫林,转到风亭之中。 不待她行礼,皇帝便已抬手示意:「坐下说话。」 攸宁道谢之后,安然落座,却也不问皇帝为何召见自己。 皇帝遣了近前服侍的宫人,亲手给彼此斟了两杯酒。 攸宁接过她递来的那杯酒,放到手边,静待下文。 「我,最想问的其实是,他走之前,可曾提过我?」皇帝语气艰涩,「明知不大可能,可总是要问这么一句。」 「没有。」攸宁说。对眼前人,对任何人,她都懒得费心思粉饰太平。 虽是意料之中,皇帝确然听到,神色仍是有了些许变化,沉了沉才能又出声:「你明明看出端倪,却一直不曾询问,是不是就在等着一日,等我对你开诚布公?」 「我真急于知道,何须当面问你?」攸宁清寒的目光锁住皇帝,「这类事,可想的法子可做的工夫多的是,我眼下懒得那么做。你若要跟我说,就要跟我说清楚一切——钟离远、你和长公主之间的一切,而不单单是只关乎你的那些。凡事自己先失了公允,对任何人提及的意图,都只能是存着恶意引导的心思。」 皇帝回视着她,眼神从平静转为暴躁,又从暴躁恢復于平静,「那你知不知道,他这一生的抱负是什么?」 「他曾尽力实现,也再无时间实现。」攸宁一边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扬了扬,「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代他实现抱负?多虑了。他生前我自认对得起他,他故去之后,我不会为了他改头换面。我只为自己活着。」 良久,皇帝一字一顿地道:「我会。就算力微,亦会尝试。」 攸宁似是而非地一笑,「那我是不是该先替苍生对你歌功颂德?」 别说她不是那块料,就算可以做到,又还有什么用?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早干嘛去了? 人在的时候瞻前顾后,这样那样的犹豫,人不在了才要彰显对他的情义,反正在攸宁看来,便是如何的有情可原到了她这儿,也是不值得予以半分原谅。 不管攸宁的态度是如何的气人,皇帝这时也做不到责难她分毫——当然,从来也就不敢刁难她。深深唿吸之后,她端起杯,「今日不是说话的时候,过段日子我再请你过来,细说当年诸事。」她不想提及钟离远的同时还要带上长公主,可攸宁分明察觉到了什么,偏要让她勉为其难,她需要时间沉淀心绪,意图做到公允地讲述。 攸宁端起杯,却是不喝,而是信手把杯盏投掷到就近的炭盆之中。 炭盆中的星星之火立刻剧烈燃烧,火苗随着轰然一声响,腾得老高。 皇帝一惊,微微变色。 攸宁却在同时从容起身,目光清清冷冷,「你要说那些,还不是有所图?不然何须跟我扯他的抱负?说不说随你,但你要明白,我不会让你如愿。」
第286页 . 回府路上,筱霜微声禀明攸宁:「安阳郡主和死士仍然在暗中尾随,必然是为着伺机而动。」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来时路上便已察觉,且第一时间告知攸宁。 攸宁淡然道:「让你哥哥带上几个人,去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 「是。」筱霜立时身姿轻灵地跳下马车,与筱鹤说了夫人的意思。 攸宁现在是把自己当猫,把安阳郡主当做必死的老鼠了,但是这只老鼠背景颇深,兄长手握一方重兵,弄死不难,但得在那蠢货触碰到自己底限的时候——她是向来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却又要给自己一个完全说得过去的交待。 安阳郡主这类人的心思倒也不难猜,总不能成事之后,定要从别处下手,攸宁早已交待过竹园那边的人手,定要万无一失地照顾好钟离悦。 . 秋意越来越浓,攸宁留在静园的时间越来越久,得了三个妯娌的全力帮衬,身边的大丫鬟又本就能独当一面,内宅的事真没需要她可挂心的了。 老夫人亦想让她过得更自在些,免了她的昏定晨省,反覆叮嘱不要守着时辰早起,傍晚乏了也只管倒头就睡,只要她好好儿的,不病倒就好。 攸宁从善如流,因而时常一早就到了竹园,入夜方回正房。 闲来将早开早长的野花野草植到静园书房后的一方空地,成片成片的养起来,等待她们在春日渐浓时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白日里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了书房。 晚间则常把酒问月。 师父喜欢饮酒,师母却总是反对,屡屡嗔怪。师父在那种时候,总是爽朗笑说有酒量才有肚量。平日每逢佳节,也由着她与同窗凑趣喝上几杯果子酒。 酒这东西,喝过几次之后,便会被个中玄妙的感觉吸引,慢慢成习。情绪不佳的时候,尤为喜欢多喝几杯,就算不能排遣愁绪,也能带来一次安眠。 这一晚,月华如练,清辉洒落中庭,铺开一幅清冷却优美的画卷。 攸宁了无睡意,命小厮备了酒,将美人榻搬到院中,一面赏月一面喝酒。 本该去捕猎的初六、十九又一次偷懒了,并排坐在她跟前。 攸宁去找来专给它们备好的一袋子肉干,有一搭没一搭地餵给它们吃。 萧拓与捧着一壶酒的景竹踏着月色走入院中,一眼就看到了自斟自饮的攸宁。 萧拓将酒接过,对景竹摆一摆手,走到攸宁近前,「你倒是好兴致。」 攸宁一笑,问:「不是说今夜不回来了?」 「回来了又怎样?」萧拓将酒罈放到美人榻旁的矮几上。 攸宁侧头看了看那坛酒,「特意带回来的?」 「嗯。」小厮搬来了一把椅子,萧拓落座,静静打量她。喝了酒的她,脸色不变,只是一双眼愈发水光潋滟。 十九没扑上去跟他起腻,而是纵身跃到了美人榻上,偷瞄初六一眼,飞快地跑到攸宁身侧,拱着她手臂要抱。 夫妻两个俱是忍俊不禁。 攸宁解释道:「先前一上来就被初六扑下去,末了一回,被追着揍了一通。」 萧拓笑出声来,搂了搂初六,「个子大了也吃亏,不过没事儿,再过三五个月,你们俩也就差不多了。」 初六舔了舔嘴角,表情倒是不见不高兴,下一刻,因着攸宁又递过来的一块肉干,也就全然没了脾气。 萧拓笑着,伸手摸了摸攸宁盖着的毯子,很厚实,盖着很暖和,寻常锦被都不见得比得了,也就安下心来。 攸宁则在这时候挪了挪身形,给明显赖上自己的十九腾出地儿,把肉干交给萧拓去餵初六,腾出来的手抚着十九圆圆的脑袋。 十九很快安静下来,在她身边侧躺着,还逮住个机会枕上她手臂。 攸宁另一手就点了点它鼻子、碰了碰虎鬚,又凑过去跟它贴了贴脸。 十九又往上蹭了蹭,脑袋枕着她的肩。 攸宁笑着,温柔地抚着它的背。 萧拓则唤小厮铺了张蓆子,加了个坐垫,自己席地而坐,让初六专心吃美味的零嘴儿,没工夫去瞧那两个。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初六也乏了,瞧了瞧美人榻上的情形,大抵是估算出如何都没自己的地儿了,也便慵懒地倒在蓆子上,大脑袋枕着萧拓的腿。 萧拓觉得它脑袋待得有些别扭,就想安置得它舒坦一些,岂料,他想的跟那小子的感受不在一条道儿上——他刚要挪动它的头,它就挥出一只前爪轻巧地把他一手勾开;他再次尝试的时候,它的大爪子又挥出来,这回勾开之余,还把他的手勾到一双前臂之间,他但凡要动,它就紧紧搂住。 他好一阵啼笑皆非。 好心没好报也算了,还害得自己陪它别扭着。 没辙地笑着,望向攸宁的时候,见她也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和初六。 十九已经在她臂弯间唿唿大睡,一只圆爪搭在她身上——也难为它能睡得着,她是倚着美人榻,它也随着她半卧着。 两个都一样,被她带的越来越像小孩儿了。 攸宁先端起一旁的酒盏向他。 他这才斟了一杯酒,随即端杯向她,再与她一起一饮而尽。 喝酒是什么好事么?绝对不是。可他又不能时时看着她,况且多少喝点儿兴许能助眠,那就由着她,只要她没嗜酒的趋势,这消遣便是可以适度迁就的。
第287页 攸宁与他说起徐少晖,「这一阵当差可还行?」 萧拓再一次试图把手从初六双臂间抽出,得来的是它再一次搂得更紧,还用一只爪子轻拍了他一下。 真不知道这虎孩子在想的是什么,他笑着,语声柔和:「不错,凡事都有模有样,真有点儿锐气了。」 攸宁心安下来,「先前真是担心,你要是总挑剔他,那他可就有的是窝囊日子了。」 「以前有些不着调而已,谁会总记挂着旧帐?」 「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提拔他了。」攸宁笑了笑。 夫妻两个就这样说着话,不时喝一杯酒。 将近子时,攸宁慵懒地放下杯,「乏了,得睡了。」之后又犯愁,不捨得惊动十九的好梦。 因此,萧拓又忙了一阵:费了点儿工夫让初六不再搂着他的手、枕着他的腿,又过去帮她把手臂从十九那边抽出来。 十九立刻醒了,非常不满,而且认定这事儿是他干的,气唿唿地瞅着他。 他要抱闷声笑着的攸宁回书房时,十九气得索性跟他炸毛了。 他也生气,毫不客气地给了十九一记凿栗,「给点儿颜色你就真给我开染坊?」 十九立刻怂了,敢怒不敢言地趴到榻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攸宁。 攸宁自己都身不由己,已被萧拓抱起来,要伸手去摸摸它的头,被萧拓拍开,只好爱莫能助地笑了笑。 萧拓抱她进到室内,转入里间,把她放在架子床上,「早知道你总耗在这儿,就收拾得好一些了。」有点儿悻悻的。 他不似她处处讲究个舒适精緻,各处的书房以供歇息的床榻都是寻常的架子床,盖的还成,铺的绝不如正房床榻那般厚实又松软,他是行军时睡地上都没事儿的人,她又怎么受得了? 「没事,这一阵没事就小憩一阵,没觉得哪儿不好。」攸宁说道。 安置好她,萧拓坐在床边,跟她商量:「一起睡?」她来这边的时候,从不带心腹,而这边又只有小厮和两个婆子,难免服侍不周。之所以这样问,是傻子都能看得出,她想让任何人都离她远远儿的。 「好啊。」这会儿的攸宁倒是无所谓,身形挪向里侧,「有日子不一起睡了。」 他唇角上扬,宽衣歇在她身侧,把她揽入怀中。 攸宁环住他腰身,没多久,唿吸变得匀净绵长。 睡着了。 萧拓寻到她的手,松松握住,再与之十指相扣。 这一刻是真希望,过往的风雨殇痛只是一场梦,只有此刻是真实的——让他愿意相信,他们可以相濡以沫。 . 深秋。 停灵四十九日之后,钟离远出殡。 以萧拓为首的八名重臣扶棺。 百姓夹道相送一代名将这最后一程。 哀伤的心绪会传递,不论官员百姓,很多人哭泣不已。 坐在软轿中的攸宁听着,无动于衷:今日就算哭死几个,也不能避免来日重现这种冤案。 当然,她尊重别人给哥哥的这份儿伤心与泪水,便是只有今日,只有一刻,也感激。 而就在同一日,正是时阁老、佟尚书等人伏法问斩之日。这是皇帝特意颁布的一道旨意。 她要他们在这个日子赴死。 有人说是陪葬,她听了总是蹙眉。谁要那些人给他陪葬?他们何来的那种资格?但是这么揣度也是正常的,她也就不置可否。 等到过了午时三刻,法场那边没出意外。 皇帝的眉宇稍微舒展了一些。 杨锦澄进宫来见:「长公主自一大早就闹着要送镇国公最后一程,微臣带人拦下了。这上下,她闹着要进宫面圣。」 那毕竟是长公主,萧拓唐攸宁可以睥睨天下,便是没有密旨在手,也是根本不放在眼里。可寻常官员与锦衣卫又不同,到底是要给「长公主」那个头衔足够的颜面和余地。 皇帝思忖后道:「让她明日申时进宫。另外,一併邀请萧夫人过来。」 攸宁要听过往,要听不失公允的过往,那就索性两个人一起告诉她。 她需要得到攸宁的理解,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亦需要长公主的真面目被揭露,哪怕只是一部分。 第81章 哀恸之中的杀戮(2) 更新 自钟离远病故到今日, 是长公主有生以来过得过糟糕的一段时日。 心里痛苦到极点也罢了,行动也被皇帝明打明地限制起来,只要她靠近竹园、镇国公府或萧府, 杨锦澄就会率领锦衣卫把她当街拦下, 请她换条路走。 原因么,她大抵也猜得出。 这日进宫后, 见到皇帝,长公主噙着笑道:「皇上近来该是心绪恶劣, 连臣妹都怪罪起来了, 长公主府门内外, 颇多掣肘。」 皇帝嘴角轻轻一牵, 「就是拿你撒气了,多担待吧。」这才哪儿到哪儿? 长公主凝了皇帝一眼, 明知故问:「皇上清减了不少,朝政太多之故?」 「朕好歹还能用朝政说是,你快憔悴成半老徐娘了, 又是因何而起?」皇帝下午只想见攸宁和眼前人,不准备再着手别的事, 便就有的是闲工夫抬槓。 长公主抚了抚面颊, 「就算一夜成了老妪, 又有什么关系?横竖斯人已不在, 再没可能悦己者容。」 「明白就好。」 她们此刻所在的是皇帝寝宫的次间。
第288页 皇帝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 一身玄色深衣, 意态看起来还算闲适。 长公主坐在一张雕龙纹太师椅上, 一袭净蓝色深衣。她也想穿黑白,以示对那人的哀悼,可她连弔唁的资格也无, 穿素服只会招人侧目,百般非议。 茶点上来,皇帝问道:「你闹着要见朕,何故?」 长公主嘆了口气,「是我造次了。事情已过,多说无益。」昨日不见她,不让她如愿,到这会儿问起还有什么用? 「随你。喝茶,等一等。」皇帝说。 「等谁?」长公主倒是没料到,还会有别人来。 皇帝淡淡的,「等攸宁。待她来了,我们叙叙旧。」 长公主一听到那个名字就已满心不快,脸色也就随之有些不好看了。可她毕竟是在宫里,只能听命行事。反正人还没来,她索性顺势问道:「为何给了萧夫人那样一道密旨?莫不是疑心我会害她?」 「你想害她倒是无妨,那是自寻死路。你给她添堵却是万万不能。」皇帝说道。 长公主端起茶来,用盖碗拂着茶汤上的浮沫。 不消片刻,魏凡来禀:「萧夫人到了。」 皇帝道:「请。」 攸宁款步走进门来,一身白衣,外罩一件烟青色的斗篷。 温煦的阳光透过窗纱入室,室内原本是让人感觉最舒适的氛围,不冷不热。 可她却似是带着冬日的寒凉月光进得门来,令人心头平添一股凉意。 攸宁上前来,分别向皇帝、长公主行礼。 皇帝和声说免礼,长公主则冷淡地说了声受不起。 攸宁不搭理长公主。刚落座,魏凡便奉上了一盏庐山云雾和四色点心,带着殷勤的笑,放在她身侧的茶几上。 她轻声道谢。 皇帝见她没除下斗篷的意思,问:「是不是觉着冷?」 攸宁淡淡地说还好。 皇帝遣了随侍在侧的宫人,望向长公主,「有些旧事,关乎钟离远和你我的,我想告诉攸宁,为免有失偏颇,便唤你过来,一同讲给她听。相互在场,谅谁也不好意思扯谎。」 长公主目光复杂地凝望着皇帝,「你这样做,到底是何居心?」 皇帝道:「横竖也瞒不住,倒不如自己和盘托出。」 长公主敛目看着打磨得光可鑑人的地面,很快就察觉到了攸宁投注在自己面上的视线,不由得抬头看过去。 「你曾倾心于镇国公?」攸宁很直白地问,「他的冤案,是不是也有你一份功劳?」 如此犀利的问题,长公没勇气回答,最起码这会儿是没勇气回答,她让自己的唇角上扬,牵出笑的弧度,「倾心于钟离远,是多正常的事。他在京城时,自来是与萧兰业平分秋色的人物。 「只是毕竟是武举状元郎,出身寒微,若不能权倾朝野,敢把闺秀许给他的门第还真不多。 「我就总是不明白,明明他也是满腹经纶,为何不参加科考入仕?」说到这儿,她显得有些困惑,更多的则是惋惜。 攸宁端起茶盏,焐着自己微凉的手。 长公主怅然嘆息,「那一年的京城盛景,是再不会有了吧? 「文武两个状元郎,都是绝世风采的少年郎。 「萧兰业就是活脱脱的妖孽,寻常女子一见了他,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别人了。他的确就是那样的人,那张脸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 「只是,有些女子有自知之明,晓得他那样的人,看看也就算了,一头栽进去变着法子嫁给他,那是自取其辱,反倒会误了自己的一生——只要不傻就看得出,他在不熟稔的女子面前,太难相与,谁想投其所好都摸不着门路。 「钟离远则不同,他也好看,也是迷人眼眸,而且让人觉得心暖。虽然,他对往跟前凑的女子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会让人觉得,就算为他痴等一生也值得。 「没错,我曾经就是其中一个。」 攸宁看着她,神色温和,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仿佛长公主说三天三夜都不会不耐烦。进宫就是来聆听的,这是她必然要有的态度。 长公主因为她态度的缓和,也愈发放松了。 在说的往事,她只能自己回顾,何尝不需要一次畅快淋漓的倾诉。 她啜了一口茶,道:「不论文武状元郎,都要披红挂彩走马长街。 「宫里不少人都去凑热闹,站在高处遥望。那一日,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从没见过他那样好看的人。 「看过那一次,我就似是中了魔,每日满心里全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再见他,哪怕只是看他一眼,听他说只言片语。 「拜先帝所赐,宫中常有宫宴,朝堂上的红人少不得参加。他与萧兰业都一样。 「便是为着这缘故,我又得以见了他几次,心绪仍如最初那段时日,也就完全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但也在同时知道,那是註定无望的痴念。 「以我的身份,先帝绝不会让我嫁给寻常臣子。在他看来,宫中所有公主,都是用来安抚封疆大吏、与番邦甚至敌国联姻的,谁想破例也行,除非你嫁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丝毫野心都没有,只想庸庸碌碌过一生。 「钟离远那样的人,不是缔造赫赫战功,便是有登高跌重的可能,皇帝出于哪方面考虑,都不会把宫中的女子许给他。
第289页 「最重要的是,他钟离远又怎么可能尚公主?那何尝是长脸的事?他那样的人,傲气在骨子里。 「梦一开始,就碎了。 「那种滋味……感觉我自己就像是死了一回。可是死过一回之后,仍是不能淡然对待他。 「饶是如此,我也认了。在那时,我从没想过今时今日,没想过境遇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没想过自己也会遇到最不能容忍的那些事,自己亦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是认命了。 「因为那时我确实不知道,妒忌能完全改变一个人。让人魔怔,让人疯魔。 「最起码,可以改变我。」 长公主望了敛目静坐的皇后一眼,「在当初,黎家是京城四大世家之首,与皇室的关系盘根错节,被忌惮,但明面上也是最受恩宠与器重的门第。 「是因这缘故,黎家的女儿到了何处,都要被人高看一眼。 「第一世家所出的闺秀,却在锦绣堆里出尽风头,连皇室的金枝玉叶都相形失色。 「我们这些待字闺中的公主,轻易真不敢与她们一较高低,哪怕心里厌烦至极,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面上还是要客客气气的,相处得好似姐妹一般。 「因为那是先帝的意思,谁总不知天高地厚,为他惹麻烦,他就会当即翻脸,被送到庵堂清修的公主,有好几个。 「第一美人、第一才女黎盈——我打小看了就心烦的人,处处压我一头。但是心里怎么可能服气?女孩子谁没有点儿虚荣心?谁不想在人前光芒万丈,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后来,黎盈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亦是因为那美人、才女的盛誉。 「这可真应了那句凡事有利有弊。 「皇上,你说是不是?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笑望着皇帝,神色没有一丝善意,只有满满的嘲讽与恶意。 皇帝像是没听到。 攸宁故意轻咳了一声。她不想这就开始看两个最尊贵的女子吵架,完全没兴趣。她只想知道,这两个女子,谁曾伤过钟离远,谁该是她敌对仇视的。 长公主笑了笑,不再故意找皇帝的茬,继续道:「先帝是昏君,我承认,他很多行径都是没道理可寻,但待我也是真的不薄,最起码比起别的公主来说,我是受他照拂最多的。 「譬如公主府,便是他纵着我大兴土木建成的,私下里给了我一些堪用的死士。那些死士擅长的,应该与锦衣卫差不多,只是有着一颗轻易不会动摇的忠心。 「年纪小的时候,死士在我手里能有什么用呢? 「我记挂着谁,自然就想多知晓他平日里一些事,也就让一直闲置着的死士去暗中查探。 「哪成想,死士查探到的一件事,于我便是惊天霹雳。 「我朝思暮想的男子,望而却步的意中人,三不五时就见一见黎大小姐,花前月下,眉目传情。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那份嫉妒引发的愤怒,竟与对他的情意不相上下。 「我开始变着法子立名目设宴,邀请他和一些年轻男子到府中。 「他每次都不曾前去,每次都有像模像样的理由。聪明决定又周到的人,真是不论你怎么样,他都有法子让你碰了软钉子还不能生气。 「这样不行,我索性不请自去,到他宅邸相见。 「他客客气气地应承,却比冷言冷语还让我难受。 「那种令人难堪的场面功夫,你唐攸宁应该就学了个十成十。 「被那样对待,我没法子了,只好直接表明心迹。 「他听了之后,显得很是诧异,说没有可能的事,殿下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我那时经不起事,闻言无地自容,立时落荒而逃。 「回到公主府,我哭了整整一夜。那时候的眼泪,也真的是多,真的不值钱。 「后来仍是不甘心,愈发的不甘心。 「可我又不能当面问他,天家公主怎么就比不上黎家闺秀了?问了便会让他知晓我在暗中窥探,会平添一份反感罢了。 「再后来……我用了宫里惯用的阴私手段,无一得逞,却逐步惹得他厌烦,直到憎恨。」 那一段过往总算是告一段落,攸宁轻轻地透了一口气。不需问就能想像得出,长公主涉及阴私的言语背后的种种是非,其实才是重头戏。笼统地带过,是没脸多说,不提又担心被皇帝揭底。 她也不想听。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留给长公主细细品味就好,没必要脏了自己的耳朵。 什么钟离远憎恨她,分明是厌恶到了骨子里。 攸宁这才喝了一口茶,之后道:「说下去。」 长公主的语气有了些许变化,少了之前的怅然,多了几分讥诮:「我做梦都想给黎大小姐安排一门婚事,只要不是钟离远,怎么样都可以,偏生没法子介入他们那样的世家。 「更加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先帝对黎大小姐一见倾心,相见后没几日,就册立她为中宫皇后。 「我当时真是啼笑皆非。 「想毁了那时候的黎盈,命死士把她与钟离远花前月下的事捅给先帝就行。可是,那样也会毁了他。我不能那么做。 「可是心中的夙敌摇身一变,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仍旧要压我一头的人,这也让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第290页 「但事有轻重,到底我还是坐视先帝与黎大小姐大婚。 「那时我想,黎盈既然已经进宫,彼此只能斩断情丝,我还是可以继续等他。 「甚至于,这样反而心安了——他不是能轻易移情他人的人,不会为着情殇就仓促娶妻。 「待他消化掉那段情缘,怎么也需要几年。几年着实不短了,我多的是时间和机会让他对我改观。 「我没法子嫁他,我所求的,也不过是能经常看到他,碰面后谈笑一阵,相互嘘寒问暖,仅此而已。 「可他呢?」 长公主讽刺的笑意到了眼角眉梢,语带恨意:「他与萧兰业一明一暗联手,帮我们如今的皇上夺位,险些让我成为境遇悽惨的亡国公主——要不是我未雨绸缪,没有时阁老、佟尚书两家出尽法子力保,眼下怕早已身在异国,或是委身于哪个品行不堪的男人了。」 攸宁抬手,指尖颳了刮额角。昏君不除不杀,留着他祸害苍生么?——大是大非之前,钟离远和萧拓固然会有私心里的一些情绪,但私心里的计较绝不是他们倾覆天下颠倒容华的理由。 长公主或许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她只是深陷单相思里不能自拔,因爱生恨,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把钟离远拉进去。 这德行倒是有点儿像安阳郡主——那也是个万变不离其宗的,不论说什么事,都能扯到她的意中人萧拓身上。 或许儿女情长是有这种力量,让一个人哪怕变得疯魔甚至可笑,也能愿意始终沉沦,不论多少年,也不愿恢復清醒走出来。 随她们去好了。横竖这种女子,男子摊上了不是当下中招就是一辈子敬而远之,旁观者说什么都没用。 心念一转,攸宁问道:「所以,这就是你掺和镇国公昔年冤案的理由?」 长公主下颚微动,磨了磨牙,「是。他既然丝毫不顾念我,让我过得人不人鬼不鬼,那我也就让他过得生不如死。」顿了顿,望向皇后,眼中闪过快意,「还有他的意中人。他帮忙为意中人夺位,帮意中人四方征伐平天下,这是他错得最离谱的一件事。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饶是他这绝世名将亦当如此。」 「你做了什么?」攸宁听到自己用非常冷静的声音询问。 长公主轻轻地笑起来。这一刻,她是真的心绪愉悦,所以那笑容很美。 攸宁用和之前同样冷静的目光观望着。 长公主道:「你是聪明人,宫里有些蹊跷的事,大抵早就看出来了吧? 「譬如我们的皇上亲生女儿永和公主母女不合,甚至如仇人一般。 「譬如宫宴之上,永和公主从不露面。 「譬如夏日里永和公主被罚在奉先殿思过,而原因只是我们的小公主要见我——要见她的姑母。」 攸宁转向皇帝,这时候,不得不要她亲口解释了。 一直敛目静坐的皇帝察觉到攸宁的视线,缓缓抬头回望过来。 还好,目光仍是往日里那般清醒锐利。攸宁道:「皇上不止一次想让我问些什么,现在,是时候说来听听了。」 皇帝缓缓颔首,轻咳一声,牵出一抹落寞的笑容,「长公主的手段,玩儿明的从不能成事,玩儿阴的偶尔倒是能得手。 「那年,钟离远蒙冤入狱,我起先的态度是命三法司彻查,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更知道这是那些看不惯武将得势且鼠目寸光的人合伙往他身上泼脏水。 「这一点,你只管去查,我没必要骗你。 「但是没过几日,我的态度就变了,由着时阁老等人的主张,把钟离远打进了诏狱。 「我……我没法子了。」 她的语气变得极为艰涩,一字一句,似乎都要耗费她莫大的力气,「就是那几日,长公主寻机把永和带出了宫。 「先帝禅位那年,永和才满周岁。 「被带走的时候,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我那时要帝位,是因着家族满门覆灭的滔天恨意,亦是清楚,有钟离、兰业,我只要不是榆木疙瘩,就不愁四海咸宁天下安稳之日。 「除了这些,在我心里,我就只有永和一个至亲了。 「那时我非常疼爱她……每日忙碌到再晚,也要去看看她,抱抱她,一日三餐的工夫,也都用来见她哄着她。 「那时,她已经会清清楚楚地唤我娘亲,特别乖。 「无疑,她是我的软肋,我却没意识到,竟也不知该对长公主多加防范 「她带走了永和,她说,要永和活命,就坐实钟离远的罪名,让他成为万千将士的耻辱。 「我是为这件事情,才开始犹豫不决。……」 不,不是犹豫不决,是陷入了一生中最大的两难之中。 至亲的骨肉,深爱的男子,她选择哪一个,都会成为一世的殇与遗憾。 她情愿落到长公主手里的是自己。 可是长公主说,我要你有什么用?你死了,又是一番天下大乱,最终称帝的绝不是会向着我的人,那还是算了,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老老实实走下去吧。 她不知道那些个日夜是怎样过的。 夜半醒来,总会觉得永和在外面哭,总会不管不顾地奔出门去找,像个疯子一般。 而在梦中,又总会梦见钟离远在诏狱中承受种种酷刑。那时的锦衣卫的人手,她安排进去的心腹不过几个而已,说话不够分量,遇事做不了主。
第291页 她恨自己。 恨到了无以復加的地步。 在这样痛苦煎熬中挣扎数日后,她终于是做出了选择。 ——皇帝说到这里,长公主将话接了过去,笑笑地瞧了攸宁一眼,「知道她是怎么跟我说的么? 「她说,我把永和送给你了,你该杀就杀了她吧,我不在乎。」 攸宁沉凝如水的神色终于起了些许波澜,「哦?可我听说永和公主不是活得好好儿地么?」 「有什么法子呢?」长公主闲闲地道,「后来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回事,前脚跟我说了那样决绝的话,后脚却把钟离远的案子弄成了煳涂官司。虽然说是煳涂官司,可他的罪名已经坐实了。 「我想着她这么做也算是低头了,也终究不想闹到她动辄派锦衣卫死士刺杀我,就跟她说了个折中的条件:永和公主由我照顾五年,她每隔几个月可以远远地瞧一眼。」 说到这儿,她又笑了,边笑边摇头,「起初三年还好,皇上每隔三五个月就威逼利诱,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看亲生女儿。 「后来行事就又拧了,一半年也不去看女儿一眼,我难得好心张罗的时候,她说算了,你是守信之人就成,到了期限,把永和给我送回来就成。我就那么瞧一眼,真是怎么想怎么多余。」 攸宁一瞬不瞬地看住长公主。 看起来,她对阴私手段的认知似乎有很大的偏差——如长公主所做的这件事而言,已经超出她寻常会预料到的事。 稚子何辜,稚子何辜?——前半年来的人都在这么说,长公主偏就利用一个孩子要挟一位母亲。 她按了按眉心,转向皇帝,「怎么回事?怎么前脚舍了女儿,后来又变了主意?」 皇帝陷入回忆之中,竭力克制着情绪—— 怎么会又变了主意? 她做了决定之后,对长公主言明捨弃女儿之后,到狱中去见他。 见到的他,伤痕累累。 她遣了随从,与他单独相对,跪坐在他面前,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哭,一直无声地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感觉那一晚,似是要把一生余下的泪都流尽了。 最终是他轻轻嘆息着,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肩,「我知道了,你亦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没关系,你日后怎样做都可以。 「只是要记得,你是一代帝王,要有担当,不论对任何人。」 泪眼朦胧中,她无力地摇头,想说我没有担当,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担当,我情愿被掳走被关押受刑的是我。 可是说不出。 后来他说:「回吧,日后别再这样任性妄为,不要再来看我。 「我的事,你不妨审时度势,毕竟这尘世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 「这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不论结果多好多坏,你都要明白,我们之间的事,我早已放下,你亦该如此。 「不要做让我瞧不起你的事,虽然可能你不论如何都要涉及,自己掌握分寸。毕竟,我自信我的看法,迟早亦是天下人的看法。」 他就是太了解她,太通透,太睿智。 一看到她,便知她是怎样的处境。 一字一句的叮咛,尽是金玉良言。 一番话没指出任何确切的事,却也是什么都说尽了。 那也是最后一次,他温柔地与她说话。 . 攸宁听完钟离远与皇帝、长公主之间的纠葛,沉默了好半晌。 皇帝与长公主亦像是变成了哑巴,再也说不出话。 冗长的静默之后,攸宁起身,欠了欠身,「皇上若无别的吩咐,臣妇告退。」 皇帝缓缓颔首。 攸宁举步出门,乘着软轿离开宫廷。 半路,筱鹤隔着车窗低声禀明:「安阳郡主趁着您去宫里,又瞧着国公府那边防卫似乎有所懈怠,亲自带着二十名死士前去,试图潜入府中,无法得逞。」 攸宁斟酌片刻,语声不含一点情绪:「我不想再看到安阳郡主,她的爪牙亦是。」 筱鹤即刻应声:「属下明白!」 . 翌日一早,京城辽王府的消息使得朝野震盪:安阳郡主与数十名死士毙命于府中,伤处一致,皆是被利剑刺穿咽喉。 辽王闻讯会是怎样的反应,会不会兴兵造反,谁也说不准。 好多人跳着脚地数落那个罪魁祸首:这不是杀一个人的事儿,是触及军国大事的举动,动手前都没动脑子么?等到朝廷不得已再次用兵,谁又能有好日子过? 同一时间的攸宁,正在问筱鹤:「我要活捉长公主,就是平白让她消失,落到我手里的意思,明白么?」 筱鹤点头,「明白。」 攸宁指一指书案对面的位置,「坐下,看看我这个章程行不行。我是希望越快越好,三两日就能得手。办得到么?」 筱鹤凝神看完她拟出的非常详尽的章程之后,笑着挠了挠头,「夫人,您把杨锦澄杨大人给略去了,这是何故?」 攸宁就笑了,「我不是还有叶奕宁和杨锦瑟么?」 筱鹤一拍头,又笑,「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您只管等候好消息就是了。」 第82章 悲恸之中的杀戮(3) 更新 悲恸之中的杀戮(3) 叶奕宁步履生风地走进萧府正房。 真有许多时日了, 她都没与攸宁好好儿说说话。想宽慰,想开解,却又晓得言语的分量太轻, 说了全无用处。
第292页 她只能等, 等着攸宁自己缓过来。 相见之后,攸宁携她到内室, 开门见山:「有件事要你帮忙。我要活捉长公主,但是杨锦澄总带人盯着她, 未免有些碍手碍脚的。就算皇上当即就能猜到是我做的, 也不能给她留下可以追查的蛛丝马迹。」 叶奕宁道:「这倒是不难。我偶尔没事也会过去瞧瞧, 对她的路数心里有数, 来一出调虎离山就成了。」顿了顿,又道, 「引开杨锦澄和手下,我的人就能办。」 「那好。」攸宁道,「先前还以为或许要用到杨锦瑟。」 「可千万别。」叶奕宁忍不住笑了笑, 「你再用她爹娘吓唬她一回,她就真疯了。而且这类事我们两个不相上下, 你信我, 绝对能帮你成事。」 攸宁也笑了笑, 说起另外一件事:「关在北镇抚司的那名死士——就是安阳郡主手里那个, 有没有可能让他改口供, 说安阳郡主与长公主面和心不合, 曾先后两次暗杀长公主?」 那件事, 叶奕宁揽到了手里,是当私活儿来做的。 北镇抚司那边常遇到这种事,御前的红人杨锦瑟、杨锦澄时不时就会借用几间牢房, 关押一些来路不明的人,那边的人非但不会过问,反而会自动迴避,以免知道太多招致祸事。 如今叶奕宁的地位已然不输二杨,北镇抚司给她的待遇自然也是一样的。 那名死士早就招供了,只是攸宁前一阵一直没顾上问,叶奕宁也没必要总提,就继续把人关着。 「这事儿也不难。」叶奕宁道,「安阳郡主已经死了,死士对她生前做过的事张冠李戴一下而已,没道理不答应。」 攸宁微笑,「你试试,他不肯的话,就处置了,横竖我手里还有一个。」 「你这是——」叶奕宁问道。 「安阳郡主的死,长公主的失踪,檯面上要有个解释。」攸宁道,「如果安阳刺杀我的事传出去,那么所有人都会以为是萧阁老反杀了她,来日辽王万一兴兵,打的旗号一定是清君侧,那可不成。」 这种黑锅,她不能让萧拓背。 叶奕宁释然,沉了沉又问:「安阳这回是做了什么,才让你出手的?」 「她想杀我,罪不至死,想动阿悦,就是罪该万死。」攸宁道,「行了,没别的事儿了,你去忙吧。」 叶奕宁反而让自己坐得更舒坦些,「我有什么好忙的?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打算赏我顿饭?」 攸宁打趣道:「是不是当官的人都喜欢蹭饭?」 「嗯。」叶奕宁点头,一本正经的。 攸宁莞尔。 姐妹两个说了大半日的话,官场上一些事、东家长李家短,叶奕宁说的多,攸宁听的时候多。 攸宁也只能听着,这一阵很多时候就像梦游一般,听到什么也不往心里去,计较的只有放在心里那些事。 叶奕宁看得出,攸宁是在强打精神应付自己,但她只能让她勉为其难——有人在跟前打岔,总比独处伤怀要好。 . 庙堂之上,皇帝着锦衣卫与刑部合力追查安阳郡主一案。虽然她听到这个消息,就能确定是攸宁做的,却也相信,她的人手不会留下证据,当然了,就算有,萧拓也会帮妻子销毁的。 另一面,她亲笔写了一道旨意,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至辽王手中,大意是非常不好意思,你妹妹死在京城了,看起来是被暗杀了,我已安排人彻查此案;你很有必要来京城一趟,与礼部当面商议安阳郡主的丧葬事宜;最好还是过来一趟,也能一起过个年。 萧拓气定神闲,继续忙着秋闱的事。决定开设恩科的时间有些晚了,各地学府层层筛选人才又不能敷衍行事,甚至学子赶考耗费在路上的时间也要考虑进去,秋闱的时间较之往年就迟了月余。 还好,进行的算是很顺利,再过十来天,这件事也就了了。 至于辽王的事引发的骚动,他只觉得那些官员吃饱了撑的瞎担心:辽王送了朝廷一大笔军需,对于国库来说,不算什么大数目,但对于辽王来说,可是确确实实放了不少血。军需不充足,反什么反? 换个角度来说,萧拓倒是希望辽王这就造反,仗打起来容易,能早些让他彻底消停。 但是辽王又不傻,就算他傻,他麾下的将士也不傻。 所以,辽王起码得到明年才会生事——总要留出筹措军需拉拢盟友的时间。在那之前,不外乎是跟朝廷来回磨烦。 只是连他也没料到的是,没两日,京城又出了一件大事:长公主失踪了。 消息是杨锦澄禀明皇帝的,皇帝又晓瑜百官。 这件事,皇帝和萧拓起初都拿不准,都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长公主被人掳走了,二则是长公主故布疑阵,主动销声匿迹。 长公主自己最明白是怎么回事:累极了小憩一阵而已,醒来时,已身在黑漆漆的燃着油灯的暗室之中,且被人捆成了粽子一般。 她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怀疑自己是做噩梦却不能醒转:居然敢劫持她?这是疯子才办得出的事! 同一时刻,攸宁在和老夫人商量:「娘,我想回兰园住三两日。」 老夫人当即笑道:「是不是叶大人有不少悄悄话要跟你说?」故意逗小儿媳。 攸宁笑了,「是啊,不但她,我也有很多悄悄话要跟她说。」
第293页 「那就回去,想住几天住几天,家里的事你的大丫鬟就能替你打理,没什么放不开手的。」老夫人抚了抚她明显消瘦下去的小脸儿,目露疼惜,「多吃些好吃的,这一阵着实瘦了不少。」 「嗯,我跟奕宁可着劲儿胡吃海喝。」攸宁感激地笑道,「住两日满够了。」一般超过两天不见她,初六就会有些打蔫儿,十九也会巴巴儿地跑到园门前张望外面大半日。 「那也好,跑出去时间长了,我们也想你。」老夫人说。 「等我搜刮些奕宁的好东西,抢回来借花献佛。」 老夫人笑出声来。 攸宁起身道辞:「我派人知会阁老,安排一下这两日的事。」 「去吧。」老夫人笑着颔首。待得攸宁出门之后,笑容便一点点转为不忍。 要到什么时候,这孩子才能走出那份殇痛?如今分明是对很多事都没了兴致,提不起劲儿了。 攸宁麻利地安排好房里和内宅的事项,又去静园看了看初六十九,便带着筱霜离府,回了兰园。 她回兰园自然不是为了与奕宁作伴,只是为着这两日要专心处理一件事。在萧府却整日不着家的话,总归是不像话,让谁都难做。 . 不知天光几许的长公主被人带离了暗室。 她在这过程中才知道,暗室位于地面之下。 长长的石阶尽头,是一间灯火明亮的房间,陈设陈旧但洁净。 屋宇中间设有一张同样陈旧的八仙桌,低矮的桌案一侧,攸宁盘膝坐在软垫上,手边一盏热茶,瞥见长公主,眸色冷漠。 长公主被带到八仙桌近前,束缚身形的绳索倏然松开。下一刻,两名身形窈窕而身手绝佳的女子将长公主按在坐垫上,继而站在她左右。 「唐攸宁,你是疯了不成?」长公主惊怒交加地质问,「居然劫持当朝长公主,是谁给你的胆子?你是活腻了不成?」 「比起你此刻的样子,我还是喜欢你装得温和有礼的样子。」攸宁牵了牵唇,道,「没有人劫持长公主。长公主消失不见,是因极可能杀害了安阳郡主,是以畏罪潜逃。」 长公主骤然一惊,「我就知道,安阳郡主必是遭了你的毒手。」 攸宁审视着她,明眸微眯,「你不就是想让安阳郡主死么?怎么我让你如愿了,你反倒不高兴了?」 「……」长公主嘴角翕翕。 筱霜端着一盏茶走进来。 攸宁对她打个手势。 筱霜到了长公主身边,二话不说,捏开她牙关,把茶灌了下去。 茶有些烫,筱霜的动作又有些重,引得长公主一通呛咳。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长公主问道:「什么?给我喝的什么东西?」 攸宁失笑,「不是一天不吃不喝了么?好心给你喝杯茶而已。」 鬼才信。长公主恨不得把喝下去的茶呕出来,却晓得攸宁的三个手下定然是身怀绝技,她做点儿什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攸宁喝了一口茶,「我把你关起来,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还能跟我闹绝食不成?我谅你也没那份儿骨气。」 长公主敛目片刻,让自己镇定且冷静下来,再开口,语气总算正常了:「你把我关起来,到底想做什么?」 攸宁轻轻一笑,「我正在想。」 「……」长公主抿了抿唇,「你想要什么,我或许可以帮你。」 攸宁不接话,沉了片刻,对筱霜和两名手下一摆手。 三个人即刻退出去,且反手带上了房门。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对这一点,长公主到此刻仍是匪夷所思,「就算把我杀了,你也不能得到什么好处。」 「或许我只是气儿不顺,找个人撒气而已。」攸宁道。 这时候,长公主觉出有些不对劲了:身形软绵绵的,气力正一点点流失,连抬手的动作都有些吃力。 「这会儿倒是不需怕,给你喝的那杯茶,的确加了点儿东西,让你力弱一些。」攸宁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万一你跟我拼命,以我这身板儿,一定会吃亏。少乱动就能坐着跟我说话,当然,你要是愿意躺地上,我也喜闻乐见。」 长公主快气死了,可事实好像就是攸宁说的那样,她终究不想太过狼狈,双手有些吃力地扣住八仙桌边缘,以防自己不定哪一刻就歪倒在地。 「你问我想要什么,的确有。」攸宁和声道,「你的公主府要热闹一阵子,锦衣卫和刑部要寻找蛛丝马迹,证明你到底是被劫走,还是自己逃了。这样一来,我就没法子亲自过去,搜查你不愿示人的那些东西。我要知道你暗中还在与哪些人勾结,你手里所有不见光的人手名单。能否帮我如愿?」 「怎么?听了当初那些事,对皇上心生同情,要帮她除掉隐患?」长公主讽刺地笑了,「她值得你这么做?」 当然不值得,但是攸宁却反着说:「对,你那样算计她,害得她着实不轻,加之她与镇国公的渊源,我不介意帮她做些事。」气人这种事情,是不需要分时候的。 长公主也的确被气得不轻,胸腔剧烈起伏着,只是情绪起伏越大,药的效用似乎也越大,她身形晃了晃。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攸宁话锋一转,全然是扯闲篇儿的语气,「附近的人都说这里是凶宅,能搬走的都搬了。我把周围几个宅子也一併买下来,没事就往这儿安置一两个瞧着不顺眼的人。
第294页 「你查过我,那么必然知道夏自安,就是顾夫人的娘家侄子。他开罪过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了。 「我倒是也没怎么折磨他,只是让心腹把他身上主要的一些关节打折了,然后就请大夫给他接骨,等他好了,再打折。 「其实近来对他的看守不那么严了,他有不少自尽的机会。 「可他居然还在苟延残喘。」说到这儿,她唇角扬了扬,颇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越来越觉得,越是不知廉耻的货色,越是没有死的勇气。」 随着她的言语,长公主不自主地想见到了那等酷刑,再看对方其实不该有的云淡风轻的态度,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攸宁留意到她的反应,嘴角一牵,「你放心,对你,我不会那么粗暴。好歹你也是深谙诗书礼仪的人,没必要让你那么折胳膊断腿的。 「上次你跟我说,曾用过一些阴私手段,我琢磨到此刻,也摸不着门道——尤其是让人说实话的阴私手段的门道。 「不妨让我试试,反正都闲着,也没别的事儿。」 长公主眼中有了惧色,下意识地摇头。 攸宁凝住她,「宫里和一些门第发落人,灌药的时候不少,药的种类也不同。 「有一种能让人肠穿肚烂而亡,死之前要发作五到七天。这种听着凑合,但是折磨人的时间太短了,我还得想想。 「有一种能让人每日发作,痛苦得生不如死。这种还成。 「有一种似乎比较适合你,给你服下之后,你就会变成一只时时刻刻发情的猪,没有男人的话,你会非常非常痛苦。 「但是我不喜欢,我的人做不出那种事,现找一些的话,就得专门找那些下作的畜生,在这儿陪着你。 「可到底是有碍观瞻,我总不能为了这事儿再找个老鸨带着伙计过来,终归是有些麻烦。你说呢?」 「住嘴,别说了……」长公主语声已经有些沙哑,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攸宁那种眼神告诉她,这绝不是随口说说,她真做得出来。 「我还没说完,你就听不下去了?」攸宁闲闲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理了理玄色深衣的衣摆。 长公主竭力转动脑筋,沙哑着声音道:「我就算有错,也是当初对皇上做的一些事。她都没将我怎样,你就没想过缘故么?把我除掉,未必是她想见到的。」 「我管她做什么?」攸宁无辜地笑了笑,「你以为你是设棋局的人,可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棋子?」 长公主立刻接道:「对,说的对,我大概也是皇上棋局中的棋子,那你呢?」 攸宁神色坦然,「我当然也是别人眼中的棋子,只是有些扎手,轻易不会用,也不会碰。」 「难得你有这份自知之明。」长公主竭力稳定着身形,也在竭力为自己寻找或者走出这里的机会,「她之所以对你恩宠有加,你到底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不如你先说来听听。」 长公主道:「宫城下面是地宫,地宫里本有金山银山,有价值连城的宝物。」她语声顿住,定定地看着攸宁。 到这时候还卖关子。攸宁失笑,抬手挠了挠下巴颏儿,替她说下去:「没错。先帝那个混帐东西,应该是真的疯子,行事让人如何都寻不出道理来。或许因着猜忌、疑心,或是真的预感不妙,赶在宫变之前的一半年,惦记上了地宫里的宝藏,命他的人手陆陆续续把那些东西带出皇城,安置到了别处。 「所谓别处,是个绝妙的所在,也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你可知情?」 长公主被问住了,颓然摇头,「不知道。但是那件事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我是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攸宁问道。 「你若是知道那些东西的下落,迟早会招致杀身之祸。」长公主语气笃定,「我跟你说当年那些事情,不隐瞒那等阴毒的手段,何尝不是让你看清楚皇上的真面目。你可得清楚,她是连亲生骨肉都能捨弃的人。」 攸宁不置可否。 长公主继续努力游说:「你若总是不肯帮衬,不肯让她得到那笔宝藏,坐视她的国库空虚,你自己说,她能容你到何时?」 攸宁不语。 「你放了我,我帮你,我绝对可以保你和萧兰业一生安然无忧。」长公主眼中焕发出了光彩。 「那是另外一回事,与你无关。」攸宁终于说话了,却是毫不留情地给她泼冷水,「到了今时今日,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这个人行事的章法,就是没章法,绝不按牌理出牌。」 「那么,你是想尽心尽力地辅佐皇上,谋一个迟早会成空的前程?」长公主情绪又有些激动了,额头上的汗出得更多。 攸宁还是比较喜欢这种话题的,因为气人的感觉是真的不错,所以就又一次违心地道:「那是自然。 「当今皇上是谁?是镇国公曾倾情且倾力扶持的女子,只为这一点,只为了国公爷,我就算为了皇上肝脑涂地,也是理所应当。 「毕竟,我这条命算是镇国公救下来的,没有他,哪里有我这些年,哪里会有如今的荣华富贵。 「即便抛开这些不提,我的夫君这些年亦是鼎力扶持皇上。到如今,我也真该夫唱妇随了。」 「你以为萧兰业对你就无所图么?」长公主道,「他固然会喜欢你的天赋异禀,却绝不会是只为了这些就娶你。他和钟离远从来不是一路人。」
第295页 攸宁就笑了,「可你知不知道,我的哥哥钟离远,与我的夫君萧兰业,是彼此亲口认可的生死之交?」 「不可能!」长公主不相信,也是不肯相信,「这根本就说不通。唐攸宁,你的脑子呢?萧兰业哄骗你几句,你居然就真相信了?」 攸宁笑意更浓,「难不成你以为,萧兰业亲自操办我哥哥的丧事,只是为着沽名钓誉?你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其实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再说了,别人也罢了,我哥哥又怎么会拿这种事跟我开玩笑?这事情是他跟我提起的,萧兰业倒是特别拧巴,在那之前从没点破。」 长公主仍是摇头,「那么,萧兰业为何坐视钟离远在北地那么久?以他的权势,早已可以为钟离远翻案昭雪。他要是早那么做,钟离远又怎么会英年早逝?」 攸宁端起茶盏,把杯中余下的茶用力泼到长公主脸上,「两面三刀的东西,怎么到什么时候你都能怨怪别人?不是你横生枝节,我哥哥何以会被贬职去到北地?人不在了你开始左一出右一出了,人在的时候便只会装腔作势,不曾为他尽一分心力。不准你再提钟离远三个字,你这么骯脏下作的货色,不配提他。」 长公主非常吃力地用衣袖擦了擦脸。 攸宁却已没心情再跟她磨烦:「我想要什么,已经说了。你看着办。」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长公主,「不让我如愿,我会让你痛恨自己生而为人。」 . 攸宁回到兰园时,已是夜半。 却是没想到,萧拓过来了,而且已经来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进室内,只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踱步。 攸宁下了马车,走到他面前,「不是已经派人告诉你了,怎么还大半夜的过来了?有事?」 「来看看你。」萧拓看着她略显疲惫的眉宇,「走,我送你到垂花门。」 攸宁说好,走在他身侧。 「除了来这儿住两天,没有别的事要知会我?」萧拓问道。 攸宁微笑,环顾四下,打手势,遣了下人才轻声告诉他:「长公主在我手里。」 「居然真是你。」萧拓笑容里有点儿无奈,「提前跟我打个招唿多好,我也能给你打打下手。」 「用不着。」攸宁说道,「临时起意,想那么做就做了,阵仗摆得大了,反而可能让人窥视到端倪,从而严加防范。」 「嗯,反正不管什么事儿,总是你有理。」萧拓说。 攸宁笑了笑。 萧拓看着夜色中她的笑靥,心生疼惜:好久了,她便是笑,笑意也到不了眼里。他携了她的手,握在掌中,不再言语,默默地送她到了垂花门,离开前才说了一句:「后天我过来接你回家。」 「不用。」 萧拓睨着她。 攸宁弯了弯唇角,「那么,好。午间还是你下衙后?」 「下衙后吧,你也能多在这儿待一天,多晾我一天。」 攸宁又笑,这一次,眼中有了些许笑意。 萧拓便因此好过了不少,摆一摆手,转过身形,缓步离开。 她对他不曾提及的事情必然不少,例如上次进宫后,长公主与皇帝跟她说了什么,竟引得她暴怒,几日光景间,就出手把安阳郡主和长公主收拾了。 那么,她们说的事情一定是与钟离远相关的。 他到底要不要探究至交当年与两女子的纠葛? 念头一出现他就打消。算了,钟离不曾与他提及,就是觉得他没必要知晓,人在的时候他尊重这份儿心思,人不在了,就该更加尊重。 他的当务之急,是照顾好又开始出么蛾子的小妻子,顺着她的心思,让她如愿,免她忧患。 接下来,就像攸宁自己说的,她行事的章法就是没章法:因着长公主触怒她的那番言语,她也不急着要那些人员名单了,让手下变着法子的收拾长公主一段日子,先把她那口气顺过来再说。 萧拓对攸宁还算是言出必行的,隔天跟老夫人打过招唿,说自己让攸宁白日里办点儿事情,晚间接她回家。 老夫人瞪了他一会儿,说这个当口,你干嘛还让她劳心劳力? 萧拓这才发现,母亲对自己的话从来是不会加以分析之后再做反应的,语凝片刻,笑了,说是找个由头让叶奕宁多陪她一半日,说说体己话。 老夫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说混小子,不早说,那这事儿办得还成,记得下衙后去接攸宁,别一忙起来就忘到了脑后。 萧拓说不会,晚间一定把您的儿媳妇带回来。 就为了这么点儿事情,他特地给叶奕宁安排了个差事——让她绝没可能四处闲逛从而被萧府的人看到——老夫人要是听说了,一准儿又得摁着他一通数落。 唉,当儿子难,当萧老夫人的儿子尤其难。 当然,下衙后他第一时间就去了兰园,接上攸宁回家。母亲惦记攸宁,他也真不放心妻子。 . 接下来,皇帝与辽王着实你来我往地唱了好些出戏: 辽王初闻安阳郡主身死的噩耗,险些背过气去,之后便是嚎啕大哭。他心疼妹妹真不是假的,要不然,这些年也不会纵着安阳一厢情愿的苦等萧拓,如何也不肯成婚。 接下来,他自然就是跳着脚地想为安阳郡主报仇雪恨,当下就拍着桌子说要造反,由头都想好了:清君侧。他就是可以笃定,这事情一定与萧拓有关,不是萧拓自己的主张,也是耐不住唐攸宁的请求,派精良的人手做出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第296页 他是急怒攻心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可是亲信却要保持着清醒,先陪着他哭陪着他骂,附和他造反的主张,末了才期期艾艾地点出一个事实:军需不足,怎么造反?刚一出兵就开始打家劫舍抢沿途百姓的财物不成?那不是作死么? 辽王听了,语凝,之后又开始为安阳郡主红颜早逝痛哭了一场,哭完了就在书房跳着脚地骂了萧拓将近一整个日夜。 这些都是私下里的行径,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到头来,他还得认真面对皇帝那道旨意。 皇帝要他进京,他是应该去,但去了就是送死,总不能失了妹妹之后又把自己搭进去,他还有妻儿,还有这些年来跟着他混饭吃的很多很多人呢。 于是,他和妻儿演了一出相继病倒的戏,给皇帝的交代就顺理成章了,回復的摺子大意是我非常想去京城,亲自操持安阳郡主的丧葬事宜,亲手手刃杀害安阳的元兇,怎奈听闻噩耗之后,便与妻儿相继病倒在床,而且病情严重,实在不宜赶路。为免皇上又添一桩心事,便只能忍痛谢绝皇上的好意,安阳郡主的丧葬事宜,还请皇上着礼部按照过往规制操办。 皇帝看到辽王的摺子后,心说谁怕你给我添心事了?你病死在路上才是了了我一桩心事成么?但是这就是相互胡说八道的一件事,他说病了,那就当他病了,横竖他是杵在辽东,朝廷现在也真不是用兵的好时候。 是以,皇帝就顺着眼下的情势,跟辽王以长公主失踪的事情说事,大意就是你妹妹前脚死了,长公主后脚就失踪了,而且锦衣卫那边也查出了一档子事:安阳曾屡次暗杀长公主,也不知是为何故。至于长公主的失踪,必然是一方面怕朝廷降罪,更怕辽王认真追究。 辽王看到皇帝这通说辞,又一次跳脚了,把她骂了三天三夜:这是谁给她出的主意?想把他活活气死不成? 安阳郡主刺杀长公主?鬼都不相信好吗?——长公主和他们兄妹交好多年,安阳怎么可能刺杀她? 这些事情皇帝又不是不知道,偏在这时候揣着明白装煳涂! 但这仍是他必须客客气气应对的,要不然,连安阳郡主的丧葬事宜都敷衍了事可怎么办? 他压着火气,说原来如此,那就请皇上费心,尽快找到长公主。长公主若是来到辽东,臣一定替皇上将她绳之以法。 皇帝看了,满意地笑了,知会百官之后,担心这担心那的官员也都松了心,消停下来,不再每日说一些丧气话。 可这事情在皇帝这里,自然是还没完。 不论安阳郡主还是长公主,她所能想到的下杀手的人,都是攸宁。 安阳郡主也罢了,她需要知道长公主是否还在人世,更需要知道攸宁这样整治那个人的意图是什么。 再有,别的一些事,她也该跟攸宁正面说道说道了。 于是,秋末冬初的时节,皇帝再次传召攸宁。 仍是午后,申时,攸宁来到了御书房面圣。 第83章 悲恸之中的杀戮(4) 更新 悲恸之中的杀戮(4) 午后, 时间还早,皇帝去见了见永和公主。 自从长公主离奇失踪后,永和公主就又开始每日哭闹, 只是再没胆子到母亲面前质问, 闷在自己的宫里茶饭不思,以泪洗面。 在她心里, 长公主与她才是母女情分。毕竟,自记事起后好几年, 是长公主无微不至地照顾教导她。 在她心里, 长公主是春风细雨, 皇帝却是风霜暴雨。 皇帝走进女儿的宫苑, 瞥一眼廊间开到荼靡的几个盆景,举步入室。 永和公主恹恹地躺在床上。 皇帝遣了随侍的宫人, 在床前落座,审视着女儿。 永和公主窸窸窣窣地坐起来,亦是分外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母亲, 「姑母到底是失踪了,还是已遭了毒手?」 「我不知道, 正在查。」皇帝说的也是实话, 她的确不知道长公主是死是活。毕竟, 局势上看起来, 攸宁对长公主出手的重要目的之一, 是把安阳郡主被杀的事情圆过去——辽王不相信没关系, 官员们相信就够了。 「您不知道?」永和公主绽出一个苍白脆弱的笑容, 「我倒是从不知道,您说谎话的时候,也能这般心安理得。」 真是让皇帝听着要多膈应就有多膈应的言语。皇帝牵了牵嘴角, 逸出的笑容透着嘲讽,「听起来,你有自己的思量,不妨跟我说说。」 「除了您,谁能有这种手笔?谁又与姑母积怨已深?」永和公主说道,「我可不记得,首辅与长公主有过节,便是有,他也不会这样行事。」 对,他不会这样行事,他妻子其实寻常也不会这样行事,而今破例了。心里这样想着,皇帝道:「听起来的确有几分道理。但这事情不是我做的,信不信由你。」 永和公主垂下了头,亦低垂了眼睑。 皇帝缓声道:「我过来是看看你的情形,还不错。原本想着,你小小年纪就三灾六病的,不如到寺里住上一阵,将养身体,平和心绪。当然,最先是让你跟长公主朝夕相守,但你也清楚,不能够了。」 永和公主立时抬起头看她,眼含怨恨,「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我真希望你不是。」皇帝怅然地笑了,语气却是真挚的。 永和公主说不出话了。
