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芳华》 第1页 [穿越重生] 《锦绣芳华/锦绣权色/復贵荣华》作者:九月轻歌【完结+番外】 文案 她一面柔情蜜意,一面暗中筹谋。 他一面百般宠溺,一面筑起藩篱。 亲人、夫君,谁为重。 丽人、权势,何为轻。 凤枭同巢,相爱相争。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云筝 霍天北 ┃ 配角: ┃ 其它: ☆、自妖娆(1) ?  已经入秋了,天气还是闷热得很。云凝不耐烦地摇着团扇,快步穿过抄手游廊,进到云筝的院落,不等报信的丫鬟回话,迳自撩帘而入。 一进门,阵阵凉意袭来。云凝的眉宇舒展开来,满足地透了一口气,在宴息室落座后,见角角落落里都放了冰。她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妒忌。 丫鬟铃兰笑盈盈地过来,曲膝行礼,「大小姐稍等一会儿,二小姐正跟管事对帐呢。」 云凝不冷不热地道:「你让她快一点儿,我有事找她。」 铃兰称是。 小丫鬟奉上茶点,云凝喝茶的时候,隐隐听到管事妈妈快速的报着数字,还有云筝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声。云筝总是嫌管事珠算的速度慢,索性亲自动手,这一点,与别的当家人正相反。 云筝精于心算珠算,府里无人能及。没有这些本事打底,也轮不到她代替大夫人主持中馈。 那又怎样?——云凝如以往一样宽慰自己,女子这一辈子最重要的还是找个如意郎君,而出嫁之后,最要紧还是会讨夫君欢欣。像她一样琴棋书画女红歌舞皆精通的女子,才能牢牢抓住夫君的心。得不到夫君婆婆的喜欢,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当然,她也明白,对这些一窍不通也不行,偏生没云筝在这方面的天分,只能一点点学了。 云凝喝完了一盏茶,室内的算盘声也停了下来,过了片刻,云筝与管事妈妈说着话走了出来。 云凝抬头看去,目光微凝。 云筝高绾着随云髻,插着金镶紫水晶簪子,穿着艷紫绣金色牡丹上衫,珠灰闪缎百褶裙,房间都因她的美艷显得更加明亮、华丽。 云凝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云筝衣饰的配色向来大胆出挑,总是别出心裁又能将分寸拿捏得当,惹得很多闺秀争相效仿。有这样一个妹妹比着,云凝的衣饰就显得中规中矩,总是心生沮丧,觉得自己辜负了与云筝同样艷丽妖娆的好容貌,久而久之,便有了几分妒忌。 管事妈妈给云凝草草行了个礼,便拿着帐册走了。 云凝愈发没好气。 「找我有事?」云筝优雅落座,语气透着漫不经心,语声微微有些沙哑。 如果要说云筝有什么瑕疵,就是这语声不够清脆甜美。云凝敛起心绪,挂上笑脸,「你每日也只是上午忙一些,下午不是出门就是会客,今日腾出半天来见见七娘吧?」 云筝从铃兰手里接过茶盅,「去准备笔墨纸砚。」吩咐之后才问云凝,「哪个七娘?」 「明知故问。」云凝有些不悦,「自然是七表妹啊。」 「哪个七表妹?」云筝用盖碗拂着茶水浮沫,「是二婶娘家那边的,还是三婶娘家那边的?」 「当然是我娘那边的。」云凝怄火不已,一双凤眼睁得大大的,「三婶娘家那边一堆半大的小子,哪儿有那么多女孩子!」 「哦。」云筝歉然微笑,「七娘要见我么?」 「是啊。」云凝目光微闪,戏嚯地笑了起来,「你好好儿看看七娘如何。再者,她对你也是仰慕已久,想看看你左手的字画是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出色。」 云筝笑容中的歉意深了一点,「我没空。字画这些东西,不论是左手右手所作,都不及名家手笔十中之一,还是让她看看名作吧。」 「二妹说的是,我会转告七娘。」云凝笑了笑,「可是,我劝你还是见见她。如今她是我们的表妹,日后是我们的弟媳,你与阿齐一母同胞,就不好奇那是个怎样的人?」 云筝似笑非笑,垂眸喝茶,像是没听到一样。 云凝颇觉扫兴。太久了,她没见过云筝七情上脸,从没在人前显露过心绪。越是如此,她就越想把云筝气得暴跳如雷。沉了片刻,她继续添柴加火,「说起来,祖母、我娘都是蒲家人,日后阿齐再娶了七表妹,可就是三代结亲了……」 「紫菀,去看看谁跟着大小姐过来的,提点几句。」云筝和颜悦色地交代着丫鬟,「让她平日留心大小姐的一言一行,有的话跟我说说就算了,若是跟外人也这般有口无心,事情最后又没成,云家与蒲家日后就不用见人了。」 紫菀脆生生称是,转身出门前,瞥过云凝的目光,带着点儿轻蔑。 云凝的一张粉脸已涨得通红,咬了咬唇,开始寻找云筝的错处:「虽说是入秋了,可天气还是炎热得很,你房里用冰,怎么就不知道孝敬长辈?我刚才去过祖母房里了,她老人家热得不行,你难道不知道吗?」 「冰块都是济宁侯府送来的。祖母几年前就说过了,凡是济宁侯府送来的东西,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云筝好脾气地解释着,「二婶与祖母从来是一条心,这就不需我说了。三婶房里我已经送去了。」 云凝缓了片刻才又找到了新的刺激云筝的话题,语带嘲讽地道:「我倒险些忘了,济宁侯是你的表哥,与你青梅竹马,待你一向不薄。今年他也有二十岁了吧?怎么还没说亲?莫不是……」
第2页 云筝轻轻地笑起来,语声柔和地打断了云凝的话:「你这是又想坏谁的名声?或者是未出阁就想做月老了?」 「……」姐妹之间,若是亲近的话,说说嫁娶之事很正常,可若是情分浅薄,少不得落个轻浮的名声。云凝只比云筝大两个月,却是从小到大都不睦,说话也就诸多禁忌。她无话可说,气恼地冷声一声,拂袖而去。 云筝放下茶盅,转去里间,站在花梨木大画案前练字。 过了一阵子,云笛来了。他是成国公府的世子,小名阿齐,今年十四岁。 「姐!」云笛笑着到了画案前,「七表妹要见你,你怎么总是不肯见?」语必,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云筝对面。 云筝问:「我见谁不见谁,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现在你不是该在族学里么?」 「我昨日就跟先生请了一天假。」云笛笑道,「七表妹求过我与大姐好几次了,我也答应她了,今日下午一定让她如愿以偿。姐,算我求你了,千万别让我在她面前食言损了颜面。」 云筝轻勾了唇角,握笔的手略略停顿,「照你这说法,我所学的这些东西,都是用来显摆给别人看的?」 云笛笑得毫无城府,「自然不是。这些对你来说,不过是小把戏,让七表妹开开眼界又何妨?」 「一口一个七表妹,你跟她什么时候这么熟稔的?」云筝放下笔,抬眼看着云笛。 云笛从小丫鬟手里接过茶盅,用盖碗拂着水面上的浮沫,笑道:「过完年,她常来府中,我有时候去大姐那儿请教琴棋书画,偶尔会遇到,就慢慢熟悉……」他不经意地看向云筝,话就说不下去了。 云筝唇边依然含着笑意,目光却已宛若霜雪。 云笛忽然觉得房间太空旷,空旷得让他觉得冷,「姐,我、我做错什么了么?」 「请教大姐琴棋书画?你有这份闲情,把书读好行不行?」 「我用心读书了,琴棋书画是用来陶冶性情的,我又不用考进士……」 云筝像是没听到,「你今年十四了,蒲七小姐与你同岁,你们不懂何为男女大防,是么?」 云笛已经能够确定,自己今天要倒霉了。他放下茶盅,规规矩矩站好,底气不足地道:「可蒲家从祖母那一辈就与我们是姻亲啊,姻亲之间走动得本就频繁。你与表哥这些年不也经常相见么?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们还……」 云筝也不恼,甚而语气比方才要柔和几分:「我做什么,何时轮到你品头论足了?」 「你……」云笛想说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飞快地看了云筝一眼,把话咽了下去,向后退了一步,「我错了。」 云筝端杯啜了口茶,语气清冷:「远在西域的定远侯,十四岁随军征战;身在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十四岁袭了七品总旗;我们的表哥济宁侯,五岁那年双亲先后离世,十四岁那年顶门立户挑起家业,在秋围中脱颖而出。」 云笛神色茫然。 云筝笑得云淡风轻,眼中嘲讽之色更重,「成国公世子,十四岁了——人比人该死那些话,我就不说了。」 羞惭之下,云笛俊俏的脸腾地红了。 云筝思索片刻,缓声道:「爹爹前几日说过了,你若是犯了错,我可以直接发落。不为此,我也懒得理会你的事。你去耀华寺清修一段时日。」 云笛一听就急了,「你凭什么发落我?!」 云筝眼中多了一份失望,笑容中多了一份嘲弄,「就凭你的学问还不及我这个女流之辈,行不行?」 云笛被她这样的神情、言语刺伤了。 云筝又拿起了笔,客客气气地撵人:「回房收拾东西去,带一名小厮就够了,别的事表哥会给你安排好。」 「我、我……」云笛挠了挠头,鼓起勇气商量道,「我去别院面壁思过不就行了?去别院就带一名小厮一名丫鬟,这样行不行?」 「这样啊,」云筝笑着瞥了他一眼,「要是去别院,你带哪个丫鬟去?」 「你答应了?」云笛双眼一亮,「我去别院,带碧玉一个丫鬟过去就行了。」 云筝抬眼凝视着他,语气依然温和,眼中却闪烁着寒芒,「我只问你,为何把娘给你的金锁、玉佩赏了碧玉?昨日为何差小厮给她买这买那?你待丫鬟这般体贴,怎么就不知道孝敬父母?顾着你的脸面,我才让你去寺里住一段日子,这些话一定要我挑明么?」 云笛垂下头去,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看起来,云筝已经知道他私自将碧玉收房的事情了,怨不得要惩戒他。 「等我送你回房呢?」 「没有,没有。」云笛说着,仓皇转身。 云筝望着他的背影,闭了闭眼。 学坏容易,学好难。 早知道他被人养歪了,却没想到会歪成这样子。 ? ☆、自妖娆(2) ?  近正午,云府太夫人将云筝唤到房里。 云太夫人从来就不喜云筝,老国公暴病离世后,没了时时规劝她的人,待云筝愈发没个好脸色。此刻,她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看向云筝时,神色透着挑剔、不悦。 「祖母。」云筝曲膝行礼。 云太夫人也不让她坐,漠声说了云笛的事,问道:「打算怎么处置?」
第3页 云筝说了让云笛去寺里的事,又道:「碧玉虽说是二婶送到阿齐房里的,但是这事可大可小,我已命人将碧玉打发出府。」 别有深意的言语,让云太夫人皱了皱眉,冷哼一声,「看你多厉害,持家三年,把我们的世子养成了纨绔子弟。」 这样一个大帽子,云筝可接不起,「阿齐十岁那年就搬去了外院。」 「你倒是记得清楚。」云太夫人冷笑,「手足做了煳涂事,你怎么只知道推卸责任?」 「我跟阿齐没那么深的情分,教导他也不是我的事。」云筝的语气很是漫不经心,好像在说「我跟他不熟」,好像她与云笛并非一母同胞的姐弟。 云太夫人眼皮一跳,目光愈发凌厉,「可你爹爹把他交给你了!」 云筝勾唇浅笑,「爹爹不过是随口一说,我怎敢答应。阿齐一直由您管教着,丫鬟是您帮他选的,西席也是您给他请的。您费心了。」说着恭敬行礼,「我赶着出去一趟,午间就不陪您用膳了。」 云太夫人沉默地盯着云筝看了好一会儿,语气缓和下来:「先别急着走,我有话要问你。」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云筝依言落座。 云太夫人慢悠悠地喝了几口茶,再开口时,语声已很是温和:「有两年了,我与老姐妹坐在一起闲话的时候,总是听说一个后生的事。」 「是么?」云筝兴致缺缺的样子。 云太夫人却对这话题很有兴趣,「我想着,你对那后生应该是很熟悉的。这么多年了,你与自家兄弟姐妹疏离,却与济宁侯常来常往。而济宁侯虽然放荡不羁,对你倒是着实不错。那后生据说是他的远房表弟,人称饶公子,两个人联手赚了大钱,你是知情的吧?」 云筝笑容明艷,「知情如何?不知情又如何?祖母要吩咐什么事?」 「见过饶公子的人都说,他五官生得极是精緻,便是你这艷若桃李的妙龄女子见了,也只能与他平分秋色。」云太夫人语声缓慢,细细打量着云筝的容颜,「济宁侯做什么事都会带上你,他与饶公子赚了大钱,也不会落下你。你替你娘主持中馈三年多了,从不曾捞过一星半点儿的油水,可平日里出手却很是阔绰。今日也与我交个底吧,私底下存了多少银子了?」 在一旁服侍的丫鬟听得一头雾水。起先还以为太夫人要亲自张罗二小姐的婚事,可听完这一席话,老人家更在意的似乎是二小姐手里有多少银子。 云筝神色愈发放松,笑容愈发璀璨,语声愈发柔和:「祖母到底想说什么?」 云太夫人似是被她情绪感染,竟对她露出了罕见的慈祥笑脸,「你闲时也帮你三叔打理庶务,外院、各房有多少银子,你定然一清二楚。仅凭里里外外那点儿银子,最多支撑两年的嚼用,你六哥、大姐、弟弟的婚事想要办得风风光光,根本不可能。」 居然睁着眼扯谎哭穷。云筝但笑不语。 云太夫人语声笃定:「济宁侯与饶公子这三年,起码联手赚了百万两银子。」 还是不肯把话挑明。云筝有些无聊地看着青瓷花瓶里的兰花。 「你六哥已到娶妻的年纪,你和凝儿也都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不为这三年孝期,你们也不会到此时还未嫁娶。说起来,你祖父在世时最疼爱的就是你了。」 云筝的指尖轻轻叩击座椅扶手。 「一笔写不出两个云字,云家儿女手里的钱财,没有云家是赚不到的。如果有谁藏了私心,手里有大笔银子却不肯交出来,那么,我只能像是打发下人一样把她遣出府去了。」云太夫人语声顿了顿,唤着云筝的小名笑问,「阿娆,我说的在不在理?」 云筝素手抬起,食指关节轻轻挠了挠额角,笑容无害,「在理么?您觉得呢?」 云太夫人的笑容敛去,「我问你呢。」 云筝不喜绕着弯子说话:「祖母有话还是说明白为好。我这半天都在核对帐目,这会儿脑子转的慢。」 云太夫人知道云筝最善打太极或是装聋作哑,也就将话挑明:「我的意思,是要你把手里的银子拿出来,缓解家中窘迫的情形。你若是连这点孝心都没有——」她又笑了,笑得阴沉。 「祖母多虑了,府中还没到拮据的境地。」云筝语声流利地报帐给云太夫人听,「库里还有七万三千六百多两银子,放在银楼的五万两随时可以拿回,这些只是公中的。二叔、三叔在外都有田产铺子,去年年景不错,就算是只收租子,也有不少进项。您放心,六哥、大姐的婚事都能办得风光体面,至于阿齐的婚事,是我爹娘的事,您不必担心。」她很是宽慰地笑了笑,「勛贵之家,大抵也就是这情形了,甚至于,大多数门第还不如我们家。」 「好,不说他们,也不说这些。」云太夫人索性快刀斩乱麻,「我只问你,你手里的钱财,交不交出来?」 云筝哑然失笑,「您听谁胡说的?我哪儿来的大笔钱财?」 睁眼说瞎话!云太夫人腹诽着,冷哼一声,「你也不小了,日后不可再抛头露面四处走动。我正给你张罗婚事呢,出嫁之前,老老实实在家学做针线。」 云筝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云太夫人继续用婚事这话题施压:「你表哥是个浪荡子,自幼没有父母管教,虽有侯爵,却是寻常人家避之不及的。可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你又与他自来亲厚,思来想去,倒觉得你们两个很是般配。」
第4页 「按理说,没有哪个长辈会说这种话,我就更没道理与长辈说这种事了。可您既然与我提起,我也就说两句。」云筝一双大大的杏眼静静看住云太夫人,似是寒星一般,光华流转,却泛着凉意,「就算您能做主将我许配给表哥,也要看他肯不肯娶。寻常人家对他避之不及?我可没看出来。我们与萧家是姻亲,您这样说他不大妥当吧?」 济宁侯萧让不行,云太夫人不以为意,说起另一个人选:「锦衣卫指挥使让人两次上门提亲了,都说他风采袭人,气度绝佳……」 云筝笑着站起身来,「这种事真不该与我说,您做主就是。」 「你给我坐下!」云太夫人沉声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云筝和声询问:「钱财我没有,婚事您做主,还有什么事?」 「你骗得了别人,还能骗过我么?不把钱财交出来,你休想再出门胡闹。出不了门,有多少钱财也是枉然。」 「是谁手头拮据了?」云筝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内室,「说起来,二婶怎么还没过来陪您用膳?是没来还是早就来了?」 「你别给我东拉西扯!」云太夫人的手重重落在炕桌上,「你就给我交个底,那饶公子是不是你?你这三年赚的银子是不是都给你表哥了?!」 「祖母这是在说什么?您没事吧?」云筝很担心地看着云太夫人,「要不要我派人去请太医来给您看看?」 在屋里服侍的丫鬟听了这话,也有些怀疑云太夫人有些神志不清了——二小姐怎么可能是什么饶公子?有的却也暗自嘀咕,若是二小姐扮成少年郎,怕也很是俊俏吧? 云太夫人看着云筝,觉得头疼不已。这死丫头嘴硬,今日看起来是不可能认帐了。她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给我滚!」 云筝从容转身,到了门外吩咐铃兰:「去外院叫人备车。」 铃兰脆生生称是。 云太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听得一清二楚,转身去室内禀明,云太夫人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刚说了不准她出门!到时给我把人拦下,关到柴房里!这个不孝的东西!」 丫鬟期期艾艾的,不敢应声。 二夫人蒲氏从内室走出来,面色灰败,没精打采的,她低声劝道:「娘,还是别在明面上与阿娆生出罅隙才好。她主持中馈这么久了,里里外外的下人都被她拿捏得服服帖帖,怎么会有人听您的话,又有哪个敢动她?与其强来,倒不如委婉行事。」 云太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又喝了几口茶,情绪才略有缓和,「母女两个都是这么招人恨!」 这么多年了,云太夫人与大夫人萧氏始终有心结。 萧氏进门第一年小产了,将养六年后才怀了云筝,后来又添了云笛。成国公这么多年只守着萧氏一个,膝下也只有这一双儿女。只为这子嗣不旺一条,云太夫人就已经很是不悦,再加上萧氏看似随和柔弱实则很有主见,婆媳两个屡屡意见不合,矛盾一再加深,直到了相看生厌的地步。 云筝小时候性情顽劣,比男孩子还能闯祸。老国公对这个孙女又是喜欢又是头疼,索性让三老爷带着她习武,原本是想磨一磨她的性子,却没想到,她资质竟比几个男孩子还好。三老爷教着欢喜,对她花的心血反倒是几个孩子里面最多的,习武同时给她启蒙,教她功课。 云太夫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再加上萧氏的缘故,看到云筝时,总是透着几分嫌弃。但是对自幼饱读诗书的云凝又不同,一向慈爱宽容,可见是对人不对事。 这前提下,云筝对云太夫人也就亲不起来,祖孙两个能逐步加深的只有矛盾,而非情分。 此刻,蒲氏思忖后建议道:「阿娆这条道怕是走不通了,不如从大嫂那边下手。我们去大嫂面前说说阿娆的婚事,名声不好的诸如济宁侯、安国公膝下子嗣、锦衣卫指挥使之流,大嫂一定不会同意,少不得着急上火,这样一来,阿娆为了避免大嫂病情加重,想来就会用钱财消灾了。」 「釜底抽薪。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云太夫人转头吩咐丫鬟,「派人暗中跟着二小姐,看她又要去哪儿鬼混。」 丫鬟称是,转头抹了抹额头的汗:太夫人是有多憎恶二小姐?便是没有外人在场,鬼混这种话也是能随口说出的?? ☆、自妖娆(3) ?  下午,云太夫人的火气层层暴涨。先是与蒲氏一同去了萧氏居住的正房,却没能见到人。云筝加派了一批孔武有力的婆子守在正房周围,婆子们说大夫人需要静养,除了国公爷、三老爷、三夫人和二小姐,谁也不见。云太夫人总不能放下婆婆的架子硬闯儿媳的院门大吵大闹,话说回来,也闯不进去,只得打道回房。 回房后等着下人回禀云筝去了何处,人却是有去无回。 云太夫人气得周身发抖,从来没想过,云筝居然敢公然与她叫板。 云筝却是心情很好,回来时恰逢济宁侯萧让过来。 萧让落座后道:「方元碌和汪鸣珂要见你,你什么时候得闲?。」 「过两天吧。」云筝指了指他手边的茶,「铁观音,尝尝。」 萧让喝了口茶,「我正要去找惠通大师辩经,正好带阿齐过去。」 云筝点一点头,转而道:「你包的那个戏子,过几天给我用用。」
第5页 萧让横了她一眼,「我前脚说辩经,你后脚就提我包戏子,有你这样的人么?」 云筝想想也是,漾出了发自心底的笑容,艷丽的容颜上有了飞扬的神采,「没拿你当外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之后笑容微敛,「留阿齐在寺里多住一段日子,让你的幕僚指点指点他。阿齐身手不错,学问却是一塌煳涂。」 「行。」萧让应下之后才劝道,「阿齐早就让你祖母养歪了,你对他的事,点到为止即可,别着急上火的。」 「我心里有数。」云筝笑道,「等你从耀华寺回来,我请你去醉仙楼喝酒。」 「成啊。」 云笛看到萧让的时候,低低地唤了声表哥,又目露恳求地看向云筝,「姐,我知错了,不跟表哥去不行么?」 萧让的风流成性、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云笛眼中的萧让总是透着一股子痞气、匪气,跟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怕的不是云筝的惩罚,是与萧让相处,一时半会儿都让他满心牴触。祖母总说,姐姐的名声早晚被萧让毁掉,他可不想步姐姐的后尘。 云筝对云笛的想法心知肚明,不予理会,只对萧让笑道:「带走吧,麻烦你了。」 表兄弟两个走后,云筝换了身衣服,去云太夫人房里请安。 除了萧氏和云笛,各房的人都到齐了。 成国公云文远、二老爷云文渊、三老爷云文璟坐在北面。 蒲氏与三个儿子、儿媳、云凝坐在东边。 三夫人杨氏与四爷、四奶奶、五爷、五奶奶、六爷坐在西边。 这么多人,房间里却是鸦雀无声。 坐在大炕上的云太夫人脸色阴沉,其余的人都担忧、狐疑或是幸灾乐祸看着云筝。 云筝不动声色,上前与众人见礼。 云太夫人压着满腹火气,沉声询问云筝:「下午你去了何处?」 云筝含笑答道:「去了宣国公章府。章大小姐昨日命人送信过来,邀我过去。」 蒲氏清了清嗓子,笑道:「太夫人不是早就说过了,不让你与那等人家来往。宣国公宠妾灭妻,苛刻膝下嫡出的长女是出了名的。虽说章大小姐也是可怜之人,可你还是少与她来往为好。」 云太夫人微微点头,接话道:「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看这话也没说错。章家那位大小姐性子桀骜不驯,之前来我们家做客,竟与凝儿当众争执。」她冷冷盯住云筝,「你名声本就不大好,再与她那样的人频繁来往,岂不是有意给我们云家抹黑?」 「祖母说我什么都无妨,就别提及别家闺秀了。」云筝微微挑了挑眉,「我没听说过章大小姐桀骜不驯,倒是听说过争执这种事孤掌难鸣。」 云凝冷笑,「二妹这是什么意思?居然帮着外人说我的不是?」 成国公咳了一声,先对云筝道:「坐下说话吧。」之后看向云太夫人,「娘,阿娆与章家大小姐私交不错,我是知情的。况且,宣国公府与定远侯霍家是姻亲,两家勤走动一些也好。」 听到定远侯霍家,云太夫人与蒲氏俱是神色一凛。 三夫人杨氏笑了笑,附和道:「我看着章大小姐倒是个真性情的,值得一交。」 云凝闻言轻哼了一声,对这话很是不贊同,强忍着没出言反驳。 云太夫人强压下不快,撇下这话题,说起另一桩事:「凝儿与阿娆都不小了,该张罗婚事了。凝儿还好,女红很不错,阿娆却是碰都没碰过针线。依我看,日后就让阿娆安心学做针线,换个人主持中馈吧。她的确是将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也因此总是抛头露面,日子久了不免坏了名声。长幼有序,日后自然是凝儿先出嫁,出嫁之前,也该学着持家算帐了。」 成国公错愕。谁家长辈会当着儿孙的面说嫁娶之事?再者,好端端的要夺了云筝持家的权利,这又因何而起?他微一思忖,笑道:「既然如此,日后就让凝儿跟着阿娆学学看帐算帐吧。」 「不用。」云太夫人摆一摆手,「内宅事宜日后就交给你二弟妹吧。」 杨氏立刻反对:「不论交给二嫂还是凝儿,都让她们先跟着阿娆学学怎么看帐吧。二嫂连帐本都看不懂,打算盘就更别提了,这样怎么持家?」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云太夫人,「娘什么时候教会二嫂这些了?」 云太夫人剜了杨氏一眼。 杨氏不以为意,直言道:「反正我是不贊同二嫂当家,阿娆主持中馈也不耽误别的事。」 杨氏让谁看都是端庄明理大度的女子,可只要遇到与二夫人有关的事,她就不能保持平静了。没办法,妯娌两个不合,多年来早已养成了相互拆台的习惯。 当初云筝主持中馈之前,两个人狠狠斗过一段日子。 萧氏卧病在床初期,蒲氏与杨氏都曾主持中馈,在那时相互挑刺,且是一挑一个准。云太夫人没法子,只好换人,先后让几个孙媳妇当家,局面却是更乱,演变成了二房与三房之间的矛盾,家里简直乱了套。后来还是成国公兄弟三个都看不下去了,提出让云筝当家,云筝不负三人期许,府里这才结束了乌烟瘴气的局面。 蒲氏被气得不轻,冷笑道:「三弟妹想当家就直说,何必拿话排揎我!」 成国公、二老爷、三老爷听了,非常默契地想到了当初内宅乱成一锅粥的情形,俱是头疼不已,自然没办法贊同云太夫人的提议。
第6页 二老爷委婉地道:「三弟妹说的在理,还是让阿娆当家理事吧。凝儿若是有心,平日就跟着阿娆多学学持家之道。」见云太夫人脸色不虞,又提醒道,「家和才能万事兴,以往我与大哥就被御史言官弹劾过治家不严,到了他们嘴里,什么事都能变成不可饶恕的大罪,母亲要慎重才是。」 蒲氏与云凝气恼地看了看二老爷,却是敢怒不敢言。 成国公与三老爷满口贊成云文渊的说法。 「按你们的意思,这家中没了阿娆就不行了?」云太夫人已有些心浮气躁,语声比平时都要高,「那你们又知不知道,她平时是如何行事的?丝毫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这等不孝之人,怎能担得起持家的重任!」 众人吃了一吓,三老爷连忙问道:「娘何出此言?」 云太夫人难掩愤懑地将下午的事情说了,「我不让她出门,她当成耳旁风。我怕她出去胡闹,找人尾随,派出去的人却没了踪影,不知被她打发到了何处。看看我们的云二小姐多厉害啊,竟已嚣张跋扈到了目无尊长的地步!……」 云太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的时候,成国公一直望着含笑静坐的云筝。 她像是局外人一样,毫无情绪。 这样的女儿,让成国公觉得陌生。他心里的阿娆,始终是她年幼时的样子,神采飞扬,活泼调皮,笑容灿烂得宛若夏日骄阳,让人看了就觉得周遭一切都明亮悦目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笑容总是特别和煦,却透着冷漠疏离。 妻子病重,再没精力打理诸事的时候,她日夜守在床前侍疾,眼中总是盛满担忧、惧怕,可还是会因为妻子一点点的好转而展颜欢笑。 家里乱成一团,要她主持中馈的时候,她虽然牴触,还是答应了,会随着对诸事的熟练而欢喜,会喜滋滋的跟他跟妻子诉说自己的进步。 后来,阖府上下都说她是一只小笑面虎,他听说之后,重新审视女儿,发现了她的变化。 她已不能把生活在一屋檐下的每个人都当成亲人,亲疏之分很明显。 她没这样说过,行径却是表露无疑。 可她变成这样,又能怪谁呢? 他忽然间烦躁起来,端起茶盅喝了口茶,等云太夫人数落完,便将茶盅重重放回茶几上,蹙眉呵斥房里的丫鬟:「怎么连茶都沏不好?简直是不能入口!阿娆,记着给你祖母换几个能干的下人。」说着话站起身来,对云太夫人歉然笑道,「娘,柳阁老邀我去他府中坐坐,有事相商,我竟到此时才想起来,不能陪您用饭了。」转身出门时又唤云筝,「我有话吩咐你,随我来。」 云筝笑着称是,随着父亲出门。 云太夫人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房里的人面面相觑,随即各自垂下头去,有的是大气也不敢出,有的则是强忍着笑意。 成国公这一出,分明是故意忽略了云太夫人对云筝的指责,也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子不言父之过。云太夫人是长辈,别人便是明知她今日是故意刁难云筝,也不能直言老人家的过错,只能迴避或是委婉提醒。 蒲氏见云太夫人已是脸色发青,连忙上前奉茶,语声中充满担忧:「娘可千万别生气,身子要紧。」 云太夫人喝了两口热茶,好半晌才能再开口说话:「都散了吧,不必陪我用饭了。只做这些表面功夫,又有何用?」 三老爷起身出门时,回想着方才的事,觉出了蹊跷。母亲不喜阿娆,这是阖府都知道的,却从没像今日一般,到了疾言厉色不讲理的地步。他忧心地回眸望向云太夫人,欲言又止。 ? ☆、自妖娆(4) ?  成国公当然没话交待云筝,只是将她带离是非场罢了,一路沉默着和她到了正房院外,为着圆谎,去了柳阁老府中。 正在用饭的萧氏看到云筝,漾出了温柔的笑容,「快坐下。」转头吩咐丫鬟添一副碗筷。 云筝落座后,说了云笛的事:「不懂事,我把他赶到外面去思过了。」 萧氏也不深究,笑道:「你爹爹没时间管教阿齐,把他交给你摔打一段日子也好。」 这么久了,云筝觉得不好的事情,就不允许任何人传到母亲耳朵里;她觉得说话没个分寸的人,就不许踏入母亲居住的正房。 萧氏也是个通透的人,明白女儿的苦心,渐渐收起了做当家主母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只见让自己心情舒畅的人,只听让自己开怀的事,一直安心将养,有精神了就诵读抄写佛经。她按照女儿的意愿度日,病情一日日好转起来。 云筝也明白,不是哪个做母亲的都受得了她这样尽孝的方式。她对这世间最感激的一件事,便是父母到何时都相信她,无言地接受她的好意,就算她方式霸道,也不质疑。 母女两个用完饭,说笑了一阵子,云筝服侍着萧氏洗漱歇下,这才回房。 花梨木大画案上,已经备好笔墨纸砚。 云筝刚要提笔习字,二奶奶房里的大丫鬟面色惨白地过来了:「二奶奶见了红。」 二奶奶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云筝当即吩咐人去请太医。 后来,二奶奶小产了。 云太夫人连夜把女眷全部唤到房里,等云筝一进门,便是噼头盖脸一通训斥:「你是怎么当家主事的!给你娘治病的沈大夫离云府最近,往返不过一个时辰,你不让人请他,却捨近求远去找太医,到底是安得什么心!看着我们家子嗣不旺你就高兴了?!」
第7页 蒲氏掩面哭了起来,「孩子已经成形了,是个男丁啊……」 云凝拿了帕子擦着眼角,「二嫂的命怎么这么苦,太医若是早来一刻,也不至于弄到小产这地步……」 云筝只觉匪夷所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除了我与章大小姐的娘亲,沈大夫不会为任何人出诊。二嫂不妥当,我自然要让人去请太医。不然的话,沈大夫来了也会拂袖而去,他的怪脾气京城皆知。」 云太夫人气得直拍桌子,「你能说服他为你娘上门诊治,为何就不能说服他为府中别的人诊治?!」 「我不能。正如我能主持中馈却不能讨得祖母欢欣一样。」云筝笑笑地看着云太夫人,「二嫂上有长辈、身边有夫君、下面有僕妇,她小产了,居然要找我这个做妹妹的质问,这是什么道理?」 云太夫人喝道:「你是当家主事的!」 云筝眼中有了寒意,慢条斯理地道:「当初我娘小产的时候,当家主事的是您。这些年了,我也没听说谁为那件事说过您的不是。」 蒲氏一看情形不妙,立时站出来打圆场:「哎呀呀,阿娆啊,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说这些呢?」 「你早干什么去了?」云筝慢悠悠地看向蒲氏,言辞犀利,偏生用柔和的语气娓娓道来,「你知道这不是姑娘家该说的事,怎么还让你的掌上明珠跑来搬弄口舌?你知道姑娘家谈起都不妥,祖母把我叫来质问的时候怎么不拦下?二嫂不是你的儿媳妇么?你这个做婆婆的是干什么吃的?二嫂从诊出喜脉到如今,你都不曾给她请得力的妈妈照顾,还让她每日到你房里立规矩。哪个混帐东西教你这样对待有孕在身的儿媳妇的?」 一席话落地,满堂鸦雀无声。 蒲氏身形发抖。 云凝花容失色。 云太夫人脸色发青,手里的茶盅摔碎在地上。 大奶奶与三奶奶无所适从地站在蒲氏身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杨氏与四奶奶、五奶奶隔岸观火,神色悠然。 很明显,云筝跟云太夫人、二房槓上了。 「你……」云凝回过神来,指着云筝的手直抖,「你说什么?你说我搬弄口舌?」 搬弄口舌是七出之罪。 云筝理都不理她,只对云太夫人道:「不管当家主事的是谁,各房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您怎么不管什么事都要找我撒气?数落我之前,也该掂量掂量合不合适。知道的是您倚重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我帮二婶背黑锅呢。蒲家一向是这规矩么?回头我去问问。」 「孽障!」云太夫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抬手就将炕桌上的水晶果盘掷向云筝。 有人惊唿出声。 云筝抬手,稳稳接住,看了看接住盘子的右手,漾出冶艷的笑容,「托您老人家的福,我这手居然没废掉。」 云太夫人眼底闪过不安。 云筝又细细看了几眼手中的水晶盘子,缓缓抬手,松开。 果盘碎在地上。 云筝转头吩咐紫菀,「太夫人失手摔了个盘子,就别让她老人家照价赔偿了,下帐。」说着又瞥了之前碎在地上的茶盅,「孙妈妈打了个茶盅,记得让她补上银子。」 孙妈妈是跟了云太夫人二十多年的老人儿了。 云筝身边没有怕事的,紫菀更是如此,笑盈盈称是。 「要不要把我爹和二叔请来?」云筝视线徐徐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云太夫人脸上,「我也听听我到底做了什么不孝的事。」 云凝要上前去与云筝理论,被蒲氏狠狠瞪了一眼。蒲氏比谁都明白她们占不占理,真闹大了,吃苦果子的是她们。 云太夫人深深吸进一口气,语声黯哑:「不必了,方才是我考虑不周。」看向云筝的视线,却充斥着憎恶,「谁都一样,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只是有些人还有回头路,有些人搭上的却是一辈子。」言下之意是由着你折腾,等我秋后算帐。 云筝轻轻一笑,莫名透着不屑,「不早了,我回房了。」 杨氏与四奶奶、五奶奶随之起身道辞。 二房的人留了下来。 云筝回到房里,找出一本《法华经》,一字一字认真抄写。 她每日一早一晚都拿出半个时辰来习字或作画,握笔的手不是写得一手好字让人啧啧称奇的左手,从来都是右手。 铃兰进门换上一杯热茶的时候,禀道:「太夫人房里的绿薇过来了一趟,说太夫人下午派孙妈妈去了一趟兴安伯府,她打听了半晌,李妈妈才漏了口风——太夫人要将您许配给兴安伯府七爷。」说完这句,紧张地打量着云筝的神色。作为祖母,很少有人插手孙儿孙女的婚事,可如果真独断专行的话,儿子儿媳也只能照办。而云太夫人选的这门第,是与萧让有天大过节的。 云筝放下笔,看着纸张上的字,满脸嫌弃。她右手的字甚至不及左手字的十中之一。 端起茶盅,坐到太师椅上,她指了门口的一名小丫鬟,「把高程叫来。」 高程是萧让为云筝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手之一,虽说是在成国公府当差,却是除了云筝谁也不认,心里的东家还是济宁侯。 小丫鬟称是,快步出门。 云筝喝了两口茶,对铃兰道:「将太夫人、二夫人、大小姐房里的下人全换掉。那种忠心耿耿的,你看着安排,别院、外院都行。我们陆陆续续送到她们院子里的,分散到各处,给点儿油水。」语声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至于孙妈妈,送到浆洗房吧,丫鬟的衣物让她洗。」
第8页 「奴婢晓得。」铃兰听了末一句,快意的笑了,随即仍是神色忐忑。 云筝给了铃兰一个安抚的笑,「太夫人也折腾不了多一会儿。左右我明日无事,找个消遣。」 铃兰啼笑皆非,不由小声嘀咕:「这可关乎终身大事,您怎么还不慌不忙的。那兴安伯府是什么人家,您比谁都清楚。」 云筝但笑不语,等高程过来了,吩咐道:「明日派人去耀华寺,送五百两香油钱,从我帐上出。」 高程惊讶。二小姐倒是经常看看经书,却从不烧香拜佛,自掏腰包给寺庙送香火钱更是史无前例。他迟疑地道:「二小姐的意思是让寺里的人多多照顾世子?」 云筝解释:「请他们费心,让世子好生修身养性。如果寺庙跟客栈似的随心所欲,我犯不上劳烦他们。」 高程会意,笑着点头,「明白了。」 「你带人在外院盯紧一些,上门找太夫人或二夫人的,弄清原由,见机行事。看不出深浅的,若是我不在府中,找三老爷、三夫人商量。若是三老爷与三夫人也拿不准,迳自将人拦下,硬闯的也别客气。」 「是。」 翌日早间,云太夫人、蒲氏和云凝醒来之后,齐齐地吓出了一身冷汗,随即暴跳如雷: 睁开眼睛,看到的依然是神色恭敬的丫鬟、妈妈,却没一个是她们认识的,原来房里的下人齐刷刷地不见了。 最要命的是,那些丫鬟、妈妈都是自来熟,仿佛在她们身边服侍了很久似的,险些让她们以为自己脑筋出了问题。 云太夫人「混帐」「孽障」的骂了云筝半晌,板着脸吩咐新来的丫鬟:「把二小姐给我叫过来!」? ☆、自妖娆(5) ?  丫鬟去了,回来后道:「二小姐习字呢,说天色还早,还没到请安的时辰。」 云太夫人忍着气梳洗用饭,只等着云筝过来请安。 云筝却迟迟没来,甚至于,没人来请安。云太夫人心里发慌,嵴背发凉。 丫鬟又来回跑了几次,带回了不同的回话: 「二夫人与大小姐被二小姐禁足了。」 「三夫人、大奶奶、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有些不妥当,不能过来请安了。」 「济宁侯府来人了,给二小姐送来了一匹宝马,二小姐去练功场试马的脚力去了。」 …… 云太夫人决定亲自去云筝房里说道说道,一面走一面吩咐丫鬟:「去把三老爷给我请来!」那孽障居然要造她的反,真当这云家没有管事的爷们儿了不成?! 丫鬟恭声称是,快步而去。 进了云筝住的院子,云太夫人看看时辰,去了花厅。管事们已经等在庑廊下,看到云太夫人,短暂的惊讶之后,曲膝行礼。 云太夫人面沉似水,命人搬出一张太师椅,坐在门口等着云筝。 管事们交换着眼色,面上流露出无奈或是不屑。太夫人总是想压制二小姐,可那点儿城府甚至还不如一个大丫鬟、管事,闹腾起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偏生做下人的都看腻了,她却乐此不疲。 说起来,云太夫人是最有福气的那种贵妇。蒲家只让女子学针织女红,识得几个字就行,从蒲家门里嫁到云府的云太夫人、蒲氏都是如此,她们当家的时候,勉强看看帐册,听管事报报帐,什么都不用操心——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云太夫人不过是个坐在主母位置上的傀儡,真正理事的是老国公爷找来的两位管事;至于蒲氏,嫁的本就不是长子,特殊情况下才会帮着管理一阵内宅。余下的与各门第的走动,两个人只要听从老国公爷、二老爷的吩咐即可。 人活一辈子,平平安安又不操心才是莫大的福分。女子都如萧氏、云筝母女两个,谁都不能否认她们的聪慧练达,可谁也一样,如果还有别的选择,都不会过她们这种累心糟心的日子。 原本挺好的日子,云太夫人却是个不知好歹的,这些年一直和萧氏过不去,看云筝不顺眼。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还好,萧氏、云筝念着老国公爷私底下对长房种种的照顾、弥补,凡事都能忍让几分。如今老国公爷已不在人世,云太夫人如果还没事找事,云筝能容着才怪。 云筝回到院子里,衣服没换就来了花厅。 她穿着胡服,素着一张脸,如云长发也如男子般束起。负手走在廊间,步调随意,少了平时的优雅,多了几分闲散。 铃兰跟在云筝身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云筝听着笑了起来,笑得张扬,现出一口白牙。她展臂勾了铃兰的肩头,附耳交待几句。铃兰乖顺地点头。 这一幕勐然看去,活脱脱就是一个风流不羁的小公子哥儿正与丫鬟打情骂俏。 云太夫人的神色变了几变,愈发笃定自己那个猜测。 趋近云太夫人的时候,云筝敛去笑容,看着近前的丫鬟,「怎么让太夫人坐在这儿?吹了风受了寒怎么办?快把太夫人请到室内,沏壶好茶。」说着话,人已迳自进了花厅。 这死丫头,根本不给人说话的时间。云太夫人手里的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 没人吭声。 管事们循序进了花厅。 与其被晾在这儿,就不如进去说话了。云太夫人没得选择,起身时横眉冷目,「三老爷还没来?」 铃兰笑吟吟的回话:「二小姐早就让人去请了,想来很快就到了。」
第9页 她居然也去前院请人了,难不成要恶人先告状?云太夫人吁出一口气,转身到了厅堂里面。 云筝斜倚着长案,正跟一个管事说话: 「戏台就搭在湖面上,宾客在水榭看戏观景。这些你不用管,听六爷安排就行。戏班子那边也不用愁,我已经找好了。」 管事脸上堆满了笑,「那奴婢这次可就清闲了,给六爷打打下手即可。」 「嗯。凡事你让六爷拿主张,别总是他还没说话你就先告诉他旧例,也别总絮絮叨叨地叮嘱。那样他反倒觉得无趣,日后就别指望他帮忙了。」 「二小姐放心,奴婢记下了。」 云太夫人走过去,落座后问道:「这是在说什么呢?」 管事恭声回道:「二小姐正帮您筹备寿辰宴请呢。」 云太夫人剜了云筝一眼,「谁说我要大张旗鼓的过寿辰了?还要请戏班子?有钱没处花了不成?……」 「该准备的还准备,太夫人不过寿辰的话,留戏班子多唱两天,我邀请几个好友过来聚聚。」云筝摆了摆手,对管事道,「你去吧。」 管事面不改色地称是,又给云太夫人行礼,强忍着笑意退了下去。 云太夫人的拐杖扬起来,重重地落到了长案上,恨不得当即杀了云筝,「孽障!反了你了!」 云筝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取了对牌给铃兰,「找人请太医过来。」 请太医?这是什么意思?说她病了不成?云太夫人双眼冒火。 云筝这才慢悠悠加了一句,「还有沈大夫,也请来给我娘把把脉。」 在场的管事不无同情的偷眼瞧着云太夫人。一把年纪了,在自己孙女面前,像个张牙舞爪无理取闹的孩子…… 云太夫人自己也觉出了无趣,只得尽量平静地说起过来的初衷,「阿娆,当着这些管事的面,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何将我房里的下人全部换掉了?孙妈妈和那些丫鬟婆子都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管事们俱是现出惊容。怪不得,今日服侍在云太夫人近前的,都是面生的。 云筝笑道:「祖母忘了么?昨日爹爹说您房里的丫鬟连茶都沏不好,让我给您换几个懂规矩的。」 云太夫人怒极反笑,「这事我记着呢,昨晚你爹才提了一句,今日一早你就全部换了,好快的手脚。」 管事听了,先是惊讶,转念释然。这还真就是二小姐做得出的事,也只有她能做得到。 云筝笑意更浓,语声愈发温和:「您还满意么?不满意的话,我再给您换一批。府里一些院子、外面的宅子,开春儿都添了不少人手,总能选出您中意的。」 云太夫人沉声道:「我在自己的家里住着,身边的丫鬟连一个都不认识,你这是要将我软禁起来不成?」 「怎么会呢,祖母多虑了。」云筝瞥一眼窗外,「三老爷来了,你们退下,巳初再过来。」 众人称是要走。 云太夫人却冷笑:「怎么,做得出不孝的事,却不敢让下人们旁听么?」 云筝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是不想让您面上无光罢了。下去吧。」后一句自然是对管事说的。 管事鱼贯着走出花厅。 没等云太夫人发作,云筝笑笑地看着她,轻声道:「居然要把我许配给兴安伯府的人?你可真是什么没脑子的事都做得出。怎么就不想想蒲家几位千金和你宝贝孙女的婚事?」她瞥了云太夫人一眼,目光很是冷淡,一面说话,一面到门口去迎三老爷,「我与饶公子的确是特别熟,我要是请他坏了你几个宝贝疙瘩的名声,易如反掌。」 三老爷进门后就看到了云筝的如花笑颜,还有云太夫人铁青的一张脸。 云筝请三老爷落座,遣了丫鬟,笑道:「我请三叔来,是有事要告诉您——蒲家出事了,缺钱用。祖母急得不得了,问我借钱呢。想来蒲家这次是出了大事,祖母张口闭口就是几十万一百万两,吓人得很。三叔还是问清楚比较好,若是将云家也牵连进去,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三老爷诧然失色。 随即,云筝才说了自己一早的行径,末了又道:「算我杞人忧天吧,先委屈祖母、二婶、大姐几日,暂时别见蒲家的人。若是我做错了,甘愿跪祠堂领家法。」 三老爷想到昨晚的事,狐疑更重,问云太夫人:「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云太夫人已从又急又气变成沮丧颓然,半晌长嘆一声,垂了眼睑,现出老态。 三老爷见状,勉强对云筝笑道:「我与你祖母借你的地方说说话。」 云筝欣然点头,「好啊。我先下去了。」 三老爷忧心忡忡地问道:「从昨晚我就觉得奇怪,您那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云太夫人难掩失望,翻起了旧帐:「我倒想问问昨晚你和你大哥所为何来。为了个小丫头片子,竟当众给我难堪!」 三老爷苦笑,「若是遂了您的心思,晚辈们会怎么看我们?日后家里岂不是又无宁日了?」之后,他神色现出失望,「您这些年宠爱凝儿,却冷落阿娆,昨日更是做到了明面上,实在是……」 「人与人便是血亲,也讲个缘分。我与阿娆没缘分,上辈子说不定是冤家。」云太夫人长嘆一声,「我也知道,不该如此。可你二嫂出阁之前是我在娘家最喜欢的侄女,进门这些年,便是有过错,待我却从来是恭顺孝敬。凝儿就更不需说了,与你二嫂一样,每日里对我嘘寒问暖。这么多年了,你可曾见阿娆待我如此?她不敬着我,我怎能对她好?」
第10页 是你先看她不顺眼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她没天天甩脸子给你看就不错了。三老爷腹诽着,又不想把话越说越远,便重提方才的话:「不说这些了。您还没告诉我,为何处处针对阿娆?」 云太夫人沉吟道:「与其说我是处处针对阿娆,不如说我是要让她把手里的银子全部拿出来,借给蒲家。」 三老爷愕然。 ? ☆、自妖娆(6) ?  云太夫人环顾室内,确定没有下人偷听,这才低声道:「帮萧让敛财的饶公子就是阿娆,她手里起码有几十万两银子。蒲家出了事,没有几十万两,解不了燃眉之急。不走出眼下困境,就要大祸临头。为了娘家,我只能逼迫阿娆交出银子,让她帮这个忙。」她浑浊的双眼盯住三老爷,「这件事,你也要出一份力,哪怕手段上不得台面,也要让阿娆就范。」 「阿娆就是饶公子?」三老爷满目震惊,「怎么可能呢?」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侧重点应该是蒲家出了什么事,定一定神,问道,「蒲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云太夫人明白,不说出个原由来,儿子是不可能帮衬自己的,只得笼统的道:「你三舅、四舅一时煳涂,利用职务之便,插手西域粮草军饷、安民费用。定远侯霍天北命人来传话了,让他们九月之前拿出三十万两银子买命,否则,他就追究到底。」 他们知不知道西域的环境有多恶劣?知不知道在那里征战的将士的日子有多艰辛?又知不知道西域百姓经歷了多少年的腥风血雨? 真是死不足惜! 这是三老爷的心声,强忍着才没说出口,脸色却变得很是难看,从牙缝里磨出一句话:「这种事,定远侯不可能漫天要价,他们实际贪了多少?」 「我哪里知道。」云太夫人底气不足地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是他们太煳涂,可我总不能看着他们就这样丢掉性命吧?三十万两,他们哪里拿得出……」 三老爷斩钉截铁地道:「拿不出就上奏请罪吧!」 「你说什么?」云太夫人一字一顿,目光从震惊到震怒再到伤心。 三老爷转眼看向别处,迴避着母亲的视线,「自作孽,不可活!况且,他们做得出这种事,背地里不知还做过怎样的勾当,迟早会获罪。此事关系重大,云家决不能掺和进去。」 「我当然明白云家不能掺和进去,所以我才没对全家人说出阿娆的事,想让她私底下把钱拿出来救急……」 「娘!」三老爷语声粗暴地打断了云太夫人的话,忽然问道,「十几年前,云家陷入危难,大嫂将陪嫁拿出来补贴家用的事您还记得吧?五年前,萧让摊了事,您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还记得吧?」 云家陷入风雨飘摇时,萧氏毫不犹豫地将陪嫁全部交给了老国公爷和云太夫人,能变卖的都变卖了,银两用来打点周旋。等到风雨过去,云家又累积了家底,云太夫人却是死活都不认帐了。萧氏看在公公和夫君的情面上,忍了。 兴安伯世子好男风,看中了自幼跟随萧让的俊俏小厮,寻了个机会把人抢到了府中,小厮自尽。萧让得知后找上门去,当着兴安伯的面把那小子打成了残废,气是出了,也惹上了官司。 萧氏娘家只剩了萧让这一根独苗,少不得与成国公忙前忙后的为之奔波。云太夫人不管别的,只是不让萧氏动用府中钱财去打点,明里暗里敲打成国公和萧氏,说嫁出去的人就是泼出去的水,想为娘家人的事动用夫家的财产,那就是不孝,门儿也没有。还冷嘲热讽地说萧让有打人的魄力就该有平息此事的能力,否则也不过是个废物,不值得谁相助……类似的诛心之语不知说了多少,萧氏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开始每况愈下的。 三老爷提醒云太夫人:「五年前,阿娆已经十一了,什么事在心里已有计较了。前前后后这些事……阿娆会怎么想还用我多说么?再者说,萧让的事是少年意气,蒲家这次却是犯了大罪,您明不明白?!」 云太夫人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件事您就别管了,只当做不知道,含饴弄孙才是正道。」三老爷站起身来,「我回外院去了。」 「你给我站住!」云太夫人起身追了上去,「以往的事,是我苛刻了你大嫂,可眼下我明知手足还有一线生机,如何能坐视不管置身事外?等这件事过去,云家全部产业都交给你大嫂——不,给阿娆行不行?我亲自给她赔礼认错还不成么!眼下你别管我怎么做,我总有法子迫使阿娆就范的。」 三老爷沉默半晌,轻声道:「京城多少人都在说阿娆能文善武,多少人都对她左手的字画啧啧称奇,她之所以如此,是因幼年时右手伤重。她争气,如今博得了声声赞誉,若是换个自暴自弃的,恐怕是早没了锐气,一无是处。」他苦笑着,别开了脸,「她的手伤的那么重,是您请家法,生生打得险些废掉。我到现在都想不通,您怎么能那么狠心——那年她才六岁。种种相加,换了谁是阿娆,都不可能帮蒲家。如果她是饶公子,您该做的是求着她别将这事宣扬出去。」 幸亏侄女识大体也不屑计较,换个人怕是早就闹得满城皆知了。三老爷一脑门子火气,却无从宣洩,拂袖离开花厅,去外院着手调查、安排诸事。 **
第11页 下午,六爷云荞来找云筝,进了院门,就看到云筝抱着两岁的唯扬在院子里玩儿,脚步微滞。 云筝穿着沉香色遍地金春衫,沙绿遍地金百褶裙,高绾着随云髻,除了一根银镶宝石簪子,再无别的饰物。可是那样精緻艷美的容颜,又何须再用饰物装点。 想到母亲这段日子正在忙着相看闺秀,他在心里嘆息一声——看惯了云凝与云筝的倾城容貌,再看别的女子,都是中人之姿。这往后若是娶个无貌又无才的,他岂不是要憋闷一辈子。两个姊妹太出彩,也真不是什么好事。 此刻,云筝指着花圃里的花草让唯扬认。 唯扬乖乖地重复着一些名字:「玉簪花……金鱼草……月季……」 「才两岁就学这些?」云荞笑着走过去,对唯扬拍拍手,「想不想六叔?」 唯扬是四爷的长子,也就是三老爷的嫡长孙,模样随了四奶奶,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样子也是矜持秀雅,「想,想六叔。」 云筝笑着将唯扬递给云荞抱,「扬哥儿可是学的兴致勃勃的。」又解释,「四嫂回娘家了,让我哄着扬哥儿。」 因为蒲氏的关系,她与二房几个小孩子没什么情分,而因为三老爷、杨氏待她如亲生,她与三房的大人孩子都特别亲近。 云荞却是讶然道:「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了?」 云筝笑出了声,「铃兰给我做了双高底绣鞋,一定要我穿上。」 云荞翻了翻眼睛,「本来个子就比别的女孩子高不少了,穿上高底鞋,到我眉心了吧?」 云筝比量一下,「还真是。」又笑,「你个子不矮就行了,管我做什么?难不成要我把鞋子压在箱底?」 云荞打趣道:「我就是替你发愁,日后嫁了人,要是妹夫跟我个子差不多,你这辈子也别想小鸟依人了。」云凝只比云筝大三个月,而他只比云凝大两个月,他又觉得云筝性情磊落不拘小节,说话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想得还挺远。」云筝笑了笑,问他,「来找我什么事?」 唯扬见两个人说话,觉得无趣,挣扎着下了地。云荞就让丫鬟护着他去别处玩儿,笑道:「来帮大哥、二哥求你件事,昕哥儿、益哥儿都该启蒙了,他们想让你帮忙请个好的西席——族学里那个不行,我们估摸着你也该把他撵走了。」 云荞他们这一辈的兄弟七个,除了云笛见到云筝就害怕,总是唯唯诺诺,余下的六人都与云筝很亲厚。在云太夫人面前,他们不好与云筝多说话,私底下却是大事小情都来找她商量。 云筝也不闪烁其词,「是要换一个像样的先生,正在等回信。」 「那就行。」云荞笑着解释,「昨晚的事,大家都听说了,大哥二哥怕你连他们都恼上,不好意思过来。」 云筝挑眉,「我就是那么小气的人?」 「不小气怎么不去看看二嫂?」云荞趁势提起了这件事。 云筝干咳了一声,「我把二婶母女俩禁足了,这时候去看望二嫂,她以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二婶拿我没辙,拿二嫂撒气的法子可多的是。」 云荞听了,想了想,真正啼笑皆非起来,「也是。唉,祖父要是还在就好了,他老人家总能劝着祖母提点二婶几句。」 「谁说不是呢。」 「姑姑!」唯扬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两朵不知名的小花,「给你。」 「真乖!」云筝接过花朵,笑着把他抱起来,「走,跟姑姑去后花园。」又招唿云荞,「听说开始搭戏台子了?我去看看。」 「走啊。」云荞说起正着手做的事,心绪明朗起来,「你去看看地方选的怎样。」一面走,一面抬手摸了摸唯扬的头顶。小傢伙头顶上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红痣,他和云筝等人总是忍不住摸一摸。如今那颗红痣被浓密的头髮掩盖,还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 唯扬则搂着云筝的脖子,「姑姑,明天出去吗?」 「出去。」云筝笑道,「小馋猫,你又想吃什么了?」 唯扬认真地想了想,「想吃蜜供,嗯……还有荷花酥。」 「行,明天给你带回来。」云筝每次出门,都会给唯扬带回一些有名的风味小吃。唯扬说的这两样,府里也能做,却不如外面铺子做的美味。 唯扬的小脸儿笑成了一朵花。 缓步去往后花园的时候,云凝房里的丫鬟来禀:「大小姐从早间到现在都没吃没喝,摔了很多东西,还动辄打骂奴婢等人。」 云筝让丫鬟带唯扬去别处玩,沉了片刻才道:「摔的东西给她记到帐上,从月例里面扣出来。她不吃东西就别给她送饭菜。被她打了的人,我等会儿让紫菀过去,每人赏一两银子。」又和颜悦色地叮嘱那丫鬟,「你们小心些,大小姐要是手上没个轻重,就避出去。她闹得太厉害,只管让粗使的婆子把她绑了,扔到佛堂反省去。」 那丫鬟又是欢喜又是感激,走的时候满脸喜色。 云荞在一旁听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云凝被娇宠得厉害,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样样精通,独独不知如何为人处世,总是点火就着,动辄与人吵闹,闹不过了就摔东西或是哭哭啼啼。 云筝小时候特别彪悍,五六岁的时候没少为云笛出头,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应该是十岁之后,除了习武时与三叔比试身手,再不曾动过手,总是优雅温和的大家闺秀模样。甚至于,这些年他都没再看到她脸上现出怒容,被人怎样挑衅刁难,她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第12页 可在感觉上,这样的她更让人打憷。只有在意谁,才会为之生出种种情绪——云筝这些年的平静已近乎可怕,这意味的兴许就是不少人不能让她有情绪起伏。因为,她不在乎。 他不明白祖母为何突然方寸大乱连连自讨没趣,更不明白云筝为何一反往日宽和大度的常态处处针锋相对。 「长此以往,你就不怕落得个不孝、泼辣的名声么?」他喃喃问道,「也不怕名声受损,影响你的婚事?」 ? ☆、自妖娆(7) ?  云筝挑了挑眉,笑,「我还真不在乎。」看到云荞眼中的担忧,又宽慰他,「放心,也只是闹腾一两日罢了,祖母、二婶也不会对外人说我的不是。」 云荞听了释然一笑,「也是,她们不会煳涂到那种地步的。」随即,他认真地看着云筝,「你想过日后要嫁个什么样的人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样的人,老实的男人会被你算计死,霸道的要是压不住你会被你气死,你把人逼急了,他还打不过你……」他其实是在同情未来的妹夫。 云筝忍俊不禁,坦诚地道:「我要么就心甘情愿的窝在内宅享清福,要么就一人独大,累一点儿也无妨。」 「这是什么意思?」 云筝神色淡然,语声平静:「或者是一定压得住我的,或者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实在不行,找个病重的,我嫁过去就守寡也成。」 这样的态度,意味的是她说的都是心里话。云荞呆住。艷若桃李的妙龄少女,对姻缘居然是这个态度,无关风月,毫无憧憬。 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一件事。 「你怎么能这么……」云荞想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字眼,「怎么能这么委屈自己?再者,就算你这么想,大伯、大伯母也不能同意,他们该多心疼啊。」 「不让他们觉得委屈不就行了?」云筝不在意地笑了笑,「压得住我的,总有些真本领。傻子、病重的哪家少爷,不会让外人知道。我想想法子,总能成事。不过,最好是……」 「是怎样?」 最好是不用嫁。云筝这样想着,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煞风景。」 云荞沉默半晌,点一点头,由衷道:「再没人比你更会煞风景了。」他清楚,只要云筝心意已决,就真能如她说的可以成事。有萧让帮衬着,她定能如愿,若不能,便是出了天大的意外。 其实,萧让若是能与云筝亲上加亲,倒也是一桩不错的姻缘。萧让还是可以压得住云筝的……吧?云荞不能确定,随即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云筝却道:「今日你怎么总是谈及婚事?是不是三婶急着给你定下亲事?」随即拍拍云荞的肩头,笑容爽朗,「有没有意中人?偷偷告诉我,我帮你一把。」 云荞脸色一红,可是见云筝笑容磊落,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就随着笑道:「眼下是没有。你认识的人多,不妨帮我留意。妻好一半福,要是娶个不成样子的,我这辈子就完了。能及得上你十之三四就好。」 云筝微愣,「及得上我十之三四?我看谁都比我强很多。」 云荞亦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他从来都不知道,云筝对她自己的评价居然这么差。 有外院的小厮跑过来,「二小姐,济宁侯过来了,说有急事找您。」 云荞摆一摆手,「去忙吧,我带唯扬去玩儿。」 云筝也不客气,转身去了花厅。萧让与她在外面见面时多,来云府直接找她一定是有事。 萧让正在花厅里踱步,见云筝进门,将手里一沓纸张轻轻放在案上,「上午那厮把这些东西送到了耀华寺,为这个我才赶回来的。他要你请他在艷雪居喝酒,否则你的事成不了。」 云筝摆手遣退下人,轻声问道:「那厮是谁?锦衣卫里的哪个?」 萧让大喇喇落座,一副懒得提及的样子。 云筝惊讶,「不会是姓祁的那位吧?」她暗指的是锦衣卫指挥使祁连城。 萧让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云筝又气又笑,「这点小事,你怎么还去求他了?」 萧让虎了脸瞪着她,「是他自己找上门的,我怎么会亲自找他!」 云筝开怀的笑,拉了把椅子,拿起那一沓纸张细看,嘴里还挑剔着:「他都亲自出马了,怎么不挨个给个画像?」 萧让忍不住笑起来,「经他们手的画像,都带着一副死囚像,还是免了吧。」 「也是。」 萧让坐得离她近了些,「都是十六岁往上二十五岁以下的名门官宦子弟,手段狠辣的、天性就是窝囊废的、病得不轻的,他说京城和附近一带就这些了。」 「这也就二十多个吧?三挑两挑就剩不下一两个了。」云筝斜睇他一眼,「锦衣卫也不过如此啊。」 「那你以为呢?」萧让很喜欢听她说贬低锦衣卫的话,眼中含笑,低声告诉她,「锦衣卫如今是太后手里的人,平时也办不了几件正经事,否则祁连城怎么会有闲心管这种事?」又拍胸保证,「你放心,这些都不成的话,我再亲自出马,给你找个合适的。」 「行啊。」 萧让见她神色专注地看着纸张,想到她的目的,不由有了几分犹豫,「你不是真想嫁给这些人里随便哪一个吧?」
第13页 「怎么叫随意?」云筝略有不满,「我这不是认真选呢吗?」 萧让一把夺过那些纸张,「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像是中邪了,你得跟我把话说明白。」女子自己张罗婚事不稀奇,只是大多数人不是他这表妹,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他觉得惊悚的是她要嫁的几种人就没个正常的。 「男婚女嫁这回事,怎么算都是个亏本儿的买卖。」云筝坦然对上萧让狐疑、审视的视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佳话,不过是两个家族权衡利弊后才有的姻缘。女子能怎样?只能认命,为夫家辛苦劳累,没个尽头。看看我娘,再看看三夫人,哪一个活得轻松?反过头来,有些男子不也如此么?例如祖父,娶的是个到如今还没个城府七情上脸的人,他老人家一走,她不知好生想想祖父在世时要她如何为人处世,反倒愈发没个章程,把人当傻子。活了一辈子,她没了祖父,就什么都不是了。」说到这里,她嫣然一笑,「不过,说实话,我挺羡慕太夫人的。嫁一个看似兇狠霸道却心细如髮的,就能像太夫人似的安度一生,唯一的盼望就是自己先死一步。」 萧让抬手抹汗,思忖半晌,嘀咕一句:「乍一听是歪理,细想想倒也有点儿道理。」老国公爷年轻时征战沙场,是出了名的悍将。那样的人物,谁能想像的到,他能照顾髮妻一世。 云筝对老国公爷这样的人物不敢奢望,没抱多大希望,自嘲地笑了笑,「像祖父的人太少了,选起来太难。可是寻常之流,要么三妻四妾让人噁心,要么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与其嫁那种货色,还不如嫁个对我唯唯诺诺的——但是这种人看久了也会反胃,所以最好还是嫁个病重的,嫁过去没多久就守寡,那就太好了。」 萧让细细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笑开来,戏嚯问道:「第一种,你就没考虑考虑我或是祁连城?」 云筝摆一摆手,「我可不想天天与人掐架,累。而且你们俩这种货色,动不动就拈花惹草包戏子逛青楼,做兄妹朋友挺好,做夫妻就太难为人了,把我气急了抽空杀了你们可怎么办?」 「……」萧让对最后一句比较在意,好半晌才闷出一句话,「我功夫不见得比你差。」 云筝撇撇嘴,夺回纸张。 花厅里陷入沉默,好半晌,萧让才出声:「你既然抱着这种心思,又不像很多人似的要什么花前月下,想个法子不嫁不就成了?」 云筝慢条斯理地道:「若生在小门小户倒好说,大不了做出染了恶疾的样子,拖个几年,也就断了嫁人的路。生于名门反倒处处受阻,恶疾都行不通,别的更不行。不能让家门为我被人指指点点。我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念害得双亲多一桩愁事吧?我娘身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语声有点落寞,「其实我最希望也是不嫁,我没什么出息,让我守着双亲一辈子就行。」 说到萧氏,萧让有些不安,「只急着来问你话,还没去给姑姑请安呢。她最近怎么样?问过一个太医,听说快復原了?」 「嗯。」云筝漾出特别柔和的笑容,「今日太医和沈大夫都来过了,说再将养几个月就能如常度日了。」 萧让也是欣喜不已,「那可太好了。」 「这个人——」云筝凝眸看着一张宣纸,「这些谁不知道?写了不也等于白写么?刚看到他名字还挺高兴呢,以为能了解得多一点儿。」她用眼神鄙视了萧让一下,「你居然也好意思一併拿过来?」末了又抱怨,「锦衣卫就是这么办事的?说差强人意都是抬举他们!」 萧让一头雾水,凑过去看,「谁啊?惹得你这么大反应。」 ? ☆、自妖娆(8) ?  云筝把那页纸递给萧让,「定远侯霍天北。」 萧让坏坏地笑起来,「原来你想嫁给他啊。」 「胡说八道!」云筝抬手敲了敲他额头,「我是想趁机摸摸他的底。他可不行,在西域征战呢,那么远,再说他的婚事谁说了都不算,皇上做主。」 霍天北如今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宠臣。 今年开春儿,皇上为霍天北赐婚,将凤阁老长女许配给了他。赐婚已是恩宠,皇上却还嫌不够,因霍天北正在西域平定匪盗乱军,非朝夕之事,无暇回京城接旨成亲,便定下吉日,命凤大小姐远嫁西域。 这种事实属罕见,罕见的事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凤大小姐远嫁途中,在距西域百里处遭遇悍匪,香消玉殒。消息传回,京城譁然。云筝私底下腹诽过皇上无数次:让你抽风!抽大发了吧?出人命了吧?整个儿就是昏君的材料! 时日久了,就有人说霍天北命格太硬,且言之凿凿,依据是这人的双亲、大哥皆已病故或埋骨沙场,尚在人世的是两个庶兄、一个妾室扶正的继母、庶出的叔父一家——活着的都不是一脉相承的至亲。皇上听说这些之后,很是恼火,恼火之后就要为霍天北正名,近来宫中传出消息,说皇上正在仔细挑选人选。 让云筝看这事,结论很简单:皇上要为他的宠臣继续抽风,谁都拦不住了。 也是因为皇上要给霍天北二次赐婚,云筝才笃定自己不可能嫁入霍家。她这些年跟随三叔习文练武,博了个满腹经纶能文善武的名声。云家又本就是将门,皇上除非真疯了,才会让两个将门联姻。就算皇上真疯了,有可能嫁入霍家的也只能是云凝。她这样的女子,放到后宫是干政被处死的材料,放到武臣身边,可以做幕僚,所以註定与将门、帝王家无缘。
第14页 云筝能想到的,萧让自然也想得到,且在同时发现云筝嫁人的路其实特别窄,不该该喜该悲。他说起为何纸上记录这么少:「这事我还真问了问祁连城,他说所知的本就是这些,别的还在查。」又奇怪,「你不是与他的表妹章大小姐私交不错么?为什么不问问她?」 「她也不是太清楚。」云筝有点儿沮丧,「她比霍天北小好几岁,懂事的时候霍天北已不在京城了。霍天北的嫡母又去世的早,两家这些年很少来往。她所知的,也不过是霍天北十四岁就去了军中,几年无音讯,到名扬天下之前,章家都怀疑霍天北已战死沙场。」 萧让若有所思,「这人还真是奇得很。细细想来,他立下不世之功之前,甚至没人提过他,像是以前不存在一样。」 云筝颔首,「章大小姐甚至没见过霍天北。而且霍家人在西域已有近二十年,从老侯爷再到如今兄弟几个都在那边任职,霍家女眷也长期住在西域,只是偶尔回京看看祖宅,这几年回来也不与人走动,太反常了。」 「兴许是与现在的霍家太夫人有关吧?」萧让分析道,「要知道,现在的霍府太夫人,是妾室扶正,是当朝秦阁老的庶妹,霍天北的二哥三哥皆是她所出。这样的一个情形,宅子里不知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 云筝深以为然。当初霍太夫人不过是秦家笼络老侯爷的物件儿,可在秦阁老入内阁之后,她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了。不需想也知道,霍府的水太深,霍天北来日的夫人处境堪忧。她比较好奇的是霍太夫人扶正这件事,「妾室扶正这种事在官员之中可是很少见,那时就没人弹劾霍老侯爷么?」 「弹劾是必然之事。」萧让笑道,「但是宣国公府同意此事,言官也就没掀起风浪来。」 「宣国公真不是个东西,不知道那时拿了秦家什么好处。」云筝想起那个宠妾灭妻的东西就一脑门子官司。那样一个人,居然是名将霍天北的舅舅,是她闺中好友章嫣的父亲,实在是讽刺。 萧让将手中纸张折了起来,神色一整,「霍天北这个人,你日后多加留心些。如今井水不犯河水还好,若是哪日与云家为敌,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怎么说?」云筝连忙问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来找你之前,金吾卫一个指挥佥事跟我说了会儿话。」萧让语声转低,不是怕谁听到,是因那几件事着实背嵴发凉: 霍天北率兵剿杀悍匪时,在阵前军法处决畏战的一千精兵; 区区一个月光景,法办西域境内二十八名官员,且将二十八人同一日问斩,史无前例。 这个月初,将叔父父子四人下了大狱处以死刑,亲自监斩。 这些事,霍天北都是事后才补了摺子。奏摺今日才送到宫中。 明明是他霍天北嗜杀绝情六亲不认,皇上却说他杀伐果决大义灭亲。 惊讶之后,云筝喃喃地道:「他这两年被言官群起而攻之的时候还少么?二十八名官员,牵扯有多大?这分明是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皇上登基四年来,一直重用霍家。即便是明知皇上格外倚重,敢这般行事,也不是常人能有的魄力。」萧让神色分外端肃,语声极为低缓,「而这种人,要么是数十年得盛宠,要么就是落得个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处。」 「所以,云家、萧家离他越远越好。」云筝吁出一口气。 萧让颔首。 两个人无从想到,他们要敬而远之的那个人,在同一日,正在挑选定远侯夫人的人选。 云筝是首选。 ** 西域。 西方湛蓝的天空被璀璨的霞光渲染,瑰丽如画。 总督府笔直的甬道上,两名男子缓步走向后方。 一个身着玄黑锦袍,有着令人惊艷的俊美容颜,颀长挺拔的背影透着清冷寂寥。他是定远侯、西域总督霍天北。 另一个是个样貌清俊的少年,他是霍天北的贴身小厮徐默,正笑嘻嘻的说着话:「柳阁老一把年纪了,女儿早就嫁了,外孙女、孙女之中也没适龄的。叶将军膝下只有两个成婚多年的儿子,两个孙女都还太小。简阁老家中在孝期,他没回家丁忧已是万幸了。总而言之,您看着顺眼的几家是不能指望了,秦阁老和一些公卿、巨贾家中倒是有不少合适的,可也没用,白送也不能要。唉……」说到这儿,笑脸变成了苦脸,「好不容易您想娶妻了,却没个合适的,这叫个什么事?实在不行,您再等个三两年?」 霍天北侧目,细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徐默特别高兴的时候,就会变成猪脑子,平常是不播不转,这种时候是播都未必转。 徐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儿不伦不类,连忙补救,「我不是说您娶不到人,是说适合结亲的没有合适的人选,不适合结亲的却争着抢着把人往您身边儿送。」 霍天北轻轻一笑。 贺沖快步赶上来,将手里一个牛皮信封呈给霍天北。 霍天北抽出里面的纸张细看。 徐默拽住贺沖,故意落后几步,低声问道:「是什么啊?」 一身灰衣的贺沖神色冷峻,言简意赅:「人选。」 「你筛选出了几个?」 「七个。」 徐默故意逗贺沖,「咱们侯爷快娶妻了,你就不能破例露个笑脸?」
第15页 贺沖面无表情。 徐默哈哈地笑。 「皇上要给侯爷赐婚,不定何时就会下旨。」 「……」徐默气闷不已,「你说话只要超过五个字就没好事!」赶到霍天北身侧,迟疑地道:「若是旨意下来,这些不就白忙了?」 贺沖却道:「赐婚是一回事,侯爷娶谁又是一回事。」 徐默神色一滞,「我听不懂。」 「皇上赐婚并不稀奇,奇的是太给侯爷体面。让侯爷专心平定西域战乱,却让一个弱女子来西域成亲,而且这女子还死在了途中,说明什么?」贺沖语声顿了顿,直接给出了答案,「是皇上在布局剷除臣子,用侯爷来做挡箭牌。」 徐默思忖片刻,神色一凛,「凤阁老因为长女身死之处离西域不远,对侯爷一直心存怨怼,近来屡屡联合贪官弹劾侯爷,皇上已经不胜其烦了,凤阁老离贬职甚至丢官的日子怕是不远了。」他一面说一面迅速分析,「那侯爷的意思是,皇上若是再度赐婚,就是哪一个官员要步凤阁老的后尘?」 霍天北若有所思,「只是还看不明白,皇上这个局到底是为谁布下。没猜错的话,凤阁老只不过是个引子。」 贺沖默然。侯爷都看不明白的事,他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霍天北放下这话题,专心看着贺沖提供的人选。走了一段路,单拿出一张纸,递给贺沖,「最好是成国公长女。」过了片刻,又抽出一张纸,「五成兵马司副指挥顾衡之女,也行。」 「成国公长女,还是成国公府长女?」不等贺沖应声,徐默已经急起来,「要是成国公膝下长女可不行。」 贺沖蹙眉,语气不善:「怎么不行?」 「那位大小姐就是祸国殃民的料,不行不行。」徐默急急地道,「她要是嫁到我们霍府,不定生出多少事来。那就是个活生生的妖孽!」他瞪着贺沖,「那是过日子的人么?难道你希望侯爷回到家里也没个安生日子可过么?」 「又不是我让侯爷选的她。」贺沖语气淡漠,「再说了,侯爷本来就没安生日子可过。」 「……」 贺沖扯扯嘴角,现出罕见的笑意。侯爷这意思,要么就娶个狐狸,要么就娶个兔子。 霍天北道:「云家那位,很难娶进门。抓紧办。但愿为时不晚。」 贺沖与徐默面面相觑。 「侯爷……」徐默讷讷的唤了一声。 霍天北回首,轻轻挑眉,微微一笑。风华尽显。 徐默深凝了霍天北一眼。他见过的人很多,以前只相信女子有绝艷倾城的人物,而他追随这些年的侯爷,在这么久之后,他是可以确定的,侯爷那份俊美是天下无双。 他是真的很希望,侯爷能娶一个与他匹配的女子。他也是真的很害怕,侯爷最终娶的女子,是一个让侯爷颜面尽失的女子。 ? ☆、风欲来(1) ?  云筝当然想不到,远在西域的人已经把自己查了个底掉,更加没想到的是,就在当天黄昏,皇上的赐婚旨意到了成国公府。 皇上将云凝许配给了定远侯霍天北,命云府从速准备,云凝十日后启程去往西域,九月十九与霍天北拜堂成亲。 云凝如遭雷击。比之远嫁,她情愿继续被云筝禁足。 云太夫人僵滞片刻后,面露喜色。 蒲氏在宣旨的内侍走后,便哭天抢地,以泪洗面。 云筝眼中闪过不安。赐婚是好事,却怎么是在这时候传旨?送走宣旨的内侍之后,高程到了她面前,说了蒲家的事。云筝这才明白云太夫人为何面露喜色。云太夫人一定是在想,蒲家算是与霍天北搭上了关系,那几十万两银子的事也就好办了。 但愿蒲家能如愿,这样府里也能少一些风波,多几日平宁。可转念想到霍天北连叔父一家都能下杀手,云筝就不能确定了。 蒲氏只顾着卧床抱怨,给云凝准备陪嫁的事就落到了云筝头上。 首要之事,是先给云凝在西域置办宅院——总不能到了西域连个歇脚之处都没有,蓬头垢面的进霍府成亲——霍天北那么忙,霍太夫人又是继母,都没时间给云凝准备用来出嫁的宅子也未可知。 云筝先唤来管家,询问霍府位于何处,云家在那边有无相熟的官员,知不知道那边宅子的大概价钱。 管家一一详细的答了。西域分清州、绥安、晖州三省。老侯爷先是任职绥安总兵,后任西域总督,总督府在清州。如今霍天北是西域总督,自然是在清州置办田产最合适。成国公云文远、二老爷云文渊都有相熟的官员在清州任职。西域的宅子价钱比不得京城,一千两左右就能买一个像模像样的几进大宅。 云筝即刻做出决定:「你找个办事爽利的管事,让他带上僕妇护卫、银两,从速赶奔西域置办宅院,务必在吉日之前把宅院收拾停当。如果能在相熟官员的别院出嫁自然是最好。至于买宅子的费用,照着三千两花吧,僕妇的花销也算出个数来,一併交给管事。自然,你先去知会三老爷,疏漏之处、与相熟之人打招唿这些,他都会再吩咐你。」 管家称是,快步而去。 这件事到了下午就定了下来,管事从帐房支取了银两,带着一群僕妇、护卫先一步赶奔西域。 第二件事,就是云凝出嫁时的凤冠霞帔。云筝亲自选了上好的衣料,让针线房的人日夜赶工,抓紧做出来。
第16页 云筝又唤来铃兰:「你去给二夫人传话,她要么老老实实准备大小姐的嫁妆,要么就让我大包大揽。她也清楚,这嫁娶之事,公中只补贴一千两。她什么都不管也行,我照样儿让大小姐风风光光出嫁,只是花费多少就说不准了,都会记在帐上。大小姐出嫁之后,我就拿着帐本去跟她要帐。她不还也行,日后慢慢从二房各人的月例里扣出来。」 打蛇打七寸,拿捏蒲氏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跟她提钱,让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吃大亏。这样的前提之下,她就是再苦闷,也会打起精神来。 铃兰忍着笑,脆生生道:「奴婢遵命!」 蒲氏当即就爬了起来,一面哭着数落云筝欺人太甚,一面给云凝准备嫁妆。 云筝则与萧氏、杨氏商量着拟定喜宴的宾客名单、宴席菜单,当日用到的陈设都亲自过问去库房查看,细緻到每个细节。 她软硬兼施一通忙碌,当然不是为了与云凝那点儿可怜兮兮的姐妹情分,她只是为了云府的脸面。 翌日一早,杨氏到了云筝房里,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大红描金匣子,「二房喜事将近,凝儿就要远嫁西域,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云筝略有迟疑,「同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您——」 杨氏淡然摇头,「算了,何必做戏。」 云筝也就不再说什么,笑着应下,转身去了云凝房里。原本以为,会看到满面愁容的云凝,事实却大相迳庭。 蒲氏也在房里,母女两个正在说话,脸上都挂着发自心底的笑。 怎么一夜间就变了态度?云筝一头雾水,却是不动声色,直说了来意。 云凝并不接那匣子,只吩咐丫鬟收起来,语声不冷不热,「烦劳妹妹替我跟三婶道声谢。」 蒲氏只低头喝茶。 云筝笑了笑,不以为忤。 蒲氏这才笑道:「这次凝儿的婚事,大事小情都少不得要你跟着忙碌,辛苦你了。」 云筝客气道:「应该的。」 「等凝儿嫁了,你的婚事也该张罗起来了。来日婶婶帮你留心着,定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云筝权当没听到,「昨日听说二婶愁得茶饭不思,偏生没工夫探望。此刻见您气色红润,我也就放心了。」 「唉——」蒲氏故作怏然,「皇上这是第二次为定远侯指婚了。凤阁老长女的前车之鑑,你不是不知道,我起初怎能不提心弔胆?」 「也是。」 「有你祖母开导,又听你二叔说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我这才略略心安。」蒲氏眉宇舒展开来,「否则,真要夜不能寐了。」 云筝颔首,顺着她的意思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姐姐最是有福气,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是啊,这事就看人怎么想了。」蒲氏笑容愉悦,话也多了起来,「之前便是没有凤阁老长女的事,我也捨不得让凝儿远嫁千里之外,可是转念想想就不同了。定远侯今年才二十一岁,便已是战功赫赫,成了统领一方的封疆大吏。去年与西域交战大获全胜,都说可保边界二十年平宁。如今霍家还留在西域,是因西域境内匪盗横生,等那边平宁了,想来他会被召回京城为官。如此一来,凝儿也就跟着回来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筝笑着附和,「正是二婶说的这个理。」又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云凝。云凝红着脸,垂着头,满脸娇羞。 「要说定远侯也是个有福气的……」蒲氏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样子,话说到这里却顿住,笑着看向云筝,不知是要等着人追问,还是有些话不便说出。 你得意、你高兴,我也乐得成全。云筝这样想着,将话接过,「是啊,皇上两次给他指婚,可见对他有多倚重。您有这样的乘龙快婿,日后定有享不尽的福气。」 蒲氏频频点头,「正是如此。原本是霍家四子,要不是长兄命丧沙场,也轮不到他出人头地,更不会有今时得皇上倚重。」 云筝听了这话,怎么想怎么别扭。 照蒲氏这意思,云家是不是也要感谢凤阁老长女的香消玉殒? 蒲氏却又装模作样地抱怨起来,「可这桩亲事终究还是有不尽人意之处,定远侯的嫡母早逝,如今的太夫人是妾室扶正,唉——」 云筝巧笑嫣然,婉言宽慰:「二婶可别忘了,霍太夫人虽是妾室扶正,却出自秦府,是当朝秦阁老的妹妹。秦阁老与二叔同朝为臣,霍太夫人对姐姐自然会百般看重,您全不需担心。」 蒲氏舒心地笑起来,「你这孩子最会说话,来日嫁到婆家,定能讨得公婆欢欣。我就总在想,往后也不知谁能将你这个文武双全、百伶百俐的娶到家中。想来定是个比定远侯更为出色的人。」 话听起来悦耳,其实却另有深意。如今能与霍天北一样,年纪轻轻位极人臣的,满大周都找不出第二个。 云筝仍是不接这话茬,起身道辞:「我房里还有事,不耽搁二婶与姐姐说话了。」 等云筝一走,云凝就埋怨道:「我看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您又何必跟她说这么多话。」想到自己因为赐婚才免除了禁足,脸色更差。 蒲氏喝了口茶,平復了情绪,又现出得意的笑容,「你大伯如今位高权重,我们自然要处处忍让。可是来日方长,等到日后,长房、三房就要看着我们的脸色度日了。」说着话,拍了拍云凝的手,「你难道就没想过,皇上赐婚为何选了你,却没选阿娆?」
第17页 「因为我是云府长女啊。」 蒲氏却是摇头,「你终究还是年轻,不明白这些弯弯绕。这说明你大伯父与你父亲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不同。与霍家结亲,是怎样的恩宠?皇上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 云凝双眼一亮,「您方才就在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爹爹很快就要升官了?」 「这些你就别管了,等来日你就晓得了。」蒲氏笑意更浓,「你先前不是担心定远侯是个武夫样貌粗俗么?你爹爹已经派人打探过了,你猜怎样?」 云凝怎么好意思追问,红着脸娇嗔道:「娘……」 蒲氏笑逐颜开,「霍家大爷、二爷、三爷,京城中都有人见过,说他们都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定远侯与他们是兄弟,样貌自然也是一样。」 仅凭兄长的样貌就能断定定远侯生得好看么?这话隐含的意思,是不是说京城里没多少人见过霍天北?云凝心中略略失望,闪过几分狐疑,却因蒲氏絮絮叨叨转移了心绪。 这边母女两个沾沾自喜的时候,云筝却是面色沉凝地看着面前的高程,「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高程低声道:「今日凤阁老进宫面圣,是为了长女死在远嫁途中的事,说这件事出得蹊跷,还请皇上明察。皇上态度敷衍,说不是已经查清了,怎么还揪着不放。君臣两个磨了大半晌,后来也不知为何,皇上发了火,让凤阁老闭门思过。凤阁老负气提出返乡致仕,皇上竟一口应允下来,责令凤阁老三日内滚出京城。」 云筝不由心生忐忑。 凤阁老长女的事,的确是出得蹊跷,他为爱女追究合情合理,皇上竟是这样的态度。 如果皇上为霍天北指婚,是看重哪个臣子才挑选哪个人膝下的闺秀,如今怎会这样发落凤阁老? 这样想来,与霍家联姻的人是谁无足轻重,皇上只是要给霍天北几分体面,或者,根本就是用霍天北做挡箭牌——霍天北就算是真的命硬克妻,一些门第也会争着抢着把家中闺秀送到他身边,何况人们又都不傻,早晚会有明眼人看出其中蹊跷。 凤阁老的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一再追究长女死得不明不白让皇上烦不胜烦了,还是皇上根本就是借题发挥? 她隐隐感觉赐婚的事像个陷阱,被赐婚的门第兴许就是被皇上忌惮的。为何有这样的感觉,却是说不清。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出于本能地说服自己这感觉太荒谬。一定是这段日子太忙了,头脑不清楚,开始胡思乱想。 原本是近几日不打算出门,将事先定好的应酬都推掉了。因为这份不安,她改了主意,命高程传话,邀人相见。? ☆、风欲来(2) ?  南柳巷一所新建成的四进大宅之中,花团锦簇的后花园里,一个少年、一个胖子、一个瘦子缓步游走其间。 少年看起来十四五的年纪,身着月白色锦袍,五官极是精緻瑰丽,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周身透着优雅贵气。胖子与瘦子称他饶公子。 胖子是工部员外郎方元碌,中等个子,一张脸像是弥勒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可亲。工部掌管营造修缮宫殿官衙、各地屯田水利,每个官职都有捞不完的油水,方元碌油光水滑的一张胖脸、惬意的笑脸,适度地展现着他的日子有多舒坦。 瘦子有方元碌比着,显得又高又瘦,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他是汪鸣珂,如今的确是太不如意,在吏部的官职混丢了,赌场上失意,髮妻前两天带着一双儿女赌气跑了。 方元碌一面走,一面语带感激地对饶公子道:「这宅子建造得很合我心意,全赖公子费心了,真不知该如何感激。」 饶公子勾唇浅笑,语声微微有些沙哑:「方大人客气了,我不过是偶尔过来看看,让工匠照着我的心思建造了一些地方,大人若是觉得不妥,只管直言。」 方元碌连连摆手,「公子多虑了,当真是挑不出瑕疵。等我上了年纪,就来这儿养老。」又道,「亲兄弟明算帐,公子让帐房尽快算出个总数。银两到时还是送到济宁侯府?」 「嗯。」 汪鸣珂回应着方元碌那句养老的话,透着点儿揶揄:「我还以为你打算转手卖个高价呢。」 方元碌就道:「你还别说,我先前真有这打算。今日一看,实在是喜欢,这才打定主意留在手里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方元碌又拍了拍汪鸣珂的肩头,「这宅子你先住着吧。」 汪鸣珂不免神色一黯,又瞪了方元碌一眼,欲言又止。 方元碌瞭然地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不外乎是怪我拉你下水赚昧心钱,才到了这地步。可你也不想想,今年已经罢黜了多少吏部、兵部的官员?那些人不乏两袖清风的,不还是卷包袱返乡了。你已经算是不错了,没人追究你别的过错,只丢了官职,没事多拜拜菩萨吧。」 汪鸣珂又瞪了方元碌一眼,「我何时怪你这些了?我气的是你拉我去赌坊,到如今我输得家都散了。」 方元碌抬起胖手,拍了拍额头,好笑不已,「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赌鬼性子,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了。早知如此,真不该带你去赌坊那种地方。」说着就觉得自己有些冤枉,「我也赌,怎么没输得家徒四壁?可见这事还是因人而异。你抓紧把妻儿找到,日后收敛些。」
第18页 末一句说到了汪鸣珂的伤心处,颓然长嘆一声,「说起来,要不是到了我丢官的地步,她为着孩子的前程,总会留在家里的。我要是事先知道皇上一心偏袒定远侯,怎么会凑热闹上摺子弹劾他?可我不凑那热闹也不成,同僚顺带着参我一本,把我那些事都抖落出来,我下场恐怕会更惨。同理,我对同僚也是一样。现在这官场……」他摇摇头,「实在让人心寒,如此也好,我也早就腻味了吃这种皇粮。」 霍天北屡次遭到弹劾,可也屡次得到皇上庇护。他在西域高枕无忧,朝臣却有不少因为跟他过不去丢了官职的。今年遭殃的,是分别以凤阁老、简阁老为首的兵部、吏部。 方元碌略带无奈地笑,拍拍汪鸣珂的肩头以示安抚。他这好友这几年对朝廷诸多不满,早已心灰意冷,否则也做不出与他一起私下谋取暴利甚至涉足赌坊的事。要知道,汪鸣珂原本可是一身傲骨的人。 三人走到一座凉亭,落座之后,饶公子问方元碌:「闲置的那所王府正在修缮,听说是上面发话,知道以后是谁入住么?」 方元碌笑道:「自然是要赏给当朝第一宠臣。我看那精益求精的架势,可不是让定远侯多个虚置的宅子,分明是准备着让他携家眷入住。如今宅子就要修缮完毕,定远侯入朝堂为官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之后显得很是困惑,「定远侯虽然平定了外忧,可西域内患不是闹得正厉害么?草寇、乱党有数万之众,要剷除这些人,可不比打得西夏称臣容易分毫。最让人头疼的,恰恰是窝里斗的情形。若非内战吃紧,定远侯怎会连回京娶妻的时间都腾不出来。既然无暇回来,上面又为何屡次催促加快速度?」 「那边如今到底适合情形,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听,还能当真不成?我只希望云家大小姐一路平安。」汪鸣珂喝了一杯酒,目光微闪,「不对,赐婚这事不对,太过蹊跷。」 方元碌连忙追问:「这话怎么说?」 汪鸣珂视线落在手中空掉的酒杯,陷入沉思。 方元碌无奈,转而看向饶公子,「公子怎么看?」 「上面像是绕了个圈子,让凤阁老倒台。掌上明珠死得不明不白,任谁都会气恨难消,上面却一直含煳其辞,任谁也会生出怨怼。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君要臣死,臣子哪里有活路。」饶公子说到这里,视线逐一看过两人,「依二位看,凤阁老会不会就是成国公云府的前车之鑑?」 「不能吧?成国公府可是百年功勋世家,又没出过什么错……」 汪鸣珂却是认同饶公子的说法:「那你倒是说说,凤阁老又出什么错了?」之后冷笑,「君要臣死,臣子哪还有活路。偏生这几年先后处死官员皆已谋逆罪昭告天下。谋逆也得是内外联手吧?外臣一直安安稳稳,却将这样天大的罪名安在朝臣头上……哼!鬼才信!」 方元碌语凝。 汪鸣珂沉默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要凤阁老倒台的,是皇上还是太后,不好说。下一个如果也倒台,恐怕就是皇上的意思了。」随即苦笑,「绕这么大圈子行事,倒真不像是皇上能做得出的事。」 言辞间竟是认准了成国公府灾难临头。 方元碌由衷地点头,是因贊成汪鸣珂末一句。皇上登基这四年,常沉溺于声色犬马,三不五时就因宿醉或美人在怀罢免早朝。如果说他曾有过英明之举,就是登基之初接受了三位阁老的联手举荐,重用当时年仅十八岁的霍天北。之后才有了西夏多年来入关烧杀抢掠的局面被终结,才有了一个创下不世之功的名将。而在这件事之后,皇上的做派实在是差强人意。 汪鸣珂看了饶公子一眼,「济宁侯那边,烦劳公子带句话吧。他与成国公府息息相关,要早作打算才是。」 饶公子感激地一笑,「我会的。」 又谈论了一会儿朝堂内外的事,饶公子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方元碌。 「这是——」 饶公子解释道:「去年此时,我将六万两银子放在了四通银号,今年银号连本带利的还了。没你这内行人引荐,我若是找错了主家,少不得血本无归,这是给你的分红。一事归一事。」 方元碌连连摆手推让,「公子如此就见外了。去年到此时,没你三番五次拿出银子救急,我早就没进项了,如今日子怎么会这般宽裕。」 「拿着吧。」饶公子将银票拍在方元碌手边,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聚。」 方元碌与汪鸣珂连忙起身,亲自送到门外,看着饶公子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这才转身往回走。 方元碌不解地道:「认识他两年了,到如今还是觉得这少年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汪鸣珂不免吃惊,「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忘年交么?这话是怎么说?」 方元碌解释道:「是济宁侯引荐给我的,说是他一个远方表弟。我初时见他谈吐不凡,有真才实学,又明了朝中局势,来日定非池中物,便起了结交的心思。你是爱才之人,我当然要引荐给你。可这两年下来,他无心功名,只一心求财,便让我看不明白了。而且,我至今也不知他住在何处,相见大多是在济宁侯府或醉仙楼。」 汪鸣珂想了想就释然,笑道:「换了我是饶公子,也不敢跟你我这类人交实底。」
第19页 「我们怎么了?」方元碌不服气,振振有词,「多少官员都在贪赃枉法,我们赚的是贪官的银子。哪个当官的都一样,只凭俸禄哪儿活得了?」 汪鸣珂却是嘆息一声,「哪里都是欺上瞒下的贪官,长此以往,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管那些做什么,我只管见缝插针,活得惬意些。」方元碌扯着汪鸣珂的衣袖,「走,喝酒去!」 饶公子的马车出了南柳巷,就被策马而来的萧让拦下了。他跳下马,迳自上了马车。 饶公子给他倒了杯茶,苦笑,「过段日子,你跟他们说饶公子暴病死了。」 「腻了?」萧让看得出眼前人心事重重,有意调节气氛,「还是做阿娆轻松一些,过段日子你赶紧嫁人吧,日后别让他们见到你。」 没错,饶公子就是云筝,最初是跟在萧让身边扮成小厮,后来是帮他出面做些赚钱的营生,见人不能让人没个称唿,便随口取了小名的谐音为姓,云字为名。 云筝轻笑,「算上祁连城,这一下午我就见了四个官员,今日还都不是休沐的日子。」 「皇上都能经常不上朝,我们怎么就不能懈怠偷懒?」萧让喝了口茶,现出意兴阑珊的样子,「有时候想想,做这种浑水摸鱼的官,还不如做个正经的商贾。」他也曾满怀豪情壮志,想在仕途上大展拳脚,可从皇上登基之后,慢慢的心灰意冷了。 云筝没说话。 「你别打蔫儿啊。」萧让拍了拍她肩头,「我过两日要去外面走走,看看瓷器生意做不做得,已经请了假。不如你跟我出去走一趟?连我姑姑也带上吧?跟外人就说你们母女两个出门访友。」 云筝敛目思忖片刻,抬眼时目光沉静如水,「你尽快动身,把阿齐带上。」她缓缓勾出一个微笑,「我知道,你已看出来了,云家就要走凤阁老的老路,甚至于,下场要比凤阁老更悽惨。」 ? ☆、风欲来(3) ?  萧让有时候非常痛恨她的敏锐。如果她迟钝一些,他就能带上她,去外地暂避风雨,何时风雨过去再回京来。 「我是看出来了,而且前所未有的不安,就像幼年时失去双亲一样。」萧让语声无力,「我从小到大,对我最好的是你、姑姑和三叔。别人在我心里其实没那么重。」 「还是照我说的做吧。」云筝的语声出奇的冷静,「我娘与我爹是同林鸟,是要同生死共荣辱的夫妻;我与我娘是母女,到何时我也要陪着她、守着她。」 「你就不能往长远看么?」萧让在这时又恨上了她的冷静,「如果云家真出了什么事,最有希望活下来并且能支撑着云家再站起来的,不是你那些兄弟,是你。你那些兄弟此时什么都不知道,还在为赐婚的事沾沾自喜呢!你们云家那位世子爷就更别提了,在寺里就差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我烦他!」 「但是光耀门楣不是我的事,是阿齐,是唯扬那一辈。」云筝不在意他的恶声恶气,目光一闪,「对了,要是可以的话,你把唯扬也带上,让四嫂跟你一道走。」 萧让气哼哼的,「我不干!」 「随你,这本就不是你的责任。」 「我找姑父商量商量再说!」 「也行。」云筝取出一个荷包,打开来,拿出一叠银票,「前两天收回来的银子,你拿着吧。」 萧让瞪着她,像是受了羞辱一般,「我手里的银子怎么也比你多,还养不起阿齐么?」 云筝被他的样子引得笑起来,「那就不给你了,我自己收着。」 「说起来,你那些银子都放哪儿了?」萧让比较好奇这件事。 「都放在别人家的别院了。」 「我才不信。」 「真的。」云筝眼神狡黠,「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藏很多银票。你可别忘了,好几处宅子都是我经手的,我动点儿手脚太容易了。」 「这倒是,随便哪儿都能藏不少银票,但也兑换点儿银锭子、小黄鱼吧,万一什么时候出了大乱子,银票不能用了怎么办?」 云筝戳了戳他额头,「一听就是脑子锈住了。就算是改朝换代,四大银号也不会倒台,那四家又是只认银票,不像那些小铺面那么麻烦,到何处都能兑换散碎银子。至于小黄鱼、银锭子,那是居家过日子常用的,我在家里不能存那些。」 萧让想想,「倒也是。你手里的银票都是那四家银号的?」 云筝点头。 「我存了不少小黄鱼银锭子,得赶紧全部兑换成银票。」萧让打趣起自己来,「要是我前脚一走,后脚皇上就让人抄家,我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想当初,我可是分文皆无,谁都知道。」 「你就不能盼自己点儿好啊?」 两个人说着话,到了艷雪居。 艷雪居位于城北,在云筝心里,这是她另一个家。 随着年龄见长,到了云筝十三四岁的时候,萧让与她相见就有了诸多顾忌。在云府,云太夫人一见萧让就没好气,萧让那边又无女眷,表兄妹两个若是经常相见,少不得会传出流言蜚语。可两个人一同做的事情又不少,很多还是放印子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让下人传话风险太大,也不能总去酒楼茶馆,便起了心思,找个可以不时相见的地方。 两个人又都是挑剔的性子,在自己家都是嫌弃这嫌弃那,看了几处宅子,都看不上眼,索性买了个占地不小的宅子,把原有的东西拆了重建。
第20页 这所宅子里的每一所屋宇、每一处景致,都是云筝煞费苦心规划出来的,萧让负责将云筝的想法全部实现,建造的时候,每日都要过去看看。 宅院前面的屋宇清雅别致,后花园的景致却是鲜艷夺目。四季的花卉皆是火红的花色:海棠、虞美人、月季、赤箭、红梅……种类繁多,连绵成花海的以海棠、赤箭、红梅三种为主。 很多人认为赤箭是不祥之花,能认同云筝并纵容她这喜好的,目前为止,也只有萧让。 两人进门的时候,祁连城已经在后花园了。 萧让与祁连城相互看不顺眼,却还是时常来往,相互利用。 云筝初见祁连城,是在醉仙楼宴请方元碌、汪鸣珂的时候,偶然遇见过两次。后来祁连城不知怎么知道了她是女扮男装,还给她介绍了几笔进项可观的生意。虽然不曾坐在一起说过话,却不陌生。 近期他曾请媒人去云府提亲,云筝只当他吃撑了拿她寻开心。 她每次看到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就会想到人不可貌相那句话。 每一个从锦衣卫底层、中层坐到指挥使座位的人,都会经歷一段做脏活儿的日子,都要费尽心思、百般周旋才能成为锦衣卫第一人。便是寻常的锦衣卫,都是一身肃杀森冷之气。 而祁连城的一张脸生得清雅绝伦,气质干净得不似尘世中人,眼神清澈柔和得似是春日映照下的清溪。他会让人怀疑如今的锦衣卫是最干净的衙门。 云筝先去换了出云府时穿的裙衫,长发绾了高髻,这才去了后花园。对着一个明知自己常女扮男装的人,她觉得还是本色示人为好,万一祁连城是个爱揶揄人的,她岂不是要坐立不安。 葡萄架下的四方桌上,已备好酒水果馔。 萧让坐在主位,祁连城坐在他左手边,看到她,俱是颔首一笑。 云筝在萧让右手边的位置落座。 「喝酒。」萧让二话不说就端杯,心里还是为着云筝在马车上说过的一些话不痛快。 祁连城看着云筝,「你惹到他了?」 「嗯,败了他一笔银子,生气呢。」云筝随口搭腔,微笑着端起杯,「喝酒。」 祁连城一饮而尽,双眼却望向遥遥可见的那一片赤箭,「秋分前后就开花了吧?」 云筝循着他视线望过去,「嗯,到时候不妨来看看。」 「一定。」 萧让蹙了蹙眉,「今年我是看不到了。」 祁连城问:「怎么说?」 萧让就将敷衍外人的说辞搬了出来,「近来潜心于佛法,想四处游转,拜访一下得道高人。」 祁连城缓缓漾出笑容,「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梦话呢?」 云筝也戏嚯地笑起来。潜心佛法的话要是祁连城说,别人还能半信半疑,换了萧让说,就不能不让人发笑了。 萧让将两人分别瞪了一眼,又笑,「反正就是要出门一趟,当我去游山玩水也成。」 「是该早做准备。」祁连城深深地看了云筝一眼,「凡事有再一再二,却不能有第三次。如果这次赐婚是真心实意,于云家是好事;如果还是意在剷除异己,于云家就是大祸。若是后者,绕的这圈子太大了。但愿是前者。」 云筝与萧让沉默不语。 祁连城问云筝:「你不走么?」 「不走。」云筝浅浅一笑,「我为什么要走?」 「要不然——」祁连城半真半假地道,「你将就一下,让你家中长辈答应了我提亲吧?」 「那怎么行?」萧让先于云筝反对,「你与云家结亲,娶了我表妹,皇上就第一个不答应。锦衣卫与五军左都督结亲——皇上恐怕会夜不能寐。再说了,你听说过几个得善终的锦衣卫指挥使?的确是有,可你怎么能确定你就是那少数人之一?这件事不用想,我姑姑姑父不可能答应。」 祁连城给他倒酒,语声冷淡:「你话太多了。」 萧让却为此心情大好,「这些我表妹心里都有数,你可别把她当成寻常女子。」 「我知道。」祁连城看向云筝,「寻常女子可做不出想嫁傻子病人的事。」 云筝抬起手,用指节揉了揉额角,「你们可别给我四处嚷嚷,否则还了得?」又迅速岔开话题,问祁连城,「蒲家的事你知道么?赐婚的事与蒲家有无关系?」有的帝王杀伐果决,有的却热衷于玩儿当今皇上这种把戏,她其实倒是很希望两件事有关系,这样的话,云家只不过是被迁怒而已。 她的话问的隐晦,祁连城却答得率直,「这两件事没关系。蒲家的事事发没多久,宫里还没人知道,西域那位侯爷也不像是要置蒲家于死地。」 「那么——」云筝目光诚挚地看着祁连城,犹豫片刻又轻轻一笑,没将到了嘴边的话说出。 「我尽力查查原由。若是来日有个不好,也不至于一头雾水。」 「多谢。」云筝对他举杯。 「客气了,不见得能及时查清。」 祁连城看着对面的女孩,神色不见一丝愁苦、惶恐,始终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正是因为那份从容优雅,让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透着优雅尊贵,而不显妩媚,即便生得这般美艷,也不会让男子生出一丝非分之想。恐怕也是因此,到如今那些人都不曾识破她是女儿身。 他凝眸细看了看她耳垂。
第21页 云筝察觉到了祁连城的视线,却是不在意地看向别处。她耳朵上没有饰物。倒不是没穿过耳洞,因她不耐烦每日带着金银之物,耳洞自动癒合了。母亲在她年幼时分身乏术,等到有时间照顾她了,也管不住她了,这件事就和学做针线一样,被她软磨硬泡地搁浅至今。 之后,两个男人谈起了佛道、生意经。萧让总是这样,做的事、说的话是毫无关联,却又都精通。奇的是祁连城竟也能陪着萧让侃侃而谈,云筝着实惊讶了一把。 日头西斜时,三个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艷雪居。 萧让对云筝道:「我跟你一道回去,跟姑父好好说说,让他把你赶出京城就好了。」 ? ☆、风欲来(4) ?  进到云府,萧让直奔外院书房,云筝回了自己的住处。 铃兰迎上来,「夫人派人来问过好几次了,找您有事。」 云筝连忙换了身衣服,去了正房。 萧氏坐在窗下的圆椅上,气色很好。 「娘。」云筝笑着走过去。 萧氏携了云筝的手,转到临窗的大炕前,「坐下说话。」 「您说。」 萧氏开门见山:「这三年你忙里忙外,我看着心疼也无济于事,能做的只能是依着你的心愿将养。眼下我已无大碍,也该让你过一段清闲的日子了。明日起,我就将你手里的事接过来,你不会不高兴吧?」 「怎么会呢?」云筝反握了萧氏的手,「您自己觉得可行就好。」 「没事了,我心里有数。」萧氏笑容温柔,「凝儿就要出嫁了,少不得迎来送往,你不方便出面,也不能总麻烦你三婶。平日里你还是要帮衬我一二,例如算帐这种事。闲下来,你也多出门走动走动。」 「行啊。」云筝笑着点头,「明日上午我就把事情跟您交待清楚。夏妈妈其实心里都有数,您问她也一样。」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云筝步出正房院落的时候,脸上的笑意瞬时消散。 父母已经意识到了危机。 父亲在官场上设法应对,母亲要拖着还未痊癒的身体奔波于交好的门第之间。一如以往遇到风波的时候。 她只能顺着母亲的意愿度日,甚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母亲一生经歷了太多风雨,是看似娇弱实则坚韧的人,在这种时刻,只能是母亲站出来,与父亲共度难关。 她只是心疼母亲。 当晚,成国公留了萧让在府中用饭,两个人长谈至深夜。 内宅里,萧氏说了接手内宅事宜的事。 三房的人双手贊成,杨氏更是笑道:「这样再好不过,阿娆也能有时间学学针线了。」 云筝心说那可真是赶鸭子上架。 云太夫人、蒲氏立刻开始告状,说了云筝这两日诸如更换她们身边僕妇的事。 萧氏笑意浅淡,「主持中馈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断然没有更改的道理。别说阿娆没错,就算是错了,也要错到底。这件事娘与二弟妹就担待一二吧。」 云太夫人冷了脸,「孙妈妈跟了我多少年你是知道的,如今她被阿娆打发去了浆洗房,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孙妈妈?」萧氏秀眉轻挑,定定看住云太夫人,「就是那个当年帮你打得阿娆的手成了重伤的人吧?」 云太夫人目光闪烁,「说眼前的事呢,你翻什么旧帐!」 萧氏转头对夏妈妈道:「听说孙妈妈还是拿管事的月例,为了服众,让她拿多少月例就做多少事。」 夏妈妈称是。 云太夫人目光阴冷地瞪着萧氏,「你也是一心向佛之人,怎么也不知道为自己积德?」 萧氏目光潋滟出几分凛冽,「不过一个僕妇,我们就别再多说了,省得话赶话将别的事也说出来。」之后漾出柔和的笑意,「太久不曾去蒲家走动了,他们还好吧?」 云太夫人立时噤声,命人摆饭。 云筝与杨氏相视一笑。 云凝一张小脸儿却成了黑锅底,恨死了萧氏与云筝。她就要出嫁了,身边的僕妇却全是云筝的人,这日子还有法儿过么? 饭后,云筝回到房里,如常练字,洗漱歇下。 第二日上午,云筝将手边的事情交代清楚,又将铃兰、紫菀留在正房,以便萧氏随时询问诸事,她则回到房里,看书习字。 下午,小丫鬟禀道:「宣国公府大小姐来了。」 云筝有些意外,连忙亲自将人迎到房里。 章嫣今年十五岁,姿容明丽,气质清冷,眼神透着倔强。 落座后,云筝问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章嫣苦笑,直言不讳:「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只好来你这儿躲一时清静。」 「怪不得,平时可是请都请不来。「云筝笑着从小丫鬟手里接过茶盅,放到章嫣手边。 「我还担心你这大忙人不在家呢。」章嫣笑了笑,又惑道:「铃兰和紫菀呢?怎么没见到她们?」 云筝就将这两日的事情说了,「她们两个对内宅的事都心里有数,留在我娘身边帮衬几日。」 章嫣很为萧氏与云筝高兴,随即就道:「那我要不要先过去请个安?」 云筝笑道:「我娘也早就想见见你呢。只是今日不凑巧,用完午饭她就出门访友了,等她回来我们再过去。」
第22页 「好啊。」章嫣取出一条帕子,让云筝看,「你这个不碰针线的,眼光却很毒,看看我这绣活做的怎样。」 云筝笑着接到手里,见帕子上绣的是小猫滚绣球的图样,针脚平整,图案鲜活,由衷贊道:「果真是大有精进,真不错。」随即就将帕子收入囊中,带着点儿无赖地道,「你得送给我。」 章嫣随之笑起来,「知道你最喜欢猫儿图样的绣品,本就有意送你给的,只是怕你看不上眼。」又解释道,「我有所精进也是你的功劳,你推荐的郑师傅绣艺高超,我娘早已将她请到府里了。前几日你过去,我竟忘了跟你说。」 云筝笑意更浓,「这样说来,郑师傅是与你很投缘了,不投缘的她就会敷衍了事。我说她绣艺精湛,有些人家却说她绣艺平庸。」 「嗯,的确如此。」 云筝儿时右手的伤留下的隐患不小,握笔举筷这种小事时间久一点都会作痛,直到十岁才痊癒,这才开始用右手习字作画。不碰针线,起初是怕别人笑话自己左手拿针,后来则是七事八事的淡了学女红的心思。但是因自幼喜欢作工笔画,对颜色的搭配很敏感,常有奇巧的心思,也就比一些闺秀更精于着装打扮。 至于郑师傅,是萧氏请来指点云筝针线的绣娘。知道云筝右手有伤,也就不勉强她,只是告诉她各种绣艺的针法、如何裁制衣物。久而久之,云筝一眼就能看出绣品工艺的优劣、色彩搭配是否得当,最终演变成了两个人常坐在一起研究衣物、绣品的新样子。云筝负责画出来,郑师傅负责做出来。 章嫣并不牴触女工,只是先前没有绣艺高超的绣娘指点,绣活也就寻常。云筝得知了,就将郑师傅引见给了章夫人,章夫人对自己女儿唯一的好友很是信赖,态度诚恳地将郑师傅请到了宣国公府。 两人说了会儿话,章嫣才说起家事:「府里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丁,想过继一个,那些旁枝从昨日就赖在府里。」 云筝建议道:「这种事可要慎重,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不妨缓一缓,或者请个身份显赫的帮忙斟酌。」 「肯定是要缓两年了,」章嫣说着话的时候,眼中闪过憎恶,「他那些个小妾就不答应,说他刚到不惑之年,还不到操心这些的年纪。」 他,指的是宣国公。章嫣与宣国公早就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父女情分淡漠之至。 云筝虽然与章嫣是好友,可是章家的家事——或者说家丑,不是外人能够多说什么的。情分再深也是一样,涉及到这些,云筝也只能做个聆听者,话说多了说深了,不知哪句就会让章嫣不自在,反倒影响情分。 这也正如章嫣从来就看云凝不顺眼,私底下却从不会在云筝面前说云凝的不是,说到底,亲戚与朋友终究是不同。 章嫣提了几句,便打住话题,「不说这些了,一说这些我就两肋生疼,给我看看你近来的画作吧?」 「好啊。」云筝带章嫣去了西侧的小书房,「最近练习用右手临摹字帖的时候多,只画了三幅猫图。」 章嫣到了书案前,敲了敲桌面,「不打算让我看看你右手的字?」 「那可不行。」云筝笑道,「每次练完字,就让铃兰把那些字放到小厨房当柴禾烧——功底差得我自己都嫌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章嫣咯咯地笑起来,「兴许是以往将心思都用在左手的缘故,别急,慢慢来。」 「嗯,我晓得。」云筝取出自己近期的画作,又找出萧让送给她的一些名作,与章嫣细细鑑赏,谈论的话题或风雅或琐碎,独独不提霍家、云家结亲之事。 不知不觉,就到了日头西斜时分。 听说萧氏回府了,章嫣随云筝去正房请安。 女儿的好友,萧氏以往没见人就已心生好感,今日见了,看章嫣说话大方得体,又添三分喜欢,命夏妈妈取来一方玻璃石两面砚作为见面礼,又柔声笑道:「以往我身子不爽利,不便见客,阿娆也被拖累得忙忙碌碌,日后就好了,你尽管不时上门来玩儿。」 章嫣笑着称是,闲话一会儿就起身道辞。 萧氏与云筝亲自送出门外,等章嫣走远了,萧氏道:「这孩子日后怕是会被宣国公的名声连累。」 萧氏关心一个人的方式特别务实,或是担心人手头拮据,或是担心仕途不顺,眼下是在担心章嫣的婚事不顺。云筝抿了嘴笑,不落痕迹地岔开话题:「那方玻璃石砚台我也很喜欢,您却送给了嫣儿,我可不依。」母女两个说话,自然不需顾忌什么,她直接唤了章嫣的闺名。 萧氏挂着宠溺的笑,「我手里的东西还不都是你的?明日开了箱笼,随你选。」 「好啊。」 接下来的几日,云家与霍家结亲的事传得满城皆知,又逢云太夫人寿辰,上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云太夫人、萧氏几人每日忙着迎来送往。 熙熙攘攘之中,到了云凝启程远嫁的日子。 那一日阖府喜气洋洋,宾客接踵而至,外院内宅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天没亮,她去了云凝房里,看看新娘子上轿之前有哪些讲究。 云凝正由全福夫人服侍着着装打扮。 全福夫人见到云筝,态度分外恭敬,连声称赞:「都说云府两位千金生得花容月貌千娇百媚,今日见了,果真是名不虚传。二小姐这样貌,分明就是那画儿里走出来的仙女儿。」
第23页 云凝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怪异。便是比她还要美貌又如何?嫁给当朝宠臣、权臣的可是她。 ? ☆、风欲来(5) ?  云筝一面与全福夫人寒暄,一面暗自嘆气。云凝凡事都挂在脸上,若要她收敛性情,怕是要走些弯路、吃些苦头。再想到那个最为严重的可能,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云凝盛装之后,先去宫中谢恩,回来后怀着满腹美好的憧憬,踏上远嫁之路。 原本,二老爷是想让膝下长子云枫护送云凝到西域的,皇上却另有安排,说云枫不必为了送亲耽搁公务,平白给人弹劾的把柄,且钦点了一支精兵送亲。二老爷自然是受宠若惊,全听皇上安排。 成国公曾问二老爷,要不要找些人手暗中保护,二老爷说若是被皇上得知,怕是有害无益。委婉地拒绝了。 云凝是二老爷极为娇宠的女儿,做父亲的是这态度,别人还能做什么? 这天晚上,云筝回房时,成国公刻意送她,边走边道:「明日萧让要带阿齐出门游歷,你想不想去?」 云筝笑道,「不想。」 成国公停下脚步,半晌才道:「还是去吧。」 云筝的笑意到了眼底,心里却又酸酸的,「爹和娘也去的话,我才会陪着你们前去。」 成国公目光中有欣慰,更多的却是疼惜、黯然,「你长大了,我们也还没老,不需你时时陪在身边。」 「光耀门楣是阿齐的事,承欢膝下是我的事。」云筝笑着挽住父亲的手臂,「不早了,您快回房歇息去。」 成国公漾出慈爱又无奈的笑,转而说起唯扬:「我与你三叔、四哥说了,但是唯扬太小,还是让你四嫂带着他走更好。你四嫂要安排一下才能走,得晚几日离京。你帮着安排两个人吧,这样我和你三叔心里才踏实。」 「行啊。」云筝爽快点头,「我身边的大丫鬟紫菀、外院的小厮高程素来机灵有眼色,就让他们护送四嫂和唯扬吧。」 成国公颔首,握了握云筝的手,「就像你祖父常念叨的一样,你要是个男孩子该多好。」又深凝了她一眼,加了一句,「要是不这么孝顺,也挺好。」 云筝四两拨千斤:「您定是喝醉了,快回房喝碗醒酒汤。」 成国公笑着点头,「行,你也回去吧。」 当晚,云筝将紫菀、高程唤到面前,细细交代了一番。 第二日一早,萧让与云笛启程离京,知情的不过几个人,送行的只有云筝。 两个人走水路,船只是萧让名下的,泊在行人寥落的岸边。 云筝骑快马赶到的时候,恰逢萧让与云笛的马车赶至,时间刚刚好。 云笛神色空前的凝重,眼底却透着几分懵懂。他是奉父命随萧让远行,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却又不敢确定。 「姐。」他一脸惶惑地看着云筝,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说法。 云筝其实跟萧让一样,看到云笛就会没来由的恼火,对他身为世子却不知自己身上的责任甚是恼火,却是懒得流露出这情绪,只淡淡一笑,「日后跟着表哥四处转转,长长见识。凡事听表哥的话,不要自作主张。」 云笛有些失望,轻声应是,垂下了头。 萧让看着,恨不得给云笛一巴掌。想问什么就不能直接说出来么?在他面前的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含含煳煳的像什么样子?难为云筝小时候还总为了这小兔崽子和人争执打架……真是越想越生气,他烦躁地摆一摆手,「去船上吧,我跟你姐姐说说话。」 云笛垂着头走了。 萧让重重地吁出一口气,缓了片刻,心绪才平静下来。他勾唇微笑,看着面前一身胡服、飒爽英姿的云筝,「等我回来,你不如就嫁给我吧?你只当嫁了个窝囊废,在内宅只手遮天,不见我都行。」 云筝讶然,睁大了眼睛,随即轻轻地笑开来。 「我选来选去,也没个合心意的女子。你呢,嫁人的路子太窄,又这么挑剔,还不如找个对你知根知底的。你要是嫁给我,我不会纳妾噁心你。」萧让语声顿了顿,笑容怅惘,「我也不盼别的,你好好儿活着,跟我一块儿想法子赚钱、花钱就行。」 云筝的笑容慢慢有了一点伤感。她凝视他片刻,点一点头,「行啊,等你我再相见的时候,我嫁给你。」 「说定了啊。」萧让揉了揉她的脸,「我可没开玩笑。」 「说定了。」云筝笑容变得灿烂,「听你这么一说,我真觉着不错。」 萧让又说起别的事,「我什么都能放下,就是担心府中那些藏书、美酒——你也知道,我那些狐朋狗友到了我府中,比在自己家还随意。我这一走,他们还不把书、酒全搬走啊?我吩咐管家了,让他带人把东西全送到云府。」 他喜欢自己酿制美酒,朋友又都投其所好,送他礼物从来是大坛小坛的美酒,这些年下来,数目令人咋舌。至于书籍,则是歷代济宁侯传下来的,算是济宁侯府的传家宝了。 云筝想到他足足占了三个酒窖的藏酒、府里大小四个书房的藏书,有些犯难,想了片刻,眉宇舒展开来,「后花园的听月楼一直闲置着,东西全放那儿,我在东西就在。」济宁侯府与成国公府为一体,如果成国公府倒了,萧让也就别想回京了。
第24页 「成!」萧让让她附耳过来,「为防万一,我将半数的钱财、一些小物件儿留给你了。」说到这里,语声转低,告诉云筝将财物安置在了何处,末了又道,「说句难听的,这些不论你来日是死是活,我都给你了。你活着,就物尽其用,经营你我的日子,你万一有个不好,东西也陪着你。兄妹一场,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 云筝默然,轻轻点头。 萧让不想放大离别的感伤,又已交代了最重要的事,重重地拍拍云筝肩头,「我走了。」 「嗯。珍重。」 「一定。」萧让洒脱转身,大步走向岸边。 云筝一直目送船只启程,这才转身,牵着马信步前行。 秋风飒飒,发黄的树叶在风中从容旋转,缓缓凋零。 她又回眸。 远山含笑,江水无声流淌,船只顺流而下。 站在船头的男子风姿俊朗,遥遥凝视着她。 她抿出个微笑,摆一摆手,潇然转身之际,泪水猝不及防落下。 若能再见,她会履行诺言,嫁给他。 若不能见,兴许就是生死无话、人鬼殊途。 ** 济宁侯府的管家带人陆陆续续地把美酒、藏书分批送到了成国公府。 云筝话少了一些,亲自指挥着僕妇将听月楼收拾出来,用来安置书与酒。 成国公府最早是一位王爷的别院,是英宗皇帝赏给第一任成国公的。后花园里这座听月楼,是当初那位王爷的藏宝阁。落到歷任成国公手里,没有那么多宝物可安置,楼内陈设又不宜待客歇息,便闲置下来。 到如今,总算是有了个用处。 忙了几天,萧让最在意的两样东西都安置妥当。下面三层都是酒,上面两层都是书。 云筝命人在五楼走廊设了茶几、竹椅,里面设了醉翁椅、美人榻,就此多了个习惯,每日午后都会在那儿看看书,或是观景时与铃兰喝两杯。 她在后花园独享清静,云太夫人、蒲氏却是忙得不亦乐乎。两人先是频繁回蒲家,脸上的喜色一日胜过一日,后来蒲家来云府借了两万两银子。 云筝听说之后,猜想着霍天北因为与云家结亲的关系,无意刁难蒲家了,大概将三十万两的数字减免了一些。 云太夫人一直没忘记云筝手里有钱的事,一日来到听月楼,尽量和颜悦色地与云筝借钱。 云筝爱理不理地道:「要钱没有,要命你也拿不走。这事以后就别提了。我这几天气不顺,你再打我的主意,我就把这事宣扬出去。」 云太夫人只得走人,再不敢提。 又过了两天,四奶奶、唯扬在高程、紫菀等人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 云筝没去送行,只是给了高程一叠面额不等的银票。 这事之后,云筝心绪明朗起来。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在有个结果之前,她只管好好陪伴、照顾母亲。 这时期上门提亲的人很多,都被萧氏以各种藉口推掉或搁浅了,现在不是张罗云筝婚事的时候,定下亲事,万一云家落难,反倒会连累无辜。 至于别的事,萧氏一如以往,出门会友,在家中办赏菊宴,让云筝帮忙招待各家小姐,出来给各位夫人太太请安。凡事都要做两种打算,如果今时担忧都是杞人忧天,那么,云筝被更多的人熟识也是好事。 云筝貌美的名声比以往传得更盛,衣饰别出心裁的搭配、绣在裙子上的图案被更多的闺秀效仿。她自然知道母亲的心思,也不提及与萧让的约定——母亲从来就知道,她不喜表哥招蜂引蝶放荡不羁的性子,不为此,早做主给定下这桩婚事了,她如今若是提及,母亲第一反应大概就是撵着她去找萧让。 云太夫人、蒲氏见云筝出尽风头,总是没个好脸色,也就愈发记挂云凝,时时询问二老爷送亲的队伍到了何处。 送亲队伍中的家丁时时传信回来,云太夫人与蒲氏每次听了保平安的消息,都会喜上眉梢,表情夸张的与人絮絮叨叨。 到了九月上旬,这对婆媳脸上再没了笑容,整座云府也笼罩上无形的阴霾——送亲的队伍这几天没了消息,只言片语都不曾送回。二老爷托人打探,全无结果。 ? ☆、风欲来(6) ?  至九月中旬,阖府的煎熬结束,却又陷入了惊愕、伤心:云凝远嫁途中,遭遇来路不明的狂徒劫杀,队伍被冲散,云凝下落不明。 蒲氏惊惧忧虑之余,抱怨不断:抱怨皇上怎么会将云凝许配给霍天北,为何不选择国公爷膝下之女云筝;抱怨二老爷为何不以这理由婉言说服皇上更换人选。一次次与人说云筝虽是女儿身,虽然左手用剑,造诣却是同辈人最高的。若是她出嫁,便是遭遇截杀,也能毫髮无损地讨回来。 云筝听说后,想起了云凝出嫁之前二夫人的嘴脸。 憧憬得太美,遭遇打击时除了失望痛苦,还有一份恼羞成怒。 云筝理解,所以不介意。 她介意的是云凝下落不明之后会发生什么。 多希望,这不是云家落难的开始。 云凝的消息传回京城第三日,皇上开始自省,说不曾想到远嫁易出波折,要霍天北等三个月,云凝三个月后仍无下落的话,霍天北只管另寻佳人成亲。 两名妙龄女子的遭遇,在皇上那里,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第25页 云太夫人听了这处处为霍天北着想的话,险些被气得吐血,当天就病倒了。二老爷云文渊则在书房发了好大的火气。 再遇到二老爷的时候,云筝以审视观望的心态打量着他。 她的父亲是三兄弟中最善用兵的,她的三叔是三兄弟中最通透淡泊的,她这二叔,是三兄弟当中文采最高的,也是三兄弟中样貌最英俊的。 二十多年前,二老爷高中状元,又风流倜傥。据府中当差多年的僕妇说,当时很多门第顾不得俗礼,主动上门为自家闺秀提亲,云家因为二老爷,一度风光无限。 很多状元郎入了仕途之后,便会失去光芒,甚至会落入潦倒境地。二老爷却没有,仕途上稳扎稳打,到了去年,升任吏部左侍郎。一般来说,各部左侍郎不出意外都会升任尚书,升任尚书意味着的就是入阁拜相。 有文采,人英俊,喜琴棋书画,仕途顺畅——这样的一个男子,娶的却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蒲氏,这一直是让云筝困惑的事。她甚至经常怀疑,二老爷请了专人教云凝琴棋书画,是因为受够了蒲氏的浅薄无知。也因为云凝能歌善舞,她一度猜测二老爷是想把云凝送入帝王家,从而认为他是有野心的人—— 一般的勛贵之家,是不会允许一门同出两名重臣的,大多会为了避免锋芒太盛而以一家之主的仕途为重。不为此,三老爷也不会考中进士后就赋闲在家。可二老爷却是从头到尾都没这种心思,一直拼力博得帝王青睐。 成国公曾称病递过辞呈,先帝不允,反而训斥了他一通,只得作罢。二老爷那时可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成国公还能怎样,总不能说二弟你辞官吧,我养着你。 是因这些,云筝总担心二老爷会带来祸事。直到赐婚时,看到二老爷欣喜的眼神,意识到他苦口婆心地说服了二夫人不再胡闹不再抱怨,才觉得自己是误会了二老爷。 而到了如今,云筝心里便只有狐疑了——二老爷整个人都透着强忍着的暴躁、愤怒,全无往日儒雅内敛的样子。人到了二老爷这种地位、年纪,应该是遇到何事都不动声色,而非这般反应。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皇上针对的是不是二老爷? 成国公府是不是被二老爷连累了? 这想法越来越频繁的在她脑海闪现,却找不到真凭实据。 ** 这一年秋分之前,远在西域的霍天北又犯了众怒。 先前同一天问斩二十八名官员的事,皇上没让人宣扬,可是纸包不住火,这次闹起来的阵仗空前激烈。 霍天北遭遇最勐烈的一次弹劾,多达五十几名文武官员上奏摺控诉霍天北借职务之便大肆敛财,私自招兵买马,分明是存了谋逆造反的狼子野心。 带头的人,是成国公与二老爷。 多少人都认为,霍天北这次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处。却没想到,三名阁老力保霍天北。凤阁老致仕返乡之后,替补之人一直悬而未决,这段时间便一直维持着五名阁老的格局。而力保霍天北的三名阁老之中,并不包括为了避嫌不置一词的霍太夫人的兄长秦阁老。 皇上在金殿勃然大怒,痛斥云氏兄弟二人公报私仇、结党诟病忠良。上奏弹劾霍天北的官员俱罚俸一年、廷杖三十,以儆效尤。 同样的三十廷杖,可轻可重。而这次,因为皇上的怒火,饶是武官都丢了半条命,手无缚鸡之力的言官就不需提了,有几个当场毙命。 杖刑后,皇上留下了成国公与二老爷,传太医为二人疗伤,又将几道摺子丢给两人,让他们好生看看,想想摺子上说的是否属实。想明白之前,留在宫中养伤。 消息传回成国公府,众人都意识到,云家大祸临头了。 脑子转得快的家丁僕妇想藉故逃走,却发现官兵已到了府外,守住各个通往外面的出口。 到了晚间,官兵首领带着人在府中核对人员。 要发生什么,已经不需再想。 四奶奶与唯扬不在府里,萧氏的说辞是四奶奶与四爷置气,带着孩子去了云府别院。至于熠航的行踪,说辞是世子性子顽劣,常常私自离府几日不着家,这次也是一样,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官兵闻讯后,立即通知五城兵马司,从速搜寻三人下落。之后也不为难府中人,静静留在府外把守,等待上峰命令。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天。 到了这种时候,萧氏与云筝都出奇的平静、冷静,每日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从云筝小时候的斑斑劣迹,直说到如今。 第七日,萧氏问云筝:「沈大夫不肯出诊,我是近来出门走动时才知道的,不少人求着我从中引见呢。说起来,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云筝一副不想说的样子,「也没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罢了。」 萧氏满脸狐疑,「连我都瞒着?你是不是做的太出格了?」 「没有。」云筝连忙澄清,「我就是给了他两个选择:是要我当街给他磕头,把他磕到云府,还是要我把他的药铺拆掉,用鞭子抽着他和妻儿到云府。」 那时候太医院的太医都请遍了,萧氏的病情也不见好转,云筝只得在民间寻找良医。 萧氏就笑着戳了戳女儿的额头,「你这都叫什么法子?前者也太低声下气了,后者也太霸道了些。」
第26页 云筝也不否认萧氏的话,「寻常人都喜欢礼贤下士,我要是不心急,也不会这样。再者他也是有些不通情理了,您那会儿怎么可能亲自到他药铺让他把脉?心急之下,我也没考虑太多。」 萧氏笑眯眯问道:「后来他就答应来云府了?」 「没有。」云筝有点儿沮丧,「他哪一条都不选,问了我是哪家的人,随即就说,『你左手的字画我见过了,的确不负你有才情的名声,今日我要看看你右手的字。你不写给我看,也不用下跪拆房子,我直接带着妻儿服毒自尽,让你落得个泼辣欺压弱小的名声』。我能怎样,只好写给他看了,还被他揶揄了几句。」她右手写的字,在那时可不是一般的难看。 萧氏大笑,「可真是的,都够让人瞠目结舌的。」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那后来沈大夫去章家,是不是你帮忙说合的?」 云筝点一点头,「是啊。他虽然脾气倔强古怪,可是熟悉之后待人也不错。我这右手现在恢復如初,也是他的功劳。」 萧氏由衷贊道:「医术的确是好。」 晚间,云筝莫名心慌不安,就要留在正房歇下。 萧氏却道:「不用陪着我,免得让你房里的人更惶恐。明日你早些过来便是。」 云筝也不好坚持,留下铃兰照顾萧氏,回到房里,和衣歇下。 夜半,铃兰急匆匆回来找云筝,「二小姐,夫人有些不妥当,心口疼。我找到了个方子,您能不能设法出去,到沈大夫的药铺抓药回来?我这样说了,夫人却不同意……」 云筝立时起身跳下床,「我先去看看娘怎么样了。」 「也好。」铃兰跟着云筝到了正房。 小小的羊角宫灯光线暗淡。萧氏躺在美人榻上,面色苍白,笑容虚弱。 「娘……」云筝快步到了她面前,「跟我说说,怎么个不妥当?」 「和以前一样,心口疼的厉害。」萧氏指了指铃兰,「这孩子找到的方子是沈大夫开的,倒是很灵。只是你大半夜的出去抓药怎么行呢,还是找个小厮去吧。」 铃兰却道:「但是沈大夫除了小姐谁也不认啊,要是一说是云府的人他就开门抓药,奴婢就去了。」 云筝当机立断,从铃兰手里拿过药方,「官兵只是封锁了各个出口,岗哨不是很多,我要出去并不难,他们不会发现的。往返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娘,您安心等着。我顺便问问这方子适不适合您用。」说着话,已经转身,「我尽快回来。」 「阿娆。」萧氏轻声唤她。 「嗯?」云筝转身,回眸望向母亲。 萧氏的笑容愈发虚弱,却透着担忧、不舍,「夜里风凉,加件斗篷。路上千万要小心。多带些银两。」 云筝心里酸楚,想给母亲一个笑脸,却做不到,语声愈发沙哑,「您放心,没事的。」 「去吧。」萧氏的笑容有了几分真实的喜悦,「我等着你回来。」 云筝快步出门,高挑的身形融入苍凉夜色。 ? ☆、飞花逝(1) ?  云筝疾步走在已沉睡的长街之上,凛冽的夜风扑面而来。再转过一个弯,就是沈大夫的药铺。 她回想着母亲的言语,忽然停下脚步,觉出了蹊跷。 母亲性情最是坚韧,病痛折磨得再狠,也是一声不吭。越是病重的时候,越不希望她离开半步,只愿意让她守在身边。 可是今夜…… 她听到沉闷的马蹄声趋近,忙闪身站在路边。 却有人跳下马,疾步到了她近前,行礼道:「二小姐,属下袁江,奉济宁侯、国公夫人之命,护您离开京城。」 袁江是萧让养在济宁侯府别院的死士头领。萧让离开之前,将手里的死士交给了萧氏。 云筝已经可以确定,母亲骗了她。 母亲在这时候,要她离开,要她活。 她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深吸进一口气,又咬了咬牙,才能出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袁江知道,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云筝不会遵从萧氏的意愿,只得如实相告:「不瞒二小姐,昨日祁连城命手下送信至云府,原本是要见您,但是夫人有话在先,不让您知道外面的事,我与手下将人扣下了。锦衣卫没法子,只得把消息告诉夫人——国公爷与二老爷此时身在诏狱,本就伤重,还受了刑罚,危在旦夕。蒲家在这时落井下石,带头上奏摺弹劾国公爷与二老爷歷年来的大小过失。而锦衣卫已获悉,皇上要降罪云府的原因是国公爷结交外臣、私通越国重臣,蓄意谋反。」 父亲蓄意谋反、私通越国重臣?云筝冷笑。蓄意谋反的人,会在明知大难临头时留在京城等个结果? 袁江继续低声道:「大大小小的罪名相加,皇上又分明意在剷除云氏一族,这次恐怕会落个满门抄斩的结果。祁连城奉命离京办差,走之前曾吩咐亲信带话给您,皇上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剷除云家,原因应该是与二老爷有关。具体的他还需要时日查证。」末了,他劝道,「夫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要您活着。」 云筝语气轻而决绝,「走可以,我要跟我娘一起。如果我能丢下我娘,就不会停留到此时了。」随即,她退后两步,满身戒备。 袁江满心苍凉,是因想到了萧让走之前落寞含悲的言语:「到了最后关头,没办法说服阿娆的话,你们就听她的吩咐行事。」侯爷什么都想到了。他配合国公夫人到了此时,还是于事无补。
第27页 他躬身施礼,言语掷地有声:「二小姐,侯爷将我们交给您与夫人差遣。在府中我听夫人的,在外我听您的。」说着话,回眸望了望看似平静的长街,「两百多名死士听我的。」 「多谢。随我回去!」云筝快步到了他的坐骑前,飞身上马。 先一步回去探路的死士行至门口时,见成国公府大门敞开,先前的官兵已被御林军取代,府中传出叫嚣声、求救声、哭泣声。住得近的官员遣了家丁来打听,御林军高声道:「成国公蓄意谋反,已然招供,于今夜畏罪自尽。云氏满门抄斩,我等是奉圣命前来行刑!」 云筝很快得知,听后眼前一黑,喉间泛起腥甜。 父亲定是被酷刑夺走了性命。可恨的是身死之后,还要被人这般污衊。 再想到行刑的是御林军,更是心如刀割。 御林军总统领姚祥生性好色,仗着是皇后外戚,骄奢淫逸程度不输在后宫放浪形骸时的皇上。这两年皇上屡屡让姚祥率众做这种行刑监斩的事,而那畜生常带着亲信趁机凌虐少妇、少女,让人尝尽羞辱才下杀手。 云筝视线变得模煳,她下意识抬手,这才发现自己已满脸是泪。 拭去泪水,她转头看向袁江,「召集人手,带上弓箭。」 「是!」 ** 成国公府各个通往外面的门口有人把守着,而府中,已变成人间炼狱。 家丁、婆子、护卫全部五花大绑,刽子手手起刀落,逐一斩杀。 妙龄少女、少妇一个个如陷入绝境的小鹿,有的失声喊着「救命」勉力奔逃,有的碰壁而亡,有的投湖自尽,更多的是已落入魔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支队伍飞速进入成国公府所在的街道,迳自冲进府门。 为首之人,是一名眉眼分外精緻艷丽的少女。 守门的御林军前一刻还在抱怨总统领待人不公允,有享艷福的好事总是他那些亲信沾光,后一刻他们发现了那支队伍,出声高喊「抓匪贼」的时候,身形中箭,倒地身亡。 云筝直奔正房而去,远远望见正房起了火光。 踏进正房庭院的时候,火势蔓延成灾。 透过大开的房门,借着火光,她看到母亲斜倚在三围罗汉床上,神色安详,面含微笑,若不是唇角有血迹,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铃兰伏在萧氏,眉宇间透着决然。 云筝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娘……」随即她就挣扎着站起身来,要去室内,要去陪伴母亲。 袁江一把拉住了她,手如铁钳一般。他提醒道:「还有三老爷、三夫人,您去看看。」 语声未落,有一名丫鬟跑到门口,哀唿道:「二小姐……」 云筝慢慢转头望去,是母亲房里的一名二等丫鬟,此刻衣衫不能遮体,肩头插着一把匕首。 丫鬟满脸是泪,「二小姐,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云筝一字一顿地道:「杀!杀了那些畜生!」 ** 九月二十七,大凶之日,诸事不宜。 丑正,两路人马赶往云府。 第一路是去外地办案急速返回京城的锦衣卫,为首之人,是指挥使祁连城。 第二路是一列轻骑,他们自西域而来,一路踏过荒凉戈壁、黑山白水,风尘僕僕。为首之人,是定远侯霍天北。 祁连城心焦如焚,他得知元熹帝暴虐行事下了绝杀令之后,便一路疾行返京,想赶在惨案发生之前告知云府,设法周旋。 他与霍天北同时抵达云府,为时已晚。 他们只能从御林军口中得知没有看见的那些事情: 大夫人萧氏、三老爷及妻儿自尽。 之前不见踪迹的云家二小姐率领一支队伍沖回府中,将一千多名御林军杀掉近千名,而那支队伍不过二百余人。 混乱中,云太夫人与二儿媳带着几十名护卫躲到了后花园的听月楼,对御林军扬言:楼内有酒有藏书,更有多达百万两数额的银票,御林军若强行入内,她们就一把火将整座楼烧掉。 内外僵持的时候,云二小姐率手下赶至听月楼外。总统领姚祥留下人守在原地,自己则带着几个人逃窜出府,命人去搬救兵。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云二小姐似是杀红了眼,率手将楼内的护卫都杀了。守在外面的御林军怀疑云二小姐已经疯了,惊惧之下夺路逃走,在外等待援兵赶至。 也就是说,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府内发生的事,没人知道。 祁连城与霍天北赶至云府的时候,云府各处起火,已化作汪洋火海。 五千名赶来援助的御林军、祁连城的锦衣卫、霍天北的随从,都被熊熊大火挡在门外。 云二小姐却一定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双手沾满了御林军的鲜血,总统领姚祥得给皇上一个说法。姚祥命人设法闯入府中。 祁连城与霍天北已带着亲信进到府中,直奔听月楼。 ? ☆、飞花逝(2) ?  听月楼内的火还没点燃。 蒲氏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带血的帕子。她口中发出呜咽声,眼神惊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云筝。 云筝衣襟上有多处血迹,她的血,御林军的血。她正在与袁江说话:「带着你的弟兄去找侯爷,请他见机行事,为我们报仇。如果重振云家、萧家门风无望,不妨换一条名扬天下的路。」
第28页 如果不能沉冤昭雪,就兴兵反了那昏君。袁江明白她话中深意,正色点头,之后,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您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云筝轻轻挑眉,笑,「我要留下来,保住云家最后一点儿颜面。云家可以是忠臣,可以是佞臣,却不能允许谁成为摇尾乞怜之人。」 袁江站着不肯动。 「我会成为各处通缉的要犯,又是女子,连京城都走不出,只会成为你们的累赘。我如果活着,皇上不能淡忘云家,对侯爷、世子唯有坏处,我也过不了忍辱偷生的日子。」云筝绽放出平时云淡风轻的笑,「我也说过了,我在,侯爷这些东西就在。」 袁江红了眼眶。 「有侯爷护着世子,云家不愁重振门风,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云筝拍拍袁江的肩头,「侯爷还需你帮衬着。去吧,走之前帮我点最后一把火。」语必,她转身,上了楼梯。 袁江带着手下把三层楼内的酒罈敲碎,美酒流淌成河,浓烈的酒气熏得人有了醉意。离开前,他落了泪,迟迟不能下令。 云筝手握长剑,施施然到了五楼,转到走廊。她将沾满鲜血的长剑放在圆几上,淡淡瞥了云太夫人一眼,回身去了室内。 云太夫人脸色惨白,一动也不能动。云筝把她的嘴巴塞住了,身形捆在了竹椅上,竹椅又固定在了走廊扶栏上。 云筝转回来,双手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酒壶,三个酒杯。 放下东西,云筝取出两个小纸包,不慌不忙地打开,把里面的药粉分别倒进两个酒杯,末了,拿起酒壶,斟满三杯酒。 她优雅落座,端起没有药粉的酒,一饮而尽。 连喝了三杯酒,她这才说话:「萧让总说,杀人之后要喝几杯缓一缓,我以往总是不明白,到今日才认同他这说法。」 云太夫人只能发出呜咽声。 云筝像是这才想起她嘴巴被塞住了,笑着探臂过去,取出她嘴里的布团。 云太夫人语声颤抖:「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云筝轻笑,「活腻了,寻死。」 楼下的酒味窜上来,云太夫人如何还不明白。 完了。这孽障要拉着她一同葬身火海。 云筝唇角一直含笑,明眸中却似燃烧着两小簇火焰,目光明亮锋利得吓人。 她赶到楼下的时候,云太夫人厉声高唿:「不能让她进来!她进来谁都活不成了!你们把她给我拦住,把她杀了!我们能活,我手里的钱财都给你们!」并且当机立断,命护卫将她射杀。若非躲得急,她已死在祖母手里。 这就是她的祖母。 的确是,她不想活了,也不想让噁心自己多年的人留下来丢人现眼,更不在乎多拉上一些垫背的。 「到这时候了,你还想活,还想与我撇清关系。」云筝满带嘲弄地看着云太夫人,「活下来做什么?去找你娘家的人求救?去让对云家落井下石的你的娘家人救下你这条老命?你可真行啊,嫁到云家几十年,骨子里还是蒲家人的卑劣品行。」 云太夫人哆哆嗦嗦地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要去找他们问个明白……我要问他们为何落井下石……」 云筝笑出声来,「他们落井下石,最起码不用归还云家、你、二婶的银子了,你猜猜看,这会不会是原因之一?大义灭亲之后,兴许还能加官进爵。」 云太夫人面色惨然,像是没听到云筝的话,喃喃地道:「他们答应过我,要救我们,要救云家……我想着拖延一段时间,他们就来了,最起码,老二还没死,还在狱中,云家还没到绝境……」 云筝懒得再与她说话,望着化为火海的家园,继续自斟自饮。 父亲的惨死、母亲的自尽,都是入骨的伤痛。她的心陷入阴霾,一想起就心痛如刀绞。而在剧痛之中,她很快丧失了哭泣的能力。 原来最剧烈的痛苦是这样的,让人无泪,无言。 她又望向正房方向。 母亲从没骗过她。 她出门之前,母亲说会等她回来。 那一句话,竟是诀别之语。 母亲第一次骗了她,她也第一次没有遵从母亲的意愿。 说了要回来,说了要守着父母的。 父母若在天有灵,恐怕不会贊同她今日的做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唯有的一点私心,不过是为家族留下一点骨血,待来日皇上幡然悔悟,家族就又有了希望。 可是如今的皇上,你怎能指望他有悔悟的一天?他不可能不知道姚祥的品行,还是让他带兵前来满门抄斩。 甚至连一点尊严都不想给云家。 幸好,云家有萧让这种共荣辱的人。在云筝看来,萧让才是云家来日的希望。从不怀疑这一点,所以走也安心。 楼前的空地被火光照亮。 夜空中响起鸣镝箭清脆的声音。 袁江要离开了,在与她告别。 云太夫人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再言语,身形萎靡,片刻间竟已老态龙钟。 云筝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太夫人。 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想把这个老妇人的脑袋噼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很多时候也想过,死后一定不喝孟婆汤,一定要找祖父问问,为何娶了这么个混帐妇人。
第29页 家族覆灭,是因这老妇偏爱多年的二老爷而起。如果不是她多年偏袒,如果她与老国公一样规劝二老爷不求功名,为家族长远之计着想,云家便是不能延续荣华,也不至于走到这般境地。可她从不曾如此,她一直为二老爷不甘,因为与大儿媳不睦而更加倚重偏袒二老爷。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 有黑色人影如鬼魅般穿越远处火光,急速趋近。 云筝怅然一笑,喝了手边那杯毒酒,又站起身来,倾身打量着云太夫人。 云太夫人垂着眼睑。 云筝把一杯酒放到她近前,挥剑挑落束缚着云太夫人手臂的绳索,「喝了。」 云太夫人缓缓抬眼看着她。 「我不想活了。」云筝的笑颜如盛放的罂粟,语气轻柔如三月春风,「我也不在乎死之前多一桩弒亲的罪名。你不听我的话,我还要让你亲身经歷大卸八块的滋味。」 云太夫人打了个寒颤,极力活动着早已僵硬的手。 云筝将酒杯放到她手里,「拿稳了,别洒了。」 有这孽障在眼前,只有死路一条,与其等会儿承受烈火焚烧的痛苦,不如喝杯毒酒图个痛快。云太夫人狠一狠心,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云筝又笑,笑得像个心愿得偿的开心的孩子,「对了,忘了告诉你,你这杯酒,是让人变成哑巴的毒药,不是喝了就断气的那种。没法子,袁江身上只有一包剧毒的药粉,别的都是让人失明、失聪之类的。」 云太夫人目光似箭地瞪着云筝,再出声竟似秋日老鸦一般,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云筝的手轻柔地抚上云太夫人的面颊,「你不要脸,我得要。你想死得痛快一些,就该在御林军进门时自尽,也能落个刚烈的名声。现在晚了,你得照着我的意思下地狱。」她收回手,站起身,「多可笑,我这一辈子都在被你嫌弃厌恶,到这时候,却要与你一同葬在这听月楼。」 云筝闭了闭眼,身形微晃了一下。缓缓转身,最后一次观望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园。 家园是被她亲手焚毁。百余年繁华,朝夕湮没。 她绽出一抹悲凉的笑。 ** 祁连城与霍天北从不同方向趋近听月楼,期间看到楼内起火,心知大势已去。 到了近前,楼上下门窗皆已被火光照亮,火蛇将窗纱席捲一空。 站在顶层廊间的那女子,火光将她的样子映照得极为清晰。她身形窈窕修长,一袭艷紫衫裙,容颜一如传闻中艷若桃李,绝艷倾城。 她眺望着火海,唇角轻勾。笑颜绽放,却透着无尽悲凉。 她转过身形,走向室内,步调优雅随意,从容如狂花落叶。 这妖娆如桃慧黠如狐的女孩,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家园,与亲人同生共死。 在她的美貌才情誉满京都的季节,终若飞花,消逝成殇。 ? ☆、风与水(1) ?  元熹六年,三月过半,京城定远侯府。 是在元熹四年深秋,霍家三兄弟奉圣命携家眷回京,入朝堂为官。 含清阁院中,海棠开得妖冶迤逦,花圃中的香花五颜六色,在和煦的春风中摇曳生姿。 春桃小跑着进到院中。 夏莲则先于春桃进到东次间,手里的黑漆托盘上,一碗颜色深浓的汤药。 顾云筝端坐在案前习字,听闻夏莲进门,抬起眼来,似笑非笑。 夏莲劝道:「四夫人,您一早就没服药,这怎么行呢?病了就该好生调养。侯爷过几日就回来了,到时看到您这般憔悴,怕是会愈发不喜。」 「把药放下,我等会儿就喝。」 「这……」夏莲面露难色,「这会儿喝正好,再等就凉了。」 顾云筝勾唇浅笑,翦水双瞳却闪烁出寒意。 夏莲觉出气氛无形中变得压抑,定一定神,赔着笑,道:「今日一大早,太夫人就唤了奴婢过去,训斥我没有尽心服侍夫人,全没了当初在她眼前服侍时的体统。我惶惑不安,实在不敢再出差错,请夫人体谅。」迫不得已,她只好搬出太夫人。 这是在规劝,还是在施压?顾云筝眯了眸子,浅笑盈盈,「太夫人到底是让你来服侍我,还是让你来教导我?」 夏莲抬眼望向顾云筝,「奴婢不敢……」话一出口,便倏然顿住,很是困惑。她此时看到的顾云筝,全无往昔的懵懂无辜,意态从容,笑容和煦,目光却分外锋利。明明还是熟悉的容颜,却让她觉得陌生,没来由的畏惧。 顾云筝语声一缓,「把药放下,出去。」 夏莲略一迟疑,称是退下。 随即,春桃进门来,恭声禀道:「您要奴婢打听的南柳巷那所宅子,是工部方大人的别院。昨日我找到了院子里的管事妈妈,说了您要过去看看的事,今日一大早,那位妈妈就过来了,说已禀明方太太,方大人与方太太都说您只管前去,还想在那儿设宴款待您,奴婢记着您的吩咐,推掉了,只说您今日会过去看看。」 顾云筝颔首,起身走向里间,「服侍我换身衣服。之后你去知会二夫人一声,我要回趟娘家。」 春桃跟进去服侍,不时看向顾云筝,眼神中有喜悦,更多的却是迷茫。 顾云筝轻勾了唇角,「怎么了?」 春桃如实道:「觉得夫人像是变了个人,」她猜测道,「是不是夏莲让您受了天大的委屈?」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一个身怀绝技的女子。让她分析,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性。只是,让她这两日打听的事又跟回娘家有什么关系呢?实在是一头雾水。
第30页 「这么想也没错。」顾云筝唇角依然挂着浅笑,却透着说不出的萧索。 不是变了个人,是换了个人。 真正的顾云筝三日前已死了,大抵是被汤药夺走了性命。如今占据这具身体的心魂,是成国公的女儿云筝。 记忆中,家族覆灭就在昨日,可如今已是元熹六年,世人眼中,那桩惨案早已成为过去。她在丧命一年多之后重获新生。不可思议,却是事实。 如今的这个身份,着实让她头疼:定远侯霍天北的夫人,那个她只要想起便觉得可怕的男子,是她的夫君。 而最为头疼的是出身、现状。她顾云筝是个武痴,父亲顾丰是个七品武官,母亲顾太太是个贪财到了不顾脸面地步的人。 与霍天北成婚一年的时间内,顾太太将她陪嫁中的金银细软都拿回去了,这也罢了,每个月还定期让人过来拿走她的月例。 知道这些,是因她昨日清点细软,发现手边只有一些散碎银两,旁敲侧击地找春桃说话,这才听说了原由。 当时真是啼笑皆非,很怀疑这身体的原主是顾太太捡到的。 手边没钱可不行。 巳时,顾云筝到了顾家。 顾太太神色慌张地迎了出来,「怎么了?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惹得太夫人不高兴了?」 「没有。」顾云筝抿唇微笑,「来之前知会二夫人了。」霍家大爷战死沙场之后,大夫人孀居,深居简出,一直是二夫人主持中馈,出门这些事,要请二夫人命人备车马。 「这就好,这就好。」顾太太常舒一口气,「那你回来是为什么事?」 顾云筝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到房里说吧。」 顾太太神色狐疑,上下打量着顾云筝,一面走一面嘀咕:「这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她从不知道更没见过顾云筝此刻这样优雅的意态、平和的眼神。 在西次间落座后,顾云筝也好好打量了顾太太一番。顾太太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娇小,衣饰华美,容貌艷丽。只是,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透着市侩,即便是看着膝下女儿,也像是在看一样货物,眼波流转时,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在估算自己价值几何。 顾云筝扶额,暗自嘆息。怎么就这么倒霉?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人? 顾太太落座之后,命丫鬟上茶,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奇怪,唤了春桃去里间说话。 顾云筝隐隐听到春桃在为自己开解: 「兴许是被府里的丫鬟气狠了吧?」 「夫人前几日病了一场,以往对什么事应该也是心里有数,只是懒得计较而已。」 「夫人不再懵懂无知不是好事么?您这是怎么个意思?难不成盼着夫人一直与侯爷有名无实?」 不无反感怨怼的语气。 顾云筝苦笑。看来看去,信任维护她的,也只有春桃这个陪嫁丫鬟。 顾太太出来时,已经神色自若,也不知是相信了春桃的话,还是随遇而安地接受了现状。她啜了一口茶,问道:「过来到底是为何事?」 顾云筝也就开门见山:「来借点儿银子,五百两就够了。」 顾太太挑眉、惊唿:「五百两?!我哪里有那么多银子!再说了,你要银子做什么?不是要买刀枪剑戟之类的吧?」 顾云筝气结,脸上却笑若春风,「不是,另有用处。过段日子我就会归还的。」 顾太太眼神中满带质疑,思索片刻,断然摇头,「你吃穿用度都是公中的,平日里哪里用得着银两?说,是不是又看上了什么兵器?我就知道,你找我就没好事。我没银子,你快些回去吧,回去晚了太夫人会不高兴的。」 顾云筝被气得笑开来,「我与侯爷成亲的时候,侯府的聘礼起码也有一万两,还有我陪嫁中的金银细软,你都一点点拿回来了。这些也不说了,单说我成婚一年后的例银,又有多少?你每个月让钱妈妈准时去取,我可曾说过半个不字?眼下我只是要五百两救急,你就推三阻四的,这是什么道理?是不是说,日后我也可以这般待你?」 「……」顾太太的心虚只有一刻,随即而来的便是惶惑。这是她的女儿么?她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居然跟她算起帐来了! 顾云筝语调舒缓,似是在自言自语:「不给我,我就一直等着,父亲总会回来。他不给我做主,我就去找太夫人。太夫人也不理会,我就等侯爷回来。都不在意脸面,我就更不在意了。」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顾太太勐然站起身来,手指向顾云筝,语声变得尖利,「我把你拉扯这么大容易么?我去你那儿拿银子是为什么?还不是想让家里好过一些?我但凡过得了,又怎么会豁出脸面去找你要银子度日?年景不好,我手里几个铺子都亏本,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这些你都知道么?!你当然不知道,自小到大就只知道习武、习武、习武,哪里明白我的难处!」 居然好意思倒打一把?顾云筝惊讶地望着顾太太,有片刻犹豫。翻脸的话,真担心这无赖豁出脸面坐到街头撒泼哭闹,讲道理的话,很明显是秀才遇到兵。似乎只有等着顾丰回来更合适。 这时候,有人隐含薄怒的语声响起:「又在吵什么?」 顾云筝循着声音望去。一名年近四旬的男子进到室内,样貌英俊,不怒自威。
第31页 站在顾云筝身后的春桃最先行礼,「老爷。」 顾云筝闻言起身,心头一松。男人总是要面子的,总不会让她空手而归吧? 顾太太不等顾云筝说话,便噼里啪啦地诉起苦来:「看看你的好女儿,成亲这么久也不曾回来,回来就跟我讨银子,也不问问我身子康不康健,日子过得拮据不拮据。我怎么会养了这样一个没心肝的东西!……」 ? ☆、风与水(2) ?  顾丰沉了脸,挥手打断顾太太的话,只点手唤春桃:「你过来与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语必转身去了厅堂。 春桃称是,面带喜色地跟了出去。 室内只留下顾太太与顾云筝,前者继续自说自话,后者却是唇角含笑,一言不发。 顾丰返回来的时候,神色烦躁,狠狠瞪了顾太太一眼,强忍下训斥的话,落座后吩咐:「春桃,你去外院,让帐房的人取一千两的银票过来。」 「什么?!」顾太太又激动起来。 顾丰的怒气到了眼角眉梢,冷声反问:「怎么?我当不了这个家了?」 顾太太被他的神色震慑,不敢再说什么,却是满脸怨怼,片刻间眼中已有水光闪烁。 顾丰又挥手撵人,「你出去,我要和云筝说说话。」 顾太太抿着唇,恶狠狠瞪了顾云筝一眼,快步出门。 顾云筝这才起身,恭敬行礼,略显不安地道:「我只是一时周转不开,五百两就够了。」 「坐下说话。」顾丰的神色缓和下来,现出了歉意,「你娘办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今日春桃不说,我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委屈你了。」随即又关切地道,「前几日病了?现在好了没有?走的时候带上些药材。」 顾云筝道:「已没事了。太夫人赏了不少人参、燕窝,您不必记挂。」又轻轻地笑,「病了一场倒也不是坏事,如今开了窍,不会再混混沌沌度日了。」 顾丰的笑容中有欣慰也有苦涩,「你小的时候也是聪慧伶俐的,后来也不知为何,只一心习武,对何事都不闻不问。我平日里也总想,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懒得计较而已。」说到这里,现出一丝真实的喜悦,「懂事了就好,日后有什么事,便遣人来找我,大事我帮不了,小事总行的。」 顾云筝连忙称是道谢。 父女两个多年不曾亲近,说完这些便没了话题,陷入了沉默。幸好帐房的人很快随着春桃过来了,禀道:「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其余的是小面额的,另有二十两散碎银子——是春桃姑娘的意思。」 顾云筝对春桃报以赞许的笑容。 顾丰颔首,让顾云筝收下银两。 顾云筝没再逗留,起身道辞时,犹豫片刻才道:「娘那边,我过几日再来赔罪。」忽然间变成了别人的女儿,要唤一对陌生的夫妻为爹娘,真是自心底牴触。 顾丰蹙了蹙眉,「你别理她。有功夫就回来,没工夫就命春桃回来报个平安,有事也一样,让春桃回来说一声就行。」 顾云筝含笑称是。 离开顾家,顾云筝并没直接返回侯府,而是命车夫去往南柳巷。 没费任何周折,顾云筝与春桃到了后花园。 宅子里的管事妈妈殷勤地跟在一旁,给顾云筝和春桃介绍院子里的景致。 顾云筝听了,心生笑意。这儿的景致,没人比她更清楚。她在一所三进的小院儿前站定脚步。 管事忙道:「这院子后面有假山石、金鱼池,还种了成片的迎春花、木槿,夫人进去看看?」 「好啊。」顾云筝举步进去,到了后面的金鱼池前。 管事吩咐小丫鬟搬来椅子茶几,又奉上茶点。 顾云筝喝了几口茶,取出两个八分的银锞子赏了管事,「不瞒妈妈,我在外游转多时了,此时很有些疲惫,想在这儿歇歇脚。平日里又不喜生人在近前,您看——」 管事先是喜滋滋地谢赏,又想到方太太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得罪了定远侯夫人,忙点头笑道:「夫人只管安心歇息,奴婢带着丫鬟婆子去前面。」看了春桃一眼,又道,「您有什么需要的,让这位姑娘传话就是。」 「多谢。」顾云筝显得有些疲惫。 管事带着丫鬟婆子退出。 顾云筝又喝了一会儿茶,站起身来,在院中游走一周,见果然没了下人,这才到了假山石前,思忖片刻,抬手试图晃动一块大石头。 春桃一头雾水,到了顾云筝身侧,「夫人,您这是——」 「别说话。」顾云筝用下巴点了点院门,「你去守着,别让人进来。」 春桃呆了呆,狐疑更重,还是奉命前去。 顾云筝费了些力气,才把看似牢固实则另有文章的那块大石头搬下来,探臂进去,摸索片刻,取出了一个铁皮小箱子。 箱子上有一把锁。她取下簪子,尝试几次后,打开了锁。 箱子里面是几个厚重的牛皮纸包。 她把纸包留在地上,把箱子放回去,又将大石头还原。 末了,她唤春桃过来,递过去三个牛皮纸包,「帮我收起来。」 春桃瞠目结舌,难道夫人是来偷东西的? 顾云筝忙着将余下的牛皮纸包收入袖中,又催促春桃,「别愣着啊,快。」 春桃木然称是,慌手忙脚地把东西收起来。
第32页 顾云筝又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一切与来之前一样,这才回身落座。 春桃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低声问道:「夫人,您拿的是什么啊?」 「银票。」顾云筝神色平静,「我以前放在这儿的。」 银票,这么多的银票?!春桃险些跳起来。就算是二十两一张,也是个极为可观的数字。 顾云筝则问道:「两年或者三五年之前的银票,现在还能用吧?」 春桃点头,「能用啊。只是有的银号拿着银票去兑换的时候,还要查证一番。四家规模最大的银号不用,只要银票不是假的,就能当即兑换银两,寻常的店铺酒楼也最喜欢收四大银号出的银票。」 「那就好。」顾云筝轻轻透了一口气。自己这算是歪打正着了,还是说,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已经是在被一种直觉牵引着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自己不曾明确的意识到。 又逗留片刻,顾云筝起身离开。 管事相送的时候,谄媚笑道:「我家太太过几日想上门拜访,却又怕打扰了夫人。」 「打扰谈不上。」顾云筝笑道,「与你家太太说,过段日子我会下帖子请她到府中。」 「好好好,奴婢记下了。」 上了马车,顾云筝吩咐:「去多宝阁、绸缎庄转转。」 手里有钱了,出来买些首饰衣料也对,可是——春桃不解:「既然这儿有一大笔钱,您怎么还去跟太太要钱?」 顾云筝笑道:「我不跟她要钱,这钱的出处怎么与人说?难不成说我是从别人家拿出来的?」 春桃忍不住笑起来,「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到。」之后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您什么时候把钱放到方大人家里的别院的?那宅子建成到现在也就一年多。钱又是谁给您的?」 「我抽个空就能做很多事。钱的事你就别管了,反正有人给我,不然我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说了跟没说差不多的话,顾云筝却是理直气壮的。 春桃还是云里雾里的,但她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很快将这事放下,为顾云筝又是高兴又是担忧,「您有了这么多钱,想没想过开个铺子?不会又让太太拿走吧?」 「就算是欠她的,也不是这么个还法。至于开铺子……」顾云筝眼睛一亮,「你这主意好,是要开个铺子,容我好好想想。」 回府之前,顾云筝在多宝阁、首饰铺子买了文房四宝、一些首饰,又买了些颜色淡雅的衣料,换了几十两散碎银子。银票都能用,且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心才真正踏实下来。 买文房四宝的时候,她逗留的时间长一些,买的东西不少还名贵,掌柜的自然很是殷勤,不断寻找话题与她攀谈。她与掌柜的东拉西扯,从琐碎的言语中得知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御林军总统领姚祥在云府满门抄斩当夜,回府途中遇袭,被冷箭射瞎了一只眼; 蒲家「大义灭亲」之后,皇上各赏了蒲家两位老爷一千两黄金、一千亩良田,至今仍在兵部做官。 至于二老爷,掌柜的毫不知情。 姚祥的事应该是袁江所为,不取他性命,是要留着让萧让或云家人和他算总帐。至于蒲家……来日方长。 日后的事要从长计议,眼前的事却不能慢吞吞。经过药铺的时候,她低声交待了春桃几句,春桃诺诺称是,去买了些药草。 回到侯府,顾云筝回房放下东西,换了身衣服,迳自去了霍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本是秦氏庶女,先帝在位时,她的父亲曾任西域绥安知府,如今朝中的秦阁老是她大哥。老侯爷年轻时,她父亲百般拉拢,她就被送到了霍府,成了老侯爷的妾室。对太夫人这些更深入的了解,顾云筝是听僕妇们私下议论时听到的。 顾云筝进门后,恭敬行礼。 坐在罗汉床上的太夫人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是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气度高贵优雅。她让丫鬟给顾云筝搬来椅子,语声温和:「身子好些了?」 顾云筝恭声答道:「好多了,多谢太夫人记挂。」 太夫人就漾出了和蔼的笑容,「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顾云筝笑望着太夫人,「这些日子病恹恹的,总不见好。今日回了趟娘家,父亲说若总不见好,不如到陪嫁的宅子住一阵子,痊癒后再回来。我想着也是这个理,把病气过给府里的人就不好了。这次过来就是为这件事。」 太夫人含笑深凝了顾云筝一眼,片刻沉默。 顾云筝挂着得体的笑,从容相对。太夫人一定很奇怪,她怎么忽然不再沉迷于习武,怎么会由寡言少语变得言辞流利,可是眼中、脸上都不显分毫。 太夫人的笑容愈发和蔼可亲,「这样吧,北城别院是小四私有的宅子,那里面的人能随时与他通信。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总要知会他一声,问问他是什么意思。小四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一两日就能给回信,他若是同意,我自然不会反对。」 ? ☆、风与水(3) ?  顾云筝片刻疑惑,才明白太夫人所说的小四是指霍天北。她思忖片刻,点头称是,不认为霍天北会反对。 这件事成不成都无妨,可以试探出霍家对她的态度。结果不同,日后如何行事也就不同。 太夫人当即命人去北城别院传话。
第33页 顾云筝道辞回房,路上想到夏莲,问春桃:「我前几日的汤药,你知道有哪些人经手么?」 春桃思索片刻才答道:「只有夏莲。药抓回来之后,每次都是夏莲煎药,别人想插手她都不允许。」之后神色一黯,「太夫人一直让她打理着房里的大事小情,奴婢实在是不敢惹她,怕她跟太夫人或是二夫人告状,那样的话,奴婢就会被打发出去了。」 顾云筝这么问,也不过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闻言点头,又给了春桃一个理解的笑容,「我明白,不怪你。」自己懵懂的话,僕人就算是生就三头六臂也护不住。况且,春桃日日被夏莲欺压着,没被寻到过错逐出府去已是不易。随即,她压低声音,吩咐了春桃几句。 第二日一早,夏莲就病了。顾云筝选了三个粗使婆子照料夏莲三五日,称夏莲身子金贵,痊癒之前可千万不能让她走出后罩房,更不要让她大喊大叫耗费气力。 三个婆子哪里听不出是怎么回事,平日里也和春桃一样,早就被夏莲欺压得暗自咬牙切齿了,有这报仇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春桃取出早已备好的三个八分的小银锞子,赏了三个人。 三个婆子自是喜笑颜开,只盼着夏莲能「病」的久一些。 到了午后,北城别院的人过来了,说是霍天北要一名管事亲自问顾云筝几句话,让管事酌情而定。 顾云筝没想到会这么快得到回话,更没想到霍天北对名义上的夫人轻视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让一名管事酌情定夺她的去向。一番啼笑皆非后,她应允下来,即刻去了北城别院。 路上,越往城北走,她心里越是惊疑不定——北城那一带她很熟悉,而马车竟像是朝着艷雪居那一带去的。 难不成霍天北在艷雪居附近置办了宅院? 马车停下来,她撩了帘子看了看,愣了楞。 所谓的北城别院,就是她与萧让最钟爱的那所宅子——艷雪居。不知他怎么将这所宅院弄到手的。转念想想,又释然。艷雪居在萧让名下,萧让是绝对不能回京了,所有产业自然要充公,要么被皇上赏给官员,要么是官员出银子买下。 艷雪居大门紧闭,随从上前叩门,说明来意。 门内的人说要先去通禀,过了一阵子才开门,迳自到马车前恭声道:「请夫人进去说话。」 「也好。」顾云筝下了马车,随着引路之人走进别院。路上见到的下人不多,却是个个身形矫健,皆是训练有素之人。一应景致还如她记忆中一样,并未做过任何改动。 带路之人在趋近月亮门时停下脚步,躬身相请:「人就在里面,夫人请。」 一个管事罢了,架子竟然这么大。顾云筝微微挑眉。 走过月亮门,满园火红的海棠形成一道妖娆迤逦的风景。 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踏着石子路,转过几个弯,看到了被海棠掩映着的一面湖泊,清澈光滑如镜。湖边一把竹椅,旁边茶几上散放着书籍酒水,地上有渔具。 管事依然不见人影。 顾云筝蹙了蹙眉,就在这时候,听到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还有低咳声。 转过身去,年轻男子侧身剪影映入眼帘。 明媚温暖的阳光下,男子一身黑色布袍,低低地咳嗽着。侧脸的线条清晰优美,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漆黑的眉毛,小刷子一样长长的睫毛。 该是个卖相极佳的人,做派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闪过这念头的时候,男子咳声止住,转身面对她。 多说也就二十岁的男子,看清他全貌时,顾云筝透着挑剔的目光微微凝滞。 剑眉下,是一双勾人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闪着迫人的光华,眼神却透着清冷沉郁。薄唇线条甚是优美,无声延逸着风情。 是那般精緻昳丽的容颜,让她在某个瞬间都心生嫉妒。 这俊美若再多一分,怕是会显得阴柔,若少一分,稜角会过于清晰坚毅,只能称之为俊朗,而不能谓之为美。 缓过神来,顾云筝责怪自己竟忘了正事,举步上前,询问道:「你是这里的管事?」 男子却打个手势阻止,眼神透着牴触、嫌弃,仿佛她是不干净的东西。 顾云筝很是意外,心头不屑冷笑。谁稀罕靠近他似的,不过是出于习惯要走近些说话罢了。但是正事要紧,犯不上和一个不相干的人计较这些,面上也就不动声色。 男子指一指湖畔,「去那边说话。」 顾云筝走到湖边,刻意站远一些,与那把竹椅相隔十步距离。 男子坐到竹椅上,语声低沉悦耳,语气却透着淡漠:「为何要搬出侯府?」 顾云筝微笑回道:「病了几日了,还是不见好,想着到外面将养一阵子。」 语声未落,一名身着灰色锦袍的男子疾步而来,到了近前行礼,犹豫片刻才道:「属下有要事回禀。」 男子看了顾云筝一眼。 顾云筝对他挑了挑眉,不讲礼数也要点到为止才是,总不能让她迴避吧?好歹也是霍天北的夫人,忍着他的无礼到此时已是极限了。 男子亦是微微挑眉,起身与灰衣人去了远处说话。 顾云筝状似悠闲地看着湖面,其实却是屏气凝神地聆听两人对话。两个人的语声都太低,她只听到了几个词语——孩子、锦衣卫、棘手。
第34页 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怎么还跟锦衣卫扯上关系了?她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男子返回来,落座后先自斟自饮,喝了两杯酒之后,又侧目打量她。 顾云筝忍耐将至极限的时候,男子出声道:「还是住在侯府吧。」 顾云筝侧头对上他视线,「我病了,说不定是染了时疫……」 男子语气笃定:「你已经痊癒了。」 顾云筝真的恼火了,「侯爷什么时候回京?」 男子想了想,「明日。」 「那好,我明日亲自与他说。」明日就回来,又何必让她走这一趟?顾云筝忍着气,转身离开。走出去一段路,才觉得此人很有些蹊跷之处,不由回眸望去。 男子此时仍在自斟自饮,伴着低咳。 他不时的轻咳,应是伤病所致,却还在饮酒,是任性固执,还是漠视痛楚?之后又发现他举止优雅从容,气度雍容尊贵。单看气度的话,可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该有的。 她眨了眨眼睛,心念数转。 一个别院的管事,怎么会有这般的气度?这人恐怕是霍天北的友人或是幕僚吧? 是不是在这里将养,顺带帮霍天北料理琐事? 她转身沿着来时路返回,心中满是狐疑,也就没有看到男子唇畔浮现出一丝含义复杂的笑容。 回到府里,顾云筝一面更衣一面问春桃:「如今锦衣卫的情形你听说过么?指挥使还是祁连城么?」 「锦衣卫?!」春桃低声惊唿,「您怎么忽然提起他们?」 ☆、风与水(4) ?  顾云筝不由奇怪,抬手拍拍春桃的脸,「这是什么反应?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春桃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讷讷地道:「原来您不知道啊……连说过好几个月的事,奴婢还以为您怎么也能记得的。」 顾云筝无奈地笑了笑,「是不记得了,你说来听听。」 春桃一面帮顾云筝系好春衫的盘扣一面低声道:「前年入冬,皇上下令,将锦衣卫从指挥使到千户、旗手卫全部革职查办,金吾卫的情形也如此。几日之后,皇上下令,这些人斩立决,并且废除了锦衣卫。」 顾云筝满目震惊。穿戴整齐之后,她倚在美人榻上,细细思量。在别院听到的,从春桃口里听说的,都盘旋在脑海。 她不大相信祁连城真的被处决了。 云家满门抄斩之前,祁连城明知皇上决心剷除云家,还在暗中查寻原由,定能料到他会因此被皇上忌惮。再者,那时锦衣卫是太后的锦衣卫,并非皇上亲信,皇上不能将太后怎样,却能剪掉太后的羽翼。祁连城几年来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应该会早有准备。 她又想到了前两日听春桃说的关于云家的事: 她在那一场大火中丧生之后,皇上听了经过,勃然大怒。而御林军与五城兵马司过了三日就禀明皇上,说萧让、云笛、唯扬、四奶奶都已找到,当场处决——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却说得有鼻子有眼,分明是欺上瞒下,怕皇上余怒未消,以他们办事不力为由数罪併罚再开杀戒。 云家的事能够如此,祁连城为何不能逃生? 先帝在位三十几年,一直重用锦衣卫,锦衣卫的人手早已遍布各地。 那些人精通暗杀、追踪、探秘,自来让人觉得神出鬼没,他们所在的衙门被废除,难道还会真的安守本分么? 而在别院遇到的那男子,应该不是闲来谈论旧事的性情,他与手下谈起锦衣卫,恐怕是因为与潜藏在暗中的锦衣卫有了交集。 只能是这样,前后所听闻的才说得通。 她想不通的是,元熹帝为何连番暴虐行事。接二连三的杀戮,皆非战事引起。长此以往,元熹帝迟早会引起臣子百姓的公愤,而天下怕是会陷入风雨飘摇,甚至于皇位难保。 不过,这倒也是她喜闻乐见的。 她要是个男子,早就反了这昏君了。 春桃奉上一杯热茶,几样点心,顾云筝敛起思绪,指了指一旁的锦杌,「坐吧,与我说说话。侯爷不是还有三房妾室么?跟我说说她们的出身、秉性。」 霍天北回京后,入五军都督府任左都督。顾家与霍家他与顾家这门亲事,是在前年冬季定下来的。去年春日,她嫁入侯府。 嫁进来的前三天,听僕妇们私下议论时的话音儿,两个人倒也算是正常,不亲近,却也不是相看生厌。回门时霍天北也是神色温和。 回门之后,三房妾室也先后进门。从那之后,霍天北再没进内宅,住在东院忙于公务,甚至在妾室进门后,也没回正房喝她们敬的茶。 顾云筝则从正房搬到了含清阁,每日潜心习武。 成婚一个月后,西域内部又起暴乱,那时的樊总督奉圣命率兵平乱,却出师不利连吃败仗。皇上只得又让霍天北返回西域平乱。 霍天北一走就是一年。 他快回来了,如果继续独住在东院还好,如果回到内宅,那三个妾室少不得会出么蛾子,她要事先做些准备。 春桃早就盼着顾云筝能关心身边诸事,此刻依言落座,娓娓道来:「穆姨娘本是太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安姨娘是南疆巨贾之女,秦姨娘是秦阁老膝下庶女。」 听到这里,顾云筝不由挑眉,「秦阁老膝下庶女?那不就是太夫人的侄女么?」
第35页 春桃点头,「是啊。秦姨娘及笄后生过一场大病,将养了三年才见好,痊癒后已经十九岁了,便是容貌再出挑,因着庶出还有那场大病,一般的人家都不愿意娶,怕是个命薄的。后来,是太夫人做主让她进门服侍侯爷。」 太夫人本就是秦家庶女,做妾多年后扶正,如今又将兄长膝下庶女弄进了霍家做妾……顾云筝若有所思地笑了。 春桃又道:「侯爷虽然性情有些奇怪的地方,却是生得罕见的俊美,等回到府里,那三位姨娘不见还好,见了侯爷,怕是会拼死拼活往侯爷身边凑。」 生得罕见的俊美——听到这句话,顾云筝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在别院看到的男子的容颜。霍天北就算是生得一表人才,也比不得那男子吧。说起来,云家男子也是个个风流倜傥。可是俊美到别院男子那种地步的,她从没见过——那简直就是祸国殃民的材料。 顾云筝以手托腮,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依你这个旁观的看,我与侯爷成亲的前三天,我有没有失礼的地方?侯爷有没有反常的举动?还有别人,你想想有没有反常之处。」 春桃认真思索之后才回道:「自拜堂到第二日一早都很正常,夜间是侯爷唤人服侍您沐浴的。一大早,杨妈妈过来收床上的喜帕,好像有些惊讶似的,那样子,好像是没料到您与侯爷……」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女,说起这些来,很是不自在。 顾云筝面上平静,心却漏跳了半拍。这倒好,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一个小少妇了。她忍不住用指节挠了挠额角,可也只能接受,不然还能怎样? 「那天您与侯爷去问安、敬茶、认亲,都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侯爷不唤太夫人为母亲,没外人在场只唤太夫人,有外人就避免与太夫人说话。」 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她这占据着别人身体的,见到原主父母都是勉为其难地唤声爹娘,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半道添了个继母,而且那继母还是以前卑躬屈膝的妾室……能用尊称才怪。 春桃继续道:「再有别的,奴婢就不清楚了,您与侯爷私下说过什么话,谁也不得而知。但是我想着,您或是侯爷应该是说过什么,侯爷才住了三天之后就去了东院常住。」 莫不是私下达成了什么共识?顾云筝想像不出,只能问春桃:「太太对这门婚事是什么看法?」又怕春桃觉出自己的言语太奇怪,还是强调一点,「就是以你的角度看。」 「太太喜欢钱财,能攀上定远侯府,当然是兴高采烈的——财路算是打开了,她恐怕做梦都会笑醒。」春桃实在是没办法尊重顾太太,也不怕顾云筝知道,直言不讳,「您出嫁之前,她每日手舞足蹈的,得了闲就关起门来交待您。」语声顿了顿,问道,「太太那时都跟您说什么了?」 顾云筝一脸无辜,「不记得了。」 春桃直冒冷汗,「那、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主僕两个又闲话多时,顾云筝对霍府和自己现在的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随后开始办正事,让春桃去顾家走了一趟,请顾丰拨两个踏实本分的小厮给她,日后需要人手出去跑跑腿办些杂事。 春桃入夜方回,复述了顾丰的回话,说是会用心挑选,这一两日就让人过来见她。 顾云筝心内稍安。 第二日下午,太夫人房里的杨妈妈过来了,欢欢喜喜地道:「太夫人刚得了一批上好的衣料,命奴婢来请四夫人过去看看,亲自挑选一些。太夫人一心记挂着四夫人,还请您受累走这一趟。」 同在一屋檐下,又不想再关起门来过日子,少不得与霍家人打交道,杨妈妈的话又说得客客气气,顾云筝不好推辞,也就应下来,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此刻站在房里的长方桌案前,看着各色上好衣料。听闻顾云筝进门,笑着对她招一招手,「快过来看看。你模样特别清丽,穿素雅的颜色最是出挑,这些料子倒是有不少适合你的。」 顾云筝上前行礼,之后笑道:「多谢太夫人记挂。」视线扫过一匹匹绫罗绸缎,果然不乏颜色素净雅致的。 太夫人笑着将一些衣料拿起,在顾云筝身上比量着,「颜色素净的都拿回去,颜色鲜艷的也好歹选几样做成衣衫,穿戴时施些脂粉就好。」语声一顿,又道,「等你身子好利落了,少不得陪着我出去串串门,衣饰也要换着花样穿。」 听这话的意思,是想和她欢欢喜喜地做婆媳?顾云筝乖顺地笑道:「全由太夫人做主就是。」 太夫人点头,很满意她这样的态度,又问起衣食起居有没有不合心的,认真拉起了家常。 顾云筝顺势提起命妇进宫给太后、皇后请安的事。 太夫人笑道:「自前年冬季,内命妇外命妇就都不需去宫里请安了,听说是皇上的意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两人正说着话,外院的小厮跑来通禀:「太夫人,四夫人,侯爷回来了!」 「是么?」太夫人笑眯眯的,携了顾云筝的手,「正好,你随我去迎一迎他。」 顾云筝这才知道太夫人真正的用意,很是不解。太夫人是摆明了想要她与霍天北不再各过各的日子,对她的转变完全是喜闻乐见。而她也要当面与霍天北说说搬出去过的事,也就随着太夫人出门。 出了院落,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男子,穿着大红官服,身形颀长,步履如风。
第36页 顾云筝抬眼打量他容颜的时候,身形一震。 让人惊艷的容颜,清冷沉郁的眼神。 这男子居然是她在别院见到的那人。 她脑子乱成了一团麻。 怎么会呢? 他早就返回了京城,却隐瞒行踪,不去面圣述职,可是欺君之罪。 不会的,不是霍天北,一定不是……? ☆、风与水(5) ?  顾云筝在心里碎碎念的时候,男子已到了近前,对太夫人行礼,意态恭敬,语声不冷不热:「见过太夫人。」 太夫人笑道:「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唉——顾云筝在心里长嘆一声,转念又想,他就是霍天北又有什么可奇怪的?现在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的? 顾云筝没办法做隐形人,屈膝行礼,「妾身见过侯爷。」 霍天北看了她一眼,微一颔首。 一个落落大方,一个并无不悦——太夫人显得很高兴,眼睛笑成了弯月,「快,你们两个随我回去说说话。」 回到房里,太夫人语气关切地询问霍天北在西域的公务顺不顺利,回来的路上辛不辛苦,面圣时皇上高不高兴。 霍天北一一答了,态度始终是看似温和客气,实则透着疏离。 随后,太夫人把话题扯到顾云筝身上,「云筝前些日子病了,到今日还没好利落。要我说,她这是心病。你这次回来,公务上的事早已得心应手,不会再没日没夜的忙碌了。既然如此,也该与云筝好好儿过日子,可不要再独住在东院了。她又病着,你总该关照一二,给她几分体面。」 霍天北沉默片刻才道:「我命人去请太医过来。」 太夫人啼笑皆非,「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不曾请太医给她诊治?你房里的事,我若不是实在看不过去了,又怎么能拉下脸来掺和。你既然娶了云筝过门,就该尽心善待,好歹给她几分体面,总这样算是怎么回事?你让我怎么跟亲家交待?又怎么跟亲朋解释?」 霍天北又是沉默片刻才道:「您说的是。」 太夫人扶额,「我说了半晌,你就给我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顾云筝很有些啼笑皆非,却不便再听下去,找了个藉口道辞回房。 太夫人也没留她,只是吩咐杨妈妈将诸多衣料送到她房里。 之后,顾云筝听说太夫人与霍天北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晚间还留了霍天北一起用饭。看这情形,霍天北就算是再不情愿,也要回来走走过场了。 回来就回来吧。位极人臣或是少年得志的男子,骨子里最是傲气,不屑勉强于他而言卑微弱小的人。她在他眼里,恰好就是处于弱势的他勉为其难娶进门的女子。 再说了,她的事情也要当面询问他的意见。 事实不出顾云筝所料。戌时,霍天北过来了。 两人相见,顾云筝上前行礼,没说话。 霍天北迳自到了寝室,眉宇间透着一丝疲惫,打量着室内陈设。 顾云筝有些疑惑,随着他看了看寝室。 屋宇很是宽敞,寝室由槅扇分成了里外间,里间有拔步床、妆檯、美人榻等陈设;外间临南窗是大炕,挨着槅扇放着一张圆几、两把玫瑰椅。 霍天北转身在大炕上落座,「在这儿给我铺一床被褥。」 丫鬟俱是一怔。 顾云筝却是微微一笑,道:「侯爷还是歇在里间的床上吧,我歇在外间的大炕上就好。」 霍天北无所谓,吩咐丫鬟:「打水,备衣物。」 丫鬟们依言称是,都没现出讶然之色,应该是早就听说或是经歷过了。 顾云筝想着,春桃所说的他有些怪脾气,应该就是指的这一点。出身于权贵之家,不要人服侍的可是太少见了。 霍天北虽然从未回来过,针线上的人却一直定时将给他做好的簇新衣物送过来。丫鬟们很快准备好一切,又为两人分别铺好被褥,这才退下。 室内只剩下了两人,霍天北喝了一口茶,抬眼细细打量着顾云筝。 她安然坐在椅子上,身姿纤弱如柳,容颜清丽绝尘。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平静对上他视线,目光清澈如水,神色从容沉静。 他唇畔浮现出一抹浅淡笑意。 这次因一桩意外隐瞒行迹提前返京,在别院看到她的时候,她与成婚时的意态迥异,竟让他没能当即认出。 他自幼厌恶陌生人的靠近,在那一刻,她也不能例外。 后来,她的容颜才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 她离开之后,贺沖的笑怎么也忍不住,他则是啼笑皆非。 顾云筝此时也在审视着他,无从忽略他唇畔逸出的笑。 如同明月清辉悠然洒落,悦目,却透着清冷。这不是他发自心底的笑,却足以让人惊艷。 她愈发的不可思议:六亲不认的霍天北,怎么会生了这么好看的容颜?他应该人如其名面目可憎,这才符合常理。 霍天北放下茶杯,语声温和地问她:「这两日忙什么呢?」 「四处走了走,想找个宅子搬出去住一段日子。」顾云筝顺势道,「在这里总是觉得烦闷不已,想着是八字与这儿的风水不合,还请侯爷成全。」 「你先跟我说实话,到底为何要搬出去?」 顾云筝只得回道:「我想在外面开个铺子,少不得要见坊间的人,也要不时到街头游转,如果住在府中频繁出入的话,总是不妥。」
第37页 霍天北斟酌片刻,「没事,这件事我同意了。你只管随着心思出入、见客。真有心开铺子的话,我身边的小厮徐默能帮衬一二,打着我的名号,生意也能兴旺一些。」 这答覆完全不在顾云筝的预料之中。 霍天北耐心地解释:「我都被太夫人劝的过来就寝了,你又怎么能回绝她。便是你住到外面,她也会把你接回来。」说到这里蹙了蹙眉,咳了几声,站起身来,「就这么定了?」 如果一些事能打着他的名号,会方便许多,这是顾云筝乐得接受的结果,当即点头说好。 霍天北转去更衣梳洗。 等他熄灯歇下,顾云筝才去梳洗。一夜无话。 第二日丑时,顾云筝听到霍天北起身,猜着他这是要去上大早朝,便唤了丫鬟进来,给他打水备好官服,自己也起身做做样子。 她梳洗之后,早膳已上了东次间的花梨木圆桌,霍天北落座后,丫鬟们自动退下。 顾云筝端起自己那碗燕窝莲子羹,要去别处享用。 霍天北却道:「坐吧。」 顾云筝也就安然落座。 「今日上早朝,是因皇上要与朝臣说说西域的事,平日里很少如此。」委婉的告诉她,即便是他天天做样子歇在这里,需要她陪着他早起的日子也不多。 顾云筝此刻在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和他商量:「今日我给三位姨娘安排出侍寝的日子吧?」谁知道他要敷衍太夫人多久?她可不想长期睡在大炕上。 霍天北认真地看着她,「她们跟你是两回事。你是我娶进来的,她们是太夫人安排进来的。」 话中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顾云筝就笑了笑,「既然如此,就是我多事了,侯爷不要见怪。」 霍天北眉宇舒展开来,继续吃饭,却是胃口不佳的样子,喝了一碗茯苓粳米粥就出门上朝去了。 顾云筝又睡了个回笼觉,卯正起身。巳初,顾丰给她挑选出的两名小厮过来了。 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言行恭敬沉稳,有问必答。一个叫顾安,一个叫顾平,都读过几年书,学过一阵子拳脚。 顾云筝交待两人办的事情不算少,要打听几个人的下落,细细说了姓名与涉足的行当,还要寻找合适的门面。 两名小厮用心记下。 顾云筝叮嘱道:「交给你们的事,心里有数就好,若是口无遮拦,我只好把你们送回父亲那边。」 顾安忙道:「夫人放心。来之前老爷已经吩咐过,日后只为夫人办事。若是惹得夫人不喜,老爷也不会再让我们回去的。」 已经断了两个人的后路——顾云筝对顾丰的安排很满意,又说了对他们两个的安排,「我在汇春路有一所陪嫁的小宅子,你们日后就住在那儿吧。又给了两个人五两银子,「缺什么自己置办起来,每月初一过来拿月例。」 两名小厮俱是欢欢喜喜地称是谢了赏赐。 于他们而言,若是一直在顾家当差,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成为管事,在夫人眼前就不一样了,现在明显是她缺人手的时候,尽心当差,日后出头也不难。 两人抱着这心思,办事效率很快,下午顾安就来回话了:「夫人要找的绣娘郑师傅,如今在富户官吏家中教闺秀针织女红,听说是您要见她,允诺明日一早过来拜见,夫人明日得闲么?」 顾云筝当然得闲,「让她明日巳初过来。」 顾安称是,又道:「顾平今日去看了门面,南大街有两个还不错,一个三间的,一个两间的,租金都是每年四百多两,有迴旋的余地。」 做生意的铺子不同于民宅,南大街又是京城几条繁华的街道之一,自然是寸土寸金。顾云筝点头,予以赞许的笑,「我得了闲去看看。」 晚饭前,霍天北回来了,神色不虞。太夫人命一众丫鬟婆子等在东院门口,见了他就说是奉太夫人之命请他回四夫人房里。他不予理会,一大群人就跪在院门口,着实让人腻烦。 顾云筝也听说了,心里暗笑着,面色如常地起身相迎。 丫鬟们奉上热茶之后,便循例退到了外间。 霍天北坐了一会儿,道:「让丫鬟去东院知会徐默,把我平日看的书拿过来。」 顾云筝去外间吩咐丫鬟之前,问了一句:「侯爷书房里有没有史记?」 「喜欢看史记?」 「是啊。」顾云筝重复问题,「侯爷书房里有没有?」 霍天北看着她,有点意外的样子,「有。」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顾云筝一面腹诽一面含笑问道:「那我能不能借阅?」 霍天北颔首。 等徐默带着几个人捧着一大堆书过来的时候,顾云筝看了书目,哑然失笑。 ? ☆、风与水(6) ?  除去几册医书、地域志,皆是各朝史记。顾云筝指了指室内,「侯爷平日里喜欢看哪些书?」 「以史记医书为主,别的种类也有。」徐默心说您居然不抱着剑谱过日子了?随后又道,「夫人看看这些,若是都看过了,尽管说出想看哪些,小的再送来。」 「不必。」各朝的正史野史都看过了,如今不过是重读打发时间。顾云筝侧身站在一旁,让徐默把书送到室内,顺便打量了他两眼。是很讨喜的一个人,笑嘻嘻的样子让人生出亲切感,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转念想到霍天北的容颜比实际年岁要小三四岁,对徐默的年纪就不敢下定论了。
第38页 用过晚饭,霍天北歪在寝室外间的大炕上看《尔雅》,顾云筝则坐在太师椅上看史书,各守着一盏羊角宫灯。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霍天北合上书的时候,才发现已将近子时。她倒也坐得住。这样想着,侧目看向她。 一袭淡淡紫色衫裙,在灯光笼罩下,显得朦胧柔和。坐姿随意却很优雅。她看着书页,神色特别专注。 这一晚,似乎比平时独处还要惬意。 他笑了笑,轻咳一声。 顾云筝被惊动,立刻看向他。 霍天北起身下地,「不早了,该歇下了。」 「嗯。」顾云筝放下书,吩咐丫鬟给他准备水和衣物,之后各自歇下。 翌日早间,霍天北果然不需去上大早朝,卯时起身。一同用饭时,霍天北随口问道:「开铺子的事想好了没有?」他能与她交谈的时间不多,也就免了食不言的规矩。 「有点儿眉目了。」顾云筝如实道,「想开个绣品铺子,一两日找到人手和铺面的话,就能着手准备了。」 霍天北心头讶然,「手里有银两么?」顾太太做过的那些好事,徐默可是一件没落地跟他说了。 顾云筝答得爽快,「有啊。」 「哪儿来的?」 「……」顾云筝沉默片刻才道,「回娘家去借的。」 「借了多少?」 这是怎么了?问题这么多。顾云筝不想说这些,又不能不说,没精打采地道:「想跟我娘借,我娘说没有,结果我爹给了我一笔银两。」她故意没说顾丰给了她一千两,一千两可开不成铺子。 霍天北忍俊不禁,轻笑起来,「我猜岳母也不可能这么大方。」 「……」顾云筝抹了抹额角,汗颜不已。不管她心里承不承认,顾太太就是她这一世的母亲,且是一个出尽法宝让她没脸的财迷。 抬眼看看他,发现他此刻的笑容分外璀璨,宛若夏日骄阳,使得氛围暗沉的室内都明亮了几分。心说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也真是公平——人无完人,他便是再好看,六亲不认的名声却是一世都不能摆脱的。 末了才意识到,这人对顾太太的称谓居然是岳母——对太夫人都不肯唤一声母亲,却并不否认那样贪财的一个岳母。 霍天北的问题又接踵而至:「跟岳父拿了多少银两?」 「先拿了一千两。等我选好铺面的时候,他会再给我几千两。」只有这么应对,她才能自圆其说。 霍天北推开碗筷,「等会儿我让徐默把那一千两还给岳父。打算开什么铺子?先给你五千两够不够?」 顾云筝先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说完就想也没想的拒绝,「不用了。」 霍天北侧转身形,一臂随意搭在椅背上,语声和缓:「你现在是霍家人,还跟岳父拿钱,传出去的话我就没脸见人了。除了六亲不认,再加一条养不起自己的女人——前者也罢了,后者可不行。」 「那也不行……」顾云筝挠着额角,想推辞,偏偏又想不出应对之词——他把她说话的余地都给封住了。如果没有顾太太的斑斑劣迹,她一定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他给的好处,但是情形正相反,她就没办法从容以对了。 霍天北看着她一时懊恼一时不安一时为难地样子,颇觉有趣,笑着起身,帮她做了决定,「这件事听我的。日后你再做散财童子,我就不管了。」语声落地时,人已到了门外。 顾云筝转脸望着轻轻晃动的门帘,好半晌才想起他那句「养不起自己的女人」。她皱了皱眉,之后又是笑,在他看来,养不起女人居然比六亲不认的名声还恶劣,这是个什么人? 心不在焉地继续用饭,心里五味杂陈。 是不是因为相见的情形太出乎意料,她面对霍天北的时候,情绪完全不在想像之中,偶尔甚至会乱了方寸,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除了初次相见,他给她的感觉是待人宽和,有耐心,与想像中的冷漠倨傲大相迳庭。 好在她有时间慢慢适应现状,因为显而易见,他言行间分明就是把她当成了个小孩子。这样也好,日后做些看似毫无章法的事也不会让人意外。 巳初,郑师傅过来了。 顾云筝记得郑师傅说过想开个绣品铺子,当时还说等她清闲下来与她合伙,却没想到…… 郑师傅走进门来,还是顾云筝记忆中略显圆润的面颊、和善的眼神,只是眼角的纹路深了一点,刻画出岁月的痕迹。 郑师傅屈膝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顾云筝指了指近前的锦杌,「您请坐。」 郑师傅道谢,半坐在锦杌上,问道:「不知夫人传唤是为何事?」 顾云筝和声道:「偶然见过一副辋川雪溪图的屏风,一条绣着孔雀翊的裙子,追问之下得知是出自你手。我喜欢你的绣品,恰好又想多个营生,便请你过来商量,看看能不能一起开间绣品铺子。」 郑师傅拿不准一起开铺子是个什么情形,话就说得委婉:「夫人有这心思的话,我在您手下做个绣娘就是了。」 「那样的话未免委屈了你,我也少不得担心你藏起绝技敷衍了事,还是一同做这件事最好。」顾云筝态度愈发柔和,「我是这么打算的:铺面、所需之物、一应花费我一手包办,你平日帮我看看银水,物色几个可靠勤勉的绣娘即可。」
第39页 郑师傅听得双眼一亮。果真如此的话,就等于她只带着绣艺入干股,这条件实在是诱人。以往也有人找她说过开铺子的事,却只是要她的绣艺,给她的银子比别人多一点而已。 顾云筝趁热打铁,继续道:「此时已是春季,只要绣活、花样不差,又能藉助侯爷的名头,虽说是新开的铺子,今年怎么也能有三百多两的进项,到时你给我二百两即可。自然,若是时运不济,生意实在不景气,我看看帐册,不管赔赚都给你一百两的好处。至于往后的年头,分红你四我六。」说到底,她并不在意铺子赔赚,真正在意的是要开个铺子做幌子,顺便全了她做云筝时与郑师傅的一场缘分。 郑师傅听了这一席话,看向顾云筝的眼神愈发疑惑、郑重。传闻中的定远侯夫人与她亲眼所见的,着实是大相迳庭。而且,这一番话,分明又是知晓行情的。但她没有立时答应,而是坦言道:「夫人美意,我感激不尽,心里却实在是惶恐。」 天上掉馅饼的事,有的人会不管不顾地接下,有的人却担心是陷阱,郑师傅是后者,这让顾云筝愈发欣赏,半开玩笑地道:「难不成怕我昧下你这一年该得的银子?」随即神色一整,「放心,我方才所说的都会立个字据,到时请人做个旁证——由你来请吧。你细想想,看此事做不做得。」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答案自然是肯定的。郑师傅只是一个普通人,便是性情中有些不同于常人之处,也想把日子过得好一些。即便是抛开这些不提,只要想想霍天北在外的权势、名声,谁又敢得罪他的夫人? 事情定下来之后,顾云筝笑道:「你将手边的事情辞了,随后有事就再来侯府与我商量,我尽快将一切安排妥当。」 郑师傅称是而去。 顾云筝换了身衣服,打算出去看看门面,正吩咐春桃去通禀二夫人的时候,霍天北回来了,早间离开时穿的大红官服不知所踪,此时穿的是一袭黑色粗布袍。他脸色很是苍白,衬得一双眸子愈发漆黑幽深,恐怕是伤病发作的厉害了。 徐默跟在霍天北身后,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霍天北停下脚步,「要出门?」 「是。」顾云筝答道,「出去看看门面。」 霍天北却转身指了指徐默,「银票留下,你去。」 顾云筝与徐默俱是一愣。 「琐碎的事你也好意思抛头露面?」霍天北蹙了蹙眉,也不知是不适还是不悦所致。 「……」 「这是五千两。」徐默将银票交给春桃,又对顾云筝道:「夫人要去哪儿看门面?」 顾云筝瞥一眼扶着落地柱的霍天北,带着一份戏嚯,把顾安的话复述一遍,故意啰啰嗦嗦,「你去看看哪一间地段更好,我估摸着是两间的地段更好一些,不然怎么可能要价差不多呢?你帮我好好商量一番,能省点儿就省点儿……」 霍天北语声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都租下来。两间的先开铺子,三间的备用。」 「是!」徐默答话时就已转身,飞快跑出远门后又加一句,「夫人,您好歹劝着侯爷按时服药好生歇息!」 顾云筝没应声,转到厅堂门外,亲自打了帘子,「侯爷去房里歇息吧。」 霍天北身形微不可见地摇晃着,看起来不像是病了,倒像是醉了。蹙眉缓了一阵子,才走向门口。 这样子,应该不是他要管她的闲事,多半是因为不适心绪烦躁,想让她和徐默快一点儿结束谈话。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霍天北到了她身侧,一个踉跄,手就不自主地撑住了她身形。 顾云筝险些被他带得栽到门里去,幸好剎那间便反应过来,一臂撑住门框,一臂扶住了他。扶着他往里间走的时候,暗自嘀咕着:这是看在五千两银子的份儿上。 ? ☆、风与水(7) ?  霍天北忽然站住,视线落在扶着她肩头的自己的手上,又深凝着她。还是那双分外明亮惑人的眸子,这一刻的眼神,却透着茫然疑惑。 顾云筝也随之陷入了茫然,不明白他这反应是因何而起。 霍天北推开了她,脚步趔趄着走向寝室。 这是个什么东西!顾云筝黑了小脸儿,真有些受不了他这古怪的性情了,每一次都像是她故意靠近他一样,可哪一次不是因他而起?正要发作的时候,听到他说道: 「水。」 顾云筝目光微闪,到了室内已是笑盈盈的,「侯爷要什么水?开水、温水还是茶?茶有明前龙井、信阳毛尖、狮峰龙井、铁观音、大红袍……」长篇大论地报起茶名来。 春桃在外面听着,目瞪口呆,不知道夫人这是故意唠叨,还是要立意做个细緻入微体贴入微的贤妻。 霍天北进门之后,就倒在了临窗的大炕上。自去年冬日连日不眠不休后,旧伤、隐疾就时时发作,头疼、旧伤作痛、五脏六腑更是如同刀绞般的疼,他只想服药之后休息片刻。可是此刻,她却故意跟他作对。 他拧眉冷眼相看的时候,她笑得愈发愉悦,语速却更快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时怎么就笑了,原本该粗暴地语气也带了笑意,「你知道多少种茶?烦死我之前能报完么?」 顾云筝见好就收,这才一本正经地问:「温水?」 「嗯。」
第40页 顾云筝唤春桃准备。 春桃端来一杯温水,迳自递给顾云筝。 顾云筝接过,转手递给他,暗自嘆气,敢情自己已经变成他的丫鬟了。 霍天北接过水杯的时候,两人的手无意碰到,她觉出了他指尖冰冷。那一刻,她脑海闪过方才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一幕,怀疑他会因为这种碰触将水杯扔掉。 但他没有,接过水杯,取出了一个药瓶,服了两粒药丸就倒下身形,蹬掉了薄底靴。 春桃蹑手蹑脚地进门,抱来了枕头、锦被,给顾云筝递眼神。 「多事!」顾云筝没好气,微声呵斥着。 春桃却是笑吟吟站在那儿,只当没听到。 霍天北很适时地道:「冷。」 顾云筝气结。 春桃继续笑吟吟地和她无声对峙。 顾云筝只好接过枕头和锦被,把被子抖开,给霍天北盖上。 春桃心满意足地退出。 霍天北翻身趴在大炕上,语声闷闷的:「枕头。」 顾云筝把枕头准确地丢到他手边。 霍天北却已是十足的老虎变病猫,侧转身形后,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 该!让你喝酒!让你装没事人! 顾云筝在心里数落着,脱掉鞋子,到了他身边,没轻没重地托起他头部,把枕头送到合适的位置。要下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走不了了—— 霍天北的手扯住了她白色挑线裙子一角。 顾云筝耐心告尽,没好气地拍他的手。 霍天北似被提醒了一般,手收得紧了一些,「坐着。」 「什么?」顾云筝漫应着,和他争夺裙摆。只是这人虽然病了,手上力道却没消减,来回几次,她也不能如愿。 霍天北的手收到被子里,连带的把她的裙摆也拽了进去。 顾云筝愕然。 「坐着。」语声停顿片刻,他又加了三个字,「再试试。」 顾云筝不懂这几个字之间有什么联繫,更生气他这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无赖行径。她总不能冒着被他扯掉裙子的风险拔腿走开,只得坐在他身侧,低声道:「你是不是病煳涂了?」 他侧转身形,容颜对着她,「听话,别吵。」梦呓一般的语声。 「……」 她不能再数落他,万一闹到吵架的地步,落到丫鬟眼里,少不得说她是个薄情的,日后谁还会尽职尽责地服侍她? 那就坐着吧,还是看在五千两银子的份儿上。她只能这样宽慰自己。轻声唤春桃拿来一本书,扯过两个大迎枕垫在背后,半躺着看书。身侧的人唿吸渐渐匀净起来,可她每次要扯回裙摆的时候,他都会微微蹙眉,要松开的手立时收紧。 她索性放弃,「安心睡吧,我看书。醒了再一副我讨了你便宜的样子,可别怪我不客气。」 他没应声,却勾了唇角,现出个愉悦而无力的笑容,之后渐渐陷入梦中。 只是他这样的人,睡梦中也有着野兽一般的警觉,睡前是何情形都在心里,睡时若有些微改变,便会即刻发现,出于本能的阻止或牴触那些微的改变。 她身形轻微的移动、丫鬟蹑手蹑脚的走动,都会引得他蹙眉。 顾云筝当然发现了他这一点,心里莫名有些同情他。说起来,这府中哪一处不是属于他的?他却处处牴触、防备,那是个什么滋味? 是因此,她轻声吩咐别的丫鬟都下去,只留了春桃在外间。自己也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静下心来看书。让他安安稳稳睡一觉,快些好起来,省得满院子的人再被他折腾。 后来,才发现这情形很怪异。 霍天北在她眼里,当然是陌生人。 而他呢,离开京城一年之后,再见到与他有过夫妻之实的她,竟也把她当成了陌生人。 点点滴滴反馈给她的,是他好像在尝试重新接受她。 换成一般男子,恐怕做不到这一点。有些事发生了,就是不能遗忘的。但是很明显,他做得到。甚至于可以说,他在这一年间,早把她丢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不是说明,这男子的冷漠淡漠是从骨子里衍生而出的? 霍天北醒来时,已过申时。 鼻端萦绕着清浅好闻的香气,室内氛围安宁静谧。她意态悠闲地半卧着看书,纤长卷翘的睫毛随着视线游转闪动。 他唇角漾出了愉悦的笑,翻身平躺着。原本是因她故意聒噪而捉弄她,没想到她懂事地顺着他心思,在一旁陪伴了这么久。 「总算醒了。」顾云筝微笑着放下书,「让丫鬟摆饭吧?」 「行,就摆在炕桌上吧。」 顾云筝被他害得午间也没用饭,此时真有些饿了,也没计较,唤来春桃吩咐下去。 饭菜上了桌,霍天北坐起身来,三下两下脱去布袍,把衣服和锦被一同丢到一旁,盘腿坐到炕桌东侧。 顾云筝看着他宽衣时极为娴熟的动作,笑着挑了挑眉。这两日看下来,他真不像是出身于权贵之家、自幼养尊处优的。别说这些家常穿戴,就算是官服,也是每日亲自穿戴宽衣,且无丝毫差错。而她的哥哥、弟弟从来是衣来伸手,穿衣的顺序总是弄不清楚,偶尔情急之下自己动手,便是个衣衫不整的形象。 想到手足,她不由心头黯然,垂了眼睑。 霍天北见她还坐在原处,不知为何出神,将一碗羹汤端到桌子南侧,指节轻叩桌面。
第41页 顾云筝回过神来,坐了过去,意识到相邻而坐时,不由打趣:「现在怎么不怕我离你这么近了?」语声一顿,又是抱怨,「你这性情,有时候真是让人一肚子火气。」 霍天北神色温和,语声略带歉意,「自幼如此,你担待些。「 见他这样,顾云筝也就不再计较了。 体内病痛得到缓解,霍天北的胃口不错,一面吃一面留意到了她白皙细緻却无红润之色的小小瓜子脸,随口问道:「上次因何病倒的?」 「我猜着是有人下毒所致。」顾云筝这才想起夏莲,这几日忙来忙去,竟忘了这桩事,便又补了一句,「把夏莲关起来了,春桃和小丫鬟正按照吩咐查证。」 「还没结果?」 「我问问。」顾云筝唤春桃进来询问。 春桃恭声道:「和奴婢交好的两个二等丫鬟着手此事,搜查了夏莲的房间,找到了一小包药粉,还找到了夏莲倒掉的药渣,只是奴婢们不懂药理,想查证药里有无蹊跷,怕是还要请一名大夫过来。」 霍天北道:「饭后拿给我看即可。」 春桃面上一喜,脆声称是。 顾云筝却煞风景,「真懂得这些?」语气中满满的质疑。 「怕我包庇暗藏祸心的?」 「那倒没有。」她只是有点儿担心他现学现卖。 霍天北也没解释原由,用过饭,丫鬟撤下饭菜的时候,随意捲起中衣袖管,闲散地斜倚着大迎枕,让春桃把搜到的可疑之物拿来。等待的间隙,又生出逗顾云筝的闲情,把正要下地的她拽到身侧。 「做什么?」顾云筝啼笑皆非,拍开他的手臂,语带轻嘲:「这一病倒是好,把我们的侯爷换了心性了。」 「你不也是么?」霍天北唇角轻翘,又指一指炕桌上的茶盏,「水。」 顾云筝把茶杯递给他,「东院有没有日常服侍你的丫鬟?」 「有。」 「那就唤过来吧?」她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除了父母,何曾这样服侍过人。 霍天北怎么会猜不出她的心思,「过段日子再说。」 过段日子……这是打算住多久?她皱了皱眉,视线无意落在他的手上。生了一双很好看的手,骨节清晰,手指修长,因为肤色白皙,指甲又修剪得短而整洁,煞是悦目。 她侧过头去,认真的上上下下打量他。 霍天北奇怪,「看什么呢?」 她不是在看什么,是在寻找他有没有瑕疵,半晌没找到,无趣地应一声:「不让看么?」 霍天北失笑。 春桃将搜寻到的东西、药方、照方抓来的药送到房里。 霍天北一一查看,又用竹籤轻轻拨弄着药渣,神色分外专注,眼神冷如寞雪。 ? ☆、风与水(8) ?  同一时间,二夫人进到太夫人房里,恭敬行礼。 太夫人瞥一眼自鸣钟,拍拍身侧,笑道:「坐吧。是不是有话要说?」 二夫人圆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我这点儿小心思,从来就瞒不过娘。特地赶在三弟妹前面过来,就是有些话要问您。」说着话坐到太夫人身侧,语声放低了一些,「您这几日可是千方百计地让侯爷与顾氏住在一起,这又何苦呢?」 太夫人温声道:「以往小四不是公务繁忙,就是去西域公干,这次回来,公务早已得心应手,也该让他安心与妻妾修得美满了。」 「您也说了,让他与妻妾修得美满。」二夫人将妾字咬得很重,「但是,如今您分明是只顾着顾氏那头啊,我听说,是您不准那三个妾室去晨昏定省的?」 「这有什么稀奇的?」太夫人瞥了二夫人一眼,「顾氏从进门到如今,都没给我请过安,那三个妾室也是有样学样,从来没去她房里请安。如今小四在顾氏房里就寝,她们就巴巴地去请安,算是怎么回事?小四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让他不悦?」 「那您就提点顾氏几句啊。」二夫人陪着笑,「您这几日不是常说她今时不同往日了么?既然懂事明理了,这些规矩她也该遵循才是,如此一来,妾室也就有机会见到侯爷了。这两日她房里的人进进出出,却从来不曾给您晨昏定省,时日久了,下人们怕是会传出闲话。」 「急什么?」太夫人无奈地笑,「先让她与小四关起门来过一段日子,若能生出情分,我自然会提点她。」 二夫人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侯爷那样貌,哪个女子能不倾心?而顾氏也是少见的美人,两个人情投意合怕是早晚的事。只是,这样一来,顾氏给侯爷开枝散叶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放心,这些我心里都有数。」太夫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又看住二夫人,「不论怎样,你心虚什么?小四是嫡子,天赐就不是么?小四位高权重,天赐不也在兵部么?再熬个三五年,秦阁老自然会帮他坐上兵部尚书的位子。」 二夫人垂了眼睑,不敢让太夫人看到自己的眼神。 心虚什么?还不是因为霍天赐是太夫人所生,而太夫人是妾室扶正——便是出身再高,说起来也总是底气不足。她嫁给霍天赐十几年了,初进门时,先太夫人和大爷还在,她哪一日不是看着先太夫人和大夫人的脸色,战战兢兢地过活? 再说了,就算霍天赐过几年成为兵部尚书,可霍天北呢?如今就是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背后还有三位阁老扶持,已是权倾朝野了,再过几年……
第42页 二夫人抬了眼睑,「再过几年,二爷恐怕就要看着侯爷的脸色度日了吧?」 太夫人冷笑,「你是说,秦家不能护天赐飞黄腾达?」 二夫人自知失言,忙下地屈膝行礼,「儿媳愚钝,娘要保重身体,不要生气才是。」 太夫人语声更冷,「三位阁老扶持小四又何妨?秦阁老是首辅,还对付不了他们么?西域巡抚也还是你父亲,你怕什么?」 说起来是首辅,以一敌三落败不也很正常么?二夫人腹诽着,将这话题岔开,继续说霍天北房里的事,「既然您提到秦家了,儿媳就又不明白了——为何不让秦姨娘见见侯爷呢?那样娇滴滴的人物,又是进退有度,总比顾氏更讨人喜欢。侯爷想起来气闷是一回事,亲眼见到人又是一回事。」 「你懂什么?」因着方才的不快,太夫人的语声还有些冷淡,「妾室终究是各怀心思,不可能长久控制。秦氏是我的侄女,谁知道她日后会不会对小四死心塌地不听我吩咐?顾云筝却是不同。她就是变得八面玲珑,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太夫人。」杨妈妈到了门外,打断了婆媳两个的谈话。 太夫人问道:「什么事?」 杨妈妈进门来,神色惶惑,「方才有丫鬟藉故去四夫人房里,恰好看到两个婆子架着夏莲进正屋。夏莲那样子,这几日怕是狠吃了苦头,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太夫人与二夫人俱是神色一凛。 ** 两个婆子将夏莲丢到地上,便躬身退到外间。 夏莲挣扎着坐起来,有气无力地道:「你这样对待我,太夫人早晚会得知的。我倒要看看,你能让我病多久?」她眼含怨毒地望向大炕上,看到了含着笑意的顾云筝,也看到了她身侧气定神闲的霍天北,不由神色大变,喃喃地道,「侯爷?」 霍天北开门见山:「方子上有芜花、细辛,照方抓来的药材,多了甘草、藜芦,是不是你加进去的?」瞥过那包药粉,「这是斑蝥毒。太夫人就是让你这样服侍夫人的?」 甘草反芜花,藜芦反细辛,而斑蝥就不需说了,不对症服用的话,就是毒药。顾云筝辨不出药材的形状、气味,却了解一些药理,听了他这几句话,笑容落寞。身体的原主,是真被人当成傻子收拾死了。 夏莲慌乱地摇头,「不是,不是奴婢,侯爷,您不要只听夫人的一面之词,奴婢怎么敢……」对上霍天北那双被寒意浸透的眸子,她激灵灵打个寒战,没了辩解的底气。她只盼着能有人将此事禀明太夫人,那样的话,自己兴许还有条活路。 霍天北漾出温和的笑容,「不说实话,也算了。」转而吩咐春桃,「唤人煎药。夏莲病了,与夫人之前病症相同。再有,看看徐默回来没有。」 「是。」 霍天北又看向夏莲,「我让你看看,你能病多久。我也要看看,太夫人得知后作何反应。」 夏莲的心跌入了深渊。她一直以为,顾云筝出身卑微,又有那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母亲,落在府中人眼里,连个体面的下人都不如,侯爷迟早会把她休掉;一直以为,太夫人真正要侯爷侧目的是三位姨娘,可眼下侯爷居然来了这儿,还要为顾云筝做主发落她。 太夫人与侯爷的确是面和心不合,一些心结怕是一辈子也解不开,但在明面上,太夫人对侯爷从来是客客气气,断然不会为了一个丫鬟开罪侯爷的。而以侯爷的心狠手辣,发落人的法子…… 她开始瑟瑟发抖,已看到了自己的下场。她匍匐在地,连连磕头:「侯爷,奴婢罪该万死,被猪油蒙了心,才鬼使神差地受人唆使加害夫人……奴婢但求一死,还请侯爷从轻发落……」 霍天北问道:「受谁唆使?」 「是穆姨娘。」夏莲不待他继续询问,便已和盘托出,「穆姨娘给了奴婢五百两,要奴婢把两味药混进抓来的药材,还让奴婢把斑蝥粉一点点加到汤药里面。」 顾云筝的笑容愈发落寞,原来一条人命,只值五百两,随即目光微闪。 穆姨娘原本也是太夫人房里的丫鬟,丫鬟便是在府中混得风生水起,却无一不是身世孤苦、家境贫寒的。这样的人抬了姨娘,换做别人家可能会多一些进项出手阔绰,可是在定远侯府,作为被霍天北丢在一旁不闻不问的妾室,境遇改善的程度就很有限了。 思及此,她轻声嘆息,「死到临头还是谎话连篇。」 夏莲急切地道:「没有,奴婢没有。夫人,奴婢句句属实啊。」 霍天北问道:「说来听听,穆姨娘的钱财从何而来?」 「……」夏莲一愣,到此时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是啊,以往只顾着羡慕穆姨娘因容貌出众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府里半个主子,却没意识到这些。穆姨娘本是家生子,家境与她不相上下,做了侯爷的妾室后,每月例银是多了,却也有限。那么,这样大的手笔是从何而来?况且,就算是顾云筝被害死,也轮不到穆姨娘取而代之。 霍天北将夏莲的神色全部看在眼里,明白这不过是个为人利用的工具,同样的,穆姨娘亦是如此。他看向顾云筝。 顾云筝也正看着他,含笑隐晦地问道:「如果有别人询问穆姨娘,她会承认也是被人唆使么?」 霍天北先是赞许的笑,随后才道:「不会。别人会包庇她,她家人的命、她的把柄都在别人手里。」语声一顿,又解释一句,「将你视为绊脚石的,不过三个,其余两个眼下不宜处置。」
第43页 顾云筝倒也爽快,不急着找出背后元兇,更不急着询问另外两个妾室为何不宜处置,「将两个没脑子的直接处置了即可。」比之那些疑问,她更感兴趣的是霍天北惩戒人的手段。 霍天北颔首一笑,「唤穆姨娘过来。」 ? ☆、风与水(9) ?  等待的时间里,顾云筝百无聊赖,瞥过茶盏,笑道:「茶凉了。我去给侯爷沏一杯来。」说着下地,去了茶水房。 丫鬟本以为顾云筝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她真的亲自动手沏了两杯明前龙井。 顾云筝亲自端茶返回的时候,恰逢穆姨娘进到院中,不由停下脚步,笑盈盈打量。 穆姨娘容颜娇艷,身形纤浓合度,神色透着骄矜。到了近前,行礼显得很是勉强,仿佛是折辱了她。随即嵴背挺得笔直,面带得意之色地问道:「侯爷找我?」 春桃站在门边,气恼地撇了撇嘴。 顾云筝对穆姨娘的兴趣更浓了,她不明白,一个丫鬟出身的妾室,骄矜傲慢从何而来。但是可惜得很,她与穆姨娘是初见,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相见,没时间也没机会深入了解这个人。她略显遗憾地笑了笑,「是侯爷找你,随我进来。」 穆姨娘飞快地垂眸打量自己一眼,大红春衫,豆绿挑线裙子,是她穿着最出彩的颜色,满意一笑,跟在顾云筝身后,顺势打量着。 顾云筝身形高挑,要比她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袭白底暗绣竹影的衫裙。一头长髮绾了随云髻,斜插一根银镶白玉蝴蝶簪,周身再无别的饰物。 穆姨娘不屑地撇了撇嘴。傍身之物都被顾太太那个财迷拿走了,也难怪穿得这样寒酸。到了寝室门外站定,心绪又是忐忑又是羞涩。抬了姨娘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侯爷。只是,他是因何唤自己前来呢?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东窗事发的怀疑,转念便否定,怎么可能呢?顾云筝命大,却是个没脑子的,断不会想到追究。一定是顾云筝惹得侯爷不悦了,侯爷才想到要她过来服侍。说起来,妻妾四个,侯爷以往不时见到的,也只有她。 顾云筝到了东次间,将一杯热茶送到霍天北手里,「穆姨娘过来了。」 「嗯。」 顾云筝端着茶坐到太师椅上,「进来吧。」 穆姨娘进门后,夏莲便转头看向她,没有怨怼,只有看到同病相怜者的苦涩。先前霍天北与顾云筝的一番话虽然说得隐晦,她却再明白不过。 穆姨娘凝眸看了片刻,才认出了夏莲,登时方寸大乱,随即万般谦卑地跪倒在地,颤声问道:「侯爷唤奴婢过来,是为何事?」 十足的奴才嘴脸。 顾云筝啼笑皆非。看起来,这人的另一副嘴脸只针对自己。 霍天北用盖碗拂着杯里的茶,并不理会穆姨娘,只对夏莲道:「说。」 夏莲复述一遍。 穆姨娘矢口否认,又试图开脱:「侯爷,奴婢怎么敢做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说着话看向顾云筝,泣道,「夫人,奴婢知道,往日里言行之间失了分寸,惹得您不悦。您心里不痛快,随着性子责罚就是,奴婢毫无怨言。但是将这样大的罪名施加在奴婢头上,奴婢实在是受不起,还请夫人给奴婢一条活路……」 顾云筝看都懒得看穆姨娘。这种货色,让霍天北发落就是,不必脏了她的眼和手。 霍天北垂眸喝茶,不知是心绪所致,还是她的手艺的确不错,这茶入口很是甘醇。 夏莲轻轻扯了扯穆姨娘的衣摆,「你就别狡辩了,侯爷、夫人既然想追究,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不是想帮穆姨娘,她只怕自己被这个人连累得死得更惨。 穆姨娘先是想将夏莲撕碎,想报復她出卖自己,但在看到对方眼中是垂死之人的绝望的时候,便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出了。她瘫坐在地上,抬眼望向霍天北。 他坐在那里,意态闲散,眉目平静,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这不能让她生出还有生机的希望,只能让她更绝望。 霍天北就是这样,越是打定主意置人于死地,神色越是平静,语声越是温和。她在太夫人房里当差,再到如今,前前后后六七年了,从没见过他动怒。也就是在这六七年间,他在一次次的谈笑间,做出了一个又一个绝情的举措,便发生了那一桩桩在外人眼中骇人听闻的事。 明知他是绝情的狼,还是控制不住地心生爱慕,还是想委身于他,因为知道他做过的事都是另有隐情,因为知道他也有对人好的一面,因为以为自己能够成为那个幸运的得到他的好的人。便是不能被善待,哪怕生命中有一段时日,能够看到他的俊颜他的笑,就够了。 谁能想到,她这一辈子能看到的他的笑,只能是在他下杀手的时候。 一时煳涂,一世的路到了尽头。 这时,徐默快步进门,「侯爷、夫人。」 霍天北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两个人,「关到后花园,灌药。」 徐默称是,问道:「对外就说染了时疫?」 霍天北摇头,「不必。」 顾云筝眨了眨眼睛,居然毫不避讳这般发落下人。看起来,寻常名门望族那些规矩,在他这里都成了空谈。看起来,元熹帝对他的倚重已到了纵容的地步。 徐默又问:「要多久?」
第44页 「有三两个月就行了。」霍天北看了看穆姨娘的那件大红春衫,「不会穿戴的时日久一些,死之前长个教训,省得到了地下还给太夫人丢脸。」 「是,不会让她们寻机自尽的。」徐默忍着笑,「等会儿我再来禀明门面的事。」 「嗯。」 徐默一手拎着一个人出门。 灌药,肠穿肚烂吐血而亡。如果那过程被延长到三两个月,便真是生不如死了。 春桃却还是有些不满意,寻机与顾云筝说话:「侯爷与夫人为何不问问是谁收买了穆姨娘?」 顾云筝解释道:「你怎么知道侯爷不会让徐默询问?再说了,时机未到,侯爷还不好发落那个人。」 「侯爷明知那个人要害您,还任她好端端活着,想起来到底是为夫人不甘。」 「你怎么知道我日后用不到那个人?」顾云筝神色淡泊,「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春桃这才略略释怀。 随即,二夫人过来了。 顾云筝与二夫人见礼时,见对方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生得珠圆玉润,一双杏眼透着精明。 二夫人笑着与顾云筝寒暄:「身子可好些了?看看,瘦的我见犹怜的,日后可千万要好生将养着,如此也能让侯爷心安。」说到这里转向了霍天北,「听说侯爷上午就回府了,呦,这脸色也不大好,是不是前些日子奔波所致?可千万要保重啊。」 霍天北一笑,「忙里偷闲,多谢二嫂记挂。」 丫鬟给二夫人搬了椅子。 二夫人落座后,又寒暄几句才道:「先前听说夏莲不懂事冒犯了四弟妹?太夫人就让我过来把她带回去严惩,可刚才进门的时候,见徐默将她和穆姨娘一併带走了,这是——」 「也没什么。两个人合谋——」霍天北说到这里,语声略作停顿,「加害云筝。我已问明原由,她们也已招供,便让徐默去处置掉。」 二夫人笑容僵在了脸上,「怎么处置?」微一思忖,连忙又道,「两个贱婢既然犯下了大错,就该严惩,以儆效尤。不如这样吧,将她们杖毙,让别的不守规矩的也看看。」 「也行。」霍天北报以一笑,「过三个月你随意发落。」 二夫人不得不追问,「这三个月——」 「扔到后花园,灌药。」霍天北解释道,「为人处世最忌朝令夕改,二嫂主持中馈,想来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顾云筝强忍着才没笑开来。 「……」二夫人怔怔地看着霍天北,过了一会儿才强笑道,「侯爷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就不多事了。」 二夫人来的时候步履匆匆,走的时候如同梦游。到了太夫人院里,有人拦在了她面前,不耐烦地问道: 「这是怎么了?一副遇到鬼的样子。」 二夫人心头一惊,抬头一看,是穿着大红官服的霍天赐,一面拍着心口一面道:「可不就是遇到鬼了。」又指了指含清阁的方向,「你说说他怎么就不怕半夜有恶鬼叫他的门?怎么就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霍天赐蹙眉,「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了?」 二夫人定了定神,才把夏莲与穆姨娘的事说了,重点说明的当然是霍天北如何处置,末了又道:「他明知道那两个人是太夫人房里的,还要把她们折磨至死。再说了,这多晦气呀……」 「两个丫头而已,啰嗦什么?」霍天赐丢下这一句,迳自去太夫人房里。 二夫人盯着他的背影,气得直跺脚,低声抱怨着:「你这个黑心的!这霍家就没一个不是黑心的!人可是迟早死在后花园,你也不怕她们的鬼魂半夜找你!」 ** 徐默将夏莲、穆姨娘两个人的事安排妥当后,回含清阁通禀:「两个门面都租下来了,共花了七百三十五两。屋宇我自作主张找了人尽快修缮——用不了几天时间,不会耽误夫人开张。」 顾云筝不知该作何反应,等徐默告辞之后才道:「这到底是我开铺子,还是你们两个开?」 霍天北的视线不大情愿地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这些事本就该让人代为打理,如何让生意兴隆才是你该上心的。」 顾云筝想了想,不置可否。如果她还是云筝,这些事当然会交给管事去做。而她现在担心的,是他日后成习,横加干涉她的事。沉默片刻,说起方才的事,「以前都是太夫人房里的,这么处置的话,她心情可想而知,跟你没辙,却少不得拿我开刀。」 「放心,她还是会继续哄着你。」霍天北静静看着她,「你现在想做的,是太夫人的儿媳,还是我的夫人?」 能不能说都不想? ? ☆、暗香袭(1) ?  「这哪里是我能够选择的。」顾云筝有点儿沮丧,说的也是心里话,「太夫人能做主把我撵出去。至于你,高兴了能给我做主惩戒下人,不高兴了也能做主把我处死。」 说来说去,她真正想说的是两头都不好惹,根本就惹不起的是他。到何时,她也有这点自知之明。 有些男子无法忍受髮妻,可是父母不允许,就不能休妻;而有些男子,对妻子百般眷恋,可是父母要他休妻,便只能从命,否则就是不孝。 霍天北虽然不能尊敬太夫人,有些表面文章却是要做的,不可能公然违背太夫人的意思。而对于她,如果他用强,她现在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人命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三言两语。他当真翻脸,她就会如夏莲、穆姨娘一样落入最悽惨的境地。
第45页 霍天北听了这话,垂了眼睑,继续看书。 太久的静默之后,在顾云筝已经放下这话题的时候,他又徐徐地道: 「可是这日子总要过下去。怎么过?」 她怎么知道。腹诽后,顾云筝想了想,微笑道:「我尽力做侯爷的贤内助吧。做不好的话,侯爷再做定夺。」 「行啊。」他丢开书,眸子熠熠生辉,「就这么过吧,好歹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做个伴。」 这话细想的话,其实很让人沮丧。 他转去洗漱更衣。 顾云筝依然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书,没心情看。 过了一阵子,他的语声从里间传来,「你这些东西,能不能拿出去?」 「什么东西?」顾云筝转入里间。 霍天北已经歇下了,见她走进去,指了指床头一层层小抽屉,又指了指贴着墙壁的床里侧的十锦架。 十锦架上放着粉彩花瓶、珐瑯果盒、描金匣子等五颜六色的物件儿。顾云筝歉然微笑,「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布置的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半跪在床头,耐心地拉开小抽屉来看,「前两日才看过,除了剑谱、几把匕首也没什么啊。」 「架子上放些常看的书,抽屉空出来。不是剑谱就是匕首,害得我做梦都是打打杀杀。」 顾云筝忍俊不禁,又不确定地道:「现在就收拾出来?」 「嗯,现在也不乏。」 「好。」顾云筝一面手脚麻利地收拾,一面怪丫鬟怎么这么勤快——哪儿都是纤尘不染,害得她想抖落他一头一脸灰尘的想法成了泡影。 他看着不顺眼的东西,全安置到了外间的柜子里。她又去抱来一大摞史书,按照朝代排列出顺序,整整齐齐码放在架子上。 也不知道他会留宿到何时——这样布置完看起来很不错,她很想切实感受一下。扶着十锦架喟嘆的时候,听到置身于她双膝与十锦架之间的他又有了不满之处: 「这床帐颜色不好,俗气,要换上雅致些的。」 霍天北一面打量一面流露出嫌弃的眼神,「床也不好,不知道几两银子买来的,明天也要换。」这院落、这居室,也只有她还算顺眼。 顾云筝低下头去,认真的、恼火的看着说话的人。她忙了半晌,他三两句话就要把床换掉——这是把她当傻子使唤呢? 霍天北对上她恼火的视线,看到她恨不得连鼻子都要皱起来,小腮帮也鼓鼓的,十足的要炸毛的猫儿样子。 知道别人想把她毒死的时候,她都慢条斯理的应对,一丝火气也没有。这时不过是费了一点点力气,居然就气成了这个样子。 他缓缓笑开来。 顾云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两下,勉强按下了用膝盖撞他肋部的冲动,转身准备甩手走人,也铁了心再也不理他了。 就是这时候,霍天北握住了她手腕。 看似随意,实则很有技巧的手法,拇指轻轻搭在她脉门上,随时能够将她钳制。 顾云筝在这时回过神来,暗自恼恨自己:你跟他较真儿做什么?你怎么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惹恼了呢?他病得不正常了,你也跟着煳涂了不成? 她迅速调整心绪,漾出柔和的笑容,「不早了,侯爷也该歇下了。交待的事我都记下了,明日就着手办妥。」 之前的一幕,像是他的错觉一般。 他忽略掉她委婉地求和,温声道:「总是一里一外,不成个样子。不如歇在一处,说话也方便些。」 顾云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霍天北的手缓缓下落,握住了她的手。柔若无骨的小手,手上有薄茧。「行不行?」他语声中有着他自己不曾发觉商量之意,「不愿睡这儿,我陪你去外面?」 顾云筝无可奈何地笑了。听着像是商量,实则是在耍无赖。 「就这样?」霍天北适时地轻拍她手背一下,松了手。 没得选择,再说什么,落在他眼里不过是惺惺作态。她爽快应道:「我去洗漱。」 「好。」 回到寝室,顾云筝找来一床被褥胡乱铺在外面,刚要躺下,他又坐起来。 「怎么?」她问。 霍天北笑意更浓,「你睡里边,今夜我可能还要出趟门。」 顾云筝和他换了位置,抓了抓额角,真的是一脑门子火气。 「不吵你了,睡吧。」霍天北笑着探臂熄灯。 终于安静下来了。 顾云筝往里侧挪了挪,又翻身向里,裹紧锦被时,闻到了陌生的沉郁清幽的淡淡香气。 是他的气息。 她抓了抓头髮,告诉自己将现状的些微改变忽略。同床共枕与各自安歇也没什么不同,她能感觉得到,身侧男子对她并无乱七八糟的心思。与其说是他是有意拉近距离,倒不如说是有意气她逗她。 她将唿吸调整得匀净,做出慢慢入睡的样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实在是不能习惯。 四更的更鼓声过后,顾云筝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进到院落,到了厅堂门外。 「侯爷,贺沖有急事。」 这是徐默的语声。 霍天北漫不经心的道:「说。」 「孩子被他们带到了城中一所大宅,宅院中有一百个身手不凡的。」 顾云筝听得出,这个贺沖就是她在别院见过的灰衣人。
第46页 「召集了死士没有?」霍天北一面说着,一面起身穿衣,动作有条不紊,几近无声无息。 「召集了一百名,此刻在府外待命。」 「人不宜多,带二十人即可。等我片刻。」 贺沖恭声称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片刻后,霍天北走出寝室。顾云筝转身望过去的时候,只见到了他的黑色背影。随即,听得他到了院中,一面低声吩咐着徐默什么事,一面出了院子。 方才听到的话,让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在别院听到的孩子、锦衣卫这些字眼。 他的对手是不是锦衣卫? 他是不是要与锦衣卫争夺一个孩子? 如果是二十名死士与一百锦衣卫敌对…… 公卿贵胄之家,尤其将门,不乏驯养死士的,不说他,就是云家也是如此。就算他霍家的死士出类拔萃,可如果对手真的是锦衣卫的话,想要以少胜多…… 顾云筝想,是不是应该做好守寡的打算了? 她不反感祁连城,可守寡的后果也很严重…… 胡思乱想着,她生了倦意,翻身睡去。 一大早,徐默笑嘻嘻地过来,道:「侯爷昨夜吩咐过,要将这里一应家具陈设换掉。东院库房已经开了,几位管事精心挑选了一批家什,随时能送过来,帮忙布置的人手也已唤齐了。夫人此时得闲么?」 顾云筝讶然反问:「侯爷此时在何处?」 徐默摇头表示不知情,「昨夜出去了,到此时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是出事了,还是没能回府就又被别的事绊住了?顾云筝拿捏不准,又环顾着室内陈设。其实她也不喜欢,都是半新不旧的颜色暗沉的家什,只是没把这儿当家,懒得计较挑剔这些。换了也好。 她点头应下,让春桃召集院里的丫鬟婆子,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准备着放到新的箱柜中。 徐默又道:「侯爷昨夜还吩咐了,让我从东院拨一辆马车给夫人。夫人想要出门的话,不需再知会二夫人,直接吩咐我即可。」 顾云筝眼中笑意越来越浓。昨夜那样的情形下,霍天北居然还有闲情交待这些琐碎之事。这一刻,真有些钦佩他了。 ? ☆、暗香袭(2) ?  房里的人忙忙碌碌,顾云筝连个习字的地方都没有,索性带上春桃,去了汇春路的那所陪嫁宅子。 宅子是个小小的二进院落,顾云筝看了并不失望。顾太太那种人,哪里是给女儿脸上增光的人,这宅子没被她算计回去转手卖掉已是不易。 顾安不等询问便禀道:「夫人要找的工部营缮所方所正,小的打听过了,他如今职位未变,以前家境甚是富裕,但在成国公谋逆案后险些被牵连,上下打点,钱财花掉了七七八八。」 方元碌那个人,对官场一些变化不敏感,又在明面上与萧让来往频繁,如今用钱开路保住官职已是不易。顾云筝笑了笑,道:「汪先生呢?」 「汪先生今年很是潦倒,开春儿去了保定府坐馆教书。这个人,夫人怕是要等一段日子才能见到。」 顾云筝颔首,「这件事不必急,额外需要的花费,只管去侯府找春桃。」 顾安虽然从开始就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夫人找这些人到底是因何而起,却是一句疑问也无。有些事情,一辈子都不知道才是福气,一不小心知道了,恐怕就会葬送掉前程。 随后,顾云筝又吩咐顾安找两个看铺面的伙计,这才回到侯府。 进到室内,顾云筝脚步一滞。 一色紫檀木的三围罗汉床、太师椅,上面铺着大红猩猩坐垫矮几、高几上摆着内造的粉彩茶具、青玉花瓶、玉佛手。 转到作为宴息处的东次间,炕几、桌椅也换了紫檀木的,大红装蟒缎坐垫、炕褥,净蓝色缎面迎枕。 室内陈设居然全换掉了。 末了,顾云筝绕过寝室门口的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唇角缓缓向上扬起。 寝室外间桌椅、炕几和槅扇,是一色花梨木的。只是,槅扇镶嵌的是透明玻璃,便使得里间的光线愈发明亮。里间的床果然换了,是花梨木雕云纹拔步床,飘逸柔软的白色轻纱帐幔上,绣着纷纷飞落的桃花,栩栩如生。床里侧多了一个精緻小巧的书架,书籍码放得整整齐齐。书架靠床头那边,有一个小小的茶几,上面放着羊角宫灯。 顾云筝很喜欢寝室的布置,想着若是能每日独享就好了。 这时候,春桃禀道:「夫人,东院的李妈妈在厅堂,要问您有没有不满意的。」 顾云筝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说的话,也只不能长期独享这一条。她转去东次间,与李妈妈说话:「你们费心了。」 李妈妈三十多岁,长挑身材,举止稳重,姿态很是恭敬,「奴婢是按照侯爷日常习惯布置的,却怕夫人不喜。」 「是侯爷习惯的就好。」顾云筝命小丫鬟给李妈妈搬了杌凳,上了茶点,开始闲话家常,「妈妈在侯爷身边服侍多久了?」 李妈妈侧身坐在杌凳上,想了想才道:「奴婢是在侯爷八岁时开始服侍,至今有十五年了。」笑了笑,又补充道,「侯爷一度常年在外征战,这样算来,奴婢也没服侍几年。」 是霍天北身边的老人儿了,那么对霍家很多事,想来都是心知肚明。顾云筝当即决定,要和李妈妈常来常往,以便日后深入了解太夫人与霍天北之间的矛盾。啜了口茶,她笑道:「我看侯爷平日外袍都是黑色的,总觉着有些单调。你偶尔也会给他做衣物吧,他特地交待过么?」
第47页 「奴婢也说不准。」李妈妈笑着回道,「奴婢到侯爷身边的时候,他一应衣饰都是黑色的,又不敢问,平日给侯爷做外袍便循例行事,针线上的人问过奴婢之后,多年来也是如此。外衣皆是黑色,中衣寝衣也只黑白二色。」 顾云筝想知道的不是霍天北的习性,而是李妈妈做不做针线,闻言垂了眼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妈妈想来也知道,我从没学过女红。如今倒是想学了,哪怕给侯爷绣个香囊、做双袜子也好,却偏偏一无所知。我这样子,若是请了外面的绣娘来,人家见我对此一窍不通,传出去反而会让侯爷脸上无光。」说着话抬了眼睑,含着期许看着李妈妈,「妈妈服饰侯爷已久,会针线,又了解侯爷的喜好,平日若是得了闲,能不能过来指点我一二?」 李妈妈闻言眼中有了喜色,随即有些不安地站起身来,「夫人言重了。奴婢针线活算不得好,也只能帮夫人做些简单的绣活。」 「那就这么说定了?」顾云筝的笑容愈发明丽,「每隔三两日,上午过来指点我一二,方便么?」 李妈妈笑着应下。 午间,顾云筝用饭时,霍天北回来了,脸色仍是不大好,却是神采奕奕,一双眸子亮得吓人,想来是昨夜的事很顺利,他很是愉悦。 顾云筝只希望祁连城不会出事,问他:「侯爷用过饭了么?」 「还没有。」霍天北道,「我先去更衣洗漱。」 顾云筝命人添了副碗筷。 霍天北回来时,换了身家常的窄袖锦袍,落座后大快朵颐。 顾云筝看着他风捲残云用饭时依然优雅悦目的仪态,笑意不自觉地到了眼底。还好,他办事顺利,回来后没有变成病猫,不会再折腾人了。 霍天北放下碗筷,问道:「还满意么?」 顾云筝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室内的布置,诚实地点头,又道,「房里布置妥当了,侯爷把两个贴身服侍的丫鬟唤来吧?这样侯爷也不需连琐事都要亲力亲为了。」 「不是说了要过段日子。她们两个近期要服侍一个人。」 顾云筝凝了他一眼,「服侍谁?是不是要服侍昨夜贺沖提及的孩子?」她对听说过的那个孩子好奇心很重。 霍天北笑着接住她视线,「你想什么呢?」 顾云筝坦然道:「我这点儿小心思也算是人之常情吧?侯爷在府中不近女色,保不齐在外面——」她故意顿住,没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的笑。 霍天北失笑,「你倒是看得起我。」又打趣,「有你这样的夫人么?整日里巴望着夫君养外室抱回个孩子。」 「有什么法子,」顾云筝像模像样地嘆惋,「妾身愚钝,不懂得相夫之道,只得盼着侯爷在外情场得意。」 霍天北忍俊不禁,轻笑出声。这话听着像在检讨自身过错,又像在责怪他成婚后长久的冷落,其实呢,她真正意图是打听那孩子的底细。既然明白,他当然不会轻易让她如愿,避重就轻地道:「你不是已有心安稳度日了么?听说今日请了李妈妈指点你针线?还听说,你要给我做香囊、鞋袜?」 「……」顾云筝垂头扶额。当然想得到,东院的人会事无巨细地禀了他,却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说辞。难不成还真要说到做到给他做针线?她哪是那块料。食指轻挠着眉梢,心念一转,她顺势笑道:「这样说来,侯爷答应李妈妈不时抽空过来指点我了?」 「为何不答应?你与她投缘的话,把她调来这里就是。」 「好啊。」顾云筝黑白分明的大眼绽放出喜悦的光彩,「这样的话,我就有几分把握了。」 霍天北被她引得心绪愈发愉悦。 顾云筝又满眼好奇地凝视他,「我都放下刀枪拿绣花针了,侯爷就不能告诉我那孩子是怎么回事么?」自知两件事毫无联繫,却是说得理直气壮,摆明了一定要满足好奇心的样子,「侯爷执意不说,我保不齐就会做出跟着侯爷四处走的事了。」 霍天北沉吟片刻,「是故人之后,亲人皆已不在人世,我想把那孩子带在身边,等他长大成人之后,再认祖归宗光耀门楣。」 提到了光耀门楣,定然是个男孩子。顾云筝眼神中多了审视的意味,怎么看,他也不像是心怀悲悯之人。 霍天北像是能读懂她心思,从容笑道:「也是与那孩子投缘,再加上有人与我争夺,这份心思就更重了。」 「敢与你争夺的人,必是极厉害的人物。」顾云筝忽闪着眼睛,「可是这样的人物,我却是怎么也想不出。」 他不欲多谈,「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安心学针线就好。」 话题就此打住。 她只是好奇,是怎样的一个小孩子,竟能让霍天北涉险争夺。每每提起那孩子,就会不自主地想到唯扬。如今他与四嫂、高程、紫菀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 敛起思绪,她命人去东院传话,让李妈妈即刻来含清阁住下,日后与春桃一同打理院子里的大事小情。 见过李妈妈,又亲自给她安置了住处,顾云筝去了寝室拿书,刻意放轻了脚步。 以为霍天北已经睡了,却没想到,他正倚着迎枕看书。见她走近,帮她从书架上取下这两日在看的书。 顾云筝接过的时候,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书,这次看的是地域志。又看了一眼书架上书籍的名目,除去医书、地域志、史书,还有星象、风俗通、奇门遁甲等等。
第48页 兴趣还挺广泛的,抱着兵书不撒手才合常理吧?她腹诽着,问他:「不用去左军都督府么?」 「已经去走了个过场。」 「……」顾云筝实在是无语,转身去了外面,歪在大炕上看书。 ? ☆、暗香袭(3) ?  安静的氛围之中,初时听到轻微的翻书声,后来便只能听到他匀净的唿吸声。 过了午休的时间,郑师傅过来了,带来了几个绣娘,还有手边歷年来的诸多得意之作,衣裙、荷包、香囊、挂屏、绣鞋……林林总总,针法亦有差别,齐针、套针、平金等等。 顾云筝对这些的了解仅限于会鑑赏工艺如何,因着日后便是做样子也不能真的一窍不通,便细细询问工艺、针法上一些细节。 郑师傅一一答了,脸上一直挂着笑。自己的绣品能得到别人发自心底的欣赏、好奇,怎能不心生愉悦。 叙谈多时,顾云筝让郑师傅只管将这些放在铺子里,末了细细打量着几件绣品的面料、图样,「能不能把这样的绣品做成衣物?」 郑师傅先是一愣,随即便笑道:「自然可以,只是需要一段时日。」末了便是迟疑,「如今贵妇、闺秀们喜欢穿……」 「不用管别人,我自己穿着高兴就好。」顾云筝的眸子亮晶晶的,「我也正要学做女工呢,等我知道了个中门道,你指点我一二好不好?」 「能为夫人尽力,是我莫大的福分。」 顾云筝让郑师傅坐近些,细细说出自己想要的衫裙的样子。那一世的容颜艷丽,她的穿戴多为鲜艷华丽,这一世样貌清丽绝尘,穿戴就只能清新雅致,可是花点小心思的话,照样能达到与众不同为人侧目的效果。 郑师傅一一记下,笑道,「那我这就给夫人量身?」 「好啊。」顾云筝转去西次间,量尺寸的时候又道,「你若是得闲,只管给我多做几套。」绣娘对颜色的搭配、绣品的图样都能举一反三。 郑师傅点头说好。 量身之后,顾云筝又转到花厅,一一见了郑师傅找来的几位绣娘,其中有两个是郑师傅的得意弟子。这只是走个过场,她们照着郑师傅的吩咐做事拿工钱即可,要的只是她们勤勉,别的都在其次。 送走郑师傅,回到正屋,恰逢徐默进门去通禀事情,到了厅堂门外,她摆手示意丫鬟不必打帘子,站在原地,侧耳聆听。 徐默道:「闹着找您呢,您过去看看吧。我们实在是没法子,哄不了。」 「怎么就哄不了?」霍天北有些不耐烦,「哭闹都随他去。」 「可他不哭不闹,只是不肯吃饭。」 「……」 徐默等了一会儿,说起另外一桩事:「贺沖方才说了,祁——祁公子的人就在侯府周围,要您示下。」 祁公子……顾云筝心头一喜,几乎已确定自己的猜测。祁连城没事就好,等来日萧让现身了,他大概能与萧让联手。 霍天北沉吟片刻,「让贺冲去他那儿走一趟,就说我用那女人换这孩子。他若是答应,我即刻传令,命叶松放那女人出西域来京城。」 顾云筝听得心头一震。叶松是如今的西域总督,听霍天北这话音儿,叶松分明是他的手下,西域仍旧在他掌控之中。至于什么女人、孩子,她就完全不明所以了。 她悄无声息地退后,转到别处。有些事不该是她听到的,惹得霍天北忌惮的话,全无益处。 过了一会儿,霍天北与徐默一前一后走出来。看到她,霍天北脚步一顿,「我去东院,晚间不需等我用饭。」 顾云筝颔首一笑,心里则在猜测:难不成把孩子放在东院了? 两个人走后,顾云筝唤来春桃,「找个人去打听一下,看看东院今日有何异常,侯爷是不是真去了那边。」 春桃应声而去,过了多半个时辰来回话:「自昨夜开始,东院里里外外都加派了护卫,不允正院的人靠近。」 那就是了。所谓的护卫,应该都是死士吧?也对,将孩子放在侯府东院才最稳妥,功勋之家的府邸,任何人都要忌惮,不敢贸然闯入。 眼下正是防卫森严的时候,便是有心看看那孩子,也要过一段时日再找机会。更何况她只是对这件事有兴趣,对那孩子却无意亲近。又想到了李妈妈的神色如常,竟是丝毫口风也不漏。 顾云筝唤来李妈妈,让她先从绣活开始指点自己。坐在一起,也不急着打探霍天北生平诸事,只是闲话家常。 晚间,霍天北回来得有些晚。 顾云筝正在看书,见他趋近,只是一笑。想着他果真是不同于常人,发病时那样严重,可区区三两日,便已不见丝毫病态,也不知是哪位医术高明的给他医治的。 之后,两个都倚着大迎枕看书。 睡前,霍天北将一块怀表放在床头,熄了床头杌凳上的宫灯。 顾云筝也就放下书,熄灯就寝。 黑暗中,他了无睡意,漫声询问:「铺子何时开张?」 「在找伙计了,别的事等人手齐了一併办妥,最快也要六七日之后了。」说完这些,顾云筝想到了他买下来的另外一个铺面,「另外的铺面买下来好像没什么用,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侯爷命别人打理吧。」 霍天北语气漫不经心的,「铺子生意不错的话,日后不妨再开个面料铺子。时日久了,伙计心思活络的话,也能相辅相成。」
第49页 顾云筝想了想,不得不认可他的话,「日后看情形吧,万一蚀了本,就要另作打算了。」 霍天北无声一笑,「权当个消遣,有事做就好。」 「那倒是。」顾云筝笑道,「一心谋利的话,就不需做这种需得脚踏实地的营生了,尽管僱人开当铺,放印子钱,三五年就能发财。」 霍天北顺着她的话锋闲扯:「放印子钱的确是敛财之道。」 顾云筝笑出声来,「这是朝堂重臣该说的话么?」 「贪官污吏越来越多,赚他们的钱又何妨?」 顾云筝转头,在昏暗的光纤中打量他,戏嚯地道:「你现在这份家业,该不会就是这么赚到的吧?」心里补一句,果真如此的话,这人真是让人无从置评了。 霍天北语带笑意,「我就算是想,西域也没有这么多贪官。你就不能把我往好处想想?」 顾云筝笑起来,「闲话而已,哪里会想那么多。再说了,你在外面——」 「恶名昭彰?」霍天北自然而然地帮她把未尽的话说完。 顾云筝心情大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也不能怪别人,谁叫你别的事传得比战功还厉害。」说着话,饶有兴致地撑肘看住他,「跟外人不说也罢了,跟我也不想解释一二?我明白了原委,也就不会人云亦云了。」 霍天北沉默片刻,「懒得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顾云筝翻身躺好,咕哝道:「你这人倒是奇怪得很,有闲心说琐碎之事,却从不说官场、往事,那些不都是与你息息相关的?」 霍天北语声温和地提醒她:「与我息息相关的事,你知道多少?」 这倒是,她只知道传言中的他,他真正涉及的事,几乎算是一无所知,「等我以后知道了,你就愿意说了?」 「与你有关的,我会知会你。」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惯于霸道行事,给句交待已算是给了人莫大的面子?她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 一早,霍天北出门之后,二夫人过来了,先细细打量着厅堂内的陈设,笑道:「侯爷手里的都是好东西,越看越是贵气却雅致。」说着话,抬手轻抚高几上的玻璃花瓶,「这花瓶,倒是与先太夫人的一件陪嫁相似得很。真是那件东西,还是宣国公府又命人送来的?——他们家里的玻璃物件儿可是不少,最要紧是做工分外精緻。」 提到宣国公,顾云筝就会想到章嫣,也不知好友这一年多过得怎样。倒是想去看看她,可每每想到自己现在已非旧时模样,便是见了,也未必能得章嫣诚心相待,心思就淡了几分。此刻她觉得二夫人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笑了笑,没搭腔,转身唤丫鬟上茶。 二夫人落座后,寒暄一阵,委婉地道:「你身子好些没有?若是好了,每日就去太夫人房里点个卯吧。太夫人看重你,时常把你挂在嘴边,你每日过去说说话,她会更高兴的。」 顾云筝歉然笑道:「还没好利落。若是过去问安,万一把病气过给太夫人可怎么办?也是因此,只敢去外面走动,不敢叨扰二嫂、三嫂。二嫂放心,等我好了,每日自然会去太夫人房里晨昏定省。」 「也是这个理。」二夫人笑着附和,心里却想着好不好还不是你说了算?之后又意识到,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说话这份儿客气委婉比之以往的不言不语,真是判若两人。 二夫人啜了口茶,闲闲说道:「三弟妹有了身孕,太医定期来给她把脉。下次太医再过来的时候,也顺道给你看看吧?到时还不见好的话,让他给你开个方子。」 好像是打定了主意让她晨昏定省,这关二夫人什么事? ? ☆、暗香袭(4) ?  顾云筝心生狐疑,还是笑着点头,「好啊。」 二夫人的来意不过是这一桩事,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便笑着起身,「还要回去听管事回话,过两日再来看你。」 顾云筝笑着说好。 二夫人回去的路上,转头望了后花园一眼,不由得脸色一沉。这个霍老四,把夏莲和穆姨娘丢在了后花园,也不知那两个人是生是死,弄得府里的人都没心情再去后花园观景了。偏生太夫人不以为意,丝毫与他计较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于,还很高兴的样子。 她转念想想,也是,他惩戒那两个人,就是为顾云筝出头,遂了太夫人的心思。 她只是觉得太晦气。 必死无疑的就别惦记了,眼下为秦姨娘、安姨娘筹谋才是正理。那两个可怜人,如今连霍天北的影子都见不到,心焦得很,每日里真金白银的贿赂,只求让她想想法子,让她们每日去顾云筝房里晨昏定省即可。 她就算不看两个人的情面,也要看着钱财的情面帮衬一把,况且,又是举手之劳。 第二日,她就请了一名太医来给顾云筝把脉。 顾云筝正忙着开铺子的事,想等铺子开起来再循规蹈矩,太医到了房里把脉,她说时常周身乏力,让太医给好好儿开个方子。也没说谎,中过毒是事实,只是因为身体底子好,饮食上注意调养就能復原。 太医把脉,诊出了她体内余毒未清,脸色微变,却不敢多问,只委婉地提了两句,好好儿地开了个清余毒的方子。 顾云筝想着这样也好,药从太医署抓回来之后,让春桃负责每日煎药。
第50页 自这日开始,顾云筝正经忙碌起来,每日巳时出门,寅时回府。 二夫人看着奇怪,她问过太医,知道顾云筝是真的中过毒还未完全復原,既是如此,怎么还每日往外跑?打听之后,才知道四房要在外面开个绣品铺子,且是打着霍天北的名号。 顾云筝忙了七八天,铺子开张了。霍天北没露面,不少官员却都携家眷去捧场了。 二夫人对此毫无羡妒,手里的铺面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是比顾云筝那行当赚钱的,只盼着这个开了窍的弟妹日后安安稳稳留在府中。与太夫人说话时,闲闲提了几句。 太夫人感嘆道:「这段日子,小四前前后后在她身上花了几千两。她又没做过这种事,换了我是怎么也不答应的。说到底,小四还是闲钱太多了。」 「说的就是呢。」二夫人神色一黯,「可侯爷与我们总是分得清清楚楚,他有多少产业,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太夫人的笑意一点点消散,语声一沉,「一笔写不出两个霍字,他的产业就是霍家的,是他两个兄长的。这一点,他早晚要认。」 这种事,二夫人从来不能像太夫人那样笃定,也就没搭腔,笑着岔开话题。 霍天北知道顾云筝这些日子的动向,只是报以一笑。看起来,是真打算安心过日子了,总归是好事。她若是能赚点小钱,再好不过。若是蚀了本,也能积累些经验。 这段日子,他被那孩子缠住了,每日午间要特地赶回东院用饭。晚间亦是。 孩子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需要时日适应。因为懂得那种不习惯引发的恐惧、委屈,才愿意迁就。 每一晚,他要等孩子睡熟后才回含清阁,有时她已熟睡,有时仍在看书,睡前能与他闲话片刻。 到了今日,他发现自己是享受这种时日的。对于小孩子和在他眼里是个孩子的人,他付出的耐心,会让自己都惊奇。可是小孩子或者孩子气的人,也会给予他加倍的无形的回报,会让他不自主的笑,心绪愉悦。 这天下午,手边无事,未时三刻打道回府,先回了含清阁。 刚一进门,就见顾云筝脚步轻快地走在抄手游廊上,眉宇间有喜色。看到他,她漾出了纯美澄澈的笑容,「侯爷回来了?那你快来帮我个忙。」 他被她发自心底的笑容感染,含笑走向她,「怎么这么高兴?」 顾云筝献宝似的扬起手里的画卷,「我盯着它看了大半天,怎么看都像是前朝名家的真迹。你见惯了宝物,帮我看看好不好?」 霍天北颔首,「拿到屋里,我看看。」 「嗯!」 两个人到了东次间,顾云筝把画卷铺开在桌案上,坐在桌旁,双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他。 霍天北觉得她这样子煞是有趣,「就算是前朝名家真迹,也不至于这么高兴吧?」 顾云筝眉飞色舞地道:「这是我在地摊上买到的,是哪一家都忘了。如果真是卖家不识货,那我不是走运了?」 这种事倒是有,撞到好运的机会比较少而已。霍天北敛目细看,手指落在画纸上,寸寸游移。 他还穿着大红官服,艷色将他的手衬得更加悦目。顾云筝的视线又转移到他脸上。其实黑色、红色衣物都很挑人,能将这两种颜色穿得让人惊艷的人极少。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男子,便是极少数之一。 霍天北将画卷拿起来,到了光线明亮的地方,凝眸审视。 顾云筝愈发确定,自己无意中捡到了宝。如果这幅画是临摹之作,她或他都不会花时间鑑别真伪。 霍天北转身将画卷放回到桌案上。 「怎样?」顾云筝起身问他。 霍天北故意磨她,「我先去更衣。」 顾云筝啼笑皆非,「你先告诉我不行么?」 「不行,我先去更衣洗漱。」 顾云筝扯住了他衣袖,「你就先告诉我吧。」 他要举步去往室内,她围着他团团转,「不让你走。必需先告诉我。」神色又是气恼又是笑,一团孩子气。 霍天北被她引得心情大好,轻轻一笑,手掌拍了拍她的小脸儿,「前朝的秋江渔隐图,的确是真迹。」 「真的啊?」顾云筝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又扯住了他衣袖,「我听李妈妈说,你库房里有一幅猫蝶寻春图,这两幅画相较,哪个更金贵?」 霍天北不明所以,如实答道:「猫蝶寻春是先帝在位时的名家手笔,价值当然不及你这幅。」 「那就好,那就好。」顾云筝喜滋滋的,「我跟你换行不行?」 霍天北讶然失笑,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烧煳涂了吧?」 「没有。」顾云筝解释道,「我喜欢你那幅,以前见过临摹的就特别喜欢。你跟我换吧,我把它挂在寝室,你也能每天见到。」 「……」霍天北笑着走进寝室,「我得好好儿想想。」 顾云筝跟在他身后,继续商量他:「这还用想么?你又不吃亏。」 「可我不喜欢猫猫狗狗,不想每天看到那些东西。」 「画是假的。」 「假的你还喜欢?」 「猫蝶谐音的寓意是长寿。」 「我不是好人,不用担心我英年早逝。」 「……」 顾云筝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小腮帮鼓起来,大眼睛斜睨着别处。原来还以为他是个凡事果决处理的,却没想到,这人是大事果决,小事磨叽。
第51页 霍天北此刻在想的是,如果有人能把她这时的小模样画下来就好了,面上笑意更深,温和地道:「也不是没得商量。」 顾云筝神色缓和许多,「你说吧,我吃点亏都认了。」 「你服侍我一回。宽衣。」 顾云筝含笑挑一挑眉,爽快应道,「那妾身就服侍侯爷一回。」 霍天北挂着笑意,缓缓展开双臂。她动手帮他宽衣时,他敛目打量。 缎子一般浓密的长髮绾了高髻,头上只有一根银镶珍珠的簪子。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打扮,平日总是高绾髮髻,花样仅限于三两种,俱是利落而雅致。 低垂的长睫、挺秀的鼻樑、微抿的唇瓣、专注的神色。 一双手不染蔻丹,纤长的手指素如葱白,右腕上的珍珠手钏随着手势上下轻晃。 白色缎子的绣花上衫,裙子正是上衫绣的初绽蔷薇颜色,浅淡娇嫩的粉红。 是不是因为越来越熟稔,才会越来越觉得她——赏心悦目。 他敛去眼中狐疑,在她拿着官服站直身形的时候,抬手量了一下,她身高刚好到他下巴。 「这是做什么?」她问。 「看你这一年长高没有。」 「自幼习武的女孩子,到十四五岁就很难再长高了。」顾云筝转身把官服细心地收起来,「你把我当成东院那个孩子了吧?」 霍天北笑了笑,去了里间,换了件外袍,之后又去洗漱,转回东次间时,看到她正将画卷收起来。 他到了临窗的大炕前,瞥过放针线的藤萝,看到绣绷上正在绣的帕子,落座后拿起来看,「你每天跑出去疯,都没心思学针线了吧?」 「怎么没学啊。每天上午出门之前,都让李妈妈陪着我绣花。」顾云筝快步过去,要把帕子抢到手,「你别看,我绣的不好。」 霍天北却转身闪躲,眯了眸子看着帕子上的花瓣,语带笑意,「别人的绣活要数有几朵花,你的要数花瓣。十多天绣五瓣,李妈妈就没被你急得吐血?」 ? ☆、暗香袭(5) ?  顾云筝被他的话引得笑起来,「这是我绣的第二条了,第一条针脚不均匀也不平整,不好看。不是熟能生巧吗?我多绣几条就好了。」 「半途而废可不大好。」霍天北手指摩挲着可怜兮兮的几片花瓣,「什么时候能绣好一条送我?」 「送你啊……」顾云筝眼波流转,「以后我送你一条小猫滚绣球的吧。」不是不喜欢猫猫狗狗的么?偏就送他这样的。 霍天北看着她灵动的眼神,笑着点头,「我等着。」想让他拒绝?他才不会那么傻。随即又提醒,「你许我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不准赖帐。」 「你好意思要,我就好意思送。」顾云筝抿嘴笑着,看了看自鸣钟,「去东院用饭吧,时候不早了。」又把画卷递给他,「拿着。」 霍天北也没推辞,起身接到了手里,边往外走边道:「也好,我替你保管着。」省得这小败家子哪日一高兴又跟人换。 「晚间回来时,把猫蝶带回来吧?」 不知为何,这一句让他心里暖融融的。 他略一顿足,微微一笑,「行。」 ** 转过天来,李妈妈服侍着顾云筝用完早饭之后,两人坐在寝室外间的大炕上做针线。 顾云筝问道:「看到寝室里的画没有?」 「看到了,看到了。」李妈妈笑眯眯的。 顾云筝也笑,「这件事是答应了,却怪我学针线不用心。」又把昨日霍天北说过的话跟李妈妈说了一遍。 李妈妈笑了一阵子才道:「夫人学的已不算慢了,只是见惯了绣艺精湛的,对自己的绣活太讲究。」顾云筝只要看着绣的不好,便会换一条帕子重新绣起,愈发用心。不为此,也不会十多天绣成一条图样简单的帕子了。偏生还是不满意,要重头做起。 顾云筝一面慢吞吞绣花瓣一面道:「本来就是啊,府里随便一样东西拿出来都是最好的,我的跟那些一比就难看得刺眼了。」 事实是她以前被郑师傅带的眼光很毒,能入她眼的绣活不大多。如今自己学做绣活,深谙技巧,手法却生疏,和纸上谈兵是一个道理,对自己的东西又挑剔三分,自然免不了百般嫌弃半途而废的时候。 李妈妈笑道:「慢慢来,夫人不必心急。学一阵子,就能亲手绣一条小猫滚绣球的了。」 「是啊。」 也是见她这么喜欢猫儿图案,李妈妈才提起了库房里那一幅猫蝶寻春图,便有了她与霍天北换画的事。 到了巳时,李妈妈起身道:「夫人也该准备着出门了。」 顾云筝却是抿嘴一笑,「今日不出门,日后也不会经常往外跑了,妈妈只管安心坐着。」 李妈妈神色一缓,笑着坐下。 李妈妈说起了顾云筝那间绣品铺子,「听说郑师傅的绣品极出彩,夫人女红入门之后,让她教给您一些绝学,应该不是难事。」 顾云筝笑着点头,「我要抓紧入门,等我偷师学艺成功,也不会忘了妈妈,把学到的都告诉你。」 李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候,春桃在外禀道:「夫人,太太过来了。」 太太指的自然是顾太太。 李妈妈不由蹙眉:霍府中人,每月月初才能拿到例银,日子还远着,顾太太怎么这时候就来了?抬眼看看顾云筝,见她也是一副头疼不已的样子。
第52页 顾太太在厅堂落座,不住眼地打量着焕然一新的陈设。 顾云筝啜了口茶,问道:「您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顾太太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妈妈和春桃,「我们两个说说话就好了。」 顾云筝只好让两人退下。 顾太太这才说道:「你上次从家里拿的一千两银子,也该还给我了吧?这都多少日子了,上次不是说几日就能归还?」 顾云筝失笑连连,之后就意识到,霍天北让人归还银两的事,顾丰还没告诉顾太太,而太夫人这段日子对她趋于明面的纵容,也没告诉顾太太。顾太太若是知道,才不会冒着得罪太夫人与霍天北的风险走这一遭。 沉吟片刻,顾云筝故意气顾太太,笑道:「爹爹说过了,那一千两银子是给我的,不需归还。」 顾太太脸色一沉,「那你就好意思收下?你已经是出嫁的人,怎么还能拿娘家的银两?我们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到了你出嫁之后,不能得到你帮衬,还要继续贴钱?这是个什么道理?」 「那有什么法子。」顾云筝嘆惋道,「谁叫我不是男儿身,不能供养你们一辈子。」 顾太太险些拍案而起,「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连这种话都说得出!」 顾云筝也不恼,话锋一转:「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刮多少银子?说出个数来,我看看能不能一次给清,你也省得时不时过来要钱了。」 「……」顾太太迅速算起帐来,片刻后斥责道,「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我从你身上刮银子?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顾云筝手里有多拮据,她再清楚不过,一次清算又能给她多少?再者说,便是顾云筝手头宽裕了,也不能答应。什么事都是细水长流为好,与其一次拿到一笔银两,当然不如长远地索取。 「不答应就算了,给我戴上个不孝的大帽子又是何苦来?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顾云筝放下茶盅,「如今我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看着办吧。」 「你……」顾太太站起身来,「好!眼下你懂事了,也该知道要脸面了。既然你能做得出不要脸面的事,我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怎么?」顾云筝慢条斯理地打断了顾太太的话,「要在霍府闹?要让我脸面尽失?好啊。我也有段日子没看过热闹了,你闹吧。实话与你说,若是在顾家,我看着爹爹的情面,真会息事宁人,可是在霍府,我还真不怕你闹。我这点儿脸面,早就被你丢尽了,单说你每个月派人来拿走我的月例这一事,便是阖府皆知。」悠然一笑,又道,「要不要我找人取了锣鼓来为你造势?」 顾太太哑口无言,神色颓败。 顾云筝不屑一笑,这才说了霍天北已将一千两银子还给顾丰的事,「你就算是不顾着我,也该顾着侯爷,要我们没脸,你又是何苦来?」随即起身唤李妈妈送客,「你去太夫人房里坐坐,与她说说话,也就明白轻重了,日后别再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李妈妈回来时,顾云筝已又拿起了针线,眼神透着慑人的寒意。李妈妈因此竟心生畏惧,站在那里,一时间不敢上前。 顾云筝看向李妈妈,神色转为温和,「坐吧。」 李妈妈这才坐下,劝慰道:「夫人别在意那些事,慢慢就好了。」 顾云筝无奈地笑了,「我倒也不是感怀自己这家境,只是不明白,顾家与霍家怎么会结亲的?」 「这……」李妈妈为难地笑着,「夫人如今事事为侯爷考虑,便是侯爷的福气,别的事实在不需挂怀,说到底,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成。」 「是这个理。只是,我不论是木讷还是明理,与侯爷到底不是门当户对。」顾云筝说到这里,颇为费解地看向李妈妈,「侯爷也不是任由人摆布的性情,当初怎么就同意了这桩婚事?再者说,他位极人臣,岂会不知哪一家能让他仕途更平顺。难道他就没有过想娶的名门闺秀?说起来他可是机关算尽的人物,妈妈可别告诉我他从没这心思。」 李妈妈听闻这一席话,神色一黯,嘆息道:「便是有也是过去的事情了。」之后又强扯出笑容,「夫人与侯爷如今过得好好儿的,何必想这些事?」 顾云筝蹙眉嘆息,「妈妈总是这样,一通哄劝,把我当个孩子一样。你不肯告诉我,难不成要我去问侯爷?」 「那可不成,侯爷不可能愿意提及这些,万一生气了就不好了。」李妈妈劝阻之后,沉吟片刻,实言相告,「当初侯爷对于与哪家联姻也不是没想法,原本想娶的首要人选,是成国公府二小姐。」 顾云筝心中错愕,险些被绣花针扎到手,脑子飞快转着,道:「可是,皇上不是曾给侯爷两次赐婚么?第二次就是把云家长女许配给了侯爷。」 李妈妈却摇了摇头,道:「可侯爷要娶的不是云家大小姐,是二小姐。侯爷想要结亲的,是成国公,而非别的云家人。」 顾云筝心绪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反应。 ? ☆、暗香袭(6) ?  李妈妈见顾云筝不说话,以为是听了这些心中不快,忙又笑道:「夫人也不要因此心生芥蒂,当初侯爷曾有两个人选,第一个是云家二小姐,第二个可就是您。」 顾云筝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妈妈,见她眼神坦诚,这才相信,之后满心笑意。
第53页 一个是云府二小姐,一个是七品官膝下素有武痴名声的独女。 顾云筝将自己抽离出去,冷眼评价两个自己,其实都不是寻常男子愿意娶的。 云筝除了持家一条,没有一点是适合男子娶回家中的。她能一度誉满京都,是因外貌出众些,言行也温和有礼,再加上那时国公府没落难,谁都高看她一眼。 顾云筝习武成痴,门第在官场中是中下等,就更不是男子愿意娶的了。 可是霍天北成婚前的两个人选,正是这两个。 顾云筝想到了自己挑选未来夫君的事,心中笑意更浓。这算是巧合,还是她与他有着一些相似的看法、活法? 午饭后,顾太太临走前又来了含清阁一趟,再不提钱字,反而笑着夸赞了顾云筝一番,又细细叮嘱她日后要听太夫人的话,要讨得侯爷欢欣。 到今时才说这些废话,早做什么去了?顾云筝也不给她脸色看,只是笑盈盈道:「我倒是想听您的话,可是手头拮据,财大才能气粗,没钱就矮了半头。」 顾太太立刻不说话了,识相的道辞。 这一晚,顾云筝更衣洗漱,回到寝室时,见霍天北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大炕上,凝眸看着铺在炕几上的舆图。 想到李妈妈白日里说的一番话,顾云筝看着他的时候,心绪分外复杂。 霍天北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静静的呆呆的看着自己,笑,「怎么变成笨兔子了?」 顾云筝这才敛了心绪,半开玩笑地道:「没想到侯爷会把舆图带回来看,毕竟以往看闲书时多。」 「原来我在你眼里,不务正业时居多。」 他总是这样,惯于自嘲。「这话也只有侯爷敢说。」顾云筝笑着,回内室歇下。看书看得乏了,独自睡去。夜半醒来口渴,去外间倒了杯水,见他正伏案写着什么,炕几一角摊放着几张写满字的宣纸。 她细凝了一眼,见字迹俊逸,风骨清绝。 霍天北斜睨她一眼,逗她:「自己睡不着?」 「……」顾云筝转身就走。 霍天北忙了终夜,至第二日卯正才将手边的舆图、纸张收起,没用饭就去了五军都督府。 接下来的几日,霍天北一直很忙,隔三差五地熬一整夜。顾云筝一直老老实实留在府中做绣活,速度快了一些,针脚也均匀平整了不少,引得李妈妈时常夸赞。 顾云筝问过李妈妈,得知霍天北便是再忙,每日午间、晚间还是会陪着东院那孩子用饭。这样看来,他与那孩子是真的很投缘,寻常做父亲的也不过如此,甚至于还不如他。 李妈妈总觉得顾云筝一如外人,对霍天北有些误解,平时很愿意说一些霍天北的事。这日告诉顾云筝:「侯爷看着那孩子狠吃了些苦头,身子骨虚弱,亲自给他开了调理的方子。这些日子不服药了,又亲自拟了药膳的菜单子,让贺沖每日亲手做给孩子吃,偶尔遇到贺沖不会做的,侯爷便手把手地教他。」 顾云筝愕然,「他真的学过医?他还会下厨做药膳?贺沖也会?」在她看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然了,这话我怎么敢乱说?」李妈妈的神色透着与有荣焉,「侯爷从军之前,一直跟着陆先生学习文韬武略医术。陆先生可是名动天下的人物,连他都说过,侯爷如果专攻医术,来日必能成为名医。可能陆先生是心怀悲悯的人吧,一直不大赞成侯爷驰骋沙场。」 「陆先生——先帝在位期间的武状元、太子少傅,后来辞官做闲云野鹤的陆先生么?」顾云筝知道的陆姓名动天下的人物,只此一位,那是父亲、三叔分外敬佩的人物,都说他是罕见的文武双全涉猎极广的奇才。 李妈妈连连点头,「对对对!正是那位陆先生。」 「可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回事?按理说,陆先生有侯爷这样的弟子,侯爷有那样一位德高望重的恩师,该是天下皆知,但是从没人谈起,甚至于——」顾云筝又想起了之前就觉得蹊跷的事,「甚至于,侯爷扬名天下至今,府里府外都没人说过他儿时、少年轶事,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他近年来的事。」 「侯爷儿时、少年时……」李妈妈神色迅速由欢喜转为黯然,「不说也罢,不说这些。」 顾云筝一头雾水。先太夫人病故之前,霍天北是嫡出,又有陆先生那样的人物教导,过的难道不是天之骄子的日子?想不通李妈妈为何讳莫如深。再想到霍天北说过,他牴触人靠近是自幼便如此,让她对他生出空前强烈的好奇心。 但是,再好奇也没用。她知道,一些事情是李妈妈乐于告诉她的,一些事情则是李妈妈轻易不会道出的。 正如此刻,李妈妈借着茶凉了要重换一杯的藉口避出门去,这是打定主意不会告诉她了。 她若是追问得紧了,保不齐就踩了线,甚至会连霍天北一併开罪了。她无奈地撇撇嘴,心说有本事你就一辈子也别告诉我,一辈子把我当外人,一辈子都防备着我。 等李妈妈捧着热茶回来的时候,顾云筝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题:「四月十五是太夫人的生辰吧?」 「是。」李妈妈正满心盼着说些别的,连忙应道,「今年是太夫人五十整寿,怎么样也要大办。」 「这样啊。」顾云筝想着,该听从二夫人的建议了,过两日就去太夫人房里晨昏定省。
第54页 正说着话,徐默过来了,双手奉上一个描金花梨木小匣子,「是侯爷给您的。」 「哦?」顾云筝讶然挑眉,接到手里,打开来看。 大红丝绒布上,是一对赤金镶猫眼石耳坠。 顾云筝扶额,「真是侯爷给我的?」 徐默笑嘻嘻答道:「是。」 顾云筝赏了他一枚银锞子,「见到侯爷替我道声谢。」 徐默怎么听都觉得她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嘴里称是,带着满腹狐疑走了。 李妈妈在一旁看着,亦是不解,「侯爷送了夫人什么?」 顾云筝让她看那对耳坠,「你说说看,他这是不知道我没穿耳洞呢,还是用这东西敲打我赶紧穿呢?」 李妈妈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依我看,侯爷多半是没留意,否则不会送您这个。」 「我猜也是。」顾云筝撇撇嘴,「哪天把我扔到人堆里,他多半认不出来。」 李妈妈笑不可支,心说这两个真是一对活宝,什么笑话都闹得出。 霍天北回来的时候,李妈妈见到他还是忍不住笑,笑得他一头雾水。等到问起顾云筝喜不喜欢耳坠的时候才明白了原由—— 顾云筝问他:「你是不是眼神不大好?」 「怎么说?」 顾云筝侧头让他看自己的耳朵,「细看看。」 霍天北这才恍悟,却没个正形,「嗯,耳朵长得不难看。」 顾云筝斜睇他一眼,「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 霍天北这才解释道:「带着熠航去街上闲逛,他说好看,我就顺手买下来了。」又歉意的笑了,「平时真没留意到。」 难得他也有大意出错的时候,顾云筝自然不会计较,转而问道:「熠航是谁?」 「那孩子。」 「哦。」一大一小居然逛到首饰铺子里去了,真是奇葩。她腹诽着。 霍天北问她:「这名字好不好听?」 「你说熠航这名字?」见他点头,顾云筝继续道,「怎么这么问?你帮他取的?」 「贺沖、徐默商量着取的名字。」 听到贺沖这名字,顾云筝就想到了他们两个都会做药膳的事,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许多,「我觉得还不错。」 「那就行。」 「孩子姓什么?」 霍天北看了她一眼,「你这是不是废话?他要跟着我过,姓氏当然要随我。」不中听的话,偏偏用特别温和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是问他真实的姓氏。」 「我让他忘了。」 也不知那孩子到底太有福气还是太倒霉——怎么就跟这么个东西投缘?顾云筝摆手撵他,「懒得跟你说话,去更衣洗漱。」 「你服侍我?」 顾云筝微笑:「我又欠你什么了?」 霍天北和她对视片刻,逸出清朗的笑容,「《女戒》、《女则》就让你这么对待夫君?」 顾云筝眨了眨眼,「是啊,不信你去看看。你这样的夫君,就要这样对待。」 「小骗子,撒谎也不脸红。」他笑着轻斥一句,转身去洗漱。 翌日一早,顾云筝与霍天北一同起身洗漱,用饭时知会了他一件事:「二夫人总劝我给太夫人问安,眼下我也没什么事可忙了,今日开始晨昏定省。」 「随你。」霍天北对这件事无所谓,沉了片刻又道,「不再每日练功了?」 「嗯。」顾云筝笑道,「踏实过日子才是正事。」 「这样也好。」霍天北望了一眼窗外。含清阁靠近练功场与后花园,在府中的位置偏僻,是当初太夫人纵容着她,才让她搬来这里的。「既然不再日日习武,是不是该搬回正房住了?」 又要折腾?顾云筝摇头,「算了,这儿不是挺好的么?清静。」 「我再想想,到了夏日,或者搬回正房,或者你随我去东院住。」 侯府的正房只在他们成亲时热闹过两日,随后,他去了东院,她住到了含清阁。 顾云筝抬眼看着他。这是打算跟她长期这样耗下去了? ? ☆、暗香袭(7) ?  顾云筝沉默一会儿才道:「我怎么都行。」随即岔开话题,与他商量,「明日开始,我想每日去太夫人房里晨昏定省。二夫人前段日子提过此事。」她开始循规蹈矩了,他的日子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不能不与他打个招唿。 霍天北听出了她的意思,并且当即给出决定:「行。每日早间我要去衙门,晚间我陪着你前去。」 顾云筝笑着道谢。毕竟,晚间四房只有她过去的话,别人总少不得会问起他。 晚间,霍天北回来得早一些,在床里侧看书。 顾云筝在灯下习字,打定主意要让右手写出一手自己满意的字。写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盥洗就寝。 这晚,她做了噩梦。 喘息着醒来时,看到满室昏黑,整个人都似陷入冰雪之中。 背后有人问她:「做噩梦了?」 「嗯。」顾云筝的神智已经恢復清醒,身形却还陷在梦魇之中,竟是动弹不得。她冷得厉害,难受得厉害,轻声道:「侯爷,你帮我唤丫鬟进来行么?」 「怎么了?」霍天北察觉到了她的反常,在平时,她从来是亲力亲为,此刻却是动也不动,语声透着无力。
第55页 顾云筝试图伸展身形,引发难捱的酸痛,「我动不了,僵住了。」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情形。 霍天北笑了笑,展臂将她身形放平,「被噩梦魇住了?」 「嗯。」顾云筝慢慢活动着四肢,一阵阵的酸痛难忍,无力起身,「你还是帮我唤丫鬟进来吧。」 「又怎么了?」 「我得喝杯热水。」 「冷?」 「嗯。」 霍天北看到她早已滑落到腰际的锦被,没有下地,只是将她揽到了怀里,用臂弯、锦被裹住她。 「……」顾云筝无语至极,又颇觉不自在,没话找话,「以前从没这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小时候也有过这情形,没事。」霍天北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明显的哄小孩子的样子。 在他怀里,感觉暖融融的。这份温暖很快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意、酸痛,头脑却又陷入混沌,乏得厉害。 霍天北依然拍着她的背部,温声询问:「梦到什么了?」 「梦到了一些……很荒诞很不好的事,记不清了。」 「继续睡吧。」 这样睡?顾云筝身形微动,「我没事了。」 霍天北却没放开她,「我不嫌麻烦。」 「……」顾云筝啼笑皆非,却是乏得厉害,垂了眼睑,再度入梦。 淡淡的兰花香气萦绕在他鼻端。 怀中人的睡颜白皙恬静,骨架纤细,身形柔若无骨。 睡梦中的她蜷缩起身形,小脸儿扎进了他怀里,缎子一般的长髮遮住了半张脸。 他抬起手,轻轻帮她将髮丝拢到耳后。 ** 早间,霍天北起身时,顾云筝已梳妆完毕,正起身离开妆檯。 清丽柔美的容颜素面朝天,不需粉黛。高绾着随云髻,斜插银镶蓝宝石蝴蝶簪,戴了羊脂白玉穿珠步摇。穿着湖蓝交领褙子,珍珠色百褶裙。 顾云筝见他正打量着自己,笑问:「怎样?」 他微笑,「不错。」 她转身走出寝室,「我唤人摆饭。」 霍天北穿衣时,想到了她起身时以为他还没醒,动作分外的小心翼翼,不由微微一笑。 饭后,他出门,顾云筝前去太夫人房里问安。 二夫人正与太夫人说着寿宴要请的宾客,见顾云筝前来,露出了心愿得偿的笑容。 太夫人很高兴,神色愈发和蔼可亲,招手让顾云筝坐到自己身边。 顾云筝与二夫人见礼后,才坐到了太夫人身边。 太夫人握了她的手,「身子好利落了?」 「是。」顾云筝笑道,「日后会每日过来晨昏定省。」 「那就好。晨昏定省是小事,你每日过来陪我说说话,我就知足了。」 顾云筝笑容甜美,「您放心,日后少不得来您房里,到时您可别嫌我吵闹。」 太夫人呵呵地笑,「怎么会。」又道,「等到四月十五,你可不准再躲清闲,到时跟在我身边,见见宾客。」 「好啊。」 闲话几句,三夫人过来了。 三夫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段苗条,容颜娟秀,说话细声细气,透着谦恭谨慎。顾云筝知道她已有身孕,视线在她腹部打了个转儿,还没显怀,想来是月份还小。 太夫人对三夫人的态度有些冷淡,只应一句:「来了啊。」 顾云筝上前见礼,「三嫂。」 三夫人有些意外,愣了愣才还礼,「四弟妹也在啊。」 「是啊。」顾云筝笑道,「三嫂快坐吧。」 三夫人落座后,说话时少,听的时候多。顾云筝起身道辞时,也随着站起身来,结伴离开。 走在抄手游廊中,三夫人轻声道:「前段日子听说了四弟妹身子不妥当,可我那时也正不舒坦,就没过去探望。四弟妹不要见怪。」 「我晓得。」顾云筝微笑,「现在没事了吧?几个月了?」 「嗯,现在好多了。」三夫人垂头,手落在腹部,唇角漾出了笑容,「刚两个月。」 此刻的女子,神色从容,语声和缓,全不似在太夫人房里的样子。顾云筝笑道,「你当心些。」 三夫人侧头看着顾云筝,「我如今除了晨昏定省,整日卧床休息,闷得很。」说着漾出恬静的笑,「有一阵总听说四弟妹出门去,心里羡慕得很。」 顾云筝半开玩笑地道:「三嫂是不是羡慕我出门能胡吃海喝?」 三夫人却是点一点头,「是啊。京城的风味小吃就不知有多少种,醉仙楼附近还汇集了各地有名的小吃。」说着掩了嘴笑,「如今正是这时候,不知何时就想吃这个想吃那个。」 顾云筝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下次我出门的时候,三嫂想吃什么只管与我说,我帮你带回来。」 「嗯,要是赶巧了,说不定真要麻烦你。我先谢过四弟妹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么客气做什么。」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分别回房。 做针线的时候,顾云筝与李妈妈说起三夫人,「看起来好像很怕太夫人和二夫人。」 「不是像,是本来就怕得厉害。」李妈妈低声道,「三夫人家在江南,不论在西域还是京城,离娘家都是山高水远。再加上娘家不够显赫,如今可不就被人由着性子揉捏?不是这样,怀着身子怎么还会日日晨昏定省?」说着嘆息一声,「生下玉姐儿后,小产了两次,不知道这次能不能保得住。」
第56页 顾云筝听春桃说过,霍天赐、霍天齐房里各有妾室,猜测道:「该不会是房里的小妾不安生吧?」 「不是。」李妈妈苦笑,「三夫人命苦,夫君不知体贴。」 顾云筝惊讶地看着李妈妈。 李妈妈点了点头,「两次都是一样,夫妻起了争执,三爷竟不顾三夫人怀着身子动了手。」 顾云筝半晌沉默,真怀疑霍家男子的狠辣残酷是代代相传下来的。 李妈妈的话虽是无意,却等于是变相地解释:「霍家男人的狠辣残酷从来是用在仇人、战场上,这一辈却独独出了三爷这一个异类。」 那霍天北呢?是因为怎样的仇恨,霍天北才将同宗的叔父、兄弟处决?这一直是顾云筝心头的疑团之一,也是一直让她觉得他可怕的原因之一。她这样想着,也问了出来。 李妈妈沉吟片刻,「那件事,与大爷命丧沙场有关。原本是必胜无疑的一仗,那父子几个却在人唆使下按兵不动。那一次,大爷丧命,侯爷重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捡回了一条命。」说到这里,她就想起了那时候的霍天北,「那天侯爷回到府中的时候,满身的血,眼神像个没人要的孩子……回到房里才撑不下去了,栽到了地上。」 如果大爷霍天逸与霍天北在那次丧命,受益最大的人是谁? 顾云筝看着李妈妈满面凄凉,将热茶递到她手里。 李妈妈道谢,啜了口茶,「侯爷放在心里的亲人,也只有大爷,却没想到……唉——」 顾云筝刚要继续询问,春桃进门通禀:「郑师傅过来了。」 话题被中断,顾云筝只得放弃,去见郑师傅。 郑师傅带来了给她做好的衣服。 顾云筝一件件查看着衫裙,满脸喜悦,「居然这么快就做好了,辛苦你了。」 「和两个徒弟一起做的,就快一些。」郑师傅拿起一套海天霞色衫裙,「觉着夫人穿这颜色一定很好看,就自作主张做了一套。」 似白微红的颜色,就像是少女白里透红的脸色,雅中带艷。顾云筝由衷笑道:「很好看,改日我穿给你看。」 「那敢情好。」郑师傅先是由衷地喜悦,随即却是眼神一黯。她想到了与她投缘的那个女孩,容颜妖娆冶艷,也和眼前的霍夫人一样,穿着打扮从来是有自己的主张,对颜色的搭配颇有天赋。那女孩衣饰配色大胆出挑,总会引得人侧目、羡慕、追随。却没想到,红颜薄命。 不想这些伤心事了。她转移了话题,「侯爷身边的小厮徐默,这段日子帮铺子里寻了几桩长远的买卖,夫人不必担心铺子里的生意。」 顾云筝思忖片刻,「徐默帮忙揽到的生意只管放心做,别的人你知会我一声。在哪儿也是一样,人情债欠不得。」 「夫人放心,这道理我明白。」 顾云筝又说起了顾太太:「我娘家那边……你想必早就听说了。顾家有人去讨便宜拿东西的话,先要银子再给东西。她们要是强来,你就说是侯爷的意思。」他说了让她借用他的名头,她就用到底。 郑师傅称是,又与顾云筝说了一会儿铺子里的事,道辞离去。 顾云筝唤来春桃,把几套衫裙递给她,「你拿上这几套衣服,让针线上的人估算出价钱。记住啊,衣料、手工钱什么的都要算上。」 春桃称是而去,回来时身后却跟着针线上的两个人,两个人分别拎着一个大包袱、两个首饰匣子。 顾云筝讶然,「这是——」 春桃笑道:「是太夫人让针线房给您做的衣服。赶巧了,奴婢过去的时候,她们正要送过来。」 顾云筝让春桃各赏了两人一个八分的小银锞子,等人走后,和李妈妈、春桃一起看那些衣物、首饰。 衣物是藕荷、冰蓝、葱白、淡紫等淡雅颜色,面料是杭绸、焦布、软烟罗、闪缎。 首饰有一套珍珠头面,一套白玉镶宝石头面。 春桃和李妈妈满脸狐疑。 顾云筝笑容愉悦,「太夫人之前竟没跟我提过,晚间再去跟她老人家道谢。」 太夫人果真不简单。这哪里是个居心叵测的婆婆,分明是个把儿媳看做女儿一样细心周到的母亲做派。 给她好处,她就欢欢喜喜地接受。她想,这日子要是一直如此,也不错。 李妈妈看着顾云筝的笑脸,眼中现出一抹担忧。后来一起做针线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 顾云筝却将心头疑惑压下,和李妈妈东拉西扯。有些事,李妈妈一直讳莫如深。等到李妈妈担心她被太夫人拉拢过去的时候,就算是不问,出于对霍天北的忠心耿耿,也会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心急,并且要做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好儿地磨李妈妈一段日子。 申正,霍天北回来了。 顾云筝放下针线活,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服,等他更衣后,结伴去往太夫人房里。 路上,顾云筝问道:「大嫂住在哪儿?我一直也没见过她。」 霍天北说道:「住在后花园的凝翠轩。常年礼佛,鲜少出门。」之后问她,「你信佛么?」 「看过佛经,信奉经文上一些道理,看了心里会平宁许多。礼佛就不行了,做不来。」顾云筝笑盈盈道,「是我与佛无缘,还是心不够诚?」 霍天北思忖片刻,微微笑道:「不清楚。我也是这样。」
第57页 两个人相视一笑。他们能同时意识到的共同点,也只有这一个。 又往前走了一段,一道深青色身影转过一个夹巷,与两人不期而遇。 「竟是四弟。」那人面含讥诮,「不会是去请安吧?」 「是去请安。」霍天北神色如常,语声和煦,又对顾云筝道,「还记得么?这是二哥。」 顾云筝敛衽行礼,「见过二哥。」 霍天赐对顾云筝的态度就温和了许多,「太夫人近来总是念叨着四弟妹,有时间就陪她老人家去说说话。」 「我会的。」顾云筝应声之后,略略打量霍天赐。他身形颀长挺拔,神色透着倨傲。样貌随了太夫人,也是一表人才,只是,有霍天北比着,看起来就是寻常之辈了。 之后,她刻意落后几步,让兄弟两个在前面说话。 霍天赐有些恼火地道:「你就不能去信劝劝叶松?他一再自作主张,让我岳父很是为难。」 霍天北语带笑意,「他天生的硬骨头,哪里是我能劝说的。」 霍天赐冷笑,「谁会相信?这些年了,你们两个相互照应,不为此,你们怕是都无今日荣华。」 霍天北言简意赅:「人走茶凉。」 「也对。」霍天赐笑起来,「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上奏参你一本。」 「是他做得出的事。」 「再有,」霍天赐脚步一顿,侧头看着霍天北,挂着幸灾乐祸的笑,「皇上今日被柳阁老等三人气得不轻,就想起了凤阁老,要他重回内阁。圣旨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了。」 霍天北不动声色,「他这一场戏,也该到第二折了。」 「他这第二折可不容错过,没你不成戏。」霍天赐仰头笑起来,「我就等着看好戏了。」 「你既然有心,我当然不能让你扫兴。」 进到太夫人院中,两个人的话也就到此为止。 顾云筝目光微闪。关于叶松,她知道霍天北是有意敷衍霍天赐,关于凤阁老,莫不是返乡致仕只是与皇上演的一齣戏? 三爷霍天齐与三夫人、玉姐儿比他们早到一步。霍天齐与霍天赐样貌酷似,只是神色忧郁。玉姐儿八九岁的样子,取了父母的优点,是个小美人胚子,只是显得怯生生的。 众人见礼后落座。丫鬟茉莉奉上茶盏,到了霍天北这儿的时候,迟疑着不敢上前,站在顾云筝身边,递过求助的眼神。 顾云筝就笑着接过了她手里的茶盅,起身送到霍天北手边。 太夫人看到了这一幕,眼底笑意更浓,抬手唤她,「到这儿来坐。」 顾云筝称是,坐到太夫人身侧,说起衣物、首饰的事,语声诚挚地道谢。 太夫人笑眯眯的,「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看着高兴。我年轻时候的首饰都放在了库房,哪日得了空全取出来,你挑几件合心意的。」 顾云筝还没搭话,二夫人已满脸娇嗔地道:「您也太偏心了,我可不依。」又笑着对顾云筝眨一眨眼,「四弟妹,到时候别忘了帮我顺几件。」 太夫人便笑道:「好,到时候你们都来,我也做一回散财童子。」 顾云筝应景儿地笑着,瞥向三夫人。三夫人挂着得体的笑,身形却显得有些僵硬,明显是不能放松所致。 顾云筝的同情心不多,此刻也有点担心三夫人了。怀胎十月,若总是这样怎么行呢? 她不怕身边的人可恨可怕,只怕身边有可怜人。 过了一会儿,霍天赐的儿子霍锦安来了。十四岁的少年,活脱脱又一个霍天赐。给霍天北、顾云筝见礼时,四叔、四婶唤得很是勉强。 霍天北与顾云筝俱是不以为忤,微微颔首。 太夫人笑道:「安儿快坐吧。与我说说,今日学什么了?」 霍锦安坐到二夫人身侧,「这几日都在打算盘,帮爹爹清算一些帐目。」说着话不无得意地扬眉笑起来,又扬了扬手,「祖母,我手都酸了。」 太夫人语带宠溺,「适可而止,可千万别累着。」 霍锦安眼珠一转,看向顾云筝,眼中闪过一丝戏嚯的笑,「四婶,你学没学过这些?我娘打得一手好算盘,我心生钦佩才潜心学习的。你如果学过,还请指点一二。这些日子只有先生教我,也不知道学得到底如何。」 先是说帮着霍天赐清算帐目,意思是已经在学习打理庶务了。 现在又问她会不会算帐,用意不外乎是想证明她比不得二夫人,所以她这定远侯夫人不能主持中馈是理所应当的事。 霍锦安针对的其实是霍天北,故意当众点出,这霍府从外到里都由二房掌管,没霍天北什么事。 这少年心地不好,缺乏管教,着实的惹人生厌。 ? ☆、暗香袭(8) ?  而这时候,太夫人端了茶盅喝茶。 顾云筝瞥过二房、三房夫妇,霍天赐正挂着讥诮的笑看着霍天北,二夫人好整以暇;三爷完全不关心这些,盯着墙壁上的字画神游,只有三夫人担忧地望着她。 顾云筝微微一笑,对霍锦安和声道:「有段日子没碰过算盘了,也不知有没有生疏。心算倒是一直没扔下,也没个与我较高下的,你有没有兴趣?」 霍锦安大为意外,眼神变幻不定,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顾云筝把霍天北搬了出来:「你四叔训诫身边的小厮时说过:要打得一手好算盘,心算也要精通,总不能走到哪里将算盘带到哪里,别人一边报帐你一边拨算盘像个什么样子?我觉得在理,你觉得呢?」
第58页 语声特别柔和,霍锦安却如坐针毡。他不相信顾云筝精于心算,却也不敢提出与她一较高下——心算他刚开始学,即便是请人出了题目,他也不能快速算出答案。况且,万一顾云筝说的是真的,那他可就要当众出丑了。 太夫人放下茶盅,笑着打圆场,「你四婶说的在理,你可要记住。」又迅速岔开话题,吩咐茉莉,「命人摆饭吧。」 霍天北望向顾云筝。她浅笑盈盈,神情毫无被人挑衅的恼火,也无反击成功后的得意,就那样俏生生坐在太夫人身边。 他眼底笑意越来越浓,唇边漾出惑人的笑容,透着与生俱来的风情。 留意到他的注视,顾云筝似是不经意地看向他这边,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目光灵动俏皮。 霍锦安却还不肯罢休,做出诚心求教的样子,对霍天北道:「四叔精于心算么?何时得了闲,还请教导侄儿一二。」他这四叔,会大肆敛财,却不见得会算帐。 「行啊。」霍天北的笑意还未消散,语声有点儿漫不经心,「这段日子清闲,正在调教徐默。那孩子脑筋不够灵光,没少惹得我发火。你先找他试试功底,连他都不如的话——过几年再提此事。」 霍锦安的脸涨得通红,实在没想到,今日在他一向轻视的两个人面前连连吃瘪。他不了解别的,却知道霍天北对祖母、爹娘从来言出必行不说空话。他只是有些奇怪:四叔又要习文练武,又要学习安民为官之道,想想就知道有多繁忙,既然这么忙,怎么还有时间学习珠算心算? 霍天赐与二夫人早已有些坐立难安。 一直神游天外的霍天齐回过神来,见霍天北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笑着搭话:「四弟今日倒是清闲,会留下来用饭吧?」 霍天北颔首,「自然。」 太夫人忙笑道:「我房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等会儿上一壶好酒,让你们三兄弟喝两杯。」 三兄弟齐声说好。 席间,顾云筝与霍天北成了被人频频打量的焦点。 打量顾云筝,是都在为之前她的应对心生狐疑,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不知她何以变得这样机敏。有的人为此高兴,有的人为此不安。 打量霍天北,是因心生疑惑——这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何时看起来都是神色温和,眼神却透着清冷淡漠。今晚却是不同,他的目光有了暖意,显得很随和。 席间,霍天齐与霍天北不时碰杯,说几句话。 三夫人偶尔会挂着善意的笑,看顾云筝一眼。 太夫人一直忙于照顾顾云筝,询问饭菜合不合口味,又叮嘱她多吃一些。 只有霍天赐一家三口脸色阴晴不定,分外沉默。 饭后,三房、四房坐了片刻就道辞。 霍天北与顾云筝回到房里,前者歪在东次间的大炕上看书,后者先去写了会儿字,回来后守着八角宫灯做绣活。 顾云筝想到了东院的孩子,「今晚也没去东院,熠航不用你陪了?」 「嗯。跟院子里的人熟悉了,我不时去看看就行。」 「那就好。」 「等太夫人寿辰过了,我要把他带到房里来。」 「什么意思?」顾云筝蹙眉,「不用我照顾吧?」她不是不喜欢小孩子,但在如今,她不想与任何人走近,不想被任何一份情意牵绊。 霍天北无所谓,「随你。别委屈他就行。」 「这容易,我躲着他就是了。」她又问,「几岁了?」 「五岁。」 「哦。」顾云筝应着声,心里在想的是唯扬。唯扬今年四岁了。 李妈妈进门来,「两位姨娘来问安了。」 「请她们进来。」顾云筝转到大炕一侧落座。 霍天北这才意识到,她每日晨昏定省还会引发这件麻烦事。 秦姨娘与安姨娘一先一后进门来。 秦姨娘今年二十岁了,容颜娇艷,气质娇柔高贵,淡妆浓抹皆相宜的好样貌。穿着沉香色交领褙子,白色荷花暗纹裙。 安姨娘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容颜明丽,气质娴静端庄,透着些书卷气。穿着丁香色妆花衫,翠蓝百褶裙。 两人屈膝行礼,秦姨娘语声柔软,似是含了蜜糖:「妾身见过侯爷、夫人。」 安姨娘则将姿态放得很低:「奴婢见过侯爷、夫人。」 顾云筝微笑,让两人落座。 小丫鬟上茶后,两个人与顾云筝寒暄,秦姨娘用顾云筝潜心习武或是太夫人不允前来为由,道出之前不曾请安的原因。 安姨娘却只是告罪,说自己以前没个体统,日后定会痛改前非尽心服侍。 秦姨娘有些心不在焉,说话时总是瞥向霍天北,眼神由惊艷、娇羞变为黯然、失落。 安姨娘却是不同,打量霍天北的时候,神色微滞,目露惊讶,之后便是规规矩矩,顾云筝回应她的话时,便认真而谦恭地回视聆听,不说话的时候,垂眸看着脚尖。 顾云筝看着安姨娘,目露欣赏。这女孩小小年纪,出自商贾之家,气质却与出身完全不相符,言行也极为得体,是个聪慧通透之人。 说了一会儿话,顾云筝见两位姨娘找不到话题了,就适时端茶送客。等两人走了,戏嚯道:「侯爷真是好福气……」 他笑着把话接过去,「有娇妻美妾?」
第59页 说是,她自认这辈子都跟娇妻两个字无缘;说不是,那不是脑子抽筋儿诋毁自己么?说什么都不妥当,她只当没听到这话,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两位姨娘都是极出挑的样貌。」 「寻常而已。」 「你看到了?」 「没有。」 顾云筝没忍住,笑起来,「没看你就胡乱置评?」 「闻声便可识人。」霍天北含着笑意凝了她一眼,双眸灿若星辰,「我看你一个就行了吧?」 「……」跟他胡扯太不明智了,顾云筝继续做绣活。 霍天北把书丢在一边,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拿针线居然像模像样的,只是,别人是用小剪子剪断丝线,她却是用很锋利的匕首。 眯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穿针引线的样子很可爱。 她有着做事一心二用的习惯,手里忙着,脑子也一直在思索什么事,从而引发一些小麻烦——东西总是随手乱放,藤萝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堆在一起,找什么的时候,恨不得翻个底朝天。 看到她连匕首都随手扔进藤萝的时候,霍天北啼笑皆非。刚要歇下,徐默过来了,说几个幕僚过来找他,有要事商议,他即刻去了东院。 顾云筝这几日在绣一条出水芙蓉的帕子,今晚就能绣好。手里忙着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着今日的见闻。霍天北与家族的敌对、凤阁老的事。 熬到很晚,帕子终于绣完了。 顾云筝借着灯光细细打量。 李妈妈轻手轻脚走进来,笑着劝道:「夫人快歇下吧。」 顾云筝点了点头,随即将帕子递给李妈妈,「这次总算好了一些。」 李妈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连连点头,「夫人心灵手巧,日后能绣复杂一些的图样子了。」 顾云筝笑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明日给我找一些香囊、荷包的图样。」 「记下了。」 顾云筝沐浴后歇下,安然入睡。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他进门的脚步声,闻到了浓烈的酒味。 不是与幕僚议事么?怎么还喝酒了? 她迷迷煳煳的在心里嘀咕着,翻了个身。 霍天北洗漱之后,到了床畔,掀开她身上的锦被,「睡着没有?」 这不是废话么?顾云筝怀疑他喝醉了,不理他,装睡。 霍天北给她盖好了锦被。 顾云筝松一口气。 他却转身点亮了羊角宫灯,坐在她身边,一手落在枕畔,一手拍了拍她额头,语带笑意:「醒了没有?」 顾云筝又气又笑,「你说呢?」她唿出一口气,迅速调整心绪,平躺了身形看他。 他脸色如常,眸子还是璀璨如夏夜星辰,不是喝醉的样子。「大半夜的,闹腾什么?」她揉了揉眼睛,语气带着些不满。 「跟你说说话。」霍天北轻推她一下,「你到里面睡。」 顾云筝没辙地斜睇他,「我睡里面,早间谁唤李妈妈服侍你洗漱?」又腹诽:跟他住一起,太麻烦了。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如山间清泉,此刻的眼神像只忍着火气的猫。他笑开来,「寅正我还得回东院。真有事要跟你说。」 「哦。」顾云筝那点儿火气立时消散,乖乖地睡到里面他那床被子里去,「长话短说,说完话你抓紧睡一会儿。」 霍天北心头一暖,宽衣躺下,对她说道:「一个同僚,想让岳父的官职升一升,岳父却婉言拒绝了。」 「还有不想升官的人啊?」顾云筝满眼惊奇,「你没问问原因吗?」 霍天北失笑,「我不方便问他这些。他要是不想因为我被人非议,或者另有原因,不可能跟我直言。」 他的岳父,也就是她的父亲——她刚才的反应只有好奇。她意识到这一点,有些尴尬地笑了,「那侯爷的意思是——」 「你抽空回趟娘家,问问他。」霍天北有些疑惑,「幕僚与我说,他也不是没有才干,只是这些年都不思进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顾云筝思忖片刻,「既然他没这心思,侯爷也不需费神了。过段日子我得了闲去问问。」 霍天北促狭地笑,「这段日子你忙什么呢?」 「我在学针织女红,还有铺子里的事……反正我很忙。」顾云筝很有些底气不足。这两件事她其实并不太在意,一直是偶尔兴致勃勃偶尔敷衍了事,说到底,这些不过是表面文章,她可没打算在这两件事上有所成就。 霍天北满心笑意,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脑瓜,「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也不是……」顾云筝只得说出心底的话,「提这件事,父亲要是以为我觉得他官职太低脸上无光,心里会很不是滋味吧?他终究是满心盼着我好,我不想让他心里不好受。」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是她能感觉得到,顾丰对女儿多年来的无奈,如今实心实意满心欢喜的帮衬她。这样的一个人,她凡事也该为他考虑一二。 霍天北倒是没想过这些,点头一笑,「是这个理。这件事你只当不知道,我也先放一放。各人有各人的计较,不勉强他。」 顾云筝笑着道谢:「多谢侯爷。」 霍天北转身熄了灯,「睡吧。」 顾云筝刚要转身向里,身形却被他带到了那边。她身形紧了紧,嘀咕着:「今晚我又没做噩梦。」
第60页 霍天北却道:「昨晚才发现,搂着个东西睡着舒坦。」 「……」顾云筝气不过,抬手掐了他一把。随即又怕引得他胡闹起来,慌忙抽回手,身形绷得更紧。 他低低地笑,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抬手抚着她的背,语声慵懒:「我没心思动你,你想什么呢?人不大,坏心思倒是不少。」前一句透着点儿嫌弃,后一句满是揶揄。 顾云筝气结。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强忍着没有反唇相讥。 ? ☆、暗香袭(9) ?  霍天北轻轻拍着她的背,「生气了?」 「我怎么敢。」顾云筝岔开话题,「怎么寅正就出去?」 「两个同窗要过来,传话的人说寅正左右就到了。」 顾云筝心念一转,「与你一同在陆先生门下求学的人么?」 「嗯。」霍天北语声顿住,手势也是一滞,「连这都知道?」指的是陆先生的事。 「怎么,我不能知道这些?」 「那倒不是。」 顾云筝身形动了动,寻到一个舒适的角度,不指望从他口中得知他什么事,就打住话题,「我睡了。」 「嗯。」 顾云筝慢慢放松身形,将唿吸调整匀净,却是没有一点睡意。昨夜是因梦魇心神疲惫,没精神也没力气在意什么。今晚却是不同,闻着他极为浅淡的清幽香气,感受着他带来的温暖,心里没来由的乱糟糟,有些慌乱。 此刻这样的情形,是他有意拉近彼此距离所致。她不知道这阶段之后会发生经歷什么,因为茫然心生怯意。 霍天北听她唿吸变得匀净之后,拍着她背部的手才停了下来,自然而然地落下,环着她纤弱的身形。 沈燕西、郁江南已抵达京城,日后会留在京城为官,还是急着来府中叙旧。细细算来,有一两年没见他们了,亦是盼着重逢话家常。 原本没打算回来,想在东院歇下的。却是不知为何,东院的寝室忽然显得太过冷清。 看着那边悬挂的春山烟雨图,想到了这边的猫蝶寻春图,随之记起她围着自己团团转的小模样儿。 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便起身回来。 进门时那种回家的感觉让他意识到,时日不长,却已真的习惯了有她在的日子。 可是这一团孩子气的小东西,摆明了还是不想改变与他的现状。 好在现状就已不错,她带来的喜悦、趣事与日俱增。他跟自己又没仇,乐得过得舒心些。 他唇角微微上扬,阖了眼帘。 辰正,他准时醒来,轻轻托住她头部,让她枕着枕头,这才悄无声息起身,给她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 听着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听到他举步向外走去,听到槅扇的门打开又关拢,顾云筝睁开眼睛,看着白色帐幔,发了会儿呆。 谁能想得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该是照顾熠航养成的小习惯吧?连带着让她也能享受到他体贴的一面。 得出这结论,她翻了个身,合眼睡去。 早间起身时,春桃蹙着眉跟她嘀咕:「秦姨娘早早地就过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想让您连个安生觉都睡不成?」 顾云筝笑着颳了刮春桃的鼻尖,「你没甩脸色给她看吧?」 春桃心虚地低下头,「李妈妈让我把她请到厢房去等着,我是没给她好脸色。」 「以后别这样了。」顾云筝和声告诉她,「不在乎的人,犯不上跟她们计较。换句话说,只有你在乎的人,才值得你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 春桃细细思量片刻,心悦诚服地点头,之后目露钦佩地看着顾云筝,「真是夫人说的这个理,这段日子,您从没跟谁冷过脸。」 当然也冷过脸,例如顾太太,那是不屑应承。顾云筝笑道:「侯爷还有李妈妈也是这样啊,你想想,是不是?」 「李妈妈的确是什么时候都是笑脸迎人。可侯爷……」春桃撇撇嘴,对他保留意见,「他这样就让我们噤若寒蝉了,再整日冷了脸,我们也就不用活了。」 顾云筝忍不住笑起来,说来说去,都是他那名声惹的祸,再加上又是驰骋沙场的武将,丫鬟们不怕他才怪。 洗漱、梳妆、用饭之后,顾云筝才让春桃请秦姨娘到了东次间。 秦姨娘进门后,见只有顾云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恭敬地屈膝行礼。落座后,不自主地瞥向寝室方向,心里很是恼火。 她没想到含清阁里的下人嘴巴都那么紧,早早来了,竟是到现在都不知道侯爷是出门了还是仍未起身,又怪自己平时竟没留意过侯爷平时用饭、出门的时辰。 这样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他勾人心魂的俊颜,心里起了涟漪。一些妈妈、丫鬟都说他生得分外俊美,她想着也就是比霍天赐兄弟两个出色一些,又是十四岁就随军打仗,就算是生得仪表堂堂,定是言行举止粗犷之辈。可昨日见到的他,借着灯光看书,意态慵懒优雅,不像杀伐果决的名将,不像意气风发的权臣,只像是个透着冷漠却清贵无暇的名门公子。 自昨晚开始,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那些对他褒贬不一的传闻,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多看他几眼,只想让他多看自己几眼。她承认,这看起来是以貌取人的可耻行径,可又有哪个女子能对他不一见倾心?