第297页 皇帝又道:「你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很有主心骨。如此,闲来不妨好生想想自己的前程。我不是有耐心的人,自认对你已经竭力容忍,日后再因长公主生事,我对你的打算,就不是说说那么简单了。」 永和公主默然以对。 皇帝的话说到了,也便起身。 永和公主却在这时轻声道:「都是因为一个该死的男人,你才对我这样的。」不是质疑,是肯定的言语,而且带着一份怨毒。 皇帝眉心一跳,目光如无形的刀锋一般,毫不留情地刮着永和的面容,忽而冷冷一笑,「人前我甚少出尔反尔,对你却一向是颠三倒四。想来你也习惯了。 「打今儿起,你就去护国寺住着,什么时候把刚才那句话收回去,什么时候回来。 「你对我这种母亲诸多抱怨,而我对你这种女儿,早已是无能为力。」 她转身唤来宫人,冷着脸吩咐下去。 永和公主委屈地哭了起来。 宫人们全都吓得脸色煞白,跪倒在地,想求情,却不知该怎么说——压根儿不知道皇帝为何动怒,一句话不对,就会火上浇油,把公主害得更惨,还没等他们纠结完,皇帝已经离开。 . 天高云淡,长风飒飒。 攸宁与皇帝在御书房外碰了个正着。 两女子俱是一身玄色,只是,攸宁在玄色深衣外加了件同色的斗篷。 皇帝打个手势,请她到室内,亲自去沏了两盏茶过来。 攸宁尝了一口,一边眉毛扬了扬。 「不合口?」皇帝问。要是合口,不是这个表情。 「火候不对。」攸宁道,「可见再好的茶到了心绪恶劣的人手里,也只能被平白糟蹋。」 「……」皇帝尝了尝自己手里的那杯茶,蹙眉,这会儿连味道对不对都品不出了。 「但是还好,放的茶叶不少。」攸宁对这一点还是比较满意的。来之前本想在静园睡个午觉,却被初六十九缠上了,正有些乏,需要喝杯浓一些的茶。 皇帝眉宇舒展开来,等到单独相对时,直言问道:「长公主是死是活?」 「我怎么知道。」攸宁说。她确实不知道:昨日手下又一次问她,长公主不是一般养尊处优的人,一不小心弄死了怎么办,她说没事,不用手软。 皇帝挑眉,「跟我也不能说实话?」 攸宁深凝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我跟谁都能说实话。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又何必问。人现在的确没死,但也已是个死人。」 皇帝想想也是,失踪了的人,谁还会让她重现天日不成?「但你这次行事未免太不合常理了,算是一定范围的擒贼先擒王?」 「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杀人。」攸宁淡然道。 这种话让她用这种态度说出来,透着矛盾,更有些瘆人。但她分明不自知。 皇帝不由探究,「如果没有安阳郡主的事情供你做文章,又当如何?」 「说她意图刺杀皇上,有胆子小的死士到北镇抚司把她卖了。这种藉口多的是。」 皇帝笑了,「反正不管怎样,长公主失踪都与你无关。」 「当然要与我无关。」攸宁闲然道,「做这种事的一点趣味就在这儿:别说知情的只有几个人,就算天下人都知道,可偏偏拿不出凭据。」说着,瞥皇帝一眼,意有所指,「这也是经常琢磨一件事,往相反的路走,譬如天下人都知道一个人没做一件事,可偏偏没人在短时间里拿出凭据。」 皇帝按了按眉心,神色复杂,心绪更复杂,「你在怪我当初不曾尽全力,把事情弄得不上不下。」 攸宁默认。 「那时我在长公主那边有了抉择,可在别处,仍是举步维艰。」皇帝黯然道,「辽王、包括佟家在内的几大世家一起向我施压。 「兰业那时正恨我恨得牙根儿痒痒,他要是让我禅位给谁,我二话不说,可那些人不成,我如今坐着的那把龙椅,凝着整个家族的血,皇权已然到手,我就不可能让自己身陷囹圄,那样的话,对不起的人只有更多。」 攸宁很是不以为然,但是懒得接话,默默地喝茶。 皇帝也不奢望她全然体谅,话锋一转,说了说永和公主的事。 攸宁只是问:「真被长公主养歪了?」 「嗯。平时也算得上聪明懂事,却是一言一行都透着心机,我要是掏心掏肺对她好,迟早死在她手里。」皇帝显得有些落寞,「她瞧不起我。」 「那么,远着些也好。等她大一些,给她在金陵一带置办个府邸,她想怎样就怎样。」攸宁说到这儿,念及一事,「你怎么留了长公主这么多年?只因为她与永和公主亲如母女?」 「不,你不了解她。」皇帝道,「她与永和一辈的孩子都很亲近。我手里的人你也看到了,只有奕宁能够面面俱到,我杀长公主容易,不留凭据却难。终有一日要立储君,我要是在这件事情上择不出自己,兴许就是又培养个心里恨着我的白眼儿狼。」 攸宁唇角扬了扬,「由此可见,人缘儿好一些的确有好处。」她放下茶盏,「见我应该还有别的事,是不是要旧话重提?」 「没错。」皇帝觉得现在还不是说那些的时候,却没有否认与拖延的余地,「我要请你帮我,确切来说,是帮我与兰业。」
第298页 「不可能。」攸宁目光凉凉的。 皇帝开始怀念这一刻之前的攸宁了,虽然有些心不在焉,却总归是没有锋芒的。沉了沉,她说道:「原由。」 「不如你说说,要我帮你们什么?」攸宁道,「要我把脑子里存着的东西都交给你们?」 皇帝坦诚地道:「这是我这些年来对你的一份期许,而到了如今,我希望你为苍生尽自己一份心力,这是最重要的。」 「我有心无力了。」攸宁换了个闲散的坐姿,「东西也不会交给你们。」 「你能不能不要公私不分?」皇帝被她的态度惹得有点儿起急了,「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心愿是清平盛世?」 「知道。」攸宁道,「有他这样的前车之鑑,我更不敢做好人了。」 「……」皇帝抿了抿唇,「这种话,你绝不会在他面前说。」 「的确,因为他不会跟我说这些。」攸宁愈发地显得事不关己。 皇帝冷了脸,「那么,他教你驯养人手、布阵,就是为了让你报私怨?他就不曾教过你何为心怀天下?」 「关你什么事?」攸宁眼神变得几乎如毒箭一般,「难不成你以为,他是为了让我效忠于你,才倾囊相授一身绝学的?你倒真看得起你自己。」 「可他已经不在了,我们总该让他生前的夙愿得偿!」皇帝加重语气,针锋相对,「难道你以为,随意杀掉或是劫持几个人,就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攸宁轻笑,「什么在天之灵?他说过,来生不想为人。活着这么累,终点只有死,没意思。」 皇帝厉声道:「胡说!」 攸宁懒得追究触动了皇帝哪根儿逆鳞,继续道:「他真正教会我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尊重,二是信任。尊重任何一个有缘人,不论年岁大小,不拘富贵贫寒;信任任何一个亲朋,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何境遇。这两点,你懂么?可曾做到过一次?」 「我没闲情跟你扯这些,只要你一句准话!」皇帝一旦暴躁起来,就难以迅速恢復平静。 攸宁的目光亦在同时变得阴冷酷寒,「我一向认为,往往嗓门儿高的就是心虚的那一个。」 视线相交,对峙多时,最终败下阵来的却是皇帝,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跟我掰扯清楚!」 攸宁颔首,目光不变,语气倒仍是平缓的:「对我哥哥和萧兰业,你别说真诚相待,全然信任,便是登基之后,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不曾做到。 「你若真的相信我哥哥,在狱中相见,你该做的不是听他说那些明显为了你选择忍辱负重的话,而是该与他说清楚当时的处境,他就算没有为你转圜的法子,也能得到一份心安,一份释然。 「他为何说他会放下?想来那时便已明白,你已非他最初认识倾慕的黎盈,打着为他好的旗号隐瞒他一些事——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有什么话是两个人相对不能说出的?哦,你已经为了他捨弃了女儿,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还会为这事儿感动得自尽不成? 「再说萧兰业。你也只是话说的漂亮,什么他要你禅位你二话不说,骗傻子呢? 「他是为了什么助你夺位的?是为了他的恩师师母、你的双亲。 「他快急疯了气疯了的时候,你只会一味装死。把事情告诉他,他或是体谅,或是不论如何都帮你把女儿寻回,只有这两种可能。 「可你怎么做的? 「你没相信过任何人。 「是不是自以为重情重义?你错了,这些年你所做的,只是把最好的一手牌打得稀烂,寒了真正的忠臣良将的心。 「你这样的帝王,看清你真面目的人,谁会为你效力? 「譬如我,都等不到为你累得赔上性命,就已经被你找到机会除掉了。 「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这几年我一直不能让你如愿,你不曾迁怒我哥哥——你不再是他认识的黎盈,你只是个半吊子的帝王。」 目光已经够毒,一席话竟比目光更歹毒。多少年了,皇帝几乎已经忘了什么叫做恼羞成怒,在这一刻,她领略到了,且无法克制。 她手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一阵乱跳,「别以为你是他看重的人,我就不会出手整治你!这些年我真是太纵着你了!」 「你为什么说什么事都要找个理由?为什么非要把我瞧不上你跟我哥哥牵扯在一起?」攸宁奇怪又不屑地看着皇帝,「就像我,做了什么事,就是因为我高兴或不高兴,怎么连这点儿气魄都没有?」 「你是不是来找死的?!」皇帝喉间泛起一股腥甜,真要被她气死了,压下那股子不适,她起身走到攸宁跟前,「真把我气急了,这就把你关起来!」 「我怎么都行,只是要给你添些麻烦。」攸宁抬眼瞧着她,「我要是进宫却长时间不出去,那么,长公主失踪就不是劳什子的畏罪潜逃,而是被皇上幽禁起来了,不出两日,她的亲笔信件就会送到辽王手中。 「那样的话,辽王来日造反的理由可就光明正大了——不念旧情的帝王,屠刀迟早会架在他脖子上,他反不反都是个死,还不如拼死一搏。 「也是巧,你才下旨把永和公主送到庙里清修沉淀心性,落到辽王眼里,又会是怎么回事?唉,这不就是枉顾母女情分么?他又多了一个理由。
第299页 「要不然,你这就收回成命?」 皇帝死死地咬着牙关,竭力克制着把眼前人掐死的冲动。 攸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微微蹙眉,放回去,「做帝王与打理一个家没什么区别,你总要选出无论如何都会全然信任的一些人,或是与你兴国之天下,或是与你同流合污覆了这天下。 「你可别埋汰孤家寡人那几个字儿,自认为孤家寡人的帝王,都是已经求而不得亦或有所醒悟,你两头都不搭边儿,你连你自己都不信,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连幡然醒悟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儿,略顿了顿,攸宁扬眉浅笑,「真可怜。」 什么找死不找死的?她就没想过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也就意味着怎么着都行。 她嫌安阳郡主上蹿下跳碍眼,嫌长公主的品行简直就是没法儿要,难道就不厌憎皇帝的种种不足与过失? 还想让她效力……那是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当年的事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了只有更气闷。要不是因为弒君会引发天下大乱,她真想试一试。 皇帝双手的关节声声作响,眼中分明已有了恨意。 你想让一个人短时间欣赏你,需要契机或运气,想让一个人短时间恨上你,那真是太容易了。起码对于攸宁来讲,实话实说就可做到。 可皇帝不论怎样的痛恨愤怒,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情绪。 攸宁起身,「你要是不把我关起来,我就走了。往后没事别见我,天儿冷了,我不宜出门走动。」 皇帝打了个让她走的手势。 攸宁走出去几步,听到皇帝沙哑的语声: 「你有你所看到的、认为的,我有我所坚持的。我至多再给你半年时间,或来宫中做女傅,或交出那笔兴民生、宜治国的宝藏。 「别逼着我出狠手。」 攸宁脚步没有任何停顿,照常走到殿外。 乘软轿到了宫门口,举步走向马车的时候,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萧拓。 攸宁抬了抬眉。 萧拓走到她面前,「又是为了什么事儿见你?」明显是不高兴了。 「说说话而已。」粉饰太平的话,攸宁张口就来。 萧拓瞪了她一眼。 攸宁莞尔,「就是说说话,但我把她气着了。你这是——」她看着他的玄色深衣——这可不是在内阁当值的打扮,大抵又去街上熘达过一圈儿了。 「到市井中走了走。今儿也不想忙别的了,一到回家。」萧拓说。 「……嗯。」回家?家?攸宁心里是两个大大的问号。 两人相对坐在马车上,倒没了话,她看筱鹤刚交给她的信函,他看随从一直帮他带着的公文。 不是他不想跟她说话——甚至不介意长篇累牍地说废话,问题是那小姑奶奶不给他机会,摆出个冷冷淡淡的态度来,就能让他知道,说什么都会自讨没趣。 马车进到萧府的时候,攸宁忽然开口道:「我想跟你商量一件要紧的事,你有空么?」 萧拓预感不大好,「现在不能说?」 攸宁摇头,「不能,套句俗话就是说来话长。」 也就是说,是不小的事儿,那还能是什么?萧拓略一思忖就道:「我今晚没空。」 攸宁睨着他,「那就现在说。」 「……行,回房说。」萧拓悻悻的。 回到房里,夫妻两个各自洗漱更衣。 萧拓磨蹭了一阵:明知前面是个坑,还不得不跳进去,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第84章 渐行渐近的夫妻(1) 更新 渐行渐近的夫妻(1) 天光短了, 黄昏一日比一日来得早。 透着清冷亦朦胧的光线之中,攸宁坐在东次间窗下的棋桌前,茶点上来后, 便摆手遣了下人。 她喝了几口茶, 摆好一局残棋,萧拓才慢悠悠过来, 在她对面落座。 他不碰茶,也没下棋的闲心, 只是看着攸宁。 攸宁不看他, 说道:「我近来做了什么事, 你都清楚。今日进宫, 我把皇上惹怒了,她对我的耐心至多只有几个月。」 萧拓嗯了一声, 「没事。」 「……」她怎么觉得,他第一句就不着调?落下一颗白子,拿起一颗黑子, 她忽略掉他的态度,「你我之间, 也该有所打算了。如今家中的情形摆着, 我自认可以功成身退。」 「不行。」萧拓说, 语气温和但坚决。 攸宁看了他一眼, 「说说, 为什么不行?」 萧拓牵了牵唇, 「如果你不相信, 我说什么都没用。」 以前的攸宁,把做他的妻子当做差事,他不主动表露心迹的话, 她就可以一直漠视他,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认为是情意使然。所以他会磨烦她,会翻来覆去地说车轱辘话。 现在的攸宁,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也不相信任何人——能不对他百般猜忌,他就烧高香了。 「你要是这个态度的话,那也不用商量了。」攸宁说。 「本就不用商量,照常度日即可。」 「关键在于,没法子照常度日了。」攸宁抛下手里的棋子,身形向后,倚着座椅靠背,双手交叠,目光平和地望着他,「你很清楚,我迟早会连累你,甚至连累整个萧府。」 「我与萧府又何尝没有连累你的可能。」 沉了片刻,攸宁问道:「是怎样的理由,让你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
第300页 「这类话题我们说过,半斤八两的事情,很公平。」说过,她不会不记得,而是根本不相信了。 攸宁斟酌着尽量不伤人的措辞,强调自己的态度:「我嫁你是为了你的权势,你娶我是为了内宅安宁,如今我不需要藉助首辅夫人的名头了,你的家宅也已是和睦太平。 「如果这时候你不让我离开,那就是给我增添了额外的负担。每日应付一些不再耐烦的人和事,一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二是有失公平。 「而且,我除了自私、冷血,还有特别重的疑心病。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明白,他有什么不明白的?斟酌片刻,他说道:「的确,你早就兑现了做出过的承诺,打理内宅的事,于你也实在是屈才。 「那就这样,日后让二嫂主持中馈,你不用再管家里的事。长嫂持家本就是寻常事。 「实在不想见这边的人,那就搬到静园那边。 「这些都好说, 「如果……」 他轻轻地吸进一口气,近乎艰难地道,「如果你也不想再见我,再应付我,那么,我不会去打扰你。」 攸宁微微动容。她如何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他不是应该暴躁地发脾气,把她一通训,然后霸道地让她照着他心思行事么? 萧拓笑容落寞,「至于你说有疑心病,指的是什么事,我很清楚。 「你问过我,图什么。 「以前没认真跟你说过这件事,因为我没认真梳理过对你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今日看起来不说是不成了。」 攸宁等着下文。 萧拓敛目思忖了一阵,目光清明亦坦荡地看着她,「找你议婚前后,我不认为钟情于你,但凡有这种念头,自己就先否定,只认定你是我最需要也最适合的妻子。 「儿女情长,很多年都是一想就头疼,嫌麻烦。 「皇上想从你手里得到些东西,我知道的不多,但这已算是知情。 「要说图什么,我确实想过,有朝一日,能不能劝说你交出那些东西。 「我不止是萧家的老五,还是朝堂上的重臣,不敢说忧国忧民,体恤将士的心却不是假的。我自然希望,朝廷某一日忽然得到一笔巨大的财富,让将士的处境更好,他们好了,百姓也会相应的过得更好。 「成婚之后,我不这么想了,心思只有一个:你可以永远把那些东西留在手里,只要不把那些东西交给不对的人。 「不论你在不在我身边,这都是我必须做的事。 「我不想勉强任何人,但也不能坐视为祸苍生的事情发生。这与情分是两回事,你该分得清。 「我不能因为在意一个人,就能看着这个人犯下大错。你也不能,但你不会承认。」 如此的开诚布公,如此的剖析自己,于他是艰难的,就如他大事小事绝不肯认错一样。 只是,为了挽留她,他勉强自己,向她低头。 攸宁抿了抿唇。 她细细地打量着他。 要到这时候,才不再是只是注意他神色,而是看他这个人。 有很久了,她都没好好儿看过他,睁眼瞎似的,知道他在眼前,也看,但样子映照不到脑海,看不出他是否有变化。 他明显清瘦了几分,眼底有连日劳累所至的血丝。当真是憔悴了。 前所未有的,这个大男人坐在那里,竟显得轻飘飘的,因着过度的疲累、忧心和一份极可能成真的束手无策。 攸宁别转脸。 这些日子,她梦游似的度日,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过的。 寻常人最清闲的时候,他都是日理万机,赶在这个多事的年头,他的辛劳便要数倍增加。 她想到了灵堂上他安抚阿悦、送自己到书房; 想到了回兰园小住两日,他深夜等在园中的路上; 想到了她离开皇宫,他等在宫门外…… 还有她没亲眼看到的:例如她为人处世的变化引发的婆婆妯娌的担忧,他给予她们的解释;例如她率性而为杀安阳、劫持长公主对他造成的必然的影响,他其实是有理由怪她不事先知会的。 有些话,他说过了,她不相信,但他一直在那么做,对她的纵容已到了极限,却不曾表明,静默不语。 就算到了她引发这一场谈话的地步,到了此刻,他也不曾提为她的付出。 她还是不能相信男欢女爱,却是不得不相信——患难见人心。 她深深唿吸着,又听到他柔和的语声: 「眼下我只想你留在我近前。 「的确,你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就像你为了首辅夫人的头衔嫁我,目的不是为了富贵荣华,而是用这身份行事可以更利落,可用的人便是大多有可取之处的,没有这头衔,你也能如愿,用的人就要更换,说不准连佟尚书之流都要先一步发难让他听命行事,可那样的人任谁用着,心里也会膈应。 「我不会允许你离开萧府。 「你自以为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可在我眼里,只是个连饭都不肯好好儿吃的病秧子而已。 「你不在近前,不让我每日得知是何情形,不行,我不放心。 「大抵也就这些了。你懒得说话懒得问,我就话痨一回,没说到的你只管提醒。」 攸宁转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第301页 天色已晚,室内光线变得昏暗。 她说:「你可得想好了,哪怕有朝一日,别人用你至亲的性命要挟,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的至亲出事,不是我的事么?」萧拓淡然道。 攸宁扬了扬眉,话说到了这地步,她是再没有离开的理由了,「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么,我愿意继续做萧夫人。不过,这事情你等冷静之后再斟酌一番,我并不是很着急。」 笑意到了萧拓眼里,他唇角上扬,逸出的笑宛若冰雪消融,「多大多小的事,需要思量的时间都一样。说出去的话,绝不会改。」 攸宁缓缓地颔首,「别的事我们日后再商量,不能全照着你的说法来,但我也真是没心情料理家事了,得找个折中的法子。」 「好。」萧拓说道。 攸宁看看天色,起身道:「不早了,我们去给娘请安。」 他还是说好,却不起身,「你先去,我稍后就到。」 攸宁款步到了厅堂门前,唤来秋月。 秋月不等她询问就禀道:「先前晚玉姐姐就去福寿堂通禀了,说您和阁老有要事商议,说不定没法子过去请安。老夫人唤厨房给您和阁老加了两道菜,让您二位明日再过去说说话。」 攸宁嗯了一声,「饭菜且在灶上热着。没传唤不用进来,你们照常行事就行了。」 秋月称是。 攸宁折回到东次间,亲自点亮明灯之后,走到萧拓面前。 他意态如前地坐在那里,眉宇间不见丝毫波澜。 攸宁打量着他,「还好么?」 「还好。」真没什么事,他只是懒得动而已。 攸宁抬手抚着他俊逸的容颜,似是嘆息一般地道:「你这是欠了我几辈子的孽债?」 萧拓笑开来,握住她微凉的手,又把她揽到怀里,安置在膝上,「这才哪儿到哪儿,指不定是谁欠了谁。」 攸宁不语,下巴搁到他肩头,沉了会儿,手臂才松松地环住他肩颈。 其实是有些别扭的反应。 萧拓眼中的笑意更浓,把她抱起来,转入寝室,「睡觉去。」 第85章 渐行渐近的夫妻(2) 一更(日常)…… 渐行渐近的夫妻(2) 攸宁身形落到床上的时候, 他手臂撑着床,俯身索吻。 温温柔柔,清浅绵长, 仿佛她是极为脆弱的珍宝, 动作稍稍重一些,便会伤到她。 被他这般对待, 于她是陌生的。她习惯了他的火热迫切霸道,似是存了把她吃掉一般的心思, 偶尔还会很欠揍的或轻或重地咬她。 她环住他颈子, 含煳不清地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他几乎有种失而復得的狂喜, 却因这份狂喜而愈发珍视罢了。 又纠缠了她一阵, 他才与她拉开些距离,笑微微地看着她, 目光温柔缱绻,「小崽子,怎么想的?怎么肯留下来?」 「……」攸宁腿弯起, 老实不客气地用膝盖给了他腹部一下子。 他「嘶」地一声,倒在她身上。 攸宁更无语了。论起来, 她要是纸煳的, 他就是铁打的。「德行。」数落他之后, 她反问道, 「留下来做错了?」 「怎么可能, 我媳妇儿英明神武, 什么时候都不会做错事。」萧拓一本正经地道。 攸宁实在撑不住, 笑了。 「饿不饿?」萧拓问她。 「不饿。」她这几日,习惯了戌时左右用饭,先前压根儿没想到用饭的事, 「你呢?」 「我也不饿,晚点儿再吃。」萧拓起身,帮她除掉外衣,又给她盖上锦被,随后合衣卧在她身侧,手掌拍抚着她,「你一准儿乏了,先睡会儿。」 「嗯。」寝室内没掌灯,攸宁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他,看不清楚他神色,只觉得他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你等会儿还有事?」 「没。」 「那怎么不脱衣服?」攸宁不解,「横竖等会儿起来还要换一身。」他衣服皱皱巴巴的,不知道的一定以为她欺负他了。 「……」大晚上的,在自己房里,衣服皱巴点儿怎么了?干嘛还要换一身?他想偷次懒都不行。 他起身,宽衣上了床,重又把她揽入怀里,故意逗她,「这样更舒坦?」 「嗯。」攸宁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暖和。」她占他便宜是不假,但他一向觉得受用得很。有意无意的,她也是想逗逗他,淡化一下他之前一定非常糟糕的情绪。 萧拓唇角扬了扬,低头亲了亲她额头,手势轻缓地拍抚着她。 就这样,便已心安,知足。 攸宁知道他没有别的心思,手顺着他中衣衣摆熘进去,指尖一寸一寸往上游移。 萧拓的手绕到背后,隔着中衣拍她的手一下,「淘气。别闹我,再怎么闹也没心情。」 「我也没有。」攸宁收回手,沉了会儿,说,「结伴出家去算了。」 「闭嘴。」萧拓轻轻地笑着,咬了她的唇一下。 「又咬我,个死性不改的。」攸宁的腿又弯起来。 萧拓忙扣住她膝弯,「万一闹出事来,吃亏的可是你。」 「……」攸宁啼笑皆非,「我怎么那么缺那档子事儿?」 太伤人了。他这待遇实在是太差了。 萧拓连「闭嘴」俩字儿都省了,低头以吻封唇,这回一点儿都不温柔,带着点儿惩罚的意味,直到她气喘吁吁晕晕乎乎。
第302页 . 福寿堂里,老夫人和三个儿媳妇用过饭,转到宴息室,遣了下人说话。 婆媳四个都有些心事重重的。 三夫人是最沉不住气的,也就最先出声道:「阁老和攸宁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这一阵两个人都是各过各的,该不会是……」 「闭上你那乌鸦嘴。」四夫人横了她一眼,」什么叫各过各的?怎么就各过各的了?」 「我说的又不是假话,自从钟离国公病故后,两个人就不对劲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三夫人的视线在婆婆和两个妯娌面上逡巡着,「阁老待攸宁一如既往,攸宁待他可就……」 「你这是废话,攸宁待谁不是一个样?她不是心里难受么?又不是轻易落泪的性子,真得缓一阵子。」四夫人说到这儿,顿了顿,转为悻悻的,「行吧,其实我也担心。万一她不耐烦过这种家长里短的日子了怎么办?真跟阁老提和离的话……阁老那个坏脾气……」 她脑海里的画面是: 攸宁面无表情地说,萧兰业,我要跟你和离。 萧拓冷笑,跟我闹和离?轮得到你先提出来?快滚吧你唐攸宁。 ——毕竟有目共睹,两个人的心情都坏到了极点。但要真如臆测的那样,可真就坏菜了。 「不能够吧?」老夫人弱弱地说,「老五好歹也三十了,到过年又长一岁,总不至于不知道哄着攸宁一些。」 妯娌三个面面相觑,都觉得婆婆这话有点儿不伦不类的,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二夫人敛目喝了一口茶,正了正神色,「不至于。就像母亲说的,阁老平时就算脾气再差,也会体谅攸宁几分。这当口,别说攸宁只是太难过,就算动辄耍耍小性子也是情理之中。爹不疼娘不爱的,当初要是没国公爷,眼下我们哪有跟她在同一屋檐下的福气?「 「可真丧气。」老夫人不满,她本能地拒绝所有于攸宁没好处的言语,「平时你说话行事最稳当,到了这会儿是怎么了?不准说这种话。 「我不允许那两个孩崽子胡闹,明儿就要耳提面命一番,眼下你们帮我想想,攸宁要是提和离,用什么说事儿?——她跟七出哪一条都不沾边儿对不对? 「快着些,帮我想想,明儿她要是跟我胡说八道,我得把她噎回去。」 这回,妯娌三个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个个不着调的。」老夫人气鼓鼓的,挨个儿瞪了她们一眼。 四夫人清了清喉咙,目光微闪,道:「攸宁能拿来说事儿的,也就是她的身子骨了。她体弱,上回生病阖府都知道,要是跟阁老犯浑,说什么子嗣艰难,甚至生不出孩子……」她心虚地瞄了婆婆一眼,「您可别发作我,她真干得出来。」 老夫人没发作她,只是又瞪了她一眼,心里却是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总而言之,这一晚,婆媳四个都有点儿毛了,各种患得患失的,七七八八的着实说了不少,只为着老夫人所说的做好准备,把攸宁噎回去。 . 自鸣钟的声响声声入耳,攸宁蹙着眉,更深地依偎到萧拓怀里。 她不想起,只想好好儿睡一觉。 萧拓挣扎了一阵子,在心里算帐:媳妇儿睡个好觉挺难得的,似乎该纵着她。可她这小身板儿,少吃一顿饭真是个事儿。万一明儿天气不好,她又因为体弱加饿肚子犯病,她的丫鬟会不会给他来一出暗杀? 干嘛那么嘴欠又手欠地把她弄床上来呢?又不干什么——可真多余,真欠抽。 萧拓在心里把自己抽了一通耳刮子之后,摇了摇怀里的人的肩——帐总算是算明白了:她午间晚间吃饱之后就想倒头睡觉,有事的时候要喝杯浓茶提神,迟一些他哄着她多吃点儿就行了。 「滚。」她没好气地咕哝。 「……」他也没好气了,托起她的小脸儿,恶狠狠地吻上她的唇。 攸宁一通挣扎、抱怨、又掐又打之后,醒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夫妻两个相对坐在饭桌前,萧拓笑微微的,攸宁小脸儿黑黑的——磨蹭这么久,起床气都没消,看着碗盘,只想拍到他脸上去。 后来也没用萧拓哄,攸宁就吃了不少。 她生气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睡觉就是吃。 萧拓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一小盘八宝肉消灭了六七块之后,实在忍不住了,把那盘美味抢到自己面前,又把一小盘清炒时蔬递到她面前。 攸宁横了他一眼,直接把那盘八宝肉抢回到自己面前。 「不是,唐攸宁,有荤有素才成席,用饭当然也要荤素搭配,这道理还用我说么?」萧拓盯着她拿着筷子的手。 攸宁不理他,夹了一只大虾到碟子里。 「……」可真要命,萧拓服气了,「你是笑面虎,不是虎,吃点儿素菜不行么?」他是希望她多吃点儿,但这么个吃法太糟糕了。 攸宁没听到似的,瞧了那只大虾片刻,用筷子送到他的碟子里,「帮我剥虾壳,连这都不晓得?」对他的眼神和语气都非常嫌弃。 「……」萧拓心说这小姑奶奶可真没良心,以前哪回没帮她?别说这了,只要两人单独用饭,剔鱼刺的时候都不少。他一边默默地慢吞吞地帮她剥虾皮,一面继续盯着她的筷子有没有又伸向八宝肉。 攸宁看他一副防贼的样子,气笑了,「你是不是要穷得喝风了?连像样的菜都不给我吃了。」八宝肉要很好几个时辰才能做好,齐贵家的拿手菜就是这个,小火热着的时间越久,味道越好,她不想辜负这一手好厨艺,多吃点儿又怎么了?
第303页 「明儿给你吃文思豆腐、开水白菜,宫宴上的名菜,比八宝肉更金贵。」萧拓说。 攸宁语凝。他还是要她荤素搭配着吃,好像认定她连用饭的养身之道都不懂似的——不,不是好像,他就是认定。 人家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她连饭都不肯好好儿吃。 ……可真是烦人。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由着性子多吃点儿才是正理,遵循着常规她根本没胃口。 「太晚了,要是按时辰用饭,我也不会管你。」萧拓又慢悠悠地说话了,「别的菜也是早上的人花心思做出来的,你不能厚此薄彼。」 攸宁真无言以对了,筷子伸向一道辣炒白菜。 萧拓给了她一记眼刀。又吃肉又吃辣,她是存心跟她的胃过不去。还有——「这道菜是哪个缺心眼儿的做的?」憋屈到这会儿,他是真有弄死几个的心了。 干嘛都跟他过不去?他又没扒谁祖坟,至于么? 攸宁瞧着他手里迟迟不肯剥完壳的虾,再瞧瞧他那个脸色,持续到此刻的起床气一扫而空,笑了,且笑得不轻。 萧拓又送了她一记眼刀,沉了会儿,自己也笑了。 「我交代过厨房,这时节每日都要重样儿地做三四道荤素菜,用来开胃的。」攸宁跟他解释。 「我也就是想想,还真会责难她们不成?」萧拓把虾剥好了,却放到了自己碗里,之后起身,要把那盘八宝肉抢到自己面前。 攸宁难得的在他面前手疾眼快了一回,牢牢地护住了盘子。 她这个劲儿,像足了对着面生的人护食的十九。萧拓好是无语,「你再喜欢,也不能一次吃撑了,要是这么着,下回你看着这道菜就反胃。唐攸宁,你十九了,不是九岁,奔二十了。」 攸宁的小脸儿又垮了。正吃饭呢,他这是干嘛呢?说那些倒胃口的话,是能把他瘦下去的肉补回来,还是能让他多吃几碗饭? 有些问题,她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单凭你这张欠抽的嘴,就不是能一起好好儿过日子的人。」 「这话说的,好像小姑奶奶您说话就特别体恤我似的。」萧拓一脸无辜。 攸宁长睫忽闪几下。还真被他噎住了。 她就莫名感觉有些不对劲,觉着现在不是跟他抬槓的时候,但是……日子还是要过的,总不能连吃个饭都要扯类似国雠家恨的话题——主要也是她绝对扯不过他。到底,更心黑手狠的是她,他有资格在她面前大义凛然。 那就算了,老老实实吃饭。 她看过眼前的美味佳肴,又没好气地说:「别眉来眼去地跟我较劲了,我照你意思吃完这一餐,好么?首辅大人,接下来我到底该吃哪道菜?」 谁跟你眉来眼去了?这词儿这时候用真不亏心?萧拓腹诽着,磨着牙。小兔崽子真是太欠修理了。 第86章 渐行渐近的夫妻(3) 更新 一早, 攸宁起身时,萧拓已经出门。 他让筱霜转告攸宁,出去办点儿事情, 辰时左右回来。 攸宁不明所以, 又没什么事,回来做什么?瞎折腾, 闲得他。 用过早饭,喝了一盏茶, 她带着晚玉秋月去福寿堂问安。 她是掐算过时间的, 有意迟了一些, 避开了其他三个房头的人。 进门行礼之后, 老夫人就认真打量了攸宁两眼,随后起身携了她的手, 「我们去内室说说话。」语毕对僕妇打个不要跟随的手势。 在内室挨着坐下后,老夫人神色郑重地问道:「老五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攸宁照实说了,「估摸着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昨晚你们两个有没有吵架?」老夫人近乎紧张兮兮地盯着攸宁。 「……」攸宁回想着, 说正事的时候真没吵,用饭的时候算不算吵架?心念一转, 意识到自己不该斟酌, 直接粉饰太平就行了, 「没有, 阁老怎么可能跟我吵架。」 老夫人却因攸宁那一刻的迟疑笃定夫妻两个出了点什么事。她本不该问这些, 可总不能派下人去正房打听消息, 那就更不像话了。 为儿子儿媳提心弔胆的滋味, 她可受不了,迅速梳理一下昨日和三个儿媳商量好的话,和攸宁推心置腹:「谁都知道, 你自嫁过来到如今,过得都很不容易,家里的事刚消停下来,又出了让你伤心的事。 「老五也不大顾得上你,可他不是没那份心,是哪头都少不了他。 「你应该都不知道吧,他特地带我和你三个妯娌去了国公府两趟,用意是让我们没事就去看看阿悦,开解那孩子一番。 「像这种事,他是为着国公爷,也算是为着你,对不对?」 攸宁的确不知道这些,点了点头,「您跟我说这些,是——」 「老五是没什么多少好处,可也真没什么坏毛病。」老夫人握住攸宁的手,察觉到她指尖凉冰冰的,便握紧了些,「自打你们成亲到如今,他并没跟你乱发脾气吧?反正我没听说过,要是有过,你大可以告诉我。」 「没有。」攸宁愈发地云里雾里:婆婆这是要提点她,还是为儿子说好话?如果是前者,也是应该的,她这一阵确实没个宗妇的样子,甚至透着丧气,长辈不满是应当的。但要是后者……萧拓是不是有点儿可怜? 「昨日听说你们两个一起回来,直接回房商量事情,我这心就悬了起来。」老夫人道,「不管怎样,你们两个都不能动别的心思,我绝对不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闹和离,我就到官府告老五不孝——可那样的话,你脸上也不光彩,还是省省吧,凑合着过吧。」
第304页 攸宁这才听明白,唇角扬了扬,「您放心,眼下我们没动别的心思。」 「眼下」没动,这叫什么话呢?老夫人道:「你也别用模稜两可的话敷衍我。今儿我就跟你把话放这儿了:你要是想走,没门儿都没有。 「一点儿过错都没有,而且对萧府有功,自请下堂是不可能的;要是说老五有过错,他的错也不过是不够体贴,陪你的时间少一些,可这样的夫妻不是比比皆是么? 「而且再怎么样,人前他一直顾着你的体面,遇到事情能帮你分担,做到这些其实就挺难得了。」 攸宁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往后的事谁说的准?就是因为婆媳几个相继诚心待她,她才想避免连累她们的可能。要是相反,谁让她走都不行,能祸害一个是一个。 老夫人将攸宁的手又握紧了一些,「昨日我也想过了,你这时候多思多虑,说不定会考虑子嗣的事,担心迟早为这个落话柄。 「不会的。老五就不需说了,他要是看重子嗣,也不会到今年才成婚。 「我呢,几十年礼佛就算是做表面功夫,可一直被林林总总的经文薰陶着,也悟出了些道理。」说到这儿,自嘲地笑了笑,「宅门里这些弯弯绕,我一直一知半解,这说起来就真是该懂的不懂,别人一辈子放在心上的事,我反而觉着不叫个事。 「你什么都不要想,只管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骨,子女的事情随缘。 「有是锦上添花,没有的话,不是还有三房四房么? 「你三嫂四嫂迟早会开枝散叶,都是萧家的子嗣,你和老五没事帮忙教导着就是了。萧家不是老五自己的,是他们兄弟四个的。 「自然,等过几年你养好了身子,跟老五的情分又到了那地步,自己就想要个孩子了。 「老五年岁不算小了,但萧家的人都长寿,他这样儿的,活成老妖精都有可能,绝对能和你一起抚养孩子长大,成家立业。」 有些话很有趣,攸宁想笑,却笑不出,不是心绪低落,而是因着感动。她转头凝视着老夫人,看到老人家的笑容和蔼真挚,眉宇间则透着倦怠,该是昨日没歇息好的缘故。 「娘,」攸宁抿了抿唇,轻声道,「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就像老人家自己说的,内宅的事一辈子都不能上道,但她另一面又是非常通透的,看穿看淡的,都是很多人一生都悟不出的大道理。只让萧拓的婚事、子嗣皆随缘,便是一个证明。 老夫人抚了抚她面颊,「要是没有你,我现在大抵还每日闷在这里或是别院。礼佛的确能让人心静,可我到底只是想让那些道理安自己的心,家里的事,总归还是记挂着的。 「以前府里的人都说我越来越孤僻,哪是那么回事?我连个正经说说话的人都没有,闲来只有一两个下人在跟前插科打诨。要是去找老姐妹,以以前那个情形,少不得要跟人吐苦水,一想就是招人嫌的事,还是算了。 「占着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不想婆媳和睦,有人在跟前彩衣娱亲? 「年岁大了,有时候真是怕孤孤单单的日子,想有个贴心的人絮叨絮叨心里话。你不喜欢拉家常,但我说一句,你就懂十句。有这样的儿媳妇,我心里踏实。」 攸宁动容,身形依偎着老夫人,斟酌后道:「娘,我跟阁老真没事,昨日是商量了一些事,他回来之后会跟您细说。他是看我打理事情也不上心,说索性就请二嫂主持中馈,至于我,精气神儿不大好,就在房里好生将养,另外给我安排些事情消磨时间。」会惹得老夫人担忧的事,说了有害无益,那就不如一如往常,她和萧拓先应付着,瞒不住了再说也不迟。 老夫人不相信两个人没置气什么的,但是事情已经过了,儿子好歹是安抚住了儿媳,儿媳又是说到做到的性情,这就够了。她由衷地笑了,「这是好事,是该这样。往后的一年半载,你就只管吃吃喝喝,闷了就回兰园住几日,跟叶大人说说话。我瞧着徐夫人也是打心底心疼你,没事也到徐家坐坐。」 攸宁笑着点头,「嗯,那我可真成游手好闲的人了。」 老夫人又道:「就该这样,什么时候高兴一些了,我带你出去串门。这样标緻的儿媳妇,得好好儿显摆显摆。」 攸宁笑意更浓。她是觉得,婆婆现在说话行事,完全是被她和三夫人、四夫人带沟里去了,早没了最初一板一眼的样子。但是,真好。 婆媳两个又说笑一阵子,攸宁起身道辞,「您睡个回笼觉。阁老回来之后,我让他晚一些再来给您请安。」 老夫人满口说好。心事放下了,的确觉得有些乏,真得补一觉。 攸宁回房的路上,遇见了从外面回来的萧拓,就说了他要迟一些再去请安的事。 萧拓察觉到她有些微的变化,眉眼间的寒气少了,笑容亦不再只是弯一弯唇,有了点儿暖意。 「娘拿什么贿赂你了?」他问。 「胡扯。」攸宁睇着他,「娘跟我说了一阵体己话。」 「所以——」 「她让我们好好儿过日子,我答应了。」攸宁说,「当然,你何时反悔了,那更好。」 「说话可真让人不爱听。」萧拓蹙了蹙眉,「你打量那是什么事儿?容得了谁出尔反尔?」 攸宁不语。 两人一道回了房,萧拓见攸宁也没什么事,又要看书下棋,就拉着她去了静园,跟两个虎孩子起腻,到园中看它们撒欢儿嬉闹。
第305页 在这里是最不需要拘束的,一般只要夫妻两个一起过来,陶师傅就会带着护卫小厮迴避,相互都有好处。 已经枯黄的草地,因为以前修整得整齐,又有红叶林映衬着,远远瞧着倒也是好看的,尤其是多了两只活泼泼的虎孩子的时候。 夫妻两个站在高处,萧拓在攸宁背后拥着她,把她双手握在掌心。 攸宁慢言慢语地把老夫人的意思话复述给他听。 「说来说去,她就想跟着你过。」萧拓倒是真不在意,「哪天你要是跟我置气,闹着要回兰园常住,她一准儿把我撵出去。」 攸宁莞尔,「真可怜。」这话也算是由衷地感慨。换位想一想,任谁都够喝一壶的。 萧拓笑着亲了亲她额角,「没想到摊上这种婆婆吧?平时帮你什么是不用想了,但真把你当亲闺女。」 「没想到。」攸宁点头。在这个府邸,没想到的事情可不少。 「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了,想怎么着?」萧拓徵询她的意思,「是帮我打理私产,还是每日替我处理一些公文?」 攸宁别扭地扭身瞧了他一眼,「说什么胡话呢?打理产业也不过是看看帐,没意思。处理公文那不是胡闹么?」 「胡闹的事儿才有趣。」萧拓道。 . 近正午,萧拓来到福寿堂。 老夫人对他,便是直来直去地了,「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攸宁顾着你,只跟我略提了几句。」 萧拓道:「就是让二嫂掌家,回头人齐了,我们一起知会各房。」 「……」老夫人非常不满意,「还有呢?你总要给她找个新的事由,让她好歹记挂着一些事。她压根儿不是闲的下来的人,更何况,眼下也不能让她太清闲。怪只怪,内宅的事太琐碎,只会让人不耐烦。」 萧拓忍不住多看了母亲两眼。她对攸宁的事,居然说得头头是道:可不就是么,攸宁那种人,真不能太闲,尤其这上下,闲下来一准儿生病或作妖。 「看什么看?倒是说话啊。」老夫人有些烦躁起来。 「那您给支个招儿?」有的话,萧拓真不能说,只好一整本经地敷衍。 老夫人从来看不出他态度的真假,闻言真就认真思忖起来,过了片刻,居然真想出了一条道儿:「你手里私产不是不少么?全交给攸宁就是了。」 「……」萧拓颈子一梗。他是单纯地觉得,母亲有用钱财收买攸宁的嫌疑——昏招。 「捨不得?」关乎他的事情,老夫人大多都不往好处想的,「捨不得也得舍,家宅安宁还是钱财重要,你分不清?」 萧拓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到您这儿,我怎么像是罪大恶极的人投胎转世似的?再说了,娘,我是您儿子,攸宁是您儿媳妇,论起来您得跟我跟亲近一些才对。」 「我跟你亲近?」老夫人颇不以为然,「这么多年了,现在你我没成仇人就不错了——我固然有过错,你也没好哪儿去,眼下我还是哄着儿媳妇才是正事。」 萧拓哈哈大笑。 「没心没肺的。」老夫人心里是没好气,可瞧着儿子难得的笑脸,也随着笑起来,「我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别不当回事。」 萧拓说:「我心里有数。」 话说到这儿,老夫人就有些犯难了:想叮嘱儿子对攸宁体贴些,力图修得琴瑟和鸣,可这种话实在是不方便说。可她又实在怕失去攸宁这个儿媳妇:捨不得攸宁就不消说了,其次攸宁一走,各路妖魔鬼怪一准儿齐齐上门,就算她和二、三、四房三个儿媳隐约掌握了些招数,但是过起日子来根本不够用,别人给挖个坑,怕是会争先恐后跳下去,到那时家里就又乱套了,小儿子除了暗自嫌弃她,还能作何感想? 而这些,也是婆媳之间也没法儿讨论的,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头疼。 幸好,萧拓见母亲面露难色,主动道:「您一门心思要善待的人,我自然也会善待。」 「这是什么话?」老夫人狐疑地看着他,「我到了今时今日,还是想问清楚当初那一句,你到底为什么娶攸宁?」 又是一句把他当外人的话,透着全然的不信任。幸好萧拓真习惯了,也真有些微的做贼心虚的意思,就只是应道:「我瞧着她是治家的好手,就娶了进来,别的也真没什么可图的,她再富裕,我也不至于惦记她的银钱。」 「那就照我说的办,把私产交给她打理。」这一回,老夫人理直气壮的,「攸宁也不稀罕你那点儿银钱,她就不是那种人,你就更应该跟她有个委婉的说法,让她更加心安才是。」 「……」攸宁这就真是亲闺女的待遇了吧?母亲这就真是明打明地厚此薄彼了吧?得亏攸宁是不图什么,要不然还了得?真能把萧家拆得七零八落,一个个儿地还得对她感恩戴德。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到底,母亲最在意的人,亦是他最在意的人。这些甚至是他不曾奢望过的——母亲的心思再拧巴,他也能揣摩出几分。 是以,萧拓恭声称是,而且是认认真真的态度。 三说两说的,事情便定下来,三日后,萧府的内宅,全然照着五房夫妻两个的意思行事。 攸宁在府中是明打明撂下了最重要的一个挑子,每日逗留在静园书房。 四夫人四老爷去寻初六十九只管随意,它们玩儿累了熘回书房看到她亦是个小小的惊喜。相反亦然。
第306页 另一面,萧拓也不肯让攸宁闲着,时时命人把一些公文送到她手中。 她真是毫无兴趣,他再想别的给她解闷儿的法子就是了。 .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内宅事情定下来,攸宁不再需要挂心。 没两日,另有好消息传来:长公主求见,承诺会将所知一切告知攸宁,但也有个条件。 第87章 渐行渐近的夫妻(4) 更新 静园的书房里, 攸宁听筱鹤说完长公主的意思,淡淡道:「过几日再说。」 还想跟她谈条件?长公主可真会做梦。 绝对冷酷的手段、不容选择生死的处境,会夺走很多人性情中的一切, 到最后他们的念头不过是吃得好一点儿, 活得久一点儿。 长公主要是死扛下去,攸宁还会给她作为一个人的最基本的一点尊重, 现在听了这话锋,便连那一点尊重都没了, 连带的心里更有底了, 自然不会心急。 筱鹤称是之后, 说起另外一事:「早些年曾在狱中蓄意为难过镇国公的人, 小的遵照您的吩咐着手除掉,但是, 应该用不着了,有不少已经被首辅大人打入监牢或是诏狱,余下的一些算是小鱼小虾, 听叶大人说,首辅大人也正让她安排罪名。」 一如既往的萧拓的手法。攸宁颔首, 「也好, 省了我们不少工夫。」随后念及一事, 做了些安排: 跟外院打了个招唿, 日后萧府女眷出行的时候, 都要让筱鹤及其带来的人手随行。 随后才想起该知会萧拓, 见面时便提了提。 萧拓就笑。这回她倒是与他不谋而合了, 他已经调派了人手保护婆媳几个,现在这样自然更好,明暗两方的人手可以相互策应。 到了这一步, 攸宁又想到了其他方面,跟他商量,她想调派一些资质与筱霜晚玉筱鹤资质不相上下的人过来当一阵差,平日随意安排个差事就行,但是萧府的人去一些寻常来往着的门第做客的时候,便一定要随侍在侧——除了在宫里,萧家人到了何处,都有下人相随的权利,谁家也没资格要求他们摒退左右。 或许有些多余,谅哪家也没胆子敢让萧家的人在自己家里出事,但是防患于未然的工夫,做得越细緻,心里越踏实。 萧拓全然认可并接受,隔日就照她意思办妥当了,给母亲和诸位兄嫂的理由是他最近人缘儿太差,得罪的人太多。 每个人都欣然接受了:是因着他才有如今泼天的富贵,偶尔自然就会承受些相应的风险,其次就是,他安排的人手绝对值得信任,是因此,一个个的都说,当一阵差算是怎么回事?就长留在我们房里吧。 当时攸宁不在场,萧拓的嘴角抽了抽,说看看再说——那是攸宁的人,他怎么能决定去向?小崽子跟他炸毛怎么办? 一个个的就揶揄他小气。 他就顺杆儿爬,说还真有些捨不得,容我斟酌一两日。 转头攸宁听他说了,先是觉着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转而就想这样也不错,那些人手也该过一段相对来讲比较正常的日子了,便颔首说就这样吧,只是,未成婚的人手的姻缘,要我安排。 高门对下人的安排就是寻常那一套规矩,攸宁自认自己的人手不是寻常人,姻缘方面定要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愿,与谁看对了眼,身份再卑微也要促成;与谁相看生厌,身份再拿得出手也是不可取。 她对自己的姻缘从没有过什么指望,对身边人却正相反,恨不得他们方方面面都如意。 萧拓品出了这一点,在心里嘆了口气,说你跟他们打好招唿就成。随后又拨出一笔银钱给她,要她分发给那些人手,算是耽搁赚钱的差事的补偿。 攸宁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且已将银钱落实到了实处,便不肯接。被他瞪了一会儿,想着钱又不扎手,也就收下了。 长日无事,攸宁趁着一家人除了自己和萧拓都出门赴宴时候,把萧府转了个遍,又比照了一下堪舆图、府中一些布阵图,开始伏案忙碌,做出调整,添加一些机关消息迷阵。 从老夫人与妯娌那里得到的善意太大,她所能默默回馈的,也不过是这些:一步步把萧府自府邸到人手都打造出一道铜墙铁壁,或许是无用功,但有总好过没有。 一面着手忙着,她一面唤来筱鹤,把盛着福禄寿三色镯子和密函的一个锦囊交给他:「万一有朝一日,萧府陷入困境,而我和阁老又不在家,你把这锦囊交给四夫人或在府中的哪位老爷,要是都在,便已长幼为序。」 筱鹤双手接过锦囊,恭声称是,之后则是满含忧心地望向攸宁。他认可攸宁所做的任何事,他一直和妹妹一样担心她的任性与病痛。 攸宁就笑了笑,「这等路数,算是常年累月防患于未然,再过多少年,不论我在不在,都是该当的。」 筱鹤思忖之后,躬身行礼,「愿意。小的看中了一个跑江湖的女子,您若是同意,我们年底便成婚。」 成婚之后,便可开枝散叶,便可让后代继续帮他完成她交代的这一差事。 攸宁动容,「你不需做到这地步。」 「两件事恰好赶到了一处,小的趁机如愿而已,这其实也是您教会我的。」筱鹤老老实实地道,说完耳根有些发红。 攸宁失笑,「得了,我还不知道你?对你和你媳妇儿、儿女的身份,我会另做安排,何时觉着可以放心离开了,便可离开。我跟阁老说说,过个一两年,就给你捐个官,然后名义上做阁老的幕僚——他没事吩咐你,你也不要在意,只管打理自己的日子去,他有眼无珠,可怪不得别人。」
第307页 筱鹤怎么能常年为奴为仆的?他的儿女也决不能因他陷入死循环。 一席话,筱鹤起初是感动得几欲落泪,听到末尾,就心生笑意,之后敛容正色地保证:「不论到何时,都不会忘记您交代的差事。便是儿女不成器,小的也会培养出相应的人手。」 主僕之间的这种投桃报李,已是寻常事。攸宁道:「对我的安排没异议就好,其他的尽人事听天命,也不要勉强。」 筱鹤恭声称是,到这会儿才行跪拜大礼,「您对我们兄妹两个的知遇之恩,已是几辈子都报答不完的。而今只求着您平日里好生将养。」 攸宁笑说快滚吧。 二夫人那边,虽说有晚玉、秋月、齐贵家的等管事的僕妇尽力相助,偶尔仍是会满头大汗地找到攸宁,请教一些管束下人的法子,「也不是管事刺儿头,她们跟着你这么久,实在是歷练出来了,有时候抛出些疑问,我真不知道怎么答覆,只好装作很忙的样子说过几日再议。」 攸宁失笑,递给二夫人一杯茶,坐下来,听她娓娓道来,管事真不明白的,就当即悉心点拨,管事明知顾问的,也不拆穿,也告诉二夫人怎么答,又为何要这样答。 这样两次之后,攸宁就道:「我上午得空的时候,就陪二嫂处理家里,你看可好?」 二夫人求之不得。 如此,攸宁偶尔会刻意去陪二夫人理事。 比起她理事的时候,场面不乱,只是时间比较长。这是必然的。到了这时候,她不免有些后悔以前不该由着性子行事,当真是妨碍了后来人——管事在强压之下迅速养成了凡事从速的习惯,待得换了持家的人,精明干练的管事偶尔难免不耐烦。 二夫人理事没问题,只是不能适应管事们那种对于她来说过度的敏锐。 对此,攸宁在陪伴妯娌期间,有意无意地点拨一些管事两句,管事会意,也便殷勤地笑着称是。 之后,攸宁又和二夫人开诚布公,然后两方面一起委婉地笼络人心,只是,攸宁的目的是要管事们死心塌地地对如今的当家主母尽忠,二夫人则是要管事们迁就自己一段时间,毕竟刚持家,手生。 归根结底,这是铁打的萧府,流水的主母和僕人,都要相互适应着环境上的大小变动。 两位夫人的目的相同,管事们双份的好处到手,谁也不会再有别的小情绪。只是,很多人私心里不免怅惘:五夫人这态度,分明是往后都不会再持家了,那么,她要做什么? . 攸宁着手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忙了七八天,倒真把长公主忘到了一边。 她是沉得住气,长公主却受不住,这几日已陆续吐出一些名字,以示诚意。 说好听了是投诚,说难听了不过是真怂了。 听得筱霜通禀,攸宁淡淡的,「那我去见见她。」 「还有一件事得知会您。」筱霜道,「因着要防范着长公主自尽,少不得命专人给她更换里里外外的衣服,先前有位姐姐就觉得,长公主像是生过孩子,但也拿不准,这两日便又寻了两位有经验的嬷嬷,趁着长公主昏睡时验看。 「两位嬷嬷都说,长公主的确生过孩子。且不说别的,只说腹部上那些形似浅淡疤痕的纹,就是曾生子的凭据,以前长公主一定曾长期用过有奇效的药膏,去掉了七七八八的妊娠纹。」 攸宁听了不由扬眉。有些女子怀胎生子之后,的确会留下妊娠纹,有些药膏就是专为这个而问世的,但是,还有什么是能一看便知的?她难得的起了八卦的心思,却也不能问筱霜这个未出嫁的女孩子。 随后,又是不解,对筱霜扬眉,「你说起这些,怎么一点儿别扭的样子都没有?」 「……」筱霜先是无语,随即失笑,「在您跟前儿待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没听说过?就是怀胎生孩子而已,奴婢需要羞答答地跟您细说?」 攸宁忍俊不禁,「跟我也罢了,在别人面前不要说这些,迫不得已要说的时候,也要做出个应有的样子来。」她能怪谁呢?是她把身边的丫头带的百无禁忌,压根儿不知道脸皮儿薄是什么意思。 「哦。」筱霜乖乖点头。 「我们走。」攸宁与老夫人打过招唿,编了个由头,离府去见长公主。 几日而已,长公主已与往昔判若两人,形容狼狈就不消说了,举动间也再无一丝往日风范。 攸宁在她面前从容落座。 第88章 渐行渐近的夫妻(5) 更新 渐行渐近的夫妻(5) 长公主虽然坐在椅子上, 身形却在微微发抖。 这些日子的经歷,于她简直是人间炼狱,已经不是一言难尽可言。 她见攸宁一直笑微微地打量自己, 心里愈发忐忑, 却要强撑着不先开口,先开口, 便会落于绝对被动的局面。她见攸宁的目的是谈条件,换来生机。 攸宁端详够了, 问道:「殿下生过孩子?」 「啊?」长公主怎么也没料到, 攸宁竟谈及这件事, 更没料到的是, 攸宁的人手连人这种私隐都会注意,明明看起来都是二十上下未出阁的女子, 怎么会懂得这些? 攸宁不想浪费时间,便开门见山:「女子有孕,总得有几个月显怀, 生子之后更需将养一两个月,这些时间加起来, 就算你再能伪装, 也得好几个月不能见人, 且对外有个很像样的说法, 以免谁硬闯到你面前。如此, 查问起来便容易了。甚至于, 我已经想到了一点眉目, 就在永和公主出生同一年,长公主曾为国祈福,到庵堂斋戒了半年之久?」