第61页 顾云筝看着心不在焉的秦姨娘,微微一笑。霍天北那副祸国殃民的样子,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会惊艷。只是有的人在惊艷之后会将理智找回来,知道他是个任谁都招惹不起得罪不起的活阎王,要小心应对——例如她和安姨娘。而有的人在惊艷之后会丧失理智,对他心生爱慕,会放低身姿寻找任何能接近他的机会——例如秦姨娘。 秦姨娘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盅,期期艾艾地道:「侯爷——」 顾云筝如实告诉她:「已经出门了。」 秦姨娘很失落地垂了眼睑,片刻后才打起精神,看着顾云筝问道:「夫人与侯爷平日早间何时用饭?」 站在一旁的春桃险些又横眉冷目,想到顾云筝提点自己的话,才没让情绪显露。心里却是气恼地嘀咕:秦姨娘这是什么意思?跟夫人挑明她请安就是来见侯爷的? 顾云筝慢条斯理地道:「我也说不准。」她说的是实话,因为霍天北是个有点儿不着调的,用饭出门的时间从来没个准。 话音刚落,自鸣钟报时,刚好辰时。 随即,安姨娘过来了。 安姨娘穿着白绫衣、浅绿色褙子、月白挑线裙子,与昨晚一样,略施脂粉,梳了垂云髻,首饰不似秦姨娘满头珠翠,也不似顾云筝周身只得三两件。她恭敬行礼后,不安地问道:「夫人,奴婢没有来晚吧?」 「没有,秦姨娘也是刚到房里。」顾云筝让春桃给她搬来椅子,「坐吧。」 安姨娘松一口气,道谢落座。 顾云筝顺势道:「我辰正要到太夫人房里,你们辰初过来请安即可。」半个时辰,用来应付她们、去往太夫人房里。这样一来,和两个妾室相对而坐的时间就很短,大家都落得轻松。 安姨娘恭声称是。 秦姨娘却道:「今日母亲过来,说是要看看我。」 顾云筝漫不经心地问道:「好端端的,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秦姨娘道:「妾身是提醒夫人一句,下午待客。」 用秦阁老、秦夫人压她?顾云筝好笑不已,「那她是来见我的,还是来看你的呢?」 「夫人这话问的……」秦姨娘给顾云筝一个「你又何必明知故问」的眼神。 顾云筝和颜悦色地道:「秦夫人要过来,好歹要命人给我递句话吧?我为何要留在家中等她?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让秦夫人去看你呢?」 秦姨娘脸色不悦,「夫人难道不知道霍府与秦家的渊源?」 「我当然知道,太夫人本是秦家女,而你是太夫人的侄女。」顾云筝啜了口茶,「有这渊源就不需讲礼数了么?」 秦姨娘竟是步步紧逼,「太夫人会同意的事,夫人难道要反对?」 「我倒是不知道,太夫人居然会管侯爷房里的事。」顾云筝轻轻的笑,「若太夫人事事为你做主,那么日后你也不需前来晨昏定省。不相干的人,我没时间应付。」说着话用下巴点了点门口,语气特别柔和的撵人,「不留你了,出去。」 秦姨娘气得站起身来,一张粉脸涨得通红。一个七品官之女,竟然跟她摆起正室的架子来,着实不知好歹!转念想到霍天北曾亲自发落夏莲、穆姨娘的事,气势便消减了几分。顾云筝胆敢如此,还不是仗着侯爷如今每日歇在含清阁,而侯爷与秦家又鲜少来往……得知此事,恼了她可怎么办? 心念迅速转动着,她最终垂下头去,显得惶惑不安地道:「妾身失言,日后再也不敢了。夫人只管责罚,妾身不敢有半句怨言。」 顾云筝看也不看秦姨娘一眼。 坐在一旁的安姨娘哪里看不出顾云筝和颜悦色背后的不屑,忙出言打圆场:「这段日子,奴婢一直留在房里做针线。」说着取出几条帕子、一个香囊,「还请夫人笑纳。」 顾云筝接到手里,看到那几条帕子上绣的鱼鸟花卉栩栩如生,香囊缀着五彩络子,笑着称赞一句:「好针线。」 「夫人不嫌弃就好。」安姨娘笑着起身,「时候不早了,夫人还要去太夫人房里请安,奴婢先告退了。」 顾云筝点一点头,与她一同出门,将秦姨娘晾在了那儿。 春桃出门之前,看着恼火不已尴尬万分的秦姨娘,漾出了快意的笑容。 去请安的路上,顾云筝遇到了三夫人与玉姐儿。 见礼之后,顾云筝发现三夫人脸色有些憔悴,「不舒服?」 「是啊。」三夫人苦笑。 那就提出来啊,不去给太夫人晨昏定省也合情合理。顾云筝也只能想想,毕竟事不关己,又不太了解三夫人的处境,话多反而叫人为难,便对玉姐儿道:「昨日早间我没看到你。」 玉姐儿垂了头,怯懦地道:「前几日我染了风寒,就没去给祖母请安。」 「原来是这样啊。」顾云筝柔和地笑着,揽了揽玉姐儿羸弱的小身板儿,「有些单薄,平日多吃些饭菜,身子壮实就不容易生病了。」 玉姐儿乖巧地点头,「嗯,我记住了,谢谢四婶。」 三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将玉姐儿和随行丫鬟支开,轻声问道:「四弟妹知道医术精湛的大夫么?」 「知道一个。」顾云筝想到了沈大夫。沈大夫如今名气更大了,架子也更大了。 三夫人问道:「是哪一个?我不大舒坦,太医没什么把握……」越说语气越是无助。
第62页 顾云筝先说了沈大夫的情况,随后委婉地道:「三爷知道你这情形么?」 三夫人听着沈大夫的情况时,眼中闪烁出喜悦的光彩,答话时语声轻快:「三爷知道。他前两日劝我找个民间的良医看看。」 顾云筝有些意外,也没掩饰,「这次是不是有些麻烦?三爷既然都说了,你怎么还没找大夫看?」 「太夫人和二嫂那边……」三夫人落寞地低下头去,「我想着等太夫人寿辰之后再去。况且我这身子……担心怎么样的大夫也不能保住这孩子,太医已经换过几个了,唉……」 听话音儿,三爷也很在意这一胎。也对,子嗣是大事。顾云筝想通这一点,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直率地道:「既然你们都怕出闪失,那就该处处谨慎才是。照常理,你该每日卧床休息,不必每日问安了。你不好意思说,三爷也该向太夫人提出。」霍天齐不提出,太夫人也该主动免了三夫人问安。总之,这一家人,让她很是无语。 三夫人听了,漾出恍惚的笑容,「三爷劝过我了。我是想,孩子要是怎么也保不住,还不如一切如常。」又看向顾云筝,「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谢谢。」 顾云筝对这可怜女子的想法很无奈,只是关乎两条人命的事,真不能漠然视之,便又婉言劝道:「你心神放松不下来,对身子也有影响。我要是你,就先搬到别院去养胎,省得整日里提心弔胆的,万一……就算是沈大夫能保你和孩子康健,也是没用的。」 三夫人自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却只是淡然浅笑,「有些事都怪我,你不清楚实情。以前我不是这样,不懂事,太任性。」 顾云筝想到了霍天齐那副忧郁、神游的样子,并不像是冷血狠辣的性情。霍天北与他说话时,也无不屑轻蔑。眼下三夫人又这样说,应该就是另有隐情了。 眼看就要到太夫人的院子了,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就只是道:「我是盼着你安安稳稳,不然看着你总是心惊肉跳的。」 三夫人很喜欢顾云筝率真的一面,笑起来,「我知道,心里感激得很。」 请安之后,三夫人坐了片刻,就带着玉姐儿告辞。 太夫人留了顾云筝,说起昨晚的事:「锦安那孩子被宠得不像样子,说话没个体统,你别生他的气。」 顾云筝本来就没吃亏,当然不以为意,「我以往也不懂事,多亏了您处处担待。您放心,我晓得。」 太夫人漾出满意的笑容。 两人正说着话,二夫人过来了,见到顾云筝,也提起了昨晚的事,「都怪我和二爷,平日里没工夫教导他,我替他跟四弟妹赔罪了。」 婆媳两个这是商量好了?顾云筝一面应承一面腹诽着,起身道辞时,二夫人笑着携了她的手,对太夫人道:「我与四弟妹说几句体己话。」 太夫人点头,「去吧。」 出门后,二夫人压低声音,笑道:「房里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顾云筝惑道:「二嫂指的是什么事?」 二夫人推心置腹地道:「我是喜欢四弟妹这性情,把你当成亲妹妹一般,有些话不管我这当嫂嫂的该不该说,都该提醒你几句,你别怪我多管闲事才是。」 顾云筝听了,想到了前段日子二夫人要她来太夫人房里请安的事,此刻二夫人要说什么也就显而易见了。她不动声色,「二嫂有话只管直说。」 ? ☆、胭脂诱(1) ?  顾云筝听了,想到了前段日子二夫人要她来太夫人房里请安的事,此刻二夫人要说什么也就显而易见了。她不动声色,「二嫂有话只管直说。」 二夫人语声更低:「侯爷现在那两房妾室,哪个都不容小觑。秦姨娘是由秦夫人一手带大的,说是庶出,却是秦府独女,是秦阁老的掌上明珠。至于安姨娘,是南疆巨贾之女,与二爷、侯爷都有生意来往。我平日里见了她们,也都是客客气气,从来不敢怠慢。」 顾云筝漫应一句:「这些我晓得。」 二夫人继续道:「如今她们开始每日晨昏定省了,侯爷这段日子也清闲,留在内宅的时间不少。你是正室,可将她们侍寝的日子安排下去了?」 「原来二嫂是要说这件事。」顾云筝和声道,「我记下了,商量侯爷之后,这一两日就安排下去。」 「那就好,那就好。」二夫人满脸惊喜的笑,实在没想到顾云筝会这样爽快,又寒暄几句,两人各自回房。 顾云筝回到房里,李妈妈通禀:「一名小厮过来见您,说是夫人放在外面的,叫顾安。」 顾云筝转去后面的花厅,遣了身边服侍的,与顾安说话。 顾安有些底气不足地禀道:「顾平早就去了保定府,开始三请四请,汪先生也不肯来京城,我得了信,索性让他不管是哄骗恫吓还是用激将法,都先把人弄回来,我是想着,夫人见到他才是最要紧的,他为何回来并不打紧。」随后行礼道,「要是做错了,还请夫人责罚。」 顾云筝忍俊不禁,笑意到了眼底,「做得不错,我非但不会罚,还要赏你们。」她不怕身边人有些鬼机灵,只怕人不播不转。 顾安得了夸奖,连声说不敢当。 午后,她带着春桃在府中散步。先到东院附近看了看,见那里仍然守备森严。这样想来,是要等到太夫人寿辰之后,那位「祁公子」才不会再惦记熠航,熠航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而在这之前,孩子随时都有被人抢走的危险。
第63页 随后,主僕两个转去后花园。 定远侯府是元熹帝特地赏赐下来的。天家御赐的,自然有出奇之处。这定远侯府本是先帝在位时一位异姓王爷的府邸,占地颇广,府中屋宇或华美或精緻或清逸,而最出名的,是偌大的后花园里的景致。 错落的楼台亭阁周围,各有娇花芳树、松墙竹径、镜湖清泉,四时皆有不谢之花、悦目之景。 春桃完全陶醉在美景之中,走到一所院落附近才回过神来,指给顾云筝看,「那儿就是凝翠轩,大夫人住的地方。」 顾云筝望过去,见凝翠轩是个三进的院落,院内花树的枝杈伸出墙外。 春桃喃喃嘆息:「大夫人当真是个命苦的,儿子五岁时暴病而亡,大爷又是在同一年英年早逝……」 这就是有些女子嫁人之后的境遇——顾云筝脑海最先闪过的是这念头,随后笑了笑,不予置评。 何事都是有因才有果,一些事看起来是突然间赶到了一起,对人形成致命的打击,其实是早就暗流涌动,人不能及时发现并阻止,只能落入绝境。 云家如此,大夫人的遭遇恐怕也如此。 说到底,霍家在太夫人从妾室变成继室后,很多祸事已经成了定局。 春桃还在继续嗟嘆:「大夫人虽然出自书香门第,却自幼习武,嫁给大爷之前,也是巾帼不让鬚眉的人物,到如今,谁承想到了这般境地。」说着就想到了听到过的传闻,「如今这是什么世道?云家二小姐也是这样,那样文武双全样貌倾城的,却是一夜间殒命。不过,也有很多人怀疑云二小姐根本就没葬身火海,说楼内一定还有密道能逃出去……」 顾云筝挑挑眉,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走进室内时剧毒就发作了,仅剩了一点儿躺到榻上的力气,意识很快陷入永夜。那可是老老实实的死去的,她逃什么逃? 她笑着打断春桃的话:「好了,别说这些了,你每日里盼着我好好儿的就成了。」 春桃笑道:「夫人说的是。」又指向一所小院儿,「夏莲和穆姨娘就在那儿。东面是太夫人平日听戏的地方,西面是二夫人春日最爱去的藏春坞,那小院儿原本是供人歇脚的地方。」 顾云筝也笑了,「侯爷倒是会选地方。」 游转多时,到了湖边,顾云筝见春桃有些累了,便指了指附近一个凉亭,「你去那儿歇歇脚,我自己随意走走。」 春桃不安,「那怎么行呢?」 「去吧。」顾云筝笑容柔和,对于身边信得过的人,她从来宽和以对,「你那小身板儿跟我耗不起,没外人,就没那么多死规矩。」 春桃很是感动,也就不再推辞,要走时随意一瞥,变了脸色,「侯爷来了。」 顾云筝先是讶然,之后促狭一笑,「那你还不快走?」 「倒也是,左右也会被撵走。」春桃俏皮地笑了笑,乐得躲一时清闲。 顾云筝站在太湖石旁,回身观望,见李妈妈在前面引路,霍天北缓步走来。 他穿着黑色箭袖锦袍,手里拿着把竹骨摺扇,神色悠然,一面走一面观看花园景致。 没来由的,满园艷景在顾云筝眼中黯淡了几分。其实他是从骨子里透着清冷淡漠的人,其实他该让人一看就觉得压抑,却偏偏,那份清冷都压不住俊颜焕发出的无形光华。 顾云筝不无戏嚯的想,有这样一个夫君,倒是件极有面子的事,何时一同出现在人前,都会引来女子的艷羡。 霍天北到了顾云筝近前,李妈妈笑着行礼,退到不远处。 顾云筝问道:「侯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日没什么事。听说你在后花园,就过来看看。」霍天北打量着周围环境,「景致倒还不错。」 顾云筝讶然,「以前没来过么?」 「没有。」霍天北如实道,「只见过这府邸的地形图。」 顾云筝忍不住笑,能把日子过成他这样的,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个。随即,她想起两房妾室的事,和他商量:「眼下两位姨娘开始晨昏定省了,我如果提也不提她们侍寝的事,别人难免传出难听的话来。侯爷怎么看?」 「说过这件事了,忘了?」 「我当然记得。」顾云筝没辙地瞥他一眼,「这不是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说么?再说了,我上次提的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霍天北明知故问。 顾云筝坦率地道:「那时候你是被太夫人劝着来内宅的,我呢,以为你不定哪日就把名下四个女人赶出府去了。现在却不一样,觉得你一时半会儿不会休妻废妾,我也想踏实过日子,这些事当然也要重新与你商量。」说着话戏嚯一笑,「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改变心意?对别人说你不想去妾室房里总是不妥,我前脚说完你后脚让别人侍寝,那我还要不要活了?」 霍天北被她这一番话引得轻笑连连。本来是让他反感的话题,经她这么一说,情绪自然而然地明朗起来。「也是,你总要给别人一个说法。」他思忖片刻,「你就告诉她们,是我不让你安排这件事的。我享受不了齐人之福。」 「记住了。」顾云筝明又问,「秦夫人若是来访,我见不见?」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啊。」 霍天北见此刻的她像只无辜的兔子,忍不住又弯了唇角,故意刁难:「我不给你准话,你到时候怎么应对?」
第64页 「等着,等到侯爷给准话为止。」霍天北与太夫人明显是面和心不合,与秦家的关系定然是错综复杂。而秦家先后将姑侄两个送到霍家,是顾云筝所鄙弃的。所以权衡之后,决定先问过他的意思再行事,说白了,犯不上因为秦家惹得他不快。 「我在政务上与秦家的是非,与你无关,你怎样都行。」霍天北目光和煦,语声柔和,「只是,尽量还是少见秦家人,省得那些人把你带坏。避不过的场合,由着性子应付就是。」 「嗯,我记下了。」顾云筝对他那句「省得那些人把你带坏」有点儿不满,却也没计较。这不过是再次验证了自己在他眼里是个幼稚的人,随他去就是了。他这样是因长期的印象、感觉所致,不能轻易改观。幸好她乐得如此,否则真有得头疼了。 霍天北与她相形走在湖边,闲闲问起她铺子里生意如何,今日都做什么了。 顾云筝一一答了,见他心情不错的样子,含着试探之意道:「京城里的人都说,醉仙楼的酒菜最是美味,汇集了各地名吃,我也想去。」 「哪有女子出入那种地方的?」霍天北当然不能同意,「想吃什么,让下人去给你买回来就是。」 「我穿着男子的衣着去也不行么?」顾云筝嘀咕道,「那么远带回来,再美味的东西也会变了味道。」 霍天北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倒是没看出来,竟是个馋猫。」 顾云筝发现他喜欢用兔子、猫这些小动物来揶揄人,斜睇他一眼,「既然知道我贪吃,不能发发善心同意么?我又不会让人知道我是谁。」 霍天北又细看了她两眼,笑,「行啊。」他是想到了熠航,那孩子也是个小馋猫,对饭菜越来越挑剔了。如果她与熠航投缘,日后让她带着熠航出去转转也不错。熠航受了不少苦,平日里闷闷的,也只在他面前话多一些,多去外面转转,想来能慢慢开朗起来吧? 当然,同意此事也是因为了解她身怀绝技,出门不会吃亏。再说了,她就算不与他说,照样能如愿,他又没闲心找人时时盯着她。 顾云筝无从知晓他这番计较,见他同意了,先是欣喜、意外,之后自然是满心愉悦。他不是墨守成规的人,也不要求她循规蹈矩,这发现才是收穫。至于扮男装出门,眼下还真没那打算。 这时候,有小丫鬟到了李妈妈近前,低声通禀几句,李妈妈快步过来,道:「秦夫人过来了。」 顾云筝语气浅淡:「说我在后花园赏花,没时间待客。另外告诉她,日后要见我,先派人递个信来。」 李妈妈称是而去。 霍天北像是没听到一样,说起别的事,「正房那儿,今日我已命人着手修缮,过些日子你和我搬回去住。」 「嗯。」顾云筝只是不明白,「住在那儿又有什么不同?」 霍天北语气柔和,「含清阁离各处都有些远,每日平白将大把时间浪费在了脚程上。」 顾云筝失笑,又微微挑眉,「如果住在正房,我就想主持中馈。如果不能,住在哪儿都一样。」她比谁都明白,主持中馈这回事,最是劳心劳力不讨好,一年不知要张罗多少大事小情,能捞到的油水也有限。只有一样好处,可以迎来送往,接触诸多官宦家眷。这是她如今想要的,所以可以忽略需要付出的辛劳。不为这个目的,她也就不需这一番洗心革面了,尽可以像身体原主一般躲清闲。 「想主持中馈?」霍天北笑了笑,「只是担心你三两天就烦了,到时主持中馈的就是李妈妈了。」言下之意,是她在前面做傀儡,后面有李妈妈代她打理诸多事宜。 「这么看不起我?」顾云筝不瞒,斜睨他一眼,「你先让我坐上主母的位子,再说这话也不迟。不如就在太夫人寿辰之后吧?到时候你跟她们提。」 对上她视线,他目光微凝。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此时透着点儿狡黠,还有点儿挑衅的意味,便使得眼神分外灵动,神色分外生动。像是换了一个人。没有多少时日,成亲时她的样子,已在他脑海逐渐模煳。 他笑意加深,「就依你,到时可不许喊累。」 顾云筝闻言一喜,「不会,放心。」 「不怕我食言?」 「侯爷是驰骋沙场多年的人,平日必是言出必行,怎么可能失信于我呢?」 他轻轻的笑,「听这话,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一把年纪了呢?」 顾云筝也忍不住笑了,「我说的可是实话。」随即意识到了一件事,「侯爷好像只担心我不过是三天兴头,却不怀疑我能主持中馈。」 霍天北没来由的相信她不是说大话空话的人,「只要识字、会算帐,看帐册、循旧例行事就非难事。至于人情来往,不是说了,你由着性子应对就是。」 既承认了她的说法,还让她日后由着心性迎来送往,顾云筝报以感激的笑,「记下了,到了那时候,我凡事多与李妈妈商量。」 「其实主持中馈也没什么意思,整日琐事缠身罢了。」自心底,霍天北还是希望她清闲度日,与熠航亲近起来,帮他好生照看。 顾云筝笑应道:「等我腻了,就让李妈妈代为打理。」 行至柳荫下的石桌旁,霍天北止步落座,「让丫鬟沏茶来。」 顾云筝点头应下,转去找来一名小丫鬟,吩咐下去。
第65页 霍天北闲闲打量着她。她穿着一袭湖蓝衫裙,上衫收腰、阔袖,裙子薄而多褶,行走时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出层层涟漪。依然是高绾了利落别致的髮髻,侧脸线条柔美,鼻樑挺巧,说话时唇角含笑。 在她身后的花团锦簇,莫名显得艷俗起来。 两个人相对喝茶时,太夫人正在与二夫人说话,话题恰好是两个人才提过的主持中馈的事。 太夫人笑着携了二夫人的手,「回京一年多了,府里的大事小情都由你打理,辛苦你了。」 二夫人不解,「娘怎么忽然说起这样的话来?主持中馈原就是我分内事。」 「分内事?」太夫人的笑容有点儿苦涩,「主持中馈是小四媳妇的分内事。」不论怎样,她也不能改变自己是妾室扶正的事实。 「娘,」二夫人神色微变,「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太夫人道:「今日小四已命人修缮正房,估摸着过几日就搬进去住了。再有,锦安昨日提起什么算帐的事,听小四媳妇话里那意思……」 二夫人打断了太夫人的话,「她的话您怎么能信呢?多少年都是日日习武,嫁入侯府之后,也是每日早晚练习刀剑暗器、看什么刀谱剑谱,哪里有时间学习什么心算。」 太夫人笑着摇头,「你也不想想,顾太太是个钻到钱眼儿里的,她耳濡目染,怎么会一无所知?按我看,原来不问世事,是因为什么事打不开心结罢了。她每日闷在房里看书,你怎知她看的都是刀谱剑谱?身怀绝技之人大多有慧根,看看小四就知道了。她会的,兴许比你我还多。」 二夫人神色一黯,「那您这意思,是……是要让她主持中馈?」 「这件事,与其等着小四说起,还是我们先提出来为好。」太夫人想到了老侯爷的兄弟,「连他的叔父一家都能下狠手剷除,且将那父子几个从族谱上除名,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到底是个杀人如麻的名将,我们只能在表面上与他和和气气,真把他惹怒,他兴许就不管不顾下了杀手。」 二夫人一想到那件事,就不由得嵴背发凉,眼中尽是恐惧,讷讷地道:「说起来,二叔父子几个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侯爷只说是触犯军法数罪併罚,即便是确有其事,他也不可能这般行事……」她一直怀疑,霍天北知道的事情远比她想像中要多,一直担心,霍天北有一天会对霍天赐下杀手…… 太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安,随即摆手打断儿媳的话,「这些你就别管了,还是先说眼下的事。今晚你就提出来,让小四媳妇主持中馈,把你手里的事全接过去。」 「……」二夫人慾言又止,神色愈发黯然。 ? ☆、胭脂诱(2) ?  「这些你就别管了,还是先说眼下的事。今晚你就提出来,让小四媳妇主持中馈,把你手里的事全接过去。」 「……」二夫人慾言又止,神色愈发黯然。 太夫人宽慰道:「你主持中馈,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以往还能说小四媳妇不谙世事,挑不起这一摊子事,可眼下她这情形,谁还能说她性情木讷?我们既然没了这藉口,就理当让她坐上一府主母的位子。再者,我们到京城已经一年多,该结交的人都交下了,那些人日后也不会因为她主持中馈就与我们生分起来。说到底,她到底能不能主持中馈,也不一定。」 二夫人不能否认这一席话,听到末尾,眼前一亮,「这话怎么说?」 「眼看着到我生辰了,你不妨就交给她操办。」太夫人笑意深沉,「她如果当面回绝,或者接到手中破绽百出,都是好事,日后便是她与小四有心,也不好再提出让她主持中馈。如果她把生辰宴席办得圆圆满满,必然是得了小四帮衬,就说明小四是真的看重她,也非坏事,正是我乐见其成的。」 说来说去,这件事不论结果怎样,对太夫人都没一点坏处。而对太夫人没坏处的事,对二爷也是好事。二夫人又细细品味着太夫人的话,脑筋转动起来。 府里那些管事,都是随着她从西域来到京城的,哪一个都是对她忠心耿耿,要给顾云筝使绊子,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起先她还担心太夫人决意要她让位,此刻这一番话,其实是隐晦地告诉她,如果能让顾云筝破绽百出阻力重重,也是可以的。 就算顾云筝天资聪颖,却终究是没有主持中馈的经验,忽然要面对一大堆难缠的管事、一件件琐碎繁杂的琐事,不方寸大乱才怪。便是李妈妈帮衬着,也是按倒葫芦起了瓢,没法子顺利筹备太夫人的生辰宴。 至于霍天北,别的她不太了解,却是晓得他从骨子里透着傲气,连外院庶务都懒得介入,定然不屑插手内宅的事。就算是看重顾云筝,不外乎是宽慰几句,给她些银两去挥霍。 这样看来,她让贤的事,不过是平白让人们看顾云筝上演一出闹剧而已。 思及此,二夫人不由心生戏嚯,「到晚间提出此事的时候,四弟妹不要当即回绝才好。她若一口回绝,反倒没意思。」 太夫人笑着拍拍二夫人的肩头,「你别让那些管事闹到明面上才是。」 「娘放心,我晓得。」 霍天北与顾云筝回到含清阁的时候,已是彩霞满天。 因两个人对坐闲谈多时,李妈妈与春桃俱是满脸喜色。
第66页 服侍着顾云筝更衣的时候,李妈妈道:「秦夫人在花厅等了多时,转去了太夫人房里,叙谈好半晌才走。随即,太夫人命二夫人去了秦姨娘房里。二夫人发了好大的火气,将秦姨娘训斥得大哭一场才罢休。」 顾云筝眼中现出讥嘲之色。 不论出身如何高贵,秦姨娘既然进了霍家的门,便只是个比僕妇地位稍高一些的人,与秦家再无关系。作为四房的妾室,竟需要太夫人遣了二夫人去训斥,这府里的规矩倒是奇得很。 更衣之后,顾云筝与霍天北相形去了太夫人房里,今日他们是最先到来的。 太夫人其实没想到霍天北今日也会过来。昨日是顾云筝第一日晨昏定省,他跟着过来一趟是在情理之中,今日又过来了,是不是意味着日后都会如此了?她当然不会因此不悦,高兴还来不及,笑容愈发和蔼可亲,让丫鬟给夫妻两个沏了上好的碧螺春。 说着话,二房、三房鱼贯着进门来。 二夫人神色怏然,,霍天赐的脸色透着愉悦。霍锦安眼底则闪着兴奋的光,似在期待着什么。 顾云筝一一看到眼里,心生狐疑,不知道这一家三口要唱哪一出。再看三房一家三口,与昨日一样,神游的神游,忐忑的忐忑,玉姐儿也还是怯生生的。 太夫人连声询问二夫人:「你这是怎么了?不舒坦?听说还命人去请太医过来?」 「是啊。」二夫人抚了抚额,「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来之前头脑混沌,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来。」 「这可怎么好?」太夫人脸色不虞,「你这病一犯就是十天半个月,什么事也做不得。我这阵子也不舒坦,没精力帮你打理内宅事宜,这样一来,内宅一堆事交给谁管?」 「是啊。」二夫人苦笑,「我也不想啊,这两日正着手筹备您的生辰宴呢,谁知道会在这当口不舒坦。」说着话转向顾云筝,面露喜色,「不过,倒是也不需发愁没人打理内宅,我看着四弟妹甚是聪慧伶俐,凡事都是一点即通,主持中馈自然不在话下。我主持中馈本就是代劳,眼下也该将这重担交还给四弟妹了。娘,您意下如何?」 「说的是,说的是。」太夫人连声应着,笑眯眯看着顾云筝,「这霍府是定远侯府,小四是当家做主之人,你是宗妇。你二嫂平日里总是觉得吃力,问过我多少次,说何时才能让贤,也让她过几天清闲日子。我这两日正琢磨着跟你提这件事呢,眼下又赶巧了,就正经说说吧。」 霍天赐父子两个的视线齐刷刷落在霍天北与顾云筝脸上。 霍天北与顾云筝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盅,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此时又能说什么?太夫人与二夫人的话还没说到适合顾云筝表态的火候。 二夫人又加一把柴,笑道:「四弟妹也不需担心,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娘与我都会鼎力帮衬的。明日我就将帐册交出,你选了得力之人将帐目核对一遍。持家也不是什么难事,想来于你不过是小事一桩。」 太夫人附和道:「正是如此,时机也刚刚好——到了我生辰那日,来往的宾客也就全都晓得此事了。你二嫂主持中馈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明白的人知道她是代劳,煳涂的却少不得诟病我不明事理不让你持家。不管怎样,你好歹先试一试,再不济,也还有我和你二嫂时时帮衬呢,不会让你太劳累。」 顾云筝这才对上太夫人视线,盈盈一笑,「您与二嫂这一席话,方方面面都说到了,我若是推辞,倒显得不明事理了。」 这是委婉地接受了? 霍天赐一家三口显得很是意外,面露诧异。没有预料中的惊讶慌乱,只有平静从容,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二夫人的诧异只有片刻。接受更好,让她多看几日鸡飞狗跳的戏可比此刻让贤不成更有趣味。思及此,她笑道:「正如娘说的,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早就该让出这位子了。我这一年多,可没少被闲人在背后戳嵴梁骨。便是为了避免娘被人诟病,四弟妹也该主持中馈。」 顾云筝笑意柔和,「太夫人也是这样想的?」 太夫人自然点头。 顾云筝纤细的手指轻抚着茶盅盖子上的青竹纹样,语声带着点儿漫不经心:「好啊。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二夫人不由神色一滞,暗自腹诽:这人是不是自心底认为主持中馈是小事一桩?怎么一句委婉的话也不说?别说是从没有主持中馈的经验,就算是箇中强手,也该在这时候委婉地推让一番,于己于人面子上都好看。眼下这算是怎么回事?倒像是她以往强赖在那位置上似的。 太夫人依然神色如常,笑着点头,「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明日就见见那些管事,快些将帐目核对完。」 「好。」顾云筝显得很是乖巧地点头,又对二夫人道,「二嫂用惯了的管事,想来都是对侯府忠心耿耿的,不会刁难我吧?」 这话正点到了二夫人的打算,她的笑容便显得有了一丝勉强,「怎么会,不会的。」 到了此刻,霍锦安大失所望,脸也冷了下来。 顾云筝瞥了霍天赐一眼,见他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又转头看了看霍天北,他神色丝毫未变,只是坐姿略显得懒散了一点儿,似是听这种话题让他心生倦怠。这样一对照,再想想霍天赐初进门的样子,她对这人生出几分轻蔑。
第67页 一个大男人,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也罢了,还乐得看内宅女子勾心斗角,像什么样子。太夫人是最沉得住气的,膝下儿孙性情却与她大相迳庭,想来真是讽刺。 过了一会儿,丫鬟通禀已摆好饭菜,众人转去西次间用饭。若无人饮酒,本就是食不言的规矩,这一次,席间更是安静,只闻轻轻碰瓷声。 三夫人不时看一眼顾云筝,眼神隐含笑意,很为对方高兴的样子。 顾云筝察觉到了,每每回视,报以和善的微笑。 饭后,顾云筝与霍天北回到含清阁,在东次间大炕上一左一右坐了,一个做针线,一个倚着大迎枕,把玩着摺扇。 李妈妈给两个人奉上茶盏,迟疑片刻,还是询问顾云筝:「听春桃姑娘说,夫人要主持中馈了?」 「她倒是嘴快。」顾云筝笑道,「是有这么回事。」 李妈妈见她答完就没了下文,只好又道:「那么,夫人不吩咐下去,让奴婢们早作准备么?」 顾云筝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可准备的。」 「……」李妈妈语凝,真怀疑夫人是把主持中馈当成过家家了。 顾云筝看了看李妈妈,笑道:「放心,你担心的我都知道,早就想好法子了。要是我的法子行不通,再找你商量。」 李妈妈半信半疑,却不能坏了规矩细问,也就称是。 顾云筝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不过,既然要主持中馈,需要的人手就多了,只有你和春桃不行,会把你们累垮。你帮我找几个得力的丫鬟吧。」这对李妈妈来说不是难事,跟霍天北说一声,从东院调来几个即可。 李妈妈看向霍天北,「侯爷——」 霍天北把玩着扇坠,「让堇竹选两个二等丫鬟一起过来。」 李妈妈应声而去。 霍天北提醒道:「管事阳奉阴违最棘手。」 「我知道,也不算什么。」顾云筝转身拉过藤萝,在里面翻找割线的匕首。 「不算什么?打算以暴制暴、杀鸡儆猴?」霍天北揶揄道,「你小心些,别闹出人命来,平白落个悍妇的名声。」 他这言下之意,是怀疑她动不动就要请管事们吃板子。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可没那种习惯,最享受钝刀子磨人的乐趣。 顾云筝斜睨他一眼,浅笑盈盈,一面继续找匕首一面回道:「手无缚鸡之力的拍桌子、摔杯子、喊打喊杀就叫立威,习武之人如此就是悍妇做派,真真是没道理。不过,我们的侯爷平日里对人都是和颜悦色,我好歹也是你夫人,定会夫为妻纲,做个笑面虎。侯爷若是得闲,不妨看场好戏。」 「还想做笑面虎?」霍天北起身到了她近前,从一大堆针头线脑布帛之中取出匕首,丢到她手边,又赏了她一击凿栗,「分明就是个瞎猫。」 顾云筝气结,小腮帮都鼓了起来。 霍天北哈哈大笑,现出整齐的白牙,笑容纹路延逸出醉人的风情,眼中似是落入了骄阳光芒,璀璨,眼神却透着兽一般的野性。 这笑容使得他与平时神色温和眼神清冷的样子判若两人。 是那样悦目,却带着危险气息的笑容,有着蛊惑一般的感染力,让她恍然失神。 这样的男子,于任何女子而言,都有着致命的杀伤力吧?即便是她,偶尔也会被他的无双风华迷惑。 霍天北见她前一刻还气鼓鼓的,此刻却是双唇微启,呆呆的看着他,显得笨笨的。他觉得有趣,忍不住又抬手,扯了扯她一侧嘴角,「来,别愣着,给我这笑面虎笑一个。」 顾云筝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抿紧了嘴唇,打开他的手,语气硬邦邦的:「走开,我要做绣活了。」 霍天北却没像以前一样见好就收,双手落在她双腿两侧,撑着炕沿,近距离审视着她,语声有着他自己无从发觉的轻柔:「你笑一下我就走。」 他的笑容渐缓,变成了噙在唇边的微笑,双眸光华却与方才一般无二。 随着距离拉近,顾云筝对上他视线,没来由地感觉到压迫感,一颗心砰砰的跳。这是怎么了?是紧张还是害怕?她心中恼火,哪里笑得出。 霍天北看着她双睫忽闪着,想起了丛林中被惊飞的蝴蝶的翅膀,轻盈,慌乱,而又美丽。他趋近她容颜,「慌什么?怕我?」 顾云筝只觉此刻的他像是心存戏嚯的狐狸,自己则像是他爪下的兔子。的确是慌,的确是怕,但她强迫自己用最短的时间镇定下来,笑着推开他,「怕你有什么稀奇的?不怕才奇怪。」 恰好徐默过来了。顾云筝松了一口气,扬声唤他进门,正襟危坐。 霍天北则回到另一侧,依然懒散地倚着大迎枕,把玩着摺扇。 徐默带着一轴画卷,画卷宽度就有半人来高,恭声禀道:禀道:「西域叶总督命人送过来的,要侯爷看看这图绘的怎样,有无疏漏之处。」 顾云筝忙里偷闲看了一眼,见那幅图宽度就有半人多高,想着旁边那位大爷可以移步去别处了。 霍天北却是懒得动的样子,吩咐李妈妈将东西接了,把炕桌搬走,将地图铺在大炕上,多加两盏六角宫灯。 这个不着调的,把她宴息处当成他书房了?她蹙眉斜睨他一眼,却见他眼含笑意看着她,似在等着看她这反应。 顾云筝索性丢下针线,敛目看向那幅图,这才知道,是西域地图。叶松既然让他查看,想来他是对那里的地形极为熟悉了。
第68页 出于惯性,顾云筝先寻找西域的命脉——「总督府在哪儿?」 「往西北处找。」霍天北这才坐起身来,略略看了几眼,探臂用摺扇指给她一个大概的位置,「在这一带。」 顾云筝在他给出的范围内寻找,很快就找到了。随即发现,这幅图描绘的极为详尽,有点名气的地方都有标记。 西域共分清州、绥安、晖州三省。总督府、巡抚府位于清州境内。 顾云筝早就听管家说过,老侯爷先是任职绥安总兵,后任西域总督,所以在绥安、清州境内各有一个霍府。「你从十四岁就随军征战,是在哪儿打的第一场仗?」她一面询问,一面下意识地看向绥安边境。 霍天北先想了想,又在图上寻找片刻,指给她看,「在这儿。」 是在他那边的地图一角,顾云筝走过去看了,眼中现出狐疑,「这是晖州境内吧?」 霍天北颔首,「没错。」 「那就不对了。」顾云筝不解地看着他,「你从军不是该在老侯爷麾下么?」 「照常理是应如此。」 「那……」顾云筝很困惑,抬手挠了挠额角,「你怎么会跑到晖州去呢?我想想……嗯,那时候的晖州总兵,是现在的西域总督叶松——你怎么会跑到他麾下去的?」 霍天北笑着反问:「我也奇怪,怎么会跑到他麾下从军的?」 顾云筝白了他一眼,俯身趴在地图上,撑肘托腮,眼含探究地凝视他。或许,是老侯爷与叶松是至交,所以将嫡次子交给了叶松管教? 他成名之后,广为传扬的是他一次次力挫敌军创下的赫赫战功,之后便是他做出的让人毛骨悚然瞠目结舌之事。至于他本人,至于他成名之前,无人提及。起先以为是因他生于西域,京城人士无从得知,而从她生活在霍府之后,越来越觉得这情况有些奇怪。 她暂时忽略这问题,委婉询问他以前的经歷,「那你在叶松军中停留了多久?」 霍天北道:「三年多。」 「刚到军中时,是几品官职?」她语气诚挚,「左右也无事,快与我说说你在沙场耀武扬威的经歷。」又促狭地笑,「给你一个炫耀的机会。」 「官职?耀武扬威?你倒是看得起我。」霍天北漾出含义不明的笑,「最初就是个无名小卒,后来才有了官职,军营中的品级,从不入流、九品开始,每一级都做过,只是时间有长有短。」 顾云筝一时愣怔,全然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覆。他是老侯爷的嫡次子,怎么会从无名小卒做起?而且还是脚踏实地做到了一方将帅——若他不是出自将门,很正常,但放在他身上就太不正常了。多少功勋子弟,都是初出茅庐就能任职四品五品官职,更有不曾进过沙场就直接被委任将帅的先例。 「这是老侯爷的意思么?」顾云筝凝视着他,很是不解,「将门子弟,不是稍有建树就能做个四五品的官么?有一些人,甚至从未打过仗,就挂帅出征一朝成名。你又是出自功勋世家——」 「是有很多这样的先例,我没这样的运气。」霍天北语声分外平静,「但是叶松对我也很不错,一直对我尽力提携。」 顾云筝愣怔片刻,喃喃道:「老侯爷是对你寄予厚望,还是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啊?」这话其实对老侯爷很不敬,可她此刻实在是太惊讶,话没经脑子就说了出来。不给儿子一点眷顾的父亲,让儿子饱经风雨的父亲,终究是极少数,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是如山一般的深沉父爱,要么就是对儿子百般嫌弃不予理会。 霍天北自嘲地笑了笑,不说话。 她又轻声问道:「既然叶松尽心提携你,你怎么又回到了老侯爷麾下?」 「那时候,有些将领知道了我是霍家人,叶松又要上摺子给我请功,宣扬出了要让贤的话。父亲也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叶松周旋许久,把我要回了他军中。我到如今这一切,算是叶松给我的。」 一句话,透露了太多信息。老侯爷对他没有所谓的深沉父爱,而叶松慧眼识珠,将一个少年一步一步锻造成了一代名将。到了如今,在当初那少年站到比他更高的位置的时候,没有忌惮,选择协助、追随。叶松这样的人物,让人不需相见便已心生钦佩。 这话题触及到了他一些经歷中的阴影,便是他愿意如实告知,作为询问的人,不亚于在人伤口上撒盐。那是她不忍心做的事,打住了这话题,让春桃换一杯热茶。 春桃一直奉行离霍天北越远越好的原则,这次也不例外,迳自将两盏茶送到了顾云筝手边。 顾云筝笑着将茶盅递到霍天北手边,「你这性子……真不知你在军中是怎么过的。」 「在军中都是同生死共荣辱的兄弟,也只有一时的不适。」霍天北其实对自己这习性也很头疼,解嘲地笑,「下人在面前时日久了,我也就习惯了。已经尽量在改。」 顾云筝料得到,他平日里少不得遇到陌生的甚至嫌恶的人,心里却要强忍着,那滋味一定也很不好受,是以,笑容中就多了一点点同情、理解。 这时候,秦姨娘与安姨娘来了。 秦姨娘脸上的妆容有些浓,用来遮掩下午哭红的双眼,因此显得愈发明艷照人。 安姨娘还是穿戴得寻常,既不鲜艷夺目,也不似顾云筝那样简洁素雅,似是有意如此。
第69页 两个人行礼之后,顾云筝刚要请她们落座,霍天北发话了:「你们去别处说话。」 顾云筝无奈地说了声是,又看向两位姨娘,她们若是趁机告辞,免了无谓的寒暄也不错。 秦姨娘含嗔带怨地看向霍天北,他却凝眸看着地图,眼睑都不抬。 安姨娘则是向后退了两步,姿态恭敬,等着顾云筝移步别处。 顾云筝没法子了,总不能人刚来就端茶送客,转去西次间与两人说话。 秦姨娘道:「夫人,妾身自知见识浅薄,行事没个章程,就想着日日服侍在夫人跟前,端茶送水,学学规矩。」 居然自己提出在正室面前立规矩,这是真豁出去了。想来是听说了霍天北自午后就回府的事了,想在立规矩之余多见见他。换个人兴许会乐得答应,可顾云筝没这份闲心,且是一想就嫌烦,笑道:「要学规矩啊。平日在房里多看看经书,多做做针线就好。我身边不缺端茶倒水的。」 秦姨娘并不放弃,嫣然浅笑,「妾身也是想跟着夫人长长见识,还请夫人成全。」 「你想长什么见识?」顾云筝语气淡漠,「懂得安分守己、听命行事、清心寡欲就行了。」 秦姨娘咬住唇瓣,垂了头。 顾云筝转向安姨娘,「安姨娘今年多大了?」 安姨娘道:「奴婢今年十五。」 十五,也就是说,进侯府的时候才十四。顾云筝又笑问:「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安姨娘笑答:「喜欢看看书,做做针线。」 顾云筝含笑打量,见她怎么看怎么像个出自于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可见安家虽然是经商之辈,对她的教导却是很花了一份心思的。既然如此看重,怎么就捨得将她送到侯府做妾的? 安姨娘已道:「奴婢想着绣一幅屏风送给夫人,夫人可有喜欢的图样子?」 顾云筝到此时几乎已经能够确定,秦姨娘来请安是为了接近霍天北,而安姨娘却是冲着她来的。一幅屏风,尤其是要送人的,需要很好的绣艺,还需要大把时间,没有一定的诚意,是不会提出来。没有人会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偏要给自己找个耗时耗力又损耗眼力的事情。 而安姨娘如此行事,也正合了顾云筝的意,她看重安姨娘背后的一方巨贾安家。沉吟片刻,她笑道:「你要是真有心,就给我绣个挂屏吧。尺寸不需太大,省得累到你。我喜欢有猫儿的图案,你那里有这种图样子么?」 安姨娘笑看着顾云筝。初次见面时,顾云筝给她的感觉是样貌出众,举止端方,今日对待秦姨娘的态度是温和中透着强势,言辞间的分寸拿捏的很好,而此刻的感觉则是对这位夫人有了几分亲切感。在她印象中,喜欢猫猫狗狗的人,大多是有着孩子气或心软的一面。 由此,安姨娘爽快地点头,「夫人手里若是有合心意的图样子,就命人拿给奴婢。若是没有,奴婢回房去找找,过两日让夫人选一个。」 顾云筝手里当然没有尺寸合适的,她只有绣在小物件儿上的小猫滚绣球的图样子。刚刚提出来,还想着去找一幅自己喜欢的画,让安姨娘照着描一个。此时听了这话,自然欣然点头,又唤来李妈妈,三个人商量着定下了挂屏的尺寸。 李妈妈笑道:「明日我就找人着手准备挂屏的框架。」 顾云筝笑道:「那就麻烦你和安姨娘了。」 事情定下来,安姨娘又坐了片刻,起身道辞。 秦姨娘一直冷眼看着三个人热热闹闹地说话,早就不耐烦了,也就随着安姨娘道辞离开。 顾云筝回到东次间的时候,霍天北还在看着那幅地图,手边多了笔墨、小银壶,在一些疏漏之处做了标记,在一些山林周围做了记号。 「怎么和她们说了这么久?」他问。 顾云筝就把挂屏的事情说了,闻到淡淡酒香,知道银壶里放的是酒。 霍天北不置可否,旋开小银壶的盖子,喝了一口酒。 顾云筝深深唿吸,辨出是枭花堂的味道。又将银壶从他手里夺过细看,手掌大小,扁长方形,手握着的两面打磨得弧度圆润,「这东西倒是不错。」 霍天北笑道:「是不错。改日想送我东西,就送这种酒壶。」 换做别人,会趁势说如果喜欢改日送你一个之类的话,他倒好,趁势和她要起礼物来了。 顾云筝很无语,把酒壶塞回他手里,「看你这架势,是不是又要忙整夜了?」 「嗯,你先睡吧。」 「好啊。」顾云筝巴不得如此。 「让人把贺沖唤来。」 顾云筝让春桃去东院唤人,自己则由李妈妈服侍着沐浴歇下。 李妈妈退下之前,说堇竹明日一早就带着两个二等丫鬟过来了。 顾云筝愈发心安,唇角含着笑意,滑入锦被,安然闭上眼睛。隐约听到霍天北与贺沖说着那幅西域地图的疏漏之处,如何加固边境的防守,又说起了如何改善西域民生,更说起若是来日进攻西夏当让谁为主帅谁为先锋。 他人在京城,可西域所有事情都没放下,且一直控制在掌心。而贺沖呢,在明处没有官职,在暗中却是他得力的助手、幕僚。 后来,两人一起去了东院,霍天北终夜未回。 第二日一早,秦姨娘与安姨娘来过之后,堇竹带着两名二等丫鬟过来了。
第70页 堇竹今年十七,眉宇间透着男儿英气,说话语气也似男孩子一般,全无女子的柔和婉转。 顾云筝留心观察,见她走动时脚步声轻微,眼中神光充足,疑心是个学过拳脚功夫的,便直言问了。 堇竹答道:「奴婢进府服侍侯爷那年八岁,侯爷也不喜身边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允许我随徐默等人一起学些拳脚功夫。」 顾云筝释然一笑,让李妈妈给新来的三个人安排住处,自己带着春桃去了太夫人房里。 二夫人、三夫人早就到了。 顾云筝给太夫人行礼后,二夫人就笑道:「四弟妹快随我去见见管事吧。」 顾云筝却道:「二嫂稍等我片刻。」之后到了太夫人跟前,直言不讳,「我有事要求您。」 太夫人语气特别和蔼,拉了她的手,道:「遇到什么事了?只管与我说,我给你做主。」 顾云筝就轻摇着太夫人的手臂,语气似是个撒娇的孩子,「我房里也没几个会看帐算帐的,可是这两日不是要对帐么?我倒是也能大包大揽,只是担心对完帐的时候已经过了您的寿辰。」 太夫人被她的言语引得笑起来,「那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想请您借给我几个人,帮我对帐。」顾云筝坐到太夫人身侧,「这样一来,我看看主要的帐册就行了,能偷个懒。您看这样可行?」 二夫人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三夫人却眼含钦佩的笑望着顾云筝。 太夫人心念数转,爽快点头,拍了拍顾云筝的手臂,「好,我答应你了。等会儿就让杨妈妈带上几个人去帮你对帐。」 二夫人忐忑不已,暗骂顾云筝着实是个奸诈的小狐狸。这内宅的一切,原本都是太夫人的,而她是代为打理的。现在倒好了,让太夫人房里的下人帮忙对帐,岂不是等同于让老人家查她的过失?这招也太狠了,哪有一点儿荤腥都不偷的猫?她转念想想,不免怀疑这主意是霍天北出的,最起码,顾云筝看起来没有那么坏。 顾云筝的笑容愈发灿烂,亲亲热热地挽了太夫人的手臂,「我就知道,您对我最好了。再有啊,等会儿您能不能去给我撑撑场面?」语声愈发甜软,「您别看我笑嘻嘻的,这心里一直打鼓呢,生怕那些管事欺负我年纪小不懂事。我要是在她们面前露怯,岂不是辜负了您的厚望,丢了您的脸面。只要您往那儿一坐,我这心里就有底了。您就答应我吧。」 二夫人看着一味撒娇卖乖其实处处算计她的顾云筝,险些气得身形倒仰。 太夫人笑容中有着发自心底的愉悦。不论这小儿媳此刻的撒娇、恭维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让她受用得很。? ☆、胭脂诱(3) ?  太夫人笑容中有着发自心底的愉悦。不论这小儿媳此刻的撒娇、恭维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让她受用得很。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顾云筝又只比霍锦安大一岁,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子,最起码在这一刻,愿意给予几分宠爱。视线再扫过面色大变的二夫人,如何看不出因何而起,心里暗怪一声真是沉不住气。因着之前的欢喜、此刻的不悦,笑眯眯点头,对顾云筝道:「好好好,我答应了,这就去给你撑撑场面。」 顾云筝笑容璀璨,对二夫人道:「二嫂,那我们这就去见管事吧。」 二夫人还能说什么?木着一张脸说好。 顾云筝亲昵地扶着太夫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到了二夫人平日示下的花厅。 管事们早已等在花厅,行礼时见太夫人也来了,俱是难掩诧异。 三个人分主次落座后,二夫人定了定神,笑意勉强地道:「我身子不舒坦,没精力打理内宅的事情了,即日起,内宅的事由四夫人打理。」语声顿了顿,补充一句,「你们可要尽心当差,不可大意。」随即将对牌取出,交给顾云筝。 管事们昨晚就都听说了此事,且已得了二夫人委婉的吩咐,闻言纷纷称是,一一见过顾云筝。 二夫人先交待了核对帐目的事,随后询问顾云筝:「四弟妹可有什么要吩咐管事的?」 顾云筝面带微笑,略一思忖,道:「二嫂既然问起,那我就说两句。」说着话,视线在管事们身上扫了一圈儿,「你们都是跟随二夫人的老人儿了,我相信你们定会听从二夫人的吩咐,全力协理我打理内宅事宜。只是,为防万一,有些话还是说在前头为好:日后若是哪个违逆我的意思,耽误了正事,视情形轻重罚一到五两的银子,要现银。三次之后,你有闲钱给我我也不会要,直接打发出府。同理,办事格外勤勉的,视情形赏一到五两的银子。」 管事们一听,俱是一愣。这样行事的主母,她们还没见过。 顾云筝却已面带恭敬之色看向太夫人,「儿媳年轻不懂事,您觉得这样可好?」 太夫人看着顾云筝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多了一分郑重,沉吟片刻,笑着点头,「赏罚分明,自然是再妥当没有了。」又目光凛然地看向众管事,「四夫人的话你们要记在心里,日后尽心当差才是正理。」 事态已经朝着她预料中的情形背道而驰,二夫人完全丧失了主动权,顾云筝主持中馈怕是已经铁板钉钉,太夫人索性再卖个人情,帮忙补充了一点,「做错事又交不出现银的,就去四夫人房里领板子,一两银子十大板。」顿了一顿,笑着问顾云筝,「找几个强健有力的婆子,专门负责此事。」
第71页 「好啊。」顾云筝报以感激的笑,心里则很是欣赏太夫人。如此敏锐,且很快做出反应给了她好处,太夫人果然不简单。 二夫人到此时,对顾云筝已是恨得咬牙切齿,连带的,对太夫人也已生出了一丝怨怼。太夫人这是打的什么算盘?难道先前跟她说的话都是假的? 太夫人如何看不出二夫人的心思,给她递了个颜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随后,杨妈妈奉太夫人之命,带了几个丫鬟过来,帮顾云筝核对帐目。 顾云筝留在花厅,听管事们通禀这几日正在着手办的事情。 太夫人则带着二夫人回了房里。 「娘——」落座后,二夫人已是眼角微湿,神色很是委屈,「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方才怎么处处偏袒四弟妹?」 「你懂什么?」太夫人很是无奈,「她这般行事,若是她自己的主意,便是完全有能力主持中馈;若是小四的意思,便是要全力帮衬着她。不论是哪种情形,她都能稳稳噹噹的坐稳主母的位子。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再生波折,让她高高兴兴的接手才是。若是处处阻挠,传到小四耳朵里,他会不会出面帮衬放在一边不提,却一定会对我们更添三分疏离。他那性情,还是哄着为好,闹到不合的地步,总是不美。」 二夫人想想,只能点头同意,「倒也是,照老四那性子,一生气搬出去的事也做得出。」之后到底是意难平,「我是太意外了,原来还想着看场好戏的,却没想到自己反倒成了笑话,没来由的觉着委屈。」 「我明白。」太夫人宽慰道,「你虽然不主持中馈了,可日子也不会清闲,借着定远侯府的名头,尽心打理外面的营生,多给锦安赚些银两不也很好?再者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给锦安寻一门好亲事。」 二夫人点头,寻思半晌,出于心虚站起身来,「娘,我主持中馈的时候,因着有几个管事是娘家那边过来的人,对她们便纵容了些,她们……她们的差事有些油水,平日里也有中饱私囊的情形。」与其等太夫人生气质问,还不如先一步主动招供,把错处推给管事。 太夫人一笑,「水至清则无鱼,我明白。」 二夫人略略心安,将那些趁机捞银子的事一一道来,图个心安。 ** 顾云筝逐一听了管事的通禀,一一示下,回到房里时,已近午时。 李妈妈早已听说了诸事,看向顾云筝的眼神,比平时多了几份恭敬。先前她总是担心四夫人会出差错步步受阻,现在看来,倒是她小看了人。这四夫人平日里偶尔的孩子气是真性情,遇到事情却是条理分明,是个聪慧有城府的。 顾云筝先找来春桃,询问她房里的丫鬟哪个聪慧哪个沉稳哪个不能用。 含清阁里的下人,这么久其实一直没个章程,起先只有夏莲、思烟、春桃三个大丫鬟。思烟、春桃说起来是大丫鬟,平日里过的却是二等丫鬟的日子,被夏莲唿来喝去。随着夏莲被丢到后花园,春桃与思烟才得以真正做了大丫鬟。只是顾云筝平日只倚重春桃,思烟也就只管着房里的膳食、调教下面的丫鬟婆子。 此刻,春桃细细地道:「思烟是个八面玲珑的,各房里都有相熟的丫鬟婆子,遇事沉稳。二等丫鬟里,冰琴、夜蓝很踏实,做事尽心尽力,自夫人到了府里就在房里当差,没被夏莲抓到过错处,冰琴更聪慧些,偶尔会点拨小丫鬟、婆子不要朝秦暮楚有异心。至于别的丫鬟,都被夏莲挑到错处,已来来去去换过几次了,现在的几个相处时日短,奴婢还看不出什么。」 顾云筝思忖片刻,「冰琴、夜蓝升为一等丫鬟,这样房里就有四名大丫鬟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帮我管着库房,跟在我身边处理琐事,冰琴负责膳食,夜蓝管衣物首饰,思烟……」她略一沉吟才勉强做了安排,「让她帮我调教丫鬟婆子,管着洒扫。你们四个凡事都要以李妈妈为首,听她的意思行事。」 春桃一一记下。 顾云筝又说起堇竹,「堇竹和带来的二等丫鬟平日帮我管管帐,主要还是服侍侯爷,月例与在东院一样。日后东院有人再过来,都是一样。」 春桃称是,转去传话。 午饭后,顾云筝坐在东次间的大炕上做绣活。李妈妈亲手沏了一盏浓茶,送到顾云筝身侧的炕桌上。 顾云筝平日里并无午睡的习惯,总是看书习字或做针线,偶尔心中不快才会歇息。她笑着指一指杌凳,示意李妈妈落座,「妈妈听说我的安排了吧?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不妥之处。」李妈妈笑道,「夫人安排的再合理不过。」 「是么?」顾云筝看了她一眼,「对思烟的安排,妈妈也觉得妥当?」 李妈妈语声略低了一些,「思烟姑娘是个八面玲珑的,各房里都有相熟的,这样的人,若是自幼跟在夫人身边真是再好没有,但她是在夫人进府后才被派过来的。房里的丫鬟婆子懒散懈怠已久,夫人让她帮忙调教自然妥当。」 顾云筝就笑,「那妈妈知道她与谁走得近么?」 李妈妈沉默片刻才道:「与大夫人房里的丫鬟是同乡,走得近一些。」 顾云筝喝了一口茶,唇畔绽出一抹笑意,透着欣慰。她是霍天北的髮妻,大夫人是霍天北的寡嫂。而大夫人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日与她并无交集,也就没有争端。可是李妈妈沉默了片刻,说的是思烟与大夫人房里的丫鬟走得近——这样看来,那沉默就是故意为之,意在提醒她什么。这样看来,大夫人虽然孀居,对府中的事怕是了如指掌,日后不定何时就会找上门来。
第72页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顾云筝拿起针线,「去歇会儿吧,别跟我一样熬着。」 李妈妈笑着称是退下。 近申时,顾云筝去了太夫人房里,询问四月十五内宅要请的官员家眷,宴席有没有需要特地准备的佳肴,笑着解释道:「我这也是笨鸟先飞,早几日准备着,到时候的差错总会少一些。」 太夫人很满意她这样积极的态度,取出了一份名单,「这是寿宴时要请的人,大多是与侯府走得近的,你留心记下来。」 顾云筝接过名单,笑着保证道:「我会用心记下来。」心里却道:什么与侯府走得近的,分明是与你、二房走得近的人,与霍天北交好的,恐怕是一个也没有。不过,与霍天北走得近的人,想来早就得了话,太夫人下请帖也没用。又与太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她告辞离开,在路上快速的看了看名单,没有蒲家。 在门口遇到了霍天北,她有些意外,忍不住打趣他:「侯爷今日又很清闲?」 霍天北微笑,「实在是没什么事,我又旧伤发作,请皇上准我歇息一段时日,皇上没应允,让我每日上午去五军都督府,下午在家歇息。」 他旧伤发作是有的,却早已无恙。现在摆明了是应付公务绰绰有余,要偷闲。 进到房里,不等顾云筝唤人,堇竹已经走进门来,行礼后去服侍霍天北更衣。 自己终于不用再充当他的丫鬟了,顾云筝笑容愉悦,随即发现堇竹服侍霍天北也不过是备好衣物。这样想来,霍天北身边的丫鬟倒是很清闲。 更衣后,霍天北唤她:「去正房看看?」 「好啊。」左右也没什么事,白日里她也不能静下心来看与太夫人来往的那份名单,与他相形去了正房。 正房位于内宅最前面,门前的甬路直通垂花门,后面就是太夫人的院子。 正房是个五进的很大院落,一进是倒座房,二进是处理诸事的大厅,三进才是夫妻居住的居室,后面又有待客的花厅、后罩房。东西两面各有一个小院儿。 工匠们正在抓紧修缮屋宇。 经过倒座房、大厅,步入日后要日日居住的正屋,顾云筝看到工匠正在忙的事情——将五间正屋、厢房的门窗卸下,换上透明的镶嵌玻璃的门窗。 玻璃在这年月下,来自于海外,寻常官宦人家,有个玻璃镜子——也就是西洋镜都已算得新奇,可如今的正房门窗上的窗纱都要用玻璃取代……手笔可是不小。 霍天北道:「让你过来看看也是要问问你的意见,看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我不怎么讲究这些,侯爷手里的人又都善于安排这些。我坐享其成就是。」事实是还是老问题,这侯府不能给她家的感觉,懒得花心思。 居室里面有灰尘,家什又已全部搬走,没什么可看的,两个人只是细看了看院中情形,便原路返回。 霍天北已听徐默说了她上午的事,笑着赞许她:「做得倒是妥当。」太夫人那个人,很擅长表面功夫,热衷于做出表面上的一派祥和,她做的文章恰好是投其所好之余又达到了目的,真的是再妥当不过。 顾云筝却是明白太夫人爽快应允的另一个原因,「太夫人也是担心侯爷出面才答应的。」至于赏罚的事,她笑,「下人看重的,不过是钱财得失与前程。」 聪慧,且通透。他笑意更深。 顾云筝说起一件事,探他口风:「我看了太夫人寿宴上请的宾客,并无宣国公府。」如果他根本就不与章家来往,她岂不是再没机会见到章嫣了?不见与不能见可是两回事。 霍天北态度淡漠,「不论什么事,那边都不用请,与我来往都不多。」 顾云筝有些失望。 她稍加打听就知道的事,霍天北也就不瞒她,「外祖父外祖母早已去世,舅舅又是恨不得宠妾灭妻的东西,渐行渐远也好。除了嫣儿的事,若是有人上门,你都不需理会。」 顾云筝点一点头,却不得不故意追问一句:「嫣儿是谁?」 「是表妹章嫣。舅舅舅母膝下只这一个嫡出的女儿,其余的儿女都是庶出。」 「其余的儿女,」顾云筝心头一动,「我以前好像听谁说过,宣国公膝下并无男丁。」 「去年添了一个。」 宣国公与章夫人倒是不用再过继了,章夫人却该忙着将庶子养在名下了,小妾一定会想多留孩子几年……又是一场风波。顾云筝暂且放下这想想就头疼的事,说起另一件让她不解的事:「太夫人给了我一份名单,上面有大嫂的娘家。」大夫人的娘家不是该与他态度一致么? 霍天北略显无奈,「大嫂的父亲,是兵部员外郎。」 「原来如此。」霍天赐是兵部正五品郎中,大夫人的父亲林鹤庆是从五品员外郎,于公于私都少不得来往。 正说着话,徐默快步走来,远远就道:「侯爷,我有要事通禀。」 徐默平日对顾云筝如别人一样恭敬客气,对霍天北反倒显得随意,是情分匪浅之故。 霍天北走过去,听徐默低语几句,漾出清明笑意,随后对顾云筝招一招手,「随我去东院。」 东院,是熠航的住处。顾云筝对那孩子一直很好奇,此时自然欣然点头,带着春桃随霍天北去往东院。 这一次趋近东院的时候,顾云筝发现之前的紧张沉凝气氛已无,进了院落,虽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人们的表情已松懈下来,想来即日起就不需再如之前那样防守了。
第73页 霍天北曾说过,要用一个女人换这孩子,让那女子离开西域来京城。今时这情形,是不是意味着那个女人已经到了京城?顾云筝一面走一面猜测着。 侯府占地面积颇广,东院是寻常官宦整个府邸的面积,也分外院内院。 顾云筝随着霍天北走过前院,过了一个小小的垂花门,踏过路程不算短的甬路,进了熠航居住的院子。 院落西墙角,有新搭建而成的鞦韆,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孩童正由一名丫鬟推着盪鞦韆。 孩子的侧脸并无此时该有的笑颜,显得郁郁寡欢。意识到有人到了院门,他侧眼相看,看到霍天北的时候,一张脸立时有了光彩,漾出欢悦的笑颜,用清脆甜软的声音唤道:「四叔!」 丫鬟立刻笑着将他抱下鞦韆,任他跑向霍天北。 「今天乖不乖?」霍天北语声愉悦,分外柔和。 顾云筝看清那孩子的样貌的时候,脚步停下来,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僵在了原地。 这个叫做熠航的孩子,五官与唯扬酷似,眉目清秀,唇红齿白。有些瘦弱,小下尖尖的,显得一双眼睛更大。 霍天北说他双亲皆已不在人世,说他五岁了……前者属实,而后者怕是连她一併瞒着。世上年龄相近而容颜酷似的人不是没有,却终究是太少。 她在这片刻间几乎能够确定,这孩子就是她的侄儿、三叔的孙儿唯扬,心头犹如波涛翻涌的江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春桃察觉到顾云筝的异样,轻轻扯了扯她衣角,「夫人……」 顾云筝抬头望向晴空,深深吸进一口气,努力勾出笑意,举步趋近那一大一小。 霍天北已将熠航抱在怀里,见她走过去,对熠航笑道:「这是你四婶,过两日你搬去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么?」 熠航为着末一句,绽放出喜悦的笑容,随后才认真的打量顾云筝,清澈的大眼睛里含着审视、戒备。 要受过多少苦,一个小孩子才会对陌生人生出这样的情绪?顾云筝心疼不已,很想将孩子抱在怀里安抚,却又明白不可急于求成,便只是笑着对他点一点头,承诺道:「我会跟你四叔一样对你好的。」 熠航对这话半信半疑,也就不置可否,只是指着身边的丫鬟问霍天北:「连翘会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会一起去。」霍天北指一指西面,「不远,一墙之隔,那儿也是我平日歇息之处。」看了顾云筝一眼,又道,「你四婶早就想见你,日后会帮我照顾你。」 熠航看向顾云筝的眼神这才有了一点暖意,乖顺的点头,「嗯,我听四叔的。」 顾云筝心中酸楚,还有些许失落。她再不是侄儿依赖、喜欢的姑姑云筝了,如今只是他喜欢的四叔霍天北的夫人。想要与以往一样,就要重头来过。 霍天北带云筝过来,意在让她与熠航在同住之前见一见,有些人是天生的冤家,一相见便知有无缘分,流露出一些情绪。此时见顾云筝明显对熠航存着怜惜之情,而熠航虽然如常戒备陌生人,却不反感顾云筝。这已是最好的情形。 交待连翘着手准备搬去正房之后,他与顾云筝原路返回。 顾云筝道:「那孩子多说也就四岁。侯爷说他五岁,是为了什么原因避嫌吧?」 收养了一个孩子,不论是不是云氏人,也要方方面面的考虑到。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要做一些表面文章,以防平地起风波。 霍天北委婉承认:「不论他以前是谁、多大,在他能够光耀门楣之前,都要隐姓埋名,做我的养子。」 顾云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经过这件事,她已不能不对他完全改观,因一些事对他的牴触消失殆尽。 沉了片刻,又奇怪,「熠航怎么唤你四叔?」 霍天北轻轻一笑,「只当是我高攀,多了个异姓的兄长。不过是个称谓,胡乱叫着吧。」 顾云筝想一想,也是这个理。 同去太夫人房里请安的时候,霍天赐一家三口面色微显沮丧,霍天齐则是一改神游天外的样子,对太夫人道:「曼安身子不妥当,该卧床静养。我想请您给个恩典,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 顾云筝这才知道三夫人的闺名,闻言有些意外,看向三夫人。三夫人垂着头,显得有些羞赧,那份因为夫君体贴生出的喜悦却是溢于言表。 太夫人看着霍天齐,目光显得有些无奈,「好啊,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怪我,这段日子忙碌,对曼安多有疏忽。」 霍天齐与三夫人忙不迭起身道谢。 顾云筝对此也觉得宽慰。三夫人不论是因为什么,在太夫人、二夫人面前很侷促紧张是事实,免了晨昏定省,想来心神也能放松下来,对于安胎很有益处。 用完饭,三房、四房同时起身道辞,出了太夫人的院落,霍天齐唤住霍天北,两人并肩说话。 三夫人则让丫鬟带着玉姐儿先走,自己到了顾云筝面前,轻声笑道:「若不是四弟妹主持中馈,我们也不会提出免去晨昏定省的事,说来还是要感谢你的。」 顾云筝对这话不是很明白,只听得出二夫人主持中馈时对三夫人不怎么好,便只是道:「不论怎样,对你有好处我也很高兴。」又提醒道,「你得了空又方便的话,就去沈大夫那儿看看吧。他有些怪脾气,轻易怕是请不动他,你只能亲自跑一趟了。」
第74页 三夫人笑着点头,「我会去看看的。你推荐沈大夫的事,我跟三爷说了。他今日就命人去打听了,这才知道那沈大夫在民间很是有名,他也催着我快去问诊呢。」 顾云筝被三夫人的喜悦感染,由衷地笑起来。 三夫人又认真地道:「日后不论他能不能将我身子调理好,我都会将他推荐给亲朋。四弟妹认可的人,我信得过。」 来往次数屈指可数,三夫人却是这般的信赖她,是人们常说的有缘,还是三夫人性情率直单纯?不论是哪样,顾云筝都乐得接受,她携了三夫人的手,带着期许道:「你最要紧是把心放宽,来日定能平安产子。」 三夫人用力点一点头,目光中充盈着暖意、感激。 回到房里,顾云筝借着灯光细细看着太夫人给的名单,唤了李妈妈在身边,随时询问那些人的大概情况。 霍天北见她忙着,便早些洗漱,回了寝室看书。 秦姨娘与安姨娘过来请安,前者不见霍天北,很是沮丧;后者的眼底则有血丝,看起来是没好好休息,精神却很好。 闲话一会儿,两个人告辞离去。 顾云筝还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记下名单上的内容之后,拿了本书做样子,脑子里则在想着熠航——也就是侄儿唯扬。 她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唯扬小时候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过两日,他就要和自己住在一起了,他是三叔的后人。她要尽全力尽快获得他的信任、依赖,她要尽全力照顾他、教导他。 有时担心熠航只是与侄儿长得太酷似,并非云氏人。 有时又担心熠航心性已然全改,自己记得的那些他早已忘了。 当真患得患失起来。 春桃与李妈妈先后提醒两次天色已晚,顾云筝这才洗漱更衣。进了寝室,看到床上情形,讶然失笑。 ? ☆、胭脂诱(4) ?  霍天北盘膝坐在大床上,面前一个黑漆小几,他正在一本厚厚的书籍上做批註。笑看了她一眼,继续忙碌。 顾云筝倒头歇下,刻意睡到离床沿近一些的位置,这样一来,就和他相距三尺多的距离,他睡前把黑漆小几放在两人中间即可。 她隐约知道他睡的时候已过四更天,醒来时已是清晨,见他果然如自己想的那样,把几案放在了两人中间。 她看了一眼几案上的书,书页上没有书名、署名,就轻轻翻开来看内容,才知是一部医书。 没有书名,书页中的字迹不属于他,或是工整的小楷,或是隶书,更有部分草书,这样说来,是什么人送给他的亲笔写就的医书。 她又看他的批註,见有的是是修正,有的是补充,有的则索性将整个药方划掉了。 这样说来,李妈妈说他精通医术的话并不是夸大其词吧? 她不由细看了他几眼。 睡梦中的他,神色一如孩童般无辜,唇角有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剑眉、长睫更显得漆黑悦目。她已适应了他的存在,他也已真正适应了在这里歇息,不似以往,睡梦中都存着警惕戒备。 她轻唿出一口气,轻手轻脚下地,转去洗漱。 接下来两日,霍天北总是下午留在家中,或是在东院书房见友人幕僚,或是去正房看看修缮的进度,提出不满意的地方让工匠返工。 顾云筝看得出,他要么对所处环境全无计较,只要计较起来,就力图尽善尽美,达到心里想要的样子。性情中有着懒散的一面,例如放在拔步床里侧的小书架、杌凳、宫灯——其实不少人都一样,书房布置得像模像样,真正静下心来看书的时候,大多是在榻上、床上,只是很少有人如他一般做得这么明显。 他用惯的东西,看似寻常,实则透着贵气。 他只要留在内宅,就不愿也不会提及庙堂中事,说话只愿意闲话家常。 ——这样稍稍总结一下,顾云筝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更是明白,日后想从他口中得知官场是非,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来,她能依靠的只有他的权势,而非他的见解。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已知足。 她一面时时压制着去东院看熠航的心情,一面尽心处理内宅事宜。含清阁的花厅小巧精緻,宜待客,却不宜召集管事示下,便还是借用二夫人常用的花厅。 内宅事宜是她做惯做熟的,驾轻就熟,只是因为初接手,要拿出个郑重的态度来。 比之云府,霍府的人口少,大夫人不出房门,三房不掺和事,没人跟她胡搅蛮缠——局面于她而言很简单。 杨妈妈带着几名丫鬟,每日留在花厅核对帐目,这等于是太夫人继续帮顾云筝撑场面,管事们哪里敢大意,有的就算是二夫人多年来的心腹,也不敢在这时候与顾云筝唱反调。 而府中内外院的一些下人,在顾云筝看来简直是一团糟——内宅几名管事,正是外院几名管事的老婆。换了别家,这种情形是不可容忍的,而在霍府,这情形是在西域时就有了。 也对,外院有霍天赐打理,内院是二夫人打理,两个人同时重用几对夫妇也在情理之中——顾云筝瞠目结舌之下,也只能试着为二房设身处地着想来为自己压惊,却是即刻就推翻——他们就不怕这些人有一对儿不安生,内外联手闹出大事来?
第75页 不解之下,顾云筝唤了李妈妈来问。 李妈妈告诉了她原由:「这情形,说句不该说的话,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自从太夫人扶正主持中馈,便是这般行事。二夫人生母早逝,怕是没人教过这些,打理内宅自然是处处效法太夫人。」 顾云筝这才释然,又笑,「太夫人与二夫人都很有胆色。我就不行了,怕出乱子,站稳脚跟之后,先把这局面扭转过来。」 李妈妈也被她的说法引得笑起来。 「到了恰当的时候,记得提醒我。」顾云筝的心思不能全放在府里这些事情上,一些细枝末节不知何时就会抛到脑后。 李妈妈恭声称是。顾云筝这两日处理大事小情的干脆利落,让府里的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这哪里是个初主持中馈的,二夫人需要大半天才理清楚的事情,四夫人只需多半个时辰,还不算她中途歇息喝茶的时间。有些在府里多年的老人儿偷偷议论:「这份儿爽利,太夫人主持中馈的时候都比不得。」 李妈妈作为顾云筝近身服侍的人,惊讶不比任何人少,却是由衷的替霍天北高兴。 顾云筝这两天用心观察了各个管事,见大部分是随着环境而做出该有的反应,做事尽心尽力,避免新官上任三把火会烧到自己;有的是心存观望,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既不会得罪顾云筝,又不会因为变得勤勉惹恼二夫人;有的则是从心底不愿接受顾云筝的调遣,例如吴妈妈与梁妈妈,两个人办事拖拖拉拉,但是因为顾忌着杨妈妈,将分寸拿捏得很好,让人骂不得罚不得。 做到心里有数了,顾云筝对吴妈妈、梁妈妈有了安排。一摞准备好的大红描金请帖备好之后,她选出了十份,吩咐两个人:「这些请帖由你们两个送去。时间很富裕,想来不会出错吧?」 两个人齐声应诺,有些拿不准顾云筝的心思了——收到请帖的人,一般都会打赏,四夫人明知她们不是勤勉之人,却还给了她们这种美差,让人云里雾里。这边应下来之后,两人转身就命小丫鬟去给二夫人报了信。 顾云筝听春桃说了,一笑置之,唤了李妈妈到面前,取出十份请帖,「你这几日辛苦一些,亲自将这些请帖送到各家内院。」 李妈妈称是,接到手里看了看,见全是公爵、侯爵、阁老这样的门第。 顾云筝说了吴妈妈、梁妈妈的事,「府里的事若是出了岔子,总能及时补救,可这外面的事若出了岔子,我少不得要落人话柄。思来想去,外面的事也只有那二人不踏实,就让你辛苦一些。」她语声顿了顿,「我估摸着,吴妈妈与梁妈妈多半是装作忙忙碌碌,却不会送去。」 李妈妈想了想,笑道:「夫人考虑的是,她们便是送去,若是说话让人膈应,也会让外人对您生出误会——她们是二夫人的心腹,可主持中馈的却是您,别人可不会管这些,被得罪了只会说您不会调教下人。」 顾云筝欣慰地点头,「正是如此。你留心一些,见机行事。出门只说是帮我买些东西,不必告诉别人。」 李妈妈称是退下。 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万一李妈妈在关键时候也拆她台,就是她看错了人,那就是没法子的事情了,大不了让人看一次笑话,买个教训。到这种时候,顾云筝也只能这么想。 这日下午,安姨娘过来了,带来了两幅画,落座后不安地道:「也不知能不能入夫人的眼。」 顾云筝见她神色很是疲惫的样子,眼底血丝更多了。丫鬟将画卷展开在她面前,略略一看,心里已贊一声好。 是一幅工笔小猫图,图中五只小花猫。树荫下,三只小猫姿态慵懒地卧在湖边一块平石上,两只小猫身形直立,想要上去。上面三只往下看着,细看之下,神色竟是各不相同,一只似在犹豫,一只透着漠然,一只好整以暇。 顾云筝接到手里,身后的春桃帮她拿着画卷另一端。细细看了一会儿,她笑道:「这幅很不错,我再看看另一幅。」 另一幅画中是两只白猫。一只趴在地上,正在玩儿还连着秧的葫芦,毛茸茸的小爪子按在葫芦上,另一只则蹲坐在一旁,跃跃欲试的样子。 顾云筝笑起来,又嘆息道:「唉,这可怎么好?我竟说不出哪个更好,都很合心意。」这是实话。她也善画工笔画,算得行家里手,也挑不出安姨娘这两幅画有何不足之处。 安姨娘明显地放松下来,笑道:「夫人都喜欢也容易,奴婢左右无事,都帮您绣出来就是了。」 「累到你可怎么办?」 「没事,奴婢还想着好生服侍夫人呢,会量力而为。」 顾云筝真想选出一幅更出彩的,这两幅画也是真的不相伯仲,她选不出,便笑道:「那我就贪心一次。」又认真地叮嘱道,「日后万不可似这两日一般熬夜了,熬坏了身子我怎能心安?」 安姨娘感激地笑了,起身行礼,「多谢夫人体恤,奴婢记下了。」 顾云筝笑道:「今日别碰针线了,回到房里先好好儿睡一觉。」 安姨娘笑着称是。 待安姨娘走后,春桃问道:「夫人,听您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两幅画是不是安姨娘这两日画出来的?」 顾云筝颔首,「自然是。」 「那这画工当真是出彩。」 顾云筝笑道:「嗯,我差一点儿就把那两幅画收入囊中了,好在她绣艺也一样出彩。」心里则忍不住为安姨娘惋惜,这样一个进退有度有才情的女子,竟做了这府中一个小妾,实在是被埋没了,也不知是谁做的孽。
第76页 春桃忍不住嘀咕:「夫人,您可要记得,您是这府里的主母,安姨娘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您对妾室的态度不用这么好。就说二夫人吧,两个庶子、两个妾室常年禁足,剩下的两个妾室,这些年了,每天都在她跟前立规矩,战战兢兢的。」 顾云筝失笑,「禁足立规矩又怎样?妾室不还是生儿育女了?」 这天傍晚开始,东院的人抬着陈设箱笼送到正房。徐默更是带了一群小厮过来,说是奉侯爷之命,将含清阁里的箱笼搬到正房去。 这怎么也算是搬家吧?谁会在日落之际搬家? 霍天北特立独行的时候,顾云筝通常都会心生钦佩,但如果他在特立独行的同时影响到了她,她就没好气了。 她对徐默道:「今晚我还要歇在这儿,把院子里弄得缺东少西的像什么样子?明日早间我去花厅的时候你再来。」 徐默想想也是,这次倒是侯爷有些粗枝大叶了,笑嘻嘻称是,又提醒一句:「正房的大厅已经收拾齐整,夫人明日让管事们去正房回话即可。」 顾云筝颔首一笑。不得不承认,霍天北手里的人办事效率很快。 徐默刚走,霍天北回来了。他一臂抱着熠航,一手拎着个小箱子,大步流星地进到室内。 熠航静静地蜷缩在他臂弯,像是睡着了。 顾云筝连忙跟着霍天北到了寝室,「你等一下。」轻声说话的同时抢步到了他前面,手脚麻利地铺好一床被褥。 霍天北将小箱子随手放在椅子上,给熠航脱掉了鞋子、外衣,之后才轻轻地安置到床上。 熠航秀雅的眉宇轻蹙。 霍天北立刻坐到床畔,抬手轻拍着熠航,待他眉宇舒展开来,唇畔逸出了温柔的笑容。 顾云筝站在一旁,静静凝视着他。 他身上的玄黑锦袍染了熠航鞋子上的尘土,肩头、衣袖被抓得皱巴巴。 这一刻的他,有一点儿狼狈,落在她眼中,却是真正的醉人眼眸,胜过以往任何时候。 顾云筝唤来堇竹服侍他更衣,自己则坐在床畔看着熠航。 想知道四嫂、琥珀、高程去了何处,想看看他头顶有没有那颗小小的红痣,眼下却不是时候。 更衣后,霍天北在外间临窗的大炕上落座,唤她过去说话:「等会儿过去请安,要跟太夫人说说熠航的事。」 顾云筝点一点头。 霍天北凝了她一眼,「可以的话,帮我照顾好这孩子。」只有她从心底接受、善待熠航,熠航在这府邸才能不被下人慢待,不会听到刺耳的话。他终究不能终日留在内宅,无暇兼顾熠航的方方面面。 顾云筝语声诚挚:「侯爷放心,我会尽心,不会委屈了他。」 霍天北漾出舒心的笑,「辛苦你了。」 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顾云筝竟有些不自在,慌忙岔开话题:「连翘呢?她怎么没跟来?」 「去了正房,给熠航布置房间。我让他住在东厢房,你觉得怎样?」 已经安排下去了,别说合她心意,就是觉得不妥,还能驳了他的意思不成?眼下肯定不能改变他这样的做派,就只能试着接受。顾云筝这样想着,点头以示贊同,又道:「熠航今晚就睡在寝室吧——太匆忙,别的屋子也没收拾。」 「嗯。」霍天北起身,去拿了之前拎过来的小箱子,打开来,从一些衣物、玩具下面拿出一本书,「看看,晚间你给他讲故事。」 「……」顾云筝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她对小孩子的了解,仅限于熠航从出生到两岁多,把书拿在手里看了看,见书页字迹簇新,每一页写着一个广为流传的小故事,那字一撇一捺竟似刀锋一般,无形中透着杀气,「这是谁写的?」 「贺沖。」 「字如其人么?」 「算是吧。」 她摩挲着书页。 霍天北看看时辰,起身道:「走吧。」 顾云筝将书放在炕桌上,随他出门,去往太夫人房里。 路上,她一直沉默。 霍天北发现了她与平日不同,侧目打量,见她垂眸看着脚下,弧度优美的双唇微抿,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一缕髮丝垂落,晚风吹拂之下,抚着她白皙如玉的面颊。 她今日出门之前没有更衣,没有重新梳妆,因为熠航么? 他抬手帮她将髮丝别到耳后,停下了脚步。 顾云筝回过神来,止步看着他,笑问:「怎么了?」 她身后是彩霞满天,夕阳光影将她周身镀上光晕,更衬得她容颜清丽如兰,笑颜让人如沐春风。 「没什么。不让看么?」他举步向前。 「……」 ☆、胭脂诱(5) ?  顾云筝敛目打量着自己的衣着,没觉得不妥。让春桃帮自己理了理髮髻,又用力抿了抿唇,这样唇色会鲜艷一些。今日她更要高高兴兴的,不能让人觉得异于平日,从而怀疑她不愿接受熠航。 到了太夫人房里,太夫人、霍天赐、二夫人、霍锦安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霍天北,看向顾云筝的时候,二夫人与霍锦安眼中有着幸灾乐祸。只有三爷霍天齐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几次看着霍天北欲言又止。 看起来,是都听说霍天北抱着个孩子回含清阁的事情了。 见礼落座后,霍天北开门见山:「我带回一个孩子,日后他就是——」语声略微停顿,「我与云筝的孩子,是霍家的——」他看向霍天赐,「你那两个庶子到底算不算霍家的少爷?」
第77页 霍天赐先是一愣,随后被气得脸都要绿了,「废话!不是霍家的少爷是哪家的?!」 霍天北却是平平静静,「熠航是霍家五少爷。」 霍天赐起身质问:「那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什么出身?霍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带进来的!你可别胡闹!」 霍锦安则冷笑着嘀咕一句:「哈,这倒是奇了,平白无故的就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兄弟,我可不认!」 霍天北唇角含笑,眼中却闪烁着慑人寒芒,「疯言疯语与我说说也就罢了。二哥、锦安若是坚持己见,来日冲撞了熠航,别怪我不留情面。」 「小四说的是。」太夫人脸色一凛,冷声斥责父子两个,「你们方才说的叫什么话!锦安,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坐不住就回房去。越发的没个体统了!」 有太夫人这样打圆场,霍天北眼中寒意淡了几分,霍天赐、霍锦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太夫人漾出笑容,询问霍天北:「那孩子几岁了?打算何时给他上族谱?」 姜还是老的辣。太夫人言辞婉转,却是在隐晦地询问那孩子是不是霍天北的骨血。 霍天北徐徐道:「熠航身世清白,是习文练武的好苗子,我与他投缘,便将他带回府中教导几年。不需上族谱,他若成为霍家人,未免辱没了他。」语声顿了顿,又道,「熠航如今体弱,亦非霍家人,我们每日就不带他来给您晨昏定省了。」 为着那句「未免辱没了他」的话,顾云筝眉宇微动,忍着没看他。 太夫人的神色明显松懈下来,「原来如此。你放心,我会帮着云筝好生照料熠航,不会让人怠慢他。」 霍天北温声道谢,随即给顾云筝递了个眼色,起身道辞,「熠航刚到府中,未免不安,我与云筝就不在您房里用饭了。」 太夫人予以理解的笑容,「是这个理,你们去吧。」 顾云筝笑盈盈地道:「明日我早些过来,服侍您用早膳。」 太夫人的笑容愈发和蔼,「好孩子,你有心了。」 霍天北与顾云筝行礼离开,回到含清阁。 顾云筝去寝室看了看,见熠航还在睡着,堇竹坐在床前的杌凳上,神色很是柔和。 「你前段日子一直在照看熠航么?」顾云筝轻声询问。 堇竹这才发觉她进门,忙站起身来,面含微笑回道:「是,来含清阁之前,奴婢一直与连翘一同服侍少爷。」 顾云筝点一点头,「侯爷已经与太夫人说了五少爷的事。」 堇竹听出话中意思,笑容又璀璨几分,「那太好了。」又道,「夫人去用饭吧,奴婢在一旁照看五少爷。」 顾云筝点一点头,转去与霍天北用饭,席间不免奇怪:「熠航怎么这时候就睡了?晚间岂不是要很晚才睡?」 霍天北漫不经心地道:「带他在小花园种花,应该是累了。」 顾云筝讶然,「你?种花?」 「种了些药草。」霍天北纠正了自己的措辞之后,不解地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当然值得大惊小怪,她腹诽着,问道:「你医术真的很好么?」 霍天北如实道:「行军时能充当半个军医,别的病症只知道方子,没问诊的经验。」 「医术也是陆先生传授给你的?」 「嗯。」 「真是个奇人。」 霍天北似笑非笑,「说谁呢?」 「说陆先生啊。你么——」她笑,「是个奇怪的人。」 霍天北轻轻的笑,「的确是。嫁了我,实在辱没了你。」 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接受揶揄打趣,且善于自嘲,她也只好打住话题。 饭后,霍天北坐在炕桌前,继续翻阅、批註昨晚那本医书。 顾云筝细细翻阅贺沖亲笔写的那本书,记下了几个自己觉得有趣的故事。又惦记着熠航,让小厨房备下点心、饭菜。 秦姨娘与安姨娘循例过来请安。 霍天北直接指了指西次间,「你去那边见她们。」 顾云筝说声好,去了西次间。 安姨娘疲惫之色减轻不少,眉宇间凝着一份喜悦,意态如常恭敬。 秦姨娘依然因为见不到霍天北而失落,却有话问顾云筝:「夫人,妾身想问问您……问问您是怎么安排的日子?」 顾云筝装煳涂,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秦姨娘只好把话挑明,低声道:「就是、就是侍寝的日子,夫人是怎么安排的?夫人吩咐下来,妾身与安姨娘心里有数,服侍侯爷的时候也不至于慌手忙脚没个体统。」 要有多爱慕那男子,才能不顾颜面,在正室面前说出这种话。可问题是,那男子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顾云筝视线错转,发现自己不能再细看秦姨娘,说不清是因为对方可悲还是可怜或者可笑的缘故。视线无意瞥过安姨娘,她发现安姨娘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双手用力绞着手里的丝帕。 顾云筝端起茶盅,啜了口茶才缓声道:「我问过侯爷了,侯爷不让我安排。」一面说,一面留意着安姨娘。 安姨娘闻言无声地透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勾出平时挂在脸上的得体的微笑。 秦姨娘闻言却是反应激烈,娇艷的容颜紧绷,眼中闪烁着恼火,「怎么可能?哪一家有这种规矩?侯爷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问安时见不到人,正室又不安排侍寝的日子,那她以后的日子还用过么?
第78页 顾云筝好整以暇地笑了,「秦姨娘这是在质疑我的话么?」 秦姨娘站起身来,秀眉微扬,现出凌厉之色,「妾身的确是不相信。」 安姨娘端起茶盅喝茶。 顾云筝放下茶盏,身形倾斜,一臂撑着炕桌,现出几分懒散,她唤李妈妈:「禁足一个月,抄写一遍法华经。」 李妈妈立刻给春桃递了个颜色,两个人一左一右挟持了秦姨娘,把人往外拖。 秦姨娘恼羞成怒,极力挣扎着,望向东次间,扬声道:「侯爷!还请侯爷为妾身做主,夫人无故惩戒妾身。」语声悲悲切切,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力气不小啊。」顾云筝失笑,「那就抄十遍吧。」 春桃没有顾云筝的好脾气,此时已被秦姨娘闹出了火气,愈发用力地扯住秦姨娘的手笔,抬手用帕子塞住了她的嘴。 秦姨娘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拖出门去,索性弯腰蹲在了地上,极力挣脱了李妈妈的钳制,一手抓住了门框,做出了死也不松手的样子。 顾云筝啼笑皆非。 李妈妈起先还觉得秦姨娘可悲又可怜,全没料到她竟会坐地撒泼,火气上涌,也不再顾及轻重了,蛮力掰开秦姨娘的手,与春桃合力将人拖到门外。 这时候,堇竹施施然走出来,对顾云筝恭敬行礼:「夫人,侯爷说了,十遍法华经少了些,加倍。」 顾云筝笑意更浓,「好啊。」 堇竹屈膝退下,转身到了门外,对李妈妈和春桃道:「妈妈和春桃姐姐去服侍夫人吧,这种粗活由我来做就行了。」说着话已接了李妈妈的手,一手扣住了秦姨娘后脖颈,一手扣住了秦姨娘的脉门。 秦姨娘立时动弹不得。 李妈妈与春桃松了一口气。 堇竹轻轻松松地押着秦姨娘走了。 闹剧结束,顾云筝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问安姨娘:「可曾听我的话?」 安姨娘笑道:「回房就睡了,入夜才醒。」 顾云筝又问:「你的画、针线很出彩,还会什么?」 「夫人夸奖,奴婢不敢当。」安姨娘因为得了夸奖,有点羞涩地微垂了头,手指摩挲着手里的茶盅,「奴婢出身于商贾之家,娘亲是出自书香门第,亲自教我读书识字、针织女红,除了作画、针线,自幼还喜下棋、下厨。」 分明是将她当成大家闺秀来教导的。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着实可惜了。可这种话是不能说出的,顾云筝笑道:「何时得闲,我尝尝你的手艺。」 安姨娘欣然笑道:「好啊,夫人到时只管吩咐,不论奴婢做的饭菜怎样,总会有点儿家乡口味。」 两人又闲话几句,安姨娘道辞离去。 顾云筝回到东次间,霍天北不在,便又转去寝室,恰逢熠航醒了,正在问霍天北:「这是哪儿?我怎么来这儿了?」口齿清晰,语声煞是悦耳。 霍天北温声道:「在这儿将就一晚,明日一早就带你去正房,正房是你日后的住处。」 「哦。」熠航懵懂应声,又问,「那你今晚会陪我吗?」 「我和你四婶都会陪着你。」 「好!」 顾云筝看着一大一小说话,又看着霍天北给熠航穿戴整齐,心里暖融融的。吩咐春桃给熠航准备饭菜,转身时,霍天北走过来,将怀里的熠航递向她,「给他洗漱?」询问的语气。 「好啊。」顾云筝将熠航抱到怀里,柔声笑道,「四婶给你洗脸洗手,然后你就可以用饭了。喜欢吃桃花面么?小厨房里的人做的不错,等会儿你尝尝,好不好啊?」 熠航的小身子先是本能的一僵,听清楚她的柔声言语后,好奇地问:「桃花面是怎么做的?好吃吗?」 顾云筝一面抱着熠航走向净房一面说道:「桃花面是湖北有名的小吃,小厨房里恰好有个湖北人。至于桃花面,碗中间是面条,小馄饨浮在面条周围,形状就像是桃花一样,我觉得味道特别鲜美特别好吃。」 熠航将信将疑,眨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她,「真的吗?你觉得很好吃?那四叔呢?」 「是啊,我觉得很好吃。至于你四叔,我就不知道了,他好像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顾云筝说的是心里话,真没发现霍天北爱吃或不爱吃什么,又问,「你知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熠航认真地想了想,有些失落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顾云筝就笑起来,「没事,以后我们问问他。」 与霍天北有关的事情,熠航很有兴致,闻言微笑着点头,「嗯,好。」 霍天北隐隐听到她与熠航说话时的温柔语调,微微挑眉,又笑。 以为她不会愿意亲力亲为,却不想,她态度与他预料的正相反,很愿意照顾熠航的样子。 愿意照顾小孩子,却是百般牴触服侍他,更衣这等小事都懒得做——说她什么好? ? ☆、胭脂诱(6) ?  顾云筝给熠航洗脸洗手,让丫鬟把饭菜摆在东次间。 有霍天北在的场合,熠航才会显得话多一些活泼一些,坐到桌前,他先问霍天北:「四叔,你吃饭了没有?」 正在翻阅医书的霍天北笑着看了熠航一眼,「吃过了。」 「哦。」熠航又问正在帮他盛红枣汤的顾云筝,「四婶呢?」 「我也吃过了。」顾云筝笑着把汤羹送到他面前,「先喝几口汤再吃菜。」
第79页 熠航乖乖地点头。 饭桌上摆着杏仁豆腐、油焖鲜蘑、雪菜黄鱼、银芽鸡丝,熠航将每样菜吃过几口,就看向顾云筝。 顾云筝满心笑意,知道他是惦记着自己刚才说过的桃花面。 春桃已笑盈盈地端来了刚刚做好的桃花面。 熠航先看了看,见一小碗面果然如顾云筝所说的那般,小馄饨浮在面条四周,呈花瓣形,看起来就很悦目。 他拿起汤匙,捞起一个小馄饨,吹了几下热气才送入口中。小馄饨很好吃,他眼睛微眯,唇角绽放出满足的笑意。吃了几个小馄饨,他又拿起筷子品尝面条,吃得津津有味。 他一举一动很是斯文优雅,用饭时一言不发,没有一丝不合规矩的地方。 顾云筝先前还有些担心的,想着霍天北一个大男人哄孩子时难免骄纵,下人也就有样学样的纵容,使得熠航养成一些坏习性,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熠航吃饱之后,推开碗筷,又由春桃服侍着漱口,这才对顾云筝说道:「真的很好吃。」语声很诚挚,有着一丝满足。 「那就好。」顾云筝笑道,「以后我有什么好吃的,都会记得给你一份。」 熠航很懂事地道谢,「谢谢四婶。」随即滑下椅子,爬到大炕上,到了霍天北身侧,「四叔,你喜欢吃什么?」 「我?」霍天北失笑,「没有特别喜欢的。」说着想起一件事,对顾云筝道,「我让人找了两个做药膳的,明日就能到正房。你别只顾带着他胡吃海喝,也要留心给他调理身体。」 肠胃不好的话,吃东西要忌讳的就多了。顾云筝忙问道:「肠胃没事吧?」之后不满的腹诽:什么叫胡吃海喝?她什么时候胡吃海喝了? 「没事,只是有些虚弱,底子差一些。」霍天北揉了揉熠航的小脑瓜,叮嘱他,「你身体结实了,明年才好读书习武。」 熠航关心的是别的问题,「谁教我?」 霍天北笑道:「让贺沖教你吧,我有时间也会陪着你。」 熠航目前与霍天北最亲,却也知道贺沖对自己也很好,闻言欣然笑道:「好啊,好啊。」 霍天北又指一指顾云筝,「你四婶也是习武之人,身手了得。」 「四婶很厉害啊。」熠航出于对霍天北的信任,语气笃定,又问,「那你和四婶谁更厉害呢?」 霍天北与顾云筝同时笑起来,前者没说话,后者则道,「当然是你四叔更厉害。」 很明显,熠航愿意相信顾云筝的说法,「嗯,四叔最厉害了。」 说着话,堇竹回来了,禀道:「秦姨娘回到房里还不安生,说什么要去见太夫人、二夫人,还叫嚣着要回秦府,奴婢找了几个粗使婆子把她看管起来了,她房里的下人全撵到后花园凉快去了。」之后才心虚地看了顾云筝一眼,「奴婢自作主张,请夫人责罚。」 顾云筝身边有沉稳练达的李妈妈,有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春桃,其实就缺一个做派生勐的,闻言轻轻地笑:「是她自作自受,你做得对。」 堇竹垂首,保证道:「这次实在是没想到秦姨娘会闹成这个样子,日后遇事奴婢会先请示夫人。」之后又道,「方才在门口遇到了思烟,她说有事禀明夫人。」 「你服侍侯爷、五少爷,我去看看。」顾云筝转去西次间,将思烟唤到面前。 思烟十六岁了,中等个子,粉面桃腮,笑起来甜甜的。进门来屈膝行礼,这些日子也看出顾云筝是个不喜绕弯子的,直言道:「奴婢刚刚听说,吴妈妈、梁妈妈奉了二夫人指使,要在太夫人寿宴前给您使绊子,夫人交给她们的请帖,怕是不会送到各府。」 原来是为这事。如果顾云筝事先没有考虑到,思烟的话不亚于雪中送炭,可惜的是她已料到,并做了充分的准备。所以,只是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 思烟原以为顾云筝会焦虑、恼火,从而对她看重一些,却不想,面前人出奇的平静,倒显得她多事了。或者,是夫人如侯爷一般凡事不动声色?不论怎样,夫人总要想法子解决此事的,她静观其变就是。由此,行礼退下。 熠航与霍天北说了好一阵子话,才由堇竹服侍着洗漱,与顾云筝一起歇下。 没有霍天北在眼前,熠航就不会主动与人说话,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闷。 这是因为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惊吓所致。顾云筝不用问也猜得到,便拿过书来做样子,给他讲故事。 熠航早就睡了一觉,全无睡意,一直静静聆听。 顾云筝讲完自己记下的几个故事,见他还没睡的意思,只好认真看着书页,快速看过内容,继续讲给他听。 熠航一直不吭声,顾云筝不免担心他听不懂,或是根本就不喜欢自己讲给他听,便停下来问他:「熠航,你喜欢我讲故事给你听么?」 「喜欢。」熠航诚实地答道,「很好听。」 顾云筝这才放下心来。要是从心底就不喜欢且不愿接受,可就麻烦了。到这种时候,她总是会忍不住回想小小的他搂着自己要这要那的情形。可在那时,她是云筝,他是唯扬。如今她是霍家四夫人,他也已更名为熠航。 将近子时,熠航才沉沉如梦。 顾云筝已经口干舌燥,去外面喝了杯水,见霍天北还在伏案忙碌,打趣道:「侯爷若是忙到太晚,不妨就在大炕上歇下,省得与我们挤在一起。」
第80页 霍天北头也不抬,「你想想就算了。」 顾云筝笑着回去歇下,睡前小心翼翼地拨开熠航头顶的头髮,看到了那颗红痣。 凝视了熠航良久,她轻轻吻了吻他面颊,这才熄了灯。 ** 早间,顾云筝比平时早醒了半个时辰。 霍天北与熠航还在睡着。熠航侧身面对着霍天北,一只小手搭在他手臂。该是发觉霍天北在身边才如此的吧? 她帮两个人掖了掖被角,起身洗漱,打扮停当后,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刚起来,见顾云筝惦记着昨日的话,并非敷衍,很高兴的样子,拉着她一同用了早饭。 饭后,杨妈妈进来,笑道:「四夫人,帐目已经连夜核对完,倒也没有大的差错,出纰漏的帐目,二夫人自掏腰包做平了,库里缺少的东西也已补了等价的。等会儿主要的帐册就会送到正房去,您看看。」 很明显,这一次对帐的事,太夫人对二夫人是有些不悦的,否则也不会让杨妈妈据实告知顾云筝这些了。 顾云筝只是歉然道:「本是我的分内事,这两日却要妈妈劳心劳力,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杨妈妈连称不敢,随后又对太夫人道:「大夫人过来了。」 太夫人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快请进来。」 顾云筝扶着太夫人到临窗的大炕上落座,大夫人进门时,细细打量一番。 大夫人三十来岁,风姿绰约,眉宇平宁,神色淡泊,竟有着出家人一般的气质。她脚步轻缓地到了太夫人面前,恭敬行礼,语声和缓:「过两日就是您老人家的寿辰,儿媳是孀居之人,不便在当日出面贺寿,便提前来问安。」又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彩绘匣子,递给杨妈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你有心了。」太夫人显得有些言不由衷,神色透着一丝狐疑。 「大嫂。」顾云筝上前与大夫人见礼。 大夫人微笑着还礼,和声道:「四弟妹来得倒是早。」 太夫人就道:「这孩子有心,早早过来陪我用饭。」 大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了顾云筝一眼,落座后静静喝茶,也不说话。 太夫人屡屡看向大夫人。 气氛有些怪异,顾云筝就藉口有事,起身回房。 霍天北带着熠航去了正房,看日后的住处。 安姨娘问安离开之后,负责看管秦姨娘的婆子过来回话:「一面哭一面抄写经文呢,还让奴婢准备了针线,看样子是要遵从夫人的吩咐了。」 顾云筝赏了那婆子一个四分的小银锞子,端茶送客。想到秦姨娘,很有些啼笑皆非。似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情,不够沉稳,太夫人几天不提点她就要生事。只是这样的人也有好处,不需她费心思。 反倒是安姨娘让她有些看不清。对霍天北不感兴趣,一心一意讨她高兴,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于她有益还好,若是想在获取她信任之后才现出歹毒的一面,可就有些棘手了。 她是有些怪性情,从来做不到反感城府深的人。而对安姨娘,不怕哪日被刁难,只发愁如何处置——那样一个聪慧的女孩子,她不想走到哪一日对之痛下杀手的地步,毁掉安姨娘的一辈子——虽然,如今安姨娘的一辈子看起来已经毁了。她希望的局面是与安姨娘相互利用,各自从中获益,勉强有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好在安姨娘不是急性子,她就更不需心急了,慢慢斟酌便是。 敛起心绪,顾云筝吩咐春桃照看着僕妇将箱笼搬到正房,又道:「让人去买些蜜供、荷花酥回来,去做得最好的铺子里买。」 「是。」 随即,顾云筝在堇竹等大小丫鬟的簇拥下,去往正房的大厅。 管事们已等在廊下,见到顾云筝齐齐行礼,待她进门,循序而入。 正厅内,正墙上悬着一幅春溪晓径,下方设红木桃花云纹桌、太师椅。东西两侧各用槅扇掐出一个房间,休息、议事皆可。一应陈设色调淡雅,无一件累赘之物。这些没人问过她的意思,下人们依然是照霍天北的习惯布置而成。 顾云筝落座后,瞥过桌案上青花瓷瓶中早开的几支荷花、四角的花草盆景,微微一笑。 管事一一上前回事。太夫人寿辰时要请的最有名的戏班已打好了招唿;当日酒宴上所需的珍贵食材厨房里该买的买了,该向外面定的也定下了;所需陈设去库房找了出来……林林总总,事无巨细地禀明。 需要顾云筝定夺的是选择后花园哪一个戏台、当日要用哪种美酒、茶叶待客。顾云筝决定还是给太夫人几分面子,说去问问她老人家再做决定。礼多人不怪,平日里把太夫人哄高兴了,太夫人也能给她不少方便。 之后,顾云筝特意将吴妈妈与梁妈妈唤到面前,问了她们可曾将请帖送到各府,两个人都说今日就能送完。 顾云筝只当不知她们打定主意要拆她台,笑着端茶送客。该提醒的她提醒了,别人打定主意自找倒霉,她也不会拦着。 大略看了看杨妈妈送来的帐册,顾云筝去往后方的正屋。 堇竹禀道:「侯爷今日没出门,正陪着五少爷。大夫人方才过来了,像是有事与侯爷商议。」 又是给太夫人提前贺寿,又是找霍天北商量事情,这一心礼佛的要返回俗世了不成?顾云筝不无戏嚯地想着,进到院中。
第81页 春桃迎面走过来,屈膝行礼,欲言又止。 堇竹见她有话要单独禀明顾云筝,便带着丫鬟退到别处。 春桃这才低声道:「大夫人过来好像是为了五少爷。」 「这话怎么说?」顾云筝面上平静,心里却紧张起来。 春桃道:「大夫人刚过来的时候,侯爷正陪着五少爷在院子里玩儿,奴婢又恰好忙完了手边的事,就留心听了几句。大夫人先是给了五少爷见面礼,温言软语地哄了五少爷好一会儿,随后就询问五少爷的来歷,侯爷只说大夫人知道添了个侄子即可。大夫人便又问起您愿不愿意抚养五少爷,说您要是无暇照顾五少爷,不妨将五少爷送到她院子里,她会尽心照顾。」 大夫人照顾熠航?让熠航每日闻着檀香听她诵经念佛?顾云筝问道:「侯爷怎么说?」 「侯爷让连翘姐姐哄着五少爷,请大夫人到房里说话。奴婢最后只听到侯爷反问大夫人,是不是想过继一个孩子。」春桃略显沮丧地道,「您也知道,侯爷在房里,奴婢就不敢跟进去了。」 「我知道了。」顾云筝走向室内的时候,细细分析这件事。 大夫人孀居已久,膝下又无子嗣,如今动了过继一个孩子的心思倒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霍天北说过的要熠航来日光耀门楣的话是真的,那么熠航就只能养在他名下,到了适当的时候,霍天北会让他认祖归宗。这样的话,大夫人就不能认下熠航了。 而且,霍天北昨日才与太夫人说了熠航的事,不可能今日就变卦,也就不会让熠航成为长房的人。 可是问题在于,大夫人是霍天北的寡嫂,他会不会看在英年早逝的大爷的情分上答应大夫人所求之事?他不是朝令夕改的做派,但他也不是在乎名声的性情,在乎名声的话,就不会做出亲自监斩叔父的事情了。 这样一番计较,让顾云筝有些烦躁。进门之际,恰逢大夫人要出门。 大夫人与她寒暄道:「知道四弟妹忙碌,我就不耽误你了,改日得了闲再一起坐坐。」语必从容离开。 这样子,顾云筝自然看不出是得偿所愿还是败兴而归。进到厅堂,见霍天北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神色如常平静。落座后,她索性直言问他:「大嫂过来是为什么事?」 「想过继个孩子。」霍天北说话的时候,抬眼凝视着她,存了探究之意,「她看着熠航不错,又担心你不会照顾孩子,便有意将熠航养在她名下。」 「哦?」顾云筝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敲两下,坐姿调整得略显闲散,语声透着漫不经心,「这样说来,大嫂觉得自己很会照顾孩子?」 她这话其实有些歹毒。大夫人的孩子,五岁时没了。 霍天北不知她是随口道来,还是刻意为之,想到五岁夭折的侄儿,目光一沉。如果大哥的孩子活下来,该有多好。 「你不愿意把熠航养在大嫂名下?」他问她。 「不愿意,而且不同意。」顾云筝坦然道,「别说是个孩子,就是一个物件儿,到了我手里,我就不会拱手于他人。」 霍天北又问道:「如果我已经答应大嫂了呢?」 顾云筝轻轻地笑,「侯爷怎么忍心呢?——养在大嫂名下的话,侯爷在府中,上上下下还会给熠航几分体面,侯爷不在府中,情形可就不好说了。」她只能这么说,对他动之以情,不如摆出利弊。 「这样说来,你不会帮衬大嫂?」 「大嫂觉得我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我怎么好意思自不量力地帮她?」 霍天北语声中有了一点点笑意,语气从而变得很柔和,「你这算不算心胸狭窄?」 顾云筝理直气壮的,「女人的心本来就不大。」 ? ☆、胭脂诱(7) ?  霍天北笑起来,「又小气又争强好胜,应该容不得谁欺负熠航,还是你照顾他吧。」 顾云筝的双眼立时变得亮晶晶的,忽略了他的打趣,「好啊。」又抱怨道,「分明没答应大嫂,偏生与我绕圈子。」 「闲得发慌,就逗你几句。」 「……」顾云筝不再理他,转去更衣。 霍天北则转去西面小书房,唤来徐默:「去告诉大夫人,她说的事,不妥当。」 徐默称是而去。 霍天北原本是有一丝犹豫的。大哥在世时,与大嫂伉俪情深;大哥去世后,大嫂一直深居简出。今日提及此事,因着一份同情,思量的便只有熠航跟随大夫人的好处。想着大嫂有熠航做伴,便不至于常年独守一份寂寥,定会将熠航视如己出。熠航呢,能与大嫂朝夕相对,假以时日便会亲如母子。 但是,顾云筝的话一针见血,不好听,却是事实。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保护不了的女子,能不能因前车之鑑护得熠航周全,谁也说不准。再说一个常年深居简出的人,能让熠航分享的,也只有孤单寂寥,在那种氛围下长大的孩子,怕是会失了铮骨,成为一个淡泊世事甚至性情孤僻的人。 还是维持现状吧。他这小妻子会哄人也会收拾人,在内宅站稳脚跟不成问题,又不是沉闷的性情,远比大夫人适合照顾熠航。 顾云筝更衣之后,才有闲情打量室内。 因窗户镶嵌的是一色透明玻璃,室内光线明亮,湖蓝色窗帘以银钩束着,阳光在大理石地面上洒下点点光影。
第82页 厅堂、东次间、西次间的陈设与含清阁大同小异。东次间添了个半圆形多宝阁架子,陈列着雅致或名贵的小摆件。西稍间用槅扇掐出了暖阁。 寝室设在东稍间,门口一扇落地山水屏风,南面有临窗大炕,北面靠东侧一张偌大的紫檀千工床,垂着与窗帘同色的帐幔。透过后窗,可见两株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 东耳房外面两间是茶水间,挨着寝室的一间是盥洗室,与东梢间打通。 西面三间耳房布置成了书房,霍天北诸多藏书、公文卷宗已经搬了过来。 去外面买小吃的丫鬟回来了,顾云筝查看之后,亲自送到了熠航居住的东厢房。 东厢房窗明几净,熠航坐在炕桌旁,凝神看着一套小孩子专用的文房四宝,小脸儿上有着这年龄不该有的沉郁。 连翘静静陪在一旁,见到顾云筝,正式行礼拜见:「奴婢连翘,见过夫人。」 顾云筝点一点头,初见时便留意到她与堇竹一样,双眼神光充足,行走时脚步声轻微,定也是习武之人。或许就是因此,霍天北才会让堇竹、连翘贴身照顾熠航的。 「四婶。」熠航唤着顾云筝,记着霍天北与贺沖教给他的规矩,要下炕行礼。 顾云筝拦下了他,笑着落座,「叫人去给你买了小吃回来,想不想吃?」说着话,将手中托盘放在炕桌上,给他介绍,「这是蜜供,这是荷花酥。」 「蜜供,荷花酥?」熠航眼中有了喜色,随即却是若有所思,像是想起了什么。 顾云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没给熠航思索的时间,「尝尝吧,我特意让人买回来的。」 连翘见顾云筝亲自送来吃食,神色语气都分外柔和,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这段日子照顾熠航,早已生出了情分,自昨晚就开始担心,怕顾云筝出于各种原因不能接受熠航。此时连忙笑着帮腔:「五少爷多少吃一点儿,离用饭还有近一个时辰呢。方才还正愁给您上什么点心呢。」 熠航轻轻点头,抿嘴笑了笑。 蜜供香甜酥脆,荷花酥香嫩可口。 「好吃!」熠航对顾云筝笑着,拿起一块蜜供,递给顾云筝,「四婶也吃。」又怕被拒绝似的加了一句,「这么多呢,你也吃。」 「好啊。」顾云筝笑着接过蜜供。 连翘比顾云筝还要高兴,悄悄退下去沏茶。 顾云筝一面与熠航分享食物,一面和他闲聊:「这文房四宝是四叔给你的?」 「不是。」熠航答道,「是大伯母给我的。」 顾云筝故意道:「是么?大伯母对你很好啊。」 熠航的眼神明显不贊同这说法,却没说什么,咬了一小口蜜供,「我爱吃这个,四婶以后还会给我买吗?」 不过四岁的孩子,竟已学会了隐藏心绪转移话题。这样很好,只是让人心生酸楚。顾云筝笑着应答:「当然会啊,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们是一家人,你是我和你四叔的孩子,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们直说。」 「嗯!」熠航漾出甜甜的笑。 顾云筝便又说起她以前喜欢的小吃,见过的好玩儿的玩具,熠航听得津津有味。 事实证明,顾云筝投其所好这一步走对了,熠航初时待她看似礼貌实则疏离的态度略有缓解。 午间用饭时,霍天北见两人相处起来多了一点随意,心生笑意。两只馋猫聚在一起,果然容易亲近。 饭后,熠航对他道:「你陪我睡午觉。」 「行啊。」霍天北捞起熠航,去了寝室,边走边将熠航抛高、接住,惹得熠航连声的咯咯地笑。 顾云筝与连翘、堇竹俱是一笑。随即,顾云筝吩咐道:「连翘去服侍侯爷和五少爷吧,堇竹去歇一歇。」 两人自然笑着称是。 顾云筝在东次间看了会儿帐册,拿起绣活。这几日忙碌,做针线的时候少了,可再拿起来的时候,手法竟又熟稔几分,缓一缓反倒好处多多。 过了午睡的时辰,霍天北才换上官服,惹得熠航直嘀咕:「要不就一天不去,要不就一天都去,怎么半天半天的?」很是费解的样子。 顾云筝听得直笑,低声加一句:「说的就是呢,怎么这么不着调。」 霍天北对一大一小无心或有心的揶揄不置可否,穿着官服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捏了捏她的小下巴,「忙就先别做针线了,累眼,本来你眼神儿就不好。」 顾云筝又气又笑,抬眼相看时,他已大步流星出了门。心里腹诽着:也不知道是谁连人穿没穿耳洞都不清楚,居然好意思说她。 原本下午她要去太夫人房里,却听说秦夫人过来了,正在太夫人房里说话,她也就暂且放下这事,一心一意哄着熠航。 知道熠航喜欢盪鞦韆,当即唤连翘去唤几名小厮过来架鞦韆,来的却是徐默和贺沖。 贺沖穿着深灰色粗布袍,整个人透着冷漠,看到熠航时,神色立时柔和下来,目光都暖了起来。 熠航看到贺沖,甜甜唤道:「贺叔。」 贺沖微笑颔首,对顾云筝行礼后,摸了摸熠航的小脑瓜,「贺叔来给你架鞦韆。」 「谢谢贺叔!」熠航扬起手臂,拉着贺沖的衣袖走向西墙角,「四婶说在这儿架鞦韆,这儿有树有花圃。我也觉得在这儿好。」
第83页 「行,那就在这儿,你等一会儿。」说着话,贺沖回头看了顾云筝一眼,若有所思。元熹四年,他与侯爷一样,希望云家二小姐做侯夫人,却没想到云府以迅疾之势覆灭,侯爷远在西域,相助也有心无力。事发后,侯爷退而求其次,娶了顾家女。以为她就是一只笨兔子,近日听说的种种,倒是他小瞧了人。 徐默则留在原地,与顾云筝说话:「您那间绣品铺子好歹起个像样的名字吧?郑师傅绣艺精湛,花样子齐全,还不乏新样式,现在不需小的张罗,回头去买绣品的就不少,日后肯定生意兴隆,能闯出名声来,现在就应该再找几个绣娘,不然忙不过来。今日郑师傅见了我,说忙得没时间来给您请安,要我带话,请您海涵。」 顾云筝有些意外。郑师傅定是兢兢业业地经营铺子,可如果没有徐默帮忙——或者说没有霍天北这样的后台,别人不会这么捧场。她笑应道:「我好好儿想想,只挂个郑氏的牌子的确是不像样,你若是得闲,也帮我想想。我这几日实在是有些忙碌,铺子的事多亏了你,日后再犒劳你。」 徐默也知道,这四夫人又是接手中馈,眼下又要照顾熠航,换个人早已忙得焦头烂额错处不断,由此也就笑道:「夫人信得过我就好,来日请郑师傅给我做两套衣服就成了,平日铺子的事我会尽力打点。」 两人说完这宗事,徐默去与贺沖搭建鞦韆。 顾云筝命人搬了椅子到廊下,看着熠航在两个男人近前团团转,做些递东西之类力所能及的事。 春桃过来通禀:「秦夫人求见。」 第一次拒之门外,第二次于情于理也该见见,否则,不识大体、小家子气的就是她了。顾云筝道:「请她走侧门去花厅,就说正屋还在修缮。」有男子在正房,外人看了终归不大好。 春桃称是而去。 顾云筝并不急着去后面花厅,先询问连翘:「侯爷说有两名药膳师傅要来府中,我怎么还没见到人?」 连翘笑道:「两个人现在还在东院。五少爷的身体情况,侯爷与贺沖最清楚,要细细交待两个人一番。夫人放心,晚间就过来了。」又问,「若只是单独调理五少爷的身体,就安置在正房的小厨房吧?」 顾云筝点头,「自然。到时候你安排,她们就住在西小院儿。东面先空着,等熠航大一些,他得有个自己的院落,我觉得在东小院儿最合适。你觉得怎样?」 徵求连翘的意思,自然是要她日后陪着熠航去往东小院儿,连翘听了忙道:「夫人说的极是。」 顾云筝又询问了熠航平日一些习惯、喜好,和熠航交代了去向之后,才去花厅见秦夫人。 秦夫人看起来与太夫人年纪相仿,体态瘦削,眉宇透着端宁凌厉。见到施施然进门的顾云筝,她目光微凝。 面前这定远侯夫人,容颜清丽绝尘,宛若绽放于空谷中的兰花;脸色洁白莹润,双眸灿若星辰,双唇是一抹淡淡水红色;高绾了随云髻,斜插垂珠簪,一袭荼白衫裙,步履从容,意态优雅高贵。 这是与她膝下庶女完全不相同的一个人,完全不在她意料之中。原本还以为,这四夫人开始主持中馈,是那位小姑又使了什么让人不明所以的手段,现在但看这举止气度,便知不是传闻中那武痴的样子。 纷杂的念头飞速闪过脑海之际,秦夫人已起身,挂上了笑脸。 顾云筝落落大方地见礼,「劳秦夫人久等,还请恕罪。」 秦夫人笑意更深更诚挚,还礼时道:「是我不请自来,还望四夫人海涵。」 秦夫人笑起来的时候亲和力十足,初见时的凌厉之色一扫而空。顾云筝与她分宾主落座,想着这样就好,初时还以为这人是过来找她吵架的,那种事就算是对方挑衅,传出去也有损名声。武痴的帽子要摘下去不算难,被人扣上兇悍泼辣的帽子却也容易——没法子,自那一世就是如此,内宅女子对自幼习武之人大多有点儿偏见,莫名其妙认定习武之人兇悍不讲道理的不在少数。 秦夫人啜了口茶,为上次登门的事解释道:「早就想来府中与四夫人一同坐坐,可是平日里琐事缠身,自己都说不好何时得闲。偶而得半日空闲,临时起意去拜访亲友,不乏失礼之处,也就有了上次的唐突行事,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人家把话说到了这地步,顾云筝自然也不会不领情,体谅一笑,「不瞒夫人,我这几日也是深有同感。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您是我婆婆的嫂嫂,我们自然该常来常往。日后若是我有无礼之处,也请您看在我年纪小不懂事的情面上担待几分。」 常来常往的原因,只说是她与太夫人是姑嫂的原因,提也不提秦姨娘。秦夫人哪里听不出来,却只是笑着称好,「我也听你婆婆说了你主持中馈的事,她说你是个百伶百俐的,我看着也的确如此。想一想,还是你婆婆有福气,儿媳个个能干,不似我,膝下儿女媳妇没一个成器的,一把年纪了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顾云筝笑语盈盈:「侯府人口简单,您却是家大业大,旁人不歷练些年头,怎能如您一般练达?」 两人你来我往,说的热热闹闹,却是谁都不提秦姨娘。近申时,秦夫人起身道辞:「天色不早了,就不叨扰你了。好在你婆婆的五十寿辰将至,到时我再来上门贺寿,我们再好好儿说说话。」
第84页 「好啊,到时再聚。」顾云筝亲自将秦夫人送到院外,这才转身回房。 ** 晚间请安时,大夫人也去了。霍天北与顾云筝俱是有些意外。 太夫人对大夫人也不知是伪装不出还是不屑做戏,神色有些冷淡。二夫人那边,她这几日也实在是生了心结,二夫人声称的几个管事趁机捞油水,在帐目上可不是那么回事。她愈发觉得这个儿媳行事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比起外面开的铺子,内宅这些收入算得杯水车薪,可二夫人还是放在眼里,不放过任何一点点油水,简直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三夫人已免了晨昏定省,早晚已见不到人影。 由此,太夫人愿意亲近些的,就只剩了一直乖巧听话嘴甜的顾云筝,笑眯眯的将人唤到身侧落座闲聊。 顾云筝趁机询问寿辰当日要太夫人决定的事。 太夫人见她尊重自己的意思,大有做到尽善尽美的意思,很是高兴,和她细细商量着做了决定。 大夫人在一旁看着,始终似笑非笑,偶尔眼中飞逝过一抹嘲讽,也不知是因谁而起。 太夫人无意一瞥,看到了大夫人的反应,心生笑意。是因此,饭前吩咐了杨妈妈几句。饭后,在顾云筝道辞之际,让杨妈妈把一个一尺见方的黑漆描金匣子递给顾云筝,「你以往不曾待客,日后却少不得迎来送往。这些是一些首饰、小物件儿,遇到辈分比你小的闺秀,拿出来做见面礼。」 顾云筝自然乐得接受,脸上却显得很是不安,「这怎么行?我还不曾尽心服侍您,就拿您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受之有愧。」 太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如今不就数你最孝顺么?日后多陪陪我就好。我知道你也不缺这些,只是我看你这几日实在劳累,这些东西就权当是我奖赏你的。」又开玩笑,「若是你累得撂挑子不干了,我可就真要慌神了。」 顾云筝甜甜地笑起来,「那儿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哪日得了拿得出手的物件儿,一定送来孝敬您。」 太夫人又瞥了一眼大夫人,催促顾云筝,「快回房吧,早些歇息。」 「嗯!」顾云筝屈膝行礼,「您也早些歇息,明日我再来陪您说话。」 太夫人连声说好。 大夫人眼中已尽是讥嘲。 二夫人脸色发白。 霍天赐、霍锦安俱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只有霍天北,神色云淡风轻,看着顾云筝的目光有着笑意。 大夫人与霍天北、顾云筝相形离开太夫人的院子。 正房位于太夫人院落的前方,大夫人却住在后面的后花园,本不顺路,大夫人是有意与两人同行,自然有话要说。 大夫人对顾云筝笑道:「四弟妹与太夫人倒是相处得融洽,对婆婆当真是恭敬孝顺。」 语声温和,语气却让人听得很不舒服。 顾云筝不动声色,语气柔和:「太夫人对我也很好。」 大夫人嘴角微微一撇,语声倏然转低,「有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云筝笑,意味深长地看住大夫人,「可不就是,在这侯府,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情形屡见不鲜,临时抱佛脚的情形也是有的。」 大夫人如何听不出她话中深意,脸色一沉,停下了脚步,等在路边。 等的是刻意落在后面的霍天北。 顾云筝缓步前行,暗自摇头。与太夫人沾边的事,大夫人就全没了淡泊世事的样子,太沉不住气,连奚落别人的事情都做得出。不论有多大的怨怼甚至仇恨,烧香拜佛或者喜怒形于色都是没用的。由此也可以看出,所谓常年礼佛,不过是个幌子。 因着耳力好,大夫人与霍天北的交谈,清晰落入顾云筝耳中: 大夫人对霍天北开门见山:「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何不同意让我抚养熠航?」 霍天北沉默片刻后才道:「关乎一条人命,我不得不谨慎。熠航在我眼前,又有云筝照顾,不会出差错。」虽是这么说,语气到底还是有些歉意。 大夫人提醒他:「她只是个与锦安差不多大的孩子。」 霍天北不解,反问:「年纪与为人处世有何关系?」 大夫人笑,笑声有些冷,「这话倒是说得对。你十六岁的时候,若不是公公压制你,你说不定在那年就名扬天下了。」 「一定要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么?说这些又能带给你什么好处?」 霍天北语气空前的冷凛,甚而透着暴躁,是顾云筝所不曾听到过的。她由此看出,他极为反感别人提起他以前的事。 大夫人一时沉默,好半晌才讪讪地道:「是我失言了,这也是话赶话,四弟别放在心里。」 霍天北不予置评,大有快速结束这话题的意思:「熠航的事我既已做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心迹。」 大夫人犹不死心,语调哀伤:「四弟,你想想看,我这些年来,可曾求过你什么事?」 顾云筝已可确定,这件事不论大夫人再说什么,霍天北都不会答应。 大夫人从开始就错了,抚养一个孩子,不是动之以情的事,是最为实际的事。用带有情绪的言语试图打动霍天北,全无作用,甚至会惹得他反感。毕竟,男人面对事情的时候,不会如部分女子一般感情用事。霍天北权衡的事情之一,是大夫人与顾云筝如今在内宅的地位。大夫人今时今日,正应了顾云筝那句临时抱佛脚,全无用处。在内宅站不稳脚跟,如何能给熠航一份平安喜乐?
第85页 想通了这些,顾云筝笃定结果,也就没心情再听大夫人白费口舌,略略加快脚步,回了正房。 留在路上的霍天北,却不得不继续应付大夫人:「大嫂不曾求过我什么事。」 大夫人诉诸心迹:「我是想着,能入你眼的孩子,定然是天资聪颖,来日定能大展宏图。我这才起了过继的心思……」 霍天北耐心地解释:「我也只是暂且将熠航养在膝下,几年之后,他就要认祖归宗——他不会成为霍家人,这一点我已跟你说过。」 「就是几年也好。我孤身一人,便是过继孩子,也不能给他什么产业,如今动了这心思,不过是想有个人与我做个伴。」大夫人婉言道,「我这也是为了那孩子安危、为了给你分忧。孩子每日跟随四弟妹,迎来送往的,没个清静日子。我看着四弟妹又是性子活泼不谙世事的,哪日一个不小心,熠航出了闪失可怎么好?」 霍天北耐着性子道:「堇竹、连翘的身手不输徐默,保护熠航不成问题。」之后还是想结束谈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大嫂若是想过继孩子,选别人吧。」 大夫人的意思是顾云筝不适合照顾熠航,霍天北却不接话,她不由冷笑,「四弟这是何意?为何避重就轻?」 霍天北蹙了蹙眉,只好把话说明白:「我就是要熠航过寻常人家的热闹日子。云筝在府中已站稳脚跟,人们就算是看在她的情面上,也不会委屈熠航。而你正相反,以往就已吃过太夫人、二房的亏,我不能用熠航冒险。」 「可是四弟妹与太夫人走得那么亲近,你如何笃定她不会受太夫人唆使害你与熠航?」 换个人的话,霍天北早就甩手走人了,偏偏面前人是他必须以礼相待的,只得压着心头不耐,继续应付几句:「你惯于将喜恶挂在脸上,可有用处?云筝年纪虽小,心却不煳涂,你们也只在今日见了三两面,笃定对她的看法未免草率。」他拱一拱手,「时候不早了,大嫂回房歇息吧。」语必转身离开。 大夫人站在原地,半晌不曾挪步。 随行的安夏见这样也不是个法子,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道:「大夫人,还是先回房吧。夜里风凉。」 大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望着正房,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向后花园。一面走,一面嘆息:「没想到,一番打算还是落了空。」 安夏虚扶着大夫人,宽慰她:「日后您再选个孩子就是,想来侯爷会出手相助的。」 「选谁?」安夏服侍大夫人已久,大夫人很多话也就不瞒她,「娘家是指望不上的。我不问世事已久,他们见我什么都帮不上忙,哪里还会管我的事。」 安夏沉吟道:「可是,侯爷不是也说了,那孩子只是暂时养在他膝下,夫人就算是能抚养他几年,迟早还是会分别。」 大夫人却道:「就因如此,我才起了这心思,拉下脸来求侯爷成全。」 安夏满脸困惑。 大夫人轻嘆一声:「若是随意抱养个孩子,孩子资质愚钝该如何?到时不能帮我,反而会成为我的累赘。熠航能入侯爷的眼,资质就不需说了,出身也必是非富即贵。听侯爷的意思,是他亲人皆已不在人世了。我如果能好生抚养他几年,他来日岂会忘了我。等他认祖归宗时,也会记得我这份恩情,照料我安度余生不在话下。所以我觉得,过继孩子的话,还不如抚养熠航。」 安夏这才明白大夫人的打算。是啊,侯爷既然能说出让熠航认祖归宗的话,就意味着他会助熠航一臂之力。而若是出身于寻常官宦人家,又何须认祖归宗?这样想来,熠航定是生于高贵显赫的门第。大夫人若是能将熠航养在名下,生出母子般的情分,日后既能在侯府站稳脚跟,又能分享熠航的锦绣富贵,一世也就不用愁了。 想通了这些,安夏就更为大夫人可惜了,「可惜,侯爷竟是如何也不答应。」 「顾氏能哄太夫人高兴,自然也能哄侯爷。定然是她不同意,说会尽力照顾熠航,在侯爷面前做出贤良的样子,侯爷才会满口回绝了我。以往只当她是个不问世事懵懂无知的,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了她。」大夫人微微挑眉,「这事容我细细思量一番。」 ** 顾云筝回到房里,刚落座,熠航就由连翘带着到了房里。她的笑意就到了眼底:「吃饭没有?」 「吃了。」熠航甜甜笑道,「今晚也吃了桃花面。」 连翘解释道:「今日问五少爷想吃什么,他说起了桃花面,奴婢便询问了春桃姐姐,要小厨房里的人做了一碗。」 「喜欢就好。」顾云筝招手唤熠航到了面前,将他抱起来安置在膝上。 熠航则寻找着霍天北,「四叔呢?怎么没与四婶一起回来?」 顾云筝解释道:「他跟你大伯母商量事情呢,等会儿就回来了。」 「那我等着他。」 「好啊。」 熠航迟疑片刻,「我今晚还能跟你们一起睡么?」 连翘眼中现出了犹豫。夫人与五少爷亲近一些固然是好,可夫人与侯爷也该多一些时间相处。她之前虽在东院,对这边的情形却是清清楚楚,侯爷虽然常歇在这儿,到如今也没……夫人喜欢五少爷,可如果不能得到侯爷的厚待,随时面临被侯爷冷落的危险,于五少爷也是隐患。
第86页 顾云筝略一思忖,目光微闪,笑着点头,「好啊,我还给你讲故事,你四叔不会反对的。」 熠航哪里知道连翘与顾云筝的各自的计较,只为了心愿得偿而欢喜。 连翘见顾云筝已经答应下来,自然不好说什么。惦记着两名药膳师傅随时会从东院过来,便笑着退下,转去安排。 霍天北回来后,迳自去了书房,唤徐默、贺沖等人问话。 熠航一直乖乖地坐在顾云筝怀里,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安姨娘过来请安,见到这情形,打量熠航的眼神透着好奇、喜悦,「夫人,这位就是五少爷吧?」 顾云筝笑着说是,又对熠航道:「这位是安姨娘。」 语声刚落,安姨娘已恭敬行礼,又道:「奴婢白日里就听说了,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说着话,取出一个翡翠吊坠,「一点心意,还望五少爷不要嫌弃。」 熠航大大方方地接过,礼貌道谢,小脸儿上的笑意却淡了许多。明明知道对方没有恶意,还是会因陌生而戒备牴触。 安姨娘没有久坐,似是不想让熠航不自在,闲话几句就告辞回房。 这一晚,霍天北与顾云筝早早歇下,熠航躺在两人中间,特别高兴。听故事的时候,会说出自己的心思,例如已经听了太多次的故事就不让顾云筝讲了,听得心急的时候也会催促顾云筝快些往下讲。 霍天北倚着床头看书,耳边萦绕着两个人的语声,觉得这日子前所未有的平宁。 第二日,顾云筝去请安的时候,大夫人与二夫人已到了太夫人房里,她想着两个人兴许是有话要跟太夫人说,坐了片刻就起身道辞。 太夫人却唤住了她,打发了大夫人、二夫人:「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就回房吧,我有云筝陪着就行了。」她跟大夫人没话说,至于二夫人,是有意晾在一边,过段日子再理会。 两个人只得起身告退,看着顾云筝的眼神,有些不善。 顾云筝不以为忤,留下来陪太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才回正房。 见了管事之后,三夫人过来了,先给了熠航见面礼,又笑盈盈道:「已由三爷陪着去沈大夫那儿看过了,正在服药。他是有几成把握的。」 顾云筝见她满脸喜色,也很为她高兴,「这可太好了。」 三夫人语声真诚:「若是能如愿以偿,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你。」 「又跟我客气。」顾云筝笑起来,又道,「我已关照过厨房的管事,平日你想吃什么,只管让她们做。」 「我看出来了。」三夫人握了握顾云筝的手,「四月十五当天,你肯定特别忙碌,我房里有两个办事还算稳妥的丫鬟,到时让她们帮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顾云筝见她心诚,也就没推辞,「行啊,那天肯定有不少人带着闺秀过来,女孩子心性活泼,少不得要看看后花园的景致,到时就让三嫂的丫鬟帮衬着思烟照看一二。」 能帮到顾云筝,三夫人打心底高兴,「好啊,我让她们早些过来。」 正说着话,二夫人过来了,三夫人的笑意敛去了七八分,低声叮嘱一句「四弟妹对她留心一些」,便起身道辞。 二夫人过来是为了秦姨娘的事,开门见山:「我刚刚去了秦姨娘的房里,这才知道了原由。」意识到自己语调有些生硬,喝了口茶,缓了缓才继续道,「侯爷不让你安排妾室侍寝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顾云筝反问:「这种话是我能乱说的么?」 「那你该劝劝侯爷才是。秦姨娘可是秦阁老的掌上……」 「二嫂,」顾云筝笑盈盈打断了她的话,「你比我早了十几年进门,我平日是该听从你的提点;可是在房里,我也要夫为妻纲,事事听从侯爷吩咐。再有,二嫂一再提及我房里的事,真的妥当么?若是哪一日我去你房里,要你安排哪个妾室好生服侍二爷,你会是个什么滋味?」 二夫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可是侯爷不同于二爷,我已跟你说过了,秦姨娘……」 顾云筝再次打断了二夫人的话:「我房里只有正室、妾室的尊卑之分,没有哪一家的掌上明珠。霍府也只有一个要守规矩知进退的秦姨娘,没有二嫂嘴里的什么秦家大小姐。秦家想要女儿扬眉吐气,当初就不该同意她为人妾室。」 「你……」二夫人瞪着顾云筝,「尊卑之别我自然清楚,可你知不知道,若是你苛刻秦姨娘,会使得秦阁老对霍家生出怨怼,到时候倒霉的可是整个霍家。你要记得,现在的首辅可是秦阁老!」 顾云筝神色平静,笑若春风,语调低缓:「侯爷晓得我如何管教妾室,且不反对。我知道这些就足够了。」秦夫人都不敢提及的事,二夫人却揪着不放,着实让她腻烦。况且秦府要的只是与霍家的裙带关系,哪里会在意秦姨娘的处境。还是那句话,真看重秦姨娘的话,怎么捨得让她落到为人妾室的地步? 二夫人凝眸审视着顾云筝,竟不能将她与以往那个眼神单纯、笑容纯美的女孩子联繫到一起了。那个女孩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气定神闲、从容笃定的样子的?她觉得头脑有些混乱,用力摇了摇头,勉强敛起心绪,冷笑着起身,「既然如此,倒是我多事了,不耽搁你了。」 顾云筝予以谅解的笑容,唤李妈妈送客。
第87页 路上,二夫人询问随行的丫鬟金钏:「吴妈妈与梁妈妈有没有按我的吩咐行事?」 金钏忙道:「夫人放心,她们是跟随您多年的人了,自然唯命是从。」 「那就好。」二夫人冷冷一笑,「给她们二十两银子,十两用来十五一早交到四夫人手里认罚,余下的十两是我赏给她们的。到时候四夫人必会乱了方寸,分派不出人手去请那些没到的人——你准备好送请帖的人,要找些能说会道的。」 这样一来,在太夫人那里是虚惊一场,顾云筝却会被外人嗤笑办事没个章程、不懂礼数,关键时候还要她出手相助。顾云筝被人这般诟病,太夫人就会念起她的好,不会再冷眼相待了。 金钏却觉得二夫人绕的弯子太大,仗着胆子道:「若是如此,倒不如在饭菜上动手脚……」 「闭嘴。」二夫人斥道,「厨房里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的,用不得。再说,就算她们听我的话,饭菜出了差错,一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到时太夫人只会怪我不识大体,在大喜的日子给她老人家添堵。那样我岂不是要一直坐冷板凳了?」 金钏连忙告罪。 转眼到了四月十五。 早间,顾云筝将房里的大丫鬟唤到面前,包括堇竹、连翘在内,共六个人。她们今日要负责的事早就安排好了,此刻还是要叮嘱几句。 思烟与别人一样诺诺称是,心里却依然疑惑不已——吴妈妈与梁妈妈的事情,夫人一直也没做出安排,难不成是想在事后查明,向太夫人告二夫人一状?真这么想的话,夫人可就太天真了,二夫人固然有错,可她办事不力也是事实。 正这样想着,小丫鬟在门外通禀:「吴妈妈、梁妈妈等几个管事过来了,说有要事通禀。」 别的管事应该是被吴妈妈、梁妈妈怂恿着过来的吧?思烟偷眼看向顾云筝,心说你要是应对不当,这一大早就沦为笑柄了。怪谁呢?早就提醒你了,是你不知轻重。 吴妈妈、梁妈妈挂着笑,施施然走进门来,跟在她们后面的四个管事一头雾水。两个人对她们说四夫人有事吩咐,可以往都是正房里的丫鬟传话给她们,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顾云筝坐在罗汉床上,神色悠闲:「吴妈妈、梁妈妈长话短说,我赶着去给太夫人请安。」 吴妈妈笑意更深,笃定顾云筝便是气急败坏也不会喊打喊杀,今日可是太夫人的五十大寿,稍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触霉头。只要说完事情,走出这正房,她们就能去二夫人的铺面里当差了。 梁妈妈与吴妈妈想的一样,道:「奴婢两个这几日做事颇觉吃力,使唤不动下面的丫鬟婆子,每日着急上火,头脑不清,竟忘了将夫人交给我们的请帖送到各家内宅。我们知道这是犯了大错,急赶急地准备好了银两,前来认罪。」语必,取出一个钱袋,交给春桃。 吴妈妈连声附和着,也取出一个钱袋送到春桃手里。 春桃气得眼冒金星,恨不得用手里的钱袋子砸死她们。 「是为这件事啊?」顾云筝慢条斯理地道,「还以为你们要到晌午才会到我面前说明呢。」她看向气得粉脸通红的春桃,安抚地一笑,指了指站在门口的四个管事,「四位妈妈这些日子当差尽心尽力,把十两银子给她们去平分。」 四个管事先是被惊得直冒冷汗,眼下则是喜出望外。她们哪一个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听顾云筝的语气,如何看不出吴、梁两人的打算落空了,只是真没想到,跟着来这一趟,会得到这么大的好处。由此连忙上前行礼道谢。 堇竹往顾云筝身边挪了两步,握紧了拳头,骨节声声作响,「四夫人,这两个混帐东西——」 「先关到后罩房去。」顾云筝担心她压不住火气动手打人,「今日是太夫人的寿辰,不宜惩戒,明日你再发落她们。」 「奴婢明白!」堇竹与连翘对了个眼神,齐齐动手,将吴妈妈、梁妈妈拎往后罩房。 吴妈妈、梁妈妈已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声说着「夫人饶命」,却已无人理会。 顾云筝看看时辰,站起身来,对众人道:「你们不必提心弔胆的,将手边的事做好即可。」 如常温和的语气,落在众人耳里,却比平时分量重了许多,她们齐声称是,神色分外恭敬。 原以为会看到一场闹剧的思烟脸色有些发白。 顾云筝如常到了太夫人房里。 大夫人与二夫人已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一个神色淡漠,一个面含期待。 顾云筝行礼之后,从春桃手里接过一个锦盒,送到杨妈妈手里,又对太夫人道:「今日是您五十大寿,儿媳祝您年年安康岁岁如意。」礼物她是让李妈妈看着挑选的,看都没看是什么,是相信李妈妈的眼光。 太夫人笑眯眯地点头,「你有心了。吃饭了没有?今日你定是最忙的,当心身子骨。」 顾云筝巧笑嫣然,「吃过饭了。今日是您的好日子,我沾了您的福气,就是再忙再累也没事。」 太夫人被哄得笑意到了眼底,「看看,看看,真是个开心果。」 杨妈妈则笑道:「四夫人既是开心果,又是解语花,太夫人当真有福。」 太夫人连连点头。 二夫人坐在一旁,等到顾云筝道辞也没听到请帖的事,不由烦躁起来,难不成那两个人还没去正房?她也坐不住了,顺势与顾云筝一同出门,边走边套话:「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第88页 顾云筝笑得意味深长,「二嫂觉得能帮我什么?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二夫人听话锋不对,又急着回房去,索性笑道:「是我自不量力了,我哪里能帮得上你。」随后甩了甩帕子,快步走了。 顾云筝看着二夫人的背影,弯唇浅笑。二夫人是那种得意时勉强能够进退有度的人,失意时不等别人发难,自己就先恼羞成怒了。可毕竟是经歷过地位起落的人,这种人通常心思活络,自讨没趣之后,大抵不会再冲动行事,要么韬光养晦,要么谋取别的心头好。 二夫人回到房里就命人去打听,还没等到回信,杨妈妈就过来传话了: 「太夫人已经听说吴妈妈、梁妈妈的事情了。二夫人也别找她们了,已被四夫人关到了正房的后罩房。太夫人说,二夫人便是有意要与妯娌争个高低,也不该选在这时候。太夫人还说,二夫人的做派当真是比不得四夫人,今日最好是打起精神,帮四夫人迎来送往,看看四夫人如何待人处事。若是二夫人还使性子,就该去房里立规矩了。」 杨妈妈面无表情地说完,甩手就走。 二夫人愣了一会儿,才完全消化掉了那一番话,又是气愤又是羞惭,不由红了眼眶。 ** 巳初开始,贺寿的女眷登门。 以宾客人数来说,太夫人这寿辰不算大操大办,可如果以宾客的身份来说,就非常人能及了。 京城中的公卿世家、名门贵胄都请到了,朝中重臣除去一直鼎力支持霍天北的柳、徐、孟三位阁老都发了请帖,人们亦应邀前来。 也是因此,顾云筝就更不能出一丝差错。出了错,之前一切就全百忙了。 待客之处选在了洛春堂,正屋与倒座房是一般大小的两个花厅,院中植有时下的花树,还有从花房搬来的盆景。 二夫人陪在顾云筝身侧,挂着得体的微笑,与前来道贺的诸位夫人、太太、闺秀寒暄,将人引到太夫人面前,心里当然是不情愿的。? ☆、胭脂诱(8) ?  可有什么法子呢?她如何不明白,就算与顾云筝有天大的仇,今日也要照着太夫人的意思行事,否则,日后可就要吃苦头了。起先她就没想闹到明面上,只是觉得顾云筝名声本就不好,再多个被人耻笑的话柄也不算什么,却没想到…… 她在心里嘆息着,脸上却对顾云筝和气地笑着,为来客与顾云筝引见,只盼着这小姑奶奶看在她今日这么卖力的情分上,在太夫人面前为她美言几句。 顾云筝见二夫人如此,婉言道谢,做出亲近的样子,不快似是从未发生过,偶尔得闲,与二夫人闲聊。 二夫人说起大夫人,语气透着讥诮:「大嫂说了,只盼着戏班子的声响不要太大,扰了她的清静,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真想清静,她怎么不搬去庙里?谁家过日子一年到头安安静静的?」 顾云筝轻声的笑。大夫人孀居,这种日子不便露面,可今日不想被打扰,也是不可能的。 二夫人自觉失态,也笑,「我与大嫂自来不合,这些事我就是想瞒你也瞒不住。之前她持家的时候,待我很是苛刻,我那时又惹不起她,每日里真是战战兢兢。后来……我打理内宅的时候,她已经成了半个出家人,到这两日才又露面。」又委婉地道,「我看四弟妹不是记仇的,我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有些事过了也就忘了。人不就该这么活着么?」 顾云筝笑着点头,「二嫂说的极是。」瞥见秦夫人进了院落,忙携了二夫人的手,一同上前相迎。 二夫人见了秦夫人,笑得有些尴尬,有些失落,无声地告诉秦夫人:我爱莫能助,再不能帮你那庶女了。 秦夫人不动声色,寒暄一阵后,去了北面花厅与诸位贵妇齐聚一堂。 邀请的宾客陆陆续续到来的同时,也不乏不请自来的。很多人带来了家中闺秀,都是十二三到十四五的女孩子,一个个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 人们看向顾云筝的眼神大同小异,起先都是好奇、审视、惊讶,随后的反应才是各不相同,有的人打量她的容貌,有的人注意她的衣饰,有的人则拉着她好一阵寒暄。 二夫人一再被忽略,却也不恼。她从来就承认顾云筝容貌极为出众,今日这种奢侈华丽的场合,会成为那份清丽绝尘最好的衬托,顾云筝出风头是必然。而她多说一两年之后就要做婆婆了,哪里还有羡慕嫉妒人的心思,只是格外注意那些闺秀,不时询问顾云筝的看法。 顾云筝想到霍锦安对自己的态度,戏嚯地想着他娶个母老虎进门才好,对二夫人只说看着哪个都好。 二夫人半真半假地低声嗔怪:「你明知道我是在选未来的媳妇,也不帮我留心。锦安可是你的侄子,你这做婶婶的别想在一旁偷闲。」 「这种事自然还是要太夫人帮你斟酌。」顾云筝提醒道,「你先看中了人选,太夫人不喜可怎么办?总要先问问她老人家的意思。」太夫人与二夫人就算生出不快,等到她惹恼太夫人的时候,她们还是会拧成一股绳。偶尔挑拨偶尔撮合,两边都不时给点儿好处最稳妥。 二夫人双眼一亮,「我真是忙昏了头,这种事可不就要让娘做主?」若是她先斩后奏,太夫人不定会是什么脸色。思及此,语声有了几分诚挚,「还是四弟妹考虑得周全。」
第89页 顾云筝好人做到底,「二嫂陪着太夫人去说说话,招唿几位老太君。别的事有我就行了。」 二夫人喜滋滋地点头,转身去了太夫人身边。 连翘神色匆匆走进洛春堂。 顾云筝神色一整,快步迎了过去。她让连翘留在正房照看熠航,此刻怎么来了这儿? 连翘低声禀道:「大夫人送了一位妈妈到了正房,说是侯爷同意的事。可奴婢觉得不踏实。恰好徐默去了院中,奴婢就让他帮忙照看一会儿五少爷,前来禀明夫人。夫人若是同意,奴婢再为那位妈妈安排住处。」 顾云筝抬手扶额。大夫人怎么还不死心?就不能如以往一般烧香拜佛么?霍天北又凭什么答应大夫人?他独断专行也要分什么事,如今内宅当家的可是她。不改改他这脾气,迟早会被他气死。 连翘见顾云筝沉默不语,便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夫人若是碍于侯爷、大夫人的情面不好定夺,奴婢倒是能想想法子,三两日就能将那位妈妈打发掉。」 「不用。」顾云筝没急着说自己的决定,反而笑问,「我与大夫人,你似乎更相信我一些?」 连翘轻轻点头,「与五少爷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谁是真的对他好,谁是对他有所图,奴婢一看便知。」 这感觉她也有,朝夕间便能感觉到连翘对熠航的爱护、忠心。顾云筝笑容分外愉悦,这才吩咐道:「这是我的事,你不必担上干系。等会儿我让春桃回去传我的话,把那位妈妈即刻打发出府。谁问起,就说是私自闯入正房的闲杂人等,看在今日是太夫人寿辰的情面上,才没有乱棍打出府去。」 连翘笑起来,随即快步返回正房。 顾云筝转身唤来春桃,细细说了这件事。 春桃气得直嘀咕:「难为我以前还觉得大夫人可怜,现在做的这叫什么事?内宅是您说了算,她凭什么这么做?」 这兴许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顾云筝这样想着,笑着安抚春桃,「别那么多牢骚,快去吧。那个人若是闹腾,绑了丢出去也无妨。」 春桃快意地笑了,称是而去。 顾云筝又细细思量片刻,想好了如何应对霍天北的询问,更想好了大夫人若是闹事该如何应付。 谁给她体面,她就会以礼相待;谁要她没脸,她就直接给人一耳光。大夫人这凡事只找霍天北说话的恶习,换个人兴许会因她可怜而宽容以对,她不能容忍。 随即,林太太与林家三小姐来了,是大夫人的母亲与三妹。看得出,大夫人容貌随了林太太,而林三小姐则是容颜俏丽,眼神灵动。 顾云筝心说倒是巧,上前相迎时特别客气,却透着疏离。 林三小姐则是问道:「天北哥不在么?」 直唿霍天北名字,是自来熟还是本就亲昵?顾云筝笑笑地看着林三小姐。 林太太申斥道:「说话总是这样,没个体统。」 林三小姐忙垂首认错:「女儿失言,母亲勿怪。」 林太太又对顾云筝解释,「大姑爷在世的时候,雅柔曾去西域住过一段时日,大姑爷很是宠溺雅柔。后来,大姑爷病故,雅柔又去西域陪伴姐姐,恰好侯爷在府中养伤,与她不时相见,对她也是颇多照顾,她也就没大没小起来。夫人不要见怪。」 林三小姐是庶出,名为雅柔。顾云筝微笑颔首,「侯爷一早就出门了。」 林雅柔便又道:「那天北哥午间会回来么?」 这到底是来给太夫人贺寿,还是来见霍天北的?天北哥三字惹得顾云筝一阵恶寒,深凝了林雅柔一眼,笑,「不清楚。」随即结束这话题,请两个人去了花厅就座。 顾太太没有过来,只是遣了钱妈妈送来了贺礼。 顾云筝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顾太太不来最好,来了才让她头疼,也就抽出时间亲自去见了见钱妈妈。 钱妈妈呈上贺礼之后,对顾云筝道:「太太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让奴婢带话,您哪日得了闲,回去看看她吧。 「我记下了。」顾云筝笑着应一句。 钱妈妈现出谄媚的笑,「那——奴婢就回去了。」 「嗯。」顾云筝漫不经心的。 钱妈妈慢吞吞行礼,转身,到离开霍府也没得到打赏,心里很是不快。 顾云筝是故意没打赏。宾客到齐之后,她去了太夫人身旁服侍茶点。 太夫人给足了她面子,郑重地将她引荐给简阁老的夫人,以及几位交好的国公夫人、侯夫人、将军夫人。 顾云筝以晚辈的谦恭之姿一一正式见礼。 几位夫人也给足了太夫人面子,拉着顾云筝问长问短,见她谈吐大方,言辞让人听了甚是欢喜,那伪装出来的欣赏便慢慢转为发自真心,连声说太夫人有福气。 顾云筝却是心生戏嚯,想着这一幕若是落到霍天北眼中,不知他会作何感想。随着她在花厅正中与几位夫人谈笑,成了满堂瞩目的焦点。 人们纷纷低声议论,分享着压在心头的那份惊讶、惊艷,议论着顾云筝的衣物首饰。 顾云筝身着一袭淡粉衫裙,外加一件淡紫开襟云纹滚边褙子。那淡粉如初绽的桃花颜色,那淡紫如烟雾一般轻柔浅淡。高绾着随云髻,戴着一枚银镶白玉簪,一枚镶宝石穿珠步摇。 这一身穿戴其实真没什么新奇之处。顾云筝早已适应了这容颜适合的穿戴,府中的人也随着看惯了她素雅的打扮,内宅上下也就只觉寻常。
第90页 太夫人对这情形却是早就料到了。她也是从小女孩的年纪过来的人,深谙什么人、什么气质适合什么打扮,顾云筝那张白皙柔美如兰的容颜,穿素雅之色最出挑。而京城女子近来兴穿云锦、蜀锦、五色妆花锦这种颜色手工皆繁复的衣料,顾云筝出现在这种场合,自然如鹤立鸡群。说到底,是那样貌长来了,换个姿色寻常的,她就是绞尽脑汁,也达不到大放异彩的效果。 顾云筝得了人的瞩目、称赞,她皆是笑盈盈地看一眼太夫人,对人道:「太夫人说喜欢看我这样穿戴,赏了我不少这样的衣饰。」这身穿戴的确是从太夫人给她的衣物中选出来的,是有意如此。至于她自己喜欢的衣物,下午才会换上。 宁国公府尧太夫人就笑道:「看看,这倒是你婆婆的功劳了。」望向太夫人的眼神,流露出羡慕。 太夫人笑望着顾云筝,特别欣慰的样子,「这孩子性情纯良,别人一点点好处都会记在心里。」 她想要的局面,就是外人都认为她与霍天北夫妇情分匪浅。在这之前,因顾云筝一直不露面,外人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顾云筝是个习武走火入魔的傻子,有人猜测霍天北因这桩婚事与她们母子不睦,也是因此,与霍天北走动得频繁的官员家眷,从不入霍家内宅,这于她、二房有害无益。 笑语喧譁间,到了午宴的时辰,顾云筝与二夫人亲自指挥着下人上酒上菜。春桃返回来,对顾云筝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示意事情已经办完了。 顾云筝笑了笑,随即意识到了眼前一个问题:她与二夫人在席间要陪在太夫人身边,帮忙布菜、劝酒。太夫人肯定不能多喝酒的,她们两个就少不得替她挡酒。再有,她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敬酒、被敬酒的时候也不会少。 喝酒这回事,人只凭定力保持头脑清醒是不够的,天生沾酒就醉的体质也不在少数,酒量可与习武与否没有关系。 她唤来李妈妈,低声吩咐:「帮我备下解酒茶。另外,席间你看我招架不住的时候,就做点手脚帮我一把,若因喝酒当众闹了笑话,我也就不用活了。」 李妈妈被她的言语引得直笑,「夫人放心。我知道即时解酒的茶,等会儿就让丫鬟送到您手边,喝酒的同时伴着解酒的茶,不会有事的。」又解释,「这也是以前听徐默说的,他则是请教的贺沖,是个小偏方,他试过很多次了,很灵。」 顾云筝这才心安。 后来的事实证明,顾云筝的酒量完全不需要解酒茶。本是会喝酒的人,而且喜喝烈酒,喝了三两杯就知道这身体的酒量很好。自然,酒量便是再好,在这种场合也不会贪杯,更不会来者不拒。她与别人一样,劝酒、敬酒间一番说笑。 饭后,众人或是步行或是乘坐青帷小油车,去了后花园的积翠轩听戏。 积翠轩是霍天赐与二夫人特意给太夫人建的。原来坐北朝南的五间宽敞的屋子打通,戏台建在西面,戏台下设着一张张座椅桌案;西面墙壁开了一道门,耳房用作戏班的后台;院中东西厢房用作歇息、更衣之处。 众人落座后,太夫人对一群闺秀、少妇笑道:「料想你们也不耐烦陪着我们听戏,尽管在园子里走走。正是春景明媚的时节,园子里的景致还算不错,去转转吧。」 少妇、闺秀们听了,纷纷笑着称是道谢。 顾云筝便顺势起身,以安排人手照顾女孩子们为由,躲一时清闲。她倒也能静下心来听戏,只是要□边坐着谁。交代了李妈妈和几名丫鬟几句,带着春桃回往正房。 刚要上青帷小油车,林雅柔带着一名丫鬟赶了上来,巧笑嫣然,「四夫人这是要回房么?」 顾云筝不答反问:「有什么事?」 林雅柔婉言道:「听说天北哥这些日子旧伤发作,每日只是上午处理公务,下午在家歇息。」 顾云筝似笑非笑,「怎么?」明知对方是什么意思,还是装煳涂。 林雅柔只得道:「他既然抱恙,我又到了霍府,怎么样也该去看看他。」 顾云筝笑容柔和,「三小姐觉得这合规矩么?便是大爷在世,今日你也没有与他私下相见的道理。你去西域的时候想来年纪还小吧?」她凝了林雅柔头上的簪钗一眼,「已是及笄的人了,总该晓得何为男女大防。我是要回房,与你不顺路,失陪了。」 「四夫人,」林雅柔一副羞愧难安的样子,挡在顾云筝面前,「你可千万别生气。这件事怪我,刚一相见,与你还不熟就要去见天北哥。以往的事,四夫人有所不知,觉得我唐突也是应当。」说着屈膝行礼,让开了路,「不耽搁四夫人了,来日我再登门致歉。」 这话说的……一个妙龄少女,话里话外总是提及与一个男子有些交情,傻子也看得出安的是什么心——或者,很多人根本就是认定了她是傻子,例如夏莲、穆姨娘,例如大夫人姐妹两个。今时言行得当,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照着太夫人或霍天北的吩咐行事。 顾云筝在心里自嘲着,不理会林雅柔,回了正房。 林雅柔唤了随行的丫鬟,「去大姐那里。」 顾云筝回正房是为了看看熠航。 熠航正在睡午觉。 顾云筝轻抚着他的小脸儿,询问他午间用了药膳没有。 连翘轻声道:「五少爷喝完何首乌鸡蛋羹才用饭的,夫人放心吧。」
第91页 「药膳就算是做成美味,总吃也不是法子。」那道何首乌鸡蛋羹益智补虚损,功效多多,却是每日都要服用,顾云筝不觉得熠航能坚持多久,就算她,也受不了连续几天吃同一道菜,何况一个小孩子。 「还真是,要是药效相同的药膳种类能多一些就好了,这样也能变着花样来。」 「可惜我们不懂这些。」顾云筝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出门。 连翘跟着到了抄手游廊里,通禀道:「大夫人送来的人已经打发出去了,奴婢让人看着大夫人那边,倒是还没听说有什么动静。」 顾云筝点一点头,「下午如果有不请自来的人,一概拦下。如果有人来院子里找侯爷,记得把五少爷带到后面去玩儿,别让不相干的人见他。」 连翘称是。 「再有就是,该给五少爷找三两个六七岁的小厮……」顾云筝说着话,就想到了霍天北的性情,话锋便是一转,语声透着点儿无奈,「这件事我跟侯爷说说,让他亲自选吧。」 连翘闻言笑了起来,既为夫人想的这么周到欣喜,又为末一句忍俊不禁。的确是,侯爷那性情,太挑剔,这件事只能让他亲力亲为。否则人来了也没用,他看着不顺眼,还是要捲铺盖走人。 顾云筝回到房里,算了算时间,和衣卧在床上,对春桃道:「我躺一躺,半个时辰之后叫我。」大半晌挂着笑应付一堆人,身体不觉得怎样,心里却有些疲惫。 春桃称是,带着房里服侍的小丫鬟退到外面。 顾云筝闭上眼睛,回想着今日见到的每一个人,细细记在心里。没过多久,霍天北回来了,迳自去更衣洗漱。她只好起身,转去暖阁内的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霍天北换了身家常的黑色锦袍,到暖阁与她说话:「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就把田妈妈打发走了?」一面说着,一面坐在美人榻旁的杌凳上。 「田妈妈?」顾云筝揉着眉心,「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装煳涂。」霍天北从连翘手里接过茶盅,呷了一口才继续道,「明知道是大嫂送到正房的人。」 「哦,原来侯爷说的是那个人。」顾云筝微笑,对上他视线,「没经过我的同意,随意进出正房的人,撵出去是轻的,打出去也属正常。」 霍天北解释道:「田妈妈是服侍过大哥的人,算得稳妥。大嫂让她过来帮忙照看熠航,也是好意。」 「服侍过大爷的人又怎样?」顾云筝的目光沉静如水,「改日若是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都要往我身边安排下人,找的都是服侍过大爷的人,我是不是都要收下?」 霍天北有点儿头疼,「你这是不是强词夺理?大嫂不同于别人。」 「大嫂是不同于别人。」顾云筝勾唇轻笑,语带轻嘲,「她做什么事之前,应该先徵得我的同意,她倒是好,直接去找侯爷了。她也是主持过中馈的人,怎么连这种规矩、礼数都不懂?」 霍天北语声透着一丝恼火:「侯府没规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没规矩比守规矩易,人们争相效法也不稀奇。」 「……」顾云筝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看着他,心生笑意,而且笑意不可控制,扩散到了眼底、唇畔。 「笑什么?」霍天北被她的笑容感染,不自觉笑了起来。 顾云筝语气缓和下来,变得如平时一般柔和,「笑侯爷居然也会做破罐破摔的事。」 霍天北解嘲一笑,「早间出门之前,大嫂派人说了这件事,我也没多想,当即应下了。以为她怎么也会跟你说一声,却没想到她让人直接来了正房,更没想到你一丝情面也不给她留。」都够让他意外的。 「侯爷回府的时候,大嫂的丫鬟是不是当即就告诉您了?」 「嗯。怎么?」 「早间请安的时候就遇到了大嫂,她今日也没什么事,留在房里念经——这么清闲,怎么就抽不出时间让人与我说说这件事?」顾云筝没辙地扯扯嘴角,「现在是要做什么?要侯爷给她做主,找我兴师问罪么?」 「怎么会。」大夫人就是她说的那心思,他心里承认,面上却不能承认,「这件事,细说起来,是我处理不当。」 本来就是你处理不当,本来就是你没把我当回事。顾云筝腹诽着。 「大嫂虽然也有过错,可她到底是寡嫂。熠航的事我驳了她,今日你又这样发落了她送来的人……」霍天北把茶盏放到了旁边的矮几上,指尖在几案上跳跃记下,现出犹豫的神色。 顾云筝却因他这样心生警惕,缓缓坐起身来,先一步语气坚定地告诉他:「侯爷,今日这件事,真正该赌气该委屈的是我。如果你想让我去给大夫人赔礼,也不必说了,我不可能答应。」 霍天北微微蹙了蹙眉,「你陪我去大嫂那儿坐坐也不行?你把人赶了出去,外院的人都看到了,当真是一点情面也没留,换了你是大嫂,也会觉得难堪吧?」 顾云筝不耐地唿出一口气,「早知道侯爷只看谁显得更委屈,我回来之后就该哭一场,侯爷见我也难过得厉害,想来就不会处处偏袒大嫂了。」 霍天北失笑,为大夫人开脱:「她孀居已久,行事偏激或不妥也在所难免。」 顾云筝目光转冷,寸步不让,连声反问:「她孀居不是潜心礼佛么?佛家不是心怀悲悯么?我刚主持中馈,她不帮忙也算了,怎么还给我添乱?她的丫鬟是不是还与你说了,若是不给她赔礼,她就要闹到满堂宾客面前去?」说到这里,冷冷一笑,「那倒好了,台上台下都有戏看,今日来的人都可一饱眼福了。」语必,忽然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他不该为这种事犹豫,从来是有了决定知会她一声的习惯,此刻像是刻意为之。
第92页 霍天北听着她语声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却泛着无形的冷意,那张清丽的小脸儿也紧俏的有些肃冷。他不由挑了挑眉,望向在一旁服侍的连翘,「这是谁惹到她了?这么大的火气。」 连翘很有些啼笑皆非,知道霍天北是有意缓解气氛,说了句「奴婢去给夫人沏一盏茶」,避了出去。 顾云筝则很是沮丧。换个人,早就发火了,他却一丝火气也无,不与她争论。是因为不值得,还是不屑与她争吵? 随即,她又有些恼火,恼自己。从来不会在人前流露情绪,面对他的时候却会不自觉地动气。上一次是他挑剔含清阁陈设的时候,那次就告诫自己了,在他面前要格外控制情绪。这一次却又重蹈覆辙。 什么话不能平平静静说出来?这件事其实也不算什么,他愿意偏袒谁是他的事,她如何行事不是他能约束的,有什么好介意的? 霍天北已语声柔和地问她:「你是因为不满大嫂这般行事,还是不允许外人接近熠航?」 顾云筝如实道:「兼而有之。就算是大嫂先来询问,我也不会答应。」 霍天北满意一笑,「那就好。」 顾云筝到此时已能确定,他是在试探她。这样看来,她的反应是歪打正着了?心里却不能因此而欣喜,反而有一种上当的挫败感。 「你刚主持中馈,我帮不上忙也算了,却不该给你添乱。」霍天北套用她说过的话安抚她,「大嫂那边我派人去传话,要她日后行事主意分寸。你别生气。」语声略带敷衍,像是平时哄熠航一样。 顾云筝眉梢微动,又抚了抚额,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多谢侯爷」。 「这件事我也有一半的错,你多担待。」 一点诚意都没有,完全就是在敷衍。顾云筝想想也是,换了谁都一样,故意犯下的错,道歉时又怎能有诚意?心念转动,和声道:「再有这种事,侯爷能不能先与我说一声?如果这种事一再发生,定会传出闲话。说我无能被侯爷看轻事小,说侯爷内外不分动辄插手内宅事宜事大。侯爷实在是清闲的话,不能将外院的庶务接到手里么?听说二爷总是忙得焦头烂额,侯爷不如帮帮他。」 她是真会说话。或者说,她是真会不带脏字的骂人。闲得没事插手内宅事宜的人是什么货色?说完这个就建议他拿回打理庶务的权利就更气人了,分明是在说他不知谋取不务正业不分轻重。 霍天北是有些恼火的,但是对着她那样无辜柔美的笑容,火气就消散了大半。再说她是有意要他生气,上当就太傻了。是以,他笑着颔首,「这话在理。往后内院的事我一概不闻不问,至于庶务,不值得我接手。你要是能内外兼顾就好了,庶务就交给你消磨时间。」 这语气,好像庶务只是个玩物而已,他高兴的话,可以赏给任何人。顾云筝扬眉一笑,「说话算数?」 「我何时骗过你?」 顾云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那好,过段时间,侯爷就把庶务之类的琐事交给我吧。内宅这些小事,每日一两个时辰已足够。」 听着她这甚为托大的话,霍天北笑出声来,「刚会走就想跑。能力不济的话,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哭鼻子的时候,我任由侯爷发落还不行么?」顾云筝嘀咕道,「左右你也不将那些放在眼里,让我试试又何妨?与其让二爷捞油水,还不如让我败家呢。」 霍天北朗声大笑。 顾云筝也笑起来。这种可以当真也可以当做玩笑的话,与他说说也无妨。哪天他看霍天赐不顺眼了,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打理庶务,说不定就会想到她。趁着他心情愉悦,她又说起给熠航找小厮的事,「总是我们陪着实在是不妥当,侯爷手里不乏成家生子的僕妇吧?选两个合眼缘的过来也非难事。」 「已经让徐默留心了。」这种有商有量甚至有默契的情形,让霍天北心里暖暖的。 顾云筝有心叮嘱他不要凭一时感觉定人去留,转念想到他对熠航兴许比她还要上心,忍下不提,催他午睡去。 霍天北知道她忙了大半天,定有些疲惫,也就离开暖阁,不再扰她。 顾云筝躺了一阵子,起身更衣,回到积翠轩。进院门之际,正是戏到中场歇息的时候,顾云筝听到二夫人正与人闲话家常。 与二夫人站在花树下闲聊的是简阁老的夫人。简阁老在内阁始终奉行中庸之道,与权臣贵胄间的来往也是尽量一碗水端平,与哪家都是一样,有来往,却不频繁。简夫人四十来岁,待人温和中透着疏离,对着不投缘的人话就很少。 简夫人见到顾云筝,眼中闪过一抹喜色,移步迎上前,「方才还在想呢,四夫人离开有一阵子了,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房里有点事,回去看看。」顾云筝笑道,「夫人别怪我失礼才是。」 简夫人体谅地道:「怎么会。当过家的人都知道,今日你定是忙得团团转。」又打量着顾云筝新换上的衣物,由衷称赞,「这一身衣服真正好看,快与我说说,是请哪间铺子哪位师傅做的?回去我也给几个女儿去做。」又略带不安地道,「有人效仿衣饰,四夫人会不会责怪?」 「怎么会,能入您的眼,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顾云筝笑道,「只是那铺子、师傅都不是有名气的,说出来怕您笑话。」
第93页 被简夫人有意甩下的二夫人,正凝眸打量着顾云筝。不怪简夫人称赞,顾云筝这一身打扮,实在是让人眼前一亮。 湖蓝色的大袖右衽春衫、百褶裙,腰系青蓝色丝绦,更显身形纤长窈窕,腰肢不赢一握。春衫前襟没有任何装饰,百褶裙下摆绣出了水面的涟漪、碧绿的莲叶、盛放或含苞的莲花。随着裙摆被春风轻柔拂过,栩栩如生的莲花轻轻摇曳着。 二夫人站的位置,可以看到顾云筝衣衫背后的装饰。右肩下有点点花瓣下落,被那湖蓝衬着,似是落入了湖面。而百褶裙后面的下摆,则绣着隐约可见的青山绿树,还有一只白色的大鸟,展翅飞扬。 将衣物、刺绣、风景恰到好处地融合到一起的装扮,与时下女子兴穿的缕金、彩绣等工艺的衣物相较,真真是别出心裁又典雅别致。正面已让人侧目,偏生最夺人眼球的在背后。 这只小狐狸,是个出风头的高手啊。二夫人腹诽着,听得简夫人道: 「早就听说四夫人开了间绣品铺子,不瞒你说,早就去过几次了。这一身穿戴,是不是出自郑师傅之手?嗯,细看看,真像是她的手法。」 顾云筝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确是我请郑师傅帮忙做的。」 「这就是了,难怪这样打眼。明日我就去找郑师傅,请她照样做几套。」没有哪个贵妇会总穿同样的衣服出现在宴请这类场合,定远侯夫人这身衣服,今日之后就会变成家常衣物,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必然要换花样。简夫人若不是深知贵妇们这个不成文的习惯,也不会这么说。 顾云筝笑问:「贵府几位小姐怎么没同来?」 简夫人便笑,「都争着抢着要来,全带来的话,便是四夫人不嫌吵,我就先头疼不已了。改日吧,等四夫人清闲一些,让她们过来拜望。说起来,你也只比她们大三两岁。」 两个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进室内。 二夫人落在后面,看出简夫人待顾云筝不同于别人。这是不是意味着,简阁老有意与霍天北走得近一些?方才她委婉地询问简府几位小姐的情况,简夫人却是不正经搭话,一味与她东拉西扯,让她有些失落。 此刻她却欢喜起来。如果来日简夫人与顾云筝来往频繁的话,两家结亲也非难事吧?简阁老膝下女儿个个知书达理有才有貌,多少人家都惦记着。锦安是秦阁老的外孙、霍天北的侄儿,娶简家女也不算高攀,差的只是两家的交情没那么深。这样想着,她要与顾云筝平和相处的心又诚了几分。内宅的事情便是让她再不甘再恼火,也大不过锦安的婚事。也是到了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了太夫人的用意——她们婆媳两个与顾云筝欢欢喜喜相处,果然益处多多。 顾云筝与众人寒暄片刻,陪着太夫人听了会儿戏,便又出去看游园的人们。 经过关着夏莲、穆姨娘的地方,她看了一眼,见院子附近无人逗留。她事先问过霍天北,他说不需顾及什么,也就不需将人移到别处。她专门派了两个婆子帮忙看门——霍天北不在乎规矩,她却要防范两个人垂死挣扎闹起来,万一有人被吓到,就等于她将寿宴办砸了。 越来越觉得,有霍天北这样一个夫君,是特别倒霉的一桩事——他看似温和或清冷,实则是惯于霸道行事,而这正是她不能接受的一点,生平最烦自己的事被人影响被人干涉。之于午后他的承诺,那摆明了哄孩子的语气,可信度可想而知,为着避免日后被气得肝儿疼,还是听过就忘比较好。? ☆、胭脂诱(9) ?  胡思乱想间,顾云筝去了湖边、牡丹园、竹园、金鱼池这些闺秀、少妇集中停留之地。 兴许是物以稀为贵,人们对她衣物的注意超出了她想像,不少人都如简夫人一样细细询问,走到哪里都会被围住。 她开绣品铺子的事已是众所周知,这也不在她预料之中,却是同样的欣喜。 这一次,多多少少也能帮郑师傅拉点小生意吧?衣物的面料、刺绣的针法不同,最后的效果也不同。别的绣娘也能做,却不见得愿意尝试,愿意的话,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做成也是未知。这样的衣物,如果有人真正喜欢的话,少不得去找郑师傅这个已有经验的人。 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宾客都是乐在其中,下人都是尽心服侍,静静观望时,她有片刻恍惚。 以为自己置身之处是云府,以为此时不过是她主持宴请中最寻常的一次。 只可惜,物是人非。 她的家园、亲人,都不在了。 她如今只有熠航。 歌舞昇平、喧嚣喜乐的氛围之中,孤单、惘然不合时宜的降临了,却也因此更让人无从忽略、无从挣脱。 可她只能强压下这些情绪,言不由衷地与几个随她返回积翠轩的女孩子闲话家常。 春桃跟在一旁,见顾云筝虽然唇角一直挂着笑,眼底却无一丝喜悦,悠远的目光中透着深浓的疲惫,竟没来由地让人觉得飘渺,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她暗自心惊,怯怯地询问:「夫人是不是太累了?」 语声刚落,不远处便传来通禀声:「二爷、三爷、侯爷来了!」 之后,又有小丫鬟飞跑着到了顾云筝面前通禀。 顾云筝第一反应是望了望西方。斜阳晚照,烟霞璀璨。也是,他们三兄弟总要前来给太夫人贺寿。午间只有霍天北能回到府中,太夫人又没让那兄弟两个请假,他们也没必要午间专程回来一趟。
第94页 她吩咐春桃:「请诸位小姐到厢房稍坐片刻。」随后,才望向一同前来的三兄弟。 霍天赐、霍天齐身着大红官服,霍天北穿着家常黑色锦袍,按理说,霍天北应该像个看热闹的,事实却是那对兄弟不能夺走他半分光彩。 霍天北此时也正凝眸看着顾云筝。 不知为何,她此刻分外沉静,眼神清冷寂寥,静静站在那里,竟是遗世独立之姿。 也不过半日未见,怎么就像是变了个人? 是不是此刻这样子,才是真正的她? 来不及多想,她已转身,忙着将身边两个闺秀亲自带入院中。 几个女孩子之中,有两个在偷眼打量了兄弟三个之后,愣在了原地,对春桃等丫鬟婉言催促迴避的言语置若罔闻。她没办法,只得亲力亲为。也由此意识到,今日之后,霍天北的「美」名将被广为传扬。 三兄弟进到厅内拜寿的时候,顾云筝忙着让春桃带人去传话,让那些还在院中游玩的女孩子晚一点再回来。 哪个女孩子看到霍天北,反应都是大同小异。熟知这情况之后,顾云筝觉得还是尽量避免他被人看到为好。女孩子都如安姨娘一样还没事,可如果都像秦姨娘一样,她岂不是每日都要忙着赶走想要委身于他的女子?她可没这闲情。 忙完这些,又得知戏已到了尾声,命春桃取来打赏戏班的银两。她要进门时,恰逢三兄弟往外走。 今日的霍天赐、霍天齐面带喜色,是由衷地为太夫人高兴,又是一向对她和气,见她站在一旁,俱是颔首一笑,遂大步流星地离开。 霍天北却是在她面前略作停顿,审视着她,「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没有啊。」顾云筝不由抬手摸了摸脸,「我脸色很差么?」 脸色不差,眼神也已又有了迫人的光华。兴许是那会儿想到了不高兴的事?霍天北只能这样猜测,对她笑着摇一摇头,「没事。担心你而已。」 「你是该担心。」顾云筝瞥过扒着厢房门缝窥视他的几个女孩子,无奈地笑,「你快走吧,别在这儿让人瞻仰了。」 霍天北先是挑眉,随即会意轻笑,「害怕了?」 「废话。」顾云筝小声嘀咕,「我手里的东西,不准别人惦记。」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什么叫做你手里的东西?」他将末尾二字咬得有些重。 顾云筝就笑,「妾身失言,侯爷不要见怪。」 霍天北笑了笑,举步离开。 顾云筝到了室内,便听到有人在低嘆:「侯爷竟生得这般俊美!」别人皆是点头附和。而她则得到了人们连说有福气、与霍天北是一对璧人之类的话。她暗自啼笑皆非。 事情果然不出顾云筝预料,到了晚间宴席间,霍天北那惊人的俊美在宾客间已是人尽皆知。 顾云筝不时笑盈盈地看向太夫人,偶尔会从对方眼里捕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唯一能确定的是并无欢愉。再看二夫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有人说起霍天北,便会不遗余力地夸赞一番,说霍天北平日待人温和而行事果决,是文武双全又德才兼备的人物。话说得十分顺畅,看得出,是早已说过多少遍了。 以往,外人听了这种话,是半信半疑一笑置之,今日亲眼见过霍天北之后,心情就不一样了。 有句话叫做人不可貌相,还有句话叫做以貌取人。 其实以貌取人的人不少。对于霍天北,顾云筝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情绪以意外、欣赏、哭笑不得为主,从不能生出真正的反感,他俊美的容颜是原因之一——太美的人或物,让人看了心情就会无端明朗几分,哪里还有心思认真计较一些小矛盾、小波折,再加上他待人也算得不错,她待他也就宽和几分。 感受到一道道充斥着羡慕、嫉妒的视线,顾云筝不需看也知道,这些视线来自于几个正是适婚年纪的闺秀。 出身于低微的门第,即便是样貌出众些,即便是性情八面玲珑,若不是凭空交了大运,哪里轮得到她嫁给霍天北?——她从来就明白这一点,也就不会介意别人怎么看待她。 她此刻只想知道林雅柔在做什么。亲自为秦夫人、简夫人斟酒的时候,望向林雅柔所在的席位。林雅柔正神采飞扬地低声说着什么,那一桌的女孩子们皆凝神聆听,满脸羡慕。 林雅柔一定是在回忆,她去西域曾与霍天北同在一座府邸的日子,说那时的霍天北是怎样的一个人。 能怎样?大爷霍天逸战死的时候,霍天北也是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心情可想而知。顾云筝记得李妈妈说过这些,才不会相信霍天北在那段日子会有闲心格外照顾谁,从而确定林太太与林雅柔是夸大其词。 可是人活着就是这样,会遇到各种性情、做派的人。有太夫人那种心机深沉处变不惊的,有大夫人那种吃过大亏也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有二夫人那种随着境遇起落偶尔犯错却不失明智的,有三夫人那种只在意自己的小日子怎么过的,还有就是林雅柔这种自以为是、过于急切——早晚成为跳樑小丑的货色。 所谓知己难求,就是因为人这一辈子,能遇到的自心底欣赏愿意亲近的人太少。同样的,不喜欢却总在眼前蹦来跳去的人很多。 顾云筝也只能一笑而过。 饭后,人们又闲话了一阵子,便先后起身告辞。
第95页 终于到了曲终人散时,这寿宴总算是宾客尽欢,无风无浪地办完了。 顾云筝的事到此却只做完了一半,不说结算开销、吩咐管事将一应陈设归还库房这些,首先要解决的是关在后罩房里那两位妈妈。 宾客全部离开之后,顾云筝与二夫人送太夫人回房。 一整天没露面的大夫人、三夫人过来请安。大夫人是藉机要找顾云筝说话。三夫人紧张兮兮地送上贺礼,说了贺词,又解释自己实在是遵医嘱不能帮忙待客。 太夫人今日心情很好,对三夫人也是笑容温和,「知道你有孝心,又将得力的人借给了你四弟妹使唤,这样就好。日后安心养胎,缺什么就跟你四弟妹说。」又指了指椅子,「快坐下吧。」 三夫人诺诺称是。 太夫人喝了两口茶,对顾云筝言辞隐晦地道:「我听说有两个管事不听你吩咐,蓄意生事,幸亏你有先见之明,今日才能无波无澜。想来你念着她们是府里的老人儿,又顾念今日是我生辰,才没当下发落。明日就将人打发了吧,照旧例行事便是。」 顾云筝笑着称是。 二夫人脸色尴尬,坐立不安,给顾云筝正式道歉,说都怪自己,往日里不曾尽心调教,这才使得府中险些出乱子。 顾云筝自然笑着应承,做出大度的样子。 又说了一阵子话,太夫人端茶,「今日都累了一整天,早些回去歇息吧。」 四个人齐齐起身告辞。 出门后,大夫人就唤住了顾云筝。 二夫人、三夫人俱是对顾云筝一笑,先走了。 顾云筝缓步往前走着,只等大夫人开口。 大夫人道:「我实在是看不出,四弟妹到底是沉稳持重,还是率性鲁莽之人。」 顾云筝轻挑眉梢,显得有些意外地道:「这话怎么说?」 大夫人笑意凉薄,「大爷与侯爷是一母同胞,我待四弟也是情同姐弟。你们房里添了熠航,我好心好意送去一个稳妥之人帮忙照顾,四弟妹怎么连人也不见就撵了出去?」 「原来是为这事。」顾云筝笑道,「正房除了我与侯爷发话,谁送去的人都会被撵出去,原因么,是我信不过别人。再有,事情已经过了半日,大嫂还与我提起有何必要?我不会反悔,再有这种事,我还是一样对待。我只希望大嫂记下这次的教训,再有这类事,与侯爷说没用,先与我商量更妥当。」 大夫人一时间愣住了,没想到顾云筝言语会这般直接,面对太夫人、二夫人等人的时候,可都是言辞委婉。 顾云筝则是自知对大夫人这种人耐心有限,懒得周旋,也就直言不讳。笑了笑,说起另一桩事,「你一直在后花园住着,如今看起来像是要每日晨昏定省?要不要搬到内宅来?也免得有人说我怠慢了长嫂,无心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不必了。」大夫人语气生硬地甩下这一句,迳自走人。 顾云筝却心情愉悦,脚步轻快地回了正房。 霍天北在书房听徐默、贺沖回话。他在外面的产业,管事们自来是直接找这两个人,两人再通禀需要他定夺的事。 谁的日子都不清闲。顾云筝想着,难得的是他公私兼顾,应付起来绰绰有余的样子。熠航跑到了他面前,笑着告诉她:「下午四叔陪着我玩儿了,教我描红,还教我下围棋。」 顾云筝听得直冒汗。描红也罢了,这么小就学下棋,是不是太早了?她问道:「下棋学的怎样?」 熠航赧然,「只记住了一点点。」 「不急,觉得没意思就跟你四叔直说。」琴棋书画这种东西,男孩子文采或武艺出众再碰这些,人们会觉得风雅,可如果只擅长这些,就只能被人嗤笑。对这些,她并不指望熠航小小年纪就精通。 「不会啊,我觉得很有意思。」熠航轻轻拉着她的衣袖,大眼睛亮晶晶的,「四叔还让我看医书里面的药草,我记下了两种。」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解释,「是四叔带我在东院种下的那两种。」 一大一小在一起,消磨时间的花样还不少,换了她怕是都不行。顾云筝就笑着鼓励熠航,「是吗?那你很厉害啊,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一种药草都不认识。」 熠航很大方的道:「没事,我跟四叔学的东西,以后都告诉你。」 「好啊。」顾云筝惦记着他每日服用药膳的事,「药膳做得还可口么?」 「嗯,药膳也很好吃。」熠航懂事地道,「就是不合口也要吃,四叔说现在吃些药膳,日后才不会大病小病,不用不断地喝药。」说到这里,眉峰蹙了蹙,「药很苦,我不要喝。」 「你四叔说得对。」熠航对霍天北的尊敬、听话、亲昵,霍天北对熠航的悉心教导,都让顾云筝心里暖融融的。在这件事情上,虽然不知具体的原因,她对霍天北也唯有感激。 安姨娘今日比平时来得早一些,「想着夫人今日疲惫,就早一些过来请安,您也好早些歇息。」又送了熠航一套中衣,「前两日问了五少爷衣物的尺寸,也不知合不合身。」 顾云筝笑着收下,让熠航道了谢。等安姨娘走后,交待连翘:「细看看这套衣物。」只要与熠航有关的事,她就会特别谨慎,宁可被人笑小题大做,也要避免祸事发生。 连翘与李妈妈一起细细检查之后来回话:「没问题,衣料也很好,特别轻软。」
第96页 「那就好。」顾云筝放下心来,「带五少爷去洗漱吧,让小丫鬟铺床。」 连翘称是,却还是暗自嘆气。五少爷每日睡在侯爷与夫人中间,夫妻两个都是乐得如此的样子,却把她们这一群下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对于连翘来说,夫人宠爱看重五少爷自然是好,可与侯爷总是这样怎么行呢?整日隔着个孩子,说的都是关于孩子的衣食起居——她可没听说过哪对夫妻的浓情蜜意是在这种琐碎的话题中生出来的。 夫人是摆明了在别的事情上尽心尽力尽责,却没有挽住侯爷的心的意思。侯爷呢,对夫人不错,却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存着体贴、温情的好。她就不明白了,两个人这是唱的哪一出?难不成打算就这样煳里煳涂过下去?可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就会生出矛盾、争执,到那时又无情分在先,拿什么缓解矛盾?都是看似温和实则霸道的性情,怕是一句话不对就又像以前一样各过各的了。 私底下,连翘也委婉的与李妈妈提过,李妈妈却是苦笑连连,比她还头疼的样子。 她也知道,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可换了谁又能不着急上火? 顾云筝不知道这些,洗漱之后就宽衣歇下,给躺在身侧的熠航讲故事。霍天北回来的时候,她有了睡意,熠航却还精神抖擞。她就将书丢给霍天北,「你来,我困了。」 「行啊。」霍天北宽衣躺下,问熠航想听哪个故事,随后翻了翻书页,温声讲述。 顾云筝松松握住熠航一只小手,闭上眼睛。他悦耳的语声萦绕在耳边,室内的气氛分外安逸温馨,使得她睡意渐浓,入梦之前,低声说了一句:「要是每日都这样就好了。」要是每日给熠航讲故事的都是他就好了,她也就能像今日一样舒适入睡了。 可惜,好梦不长。半夜,李妈妈隔着屏风向霍天北通禀事情,她随之醒来。 李妈妈道:「宣国公府夫人病重,大小姐遣了人来请侯爷前去看看。」 顾云筝心头一凛。 霍天北一面点亮宫灯一面询问,语气明显透着不耐烦:「这次又是为什么?」 李妈妈期期艾艾地道:「听来报信的妈妈说,夫人要将国公府大少爷养在身边,蓝姨娘却百般阻拦,与国公爷要死要活地闹了几场,国公爷就改了主意,反过头来劝夫人再等几年。两个人就又争执起来,话越说越难听……夫人本就体弱,国公爷的话又句句诛心,夫人被气得当场呕血晕厥过去。请来的太医束手无策。国公爷今夜又有急事,被人请去了外面,明日上午才能回来。大小姐实在没了主张,便遣人来请侯爷过去看看,好歹将夫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霍天北面色冷峻,对李妈妈道:「备车。我去看看。」说着已下地穿衣,临出门,弯腰给熠航掖了掖被角,随后拍了拍顾云筝的脸,「你接着睡,我得明早回来了。」 「嗯。」顾云筝应着声,却坐起身来,拿过床头温着茶水的茶桶,倒了一杯,看着他转过屏风离开。 李妈妈传话回来之后,见寝室还亮着灯,便放轻脚步走进来,看到顾云筝已经醒了,轻声解释一句:「不知夫人醒了,本是想着熄了宫灯。」 顾云筝笑着说没事,摆手让李妈妈下去歇了。她其实很想随霍天北一同去宣国公府,看看能不能帮到章嫣,可这话只能等他提出。另外也有一份疑惑,以前不都是请沈大夫给章夫人诊治么?现在却来请霍天北,是不是…… 第二日早间,霍天北也没回来。顾云筝猜想他可能是直接去了衙门,知会了熠航一声,让连翘带着他去后花园玩儿。 因为记挂着章嫣,吩咐管事们的语气略略透着些漫不经心: 「今日将开销清算出来,需要我过目盖章的单子明日交给我一併处理。库房那边损耗的小物件儿,列出单子交给堇竹。吴妈妈与梁妈妈是留不得了,每人打三十大板,逐出府去。堇竹负责此事。」 说完,素手去端茶盅,又补一句,「我今日要出去一趟,备车马。」她有些心烦,想以看望顾太太为由出门转转。 管事们已是战战兢兢。负责此事的是堇竹,那丫头一看就是火爆脾气,必不会由着婆子从轻责打。三十大板打完后,两个人的命也就只剩了半条,而从名门逐出去的人,日后是什么样的人家也不会用的,两人的前程也就断了。 四夫人却一直是轻描淡写的神色,甚至于是将这件事与别的琐事放在一处说,可见她对那两个人生死完全是漠不关心,可见日后犯在她手里的人的下场。到底是习武之人,心肠硬。 二夫人平日里不乏疾言厉色的时候,心狠是谁都能想像得到的。可四夫人不一样,平日里待人是那样温和,说话总让人觉得如清风拂面,任谁也想不到她真会循着前例发落人,用的还是漫不经心的语气。这一点,倒与侯爷处事的做派相似。 昨日打赏了四个管事十两银子,今日又这样处理了吴妈妈与梁妈妈,两相比照,是不是真正的赏罚分明还需观望,却足以让人们不敢再有一丝懈怠。 顾云筝喝了半盏茶,回房去换了身衣服,带上一小叠银票,听得马车备好之后,带着春桃出门。 刚出院门,霍天北回来了。他问道:「要出门?」 「是。」 「别的事先缓一缓,随我去宣国公府一趟。」
第97页 能见到章嫣,是正中下怀,可他这种做派却让人不悦——难不成她的事就不算事,听他一说就得改变计划?她笑道:「我有要紧的事,昨日就定下了行程。」 霍天北对她偏一偏头,「去房里说话。」 「可我该出门了。」 霍天北只得站在院门外,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原因:「舅母病情严重,嫣儿只顾着床前侍疾,内宅被闲杂人等把持,她们母女身边连个尽心服侍的都没有。我又不便留在内宅,你随我过去看看,提点嫣儿几句,最好是帮她料理一下内宅。总不能看着她们母女就此落入窘迫境地。」 顾云筝不为所动,「那我下午过去吧。」实在是想让把他的坏习惯纠正过来,让他自心底也能尊重她一些。 他问她:「你出门去做什么?」 「回娘家探病。」顾云筝笑着回答,「昨日听说娘病了,一早已经跟太夫人说了。」 霍天北颔首一笑,「我陪你去。」 「什么?」这次轮到顾云筝愣住了。 「今日我请了假,在家也是等着你回来。」霍天北语声柔和,重复道,「我陪你去。」 ? ☆、胭脂诱(10) ?  这算什么?顾云筝抬起手,用指节揉了揉额角,心里恼火不已。 「还愣着做什么?走吧。」霍天北替她吩咐春桃,「把堇竹也叫上,等从顾家出来,她随行去宣国公府。」 「算了,我随侯爷去宣国公府就是。」顾云筝瞥一眼他有了衣褶的锦袍,「侯爷去换身衣服洗漱一番,我来安排院子里的事。在国公府逗留半日够不够?」 「差不多。」霍天北满意地笑了笑,回房换衣服。 顾云筝狠狠瞪了他的背影一眼,自知要改变他太难了。沉了片刻才对春桃道:「你去汇春路,问问我要找的人何时能到京城。」 春桃称是而去。 堇竹得讯后,抓紧监视着婆子打了吴妈妈与梁妈妈板子,又将别的事转交给连翘,出门之际才忙完。 ** 顾云筝与霍天北坐在一辆马车上,去往宣国公府。 马车是霍天北平日常坐的,外面看起来寻常,不过是车厢宽大一些,里面布置得很舒适。铺着兽皮毯子,一头设有短塌,中间一张矮几,两侧各有一个厚实松软的坐垫,坐垫旁边各有一个两尺见方的黑漆小柜。 霍天北拿过温茶的茶桶,又拉开柜门、取出两个茶杯、四碟果馔。柜子里还有酒壶、酒杯。顾云筝看得睁大了眼睛,随即开了身侧小柜,入目的是柜子分成几个小格,各放着书籍卷宗、文房四宝,「你可真行啊……」说不好他这是喜欢安逸还是天性懒散,只知道这两种性情都会让人很挑剔细节,恨不得一坐下就能一整天不用动。 在西域的时候,有一段日子常游走各处,夜间常睡在车上,布置得就齐全一些。到了京城,车里的东西已精简许多。他懒得解释这些,倒了两杯茶,递给她一杯,「消消气,今日好歹帮嫣儿一把。」 顾云筝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故意没正形地应他:「我可不见得能帮上忙,不过是被侯爷拎过去做样子的。」 霍天北不置可否。 顾云筝问起章夫人病情:「侯爷亲自诊治,应该没有大碍吧?」 「除非此后再不动怒忧虑,好生将养,能有三两年可活。」 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神色一如行医多年之人,看惯了生死,所以特别平静,又因特别平静而让人觉得残酷。 顾云筝心头一沉,这样看来,是不是意味着沈大夫也束手无策了,章嫣才命人来请他的?先有亲自调理熠航身体,再有眼前章夫人的事,都能验证李妈妈说他医术精湛的话。「侯爷,」她微笑着看住他,语声和煦,「如果没有成名于沙场,没有行走于庙堂,你会不会选择悬壶济世?」 霍天北认真地想了想,没有结果,「不清楚。陆先生希望我能一生行医救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我入沙场官场。」视线落在握着茶杯的手上,「这双手应该是用来救人,可结果……」他语声顿住,没再说下去。 行医救人与治世良将相较,作为霍天北的恩师,陆先生恐怕是更希望他做后者,之所以希望他一生行医救人,恐怕就是看到了他性情中冷酷甚至冷血的一面,才不想他入沙场、官场,害怕他为祸人间的担忧变成血淋淋的事实。 可顾云筝越来越觉得,他善良的那一面,是很多人都不能比的。是不是因为熠航的缘故,因为不知道他在外面的行径,对他的评价就过于片面了?应该是这样。 念头飞逝而过,她打趣道:「这世间少了一位名医,却多了一名悍将,这样想想,侯爷也不亏。」 霍天北朗声笑起来。什么事到了她嘴里,总是会变个味道。她高兴时,就如此刻,能引得人自心底笑起来;她恼火时,就如昨日午后,心胸狭窄的能被她气个半死。他反过头来调侃她,「与其嫁个不着调的大夫,就不如嫁个不着调的官员了。这样想想,你也没吃亏。」 他还记着她说他不着调的话。顾云筝也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两个人一路东拉西扯,车厢内的氛围轻松融洽。 到了宣国公府,宣国公在外院招待霍天北,顾云筝则带着堇竹去了内宅。 她随霍天北过来,不需说也是来探望章夫人的,带路的丫鬟却迳自将她引到了一个花厅,并且笑盈盈地道:「夫人请稍等,蓝姨娘稍后就到。」
第98页 顾云筝敛目喝茶。 堇竹笑道:「我家夫人是来看望国公夫人的。」 丫鬟坦然自若,「夫人卧病在床,不宜见客,已将诸事交给蓝姨娘代为打理。」 堇竹冷笑,「这样说来,不得到你家姨娘的允许,别人就不能见国公夫人了?」 丫鬟依旧面不改色,「这件事是国公爷交待的。府中情况特殊,还望夫人、姐姐见谅。」 堇竹的火气腾一下子燃了起来。居然让小妾代替正室待客,宣国公的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正室被小妾欺压到了这种地步,是有多懦弱多不争气?她指望着自家夫人出面抱打不平,看向顾云筝,眼含期许,「夫人……」 顾云筝神色悠然,仿佛没听到。 堇竹泄气不已,想着等会儿还是去跟侯爷说一声吧。侯爷的本意是让夫人给表小姐撑腰,夫人却像是打定主意来看热闹的。想到这里,她心念转到了别处去——如果夫人是侯爷无法征服的,如果喜怒不形于色的侯爷、夫人较劲,把对方气得发火,不知是怎样有趣的情形。她先是觉得自己想法荒谬,之后便又觉得不是没这可能,连翘可是没少跟她念叨,说夫人对侯爷虽然总是笑盈盈的,却一点儿取悦讨好的意思都没有。 胡思乱想着,一个衣饰素雅的女子在一大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进到花厅。女子貌若梨花,生得一双妙目,纤腰婀娜如柳,气质娴静而又娇柔。 堇竹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穿金戴银、意气风发、如开屏孔雀一般的女子,却没想,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人。 「妾身蓝氏,拜见定远侯夫人。」蓝姨娘自报家门时,蹲下去行了个福礼,「国公夫人染病,大小姐在床前侍疾,内宅就没了个理事的,国公爷看着不成体统,吩咐妾身协理国公夫人打理内宅事宜。若有失礼之处,夫人只管责罚。」 顾云筝依然气定神闲地坐着,不理会蓝姨娘,转头问堇竹:「国公爷好像没有兄弟与他同住在这府里吧?」 堇竹不明所以,还是即刻回话:「回夫人的话,没有。」 「那她是哪一家的夫人、太太?」 堇竹会意,忍着笑道:「她不是哪一家的夫人、太太。」 「那她到底是谁?」顾云筝指了指蓝姨娘,「府里的管事?」 「她是国公爷的小妾。」 蓝姨娘眉宇间没有恼意,原本白皙的脸庞却已涨红,却不得不开口表明自己是谁:「妾身……」 「是国公爷的小妾啊。」顾云筝根本不理会蓝姨娘在那里说话,还是只跟堇竹说话,「你来过这儿没有?知不知道国公夫人住在何处?既然夫人拨不出人来招待我,我去她房里请个安就是。」 「奴婢晓得。」堇竹几乎眉飞色舞起来,「奴婢给夫人带路?」 「嗯。」顾云筝站起身来,抬脚就走,生生的把蓝姨娘晾在了一边。 之前带路的那名丫鬟应该是蓝姨娘的心腹,见这情形,眉宇间有了一丝恼意,站在门边的身形往中间挪了挪,「夫人,我家姨娘是奉国公爷之命……」 顾云筝的视线慢悠悠落到她脸上,透着寒意、嫌恶,仿佛看到了最为厌恶的东西一般。 丫鬟的话就哽在了喉间。 堇竹抢步上前,笑着将那名丫鬟推到一旁,语气很平和,话却很难听:「好端端的人不做,偏要做拦路的走狗,唉,你脑袋被门夹过不成?」 主僕两个迳自去了章夫人居住的正房。 路上,堇竹低声问道:「夫人不想看热闹了?」 「谁说我要看热闹了?」顾云筝笑道,「宣国公让妾室待客,是他没个体统。我如果与一个妾室坐在一起叙谈,像什么样子?」 正房院门外,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玩耍,看到顾云筝与连翘,毫无反应。 到了院中,几个丫鬟、婆子站在抄手游廊里,一副得过且过混日子的样子。见有人进来,慢吞吞地去了室内通禀。 堇竹一张脸成了黑锅底。 顾云筝迳自进到厅堂。 一个身着白底撒花春衫的女孩快步迎了出来,略略打量了顾云筝一眼,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身后的丫鬟,分明是不知来人是谁。 这样的情形,在大宅门内,简直是百年不遇的。 堇竹只好为两人介绍了身份:「夫人,这是国公府大小姐。大小姐,这是定远侯夫人,您的表嫂。」 章嫣连忙屈膝行礼,清凉似水的语声带着沙哑:「不知表嫂过来,怠慢了您。」 顾云筝反应慢了一些,是因心里很不好过。眼前的章嫣脸色憔悴,眼神黯淡,衣衫皱巴巴,想来是彻夜侍疾到此刻,全不復她记忆中那个女孩的样子。敛起心头苦闷,笑了笑,还礼后问道:「我去看一眼舅母,方便么?」 「表嫂请。」章嫣引着顾云筝走向寝室,「服药之后睡着了。」 寝室瀰漫着淡淡的药草味道,架子床上睡着苍白失色的章夫人。两名满面愁容的丫鬟服侍在床前。 顾云筝看了一眼,便转身到了东次间落座。 章嫣吩咐一名丫鬟上茶点。 丫鬟刚出门又跑回来通禀:「蓝姨娘过来了。」 章嫣脸色一冷,双眸幽深如古井,「你去备茶点吧。」 蓝姨娘笑着走进门来,给顾云筝、章嫣行礼。 章嫣语声冷冽:「你来做什么?」
第99页 蓝姨娘神态谦恭,「大小姐忙得六神无主,妾身过来帮您招待贵客,服侍茶水。」又转身吩咐丫鬟,「还不快上茶点?」 章嫣直接下了逐客令:「你给我滚!少来我娘这儿乱晃!」 蓝姨娘神色不变,「国公爷昨夜出门之前,再三吩咐妾身服侍夫人,为大小姐分忧。等会儿二小姐就过来在夫人床前侍疾,大小姐也好歇一会儿。」 章嫣咬了咬唇,看了看屋里服侍的人,都是蓝姨娘带来的。她发话撵人,都没人听她的。 顾云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对章嫣道:「你坐下。」 章嫣依言落座。 有丫鬟端来茶盏,顾云筝接过,用盖碗拂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我要与你们大小姐说说话。」 这种话的言下之意,是要下人迴避。 蓝姨娘恭顺称是,退了出去,却留下了两名丫鬟站在门口。 顾云筝也算开了眼了,给堇竹递个眼色。以前这府里的情形就够乱了,现在简直已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堇竹称是,把两个人撵出去,守在了门口。 室内只剩了两个人,顾云筝将茶盏放下,却不急着说话,看向章嫣。章嫣喝了两口茶之后,目光中的冷冽消散,清明似月。她这才问道:「房里似乎只有两个丫鬟能用?舅母怎能安心将养?」 章嫣迟疑片刻答道:「我与娘亲身边得力的丫鬟、管事,早间就动身出门,送娘亲的嫁妆到陪嫁的宅子。」语声一路低了下去,「娘亲坚持,我只得从命。表嫂过来,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怪不得。」起先顾云筝还以为章夫人手里已没了忠心耿耿的僕妇。 章嫣却有些坐立难安了,「也是我无能,该婉言规劝娘亲的。」她手里的人一走,蓝姨娘就干脆利落地将一批人手安排下去,顶替了那些人的差事。等人们回到府中,想再夺回差事,又要费一番周折。到底还是她之前小看了蓝姨娘,竟不知她在府中培养了那么多人,不知她随时都能出手把持内宅。 「只是——」顾云筝缓声道出自己心头疑惑,「管事、丫鬟出这府门容易,回来时恐怕就难了吧?」 章嫣闻言脸色微变,看向顾云筝的时候,眼神变得慌乱起来。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节?她居然还想着人们回来时怎么继续当差。内宅已经被蓝姨娘的人把持,那些丫鬟、管事妈妈走的时候容易,回来时谁给她们放行?说不定蓝姨娘会请父亲加派护卫,把她们当成乱闯内宅的闲杂人等打出去。 顾云筝安抚道:「放心吧,你表哥有意帮你,才让我走这一趟。」到此时她也看明白了,霍天北根本就不在意她在这儿说什么做什么,只要她在内宅逗留一段时间,别的事他会以她的名义安排。 章嫣身陷这种情形,不能像顾云筝那样乐观。她那表哥到底是大男人,就算是帮她,也不过是暂解燃眉之急,日后他忙起来,甚至又奉命远赴他乡公干,她与娘亲不还是一样处境堪忧么?她神色郑重地望着顾云筝。 这位清丽优雅的表嫂,前几日接手主持中馈,昨日为霍太夫人办了五十大寿的生辰宴,没有手段,没有城府,是断然不能成事的。她之前就笃定这些,所以见到表嫂的时候并不惊奇,也无审视之心。 他表哥有时特立独行,什么都不在乎。今日事,他尽可以把他东院或北城别院的管事妈妈带来帮她,他却特地回了一趟侯府,与表嫂一道返回来。这意味的,是他相信表嫂如果不作壁上观的话,完全可以帮她一把。另一层意思,大抵就是希望表嫂与她常来常往。 想到这些,章嫣起身,恭敬行礼:「我没经过什么事,娘亲一病更是方寸大乱,还请表嫂点拨几句。」 顾云筝连忙起身扶了章嫣,心里却是苦笑不已,她能点拨什么啊?她前脚说了,霍天北兴许后脚就给她拆台。 正踌躇着说什么的时候,有人并非无意却给她解了围—— 在寝室服侍的一名丫鬟走出来,对章嫣道:「大小姐,夫人醒了,要和定远侯夫人说说话。」 顾云筝对章嫣一颔首,「我去陪舅母说说话。」 虚弱的章夫人正由丫鬟扶着坐起身来,看到顾云筝,打量两眼,漾出个虚弱无力的笑容,挣扎着要下地。 顾云筝连忙上前阻拦,「舅母这是做什么。」说着话,已拿过两个大迎枕,垫在章夫人背后,扶着章夫人半卧着,手势很是娴熟。 章夫人笑着道谢。 顾云筝坐在床畔,对着章夫人秀美的容颜、婉约的笑容,闻着她一度特别熟悉的药草味道,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似被狠狠刺了一下。 「幸亏侯爷昨日大半夜过来,为我把脉开了方子,今日已觉得好多了。」章夫人又是感激又是不安,「总是拖累侯爷。」 顾云筝只是笑了笑,不觉得自己可以代替霍天北说什么话。 章夫人细细打量着顾云筝,两人这还是第二次相见。初次相见,是顾云筝嫁入侯府认亲的时候。那时候的顾云筝,眼神像个孩子一样,行事一板一眼,略显木讷。今时再见,笑容亲和,意态优雅,竟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她很为霍天北高兴,那孩子命途一直不顺,有个贤内助是再好不过。 章嫣端着两盏茶走进门来,亲手送到顾云筝手里。看到章夫人,她眼中有了喜悦的光彩,「娘感觉好些没有?」
第100页 章夫人的眼神变得分外柔软,又满含亏欠,「好多了,你别担心了。」 章嫣转身去打了热水,将帕子浸在水中,捞出来拧了一把,「娘,擦擦脸。」又请顾云筝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语气轻快起来,「让小厨房做了糕点,等会儿就送来了。」 顾云筝笑着点头。 章嫣坐到床边,对章夫人道:「娘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我让柳儿给您做了豌豆黄、鲜笋汤,等会儿你好歹吃一点儿。」 章夫人笑着携了女儿的手,「好啊。」 章嫣明丽的容颜立时变得鲜活起来,「说话可要算数,不能敷衍我。」 章夫人的手抬起,轻轻将一缕发拨到章嫣耳后,「不会,我比你还盼着快些好起来。你只管好好儿陪你表嫂说说话,别只顾着我,失了礼数。」 章嫣乖顺地点一点头,将茶盏端给章夫人,「这是参茶。」 顾云筝看着这对母女相处的情形,记忆猝不及防地被拉回到往昔。 这样的对话,她与母亲说过多少次。 她也曾与章嫣一样,看到母亲绽放出笑容、肯多吃一点点东西就欣喜不已。只要在母亲面前,就会放下所有烦恼只有笑脸,只说能让母亲高兴的事。 她曾经那样努力的照顾母亲,努力的学习她一听就头疼的珠算、心算之类的事,只是为了当家掌权,这样就能将每日给母亲平添烦恼的人拒之门外了。 母亲在那样的日子里,总是用章夫人一样的目光看着她,特别温柔,满含亏欠;总是没有胃口也尽量多吃一些东西,是为了避免看到她担忧无措的眼神。 她双眼酸涩难忍,出于习惯,抬眼望向上方。抚了抚眼角,才知眼底干涸无泪。 哀莫大于心死。 她已不能再通过哭泣落泪的方式宣洩哀伤。 等到章夫人用了点饭食,乏力歇下后,顾云筝与章嫣到了东次间说话: 「不出意外的话,侯爷会派一些丫鬟、管事妈妈过来帮你,你与舅母能够得一时平宁。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顾云筝话锋忽然一转,「舅母为何要人把嫁妆送到陪嫁的宅子去?是有人打嫁妆的主意?」 章嫣眼中似有两小簇火苗在燃烧,是痛恶所致,「他身边六个妾室。蓝姨娘在他面前嚼舌根,说我娘这一病,恐怕管事、别的妾室会不安生,打我娘那些嫁妆的主意,让他同意由她帮我们管着娘亲的嫁妆。」 连声父亲都懒得说,只用「他」代替,父女之间恐怕已不是剑拔弩张可形容的了。顾云筝苦笑,「国公爷就同意了?」 章嫣默认,又道:「我娘就做主让人把嫁妆送到陪嫁的宅子里去,宅子里的人看管着不成问题,却没想到别的。」 顾云筝听着都觉得头疼,却不得不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从速给出理智的建议:「一个妾室就能左右国公爷的心思,你是他膝下长女,怎么就会由着他偏袒别人,使得你与舅母陷入狼狈境地?」 章嫣抿紧了双唇。 「你是舅母膝下孝顺的女儿,在国公爷眼里却正相反吧?」顾云筝知道昔日好友聪慧,只是有些倔强,便直率地道,「只争一时意气全无益处。我如果是你,会徵得他同意,将他把内宅交给你打理,甚至于,我会想方设法地让他偏袒自己。只有这样,你与舅母的日子才会顺心如意。真到了妾室持家的地步,你只能受尽别人的欺辱,舅母也会为你前程担忧寝食难安,哪里还能好生将养。你表哥能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 治标不如治本。在这府中,顾云筝不方便亲自出面帮章夫人打压妾室,传出去的话没人会赞扬她为人仗义抱打不平,只会说她猫捉耗子品行乖张。 她只能让章嫣抓住关键,哪怕是逢场作戏,也要获得宣国公明面上的支持。最起码,章夫人能过得舒心一些,病情就会好转一些;最起码,章嫣与母亲相聚的时光能久一些。 这就是个男尊女卑的世道,律例上的条条框框,从来都是偏向男人。 一般而言,妾室不能扶正,宗族中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可是霍家太夫人还是因为娘家门第、育有两子而扶正了。 国公府名声不好,已经耽误了章嫣的婚事——章嫣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谁又敢说来日宣国公不会变本加厉走到妾室扶正的地步——坏名声早已在外,他破罐破摔又何妨?无实职的一个国公,言官便是不齿,也懒得弹劾。便是有人弹劾,长期不上朝的皇上怕是也不会理会。可那样一来,章嫣就会被妾室欺压,还能有什么前程。 所以,与其在明面上斗个你死我活,倒不如哄着宣国公站在正室、长女这一边。管他愿不愿意呢,他做出个人样儿、说句人话就够了。除非他真是畜生一般的性情,否则只要章嫣比以往恭顺些,便会念着血脉亲情,护得长女周全。 顾云筝心里的这些话或是太实际或是太恶毒,自是不能一一道出。这也是她以往想对章嫣说出而不能说的,眼下两人是亲戚关系,也就能直言不讳了。纵使只是初次见面,可她相信,只要章嫣认真斟酌,就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章嫣初时震惊、牴触,随后陷入了挣扎,最后,是陷入了沉思。 站在门边的堇竹,此时看向顾云筝的眼神,已由质疑转为钦佩。 顾云筝也不打扰章嫣。一名丫鬟奉上点心,她尝了尝。玫瑰赤豆糕里夹了花生仁、核桃仁,很是美味。又喝了两口茶,她才又看向章嫣,「你表哥就在外院,正与侯爷说话。你不打算去说说这些事么?」
第101页 章嫣又思忖片刻,起身深施一礼,「多谢表嫂提点。」 「也不需太低声下气,只要言辞委婉些就好。」 「嗯。」章嫣感激地笑起来,「我晓得。」 章嫣去了前院之后,顾云筝才开始思量霍天北对待宣国公府这些烂事的态度。按理说,他瞧不上宣国公,应该对舅舅家的事不闻不问才是,可他却有心善待舅母、表妹。这个男人,自心底是不相信所谓的血浓于水吧?他只凭有缘无缘走近、疏离一些人,抬举或除掉一些人。 她唤来堇竹:「侯爷有没有让你留在这儿?」 堇竹一脸茫然,「没有啊。」 顾云筝细细吩咐道:「那你就听我安排吧,今日起留在这儿,等大小姐理清内宅的事再回府。对外就说你略懂些药理,帮大小姐调理夫人的身子。至于过来的管事、丫鬟,日后恐怕会长期留在国公府了,你留心一些,不堪用的就告诉我或者侯爷,也好及时把人调回去,省得给大小姐添乱。」 「……」堇竹懵了,「我倒是真懂得些药理。可是管事、丫鬟来这儿?是侯爷与夫人说的么?」 「他没跟我说,却一定吩咐下去了。」顾云筝略显无奈地笑,「估计到不了中午人就来了。」 堇竹觉得顾云筝的推测极可能成真。细品了品这番话,看出了夫妻两个相处的一些玄机。侯爷不打招唿勉强夫人,夫人对侯爷的打算却是心知肚明。现在夫人刚站稳脚跟,表面上只能顺从侯爷的意思,时间久了,夫人地位更稳固之后,怕是就不会再由着侯爷摆布了,甚至于,会反过头来算计侯爷。 她不是寻常女孩子的性情,想到这一层,很是期待来日夫妻斗法的情形。甚至于,对霍天北生出一丝幸灾乐祸。 门外传来女孩子的语声:「我就是进去看看母亲,侍奉茶水。」 便有丫鬟低声劝道:「二小姐,定远侯夫人在里面呢,蓝姨娘方才来过都回房去了。」 女孩语声愈发无辜:「表嫂在这儿啊,那我更应该进门去请个安了。」 顾云筝对堇竹打个手势,神色已有些不耐烦。 堇竹即刻出门,将章家二小姐半是劝半是撵的打发了。 顾云筝望向寝室,目光复杂。妾室、庶女固然是没个体统不知分寸,章夫人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什么事都是一样,一个巴掌拍不响。可之后就又想,等自己到了章夫人的年纪,日子说不定也会过得一团糟,她可不敢奢望霍天北会一直善待自己。 近午时,李妈妈施施然走进门来。 顾云筝微微挑眉,「侯爷让你也来这儿?」 「没有,没有。」李妈妈连声道,「侯爷命小厮传话,让我选一些得力之人带过来,等会儿就回去了。」 「你没抽调正房的人吧?」 「没有。」 只要霍天北的事不会影响到她,她就不会认真计较。顾云筝神色缓和下来,「问问侯爷什么时候走。」 李妈妈出门命人去打听,过了一阵子回来,笑道:「侯爷这就要走了。」 走出正房,顾云筝看到了一群僕妇站在院外,都是练达精明的样子。见她出门,齐齐屈膝行礼。 顾云筝微一颔首,坐青帷小油车至垂花门外,上了已在等候的马车。坐在车里,打开放着酒水的小柜子,手滑过酒壶,迟疑一下,终是没有拿起,取了一个茶杯,又取出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清茶。 马车行至府门之际停了下来。片刻后,霍天北上了车,落座后,似笑非笑地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斜睨着他,「看什么呢?」 霍天北不答反问:「嫣儿怎么突然就开窍了?你跟她怎么说的?」 顾云筝跟他胡扯:「我跟她说,她表哥记挂着她安危,怕她以后前程毁在国公爷的小妾手里,她幡然醒悟,立刻去找国公爷了。」 霍天北当然不会相信,唇角含笑,「胡说,没个正形。」 顾云筝闻到他满身酒气,给他倒了一杯茶,口中揶揄道:「我倒是在想,国公爷怎么忽然就开窍了?」宣国公为难章嫣的话,他是不可能这就离开的,「侯爷怎么跟他说的?」语必,将茶盏送到他面前。 霍天北接过茶盏,也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顾云筝忍住抽回手的冲动,斜睨着他。 「该说的你都说了,哪里还用得着我再说什么。」霍天北空闲的一手将茶盅盖碗放在矮几上,端起茶盅,啜了口茶,另一手还是握着她的手。 他一副坦荡荡的样子,顾云筝也就由着他,省得被他揶揄,将在内宅的经过大略说了说,末了问他:「可有处置不当的地方?」 「自然没有。」霍天北迟疑片刻,说起了另一桩事,「舅母想让我帮忙给嫣儿张罗一门婚事,要本分,木讷,品行端正的人——我上哪儿给她找那种货色?」 顾云筝笑起来,「什么叫那种货色?舅母这样想,也在情理之中。」 霍天北颇有些不以为然,「平民百姓兴许还有这种人,官场中怎么可能有?心性都在其次,能守着嫣儿一个人最重要。」 「你说的也在理。」顾云筝嘆息一声,「舅母只是担心嫣儿嫁一个像国公爷那样的人。」 霍天北没说话。 顾云筝岔开话题:「你对表妹的事怎么这么上心?」
第102页 霍天北视线缓缓落到她脸上,又缓缓移开,「你说呢?」 顾云筝看了他一会儿,忍着没说出同病相怜四个字。不用谁说也想得到,他与霍家大爷恐怕没少见识妻妾争斗的情形,甚至于,被殃及。下一刻,很意外的,霍天北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回到京城,第一次见到嫣儿的时候,是她正与舅舅对峙,气得舅舅用藤条没头没脑地打了她半晌。她硬是一声不吭,眼神像无家可归的孤狼。」他漾出怅惘的微笑,「后来才知道原因——舅舅说她不孝,她却说明知父亲混帐不指出才是真不孝,有一个妻妾不分的父亲,是她此生奇耻大辱。」 顾云筝没来由地想笑。这的确是章嫣做得出的事。 霍天北的笑容怅惘更浓,让人看了就伤感,「此后对她与舅母颇多照顾,倒不是因为那件事,是因为她的孝心。民间一位名医早就跟她说过了,舅母只剩三五年的光景。她每日还是强颜欢笑,苦苦瞒着舅母,着实不易。」 民间的名医,应该就是沈大夫了。顾云筝听了很为章嫣难过,侧目凝视着他,「那么,我们好好照顾她,尽力帮她。」 ? ☆、蝶与花(1) ?  霍天北紧握了她的手一下,笑容变得明朗,「我只是不明白,嫣儿怎么突然就像换了个人?对舅舅简直就是敬重有加,好一番唱念做打,你那一席话的分量就那么重?」 「你也说了,她孝顺舅母。有孝心的人,为了在意的至亲,没什么做不出的。」顾云筝语声有些落寞,「她也不是想不到这些,只是没人对她说这些,她缺一个放下架子委曲求全的台阶。」随即展颜一笑,「国公爷怎么说?」 「起初自然是瞠目结舌,估摸着疑心喝醉了在做梦。后来见嫣儿言辞恳切,大手一挥就既往不咎了。我顺势在一旁帮嫣儿说了几句话,舅舅就承认让妾室持家的确不成体统,让嫣儿打理内宅,同意我送去的那些人帮衬着嫣儿。」 原来宣国公是个顺毛驴。霍天北没细说当时情形,顾云筝却能想像的到。她轻轻地笑,「我就不明白了,这国公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活到死都活不明白的人。也算是性情中人吧,跟人置气的时候,别人最厌恶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霍天北挑了挑眉梢,颇为无奈的样子。 顾云筝若有所悟。 霍天北取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这个时辰,你去岳父家不合适,不如我请你下馆子?」 「好啊。」顾云筝爽快应着,被他握着的手忽的挣脱,拿走他的怀表,「这个你给我吧,我让小厮去买了,可他们买不到。」怀表这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霍天北朗声地笑,揉了揉她巴掌大的小脸儿,「早说啊,库房里扔着几块,回头让徐默给你拿到房里。」 扔着几块……顾云筝告诉自己,要习惯他这种说话的方式,随即回以喜悦的笑,「那我先谢过侯爷了。」之后又提出要求,「你请我去醉仙楼吃饭好不好?」 霍天北看着她如兰花一般盛放的纯美笑脸,不假思索地点头,「行啊。」又捏了捏她尖尖的小下巴,「你这馋猫,怎么也不长肉?果然是没良心。」 顾云筝笑盈盈斜睇着他,「侯爷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了?」 「我又不像你那么贪吃。」 两人一路说着闲话,到了醉仙楼。 醉仙楼是元熹二年开起来并迅速成名的,是京城最有名价格最昂贵的酒楼,菜谱上汇集了各地名吃,又能做到原汁原味,雅间也布置得很是舒适,氛围或是奢华或是清雅,所以即便昂贵,人们也愿意频频光临。有的是吃各地风味,有的则是为了吃出个面子。到如今,醉仙楼在诸多城市、县城都开了分号。 「也不知是什么人开的这酒楼。」坐在醉仙楼的雅间内,顾云筝嘀咕道,「酒楼这样出名,人们却都不知道大老闆是谁。」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呢?」霍天北打趣她。 「那你知道么?」 他笑,「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 顾云筝没辙地斜了他一眼。 霍天北做主点了佛跳墙、水晶肘子、凤尾鱼翅、荔枝肉、八宝豆腐等菜餚羹汤,又要了一壶风月酒,末了才问顾云筝想吃什么。 顾云筝真是服了他,「点完了还问我做什么?」 霍天北立刻对伙计打手势,让人退下的意思。 顾云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唤住伙计,点了花香藕、糟银鱼、灌汤包,「这些我先尝尝做得怎样,估摸着熠航也会喜欢。」 提到熠航,霍天北的神色就柔和了几分,「他还喜欢吃什么?你回府的时候给他带上。」 「嗯,我会的。」顾云筝趁机道,「原本是定的上午回趟娘家,下午去绣铺看看,却没想到临时去了宣国公府。我得晚一些才能回府了。」 「知道了。」霍天北只是不放心一点,「一整日不着家,也不怕管事们兴风作浪?」 顾云筝狡黠地笑,「上午才赏了两个管事一顿板子,我就是三天不着家,僕妇也不敢闹腾起来。」 「怎么回事?与我说说。」这件事霍天北倒是不知道——随着她一本正经地打理内宅、悉心照顾熠航,他对她放心了不少,也就不再让徐默盯着她的动向,徐默本就事忙,巴不得手里少一桩事,听了之后欣然称是,也就再没留意过她的事。
第103页 顾云筝将事情原委道来。 霍天北从来就清楚二夫人偶尔犯煳涂的性情,听了一笑置之。 席间,有一名小厮进门来,低声通禀:「贺统领要小的禀明侯爷,那女子已到京城,皇上亲自召见过了。太后娘娘得知后震怒,与皇上争执几日,如今卧病在床。自那之后,宫中有重兵把守,太医频频出入太后宫中。」 霍天北只说了句知道了。 顾云筝猜测道:「贺统领,贺沖?」 霍天北点了点头。 统领,统领的是死士吧?顾云筝没问。 饭后,离开醉仙楼之前,霍天北道:「我回府,你别太贪玩儿,深更半夜回去总是不像样子。」 笃定她探病是假游玩是真的口气。顾云筝笑着说好。 两人用饭期间,随从已又备好一辆马车。霍天北让顾云筝乘坐原先那辆。 顾云筝先去顾家看了看顾太太,以为顾太太称病是假的,却没想到,看到的人头上勒着布条,额头贴着膏药,真的是一脸病容。 「你来了。」顾太太有气无力的招唿顾云筝,「坐吧。」 顾云筝取出个荷包,「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里面是张一百两的银票,想要什么就让下人去买来。」 「你有心了。」顾太太双眼亮了几分,细细问起她主持中馈可曾受到阻挠,别人有没有捣乱。 顾云筝也就一一答了,说一切都好,这才问道:「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顾太太苦笑,「近来心烦的事多,头疼,心口也总是发赌。没事,过段日子就好了,你不必挂念。」 顾云筝见她全无往日的市侩暴躁,说话也就客气起来,「要不要我请太医过来帮您看看?」 「你有心了,不用那么麻烦。」顾太太道,「你能不时过来看看我就行,好歹给我几分体面。」 顾云筝暗自失笑,面上爽快应允,「我会的,每隔三两日就过来一趟。」 顾太太满意的笑了,「那就好。」 又坐了一阵子,顾云筝见顾太太神色倦怠,便起身道辞:「您好生歇息,我过两日再过来。」 顾太太也就没有挽留,叮嘱她路上小心。 顾云筝转头去了绣品铺子。 郑师傅见她过来,满面喜色,将她让到一旁待客的稍间,落座后就笑道:「今日一早就来了几个人,与我细细说了夫人昨日穿的衣物,要我照样子做几套颜色不同的。每个人都要几套,加起来数目就不少了。估摸着下午还会有人上门。」 顾云筝并不居功,「人们也是给侯爷、太夫人面子。」效仿她穿过的衣物,照顾她的生意,有的是真心喜欢,有的则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与她常来常往,走得近一些。 郑师傅笑着点头,「那也是看着夫人穿着着实好看。」又道,「简夫人一下子就定了十套。」 顾云筝心念转动,叮嘱道:「她要的东西,上心些。」 「我晓得。」郑师傅拿过一张笺纸,「这是徐默送来的铺子名号,要我选出几个之后,他再给夫人过目。正好您来了,就看看吧。」 「他倒是上心。」顾云筝一向觉得徐默这人讨喜,就拿起来细看。笺纸上用隶书写着十几个铺子名号,有半数是流于大众的彩衣坊、华服庄这类,余下的名号则是寓意清雅的,她笑着指了指漪清阁三字,「我觉得这个不错。」 郑师傅频频点头,「我也是觉着这一类的名字好。」 「那就用这个了。回去我知会徐默,让他做个新的匾额。」顾云筝笑道,「得了空,让人给他做几套衣物。我赏他是一回事,铺子打点他又是一回事。」 「我明白,夫人放心。」 随后,郑师傅又说起了需要顾云筝定夺的事,顾云筝认真听了,两人商量着做了决定。 顾云筝有心请郑师傅给自己一幅出彩的猫图绣品,想了想还是作罢。如今身份不同,在郑师傅面前,尽量还是克制一些,喜好、做派相同之处太多,郑师傅为此觉得诡异、提心弔胆的怎么办?那可就是帮人不成反倒害人了,除了衣物这一点,别的还是在郑师傅面前从一开始就注意些。 顾云筝在铺子里逗留了一阵子,就坐着马车四处闲逛,搜寻了一张字画,去了汇春路的宅子。 刚进院门,顾安、顾平和春桃就迎了出来。 春桃额头有汗,苦笑不已:「奴婢刚才去了顾家找您,那边说您刚走,就又去了绣品铺子,您又走了,我就赶回来知会顾安,让他明日去府里找您。」又长舒一口气,「您过来最好。」 「辛苦你了。」顾云筝取出帕子递给春桃,又问顾安,「人来了?」 「来了,还带着个学生。」顾安笑道,「人就在不远处的客栈,天色还不晚,小的去请过来?」 顾云筝点头。 等了一阵子,顾安回来了,道:「人过来了,他那个学生也跟着来了。」 顾云筝命顾安将人请进来,只留了春桃服侍。 汪鸣珂还是那副落魄潦倒的样子,身边那学生却很是打眼,十八九岁的样子,身姿挺拔如松,样貌温良如玉,双眼、唇角天生含笑,普普通通一件青蓝布袍,穿在他身上竟有几分贵气。 汪鸣珂引荐道:「这是我的学生燕袭。」 不知为何,顾云筝竟对燕袭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但她无暇顾及这念头,对汪鸣珂道:「我要跟你说一些话。」
第104页 汪鸣珂知道她的意思,笑道:「我凡事不瞒这学生,夫人有事只管吩咐。」 顾云筝就问道:「你坐馆教人读书,能得多少束修?」 汪鸣珂回道:「每年二十两银子、配一名小厮、管四季衣物。」 这价钱在西席当中不算低了,可对于一个曾做过朝廷命官的人来说,就太少了。顾云筝思忖片刻,「我听说你与工部方大人私交不错,怎么沦落到了这地步?」这话自然是明知故问,她用意在于让汪鸣珂知道,她是了解他一些底细的。 汪鸣珂微愣,之后坦然笑道:「方大人如今日子也不是太好过,就算是好过,也不能凡事都指望他。」 这话应该是实话,人落魄之后,朋友便是再富裕,也不能总指望朋友相助。更何况,方元碌一度险些自身难保。顾云筝又问:「你妻儿最近过得怎样?束修费用能应付家用么?」 汪鸣珂笑容更苦涩,「我的日子都这样,他们自然也要跟着吃苦头。」 听这意思,是妻儿已经回到他身边,这意味的应该是他戒赌了吧?顾云筝便又问:「他们是跟你去了保定府,还是就在京城。」 汪鸣珂真不想回答,可一想到眼前人背后的霍天北的权势,只得如实道:「就在京城。」 顾云筝点一点头,不再询问他的近况,说起自己的打算,「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些事,每个月给你五两银子。这五两银子是每个月的例银,供你养家餬口。至于别的事,成了的话,少不了你的分红。」 汪鸣珂先是一喜,随即就是满脸狐疑。 顾云筝继续道:「我出银子,你以你的名义帮我开间铺子,可以售卖文房四宝,或者开个不大不小的饭馆,哪怕开个当铺也行。」 开当铺?汪鸣珂与春桃俱是冒冷汗。 燕袭对此倒是不以为意,眼底有了些许笑意。 顾云筝并不急于得到答覆,「你先回客栈好好儿想想,同意与否,跟顾安顾平说一声就行。不同意的话,我会奉上程仪,命人送你回保定府。只有一点,不要声张此事。」 汪鸣珂点头,「我尽快给夫人回话。」 ** 正房的小书房里,熠航端端正正地坐在罗汉床一侧,认真看着几张药草的图。 霍天北坐在书案后面的透雕太师椅上,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几个孩子,看向徐默的眼神透着点儿恼火。他挥了挥手,先让春桃把几个孩子带下去,等人走了才说道:「我让你找的是小厮,不是绣花枕头。这几个一看就是娇生惯养,还不懂事,怎么能照顾熠航?」 徐默挠了挠头,「这几个最好看。」 霍天北送往唇边的茶盏在半空停了停。 徐默连忙又补充道:「这几个也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有一个就是北城别院杜管家的孩子,还有一个是许管事的孩子,您该知道,他们两对夫妻可不是娇惯孩子的性情。」随后又嬉皮笑脸地道,「那两个孩子就跟侯爷一样,天生长得好看,我也没办法。」 霍天北蹙了蹙眉。 熠航却笑了起来。他也觉得四叔特别好看。 霍天北就问熠航:「给你找小厮呢,你觉得那几个人怎么样?」 熠航点了点头,「都挺好的。」 霍天北沉吟片刻,又看向徐默,「你说的那两个孩子叫什么?」 「阿福、大成。」徐默怕他不记得,提醒道,「一个六岁,一个七岁,刚才站在中间。我看着真不错,以后也能陪着五少爷习武。」 「名字不大好。」 徐默双眼一亮,知道这事成了,连忙道:「这名字是小名儿,大名他们想请侯爷取呢。」 霍天北瞥过案上一本医书,略一思忖,道:「杜蘅、益明怎样?」 「杜蘅、许益明,记下了,等会儿就去跟他们说。」徐默笑道,「五少爷身边又多了两味药材。」 霍天北对徐默自来亲厚,没计较他的打趣,笑了笑,「先别急着把人带进来,用心调教几天再说。」 「成啊,您放心,我这就去。」徐默即刻出门而去。 熠航跑到了霍天北面前,问道:「杜蘅、益明是药材?」 「嗯。」 「有图吗?」 霍天北就笑起来,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药草图经,把熠航抱到膝上,「我给你找出来。」 熠航仰头笑看着他,「你把这两种也画出来吧?」 「行。」霍天北揉了揉熠航的小脑瓜,趁机问他,「还有没有想要的东西?」除了偶尔挑剔饭菜,这孩子从不主动提出要什么。 「嗯……」熠航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要文房四宝行吗?」 「当然,等你四婶回来,我们让她去给你定做一套。」 「好。」 霍天北这才问道:「不喜欢大伯母给你的?」 熠航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不想用。」 霍天北若有所思,「不想用就收起来。」 熠航问起顾云筝:「四婶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有事出去了,要晚间才能回来。」霍天北一面翻书一面询问,「想她了?」 「有点儿想。四婶讲故事很好听。」熠航担心他听了这话心里不好过,又补充道,「四叔讲故事也好听,一样好听。」 霍天北笑起来,「放心,我又不会跟你四婶争什么。」
第105页 随后,霍天北将杜蘅、益明两味药草的图形指给熠航看,又亲自磨墨,将药草的图形画在宣纸上。 熠航还太小,没可能整日抱着医书看,由此,就只能每三两日记住几种药草。 这时候,连翘走进来,道:「侯爷,林三小姐要见您。」 霍天北头也不抬,「谁?」 连翘解释道:「林家三小姐,大夫人娘家三妹。」 霍天北语声平静:「跟她说,如果有事,给夫人下帖子。」 连翘不情愿地补了一句:「可是,大夫人也跟过来了。」 「她如果有事,让她直接跟你说。」 连翘高兴起来,「是!」 两种药草画完之后,连翘又进门来,「大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霍天北有点儿无奈地看着她,「你说说看,我会不会去?」 连翘抿了嘴笑,「奴婢已经回说您正忙着,没时间过去。担心您怪罪,就通禀一声。」说着话,从小丫鬟手里接过托盘,将茶盅、甜汤分别端给霍天北、熠航,退后几步,又迟疑地问道,「侯爷与林三小姐很熟悉么?」 「算不上。」霍天北不解,「这些你不是知道么?怎么这么问?」 连翘是想到了昨日春桃跟她说过的事,忍不住笑起来,「昨日午间,夫人回房小憩之前,林三小姐要随夫人回来见您。她与林太太都说她与您很熟,在夫人面前唤您……」侯爷常年在外,她之前还以为他与林三小姐私下有过来往。 「什么?」 「与您名字有关,奴婢不敢直说。」 「说。」 「唤您天北哥。」 霍天北嘴角一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连翘就当成讲笑话,把从春桃那儿听来的话都说了一遍,复述顾云筝的话的时候,留心打量着霍天北的神色,见他唇角轻勾,心里踏实下来。 徐默急匆匆走进来,「侯爷,柳阁老来访,在东院书房等您。」 「知道了。」霍天北立刻站起身来,对熠航笑道,「让连翘陪着你,我有要紧的事。」 正在喝甜汤的熠航乖顺地点头。 连翘等熠航喝完甜汤,又陪着他认了一会儿药草,惦记着一直记挂的那件事,斟酌半晌,商量道:「五少爷,今晚开始,您睡在东厢房行不行啊?」 「我睡在正屋不好吗?」熠航满脸疑惑,「为什么要睡在东厢房?」 「因为东厢房才是您的房间。」连翘有些吃力地编着半真半假的谎言,「寝室呢,是侯爷、夫人安歇之处。现在夫人是觉得您还小,就让您每晚睡在正屋寝室。如果您主动提出来睡在东厢房,夫人会很高兴的,她会觉得您长大了,懂事了,侯爷也会这样,他们都会更喜欢您的。」 熠航静静地看了连翘一会儿,「今晚四婶让我睡哪儿,我就睡哪儿。这样行吗?」 夫人当然还是会让五少爷睡在寝室,连翘完全能确定这一点,思忖片刻之后,决定继续扯谎:「这样也行,只是,您自己提出来会更好。而且,您总和侯爷、夫人睡在一起,有的人就会总把侯爷叫到外面去。您想想,昨晚不就是这样么?一早醒来,侯爷就不在家里了。」 今天一早还真没看到四叔,熠航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四叔叫出去?」 连翘发现煳弄小孩子远比想像中更难,索性给了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我跟您说了您也不会懂。总之,您每晚睡在东厢房里,对您自己有好处,对侯爷、夫人也好。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要把侯爷抢走了。如果您总睡在寝室,侯爷以后说不定晚间都不会回来了,时间久了,说不定连白天都不回来陪您了。」 熠航抓住了重点:「四叔不回来?那怎么行呢?」 「是啊。」连翘心头一喜,继续道,「何况您睡在东厢房,夫人、侯爷也会给您讲故事陪您玩儿的,而且,他们以后会对您更好。」 熠航还有很多困惑,只是,大人的事的确是他不明白的。「那等四婶回来之后,我问问她,听她的。」 连翘吃了一吓,忙道:「那可不行,这件事不能让夫人知道。我不是说了么,四夫人以为您还小,怕您一个人睡害怕,您什么都问不出的。」 熠航双手托着下巴,不说话。 连翘想到了一定会帮忙的人,「五少爷不相信的话,不如去问问李妈妈。她刚从外面回来,我带您过去说说这件事,您听她怎么说,好不好?」 熠航由衷点头,「好。」李妈妈对他也很好,总给他做衣服、鞋子,有空就陪他盪鞦韆。 连翘长长地透了口气。有李妈妈跟她一唱一和说服五少爷,这件事就算是成了。没办法,侯爷、夫人这两个慢性子实在是能把人急死,她们这些下人不想辙的话,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琴瑟和鸣。 她与李妈妈一样,身在霍府的日子虽然不长,对府里这些人的性情做派却很了解,她可不相信大夫人会就此放弃,不再打五少爷的主意。只有侯爷、夫人齐心,五少爷才能安安稳稳的生活在这府中,若是五少爷被大夫人抢到身边,出了事都没地方哭去。 ** 霍天北与顾云筝先后脚回来的。 霍天北回来后,先去了东厢房看熠航,说了会儿话才去更衣。 顾云筝回来时,也是先去看熠航。她给熠航带回了狼毫、小端溪石砚、牙牌、小书匣,自然,也带回了醉仙楼里她吃着味道不错的几道菜和糖炒栗子、糖炒花生之类的零嘴儿。
第106页 熠航特别高兴,守着几样文具,爱不释手的样子。 顾云筝笑道:「明天让你贺叔、徐默做一套适合你身高的小桌椅,好不好?」四岁的孩子,虽说识字读书早了一些,但是有霍天北带着,熠航应该不会牴触。 熠航笑道:「好!今天下午才跟四叔说,要一套文房四宝。」 顾云筝喜出望外,「这些好说,我去多宝阁给你定做一套。」 熠航漾出了发自心底的笑容,又摸了摸小石砚,「有这些就够了,我都很喜欢。」 是这样容易满足的孩子。顾云筝笑着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满是怜惜。 连翘笑道:「奴婢给五少爷收起来,用的时候再拿出来。」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吩咐小丫鬟陪着熠航去尝尝糖炒花生,把人支开,这才对顾云筝低声说道,「林三小姐今日下午过来了,在大夫人房里逗留大半天,期间要见侯爷,侯爷没见。大夫人又要请侯爷去房里,侯爷也没去。听侯爷的话音儿,与林三小姐并不熟。」 这是顾云筝喜闻乐见的。她知道霍天北那样貌太招女子惦记,可林雅柔那样的做派,她实在是瞧不上眼,如果林雅柔整日在眼前晃甚至如愿成了霍天北的人……想想就一阵噁心。她只是不明白一件事:「侯爷既然与她不是很熟,她怎么就敢那样自说自话?」 连翘道:「应该与蒋公子、郁公子、沈公子有关系,他们三人都是侯爷同窗,情分不同一般,而他们三人与林三小姐很是熟稔,林三小姐也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她这样说着,心中很是不屑,「也不知那三位爷是怎么回事,竟由着她如此。可能那时候林三小姐不似如今吧。」如今的做派,怎一个轻浮了得。她这样腹诽着,却不好说出来。 顾云筝哪里看不出连翘对林雅柔的反感,也认同她的看法:「应该就是这样。」 「只是……」毕竟是个姑娘家,有些话敢说,却还是不自在,连翘红了脸,「只是,侯爷是男子,不会想到这么多。大夫人与林三小姐一次不成事,却不能保次次不成事。女子真放下矜持,怕是会想方设法的引诱男子。」 顾云筝知道,这是连翘在为自己担心,笑道:「你放心,就算是侯爷身边再添新人,也要与我投缘才行。」却也不好把话说得太满,「这事我记下了,平日会多留心。」 这态度是连翘最希望看到的,闻言放下心来。 顾云筝回屋换了身衣服,唤了李妈妈与连翘到西次间,将上午离开之前交待的事迅速处理完,随后又单留了李妈妈说话:「堇竹和连翘多大了?我看着她们都有十六七岁了,可曾定下亲事?」她对霍天北带过来的这两个人很欣赏,就想为她们早作打算,即便多留她们几年,也要事先定下个好人家。 李妈妈笑道:「两个人都是十七岁,亲事早就定下了。说起来,两个人原本都是可怜人,现在却都是有福气的。」 顾云筝对这话题很有兴趣,「哦?快与我说说。」 李妈妈娓娓道来:「两个人都是七八岁的时候到了侯爷身边做小丫鬟。侯爷说,跟在他身边的人最好是会些拳脚,有什么事也能自保。侯爷问她们愿不愿意学功夫,不愿意的话他也不能留。她们都是沦落到人牙子里的可怜人,最怕被人欺负,听侯爷这么说,高兴还来不及。」 顾云筝听到这里,想起了紫菀。紫菀也是自小跟在她身边,跟着她一起学拳脚。她之所以让紫菀跟在熠航身边,这也是原因之一。如今却没了下落……她得赶紧和熠航亲近起来,这样才能询问他一些事。片刻恍惚间,李妈妈已继续道: 「那时侯爷身边三名小厮,除了徐默,还有甘泽、景天两个,几个人好几年都跟着贺沖一起学功夫。到了三年前,甘泽、景天入了军籍,跟随侯爷征战。离开之前,侯爷见他们与连翘、堇竹依依不捨的,就给他们指了婚事。如今两个人在西域都已做到了千户职,所以我才说连翘两个有福气。」 顾云筝也很为两个人高兴,「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又担心,「他们品行怎样?要是因为做了官就不认帐了……那正好。连翘和堇竹不能嫁给品行不端的,犯不上受那份委屈。」 李妈妈闻言笑出声来,心头分外敞亮。她听顾云筝问起连翘两个的婚事,还以为是因着两人贴身服侍侯爷,心里有些忌惮,想早些打发出去,正琢磨着解释一番,为侯爷与两个丫鬟作证澄清。却不想,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顾云筝是真心实意的在为两个人打算前程,否则也不会担心甘泽、景天的人品了。 她解释道:「两个人品行都很不错,常给连翘、堇竹写信报平安,给侯爷写信时也提过几次婚事,他们那头反倒怕侯爷忘了呢。」说到这里,笑意更深,「说起来,侯爷当初险些就乱点了鸳鸯谱,要把连翘许配给景天,堇竹许配给甘泽,几个人一听脸色煞白,又不敢说什么。幸亏有徐默立刻解围,侯爷这才调换了一下,否则还真不好办。」 顾云筝忍俊不禁,又道:「除了徐默,侯爷身边的丫鬟小厮的名字,怎么都像是药草名?」 「还真就是药草名,只有徐默是例外,是陆先生给侯爷找的。别的人都是侯爷取的名,说这样他才记得住。」李妈妈又说起霍天北给熠航找小厮的事,末了道,「侯爷给那两个小厮取的名字是杜蘅、益明,过几天人就来了。」
第107页 顾云筝轻笑出声,满心愉悦。霍天北这些前尘事,这些小习惯,让她对他生出几分亲切感。? ☆、蝶与花(2) ?  顾云筝其实不喜欢没有弱点从不出错的人,不反感人有着少见的性情。人可以倨傲,只要你有倨傲的资本;可以嚣张,只要你有嚣张的资格;可以霸道,只要你有制约别人的能力……诸如此类的人,她都不会反感,对有的人甚至会很欣赏。反之,没有本钱却装模作样的,她接受不了。 而霍天北,一天天接触下来,感受、目睹他兇悍名声之外的诸多性情、做派,他在她心里的样子逐步鲜活起来,不是名将,不是六亲不认,是个活生生的男人,善于自嘲调侃,也会大意疏忽。 这日去请安的时候,霍锦安对顾云筝、霍天北的态度很恭敬。 虽然一看就是刻意做出来的,顾云筝与霍天北也是乐得见到的。他们又不是无所事事的人,哪有闲心总应对一个不懂事的大孩子的挑衅生事。谁管他心里怎么想,表面上和和气气就好。 大夫人对顾云筝的态度很是冷淡,见礼时一句话也不说。 顾云筝不以为忤。 众人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霍锦安提起了云二小姐:「我一个好友说的,好友则是听父辈人偷偷议论的,说云二小姐应该是对云太夫人深恶痛绝,将她祖母绑在椅子上,活生生烧死了。有御林军远远的看到云二小姐走进室内,赶到附近的时候,走廊上只剩了在火中剧烈挣扎的云太夫人……」他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一丝恐慌,似是在想像烈火焚身的情形。 太夫人不大相信这说法,「且不论云家的人是忠是奸,云二小姐肯定做不出弒亲的事,她要是那种绝情的人,尽管丢下云太夫人逃出去。要知道,有一小段时间,御林军可全跑到府外去了。」 二夫人更倾向于霍锦安的说法,「云太夫人在听月楼里的时候,不让云二小姐进门,云二小姐把楼内的护卫杀了才进去的,后来才放了那一把大火。想来祖孙两个有着解不开的心结。再说了,云太夫人那时明明想争取一线生机的,这不大妥当吧?她怎么可能还有活路?就算是活下来,也不过是被人羞辱,让云家覆灭之后还颜面尽失。」 顾云筝听着他们议论着另一个自己,只觉得荒诞。 到最终,弒亲的名声肯定会越传越盛。 听二夫人的话,几乎全部属实,有一点点意外,转念释然。 果然是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世人, 「这倒也对。」太夫人点一点头,「可惜了,那样一个惊才绝艷的人。」 霍锦安低声道:「我要是她,一定会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又看向霍天北,「四叔怎么看?」 霍天北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一直沉默的大夫人却在此时道:「她逃出去,皇上一定会连夜封锁京城缉拿她,对成国公案追究到底,牵连更广。她被抓住,生不如死;她想活命,就要忍辱偷生。都不是她能接受的。她只要活着,就出不得一点差错,出了错就会让家族蒙羞,而她逃亡的处境恰恰是最容易出错的。有时候,落魄的女子,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顾云筝深凝了大夫人一眼,实在没想到,这女子完全明白她的心迹。 大夫人察觉到了,侧头看了顾云筝一眼,眼神却透着点儿轻视、不屑,仿佛在说这道理岂是你能明白的。 顾云筝失笑,却也是因此,听人提及前尘事的怅惘淡了一点。 霍天赐意味深长地笑道:「前年,四弟曾疾行回京,抵达京城时,就是云家满门抄斩那一夜,还去了云府?」又佯作惋惜地道,「可惜,晚了一步。早一点的话,是不是就英雄……」余下的话他就不能说了,虽说是在家中,言语意味的事态太严重,不能信口开河。 霍天北老神在在的喝茶,继续装聋作哑。 「看看,说这些做什么?」太夫人适时结束这话题,「过去的事了,还是别人家的事,不提了。摆饭吧。」 顾云筝食不知味,听到的事情让她心绪起伏。霍天北长途跋涉回到京城做什么?他长期在西域,不可能见过她,她——任何人见到他,都很难忘记,既无交集,又为何如此? 只为了云二小姐是他想娶的人?这根本说不通。他要娶云筝,门第品行才是他要的,绝非别的——就算云筝是个美人,可这天下的美人何其多,各花入各眼罢了。再想到如今熠航的事……他是不是与祖父、父亲有渊源?那又为何多年不曾与云家来往?云家覆灭前,若说与他有一点关联,就是她与章嫣的交情,是父亲言谈间很欣赏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想的太多,却都是想到中途就卡住,没办法解释诸多猜测。 既然想不通,她也不再为难自己。 时间、等待是解决很多问题的途径。 这种事,她不会询问霍天北,相信霍天北就算被问起也会保持缄默。 不出太大的意外,她这辈子就是他的夫人了,既然如此,除了与他有交集的,她不会主动与他提及别的女子,平白勾起他对别的女子的回忆或注意。 相信他也一样,不会愿意谈起任何一个她生活范围之外的男子或女子。 对云筝的褒奖、贬低、认可或反对之词,都不是他们愿意从别人口中听闻的。
第108页 于她,议论另一个自己,未免太荒谬。 于他,云筝是他想娶而未如愿的女子,未如愿也罢了,那女子算是在他眼前赴死的——对于一个名将,这样的事绝对是非常不愉快的回忆。 回到房里,熠航在两人近前玩儿了一阵子,忽然说道:「今晚我要回东厢房睡。」 顾云筝微愣。 霍天北却笑问:「为什么?」 连翘与李妈妈紧张兮兮的,暗暗握住了拳头。五少爷要是把她们卖了可就糟了,侯爷那边倒好说,夫人那边……若真不悦,恐怕不会让她们有好日子过。 熠航忽闪着大眼睛,「我长大了。」 连翘心头松了松,看向顾云筝。 顾云筝笑意温柔,「是啊,我们熠航长大了,自己睡也好。」就算是熠航还在云府,每日也是由ru娘陪着睡在厢房,不能总是腻在父母跟前。如今她是想和熠航快速亲近起来,顺便和霍天北保持一定的距离。短时间无可厚非,时日久了总是不妥。 熠航依偎在顾云筝身边,却问霍天北:「今晚不会出门了吧?」 「不会。」霍天北回答之后想了想,「今晚应该没事。」 「哦。」熠航很满意的点一点头。 霍天北与顾云筝一头雾水,却也没深究。霍天北亲自陪着熠航回了厢房,一大一小看着顾云筝带回来的物件儿,末了,霍天北又讲故事给熠航听,哄他入睡。 顾云筝留在房里看帐。 安姨娘过来请安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 顾云筝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没事。」安姨娘笑容有些无力,「兴许是要换季的缘故,有些不适。」 顾云筝态度温和诚挚,「那就早些回房歇息,还不舒服的话,就让丫鬟来告诉我,我帮你请个太医来。」 安姨娘感激的笑着道谢,随即回房。 顾云筝又看了会儿帐,转去盥洗歇下。 心里到底是有些怅惘。她不高兴的时候,要么大吃大喝,要么蒙头大睡。 躺到床上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霍天北回房歇息的时候,借着灯光,静静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随后如常看书到很晚才睡。 值夜的连翘泄气不已,暗自嘀咕:难不成这两个上辈子都是尼姑和尚? 顾云筝一觉睡到天色微明。 意识刚一清醒,就发现身形被人揽在怀里。 心头微微一惊,很快明白过来,放松自己,维持原样。 随后她就发现,自己的手搭在她腰际。 而他呢,一臂穿过鸳枕空隙,一臂环着她身形。 看起来很亲密的样子。 顾云筝的嘴角却抽了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他一点儿戒备都没有了?要是牴触,便是在梦中也会忽然醒来。是不是总是这样,意识总是比感觉慢上半拍。 她愿意享有做霍夫人的种种好处,她也知道他一直在用极为委婉、缓慢的方式拉近彼此距离。对于他这样一个男子而言,能放下架子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 所以从来就明白,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可大多时候,还是愿意做个鸵鸟,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思前想后的结论是,好像拖不了多久了,相安无事的局面不知何时就会打破。 她缓缓抬了眼睑,打量着晨光中的男子睡颜。 一张让人怎么看、看多久都挑不出瑕疵的俊颜。 犹犹豫豫徘徊原地,难不成要等着别人把他算计到手才有所行动?那可不行,他是她的夫君,她的东西,别人不能碰。 鬼使神差的,她轻轻抬起手,抚上他面容,纤长的手指停留在他唇畔。 睡梦中的男子长睫微动,下一刻,勾唇浅笑,风情无限。 霍天北并未睁开眼睛,只是将怀里的人揽紧了一些,又抚了抚那一把如丝缎的长髮,俊颜趋近她容颜时,和声道:「睡醒了?」语声透着初醒的慵懒,略带一丝沙哑,却更悦耳。? ☆、蝶与花(3) ?  「明知故问。」顾云筝语声轻柔,含着笑意,停留在他唇畔的手,自然而然地收回。 霍天北睁开眼睛,凝视着眼前人,一手抬起,轻抚着她面颊,感受着指下宛若凝脂美玉的肌肤触感。她目光平静,没有羞涩,没有慌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引得他心生戏嚯,缓缓趋近她容颜,手指也滑到她领口。 顾云筝绷不住了,不自在起来,又强行克制着要挣扎的冲动,眼神开始躲闪,长睫慌乱地忽闪起来。 霍天北眼底尽是笑意,双唇覆上她浅浅水红唇瓣。 顾云筝真正败下阵来,想逃,想继续做没出息的小鸵鸟。 霍天北的手扣住了她后脑,手势霸道,双唇却如飞掠花间的蝴蝶,轻柔辗转,索取她口中甜美。 顾云筝以前一直以为,只有恐惧才会让人不可控制的身形打颤。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瑟瑟发抖的一天。 他存着戏弄的心思,吮着她唇瓣,追逐着她轻颤的舌尖。却没想到,情慾瞬时在体内蹿升。 无可控制,他也无意控制。 他覆上她身形,除去彼此束缚。 顾云筝完全懵了。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段日子对她都是很耐心的。怎么忽然间就……再说现在时候不对,大早上的。 她想提醒他,想用这理由再拖一个白天,想让自己做好准备。他却不允许,根本不让她说话,用绵密的越来越灼热的亲吻湮没她。
第109页 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绵软越来越无力,根本不能与他抗衡。 那就认命吧,早晚还不是一样。 她闭上眼睛。 ** 顾云筝从来不知道,这回事时间这么久,这么难受。 起初有些疼。 难以容纳他。 幸好他有耐心,一再给她缓和的时间,算得体贴。 之后的感受,是她从未经歷过的,因为陌生不适应而牴触。 她越是牴触,他就越是变本加厉。甚而在她耳边柔声问她:「你这是跟谁过不去呢?」 是啊,她也在问自己:都到这一步了,你牴触还有什么用?为难的不还是自己?倒不如顺着他的心思,也好早些结束。 便由着他摆布。 谁知道那个混帐东西还是没完没了,折腾半晌,她觉得疲惫,又难受起来。 他便又开始撩拨,让她情动。 如此反覆。 云泥之间挣扎起落好几回,顾云筝想死回去的心都有了,可总不能走到一半放弃。 喘着气勾紧了他,她放松自己,任身形被摆成方便他採撷的姿态,语不成调地哄劝他:「差不多就成了……大早上的,你好歹给我……给我留点儿颜面。」 霍天北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煳涂,热切地吻住她,气息急促起来…… 顾云筝真懒得动,生平第一次想赖床不起,却也只能想想。 「要不要再睡会儿?」霍天北柔声问她。 顾云筝摇头,把脸更深地埋到他怀里,「你去洗漱。」 「你呢?」 「你先去。」顾云筝裹紧了被子。 霍天北被她引得轻笑,板过她的脸,吻了吻她唇角,「行,等会儿我叫丫鬟进来服侍你。」 「嗯。」等他去洗漱了,顾云筝从枕下摸出怀表看了看,已经晚了,请安要比平日晚半个时辰了。偶尔晚一次,也不打紧。 盥洗之后,顾云筝才察觉,她与霍天北这一早都没被惊动。安姨娘与熠航来请安的时辰已过了,却没人通禀,向来是被丫鬟请回房去了。又见李妈妈、春桃、连翘等人都是喜上眉梢,也就明白过来。 霍天北早起会儿晚起会儿是常事,她却从来是早早起身,今日晚起,她们能往什么地方想? 她们当然是希望她与霍天北琴瑟和鸣,盼着他们一直相安无事才是坏事。 顾云筝让自己忽略掉身边人的喜悦,若无其事地打扮整齐,与霍天北一同用饭。 两个人都是如平日一样的风轻云淡,只在不经意间视线相对时,她才会看到他亮晶晶的眸子中尽是暖意,他才会看到她眼底的不自在。 顾云筝便又开始奇怪,他为何一度将髮妻视作陌生人一般对待、走近。就算于她是好事,也得找个机会想法子问明白,不然总是一头雾水,甚至于回想起来觉得诡异。 用完饭,顾云筝去了太夫人房里请安。 太夫人不是计较来早来迟这种小事的人,态度一如既往的慈爱,「知道你还要见管事,就不留你陪我说话了,快去忙吧。」 顾云筝道谢告辞。 出了院门,春桃禀道:「安姨娘早间如常请安去了,连翘姐姐说您有些不舒坦,让她回房了。奴婢看着安姨娘脸色很差,是不是真的病了?」 不会是因为这段日子绣屏风累到了吧?顾云筝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害得别人难受、自己平添负担,便转头去往安姨娘房里,「我去看看她。」 安姨娘与秦姨娘,还有之前的穆姨娘都住在正房西北方向,各人一个二进的小院儿,布局一样,前面是倒座房,后面是居室。 顾云筝走进厅堂,见陈设颜色淡雅,氛围清新雅致。 安姨娘苍白着一张脸迎出门来,「夫人,您、您怎么来了?」很是不安的样子,又有些慌乱地躬身相请,「夫人去里面坐吧。」 「听说你不舒服,过来看看。」顾云筝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脸,转进东次间,见南面窗下一张大画案,案上有一些画作、习字的纸张,便信步走到案前落座。 「夫人稍等,奴婢去给您沏茶。」 「让丫鬟去做就好,你坐。」 安姨娘这才落座。 顾云筝打量着她,遣了屋里的丫鬟,语声诚挚:「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可别强撑着。」 「真没什么事。」安姨娘垂了头,低声道,「是小日子来了,疼得厉害。在娘家的时候犯过几次,抓药调理好了,来到京城这是第二次犯了这毛病。我手里有方子,也让丫鬟去抓了药回来,一时间还没见效。」 「原来是这样。」顾云筝思忖片刻,笑道,「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去沈大夫那儿看看。去那儿也不用担心,沈家娘子也精通医术,专治女子小儿病痛,早两年就小有名气了,你去了直接找她就行。这种病磨人得很,还是去了病根才好。自然,你若是觉得手里的方子灵,就不需白跑一趟了。」 安姨娘却是满含惊喜地看着顾云筝,「曾听三夫人房里的丫鬟说过,您给三夫人推荐了沈大夫,三夫人这段日子情形好了些。今日又……」她站起身来,「奴婢自然是更相信夫人的眼光,还请夫人给个恩典,允我今日就去问诊。」又赧然一笑,「这滋味实在是难受,疼得我手脚发凉,针线、毛笔都拿不住。」 顾云筝理解地点头,语声愈发柔和,「沈大夫的地址,外院的车夫知道。」又唤来春桃,让她去传话,给安姨娘备车,「等会儿就去看看吧。」
第110页 安姨娘笑盈盈称是。 顾云筝站起身来,要走的话刚到嘴边,眼角无意瞥见两张字迹迥异的纸张,便拿起来细看,一张自己粗犷有力,一张却是清丽婉约,出自名家之手,内容却是家长里短,她惑道:「是你写的?是临摹的还是效仿的?模仿的吧?」 「是模仿的。」安姨娘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地道,「我和家中一个妹妹……从小就开始模仿别人的笔迹……这是因为几个兄长顽劣,不喜做功课。先生、爹娘让他们习字,他们就找我和妹妹帮忙,每次都许给我们心仪已久的名画、古籍。」 顾云筝笑起来。 安姨娘心头略定,语声平缓起来:「我和妹妹帮他们写字的时候,力求与他们的字迹酷似,若是被先生、爹娘发现,少不得要受罚。我也不知怎么的,很快摸索出了一些经验,这几年把这当成了一个癖好。」 安姨娘的话是谦辞。这样的人,是因能够看出每个人写字运笔、布局的习惯,且能循迹写出酷似甚至相同的字。难辨真假的一些赝品就是这么来的。 顾云筝对此大感兴趣,「你把原作拿来给我看看。」 安姨娘依言取来两位名家的真迹。 顾云筝比对半晌,竟是挑不出不同之处,暗自啧啧称奇,身边从没有这样的人。她就又坐下来,一面喝茶一面与安姨娘说这件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模仿别人的字需要多久的时间?」 「三两天吧,可以模仿出几十个字,若是字数太多就不行了。」 「那也很了不起了。」 安姨娘见顾云筝只是好奇、惊讶,并不像别人似的,知道她有这嗜好就会不解,甚至会以为她不安好心,对顾云筝的好感更深,解释那两张纸上家长里短的内容,「我也是闲得发慌,想与兄长、嫂嫂开开玩笑,用名家的字体给他们写封家书。」 顾云筝想了想,也觉得有趣,「要是我哪天也想与人开开这种玩笑,你能不能帮我啊?」 安姨娘笑容灿烂,「自然。我这嗜好也就这一点儿用武之地,巴不得常有这种事呢。」 两人气氛愉悦地闲谈了一阵子,顾云筝这才起身道辞,「不好让管事久等,你也赶着出去,改天再找你说话。」又叮嘱道,「回来后好好儿歇息。」 安姨娘欣然点头。 顾云筝见过管事,顾安过来了,喜滋滋地道:「汪先生的学生一大早就去找小的,说夫人说的事他们同意,随时听夫人吩咐。」 「那就好,让汪先生午后去汇春路等我。」顾云筝沉吟片刻,「你去看看他的家眷,有为难之处的话,尽量帮一把。」又深凝了顾安一眼,「汪先生精通庶务,你们两个闲时多请教他一二,会珠算心算自然是好,不会就开始学。另外,用心练字,日后总能用得着。汪先生教你们庶务也不能白教,等会儿你跟春桃支取二十两银子,跟汪先生说明此事,把银子给他。」汪鸣珂最难的是养家餬口,总要找个由头让他有点儿进项,偏生她又用不着他教什么,只好委屈他一二,教两个小厮学点儿东西。 顾安哪里听不出这话中深意,先是惊喜,之后便觉身负重任,正色称是,愈发谦恭。 顾云筝满意地笑了笑,「过几日,我再请父亲找几个踏实的小厮,到时候人就交给你们了。我这边事情会越来越多,你们好生调教手里的人,不要办不成事反生事。」 「小的明白!」 顾安走后,顾云筝让春桃去了方元碌府中一趟,请方太太得了闲就来家中坐坐,自己则将这段日子从外面买来的首饰、文具全拿出来,细细分门别类。 春桃回来时笑道:「赏了奴婢两个八分的银锞子呢,说平日无事,明日就上门拜望。」 顾云筝也笑,「日后尽量多给你安排这种差事。」指了指手边镶宝石的七枚簪钗,「给李妈妈和你们六个大丫鬟的,你看着分配下去。」又指了指手边成色寻常的一些玉镯,「这些给二等丫鬟,丫鬟婆子各赏一个四分的小银锞子。这事不急,过两天再说。」 春桃笑着应下。 今天于她而言,是个不错的日子,局面很乐观,可以逐步拓展开。至于打赏,换个人兴许会在主持中馈之前就打赏,但她不喜欢那样行事。这些日子,院子里的人一日比一日尽心当差,是从心底认可了她,给赏赐就是奖赏,而不会有收买的嫌疑。 让春桃过两天再把赏赐发下去,也是因为今天不同往日,怕人想歪了,以为是她与霍天北怎么样之后要给下人彩头。 自己被他折腾的七荤八素,还给别人彩头?她想想都替自己委屈。 末了,顾云筝又选出几套文房四宝,对春桃道:「你看看有没有喜欢习字的丫鬟,性情沉稳能常用的,就发一套,说是我私下赏的。习字的纸张、字帖只管从我这儿来拿。」 「那奴婢就得私留一套。」春桃笑道,「从您每日习字开始,奴婢也跟您有样学样,自知字写得不好看,不知何时才能写好。」 「慢慢来。」顾云筝笑着捏了捏春桃的脸颊,「等你的字写得好看了,写请帖的事就交给你。」 春桃喜不自胜,「奴婢一定用心练习。」 顾云筝心里想着,这丫头越来越伶俐了。 她希望身边的人都能随着自己的改变而改变,上进,积极。院子里有了这样的风气,大丫鬟到了年纪放出去的时候,就能立刻有二等丫鬟顶上,不至于弄得到那时慌手忙脚现抓人。
第111页 房里的人越得力,她需要花在府中的精力越少,越能分出更多的精力来做别的事。 春桃又道:「堇竹、连翘每日也是早晚习字,您也每人赏她们一套吧?她们虽然是侯爷的人,自从到了您身边,凡事都为您着想。还有冰琴、夜蓝,这段日子也开始用心写字看书了。」 「好啊,都听你的。」顾云筝留意到春桃没有提及思烟。 思烟没时间早起晚睡的练字,时间都用来与各房的人互通消息了。 顾云筝猜想,早间发生了什么,恐怕下午就传得内宅皆知了。大宅门就是这点儿不好,很多私事都会成为公开的秘密。传就传吧,正好看看各房的反应。 放下这些,她去陪着熠航玩儿,午间一起吃了饭,哄着熠航午睡。 午休时,大夫人、二夫人各遣了丫鬟来,要顾云筝吩咐外院的人备车,前者要回娘家,后者要去秦阁老府中串门。 二夫人是真去串门,还是替太夫人去秦府传话?顾云筝猜测着,一一爽快应允。 之后,安姨娘房里的丫鬟墨菊来了,恭声道:「沈家娘子开了方子,姨娘回来后煎药服了,现在就舒坦了很多,不再作痛。多谢夫人。」又将手里一副小猫嬉蝶图奉上。 顾云筝看了那副图,很是喜欢,赏了墨菊一枚小银锞子,之后细细鑑赏那副画。 霍天北回来之后,见她站在案前,笑盈盈的,便过去看了看,「又是猫图。」 「嗯。」顾云筝喜滋滋的,「看看,怎样?」 「又从哪儿淘换来的?」 「安姨娘送我的。」 霍天北险些黑脸,「你想要什么,还需一个妾室送你?」 顾云筝看出他对安姨娘的反感,对秦姨娘是更加反感,自然是不会呛声的,只得浅笑反问:「反正东西我喜欢,也收下了,你说怎么办吧?」 霍天北凝了她一眼,笑了,「收下就收下吧。喜欢这些猫猫狗狗的画,我让人帮你收集就是,别再要别人手里的东西了。」 这是意外之喜,顾云筝自是笑着点头,「嗯,记下了。」 「走,服侍我更衣洗漱。」霍天北一副大爷的口气。 看看,嫁人就是这么回事,吃亏的时候太多了。顾云筝心里翻着关于成亲利弊的小帐本儿,面上不显分毫,「好啊,妾身服侍侯爷。」 霍天北本意却只是逗逗她,哪里会真要她服侍,「逗你呢,看画吧。」 顾云筝心绪明朗几分,唤连翘去服侍他。 等他转入寝室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顾云筝亲手给他沏了杯茶,送到他手边,与他商量:「我等会儿要出去一趟,到多宝阁定一套文房四宝。再有,不是闲置着一个铺子么?我想尽快找营生开张。」 「行。」霍天北爽快点头,「定下来之后,吩咐徐默就行。」 顾云筝心头一动,「你说——我和嫣儿合伙开个铺子行不行?」 「这主意不错。」霍天北展颜一笑,放下手里的书,「过几日我和舅舅说一声,让他出点儿银子,私下给嫣儿一笔本钱。日后就是有个什么事,嫣儿也不至于连傍身之物都没有。」 顾云筝笑起来,连连点头,「是你说的这个理,那我就再等嫣儿一段日子。她现在正忙着打理内宅的事,肯定是没时间。再有,你外面一些规模不大不小的铺子挂上嫣儿的名吧?——就是虚挂着,让国公爷多出点儿血。」 「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霍天北让她坐在床畔,细细斟酌,「我手里有一个将要开张的粮米铺子,就用这个做幌子,说是你们两个开的。至于你们真正合伙开的铺子,心里有数就行,赚了是你们的,赔了算我的。」 这么大方,便宜的还是她和章嫣两个人,顾云筝自心底笑起来,「那我心里更有底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打点,不会让你做亏本儿买卖。」想了想宣国公那边,应该是不会有波澜,霍天北这也算是为了章嫣与宣国公走动,傻子才会拒绝。 末了又她建议道:「你别总让徐默给我们跑前跑后了,本来借着你的名头,生意就很容易做。你总让徐默出面,我们就成了等着伸手拿钱的,我倒无所谓,嫣儿却不可如此,她总要学着如何打理这些事。铺子开起来之后,你就放手让我们两个做,行不行?」 「我这不是不想你事事出面么?好像我养不起你似的。」 「……」顾云筝片刻沉默,戳了戳他额头,「十个我你也养得起,谁心里不知道?再说了,我陪嫁的宅子里有小厮,不会抛头露面让你落人话柄的。」 霍天北这才笑了起来,「有人手就行,这次我就只管出钱了。」 「嗯。」她来路不明的钱财是不能让他知晓的,也不介意他再次出钱帮自己开个铺子,看了看他手里的书,笑出声来,「你真是什么书都看啊。」今日他看的是茶经,书页微微发黄,有些年头了。 霍天北有点遗憾的样子,「这些年闲暇时少,别的事都放下了,如今得空就看看书。」 只有饱读诗书、阅歷丰富的人,才能如他一样,年纪轻轻位极人臣,悲喜压在心里,给外人看的始终只有平静、温和或清冷。又分明涉猎甚广,连年征战定然搁浅了他很多想潜心研读的书籍,难怪这么久一得空就看书,如今怕是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来重温书籍。
第112页 顾云筝也就顺势起身,「那你专心看,我也该准备着出门了。」 「嗯。」 顾云筝先去汇春路见汪鸣珂。 汪鸣珂一脸的哭笑不得,「夫人放心,只要我得空,就会尽心指点顾安、顾平,不过是举手之劳,夫人给了二十两银子,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顾云筝一本正经地道:「顾安、顾平如今只是小厮,是因我放在外面的人手不多,就算是给他们个管事的头衔,他们也没人可管。但从心底,我是希望他们来日能成为得力之人,若能得先生传授十中之一的学识、见识,我便知足且安心了。」 汪鸣珂被隐晦地夸赞了一番,心情愉悦起来,也就不再推辞,说起正事:「我昨日与燕袭商量了半晌,想着还是开个小饭馆更妥当。」卖文房四宝太文雅,他现在没那心气,开当铺是想想就冒冷汗,还是开个饭馆比较好,气氛热热闹闹的,闲来还能喝两杯。 顾云筝微笑颔首,「开个不大不小的吧,最起码要有几间雅间,你与旧友叙旧方便,我去蹭饭也不至于坐大堂。」 汪鸣珂听了直笑,「那自然是好。」 顾云筝说起细节:「你和燕袭这两日就四处转转。要上下两层楼的门面,三层也可以,地段选中上等的,房子的年头不能太久,租期三年五年都可以。选出你们觉得最好的,我再去看。陈设方面一概不留,到时候置办新的。厨子尽量请有些名气的,跑堂的、伙计也要有经验的。花费上不需为我节省,要做就不可敷衍,不能让人一进门就没胃口。」 交待得很详细,看起来并不是当做儿戏。可既然是自心底认真对待,她以自己的名义开个酒楼不就行了?现在霍天北权名、财名谁人不知?霍家人要是真想涉足酒楼这行当,与醉仙楼一争高下都非难事。 汪鸣珂忍不住探究:「不瞒夫人,我起先以为您开个铺子是做幌子,可现在您这架势……我实在是想不通,铺子开起来之后,您要我做什么?」 顾云筝失笑,「酒楼是个幌子,可幌子也要做得好看一些——你当初可是朝廷命官,若是只守着个杂货店、小酒馆之类的铺子,我想想都牙疼。说到底,还是想与你一同赚些钱财——这是辛苦钱,还有省力却累心的钱,两相兼顾也不错。」 汪鸣珂神色狐疑,「累心钱是怎么个说法?」 「如果现在有人给你谋个实缺,你做不做?」 「不做。」汪鸣珂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我早已断了这心思,膝下孩子还是要用心读书,可汪家人要考取功名的话……还是过几十年再说吧。」 果然还是那个汪鸣珂,如今对朝廷的不满怕是更重了。顾云筝笑了起来,语声轻快:「所以我才拉你一起赚钱,放心,不会让你做触犯刑法的事,我要用的,是你与旧时友人不时来往,把听到的庙堂中事转告于我。有一些官员,你了解他们的品行、履歷,我却不清楚,到时我问起来,只求你对我实言相告。」 汪鸣珂松一口气,「这倒容易。」 「还有一件事,」顾云筝认真地看着他,「我请了方太太明日到我府中喝茶。」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另有深意。汪鸣珂飞速地转动脑筋。他与方元碌是多年好友,如今他为五斗米折腰,成了定远侯夫人的手下。而在这同时,定远侯夫人又开始与方家走动。她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顾云筝道:「方大人为人豪爽,很多人都曾向他借钱。」 跟他借钱是要付利钱的。汪鸣珂腹诽着。 顾云筝继续道:「近来方大人手头有些拮据,已经没财力支撑。但是没事,过几日他手里就宽裕了,日子还会如前两年一样舒坦。」 汪鸣珂隐约猜到了她的用意。 顾云筝见他若有所悟,也不再卖关子,把话挑明:「我是这么想的,将部分钱财放到方大人手里。我可以通过方太太说明这心意,也可以通过你把银子借给他周转。赚取的钱财,我拿六成,余下的四成我不管。这种事我自己做的话,也不是没有门路,但是方大人经验丰富,门路更广,比我做容易些。再者就是,我要请先生及时告诉我一些官员的底细,尤其是举债的官员。自然,方大人也了解这些,他可以让方太太转告于我,也可以通过你转告于我。我当然是想听你告诉我,毕竟,你见解独到犀利,方大人一说,相信你就能分析出利弊。」 汪鸣珂释然之后,又陷入了新的困惑:「定远侯府如今是京城第一勛贵之家,想要得知谁的底细,还不是易如反掌?即便是夫人从府中无从获知这些,平日里也能与各家女眷来往……」 顾云筝摆一摆手,「有些女子大多是带着自己的看法讲述一些事,有失公允,能把清官说成贪官,能把忠臣说成佞臣,而且是一个人一番说辞,让人听了更煳涂,还不如不听。」 汪鸣珂笑出声来。其实男子也有这种人,做不到客观看待一个人一些事,言辞会误导别人。 他又细细斟酌片刻。 方元碌前些年长期经营的勾当,需要的可是一大笔银两,那她的银两从何而来? 娘家绝对给不起她,那就是定远侯了。可定远侯为何如此呢?他是看似温和实则清冷淡漠的人,不屑做那嚣张的人,若是换个人,早就在京城横着走了,而且没人敢非议。说来说去,没必要让他的夫人私底下用这种方式获知一些官员的底细。
第113页 可也不一定,各路消息、各种人的见解都瞭然于胸,总不是坏事。 他摇一摇头,暗自嘲笑自己,想这些有什么用?他现在只想有个稳定的营生,钱自然是赚得越多越好,如此,自己最起码能让妻儿重新过上富裕的日子,能给孩子请个学识渊博的西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自己做人家的西席养家餬口。 能改善处境,能与老友不时相聚,又不用重入官场,只需及时告知定远侯夫人一些消息一些看法,赚的还是贪官污吏的银子,还在这儿踌躇什么呢?万一定远侯夫人翻脸,他倒无妨,可妻儿怎么办?谁敢说如今妻儿没被人暗中监视着? 别的不说,这位侯夫人就是身怀绝技之人,以往在闺阁中可就有武痴的名声,别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儿了,就是想取他的性命,恐怕也是易如反掌。 他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承蒙夫人器重,给我这样一个好差事,我日后听凭夫人差遣,竭尽全力做事。」 顾云筝笑着颔首,「坐吧。我只盼着你不会重蹈覆辙,不要让妻儿继续跟你受苦。」 汪鸣珂神色大窘,「不会了。再赌的话,夫人只管命人剁掉我双手。」 「我姑且信你。」顾云筝只重申一件事,「说起来只是我与你、方大人一起做点儿买卖,不可用定远侯的名头。在明处,我只是闲来光顾你的酒楼,偶尔与方太太相互串门闲话家常。」 汪鸣珂正色称是。 济宁侯萧让的事才过了多久?方元碌就是因为济宁侯的缘故险些散尽家财。皇上分明就是个昏君,重用的人不是诸如定远侯这种正邪难辨的,就是只顾着贪赃枉法的,内阁一直明争暗斗,谁敢保定远侯不会步成国公、济宁侯的后尘?别说顾云筝刻意提醒这一点,就是不提,他们也是打死都不敢声张。 顾云筝站在汪鸣珂的立场上想一想,不难猜到他的想法。她需要感谢的,是霍天北的权势和正邪难辨的做派。这样的人的名头让她用着,便利之处太多了。 如果她现在不是定远侯夫人,而是什么贪官污吏、伪君子的妻子……估计她一天都受不了,早就变着法子把自己弄成下堂妇了,日子不知是怎样艰辛的情形。 与汪鸣珂商议了一些日后行事的章程,顾云筝又托他做一件事:「詹事府大学士成大人有一所别院,就在南柳巷,离方大人的别院不远,小巧精緻,我想买下来。你见到方大人的时候,能不能托他促成此事?就用他的名头帮我买下吧,这样还有个好处,别人也能知道他手头又宽裕了。」说着看了看很是寒酸的陈设,「我陪嫁的宅子实在不成样子,用来款待人太失礼,想私下置办个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汪鸣珂思忖片刻,点一点头,「这事不难,我今日就去他家中,说说此事。」 顾云筝取出一个写着「方元碌亲启」的信封,「这些银票买那所宅子绰绰有余,余下来的钱,让他去醉仙楼摆几桌像样的酒席,来往的各色人等都请去聚一聚,给日后造势。」 看起来是客客气气与他商量,其实早就胸有成竹了。汪鸣珂还能说什么,笑着称是。 出了汇春路,顾云筝先去了沈大夫的药铺济善堂,只是为了见见这个脾气别扭又古怪的人。她戴着帷帽与春桃走进去,运气不错,见沈大夫正在慢条斯理的给人开方子,比之记忆中清瘦了一些,唇边还是两撇小鬍子,再没别的变化。 春桃低声问道:「夫人,我们买什么药材啊?」 顾云筝随口道:「要一包茯苓粉、三钱珍珠粉吧。」好歹是进门了,就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随后,顾云筝去了顾家,让春桃知会前院的管家,请顾丰再帮她选几个小厮,这是此行目的,看望顾太太倒是捎带着的事。 顾云筝怎么也没料到,会在顾家遇到二夫人。她进门时,二夫人正往外走。 ? ☆、蝶与花(4) ?  钱妈妈将托盘放到床头的杌凳上,把茶盅送到顾云筝面前,「是新出的一种茶,酸甜可口,您尝尝。」 顾云筝笑着接过,取下盖碗细看了看。哪儿是什么茶,分明是桔子水之类的饮品。缓缓送往唇边的时候,她视线瞥过钱妈妈与顾太太。 钱妈妈正焦虑地看向顾太太。 顾太太则正神色木然地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端着茶盅的手又缓缓放下,在这片刻间,看到杯沿儿上的一点点粉末。她将茶盅放到杌凳上,对春桃伸手,「我让你准备的药呢?」 春桃连忙从袖中取出茯苓粉和珍珠粉,送到顾云筝手里。她也察觉到了气氛有些紧张怪异,只是不知顾云筝要如何应对。 「你去门口守着。」顾云筝将药粉丢在床上,凝视着顾太太,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我身边有几个不懂规矩的人,要除掉,就去药铺买了两包砒霜。从药铺出来,我就来了您这儿。原本是想探病,却没想到,你要对我下狠手。」 春桃如今特别佩服顾云筝能平平静静扯谎的功力,闻言垂下了头。 「我得想想,把你们毒死之后,怎么跟侯爷交待。」顾云筝姿态愈发放松,语声更柔和,目光中的寒意却更浓,「二夫人来过这儿,车夫能作证。她刚走,你们就出事了。我来探病,恰逢你们快断气了,你们跟我说,二夫人奉太夫人之命来传话,要你们害我,还留下了一包毒药,你们前怕狼后怕虎,索性服毒自尽。这样说还行吧?我再细细思量一番,总能圆谎的。」
第114页 钱妈妈闻言立时筛起了糠,她想跑,却知道顾云筝身怀绝技,哪会容得她逃脱。 「你、你居然想杀我?谁跟你说那是毒药了?!」顾太太撑身坐了起来,一面说一面落了泪,「你成婚前就知道我是前怕狼后怕虎,不为此,我怎么会病倒?难不成我不愿意你好好儿的?可太夫人另有打算,侯爷与你爹又鲜少走动……哪一个不能要了我的命?我有一点儿法子,也不会听凭人摆布……」说到这里,对上顾云筝的视线,见她眼神如刀,竟似真正起了杀心,忙又解释,语声却已颤抖起来,「不是毒药,真不是毒药,只是让你不能怀胎的药,你应该是心知肚明啊。」 钱妈妈跪在了地上,「姑奶奶,太太说的是真的,真不是毒药,是让您不能怀胎的药。」 顾太太抖着手,从枕下取出一个荷包,「这、这是二夫人送来的,你婆婆给我的两万两银子,要我尽快行事。」 顾云筝拿到手里,转手丢给春桃,「收着。」刚刚给了汪鸣珂一万两,这一转眼就有两万两得手,倒赚了,「说说吧,太夫人都让你对我做过什么?」 顾太太目露困惑,还是连忙答道:「太夫人要我过段日子见机行事。可我知道,你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一见二夫人前来恐怕就会生疑。我这才急着行事,料定你会看出异样……」 顾云筝心里不屑冷笑,急着行事是料定她能看出异样,这是一个可能,可另一个可能,应该就是怕她生疑后再不肯回来。 顾太太已又道:「你成婚之前,太夫人也让人送来了这种药,你也知道啊……这桩婚事能成,是太夫人与侯爷暗中较量之后的结果,最后各退了一步,太夫人同意婚事,侯爷同意纳妾。太夫人原本是想让侯爷娶个听她摆布的,侯爷要娶你,她自然是不放心,这才找到了我,一再施压恫吓。」 一些疑惑,顾云筝到此时才恍悟。 怪不得,太夫人盼着她与霍天北琴瑟和鸣,原来是早就打通了顾太太这条路。娘家人下手,她一辈子也别想生儿育女,霍天北的妾室也定是如此。霍天北没有子嗣,到最终,侯爵定会落到霍天赐、霍天齐膝下子嗣的手里。 太夫人想的很长远,若是真正的顾云筝还在人世,这目的也是可能达到的吧? 如果今日不是凑巧撞见二夫人,如果她今日不是做出下狠心要杀人的样子,顾太太也不可能道出这些实情。 顾云筝暗暗庆幸之余,又是不解:在饮食中动手,何其容易,平时就不知有多少机会,太夫人为何还要捨近求远让顾太太下手呢? 思索片刻,想到霍天北,她明白过来,笑了。霍天北精通医术,给她一把脉,就能发现她是怎么回事,如果她是在府中出了问题,霍天北认真追究起来,太夫人怕是会被查个底掉。有霍天北杀叔父的事情在先,太夫人怎么可能不怕他在府中开杀戒。 想通了这些,顾云筝问顾太太:「我成婚之前,你是不是就做过这种事?」 顾太太再次惊讶地望着顾云筝,片刻后才讷讷地道:「是。那次能保你半年不能怀子。你竟不记得了……」 顾云筝就又吩咐春桃:「你去外院,让管家请个大夫来。」 春桃在门口全程听了下来,又是恨顾太太,又是怨自己竟没发现这些,早已两肋生疼,听得吩咐,低声称是。 顾云筝指了指茶盅,「这是什么?」 「是柿子蒂粉沖的。」顾太太见顾云筝眼中的寒意消散,放松下来,倚着床头哑声道,「这一次,太夫人想要让你一辈子不能怀孕,可我怎能照着她的话行事?却又不能不敷衍着,让钱妈妈少放一些,一两年之后,你在府中站稳了脚跟,再调养一番,总能给侯爷生儿育女的。你让大夫过来看看也好,看我是不是真要毁掉你一辈子。」 顾云筝看着茶盅,若有所思。 顾太太喃喃地道:「太夫人早就让杨妈妈过来递过话了,我整日里提心弔胆。惹不起太夫人,又何尝惹得起侯爷。太夫人只要跟娘家说一声,你爹爹与我的性命就难保,我也不知到底是要顾着你还是顾着你爹爹,真是进退两难……你能不能跟侯爷说说这些事?听杨妈妈说,侯爷精通医术,请他给你调理好身子吧,再者,能不能把你爹爹调到外地去?这种日子我实在是过不了,每日都像有刀架在脖子上。」 「我会斟酌这此事的。你歇会儿吧。」顾云筝委婉地请顾太太闭嘴。 顾太太这才不再絮叨。 大夫过来之后,顾云筝吩咐犹在地上发抖的钱妈妈,「去把药粉拿来。」 钱妈妈慌慌张张起来,旋踵拿着柿子蒂粉过来了。 大夫认真检查,又用小银勺试了有无掺杂毒粉,神色颇为不解,嘴里则对顾云筝道:「是柿子蒂粉,此物是避子药,服用少量,则一两年不能怀子,调理后便无妨;服用多量,则终身不能怀子。」 顾云筝颔首一笑,又问:「服用多少,能保两年不能怀子?」 大夫便用银勺舀出一点药粉。 顾云筝走过去,将银勺接到手里,让春桃取出散碎银子给了大夫,又道:「你送大夫出去。」 等春桃走了,她从茶几上拿了个空杯子,又唤了一名小丫鬟取来温水。 顾太太与钱妈妈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顾云筝把温水倒入杯中,放进药粉,用银勺轻轻搅动。随后,将水喝了。
第115页 「你这是……」 顾云筝笑意浅淡,「你有你的难处,我总要让你对太夫人有个搪塞之词。却也信不过钱妈妈,她万一手重,害得我一辈子不能怀子怎么办?」 顾太太与钱妈妈语凝。 「我该回府了,近几天还会每日过来探望,不论真假,你还要病几天。」顾云筝将杯子轻轻放回茶几上,又瞥过床上的药粉,「茯苓粉和珍珠粉,一个宁神,一个养颜,你留着吧。」 顾太太心中五味杂陈,与钱妈妈相对无语。 路上,顾云筝心绪怅然。 她在想真正的顾云筝。 听顾太太的话音儿,成婚前服下避子药的时候,是心知肚明。 成婚后,母亲把她当成了摇钱树——这种事其实也不是没有,只是鲜少有人会如顾太太做得这么明显这么过分。 知道母亲会站在太夫人那边,也能想到如今这一日吧? 既然知道顾太太是奉了太夫人之命,当然也能看出太夫人是面慈心狠之人。 让人很失望、很无望的局面。 顾云筝生出一个很荒谬的猜测,怀疑那女孩明知夏莲在药中下毒,还是不动声色的服下了。 她不相信真正的顾云筝什么都不明白。习武之人多为聪慧之人,所谓武痴,很可能就是对尘世意兴阑珊才只潜心习武的。官宦之女,对尘世再失望,也不能断了六根落髮为尼。武艺再高强又有何用?全无施展之处。 念头一起,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回到府里,已是傍晚。更衣后,顾云筝唤来李妈妈:「你去太夫人房里说一声,我日后不会去晨昏定省了。」明知别人对自己心怀歹意,实在没必要假意周旋,那只会助涨太夫人的自信变本加厉,只会让二夫人幸灾乐祸笑她蠢笨。 李妈妈讶然,还是笑着称是。夫人没说为何如此,她自然只需将原话带给太夫人。 顾云筝又吩咐春桃:「去告诉三夫人,注意饮食,请个通药理的人查看饭菜羹汤,嫌烦的话,就在小厨房里开伙,我让厨房的人每日将食材给她送到房里。另外,这段日子她少来我房里为妙,免得被人迁怒。」 二夫人知道太夫人的打算,绝不会愿意看到三夫人生下儿子,不想太夫人心愿得偿后,多一个争夺侯爵的人。 至于正房的膳食,冰琴本就谨慎,又有两名药膳师傅帮衬,不需担心。 二夫人听说之后,预感很不好,极为沮丧。事情出了什么岔子?难道顾云筝当即就识破了她与太夫人的打算?那可就糟了,她还想着与顾云筝修得妯娌情分,让四房帮忙给锦安找一门好亲事呢。又骂顾太太蠢笨,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从娘家回来的大夫人也很快听说了这件事,沉思多时,漾出了舒心的笑意,更衣后便去了太夫人房里,且让太夫人遣了房里的下人,婆媳叙谈了小半个时辰。 顾云筝听说霍天北在小书房看着熠航描红,不想打扰,歪在大炕上小憩。 到了请安的时辰,霍天北走进门来,见她一副懒得动的样子,笑道:「今日要不然就别去请安了。」 「本来我也没打算去。」顾云筝道,「侯爷想去只管去,我日后都不会再去了。」 「是么?」霍天北坐在她近前,「那以后是不是妾室也不用来给你请安了?」 顾云筝笑起来,「那不大好,房里要有个章程,太夫人那边是另外一回事。」 霍天北这才问:「怎么忽然就不去请安了?」 顾云筝直言不讳:「我想要的只是主持中馈而已,没打算做孝敬她的媳妇。」 霍天北微微挑眉,「成婚时就这么说该多好。」 顾云筝隐约猜到了他回来将她看做陌生人的原因,想来恐怕不是很愉快,也就淡了细问的心思,只表明自己如今的立场:「这不是开窍了么?以前考虑的跟现在不一样。」 霍天北懒散地斜倚在大迎枕上,和她面对面,语声柔和:「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最起码不会一味的做太夫人的乖儿媳。顾云筝反问:「我费尽心思经营了这么久,你还看不出?」 霍天北笑起来,「不大确定而已。」又握住了她的手,「日后也一样,好好儿跟我过日子。」 不是很确定的语气,含着探究。顾云筝点点头,「我会的。就算不能做你的贤妻,也不会帮着这府中的人算计你。」 霍天北连目光都变得柔和起来,「说定了?」 「当然。」 霍天北揽过她,在她唇角轻轻一吻。 是那样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如此亲昵。 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都是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 顾云筝的那点不自在,因为他这样,也就瞬间消散,笑着坐起身来,「我去与熠航商量商量晚饭吃什么。」 「他要吃珍珠鱼丸、水晶梅花包,还有你之前从醉仙楼给他带回来的那几样。」霍天北无奈地笑,却含着一丝宠溺,「你想吃什么?一併吩咐人去买回来。」 「这些就够了。」 霍天北忽然道:「你总往外跑,怎么也不知道带上熠航?他在这宅子里,平日里太闷了,我不可能每日陪着他。」他蹙了蹙眉,很头疼的样子,「内宅里一堆女人,久而久之,他岂不是要变成女孩子?还是多看看外面的风土人情为好。」
第116页 这一刻,顾云筝简直爱煞了眼前的男子,「这不是才跟他亲近了一点儿么?倒比我还心急。等堇竹回来,我和她一起扮成男子模样,带熠航四处游玩,怎样?」 「行啊。到时候让贺沖拨给你一些人手,以防意外。」 「嗯!」顾云筝笑着唤来李妈妈,让她派人去醉仙楼买饭菜回来,又唤来连翘,问她愿不愿意扮成男子带熠航出门。 连翘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这种事还是找堇竹为好,她本就是男孩子性情,我还是留在家中做针线的好。」 顾云筝忍不住笑,也就不勉强她。 李妈妈回来后犹豫半晌,还是对顾云筝道:「不去请安,还是给个说辞妥当些吧?万一太夫人用这理由做文章,说您不孝——」 「不会。」顾云筝解释道,「你别忘了,她在寿辰那日把我夸成了一朵花,短期之内不可能自打耳光说我不孝。而时日久了,她就更别想生事了。」 李妈妈知道顾云筝不是说空话的人,也就放下心来。 顾云筝又道:「对了,我要做几套男装,你让针线上的尽快做出来,颜色样式全照着侯爷的穿戴。还有堇竹,给她也做几套。」 李妈妈一阵心惊肉跳,「男装?」 顾云筝笑道:「侯爷让我得了闲带熠航出去转转,扮成男子方便些。」 李妈妈瞥了霍天北一眼,打心底服了他。 过了一阵子,熠航过来给顾云筝和霍天北请安,三个人一同用饭之后,说笑了一阵子,顾云筝送熠航回房,直到他入睡才回到屋里。她写了一会儿字,这才洗漱。 霍天北躺在床上看书,眼睑也没抬。 顾云筝熄了自己这边床头的宫灯,脱鞋子上了床。刚要躺下,身形被他揽到了怀里。 这叫个什么事儿?昨天还算相敬如宾的,今天就是这情形了。她暗自嘀咕着,找到个舒适的位置,见他没说话的意思,转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想着快点儿入睡。 霍天北的手却隔着薄薄的衣衫在她身上游转,越来越放肆。 顾云筝暗自恨得咬牙切齿,转头斜睇他,「你专心看书不行么?」 霍天北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她被惹恼的样子,他笑开来,丢下了书,将她搂在了怀里,「是不该一心二用。」 所以,要专心对付她了。 顾云筝欲哭无泪,想到那难捱的漫长过程,自心底打憷。可这事是无从迴避的。别的事情上,她可以不同于别的女子,他则是不拘泥于小节的人,对她的不计较已到了纵容的地步。但这事是他的权利,是她必须尽到的义务。 心里明白这道理,应对起来还是放不开,从头到脚跟心意拧着,别扭得很。 霍天北啼笑皆非,轻咬着她耳垂,柔声问她:「不愿意,还是怎么回事?」 耳垂被他轻咬着,让她气息不宁,脑筋险些停止转动。不愿意的话当然是不能说的,她别过脸,「不是不愿意,就是不好受。」 「怎么不好受?」霍天北很有耐心的样子,「很疼么?」 她轻轻摇头,心说还不如疼呢。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不说清楚怎么行呢?……是这样难受……还是这样难受?」他一面说,一面或轻或重地调整力道。 关心她的意思莫名淡了许多,反而带着几分调xi戏的意味。跟他计较的话,估摸着会被他磨死气死。她忍着气,实话实说,「都不好过。」 霍天北释然,「那就是不习惯。时日久了就没事了。」 「……」想到下午在顾家的事,她心生几分亏欠,把脸埋在他肩头,语带歉意,「你知道就行,别怪我就好。」 霍天北心头盪起层层涟漪,板过她若朝霞的小脸儿,吻住她唇瓣,越来越热切,待她的身体却越来却温柔。 慢慢的,她舌尖都有些发麻了,身体却被人怜惜着呵护着。 她是各种别扭拧巴,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她的夫君却是各种矛盾,总是能同时做着给人感觉完全相反的两件事,一面蛮横,不容拒绝;一面温柔,风情无着。 她隐约明白此刻这一切因何而起,心头某一处被触动,少了几分刻意的配合,多了几分由心而生的甘愿。闭上眼睛,让他引领着自己浮沉。 霍天北心头大喜,不自知地孟浪起来,惹得她申荶出声,睁开眼来,带着惊讶、不满看他,一手抵在他月匈膛。 宫灯柔和的光影下,平日光华流转的翦水双瞳,此刻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氤氲,迷离惑人。 他俯首,双唇轻柔地落在她眼睑,一手握住她绵软的小手。 十指紧扣。 ** 上午,顾云筝在正厅落座,发现了管事们神色各异。太夫人让她主持中馈没多久,她就连个理由都不给就不去请安了,人们大概都在想,日后她会不会又被打回原形。 她干脆利落地告诉众人:「你们是定远侯府的管事,而非哪一位夫人的管事。不论当家主事的人是谁,有点儿脑子的都会一如既往,尽心当差。我最厌恶的无非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却自作聪明上蹿下跳。你们好自为之,不要还没等我有麻烦上身,自己先被我撵出府去了。」 想到吴妈妈梁妈妈的人不在少数,闻言诺诺称是。 示下之后,顾云筝唤来李妈妈,当着几个管事的面吩咐道:「你跟春桃拿些银子,去寻一些伶俐的丫鬟、婆子,也留心找几个能胜任管事的,府里没变动的话,我另有安排,有变动也能让她们当即补缺。」
第117页 李妈妈笑着称是。 顾云筝端了茶,等人们散去,才嘆了一口气,眉宇间现出疲惫之色。 被折腾到大半夜,她到此时都从骨子里透着酸软。 他却是神采奕奕地出门了。 可除了恼火,再想起他,心头便会泛起层层涟漪。 她用指节用力刮着额角,遏止那份不同于往日的情绪。 她只是他认为合适的妻子人选,如今他也不过是想过的舒心安生一些。如果她不是一副积极的态度,他早就放弃她了。 不,他在成婚三天后就放弃了娶回来的妻子,如果她一如既往,他也会继续对她视若无睹。 这样的男子,过于冷静理智,而且无情。 她不会傻到去奢望他会对自己生出情意。 别人给你什么,你才能回馈什么。而男女间的情意,他给她,她都回馈不起。 这样最好。她是被选择的结果,只管与他各取所需。 ** 午间,霍天北与郁江南、沈燕西在外面用完饭,坐着轿子回府途中,想起今日是顾丰休沐的日子,吩咐随从去了顾家。 赶得不巧,顾丰去城外会友了。 霍天北望了望内宅。终归是过来了,顾太太又称病修养,连个招唿都不打损的是顾云筝的面子,便问管家:「岳母身体好些没有?方便让我去请个安么?」 管家忙道:「小的这就去内宅通禀一声。」 那边的顾太太一听,想当然地把霍天北的突然到访与昨日的事联繫到了一处,面若死灰,喃喃地道:「完了,完了……」回过神来,想着迟早都有这一天,早些把话说明白也好,强撑着起来,由钱妈妈搀扶着,哆哆嗦嗦地去了外院。 霍天北见顾太太进来,连忙起身,却没想到,他这岳母二话不说就将下人遣了出去,随即就给他跪了下去。他心中讶然,却没说话,审视着顾太太,心念数转,想到了昨日顾云筝忽然不去给太夫人晨昏定省了,想到了平日顾太太与太夫人、二夫人不时走动。 他回身落座,温声道:「你起来吧,与我细说如今的事。」 给人一种他什么都知道了的错觉。 顾太太却没依言行事,而是泣道:「我自知罪该万死,不该助纣为虐,可我也有我的难处……」 霍天北温声打断她的话:「就先别说你的处境了,与我细说说事情的经过。云筝不计较的,我也不会计较,只是要你说实话。」 顾太太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把往日直到昨日种种是非说了一遍。末了,她又道:「云筝是个好孩子,怕太夫人利用娘家为难她爹爹,才服下了药。都是我们无能,只苦了她。侯爷便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无话可说,只求您善待云筝,帮她调理身子。」 霍天北目光宛若浴血的刀锋,指节一下一下叩击桌面。 顾太太大气也不敢出,不敢看霍天北,却清晰地感受到了无形的杀气。 室内气氛如同冰凝。 霍天北纵然憎恶面前的府中的那些人,却也十分恼恨自己。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些?怎么没防患于未然? 至于顾云筝,她那样做,到底是出于孝道,还是她根本就不想为他开枝散叶? 他不愿意这样想,可那分明又是很可能的。 事情没有糟糕到全无周旋余地,她却还是当着顾太太的面喝了避子药。现在倒好,她是最无辜的,顾太太对一向不怎么疼爱的女儿都有了几分真切的愧疚,太夫人对她为何不前去请安是心知肚明且不会也不能计较。 他越想就越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不想给他生儿育女。可恼人的是,他还不能责难她,因为她是不想让顾太太为难,她是受害者。 如果猜测属实,他娶的哪里是个武痴,又哪里是个偶尔孩子气的女孩,分明是狡猾透顶的小狐狸。 半晌,霍天北端起茶盅,语气如常:「我还有一些想不通的事情,要你为我解惑。你说实话,我给你与岳父一个安稳的前程。自然,若是你们自认已有退路,只管对我谎话连篇。起来说话。」 顾太太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恢復如常,这才吃力地站起身来回话。 ** 方太太如约而至,顾云筝亲自将人迎到室内。 顾云筝在做饶公子的那段日子里,知道方元碌第一个妻子病故,元熹三年娶了个书香门第的闺秀。总听方元碌夸耀、汪鸣珂称赞,知道方元碌什么事都不瞒方太太,却从未见过。 方太太二十岁左右,貌若春花,身如杨柳,气质娴静,言行不卑不亢,给顾云筝的第一印象很好,想到太夫人寿辰时她也没有不请自来,不论是她还是方元碌的意思,都是好事,好感又加一分。 方太太虽然是首次来定远侯府,这两日却没少听别家太太说起顾云筝,都说她与传闻、想像中大相迳庭,生得是少见的清丽如兰,为人又八面玲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今日得见,果真如此,自心底不敢怠慢。再想到昨夜汪鸣珂到访,与夫君促膝长谈至深夜,今日一早夫君又跟她说了很多关于这位侯夫人的话,又添三分恭敬。 两人正寒暄着,李妈妈进来通禀:「侯爷回来了,刚到垂花门,大夫人便命安夏请侯爷去了凝翠轩。这会儿林太太带着林三小姐过来了,还请夫人示下。」林氏母女的心思昭然若揭,由不得李妈妈不忌惮,否则,也不会在顾云筝会客的时候说这些了。
第118页 顾云筝笑道:「林太太是来见大嫂的,我就不过去打扰了。她若是要来我这儿,就说我有客,不便款待她。」 李妈妈心里很不是滋味,转念又想,也是,这种事哪里是夫人或者正房这些人能拦得住的?与其千防万防,还不如看看侯爷是个什么心思。 方太太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看起来,定远侯夫人根本不打算与林家交好,否则,不会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她心念一动,想到一事,笑道:「说起来,林太太前些日子去了我家里几次。」说完这句,只是喝茶。 顾云筝一笑,摆手遣了屋里服侍的。 方太太这才继续道:「外面的事,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林太太近来手头拮据,与我提过两次借银子的事。我哪里敢答应,却又怕林太太心生怨怼,只给了她几百两银子救急。」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起来,「林太太竟要给我写个字据,说还的时候会给我些利钱,还说日后不论借多少,都会如此。」 顾云筝展颜轻笑,「几百两的银子,我们这些内宅女子借出去也无妨。若是数目大了,就是当家人的事情了。」 方太太目光微闪,轻轻点头,「夫人说的极是。」 顾云筝想了想,又道:「日后你有什么事,随便哪一日都能过来找我。我每日上午都在家中,下午反倒时常出去走动。」 方太太点头应下,之后笑道:「早知如此,今日就该上午过来才是,若是耽误了夫人的正事,岂不是罪过。」 顾云筝笑起来,「怎么会。见你就是我最要紧的正事。」 明知是客气话,方太太还是受用得很,由衷的笑了,心神随之放松下来,这才敛目细看顾云筝的衣饰,不由目光微凝。 浅紫色春衫,涂白色月华裙,衫裙没有镶嵌滚边,只在裙摆处绣着一簇三色堇,花间两只彩蝶,鲜活得仿佛随时能飞下来。本是寻常衣衫,寻常的搭配,在那般清丽的容颜衬托下,有了三色堇、彩蝶的唿应,便有了极为出彩之处。 方太太忍不住啧啧称奇:「怪不得人们都说夫人会穿戴打扮。」 顾云筝低头看了看,笑,「是衣物上的图样绣得好。」她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推荐郑师傅的机会。 果然,方太太追问起这套衣服的由来,又问清楚漪清阁的地址,用心记了下来。到底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正是注重穿着打扮的年纪,看起来再沉稳持重,说起这些话就多了起来。 女子之间,有这种话题做铺垫,很容易拉近距离。顾云筝对这些是比谁都手拙,却是比谁都会说,自然能够轻松应付。 方太太告辞时,才唤了随行的丫鬟,送上两份礼物,一件是给顾云筝的,一件是给熠航的。 顾云筝也不客气,爽快接下。送走方太太,折回来打开匣子观看。送给她的是一个和田玉摆件,上好的玉质,雕成了一只小兔子。 「要是雕成一只猫就更好了。」顾云筝喜滋滋的,交给春桃,「摆到多宝阁架子上。」 春桃直笑,「方太太哪里知道您喜欢猫儿样式的物件儿。」 方太太送给熠航的,是一个翠玉九连环,顾云筝也很满意,估摸出两个物件儿的总价,从自己近期买回的珠宝里挑选出一个价值相仿的,交给春桃,让她明日去方家回礼。随后,她把九连环送到熠航房里,告诉他这物件儿的有趣之处。 熠航很快就投入到了这个他从没接触过的游戏之中,一心一意要解开来。 彩霞漫天时,霍天北才从大夫人房里出来,回到正房。林太太与林雅柔则去了太夫人房里,逗留片刻才离去。 霍天北神色一如往常,更衣之后,问了几句顾云筝在家都做什么了,只字不提大夫人找他有什么事。 顾云筝完全可以确定,自己想得知什么事的话,一辈子也不能指望他,索性也不问,琢磨着晚间让小厨房给熠航做什么的时候,杨妈妈来了,说太夫人请他们两个过去,有事要说。 两人相形出门,进门前,听到了太夫人与大夫人的低语声,等他们进门,即刻终止。 见礼时,顾云筝留意到大夫人眼里的一丝幸灾乐祸。顾云筝对大夫人那一点儿刚生出的好感立时灰飞烟灭。 落座后,太夫人遣了身边服侍的,对霍天北与顾云筝道:「我已与林太太商量过了,这个月二十九,迎林家三小姐进门。你们房里要添个妾室,筹备的日子虽然没多久,抓紧些却也来得及。」 父母赐,不可辞。就算是这件事荒谬,他们如果没有天大的理由,也只能接受。 霍天北与顾云筝都没说话。 大夫人笑望着顾云筝,「怎么,四弟妹不同意么?」 顾云筝回以礼貌的笑容,「自家三妹要为人妾室,大嫂倒是很高兴。」 大夫人语气漫不经心的,「我三妹是庶出。」 顾云筝失笑,「我原来以为,庶女很多都是嫁给门第低一些的,或是做续弦、嫁庶出的男丁,到了侯府才知道,庶女不乏用来给人做妾的。」 大夫人不置可否。 太夫人险些变脸,垂了眼睑,连喝了两口茶,这才用和蔼的语气询问顾云筝,「你不会反对吧?」 顾云筝巧笑嫣然,「我自然是听侯爷的。」 那位侯爷却做了甩手当家的,「这种事,本就是内宅的事。」
第119页 顾云筝的心头一凉。 大夫人为了娘家与霍家关系更近一些,为了她在府中有个帮衬的人,说服太夫人同意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林雅柔是如愿以偿,应该已经欢喜得找不着北了。 太夫人呢,应该是已知道她服下的药只能保两年不能孕育儿女,以后可就不好说了——不听话的儿媳,她要来何用?自然乐得见到她与妾室争宠,到了适当的时机给她扣一顶善妒的帽子,再加上无所出、不孝这些理由,可以光明正大的命令霍天北休妻,还能闹得满城风雨。 霍天北对妾室无所谓,反正先前都有三个小妾了,再多些也无妨。 眼前三个人,都是有利可图或无所谓。 那她呢?谁为她考虑过一点点?换个心窄的,当场就被气得晕头转向了吧? 霍天北肯定是早就知道了,否则才不可能任人往他身边塞人,不会是这样的态度。这种事他就不能提前告诉她一声么? 顾云筝从容起身,恭敬行礼,「长辈赐,怎敢辞。若是林家三小姐能够进门,我自然无异议。太夫人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房了。」 ? ☆、蝶与花(5) ?  晚间,霍天北和顾云筝留在东次间,一个看书,一个伏案习字。李妈妈和春桃站在一旁,不时看一眼顾云筝,见她神色认真专注,两个人哭笑不得。夫人的心是有多大、有多宽?侯爷要纳妾了,还是她很膈应的林雅柔,她居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满京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将近三更天,霍天北洗漱,回了寝室。 顾云筝去洗漱一番,却又回到东次间,遣了李妈妈与春桃:「你们下去歇了吧,不用陪着我了。」 两个人不好说什么,无声退下。 顾云筝继续认真写字,只有这样,心绪才能真正平静下来,才能有条理的安排日后的事。 的确,她有些窝火。从来不是柔顺谦恭之辈,表面上能云淡风轻,心里到底是意难平。 心绪平宁下来之后,想出了应对之策,她将温着茶水的小木桶放到寝室临窗的大炕上,随后到了床前,默默无声地捲起自己那床被子。 霍天北从她进门就看着她,到这时绷不住了,笑起来,拦住了她,「这是要做什么?」却是明白,她在人前给他面子,只剩了两个人,就不想为难自己了——她现在一定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顾云筝面无表情,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他笑成一副蛊惑人心的男妖精模样,那点儿压下去的火气险些又烧起来,「妾身今日喝多了浓茶,晚间肯定辗转反侧,为了不打扰侯爷好梦,还是睡到大炕上为好。」 霍天北把那床被子丢到床尾,又将她勾倒在床上,「没事,我不怕你折腾。」 顾云筝被他塞到被子里之前,下意识的踢掉了鞋子,之后又后悔,就该穿着鞋子睡到他被子里。这混帐特别要干净,在这时候膈应他一下多好啊。 霍天北将床头的宫灯熄了,室内陷入黑暗,他轻拍着她背部,语带笑意:「不声不响忍了这么久,你可真行。」心里则在想着,这小东西藏得也太深了。 顾云筝不接他的话。 「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求求我,我帮你毁了这桩事。」 在黑暗中,顾云筝不用掩饰情绪,撇了撇嘴,还是不做声。 「真不想求我?」他吻了吻她面颊,「等会儿别反悔。」 顾云筝气结,掐了他一把。 他却低低地笑起来。 黑暗中,响起细碎的衣料摩擦声、落地声、男子温柔的哄劝声。 慢慢的,是她压抑的申荶声,后来是如泣如诉的指责声:「霍天北,你这个无赖,这样不行……」 他则发出愉悦的笑声,「那你喜欢怎样?」 「……」 旖旎过去,顾云筝昏昏欲睡,却又口渴得厉害,推了他一下,「我想喝水。」 「等会儿。」 片刻后,房间里燃起灯光,顾云筝懒懒地看着他。 他站在大炕前,正在给她倒水。穿着玄色缎面裤,绝佳的身形一览无余,双肩线条优美,窄窄的腰身煞是悦目。后心有一块巴掌大小很狰狞的伤疤,是他昔日征战与人厮杀的印迹。 他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来,将水杯送到她唇边。 顾云筝就着他的手慢慢喝完一杯水。 霍天北凝视着她,脸上嫣红还未褪尽,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唇色鲜艷许多。不论是平日的清丽,还是此刻无言彰显的妩媚,皆是悦目至极。 这样柔美的一个女孩,却自作主张,城府深藏——关于子嗣的事,在她心里,重不过他纳妾的事。她就不怕服药之后出岔子?人的体质不同,一些药物发挥的效力也不同,万一身体就此损伤严重,她岂不是一辈子无所出? 这个小混帐。 他整个下午都恨得牙根痒痒。 在此刻,看着她,再反观自己,释然一笑。 夫妻两个各怀心思,各有计较,顾云筝闹情绪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第二日,两人一切如常。 顾云筝的一切如常,是根本没为纳妾的事情做任何准备,仿佛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安排示下的只有日常事务。 上午留在家中,下午出门。 针线上的人照着顾云筝、堇竹的尺寸,放下了别的事,赶制出了几套男装,晚间送到了正房。顾云筝留下两套,其余的让春桃送到了汇春路的宅子。
第120页 之后接连三天,顾云筝依然如此。 下人都是一头雾水,想着四夫人就算是和谁置气,也不能用这件事为由,到时新人进门,府里却毫无准备,林家怎么会视若无睹,说出四夫人善妒的话也是很可能的。 太夫人一向是最沉得住气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不免心浮气躁起来,让二夫人去给顾云筝传话:「她若是身子不舒坦,大可卧床静养,将内宅的事交回到你手里。既然同意了纳妾的事,就该好生准备,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 二夫人却怀疑这是霍天北的意思,原话带到之后,一再强调:「四弟妹,这是太夫人的话,我可没添油加醋。我知道四弟妹聪慧干练,心里定然有数,内宅的事还是你打理得更好,我自知无能,留在房里相夫教子就好。」 顾云筝笑道:「多谢二嫂体谅,你告诉太夫人,我只是一早一晚不舒坦,其余的时间都活蹦乱跳,让她不用操心我手里的事。不过是个庶女进府做小妾,又不是妾室扶正,有什么好心急的。」 二夫人给顾云筝传话容易,不论怎样,她也是个做嫂嫂的,可替顾云筝传话给太夫人,她就头疼了。那些话很歹毒,太夫人听了不知是个什么脸色。她在太夫人面前期期艾艾半晌,才把话说全了。 太夫人把茶盅重重顿在炕几上,脸色铁青。 二夫人却在心里算着年头,太夫人应该有七八年没发过火了。顾云筝真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主,太夫人哪儿怕疼她就往哪儿捅刀子。 大夫人在房里也坐不住了。妾室进门,总要在内宅外院摆席面,也要安排住处修缮房子,顾云筝这是打得什么算盘?什么都不准备,难不成让三妹一顶小轿进门,外人连个风声都听不到?她没有二夫人那样的人帮她传话,只好找上门去。 她也明白,纳妾这件事,自己在顾云筝面前底气不足,特地赶在霍天北的轿子就要进府门时去了正房。 顾云筝客客气气款待。 大夫人落座之后,喝茶一口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齿间生香,沁人心脾。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顾云筝,想着这茶落到她口里,不要是牛噍牡丹才好。沉了片刻,她尽量语声和气地询问:「我三妹进门后住在何处?」 顾云筝实话实说:「还没准备。」 就是知道你还没准备,我才过来的。大夫人腹诽着,建议道:「要我说,就住在穆姨娘原来的小院儿吧,抓紧一些,三五日就能修缮一新。」 顾云筝似笑非笑,不接话。 大夫人又道:「纳妾宴请的人也不必多,内宅摆个十桌八桌的就行了,四个房头的亲朋好友过来喝杯酒就行了。」 顾云筝喝茶不语。 大夫人耐着性子劝道:「我也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这事已经定下来了,你再耍小性子又有何用?徒留个善妒小家子气的名声……」 李妈妈笑吟吟地走进来,禀道:「简阁老府里一位管事妈妈过来了。」 顾云筝颔首,「把人请到花厅,我这就去见。」语声未落,霍天北进门来。她却像没看到似的,对大夫人语声柔和地道:「大嫂有什么事,直接找侯爷商量就是了。你们商量着决定什么事,我不过问。可我手里的事,也不允许别人干涉。我还有事,不陪你坐了。」 连翘则在这时快步到了门外,「侯爷,五少爷找您呢。」 霍天北笑着看了顾云筝一眼,转身出门,「我去看看他。」 他去了东厢房,顾云筝随后出门,去了花厅。 大夫人气得心口发堵,可又能怎样?顾云筝的话是她不能反驳的,霍天北又分明没有为这事提点顾云筝的意思,她再追着两人说什么,更没脸。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着之前算是与太夫人、霍天北联手摆了顾云筝一道,心里才好过了一些。过日子不就是这样么,今日失意,明日得意。 回到房里,就听说二夫人奉太夫人之命出门四处走动了,据杨妈妈手下的小丫鬟说,二夫人是去四处散播林雅柔要进侯府的消息了。 太夫人要用这种方式给顾云筝施压。 确实该如此,与其在府里和顾云筝较劲,被气得晕头转向,倒不如将这事宣扬出去。知情的人多了,顾云筝总不敢再敷衍,只能老老实实准备,欢欢喜喜迎新人进门。 大夫人这样想着,起先生出一丝快意,之后便是满心怆然。林家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她竟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 顾云筝每日都要去顾太太那儿打个照面。 顾太太言行举止与以往大不相同,待顾云筝亲近了许多。 顾云筝起先总是怀疑自己是顾太太捡来的,如今左看右看,又觉得不像了。像不像都是一样,她相信自己对顾太太做不到承欢膝下,也没这打算。 这日,她和顾太太商量:「你在北大街的双桥胡同有一所宅子,我要跟你买下来,对外只说是你给我添的嫁妆。」 顾太太忙道:「我平日虽然百般不是,一再将你手里的金银细软拿过来,不过是怕你不知钱财为何物,便宜了别人。我与你爹爹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手中一切还不都是给你的?说起添嫁妆,我和你爹爹这段日子商量过几次了,你爹爹还拟了个单子。」她唤钱妈妈将单子找出来,「你看看吧,方便的话与侯爷说说此事,让他找人把这些田产过到你名下。」
第121页 财迷忽然大方起来,实在是让人生疑。至于顾太太与顾丰商议过几次,先前恐怕是争吵不休——没有那档子事,顾太太才不会答应。顾云筝笑笑的看住顾太太,「您这是——」 「我只盼着你在侯爷面前帮你爹爹说几句好话,能放他早日到外地就最好了。」顾太太讪讪地笑,「说到底,日后我拿什么脸面面对你?终究是我对不起你。日后若能去外地,我在京城置办的产业只能交给你打理,否则山高水远的,我鞭长莫及,也自认手里没有对我忠心耿耿的人。」 顾云筝还是满心狐疑,「是不是侯府来过人了?」 顾太太险些就露馅儿,藏在衣袖下的手用力握成拳,才能做到不动声色,「太夫人房里的人来过了……我眼下也只能指望你了,巴不得指日间就能远走高飞。我这一辈子,路都让自己走绝了,原本能指望着你得到安稳富贵,却招惹上了太夫人,日后只能跟着你爹爹的命途起落,与他老来做个伴。」 顾云筝还是将信将疑,却也懒得深究。添嫁妆不是坏事,她又是只要不损颜面就乐于捡好处的性子,也就没再说什么。 钱妈妈取来了一张单子,顾云筝看了看。三间铺子,几百亩田地,两处宅子,还有一些名贵的器皿、首饰,名目繁多,全部细细地列在单子上。这样看起来,顾丰要给她添嫁妆的事是真的,而且态度郑重,定是想让她手头宽裕一些,在霍府也就更好做人。她心里有些感动。 顾太太道:「不管合不合你心意,都收下吧。不收的话,你爹爹定会以为是我从中作梗,少不得亲自去找侯爷。单子上的两处宅子都在南城,虽说远一些,却是大宅院,你要是喜欢北大街那一处,一併给你就是了。」 顾云筝漫应道:「这些真要给我啊?」 顾太太频频点头,「真的,自然是真的。」 顾云筝先遣了钱妈妈和春桃,之后才将事先备好的一个荷包放到顾太太手边,「铺子我就不要了,如今绣品铺子生意不错,正要打算开第二个。单子上这三间你还是留下,自己打理或是转手他人都可以。别的我就收下了。这些银子是多是少你都收下,不需告诉我爹和霍家人,留作不时之需。明面上我们直说是你们给我田家庄,欢欢喜喜的做成此事就好。」 顾太太竟是眼眶一红,将荷包塞回到顾云筝手里,「我助纣为虐,对你做过那样过分的事,你不记恨我已是难得,如今怎能还收你的银两?侯爷如今便是待你再好,你也该为长远打算,他给你的银子你好生存放着,日后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你要晓得,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眼下侯爷不就又要纳妾了么?你更该为来日打算着,手里的银子永远都不要嫌多。」 自己先后两次看起来以德报怨的行径,终于使得这妇人现出良善的一面。顾云筝心头有些感慨,面上逸出柔和的笑容,把荷包送回到顾太太手里,和声道:「您不用担心我,如今我懂事了,明白您说的这些道理。这些银票您只管收着,只当是我存放在娘家的。听我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您日后不与侯爷提起就好,那我可就两面不是人了。」 两个人退让一番,顾太太拧不过顾云筝,只得勉强接下银票,相处起来却多了几分自心底的亲昵,谋划着名让顾丰尽快着手此事。 顾云筝想着这样也好,她除了要那所北大街的宅子,添的嫁妆里面的名贵器皿、首饰都是用得着的——她出手大方早已成习,时日久了,霍天北少不得生疑,要知道,他给她的银两不少,却也没到任她挥霍的地步,可她偶尔去外面一趟,买回来的某件东西价值就是几百两。有了添加的嫁妆,霍天北总不会细细过问到底增加了哪些东西,她也能敷衍过去。 说定了这件事,顾云筝去了北大街一栋二层的楼房。这是汪鸣珂、燕袭这几日间选定的地方之一,顾云筝昨日在各处看了看,觉得这里最好,当即拍板定下,拿出三年的租金。 今日在这里相见,她要问汪鸣珂别的事。 楼上楼下都已收拾得空荡荡,只有二楼留下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汪鸣珂见到她就笑道:「和东家立了字据,陈设全部搬出去了。」 顾云筝站在临街的窗前看了看,又到了后窗,看了看酒楼后面的院子和正屋、东西厢房,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在桌前落座,「林家那边的事进行得怎样?」 前两日,她让汪鸣珂传话给方元碌,给林家推荐一个银号,银号借钱给林鹤庆,每次五百两到一千两,顺便做点儿别的小动作。官吏债这种事,也是需要信誉的。方元碌在这方面,前几年的信誉一直很好,口风紧,利钱比之别人不算高,若非如此,如今也不会还有不少人惦记着跟他借银子周转。 汪鸣珂从袖中取出几张字据,「方大人如今可是雷厉风行,昨日在醉仙楼宴请银号的大掌柜、林大人,林大人眼看燃眉之急就要解决,心情大好,多喝了几杯,喝多了胆子就大了,一万两的借据也是眼睛不眨一下照样儿盖章按了手印。今日一早像是隐约想起来了,去银号问了,伙计说大掌柜的出门访友了。」语必,将字据恭恭敬敬呈给顾云筝。 顾云筝笑盈盈的接过,逐一看了,「这事辛苦你们了。」 汪鸣珂听到了霍天北要纳妾的风声,也就不难猜出顾云筝意欲何为,笑道:「能为夫人解忧就好。」又取出一份文书,「夫人要的南柳巷那所宅子,方大人已经买下来了,去顺天府入了档,命家中几名小厮、婆子照看着内外。」
第122页 「行。替我跟方大人道谢。」顾云筝道,「这个月二十六,方大人应该就打开局面了,你们当天下午去南柳巷的宅子,我将部分钱财交给你们两人打点。」 汪鸣珂称是。 末了,顾云筝说起眼前的事,与汪鸣珂斟酌着用哪种菜系做招牌菜,里面又该如何布置。大事上,她总是三言五语就说定,小事上反倒没有那份果决,乐得详尽的与人商讨。 回到府中,天色已经不早了。顾云筝对李妈妈道:「请林太太晚间来府里,我要见见她。再有,思烟在这院子里的心腹,你留心一下。」 李妈妈已经适应了顾云筝将大事小事放一起说的习惯,更知道她违反常理行事的时候,大多是要出手反击。点头应下之后,很想问问是不是有了阻止林雅柔进门的法子,却碍于尊卑之分,不好直言。 顾云筝笑道:「放心,有眉目了,晚间你等着看戏就是了。」 李妈妈闻言大喜,「那就好,那就好。」 顾云筝又问起章嫣的情况,「可曾有人传话回来?表小姐主持中馈的情形如何?」 李妈妈道:「宣国公府一向没个章程,表小姐又是初次涉足这些事,少不得有些吃力。」 初时可不就是这样,她在云府刚主持中馈的时候,也经常被二房的人、一些不知轻重的下人气得眼前冒金星。章嫣如今主要的对手,是那些妾室、庶妹。她不打算在这时就帮章嫣。只有吃过苦头,摔些无伤大雅的跟头,才能总结出一些诀窍,得到一些终生受用的宝贵经验。「等我忙过这几日,再去找表小姐说说话。」她说着,去内室更衣。 与霍天北、熠航用饭的时候,顾云筝打破席间一向静默无声的常例,说了添嫁妆、请林太太晚间过来的事。 霍天北眉梢轻挑,「这时候添嫁妆?」 「嗯。」顾云筝道,「并不是为了给我撑腰,我爹娘只是想让我手里宽裕些,在府中好做人。」 霍天北沉默片刻,「明日让帐房拨给你一些银两,添嫁妆的事就免了,麻烦。」 顾云筝真不知该夸他还是骂他,「这是两回事,父母的一番好意,我若是能拒绝,也就不会跟你说了。烦请侯爷到时从帐房拨出一个人,找个人做中间人。」 霍天北又沉默片刻,「也行啊,到时候我单独拨给你一笔银两,也充入你的嫁妆,这样岳父岳母就更放心了。」 顾云筝忍着没蹙眉,语气却是不佳:「我每次跟你说什么事的时候,你就不能爽快的答应么?你每次决定了什么事的时候,我跟你唱过反调没有?我爹娘给我添嫁妆,你就拨给我一笔银两,怎么个意思?算是提前给我安排好退路,哪天被你休了也不用愁?」 霍天北讶然。 熠航瞪着霍天北,「你不能休了四婶!」 顾云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怎么就忘了还有熠航在场?瞥过霍天北,心生沮丧。她发现这个人简直就是他的克星,总是轻而易举就能惹得她一脑门子火气。随即笑着摸了摸熠航的小脸儿,「我跟你四叔开玩笑呢。」 「我怎么敢。」霍天北也笑着安抚熠航,慢腾腾看了顾云筝一眼,「是我的不是,都听你的。」 熠航这才心安。 顾云筝心里还是不好过。也不知为何,这两日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有一股无名火,之前是在床上跟他较劲,今天却是当着人就克制不住了。 晚间,林太太应邀前来。 霍天北早早地避了出去。 顾云筝与林太太在厅堂落座,眼角眉梢皆带着和煦的笑意。 林太太的心态与大夫人应该是一样的。一个庶女而已,给人做妾也无妨,她并不觉得脸上无光,从而神色自若,笑道:「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就更近一步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就交给夫人教导了。」 顾云筝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张字据,展臂送到林太太面前,「您先看完这个,再说三小姐的事也不迟。」 林太太先是漫不经心,之后是神色一凛,末了已是唇色发白。「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从哪儿得来的?这是不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她抬起手,要将字据拿到手中。 ? ☆、蝶与花(6) ?  顾云筝在林太太抬手之际,收回字据,仍是笑盈盈的说话,「林太太多虑了。谁也不会为了这么点儿银钱作假。我手里还有一张一万两的,你要不要看看?」 林太太定定地凝视着顾云筝,恐惧、愤怒之色越来越浓。七天期限,双倍偿还,傻子才会立这种字据!她缓缓摇头,「我不信,我不相信,一定是你做的假字据……」 顾云筝笑着摇头,「这种东西要作假也不难,只是,林家人还不值得我大费周折,林大人更是不需我如此就能自投罗网。」 她想做假的话,吩咐银号的掌柜让林鹤庆只在借据上签字即可,找安姨娘模仿林鹤庆的笔迹,不知能做多少张。可林家人还真不值得她欠下安姨娘一份人情,那林鹤庆又是个三杯酒下肚就不辨东西南北的,这般行事很容易。说到底,能走到举债、卖女求荣的官员,怎么会是心思缜密品行高洁的。林家也只有大夫人勉强上得了台面,谈吐见识有不俗的一面,却偏偏如今行事偏激,一味与她作对,着实可惜。 林太太已是六神无主,「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样?」
第123页 「我手里有几张字据,你拿回去一份,与林大人看看真假。至于我要什么,你们不妨猜测着行事。等我满意了,自然会将借据全部交给你们,只当是没发生过。」顾云筝说完,将字据放到林太太手边,端茶送客。 林太太失魂落魄地走了。 安姨娘与秦姨娘过来请安了。 安姨娘不似以往过于谦卑,与顾云筝多了一份近乎友人的熟络。 秦姨娘关在房里抄写经文,今日才完事。这些日子过得当然是百般不如意,消瘦了些,面带憔悴,却平添一份楚楚可怜。她将抄写的经文双手奉上,「请夫人过目。」 李妈妈接过去,大略查看一下,对顾云筝点一点头。 顾云筝让小丫鬟给两人搬来椅子。 秦姨娘却没落座,而是恭声道:「听说要有新人进门了?夫人可有需要妾身帮忙打点的事?妾身明日想回一趟秦府。」 有新人进门,当然是秦姨娘不想见到的。如今情形已够糟糕,再多一个争宠献媚的,必然每况愈下。如果秦姨娘明日回秦府,说辞当然与太夫人完全相反,秦家说不定就会为她出头,帮忙搅黄此事。这对于顾云筝而言,却是横生枝节。她思忖一下,「你过两日再回秦府,我会吩咐人给你备好几色礼品。」 秦姨娘带着点儿不情愿称是。 三个人说了几句闲话,顾云筝端了茶。 这晚盥洗时,顾云筝又觉得心烦意乱,腹部也有些发涨,她跟春桃嘀咕,「怎么回事?身上不舒坦得很,总想找个人出气。」 春桃考虑多时,才不确定地道:「是不是迟迟不来的原因?」说着就有些沮丧,「你总给别人推荐大夫,怎么就不给自己看看?小日子总是不准,一个半月、两个月一次的时候都不少。时间隔这么久,能好受才怪。」 顾云筝却不在意,「那又不是什么享受,这么个不准法也好,我每年能少受几次罪。」 「……」 「可如果小日子之前心烦意乱的就不行了,明日去给我抓点儿平心静气的药。」 「那还不如让药膳师傅给您调理着呢。」 「嗯,也行。你跟她们说说,让她们给我也做点儿药膳。」 春桃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太不拿身体当回事,一阵摇头嘆气,「先让她们给您把脉才行,乱做些药膳怎么成。」 顾云筝只是没心没肺地笑一笑,宽衣歇下。霍天北应该是在东院,她希望他今晚别回来了。准确的说,等她无名火消散了再同床共枕最好。 霍天北夜里倒是没回来,黎明之际回来了。 顾云筝是被亲吻唤醒的,清凉悠远的香气,灼热的气息。「今日我就吩咐守门的婆子,下钥之后谁回来也不给开门。简直要被你烦死了!」她咕哝着,翻身趴在床上,把脸埋在床单上,想继续睡。 霍天北笑着掐了掐她的小细腰,「我到底怎么你了?没来由的乱发火。」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她揽到怀里。 顾云筝揉了揉眼睛,想到春桃的话,跟他说了,又道:「可能是这个原因吧。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跟别人都能忍着,跟你就不行。」 这算不算是在心里把他当成了亲近的人?念头闪过,他又想到一件事,心头一动,「明日让药膳师傅给你看看,把把脉,这种症状也不算什么,估摸着每日吃些点心就行。」 顾云筝还真怕他亲自给自己把脉开方子,闻言乖顺点头,手臂环住他腰杆,「那你消停几天吧,我实在是难受。」 霍天北吻了吻她眉心,「答应你了。日后有什么事都是一样,跟我说清原因,免得横生误会。」 「嗯。」顾云筝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他的中衣,因为他的体贴心生不安。踌躇片刻,还是将服药的事情说了,并不用尽孝的理由为自己开脱,而是道,「我那时想,如果不这样做,太夫人知道了,保不齐就命人在府里饮食中动手脚,与其千防万防,还不如让她暂且心安,不会急于害我。再怎么样,她也是你的长辈,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与她撕破脸。可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她找我的麻烦太容易,林雅柔的事就是例子。」 霍天北沉默了好一阵子。林雅柔的事,他对她也有一点儿歉意。如果换在平时,他一定会事先跟她说清楚原委让她心安,可那天下午实在是恼了她,这才提也没提。思忖良久,他选择相信她给出的理由。也是,他现在并不能让她全然放心,一心一意跟着他。就算是想过两年再想生儿育女,也在情理之中。 顾云筝因为他的沉默有些心虚,没勇气看他的神色,把脸埋到他怀里。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本来就是怎么想都说得通的事。 霍天北却没顺着她的话说,「过段日子,岳父会外放至南疆。太夫人鞭长莫及,不能再利用岳母生事,这样你我就少了后顾之忧,行事也方便些。」 行事也方便些,指的是什么? 霍天北并没给她思索的时间,又道:「现在你的处境是不大安全,手里的事也不少,过一两年再添孩子也好。」 顾云筝有了真切的愧意,「你这么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了。应该早些告诉你的。」 要是她在他知情前说这些,他还真说不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一定没个好脸色。这是消化了好几天才有的说辞,自然动听些。他笑着托起她的脸,「让你无地自容可太不容易了,比看到你脸红还难。」
第124页 顾云筝剜了他一眼,却不知毫无凌厉之色,眼角眉梢反而有着只有他才看得到的风情。 他就笑着覆上她唇瓣,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又揉了揉她长发,「我今日休沐,陪你再睡一会儿。」 「嗯!」顾云筝点一点头,和他相拥而眠。 早饭后,徐默带着杜蘅、益明过来了。 霍天北还是不大放心,「他们要是不懂规矩,我只找你说话。」 徐默拍着胸脯保证:「不会,两个小傢伙很伶俐,我和贺沖也是尽心指点过了。」 顾云筝见两个孩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愈发确定霍天北以貌取人,暗自失笑,柔声问他们几岁了,父母是谁等问题。 杜蘅、益明都不是浮躁的性情,有问必答,恭恭敬敬,并不多说别的。顾云筝还算满意,对霍天北道:「我看着还不错,再看两日,稳妥的话就留下。」 霍天北颔首,带着他们去见熠航,之后又领着三个孩子去了后花园玩儿。 有他帮着带孩子,连翘就有了空闲,帮着顾云筝打理内宅一些事情。这些本该是堇竹的事,可堇竹还留在宣国公府,她这作为好友的人就代劳一二。 见过管事,两位药膳师傅过来了。听春桃低语几句,给顾云筝把脉,商量之后笑道:「我们两个每日给夫人单做些糕点羹汤,夫人每日服用,调理一两个月就行了。」 这倒简单,顾云筝爽快点头。自此每日早间喝一碗羹汤,午间吃三两块糕点,起初还每日询问里面加了什么药材,跑去霍天北的小书房找出医书查看功效,几日后心绪和缓许多,便放下了那一点儿不信任,照两位师傅的安排吃吃喝喝,一直这般调理着,到入秋才结束。自然,这是后话。 上午,林太太过来了,先去了大夫人房里,随后去了太夫人房里。 到午间,阖府都知道了林太太的来意:林家反悔了,林雅柔不会进侯府做妾室。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林太太自然少不了一番赔罪认错,却是死也不提为何如此。 有些人忍不住笑着议论:「怪不得四夫人一直不予理会,原来根本就不能成事。」 太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与顾云筝有关,怎奈无从得知详情,怎么也问不出。 大夫人即日称病,闭门不出。她的病是在心里,太窝火,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通耳光。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脸色一直青红不定。 她打算的好好的—— 太夫人的心思,她有太多时间观望揣摩,早就看清楚了,又不好与霍天北直言。到了近期,听说了一些风声,想着利用太夫人这心思,把三妹弄进府中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顾云筝不喜三妹,三妹进门后,一定会出现妻妾争宠的局面,这样一来,顾云筝就没了悉心照顾熠航的心思,会惹得霍天北厌弃,她顺势再提出抚养熠航,绝不会再被拒绝。 而她那个三妹,花招百出,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这种性情,但是身子骨没问题,可以给霍天北生下一儿半女,也算是给霍天北解了子嗣艰难的困局。就算是孩子生下来,养在顾云筝名下,她也自心底贊同。 却是万万没想到,顾云筝这么快就有了应对之策。 那些借据看起来荒谬,却是父亲亲自盖章按了手印的。本来这一段兵部官员的变动就大,父亲的官职岌岌可危,四处借银子上下打点。父母若是有一点法子,又怎么可能同意将膝下女儿送给别人做妾。 只有这样,如今的霍天北才算是又与林家有了撇不清的关系,别人才会看他脸色不再刁难父亲。如果只凭她这个孀居之人,霍天北不大可能出手帮助父亲走出困境的。 而如果林家借债的事情传扬出去,等于是雪上加霜,再无周旋余地。 本朝律例,官员放官吏债或借高利债当即罢免官职。官员们哪里会真正奉行,惯于相互包庇赚取暴利,这条律例就成了摆设。可如果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这样的罪名就会被有心人没限度的放大,成为丢官的铁证。 顾云筝这一手,是死死地掐住了林家的咽喉。 别人棋高一着,她只有认输,滋味却实在是难以消受。 正在这时候,思烟带着几个二等丫鬟、小丫鬟颤颤巍巍地过来了,身后有几名婆子拿着几个人的铺盖行礼,还有笑吟吟的李妈妈。 李妈妈道:「禀大夫人,四夫人将思烟和这几个丫头送给您了,您不想要也没事,只管发话,她们会带着行礼即刻离开侯府。」说完上前几步,将一个荷包放在大夫人身侧的矮几上,「这是四夫人烦请您转交给林太太的。」语必行礼,转身带人走了。 大夫人手脚都有些发凉了。 将人收下,阖府就都知道思烟是她安插在顾云筝身边的眼线了;不收的话,思烟几个就等于是被她害得被撵出去了,日后谁还敢为她做事? 怎么样都能让她颜面尽失。 顾云筝之前没这么做,是时机未到吧?——霍天北纳妾的事情还没个结果,顾云筝这么做的话,落在人眼中,不过是变相找茬撒气。现在这么做,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她以往斗不过太夫人,毕竟少了很多年的阅歷,也认了。如今呢,竟连一个小丫头都斗不过。 她身形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三围罗汉床上。