第308页 长公主面孔扭曲, 眼神因着过度的恐惧挣扎而陷入迷乱。 这是她生平最大的秘辛,竟也被唐攸宁揪住不放。想当然地以为她私下里放荡不行么?这女子和手下简直都是魔鬼投胎。 攸宁适时地道:「来时路上,听闻你曾用蛊毒、罂粟控制亲信,我不介意用你试药,开开眼界。」 长公主身形下滑,跌坐到地上,是痛苦抽泣的姿态,只是眼中无泪。 攸宁睨着她,「你还有一刻钟。」 攸宁是真的不急,对这件事甚至没多大好奇心——不过是又被噁心一次罢了。但是,该知道的就要知道,说不定能加以利用。 没到一刻钟,长公主便已濒临崩溃,说了当初生子一事的原委。 攸宁神色漠然地听着,想着皇帝要是也在场就有趣了,那么,她会看到两个最尊贵的女子一起崩溃。 「我恨黎盈,恨到了无以復加,为了报復她,无所不用其极。」长公主说,「而且,也的确是天意。 「我有一阵消沉至极,过得很是糜烂,不慎有了喜脉。 「要是服用打胎药,情形过于兇险,若不,便要仓促成婚。可不论怎样仓促,成婚时定然已显怀。 「正在两难间,听说黎盈也有了喜脉。 「于是,我就有了那个过于大胆的想法,认定这是苍天成全。 「先帝因着黎盈有喜,原本待她很是体贴,可她却整日一张晚娘脸,惹得先帝又没了善待她的心思。 「在宫里的根基,黎盈那时比不得我,加之先帝又能在我怂恿下给她调换了服侍生产的太医、医婆、嬷嬷、宫女,她们手里有催产药,能保证我们同一日生产。 「调换孩子倒是容易,你知道,几乎每个宫殿里都有通往地宫的入口。 「说来简单,做到也着实费尽了心思,勉强算是有惊无险。 「到最后,我生了一个女儿,黎盈生了一个儿子。」 一边一厢情愿的纠缠一个男子,一边怀胎生孩子;生完孩子之后成婚,却不是为了给那个无辜的孩子找个便宜爹,只是需要成婚,然后和离。 唉——攸宁嘆息着,抛开别的,只说这个混乱的顺序、自由的光景,要是天下女子都能如此该多好。 筱霜见攸宁敛目不语,猜着是懒得说话,索性替她问道:「那孩子在何处?」 「……」长公主又一次显得极其痛苦。 原本,她打算用手里所有的人脉、人手换取一个见到皇帝的机会,那样一来,孩子就能成为她翻身的机会:皇帝为着与亲骨肉团圆,不论如何都会把她救出去。 面对唐攸宁这种冷酷的小疯子,她全无胜算,但与皇帝斡旋,她很少吃亏。 而到此刻,不能够了,生还的希望已然落空。 她只希望,可以死得痛快些。 挣扎再三,长公主还是低声说了那孩子的下落。 攸宁站起身来,举步向外。 「萧夫人……」长公主唤住她。 「这几日,给你好吃好喝,你给我好生写出我要的名单,记住,是全部。」攸宁脚步停了停,「你也不是没脑子的,自然猜得出,我会让你活着,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要联手。」 末一句是胡扯。但是,骗一个禽兽一般的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么? 绝望中得到希望再失望、绝望的滋味,是很值得一些人细细品味的。 对于长公主,手下的作用是虐身,攸宁的作用是诛心。 坐在马车中,筱霜见攸宁大半个时辰都不说话,不得不问了:「夫人,那个孩子,您是怎么打算的?」 「这还用问?」攸宁有些奇怪地瞥她一眼,「把人找到,找个地方安置起来。」 筱霜咳了一声,「那什么,您不想见见?」 「不见。不是说跟皇上长得很像么?我从来没喜欢过皇上那张脸。」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筱霜哭笑不得,之后又问,「您没别的打算?比如知会阁老或是皇上?」 「不。」攸宁摇头,「那是我的棋子。」 至于会不会用、要不要用,她正在考虑。来日皇帝若不用萧府的妇孺威胁她或萧拓,她就让那孩子安稳过活,而皇帝当真殃及无辜的话,那就谁也别怪谁。 除去这些,她懒得去想。该操心的人在一些事情上活得像个傻子,她又何必多事。 想来真是讽刺,皇帝兴许还不知道宫斗是什么玩意儿,就被人玩儿在手里了;而在一些大事上,她又确然有着帝王该有的气魄与手段。 不然,就凭这烂摊子,就算首辅再是怎样的惊才绝艷,没点儿自信、底气的帝王,也早就被长年累月的压力压垮了嵴樑。 跟一些男子一样,顾前顾不了后。 攸宁理解,这就像自己玩儿不转宅斗和女子阴私手段一样,可她有过渡时期,皇帝却没有。 攸宁也不会体谅,怀着孩子却不能尽心竭力,无法尽到相应的责任,那为何要那个孩子出生? 第89章 渐行渐近的夫妻(6) 更新 阿元今年十岁, 在涿郡一个小商贾家里做小厮。 记事起,他就没有亲人,抚养他到五岁的那户人家是人牙子, 看他能做事了, 便把他卖到了这个商贾家里,为着银钱多一些, 签的自然是死契。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在东家这里度过,最大的志向不过是长大后做个管事, 因为大家都说那样才算是熬出头。
第309页 要说在同伴中的得意之事, 就是他长相不错, 很招小丫鬟喜欢, 跑腿到内宅当差的时候,总会有小丫鬟红着脸跟他说几句话, 或是帮衬他几分。 年岁大一些的小厮总是打趣他,说你长大了倒是不怕娶不着媳妇儿。 他就想,那更得上进一些了, 挑人的时候也有底气。 为此,他也像一些人一样, 拜了个管事做自己的干爹, 在干爹的点拨下每日习字、学算帐、学珠算。 这样的生活, 他很满足。 却不想, 有一日, 一位样貌姣好的姐姐出现在商贾家中, 给了商贾一笔银钱, 拿着他的死契,等他与熟人干爹辞行之后,带着他到了京城。 在路上, 那位姐姐告诉他,她叫筱霜,又告诉他不要怕。 他觉得筱霜姐姐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有痛惜不忍,便真的不怕了,问到了京城之后,我去哪里当差。 筱霜说日后不用当差了,你住到我家夫人给你安排的宅子,像同龄的小公子一样读书,要是愿意习武,也会有人教你。 他想了很久,怯怯地问,那位夫人是不是我的亲友? 筱霜摸了摸他的头,笑说不要想那么多,只是机缘巧合,我家夫人觉着你是个好苗子,有意栽培你成材,等你长大了,会有很重要的差事。 他失落了片刻就释然,保证发奋习文练武,随即踌躇满志:需要和寻常小公子那样习文练武,那么日后担负的差事定是一等一的好,会像筱霜姐姐一样威风,连东家都对她点头哈腰的。 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 筱霜姐姐轻轻地揽了揽他的肩,说凡事都有得有失,你到了京城之后,出门随意,但要请易容师父给你乔装改扮,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京城有些人专门捉你这种小公子,这件事也要答应我。 他用力点头,保证听话。筱霜姐姐说的委婉,可他听说过这种事:越是达官显宦,越不乏好男风的人,所以大小地方上都有专门豢养小倌的地方,有些纨绔连当街抢人拐人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 筱霜把阿元安置到了钟离悦以前住的那所宅子,调配好教他文武功课、日常礼仪的人手,住了两日,确定他习惯得了,才回府復命。 这差事,让她心头一直沉甸甸的。 攸宁听筱霜细细地说了那孩子的情形,亦是沉默了好一阵。 本该是天之骄子,这些年却为奴为仆,他若有朝一日回到皇室,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但是——「也不见得是坏事,皇上那个没脑子的,不见得护得住自己的儿子。」攸宁说。这的确是很糟心的一个差事,她得宽慰筱霜一下。 筱霜想了想,也真被宽慰了几分,「没有当初那档子事的话,小皇子一准儿成为好些人的眼中钉。永和公主平平安安长大,亦是得了长公主的照拂。」 有些人再天赋异禀,也玩儿不转宅斗宫斗那一套——比如自家首辅大人,除了杀鸡儆猴,以处置人立威,就不会别的。 嗯……她真没有轻视首辅大人的意思,只是认为他只能做大事罢了,不像夫人,大事小事都做得来。 她很想把这些弯弯绕讲给夫人听,又怕挨罚——夫人不喜欢听人拐着弯儿夸她。还是算了,回头跟晚玉秋月念叨念叨就得了。 攸宁不知道心腹的心思,继续道:「回头我去瞧瞧他。」 筱霜眼睛一亮,「您想亲自点拨阿元?」 「想什么呢?」攸宁瞥她一眼,「瞧瞧样子,才能画几张画像。」她估摸着,画像早晚能派上用场。 「……哦。」筱霜立时蔫儿了。 攸宁审视了她一会儿,问:「你这是有同情心,还是以貌取人?」 「……应该都有。」筱霜老老实实地道,「想想就觉着可怜,而且真长得特别好看,嗯……只是比起阁老,还要逊色一二分。」 攸宁嘴角抽了抽,「阁老真长得那么好看?」 过年他就三十一了好么?还动不动就被拎出来跟谁谁谁的比样貌……得亏是个男的,要是女子,活脱脱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得亏她只是跟他过日子,要不然,怕是每日都要做他被女子拐走的噩梦。 筱霜则认真地看着她清灵灵的大眼睛,又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夫人,您眼神儿真的不大好啊。」 攸宁笑出来,拍了筱霜的手一下,「惯的你,动不动就数落我。」私下里这丫头跟晚玉有时候忒不像话,瞧着她心情好,就没完没了地絮叨她要按时服药、吃清淡些,没几日就把秋月也传染了。 偶尔她会有种多了仨小娘的错觉。 筱霜笑道:「不但数落您,还要管您呢,过些日子再去看阿元,这一阵正换季,不适合出门,老夫人说的,特地交代过奴婢。」 攸宁扶额。好么,婆婆不准她出门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她是她儿媳妇,不是她闺女,这么管着算是怎么回事?——真弄得她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似的。 但是,终归是满满的好意和关怀,她照办就是了。 . 入冬了,萧府各处烧上了地龙火炕,室内暖如春日。 攸宁白日开始整日耗在静园。 初六与十九白日也留在室内,一是愿意跟她起腻,二是外头也着实没什么好玩儿的,连它们最喜欢的水,这时候都会冰得它们的虎爪爪刚一伸进去就嗖一下收回来。孩子再傻,这点儿冷热的认知还是有的。
第310页 待久了就会嬉闹,因着没有自己是庞然大物的自知之明,闹得欢了,便会引发一场小小的灾难:这个爪子要揍弟弟,顺带拂落了案上的茶杯花瓶;那个尾巴要抽哥哥,却卷得盆景花几应声倒地。 攸宁也不当回事,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反正它们嬉闹时总会远远地避开她,反正它们怎么闹也不会祸害书籍纸张。 每次闹完了,十九瞧着一地狼藉就会心虚,偷瞄攸宁一眼,找个角落乖乖地坐着。初六却是一脸无辜,到攸宁跟前蹭她抱她,笃定她没生气。她就摸它的大头,可劲儿揉它的大爪子。 攸宁感觉得出,初六明显活泼调皮了一些,这得归功于十九长得快,跟得上小哥哥各方面的步调了;其次么,就是她也比较让初六省心了,但凡有空就窝在静园;再就是,四老爷四夫人也成了它和十九贴心的长辈。 当然了,她心大,不把物件儿当回事,僕人每次进来看到室内惨景,却会面部抽搐。 她笑说没必要的东西全收拾了,横竖这儿也不待客。 僕人觉得不像回事,每次也就只是把俩小子损坏的东西收拾掉,不再替换。下回俩小子又闯祸,就又收拾出去一批。一来二去的,室内越来越空旷,只剩了书桌画案软榻躺椅等必须之物。 俩小子更自在了。 四老爷有一段没来书房,一日进门一看,吓了一跳,「这是——要修缮书房?」 攸宁笑着解释给他听。 四老爷释然,莞尔而笑,「我说呢,就算修缮,也不该这么早就准备,大冬天的也不是收拾屋宇的时候。」 之后他告诉了四夫人,四夫人也特意过来看了看,笑了一阵,说攸宁太惯着两个虎孩子了。 攸宁也笑。不惯着它们,还能惯着谁? 另一面,她也真的是闲下来了。由此,再看到萧拓每日必命人送到案上的公文,也就看一看。 却不想,那根本是个坑,看了就不能不理:有一些让她愤懑不已,有一些让她怒其不争,有一些则让她想当即砍了那人的脑袋。 转过头来问及萧拓,他说忙不过来,真没空批示,过一阵再说。 官员的奏摺,是可以被皇帝留中不发的,而送到首辅手里的公文,也是可以留中不发的。 攸宁倒是不至于怀疑他做首辅的能力,毕竟那些官员的公文陈述认罪或是辩驳的事,并不影响朝堂——自根本来说,是留着或发落了都不至于影响大局,只是特别让人膈应而已。 萧拓趁热打铁,说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站在我的位置给个批示,我瞧着可用就用,不可用就继续搁置。 还继续搁置?攸宁拧眉。该早些发落的就要早些发落,不然岂不是要继续噁心好多人? 其次就是,她也有点儿私心:如果她的心思没能实现,那这个夫君也就不用要了——哪日再跟他提分道扬镳,底气更足。 横竖她已仁至义尽,连最得力的筱鹤都捨出去了。 于是,她就因这心思做了批示。 观望之后的结果是,萧拓大致上照办了,有些枝节还是让她不大满意的。 为此,夫妻两个槓了很久,谁也不能说服谁那种。 结果是,萧拓又把更多的公文卷宗交给攸宁,说就当我错了,往后送到你手里的公文你看着办,我一概照办。 攸宁说那你得把先前的事照我意思办妥。 萧拓为难了一会儿,说好,又问她,答应我了? 攸宁当即颔首。然后,几天之后发现,自己上当了。 她先是窝火,之后也就淡然了:他也是天赋异禀的人,给她挖坑还是很容易的。 但他绝无恶意,尤其她有婆婆妯娌撑腰的前提下,也不敢作妖。 说到底,他就是不管怎么着都要给她找个事儿,那她接下来就是了,也能反覆验证自己跟首辅大人的心思是否一致——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个事儿。 这日,萧拓帮着攸宁穿得厚厚的,带她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儿。 「瞧瞧有水的那些地方。天儿冷了,要是有小河湖泊会结冰,俩小子上去玩儿,再赶倒霉不是时候,掉水里可就坏菜了。」他说。 指望着初六下水救人不是难事,毕竟人家大嘴巴一张,叼住衣服就成,可要是指望着谁救它……难以想像,他都不认为自己能把那大个子从水里拖出来。 攸宁也想到了这些,却完全不贊同,眼神狐疑地瞧着他,「你是打心底觉着我们初六傻吧?」人家现在连水都不玩儿了,怎么会跑到冰面上呢? 「我就没觉得它聪明过,但凡聪明一点儿,也该把我当它亲爹似的。」萧拓一脸嫌弃,「等到适应了节气,要是有结冰的地方,一准儿跑上去撒欢儿。被你带出了一身富贵病,怎么可能分辨得出冰层厚薄?动不动就恨不得把书房拆了的是谁?它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比猪还要胖几十圈儿?」 「……」攸宁被噎住了,默了会儿,笑出来。 行吧,娇养的虎孩子跟在野外长大的是不一样,偶尔的确是会犯你以为它绝不会犯的错。他所担心的,也不是没可能成真,的确有必要防患于未然。 两人达成了共识,事情就好办了,把容易结冰的地方记下来,隔日就请了好些工匠到静园,把那些大小水域改成不能结冰的长流水。 这事情不合节气,施行起来其实很麻烦,也很辛苦,但是首辅大人不缺钱,给了较之平时数倍的薪酬,工匠自是任劳任怨。
第311页 至于初六十九,倒是也没什么,白日本就跟攸宁耗在书房,再把院门一关,就更不需担心它们不经意间吓到谁了。 但是,攸宁偶尔也会觉得俩虎孩子可怜兮兮的:只要有萧拓在,它们这辈子都不知道结冰是怎么回事,也没法子享受到在冰上嬉戏的乐趣。 为此就又开始犯嘀咕:她的初六真的有萧拓以为的那么……单纯么?傻那个字儿,她是一辈子也不肯承认与初六有关的。 再说了,他为什么单拿初六说事?十九还不是一样?这不就是偏心、偏见么? 初六已经两岁左右了,他就不能戒了动辄说它傻的毛病? 真想让初六揍他一顿。 第90章 剑拔弩张的君臣(1) 更新 剑拔弩张的君臣(1) 帮萧拓处理公文, 攸宁越来越顺手。在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她只要上手了,便会迅速找到麻利行事的关窍。 这大大地减轻了萧拓的负担, 只需看过原委, 照着她的批示抄上去就行了。 相应而生的,是他对几个幕僚的质疑:瞧瞧, 他媳妇儿俩仨时辰处理的公文相加,便是他寻常每日收到的公文总数, 他们呢?一整日商量甚至争论得面红耳赤, 也处理不了多少公文。 质疑了两日, 他就换了立场, 晓得他们不是不尽力,而是能力有限, 他给的权限也有限。 媳妇儿这么聪明干练,偷着乐就行了,嫌弃别人是万万不可取的。他家攸宁, 那可是几百年出不了一个的成了精的小笑面虎。 当然,他的日子是不存在全然顺心俩字儿的:这一阵总被母亲唤到面前, 被问及给攸宁找了什么事由, 有没有把私产如数交给她。 偶尔他真要怀疑母亲是不是自己的亲娘, 但这事儿也得换位考虑:他要不是亲儿子, 母亲干嘛把攸宁当亲闺女一样照顾并依赖呢? 他不爱撒谎, 到了这关头, 却不得不扯谎了, 而且还要跟攸宁串供,一起煳弄母亲。 挺不厚道的,可他也实在是没法子。 他跟攸宁说了, 你再拨几个人手,把我手里的私产全部接过去。那样的话,他应承母亲也就理直气壮了。 攸宁却满含嫌弃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富裕着呢,哪儿瞧得上你那点儿家当?好生留着,多给娘花一些,别总那么小气。 ……快气死他了。昧着良心说他穷也罢了,居然还说他小气——言官骂他骂得没词儿了,都不会这么说他。 没得选,只好串供,一起扯谎。他先前以为一准儿又被狠狠地嫌弃一番,却不想,她特别平静地接受了。摆明了是扯善意的谎言都成习惯了。 本来就不是想学好的孩子,跟了他之后,反倒添了坏习惯。对此,他真有些窝火兼自责。 好吧,为着弥补,他往后尽量少说初六是傻孩子——她是打心底不爱听,每次听着都恨不得揍他一顿的样子。 他们两个一起扯谎,那谎话自然是滴水不漏。 况且老夫人根本不懂生意上的事情,二人有意一唱一和地念过两回生意经,头一回老夫人耐着性子听,只是从头到尾是听天书的表情;到第二回 就怕了,连连摆手,说头疼,要去小佛堂念经。从那之后,再也不敢问及此事了。 夫妻两个都觉得挺不厚道的,可也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为着弥补,得空了就陪老人家一起吃一餐饭,说说闲话。 老夫人从来是注重表象和结果的做派,几十年如一日秉承着怎么简单怎么来的宗旨,看不出夫妻两个做贼心虚,倒是觉着两个人有了点儿举案齐眉的意思—— 其实经常有人跟她说,小儿子心悦小儿媳,她压根儿没信过。 那个儿子在她眼里,就是个变着法儿作死的佞臣,喜欢女孩子?那是不存在的事儿。最早她甚至想过:反正攸宁也不是善茬,你拿婚事作死的话,她就能把萧府搅和成第二个顾府,横竖是你自找的。 她坚信儿子有所图的时日,相对来说太长了,想要改观还真难。 可是夫妻之间,共富贵易,携手风雨却是难上加难。 经了这一段,细细想起来,她儿子为儿媳做的还真不少。最起码,让他交私产给攸宁,他是照办了,不然也没法儿跟攸宁一起念生意经不是么?有钱的男人多的是,捨得把钱交给媳妇儿的却是凤毛麟角。 方妈妈提醒她,说最有力的证据是阁老看五夫人的眼神儿,就跟看小孩儿似的,透着宠溺。 她一阵腹诽:这不废话么?比人家大十一岁呢,在很多门第里都是两辈人了,他不把攸宁当孩子哄着,还能怎么着? 所以,老夫人的结论是继续观望。 当然了,她当然希望儿子打心底喜欢儿媳妇,那她以后也能少操些心,过得更安生。 但是,喜欢女孩子?宠媳妇儿?那真不像是她儿子干得出来的事儿啊。 她做过一个噩梦:儿子把儿媳当官员僕从一般训斥,惹得儿媳炸毛了,寒着小脸儿让身怀绝技的筱霜晚玉收拾他,那一通折腾呦,正房都要塌了…… 阴影太大,到现在都没消化。 . 这日,攸宁正要去静园的时候,清竹来了。 对那个小丫鬟,她的印象很深,当即就解下大氅,在椅子上坐了,着人把清竹带进来。 清竹进到门来,恭恭敬敬行礼,随后道明来意:「奴婢遇见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思来想去,似乎需要夫人成全,便厚着脸皮过来了。」
第312页 攸宁抓了一把糖给她,态度柔和而认真:「听起来事情应该不小,你且说来听听。」 就像上一次,被时夫人及其丫鬟刁难的时候,清竹不想哭,但夫人给自己撑腰的时候,眼泪就忍不住了,这次亦然。 她的小手攥紧了夫人赏的窝丝糖,头垂得更低,眼泪掉下,但竭力让语气平顺:「奴婢是被父亲和继母卖进来的,当时是为了给继母生的弟弟办满月酒。 「来府里当差之后,继母每个月都会过来,如数拿走我的月例,这一阵听说我当差还算得力,每次都要我连平时得到的打赏都如数交给她,拿到的少,就会肆意翻找,还……还顺手拿走过同屋姐妹的银钱……」 说到这儿,小脸儿涨得通红,写满了羞耻与委屈。 府里对下人一向宽和,因而谁家里来人的时候,通常都会得到带着家人到住处说话的便利。却是不想,这于别人的福气,于她却是祸。 顿了顿,清竹补充道:「姐妹被拿走的银钱,我都还了。我私下里得到的打赏,都请厨房管事妈妈帮我存放着。」 「是不是齐贵家的?」攸宁柔声问道。 「是。」 攸宁颔首,「想来你有了什么决定?不妨仔细说说原委。」 清竹称是,娓娓道:「继母总是拿不到更多的银钱,对我愈发厌弃,不止一次说过,我要是不听话,不跟家里一条心,等我长到十二三的时候,就把我赎出去,卖到风月之地,说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要不就给我找个鳏夫。 「上个月我回家,父亲也是这么说。 「夫人,我只想留在府里,想离开那个家。但是,问过好几位妈妈、姐姐,她们都说这关乎我签的契书,而且不管活契死契,有一份都在我父亲手里。 「我想请夫人给我指条明路,是不是我攒够了足够的钱,到时候就能从父亲手里换回那份文书?而我想留在萧府,是不是可行的?」 攸宁听了,沉默片刻,对清竹招一招手。 清竹走到她跟前,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攸宁摸了摸她白净姣好的小脸儿,神色愈发认真地问,「想好了?」 「想好了!」清竹用力点头,「想了三四个月了。」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攸宁的赞许在于,这孩子有主心骨,而且求人的前提是先求己,做好了为目标努力数年的打算。而且——「你来问我,是因为听说过我与唐家、生母的事,对么?」 清竹立刻显得不安起来,但仍是诚实地道:「……是,您一定知晓离开家里的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奴婢便来求教了。」 攸宁眼中都有了些许笑意,「主要也是害怕,一直被家里当摇钱树。」以这孩子的家境,被早早弄到哪家做童养媳都未可知。好吧,她知道的好事也就那么多,知道的歪门邪道可是一箩筐。 「是。」清竹又垂下了头。 「事情我已清楚了,我只问你最后一次,想好没有?」攸宁道。这是最重要的,有些人对家里的凉薄是一时的,如她这样不管不顾的终究是少数。 清竹仰起脸,目光决然,再一次用力点头,「想好了。」顿了顿,又道,「奴婢不想每次回家都挨打挨骂了,我一想到家里,有时候很想跳河投井。再有,也想有一日能有属于自己的银钱,买笔墨纸,学写字算帐。」 几岁的孩子,便有了寻死的心……攸宁曾有过,当时是因病痛和孤立无援,这孩子则是因着家里予以的轻贱与羞耻。 攸宁缓缓颔首,摸了摸她的头,笑容温煦,「心意已决便好,我相信你。这一两日,我便让秋月姐姐、景管事帮你脱离家里,日后就姓萧,好不好?」 清竹大喜过望,一时间愣怔在原地。她只是来请夫人点拨的,却不想,夫人会出手帮衬自己。 惊喜过了头,便是喜极而泣。 回过神来,她一面抽泣着,一面退后两步跪倒在地,用力磕头,哽咽道:「奴婢……谢夫人的大恩大德,奴婢、奴婢会想尽法子报答您的。」 「这是说什么呢?」攸宁亲自把清竹扶起来,「你的事情于我只是小事,不要多想。」 而在这时,清竹又道:「赐姓的事,奴婢可不可以随夫人的姓?没有夫人,奴婢怕是一辈子都没个盼头。」 攸宁失笑,「我也不过是懒得换掉那个姓氏而已,但既然你有着心思,便也答应你。」 清竹哭得更欢,很快哭成了花猫脸。要到这时候,她才有了个五六岁的孩子该有的样子,单纯,不遮掩情绪,全没了平时近乎过分的伶俐乖巧。 攸宁柔声安抚一阵,唤来秋月,交代完事情原委,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对清竹道:「你和景竹一起去这孩子家里一趟,把这事儿料理了。」 清竹生父继母就算一直索取清竹例银数年,就算龌龊心思成真又一再有榨取之举,五百两满打满算也够了。那孩子是有主心骨的,谁都不能长期压榨她,这是傻子都看得明白的事。 而对于她,便是先礼后兵的事:她手头真不是一般的阔绰,能用银钱解决的事,便是最简单省心的,但若对方不知好歹,她也不介意下狠手。 外人都说,她唐攸宁最恨的是妾室庶女恶婆婆歹毒的小姑。恨个鬼呦,没有不仁不负责的双亲,她哪里会遭遇那些牛鬼蛇神?
第313页 是以究其根底,她容忍度最低的,其实是为人父母却嘴脸丑恶的。 秋月听明白之后,当即脆生生应下,笑着哄着哭成小傻子似的清竹走出门去。 筱霜晚玉送攸宁到静园门口,便回了正房。对清竹的事,她们喜闻乐见,比之别人,别的感触就淡了几分——她们和很多同伴也是这样过来的,真见怪不怪了,最是明白不过,夫人那至为纯善的一面。 静园那边,工匠已然撤走,氛围恢復了惯有的安宁祥和。 攸宁在案前看公文、写批示。 初六十九窝在软榻上,原本相拥而眠,后来十九醒了,就开始闹腾初六,再就嬉闹起来。 十九还没长成,各路技巧都逊色一筹,于是,没多久,就被初六打下了软榻,而且是再不被允许上去了。 初六虎视眈眈地瞧着小兄弟,一脸「受够你了,再上来我揍死你」的表情。 十九和它对峙片刻,怂了,跑去攸宁身边找安慰。 攸宁忍俊不禁,指尖点着它脑门儿,「你说你图什么?」每次都讨不到便宜,偏生每次生事的都是它。 十九明显也很郁闷,直起身形,前爪搭在座椅扶手上,大脑袋在攸宁肩头蹭来蹭去。 攸宁只怪岁月流逝得太快,这小子长得太快。瞧瞧,现在是再不能抱起来哄了——横竖怎么长也是挨欺负的份儿,那还不如长慢些呢不是? 初六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争风吃醋的事儿,它早就不屑做了。反正攸宁是最宠它的,就算不是,她别动辄让它望眼欲穿就行了。 嗯,作为一名兽中之王,初六是非常没有追求的。 如此,不知不觉就消磨了整日,到傍晚,攸宁回往正房。 路上,秋月匆匆忙忙迎上来,微喘着行礼后道:「邓二家的来了,在府门外撒泼——就是清竹的继母。」 攸宁倒是不急,且安抚道:「慢慢说。」 秋月细细解释给她听:「事情本已经办妥了,邓二满口应了,且有一位牙行的东家、一位老学究做见证。 「岂料,邓二家的人心不足,或许也是当时没在场的缘故,我们找的牙行东家、老学究,于他们都是经常听说的。 「因着您说要做两手准备,奴婢已经请外院一名管事去顺天府打过了招唿,您看,是不是这就知会官府,把邓二家的先关起来长长教训?」 攸宁笑出来,毫不掩饰欣赏之色。这丫头从不是简单粗暴的做派,这次却破例了,足见是着实被气着了。但是,简单粗暴么,不妨来得再直接一些—— 「惊动官差之前,先把那意图生事、诋毁首辅清誉的泼妇掌掴二十、杖责二十。」 「是!」秋月喜上眉梢,去往外院的脚步又快捷又轻快。 . 此刻,邓二家的正在萧府门前拍着地哭诉:「我们家的清竹,岂是区区银两就能买下的?我和当家的还指望着她来日嫁予个好人家呢!我只是来见一见她,你们推三阻四,横竖不让我见她,莫不是她已遭了府上五夫人的毒手?!要不是这样,又怎么会好端端地买下我女儿的一生?……」 她摆足了泼妇的架势,然而…… 萧府左右半里地的位置,都有萧府护卫阻断了行人来去的路。 想看萧府的笑话? 呵呵。 早该笑话频出的年月都没有过,眼下有了形同于镇宅的五夫人,便更是不能够了。 邓二家的全神贯注全情倾覆地唱了一折戏,筋疲力竭之余,惊觉气氛跟预料的完全不同,便借着拭泪的动作查看左右,一看就呆了:一个围观的闲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有个姿容秀丽的大丫鬟走出府门,唤人对她掌掴、打板子。 她以为这已是噩梦,却不料,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已被顺天府衙役搜查一番,有嫌疑的银钱——也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都被衙役带走了。 亦是当日,他们就被关进了顺天府大牢。 在牢中的日子,一位邻居来告知,他们的孩子被一位大善人带走了,待得他们服刑期满,便可一家团圆。 两口子却是愈发地惊惧惶惑:待得团圆那一日,且不说别的,单说他们狼狈的处境,儿子还肯亲近么? 邻居现出满目鄙夷:「同样是一条命,同样是孩子,怎么女儿就是能被肆意践踏的,儿子就是能肆意践踏的?」 说着神色骤然转寒,「你们这性子是真他妈的贱!你们能有好果子吃,真就是没天理了!我只盼着你们能把牢底坐穿!」 邓二和媳妇儿没把牢底坐穿,而是去了皇庄,余生为奴。 而这结果并不在攸宁预料之中,思忖一阵,也就释然。 没过几日,皇帝召攸宁进宫。 攸宁奉召前去,行礼后便先谢恩:「邓二之事,多谢皇上成全。」虽然,那些动作挺多余的。 皇帝也知道她言外之意,道:「我想告诉你的事,你已然明了?」 攸宁牵了牵唇,「不过是萧府一件微末小事而已,且无必要瞒谁,皇上的人探究到这些又施与援手,我真觉得多余。」 她说的是事实,萧府已经建起无形的铜墙铁壁,外人休想介入探询。清竹的事,本就得光明正大的行事,不需隐瞒外人。 皇帝面色转寒。 攸宁望向她,气定神闲。
第314页 第91章 剑拔弩张的君臣(2) 更新 剑拔弩张的君臣(2) 「说来听听, 怎么就多余了?」皇帝问道。 攸宁道:「那对夫妻,原本只需在牢里关一阵,等到放出来, 自然会带着幼子离开京城, 再不会打扰清竹。」 邓二家的当日想的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再捞一笔银钱的机会就要抓住, 哪成想,她根本不吃那一套。 那妇人挨了打, 自然晓得自己和邓二碍了萧府的眼, 不跑才怪。 而等到数年后, 倘若清竹熬出了头, 过得风光如意,他们再回来认亲, 那也是清竹理当应对的。 这是人情世故,顺着自己的心气儿顺其自然就好,没必要做太多亦或做绝。 可惜皇帝在高处待得太久, 确确实实不接地气儿了。 「你倒不如说我小题大做,亦不如说你担心日后落埋怨。」皇帝说。 攸宁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随后却道:「其实也是一桩善事。事情传扬出去, 不被家里善待的萧府下人, 往后会过得如意许多。你用这由头噎我,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给下人的印象一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缺理、对外行事风一阵雨一阵, 那些把儿女当摇钱树的货色听说了清竹的事, 少不得担心自家孩子的处境也被她知晓, 更会担心到皇庄上一生为奴——她几次被传召进宫,寻常人能想到的只有恩宠,做梦也想不出真实情形。 皇帝默了会儿, 决定不再继续这话题,甚至于,如果没必要的话,她根本不想跟攸宁说话。 她转身,指向墙壁上悬挂着的疆域图,拿起一根纤细的长杆,缓慢地指了几个位置,「告诉我,是哪一个?」 攸宁在细细地看着,看的却不是那几个位置,而是这是否是钟离远修改之后的图,审视之后,答非所问:「这是哪儿来的?」 「……镇国公病故之后,萧兰业代他献给朝廷的。你不知道?」皇帝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 变化着的眼神复杂至极,变幻不定,最终归于坚定狠戾。 这像是一个魔怔了的人的眼神。 攸宁怀疑,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而她也的确不知道,钟离远完善的疆域图,已经给了朝廷。倒是不难想通首尾:如无必要,所有人都巴不得不在她面前提及他,为的是避免惹得她暴怒或伤神。 钟离远只是光明正大地送给萧拓,方便萧拓来日用兵时更能机关算尽——萧拓总不能做出与舆图不符的安排,那会引来很大的麻烦。 但这类事,她理智上完全认同,心里却没法儿舒坦,的确是越晚知晓越好。 只是……把封口令下得这样彻底的人,使得筱霜晚玉筱鹤都对她三缄其口,除了萧拓,再不需做第二人想。 但他是威逼利诱了,还是礼贤下士了?又或者,那帮小兔崽子只需他交代一句就乖乖照办? 心念在瞬间千迴百转,攸宁面上却是不显分毫,「没看过国公爷绘制的新图,自是要求证一番。」 「……」皇帝意识到跑题了,立刻折回去,「我要那个地址,你给不给?」 攸宁摇头,明知故问:「六部这就开始盘帐了?」她早已看过相关的公文,尤其兵部,几乎每日都要提一提进展或难处。 不用等到年底就可知晓,国库必然空虚。所以,皇帝才想要先帝从地宫搬走的那笔宝藏,想知道所在何处。 皇帝明知没用,还是尝试着给攸宁摆道理:「一名小丫鬟身世坎坷,你都愿意出手相助,可知国库空虚的话,一些地方上的情形会更差,到时候,卖儿卖女的人只会更多,孤苦的孩子亦更多。」 「除了用兵,你少跟六部要银子就是了。六部头上没有大山压着,便不会对地方施压,相应的,百姓就可维持现状。」攸宁道,「我估摸着三二年不会有大的战事,至多是有些小打小闹的叛乱。」 皇帝目光一沉,「辽王呢?」 攸宁直接道出关键:「你要逼着他反?」 辽王就算折了亲妹妹,也断然不敢轻易兴兵,且实际辖区相当于中等面积的多半个省,影响不到治国之策。 相反的话,辽王若是朝廷重大的威胁,那才是不论如何都要先把他灭了,不然不论你做什么,他都有可能搅黄。 忍一忍,让将士、百姓喘口气缓一缓怎么了?先把乌烟瘴气的官场整顿一番不也是大事么? 「只有内忧外患完全清除,才可全力造福百姓。」 「这是你该与首辅商议的事。」攸宁神色有些冷淡了,「你若是马上皇帝,如何的铁腕、急迫,都可称之为气魄,反之——」 漂亮话谁不会说?等到见真章的时候,累死累活的可不是皇帝。攸宁瞧了对方一眼,念及钟离远昔年的事,辽王也曾掺和,虽无法认同,却有了几分释然:皇帝要扯出光明正大的旗号报私仇。 皇帝道:「我不及你能忍,也不会忍。」 攸宁说好,那你就别忍。 必然的,这次相见,又是不欢而散。 攸宁到了殿外,婉拒了大总管魏凡的好意,没有乘坐软轿,一路走到宫门口。 她倒不是想开了要疏散筋骨,而是心里气儿不顺,也有不少事情要斟酌。 魏凡好脾气地一路相送。 攸宁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永和公主怎样了?」
第315页 魏凡也不隐瞒,低声道:「说是清修,其实不过是给皇上清净,毕竟年岁小,还是易哭闹、病倒。」 攸宁微笑。想来这永和公主也算倒霉,在长公主与皇帝手里来回倒腾,却是不曾学到二人的长处,只养成了不知被谁薰陶出的坏脾性。「这样下去,总归不像话。」她说。 「谁说不是呢,可也没法子不是?」魏凡苦笑着,声音更低了,「母女两个真跟八字相剋似的,公主对皇上,实在是没有情分可言,不是怕得厉害,便是以言语顶撞。」 如此看来,永和公主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她有底气恨皇帝,有底气挑衅,因为天真的以为,不论如何,皇帝都会传位于她。 不然还能怎样呢?皇帝总不可能传位或禅位于先帝的手足侄儿侄女——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只是,皇帝不是大多数人。 思及此,攸宁心头一动:汇总得到的种种消息,都是皇帝根本没想过把养歪了的孩子正过来的心思,一点点尝试都不曾有。 那么,皇帝手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传位的人选?她那种人是不可能有私生儿女的。 那么,是不是黎家蒙难时保全了一脉骨血? 这是极有可能的:世家大族如黎家,就算忽逢大难,也该有一些应急的手段,而在危难关头要保住的,唯有传承香火可期来日的子嗣。 . 萧拓听闻攸宁进宫之时,正在刑部翻阅以往一些悬案的卷宗。倒不是他突发奇想,而是刑部尚书因着今年好歹是审理了一些大案,办事还算得力,冬日了,说起来离年底也就不远了,便想尝试一下锦上添花的可能,而这就需要首辅给予方方面面的便利——虽说是不大可能,但有机会就尝试,是为人更是为官之道。 萧拓原本只是应付事儿:比起陈年悬案,宫里两个女子哪个当真作妖,都是一番血雨腥风,远比悬案的杀伤性大了不止多少倍。他所在的就是个需得事事权衡轻重的位置。 纵然如此,过目的卷宗字句还是映照入心。 看完一桩案子的证供之后,萧拓手指弹了弹纸张,「容我带回去细看。」 刑部尚书大喜过望,忙起身行礼道谢,又亲自将卷宗收拾齐整,交由萧拓的随从。 其实萧拓是因着看过的一桩案子的种种,联想到了辽王府的一些事,便想把卷宗带回家里仔细揣摩,至于其他,需得另寻最精通此类门道的人力气去彻查那些案件,再给予刑部想要的相应的便利。 . 攸宁回到萧府,第一时间去了静园——老夫人又去和老姐妹喝茶看戏了,不需得她回话。 已是认定,她进宫绝不会出差池。事实上,除了她和萧拓,别人都会这么想。太正常了。 攸宁走进静园院门,初六便颠儿颠儿地迎上来,立起身形搭在她肩头,用自己大大的虎脸蹭了蹭她的小脸儿,便身形落地,缓步往前走去。 至于十九,还在睡大觉呢。 攸宁笑着与它一起往前走,走到书房中。 进到书房,除下大氅,笑盈盈瞥过酣睡的十九,走到铜炉前取暖。在外毕竟比不得府中,回到习惯的暖室之中,反倒更觉得冷。 过了些时候,傻乎乎的一直坐在她跟前的初六勾了勾她手臂。 攸宁先是扬眉而笑,继而就俯身再蹲下去,「小子,你是想怎么着?」 初六当然不会说话,只能以行动表明,轻轻巧巧腾身搂住她,让她很快因它而得到切实的温暖。 . 攸宁离宫没多久,萧拓被传召养心殿面圣。 萧拓丝毫不觉意外,也没拖延,当即进宫。 君臣间你来我往一番,萧拓也便知道了皇帝对攸宁说过什么事,不动声色。 论涵养,萧拓和唐攸宁那就是最有也最没有的——饶是皇帝,也不敢冒险,「我只问你,辽王之事,你怎么想?」 萧拓默了会儿,说:「未来三年,臣撂挑子不干了——皇上能不能这样以为并这样行事?」 皇帝怒目而视。 萧拓淡然回望。 「我也不瞒你,萧夫人方才言辞,与你大同小异。」皇帝的怒意转为深沉难测,「这是因何而起?」 萧拓仍是淡然地道:「因我而起。」 皇帝冷笑一声,且透着鄙夷,「这门婚事,也当真是难为萧家一众人等了。」 萧拓则抬眸睨着皇帝,那眼神不是威胁,不是挑衅,全然是凌驾于帝王之上且理所应当的自信——这才是最让皇帝受不了的。 几乎不可控制的,皇帝拍案而起,却也在同时发现萧拓眼中慑人的刺骨的锋芒,先前她不曾留意,到了此刻才察觉,不由得心头一凛。 「该说的,臣已说尽。」萧拓道,「到如今,我自认对得起黎家长辈,亦对得起师父师母。」 皇帝望着他,想说什么,却是许久不能言语。 萧拓没心情体谅她的心情,躬身告退,大步流星离开。 . 当晚,萧拓踏月而回。 攸宁的确是给他减轻了很大的负担,但他从而得出来的时间,少不得用在另外关注的一些政务上。而只要值得他关注的,就绝不是小事,所以仍是不得闲。 本就不得闲,今日还见了皇帝,说了那样一番话…… 沐浴更衣之后,他坐在床畔,在朦胧的光影映照下,不知是多少次的、再一次的细细瞧着她的眉宇。
第316页 攸宁眉梢一动,醒转过来。 萧拓以为,要遭遇的是她类似下床气一般的小脾气。 可是没有。 不知何故,攸宁瞧着他,就想起了他为自己做过很多很多却不曾告知她的事。 这男子,这当下对她的心迹,已是不容置疑。 四目相对良久,迫不得已,攸宁先找话题:「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没话可说,就从废话开始,她是很明白这种路数的,岂料—— 「经常如此。」萧拓神色淡然地陈述事实。 「……」攸宁没好气地咕哝,「这是什么怪癖?也不怕把人吓着。」 「……」萧拓蹙眉,他媳妇儿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要是不喜欢,谁会没完没了地看?连这道理都想不通?她脑子里是不是真少了关乎情意的那根儿筋? 第92章 剑拔弩张的君臣(3) 更新 见他好一阵不说话, 攸宁意识到,自己把天儿聊死了,索性翻身向里, 准备继续睡觉。 萧拓熄灯上了床, 把她揽到怀里。 攸宁转身,依偎到他怀里, 「有心事?」不然,也不会没心思跟她抬槓了。 「辽王那边, 总算琢磨出个章程了。」萧拓如实道。 「瞧着我的时候琢磨出来的?」攸宁故意道。 萧拓笑了, 拍她的背一下, 「淘气。」 攸宁也笑。 「如果是你, 会用什么法子?」萧拓问她。 攸宁想了想,「是我的话, 招儿就损了,不如我先猜猜你会用什么法子。」 「行啊。」萧拓乐意之至。 「辽王好像比你大四五岁,膝下三个儿子, 都有十五六了。」攸宁自然不是用这种事给他添堵,「辽王长子是嫡出, 品行恶劣, 老二老三是庶出, 资质却很不错。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缘故, 辽王迟迟没有向朝廷提及请封世子的事。」 萧拓接道:「藩王的世子, 也会得到相应的封地, 和按照规制的各类赏赐, 以辽王那个得便宜就占的性子,一直不曾提及,便是一直难以定夺。」语气里透着满满的欣赏。 「所以, 你会利用这件事做些文章,让辽王后院儿起火。这类事放到寻常勛贵之家,都是大事,何况辽王。」攸宁不是猜测,而是笃定,「他三个儿子年岁也不小了,背后一定各有官员、幕僚或是当地世家扶持,立世子的事只要提出来,三方势力必然有一番明争暗斗。以辽王的心性,以前就会故作高深地看戏,藉此看清楚三个儿子的心性与手段,择优选之,现在更要如此。」 这种手段,不是远隔千里做辽王的搅家精,而是要辽王势力内耗、内斗。 而时机也刚刚好:安阳郡主的死,辽王虽然气恨难消,一度动辄就嚷着要反,但因大周内患只剩了他,军需又不足,断然没有自己送人头的道理,可话说出去了,悄没声地偃旗息鼓,实在是尴尬,且会怕人说他窝囊没血性。 立世子的事于他,恰好是个台阶——攘外必先安内,儿子窝里斗,他怎么能放心用兵?这理由太站得住脚了。 有野心的人都会认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论什么事,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只是,有些人是真的有那个能力,有些人则是盲目自信。辽王原本大体上属于前者,但是,萧拓既然介入,就会让局面无法控制——那种争斗,其实与皇子夺储无异,只要巧妙得推波助澜,就能引发规模不小的内讧。 如此,就算皇帝设法逼得辽王暴怒,辽王除非得到百年不遇的良机,否则绝不会让皇帝如愿 萧拓亲了亲她额头,「全说中了。」 攸宁又道:「你头疼的是动用哪些棋子吧?」 「嗯,不过已经有眉目了。」萧拓顿了顿,问她,「你说辽王长子品行恶劣,指的是什么?」 「实在不是东西。」攸宁说,「他尚未娶妻,可房里的人不断,大多年岁很小,且不拘男女,有一些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说起来,这等货色倒是有些像先帝。」这些她是从长公主口中得知的,差遣那边的人手探询一番,得到的回信是属实。 「把他绑到京城凌迟算了。」萧拓语气寒凉。 攸宁则道:「辽王应该有耳闻,或者说那东西从小就不正常,要不然,也不会迟迟不立世子。你听听就算了,我来安排,等时机到了,借刀杀人。」 「得了,我一道收拾吧。」萧拓握住她的手,「归併成一件事,更容易掌握时机。」 攸宁想想也是,「也好。只是,这回难为你了。不到不得已,你才不肯理会这类事。」 「是手段就能用。」萧拓讽刺地弯了弯唇角,「最早想出美人计的,正是男子。我只是除掉个人渣罢了,没什么好膈应的。」 攸宁笑着摸了摸他下巴,「这倒是。兴许就因为世人皆知的美人计,才有数不尽的后来人东施效颦,不拘朝堂内宅。」 「简直要不得。」萧拓在心里盘算着,见攸宁还没睡意,随口道,「从宫里回来之后,都忙什么了?」 「和平时一样。」攸宁说了说初六抱着自己供自己取暖的事,意在跟他显摆:瞧瞧,我家初六聪明得很。 萧拓漫不经心地道:「要不怎么好多人都要想尽法子地寻张虎皮呢。」 攸宁立马踹他一脚,「给我滚去外书房。」 萧拓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怎一个煞风景了得,笑着搂紧她,「咱家初六又聪明又贴心,小人儿似的,要成精了。」
第317页 攸宁好过了一些,「把这些话记住,没事儿就跟初六念叨念叨。」 萧拓哈哈一乐,「好。」 「当真?」攸宁追问。 不难想见,初六被他念叨傻,已经成了她一块心病。萧拓笑得更欢,「当真,咱家虎孩子都是最聪明的。」 「这还差不多。」攸宁这才笑了。 萧拓见她心情转好,也便暂且放下了心里那些思量,专心跟她闲聊,「你给它们画的画还没成?」就没见过这么拖拉的人,三两幅画,她倒腾小半年了。 「成了两幅。」攸宁道,「但是还要分别临摹几幅,好送人。」 「有没有我的份儿?」 「你想看,随时能看,要画儿做什么?」攸宁奇怪。 「废话。」萧拓道,「它们会长大,样子总会有些变化,来日对画比较,会更分明。」说着便是嘴角以前,「就说小十九,在你两幅画中的样子,变化就特别大——不单是个子大了,以前有股子憨劲儿,动不动就呲牙,跟个二愣子似的,现在就像模像样的了。」 得,不敢用初六说事了,转头就数落十九。攸宁笑出声来,在他背后的手掐了他一下,「你啊。」 「我怎么了?再怎么着,也不像你这么偏心。」 「哪有。」攸宁才不会承认,「十九也是最喜欢我,足见我待它也特别好。」 萧拓不置可否。她以为的好,不过那么回事,只是没法子,人家人缘儿——不,虎缘儿好。 夫妻两个又说了好一阵子闲话,皆是各自平日听闻、遇到的值得一提的趣事,很默契的,并不曾提及皇帝。 . 翌日上午,天降大雪。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攸宁唤人找来一个罗盘,破例凝神测算。 这是师母传授给她的,有言在先:卦象一出,便不可再测,否则得道之人损修为,寻常人损阳寿。 这门道,攸宁三二年也不用一次,用到的时候,都关乎至为重要的事。 她压根儿就不以为然:若真有天机,那么能被人窥探到的,就都不是天机。 只是,这一次,看到的结果令她觉得太过圆满,破例怀疑是自己测算错了。要知道,她测的可是大周未来三年是否能够风调雨顺。 于是,几乎想也不想的,又测了一次。 卦象、结果一般无二。 这情形是极罕见的。 攸宁噙着笑出了会儿神,唤醒两个惯于大白天睡懒觉的虎孩子,到廊间赏雪。 初六、十九先是慵懒地分坐在她左右,两尊小门神似的,后来,瞧着纷纷扬扬的鹅毛般的雪片,便耐不住性子,一个扬爪搭了搭攸宁的背,一个蹭了蹭攸宁的手,便撒着欢儿地跑到了铺了皑皑白雪的庭院之中,撒欢儿奔跑。 纯白一片的雪面,很快印上了俩小子的大爪子。 攸宁先是忍俊不禁,随后就想到,下雪之后天气更冷,滴水成冰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可是,它们是见识不到了。 心念再一转,便想到钟离远说过的北地冰上奇景,心就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那等奇景,应是经年不改,且应该会越来越好,只是,那个潇然孤独的观景的人,已然不在。 不在了。 甚而不曾入梦来。 可她的思念却是不经意间就会被触及:碰及文房四宝时,享用美味佳肴时,阅览各类书籍时,闲来品茗下棋时,都会想起他。 这种思念无形无声,却又钝重绵长之至。 而她,不想挣脱。 如师如父的人,她要用尽全力记住,哪怕斯人已远去。 恍神间,手臂被一只圆圆的大爪子搭了搭。 攸宁回过神来,便看到了初六坐在自己跟前,唿哧唿哧地喘着气,小表情却透着郁闷。 她努力扯出笑容,俯身搂着它,「没事儿。带你们去后园玩儿。」书房院显然不能让它们玩儿得尽兴。 这时候,十九也奔回来,神色明显有些懵懂,一直盯牢了攸宁看。 它能察觉到小哥哥的情绪,却还揣摩不透攸宁的心情。 攸宁再一想到昨晚那厮对十九的诟病之辞,就当真笑了出来,挠了挠它的下巴颏儿。那是他的诟病,又何尝不是他的宠爱。 初六因着她的笑靥也高兴起来,和攸宁贴了贴脸,再用力蹭了蹭。 攸宁觉得凉凉的且痒痒的,又是一阵笑,捞起它一只沾了雪的冰凉的大爪子,用力握了握,继而起身,「走着。」说话同时,手柔柔地点了点十九的脑门儿,「快着些。」 她眼中的两个虎中孩童、别人眼中的两头骇人勐兽,喜滋滋随着她去了后园。 . 腊月将至,攸宁去看了看阿元。 在这之前,她关注的是萧拓对辽王那边有无动作,行事又是否顺利,得到可喜的消息之后,便放下心来。这种事,最难的是打开局面,只要局面按照预料发展,他的人手又没被怀疑,就不存在什么隐患了。 着实松了一口气,加之钦天监言之凿凿地说近几日都是大晴天,她这才得了老夫人允许,带着筱霜,光明正大的出门。 筱霜心情很是忐忑,她不知道那小少年是更出色还是更平庸一些为好,夫人的心思,从来是任何人都拿不准的。 到了那所宅院,马车停下,筱霜服侍着攸宁下了马车,阿元便与官家相形迎过来。
第318页 「这是我家夫人。」管家有所保留地给阿元引见。 阿元立刻上前行礼,甚是恭敬,颇有清贵公子的风范。 攸宁心里还算满意,面上抬一抬手,「不需拘礼。」 阿元直起身形,望见筱霜,眸中迸射出喜悦的光彩,却也没失了礼数,和声问道:「姐姐一向可好?」 筱霜行礼道:「奴婢有夫人照拂,诸事遂心,劳公子记挂了。」 阿元面上绽出灿烂的笑容,想说这是应当的,碍于神色清冷的那位夫人,自是不敢造次,将话压下。 「你们两个说说话。」攸宁摆了摆手,「我要和三位师傅说说话。」 到了书房之中,听得三位师傅的满口盛赞、查看过阿元这一阵的课业进展之后,对三人挑了挑眉。 三人俱是深施一礼,称绝无必要作假,夫人可以随意考问。 攸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拍拍手边的纸张,语声凉凉的:「倾尽所学,尽心教导,余生无忧。反之,求死不能。」 这是没法子的事儿,她不想摊上,他们也不想摊上,可就是摊上了,那就只能尽早做善后的安排了。 三个人闻言先是齐齐称是,随后却是面面相觑:那位小祖宗到底是谁? 回萧府的路上,攸宁吩咐筱霜:「涿郡那个商贾,需得给笔银钱,让他们一家迁居到近海的地方。至于在这边的生意,让牙行出面找人接手,到了近海的地方,我们让出三两个更好的营生给他。万一有什么事,我们的人也要照拂他们一家。」 筱霜越听脸色越白,传话回返之后,期期艾艾地问道:「夫人,您该不是料定了阿元公子下场悽惨吧?还是……」还是殃及无辜的那种。 「想哪儿去了?」攸宁失笑,「防患于未然罢了。若是那商贾不按照我安排行事,下场也未可知,我只是防患于未然。」 第93章 别具一格的宠溺(1) 双更合一 进到腊月, 二夫人开始张罗着准备年货,以及给常来常往的门第循例备年节礼。 内外院管事们则开始汇总今年的帐目,因着平时的帐目清晰, 没有存疑之处, 效率比起往年便高了许多。 这是五夫人的功劳,她打好了根基, 二夫人全然效法为之,各类帐目自是一目了然。 不少人仍在怀念五夫人掌家的日子。 别的不说, 在五夫人的点拨之下, 能学到很多宝贵的经验, 少走很多弯路。 再者, 五夫人那性子很有意思,脾气锋芒全跟确然有错的人招唿, 对下人其实最是随和,旁的不说,两次为清竹撑腰便是证明。 如今别家府里的下人私下里都在说, 在萧府当差才是最有福气的:阁老与五夫人护短儿,别的主子亦是宽和的做派, 在他们跟前行走, 只要不是心术不正的, 心里就没有不踏实一说。事实的确如此。 常在静园的攸宁不知道这些, 除了帮萧拓批阅公文, 着手的事也是合帐:打理着兰园和她产业的各路管事相继送来这一年的帐目, 筱鹤、筱霜等人核对一轮之后, 转交到她手里。 大家都挺高兴的,因为今年的进项更多,夫人愈发富裕, 而他们也会得到丰厚的分红——她的人手,一个人顶寻常十个八个人做的事,只平时的例银、打赏,未免太委屈他们,是以,早在两年前,她就让他们把手里的积蓄拿出来,放到稳赚的河运、海运相关生意上,如此一年下来,一个个都赚到了足够安身立命的家底。 但这类生意如同赌博,她不能带着他们走歪路,之后就让他们入股自家新开的铺面,闲来捎带着管一管帐目、生意相关的事,年底就能按照入股份额得到相应的分红。 其实这种入股的事,在外头也可以,譬如有些精明的生意人想到了绝对能发家的好点子,奈何手头银钱不够,便需要家族友人同行资助银钱,可这种事情,如愿的机会只占一半。 攸宁其实很喜欢做这种事:一笔银钱借出去了,往后就等着回本赚钱,自己还不用费心力,还有比这更占便宜的事儿么? 虽然,极为考究眼光,相反的结果就是银钱悉数打了水漂——眼光出错,商贾的生意要么半死不活,要么血本无归,要么耗着,要么认命。 幸好她与别人不同,曾得过算过经商方面甚至算得小奇才的顾文季的悉心点拨。 是那厮告诉她,最赚钱的生意是海运、河运以及通过军中做起的营生。对于末一条的解释是,文官也有真正一身傲骨的,但人家轻易绝不会染指家产之外的营生,便是肯,也是闷声发大财,不会让外人察觉; 次一等的是有心无力,根本没有相应的人脉与人手; 再次一等的就是贪官,除去次一等人的苦处,比起亲力亲为私下里做生意,他们最擅长的是行贿受贿,且更乐意为之。 而将领军兵不同,很多人都有过在军营一面操练一面种田的经歷,对周遭一带的风土人情最是了解,且乐得结交各色人等。 这世道下,将士军兵对银钱的渴望是必然的:遇到战事,他们冲锋陷阵,要靠军功升官获赏,可在闲时,朝廷给大多数将士的俸禄实在小气,将领养不起一个门第,军兵养不活一家老小。如此一来,他们不找机会赚钱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去偷去抢行贿上峰吧?要是都有那等龌龊心思,怎么还有为家国在沙场上拼命的赤胆忠魂?