第125页 正房里,思烟几个人走后,顾云筝立刻让二等丫鬟木锦升了一级,补了思烟的缺,之前让李妈妈准备出的二等丫鬟、小丫鬟派上了用场。 李妈妈昨日就挑选出了几个,且详尽交代过了几个人,今日一早人就来了,个个勤快伶俐。 小小的变动对于顾云筝来说,如同石子落入湖心,起了个涟漪便恢復平静。对于房里的下人却是个警醒,明白自己若是有二心,随时可以成为下一个思烟,在走后甚至没人愿意提起。 顾丰今日也没闲着,派了管家过来,说了给顾云筝添嫁妆的事,下午就让一个交情不错的人带着两个管事过来了。霍天北也照着顾云筝的意愿安排下去,从自己的帐房里拨出两个人对帐、记录,找了沈燕西、三爷霍天齐与顾丰好友一起做中间人。 这件事不大不小,对于两个帐房管事来说是小事一桩,未到黄昏就写算完毕。到了第二日,手续全部办妥。午间,霍天北特地与顾丰碰了个面,翁婿两个一起吃了顿饭。 内宅这边,顾家送来的几箱子金银细软收入库房,顾云筝即刻唤来顾安、顾平,独自在花厅见他们。她把手里多出来的两套宅子、几百亩田地交给他们打理,升两个人为管事,每年拿三十两银子——是介于二等管事和头等管事之间的例银。 两个人咧着嘴傻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给顾云筝磕头,正色保证会更用心的当差。 顾云筝也被他们的喜悦感染,笑盈盈的让他们起来,拨出点儿银子,用来添一批丫鬟婆子打理宅院,再添一辆寻常的马车、一名车夫,特地交待一句:「有了什么紧急之事,你们直接跟车过来接我到北大街。」 两人诺诺称是。顾平又道:「昨日小的两个在街上遇到了老爷,老爷询问了几句,听说夫人将我们安置在了汇春路,便将精心挑选出的几名小厮送到宅子里,还请夫人示下。」 「那正好啊。你们今日就搬到北大街的宅子里去住下,打起精神来,管好我多出来的这些田产,把我交给你们的事情办好。」顾云筝笑着端了茶,「快回去吧。」 两人称是而去,脚步分外轻快。 顾云筝吁出一口气。到今日,这日子才算是有模有样了。 太夫人应该是行事慎重缜密之人,林雅柔的事定会让她猜忌一段时日,谋划一段时日,不会轻举妄动。 总而言之,府里可以消停一段时间。 多少事都是一样,万般防备、设想都没用,最关键的还是事到临头如何应对。太夫人那边,能得到些风声是最好,得不到也不需寝食难安。再不济,她身边还有霍天北呢。 他跟她一样,身边人自己怎么发落都不为过,但不可能允许别人责难。那可是很没面子的事,她都受不了,何况他一个大男人了。 回到正屋,顾云筝坐在桌案前,想着那间酒楼要怎么布置。想像以前那样,画出个格局来,却难以做到。 每每着手这种事情,她都会想到萧让,想到那个多年来与她亲如兄妹的男子。 当初萧让借着工部这渠道,涉足营造、盐运、海运,顺带着做些放债的事。她知情后参与其中,除了能谋取暴利的生意,最喜欢的是将自己想像中的各式宅院、居室藉助工匠之手变成真实的存在。 例如艷雪居,例如方元碌的别院,除了这两处处,还有一些宅子,是出自她与萧让之手,也都藏着她或多或少的钱财。她一向都觉得,自己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别人家中最安全。 萧让为了满足她这点嗜好,找来诸多能工巧匠,生怕不能将她的想法实现,而每次完工之后,工匠们的巧手做出的景致、陈设都能超出她预料。 没有谁能像萧让那样纵容、宠溺着她,他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疼爱着、骄纵着。 可如今他在何处? 过得好不好? 何时能重现于人世? 对萧让的牵挂每日都萦绕在心头,可对于云凝、云笛,她也时常想起,心绪却淡漠许多。 没办法的事。 云凝就不需说了,本就不是一路人,一度最热衷的事情是跟她找茬给她添堵,没有撕破脸成陌路已是难得。而到如今,云凝在她眼中,是个一度与蒲家人频繁走动的人,能做到不迁怒已是不易。 云笛呢?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她小时候特别在乎他,不许人欺负他。五哥、六哥、萧让则最爱欺负、捉弄云笛。她为此经常与那三个人起冲突,屡屡打成一团。 云笛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她为他与人争执的时候,他扯着她衣袖躲在她身后;她为他与人打架的时候,他缩着脖子躲在丫鬟婆子身后。 她每次与人冲突之后,都会被云太夫人惩罚一番。右手险些废掉,也是因云笛而起。在那种时候,几个哥哥和萧让都哭着喊着为她求情,陪着她受过,云笛却是一言不发,像个看热闹的。 她那时候小,心也没多大。慢慢觉得自己的弟弟是真没良心,也就不再处处护着他,专心与萧让、哥哥们习文练武。 到了母亲卧病在床的时候,她主持中馈,云太夫人处处插手云笛的事。云笛被人养歪了还不自觉,对云太夫人言听计从,她看着更气,却也从心底放弃了这个弟弟,想着怎么样他也是世子,总会有明白事理的一天,再说还有父亲、三叔呢,他们得了闲不时敲打敲打就行了。
第126页 怎奈宦海中的起伏太大,惊涛骇浪袭来之前,歪掉的世子由最烦他的萧让带走了。 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不知再相见的时候,云笛是个什么样子。 顾云筝放下笔,拿起绣活来做。 「夫人!」堇竹喜滋滋地跑进来。 顾云筝循声望过去,逸出了喜悦的笑容,「你这丫头,怎么突然间就回来了?」 堇竹上前行礼,「奴婢这不是想夫人了么。」又笑,「表小姐也过来了。」 「是么?快请进来,你回房去歇息,明日随着我出门带五少爷上街玩儿去。」 堇竹喜不自胜,「嗯!多谢夫人!」 顾云筝吩咐丫鬟准备茶点。 章嫣款款走进门来,两人见礼之后,顾云筝请她到东次间落座。 落座后,章嫣笑道:「今日才抽得出时间来登门道谢。」 顾云筝谦辞道:「我也没做什么,千万别与我客气。」又问,「这几日还顺利么?」 章嫣笑容中就有了几分苦涩,「自然是不顺利,幸亏有堇竹姑娘在一旁帮衬,告诉我诸多表嫂平日持家的诀窍,我才不至于阵脚大乱,没有惊动娘亲。」 「诀窍?」顾云筝自己都不知道。 「嗯!」章嫣坦率地道,「例如赏罚分明,例如看帐册就能知道人情来往的旧例。堇竹姑娘是个聪明的,还让我举一反三。」 顾云筝笑道:「这话怎么说?」 章嫣神色舒缓许多,「她说表嫂是自幼习武之人,平日却惯于和颜悦色。而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院子里也无习武之人,大可偶尔发作一番,压一压那些不成体统的人。」 顾云筝这才明白过来,展颜轻笑。这就如她曾对霍天北提过的,柔弱之人喊打喊杀就是立威。堇竹能想到这一点,也的确是个聪慧的。 两人正说着话,霍天北回来了。 章嫣连忙起身见礼。 顾云筝在人前也要做出恭顺的样子,曲膝行礼。 霍天北身上有着淡淡的酒味,手里拿着一本风俗通,他先问章嫣:「得空了?」 章嫣点头,「嗯,专程来向表嫂道谢的。」 「你是得谢她。」霍天北笑道,「她张罗着跟你一起开间铺子,一两天我去与国公爷说说这件事,让他给你一笔银两。」 章嫣闻言看向顾云筝,眼神自惊讶转为感激。 霍天北将手里的书递给顾云筝,「岳父给你的。我带熠航去钓鱼。」 钓鱼?顾云筝心里失笑,面上则恭敬称是。接过书随意翻了翻,才知道里面夹着不少银票。她心头一跳,利用转身落座的时候,飞快翻了一遍,数目总额大概有一万两。这是顾丰给她的傍身钱财,并未记在添的嫁妆里面,不难想见,是他私有的钱财。 心里酸酸的,有点儿愧疚。 她出于种种原因,甚至总是避免与他相见,他这做父亲的这一段时间都在尽力照顾着她。 敛起心绪,她让春桃把书放到里间去,与章嫣细说了开铺子的事,将功劳都推到了霍天北身上——也是怕章嫣起疑,在章嫣那一面,今日不过才第二次相见,她真没必要那么好心。 章嫣感动于夫妻两个方方面面都在为她打算,闻言眼眶微红,「表哥、表嫂不怕我笨拙,我也不会拂了你们的好意,日后还请表嫂多加提点。」 顾云筝笑容明快,「那我日后可就要不时上门打扰你了。」 「那自然最好不过。」章嫣抿唇微笑,「娘亲也想与表嫂不时见见呢。」 顾云筝颔首,又道:「我眼下也不知道开什么铺子好,你这几日就好好儿想想。」这件事上,她想以章嫣的兴趣为主。 章嫣直笑,「我只怕想出来的点子都不是赚钱的行当。」 「没事,只要有先例,就有利可图。若是无先例,恐怕会更赚钱。」 又说了一阵子话,章嫣就起身道辞,「家里的情形表嫂也知道,我这一出来,不定又要生什么事。」 顾云筝明白,也就没有留她,约定了过几日再聚。 晚间,歇下之后,霍天北说起顾丰给她银票的事:「我说不会短了你的花销,岳父却说我给你的是一回事,他给你的又是一回事。他怕你不肯要,这才托我转交。你也说过,这种事是父母一番好意,我就替你收下了。也没事,我给他调换个油水多一些的官职就行了。」 「嗯,可以的话,你问问爹爹是什么意思,能够皆大欢喜最好不过。」顾云筝很有些感触,却不能化为言语倾诉。透过顾丰的事,让她对他无形中亲近几分,也愈发想念父亲,想得心作痛。 「难过了?」霍天北感受到她的情绪低落,安抚道,「你捨不得父母的话,外放的事就缓一缓?岳父加派了人手,岳母留在家中打理诸事,太夫人轻易不能打扰他们。」 顾云筝沉默片刻,「算了。他们想必早已起了离开的心思,否则爹爹怎么会不想升官,以往应该是记挂着我,现在才放心了。就让他们走吧。走了也好,免得娘每日提心弔胆。」内宅中的寻常妇人,庙堂之事太遥远,看不清利弊,最害怕的是近在眼前的威胁。 「你想得通就行。」霍天北吻了吻她面颊,「日后就剩你自己了,怕不怕我欺负你?」 顾云筝想也没想就道:「被你欺负的时候还少么?」最起码,很多事会被他气得不轻。
第127页 霍天北怎么会承认,「那你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自己想去。」顾云筝才不会直言道出自己对他的不满,那多没意思,好像委婉地求着他改变似的。 霍天北却没个正形,辗转吻住她,语声模煳,「我是不是这样欺负你了?」手又落在某一处,「似乎是长大了一点。」 顾云筝尴尬不已,不知该哭该笑,这几日fu部涨,xiong部也涨,烦人的很。她扭着身形,「不是说好了……」 「可我想你了。」女子易怀孕的日子说法不一,有一种就是小日子前后。他可不能让她养成每到这种时候就避免这回事的习惯。凡事都是一样,早作打算总要好过临时抱佛脚。 「……」 「好么?」他语声分外温柔,随即而来的亲吻亦是,能将人溺毙一般。 顾云筝的心就这样软化下去,迟疑片刻,轻轻环绕住他。 ** 风里鸟语花香,暖意融融。 顾云筝匆匆忙忙走向正厅去见管事,跟在一旁的堇竹满脸喜色。 霍天北还留在房里洗漱。 许是因为霍天北起身的时辰没个准,李妈妈等人遇到两人晚起时,便会自动将前来请安的安姨娘、秦姨娘、熠航拦下,不惊动他们。 于是,顾云筝险些就睡到日上三竿。她能怪谁?有那个人在家的时候,谁都怕他,她就要被人们放到第二位。这很正常,她总不能因为自己睡迟了责难谁。 到了正厅前,顾云筝听闻大夫人寒意入骨的语声: 「顾云筝!你给我站住!」 又要发什么疯?顾云筝扯扯嘴角,从容转身。 大夫人月白色的身影匆匆到了近前,她看着顾云筝,冷笑连连,「你可真行啊,你心肠怎么那么歹毒?」 顾云筝语声比平日显得冷漠几分:「你有话直说,我还有事,没闲情听你数落。」 「是不是你吹枕边风,让侯爷对林家下手的?!」大夫人的语声勐地拔高,「我父亲、大哥连夜被下了大狱!我们林家遭难,于你又有何好处!」 顾云筝神色无害,凝视大夫人片刻,「要不是念你是孀居之人,我少不得命人掌嘴,教教你怎么说话。」 堇竹上前去,「夫人去办正事吧,闲杂人等交给奴婢就是。」说着话飞快出手,钳制住大夫人。 顾云筝转身之际,冷冷瞥了大夫人一眼。她眼神很少流露出真实情绪,而反面情绪一旦流露,便特别伤人。一如此刻,看着大夫人的冷漠目光充斥着蔑视、不屑。 让人没来由地自惭形秽。 大夫人恼怒至极,偏生不能挣脱,斥责堇竹:「反了你这小蹄子了!」 「堇竹,」顾云筝脚步一顿,「她想去见侯爷就让她去见,她一味对你胡言乱语,你也不必客气。想打就打,我担着。」 堇竹笑着称是,转头对上大夫人,撇一撇嘴,笑容中多了几分冷屑,「大夫人,你也不想被奴婢五花大绑,结结实实地教训一通吧?」 跟随大夫人前来的丫鬟婆子要上前阻拦,春桃却早已对院中的人打了手势,将那些人拦在中途。 堇竹看在已故大爷的情面上,也不想让大夫人再也没有见人的余地,给了台阶:「我送您去见侯爷。」 一句话提醒了大夫人。 正屋的霍天北刚刚穿戴整齐,出门之际,遇到了被堇竹「搀扶」过来的大夫人,微微扬眉,停下脚步。 大夫人见到他,愤懑、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儿,出声时语带哽咽:「四弟,你与我说说,我父亲、大哥下了大狱,是不是你与人打了招唿?你、你这是为什么?雅柔的事我知道你不同意,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要是知道有这一天,还怎么敢提那件事?再者说了,雅柔的事不是已经作罢了么?你为何还要下此狠手?」 她语声刚落,堇竹就上前行礼,绘声绘色地与霍天北说了刚才的事,毫无诚意地道:「夫人自然说的是气话,可奴婢实在是为夫人意难平,对大夫人多有冒犯,还请侯爷责罚。」 霍天北凝了大夫人一眼,「我是在帮你父兄,你就别管这些了,日后也不要为了这种事迁怒云筝。」? ☆、蝶与花(7) ?  「不管?」大夫人泪珠滚落腮边,「那是我至亲,你要我不管?侯爷若是不闻不问,那么我只好回娘家去,随着母亲奔走,而且要用你定远侯的名义求人。」 霍天北不为所动,「你去。」 倒让大夫人一哽,随即掩面哭泣起来。 霍天北温声提醒她的失态:「在这里哭哭啼啼算怎么回事?」等大夫人克制住情绪,继续道,「你父兄死不了,不愁相见之日。到那时你问问他们都做过什么。别人的钱财是赚来的,他们的钱财是贪来的,素日里挥霍无度,惹了言官御史的眼。分内公务一概不知,整日里只盯着皇上、权贵身边的女人,让你娘带着你两个妹妹寻机攀附权贵,着实令人不齿。」他无声一笑,「这样的人,在坊间都碍人的眼,在官场就更留不得。只是他们终究是你的亲人,我才与人打个招唿,早些发落了他们,免得到头来连命都丢掉。」 大夫人用了些时间才消化了这一番话,看着霍天北的眼神,慢慢有了恨意,「那你为何不早说?若是早些与我说,哪里还有雅柔要进府的事……」
第128页 「你跟我提及的时候,已经说服太夫人与林太太定下此事。那时你置我于何地了?可是让人们看看也好,知道我这府门不易进,而且有兇险,也能避免谄媚之人效法林家。」霍天北语声平静无澜,「我该出门了,你自便。」 堇竹偷空与顾云筝复述了霍天北这些话。 顾云筝这才明白,霍天北知情时也已来不及阻止了,两家长辈定下了此事,他还能说什么? 堇竹想的则是另外一件事:「出了事,大夫人只知道怨天尤人怪罪别人,独独不知反思自己的过失,本就是她无事生非在先,难怪……」语声顿住,没再说下去。 「她兴许是只想到了最好的结果,却没想过最坏的结果是什么。」顾云筝把一本帐推到堇竹手边,笑着敲了敲她额头,「别偷懒,快核对帐目。」 「好嘞!」堇竹笑盈盈地拿起帐册,坐在一旁核对。 在这件事情上,霍天北并不在意顾云筝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林家在太夫人面前反悔。他想看到的只是她对待这种事情的方式、态度。结果已有了,过程不重要。 顾云筝也不会询问霍天北,只要与官场沾边的事,他就恨不得只字不提,估计被问急了也只是三言两语打发她。但是同样的,他的态度是可喜的。 再有,他和大夫人谈起林家父子时的言辞,足可见他对一些人、一些事的看法。他厌恶凡事都与内眷提及并让内眷帮忙周旋的人,既然厌恶,他又怎么可能做那种人。但是同样的,内宅的人与谁走动他也不会过问,一副不关他事的样子。 极为少见的一种男人。 所以,顾云筝得出的结论是:永远别指望他会跟她透露朝堂中事,只管一心一意营造自己的渠道。 在这之前,她还存着一点希望,到今日,彻底死心。 下午,顾云筝带着熠航出门,堇竹、杜蘅、益明和三十名护卫随行。先到北大街的宅子里换衣打扮一番,这才上街四处游转。三十名护卫分散开来,在附近照看,行动有素,且做得十分自然,并不招人侧目。 熠航喜欢随意走动,累了才会让顾云筝和堇竹抱一会儿。说起来杜蘅、益明也还是几岁的孩子,到了街上却不四处张望,只留心着熠航。熠航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不时提醒着注意车马、行人。熠航被抱着的时候,他们静静跟在一旁。 扮成少年这回事,顾云筝是做惯做熟了,身边的堇竹竟也如此,她不由细看了身边人两眼,「你以前是不是也常如此?」 堇竹就心虚地笑,「在西域的时候,侯爷经常不在府中,我们又没什么事,我就常扮成小厮熘出去闲逛。」 这就难怪了。 随后,轮到堇竹奇怪了,「您怎么也是一副经常如此的样子?」 顾云筝挑眉一笑,不说话。 堇竹目光微闪,低声笑道:「好啊,原来您在闺阁的时候也不是乖乖女,藏得好深啊。」 顾云筝巴不得她这么想,顺着她的话说:「为什么要做乖乖女?」 堇竹深以为然:「那倒是!」 顾云筝哈哈地笑,自知遇到了同道中人。 一面跟着熠航信步游走,她一面细细回想着以前的事。 熠航出生时,四嫂难产,他身子骨也有些羸弱。三叔三婶和四哥四嫂都深信人的福禄有定数的说法,又因熠航这情况,接下来的洗三礼、满月酒、抓周都没大办,怕熠航受不住。 这样一来,见过熠航的都是亲朋好友。而亲戚里面,就包括蒲家。其余的亲朋除了蒲家,皆已被牵连处死或流放,好友如章嫣那种,见到也不打紧。 她不由猜想,霍天北是因为以前放了蒲家一马,才笃定蒲家就算是知道这件事也不敢声张,还是他根本就不怕人知道呢? 可这件事是霍天北提起的,不论怎样,想必都有了万全之策。事关熠航,她对他从来能够完全信任。 看了一阵子街头景象,顾云筝带着熠航去了多宝阁,鼓励他自己挑选喜欢的东西,也鼓励他与掌柜的、伙计说话。 熠航对陌生人的疏离是介于戒备、怕生之间。戒备可以,怕生就不行了。她希望他快速开朗起来,慢慢形成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习惯,她在一旁掌握着分寸,应该能够让他成为一个待人大方有礼的孩子。 有她与堇竹在场,熠航很放松,有堇竹抱着,饶有兴致地看着陈列着的种种物件儿,有的是他见过的,有的则不知道用来做什么,便询问掌柜的。 顾云筝躲一时清闲,挑选了两把摺扇。夏天已不远了,她和堇竹出门时用得着。 熠航发现后,一声四婶险些脱口而出,想到出门时堇竹的叮嘱,抬起小手捂住了嘴巴,片刻后才笑嘻嘻问道:「给四叔买了吗?」 顾云筝看他样子可爱,先是笑,听到他的问题,微微一愣。她根本没想到给霍天北买什么东西,之后一笑,「还没给他选好呢。」 「那我跟你一起选。」 「好啊。」 掌柜的见顾云筝之前挑选出的都是品相好的摺扇,便又让伙计拿出几把,「这些扇面儿扇骨都非凡品,您二位看看。」 顾云筝一眼就看中了一把象牙扇骨、墨竹扇面的,腹诽着掌柜的怎么这才拿出来,转念想着既然是熠航提议送给霍天北的,也应该送一把像样的。
第129页 熠航看中的却是湘妃竹扇骨、火红色海棠扇面的。 小孩子喜欢颜色鲜艷之物是常理。 顾云筝笑道:「我们将这两把都送给四叔。」 「好啊。」熠航连连点头,「一人送一把。」 堇竹比他们两个还要高兴,顾云筝用先前给她选的扇子敲了敲她的额头,「给你的。」 「多谢公子!」堇竹笑着接过扇子,高兴的不得了。 之后,熠航选了一副小牙牌、一个小投壶。顾云筝则又给霍天北精挑细选出一个墨玉扇坠。 出了多宝阁,顾云筝想着如果在家里,熠航该用点心了,就带他去了一个包子铺,这个铺子的水晶小笼包、灌汤包很好吃,口碑很不错。 熠航像个唿噜唿噜吃东西的小猫,特别可爱,一面吃一面对顾云筝道:「过两天还要来!」 顾云筝笑,「好!」 三个人吃过东西,又在街头转悠,或是逗留在卖小孩子玩具的小摊子前,或是徘徊在花鸟鱼虫的铺子里。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熠航到此时收穫了两只黄鹂、一大堆玩具,心满意足地跟随顾云筝返回北大街。 进到宅子,两人就看到了贺沖。 贺沖看着两个人,神色一滞,之后眼底有了一丝笑意。 两女子扮成男装都比实际年纪小了两岁岁。 顾云筝像个养尊处优、身形瘦削的小公子哥儿,眉宇间飞扬的神采毫无在内宅时的沉稳内敛,步履从容随意,也没了在内宅时的优雅曼妙。 堇竹就不需说了,本就是个假小子,对于她来说,做丫鬟时一板一眼倒像是在做戏,做言行随意的男子似乎才是真实的她。 他就此放下心来,之前还担心两个人被人识破惹上不轨之徒,让人去看看怎么还没回这宅子,自己在等回信。 心绪飞逝而过,他上前去恭敬行礼,「属下前来接夫人回府,侯爷也有事找夫人。」 顾云筝应下,和堇竹换了家常穿戴,回到府中。 霍天北穿着件黑色斜纹布袍,坐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 熠航像只小鸟一样扑到他怀里,和他说着这半日的见闻。 霍天北饶有兴致地聆听,不时搭一句话,让熠航倾诉的兴致更浓。 熠航将一直拿在手里的两把扇子拿给他,「这是四婶送给你的,这是我送给你的。」 「是么?」霍天北有些意外,望向顾云筝。 顾云筝对他挑了挑眉,「你也有意外的时候啊?」 霍天北逸出愉悦的笑容,「我这是高兴。」 顾云筝笑着转身,「我去更衣。」一面走一面听到熠航问他喜欢哪一把,他说都一样,都很喜欢。 她转回厅堂的时候,熠航已回了东厢房,霍天北望着窗外花树。她走过去,摸了摸他的下巴。 霍天北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起身离座,「你替我去东院见一个女人。」 女人,他安排到了东院。顾云筝莫名觉得这女人非比寻常,「要我替你见?什么人啊?」 霍天北携着她往外走,「你帮我传几句话给她。」 顾云筝见他没有细说的意思,也就点一点头。 「你告诉她:她若有点脑子,就照着送她来京城的人的意思进宫,进宫之后,听那些人的吩咐行事。她可以打霍府的主意,但不包括我与你。」 顾云筝愣了片刻。 皇上曾两次给他赐婚,一个是凤元宁,一个是云凝。他要她见的是哪一个? 是凤元宁根本就是诈死,还是下落不明的云凝来到了京城? 想到凤阁老已在奉旨回京的途中……两个猜测似乎都有可能。 霍天北抬手颳了刮她鼻尖,「记住没有?」 顾云筝回过神来,「记住了。」就要见到人了,她不需浪费时间胡乱猜测。 进到东院,顺着甬路向后走的时候,有脚步声趋近。 顾云筝这才意识到手还被他握着,侧头对他一笑,手略一挣扎。 霍天北也就笑着松了手。 贺沖赶到近前,恭声问道:「侯爷有何吩咐?」 霍天北道:「两位阁老在醉仙楼等我,你见机行事,听夫人怎么说。她懂事听话,你按兵不动;她不知进退,你尽快将这消息散播出去,把她杀了。想要她性命的人何其多,我不能保她周全也在情理之中。」 分外平静温和的语声,谈论一些小事的语气,透露出的却是他对一些人的生死的漠然。 让人更觉冷酷。 贺沖称是。 霍天北继续与顾云筝说话:「同样的,人不能留你就回房歇息,能留下你就费心照看一下她的衣食起居。」 「明白了。」 霍天北将她送到东院一个小院儿门前止步,「我出去了。」 「嗯。」顾云筝缓步走向室内。 院中除了站在廊下的婆子,是一色一身黑衣的护卫。 夕阳即将隐没,室内光线暗淡。 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背对着她,正在观看墙壁上的画。女子高绾着随云髻,插着金镶紫水晶簪子,穿着艷紫绣金色牡丹上衫,珠灰闪缎百褶裙。 顾云筝觉得这身穿戴特别眼熟,这女子的身量,与云凝相仿。她轻咳了一声,女子缓缓转过身来。 双唇红艷,一双勾人的丹凤眼,眼波似是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氤氲,目光朦胧迷离。
第130页 是云凝。 也许是早已明白一半的可能是云凝,也许是相见与否于她并不重要,顾云筝的心绪竟是出奇的平静。 她亲手点燃两盏六角宫灯,优雅落座,指一指正对面一张太师椅,「你坐。」 云凝依言落座,仪态万方,「霍天北呢?我要见他。」 顾云筝道:「我是定远侯夫人,定远侯让我替他见见你。」 云凝静静凝视着顾云筝,「我要见霍天北。」 顾云筝笑问:「为何要见他?」 「因为……」云凝目光闪烁,抿了抿唇,「有些话关系重大,不便与别人提及。好歹也是有过婚约的人,他见我一面又怎么了?」 见出事来可怎么办?顾云筝腹诽着,直言不讳:「我劝你还是打消这念头,免得招致杀身之祸。你活到如今不容易,何必在这时自寻死路。」随即,她将霍天北的话如实转告。 云凝缓缓笑开来,仔细打量顾云筝多时,轻声道:「我不过是想找个能为家族报仇的人罢了,他不愿意将我留下出手相助,我就照别人的安排行事。也好,那条路更容易。」 顾云筝思前想后,不难猜出那条路是什么路。她从来就相信,云凝没有让一个男人变得更好更强的能力,但一定拥有把一个男人毁掉的能力。 云凝话中隐含的另外一件事,大概是指她更愿意让霍天北相助,而非进宫。这件事不论她在不在,霍天北都没有同意的可能。他想过简单或省心的日子,想要的妻子人选不是云凝这一种,又非常不喜接触陌生人,所以云凝有过这打算也是枉然。 顾云筝又打量了云凝一番,记起那身衣服是她曾穿过的,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敛起思绪,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侯爷?在我看来,侯爷以后也不大可能来见你。自然,你如果愿意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也随你。丢掉性命的时候别怪谁就行。」 云凝沉默,而且不是短时间的。 已经到了用饭的时辰,顾云筝有点饿了,走到门口,吩咐婆子摆饭。 饭菜上桌之后,顾云筝落座,「过来,与我一同用饭。」 云凝还算乖顺,闻言入座。 「我今日没有多少时间陪你磨着,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话,我给你提个醒——」顾云筝很愿意借这机会解开一些疑惑,「你是为何在远嫁途中下落不明的?这一年多你是怎么过的?日后又作何打算?边吃边想,等会儿跟我说。」 云凝点一点头。 顾云筝一面用饭,一面仔细观察。云凝全无境遇悽苦的样子,肌肤细如凝脂,双手素如葱白,指节修长,关节处不显粗糙,没有薄茧,一如在闺阁中的样子。看得出,这一年多她应该没吃过太大的苦头,甚至于,过的依然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再看云凝的神色,垂着眼睑,眉宇平宁。以前是凡事都挂在脸上,现在最起码对着她不是那样了。 顾云筝一面这么想着,一面质疑自己:一直都在审视、分析云凝的情形,并不担心她有没有受委屈,是不是太冷血了?可一想到她与蒲家一度亲密无间,提过将蒲家七娘许配给云笛的事,日后兴许还会被蒲家的花言巧语蒙蔽继续频繁来往,即刻释然,认为自己保持冷静就对了。 云凝很明显没什么胃口,心不在焉地吃了一点点饭菜,就放下了筷子,看着云筝,轻声道:「太后娘娘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我如果要进宫,就要赶在国丧之前。」 顾云筝看了云凝一眼,吃了一块八宝肉才道:「你想做什么,现在不是我会关心的。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 ☆、蝶与花(8) ?  云凝微怔,又不说话了。 现在云凝的拿手好戏是沉默。顾云筝不由腹诽:除了让人失去耐性,还有什么作用?她把云凝扔在一边,安心用饭。刚刚吃过的八宝肉不错,现在手边的鱼翅羹做得也很美味。厨房的人越来越尽心了,明日要奖赏厨房的管事、厨子,顺便问问这两样的做法,以后让酒楼的厨子有样学样。 吃完饭,顾云筝命人收拾停当,要了两杯明前龙井,警告云凝:「我等你到喝完这杯茶。」 云凝端起茶盏,却也不喝,只是握在手里,看着杯中水汽氤氲,轻声道:「我远嫁西域之前,去宫中谢恩,见到了皇上,竟被皇上一眼看中,而我在彼时并不知情。皇上在我远赴西域之后,还是念念不忘,便动了荒唐心思——要收回先前赐婚旨意,将我从半路拦下带回京城。而到最终,皇上没能如愿,却给我招致杀身大祸。」 顾云筝静静聆听,猜想着此事是否与后宫有关,果然—— 云凝唇畔勾出一抹凄凉笑意,「皇上能下决心做这种事,当然会让皇后、太后惶惶不安,怕皇上如愿之后冷落皇后,更怕皇上因我落下个荒yin无道的名声。是以,皇上的人赶上送亲队伍之前,皇后手中的人就先一步找到了我。几名送亲的军士拼死保护下,我才得以逃脱,没日没夜赶往西域。几个人觉得也只有侯爷能与皇后手中的人抗衡。可皇后的人一路追踪,几名军士也先后丧命,我则藏在了山林之中,最终是山中猎户收留了我,才侥倖死里逃生。等到我觉得可以寻找侯爷麾下的人求助的时候,云家已被灭门,侯爷也已进京。我成了云家余孽,自是不敢抛头露面。」
第131页 而到了如今,皇上还是如愿了。 云凝说起顾云筝的第二个问题:「这一年多,都是锦衣卫的人照顾着我。皇上以为锦衣卫那些首领都被他杀了,其实没有,最起码,原锦衣卫指挥使祁连城还活着,很多人也都听他调遣。他请了专人继续指点我琴棋书画歌舞,准备将我送进宫中。」 如同之前猜测的一样,祁连城还活着。 「只是,西域不似别处,锦衣卫进去时还算容易,想带我离开却是难如登天。那里本就是匪盗横行,叶总督设置了诸多关卡,后来他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官差对年轻女子百般盘问。我很长一段日子都不能离开。后来,还是祁连城与侯爷谈妥了什么条件,我这才成行。」 前有熠航,现有云凝。 祁连城是出于什么理由,与霍天北争夺熠航。 如今的用意倒是不难猜出,他要利用云凝。 云凝微微一笑,谈起顾云筝的第三个问题:「我要进宫,势在必行,之前要见侯爷,是想看看能不能与他内外联手。毕竟,他如今的地位更稳固。我也不瞒夫人,我甚至想过委身于侯爷,这样也不需每日讨好那个杀了我云家满门的昏君。既然侯爷洁身自好,我自然要听从祁连城的安排。」 顾云筝想到她先前关于太后的话,问道:「进宫是不是阻力很大?」 云凝颔首,「的确。有太后、皇后阻挠,便是皇上也颇觉吃力,否则皇上也不会让侯爷收留我一段时日了。」 怪不得,霍天北打算着放出风声,借别人之手除掉云凝。他是从心里就认为这件事很噁心,所以不在意快刀斩乱麻。 云凝看住顾云筝:「我进宫要改名换姓,需要有人相助,给我一个新的身份。」 顾云筝也定定看住云凝,缓缓逸出笑意。 该说云凝什么才好? 想要委身于霍天北的心思已够疯狂——云凝凭什么会认为霍天北会为了一个女人与一个昏君反目? 眼下的心意,则是要她这定远侯夫人帮忙,给她一个新的身份。 就算她愿意,霍天北也会嗤之以鼻。 顾云筝诚挚地告诉云凝:「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云凝垂了眼睑,「可侯爷不让我接触任何人,我怎么想法子。」 「有人比你心急,你等宫里的消息。」顾云筝看了看她的衣服,「你这身穿戴——」 「祁连城要我这样穿戴。」云凝落寞地笑了笑,「很长日子了,云筝以前怎样打扮,他就让我怎样打扮。」 「云筝?」顾云筝微一挑眉。 「是啊。」云凝自嘲地笑了,「我那个好二妹,让我祖母惨死的云家二小姐。」 「……」看起来,云凝听说的事情不少,且对她的行径痛恶。随意吧。顾云筝忽然没了说话的兴致,「稍后我派人过来,你想想短缺什么,我让人给你添置。」 「我要见祁连城。」 顾云筝轻笑,「你如今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工具,生死不过人一念之间的事,何时都没有说你要怎样的权利。日后得宠,是进宫的事。在宫外,你命如草芥。」 「……」云凝意外地看着顾云筝,羞恼之后,目光迷惘。伤人的话,偏生用温柔的语气说出,这是她那个好二妹的拿手好戏。 顾云筝起身离开,见到贺沖,笑着说一句:「留着吧。」 她其实还真想过,让云凝死了一了百了算了。却因这念头心生寒意,担心自己已经冷血到无药可救了。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则是祁连城用得到云凝,有云凝在,不愁后宫乱成一锅粥,更不愁皇上是昏君的事实为天下皆知。 总归是对自己有些无力感。甚至不愿意站在云凝的立场试着去理解。 说到底,是二叔、蒲家的事让她对云凝有着反感、戒备。姐妹之名在这前提下,微不足道。 回到房里,顾云筝让李妈妈去安排云凝衣食起居。 过了亥时,霍天北才回来。 顾云筝略去了云凝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语,只说她还算乖顺,复述了部分言语。 霍天北除了一句「知道了」,再没说别的。 预料之中的反应。顾云筝心不在焉地看书。 霍天北问道:「怎么了?」 「太后要薨了,犯愁。」这也算实话。 霍天北不解,「你愁什么?」 顾云筝有些郁闷,「到时候少不得要和命妇一起去哭丧,哪儿来的眼泪?偏又不能不做样子。最烦人装模作样嚎啕大哭的样子,到时却要看三天。」提起这些,她真是满腹牢骚,深感有些规矩着实无聊,绝大多数人却趋之若鹜地附和。当初祖父去世后,她难过得要命,泪水刷刷地往下掉,可见到人们特别夸张地嚎哭的时候,硬是被惊得没了眼泪,只用帕子擦着眼角做样子,没人虚张声势的时候才能放纵眼泪流淌。 霍天北忍俊不禁。 第二日早间,顾云筝奖赏了厨房的管事妈妈、厨子,问起八宝肉和鱼翅羹的做法。 厨子讲给她听。 八宝肉要先煮一阵子,之后切柳叶片,再用油、酒煨至五分熟,末了加入小淡菜、鹰爪、香樟、花海蜇、胡桃肉、笋片、火腿、麻油。 那道鱼翅羹是用了火腿、鸡汤煨的,加了鲜笋、冰糖,从拿到鱼翅到上桌,需得两日时间。
第132页 吃起来简单,做起来是这般耗功夫。顾云筝问了一些细节,又夸奖厨子两句,这才端了茶。 赏过两个人之后,又发落了两个,这两人是外院两个管事的老婆。李妈妈与春桃平时留心着,寻找着与外院牵扯不清的管事的错处,今日算是大错小错一併清算,当即将人打发回家去了。 有了两个空位,顾云筝安排了自己信得过的两个人。还是无法满足——内宅外院除了银钱车马这些,其实是完全分开来过,这情况让她束手束脚,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改善。 杨妈妈过来,说太夫人有请。 顾云筝当即过去。 大夫人也在,面色憔悴,双眼有些红肿。 太夫人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落座后见顾云筝端着茶盅却不喝一口,瞭然一笑,开门见山:「你大嫂娘家那边摊上了事,林太太与林家三小姐都病倒在床,你大嫂想把她们接过来悉心照看,我想着终究是姻亲,就同意了。」 纳妾的事刚过,林雅柔在这时候进霍府住着……顾云筝简直有些佩服这几个人了,笑笑地对太夫人道:「我知道您菩萨心肠,看不得人吃苦受罪,可是这件事,您是不是要再斟酌一二?林太太与林家三小姐现在是罪臣家眷,日后不知会不会被牵连。我们便是有心帮衬,也要有个分寸才是。否则,对于二爷、三爷、侯爷的声誉都不大好。我们这些内宅中人,终究是要依仗他们才能过得安稳。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太夫人闻言笑意更浓。她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知道大夫人在这种事情上早已乱了阵脚不辨轻重。可她有她的打算。 顾云筝如果答应,便是不小的过失,认真计较,让她让出当家主母的位子都不为过。顾云筝如果不答应,也做了回恶人,会被大夫人记恨上。于她都有莫大的好处。 喝了口茶,太夫人点一点头,「你不说我还真想不到这一层。可她们到底是你大嫂的至亲,该怎么办才好呢?不闻不问总是不行的。」 顾云筝将难题丢还给太夫人:「我到底年纪小不懂事,这件事您做主就好。」? ☆、蝶与花(9) ?  顾云筝将难题丢还给太夫人:「我到底年纪小不懂事,这件事您做主就好。」 「你是当家主事的人,这事自然该由你定夺。」 顾云筝故作为难:「可也要分什么事。有关林家的事,我可从来都是听您吩咐。」 将太夫人呛得险些失去招架之力,笑意也有些勉强,「我也总会有考虑不周的时候,眼下也算是知错就改。」 顾云筝报以明朗的笑,「按我的意思,大嫂若实在记挂亲人,就住到侯府别院去,将林太太、林三小姐一併接过去照顾。自然,你们若是觉得不妥,我也没有好法子,去问侯爷就是。」 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了,太夫人与大夫人无话可说,再说下去反落个不识大体的名声。 顾云筝适时道辞,「你们商量,我回房了。」 对于太夫人这种试探,她只觉无趣,却理解。太夫人总想看到她真实的应变能力,或者说,想确定如今的她是否出自本意与太夫人作对。 大夫人跟着顾云筝道辞,出了院门,冷冷地道:「我那三妹多的是花招,如今你让她灰头土脸,她不论付出怎样代价,都会进入霍府,成为四弟的人。」 「侯爷身边再缺人,也不缺跳樑小丑。我便是再愚钝,也对付得了卖女求荣的门第里的人。」顾云筝柳眉轻挑,对这人的耐心告尽,「你也是曾烧香拜佛的人,为何乐于自取其辱?礼佛不能静心的话,还是把佛像换成大爷的灵位吧。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德行,只差认贼作父了。」 「你!」大夫人气血上涌,抬手按住了心口,身形摇摇欲坠。 思烟原本怯懦地躲在一旁,见状慌忙上前去扶住了大夫人。 「不舒服了?」顾云筝显得很关心的样子,随即却道,「病了更好,省得每日里上蹿下跳给大爷脸上抹黑。你若是厌了守寡的日子,大可改嫁,料想霍家也不缺你那座贞节牌坊。整日盼着姐妹做妾的货色,贞节牌坊怕是不出三日就冒黑烟了。」 「你这个毒妇!」大夫人要被气疯了,「四弟怎么会娶了你!」 顾云筝嫣然一笑,「毒妇总要好过蠢妇,每日里不知轻重不知所谓,恁的叫人膈应。」 堇竹上前来,虚扶着顾云筝往前走,「夫人,您房里还有事呢,奴婢送您回去。」随即,微声加一句,「差不多了,真把人气得当场毙命总是不美。」她也看出来了,难听的话夫人不说是不说,一开了头就是句句诛心,把人活活气死根本不是个事儿。 顾云筝又是一笑,依了堇竹。她本意是想把大夫人骂醒,可是听堇竹这意思,自己的话像是说得太重了,也就作罢。 与堇竹闲话时,她问起霍天北的三个同窗的年纪、可曾婚配。 堇竹娓娓道来: 「侯爷与三个同窗年纪相仿,兄弟相称。打头的是蒋晨东,二十四岁,其次是沈燕西,老三是郁江南,侯爷在家中排行老四,在他们四个当中也是老四。除了侯爷,都未成婚。蒋晨东人还在西域,没有官职,是那边第一商贾。侯爷在西域的时候,最有钱的是侯爷,侯爷来京城之后,他就成了最有钱的。」 顾云筝惊讶,「侯爷真那么有钱啊?」
第133页 堇竹比她还惊讶,「您连这都不知道啊?」 怪不得总有人弹劾他借公务之便大肆敛财。顾云筝腹诽着,让堇竹继续说。 堇竹说起郁江南:「郁三爷在西域的时候曾任知府,现在调来了京城,任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虽说品级没有以前高,可京官自然好过地方官。二爷看起来比侯爷的性子还清冷,却是个爱民之人,要不是侯爷邀他前来,他一定会留在西域造福一方百姓。」 「那沈二爷呢?」顾云筝笑问,「你怎么把他给略过去了?」 「我不大喜欢沈二爷的品行。」堇竹挠了挠下巴,「兴许是看侯爷、郁三爷的时间久了,不喜欢左右逢源的男子。男人一辈子,还是要凭本事过活,四处逢迎拉拢人……我是看不过眼。再说了,真有个什么事,最要紧是自己定下心来渡过去,其次是雪中送炭的知己。沈二爷身边的人杂七杂八,可有几个能为他两肋插刀,关键时刻帮他的哪次不是三个亲如手足的同窗?」 顾云筝瞬间对这女孩子刮目相看,敲了敲她饱满光洁的额头,「没看出来啊,我们堇竹很有些见识。」 堇竹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又问:「夫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想给表小姐找个如意郎君,又没机会接触适婚的男子,只好打侯爷身边这些人的主意了。」章嫣十七了,婚事该抓紧提上日程了。 「那就郁三爷吧!」堇竹极力推荐郁江南,「郁三爷现在是五品,沈二爷现在却只是六品的都察院经歷。」 「先见见人再说。」顾云筝并不会因堇竹对沈燕西的看法就将这人选排除,有时候,左右逢源也非坏事。方元碌就是左右逢源的,经了那么大的事,他损失的也只是钱财。再者,这左右逢源也因人而异,有的是为一辈子铺路,有的则是看起来身边热闹,前者沉稳,后者急切。 堇竹立刻开始反思,「也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我或许是先入为主了。」 顾云筝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又问:「你见过陆先生么?」她对那位名动天下的名士甚是好奇。 「只见过三两次,真正是道骨仙风。」堇竹目露敬仰,「陆先生这些年好像就侯爷他们四个学生,以前最偏爱蒋晨东,其次是侯爷。现在……唉,不好说了,一个只知道赚钱,什么钱都赚,侯爷呢,除了什么钱都赚,还在这官场上一路走过来。这都不是陆先生乐意看到的。」 手里钱太多的人,不赚昧心钱都会被人疑心,何况霍天北一向让人看不透,很多人怕是认定他的钱财皆为不义之财。而且顾云筝听霍天北说过,陆先生希望他能行医救人,而非征战沙场。 下午,顾云筝带着春桃,去北大街的宅子见汪鸣珂。 是三进的宅院,共有八十多间屋子,占地面积、景致陈设在整条街属中上等,带一个小小的花园。 两个人在前院的厅堂说话。 顾云筝对汪鸣珂说了云凝的事。想让一个人对自己说真心话,自己就要先对他以诚相待。况且云凝的事不亚于皇上的一次掩耳盗铃,风声很快就会传出,与其让汪鸣珂从别人口中得知,还不如自己第一时间告诉她。只是,她隐去了霍天北暂时收留云凝和祁连城仍在人世的事。 汪鸣珂听完,沉默半晌,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简直成了黑锅底。 他终是没忍住,重重地一拍桌案,低声道:「简直令人髮指,十足的昏君行径!我真怀疑当初云家灭门是否与此有关!」语声顿住,他喝了一口茶缓和情绪,「那女子虽说是云家女,却也是蒲家的外甥女,她打定主意为云家沉冤昭雪还好,若是与蒲家串通一气,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 顾云筝只是微笑着看他。境遇潦倒之下,汪鸣珂已很少现出这样愤世嫉俗的一面了,这件事终于将他的锐气逼了出来。她趁机问道:「你是今年春日才去了保定府,一定知道蒲家的处境吧?」 「处境?」汪鸣珂冷笑,「对云家都能落井下石,稍有点骨气的都不会与他们来往。眼下皇上的恩典还在,一帮奸佞小人熘须拍马,再过些日子,倒要看他们如何猖狂。」 可眼下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奸佞小人。换句话说,就是蒲家的处境不错。顾云筝揉了揉额角,又问:「云文渊是死是活,你知道么?」 云家二老爷的名字是云文渊。 汪鸣珂缓缓摇头,「不知道。只听说成国公葬身诏狱,却不知云文渊的下落。」他目光微闪,「皇上会不会是以云文渊的性命作为把柄,才让云家大小姐甘愿入宫的?」 「但愿如此。」顾云筝希望这猜测成真,准确的说,是她希望云文渊还活着。这样的话,她也许就有机会当面问问云文渊做过什么事,让整个云家被他连累。 汪鸣珂却已放下这话题,思忖着云凝会以何种身份入宫,这件事让他耗费了不短的时间,一面揣测皇上心迹,一面在厅堂缓缓踱步,嘴里不时喃喃自语:「她要进宫,就得有一个算得显赫的出身,要说门第,公侯伯之类太多,真从这样的门第里选一个的话,那就无从猜测了……要说手握实权的,就是几位阁老、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各地总督巡抚……外臣不行,没机会,左右都督本就让人忌惮,皇上不可能再给他们这样的恩典……几位阁老?三个一直鼎力扶持定远侯的不行,简阁老成婚前到如今都在京城,家中几个女儿谁都知道,做不得假。秦阁老?也不行,秦家是霍家姻亲,与西域巡抚过从甚密……」他将每个可能说出,又逐一推翻,慢慢地,额头有了细细的汗。
第134页 顾云筝也随着他的言语转动着脑筋,忽然双眼一亮,「还有一位阁老。」 「对对对!」汪鸣珂一连声地附和,「而且他曾折了一个女儿,皇上没办法还他一个长女,兴许就能给他一个最大的恩典。」 「应该是如此。」 汪鸣珂回身落座,兴奋也随之敛去,神色变得沉凝,「凤阁老的长女是在趋近西域时出的事,这件事他固然对皇上不满,却也一直怀疑是定远侯不想与他联姻才下的毒手。侯爷自然不屑做这种事,可是承受丧女之痛的人难免偏激。」他看住顾云筝,「如今皇上要他回京,恐怕是要採取制衡之道,用他牵制甚至打压侯爷。」 「的确是,他回到内阁,一定是任职兵部尚书,侯爷所在的五军都督府恰恰是与兵部相互牵制。」看清楚了皇上的布局,顾云筝有些担心霍天北的处境,可转念想想他是站在风口浪尖上走到如今的,安稳了几分。再想到云凝明面上固然会与这样那样的人牵扯不清,但她背后还有个祁连城,大事上,祁连城总不会任她行错走岔的。 汪鸣珂把话点到了,就不再多说。 顾云筝还是秉承着习惯,说完大事再说身边的小事:「酒楼主要经营什么菜系,你和燕袭想好了没有?」 汪鸣珂笑道:「我和燕袭倒是想到了一个点子——您说开个以云南菜系为主的酒楼如何?自茶水到主菜再到小吃,云南都有不少出名的,另外,菌类若是找个好厨子烹制,也是一大特色。我们两个也在京城各处转了转,眼下没有专门做云南菜系的大小饭馆。」 顾云筝立刻就想到漆油茶、竹荪汽锅鸡、宣威火腿、都督烧麦、香竹烤饭等等,不禁由衷地笑了起来。 汪鸣珂却又现出难色,「只是,这样一来,要筹备的日子就要长一些了。单说菌类就敷衍不得,要命专人採买,厨子最好也是去云南寻找一个有些名气的。」 顾云筝想到云凝说太后病重的话,成真的话,就要面临国丧。国丧期间人们大多老老实实留在家中,哪里敢去外面大吃大喝。便是空穴来风也没事,只当慢工出细活了。由此,她笑道:「没事,准备时日久一些也无妨,我们虽然有心做好这档事,却也不是指着酒楼维持温饱。你们这点子不错,这一两日就着手准备吧。云南是山水之乡,秀丽典雅,酒楼也布置得雅致一些。」 汪鸣珂笑着点头,认真与她商讨起来。 回到府中,依然是黄昏时。 走到东次间,见李妈妈正将数枝莲花安置到粉彩花瓶,都是含苞未放的。 顾云筝停下脚步,似被施了定身术,半晌不动。 她想起了母亲。 母亲生平最爱莲花,平日却很少命人採摘到房里。问为何,便说因为喜爱,不舍採摘。偶尔要做莲花茶,才亲手採摘几支含苞未放的,放到花瓶里,注入清水,笑盈盈告诉她:「你每日来看,自花苞到盛放,可目睹全程。」 的确如此,莲花悉心打理的话,在花瓶内经数日才凋零。不似很多花色,离了根茎,一两日便开到荼蘼。 想到了母亲含笑坐在窗前打理莲花的样子。 想到了那句诀别之语:「我等着你回来。」 心狠狠地抽痛起来。 李妈妈见顾云筝神色迷茫,眼神痛苦,立时慌乱起来,上前来扶住她,「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云筝答非所问:「这花很好看,开败之后,不要再採摘了。」 「好好好,我扶您去躺一躺。」 「侯爷呢?」 「出门应承同僚了。」 「哦。」 晚间,顾云筝开始牙疼。 疼得她周身无力,脸色苍白,实在没力气再做什么,命人去告诉两位姨娘今日不必请安,自己躺在床上,捂着脸辗转反侧。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拉扯着牙齿内一根细细的线,越来越用力。 她自认是很耐得住疼痛的人,到此时才明白牙疼要人命的说法。分外尖锐的疼痛,没完没了,似是不会休止,而且越来越严重,一点点磨损人的意志。 她不得不服软,再这样下去,大概就会雪雪唿痛狼狈不堪了,对李妈妈道:「给我请太医。」 李妈妈却道:「堇竹已经让人去请侯爷回来了,您等会儿。」 顾云筝苦笑,「怎么还惊动了他?」 「夫人脸色太差了,我们看着提心弔胆的,不得不自作主张。」 顾云筝申荶道:「过一个时辰他还回不来,就去请太医。」 李妈妈失笑,「用不了那么久。」 路程兴许用不了那么久,可他一定会认为她小题大做,一定不耐烦赶回来。顾云筝翻身趴在床上,一手捂着右面脸颊,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妈妈,「要是能把我打昏过去就好了。」 李妈妈见她这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夫人好歹再忍一会儿。」说着急匆匆向外走,「我再去看看,已经有一阵子了。」 春桃则捧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见顾云筝脸色更差了,眼泪汪汪的,「这是怎么回事?以前有心火是胃不舒服,这次怎么是牙疼?多难受啊。」 顾云筝强打起精神,反过头来宽慰这个忠心耿耿的丫头,「没事,我好多了。把水放下吧,我等会儿再喝,你陪我说说话,告诉我,听说府里什么动静没有?」
第135页 春桃吸了吸鼻子,「听连翘说,大夫人让房里的人去请了个郎中,这次估计是真病了。今日秦夫人和两位侍郎夫人过来了,在太夫人房里坐了一会儿。再有就是,太夫人跟管事问有没有您写过的没送出去的请帖……」 顾云筝心不在焉地听着,被牙疼折磨得随时都想跳起来,却只能强忍着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说话间,有轻微的熟悉的脚步声趋近。 顾云筝心头一喜,望向门口。 霍天北快步转过屏风,「我们的小老虎变病猫了?」到了床前落座,先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又给她把脉,还打趣她,「你也有今天。」 顾云筝斜睇他一眼。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出去了。」霍天北继续逗她,「变成小哑巴了?我可治不了这种病。」 顾云筝笑起来,「才不会,你休想落得耳根清净。」 「本来耳根就清静,你话本就少。」霍天北笑容中有些许怜惜、些许宠溺。 顾云筝看得微愣。 霍天北又详细问了问症状,看着她有些肿的小腮帮又逗她:「你这是疼的,还是自己打的?」 顾云筝笑出声来。 李妈妈、春桃和堇竹也都笑起来。 「有胃火,等会儿。」霍天北去了东次间开方子,唤堇竹,「去东院抓药、煎药,要快。」 「奴婢晓得。」堇竹脚步飞快地出门。 霍天北转回寝室,抬手示意李妈妈和春桃退下,侧身躺下,把顾云筝抱在怀里,又拿开她的手,「再忍一会儿,我陪你说说话。」 「嗯。」顾云筝依偎到他怀里,「原来东院就有药房啊。」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霍天北就笑,「以为堇竹她们会跟你说。」 「没说过。」 「你现在跟我说说,为什么事着急上火了?」 顾云筝毫不含煳地祸水东引,说了上午太夫人、大夫人的事。她含煳其辞是不行的,万一他闲得没事追究起来,疑心她实在北大街的宅子里遇到了事情,可能就会查到汪鸣珂,那她就白忙了。 「你是在意有人找你麻烦,还是在意林家那位三小姐?」 「都在意。」 「你权当哄我高兴,挑出一个人来。」 顾云筝心中满是笑意,「林家三小姐。我从初见就反感她。」 「那你以后就长点儿出息,让她不能再惹你。」霍天北吻了吻她脸颊,语气分外温柔,「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哪有时间为闲杂人等生气甚至生病。」 顾云筝点头,感觉牙疼都缓解了一点儿,说起章嫣的事,「没想过让表妹嫁给你的兄弟么?」 霍天北微愣,随即笑了,「我居然从未想过,不过这主意的确不错。但是,哪一个与她合适呢?」 「得了空,你让我见见他们行不行?」顾云筝商量他,「我看看人,然后与你好好儿斟酌一番,不过,最重要还是要看表妹与谁更有缘分。」说着就头疼起来,「可怎么才能让表妹见到他们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就免了,多少人一辈子就是这么毁掉的。还是两个人投缘最好。」 霍天北开怀地笑,「这倒不用愁,找个机会让他们看看彼此样貌总不是问题。我记得表妹每个月初一十五要去寺里上香,到时不如就用这个机会。」 「去寺里上香?」顾云筝从不记得章嫣有这习惯,随即点头,「行啊。但是你要让我……」 「让你看看他们。」霍天北接过她的话,「放心,我知道。」 顾云筝就问道:「你更愿意让表妹嫁给谁?」 「这话我不能说。还是要看有无缘分。」 有所保留,顾云筝不再追问。 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一阵子话,堇竹端着煎好的药进门来。 顾云筝慢吞吞喝完,一直强忍着没有蹙眉。 霍天北递给她一块糖,「这药是救急的,止痛很有效。明日敷些药末,也就好了。」 「不再这么疼就行了。」顾云筝要求不高,漾出甜美的笑容。 霍天北着她去洗漱,「早些睡。」 顾云筝乖乖地洗漱,回到床前,惊喜地发现牙疼已经得到缓解,只是偶尔抽痛一下。 灯光熄灭之后,霍天北将她拥在怀里,也不说话,手指在她光洁的背部温柔游移,指尖不含一点情慾,更似一种催眠的方式。 顾云筝身心完全放松下来,沉沉入睡,一夜无梦。 一早醒来,枕畔空空。 洗漱时李妈妈道:「柳阁老一大早就过来了。原本是昨晚要与侯爷议事,侯爷半路折了回来,偏生回来之前还对柳阁老说去去就回,让柳阁老干等半晌。」 顾云筝汗颜,没想到自己害得他对人食言,「柳阁老会不会很生气?」 李妈妈笑呵呵的,「不会。与侯爷相处久了,谁都知道他偶尔也会粗枝大叶,这种情形在外算得百年不遇。柳阁老赶早过来,也是担心侯爷遇到了什么事。」 倒也是。顾云筝松一口气。 与熠航一起用过早饭,堇竹取来了一小瓶药粉,道:「软石膏加入防风、荆芥、细辛、白芷做成的,用来揩牙,对您这种症状最有效。」 「我现在没事了。」心火消减,病症也就没了。 堇竹又气又笑,「您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第136页 顾云筝只得点头。 秦姨娘与安姨娘过来请安,两人一进门就忙于打量顾云筝。前者是出于狐疑,后者是出于关心。落座后,问起昨夜怎么了。 顾云筝提了两句,又对秦姨娘道:「你今日就能回秦府。」 秦姨娘之前要回去,是为了林雅柔的事,现在知道那件事没成,要回去的心思一样急切。她已经乱了方寸,毫无主张,需得人指点。闻言立刻起身道谢,语声里有着以往没有的诚挚。 顾云筝微笑,又对安姨娘道:「你平日也可以出去走动,哪怕去寺里上柱香,或是去娘家在京城置办的铺子、田产,都可以,别总闷在府里。」府里哪个人出去都一样,前唿后拥多名护卫,安全不是问题。 安姨娘笑着道谢,说过些日子再说。 两个人走后,顾云筝让熠航去和两名小厮玩儿,自己去见了管事示下,随即无所事事,又懒得绣花练字,带着堇竹去后花园闲逛。 到了金鱼池前,看到树荫下两把竹椅,旁边一个小茶几,地上有渔具。 顾云筝微笑着落座,「侯爷这两日来过这儿?」又让堇竹也坐。 「是啊,侯爷很喜欢一边钓鱼一边看书。」堇竹笑着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昨日贺沖有事与侯爷细说,在这儿坐了好一阵子。」 顾云筝第一次见到霍天北的时候,是在湖边,那日他似乎更忙一些:喝酒、钓鱼、看书。 堇竹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妈妈说东院多了一个女子,夫人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才有心火的?」 顾云筝失笑,摇头,「自然不是。」又给了堇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段日子有些忙,昨日应该是忽然撑不住了。」 「我猜夫人也不可能因为哪个女子吃醋,否则也会对安姨娘那么照顾了。」 顾云筝顺势问道:「说起来,侯爷让安姨娘进门,是为了与安家一起牟利么?」 「这是哪个与夫人胡说八道了?侯爷可不是那种人。」堇竹睁大了眼睛,有些急切地为霍天北澄清,「侯爷与安家从前两年就有生意来往,互惠互利。安姨娘进京入霍府,全是太夫人做的好事。安家以前对二爷敬而远之,不想与二夫人的娘家还有秦家牵扯不清,可太夫人、二爷看着侯爷赚得盆满钵满,怕是嫉妒得都要睡不着觉了,这才暗中捣鬼,促成了这桩事。有了安姨娘,就等于手里有了人质,安家自然要给二爷、范家、秦家一些好处。」 顾云筝没说话。 堇竹又道:「说句不好听的,当家的是男子,怎么会捨不得一个女孩子?」她不屑地笑了笑,「侯爷这边正与太夫人等人周旋的时候,安家就先答应了,巴巴的把人送到了京城来。只苦了安姨娘的娘亲,病了好一阵子。」 顾云筝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想到安姨娘的精湛的工笔画、出色的女红、浓浓的书卷气、妥当的言行、花样的年纪,有点儿气闷。京城的名门闺秀,也不过如此,甚至很多人还不如安姨娘。 堇竹说起这些,情绪也有些低落,沉默下去。 顾云筝转头叮嘱堇竹:「你找几个可靠的人,平日照看着安姨娘的衣食起居。若她日后出门,找一些身手不错的护卫随行。她当然能够保护自己,但我们要做出个样子来,让她心安。这样一来,兴许就有人有所举措。」 堇竹立时会意,称是而去。 这天下午,顾云筝有些乏力,脱去衫裙,穿着中衣窝在床上看书。 霍天北回来后,换了身衣服,到了床前,拍拍她的脸,笑,「活过来了?」 「嗯,托你的福。」顾云筝笑着撵他,「你去暖阁,我睡这里。」 「只是回来看看你,我还得出去。」 「那我就不出去了,在家陪着熠航。」 霍天北俯身看着她,「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帮你带回来。」 「嗯……」顾云筝翘起了二郎腿,眨着眼睛思忖片刻,「算了,想不出来。」 霍天北笑着亲了亲她脸颊,「那我走了。」 顾云筝小手一挥,「去吧。」 霍天北出门的时候,恰逢二夫人过来。 二夫人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见到霍天北,惶惶不安地行礼,「侯爷,我来找四弟妹说几句话。」 「她在房里,二嫂稍等。」霍天北神色平和,「我还有事。」 二夫人巴不得他快些出门,胡乱点一点头,「侯爷快去忙吧。」 顾云筝见到二夫人,微微讶然,「二嫂这是怎么了?」 「四弟妹,」二夫人一张口就红了眼眶,「我来跟你说点事情。」语必看了看一旁服侍的春桃等人。 顾云筝摆手遣了丫鬟,将二夫人让到临窗的太师椅落座。 二夫人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凤阁老三五日就要抵达京城了,回来一定是兼任兵部尚书,到时候你二哥还能有个好么?」她探过手臂,握住了顾云筝的手,「四弟妹,我平日也是没法子,才总帮着太夫人跑前跑后的,为的还不是二爷、锦安能有个安稳的前程?」 顾云筝故作讶然,「二嫂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二爷不是还有秦阁老扶持么?」 「扶持什么啊。」二夫人提起这些就满腹火气,「内阁一直明争暗斗,秦阁老的确是首辅,可有什么用?关键时候其余几个拧成一股绳,谁听他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踩到脚下擦鞋底了!」
第137页 顾云筝心里直笑,若是太夫人听到这几句话,不知会不会暴跳如雷。她将茶盅送到二夫人手里,「你别心急,有话慢慢说。」 二夫人深吸了两口气,又喝了两口茶,语气有所缓和:「四弟妹,外面爷们儿的事情,我自知管不了,二爷的事情由他与太夫人想法子。我也清楚,侯爷与二爷、太夫人有心结,日后……真不知他们会走到什么地步。」她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恐惧,闭了闭眼才继续道,「我只盼着能给锦安寻一桩好亲事,为他安排一个过得去的前程。四弟妹,你帮帮我,行不行?我从今日起就称病,再也不帮太夫人跑前跑后算计你了,好不好?」 顾云筝心里真的有些迷惑了。她当然看得出,霍天北与太夫人、霍天赐有心结,不明白的是二夫人怎么忽然间跑来与她说这些,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事情?她也没掩饰心绪,问道:「心结?什么心结?我还没找人问过那些陈年旧事,二嫂与我说说?」 「……」二夫人哪里知道从何说起。 顾云筝站起来,「那么,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去找人问明白再说。」 二夫人惊讶地望着她,随即苦笑起来,「我也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有些事情是道听途说,有些倒是亲眼所见。」 「不论怎样都与我说说。」顾云筝重新落座,唤春桃换了两杯热茶,送来几色干果点心,「没要紧的事就别惊动我了。」摆出了要与二夫人促膝长谈的样子。心里却也有些啼笑皆非——自己夫君的过往,却要听别人讲述。可又有什么办法,他不可能谈起,李妈妈等人她还没顾上询问。 二夫人垂眸思忖片刻,再开口时,语声有些飘渺、苦涩:「我是十六年前嫁入霍府的,那年我十五岁,那时霍家已在西域安家置业。因为老侯爷与我父亲交情不错,才有了我与二爷这桩婚事。嫁进霍府好几年,我都没见过侯爷。」她看了顾云筝一眼,「侯爷与二爷、三爷都不同,因为自幼不曾生活在霍府,又有陆先生教导的缘故,不像霍家人。那时的霍家人,上至老太爷,下至大爷三兄弟,脾气都有些暴躁。除了先太夫人、大爷,他们也都一样,不喜欢侯爷。」 顾云筝拿起一个核桃,捏开果壳,递给二夫人时问道:「这是为何?」 二夫人低声道谢,将核桃放在手边的泥金小碟子里,道:「老太爷深信命格、八字,一生中有几件大事,都应了相士的说法,到了年老时,情形愈演愈烈。这可能就与我深信神佛一样吧?求籤灵验几次之后,凡事都想去寺里上香求籤之后再做定夺。」 顾云筝微微一笑,认可二夫人的话。人活一世,总要有个到何时都支撑自己的东西,只是有人相信情意,有人相信名利,有人则相信一些不可见的东西。有的人指望别人安排自己的命途,有的人则是一生依靠自己的努力。 二夫人垂眸抚着茶盅盖碗上的兰花纹样,唇角勾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说起来,老太爷似乎就没有看得上眼的人。那时大爷是世子,老太爷不喜欢,二爷、三爷是庶出,老太爷也不喜欢,连带的,老太爷看着我和大嫂也不顺眼,每次见了,都没个好脸色。可不论怎样,那时大嫂的日子比我要好过一些,她主持中馈,受气之后也能找我撒气。我只能每日像太夫人一样,卑躬屈膝,都不敢求别被刁难,只求被刁难的时候少一些。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在霍家却完全不是。如果没有老太爷,霍家兴许会更好一些。」 末两句,顾云筝也贊同。年老的人有越来越可亲可爱的,可也有老来作怪的。 「看我,话越说越远了。」二夫人语气有些自责,「只是,说了半晌老太爷的坏话,也并非与侯爷无关。最起码,侯爷十余年流落在外,都是因老太爷而起。这些我是听府里的老人儿说的:侯爷出生当晚,老太爷做了个噩梦,第二日便请了相士到府中,给侯爷算算八字怎样,运道如何。怎料,相士说侯爷命格太硬,克至亲手足,又说侯爷出生后一年内,霍家起码要有一宗白事——那时老太君卧病在床三年多了,大夫都说没多久的日子了,那相士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可是没法子,老太爷相信,当天就嚷着要把侯爷养到外面去。侯爷出生第三天,老太君就病故了。」 顾云筝很不厚道地猜想,是不是因为老太爷上蹿下跳胡折腾,生生地将老太君气得病故了。 「老太君病故之后,老太爷在房里说话没个轻重,先太夫人听说了,气得不行,也病倒了。老太君的丧事,是那时的霍家二夫人操办的。女子在月子里害了病,心平气和地将养都未见得能痊癒,何况老太爷总说是侯爷剋死了老太君——从那之后,先太夫人就落下了病根儿,到我入门,就没断过汤药。」二夫人语声顿了顿,很有些唏嘘,「老太爷也病过一阵子,把帐全算到了侯爷头上。那时候老侯爷倒是很喜欢侯爷。侯爷现在就是少见的俊美,小时候有多好看,也可想而知。可也没用,老侯爷是武臣,少不得率兵出征,他一出门,老太爷就命人把侯爷放到别院去,那时的霍家二房跟着煽风点火,侯爷不到一岁的时候,就由ru娘带着去了别院。洗三、满月酒、周岁礼都没办过,其实知道侯爷出世的人没有多少。」 顾云筝预感接下来不会有好事,静静看向二夫人。 「侯爷若是一直在别院,有ru娘照看着,其实也没事。可是,到他三岁那年,他被人拐走了,好几年没有下落。」
第138页 顾云筝忍不住挑眉。 二夫人对她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也总觉着奇怪,但是这些年也没打听出什么。不知道侯爷怎么好端端就不见了。我只知道,霍家在西域扎根之后,陆先生带着侯爷等四个孩子也到了西域,另外三个孩子是身世孤苦之人。霍家似乎与陆先生有过节,老太爷与老侯爷得知后,要将侯爷带回府中。陆先生不肯放人,最重要是侯爷也不肯回霍府。换了谁是侯爷,恐怕都是一样,霍家对他没有养育之恩,就算霍家人与他相见,他都不知道是他的亲人。甚至于,侯爷好像是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才上了族谱。」 顾云筝长久以来的一个困惑总算有了答案——霍家人提起霍天北的时候都少,外人就更无从知晓他年少时的轶事。 「侯爷有下落那年,他八岁,也就是我嫁到侯府第二年。我只知道府里因为侯爷出过什么事,至于侯爷那边,就要问李妈妈了。李妈妈那时是先太夫人房里的二等丫鬟,后来被派过去照看侯爷的衣食起居。」随着思绪陷入前尘旧事,二夫人自来透着精明的双眼显得很是恍惚,语声也有些飘忽,「那时我怀着锦安,霍府每日气氛压抑,总有人在争吵。老太爷、老侯爷、先太夫人、大爷四个人,谁见到谁就争吵不休,每个人都因此提心弔胆。」 「你等一等。」顾云筝打断了二夫人,是因忽然意识到二夫人的叙述中漏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侯爷好几年没下落,这话是怎么说?是霍家寻找无果,还是根本就没寻找?你可曾听说过什么?」 「大爷那年大概是十一二岁,事发几日后就带人四处寻找,先太夫人那时则是自顾不暇。」二夫人神色变得有些怪异,语声压得很低,「听说那时先太夫人被指与管家有染……我还听说,那时老太爷口口声声说侯爷是先太夫人与人私通生下来的孽种……我也是听说的,不知道真假。」事关重大,又涉及霍天北的声誉,她只能一再强调是听说的。 顾云筝瞠目结舌,先太夫人怎么会被人陷害到这种地步的?? ☆、怯情浓(1) ?  「老太爷本就不喜侯爷,认定侯爷命硬克至亲,有了这种说法,后来那名管家又卷了钱财熘之大吉……老太爷恨不得一辈子眼不见为净,还说过就算找到了侯爷,也要把侯爷掐死的话……」二夫人越说脸色越是发白,鬓角冒出了虚汗,「先太夫人被人这样污衊,病情更厉害了,却还要洗刷别人泼到身上的脏水,后来还是宣国公出面,才勉强将这事压了下去。」 「宣国公出面?」 「是宣国公出面。」二夫人语气笃定,「当年的事,侯爷如今想来都清楚,恐怕也是因为念着这旧情,如今才对章家大小姐多有照顾。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因为先太夫人那件事的缘故,太夫人扶正的时候……」她语声顿住,暗自埋怨自己怎么会在顾云筝面前口无遮拦,可话已经说出去了,也只得继续说下去,「宣国公说他绝不可能同意一个妾室做他两个外甥的继母,若是老侯爷决意如此,休怪他到皇上面前状告老侯爷失德。但是那时候秦家有权有势,一心扶持太夫人,用当年事要挟宣国公,说宣国公坚持己见的话,休怪他们将先太夫人那件事宣扬出去,让先太夫人在九泉之下还要被人诟病。」 为了姐姐的清誉,宣国公只得同意太夫人扶正的事。而若连他都无异议,别人还能说什么?顾云筝闭了闭眼,发现自己以前对宣国公的偏见太重,以前也没想过太夫人、秦家恶毒到了这种地步。 二夫人忙不迭地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大爷在外循着线索找了一年多,也没找到人,只得黯然回府。后来陆先生带侯爷到了西域,应该也是念着大爷这份手足之情。大爷常去陆先生那儿看望侯爷——如今那地方是霍家在西域的别院,以前其实不是,是陆先生置办的宅子。侯爷到了西域之后,二爷那时虽然已经成婚,将要为人父,还是冲动得很,常跑去侯爷那儿寻衅滋事,犯煳涂的时候真是数不胜数,我都不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顾云筝不自主地笑了笑。 二夫人语声恢復如常,语气略显轻快了一点:「我怀胎六个多月的时候,老太爷缠绵病榻,眼看着不久于人世。兴许是撒手人寰时想通了一些事,执意要见侯爷。先太夫人不同意,到了老太爷床前,说就算她的儿子愿意,她也不会同意,还说让老太爷放心,等他死后,她会让两个儿子到他坟前放几挂鞭炮再请戏班子唱三天大戏的。最后问老太爷,说他死了让她恨谁去,让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顾云筝用指节揉了揉额角。 「老太爷听了,气得昏了过去,当天人就没了。在老侯爷看来,不亚于是先太夫人杀了老太爷,自那之后,对先太夫人母子三人置若罔闻,对太夫人母子三个倒是照顾有加。」二夫人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形,「是因此,二爷愈发没个体统,时常生事惹怒大爷、侯爷,对先太夫人也常出言不逊。这些年他得罪侯爷的次数太多了,情形有轻有重。他动不了侯爷,就拿侯爷身边的人开刀,有两次险些闹出人命,我恨不得给他下跪也无济于事。他前些年就是那样,没个分寸,一度混迹青楼,我是被他气得早产兼难产,坐月子时哭伤了眼睛,头疼病也是从那期间害的,身子骨其实早就完了。」
第139页 哪个女人的日子都不容易。顾云筝暗自唏嘘。 「有些事,我不明说,明眼人也想得到是怎么回事。」二夫人凝视着顾云筝,「可是四弟妹,我还是那句话,不论父母做过什么,与孩子无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与二爷都曾做错过事,就像二爷那些混帐事,像我帮着太夫人算计你……这些我都认,我只希望锦安好好儿的,真有不好的那一日,你帮我跟侯爷求个情行不行?侯爷如今看重你,你的话只要有道理,他不会不听的。」她说着话,泪盈于睫,「我也晓得,拿人钱财,才能与人消灾。我将名下几间很是盈利的铺子都给你,这样成不成?」 顾云筝狐疑地看住二夫人,「你知道了什么?怎么忽然间找我求助?是不是侯爷——要秋后算帐了?」 「我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再加上二爷如今处境艰难,想来也与侯爷有关。」二夫人眼中惧色更浓,「我这几日总是做噩梦,梦到二叔父子几个问斩的情形。他们几个身死那日,我并未前去观望,在梦里的情形却是清清楚楚……」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顾云筝把二夫人所有的话从头到尾回想一番。凭这些是非的话,霍天北不可能对霍天赐下杀手,他没可能因为那些积怨就对谁起杀心。 那么,那个理由…… 「四弟妹,」二夫人站起身来,「你给锦安一条出路,他如今对你敬重有加,这段日子很乖顺,我、我……」 顾云筝眼看着二夫人就要下跪,慌忙起身拦住,「你先别急,坐下说话。」 二夫人哪里坐得住,又变回了刚进门时的样子,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你手里的田产,还是给锦安用心打理着。」顾云筝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我不见得能帮你什么,但也不会无事生非阻挠你的事。倘若二爷遇到难处,我不会借侯爷的名头落井下石。至于你对我,你自己斟酌。」 二夫人有些急切地表态:「我就是不能帮你什么,也不会再帮别人继续害你了。锦安的婚事,你若是能帮忙说句话就再好不过了。」 「到时候看情形吧。」顾云筝不会轻易对任何人许诺什么,何况眼前这个人是二夫人,「我前几日才从你与太夫人那里吃了点苦头,你毫无表示的话,我能做到的,也只是不主动加害你。」 二夫人垂下眼睑,思忖片刻,黯然地道:「我明白了,回房后我好生斟酌一番。」失魂落魄地转身向外,她才又想到了一件事,回身请求道,「四弟妹,我等会儿要称病,你能不能让人帮我把王太医请来?」 顾云筝笑着颔首,「自然,这是我分内事。」送走二夫人,她坐在桌前习字,利用这时间,消化掉所听到的霍天北的部分过往。 心里有点不好受。 她不被祖母喜欢,自幼被嫌弃,还有三两个明确的理由。 霍天北却是因为一个相士的三言两语,就被老太爷嫌弃。 她被一个长者嫌弃、伤害,依然拥有多姿多彩的童年、少年。 霍天北被一个长者嫌弃,引发的结果却是十多年游离在家门之外。 该有多孤单,该有多失望。 即使睥睨天下,心里也始终留有一份缺憾吧? 写到一百来个字的时候,李妈妈走进来,禀道:「夫人,一位公子给那个女子送来了两名丫鬟。另外,那位公子想送五少爷一件礼品,询问几句五少爷的近况,最好是能见见五少爷。贺沖说,若是强行阻拦也无益处,侯爷又不在府中,想烦请夫人应承一下。」 祁连城? 「那位公子是不是姓祁?」顾云筝轻声问道。 李妈妈点了点头。 「你陪我先去看看。」顾云筝放下笔,举步出门,吩咐堇竹、连翘看好熠航。正好,她也问问祁连城有没有把熠航的事告诉云凝。云凝若是知道熠航的事……在她看来是毫无益处。熠航是三叔的孙儿,与二房无关。 云凝应该是不知道,知道了对谁都没好处。祁连城也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把柄,用来换取能够不时见到熠航的机会。 想通了这件事,顾云筝试着集中精力,想着等会儿若是有机会,能不能藉机询问祁连城一些事情,却做不到,总是不自主地琢磨着霍天北那些事。 她忽然顿住脚步,看住李妈妈,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二夫人忽然跑过来找我,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可她发现什么事了呢?府里是不是又要出大事了?」 李妈妈毫无准备,一时愣怔。 顾云筝语声更轻:「不论侯爷心里认不认,太夫人是他的继母,霍天赐是他的兄长。侯爷……不会做出弒母杀兄的事情吧?」不待李妈妈回答,她已举步前行。 李妈妈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顾云筝真的很担心,要是那样的话……对他、对她都无一丝好处,只有数不尽的坏处。 有些恶名,会让趋炎附势的小人做鸟兽散,会让亲友敬而远之,怕你来日也会翻脸无情。若非走至绝境,再无选择的结果,弒杀亲人的名声是谁都担不起的。? ☆、怯情浓(2) ?  在她是云筝的时候,若非打定主意与双亲共生死,若非云太夫人到那时还激怒她,她做不出那等事。 她有些沮丧,怪霍府这种情形,让她根本无从获知霍天北的动向。又恼火霍天北不是她能猜得到心思的人,不知道他面对什么事会有什么举措。
第140页 李妈妈赶上来,宽慰道:「夫人方才的几句话,我听出了一点儿门道,您也不需太担心,侯爷总会为您和子嗣着想的。他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不会再率性而为了。」 这说法对霍天北完全不适用。适用的话,二夫人就不会怕成那样了。 二夫人应该比李妈妈更了解霍天北,因为二夫人多年来跟随霍天赐站在霍天北的对立面。 再者,顾云筝之前说那些话,意在试探。结果很明显,李妈妈和她一样,毫无察觉。 随他去吧。到时候能劝就劝他几句,劝不了先让他写封休书跟她划清界限。此时就这样想,应该是有失厚道,可又有什么法子,她与他不是能够为彼此付出惨重代价的夫妻。要是反过来,她害得他背上骂名,估计他二话不说就把她发落到爪哇国去了。 这样想着,顾云筝轻松起来,到达东院的时候,已是神采奕奕。 贺沖等在小小的花园门外,躬身道:「夫人去花园里与祁公子说话吧。花园里人手多一些,方便照应您。」 顾云筝笑着点头,「你费心了。」 贺沖说声不敢当,退至一旁。 顾云筝走进小花园,一路上发现很多花草都可用来入药。 一道黑色人影站在一丛红色香花前。 布袍,身高与霍天北相仿。背影透着清冷寂寥。 如果不是对霍天北太熟悉,一定会将这人错认成他。 这个人是祁连城。 顾云筝在心里说了声好久未见,轻咳一声,缓步走近。 祁连城回头看向她,略略打量,勾出一抹微笑,「霍夫人?」 顾云筝微一颔首,「祁公子。」 祁连城转身唤人:「芙蓉,杨柳。」 两女子应声快步走来,到了顾云筝面前曲膝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顾云筝问道:「来服侍那位姑娘的?」 两人称是。 顾云筝唤李妈妈,「带她们过去。」之后才匆匆打量了祁连城两眼。依然是那张清雅绝伦的容颜,比起元熹四年,清瘦了几分,面色略显苍白。他终于不再似世外之人,终于有了寻常人的黯然、落寞——从心底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黯然、落寞。 她心里有着故人重逢的喜悦,有着因为他围绕云家人所做诸事的复杂心绪。 祁连城对那一丛红色花朵很感兴趣的样子。顾云筝随之细看了看,这才发现,那是一丛罂粟。 祁连城道:「在我眼里,这是不祥之花,在侯爷眼里,这应该只是一味药材。」 那倒是,能把丫鬟小厮都以药材命名的人,该是看到什么花草都会想能不能入药。顾云筝腹诽着,又想到了自己种在香雪居的大片赤箭,落在霍天北眼里,恐怕就变成了大片的药材,啼笑皆非。 祁连城看向她,「孩子现在叫熠航?」 「对。」 「他现在过得好么?」 「还不错。」顾云筝如实道,「侯爷一直在调理他的身体,平日有时间就陪着他。我无事的时候也在尽力照顾他。」 她说话的时候,祁连城一直凝视着她双眼,却发现她眼波明亮澄澈,却无任何情绪,太过平静,倒让人无从分辨真假。幸好他早已知晓熠航近况,否则,真要按捺不住情绪,当即要求看看熠航了。他笑了笑,将手中一本书递给她,「近日找到的一本花卉图集,夫人若是闲来无事,不妨教他辨认。」 顾云筝抬手接过书的间隙,看清了封皮上图汇两个字,目光微凝。手收回去的时候,速度缓慢,像是有些吃力的样子。 祁连城又道:「过些日子我来看看熠航,方便么?」 顾云筝哪里能当即应下,「我会转告侯爷。」 「多谢夫人。」 「公子客气了。」 祁连城一笑,「告辞。」 顾云筝微笑颔首。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她才意识到一件事:这青天白日的,他倒也不怕被人看到。不,应该说霍天北也不怕人看到祁连城在府中出入。 照他这么个往死里折腾的法子…… 她无声嘆息,漫步到不远处的藤椅上落座,垂眸看着手里的书,指尖摩挲着书皮。 再没有比看着自己的遗物更糟的事儿了。 她站起身来,慢吞吞回到正房,把书交给堇竹,「祁公子给熠航的礼物,让侯爷收着吧。」 继续习字的时候,懊恼自己什么竟都没问祁连城。问也未必能得到答案,看到他好端端的就该知足了。 她习字的进度不错,现在这右手能够随着心意运笔,又只专攻颜体,每几日就有一点点喜人的进步。以前不行,时间久一些,中指就有些麻木,不听使唤。 李妈妈安排好了两个丫鬟,回来后跟顾云筝低语几句:「那两位姑娘随身带着些东西,贺沖命人检查过,里面有含大量麝香的佩饰,还有水银等避子之物。」 「连水银都用上了?」顾云筝讶然,「别闹出人命来才好。」 「贺沖的手下提醒过了,那两个丫鬟说心里有数。」李妈妈笑道,「我就是提醒您一句,日后进东院的时候留心些。」 「嗯,放心。」顾云筝又问,「熠航可以出去玩儿了,你跟他说了没有?」 「刚刚说了,」李妈妈笑眯眯的,「和两名小厮去后花园了,堇竹、连翘也跟去了,怕他们玩儿水。」
第141页 「那就行。」顾云筝指一指桌案对面的椅子,「坐下,我问你几句话。」 李妈妈神色稍敛。 顾云筝一面继续写字,一面语声和缓地道:「府里有不少管事妈妈是从西域跟着来到京城的,我要是想打听什么,如今争着抢着告诉我的大有人在。但是那些都不是侯爷身边的人,所知道的未必是实情,我不想听来听去听不到事实,反而误会侯爷或先太夫人。所以,有些事还是要问你。」 李妈妈恭声答道:「是,奴婢明白。」 「你曾服侍过先太夫人,在你看来,先太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李妈妈当然明白,顾云筝不是要她夸赞太夫人,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对太夫人做出一个大略的评价,慎重地思索片刻,低声道:「先太夫人为人爽朗,性情纯良,有些倔强,还有些傲气。我从七岁进霍府,到十几岁被派去服侍侯爷,没见她跟谁低过头认过错,性子稜角有点儿重。老太君对先太夫人很和气,老太爷对先太夫人却是颇有微词。」 「太夫人呢?」顾云筝放下毛笔,亲自动手磨墨,李妈妈要起身帮忙,她打手势阻止,「那时候她还是秦姨娘,平日是个怎样的做派?」 李妈妈又思忖片刻,「就是个妾室该有的样子,平日谦恭柔顺,偶尔犯些过错,有时惹得先太夫人与老侯爷争执不下,害得先太夫人被斥责善妒。」 顾云筝细想了想,笑。的确是,妾室该有的样子,就是该谦恭柔顺,偶尔犯错。了解了当初霍府妻妾的性情,她就想不通一件事了,「先太夫人怎么就任由侯爷被养到别院去的?就没设法把侯爷带回府中么?」 李妈妈神色有些苦涩,「那时我年纪还小,只是记得听要好的小姐妹说过,先太夫人一再给老侯爷去信,老侯爷又一再给老太爷写信,老太爷回信时告诉老侯爷,说要是把侯爷那颗灾星接回府中,他就搬出去住。老太君那时还在世,也捨不得侯爷,却爱莫能助。后来,先太夫人思子心切,对老太君说膝下只有长子陪伴,日子太孤单,要将二爷、三爷养在膝下。老太君同意了,老太爷也不能说错,二爷、三爷就搬到了先太夫人居住的正房,大概住了三四年吧。只是从那之后,老太爷不允许先太夫人去看望侯爷,老太君看着他们暗中较劲多少年,到那时也懒得管了。」 顾云筝斟酌着这番话,越斟酌心里就越堵得慌。放下墨锭,她拿起毛笔,饱蘸了墨汁,落笔时力道有些重,「侯爷没怎么见过先太夫人吧?」 「养在别院那两年,我不大清楚,估摸着也只是管事妈妈、大丫鬟替先太夫人送些衣物点心过去。后来侯爷有几年失去了下落……我到他身边服侍,直到先太夫人过世,母子两人也只见过三两次。」李妈妈语气分外怅惘,「西域天高地阔,就算同在一个城市住着,从东面走到西面也需三两日,何况是不在同个城市住着。先太夫人到那时活着好似就是为了跟老太爷、太夫人置气,也不大顾得上别的了。我能有福气服侍侯爷,还是老太君在先太夫人房里点了几个人,这才去了侯爷那时的住处。」 也不见得。顾云筝想着另一种可能:先太夫人比谁都清楚亏欠了霍天北多少,而且那份亏欠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了不能偿还弥补的地步,所以,霍天北对生母没有依赖思念也有好处。估计没有人比先太夫人更厌恶霍府,她有理由乐得见到霍天北与霍家背道而驰,不被霍家那种偏激、固执甚至骯脏的环境影响一生。 只是,猜测永远只是猜测,无证可查。 李妈妈已继续道:「最后一次,侯爷从军之前,去看了看先太夫人,我也跟着过去了。侯爷对先太夫人不可能很亲昵,但是有什么事都会告诉先太夫人。那天他说了要去叶松麾下参军,先太夫人倚着床头坐着,显得有些担心,说该不会是从无名小卒做起吧?侯爷就说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也好,他毕竟年纪还小。先太夫人说那可要小心,刀枪无情。侯爷说会的,又让先太夫人好生将养。先太夫人点头,说好,我的天旭来日一定会出人头地。」她说到这里,语声哽了哽。 顾云筝的手轻轻一颤,字写得走了形。「天旭?」她抬眼看着李妈妈,「天旭才是侯爷原本的名字,是么?」 「是。」李妈妈点了点头,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那时老太爷故去没多少时日,先太夫人虽然还是缠绵病榻,那天的气色却很好。母子两个说完那几句话,先太夫人就抬手示意侯爷坐到床畔。侯爷依言过去了。先太夫人脸上挂着特别温柔的笑,坐直了身形,抬手握着侯爷的手,很久什么都没说。我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斜斜地打进室内,照得先太夫人与侯爷的样子特别清晰。母子两个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样。这样坐了很久,先太夫人松开了手,笑着说去吧。侯爷站起身,拿过床头的茶桶,给先太夫人斟了杯茶,说娘,等我回来。先太夫人笑得特别舒心,点头说好,我等着你回来。」 顾云筝的手又是一颤,又写残了一个字。 「那是侯爷最后一次见到先太夫人。侯爷随军征战时,先太夫人病故,霍家没给侯爷消息。老侯爷说先太夫人能为了不肯认祖归宗的孽障活活气死老太爷,他就不允许那孽障为她守灵送终。从那之后,大爷恨毒了老侯爷。侯爷很多事也不再给老侯爷留一丝情面。也是从那件事之后,大爷与侯爷的情分更深。老侯爷动辄私下里为了一些事情质问侯爷,侯爷总是不理会,连人都不见。」
第142页 顾云筝默然。 李妈妈长长地透了口气,话锋一转:「如今的叶松叶总督与侯爷算是忘年交,知道侯爷小小年纪就有了些营生,劝说侯爷与他联手,帮忙解决将士粮饷的问题。侯爷这些年下来,手里打点产业的人早已遍布大江南北。如今曾在侯爷麾下的将领风光无限,为何还是誓死效命侯爷,那还不是因为念着侯爷的恩情?有些小人总是眼红侯爷的资产,动辄弹劾侯爷借公务之便敛财,却不知西域一度粮饷短缺,帮朝廷养活西域将士的人里面,可就有侯爷一个!侯爷名扬天下之后,皇上倚重侯爷,那些贪官才不敢再大肆剋扣粮饷,在以前又是什么情形?西域将士出生入死,却连口饱饭连件御寒的衣物都没有。」话到末尾,很是愤愤不平。 顾云筝这才心绪一缓,笑道:「放心,侯爷不在意那些小人的嘴脸。他要是连那些都放在心里,早就气得不做重臣做商贾了。」 李妈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倒是。」 顾云筝取过一张宣纸,写下了蒋晨东、沈燕西、郁江南、霍天北四个名字,看了片刻,问李妈妈:「他们四个的名字,都是陆先生取的?」 「对。」李妈妈点头,「前面三个都是不知身世的,听沈二爷说,侯爷小时候只说自己叫天旭,陆先生便给他改名为天北。」说到这里,眼神怅惘地凝视住那三个字,「侯爷出生之后,老太爷左一出右一出的闹腾,侯爷在府中时日甚少,连族谱都没上。到最后,老侯爷请侯爷回去的时候,才给侯爷上了族谱,侯爷自己定的,用天北这名字。那时,老侯爷也是怕西域如叶总督这样的人上摺子参他一本,否则……」她摇了摇头。 「侯爷回到府中,大夫人对侯爷怎样?」太夫人就不用问了,当然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二夫人要跟随太夫人的脚步,三夫人……顾云筝又很快追加一句,「还有三夫人,这两个对侯爷怎样?」 「大夫人?」李妈妈罕见地冷笑一声,「一度也是人云亦云,后来大爷与大少爷出事,还怨天尤人地把责任推到了侯爷身上,说侯爷当真是命硬……这种话不能与侯爷说就是了。三夫人倒是很好,那时性子活泼开朗,第一次见到侯爷的时候,愣了半晌,一味讷讷地说一个男孩子怎么会漂亮成这样,平日里与三爷一样,有意无意地似是在替上一辈人弥补侯爷,大事小情都不忘记侯爷。」 还好。对三夫人好一些果然没错。至于大夫人……顾云筝懒得评价那可怜又可恨的女子。 这天,回娘家去的秦姨娘没回来。秦府派了一名管事妈妈来传话,说秦姨娘吃坏了肚子,不舒坦,秦阁老与秦夫人想将人留一晚,改日再登门赔不是。 顾云筝并不在意。秦阁老、秦夫人若能将秦姨娘就此扣下,她也毫无意见。 霍天北这几日应酬不断,晚间逗留在外,不知何时回来。 安姨娘请安之后,顾云筝哄着熠航入睡,回房洗漱歇下,让堇竹点了支安息香。一下午听了太多霍天北的事,她的脑子都快不够用了,得好好睡一觉。 并未如愿。 重获新生至今夜,她梦中总是些与现状相关的乱七八糟的事,到今夜,才在梦中见到了母亲。 梦到的是她儿时记忆中的母亲,容颜如花,笑容婉约,拉着小小的她的手,走在后花园明媚的春光之中。 她特别开心,蹦蹦跳跳地跟在母亲身边,叽叽喳喳地和母亲说话。 转过一个弯,母亲忽然放了她的手,丢下她疾步离开。 她焦急的追赶,可是人太小,步子再急也跟不上,只得无助地哭喊:「娘亲,娘亲……」 母亲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她,竟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前行。 她满心惶惑,「娘亲,我是阿娆,我是阿娆,你不认得我了吗?……」 母亲的脚步却更快了,到了垂花门,上了马车,很快消失在她眼界。 她留在原地,委屈惶惑至极,却哭不出。 梦中场景忽然转换到落难那夜。 鲜血,哪里都是鲜血。 哪里都是闪着寒光带着杀气的刀枪。 她看到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她看到她最怕失去的母亲唇角含笑,躺在被火光吞噬的房间之中。 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回来? 说过要等我,怎么忍心离去的? 她心头萦绕着千言万语,却出不得声。 顾云筝喘息着,蓦然醒来,抬眼对上了灯光中霍天北俊美的面容。 他问:「又做噩梦了?」他刚洗漱完,一身白绸衣裤,落在她脸颊上的手温暖,让她很快平静下来。 她点一点头,勉强回以一笑。 霍天北转身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就着他的手喝完,放下杯子时又漫不经心地问:「阿娆是不是你的小名?」 顾云筝身形僵住。沉默一会儿,她才出声,「怎么这么问?」心里却是困惑不已,以往自己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说梦话了。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是你娘不要你、不认识你的样子。」他记得她在梦中呓语时的语气,惶惑,悲伤。 顾云筝松了一口气,随即仍是头疼不已,抬手挠了挠额角,「应该是吧。梦到了小时候的事,不太清楚。」 「那就是了。这名字不错。」
第143页 「……」随他怎样吧。反正女子闺中的小字、小名外人都不知道,更不会成为男子谈及的话题。她以后该做的是保持心绪平静,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霍天北示意她往里挪。 不知哪日开始,两人已养成了相拥入眠的习惯,丫鬟见另一床锦被是虚设,每夜便只铺一床被。顾云筝挪到床里,「你这几天怎么这么忙?也不怕我总是等你等成个小怨妇?」 「你才不会。」霍天北笑起来,把她搂到怀里,吻了吻她眉间,「想我了?」 「你这么想也行。」顾云筝笑着提醒他,「我也是怕你忙来忙去的,害得我们做媒的事情搁浅下来。」 霍天北沉吟道:「我想想,明天二十六,抽不出时间,后天吧,安排你看看他们两个的样貌。」 「行。」 「那本花卉图集,是——」霍天北语气略作停顿,还是说出了祁连城的名字,「祁连城给熠航的?」 「嗯。」 「让连翘帮熠航收起来了,等他长大后再看。」 「嗯。」顾云筝迟疑地道,「云凝几时离开?」意在询问秦阁老几时到京城。 「就这一两天。」霍天北把玩着她的长髮,「嫌烦?」 「没有。」顾云筝笑了笑,「祁连城临走时说过些日子看看熠航。」 「行,我交待贺沖。」被她枕着的手臂微动,他摸出放在床头的书,翻开来看。 谈话就此结束。顾云筝有时候会想,假如真与他携手走过多年,他与她会不会发展到终日相对无言的地步。但又不得不承认,便是与他这样沉默相对,也不觉气氛沉闷。 她抬眼看着他的下颚锐利的线条,看着他双唇风情的线条,看着他浓密的长睫随着视线抬起、低垂。 霍天北的手落在她腰际,语带笑意,「再看我,我可就要欺负你了。」 顾云筝索性支肘撑身,纤长的手指托住他下颚,漾出促狭的笑,「想怎么欺负我?这样?」她凑过去,吻了吻他唇角。 霍天北唇角弯成愉悦的弧度,丢下书的手,扣住了她后脑,「要报復?」 「不行么?」顾云筝趋近他双唇,凝了片刻,温柔覆上,轻咬着,吮吸着。? ☆、怯情浓(3) ?  她至今还停留在青涩阶段,招数不过如此,有些笨拙,却已足够让人骤然情动。带来的感触,似一只温柔的猫爪搭在心头,让人心痒难耐。 「欺负人都不会,」霍天北语声低沉愉悦,「你真是笨得没救了。」 「你又没教过我。」她居然气哼哼的,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理直气壮地瞪着他。 霍天北逸出了笑声,将她清丽的小脸儿勾到面前,纠缠住她唇瓣。 将她浅淡的唇色变得鲜活红艷,将她洁净如兰花的容颜染上霞色,将她温凉曼妙的身形变得柔软似水。 他喜欢这过程。 被他翻身压住的时候,对上他熠熠生辉的眼眸,她勾低他,亲吻他。 本就敏澸的身体,这几天情形更甚,所以有点儿怕他碰触。这一晚,也因这份敏澸,反应强烈,感触清晰地传递至四肢百骸。 同样的一件事,心里牴触就是受罪,接受竟也能投入其中。 身体其实很玄妙,她参不透,亦无从控制。 ** 一早,用饭的时候,留意到顾云筝面前小碟子里的辣椒油,因为熠航在场,霍天北忍着没蹙眉。 顾云筝没注意,埋头大快朵颐。她喜欢吃辣的菜餚,早间上桌的都是口味清淡的小菜,就把素菜馅儿小笼包蘸着辣椒油来吃,不然没胃口。 霍天北见她吃得像只眉飞色舞的猫,不难想见平日饮食也不知克制,只得出声提醒:「你胃不好,吃辛辣之物易胃疼,牙疼的毛病也易犯。」再说了,这种吃法……他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不是有你么?上次牙疼不就药到病除了?」 「……」 顾云筝抬头看他,见他有些头疼又有些无奈,笑着端起红豆粥,「听你的,成了吧?」 熠航抿了嘴笑。 霍天北神色稍霁,转头对李妈妈道:「吩咐小厨房,平日给夫人做些养胃的点心。」 顾云筝在想的是身体原主。在以往,从未遇到过如今这些困扰。显而易见,原主丝毫也不在乎身体是否康健。 吃完饭,熠航去了霍天北的小书房描红。 霍天北坐在太师椅上,还在犹豫是先会友,还是先去都督府处理公务。 是不是大事上果决的人,在小事上偶尔都会犹豫不决。 顾云筝在一旁看着他,笑盈盈地喝茶。 他站起身来。 「去哪儿?」 「先出去办点儿事情。」 顾云筝随着他走进内室,帮他更衣,对他的一丝意外视若无睹。 「怎么这么勤快?」霍天北笑问。 顾云筝没正形,「就当消食了。」 换上黑色锦袍,霍天北奖励似的亲了亲她额头,「我得晚饭时回来了。」 「行,等你一起吃饭。」顾云筝一面帮他整理衣领,一面询问,「你有时候出门时穿一套衣服,回来时就换了——在哪儿换的?」 「在别的宅子换的。」 狡兔三窟,而他不知有多少个住处。顾云筝刚要打趣地问他别的宅子里有无金屋藏娇,他已又道:
第144页 「改天带你逐一去转转。」 顾云筝心念一转,「香雪居不错。」 霍天北却道:「再好也是别人的,日后给熠航住。」 顾云筝忽然发现,他知道的事情远比她想像中多,「是熠航的亲人的?」 「嗯,那儿是他的姑姑、舅舅一起建造的。」隐晦地告诉了她,熠航是云家后人。 顾云筝继续这话题,就得继续说在她看来是废话的话:「那他这两个亲人还能回来么?」 「他舅舅能回来,他姑姑……」霍天北指了指天上,「不在了。」 顾云筝很想说他指错方向了。上面那么好的地方,哪里轮得到她。 「以后有机会再跟你细说熠航的事。」霍天北搂了她一下,「走了。」 她嘴角一牵,点了点头。 李妈妈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笑道:「侯爷一个买办过来了,送来了一些香露,让夫人挑选。前几日就问您平日用什么样儿的,我照实说了,他今日一併送来了几瓶兰花香露。」 「是么?」顾云筝笑着坐到临窗的大炕上,「我看看。」 李妈妈将罩在托盘上面的红绸布拿开,现出一个个造型别致的香露小瓶子,用手指给顾云筝看,「这五瓶是兰花香露,小瓶子与您平日用的倒是一模一样。」 兰花香气清新飘逸,似有似无,这种香露在当下最难制成,价比黄金。顾云筝之前转了很多家香露铺子才买到了两瓶。 她将几个小瓶子逐一打开来闻了闻,展颜轻笑,「果然一样,收下了。安姨娘、你、六名大丫鬟也每人留一瓶。」 李妈妈笑着称是而去。 安姨娘过来请安时,带来一封书信,恭声道:「我写了一封家书,想烦请夫人派人送到娘家。」 若是寻常家书,安姨娘是绝不可能要顾云筝派人去送的。昨日派了人悉心照顾,今日就有了表示,果真是聪慧的女子。顾云筝满口答应下来。 霍天北那辆舒适得让顾云筝羡慕的马车,停在了璞玉斋门前。下车之前,他正把玩着手里的摺扇。 是顾云筝那天送他的那一把。象牙扇骨,绘墨竹扇面,大红络子缀着墨玉扇坠。 雅致又金贵的一把扇子,很对他的脾气。 哪像有些人…… 郁江南、沈燕西到京城的时候,捎来了陆先生给他的一把摺扇。湘妃竹骨,扇坠是什么样已经忘了,只是清楚的记得,扇面上一首酸腐诗人奚落佞臣的七绝,陆先生亲笔抄写到扇面上的。 他反反覆覆看了好几天,然后当做从未发生,把扇子放到了库房。 敛起思绪,他走进璞玉斋。 ** 上午,顾云筝在家中待客。 简夫人带着膝下两个女儿早早地过来了,是早就约定的事。 简五小姐十五岁,简六小姐十三岁,姐妹两个的眉宇、脸型和简夫人一模一样,俏生生一对姐妹花。 顾云筝给姐妹两个的见面礼,皆是一个红宝石手钏。 姐妹两个落落大方地收下,笑盈盈道谢。 简夫人不同于方太太,因为简阁老不同于方大人,两家女眷走动,也只有闲话家常。 这种应酬对于顾云筝来说不难,却一定无趣。 她明白,绝大多数官宦内眷间的走动,是用于表明两家当家男人的态度。随着她在众人面前现身,自然会有很多人找上她,慢慢拉近关系,也就等于是与定远侯拉近关系。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霍天北是不同的。 她每日在内宅见过什么人,他不过问,但不代表不知道。知道之后,无伤大雅的不会说什么,让他反感的人,他也不会跟她说你不能与谁来往,一定会用直接的方式告诉那个官员离他远一些。同理,与她走得近的人,家族不能因为她的关系得到霍天北的照拂。 这些,人们迟早会看出来,迟早会看出她与霍天北根本就是两回事,迟早,人们会予以她同情或是轻视,因为他的夫君会给人毫不在意她的感觉。幸好,她有周旋的余地、时间,不过是累一些,也认了。 四个人坐在一起,寒暄一阵子,话题转入衣物首饰,且是一开头就收不住。是简夫人提起的,要顾云筝指点她两个女儿如何穿衣打扮。 身在闺阁的女子,每日里都在花心思打扮自己,不可能不谙此道,但能想得出的博人侧目又不出错的新花样终究是少,毕竟,不是谁都对色彩的搭配特别敏澸。 简家五小姐、六小姐这次过来本就有这心思——母亲给她们从郑师傅那里添置了不少衣物,的确是别出心裁,她们很是喜欢。今日过来,见顾云筝穿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珠灰月华裙配浅浅紫色春衫,裙上浮着几只银色小蝴蝶,通身也无多余的饰物,看起来却是分外清新雅致,想听听顾云筝穿衣打扮心得的心思就更重了。 顾云筝说了一些自己喜欢的鲜艷或素雅的衣物配色,只是把功劳推到了郑师傅头上,见两个小姑娘认真记下,又诚心请教衣物搭配什么样的髮髻首饰妥当或出彩,也就依着自己以往、如今的经验据实相告。 简家五小姐、六小姐一一记在心里,只央着简夫人回去之后就给她们做新衣添首饰。简夫人笑着点头,「好啊,难得霍四夫人愿意指点你们,我自然要依言将你们打扮起来,日后过来穿给你们嫂嫂看。」言语间似是不经意地就拉近了两家人的关系。
第145页 顾云筝笑道:「两个妹妹生得娇俏可人,怎样穿戴都好看。我也是听郑师傅说得多了记在了心里,蒙你们抬爱罢了。」这也是心里话,姐妹两个正是含苞未放的花儿一般的年纪,怎么打扮都好看。 简五小姐就道:「下次我们过来,嫂嫂告诉我们在各色衣料上绣什么图案好不好?」 顾云筝依然是言辞委婉,没有一丝托大的语气,「我们一起商量。」 「先谢过嫂嫂了。」两个女孩子齐齐点头,笑颜如花。 简家母女三个逗留到巳正,便起身道辞。顾云筝挽留几句,见三个人不肯,也就不再坚持,心里明白她们是有意避着霍天北,便亲自将人送到垂花门外。 坐着青帷小油车回到正房,一名小丫鬟与徐默前后脚过来了。 小丫鬟说秦姨娘回来了。顾云筝点一点头。 徐默是送东西来的,「侯爷给夫人的两件东西,交待小的送回来。」 顾云筝看着黄杨木的小首饰盒子,暗暗腹诽着:但愿不会又是让她啼笑皆非的物件儿。 ? ☆、怯情浓(4) ?  徐默已笑起来,「老字号了,不知藏着多少奇巧之物,侯爷得了闲就去那儿坐坐,有时候不买东西,只是和马老闆说说话。」 顾云筝将小小的黄杨木匣子拿到手里,摩挲着木料的纹路。轻轻打开来,看到红绒布上的嵌珍珠银手镯。 手镯样式简单,看得出,是新打造的。 出奇的是那几颗珍珠。她将手镯拿起来,微眯了眸子,借着门外倾泻入室的阳光细看。 并排五颗黑色珍珠,泛着矜贵沉郁的光泽,皆属上品,单拿出一颗,便是价值非凡,何况是五颗同等大小的。 顾云筝微笑,「珍珠是侯爷的,对不对?」 「嗯。」 「应该是。」 李妈妈与徐默同时搭腔,后者不是很确定。 李妈妈又道:「侯爷存着一些黑珍珠,只有这五颗同等大小的。这黑珍珠不同于别的珠宝,尤其这种成色、大小相仿的,极为少见,是有多少银子也买不到的东西。」 徐默就笑,「我对这些一知半解的,天生没有这根儿筋,只知道侯爷手里有点儿这样的珍珠。」 顾云筝让春桃给了徐默一把银瓜子。 徐默高高兴兴地走了。 顾云筝把镯子戴在腕上,端详一会儿,放下衣袖。 萧让也曾是璞玉斋的常客。和马老闆熟稔之后,每次过去就直奔马老闆的藏宝室,哪一件是马老闆的心头好,他就要高价买下哪一件。 其实萧让只是喜欢那个逗得马老闆欲哭无泪的过程,怎么样的宝物他也看不到眼里,东西到手之后,转手就丢给她。她便故意去马老闆那儿显摆,把那个鬚髮皆白的老爷子弄得啼笑皆非。 出自马老闆之手雕琢、镶嵌的珠宝玉器,要么极为精緻,要么极尽奢华。他说过,宝物、美玉是用来娇宠的,万不可有一丝怠慢。 她之所以笃定这五颗黑珍珠是霍天北手里的东西,就是因为了解马老闆这性情。她还能够确定,这样简简单单镶嵌在银镯上,一定是霍天北的意思。按马老闆的性子,一定是用小颗粒的白珍珠或者彩色宝石衬托黑珍珠,把手镯做得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繁复或简洁,都没错,锦上添花与本色示人对于真正的宝物来讲,都适合。 如果她还是云筝,喜欢的当然是马老闆的手法,那时她适合华美之物。 现在她是顾云筝,喜欢的便是霍天北这种手法,今时她不喜累赘之物。 区别不过是合适与否。 ** 霍天北看着手里的玉雕猫,缓缓摇头,一脸嫌弃,「没灵气。」 马老闆气得鬍子翘了起来,手里的摺扇摇得唿唿生风,「这可是我亲手雕刻出来的!这些天紧赶慢赶,眼都要累瞎了!」 「那你一定是不喜欢猫。」霍天北重复,「没灵气。」 「我可是尽全力了。」马老闆将玉雕拿回手里,左右端详,「我也是看你这块和田羊脂玉的玉质着实是好,不愿辜负了它,否则也不会亲自动手。早知道你是这言语,哼!」鬍子翘得更高了,「我是不喜欢猫,难不成为了给你做个玉雕,还要养一只猫?」 霍天北微笑,「可行。」 马老闆气结,不说话了,心里咬牙切齿地腹诽:你这小混帐,成心要把我气死! 有段日子了,这小混帐拿来了一块好玉,让他雕一只猫。今日一早过来了,他还没完活,让他午间再来。这时过来了,丢给他这种评价……怎么想怎么憋气。 「就这么定了。」霍天北道,「这东西你留着,回头我再送几块好玉过来,你慢慢来。」 「这玉真给我了?」马老闆像个孩子似的,立刻喜笑颜开,「太好了!你看着没灵气,我却能卖个好价钱。能入你的眼的东西太少了。」说着话,将玉雕小心翼翼放在一旁,「你啊,太挑剔。真不知你身边的人都是怎么活过来的。」 霍天北不置可否。 马老闆又好奇,「怎么一定要猫摆件儿?要送人还是图新鲜?」 「这你就别管了。」霍天北慢悠悠起身,「改日请你喝酒。」 「喝酒就免了,我喝不过你。」马老闆笑道,「给我两坛好酒就成。」
第146页 「成。」霍天北笑了笑,迳自出门。 猫摆件儿、酒,这两样东西,让马老闆想到了一对表兄妹。他目光一黯,长长的寿眉垂了下去。苍老的大手轻轻抚摸着玉雕猫,喃喃的道:「要是那两个孩子还在,兴许能帮着出个好主意吧?」再望了望门口,又低声自言自语,「没灵气,往哪儿找灵气?可也难得他有想要的物件儿……」他两道寿眉拧巴起来,鬍子翘了翘,「这些孩子。」 霍天北出了璞玉斋,转入斜对面一家酒楼,缓步走到雅间门外,听得里面柳、徐、孟三位阁老依然争执不下,揉了揉眉心。 徐默站在隔壁雅间门口,笑着示意霍天北进去。 霍天北颔首进去。 隔壁三个人在商议日后如何应对就要回京的凤阁老。听三个阁老议事,就像观摩他们平日里写的摺子一样,啰啰嗦嗦磨叽大半天,最后几句才是真正意图。 他要听的是结果,可三个人让他听得更多的却是结果之前的争论。之前实在是听得头疼,索性又去璞玉斋转了一圈。 每天大把时间,全部用来听废话或是等待结果了。 跟车的护卫送来马车里的美酒、书籍。 霍天北一面自斟自饮一面看书。 徐默守在门口,低头玩儿着一把银瓜子,实在无聊,跟霍天北说闲话:「这是夫人赏我的。」 霍天北嗯了一声。 「用过午饭,夫人又出门了。」 霍天北喝了一杯酒,心说她这日子倒是舒坦,再看看他,没得比。 徐默继续自说自话:「我看夫人实在是清闲,要不然您把外院庶务也交给夫人得了。」心里补一句:也省得夫人总不着家。 霍天北似笑非笑地瞥了徐默一眼。 徐默走过来,帮霍天北斟酒,又指了指隔壁,「柳阁老年轻的时候,府中庶务是柳夫人打理,子嗣长大成人之后,柳夫人才把庶务交了出去。」 「不急。」霍天北轻轻转动酒杯,「让贺沖抓紧,别真让我等到秋后再算帐。」 「他也知道,可这事儿真急不得。」徐默赔着笑,「年月太久,人都散落各地,一个个抓回京城来,实在是不易。」 倒也是。已经等了好几年,真不差三两个月。 终究是晚了。 反正也晚了。 恍惚中,耳畔迴响着霍天逸的言语:「对你好的人,你要努力记着。对你不好的人,你要努力忘记。」 那时他不到五岁,那时他的名字还是天旭。这些年,他一直记着这两句话,一直在努力的记着、忘记。 极少有人知道,在他失踪的日子里,霍天逸找到了他,只是晚了一点。有人先一步救了他。 是那个人对大哥说:「你带他回去之后,能够保护他么?如果能够,你带他回家;如果不能,让我找人照顾他。」 他用力拽住大哥的衣角,他想回家。他没有哭,因为已明白哭没有用。别的小孩子的眼泪可以换得想要的东西,可他不能,他与别的小孩子不同。 大哥沉默地抱起了他,抱了他好长时间,对他说:「大哥没用,把你带回去之后,也不能天天守着你、照顾你。过段时间你再回家,好不好?到那时大哥应该就能保护你了。」 他忘了那时是怎么想的,只是问大哥:「等我回家的时候,你还能记得我吗?」 大哥用力点头,眼睛里噙着泪光,「天旭最好看,谁见过你都不会忘记,何况我是你的哥哥,怎么会忘记你。」 「可是,」他倒因此心生忐忑,「到时我不记得你了怎么办?」 大哥就对他说:「对你好的人,你要努力记着。对你不好的人,你要努力忘记。」之后很吃力地抿出个笑,指了指那个人,「大哥和他,都是对你好的人,是不是?你要努力记住我们。来日再见,你就能认出我们。」 他郑重点头。 大哥陪伴了他几日,那个人也陪伴了他一段日子,之后,大哥回家了,他被送到了陆先生身边,开始习文练武。他那时其实不喜欢习文练武,但他那时就明白没有选择。因为他小,因为愿意保护他的人很少,愿意给他笑脸的人更少。 他想要记住那些照顾他、对他好的人,何其容易。 因为太少,所以容易。 即便如此,还是担心会忘记,每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那些特别努力去记得的人,一直深深印在心底。以至于如今想起,他们还是多年前的样子。从未改变。 心里始终记得年幼时那一点暖光,现状却已是天人永隔。 他握着酒杯的手松开来。 不能想这些。深想这些,会让他认为没有谁能够长久相伴,会让他无法善待身边的人,从而伤害连累无辜的人。 他敛起思绪,凝神看着手里的书卷,远离那道心之深渊。 日子总要过下去,过寻常人都在过的日子。 ** 南柳巷。 方元碌、汪鸣珂、燕袭三个已走了,带着她部分钱财,记下了她请他们做的大事小情。方元碌还是那副胖乎乎的样子,变的只是言行比之以往谨慎了许多。 顾云筝坐在宅子的后花园。说是后花园,其实一朵花也无。 园子东面是一个大大的鱼池,岸边垂柳成荫,石桌、石凳散落在树下。
第147页 园子西面一个花厅,一个偌大的戏台子。 这宅子一直是成大人的,萧让曾租住过几年——用来包戏子、养名妓。他自己的府邸,他捨不得让别的女子居住;他的别院,顾云筝都帮他布置过,捨不得让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居住。所以,他只能糟蹋别人的宅子。 这儿一度笙歌不断,今日古琴琵琶,明日唱曲唱戏。方元碌就是因为这个,才吵着嚷着让他们两个找一批好工匠在南柳巷建造一所像模像样的别院。 萧让在外招惹的花花草草都在这儿,莺莺燕燕一小群,相处得竟极为和睦。每添了新人,顾云筝就跑过来看看。在家里不高兴了,就过来听曲看戏。回家时总是眉飞色舞地讲给母亲听,母亲瞠目结舌,气萧让的放荡,对她则是不知该哭该笑——那时候,母亲还想着让他们两个亲上加亲呢。也是从那时候,母亲断了这心思,跟丫鬟说:「这俩没心的东西若是一起过日子,不是过得鸡飞狗跳,就是过成笑话。」 这样过了一二年,萧让收敛许多,似乎是腻了这种日子,怜惜谁就给谁置办些田产,容他偶尔过去听个小曲儿、看一折戏就成。在她看来,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是这么个地方,她买下来了,当然不是用来睹物思人。萧让把他一些钱财藏在这儿了。 四进的宅子,不算大的地方,因为僕妇太少,显得空荡荡的。只有垂柳的园子里,更是多了一份静谧。 她起身缓缓踱步,从鱼池走到戏台子,又绕着戏台子走了好几圈,最后站在西北角,让春桃唤来随行的顾安和六名小厮,指着脚下,「把这儿挖开。」 春桃、顾安早就看惯或习惯了顾云筝这种让人一头雾水的吩咐,难得的是六名小厮也无一丝迟疑,称是后转身寻来铁锹等物,埋头苦干。 春桃从戏台子对面的花厅里搬出一把椅子,让顾云筝坐着。过了片刻,两个小丫鬟送来了茶点。 这儿也得添点儿人,除了丫鬟婆子,还要添点儿别致的人物。顾云筝一面喝茶,一面盘算着。 突然的,听到了小铃铛因为急促奔跑发出的特有声响,还夹杂着两名婆子气喘吁吁地唿喊:「捉住,捉住它!夫人,您小心!」 顾云筝循声望过去,看到了一条小狮子狗,正撒着欢儿地跑过来。小雪球似的一团,皮毛在阳光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泽。 她摆手示意两名婆子止步,「没事。」 两名婆子这才松一口气,放缓了步子,喘着气走过来。 小狮子狗奔跑的速度也放慢了。 顾云筝站起身来,对小狗拍拍手,「来,过来。」 小狗四下张望片刻,回头看看两名婆子,走向顾云筝。 顾云筝转身拿过一小碟核桃粘,蹲下去,用来诱惑小狗,「来,我给你好吃的。」 小狗慢吞吞到了顾云筝面前,却对点心没兴趣,舔了舔嘴角,黑葡萄似的一双眼睛看着顾云筝,两条后腿一弯,坐在地上,毛茸茸的尾巴轻摇,扫着地面。 就在这片刻间,顾云筝喜欢上了这小东西。她抬手,摸了摸小狗圆圆的小脑瓜,又摸了摸它背嵴。肥嘟嘟的,实在是太招人爱了。 两名婆子走过来,其中一个解释道:「这小狮子狗被一条大狗追着,没头没脑地熘了进来。奴婢们怕大狗惊吓了夫人,只顾着把大狗撵出去,却没顾上这条小的。」 「没事。」顾云筝放下手里的碟子,试着去抱小狗,「知道它是谁家的么?」 「奴婢不清楚,要不要去打听打听?」 「行。」顾云筝笑盈盈地把小狗抱起来,坐到椅子上,「赶快去打听一下,问问是大人还是小孩子养的,若是小孩子养着的,就说会尽快送回去。若是大人养着的,就说我要出银子买下。」 两名婆子称是而去。 春桃在一旁笑,「没想到,僕妇少也有好处。要是僕妇多,可是连个苍蝇都飞不进来。」 顾云筝也笑,「是啊,我跟它有点儿缘分。」 「有缘分是一回事,您这也……」春桃蹙眉看着顾云筝的衣襟,被小狗的爪子蹭上了几个土印子,她拿出帕子帮忙拂去尘土。 小狗警觉地看着春桃。 春桃无奈,「你倒是真喜欢我们家夫人。我怎么你了?我又没碰你。」 小狗委屈的哼了一声。 顾云筝开心地笑起来。 「说起来,夫人不是特别喜欢猫么?」春桃不明白,「怎么不养猫,反倒想养这小狗呢?」 「就是因为太喜欢猫,才不养。」顾云筝温柔地安抚着小狗,「猫其实难伺候,不似小狗。」 「倒也是。」 六七岁的时候,顾云筝养过一只猫。很普通的一只白色家猫,不知怎地,跑到了府中,丫鬟们便将它收留了。她一见就喜欢,把猫抱回了房里,宝贝似的照顾着。 算猫的年纪的话,那只猫已经将近老年了。她养了两年,猫在一天上午寿终正寝。 她特别难过,抱着猫不肯撒手,也不去学功课了,哭了大半天。 还记得萧让在一旁嘀咕:「你都哭成傻子了,也行了吧?」 她不理,继续抹眼泪。 他继续嘀咕:「估摸着我死了你都不会这么哭。」 那件事之后,她喜欢一切与猫有关的东西,却再也不养猫了。怕了那份伤心。
第148页 至于这条小狗,她要和熠航一起养。熠航说过几次了,想要一条小狗。 小孩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该尝试。长大之后,就没那么多自由了,或是别人不允许,或是自己不允许。 顾云筝和春桃逗着小狗玩儿了很长时间。顾安等人往地下挖了很深,终于有了结果,却都带着点儿惧色。 顾云筝抱着小狗过去看了看,见坑底是一个棺材,楠木的。 她嘴角一抽。这个萧让怎么想的呢?想到他说过的用钱财给她陪葬的话,勉强接受了。 「放心,不是真的棺材,你们下去把盖子打开。」估计没错的话,里面应该是放着小箱子。 顾安他们又忙了一阵子,从下面取出三个一般大小的楠木箱子,各落了一把与箱子不相称的大铜锁,箱子的重量不等,一个很轻,两个很重。 顾云筝吩咐道:「搬到马车上,带回侯府。」 离开之前,两名婆子回来了,笑道:「是这条街上一个生意人养的,听说了怎么回事,连说送给您了。」 顾云筝想了想,让春桃取出三十两银子,给那户人家送去。这样也算是一点弥补,不然就更过意不去了。 路上,顾云筝摸着小狗肥嘟嘟的身形,给它取了名字——肥肥。 肥肥一路都很乖,任由顾云筝抱着、逗着,毛茸茸的尾巴一直甩来甩去,很高兴的样子。 顾云筝没想到的是,回到侯府,小傢伙开始闹情绪,一熘烟地要逃跑。她有点儿沮丧,「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一直都好好儿的。」 「是啊,这个小没良心的。」春桃也很无奈,「是不是到了新家不适应?」 顾云筝完全不了解小狗的脾性,只得顺着春桃的话道:「那就让它适应两天。」 堇竹询问怎么来的,顾云筝与春桃只说是在路上捡到的。 不能由着肥肥四处跑,顾云筝将它暂时拘在房里。 肥肥很生气,冲着她哼哼唧唧,专往椅子下面熘。 「这叫个什么脾气?」顾云筝决定先晾它一会儿,转去更衣时问堇竹,「五少爷呢?」 「在后花园玩儿呢。」堇竹笑道,「五少爷喜欢在水榭玩儿,连翘姐姐寸步不离地跟在一旁,您放心。」 顾云筝放下心来,让小厨房给肥肥做了一小碟红烧肉,晾凉之后,端着碟子很不厚道地引诱肥肥。 肥肥窜来窜去折腾这一阵子,也饿了,选择了屈服于眼前美食。 吃饱之后,它虽然还是有点儿不高兴,却也像是不好意思继续闹腾了,由着顾云筝把它安置在膝上,给它用小梳子梳理一身雪白的毛。 霍天北踏着落日余晖、带着满身酒气回来了。进到东次间,看到他的夫人正抱着个毛茸茸的东西,笑得灿若秋华。 他愣了愣。 顾云筝已看向他,还指着他告诉那个毛茸茸的东西,「这是侯爷,你看他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他?」 霍天北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细看看那个东西。是一条小狮子狗。 顾云筝抱着肥肥走向他,「你看它怎样?它叫肥肥。」 霍天北抬手打个止步的手势,「你该不会是要养着它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顾云筝费解地看着他,这才发现他眼神不对劲,他不喜欢肥肥,他满脸都写着嫌弃。 这比肥肥方才的闹腾还让人头疼。 她抱着肥肥,向后退了一步,戒备的姿态。末了,对他挑了挑眉。 霍天北按了按眉心,坐到太师椅上,「这东西,我们就别养了,好么?」 是用那样温柔又无奈的语气和她商量,她一听就心软了。可是不行啊,这可是个娇憨可人让她一见钟情的活物呢。她分外纠结地看住他,缓缓摇头,「不好。我喜欢肥肥,我要养着它。」 ☆、怯情浓(5) ?作者有话要说: 霍天北仔细回想着。她很少跟他提出要求,每次提出都是为这种小事。上次是为了一幅猫蝶图,这次是为了一条小狗。应该只有这两次,她明确地告诉他,她想要什么。至于别的比这些重要的事,她态度反而是轻描淡写。 这种日子,其实挺耐人寻味的。 他站起身来,去里面更衣洗漱。 顾云筝低头看看肥肥。 肥肥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应该是有些害怕霍天北,刚才特别安静。 她笑着安抚了肥肥一会儿,听到熠航欢快的语声,笑着抱肥肥出门。 霍天北洗漱更衣之后,转回东次间的时候,熠航像只小鸟一般进门来,投入到他怀里,「谢谢四叔!」 「嗯?」他不明所以。 熠航一双小手握住霍天北的手,「您带回来的小狗我很喜欢,谢谢四叔。」 「……」霍天北扯扯嘴角,「喜欢就留着吧。」他还能说什么? 顾云筝走进门来,听了这话,漾出狡黠的笑。 熠航欢天喜地地跑出去和肥肥玩儿。 霍天北落座,示意顾云筝到了面前,似笑非笑,「下次,你能不能跟我说,你想要个孩子?」 她喜欢与猫相关的图画绣品,她喜欢那个叫肥肥的小狗,她为了这些跟他说她想要。 可是孩子呢?她不声不响地服了药,事过之后才与他说。 她从没跟他说过她想要孩子,她到如今也不曾为了服药的事而现出一点难过。
第149页 他真不愿意确定、承认那个念头——她不想为他生儿育女。 顾云筝笑容微缓,「好啊,下次跟你说这句。」 霍天北勾低她颈子,在她耳边询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顾云筝语声柔和:「我就算是心急也没用,总要等两年的。」 她怎么就不能心急了?就算他不精通医术,还找不到良医帮她尽快调理好么?她不过是在委婉地告诉他,服药的事她也许记恨太夫人,却并不牴触服药这件事。她现在还不想要孩子。 很多事,她都对他直言不讳,只有这件事,她总是言辞委婉得可称为含煳其辞,也只有这件事,她不是不能,而是不肯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着想。 顾云筝和他拉开距离,「我去看看熠航,被肥肥咬到就麻烦了。」语必转身出门。 这件事,她没办法跟他深谈。 家族覆灭的经歷,让她害怕他会步父亲的后尘,她没勇气再经歷那样的生死离殇。 不想让自己经歷母亲临终前经歷的一切,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经歷那份彻骨的疼痛。 她从来就没想过为哪个男子付尽一生。生儿育女,是亲手搭建起无从逾越的生之藩篱。她不要。 她是自私到了极点,她该为人唾弃,她没资格成为他的妻子。 她明白,从来就明白。 她只是无从选择,她有在她看来比生儿育女更重要的事情。 她只是无从解释,没可能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也就没可能奢望他体谅。 过两年再说吧。 也许两年之后,一切都已不同,他能让她甘愿、觉得安稳,或者,他无从容忍,与她分道扬镳。 怎样都好,她都不会有怨言,给她两年时间就好。 室内光线一点点变得黯淡。 霍天北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寒凉。 她之于他,是适合成婚的女子。 若是她懵懂,无妨,像之前一年一样,当个摆设就好。 如今她干练,很好,他给她作为他的夫人的一切好处。 自心底而言,他当然更乐得见到如今的情形,不想在选择了她之后又冷落、辜负她。 他尽量把握着分寸,适度的照顾、关心她。 床帏内外也如此,夜间该放纵时放纵,白日该怎样还怎样。不想因为肌肤之亲让自己对她失去理智,不想她因肌肤之亲对他生出过多要求。 此刻认真想来,才发现她何尝不是如此。她根本就与他一样,将耳鬓厮磨与白日琐事划分的清清楚楚。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有该有的反应。她不想要孩子。这些日子了,还是不想要。 他一下一下叩击座椅扶手,认真权衡着这件事。 其实很想跟她发火,很想质问,但那不是他面对事情的方式,不会为她破例。 不论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如此,她亦如此。 相信她明白这道理。 听堇竹说秦姨娘过来了,他第一反应是想让堇竹把人撵出去,之后又按捺下去。这是他的地盘,他凭什么要避着谁不见? 秦姨娘是过来送羹汤的,她亲手煲的。 顾云筝到了房里落座,看了霍天北一眼。他还坐在那儿,神色如常。 秦姨娘恭敬地给两人行礼,对顾云筝道:「昨日因身子不适,在秦府逗留至今日,夫人大度不予计较,妾身多谢夫人。」 言语似是而非,语气倒是诚恳。顾云筝微微一笑,没说话。 秦姨娘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羹汤,「是妾身亲手煲的汤,还望夫人不要嫌弃。这汤……」 「辛苦了。」顾云筝笑盈盈的,没让秦姨娘讲述汤里有何出奇之处,是因看到了霍天北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他已有些不耐烦。 秦姨娘也便收声,适时道辞:「夫人没有别的吩咐,妾身就先回房了,晚间再来请安。」 顾云筝点头,「你也回房用饭吧。」 秦姨娘施礼退下,没看霍天北,举止与安姨娘平时的样子相似。 秦夫人提点之下,秦姨娘大有长进。顾云筝只是不能确定,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用完饭,霍天北去了小书房。 两位姨娘请安之后,李妈妈告诉顾云筝:「东院那女子要见您,说有几句重要的话要当面告知。」 顾云筝去了东院。 云凝穿着沉香色遍地金春衫,沙绿遍地金百褶裙,绾了与顾云筝相同的随云髻。 顾云筝见了,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心下奇怪,往日里别人效仿自己的穿戴,也不觉得怎样,换了云凝就感觉很怪异。 云凝遣了芙蓉、杨柳,亲手端给顾云筝一盏茶,「夫人尝尝看,我亲手沏的。」 顾云筝笑着道谢。 云凝落座,笑道:「我今夜就要离开这儿了。有些话没办法当面询问侯爷,只好烦请夫人过来一趟。日后夫人若是方便,能否帮我询问侯爷一二,解我心头疑惑。」 「你说。」 云凝喝了口茶,沉了片刻,定定地看住顾云筝,「侯爷手里的死士,胜过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只要他愿意,当初的凤家大小姐,还有我,都能安然抵达西域,凤家大小姐不会殒命,我也不需流离失所这么久。前后两名女子为他远嫁的时候,他都置身事外。夫人可知为何?」
第150页 为何?因为他兴许从第一次赐婚时就觉出了不对,知道赐婚不过是虚张声势。因为他不在乎不相干的人的死活,不会为不在意的女子付出哪怕一点儿精力。 他这样子,很冷漠,很残酷。但是顾云筝理解,因为她敢于承认,很多人在事不关己时都很冷漠很残酷,她就是那很多人里的一个。 云凝并不需要顾云筝回应,她自问自答:「我前不久才知道,皇上两次赐婚,侯爷根本就不曾当真。甚至于,皇上第二次赐婚之际,侯爷已有了髮妻人选。他真正想娶的,是我那二妹。而夫人,不过是侯爷退而求其次。云家落难之前,侯爷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可惜,晚了一步,赶到时我二妹已葬身火海。」 看起来,祁连城对霍天北也下了一番功夫,连这都知道了,连这都告诉云凝了。顾云筝目光澄明,笑意从容。 云凝若有所思地笑,「我二妹与夫人都是习武之人,只是一个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一个是众所周知的沉迷于习武。侯爷这是怎么想的呢?前者是长袖善舞,真若嫁入侯府,府里怕是会成为她的天下。而夫人,在侯爷此次回京之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们议论纷纷,甚至有人猜测侯爷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休妻指日可待。」 顾云筝认可地一笑。不要说别人,就是她,也曾以为他休妻是必然。 云凝歉意地笑了笑,「这些话其实有些伤人,我本不该说,夫人多担待。」 这些话其实意在挑拨,想或多或少的给霍天北出个难题,让他受到一些烦扰。总之,云凝因为霍天北的坐视不理,心存芥蒂,很乐意在大事小事上让霍天北不快。 顾云筝连心里都有了笑意。霍天北要是怕她知道这些,不会让她接近云凝。这一看就是云凝自作主张,祁连城不可能会耍这种小手段,因为他记挂着熠航。 云凝见顾云筝始终不应声,也看不出听没听到心里去,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自说自话,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我就是想问问侯爷,当初何以一心要娶我二妹,又何以漠视我的生死——同为云家女,侯爷这行径实在是叫我捉摸不透。而侯爷若是对我二妹一往情深,如今又为何不设法为云家满门昭雪?」 对云凝、云筝态度不同,不是因为对这两女子的心思不同,是因为云文远与云文渊是两回事。 为云家满门昭雪,没有云家后人、姻亲现身,他霍天北便是有心,也不便行事。 细想想,谁都能想通。所以,这些话不是云凝要问霍天北的,是云凝说给她顾云筝听的,准确的说,不过是要引出一往情深那句话。 顾云筝放下茶盏,语声和煦:「说完了?」 云凝一愣。 顾云筝起身,「我回去了。保重。」 云凝不由得怀疑,方才忙了半晌是对牛弹琴。 按理说,云家两个人虽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也该示好,以求日后联手。但是顾云筝没办法做到,到如今,她与云凝仍是两路人,恐怕永无同心协力那一日。 她甚至不想再见到云凝,不想再听到云凝任何事——知道云凝还在人世,日后大约会过得不错,这就够了,再知道多一些,她还会回到以往的日子,看到云凝就会心生厌烦,甚至于,会走到厌恶的地步。 到底是云家人,云家人所剩无几,若可能,就该避免相看生厌甚而生恨那一日。 却又明白,无从避免的。她太了解云凝了。 人真的很奇怪,在意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能看穿看透;不喜的人,却对其性情中的优劣了如指掌。 回到正院,她去了库房,亲手用簪子打开箱子上偌大的铜锁。 萧让的话在心头响起:「你一个女孩子家,总跟我学这些旁门左道做什么?」 她记得自己白了他一眼,「你好歹也是个侯爷,怎么会这么多旁门左道?」 萧让,只有在他面前的她,才是个活生生的人,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是什么情绪就浮现在脸上。萧让平日看她面对别人时总是不动声色,曾打趣她,「行啊你,几十岁的权臣都不见得七情不上脸,你这么早就修炼成精了。可这样不好,会少很多乐子。」 他说的对。他对她说过的话,都是为她好,都是为她着想。 仍在人世的亲人,她最想见到的就是他。随着熠航、云凝先后出现在身边,她越发的想念萧让。 想看到他,想亲眼看到他依然好端端的活着。却连他在何处都不知。只能不断的回忆,以此缓解那份急切。 她手里的钱财足够用了,根本不需动他留给她的钱财。只是想看看,他除了钱财还给她留了什么。 见不到人,有点儿东西做念想也是好的。 此刻,在书房里的霍天北有些气不顺。徐默正跟他报帐,他却没办法凝神聆听,摆手让徐默退下,明日再说。 回到房里,歇下后拿了本书,也看不进去。 是真不愿意承认被她气到了,却又由不得不承认。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丢下书,放空心绪,让自己尽快入睡。生闷气是跟自己过不去,太傻了。 恍惚间,听到她轻手轻脚歇下的声音,将她揽到怀里,听到更鼓声。 已是三更天了。 「做什么去了?」他问。 顾云筝语声如常柔和:「从东院回来,先去了库房,清点东西。然后去看了看熠航,他只顾着跟肥肥玩儿,哄了好一阵子才睡下了。」
第151页 她也不是不喜欢孩子——对熠航那么好,面面俱到,怎么就不愿意自己生一个?霍天北怀疑自己今晚魔怔了,什么都能扯到孩子上。他有点儿恼火,恼自己,也恼她。 他勾过她,狠狠地吻她,狠狠地要她。 ** 当夜,云凝离开霍府。 第二日一早,凤阁老进京,入宫面圣,恢復离京前的大学士及兵部尚书职。 谁都知道凤阁老对霍天北心存不满,不少人为霍天北捏一把汗。霍天北却还是优哉游哉过日子,上午去左军都督府点了各卯,下午留在府中,命人去请郁江南、沈燕西过来。 等两个同窗过来的时间里,霍天北坐在鱼池岸边钓鱼。顾云筝在一旁陪着,脸色不大好。 他喜欢钓鱼。顾云筝不知他是喜欢鱼儿上钩的感觉,还是利用等待鱼儿上钩的时间斟酌诸多事情。 这男子喜静,消遣不过看书、钓鱼、种些药草,名门子弟喜欢的,他一点兴趣也无。 早间从不见他舞刀弄枪,偶尔会亲自照料马厩里几匹战马,带它们出去转转。 相处越久,他的话越少。 顾云筝总结完对他少得可怜的这点儿了解,火气又上来了。昨晚被他折腾得狠了,连个囫囵觉都没睡成,白日里乏得厉害,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这滋味真是不好消受。 这叫个什么人?当她和他一样精力旺盛不成?凭什么要她陪着他在这儿等着人来?就不能让她趁着空闲睡一会儿? 越想越生气,越看他越生气。 她用指节揉了揉额角,转眼看着别处。 霍天北感觉的到,身边人是强忍着火气、倦意。他笑了笑。 郁江南先到的。 堇竹通禀时,顾云筝收敛情绪,回眸迅速打量。 郁江南与霍天北身高相仿,容颜俊朗,眼神里有着与霍天北相同的清冷、漠然。 霍天北起身为两人引见。 顾云筝敛衽行礼,郁江南拱手还礼。 随即,顾云筝唤人给郁江南上茶,趁机踱步至别处,如此也方便打量。 郁江南问霍天北:「急匆匆把我找来是为何事?」瞥一眼顾云筝,扯扯嘴角,「弟妹也在,没要紧的事儿吧?」心里补一句:这小弟妹可比他想像中强了百倍。 「有事也是好事。」霍天北用下巴点了点身侧座椅,「坐会儿?有几年没一起钓鱼了吧?」 郁江南敛目看看自己一身官服,「你见过谁穿着官服钓鱼玩儿?」 霍天北就笑,「那你就站着吧。等会儿还回去坐班?」 「嗯。」郁江南笑起来,自嘲道,「我已是凤阁老手下的爪牙了,你日后少招惹我,别害得我受夹板气才是。」 这时候,又鱼儿咬住了鱼饵。霍天北起身同时收杆。 上钩的鱼有半斤多重。 霍天北将鱼丢进一旁的清水桶里,「我这儿说着话它还上钩,太傻了。」 郁江南笑出声来,「让你钓到还挨你数落,这鱼的命也太苦了。」 顾云筝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她留意到郁江南自心底笑起来的时候透着点儿邪气,但是很好看。 霍天北装上鱼饵时道:「晚上一块儿吃饭。新得了一坛陈年梨花白,一起喝。」 「行啊。那我晚间再过来。」 「嗯。」 「我回去了。」郁江南转身,对顾云筝拱手道别,大步流星的走了。 顾云筝走回到霍天北身边,看他将鱼线轻飘飘甩入水中,「府里的酒窖在哪儿?」问出口时已意识到,「在东院?」 「嗯。」霍天北凝了她一眼,「你别想偷酒喝,胃不好,小心喝得吐血。」 「……」顾云筝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偷酒喝?什么叫小心喝得吐血?他的酒都是毒药么? 霍天北真的很喜欢看她气鼓鼓的样子,深深看了片刻才问:「怎样?」 「看起来跟你像亲兄弟,性情是不是很相似?」性情也相似,可不是什么好事。 「看起来相似而已,江南不像我这么——」他对她笑了笑,「招人恨。」 偶尔他像是会读心术,总是一针见血地道出她的想法。顾云筝也笑,「果真如此的话,倒不失为好人选。」 「的确。」 顾云筝坐在他身旁,回想他方才与郁江南在一起的样子。特别随意,也特别亲切。她侧目看看他。那样的他,并不招人恨,甚至于,挺招人喜欢的。 她轻轻唿出一口气,转移心绪,试图想像章嫣与郁江南站在一起的情形。样貌自然是极般配的,性情呢?章嫣的性情,似乎应该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不然出现了矛盾,一定会剑拔弩张。 可性情又如何是她能够完全看清楚的。 男婚女嫁这种事真是最没道理的事,女子真是太吃亏了。运气好的,才能过得美满,运气差的,怎么看夫君都不顺眼的,还是要忍着气磕磕绊绊过日子。和离……和离大归的女子也有,再蘸的却是少数,再蘸过得好的就更是凤毛麟角。 顾云筝不自觉地又开始翻心里那本儿帐,由此又心烦意乱起来。她希望章嫣离开那个不成样子的娘家之后过得美满,却又全无把握,甚至于担心自己保错媒,误了章嫣的一生。 胡思乱想着,沈燕西过来了。 沈燕西身形挺拔如松,身着竹青色锦袍,漆黑的双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唇红齿白。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这种词彙都能用到他身上。
第152页 他与郁江南一样,样貌虽然不及霍天北那份惊人的俊美,放在人群里,只要霍天北不在场,便一定是凤毛麟角的人物。 顾云筝见礼之后,还是退到一旁观望。 沈燕西笑着坐在霍天北身侧,叙谈几句后话锋一转:「林家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真不打算帮林大人了?雅柔这几日都在找我,让我给你递句话呢。」说着话,拍拍霍天北的肩头,「你就不能怜香惜玉一回?雅柔现在可是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好歹也是兄妹一场,别让她生出怨怼才好。」 只这几句话,就让顾云筝对沈燕西的印象大打折扣。居然说什么兄妹一场,居然要霍天北怜香惜玉,他若有这心思,自己对林雅柔施援手不就好了?跑来跟霍天北说这些做什么?林雅柔一心一意要做霍天北的妾室,他却当着她的面说这种话……这人是缺心眼儿还是对她视若无睹? 不能让章嫣嫁给这种货色。 甚至于,不能让章嫣见到这种货色。? ☆、怯情浓(6) ?  顾云筝有了决定,情绪也就平静下来。 那边的霍天北慢悠悠看了沈燕西一眼,「林家的事你别管,林家的人也少见。」 顾云筝听了,笑了笑,转身与堇竹去了别处看景。 走出去一段,堇竹嘀咕道:「我真觉得自己以前没说错。您听他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语必轻哼一声。 顾云筝笑着拍拍堇竹的手臂,「我心里有数。」 她目前能找到的人选,也就这两个,排除掉沈燕西,就只剩郁江南了。她得抽空去宣国公府一趟,把这事跟章夫人说说。章夫人尽可以通过别的渠道,打听一下郁江南的品行,若无异议,她再安排相看的事。 细想想,这种事很麻烦,虽说是满心好意,结果却是未知。刚开了个头,她就已意兴阑珊。 不嫁人不行么? 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她一再腹诽着。 第二天,小日子来了。这种时候,顾云筝本就懒得四处走动,再加上心里那一份不确定,去宣国公府的事情就顺势往后延迟了。 连续几天,她留在家里陪着熠航,和他一起逗肥肥玩儿。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小孩子都特别喜欢猫猫狗狗,熠航也一样,迅速地喜欢上了肥肥,把它当成一个小小的不会说话的玩伴。 肥肥兴高采烈的,他也特别高兴;肥肥打蔫儿的时候,他就有些紧张,问肥肥,问顾云筝: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了? 顾云筝全无养狗的经验,并不比熠航强多少,因为喜欢,就跟熠航一样,把肥肥当成小孩子一样对待,偶尔紧张兮兮。 霍天北对此颇不以为然,但是也愿意享受这情形的好处。熠航每日上午描红、辨识药草,这几日下午都由她陪着。他就这样有了不少时间,可以用来处理一些事情。 他不在沙场,就不是勤勉之人,公务总是堆积几日一併处理。这段日子总是尽量拨出时间陪着熠航,压下的事情不少。 看着熠航的小脸儿一日日圆润起来,看着那双大眼睛里喜悦的光彩越来越浓,看着她也像他一样对熠航呵护备至——有这些为前提,手边事情再多也不觉烦躁。 一面处理公务,一面听着她与熠航在院子里的欢快言语,偶尔竟有岁月静好之感。 那么,她呢? 她在僕妇眼中,是聪慧干练条理分明之人,可她对于与他的日子,有些事情一直稀里煳涂。故意的吧?当然是故意的。 他自认也不是记仇的人,更不是与女子计较什么的人。可这次,他知道,破例了。表面上一切如常,心里那道坎儿始终都在。 这日,郁江南得闲,过来找霍天北,走进院落,就见到笑盈盈站在花树下的顾云筝。她一袭烟霞色衫裙,满眼宠溺地看着熠航,那目光,就像是看着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熠航的小脸儿红扑扑的,挂着童真的喜悦的笑容,和一条白色小狗跑来跑去。 很温馨的一幕。 顾云筝见了他,忙上前见礼,又唤熠航过来,「这是……」她微一迟疑,「是三伯父。」 熠航以前也见过郁江南,只是印象不是很深,闻言乖巧的笑着行李,甜甜的喊了一声「三伯父」。 「熠航乖,继续玩儿吧。」郁江南看向顾云筝,「天北——」 「在书房呢。」顾云筝笑着指了指耳房,唤堇竹带路。 这时候,那条小狗喘着气吐着舌头到了她脚边,仰头看看她,又看看他。 郁江南很想弯腰摸摸这憨态可掬的小狗,碍于与顾云筝不过是第二次相见,笑了笑,转身去了小书房。进门时回头一瞥,见顾云筝已将小狗抱了起来,柔声地说着:「你又往我跟前凑,是不是又饿了?」又唤熠航,「走,我们进屋吃点东西,然后去后花园玩儿。」 「好啊。」熠航欢天喜地的应声。 顾云筝一手抱着小狗,一手领着熠航,转向东厢房。丝毫也不怕小狗爪子上的尘土弄脏或者挠坏衣服,是这般不拘小节,让人看了只觉率真可爱。 进到书房,与霍天北说话时,郁江南问起那条小狗。 「别叫它小狗,要叫肥肥。」霍天北嘴角撇了撇。那个小混帐每天都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好几次。 郁江南心生笑意,「弟妹给熠航找的?」
第153页 霍天北嘴角牵了牵,「是我带回来的。」 郁江南嗤之以鼻,「我才不信。」 「我也不信,熠航信就行了。」 郁江南朗声笑起来,随后语声诚挚地道:「不错的日子,好好儿过。」换个人,恐怕接受熠航都是个事儿,更别提能用那样温柔宠溺的眼神看着熠航了。 霍天北笑了笑,「你也该成家了,我帮你张罗一个?」 「行啊。」郁江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便找一个就行,不要太傲气太娇气的,我伺候不了。」 章嫣一定不是娇气的人,可是傲气,是有一点儿的吧?念头闪过,霍天北就笑,「哪有不傲气不娇气的女孩子?」 郁江南想了想,有些无奈,「也是。那就胡乱找一个吧。」 这态度……霍天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多年兄弟了,他了解江南,知道江南对于嫁娶之事的态度还不如他。他当初是被太夫人烦的,不得不亲自选人,但从心底从来没想过敷衍谁。那个人愿意跟他好好儿过,他就给予相同的回报;那个人只愿意做太夫人的好儿媳,也无妨,以太夫人的性情,也能将他的夫人照顾得不错。可江南这态度,是能让女子无望甚至绝望的态度。 思及此,他笑问:「心里是不是有人了?有人了就跟我直说,我找人给你说合,也省得误了别人。」 郁江南一愣,之后失笑,「我没闲心跟谁花前月下。放心,没有。」 放心?没法子放心。他视江南为最亲的兄弟,视章嫣如妹妹一般,不能做到对他们的终身大事漠然。不能因为他把这两个人看得重,就要撮合到一处。 霍天北记挂着这件事,这晚歇下之后,与顾云筝提了提,「我再从手里找几个适合的人,江南就免了。」 顾云筝就问了几句,听他言简意赅的说了郁江南的态度,认同的点头,「那你就找一些性情温和的,我是说对女子态度温和的,别委屈了嫣儿才好。」 「嗯。」霍天北逗她,「找几个像我对你的态度似的?」 顾云筝一时语凝。像他对她的态度似的,应该算是不错了吧?说良心话,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很宽容忍让。沉默片刻,她点一点头,嗯了一声,「最起码,别给嫣儿找一个不把女子当回事的人。可是你也不见得能找到啊,你怎么知道私底下别人会怎么对待女子?要是跟你正相反呢?」她很头疼,「不然算了吧,我看我们不是做媒的材料,要不就请别人吧?」 霍天北笑起来,高兴的是她对自己的一些认可。他吻了吻她的面颊,「这事慢慢来,你先去跟舅母说一声。」 「嗯。」顾云筝环住他身形,「过两天吧,这两天懒得动。」 他拍拍她俏臀,「还没完呢?几天才算完?」 「我也说不准。」顾云筝俏皮的笑了笑,「久一些也好,省得被你烦。」 「你可真好意思说。」霍天北挑眉,「我要想收拾你,什么时候不行?」他欺身索吻,手顺着她领口下滑,恣意游转。 顾云筝笑着闪躲,含煳不清地道:「你也不怕引火烧身。」 「我早就引火烧身了。」他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凝视她,语声却甚是柔软,「说你错了。」 「嗯,我错了。」她顺着他的意思说道,「以后不敢了。」 他无声地笑了笑,再度吻住她,温柔的绵长的亲吻她。无关情慾。 是这样甜蜜的感受,似是品尝着最清甜美味的糖果。 是这样美好的感受,即便是身在黑暗之中,心里也是春和景明。 是与身体痴缠完全不同的事,却同样消魂。 她渐渐气息不宁,手抵着他胸膛。她不怕他的强势,却怕他的温柔,怕心湖被他的温柔撩拨得盪起涟漪。 他握住她的手,用力吮了吮她唇瓣,意犹未尽地和她拉开距离,松松地抱着她。想跟她说点儿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多时,闷出两个字:「睡吧。」 她点了点头,纤细的手臂环住他,唿吸慢慢变得匀净。 ** 五月初一,太夫人出门上香,前一日晚间让杨妈妈过来传话,让顾云筝命人备好车马。 太夫人这些时日很安静,不刁难,不找茬,像是个和平相处的邻居一样。可是,这样平静的假象维持不了多久了。她不能给太夫人太多时间对她做出更歹毒的事,而太夫人也不会给她太多时间丰盈羽翼。谁能抢占先机,就是天意了。 初一晚间,顾云筝和霍天北商量,「明日下午我去看看舅母,有没有要我带去的东西?」 霍天北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却没想到,第二日一大早,堇竹进门通禀:「表小姐好像是出事了,昨日去耀华寺上香,整夜未回,也没住在寺中,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急得不行,担心表小姐被恶人劫持了,派了管事来请侯爷、夫人帮忙想想法子。」 两个人听了,齐齐起身穿衣。霍天北吩咐堇竹:「把这事告诉贺沖,让他寻找表小姐下落,尽快。」 「是!」 顾云筝问:「怎么跑去耀华寺上香了?那儿只适合人清修,专程去上香的人不多。」 「她在那儿给一个故人供奉了一盏长明灯。」 顾云筝的手一僵,「给她以前的闺中好友么?云家二小姐?」
第154页 霍天北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这又不是秘闻。」顾云筝答得很快,穿衣的动作却慢了下来。之前还在奇怪,章嫣怎么开始礼佛了,原来是为她点了一盏长明灯。 那个倔强的女孩子,何苦呢?被人知道了怎么办?被连累了怎么办? 她眼睛酸涩难忍,却没有眼泪。 霍天北到了她面前,托起她脸颊,看到了她眼中的痛楚,暗自心惊,「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顾云筝摇头,语声闷闷的,「没事。我们快去找她。」? ☆、怯情浓(7) ?  章嫣从一张陌生的架子床上醒来,神色怔忪地看着窗外,看着天光一点点放亮。 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手臂,越来越用力,让意识逐渐清醒。 昨日的经歷,宛如一场噩梦。 自从成国公府覆灭,自从她唯一的朋友葬身火海,她心中的一根弦就随着云筝断掉了。 总是在问自己: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云筝怎么从来没与她提及? 人们都说,云筝在那夜是离开后又返回云府的。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不活着? 很久之后,才慢慢明白,才开始理解。 换做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死,比活着要容易太多。活着的一点小小的变数,就能让云筝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那种可能被□的事情一旦发生,于任何名门高门女子而言,都是生不如死。 明白了,理解了,也更难过了。 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经歷生离死别,失去了她十几年来唯一的好友。 哭了太久,开始寻找一点点寄託。她听云筝说过耀华寺,说过那里的住持与萧让交情匪浅。 明明知道云家被皇上称为乱臣贼子,明知悼念云家人的行径若被发现,可能会累得家门遭难,还是那样做了。只是相信,云筝不会看错萧让,萧让不会看错耀华寺的住持。 在寺里给云筝点了一盏长明灯,每月初一十五都去寺里上一炷香,告慰云筝的在天之灵。 昨日,一如以往,去了寺里。 往返耀华寺,需要一整天路程。母亲总是不放心,却体谅她的心绪,每次都给她多加派一些护卫。昨日她那个父亲听说了,并没多问,叮嘱她早去早回,亲自吩咐下去,给她多加了十名护卫。 谁都没想到会出事,却真出事了。 当她发现不对的时候,天色已晚,被人收买了的车夫已走上了一条岔路,有一群人包围了马车。 她以前真不知道,父亲养在府中的护卫是一帮废物,被人三下两下就打得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跟车的两名丫鬟忠心耿耿,却无丝毫用处,话还没说两句,就被打昏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她被人死死绑住手脚,呆呆的无助的蜷缩在马车里,不知道要被带到何处,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屈辱。 在那时,她想到了死,继而满心寒凉的笑——她甚至连自尽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死,也不容易。 快入夏的天气,她却感觉特别冷,冷得透骨。 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 有人扯掉了帘子,让她得以看清此时处境。 一辆马车迎面而来,缓缓停下。 一只秀美的手撩开帘子,有女子探身出来,扶着丫鬟的肩头,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女子吩咐道:「把她扔下来。」 特别熟悉又特别憎恶的样貌、语声。 是蓝姨娘,给父亲生了唯一男丁的蓝姨娘。 蓝姨娘要做什么? 章嫣想责问,可是嘴巴被堵着,她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被拉下马车,丢到了地上。疼,疼得厉害。 蓝姨娘悠闲地转过身,观望着章嫣的狼狈,抿唇笑道:「我的二小姐,这滋味不好受吧?」 章嫣盯住她,目光似刀。 「我劝你还是改改脾气。」蓝姨娘讥诮笑道,「稍后到了那几个地痞手里,若还是这么不知轻重,可是要吃苦头的。这细皮嫩肉的……换了我是你,会在死之前收敛些,也省得被百般凌虐。」 章嫣的心沉到了谷底。 蓝姨娘得意地笑起来,「现在是不是想求情说好话?是不是想求我放过你?可惜啊,我是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的。」 章嫣极力地挣扎着,可是两个大男人在她左右守着,她刚有所举动,两人便将她按住。 蓝姨娘的目光变得阴毒起来,「你这眼高于顶的,往日里傲气得不像样子,可此时又能怎样?」她抚摸着织锦缎褙子的阔袖,笑容变得惬意,「我看你娘也撑不了几日了,你出了事,想来她当即就死了。我的儿子,会成为世子,再不会有你这个惹人嫌的从中作梗。你走的时候,大可安心上路。至于我呢,你也知道,前两日我就不在府里,去了别院静养,要过两日才能回去——不,是由国公爷请我和世子回去。」 章嫣惊怒交加,片刻后,眼睛浮现一层迷濛。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死力咬住嘴唇,不允许自己在蓝姨娘面前落泪。 「我给你选的这地方还不错吧?」蓝姨娘猖狂的笑着,环顾破败幽暗的长街,又吩咐了两句。 过了一会儿,四个人笑嘻嘻的走过来,打量几眼便露出惊喜且猥琐的笑容,之后对着蓝姨娘点头哈腰。
第155页 蓝姨娘递给几个地痞两张银票,「尽兴之后记得灭口,否则,可不要怪我让你们将牢底坐穿!」 四个人谄媚应声:「您放心!」 章嫣拼力站起身,勐地向路旁的墙壁撞过去。 与其受辱致死,倒不如自己先了断这条命。 却有人手疾眼快,将她捉到怀里,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要做什么?」 蓝姨娘冷哼一声,「这死丫头拧得很,你们可小心了。」随即,带着一众人手离开。 章嫣的恐惧蔓延到了骨子里,慌乱地退后,却撞入另一个人的怀里。 四个人将她困在当中,有人拿掉了塞在她嘴里的布团。 「真的是国色天香啊……」 「没错儿,真是少见的美人儿!」 章嫣高声唿救。 有人脏兮兮的手抚上她的脸,「我说,您就别白费力气了。方圆十里都没有人家,您就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过来的。」 章嫣厌恶地别开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和他们谈谈条件。他们却是色心难耐,几双手同时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再也无法克制情绪。 豆大的泪珠成串滚落。 她一面哭泣,一面呜咽着唿救。 「美人儿别哭,等会儿哥哥会好好儿疼你的。」一个人言不由衷地安抚着,用力拉扯她的衣服。几次之后烦了,索性拿出一把匕首,将衣服割破,末了,手探到她颈部,去解春衫的盘扣。 章嫣盯住那把匕首,低下头去,拼命咬住那人的手。 那人惨叫一声,另一手扬起来。 章嫣更加用力地扣紧牙齿,眼睑低垂。 希望那人会给她一刀。 想死。 死才是此时唯一的出路。 可那人却是反手将刀柄没头没脑地打在她头上、肩头,「贱货!死到临头了还撒泼!看老子不打死你!」 旁边三个人试图让章嫣松嘴,却不能如愿,也来了火气,骂骂咧咧地愈发用力撕扯她的衣服,将她推倒在墙边。 在这混乱之际,有马蹄声趋近。 章嫣看到了生机,松开了嘴。 四个人都是一惊,齐齐转头望过去。 章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飞快站起身,迎着来人奔过去。 骏马在距她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了下来。 「救命。」章嫣的力气,在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全然耗尽,跌坐在地。 男子垂眸打量仰视着他的万分狼狈的女子。 长发已散开来,凌乱地垂在胸前。 上衣被撕扯破裂,现出du兜。 下身的裙子已被撕扯成了几块布。 精緻的瓜子脸脏兮兮的,让他一时看不清她容颜。 可是那双凝着泪光的眼睛,甚是美丽。 「爷……」跟在男子后面的三名随从同时出声,等待吩咐。 男子摸出了酒壶,喝了一口酒。 章嫣陷入了绝望。 他漠然的黑眸,他观望的意态,他的沉默,都是她绝望的源头。 她双手没有意识地挣扎着,想将束缚着手腕的绳索挣开。 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四个地痞看看来人,也是四个人。那男子看起来震慑力十足,却是生得细皮嫩肉、尊贵优雅,像是富家子弟。 富家子弟最怕惹上麻烦,最不爱管闲事。 四个地痞对了个眼色,达成共识,气势汹汹地走向男子,嘴里叫嚣着: 「闪开闪开,别耽误老子的好事!否则别怪老子给你拳头吃!」 「识相的就快滚!这年月管闲事的下场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 男子看着章嫣,她执拗地挣扎的双手让他看着不舒服。他对随从打个手势。 三名随从立时应声下马,三下两下就将几个地痞制服,五花大绑起来。 「留活口。」男子跳下马,为章嫣解开了绳索,又看看天色,「太晚了,城门已下钥,你今晚只能住在我那儿。」 章嫣没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男子与她共乘一匹马,到了这所偌大的宅院。 进来之后,男子就将她交给了两名丫鬟。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洗净了脸和手,无措地坐在床畔,直到倦极,昏睡过去。 现在该怎么办? 章嫣迅速思忖着,要跟那男子说明自己的身份,要鸣谢他的救命之恩,还要请他把那几名地痞扭送到宣国公府。 这样想着,她又开始觉得自己愚蠢。简直是愚蠢至极,竟然又一次被蓝姨娘算计了,而且被算计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是遇到了这男子,她,恐怕已被丢到乱坟岗了吧? 心绪千迴百转时,她听到了男子的语声。清冷、淡漠,与他的眼神一样。想到他在她初时求救时的反应,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不见得会如她所想的那样帮她。 她很可能是出了龙潭又进了虎穴,自身的生与死,荣与辱,还掌握在别人掌中。 该怎么办? 她取下了头上束髮的那枚银簪,藏在了袖中。处境终究是好了一点点。这一次,最起码还有自尽的余地。 她悽然一笑。 男子走进门来。 章嫣紧张兮兮地站起来。 男子优雅落座,看她一眼,不含情绪的道:「坐下,我问你答。」?
第156页 ☆、怯情浓(8) ?  她没有依言坐下,而是转到窗前站定。她此刻在想的是,要不要把霍天北搬出来。要的,应该如此。她要好好儿活下去,她要让蓝姨娘恶有恶报。 男子已出声询问:「你是哪家的人?」 「宣国公府。我是宣国公的长女。」章嫣说话的时候,才觉出喉咙有点儿疼,声音很沙哑。 男子轻轻挑眉,没再问什么,沉默片刻,对她说道:「你不用心急,估摸着你表哥的人很快就找来了。多喝点儿热水,吃点儿东西。」 「你……」她都不需说什么,他好像对宣国公府很了解。不,应该是对表哥很了解,「你是不是认识定远侯?」 男子神色柔和了一点,「你有没有听说过,定远侯有三个同窗?」 章嫣点头,这些她有耳闻,是堇竹与她说的。堇竹是个聪慧的有些男孩子气的人,爱说爱笑。堇竹奉表嫂之命帮衬她的日子,两个人总是说说笑笑,她没少打听表哥表嫂的事情。对表嫂,堇竹那时所知甚少,对表哥却很了解。 她快速地回忆着堇竹谈及表哥三个同窗说过的话,深凝了男子一眼,「你……你是不是郁三爷?」 男子有些意外的挑眉,继而点头,「没错。」 章嫣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落回了原处。 郁江南看着沐浴在晨光中的女孩。她出身因为宣国公的品行,并不算好。她眼神清冽倔强,此时才稍稍柔和了一点。 章嫣在放松下来之后,在知道救她的人是表哥的兄弟之后,反倒愈发不自在了。那样狼狈的情形,被他撞见了……「我该怎么、怎么酬谢你?」 郁江南失笑,「你一个女孩子,能用什么酬谢我?」 对,她手里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章嫣目光一黯,垂了眼睑,看着脚尖。 郁江南开始思量救下她要引发的麻烦。救下她的时候,是那种情形,瞒不住,那几个地痞要做人证,便是有所保留,宣国公府的人也能听出个大概;她在他城外的别院里住了一夜,那些口无遮拦的怕是会说成孤男寡女在一起过了1夜。 他蹙了蹙眉。做好人有什么好?做一件善事就有这么多的麻烦。可既然已经做了好人,就应该做到底吧? 郁江南又细细打量了章嫣几眼。容貌很出众,性情就算倔强,但是很单纯,没有坏心思——说句不好听的,只有别人对她起坏心思的份儿。 她要是嫁给一堆妯娌的门第,一不留神就又要吃亏。 宣国公府那样的门第,又能给她找到什么好人家?门风不好,她的事传来传去,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名声还保得住么? 郁江南按了按太阳穴,他怎么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是帮了她却也是害了她呢?——如果狠下心肠不善后的话,真就是毁了她一次。 下次再也不管这种事了! 他开始冷静对待这件事,审视她片刻,建议道:「要不然,你嫁给我吧?」 章嫣被惊得身形一震。这人的脑袋跟别人不一样是吧?怎么忽然就扯到嫁娶上面了? 郁江南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意坚定下来,「就这样吧,你听我的。」 章嫣瞠目结舌。前一句还是询问,这一句就是命令了。他表哥的同窗到底是什么人啊? 郁江南觉得她的样子有趣,笑了笑,将方才所思所想委婉的讲给她听,末了又道:「我还未娶妻,你还未嫁人,相互将就一下也不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说的话不少,章嫣需要时间权衡。 郁江南勾了唇角,自心底漾出邪气的笑,「答不答应?你不答应的话,我将生米煮成熟饭吧,你看行不行?」 章嫣气结,握紧了手里的银簪,往一旁挪了两步。 郁江南笑意更浓,「我的话先说到这儿,你好生思量。」他站起身来,「我去外面等你一同用饭。别让我等太久。我没开玩笑,想娶妻成家。这是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事,你慎重考虑。」 ** 霍天北对顾云筝说:「与其早些赶到章府看鸡飞狗跳,还不如在府中等着贺沖的消息。」 顾云筝想想也是。洗漱之后,她静静坐在书桌前,心不在焉的磨墨。 她只是要找点儿事情做,已不能如常行事。 霍天北在一旁观望。 他也很心焦,以往有过太多次类似经歷,所以不动声色。可她的妻子这次很反常,似乎是从得知章嫣为云筝点了一盏长明灯之后,就不復镇定理智。 她很难过,以至于魂不守舍。 他想安慰,却说不出什么。 能怎样呢? 如果章嫣没事,不过是追究原由。如果出了事,还是要追究原由,给她一个说法。 尘世中太多这种是非,他不能方方面面都顾及到。想避免,避免不了,他不能帮谁设定好每一步,不能帮谁一再的防患于未然。若他能做到这些,他的大哥又何至于殒命。 得知章嫣为云筝供奉长明灯的时候,他理解,但是反对。神佛若真有灵,也不可能谁都顾及得到,真愿意为云筝显灵的话,就不会让她家族承受灭顶之灾。云筝已经不在了,真记挂,在心里记着她就好了,那些表面文章有什么用?这些话是事实,却不好听,但他对章嫣说了,原因就是往返路程远,易出波折。
第157页 可他那个倔强的傻气的表妹跟他说什么? 「你不用跟我说这样的话,我也知道你心里不信神不怕鬼,你只相信你自己。你真担心我,你真想让我打开心结,就给云家讨还公道,给我亲如手足的女孩子报仇。要是做不到,你也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我还实话告诉你,我早就活腻了,出事就出事,我才不怕。我娘不过是记挂着我才强撑着,活一日也是受一日的苦,早有个了结也就都清静了。」 她说的都是心里话,甚至于都是事实。 但他不会照她的意思去给她的好友报仇,即便可以,也不会那么做。 那不是他的事,是云笛、萧让那些云家的后人或姻亲该做的事。他们若是没出息做不到,他会出手,到那时他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出手。而在他们甚至还没现身的时候,他要用怎样的理由出手? 他不会意气用事。 他甚至会留着姚祥、蒲家等人。他相信,云筝死之前的心愿一定是让萧让、云笛报復那些人。 他不指望云笛能有什么作为,他要看的是萧让。 萧让与他的表妹,关系可是非比寻常。 准确来说,他要看看云筝看人的眼光如何。 即便她早已不在,她早已葬身火海,他还是愿意观望与她有关的、她看重的人。 没错,那女子是他生平第一次想拉到眼前细细的看、静静观察的人,是他生平第一次想要得到、征服的人。 她的死,那样的赴死的方式,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如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然,如狂花落叶一般的从容,是世间多少男子都无从做到的。那样的一个女子,赴死之际那般令人生畏的冷艷绝艷的美,让他都心魂震颤。 若是可能,他哪怕勉强她,也会让她活下来。因为他有能力帮她復仇。 晚到了一步,慢慢的,他也觉得并非坏事。他知道她那样的女子一身傲骨,不会愿意欠谁,更不会愿意因为亏欠才委身于谁。 在她消亡之前,他从未见过她,却不妨碍他了解她。 了解她心绪,没有原因,就是明白。 就是因为那女子,他如今对枕边人总是有一份亏欠。她如今一定听说了,她是他退而求其次的结果。 兴许一早就知道了。 不论早晚,并无不同。 偶尔他会想,是不是该在起了娶她心思的时候问问她愿不愿意。若是不愿意,他再选别人就是。 但他没有,在暗中谋划、促成了这一桩婚事。利用太夫人的心思,也利用了顾太太的心思。 这样不妥,不对。做他的夫人,能应付自如的人不多。但他意识到的时候已晚。 所以,总是觉得,她只要不触碰他底限,他都能容忍。但让他无奈的是,这平日一声不吭的小东西已经在触碰他底限了。 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也许只能等到她不得不把话说明白的时候,才能说点儿什么。 顾云筝要稀里煳涂的跟他过。 没关系,他认了,也跟她稀里煳涂的过日子就是了。稀里煳涂的代价是来日想算帐的时候,会发现这是一笔烂帐,分不清是谁先做错。 霍天北啜了口茶,看到顾云筝平静了一点,她拿起了笔,开始习字。 她换了砚台、笔架,笔筒里多了几支狼毫。 砚台、笔架都已显得陈旧,像是用过太久了。狼毫却是没用过的。 他走过去,敛目凝视砚台、笔架。白玉砚,铜笔架。走近了才发现,镇纸也换成了水晶的。 白玉、铜、水晶,这不是她会喜欢的搭配吧?她喜欢色泽或是材质相同相仿的,现在这几样却是完全不搭调。 他不解,凝视神色专注的她。 顾云筝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却无从解释。现在守着的这几样文具,陪伴过萧让几年。她曾多次打趣他,用的文具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可他说,这几样用惯了,像是他的老朋友一样,捨不得厚此薄彼,不能用着这个冷落那个。 她毫不留情地奚落他,说真是没看出,我的阿让哥还是个长情的。 萧让摸了摸鼻子,说我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怎么会这样。分外困惑、无辜的神色,惹得她开怀的笑。 她的阿让哥,不是她的劳什子表哥,在她心里,就是她最亲的哥哥。谁也不能取代的,待她最亲厚的阿让哥。 一面薄情,不在意云凝。 一面执拗,用这些小物件儿让自己记得萧让。 哪怕碰触就心疼,也愿意。 霍天北,这是顾云筝一辈子都不能对你说出的。 不用奇怪,不要自寻烦恼。 这与她一心一意想让章嫣过得好,是一回事。 过了很久很久,霍天北回身落座。日上三竿时,堇竹进门通禀:「夫人,侯爷,表小姐已有下落。」 ? ☆、怯情浓(9) ?  霍天北常乘坐的马车内,顾云筝坐在章嫣对面,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喝茶,目光中满是探寻。她真是没办法消化掉章嫣方才的话语。 章嫣说什么了? 蓝姨娘要害章嫣,这是可以想明白并接受的。 还说什么了? 找到要嫁的人了?要请她和霍天北保媒? 一夜之间就能定终身么? 谁信? 鬼才信!