第319页 所以,最先出头的往往是将领,带着麾下诸多弟兄发家致富。也是一本难念的经:要是大家都衣食无忧,谁又会去学生意经? 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想家人过得好一些。 攸宁手中银矿的生意,正是在军中打通关节做成的,林陌曾介入,捞了一笔之后就想功成身退,要把这笔生意中占的份额交给攸宁,当然了,她得给予他十分丰厚的报酬。 那时候,攸宁虽然私心里觉得他小家子气,却当真喜闻乐见:本就不牢靠的人,绑在一桩偌大的生意上,实为隐患,因而你来我往地磨叽了一番,一次给清了林陌一大笔银钱。 林陌所占的份额,接到手里之后,她留下一部分,其余的便分摊给了几个官职不高不低但来日可期的将领。到如今,大家都赚得盆满钵满,银钱之于他们来说,已只是个年年上涨的数字而已。 自己如此,自然要惠及身边人,开始留意各路消息,连捧角儿的事情都留意过——小班子小戏园最需要捧角儿的恩主,投出银钱之际说好盈利后的分成、签订文书,那么,真捧出角儿来之后,便是双赢的结果,反之,便是做一回冤大头。 也就是因着留意过这些事,机敏的手下才顺带着探听到了金太太与武生的秘辛。 这类顺手得来消息的情形多的是,攸宁来者不拒,但和手下一样,都没偏离赚钱的初衷,和一众心腹斟酌之后,选定入股的几个别家的营生。 事实证明她眼光不错,投出去的钱都是稳赚——三两个月之后一看,就可有定论。就这样,一众心腹被她带上了道儿,寻到了又一种生财之道,然后也学着她,帮自己的手下生财。 其外自然还有不少生财之路,攸宁只要领会了,便会毫无保留地教给一干心腹。 她的人,手里从来不缺钱,只是她总觉得他们还不够富裕而已。 这类生意经,老夫人觉得像天书,三个妯娌却一定用得着:大家都一样,不论是否家大业大,府内外都要培养些心腹,总流于表面的用银钱笼络人心,自然不如给人一条财路,令人全无后顾之忧。 四夫人来静园的时候,攸宁主动与她说起这些,且分外耐心,掰开了揉碎了来讲,又穿插着实例。 四夫人在府里安于现状,体己来自于陪嫁的田庄和铺子,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懂得做生意,只是不如现今的攸宁这么精通,加之人又聪慧,可谓一点即通。 她看得出,攸宁可谓倾囊相授,感激之后,却生出不安,握住攸宁的手问道:「攸宁,你自从不再住持中馈之后,就安排这安排那的……我心里实在是不踏实,你到底是想怎么着?」 攸宁看得出,四夫人眼中是真切的不安,笑盈盈道:「同是一家人,有什么好处,自然要人人有份儿。我跟你说的这么详细,也没安好心,往后你要按部就班地把这些教给二嫂和三嫂。你们都过得越来越好,我这宗妇脸上也有光。」停了停,搬出萧拓,「这也是阁老的意思。」 「教二嫂也罢了,还要教三嫂?」四夫人立时被现实的问题难为住了,「她那个猪脑子,恐怕要累得我半死。」 攸宁笑出声来,「所以我才说没安好心啊,你却胡思乱想的。」 「……」四夫人端详她片刻,看不出异样,悬着的心也就落了回去,抬手点了点她面颊,「你啊……」 「我这只笑面虎,做什么事都要让人心里不痛快。」 「胡扯。」四夫人笑起来,双手揉着攸宁的面颊,「能跟小笑面虎既做妯娌又做密友,兴许是我这辈子最走运的一件事儿。」 攸宁拉下她的手,拍了一下,「什么都好,就是这双小爪子忒欠打。」 四夫人毫不矜持地哈哈大笑。 妯娌两个笑闹一阵,四夫人离了静园,回往自己房里,路上遇见了三夫人。 三夫人成婚几年,迟迟没有喜脉,以前瞎忙活还能搁置一旁,今年全然闲下来了,便上了心,却又不好意思总为这种事请太医,好一阵愁眉苦脸。 攸宁留意到,就问了问如今定期来给自己把脉的大夫,让他们给三夫人看看。 几人都是堪称圣手的良医,当即就诊出了三夫人一些不易有喜的小症状,开了调理的方子。 三夫人放下心来,把汤药当做珍馐美味来用,随着身子转好,便遵医嘱用药膳,且不说别的,容色都因着药膳的功效,愈发明艷照人。 大夫特别尊重这位听话的夫人。哪儿像有些人啊,不听话,还奶凶奶凶地吓唬人,服药居然能今日不吃、明日加倍地来。人和人的差距也忒大了。 这会儿,三夫人是亲自送大夫出门回返,看到四夫人,见礼后笑靥如花,「去找攸宁说话了?」 四夫人嗯了一声,随口问道:「大夫来给你诊平安脉?」 「不是。」三夫人摆了摆手,「是你三哥,不知怎的,一阵一阵的头疼,我瞧着不是那么回事,就请大夫过来瞧瞧。还好,只是小毛病,发作时按揉几个穴位就行。」 「按揉穴位真管用?」 「当然了。要是再厉害些,就得针灸开药方了。」 四夫人点了点头,「不是你不舒坦就好。」 三夫人面露羞赧,欲言又止。 四夫人看出妯娌是不好意思了,就闲闲地岔开话题。
第320页 . 腊月中旬,这日午后,又一场大雪降临。 攸宁站在静园廊间,望着虎孩子在雪地上嬉戏,她想,应该再给它们画一张戏雪图,再临摹几张,把原画烧给先生。 只是……他能收到么? 无声地嘆了口气,再熟悉不过的玄色身影出现在视野。 初六、十九留意到萧拓,跑到他身边打了个转儿,就又你追我赶地闹起来。 萧拓嫌弃地看它们一眼,「在书房过起日子了,有这样的虎崽子么?」 攸宁牵了牵唇。 萧拓走到她身边,见她穿得很厚实,捧着小手炉,满意地笑了笑,「这一阵调理的效果怎样?」 「还好。怎么?」 「小李太医在家丁忧,病了一场,刚见好。得空让他来见见你。」 李太医慈眉善目的面孔在攸宁脑海浮现。那也算是她幼年的救命恩人之一,从来就没忘记过。但是这些年也再没来往过,最早是情形不允许,与皇帝生出那等罅隙之后,便更不能来往了,不想一个良医被皇帝平白猜忌甚至打压。 老人家病故数日之后,她才获悉,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索性面上若无其事。 「李太医享年七十多岁。」她说。 「七十六,是长寿了。」 「嗯。」 「怎么着?」他问。 攸宁看他一眼,「见一见也好,你也能心安亦或心死。」 萧拓睨了她一眼,脸色就有些不大好了,「我要是大夫,就算是神医,也治不了你这种病人,而且见面不出三回就得气死。」 攸宁反倒笑了,「实话总是让你炸毛。」 萧拓无声地嘆了口气。 「怎么了?」攸宁问道,「我又怎么惹着你了?」 萧拓沉吟道:「这么久也不去看阿悦,钟离留下的那些东西也不准开箱,你到底是想怎么着?」 攸宁转头凝着他的侧脸,良久,不说话。 她想怎么着?她也想知道。 明明占理的不是她——最起码缺理的不是他,她却比他的底气更足,这大抵就是任性的一个标识吧。 萧拓回视着她,转而望着漫天飞雪,「攸宁,我希望你特立独行,但不要孩子气的任性;我宁可你目中无人,但不要过得枯燥寂寞,甚至了无生气。 「如果有哪个地方、哪个人可以让你过得自在鲜活,我二话不说让你离开,当然,前提是我确认可取之后。 「这段日子,你一直在迁就我,迁就萧家,且做出了林林总总的安排——总给我一种安排后事的感觉。 「你过得太辛苦,可我无计可施。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好过一些?」 攸宁也望着漫天飞雪,沉默下去。 这般言语,如若不是发自心底的长久的无力,他不会承认,不会说出。 这般言语,让说的人和聆听的人都是满心寂寥。 「算了,我收回。」他说。 「嗯?」攸宁转向他,扬眉。 「当我没说过。」 「……?」 萧拓道:「有的话不说不成,说了就后悔。」这是真心话,对着她,他偶尔就跟个二百五似的,言语根本不过脑子,说完了自己回想一下,好么,全是废话,甚至全无益处。 攸宁默了会儿,笑。 他拍了拍她额头,「说好了,这就忘了。」忘记是不能够的,只是表明态度,让她不要当回事。 攸宁静静地凝望着他昳丽的眉宇,「我没想怎么样。」 萧拓不明所以,也就没法子接话。 「我在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虽然没过好,但也尽力了。」 「……」萧拓莫名有种自己要倒大霉的感觉,神色忐忑起来。 攸宁见他紧张起来,暗嘆自己在他面前,真是一点儿口才都没有,不是把天儿聊死,就是让他误会。她弯了弯唇,「再让我缓一缓,关乎离散的事,我最看得开,也最看不开。」 萧拓眼波变得温柔似水。 「最初听你说心思,我真觉着是负担,因为你给的是我没法子如数回馈的。现在不是了,做不成心有灵犀的眷侣,你多个贤内助也无坏处。」攸宁目光澄澈,眼神促狭,「更好的人,合心意的地方,我没有。阁老哪日瞧着我不顺眼了,帮我……」 他温热的指腹点上她的唇,凝着她的眸子灿若星辰,随后将她揽入怀中,许久才道:「你在最重要,安好最重要。」他只是因着患得患失,担心留住她反而害了她。 攸宁说:「明白。往后尽量听你的话。」 萧拓心花怒放,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哐当、哗啦的声响。 夫妻两个齐齐循声望去。 一个偌大的盆景被撞倒了,陶瓷都碎了。 惹出这种祸的自然是初六和十九,这时候,前者正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瞧着倒地的盆景,后者则一熘烟地跑到廊间,躲进角落。 小厮闻声进到院门之际,夫妻两个已各自站好,攸宁从容地吩咐道:「移栽到别处即可,再有,把院中的盆景都移出去。」盆景虽然是四季常青,绝不娇气,可也不能总倒腾地方。 这回是她欠考虑了,俩虎孩子到哪儿就折腾到哪儿,庭院固然广阔,跟它们会不会无意碰到并无关系。 萧拓则蹙了蹙眉,「这也忒惯着它们了。」他好好儿的一个很像样的书房,因为这俩货都快搬空了,也罢了,现在居然发展到庭院中了。
第321页 「每年只有一个冬季,只有几场雪。」攸宁说。 「……」萧拓继续蹙眉。 这时候,攸宁看到一直盯着一片碎陶瓷的初六走过去,歪了歪头,伸出沾着雪沫子的大爪子,忙喝止,「初六,别动!」说着就已举步,走向它那边。 初六转头望她一眼,立马老实了,乖乖坐下来。 萧拓亦步亦趋相随,「怎么?」她对初六严厉的时候并不多。 攸宁顾不上解释,只唤小厮过来,「瞧瞧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说话间,凝眸看去,「嘶」地一声,第一反应是带着初六往后移开几步。 萧拓也在这时看清楚了,那块碎片上,赫然是一条二寸多长的蜈蚣,不知何故,行动有些迟缓。 小厮也发现了,连忙上前去处理,「小的尽快收拾。」 萧拓抿了抿唇,带着妻子和那个祸胚回往房里。 攸宁这才跟他解释:「上回在屋里打碎了一个大花瓶,里面只是有个小蜘蛛,它看到了就直接上爪子,结果蜘蛛没怎么着,它爪子给划伤了。那两天总要哄它多躺着、给它上药换药,瞧着它那样子就是受罪。」她一面说着初六的黑歷史,一面薅了它颈部的毛一把。 唉,不得不承认啊,这孩子有时候是真傻啊,单纯程度堪比一只小奶猫。 初六一脸无辜地仰头瞧她。 「下不为例!」攸宁又薅了它一把,腹诽着:不知道那谁谁以前总说你傻吗?你就不能给我长点儿脸?怎么能在他眼前重蹈覆辙?堂堂小老虎的爪爪,被蜈蚣咬一口,丢不丢虎脸啊? 萧拓瞧着她格外丰富的小表情,哈哈大笑,「它就算伤着,也有你更尽心的照看,心里不定怎么高兴呢,压根儿就没当回事。」 「……」攸宁想想还真是,不由得开始检点自己带虎孩子的路,「最起码,得先训一通再哄。」 「瞎扯。应该训一通再晾它个一半天的。」 攸宁又认真想了想,「记住了。」 萧拓见状,反倒连打趣的话也不忍心说了,反过头来宽慰她,「寻常的虎没可能在庭院居室中住着,压根儿接触不到什么花瓶盆景之类的,初六刚遇见这类情形,少不得吃闷亏,但是没事儿。」 「唉,没法子,它总防贼似的防着我,看我总在这儿,就也住下了。」攸宁有点儿自责,怀疑虎孩子被自己带歪了。 「人各有命,小老虎亦是。」萧拓笑得云淡风轻,「你为它们着急上火的年月,起码还有二三十年。」 虎的寿命一般是二十左右,但是,他们家的孩子应该是不一样的,寿数一定更长。 攸宁凝了他一眼,「我可以么?」 「可以。」萧拓道,「小李太医也拿不出良方的话,我就继续给你寻找神医。」 「继续」二字,引得攸宁眉心微动,继而展颜一笑,「那么,我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了。」 萧拓颔首,笑着握住她的手。 夫妻两个难得有点儿近乎脉脉情深的意思的时候,初六冰凉的大爪子搭上了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来回勾了勾。 攸宁忍俊不禁,凑过去和它贴了贴脸。 萧拓暗自磨牙:真想揍这傻孩子一顿。 . 几天之后的傍晚,攸宁从静园回到正房,换了身穿戴,便要去往福寿堂请安。 岂料,刚走到廊间,就见三夫人兴沖沖而来。 「三嫂这是——」饶是攸宁,这会儿也猜不出这位妯娌的喜悦因何而来。 「攸宁,」三夫人反握住攸宁的手,「我刚刚诊出了喜脉!我有喜了!」 「那太好了,恭喜三嫂。」攸宁由衷地跟着高兴,笑道,「告诉三哥了没有?回头可得让他请我和阁老喝酒。」 「啊?」三夫人睁大眼睛,「我是想着,这事儿全归功于你推荐神医,自然要让你第一个知道——还没告诉他呢。」 攸宁呆了呆,之后环顾四下,再之后就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开什么玩笑?三嫂刚刚那嗓门儿又不低,,服侍在院中的下人都听到了好么? 三夫人见她是这反应,须臾间也明白过来,不由懊恼跺脚,转身气哼哼道:「你们刚刚什么都没听到!」开玩笑,这么大的事儿,要是先传得阖府皆知,再传入夫君耳里,那他岂不是余生都要骂她缺心眼儿? 在正房当差的,个个机灵,闻言当即齐齐屈膝称是,恭敬之至。 还能这么自欺欺人……攸宁挠了挠额角,心里虽然失笑,却也准备帮妯娌把这场面圆过去。 偏就在这时候,萧拓走进院门,缓步走向她们,面色有些拧巴。 攸宁觉得不对劲,担心他在外生气了,加之耳力绝佳,忙紧走几步迎向他,他却似看出她意图,有意拆台,对三夫人道: 「恭喜三嫂。」语声还是很诚挚的。 「……」攸宁停下脚步。 三夫人陷入茫然,心说我跟你媳妇儿挺好的呀,你这是干嘛呢?明打明地否了在场下人那句「什么都没听到」,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萧拓走上前来,轻咳一声,对三夫人欠一欠身,神色更拧巴了,「刚刚我请三哥过来看些帐目,他刚走。」 「……啊?哦。」三夫人拔腿就走。 第94章 别具一格的宠溺(2) 更新 攸宁横了萧拓一眼, 「你怎么回事?」
第322页 萧拓道:「三哥已经听到了,三嫂要是不知道,两个人说话保不齐就出岔子。」当他闲得没事儿么?他真是一片好心。 「倒也是。」攸宁无奈地笑了笑, 「我们迟一些再去给娘请安。」又转头知会秋月, 「差遣个小丫鬟瞧着,三老爷、三夫人去福寿堂的时候, 立刻来告诉我。」一道去请安,没心没肺的三嫂就心里有底了, 得以亲口告诉婆婆这个好消息。 萧拓揽着她进到门里, 「怕我嘴欠先捅出去?」 「……闭嘴。」攸宁解下斗篷, 拖着他去了内室, 帮他更衣时才解释了一下。 萧拓笑微微地看着她,「不怪三位嫂嫂都喜欢你。」 「怎么说?」 「体贴人的时候, 真是细緻入微。」 「这是夸我么?」攸宁笑着,帮他穿上一件半新不旧的玄色锦袍。 「废话。」 攸宁没好气地扯他衣领一下,「你跟我说话就不能委婉些?这得亏是我, 换个人得见天儿的让你气得哭一鼻子。」 「怎么说才算是委婉?」 「你就说,这还用说么, 或者嗯一声也比那俩字儿好听啊。」攸宁掐了掐他清瘦的面容, 「不怪在家人嫌虎不待见的。」 萧拓哈哈地笑, 把她搂到怀里, 狠狠亲了一口。至于她的不满, 听听就算了, 横竖她也不是真听不惯, 横竖他也改不了。 攸宁当然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但说了心里痛快些, 并不图别的。这会儿展臂环住他,面颊蹭了蹭他衣襟。 越来越确定,不论这一生是短是长,余生过得怎样,这男人都会在她身旁。 也越来越习惯,为了微末小事跟他拌嘴的光景,不觉不耐,反而觉得安稳。 那边的三夫人回到自己房里,进门前,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婆婆总要她学着攸宁沉稳些,可她偏就不上道儿,还偏在大事上出么蛾子。 进到门里,她便对上了三老爷含笑的容颜。 三夫人摆手遣了下人,红着脸走到他面前,「行了,你可着劲儿数落我吧,别来先抑后扬那一套了。」 三老爷却笑着把她揽到怀里,「怎么这么说?好像我生气了似的。」 「那么……」 三老爷笑意更浓,「你跟五弟妹妯娌情深,我高兴还来不及,这意味的是你在家里过得舒心惬意,是我们这一小家子的福气。」 三夫人心内稍安,又问:「你刚刚怎么不进门就跑回来了?」 「我能怎么着?」三老爷柔声道,「心里高兴得想冲过去抱你,又怎么能行?为免失态,只好先回来。」这是实话。娶妻成家的男子,有哪个不想有孩子呢? 三夫人绽出如花笑靥,「真有那么高兴?」 「自然。」三老爷将她搂紧了些。 当晚,老夫人听三房夫妻说了喜讯,高兴得什么似的,絮絮叮嘱了夫妻两个一番,当即免了三夫人的晨昏定省。 三夫人却道:「我身子好着呢,也真愿意过来跟您和妯娌说说话,要是整日闷在房里,那还……」那还不如没喜,有孩子固然重要,过日子的乐趣也很重要啊。 攸宁一听话锋不对,一记眼刀飞过去。平辈人没事,老人家可不爱听丧气话。 三夫人微微一惊,心念数转,话就改了:「那还……那会整日担心您把我忘了的。」 老夫人只当她嘴瓢了又自己纠正过来,更为和蔼地笑了,「要当娘的人了,还在我跟前摆这拈酸吃醋的架势,往后可不准了,要听话,我和你三个妯娌得空就去看你,你过了头三个月再走动也不迟。」 三夫人乖乖点头称是,转头给了攸宁一个感激的笑。 攸宁微笑。还好还好,三嫂反应越来越快了,搁以前大抵当即哑声、令人一头雾水,要她或四嫂帮忙打圆场。 这一幕,别人没留意到,三老爷和萧拓却注意到了,俱是眼里有了笑意。 三老爷是想着,媳妇儿再没心没肺,有攸宁这样带着,早晚能撑起一个小家。 萧拓则想着,媳妇儿对妯娌这份儿细緻体贴,什么时候能用到他身上?哪怕一半儿也成啊。 转过天来,攸宁亲自选了些孩童合用的衣料,又亲自送到三夫人房里,「我平日不碰针线,就不给你家娃娃做衣服鞋袜了,瞧着这些料子还成,你掂量着给孩子用。」 「这么早就准备这些吗?」三夫人讶然,很实诚地道,「万一……」 攸宁当即用力捏了捏三夫人的粉脸,「生得这样标緻,怎么就长了一张欠抽的嘴?」 「诶呀……」三夫人雪雪唿痛,扒拉开小妯娌的手,「生得倾国倾城的,怎么就长了一双欠打的爪子?」又道,「不在长辈跟前儿,我也不能说实话?本来就是么,怀胎只是个喜人的开头,生下来才算交差。」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攸宁板起小脸儿教训她,「什么叫交差?孩子落地之后,你得好生教导,不要把孩子养歪了。」 三夫人理所当然地道:「不是有你和阁老么?」萧家的孩子,自然要由最出色的人教导成才。 「……」要不是对方有喜,攸宁一定会用大迎枕揍她一通,「反正你老老实实的,不要动不动就乌鸦嘴,不知道的会猜忌你一早就知道情形不好。」理智的心思是可取的,祸从口出的隐患却是必须避免的。
第323页 三夫人这才老实了,思忖片刻,懊恼起来,「是啊,虽说是实话,也不能说出口。我得把这茬儿忘了,争气些,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生下来。」 「知道就好。」攸宁悻悻的,「可真扫兴,巴巴儿地给你送礼,却生了一肚子闲气。」她真是想不明白了,自己上辈子是欠了三嫂多少钱?真是操不完的心。 三夫人笑靥如花,抱了抱攸宁,「好啦,你这只狐狸精,我懂了,就再饶我这一回吧,我二百五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攸宁实在撑不住,笑出声来。 三夫人自是笑得更欢,转身取来一对儿和田羊脂玉镯,献宝似的递给攸宁,「我跟你三哥一起选的,本想着给你送过去,你却先一步跑过来送礼了。」 「这话说的,谁要跟你心有灵犀?」攸宁横了她一眼,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礼物。 三夫人也横了她一眼,「是啊,你跟四弟妹心有灵犀就成了,哪儿还缺我啊。」 竟是一副正儿八经吃醋的样子。攸宁当真又笑了一场。 「跟你三哥这几年,我都没这么上火过呢。」三夫人煞有介事地道。 「滚吧你。」虽是这么说,攸宁却是笑意更浓。 「没地儿滚。」三夫人也笑起来,再一次抱了抱攸宁。 没这个小妯娌,她如今得是何光景?樊氏蠢,自己却比樊氏更蠢,始终做樊氏的傀儡的话,得来的只有夫君更深的厌弃而不自知,如何会有现今的安稳如意。这些她从没说过,但一直铭记于心。 正这么想着,她被攸宁推开了,且被嫌弃了:「矫情,怎么动不动就跟我拉拉扯扯的?幸亏是个女的,不然……」不然啊,首辅大人的头上要冒绿光了。 三夫人愣了愣,大笑,索性又把说话的人搂到怀里,好一通揉。 攸宁没辙地笑了。谁叫人家是孩儿他娘了呢,她没胆子乱动。 这般闹了一阵,心绪不自觉地明朗许多,回到房里都还面含微笑。 齐贵家的来了,恭敬地道:「奴婢是想替清竹求个恩典,把她调到正房当差。」 攸宁知道,这个管事是个心善的,私下里对清竹照拂有加,态度就很是柔和,「跟清竹说过没有?」 「说过两次了,她自然是愿意的,只怕您为难。」齐贵家的照实回话之后,见攸宁显得很耐心,继续道,「清竹实在是少见的聪明伶俐,这般年纪在灶上也实在学不到什么,与其耽搁时间,倒不如来您房里,跟着与她一般资质的人一起当差。二夫人也存了这心思,前两日跟奴婢提了提,要奴婢探探您的口风,说其他的都好说。」 二夫人要是特地提这件事,反倒有些奇怪,毕竟清竹只是个小丫鬟,况且较之清竹,值得一提的事情太多,妯娌两个见了,压根儿就顾不上说起。 攸宁思忖后吩咐丫鬟:「把清竹叫来。」又安抚齐贵家的,「我也没什么好为难的,只是要问她几句话。你待她这般好,她也该知晓。」 齐贵家的感动不已。 等待的时间里,一边扯闲篇儿,攸宁一边在心里反省:自己这算不算又犯了招惹完就甩手走人的毛病?——为清竹两次撑腰,对那孩子的影响一定是很大的,任谁都要高看一眼,偏生还在灶上烧火……总而言之是有些奇怪。 清竹很快就来了,小模样和以前一样,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礼数丝毫不差。 攸宁笑了笑,说了原委,问道:「你要是来正房当差,我不会让你去小厨房。」 她可不觉得整日烧火能学到什么厨艺——烧火丫头熬成厨娘的例子太少,成气候的,大一些能跟着负责採买、收菜的管事捞点儿油水;烧火烧得脑子锈住的是最常见的,浑浑噩噩熬到年纪,被指配个小厮了事。 「奴婢全听夫人安排。」清竹脆生生地表态之后,小脸儿微红,讷讷道,「这些日子,奴婢也想通了,在灶上当差,反倒难以学到厨艺,毕竟,厨娘忙着的时候,奴婢也忙着烧火,最多是记住一些菜的火候,刀工配菜什么的,根本没多少机会学。」厨娘不忙的时候,她还要烧火,不是小火热着饭菜,就是烧水。 攸宁心生笑意,「你明白我就放心了。那么,等到年后,府里要放出去一些到了年纪的丫鬟,再添一些人进来,到时候再请二夫人把你的事儿一道办了,让你来我房里当差,到时候让你秋月姐姐瞧着安排你在何处。」 因着喜悦,清竹一双大眼睛愈发明亮,她跪下磕头谢攸宁,之后又转向齐贵家的道谢。 齐贵家的欢喜之至,在攸宁示意下,上前把清竹扶起来,「好孩子,我只是顺道跟夫人提了提你的事,没做什么。」 「妈妈待我的心,我晓得的。」清竹有些哽咽。 一个倒霉孩子,只一个人帮,断然不会有在一半年之内峰迴路转。攸宁想起了幼年一些事,抚了抚眉心,赏了齐贵家的一个八分的银锞子,赏了清竹一把铜钱,「快过年了,买花儿戴。」 清竹噙着泪,眼巴巴地瞧着攸宁,眼中交织着感激与喜悦。 攸宁招手唤她到跟前,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别急着高兴,秋月姐姐是个严厉的,我把你交给她,她少不得每日督促着你习字学算术,只这两样就能让你不得闲,没法子去小厨房偷师学艺,到时可不准哭鼻子。」 清竹想了想,认真地道:「奴婢可以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没事的。」
第324页 攸宁莞尔,「那我就放心了,回去吧。」 待得人走了,秋月趁着给攸宁换茶的时候嗔道:「夫人可真是的,把奴婢说成什么样儿了?」 「我可没冤枉你。」攸宁一脸无辜。 本来么,她对清竹说的,绝不是危言耸听,但凡她瞧得上眼的二等丫鬟和小丫鬟,秋月都会着意提携,但提携的手段么……就真的很严苛了。 说起来,秋月对自己就特别严苛,这大半年都在恶补算术、珠算,据说做梦都在算帐。 秋月一本正经地嘆气,「夫人这是给我扬名呢,我晓得,可这名声……不大好吧?下回换一个成不成?」 攸宁忍俊不禁,「彪悍些的名声才好,等到来日嫁人了,婆家敢不把你供着就是见鬼了。」 秋月瞠目,「……您这都哪儿根儿啊?我想不想嫁人还是个事儿呢。」 「……」轮到攸宁真没词儿了,忍不住又一次检点自己:是不是又带歪了一个人?她家秋月以前不是脸皮儿挺薄的吗?眼下遇到关乎嫁娶的话题,怎么就能理直气壮地跟她抬槓? 不是她的错,一定是筱霜晚玉把这孩子带沟里了。——她也只能暂时这么宽慰一下自己。 . 时至腊月下旬,年味儿浓了,百官放假,自然,平日里还是要照常处理来往公文,上峰下属之间细说可提之事。 处理公文之于萧拓,本就是寻常几件要事之一,到了年底,需得亲力亲为的都已提前安排了轮班顶替自己的人,需要处理的便只有公文,又有攸宁帮衬,就是一两个时辰便能办妥的了。 由此,当真清闲起来,每日扯着攸宁出门闲逛。 夫妻两个出双入对,老夫人喜闻乐见,只是少不得叮嘱萧拓要留心照顾攸宁,不要让她染了寒气。 当然,在这期间,如萧拓所愿,攸宁见过小李太医两次。 见过之后,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关心。 本来么,小李太医就算得了其父真传,诊脉之后也要与长期给她调理的三位大夫碰面、交换脉案,从而再把她这死马当活马医。类似的事经歷过多少次,她早就习惯了,小时候还能存有希冀,到如今早已对这类情形心如止水。 她这般反应,全在萧拓意料之中,一点儿受挫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因此觉得很多憧憬都是可以实现的——她肯老老实实就医就行,别的都不在话下。 心思迥异的夫妻两个,从不谈及这话题。一说就少不得拌嘴,兴许被对方噎得半死,何苦来呢? 这事儿被搁置之后,萧拓愈发殷勤地陪攸宁出门闲逛。 满大街瞎逛这种事,首辅大人其实从没兴趣,他逛的时候,都是盯着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之流有无行差踏错,眼下么……头一回来瞧着媳妇儿饶有兴致,他能怎么着?只能迫不得已的「上瘾」了。 攸宁其实看得出,他不耐烦闲逛,但这事儿是他牵头的,她乐得让他逛个够,往后引以为戒,由此才在每日出门时都提议到繁华的街巷之一去转转。——不耐烦的痛不欲生了,足够他铭记于心再不会犯了。 至于萧拓,又能怎样呢?除了应下,别无他选。 没出三两日,阁老每日陪着夫人游转街巷的消息就传开了。 腊月二十六这日早间,夫妻二人共乘的马车趋近东大街。 这种路段,已经算得闹市,只是因着天色尚早,是以行人不多,马车才得以前行。 夫妻两个正准备着下车、检视穿戴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听到了年迈老者悲恸的唿声: 「小人走投无路,早该自尽了事,然而膝下有一幼女,断不能抛下她,为此,厚颜求贵人施捨一条生路!」 第95章 别具一格的宠溺(3) 更新 萧拓与攸宁对视一眼, 俱是面无表情。 这该怪谁呢?是他没事带媳妇儿闲逛惹了有心人的注意,还是攸宁如今已经贤名在外,有人把她当做菩萨心肠了? 而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讨厌管闲事。 筱鹤走到马车一边, 声音极低,但能清晰地传入夫妻二人耳中:「刚有眼线来报, 拦路的父女二人,是四夫人的表舅关成、表妹关小姐。关成好赌, 关小姐心气儿太高, 至今不曾定亲, 父女两个三年前众叛亲离。」 攸宁挑了挑眉。 萧拓则是眉心一动, 隐约记得,大抵三两年前, 四哥曾帮衬过关家父女。 这恐怕不是劳什子的求助,闹不好就存了敲竹槓的心思。 攸宁留意到他神色微变,不由问道:「想到了什么?」 萧拓照实说了, 末了道:「后来必然是断了往来,再没听说过关家相关的事。 攸宁颔首, 「找到你我头上了, 就去看看。如无必要, 你不要说话。」 萧拓默认了她的安排。预感告诉他, 这不是自己擅长的事。 夫妻两个相继下了马车。 近前已经汇聚了很多围观的人。 关成六十多岁, 身形岣嵝着, 衣衫破旧, 关小姐荆钗布裙,衣衫虽旧,倒是干净整齐。 也就是说, 关成是四十多岁才得了女儿?是原配还是妾室生的?攸宁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些。 夫妻两个玄色的靴子、斗篷下摆出现在父女两个眼界,他们立刻磕头。 「我知晓你们的来歷,遇到了什么难处?」攸宁单刀直入。
第325页 关成微愣。首辅夫人居然知晓他们的身份,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能自报家门,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心念急转,恭声道:「小人关成,出自……」 攸宁语声清冷地打断他:「遇到了什么难处?旁的我不想知晓。」想扯出四夫人当街攀亲?做梦。 「小人……」关成不敢抬头,却被夫妻二人的气势压得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磕巴着道,「小人一生煳涂,拖累得女儿居无定所,如今觉着大限将至,想为小女谋一条出路。唯请二位贵人成全小人这一片爱女之心。」 到此刻,看热闹的人有些扫兴了:起初那一嗓子嚎的,好像背负了千古奇冤似的,到这会儿听着,也没什么大事儿啊。幸好管这档子闲事的是首辅夫妇,热闹看不成,多瞄夫妻两个几眼也不亏。 关成说话期间,攸宁一直留意着关小姐,对方一直低垂着头,大抵是因天寒之故,身形瑟瑟发抖,显得很是可怜。「要怎样的出路?」攸宁问道。 关成说话利索了一些,亦显得情真意切:「听闻夫人待人最是宽厚,便想斗胆求夫人收留小女,如此,来日也能瞑目了。」说着哽咽起来,抹一把脸,「夫人有所不知,全是小人之过,才连累得……」 「收留?」攸宁又一次打断他,「她连对你的孝心都没有,我留着她给自己添堵么?」 关家父女诧然之下,抬起头来。 看热闹的人亦惊讶不已。 攸宁睨着关成,嘴角牵出一抹不屑的笑,「你在这儿跟我唱父女情深的戏,我却没看出她对你的孝心。且不说别的,她穿戴整齐,衣衫没有破损,而你形容狼狈,衣服上好几处要打补丁。还是说,你女儿连这点儿针线活都不会做?瞧着也二十来岁了,也不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就到了随父当街拦路求助的地步?她是衣来伸手的废物么?」 随着语声落地,周遭陷入片刻的静默。 谁都没想到,首辅夫人说话会这样不留余地。可是……转念一想,再仔细打量父女两个,她说的的确在理。 关小姐一张脸涨得通红,眼泪也掉下来。她咬住唇,垂下了头。她就知道,不论如今如何,毒妇骨子里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且不会按牌理出牌。混帐父亲的这个昏招已经砸了。 攸宁则留意到,关小姐的容色很是出众,颇有让人眼前一亮之感,难怪到现在还没定亲,定是高不成低不就了,甚至另有妄念。 她忽然心头一动,想到了四老爷与四夫人长期不冷不热的相处,尤其四夫人,根本是混吃等死的做派,兴许心结就跟这个劳什子的表妹有关。 如今她可已经是不按章程出牌也能稳赢的宅斗能手了,这直觉应该差不了。那么,就不适合用简单粗暴的方式了,不妨着人查问一番。 视线瞥过关小姐的手,嘴角一牵,「关小姐这双手,看起来倒像是常年养尊处优的。罢了,萧府再仁厚,也没有为别人家养千金小姐的闲心。」 关成忙磕头道:「夫人容禀,……」 「闭嘴。」攸宁冷然道,「你要是说,就跟我有条有理的摆明你女儿是纯孝之人,否则就罢了。」 关成哑声。 围观的人完全反应过来,开始低声议论,不消片刻就有了结论:这是一对胆大包天、人心不足、异想天开的父女。打量首辅夫人对一个小丫鬟都有护助之心,便来了这么一出,所求的,不是钱财,就与美色相关——便是只看一个侧脸,女子的样貌也是很出挑的。 有些人在心里呵呵,有些人在面上冷笑:首辅大人到而立之年才娶妻,怎么可能沾染与女子相关的麻烦事?首辅夫人固然有仁厚的一面,却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 所以,这父女两个更像是在作死。 攸宁唤来筱鹤:「把这父女两个带到清净之处,细问原委,酌情处置此事。「 筱鹤称是,一转身,便有两名护卫手法巧妙地挟制住关成,晚玉则带起了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关小姐,素手按上对方脉门,适度用力予以警示。 关小姐身形一僵,面上血色褪尽。转身时,泪眼模煳之中,瞥见俊美无俦的首辅笑微微地与首辅夫人闲闲走开去。 发生在街头的这件事,人们议论了几句就没了兴致,转而猜测首辅夫妻今日会莅临哪些铺面。 之前,夫妻两个涉足之处是最好的酒楼、茶楼,在雅间里吃吃喝喝、听书听曲,现身说法何为富贵闲人。走在街头,也不买什么,意图似乎只在于知晓如今行情。 今日,萧拓提议置办些物件儿,攸宁也想看看有没有上好的料子、新奇的玩具,可以送给三房那个明年秋日落地的娃娃。 凭良心说,萧拓已经活到了一定的境界:亲自挥霍银钱这种事,平日只在书房里吩咐管事替自己完成。嗯,这种超然,未尝不透着点儿可怜。 但他也真不是爱花钱的人,对银钱的第一反应是军需,其次是如果遇到哪位袍泽军需吃紧,自己能否帮上忙——做官做出来的心病。 现今却是不同,哄媳妇儿是第一要事,要是办不好,别的搁一边儿,只亲娘就恨不得把他从儿子训成孙子。 再说了,跟攸宁在一起,哪怕只是对坐不语都是享受,何况这等凡俗的喜乐。 夫妻两个相继去了多宝阁、玉石铺子、绸缎庄。
第326页 在多宝阁里,攸宁问起有没有五六岁的孩子合用的文房四宝,年迈的掌柜的笑眯眯的亲自取来几套自家特地打造的。 文具一样样的特别小巧,把玩着便觉有趣。 攸宁选了两套,一套给阿悦,一套留待来日送给三房的孩子。之后又想起桌椅,问能不能也打造一套。 掌柜的满口应下,说这类生意虽少,但这些年也陆续做过几笔,算是有经验了。 攸宁就跟掌柜比量了阿悦的身高,商议桌椅的尺寸、要用的木料、镶嵌的材料。 萧拓一面噙着微笑聆听,一面挑选了两个样子很新颖的棋子罐、一方白玉镇纸。 到了这条街上最大的一间玉石铺子,入目的便是琳琅满目的首饰、摆件儿。 起先两个人很默契,关注的都是适合婴孩、阿悦用的,分别选了几样。掌柜的、伙计笑得合不拢嘴,愈发殷勤。 随后,萧拓让掌柜的把成色最好的珍珠和小石头取来,面前林林总总摆了一堆东西,他闲闲地挑选。 府中也多的是这些东西,但是开成字号的铺子,是常年倒腾这些,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有一些的成色全不输宫里的。本来么,宫里的东西还不都是从民间搜刮——不,还不是从民间搜罗再做为贡品的? 攸宁瞧着他毫不手软地选了两匣子珍珠、一堆极名贵的小石头,心里一乐。看首辅大人那个谱儿呦,活脱脱不知柴米贵的纨绔德行。往后没事还是别带他逛铺子了——别人来是花钱,他来是妥妥的败家。 二人离开的时候,掌柜的和伙计的嘴巴都要笑歪了:首辅大人莅临,还买了不少东西,待得他们如数送到萧府,这字号的地位就彻底稳了,别的不说,盼着对首辅惊鸿一瞥的闺秀怨妇到现在都不少呢,听到消息一准儿有事没事就过来捧场。 首辅夫人仙气飘飘的,肯定不屑和那等人计较。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做的就是什么钱都要赚的生意。 出了铺子,萧拓不经意间想起一事,瞥一眼攸宁的手腕,「我送你的镯子,怎么总不见你戴?」 「我送你的玉佩……」攸宁本来是要反驳的,说着就看到了他佩戴着的麒麟玉佩,不由尴尬地收住话,咳了一声。 萧拓挑了挑眉,凝着她。她怎么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那个镯子,我让心腹帮我保管着,有些用处。你要是惦记着,回头我就拿回来,有必要么?」攸宁的确有些心虚,因此说话就刻意有所保留。镯子跟布阵图、机关图一併交给筱鹤了,他给她的信物,家里人都知道,见到一定会分外重视——这么想是没错,但是,她忽略了他。 萧拓看牢她,「你跟我,越是缺理的时候,越是能正儿八经胡说八道。」 「……」攸宁开始回想,有么?是这样么? 萧拓下巴抽紧,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不就是个镯子么……」攸宁追上去。 「那是我给你的信物。」 「所以我很看重,派上了很重要的用场。」 「……」他眼神凉凉的,强调道,「那是定情信物。」 攸宁挑眉,碍于在街上,碍于他黑黑的面色,没跟他抬槓:那是信物没错,什么时候成「定情」信物了?这是埋汰谁呢?那时候您老人家还单相思呢,干嘛拉我下水? 萧拓瞧着她那个德行,眼角一抽。 哪个做妻子的不是把信物当做珍宝一般珍藏着?饶是母亲,嫌弃父亲到那地步了,还是留着当初两家交换的信物,说好歹还算名贵,有合适的机会,就赏给哪个曾孙、曾孙女。 可他这个不着调的媳妇儿呢?别的都不论,那可是他当面交给她的,还说过让她没事儿就戴一戴。瞧她这反应,一准儿没用到好地儿去,不定是多煞风景的事儿。 着实气得肝儿疼。 接下来,首辅大人的心情是怎么都美丽不起来了。 他虽然面上没有显露,可攸宁对他终究有了些了解,不由暗暗头疼:他闹脾气的理由总是特别幼稚,这次好一些,好歹是关乎一件价值起码十数万两银钱的物件儿,而且,这次好像真是她行事有些不带脑子且不地道了。 是因此,攸宁一直被做贼心虚的感觉困扰着,时间久了,居然莫名其妙地转变为对他的一点儿歉疚——好歹也该及时跟他打个招唿的,她却根本当他不存在,调换下位置,她应该也会闹脾气。 回府时,她以为他会找个由头独自回返,可是没有,他仍然与她共乘一辆马车,而且上车之前,照常扶着她踏上脚凳。 车厢里,夫妻两个相对,静默无语,她看棋谱,他看刚接到的信函。 过了好一阵,攸宁端详他一会儿,伸手握住他的手。 萧拓心生笑意,手却是只任她握着,不肯被她带向她那边。难得有个挣面子的机会,再不矜持一下,不就是二傻子么? 攸宁凝着他,挠了挠他手心。 萧拓不由对上她眼眸。清灵灵的剪水双瞳,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这是认错的态度么? 但是,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居然是吃这一套的:手比脑子动得更快,直接就把人揽到怀里了。 第96章 别具一格的宠溺(4) 三更合一 攸宁环住他颈子, 下巴搁在他肩头。 萧拓抚着她的颈子,闻着那似有若无的兰香,心绪完全明朗起来。
第327页 「兰业。」攸宁唤他。 「嗯。」 「送我一样贴身佩戴的物件儿吧。」她说, 「那镯子太名贵, 我便是时时放在眼前,轻易也不敢戴。」一座小银山在腕上, 一个不小心就毁了,搁谁没压力? 「好。」 「我也送你一样。」攸宁又道, 「这样才勉强算是交换定情信物。」 强调这事儿干嘛?可他要是说别的, 眼看到手的礼物兴许就飞了, 纠结了一下, 萧拓选择不吃眼前亏。 攸宁猜的出他的心思,素手拍了拍他的背, 声音柔柔的:「别拧巴了。等回到家里,把你手里有分量的物件儿给我一两样,我有用。往后一定自个儿收着你给的礼物。」 萧拓心里又舒坦了, 亲了亲她额角。 回到萧府,夫妻两个一下马车, 就得知小李太医来了, 一同去了书房。 小李太医年岁已经不小了, 现今已过四旬, 只是在行医范畴, 其父德高望重, 到了很多人不愿意淡忘的地步, 他这小李太医的称谓,定还要被人唤很多年的。 见礼后,他开门见山, 取出两个白玉药瓶,送到攸宁近前,「调整了方子,药力强了些,夫人且用着。」又分别交给夫妻两个一模一样的方子。 久病成医,攸宁看过之后,牵唇一笑。 萧拓对她的病根儿涉猎或许比她还多,看过方子亦是眉目舒展。 就像是医术寻常的人,开不出更好的方子,但是看到更好的方子,当下便知。 而这类方子,凝结的是李家父子两代的心血。 攸宁望向小李太医,目露感激,欠一欠身,「着实让您费心了。」 小李太医不居功:「夫人肯尝试,亦是医者之福。」说句不好听的,以她这个情形,算是一次次迁就医者以身试药,他们最终摸索出对症的良方也罢了,否则,便是医者对病人的亏欠。 「与你家老爷子的渊源摆在那儿,我自然是信你的。」攸宁说。 小李太医立时红了眼眶。有些话她不说,他便以为她已忘记,原来没有。 「我一直记得。」攸宁和声道,「老人家不求名罢了,但是一生救助之人,都晓得他有着真正的医者仁心。」 小李太医深施一礼,「回头上香时,我把夫人这些话转告家父,他若听闻,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儿。」 萧拓将话接过去:「老爷子是个妙人,亦是最宽和的长辈,私下里给了我一些方子,倒是不知道你手里有没有。」 「哦?关乎哪些病症的?」小李太医注意力被转移,他还真拿不准,毕竟,他家老爷子从来都是觉得别人家的儿子更好,一些独门小方子都不肯传给他的。 话题就这样延伸下去,气氛很快变得轻松惬意。 小李太医告辞时,面上有着由衷的笑意。 夫妻两个目送他离开,目中都有着欣赏。 之后,萧拓去见幕僚,攸宁回到房里,唤来筱鹤。 关家父女背后的事情,当真有些麻烦,他们切切实实地与四老爷、四夫人有过一些牵扯。 三年前,关家父女举债来到京城,那时二话不说施以援手的是四老爷。 四老爷为他们还清债务之余,安置他们住到了一个小庄子上。 过了几个月,不知何故,父女两个离开,另寻了一所不起眼的小四合院住下,直到如今。 可以确定的是,关小姐不愁嫁,至今待字闺中,是因为有意中人。 时间有限,筱鹤与眼线能了解到这些,已是难得。 攸宁听着这些,四夫人的如花笑靥浮现在脑海。 「把关小姐带过来,我见一见,询问一番。」为了妯娌兼好友的四夫人,就算是浑水,她也不介意蹚一下。 等人过来的工夫,景竹送来一枚首辅私印、一枚祖母绿宝石扳指。 攸宁收下之后,细瞧了瞧。私印该是萧拓亲手刻的,是他公务之余常年用的。至于那枚戒指,她在帐册上见过,是萧家的传家宝宝物之一。 说起来,萧拓也真是心大,也不怕她用那枚私印出么蛾子。 胡思乱想着,几个店铺相继送来他们买下的东西,萧拓直接说交给夫人安置。 攸宁看着他添置的那些珍宝,有心挑选几样,送到婆婆妯娌房里,却拿不准他要留下哪些,要是把他合心意的送出去,又该闹脾气了。算了,迟一些让他定吧。 正想着,向松笑呵呵地捧来几个沉甸甸的匣子,「新打造的一些金锞子、银锞子,还有一些金叶子、金瓜子,阁老分出了这些,说让夫人收着。」其实,原话是让夫人拿着玩儿,他没傻到原样复述而已。 攸宁逐样看了看,觉得样式还不错,笑盈盈收下,有心分给三个大丫鬟一些,想想就作罢,还是担心他又闹脾气。 那厮快把她闹出心病来了。 这时候,关小姐由护卫遮人耳目地送进了府中。 关小姐名清,正值双十年华,戴着帷帽的窈窕身影走在偌大的萧府,脚步很是沉重。 进到正房厅堂,取下帷帽,望见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的攸宁,深深施礼。 「免礼。」攸宁神色悠然,「又见面了,我们聊几句。」 关清称是。 攸宁冷眼打量着。眼前人虽说是荆钗布裙,神色寥落,站在透着清贵华美的厅堂之中,也不让人觉得有一丝寒酸。当真是个美人,不需锦衣华服衬托的那种美。心高些,也算是情理之中。
第328页 「说说你与令尊的现状。」攸宁道。 关清称是,道:「家父欠下了一笔赌债,三日内若是不能偿还,就要用宅子抵债。」 攸宁释然,「说说你。」 关清敛目看着脚尖,思忖片刻,道:「家父好赌,且德行有亏,宠妾灭妻。民女是家父的宠妾所生。早在三四年前,家父行径触怒了族里和他的妻儿,他和我被逐出了族里,我的生身母亲被族里处置了,为此才离开祖籍来到京城。 「在京城租赁了住处之后,家父与我本想通过府上四夫人改变处境,然而,因着四老爷的干预,没能如愿。 「当然,四老爷对我们已是仁至义尽,我们现在的住处,就是他出钱为我们置办的。」 「还算坦诚。」攸宁道,「在街头我便说了,你也不小了,可曾试过自己养活自己?」 关清沉默片刻,「实在拮据了,会做些针线,换些银钱,别的不曾想过,一来是被惯坏了,不觉得自己能做丫鬟服侍人;二来是……总妄想自己有朝一日飞上枝头,梦做的久了,便以为迟早成真。」 说到这儿,她抬了眼睑,望向攸宁,目光复杂。 这样顺利的询问,是攸宁喜闻乐见的,因着对方的眼神,问道:「有意中人?」 关清长睫一颤,低了低头才轻声答道:「是。」 「谁?」 关清又望了她一眼。 「首辅。」攸宁替她说出来。那个惹事精,当真是人见人爱的货,他都不记得见过关清,却不妨碍他又惹下一朵烂桃花。 关清默认。 攸宁微笑。 「以前……从不曾亲眼见过夫人,不曾有自惭形秽的机会。」关清讷讷道,「到今日才隐约明白,阁老为何倾心夫人。」 倾心?动辄为了芝麻大点小事跟她黑脸的那种倾心么?攸宁一笑置之,「得了,也别捧我了,说说你的打算。」 「若是可能,想请夫人高抬贵手,当做今日的事不曾发生。」关清咬了咬唇,有了决定,「我不会再拎不清自己的斤两,只当是重活一场,另谋出路。」 这样的女子,只要她想,便有出路。攸宁毫不怀疑这一点,「如你所愿也不难,但你得告诉我,因为你,我四哥四嫂是不是生过嫌隙?」 关清身形一震,着实没想到,攸宁连这件事都知道了,是当真手眼通天,还是有着过于敏锐的直觉?可她思量这些没用,眼下有问必答才是唯一选择。 梳理了一下思路,她说道:「四老爷遇见我们,是家父设的圈套,他为着四夫人的体面,将我们安置到了一个小庄子上。 「家父误会了,以为四老爷看中了我,因此,与四夫人相见的时候,话里话外流露出了让我做妾的意思。 「四夫人是心明眼亮的,应该看得出我的心思,只不知有没有误会四老爷。 「后来,家父在四老爷跟前说话也没个遮拦,四老爷便没了耐心,差遣管事打发了我们,勒令我们不准登萧府的门。」 怪不得,会有今日当街拦路的一出。攸宁颔首,「回吧,如你所说,我当今日的事不曾发生,但你们也要记得,下不为例。」惦记萧拓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她是真的可以忽略不计。 关清跪地行礼道谢。 待人走后,攸宁派人去请四夫人过来。 这事情,她觉得有必要跟妯娌念叨一下。 四夫人过来之后,攸宁就把人拉到内室,说了关家父女的事。 四夫人聆听期间,神色变了几变。 攸宁握住她的手,「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一脸八卦的样子。 四夫人失笑,沉了会儿,推心置腹地道:「那种所谓的亲戚,提起来都觉得丢脸。 「的确是因为那件事,我跟你四哥当真是生了嫌隙。 「原是不该管的闲事,他摊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庄子上有个下人还算机敏,察觉出关清钟情阁老,便来告诉我们了。 「我就让他赶紧把人打发走,自己也去过两趟,委婉地提醒那对父女识相些,要是自己离开不是更好么?偏生关成是个鬼迷心窍的,一味胡说八道。 「你四哥那边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踌躇了好些日子。 「就在那期间,我们开始争执,尤其我,见了他算得上沾火就着。 「那时家里情形跟现在不一样,我怀疑他起了煳涂心思,要利用美色算计老五。 「老五待我们庶出的三个房头如何,我心里门儿清,怎么能不生气? 「一个大男人,要是做恩将仇报的事儿,还有法儿要么?况且那不就是找死么? 「哦,我眼瞎看错了人不说,还要落得陪葬的下场?凭什么?」 攸宁听完,笑了,「你们啊……真愁人。」 四夫人不明所以,「怎么说?」 「是不是吵来吵去,都没弄清楚彼此的心思?」这是一定的。 果然,四夫人回想之后,点了点头。 「有些话直接说清楚不就行了?」攸宁笑道,「四哥那时踌躇,定是因为那父女两个是烫手山芋,他打发时定要拿捏好分寸,不然会连累得你名声受损,你在意与否是一回事,但因他而起的事,他怎么可能不为你考虑?至于阁老,他这辈子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惹下了多少烂帐,谁疯了才会管与他相关的这种闲事——绝对费力不讨好,干嘛跟自己过不去?你瞧,我都不管。」
第329页 四夫人瞧着她,愣了片刻,之后就笑得手脚都要发软,亲昵地搂了搂她,「你不管、不吃醋,是心宽呢,还是心里没有我们萧家老五啊?」 攸宁横了她一眼,「别跑题。」心里有没有那个惹事精重要么?不重要。她不是已经歇了跟他和离的心思了么?过日子而已,能凑合就凑合吧。 四夫人笑得更欢,过了好一阵,仔细斟酌之后才道:「旁的也罢了,关乎你四哥那些,我的确是没亲口问过他。没法子,一吵起来就会说些有的没的,独独不说要紧的。而且,他也不是轻易跟我交代什么事儿的做派。」 「你不正经问他,他从何说起?」攸宁这会儿不得不觉得,自家的夫君凡事都摊开来说,是一个莫大的优点,「相互猜来猜去的,你们也不嫌累。」 「也是怕说开了,听到最不想听的答案,就只能分道扬镳。」质疑夫君的品行,与确认他是何品行,差别太大,对四夫人意味的选择是迥然不同的。平日里再生气,她也晓得自己对夫君的底限在哪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碰触。 攸宁想了想,便理解了这等心思。彪悍如萧拓,不也有对她说完一些话就后悔的时候么?只是,总通过他理解男女情意的情形,感觉还是不大美好的,会让她觉得自己像块木头。最关键的是,大多数时候,那位爷在她眼里,与儿女情长风马牛不相及。 压下这些杂七杂八的心绪,她又推心置腹地与四夫人说了好一阵子话,可以确定的,当即表明看法,拿不准的,便与妯娌仔细剖析,梳理出个头绪。 感情的事,最怕的是感情用事,偏生世人大多如此。如攸宁这般理智的旁观者,是很多人稀缺的宝贝,可惜人各有福,不是谁都能得遇。 回房的路上,四夫人心绪有着一番大起大落。 为了那般不值当的父女二人,在攸宁看来,是夫君恼火她的不理解不信任,她误会他起了瞎心思。 说来就是这么简单,却当真引发了二人的隔阂。 她和攸宁如今已有了手帕交的情分,有些事,出于对彼此的尊重,没个由头是如何都不会探究的,而既然说起,便会道尽原委。 说到中途的时候,她嘆息,说莫不是好端端耽搁了三年?攸宁却笑说,我不也在顾家过了三年?如今回想也值了,比如顾文季教我的那些做生意的诀窍,便让我获益不尽,你们用三年唤来一个铭记余生的教训,也值了。 不得不承认,真是那么回事。比起攸宁,她生涯已算是太过平顺。 余生,她凡事都先保有理智,再态度和缓地问明夫君心意就是了。自然,前提是把这件事跟他好生说说,尽释前嫌。 当晚,四房夫妻二人促膝长谈到深夜。 翌日一早,萧拓和攸宁在福寿堂见到夫妻两个,攸宁逸出心安的笑,萧拓却瞧着她的笑发懵: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什么苗头都看不出? 请安之后,回房路上问起,攸宁便与他说了说,末了道:「你这个惹事精,害得四哥四嫂生分了那么久。」很认真地埋怨。 「……」萧拓心里很憋屈:看吧,她媳妇儿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吃醋,最重要的是,他都不记得见过那位关小姐,这也能拐来拐去地怪到他头上? 在媳妇儿面前,过的怎么总是没天理的日子? 攸宁可不管他消没消化,说起那些小石头、金锞子相关的事:「你给个准话,我才敢送人。你要是不准,那我就好生收着。」 萧拓多看了她两眼,笑意到了眼中,面色变得格外柔和,「你看着办就成,除了那两匣子珍珠、墨玉、和田羊脂玉,别的随你打发。」 肯在小事上顾及他了,算是个了不得的进展。要知道,他们之间,大事上是不用商量的,各自的路、重大抉择算是早已註定,提起来不过是几句话的事而已。 攸宁思量再三,决定去看看钟离悦。 萧拓自是欣然陪同。 钟离悦现在是郡主了,愿不愿意的,也要担负起属于自己的一份日子。临近年节的缘故,先生停了课——国公府今年不会庆贺新春,先生却要照常回家过年。 钟离悦做完先生布置的功课,便开始每日苦学算术、珠算。 萧拓和攸宁没让人通禀,迳自到了钟离悦所在的小书房。 进门前,两人就听到了打算盘的声音,进到门里,看到小女孩坐在案前,聚精会神地对着一笔帐习练着。 「阿悦。」攸宁唤道。 钟离悦忙碌的小手停下来,勐然抬头,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姐姐。」随后却扁了扁小嘴儿,眼中噙满了泪。 攸宁走过去,抚了抚她的小脸儿,「怎么要掉金豆子了?」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钟离悦小声道。 攸宁失笑,毫不犹豫地甩锅:「你姐夫管我管得严,不准我随意出门。」 萧拓瞪了她一眼,咳了一声。 钟离悦这才笑了,跳下地,端端正正地给夫妻二人行礼。 攸宁落座后,看了看案上的算经、小算盘、习题,「先生要你学的?」 「是姐夫和萧家祖母提点我的。」钟离悦答道。 「姐夫、祖母?」攸宁道,「这称唿是不是乱套了?」 钟离悦站在她跟前,小身子依偎着她,「祖母说了,各论各的。」
第330页 「你不晕就行。」攸宁只是好奇,「祖母可不像是主张谁学这些的性子。」 钟离悦抿了嘴笑,「祖母说她不擅长的一些学问,正是过日子最需要的,让我跟姐姐学,最好是学会心算。」 攸宁摸了摸她的头,「既然这样,那我回头给你一本小册子,上头写着学心算的一些窍门,等到先生回来,让她照着小册子教你。不要自己学,万一钻了牛角尖,你可就不会觉得有趣,而会一辈子都怕算术了。」 「嗯!」钟离悦用力点头,「我记住啦。」 攸宁唤筱霜取来几样礼物,「昨儿跟你姐夫一起给你买的。今年不能像往年一样过年,不要不高兴。」 「我晓得的。」钟离悦仰头瞧着她,目露哀伤,欲言又止。 这孩子总是懂事得让人心头髮酸。攸宁把她安置到膝上,「等你再大些,我就抱不动了。」 钟离悦依偎到她怀里,因为这从没有过的待遇,心情转好,「但是,等我长大了,说不定能帮你呢。」 「说的是,往后我就指着我们阿悦了。」攸宁把面前的匣子一个个打开来,和阿悦一起赏看。 姐妹两个说笑期间,萧拓也没闲着:阿悦养的猫很喜欢他,他一落座,就自动跳到他怀里起腻。 这会儿,他一面给猫顺毛,一面走到书架前,仔细看了看。 除了与功课相关的,有各类画谱、棋谱、琴谱。阿悦要是打小跟她姐姐一样,只看那些枯燥得不得了的书,真够他喝一壶的。 攸宁瞥见他此刻的样子,不由失笑:神色清冷的大男人,抱着一只憨憨的白猫,该是不常见的情形。 夫妻两个盘桓到傍晚才打道回府。期间阿悦主动问了攸宁一些事,比如功课上觉得吃力的地方,比如现在僕人多了,怎样的做派是宜长久维持的。 攸宁对此很是欣慰,耐心地说了自己的看法,之后问道:「有没有觉得闷?平日里少不了收到一些门第的帖子吧?」 「不闷。」钟离悦照实答道,「是总收到帖子,还有好些不请自来的,但是管家、管事妈妈都把人拦下了。我都不知道她们是谁,干嘛要见呢?」 「话是这么说,但你也该与同龄的闺秀走动着。」攸宁和她商量,「明年在国公府开设个小学堂可好?让先生再收十来个学生。」 「嗯……再收哪些人,要你和姐夫帮我定,不然可就真乱套了。」 攸宁莞尔,「行啊。」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回程中,攸宁告诉了萧拓。 萧拓想了想,「也好。阿悦的日子,总归是要她自己过,打小有一两个手帕交也是好事。」 攸宁嗯了一声。 「你给阿悦安排的人手,年岁都不大。」 攸宁道:「阿悦境遇不同于别人。年岁大的人,容易拿大,保不齐起煳涂心思,有一个踏实本分的管事妈妈足够了。她可以有视为长辈的亲朋,却不能有视为半个长辈的下人,万一被人带沟里去,隐患太多。」 对年岁大的朝夕相对的僕妇,小孩子容易生出依赖,可中间隔着二三十岁,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万里挑一的通透人,根本就跟不上早慧的阿悦的步调,何时因着主僕情深好心办坏事,兴许就会坑了阿悦。 攸宁所希望的是,阿悦身边始终有同龄人,日后逐步培养出自己的心腹,结交真心相待的良师益友。 萧拓对她的考虑深以为然。 友情便能弥补生涯中已成定局的缺憾。 亲情、友情、男女之情,这世间的人活一世,能始终拥有其中之一便已难得。 友人,他曾得遇弥足珍贵的一位友人。 而今,友人不在了。 他迄今为止也不曾为那场离散落过一滴泪,只是每每念及,心头就会钝痛不已,只是感觉,心里有一块随着那人消亡了。 那一场别离带给他的太多,譬如自责,譬如懊悔。 他总想,自己真不该听至交的话,一直隐忍不发。哪怕早一些把他接回京城,多一些把酒言欢的光景,亦是好的。 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对此释怀。 他也不需要释怀。 不能释怀的事,何止这一件。这能时时提醒他,让他痛苦却保有清醒,引以为戒。 冬日傍晚的黯淡光线之中,男子展目望着窗外,有一刻,眉宇间似是七情六慾都含带,再凝眸一看,却已神色澄明,似是不染尘埃的出世之人。 他的苦,是绝不肯与任何人说的,惯于压抑克制自己。 攸宁抚着他消瘦的面容。 他把住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紧紧的。 这一刻他们心有灵犀,却只能静默无语。 冥冥中似是牵繫着彼此的那个人,在现今却是绝不能提及的。 那是彼此心头的伤,不碰都是鲜血淋漓,若碰触便会引发入骨之痛。 于他们而言,在这阶段,哪怕只是因着悼念的交心言语,亦只会让痛苦加倍。 那是一根紧绷的弦,一旦撩拨,不知会发出怎样不由控制的调子。 就算跟自己有仇,跟对方却没仇,意会便足够。 . 同一个腊月,辽王知晓了一个让他特别犯难的消息:他的嫡长子病了几日,然后,好像是不能人道了。 消息是眼线告知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若是真的……麻烦可就多了。
第331页 辽王想着,这种事,便是如今能压下流言蜚语,待得长子娶妻之后,总会显露端倪,万一不凑巧,娶了个悍妇或者长舌妇……他作为公公,还能当即把人灭了不成?况且长子可是极为挑剔的,对未来媳妇儿的要求是门第、品行、才艺缺一不可。 还真他娘的把自己当盘儿菜了,以前帝王选妃都不会放这种话——辽王憋闷地腹诽过无数次了,却也笃定,三样不占两样的大家闺秀,没可能成为自己的长媳。 那么,人家差的大抵就只有才艺,门第品行都是出类拔萃的,嫁进门来,知晓夫君那种隐疾,怎么可能一声不吭?——那意味的是一辈子守活寡,心思活泛、听惯八卦的的还会担心夫君因为隐疾虐待自己,毕竟,那种隐疾意味的是人性情迟早跟一些变态的太监走上相同的路啊——不把事情闹出去才是缺心眼儿。 可人家门第高,品行好,他就算贵为辽王,也不能让人莫名其妙地出岔子殒命。 辽王糟心至极,为着这层担忧,动用了王府里的暗卫,指令是:监视他的大儿子到底有没有不可对人言的隐疾。 没两日,暗卫来回话,素来麻木的脸竟红了,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您长子这两日陆续唤了侍妾、通房、小厮到房里,做一些隐晦之事,但是那些人都是来去匆匆,不是脸上有掌印,就是衣衫上有脚印。总而言之,没一个成事的。 完了,这就开始有虐待人的倾向了。辽王哀嘆着,长此以往,什么时候把他这亲爹杀了也未可知。 但是应该还有救吧? 为着防患未然,为着那点希望,辽王把以前长期跟长子厮混的人都打发掉,勒令长子每日斋戒祈福、无大事不得离府,又轮番请名医给长子把脉。 后来,辽王终究从自己向来倚重的大夫口中得到了准话:他长子中毒了,的确是再不能人道了,而且,那毒没有解药,人废了只能认命。 辽王脑子里轰然一声,清醒过来,对于迟迟未立世子一事,不知该喜该忧:早在几年前就隐约听闻,长子房里闹出了不像话的事,他怀疑长子是好色之徒,难当大任,实在不敢立其为世子。眼下倒好,人大抵废了,可是有王妃和两个世家撑腰。 他真不能当机立断地选择哪个庶子成为世子。王妃要是问他,你凭什么不立嫡长子为世子,他总不能说自己派人监察过儿子到底还能不能行房吧?他不觉得缺理,但说出去就会成为天下第一大笑话。 唉——在心里长嘆过多少次之后,辽王决定同时抬举膝下三个儿子,给他们一些有分量的差事,两个庶子也不是吃闲饭的,有胜过长子之处,到时他择优而取,便是情理之中了。 当然了,他也没忘了勒令长子继续吃斋,不准近声色,若违背,当下就送到庙里当和尚——开什么玩笑,他儿子要是凌虐人导致发生惨案,京城里那两位岂不要乐疯了?不揪住不放就是见鬼了。他才不给他们这种机会。 随着他安排下去,得到的回馈远不在他意料之中:王妃明打明地为长子出头,质问他为何还不立世子。 麾下诸多文臣武将也都闻风而动,却是各有各的心思,支持的都是他儿子,但分别在于嫡庶,在于长幼之别。 辽王有苦难言。 行吧,这事儿看起来是挺重要的,磨烦个三二年是很正常的,到时候,军需储备够了,兴许还能拉到同盟,兴许二百五的皇帝寒了萧拓的心,到时萧拓转过头来帮衬他也未可知。 辽王最大的优点,就是常年保有乐观心态。 至于横死在京城的妹妹安阳郡主,他想起来还是哀伤不已,但他又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鸡蛋碰石头去——萧拓不选刀,意味的是随时可以率兵出征,他再怎么着,也不能自寻死路,好歹等萧拓选出个傀儡再说吧。 . 辽王心里的小九九,十之八九在萧拓预料之中。他对辽王,可谓了解颇深。 得到辽东那边人手的回信之后,萧拓稍稍透了一口气。 先把辽王长子废了是必然,他总不能让人手一面瞧着那货欺男霸女、一面保留证据。 那种为祸人间的东西,让他一想起来就膈应得不行,再由着他祸害人,不是有病么? 转到腊月二十六,前朝德高望重的许太傅进京,当日进宫面圣。 与此同时,皇帝召萧拓进宫,萧拓婉言回绝了。 传旨太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皇上和首辅大人,隔一两年就委婉地置气,各不相让,看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以前种种放在如今都是小打小闹。 现在,首辅已经与皇帝背道而驰。 第97章 别具一格的宠溺(5) 更新(日常)…… 别具一格的宠溺(5) 年节之前, 叶奕宁忙得脚不沾地,到腊月下旬办妥手里几个差事,分别向皇帝、萧拓交差之后, 如愿告了一段日子的假。 她固然是办差得力之人, 但这种同僚鲜少能得到的好处,是因为她位置微妙:皇帝和萧拓都把她当半个贼防着, 是以差遣她的都是锦衣卫明里要紧的公务,需得保密行事的, 君臣两个都不会交给她办, 至于两人的私活儿, 她就更别想碰了。 但这样反倒让她心安理得。不管怎么说, 她对皇帝有所亏欠,能得到提携已是难得, 如今皇帝与攸宁不对盘,当然不会考验忠心、友情在她心里孰轻孰重。
第332页 至于萧拓,就更不用说了, 老谋深算的狐狸精,疑心病不知道多重, 没道理信任她。 如此最好。 俗话说一个萝蔔一个坑, 她踏踏实实当差, 一样是为朝廷效力。皇帝如果真要利用她算计攸宁, 呵呵, 那她只能再干一次背主的事儿了。 她为了姻缘辜负皇帝的栽培, 到何时都不对;若是为了保有忠心而昧良心, 便是天理难容。皇帝要是让她连良心都捨弃,那不就是昏君么? 说白了,她要是连攸宁都能忍心算计, 那么,不定什么时候就抽疯弒君。——这是一次跟杨锦瑟闲聊时,杨锦瑟说的,让她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 反过来,杨锦瑟那边,底限是至亲,谁拿双亲吓唬她,她一准儿怂,为此,瞒着皇帝的事儿也没少干。 很明显,皇帝也是了解她们的,用她们的时候便总拿捏着一个度,放到恰当的地方,免得彼此都糟心。 叶奕宁在林府期间,也没少充实自己的小金库,在京城的产业颇丰,其中包括两处像模像样的宅院。原本是想倒腾着赚点儿小钱,现在么,还是自己住吧。 早在腊月初,她就跟攸宁打过招唿,要搬到离萧府只有二三里路的一所宅子。 攸宁爽快地应下了,说也该正儿八经自立门户了。 宅子平日有专人打理,并无需要修缮之处,在门楣挂上「叶府」匾额就齐活了。 告假之后,叶奕宁用了两日搬家、添置人手,与此同时给攸宁、杨锦瑟和一众同僚派送帖子,正式知会他们自己现今的住址。 至于乔迁酒,自然是不会办的——她想请的人只有攸宁和杨锦瑟,可钟离远过世还没多久,她就没心情讲究这些俗例,何况攸宁,只一个杨锦瑟,也便不需请了。 她是这么想的,却不料,翌日晚间,杨锦瑟亲手拎着一个食盒、一坛酒来找她了。 叶奕宁讶然,「你怎么会得空?」 「你能告假半个多月,我凭什么不行?」杨锦瑟瞪了她一眼。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叶奕宁失笑。 「本想在家睡大觉的,被我爹我娘撵出来了,说我四六不懂,连你的乔迁之喜都不晓得登门道贺,没法儿要。」杨锦瑟黑着脸,悻悻的。 叶奕宁笑出声来,「那我就勉强收留你,跟你借酒消愁。」 「这还差不多。」杨锦瑟满腹苦水,「我家小老爷子小老太太才是没法儿要,钟离将军的事儿才过去多久?我就不能难受下?就不能免了那些不正经的场合?」 「嗳,什么叫不正经?合着我今儿要是办乔迁酒,我家就也是不正经的场合了?」 「废话。」杨锦瑟理直气壮的,「你没见唐攸宁那个狐狸精都快难受出病了么?没见首辅大人都要变着法儿地哄媳妇儿开心些么?唉,也是怕大过年的闹得家里不消停吧。」 「……」叶奕宁只是想,就这张欠抽的嘴,不怪攸宁说是二愣子。攸宁难受是必然,可首辅大人哄媳妇儿开心,那是情意所至,不完全是为了钟离远。要不是异姓兄妹二人在萧拓心里的分量不相伯仲,只为着钟离的故去,他就先暴躁成嗜血的狼了成么? 嗯,她在自己的感情里是个煳涂虫,作为旁观者看别人,还是有些脑子的。最起码,自认比杨锦瑟强了百倍。 别说杨锦瑟没工夫相看人、嫁人,就算有空,就这个德性……还是别去祸害人了吧。她要是男的,打死都不娶这样儿的。又没活腻,早早气死自己是图个啥? 犯着嘀咕,叶奕宁把杨锦瑟带到外书房。 杨锦瑟把食盒、酒放到居中的圆桌上,稍一环顾,就注意到了东面长案上罗列着一堆礼品,「这是——」 「攸宁、同僚派人送来的贺礼。」这种表面功夫,大家都是愿意做的。 「唐攸宁送了你什么?」杨锦瑟走到长案前。 叶奕宁忙走过去,护住两个盛着画作的画匣子,「不准碰。」这可是攸宁送她的虎图,一张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一张是一大一小两只虎的戏水图,她一看就喜欢到了骨子里。 「不就是画儿么?」杨锦瑟瞧她一眼,撇了撇嘴,「好像我没见过她的画儿似的,不外乎画些看似风雅实则无趣的东西,也就你稀罕。」 「你要是在我跟前儿,我一天把你吊起来打八回。」叶奕宁嘀咕着,快步进到里间,把画作藏到暗格里。 见她这样,杨锦瑟倒真的好奇了,「到底画的什么?」 「我求着攸宁画了你,在你脸上写了『俗得掉渣』四个字儿。」叶奕宁说着,打开食盒,取出里面几道下酒菜。 周妈妈送上酒盏,把酒罈开封,为二人斟满两杯酒,就笑吟吟地退出去了。 相对喝了几杯酒,吃了些菜,两人聊起庙堂上的事。 「许太傅拉家带口地进京了,皇上应该会给他次辅的位子。」杨锦瑟说。 「分首辅的权?」 「嗯。」 叶奕宁蹙了蹙眉。 「这不是作妖么?」杨锦瑟嘆气,「要不然我直接诈死得了,等君臣两个不再别苗头了,我再活过来。」 叶奕宁忍俊不禁,「有时候觉得你缺心眼儿,有时候又觉得你猴儿精猴儿精的。」 杨锦瑟不以为意,「杨锦澄没看住长公主那事儿,弄得灰头土脸的,皇上晾了她一阵,前几日又给她安排什么差事了。再有,以前皇上一些心腹也陆续回京了。」
第333页 「首辅让那些人回来而已,就像许太傅。」 「对,就是这么个事儿。」杨锦瑟喝了一杯酒,干咳一声,「但是,这些事儿唐攸宁不一定知晓,她一闹脾气脑子就抽筋儿,万一两耳不闻窗外事,皇上又刁难她……对谁都不好,对吧?你得空跟她说说。」 叶奕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怎么会这么好心?」 「她算是钟离将军带大的,那位小郡主则是一直被她护着,以前不清不楚的,了解不多,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理当为她着想一二。」杨锦瑟也很无奈,「我说的话她不见得信,不为这个,干嘛绕弯子?」那只小狐狸精,一向对她嫌弃的不行。 唉,她心里也苦啊。 . 晚间无事,攸宁眯了一小觉之后,恰逢萧拓回房,犹豫一下,转去盥洗室,帮他除下外袍,又唤人给他备水。 「这两日怎么肯做这种事儿了?」萧拓笑问。 「我殷勤些,你的坏脾气大抵能少些。」攸宁笑微微地摸一把他的下巴,脚步轻盈地迴转寝室。 萧拓扬了扬眉,磨牙腹诽:小崽子,怎么一副她哄着他的德行?过一会儿又笑了:寻常谁想受她的气还没机会呢,也挺爱看她那嘚瑟的小模样儿的,最重要的是,他占理的时候,跟她闹脾气还是有用的。 沐浴更衣之后,他转到床上歇下的时候,见攸宁又在翻《奇门遁甲》,嘴角抽搐一下,把书夺过,放进暗格里。 攸宁没说什么,只是踹了他一脚。 萧拓倚着床头,揽她入怀,「看看许太傅近来的动向。」 攸宁也便顺从地依偎着他,和他一起看他手下送来的密信。 许太傅其人,她了解仅限于表面那些:皇帝初登基那一半年,许太傅瞧着萧拓是怎么都不顺眼,明里暗里使绊子,后来不知何故,忽然偃旗息鼓,递摺子返乡致仕。 先前攸宁满以为老头儿是被萧拓收拾服帖了,现在一看,根本不是那回事。 萧拓把三封密信全取出来,展开来,和攸宁一起看完。 密信上说,两个月前,皇帝一名心腹便去看望过许太傅,应是留下了密旨之类的东西,因为人走之后,许太傅便开始有条不紊地筹备进京。 月余前,皇帝的旨意到了,他没两日就带着家眷启程。值得一提的是,随行的还有他赋闲在家收的三个学生,都是十二三的年纪,资质很好。 至于许家的女眷,有意把许太傅的长孙女许配给萧延晖。 婚配的事,萧拓想都没想,直接扔给攸宁,「得空我跟娘和二嫂说一声,这事儿交给你处理。」这是她最擅长的,别人掌握不好方方面面的尺度。 他也不是动不了弯弯绕的脑子,只是出于惯性地躲着。攸宁由着他,只是先问他态度:「不行?」 萧拓态度干脆:「想都别想。」 霸道的毛病犯了,攸宁就噎他:「万一延晖跟许家闺秀投缘呢?」却不料,他答得毫不犹豫: 「那就再说。」带着不情愿的语气,态度却很鲜明。 攸宁笑了,「这还差不多。那我就照章程来,但那边不照章程行事的话,就到不了相看的地步。」 「最好如此。」萧拓收起密信,「我可不想跟许太傅那个老混帐结亲。」 「瞧不上许家?」 「反正跟我不是一路人。」萧拓尽量客观地道,「太古板,一根儿筋,我不信他膝下能出什么像样的儿孙,但是,歹竹出好笋也不是不可能。」 「明白了。」攸宁笑意更浓,琢磨了一会儿,试探道:「你想过皇室立储的事儿么?」 萧拓摇头,「没有。这种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也对。如他,凡事都深谋远虑,会累趴下的。尤其在当下,立储算是子虚乌有的事儿。「那你有没有想过,黎家仍有子嗣在世?」攸宁是询问的语气,心里却已笃定他的答案。 「想过,留下一点骨血,再正常不过了。」萧拓坦言道,「只是,当时的黎家子嗣繁茂,那年葬身那场横祸之中的孩子不少,谁也没法子确定是哪一个逃过一劫。再说了,」他嘴角一牵,却透着寥落,「黎盈跟她兄长不想让我知道这事儿,也就算了。」 对皇帝称谓的转变和末一句话,意味的事情分量十足。攸宁嘆了口气,「那时候皇室但凡有个像样的人,你都不会让黎盈夺权。」 「嗯。」萧拓侧头亲了亲她眉心,「从先帝到辽王,哪儿有人?辽王还是最有出息的,家里不也出了个畜生不如的长子?跟他同辈的,还不如他。有些骨子里的病是代代相传,有些是隔辈传,反正我是这么想。」说白了,他就是觉得先帝那一脉的人都有点儿癫狂的病。 攸宁失笑,「应该是。」心里挣扎了一下,仍是没告诉他阿元的事。 萧拓熄了灯,环着她躺下去,「早点儿睡,过年前后这几天忙,你得空就猫一觉,累了就躲静园去。」 「嗯。」攸宁环住他,拍了拍他的背,也柔声叮嘱一句,「早点儿睡。」 他吻一吻她的唇,指节修长的手蒙住她双眼,她阖了眼睑才移开。 夫妻两个一夜好眠,早起都是神清气爽的。 正房一些僕妇心里却更苦闷了:据她们所知,首辅大人和首辅夫人可有许久不曾夜间叫水了,这俩人是要干嘛?
第334页 明里出双入对羡煞人,暗里在床畔相安无事——这也太奇怪了,他们该不是对神仙眷侣这词儿有误解,要携手修仙吧? 夫妻两个本就都是一阵阵神叨叨的,这也不是绝不可能的。 唉,愁死个人。 第98章 别具一格的宠溺(6) 更新 别具一格的宠溺(6) 随着春节到来, 许太傅重返官场、入阁为次辅的消息传遍朝野。 连带的,皇帝命次辅接管兵部,理由是首辅身体欠安, 不宜如常劳碌。 萧府的威势不会因此消减, 许府那边却因此风光起来,每日门庭若市。 大年初一, 萧家女眷除了有喜的三夫人,俱是按品大妆, 进宫请安。 这期间, 攸宁见到了满头银丝的许老夫人, 碰面见礼之后, 寒暄了一阵。 许老夫人道:「正月里家里要办宴请,到时候还望萧夫人赏光。」 攸宁道:「荣幸之至。」许家的情形, 她很有兴趣。 给皇帝请安更像是相□□卯,皇帝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一众命妇。 出宫的路上,萧家女眷和相熟的谭夫人、杨夫人、于太太等人言笑晏晏地寒暄着。 攸宁无意间一瞥, 看到了林太夫人,见对方就差把垂头丧气写脸上了, 独自脚步匆匆地往前走。 她弯了弯唇角。 这才哪儿到哪儿?过完年, 林家母子还有的受呢, 奕宁可不是手软的。 回到家里, 二房、三房、四房的人出门给一些长辈拜年, 萧拓和攸宁也相形出门, 去族里给几位长辈拜年。 这是攸宁嫁过来过的第一个年节, 就算没那份心情,也得遵循繁文缛节,做好场面功夫, 如此,才不辜负老夫人人前人后对小儿媳的满心认可与疼爱。 迎来送往间到了初五,姚慕林夫妇派管事来到京城,带来二老的几份礼物和亲笔信件。 钟离远病故之后,二老都卧病一阵,如今已无大碍。自从钟离远在北地命悬一线那次,两位老人家便已料到今时今日,一直在为此难过着,如今事情成真,固然殇痛,却也不会成为之名的打击。他们担心的是攸宁,为此才派管事走这一趟,亲眼看看她现状。 攸宁安排管事在府中住了两日,才让他带着回信、回礼回返,如此,他可以说的见闻很多,两位老人家可以更放心。 至于她的回信内容很简单:待到秋日,派人去接二老来京城。 过年期间,镇国公府开设小学堂、与小郡主一起读书的消息放了出去,立刻得到很多人的关注,纷纷到国公府或萧府来询问具体的要求。 要求当然是年纪与钟离悦相仿的闺秀。于是,不少人在串门的时候把自家孩子带来,让攸宁看。 攸宁需要计较的不多:所在门第与萧府没有恩仇纠葛就可以考虑。阿悦的人际关系拓宽,学会富贵门庭的闺秀之间的相处之道,是根本意图。 做到心里有数,转过头来与萧拓商议后,定下名单。 而自初六起,老夫人找老姐妹串门、赴宴请时都会带上攸宁。 就算有心挑刺的人也得承认,婆媳两个亲如母女。 萧拓则与攸宁不同,到初四就不再出面应酬,要么在静园,要么在外书房。 自腊月起,陶师傅就以过年为由,每日纵着初六和十九胡吃海喝,加上俩小子又总窝在房里睡大觉,一个来月下来,都胖了一圈儿。 萧拓为此直皱眉,跟陶师傅说:「你是养虎还是养猪呢?」 陶师傅笑得打跌,「天儿暖和了就好了。像夫人说的,俩小子一辈子都不知道河面结冰是怎么回事,怪可怜的,我可不就得让它们吃好点儿,吃多点儿。」 「……你那脑子也真是奇了,不怪俩小子一阵一阵缺心眼儿,我看就是给你带的。」 「夫人说了,不能说俩小子傻。」陶师傅换了严肃脸。 还明打明地给他立规矩了。萧拓摸了摸下巴,没言语。 这之后,得空就带着初六、十九去园子里活动筋骨,跟陶师傅一起琢磨出了些事由,其中包括梅花桩。 这日攸宁过来,寻到园中,就看到他正在梅花桩上走小八方步,十九坐在一根桩子上生闷气,看到她,想顺着斜坡下地,被萧拓一记眼刀吓得坐了回去。 她走到近前,见梅花桩有一人多高,仰头问萧拓:「这是唱哪出呢?初六呢?」 「初六着调,去林子里干正事儿了,梅花桩玩儿得也不错。」 夸初六了,真难得。攸宁笑道:「那十九这是——」 「气得我肝儿疼。」萧拓没好气,「走两天了,今儿早上摔下去了,摔就摔了吧,居然直接掉头往房里跑,要睡觉。我把它揪回来,上来就在那儿杵着。它是真不嫌丢它那张大胖脸。」 攸宁笑得不轻,「怪我,带的十九成懒猫了。」 萧拓跳下地。 十九蔫儿蔫儿地顺着斜坡往下走。 「德行。」萧拓气得牙根儿直痒痒,「跳下来不行?」 十九耷拉着大脑袋,继续踩着慢吞吞的步子往下走。 攸宁笑着揽住他手臂,「好了,你把它训得不知道怎么着了。」 「回头我就在斜坡下头给它挖个坑。」 惹得攸宁又一阵笑。 十九走到攸宁身边,蹭了蹭她的手臂,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它。
第335页 攸宁蹲下,搂着它,「没事没事,他自己瘦,看不得你们长胖,乱发脾气呢。」 萧拓好生无语。 十九虽然听不懂,却明显被宽慰到了,搂住她起腻,没多会儿就又活泼泼的了。 萧拓嘆气。 「你也是闲的,习武的东西给它们玩儿,可不就有喜欢的有玩儿不来的。」攸宁笑看他一眼。 「我可不就是闲的。」萧拓瞧着她笑靥,不自觉地也笑了,拍拍十九的大脑袋。 相形回正的时候,他提起接姚慕林夫妇来京之事,「是不是得建个宅子?」她早就画过两幅堪舆图,正是为此准备的。 攸宁颔首,「选一块闹中取静的地皮建个宅子,格局什么的你帮我参详一下。」 「行啊。」萧拓道,「工匠什么的也得早些定下,这些你别管了,我来办。」 攸宁想着,现在是他缺事情消磨时间,就颔首说好。 「一应支出走我的帐,就当过年给你零花钱了。」 攸宁瞧着他侧脸,欲言又止。这厮大年三十晚上给了她个荷包,里面的银票总额六千六百六十两,问怎么还有零有整的,答说图个吉利。 那会儿她觉得,他这人闲不住,闲下来脑子就生病。 他转头睨着她,一副要炸毛的样子。 「好。」攸宁笑出来,「我才不跟你吵架。」 萧拓唇角上扬,捏了捏她面颊。 转到正月十二,攸宁到许府赴宴。 请帖是两日前就收到的,请了她和老夫人、二夫人,给有喜的三夫人送了一份贺礼。她没让老夫人、二夫人应允——次辅与首辅过去不对盘,眼下分权,来日更是极可能继续别苗头,萧府其实根本不用与之来往,她应下,只是要试试能否探究出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 到了许府,许老夫人与上次相见的意态相较,有了些许变化,腰杆更直了,态度显得更有底气了。 这是因为,这几日皇帝召见许夫人三次,却没理会过攸宁。 攸宁就算不是心知肚明,也不会计较。本就不是相熟的人,态度一时一变是很正常的,何况有诸多前提在先。 许夫人见她仍如上次一般温和有礼,倒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随之有所收敛,变成一个持家的长者。 但也就是因为许夫人年岁一把还在亲自料理内宅事宜,让攸宁想的有点儿多:这等情形,不是老一辈人不肯放权,就是下一辈人没有那份能力。 见到许大夫人之后,攸宁释然:对方膝下三女一子,儿子算是拼上性命生下来的,落了病根儿,常年爬不起床的那种。 之后又见到了许大夫人膝下的三个女儿,俱是谨小慎微、默守陈规的做派。闲聊几句,攸宁得知三姐妹是许老夫人亲手带大的。 许老夫人谈及这一点的时候,瞧着三个孙女,满眼欣慰。 攸宁心底却莫名升起一股恶寒。她尽量压制下去,但是,许家若真想与萧家结亲,在她这儿是行不通的。 许家是刻板的老学究一般的门风,且引以为豪,萧家却不是,迥异的环境下成长的少年人,能合得来才怪——许家适合婚配的闺秀,只有长房大小姐、二小姐。 她心里拿定了主意,没多久,许老夫人就拐弯抹角地提及结亲之事:「萧夫人瞧着我膝下的长孙女如何?」 「和别家闺秀相较,瞧着像是敦厚的做派。」攸宁私心里是很瞧不上以敦厚扬名的人的——敦厚?怎么样的人,才能表里如一的敦厚着成为贵夫人? 许老夫人闻言却是面上一喜:「你当真这样看?那可太好了,如此,我若厚颜提及什么事,你应该也能予以谅解。」 这都什么跟什么?攸宁心里失笑,面上则好奇地问:「不知是什么事?」 「实不相瞒,正月里,我曾远远见过贵府大公子一眼,瞧着真是玉树临风的一个人,与我长孙女倒是很般配呢。我便想着成就一段良缘,跟皇上说话的时候提了提,皇上说许家若是有心,她也不是不能够锦上添花的。」 话说的委婉,却当真是把皇帝搬出来压人了,意思就是:我许家看中了你们萧家的人,皇上也乐意赐婚或是撮合,你们必须得答应。 「原来如此。这就难怪老夫人这般的直言不讳了。」攸宁笑了笑,「只是,便是皇上赐婚,也不可能不询问两个少年人的情形便大喇喇地来一道赐婚旨。我们萧家大公子求高人测过八字了,这一两年不宜婚配,若是逆天而为,便要殃及无辜,把枕边人生生剋死。若是如此,老夫人也豁得出您的长孙女么?」 攸宁是又在睁着眼说瞎话了,但是没辙,赶上这种糟心事儿了,又得防着皇帝那个搅事精,她不这么说,还能怎样? 许老夫人闻言,面色立时有些不好看了。 攸宁全不当回事。 第99章 别具一格的宠溺(7) 更新 许老夫人瞧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 不由得没好气地腹诽:什么高人给测过八字,那高人恐怕就是你唐攸宁吧?还没怎么着,就在言语间把她长孙女说的小命难保了。大过年的, 可真晦气。 沉了沉, 许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不知是哪位高人点拨过这样的话?说起来, 许家也常与几位得道高人来往,这类事大多都有化解的法子。」 「迟一二年成婚就行, 没必要化解。」攸宁避重就轻的同时, 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您必然晓得, 萧府从不是催促着子嗣早些成婚的做派。」
第336页 只说萧拓这一辈,兄弟四个, 只有一个年纪轻轻成婚,其他三个都是三十上下娶妻,许老夫人当真想不通, 萧老夫人怎么那么心宽。 攸宁又道:「您若不说起小辈人的姻缘,我是断然不会告诉您大公子的事情的。今日的事, 我们就当没说过, 否则对两个孩子都不好, 您说是不是?」 她敢扯这样的谎, 是料定许家不敢往外传扬。好端端的, 怎么就知道萧延晖这种事?只能是反过头来提亲被拒绝了, 谁又不是傻子, 还看不出这些?到了那一步,被戳嵴梁骨的便是许家:倒贴不成就说人闲话,也忒小心眼儿了。 回头萧延晖若是有了意中人, 或是二老爷、二夫人物色到了很好的亲事,麻利地换庚帖定亲就行了。 许家搬出皇帝压人,她撒个谎骗次人而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许老夫人哪里不明白攸宁的言外之意,目光冷了冷,嘴角则牵出和蔼的笑容,「我自然会守口如瓶,只不知萧府那边有没有对别家提及?」难道萧延晖这两年克妻的风声传出去就是许家的责任么?作为女方低头提亲被拒已经够堵心了,还要帮着那边维护名声?这蛇蝎美人当真名不虚传,算盘打得太精刮。 「怎么会。」攸宁从容笑道,「别家有结亲的意思,我和我二嫂若是婉拒不成,一向是搬出阁老,说他想让侄子加以歷练再谈婚事,事情也就搁置了。您不同啊,一来就搬出了皇上,我还能怎样?」 许老夫人哽了哽,差点儿红了一张老脸。说来说去,就全是她不识相,她用皇上吓唬人的错。她强笑着颔首,「如此最好,我只是担心府上大公子的名声。」 攸宁笑笑的,「我晓得您心善。」 「万一皇上垂询,我怎么回话才好?」 攸宁浅笑盈盈,明眸熠熠生辉,「这是许家的事,自然是您思量个妥当的说法,外人怎好置喙。」 许老夫人又碰了个软钉子,这会儿反倒担心起对方得理不饶人了,「我记下了。日后还请夫人口下留情,毕竟,这事情是我的意思,与孩子无关。」 「我说了,许家的事与我无关,」攸宁道,「这事情到此为止。」说着站起身来,「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该回暖阁了,不知道的怕是要埋怨我不晓事,在这种场合缠着您说私事,害得您失了待客之道。」 居然又拐着弯儿地教训她失了礼数。「……夫人先请回,我要换身衣服。」许老夫人扬声唤来下人,「送萧夫人回去。」待得人走了,一张脸完全垮了下来。 原本满怀喜悦,却被人浇了一桶夹着冰碴的水。 可不论怎样,这门亲事都要结。她这边走不通,自有老太爷、皇帝促成。 不生气,不生气,谁让人家是首辅夫人呢?许老夫人宽慰了自己一番,才神色如常地回到宾客之间。 攸宁那边,落座没片刻,就见到了姗姗来迟的谭夫人、杨夫人、于太太三个常来常往的老熟人。 近正午,有几名少年结伴来请安,是许老夫人两个嫡孙、许太傅的三个学生。 攸宁淡然打量,留意到一名学生:十二三岁的样子,举止有着似是与生俱来的优雅,最重要的是,眉宇与皇帝有三四分相似。总之,是个出色的少年。 而她悄然留意的这一个,恰恰是许老夫人留到最后着重引荐的:「安儿,这位便是首辅夫人。」 那名少年适时地上前一步,向攸宁行礼:「学生石安,问首辅夫人安。」 「免礼。」攸宁抬了抬手,「姓是哪个字?」 石安恭声道:「东山石上茶的石。」 许老夫人笑眯眯的,显得颇为满意:「这孩子的资质很好,年纪虽小,却称得上文采斐然,诗词歌赋说是信手拈来也不为过。」 攸宁一笑置之,见许老夫人还要说什么,先一步对石安道:「去给别家夫人请安。」不论哪种场合,她也没必要捧着许太傅门下的人。 许老夫人却立刻道:「萧夫人是名士姚慕林夫妇的爱徒,见到才学出众的晚辈,想来应该不吝赐教。」 许家大少爷上前一步,附和道:「早就听闻夫人天赋异禀,又听闻姚先生所作制艺最佳,夫人必然得了真传。石公子有一篇制艺,我等颇觉惊艷,闲来常观摩,已可倒背如流,求夫人赏脸品鑑。」一副得到允许就要背文章的样子。 攸宁理都不理他,只气定神闲地看向许老夫人,挂着和煦的笑容,徐徐道:「您都说他才学出众了,又是太傅门生,外人怎好品头论足?知道的说是太傅门生谦虚,不知道的说成首辅质疑太傅才学也未可知。兹事体大,我不敢造次,还是等我问过我家阁老再说,他同意的话,萧府有宴请的时候,我不介意与谁当众切磋所学范畴之内的学问。」 「正是这个理。」谭夫人、杨夫人异口同声,已是面露不悦,许家这不是等于强迫攸宁夸赞许家门生么?——攸宁若真指出不足之处,一定会被许家说成目中无人从而上升到首辅次辅之间的矛盾。 于太太则是轻轻哼笑一声,「也不知道这宴请到底是个怎样的章程?先前不是说只有女眷么?有外男过来我们也忍了,这会儿是要怎么着?许老夫人,您想让他们待多久?是不是还想留他们一起用饭啊?」她在攸宁面前自然乖顺如小猫,在别人面前,动气的时候,仍是言辞刻薄的做派。
第337页 四个人这一连番的反应,不要说五个少年人了,便是许老夫人,面皮也微微发红了。 别的宾客有一些不免奇怪:许老夫人这是怎么了?谁都知道你们家太傅跟首辅不对盘,首辅夫人怎么会给你许家门生脸上贴金呢?再者,招惹笑面虎,这不是还没吃就撑着了么? 许老夫人缓了缓,强笑道:「今日因着首辅夫人赏光,我高兴过头了,行事竟失了分寸,还望各位勿怪。」顿了顿,就打发五个少年离开。 她也有她的难处:皇帝吩咐她寻机会把石安引见给唐攸宁,听听唐攸宁对这少年的看法,她虽觉得莫名其妙,却没有不领命的余地。可是,能寻到的机会,也只有这等场合,总不能巴巴儿地带着石安到萧府吧?那成什么了? 几个少年神色各异地离开之后,攸宁起身道:「先前命人回话的时候就说了,近来琐事缠身,不能逗留太久,今日家里也真有不少事要料理,告辞。」 谭夫人、杨夫人与于太太随之起身道辞。她们本就是听说攸宁过来才赶来凑趣的,横竖收到帖子的时候也没说一定到。 许老夫人挽留不下,只得讪讪的送四个人到门外。 这叫个什么事儿?分明是怪她待客不周拂袖离席了,她还没有反驳的理由,回头少不得挨数落。 憋屈死了。 . 攸宁一路都在思忖的,只有石安一事。 如果石安是黎家后人,又由许太傅收在门下数年悉心教诲,就合了她之前的推测。 皇帝迟早会拿她、萧拓开刀,甚至干脆一起开刀,以图她交出所知所掌握的那笔宝藏,打的旗号还是为着尽快实现钟离远夙愿的旗号。一定会做足文章。之后呢,应该就是把化名石安的黎家子嗣倒腾到哪个闲散王爷府里,尽心扶持其成为储君。 算盘打的不错,也真的会引发一番动盪。不为此,攸宁也不会像萧拓说的安排后事似的未雨绸缪了。 回到府里,她先去静园找萧拓。 院中,十九躺在地上撒赖,大爪子勾着萧拓的腿,萧拓笑声愉悦,「你到底想怎么着?不进屋也不去后园,还拖着我跟你在这儿耗,你是要疯吧?「 十九喜滋滋的,明显是很喜欢跟他这样嬉闹。 攸宁笑着走过去。 十九这才一跃而起,蹭了蹭攸宁的手,就跑进书房去。 惹得夫妻两个又一通笑。 进到室内,攸宁说了许家有意结亲一事原委。 萧拓想了想,拿定主意:「回头我派人去传话,请护国寺方丈过来一趟,跟娘和二哥他们做做表面功夫,就说萧府今年不宜有嫁娶之事,否则会影响老太爷修行。」至于怎么胡诌,就是方丈的事儿了,每年送去的香火钱就是为了这种不时之需。 「……你居然比我还会胡扯。」或者说,他比她还会坑爹——唐元涛那厮乖乖地去了金陵之后,她就当那家人不存在了,他不同,他爹已经遁入空门,也要继续为家里做贡献。 萧拓哈哈大笑。 攸宁想着,他有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而且,这一次,他的手段比之以往,算得非常柔和。原因不是想要收敛锋芒,而是不愿连累无辜——这亲事又绝对成不了,若闹出风波的话,终究会累得许家闺秀名声受损,对那安守本分的小姑娘未免残忍。 萧拓道:「至于延晖,打定主意要从武,跟二哥二嫂说好了,我正在安排他进京卫指挥使司。成婚不成婚的,不差这一年。晚间我们跟家里人说说。」 说起来,延晖有了主心骨,也是攸宁一度每日边理事边点拨他一番的功劳。 攸宁颔首说好,逸出由衷的笑靥。延晖有了差事,来日议婚的时候更有底气。 「原想着办妥之后再跟你说,没想到今日许家这一出。」萧拓跟她解释,「二哥二嫂不跟你提,是说什么都不合适。」 「明白。」攸宁展颜一笑,「不跟我提,也是担心你棘手,在我面前失了体面。」 . 晚间。 宾客散尽之后,许太傅与许老夫人相对说话。 许老夫人心知他记挂着什么,便主动道:「大抵你也听说了,今日首辅夫人来过了,中途不悦离开。是我之过,实在应付不了她。」 「是个怎样的人?」许太傅敛目看着茶汤,缓声问道。 许老夫人很客观地道:「一等一的美人,实打实的笑面虎,是不是蛇蝎手段,就不晓得了。」 「实打实的笑面虎?怎么说?」 「看起来态度端庄柔和,说的话总是绵里藏针,让人不舒坦得紧。」许老夫人面露颓然,把白日里的事娓娓道来。 许太傅放下茶盏,捋了捋花白的鬍鬚,「说两个丫鬟看起来是敦厚的?」 「是。」提及这一点,许老夫人神色缓和了几分。 许太傅留意到她反应,暗暗摇头。离经叛道的女子,除去真心相待的,怎么会欣赏循规蹈矩的人。 对唐攸宁,他已经有一定的了解,晓得她一些几乎吓死人的天赋,又是心思活络且狠辣的性情,自己这老妻到了她面前,等于鸡蛋碰石头。 许老夫人继续道:「婚事的事,唐氏一口回绝,依你看,是她的自作主张,还是首辅的意思?」 「谁的意思都不重要,你这边只是投石问路。」许太傅目光深沉,「不管他们夫妻两个谁反对,若是没有皇上隆恩,亲事要成就难上加难。明白了他们的态度就成,下次皇上召你进宫,你照实回禀就是,皇上自有主张。」
第338页 他已离开官场数年,萧拓则已成为不可撼动的权臣。幸好许家如今谋的并非成为萧拓的政敌,正相反,谋的是两家成为姻亲,结结实实绑在一起。 而萧拓如何也不肯的话,皇帝自会下狠手,要他低头。当然,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走到那一步。 因为那意味着的,是朝野震盪,两败俱伤。 许老夫人却不知道那些关系重大的事,也不想知道,关心的只有一点:「那么,萧府那边,还要来往么?」 许太傅斟酌片刻,缓缓道:「下帖子给那边的老夫人与二夫人,若来了,就能探探口风;就婉拒,那萧府就真是萧兰业与唐氏把持一切,没有可乘之机,不需再勉为其难。」 如此来说,差事简单得很。许老夫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她再也不想见唐攸宁了,她可不想步顾夫人被气得中风的后尘。 . 转过天来,景竹请萧拓去看经他筛选之后的两块好地皮。萧拓看过,还算满意,定下了一块,景竹当即与牙行去顺天府过名录,下午就拿到了地契。 晚间,萧拓把地契交给攸宁,歪在寝室外间大炕上,「过完节就让人先收拾干净,你抽空过去看看。」 攸宁把地契收进钱匣子里,「不是能照着我画的堪舆图动工么?」 「嗯。」 「那还看什么?」攸宁笑道,「下旬二十三宜破土。」 萧拓笑微微地凝视着她。 「怎么?」 「现在相信我了。」 「我一向很相信你——的办事能力。」攸宁跟他来了一出说话大喘气。 「嘴硬。」萧拓伸出手。 攸宁将手递给他,坐到他身侧。 「那天是你的生辰。」萧拓说,「想要什么礼物?」 攸宁忙摇头,「无父无母的人,不用过生辰。」 「这是什么混帐话?」萧拓把玩着她的手指,「这日子总归有些用处,要不然,哪天跟我装疯,说你跟我一般年纪,我不得吓傻了?」 攸宁忍俊不禁,「可真能胡扯。」 「倒霉孩子,没心没肺的。」萧拓把她揽到怀里,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啄一啄她的唇,「倒霉孩子。说,想要什么?给你个敲竹槓的机会。」 攸宁以指尖描摹着他眉宇,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想去赌场,能不能带我去?」 萧拓漂亮至极的眉眼微扬,只沉吟一下就颔首,「可以。」停了停,又打趣她,「也忒不学好了。想去赚赌鬼的钱?」 「去见识一下而已。不是现在,等过完年清闲些再去。」攸宁说,「我总要看看,我那些功夫放到赌场,属于上中下哪一等。」 萧拓失笑,「行,闲下来陪你去。」 「对我还真凑合。」攸宁说。 「好歹有点儿良心了。」 「你去过?」攸宁问。 「嗯。」萧拓道,「我有些年手里总缺银子,少不得置办些赚钱的营生,没本钱,只好走歪门邪道,从赌鬼手里捞点儿钱。」他笑了笑,「你是不是不知道?为这事儿,我入仕之后,被弹劾过一阵。」 「倒真是不知道,这种事怎么也没人跟我说?」攸宁大感意外。 萧拓就笑,「家里没人信,认定是那些人埋汰我。」 攸宁也笑了一阵,继而对上他星子般的双眸,心绪有些复杂,「真可怜。」 萧拓心里熨帖得很,沉了会儿却道:「其实我一直是赌鬼。」 「你赌的天下、家族。」攸宁说。 「你也是。」她赌的是前程、生死。 她微笑,点头。 之后,两个人看着彼此,好一阵没说话。 先前一番交谈,她一些言语意味的是,她对他的了解,不再局限于首辅,而是他这个人。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再拌嘴,对方说了开头,心里便想到了结果。有了默契。 攸宁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一阵,他着实消瘦下来。 他都没有放纵悲恸愤懑的时间,因为自朝堂到阿悦再到她,都需要他照顾,方方面面,稍有差错,兴许就会出岔子。 这已不是婆婆口中的有担当可言。 这是一个真正能担负一切的男子。 只是,如何承受的? 怎么在这种事情上,他倒是一点儿都不矫情,一直默默地付出? 她从没有分担他的不易,不出么蛾子他就知足。 她心里起了涟漪,柔软,又有些酸酸的。 当真是心疼了。 萧拓眼中则渐渐闪烁出喜悦的光华。 他在攸宁眼中看到了真切的因他而生的情绪,甚而可以说,流转着情意,哪怕只有些许,哪怕是她能够冷静面对并加以分析的。 终于开窍了么?——他才不会承认是付出陪伴所至,她本来就该看上他。 到此刻,他没有要她交付所有情意的奢望,反而只有心安。迟早会有那一天,他不急。 因为他发现了这过程的妙处:就如一朵花,观望着花朵绽放的过程,便已给人无限的趣致与满足。 而且他也明白,心如千年寒冰的攸宁,那颗心被完全焐热,太难了。 下一刻,攸宁轻轻地说:「你又给我挖坑了。害得我良心又多了些。」随后,主动吻上他的唇。 「嘴硬。」他轻笑一声,回应着她清浅绵柔的吻,再掌握了主动权,加深这亲吻。
第339页 在她的心颤悸动之中,燃起他体内的火,再以燎原之势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欺身在上,看她。 她点头。 于是,室内的灯熄灭。 窸窸窣窣地衣料摩擦声、落地声陆续响起。 衣衫未除尽,他就后悔了,下地抱起她,去往里间。 「怎么?」她不懂,刚刚明明是猴儿急猴儿急的。 「冷。」 「哦。」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里暖暖的。 接下来的一切,全然是水到渠成。 他像是才得到她一般,先是如冲动的少年一般火热迫切,再转为得到珍宝一般的体贴呵护,待得她彻然情动,便克制不住霸道的本性,把控着她,掌控着彼此在欢愉之路上的每一步。 翌日,正房很多僕妇喜上眉梢。 能不高兴么?神仙眷侣终于接地气儿办正事儿了。 这天过了辰正时分,护国寺方丈就来了,在萧府里转了一圈,有两次竟是难掩眼中异色,望向萧拓。 萧拓只回以一笑。方丈的诧异,是察觉到了府中的重重机关。越是懂得布阵的人,靠近时越能感觉到无形的杀气,寻常人反倒没有什么感觉。 转过之后,方丈一本正经地依照萧拓的意思长篇大论了一通。 别说妯娌几个,就是包括萧拓在内的兄弟几个,也听得云里雾里。 这就是胡诌的最高境界了——私下里,萧拓对攸宁如是说。 礼送方丈离开之后,一家人除了需要安胎的三夫人,各自出门赴宴。得了方丈的指点,当然要从速知会外人。 . 转过天来是元宵节,宫里没如往年一般燃放烟火,朝臣命妇也就不需进宫受那份儿富贵罪。 老夫人和二夫人收到了许老夫人的请帖,说过两日又有个小宴请,婆媳两个都是神色淡淡的,「不得空。」 要不是碍于多年守着礼数,真会加一句「往后也没有得空的时候」。 在婆媳两个看来,许老夫人的做派实在是莫名其妙。 姻缘终究还是该以两个孩子的意愿为主,就算你许家的闺秀随人安排,问过我们家延晖的意思了么?还没怎么着,就捅到皇帝那儿了,是人干的事儿么? 只有两情相悦前提之下得到赐婚的眷侣,才有相濡以沫可期,寻常一头热又有皇帝掺和的婚事,大多数都会闹出些是非,最要命的是谁想和离的话还要先去请旨,赶上皇帝不高兴,便会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 老夫人道:「反正我们延晖过完年就去当差了,这是大事,不让他分心才好。横竖也真不差这一年,你说是不是?」生怕二夫人心里有芥蒂。 二夫人则携了老夫人的手,「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五弟、五弟妹说起的时候,我说的真不是场面话。那个混小子,一没意中人,二没成亲的心,口口声声要先看清自己的斤两再谈其他。现在设身处地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是骡子是马,得遛遛才知道。」 老夫人嘴角一抽,拧了二夫人的面颊一下,「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还遛遛,都跟哪儿学的这些乱八七糟的话?」 二夫人哈哈地笑。 「都是攸宁把你们带的,一个比一个没心没肺。」老夫人这么说着,就逸出了慈爱的笑。 「您闺女带出来的人,您怎么着也得忍着。」 老夫人听了这话,笑意更浓,随即很认真地道:「可不准吃攸宁的醋。」 二夫人笑得更欢,「哪儿能啊。」 转过天来散灯花、走百病,随着这一日过去,年节也就过完了。 . 三天时间,萧府子嗣今年不宜议婚的消息传遍官场。 许太傅和许老夫人听说之后,神色复杂。 他们如何都没想到,应对这种事,萧拓竟会用这般柔和的方式敷衍,而行事又分明是雷厉风行。再深思,意识到的是萧府内宅外院一条心。 「一年时间而已,倒也不是不能等。」许老夫人言不由衷地道。她几经思量之后,一点儿也不想与萧府结亲了,一想到结亲后要时不时应承那只笑面虎,她的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 许太傅没言语。 翌日内阁议事之后,他被皇帝留下来说话,先一步禀明此事:「这一年的期限,臣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悬起心。」 萧拓就像是最兇悍的野兽,不可能不知晓皇帝一些意图,亦不可能不防患未然运筹帷幄。更何况,他的枕边人是妖孽一般的唐攸宁。 皇帝却问:「你先前以为首辅会如何应对?」 许太傅如实道:「我以为他的态度会很强硬,便是赐婚旨到了萧府,他也会抗旨不尊。」 「是啊,朕也是这么想。」皇帝目光幽深莫测,「只是,萧兰业行事从来没个准成,再加上个唐攸宁,不出人意料才怪。」 君臣两个都有些懊悔自己大意了,也该如萧府那边一般雷厉风行的。 可谁又能想到,萧拓请到的高人是护国寺方丈呢?——皇家寺庙,如今永和公主清修之地的方丈说的话,便是有失偏颇,同道中人也不会多事置喙。 再进一步斟酌的话,萧拓是打了皇帝的脸——你女儿託付给方丈了,方丈现在却为我所用,你能如何? 「此事只能搁置。」皇帝消化掉这口窝囊气,岔开话题,「石安怎样?」
第340页 「很好,一如既往。」说到那个黎家仅存的后嗣,许太傅立时精神一振,「又请了几位名士指点他的课业,唯一的憾事,便是请不动唐攸宁的恩师姚慕林。」 「请姚慕林就不要想了,他怎么可能教导唐攸宁的夫君的政敌的门生。」皇帝语声转冷,心里有些烦躁了:她没想到太傅居然会提及姚慕林,存的什么心?要她下诏将人传进京城么?简直荒谬。 「臣是为石安抱憾太深才失言,还请皇上恕罪。」许太傅道。 皇帝深深地凝望他一眼,缓和了声音:「罢了。接下来从速行事,两个月为期。」 「……?」许太傅震惊之下顾不得礼仪,抬头望向皇帝,「两个月完成先前计划两年内才能完成的事?」 「你还看不出么?我们的首辅已经给了期限,从缓行事的话,怕是样样都不能成,从速行事的话,反而有些胜算?」 「有些胜算?」许太傅品着这几个字的深意。 「对。」此事,皇帝跟他交了底,「林林总总,从不是我能以皇权决定去向。如今,是我们与虎谋皮。」 第100章 与虎谋皮的下场(1) 更新 插pter100 与虎谋皮的下场 过完年, 府里放出去一些僕妇,相应的新添了一些,这期间, 清竹到了正房当差。 小女孩因着不再受生父继母的压榨, 加之先前得了攸宁的准话,经常绷紧的那根弦完全松下来, 明显活泼起来,却没因此懈怠, 当差愈发勤勉。 攸宁瞧着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儿, 灵动的大眼睛, 喜气洋洋的笑容, 不由随之逸出笑容,揉了揉她的脸, 「让秋月姐姐给你安排差事。」 清竹脆生生称是。 秋月笑着带清竹到了自己的房间,问道:「听说你开始读书识字了?」 「嗯,有管事妈妈和一些姐姐教我。」 秋月斟酌之后, 道:「那就在夫人的小书房当差吧。小书房不同于别处,需得专人洒扫, 整理书籍, 轮值看守, 现在有三个人了, 还差一个, 等会儿我带你过去。」 清竹称是, 又行礼道:「谢谢姐姐。」 秋月笑着摆一摆手, 「别急着谢我,你每日还要腾出些时间来我跟前,我教你读书习字。」 「啊?」清竹惊讶之后, 绽放出璀璨的笑容,之后又转为满满的感激,「我会好好儿当差,用心读书的。」 秋月握着她的小手,带她去往小书房那边。夫人的人手从来是旧人带新人,比如正房的几个二等丫鬟,随时能顶替大丫鬟独当一面,而她们正是筱霜晚玉带出来的,起初也只是小丫鬟。 秋月想着,这小孩儿应该非常聪颖,自己所学不多,也不知能教她多久。不过也没事,反正正房里的人精多的是,到时候再帮清竹另请高明就是了。 . 正月十七开始,百官正式恢復了寻常情形,每隔三五日上一次大早朝,散朝后到衙门当值。 已经被分权的首辅又主动交出了禁军统领一职,建议皇帝让几年前被贬职外放的前禁军统领补缺。 皇帝做了做表面文章,否了两回,便採纳了萧拓的建议。 事实上,在萧拓上摺子的时候,前禁军统领便已在奉旨回京的路上。 这事情,萧拓还真不是识时务,是打心底乐得卸任:禁军统领事务繁多,全心全意忙碌的是为着保护皇帝,维持皇城内的清宁。到如今这地步,他对那差事只有满心的嫌弃。另外么……这是他必然要走的一步,没安好心就是了。 对此,诸多武官愤愤不平,认定是皇帝又作妖,但是没两日就算清了这笔帐,觉得也好:首辅大人总要为了那个女人的安危费神,何苦来呢?就让她继续作吧,哪日被刺杀了才好呢。 而不少文官则对此眉开眼笑,甚而幸灾乐祸。他们都是常年与萧拓政见不合的,做梦都盼着首辅倒霉。 萧拓卸任没两日,萧延晖进入京卫指挥使司当差,上峰是徐少晖。 对萧拓这个人,徐少晖这些年已揣摩出几分:有些话,他从不会说,懂的自然懂,依照他心思行事,不懂的也没事,迟早成为他的弃子而已。 萧家大公子这事儿,萧拓这样安排,分明是顾念着徐少晖与攸宁的同窗之谊,更是再度启用他之后予以的一定程度的信任。 不知何故,徐少晖每每想到这一点,便有点儿心潮澎湃的意思。由此,自是全心全意地把萧延晖带在身边,该夸就夸,该训就训,该点拨的时候也毫不藏私。 萧延晖不知上峰与小叔小婶婶的渊源,却是心思通透敏感的人,没两日就明白,徐少晖是把自己当徒弟一样带着,为此有兴奋,有动力,更有因此而生的压力,想着自己千万要争气,不辜负上峰的心血。 萧府的人瞧着这小子每日斗志昂扬的,都由衷地为他高兴。 转眼到了正月二十三。 这天有大早朝,萧拓自是天没亮就出门了。攸宁醒来时,翻来覆去一阵,发现枕边放着一个样式古朴的匣子。 她打开来,看到里面是一个珍珠手串,长长的,一颗颗大大的南珠成色、大小几乎相同,也不知他是如何搜罗到的。 对这份礼物,攸宁还是很满意的,手串不似那个矜贵得吓人的镯子一般娇气,戴着不会有压力。 她噙着微笑,一颗颗地捻过珍珠,珠串末端缀着的是一小串银珠。
第341页 她眼力好是天生的,总是能及时发现细微处的端倪。譬如此刻,她抚过的同时,就发现三颗珠子上刻着字,拼起来是:予攸宁。 珠子微小,字更小。小小的字,却端的好看,一看便知是他的字。 不难想见,他为这珠串花了多少心思。 攸宁反反覆覆地看了好一会儿。 她是清楚,自己那颗冷酷的心,属于儿女情长那一块,正在慢慢融化。 她坐起来,把这手串戴在腕上。 烟火岁月中的凡俗喜乐,她一度坚信自己不会拥有,也不屑拥有。 然而,现在已然不同。 洗漱更衣用饭之后,攸宁照常到福寿堂请安。 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家人都记得且在意她的生辰。 她到的时候,其他三个房头的人已到了。这种情形还是比较少见的,她按捺下讶然,照常行礼,与平辈的人见礼。 之后,老夫人与三个儿子、儿媳相继送上给她的生辰礼。 攸宁为之动容的时候,萧延晖风风火火赶进来,匆匆向各位长辈行礼问安之后,不待人问他为何不去当值,便走到攸宁面前,呈上一个小匣子,「恭贺小婶婶生辰。一点心意,还望不要嫌弃。」 「你啊,可真是的。」攸宁笑着接过,「有没有告假?这时辰你该去当差才是。」 萧延晖就逸出了大大的笑容,「几日前就跟上峰告假半日,偏生早间临时有点儿急事,与我相关,便赶过去跟同僚一起处理。」 「这还好。只是,为这事儿告假,不值当啊。」攸宁说,「下次可不准这样了。」 「我晓得,定会谨记于心。」萧延晖的笑容愈发灿烂而真诚,「今年不一样啊,这是小婶婶到家里过的第一个生辰,不管怎么着,我得尽一点儿心意。」顿了顿,小孩子似的央求道,「小婶婶,好歹赏我一碗长寿面,吃完我就滚回去当差了。」 攸宁先是忍俊不禁,继而有些尴尬,「长寿面啊……」 小厨房的厨娘有心,特地备了好多碗长寿面,为的是庆贺她的二十岁生辰,与她和正房一众僕妇共享而已。备的面自然是按人数算的,并没料到府里别的人也记挂着,现在是一碗不剩,再要得现做。 心念转动间,老夫人已笑吟吟地道,「你小婶婶不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也未可知,她一向是不拘小节的。我这儿倒是备下了,一准儿好吃,而且管够。」 萧延晖笑开来,对祖母行礼后道:「小叔自然是会吩咐小厨房为小婶婶备下的,但在您这儿吃更好,眼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小婶婶就跟您亲闺女似的。」 老夫人笑出来,「你这孩子,当差了,竟跟你小叔一样的不着调了。」 萧延晖笑意更浓,「我就当您是夸我了。」 随后,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享用老夫人为攸宁准备的长寿面,席间打破食不言的惯例,闲闲地聊着家常,欢声笑语不断。 攸宁一直笑盈盈的,心里则是酸酸软软的。她给予他们的,是出于对萧拓的承诺,一步步完善而已,而他们,却给予了她真正的亲情。 她是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得到的却太多。 转到静园,如常帮萧拓批示公文、覆信期间,听小厮几次来传话,叶奕宁、杨锦瑟、徐少晖、钟离悦的贺礼陆续送至。 而她没想到的是,顾泽竟也备了一份丰厚的贺礼,通过暗线送过来。 回到房里看过,见他送的是几块价值不菲的宝石,和一千两的银票。 筱霜笑道:「说宝石您看着打造首饰或做印章,银票是给您的压岁钱,之前想着您一定很是繁忙,就推迟到今日送来,钱不多,好歹是个意思。」 攸宁失笑。 他曾是她的公公,自然晓得她的生辰,如今也分明是还把她当晚辈。 钟离远翻案的事情过后,攸宁念着顾泽属实尽心竭力了,陆续给了他些好处,使得他官升为工部左侍郎。按他拓展开的局面,迟早能入阁。 平心而论,这个人治家无方是真,算得个好官也是真,要不然,当初她也不至于只有顾文季之死那一个有力的把柄。 本以为时过境迁,他会与她各走各路,却不想,竟记挂着这等小事,也算有心了。 下午,手边无事,攸宁回了正房,问起阿元的情形。 筱霜娓娓道:「几位文武师傅都说,是少见的好苗子,聪颖也罢了,还分外刻苦。 「您说过他可以易容后四处转转,他只在宅院附近转过一次,小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每日晚睡早起,课业进益显着。 「偶尔会问起您和奴婢,问的是我们过得好不好,没别的心思。」 聪明、懂事、知晓人情世故,可不就是难得的好苗子。 攸宁摆上一局棋,一边下棋,一边思量那孩子的事情。 她已不是被找茬之后再还击的做派,但对皇帝却是行不通的。阿元之事,势必成为皇帝生涯中又一重创,自责、悔憾会折磨她很多年。 主动打击皇帝,于大局不会有任何改变,甚至于,皇帝会愈发偏执疯魔,不择手段地逼迫她交出脑子里存着的那些东西。 只能等待时机。但怎样的情形才算好时机?皇帝现在已经是没谱的行径,无从推测。 萧拓那边,到了如今,她更加不会告诉他。不论怎么说,都是利用甚至伤害一个孩子,她要不是没得选择,绝不会为之,所以没必要让他知情。
第342页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发生了一些事情。 靖王常年深居简出,过着形同禁足的日子,许多人已经将之遗忘,如今他却开始频频现身,或是进宫请安,或是与一些官员来往,其中包括许太傅。 萧拓与攸宁就笑,知道作为黎家后人的石安有着落了。 果然,过了些日子,靖王联合许家演了一齣戏:靖王一个侧妃生的儿子刚落地就被人掳走,下落不明,只记得孩子身上的胎记、红痣在何处。侧妃因此郁郁而终。如今靖王在许府做客,一见石安,几乎就能确定那是他的儿子,因为孩子的样貌与侧妃很像,再一核对胎记、红痣,便有了确实的结果。 此事禀明皇帝之后,皇帝将石安传入宫里,当着内阁众人的面询问了所谓的父子两个一番,命宗人府给石安更名,入皇籍。 靖王当即跪地,恳请皇帝念在他们父子分离多年的情分上,册封石安为靖王世子,论年龄,石安是他的长子,正室膝下又无嫡子,他递请封摺子的话,人选只有石安一个。 皇帝爽快应允,当即传旨。于是,这黎家后人摇身一变,成了靖王府的世子爷。 萧拓看了全程,只觉得故事编的并不完美,有漏洞。可那毕竟是黎家后人,他没可能戳穿,甚至于,如果谁指出来,他会帮忙圆谎。 那是他的恩师的后人,他于公于私都愿意看他有个很好的归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在日后有失偏颇。 他在意的那些人,已经不在了。这孩子在许太傅跟前长大,是黎家人,也早已不是黎家人。 接下来,靖王府选择在百官的休沐日举办宴请,庆贺世子回家。靖王亲自给萧拓写了请帖,笃定他会欣然应允。 以萧拓的眼力、城府,怎么可能猜不出世子的真实身份。要知道,当初萧拓可是为了黎家才谋逆弒君的,那该是怎样深厚的情分? 然而让他惊愕的是,萧拓回绝了,说当日没空,早已与护国寺方丈相约喝茶下棋。 皇帝、许太傅闻讯,亦难掩惊讶。 这时候,三个人好歹还能安慰自己,萧拓所说属实,护国寺方丈确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饶是首辅也不可轻易爽约。 宴请过后,靖王与靖王世子又分别亲自写请帖,两次请萧拓到王府小坐。 萧拓一次说不得空,一次索性笑微微地对王府管事道:「皇族中人,我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私下来往。不论世子是谁,我都会与他各走各路,互不相干。再有这类帖子送来,别怪我弹劾靖王父子二人有拉拢朝臣的嫌疑。」 靖王听了这一番话,如实复述给皇帝与许太傅。 皇帝与许太傅这才发现,他们以为是必然的事情,到了萧拓那里,另有别的算法。 黎家,萧拓已经放下了。 许太傅设身处地地斟酌一番,也就释然:萧拓为了黎家满门的血海深仇才助皇帝夺位;逼迫先帝写的罪己诏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为黎家昭雪;他因着恩师的惨死才明知不可为而为,手刃昏君;这些年来所辅佐的皇帝,不就是黎家后人么。 仁至义尽。 被隐瞒这么多年,要萧拓对一个养于别人之手的黎家后嗣心生怜惜、亲近,的确是不大可能。 心里再明白不过,许太傅却不会告知皇帝,所说的话都出于猜忌的角度,隐晦地挑拨皇帝与首辅。 皇帝有没有全信,许太傅不得而知,只看得出她的脸色越来越差。 许太傅这样做的用意在于,既然萧拓如何都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那就不如激化他与皇帝的矛盾,再怎样,萧拓也不可能再一次谋逆。 如此,皇帝必然会给萧拓些苦头,譬如夺了他手中的兵权,把几个军营收回,另选人掌领。若如愿,萧拓就与歷朝歷代的首辅相同了,待得内患除尽,大可卸磨杀驴。 过了两日,许太傅委婉地提及这些,试探皇帝的态度。 皇帝蹙眉,神色更加冰冷,睨着他道:「你是不是疯了?先有你分权,再有他主动交出禁军,将士们恐怕早已在为他担忧鸣不平。他在军中的地位,是你想像不出的。」 许太傅一惊,随后就有些泄气:「既然如此,就不宜从速行事啊。反正臣现在不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法子了。首辅稍有个闪失,兴许就引起兵变,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听了,眉宇竟舒展开来,幽幽一笑,「他是愈发无情,却也有了软肋,朕有法子,让他自己出岔子。」 第101章 与虎谋皮的下场(2) 更新 二月里, 朝廷的头等要事,自然是春闱。 种种相关事宜,萧拓早在年节之前就已安排妥当。而春闱在即, 许太傅却开始挑刺, 不是说主考官不对,就是说监考的章程不对。 其时同在御书房议事, 萧拓目光凉凉地望着他,「太傅可有更好的人选与章程?」 「人选还需再议, 章程亦然。」许太傅不理萧拓, 只看皇帝。无声的诠释着小人得志。 谭阁老瞧着他一把年纪却一副哈巴狗的德行, 不由怒从心起, 冷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太傅亲力亲为, 人选章程都由你定。可是只有一点,你是落榜两次才考取二甲前十,首辅则是昔年连中解元状元;你不在朝堂这些年, 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首辅则是率兵征战、坐镇朝堂, 担得起治国平天下。尤其你现在刚回来, 就对选拔人才的这等大事指手画脚, 合适么?自认能服众么?」
第343页 话说的已然很重了, 许太傅一张老脸险些涨得通红, 偏生功绩方面他确实只有被萧拓踩地上□□的份儿, 一时间接不上话。 其余阁员很替他尴尬, 默默地低下了头。 「谭阁老稍安勿躁,」皇帝打圆场,「为朝廷选拔人才, 任谁都是十分看重,我们不妨……」她说到这儿,瞥了萧拓一眼,心神便是一震。 他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意态甚而是闲散的,目光却是冷酷暴躁。 似曾相识。不,是曾经有过。 这样的目光,他助她夺位时是常见的,但那时承受这目光的都是别人。 在此刻,他正这样毫不掩饰地睨着她。 顷刻之间已心念数转,皇帝压下心头的不安,立刻转了话锋,「我们不妨和和气气的,太傅终究也是出于好心。首辅拟定的章程,当时朕与内阁都是同意的,定然出不了岔子。」她原本想说,我们不妨听太傅细说原委,看看能否折中行事。 她是想抓住任何机会膈应萧拓,让他心浮气躁,却不成想,他直接就不能忍耐了。 想来也是,无论到何时都得承认,关乎社稷的大事,萧拓从来尽心竭力、行事缜密,这种事情上质疑他,简直是侮辱他。 但他那态度……足以让任何帝王心惊胆战、寝食难安。 事情就这样草草翻篇儿了。 萧拓选的主考官是内阁一致认可的原大学士,执掌翰林院,自是才华横溢,出题能够不落俗套,看文章亦没有自己的偏好——有些人就喜欢花团锦簇卖弄技巧的,有些人就喜欢行文犀利难掩锋芒的——他能保有一份清醒理智,透过表象选才。 至于防止作弊、监考事项,萧拓不敢说万无一失,只敢说已尽全力。他的初衷很简单:尽量给予考生一份公允。 万幸,这一次他运气不错,科考顺利举行,亦顺利结束。 在这同时,萧拓带着内阁众人进行了层层反推,确认绝不会出现舞弊的情形。 要是有,就是原大学士在萧拓的严防死守之下泄露考题,求一个晚节不保、士林唾弃的下场——可是,大学士又没疯没傻。 京城人都在翘首以盼新科状元出现的时候,萧拓收到了两张图。 那是辽王府地上地下的布阵机关暗道图。 手下言明绝对无误。 萧拓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反覆观摩之后,写了一封密信,交给侍立在侧的景竹,道:「可以动了。」 景竹心头狂喜,出门时脚步如在云端。 前些年总有人不断派各路人手行刺暗杀萧拓,其中就有辽王府里的死士或雇的江湖绝顶高手。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事。 一日,萧拓假寐时忽地坐起来,问:「怎么总是别人暗杀我?」 彼时景竹就说您招人恨呗,说完才意识到似乎会错了意。 萧拓眸子闪烁着迫人的光华,陷入沉思。 早在五年前,萧拓就安排了眼线暗桩及护卫中的精锐赶赴辽东。不同于负责探听消息的,这些人的任务只有一件事:杀辽王。他们或是打入辽王府,或是在辽王府外蛰伏等待。 五年啊。 终于到了这一日,那边的人有了十足的把握。也就是说,刺杀之后亦能全身而退。 说起来,杀一个人而已,哪里需要萧拓花费这么久的时间呢?常理上是这样的,但是关乎帝王权臣藩王,便是另外一回事。 萧拓杀昏君,是会引发朝堂前所未有的动盪,可那时的前提是民不聊生、忠臣枉死,已然乱到不能再乱了。 萧拓杀辽王,要先有十足的把握,再有良机:辽王便是死了,辽东也不会陷入混乱,他们愿意臣服于朝廷,而不是有人取代辽王发生叛乱——这就是所谓的牵一髮而动全身。 相反,辽王不会有萧拓的顾忌,他巴不得朝廷陷入恐慌动盪,那样他才能趁虚而入。他从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不二人选。 就为了这么个货,萧拓从不曾与之对阵两军阵前,耗费的心血却不比任何一桩大事少一分:总要谋算辽东那边的情形,不断想法子让辽王没有十足的底气兴兵造反。 在以前,总的来说就是持续分裂辽东各方势力,辽王摩拳擦掌时,便有人掉链子:要么是最出色的将领,要么是最出色的谋士,要么就是军需难以筹措,实在没别的问题了,也会出点儿异象——在任何高人眼中都是逆天而为的那种。 不为此,辽王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封地,最不济也能一再扩张地盘儿。 而到了这一年,辽王三个儿子争世子,其实是一个导致辽王势力分裂成三足鼎立的□□。当然了,这得归功于在辽王跟前说话很有分量的两个官员,他们已被游说之人全然打动或震慑住,完全听命于萧拓。 家里家外一团糟,辽王早已焦头烂额。 他便是死了,活着的人在三方割据的情形之下,相互都会忌惮,绝不敢轻举妄动:一方出头,立时遭到另外两方联手夹击,只有死路一条。 辽王一直从心里有造反的底气,是因为他是先帝的手足,他认定女帝掌权是逆天而为,他夺回江山是情理之中。 很多官员也是这样认为的。 萧拓理解。如果当初不是他谋逆弒君,站在别人固有的观念立场,也总会对皇帝心存疑虑与不认同——差事是不管好坏的办着,担心甚而盼望女帝出大岔子的心一直不曾放下。
第344页 再一个,说到底,剷除外患是需得不遗余力,平定内患则不亚于手足相残——在辽东的不少官员幕僚,是相应的不少朝臣的旧识;在辽东军中的人,必然有诸多旧识在朝廷各方军中。 如非忍无可忍,到了沙场之上,谁能对同胞毫不犹豫地予以致命一击? 太残忍了。 萧拓明白,他相信辽王也明白,不然也不会一被劝阻就搁置造反之举。辽王需要绝对的运气,不到万不得已就不敢赌。萧拓好战而能容忍辽王数年,是因为不忍与同胞将士兵戎相见。 是的,萧拓好战,因为从来保有着战事是为止战的初心。 他最喜欢的局面,便是不费一兵一卒而能阻止一场征战。 . 筱鹤跟攸宁说话时,听出她对靖王世子身世的怀疑,又整合了得到的各路消息,心里就有数了。是因此,这一阵一直盯着靖王世子那边的动静。这样做,一来是想探寻那边会不会打定主意纠缠萧拓,二来则是出于一种隐隐的直觉,感觉应该能有所收穫。 事实果然如此。 这日,筱鹤来找攸宁,递上一份口供。 攸宁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筱鹤道:「靖王世子身边有个自幼照顾他的奶娘,近来跟着进了靖王府。应该有不少人怀疑这件事,话里话外的探究,父子两个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其中就包括这名奶娘。」 攸宁扬眉,「靖王世子也有意灭口?确定?」 「确定。」筱鹤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咱们的人听窗跟儿的本事一向不弱。」 攸宁笑开来,心里则在嘆息,小小年纪,心肠竟是如此狠辣,这是受了皇帝的影响,还是天性如此? 陪伴在侧十几年的奶娘,那可是拼死保下他性命又为他流离他乡的人,难道还不敢确信奶娘的忠心?难道就没别的法子留下她?换了她,就会寻找奶娘的软肋,不拿捏,反而给她长远的益处,让她愈发忠心。 居然下狠心除掉救他、照顾他的人,是笃定他能按照皇帝的打算承袭帝位么?在他看来,是不是为了帝位牺牲人命是理所当然? 筱鹤继续道:「也是这奶娘命不该绝。靖王担心在府里动手闹出动静,僕妇们会传闲话,就把奶娘诓骗到了府外一个荒废的庄子上。我们的人眼瞧着要出人命了,只好一锅端,救下奶娘,抓了那几个王府侍卫。 「奶娘心寒至极,伤心得险些发疯,过了一半日才平静下来,主动说要告状。 「我们的人劝她别急,等等再说,问起话来自然是十分顺遂。」 攸宁则问道:「有没有是障眼法的可能?」 「不会。」筱鹤道,「那几个侍卫迟迟不回去復命,靖王和靖王世子已经毛了,先后派了几波人去寻,靖王更是当日就急匆匆进宫去了。」 「这就好。」攸宁掸了掸那份口供,眸光幽深。 靖王一定会把这件事告知皇帝。 因着长公主的例子在先,皇帝怕是想也不想,就能确定是她做的好事。 但闻讯后一直没动静,不曾问她,不是不在意,该是动手之日已不远的缘故。 那么,她也该做好最后的准备了。 攸宁唤来如今负责为三夫人安胎的大夫,交代了一番。 于是,没两日,大夫给三夫人诊脉之后,说虽然没什么不妥,但有湿邪积郁之兆,不如搬到近山的宅院居住一段时日,疏散心绪。 三夫人有点儿懵。她都这么没心没肺了,怎么还会有这种脉象?但是……她的确会经常担心这担心那的,比如月份大了胎位不好,比如孩子生下来之后长得不好看、不够聪明……等等。 她虽然对大夫信服无比,却不想因着怀胎大动干戈——她和三老爷手里并没有符合条件的别院,难道要从别人手里借么?那就未免小题大做,辜负了婆婆妯娌对自己一直以来的爱护之情。当下她只是笑着,让大夫开个缓解的方子。 大夫说不宜开方子,先用药膳温补着为好。 三夫人不免惴惴的,可是思量再三,到底是跟谁都没说。她想,自己多找些乐子,少胡思乱想也就是了。反正就是不想仗着有喜闹出什么动静。 转过天来,攸宁让那位大夫给自己把了把脉,随后去见老夫人,说了三夫人的事,末了道:「阁老在城外有个别院,近山,景致很好,您看,是不是让三哥陪着三嫂过去住一阵?——阁老本是给您备着的,近来让我派人悉心打理,原想着再暖和些一起去散心踏青。」 「听你的。」老夫人当即点头,又握了握攸宁的手,「难为你了,这般细心大度。」 「瞧您说的。」攸宁笑了,「真真儿难为的是三嫂,到现在也没跟您说吧?」 「是啊。」老夫人笑起来,「如今是真的懂事识大体了。多亏了你。」 「哪儿啊,是您和二嫂四嫂的功劳。」攸宁笑着辞了老夫人,转身去见三夫人,说了自己的安排,又道,「听阁老说,那边的屋捨去年秋日修缮过,照看的人很尽心,衣食住行都和家里无异。你和三哥过去只管选择最合心意的院落住下,横竖阁老也不会过去住。」 三夫人感动得眼泪汪汪,抱了抱攸宁,「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攸宁拍了拍她的背,心说傻姑娘,我不过是又坑了你一次,好在这次是出于好心。