第158页 是不是郁江南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顾云筝将茶盅顿在茶几上,定定地看着章嫣,语声冷静沉凝:「嫣儿,你给我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再说一遍。尤其郁江南,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一定要给我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你,不要委屈自己。你,不需要委屈求全。」她抿了抿,「这件事,我给你做主,你不要跟我隐瞒什么,我不会委屈你的。听明白了?」 有些事,她顾云筝可以大度可以迟钝可以慢性子的像个傻子,因为她知道,那些是她重获新生之前的事,与她有关,也与她无关。可是章嫣不一样,这女孩子不一样,她会像在乎、关心萧让一样的去在乎、关心她。 都说人走茶凉,可章嫣没有这样。她对章嫣,也不会因为身份变更而淡漠疏离。情分便是如此——不,应该说有些情分便是如此,不讲血缘,只讲缘分。 章嫣看着顾云筝,看着这个比她还小一岁的表嫂,清楚的、真切的看到了她眼底的关切、恼火。 关切,是给她的。 恼火,是给郁江南的。 她的小表嫂说,给她做主,不会委屈她。 那样决然,不容置疑,不由得人不信服。 章嫣眼中浮现出泪光。好久了,孤单好久了。除了母亲,没有谁给她这样的支持。从阿娆走了之后,没人再这样支持她了。母亲的关心,总是有些无能为力。而她的小表嫂,却是用了那样不容置疑的语气。 很像,与阿娆很像。 很想,特别想阿娆。 章嫣哭了,眼泪似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无声滚落。 顾云筝探究着章嫣眼中的情绪。没有委屈,只有感动、伤怀。 想到了什么? 顾云筝没有时间深究,拿出帕子给章嫣拭泪。 章嫣迅速调整情绪,强忍住了泪,勉力扯出了一抹笑,「方才想到了已故的友人,表嫂勿怪。」之后,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讲给顾云筝听。 顾云筝冷静地分析之后,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把郁江南想偏了。可婚事还是不妥,郁江南那态度,不是摆明了与章嫣各取所需么? 但是不这样做的话,宣国公府那个门风,肯定会让章嫣名声受损。 章嫣轻声道:「他说的句句在理,我的婚事也一直是母亲一桩心事,这样的结果我乐得接受。要怪只能怪我总是愚钝,不知道那些人的心肠已歹毒到了那地步。他若是日后不改心意,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顾云筝面无表情,闷头喝茶。连喝了两杯茶,她让车夫停车,去了后面找霍天北,坐下之后就道:「你都知道了吧?郁三爷怎么会及时出现的?」 「问过江南了。」霍天北慢条斯理地道,「他昨日也去了耀华寺,盘桓到入夜才离开,走近路去城外那所宅子就寝。也幸亏如此,否则后果不可想像。」他看着顾云筝,「还有怀疑的话,等贺沖查清所有细节,你细细询问。」 顾云筝对上他视线,缓缓地逸出笑容,抬起手来,抚上他面容,「难为你了。」他竟与她一样,在这种时候,犯了可恨的疑心病,即便郁江南是那个救下章嫣的人,他们两个还是觉得事情太巧,从而要用切实的证据打消心头那丝狐疑。 霍天北无奈地扯扯嘴角,「反过来我也会这样。」事关两个都看重的人,他必须冷静查证。换个女子的话,就大可不必了。他握住她的手,「已吩咐人将蓝姨娘母子两个带回宣国公府了。」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我们这个表妹怎么这么笨?怎么总是被小人算计?」 顾云筝不可控制地笑了,「这话与我说说就算了,别跟嫣儿说。你也不希望做了好事还没人念你的好吧?」 「那倒无关紧要,不缺她念我的好。」 「你啊。」顾云筝真是拿他没办法。 「现在高兴了?」霍天北把她揽到怀里。 「嗯。」顾云筝点点头,解释自己之前的反常,「之前是又感动又难过,想着不论是谁,又嫣儿这样一个挚友,也该知足了。可同样的,谁也不会希望嫣儿为了那点儿执念落入险境。」 「我说嫣儿那是表面文章,她嗤之以鼻。」 「表面文章是做给别人看的,嫣儿又不是让谁看的。」 「不让谁看还做什么?真要记着挚友,想法子把日子过好,日后找机会为云家人略尽绵薄之力,这才是她该做的。」 顾云筝其实也认可他的说法,但若说出贊同的话,就等于否定了章嫣,她笑着掩住他的嘴,「你闭嘴吧。」 霍天北笑了笑,双唇摩挲着她纤长的手指。 顾云筝的手移开,「他们两个的婚事——」 「也算是有点儿缘分,我不反对。」霍天北身形向后,斜倚着大迎枕,「你怎么看?」 「嫣儿想怎样就怎样吧。」章嫣的处境不同于别人,顾云筝两世为人也不能完全理解,到这时候,她决定尊重章嫣的意愿。话说回来,郁江南除了对嫁娶的态度有些漫不经心,实在是个不错的人选。章嫣已经见过郁江南了,这事若是没成,她上哪里找一个比郁江南更出色的人?想得出的也只有身边这个,而这个是她的。 「这样最好。难得江南想娶谁,你我若是反对,恐怕也没用。」霍天北眼中有了笑意,神色柔和许多,又道,「等会儿到了宣国公府,我来处理余下的事,传不出风言风语,你让嫣儿放心。」
第159页 「嗯。」 「知情的人,都不能再留在章府,我让贺沖处理。」霍天北叮嘱她,「有些人,嫣儿就算是不舍也没用,也该让她长点儿记性了。」很多时候像是梦游的章嫣,也该醒一醒了。 顾云筝知道所谓处理意味的是什么,无言点头。章嫣一定会觉得霍天北手法冷酷,但事关她名节,实在容不得妇人之仁。章嫣还有很多年要过,若是名声有损,余生岂能安度。沉了片刻,她问:「郁三爷那边,不会有人乱说吧?」 「他心里有数。放心。」 顾云筝想到他今日又不能去左军都督府,打趣道:「你总是这样不着调,可千万别出了岔子。我和熠航、嫣儿可都指望着你呢。」 霍天北忍不住笑,展臂将她拥到怀里,亲了亲她面颊,「为什么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只觉得好笑呢?」 「我说的可是肺腑之言。」顾云筝故作不满,「你总这样,我心里真没底。」 「说的也是。我真该先去点个卯,而不是大半晌都看着你写字。」霍天北啄了啄她唇瓣,「陪着你这小没良心的做什么?怎么想都不划算。」 「原来你是在陪着我啊?」顾云筝心里暖暖的,咬了咬他的下巴。 霍天北微扬了下巴,笑,「也不用奇怪,不着调的人有什么做不出的。」 顾云筝轻声笑起来,唤车夫停车,下车前匆匆吻了他的唇角一下,「谢谢。」 她与章嫣做伴去了。 车子很快又动起来。霍天北摸了摸唇角,又摸了摸下巴,鼻端还存着她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他无声的笑。 他的确是该做出个勤勉的样子来。本就是每天上午坐班,还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连三个阁老都疑心他做官做的有了惰性。 其实他只是看出了皇上的打算,才恣意度日。只要他不跳着脚闹着造反,皇上就不会动他。 不得不承认,皇上这一步棋走得很不错。 他在兵部的人不少,关键时刻,他的意思就是兵部的意思。现在皇上把凤阁老调了回来,日后他势必要受足牵制。可反过来也一样,凤阁老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随心所欲。如此相互钳制,获益最大的是皇上——五军都督府与兵部的矛盾越大,兵权越是牢固,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若只看这件事,皇上倒是深谙制衡之道。可惜的是,皇上也只有这件事做的有点儿意思。 那边的顾云筝正与章嫣四目相对。 「处理掉?怎么个处理的法子?」章嫣语声惶惑,「表哥那性情……我那两个丫鬟……」 顾云筝轻描淡写地道:「这件事你就交给侯爷处理吧。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确是,人命关天,可是对于侯爷而言,你过得好,身边没有隐患才是最重要的。是,也许你会觉得,丫鬟待你忠心耿耿,可忠心耿耿并不代表没有过错,她们没有及时意识到危机,一点忙都帮不上,若说有点用处,不过是在你落难时她们跟你做个伴。」 章嫣沉默半晌,「说到底,还是我没用啊。我不会点拨身边的人。」 「这么说也对。」顾云筝平静得显得有些冷漠了,「这次权当买个教训吧。别忘了,你昨日险些被人□而死,今日能坐在这儿与我说话已是万幸。你不想身边人再因你赔上性命,就牢牢记住这次的教训,日后万事小心。」 章嫣沉默多时,深深地看了顾云筝一眼,轻轻点头。表嫂与阿娆的相似之处,不过点滴。 顾云筝猜得出章嫣在想什么。她其实从来就是这样的,从来就有这无情的一面,只是以前无从让章嫣知晓罢了。有所得必有所失。做朋友是那一世的事情了,如今她只能做章嫣的亲人,要狠下心肠,说一些以前不便说出的话。 霍天北让车夫加快速度,先一步到了宣国公府,迳自去见章夫人,让舅母安心,随后又去了书房见宣国公,把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宣国公先是恨蓝姨娘恨得咬牙切齿,声称要把那贱妾扒皮抽筋,听到霍天北有意促成郁江南、章嫣的婚事,他愣了愣,之后连连摆手,「那可不行!那个人我倒是也听说过,是一表人才,有些才干,却是身世不明。日后有个什么事,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再说了,无父无母管教,品行定然不可靠。这件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你别跟着瞎搅和了。」 ? ☆、怯情浓(10) ?  霍天北嘴角一抽。他跟着瞎搅和?他怎么那么闲,闲得来搅和章府的事。从来都想与舅舅和和气气的,可舅舅就是有那个本事,一说话就让他火气蹿升。 他喝了一口茶,险些蹙眉。挺好的君山银针,却融入了花香,毁了茶本有的味道。女子喜欢这些所谓风雅的事也罢了,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喜喝这种茶。茶如此,这府里的饭菜也如此,就连美酒也要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对,就是乱七八糟,这府里的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 他放下茶盏,收敛了不悦的心绪,态度如常温和,「江南是我同窗,您还不知道吧?陆先生教导多年的人,品行不会差。您别将他与我混为一谈,他比我强了百倍。」 宣国公双眼一亮,「他是你同窗?真的?」自从霍天北回京为官,京城中关于他的传闻更多,大多为空穴来风,却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神仙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作为霍天北的舅舅,因为与外甥来往的少,所知事情并不比谁多,只清楚霍天北的授业恩师是大名鼎鼎的陆先生。
第160页 霍天北点头,「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乱说。」 宣国公眼睛更亮,往霍天北跟前凑了凑,「那还有呢?你到底几个同窗,除了郁江南还有谁?」 「……」霍天北真想一巴掌把舅舅那张脸扇到一边儿去。这叫个什么人?现在说的是章嫣的婚事,舅舅却好奇他的同窗都是谁。他扯出个笑容,「这些日后再说。婚事就这么定了?」 一句话提醒了宣国公。他正襟危坐,「我得细细斟酌几日。」 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能斟酌出个什么?霍天北腹诽着,表明立场:「婚事就这么定了。说我搅和也行,这事儿我得搅和到底。」 宣国公最讨厌的就是霍天北独断专行这一点,他眉毛拧了起来,「那怎么行?嫣儿是我的女儿,她的婚事不用你管!不,是根本就轮不到你管!」 霍天北只当没听到,「等会儿你照我的意思吩咐下去,外院的人该杀的杀,该撵的撵。你就算是有两个闲钱,也犯不上养一帮废物。」 宣国公险些吐血,「这是我的府邸!什么叫我照你的意思吩咐下去?你要替我当这个家不成?!」 「嗯。」霍天北平静的应声。 宣国公站起身来,在房间里快速的来回踱步,像一头气急败坏的兽,「你就气我吧。你这小混帐。再没比你更混帐的了。」 「你那一堆妾室,有所出的勉强留着,无所出的打发出府,没处落脚的养在别院。」霍天北微微笑着敲了敲桌面,「你也一把年纪了,该洗心革面了,戴着宠妾灭妻的帽子就那么好过?」 宣国公恶狠狠地瞪了霍天北一眼,「你少教训我!你不也好几个妾室?」 霍天北想,不能再跟这人说话了,再说下去,不被气死就是笑死。他也懒得让宣国公发话了,迳自唤贺沖、徐默进门,把事情逐一吩咐下去,末了道:「让许管事过来住两日,琐碎的事交给他。」 贺沖、徐默称是而去。 宣国公看得一愣一愣的,气得手脚都发凉了,「你这个活土匪!这、是、我、的、家!」 「谁说不是了?」霍天北笑道,「你别乱转了,坐下。想想怎么发落蓝姨娘,拿出个章程。」 说到蓝姨娘,宣国公立刻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他颓然坐下,沉默了一阵子,道:「是我的错。那贱妾,你看着发落吧。」 「嗯。」 「别把动静闹大,总要顾着嫣儿。」 又一句废话。现在知道别把动静闹大了,这动静分明是你自己闹大的。霍天北丢下一句「放心」,站起身来,「我还得去看看舅母,给她把把脉。」 宣国公摆一摆手,「去吧。」 霍天北去了章夫人住的正房。顾云筝已经陪着章嫣回来了。他进门时,就见顾云筝坐在厅堂西侧的椅子上,内室隐隐传出章夫人与章嫣压抑的哭泣声。 他坐到顾云筝近前,说了已安排下去的事,「我给舅母把把脉就走了,问问江南让谁上门提亲。你与舅母说说,探探她的口风。」 「嗯。」顾云筝低声道,「舅舅同意了?」 「不用管他。」 「……」 霍天北笑,「真不用管他。他不跟人拧着来就活不了,心里一定是贊成的。没有显赫的门第,二十多岁就做到五品官的,满朝也没几个。这样的人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顾云筝半是打趣半是恭维:「你好像是二十来岁就成为封疆大吏了?」 霍天北看着她笑,「怎么说起这个?」 顾云筝眨了眨眼睛,「我这是与有荣焉。」 霍天北听着很受用。方才宣国公带给他的那些不快,立时烟消云散。 这时候,丫鬟走出来,请夫妻两个章夫人的宴息室说话。 章夫人倚在美人榻上,面色苍白得吓人。她实在是没力气下地,歉意地笑着请两人落座。 章嫣忙着吩咐丫鬟上茶。 顾云筝坐在圆椅上,霍天北则坐到了章夫人近前把脉,笑道:「我看看您这段日子有没有好生将养。」 「没有这档子事,已经将养得可以下地走动了。」章夫人苦笑。 霍天北温声宽慰:「凡事往好处想,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 章夫人点头,语声却很萧索:「嗯,是你说的这个理。好歹也能让国公爷看清楚,他这些年是养虎为患。」 霍天北只是笑,不置可否。 顾云筝却在暗自嘆息。这次要是没有霍天北出面,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自己的女儿彻夜未归,做父母的就算是再心急,也要不动声色,找个由头瞒下,可宣国公夫妇却不管不顾的将此事宣扬的阖府皆知——方才进门途中,每个下人看到章嫣都是长舒一口气,随即眼神狐疑,低声议论着章嫣换掉的衣饰。着实让人无从置评。反过头来,她又想着怎么样也没事的,反正霍天北会收拾烂摊子。这么想着,她就觉得好笑,又有点儿同情他,他这门亲戚,可实在是不省心哪。 把脉之后,章嫣已备了笔墨纸,问霍天北:「表哥,要不要调整方子?」 霍天北点头,一面写方子,一面对章嫣道:「我带过来两支百年老参,平日给舅母熬汤泡茶。」 章嫣感激地笑,「好。」 霍天北又对章夫人道:「平日切忌动怒,不要多思多虑。有什么事就叫我和云筝过来,我们随叫随到。」
第161页 「好,好,我记下了。」章夫人笑应道,「就看你们夫妻两个,我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霍天北轻轻的笑,「您可别这么说,嫣儿该不高兴了。」 章嫣佯嗔,「可不就是不高兴么,表哥表嫂一来,娘就看不到我了。」 章夫人自心底笑起来。 顾云筝也笑。这样的霍天北,是多少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吧。 写完方子,霍天北道:「派人拿回我府里抓药就行,这些药材我东院都有。」 「嗯!」 霍天北与章夫人道辞:「那我就走了,让云筝陪您说说话。」 「好。」章夫人让章嫣送他出门。 顾云筝起身坐到章夫人近前,开门见山,说了郁江南与章嫣的婚事,细说了郁江南的现状,末了道:「您意下如何?要是觉得不妥也没事,您看中了谁就与我说。」 章夫人喜忧参半,「天北不同于别人,就如他自己曾说过的,年纪轻轻功成名就,也是机缘巧合,再加上他的确有将帅之才,官职便是再高一些也是应当。至于郁……郁大人,到底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天北扶持才有这官职的?若是个心机深沉或是只依仗天北扶持的……都不大好吧?」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天北看重你,我也就想什么说什么,你可别在意我这直性子才好。」 「怎么会呢。」顾云筝尽量不带立场的道,「郁大人我见过,的确是一表人才,与侯爷情分匪浅。至于您说的,应该是兼而有之吧。什么事都是相辅相成,侯爷扶持别人,别人也能帮衬侯爷。」还有一句她没说,正如霍天北说过的,想在官场中找个性情磊落没有城府的,谈何容易。 章夫人思忖片刻,「我好好想想这件事,尽快给你答覆。」 「好。」顾云筝不担心会有变数。章嫣同意,霍天北贊成,这事没可能不成。 章嫣返回来,章夫人与顾云筝便岔开话题。 贺沖、徐默全权代替霍天北料理诸事。蓝姨娘落得什么下场,顾云筝没问,只知道宣国公的庶长子的处境: 宣国公想让章夫人将那孩子养在膝下,章夫人以病重为由拒绝了。宣国公便又想让章嫣这个嫡长女照料那孩子一段时间,章嫣以侍疾为由推掉了。到头来,那孩子就由宣国公亲自找人照看着。 换个人是章夫人或者章嫣,大概会欢欢喜喜的把孩子养在眼前,但那对母女不是别人,处境不一样,所思所想如何应对也就不一样。 顾云筝得知此事之后,道辞回了侯府。 要有多痛恨那个男子,章夫人才会连有益处的事都拒绝。 要有多痛恨那个父亲,章嫣才会与母亲站在同一立场,不为自己打算。 世间事就是如此,有人为爱恨挣扎,有人为利益权衡。她属于后者。 换了她,她会抚养那孩子,让那孩子一辈子将自己视为最亲的人,让自己一辈子都有个人鼎力相助。 她看的是以后,章夫人与章嫣看的是以前。 都没错。她甚至不喜自己这样的想法,但她如今就是这样的人。她其实很羡慕章嫣爱恨分明的性情做派,但她不会让自己成为章嫣那种人。 转念又想,现在思索这些为时过早,她如今的心智或是身体的年纪,不过十六岁而已。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多年后是什么情形,只有天知道。 多年后——这三个字让她玩味的笑。 实在不需想那么远。 她有过笃定自己一生一世怎样怎样的岁月,但在那一场最惨烈的变故之后,再也不敢笃定关乎长久的任何事。而且,是越来越不敢,越来越没勇气。 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坏处多多。 之后,顾云筝也算是小小的见识了一下霍天北的雷厉风行,不过三两日,宣国公府内宅外院的人都换了一批,宣国公看重的人一个没留。据说宣国公被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掐死霍天北,后来当然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于都没雨点。 终于,章嫣的日子好过了,章夫人心绪舒畅了。 期间霍天北问顾云筝,要不要帮郁江南上门提亲。顾云筝摇头说没那心情,到时去喝喜酒就是了。 初四,简夫人去了宣国公府,受郁江南之託提亲求娶章嫣。 这件事,是顾云筝没料到的,思忖多时,笑得意味深长。 霍天北,他就像一片深海,不是她能看透、摸清底细的。 随后,宣国公府爽快应允下来,开始按部就班的斟酌每个环节。 已经确定下来的事,顾云筝就只盼着章嫣日后过的圆满。偶尔也会想,霍天北的人在宣国公府大张旗鼓的忙碌一场,完全摒除了任何可能有辱章嫣名节的可能,章嫣还是没有反对与郁江南的婚事——以她如今的情形,若坚持不肯,婚事就会生出不少波折,但是没有,这应该是意味着章嫣对郁江南的印象不错吧? 顾云筝希望如此。 心里有底、略有了解,总要比一无所知的好。总要比她这种莫名其妙就已嫁人的情形好了百倍。 重获新生,得知自己是霍天北的夫人那种焦虑、惶恐、畏惧的心绪,她记忆犹新,恐怕一世也不会忘记。慢慢缓解那些情绪的,是霍天北与她相见的情形让她惊讶太重,以至于她没心思顾及别的,从而才能够冷静、平静的面对他。
第162页 这样想着,便忍不住猜想霍天北在香雪居那一日的心绪——夫妻相见不相认,他是什么心情?够窝火的吧? 同一天,霍天北告诉她:「岳父岳母初九离京,去南疆赴任千户职。你得空就回去看看他们。」略一沉吟,又补一句,「怎么样也养育了你十几年。」 顾云筝点头应下。他说得对,就算撇开身体原主,顾丰待她也不错,顾太太也对她说过几句真心话。 正好,第二日就是端午节。霍天北陪着顾云筝回了趟娘家,四个人在一起吃饭谈笑多时。 只要霍天北愿意,他就能哄得任何一个人高高兴兴,尤其是作为长辈的人。只要与他一起和长辈相处,顾云筝就会变成可有可无的一个人。但是她很庆幸如此,顾丰、顾太太也乐得如此,女婿周到,本就比女儿周到更让他们欣慰。 送两个人出门时,顾太太一路握着顾云筝的手,似有很多话要说,却说不出。 顾云筝反手握住顾太太的手,绽放出无声的璀璨的笑容,第一次诚心诚意地道:「您可要保重,别想太多,到了南疆之后,好好儿照顾自己,照顾爹爹。」 顾太太泪盈于睫,用力点头,「我们会好好儿的,你也一样,照顾好自己。你胃不好,天气热了,少吃生冷之物,听话啊。」 顾云筝乖顺的点头,「我记住了。」是第二个人说她胃不好了,可她竟不晓得,这阵子一直都好好儿的。 到了垂花门外,顾云筝上马车之前,静静凝望顾丰片刻,报以柔和的感激的笑容,轻声道:「爹,娘,我们回去了。」 顾丰与顾太太都伤感的笑着,说:「回去吧,路上小心。」 回到府里,顾云筝对春桃一通旁敲侧击,这才知道以前多次胃疼难忍,严重时甚至呕血,听得讶然不已。 习武的人,不该是像她一样百病全无的么?怎么这具身体曾糟糕到那种地步?随即又想,这段日子都没事,想来是已痊癒了。将这事放下,又觉得多余询问春桃——霍天北这个人,除了之前一两次敷衍她一下,平时说的话从不掺假,更不夸大其词,她还求证什么?纯粹吃撑了。 转过天来,凤阁老之女凤云宁进宫,获封静妃位。 京城譁然。人们只知道凤阁老膝下有两个女儿,长女已香消玉殒,次女与济南知府之子定了亲事,如今凭空多了个女儿,且是用这种方式现身……怎么回事? 凤阁老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儿是打哪儿来的?一直养在外面的?那排行是次女还是三女呢? 人们都在纠结这件事,也纠结不了多久。 祁连城一定会放出风声的,如此也是一种钳制云凝的手段。云凝即便是与皇上掩耳盗铃,关键时候也要因这身份有所顾忌。 放出这风声,对皇上心怀怨恨的、与云氏有关的、如云氏一样含冤而逝的人才会逐步现身,汇集成一股势力。 祁连城要的到底是什么,顾云筝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祁连城会不断地给皇上制造麻烦。他若没这心思,如今大可逍遥度日,没必要留在京城,更没必要费尽周折送云凝入宫。 顾丰夫妇离京那日,霍天北与顾云筝前去相送。临别时,顾丰语带怅然,「你是有福之人,便是遇到难处,也会有人帮你。反倒是我,对你照顾不周,别怪我。」 有福之人?顾云筝心生戏嚯,想着顾丰是不是给自己算过命了?面上自然还是恭敬地道:「您待我一直很好,我心里明白。」 「好孩子。」顾丰轻轻拍了拍顾云筝的肩头,「日后和侯爷好好儿过日子。遇到了什么事,与他商量。记住没有?」 「记住了,您放心。」 顾太太神色中有着一份解脱,也有着即将远赴他乡的离愁。她到了顾云筝近前,絮絮叮嘱多时,语声倏然转低:「提防太夫人。你找她的错,很难,她寻你的不是,却容易得很。万一到时侯爷也帮不了你,给我们去信。我和你爹爹虽然人微言轻,却能想法子找人帮你。」似是怕顾云筝不相信,又加一句,「真的。你爹爹可以找到人帮你。」 顾云筝认真聆听,郑重点头,「嗯。我平日会多加小心,不会让她得逞。万一天不遂人愿,会告诉你们的。」 「行。有空就给我们写封信报平安。」 「好。」 话别之后,顾丰与顾太太上了马车,带着一众随从启程离开。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顾云筝才缓缓转身,在心里盼着两个人日后平安康健。 顾太太这个人的性情,也不少见。你对她好一些,她就回报你一些好处。但是心智不坚定,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变成墙头草,不知何时就会自身难保,更别提能帮衬谁了。 顾丰则是内敛的人,你不跟他说什么,他就会一脸爱莫能助,对于僵持的关系完全是束手无策。心地必然是好的,却不会主动展现那份好。 分别也好,都轻松。不需担心家人成为自己最大的隐忧,不需害怕自己成为家人的夺命符。 与顾太太之间的蹊跷之处,顾云筝一直疑惑不解,也一直没兴趣解惑。有些事情弄明白了,会扯出太多后患,还不如继续装煳涂。 回府的路上,霍天北笑得有点儿坏,「你以后可要对我好一些。不然别怪我欺负你没娘家人在京城。」 顾云筝失笑,「你以后最好少惹我,否则别怪我跟你河东狮吼。左右也没娘家人在京城,我也不需顾忌什么。」
第163页 「想得开就行。」霍天北温柔地抱了抱她,「放心,我会好好待你。」这个小可怜儿,以后就是孤身一人了。 「我应该让你把这话写下来。」 霍天北就笑,「那你还不如把这话刻在身上,我每天看着,想忘也忘不了。」他点着她心口,「刻这儿吧,我帮你?」 「去你的。」顾云筝气恼地打他的手。这人没正形起来,可是真够人喝一壶的。 霍天北摸了摸她气鼓鼓的小脸儿,「要不是怕你总生气伤了身体,真想每日逗得你气唿唿的。」 顾云筝挑眉。 霍天北笑得现出一口白牙,「你气唿唿的样子最傻了,可也是真好看。」 「……」这男人说话总是这样,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终,她无奈地戳一戳他的脸,「什么时候我也能把你气的暴跳如雷一次?」 「你有这本事,不过最好别那样。伤情分。」 「嗯,还是免了吧。你的雷霆之怒……」恐怕是要出人命的,她还是惜命一些为好。 马车停下来,霍天北要换乘轿子去左军都督府,下车之前,他没正形地捏了捏她的脸,在她耳边低语一句:「我得晚间回家,乖乖等我。」 顾云筝丢给他一记白眼。 这人如今似是要把浪费掉的良辰美景补回来一般,不肯浪费每一刻缠绵的时光。 太亲密了。 太亲密了好么?不好。 她看不出,他是贪恋身体痴缠的滋味,还是因为那女子是她才愿意痴缠无度。 他值得任何女子义无反顾的交付一切,但她不想。即便是不可避免,她也希望先动情的人是他,害怕自己一头扎进情海,他却只索取、不给予。 ** 下午,顾云筝和堇竹带着熠航出门闲逛。 这些日子,不少官员女眷送来帖子,却都是毫无用处的人,顾云筝也就一一找了託辞谢客。情愿多陪陪熠航。 天气越来越热了,熠航虽然兴致勃勃,可没多久就额头冒汗。他那小身板儿,这阵子才将养得好了起来,顾云筝不敢由着他的性子,便笑着问道:「我们去酒楼,在楼上看看景致,好不好?」 「去楼上?几楼啊?」熠航四下环顾,寻找着楼层高的地方。 「六楼。」顾云筝笑着抱起熠航,「跟着我去就是了,一定不会后悔。」 「嗯!好!」 建到六层的酒楼,满京城也只有醉仙楼一家。 顾云筝以前和萧让是这儿的常客,每个雅间都去过,两个人最喜欢的是听月轩。原因很恶俗——听月轩最贵,观景的位置最好。非要抓一个不恶俗的理由,便是听月轩是她取的名。 那时掌柜的与他们很是熟稔,某一日求他们两个帮忙,「地段最好的那个雅间,大老闆说我取的名字太俗了,要我取个清雅些的,我拟了好几个都不行,您二位有没有高见?」 她就想到了云府的听月楼,随口道:「听月。」 过了一段日子再去,掌柜的跟她道谢,说那个雅间用了听月二字。 今日,她想在听月轩坐坐。时间还早,酒楼很是清静,她就跟伙计说了。 伙计却笑道:「听月轩倒是还在,可那个雅间已有一年多不招待客人了,自元熙四年深秋,便再没让宾客入内。」 顾云筝微微有些失望,随意选了个别的雅间。堇竹抱着熠航站在窗前看楼下风景时,她不知为何,犹不死心,问伙计:「我想去听月轩里看看,行不行?」 伙计踌躇片刻,「容小的去问问。」 「嗯。」 过了一阵子,伙计回来,满脸喜色,对顾云筝的态度愈发谦恭,「我们大老闆说了,若是只看看,您只管去。今日也是巧的很,我们大老闆就在听月轩。」 醉仙楼的大老闆,让她好奇了很久的人物,这就能见到了?顾云筝欣然点头,与堇竹交待一声,去往听月轩。 短短的路程中,顾云筝想的是听月轩一年多不招待客人,隐隐觉得,那个人兴许就是她很熟悉的人。 ? ☆、怯情浓(11) ?  听月轩占据整层楼大半面积。推开雕花木门,含着清香的凉意扑面而来。室内放了冰。 其实天气还没热到用冰的地步。但是侯府已经开始用了,这儿居然也如此。 顾云筝闲闲走进门。 伙计笑着退出。 听月轩用槅扇掐出了宴息室、棋室、琴房,一色的黑漆家具、玻璃窗,小摆件儿也都是精巧矜贵。真的是比一般人的居室还要舒服的地方。同理,别的雅间也是如此,只是布置的氛围、格调不同,不能怪很多人乐不思蜀。 顾云筝走到西窗前。这儿地段最高、看得最远,绮丽的夕阳晚霞也就更美。可惜此刻还未到黄昏。 不是说大老闆在这儿么?这样想着,她回眸四顾。 也是在这时,有男子走进门来,对她微笑颔首,「霍夫人。」 身着一袭黑衣,容颜清雅绝伦。 祁连城。 顾云筝讶然失笑,「你是醉仙楼的老闆?」 祁连城默认,「不像?」 「不是不像,是实在想不到。」她这样说着,心里在戏嚯的想着:原来就是这厮,赚了她好多好多银子。亏他还曾请人去云府提亲呢,怎么也不免了她的饭钱?
第164页 祁连城走到花梨木大圆桌前,对顾云筝打个手势,请她落座,「今日赶得巧,我等会儿想见见熠航。方便么?」 「行啊。」顾云筝笑着坐到他对面,手里的摺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面,「记得吩咐厨子,我们点的饭菜要做得精緻些。」 「一定。」 顾云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这儿的老闆,侯爷知道么?」 「说不准。」祁连城道,「应该是没闲心查这种事。」 言下之意,若是有那份闲心,查出来也不难。 他打量着顾云筝,「好端端的,你怎么扮成男子满大街乱转?」 顾云筝就笑,想也没想就道:「不扮成男子,怎么陪着熠航满大街乱转?」 祁连城微笑。 如今他也不吝啬笑容,时时勾出有礼的微笑,但是眼中没有笑意。眼中有笑意时,也是转瞬即逝。 顾云筝略微侧转了身形,一臂搭在座椅靠背上,意态慵懒地看向西窗,「这儿的夕阳该是最美的吧?你怎么能把它关起来不让人看。」 「看过的人本就不多。」祁连城也望向西窗,「这儿其实也不是用来赚钱的。」 不是用来赚钱,你哪次又没收钱?顾云筝第一反应是这念头,随即才开始斟酌这句话。难道听月轩只招待她与萧让?这些她倒是没留意过,也没人在她面前说过这些。只知道自己命名的这雅间是最贵的,贵得让好多人咬牙切齿的。 想追问,又觉不妥。心念转动,她问:「不是用来赚钱的,用来不时与熠航相见怎样?」 「再好不过。」 顾云筝看向他,「我给你方便,你也得给我点儿好处。」 「说来听听。」 「也不算什么,不时回答我一两个问题即可。」 「定远侯夫人想要知道什么事,哪里需要问别人。」 恰恰是定远侯夫人要问别人才能知晓一些事,等着定远侯开口,到进棺材的时候恐怕都等不到。顾云筝在心里自嘲着,口中则道:「你答不答应?」 「要分什么事。」 「一定不是打探你的是非,要知道的事情也是无伤大雅。」顾云筝眯了眯眸子,「伤情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比谁都清楚,我手里的把柄是什么。」 祁连城细看了眼前女子两眼。 她抱着熠航下车的时候,他在二楼,恰好看到了。那一刻满心笑意,想着能容着夫人扮男装出门的,恐怕也只有霍天北了。看着熠航在她臂弯笑得那么开心,是做不得假的璀璨的开心的笑容,他心里真的安稳下来。 他自问,就算熠航没被霍天北那个悍匪抢到侯府,就算熠航由他带在身边,他不见得有能力有时间这样照顾熠航。最起码,他身边没有这样一个能让熠航这样开心的笑的女子。 他以前最担心的,就是熠航到了侯府不被善待,会遭受定远侯夫人的漠视甚至虐待。上次在侯府东院见了她,就没来由的觉得她不是苛待孩子的人。今日再这样不期而遇,真的放下心来。 而在此刻,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她眯了眸子看着他的眼神,似曾相识。他想到了另一个女子。 那个来不及得到便已永远失去的女子。 可是,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那女子的容貌绝艷,这女子则是清丽绝尘。 都是美人,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美。 他垂眸敛起心绪,想着她方才的言语。 是,她什么都不需做,却有着能拿捏他的把柄——熠航。她可以让他少见甚至不能见到熠航,想长远些,她可以把熠航养成一个二世祖。 由此,他迅速给出答覆:「寻常人找我解惑,要给我真金白银。你不同,喝几杯酒就行。烧刀子,还是陈年梨花白?」 顾云筝笑得有些怅然。 烧刀子是萧让最喜欢喝的酒,她经常与他一起喝。 萧让就是那样,平时看不惯别人不搭调的细节,自己却常做一些比别人更不搭调的事。没有多少人会对着满席珍馐美味喝烧刀子,他会,且是真喜欢这酒的烈性。 她慢慢地跟着喝出了烈酒的好处。刚喝的时候恨不得能呛得人落泪,可是喝惯了就只觉得快意,让人上瘾的快意。 倒也并没因此就只喝烈酒,她平日常喝的还是陈年梨花白。那酒喝的时候是享受,醉了的时候也舒坦,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醒酒之后也不会头疼欲裂。 「梨花白。」顾云筝说道。 「不喜烈酒?」 「不是喝烈酒的日子。」 祁连城唤人上酒,亲自斟满两杯,倾身将酒杯送到她近前时,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一时恍惚。 这种香可以让人忽略,但留意到就不能忘,很少女子会用。兴许是因这香气不够馥郁浓烈,兴许是因这香气价比黄金却若有若无。 顾云筝已端起酒杯,闻了闻酒香,「不错。」 祁连城落座,「想问什么?」 顾云筝问起云凝的生父:「云文渊如今是死是活?」 祁连城深凝着她。 顾云筝微微挑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你可不能失言。」 「活着。」祁连城也喝掉了杯中酒,「在天牢。」 顾云筝唿出一口气。 祁连城眼神狐疑,「是不是云凝要你问我的?」
第165页 顾云筝报以一笑,答得似是而非,「你这么想也行。」真的,他这么想最好不过。随即打趣他:「你连这都不告诉云凝,实在是有失厚道。」 「我是想让她自己去查清楚。」 也对,这也是能让云凝心甘情愿进宫的一个理由。她喝下第二杯酒,问的却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云凝说,她的穿戴是她二妹穿戴过的式样,是你要她这么做的。你怎么想的呢?」 「她说起她二妹就没好话。」 小小的一种惩罚。顾云筝笑意渐浓。她给自己斟满第三杯,对祁连城举杯,再度一饮而尽,之后站起身来,「茶喝三道,酒喝三杯。日后熟稔了,再请我多喝几杯。」 「好。」 「等会儿我带熠航过来。」 「多谢。」 「客气了。」顾云筝唰一下抖开摺扇,摇着扇子,步调闲散地出门。 祁连城凝视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外。 她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从容优雅。分明先见过她平日妆容的,此时见到她一袭男子黑衣,只觉悦目,眉宇清丽的小公子哥儿似的,就是不能觉得别扭突兀。 这一点,也与他心里的那女孩相似。着红装不让人生出非分之想,着男装因那份磊落自在,让人看着舒服。仿佛她就该如此。 可也只是相似。 他心里那个女孩,是个没心没肺的,是个特立独行的,是个一心要嫁傻子病人的。 她到离开时都不知道吧?他一直遥遥观望着她,观望了很久。 最早见她,是在沈大夫的药铺。她语气温柔地跟沈大夫说话,话语却透着霸道凌厉。从不为人出诊的沈大夫,对她破了例。 她那时自然是面上镇定实则心急如焚,否则,也不会没留意到他在一旁看着那一幕了。 后来再见,她男装打扮,跟着萧让做生意赚钱、变着法子花钱。 她会赚钱,也特别会花钱。 她爱喝酒,是个馋猫,怎样忙碌也要亲自寻找美味的菜餚、小吃,带回去给她的侄儿唯扬。 她喜欢宝马,比很多男子还喜欢,总是让萧让帮她寻找属意的宝马。 终于,她来了他的醉仙楼,一来就喜欢上了。他也是在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知道了。绕了个圈子,让她给他最喜欢的这个雅间取了名字。 听月轩其实是他留给自己的一个清静之地,在这儿喝一杯茶,独自下一局棋。这儿其实只招待过她、萧让,还有他们两个的狐朋狗友。嗯,就是狐朋狗友。那对表兄妹结交的人,真没几个品行好的。 除了这些人,对别人只说锦衣卫指挥使定下了,也就没人敢坚持了。知道醉仙楼是他的产业的人,太少了,她和萧让都不知道。 观望的越久,她越让他瞠目结舌。总是弄不清她那颗小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想法。越是好奇,越是不愿错失每一个可以见到她的机会。那时要的太少,只是远远地看着。 后来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行径意味着的是什么,在对她观望两三年之后,请人上门提亲。 她是鲜见的自己谋划婚事女孩。他只是要用提亲的事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然,她真是没心没肺到让他吐血的地步了。明里暗里,他帮了她很多次,她却不当回事。 她把他当什么人了?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帮谁?男人主动帮一个女孩,意味的自然是想要得到她。 她完全不当一回事。 该说她磊落坦荡,还是该说她傻到了没救。 他那份心思,萧让都意识到了。那厮像个护犊子的狼似的,见到他就没好气,生怕他把他的表妹抢走。他能怎样想?当然会怀疑萧让想娶她。那怎么能行?他不是好人,可萧让却是一堆坏品行。于是,他看萧让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现在想想,他们俩也够傻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却剑拔弩张,算是怎么回事儿? 可谁都一样,白忙了一场。 到最终,他终于明白,那女孩把亲人看的最重,除了亲人,她什么都不在乎。她明明可以逃生,还是回去赴死。 他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还是像最初一样,只能远远看着。 一想到她的样子她的笑颜,心就疼得要窒息。 失去之后,才知道自己竟是那么在乎她,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其实也不想这样,不想一辈子记着一个已经消亡的人,不想一辈子陷入情之深渊饱受羁绊,可他无从控制。 也是在那一晚,他遇见了霍天北。 那个冷血的告诉他:「你早作打算,皇上要对锦衣卫下手了。别以为还有时间,这次是云家,下一个是你。」说完就甩手走人了。 祁安在一旁听了,恨得咬牙切齿,说那个活阎王不止冷血,还是个乌鸦嘴。 事实证明,那个乌鸦嘴说的不是空话。他是该感谢霍天北的,否则,可能真就稀里煳涂的死了。 那份感激持续到今年春季。霍天北带着一批死士,没完没了地和他争夺熠航,还真就把熠航抢走了。 到现在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霍天北抽的是什么邪风——云家的后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抢熠航?只因为他想娶云筝? 真的,一想到那个人,他就满腹火气。 可霍天北的命的确是好,他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第166页 遇到了一个昏君,年纪轻轻就成了地位不可撼动的权臣;娶到了一个贤妻,之前悄无声息,如今主持中馈、照顾来路不明的熠航,真真的贤内助。 霍天北如今不是一般的有福气,也不是一般的有城府有手段。 他观摩了这么久,竟不能找到霍天北的弱点。 弱点…… 他深深唿吸,那清幽的香气似是还在。不知香气的主人是不是霍天北的弱点。 祁连城又喝了一杯酒。不管怎样,他的恼火、不解都是小事。大局上,他不希望与霍天北为敌。若註定为敌,那一定是个最让人尊敬也是最可怕的对手。 顾云筝带着熠航到了听月轩,让堇竹和护卫守在门外,对他们只说遇到了个熟人,说几句话。 霍天北也好,祁连城也好,对熠航都是打心底里喜欢、疼惜。相较于霍天北,祁连城这份喜欢是顾云筝能够找到原因的。 萧让与祁连城不对路,但是并不反感对方。他们这样的男子,若是反感谁,才不屑坐在一处。他们两个是平日闲得难受相互较劲,有个什么事就会相互帮衬——俩怪物。所以,祁连城如今便是只看着萧让的情面,也会愿意对熠航好一些。 很明显,熠航记得祁连城,而且印象深刻。一进门便细细打量祁连城,随即仰头看顾云筝,「四婶,这是祁叔。」 顾云筝笑道:「对。去给祁叔请个安。」 熠航走过去行礼,恭敬地唤道:「祁叔。」又问,「您怎么在这儿?」 祁连城语声温和,眼里也有了醉人的暖意,「恰好见到你也在这儿,就看看你。」说着指一指桌案上的几样点心,「你尝尝?看合不合口。」 熠航转眼看向顾云筝,询问的意思。 顾云筝道:「祁叔一番心意,你只管享用。」 「嗯。」熠航笑着看向祁连城,「谢谢祁叔。」 祁连城把熠航抱到椅子上,摸了摸他的头,「这么懂事了。」又看了看顾云筝。 顾云筝不敢居功,「这是侯爷的功劳。初时他在东院住了一段时日,那段日子我都没见过他。」 即便是霍天北的功劳,她平日若是没个章程,熠航也不会明显的开朗大方许多。说到底,他永远都不会称赞、感激霍天北——感激那悍匪把熠航抢到了侯府?他又没疯。 顾云筝看着他有些别扭的神色,莞尔一笑,对熠航道:「今日破一次例,边吃边与祁叔说说话。」随即踱步到西窗,望着楼下,给一大一小说话的时间。 熠航小声的问祁连城:「紫菀和高程呢?他们在哪儿?」 祁连城温声道:「高程的伤还没痊癒,紫菀照看着他。等高程好了,他们就来看你了。」 熠航的眼里尽是担心,「高程的伤很严重么?要不要让四叔给他看看?」 祁连城蹙了蹙眉,「他去看过高程了,没跟你说?」 「嗯……」熠航有些愧疚,「我没问过四叔,不是他不说。」 因为孩子这样的偏袒霍天北,祁连城心里五味杂陈,却只能笑道:「原来如此。你别担心,他医术还不错,高程如今只是很虚弱,将养一段日子就好了。」又岔开这话题,「是不是很想他们?」 「嗯,是很想。而且……」熠航的语声更低,闷闷的,「只有他们知道,我娘安葬在哪儿,他们不见了,我就不能去祭拜娘亲了。」 顾云筝身形一震。原来四嫂已经不在人世了。 曾设想过这最坏的情形,亲耳听到,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熠航,这可怜的孩子,到底经歷过什么? 祁连城已柔声道:「好,我明白了。你放心,紫菀和高程我会保护好。」又转眼看向顾云筝,道,「霍夫人,你日后与侯爷提提此事,方便的话,还是让那两个人到侯府服侍熠航。」 「嗯。」顾云筝没回头,「我记下了。」 祁连城递给熠航一块糕点,「边吃边说。跟我说说,你四叔平日都教你什么了?没让你蹲马步打拳吧?」问完这些又嘀咕一句,「也不知道他这辈分是怎么排的。」 熠航则是甜甜地笑起来,「四叔说,先胡乱叫着,不管那么多。」随后才说起霍天北平日教了他描红、辨识药草等等。 祁连城很想挑个霍天北的不是,可惜的是,挑不出。霍天北比寻常做父亲的还周到。 熠航吃了两块点心,顾云筝让他与祁连城道辞:「过段日子祁叔会再来看你,现在我们回去吃饭。」 熠航乖顺的点头,却是有些不舍。因为隐约明白,他不能时常见到祁叔。 祁连城也不挽留,只是笑道:「何时想我了,就跟四婶说,让她带你来醉仙楼。」 顾云筝附和,「正是如此。」 熠航用力点头,这才高兴起来,回了原来的雅间用饭。 回到府里,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顾云筝跟霍天北提了这件事,「在醉仙楼遇到了祁连城,就让他和熠航见了见。」 霍天北点头,「他有没有没跟熠航说我的坏话?」 顾云筝忍俊不禁,「怎么会呢?就算是对你成见再深,也不会跟熠航说的。你不也没说过他什么。」 霍天北守着不误导熠航的原则,却不能确定祁连城也会如此,「他那人可没谱。见熠航没事,你别让熠航离开你眼界。」 「我晓得。」
第167页 「往后再出门,你带熠航去寺里、出名的园子转转。大热天的,别在街上乱晃。」他说着,拍拍她的脸,「晒成小黑炭可别跟我哭鼻子。」 顾云筝斜睨他一眼。 肥肥颠颠儿地跑进门来,一熘烟窜到了顾云筝膝上,身形直起来,和顾云筝一通起腻。每次都是这样,顾云筝不在府中,它就没精打采的,她回来了,它也就活过来了。圆圆的小脑袋上写满喜悦。 不过几息的功夫,肥肥就把她一身刚换的衣服弄得一团糟。 霍天北蹙着眉,唿出一口气。 肥肥从来就很怕他,此时察觉到他这反应,立刻安静下来,只是看着顾云筝,一个劲儿的摇尾巴。 顾云筝笑盈盈的,「你那是什么神色?我家肥肥多招人喜欢啊,你居然看到它就没个好脸色,说你什么才好?」 她家肥肥?的确是她的,他才不要这种东西。 这东西有什么好?他冷眼打量,这种身形小的,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体型大的,总是一副兇巴巴的谁都欠它的样子。 他没好气,去了内室看书。 当晚,两位姨娘过来请安的时候,顾云筝从秦姨娘口中听说了林家的事: 林鹤庆父子二人流放千里,妇孺贬为庶民,一家人今日已经离开京城。 林雅柔会离开京城么?顾云筝的直觉是不可能。林雅柔有好几个「哥哥」呢,她怎么样也会设法留在京城的。林太太不在乎林雅柔,但是也乐得见到那庶女周旋一番,周旋好了,一家人也重见天日了;周旋不成甚至惹出了事,一句不知情就能撇清关系。 顾云筝瞥过秦姨娘,见她正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不由一笑。秦姨娘对林雅柔前前后后的事,不过是听秦家人捕风捉影,知道的有限,此时这反应,只能是因女子天生的直觉。 直觉或者预感,是不可解释的事,但通常灵验。 安姨娘对这种事从来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坐在一旁,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 秦姨娘也发现了安姨娘看似平静实则蹊跷的反应。安姨娘是一心一意的讨好顾云筝,对霍天北却是无动于衷,毫不在意似的。着实奇怪。 道辞离开正房,秦姨娘对安姨娘笑道:「妹妹去我房里坐坐吧?新得了几匹衣料,妹妹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多谢姐姐美意。」安姨娘歉然道,「我还要回房做针线,实在是没空。」随即曲膝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秦姨娘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道纤秀的身影,喃喃低语:「这个小丫头,真真是奇了。」为人妾室,把正室哄得再高兴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要一辈子坐冷板凳?女子毫无争宠之意,那她要的是什么呢? 这两天,她听贴身服侍的丫鬟说,秦家与安家的生意来往出了岔子,安家前所未有的态度强硬。她细问了几句,才知年初开始,安姨娘的父亲精力不济,已将生意交给了安姨娘的大哥打理。安姨娘的大哥,从一开始就态度激烈的反对妹妹入霍府做妾,痛恨太夫人、秦家、范家,如今做了当家主事的人,想来是不会再给秦家、范家留情面了。 她便想和安姨娘走动得近一些,却不能如愿。 走到自己的小院儿门前,听到两名婆子在低声议论: 「二爷和二夫人又吵起来了,听说都动手了呢。」 「是啊。连着好几日了,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秦姨娘顿住了脚步。 这些日子了,太夫人前所未有的安静,二夫人称病却与二爷争吵不休,三夫人与三爷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秦家与安家的生意出了岔子…… 似乎只有侯爷与顾云筝一如往常。 风雨欲来的阴霾、恐惧忽然笼罩了她。 傻子都看得出,侯爷与太夫人面和心不合的日子已久,母亲所说过的那些是非恐怕都是真的。 如果侯爷与太夫人多年恩怨摆到明面上,意味的就是侯爷与秦家迟早也会针锋相对。她一个地位卑微的人,到时怕是任人踩踏。 不行。 不行! 她慌乱地摇了摇头,用力咬了咬嘴唇,转身吩咐身旁丫鬟:「随我去见太夫人。」 ? ☆、怯情浓(12) ?  顾云筝听李妈妈说了二房的事,笑着点一点头。霍天北则是全无反应,斜倚着大迎枕看书,眼睑也不抬一下。 他是始作俑者,没谁比他更清楚,可他不肯与她说。 多可恨。 过了一会儿,徐默来了,交给霍天北几本帐册,又把漪清阁这几个月的帐目交给顾云筝。 顾云筝不解。 徐默解释:「您看看,若是觉得情形不错,可以开个分号。」 「生意居然这么好。」顾云筝有点儿不敢相信似的。 「郑师傅的确是有真本事,不然生意也没这么好。」徐默喜滋滋的道,「如果换个绣娘,肯定没有现在这情形。」 顾云筝忍不住笑,「这话你跟郑师傅去说。我看看帐目,实在可喜,就再开个分号。」 「成!」徐默行礼退下。 霍天北看了看手里几本帐册,交给顾云筝,漫不经心地道:「这是我几处别院、田庄。别院都有人打理,闲时去住三两日也可,转手卖掉也可。几个田庄倒是不错,有三个果园,一个花房,一个药草园,均设有宅院。」
第168页 顾云筝迟疑着接过,「这是怎么个意思?」 「给你了。」他笑了笑,又取出一个荷包,「除了这些,再给你这三万两银子。你会花钱,银子给你用,我放心。」 「哦。」顾云筝一时有些呆呆的。 霍天北笑着颳了刮她鼻尖,「果园一个种桃子、一个种杏子,一个种苹果、葡萄。明年开春儿,我们去看桃花杏花,今年秋日,我们带上熠航去摘苹果葡萄。怎样?」 「好啊。」顾云筝应着,翻看帐目。果园都是二三百亩之多,且都是经营了六七年之久。他的意思很明显,给了她每年固定的进项,还给了她一笔现钱,让她不论怎样都不需为生计犯愁。 「傻乎乎的,想什么呢?」他捏住她挺翘的小鼻子。 「你才傻呢。」顾云筝笑着打开他的手。她从来就不会牴触他给她的好处,只是以前或是因顾太太,或是因时机不对,再加上自己本就不缺钱,让她没办法高高兴兴的接受。而今日这些,是他顾及她心情给的,意义便又不同。 「谢谢。」她沉默好一会儿才道谢,却不知如何回报。 真的不知道。 他不让她帮衬,甚至不让她知晓他的事。 在他眼中,她能回报的,只是鱼水之欢吧? 一想就黯然。 也是因此,晚间身体痴缠时,她又开始自己和自己较劲,自己和自己闹别扭。后果不过是自找麻烦,惹得他变本加厉。 霍天北是故意折腾她。 她不知道,她一直让他窝火得很。不,也许她比他更清楚。 在他身下,她从来不能完全绽放,总是有所保留。 不是出于害羞或矫情的保留,是从心底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份保留。她就没有过真正因他失控的时刻。 每到本该意乱情迷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到她从心底渗透出来的那份克制,而那份克制会直接地反映到她身体。 也许他有过酣畅淋漓沉迷其中的时候,但她没有过。 再没比这更让他窝火的事儿了。 所以才没完没了地折腾她。 谁叫她总是心神恍惚的,谁叫她不能完全的享有、给予的? 他用最亲密的方式发泄这份不满,她就要有苦难言地接受他这份惩罚。 到底还差什么,让她是这样的态度对待他? 偏生这种事不能诉诸于言语。要怎么说?本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她若睁着眼撒谎不承认,他就是无理取闹。 他地位越高越稳,就越不会轻视谁。但是他也有那个自信,只要他想要的女子,只要给他时间,他就能让任何女子心甘情愿跟随他。要命的是,他如今只想让枕边妻全心全意的待他,她却不肯。 或者,是不愿? 不愿,又从何而起? 女人真是太麻烦了,让他摸不清头绪。烦死了。 烦死了她。他到底还有什么没给她,还有什么不让她满意? 混帐啊,真是比他还混的小东西。 一面气得要死,一面又狠不下心来粗暴对待。 狠不下心,捨不得。 一个自幼习武的女子,你有什么捨不得的?——也这样问过自己。说不出原因,就是捨不得,哪怕心里知道她看起来是兔子,实则是狐狸,还是捨不得。而且那份捨不得会直接反应到身体上,也许想过让她雪雪唿痛,但他做不出,捨不得。每次孟浪片刻,便会轻柔相待。 拧巴,拧巴死了。 恨她,恨死她了。 可也想她,每日都想。哪怕不碰她,抱着她入睡也心满意足。 其实要的是很简单——她从心底守着他、依赖他。就够了。 偏生她不肯,也不告诉他为何。 多可恨。 顾云筝真就是有苦难言,承受着他的时而激烈时而温柔,隐约感觉得到他的情绪,却无从安抚。 他不能太贪心,享有她的身体,还要她的心魂。 ** 早间,顾云筝洗漱时,李妈妈低声通禀:「昨晚,秦姨娘去了太夫人房里,过了子时才回去歇息。顾家的钱妈妈天没亮就到了太夫人房里。再有,太夫人曾命人去过顾家,像是寻找什么东西。」 「由她去。」顾云筝双手浸在铜盆里,铜盆里是兑了一种醋的水,能将她手上的薄茧软化、消除,「别拦着太夫人。迟早有这么一天,那就不如早一些。」 李妈妈称是。 回到寝室,顾云筝撩开床帏,俯身吻了吻醒了却懒得起身的霍天北,「问你个事儿。」 霍天北漾出微笑,顺势环住她,不让她起身,「说。」 「太夫人恐怕是容不得我了。你呢?」她眼波清明似月,「你给我句准话,我才知道怎样应对。」 「我要是容不得你,不用跟你耗到今时今日。」霍天北侧转脸,吮着她一颗耳垂,「这种话你也好意思问?梦游呢?」 「当我梦游也行啊。」顾云筝笑着掐了他手臂一下,「你这话,我当真了。」 「废话。」霍天北咬了她耳垂一下,语声有些慵懒,甚至是漫不经心的,「你要记着,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得一辈子在一起。我不会食言,分开也太麻烦。」 「食言——这话怎么说?」 「娶你之前,我跟自己说的,不管好歹,这辈子只娶一个女子。」
第169页 顾云筝真是服了他。 很严肃甚至很严重的事,他就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言语打发过去了。可也足够了。态度虽然不郑重,却一定是心里话。 一定要问问他的。有了他的允诺,她才能确定自己该顺势离开或留下。不然,心里没底。 霍天北捧住她脸颊,目光终于郑重了一点点,「太夫人要是刁难你……」 「我先应付着,不行再找你。」顾云筝对他笑。 「好。」他奖励似的啄了啄她唇瓣,又一本正经地威胁,「要是弄到被她们扫地出门的地步,我可连你一併罚。」 「明白,我会量力而行。」她笑起来,「我们丢不起这种脸,对吗?」 「知道就行。」 正房疑心太夫人要对顾云筝下手的这一日,太夫人便有了动作。 是该如此,晚一些,就会错失先机,不能将人打得措手不及。到这时候,顾云筝也不能做到厌恶太夫人。这个忌惮她的人,起码不会无理取闹,做事有条理,不会让她觉得无趣。 午后,秦夫人、宁国公府尧太夫人应邀到了霍府。 顾云筝原本是要去北大街的,闻讯后取消了行程。就算不想取消也不行——秦姨娘过来了,而且是来挑衅的。 秦姨娘进到室内,开门见山:「妾身奉太夫人之命,来服侍五少爷。烦请夫人让人把五少爷带来,妾身要带他去划船。」 顾云筝笑盈盈看着秦姨娘,「没睡醒呢吧?」 秦姨娘微扬了脸,「夫人,这是太夫人的意思,你可别当儿戏。」 看看,就知道她的谦恭柔顺维持不了多久。顾云筝腹诽着,喝了一口冰镇绿豆汤。 「夫人,你倒是发话啊,总让我这么等着,合适么?」 顾云筝慢悠悠放下斗彩小碗,「我不同意。」 秦姨娘冷笑,「夫人不让我侍寝,不让我立规矩,也不让我服侍五少爷,这到底是为何?传出去,可少不得落个善妒的名声。」 堇竹也冷冷一笑,又以眼神询问顾云筝。 顾云筝示意堇竹稍安勿躁,索性直言询问秦姨娘:「你是故意来讨打的,说吧,想让我怎么惩戒?」 「夫人这话真真儿是没道理。」秦姨娘用手扇着风,仍是微扬着脸,看着上方,「太夫人吩咐的事,我自然要照办。跟夫人说了半晌,你却会给我这种说辞,顾太太是不是从没教过你要孝敬婆婆,对婆婆的话唯命是从?唉……也难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人,不懂规矩也在情理之中。」 顾云筝轻轻的笑,「你要是有点儿脑子,就该知道我轻易不发落人,可只要发落哪个,哪个就别想再在我眼前晃了。」语声微顿,她眯了眯眸子,「你么,把你活活杖毙都是轻的,但不是在今日。」她看向堇竹、春桃,「让她安静点儿。太夫人房里的丫鬟应该来探听风声了,放出话去,就说秦姨娘正挨耳光呢。」 堇竹、春桃齐声称是。春桃帮堇竹把秦姨娘绑在椅子上、塞住嘴,这才出门。 顾云筝走到秦姨娘近前,上上下下打量,「真是奇得很。你嫡母是个沉稳的,你姑姑是个沉得住气的,两个人都是聪明人,怎么你就这么蠢?」 秦姨娘冷眼瞧着顾云筝,毫无惧色,心道:由着你猖狂一时,等会儿就有你好看的了。 顾云筝愈发觉得好笑,「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夏莲和穆姨娘还没死呢。你真当我不知道下毒之事的始作俑者是你么?你以为不追究是因没有真凭实据么?那你可就错了。不追究,是因要了你的命也没用,你死了,太夫人还会找个人代替你。我与其防范一个可能很聪明的,就不如留着你这蠢货,日子也轻松些。要是你聪明一点儿,就该处处学着安姨娘,时日久了,让我看到你的长处,兴许我就能留你一条命。」她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你自己活腻了,千方百计往死路上走。可惜,你这张脸,过了今日,我再也看不到了。说心里话,你长得不难看,要是乖巧一些,侯爷懒得看你,我却说不定要怜香惜玉。」 秦姨娘的脸色、眼神变了几变,到最后,仍是惊疑不定,不能全然相信顾云筝的话。 真是没救了。顾云筝摆一摆手,「把她带到后罩房里,等太夫人唤人来接她过去。」 过了一阵子,杨妈妈过来了,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笑容,对顾云筝道:「四夫人,太夫人请您过去。」 顾云筝含笑点头,带着堇竹去了太夫人房里。进到厅堂,见二夫人、三夫人也来了。 二夫人脸色灰败,仓促地对顾云筝笑了笑,又无奈地瞥了一眼太夫人的方向,以此告诉顾云筝:她是被强行唤来的。 三夫人已有段日子没露面了,但是气色很好,因为衣衫宽大,还是不显怀,只看得出脸颊圆润了一些。她对顾云筝报以从容、善意的笑。 两个妯娌的态度是可喜的,顾云筝一一报以礼貌的微笑,又分别给太夫人、秦夫人、尧太夫人行礼。随即,二夫人、三夫人过来见礼。 三夫人匆匆握了握顾云筝的手,微声道:「别担心,我帮你。」语声很轻,但是语气坚定,目光亦是。 这样的三夫人,让顾云筝意外,心里暖暖的,她感激地笑了笑,「多谢。不会有事的。」 三夫人予以信任的点头微笑,这才回身落座。
第170页 顾云筝悠然落座,看向太夫人,一副等着看戏的样子。 太夫人到此时,心绪复杂。如果膝下两子的妻子有如今的顾云筝这份镇定、冷静,该多好,她若有这样一个媳妇帮衬,在霍府必然能够享一世安稳。可惜,两个儿子娶到的人都是关键时候临阵退缩,甚至于会胳膊肘往外扭。说真的,她不能厌烦顾云筝,她只是不能再留着她了。 短短时日,顾云筝就将三夫人、安姨娘拉拢过去了。三夫人到无妨,安姨娘却是太夫人手里一颗敛财的棋子。如今这颗棋子被顾云筝保护了起来,让娘家兄长与霍天赐、秦家、范家的生意终止,三家人再不会有可观的进项。 再有就是顾家的事。顾云筝服避子药的事是真是假,太夫人并不能相信顾太太的说法——那棵墙头草的话,她以没办法相信了。但这件事霍天北一定是知道了,不知道的话,顾丰怎么会突然被派到了南疆赴任。毋庸置疑,如今霍天北心里一定恨死了她。 总而言之,顾云筝已经将太夫人所有的计划都毁了,眼前的、长远的,都毁了。她得重新布局,而要重新布局,就必须除掉顾云筝。 太夫人想,不是她没有容人之量,而是有些人她再欣赏也没用,必须要除掉。她要为子孙筹谋,要让霍家成为自己两个儿子的霍家。若是她的谋算落空,就不是失去荣华那么简单了,她与子孙很可能会成为霍天北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有些事瞒得了一时,瞒得了几年,却瞒不了一辈子。霍天北迟早会知道的。她必须赶在他知道之前,毁掉他,毁掉他的一辈子。明知很难做到,却不得不做。 太夫人敛起思绪,清了清嗓子,语声温缓沉凝:「秦夫人是我娘家嫂嫂,尧太夫人是我至交,不算是外人,帮我料理家事、做个见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有句话叫做家丑不可外扬,可我如今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又事关重大,只得烦劳二位了。」 秦夫人与尧太夫人俱是笑道:「应当的,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事关重大——顾云筝思忖着这四个字意味着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要小四休妻。知会他之前,你们都帮忙评评理,看我应不应该这样做,看我是不是为了小四好。若是你们都觉得是我无理取闹,我会给小四媳妇赔罪认错,来日你们只当今日没来过霍府。」太夫人定定地看住顾云筝,「小四媳妇,你也别急别恼,觉得委屈只管与我们说明,为你自己辩驳。我们好歹也做了一年多的婆媳,我也不想真走到那一步。」 闹着让子嗣休妻,还能把话说得这样委婉动听,满京城也没几个人能做到。顾云筝会心一笑,语声恭敬:「我明白您的苦心,您对我有什么不满之处,只管道出。心急气恼我不敢,只是觉得有些突兀,我一直以为与您情分匪浅呢。」 秦夫人、尧太夫人看着顾云筝的目光很惊讶,随即就有些为太夫人担心——明知婆婆起心要把自己赶出门去,换个人早就惊怒交加了,顾云筝的态度却是这般平静恭敬,着实不能让人小觑。 太夫人笑了笑,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冷漠无情:「先说第一件事:善妒。春日,小四房里的穆姨娘莫名其妙地被关到了后花园灌药,而且手法残忍,竟要让穆姨娘饱尝三四个月的灌药之苦。这件事小四被小四媳妇说动,为她做主,我不好说什么,极力将这件事压下,才没传出疯言疯语。可是之后,小四媳妇不给房里的两名妾室安排侍寝的日子,实在是教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而就在方才,听说秦姨娘被掌嘴了?为何?我要她去正房服侍五少爷,她做错了什么?诸位若是不信,我让人把秦姨娘带来。」 就知道要给她扣个善妒的帽子。顾云筝报以一笑,「您继续说。您说完了我再说我的道理。」 太夫人微微挑眉,真没料到顾云筝不急于辩驳,惊讶也只是一念之间,她微微颔首,继续道:「这第二件,便是无子。顾太太离开京城之前亲口对我说的,小四媳妇无意为小四生儿育女,已服了避子药。诸位不相信的话,可请太医来给小四媳妇把脉,看她有无服过避子药。」 在场几人听了,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顾云筝依然坦然自若。善妒、无子,接下来就该是不孝了吧? 果然,太夫人继续道:「再有便是不顺父母。当初我让林家三小姐进霍府为妾,不少人都听说了。小四媳妇阳奉阴违,在我面前满口答应,转头就用了歹毒的法子压着林太太反悔。这可是善妒加上不孝的行径,也有人证。需要的话,我会将人证带来对质。」 典型的颠倒黑白。最成功的谎言是半真半假,这种谎言顾云筝常说,而太夫人也是深谙其道。 顾云筝这才和声道:「善妒的事,太夫人不妨从头查起。关在后花园的除了穆姨娘,还有您安排到我院子里的夏莲。她们两个趁我生病,在药里下毒,我险些丧命。谋害正室的妾室,难道不该处死?不该受点儿苦楚?没错,侯爷知情,我与侯爷商量之后,因着两个人都是从您房里到了四房的,这才没有深究,没将事情闹大,把她们关在后花园的。人还没死,您想询问,随时可将人带来。」 三夫人松了一口气。秦夫人、尧太夫人却很有些不以为然。 顾云筝闲闲地抚了抚手边的茶盅,语声变得漫不经心,「至于别的事,我只是照侯爷的意思行事。侯爷想亲近哪个妾室,我不会拦,也拦不住;侯爷不想碰妾室,我将人送到他面前也没用,这些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至于秦姨娘,您现在就把她带来吧,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命人打她。话说白了,我就算是打罚妾室,又有何不可?」她视线在太夫人脸上定格,语气有了点儿不屑,「一个小妾罢了,别说我不屑动她,便是日日惩戒,又有何不可?寻常妾室每日立规矩、战战兢兢度日,您是最清楚的。而我房里的妾室,何曾被那样对待过?」
第171页 后几句话让太夫人的脸色不可控制地变得阴冷。顾云筝分明是故意揭她的短儿,故意说给她的听的。着实的可恨! 顾云筝说无子之事:「至于无子的事,您早不说晚不说,我爹娘刚走您就说。可也无妨,走了没几日,追回来也不是难事。您一面之词不足为证,还是等我爹娘回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到时候也让大家听听这件事与您有无关系。」 秦夫人看了太夫人一眼。怪不得这人不设法让她的庶女博得霍天北的青睐,原来是早就想好了怎么对付顾云筝。明白了,到这时才明白了以前一些不解之时。 「再说不孝这件事。」顾云筝语带轻嘲,「放眼整个京城,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子嗣添妾室的人,也只有您霍太夫人一个吧?说我阳奉阴违?您之前往我房里送了三个妾室我都二话没说,到第四个我就不同意了?说出去您自己相信么?再有,林家如今已获罪流放,您却说有那件事的人证,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您私藏罪臣家眷并与之来往?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便是侯爷不怕,您落得个不识大体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她只能拖延时间或是旁敲侧击,若是直接回应太夫人所说的话,等于是自投罗网。而那些旁敲侧击的话,也是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饶是太夫人也不敢接。不过是似是而非的话,不过是打哑谜惹人遐想,谁不会? 没有谁比太夫人更明白,她说的善妒、无子、不孝根本经不起推敲,都不需找什么人证,只要霍天北出面说几句话就能将她的话完全推翻。幸好,她也只是虚张声势,就是要人们看到顾云筝这能言善辩的一面。 太夫人笑了几声,转脸看向秦夫人、尧太夫人:「你们看,我这四媳妇是不是格外的能言善辩?」又对秦夫人道,「她初进门时的言行举止,你是清楚的,如今你再看看她,是不是判若两人?」 秦夫人反覆审视着顾云筝,面色越来越差。真的是判若两人了,一个人,真的能够有这样大变化么?尤其以往顾云筝很少回娘家,房里又有夏莲把持,不可能有谁指点。她之前听了太夫人的打算,只觉得荒唐,便是能成事,也会有强词夺理之嫌,可此刻看来……「你的意思是——」 太夫人的手指向顾云筝,「她诸多行径、做派都非我原先那个四媳妇了。我怀疑——府里出了诡异之事,她是借尸还魂。」她语声勐地拔高,「如今的这个人,绝不会是我原先那个儿媳妇!」 众人皆为之色变,视线齐刷刷落到顾云筝身上。便是一心站在顾云筝那边的三夫人,也是惊诧不已。 太夫人拍一拍手。 杨妈妈带着钱妈妈走进门来。 钱妈妈跪倒在地。 太夫人从身边丫鬟手里取过几份请帖、几本剑谱,「各位看一看上面的字,这两种字体是不是完全不同?剑谱上的批註是小四媳妇以前的字。」她深凝了顾云筝一眼,眼神竟闪过一丝恐惧。 顾云筝听了这话,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牙疼那晚,堇竹就与她提过了,说太夫人从管事手里寻找她写过的没送出去的请帖。原来从那时起,太夫人就在谋划指证她借尸还魂了。可惜她当时牙疼的厉害,没放到心里。 她飞快地转动脑筋。 太夫人要找到她如今写过的字,太容易了,起先恐怕也不过是看看有无可能利用字迹做文章——可以将她小时候写过的字和如今的字体对照,找一个说话有分量的,硬说字迹不同也行。而事实却是能让任何人震惊的——她如今是循着意识写字,字体怎么可能与原来相同? 太夫人比照之下,恐怕早就吓得心惊肉跳了吧?否则方才也不会是那种眼神。 借尸还魂——这的确是一个能将她置之于死地的理由。 若是太夫人能成事,她就不是被休弃那么简单了,必会被当成鬼怪活活烧死。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事情。不信神佛的人也无从接受,不信神佛,不代表人们能接受离奇的事。 最要命的是,她就是那个发生离奇的事的人。 她抬起手,指关节用力按了按额角。是她大意了,也小看了太夫人。之前竟没想到这一节,此刻也真就被太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垂下眼睑,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必须要冷静。不能因为心虚就只往这件事情上钻牛角尖,还是要从别的方面下手。 尧太夫人细细看了几遍,匪夷所思。秦夫人则是惊愕地喃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难不成真是借……」 三夫人却将手里的东西丢开,冷冷地道:「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太夫人温声道:「这些还不够的话,不妨让钱妈妈与小四媳妇说说话。她是顾家的老人儿了,小四媳妇生平诸事她是最清楚的。」又语气温和地对钱妈妈道,「你不妨询问你家小姐一些事,看看她是否答得出。」 钱妈妈仗着胆子看向顾云筝,道:「夫人,容奴婢僭越,问您几句话:来京城之前,我们住在何处?家中有哪些人?老爷平时最喜喝什么茶?太太平日最爱吃什么点心?」 顾云筝一个都答不出,可是她看着钱妈妈,笑容璀璨。 堇竹在一旁心急起来,试图帮忙辩解:「四夫人在闺中时……」四夫人在闺中时她是一无所知,这次真是有心无力了。
第172页 太夫人沉声斥道:「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东西!」 顾云筝目光瞬时一冷,悠然站起身来,看住钱妈妈,「你不是该在去往南疆的路上么?怎么跑回来指证我是借尸还魂的人了?」 钱妈妈心虚地垂了眼睑,「怎么会,不是……奴婢也是想让您给出答对,也好还您清白。」 顾云筝冷笑,「你倒是体贴。既然我们相识多年,那么我也问你几句:你可知我这些年来习武受过多少次伤?我哪根手指断过?哪条腿上有剑伤?再有,我平日喜穿什么、喜吃什么、喜看哪本剑谱?」 钱妈妈明显慌乱起来。太太多年来都不把顾云筝放在心上,她又怎么可能知晓顾云筝这些事情? 太夫人却笑道:「小四媳妇,你总该先回完钱妈妈的话再反问。眼下这叫什么?心虚?」又问观望的众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秦夫人与尧太夫人齐齐点头。 二夫人还陷在惊诧、恐惧之中,神色木然,视线专注地望着顾云筝。她此刻满脑子都是顾云筝的可疑之处,让她觉得那种匪夷所思又令人恐惧的事情可能真的在身边发生了。 思前想后,她是真的有些怀疑顾云筝是鬼魂附身了……这种感觉带来的恐惧,让她一时间无从承受。 顾云筝从容笑道:「既然是多年的主僕了,我问的这些话可有一句出格的?反倒是让我答得那些话委实莫名其妙。我以往一心习武,到了痴迷的地步,哪里有心思记得那些琐事。」看一眼钱妈妈,又道,「倒是她,若是真的是顾家的忠僕,就该对我的大事小情如数家珍。若是她都不知我喜好,甚至于连我受伤之处都不记得,我因何不能怀疑她与你们串通一气?」末了凝住钱妈妈,语声沉缓,「你倒是说啊。」 堇竹长舒一口气。 三夫人看向顾云筝,眼中有笑意,亦有赞许。 这两个人让顾云筝心里暖意涌动。着实难得,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们还是愿意相信她。 钱妈妈飞快地看了太夫人一眼,嘴里则是吞吞吐吐地拖延时间,「我记得,我记得。是哪一年来着?你手伤了,应该是春日那次吧,你平日最是容易磕磕碰碰。我记得太太给你请了有名的郎中到家里……」摆出了长篇大论的姿态。 顾云筝完全不抱希望,回身落座。那些问题,顾太太恐怕都答不出,更别说钱妈妈了。 太夫人心里恼火万分,没想到钱妈妈竟是这么不堪用——随便说不就行了?理直气壮地说,谁能知道真假?什么伤不伤的?她顾云筝不承认,难不成还能拉下脸来脱衣服找人验伤?蠢啊,这个钱妈妈,蠢死了。她长吁出一口气,索性摆手打断钱妈妈的话,对顾云筝发难:「那你就说说字迹完全不同的事吧。我实在是想不出,一个人的性情忽然从木讷变得八面玲珑,字体竟也能从勉强算得端正变得清丽婉约有风骨。」 顾云筝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要我说您什么好呢?难道您活了半辈子,都不知道很多人擅长写出不同的字体么?那些名家的字画赝品是怎么来的,不用我跟您解释吧?您就是再想把我逐出府去,也不该用这等拙劣的理由、手段。」她视线扫过那几本剑谱,「再说了,我还有话问您呢,谁能证明书上的字是我写的?您可千万别说是钱妈妈说的,她的话傻子才会相信。」 「你矢口否认也行。」太夫人笑意阴沉,「正如你先前所言,看起来,我们的确是该把顾老爷、顾太太请回来了。你说别人的话不可信,就让他们跟我说说书上的字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对!一定要把我爹娘请回来!」顾云筝斩钉截铁地道,「我起先以为,你不过是因为寻常琐事对我不满,想让侯爷休妻。今日看来,你却是要置我于死地。你心肠这般歹毒,我实在不需再假意逢迎。求和难,敌对易。这件事你必须要给我个说法,否则,别怪我来日将你告到顺天府去!你栽赃给我的这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我断不会再忍气吞声!」 「你!……」太夫人愕然,「你这个鸠占鹊巢借尸还魂的妖孽,竟敢这般与我说话?!」 顾云筝缓缓漾出了笑颜,与往日的纯美柔和不同,此刻那笑容,犹如阳光下的冰雪,耀目、冷冽。 她缓步走到了太夫人近前。 太夫人故作惊慌,身形向后挪了挪,「你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对我动手?!」 「你也配。」顾云筝不屑冷笑,「这半晌你都在翻旧帐说我的不是,我先前也不过是有一答一。此刻,你也容我说几句。」 「我洗耳恭听。」太夫人满意一笑。说多做多错处才多,她只怕顾云筝保持沉默拖延时间。就让秦夫人与尧太夫人看看,顾云筝能言善辩到了什么地步,与初成婚时有着多大的不同。 顾云筝语声平缓,不含一丝情绪:「首屈一指的名门贵妇,为了将我逐出霍府,已到了不择手段不顾脸面的地步,安的什么心?」语声微顿,恍然一笑,「哦——我怎么忘了,你原本只是一贱妾,先太夫人病故后扶正——你并非侯爷生母,否则如何能解释这一切。」 妾室扶正,之于太夫人,是一辈子的一个污点,何时也不愿意谁提及。可在这时,顾云筝将她这伤疤残暴地撕扯开来。 在这种场合只一味辩驳太傻,唯有避重就轻,狠狠践踏太夫人的痛处,倒要看看谁会被气得方寸大乱。
第173页 见太夫人只听了这几句就变了脸色,顾云筝心生笑意。这才刚开头而已,难听的话还在后头呢。 顾云筝语速不快,却不容旁人接话,继续道,「怪不得,你给侯爷添了三房妾室;怪不得,我进门之后,你依然让二夫人主持中馈;怪不得,我惩戒丫鬟、小妾你都颇有微词,给我扣上善妒的罪名——在你眼里,分明就没有尊卑之分,你乐得见到卑贱之人欺压正室,乐得见到本是庶出的子嗣掌握持家之权。你当初是不是也曾这般冒犯先太夫人?霍家怎么会有你这种蠢货!真是家门不幸!」 太夫人心口发闷,一时竟说不出话,而顾云筝也不给她说话的时间: 「再说我。自我成婚后,你处处要挟我娘,要她对我耳提面命,让我与侯爷形同陌路。甚至于,你用我爹爹的前程要挟我娘,让她求我服用避子药。你这心如蛇蝎之人,竟如此对待侯爷,如何对得起老侯爷与先太夫人的在天之灵?你如今已贵为太夫人,竟不改卑劣下作行径,着实为人不齿!」? ☆、度芳菲(1) ?  顾云筝目光凛冽地凝视着太夫人,「以往我们由着你嚣张跋扈,你便也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如今你不能再让我言听计从了,便要下狠手将我杀之而后快。你就不怕遭报应?你就不怕你的儿孙因为你的罪孽遭报应?」 「住嘴!」秦夫人起身怒斥,「你怎能这样与你婆婆说话?!单这一条你就是大不孝,就该让侯爷休了你!」 顾云筝挑眉,不屑的扯扯嘴角,「一个狼心狗肺的贱妾,我凭什么要对她尽孝道?」又眯了眸子,冷冷质问秦夫人,「觉得我的话不中听?这贱妾决意将我点天灯的时候说的话就中听?那时候你不是高高兴兴看戏么?蛇鼠一窝是么?哦,我怎么忘了,我房里的那个秦氏是你的女儿呢,你把她送到侯府是打的什么主意?是不是也和林家一样卖女求荣?哦对了,我们这霍太夫人当年也是你们送到霍府的,你们秦家早已做惯做熟了卖女求荣的事。你以后少来霍府,别脏了这一亩三分地!」 「混帐!混帐!」秦夫人这一辈子也没被人这样奚落过,气得手脚冰凉,身形摇摇欲坠。她之前眼中的顾云筝是大方有礼,是那种到何时也不会说出格的话的性情,此刻呢?完全是满口毒牙,说的话句句如淬毒的利剑一般,径直往人心口扎。 顾云筝见秦夫人与太夫人都被气得眼看就要晕过去,心情大好,漾出开心的笑,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继续添柴加火:「新帐旧帐我都记着呢,秦姨娘指使人下毒害我的帐更要算,到时你和秦阁老也别想撇清干系,说你们教女无方、治家不严不为过吧?再有,你今日巴巴的跑过来凑热闹,再给你加一条搬弄口舌如何?想做帮凶除掉我,你自己被不被休还难说呢。」 秦夫人愣愣地看了顾云筝一会儿,双眼一翻,身形一软,倒了下去。 尧太夫人奔过去,嘴里高唿着:「快去请太医!」 终于把场面弄得一团糟了,顾云筝透了一口气,不这样闹一场,她还真不好脱身。落得个泼辣的名声无妨,总比坐实借尸还魂要强百倍。关乎生死的事,她输不起。别说现在不过是言辞恶毒,就是让她学泼妇她也不会有片刻犹豫。 顾云筝吩咐堇竹:「去唤人请太医。」随即眼神狡黠地看着太夫人,「你居然没事,被人骂成这样都没事,这脸皮……」撇撇嘴,往外走去。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等太夫人回过神来,继续追究字体不同的事就麻烦了。 她一面走一面招唿三夫人:「三嫂,你快些回房,别留在这种地方。」 三夫人现在的感觉是大开眼界,其实谁都一样,不会想到顾云筝会噼里啪啦地说一堆恶毒的话,甚至于让人一时间忘记借尸还魂那一码事了。她应着声,站起身来,快步跟上顾云筝。 顾云筝的脚步停了下来。 霍天赐回来了。他大步走进门来,站在门口,急切地望向太夫人,「娘!您这是怎么了?」 「天赐……」太夫人木然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慢慢地倒了下去。 杨妈妈焦虑地喊着「太夫人」,还不忘提醒霍天赐,「四夫人,是四夫人……」 太夫人一定是在装蒜!顾云筝真想过去给她一脚,看她会不会立刻跳起来。 霍天赐惊怒之下反而空前的冷静,瞥过另一旁也不省人事的秦夫人,沉了声问:「有没有去请太医?」 「去请了。」杨妈妈招唿几名丫鬟帮忙,把太夫人、秦夫人搀扶进了内室,又让人将钱妈妈带下去,又扬声提醒霍天赐,「二爷,您留四夫人一会儿,太夫人要说的事还没个结果呢。」 杨妈妈那份清醒,让顾云筝又是意外又是痛恨。不愧是跟随太夫人多年的人,关键时候真能帮上太夫人的忙。她不想连累无辜,对霍天赐笑微微地道:「我会留下,你让三嫂回房去。」 霍天赐倨傲地看着妯娌两个,冷哼一声:「你们如今一个鼻孔出气,我娘定是被你们一唱一和气得病倒了。我娘痊癒之前,你们都得给我留在这儿侍疾!」 「混帐!」之前说过一大堆不好听的话,顾云筝居然迅速养成了这习惯,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地出了口。 霍天赐显然是没料到,愣了愣才斥道:「大胆!你这刁妇!」
第174页 顾云筝心里飞逝过一个念头:再这样下去,自己就真变成一个泼妇了,那可不行。 「二哥。」三夫人站到了顾云筝身侧,作势把她往身后推。 这是保护的姿态。顾云筝讶然,她是习武之人,三夫人忘了不成? 三夫人已继续道:「二哥,今日是太夫人刁难四弟妹在先,是太夫人要置四弟妹于死地。你不要不辨是非。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些年了,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何一再伤害四弟、一再伤害四弟身边的人。」她语声清脆婉转、透着不曾有过的坚定,「因为你们,三爷左右为难,我诸多不如意也是因你们而起。适可而止吧,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要逼我跟四弟说出那些事。」 她语声一落,霍天赐已经黑了脸,握成拳的手扬起来。 顾云筝手势快速而轻柔地把三夫人身形带到一旁,让霍天赐的一耳光落了空。 「居然打女人?嗯?」顾云筝双眼冒火,话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好好儿的一个姓氏,被你这败类糟蹋了。你敢动三嫂一下,我就要了你的命!」 惊愕过度的二夫人此刻清醒过来,她快步走过来,直直看着霍天赐,「二爷,你别跟着蹚浑水!快让三弟妹和四弟妹离开……」 「滚开!」霍天赐一把推开了二夫人。 二夫人险些摔倒,站稳时已然落泪,「你真是疯了,动不动就打女人,我真是瞎了眼才嫁了你……」 堇竹匆匆返回来,在门外就出了大概,悄无声息地走进门内,迳自看向顾云筝。 顾云筝顾及着身边的三夫人,怕她受到惊吓动了胎气,甚至都不敢放开三夫人。此时见到堇竹,心中一喜。 主僕两个迅速交换眼神。 霍天赐一再听到打女人的字眼,也自觉脸上无光,便转身扬声唤贴身小厮:「戴安!」就在他转身之际,堇竹已抬腿发力,狠狠踢中他腹部。 他闷哼一声,不自觉地弯了弯腰,直起身形要反击的时候,后颈中了一记手刀,锐痛之下,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别怕。」顾云筝安抚着三夫人,「只是打昏过去了。」 「我没事。」三夫人用羡慕、钦佩的目光看着顾云筝和堇竹,如果她也能像她们一样,能够保护自己,该多好。 顾云筝携着三夫人往外走,建议道:「你跟我回正房吧,不然我不放心。」 「嗯,我听你的。」 堇竹陪着两位夫人到了正房院中,对顾云筝道:「夫人,我去东院知会贺沖。侯爷吩咐过了,贺沖的人随叫随到。」 霍天赐醒来之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顾云筝点头说好,携着三夫人进门之后,才松开了手,「怎样?」 「没事。」三夫人笑道,「你倒是比我还要紧张。真没事,如今胎位已稳,没那么娇气了。」 「那就好。」顾云筝长舒了一口气,三夫人要是因为帮自己反被连累,不知要有多内疚。 李妈妈便是不清楚事情经过,也能猜出个梗概,对三夫人便多了一份恭敬,笑着上前,道:「厅堂和东面屋子都放了冰,三夫人若是怕凉气,就去西次间歇息一会儿。」 三夫人房里还没用冰,这时期也不敢贪凉,闻言笑着点头,又对顾云筝道:「你想来还有不少事要安排,我去西次间歇歇,你不必管我。只是,命人将玉姐儿唤来吧,我有些不放心她。」 顾云筝点头应下。除了要确保熠航、三夫人母女无恙,她没什么好安排的,只是需要时间,想一想怎么解释字体不同的事。情急之下,没办法现编出能够自圆其说的谎言,事过后再想,倒不是太难应对。 春桃紧张地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顾云筝就大略地与她说了。 春天从来是无条件地选择信任顾云筝,闻言气得不行,嘀咕道:「我服侍您这些年,也没见您写过字,这样算来,那些字就是您小时候写的了,隔了这么多年,字迹怎么可能一样?一定是太夫人栽赃的!她怎么就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顾云筝听了,愈发心安,为着末一句直笑。让春桃说出这种话可是不易。 堇竹回来的时候,贺沖带着二十名护卫过来了。 料定霍天赐清醒过来就会带人到正房闹事,顾云筝命丫鬟在廊下设了桌椅,与两个人说话。 堇竹问道:「夫人,太夫人胡说八道了半晌,意在诋毁您的名声,那么要不要把秦夫人、尧太夫人扣下来?」她担心两个人回府之后胡说八道。 顾云筝与贺沖异口同声:「不必。」随即不由相视一笑。 贺沖瞥过堇竹,道:「夫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需在意流言。」 顾云筝心里想的是把人扣下来未免让人以为是心虚之举。 堇竹思忖片刻,「也是。只是……」 只是这件事到底是很麻烦,不知会闹到怎样的地步。顾云筝明白堇竹的心思,却已不再担心。太过诡异的事,让人听了就心生恐惧,可若真要证实,也犹如登天。 在她性情忽然改变的时候,人们都能下意识地帮她找出各种理由,一来是忽然间因为遇到什么事而性情大变的人不少见,二来很多女子都是一样,在婆家与在娘家判若两人。性情高傲的,到了婆家说不定就会卑躬屈膝;性情恭顺的,到了婆家兴许就会变得泼辣难缠。原因或是高嫁或是下嫁,或是和夫君宛若上辈子的仇家,一见就生厌。而她中毒在先,被人算计后洗心革面完全说得通。
第175页 至于字迹,难为太夫人能找到证据并从这方面下手,可因着春桃的话,她完全能够不认帐。便是顾丰、顾太太如今见了,以他们对她的疏忽,也不见得能够确定几本书上的字出自她手。说到底,府里可就有一个能写出不同字体的人呢,太夫人不论是验证猜测还是要强行栽赃都行不通。 只是,之前完全没考虑到这一点会成为可乘之机,到底让她很自责。甚至于,有些沮丧。她这一场新生涯,除了一份刻骨铭心的回忆,什么便利都不能给她,每一步都是阻力重重,从而顾此失彼。导致忽略细节的原因,归根结底,是以往总怀疑不知哪日就会被霍天北放弃——总感觉自己会随时离开,不介意偶尔率性而为,又怎么能够做到滴水不漏。 为何没料到别人一出手就能置你于死地?——顾云筝这样扪心自问,不得不承认,因为云太夫人的缘故,她之前完全没料到今日这种可能。 这次是个深宅妇人出手,就险些难以全身而退,下次换个比太夫人狠辣数倍的人呢?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处。 有喧譁声传来,霍天赐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贺沖对顾云筝揖了揖,转去正房第一进的院门。 霍天赐知道,贺沖是霍天北手里死士的头领,手里的人随便挑出一个,都是以一当百的人物。他压着火气,警告贺沖:「你最好让我将人带去太夫人房里询问,若是强行阻拦,我也不会硬闯,至多是报官,让官兵把她们带去衙门。」 贺沖不说话。他对人的喜恶,从说话字数的多少就能看出。越是他不喜的人,言语越是吝啬。 霍天赐咬了咬牙,「戴安!去报官!」 「是!」戴安高声称是,刚走开便又折回来,语声微微颤抖着,「二爷,侯爷……」 霍天赐勐然转身。 霍天北和徐默走在甬路上。一边走,徐默一面低声说话,霍天北沉默着聆听。 霍天北如平时一样,回到府中的时候,步调透着一点儿懒散。到了院门口,他像是才发现那么多人站在外面,目光清冷地瞥过,迳自进门。 「你给我站住!」霍天赐冷喝着要追上去。 贺沖与徐默拦在霍天赐面前。 霍天北头也没回,语声倒很是温和:「让他们进来。」 贺沖与徐默这才让开了路。 霍天赐与手下一窝蜂涌进正房,跟着霍天北过穿堂走游廊,到了第三进居住的正院。一面走,霍天赐一面说了太夫人、秦夫人被顾云筝气得晕厥过去的事,气恨难消地叫嚣着:「你不想把事情闹大的话,赶紧把你这夫人休了!」 霍天北笑起来,「让我休妻?」 霍天赐瞪着他:「不然怎样?!」 「没睡醒呢吧?」 「你要么休妻,把她逐出霍府,要么就让我把人带走询问。都不答应的话,老四,你客人别怪我不客气。」霍天赐死死地盯着霍天北,「你不怕丢脸,就等着官差来抓走你的夫人。」 霍天北笑意更浓。 顾云筝见兄弟两个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来,连忙站起身。 霍天北迳自走到她面前,笑着看她一眼,闲闲落座,抖开摺扇,唤贺沖道了面前:「把顺天府尹、兵马司五个指挥请过来,说我有事与他们几个商议。调些人过来,不允人出门,尤其秦夫人、尧太夫人。方才我已命人去知会秦阁老、宁国公了,晚点儿他们过来领人。」 在他说话的时候,顾云筝察觉到他身上有着浓烈的酒气,面色比平日显得苍白一些,语声也比平日还要温和,简直可以称为温柔。跟什么人喝了这么多酒?这样子是不是喝多了?真是……乱到一起去了,她哭笑不得。 霍天赐细品了品那几句话,又细看了看霍天北的神色,为之恼怒不安起来,「你要做什么?该是你主持公道的时候,你却为她撑腰?!」 「内宅的是非,我没闲心理会。」霍天北不疾不徐地摇着摺扇,「我只知道,我的人,谁也动不得。」 霍天赐怀疑霍天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定是借尸还魂!你要留着这妖孽在霍府?」 「你说什么?」霍天北慢条斯理地问着,微眯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霍天赐。 院中忽然陷入沉寂,气氛变得压抑。 顾云筝侧目打量着此刻的霍天北。 他坐姿显得很慵懒,唇畔还挂着醉人的笑容,但整个人倏然间透出肃杀气息。 怎么会有他这种人的?在这种时候居然笑得那么好看,却又那样慑人。顾云筝有些看呆了。 霍天赐却看得心底生寒,恐惧随着血液流转到全身。这样的霍天北,他很熟悉。霍天北动了杀心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顾云筝是借尸还魂的妖孽,霍天北又何曾与常人一样过。面临险境、满目杀气的时候,霍天北便是这个样子,意态懒散,好像活够了似的,笑容愉悦,仿佛死亡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论是谁死,都很好,很让他愉快。 霍天赐想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害怕,却不能示弱。那问题他可以回答,却不能回答。 活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死在霍天北手里的。可如果他敢继续说顾云筝是妖孽,霍天北会让他血溅当场,直觉让他可以确定这一点。 一直以来,他有恃无恐的,是霍天北如今是朝中重臣,总要顾及名声,不会绝情行事。可今日又怎么回事?霍天北不是急躁更不是暴躁的性情,谁惹到他了?一早去了左军都督府,听说午间去了别院设宴与人叙旧。叙旧怎么会让他满腹火气点火就着的?
第176页 ——霍天赐知道自己此时想这些很荒谬,但他又能想什么呢? 立在霍天赐身边的戴安此时腿肚子直转筋,怕得要死。因为怕死又生出勇气。他强行扯住霍天赐的手臂,把人拉到别处窃窃私语。 霍天北没追问,也无刁难霍天赐的意思。敛目看到手边的茶,收起摺扇,端起茶盅。茶泡的时间有点儿久了,白兰一样的香气更加浓郁。 她并无特别钟爱的茶,只是喜欢茶沏得浓一些,介于浓茶与清茶之间的味道。手里这一盏,她已喝了小半杯。 把两个人气昏过去了,她还有闲情喝茶。他笑了笑,喝了两口茶,示意堇竹续一杯。随即,他给了霍天赐一个台阶:「去花厅等着。」 霍天赐也正需要时间好生思量对策,自然顺势应下。 东院一名小厮跑进来,颤巍巍地通禀:「侯爷,一位蒋公子来找您,说要和您继续喝酒。」 霍天北抬眼看着顾云筝,「蒋晨东来京城了,你见见?」 他同窗中排行第一的蒋晨东,来找他继续喝酒。他现在这看不出清醒还是醉的样子,是因蒋晨东而起么?顾云筝微笑,「全听侯爷安排。」 霍天北这才吩咐小厮:「把人请过来。」说完揉了揉眉心,轻缓地舒出一口气。 顾云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老友相聚,不是该满心愉悦么?但是,她就是觉得他满腹火气隐忍不发。可他没道理不高兴的,一定是感觉出了错。 眼前这一堆事还需要处理,对于霍天北来说倒也容易,他对徐默道:「几位大人过来,一是帮我处理家事,二是做个见证,日后二爷命人报官的话,他们也能心里有数。后花园那两个女子的口供备好,若是需要,不妨带到几位大人面前。顾家那个僕妇,若还助纣为虐,便请顺天府尹将人带到衙门拷问。」 不是要算帐么?那就从头算,一桩一桩慢慢来。 后花园那两个人的名字他忘了,兴许是从没记住过,兴许是烈酒喝太多了,倒是没忘记那两个人与秦姨娘有关,又补充道:「秦阁老来接秦夫人的时候,把秦姨娘也带上。替我写一份弃书,盖上印章。」 又除掉了一个碍眼的妾室,徐默想着,笑嘻嘻称是,兔子一样飞跑出去做事了。 顾云筝忍俊不禁。 贺沖、徐默是霍天北最得力的人,与他熟不熟的人心里都清楚,几品大员见到那两个人都是恭敬有加。偏生贺沖是冷面孔,见了谁都是惜字如金。徐默则是对谁都一脸笑,偶尔很是孩子气,让人疑心他哪日从小厮做到管家也是这模样。 蒋晨东到了近前的时候,霍天北站起身来,为顾云筝引见,看着蒋晨东的时候,气息却透着一股子疏离冷漠。 顾云筝这才发觉,先前的感觉没错,霍天北就是没好气,且是看到蒋晨东就没好气。她打量蒋晨东的时候,心里无端有了一点戒备。 蒋晨东亦是丰神俊朗的男子,只是与霍天北、郁江南、沈燕西不同,他眉宇、意态透着倨傲,但是,是与霍天赐不同的倨傲。也许这人就是有本钱倨傲、自心底睥睨一切的人,是顾云筝不能反感的一类人的性情。 蒋晨东拱手还礼之后,也大大方方地打量了顾云筝两眼,勾唇一笑,又对霍天北挑眉一笑。 郁江南说天北的夫人品行端方,容貌出众,着实是贤内助;沈燕西说天北那夫人可不简单,看着似兰,实则是玫瑰,甚至于是罂粟。 前者与霍天北是情深义重的兄弟,溢美之词不可信;后者虽然与他亲厚,但是偶尔言辞夸大,也不可信。但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说辞,让他对霍天北的髮妻生出了好奇,要亲眼见见——便是如今关系疏离,以往也是有过亲如手足的岁月,见一见也不失礼。与霍天北提起时,打趣了几句。此时见到了人,倒真拿捏不准了,看不出这女子的性情。 霍天北真不想让顾云筝见蒋晨东。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让妻子见这个人。此刻蒋晨东追到霍府,目的当然是要见见顾云筝,他就愈发地没好气。 「你忙你的,我去小书房。」霍天北对顾云筝交待一句,请蒋晨东去了小书房,却是落座后就逐客,「我还有事。」一堆事等着解决,他总要露个脸。 蒋晨东不以为忤,笑了笑,「起先听到的传言不少,不知哪一种是真,见到之后,最起码可以确定,不是传闻中最差的那种情形。」最差的情形,自然是还有人在说定远侯夫人是个武痴,不问世事,「这样就好,我要请你们夫妻两个帮我个忙。」 霍天北想到了陆先生这几年来一再警告他做人不可太绝情,想到了春日陆先生给他的那把扇子,怀疑陆先生几年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他在某些时候帮衬蒋晨东。这样想着的时候,蒋晨东已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陆先生给你的。」 霍天北接过书信,看到上面写着「定远侯亲启」,他笑起来。不论心里是任何情绪,他展现给人看的,都只有笑容。 多年前有人告诉过他,这世间最难的两件事,是笑和活着,而越是艰难,便越要笑给人看,活给人看。用了一些年头才明白,这话是至理名言。 陆先生写给他的信,从来是有专人送到他手里。早些年信封上的字是「天北亲启」。是从何时变成「定远侯亲启」的?有一年还是两年了?他没留意这些。
第177页 他一直都知道,蒋晨东是陆先生认可信任的、不论怎样都愿意给予理解的得意门生。他不行。他曾经也是陆先生如获至宝的学生,但在一些事情发生之后,陆先生能给予他的便只有不满,不愿意给予理解、体谅,更不愿意听他解释。 他不是有耐心的人,不听正好,他也懒得解释。便是如此,陆先生对他愈发不满,很担心被他连累、英名俱毁。 也是,他已经连累陆先生了。没有他这样一个学生,蒋晨东、沈燕西、郁江南是他学生的事情早已为世人所知,早已高官得做——没人这么说过,可他知道,除了江南,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度芳菲(2) ?  最早,因他与家门之间的纠葛,加之陆先生也无意让四个学生扬名,也就没多少人知道他和陆先生的师徒情分。 他手握兵权之后,陆先生不喜他征战时惯于赶尽杀绝的用兵方式,指责他杀戮太重。 这一点,是他永远不能接受的指责——对敌人心慈手软,意味的是跟随自己的所有将士作战时间加长,错失战机甚至会让将士们生死难定。敌人的命是命,他麾下将士的命就能儿戏么?要胜就要胜得干脆漂亮,哪儿有时间与敌人磨叽。 也明白,陆先生心里的悲悯是针对所有尘世中人,他做不到,他只为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考虑,要他们跟着自己取得骄人战绩飞黄腾达,而不是一辈子留在西域作战饱经烈日风沙。 他腹诽过:当真是心怀天下,那就让战事平息,让敌国不再发兵侵我国境。做不到这一点,就别指手画脚的。 陆先生嚮往四海之内皆兄弟。 他信奉犯我者虽远必诛。 两个人这种不同的认知,是神仙都不能改的。 这些年来,陆先生总在担心他会做出天理不容的事,让他帮衬沈燕西、郁江南入了官场,也让那两个人时不时地敲打他几句。 现在,陆先生是不是有意让蒋晨东也入官场?目的呢?还是像以往说过的要压制他的戾气么? 他现在想过清静日子行不行?哪儿还有什么戾气。这是摆明了给他添堵。 惊才绝艷的人,是不是越年长,就越杞人忧天固执己见?估摸着是有心火,得了闲得给陆先生研制几道静心的药膳,老爷子心平气和的,估计就不会再盯着他了。 这些念头在心海飞掠而逝,心绪由烦躁转为平静。他将信放在桌上,用镇纸压住,对蒋晨东笑道:「有话直说。」 蒋晨东也不扭捏,直言道:「我要入朝为官,但不会像燕西、江南一样按部就班往上爬,要走捷径。其实我知道,你不会帮忙,但是想着这件事于你于你夫人也不是没好处,就来跟你说一声。」 「嗯,说来听听。」 蒋晨东却笑,「说好了要畅饮,你却中途离席回府——我还没喝痛快,你也是吧?」 「喝酒好说。」霍天北唤人取酒,「两坛烧刀子,随意准备点儿下酒菜就行。」 蒋晨东这才继续之前的话题:「可以的话,你让你夫人得闲就去拜访一下景宁长公主。」 「你这是要——」霍天北笑开来,「尚宫主,做当朝驸马?」 「怎样?」 霍天北的笑意到了眼底,「可行。但与我无关。」 蒋晨东直言不讳:「也不为你的夫人铺路?你在外面威风八面,她却不见得不受委屈。」 「这话又怎么说?」 「你那性情,和你接触过的官员都清楚,你的事与内宅无关。太夫人和你三个嫂子倒无所谓,可你的夫人呢?不是谁都像江南一样说她识大体是贤内助,时日久了,人们恐怕像燕西一样,以为你忌惮嫌弃她行事乖张有心计,才不让她与人来往的。」 「鼠目寸光的自然会这么想,无妨。」霍天北扬了扬眉,依然在笑,那笑容却透着锋芒,「你刚到京城,可能还不知道,不经我允许,谁也不能在我面前说我夫人的是非。第一次,我容着;第二次,我提醒。没有下一次。」 蒋晨东神色微滞,之后点一点头,从容地道:「我只到你提醒这一步,放心。」 丫鬟在室内设了圆桌,奉上酒菜。 霍天北起身相请,「来,尝尝我私藏的烧刀子味道如何。」 「你这酒鬼私藏的酒,味道定然不错。」蒋晨东随着霍天北过去落座,「上次与先生相见,他说也只有你能陪着他喝个痛快,还说五个学生,怎么只出了两个与他一样的酒鬼。」 霍天北挑眉轻笑,「五个学生?」 「你还不知道啊。」蒋晨东爽朗的笑着,「也难怪,我也只听先生提过两次,没见过。那孩子今年才十四岁,先生说跟你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是说长得太像,是性情酷似,那份俊美也是万众挑一的。最要紧的是,先生似乎特别钟爱那孩子,提起来就赞不绝口——你听他什么时候夸过我们几个?」 「改日我们见见。如今能入先生的眼的人,实在是少,想来日后是个胜过你我的人物。」这话是霍天北的心里话。 「的确。」蒋晨东语声戏嚯,对陆先生的称谓从先生变成了老爷子,「老爷子最近几年更挑剔了,在他眼里,我们四个简直一文不值。」 霍天北也笑,「尤其是我,老爷子怕是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178页 「我还不是一样,在他眼里不过一个奸商。」 「在我眼里也一样。」 「幸亏有你这个活阎王比着,不然我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不论是自嘲还是打趣对方,两个人都是一副坦然且无辜的样子,气氛倒是轻松起来。 那边的顾云筝,刚要进门与三夫人说说话,三爷霍天齐就匆匆而至,很担心地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顾云筝笑道,「我这就下逐客令,让三嫂、玉姐儿跟你回去。」 霍天齐之前真是心惊肉跳,府里只许进不许出、压抑的氛围,都让他明白今日失态严重,已惊动了霍天北。此刻见顾云筝神色轻松,又明白妻子对这小弟妹很是信赖,在正房绝不会出岔子,便长长的透了一口气,又不好意思地笑,「麻烦四弟妹了。」 顾云筝亲自去知会三夫人,「三爷担心我不知轻重害得你有个什么事,快回房去吧。有什么事往我这惹祸精身上推就好了。」 三夫人笑出声来,戳了戳顾云筝的脸颊,「你啊,天大的事到了你这儿也就不叫个事了。」到了霍天北那儿,就愈发轻描淡写,心里自然是愈发安稳,微一思忖,又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我。有些事你也该做到心里有数,免得总被人算计。」 顾云筝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别的事我也听说了不少,太夫人这样对我,我明白是怎么回事。」说到这里,语声转低,「我只是不懂,三爷不是残暴之人,我也看得出,三爷对你很是在意。既然如此,当初的事又因何而起?在很多人眼里,你以往两次滑胎,可都是三爷的罪过。」 三夫人听了,目光一黯。 顾云筝也不勉强,「何时想说了再与我说,不想说就只当我这话没说过。」 三夫人神色愈发黯然,「事关重大,容我想想。」 「不急。」顾云筝送三夫人出门。 近申时,顺天府尹、五城兵马司东南西北中五个指挥、秦阁老、宁国公都过来了。 这八个人,再加上霍天赐、霍天北,就是十个官员坐在一处了。 顾云筝想想就额头冒汗,这阵仗也太大了。稍稍出个差错,霍天赐怕是就会祸水东引,执意要让她坐实借尸还魂的说法,她被点天灯的可能就更大了。 偏生霍天北是带着满身酒气的回来的,这大半晌又与蒋晨东喝了很多酒。顾云筝不敢笃定他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到此刻,真不知道他是回来解围还是添乱的。 花厅里,九个官员坐了好一会儿,这边的蒋晨东才起身道辞。 隔着玻璃窗,顾云筝见蒋晨东身形已有些不稳,不由苦笑。 霍天北则迳自回到房里,进门去洗漱更衣。 顾云筝过去服侍,也看看这厮醉了没有,看向他的时候,委实的哭笑不得。 霍天北洗脸漱口之后才瞥了她一眼,「担心我醉了?」 顾云筝反问:「那你醉了没有?」 「醉了。」霍天北转去寝室,一面走一面脱下身上的锦袍,「看到那厮就连饭都吃不下,这半天只喝酒了。」 顾云筝听他这么说,反倒心安不少。按她的经验,越是喝多了,越不可能承认,没醉时反而会说已经醉了。 到了更衣的竹帘后,霍天北褪去中衣,从顾云筝手里接过熨烫得服帖柔软的衣物穿上。 大白天的看着他绝佳的身形……顾云筝别开了脸。 霍天北登上中裤,见她这样子,心生戏嚯,二话不说把她揽到了怀里,低头索吻。 他的吻焦灼热切,他的身形烫热。这是什么时候啊?他居然还没个正形。 她是太夫人口里借尸还魂的人,是该活活烧死的妖孽。 他不问一句,她可以认为他不信怪力乱神。可此时这算是怎么回事?——这是醉鬼才会做的事。 他唇齿间残存的酒香、灼热将她湮没,她却不能沉迷其中,慌乱地推着他,含煳不清地提醒他:「霍天北,一大堆人等着处理你的家事呢,你不快些去,怎么反倒与我胡闹?」 霍天北无声地笑了笑,双唇移到她耳畔,「别担心,有我呢。不是说过了,不会委屈你。」 ? ☆、度芳菲(3) ?  「嗯,我相信。」顾云筝先表示贊同他的说法,之后才提醒道,「可你若是晚到,二爷不知会对那些人说出什么话来,你我的名声还能有个好么?」 霍天北轻笑,「你当贺沖、徐默是傻子么?难道他们会让二爷与官员坐在一起窃窃私语?」 「哦,也是。」顾云筝恍悟,随即语带笑意,「那你就有恃无恐了?这样子是想要做什么?」 「你说呢?」他和她拉开一点距离,「为什么你会让我觉得,你满心自责。」 大意、轻敌在先,撒泼气人才得以脱离险境,她怎么会不自责?「我的确是自责,给你给我自己都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她说。 「不过是小事,你怎么能放在心上。笨死了。」他缓缓地吮吻噬咬她唇瓣,又趁虚而入,引得她舌尖战慄才罢休,又补一句,「比兔子还笨。」 「……」救了人的命都不会让人念他的好的那种人。她的夫君就是这种人。可是,心里真是暖暖的,很安稳。相信他会很妥善的解决这件事。 霍天北穿戴齐整,拍拍她的脸,「安心去陪熠航,我去花厅。这次的事不会闹大,太夫人污衊你的事不会放到檯面上,你能体谅是最好,不能体谅就等一段时日。」
第179页 「我明白。」等一段时日,他就该算总帐了,会给她和他自己一个交待。他没说,但是很多人都能料到,包括她。沉了片刻,她又嘀咕一句,「兔子才不笨,兔子跑的很快的。」 霍天北哈哈大笑,用力抱了抱她,神采奕奕地去了花厅。 他这一去,就耗到亥时才得以回来。 处理那些事情倒没用多久时间,时间全用来吃吃喝喝了。霍天北命人去醉仙楼请来了一位厨子,又用御赐的美酒待客。 顾云筝听了,瞠目结舌——还喝?他居然还继续喝!想到醉仙楼,又是笑。 她和熠航甚至肥肥都跟着沾了光,吃到了醉仙楼的厨子在自家厨房做出的一道道鲜美的菜餚,每个都吃得饱饱的,肥肥迳自趴到一旁去打盹儿了,熠航也直打呵欠。 顾云筝让连翘带着两个小傢伙去歇下,喝完一杯茶,安姨娘过来了。 安姨娘一直在府里,出了什么事也听得七七八八,反应倒很是平静,一如往常。 顾云筝想着日后就只她一个妾室了,晨昏定省其实大可不必,心念一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叙谈片刻,端了茶。 霍天北那边的进展,徐默一次一次主动跑来告诉顾云筝: 「穆姨娘和夏莲前一个月就主动招认、签字画押了,就是秦姨娘唆使她们毒害您的。侯爷看您也不打算深究,也就将这事放下了,不想今日能派上用场。两个人是吃了些苦头,可神智还算清醒。太夫人已经去了花厅,却绝对不敢当众质问两个人的。」 「秦姨娘只哭哭啼啼,不想承认,一味指望太夫人、秦夫人帮她,可到这关头,谁能为她出头?!」 「钱妈妈一见到侯爷就腿软了,再听说顺天府尹也在这儿,忙不迭说是太夫人许给了她二百两黄金,又声称她只需在霍府停留一般日,这才过来帮着太夫人污衊您的,她其实都不知道夫人的字是什么样儿,这些年都没留意过。只是因为在顾家的剑谱只有夫人会看,她才相信了太夫人的猜测。」 「二爷就是个听风就是雨的,到这关头百口莫辩,还能说什么?只剩了垂头丧气的份儿。」 「之前这些事,太夫人是不能反驳的,只一味说您是借尸还魂,嚷着要把顾老爷、顾太太请回来,看看那些字是不是您写的。侯爷不理她,只问她为何收买钱妈妈而不是直接找顾老爷与顾太太作证。太夫人自然是说不出什么,还是说要您到花厅,讲述自小到大的经歷,说这样众人就能分辨出您到底是不是借尸还魂。叫嚷的倒是凶,可是已经没人相信了——她居心叵测,收买钱妈妈就是铁证,傻子才会相信她胡言乱语。」 其实霍天北也是剑走偏锋,清算以前一些小帐,让人们认定太夫人蓄意加害顾云筝,之后太夫人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顾云筝当然比谁都明白他这一点。越玄乎的事,要证明或撇清,都太耗时间耗心力,而且难免出现意外,先证明太夫人居心叵测一心要取她性命,是最直接的方式。 最后,徐默眉飞色舞地道出结果:「穆姨娘与夏莲,侯爷交给太夫人处置了。秦姨娘由秦阁老、秦夫人带回秦府。而太夫人对您居心叵测,其实也就是有意要侯爷家宅不宁,有这么个人压着你们,任谁都会意难平——侯爷说让太夫人和二爷、二夫人搬到西院住一二年,几位大人都说理应如此。原本二爷还不可答应,顺天府尹说那就见官,他这才不吱声了。说白了,太夫人这行径才是该点天灯的,能容她活着已是侯爷大度了,谁不明白这个理?」 搬到西院的是太夫人和二爷一家,没有三爷、三夫人。 霍天齐怕是在心里会有些为难,但对于三夫人是好事。 太夫人是该死,但是霍天北在弄清一些真相之前,是不会让她死的。 徐默说完这些,即刻转移话题,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这是侯爷要我给您的,您清点一下。另外,二爷就要搬去西院了,侯爷又公务繁忙,侯府外院庶务就要劳您打理了。」 这种话,徐默没有把握是不会乱说的。顾云筝由衷笑了起来。 她主持中馈是为了方便迎来送往,用不到的人不会理会,用得到的人她主动去拜访也在情理之中。而内院这些比起打理外院庶务就是小巫见大巫——外院那些帐目很有些看头,能看清霍天赐日常曾与那些官员来往,更能看清以往以霍天北的名义经营的生意有哪些,诸如此类的益处颇多。而她日后作为经手人,就能顺理成章的享有这些益处。 这是她极想得到却不敢奢望成真的事,在这关头竟得到了。果然何事都是有利有弊,只是利弊出现的顺序不同。 正说着话的时候,霍天北回来了。 自然又带回一身酒气。顾云筝吩咐丫鬟去做醒酒汤。 霍天北对徐默说道:「明日午时之前,督促着他们搬到西院。外院帐目收起来,别劳烦二爷费神了。」 徐默应声而去。 从此,就算是分家各过了。 秦姨娘随父母离开的时候,哭闹了一阵子。她不想走。不论她做过怎样的事,她想跟随在霍天北身边,哪怕只是像之前那样,偶尔看他一眼就足够。却不想,到最终连这一点希冀都失去。 秦阁老、秦夫人也不想带秦姨娘回去,太没面子了,何时有过这种先例?可不带去又怎么成?纵然秦姨娘是出自高门,可在这府里不过是个妾室,是个能够随意打骂、送人甚至处死的妾室。比起秦姨娘被送给他人、处死,带走已算是给他们留了点儿颜面。
第180页 秦阁老走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要不要把霍太夫人,也就是他那个庶妹扫地出门——怎么想怎么觉得太夫人的苦日子才刚开始,日后不知会被整治成什么样。可断绝关系的话,盯着他的几个阁老不齐心协力翻旧帐上摺子参他才怪。别说到那地步,就只庶女这一桩事,他这个夏天的日子就很难熬了。再有,他真敢与庶妹撇清关系的话,庶妹不知会闹出怎样的风波,让他愈发难堪。 避不开,明知是烫手的山芋,也不能丢开。 女人果然是祸水。当初母亲把庶妹送到了霍府,去年庶妹和妻子又齐心促成了把庶女送到霍府的事。不得不承认,他曾经因这两件事得到了很多益处,但是也明白,以往得到过多少益处,如今就会承担多少苦果。男人利用女子得到的东西,终究是不牢靠。 要做的事情可不少。得连夜打点五个兵马司指挥、顺天府尹,得连夜将庶女送到寺庙清修,明日起就要把妻子禁足在家,免得再不知轻重地跑来蹚浑水。 是,这些本是霍府的家丑,可传扬出去,受尽嘲笑的却是秦家。霍天北是不可能压制流言的,这些事只能由他来做。 ** 霍天北喝了醒酒汤,转去清洗一身酒气,随即宽衣上了床。 这样的一天,他感觉比打仗还累。 室内必然是凉意袭人,可他还是觉得燥热。没办法,喝了太多酒,估摸着此时的血都带着酒味。 他唤顾云筝给他拿来扇子。 「我给你打扇,你睡。」顾云筝坐到床边,给他扇风。 「行啊。」霍天北侧转身形,枕着她的腿。难得她体贴,他怎么会错过。 顾云筝失笑,一手给他打扇,一手抚着他眉宇。时常看看他这张脸,什么不快的事都能暂时抛到脑后。 到了夏日,她平日绵软的热乎乎的小手指尖微凉。她手指所经之处,很舒服。他一时心满意足,阖了眼睑。睡意袭来时,李妈妈在门外禀道:「侯爷,夫人,大夫人过来了。」 霍天北道:「说我歇下了。」 李妈妈道:「是这么说的,可大夫人还是要见您。」 霍天北睁开眼,蹙了蹙眉,不说话。 片刻后,大夫人的语声在门外响起:「四弟,我只跟你说几句话。」 「说。」 大夫人问道:「府里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对母子除掉?什么时候给你大哥、侄儿报仇?」 「……」这话问得太幼稚,他真懒得回答,却又不得不提醒,「你别添乱。」 「那,有没有要我帮忙的事?」 霍天北想了想,「有。管好你三妹。」 「我会的。」大夫人语声苦涩,沉了片刻又问,「到时候,你能不能把太夫人交给我发落?」 说的这都是什么话?霍天北坐起来,从顾云筝手里拿过扇子,用力扇了几下,语声不带情绪:「你实在闲得慌,就搬去西院跟太夫人做伴,我不反对。」又唤李妈妈,「送客。」 这一天,怎么这么让他腻味? 他将扇子摇得唿唿生风。 顾云筝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笑意到了眼底。 过了好一会儿,霍天北的火气才消散了,转脸看到笑盈盈的她,颳了刮她鼻子,「偷着乐什么呢?」 她实话实说:「总算看到你不高兴了,委实不易。」 「看到我不高兴,你居然是这个样子。」霍天北坏坏的笑起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语必,他丢下扇子,开始脱衣服。 「你这个人,可真是……」顾云筝笑不可支,转身就要跑,却被霍天北捉住,压在身下。? ☆、度芳菲(4) ?  已是夜阑人静,湛蓝的空中,月牙弯弯,星光璀璨。徐徐的风悠然迴旋,送来几许凉意。 室内则是另一番景象。柔和的灯光下,旖旎蔓延。 顾云筝坐在他怀里,一臂环着他肩颈,一手将围着两人身形的薄被抓牢,身形被他掌控。 霍天北空闲的手抚过她沁出香汗的嵴背,「不热么?」 「不要你管。」顾云筝变相地讨饶,「你不打算睡了么?」 霍天北啄了啄她唇瓣,「明明是你不打算睡了。」 「……」恼人又醉人的感触蔓延至全身,她微扬了脸颊,抓着锦被的手松开,不自觉地转到他肩头,轻轻叩住。 身形倏然随着他倒下,继而一个旋转,身形落到床上。 顾云筝抿了抿髮干的嘴唇,不耐地轻扭身形,落在枕边的手,没个着落地蜷缩又舒展开。 霍天北寻到她的手,与之十指紧扣,全身心地覆上去,享有她的美。 「阿娆。」他唤她的ru名。 是那样温柔的语声、亲昵的语气。真好听。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覆上她心房最柔软的一处。 她倏然动情,微扬了脸,身形缠绕住他。紧紧的。 他细细地吻着她嫣红柔软的唇、白皙修长的颈…… 她在和煦的频率中沉沦迷失。心里满满的,又像是空空的。说不清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 「阿娆。」 「嗯?」 他撑身看着她,抬手抚了抚她唇瓣,「看着我。」 纤长的睫毛轻颤两下,她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 自初见就知道,他有一双勾人心魂的眼睛。此刻,他眸中有着能将人烫伤的灼热,眼波迷离醉人。是因迷恋才有的迷离眼波。
第181页 迷恋,是她从不知晓从未见过的。一直很没良心的认为,这回事于他是一种身体的需要,于她是不得不承受而又不敢全身心投入的事。也许,是害怕这件事变成情之所至。 怎样都可以,感情……她不需要。她不要。 她目光黯了黯。 他随之有些无奈,低头吮吻她唇瓣一下,「你要我怎样,我还有什么没做到的,你告诉我。」 其实是不想说这些的,最起码,他不希望先开这个口,说这种话不就等于示弱么?可是,他今天喝了很多的酒。就当自己醉了好了,醉了说话可以随心。 他想感情用事一次,不要那些计较了。这是要与他过一辈子的人,有些话闷在心里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这又不是他官场上的对手、沙场上的劲敌,猜来猜去的不过是相互为难。 顾云筝脑子有些打结。他还有什么没做到的?没有,想不出。她今日才被太夫人说成是借尸还魂的妖孽,他却提都没提一句,甚至于,他回来之后就帮她解决了所有麻烦,她只在一旁等待结果而已。 就算是做梦她都要承认,他一直在善待她。 他从来是可以一心二用的,一面等着回答,一面磨着她。 她轻哼一声,对此有些不满,答话也就没正形了,「你长得比我还好看,我自卑,行不行?」 霍天北身形一滞,不想笑,还是笑开来。他揉着她的长髮,「你给我记住,这种时候不适合讲笑话。」 的确是不适合,他笑的时候,难受的是她。她不耐地扭动着身形,手没好气地拍了拍他,「不许笑。」 她连番的小动作让他敛去笑意,却将他体内的火燃得更旺。他捞起她索吻,让她缠住自己。 大起大落。 不再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让她此时可以想的,只有他。 她像是个连连败退的人,被逼到死角,能感受到的只有他带来的冲击,被他的气息、他的需索绵密缠绕,无从挣脱。 身体也逐步溃不成军,不再受她控制,不能再有一丝保留。 一阵阵的轻颤自心底、自最柔软之处蔓延至周身。 她颤声申荶着抱紧了他,让他得以酣畅淋漓,自己也感受到了那种不可言喻的生之欢愉。 他因此愈发贪恋怀里这一把温香软玉带来的消魂滋味,旖旎停息,仍辗转索吻,不肯退出。 梅开二度。 ** 早间,顾云筝不觉得自己有力气照常起床,推身边的人,「你替我去见管事。」 「懒得起就别起,下午再见管事也不迟。」霍天北将她揽紧了一些。当真是如凝脂美玉一般的肌肤,在他怀里动来动去时,像是一条滑熘熘的小鱼。 顾云筝思忖片刻,真就点了点头,「反正上午也是乱糟糟的,我还是睡一觉的好。」又不无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你就不行了,怎么也得出去。」 「你这样可不好。」霍天北一本正经地道,「我出去不是为了养家餬口么?你总幸灾乐祸,我迟早会变得懒散倦怠。」 「你本来就不勤快。」顾云筝笑着戳着他额头,「居然好意思这么说。」 霍天北捉住她的手,一根一根亲吻她纤长的手指。 顾云筝唿吸颤了颤,强行抽回手,「去!别仗着长得好看就总勾引我。」 霍天北被惹得笑起来,「那我勾引谁?」 「哪个都不准。」顾云筝把脸埋在他怀里,「不准招蜂引蝶。」 「我怎么敢。」霍天北的手描摹着她玲珑有致的曲线,漫不经心地说起正事,「抽空去库房看看,选两样好一些的贺礼。江南和嫣儿的婚事要抓紧,这个月就要成婚。」 顾云筝愕然,「这么热的天成婚?」 「成婚关天气什么事?」 顾云筝坐起来,随意抓了他的一件上衣穿上,「这么热,嫣儿要穿着凤冠霞帔,还要闷在轿子里……」 霍天北又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你想的总是跟别人不一样?那是嫣儿的事,你愁什么?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热不热的有什么打紧。」 顾云筝眨了眨眼,「在轿子、洞房里多放些冰,也就没那么受罪了。你可得提醒郁三爷,这些是他要准备的。」放下这桩事,才开始追究原因,「为什么要这么急?」 「是舅母急着看嫣儿出嫁。她这几年只有这桩事放不下,前两日相看了江南,很是满意,便要我说合着尽快成婚。」霍天北耐心地解释道,「再者,舅母也是听说了太后卧病的事,说吉日定在秋冬两季也不踏实,万一太后薨了,选定的日子赶上国丧的话,还要改期,总归是丧气,还不如早些让两个人成婚。」 「倒也对。」顾云筝顺着这话想想,也开始担心了,「可我听云凝那意思,太后好像是没多久的日子了,万一……」她摇了摇头,「我不能说了,变成乌鸦嘴可怎么办?」 「江南问过内侍,说是拖一个来月应该没问题。」 「要是一个月之后……」顾云筝算算日子,「正是盛夏,那时候去哭丧,想想就要中暑了。」她郁闷地趴在床上,「我得去求神佛保佑太后,让她老人家怎么也要熬到秋季。」 霍天北朗声笑起来。他不是吝啬笑容的人,但是能轻易引得他自心底发笑的,只她一个。 顾云筝明白,生病的事最没个谱,内侍说拖一个月绝对可信,之后太后很可能又一天天好起来。想来章夫人也是考虑这些,才急着让章嫣出嫁。最起码,这一个月不用提心弔胆的。
第182页 她心里是真想赖床不起,到底不好意思,随着霍天北如常起床、洗漱、用饭。 这时候,贺沖、徐默已带人督促太夫人、二房搬到西院。贺沖和手里那帮人一人人是活脱脱的杀手样子,僕妇们自然是不敢说什么,算得喧譁的也不过是二夫人的啼哭、霍天赐的训斥、霍锦安的不忿。至于太夫人,倒很是安静,对贺沖等人一句话都没说。 顾云筝听李妈妈说了这些,一笑置之。 在强者、胜者面前,对错无关紧要,反抗会变得可笑,太夫人不会没想到不能得逞的后果,现状甚至应该比她料想中要好一些,自然不会做无谓的挣扎。太夫人不怕谁会嗤笑,只是不会允许自己太狼狈。 霍天北照常出门,到了垂花门外,看到了霍天赐。 霍天赐眼神、语气都是阴测测的,「惊动了这么多人,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是分家各过。看起来,你已大不如前,全没了在西域时的狠辣果敢,当心自己会反悔。」 「是么?」霍天北好脾气地笑了笑,「多谢你提醒。」 「太夫人和我妻儿现在西院住一段,等我打点好新居,便将他们接过去,分家就分到底。」霍天赐神色舒缓了一点,「你看这样可行?」 「可行。」 「至于我,你最好从此刻就把我软禁起来,否则……」 霍天北失笑,「你是朝廷命官,我怎能将你软禁。」 霍天赐语声转为愉悦,「原来你真在意这一点,我们倒是真没看错如今的你。只是这样一来,你再想对我下手可就难了。等会儿凤之浣就亲自来接我去他家中,日后我就算是凤阁老的入幕之宾了。」 凤之浣是凤阁老长子。之前随父亲返乡致仕,如今随父回京,正在候缺。 凤阁老不论是当初兴高采烈地想与霍天北结亲的时候,还是在长女香消玉殒满心怨恨霍天北的日子,对霍天北生平一些事的了解都比寻常人要多一些。 正是因为了解霍天北在西域时只手遮天,才无从原谅长女事发后霍天北的不闻不问。 正是因为了解霍天北与家人不睦已久,才在这关头允许长子笼络霍天赐,加深霍氏兄弟的矛盾。 至于霍天赐,自然是甘愿被外人当成棋子,也不肯屈服于霍天北。 霍天北怎么会看不出这些,闻言仍是一笑,「恭喜。你去。」 霍天赐颔首一笑,「我娘、我的妻儿,就要拜託你与四弟妹照顾了。若是照顾不周,你该知道后果。」语必大步流星地走了。 霍天北笑着摸了摸鼻尖。霍天赐一向意气用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抽离情绪冷眼旁观的话,也是很佩服的。 霍天赐离开侯府,二夫人就匆匆忙忙地追上霍天北,未语泪先流,「四弟,我和锦安能不能留在正院?我求求你了,别让我们母子两个跟着太夫人走。」说着话,跪倒在地。 「娘!」霍锦安赶过来,神色特别复杂。他完全不明白一切因何而起,也就不能说祖母、父母的做派到底是谁对谁错。 「你给我跪下!」二夫人用力拉着霍锦安的手,「求你四叔,让你四叔答应我们留下来。」语声悲切而强势。 「……」霍锦安心中不愿,踌躇半晌,还是遂了母亲的意思,慢吞吞跪倒在地。 霍天北略一思忖,无所谓地道:「二爷是不可能回来了,你们想清楚,若是坚持留下,我不反对。」 二夫人挂着泪珠,抿出一朵脆弱的笑,「多谢四弟,多谢四弟!」 霍锦安仍是一头雾水。待霍天北转身走后,忙不迭扶起二夫人,已经委屈得要哭出来了,「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为何要这般低声下气?祖母又为何被撵到了西院?」 「等会儿我再跟你解释。」二夫人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拉着霍锦安快步回房去了。 霍天赐一家各自的去向,自是不能瞒过顾云筝。听得霍天赐即日就住到了凤之浣家中,她发笑之余,很为秦阁老发愁——这要怎样周旋,才能堵住凤阁老那边的人的悠悠之口。 不知道霍天赐知不知道,他这么做,应该是正中霍天北的下怀。 管事们隐晦地询问顾云筝,对西院那边是不闻不问,还是一如既往。顾云筝的答案当然是后者。她不会在寻常小事上刁难太夫人,正如太夫人从不曾在小事上苛刻过她。 回想整件事,顾云筝觉得自己与太夫人各有不足之处。她错在大意,这就不需说了。太夫人则是被多年来的心结打击到了,听得人提及妾室扶正的事就开始惊怒交加失了分寸。事情做都做了,就不该怕人说,越是心虚就越是为难自己。 谁都明白这道理,做到的人却太少。幸好如此。否则,坚不可摧的人就太多了。 贺沖、徐默足足忙了三日,才将霍天赐、太夫人、二夫人在外经手的所有产业全部接手过来,之后又召集了十名帐房先生核对、清算帐目,不宜留的铺子田产转手他人,只留了帐目清楚、无伤大雅的继续经营。 顾云筝趁这机会,把内宅不宜留着的管事僕妇逐一打发了,找了新人补上空缺。 下午,依然是没事人的样子,出门去了北大街的宅子,见汪鸣珂。 燕袭也跟来了。 汪鸣珂有些惭愧地道:「酒楼的事都是燕袭跑前跑后的张罗着,我便是再用心,也不及他精通这些。」
第183页 顾云筝看向燕袭,他正用那双天生含笑的眸子望着她,恭声道:「以往打点过这种事,恰好手里也有几个堪用的人手,倒也不算难事。」 「手里有人啊?」顾云筝正在心里播着小算盘,听燕袭这么说,语气就有些奇怪。 燕袭仍是笑,「夫人觉得不妥当?」 顾云筝挠了挠额角,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原本是打算委屈你一下,过段日子到侯府做个小厮、管事之类的,自然,那些都是表面功夫,我的意思是你来回给我和汪先生传话也容易些。可你……想来是过惯了安逸日子,那样未免太委屈你了。」 汪鸣珂对顾云筝这想法很贊同,听到后面,也和顾云筝一样,面露难色地看着燕袭。燕袭到底是出身于富贾之家,到如今只是与他投缘,才愿意陪着他忙前忙后的。看燕袭平日也是出手阔绰的,要是愿意,在京城安家立业不在话下,这样的人,做人奴僕可不就是太委屈了。可又分明是个得力之人,才智是高于他这曾混迹官场的人的。谁不想多个左膀右臂呢? 燕袭听了顾云筝这话,竟是双眼一亮,随即便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夫人此话当真?若是您能让我到侯府去见识歷练一番,那可是我求也求不来的服气。」之后笑着挠了挠额头,「在民间不管怎样游歷,到底不如在高门内更能开阔眼界。」 顾云筝心中一喜,「你要是愿意,不觉得委屈,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燕袭连声道:「愿意,愿意!夫人便是不信任我,只让我做个幌子摆在那儿传传话,也是莫大的好事。定远侯府可是如今第一勛贵之家,我便是只去看一看,也知足了。」 顾云筝满心笑意,「那就说定了。」 「嗯。」 顾云筝相信燕袭么?理智告诉她,不该轻信任何人。但是,从初见到如今,她对这个人一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就是觉得自己可以信任他。 这种事,她选择遵从直觉。 据经验而言,很多事到了尾声,直觉、预感往往比理智分析还可信、精准。 她对自己如今的情形再明白不过,不比任何人走得容易,相反,她很吃亏——不能知晓未来多少人、事的结果也罢了,相反,她凭空丢失了一年多的岁月。只这一点,就让她阻力横生,偶尔像个小傻子一样,从而会抱怨:为何不是在家族覆灭之前重获新生,那样的话,她不就可以努力阻止家族遇难了? 对于燕袭,她隐隐觉得这年轻人不简单,直觉上又觉得很亲近,想着是可以让他帮衬自己的。自然,也要时时揣摩他的行径,在心底保有一份戒备,随时防范他会危害到自己。 等贺沖、徐默忙完了,就算徐默的话不能成真,她在外院安排几个小厮、管事也不在话下,她也就能把徐默、顾安、顾平等人调到身边支配。如此,也就不需时常与汪鸣珂、方元碌见面了。到底都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人,总与她相见,迟早会被外人得知。 说定这件事,燕袭退下,汪鸣珂与顾云筝留在厅堂说话。 汪鸣珂说起顾云筝关心的蒲家:「蒲家三老爷是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四老爷是兵部主事。前者正五品,后者正六品。」说得这样详细,也是担心顾云筝不了解官场中的品级,「这次凤阁老回到京城,两个人倒是自在,也是因为侯爷回京后,一直不理会他们的缘故。不来往便是没有情分,凤阁老若是迁怒与侯爷有关的人,也轮不到他们。再有,蒲家七小姐与御林军总统领姚祥的长子定下了亲事,婚期定在今年十一月份。」 这两家居然结亲了……顾云筝开始有点儿佩服姚家了,人能无耻到这地步,也不容易。 随即,汪鸣珂说起姚祥,「那人从来就不成体统,如今愈发的没个人样儿了,最近每日都去青楼花天酒地,每家青楼看到他就恨不得即刻关门,可又有什么法子。皇上与新进宫的静妃在宫里也是放浪形骸……」他神色愤懑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上行下效,一个比一个没人样儿。 顾云筝每次见过汪鸣珂之后,心绪都会有些沉重或是愤怒,因为如今只有他会告诉他那些她记在心里的恶人的现状。 总是在问自己:是要亲自筹谋惩戒蒲家、姚祥,还是等萧让下手。 可是,萧让,你在哪里?? ☆、度芳菲(5) ?  她笑。这种话要是让太夫人听到,怕是会更加肯定她是借尸还魂的妖孽。她没有合情合理地追问那对表兄妹是谁,而是煞风景地道:「现在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了?」说着话,又闻了闻酒香。 对于祁连城,还是心存戒备。从踏入醉仙楼的时候,就处处防范。原因么,是在外出不得差错,输不起。出了差错就是害人害己,会惹得霍天北震怒。 也许会有她惹得他震怒那一日,但不该是因这种事。 「萧让在南疆,情形还算不错吧。」祁连城也不大确定,「说不好。改了名字,捐了个七品官,现在是六品了。今年深秋,若是情形允许,他要回京城一趟。」 顾云筝险些脱口说「我要见他」,话将出口时才意识到不妥,硬生生改成了:「到时他要见熠航么?」 祁连城含笑反问:「你和侯爷允许么?」 「我允许。」顾云筝举了举杯,喝酒。 祁连城随着她喝酒,放下酒盅时才道,「你允许就好说。要是事情进展的顺利,他在仕途上会有扬名之日。」
第184页 「是不是要宫里那位美言几句?」 「自然。要物尽其用。」 「那你可要抓紧。」顾云筝笑道,「宫里那位不是心智坚定的人。」 「我明白。」祁连城笑意舒缓,「到时唯一要担心的,是侯爷出手阻拦。」 「这事你得跟他提前说一声。静妃要提携的人,就是凤阁老会提携的人,侯爷是有理由阻挠。」 「你说的对。」祁连城为她斟酒,「到时你直接跟他说一声不就得了?」 「萧让现在的名字是——」 「萧言。」 「哦。」顾云筝点一点头,随后却道,「这种事你就别指望我了,侯爷最不喜内宅的人干涉他的事。」 祁连城由衷地笑起来,眼中有了一点赞许。霍天北的一些性情他是了解的,方才的话,不过是在试探顾云筝,看看她是不是自恃过高的女子,却没想,她利用这机会问出萧让现在的名字之后,才出言拒绝。 顾云筝却笑得有些无奈。这些男人,都善于在小事上试探一个人的性情。也对,除了生死,没几件事算得大事,小事上最见人心。「萧让不能回京为官——地方官员都不知当初的济宁侯的样貌,在京城里,却是很多百姓都识得他。你们是怎么打算的?要他在那边成为封疆大吏?可是每年回来吏部考绩也是个棘手的事情。」她说道。 祁连城语声笃定:「到了那时候,人们自然会齐心协力欺上瞒下。再者,凤阁老只是与定远侯不睦,以往对云家、萧让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愿如此吧。」 祁连城问起霍府的事:「听说太夫人搬到西院去了,二爷也住进了凤之浣家中。」 顾云筝笑起来,「是有这么回事。我不得婆婆青睐,险些被逐出家门。」 「那你日后可要谨慎些。」祁连城如实道,「我还是愿意你长期照顾熠航。」 「嗯。」 「日后内宅有什么事要人帮忙,你只管找我。」 「嗯,如果侯爷都束手无策了,真要请你相助了。」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霍天北才不可能愿意让祁连城知晓,她也不会踩线惹霍天北不悦。 这一次,顾云筝与祁连城多喝了几杯,你来我往的谈话间,各取所需,适度地透露一点对方想知道的事情。至于不便道出的,都是口风很紧,滴水不漏。最后,两个人的结论相同:眼前人有着好酒量,而且天性冷静克制,便是改日酩酊大醉,也别指望他/她会失言。 回到府里,顾云筝急急忙忙地更衣洗漱,又嚼了一些茶叶,不想让霍天北发现自己喝酒了——和他一起用饭的时候,他都不许她吃辛辣的菜餚,总是记着她胃不好,喝酒这种伤胃的事,他更没可能贊同。 饭后,李妈妈道:「下午有一位师太到了府里,说是给太夫人讲经。我们也不好拦着,便让她去了。再有,太夫人给两家人送了请帖,邀请凤夫人、中秦伯夫人过几日来府中。」 太夫人又要打什么主意呢?下次再出手,恐怕比这次还要狠辣。顾云筝一面思忖,一面拿起有些日子没碰过的绣活,「杨妈妈的家人都在京城吧?」 「都在,杨妈妈膝下有两个儿子、三个小孙子,一个帮太夫人打理几间铺子,一个打理田庄。」 其实是衣食无忧的人了,还留在太夫人身边,定是多年情分所致。太夫人的打算,会瞒别人,不会也瞒不过杨妈妈。太夫人总是剑走偏锋,她只等着被算计未免太被动太傻。 「你去知会徐默一声,把杨妈妈的家人都接到府里,软禁起来。找个机会让杨妈妈见见儿孙。」做忠僕,还是做慈母,由杨妈妈自己选,「可以的话,也查查那位师太的底细。」 李妈妈称是而去,告诉徐默这些的时候,贺沖也在场。 徐默就对贺沖笑道:「这样吧,你不耐烦督促帐房对帐,我倒是觉得有点儿意思,夫人交待给我的事,你替我做,怎样?」 贺沖点了点头,「行,那外院的事就包给你了,与我无关,我这几日只管夫人交待的两件事。」 徐默连连点头,又对李妈妈道:「他办这种事是小菜一碟,妈妈与夫人只管放心。」 李妈妈对此喜闻乐见,喜滋滋地回去告诉了顾云筝。 顾云筝失笑,从心底还是很同情贺沖的——霍天北倚重谁,就会不管什么事都交给谁,让贺沖做这些事,不亚于杀鸡用牛刀。 这晚,她早早歇下。一整日都因昨夜随着他放纵很是倦怠。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酸软无力的倦怠,饶是这身体精力充沛,也无从抵抗。 霍天北在小书房逗留到很晚,回来后见她正酣睡,也不扰她,轻轻将她抱到怀里。 她先是微微蹙了蹙眉,眉宇很快舒展开来,小脑瓜拱到他怀里,一臂环住他,又堕入梦境。 他无声地笑了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满足。 第二日上午,章嫣过来了。 顾云筝有些意外,又有些担心。章嫣和郁江南的亲事很多人都知道了,章嫣如今该每日留在家中做针线,现在却破例出门,找她定然是有要紧的事。 她亲自将章嫣迎进门来,「过来是不是有事?」 章嫣笑着点头。 顾云筝便将服侍的都遣了,落座后笑道:「说吧。」 章嫣静静地看着她,沉吟片刻才道:「我来是想请嫂嫂帮我个忙。我有几句话要跟郁江南说明白,他若不能接受,只管退亲。」
第185页 「你说。」顾云筝面上平静,心里却直打鼓。到这时候婚事生变的话,章夫人第一个就不能接受。 「我……」章嫣垂下了眼睑,「我家中的情形,怕是无人不知。是以,我其实不能接受男子纳妾。他日后若是纳妾,也无妨,只有一样,我不能接受妾室为他生儿育女。他若打算让妾室生儿育女,那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所出。我也知道,这种话听起来很荒谬,却是我的心里话。为了避免日后纷扰,还是先说明白才是。」 「……」顾云筝看着如今的章嫣,觉得她和以前的自己有些相像,理解这样的想法,却担心郁江南不能理解,并且无从接受。 章嫣抬了眼睑,对上顾云筝的视线,「嫂嫂不需为我担心什么,将话替我带到即可。可以么?」 「可以。」顾云筝给出肯定的回答之后,才笑问,「怎么我觉得你其实并不是很想嫁人?」 章嫣就笑,「如今是娘亲要看我出嫁才心安,若非如此,我真要千方百计地不嫁。我双亲这些年的情形,真让我没法子看出嫁人后哪怕一点点的好处。」 「好。我把话替你带到,你回家去等着。他的回话,我会过去告诉你。」顾云筝宽慰道,「等到答覆之前,什么也别安排,什么也别说。他若是不答应,婚事作罢,我们再一起想想日后如何度日。」 章嫣点头。 顾云筝又细看了章嫣两眼,发现她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很心疼。能做到也只有一份疼惜,能帮忙的事,终究还是太少了。她说起日后要合开的那间铺子,「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章嫣笑道:「别的想了不少,却是毫无经验,不可行。不如就开个衣料铺子吧。嫂嫂不是有个绣品铺子么?绣品和衣料是分不开的,我和郑师傅算得熟悉,对衣料还算了解,说来说去,还是要占嫂嫂的便宜。」 「想占我便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顾云筝笑道,「过些日子吧,你着手准备起来,我只管出那该出的那一份银子,要做甩手掌柜的。」 章嫣欣然点头,「理当如此。到时候嫂嫂找个看帐管银水的即可,别的事我来做。」 「行。」 章嫣走后,顾云筝唤来徐默:「看看郁三爷午间得不得空,我有事要跟他说。」 徐默去了,很快来回话:「郁三爷午间抽空过来一趟。」 用过午饭,郁江南来了。 顾云筝在厅堂相见,留了堇竹在身边,开门见山:「上午表小姐过来了,要我传几句话给你。」 郁江南喝了口茶,「说来听听。」感觉上,章嫣不让媒人传的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顾云筝心里很为难,表面上却是语气轻松:「你成婚之后,能不能不纳妾?」 郁江南闻言有些意外,和顾云筝对视一眼,看不出这话是她还是章嫣的意思,认真想了想,如实道:「这事情我说不准。我身在官场,日后若是遇到没个体统的上峰塞个女子给我,我也不能拒之门外。的确,是能请老四帮忙,可是为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不大好。」 说的也是实话。顾云筝探了他的口风,这才将章嫣的话复述一遍,末了又道:「你好好想想她这番话,不能接受只管与我直说。」 郁江南听完,笑意渐浓。那个倔强的傻兮兮的女孩,倒是什么话都敢说。顾云筝也是个有意思的人,若是换了寻常女子,怕是一听就会视章嫣为怪物了,她却没有。 认真思量片刻,郁江南道:「让她放心,这些事都依她,我无所谓。」 「……」顾云筝看着他,觉得头疼。方才他思量的时候,神色是真的很郑重、很认真,可是这话说出来,她怎么听怎么觉得太过轻描淡写。 郁江南就笑,「她不放心的话,你尽管把这话跟老四说明白,这样就多一个人证了。来日我若食言,老四也不会不帮她。」 顾云筝倒是很想照他的话做,却真担心霍天北认为她和章嫣太欺负人了,就笑道:「我如实转告她。」这话要说,就让章嫣说吧,更合适,章嫣心里更有底。 「我——还是当面跟她说清楚,她担心的,我一併说清楚。你放心,婚事不会生变。」郁江南漾出和煦的笑容,起身道辞:「没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嗯。」顾云筝站起身来,由衷地道,「三爷,这件事,谢谢你。」 「应该的。」郁江南转身走了。 顾云筝回身落座时,看到还没回过神来的堇竹,「怎么了?」 堇竹喃喃地道:「以往真是没看出来,表小姐竟是这样的性情。她知不知道三爷若是退亲,该有多严重的后果啊?」 「她早就想过了吧?不然也不会做这件事了。」 「也对。」 章嫣其实是乐得见到郁江南退亲的,这样的话,她还是可以日日服侍陪伴章夫人,说到底,母女之间正因情分太深,做母亲的才想女儿快些出嫁,做女儿的才想一辈子留在母亲身边。 想想就心生怅然。 午间,顾云筝练字的时候,霍天北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黄历,进门就丢给她,「你看看这个月哪一天是吉日。我得提前腾出时间。」 哪一天是吉日,哪一天就是章嫣出嫁的日子。顾云筝翻了翻,等他更衣转回来时道:「二十三、二十六宜嫁娶。」 「那婚期就该定在二十六了,人们好像都喜欢逢六、八、九这种日子。」霍天北在一旁坐下,嘀咕一句,「瞎讲究。」
第186页 顾云筝忍不住笑,「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给你裁衣可就不选日子了。」 「你要给我做衣服么?」霍天北的侧重点不是日子,而是问她的话。他语速慢悠悠的,因为根本不相信,「十天绣五朵花瓣的人,能做衣服?」 「你这个人,说话总是专揭人伤疤。」顾云筝斜睇他一眼,很有点儿忿忿不平,「我做针线慢是一回事,懂不懂、会不会是另外一回事。」说着话心念一转,笑起来,「要不然,我们打个赌,我要是能给你做衣服,你输给我什么?」 「你这样可不行。」霍天北一本正经的,「给我做什么是天经地义的,用这种事和我打赌怎么行?」 顾云筝理直气壮的,「那也没法子啊,你娶的人就是这个样,你看着办吧。」 霍天北笑着摇了摇头,很有些替她惋惜的样子,「原本是想送你一样东西,现在你这么说,我不如等着你做好衣服,到时候把东西输给你。现在就给你的话,你这小没良心的也不会领情。」 「要送给我什么啊?」顾云筝丢下了笔,到了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带没带在身上?我错了还不成么?你现在把东西送给我,我给你做衣服。」 霍天北逗她,「那就是说,不给你东西你就不给我做衣服了?」 「你就气我吧。」顾云筝又气又笑,「你是不是打算跟我一直说这种车轱辘话?」 「自己找。」霍天北这样说着,起身去了寝室。 「放哪儿了?真烦人。」顾云筝笑着追上去,上下查看他有没有带在身上,又跟着他到了床前,看着他大喇喇地躺下,视线在床周围游转。找了一会儿,也没发现放东西的锦盒。 霍天北笑起来,「说你是瞎猫你总不爱听,可你这眼神儿实在是让人没办法恭维。」 ? ☆、度芳菲(6) ?  这一次,顾云筝只能由着他揶揄自己,坐在他身边,环顾周围。 霍天北坐起来,环住她腰肢,言语还是没正形,「要不然就不给你东西了,我以身相许行不行?」 顾云筝笑得不行,也在这同时,看到了床头小柜子上的一枚玉戒指。她发现宝贝一样拿到手里,「是这个吧?一定是这个!」说着话比量一下,戴到了中指上,尺寸刚刚好。 顾云筝抬手让他看,「好看么?」 洁白莹润的和田羊脂玉戒指,戴在她纤长的手指上,煞是悦目。「好看。」他由衷地道,又柔声询问,「喜欢么?」 「嗯!喜欢。」他送给她的手串、这枚戒指,她都很喜欢,「我该怎么回报你啊?」她调皮的笑着,「晚上你要是有空,我以身相许啊。」 霍天北掐了掐她腰际,「现在不行么?」 「你自己说行不行?」他不是在意什么的人,但是白天根本没时间和她腻在一起。 还真不行。不定什么时候,同僚、幕僚或贺沖等人就会过来见他。他在她耳畔呵气,「那就晚上,你说话可得算数。」 她忽闪着大眼睛,悄声道:「行啊,到时候等我收拾你。」随即起身往外走,「你睡会儿吧,我去写字了。」 霍天北望着她的背影,笑着嗯了一声。琢磨着去小书房还是外院的时候,顾云筝转回来,对他说道:「沈二爷过来了,但是不肯进门,要你去垂花门迎他一下。」 「怎么回事?」霍天北躺着没动。 顾云筝笑道:「跟他过来的还有一顶轿子,大概是要你去迎轿子里的人吧。」 「我去看看。」霍天北这才起身,去了垂花门。 沈燕西神态悠闲地等在垂花门外。 霍天北在台阶上止步,用下巴点了点轿子,「里面是谁?」 沈燕西笑道:「是雅柔,她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霍天北看着那顶轿子,目光锋利得能将轿帘割断似的,「这个人,你以后离远一些。让我不胜其烦了,我只能让她从京城消失。」 「……」沈燕西倒吸一口冷气,「她是我们的妹妹……」 「是你们的,不关我事。」霍天北的视线转回到沈燕西身上,目光变得温和,「你有话与我说,就进去坐坐,若只是送人过来,恕我失礼。」 沈燕西犹豫的时间里,听到了轿子里压抑的啜泣声。他还能怎样,对轿夫一摆手,「把人送走。」随后进了垂花门,说起正事,「晨东尚宫主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和我提了两句。」霍天北微笑,「以他那性情,事情定下来之后才会跟人说起。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吉日将近了。」 「是么?」沈燕西半信半疑,「我倒是也这么想过,可是,尚宫主的事,哪儿有那么容易?再说了,那位景宁公主……」他一副牙疼的样子,「名声太差了。听说还纠缠过你?后来被你请去一起和刑部的人研究酷刑才给吓跑的。」 霍天北没说话。 沈燕西不知该钦佩还是该嘆息。 只要见过霍天北的女子,大多会一见钟情。纠缠过霍天北的人,在西域时就有不少。霍天北要是愿意,风流帐怕是会从西域欠到京城,但是他不肯,胆子大的都被他吓得或气得有多远躲多远了,胆子小的连他一个冷眼都受不住,也只能遥遥看两眼。 景宁公主是先皇唯一的女儿——准确的说,是唯一活下来到如今的女儿,别的公主正如当今皇上的兄弟们一样,都在先帝晚年先后陷入太子之争、几宗谋逆贪污大案中,被先帝赐死或永远囚禁起来了。皇上原本是没被任何人看好的,虽然是太后所出,但资质平庸,生性好色,实在没一点儿帝王相。可没法子,就是有这个命,兄弟们斗来斗去,相互打压,最终不是被先帝赐死囚禁就是被人揭底畏罪自尽,只剩了皇上一个,连个争夺皇位的人都没了。先帝也想过好生教导皇上几年,怎奈时间不允许,对皇上耳提面命一年之后就病故了。
第187页 景宁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妹妹,和皇上的性情如出一辙,皇上是好色,她是花痴。因为身份尊贵,被她缠上的人也大多是名门子弟。 沈燕西来到京城之后,也听说过景宁公主一些……该说丑事还是风流帐呢?好像前者更贴切。这位公主人长得不错,见一个英俊的男子就喜欢一个,常惹得名门子弟争风吃醋。去年开春儿,她偶然在宫中遇到了霍天北,就此洗心革面,只认准霍天北一个。 霍天北待她与同僚的态度一样,虽然疏离却也温和,除了公务,便是筹备婚事、应付她的纠缠。 某一天,景宁公主在路上拦下了霍天北的轿子,他去会友还是忙公务都无妨,她跟着。霍天北爽快地答应了,说那你就跟我走。之后,两人去了刑部右侍郎的府中。 两个男人坐在厅堂,研究前朝、现在的刑法。 霍天北很耐心地列举出各种酷刑,诸如炮烙、凌迟、腰斩等等,刑部右侍郎在一旁详尽的说明。说了大半晌,景宁公主听得面无人色了,霍天北却说:「这些刑罚也不过寻常而已,你还是听听我在西域用过的几种刑罚,看看可不可用。」 他刚开了个头,景宁公主就崩溃了,当着他与刑部右侍郎的面呕吐起来。吐得时间久了,难受得哭了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其实,景宁公主只要多读一些书多问两个人的话,就能发现霍天北所说的也是史料上有记载的酷刑,并不是他研究出来的。可惜,她一辈子也不会看这种书,更不会去问谁。 从那之后,景宁公主提起霍天北就咬牙切齿的。被他逼得当着外人的面呕吐哭泣,被他吓得一听刑罚二字就想吐——这对于任何一个女孩子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害得她到那地步的人,当然会让她记恨一辈子。 就是这样一位公主,蒋晨东打起了她的主意。 沈燕西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件极没面子的事。那是个花痴公主,是个霍天北不肯要的花痴公主。别人为了一步登天不要脸也能理解,可他们四个是情同手足的同窗,这种事……他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霍天北还是没说话。沈燕西与蒋晨东,就像他与郁江南,不论怎样,都会寻找理由为对方开脱、给对方信任。沈燕西迟早会欢欢喜喜地帮着蒋晨东忙前忙后,太明白这一点,所以一个字都不需说。 沈燕西倒没霍天北那份笃定,喃喃嘆息:「你说他这是为什么呀?想做官的话,参加科举甚至找你帮忙,都不算难事吧?怎么就要尚宫主?景宁公主那些事要是传出去,他的脸面可往哪儿搁?」 霍天北笑了笑。 沈燕西正色看住霍天北,「他事先真没跟你说过?该不会是……」迟疑一下,还是道出心中所想,「该不会是他想做官,而你不给他行方便,他只能出此下策?」 「他想做官,但没与我说过这种话。」 沈燕西道:「你帮帮他不行么?」 「我不会帮他,他了解,所以求谁都不会求我。」 「这话又是怎么说?」沈燕西明白字面上的意思,却不明白隐含的意思。 「先生看不惯我已经好几年,他怎能求我。」霍天北自嘲地笑了笑。到何时,蒋晨东也要做陆先生眼里的好学生。「他只要入官场就不会甘于平庸,我又怎能帮他。」陆先生最欣赏最喜欢的学生,怎能允许被他这个同窗压在头上。 先后的几句话,像是绕口令。沈燕西脑筋有点儿打结。他也知道,其实自己只是不想明白,不想面对同窗相争的局面。所以愿意装煳涂,就算骗不了别人,骗骗自己也好。 很多年了,同窗四个分成两派。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跟蒋晨东像亲兄弟一般。知道对方的长处短处,该夸时夸,该骂时骂,今日打架,明日和好。 霍天北被人送到陆先生身边的时候,他与蒋晨东都很排斥。长得太好看了,太聪明了,又太沉默——他们两个不喜欢年纪最小的同窗。 郁江南不同,从霍天北出现那一天起,就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人前人后都对霍天北照顾有加。小时候,郁江南偶尔会看着霍天北发呆,说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看的小孩儿?大一些了,又总是会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说,霍天北你这个妖孽可不能出门,勾回一群小女孩儿可就没安生日子可过了。 小时候,霍天北对医术毫无兴趣,陆先生逼着他学他都不肯。还是有一次郁江南病了,烧得直说胡话,陆先生又出门访友了,霍天北急了起来,把陆先生给他的医书迅速翻了一遍,找了个药方,拍打着郁江南的脸说:「三哥,我给你用药你怕不怕?怕不怕被我害死?」 力道有些重,郁江南是被打醒的,瞪着霍天北说「你最好是把我毒死,不然我肯定把这几耳光抽回去!」 之后,霍天北大着胆子从陆先生的小药房里找到了药材,现学现卖地称了药草,现学现卖地熬了一碗药。后来,郁江南昏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就活蹦乱跳的了。那几耳光的事自然是揭过不提了。 等陆先生访友回来,诧异地发现霍天北开始潜心学习医术,一有空就抱着医书苦读。 陆先生大喜过望,每日里都花两三个时辰点播霍天北。 是,那时他们三兄弟都看得出,陆先生希望霍天北在文武上的天分少一些,在医术上的天分多一些,日后能够成为悬壶济世的名医。
第188页 只是太可惜,霍天北最精通的是用兵权谋,其次是医术,第三是求财之道。到了如今,霍天北有权势有钱财,独独将医术扔到了一边,辜负了那么深的造诣。 霍天北学的医术,只用来救他认为重要的、不该死的人,不相干的人,他看都不看一眼。 都说医者仁心,霍天北是特例。他有医术,却无行医之人的仁慈,丝毫也无。 其实看他因为郁江南生病才学医,就已能说明一切了。可惜陆先生不服气,一直想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骨子里的性情,一直没做到。 就沈燕西自身而言,一直想与霍天北亲近些,但是两个人性情不同,涉猎的东西不同,始终像是两条路上的人。太过熟稔,知道这是兄弟一样的人,就是没办法做到志同道合。 至于蒋晨东,从来就与霍天北井水不犯河水,小时候总是较劲,想把霍天北压下去,一直没如愿,最好情形是平分秋色。长大后一个在沙场、官场,一个经商赚钱。霍天北一边做官一边赚钱抢走很多买卖的阶段,蒋晨东简直是暴跳如雷了。就这样,两个人越来越反感对方,相见时不过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蒋晨东尚宫主之后,不与霍天北对着干才怪。 而那也正是沈燕西最不愿看到的局面。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在感情上,他必然是希望蒋晨东一生都好好的,而在理智上,他极为欣赏霍天北,亦明白霍天北不是主动向谁挑衅的人,但是一旦被激怒,就会变得冷血,让人想想就毛骨悚然的冷血。 在西域听闻的一场场战事,一场场赢得极为漂亮但对于敌军来说是噩梦、炼狱的战事,足见霍天北的狠戾。至于在京城传扬的霍天北冷血的那些事,比起那些战事,真的是不值一提。男人最见真性情的,一个是在战场,嗜血还是怯弱,一入沙场无所遁形;另一个是对身边人,宽和还是睚眦必报,点点滴滴都可看清。 霍天北在沙场上嗜血,平日待人宽和,偶尔会善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蒋晨东平日里待人宽和但言辞犀利,在官场或沙场上就只能在来日才能看清楚了。能够确定的是,陆先生欣赏钟爱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城府不会输于霍天北。 可是为何要走到那一步呢?难道就不能避免么? 沈燕西茫茫然地跟在霍天北身侧,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人,「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找你!」语必,火烧眉毛一般急匆匆离开。 霍天北讶然失笑,很想拦住沈燕西,想想还是作罢。但这份儿情,他记在心里了。 随即,他去了前院,大略翻了翻帐目,听徐默说了大致情形。 霍府在京城的产业,霍天赐打理得差强人意,换了他,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在外的产业太大,真不能将祖上这点儿油水放在眼里。 他想到了顾云筝说过的不如给她败的话,不自主地弯了弯唇角。就让她打理这些吧,她当然不会败家,用这些练练手也是好事。 走出帐房的时候,郁江南来了,道:「我想来想去,还是你带我去宣国公府走一趟。有些话,我得跟你表妹当面说清楚。」 霍天北不明所以,「要说什么?她惹你了?」 郁江南笑了笑,「那你就别管了。怎么着?你带不带我过去?要不然我自己摸到她闺房去?」 答案显而易见。两个人一同出门去了宣国公府。 霍天北先去了内宅,安排了一番。他与郁江南陪着章夫人到后花园赏花闲谈,有两个男子在,僕妇们就全避开了,换了小厮左右服侍。随后寻了个机会,让郁江南与章嫣见面说说话。 郁江南遥遥看着章嫣在两名丫鬟的陪同下缓步走来,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平时真不是好脾气的人,也不是霍天北那样不吝啬笑容的人,也只有霍天北在场的时候,或者面对与霍天北有关的人,他心情才会变得舒缓开朗。 向他走来的这女孩,他想给她一个温和的面目,此刻却实在是做不到。 章嫣让两名丫鬟等在不远处,独自走到他面前,曲膝行礼。 郁江南缓声道:「你的表嫂已经跟我说了你的话,我告诉她,那些事都随你,我无所谓。」 章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过来是要问你,还有没有类似的事。如果还有,一併跟我讲清楚。」郁江南一面说,一面研读着章嫣的神色。她神色有些奇怪,乍看像是松了一口气,再看却又像是有些失望。 「没别的。」章嫣又对他深施一礼,「谢谢。」 郁江南沉吟片刻,道:「你是不是自心底不情愿?若是如此,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 郁江南给她分析现状:「你表哥表嫂一心护着你,有他们在,不论你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帮你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上次耀华寺的事就是个例子。这次你表嫂既然帮你传话,就是做好了我退亲的准备,否则不会做这种不讨好的事。他们对你这么好,你心里清楚吧?」 章嫣看了他一眼。末一句,让她有些意外,片刻后才点一点头,「我明白,他们待我极好。」 「我与天北亲如手足,他的髮妻也就是我的弟妹。他们护着的人,我不会怠慢。有些事,我不是不能握着你的把柄刁难你,但我不会那么做。说句不好听的,你还不值得我与天北夫妻生出罅隙。」这种话伤人,郁江南却不能不说出来,「回头想想,我想娶你也许是有些冲动了,但是事已至此,我就不会反悔。可若是反过来,你反悔了,而且特别不情愿,我也不会强娶你。真到那一步,你们宣国公府退亲便是。我孑然一身,无人管束,何时娶妻成家都可以。你却是不同,被人退亲会影响你的名声。」
第189页 章嫣静静地看着他,用心品味着这一席话,慢慢漾出了怅惘的笑容。 郁江南蹙眉,「我最烦你这个样子。」上次在城外他的别院,她就是这样看了他好一阵子,然后说「我同意」。是同意了,今日就又闹出么蛾子了。 章嫣的笑容却明快了一些,「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正因如此,这些话才要先一步告诉你,让你做出取捨。我明白我算是人单势孤,可也算是后台硬的。我让表嫂在这时候帮我传话,也是不想等到成婚后给她平添纷扰、惹得你厌弃。我……谢谢你,没有别的事情了,如果你不改心意,我就安心待嫁了。」 郁江南想了一会儿,点一点头,「行,就这么定了。你回房吧。」 章嫣施礼之后款步离开。 郁江南摸了摸下巴,真是看不明白她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好好儿一桩婚事,她偏把他弄得云里雾里的。 如果纳妾,她就不会有所出……这话可是意味深长。如果妾室先生了儿女,她就不生了;可如果她先生了儿女,妾室在她之后怀孕,她是不是要让妾室堕胎?总之就是她要么只要嫡出的儿女,要么就只要庶出的儿女。 他到此刻才细想了想她的话,随即一笑,谁告诉过她他会允许膝下有庶出的儿女了?明明都是自己的儿女,却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甚至于,后半辈子就要看着嫡庶子女争斗——太傻了,他可没那么想不开。 章嫣的性情一定不是很讨喜的,但是,他看着还算顺眼。 所以,就这样吧。 他没时间去找一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她不可能离开家门找一个如意郎君,两相将就一下,凑合着过吧。 想通了这些,他回去与章夫人、霍天北说话。这时候他来宣国公府应该是不大妥当,可他不是无父无母么?有些事自然要亲自过来和日后的岳母商量一番。情形特殊,他也只能这样自我开解。 ** 熠航和益明、杜蘅在院子的树荫下跳百索,肥肥围着三个孩子跑来跑去,常常害得绳子绊住,惹得人们一通笑,它却不明所以。 顾云筝偶尔过去给熠航擦擦汗,让冰琴准备好绿豆汤。 大夫人就在这时候走进院落。 顾云筝转头望去的时候,见大夫人衣衫极为素净,眉宇间对她已无以往的厌烦、敌意。她也就走过去,见礼时笑脸相迎,「大嫂。」 大夫人笑着还礼,仍如以往一般直来直去,只是语气和善:「过来说点小事,兴许能帮到你。」说着话,瞥了一眼西院。 「去屋里说。」顾云筝将人请到西次间,茶点上来,便遣了丫鬟。 大夫人敛目看着室内陈设,笑了,「看起来还是不像寻常人家那样,少了点儿什么。」她思忖片刻,「少了一点儿女子用心布置后的柔和别致,还没心思打理这些?」 顾云筝还真答不出,便只是笑。 大夫人也只是随口提一句,之后又道:「这些日子,思前想后的,你和侯爷说的那些难听的好听的话,我都想了。以前我是过于消极了,也是因为有自知之明,明知是谁害了大爷、害了自己的孩子,却无从报復。我不是太夫人的对手,若想报復,怕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她有些悲伤地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能理解,却无从安慰。 大夫人也不是来找人宽慰自己的,解嘲地笑了笑,「她那种人,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想出来的点子总是诡异离奇,让人防不胜防。我城府不够,只能寄希望于侯爷。侯爷这几年没有动作,我便以为报仇无望了,甚至曾误会埋怨过他,可也不能不为自己打算——总要活下去啊,哪怕熬着,也要熬得太夫人死在我前面,看看她到底是什么下场,这才有了千方百计的要过继熠航、屡屡惹你不快的那些事。」她说着话站起身来,「还望四弟妹不要记恨,我给你赔罪了。」 顾云筝忙上前扶住大夫人,让她落座,「大嫂若是这样,那我岂不是也要给你赔罪了?」她说过的话……此刻想想,话说得太重了,真是汗颜不已。 「你不计较那些就好。」大夫人顺势落座,说起眼前的事,「上次太夫人想害你,没有得手,她不会罢休的。等到下次出手,估摸着就不只是针对你了,恐怕会让你和侯爷都身败名裂——她如今恐怕也意识到了,只剩了鱼死网破这一条路。女人有些手段是上不得台面,可一旦得逞,却能取人性命。」? ☆、度芳菲(7) ?  顾云筝自然认同这些话。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从来遭人鄙弃,可偶尔也是最有效的。 事过之后反思,顾云筝想过,上次的事,也许只是太夫人再一次对霍天北的试探,结果越坏,处境越是兇险。二夫人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太夫人又怎么会视若无睹。上次太夫人失了手,却也能够逼迫自己下决心,用她的方式做最后一击。赢了的话,霍天北就被毁掉了,她再不需提心弔胆;输了的话,就解脱了,用另一种方式结束提心弔胆的时日。 顾云筝问大夫人:「你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 大夫人道:「我反反覆覆想了多少日子,想着太夫人能用的手段已太少。官场上的事,她若是能理得清,二爷早就得到秦阁老鼎力扶持了,也不会让侯爷处处压制侯爷。内宅的事,她从你这儿下手,也行不通了。既是如此,她要做文章的话,怕是只剩了——」她语声压得极低,「巫蛊。」