第345页 没两日,三房夫妻两个带上一众僕妇护卫前去城外的别院,随行的还有为三夫人安胎的大夫。 临行前,三老爷单独去见攸宁,开门见山:「攸宁,家里是不是要出大事了?」他和老四对这个弟妹,随着日积月累来往而生的情分,已经视为妹妹,所以私下里便直唤她名字。 到底是曾入朝为臣的人,嗅觉自然十分敏锐。攸宁也不瞒他,「觉着近来应该会出点儿事情,三嫂不比寻常人,没必要跟着担惊受怕。」顿了顿,笑,「本想着等你到了那边,让大夫告诉你的。」 「是怎样的事?」 攸宁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而诚挚,「因我与阁老而起,不会牵连萧家,但上头那位应该会做些场面功夫,到时少不得人心惶惶。可你放心,相信我们,再大的事,也不过是三五日便能过去的风波。」 「果真如此?」 「我不会再送别人离府。」攸宁笑容清浅,「难道我会拿母亲的安危开玩笑么?」 三老爷这才松了一口气,「你若是陷入险境,要记得,你背后是萧家,不要任性跟人置气。」 他居然也觉得自己任性。攸宁笑起来。 「再怎么任性,也都占理就是了。」三老爷也笑了。没法子,她是唐攸宁,独一无二的唐攸宁。 攸宁叮嘱道:「好生照顾三嫂,得到任何消息,也不要让她察觉,静观其变,记得,不过是等待三五日。过了这期限,情形仍无缓解的话,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管。」他在意妻子,亦在意手足情分与家族荣辱。 三老爷沉思片刻,缓缓颔首,「好,我听你的。」离开时对她一笑,「千万要好好儿的。」 「一定。」 他明白,他与妻子留下来,不见得能帮上忙,妻子动了胎气添乱却几乎是必然。 攸宁笃定他明白。 另一面,从过完年开始,她就开始着意培养初六十九形成一个认知:分别超过两日的情形,在离开之际,她会拿着一个声音动听的小金铃。若只是一半日不见,便一切如常。 她不在静园,也有陶师傅、四老爷、四夫人陪着宠着,它们想念是一回事,却不会觉得孤单,也就能够容忍与她分别的时间长一些。 由此,经过一个多月的潜移默化,两个小傢伙已经可以忍受她四五天不露面,能够照常度日,只是在相见时会又是欣喜又有些小脾气,且分外痛恨那个小金铃。 攸宁也是没法子,挺长一段时间了,她几乎每日都要和俩小子相互陪伴大半日,着意避开的时日里,也很记挂,有些无所适从,可这又势在必行。 它们最是强悍,可它们也最是单纯执拗。 离不开她的,只有初六,初六又会带得十九落落寡欢。 腾出来的时间不少,攸宁先后几次去看望钟离悦。 小学堂开课了,钟离悦身边添了一众年龄相仿的闺秀,光景愈发生动鲜活,添了更多的小欢喜,也添了一些小烦恼。 攸宁认真聆听她对自己诉说,耐心地帮她梳理烦恼之事的始末,让她自己做决定。 闺秀之间生出的烦扰,尤其年岁这么小,其实是怎么处理都可以,但她尽量让阿悦明白谁对谁错,避免优柔寡断亦或颐指气使——小郡主终有一日要亲自掌管这一方小天地,容得下真心,却容不下为了名声的伪善、不辨是非。 当然,她从不干涉阿悦的决定。阿悦做错了决定,不过是小小的吃瘪,接下来会铭记教训;做对了,则会更有应对人际往来的自信。这在成长的路上,都是弥足珍贵的财富。 小学堂里现在有三名先生,其中一个是长期教导阿悦的女先生。 攸宁寻机交代她:「何时听到萧府出了什么大事的风声,就带着阿悦去清云寺清修几日,不要让她知晓实情。」 女先生满口应下,随后才担心地望着攸宁,「夫人——」 「没事,终究要闹腾一场,才能得到长远的安稳。」攸宁予以安抚的一笑,「至于阿悦,皇上不会动,别人没本事动,你只要让她耳根清静些就够了。她这几年经的变故已经太多,到底是个小孩子,切不可雪上加霜。」 有她这么个照顾着却不肯常去看望的姐姐,又经歷了获封郡主的荣耀、堂兄辞世的离殇,已经是再倒霉不过了。 女先生黯然称是,「唯请夫人保重,郡主是离不开您的。」 攸宁心头一暖,又有些酸酸的,「我会的。」 除去这些,便是一些微末小节,攸宁闲着也是闲着,一概安排下去。 萧拓的几个幕僚已渐渐察觉,不少公文都是五夫人代为批示的,首辅大人只不过是照搬上去,为此也就跟萧拓敞开了说,希望能让夫人多在外书房逗留,得空了点拨他们一二。 萧拓问过攸宁才应下。 于是,攸宁替他料理正事的地方就挪到了外书房。 他的幕僚比之寻常人,还是很有才干的,又是性情迥异,不管聊什么,倒都很是有趣。 攸宁很希望他们能多为萧拓分忧,从而让自己卸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担子,因而遇到幕僚诚心求教,自是不会藏私,在萧拓给予对方的权利范围之内,给予行事更为迅速有效的建议。 她从来是笑盈盈待人的态度,没有锋芒只有诚意的时候,凭谁有着怎样古怪的脾气,想跟她争执都不能如愿,更何况他们本就认可她在先。
第346页 作用立竿见影。 攸宁反倒不解,问他们为何不请教萧拓。 他们就愁眉苦脸的说,首辅大人那个脾气……我们不敢,生怕问了就是露怯,再赶上他心绪恶劣,被打发走也未可知。 攸宁扶额,说你们也真是不容易。 他们险些感动得落泪,又庆幸地说幸好有夫人。 攸宁失笑。那厮给她找事情,从来是不遗余力,且不否认他自身没耐心的短板。她听听就罢了,若不是瞧着她彼时一副生无可恋的德行,他也不会破例至此。 或许他是了解,她只对新奇而有挑战的事情有兴趣。而她,却在掉到他挖好的坑里之后才明白。 也没什么,挺好的。她始终是这么想。 小妻子机关算尽的期间,萧拓也没闲着,方方面面布置下去,不敢说算无遗漏,起码能将风险伤害减至最低。 是的,他们都有着兽一般的直觉,风波来临之前,便会有所预感,从而早做筹谋。 转眼到了三月,殿试中皇帝钦点状元、榜眼、探花。 整个京城为此一派欢喜的时候,关乎沧州总兵的摺子公文频繁地送至皇帝、许太傅手中,不是弹劾其贪墨无度,便是指摘其军营之中藏污纳垢。 最重要的是,沧州总兵是萧拓一步步提携至此的人。 为此,皇帝与许太傅开始跟萧拓磨烦,话里话外不过一个意思:你当初提携的人,现在还是由你去摆平他的麻烦比较好。 萧拓就笑了,「如此类推,只怕再没人举荐可用之才。」 这话谁也接不得,皇帝只能避重就轻:「朕绝没有那个意思,眼下只想防患于未然。若是文官出错,绝不会劳动首辅,可现在错漏百出的是武官,且是对你百般推崇的人,朕就想着,由你亲自去安抚,自可万事皆无。」 萧拓似笑非笑,「如此,臣领命。」 该来的,迟早会来,那就不如早一些。这是他与攸宁一致的观点。 他不是躲事躲祸的人,她亦不是。 在他启程离京那日的清晨,攸宁送萧拓出府门。 萧拓握住她的手,凝着她眼眸,「答应我,你要安稳无虞,不要介意用我给你的捷径。」 「我有保命符,只管把心放下。」攸宁笔直地对上他视线,神色安然亦坦然。 「我只要你一切如今时今日,安稳如旧。」他说。 攸宁弯唇,「明白。我不会有事。再怎么着,我也不想死在看不起的人手里。」 她这么说,萧拓的心就真的放下了大半,迅速地抱了抱她就放开,「这可是你说的,要跟我携手白头。」 「……?」攸宁愕然,实在是理不清他的脑筋是怎么个转动的路数,回过神来就推着他往外走,「快些快些,这都什么时辰了?」 萧拓哈哈大笑,随即慢慢敛了笑意,握住她的手,「还不能与我交底?」 「没必要。」攸宁笑了笑,「眼下又没什么事儿,你快去快回才是正经。」 她不想说的话,任谁都问不出。萧拓无法,只得颔首。 攸宁目送他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102章 与虎谋皮的下场(3) 万更 萧拓离开之后, 攸宁迳自去了静园。 初六、十九正在软榻上搂着酣睡,听得她的脚步声,都睁开了眼睛, 扭头看她。 她笑着走过去, 哄着它们继续睡了,才转身在书案后落座。 不知何故, 随着萧拓的离开,她原来坚信自己准备得万无一失的自信开始动摇, 似乎有哪里出了纰漏。 可是, 是哪个环节呢? 时间不多了, 皇帝随时可能动手, 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出来。 她让自己处于绝对的冷静,开始从头梳理。 反覆两次, 也找不出。 难道是添了患得患失的毛病? 攸宁无声地嘆了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向后倚着座椅靠背, 手无意识地抚着腕上的珍珠手串。 手串在腕上绕了三环,松松的, 但绝不会脱落。这份恰到好处, 让她觉得自在, 是以每日佩戴。 这样一份礼物, 花费了他太多的心思。 他生辰是三月十二。 去年这个时候, 成婚在即, 她却没记下他的生辰八字, 交换的庚帖,只瞥一眼就锁进了抽屉。的确是没必要在意那些,反正是横竖都要嫁给他的。 如今因着他与萧家都这般看重她的生辰, 她才想到投桃报李,老夫人的生辰不需说,去年用心给庆祝了一番,至于别人的生辰,却都不晓得。 为此,私下里去问景竹,自觉很有点儿灰头土脸的意思。 景竹却笑得嘴巴都要歪了,当下就说您稍等,我这就写给您。 她接过他写好的生辰名录,叮嘱说你跟阁老告状也罢了,可别跟别人说。 景竹跳起来,连连摇头摆手,又恭敬行礼,说夫人这是说什么呢?小的不懂,您只是询问了几句府中护卫是否尽心的事。 她笑了,说多谢。 景竹又眉开眼笑了。 那日起,她就开始给他筹备生辰礼。 这一次也花了些心思,选了一块质地最好的和田羊脂玉牌,每日腾出一两个时辰雕篆修竹。 她这方面的功夫一般,只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礼物了——上次她提出交换信物,备的是年少时在师母帮助下打磨雕篆的一块玉佩,课业在身,又时不时生病,以致歷经三年之久才做成。她原以为,是不会送给任何人的,那毕竟是耗费心血热情最多的一个物件儿。
第347页 可到了如今,觉得送他是理所当然。 但是,迟迟没有送出,因为他始终没提过这事儿,偶尔她甚至怀疑他已忘了,便就不好主动送出,免得彼此都尴尬。那玉佩,也就一直还妥当地放在千工床的一个暗格之中。 至于给他备的生辰礼,两日前也已做好了,现下放在这书房的密室之中。 不出意外的话,他几日就可回还,可以在家度过生辰。 可是,能够不出意外么? 思及此,攸宁心头勐地一震,瞳孔骤然一缩。 他把所有得力的人手都留给了她。 他离京时,只是循例带上了皇帝指派给他的几十名禁军。 她相信那些禁军就算受皇帝胁迫也不敢瞒他,只会如实相告,求他给个转圜的法子,来去之间,自是会尽心竭力护他周全。 可是没有默契的人到了一处,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全然依照他心思行事的。 万一有人派出绝顶高手刺杀…… 不论多大多小的战场,萧拓都惯于一马当先沖在最前,他容不得无辜之人因自己殒命。 那么,她推测成真的话,可真就要命了。 她再也坐不住,唤小厮去请景竹过来。 片刻之后,景竹进门来。 攸宁开门见山,「你身手如何?」 「还成。」景竹不敢在她面前夸口。 「那么,此刻起,选二十名最精锐的护卫,悄然离京,赶到阁老身边策应。」攸宁说。 「什么?」景竹抬头望住她,随即跪倒在地,「夫人,阁老给我的命令是不惜任何代价护您周全。」 攸宁微笑,「那么,我带着你和二十名护卫去追赶阁老,可好?」 「……」景竹心说那怎么成,就您那病秧子的小身板儿,怎么经得起路途颠簸。 攸宁语声转为肃冷:「你再怎样,最在意的也该是阁老的安危,而偏偏他如今只顾着家里却忽略了自己,你到底是要做个愚忠的心腹,还是做个对得起他的心腹,自己选。我没开玩笑,他很可能出岔子。他是绝顶高手不假,虎入狼群九死一生也不假。」 景竹的心立时悬了起来,当即恨不得插翅飞到萧拓身边,可是……「阁老吩咐过小的,您的命,胜过他的命。」 攸宁神色一僵,可几息之后就语声冷酷地道:「要么听从我的安排,要么我这就把你撵出去。景竹,我不是你家阁老,对人一向没有耐心与宽仁。你对府中护卫的情形最了解,可以选出最精锐的人手,而我也可以及时替换上——其实我不问你,另派人前去也行。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景竹无话可说了,思量再三,重重地磕了个头,「小的领命。多谢夫人。」 夫人从不是无事生非的做派,对他说的重话,为的只是他快些赶去保护阁老。 「要快,要最快。」攸宁缓声说。 景竹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料到了一些必然发生的危及阁老的事,由此面色大变,仓皇起身,匆匆行礼告辞,夺门而去。 初醒的初六瞧着他的样子,似是有些困惑,打了个哈欠,便跳下软榻,到了攸宁跟前,坐在她近前,一只大大的前爪勾住她的手。 攸宁笑开来,弯身蹭了蹭它的脸。 同一日,杨锦瑟与叶奕宁被同时指了个京外的差事。 她们面上领命了,可是行至半途便甩掉了眼线,全速赶回京城。 变故发生在第二日。 早朝上,皇帝轻描淡写地对朝臣道:「许太傅弹劾首辅夫人私藏宝藏,事关江山社稷,亦关乎皇室秘辛,朕已命人将她打入天牢,过几日亲自讯问。」 一句关乎皇室秘辛,便让大多数人选择缄默:那样的是非,谁知道了,谁就是嫌命短了。 可也有不惧她这明摆着是胡说八道的言辞—— 顾泽出列,向上行礼后朗声道:「恕臣愚昧,当真是听不懂皇上这一番话。首辅夫人若私藏宝藏,那么,该是怎样的一笔宝藏?此外,首辅昨日才离京,首辅夫人今日便身陷囹圄,皇上可曾想过,如此会不会让忠良心寒?」话到末尾,情绪已有些激愤。 于公,他从不曾怀疑过萧拓的品行与能力,于私,他如今是真的把攸宁当做一个分量很重的晚辈。一听到夫妻两个遭遇这种莫名其妙的变故,早已是满心愤慨。 他刚说完,谭阁老与多名武官同时出列附议。 皇帝不语,只是睨着他们。 许太傅则冷冷地望向顾泽,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听闻唐氏先前曾是顾大人的儿媳妇,也拜你顾家所赐,她才成为名扬天下的蛇蝎美人。怎么到了如今,顾大人几乎家破人亡了,却还要为以前的儿媳妇说话?」 顾泽毫不掩饰情绪,投去极其嫌恶的一瞥,好像对方是极其令他噁心的东西一般,「我在就事论事,你却振振有词地用谣言指摘我?人说太傅这些年除了养了个孩子,一事无成,如今修为连首辅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眼下看来,倒有七成可信了。」 他也不算是豁出去了,他现在本就是耍单儿的一个人,还有什么顾忌?劳什子的家族,只会在他升官时锦上添花,平日里不给他添乱就不错了——意识到了,深刻地领略到了那种滋味,反倒会愈发认同萧拓与攸宁的特立独行,遇到打心底不认同的事,自会直抒胸臆。
第348页 「顾泽!你好大的胆子!」许太傅被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 偏生这时候谭阁老高声道:「顾大人所言甚是!次辅大人在朝堂之上都如一些长舌妇一般口没遮拦,实在是令我等不齿!」 许太傅身形晃了晃,险些气得背过气去。居然把他和长舌妇摆在一起论长短?这是生平未遇的羞辱! 顾泽却没忘记初衷,再次向皇帝行礼,「首辅这些年来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不要说是这等莫须有的罪名,便是真有,也不该将萧夫人打入天牢。并且,臣实在是想不通,所谓的关乎皇室秘辛,能是怎样的秘辛?」顿了顿,他跪倒在地,「臣请皇上传唤萧夫人上殿细说由来!」 他相信攸宁,相信她只要到了大殿之上,便是死人也能说成活的,再加上他和一众官员的附和,必能脱险。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就是打心底不信那句关乎皇室秘辛的话——什么秘辛?最恶劣的不过是皇帝豢养男宠,可那又不是萧拓和攸宁肯花费精力探究的事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能昭告天下的?你是皇帝,就该有凡事摆到檯面上被人说长道短的自觉。 顾泽语声刚落,谭阁老及一众武官便随之跪倒在地,高声道:「臣附议!」 只是,他们对如今的皇帝估算出了错。 皇帝蹙眉睨着他们,片刻后沉声道:「旨意已下,你们要朕朝令夕改么?况且朕也说了,会亲自讯问,萧夫人在天牢不会被委屈、出岔子,三五日而已,你们都等不得?」 顾泽和谭阁老同时闭了闭眼,心里已然怒极:就攸宁那个小身板儿,到了天牢保不齐不出三两日就病倒。可是他们现下没法子了——皇帝明打明地不要脸了,他们又没造反的本事,便只能受着。 . 早间,攸宁仍如昨日,请安之后,到静园陪着两个虎孩子。 因着萧拓近乎强迫的带了十九一段,小傢伙气归气,却也逐日开始有事做了,渐渐甩掉了肥膘,之后就兴致盎然地继续做初六的小尾巴,跟着小哥哥学习捕猎。 连带的,俩小子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总是夜间去林中捕猎,白日里自清晨到午间唿唿大睡,下午陪着攸宁或陶师傅、四夫人、四老爷。 这会儿,俩小子仍是她看惯了的相拥而眠,或者也可以说,是十九搂着初六——她家的初六,可是骄傲得不要不要的小老虎,抱着十九睡?不可能的。 这样的光景总会让她心神松弛一些,心肠柔软一些。 就是在这松弛亦柔软的心境之中,反倒会对萧拓生出种种担忧:他那样的人,可曾想过皇帝如今已是个疯子,根本不会照常理出牌? 必然是想不到的。 他其实是那种可以被人把名字钉在牌子上为榜样的人物,素来只习惯用阳谋,便是用了什么所谓的阴谋,也是为着大局。 可他想不到的是,一个帝王疯起来,不论是男是女,都会不择手段,便是卑鄙下作也不介意。 她希望他安好,安然无恙地回来。 思忖间,向松疾步到了书房门外,明明心急得要疯了,还是守着礼数,隔着门帘道:「夫人,有大事。」 「进来说。」 向松称是,进到书房之中,行礼后道:「禁军统领率兵围困萧府,锦衣卫指挥使来带您去天牢,说是奉旨行事。」 攸宁略沉了沉,「知道了。」 「……?」向松实在是不明白她的意思,满含惊讶和疑问地望向她。 攸宁从容而麻利地取下腕上的珍珠手串,又摘下了戴在颈间的玉牌,随后拉开一格抽屉,取出一个荷包,佩戴在身上。她站起身来,「把这两个物件儿送回正房。」 「夫人……」 「如有疑问,去找筱鹤。」攸宁又取出金铃铛,并不刻意,只让铃铛悦耳的声响随着步履自然而然地发出。 两个虎孩子立马醒过来且毛了。 它们痛恨那种声响。那意味的是好久见不到它们最在意的人。可是…… 也不过是立马追上去,直起身搂着她,勾着她的手挽留。 攸宁如常耐心地安抚。 向松看得一脸懵:夫人到底知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牢狱之灾? 攸宁明显像是不知道的样子,如常安抚好两个虎孩子,才去往外院。 路上,筱鹤、筱霜、晚玉俱是神色哀戚而端肃。 攸宁只对他们颔首一笑,「替我照看好家里。」 三个人眼眶微红,却没一丝犹豫,「夫人放心。」 向松诧然之余,明白夫人早已预料到今时今日。 二老爷、四老爷疾步而来,脸上全是担忧之色,同声唤她:「攸宁。」 攸宁欠了欠身,「这次是我连累了萧府,你们替我跟娘说一声。我就不去内宅辞行了。」 「胡说什么呢?」四老爷瞪了她一眼,「我们是一家人,说起来该是老五连累了你才对。」 「没错,没错。」二老爷频频点头。 攸宁失笑,又叮嘱他们:「禁军不会胡来,你们安心等几日就好。」 「现在要紧的是你,」四老爷神色焦虑,「你快告诉我们,能找谁帮你打点?」 「谁都不用找。」攸宁指了指筱鹤,「他会跟你们细说原委,我不能再耽搁了。」 兄弟二人无法,送她到了府门前,对上的是现任禁军统领和锦衣卫指挥使杨锦澄。
第349页 杨锦澄面无表情地复述了皇帝那一道经不起任何推敲的口谕。 攸宁并不行礼领旨,只说了省好。 便有一名锦衣卫挥了挥手里的镣铐,走向攸宁。 却不想,刚走到攸宁跟前,就被禁军统领一脚踹出去。 杨锦澄挑眉,冷然道:「大人这是何意?」 禁军统领道:「没什么意思,只是遵照圣意,『请』萧夫人移步天牢而已,既然是请,因何失了礼数?」 杨锦澄想反驳,一时间却找不到妥当的措辞。 禁军统领可不会给她思量的工夫,下令道:「萧府备车。」 攸宁这才知道,这人早就被萧拓收拾服帖了,不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为她出头。 她对他欠一欠身。 禁军统领拱手回礼,语带歉意:「要委屈夫人了。」他只能在此刻维护她的颜面,却不能保证她之后的处境。 攸宁说不碍的。 . 叶奕宁和杨锦瑟回到京城之后,就窝在前者家中。一早听说了攸宁的事,惊得几乎跳起来。 叶奕宁问心腹:「萧夫人真的去了天牢?」 心腹称是。 「她是傻了不成?」杨锦瑟急得团团转,「她要是不交出些东西,皇上一定会要了她的命。先避开多好,等到首辅回来,就什么事儿都没了。萧府总不会连密道密室都没有吧?……」 叶奕宁不理会她的喋喋不休,麻利地换了身衣服,佩戴上腰牌和绣春刀。 「你要做什么?」杨锦瑟问出口的同时就明白过来,一把将她摁到椅子上,「等我一下。」之后又担心对方先走,索性把人拉到内室。 「想好了?」叶奕宁说道。 「废话!」杨锦瑟道,「前些年我难为过她,现在该还债了。」 叶奕宁警告道:「你要是帮倒忙,我跟你玩儿命。」 杨锦瑟笑出来。 . 天牢。 杨锦澄迳自带攸宁到了刑讯室。 室内陈列着一些刑具,有着日积月累的血腥气。 杨锦澄不会傻到对攸宁用刑,那是皇帝命令禁止的,她意图只在于震慑。但是,显然没用—— 攸宁神色淡然。 杨锦澄在桌案后落座,吩咐亲信守在门外,淡声道:「萧夫人,我先跟你交底。」 「那多好。」攸宁一笑。 杨锦澄道:「这一次首辅离京,带的禁军不少,也都对他忠心耿耿,可惜近半数身手不佳,遇到突发情形,必然拖累他。你那夫君带兵时便习惯身先士卒,平日里也绝对改不了这个毛病。不论辽王还是一些封疆大吏,都希望他死。」她语声顿住,目光灼灼地盯着攸宁。 「不是还有皇上么?」攸宁说。 杨锦澄挑了挑眉,牵了牵唇,「对,你说的没错,这是因为你耗尽了皇上对你的耐心。」 攸宁颔首,笑意到了眼中,「我知道,罪魁祸首当然是我,别人能有什么错?别人都是无辜的,不是被我连累,就是被我逼迫得出下策。」 这本是杨锦澄想说的,此刻由攸宁说出,语气并没掺杂什么情绪,她却觉出了十足的讽刺。沉默了好一阵子,她嘆息一声,忽地问道:「你想见谁?」 「嗯?」 「你想见谁?」杨锦澄态度真挚地重复一遍,又道,「我一直看你不顺眼,可是阁老何辜? 「他这些没少整治我,我又是皇上的心腹,如今应该喜闻乐见。可是,朝廷不能没有他,将士敬他如神,你不会知道,他在沙场上是怎样的出色——他征战期间,我曾有幸去军中,观望过不短的一段时日。 「刺杀他的事,我也是今早才获悉,却是无能为力。我知道你不信我,那就告诉我你相信谁,我把人悄悄地给你带来,你必须得想到应对的法子。」 攸宁着实的惊讶了。对方有没有撒谎,她一看便知,正因对方是诚心诚意,于她才是不小的一个意外。 杨锦澄又嘆息一声,「攸宁,我再怎样,有些良知还是没法子泯灭的。」 攸宁唇角上扬,笑容里有了真实的愉悦之情,「首辅吉人自有天相。」再多的,她不能说,纵然确定对方对萧拓的善意,仍是不能实言相告。杨锦澄这种人,知道的越多,祸也就越多。 杨锦澄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明白了她的意思,牵了牵唇,「如此最好。」语毕站起身来,又恢復了冷脸,「我送夫人去牢房。」 「有劳。」攸宁客客气气的,欠了欠身。 杨锦澄横了她一眼。 牢房的环境自然是很恶劣的,有着这种地方惯有的潮湿阴冷。 「我本以为你不会来的。」杨锦澄微声道。 攸宁一笑置之。 杨锦澄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打开来,撒在室内的角角落落,「避蛇鼠虫蚁的。」 「多谢。」室内居中的位置有一张四方桌,上面有笔墨纸砚,攸宁走过去,拿起一支笔看了看,「你跟皇上说,要我交出些东西,可以,但要在朝堂之上。」 「嗯。你也要记住,皇上给你三日时间。」 「嗯。」 杨锦澄不再耽搁,举步出门,到了外面,交代两名亲信:「你们留在这儿看守,不要让这里的狱卒靠近,夫人的一日三餐,由我家里的管家送来,别人送来的,你们做样子收下就是。」
第350页 两名年轻的女子郑重称是。 杨锦澄脚步匆匆地向外走去,途中碰见了叶奕宁和杨锦瑟。 她蹙了蹙眉,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抛给叶奕宁,「交给看守之人才能见到萧夫人。」 叶奕宁和杨锦瑟有些意外,但都反应极快,立刻道谢。 杨锦澄没应声,板着脸扬长而去。 叶奕宁就觉得,杨家这堂姐妹两个的性子,有些地方是很相似的,比如这份儿拧巴。这点儿感触,自然及不上杨锦澄对皇帝阳奉阴违带来的莫大惊喜。她一刻也不耽搁,疾步到了关押攸宁的牢门外。 . 萧府。 府外有重兵围困,府中却平静如昔,下人们压下惶惑哀伤,仍旧各司其职。 福寿堂里,老夫人、二老爷、二夫人、四老爷、四夫人神色凝重,望着筱鹤。 筱鹤禀明的是攸宁的安排:「既然给夫人安排了窝藏宝藏的罪名,围困萧府、兰园是必然,但这只是走走过场,官兵不会进门作乱,耐心等待便可。 「至于吃穿用度,也不需担心,过完年之后,厨房就储备了易存放的食材,维持数日不成问题。 「此外,夫人的罪名万一落实,也无妨。」筱鹤顿了顿,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给老夫人,「到时还请老夫人顾全大局,向皇上出示这份阁老休妻的文书,以免萧家被牵连获罪。这是夫人亲笔书写,阁老与夫人的印信都是常用的,绝对不假,经得起查验。」 老夫人愣怔地听着,愣怔地看着手中的休妻文书。 官兵过来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下人到内宅报信,要到攸宁离开好一阵之后,她才获悉。 天牢,那是什么地方?攸宁怎么受得住? 皇帝这样对待攸宁,把萧拓置于何处了? 思及此,老夫人胸腔中燃起了怒火,一把将休妻文书揉在手里,再撕的粉碎。 二房、四房两对夫妻同时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老夫人望着筱鹤:「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将此事告诉阁老,让他回来,让他给我把攸宁带回家!」话到末尾,已然哽咽,眼角亦沁出了大颗的泪。 筱鹤的手动了动,想着夫人备了好几分休妻书果然是先见之明,他不能在这时候对老人家火上浇油,恭声称是,退了下去。 二夫人、四夫人走到婆婆身边,帮她拭泪,柔声安抚。 老夫人却道:「家族是给人遮风挡雨的,不是一出事就撇清干系的所在。我办不到,也不允许你们那样做。备笔墨纸砚,我要上摺子陈情,你们也别走,帮我思量一番,看看能怎么帮攸宁。。」 她一生浑浑噩噩,甚至有时大度得到了懦弱的地步,但在这当下,她虽力弱,却愿意为小儿媳尽全力斡旋。 两对夫妻齐声称是,妯娌两个更是红了眼眶。 她们素日里再相信攸宁的能力,到了这步田地,也不能不担心她处境兇险——不曾道别,何尝不是存了就此诀别的可能。 霸道决绝如唐攸宁,到了这关头,不想看更不想考验任何人对自己的情意深浅,只把自己关心的人承受的风险伤害减至最低,以此全了彼此情分。 如此有情,却是三缄其口;又是如此绝情——对她自己何等残酷。 . 下午,有几名内侍来到天牢,在攸宁所在的房间里加了一张偌大的画案、笔墨纸砚、座椅。桌椅七成新,显得很是突兀。 攸宁盘膝坐在床上,眸光沉静如水。 一名年迈的内侍到了她面前,行礼道:「这是皇上给夫人备下的,她希望您早些派上用场,省得酿成大祸。」 攸宁和声道:「劳烦您传句话,我要在朝堂上见皇上,说道说道眼前的事,否则,我什么都不会做。」 内侍迟疑着,称是后又悄声补充道:「魏大总管也派小的跟您说,不妨用一用缓兵之策。」 「替我谢谢他。」攸宁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内侍,「辛苦,请您喝酒。」 内侍接了,却是如何都欢喜不起来。宫里的人都感觉得出,萧夫人私下里对皇帝,一丝恭敬也无,皇帝哪次见了她之后,都被气得不轻。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又知不知道,这样的对峙,很可能送了如花性命。 内侍走了,看守的锦衣卫送进来一壶清茶,退出去,把门锁上。 攸宁双手交叠,敛目思忖。 「省得酿成大祸」,皇帝如此说,等于是坐实了萧拓会被暗杀。 这样也好。 这样才好。 她可以不进天牢,依照萧拓的意思暂避一时,可她没有,意在让皇帝触犯众怒,敏感的人甚至会提前唇亡齿寒。 萧拓可以不离京,稍稍放低些姿态,就能将莫须有的差事交给别人去办。可他没有,这是他给皇帝——给他的恩师之女的最后一点容忍和余地。 那么,皇帝打的什么算盘? 杀掉萧拓?不,那是谁都做不到的事,如今也远没到她可以放胆残害忠良的太平年月。 应该只是打草惊蛇:萧拓遇袭,再听说她身陷囹圄的事,说不定会当即返回京城救她。 那么,说轻些,他是办差不力,说重些,则是抗旨不尊,横竖有许太傅那张嘴,怎样严重的罪名都不需愁。 接下来呢?他是不是会用缓兵之计,以对辽王用兵作为条件,交换她出天牢。
第351页 可是,倒也不用想那么多。 不论萧拓如何,攸宁不会再给皇帝机会。当然,这意味的是,她可能没办法全身而退——皇帝在她眼里已经是个疯子了,可那疯子毕竟手握皇权,灭了她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其他的想来无意,眼下反倒放松下来。 何其讽刺,她在牢狱之中,心魂才得了自在。 入夜,杨锦澄前来,这一次是为着带攸宁进宫。 . 杨锦瑟与叶奕宁见过攸宁之后,便赶到了清云寺,负责保护钟离悦。 皇帝是如何都不会动阿悦的,可攸宁也实在没别的事好麻烦她们,只好让她们来这里。 杨锦瑟还是挺郁闷的,「难得想帮她一次,人家还用不着。」 叶奕宁笑,说是啊。 「不是她说的么?朋友是用来坑的,这么久了,也没见她坑过谁。」杨锦瑟眉头要打结了。 「跟我哭丧着脸也就罢了,明儿别在阿悦跟前露馅儿。」叶奕宁叮嘱道。 「知道。」杨锦瑟烦闷不已,手在身上摸常带着的小酒壶,过了会儿才记起,留给攸宁了。 同一时间的御书房,灯火通明。 皇帝坐在御书案前,埋头批阅奏摺。 听杨锦澄说攸宁到了,皇帝嗯了一声,「让她等着。」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杨锦澄渐渐地有些心浮气躁起来。这时节的春夜还有些寒气,皇上这么做,是想还没怎么着,就把攸宁折腾得病倒么? 她寻了个由头出去看,见攸宁居然显得很自在,就对一里一外这俩人彻底服气了。 她取出酒壶递给攸宁。 攸宁对她感激的一笑,却没接,转而取出一个小酒壶,喝了一口酒。 杨锦澄险些没撑住笑出来,又悄声问:「要不要我派人把你常服的药取来?」 攸宁摇头,「也带了,我不是来找死的。」 杨锦澄嘴角抽了抽,「不是来找死,也差不多了。明早我去见见老夫人,让她心安,要不要带什么话?」 「不用。」攸宁仍是婉拒。 杨锦澄晓得,这不是她倔强不知好歹,而是真的做了万全的准备,要不然,杨锦瑟和叶奕宁早就一刻不消停地生事了。 两女子以前相见总是不欢而散,如今这一日的相处也生不出什么切实的情分,可说的话也就不多,就此沉默下去。 过了许久,攸宁慢慢地喝了两口酒,望着星光璀璨的夜空,「行刺的话,好像一般都是晚间。」 「嗯,你把那位公主拐走的那天,不就是晚间么?」 攸宁轻笑,「要是在路上,就不拘早晚,只谋个地利便有三分胜算。」 杨锦澄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凝视着攸宁的侧脸,忽而问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夫妻?」这人在说的是关乎自己夫君生死的事,语气却是这般的轻描淡写。 「这话问的。」攸宁莞尔,「谁耐烦唱那种戏。」 杨锦澄想了想,也是。不说攸宁,只说萧拓,要不是真正的夫妻,娶个天大的麻烦进门又是何苦来的?「他会安然无恙地回来,是不是?」 「他命硬,而且老夫人说萧家的子嗣都是命长的。」攸宁没正形,「放心,只有他把我熬死的份儿。」 杨锦澄又气又笑,片刻后,取出小酒壶,碰了碰攸宁手里的,「你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等这事儿过了,请我喝顿酒吧。」 「行啊,一定。」 两女子同时喝了一口酒。 大总管魏凡瞧着神色悠然笑靥如花的攸宁,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几分。他根本不知道如今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单纯地害怕萧拓和攸宁出事,一旦他们出事,恐怕皇帝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相应的,他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自鸣钟响过子时的钟声之后,皇帝手边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唤攸宁进殿。 攸宁步履闲适地走进门去,望着皇帝,似笑非笑。 杨锦澄跟着走进来,守在门口。 皇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攸宁。玄色的深衣、同色的斗篷,长发如男子一般束起,用的是寻常的银簪,这样的穿戴,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眉目如画。到了这时候了,她仍是不见一丝慌张,仍如当初,不知畏惧为何物。 「传你进宫,是希望你让我如愿,亦是与你一起等待首辅回来。」皇帝说。 攸宁不以为意。 皇帝指了指一张椅子,「坐。」 攸宁走过去落座。 皇帝喝了一口茶,「萧兰业这些年来,从没得过切实的罪名,到如今,因着你与萧府众人,恐怕要自己揽一些罪名上身了。」 「哦?」攸宁这才出声道,「皇上确信?」 「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攸宁凝视着皇帝,「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对帝王来说最可怕的事,她不敢想,最起码不愿说出口。 皇帝牵了牵唇,「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所以,唐攸宁,你要坐视你的夫君谋逆么?」 「又不是头一回。」 「……」皇帝眸光骤然转寒,将茶盏重重地放到书案上。 别人生气了,攸宁就高兴了,她笑眉笑眼的,「我的条件,你答应么?」 「为什么要在朝堂之上说那些?」皇帝语气寒凉,「把我说成十恶不赦的昏君,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第352页 攸宁道:「指摘帝王之过,是御史的事。群臣应该知晓,而且,我要交给你的是一笔不菲的银钱,想悄无声息地带回京城,是不可能的。」 「容我想想。」皇帝语气存了几分敷衍。 攸宁提起长公主,「长公主消失这么久,皇上一直没再过问,是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了?」 皇帝眼中多了几分狐疑,「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事?」 「跟我说的事很多。」攸宁道,「我很希望你主动问起我一件事,可时至今日,你都没有,实在是让人失望。」 「什么事?」皇帝神色明显戒备起来。 「对你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事。」攸宁站起身来,缓步御书案前,睨着皇帝,「我本来可以一早就说出来,以此作为保命符,不需走天牢那一趟。」 皇帝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对方从不是闲到跟人危言耸听的做派。 攸宁不答反问:「你派人去刺杀首辅了?」 「对,这样他就会当即意识到蹊跷,从速赶回来。」皇帝道,「我不想为难他,一切的癥结都是你。」 攸宁讽刺地笑了笑,「错处从来是在别人身上,你为什么从来不懂得反思?你为什么认定我会有所顾忌,对你低头?」 皇帝抿了抿唇,「这种话就不需说了。」 「对,这种话是不需说了,眼下该说些别的。」攸宁从荷包里取出两页摺叠起来的宣纸,拿在手里,定定地望住皇帝,目光冷酷之至,偏生唇角的笑容柔和如春风,「因我之故,你左一出右一出,害得我夫家被重兵围困,让他们承受从未有过的耻辱,似乎也可能害得我夫君负伤获罪。已然如此,我无话可说。只是,接下来,你若是被我毁了,也不要怪我。」 语声落地,两页纸张也轻轻落到皇帝手边。 一页纸张上是阿元的画像,一页纸张是长公主亲笔供述的部分调换两个孩子的口供。 皇帝看着,看了很久,神色从茫然到惊诧再到不可置信,「不可能……怎么可能……」自己却没察觉,语声已经有些发颤,整个人完全失了人前的镇定。 攸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皇帝站起来,又反反覆覆地看着那两样东西,手开始颤抖,之后便是整个人都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此刻的她,面无人色。 她看向攸宁,对上对方冷酷的眸光,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撑着让自己到了内殿平復心绪。 攸宁回身落座。 这样做,对于一位母亲来说,非常残忍。但凡皇帝没疯魔到用萧府、萧拓安危开玩笑的地步,她都不至于下这种狠手。 杨锦澄却已紧张得面色发白,匆匆走到她面前,以眼神询问。 攸宁示意没事。 杨锦澄想回到门口守着,走出去两步又折回到攸宁身侧。 现在她还是留在这个小魔头身边比较好,免得皇帝盛怒之下一把掐死她。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皇帝才回到御书房,一步一步走到攸宁面前,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沙哑着声音问道:「属实?」 攸宁嗯了一声。 「他们在何处?」问的长公主和阿元。 攸宁看着皇帝,漠然得似是在看着草芥一般,「想母子团圆,可以。只是,接下来的一切,要听我的。我的当务之急可不是你犯蠢的那些乱遭事。」 第103章 与虎谋皮的下场(4) 更新 「告诉我, 他可安好?」皇帝声音愈发低哑。 攸宁不语,抬眼相看,明眸中跳跃着灼热的妖冶的光火。此刻她不高兴了, 不想再跟任何人磨烦, 更不想再重复自己的意思。 「说话!」皇帝磨着牙,手伸向攸宁, 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全无气势却又可能随时发狂的困兽。 杨锦澄想也没想就拦下了皇帝的手,下一刻才心念急转, 掂量着劝了一句:「皇上, 大局为重。」她不知道攸宁怎样对皇帝捅刀子了, 能说的只能是这样似是而非的废话。 皇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眼神充斥着怒意和惶然,却终究是收回了手, 颓然地转身落座,良久,吩咐道:「知会百官, 明日早朝。」 原本是每隔三五日一次朝会,眼下只能依照攸宁的意思。 皇帝自认已经赌不起更输不起, 可那个小疯子可以, 甚至于是刚开始。 杨锦澄立刻到门外安排下去, 旋踵回来。 皇帝想起身, 却已没了力气, 摆了摆手, 道:「带萧夫人去寝殿歇息。」不是服软、好心, 只是不想在朝会之前就被逼疯,做不到与那个妖孽共处一室。 . 夜色深浓,夜已将尽。 几十名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快速前行, 而在马车后方,跟随着一千军兵,他们护送的不是马车里的人,而是十七名已然殒命的禁军、五十九名或伤或死的死士。 马车前行速度虽然很快,却极为平稳,在车里与平时无异。 车里点着明灯,萧拓坐在矮几前,正在走笔如飞地书写信函。进到皇城之前,他要把一切安排妥当。 景竹带人赶到身边的时候,他情形很糟糕,亲信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准确的说是攸宁。 他的确是疏忽了自身安危,而她考虑到了。
第353页 家里的事,二哥写了一封信件给他,通过筱鹤送到了他手中。二哥细说种种,让他不要担心家里,信末是代表家人要求他全速赶回来,救攸宁,且强调这是母亲的意思。 攸宁。自上午看完信到此刻,萦绕于心的只有她。 皇帝将她打入天牢,她居然就老老实实地去了。 噩梦。 要不是杨锦澄早已投诚,要不是知道她还有叶奕宁这样两肋插刀的至交,要不是每个监牢里都有自己的亲信,他恐怕会急得当场吐血。 她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依照他的意思,禁军围困的便不是萧府,而是全部出动,让皇城成为皇帝的牢笼。 她说她有保命符,他也相信一定有,但为什么不当即亮出? 细一斟酌,也便懂了。 是为了维护他的声誉,让人们知晓他及萧家的无辜,把一切干系兇险揽到自己身上。 不为此,何必提前备好休妻文书。 他把常用的印信交给她,她第一次用,却用到了这种地方。 这不是她最擅长的谋算,而是因着她曾最不屑的情义羁绊。 她把这件事视为自己连累了他连累了萧府,殚精竭虑地种种安排,是她自以为的对他和萧府的弥补,更是一份她应该不会承认的全心全意的为家里的付出。 ——若无情,若情意不深重,她何须做到这地步? 他记得,曾过她,记事以来有没有求过人。 她说有,当然有,例如求着钟离远和自己长期通信,例如求着他支撑着活下去,只是前者不曾宣之于口,后者曾是一度在一些信件中重复。 他就问,没别的了? 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没有了,问这个做什么? 他说只是好奇,随口问问。 其实不是的,其实他以为她一生都不会求任何人任何事。 她那个性子,自己消极的时候,怎么样的折辱都能受着,谁想帮忙她也不会答应——在过去,她在顾家的经歷,足以说明。而等她缓过神来有了斗志之后,便是机关算尽睚眦必报,能够凌驾于任何人之上。 她惯于与人交换条件互惠互利,惯于别人欠她的人情帐,惯于漠视别人的情愫。 于她,这世间太冷,她始终用一双清冷的眼眸默然观望。 她始终噙着清浅笑靥,心头却长存一份孤绝。 为钟离远的不甘、不值、愤恨,在如今看起来,没有一日消减,她只是悄然地藏了起来。藏的很好,让他都以为她的心结在慢慢打开。 却原来,没有。兴许她是盼望着这样一场风波的,如此,她才能翻手云覆手雨,令皇帝为当初的过错付出惨重的代价,哪怕赌上自己的生死。 多狠啊,对人对己,都狠。 可不论她多强悍多睿智,在他眼里,却只是个任性的没心没肺的单薄病弱的女孩。 曾设想过,如果她的应对之策与自己全拧着,他应该会非常生气,会在心里数落她不知到猴年马月。 然而事到临头,很难受,这份儿难受里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有的只是心疼,疼到了骨子里。 她始终不知道,他过年时画了一幅画:落英缤纷的芳草地上,她席地而坐,初六在她跟前坐着,慵懒地眯着眼睛,纵着她摸虎鬚。 她笑得很开心,活泼泼的,近乎恃宠生娇的那种嘚瑟的小模样。 那一幕刻画在了心里,又一笔一笔篆刻到了画上。 也是奇了,明明小小的一个人,胆子却比谁都大。 而且明明也是喜欢被惯着的,平日里却不能心安理得的享有家人给她的照顾宠爱。 何其矛盾。 不,不是矛盾,她只是一直保持着清醒,维繫着一个度,避免成为彼此的软肋甚而殇痛。 可是攸宁,纵然如此,能做到的也只有你。不,你也没做到,你很明白自己不再是双手空空。 遐思间,马车停下来。 有人上前亮出一块令牌,与看守城门的人递话。 片刻之后,紧闭的城门徐徐打开。 这时,已是晨曦初绽。 进到城门内,萧拓下了马车,与城门首领交谈几句,便弃车策马,赶往宫里。 飒沓的马蹄声中,一千军兵循序进城后,坚固厚重的城门缓缓关拢。 各个城门的门禁最是严苛,寻常人大白天进出,兴许都会受到一番盘查,何况是不在京的军兵。寻常来讲,就算是手持首辅的令牌,也要耗费大半日反覆核实,才能予以放行。 这其实是意味着一番动盪的一件事,然而亲身经歷的每一个人,都不曾现出分毫异色。 . 朦胧的晨光之中,清风阵阵。 文武百官候在大殿之外,都是大半夜得了宫人的传话,才知道今日也要上大早朝。 此刻,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昨日风波与今日异样。 许太傅也与几名立场一致的官员站在一起,相互询问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风声。 首辅夫人昨夜被带进宫里的事,他们是知晓的,此刻不免生出很乐观的推测:怎样名声骇人的人,到了锦衣卫手里,到了残酷的皇帝面前,又能撑多久?说不定一进天牢就被吓得哭哭啼啼。 况且服软的理由是现成的:萧府已被围困,她为了夫家才俯首帖耳,做出牺牲,两面讨好的事,何乐不为。
第354页 而若是抵死不从,连累得萧府出了祸事,便是皇帝放了她,她也会被萧府嫌弃,再无立足之地。 许太傅不似旁人,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安,这是出于通过皇帝对攸宁的了解,更是出于对萧拓的了解。两只狐狸结为夫妻,遇到风雨的时候,便是不能心有灵犀携手前行,也会有一方闹出什么么蛾子,保不齐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要不然,皇帝何以忍耐这么久,何须下这样的重手。 思忖间,无意间往后方一瞥,许太傅的身形僵住,面色亦是。别人察觉到,循着他视线望过去。 萧拓阔步而来,亦步亦趋相随的一行人里,竟有禁军统领。 皇帝命禁军统领亲自带兵去萧府,防范意外,直到尘埃落定,怎么他此刻就进宫了? 让许太傅惊异的不只这个人,还有萧拓。 萧拓现在简直是一身的杀气与煞气,相隔这么远,都能感受到那双眸子如鹰隼一般,闪着锋锐的芒。 这样的萧拓让许太傅心生恍惚,仿佛骤然回到了皇帝夺位那一年。 那些回忆固然是他喜闻乐见的,却也带来没齿难忘的震撼与恐惧。萧拓在他心里,一度就是披着俊美皮相的恶魔。 萧拓去而復返是必然,但他是为什么回来的?为家族,为髮妻,还是为着…… 彻骨的恐惧使得许太傅遍体生寒,他回过神来,嘴角翕翕,一时间却发不出声音。 他如此,很多朝臣亦如此。他们这些年总是宽慰自己,那个年纪轻轻造反弒君的萧拓已经沉淀了心性,摒弃了戾气,为着家族与名利,不会介意偶尔被皇帝难为一下。 却不想,他仍有逆鳞,皇帝稍一碰触,他便戾气尽显。 这些人神色惊惶,却也有不少人面露笑容:萧拓始终是萧拓,怎么可能窝窝囊囊地忍气吞声? 萧拓步履如风,踏过重重汉白玉台阶经过众人,迳自走进大殿。 有宫人被问及,战战兢兢地说皇上还在养心殿,据说是与首辅夫人议事。 萧拓穿过大殿,转去养心殿。 . 近天亮时分,攸宁在寝殿中的美人榻上睡着了。 折腾了一整日,着实累了。 杨锦澄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 不知何故,攸宁忽然醒来,几息的恍惚之后,便已没了初醒的懵懂。 下一刻,她听到皇帝近乎麻木的沙哑的语声:「你回来了。倒是比我预料的早了一半日。」 攸宁的心突地一跳,随即就听到了萧拓的沉冷的语声:「你给攸宁一个妥当的说法,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攸宁下地,向外走去。他这摆明了是不对劲了,要与她的初衷拧着来。 何必如此?他是怎样都无所谓,可曾想过萧家?可曾想过那些如今与他齐心的亲人? 这是她完全可以应对的事,不论结果怎样,过失全在她,他大可独善其身,不会受到影响。只要他再等一半日就好。 他却因小失大。 ——这是理智告诉她的,而感情方面,却是心潮起伏,那根她此生也不想触动的弦,正被勐力撩拨着。 可是在她行走期间,外面的对话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兴许、转圜?」皇帝的语气玩味而苦涩,「你是要杀我,还是挟天子令诸侯?」 「靖王世子已落到我手里。」萧拓说道,「黎家这点骨血还要不要,全在你。」 攸宁脚步顿住。这样的单刀直入,她已没法子阻拦。 「你……」皇帝惊惧交加,「你既然知晓他是黎家后人,又怎能对他出手?怎么想的?家父……」 萧拓打断她,不疾不徐地道:「到此刻再谈及旧情,委实荒谬。」 杨锦澄自一开始,整个人就木了,毕竟这样的君臣对话,是谁都不想听更不敢听到的。攸宁毕竟是皇帝长期以来的烫手山芋,有了这认知,观望时便对任何变数都能存着一份释然。可萧拓不一样,他一言一行都关乎朝局,关乎天下。 这会儿,杨锦澄终于找回神智,走到攸宁身边。 攸宁绕着手臂,若有所思。 皇帝的态度分明有点儿破罐儿破摔的意思了,冷笑着问:「走到这一步,就为了唐攸宁?」 「是。」萧拓答得干脆,又道,「你怎么选?」 皇帝问:「所谓转圜,是怎么个章程?」 「你放攸宁离开,我全了你的颜面,一切罪责在我。」 皇帝似乎有些好奇:「唐攸宁离开之后,你代替她进天牢,受三法司讯问,受酷刑,这样也认?」 「认。」 「嗯。」皇帝轻笑一声,「若相反,我不放人呢?」 萧拓道:「自进城到养心殿外,我不曾遇到任何阻拦。禁军仍然在我手里。」 皇帝沉默了片刻,毫不掩饰地说刺心的话:「你承不承认,是唐攸宁连累你至此?又想没想过,她不介意害得你萧家满门覆灭?」 「不承认,没想过。」萧拓完全失去耐心,「别废话,说你想怎么着。」魏凡说没事,可他进到门来却没看到攸宁,不能不生出不好的揣测,心急如焚,面上却要维持镇定,而到了此刻,维持不下去了。 「我想怎么着?」皇帝笑起来,险些笑得歇斯底里。她倒是愿意面对他给出的选择,可事实呢? 攸宁举步,走进正殿,近乎迫切地望着萧拓。
第355页 他站在皇帝几步之外,穿着家常的玄色深衣,眉宇间凝着肃杀,面色很是苍白。 不知何故,她觉得他情形很不好,不单单是心绪。 萧拓听到她的脚步声,循声望过来,眉眼间的肃杀立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笑意。 笑意很清浅,却让他无双的俊颜宛若冰雪消融。 攸宁也笑了,不自觉地唇角上扬,只是这笑容并不轻松,承载了太多的情绪。 她走到他面前,「朝臣们都来了?」 萧拓颔首。 攸宁转向皇帝,「皇上请去更衣用膳,准备上朝。」又扬声唤来宫人。 而皇帝真就照着她的意思行事了。 萧拓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对攸宁偏一偏头,走到殿外,习惯性地想去握她的手,却到中途就收回。 攸宁察觉到了,只当他是顾忌着场合,笑了笑,「你还好么?」 「一切都好。」萧拓停下脚步,负手看着她,「你有没有受委屈?」 「没。」攸宁挠了挠额角,「现在是不是全拧了?」 她已要挟天子,他亦放了这种话。 萧拓失笑。 攸宁对上他星辰般的眸子,也笑了。 钟离远早就跟他说过,他与攸宁若是齐心协力,无往不利,若不能,保不齐就会出天大的乱子。 现在好了,真被说中了。 「接下来要如何?」攸宁问他,觉得有必要相互交个底,「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萧拓却道:「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能相互敲敲边鼓,就再好不过。」 「嗯?」攸宁意外,「我不允许你代我受过,所以——」 「本来就也不是代你受过的意思。」萧拓看着她,目光缱绻,「你好端端的,我凭什么还去做场面功夫?给她选择,只是想快些见到你。」 「原来是兵不厌诈。」 攸宁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是明白,她手里的底牌若不能拿捏住皇帝,自身难保,他就会履行周全皇帝颜面的承诺,步上一条艰辛的路,哪怕时日不长,也要经歷种种屈辱刑罚——她与他有着本质的不同,因着皇帝投鼠忌器,她不会被为难,可他呢,做梦都想将他杀之而后快的人一向不少,遍及各处。 她看着他清瘦的容颜,看着他温柔之至的浅笑,也想回以轻松的笑容,唇角上扬时,眼睛却有些发热。 「归根结底赖我,就不该走这一趟。」他说。 攸宁缓缓吸进一口气,「你执意不从,她把你跟我一起关起来也未可知,又或者,用别的罪名埋汰你。」 「或许。」 攸宁等了片刻,见他不问自己的打算,也无意细说来迴路上的情形,更没怪她率性而为的意思,便随之沉默下去,只是一直看着他。 前所未有的,很用心,很认真地看着他。 他目光一如既往,是只有面对她时才有的柔软,被她端详了好半晌,觉出她目光越来越柔和而哀伤,他说:「娘和哥哥嫂嫂在等你回家。我回来,也是他们的意思。小打小闹而已,别多想。」 攸宁抿了抿唇,慢慢地低下头,深缓地唿吸着。 萧拓抬起左手,抚了抚她面颊。 攸宁眼中有了泪意,视线有些模煳。 这个男人,遇到这样的风浪,对着她始终是风轻云淡。 多少年来算无遗策的萧拓,这次也疏忽了,出门时只顾着她,浑忘了自己。 回来后没有一丝埋怨责怪,在意的计较的只有她的安危,以最从容镇定的态度站在她身边,无声地告诉她:由着性子折腾去,没事儿,我陪你,你也陪着我。 要怎样的情深似海,才能做到这地步。 一直以来,她相信他的品行,也逐步相信了他的感情,不相信的是自己——不认为自己值得他如此,毕竟他说过,她是个小疯子,生平最擅长的就是作妖。 始终认为,有些事自己一旦做了,就会与他作为权臣、萧家宗主的立场发生巨大的冲突,他便是有七分不舍,也会为着十分的隐患放弃她。 譬如当下,他明明可以观望几日再回来,在外地为她斡旋,也是一样的。可他回来了,这意味的是他的局面发生重大改变,又需要筹谋数年。 代价这么大,竟也不在乎。 生涯之中,这是第一次确然体会到,至亲之人义无返顾地护着自己,更予以无尽的理解、包容。 她还以为,她这一生都要独自面对兇险——身边人就算有心也搭不上手,她不需要。 可他却温然而强悍地告诉她,你需要,我们是夫妻,就该携手前行,不论何时何事。 是的,她需要。这才发现,她需要。 这感觉如此温暖,暖得让她心酸,让她想哭。 可是怎么能哭呢?这不是哭鼻子的时候。 攸宁忍下,用力眨了眨眼睛,视线变得清晰。 她仰起脸,对上他关切的眼眸,唇角逸出绝美的笑靥,「我们早些料理完这些事,一起回家。」 萧拓笑若春风,「嗯,一起。」 第104章 与虎谋皮的下场(5) 万更 与虎谋皮的下场(5)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 文武百官循例行礼参拜,依皇帝吩咐平身。 之后他们发现,萧拓与攸宁一左一右站在御阶前, 俱是家常的玄色深衣, 明明与金殿格格不入,因着风仪气势, 无丝毫突兀。此刻,两人低眉敛目, 若有所思。