第190页 顾云筝一阵心惊肉跳。这种事,只要沾上,不是让别人身死,就是让自己丧命。太夫人这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性情中有疯狂的一面?末了,她凝视着大夫人,「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大夫人落寞地笑了笑,「我娘家那种情形,你也看到了,没一个能帮我的。在府中,侯爷也只有今年留在家中的日子算得长久。我长期孤立无援,能琢磨的也只有太夫人的所有行径。从见她第一面,到如今的种种,在脑子里过了多少遍,想的次数太多了,就发现了一些反常之处。」她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太夫人不信佛不信道,却常与一些师太、道婆、相士走动。」 相士?这两个字让顾云筝眼角一跳。 大夫人发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瞭然一笑,「侯爷儿时的经歷,你必然已清楚了。使得先太夫人缠绵病榻、侯爷流离在外的原因,就是因一名相士开始的。而我与先太夫人都知道,太夫人与那名相士是相熟之人。那名相士更曾与老太爷说过,她是旺夫旺门庭之人。侯爷想查清当年一些事,就要找到那名相士,可惜事过多年,那相士也早已杳无音讯,要找到很难。」 霍府的事,外人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偏偏找不到证据。事发之时,应该就是相关之人销声匿迹之时,若非如此,大夫人、霍天北也不会到如今还要忍受太夫人等人的存在了。 「信佛的人一般就不会与道士、道婆、相士来往,可太夫人却不同,在西域的时候常与道婆来往,到了京城,则一直与净一师太交好。」 顾云筝问道:「净一师太,是不是就是先前去过别院的那一个?」 「就是她。」大夫人笑了笑,「我对太夫人那边的动静都很留意,派人去看过的。太夫人不会按照净一师太的指点每日焚香祷告,你可不要想着等她开始斋戒的时候才是要下手的时候。她才不会遵守那些规矩,去寺里只是做做样子,去之前、回来后照样大鱼大肉的享用。我从太夫人房里能打听的只有这些小事,只能让丫鬟从净一师太那里设法打探。是从半个多月前开始,净一师太收了太夫人一笔银两,数目可观,随后去拜访过一些擅长歪门邪道的道士、道婆。」 顾云筝点一点头,「多谢大嫂,我明白了。等侯爷回来,我就如实转告。」 大夫人要的就是顾云筝这一句话。事关重大,顾云筝就是能应付,还是让霍天北帮衬一二更稳妥。话说完了,她起身道辞:「那我就不耽搁你了。」走到门口时,又笑问顾云筝,「先前听说你罚秦姨娘抄写的是《法华经》,而不是《女戒》、《女则》,这是为何?」 女戒、女则是写给女子看的,可是顾云筝并不能完全认同,甚至有大半内容都嗤之以鼻,罚人抄写东西自然就想不到那两样。可这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她就笑道:「我是想着,女则、女戒之类的,秦姨娘肯定是倒背如流,抄写多少遍也无用,还不如抄写经文,起码能够平心静气。」 大夫人忍俊不禁,「倒也是这个理。」 送走大夫人,顾云筝让夜蓝搬来了诸多黑白的衣料,精心挑选了一些,准备着得空就给霍天北裁衣缝制几套寝衣、中衣。裁衣是首次做,但是有李妈妈帮着;缝制衣服的话,她虽然慢吞吞,可是针脚均匀平整,耐心些,总能做成的……吧?她不是很有信心。 一面做着这些事,她一面反覆思考大夫人的话。是极有可能的猜测,着实不容大意。 申时,贺冲过来见她,说的是杨妈妈的家人已全部带到了霍府,安置在了东跨院。 顾云筝叮嘱道:「让杨妈妈见她家人的时候,不妨用些手段。再有,好好儿查查净一师太这个人,能找人暗中监视她就更好了——这些,能麻烦你做么?」 贺沖正色道:「夫人放心。」这些可比看着人算帐的事好多了,他巴不得着手查办的日子长远些。侯爷也早就跟他发话了:大事小情的,夫人吩咐你就去办,她就是胡闹你也要帮着。他还记得听这话的时候,自己啼笑皆非。 这倒让顾云筝有些意外。贺沖不同于别人,是霍天北手里的死士统领,很多时候更是霍天北最得力的幕僚,她轻易真不敢托大使唤他办耗时耗力的事。刚才还在想,要是他不愿意应下,就跟他说说大夫人的意思。可这样自然是最好,省了很多话。 晚间,霍天北和郁江南去了外面的酒楼用饭,过了三更天才回来。 顾云筝把大夫人的话、自己的安排都跟他说了,又提醒道:「这种事不发生还好,一出事就事关人命,你可不能不当回事。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霍天北笑着爽快应下,「你就别管了,我明日吩咐下去,二夫人、锦安那边也压一压,看他们能不能说出点儿有用的话。」 顾云筝放下心来。 霍天北也没忽视她的功劳,揉着她的头髮,笑道:「看起来,你在内宅真有点儿用处。」 顾云筝白了他一眼,「总是这样,夸人也是不伦不类的话。」 霍天北却笑着将她身形安置在自己身上,「我等你收拾我呢,完事再夸你。」 「你怎么还记着呢?」顾云筝笑着要挣脱他臂弯,「我的话你也能信?」 「小骗子,别想赖帐。」霍天北亲了她额头一下,手却呵她的痒,「我可等不及了,你快点儿。」
第191页 顾云筝逸出一连串的笑声,和他闹成一团。 ** 五天后,外院的帐目全部核算清楚。霍天北问了顾云筝一声,听她说了声愿意,便将外院庶务全部交给了她打理。 顾云筝很是忙碌了一些日子。 饶是以前随三叔、萧让用心学过打理庶务,她到这时候也是不轻松。各府的规矩、讲究不一样,纸上谈兵与真刀实枪也不一样。 再者,外院那么多人盯着,她初接手过来,就该尽量做到一丝错处都不出。自心底而言,被女子误会、轻看倒无妨,左右是在内宅闹腾,被男子轻视却容易引起一连串的麻烦,能免则免才是。 看过田产的帐目,顾云筝着重看的是霍天赐与官宦之间来往的帐目。那些官宦日后多数是不会走动了,可与各种门第来往之间的随礼情形却要弄清楚。日后这些事她不见得每一次都要亲自经手,却是要听管事报帐的,一说三不知就是露怯,管家、管事不煳弄她才怪。 丢脸是大事,绝对要杜绝。 霍天北见她分外用心,便让徐默将东院的帐目也全拿给她看。这种帐目记着与他定远侯来往的官员、商贾之间的来往,她看起来更容易,日后遇到那些人,循例行事即可。 忙碌期间,她听堇竹满脸不屑地说起一件事:景宁公主哭着喊着连求了皇上好几天,皇上终于答应了她的婚事,这个月二十六,她要与蒋晨东成婚。 日后,蒋晨东就是当朝驸马爷了。 霍天北一个字都没跟顾云筝提过。就是那样一个性子,和她胡闹起来像个顽劣的大孩子,说话只涉及府里、章嫣、郁江南之类的事。没事的时候宁可相对无言各自看书,从不提起她生活范围之外的事。她如果偶尔问起一些事,他会选择之后回答一两句,不想答的就笑一笑或是干脆沉默。 当真是让人气苦。 幸好她不需问也能知晓,否则迟早被他急死气死。 趁着外院更换人手的机会,顾云筝将顾安、顾平、燕袭安置到了府里。顾安、顾平分别在车马房、帐房做三等管事,燕袭在回事处做二等管事。 做下人的都不易,只要踏实努力的,差的只是机会。顾安、顾平就是这种人,或许处事能力还欠点儿火候,可这段日子都由汪鸣珂点拨着,适应几日,就能将所学的用到实事上了。 燕袭就更不用担心了,最不济也是汪鸣珂的忘年交,不可能出差错,顾云筝反倒担心大材小用他觉得委屈。专门唤了他询问几句,见他是自心底高兴,这才放下心来。 三个人起初自然会被府里的老人儿排挤,是必经的过程,所谓歷练,歷练的就是这些人情世故。 顾云筝忙这些的时候,也没忘记与祁连城的约定,抽空带熠航去了醉仙楼一趟。 贺沖那边有条不紊的照她吩咐行事。 净一师太那边好说,为免打草惊蛇,让手下暗中打探、跟踪。反倒是杨妈妈,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情,他耐着性子跟她磨叽了几天,来了火气。 杨妈妈也要随时留意正房的动静,所以总有东西要回来拿,倒是好,大家见面很方便。这天,贺沖就借着她回正院拿东西的时候,命人把她请到了东跨院的后罩房。 房里门窗大开,大热的天气却烧着炭盆,西侧靠墙的位置,有着五花大绑、塞住嘴的杨妈妈的长子。杨妈妈进到门里就变了脸色,眼角瞥见炭盆里的铁签,面色苍白如纸。 贺沖有些烦躁地摇着摺扇,对手下打个手势。手下拿起一根烧红了的铁签,手势随意地把铁签慢慢刺入了杨妈妈长子的大腿。 随着烤肉一样滋滋的声响,受刑之处冒出一股烟。 杨妈妈长子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即便被塞住了嘴巴,痛苦的闷哼声响依然很大,极为刺耳。 杨妈妈心疼的落了泪,随即便是惊怒交加,「你们、你们眼里还有王法么?啊?!」 贺沖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对身边一名手下打个手势,「跟她说说。」 手下到了杨妈妈面前,面无表情地道:「大户人家每年不知要死多少家丁僕妇,便是穆姨娘、秦姨娘,也是说灌药就灌药,说撵出去就撵出去了。你难道比她们还尊贵?我们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却推三阻四,着实不知好歹。我们知晓不少刑罚,这几日手边也无消遣,便想拿你的家人挨个儿试试。刚才这种是最轻的,不过是练练手。你是说点儿我们想听的事,还是看着你儿子受尽刑罚,都随你。」 贺沖热得够呛,摇着扇子往外走,经过杨妈妈身边的时候,丢下一句:「天黑之前给我答覆。」又交代手下,「她回西院若是乱说话,扔到乱坟岗活埋。」 顾云筝此时还不知道这些,倒是听李妈妈说了一件趣事:秦阁老气急败坏地到了西院,质问太夫人为何纵容长子与凤之浣为伍,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说完这些,拂袖就走。顾云筝想,她要是太夫人,就会反问凤阁老,当初为何不拦下父母把她送人做妾,如今被连累也是活该。 可秦阁老毕竟是当朝首辅,没点儿真本事,这两年早就被柳阁老三人拉下台了。过来发通脾气,摆明了是做给霍天北看的。 从骨子里,文官看不起武官,文官总觉得武官成名多数是机缘巧合,得荣华富贵太容易,哪像文官,埋头苦读多少年才能得到皇上青睐,熬到位极人臣时,也是半截入土的年纪了。而另一方面,文官也是畏惧武官的,担心武官一翻脸就不管不顾拔刀杀人,凡事不得不慎之又慎。
第192页 别说秦阁老,就是顾云筝,也害怕霍天北算总帐时不顾名声由着性子处置太夫人。与他再亲近,也是担心。 归根结底,是她不够了解他,不能确定他在什么情形下会作何决定。 他想要她心甘情愿地全身心的属于她,却不肯让她看清他。就如她享有着他的照顾,借用着他的权势,却不肯让他完全了解自己,心里藏着太多秘密。 不能怪她还没办法把霍府完全当成自己的家,他们这样子,实在不是齐心过日子的夫妻。 身体日日痴缠,彼此逐渐醉心于那蚀骨的欢愉,要是她没服过药,恐怕孩子都怀上了,心却还离得那么远,彼此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这叫个什么事儿?她忍不住蹙眉,都够不是东西的。 这样一想,倒也般配。 ? ☆、度芳菲(8) ?  贺冲过来的时候,顾云筝让他直接去小书房见霍天北说清原委。霍天北说过,不需她管太夫人那边的事了,她也就不再关注。 涉及到多年的恩怨,她参与其中也不能改变什么,还不如省省力气,忙点儿对自己有益的事。 郁江南、章嫣的婚期一如霍天北所料,定在了二十六。进到下旬,霍天北不时去郁江南府中坐坐,顾云筝有空就去宣国公府坐坐。 到了二十三,景宁公主大婚。霍天北只让顾云筝准备了一份贺礼着人送到蒋晨东那里,景宁公主那边就不用说了,他不可能去,公主也不可能请他。 顾云筝作为霍天北的夫人,在二十三这天一如往常,上午把内院外院的事都安排停当,下午去了宣国公府。 自从霍天北大刀阔斧地帮宣国公整顿内宅外院,这齣了名没规矩的府邸总算有个样子了,即便是章嫣闷在房里安心待嫁,章夫人每日卧床示下,下人们也是丝毫不敢大意。 顾云筝每次都是先在章夫人房里坐坐,才去与章嫣说话。今日到了正房,恰逢宣国公也在,正与章夫人商量章嫣的陪嫁。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争论,甚至是争吵。 顾云筝一进门就察觉到了气氛冷凝,下人个个噤若寒蝉。 章夫人与宣国公一左一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脸色都很差。 顾云筝上前行礼。对宣国公各种是非听说不少,正式见面这还是首次。 宣国公见了外甥媳妇,面色稍霁,清了清嗓子,语声还算温和:「坐吧。天北这段日子忙什么呢?」 顾云筝恭声答道:「侯爷这几日得空就去郁大人府中。」 宣国公听了,面上有了一丝笑意,「好事啊。」外甥和女婿是至交,于他可是老大欣慰的事。他那个长女,前十几年都用来气他了,这段日子却是恭顺孝敬,让他心里格外舒坦,也就满心盼着女儿前程似锦。 顾云筝落座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宣国公两眼,心头有些惊讶。宣国公面如冠玉,气度尊贵,有着与霍天北一模一样的双眼,灿若星辰,闪着能吸人魂魄的光华。她记得他已是四旬的人了,看起来则是三十五六的年纪。 这样看来,霍天北的样貌该是随了先太夫人。 这样想来,也就能理解一帮女人为宣国公争风吃醋这些年了。 章夫人的笑容变得亲切自然起来,招唿着顾云筝尝尝茶怎样。 茶怎样? 是用鲜花香气薰染过的茶,她不喜欢。她喝茶喝的就是茶的原汁原味,不喜掺杂任何东西。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她笑盈盈地啜了口茶,语气真挚地称赞,引得宣国公与章夫人都很高兴。 坐着闲话几句,宣国公毫无避出去让两女子说话的意思。 这是吵得还没尽兴呢?顾云筝腹诽着,也就起身转去章嫣房里。 章嫣在做针线,面上既无愁容,也无待嫁之人的娇羞喜悦。见了顾云筝,笑颜明丽,到了里间说话时问道:「我爹娘是不是又吵架呢?」 顾云筝装煳涂,「没看出来啊。」 「他们坐在一处就会吵架,这些年都是如此。」章嫣知道,自己家里这些事,外面早就传开了,也不瞒顾云筝,「今日为着给我陪嫁的宅院田产争执大半晌了,我娘说理应是她打理这些,我爹则说他又不是瞎捣乱,不过是给我选了两处更好的。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吵的,我都说了,怎样都行,他们偏要较劲。也真是奇了,他们跟谁都不这样,是不是上辈子是冤家啊?」 顾云筝失笑,「兴许是吧。」多年争执,不过是因为在意或是不甘,宣国公不好说,章夫人却一定是如此。女子要是不在意男子,才懒得理会他怎样,哪有闲工夫跟他吵。 章嫣就道:「表嫂跟表哥说说,让他得闲就过来,陪我爹喝喝茶说说话。表哥的话,我爹面上总是反对,心里却是贊同的。」 「嗯,我会的。」顾云筝留意到章嫣对宣国公称谓与往日不同,笑了,转而问起嫁妆的事,「准备的怎样了?你情形不同于别人,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也不要顾及俗礼闷在心里。」 章嫣认真地想了想,笑道:「还真没有。按理我是应该想法子多带些陪嫁过去,可是嫁过去谁知道是什么情形?爹娘倒是想为我多准备些傍身之物,也算了。他若真是良人,我便不需未雨绸缪;他若不是,我手里金银再多也无用。」 说的在理,顾云筝却不能顺着这话往下说,只能含煳其辞:「钱财到底是身外之物,日后尽心尽责地过日子,定能有个好前程的。」
第193页 「往后的日子……」难说啊。章嫣笑了笑,将话题岔开,让顾云筝看她做的绣活。 顾云筝回府的路上,回想着章嫣的言语神态,明白好友对婚事的态度很不乐观。是有很多这样的人的,不需经歷一些事,旁观便知道其中利弊,从而有了自己的判断。 她希望章嫣那份不乐观意味着的是婚事对待诸事分外冷静,而不是破罐破摔,不似她,一步一步计较着,每日算着帐权衡着得到、付出。 如果她只是霍天北的夫人,那么很明显,她前世的心愿已经实现——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守护她一辈子,她会享有他的照顾,用一辈子去回报去珍惜他。可惜,她不只是他的夫人,还是云家女。 从二十五开始,云筝就开始担心天气。六月的天气没个准,黄历只能测吉凶,却不能测天气如何。深夜,一场大雨降临,她听着雨声醒来,坐起来望着窗外,更加头疼,「这雨什么时候停?千万别没完没了才好。」 霍天北把她抓回怀里,「下着雨成婚更凉快更清净,瞎担心什么?」 「……」 「你跟我成婚的时候,都没这样吧?」 谁知道是怎样,她又没可能知道,便含煳回一句:「这是两码事。」随即反问他,「说起来,你和我成婚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沉默,沉默许久。 「哑巴了?」她笑着推他一下。 他却说道:「过段日子,我们去山里住几天,带上熠航。」 「……」顾云筝拿他没办法,他不想说的话,是怎样也不会说的,也只能点头,「好啊。」 翌日一大早,雨停了,天空碧蓝如洗,空气里有着雨后的清新凉爽。顾云筝这才松一口气。 霍天北和两边的情分都很深,两边都要去。先在宣国公府送章嫣上了花轿,随即又去了郁江南的府邸。 郁江南进京做官没多久,在外也不是曲意逢迎的做派,是以交好之人并不多。只是因为霍天北的关系,照样宾客满堂。自成婚之前,霍天北的同僚、幕僚甚至柳阁老等三人便不时上门坐坐,到了这吉日齐聚一堂,更有不少不请自来的。 内宅里有简夫人、两名官员的太太帮忙打点,僕妇也都是有颜色的,喜宴有条不紊地进行。 顾云筝与柳、孟、徐三位阁老的夫人坐一席。柳夫人、孟夫人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徐夫人四十多岁。三位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顾云筝,言语神色间既有着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又有因着霍天北而多出来的一份谨慎谦和。 顾云筝一直不清楚,霍天北是如何使得三位阁老齐心协力支持他的,却是问谁都不妥当。 简夫人在开席之际才过来落座。因着已经有过来往,与顾云筝就多了一份亲近。 四个人都是玲珑心肠,至席散,谁也没提过太夫人。 喜宴圆圆满满地进行、结束。第二日认亲,霍天北与顾云筝又去了郁府。 章嫣从头到尾的言行很是大方得体,神色间偶尔现出新婚之人的娇羞,顾云筝略略心安。 沈燕西也到场了,和霍天北一样,是作为郁江南的兄弟身份前来的。私底下,他拉着霍天北说了几句话,极为沮丧的样子,「我去找过先生,却很是不凑巧。先生这段日子都住在山里那座小院儿,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到的,后来命人去追也没追上。再晚些你也知道了,皇上下旨了,我就是见到先生也没用了。」 霍天北笑着拍拍沈燕西的肩头,「顺其自然吧,你也不用为难。晨东的事你不需揽到身上,我和他之间便是不合,也与你无关。」 沈燕西笑得有些落寞,「我是想着,四兄弟有你出人头地就行了。」 「明白,我真明白你怎么想的。不必为难。」 沈燕西心说不为难才怪,不担心才怪,面上却只能笑着点一点头。 这日回到府中,霍天北长舒了一口气,「这事总算是过去了,感觉比我们成亲还累。」 顾云筝忍不住笑。 进到七月,宫里传出消息:皇上终日与宠妃作乐行径荒唐,皇后与静妃凤云宁争风吃醋水火不容,太后病情愈发严重。 说简单一些,不过是一个男人为了一见钟情的女子发昏,如今宠妾无度,灭妻的日子怕是不远了,做长辈想要阻拦未成功,气得缠绵病榻。这种事在官宦之家、在民间也不是没有,如今帝王家出了这种事,人们也就更加关注一些。 凤云宁就是云凝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初时难以置信,随即众说纷纭,态度不一,或对皇上不齿,或对云凝不齿,蔑视凤阁老的人也不在少数。 是因此,蒲家三太太、四太太百般周旋,终于得以进宫与云凝相见。相见时说过什么不得而知,别人只是发现蒲家人比以往更有底气了。 ——这些消息,有一些是简夫人、方太太过来时提及的,有的是燕袭转述汪鸣珂的话。顾云筝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云凝,这个她始终亲近不起来的姐姐,但愿祁连城能始终将她掌控于手中,不要让她犯下无从挽回的错才好。 宫里传出皇上有意废后的消息的两天后,太后薨了。 皇上终于把太后气死了。听闻消息后,顾云筝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这念头,之后吩咐下去,将府中所有艷色的东西收起或用白布遮挡起来。
第194页 太后大殓之后,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哭丧。 大热的天哭丧,心里当真悲恸的话,不会意识到那份不适,可是顾云筝连太后的面都没见过,当真是哀伤不起来,自然就觉得哭丧不亚于受刑。 这种事,太夫人和顾云筝自然都要去的。 两个人在下人眼中,不亚于是已修炼成精的人物——之前发生过那样的风波,一个想害得另一个点天灯,一个把另一个气得当场昏厥,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是亲亲热热的样子。 去宫里哭丧,中途休息的时候,顾云筝遥遥望见了蒲家三太太、四太太。两个人身边围着不少人,满脸的小人得志。她迅速错转视线,不让心里的憎恶抵达眼底,免得被人发现。 身边不时有人过来与太夫人、顾云筝寒暄。有的是与太夫人关系不错的,有的则是霍天北同僚的内眷,询问太夫人为何搬到西院的时候的神色也就大相迳庭。 太夫人与顾云筝保持着默契,对外只说太夫人原来住的院子风水不好,要换个地方住段日子。人们信不信是一回事,话却一定要这么说的。 ** 这一年的夏季,因为太后的故去,日子变得分外平静而沉闷。 国丧期间,禁止宴乐婚嫁,各家女眷都安安静静留在家中,不能四处走动,天大的事也要搁浅。 在这段日子里,需要百官到场的一应事宜过去之后,霍天北称病告假十日。要说病痛,他一直都有,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西域那个让他成名的地方,那个他停留多年的地方,常年的征战、恶劣的气候、时常会有的日夜忙碌,带给了他很多顽固的伤病。 若是让太医或民间的大夫给他把脉,怕是都会让他静心休养三五年,只是他不会那么做。没有时间静养,也真觉得病痛不算什么。早习惯了,那不过是个他偶尔可以拿出来休息的藉口。 他带着顾云筝、熠航去了山中消夏,轻车简行,离开京城满目的沉闷,寻几日清静自在。 路程不近。离府当日早间,霍天北对顾云筝说:「你和堇竹、连翘穿胡服吧,出了京城就骑马赶路,不然要磨蹭到半夜三更才能到。别的下人就在半路找地方歇息一夜,明日抵达即可。」 顾云筝点头说好,照他意思吩咐下去。 熠航听说要随两人出门,高兴得不得了,只是也提出了要求——带上肥肥。霍天北蹙眉不已,可还是点头答应了,只说肥肥要跟在后面明日进山里了。熠航明白原由之后,笑着说好。 出门时,两个人和熠航坐在一辆马车内。熠航兴致勃勃地看着外面,不时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就很有耐心地抱着熠航,温声回答。 顾云筝笑盈盈地观望,到后来,视线定格在他身上。 太后薨了,皇上不临朝——当然,也是很久不上朝了,官员内眷不能出门周旋,官员却照旧坐班来往,不过是不会聚在一处吃饭饮酒。以往太后宠信的官员都慌了,忙着巴结权臣自保,以防来日落难。几位阁老、各部侍郎、公卿权贵都很繁忙地应对那些官员,忙着扩张人脉,或忙着准备来日打压人。 他在这种时期,却要去山中躲清闲,官场上的事、府中的事都丢在了一边。 纵然是远在西域时,三位阁老就是全力扶持他,纵然是如今胸有成竹,何事都在掌控之中,换个人是他,还是不会这么做。 便是有再多的人扶持帮衬,也抵不过一个恨不得杀了他给长女报仇的凤阁老虎视眈眈的看着他、寻机扳倒他。 他这样做,到底是魄力,还是从不在乎得失,她已说不准。 是说不清的一种感觉。感觉他不是很喜欢如今享有的安稳荣华,不是很愿意玩转权谋以图更稳固的地位。太懒散了,比起她熟悉的那些人,他都太懒散了,是从心底透出的那种懒散。萧让有一段也是意兴阑珊、敷衍了事,比起他来还是勤快得多。 不爱权贵荣华,对一切都是淡漠的态度。这男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他有愿意宁可付尽一生也要得到的东西么? 猜不出。 又因此开始想念萧让。如今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他心绪焦灼烦躁的时候,以往只用大吃大喝缓解心绪。如今的烦恼、哀伤那么多那么重,他要是用吃来缓解的话,岂不是要吃成一个胖子? 那还真是萧让干得出的事。 只是,那样风姿俊朗的一个人,若是变成胖子,未免太可惜。 好想见到他,秋日却还未至。 ? ☆、度芳菲(9) ?  车夫快马加鞭,取近道离开京城。 至午后到了城外,徐默牵来两匹骏马。他如今已是外院的管事了,可还是一如往常,霍天北到何处,他就跟随到何处。 顾云筝这边,带了顾安、燕袭随行,两个人过来探探路,明日她就寻个託词让燕袭回府。若有什么事,燕袭也能过来告诉她。 看着霍天北抱着熠航上马,顾云筝才紧张起来。熠航从没有过这种经歷,万一被吓到可怎么办?她就对霍天北道:「可以么?熠航害怕怎么办?」 「我身边没有胆小的人,熠航也一样。」霍天北说完,就拍马而去。 顾云筝又气又笑,慌忙上马追了上去。不管怎样,霍天北的话歪打正着了,熠航在一小段时间的紧张后,就喜欢上了坐在马上的感觉,漾出欢快的笑声。
第195页 顾云筝赶上去的时候,熠航不无钦佩的看着她,「四婶也会骑马,真厉害!」 她就笑起来,「等你大一些,让四叔也教你,好不好?」 「好!」熠航大声地回答。 又给他安排差事?他才不干,有那时间宁可教熠航多认识几味药草,因此对熠航道:「让四婶教你。」 熠航的答案自然还是好。 顾云筝无所谓,也知道霍天北平日不是一般的喜静,就应下了。 抵达山下之前,熠航一时侧身坐在马上,一时由霍天北抱着站在马背上,一直兴高采烈的。 那座山处在群山之间,不是最高的,却是山民集中居住的,到半山腰都有盘山道。 骏马踏上盘山道,霍天北问熠航:「害怕么?」 熠航摇头,「不怕啊。」 霍天北笑道:「等会儿地势会越来越高,道路会越来越陡峭,但是也不用怕。四叔四婶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记住了?」 熠航脆生生地道:「记住了,四叔、四婶会保护我,不用怕。」 「说得对。」 他教导孩子的方式,顾云筝一直很欣赏也很佩服。她想,就算是以后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不拘一格地予以教导,让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见识府邸之外辽阔的天地。他会是个与众不同的、很尽责的父亲。 他以后有了孩子……意味的也就是她有了孩子吧?她不可能让他染指别人孕育子女,却又不想早早地为他生儿育女。 她太自私了。 最可恨是明知自己自私,也不会改变。 便又想到了安姨娘。那女孩要的又到底是什么?至今仍是每日在房里做绣活,安之若素的样子,不知何时才会表露心里真实的意愿。 神思恍惚间,骏马绕过一圈又一圈的盘山道。空气越来越清新凉爽,离开的不只是市井喧嚣,还有夏日灼人的炎热。 行至半山腰的时候,错落于红花绿树间的民居遥遥可见。盘山道也就到了尽头,接下来是一段崎岖的山路。 初时还能策马前行,后来山路陡峭,只能徒步前行。 徐默等人赶上来,将骏马带过,让两人走在前面。 霍天北一直将熠航抱在怀里。熠航对沿途所见的花草树木的兴趣很浓,不时询问,霍天北一一回答。 顾云筝暗自汗颜,她对这些生长于山林间的植物几乎是一无所知,要她说的话,就全是不知名的东西。 走上一段长长的石阶,霞光穿透山间绿树,斑驳的光影倾泻在脚下。 石阶尽头,是一栋宅院,分成前后两个院落。 霍天北对熠航说道:「你和徐默、益明等人住在这儿。我和四婶的住处还没到,还要往上走一段路。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做,你接下来每日与他们一起玩儿,行不行?」 熠航点了点头,「那我想你们的时候,可以去找你们吗?」 「当然可以。」 「那就行了。」 进到前院厅堂,净手洗脸之后,便有样貌憨厚朴实的下人奉上了饭菜。新鲜的鲈鱼、嫩藕,香喷喷的红烧肉、葱花煎鸡蛋,真正的家常便饭,但是真好吃。 三个人在这儿用饭,堇竹、连翘去了霍天北和顾云筝要入住的宅院,为两人收拾室内、安置随身携带的衣物书籍等等。 饭后,熠航乏了,霍天北抱着他去里间。 顾云筝跟过去看了看,房间虽然简朴无华,所需之物却都齐备。 等熠航睡下,连翘返回来照看,霍天北与顾云筝才走出院落。 已是繁星满天。从山中望向星空,感觉又是不同,一颗颗的星是那么明亮,似是最为璀璨的宝石,又似熠熠生辉的泪珠。 霍天北走在前面,顿住脚步,伸手给她。 顾云筝将手放入他掌中,与他并肩前行。 山中的夜分外静谧,让人心头安宁。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脚因为这日走了很久的山路开始作痛。 若论身体的病痛,真正的顾云筝不是爱惜自己的人,大的小的毛病不少。 若论武艺的修为,顾云筝要比云筝出色,前者十年如一日的潜心习武,后者在忙着赚钱持家的时候,习武就搁置到了一旁,剑法刀法都记在心里,却没时间精益求精了。 可不论怎样,都是没可能习惯走山路、长途跋涉的人,情况不允许,精力再充沛也没机会。所以,此刻精力允许,脚却不能习惯了,薄底软靴踩着山石路,她越来越难受,脚步就越来越慢了。 霍天北留意到了,停下脚步,「脚疼?」 「嗯。」顾云筝点头,想说歇一会儿再走吧。 霍天北却已说道:「这么娇气,麻烦。」 顾云筝气结,瞪着他。他却是话一落地就拦腰抱起了她,惹得她一声低唿。 霍天北就笑,「抱紧我,我一不高兴就会把你扔出去。」 顾云筝笑起来。就是这样,总是这样,他对人好的时候也不肯好好儿说话。一面走,她一面问他:「你怎么会在山里置办宅院的?」 「小时候,有两年就在这山里住着。前年到了京城,过来看了看,就让人在山里建了几处宅院。要想避暑,来山里最好。」 「嗯,这倒是。到了半山腰,就觉得凉快了很多。」她笑着问他,「累不累?」 「瘦的像黄豆芽儿,怎么会累。」他低头吻了吻她额角,「什么时候长点儿良心,胖一点儿?」
第196页 「胖了不好看。」 霍天北失笑,「你就是没良心,别给自己找莫须有的藉口。」 「你这么想也行。」 他又问:「给岳父岳母写信没有?」 「写了。」一定要写的,太夫人那件事关乎钱妈妈,一定要让顾丰、顾太太知道,而且还大唿冤枉,说自己好不容易写字好看些了,却被人当成了借尸还魂的证据,就此也看看夫妇两个是什么态度。一件事要闹就闹到底,省得来日再生波折。 「我打过招唿了,他们在那边情形还不错。」霍天北道,「上次的事我也让徐默写信跟他们说了,让他们心里有数。」 「嗯,我就指望着你保我太平了。」顾云筝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满足地嘆息一声,「没想到啊,让人抱着这么好。还要走多久?」 「小半个时辰吧,你睡一觉也行。」 她笑,「那怎么行?你真把我扔下去怎么办?」 虽是这么说,过了一会儿,她真有了睡意。兴许是一整日的赶路真的很耗体力,兴许是晚饭时吃得饱饱的让人生倦。 她把脸埋到他怀里,一臂勾住他颈部,不一会儿,意识恍惚,堕入梦乡。 霍天北偶尔低头看她一眼,余下的路程都很矛盾:怕山风凉,她会着凉,又看她睡得香甜,不忍唤醒。就这样挣扎着到了下榻之处,走进室内。他蹙了蹙眉,实在很不喜自己为琐碎小事犹豫不决,却又常犯,对她犯这毛病的时候还特别多。幸好在沙场上从不曾如此,否则,早死了八百回了。 到了床前,他俯身将她放下。 她因着短促的下落感醒来,下意识地勾紧了他,眼睛还未睁开,已无意识地唤他的名字:「天北?」 「嗯。」他安抚地拍一拍她,「醒了?」 「这是……」她茫然地看着昏黑的室内,迅速找回记忆,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以为……」她松开了手臂。 「以为什么?」霍天北并未离开她,反而再趋近她一些,「刚刚叫我什么?」她平日极少这样唤他,意乱情迷时才会唤他天北。语声柔柔的,有点儿沙哑,含着嗔怪,透着哀求。 她抿了抿唇,对上他分外明亮而眼神狡黠的眸子,嘟了嘟嘴,继而还是笑,只是笑得更加不好意思,像个心虚的小孩子。 「阿娆。」 「嗯。」 他双唇覆上她的唇瓣。 品尝着最美味的糖果似的,缓缓含住,吮着,轻咬着,一点一点进占她唇齿之间。 她阖了眼睑,感受着那份轻缓绵长的温柔。 室内特别安静,没有自鸣钟的滴答声响,没有隐隐的更鼓声,只有静谧,静的只能听闻到彼此的唿吸。而这安静不让人觉得沉闷,有着山间特有的空旷悠远,让她心魂全然放松下来。 她一臂环绕住他,一手抚上他容颜,自眉宇到面颊,再到唇角、颈部,用手指描摹着他的样子。 她微微侧脸,回应着他的亲吻,舌尖点一点他的唇,灵巧地滑入他口中,碰触他的舌尖。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他颈部,一点一点绕到后方,沿着颈椎滑入衣襟,一点一点往下游移。 他体内的火焰就这样被点燃,而且迅速蹿升。她是越来越调皮了,可是,这样多好。他唇齿沿着她颈部往下游走,手亦是,几番起落,让她身形完全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手撑着床,借着入室的月华、星光打量她。 那样修长纤细的双腿,只看着就能感受到肌肤的柔韧、弹性;那样纤细的腰肢,总让他怀疑轻轻一折就断掉了;那样起伏诱人的沟壑,水蜜桃似的,刚好一手满握。 样貌清丽绝尘,其实呢,只要她愿意,便能让他神魂颠倒,醉死在她的温柔乡。可只要她有一点不愿意,就是从头到脚透着别扭,让他从心里堵得慌。这小东西,其实很不好对付。 她没给他多少肆意打量的时间,勾低了他,吻着他,小手帮他将束缚除去。 他却是不急,手指风情无着地游走,用他的手去看去感受那一份曼妙迤逦,又语声低柔地哄她:「阿娆乖。」随即以吻封唇。 语声那股子温柔,将人溺毙;亲吻那股子灼热,将人烫伤;手势那份镇定克制,让人诧异。 他那份无处不在的矛盾又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她在心里嘆息着,这只能是与生俱来的,谁都学不来。寻常人也千万别学,容易疯掉。 他的手越来越放肆,直惹得她低喘着唤着他名字,才全身心地覆上去。 予取予求。 ** 上午,顾云筝醒来之后,才看清楚室内情形。三间屋宇打通了,拔步床放在了东北角,东西两面陈列着偌大的书架,书架上的书籍看起来都很陈旧了,南窗下一张大画案,一张圆桌,几把太师椅,一张醉翁椅。中间一张矮几,长长的,宽宽的。地上铺着竹蓆,散放着几个软垫。 此刻,霍天北就坐在矮几前,正提笔写着什么。 「霍天北?」 「嗯?」 顾云筝坐起来,看到自己的衣服散落在踏板上,蹙眉。这个人,懒得时候也真是懒得要死,就不能帮她捡起来? 她找了一圈,看到床尾零落着他的寝衣,拿起来穿在身上,这才问他:「你在写什么?我能过去看吗?」 「废话。」霍天北看也不看她。
第197页 「丫鬟呢?」 「我把她们撵走了,」霍天北说着,勾唇笑了,「你服侍我几天,怎样?」 「做梦。」顾云筝走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这是在写信?」 他侧脸,蹭了蹭她环着自己的手臂,「嗯,写几封回信。」 「我饿了。」顾云筝摸了摸他的下巴,「饭菜在哪儿?」 霍天北转脸笑看着她,「等你做呢。」 「……」顾云筝恼火地看着他,「我只会吃,不会做。」 霍天北颳了刮她的鼻尖,「这是光彩的事儿么?你居然说的理直气壮。」 「反正我不会,你叫人给我准备饭菜。」顾云筝转到他怀里起腻,「我求你了成不成?」又从他手里夺过笔丢到一边,「再饿着我,你也什么都别想做了。」 「我是什么都不想做了。」霍天北坏坏的笑着,啄了啄她唇瓣,手抚过她腿部光洁的肌肤,「你这是不是在勾引我?」 顾云筝却多了一条抱怨他的理由:「你不让人给我准备好衣服,还不给我吃的。」她只穿着底衣和他的上衣,又不能怪她,是哪个混帐给她扔到地上的? 霍天北被她引得直笑,「你离了丫鬟就活不了吧?」 「没人帮我做这些,我真就半死不活了。」顾云筝咬他的下巴,「我就这样儿了,你说怎么办吧?」 霍天北逸出清朗的笑声,不再逗她,「等着,我叫人进来服侍你。」又揉了揉她的长髮,下巴点了点东面打通的耳房,「水是你醒之前备好的,去那边盥洗。还能走么?我抱你进去?」 ? ☆、度芳菲(10) ?  霍天北看着她的背影。长发仍是简单利落的绾着,白色夏衫,白纱裙。素色的穿戴使得她更显纤弱,似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带走。可也是真美,不染尘埃的那种美。 看着她衣袂飘飞,他一时晃神,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回答她的话语:「信不信都一样。最起码,我不会走在你前头,会在你身后护着你。」 顾云筝脚步微微一滞。她先前是故意没正形,他此刻的语气却是平静诚挚。 她笑了,不再说话,低头看着下方景致。 太美了,绿树葱郁,山花烂漫,徐徐的风拂过树木山花,旋起层层艷色涟漪。 一面走,危桥一面随着两人的脚步起伏摇晃。 应该是看起来险象环生的一段路,她心里却特别踏实。有那么一刻,她想,就这样走下去吧,走一辈子。 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走到桥那一端的时候,日头有些毒了。 「陆先生是不是不在?」她回眸问他。 「嗯,不会在。」 顾云筝把手递给他。 霍天北笑着深凝她一眼,将她的手纳入掌中。 并肩前行时,顾云筝问他:「你这次过来,是不是也与先生有关?」 「有关,想和他商量一些事,只是他大抵不会见我。」霍天北自嘲地笑了笑,「他对我颇有微词,经常琢磨怎么让我不好过。」 顾云筝沉思片刻,「是不是他决定了一件事,而你不同意,才过来与他商量?如果他始终不见你,那你回去的时候,就要有所准备了吧?」 「没错。」霍天北沉吟片刻,又道,「也真是想过来清静几日,算算帐。总在一个地方闷着,容易钻牛角尖。出来缓几天,回去后就知道怎么应对一些事了。」 顾云筝颔首。 「我的事不会影响你。」 「我知道。」顾云筝只是觉得可惜。她曾是那样仰慕陆先生,而到如今,这名士却要给霍天北出难题。难为霍天北,难保不顺带着收拾她。多坏的局面。仰慕一个人,远比戒备一个人要惬意。 陆先生住的是个小四合院,青砖灰瓦,院中零落着几株月季。 果然如霍天北预料的那般,陆先生不在,只留了两个小厮看家。小厮也是直言不讳:「先生原本是前日刚回来,昨日听说您正往这边走,他立刻又出门了。」 霍天北也不恼,笑道:「我之后几日都住在山里,你让他在外多住几日。要是盘缠不够,跟我说。」 小厮称是。 霍天北问道:「先生新收的学生不在?」 「不在。」小厮是个老实人,如实道,「也正和先生置气呢,到城里开药铺去了。」 霍天北轻笑,「他叫什么?」 「裴奕。」 「我走了,改日再来。」 小厮有气无力地道:「侯爷慢走,过来时留神。」 顾云筝听得直想笑。 回去之后,顾云筝转去熠航那边,找到燕袭,让他回府去。 燕袭点头称是,又迟疑地问道:「夫人是不便得知太夫人的事,还是不想知道?」 其实都有一点。顾云筝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燕袭低声道:「我带进府中两个小厮,夫人是知道的,那两个小厮听说,太夫人命杨妈妈帮她缝制了一些布偶,每个布偶上都绣着她的生辰八字,还刺着针。」 「……」顾云筝按了按额角,「这可真是下了血本。」这种事,她不敢笃定是真是假会不会让人丧命,太夫人这样做,是有胆色,也是真的不相信这些。不相信,却一再用这些事做文章害人。 燕袭又道:「不过杨妈妈应该已经为侯爷所用,这事就好办一些了。」
第198页 「这倒是。」顾云筝点一点头,但也只是好办一些而已,除了太夫人,可还有一个霍天赐。霍天赐往死里折腾的话,家事就会变成官场上的事。 燕袭宽慰顾云筝:「这次贺沖留在府中,帮侯爷、夫人打理诸事,三位夫人、安姨娘等人都不会出岔子,夫人不必担心。」 顾云筝笑了笑,「我明白。方大人近况如何?」 燕袭竟早有准备,取出一份名单:「这些是和方大人借银子周转的人,凤阁老、太后的事让不少人提心弔胆被人打压,还有一些人想藉机升官。方大人生怕夫人的银子打了水漂,很是谨慎,拿不准的都与汪先生商量。再有,我与汪先生也生怕方大人没个分寸惹出事,与他明说了,安排了一个人在他身边,他说正好,本该如此。」 顾云筝赞许地一笑,又看住燕袭,「安排在方大人身边的,是你的人吧?」 燕袭点头,「汪先生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夫人放心,我和顾安顾平一样,在府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做什么都是想为夫人略尽绵薄之力,为您分忧。」 顾云筝又深凝他一眼,语声柔和:「你应该不是寻常之人,有什么本事只管施展出来,帮我越多我越高兴。自然,想害我也只管放手去做,我也能早日得知自己看错人,并非坏事。」后面的话,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 燕袭失笑,「夫人是应该不信我,却不该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日子还长,您慢慢看。」末了又补一句,「别影楼那边,因国丧反倒有不少达官贵人光顾,您看——」 「只要不是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只管以礼相待。你再找到与萧让有渊源却无意再入风尘的女子,安置到南柳巷的宅子,好生照顾,不可委屈了她们。」 「是。」 「好。你去吧。」 顾云筝看了看手里那份名单,官员名字、摘借银两与归还的数额都写得清清楚楚。有些是双倍奉还。她笑了笑,如今这行当的行情也太好了。 汪鸣珂、燕袭、方元碌这段日子行事让她颇为满意,想要做的一些事——例如别影楼,可谓出乎意料、进展神速。可正因为没有预料中的枝节生出、成事太快太容易,反而不对劲,她疑心与燕袭有关。 终究是好事。好事她从来不会拒之门外的。 接下来的几天,霍天北有时还是不得闲,或是忙于公务,或是见客,清闲时才带着顾云筝去一些地方。 顾云筝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和霍天北去山民种的桃园、地势较平稳之处的河流,摘桃子、钓鱼,还去看了山势陡峭处一个不大的瀑布。 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新奇的,这样的日子分外安宁,也极为惬意。若她还是云二小姐,恐怕是不能接受这种生活,三两日也不能。那时的她过的是骄奢的日子,或者说,除了不调戏良家女子,喜欢的都是一些公子哥儿喜欢的。死过一次的人了,太明白很多东西都是表面浮华,返璞归真才是最珍贵。 在宅子里的时候,他偶尔会做药酒,会晾晒、处理一些药草。 在药酒中放入珍贵的药材,动作、神色总是漫不经心的,让她会怀疑他把药酒弄成毒酒。 有些药材要研成粉末,这种时候,他神色是惬意而又专注的,特别耐心细緻。看她在一旁无所事事,便让她帮忙,和颜悦色地教她怎么做,告诉她正在处理的药材是什么、有何功效,又叮嘱她,千万别敷衍了事。 「做药材就像做人,出不得错,不能心急,否则会害人害己。」他如是说。 「那么,药膳呢?」她问。她一直知道,他会做药膳,很精通的。 「一样。」他笑,「药膳做好了,是能调理身体的美味,配料出了错,就会变成下了毒的菜餚。」 「唉,你要是不做官,可以做大夫开药铺,还可以开个药膳馆。」她煞有介事地嫉妒他,「怎么样你都能活得不错。」 「嗯,还真是。怎么样都养得起你。」 熠航每日由徐默带着,益明、杜蘅陪着,撒着欢儿地在山中游玩,到何处都带着肥肥。住了十来天,每隔三四天才会想起他的四叔四婶,跑过来请安点个卯,便又出去玩儿了。 这边的一家三口过得清静自在,郁江南的日子也算顺心。 成婚到现在,章嫣一直安心打理府中事宜。府中多了个主母,方方面面都变得井井有条,他少了很多烦人的琐事。 这日得了闲,他想起有些日子没见到霍天北了,就去了定远侯府。 马车停在侯府门外,他刚下车,就见蒋晨东从里面走出来。他不由挑眉,「你怎么会来这儿?」 蒋晨东答非所问:「那只狐狸去山里了。」 郁江南不由一笑,「这话你敢当着他的面儿说么?」 「有何不可。」蒋晨东抬手示意,「走走?」 「嗯。」 「你成婚我也没去道贺,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儿过不去。」 郁江南不以为忤,「那时你不是也忙么,做驸马爷做的可还顺心?」 蒋晨东笑起来,「明知故问。不过也好,各过各的,省心。」 「想得开就对了。反正你要的只是做驸马,就算她戴绿帽子给你,也值了。」 蒋晨东哈哈大笑,「话糙理不糙。我怎么想的你们都明白,装模作样反倒没意思。」
第199页 郁江南也笑,「你这人就是这点还算可取,耍坏也能理直气壮的,不至于像一些人,越来越像伪君子。」 蒋晨东若有所思,「一些人,谁?先生?」 「嗯。」郁江南的笑意敛去,眼神变得冷漠,「他日后是不是要帮你飞黄腾达?」 蒋晨东反问:「我现在还不算飞黄腾达?」 「皇上和景宁公主都知道陆先生是你的恩师了吧?」 「这话怎么说?」 郁江南牵了牵嘴角,「你本就没个像样的出身,若再没个像样的授业恩师,皇上怎么可能同意你与景宁公主的婚事。景宁公主也是一样,她虽然胡闹成性,却也不敢沾染商贾、百姓之流。」 「的确如此。」 「先生若是不同意,你才不敢打着他的旗号做这种事。」郁江南心头不屑冷笑。面前这厮引诱了景宁公主,这念头一闪他就噁心,陆先生居然也能默许——还是他认识的尊敬的那个道骨仙风的先生么? 蒋晨东浑不在意,漾出张扬的笑,「你与燕西不过几年光景,就能进京为官,是先生和天北相助,已能羡煞旁人。可对于我来说,熬的日子还是太久了,日后若想升官,要熬的日子更久。有捷径为何不谋取?天北一身硬骨头,又有权有势,不可能走尚宫主的路,而我不同。眼下没有战事,有战事能成名的话,也不可能超过天北的战功,如此想想,还是眼下这条路最顺畅。你不屑,没关系,我既然做得出,就不怕人戳嵴梁骨。」 郁江南嘴角一抽。这种事也能说出一大套的歪理,可真是……人能做到蒋晨东这地步,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也更不容人小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再加上陆先生这些年的用心栽培、如今的支持……来日若与天北分庭抗衡,当真是天北最棘手的对手。天北不同于蒋晨东,天北做事有底限,能做出可怕的事,却做不出上不得台面的事。 这样想着,他也想去山里了,想找陆先生问问,为何要放任蒋晨东,为何要给天北添这样一个偌大的隐患。 看两个学生斗得死去活来是件很愉快的事么?他真怀疑那小老头儿不知何时吃错了药。 蒋晨东笑着打断郁江南的思绪,「走啊,去找个地方喝几杯?有个地方妙得很,汇集了十余个各地花魁,都是一两年前名噪一时又忽然销声匿迹的花魁。如今聚到一处,都是卖艺不卖身,但也真是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华有才华,只做做就比别处惬意。」 「……」国丧期间,驸马爷嚷着去青楼……郁江南终是没忍住,笑起来,道,「那地方我也有耳闻,是别影楼吧?」 蒋晨东颔首,「据说那些女子都是萧让曾为她们赎身、妥善安置的,如今真像是见了鬼,那些小妖精聚到了一处。可也只是传闻,应该是假的吧?若是真的,便是不曾见过萧让,也足见那是个风流又极有眼光的。」 郁江南言语毫不客气:「就算只是传闻你也别去,免得糟蹋了那地方。」说到这里,还是不解气,又加了一句,「与萧让有关的地方你都别去,萧让是出了名的风流,你却是名满天下的下流。」 蒋晨东听了这话竟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你这么一说,我还非去不可了。」说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郁江南没辙了,笑了笑,打道回府。 章嫣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见他回来,忙下地行礼,又服侍他更衣。 郁江南说起霍天北去了山里的事,「你想不想去?」 章嫣想了想,笑道:「我就不去了。表嫂是习武之人,走山路也不在话下,可我却是不行,便是坐在车上轿子上,怕是都捱不过那份颠簸,少不得变成累赘。你想去的话就去吧,我给你打点箱笼。」 郁江南摇头,笑道:「不必,我去不去都一样,怕你闷罢了。」 「只是倒是真想表嫂了,」章嫣赧然一笑,「家里这些事,有些想要请教她,看看有没有省时省力的窍门。我比起表嫂,终究是太笨了。」 「你可不是笨,你是梦游还没醒呢。」郁江南宽慰她,「我不时着人去看看,他们一回来,你就过去坐坐。」 「那也不行。表嫂回来后,外院内宅不知积压了多少要她定夺的事,过一阵子再说吧。」 考虑得很周全。她为人着想的时候,也真正心细。郁江南也就点了点头。 过了几日,霍天北和顾云筝像离开京城一样,悄无声息地回了侯府。真如章嫣所料,两个人都积压了不少事,很是忙碌了一阵子。 章嫣见到顾云筝的时候,国丧早已过了,时光已至八月。一见面,章嫣就面色微变,「表嫂怎么瘦了许多?是山里的日子太苦,还是回来之后太辛劳?」真的,眼前人消瘦不少,巴掌大的小脸儿,下巴尖的像锥子了,一双眼睛就显得分外的大。她不由埋怨起表哥来,怎么就不知体贴表嫂一些?又怀疑这段日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甚至疑心表嫂身子不妥刚刚痊癒。 ? ☆、竟风流(1) ?  顾云筝汗颜,抬手按了按额角。 纵慾过度,怎么能不瘦。 可这种话又怎能对章嫣说,便没心没肺地笑了,道:「回来事情太多,熬了几夜,就清减了些。没事。」 章嫣细细打量一番,见顾云筝眼中光华流转,面色白里透红,气色很好。她这才略略心安,「那也要注意些,累得瘦成这样,看着都让人心疼。」
第200页 顾云筝携了章嫣的手,到西次间落座,笑吟吟道:「自你成婚之后,也没好好儿与你说说话。过得怎样?还舒心么?」 章嫣笑着点头,「嗯,过得不错。」 说着话,视线扫过多宝阁架子上一个白玉摆件儿,咦了一声,走过去细看。 是一个猫儿玉雕,通透温润的和田羊脂玉,猫儿前腿直立,后腿盘坐,仰头望向上方,小嘴巴微张,眼珠子也是向上看。 当真是奇巧的心思。寻常能见到的猫儿玉雕,大多是猫儿蜷缩的样子,说句不好听的,不细看都看不出那是一只猫。这个则是不同,有了几分猫儿的灵动俏皮。 章嫣想起了云筝。阿娆最爱与猫有关的物件儿了,绣品、名画、玉雕,一见就想据为己有,也只有在那时,才会现出几分符合她年龄的真性情。 她眼神黯了黯,敛起心绪,询问顾云筝:「这是从何处得来的?真是难得呢。」 顾云筝笑道:「是侯爷拿回来的。」 其实是他给她的生辰礼物。七月二十九是她的生辰,徐默听他吩咐,送来了这玉雕,还有七幅出自名家之手的猫图。 她爱不释手。到那日,才发现他将自己的喜好记在了心里,且用心准备了。这玉雕一看就是刚刚做好,是马老闆的手艺,可见是他早就知会了马老闆。也由此心生不安,她大抵知道他喜欢什么,却不曾投其所好,认真给他准备过。 章嫣见顾云筝说着话时语气分外柔软,目光亦随之变得满带柔情,猜出这是表哥送的。她不由微笑。以往总是觉得,表嫂对表哥少了点儿什么,说起他总是语气浅淡目光冷静,此刻知道了,之前少的就是这份情意。 真好。一对璧人,情投意合,让她看着就欢喜。 回身落座后,章嫣与顾云筝说起闲话,又请教了一些事情。 顾云筝知无不言,将自己所知的都如实相告,又劝她:「闲时不妨与一些内宅女眷勤走动着,不说别的,闲时常来常往,保不齐就有很投缘的。」说到这里,就有了些歉意,「若无必要,我实在是没耐心应承别人,也就没法子为你引荐一些值得一交的人。」这一点,章嫣从她这儿,是一点光都沾不上。亲戚与朋友终究是两回事,她只能做章嫣的表嫂,彼此大抵是不能再生出知己情分了。 章嫣忙道:「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那些场面上的事,我会慢慢学着适应。便是不为着结识投缘之人,也不能显得太孤僻。表嫂不需应承,是因表哥的地位、做派摆在那儿,可满京城也只一个表哥这样的人。」她有些羡慕,对顾云筝眨一眨眼,「这样说着,我才觉得表哥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 「哦?」顾云筝忍俊不禁,「难不成以往对他颇有微词?」 章嫣心虚地笑,「开始是怕他,后来是不喜他独断专行。他总是那样,不管你同不同意就决定了一些事,就算他是好意,还是让人气闷。偏生你气得半死,他还笑微微的,那就更让人窝火了。」 顾云筝轻笑出声。 「可虽然如此,他却是个有担当的,总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了。」章嫣笑道,「我背后说他坏话,表嫂可不要告诉他。」 「妹妹说哥哥的不是,怎么说都行啊。不过你放心,不会和他絮叨这些。」就算她有闲心絮叨,他也是全无反应。那厮自嘲起来,比别人说他的话还狠,又怎会在意这些。 午间,顾云筝留了章嫣用饭。章嫣也没推辞。 霍天北回来了,看到章嫣,微微挑眉,「稀客。」 章嫣忍不住笑,「以往总是你们去看我,日后我却要不时上门叨扰表嫂了。」 「行啊,她对你最上心,以后不管什么事都可以过来烦她。」霍天北说着话,对顾云筝扬一扬下巴,「更衣。」 顾云筝面上恭顺,心里却在嘀咕:混帐!故意当着章嫣摆大爷的谱。随他转入内室,也说到做到,帮他换了家常穿的锦袍。 霍天北问道:「过来说什么了?她没惹事吧?」 「没有,能惹什么事。」顾云筝抬眼细看了看他,他倒是一如往常,嘀咕道,「嫣儿说我瘦了。」 「有么?」霍天北托起她的脸仔细端详。朝夕相对,他实在是没发现,继而手落到了她胸前,「我量量?」 「你可真是……」顾云筝直咬牙,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 他却笑着在她耳边低语,「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也能累得清减下来?」 顾云筝险些翻白眼。 他笑意更浓,一下一下啄着她的唇瓣。 顾云筝便又忍不住笑了,推他往外走,「你去陪熠航用饭吧。」 「行。」霍天北抱了抱她,语声温柔,「多吃点儿,听话啊。」 「嗯。」 「阿娆最乖了。」霍天北吻了吻她唇瓣,「等我给你弄个菜谱,你好好儿调养一阵。」 「行啊。」 他这才往外走,边走边说起一桩事:「下午有两个人进府,你安排一下。男的安排在外院,那女子你给她在外面找个差事。」 「什么人啊?还要你跟我说。」 「原是云府的下人。」 顾云筝的心突地一跳。他说的必是高程、紫菀。 「记下没有?」 「记下了,会妥善安排的。」 霍天北与章嫣打了个招唿,去了后面花厅,陪熠航用饭。
第201页 顾云筝是刻意让熠航迴避到了后面,也是觉得眼下还不是让章嫣见到熠航的时候。 用饭时,顾云筝和章嫣商量:「我想安排一个人到我们的绸缎铺子里。」 章嫣失笑,「这本就不需与我说啊,应该的。」 「还真得跟你说一声。」顾云筝凝视着她,「原本是云府的下人,云二小姐身边的丫鬟紫菀。」说完有些忐忑,怕章嫣没个准备,因为惊讶伤情病倒。这种世道的女子,若非她这种习武的,当真是体弱至极,有的哭一场、摔一跤都能卧床不起。可又想,若是连这点事都受不住,也就不是章嫣了。 「是么?是真的?」章嫣讷讷地道,随即神色恍惚,目光悲戚。 「是真的。」顾云筝握了握章嫣的手。 章嫣回过神来,开始认真思量这件事,「紫菀我知道,小时候陪着云二小姐习武,针线活、写算都很好,那就让她管帐吧,不必露面招唿人,于她也算是清闲的差事。唉,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云二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寻常主母都不见得有她那份见识……」说到这里,语声一哽。 顾云筝听得心里酸楚,却还是只说眼前的事,「这样安排很好。我知道你是重情分又念旧的人,定能善待那丫头的。」 章嫣用力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迷惘,「可是,表嫂,紫菀怎么会到了侯府的?」 「是你表哥把人交给我的。」 「哦。」章嫣若有所思。看起来,她对表哥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用完饭,章嫣就告辞,「之前已经找了个管帐的人,我回去得找个由头把人辞了。」 顾云筝笑着点头,送她到了垂花门外,这才返回。 高程、紫菀由徐默带来了正房,进门后恭敬行礼。 高程是大病初癒的样子,面色苍白,身形也消瘦许多。 紫菀则没了顾云筝记忆中的鲜活明媚,容颜憔悴,眼神沧桑。 顾云筝眼底无泪,喉间却是一哽,连喝了两口茶才咽下了那份酸涩。 有没有怪过云筝?应该责怪的,是云筝交给了他们阻难重重的一件事。 可她知道,他们不会。相处那么久、了解那么深的人,不会怨怪,只有忠心,不管是对萧让,还是对她,都一样。 顾云筝缓缓的,深深的吸进一口气,对高程道:「你去外院帐房,拿二等管事的月例。平日勤快些,偶尔要随我带着五少爷出门散心。」 高程垂了眼睑,犹豫片刻,拱手称是。所思所想都在他眼中,可他不让人窥探。 顾云筝赞许地笑了笑,又对紫菀道:「明日我命人送你去郁大人府邸,到内宅找郁太太,她会给你安排个差事。对了,郁太太是宣国公府的嫡长女,言行间不要怠慢。」紫菀当然不是会怠慢谁的人,她只是要委婉道出章嫣的身份,让紫菀心安。 紫菀与高程的反应大同小异,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平静无澜。 想问问他们因何落难,四太太因何故去,偏生于他们而言,这是初见,没办法叙谈。顾云筝只好端了茶。拖泥带水的主人家,他们不喜欢,不能刚一接触就让他们心生反感。 两人施礼退下。 药膳师傅送来了一碟子点心。 顾云筝拿起一块尝了尝,味道还不错。两个药膳师傅得了霍天北指点,给她做的点心、羹汤的味道越来越好了。 她忍不住想,霍天北这一手做药膳的本事,拿去开个药膳菜馆,一定生意兴隆。很多药膳是五到七天服用一次,只要价钱不是贵得离谱,人们都能隔三差五前去光顾,吃吃喝喝间就把病治了,谁不愿意? 这已是她第二次憧憬这件事了,不由暗笑自己真是个天生的财迷,什么都能与赚钱想到一处去。 李妈妈笑着进门来,「燕管事过来了,有要事禀明。」她对那年轻人很欣赏,待人和气,八面玲珑的,进府时日不长,却已是左右逢源,平日帮别人的忙,别人也都上赶着帮他的忙。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两年,就能做到头等管事了。 顾云筝转去厅堂见燕袭。 燕袭一通东拉西扯,先是说别院的事,又说外院帐目的事。别人听了,只当他说的都是分内事,又做事谨慎,大事小情都来禀明夫人。可是顾云筝却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自己就能做主的事。 她笑盈盈地听着,不时找个由头,逐一将服侍在一旁的人打发出去了,之后问道:「什么事?」 燕袭摸了摸鼻尖,干咳了一声,「是别影楼的事,昨夜,郁大人又去了,跟清君姑娘相谈甚欢。」 顾云筝睁大了眼睛,方才吃的两块点心好像都堵在了心口,「你给我把话说明白,什么叫『又』去了?」 燕袭也很无奈的样子,「那边的人是三两天跟我说说近况——郁大人前天晚间就去了一趟,昨晚又去了。」 顾云筝心里火冒三丈。别影楼那是什么地方?是她让燕袭、汪鸣珂网罗了与萧让有渊源的风尘女子,让她们聚到了一处。眼下,郁江南居然跑去光顾了!还一连两日光顾……这要细算帐的话,她不就是害得章嫣的夫君去烟花之地的罪魁祸首么? 话说回来,这才成婚多久?郁江南怎么就跑去那种地方了?这要细算帐的话,她可是罪魁祸首——这婚事她终究是想过促成的,后来也没异议,可是到头来,她认可的章嫣的夫君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202页 唉,气死了。 她拿过摺扇抖开来,用力地扇着风。 「夫人——」燕袭等着顾云筝示下。 ☆、竟风流(2) ?  关心则乱。顾云筝此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问他:「你有没有好点子?他去哪儿不关我的事,可他的髮妻却与我甚是投缘。」 燕袭冷静地分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郁大人与侯爷走动得最是频繁,而侯爷自来洁身自好。这样想的话,郁大人去别影楼,兴许是另有目的。夫人若是允许,我命人留心一些,问问他与清君姑娘说过些什么。」 倒也有点儿道理。顾云筝还是有点儿沮丧,「先按你说的办,我再好好儿想想。」 燕袭即刻退下。 清君,顾云筝记得那女孩。应该是元熹二年,萧让下了一趟江南,把江南第一花魁拐到了京城——他一直不承认她这「拐」的说法,说清君是愿意跟他来京城的,愿意洗尽铅华。 她不置可否,倒是很佩服萧让短短时间就能让女孩子信任并愿意追随他的本事。 后来见到清君,发现那真是个活色生香却又单纯洁净的女孩。一个人的性情干不干净,有些人是伪装出的,有些人则是天性。清君是后者。 清君有着一手好琴技,还有着一管好歌喉,不论琴声歌声,都能让人忘我。 她和几个女孩曾在南柳巷住过一段时日,后来萧让把女孩子们全部打发出去了,各有安置。顾云筝没细问过这些。 说起来,萧让是很让人爱也极让人恨的性子吧?有情却多情,且处处留情,就是有那个本事,让那些女孩都记着他,明知他是浪子性情,也愿意傻兮兮地等着他、盼着他。 这是顾云筝一辈子,不,两辈子都不能认可的。幸好他是她的表哥,什么风流韵事都与她无关,否则,早就忍无可忍拔刀相向了。 可大多数女子不是她,对这种男人司空见惯,且能接受并付诸情意。 在萧让离开京城近两年的岁月之中,清君的日子并不好过,为了躲避地痞无赖的纠缠,三次搬家,到最后,就要到庙里带髮修行了。这些是燕袭与她说过的。他还说,他一提萧让的名字,清君就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的可怜兮兮的看着他,特别可怜的一种眼神,谁看了都要动容的眼神。 那次燕袭挠着额头对她说:「我觉得我算是狠心的人了,可她那眼神儿,我还真看不了。」 别的女子,与清君情形大同小异。 在她们看来,萧让已经死了。可是她们也愿意为着那个男子,守着最后一份孤苦,守着最后的底限。卖艺可以,卖身不行。 能纵容她们这一点的,也只有如今的别影楼了。风月场合认一句话: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以前越风光,处境尴尬时越难堪。那种场合会由着性子踩踏落魄之人。 可还有句话,叫做物以稀为贵。顾云筝就是利用这一点,借燕袭、汪鸣珂之手开了别影楼。越是不肯轻易委身于人的烟花女子,越是只有卖艺不卖身的女子的风月地,越是惹人侧目,趋之若鹜。 兴许是越难得到,人越要得到。不见得是多迷恋,只是想要先于别人拿到手。 她对风尘女子的同情、欣赏有限,对诸多男子在风月场合争高低的做派也无从认同、赞赏。 她只是从萧让言行间了解到了个中是非,如今加以利用。 想继续照顾一下萧让曾照顾的女子,不至于让她们沦落到悽惨境地——有些庙宇并不能保护弱女子,越是有来歷的人到了一些庙宇,越会被人想方设法的□。庙宇该是最干净的地方,大部分是的,有一些却太骯脏。她就是因为晓得这些,才只愿意阅读抄写佛经,而不愿意趋于表面的上香礼佛。 想试一试,在那种地方,除了赚钱之外,能不能获得达官显宦的青睐,能不能获得他们的一些秘闻。 没想到,刚见成效,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 郁江南,但愿他一如燕袭猜测。否则,章嫣的日子要怎么过? 难道她的直觉是不可信的?若如此,燕袭不也是不能相信的人了? 这件事引发顾云筝一系列糟糕的联想。 幸好,晚饭后,燕袭就过来回话了:「夫人不必担心。郁大人找清君姑娘,是因知晓她极善音律,询问她手里有没有歷代传下来的琴谱、工尺谱。清君姑娘前日问了原由,得知他是要送亲人,便说让丫鬟回旧宅找找。昨日,清君姑娘将一册前朝琴谱送给了郁大人,郁大人回以重金酬谢。至于工尺谱,清君姑娘手边没有,也不知下落,郁大人日后大抵是不会再去了。」 「亲人……」郁江南没有亲人,不,现在有了。顾云筝喜上眉梢。章嫣对音律也不知是毫无天分还是天性不喜,从不碰乐器,可章夫人却喜弹琴听戏,看起来——「郁大人寻找琴谱、工尺谱,是不是要送给章夫人?」 「这就不清楚了。」燕袭笑道,「清君姑娘软硬兼施地询问多时,也只得到这个答案。」 顾云筝好过了不少,却还是不敢太乐观,「继续留意着,看他日后还去不去。」 「明白!」 之后几日,燕袭都是笑笑地告诉她,郁大人没再去别影楼,反倒是继续寻访一些人,寻找孤本的工尺谱。 顾云筝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转而开始琢磨霍天北的生辰。他们两个的生辰离得很近,她是七月二十九,他是八月初六。
第203页 她问李妈妈:「以往侯爷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李妈妈想了半晌,「小时候就是吃一碗寿面,这些年过年都不在府中,生辰就更别提了,总是在外面。」 顾云筝忍不住嘆息,「唉,人怎么能忙成他那样的?」 李妈妈听得直笑。 整个夏日只给他做好了一套寝衣,现在一套中衣快做完了。本来就慢,又没多少时间,对于这种事,她总是有些无能为力之感。 她想,得抓紧了,让他生辰时穿上自己给他做的一套中衣。 他其实什么都不缺,缺少的只是寻常的喜乐、凡俗的生活。这些,她还是能给他的。 比起顾云筝的慢吞吞,安姨娘就是手脚特别麻利的。 这日早间过来请安,一併带来了两幅猫图屏风。 顾云筝算算日子,前后也就四个来月吧?虽说屏风尺寸不大,平均两个月绣一幅还是很快了。她细细看着,赞不绝口。 安姨娘也笑得分外开心,问道:「夫人可还有想要的绣品?我虽手拙,却愿意试试。」 「你啊,日后就给我好生歇息一段日子。连续忙了这么久了,不可再操劳。」顾云筝携了她的手,转去落座,唤丫鬟沏茶,「六安瓜片。」又问安姨娘,「你应该是喜欢这种茶吧?」安姨娘的兄嫂送来的茶总是只有六安瓜片,这些她是清楚的。 安姨娘笑着道谢,「是。多谢夫人。」 顾云筝看得出,安姨娘有话要跟她说,却也不急,等着安姨娘提出。 不凑巧得很,安姨娘沉吟期间,三夫人过来了。 三夫人已是大腹便便,过来定是有事。顾云筝慌忙迎上去,小心地扶着三夫人落座。她看到三夫人就有些担心,早已成了一种病。 安姨娘见此情形,自然不便多留,便施礼告辞,临走时对顾云筝加一句:「午后我再过来,与夫人说几句话。」 顾云筝笑着应下,转身让冰琴给三夫人备桔子水、羊羹。 三夫人满眼的笑。顾云筝对她的体贴,总是让她心里暖暖的。 顾云筝落座前,手轻柔地抚了抚三夫人的腹部,「孩子近来乖不乖?」 「乖得很。」三夫人的手也落在隆起的腹部,「这次不似玉姐儿那时。玉姐儿当初可是把我折腾得不轻,有一段日子吐得昏天黑地。」 「这样啊,那这次一定是要给我添个小侄儿了。」顾云筝喜滋滋的猜测,「反应相反,应是男女不同所致。」自心底,她希望三夫人这一胎是个男孩子,如此一来,日后再生不生都可随缘,若再生个女儿,日后少不得会添一块心病,生孩子都变成了一桩必须要做的事。 「借你吉言吧。」三夫人笑着喝了一口桔子水,直来直去地道,「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顾云筝摆手遣了下人。 三夫人认真地凝视着顾云筝,「四弟妹,我要说的这些事,侯爷是心知肚明,可我还是该跟你说一说。你不要与别人提起,好么?」 顾云筝点头,「这是自然。」 三夫人先是嘆息一声,「我刚进霍府的时候,三爷待我极好,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用愁了,言行举止似在娘家一般,关着门过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后来,才慢慢知道了公婆是怎样的人。」 「我没想到,想来谁都没想到,太夫人与二爷有那么大的野心,竟与叔父一家联手谋害大爷。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那年,先是大爷的孩子夭折,之后……便是大爷丧命沙场。 「那时我怀有身孕,三爷很多事我都晓得。知道那天的事,还是三爷的小厮跟我漏了口风,隐约听出了个大概。那次战事,老侯爷为发号施令的将帅,大爷为先锋,叔父父子几个急行军前去助阵杀敌。大爷与叔父父子几人自来不睦,公事私事都有许多过节。二爷却与大爷正相反,与那父子几个亲如一家人,甚至常结伴找侯爷的麻烦。就在那天,二爷和叔父一家人商定,阳奉阴违。利用西域地广人稀的地势,便是不能及时前去接应大爷,率兵藏在山林中,也能做到无人知晓。 「我知道之后,慌得厉害,吩咐陪嫁的一名家丁去给侯爷报信——那时侯爷远在两百里之外,也有公务在身,我并不能确定他能否及时前去援助大爷。 「三爷却与我相反,气恨难消,要去找叔父质问——在那时,我们还不能想到,这件事与太夫人、二爷有关。可他去找叔父怎么行呢?他们既然胆敢谋害大爷,说不定就会连三爷一併谋害。我自是要百般阻拦,说你即便要帮大爷,也该去知会父亲。三爷气得瞪着我,说父亲远在几百里之外,我到了也早出事了,若要追赶叔父却还来得及。 「我怕得不行,拼命拦着他,说你要去的话,跟送死有什么差别?他不听,一味往外走,我不依不饶地追赶。之后……」 顾云筝随着三夫人沉默片刻,轻声道:「之后,三爷没去成,你小产了。」 三夫人眼中笼罩上一层氤氲,「是。后来,三爷就对人说,与我起了争执,动了手,这才害得我小产的。等我清醒过来,什么都晚了,大爷丧命,那名知情的小厮也没了踪影。侯爷率兵前去营救大爷,为时已晚,他自己也负了重伤。」 原来,三爷也是这府中活得百般挣扎的人。三夫人就更不需说了。 三夫人深吸进一口气,再出声时,鼻音浓重,「从那件事之后,三爷与我慢慢知道那些事与太夫人、二爷有关。三爷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一面是他的生身母亲、同胞兄长,一面是自幼孤苦流离在外的侯爷……我也一样。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参与,尽其所能地弥补侯爷一些。可是太夫人与二嫂却开始对我忌惮,我有两年当真是心惊胆战的过日子。再有了身孕,太夫人、二嫂总是用那种阴测测的眼神看着我,我总担心她们会害我腹中的孩子,每日里足不出户,仍是怕得要死,便是这样,又小产了。」
第204页 顾云筝坐到三夫人近前,握住了她的手,「都过去了,失去的都是无缘的,日后就好了。」 三夫人抬眼看着顾云筝,努力地抿出个微笑,却在这同时,一行泪珠猝不及防地滚落。她取出帕子拭泪,「我们什么都没做过,侯爷与你却待我们不薄。上次小产之后,三爷听大夫的话音儿不大好,束手无策之下,请侯爷帮忙。是侯爷给我找了个大夫,调理了很长时间。这次,则是赖你引荐的沈大夫开了方子安胎,这几个月又一直吩咐下人尽心服侍,这才能够无恙。」 「这话可就见外了。你们的难处侯爷清楚,而我则是与你投缘。」说到底,换了谁是霍天齐,也只能像他一样,甚至做不到像他一样。不做什么,在太夫人、霍天赐眼中,已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三夫人走后,顾云筝独自坐着,出神许久,甚至懒得去花厅听管事回话。可不去是不行的。 辰时是内宅管事回话,巳时是外院管事回话。 有些是一些事要她当即示下,有些则是交给她一摞帐目。这种日子,她必须习惯,因为是自己选择的,是自己要藉此得到一些便利之处的。 西域总督叶松的寿辰,要顾云筝亲自挑选贺礼。霍天北与叶松应该是属于忘年交的交情,对彼此的事都很上心,若是换了别人,管事就直接循例处理事后禀明了。 今日,顾云筝心绪有些矛盾:平白多了这么多事,每日耗去那么长的时间,真的能给她带来想要的好处么? 其实,以她手里现有的钱财、人脉,似乎不需这样辛苦了。那么这些还有必要么? 下午,这困惑就有了答案。 ? ☆、竟风流(3) ?  霍天北带着熠航去了后花园,安姨娘过来了。 顾云筝遣了丫鬟,「有什么话,只管与我直说。」 安姨娘轻轻点头,语气却还是有些迟疑:「我过来,是想问问夫人对我有何打算。」 顾云筝就笑,「如今不是很好么?说实话,我还没细想过你的事,也是因你安于现状安守本分。」 安姨娘轻唿出一口气,轻声道:「若是夫人允许,我如今也是愿意留在府中,如之前一般度日,是妾室,只是服侍夫人的妾室。」她抬眼看向顾云筝,目光清灵灵的,「侯爷是洁身自好之人,我亦无心真正成为侯爷的人,夫人明了这些,想来也能容着我继续留在侯府。」 顾云筝点头,这些都是事实,不容人否认。 安姨娘又道:「夫人对我的照拂,包括侯爷去山中命人对我的照顾,我心里都有数,大抵能猜出几分。我兄长说,夫人的恩情,他能回报的,也只有钱财,若是可能,安家不单单与侯爷联手做一些生意,还愿意与夫人合伙赚些银两。」 「哦?」顾云筝微笑,「安家是巨贾,我也能分一杯羹?」 「自然。」安姨娘笑容恬静,「我兄长说,夫人每年给他两三万两银子做本钱,偶尔借用一下侯爷的名帖,他就能还给夫人数十倍的好处,这一如他与侯爷联手做别的生意是一回事。商贾不易,最缺的就是个根基深厚的后台,有了这样的后台,才能畅行无阻。」 「两三万两本钱,数十倍好处……」顾云筝玩味地笑,「好处太多,安家尽可以给侯爷。说说吧,你们还想要我帮你什么?」 安姨娘眼含钦佩地看着顾云筝。她到底是出身于商贾之家,来往之人大多精明市侩,惯于与人周旋许久才能得到一个切实的答覆。习惯却不代表喜欢,她还是更喜欢顾云筝这种直来直去的坦率性情。 她略略斟酌,轻声道:「我入霍府做妾的事,我兄长一直是极力反对的。奈何他那时还未掌家,拗不过父亲,方方面面的难关,不是他可以渡的。而今他是掌家之人,对我又是满腹亏欠,我日后如何,他听我的。」 「嗯,这样很好啊。你兄长是至情至性之人。」 「他的确是。」安姨娘抿唇微笑,「从我信里得知您对我的照顾,他也心怀感激,由此才想辟一条财路,与夫人互惠互利。若是夫人看在安家这点儿情面上,日后给我一个好去处,那就再好不过了。」 顾云筝敛目思忖片刻,「那你想要的去处到底是何处呢?我做不到的话,也不能平白拿你家族的好处。」 「我……想等三二年,再看日后如何。或是留在夫人眼前,或是去往别处。」安姨娘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只要夫人略施小计,就能让我哥哥送上大笔钱财保我不死,可是……」 「可是我不是那种人,你没看错。」顾云筝笑盈盈地接上话,「只要不出意外,我就能让你在这府中清静度日。便是有意外,我也会尽力为你周旋。」 安姨娘喜上眉梢,「如此说来,夫人是答应了?那么,所需的三两万银子,我就能帮夫人出,日后我兄长若是遇到事情,我再让他的人与夫人通信。」言下之意,是用到霍天北名帖的时候,就不是她可以帮忙的,要顾云筝想办法。 「银子还是我自己出。」顾云筝笑道,「你的银两还是好生收着,日后花到想花的地方去。这件事就依我。」 安姨娘称是,又道:「像我娘说的,我们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我来霍府之前,我娘、我兄嫂都给了我不少傍身银两,夫人什么时候要用,只管拿去。」说到这里,笑起来,「夫人到年底,就会有一大笔银两到手,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第205页 顾云筝只是有一点不解:「你说要等三两年,是不是心里——」有了人? 安姨娘笑容微敛,目光一黯,嘴角翕翕,不知该从何说起似的。 便是再亲厚,这种话也不可能轻易谈起。顾云筝就转移了话题:「你是觉着,等个三二年才知道何去何从?」 安姨娘轻轻点头。 「那好,那就再等三两年。我在府中一日,就会照顾你一日。过三二年,再好生谋划。」 安姨娘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有点儿现状趋于安稳的喜悦,还有点儿对自己未来的不确定。 ** 八月初六,天色微明时分,顾云筝将霍天北的手臂轻轻移开,坐起身来。 霍天北却又将她拽回到怀里,有点儿不耐烦地拍拍她的背,「好好儿睡觉。」 顾云筝不依,「我有点事,你自己睡。」说着撑身抱了抱他,「等会儿我叫你起来用饭。」 「嗯。」霍天北老大不情愿地松开了她。 顾云筝穿衣下地,从枕下摸出一个物件儿。是个平安扣,用黑色、银色丝线打了络子。她小心翼翼地帮他戴在颈间。 他又有所察觉,眉峰轻蹙,要抬手捉住她的手。 顾云筝没辙地扯扯嘴角,人太警觉真不是好事,弄的人做好事坏事都很难。她索性环抱住他肩颈,「别动。」又吻了吻他唇角。 他抬起的手转而到了她肩头,微微侧脸,捕捉住她唇瓣。 顾云筝有点儿无奈地笑了,纠缠好一会儿,才得以脱身。 霍天北翻了个身,继续睡。到了卯时,头脑自然而然地清醒过来,隐隐听到她与李妈妈、堇竹的低声谈笑。 起身时,他看到了戴在颈间的羊脂玉平安扣,唇角就弯成了愉悦的弧度。 整整齐齐叠在床头的衣服,中衣是簇新的。穿起时细看了两眼,是她的针法,和寝衣如出一辙。 只有针线活,她总是慢吞吞,拖拖拉拉,做出来的东西却是挑不出瑕疵的。很明显,她不喜欢做这些,可只要做,就要做好,所以总是一副很别扭的样子。 是那样别扭的小东西。也真难为她了。 「醒了?」顾云筝转过屏风,笑盈盈走到他面前,帮他穿衣。 霍天北凑近她,闻到了她一身油烟味,「你该不会下厨去了吧?这一身味道……真难闻。」 顾云筝斜睇他一眼,已习惯了他半真半假地揶揄,「真的很难闻么?那我以后再也不去厨房了。」 下厨对于她来说,是比做针线还难的事。他知道是为什么,紧紧地抱了抱她。 顾云筝则催促他,「快去洗漱,我换身衣服。」 「嗯。」 熠航过来请安的时候,送来了一幅八骏图,甜甜地笑着,「四婶要我给四叔选的礼物。」 「乖。」霍天北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将他抱到桌前。 熠航又道:「四婶想给您寻一匹宝马的,可是徐默说,您只喜欢精良的战马,四婶就要我选一副画着骏马的名画。」又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宝马和战马不一样吗?」 顾云筝笑着接过话:「自然不一样。有的宝马只是样子好看,脚力好,不见得能吃得了沙场的苦。有些宝马能做战马,有的就不行,要磨练之后才可以。你四叔现在没机会训练马儿了。」 熠航似懂非懂。 顾云筝则打趣霍天北,「唉,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每日里只能和官员明争暗斗。」 堇竹和李妈妈俱是忍俊不禁。 熠航就又问:「那怎样更厉害呢?」 「都一样。你四叔做的事,都是一般人做不来的。」这一点,倒不是顾云筝恭维霍天北,是事实。 「哦。」熠航点头,「那四叔还是像现在这样就好了,打仗很苦的。」 霍天北与顾云筝俱是颔首一笑。 小丫鬟捧着放有三碗寿面的托盘走进门来,堇竹和李妈妈接过,摆到桌上。 是顾云筝忙碌半晌做的寿面,汤色鲜浓,面条上覆有肉丁、豆腐、鸡蛋、木耳、胡萝蔔等菜马。 换做别人,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出的。可这对于顾云筝而言,却是唯一能做出且敢端出来让人享用的。并且,是前不久才学会的。 吃面的时候,顾云筝觉得味道超出期许,却仍有不足:「面条切得粗细不均匀。」 余下的一大一小就细看了看碗里的面条。 熠航嘀咕:「味道好不就行了吗?很好吃的。」 霍天北道:「她就是毛病多,别理她。」 顾云筝啼笑皆非,可是看着两个人都是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会做这种面,还是在山里的时候,她缠着他教她做药膳,他不肯。她就退而求其次,让他指点自己做面食。没办法,在山里的日子他一如既往,她却是闲得发慌,总要找点事做。他就找出食谱,照着上面写的告诉她怎么做。 一学就后悔了,她从不知道一碗面也有那么讲究。而且,切菜她没问题,揉面、切面就不行了,掌握不好分寸,面不是硬了就是软了。面这种东西也实在是不好切,不是手稳就能切得均匀。 可越是做不好,她越是跟自己较劲,连续两日闷在宅子的厨房,没完没了地做,没完没了地让他品尝——她不好过,他也要陪着。 后来,就像是小时候背书一般,把各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才做得像回事了。
第206页 生平只会吃不会做,这面是她唯一会的。到了他生辰这日,就当做寿面做给他吃。 好不好的放在一旁,终究是一份心意。 霍天北明白,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一定不知道,这是他吃得最满意最高兴的一餐饭。 这一早,也是他度过的前所未有的最美光景。 出门时,徐默等在院门外,神色鲜少的沉凝端肃:「侯爷,您要找的当年那些人,已全部找到,昨夜贺沖已将人全部带到了前院,安置在外书房。在人进到霍府之前,已全部招供。」 霍天北思忖片刻,「你去给我请两天假,将秦阁老、二爷请来,我有要事与他们商量。」 徐默称是,快步离开。 霍天北看了看天气,万里晴空,白云浮动,阳光明媚。 真是个好日子。 ? ☆、竟风流(4) ?  秦阁老走进霍府,心绪沉重,却也有一种终获解脱的轻松。 这段日子,凤阁老一党屡次弹劾霍天北,结果呢,招人非议的却是他。 他一度气得周身发抖,气凤阁老怎么就能蠢到那地步——事关霍府家事,听霍天赐的一面之词就弹劾霍天北,不就是蠢货才会做的事么? 霍府的事错综复杂,又出过妾室扶正的事——真正的名门,一家之主若是个明白人,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说到底,他秦家是做过小人,可老侯爷又好到哪儿去了?就算把老侯爷从地下揪出来鞭尸,又与霍天北有何关系?老侯爷可不曾善待过霍天北,父子两个是两回事。 凤阁老怎么就不明白这些?弹劾霍天北有何益处?不过是将陈年事翻出,让躺在地下的老侯爷为人诟病,让他秦家更为人不齿。 他不论怎样,也是首辅,当真被惹恼,还收拾不了一个凤阁老? 他真不怕凤阁老上蹿下跳,怕的只是霍天北不计后果、恣意而为。 霍天北越是六亲不认,其实皇上对他越放心。皇上不喜臣子没有弱点,他秦家的弱点是曾做过小人,做过卖女求荣的事,霍天北的弱点就是行事太彪悍,太不计后果,使得很多官员一听他名字就恨不得撒腿逃跑,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皇上自登基到如今,六年了,他对皇上这一点还是了解的。眼下皇上沉迷于女色,能顾及到的不多了,才没时间理会谁弹劾谁,霍天北被人弹劾的越狠,皇上恐怕会越心安;霍天北日后再做出骇人听闻的事,皇上也会包庇到底,那正是皇上乐得见到的——一个臣子,惹得百官敬而远之,想要余生安稳,只得依附皇权,才能安享荣华。 但是他也看得出,从方方面面都看得出,霍天北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无利可图的事,他轻易不会再做了。 好久了,一些事就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刀架在头上,今日直觉告诉他,到了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他走进外书房。 书房内静寂无声,霍天北不在。 贺沖走上前来,递给秦阁老一叠供状,「您看看这些。留神别弄坏,弄坏了属下就还要重新审问,保不齐就加上几句对您不利的话。」 秦阁老颔首,敛目细看,一看就变了脸色。 二十多年前的相士、霍府管家、霍天齐身边的小厮、霍天赐曾经的幕僚、霍太夫人身边的杨妈妈、净一师太、道婆、道士…… 他一页一页看过去,额头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有些事他是有耳闻的,知道自己那个庶妹做过什么手脚,如今,那些事都变成了白纸黑字。最要命的是,证供上的一些言语,矛头直指秦府,表明也是受了他秦家的唆使。 九成真、一成假的证供,或许是受了酷刑所致,或许是自知性命难保唯求一死才按照贺沖的意思说了一些话。 事情很明白了,霍天北要让他为庶妹的罪孽付出代价。 但他要赔上的到底是什么? 他抬手擦了一把冷汗。 很多时候,取重臣性命的,其实从来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事,惹得满朝文武无可忍受百般唾弃的,从来是品行上的一些小事。 大事上,不论是谁,做的时候都是耗尽心血,做了两手准备,被指出也能游刃有余地给出一个合理的说辞。这种关乎品行的事,无关狠辣跋扈,只有卑鄙无耻,当真会招致天下人的不齿。 顺天府、大理寺……这种衙门都是与霍天北同僚、柳、孟、徐三位阁老私交甚密的,便是将这事报到衙门,最终结果,只能是比私了还要严重。 怎么办? 怎么办! 霍天北到底要怎样?难道是打定主意让他名声扫地再无立足之处? 便在此时,霍天北施施然走进外书房,在秦阁老对面的太师椅落座。 秦阁老再抹一把冷汗,出声时嗓音沙哑:「你……想怎样?」 「别担心。」霍天北笑容和煦,语声温缓,「凤阁老可以在内阁行走,但不该任兵部尚书。我要你与柳、孟、徐三位阁老联手,让他去别处任职,将西域总督叶松调回京城,任兵部尚书。这事不急,我等了这些年,多等一些日子也无妨。你仔细权衡。」 秦阁老心头一惊。叶松与霍天北是忘年交,日后若是叶松任职兵部尚书,而霍天北是五军都督府之首……如此一来,天下兵权,就尽在这两人手中。如此一来,他不情愿,也会为霍天北所用;如此一来,内阁算起来,便有无人是他霍天北的人了;如此一来,皇上手中的皇权,便被分出了十之7八……
第207页 「明日,给我答覆。」霍天北吩咐贺沖,「送秦阁老。」 秦阁老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外书房,走出霍府大门。上马车时,徐默快步走过来,笑嘻嘻地道: 「我家夫人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一些事虽然看似与秦家无关,可想找出或做出证据也是不难,想来您是能够明白其中深意的。所以,您三思而后行,有活路的话,就不要自寻死路。哪日您自尽在自家府中,别人也只以为您是无颜面对天下人,以死谢过。到时您就是不写遗书,夫人也会找人帮您写好的。」 秦阁老听了,面色煞白。 徐默笑着行礼,转身回去了。 ** 三日后,太夫人搬回正院,大夫人前去「侍疾」。 大夫人心情愉悦地对太夫人道:「您病了,病得不轻,日后都要闭门谢客,而我是长媳,又不似三位弟妹那般繁忙,每日都要服侍在您床前。」 太夫人看着自心底透着畅快的大夫人,看着室内无一识得的下人,怆然一笑,「到底,我还是输在了小四手里。他对我该是恨之入骨,怎的不将我处死?」 大夫人笑意更浓,「死多容易,活着才难。侯爷以往不心急,如今就更不会急了。侯爷说,你这半辈子都在害他,如今也该帮他一把了。」她嘆息一声,「这话还真是至理。你这种人,死八百次也是个为人不齿的东西,若能利用你得到些好处,何乐不为。」 太夫人难掩惊讶。她设想过无数次的,想着自己若是落到霍天北手里,会死得何其痛苦,可如今……她看了一眼大夫人,入骨生寒。落在这人手里,日后怕是生不如死了……这人的孩子、夫君,都是死在了她手里,不被百般折磨才怪。 大夫人命丫鬟上茶,悠闲地啜了一口,「你一定很奇怪吧?想让侯爷、四弟妹陷入巫蛊是非自身难保,却是屡次不成事。为何?因为杨妈妈早就对贺沖说出了所知一切,二爷、凤之浣都不可能靠近侯府,你想陷害人,是不可能的。我之前也不过是跟四弟妹提了几句,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却辨得出轻重真假,告知了侯爷。唉,要说这府里,最了解你的,莫过于我了。可我没法子对付你,只能让侯爷、四弟妹出手相助。」 「……」 「对了,秦阁老上摺子了,参了二爷一本,说他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连凤之浣也一併拉下水了。皇上似乎很愿意处理这类大义灭亲的事,把两个人一併修理了,让三法司着重查办。我看啊,二爷丢官是轻的,出来时丢半条命是不能免的。」 皇上当然愿意处理这类事,愿意让凤阁老、霍天北的矛盾到达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个沉迷于酒色的昏君,怕是还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沾沾自喜呢。 大夫人放下茶盏,又道:「听说秦阁老想要举荐叶松取代凤阁老的兵部尚书职呢,至于您二儿媳的娘家人——西域巡抚范大人,过些日子也要回京述职,至于是述职还是要面临兴师问罪,就不清楚了。」 太夫人的目光变得暗沉浑浊,再无往日光彩。良久,她冷笑,「那又怎样?他便是让我为娘家唾弃,为世人不齿,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他的夫人,他自己选对了,我当初阻止未成,如今看起来也对了。」说着瞥一眼大夫人,「他的身世、经歷、性情,都决定了他一辈子只能认准一个人给予名分、付出情意,可他的夫人,未见得就能领情,单看顾云筝私自服药的事便能笃定,她不愿意给他生儿育女。」 这话说得大夫人神色一滞。太夫人说的这些,她又何尝不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想将三妹送到府中,为她所用,也为霍天北生下一儿半女。如今顾云筝的心意可曾改变?到何时才能让霍天北的日子变得圆满无憾? 太夫人笑开来,满带愉悦,「到底,我还是害了章氏的一辈子,也害了章氏最亏欠的儿子的一辈子,我死也知足。」 大夫人怒极反笑,「如今你便是要寻死也是不能了。我一定会让你活着,要你看到侯爷的日子过得美满,要你看着以往一切谋划都成空,才是你身死之日。」语必,她目光充斥着憎恶,变得阴冷之至。 女子折磨女子,何其容易。 ** 八月里,内阁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一时凤阁老上摺子歷数秦阁老治家不严失德之事,一时秦阁老用凤之浣、静妃之事反诘回去——都不是好东西,要丢人就一起,凤阁老这心思显而易见。 说起来,凤阁老本就是一身官司——来路不明的莫名其妙进宫的女儿,凤之浣与霍天赐过从甚密一併收入三法司,比秦阁老的日子还要糟心。上摺子参秦阁老,只是不甘心罢了,谁叫秦阁老每日嚷着要他让出兵部尚书职的。他做兵部尚书,才能处处挟制霍天北,若到了别处,他岂不是要被霍天北踩在脚下喘不得气? 柳、孟、徐三位阁老隔岸观火,蓄势待发。等两个人掐架掐的面红耳赤了,才站出来,贊同秦阁老的提议,并拟出人选,提议让西域总督叶松回京任兵部尚书。 这一次,一向不参与内阁争斗的简阁老也一反常态,支持四位阁老的提议。 凤阁老傻眼了。 皇上也傻眼了。他的内阁一共也就六个人,眼下五个一边倒,他不同意是不行的,可若是同意……他歷时几年促成的局面不就打破了?日后还能睡安稳觉么?
第208页 以前,柳、孟、徐三位阁老力保霍天北,皇上以为是他们三个善于揣度他心思,如今看来,这三个人是不是一早就成了霍天北的后盾?——叶松是什么人?是霍天北在西域的良师益友,也一度是霍天北麾下最得力的战将。让叶松进兵部入阁拜相,资歷倒是全不在话下,可那样一来,若两人联手,天下兵权不就完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了? 这真是一想就一身冷汗,越想越毛骨悚然。这事儿得细细思量一番。 他不同意也不否决,把这事搁置了。 倒是惦记着蒋晨东的事,琢磨着把人放在何处最妥当,怎么着也得给个三四品的官职吧,好歹也是他妹夫呢,又是名士倚重的人才。便着人去寻找名士陆骞,听蒋晨东自己说精通什么,就不如让他的授业恩师给些建议。陆骞那人,品行高洁孤傲,说谁能用,必然能用。 霍天北也正琢磨着陆先生的事,吩咐贺沖:「去找先生一趟,说我过几日要出门巡视,他想做什么就快一些,我没工夫在府里等着他生事。」 贺沖听这话就知道,霍天北有些气不顺,眼中含笑,恭声称是。隔一日,带回了结果: 「先生昨夜奉召进宫,皇上与先生畅谈至后半夜。一早已下旨,册封驸马爷为兵部右侍郎。属下见到先生了,他说一半日就来侯府小住。」 霍天北按了按眉心。服了。聪明人老来作怪,活神仙都得吐血。 至于蒋晨东,三品大员,不知是否满意。 这样看来,叶松进京的事是成了。陆先生还是深知轻重的,此番定为叶松美言了几句。不让他如愿,蒋晨东也只能做个为人耻笑的驸马爷,休想进官场搅和。 知道轻重,也给他和叶松添了个绊脚石,还是一块特别碍眼难以踢走的绊脚石。先生从不做吃亏的事。先生最想要的,是蒋晨东光芒万丈权倾朝野。 想想也真是讽刺。他用去十个年头,有了如今的地位,文官们却还总是冷嘲热讽,说不过是凭藉运气打了几场漂亮的硬仗。而蒋晨东呢?蒋晨东只需娶个花痴公主、先生美言几句,就能成为三品大员,耗时不过三两个月。 他是不是也该嫉妒蒋晨东一下?这样想着,他笑了笑。 自然,他承认,蒋晨东有真才实学,不输他什么。他能借着皇上的昏庸亦或大胆扬名天下,蒋晨东就能利用皇上的劣性高官得做。只是他是机缘巧合,蒋晨东则是蓄意为之。 顾云筝听他说了陆骞的事,只是问:「先生过来住在哪儿合适?」 「就让他在外书房住着。」平白住到家里的人,还是他的授业恩师,他不能不跟她交底,「他来这么一出,是要告诉天下人,我们四人是他一手教导带大的学生,并且亲如手足,日后要兄友弟恭,不能够自相残杀。他既是住进来,晨东、燕西、江南都少不得过来看望他,官员们也少不得过来与他叙谈。在外书房正好,方便他会客。」 陆先生哪里是名士,分明是个老狐狸啊。顾云筝笑了笑,「明白了,我吩咐人将外书房收拾出来。」又问,「我每日要去给他请安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不用。我那高堂不是还没死么,先生只是客。」 顾云筝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翌日上午,徐默来请顾云筝去外院,「陆先生过来了,您要不要去见见?」 「自然。」顾云筝去了外书房。 书房厅堂正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六旬左右的老者,身着一袭道袍,双鬓斑白,目光迥然,唇角挂着温和的笑容。 陆骞的气质正如堇竹曾向顾云筝说过的,当真是道骨仙风。可在她之前了解到的一些事,分明感觉这是个有点儿怪脾气的人。人不可貌相的人何其多。心里感慨着,上前施礼。 陆骞略略打量顾云筝两眼,笑道:「坐吧。」 顾云筝敛去对陆骞的探究,此时只尽本分,询问可有短缺之物,对这儿满不满意。 陆骞言辞和善地说一切都很好。 闲话几句,顾云筝起身道辞。 在她走后,陆骞询问身边的小厮:「天北将外院交给夫人打理了?」 小厮称是。 陆骞笑了笑,「倒是选了个伶俐的人。」 小厮困惑,「很多主母都是如此啊。」 陆骞慢悠悠地说道:「我以前以为,他选的是个傻子。」他还不了解霍天北么?要不就娶个人精,要不就娶个傻子,那才叫皆大欢喜。眼下这顾云筝,摆明了是从傻子变成人精了,难怪霍太夫人怀疑她借尸还魂。 小厮无语,抽了抽鼻子。 ** 霍天北第二日就要启程去山东巡视,那边有十几个左军属卫,这阵子几个卫所不干净也不平静,他得过去收拾几个刺儿头,让那边有个样子。 春桃、堇竹观望着夫妻两个,一脸狐疑。两个都是一脸平静,一如往常,看书的看书,绣花的绣花——好歹显出点儿依依惜别的样子来不行吗?两个人暗自嘀咕着。 其实,两个人是还来不及依依惜别。霍天北思忖着到了山东首要的几件事,顾云筝思忖着趁他不在府中要抓紧办完哪几件事。 歇下之后,两个人才想到了彼此。 霍天北很干脆:「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顾云筝更干脆,「不行,回来之后府里就全乱了,传出去我也就不用见人了。」
第209页 「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那你要去打仗的话,我也要跟去?」 「也行啊,你扮成我贴身护卫就行。」 顾云筝笑着戳了戳他心口,「就会胡扯。」 霍天北也只是临时起意,一想就知道行不通,真会影响到她名声。手指沿着她曲线游走时,他柔声道:「等我回来,有件事,我们要好好儿商量一番。」 顾云筝身形动了动,「什么事?」 他沉默片刻,手落在一处,轻柔辗转,「准确地说,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扭转身形,他的手如影随形。她气息不宁起来,把住他的手,「现在说不行?」 「现在……」说了大抵要闹得不欢而散,他笑着索吻,语声模煳,「现在不是时候,有更要紧的事。」说着话,翻身覆上她身形。 ? ☆、竟风流(5) ?  霍天北想说的是什么事,顾云筝到底没问出来,第二日一早就把这件事放下,带着熠航,送霍天北到了垂花门外。 熠航依依不捨地望着霍天北,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霍天北把他抱起来,宽慰道:「过段日子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带礼物给你,好么?」 「嗯。」熠航依着顾云筝教他说的话,道,「四叔一路顺风。」 「乖。」霍天北把熠航交给顾云筝,对她道,「家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顾云筝笑着点头,「保重。」 「走了。」霍天北笑着转身,上了马车。 顾云筝看着他马车沿着笔直的甬道远去,忽然想起他似乎没跟陆骞道别,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已提前告诉了陆骞。 「这就走了?」熠航喃喃的说着,也不知是在问谁。 顾云筝揉了揉他的脸,「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说着转身上了青帷小油车,「你上午习字,下午和益明、杜蘅玩儿,晚间我带你去酒楼吃饭。吃云南菜,好不好?」 熠航就这样转移了心绪,露出了笑脸,问云南菜都有哪些,他吃过没有。 两个人说着话,回到正房。 顾云筝说的酒楼,是她与汪鸣珂合开的云南菜系酒楼,名为浣香楼。两个主厨是从云南找来的名厨,做的一手原汁原味的云南菜;再有一个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厨子,以备不时之需,做些京味儿菜餚。八月初就开张了,方元碌与汪鸣珂一班旧识常唿朋唤友前去捧场,便是只冲着这些人,生意就有了保障,加上菜色确实味美鲜香,不愁没个好前景。 她先前只是听燕袭说的这些,加之前一段琐事不少,一直留在府中,就还没过去看。眼下霍天北不在府中,她白日里做主母,晚间尽可找些消遣。 顾云筝命人唤来高程,说了黄昏时出门的事,「你将手边的事早些安排好,到时随我们一起过去。」 高程称是。 「你手里还有没有身手不错的护卫?有的话就安排到府中。」 「还有几名,我尽快唤进府中当差。」 顾云筝啜了口茶,「能否与我说说以前的事?你们在路上遭遇了什么?四奶奶因何殒命的?」 高程沉吟着。 顾云筝微眯了眸子,「你不会是想让我问熠航吧?小孩子,让他回忆那些,总是不大好。」 「夫人说的是。」高程权衡之后,低声答道,「我们本是要去南疆,赶路时遇到了劫杀,那些人是要取——取五少爷的性命,四奶奶为了保护熠航,受了一处刀伤。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伤后每况愈下,加之不得静养,拖了些时日便去世了。我与紫菀将四奶奶仓促的安葬了,乔装改扮之后,带着五少爷继续去往南疆,岂料那些人穷追不捨,我们都受了重伤。就是那时候,祁公子与侯爷俱亲自率领手下前去搭救。祁公子先到一步,救下了我们三人,侯爷则命死士将那些人杀了,又一路追到京城,将五少爷从祁公子手里抢下,后来的事,夫人就都知道了。」 要去南疆,必是要去投奔萧让。「是什么人劫杀你们?」她问。 「是蒲家人。他们做过什么,谁都清楚,自然就害怕云家后人找他们寻仇。外人说云家满门抄斩,可他们却知道四奶奶母子二人在出事前就离开了京城,一直命人寻找。」 蒲家人做贼心虚,由此推断,怕是也曾极力寻找萧让、云笛。他们倒是将云家的人划分的很清楚,知道谁能帮他们——例如云凝,也知道云家长房、三房的人迟早会向他们讨个说法。 顾云筝指节轻叩桌面,「如果有机会给蒲家一点儿颜色,你会帮我么?」 高程抬头望向顾云筝,随即颔首,「自然。」 顾云筝知道他的疑惑,微笑,「熠航如今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受过那么大的委屈,我怎能坐视不理?」 高程没说话,眼中却闪过感激。顾云筝的话,他虽然心存疑虑,却没办法不相信。霍天北也好,她也好,似乎与云家有着什么渊源,对熠航的呵护,就是祁连城也挑不出错,若非如此,祁连城才不会安静下来,任由霍天北抚养熠航。可那渊源是什么,就是他无从想到的了。 顾云筝端了茶。表面上看,霍家与蒲家并无牵连,可是没关系,没有交集的机会,她就制造机会。 外面的事需得仔细思忖,府中的事也要安排妥当,她吩咐堇竹:「你去知会大夫人,日后太夫人、二夫人房里的事,全由她做主,相关管事、僕妇你也一併吩咐下去。」
第210页 堇竹称是而去。 二夫人这几日总想要见顾云筝,她已不便相见。她给过二夫人机会,二夫人却一直没有表示,充其量是个和稀泥的。太夫人先前的举动,二夫人应该是知晓一些的,却不曾告知她,更不曾在关键的时候站到她这一边。 她也明白,二夫人的处境很为难,真正的前怕狼后怕虎,理解,却不能同情。 于她,二夫人只是个不太安分的妯娌,之于大夫人,就是夫君、儿子消亡的帮凶。 二夫人做过什么事,就要付出代价。 至于她与太夫人、二夫人之间的是非,比起霍天北、大夫人,都算不得什么,全不需凑热闹报復回去,冷眼旁观就是了。 这日下午,蒋晨东、沈燕西、郁江南三人结伴来到霍府拜见陆骞。 郁江南与陆骞闲话几句,就到了正房,找顾云筝询问霍天北的动向,问道:「他可将贺沖留在府中了?」 顾云筝回道:「留下贺沖了,这次只带了徐默和一些护卫。」 「那就好。先生那边的动静,不能每个人看着。自然,这些弟妹就不需管了。」 「嗯,我明白。」顾云筝笑笑地看着他,「可将琴谱、工尺谱送给舅母了?」 郁江南奇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为了这两样东西,居然跑去了别影楼。」 郁江南很是尴尬,摸了摸鼻尖,又干咳一声,「这件事,你别告诉嫣儿。她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性情。」随即还是奇怪,「我去别影楼的事你都知道?」 「别影楼又不是隐秘之地,你进进出出的,还不许人凑巧看见?」顾云筝劝道,「心意实在是难得,但是以后别这样了,你也知道,嫣儿看待事情是泾渭分明,她若听说了,心里总是会不快。」 「记下了。」郁江南正色保证,「当时没想那么多,听说别影楼里的人手中有孤本琴谱,想也没想就过去了,日后不会了。」 这男子无非是与章嫣一样,一心求得章夫人心绪舒畅,到底还是在呵护着章嫣。顾云筝现在想想,其实挺高兴的,自然也就不再打趣他,将熠航唤来给他请安。 郁江南笑着与熠航说了一会儿话,又问他都记住了那些药材。 熠航如数家珍地报给他听。 郁江南与顾云筝俱是暗自称奇,没想到,霍天北擅长的,熠航也是真的用心学了。若非生性喜欢这些,是做不到的。 肥肥悄无声息地熘进来,到了顾云筝面前,摇着毛茸茸的尾巴。 顾云筝就拍拍身侧位置,肥肥立刻跳上去,挨着她趴下。霍天北不在府中,最高兴的应该就是肥肥了。 闲话一阵子,郁江南起身道辞。 黄昏时,青帷小油车等在院门口。顾云筝与堇竹换了男装,带上熠航出门。院中的僕妇看到,俱是忍不住笑了。 垂花门外,燕袭、高程和二十名随从已等在马车旁。顾云筝等三人上了马车,迳自去往浣香楼。 到了浣香楼,汪鸣珂亲自将顾云筝、熠航引到二楼的雅间。 顾云筝一面走一面打量,见酒楼内布置得十分雅致,悬挂的画作、彩绣门帘都绘着云南精緻,一些小摆件儿也都是从云南当地添购送回来的。还不到用饭的时辰,大堂内已坐了不少食客,桌上摆的菜餚羹汤颜色喜人、香味浓郁。 她满意的笑了。 到了雅间,跑堂的奉上菜谱,顾云筝与熠航商量着点了几道云南名菜:竹荪汽锅鸡、青椒松茸、干巴菌炒鸡蛋、清蒸鸡枞、火烧猪肉、大救驾,末了又要了一壶陈年梨花白,唤了堇竹一起落座,笑道:「我们今日喝两杯。」 堇竹啼笑皆非,心说侯爷这一走,您倒像是出了笼的小鸟,过得有滋有味的,却也爽快称是。 席间,吃着干巴菌炒鸡蛋的时候,顾云筝对两人道:「这种菌只在七八月才有,别看它其貌不扬,味道可是鲜香得很,多吃一些。」 熠航与堇竹各自尝了一口,细细品味,发出满足的嘆息,「真的很好吃。」 熠航更是道:「以前都不知道,菌类做成菜这么好吃。」 堇竹则道:「五少爷跟着夫人,这口福是一定能常有。」在她眼里,顾云筝是个挑嘴的夫人,平日在府中用饭,哪道菜做得不合口,碰也不碰,遇到合口的便能连续吃几日,还会打赏厨子,细细询问是怎么做的。 顾云筝在想的却是别的,这菌要从云南加急现送到京城,要价再高,也抵不上花去的人力物力。这恐怕是燕袭的手笔,汪鸣珂别说没有那个财力,便是有,也懒得做这种费心力的事。但是如今就凭着一道菜,就能让一些食客在这段时间时常光顾,总要顺带着点些别的菜餚,这样算来,还是稳赚不亏。 喝了几杯酒,顾云筝让堇竹陪着熠航,出门询问汪鸣珂在何处,伙计已得了吩咐,笑着说此刻便能带她前去。 她颔首,正要前去的时候,燕袭走过来,低声道:「方才蒲家三少爷、兴安伯府七爷、姚家大爷去了别影楼。」 顾云筝顿住脚步,眼中闪过讥诮之色。这三个人聚到了一处,细想想,着实有趣。物理类聚,臭味相投?她想到了当初云太夫人还想把她许配给兴安伯府七爷呢。该有多憎恶她,才有了那心思。 思忖片刻,她道:「等会儿我去别影楼看看,你分出人手,陪堇竹送五少爷回府。高程也随我前去。」
第211页 「是。」 顾云筝随着伙计去了后院见汪鸣珂,问了问酒楼开张以来的情形,知道还好,便放下心来。 汪鸣珂说起一事:「姚祥这两日找过方大人两次,要借五万两银子。他是皇上心腹,方大人已有些招架不住了,可这银子若是借出去,便是有去无回……」 姚祥哪里是借,分明是要明抢五万两银子。顾云筝目光转冷,「再周旋些时日,姚祥做的又不是占理的事,不敢太嚣张的。过些日子,他应该就没心情打家劫舍了。」 汪鸣珂半信半疑,不知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饭后,顾云筝叮嘱堇竹几句,让她送熠航回府,自己则去了别影楼。 别影楼位于柳荫胡同最里侧的位置,原本只是个三进闲置的院落,如今门上高挂着大红灯笼。 燕袭引路之下,顾云筝一路畅行无阻,到了后花园的那栋三层楼。楼一层的门楣上写着别影楼三字,这座楼才是真正的别影楼所在,十余位女子每日在这里迎来送往。 上楼时,顾云筝问道:「那三个人,今日找谁作陪?」 燕袭回道:「清君姑娘。」 顾云筝挑眉。其实不论是哪个女子,她都觉得是被那三人辱没了,「你去安排,让清君陪着我。」 「……」燕袭点头之余,失笑不已。这才明白,敢情她是来找茬的。 上楼时,恰逢兴安伯七爷杨明方、蒲家三少爷蒲志成下楼。 杨明方正大声道:「装作雅人又是何苦来?我们还是再挑两个酒量好的,畅饮一番才是正理。」 蒲志成笑着颔首,「最要紧的,是给姚兄腾出时间与佳人说会儿话。」 若是蒲家与姚家的婚事不变,姚家大爷与蒲志成是郎舅,眼下倒好,两个人结伴来寻欢作乐了……燕袭觉得好笑。 顾云筝看向两人,目光透着慑人的寒。 杨明方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敛目打量她。 身材中等的少年,眉眼清丽,肤色比一般女子还要白皙细緻。这样的人物,若是能收到身边……他暧昧的笑了,擦肩而过时,抬手以摺扇拦住顾云筝,「你是哪家的少爷?」 蒲志成坏笑道:「你这厮,小倌楼里不知多少个眼巴巴等着你的,却在这儿起了歪心思。」随即却又对顾云筝道,「难得你能入杨七爷的眼,说说吧,哪家的人?陪我二人喝几杯怎样?放心,我们不会委屈你的。」 顾云筝抬手,以手中摺扇打开了横在自己面前的那把摺扇,不屑一笑,迳自向上走。 「呦,还是个脾气大的。」杨明方不依不饶,抬手便去握顾云筝的手,「爷就喜欢你这样儿的,太柔顺的我还真不待见。」 那只不怀好意的手趋近,顾云筝心底的厌恶更重,飞快侧身,扬起摺扇,重重地敲在杨明方的手腕上。 杨明方吃痛,脸色骤变,扬声唤随从:「给我把他拿下!」 燕袭不等吩咐,抬脚将蒲志成踹下楼梯,又顺手将杨明方勐力一拽,让他随着蒲志成滚下楼梯。 顾云筝道:「拉出去,狠狠地打!」 燕袭对等在楼下的高程等人打个手势,吩咐下去,转而引着顾云筝上楼,步入一个雅间。 顾云筝真怀疑兴安伯杨家喜男风是不是辈辈相传的。兴安伯世子因为喜男风被萧让打得丢了半条命,可这杨明方并不引以为鑑。原本没打算对那家人怎样的,杨明方自己送上门来,就怪不得她了。 燕袭离开了一阵子。在这里,他在外人眼中的老鸨面前,是别影楼的老闆,凡事都听他安排。 顾云筝慢慢喝酒,等燕袭回来后,道:「明日你去醉仙楼一趟,让掌柜的告诉醉仙楼的老闆,说我明晚带着熠航过去用饭。另外,今日这件事,蒲家、杨家不会罢休,必会尾随着我们,不要阻拦。」 燕袭问道:「您的意思是,要将此事闹大?」 顾云筝颔首一笑。她是要将这件事闹大,不能如愿的话,还会继续找茬,把事态演变成蒲家、杨家、姚家这三家与霍家的矛盾。没人能想到她的真实身份,多半会以为她是霍天北的座上宾或下人,事情闹大了,三家人少不得到府中要个说法,以霍天北的性情,说法是不会给,反而会顺手收拾他们。 她註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祸胚,註定要一再利用霍天北的权势、性情。 清君款步走进门来,盈盈施礼,目光清灵似水,语声若出谷黄莺:「见过顾公子。」 顾云筝指一指珍珠帘后的古琴,「弹几个曲子给我听。」 「弹哪几首?」 「随意。」 清君称是,转去古琴前落座,少顷,室内响起悠扬的琴声。 顾云筝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座椅,示意燕袭落座,又指一指闲置的一个酒杯。 燕袭笑着落座,斟满一杯酒。 顾云筝一面喝酒,一面打量着清君。 清君一袭海棠红衫裙,垂在耳边的红宝石耳坠随着抚琴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面如桃李。这般好容貌,出众的琴艺,几乎都胜过云凝。只可惜,身世孤苦,美丽才情并不能给她带来安稳无忧的生涯、令人艷羡的荣华。 一曲终了,顾云筝贊一声好,让清君继续。 高程走进门来,禀道:「痛打了那两人,他们叫嚣着唤人过来报仇,蒲家大爷闻讯到了门外去看,劝着两人离开了,说来日方长,走的时候留下了两个随从。」
第212页 顾云筝颔首一笑,让高程坐在一旁,「随他们去,你也听听这少见的琴声。」 高程称是,落座后扫了清君一眼,神色一滞。隔着珍珠帘,看不真切清君的样貌,便凝眸细看。 清君意识到又有人进门,一面抚琴一面观望。 这一看,手就不稳了,曲子险些走调。 他们两人不熟,却是相识的。当初清君住在南柳巷的时候,高程时常陪着云筝过去,两个人见面的机会不少。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见,两人要思量的可就多了。 顾云筝是故意的,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轻轻一笑。 逗留了小半个时辰,顾云筝取出一张银票,用酒杯压住,起身对清君道:「改日再聚。」 清君起身应声,过来送三人出门时,又细看了高程一眼,眼中尽是怅惘。 回府时,姚家大爷的两名随从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燕袭、高程只当没发觉。 第二日上午,蒲家三太太、兴安伯夫人、姚祥的夫人来到霍府。 不需多想,三个人定是前来兴师问罪的。 ? ☆、竟风流(6) ?  顾云筝去花厅会客之前,吩咐燕袭:「清君日后就住在南柳巷,另外,南柳巷宅子里的事,让高程过去打点。」 燕袭不解,且生出了坏念头,疑心顾云筝想让高程与清君发生点儿什么。 顾云筝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少胡思乱想,他们看起来是八竿子打不着,其实是有共同点的。有些话,清君不会瞒着高程。」 燕袭目光微闪,「明白了。」 「去吧。」顾云筝去了花厅。 蒲三太太、兴安伯府杨夫人、姚夫人同时起身见礼,面色却都不大好。 顾云筝只当不知就里,神色一派无辜,落座后也不问三人因何结伴前来,只招唿她们尝尝茶点怎样。 杨夫人是最沉不住气的,面含讥诮地开口:「昨日我家明方与蒲家三少爷挨了打,今日已起不得身,出手伤人的恰恰是霍府的人,夫人对此事可有耳闻?」 蒲三太太连连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不曾听说啊。」顾云筝歉然笑道,「此事当真么?不知因何而起?」 杨夫人冷声道:「不管因何而起,伤人总是不对!」 顾云筝语声徐徐:「伤人未见得就不对,总要有个原因。杨夫人既然来找我说此事,却说不清原由,叫人怎么想?」 「他们……」蒲三太太开口了,「他们是在风月之地起了争执。原本我想着,霍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这种事扯上关系的,可是姚府的人能够作证,伤人者是霍府人。」 姚夫人点头,笑看向顾云筝,「确有此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可以作证。」 顾云筝只觉得荒谬,问道:「我听说,蒲家与姚家已有婚约?你们是要告诉我,你们两家的人结伴去了那种地方?」 蒲三太太与姚夫人都有些不自在地低头喝茶。 杨夫人道:「夫人也别说那些了,眼下已有人证,我那儿子还在病床上躺着,你总要给我们一个交待,将那伤人的找出来,交给我们发落。」 顾云筝问道:「你倒是与我说说,你儿子因何被人打?」 「不论为何,我儿子被打了,这事做不得假。」 顾云筝冷了脸,语声也有了寒意:「你说不出个原由就别一味胡搅蛮缠,你的儿子在外撒野我管不着,谁在霍府撒野我可不纵着她!」 杨夫人愣了愣,面皮涨得通红,切齿道:「你这叫什么话?你府中的人出手就伤人你还有理了?你若是打定主意护短儿,别怪我将此事报官!」 「你去吧,可别只是吓唬我。」顾云筝唤堇竹,「送杨夫人。」 「你!好!很好!」杨夫人起身,拂袖而去。 「这又是何苦来呢?」姚夫人笑着打圆场,「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要是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云筝神色缓和下来,「此事原委先放到一边,你且说说,想如何了断?」 姚夫人笑道:「我家老爷说了,尽量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惊动侯爷是最好。也是因此,我家老爷才让我过来从中说合……」 顾云筝慢悠悠打断了她的话:「有话直说。」 姚夫人也不恼,继续道:「我来之前去看了受伤的两个人,的确是伤得不轻,丢了半条命,三两个月都不见得能起身,日后定会落下病根儿。可凡事以和为贵,夫人看能不能出些汤药费用?侯爷家大业大,也不会在意那点儿银两的。」 蒲三太太面带不甘,可还是点头附和,「我家老爷也是同意的。」 顾云筝言简意赅:「要多少?」 姚夫人伸出两根手指,「两万两,不算多吧?」 顾云筝不置可否,只是道:「我稍后知会外院管家,查查此事。姚夫人回去知会姚统领父子,他们晚间若是有空,便去醉仙楼一趟,我命人前去商谈此事。终究是外院的事,我们就别乱掺合了。」 姚夫人脸上险些就挂不住了,强笑着点头,随即给蒲三太太使个眼色,两人起身道辞。 当晚,顾云筝带着熠航去了醉仙楼,两个人在听月轩用饭。掌柜的预先留的雅间用来让燕袭应付姚祥或是其子。 顾云筝问了问云凝在宫里的情形。
第213页 祁连城道:「她帮叶松说了不少好话,皇上还是相信她的话的,过段日子,叶松应该就能进京了。」 云凝给皇上吹枕边风,定然是他指使的。这样想来,云凝在宫里还是有不少好处的。 祁连城又道:「皇上废后的日子也不远了——云凝很难为皇上开枝散叶,她将此事嫁祸给皇上了。」 顾云筝忍俊不禁,「你这一步棋走得可真妙。」男子对一个女子的怜惜,往往能害死一些人。 祁连城也笑,「只有这件事,云凝办得最漂亮。她本就是皇后杀之而后快的人,眼下她得势,最希望的就是除掉皇后。」 「这样说来,日后她不就在后宫独大了?」顾云筝缓缓摇头,「这样可不行,凤阁老、蒲家因着她,地位很难动摇。你不能再物色个人么?」 祁连城嘴角一抽,「我去哪儿物色?」 「那我想想法子?」 「再好不过。」祁连城笑道,「你可别弄个杀手到宫里。」 「那多没意思。」 说话间,祁连城的小厮祁安进门来,禀道:「姚统领之子姚珩、兴安伯已到楼下,带了二十名护卫。」 祁连城讶然看向顾云筝:「不会是你请他们来的吧?」 顾云筝点头,「请了姚家父子,没想到兴安伯也跟来了。你与姚祥也是有恩怨的,为何迟迟不动手?」 「今日之前,还没找到算帐的由头,也是有不少事要办,耽搁了。」祁连城吩咐祁安,「唤几个人,盯紧了,把姚珩打下去。姚珩回府时,把他抓回来。」 顾云筝则知会燕袭:「别给他们好脸色,定要气得他们动手。」 燕袭心说你就折腾吧,别闹得侯爷回来就把你禁足才好。 顾云筝回到听月轩,祁连城已离开,她与熠航安心用饭。过了一阵子,就听到走廊里喧譁呵斥打斗声不断,她听了笑得眉目弯弯。 熠航起初有些害怕,后来想到祁叔也在这儿,不会有事的,也就安下心来,津津有味的享用鹿肉饼。他细嚼慢咽,因为顾云筝不让他多吃鹿肉,自然要用心品尝味道。 用完饭,外面安静下来。顾云筝带着熠航回府。 贺沖等在垂花门外,见到顾云筝,很有些一头雾水,「是不是夫人的两名管事与蒲家、杨家、姚家的人起了冲突?」 顾云筝也不瞒他,「不是他们,是我。」 饶是贺沖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她这样的深宅妇人,愣了片刻才道:「夫人方便告诉属下原委么?」 顾云筝想了想,把事情跟他说了,「我是有不对,不该去那种地方听曲,可他们也着实不成体统,险些讨了我的便宜去。」 贺沖才不相信——谁不知道她做了那么多年的武痴?即便是身手一般,那三个人却是不曾习武的,哪里会欺辱了她去。他转念想想,觉得她是看那三个人不顺眼,听了几句不入耳的话就来了脾气。这件事可大可小——「属下将此事告知侯爷吧?」 顾云筝欣然点头,「也好。听听侯爷怎么说。」 第二日,姚珩在醉仙楼遭了一通暴打又被人掳走的事,传得满城皆知。 蒲家、杨家听说了,反应不同。 杨家当即决定息事宁人。世子当初被萧让暴打一通,最后萧让毫髮无伤,那时的萧让可还是个根基不稳的小侯爷。如今的事情并没有当初那件事那么严重,可对方却是霍天北的人。如今的杨家,哪里有资格与霍天北抗衡?挨打就挨了吧,权当买个教训。 杨夫人却为儿子抱不平,哭着喊着要去报官。 兴安伯冷脸斥责:「你报官?就算闹到皇上跟前,都是你我教子无方!你给我把这些话吞回到肚子里,再瞎嚷嚷休怪我将你禁足!」话说回来,他昨日没被殃及已是万幸,到此时想想还是嵴背发凉,哪儿还敢追究什么。 杨夫人这才不敢吱声了。 蒲家却另有算计。蒲三太太昨日所见,只觉得顾云筝是个嚣张跋扈的。她们客客气气前去商量,顾云筝也给了回话,结果事情却闹成了这样,昨夜伤人的必然是受了她的吩咐。 霍天北是宠臣,可云凝如今却是宠妃,倒要看看皇上更看重谁。 蒲家自来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坏心思都藏在心里——当日午后,蒲三太太递了牌子求见云凝。 云凝第二日见了蒲三太太。 蒲三太太一通哭诉,说儿子已是半死不活,又说顾云筝是如何的颐指气使傲气凌人。 云凝听得只头疼。顾云筝的冷淡、霸道她都歷歷在目,也是厌烦得紧,可她也是身不由己的,昨日杨柳转告了祁连城的话,那人不让她干涉这件事,更不可因此责难顾云筝,说到底,是警告她不要自讨苦吃。 真是想不明白,祁连城怎么会这般偏袒顾云筝的? 云凝蹙了蹙眉,摆手道:「这件事我实在是有心无力,牵扯到官员,我不便出面。你往长远看,别在这时让我惹得皇上不悦才是。」 蒲三太太先是失望,随后面上一喜,「是不是废后的事有眉目了?」 「是。」 「对对对,大事要紧,到时候还请娘娘顾念我们几分。」 「我心里有数。」云凝端茶送客。 转过天来,皇上听闻了这件事,命人传姚祥到面前说话,才知道姚祥去了醉仙楼,姚珩被醉仙楼的人放回府中,他却留在了那儿。
第214页 皇上有些悻悻然,转而问内侍是怎么回事。 内侍听说了这件事,知道来龙去脉,就细细说了。 「定远侯府的人,行事倒是像极了霍天北。」皇上现在对霍天北的忌惮已消减了七八分,只是笑了笑,末了,他抓住的重点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别影楼,风月场合却取了这样的名字……去替朕看看那儿有何出奇之处。」 内侍称是,转而抹一把冷汗。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在宫里胡闹腻了,要去外面? ** 蒋晨东、沈燕西、郁江南三个人先后去了霍府,只是这次不是来见陆骞,而是找顾云筝询问这两日的传闻。 蒋晨东的态度让顾云筝很意外,他一见面就道:「天北不在府中,这件事要不要我帮忙?」 顾云筝没掩饰那份意外,「这……不好麻烦驸马爷。」 蒋晨东听了忍不住笑,「我得跟你商量商量了——能不能别提驸马爷这三个字儿?」 顾云筝无所谓,点头说好。 蒋晨东又道:「兴安伯府也就那样了,趋炎附势,门风不正,不需理会。倒是蒲家、姚家,这次不妨藉机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顾云筝并不确定霍天北是否愿意让蒋晨东介入此事,就委婉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全不知如何处理这些事,要不我让人问问侯爷的意思?」 「那个……」蒋晨东想说那个狐狸,话到嘴边才知不妥,话就变了,「他那个脾气,不会愿意我出手。我只是过来知会你一声,让你别慌,若是有人前来说合,你都别理。至于我,是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记下了?」 顾云筝想,这大概也是个恣意行事的,自己就是反对也没用,只是提醒他一点:「公主那边——」 「不碍事。这些事我能做主,她若是不听我的,早就上门来找你的麻烦了。」蒋晨东说着话,起身往外走,边走边道,「日后若是见到她,对她客气点儿就行,那就是个顺毛驴。」 顾云筝忍着没笑出声来。蒋晨东固然有让人鄙弃的一面,却也有可爱的一面。 沈燕西与蒋晨东的态度大相迳庭,他是来质问顾云筝的:「你不是外院内院都打理么?怎么也不知约束下人?事情若是闹大了,天北在外面怎能心无旁骛的办事?」 是为霍天北着想,却把她踩了一脚。顾云筝一听这人说话心里就没好气,耐着性子道:「侯爷不是气量狭小之人,听说了也无妨。」 沈燕西瞪着她,「可你不该做他的贤内助么?怎的只知道给他添乱?」 顾云筝险些冷脸,反问道:「林三小姐你可安置好了?你不会再带她来霍府吧?」她充其量是惹祸,却不会给霍天北添堵。 沈燕西立时气焰消减三分,「安排好了,这些你就别管了。眼下这件事——」 「我有分寸,也知会了侯爷。」 沈燕西又瞪了她一眼,「日后好好儿管教下人。」 顾云筝不理他。 沈燕西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地走了。 郁江南是最平静的,过来后温声询问原委。 顾云筝不好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只说是两个管事闯了祸,又说了蒋晨东要干涉此事。 郁江南显然很意外,沉吟片刻又笑了,「他既然说了这话,就会做到。天北那边,不见得动姚家,却少不得收拾蒲家,我们安心看戏就行。」 顾云筝笑着点头。三个人里,还是郁江南言行最投她的脾气。 过了几日,霍天北的回话到了,安排贺沖办一些事,给了顾云筝一封家书——准确来说,是两句话: 不可再胡闹。静观其变。 顾云筝把九个字、两句话看了好几遍,给他写了回信: 下不为例。在外珍重。 ? ☆、竟风流(7) ?  这日午间,顾云筝出门之前,贺沖闻讯而来,沉吟片刻,尽量言辞委婉地道:「夫人,侯爷出行这一路,看尽了民不聊生的惨景,能做的却有限,不能救落难百姓脱离水深火热。徐默来信说,侯爷这些日子甚是繁忙,想来心中也是恼火万分的。」 「民不聊生?」一身男子打扮的顾云筝看着贺沖,「外面竟到了这种地步?」 贺沖颔首,「京城中贪官污吏甚多,地方官员自然是上行下效,最终受苦的自然是黎民百姓。听闻不少百姓已无从忍受徭役赋税,背井离乡。」 「哦。」顾云筝沉默片刻,对他道,「我除了上次的事,平日里还算知道轻重吧?」 「自然。」贺沖微笑。 「那么,你放心,不会再有率性而为的事了。」 「是属下多事了。」贺沖拱手告退。 顾云筝去了醉仙楼,没带熠航、堇竹,随行的是燕袭、高程。 祁连城已等在听月轩。 落座后,她取出一个小册子,「这是一些官员相互揭短的记录,你看看有没有可以加之利用的。有一些事我看着云里雾里或是无足轻重,落在你眼中也许就不同。」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脑子里,装着不知多少人的秘闻、亏心事,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弄出大动静。 祁连城道声谢,神色郑重地接过小册子,又奇怪,「你从何处得来的?」 这些当然是方元碌、汪鸣珂帮忙弄到的,给一些人减免三两分的利钱,让他们说出知晓的某个同僚做过的亏心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自然是很麻烦——减免的利钱,要从她应得的那一份里扣除,还要让方元碌做的心甘情愿不着痕迹,也是费了点周折的。
第215页 「那你就别管了。」顾云筝笑道,「不但不能管,还不能查缘由,一旦被我发现,你我只能停止互惠互利的局面。」 祁连城一笑,「明白。」 「你放姚祥回去了?」 「嗯。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最下流的刽子手,杀他都嫌脏了手,还不如利用他做点事。」 顾云筝会心一笑,「那自然是最好,我以观后效。」 祁连城看着她,「别以观后效了——你或是你的人,与别影楼搭得上话么?」 「问这些做什么?你想怎样?」 「锦衣卫里也有一些女子,我想安排几个到别影楼,放到受达官显宦追捧的三个女子身边。」这件事需要她帮忙,祁连城说的也就详细些,「她们既能保护那些身世飘零的女子,也能随着一些事情的进展有所作为。」 顾云筝思忖片刻,「我尽力,两日后给你答覆。」 「你能做到。我静候佳音。」 「京城之外已是民不聊生。萧让那边如何?」 「那边还算不错。安家在那里富甲一方,与朝廷中几名大员都搭得上话,那边的官员自然不敢造次,影响了安家的生意,可不是好玩儿的事。」祁连城说到这里也想起来了,「你府中就有个安家女,倒是我啰嗦了。不过,也只是眼下无事,过段日子就乱起来了。」 「怎么说?」 「过段日子,海贼横行。」 这一句别有深意。顾云筝笑道:「你是真的乐得见到皇上的天下乱成一锅粥。」 「没错。越乱越好。」 「那么,萧让还能回京来看熠航么?」 「也没那么快。他已在回京路上。」 萧让,已经在回京的路上。长久的盼望,终于就要成真了。顾云筝轻轻透了口气,「你事先知会侯爷一声吧,他见熠航也容易。」 「我会的。」 顾云筝又问:「熠航的七叔回不回来?」 祁连城点头。 「听说他以前不是很成器,现在怎样了?」顾云筝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去的说法,「要是还是没个样子,就别让熠航见他了。」 祁连城忍不住笑起来,是发自心底的那种笑。这说辞让他觉得她有点儿孩子气,全没以往的冷静。人家叔侄两个,不论怎样都没有不见的道理,她却是这个态度,难不成担心一两次照面就让熠航近墨者黑?这样的护犊子,就有点儿不讲道理了。 顾云筝挑了挑眉,随即释然一笑。其实她平日本就偶尔跳脱,只是他不知晓,所以意外好笑。 祁连城道:「云笛到底是云家人,以前少不更事是真的,离京一直由萧让提点着,如今品行很不错,来日应该可以重振门楣吧。」 能让祁连城说很不错的人,屈指可数。顾云筝真正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回了府中。 安姨娘听说顾云筝回来,去了正房,带着给熠航新做的几件衣服、两双鞋子。因着听说熠航这两日有些咳嗽,还带了亲自做的梨子水。 顾云筝不由汗颜。安姨娘这几个月,给熠航做的衣物、鞋袜恐怕已经有一大包袱了,她却到今日才做了半件——前些日子开始做,到现在才做了一半。 安姨娘指了指食盒里的的梨子水,「也不知五少爷的咳嗽因何而起、喝梨子水妥不妥当。」 「贺沖给他看过了,可以喝。」长达几个月的观察,顾云筝已能完全确定,安姨娘对熠航是发自心底的关心,三不五时地让她看看熠航,熠航对这位姨娘也是慢慢亲近了些,她笑着起身,「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熠航这两日打蔫儿了,因为顾云筝和贺沖让他休息两日,无恙后才能出去玩儿,便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闷在房里。此刻,他正在与堇竹玩儿翻绳,心不在焉的。看到顾云筝和安姨娘才笑了起来,连忙下地行礼。 「好些没有?」顾云筝摸了摸他的额头。 熠航答道:「没事了,这半晌都没咳嗽。」 连翘与堇竹俱是笑着点一点头,「的确如此。」 安姨娘则笑着将梨子水端给熠航,「五少爷喝几口?」 熠航欣然点头,他喜欢喝这种甜甜的汤水。 顾云筝刚要落座,春桃进门来通禀:「燕管事来见您。」 熠航就咕哝一句:「四婶总是这么忙。」 顾云筝却是笑道:「忙也是为着你。」 熠航细看了看顾云筝,「四婶眼里都有血丝了,该好好儿歇息。」 顾云筝心里暖流涌动,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我晓得。让安姨娘教你画画好不好?」 熠航眼睛亮晶晶的,「好啊。」 顾云筝这才去见燕袭。 燕袭是来禀明这几日外面的事:「驸马爷先拿姚祥开刀了,上摺子歷数姚祥这几年来的大小过失、明目张胆的敛财等诸多恶行,皇上很生气,却还是没予以发落。姚祥这几日急得上蹿下跳,变着法子讨皇上高兴。」 蒋晨东是驸马爷,而蒲家与云凝的关系是公开的秘密,所以,他不会急着对蒲家下手,要等个时机。顾云筝颔首,又问起蒲家,「那边怎样?侯爷可有动作了?」 燕袭道:「这两日,贺冲去了秦阁老家中两次,秦阁老又见了凤阁老两次。」 霍天北留着太夫人的一条命,就是要利用她挟制秦阁老,让秦家为他所用。
第216页 凤阁老正处于被几名阁老联手打压的时候,眼下,如果秦阁老说凤家帮忙除掉蒲家,他这内阁之首就不再予以打压,凤阁老即便是半信半疑,恐怕也会着手此事,以求从困境中挣脱。 凤阁老在兵部,蒲家人也在兵部,兵部尚书发落下面的人,最是妥当。 局面很乐观,顾云筝满意地笑了,又说了祁连城提的那件事,「你却别影楼打个招唿,对那几个人留心些。」她不能绝对的信任祁连城,而且另有考虑,怕有些事都是出于相同的目的,却因方式不同弄巧成拙。 燕袭满口应下,又说起陆骞:「陆先生这几日出门,见的都是内阁中人,是与驸马爷一同去的。」 顾云筝不悦,为霍天北抱不平:陆先生住在霍府,却为蒋晨东周旋,这叫什么事?只是想不通,霍天北就算真的冷血,比起蒋晨东,总还算好吧?陆先生难不成是瞎了聋了,居然对蒋晨东那般行径置若罔闻。 燕袭打量着顾云筝的神色,道:「要不我试着查查蒋晨东或是陆先生?」说实在的,他这些日子看着陆先生的行径,也是一头雾水。 顾云筝笑望了燕袭一眼,「那就试试看,别强求解惑。」那两个人可不是泛泛之辈,戒心必是极重的。 「明白!」燕袭爽快应声,又迟疑地道,「进府之后,听说了夫人不少是非,我怎么觉得……觉得夫人不像是顾家人?难道您就不想查查自己的身世?」 「不想。」顾云筝干脆地道。 燕袭讶然。 「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不需要平添烦扰。」其实她不过是占据着这具身体,哪里需要追究什么身世。想追究的话,顾太太离京之前她就盘问了。真的,日子好好儿的,何需平添烦扰。 燕袭一笑,「也是。」 顾云筝对这话题毫无兴趣,转而问起别影楼:「如今清君已成了那里的招牌了吧?」 「她的确是最受人青睐。每日上午,她都要去南柳巷的宅子一趟,高程与她见过几次了,有两次说了一会儿话。」 这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高程会不会将萧让并未死去的事告诉清君。 ** 连续几日,高程每次禀明手边的事情之后,看着顾云筝总是欲言又止。 顾云筝每次都是心生笑意。这个人哪,也不怕把自己闷坏。这日一早,她遣了身边的僕妇,问道:「有什么要告诉我?」 高程低头沉思片刻,道:「是关于清君姑娘的事。想来夫人也知道了,我与她以往算是相识之人。眼下她知道我在侯府做管事,也知道了那天听她弹琴的是夫人,对于蒲家、姚家的事也有耳闻,就猜想夫人是不是为云家不平才如此行事的。」 「然后呢?」 「若是如此……」高程又思忖片刻才道,「她想能不能请夫人相助,到宫里。哪怕是做个宫女也好。若是夫人不愿如此,她只能求相熟的官员相助。」 顾云筝继续发问:「此话当真?」 高程点头,言语如常的利落起来:「当真。我是担心她入宫出了闪失平白送掉性命,这几日才犹豫着该不该跟夫人说一声。可她若是等不及,找别的官员相助,保不齐被人欺骗,下场更不好。」 「这样说来,她心意已决?」 高程又点头。 「那么……」顾云筝的指节轻叩着桌面,「你跟她说没说过,济宁侯还在人世?」 高程难掩意外,抬起头来看着顾云筝。这件事,她是如何知道的?是祁连城告诉她的么?应该是。释然之后,他再度点头,「我见她主意已定,知道因何而起,权衡轻重之后告诉了她。她还是不改心意,说不论侯爷在不在人世,她都要试着帮他一把。」最后,他又低声补了一句,「她还告诉我,别影楼里有这心思的人,有几个。」 这些女子,这些萧让甚至不能给个名分的女子,到了如今,待他还是赤子情怀,有了一点点希望,有了一点点能力,就想为他做些什么。 顾云筝反反覆覆斟酌着高程说的这些话,最终点一点头,「我知道了,尽力而为。」 「多谢夫人。」高程语带怅然。 顾云筝看他一眼,苦笑,「说不准她会不会后悔,猜不出她日后前程,可总比别的人帮她更好一些。即便是明知作孽,但她若是心意已决,也只能如此。」 高程黯然点头,离开花厅时,想着夫人一个年轻轻的女子,竟比他还果断。他可是犹豫了好几日,夫人却是思忖片刻就有了决定。 顾云筝想到祁连城将人手安排到别影楼的事,不由轻嘆一声。他安排人手,无非是要了解光顾别影楼的达官显宦的另一副嘴脸,寻机获知庙堂之事。而他有没有打过宫里那位的主意呢?应该有吧。 不,他本就是冲着那个人去的。否则,哪里还有姚祥上蹿下跳的余地。要知道,姚祥可也去过几次别影楼。 是这么巧,巧合之下,关乎着清君的一生,甚至于,还有生死。 她唤来燕袭,把清君的事情说了,让他去醉仙楼告诉祁连城。 ** 姚祥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决,蒋晨东却也不着急,每隔五日上一道参姚祥的摺子,其余的时间,用来帮着凤阁老收拾蒲家了。 凤阁老上过几道摺子,既是为治下不严请罪,又弹劾蒲家。皇上也不知在忙什么,留中不发,惹得一些厌弃蒲家的官员心急起来。
第217页 是在这时候,蒋晨东出面,与凤阁老齐齐收集蒲家的证据,与数名官员联名上疏,请皇上惩戒蒲家三老爷、四老爷。 蒲家这几年切实的证据,霍天北手里一大把,陆陆续续放给了凤阁老和蒋晨东一些。等到皇上绷不住了不得不给个说法的时候,他写的长长的一道弹劾蒲家的摺子也到了龙书案上。 皇上好生安抚了云凝一番,到养心殿面见六位阁老,说这些日子并不是不闻不问,而是命专人查办蒲家过错了,查证中所知诸事,与定远侯摺子上列数诸事完全相符,是以,将蒲家兄弟二人打入大牢,不日问斩,蒲家其余人等一概流放。 蒋晨东暗自窝火。霍天北的摺子刚到,皇上就定了蒲家两人的死罪,连刑讯逼供都省了,这让人看起来,皇上还是看重霍天北的情面,那他之前与别人忙活半天又算什么?唉,他在心里嘆息一声,果然还是那个狐狸更沉得住气。 皇上却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其实霍天北的摺子那么长,他只看进去一句话——霍天北说,蒲家人今日愈发目中无人,在人前招摇过市,且已静妃外戚自称。 云凝是云家人,的确是,可所有人都装煳涂,那就永远是猜疑。偏生蒲家不知轻重,时常进宫不说,居然还说过那样的话?!一定是的,定远侯才没闲心捏造这种谎言。既是如此,蒲家人就一刻都不能留了——他早就有除掉蒲家、掩盖一些事实的真相,眼下这是绝好的机会。之前没正经应对,一来是时机不到,二来也是云凝每日里哭得梨花带雨的为蒲家求情,他才拖到了如今。 这档口发落蒲家是最好——他就是要蒋晨东知道,你是我的妹夫,可霍天北依然是我的宠臣,他的话我最重视。你想不被师出同门的霍天北压着,就要多花些心思,多做几件压过霍天北的事。官员争斗是好事,都不斗了才是坏事,这道理他最明白。 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笑,笑霍天北怎么那么招人恨:陆骞每次进宫,提起霍天北,都是颇有微词,说因这几年一些事,实在是不能再认可那个昔年学生,对蒋晨东却是满口的称赞。他不懂,不论哪方面来讲,霍天北都比蒋晨东更让人赏识,偏生陆骞是这样。 可是这样好啊,太好了。 师徒两个都与霍天北不合,联起手来,就算不能死死压制住霍天北,钳制住却是一定的。有他们与霍天北表面和气暗里争锋,他就不需再担心后者功高震主权倾朝野了。 解决完蒲家的事,云凝哭了一整日。皇上劝的口干舌燥也没用,索性用一件事让她心安,第二日就下了废后的旨意,将皇后打入冷宫,随即就册封云凝为贵妃。 云凝的眼泪这才收住了。 可这件事一出,朝堂炸锅了。废后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皇上却率性而为,当做儿戏一般,着实让人忧心。 底下官员的摺子皇上可以不看,几位阁老他却是不能不见的。连续被几个人絮叨了几天,皇上烦不胜烦,索性拿凤阁老开刀——这一日,凤阁老正好心好意地规劝的时候,皇上发了火,一通训斥之后,责令他回家歇息一段日子,其兵部尚书职,由西域总督叶松担任。 几位阁老心愿得偿,闻言俱是一喜。皇上又派给了他们差事:快些拟出新一任西域总督的人选。 内阁有了新的事情要忙,更要准备与新一任兵部尚书攀上交情,谈论后宫事情的时候话就少了些。皇上很满意,想着可以安安心心的去做这些日子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几日后,宫里有传言流出:皇上曾连续三日夜间离开宫廷,天明方回,也不知去了何处。 云凝比谁都清楚,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她气得火冒三丈,换在云家落难前的脾气,早就将室内摆件儿全摔在地上了,可如今不行,不能再做那样任性的事情了。 她疑心皇上在外有了新人,所以才做出这样耸人听闻的事。若是有了新人,她这宠妃不就要饱受冷落了?她进宫的目的就是可想不可及了。 她去养心殿见皇上,却被太监拦在了门外,说皇上正在歇息。她只好回到宫里,想找个人说说话,给自己出出主意,便又想到了蒲家获罪的事,伤心不已。 如今是真正的势单力薄了,就连名义上娘家凤阁老一家,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想来想去,想到了这件事的源头。 是霍府中人不由分说伤人在先,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风波。都怪顾云筝,她起初若是私下了解此事,怎么会到这地步?定是她强词夺理与在外的霍天北百般数落蒲家的不是,霍天北才出面介入此事的。一定是的。要知道,霍天北从来都是被人弹劾的主,他何时弹劾过别人? 越想越恼火,陡然生恨。 云凝唤来杨柳,吩咐道:「请霍夫人到宫里来,我有事找她商量。」 杨柳犹豫片刻才称是而去。 ? ☆、竟风流(8) ?  顾云筝去往宫里的路上,猜测着云凝见自己的目的。感谢?不太可能。找茬?应该是的。 蒲家这件事的最后一个作用,就是能看出云凝的心迹。若是到如今还将蒲家视为亲人,为他们不甘、委屈,她就要完全与云凝撇清关系,甚至于,把她当成自己的隐患。 既是隐患,就早晚要除掉。 还是那句话,云家的人可以死,却不可以不要脸。
第218页 到了宫里见到云凝,顾云筝姿态恭敬地施礼。 云凝冷冷一笑,沉了片刻才让顾云筝平身,之后也不赐座,含着讥诮开口:「原本我还想着,定远侯夫人要是架子太大不肯来可怎么办呢?」 「臣妾不敢。」顾云筝不卑不亢的。 「还有你不敢的事么?」 「……」 云凝冷声道:「你不知约束下人,让他们在外嚣张跋扈,这些事,定远侯可知道?他在外面不知细节,听了有心人的一面之词,就对蒲家下了杀手,来日回京,便是别人不与他细说缘由,我也会找他说清楚的。」 顾云筝只是道:「臣妾对侯爷并无丝毫隐瞒。」 鬼才信。云凝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语气阴冷:「今日由着你怎么说,来日侯爷发落你,你可别怪谁。你要明白,多少人因你身死,又有多少人流放千里之外。」微扬了下巴,满带挑剔地上下打量顾云筝,「真不知侯府是怎么想的,居然把你这样的人娶到了家中。」 猪脑子!顾云筝在心里不屑冷笑。 云凝端起茶盏又放下,吩咐顾云筝:「来给我斟茶!」 顾云筝笑着称是。 杨柳却心急起来,唤一声「娘娘」,见云凝无动于衷,索性摆手让左右宫女退下,之后才出声提醒云凝,「定远侯夫人与祁公子相熟,之前娘娘未问过奴婢,奴婢也就没提醒。」 云凝立时脸色微变。 杨柳语声冷淡:「祁公子不会愿意看到您为难霍府中人。娘娘,这是你最后一次召见霍夫人。」 顾云筝还是给云凝续了一杯茶,将茶盏放回到云凝手边时,微声说了一句:「你不过是一枚棋子,说难听些,不过是个认贼为夫为父的蠢货。要不要我跟祁连城美言几句,将你这棋子弃了?」之后徐徐后退,行礼告退。 云凝气得脸色煞白,半晌透不过气来。 顾云筝回到府里,马车刚进府门,陆骞的小厮上前拦下,「先生有事找您。」她便直接去了陆骞住的外书房。 她进门后,陆骞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半晌才道:「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是故意纵容管事惹上了蒲家、姚家。你在内院外院的管事我都见过几次,知道他们是有分寸的人,做不出嚣张的事。我记得,那一晚你也不在府中;我还记得,你本身就是身怀绝技之人。」 顾云筝坦然望向陆骞,「先生,有话直说。」 「你常出门走动,去的却是东大街、醉仙楼,并非访友。至于你见何人,我就不清楚了。倒是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暗中的动作却不少。」陆骞笑道,「你这些事,天北知情么?他这样做,到底是要帮他立威,还是另有目的?甚至于,是有心算计他?」 顾云筝笑了笑,不说话。 「若是你有心偏帮别人,到时候不妨来见我。」陆骞端了茶。 顾云筝却没即刻告辞,而是笑微微的道:「我无心偏帮谁,相反,谁要算计侯爷,我会尽力把他除掉,因为看着就噁心。」语必也不行礼,迳自走了。 她今天真的气不顺,也真是犯噁心。 这几日都是这样,脾气不好,胃口差得很。吃多一点辛辣的菜餚,胃里就火烧火燎,吃清淡的菜餚,又实在难以下口。 到这时才知道,胃不好是真的。今天见了这两个人,弄得胃里一阵阵泛酸水。 这都叫个什么事儿? 直到回房见熠航正由安姨娘陪着画画,心绪才舒畅许多,胃里也消停了。 这段日子,她免了安姨娘的晨昏定省。现在妻妾两个更似朋友,正室怜惜苦命的妾室,妾室尊敬善待自己的正室,白日里常坐在一起说说话,晨昏定省不过是个表面功夫。 晚间,顾云筝早早歇下了。都说春困秋乏,她本以为这些对于习武之人是不可能的,况且春日一直精神抖擞,而今却是秋乏得厉害,着实哭笑不得。 睡前,她思忖着日后一些事。 皇上这几日受了姚祥那个无耻之徒怂恿,去了别影楼。逐个看了那里的女子,一眼相中清君,三次都是要清君作陪,言语之间甚是怜惜爱慕。 清君,那女子日后会被昏君安置在何处呢?安置在外面还好些,方便照顾,若是进了宫里,少不得要面对云凝的打压,也不知能否应对自如。 她希望有人压制云凝,但不希望是对萧让情意至此的清君。 明明心里憎恶皇上,还要日日笑脸相迎,那滋味,应该比日日受刑还难熬吧? 想想就替清君难过。 可那是清君决心要做的,也只能成全,走一步看一步。 九月初,高程来见顾云筝,直言道:「那位贵人对清君怜爱有加,要为她赎身,另作安置。清君说不能当面拜谢夫人,很是遗憾,她问您有无要叮嘱她的。」 顾云筝沉默多时才道:「皇上如今膝下只有三位公主,两个嫔妃所出的皇子先后夭折。照这样子,皇上就后继无人了。你们想想法子吧。」 高程细想了想话中含义,「明白了,我会告诉她。」随后又想,这女子的心狠起来,真是叫人嵴背生寒,可她到底为何这样做呢?仿佛她就是一心报復皇上的人,可顾家并没遭受过冤屈。还是为熠航?不大可能。为了个养子,谁会冒着事败后被万剐凌迟的风险做这种事。 高程走后,顾云筝唤来燕袭,「祁连城安排到别影楼的那几个女子,不要让她们服侍清君。如今不是有两个在服侍她么?等她离开时,你把人扣下。」之后她眯了眯眼睛,问道,「燕袭,我能绝对的相信你么?」
第219页 燕袭点头,「你可以的。」 「那么,清君的安危我能交给你么?」 「可以。」 「那好,我谢谢你。」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只能说声感谢。」 「不必。」燕袭打量着她的脸色,有些憔悴,「夫人若是不舒服,不妨请太医来看看。」 「没事。」顾云筝感激一笑,「去忙你的吧。」 她知道祁连城的心思,却不能完全信任。燕袭这个人,她不是太了解底细,却能自心底信任他。这也是奇事一桩。早晚会有答案,直觉不会毫无缘由。 ** 九月十一,姚祥的事落幕,满门抄斩。 事发后第二日,朝臣才知晓此事,却不觉得突兀。皇上这几年,忽然就将哪一家满门抄斩已有数次,虽然听着就心里冒寒气,却已不会再意外。 很讽刺,他们居然习惯了这种事。 顾云筝在这一日知道了原委。 燕袭对她说:「清君姑娘暂时被安置在京城一所宅子内。她做了场烂俗的戏,皇上相信了——以为姚祥觊觎他放在心里的新宠,这才认真看了驸马爷的奏摺,备好了接替姚祥的人,猝不及防的开了杀戮。」 顾云筝讽刺地笑了。不知道当初姚祥在云府做刽子手□女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一日。 燕袭继续道:「等皇上找出个算得合情理的由头,就能将清君姑娘迎进宫里了。夫人有什么交代她的么?」 「若是可能,让她问问云府二老爷云文渊的下落,这件事,恐怕只有皇上和皇上的亲信知晓。」云凝做了这一阵子的宠妃,不知问没问出此事,可惜,云凝是不会告诉她的,只能另闢蹊径。 ** 蒋晨东因着锲而不捨地弹劾姚祥有功,得了一千两黄金的赏赐和皇上的另眼相看,得了闲就让蒋晨东进宫,帮忙处理些政务。 身在外地的霍天北连连有奏摺送回京城,每一道奏摺上,都列着数名贪官污吏的名字,该他管的,不该他管的,这次都管了,不同之处在于,没有像在西域时的先斩后奏。 蒋晨东虽然处于多种原因看霍天北不顺眼,却是自心底贊成这种行径。官员斗得死去活来是一回事,百姓民不聊生是另外一回事。凡是搜刮黎民百姓血汗的官员,都该死。 而皇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失了民心军心的话,别说官员,就是他也享不了太平时日。他给霍天北亲笔回了一道旨意,委任他为钦差,代替朝廷惩戒贪官污吏,将那些人全部押解进京;随后,又命蒋晨东来日审讯贪官污吏,酌情定罪。 霍天北很快写了一道谢恩的奏摺,八百里送回京城,谢恩之后,请朝廷从速拟出一个安民的章程,并拨出款项救济部分民不聊生的地区。至于安民之事,他推荐了郁江南。 皇上头疼起来——他最怕的就是大臣管他要银子,霍天北偏就这么干了。每次他和内阁提银子的事,几个人都是争先恐后地跟他往死里哭穷,之后就趁机要他停止修建新的宫殿、行宫。 可是,这次外面百姓的情形一定是糟糕至极了,连霍天北那个冷血的都看不下去了。这样一来,他就只能照办。 第二日,他将霍天北的奏摺丢给内阁,发了好一通火气,说内阁只知每日里明争暗斗,却不关心百姓死活。随后冷着脸下旨:着郁江南着手拟定安民之事,内阁尽快筹备银两,十日内办妥! 内阁竟也没再哭穷,跪地遵旨。出了宫门,就一起跑去蒋晨东府中了,个个一脸坏笑。这是因为霍天北已事先跟他们打过招唿了——他不是要跟朝廷要钱,更无意为难六部,他上这摺子,是要蒋晨东出血,顺便和他分一个爱民的美名。 蒋晨东如何看不出霍天北的用意,在心里恨恨地骂了那只狐狸半晌,又懊悔了半晌——这美名他自然要,却不该通过霍天北得到。他应该抢在霍天北之前,主动拿出银两救济贫苦百姓,这样,那名声就更响了,不需和霍天北平分。到底是少了些在官场打滚的年头,不如霍天北反应快。 心里是百转千回,他面上却一直笑着,很爽快地告诉几位阁老不必担心,他正有此意。内阁齐心的时候,皇上都拗不过,何况他一个驸马?明知几个人听了是正中下怀、贊霍天北有先见之明,也只能忍下,在明面上做出爽快磊落的样子。 内阁几人心头大石块落下,俱是诚声道谢,心里则在求神拜佛:霍天北可千万别再抽风似的上奏摺了,这次能顺利解决,下次他丢个难题出来,谁受得住? 这件事因为蒋晨东的参与,算是办得雷厉风行,几日后,他手下几个大掌柜便集齐了一百万两安民银两,装箱送出京城。下一笔款项正在加紧筹备中。 百姓们陆陆续续得知了此事原委,俱是拍手叫好,对霍天北六亲不认骁悍嗜杀的印象有所改观,对当朝驸马爷更是赞不绝口。 京城中的官员得知原委之后,则开始站队。原本死心塌地跟在蒋晨东、霍天北身边的人,心意更加坚定。以往对霍天北敬而远之的,此次见他一番作为都是为了百姓,皇上又都是满口允诺给予他支持,或是出于钦佩或是出于攀交情的目的,纷纷示好——见不到人也没关系,想法子讨好柳、孟、徐三位阁老、郁江南这些与他走得近的人就行了。另有一大批人因着驸马爷腰缠万贯,如今行走朝堂得皇上青睐,再加上如今有了个好名声,看准他日后得到的宠信要比霍天北更重,忙不迭百般巴结。
第220页 蒋晨东门前车水马龙之时,总会不断地想起霍天北,心里总是膈应。那个冷血的狐狸,谁以往能想到他会博得爱民的名声?可他偏就做到了。自己今时美名满京都,成为与霍天北不相伯仲的人们口口相传的人物,在别人看是理所当然,在他看来,却始终是差了点儿什么。 霍天北从入沙场至今,已有十个年头了。那厮如今的权势、地位,是用出生入死、作战才华换来的。可他呢?他是用一个女人换来的。别人都以为他不在意这一点,他也总是显得满不在乎,其实他在意得很,因为在意,才更想将霍天北的锋芒压下去。却不知那一日是多久之后。 顾云筝对于霍天北此番作为,也是有些惊讶的。她从没将爱民这种事与霍天北联繫到一处。惊讶之后,自然就是对他的一份欣赏、敬重了。当然,这件事也让她受了些烦扰——很多官员内眷趋之若鹜地往侯府递帖子,要上门拜访,或是邀请她去赏菊吃蟹。她要没完没了地看帖子,没完没了地吩咐僕妇回掉,有些门风不错、性情温婉的贵妇,她让僕妇委婉地传话,要她们去郁江南府中结交章嫣。 上次章嫣过来时,说郁江南近来一直闷声不响地拟定安民之策,上门拜访的人十个有五个被他回绝不见,结交人很是挑剔。再挑剔也得有一些常来常往的,不能让章嫣的日子太闷,顾云筝担心他觉得自己多事,命顾安去了郁府一趟,说了自己的意思。顾安回来说:「郁大人请您放心,说过些日子来看望熠航。」 顾云筝放下心来。得了闲,她算了算日子,霍天北已经离京一个多月了?何时才能回来? 想念么?很想念。这段日子若不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恐怕会时时刻刻地记挂他。那样的男子,谁能不动心,谁能不牵肠挂肚? 正心绪怅惘时,祁连城派了祁安过来见她。 顾云筝忙让人带到正房。 祁安言简意赅:「我家公子请您今日带上五少爷去醉仙楼,有一个五少爷的亲人,在听月轩设宴,邀您赏光。」 顾云筝听出话中深意,立时漾出欣喜的笑容,「好!我一定去!」 ? ☆、再相见 ?  84 再相见(1) 祁连城见到顾云筝,半真半假地兴师问罪:「怎么不让我的人跟在清君身边?你这样可真叫人伤心。」 顾云筝心生笑意,避重就轻:「你那颗心是铁打的,我就是想伤你,也没那功力。」又环顾室内,「人还没到?」 「他的手下说他还有点事。」祁连城解释道,「我已给侯爷去信说了此事,侯爷也应允了,给你的书信还在路上。萧让急着见熠航,我才命人前去请你。」 霍天北给她的书信,应该又是几个字。顾云筝笑着点头,「那熠航的七叔呢?今日来不了?」 「他还在路上。」祁连城笑了笑,「两个人一面走一面救济一些贫苦百姓,走走停停,不然早就到了。」 两人谈论几句,顾云筝才把在里间玩儿玉石棋子的熠航抱出来,让他和祁连城说说话。 有伙计进门来,奉上酒菜。酒是烧刀子。 「今日你得喝两杯吧?」祁连城笑问,还记着第一次他问她喝什么酒的事。 顾云筝笑着点头,「嗯,今日我们熠航有喜事,该喝两杯。」 就在这时候,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施施然走进门来。 祁连城与顾云筝同时发觉,望过去。 是萧让。 祁连城一见到萧让就笑了,「你怎么狼狈成了这样?」 萧让穿着一袭藏青色布袍,皱皱巴巴的,面容更是难掩疲惫,风尘僕僕的样子。 「随身值钱的东西都给了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我有件衣服穿着见人就不错了。」萧让漫不经心地应着,视线先落在了熠航身上,细看了一会儿,柔声唤道,「唯扬?」 熠航记得唯扬是自己原来的名字,却不认识萧让。萧让见到熠航的次数数的过来,偶尔不过是匆匆打个照面,他无从记得。 祁连城握了握熠航的小手,「这是——你就按你姑姑那儿论吧,这是舅舅。」 「舅舅?」熠航茫然地看向顾云筝,眼含询问,「四婶,是吗?」 顾云筝则一直看着萧让,样子有点儿傻兮兮的。他瘦了,瘦了一圈,一身的落拓不羁,便是笑容再璀璨惑人,也难掩眼底的沧桑。 萧让随着熠航的反应看向顾云筝,「是……」他有些困惑,又笑了笑,「霍夫人?我还以为是个少年人呢。」说着拱手见礼。 顾云筝这才回过神来,起身领着熠航,走到他近前,「这是舅舅,快给舅舅请安。」 熠航乖乖地点头,小大人似的给萧让行礼,甜甜地唤道:「舅舅。」 萧让的唇角高高的翘了起来,眼底却闪过落寞酸楚。他取出一块羊脂玉牌,「身上也没什么好物件儿了,这个给你。」将玉牌递给熠航,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熠航的小脸儿。 熠航用眼神徵得顾云筝同意之后,才大大方方地接过,笑着道谢。 一举一动都透着受了良好的教导,还有对顾云筝的依赖信赖。萧让再度行礼,「大恩不言谢。」 「客气了。」顾云筝回身落座,笑道,「你值钱的东西都没了,那还能付这一餐的费用么?」 萧让哈哈地笑,「付不起,把我压在这儿,等表弟来赎。」
第221页 祁连城也笑,「我还真得把你扣两日。」 「那么,表弟何时能到?」 萧让道:「一两日就到了。」 顾云筝道:「到时若是方便,你们直接去霍府即可,也看看熠航的衣食起居有何欠缺。」 「去霍府好说,找错处就不敢了。」萧让看着熠航,「听说他病了一场,一直以为会看到个瘦瘦的小孩儿,现在却是白白胖胖,又这么懂事,必是照顾得极为周到了。」 「是熠航懂事,招人疼爱。」顾云筝帮熠航把玉牌挂在颈间的时候,细看了两眼,和田玉上雕刻着兰花,不由轻声问一句,「是不是马老闆那里的物件儿?」 萧让深凝了她一眼,「夫人好眼力。也常去那儿?」 「那倒没有,侯爷倒是有空就去坐坐。」 祁连城笑着接话:「别人是去那儿花钱拿东西,侯爷是往那儿又送东西又花钱。听说有一阵子给了马老闆几块上好的玉,要马老闆雕个摆件儿。那几块玉,玉质极好,马老闆雕好了摆件儿,嚷着要买下剩下的三块玉,侯爷就说你要是想要就直说,我手里的东西不卖,送人倒是成,只当你年纪大了手哆嗦了眼神儿不行了,糟蹋了这三块玉。就这么着,马老闆白得了三块玉,却没法儿念侯爷的好。」 三个人都笑起来。 顾云筝一面笑,一面想起了那个猫儿玉雕,心知祁连城所说的事就是因那个玉雕而起。这样想着,摸了摸手上的戒指。 祁连城端起酒杯,「来,先喝一杯。」 萧让与顾云筝随着端杯,爽快的一饮而尽。 酒液似是带着灼人的火焰,一路从喉间落入胃里,让人无从忽略那份烈性。 萧让与顾云筝都险些被呛出眼泪。 「很久没喝这酒了。」萧让说。 祁连城问:「现在喝什么?」随即瞭然一笑,「陈年梨花白?」 萧让颔首,「嗯,醉了也舒坦,头脑不会迷煳。」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另一个人。这是那个人常说的话,每次嚷着要喝梨花白的时候,她都这么说。 他们迅速错转视线,拿起手边酒壶,又满上一杯酒。 顾云筝也默默地再满上一杯。这种滋味真不好受,明明是相同的地方,氛围已不同,她还在,却没人晓得。与萧让话里话外都客气起来。物是人非了,她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了。 熠航乖乖地吃完饭,由祁安陪着去了里间玩儿。 三个人说话也就随意起来。 祁连城算是搭桥引线的,将所知的萧让、顾云筝隐于暗中的所作所为分别对两人说了。顾云筝由此知道,萧让这两年在明里改了名字为萧言,花了一笔银子谋了个官职,暗里让手中死士迅速扩充人手,以备来日派上大用场。 对于顾云筝,祁连城所知不是很多,却是看清楚了一点:「她是一心为熠航的家族抱不平,蒲家、姚家的事,因她刻意找茬而起,那阵仗闹得超出了我预料。」 顾云筝笑着看向萧让,「我总要帮熠航给你个见面礼。」 「听说了。」萧让瞅着她的一身男子装束,笑道,「既是男子打扮,今日我就把你当成男子了,感激的话总说没意思,都在这酒中了。你随着性子喝,喝不动了我替你。」 「好。我这身装扮,就是为了喝你请我的这顿酒。」顾云筝与他碰了碰杯,爽快地一饮而尽。 「这要是不说话,谁能看出是个女子?」祁连城打趣道,「你可千万别被外人识破,不然女子不是都要效法你的装束行径?」 顾云筝就笑,「的确是不能被人识破,否则这名声可就毁了。」 两个男人都笑起来。 不知不觉,三个人都将手边的一壶酒喝完了。顾云筝这阵子胃就一直不舒坦,眼下觉着酒滚着火苗一个劲儿地往上涌,不敢再喝,起身道辞,「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又看萧让一眼,「我让熠航在府中等你。」 「最迟两日后前去。」 「行。」顾云筝转去里间。 熠航已经睡了,她抱起他走到外间,将来时穿的披风裹住他,迳自下楼,在门前等马车过来。 萧让与祁连城已经到了窗口,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祁连城轻声问:「是不是很像一个人?」 萧让没说话。像,太像了。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走路时那份闲散随意,偶尔的言语,都像极了阿娆。 每时每刻将阿娆记起,能够轻易地发现一些女子与她的相似之处。 可惜,只是相似。再相似也不是阿娆。 萧让转回到餐桌前,从伙计手里接过新奉上的酒壶,迟疑一下,将酒壶递迴去,「换梨花白。再喝这烈酒就醉了。」 此刻的男子,再没了方才的笑容,神色沉郁,满目伤痛寂寥。 心里最亲的人,到底是已消亡,化成了灰烬。 明知想起她有多疼,还是愿意想起。疼痛能让他清醒,回忆能让他觉得她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他。 她若不是名门女该多好,她若少一点孝心该多好。如此就不会因家族殒命了。 祁连城何尝不知萧让的感触,无言落座,默默饮酒。她不在了,他们之间的嫌隙也就不在了。 ** 顾云筝一直以为,见到一直盼着相见的萧让,会高兴的睡不着。
第222页 的确是睡不着,却是难过的睡不着。 萧让如今的样子,让她心疼,疼得心中鲜血淋漓。 他是在极力克制着心绪,可眼底时时闪过的殇痛,还是让她悉数捕捉到了。 那样风姿俊朗的男子,那样不羁璀璨的笑容,不在了。陪着她的阿让表哥的一面,不在了。 夜深了,她依然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这样不行的。她去了霍天北的小书房,胡乱找了一壶酒,回到房里,坐在清冷月光无声进入的室内,一杯一杯地喝酒。 醉一场,就能好好儿地睡一场,再醒来,那份殇就减轻了。 越是想醉越不能如愿,喝到酒气上涌再也无从克制,喝到开始呕吐,吐得胃里都空了,还是全无睡意。 她用手背抚着额头,被虚汗浸透过,凉凉的。 再看天色,已近黎明。 堇竹闻声跑了进来,惊慌地看着顾云筝,「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顾云筝手势虚弱无力,「别理我,当我是个疯子傻子。」 「……」 李妈妈随后而至,是为两件事,先是关切地询问顾云筝怎么了,之后才道:「三夫人开始阵痛了,却是不知为何,先前找好的产婆、医婆都不见了。」 「什么?」顾云筝站起来,用力掐了掐眉心,让自己清醒过来,「对了,你去外院找燕袭,我让他另外预备了产婆医婆,住得离这儿很近,来得及。」说着抬手召唤堇竹,「帮我穿衣梳妆,快。」 两个人齐声称是。 堇竹一面服侍顾云筝穿戴齐整一面问道:「好端端的,产婆、医婆怎么会不见的?是大夫人还是二夫人?」三夫人这一胎,又是吉凶难料。 顾云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完,这才答道:「还能有谁。有的人报復是只找元兇,有的人却要殃及无辜。」 「你是说——大夫人?」堇竹仍旧不敢确定,「您不是只让她管着太夫人、二夫人么?她怎么就把手伸到三夫人房里去了?再说了,孩子知道什么?」 「如今的大夫人,可是今非昔比,三夫人哪里防得住她。」顾云筝向外走出,因着脚步急了些,有点儿趔趄。 堇竹啼笑皆非,「您这是何苦呢?大半夜的喝酒。」 「以为喝点儿酒就能睡着了,谁知反而折腾了整夜。」顾云筝苦笑着扶住了堇竹的手臂,闭了闭眼,头晕得厉害,可还是要先去看看三夫人。 到了三夫人的院里,顾云筝一眼就看到了神色焦虑正在吩咐丫鬟的霍天齐,上前行礼道:「三爷不需担心,我为防意外,已备下了产婆医婆,等会儿就来了,你去书房等一等即可。」 霍天齐神色立时放松下来,躬身作揖道谢:「真要多谢四弟妹了!」 「分内事,让你们心急,已是我的不是。」顾云筝指了指灯火通明的耳房,「我去看看三嫂。」 霍天齐漾出舒缓的笑,「一切拜託给四弟妹了。」 「放心。」顾云筝迳自走进耳房。 三夫人因为阵痛,秀美紧蹙,紧紧抿着唇,看到顾云筝,很吃力地抿出个笑容。 顾云筝坐到她身边,将事情说了,又道:「饮食方面我放心,晓得你与三爷都指派了专人打理,只怕你生产时出岔子,却又不好与你直说,便提前准备了人。你别担心,等会儿就到了。」 先说了,三夫人又添一桩心事,倒不如安安稳稳的等待产期。 三夫人哪里不明白这道理,感激地一笑,又轻声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顾云筝窘然,「昨晚喝了点儿酒,胃不舒坦,脸色就差了些。不碍的,已好了。」 堇竹在一旁听得嘴角一抽,心说您那是「喝了点儿」酒?满屋子酒气好不好?好端端的做什么醉猫啊,吓死个人。 三夫人放下心来,视线落在高高隆起的腹部,「这一胎本就不安稳,所以产期之前就要落地了。这样也好,生下来就轻松了,省得这么累。产婆什么的幸亏你早就备下了,不然我就算是有经验,能指挥着下人,她们也少不得手忙脚乱。」又反握了顾云筝的手,「幸亏有你,总是你帮我,你真是我们母子的福星。」 「谁叫我喜欢三嫂的为人呢?」顾云筝其实有些歉意,「我每日胡乱忙着,其实该防患于未然,避免出这种事的。」 「这样最好。」三夫人的笑苍白无力,「若是产婆被人收买了,给我来接生恐怕也会出事。」 顾云筝想的却是大夫人才不会那样做,她根本就没那种谋算的脑子。这一辈子,大夫人都不会绕几个弯子算计人。不是那种人,即便看的太多,还是不能效法。可也幸亏如此,不然今日的事还真是要费些周折。 她陪着三夫人说了一阵子话,产婆、医婆都来了。 「我去外面等着你的好消息。」顾云筝用力握了握三夫人的手,「为着我的小侄子,你可得好好儿的。」 「嗯!」三夫人眼中充盈着泪光。她和孩子能走到如今,多亏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弟妹,若是没有她,走到如今怕是会成奢望。 三夫人平日的宴息处在东厢房,顾云筝就过去了,窝在美人榻上,阖了眼睑,闭目养神,却不料竟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依然暗沉沉的,她问堇竹:「什么时辰了?」
第223页 堇竹道:「已过酉时。」 「天哪。」顾云筝蹭一下坐起来,「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唤醒我?」 堇竹笑道:「看您睡得沉,就没扰您。我对管事们说您在三夫人这儿,让他们明日再回事。今日也没什么事,只是又有不少递帖子的,算得重要的,是柳夫人也递了帖子过来。」 「柳阁老的夫人?」顾云筝若有所思,「明日命人去回话,我请她过来赏菊。」 「是。」 顾云筝睡得有些煳涂了,现在才想起三夫人,「怎样了?你可别跟我说还没生。」 「可不就是还没生么。」堇竹忍俊不禁,「阵痛时间有长有短,有的人要一天一夜呢。」 顾云筝倒吸一口冷气。 堇竹又道:「不过三夫人这也不是第一胎了,这会儿快要生了。」 「那还好。」顾云筝在想的是,难怪都说女人生孩子犹如跨过鬼门关,阵痛那么久……她想想就不寒而慄。 当夜,三夫人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顾云筝总算放下心来,第一时间跑去产房,看看那小婴儿。小小的一个孩子,肤色通红,样子么……闭着眼睛,小嘴儿抿着。仿佛传出那几声啼哭就没了力气,已经睡着了。 说心里话,她真看不出哪儿好看,面上却很诚挚地夸奖:「真漂亮的小侄儿。」说违心的话的时候太多了,只这一次,她心里有些不自在。 语声刚落,霍天齐满脸喜色地走进来,第一件事倒不急着看孩子,而是去看三夫人,低语几句,才过来看孩子。 顾云筝抱这样的孩子显得笨手笨脚的,将孩子递给霍天齐的时候,便分外的小心翼翼,「三爷小心些,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呢,千万别弄疼了他。」 霍天齐由衷地笑了起来,「四弟妹放心。」 顾云筝这才想起,他已有了玉姐儿,哪里需要自己提醒。也不知怎么了,好像还没醒酒似的,脑子里一派混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霍天齐将孩子接过之后,和三夫人说了两句话,就道:「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 「你也快回房歇息,脸色还是那么差,估摸着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三夫人笑着摆一摆手,「快去。」 顾云筝这才回到房里,衣服未脱就歇下,竟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也太能睡了。烧刀子这酒,以后还是少喝,太要命了。听管事们回话的时候,她心里一再嘀咕着。 燕袭除了府里的事,还有别的事告诉她:「大爷和凤之浣的案子了结了,大爷削去了官职,再不可入仕,往后就要赋闲在家了。」 「就这样?」顾云筝意外,这不像是霍天北的做派。 「就这样。」燕袭微笑,「兴许侯爷另有打算。」 「嗯,只能是这样了。」 「清君姑娘三日后进宫。」燕袭笑道,「三日后,皇上在寺里偶遇了身世孤苦的清君姑娘,当即决定将她带进宫里。」 「……」顾云筝无声地笑起来。居然在寺里偶遇?就算有一些是不干净的寺庙,皇上也不能这样吧?可他就要这么做。管他呢,那些不重要,清君能入宫就好。被皇上养在外面,兇险反而更多。「你可安排好了?我不想清君出事。」 「您放心,安排好了。再者,清君姑娘也不是没脑子的,又是皇上的新宠,别人轻易动不了她。」 「好,我信你,信清君。」 下午,柳夫人过来了。 柳夫人一身的雍容高贵,满脸和善的笑意。 顾云筝的脑子还是稀里煳涂,所保有的一点儿清醒,都用在府外那些事上了。她根本就忘了柳夫人要过来的事,人来了只来得及匆忙换了身衣服,到厅堂相见。 见礼落座之后,柳夫人就关切地询问:「夫人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坦了?」 顾云筝自是不能说自己因为一次宿醉害得自己似梦似醒,「是有点儿不舒坦。」 柳夫人稍稍心安,「我家老爷与侯爷交好,一来是投缘,二来也是他也略通药膳,常找侯爷求教。」 「是么?」顾云筝是真的有些意外,「侯爷倒是没提过。」心里补一句:那厮跟自己提什么事,恐怕要等到日头西升。 「侯爷手里的事千头万绪,这也只是小事,你未曾听说也是情理之中。」柳夫人笑容愈发和煦,「若是不妥当,不妨用药膳调理着,我就是受益甚多之人。夫人若有此意,于侯爷不过是小事一桩,总能找几个手艺最好的药膳师傅。」 柳夫人随着柳阁老宦海沉浮,又有过中年丧女的伤痛,如今看起来却是一派云淡风轻。食疗固然是一方面,胸襟也是一方面。 顾云筝道:「府里倒是有两位药膳师傅,做的药膳也很合口了,这次倒是没有大碍,若是过两日还是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再让她们调理。」 柳夫人笑道:「你们年轻人,可要爱惜身子骨。你是不知道,上了年纪之后,年轻时的大小毛病就全犯了,我可是深受其苦,幸亏近年来悉心调理着,不然我可有罪受了。」 「嗯,您这些话我一定记着。」顾云筝笑了笑,「其实若是自己通药理,想来平日就会留意了,偏生我对医书药膳是根本没有那根儿筋,一些药理要死记硬背才记得住。」 柳夫人由衷地笑起来,「这话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和膝下子女也是这样。我家老爷总是说,难得他知晓一些官场之外的事,家中却无人附和。这几年他才舒心了——我们那个外宿女很是聪慧,打小也愿意学药理,如今也能做几道药膳了。」