第356页 反常的是皇帝也不言语。 顾泽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原本他已与亲信连夜写好了摺子, 要就昨日之事继续讨要说法。他如此, 三位阁员、一众武官亦如此。 许太傅急切地打量着皇帝,就觉得她神色恍惚却又显得暴躁焦虑, 太奇怪了。就算他想破头,也想不出那对夫妻在这壹夜之间到底做了哪些事。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做出环顾群臣的样子, 其实则是给李御史递了个眼色。 李御史会意,当即出列, 向上行礼道:「皇上, 萧阁老奉命离京办差、萧夫人打入天牢是众所周和的事, 却不知此刻为何在金殿上?而且还不守礼仪, 乱了规矩。」末一句完全处于常年弹劾人的习惯。 皇帝的视线慢悠悠的落到他面上, 又转向攸宁:「萧夫人,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百官一头雾水。 攸宁称是, 转向百官,敛容正色,语声清越, 不掺杂任何情绪:「昨日,许太傅弹劾我窝藏宝藏,算是冤枉,也不算是。」 所有人齐齐望向她,包括萧拓。他没想到,她一开口便谈及此事,且用了这样的说辞。 李御史有些激动了,扬声问道:「如此说来,萧夫人是认罪了?」 攸宁对他投去一瞥,满含轻蔑厌恶,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李御史立马觉得自己被羞辱了,面色由喜转怒,刚要呛声,便察觉到了萧拓森寒的视线,心头一惊,缩了缩脖子。 攸宁继续道:「此事是有缘故的,那些缘故,皇上和许太傅认为是皇室秘辛,我就不说了。 「之于此事,我今日只说两点:第一,所谓宝藏不在我手里,我只知寻找的路径;第二,皇上要宝藏的意图是用兵,我不贊同。」 「用兵?」不少官员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阵,才讨论出最可能用兵的地方是辽东。 攸宁等他们安静下来才道:「我不贊同用兵,并不是有牝鸡司晨的本事,而是因为身在庙堂之外,能常常听到百姓的心愿——当真有国雠的国家叛臣,便是朝廷为难,百姓也会群情激愤,甘愿多承受一些赋税徭役,送铁血将士出征。 「而若相反,明明可以观望、延缓甚至避免的战事,没有人愿意看到,不愿意自己为此过的更清苦,更不愿意数众将士为了那等战事赔上性命。 「我自己而言,能说的只有这些,关乎大局的利弊,诸位自会权衡轻重。」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转向皇帝,「当然,皇上放心,我会交出那些东西,但是怎么用,要经由六部、内阁参详出个章程。」 皇帝神色木然地嗯了一声。她现在什么都不关心,只盼着这劳什子的朝会早点儿结束,她能够早一些见到自己的儿子。 许太傅笑道:「如此真是万民之福啊。敢问萧夫人,何时能够与内阁六部交接?内阁得了准信儿,才好准备。」说着又向皇帝行礼,「皇上,萧夫人既然是这样的态度,足见其到底是深明大义之人,那就不妨既往不咎,接下来,不如在宫里辟出一个地方,请萧夫人暂居,有宫人无微不至地服侍着,她也能早些交出宝藏。」 他是想让攸宁快些离开大殿,她的存在,只会让他的不安更强烈。另一目的,便是打圆场,让彼此都能下台,毕竟她去天牢晃了一圈儿,说起来到底是他弹劾之故。 「既往不咎?」攸宁失笑,转身望住他,「太傅大人,我错在何处?就这件事而言,你到底知道多少?」 许太傅没想到她会当众呛自己,但终究是见惯了各种场面,当下意味深长地笑了,「便是知道的不多,也促成了如今这最为可喜的局面。夫人很清楚,有些话不说出来,对你只有好处。」 「什么叫做对我有好处?」攸宁亦是笑得意味深长,「事无巨细地摆到檯面上,颜面受损的只有皇室。太傅不过是捕风捉影,做了个引发我与萧府受困的局面的引子,就别妄想谁为你记一功了。」 「我不与女子论长短。」许太傅板了脸,「只是,萧夫人慎言!这是朝堂!」 不等他的党羽爪牙附和,攸宁已道:「皇上亦是女子,想来大人从来只知听命行事,而无丝毫自己的主张。再者,今日有个关乎你与靖王的官司,要在朝堂上水落石出,稍安勿躁,容我传唤人证。」 皇帝失声道:「唐攸宁!」关乎许太傅与靖王,除了靖王世子的事,还能是什么? 群臣都不傻,当然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皇上不同意么?」攸宁神色淡淡,目光灼灼。 皇帝胸腔起伏着,撑着御书案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攸宁缓声道:「皇上想要盛世清平,就不想要明辨是非么?」 「巧了,我手里也有两个人证,可以一起传唤。」一直旁观的萧拓适时地再补一刀。 皇帝面色惨白,最终却是颓然颔首。她要毁了她,真不是虚话气话。而萧拓的作用,是雪上加霜。 许太傅已经懵了,只觉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般,半晌动弹不得。 攸宁与萧拓相视一笑。他也对此有所准备,意味的事情可谓不少,但他不需说,她便明白: 他很清楚,靖王世子的事情是许太傅最大的软肋:或许在册封世子之际,或许更早,他便派人去了许太傅的祖籍,伺机而动。 意图不外乎两个:她情形兇险的时候,以此作为把柄,使得许太傅拼力为她斡旋,而非落井下石;其次,便是眼下这情形,当众撕了许太傅那张虚伪的嘴脸。
第357页 真不能怪杨锦瑟、叶奕宁总说他是成精的狐狸,攸宁含着笑意腹诽着。 不多时,靖王世子的奶娘、许家祖宅的两个老僕人哆哆嗦嗦上殿来。至于靖王与靖王世子,有宫人骑快马去请。 许太傅一看到这三人,便是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一步。 三个人证在魏凡温和耐心地引导下行大礼跪拜,随后取出早已备好的状纸,请魏凡呈给皇帝,末了依次细说原委。 靖王世子的奶娘最是义愤填膺,诉说时便是声泪俱下。本来么,赤胆忠心地服侍了十几年的孩子,到头来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儿狼,居然还要取她性命。 于她,这是生涯中最为钝重的打击。 守护着一个身世不能见光的孩子,长年累月悬着一颗心不说,且为他抛弃了家人,带着他辗转离京,漂泊他乡,进到许家祖宅之后,面临的又是防范谁害他,要百般与人斡旋斗智斗勇。 她为他失去了一切,付出了一切,最终得到那样的回报,当真是灭顶之灾,往昔所有的关爱,全部化作滔天恨意。也正因此,她始终保有着一份理智,对靖王世子的真实身份绝口不提。 她诉说期间,杨锦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顺天府尹这般经常断案的官员,都凝神观察着她的神色,分析着她的供词,当即便能确定所言非虚。于是,神色就有些微妙了。 接下来的两名许家僕人,供述的内容很有意思。 他们说许太傅当年收留靖王世子,原因是靖王世子眉宇与今上有三分相似,为此曾一再写密信给皇帝,该是得了什么吩咐,这些年一直尽心竭力教导靖王世子,用心程度远胜过自家子嗣。 石安成为靖王世子的事,不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可以确定的是,石安酷似靖王一名侧妃根本是无稽之谈:他们是许太傅的心腹,曾为太傅探察诸多贵胄的大事小情,上到正妻侧室,下到有头有脸的僕人,了如指掌,那名靖王侧妃根本就是凭空捏造,禁不起查证。 被顺天府尹问起可知靖王世子真实出身,他们说不知道。 这也是真的。需要运作十年二十年的大事,许太傅不可能透露给任何人。 这下,神色微妙的人就更多了——皇帝分明也参与其中,打的什么算盘? 其实这件事而言,京官都觉得不对劲,可先前皇帝态度爽快,首辅保持沉默,正得盛宠的次辅是事件主要人物,就使得谁也没胆子质疑。 这边刚刚告一段落,靖王与世子联袂进殿,两人看到奶娘,登时神色骤变,世子更是险些瘫倒在地。 面对着顺天府尹、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的种种询问,名义上的父子两个无言以对,只是时不时对皇帝投去求救的眼神。 攸宁问许太傅:「有没有为你们开脱的证据?」 想开脱,只能是皇帝出面,否决眼前一切。可皇帝那个样子……许太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非曲直,全凭皇上做主。」语毕竟是老泪纵横,非常委屈的样子。 靖王与靖王世子随之跪倒在地,前者索性喊起冤来,后者一语不发,身形颤抖。 朝臣有人嗤笑,有人不屑,李御史之流则面如土色,担心被许太傅连累。 皇帝看着这一幕,视线最终定格在靖王世子身上,渐渐地,目露嫌弃。 萧拓与攸宁固然雷厉风行,让人措手不及,可那孩子也不该这般经不起事,简直没出息,许太傅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靖王世子夜间被萧拓的人从热被窝里拎走,那些人虽然没把他怎么样,却都是一身杀气,让他怀疑自己随时毙命。已然受了莫大的惊吓,这上下没崩溃就不错了。 难成大器,那么……只能捨弃,权当是天意。皇帝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很快有了决定,可转念想到覆灭的家族,心里不由一痛,又迟疑起来。 她望向攸宁,希望她能网开一面,将这孩子的身世公之于众,哪怕她也会因此被朝臣非议。 可是攸宁回以的是淡漠之至的一瞥。 攸宁走到三人近前,和声询问:「世子,你是不是也觉得冤枉?那么,为何不与你的奶娘对质?没有谁想冤枉谁,你若是有苦衷,只管言明。」 靖王世子的手明显抽搐了一下。对质?他连与奶娘对视的勇气都没有,遑论其他。他将头垂得更低,大颗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 攸宁又道:「许太傅,你拿不出凭据开脱,又不与三名人证对质,其实已经是默认了自己的罪行。换了别人,早已承认欺君之罪,你说的却仍旧是不明不白的话,可不似君子行径。你要皇上怎样?念着你一把年纪揭过不提?合着年岁大就有理?」 萧拓轻轻地笑。 谭阁老、顾泽和一众官员闻言也笑了。他们的笑声都不高,可是合在一起的动静就不小了。 种种相加,足以使得许太傅恼羞成怒。他爬起来,对攸宁怒目而视:「毒妇!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做张做乔?我大周的体统何在?」又迅速地看过面上仍然含笑的一众人等,「你们笑什么?!被一蛇蝎女子牵着鼻子走就那么高兴么?别忘了她是什么人,今日能这般算计我,来日也能这样对你们!」 被指责的人们一愣,随后索性哈哈大笑起来,瞧着许太傅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跳樑小丑。他们只是笑,没人反诘,因为知道不需要,也自认口才不见得比得了攸宁。
第358页 许太傅愤懑到了极点,抬手指着攸宁,恨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钟离远于你有恩,你们情同兄妹。你数年来为钟离远不甘不忿,眼下他死了,你更加怨恨朝廷。今日要将我置之死地,不过是个开始,你巴不得祸乱朝纲,扰得天下大乱!」他哼笑一声,「笑我的人今日只管畅快的笑,我等着你们步我后尘!」 他一番话固然是泄愤,真正意图却是提醒党羽:要是我死了,你们更没活路。 果然,效果立竿见影,李御史之流立刻齐齐出列,一个个眼红脖子粗的指着攸宁加以诟病。他们也明白了,已经到了玩儿命的时候,不出声没好下场,出声兴许还能拼出条活路。 萧拓眼中瀰漫着杀气,攸宁却在这时看他一眼,示意他不用在意。 他只好暂且按捺下胸中怒火。 而支持他们的官员自然不会闲着,分头针对那些跳脚的小人。 一时间,朝堂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许太傅高声道:「这毒妇刚在朝堂出现,便引起这般动盪,足见其心思之歹毒!朝臣功过自有朝廷评判,如何都轮不到一介女流置喙,当务之急,是将这毒妇撵出朝堂!」 语声刚落,攸宁不待任何人有所反应就轻笑道:「钟离将军病故至今,许家一直不曾弔唁。以前可说是山高水远没法子,怎么到了京城也不曾去墓前祭拜?到底曾同朝为臣,太傅连这点儿门面功夫都不做,这点儿旧情都不顾念,是不是心存偏见、心怀怨念?」 许太傅张口结舌。他从来都没小看过攸宁的手段,却也没想到她遇事的反应与任何人不同,这会儿给他来了一出剑走偏锋,他还真接不住。 「太傅大人口口声声痛斥我是毒妇,却不知有何凭据。」攸宁敛了笑意,眉宇间恢復了惯有的清冷,「你没有,不过是人云亦云,并不知我品行。我倒是知道你一些事,譬如如今有六房妾室、四名豆蔻年华的通房。通房是做什么呢?每日给你捶肩揉背、洗脚暖床,稍有差错,便要挨一通板子,着人发卖出去,再寻新人补缺。 「这种事,与你同流合污的知晓打死也不会说,品行端正的官员便是知晓也不屑说。可我不同,我都被你骂成祸国毒妇了,何必顾及你那张老脸。 「你知不知道发卖出去的人是什么下场?知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死在勾栏院了?她们犯的是怎样的差错?趁你熟睡想要勒死你么? 「多年以来,你身边始终是四名通房,来来去去的豆蔻少女不知凡几,你许家到底祸害了多少女子?你是上辈子没见过女子,还是下辈子不想做人了?」 许太傅眼前发花,嘴里发苦,偏生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在以往更是不曾当回事,被她猝不及防当众说出来,加以恶毒的嘲讽,又哪里想得出辩驳之辞。 许多官员倒吸一口冷气,有一些更是生出揣测:许太傅莫不是明里道貌岸然,私下里浑似一些心思扭曲的太监?再想到攸宁的奚落,又是一番忍俊不禁。 而这只是抛砖引玉。 攸宁道:「太傅这般德行,误人子弟的事情怕是没少做。就算你有些真才实学,可德行有亏,门生在你跟前耳濡目染的日子久了,怕也会如你一般漠视人命,不把无辜的女子当人。瞧瞧,靖王世子不就如此么?为着自己没有后顾之忧,稳坐世子宝座,便对奶娘恩将仇报,杀人灭口。」 她是在挖苦许太傅,可目的却是让皇帝听的:许太傅绝不是帝师的料,你们黎家那个孩子已经被养歪了,日后你要怎样才能让那孩子洗心革面,摒弃许家这些年带给他的影响? 许太傅是局中人,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攸宁的居心,慌忙望向皇帝,却见皇帝正目光沉沉地凝着他,目光冷酷。 许太傅双膝一软,再一次跪倒在地,只是这一次保持了沉默。他还是比较了解皇帝的,事情到了这地步,皇帝只会认为他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降罪于他。 果然,皇帝沉声道:「许太傅、靖王串谋捏造靖王世子的身份,欺君犯上,按律当满门抄斩,只是,太傅终究是老臣,朕登基之初曾鼎力扶持,也便功过相抵,留他一条性命,褫夺太傅、次辅职衔,三日内离京返乡。」 许太傅吃力地抬起头,望着皇帝,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原以为为她效力,悉心照顾教导那孩子长大,他和后人都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譬如回到京城,三两下就进到内阁成为首辅,譬如日后那孩子被册立为储君,定是一生都不会忘记他的扶持之恩,且一生都需要许家的鼎力扶持。 原以为萧拓对黎家的情分深重,是这一生都会感念都会铭记于心绝不会背离的。然而萧拓并不想与黎家后人有牵扯,连寻常宴请都不肯赴约。 是不是从那时起,萧拓夫妇二人就在筹谋这一日?这是许太傅没办法理解的。 此刻,因着巨大的落差,他几乎陷入绝望。这已不是晚节不保可言,就算平安地回到祖籍,也一定有人落井下石,踩踏他的尊严,让他的子孙也再无出头之日。 思及此,他对皇帝生出了恨意:都怪她,本该从缓行事,她却说什么如今是与虎谋皮,容不得瞻前顾后。仓促行事的结果呢?她分明已被萧拓要挟,他也尽失一切。 「至于靖王,」皇帝沉吟道,「降为郡王,回府中思过,无圣命不可出。」这样处置,是因为靖王实在是无辜的,是被她和许太傅强压着搅和进来的。
第359页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对律法倒背如流,都觉得皇帝这发落太轻了,相继态度激烈的表态,末了,前者更是询问萧拓:「萧阁老怎么看?」 萧拓嘴角一牵,问皇帝:「皇上心意已决?」 皇帝颔首,「说起来,此事朕也有疏忽,本该对那孩子的生平查证一番再册封。就这样吧。」 萧拓唇角的笑意更深,转向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笑了笑,「那就这样吧。靖王与许太傅倒是不必急着离开,外面宫禁森严,我带回的一些东西恐怕也到了,吓到二位就不好了。」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看到他的笑,便猜出他应该还有后招,也就不再坚持,顺势下台,捧夸了皇帝几句宽仁之类的话,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皇帝看向靖王世子,又看向奶娘,「欺君犯上的事情,一个少年是断然不敢做的,必是被人蒙蔽,才有了今时今日,倒是不需怪罪。只是,朕听来听去,怎么都不曾听说他真实的出身?」 她从来就没想过让永和公主继承大统,早在保下黎家子嗣那日起,便有了让他成为储君的一番筹谋。却不想……这孩子虽然不是多出色,但恢復黎家子嗣的身份,日后多加提点就是了。 奶娘磕了个头,语气斩钉截铁:「他是石安,双亲是昔年黎府的下人,其父是帐房的石管事,其母是一个绣娘。 「黎家罹难那日,他有些不舒坦,双亲却要照常当差,便托我照看着,我瞧着他发热得厉害,心急之下就抱着他去坐堂的大夫。 「回家的路上,我听说了黎家的惊变,心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会有活路,当下就躲到了一个平时不怎么走动的故交家中。 「没两日,黎家上上下下全部遇害,一个活口都没留。避过风头之后,我也不敢打听自己的亲人有没有倖存的,就乔装改扮,跟故交借了盘缠,离开了京城。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明察。」 属实?那是不可能的。真实情形是黎家与皇帝派了死士保护襁褓中的小少爷,她是奶娘,也就顺带着被保护了。出事那日,情形惨烈至极,保护他们的几名死士只剩下一个身负重伤的。 那死士带着他们走密道离开府邸,到了一所宅院,拿上备好的金银细软,便又转移到另一所民居。 如今的皇帝彼时是皇后,也处于困局之中,短时间内不可能与任何宫外的人通信。死士的伤好转一些之后,斟酌后带着他们离开京城,去了黎家在外地的一个不过名录的小庄子。 后来,皇帝夺位,黎家昭雪,辗转与他们通上了信。死士和奶娘都以为熬出了头,能够带着小少爷回京,却是如何都没想到,皇帝要隐瞒这孩子的身世,让他们静待消息。 许太傅辞官返乡之后,皇帝给死士的密信就到了,让他们去投靠许太傅。 到了许家之后,对这孩子的未来的打算,就不关他们两个的事儿了,皇帝只交代许太傅。 死士伤病太重,在许家撑了三二年就死了。从那之后,照顾着孩子的就只有她了。 因着天高皇帝远,皇帝和许太傅又神神秘秘的,奶娘根本不敢有什么太乐观的展望,一直尽心竭力做好分内事,是因为朝夕相伴下来,与那孩子至深的情分。 可是纵观全程,谁在乎过她和死士的性命与付出?甚至于,谁把他们当人了?这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杀了她,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齿冷的事么? 她的一生都交代在了一个小白眼儿狼身上,眼下被这般对待,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她感激及时救下她的人,更感激他们给她出的这绝佳的主意。 皇帝听完,目光一沉,冷冷地逼问:「果真如此?你没有说错么?」 奶娘却无一丝畏惧:「句句属实。他只是一个出身再寻常不过的孩子,皇上若是怀疑,可以查证一番。黎家府邸虽然已不在,可是见过石管事及其娘子的人不在少数,大家也都知道他们在那一年添了个孩子。」 皇帝沉默下去,其实是被噎住了。她当然知道那对夫妻的存在,石管事更是家里死而后已的忠僕,当初甚至做好了用自家孩子换黎家孩子的准备——并没想到先帝会那么狠,下的旨意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连僕妇都不放过,使得整个府邸顷刻之间成了修罗场。 现在算什么?她的百般筹谋全部落空,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早知今日,就该在登基之后让这孩子回来认祖归宗。 不,她的错在于对萧拓从头至尾的隐瞒。她的双亲做最坏打算的同时隐瞒萧拓,完全是出于好意,不想让他跟着着急上火,至于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私心的,做不到对萧拓坦诚相待。 如果萧拓肯帮衬,这孩子就不会处于最尴尬的处境。 这时候,石安转身,望着奶娘,眼含祈求:「奶娘……」 他想求她说出实情,让他恢復真实的身份。却不想,这一举动带来的是奶娘更深的痛恨。 从头到尾对她一句歉意的言语也无,到了这时候,意识到她能主宰他命运了才开口。 这是个什么东西!? 奶娘回以愤恨的一眼,转脸看着别处。 「萧阁老,」皇帝艰难地开口,「朕觉着这孩子的身世有蹊跷,你说可是?」 萧拓失笑,「襁褓中抚养他长大的奶娘、教导他数年的许太傅都在,皇上何必问我?我听着那名奶娘的话并无可疑之处。」顿了顿,笑意更浓,却透着残酷,「他就是石安,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孩子,被有心人哄得团团转,做了一场富贵梦而已。」
第360页 大理寺卿附和:「这妇人没道理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而且她是良善之辈,要是换个人,给这孩子捏造个最不堪的身世,也是情理之中。唉,这孩子实在是可惜了,身边明明有这么好的人,偏学了些歪门邪道。」 许多人频频点头。 皇帝的心沉了下去。 人本来就是唐攸宁传上殿的,一言一行都是她授意。攸宁如此,她一点儿都不奇怪,可萧拓竟也毫不犹豫地与妻子保持相同的立场,便让她着实的难受了——他不想让黎家再在京城出现,只因为她或许做错了一些事,就能对黎家绝情到这地步么? 思量再三,皇帝清了清喉咙,道:「朕的母族已然覆灭,这些年来都没寻到一个旧人。既然这孩子与黎家有些渊源,那么,朕做主让他更名改姓,认到黎家门下,如此,也能告慰先父先母,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反对的。」 「不可。」萧拓即刻道,「皇上想为黎家找个传承香火的人,是人之常情,可石安不同。十几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不指望他建功立业,知晓对错总该做到。 「可他做了什么?利慾薰心,与靖王合谋杀人灭口,如此歹毒龌龊的心肠,怎能让他辱没黎家的清誉? 「再者,皇上说了这么多,竟像是不肯发落石安?因何而起?」 皇帝深深唿吸,「朕已说了,他年岁尚小,是被人蒙蔽。」 「证据确凿,他是被告之一。」萧拓声音冷下去,针锋相对。 「做局的人是许太傅和靖王,他能左右什么?」 「这般说来,十几岁的人欺君犯上并不算什么?皇上何时宽仁到了这般地步?」萧拓眼中闪烁着迫人的锋芒,「昨日不曾细究原委就将内子打入天牢、并且派禁军围困萧府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难道萧府就没有十几岁的少年人?」 「……」皇帝哽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萧拓百上加斤:「三个人的证词之中,不乏提及皇上的言辞,我们不曾追究,是顾及帝王颜面,眼下也请皇上顾及朝廷的脸面,按律法行事。否则,臣难以按下疑虑,少不得请三法司和锦衣卫联手彻查此案!」 皇帝总要人顾及她的脸面,要他顾及与黎家的情分,委实可笑。明目张胆的给脸不要,那就不给了,撕了好了。 皇帝无言以对。这案子,有些地方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真把她抖落出来,她成为天下皆知的笑话不说,还会时时刻刻被人疑心是昏君的苗子。 她视线在萧拓和攸宁面上逡巡着,心里凉飕飕的。 好狠的一对夫妻。 萧拓道:「石安贬为贱民,此生不可参加科举,不可踏入京城半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惊得站起身来,终究却是无力地缓缓坐回去,颓然颔首。 石安一听,当下晕了过去。 萧拓冷冷一瞥,「带下去。」 有侍卫立即应声,将人架了出去。 「接下来,说说我的事。」萧拓道,「我去沧州办差却半路折返,是因遇到了暗杀,暗杀我的人,来路很有些意思,烦请诸位听一听。」 皇帝眉心一跳。他要干什么?那些人是她派去刺杀他的,可以伤他可以生擒,但绝不会杀他,他难道要当众戳穿这件事的真相? 许太傅也是颇不以为然:你萧拓就算被皇帝派人暗杀,也只能受着。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难道你还能凭着这件事让皇上当即禅位于你么?这不是做梦么? 片刻后,随萧拓离京的数名禁军、五名死士被带上来。 皇帝整个人都木了,不知道对方意图,又无力扭转局势,只能悬着一颗心观望,而情形让她大为意外: 禁军相互补充着,说清楚了当日遇袭的情况:他们这边加上车夫才有几十个人,刺客却多达百余名,饶是萧拓身经百战、布置得当,终究是实力相差悬殊,要不是萧拓一次次捨命相救,禁军怕是一个生还的都没有。 「阁老为了救我们,身负三处刀伤箭伤。」一名禁军哽咽道,「幸好危难之时,萧家的护卫赶到,这才得以扭转败局。要不然……双拳难敌四手,阁老恐怕都会被那帮亡命之徒夺走性命。」 大殿上鸦雀无声。 刺杀当朝首辅,还差点儿成事?这是什么人的手笔?首辅是该回来这样的惊天大案,比沧州那点儿小破事儿严重了百千倍。 刑部尚书最先回过神来,走到一名五花大绑着的刺客面前,二话不说就踹了一脚,厉声道:「是何人授意?还不如实招来!?不然我让你尝尽酷刑!」他与萧拓是有些私交的,寻常遇到棘手的案子,萧拓没少帮忙。 刺客先是按套路装哑巴。 之后大理寺卿、顺天府尹等一众断案的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地逼问,终于使得他们开口了。 「小的、小的是许太傅的死士。」一名死士道。 「什么!?」许太傅震惊之下,险些蹦起来,「我许家何时豢养过死士?一派胡言!这分明是栽赃陷害!」 刑部尚书隐约明白了什么,噙着几不可见的笑意,气定神闲地问那死士:「你拿什么证明是许家死士?」 死士垂着头,有气无力地道:「太傅在京城的府中,书房里有密室,密室里存放着一尊尺来高的金佛,那是他祖籍一名商贾孝敬他的。」
第361页 许太傅身形晃了晃,随后竟吐出一大口鲜血。 可是,没人理会,没人在意。 其余四名死士的情形大同小异,都用知晓许家密室、密道、不见光的宝物,证明自己是许家的人。 许太傅好不容易压下天旋地转的感觉,用帕子擦去嘴角的鲜血,望着萧拓的眼神,充斥着痛恨与恐惧。 怪不得皇帝从轻处罚他的时候,萧拓表示贊同,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刺客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那意味的是,萧拓早就派人把他的府邸摸了个门儿清。他百口莫辩。 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萧拓这次被气极了,也就不介意用阴狠的手段:给那五名死士服下了毒药,若是他们不按照他的吩咐招供,便要日夜承受噬心蚀骨的痛苦,要活生生疼死,比起那样,他们当然愿意有了痛快的了结。而且说到底,首辅一定要个说法,他们还能当众指认皇帝不成?这笔帐傻子都算得清。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顺天府尹保持了前所未有的一致,分别派出几名属下,一同率兵去往许府,验证死士的证词,若属实,便守住许家,抄没全部家财。 此刻的皇帝很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甚至希望自己不是九五之尊。 没人羞辱她,可她时时刻刻都在被这种感觉煎熬着。萧拓、攸宁、刑部尚书等人,他们都在揣着明白装煳涂,要逼着她处死自己之前最倚重的许太傅。 这样一来,日后谁还敢对她死心塌地? 萧拓发起狠来,果然能要人半条命:他已经让她与官员离心,往后她再对谁青睐,对方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兴奋,而是想到许太傅的下场,不可能听她的吩咐行事,最好的情形也不过是阳奉阴违。 好了,她已明白了。 今日起,她只是首辅手里的傀儡。 一个时辰之后,去许府搜查的一名官员骑快马回来復命:五名死士所言全部属实,那些地方极为隐秘,那些宝物很罕见,若非亲信,绝不可能知晓。 许太傅又吐出了一大口血,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 皇帝有气无力地道:「如何发落许太傅,首辅看着办吧。」 萧拓略一思忖,道:「打入天牢,令其如实写下供词。数罪併罚,秋后问斩。至于许家旁人就算了,一概贬为平民,酌情流放。」 要说许太傅的儿子不知道他们的爹在做什么春秋大梦,鬼都不信。 是啊,除了父子几个,别人是无辜的,可那又怎样?许太傅和皇帝狼狈为奸算计他的妻子和家人的时候,可没想过谁无辜。 皇帝打个手势,命人拟旨。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皇帝以为终于可以结束这噩梦一般的光景了,可以退朝询问攸宁自己儿子的下落了,没想到,她又错了。 攸宁已经静默许久,自从听闻萧拓负伤之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垂首看着地面。 这时候,她说道:「还有一件大事,需得百官知情。」她对杨锦澄一笑,「杨大人,有劳。」 杨锦澄颔首,转身吩咐一名属下几句,属下称是,疾步而去。 皇帝几乎要崩溃了,声音低哑至极:「唐攸宁,你还想做什么?」 「此事也关乎皇上,听臣妇说,不如听知情人细说原委。」攸宁语气柔和,面容却冷如霜雪。 没多久,两名宫里嬷嬷打扮的女子上殿来。 她们看起来格外憔悴,神色就像是受尽了折磨一般,可是人们看来看去,也没发现她们有明伤。 这两个嬷嬷,出自长公主府。 两人照规矩行礼跪拜,在杨锦澄吩咐后,说出了那个惊天秘闻:永和公主根本不是皇上的亲骨肉,生母是长公主,生父不祥,至于皇上的亲生儿子,在出生当日就被调换了。 满朝皆惊。 一名嬷嬷供述完毕之后,呈上一张画像,「小皇子虽然境遇坎坷,万幸的是平安长大了,这是他如今的样貌。」 很多官员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围拢上前,看那画像。 画中的小少年俊美非凡,最重要的是,眉宇与皇帝酷似。 如此,画像在百官手里传阅一番之后,才送到了御书案上。 皇帝敛目看着。画像与她昨日看到的又不同,如此说来,攸宁私下里的确见过她的儿子。 「人在何处?」事情已经被抖落出来,也不用私下里说了,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攸宁弯了弯唇角,「一位嬷嬷数日前找过我,说了一些事,我虽然半信半疑,可是事关重大,只能宁可信其有,已派人去寻找,多说时日便有结果。」 「……」皇帝真快被她逼疯了。她不曾离开京城,说明的就是孩子也在京城,她却还要她等十日。 攸宁不带一丝情绪地警告她:「此事若属实,皇上兴许能在顷刻间便接受,可是小皇子却不同,就算到了京城,母子相认之前,皇上最好也先指派给稳妥的人,跟他铺垫一番。过度的悲恸喜悦,不是哪个少年人都经得起,为此卧病不起的大有人在,石安不就是昏迷着离开的么?」 在阿元的心里,他只是一个最寻常的人,忽然告诉他你是皇子,是皇帝唯一的亲骨肉,就算心性再与常人不同,也不免惊慌失措,思虑过重。 很多官员出声附和,委婉地提醒皇帝切不可急切行事。
第362页 皇帝再怎样,也知道攸宁是好心,不由轻轻点头,「萧夫人思虑缜密,此事就劳你费心了。」 「不敢当,臣妇定当尽力。」 皇帝到这时才想起萧家的这两个煳涂官司,道:「即刻召回围困萧府的禁军。此事的确是真煳涂了,冤枉了萧夫人,连累了萧府无辜之人。听闻萧延晖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在京卫指挥使当差很是得力,便官升一级,聊表朕对萧府的愧疚之情。改日见到萧老夫人,朕会当面赔罪。」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萧拓和攸宁自然从善如流。 随后,有官员又反覆询问了两名嬷嬷一番,得到的供述并无任何端倪,这事情也就有了定论。 之所以如此,不是谁草率,实在是画像中那孩子与皇帝酷似,已然是铁证。容貌酷似皇帝的人或许有之,可年岁相符的男孩子就罕见了,再加上长公主的确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还真符合她做派。 但是,这罪魁祸首失踪已久,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目前最需要关心的是母子团聚之后,他们一定要亲眼见一见小皇子,是与不是,到时候便有定论。 很多人这样想着,对皇帝的轻蔑更重了:她这都是办的什么事儿?许太傅不堪用到了那地步也罢了,自己的儿子被掉包这么多年竟也被蒙在鼓里,真怀疑她批阅的奏摺都是首辅代替的,要不然,以她这份头脑,可真不像是能够处理朝政的,就算有些才干,怕也有限得很。 说到底,首辅大人扶持的也是个白眼儿狼。他为她殚精竭虑,她却想要他和萧夫人的命——许太傅派刺客行刺,皇帝怎么可能不知情? 这下子好了,首辅和夫人一起炸毛了,今日的桩桩件件都狠狠地打了皇帝的脸。往后,这位女帝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这是向着萧拓的人的想法,政见相左的人是另一番心思。他们痛恨皇帝和许太傅不争气,没有完全的把握,干嘛招惹萧拓?他骨子里就是头狼,惹得他翻脸,可不就面子里子全保不住,还要害得他们也跟着遭殃——以许太傅那个德行,以萧拓的狠辣,到了天牢,许太傅想不拖人下水都不成,一定会吐露出点儿真东西来——关乎毁掉他们前程的东西。 这就是为官最大的悲哀:满心雀跃地憧憬着锦绣荣华,还没怎么着就一盆冰水浇下来,被打回原形都是轻的,能保住性命便是幸运。 有的人已经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万全的法子,能够从速逃离京城? 大抵是不能够了。 萧拓对皇帝都这般刁难,分明是窝了一肚子火,之后一段时日内,京城定会严防死守,不会允许任何可疑之人离开,一旦被抓获,等于变相地承认自己做贼心虚,一定犯了大罪。 再说了,就算能逃出京城,拉家带口的,又能跑多远?不出几日就会被那个常年冷着一张脸的杨锦瑟追踪到。 唉,算了,认倒霉吧,认命吧。 萧拓没理会心思各异的朝臣,转而说起另一件事:「随我出京丧命的禁军,要好生抚恤他们的家眷,若有人能替补他们的职位,便提携上来,若没有便以重金安抚。至于这笔银钱,用许太傅贪墨的银钱即可。」 皇帝无所谓,「你与他们各自的上峰商议着行事即可。」 之后,她宣布退朝。在这之前,叮嘱了攸宁两句,不外乎是希望她不要食言。 攸宁淡然颔首。 . 萧拓和攸宁率先走出大殿,这才发现,已经是午后。 暖风袭来,花香清远,阳光暖融融的,氛围很是怡人。 可是他们感觉不到,心里仍是沉甸甸的。 他为她接下来不可避免的一番劳碌有心。 她为他负伤的事耿耿于怀。她落后他两步,留心打量,看到他右肩、背部的衣襟有两块颜色明显更为暗沉。 她抬手摸了摸,看到指尖染了猩红的血。 怪不得他起初想握她的手又收回,是很疼很吃力吧? 第105章 锥心蚀骨的惩罚 更新 蹙眉沉思的萧拓察觉到她的举动, 回眸一笑,转到她右侧,握住她的手, 「回家。」 「嗯, 好。」 通往大殿的路上,横陈着萧拓率兵带回来的几十具尸首, 皆以白布蒙面。 于琪匆匆赶过来,肃然道:「阁老, 那些尸首之中的禁军同僚, 已经送回各自家中, 余下的那些刺客——」 「不用管。」萧拓脚步未停, 「请皇上来好好儿看看,她会处置。」 于琪称是, 转身去寻皇帝。走出去一段,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转身一看, 留意到那对璧人握在一起的手,不由笑了。 这就好。纵然萧夫人受了委屈, 纵然萧阁老震怒, 身边总归是有个能分担的人, 心情很快就由疾风骤雨转艷阳天了。 皇帝口谕下来, 守在萧府外面的禁军立刻知会了门房, 遂严整有序地撤离。 是以, 萧府门前早已恢復了往日的平宁。 萧拓半路找辙下车, 攸宁等了他好一阵,待他回来才明白,他是找地方处理伤口更换衣服了, 笑,有点儿无奈。 马车趋近萧府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是非常挂念非常想念这里的一切的。 一下马车,老夫人等人就迎上来。 「攸宁,你怎样?」老夫人眼中噙着泪,握住攸宁的手,关切地问道。
第363页 攸宁心头一暖,笑道:「娘,我没事,一切都好。」 「都怪老五,连累了你。」老夫人把小儿媳搂到怀里,落下泪来。 攸宁和二夫人、四夫人都有些啼笑皆非。 萧拓和二老爷、四老爷看着这一幕,都是笑微微的。 攸宁哄得老夫人收了泪,一行人这才转到福寿堂说话。她和萧拓自然是避重就轻,点到为止。 大家也都了解他们的性子,知道与其听他们说,还不如等着听朝堂传出来的消息。老夫人又见夫妻两个脸色都不大好,催促着他们赶紧回房歇息。 二人称是,告辞之后却吩咐管事,不要把不妥当的消息传到老夫人耳里。虽说老人家迟早会陆续得知今日全部情形,但早知道不如晚知道,没必要替他们后怕。 随后两人才回了正房。 僕妇们都等在院中,见到二人俱是面露喜色,齐齐行礼,不少人笑中含泪。 萧拓就觉得,媳妇儿的人缘儿是真不错,笑着打赏。 进到屋里,待得攸宁洗漱更衣之后,丫鬟奉上饭菜,她和萧拓也的确是饿了,坐在桌前大快朵颐。 用过饭,两人很有默契地起身,去了静园。 说起来,攸宁这次是不守信了,给俩虎孩子的提示是四五天才能相见,而她提早来了。但这算得上小小的惊喜,倒也不需在意。 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初六、十九明显感觉到了异常,这两日都是从早到晚地等在门口。 这一次,它们对萧拓的态度明显有些不同,似是察觉到他不舒坦,一改往日的无所顾忌,撒娇起腻时都温温柔柔的。 攸宁动容。 「德行,没我们俩就活不了似的。」萧拓对着两个虎孩子,照旧没好话。 攸宁微笑,心里又是一阵酸酸软软。 到傍晚,两人才回到房里。 老夫人派人来传话,免了两人的请安,让厨房加了几道菜。 草草用饭之后,萧拓直接就倒在床上要睡。 攸宁不依,「把外衣脱了,要不要再包扎一番?」 萧拓无法,只得起身除掉外袍,「没什么,别大惊小怪的。」 「……」攸宁没经歷更没见过这种人和这种情形,随后就见他纯白的中衣上,肩部、背部、腹部都渗出了血迹。 她咬住了唇,转身去了外间,着丫鬟唤来大夫——因着担心家中临时有谁不舒坦,她特地请了给自己医治的两位老大夫在府中。 萧拓没辙,知道她不能心安,就别想消停。 大夫过来之后,给萧拓诊脉、开方子、又一次重新包扎伤口。 攸宁一直在一旁看着,越看脸色越差。 他伤势之于寻常人来讲,哪一处都算得严重,她真不知道更想像不出,他怎么能做到若无其事的。 等到萧拓服下药,窗外已是黑漆漆一片。 攸宁留了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上了床歇下。 他侧躺着,仍如往昔,拥她入怀。 她默默地依偎着他,但稍稍保持着距离,免得碰到他的伤,手落在他腰际,再转到背后,轻轻地拍着。 萧拓无声地笑了,阖了眼睑,沉沉睡去。 攸宁明明乏得要命,却是直到夜半才睡去,睡得并不安稳,噩梦连连,早间醒来,对上萧拓苍白却沉静的面容。 她摸了摸他额头。 他发热了。 这是必有的症状。而且,伤他右肩的兵刃上淬了毒,不致命,但很麻烦,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清除掉体内的余毒。 她以肘撑身,长久地看着他。 因为伤势,他没有惯有的警觉,睡得很沉。 她抬手,手指轻轻抚过他飞扬的剑眉、高挺的鼻樑、弧度优美的唇。 她鼻端萦绕着的气息,交织着他似有若无的清寒香气、灼热的体温和清苦的药味。 凝眸良久,她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 洗漱穿戴之后,攸宁去了福寿堂。昨日说好了的,婆媳两个一起用早膳。 老夫人见到她,笑眯眯地起身下地,去往西次间,「小厨房备好了,只等你来。」又吩咐丫鬟传饭。 「真有些饿了呢。」攸宁笑着,「阁老前几日着实累着了,还在睡。」 「昨儿我瞧着他面色比你还差,到底是哪儿不舒坦?」老夫人面露关切。 「肩背疼,请大夫看过了,要歇息几日。」攸宁只能这样说,「都怪我这个惹事精,他不急赶急地回来,也不会这样。」 「不回来怎么成?那他岂不是跟他爹一个德行?」老夫人顿了顿,嘆了口气,「你们两个都是做大事的人,有些事如何也不肯跟我交底,说了我大抵也不懂,便罢了,你们好好儿过日子就成。」 「会的。」攸宁保证,「一定会。」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老夫人神色松快了几分,「老五是顺毛驴,眼下他不舒坦,你就让着他一些,只管用好话敷衍着。」 攸宁嗯了一声,笑。 婆媳两个用过饭,攸宁回到房里。 萧拓还没醒,蹙着眉,很不舒服的样子,发热得更厉害了。 攸宁心慌不已,一面遣人去请大夫,一面强行唤醒萧拓。 萧拓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她难得一见的惊慌模样,唇角扬了扬,「没事儿。」说完才意识到,声音分外低哑。
第364页 攸宁不说话。 萧拓坐起来,喝了几口茶醒神,随后握住她的手,笑微微看住她。 攸宁坐到他身侧。 他轻柔地将她拥入怀里,「别怕。」 攸宁亲了亲他唇角。 「也不怕有毒?」他没正形。 「不怕。」她说,笑容愈发甜美。 他也笑,温柔缱绻之至。是觉得出,他的攸宁待自己不同了。以前抓心挠肝盼着的一日到来了,没有以前以为的惊喜,只有庆幸。 庆幸自己到底还算运气不错,不会一厢情愿一辈子——他是早就品出来了,自家这小东西,都不是千年寒冰,压根儿是千年顽石。 「我有点儿神志不清,也说不了让你高兴的话,」萧拓拍拍她的背,「去忙吧。」 「好,大夫等会儿就来。」攸宁顺从地起身。 去静园的路上,攸宁交代筱霜:「昨日朝堂上的事,你去告诉阿元,仔细说说皇子公主掉包的事,让他有所准备。记得,不要掺杂你自己的看法,不妨多留几日。」 「奴婢明白。」筱霜正色应下,快步而去。 攸宁到了静园,找出十来张六尺对开的画纸,一张铺陈在大画案上,其余的备用。 她要画两张图,一处寝陵地宫的堪舆图及布阵图,不论哪张,都是庞杂之至,没可能一次完成,而这两张图是相辅相成的。 固然是清晰地存在脑海之中,可落笔到画纸上又是另一回事。出错便只能重头来过,而且干扰记忆。 脑力与运笔毕竟不能并行,前所未有的考验定力和耐心。 . 叶奕宁和杨锦瑟在清云寺多逗留了半日,上午陪着钟离悦在近处游玩,下午两人送回府,之后,杨锦瑟打着呵欠说要回家睡觉去了。 叶奕宁自是不会阻拦,返回府邸的路上,她弃车策马,闲闲游转在京城。 这两日发生的事,真值得官场中人费尽思量。可她思量的只是与虎谋皮的首辅的不易,攸宁的不易。 攸宁还是受委屈了,交出那些东西,总归是意难平的。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坐骑带自己到了以前分外熟悉的地带。 转过一条街,她在转角处带住马,展目望向一所很不起眼的小四合院。 那是林陌发迹前的居所。 此刻门前停着三辆马车,僕人正进进出出地忙碌。 这是唱哪出呢? 叶奕宁挑了挑眉,策马离开。 回到家中,亲信禀道:「焰公子来京城了。。」 叶奕宁展颜一笑,「好事啊,阁老大抵快如愿了。」 亲信目露困惑。 因着心情好,叶奕宁就解释道:「阁老为了萧夫人的病根儿,遍寻良医可不是说来听听的,去年把这事儿委託给了焰公子。焰公子落力搜罗一圈儿,总能捞着一两个能对症下药的。要是没结果,他也不会来京城。」 亲信释然而笑。 叶奕宁舒心地透了一口气,端茶来喝。 焰公子,指的是扶焰。 扶家不论在何处,都是不容小觑的存在,因为富可敌国,亦因手握漕帮。扶焰成为漕帮帮主,是三年前的事,即使远在江浙沪一带,因着这位帮主当时不过二十岁,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扶焰掌领漕帮之后,很快就把刺儿头收拾服帖,且得了当朝首辅的支持——当然,这是只可意会的事儿,谁也不会傻呵呵说破。两男子达成了莫种默契,朝廷、漕帮便在相安无事的前提下,屡有互惠互利之事。 两年前,江湖中多了一个高手云集消息最是灵通的佐焰盟,不消半年就扬名,成了谁也不敢惹的存在。盟主正是扶焰。 寻找圣手这种事,萧拓可不就得让扶焰帮一把手。 转过天来,下午,叶奕宁昨日在林陌旧居前的困惑得到了答案:林陌上了摺子,自请削去爵位,另辞去官职,作为寻常士兵入北地军营。 摺子到了萧拓手里,准了,又去皇帝手里转了一圈儿,皇帝也准了。 叶奕宁没白忙。过完年之后,她陆续揪出几个手脚不干净的武官,都是林陌旧部,他们获罪的事,有一些林陌多少要担些干系,言官自是不会错过这种机会。只是朝堂风波不断,这些就成了不打眼的小事。 林陌被打回原形,去北地之后,就不定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了。这样才好,省得时不时遇见,心里膈应。 她的日子,真的能够恢復平静了。 . 杨锦瑟听到消息时,恰好在林府附近,便过去看了看。 门楣上的匾额已撤下,僕人三三两两带着行李离开,神色各异。 一辆寻常的马车来到府门外等着。 过了些时候,林太夫人带着两名婆子出门来,眼睛红红的,一副遭遇过大难的样子。 杨锦瑟扯了扯嘴角,不屑的笑。 瞧着三人上了马车,慢悠悠离开,她记起了宋宛竹,吩咐手下去打听。 没多久,手下就来回话:「前些日子,宋姨娘被林陌送去了庙里,落髮修行。」 杨锦瑟意外。倒是真的没想到,林陌会这样发落宋宛竹。不是年少时的意中人么?固然是行径可耻,但你林陌上当也是自找的,何必做到这地步。 说来说去,这男人就是死活不能上道儿的货。 杨锦瑟在心里嘆着气,又一次纳闷儿:奕宁到底是看上他什么了?长相?有萧拓珠玉在前,差了一截儿好么?唉,说来说去,就是瞎眼了,除此之外没别的解释。
第365页 . 晚间,有人自称是漕帮帮主的手下,送来三种药,正是对症医治萧拓的伤与毒的最好的药。 几位大夫查验过之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攸宁得知后,逸出由衷的笑靥,回到房里对萧拓道:「焰公子对你倒是不错。」 萧拓不由微笑,「听说过他?」 「嗯,奕宁、锦瑟今日给我的消息中,都提到了他。」攸宁笑容狡黠,「而且以前就听手下说过,其人也是惊才绝艷、俊美至极,手段不是一般的歹毒。」顿了顿,笑意更浓,「他要是在京城常住,整日里招蜂引蝶的就不只你一个了。」 萧拓轻笑出声,「这都哪儿跟哪儿?」 「私下里见过焰公子了?」有些人一生不谋面,但也不妨碍共同的利益,而且扶焰身份很是敏感,首辅要是明打明相见的话,早就被弹劾成筛子了。 「见过几次了,挺对脾气的。」 「也是,」攸宁略一思忖就瞭然,「不然怎么会赠药给你。」 「三五日就能见好。」萧拓说。 「你以为的见好而已。」攸宁失笑,「不过,随你,谁叫咱是铁打的呢?」谁叫她自作孽,以前不把自己的病痛当回事,现在怎么好意思多叮嘱他什么。 萧拓哈哈地笑,紧握了她的手一下,「七日内,我不离府,不随处走动。」 攸宁明眸更亮,似有星光落入,却是即刻讨价还价:「十天。」 「……小崽子。」萧拓的手改为扣住了她下巴,没好气地捏了捏。 「好不好?」 萧拓拉近彼此的距离,唿吸相闻,「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陪着你,从早到晚,真正的朝夕相伴。」 萧拓唇角上扬,这远比撒娇什么的珍贵百千倍。他一向是算得清帐的,所以他说:「答应你。」 . 之后三日,攸宁白日都在静园,萧拓则在外书房,精气神儿好些的时候见下属、幕僚。 这三日,萧拓发力整顿官场,因许太傅一案被牵连出来的官员无一倖免,各因大小不同多少不等的罪名锒铛入狱。有些决策,皇帝不同意,但是没用,照样儿落实下娶。 一时间,官员人人自危,一言一行都分外谨慎,心里却是把许太傅和他的皇帝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首辅震怒,能够一事归一事也罢了,要是挨个儿算总帐,谁受得了? 另一面,萧拓仍然有心塞的事—— 小李太医给了他一个方子,「这方子一定是好方子,只是需要好几种罕见的药材,要是凑齐,就算运气很好的话,也得三两年。这方子,是为夫人的病症研制出的。」 萧拓看过,眉头就蹙了起来,沉默良久,说:「辛苦。」 小李太医满脸歉疚:「我们眼下只想到了这一个对症的有奇效的方子,再多些时间,换个角度去思量,应该也有所得。」 「已是不易。」萧拓提笔记下那几种药材,「我这就让人去找,若能找到,也要顺道观摩这些药草生长的环境,看看有没有可能,让它们成为百姓皆可用得起的东西。」 小李太医心头震动,心绪就更是复杂了,「阁老仁心,苍生之福。」 「言重了。」萧拓淡然一笑。 他只能笑,除了笑,还能做什么? 他真怕,扶焰来日带到攸宁面前的大夫,开出的方子,也与今日在手的这一张大同小异。 而扶焰这就来到京城,只是因着他的新伤,寻到的医者还在途中,因是女子,蝎蝎螫螫的,不好计较,只能一直忍耐着纵容着。 攸宁却是正在最耗心神心火的阶段之中。 万一哪一日撑不住躺下了,兴许就是情形最严重的一次,兴许…… 不会的,不会! 萧拓摇了摇头,心海却已陡生前所未有的无助与恨意。 她的性命被病魔主宰,无法不无助。 导致她到这地步的人,无法不让他恨,恨得入骨。偏生那份儿恨,又已是她早就计较完了的。 唐元涛、蔺清芜是谁?是迟早被时光湮没于无形的人。已不需他再做什么。 而且最根本的问题是他不该迁怒,他在迁怒时便已意识到并扼制那些念头。 他现在只想攸宁好好儿的,余生都好好儿的。否则,便是葬尽这皇朝,覆了这天下,又有何用? . 三日后,攸宁进宫面圣,带着两幅图。 进养心殿之前,两幅图就被两名侍卫一言不发却强横地夺走了。 她也不在意,从容进到殿内。 皇帝其实有些意外,也没掩饰,「东西被夺走,你怎么像是没事人?」 「那本就是敷衍了事的东西。」攸宁说。这是真的,她没可能耗尽心力画完两幅图再临摹一番。所以此次带进宫的,本就是充数的。 皇帝气结。 「你不义的事办了太多次,我不能不防。」攸宁语声清越、冰冷,字字句句如珠玉落盘。 皇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惯常的火气,「你到底想怎样?你只管说,只要我能母子团圆,只要我力所能及,不论什么事,都会答应你。」 「是么?」攸宁凝视着皇帝,一瞬不瞬,「不难,我的条件是,你写一份长公主的豁免旨意——不论她犯下什么罪证,你都要豁免,不追究。」 「荒唐!你这孽障!」皇帝说话同时,身形飞掠向攸宁。
第366页 攸宁安然端坐,明眸灿若星辰,流转的却是迫人的寒意。 皇帝的杀招硬生生顿住。命脉被攸宁捏在手里,她怎么敢动手?难自控却必须控制,只是——「要我豁免她?她对我做了怎样的事,是你告诉我的,现在你却要我豁免她?你还不如给我一刀!」 攸宁垂眸,瞥一眼迫着自己颈部的那只手,弯了弯唇角,抬眼时,眼中寒意更浓,「你自作孽,我要毁了你,有何不可?」 「毁了我?」皇帝一字一顿,面露颓然,「我岂非早就毁了?」 攸宁目光如刀,残酷之至,「远远不够。」 「你恨我。你就这么恨我?」皇帝显得有些恍惚,更多的似是困惑。 「我本不该恨你,即便恨你入骨,也不该宣之于口,更不该报復,因为你是九五之尊。」攸宁缓声道,「就如你之前做过的很多事,臣子都不该计较,只该唯命是从,对你只有敬畏。可有什么法子?谁叫你不争气,谁叫你做什么都是着三不到两?」 皇帝的手缓缓收回,身形退后几步,「仔细说来听听。」 攸宁道:「譬如钟离远的事,你本该一开始就降罪栽赃他的那些人,可你没有;本该让他死在牢里,做成悬案,你也没有。帝王该做的事,该有的狠绝,你都没有。」 皇帝没办法否认。 「譬如对我,你本该一早杀了我灭口,而非拖拖拉拉到如今;本该在逼迫我的时候做得最仁义或是最狠毒,你却是两边都不靠。归根结底,你什么都想要,合该什么都得不到。」 皇帝额角青筋直跳。 攸宁的话仍在继续:「帝王所思所想都是对的,只可得到贊同,否则昏君自何处来?可你没有那等自信,你总是瞻前顾后,是不是自一开始,你就疑心自己德不配位,疑心全力扶持你的人把你当傀儡?所以,你比谁都忌惮他们。忌惮钟离远,忌惮萧拓。」 「胡说!」皇帝反驳时才察觉,语声已然颤抖,手也在颤抖。 攸宁睨着她,「你恨黎家,不然,不会有那么多颠三倒四的事。」 皇帝本该暴怒,本该将说话的人当即杀死,但是没有,她连身形都开始发抖。 这是顾忌畏惧到了骨子里,还是心虚至极引发的恼羞成怒所至? 谁也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本来么,黎家子嗣与你本就是血脉相连,重振门楣继承大业其实都好商量,偏生你就不肯。」攸宁语带讥诮,她生平其实很少这样说话,「当初黎家满门抄斩,你得以倖存,昏君给的说法是黎家已将你逐出家门。确有其事,你爹娘的确认立下了那样一份文书。只是为了保全你的一个法子。 「这也是官员相信这事情,相信你迟早还会选择先帝一脉子嗣继承大业的根由之一。 「你恨黎家,更恨先帝。在你看,保下你的那一纸文书,不过是交给你重振黎家的重担,你本就为家族做了天大的牺牲,还要你继续为家族筹谋牺牲,你累了,或是恨了。 「所以你让石安成为靖王世子,让一个黎家人成为别家人。 「本也没什么,你自己的帐,自己算就是了,偏生还没皮没脸自以为是,以为你爱恨交加的家族是萧拓会一直付出的。他重情义,但是不傻,让你如愿,就等于兑现一个傻子的疯话——黎家是黎家,不是你。 「在萧拓面前,你只能是帝王、故人,绝不能是人性上的小丑,你偏就做了最面目可憎的小丑。 「他不整治你,只因为你是跳樑小丑,他懒得下手。」 皇帝身形都开始发抖了,踉跄着后退,退到桌案旁,信手抄起茶盏,对着攸宁狠狠砸去。 忤逆她到这地步,本就该血溅三尺。 令她惊诧至极的是,茶盏飞到半空,便有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出现,轻巧地捞起茶盏,旋即又如来时一般消失了。 惊诧过后,便是渗入骨髓的恐惧。 很明显,只要她切实伤到攸宁之时,便是被阻拦之时,再严重些……又会怎样? 这皇宫,已不再是她的安枕之处。 或许,从来也不是? 皇帝的面色前所未有的苍白、惊惶。 攸宁从容起身,向殿外走去,语声徐徐:「你误了钟离远的一生,又因我迁怒伤及我夫君,我要毁了你,要你这辈子都不能亲手报復长公主,要你这辈子都记得这奇耻大辱,时时刻刻都不能忘。 「你只能受着,乖乖写下那道诏书,由着我随心处置长公主。 「话说回来,我也是多虑了,一个小丑,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第106章 当世无双的眷侣 攸宁回到家里, 刚换了身家常穿戴,三老爷和三夫人来了。 一相见,三夫人就眼泪汪汪地握住攸宁的手。直到昨日, 三老爷才告诉她实情, 她才知道家里出了怎样的动盪。 「怎么?来跟我算帐?」攸宁浅笑盈盈,「我是真没辙了, 除了用你的脉象做文章,真想不出别的让你离府一阵的藉口。」 「我知道。」三夫人的眼泪掉下来, 「我经不起事, 要是留在府里, 也只有添乱的份儿。你为我们着想到这地步, 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只是……有事时不能陪着你,一想就怪难受的。」 「平时大事小情的, 哪一件落下你了?」攸宁笑着取出帕子,给三夫人拭泪,「这次实在是不凑巧。」
第367页 「别哭天抹泪的了, 」三老爷笑道,「往后内宅该怎样行事, 你也听攸宁说说。」 攸宁一笑, 这才与他见礼, 遂将夫妻两个请到次间, 说笑了一阵。 期间夫妻两个提到了萧延晖。 之前萧延晖被徐少晖派到地方上办差了, 因被刻意隐瞒, 对京城的事一无所知, 还是通过自己的心腹得到消息,火急火燎赶回来的。心情自然也很复杂。 他想为家族做更多,而如今他羽翼未丰, 遇到风雨时,家族只会尽可能保全他。 不要说此次是因萧拓攸宁而起,就算是别的房头引发的,他们做出的安排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 书房。 萧拓久久地看着那两幅图。 地宫所在的位置距金陵不远,哪朝哪代建的无从考据,先帝如何发现的已无人知晓。 而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 也因为靠近金陵,他不能不见一见扶焰。 晚间,扶焰应约而来。 萧拓让他看图,又解释了几句。 扶焰先是一笑,「明白你意思。在我的地盘儿,该防的人我全力帮你防着。」 萧拓颔首,「谢了。」 扶焰星眸亮晶晶的,端详着那两幅图,「嫂夫人用多久记下来的?」 「有那么几日,每日对着看两个时辰左右。」萧拓照实说。 「那也够吓人的了。」扶焰说着,想起一事,「把嫂夫人的脉案给我一份。」 萧拓吩咐景竹去拿来。 扶焰这才在书案前坐下来,看着萧拓,「这回你就别亲自去了。」 「听你的,不去。」萧拓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 「我医术其实也凑合,给你的那三种药是我研制的。」 「行啊你。」萧拓道,「的确有奇效。」 「得你一句夸,这一年就没白过。」 萧拓哈哈一乐。 「回头我要是琢磨出些门道,给嫂夫人瞧瞧。」 「刚没想起来,」萧拓找出小李太医给自己的那个方子,递给扶焰,「搁一起琢磨。」 扶焰妥当地收入袖中,一口喝尽杯中酒,便就站起身来,带上攸宁的脉案,「今儿就这么着,改日再请我喝酒。」一句话说完的时候,人已到了门外。 萧拓笑了笑,心里却是明白,扶焰找到的人大抵是不能为攸宁医治了。方便说的话,扶焰早就说了,也不需亲力亲为这种大抵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如此,他倒没法子询问,只能着人去查。 翌日起,萧拓召集阁员重臣与一些禁军中的首领过来议事。 攸宁仍是终日留在静园书房。 她的事情还没结束,还有两部书要照记忆誊出来。 相对来讲负担轻了很多,她感觉没有任何不舒坦,和平时好着的时候一样,只是偶尔会忽然特别疲惫,移步到躺椅上就能堕入梦境,睡一两个时辰。 一日午间,扶焰过来了,等在萧拓的外书房,来意是给攸宁把脉。 攸宁从善如流,闻讯后即刻前去,比起被看诊,更有兴趣的是见一见奕宁、锦瑟口中的焰公子。 进到室内,就见客座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清雅出尘,俊美无俦,望向她的视线温和,眼波格外清澈。 很明显,他对她没有任何猜忌或敌意。 「在下扶焰,见过嫂夫人。」扶焰拱手行礼。 攸宁微笑着敛衽还礼,「见过公子。」 「你们倒是让我省心,都不用引见。」萧拓道。 「我自来熟。」扶焰笑微微的,转身对攸宁做个请的手势。 这是真自来熟,而且随时可能反客为主。攸宁心生笑意,依着他的意思落座,让他把脉。 扶焰把脉时声色不动,和声问了攸宁几个问题,攸宁照实答了。 这期间,向松进门来,向萧拓通禀:「花厅那边马上开席了,您看——」 「你去忙,我代你款待公子,」攸宁先一步接过话,「好歹点个卯再回来。」府里每日都有不少官员在,自然要管人好吃好喝的。主要的原因是,她有话问扶焰。 扶焰颔首,「只管去,我又不是外人。」 萧拓看得出,妻子和扶焰的脾性倒是不犯沖,他不需要担心什么,「也成。」语毕转去花厅应酬。 扶焰把完脉,正色望着攸宁,「不是我说,嫂夫人,你这情形糟得很,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 「好几个大夫住在府里。」攸宁说。 扶焰不以为然,「他们忙了这么久,也没拿出对症的方子。」 「尽人事,听天命。」 扶焰细细打量着她。 「给我看相呢?」攸宁唇角微扬。 「嗯。」扶焰也笑了,「放心,你不是短寿的人。」 「借你吉言。」攸宁忽地话锋一转,「你找的那位女大夫,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扶焰沉默一下,颔首,「她要先见你一面,且要你答应她一个条件。当然,如果她不能医治,也就不用谈条件。行医之人,我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收拾她。」 攸宁莞尔,「医者仁心,不想治的时候,大抵认为不救是为民除害。」顿了顿,问道,「阁老是她的意中人?」 扶焰漆黑漂亮的双眉扬起,「这就猜出来了?」 攸宁解释道:「这种事,不外乎名利情仇。我要是她的仇人,她早就跟你的人说了,也不至于在路上出么蛾子。其他的原由亦然,很常见的一点点女子心思的弯弯绕。」
第368页 扶焰略一思忖,「我倒是没琢磨过这些,只恨不得掐死她。」 攸宁轻笑出声,「不至于。我本来就不着急。你把女大夫放了就是,我最受不了谁要挟我,见面定是不欢而散,再说她的确可以选择病人。」 「我也最不喜欢被要挟,却常做要挟人的事儿。」扶焰笑微微的,「且等等。」 攸宁也不坚持,横竖都是要欠他的人情帐,她只需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不该干涉他。说到底,她就从不是厚道的人,要是自己摊上这种事儿,也会窝火得很。 扶焰说起别的事,「先帝为什么要在千里之外存放财物?」 「说不准。」攸宁道,「兴许想在那边建陵寝,兴许想建行宫,兴许想迁都到金陵。不论如何,手里的钱财越多,行事越有底气。昏君的头脑跟二百五没什么差别,不是他那样的人,定是猜不出确切原由。」 「说的对。」扶焰哈哈地笑,笑容璀璨,眸子里似有骄阳的点点光芒落入。 这样的笑容,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那个再也不能见到的人。攸宁噙着笑,敛目喝茶,不让他看到眼底的哀伤。 扶焰的感触则是,与这位小嫂子竟有一见如故之感。当然,她不是好相与的人,敏锐、傲气,说话点到为止,这其实不是谁都喜闻乐见的。很多人本就不愿意接触比自己更聪明的人,这前提下,又何来欣赏。 只能说,他与萧氏夫妇很有些缘分。 . 当晚,攸宁回到房里,洗漱歇下之后,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萧拓拍抚着她的背,跟她商量:「不能停一停,过一阵再着手?」 「不能。」攸宁揉了揉眼睛,「你还不知道我?凡事开了头就得做完,不然就跟欠了谁的债似的。再说了,不一下子交割清楚,别人一定猜测我扣了东西在手里,连你都要跟着被泼脏水,犯不上。」 萧拓无声地嘆息,「可你太累了。」 「累什么?我好好儿的,又没人催我,一直是慢悠悠行事。」攸宁语声有些含煳了,蹭了蹭他的肩,「就知道把你关家里没好事,又添了杞人忧天的毛病。快睡觉。」 萧拓心头酸楚得厉害。 他多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 没两日,萧拓伤口结痂了,已无大碍,攸宁也完成了手头的事。 这次她没去宫里见皇帝,而是给了萧拓,「你帮我转交。上回跟她要的旨意,她要是不写,母子团圆之日就会变成猴年马月,长公主亲笔写的供词也欠奉。」 萧拓说好,当即去了宫里。地宫的事,他已做了能力之内最缜密的安排,只希望别的事赶紧了结。 到了宫里才知道,皇帝病了,这几日太医院的人终日候在御书房。相见后一打量,她果然是一脸病容,人竟像是苍老了好几岁,神色亦是恹恹的,全没了往日的威严。 萧拓带来的是两册书,一本《帝王书》,一本兵书,兵书中又包括三幅心思奇巧的布阵图。 皇帝兴致缺缺。现在她已颓唐消沉到了极点,能让她打起精神的事情太少太少了。她翻了翻,「没想到,唐攸宁连这些也肯交出来。在她心里,这些才是真正的宝藏。」 萧拓不语。 「她要的旨意,我备好了。」皇帝费力地转动着脑筋,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迟一些再下一道旨意,证实她已交出所知一切的旨意。」 「如此最好。」萧拓要行礼告辞,却听皇帝问道: 「当初为何扶持我登基?」 萧拓直言不讳:「实在没适合的人。」 「这些年,我到底是怎样的?」 「只要关乎你自己的事,就是一塌煳涂。别的时候还可以。」 皇帝望着他,苦笑,「如果没有眼前事……」 「钟离之事开始之日,你就已只是帝王。他的事,我常悔不当初,你亦是难逃罪责。」萧拓的视线直接锋利,「日后如何,你掂量着办,不死不休还是从善如流,都随你。」 皇帝缓缓地闭了闭眼,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萧拓等到她允诺的两道旨意下发,一道交给他,一道晓瑜百官之后,才回往家中。路上,景竹上了马车,低声道:「女大夫的事,小的们已经探听清楚,而且把她底细摸透了。是这么回事……」将所知一切详略得当的道来。 听完之后,萧拓蹙眉,眼中尽是寒意。 看上他的女子,怎么总会蹦出奇奇怪怪的货色?要不是有攸宁在,他一准儿怀疑自己人品有问题——不都说么,鱼找鱼虾找虾,通常来讲,不识数的人看上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吁出一口气,「人在何处?」 「晚间就能到焰公子的别业。」 「盯着,及时知会我。」 「是。」 . 扶焰在京城的宅院,闹中取静,景致颇有江南意境。 入夜了,月光温柔,风也温柔。 萧拓与扶焰要做的事,却与风月无关。 望见一名女子、两名丫鬟渐行渐近,萧拓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你别管了。」 扶焰略一犹豫,心知劝不动,就道:「成,我看热闹,高兴了敲敲边鼓。」 那女子是席大夫,让他们气儿不顺的人。 大夫这一行,有很多发财的,也有很多拮据的,席大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穿戴很是考究,扶焰手下说那两个丫鬟的身手很不错。
第369页 萧拓进到室内,三人被带进来,展目审视着。 席大夫望向他,面露惊喜,随即神色变得非常复杂,「萧阁老,带我来的那些人,难道是你派出去的?」带她来的人只说是受人之託。 萧拓像是没听到一般,「假若你见到我夫人,会要她答应你什么条件,才肯医治?」 席大夫神色一滞,「要她立下字据,日后听从阁老吩咐,再不做招灾惹祸的事。」 萧拓目光一沉,「为何?」 「为何?」席大夫抬眼与他对视,「震动朝野传遍天下的大事,我不想听都听了一路。不是她,阁老怎么会遇到这么多麻烦?她本就是……」 萧拓晃了晃手指,「闭嘴。」 席大夫真就闭了嘴。她发现他眼中有了杀气,再说下去,大概真会莫名其妙地赔上性命。可他明明是她钟情至今的男子。 「我的友人看过攸宁的脉案,与你六年前治好的那人情形十分相似,你绝对能治好她。」萧拓道,「只是,你存着的那个人的脉案不全,没记载对症的方子,病人那边你也没留底。何故?」 席大夫讽刺地笑了笑,「疑难杂症的方子,本就不可轻易示人。若非如此,方子岂不是已到了公子手里?」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医者是最不藏私的行当。」 席大夫咬了咬唇,「我不能长年累月无所事事,行医不过是打发时间。公子千万不要高看我。」 「好。」萧拓话锋倏然一转,「你的亲人朋友共十三个,两日内,我把他们接到此地可好?」 「你要做什么?」席大夫不慌乱,只是恼怒。她喜欢他,他却要劫持她的亲友,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碎愤怒的事情么? 「千万不要跟我讲道理。」萧拓唇角一抹残酷的笑,语声缓缓的,凉凉的,「你不肯治病救人,那就不治了,我不勉强。我杀你亲友,只是图个乐子,你也别让我扫兴,跟着看个热闹就成。」 「荒唐……疯子!」席大夫简直要被气晕了。 萧拓继续道:「另外,你至今未曾婚配,却跟几十个男人睡过,还生过俩孩子。」他也是急狠了,豁出去了。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这触犯到了席大夫另一个底限。她一直清清白白守身如玉。 萧拓笃定地道:「这是实情,我请江湖弟兄帮忙,不出三日,你就会成为四海皆知的□□,如何?」 「我跟你何怨何仇,你要这样陷害我?!」席大夫声音变得高亢尖锐,「我对你……你怎么会是这种人?」 「只有这样,你才会明白,有些传言不足信。」这女人不就因为攸宁的名声才横加揣测么?他就是要治一治她这种病。 席大夫对上他森寒的视线,已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知何时,萧拓手中多了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他凝着席大夫的手,「你并非真正的医者,那就换个活法。留下你的手,去诏狱度过余生,如何?」 「不,不……」席大夫声音沙哑,勐力摇了摇头,「不需如此,你不过是要我医治尊夫人,我答应,我尽全力医治就是了。」 她是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爱唐攸宁,不论唐攸宁做什么,他都认为是对的,何须他人置喙。反过来,比照着对妻子的爱,给她的只有残酷,因为她若不肯出手医治,就是他的杀妻仇人。 活着,不进入诏狱那种鬼地方,比任何事都重要,反之,她会一无所有。 「那多没意思。」短刀在萧拓掌中不紧不慢地旋转着,「我想了好几日,才想出这些消磨时间的事由。」 席大夫哭了起来,「是我煳涂,我知错了,求你饶了我们。」 「当真?」 「当真、当真!」 「去写。」萧拓指了指临窗备好笔墨纸砚的一张桌案,「我信不着你,方子不对症,便还照我的章程来。」 席大夫狼狈地爬起来,走到桌案前。两名丫鬟踉跄着跟过去,抖着手帮她铺纸、磨墨。 萧拓收起短刀,起身晃了晃颈子,踱步到门外,就看到了扶焰。 扶焰打个手势,与萧拓一起走出院落,「我其实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萧拓挑眉,「你以为——」 「以为你要动之以情,来一招美男计。」扶焰绷着劲儿说完,哈哈大笑,像个开心得不得了的孩子。 「混小子。」萧拓被他情绪感染,也笑起来,「我不是君子,却也到不了那地步。」 「走,好好儿喝几杯去。」扶焰携萧拓去自己安歇的院落,「方子可用的话,明儿一早我陪你回家,给我小嫂子治病。不用那混帐东西去碍人眼。」 「最好不过。」 夜恢復了本有的静谧祥和,风与月变得更加温柔。因为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变得更加深厚。 席大夫写了以前开的对症的方子,其中包括行针的步骤。 扶焰与小李太医等人看过之后,确实是可用的良方,根据攸宁的体质调整两味药,行针则与方子相辅相成。 萧拓心境前所未有的开阔,很有种与攸宁时来运转的感觉。 扶焰言出必行,每日亲自到萧府给攸宁把脉,行针则是用了一名颇通穴位的女手下代劳。 攸宁也没细究原因,只想着终于可以放心地睡一阵了。 与此同时,萧拓安排的各路人手赶往金陵,长公主的亲笔供词送到了内阁,经核实后转呈皇帝,皇帝也终于见到了阿元。
第370页 在这之前,筱霜连续见过他几次,用心铺垫,让这孩子觉出蹊跷,生出与自己相关的猜测,最终被亲口告知时,虽然仍旧是震惊、惶惑、喜悦等情绪交织,掉了泪,却不至于无法承受。 他是本分务实心怀感恩的小少年,而这并不与他的聪明敏锐相矛盾,真相背后意味着的人情世故,他明白。 见皇帝之前,他对筱霜说,我想见见萧夫人。 筱霜问为什么。 他说虽然夫人不稀罕,可我还是想当面道谢。 筱霜对他笑了笑,说实在是不巧,夫人连日劳累,身子不舒坦,实在不得空。 阿元关切地问,严重么? 筱霜心里也没底,笑得有些落寞,说不严重,改日吧,改日再相见。 阿元轻声说好。 见到皇帝,也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的时候,阿元看着她容颜,便知这不是荒诞离奇的富贵梦,他不再是身世不明的人,可这只是理智告诉他的,更多的感觉是恍然如梦。 皇帝见到他,对着他俊美的小脸儿,想到他这些年的处境,心疼懊悔得无以復加,搂着他,无声地哭了一场。 阿元也想哭,但是忍住了。不是想在母亲面前坚强,是根本没法子在她面前无所顾忌地情绪外露。 情分不是一相认就能生出的,皇帝再怎样也晓得这一点,竭力地控制着情绪,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亲自为他安排衣食起居。 阿元一直显得很懂事,也很沉默。 如此过了两日,母子两个好歹是能说一阵话了。 被皇帝问起是如何来到京城的,阿元只说是一些人找到了自己,不知来路。谈及如今的课业,他眼底闪过几分失落,那几位文武师傅,他是非常喜欢的,只是……他说略通文墨,别的并不提。 「不想说?」皇帝轻声问。 「指点课业的人,前两日就不见了。」阿元说。 「不是不见了,是担心连累无辜吧?」皇帝显得有点儿无奈,「就如你以前的安身之处,也不肯告诉我。」 「并不是。」说是这样说,不想透露的仍是只字不提。他若有心,想报答谁总会有机会,不需急在这一时。 皇帝暗暗嘆了口气,强笑道:「既然你不想说,我便不再问,直到你愿意告诉我。」 阿元欣然点头。 「永和公主一直闹着见我,我把她安置到了一个皇庄,由两个规矩严的师太带着礼佛,等她再大些,便落髮修行。」皇帝抚着阿元的肩,和声告知。 阿元敛目思索了一阵,点了点头。那个女孩子,是长公主与人私通生下的,只这一点,就让她一生都抬不起头来。 他不懂,那等尊贵的长公主,何以疯狂至此,最终害人害己。 皇帝沉了会儿,近乎小心翼翼地问:「可曾见过萧夫人?」 阿元摇头。 「想不想见她?」 阿元垂眸,「母亲的意思是——」 皇帝轻嘆,「那是真正惊才绝艷之人,我想让她亲自指点你的课业。」 阿元心头一喜,却强自按捺着,「孩儿听从母亲安排。」 「我跟她商量商量。」皇帝抬眼望着眼前虚空,「我……只想学着做一个尽责的母亲,却不是能让你成材的料,幸好还有她……」 唐攸宁无疑是她的克星,更是他们母子的恩人,那过人的才智、理智甚至合事宜的冷酷,恰是帝王最该具备的。 但皇帝并没把握。攸宁完全可以认为,她存心继续压榨她的心血。 此事倒是不急,尤其当下攸宁正称病谢客。 接下来,皇帝带阿元在百官面前现身,经礼部、内务府恢復其皇子身份。 攸宁获悉时,正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望着喜上眉梢的筱霜,笑道:「心安了?」 「是啊。」筱霜道,「百官一见到皇子,便知长公主的供词是真的,加之皇子少年老成,沉稳内敛,有人已经开始盼着册立太子之日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盼着朝廷改回昏君的姓?」攸宁道,「要是皇子是女孩子,永和是男孩子该多好,如此一来,他们来日要效忠的还是女帝。实在是可惜。」 筱霜笑出声来。 扶焰过来了。 攸宁强打着精神到次间见他。每日由他把脉,有时他会亲自煎药,两人已熟稔起来。 扶焰把脉之后,显得还算满意,「看起来,是不会犯病吓到人了。」 攸宁不由笑了,「那自然最好。」 「我能不能在静园住几天?」扶焰问她,「瞧着那两只大猫是真招人喜欢。」 「见过了?投缘?」 「不烦我,阁老引见我们仨认识了。」 攸宁听他说的有趣,笑意更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随你住多久都可以。」转头让晚玉安排下去。 这时候,萧拓得到了一直在等的那个好消息:辽王及其长子被刺杀于王府。 皇帝闻讯,沉默良久。对于大局,这是大好事,另一面,又给了她一记无形的耳光。 萧拓的杀伐好战是为止战,这方面,她的确是出了大错。 数年帝王路,承认自己能力不济是很艰难,可她不得不承认了。 她想,日后大可以在九重宫阙之中,做一个最平庸的妇人。 辽东再不需要野心勃勃的藩王,需要的是体恤百姓震慑外敌的文武官员,此外,辽王次子、三子需得送父兄棺椁进京。
第371页 内阁很快有了详尽的安排,递了摺子。 皇帝看过,准奏。 徐少晖是被派往辽东的将领之一,欣然领旨。 顾泽自请去辽东做一方的父母官,萧拓否了,道:「你早就外放过,眼下朝廷更需要你。工部尚书已然入狱,便是出来,也没可能官復原职。安心当差,可期入阁之日。」 顾泽大喜过望,诚挚道谢,好几日都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何曾想过,他在官场上也能有踌躇满志之日。如何得来的,他再清楚不过,也永不会忘。 徐少晖临行前,少不得去萧府跟攸宁辞行,管事通禀之后,请他到正房。 见到攸宁,他神色一滞,「瘦了很多,精气神儿也不大好。」 「有么?」攸宁抚了抚面颊,开玩笑,「那我可得找大夫算算帐了。」她这是后反劲儿,那些天或许着实累狠了,眼下身子开始找补,没卧病不起已是万幸。 「我听奕宁说,不是有了对症的方子?」徐少晖是真的担心。 「对。」攸宁没法子,只好解释给他听。 他这才心安,「我就说么,阁老总不会拿你的安危开玩笑。」 原来所有人都看得出,萧拓对她是怎样的。可惜,以往她从不往心里去。她笑问:「这下你家老太爷又是喜忧参半了吧?」 「可不就是。」徐少晖嘴角一牵,「一面盼着我建功立业,一面又愁我的婚事,每日训我爹娘。也没事,我娘说了,阁老而立之年才娶妻,别人有什么好着急的,可把老爷子噎得不轻。」 攸宁哈哈地笑。 离开时,徐少晖郑重地叮嘱她:「可千万好好儿的等我回来,这回我肯定尽心竭力,不辜负你们,衣锦还乡时,你总得夸几句,赏几杯酒。」 攸宁保证道,「我现在惜命得很,一定会尽快好转起来。有事儿没事儿常写信。」 「好。」徐少晖笑着挥手而去。 目送他离开,攸宁去了静园。 扶焰的下榻之处,在这边中轴线上的院落,白日里却少不得耗在书房、园中。 此刻,他和初六、十九在书房。 高大的男人这会儿懒散地坐在地上,餵俩虎孩子肉干吃。 「我来了都不出去迎,是不是给我们立规矩了?」攸宁道。 扶焰一乐,揉了揉初六的大头,「你神出鬼没的,我们初六能不挑礼么?」 只是,话还没说完,初六就一偏头,欢实地跑到攸宁跟前。 攸宁笑哈哈的搂住它。 扶焰只好揉十九,悻悻的,「那小崽子成精了。」 「你也没好哪儿去。」 「物以类聚,都没好哪儿去。」 两人越是熟稔,越不乏斗嘴的时候,寻常兄妹似的。 说笑一阵,扶焰道:「跟徐少晖有些交情?」 「嗯,怎么?」 扶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差人拿给他,有里面的东西,道儿上的人就得在他跟前做孙子。」 「真的?」攸宁惊喜。 「几时骗过你?」扶焰把十九撂倒,可着性子揉它的背,「这俩小子不让我摸它们的鬍子,怎么回事?」 攸宁笑得不轻,「吊着你呢,让你没事儿就常来住。」 「这话说的……听着还挺舒坦。」扶焰也笑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扶焰在静园住了半个多月,随着攸宁逐日好转,小李太医等人完全可以调理,便放心了,道辞离开。 不论江湖庙堂,地位顶尖的人都不会过得太清闲,扶焰只比别人更忙碌。来京城这一趟,算是偷来的一段悠闲岁月,不管如何惬意,也不能乐不思蜀。想清闲度日,还得熬个三五年。 他并非当面道辞,只是留了一张笺纸,寥寥数语。静园僕从发现时,他不定已身在何处。 洒脱之至。 春末,辽王次子、三子进京,入住辽王府,但在辽王及长子丧事过后,便被朝廷问责,贬为庶民。 去往金陵地宫的各路人等踏上了归程,且有重兵护送——他们要送回京城的是令人瞠目的一笔财富。 攸宁已恢復常态,每日早晚需得各服一碗汤药。小李太医等人晓得她的性子,费心思换成了易服用的药丸。 往后如何,丁忧在家的小李太医足以胜任。这样一来,也到了几位大夫道辞的时候。 攸宁念着他们自北地到京城的周折辛劳,少不得尽心做了安排,给出实惠,几位老人家离开时都是笑眯眯的。 这晚,攸宁算着时间,独自等在垂花门外。 弯月如钩,星光灿烂,和风徐徐。 萧拓大步流星地回往内宅,远远看到攸宁,心里暖融融的。 攸宁噙着笑,看着他走到面前,把手交到他掌中。 他放缓了步子。掌中的那只手柔软温暖,不再是以前的指尖发凉。 「只要我听小李太医的话,一半年就能去了病根儿。」攸宁说。 「会听话么?」他问。 「自然。」攸宁道,「今时不同往日。」 他笑着,展臂拥着她。 攸宁问他:「像扶焰那样的朋友,你是不是有很多?」 「有一些。」 「那我们以后去别处,就可以常来常往了。」 「嗯?」萧拓敛目看着她,不答反问,「真这么想?」 「期待得很。」攸宁语声低低的,柔柔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第372页 萧拓沉了会儿,吻了吻她额角,在她耳畔微声说了一句话。 徐徐晚风中,攸宁的笑靥如花绽放。 他说,攸宁,我爱你。 这一番互诉情意的言语背后,是二人对前路抉择的态度。 . 翌日,攸宁递牌子进宫,很快得了皇帝召见。 这一次,攸宁按品大妆,全然遵守君臣礼数。 皇帝仍旧是满脸病容,不过是强撑着处理朝政而已。这个位子,是容不得偷闲躲懒的。她让魏凡给攸宁上了一盏庐山云雾,道:「若不是你生病,我也早就要见你。」 「不知是为何事?」 皇帝遣了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这才道:「给你个官职,你进宫来指点皇子的课业,帮我处理朝政。」 前两件事也罢了,末一件让攸宁有些意外。 皇帝牵了牵唇角,「帮我,也就是帮了萧兰业。先前有不少摺子,不就是你帮他批示的?」 「看得出来?」 皇帝颔首,「萧兰业经手的不少公文,也要在我这儿过一遍。你已经很谨慎了,一直在用他惯用的措辞,可偶尔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语气,就是你才会有的。偏生他全然信任你,又懒,一概照抄上去。」 攸宁微笑,「这我倒是没想到。」 「答应么?」 「答应。」攸宁爽快地应道,「我本就是来求个官职的。」 这次轮到皇帝意外了。 「皇上与我是一样的。」攸宁和声道,「你瞧着我,心里不会有舒坦的时候,可是为着皇子,仍然愿意用我。我也一样,但为着别人,为着自己,愿意为朝廷效力。」 她们这样的女子,有最意气用事的时候,眼光则一直放得最远。 皇帝想了想,苦笑,「的确如此。你仍是唐攸宁,但你也是萧夫人。」 攸宁嗯了一声。 皇帝又道:「另外,我也想让奕宁离开锦衣卫,换条路。她比不过的只有你,在锦衣卫是屈才了。」 攸宁想了想,「与我一起做女傅就是了,还可以指点皇子的骑射拳脚。」 「好。」皇帝笑了笑,「我这就拟旨,你去见见宸烨可好?」 宸烨是皇子的名字。「应当的。」攸宁起身,「我去给皇子请个安。」 皇帝笑道:「他应该已在殿外了。」 攸宁到了殿外,果然见到了皇子,当即敛衽行礼请安。 皇子眼中闪过一丝侷促,但强行按捺住了,「夫人快免礼。」 攸宁起身。 「夫人是不是要回府了?」皇子问道。 攸宁道:「给殿下请个安就回。」 「那我送夫人一段。」 攸宁欠一欠身,道谢。路上,她打量着这孩子,「进宫后过得还好?」 「还好。」皇子面露遗憾,「本想着进宫前见夫人一面,当面致谢。不论如何,您是我的恩人。」 攸宁神色淡然,「不过是机缘巧合,我亦有别的企图,殿下根本不需言谢。」 皇子绽出浅笑,「可是我逐渐明白,寻常子弟该学什么,皇室子嗣又要研读哪些学问。」打一开始,攸宁要他涉猎的,无一不是皇子该精通的。 攸宁笑一笑,「对现在的师傅满意么?」 「不满意。」皇子低下头,「他们教学方式过于古板迂腐。」 他过于聪明,举一反三是常态,寻常人还真教不了他。笑意到了攸宁眼中,「没跟皇上提过?」 「没有。」 攸宁品出了不少事,更品出了这孩子的善良周到。「我知道了。」她停下脚步,神色柔和,目光认真,「皇上有意安排我指点你的课业,之前那几位师傅,我可以举荐进宫来。殿下愿意么?」 「啊?」皇子一愣,继而绽出大大的笑容,有了这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活泼,「愿意,愿意!」 攸宁随之笑起来,「我先回府,一两日就能再见。」 「嗯!」皇子用力点头,坚持送她到了宫门口,路上说着闲话,譬如问起筱霜,又主动说起以前和几位师傅的一些趣事,神采飞扬。 皇帝听说之后,有几分怅然,倒也不往心里去,只淡笑着说了句:「那本就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血缘、母子天性是很玄妙的东西,与儿子失散这么久,却不妨碍逐日发现儿子性情中与自己的相似之处,无法不每日牵肠挂肚,不见一见,说说话,这一天就过不去。 相反,永和公主那时就不一样,她失望了,便能将永和的一切交给宫人去打理。 最早的黎盈,年少时的黎盈,她自认是无可挑剔的,走上歧路是自进宫、登基之后。 那么,她相信儿子确然是好苗子,如此就该由最出色的人来教导,潜移默化,来日他的路才会走得平顺。 . 攸宁回府的路上,杨锦瑟赶上来,坐到了马车上,「又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攸宁笑出来,「有事也是好事。」之后照实说了。 杨锦瑟放松下来,喝了半盏茶,道:「有一度我以为,你就是祸国殃民的胚子,眼下,恐怕要青史留名了。」 「怎么说?」攸宁给她整了整衣领。 杨锦瑟双眼熠熠生辉,「我翻来覆去地算那笔帐,算来算去的结果是,你其实压根儿没必要交出宝藏。」 攸宁也不瞒她:「以前心里有个坎儿,恨不得把那位一刀刀剁了,怎么肯让她如愿。可我到底是钟离远的妹妹、萧拓的妻子。他们数年来都是在为百姓将士筹谋忍耐,我再如何,也不能一直因私怨搁置于天下有利的事。」
第373页 杨锦瑟沉思片刻,颔首道:「明白。而且以前你也是不放心,东西交给败家子还是交给善持家的,结果是大相迳庭。如今你相信,阁老能够将钱花到刀刃儿上。」 「嗯。」攸宁笑道,「越来越聪明了。」 杨锦瑟哈哈地笑,用力揉了揉她的脸,「说来说去,还是我们首辅大人的功劳,影响得你不再任性了。」 「对,的确是。」这是攸宁的心里话。 转过天来,攸宁和叶奕宁分别接到获封女傅的旨意,自此每日进宫。 攸宁的光景,一如皇帝先前所说的那样,一日其实是大部分时间留在御书房,帮皇帝批阅奏摺,只腾出一个时辰指点皇子课业。 叶奕宁则是名符其实,一日总有大半日陪着皇子,切实地教他文武功课。 没两日,萧拓举荐了几个人,于是,皇子以前的几位师傅进宫来侍讲——攸宁绕了个小弯儿让皇子如愿,这样更妥当:有萧拓压着,几位师傅不会被别人忌恨排挤。 另外,皇帝对攸宁固有的印象之一就是娇气得要死,让她只管带贴身丫鬟进宫服侍。是以,皇子又能时时见到筱霜了。 进京之后到进宫之前的熟人一个个回到身边,使得皇子的心愈发安稳,逐日开朗起来。 到了这地步,面对母亲的时候,皇子不再隐瞒被攸宁寻到之后的情形。 皇帝其实已经揣摩出来了,得知他不曾受过委屈,既庆幸又欣慰,就笑道:「她是一心为你好,只是性子拧巴,不肯居功罢了。」 皇子点头,笑得微眯了眼睛。 皇帝见他开心,自己便舒心。她这边有了攸宁帮衬,事半功倍,渐渐得了清闲,却也不会用来消遣,大多回寝宫歇息。 日子总是苦乐交织,孩子带来的欢喜,并不能替代心中,悔憾从不曾消散,郁结成疾,虽是习武之人,身子骨却当真大不如前了。 入夏,重兵护送的那笔财物送进京城,充入国库,六部官员俱是笑逐颜开。国库充盈,今年明摆着不会有最耗银钱的战事,到年底便不会再焦头烂额地哭穷诉苦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所在部堂能赚仨瓜俩枣儿的。 随之相应发生的是两件事: 贫苦地区赋税减免三到五年; 这笔财物的由来,渐渐传扬出去,最终人们所好奇惊嘆的不外乎两点:先帝昏庸的令人髮指,首辅夫人的脑力到了恐怖的地步。 而常津津乐道的是百姓,不知何故,慢慢地都开始说,首辅夫人的聪慧才干,当世再无人能比肩。 攸宁得知时,已是盛夏,还是她偷空点拨清竹功课的时候,听这孩子挂着与有荣焉的表情说的。 也就是说,她这边的风评变了,百姓已淡忘了昔日的蛇蝎女子,只愿意记得她的过人之处。 可是,知情人都在官场,谁都不会有闲情做这种事帮她。 不,也不对,还有一个知情人,不在官场,手里却有数万人。他想毁谁帮谁,真就是朝夕之间的事。 攸宁笑着拍拍清竹的小脸儿,「你着实是个聪明的孩子,来日定也是个小才女。等到秋天,我师父师母就来了,到时候你去他们那边,安心读书好不好?」 清竹却是神色纠结,「那样的话,我岂不是就不能经常见到您了?」 攸宁失笑,「一样的,我隔三差五就要去给两位老人家请安。你读书之余,也有工夫学做点心了,到时候记得给我备着。」 「嗯。」清竹抿嘴笑了,「那我听您的。」 随后,攸宁给扶焰写了封致谢的信,着人送出去。转过天来见到皇帝,说起清竹的父亲和继母,「不如把他们放了,我想安置到地方上去。」 皇帝猜测道:「那孩子是可造之材?」 「是。」攸宁道,「那两人是清竹的污点,若是同在京城,等她大一些了,兴许有人提起,膈应她。人不在京城就又不一样。」 「知道了。」皇帝当即吩咐下去,转回头来才道,「我倒是想不出,有你撑腰的人,谁敢添堵。」 攸宁莞尔,「我手里有两男两女,适合到刑部做捕快。不如把杨锦瑟挪到刑部,到时候由她出面举荐这四个人。」 皇帝眼中焕发出光彩,「商量过了?」 「嗯。锦衣卫的名声太差,早些脱身才好。」攸宁目光灵动,「锦瑟最善追踪,断案也有两下子了,抓些难缠的匪盗逃犯不在话下,一定能做出实绩,有她开这个头,日后的女官会越来越多,能真正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好,好啊。」皇帝频频点头,同为女子,攸宁所说的,正是她长期以来盼望的,「别的部堂你也有人选吧?」 「还有几个,但要等到明年。」 皇帝欣然笑道:「我晓得,当务之急,是等着杨锦瑟的好彩头。」 攸宁笑眯眯颔首。 两人此时谈及的,后来都一一成真。 这年秋季,攸宁建议皇帝离宫狩猎,「皇子和一些官员随行,一来是你们母子结伴散散心,二来皇子能和官员、官家子弟多一些接触。」宸烨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不假,有意无意地造势也是必须的,能有投缘的同龄小少年更好。 皇帝照办,筛选了随行的官员,留下首辅监国,便毫无负担地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开了京城,一走就是小两个月,连中秋节都是在外过的。
第374页 攸宁不需再每日进宫,得空就接她回家的萧拓、萧延晖起初反倒很是不习惯,后者在家宴上说起,惹得大家一通笑。 对此,钟离悦是最开心的,她可以得空就来萧府找攸宁。 攸宁闲来带着她出门,去看了给师父师母建的宅邸。 宅子外部已经建成,工匠们现在着手的是室内修缮。 「等师父师母来了,你来这儿读书,好不好?」攸宁说。 「好。」钟离悦脆生生应下,「家里的小学堂照旧开着,先生觉得资质好的,也来这边行不行?」 「听你的。」攸宁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我们家阿悦能当家了。」 钟离悦抿了嘴笑。 在攸宁刻意吩咐下,钟离悦与清竹从未谋面。俩小孩儿迟早会成为同窗,没必要先一步尊卑有别的相识——在师父师母跟前,不论出身门第。 . 扶焰有信来,大意是说嫂夫人赏点儿画作扇面儿之类的东西吧,我双亲成日里念叨着,我要是不讨要,他们就跑京城找你去了。 攸宁一面看一面笑。她在宫里不乏偷闲的时候,画了几个扇面儿。体质转好,笔力不再虚浮,送人倒是有底气。 当晚歇下之后,萧拓听她说了,笑得愉悦,「扶焰喜欢工笔画,你一道送他一幅虎图也成。」 「这好说。」攸宁满口应下,说着就想到了一件事,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两份早就备下的给他的礼物,「一来二去的险些忘了。」三月里太闹腾,她真忘了给他过生辰。 萧拓逐样拿在手里,细细赏看把玩。 「你给我的礼物呢?」攸宁揪了他耳垂一下。 「是一对儿玉簪,还没做好。」萧拓照实道,「只关心意,不争早晚吧?」 「没忘就行。」攸宁掐他一下,「要是忘了,过年前别想回房。」 「那不是要我的命么?」萧拓笑着,收起手边的东西,搂过她。 「我备的礼物还成?」 「非常喜欢。」他认真地说。 攸宁笑得眉眼弯弯,「明儿给你戴上。」 「好。」他吮了她的唇一下,「媳妇儿这么贴心,我怎么报答才好?」 攸宁手指在他背部游转,明眸眯了眯,「以身相许,不知道你媳妇儿好色么?」 他着实笑了一阵,遂以吻封唇。 不多时,春情流转,雨覆,云翻。 攸宁与他一样当差的日子,需要逐步适应体力心力的消耗,他不得不克制。眼下她有大把时间在家,他自然可以恣意纵情。 已是情投意合,攸宁也纵着他。 只是,痴缠太过也会惹小麻烦,惹得值夜的佟婆子干咳着提醒:「您跟阁老还是……悠着点儿吧?」阁老怎么折腾都没事,夫人却还在调理阶段。 攸宁看她一眼,神色淡淡的,「闲着也是闲着。」 佟婆子嘴角抽搐了一下。 攸宁不再言语。难道她和萧拓还会傻到因为贪欢累出病来么?等到忙起来,谁跪着求他们,他们也没心情。这种话,她可不想有事没事就听,哪怕确定对方是出于满满的善意。 佟婆子也转过弯儿来了,「是奴婢多事了,夫人恕罪。」 攸宁牵了牵唇,「去忙吧。」 中秋节过后,姚慕林夫妇被萧府的人接到京城,住进已建成的宅子。 二老与攸宁、叶奕宁自有好一番契阔要叙。歇息几日后,学堂那边也打理好了,清竹、钟离悦正式拜见,过去读书。 叶奕宁、杨锦瑟、杨锦澄手里也都有资质不错的女孩子,徵得二老同意之后,也送了过去。 圣驾迴銮之后,三夫人诞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攸宁偷偷跟婆婆咬耳朵,「萧家媳妇儿是不是自来生男孩儿多、女孩儿少啊?」 老夫人笑着点头,「自来如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太爷和老五这两代,全是男子。」 「也好,女孩子要嫁人,不能时时回娘家,想想就捨不得,」攸宁道,「不如这些小子把别人家的女孩儿拐回来。」 「个没正形的。」老夫人笑得不轻,「等你生了儿子,看你敢不敢这么跟他说。」 「背不住啊,谁叫我没正形呢。」 老夫人笑得打跌,却是听出了话音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想着三两年之内,自己就能抱上嫡孙了,心里亮堂起来。 皇帝回来之后,气色心境稍稍好了一些。在外两个月,不乏手把手指点儿子骑射的时候,母子相处得更加融洽。另外,她冷眼瞧着,看得出他给随行官员的印象颇佳,且结交了两个少年。 她说给攸宁听,「都是十二三的年纪,能做伴读么?」 「问他的意思就行。」对于人情世故,宸烨兴许比他娘更了解,结交的人是只适合来往,还是能培养成自己的人,他心里有数。 皇帝苦笑,「没你真是不成啊。」 「关心则乱。你现在太紧张他了。」 结果,皇帝问儿子的意思,他说我想想,却是转过头来跟攸宁商量:「我觉着是妥当的人,出身也不怎么惹眼,您看呢?」 攸宁笑道:「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最坏不过是看走眼换人,于你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明白了!」宸烨踩着轻快的步子去回皇帝的话,没几日,多了两个伴读。
第375页 叶奕宁那边,则让宸烨筛选了十名十来岁的小侍卫,这些人能保护他,亦能陪着他习武、蹴鞠、狩猎。 相伴长大的情分同样珍贵,就如寻常门第中很多主僕,一起走完一生的不在少数。 至于其他的,皇帝安排的极为妥当。 私下里,叶奕宁跟攸宁感慨小皇子的为人:「真是天生惜福的孩子。」 「搁你你也惜福。」攸宁不以为然,「他那经歷,太接地气儿了,看的民间疾苦,或许比你我加起来都多,又聪明早慧,可不就让人省心么。」 叶奕宁笑,转而道,「到底是男孩子,在我这儿,特别喜欢用兵、布阵之类的事,其次就是算学。」 攸宁开玩笑:「收着点儿教,别三二年把自个儿掏空了,那可太没面子了。」 叶奕宁大笑,「我巴不得呢。」 时光在欢笑忙碌之中流逝,转眼又是一年新春。 这年正月十六,百官上朝时,皇帝颁布三道旨意:立储君,册封攸宁为太子少傅,册封叶奕宁为太子少师。 太子早早册封,更能明白自己的责任,又没别人争,只有好处。但是这太子少傅、少师是两名女子……再怎么惊才绝艷,绝大多数朝臣心里还是不舒坦,但是不敢吱声—— 首辅率先称颂皇上圣明,他们除了附和,又能怎样? 而这只是女官参政的开端而已:此后,皇帝每次与阁员或旁的官员议事,攸宁、叶奕宁都参与,除非两个人实在不得空。 这世道下的女子有多不易,很多男子一辈子都不会在意,都认为是理所应当。她们就是要打破这种格局,让有才干的女子在朝堂与男人分庭抗礼,有形无形中提高女子的地位。 如果说攸宁有野心,这就是她的野心。 官员考绩之际,杨锦瑟的表现可圈可点,坐稳了在刑部的椅子,且不愁节节往上升,她带的女捕快亦然。 趁这机会,皇帝与攸宁、萧拓、叶奕宁联手将一些女子分散安排到了其余的部堂。 官员们这才回过味儿来:这就是个无底的坑,最糟的是已经跳进来了。 鑑于萧拓、攸宁当初挟天子的血淋淋的事实,他们很明智地保持沉默。 但也有例外,比如谭阁老和荣升工部尚书的顾泽,就相继举荐了两个女官,一个善观天象,一个精于营造,经考核之后,分别到钦天监、工部行走,后来亦是表现优异。 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效法,从京官到地方上,举荐女官的越来越多——去年萧拓收拾的官员很多,恩科上来的那些人能补缺的不多,所以官场真存在缺官员的问题。 真是举荐人才的,皇帝予以嘉奖;凑热闹矇事儿的,都得了一道狠狠训斥的旨意,并罚俸一年。 局面也就这样打开了。 此后四年,萧拓与攸宁同心协力,相辅相成,一个持续落力整顿官场的不正之风,有更多的女官走上仕途;一个与皇帝一点点修改律法,为女子争取公平,譬如同样的罪行——男人杀妻女人杀夫通姦等等,男子便是徒刑、杖刑,落到女子头上便是死罪,尤其通姦这事儿,大多以男子的风流帐了事,女子就是十恶不赦非死不可。 攸宁与皇帝今天动一些,过一阵再动一些,掌握着火候,男人们本能地排斥反感,却又不会形成众怒抱团儿反对。一两年下来,能改的也就改差不多了。 到最后,便是新添了一些条例:只要有真才实学,女子亦可参加科考甚至武举;女官待遇与同品阶的男子相同;太医院常年招募女医……诸如此类。 至此已经用去两年,没好气的男人们已经没脾气了,认命了,只是,暗地里骂攸宁妖孽的不在少数。两年中,这妖孽慢条斯理地给他们添堵也罢了,还生了个儿子——得亏她有添丁的大事阻挠着,不然还了得?——当谁看不出么,全是她的主张。 攸宁听说了,一笑置之。从诊出喜脉到做完月子,她留在家里安胎的时间加起来是五个多月,但这又不影响正事,与皇帝通过宫人传话就是了。 孩子乳名麟儿,是老夫人取的,都说天赐麟儿,老人家明显是对这句话深有感触。攸宁和萧拓当然从善如流。 做完月子,又将养数日,攸宁就照常当差了。那滋味不好受,非常不好受,可是为着日后,也只有默默忍下。不是只有做错事才要付出代价。 皇帝体恤,说她要是愿意,可以每日带孩子进宫。 攸宁笑说那成什么了,没事,他祖母比我更会照顾他,下衙就能见到了。 麟儿三岁那年,官场恢復清明,国库充实。萧拓着意提拔的如顾泽、徐少晖之流的文武官员都已成了气候,可以独当一面,他在或不在,都不惧内忧外患;朝堂官场之上,以叶奕宁、杨锦瑟为首的女官的话语分量越来越重,地位不可撼动;身怀绝学的众多女官各放异彩,呈现别样的争奇斗艳盛景。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同一年,萧拓的三位兄长时隔多年之后重返官场;没多久,萧拓与三位兄长正式分家各过;数月后,萧拓与妻儿、母亲脱离萧氏宗族——这是早达成的默契。 朝廷的锦绣清平之路已经铺就,便到了他们离开的时候。 次年三月,萧拓与攸宁的辞呈同时送到皇帝的御书案上。 这是没可能来回磨烦的事:当日,夫妻两个已经携老夫人、麟儿离开。
第376页 与他们亲近的姚慕林夫妇、钟离悦等人走得更早一些。 满朝譁然,没多久也就觉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萧拓或许自扶持皇帝夺位时,就是这功成身退的打算,再亲眼目睹经歷了帝王朝廷对钟离远的亏欠不仁,早心寒到了极点。 到今时今日,他与髮妻已是仁至义尽,无愧苍生社稷。 皇帝与太子早就知情,心情迥异。 太子满心的不舍,为此数日落落寡欢。 皇帝问过攸宁,有什么什么想要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攸宁神色淡漠,目光亦是,「我要一道你的罪己诏,承认你对我哥哥一案的罪责。你已经错过。没关系,还有机会,驾崩之前别忘了。」说完转身离开,背影清绝。 唐攸宁对一些人,一辈子都不会予以原谅。几年来看起来的君臣相处甚欢,只是她为了达到目的的另一种付出而已。 如愿了,她就还是原来的冷酷的她。 皇帝怀着无法言说的心绪传旨,册封萧拓、唐攸宁为太傅,夫妻二人余生均享受这份殊荣与俸禄。 . 春和景明时节,悠长古道亦成为悦目的风景。 麟儿被坐在后面马车上的老夫人抱过去了,陶师傅和两个虎孩子在特制的极为宽大的马车上待得也很舒坦,萧拓和攸宁便得了手,处理信函等等。 攸宁看到一个锦囊,目光微凝,觉得眼熟,再一想,确实见过样式相同的。 她打开来,看到一个令符,一张笺纸。 笺纸上的字龙飞凤舞: 攸兰庄园,是为薄礼,万望笑纳。 持符在手,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扶焰敬上 那道令符以玄铁打造,不厚不薄,图案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不用说,那小子这几年也没闲着,江湖地位已经了不得。 萧拓和攸宁相视一笑,伸手相握,十指相扣。 未来的日子,定是新奇有趣。 他们不曾回头。不需要。 往日事已如花事了,前路流水迢迢,青山含笑。 今朝有酒,且醉今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