第224页 柳阁老的外孙女,也就是已故的柳家大小姐的女儿了。柳家大小姐嫁给了叶松的长子,可惜红颜薄命,生下一子一女之后便香消玉殒。这些事情是顾云筝平日要知晓的,此刻闻言就道:「那孩子时不常的来京城小住?」 「是啊,阿浔的祖父祖母可怜我们感怀女儿的早逝,常派专人护送两个孩子来京城住上一年半载。」柳夫人说到这里又笑,「也不是孩子了,我那外孙已经娶妻,外孙女阿浔今年十三了。」 顾云筝笑道:「若是有机会,我也见见阿浔——嗯,这名字很好听。」又委婉地恭维,「唉,要是只见您这个人,我可真想不到您已儿孙满堂。」这话也是由心而生,柳夫人看起来也就四十来岁,这便是天生的美人了,经得起岁月的磨砺。 柳夫人开心地笑起来,「你这是哄我这老太婆呢,可是不瞒你说,我听了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瞧您这话说的,我才没哄您呢。」顾云筝也逸出清脆的笑声,「谁叫您生得这么好看呢?」 柳夫人哈哈地笑起来,谈笑间对顾云筝好感倍增。说笑一阵子,谈起正事,「叶总督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夫人若是方便,来日他一家到了京城之后,还望夫人关照一二。」 「那是自然,冲着您我也得去上门叨扰叶夫人。」顾云筝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我说的可都是真话,您别当我敷衍您。」 柳夫人心说这孩子真是会哄人哪,只坐了这么一会儿,她真是自心而外的舒坦,连连笑着点头,「我信,我信。」 这次相见,是真正的宾主尽欢。 萧让与云笛到霍府,正值三夫人的孩子的洗三礼。 在顾云筝这儿,是完全将三爷三夫人与太夫人、二夫人、霍天赐划分开来,所以也就利落地派发了请柬,请了些她觉得还不错的人来为孩子送上一份祝贺。因着洗三礼一般只请部分亲朋好友,顾云筝还是费了点儿时间才筛选出一些人过来的。 霍天齐与三夫人的感激都在笑容里,顾云筝却是只是想这么做而已,并不居功。至于大夫人那边,她也懒得去询问了,大夫人的性情、意向她明白,也应付过去了,就算了,不想当面提及。当然,来日大夫人要在霍天北面前高她一状的时候,她也不会退让。 这日应付完几桌的来客,刚回房想要歇息片刻,萧让与云笛就过来了。是贺沖前来报信的。 她立即点头,说这就带上熠航见客。 贺沖却没即刻告辞,沉吟片刻,道:「属下的人对夫人近日诸事已有所了解,属下想等着侯爷回京之后再禀明。夫人,您——早做安排才是。」 顾云筝听了这话,认真地看了贺沖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何如此?」 「属下是侯爷的人,却又贊同夫人的做法,所以如此。云家等等含冤赴死的家族,属下亦是满腹不平,明知夫人是瞒着侯爷率性而为,还是不能说个不是。」 顾云筝感激一笑,「嗯,这些话我从没听到过。来日你所见所闻,尽管禀明侯爷。」 「多谢夫人。」 顾云筝看着离开的那抹灰色身影,心生感慨。霍天北手里的人,哪里是死士,分明是胜过锦衣卫的精良人手——她已经让燕袭、顾安等人极为小心的行事了,可是,还是被查了个底掉。 她没问贺冲到底对自己所作所为知晓多少,她想赌一次,赌贺沖会对霍天北隐瞒下一些事情。 到了这时候,心里反而分外平静,胃却唱反调,喉间泛着酸水。她极力控制着,带着熠航去了花厅。 已在花厅的萧让一袭烟青色锦袍,云笛则是一袭深蓝。 云笛,她的弟弟,长大了。 只需凝视片刻,便可看出。 十六岁的少年,气度从容,神色间透着刚毅。 这是超出她期许的一个人,是云笛到底有着云家的傲骨,也是萧让的功劳。 顾云筝眼里心里一直酸酸的,让熠航给两人请安,请两人落座。 云笛抱着熠航,不肯撒手。 熠航知道了这是自己的七叔,加上顾云筝的认可,也就很快生出了一份亲昵、信赖,乖乖坐在云笛膝上。 顾云筝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因着贺沖的话,也因着弟弟喜人的改变,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竟不能出声说话。如果贺沖把一切都告诉霍天北,她怕是别想再踏出霍府一步了,如此,要帮衬萧让、云笛就很难了。可她想尽自己的一份力,让他们的路平顺一些,如此,在霍天北回来之前,就要细细谋划一番。可他们呢?他们能绝对的信任自己么?如果他们不信任不配合,她所有努力,有一半要付之东流。 ? ☆、筑藩篱(1) ?  视线落在熠航身上,她目光微凝,之后怅然微笑。 萧让正凝眸打量着她。与在醉仙楼相见不同,她已是名门贵妇打扮,衣饰淡雅,透着内敛的华贵,衬得她若空谷幽兰,那一抹怅然的微笑,生生地叫人随着她的心绪低落下去。 顾云筝垂眸思忖片刻,再抬眼,眸中一派清明澄澈,「我与侯爷自来待熠航如己出,事无巨细都尽量不疏忽。二位若看出不足之处,只管提出。」 两个人细看了看熠航,能找出什么不足之处?只是意外于霍天北肯这般善待一个孩子。 顾云筝浅笑盈盈,起身道:「熠航平日喜在后花园里游玩,二位随我去看看?」
第225页 两人自是起身随行。 路上,云笛语声柔和地询问熠航:「听说府里有一位姨娘,她待你好么?」 对霍府的情形很了解,顾云筝笑着看过熠航,「安姨娘待熠航很好。」 熠航则是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这是安姨娘给我做的,她还教我画画,给我画了很多药草的图。」 云笛勾了唇角,眼神却分明是疼痛至极的,「那好啊。我总是怕你受委屈。」 「不会的。四叔、四婶、安姨娘、连翘、堇竹、李妈妈都对我很好。」熠航如数家珍的告诉云笛。 「知道了。」云笛眼中的痛楚稍缓,「你过得好,七叔也就放心了。」 顾云筝在一旁看着,不知该悲该喜。 到了后花园,熠航嚷着要坐船,云笛便问顾云筝,能否带熠航去湖中游玩。 顾云筝自然是点头说好,转而对萧让道:「你不妨留下,我有事跟你说。」 萧让笑着点头。 看叔侄两个在湖中心划船玩儿的高兴,顾云筝弯了唇角,转身请萧让在湖边的石桌旁落座,命人唤来了高程、燕袭。 她不需交待高程什么,他所见所闻,必会告诉萧让。至于燕袭,她叮嘱一句:「我想让他尽量信任我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有数。」 燕袭笑道:「我明白夫人的心意,知道分寸。」 太多事若由她说,不如让别人说。 随即,顾云筝留下三个男人说话,自己沿着湖边转了转,一直观望着云笛与熠航。 到底是血亲,云笛、熠航也不似她,相见没多久,两个人已亲近许多,不断地说着话。她就不行,即便明知是出自同门,还是诸多计较。如果熠航是云文渊一脉的后人,她恐怕是理都不理;如果云笛还是那个被云太夫人养歪了的世子,她兴许见都不见。 没有谁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有多凉薄冷漠。说起来,这还是云太夫人一早让她明白的一个道理——有些亲人,还不如陌生人。 过了段时间,燕袭遥遥对她点一点头,退至不远处。 她转回到萧让身边。 萧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别影楼、清君、方元碌、汪鸣珂,她围绕着这些做了文章,而这些,与他和云筝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顾云筝悠然落座,第一句话是问他:「要去别影楼看看么?她们都很记挂你。」 萧让缓缓摇头,「不了,相见之后,还是要别离。何苦平添烦扰。」 顾云筝莞尔一笑,早已猜到他会是这态度,「清君姑娘呢?」 「她?」萧让一面玩味地看着她,一面思忖着,「若是可以,请你转告她,珍重,活着。」说完目露伤感。一个弱女子,想要做一些事的时候,捷径似乎只有以se侍人。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他不忍,却无从阻止。 「不会怪我吧?」顾云筝微笑着对上他视线,「不管怎样,我也算是帮她走上不归路的人。」 萧让缓缓摇头,「不是你也是别人。」他对曾经给予怜惜、善待的女子,不敢说情分有多重,却是了解她们性情的。清君,那个女孩子,认准了什么事,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 他只是难过。这些女孩子,出于不同的目的,都在以身涉险。 「你知不知道,你的处境比清君还危险?」萧让凝视着她,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你做的一些事,是寻常男子都无从容忍的,何况侯爷。」放官吏债、开青楼、送了居心叵测的女子到皇上身边……霍天北怎么可能容忍身边人做这种事,最重要的是——「而有些事,带来的后果,不可估量。」单只清君这一件事,后果便是无法估量的,事败之后,霍天北会因她置身于风口浪尖,会被满朝文武非议。狠辣绝情的名声在外的定远侯,不可能接受这种事。 顾云筝只是一笑。 「他想撇清虽说不容易,却不是不可能。」 「嗯,不外乎是毁灭证据,或是把我杀了灭口。」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天气凉了一般平淡。 「为何如此?」 顾云筝细细打量着他清瘦的面容,「可以是为熠航,可以是为云家某个人,不方便与你说。」又自嘲地笑,「只是可惜,我一个深宅妇人,只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可手段怎样不重要,对么?奏效即可。」又宽慰他,「放心,我与熠航对于侯爷来说是两回事,侯爷不会因为谁迁怒熠航,他是真的喜欢这孩子,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萧让语声中融入了浓浓的伤感,「为何对我说这些?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若是可能,平时不妨互通消息。我是帮你还是害你,相信你分辨的出。」顾云筝自嘲地笑了笑,「最起码,我也有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事,例如了解一些官宦如今的软肋、现状,例如可能先一步查到云文渊如今身在何处。」语声停顿片刻,她补了一句,「我不希望侯爷吃亏,这是我的底限。」 已经在利用伤害霍天北了,不希望他失去什么,甚至于希望他能从中得到好处。 萧让垂眸思忖。 「不必急着答覆,好生思量。」顾云筝也有自己的顾虑,「与我暗中互通消息,你可能有一日会被我连累。」 萧让不由笑了,「这话也正是我想说的。」
第226页 「我不怕。」 「你都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萧让端起茶杯,依旧凝视着她。直觉告诉他,这女子是他可以完全信任的。原因么,说不清楚。 顾云筝也笑着端起茶杯,与他手里的杯子轻轻碰一下,喝了一口,之后又问道:「我以前听人说,成国公世子品行资质寻常,如今看起来倒是不错。」 「整个家族都没了,加上他姐姐的事,便是再煳涂,也该明白自己是谁了。」萧让望着云笛,笑了笑,「到底是成国公的儿子。」 「嗯。」顾云筝又问,「云凝的事——」 「与他无关。准确说来,是云文渊一脉与他无关,他要报仇,是为了他的父亲、三叔。」 「云凝与蒲家人一度来往密切,你们知道?」 「知道。」萧让漫出一抹嘲讽的笑,「昨日也听祁连城说起过,那位宠妃似乎与你不睦?」 顾云筝轻笑,「是。怪我是蒲家满门获罪的罪魁祸首。」 萧让笑容中有了冷意,「虽说冠上了凤家的姓,流言蜚语却总与云氏有关。留不得。」 「的确是。」顾云筝想起一事,笑,「你与安家可有来往?」 萧让摇头,「我自是轻易不能与安家来往,一个不妥,京都大员就察觉了。你可别忘了,我如今只是个小小地方官。」 顾云筝语声徐徐,面不改色地将真话假话放到一处说:「明白。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与安家合伙做生意,他们能给我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这笔银两,我用不着,不如让你用到别处——这件事你不要推脱,只当我借给你了。因为我在南柳巷的宅子里挖出了一笔银两,是你留在那儿的吧?不少东西都能查到是出自济宁侯府。我如今手中这些营生,都是用你那笔银子做的本钱。」 萧让目露惊讶,心头五味杂陈。 「钱财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需要银两的地方不少。而我便是守着一座金山,也用不到。」顾云筝指一指燕袭,「日后你有何事找他递话给我即可,他与你所说一切,留心分辨真假,他若是对我有异心,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留心一些。」没有萧让,燕袭是她最信任的人,而萧让与燕袭相较,她只对前者有绝对的信任。 「疑心这么重。」 「嗯,我连自己都未必相信。」只说了这一阵子话,她竟有些乏了,抬手按了按眉心。 萧让一愣。她这个小动作,竟与阿娆一模一样。也是那样,用指节按着眉心。 顾云筝没留意到,起身去唤燕袭,低声交待几句,随即回眸看他,「我还有事,你们再说说话,多陪熠航一会儿吧。」 萧让颔首,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眯了眯眸子。 顾云筝回房之后就睡了一阵子,萧让、云笛前来道辞时,被春桃唤醒,强打着精神出去送了送。 往回走的时候,燕袭等在院门口,道:「以前有迹可循的人,我都会换掉。另寻亲信与萧公子的人通信。」 顾云筝则是在考虑他的安危,「贺沖能不能查到你身上?」 「查不到,不过是晓得我是夫人的亲信。」燕袭猜出了她的心思,安抚地一笑,「我留在霍府没事,侯爷没有切实的证据,不会殃及无辜。等到证据确凿一锅端的时候,我想我能助夫人全身而退。」男人看男人的角度,又有不同。 顾云筝看着他,欲言又止。想问一个问题,就像萧让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一样。想了想就放弃了,知道多了没用。她淡然浅笑,「我就免了,这一生都要做定远侯夫人,倒是你,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出事。等侯爷回来,我怕是少不得被禁足,一应事宜就全靠你了。」 「我不会辜负夫人重託。」 之后几日,顾云筝每日恹恹的,强撑着清点了手中银两,与萧让在南大街的酒楼见了一面,临别时把一个包袱丢给他,之后转身走人,不容拒绝。 回到府中,听说了清君已经进宫,获封妃位。 隔一日,贺沖告诉顾云筝,萧让去过艷雪居,道:「一整日什么都没做,只是从前院走到后花园,来来回回地踱步,最后看了那片赤箭好半晌。」 顾云筝半晌无言。回到寝室,蒙头大睡。 次日,章嫣过来串门,看到顾云筝,吃了一惊,「你这怎么还调养不过来了?表哥那两个药膳师傅都是摆设么?」眼前人又见消瘦,而且面容憔悴。 「兴许是我这身子骨与她们的手法不合。」顾云筝每日都在听类似的话,笑了笑就岔开话题,「有一阵没见你了,在忙什么呢?」 「我还能忙什么,不外乎是娘家、婆家、铺子里那些事。」章嫣着重说了铺子里的事,「头一个月亏本,这个月还算不错,有紫菀帮衬着,能赚点儿零花钱。」又懊恼地蹙眉,「我似是天生没长那根儿筋,总觉得吃力,顾前就顾不了后。」 顾云筝就笑,「谁还能天生就会做生意?慢慢来。」 章嫣笑着点头,「只是怕你嫌我笨,赚的银两少。」 「怎么会。我娘家私底下给了我一些银两,手头还算宽裕,你只管放心打理。」顾云筝喝了口茶,苦笑,「这阵子总是精力不济,别说没那心思,便是有心,也不能时常去铺子里看看。」 「你既是放心,就好好儿在家休息一段日子。表哥也真是的,没来由地让你里里外外张罗,他就不怕把你累坏?」
第227页 顾云筝心生笑意,「这可不能怪他,是我自找的。」 闲话几句,章嫣提起一件从郁江南口中得知的事:「你已知道了吧?表哥就快回来了。皇上接到了南疆官员的摺子,那边乱起来了,海贼不时上岸作乱,不扰民,只对官员、官兵下手。皇上没让内阁声张,却已下旨命表哥即刻返京,另派了官员前去接手缉拿贪官污吏——兵部尚书还没到京城,满朝文武能拿出个章程的,也只有表哥了。表哥离京也不远,抓紧赶路的话,三五日就回来了吧?」 顾云筝先是意外,随即释然。萧让、云笛筹备了两年,也该闹出些动静了。 章嫣观察着顾云筝的神色,愣了愣,「我想着你不知道原由,却一定知道表哥要回京,过来跟你说说原委,怕你担心。怎么这会儿看着,你是什么都不知道?」 顾云筝就没心没肺地笑,「侯爷才不会为这种事让人报信给我。」 「这叫个什么人哪……」章嫣很是不满,「过日子哪有像他这样的?」 「回头你问问他。」 章嫣离开之后,燕袭就过来了,说的事情正是章嫣刚提及的。 他要回来了。 回来好啊,她也可以过一段清闲日子了。轻则禁足的日子,可不就清闲了。 ** 萧让与云笛在京城逗留到了九月二十八——云家满门的忌日之后,两人返回南疆,走后有人交给燕袭一本厚厚的书籍和一封辞别信。 书籍是用来互通消息时用的,言语皆用暗语,对照书籍才能知晓内容,这种方式比藏头诗之类要复杂很多,却更稳妥。 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语。 也是,他如今能说的不多,却也不会拒绝每一股能帮助他与云笛的力量。 顾云筝看着笺纸上最为熟悉的字迹,好半晌才收了起来。赶在霍天北回来前一日,她将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下去,全部交给燕袭。 他回来之后,她要面临什么,猜不出。那点单薄的夫妻情分,在他心里到底价值几许,又能否抵消她对他权势声名的利用带来的伤害,不清楚。 那日一早,霍天北返回京城,先直接进宫面圣,盘桓到午后才出了宫门,又去郁江南那里坐了坐。之后才回到府中,先见贺沖,说了半晌的话,又被陆骞唤到了外书房。 在这期间,顾云筝在正房难受的厉害。这些日子所思所想,所有的心火都集中到了胃部。她以为他回来之后,于自己也算是一种解脱,却没料到,所谓的解脱带来的是病痛。 午间她看着饭菜就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甚至越看越是反胃,只喝了半碗汤。随后就窝到床上午睡,因着胃部翻涌醒来,奔去净房吐得虚脱无力。整整闹了半日,呕吐、漱口、喝水,到最后连水都不敢喝了,喝了也会吐出来。 她无力地伏在床上,看到李妈妈、春桃、堇竹若有所思的样子,再想想这段日子的诸多反常之处,不由心头一惊,该不会是……可又怎么可能?! 李妈妈上前建议道:「夫人,药膳师傅也是通药理会看脉象,先让她们来瞧瞧?」 顾云筝想了片刻,「拿对牌唤人去请太医。药膳师傅也就是那么回事,调理了我这么久,也没见效果。」 李妈妈犹豫片刻,有心阻拦,委婉地道:「如今凤贵妃在后宫独大,整个太医院恐怕都是她的人,上次三夫人有些不妥,连请了三位太医,都是敷衍了事。到最后,三爷还是请了外面的大夫过来。」 顾云筝神色执拗,「我还偏要请太医。你去请太医的人把我这情形细细说一说,看过来的太医是怎么个说法。」就算难受的够呛,也不会错失这个再次试探云凝的机会。 李妈妈看看春桃又看看堇竹,心说夫人这不是气不顺自寻烦恼么?这段日子夫人分明是害喜的样子,太医过来若说是胃病,胡乱开个方子怎么办? 堇竹却道:「妈妈只管照夫人说的去请人吧。」她望了望前院的方向,侯爷就在府中,有什么好怕的? 李妈妈会意,称是而去。 顾云筝摆一摆手,「你们都下去吧,别看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春桃、堇竹又气又笑,却只能依言退下。 顾云筝阖了眼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熟悉的轻微的脚步声转过屏风。 霍天北悠悠然走进门来,神色如常,像是以往每日回到家中一般。 顾云筝背对着他,睁开眼睛,懒得翻身过去,只是问一句:「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 堇竹跟进来,瞅着这一幕,心说这哪儿像是小别重逢的夫妻?她没来由的心里发慌,轻手轻脚地给霍天北奉上热茶。 霍天北在临窗的椅子上落座,目光清冷地看着顾云筝,嘴里吩咐堇竹:「去找贺冲过来,他有事禀明夫人。」 顾云筝闻言只得起身。衫裙有些皱了,不管了,就这样吧,实在没力气更衣。她只随意地将长发绾起来,坐到圆几一旁的座椅上,这才看向他。 他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顾云筝先对他道:「你走之前,说回来之后有事与我商量。你不是要与我商量,是要告诉我,已经帮我调理好了身体,是么?」 霍天北细细打量着她,显得病恹恹的,小下巴更尖了,是病了还是……他反问道:「把过脉了?」
第228页 顾云筝眯了眯眸子:「你还没回答我。」 霍天北轻描淡写地道:「你是类似于中毒罢了,我既然通医术,自然要给你解了。」 「……」 ? ☆、筑藩篱(2) ?  顾云筝还能说什么?她可以先斩后奏,他为什么不能效法她?只能怪自己疏忽,以为是一劳永逸了,不知防范,活该有今日。 那个可能,她已隐隐确定,却又分外害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该事先告诉我的。」 「不过小事一桩,何时说都一样。」 小事一桩?顾云筝知道自己不应该怪他,火气却不受控制地上涌,「子嗣的事,晚一些再做打算不行么?」 「晚一些?生孩子之前你要忙什么?」霍天北目光锐利,唇角却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你不声不响地服药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我都清楚。没关系,那时是我有错在先,将你冷落太久,你不想为我生儿育女,我认了。我们走至今日了,你别告诉我,你依然不想。不想与我长久相伴。」 「……」她想与他长久相伴,可在得知这件事之前,她真的没有想过孩子的事。意识中那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了,提早想那些做什么呢? 她胃里又翻腾起来,深深唿吸着,才将这一阵不适压了下去。她瞥了一眼水杯,抿了抿唇。 口中干渴。不敢喝水。 霍天北看着沉默的她。双唇干燥,她想喝水,又不敢喝。方才堇竹已经跟他说了,她折腾了大半天。可怜兮兮的,又分外可恨的小东西。他语气柔和三分:「怎么不说话?」 顾云筝语声宛若嘆息:「说什么都没用了。」 堇竹禀道:「太医、贺冲过来了。」 「让他们等等。」霍天北伸出手给她把脉,过了一会儿,笑起来,「你是一日也不肯安生,这喜事是不是也要给凤贵妃闹出风波的机会?」 「喜事?」顾云筝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两个多月了。」霍天北将她拉到面前,手温柔地落在她腹部,又勾低她,「怎么,你不高兴?」 两个多月了,她居然到今日才意识到。小日子不来还以为是老毛病没调理好,不舒服这么久只当是胃不舒服……这不是猪脑子么?顾云筝想,这辈子有苦难言的,也只有这件事了。她不理他,只是静静看着他,随即坐到原处,唤了春桃进来,吩咐道:「五少爷的身子已经不需服用药膳了,把那两名药膳师傅撵出去。」 春桃看她脸色不对,慌忙称是而去。 霍天北却是微微蹙眉,「你日后少不得用到她们。」 「你用得到,我用不到。」顾云筝对他挑了挑眉,「这种事她们都对我守口如瓶,来日不声不响地害死我都未可知。」 霍天北忍耐地看着她。这不是强词夺理么?那是他信任的人,怎么敢害她?她居然理直气壮地说了出来。「照你这样说,你安排进府中的人,我是不是都要砍了?」 顾云筝一笑,「我那些人怎么了?贪了你的银两,还是做错了事?要动他们,得拿出真凭实据。」 霍天北不置可否,只是唤来堇竹:「夫人已有两个多月的喜脉,不需太医诊治了,贺沖也不必打扰夫人,让他们回去。我与夫人有话说,不要进门喧譁。」 堇竹先是喜上眉梢,看顾云筝神色有点儿冷,这才强压下了喜悦,称是退下。 顾云筝还没缓过神来。即便是先前猜到了,可与事实的感觉并不一样。真的怀孕了,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若是样貌随了他,该是怎样漂亮的一个孩子?转念便又黯然,他原本是不会轻易原谅她的,眼下为着孩子才宽容以对。难道她与他日后要用孩子来维繫么?她也要成为母凭子贵的人了,只凭藉孩子,才能在他面前安稳度日么? 霍天北看了她半晌,她还是毫无喜色。多扫兴。怎么会有她这种人?他吁出一口气,道:「日后你就别出门走动了,在府中好生安胎。」 「你回来之后,先后与贺沖、陆先生说了半晌的话,他们与你说了我不少是非吧?」顾云筝自嘲地笑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才不打算与我算帐,而只是禁足?」 「我只是要你别再像以前一样随意走动,免得横生枝节。」霍天北解释道,「便是没有这件事,谁的话能信,谁的话不能信,我心里有数。」 顾云筝追问:「你进门时是如何打算的?」 霍天北也不瞒她:「让你到别院住一段日子,查清楚来龙去脉。」 「那就当没有这件事,我去别院住着,你查你的。」 霍天北不悦挑眉,「有了孩子也能当做没有?」 顾云筝斜睇他一眼,「孩子在我腹中,你紧张什么?」 霍天北又气又笑,「这是我与你的孩子,你说我紧不紧张?」顿了一顿,他语声转凉,「你明知自己与凤贵妃不睦,身子不妥为何不命人请我回来给你看看?为何还要让可能受了她唆使的太医过来?你打的什么主意?」 顾云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居然报以一笑,「你以为呢?是,上次我就是顺势服了药,这次顺势让太医开一副药也未可知。你是这么想的吧?」 霍天北语声徐徐:「为着上次的前车之鑑,我不能不往坏处想。」 顾云筝垂了眼睑,看着脚尖。心里很失望。原来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歹毒的一个人。她要找太医过来,不过是想看看云凝是不是还为之前过节盯着自己,仅此而已。她若真是那般歹毒,这几个月何必还要在大事小情上照顾无辜的三夫人母子。她就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个她,才不想早早怀胎生子。可她偏偏不能解释,因为她之前的不想,所以百口莫辩。
第229页 她的沉默让霍天北心绪焦躁不安起来,他视线锁住她腹部,「你什么都不用想,日后安心养胎。你能做出私自服药的事,可见也非心软之人。只有一点你要记住,别有歪心思,孩子若是有个闪失,我不会轻饶了你。你情形不是太好,我等会儿给你……」 这是认定了她不想要这孩子?顾云筝越听火气越大,「不用你,我自己会找大夫。」 「赌气还是另有打算?」 顾云筝眼中寒意渐浓,「你不是已认定了我另有打算么?」 「我不敢认定什么,我只是不确定。」霍天北对上她光华凛冽的眸子,「有些事我都不敢深想:例如自我从西域回到这座府邸,你可能就因为要利用我才与我走近,过往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例如你服药可能是一两年之后另有打算,你没想过与我携手一生。那么反过来,我就算是要用孩子牵绊住你,不论你情愿与否,都让你留在我身边,你敢说我有错?」说到这里,含着讽刺的笑意徐徐逸出,「你怀孕是多好的事,可以光明正大的利用我几个月,为何毫无喜色?」 「过往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顾云筝低声重复这句话。看看,一旦有点事情发生,就能将一切全盘否定。她眼中寒意更浓了,唇畔笑意却越来越深。理智上,她知道不该再继续和他说下去了,心里的失望恼火却激得她无法控制自己,「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你对我这般那般的好,不过就是为了要我给你开枝散叶,否则怎么会连调理我身体的事都不肯告诉我?我利用你?对,我是利用你了,用你的名头的确是更方便行事。可若没有你,我照样儿能成事。我现在不后悔利用你的名头,我后悔的是没能将你这个人也利用起来,没能让你也为我所用——即便是不易,我也该尝试,偏偏从最初就放弃了。」 她视线下落,抬手抚了抚腹部,语气越来越差:「再有,这是我的事,胎儿怎样,要看我怎么想。你少在一旁命令我!」 霍天北随意落在座椅扶手上的手,一点点用力,恨不得将手下的木料捏碎。需要极力克制,才能阻止自己与她继续争执下去。半晌,他的手舒展开来,「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她神色倔强,「不要你管!」 「你自己说说,这话是不是不讲道理?」霍天北耐着性子道,「你得给我句准话。」 「你那么了不起,从来是事先替人决定一切,何须别人给你劳什子的准话。」 霍天北气极反笑,「不吵架,行不行?」他起身到了她面前,俯身托起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唇瓣。这样柔软的唇瓣,这样柔弱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如刀子,狠狠往人心头勐刺。 顾云筝试图别开脸,他不允,凝着她,柔声道:「你不说准话,我说,我把话放这儿,你自己斟酌:孩子在,你就在,与你有关的人也能安稳度日。你不想要这孩子,也只管与我直说,我亲手给你开方子抓药,后果你自己想。」明知她听了会炸毛,还是要用这激将法。 顾云筝瞪着他,「你少跟我说生死人命的话,你也没资格要我怎样。我的生死,甚至我的去留,都是我自己才能决定的事。霍天北,你把话说到这地步,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我留下这孩子就意味着我怕死?我还实话告诉你,我至今留在这府中,为的是我以为你我有过夫妻情分,为的是等你回来任你处置给你个交代。贺沖也好,陆先生也好,他们兴许能查到一些事,却不能将我扣在这府中。同样的,你也一样,别逼我。」 她说的口干舌燥,拂落他的手,抿了抿唇,「没有孩子的事,我想的是给你做主的权利,你休了我杀了我也无所谓,偏偏就出了这档子事。你给我开方子抓药?好啊,可是要等孩子出世的时候,你开个方子让我血崩而亡即可——这是我给你的准话,你记住了,若是办不到,我到了地下也会日夜诅咒你。今日,我言尽于此。在那一日之前,你少来我房里惹我心烦!」 她勐地站起身来,往外推他,「你给我滚!」 霍天北却已笑开来,是自心底逸出的笑容,他将她拥到了怀里。担心她站着累得慌,转而落座,把她安置在怀里。 她兀自挣扎着,却是到此时才发现,自己身形有些发抖,不知是被他气得,还是虚脱所致,已是经不得一点事。 「别生气,是我不好。」霍天北安抚地拍打着她的背部,惊觉她身形亦是消瘦的厉害,语声不自居又柔软三分,「胡说八道什么呢?多不吉利。我要你与孩子都平安无恙。」 自来什么都不忌讳的人,为了孩子,朝夕间就变了态度。孩子于他而言有多重要,无需赘言。顾云筝缓缓的吸着气,极力平復着情绪,有些话迴响在心头,带来钝重的疼。 他以为她只因利用的目的才对他好,她没办法接受。 不是那样的。 若只求利用他,她只要保住这个名分就行,不需要心动、心疼、回报,不需要努力地学着对他好,不需要替他抱不平开罪陆骞。 她所做的任何一件事,今时在他眼里都是微不足道,是表面文章。为了孩子,他才能够忽略不计。 孩子在,她就在。她于他而言,只是个开枝散叶的工具么? 一字一句都似利箭,不见血花,带来的疼却是撕心裂肺。
第230页 换个人,言辞或许更恶毒。 所以不能委屈,她没有委屈的资格。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真的可以区分开的。早就设想过这一日,到时随他处置就是了,他不需看在孩子的情面上心软,她能够平静面对他残酷的一面。 如今呢?他为着胎儿心软了,她不能够平静面对他。 到底是她太贪心了,想在见到萧让之前,帮他铺平一些路,还想留在霍天北身边,给他一些世间凡俗的暖意,也汲取他给她的温暖。 什么都想要,合该遭报应。 忍下心头繁杂的情绪,思忖多时,顾云筝冷静地道:「我会好好儿安胎,这也是我的孩子,我会尽全力让孩子平安出生。至于你,别因为孩子才不计前嫌对我好,那于我而言,不是可喜之事。」她漠然一笑,「我最看不起的一种男人,就是在女人怀孕时才肯百般将就卑躬屈膝;我最看不起的一种女人,就是在养胎期间恃宠而骄。你不要成为那种男人,我也不屑于成为那种女人。你我情形已是最坏不过,何苦到最后还闹到对彼此嫌恶的地步。」 这怎么还没完了?霍天北从头到尾回想一遍,大概知道她被自己哪些话伤到了。 她以为他只在意孩子不在意她,她认定了他已将过往一切都否决。而她前前后后的言语,是不允许他命令她怎样,而她分明是在乎这孩子的。 是了,她最不喜的就是别人介入她的事。而有喜之事,在她看来,是她自己的事,不接受他的安排,不管是现在还是日后。 谁对谁错?分不清。应该是处事态度、方式都太恶劣了,眼下便走至了对错难分的地步。 她要起身离开,他抱紧了她一些,言语温缓地对她道:「我疑心重,回来之后又听说了你不少是非,甚至以为自己对你一无所知,多思多虑也在情理之中吧?刚一回来,事情却不少,暂时不能经常陪着你,而你与孩子又是我最记挂的。我是不能确定,担心你做出伤害彼此的事,让你我再无迴旋余地,所以才说了狠话要你给我句诺言。」 顾云筝听到这里,愣了愣。 他已继续道:「你或许以为我将所有事情混为一谈了,以为我已将你往日种种都否定,我没有。我知道你何时是挣扎,何时是出自本意与我相伴。就是因为你不短的日子里的那份挣扎,我才一直瞒着给你调理身体的事,那时说了,你若如何也不肯,我连个说服自己留下你的理由都没有。离开之前想过对你提起又放弃了,不想不欢而散,不想在我走后你又故技重施。对,我一直不能完全信任你,可你扪心自问,可曾给过我完全相信你的理由?初时因你态度含煳,我烦躁得厉害,以至口不择言,话就重了。」 顾云筝不知该作何感想,他越说,她心里就越乱,没来由的委屈。谁知他不是因为孩子才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是的,有些话她太介意,明知自己有错在先也在意。 以往总以为自己心宽,现在看来,心也不过那么一点大。 小气,记仇,做得出理亏的事,听不了刺心的话。还好意思委屈?没出息。 她恶狠狠地数落着自己,真怕自己会破天荒的在他面前落泪。 霍天北的手落在她腹部,「至于孩子,我的确是特别看重。我要孩子,前提是你带给我的。」说着话,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语带笑意,「以往我自认也算是将就纵容你,有了孩子,倒不许我一如既往?」又环顾室内,「再有,这正房什么时候成了你一个人的了?」 ? ☆、筑藩篱(3) ?  顾云筝沉默片刻,扯出浅浅一笑,「你的确是把我惯坏了,惯得我居然不能以子嗣为首要之事。我自然也说错了话。事情过了就放下吧,别再提了。」 这样的态度,分明还是无法释怀。霍天北看得出,笑问:「真能做到?」 「自然。你也一样,把我说的那些话都忘记。」顾云筝下地,「我要用饭、睡觉,你去忙你的事。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安排下去就是。再有,记得去看看熠航,他很想你。」 她想结束谈话,霍天北也只得依她,不能再惹她了。犹豫片刻,他只好起身,「晚间我早点儿回来。」手边也的确是一堆事情。 「嗯。」顾云筝漫不经心地应着,转去更衣。 转过天来,大夫人与三夫人都听说了顾云筝怀孕的事,前者第一时间告诉了太夫人,自心底愉悦地笑道:「我那个小弟妹啊,难得的发了点儿善心,让三房给你顺顺利利地添了个孙儿,眼下有了喜脉,也算是善有善报。」 太夫人如今已经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目光浑浊,听了这话,愣怔多时,忽而笑了起来,「的确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我们的侯爷为着儿女,是再不会做出六亲不认的事情了,我与天赐一家有活路了。」 大夫人好笑地道:「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不急,我等着,倒要看看侯爷到底会如何处置你。」又提醒道,「我猜想着,侯爷可能就是想等到四弟妹有喜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你们。否则,他可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情,怎会容得你还留在霍府。」 「是啊,我们拭目以待便可。」太夫人笑得意味深长,「老四的性情便是我也摸不透,却能看出一点,他为一些人与事心软的时候,也能让人瞠目结舌。唉,不管怎样,天赐能活下来就好,我倒是无妨。」语气笃定。
第231页 大夫人不予置评,由着太夫人往好处想,只忙着找了些补品,命丫鬟给顾云筝送了过去。她没亲自去,为着三夫人临产前自己做的手脚,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三爷与三夫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她眼中是太夫人的人,直到这两年才知道那对夫妻也不易,从没做过助纣为虐的事,非但如此,还因反对太夫人与霍天赐的痴心妄想,弄得处境堪忧。 三夫人那桩事,她与太夫人谈论过,一来二去的,被太夫人弄出了火气,上了当。也是赶巧了,她刚将产婆稳婆收买打发出府,三夫人那边就要生了。在那时不是不忐忑懊悔的,甚而命人快些将人找回来。毕竟,三夫人与孩子是无辜的,甚至三夫人还因大爷的事弄得之前平白陨了两个孩子,这次若再出闪失,大爷怕是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也是在那时刻,才知自己又上了太夫人的当。太夫人被自己折磨了这么久,心里早已恨得入骨,巴不得自己因为这桩事引得顾云筝发火、责难。沮丧死了,恼自己怎么到了这时还是不能深思熟虑的做一件事,也看透了自己——这辈子都别想与人明争暗斗,她是真的没那份城府。 后来,听说顾云筝早有准备,这才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等着顾云筝来询问甚至刁难。却不想,顾云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提都不提。 那个一时温言软语一时言辞恶毒的小弟妹,也是将她看透了吧?左右也就这点儿道行,不值得计较。她自嘲地想着,心也就定了下来。不论怎样,当个教训吧,日后再不上太夫人的当才是正理。 思烟奉命给顾云筝送去了补品,回来后说得了一两银子的赏钱,还说四夫人看起来很是憔悴,想来是害喜的厉害。 大夫人坐不住了,去正房看了看。 彼时顾云筝正在做针线,在给熠航做衣服,见大夫人进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秋日要过了,给熠航的秋裳才要完事。」 大夫人不由失笑,「谁都知道你什么事都利落,只这一样最是拖拉。」落座后,瞧着顾云筝面色苍白,眼底有血丝,目光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清冷之意,并无太多喜悦,心里便是一紧,「是不是孩子把你折腾得狠了?瞧这样子,竟似变了个人。」 顾云筝只是一笑,「吃什么吐什么。刚折腾了一阵子,等会儿再吃东西。」 「就得这样。」大夫人是过来人,笑着叮嘱道,「就算是孕吐得厉害,也要吃东西。你若是怕难受,少吃甚至不吃,你受得了,孩子可受不了。」 「嗯,我明白。」 「想吃什么就即刻吩咐人去做,府里没有的就去外面买。你不是常去醉仙楼么?想来是那儿的饭菜合你的口,不如从那儿请一位厨子过来。」 顾云筝就笑起来,「那倒不必,还没到那地步。」 大夫人絮絮叮嘱多时,这才说起三夫人的事,赧然道:「我也是被太夫人气煳涂了。那天跟我说什么如今侯爷再得势也没用,膝下只得一个养子,还是不能入族谱的养子。三夫人若是生下个男丁,他们夫妻又与侯爷算得和睦,日后侯爷要三房的子嗣承袭侯爵也未可知。总之啰啰嗦嗦与我说了大半晌,我被气得不行,就做了煳涂事。」 顾云筝忍俊不禁,「你是过去收拾她的,却怎么被她指使起来了?」 「是呢。」大夫人窘然,讪讪的道,「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如今再不听她胡说八道了。」 顾云筝瞭然一笑,「那就好。」 大夫人又坐了一会儿,见顾云筝神色倦怠,便告辞了。 随后,霍天齐与三夫人又派人送来了很多补品,顾云筝命春桃打赏,让丫鬟带话回去,三夫人还在月子里,她又不方便过去,过段日子再在一起坐坐。 至午后,霍天北另找了一位药膳师傅,来给顾云筝调理着。她情形不是太好,心火重,胃虚寒,需得有专人好生服侍。 顾云筝自是不会反对。 春桃却看出她毫无喜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顾云筝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心事。」就如霍天北说过的,有些事不能深想,不敢深想。 三夫人生产时就让她心生畏惧,如今没完没了的孕吐更让她烦不胜烦。不论在云府还是在霍府,她都没见过哪个人害喜像她这么严重。平日里对下人还能压着心头烦躁和颜悦色,对着霍天北却是越来越难控制情绪。她不想的,就是管不住自己,总有一股莫名的火气,迫使她待他没个好脸色。 药膳师傅和李妈妈说这也正常,怀孕的人情绪易波动。 霍天北每日进宫,与内阁一同商议南疆那边的动乱,回来后总有幕僚等着。实在是繁忙,还是尽量抽出时间回房看看顾云筝。 回来时她要么在做针线,要么是在听堇竹、李妈妈通禀内院外院的琐事,更多的时候是正呕吐或卧床歇息。 她与他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寥落的言语间,语气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冷淡。夜间同床共枕,更是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与她商量着让李妈妈、徐默分管内院外院的事,她就静静地冷冷地看着他,「好啊,我巴不得呢。」 一听就是反话,他只好作罢,又商量着要不要章嫣过来看看她,她想也不想就拒绝,「有什么好看的?难看死了。你少给我声张这件事,烦。」
第232页 他只得依她。 偶尔想给她把把脉,她就甩开手,「你那医术能不能留着治病救人?我又不是病了,有这好心,怎么不去看看舅母。」 噎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知道她是害喜所致,也就能体谅,想着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之后数日,她孕吐的情形却越来越严重,他真正的担心起来。询问过药膳师傅,药膳师傅说若总这样下去,她本就没完全调理好的胃病怕是会发作,伤了她身体不说,便是胎儿也会出闪失。 这日,他与内阁几人商定了平南疆之乱的将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件事应付过去,也能多一些时间陪陪她了。回到府中,正往正房走去,徐默跑过来,神色分外焦虑。 他预感不妙,「怎么了?」语声中有着自己无从察觉的忐忑。 徐默一面气喘吁吁地陪着他往正房走,一面禀道:「夫人害喜的情形实在是少见,今日仍是吃什么吐什么,喝口水都要吐出来。勉强用过午膳之后,又吐了半晌,到最后……竟吐了血。」 霍天北的心悬了起来,一言不发,加快了步子。 徐默继续道:「侯爷也别太心急,夫人命人去知会了三夫人,三夫人命丫鬟去请了沈大夫的娘子过来,开了安胎药。听说沈家娘子最擅长这些……」 后面的话,霍天北已听不清了,疾步走进正房,转入寝室。 寝室里有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他走到床前,看到床榻板上未清洗干净的血迹,看到了倚着床头面无血色闭目养神的顾云筝,他眼中满是疼痛。 「怎样了?」他坐在床边,握住她指尖冰冷的瘦的骨节分明的小手。 顾云筝缓缓睁开眼睛。方才太过疲惫,竟昏睡过去了。看清他面容,自嘲地笑了笑,「没事。胎儿没事。」 霍天北语声愈发沙哑:「我问的是你怎样了。」 「我自然也没事。」她阖上了眼睑,「这件事怪我,你离京之后,我用饭总是由着性子胡吃海喝,还喝过几次酒。到了如今,害喜引得胃病发作。不过孩子没事,你不必担心。」 他问的是她如何,她却只说孩子。「堇竹!」霍天北扬声唤道。 堇竹应声跑进来,眼红红的。 「你说。」 堇竹言简意赅地道:「沈家娘子说了,若是夫人执意要保住胎儿,但是心火太重的话,会伤了身体。沈家娘子能保住胎儿,却不能保证夫人会在产子后无虞,临走时再三劝夫人三思。这样下去,夫人怕是会落下咳血的病根。」 霍天北握着她的手,拇指向她手腕移了一分,又放弃。「知道了。」他摆手命堇竹退下,轻轻地将顾云筝带到怀里,手势极为温柔地抚着她瘦削的背部,「阿娆。」 「嗯?」她觉得好累,睁开眼睛都觉得吃力。 「怪我么?」怪我说过让你无法释怀的话么?他没把话说透彻,但是知道她能听懂。 顾云筝轻轻摇头,「不怪你。应该的。」换了她,言辞怕是会更难听。 他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憔悴的容颜,疲惫的神色,语声低缓:「你不要我给你诊脉,我就依你。眼下——」他语声顿了顿,「我们听大夫的,好么?」 顾云筝有些茫然的眼神有了焦距,定定地对上他视线,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腹部,有些慌乱地摇头,「不。我不听。只是有心火而已,过段日子就好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胎儿与你,一定要选择的话,我要你好端端的陪着我。」若她的心结一直不能解开,若他不能让她释怀,胎儿能勉强保住,她却会落下病根,甚至于,会在生产时出闪失。他承担不起无从挽回的闪失。前所未有的恐惧抓牢了他。 他说的是胎儿,不是以前挂在嘴边的孩子。她愈发慌乱,「我不是为了你才逞强的,你也不能替我选什么。是我要这孩子。以前我不知道,不知保养身体,现在不会了。孩子不也是你盼了好久的?陪伴我这么久了,是有些调皮,过段日子就好了,慢慢的就懂事了……你帮我调理,这样总行了吧?」 她将手放到他手中,语带恳求,「天北,孩子不是你想要就要想放弃就放弃的,孩子是在我腹中,你不能总是这样。我是不是让你误会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不是的,真不是,我只是因为害喜火气大,对别人能克制火气,对你就克制不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末了只是无力地重申:「你不要总是这样。这件事你怎么能替我做主呢?」 他如何能知道怀胎带来的诸多美好憧憬,如何能体会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她即便是再凉薄狠辣,对未出世的孩子也狠不起来。只是阴错阳差,孩子在她无丝毫准备的情形下来了,事情全部赶到了一起,身体也不受她控制,可她想,她可以的,可以让孩子平安出生的。 比之三夫人,她这点儿苦也不算什么吧。 她看着他,看到他明亮的眸子里尽是难过、疼惜、不忍,双唇紧抿着,竟是说不出话的样子。 她难过的厉害,鼻子发酸,觉出眼角微湿,双臂环住他肩颈,「我不是还有你么?你能把我照顾好,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 他心里狠狠地抽痛着,深吸进一口气才能说话:「那么,我们顺其自然。」 「不是顺其自然,是你要尽全力照顾我。」她视线有些模煳了,「明明你也捨不得。」
第233页 「我是捨不得,可我也捨不得你吃尽苦头。」他吻了吻她鬓角,「阿娆,很多时候,我只有你。有你陪着我就已足够。可你偏偏让我不能放心,说不清为何。我只能用孩子绊住你,才能心安。是我错了,只管怪我,我会弥补这过错给你的磨折。」 她又何尝不是,很多时候,也只有他。她不说话,只是环紧了他,身形轻轻颤抖着。 他心头一惊,慌忙板过她的脸,才发现她已满脸是泪。 她仓促地低头拭泪。不是因为难过落泪,真不是,是因释怀而百感交集落泪的。母凭子贵是好事,可对于她来说不是。她希望孩子是两情相悦之下的结晶,而非她用来牵绊住他的心的一个理由。虽说便是后者也认了,到底是成了心结。 「原来你还会掉金豆子呢?」霍天北抬手帮她拭去一颗泪珠,让气氛轻松一些。 顾云筝横了他一眼,语声有点儿哽咽,「你本事不小啊,连我都能被你惹得掉眼泪。」 他笑着重新将她拥进怀里,低头吻着她的眼角、脸颊、唇角,末了轻柔地覆上她唇瓣,吮吸着,探寻着,撩拨着。 她身形又轻颤起来,却与之前不同。 久违了的亲密无间。 积压了太久的相思,到今时才能得以缓解。 她喘息着别开脸,依偎到他怀里,「天北。」只是想唤他的名字。 「嗯。」他摩挲着她的额头,柔声道,「即便你我对彼此诸多隐瞒,有诸多无从提及的是非,可情分是真的,与别的无关。我对你如此,你对我亦如此,我都明白。」 她漾出微笑,轻轻点头。 他唇角也翘了起来,「把心放宽,我会尽心照顾你,此生皆如此,哪怕只得你我相伴。你的心意,我也尽力成全。」 「嗯,我信你。」 过往种种,他不再计较,甚至会遂了她心愿,助她如愿以偿。情意、是非面前,他选择的是前者。 他吻了吻她额头,语带笑意,「以往从没想过,我会对谁迁就低头至此,你也没想过今时情形吧?我们这是欠了彼此多少?」 顾云筝不由轻笑起来。 这日之后,霍天北亲自提点僕妇们悉心照顾着顾云筝。发病易,病去难。即便她心结已解,身体却不可能迅速復原。 还是以往那样子,一日三餐前后的时间,都闹腾的很厉害。这种时候,她都把他撵出房去,不让他看到她的狼狈,不让他看到偶尔呕出的触目惊心的红。 她不让看,他就不看。 她怕见到他的担忧,他就深埋心底。 只是太心疼,心疼她的倔强执拗,心疼她经受的折磨。 他翻阅了很多相关的书籍,用尽所学帮她。虽然深谙药理,到底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亲自去沈大夫那里走了几趟,询问沈家娘子诸多相关事宜,避免自己出错。又请了旧日相熟的大夫到府中,以防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她没个得力的人照顾。 终究是一日一日的好转起来,顾云筝终于慢慢心安。霍天北却不敢与她一样,情形好转也不代表完全復原,胃病没个一两年的悉心调理,不知何时就又会发作。 偶尔,顾云筝想想这一场风波,百感交集。对他的在意,已经超出了自己想像。 他要伤她,太容易。本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因为他的几句重话就无从释怀。 他要救她,也容易。只要他几句发自心底的话,便能心绪平宁。 这样不好,她比谁都明白,却已无从更改。到最终,要像很多女子一样,一生心繫一人,所有欢悲喜乐只为他。原来并不是那么多女子不理智。情字当头,谁也无从清醒。心甘情愿。 胎象真正安稳下来的时候,已是冬日。 顾云筝加了件小白狐皮斗篷,去了后花园的梅林,观赏在冷风中怒放的梅花,听着燕袭禀明近日诸事: 「侯爷近日行径,毫无追究往日诸事的意思,甚至有几件事都是顺着夫人的意思出手相助。陆先生颇有微词,每每唤侯爷到外书房说话,甚而疾言厉色的申斥,侯爷——」他笑了起来,「侯爷阳奉阴违,在先生面前应得好好儿的,之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顾云筝不由微笑。也真为难他了。 「清君姑娘深得圣宠,凤贵妃屡次打压,皇上都是一番申斥,已很少去凤贵妃宫里了。南疆那边的海贼头领是云笛、袁江,朝廷派去的将领督战不利,吃了几次败仗。并且云笛已放出话来,朝廷有意诏安也行,却要将凤贵妃先带至南疆与他相见,因为那是他们云家人,云家女子断无进宫为妃的道理。弱女子无从抗旨,云家后人却断不会坐视不理。」 「云笛、袁江。」顾云筝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这一招的确是狠,云凝就算还能留在宫中,也会被皇上猜忌,想再得宠,基本是不可能了。可她还是担心一件事,「皇上可曾提过要侯爷赴南疆率兵督战?」 「自然提过。」燕袭笑着娓娓道来,「不单与侯爷提过,还与叶阁老提过几次——叶阁老早就进京了,叶夫人曾递了帖子到府中,侯爷不想您被打扰,说缓一段日子再说。侯爷说每到冬日伤病发作的厉害,实在不能率兵征战了,况且南疆的战事是在海域,非他所能驾驭。叶阁老亦是这般说辞,加上他年事已高,皇上不能勉强,只让侯爷与叶阁老尽快另寻良将。这几日,朝中与南疆一些官员上了摺子,提议是不是要让萧言临危受命,诏安或击退海贼。虽说萧言以前官职不高,可在此次战事中,表现极佳。有以往皇上不拘一格重用侯爷的先例,萧言日后兴许会成为名将。」
第234页 「侯爷怎么说?」 「侯爷没点头,也没说不行。」燕袭道,「本分官员倒是极力反对,私底下认为萧言一个小小官员却得到这么多人的举荐,怕是不简单,日后未必就不会成为下一个侯爷。驸马爷也是极力反对,也正因驸马爷如此,皇上才迟迟不能决定。」 顾云筝目光狡黠,「驸马爷反对就好了。」 燕袭莞尔一笑,「夫人说的是。」 这些官场上的是非,顾云筝便是有心,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分析。只是记挂着一件事,「要是能见见凤贵妃就好了,也能问问她到底知不知道云文渊的下落,是悄无声息的死了,还是被关在了隐秘之处。」 「我试试,看能不能促成此事。」 「好。」 燕袭瞥见霍天北寻过来,躬身告退。 霍天北到了顾云筝面前,帮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回房吧。」说着已携了她的手。 她笑着点头,随他往回走。 霍天北边走边打量着她,气色不错,只是身子还是太瘦弱了些,柔声询问:「午间想吃什么?」 顾云筝认真地想了想,「八宝肉。好久没吃了,就吃一点,行不行?」肠胃不好,饭菜上诸多禁忌,稍不注意就会不舒坦。她如今就是想不娇气也不成。 霍天北眼中含着宠溺,笑得分外温柔,「行啊。还有呢?」 「还有珊瑚白菜、莲蓬豆腐,嗯……还有雪里蕻,用肉丁炒,稍稍放一点儿辣椒,特别好吃。」她又眼巴巴地看着他,「行吗?」 霍天北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怎么不行。也别被吓住,觉着你吃什么都不妥当。像你以前那样的吃法自然是不行,如今克制些就好。有我看着你呢。」 「嗯!」她欣然点头。 「祁连城昨日来过,说你要是难伺候,他可以借给我两个厨子。」 顾云筝先是忍不住笑,之后意识到他已知晓祁连城是醉仙楼的老闆,「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怀疑,这次回来之后查了查。」霍天北将她微凉的手握紧了一些,「他是锦衣卫的时候就四处敛财,河运一桩就已赚得盆满钵满。如今不过是将银两花到刀刃上,早将大半钱财都给云笛、袁江招兵发粮饷了。」 他什么都知道,也许一早就已料到了今日,只是不曾与她提过罢了。她就顺势问道:「云笛的事你是怎么看的?」 「闹一闹也好,让皇上知道登基这几年除了残杀忠良落了骂名什么也没做,总归是好事。」霍天北语声顿了顿,又提醒她,「你既然与安家合伙做买卖,就别放官吏债了。叶阁老、柳阁老有意惩戒这些贪官,等南疆战事有了眉目就要动手。萧让的路,我会帮他铺平,我就是再不着调,也比你更了解官员的底细、软肋。」 「我知道。」顾云筝轻笑,「怎么不问我为何瞒着你做这种事?」 「不想问,没必要。我当你是为熠航就好。」他颳了刮她鼻尖,「再有什么事,为难的话,不妨找我。我办事总要比燕袭、高程等人方便一些。」 天气很冷,顾云筝心里却是暖暖的,敛目思忖片刻,「我方才在想,能见见云凝就好了,兴许她已知道云文渊的下落。熠航整个家族覆灭,恐怕就是因为他那个伯祖父而起。」说到这儿,抬眼看着他,「我总觉得,你与云家有些渊源。云家的事,你是知道一些原因的吧?」 ? ☆、筑藩篱(4) ?  「云家覆灭的原因,我只看到了君要臣死。」霍天北缓声道,「在云家之前、之后满门抄斩甚至诛三族九族的也有不少,皇上给出的原因无非是犯上谋逆、通敌叛国之类,无从查证,也站不住脚——这种说辞,说我兴许有人信,说那些官员,谁也不信。」他语声顿了顿,「要说与云家的渊源,的确是有。」 「哦?」顾云筝侧头看着他,「能与我说说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趋近正房时才点一点头,问道:「你已听说了我小时候被人掳走的事情吧?」 「听说了。」 「我那时太小,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带到了何处,只记得那是一个村落,很贫苦的地方。也记不清在那里过了多久不能吃饱穿暖的日子。那户人家应该是人牙子,好像是在城镇里找到了一个膝下无子嗣的人家,要把我转手卖掉。」他自嘲地笑了笑,「到了城镇已是午间,我随着那对夫妇去了一个小饭馆,进门就看到了一个人,背影与父亲特别像……」他又现出了自嘲的笑。 顾云筝看着他,心疼的厉害。 「留心。」霍天北带她走进正房,扶着她上台阶,走上抄手游廊,这才继续道,「那时我太小,以为家人总会找到我接我回家,看到的人又与父亲有相似之处,就不管不顾地喊着爹爹跑了过去。那个人自然不是父亲,是成国公。一直不知道他为何去了那个城镇,可那是我此生最庆幸的事之一。当时我见他不是父亲,特别失望,但他待我特别温和,问了我几句话,命随从去盘问那对夫妻。那对夫妻的话与我的话完全对不上,他就将我暂时带在了身边,没说会送我回家,只说不会让我再过不能吃饱穿暖的日子。」 说话间,两个人转入正屋暖阁,他将她安置在床上,扯过锦被给她盖在身上,落座后斜倚着床头,「大概有十多天吧,我跟着他赶路,随后得以与哥哥团聚了几日。之后,他把我託付给了陆先生,在我从军之后,他又向叶松举荐我。从小时候那次相见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他那些年一直留意着我的去向,总是适时地帮我一把。如果没有成国公,我多半会遂了先生对我的期望,行医救人,但是因为他,我才立志要出人头地。是他跟我说,来日站到高处去,别让我把你丢了,在人海中看不到你。」
第235页 顾云筝做梦都没想到过,父亲与他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十几年间,她从未听过说只言片语。她倚着他身形,轻声道:「说下去,我想听。」 霍天北望着窗外的梅花,语声透着遗憾:「从军之前,陆先生带着江南我们四个,常在山中、水乡甚至丛林附近度日,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也无暇上门拜谢他当年的恩情。从军之后,偶尔写一封信给他,告诉他值得一提的事。他说好孩子,我等你凭藉战功进京,届时为你接风洗尘。他遇难之前,我也曾进京,却总是不凑巧,无缘相见。」 顾云筝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直是父亲很赏识的人,只是不知还有这层关系。 「皇上二次赐婚、云凝远嫁之时,我忙于平乱,心里清楚,皇上只是要用宠信我为由除掉一个朝臣。怎么也没想到是云家。赐婚之前,还命贺沖选了来日髮妻人选,最想娶的是成国公之女。他是我的恩人,于他或许不足挂齿,于我却是没齿不忘。再者,他的女儿——」霍天北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以前我是不相见就好奇,出事那夜至如今,我敬重。自然,谁想要娶她都不易,她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过是有那份心思而已,成不成还两说。」他有些歉意地看着她,「所谓的我娶你是退而求其次,是因此而起。」 顾云筝自是不会自己与自己争什么,便只是一笑,问起别的:「若是没有萧让、云笛,你也会帮云家吧?」 霍天北颔首,「也不止是我。例如叶松,例如柳、孟、徐三位阁老,都想为云家,为如云家一般落难的家族讨还公道。尤其三位阁老,这几年一直协助我与叶松,这是原因之一。自然,都是在官场多少年的人,他们也要利用皇上的心思,否则非但不能为别人昭雪,还可能被皇上剷除。」 顾云筝低低的嘆息一声,「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能忍这么久,换了寻常人哪里做得到。」 霍天北就笑,「别以为我听不出,这是在说我们慢性子呢。」 顾云筝抿了嘴笑,「哪有。我怎么会不明白,你们自己也是麻烦太多,自己的地位还不能岿然不动,哪里能帮别人。」 「说到底,自家的仇,还是要自己了断,才能心安,否则始终是个心结。我就算是在萧让、云笛现身之前给云家昭雪,他们也未见得就满意,不知缘由,说不定还以为我此举不过是收买人心。」霍天北微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战功被人挂在嘴边的时候已成过去,如今传遍街头巷尾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顾云筝莞尔。他始终对自身情形保有着最冷静的态度。「也不想告诉云笛、熠航、萧让他们?」 「没必要。」 「怎么说?」 「麻烦。」 「……」 霍天北见她不满的瞪着自己,笑,「我也只是感激成国公一个人,与他们无关。为官之人,除了我与江南这情形,没有永远的友人,今日相助、感激,明日说不定就反目。陈年事到最后反而会成为笑话,何必呢。成国公若是在世,也不会希望如此。」 顾云筝也就释然。 随着她能出房门走动,熠航也高兴起来。小孩子不明所以,只当是她病了,这段日子都很担心,幸亏连翘时常带着他去安姨娘房里,安姨娘每日里宽慰着、吃力的解释着,他这才稍稍心安。这日起,上午在霍天北的小书房习字画画,下午都留在顾云筝房里玩儿一阵子。往日里那份担忧记挂,在如今使得他与顾云筝愈发亲昵。 这日,顾云筝想去看看三夫人。孩子的洗三礼是她张罗的,满月酒则是霍天北命李妈妈、徐默操办的,那一阵到前几日,都是病恹恹的,不好过去看望。 正要出门的时候,巧了,三夫人过来了。 三夫人产后身子略见丰腴了一点儿,容色很好,见顾云筝气色好转许多,略略心安,还是心疼,「怎么还是这么瘦?吃的东西都被孩子抢去了吧?」说着轻轻拍了拍顾云筝腹部,对胎儿笑道,「你这个不省心的,哪有这么折腾人的?」 顾云筝忍不住笑,「是我没良心,以往就是吃多少也胖不起来。」 「那倒是好了,孩子随你,可没有你埋怨的份儿。」 两人在里间落座,说笑了一阵子,三夫人提起一事:「侯爷前几日问三爷了,说该如何发落太夫人、二爷等人。」 顾云筝微微讶然,转念明白过来。霍天北这不是询问,只是知会霍天齐一声。 三夫人已继续道:「我们斟酌了几日,想着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是谁能阻止的,太夫人一错再错,侯爷手里又是证据确凿。我们……」她说到这里,坐到了顾云筝身边,「我们想着,还是带着孩子到我家乡去度日,京城也不适合我们再留下去了。」 这倒是顾云筝没想到的,听到这儿,心里已是不舍。 三夫人红了眼眶,「说起来,我也没什么好挂念的,只是捨不得你。这府里的女子,也只有你与我投缘。」 顾云筝又何尝不是,「不如先问问侯爷。侯爷只是提前跟你们说一声,并不是要你们怎样。」 三夫人苦笑着摇头,「侯爷不会对我们怎样,外人因着侯爷,也不会说出什么话来。癥结在于我们,我们不想再念着陈年旧事活下去了。尤其三爷,他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顾云筝默然。这倒是,换了谁是霍天齐,也会度日如年。既是如此,不如离开。她点点头,问道:「可与侯爷说了?」
第236页 「还没呢。」三夫人笑道,「我先来与你说一声,免得你到时心急。」 「这话我帮你们带给侯爷吧。」顾云筝便又笑着安慰三夫人,「你回到家乡也好,可以不时见到娘家人。江南也是出了名的风景优美之地,我总想着去亲眼看看呢。」 「嗯,我家乡的风景的确是不错,你若是能前去,我定要陪着你四处转转。」三夫人说起故乡,神色很是柔和,也有了几分乡愁,「出嫁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晚间,顾云筝一面做针线,一面将此事与霍天北说了。 霍天北思忖片刻,「这样也好。我给三哥在三嫂娘家附近安排个官职,日后照应一二。他们不在京城,未尝不是好事。」 顾云筝手里的针停了停,「太夫人、二爷他们呢?你怎么打算的?」等他回答的时候,心里不是不紧张的。 「太夫人种种恶行,霍天赐与二叔一家谋害大哥,都有人证。既是如此,我就交给顺天府去办。」霍天北拿过她手里的针线,递给她一杯热水,「没成家的时候,也不需顾忌什么,如今不同,不能让你陪着我背上恶名。真率性而为的话,岳父大人第一个就不答应。」 顾云筝喝了一口水,满眼的笑。顾丰从信件中得知她怀有身孕之后,来信的次数就频繁起来,自己叮嘱,也帮顾太太提醒她要注意饮食,不宜劳累,也说了南疆虽然海面不太平,他们倒是没受什么影响。每次都是写上满满几页。 霍天北拿起她手边的一件锦袍,「给我做的?」 「不给你做给谁做?」顾云筝笑道,「我做这些太慢,现在也长教训了,冬日里就给你和熠航做春日的,免得到时穿不了几日。」 他有点儿奇怪,「怎么也不给孩子提前做点儿什么?」这些日子就没见她做过小孩子的衣服。 「郑师傅做了很多,李妈妈、春桃、针线房都在做,轮不到我。」顾云筝说起这些就笑,「亵衣肚兜也罢了,外衣都是男孩子穿的,我让她们做女孩子的也没人听。」 「这些人。」霍天北也忍不住笑,「下次就说我让她们做女孩子的衣物。」说着吻了吻她唇瓣,「头一胎生个女儿,过几年再生儿子,好么?」 「怎么都好啊。只要长得像你就好。」顾云筝从最初在想的就是生一个与他容颜酷似的小人儿,又笑着勾住他颈子,「府里的老人儿说,经常看着谁,孩子长的就像谁,不管真假,你得多陪陪我。」 霍天北的心柔软成了一泓柔水,「真这么想?」 「嗯。」 「长得像你像我都好。只是性情可别随了你我,不然我们的女婿日后怕是要以泪洗面了。」真的,孩子性情像他或是像她,都不可能省心。 顾云筝笑出声来,「你想的倒是长远。」 「当然要想的长远些。」霍天北把她从大炕上抱起,转入寝室,将她放在床上,「等会儿我们给孩子取名字。」 顾云筝又是一阵笑,「哪有这么早就给孩子取名的?」 「慢慢想,取名字也不是小事。」 数日后,霍天齐拜别了太夫人,又去看了看出了牢房就被安置在庄子上的霍天赐,携妻儿离京下江南。 顾云筝担心小小的孩子受不住车马劳顿,得知一路走官道住驿站,霍天北也拨出了专人护送,这才放下心来。亲自将三夫人送出府门之外,看着马车消失在眼界,这才怅然转身。这一别,真不知余生还能否再相见。 第二日,二夫人与霍锦安离京远赴西域。 霍锦安虽然少不更事,品行不算好,终究是对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一无所知,霍天北不会要他代父受过。至于二夫人,的确是做了不少错事,多年来都是照着太夫人的意愿行事,却没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也就由她去。西域巡抚范启是二夫人的父亲,虽然如今在仕途上前景堪忧,却会收留母子两个。这已是霍天北能给出的最好安排,他们终究是比不得三爷一家四口。 而他们走的时候,带着霍天赐休妻弃子的文书,自此,他们与霍家再无关系。 霍天齐一家到了江南,霍天北与顾云筝分别命人照应一二,给他们置办了些田产,又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再有岳父一家扶持,日子过得平静安逸,与霍天北、顾云筝常书信来往。 二夫人与霍锦安到了西域,初时暂时居住在范府,后买了栋宅子定居。范启许是担心霍天北忌惮,给霍锦安找了个西域商贾之女,第二年春日一对小夫妻拜堂成亲,两个月后,妻子有了喜脉。随后,霍锦安帮岳父家打理生意,性情也慢慢踏实下来,一心经营自己凡俗平淡的日子。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二夫人与霍锦安离京当日,大夫人便将此事告诉了太夫人,浅笑盈盈,透着满心的喜悦,「二弟妹临走时与侯爷说过了,自此再不是霍家人,锦安到了西域,便是范巡抚的外戚,姓氏也会改一个。她说若是没猜错,日后霍天赐谋害兄长的事要传得天下皆知,冠着他后人之名,到何处都要受尽冷眼。这不失为聪明之举。」轻笑一声,又道,「今日起,我就不陪着耗着了。至于你么,等着就是了。」 太夫人的目光终于再无任何光彩。什么念想都没了,还能指望谁?能希冀的,也只有一个石破天惊的意外。可她还能有那份好运么?
第237页 大夫人搬回凝翠轩之后,顾云筝去看了看太夫人。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落座,命两个婆子把太夫人带了出来。她打量了太夫人一会儿,不见一点伤,却已枯瘦憔悴得不成样子。大夫人折磨人倒是很有一套。她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杌凳,「坐下说话。」 太夫人不想坐也不行,根本就没力气支撑她身形。坐在杌凳上,她看了顾云筝半晌,喃喃道:「今日我落到这境地,都是因你而起。我待你的戒心不足,狠辣不足……竟输在了你这一步棋上,着实可笑。」 的确是可笑。顾云筝笑了起来,「我从没想过,你也有怨天尤人的一天。说心里话,我对你并无憎恶,此番过来,是要感谢你曾一力促成我与侯爷,否则,怕是到不了今日。」这是她的心里话,没有太夫人,霍天北虽然会对她负责,却也不过是一如既往,将她丢在含清阁当摆设。 不能走近,何来亲近。 「看错了你,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错。」 顾云筝嫣然一笑,「你想的太多了。扪心自问,我从无意惹你,甚至一度觉着有你这么个面目慈善城府深藏的人在府中是好事。你迟早会有这一日,侯爷岂能容你做尽坏事却不予以惩戒?」 太夫人定定地凝视着顾云筝,「你定是借尸还魂的妖孽,别人不信,我却能笃定。」 堇竹气得直咬牙,「再胡说八道,我就撕了你那张嘴!」 顾云筝倒是不恼,「由她去吧。」说着话略显遗憾的站起身来,「原本想好好儿说说话的,偏生太夫人钻了牛角尖,也罢了,回房吧。官差将她带走之后,把这院子拆了,重新建盖屋宇。」 堇竹称是,对太夫人扬了扬眉。 随后,先是南疆平乱的将领定了下来,朝廷派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赴南疆,协助萧言率兵平乱。朝臣松了一口气,随即,注意力便转移到了霍府长达二十年的这桩公案上。每日都派了家丁幕僚去打听案情进展及当年事的原委,有心人亦是想从中看看能不能抓住霍天北的过失。 外面纷纷扰扰,霍府的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平宁。 柳夫人与叶夫人先后上门来看望顾云筝。各自的夫君交情深厚,她们未见就平添三分好感,相见之后自然是相谈甚欢。 宫里的清君听说了顾云筝怀孕之事,特地派了内侍来看望,皇上也跟着凑热闹,赏赐颇丰。之后,凤贵妃也跟着凑热闹,几次苦苦哀求皇上,允许她前来霍府亲自探望顾云筝。 皇上犹豫了一段日子,念着往日里的恩爱光景,说若是真有心,倒是不妨常去霍府走动,她若能得了霍天北扶持,来日兴许不会有那么多官员说她的不是。自然,前提是不能大张旗鼓,初次去霍府要避人耳目。 云凝欢欢喜喜的答应了,当日便悄悄的来到了霍府,见到顾云筝之后,却是冷着脸询问:「说吧,你想见我是为何事?幸灾乐祸还是落井下石?」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期许,「或者真如传话的太监所说,你有能帮我走出困境的法子?」 顾云筝并不介意与云凝撒谎,笑道:「我的确是有帮你走出困境的法子,可是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父亲身在何处?」 云凝脸色微变。 顾云筝愈发确定云文渊还在人世,「当初皇上是以惩戒成国公为名,将云家满门抄斩,你父亲的死活没多少人关心,皇上不提,别人也懒得问。可你不会不关心。你进宫至今,也无心为家族昭雪,为何?」她盯住云凝,双眸沉沉如暗夜,「是不是贪图荣华,才不顾家族荣辱?」 云凝语声急急地辩解道:「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有为家族昭雪的能力?进宫之后皇后屡屡打压,我应付起来已是颇觉吃力。眼下刚刚安稳一些,皇上又有新宠,我连见他一面都难,提起别的事更是不可能了。」 这是云凝心虚之下才会有的反应。顾云筝笑了笑,「说说吧,你父亲在哪儿?」 云凝定一定神,「你先帮我除掉那个青楼女子!」 顾云筝失笑。云凝是真敢想,可是这样只记挂着自身处境的人,是不可能为云家出一点力的。也许她们两个是一样的天性,放在心中的亲人不过三两个,别人的生死,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事情总是有个是非曲折的,这也可以忽略么? 她看着眼前人,空前的厌恶起来,一阵一阵的噁心,懒得再说话。 云凝只当是她在斟酌,也就安安静静的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云凝失去耐心了,刚要说话,有丫鬟进门来通禀:「夫人,燕管事来了,说您关心的那件事,不需询问贵妃娘娘了,他已从别的贵人那里打听到了。」 「那自然是好。」顾云筝扯出一抹歉意的笑容,「承蒙贵妃娘娘亲自前来探望,臣妾感激不尽。此刻身子不妥当,还望娘娘恕我失礼,不能陪您说话了。」语必便要起身离座。 云凝心急起来,「你等等!」 顾云筝也就继续坐着,摆手遣了春桃,「怎么?娘娘要亲口告诉我么?」 「我可以告诉你,可是,可是你为何要得知此事呢?」云凝满眼茫然,想不通这件事与顾云筝有何关系。 「说不说在你,我为何如此是我的事。」顾云筝没掩饰心中的不耐烦,「你到底是做个顺水人情,还是一无所获的回宫?」 「你、你见到我父亲之后,能否告知我他过得如何?」云凝眼中有了出于对亲人的记挂担忧,「皇上跟我说他过得很好,没有迁怒于他,却始终不让我前去探望。对了,那里有重重把守,你能见到他么?」
第238页 「……」顾云筝只冷冷地看着她。 云凝自知说了半晌也没说到重点,也有些讪讪然,脑子却在极力转动着。她想,定是那个青楼女子想要拉拢霍天北,才对顾云筝投其所好,从皇上口中问出了父亲的下落——又是一笔帐,她这段日子简直要被那女人气死烦死了!她承诺道:「你若能设法求侯爷帮我照顾我父亲一二,我定当重谢。我父亲……他在南山行宫十里之外的一座庙宇之中。」 「多谢你告诉我。」顾云筝不无讽刺地笑起来,「其实方才丫鬟传的话是假的,我提前吩咐下去的。抱歉,与你开了个玩笑,你不会怪我吧?」 ? ☆、筑藩篱(5) ?  云凝气恨交加地走了。 顾云筝唤来燕袭,让他去南山的那座庙宇中看看是何情形。 燕袭知道她惦记这件事已久,不免担心的问道:「夫人不会亲自前去吧?」 顾云筝笑着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去也要等到明年了。」 「那就好。」燕袭这才放下心来,不是不怕她不管不顾前去的。 这时候,霍天北正在外书房与陆骞喝茶。 陆骞问道:「你怎么能将霍家人送到衙门去呢?那是家丑啊。」 霍天北反问道:「闹出人命的事还叫家丑?」 「你这么做,也不能洗清以往的恶名。」 「最起码不会闹到谁一听我的名字就退避三舍的地步吧?」霍天北淡然一笑,「我的名声皆因杀人而起,还好。没落到让人耻笑的地步。」 陆骞随之笑了笑,「我之前猜着,你会把太夫人、霍天赐处死。要么不声不响,要么手段骇人听闻。」 「既然是霍府太夫人,就不能让她不声不响的消失。至于骇人听闻的手段,这我倒没想过。」 「才怪。」陆骞笑意更浓,「若非你的夫人有喜之事,你岂会是这般行径。」 霍天北轻笑,「你是越来越不了解我了。这可不好啊,你能帮到蒋晨东的地方会越来越少。」 陆骞摇了摇头,「你为了子嗣而变得手段柔和,这是好事,因何否认?」 「手段柔和?」霍天北垂眸看着手中茶盏上的梅花纹样,「人才是有生有死,不配为人的不值得我动手。手段再残酷的刑法,数日之后人也就毙命了,没意思。倒不如让他们活得久一些,失去曾得到的一起,直到绝望。先生,我说的可对?」 陆骞无奈地笑了笑,「这么想是好事。」 霍天北放下茶盏,「我去趟宣国公府。」 「你等等,我还有事与你说。」陆骞亲手给霍天北倒了一杯茶,「你还记得佩仪吧?」 「自然。」霍天北若有所思的看着陆骞,「她曾在您身边三四年之久,与我们四个情同手足,如何能忘记。」 「嗯,那就好。我怕你贵人多忘事,连曾经的妹妹也不肯认了。」 「怎么会。她本是先帝在位时的东阁大学士之女,卷进一桩冤案。虽然后来沉冤得雪,却已是家破人亡,蓝家只剩了佩仪一个孤女。」霍天北细细回想了一下,「应该是我十岁那年,您将佩仪带在身边,那年她好像只有五岁。」 陆骞满意的点点头,「佩仪来到京城了。」 「她来京城做什么?」霍天北不解询问,「她也有十八了,嫁人了吧?跟婆家人一道来的?」 陆骞横了他一眼,「还没嫁人,寻常人哪里配得上她。」 霍天北没搭话。 「她既然到了京城,少不得要时常陪我说说话……」 「我该去宣国公府了。」霍天北起身向外走,「您想让佩仪住进来也行,别闹事。我已经把太夫人弄到顺天府去了,不想再把您与佩仪赶出门去。」 「混帐!」陆骞在他身后斥责一声,却并不恼火,反而笑了。 马车早就备好了。霍天北径直去了宣国公府,去看看舅母的身体怎样。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在章夫人身上得到了验证,这段日子病情稳定下来,平日也能如常打理里里外外的事。 章夫人提起郁江南便是赞不绝口,「那孩子当真是个知道体贴人的,知道了我的喜好,总是想着法子给我添置这添置那,成婚前都没看出来呢。」 郁江南能得到岳母的认可,霍天北也为他高兴,笑应道:「江南是面冷心热之人。」 章夫人笑着点头,又道:「云筝身体怎样,还好么?我也不能亲自过去看看她,你可要把她照顾好。」 「您放心。」霍天北语声、目光都平添三分柔和,「眼下一切都好。」 章夫人看着外甥,满眼的笑,「那孩子也是个心热的。嫣儿如今能在夫家管着一摊子事,多亏了她。还是你有福气,娶了个内外都能帮衬你的人。」 霍天北笑了笑。倒的确是内外都能帮衬他,便是怀着身孕,什么事也都没耽搁。说让她过一段清闲日子,她却说府中的事权当解闷了,不然实在无趣。也是,以前一两日就要跑出府去游玩半晌的人,如今拘在家中,想想也知道多无趣。 叙谈片刻,霍天北起身去了外院。 宣国公见了他,笑容温和,「来的正好,否则我也要去找你呢。」 「有事?」 「不是要你帮什么,你过来,坐下。」宣国公一面招唿着霍天北,一面取出了两个锦盒,「这段日子我实在是闲得难受,清点了手里的家当——我自己的。」
第239页 霍天北失笑。 「你笑什么?」宣国公横了他一眼,随即自己也忍不住笑,「这些你拿着,回去让你夫人帮忙保管,过两年给嫣儿留着傍身。」 霍天北打趣道:「我还以为您大发善心,是给我的呢。」 「你手里比谁都阔绰,哪里看得上我这点儿家当。」宣国公打开一个锦盒,「这是一些地契,便是留在手里,来日也能卖个好价钱。这是几间铺子,进项不少,各个掌柜我已吩咐下去了,他们日后就跟着嫣儿了。」又打开另一个锦盒,「这些就全是银票了。只要银号不倒,这些就是真金白银,足够嫣儿下半生衣食无忧了。」 「怎么不直接给嫣儿呢?」 「我还信不过那个姑爷,那是你给我找的女婿,不能放心啊。」 「……」霍天北只是看着宣国公。 宣国公又笑起来,「你也别这么看着我,等你有了儿女就知道了。以往便是吵吵闹闹,那也是自己的骨血,何况如今嫣儿待我又很是孝敬。想想以往,不该啊……我得给她提前备下点儿银两,但也得放着她少不更事,被江南骗了……」 「嗯,你有你的考虑,我不管,帮你收着就是。」 「不是你收着,是我外甥媳妇帮忙收着。她对嫣儿实心实意的,也肯定比你心细,交给她我才放心。」 霍天北忽然发现,顾云筝比自己的人缘儿要好。 「人对人,什么叫好?不声不响的帮衬着才是好,你媳妇对嫣儿就是如此,我可没少听嫣儿跟我们念叨她表嫂的好处。」 「行,我知道了,回去就交给她。」 「这事儿就托给你们了。」宣国公似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又叮嘱,「事先别跟嫣儿提,我让你们给她的时候再交给她。」 「你现在怎么这么絮叨呢?」霍天北好笑不已,「当了岳父了,今非昔比了。」 「你这混小子。」宣国公笑骂一句,又说起太夫人的事,「你怎么打算的?」 「没打算,衙门怎么判都行。」霍天北安抚道,「不需要你介入,安心在家就是。」 「秦家这次也没好果子吃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宣国公眼中闪过憎恶,「那一家人……哼!」 「我大哥丧命之事,他们不能撇清,秦家已经倒了。」 「那就行。」宣国公神色舒缓下来,又摆一摆手,「带上东西走人吧。我知道你忙。」 「成,改日我过来陪你喝两盅。」霍天北笑着离开。 回到府中,他将这件事与顾云筝说了。 顾云筝看着面前两个大红描金匣子,先是笑,随即又觉得不对劲,「好端端的,提前准备这些做什么?到时候舅舅亲手交给嫣儿不也一样么?」 霍天北今日也觉得舅舅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也找不到原因。宣国公府里的下人都是霍家这边的,真有什么事,舅舅还不知道,他就先知道了。想了想,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兴许是担心这些留在他手里不牢靠吧?不想哪天手痒全败出去。」 顾云筝稍稍释然,也就命春桃将东西锁到库房去。 过了两日,燕袭来回话了:「费了一番周折才知道里面的情形,不大好。云文渊过得是生不如死的日子,现在想自尽都不能。」 顾云筝沉默片刻,冷冷一笑,「把这话带给凤贵妃。明日你让祁连城过来看看熠航。」 「是。」 转过天来,祁连城应邀前来,在梅园陪着熠航玩儿了一会儿。 顾云筝带着春桃前去相见。 祁连城打量着她的气色,还不错,笑道:「以前还真没想过,你也能有今天。」 春桃啼笑皆非,听着这话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顾云筝也忍不住笑,不搭话,指一指不远处,留下春桃,过去与他说话,先复述了云文渊的事,末了道:「近身服侍云凝的都是你的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比你早几天而已。」祁连城道,「云凝有自己的算盘,有些话我的人也不能当即听到。」 顾云筝点一点头,「我想问的是,你现在知不知道云文渊到底犯了什么罪行?」 「知道。但我不能说。」 「为何?」 祁连城凝了她一眼,「事关云家的家丑,你是一个外人,打听这些合适么?我便是晓得你是一番好心,也不能实言相告。」 ? ☆、筑藩篱(6) ?  她是云筝的时候,他主动帮忙查原因。她是顾云筝了,他是这般说辞。顾云筝笑起来,「你不说也没事,其实我猜着你早就知道了,否则不会让云凝进宫。等我弄清原委再找你说话,看看说法是否相同。」语声顿了顿,又道,「请你过来,也是要提醒你一句,云凝没有用处了。」 「无妨,现在用不到她了。」祁连城不以为意,「再说了,要她在宫里,主要是让她把皇上变成一个众所周知的昏君——这一点,清君会比云凝做得好。」说着话朝她笑了笑,「你眼光不错。」 「眼光好的可不是我。」 祁连城会意,「对,是萧让。」 顾云筝与他缓步走在梅林外缘的小路上,问道:「等这番扰攘过去,你怎么打算的?做官还是怎样?」 「做官就算了,或者开个学院,或者落髮为僧,都不错。」祁连城笑得有点儿落寞,「也只是想想,说不定几时就死了。」
第240页 一番话说的顾云筝心头一黯。 祁连城却是歉然地道:「忘了你现在不同于往日,不该跟你说这些。」 「我可没那么多讲究。」顾云筝笑笑的看着他,「以后你会好好儿的。还是开个学院吧,别出家,你这种人,念一辈子经也难得到宽恕,该下地狱还是要下地狱。」 祁连城哈哈大笑,「说的对。兴许就得听你的。」 他的笑容如冬日暖阳,于冷凛中漾出暖意,煞是悦目。看到他这样子,可是很难得的,顾云筝情绪也被感染,唇畔绽出笑容。 ** 蓝佩仪来到霍府,先去拜见陆骞,随后来了正房。 顾云筝已听霍天北说过此事,对这个女子有了大概的了解。蓝佩仪十八九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样貌有着几分妩媚,一双眼睛似是氤氲着淡淡雾气,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蓝佩仪语声柔婉:「早就听说过四嫂的美名,一直不能前来拜见。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顾云筝险些就笑了,她能有什么美名?陆骞又能说出她什么好?难为蓝佩仪能说的面不变色。「我以往却没听先生、侯爷提起过你,直至近日才知你到了京城。」她温声询问,「打算常住还是暂住?」 蓝佩仪委婉地道:「我是来投奔先生的。」 「这样啊。」顾云筝笑道,「府中三爷一家已经离京,你住在他与三夫人的院落里可好?」 蓝佩仪笑望着顾云筝,「我虽说算是先生破例收的女学生,与四哥有着同窗情分,可外人到底不知道这些。若是住到了三爷三夫人的住处,怕是会惹出闲话。」 「难为你考虑的这样周全,」顾云筝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住在何处?」 「我想与四嫂住得近一些,不时陪你说说话。再有,府中不是还有一位安姨娘么?听说她善绣,我也想跟她好好儿请教一番。」 顾云筝思忖片刻,「那就只能住在先前的秦姨娘住过的小院儿了,那样岂不是委屈了你?」 「怎么会。」蓝佩仪笑道,「说心底话,我在外一直孤孤单单,只盼着能时常与人说说话,过得热闹一些。」 「那就依你的意思。秦姨娘离开霍府之后,住处重新修缮过。」顾云筝唤来李妈妈,吩咐道,「带蓝小姐过去,派几名伶俐的丫鬟尽心服侍。」 李妈妈称是,笑着引蓝佩仪去了住处。 堇竹不免唠叨两句:「这是唱的哪一出?那么多住处,偏要在夫人眼前晃。」 顾云筝笑了笑,反问道:「你与连翘、李妈妈怎么像是没见过她的样子?」 「不是像是,是真没见过。」堇竹解释道,「我们是留在侯爷的住处服侍,并不是跟在侯爷近前照顾,那时一年也见不了侯爷几次。」 「难怪。」 蓝佩仪住下之后,平日常去外书房,时不时去安姨娘那边串门,来正房的时候倒是不多。 安姨娘起初是好生应承着,后来便一如既往地教熠航画画,回房后看书或是做绣活,蓝佩仪过去的时候,直言还有事,迳自来正房。几次之后,蓝佩仪看出安姨娘是不想惹上任何是非的性情,自是不好强人所难,也就不再前去。 进入腊月,霍天赐与太夫人的案子了结。当年母子二人勾结霍家二老爷父子、部分将领害得霍天逸殒命的事公之于众,除去母子两个还活在人世,其余人等因触犯刑法早已被霍天北处决。 至于太夫人早年间做过的那些扰得家宅不宁的恶毒手法,也成了众所周知人人不齿的事。 也是因此,霍天北幼年、少年的经歷为外人所知,诸多官员、百姓这才恍悟他当初一些行径所为何来。彼时是满心骇然,今时则只觉快意。有的人甚至觉得霍天北用公务处决的那些人稍嫌仁慈,也有些不理智,换了自己的话,不论如何,也要让天下人得知真实原因,让那些人饱受唾骂鄙弃。 只是霍天北不是别人,从来不在意外人的看法,以往如此,如今也如此。自己明白、被自己惩戒的人明白缘何而起就足够。眼下满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他依然像是局外人一般——好话歹话都一样,不需听。而只要不想听的话,就不会传到他耳里。 这桩案子最后的结果,是将霍天赐、太夫人逐出霍家宗族,游街七日,余生在霍家田庄上为奴。 初时有人觉得顺天府尹的脑袋被门夹了,这发落的结果未免过于轻描淡写,后来才反应过来——到霍家田庄上为奴,日子想来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去。既然人心不足,既然贪图荣华,如今落得余生为奴,不需别人说,自己要承受的落差就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残酷折磨。 陆骞闲来无事,曾去看过霍天赐、太夫人游街的惨状,听到了太多百姓对这两人的满带不屑憎恶的言语。 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情形,又意识到,他昔日的那个学生,他是越来越不了解了。 记忆中好像还是昨日的事,云文远将那小小的极为漂亮的孩子託付给他,他满心喜悦,直觉告诉他,这孩子资质很是聪颖,来日必能成为他门下最出色的学生。 那时的霍天北很是沉默,但从来不会哭,仿佛天生就不会落泪的性情。从来都是特别倔强,喜欢学的,就能不眠不休,不喜欢学的,任他如何诱导也没兴致,甚至不肯敷衍。每一次对他的妥协,都是因郁江南而起,照着他的意愿去做一些事。反过来也一样,郁江南待霍天北也如此。那是两个真正的亲兄弟一般的孩子。
第241页 他对蒋晨东与霍天北的寄望相同,自心底是更加偏爱蒋晨东。谁不爱听暖心的话?谁不需要有人不时嘘寒问暖?蒋晨东就是如此,很多时候如晚辈孝敬长辈;霍天北不行,从来只是他的学生,做的只是学生的分内事。 他明白,霍天北这辈子只听云文远一个人的话,走的路都是按照云文远的心意。所以,就有了如今与蒋晨东在朝堂明争暗斗的局面。 他只能支持一个,只能选择支持蒋晨东,如今已到了不惜算计利用霍天北的地步。 以为霍天北会率性而为,会做出将他逐出霍府的大不敬事情,但是没有。霍天北什么都知道,却由着他。 到了眼下,霍天北对痛恨多年的人,又给了他一次意外。换个角度来看,霍天北懒得杀那对母子,却不介意将他们利用到底,只有这样,秦家才会被牵连到底,再无翻身的余地。 在仇恨的前提下还能有这样的算计,这种人太少。最重要的是,他不认为蒋晨东若遇到同样的事,能有霍天北这份冷静,亦或是冷酷。 太担心了,担心蒋晨东有一日会被霍天北用正大光明的理由逐出京城,一生没个出头之日。 他得好好儿想想了,想想霍天北的软肋是什么。 ** 这几日,霍天北留在家中,在东次间处理公务。顾云筝则坐在他身侧看书或是做针线。 都不是话多的人,没事的时候,半晌都无一句话。 气氛却仍旧是温馨的。 她会无声地给他续一杯茶。 他会在她看书时间久了的时候,拿过她手里的书、针线活,让她歇一歇。 她乏了,就在他身边闭目养神或是小憩。他便不时的给她掖掖背角,摸摸她的额头、脸颊。 陪着她午睡的时候,她总是枕着他的手臂背对着他,怕一不小心碰到胎儿。他松松的圈着她的身形,一手轻轻落在她腹部。就这样,心里就很踏实,不需要更多。 这日,顾云筝觉得闷了,想着连续几日没见到安姨娘了,便跟他说去看看。 霍天北已慢慢看出她对安姨娘的欣赏、照顾,自是不会反对,亲自给她披上斗篷。看着她走出院门,心里想着也该给安姨娘寻个好去处了,若是更名改姓,在京城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家也非难事。那也算是个被他连累的可怜女子,不能将一生都空耗在侯府。 那边的安姨娘亲自迎出门外,虚扶着顾云筝到了室内,「夫人有什么事,命人将我唤去即可,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顾云筝就笑,「时常走动些也好,几日不见你,也是想来看看你在忙什么。」落座后,见安姨娘眼中有血丝,微微惊讶,「又没好生歇息,所为何来?」 安姨娘思忖片刻,笑道:「等会儿与夫人细说。」说着命丫鬟奉上虎皮花生、芸豆卷、梅花糕等点心,又亲自去做了一盏白玉奶茶,放到顾云筝手边,这才遣了丫鬟。 奶茶泛着香甜馥郁的香气,顾云筝喝了一口,浓香合着暖意入胃,眉宇舒展开来,又喝了一口。她以往不喜欢这样的饮品,近日却破了例,是腹中胎儿所致。 安姨娘垂头斟酌片刻,轻声道:「我前几日做了一件事,这几日都在想着与夫人说清楚,看看夫人觉得是对是错。若是做错了,夫人也好给我个痛快的处置。今日夫人既然来了,我也就与您直说了吧。」 「哦?」顾云筝实在是想不到,安姨娘不声不响的能做出什么要让她发落的事,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说来听听。」到此时也觉得,安姨娘是那般出色的一个女孩子,真不希望她会做出让往昔情分破裂的事。 ? ☆、筑藩篱(7) ?  安姨娘抿了抿唇,垂首站在顾云筝面前,「前些日子,我兄长命人送来了今年给夫人的分红,是先送到了我手上,我还没给夫人。」说着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我私自做主,要他又多给了两倍。」 天哪……顾云筝在心里嘆息着,多给两倍?那是多大一笔银两啊?但是面上不动声色,接过信封问道:「只为这件事?」 「自然不是。」安姨娘垂头看着脚尖,「我又是哄又是骗,让我兄长投靠萧言,不遗余力地支持萧言和云笛。我兄长也答应了。」 顾云筝心头一震,静静凝视着面前人,有个念头飞快地闪过脑海。她只是不能确定安姨娘要帮的到底是萧让还是云笛。「你……」饶是她算得机敏,此刻也是结舌。 安姨娘则是继续道:「我用了怎样的手段也就不需说了,到底是上不得台面,不想污了夫人的耳朵。我只是想跟您说,安家现在的财力,属于萧言、云笛。以往隐约觉着夫人也是有心帮助他们的,这才自作主张做了这件事。若是我揣摩错了,夫人尽管处置我,我不会有一句怨言。只是安家如今已是萧言的人,再无回头路。夫人要怪,只怪我就好。」 顾云筝看了安姨娘多时,才轻声道:「我以前曾想问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如今能否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哪个?是萧言还是云笛?」 安姨娘平静地对上顾云筝的视线,绽出的笑容让人心酸,「是萧言,是济宁侯萧让。」又解释自己因何得知萧让的真实身份,「这些是云笛委婉地告诉我的,他也是好意,让我知晓那个人到底是谁,也能有个选择。我也不在乎他是谁,我只要知道他是我愿意追随的人就足够了。即便是再无相见的可能,我也想为他尽一点力。」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我晓得,他有很多人投靠他帮助他,我这点力道,当真是微不足道。可我不这样做心里就不踏实,即便是将整个家族拖累进去,我也无怨无悔。」
第242页 「萧让。」又是萧让,又是他,使得一个女子为他倾其所有。顾云筝到此时也不知萧让究竟有多少好处,不可否认的是,他就是那种男人,入了一个女子的眼,就能让女子终生不忘,为他甘之如饴。 萧让,即便是诸多女子为你心甘情愿的付出,即便是她们不要回报,你也欠下了情债。 如何偿还? 她替他稍稍设想都觉得累。 那个妖孽,怎么走到哪儿都要惹下桃花债?她真不知该喜该悲。 顾云筝没有询问安姨娘与萧让是如何相识的,却也不难想见。南疆与漠北、西域民风相仿,男女做派比之京城、江南女子,没有那么多的束缚,相识生情也非难事。 顾云筝定一定神,起身携了安姨娘的手,让她落座,这才温声道:「这番话我先当做没听到。此事若成真,日后我会不遗余力的保你安稳,让你好端端离开霍府,为你另作打算。我不会辜负你的家族,更不会辜负你的苦心。便是事态不能依你心愿成真,也无妨,我还是会尽力保全你。」 安姨娘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随即有泪光闪现,「夫人放心,哥哥即然允诺了,便不会食言。」 「嗯,我信你。」顾云筝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髮,「眼下可心安了?」 安姨娘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生照顾自己,你这样下去,怎能让我放心?」顾云筝笑着指一指内室,「把心放宽,快去歇息,别的事有我呢。日后有什么事,当即就与我说出来。我是不是要帮你的人,你日后会看清。我也该回房了,听话,去歇息吧。」 安姨娘点一点头,讷讷地道:「夫人……」 顾云筝笑了笑,转身离开。回到房里,自是不敢在霍天北面前显露丝毫心绪,只说有些累,去了暖阁歇息。 躺在床上,她回想起了云笛来霍府时,曾委婉问起安姨娘。 她的弟弟啊,也是在为安姨娘的处境心疼、不忍呢。而那份心绪,自然也是因为萧让而起。这般看来,云笛如今对萧让的情分,是真正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萧让这些年来,身边的女子太多,却没一个能牵绊住他的。而安姨娘,兴许就是那个极可能拉住他的人,怎奈时运不济,成了霍天北的妾室。 有些旁观者为局中人生出的不甘、心疼,兴许比局中人还要重。 她也和云笛一样,只是因着不能确定萧让的心思,对安姨娘满是心疼。 这个女孩子,一直都让她觉得被如今的处境毁了一生,今时再加上这桩事,心疼的更加厉害了。 事实又一次证明,她的直觉很准,却不能生出欢喜。 转过天来,去花厅示下的时候,见到燕袭,顾云筝将昨日安姨娘给自己的那个信封交给他,「送到萧言手里。」 燕袭接过,随后道:「近来安家似是与萧言有来往,与朝廷要员的几桩买卖却断了,我还不能确定他们是什么意思,可是照这样下去,苗头也很明显了。」 燕袭总是这样机敏。顾云筝赞许地笑了,「嗯,应该就是你料想的那般。」 「我们能帮安家么?」燕袭笑着问道。 「你能帮自然是好,我却是无能为力的。」 燕袭轻笑出声,「我帮安家,就是夫人帮他们。没有夫人在这儿,我才不认识他们是谁。」 顾云筝笑容中有了几分亲切,「我晓得,要说谁待我最好、帮我最多,非你莫属。」 燕袭笑得爽朗,「有夫人这句话,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无怨言。」 随后,顾云筝抽空给萧让、云笛各写了一封信。按照萧言的说明,一个字一个字的比照那本书籍,写信其实很耗时间,更耗精力。但是她乐于这种事,权当一个有趣的游戏,信写得越长越有成就感。 给萧让的信件写了几日,总算是弄成了一封长达五页的长信,说了云文渊的事,也轻描淡写地提了安姨娘几句,以不知情的局外人的立场说话,委婉说明了安姨娘不过是顶着妾室的名头住在这府中。又细细说了熠航近日的情况,告诉他小傢伙又胖了一点儿,等到来年秋日,她应该就能带他策马四处游转了。信写完之后,又选了几张熠航写的字、画的画,附在信件中。 至于给云笛的信件,则是着重说了安姨娘的事,询问他有无可能促成安姨娘与萧让两人结百年之好。其次才说了熠航的近况。 她知道,自己写这样的两封长信固然很耗时,他们看起来也要用去不少时间。可是没办法,这样的来往,只能用最稳妥的方式。习惯了就好了。 随后,她与霍天北主动谈起安姨娘,「有才有貌的一个女孩子,日后情形安稳了,你能不能让我给她安排个好去处?」 霍天北就笑,「这件事交给你自然最好。我倒是想过,却实在不耐烦像给嫣儿选人一般安置她。你慢慢斟酌,给她递个话让她心安也无妨。说起来,她在这府中无所求,留下来虚度一生,的确是委屈了她。」 顾云筝得了这样的答覆,自然是满心欢喜,只担心萧让又要做一次无情人,每日里眼巴巴地等着表兄弟二人的回信。 收到两人的回信,已近腊月下旬。 萧让竟也如她一般,似老友一般谈起近来诸事进展,说很顺利,如今他在军中已在慢慢树立威信。至于云文渊的事,他说自己已知原由,她若是实在想知道,来日相见时,他会亲口告诉她。谈起熠航,说已将字帖、画作转给云笛看,他们明白,这些都是她与霍天北的功劳。末了还语气轻快地恭喜她,要她万事谨慎,切不可伤及胎儿。一封信只字未提安姨娘。或许是不知从何说起吧?她也只能这样猜测。
第243页 云笛的回信客气有礼,言辞诚挚,亦是着重说了安姨娘几句,请她多照顾几分,说萧让对安姨娘不同于别人,若是可能,他这个局外人是分外盼望两人休得圆满的。只是,若要盼那一日,要等云家昭雪之后,萧让究竟能不能娶妻,还是未知。对于熠航的进步,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连连道谢。 得到的这般回復,自然不如顾云筝料想的那般乐观。亦是明白,这事情她偷偷地乐观一下就行了,要操办起来,定要费很大一番周折。幸好不需心急,距稳定的时日还很远,时间还长的很,她不妨慢慢打算、慢慢摸清萧让的心思。 想让萧让余生好好儿的,想让他身边有一个聪慧的一心为他的女子与他相伴。 想要他过得比自己圆满,如此才心安。 ** 小年前一日,霍府已是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年节时的喜庆。 霍天北一早如常出门,却是没过多久就回来了,面色沉凝。 顾云筝很少见他这样,不由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么?」 霍天北握住了她的手,「宣国公府出事了。」说出出什么事之前,安抚地拍着她的背部,「你要跟我保证,你不会为此伤神。」 顾云筝郑重点头,「我也不是经不起事的,你只管说。」 霍天北这才缓声道:「今日一大早,舅舅、舅母先后辞世。」 顾云筝惊愕,随即静静地看着他。 霍天北点一点头,「二老走了。」 「怎么会这样?」顾云筝喃喃地道。她想起了宣国公要她保管的那些留给章嫣的钱财,不由心酸难忍。是不是莫名的直觉所致,才让宣国公有了这番准备? 「舅舅突发疾病,摔倒在地,几息便去世了。舅母守着舅舅,没有多久,呕了几口血,也走了。」霍天北用力握紧她的手,「阿娆,别慌,我们还要前去舅舅家中,送他们一程。」 「是,我知道。」顾云筝梦游似的起身,唤堇竹帮自己更衣,随后让春桃、连翘留在府中照看,带上堇竹、李妈妈和几名得力的管事妈妈,动身去往宣国公府。 ** 章嫣守在章夫人榻前,握着母亲的手,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无声的哭着。 早就料到会与母亲有天人永隔的一日,却没想过会是这般情形。 早就想过,父亲离世的时候,她应该是毫无感触,可此刻分明与想像大相迳庭。 要到此刻才知,母亲对父亲是这般在意,以往的不睦、争执,皆因那份入骨的在意而起。 同年同月同日辞世。父母到头来,竟是以这般方式离开她。 一点儿先兆都没有。 父亲不在了,母亲便也病发离世。 为何如此? 难道她在母亲心头的分量还不如父亲么? 她知道,自己这是怨天尤人了。离去,又何尝不是母亲的解脱。母亲每日里承受的病体带来的折磨,她比谁都明白。 只是,总是自私地想让母亲多陪伴自己一段时日,便是再痛再累,也不想面对失去母亲的情形。 母亲的手犹有余温,很柔软,由她握着。不是她以为的人死之后便周身冰冷。 多希望母亲下一刻就能醒来,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母亲醒来。 一只温暖的手落在她肩头,带着镇定,有着安抚的力量。 章嫣惶然转头,看到了顾云筝,「表嫂……」 顾云筝满目怜惜、伤痛,都是因章嫣而起,她不知如何安慰,手下落,握住了章嫣的手,「嫣儿,你还有我们。」 章嫣轻轻环住顾云筝,把脸埋在她怀里,轻声抽泣起来,「怎么会这样?表嫂,怎么会这样的?前两日我过来,他们都还好好儿的……」 谁又不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可这偏偏是真的。 顾云筝知道失去双亲是个什么滋味,她完全明白章嫣此刻的伤痛有多深。也正因为明白,才说不出安慰的话。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又如何能安慰章嫣。她能给章嫣的,只有一个轻轻的拥抱,一句「你还有我们」。 ** 小殓、大殓期间,顾云筝与郁江南、霍天北全权打理,将每一桩事细细交待下去,宣国公府虽然没了主事的人,一切还是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前来弔唁的官员及内眷甚众,京城中无人不知。 宣国公与章夫人停灵四十九天。 头七前一日,顾云筝将宣国公要自己保管的两匣子财物交给章嫣,细说了原由。她知道,这兴许有些残酷,可这是章嫣应该知道的。 最起码,章嫣应该了解,她一段时日不论违心还是真心的孝敬,她的父亲已经放到了心里,而且为她来日做了安排,怕她的日子过得不安稳。 她想,宣国公若在天有灵,希望他的女儿在这时候对他有一点释怀,对他的怨恨消散。 人死大于天,所有的是非都该过去了。 章嫣捧着两匣子东西,泪如雨下。 这泪水,是第一次为她的父亲而掉落。 她的父亲,是母亲爱恨交加一辈子的人,是在去世前为她精打细算的人。 她还来不及回报,便已失去。 她需要一个支撑,伏在顾云筝怀里,失声恸哭。 ** 这一年的春节,顾云筝与霍天北长时间留在宣国公府,丝毫也无春节该有的欢喜。
第244页 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场变故。可尘世自来如此,欢喜有因可寻,变故总是猝不及防。 幸好,章嫣还有郁江南。郁江南,那个有担当的男子,一面宽慰着髮妻,一面将丧事办得隆重风光。 他娶章嫣,不是为了宣国公府的门第。可宣国公府出事了,他是因着章嫣,尽心竭力地打点一切,事无巨细。 懂事的熠航感受到霍天北与顾云筝心绪黯然,也看出了郁江南、章嫣的悲伤,偶尔与安姨娘、连翘说道:「三伯父、三伯父很伤心,怎么才能让他们高兴一点呢?他们高兴了,四叔四婶也就高兴起来了吧?」 安姨娘与连翘每每听到,都是险些落泪。这品性良善的孩子,若是再大一些,就能完全晓得自己曾经歷过什么,就不会将这点他人的伤痛放在心底了。可也幸好如此,他在懵懂时经歷了所有的生离死别,能够慢慢遗忘,能够保有那份纯良。 二月初,宣国公与章夫人出殡。 这件事了了之后,顾云筝每每念及章嫣,总是郁郁寡欢,却还要尽力让自己心绪平宁。章嫣是她在意的,孩子也是她在意的。 霍天北与她的想法一致,总是尽量抽出多一些的时间陪着她。 这晚,他想起已太久没给她把过脉了,手就落在她皓腕。 顾云筝也就不动,只是静静等着。好半晌,他才说道:「阿娆啊,我们要是添一对儿双生子,你觉得怎样?」 「不好不好,那可不好。」顾云筝连连摇头,「双生子不吉利。」 「什么不吉利。是大多数女子身子孱弱,怀了双生子也不能安稳生下来。你又不同,不会像那些女子一般撑不住。现在你身子情况很好。」 「那也不行。」顾云筝道,「若是生一对儿龙凤胎或是两个女儿还好,若是生两个男孩子,头疼的时候可就多了。不好不好。」 霍天北嘴角一抽,有点儿扫兴。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她也真就这么说了。真的,太扫兴了。 顾云筝的脑筋已转过弯来,「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不会吧?!」她想坐起来。 霍天北笑着将她揽紧,「怎么就不会了?还有什么事是我家阿娆办不到的?」 「那是龙凤胎还是双生的男孩儿女孩儿?」顾云筝继续无意识的打击霍天北,全无喜色,紧张兮兮。 霍天北无奈的就差挠头叫苦了,「这是多大的好事?你这话怎么就让我听着这么别扭呢?」 「你有什么好别扭的?」顾云筝比他理智,细细地给他说出自己的分析,「若是两个男孩儿,日后你的爵位给谁不给谁?你难道没听说过吗?有些心胸狭窄的人家,是要一个留一个,多不讲理多残忍!你要是敢打那种主意,我可不依!可我要真生了两个儿子,你就得好好儿的给他们谋划了,不偏不倚才好,否则我可不答应。自然,最好还是生龙凤胎。那样的话,我就一劳永逸了,一下子就儿女双全,多好。」 霍天北笑起来,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她逗的。 「我说的又不是天书,这可都是事实,你笑什么笑?」顾云筝没好气,拧了拧他挺秀的鼻樑。 「不管是怎样,我都对他们一视同仁,行不行?我看你这脉象,应该是龙凤胎,或者是两个女儿。这是多好的事,你给我高兴点儿。」霍天北到这时,也只能用这种话骗她了,否则真怕她多思多虑。 顾云筝摆一摆手,「那就龙凤胎吧。我可不希望是两个女儿,一劳永逸就行了,不然生完这次还要继续生儿子,太麻烦了。」 霍天北嘴角又抽了抽,她怎么就不能说几句顺耳的话呢?头疼死。 ** 春日里,霍天北与叶松商量了皇上之后,指派了几名昔日霍天北麾下得力的将领去往南疆附近,率兵严防。 他为何如此,顾云筝心知肚明——安家以全部财力支持萧让与云笛的事,他已知晓。可他待她一如既往,不曾提过半句。 她理解,所以不埋怨不责怪,正如他可能猜到这事与她、安姨娘有关却不责问一样。 权势当前,没有太多的人情可讲。更何况,霍天北善待熠航,在一定程度上支持萧让云笛,只是看在她的父亲的恩情上。 他要报答的话,只善待抚养熠航一样就已足够,所以在别的事情上,他要防止萧让、云笛来日成为他的隐患。毕竟,萧让、云笛联手唱的这一齣戏可谓惊天,皇上不知道,他却知道。他不想养虎为患,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也在一定界限内防患于未然。 这自然只能让陆骞、顾云筝、蒋晨东这些人心惊。 唯有顾云筝相信萧让、云笛能与他抗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他妥协。 陆骞、蒋晨东却不能这么想,因为不了解,不再了解霍天北,也无从了解他们眼中的萧言、云笛、袁江等人。 顾云筝待产的日子里,不时从燕袭口中得知外面发生的闹剧或是争斗: 蒋晨东与景宁公主如今完全处于你玩儿你的、我玩儿我的这种相处模式。景宁公主继续花痴,蒋晨东在外拈花惹草。夫妻两个曾上演过相互捉姦的让人骇笑的事。 蒋晨东与霍天北在朝堂慢慢走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泾渭分明,恶斗的程度,只差没有兵戎相见了。 偶尔霍天北会输,输在面子上,暗地里却赢了。反过来也是一样,蒋晨东有时候是在明面上输了,暗地里却赢了。
第245页 可是,霍天北真正赢的时候要多于蒋晨东,多很多。 三月,皇上不管民不聊生,要在京城西北修建一所行宫,原因是钦天监说在那边建造一所华美的行宫、在正殿供奉金身塑像的佛祖,便能保佑皇上三十年威服四海。 这种话让很多人听了都是嗤之以鼻。 可是皇上相信,因为他最宠爱的清君倚重钦天监,而且钦天监每次说的关乎后宫、皇上的事都很准。这次他当然也会相信。 内阁听了皇上不管不顾的言辞,气得险些在心里骂街。想要哭穷,皇上却已甩手走人,火气又添了三分。 有人怂恿凤贵妃云凝劝说皇上,云凝为着拉拢臣子,苦口婆心地劝说几次,得到的回应是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皇上的心肠,对女人着迷的时候,能柔软到让人心惊的地步;可他狠下心肠的时候,便能让人万劫不復。 顾云筝听说之后,漠然一笑。云凝的下场,冷宫倒是最合适不过。 在云凝心里,家族不重要,与她父母有关的人才重要。既是如此,就不妨让她尝一尝苦果。没有人逼迫她在入宫之后亲近蒲家、仇视与她大伯父有关的人,但她那么做了,合该落到这下场。 顾云筝知道自己这样漠然许是不该,却无从改变。 所谓亲人,有时候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事态演变到那种地步之前,云凝这下场已算不错。 皇上极力主张修建行宫之后,朝臣冒死进谏的人数不胜数,对皇上这种不理智的行径已有些忍无可忍。 霍天北一言不发,只忙着自己手里的事。 顾云筝听燕袭说,如今包括方元碌、汪鸣珂在内的人,凡事都要听从霍天北的指令,这些人若是一味偏袒萧言、云笛,霍天北就会加以干涉,必不能成事。 顾云筝听了,唯有怅然一笑,「那就算了吧,反正这些都是小事。问问相关人员,若是不做官了想做什么,我们尽力成全他们。」 燕袭称是。 不是不失落的。这样明里亲昵暗中谋算的日子,她只觉失落,却不失望。 是她先算计他的。 他如今这般筹谋,不过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及时得知并做出反应。 理应如此。 权臣的一个可恨之处就在这儿,什么都不说,擅长按兵不动,对任何人皆如此。 她不会做出任何反应。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反方向而为之。唯有如此,才能给萧让、云笛、清君多一些的时间,去做他们想做的事。 他这么做,也是对她存着好意,她明白的,他不想让她掺和进无休止的争端之中。 可是已经晚了,或者也可以说,自她变成顾云筝那一日起他就该防范戒备,他没有,到如今,为时已晚。 该铺的路,她与清君、安姨娘等人都已铺下,不是他能全盘挽回阻止的了。 是,终究是她的错,是她先对不起他的。可即便是重来千百次,她依然会如此。 因为她是顾云筝之余,还是云筝。甚至于,顾云筝的生涯,从来不是她在乎的。 过往的一切都不是假的,他的情意,她的情意,都不是假的。他们是不能够对谁伪装出情深意重的人。 如今他反过头来的算计筹谋也不是假的。站在他的角度,他是为了她好,为了孩子好。 都明白的。 到头来,他要让她的人她的心都留在这里,只能留在这里。 可是,天北,到头来,我还是要对不起你。你能筑起铜墙铁壁,我也可以,那些铜墙铁壁不至于会伤到你,却一定会钳制你。哪怕我什么都不再做,未出世的孩子就足以让你失去惯有的冷静残酷。偏偏,这些是你自己要的。 给我筑起高墙的同时,你也不能倖免,同样处于危城之下。到有一日,你不在意这些了,大抵也是夫妻最终对峙的时刻了。豁出去的是什么?她不敢想。 她不愿承认,可这念头还是在心头一再闪现。 顾云筝深深地凝视着燕袭,良久,她轻声道:「有一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直到今日才想问出——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是我的什么人?最终能否助我如愿以偿?若是不能,也就不必说了。」 ? ☆、筑藩篱(8) ?  顾云筝与燕袭那日详谈多时,谁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是为何事说了那么久的话。只是看着顾云筝神色如常,心情也很好的样子,也就没在意。 三月中旬,燕袭离开了霍府,再也没出现过。 顾云筝安排高程接管了燕袭的差事,又另寻人接替了高程原先的差事。 内院外院的下人皆是心存疑虑,不知燕袭是因何离开霍府的。连李妈妈也问过顾云筝:「燕管事去了何处?」 顾云筝笑了笑,「另有差事安排给他。」 李妈妈松一口气,「先前还担心呢,以为他做错了事,被夫人打发出去了。我瞧着那年轻人不错,放在何处都能出人头地。」 顾云筝笑得意味深长,「是啊,只让他留在霍府,真的太委屈他了。」 自此之后,顾云筝除了与安姨娘每日说说话,偶尔见见蓝佩仪,邀章嫣过来坐坐,对府外的事不闻不问。 章嫣还没从失去双亲的伤痛中缓过来,之前郁郁寡欢了一阵子,好在郁江南很是体贴,每日里宽慰着她。
第246页 宣国公去世之后,膝下只得一个年幼无知的庶子。郁江南与章嫣将那孩子抱回府中亲自抚养,又为这孩子请封,成年后承袭宣国公侯爵。 章嫣心绪一日日好转起来,也是因为那孩子。父亲与蓝姨娘都不在了,这孩子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骨血,有着与父亲相同的一双眼睛。过去的事情都不需再计较了,她尽心抚养这孩子,也算是报答父亲对自己的那份记挂了。 自然,宣国公府里也闹过一阵子,那些姨娘,她那些庶妹,一个个的谋算着宣国公留下的家当。霍天北安排在府中的那些下人看的怄火,请示过霍天北之后,将一干人拘在了各自的房里,好好儿收拾了一番,人们这才消停了。 章嫣偶尔回府中看看,在父亲的书房、内院正房坐坐。少了两个亲人,府里还是一如以往,她却觉得处处透着冷清。有亲人的地方才叫做家,没了亲人,家也不过是个追忆亲人的地方而已。 她是出嫁的女儿,要为父母守一年孝期,与郁江南提过这件事:「要不要安排个通房,或者给你寻个妾室?」 彼时郁江南正哄着那孩子入睡,神色温柔,「不用。别再提了。」 章嫣也就没再说过这件事,想都不再想了,如常打理府中内外事宜。顾云筝说,再难过也要找些事情做,让自己忙碌一些,别给自己太多的时间伤心。总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可不就是,总要活下去的。积郁成疾太没出息了,她不要那样,不要做深宅怨妇,那也一定是双亲不愿意见到的。 以往郁江南就总说她是梦游一般度日,如今更是如此,偶尔连年月都混淆。四月,她一门心思地打理着父亲给她留下的产业,居然忘了顾云筝产期将至。 这日,去一间铺子里看了看,回来后听下人说顾云筝生下了一对儿龙凤胎。她先是惊喜,随即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里暗骂自己该死,问过产期的,居然抛在了脑后。孩子生下之后,要过一两个时辰才会跟亲朋报喜,她真是太迟钝了,这样想着,忙不迭赶去霍府看望。 此刻的霍天北正坐在西厢房的架子床上,满带温柔疼惜地看着顾云筝。 阵痛了一整个日夜才生下了一双儿女,她累坏了,儿女落地之后就昏睡过去,鬓角、头髮都被汗水浸透,此刻还是湿淋淋的。 他这等着消息的人都是百般煎熬,她呢? 他握住了她的手,发觉她指间戴着玉戒,腕上戴着那枚黑珍珠手镯。 顾云筝微微蹙眉,恍然醒来,看到他的容颜,漾出了虚弱无力的笑容。 霍天北俯身吻了吻她面颊,「受苦了,我该怎么感谢你?」 顾云筝眼中也有了笑意。她是受了一番磨折,生孩子这事儿,真是能要人命。阵痛似是不会休止一般,一次一次折磨着人的意志。幸好她能够承受,忍得了。他也不好过,她知道的。之后,她就急着找孩子,「孩子还好么?没什么事吧?快让我看看。」 「孩子好得很,放心。」霍天北笑着唤奶娘将孩子抱来。 两名奶娘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转过屏风,走到床前。 顾云筝坐起身来。 霍天北拿过大迎枕,给她垫在背后,接过小小的孩子,送到她怀里,自己抱着女儿。 顾云筝近乎迫切地看着怀里的小人儿。那么小,太小了。样子么……她蹙眉,和看到三夫人生下的孩子一样,觉得不好看。肤色红彤彤的,闭着眼睛,样子看不出像谁。 「这样子,长的是这样……」她嘀咕着,不确定地看向霍天北,「以后会像你么?」 一名奶娘在一旁笑道:「少爷、小姐长得像侯爷,日后定是肤色白皙,过段日子就明显了。」 顾云筝知道这些,可是孩子此刻这样子,她实在是说不出夸奖的话。笑了笑,又探过头去看他抱着的女儿。 那孩子竟睁着一双乌熘熘的眼睛,煞是讨喜。 她由衷笑起来,「这孩子……快给我抱抱。」 「一落地就睁着眼睛,哭声也很大,日后性子肯定很活泼。」霍天北柔声说着,接过儿子,把女儿送到她臂弯。 说实在的,他看着她抱孩子有些提心弔胆的——很明显,她习惯照顾几岁的孩子,却没抱过这样小的孩子,动作显得紧张兮兮的,别人也就随着她紧张起来。 顾云筝倒是想多抱抱孩子,怎奈太过疲惫,不能勉强自己,抱了一会儿,就让奶娘带孩子退下了。 随后,李妈妈端来了羹汤。顾云筝强打着精神喝了一碗汤,躺下去时已昏昏欲睡,却惦记着孩子的名字,和霍天北商量着定了下来。 男孩儿取名霍宸晔,女孩儿取名霍宸曦。宸晔比晨曦早一些出生,是哥哥。 以前两个人取了不少名字,因为不知两个孩子究竟是一儿一女还是双生的男孩女孩,无从定夺。 两个孩子的名字没有按照族谱取,霍天北是有意为之。他这个人,很多年与霍家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儿女的名字,没必要随着族谱命名。 顾云筝安下心来,好好儿睡了一觉。醒来时才得知章嫣已来过了,去看了孩子好一会儿,说孩子长得像霍天北。 她听了满眼笑意。孩子长得像谁,兴许外人更容易看出,她反倒不易看出。好在以前偶尔去看看三夫人的孩子,知道几天一个样,到了满月小脸儿长开了,模样也就清晰了。
第247页 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她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的感觉,心里却充盈着满满的暖意。 洗三礼那日,顾云筝商量了霍天北,只让他请一些走动得较为亲近的人过来。本就时常倦怠,实在没精神应承不相干的人。霍天北自然是满口应下,当日内宅外院只各摆了三桌宴席。 大夫人主动帮忙招唿来客,全程笑盈盈的。往日恩怨有了结果之后,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自心底透着一份淡泊、和善。顾云筝对此喜闻乐见,与她也慢慢亲近起来。 章嫣、简夫人、柳夫人等人前来道喜,少不得去看看顾云筝。都知道她精力不济,也只是笑语几句就道辞。 这日之后,顾云筝安心休养,老老实实地坐月子。熠航为着多了弟弟、妹妹,每日里欢天喜地的,来房里陪着顾云筝,自顾自的和弟弟妹妹说话,常引得顾云筝和堇竹等人笑个不停。 蓝佩仪来过正房几次,一坐就是大半晌,与顾云筝说些家常。每次说想看看两个孩子,堇竹、李妈妈、春桃等人众口一词:孩子刚睡着,蓝小姐改日再看吧。 这是大夫人吩咐过这几个人的,顾云筝也默许了她们如此行事。孩子是她心头瑰宝,不了解的人决不能接近。孩子若是出了闪失,她就是将人凌迟也没用。 蓝佩仪住进来的日子也不短了,早已明白,正房的人个个护主,顾云筝也不是好像与的,平日里温言软语的,发作起来却非谁都能消受的。碰壁几次之后,便不再过来了。 随后,陆骞曾唤霍天北到外书房,坐在一起下棋或是用饭,蓝佩仪服侍在一旁。 霍天北对蓝佩仪温和中透着点儿疏离。 顾云筝听说这些,不以为意,相信霍天北,才不会胡思乱想。 外面的事,是安姨娘告诉顾云筝的: 皇上最终还是如愿了,京城西北已开始修建行宫。照皇上的意思,耗资颇巨,官员们拿不出钱财,默契的阳奉阴违。 宫中风传皇上有生之年怕是都不能有子嗣了——太医院几名太医都已确诊,皇上前一两年中了毒,能行人道,却不可能有子嗣。皇上性情愈发乖张古怪,行事愈发暴虐。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只有清君如常得宠,常陪伴在其左右。 皇上询问过同宗的江夏王、淮南王膝下子嗣的情况,似在打算着过继孩子。也曾亲自召见景宁公主,委婉地询问她怎么还没喜讯。 南疆风波已平息,云笛、袁江接受朝廷招安。只是那边百姓、将士经歷过这一番动盪,听闻了皇上种种劳民伤财却不知体恤民情的消息,很多人已存反心,碍于昔日霍天北麾下的几名将领在附近虎视眈眈,才勉强维持着平静。 一步一步,清君把皇上毁了,皇上却还没察觉。 至于江夏王、淮南王,那两个人在封地并不安生,对霍天北成见颇深,若他们因为子嗣得势,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霍天北。 皇上想来也是清楚两个人有着狼子野心,才异想天开地想要景宁公主尽快有喜。有喜之后呢?大抵就是要把孩子抱进宫中,说是他的子嗣。若是这样,蒋晨东就能依仗孩子得势,霍天北的好日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都是霍天北不能允许发生的事,他与内阁联手阻止的话,必然会引得两个藩王、蒋晨东做出绝地反击,朝堂、天下要乱起来了。 终于要乱起来了。 ** 顾云筝坐月子期间,霍天北曾请了马老闆到府中,两个人四处转了转,正房的一些东西也都拿去给马老闆看了看。 隔了几日,马老闆送给霍天北一套文房四宝,霍天北转手给了顾云筝。 顾云筝看了看,是颇有些年代的东西,很珍贵。喜欢,却没留在手边用,只命人收到了库房。她还是愿意用萧让那套文房四宝,写信时总是心绪愉悦。 到二十天之后,顾云筝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復了,身形、精力都如以前,气色甚至更好,不明白为何要闷足一个月。李妈妈与两名奶娘一再规劝,她才勉强答应不出门,只是不时下地,亲自抱着孩子,在室内走来走去。 两个孩子的轮廓一日一日变得清晰,果然如人们所言,长得像霍天北,鼻樑高挺,小嘴儿弧度完美,肤色也从出生时的红彤彤慢慢变得白皙莹润。 将两个孩子放在一起,若是襁褓、小衣服一样,她偶尔都分不清哪个是宸晔,哪个是宸曦。都有着与霍天北一样堪称美丽的惑人的眼睛,眸子漆黑,清澈无辜的眼神。她常常会不自觉的一看就是大半晌,看不够的两个小东西,疼不够的两块瑰宝。 可两个孩子也很不好带,一个哭,另一个必定跟着凑热闹。两个一起哭的时候,顾云筝就会心里发慌,实在是听不了,揪心不已。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习惯这种情形,想着幸亏有这么多僕妇,若是只有自己,真不知是怎样忙乱狼狈。 霍天北总是每日下午早早回来。他是个偏心的,抱着晨曦哄逗的时候多一些。 晨曦比宸晔娇气、事多,一点点不舒服就会皱着小脸儿哇哇大哭,有时候惹得一群人围着忙碌半晌,也找不出她哭的原因,兴许她就是想哭一阵子,变着法子折腾人——偶尔顾云筝真会这样猜测。 晨曦一哭,宸晔也就会跟着哭一小会儿。 反过来,宸晔哭起来的时候,晨曦不消片刻就会哭的满脸的泪,声音比宸晔还大,时间比宸晔还久。
第248页 顾云筝为此时常头疼苦笑,可是霍天北喜欢这个娇气麻烦的女儿,爱不释手,还笃定地对顾云筝说:「一定是随了你小时候的性情。」低头吻了吻晨曦,还问,「爹爹说的对不对?」 顾云筝笑不可支,腹诽他强词夺理,平日里就更偏爱乖巧安静一些的宸晔。 李妈妈、春桃等人真是服了他们。明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居然能够各自偏爱一个,让人真不知说什么好。 这日,顾云筝午睡后醒来,起身下地,随意绾起一头长髮,穿上了白色夏衫、暗绿色月华裙。 霍天北走进门来,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他管不了她,这些日子也习惯了看到她在室内转来转去。他转到床前,斜倚着床头,看了她片刻,笑着招她到近前,「我们说说话。」 「嗯。」顾云筝应着声,坐到他身侧。 霍天北道:「皇上这几日荒淫无度,连续几日的放纵,今日病倒在床。」 「哦,那是好事啊。」顾云筝展颜一笑。 霍天北随着笑起来,「贺沖与我说的不少,可他对我瞒下了宫里那位得宠的妃子。清君也算是你的人吧?她在宫里的一番作为,有一些是你的意思吧?」 顾云筝默认。 霍天北一面说话,一面无意识地抚着她白色夏衫的衣角,「燕袭离开霍府之后,就如凭空消失一般,我撒出去的人手根本找不到他,连蛛丝马迹也寻不到。这个人不简单,你要他出去做什么事了?」 顾云筝道:「不会是于你有坏处的事。」 霍天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于我的好处坏处,你能分辨的清?」 「我只能以我的想法来分辨。」顾云筝平静的看着他,「难道你想一辈子做个权臣?你这样的权臣,或许能保自己一生无虞,可是后人呢?一生威风八面,死后被挖出来鞭尸的权臣不是没有先例。难道你要孩子受你连累,经歷腥风血雨?你这样的人,大抵是没人愿意为你沉冤昭雪的。」 霍天北轻笑,「没错。」 顾云筝抚弄着他修长的手指,轻描淡写的道:「再者,你也不是没有野心的人。真没野心,这几年不会逐步得到内阁几人的扶持。成国公说过,要你站到高处,你就不妨走到最高处。」 「嗯。」霍天北仍是笑,「继续说下去。」 「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 「我似乎只能按照你的心思走下去了。若是我不愿意呢?若是我想过的日子无关权谋,只想逍遥度日呢?」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顾云筝笑道,「现在可不行了,容不得你退离。」 「为何不行?」霍天北凝视着她,「已到今日,你我不妨相互交个底。我也清楚,这些事是你自有喜之前就安排下去的,这段日子虽然不出房门,可燕袭在外面,想来是得了你的吩咐,为这一日筹备着。」说着这里,目光微闪,「燕袭,他恐怕不是你能左右的人,他只是一心要帮你的人而已。」 「嗯,正是如此。我可没资格吩咐他什么事,只是他愿意帮我而已。」顾云筝不想多谈燕袭,只说眼下,「几位阁老与你过从甚密,你若是落难,他们的下场要比你更坏。如今皇上失了民心军心,又不能再有子嗣,如今更是病倒在床——你放心,有清君照顾着,他一定是好不起来了。」 霍天北漾出了笑容。 顾云筝继续道:「两位藩王在这时候,对皇位定是虎视眈眈,还有蒋晨东也是如此。皇上病倒了,没有精力再处理朝政,需要一个得力的人帮他分忧,他在你和蒋晨东之间,必是选择后者。可是内阁一定会选你。内阁齐心,你与叶尚书手握天下兵权,只要你想,就能摄政。而时至今日,你不想也不行了。」 霍天北神色悠然地等着她说出最后的条件。 「你若要做甩手闲人,萧让、云笛便会兴兵造反。」顾云筝语速缓慢下来,「以你的名义。祁连城手中锦衣卫已逐步去了南疆附近的几座城池,他们不善于征战,却善于暗杀。你麾下几名将领,不该就此殒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霍天北敛目沉思片刻,「蓄意将我逼至绝境,为的却是要我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着实叫人费解。你们要的是什么?只是要我为含冤死去的那些忠良昭雪么?」 「不。」顾云筝缓缓摇头,「我们要的是你将昏君的皇权夺过,让他眼睁睁失去手中一切,让他知道残酷杀戮之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霍天北颔首一笑,忽然岔开话题,「我也瞒着你做了一些事,抱歉。你平日较为喜欢的一些物件儿,你自己的小库房,还有部分你与萧让、云笛的信件,我都查看过了。有不少东西,例如你用了许久的那套文房四宝,已经有些年头了,那本是萧让之物。若是这般推测,你与萧让似乎有着很深的渊源。这个人,应该是你很在意的吧?」 「你想说什么?」顾云筝心底生出了戒备,还有一丝恐慌。这个黑心的人,怪不得前些日子带着马老闆来了府中,原来是别有用心。 「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理由。」霍天北唇畔依然含着笑,眸子却变得黑沉沉的,「你是我的夫人,可你忙来忙去,最终目的是帮云家、萧让报復皇上。我不能不介意这些。我该为成国公做一些事,可有些事不该是你与外人谋划,安排我走上你们希望的那条路。我可以接受,但你们也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第249页 他慵懒地坐起来,手臂圈住她颈子,将她容颜勾到面前,语声依然温柔,「好好儿想想,给我个像样的理由。时至今日,只能委屈你一些了,不会再有任何外人接近你。再有,前些日子皇上已下旨命萧让进京领受封赏,人在中途。他领受的封赏是恢復爵位,还是身死,在你,也在我。」 语必,他轻轻吻了吻她唇瓣。 温热的气息,温柔的亲吻,顾云筝却只觉寒意入骨。 「你不能动萧让、云笛。」她语声很轻,却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霍天北挑眉,「你们连个招唿都不打,就要打着我的名义在南疆造反。你我是捨不得动,连他们也不能动?」 如她所言,他有野心,他会给她与孩子一世荣华。可有些东西,他要自己得到,而非旁人逼迫、威胁他如何。换了蒋晨东,一定会庆幸身边有这样一些人,可他不能。再者,怎样的上位者能容得了萧让、云笛这种人的存在? 他不知道她参与了多少,想不通她与萧让的渊源从何时起。 她使得贺沖都不再对他知无不言,到近来才发现她早就为他铺下了这样一条路。 是,她做的也许没错,但站在他的立场看,还是错了——她连一句提醒都不给,她明明知道按照她的打算会给他带来怎样一番腥风血雨,还是静默无言。这也不是他不能容忍的,真正不能容忍的是她始终站在萧让、云笛那一边,直到此刻亦是。 顾云筝抿唇微笑,「你不能动他们,甚至要善待他们。你也知道燕袭这个人不简单——别逼着我请他相助,让你更为难。你看,你将我身边看得到的人都控制住了,他们就算不能为你所用,也不能再帮我,我从未因此焦虑,为何?就是因为我还有燕袭,有他就足够了。」 「适可而止吧。」霍天北柔声劝她,「不要走到让我猜忌你的地步,也别让我有一日狠下心来对待你。到何时,就算不顾及我,也该顾及我们的孩子。」他的笑容有了一分疲惫,「我终于明白,你当初得知喜讯时为何毫无喜色了。」 顾云筝想到两个孩子,亦是满心黯然。孩子是他们生命中最珍贵最美好的存在,时至今日,亦成了束缚他与她的存在,都处在了两难的地步。有孩子在,他们就不只是夫妻,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对待亲人,无从决绝行事。 她满含怅惘地问他:「后悔么?」 「自然不悔。」霍天北就笑,「我也没吃亏,你从今日起,就安心在家带孩子,相夫教子。你要的,我都尽力给你,我要的解释,你也尽快给我。你该想得到,我权势无疆之日,亦是轻易决定任何人生死之日,权谋之中不讲人情,你偏要我讲人情的话,就是你的不理智。」他抚着她的脸颊,眼中暗沉无光,「不论燕袭是什么人,如何威胁我,对我都没用。我这一生真要说怕什么,就是怕用情太深,却已无从挽回。」 顾云筝微抿了唇,末一句触动了心头那根最柔软的弦。 「你为我筑起的屏障,我终究会踏平。而我给你筑起的屏障,不过情意二字。哪一日你要摒弃这屏障,那你我就只有亲人情分了。说到底,我们能威胁彼此的,只有情分,比的不过是谁的心更狠,谁用情更深。」他起身下地,向外走去,「阿娆,别走到那一日。一切到此为止。我要出去应对诸事,晚间不一定回来。」 他以前从未说过关乎情意的话,今日说了,却是在这种情形下。 谁又不怕用情太深,谁又愿意置身情海无从退离。 她发了一会儿呆,让奶娘将宸晔、宸曦抱来。 幸好她还有孩子陪伴,幸好他还好政务要忙,否则她不能缓解对萧让的担忧,他不能忽略对她的失望。 要她给他解释,她能说什么? 她唤来堇竹:「吩咐药膳师傅,给侯爷做些宁心安神的饭菜。」 堇竹不知就里,只当是她关心霍天北,喜滋滋去传话了。 顾云筝在想的却是,他一定被气坏了。方才他是震怒之后才有的平静。尽量用平静的面目对待她,避免任何让彼此显露狠戾的一面。 吵过一次架,都得了教训,再也不肯说重话。 但心里的火气又如何是短时间能够平息的。他要接受她的「好意」,更要接受所谓好意带给他的一系列风波甚至隐患。无从安抚,只得命人在膳食上给他调理。 她没得选择,在成为他的夫人之前,她是萧让的表妹、云笛的姐姐。很多事情,她只能无条件的选择帮助萧让、云笛。 亏欠他的,她会尽力偿还。如果还可以的话。 ? ☆、心之涯 ?  三日后,越国皇帝的亲笔书信送达京城,信中言辞委婉,说前一段时间委任其膝下三皇子为使臣,拜访大周皇帝。三皇子行事低调,行踪隐秘,何时抵达他也说不好。只是请大周皇帝到时多多包涵,相信三皇子并无恶意,行程拖沓只是性情使然。末了又说希望两国永结同好和平共处。 皇上被清君细緻妥帖地照顾着,却并无起色,没有精力理会诸多迫在眉睫的事。 先看到这封信的,是内阁和霍天北、蒋晨东。 众人都留意到了落款的日期,皆是又气又笑。 日期是去年的二月,也就是说,那位越国三皇子已离开越国一年多了,他如今就在大周境内。
第250页 这封信在大周动盪不安时送达,用意是示威还是求和,不好说。 不知不觉混入邻国境内的人,叫做细作。这种事哪一国都做过。正如以祁连城为首的锦衣卫,在被废除之前,曾有不少人手流入越国,刺探越国军情、民情。反过来,越国这样做无可厚非,只是越国皇帝未免太有胆色了些,竟捨得让自己的儿子混入大周一年多。 霍天北看着那封信,心念转动,笑,「越国三皇子抵达京城,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蒋晨东意味深长地笑着颔首,「我猜也是,兴许——」他没将话说完。 霍天北却是认可地一笑。 兴许,三皇子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 兴许,他的夫人早就知道了这桩事。 众人就此事商议了一阵子之后,各自回府。 蒋晨东上车前,到了霍天北面前,笑得有些幸灾乐祸,「你府里的事,我也听先生说了不少。你那位夫人,到底是太相信你的能力,还是要把你送上死路?」 霍天北心情也不错,笑应道:「放心,你必定要死在我前面,倒是你,安分些。我这些年都看你不顺眼,却也不想你死在我手里——不想与先生反目。」 「你我都一样,自求多福吧。」蒋晨东笑着摆一摆手,「先走了。」 霍天北回到府中,徐默跟在他身边,神色忐忑地禀道:「府中夫人以往倚重的管事、安姨娘都不见了。今日那些管事一切如常,说是奉了夫人的吩咐去办一些事,出门之后再也没回来,安姨娘则是请示了夫人出门上香,回来时却只有车夫和一辆空车。」 霍天北知道自己此刻不该笑,还是笑了起来。他还能怎样?他一直都小看了顾云筝。今日若是她想离开,想来也已消失了。 「侯爷……」徐默看着他透着寒意的笑,心惊胆战起来。 「逐一吩咐府中的下人,告诉他们,从未见过燕袭这个人。来日哪一个说错话,杀。」 「是!」徐默干脆地应声之后,指了指外书房,「先生那边,知道的恐怕是不少。」 「他那边我去说。」 徐默这才放心,转去召集阖府下人不提。 霍天北迳自去了外书房。 陆骞正在伏案写字,见霍天北进门,笑容舒朗,「坐。」 霍天北却是走到案前,看着宣纸上斗大的合字,微微一笑,「心不静,心不诚,就别写这种字了。」 陆骞瞪了他一眼,「我让你坐!」 霍天北这才笑着落座,「怎么火气比我还大?」 陆骞反问:「我的学生有眼无珠,娶了个祸国殃民的妖孽,你说我该不该火气大一些?」 霍天北故意气他,「近来景宁公主越来越没个体统,我这不听闲话的都听说了她不少是非,偏偏哪一桩都与驸马爷无关……」 「你给我闭嘴!」陆骞瞪了他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景宁公主再不成体统,也没胆大包天到私通越国皇子的地步。」 霍天北慢悠悠地瞥了陆骞一眼,「这都是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目光如刀,泛着森森寒意。陆骞不以为忤,冷笑,「许她做出那等好事,倒不许我提及?你还真是被她迷了心窍。」 「嗯。」 「嗯?!」陆骞长眉蹙起。 「你说的没错。」霍天北略略侧转身形,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她是我的夫人,做过什么,都是我的意思。谁也不可提及。」 陆骞将案上写好的字收起来,亲手倒了两杯茶,落座后,缓声道:「有些事我拿不准,也就没跟你提过,现在能够确定了,就与你说说。萧言,哦,也就是萧让,他与云笛到过京城,你知情,但那时你在外面。你夫人前一日与萧让在醉仙楼畅饮,第二日开始,便是形容憔悴,阖府皆知。自然,这件事你怎么想都行。」 霍天北喝了口茶,嫌弃的蹙了蹙眉,将茶盏丢到了桌上。 陆骞险些就笑了,茶里有股淡淡的梅花香,霍天北不喜欢,他不喜欢茶中混入任何香气,即便是他平日喜欢的花朵——亦或者说是药材,都不可以。霍天北只喜欢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东西。忍下笑意,他继续道:「萧让、云笛离京之后,安家便投靠了他们,今日呢,安姨娘也消失不见。我听说,你夫人对安姨娘可是照顾有加。眼下再加上越国三皇子的事……天北,这些兴许都可以帮你,但是只要她心意倾向于别人,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处。」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么?」霍天北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过来也是提醒你一句,不要乱说话。事情还没有眉目,越国三皇子所为何来,还未可知。我担心你上了年纪没有耐心,多说两句。即便是你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也要记得,与越国三皇子私下来往的人是我,与她无关。」 「你就那么在意她?!」陆骞语声虽然如常,语调却已转为寒凉,「哪怕她一念之间能置你于死地你也要这般维护她?你明明知道,佩仪是为了你才耽搁至今,她哪一点比不得顾云筝?」 「她的确是可以反过头来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地步,更能置我于死地。没什么。我还是那句,我死了,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霍天北笑容透着残酷,「至于佩仪,她心里有谁,与我无关。我不曾招惹过她。更何况,她如今为你所用,之于我已是外人。」
第251页 「话已说到这地步,下一句,你是不是就要请我与佩仪离开你的府邸了?」 霍天北缓缓摇头,「我都到这地步了,不差你们两个再生是非。做什么之前斟酌一番即可,好歹也有着这么多年的旧情。」他摆一摆手,「我要在这儿坐坐,你让我清静一会儿。」 陆骞冷笑连连,却还是缓步走了出去。 有小厮走进来,为霍天北换了一盏茶。 霍天北让他把贺沖唤来:「让他带上那些信件。」 过了些时候,贺沖带着信件走进来,迟疑片刻,才将信件呈上,「费了些工夫,属下才将信件内容还原了。」可以的话,他不想让侯爷看到这些信件。可他已经有过知情不报的过错,不可再犯。在侯爷这里,只能出一次差错。 霍天北看着那些信件,有两封长达几页之多。忽然就想到了他离京在外时,她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准确来说,是八个字。 她在给萧让的信中说着身边琐碎之事,听到的消息,熠航日常诸事,叮嘱萧让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平时少喝烈酒,多吃些养身的饭菜。还开玩笑,说你别那么没出息,别还没回京就先醉死了。又说你这个四处欠情债的妖孽,没事的时候就想想,一份一份的债要怎么还。 那语气像是在与像是多年的老友叙谈,又像是对待亲人一般随意亲切。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也可以这样絮叨琐碎。 本来么,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一面又不是她愿意给他看的,又怎能知晓。 四处欠情债的妖孽,萧让倒的确是那种人。他远在西域的时候,就听说了萧让这名声,是命人留意云府二小姐的时候,顺带知晓了她的表哥萧让。 再看萧让两个月前给她的一封回信,也是熟稔的语气,和她说着南疆的风俗人情——似乎是她问过,他一一告诉她,又说了云笛越来越睿智沉稳,日后由他抚养熠航完全不需担心。 想的还挺长远的。 他看不下去了,长久的拈着信纸,一动不动。 如果两个人是去年秋日才相识,不可能会通过信件变得如此熟稔。她是戒心很重的人,萧让也是一样,否则在南疆根本走不到如今这地步。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在来往的信件中发展到东拉西扯的地步。况且,信件与暗语一样,写上长长的一封信要耗时良久,她怎么可能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花费这么多精力。 一定是早就相识了,但是,是在何时何地?想不通。 她不在意顾太太以往那般对待她,那么反常的母女相处模式,她也不在意。他在意,问过顾太太,顾太太说正如他猜测,她不能为顾丰生儿育女,顾云筝是顾丰从外面抱来的,她不知道孩子的身世,一无所知。 也想过问问顾丰,每次看到顾丰,便又觉得那男子对她是有着如寻常父亲一般的关爱,每每按捺下去。 到如今,已经无从询问了,顾丰已无音讯,辞官走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谁安排的?她,萧让,燕袭,都有可能。 她说过,想过一两年再想子嗣的事。 可不就该一两年之后再想子嗣的事,如今这情形,束缚住了他与她。 曾怀疑过她另有打算,曾怀疑她不想留在他身边。 眼下这些事实,意味的是不是…… 不能再想下去了。 怀疑无关紧要,她是他一双儿女的母亲,他不可能询问她是否在出嫁之前心有所属?那是他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事。最要紧的是,她便是说她没有,他还能相信她么?这林林总总的事,她需要怎样的解释,他才能够觉得合情合理?他已替她设想过太多次,想不出说服自己的理由。 可不能释怀又怎样?他不会放她离开,她也不可能离开。有孩子了,孩子是他们永世不能割捨的。孩子亦是他执意要她给他的。 只当做这些都没发生吧,学着她一度的样子,稀里煳涂的过日子。 暮霭沉沉中,他站起身来,将信件仔细地收起,交给贺沖,「毁掉。你什么都没看到过。」 「属下明白。」 走出外书房,霍天北犹豫着要去哪里。想看看孩子,也想先喝几杯。 他遥遥望向正房,想着她在做什么,是在用饭,还是在哄着宸晔、宸曦,或者,也像他这几日一样,绞尽脑汁地在想一个合理的解释。 徐默来禀:「祁安来传话,祁连城与一位贵人请您到醉仙楼喝几杯。」 「备车。」唯恐天下不乱的祁连城,没什么好,但是酒量极佳。 宴席设在祁连城在醉仙楼常住的房间。 八菜一汤,上好的竹叶青。 霍天北进到门里,对上两个人含着笑意的面容。 祁连城与燕袭。 祁连城一如以往,笑的时候也透着一股子冷意。这厮从来都是那副德行,好像他欠了他多少银子。 燕袭则是天生一副含笑的容颜,就算用男人的眼光来看,也是生得俊美又讨喜。明明还是那张脸,却似变了一个人,记忆中那份恭敬谦和没有了,多了尊贵优雅,目光亦透着睿智沉稳。 霍天北勾唇一笑,微微颔首,算是对两人打过招唿,落座后询问燕袭:「要怎么称唿你?」 燕袭报以有礼的一笑,「唤燕管事可以,唤程燕袭也可以。」 「程燕袭——越国三皇子。」霍天北端杯,「失敬。其实你不做劳什子的皇子,去搭台唱戏也不错。」
第252页 燕袭,不,程燕袭非但不恼,反而笑容愉悦,「落魄的皇子还不如戏子。」他也端起酒杯,招唿祁连城,「眼下没有劳什子的越国皇子,桌上只有三个喝酒闲聊之人。」 霍天北与祁连城俱是一笑,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沉默中,酒过三巡,祁连城藉故离席,给两个人说话的时间。 程燕袭问道:「有不少问题要问我吧?」 「嗯。我要问什么,你大抵也清楚,说来听听。」 程燕袭整理了思绪,尽量简洁地告诉他一些事情:「宫廷之内多祸事。十三年前,皇后与两名小公主被嫔妃陷害,落得离开宫廷流落民间。皇上对皇后情深义重,近年来获知当年皇后是蒙冤离宫,不惜代价寻找母女三人。到头来,只寻回了皇后与八公主。皇后一度境遇艰辛,无法养活两个孩子,将一个孩子,也就是七公主,託付给了在民间结识的一位好友。几经辗转,好友失去下落,七公主也流落到了异国他乡。前年七公主就有了下落,可她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越国暗卫的话,更是抵死不肯回去。我为了给父皇母后分忧,又统领宫廷暗卫,便混入了大周,要寻回失散多年的妹妹,也趁机了解大周方方面面的情形。」 霍天北不关心越国的宫廷祸事,只在意那位流落异国他乡的公主,「你的妹妹,是我的夫人?」 程燕袭颔首,凝视着霍天北双眼,却是什么情绪也没捕捉到。 「她何时知晓的?」 「我离开霍府之前。」程燕袭说起这些事,是因另外一份顾虑,「我只是在照顾我的妹妹。我也明白,这些你若是想知道,总能命人查清楚的。」 霍天北不置可否,又问:「她许了你什么?」 「等风波过去,她可以见见母后。到时还望你行个方便,让母后偶尔来大周边境一趟,母女小聚,也了却多年来的思念、牵挂。」 「说说你以真面目现身的原因。」 「为公事,也为私事。」燕袭笑道,「大周如今情形很乱,民间乱,朝堂也乱。越国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能成为你最大的威胁。自然,我们为着七妹与你是结髮夫妻,不到迫不得已,不会为难你。」 霍天北轻笑,「这话怎么说?你又许了她什么?」 「我要你确保七妹、萧让一世安稳。日后请你将萧让安排在南疆为官。」 南疆。南疆与越国隔海相望。这安排真是巧妙。 「我若不答应呢?」霍天北笑笑地看住燕袭。 这片刻间,燕袭看到眼前人眸子中闪烁着迫人的光芒,是好战之人才会有的目光。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若不答应,还需我说么?」 「我若不答应,你们是不是想以扶持蒋晨东为条件来要挟我?」 燕袭默认。 「过些日子再说此事,我要斟酌一番。」霍天北把玩着手里精巧的酒盅,「若是此刻就给你答覆,我的答覆是不行,我等着你们的几十万精兵犯我边界,我不想保萧让一世安稳,我不能养虎为患。」 燕袭竟是理解地笑了,「所以,你才需要斟酌一番。」 霍天北丢下手里的酒盅,唤来祁安:「换大杯。」 ** 五月初的夜,弯月如勾,天色黑沉沉的。 顾云筝忽然醒来,听到霍天北进门。但他没即刻回寝室,先去看了看孩子,又在厅堂逗留多时,才缓步进门来。 隔着帘帐,她只能看到他身形的轮廓。 他越过帘帐,到了床前,俯身看着她。 她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低头索吻,温柔又绵密地吻她。很快,那亲吻变得粗暴,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恨意。 顾云筝沉默着推开他,拥着薄被坐起来,在黑暗中看着他。 他无声地笑了笑,微不可闻地嘆息一声,「你就那么在意他?」下午陆骞才问过他的一句话,是,他在意,在意的超出他想像了。那么,她呢? 顾云筝不能确定他这话因何而起,沉默以对。 「你那么在意他,你那么信任燕袭。」霍天北坐在床畔,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那我呢?」 「天北。」她轻唤他的名字,「我——」 他摇了摇头,不让她说话,「别说话,听我说。」他揉着她的长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瞒着我帮燕袭铺路的时候,是因为那时还不知道我与成国公的渊源,所以你怕我与他在朝堂争锋,怕我伤了他;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燕袭告知你原委的时候,一切已经无从挽回,不知如何对我说出,尤其你那时还在安胎,不想我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再次容忍你。」 他说的差不多都对,似是在为她开脱,但是她知道,他本意不是如此,他只是在分析她的想法。果然,他继续道: 「可是,我还在想另一个可能——如果不是我待你还算尽心,如果我辜负你冷落你,如果你我没有孩子,如今你就会将我视为弃子扶持萧让了吧?」 他笑起来,「萧让,那个四处欠情债的妖孽——你说的很对。你、安姨娘、清君,你们这一笔一笔天大的人情债,他来日要如何偿还?」 顾云筝身形一僵,慌乱的摇头,「不是那样的……」他将她与安姨娘、清君划为了一类人,目的相同,可初衷不同。安姨娘与清君的意中人是萧让,她不是,她对萧让是兄妹情分。
第253页 他和她拉开了距离,手指按在她唇上,「你什么都不要说,我怕你再一次言不由衷。我已不能再相信你。」他失落地笑了,「而且你还能说什么,告诉我萧让是你的亲人?不论你是顾家女,还是劳什子的七公主,都与萧让扯不上关系。他远在千里之外,我日日在你眼前,你为了他,不惜代价。我想过,我安慰过自己,说你是为了熠航——说得通么?你觉得说得通么?你们这些女子,一个一个,为了萧让,藏得都那么深。」 「我这是在争风吃醋吧?」他点一点头,「是,吃醋了。祁连城、燕袭,你经常见,我不介意,可是萧让……我心里是过不去了。」又问她,「我欠成国公的,我也可以勉强让自己欠云笛、熠航的,可我不欠萧让什么,对么?」 他起身向外走去,脚步竟稍稍趔趄,「我醉了。你睡吧,不打扰你了。」 「天北!」她下地趿上鞋子,「你别这样,别那么想。」她追上他,握住他的手臂,语声急促,「还记得太夫人想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事么?她是对的。我从来不与她计较这些,就是因为她做的是对的。」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看不得他这样,就算是荒诞离奇,她也要告诉他。不管他信不信。 「太夫人是对的?」他缓缓转身看住她,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她说你是借尸还魂的妖孽,是对的?」 ? ☆、谁为重(1) ?  顾云筝紧张的看着他。 他的笑容越来越愉悦,随即抬起手,抚弄着她的头髮,「你果然聪明绝顶,我之前怎么就想不到这藉口?」 藉口。他说是藉口。顾云筝的心凉了一半。他真的不能再相信她了。也是她傻气,他什么都不忌讳,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信,怎么会认可这种事情?她透了一口气,「除此之外,我给不了你别的解释。可这不是藉口。」 「那就证明给我看。」霍天北转过身去,「等我收拾完你给我的这个烂摊子,证明给我看。」 语声透着敷衍,这并不是他的心里话,他只是不想与她争执起来。不被心底最重的那个人信任,原来是这样难过的一件事。终于明白了他这些日子的心绪。她泪盈于睫,却不能再说什么。他不想听,不给她解释的余地。 「阿娆,」他背对她,低声询问,「我记得我曾许你一世荣华,没错吧?」 「……」 「幸好只许了你一世荣华。」 「……」 他转身将她送回到床上,安置她歇下,「孩子还没满月,你也不能劳累,好好歇息。」说着话就又笑了起来。到此时,他还记挂着这些,真是无药可救了。 「天北,你别这样。」她视线模煳,看不清他了,「你怪我你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别这样苦着自己。 「不怪你。」他揉了揉眉心。当初是他先动心,想要将她征服,想将她永世绑在身边。谁能想到这一日。 要怪,只能怪他总是一味的信任她,最该防的是她,偏偏他只遗漏了她。 终归是他的错,以为一步步的娇惯、包容总能换来她坦诚以对。可到底,她还是始终选择沉默不语,隐瞒他。为了别的男人隐瞒他。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现在这些不该是他耿耿于怀的,外面的风雨才是他该全力以赴应对的。 「睡吧。」他抚了抚她的脸颊,「我要感谢你,能够顺顺利利权倾天下。来日我站到最高处,不会忘记我对你许下的诺言。」 语必,他转身,快步离去。 落寞的背影转过屏风,消失在她视线。 她闭上眼睛,泪珠无声滚落。 翌日,霍天北、蒋晨东、内阁等朝廷重臣奉召进宫。 霍天北出门之际,恰逢章嫣过来,前者的轿子与后者的马车迎头碰上。 章嫣下了马车,到了轿子前见礼,随即撩开帘子,见他脸色苍白,似是宿醉所致,不满地挑眉,「孩子还没满月,表嫂也还没出月子,外面也乱成了一锅粥,你居然好意思喝酒?」 「嫁人之后怎么这么啰嗦了?」霍天北笑了笑,打趣她。 章嫣横了他一眼,「表嫂怎么就嫁了你?除了受累得到过什么好处?」 「嗯,说得对。」霍天北偏一偏头,「去看看她吧,她也挺闷的。」 「行,我进去了。」章嫣这才去往内宅,与顾云筝寒暄一阵,又逗了一会儿孩子,便让顾云筝遣了房里服侍的丫鬟,说体己话,「表嫂,这个月的初一,我又去了耀华寺。」 顾云筝暗自抹汗,心知章嫣又去为自己上香了,宣国公与章夫人的法事是在城内的寺庙里举行的,面上则是劝道:「何苦呢?山高路远的,有这份心就行了,不必总是这般劳苦。」 章嫣却道:「我在那里见到了祁连城,还有原来在你府里的燕管事。」 顾云筝听出这话另有深意,便静待下文。 「他们说,表嫂担心府里的心腹受自己牵连,要把得力的人全部打发出去,有个什么事,连个给你及时报信的人都没有。这次随我前来侯府的丫鬟婆子、三十名护卫,都是他们的人。」 「嫣儿,」顾云筝神色一整,「这些事你不要参与,有这份心思,把那些人留下即可,日后不要来侯府了。」 章嫣却是平静地笑,「你与表哥是不是因为外面的事起了争执?方才我特地看了看他,他看起来不大好,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表嫂,你也是,你很难过,我感觉得到。」
第254页 顾云筝无从否认。 「别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你是在帮云家復仇的人。我这么久浑浑噩噩,也该清醒过来了。眼下什么都不要顾忌,我们一起将这一段渡过去。」章嫣神色坚定,「我能帮你的有限,但我会尽力。好友的离世,我始终无法释怀,如果能为她做点儿什么,想来我也会慢慢平静下来。」 话说到这地步,顾云筝已无从阻止,也明白章嫣过来是有事要告诉自己,就问道:「祁连城要你过来,是为何事?」 章嫣坐到顾云筝近前低声道:「是为两件事,第一件,是皇上要处死云文渊。清君姑娘知道你想见云文渊,加以阻拦,也慢慢撤掉了守在那儿的人手,你若是派人前去询问,不会受到阻拦——她已打点好了。可是过了今日,她怕是就不能再阻拦了,也不知怎的,皇上念念不忘的只有这一桩事。第二件,是萧让今夜将至京城,但是一路上都不太平,驸马爷蒋晨东手中死士一心要置萧让于死地,最要紧的是,表哥似有意将萧让关进天牢刑讯审问。」 顾云筝闭了闭眼。他不相信她了,所以想从萧让口中得知原委?站在他的立场,这么做没错,而站在她的立场,却是她害了萧让。 她只是想帮萧让,到如今却害了他。 霍天北,他是真的不管不顾了。他不怕两国交锋再起战事。 是了,他有什么可怕的?他本就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名将,他最擅长的就是两军对垒。 她又能威胁他什么?只有他在意她的时候,她的心愿才有分量,他不在意了,她的心愿无足轻重。 说过要给她一世荣华,日后能给她的,也只有荣华。她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她抚着指间玉戒,沉思片刻,「我要去见云文渊,总要弄清楚,云氏覆灭到底因何而起。还有萧让的行踪——」 「祁连城说会随时命人给我报信。」章嫣答话之后又连忙阻拦,「可你不能出门,你还在坐月子。」 顾云筝就笑,「还有三日孩子就满月了,我又是习武之人,早就恢復得一切如常了。你又不是看不出。」 章嫣并不晓得这些事,只知道坐月子一定要满一个月,多几天少几天是否重要,她还真不清楚,踌躇地道:「先问问药膳师傅吧?她们总晓得这些的。」 「不必,早就问过她们了。」顾云筝敷衍着章嫣,语气却是认真的。 章嫣这才略略放心,「那我陪你去。我先把带来的人唤进来,免得有人阻拦你。」 「也好,我换身衣服。」出门去南山那边,打扮得越不起眼越好。顾云筝亲自找出了一身胡服,快速穿上。 堇竹走进来,大惊失色,「夫人,您可不能出去……」 顾云筝打个噤声的手势,神色诚挚:「堇竹,别阻拦我,也别勉强我,更别让我为难你。」 堇竹一时间神色悲戚,「夫人,您和侯爷……」 顾云筝苦笑,「没事,总会过去的。」 「那……」堇竹咬了咬牙,「我陪您一起去,留下春桃她们照顾两位少爷和小姐。」 顾云筝微笑,「谢谢你。」 「夫人这是说什么呢?我是您的丫鬟,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堇竹担心她受了风,想找件斗篷带上,柜子里却都是春日夏日的衣裳,瞥见大炕上一件秋日穿的黑色斗篷,顺手拿了起来。 斗篷是顾云筝给霍天北提前做的,以为又会磨蹭很久,却不料手法已经娴熟,生产之前就只剩了一点点,这两日实在闲得发慌,已经做好了。 顾云筝、章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正房,刚到院门,贺沖匆匆赶了过来,「夫人。」 「我要出去一趟。」顾云筝眼中有着深浓的歉意,「贺沖,你可以拦我,也可以在我出门之后确保三个孩子的安全。」 贺沖沉默片刻,「夫人非去不可?」 「是。」 贺沖咬了咬牙,侧身站在一边。 顾云筝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瞥。 一行人离开侯府,在路上的时候,身在宫中的霍天北就听手下说了,「让她去,别管她。」沉了片刻,又补一句,「请萧让到艷雪居住一阵子,不需隐瞒这消息。」 他倒要看看,她对那个人到底有多在意。已到这地步,明知已不需试探,还是存着一份妄想,妄想她看的最重的那个人不是萧让,妄想她会如他所希望的到此为止。 手下听他语气不佳,战战兢兢称是,飞跑出宫外复述了霍天北的话。人们就想着不管自然就是不需暗中跟随了,心里都觉着不踏实,却是不敢违命。 霍天北等重臣进宫,是为了越国三皇子即将入京之事。他满心的火气,想着那厮也不闲累得慌,城里城外的做戏瞎折腾什么? 在偏殿等了多时,才等到内侍出来传皇上口谕:越国三皇子到访之事,交由定远侯、驸马爷代为招待。 两人立即离宫,率领部分官员从速前去城门迎接越国三皇子,商议着安排下了程燕袭的下榻之处。 ** 车夫快马加鞭,赶在正午之前到了南山行宫附近的那座庙宇。 说是庙宇,如今已只剩了几个小和尚,和一些没精打采的宫廷侍卫。 庙中的景致很不错,以往应该也是香火旺盛之地,偏生皇上作怪,将这样好的一个地方变成了囚禁云文渊的牢房。
第255页 在人引路下,顾云筝与章嫣穿廊过院,到了寺庙中的一个小院儿。 随行的人打点了留在院中的侍卫,侍卫得了银子,先前又得了清君的吩咐,知道来者是谁,便无言退到院外。两名丫鬟搬来两把椅子,放在院中的花树下,「里面脏乱不堪,就在这儿坐坐吧,人这就带出来了。」 顾云筝与章嫣俱是颔首落座。 片刻后,两名跟车的护卫将一个人架了出来。 五月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那个人像是一块破麻布片。枯瘦得不成人形,周身上下的衣衫血迹斑斑,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章嫣难掩惊讶,低唿一声。 顾云筝微眯了眸子,示意护卫将那人的头托起来,细细辨认他的样貌。 另一名护卫看出她意图,去打了一盆水,给那人擦去脸上的污垢、血迹。 那人低低的申荶一声,眼睛因着不能适应明亮的光线,睁开眼又急忙阖了眼睑,反覆几次之后,才缓缓转动着眼珠,打量着周围环境。 乱发如稻草一般堆在头上,高高凸起的颧骨,干瘪的嘴唇,发青的脸色,四肢已然不能动了。 顾云筝与章嫣审视好一会儿,才能确定他是云文渊无疑。当年风流倜傥的云文渊,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顾云筝起身,趋近他两步,「这两年不好过吧?」出声时才发现语声变得沙哑。 云文渊睁着那双浑浊呆滞的眼睛看着她。 她眸子里似有两团火苗在燃烧,「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皇上恨之入骨,让整个云氏因你覆灭?」 「我……」云文渊语声低哑,微不可闻,「我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没做过。」反反覆覆重复着。 顾云筝脚尖踏在他干枯如柴的手上,施力碾动,「除了哄得你娘愚蠢无知,除了教的你女儿认贼为夫,你还做过什么?」 云文渊吃痛,骤然间歇斯底里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我没存反心,只是要凝儿嫁给最得宠的权臣,我没与太后藕断丝连,我只是想位极人臣光耀门楣……我没有那么贪得无厌……」 顾云筝移开了脚。一番话已点出一些原委。祁连城说,事关云家的家丑,原来如此。 章嫣意识到了不对,拉着顾云筝后退两步,「他、他已经神志不清醒了,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 一名丫鬟打扮的秀丽女子上前来,低声道:「夫人见到他就罢了,若是想得知原委,查阅他这两年来的口供,宫中那位贵人可以让您如愿。」 其实云文渊说的已不少了。皇上怀疑他与太后有染,为了抹去皇家那点可能存在的污点,不惜除掉整个云氏。一个人的错,要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陪葬,要让一个几朝尽忠的家族覆灭。 从来就明白,是那昏君残暴,可在此刻,她仍是恨不得将云文渊凌迟。就因为这个人,她失去亲人,形只影单。 最残酷的报復,绝不是让憎恶之人当场毙命。可要忍下那份杀之而后快的冲动,竟是那么难。 顾云筝深深唿吸着,别转脸,极力控制着情绪。他不配她动手,他合该受尽折磨。半晌,她再看了云文渊一眼,快步离开。 回程中,顾云筝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马车也不再急于赶路,不急不缓地返回城里。不知过了多久,忽而马车停下来,她听到奔腾的马蹄声趋近。感觉不到敌意,会是谁呢? 这时候,有人策马趋近,声音轻微地落到地面,恭声道:「属下袁江,奉命前来,听凭调遣。」 袁江,萧让最得力的死士头领,云家覆灭那晚,除了云太夫人,他是陪伴她到最后的人。顾云筝心头大喜,随即便是蹙眉。萧让这是在做什么?怎的将他最得力的人派来给她用? 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升起前世身死之前的悲凉感觉。 「你怎么来了?」顾云筝下了马车,来不及细细打量袁江,尽量让自己的语声平静一些地问道,「萧让呢?他在何处?」之后才发现已是霞光漫天的时辰。 袁江沉吟片刻,「他去了艷雪居。侯爷——不,王爷的人传话,要他去艷雪居一叙。」 「王爷?」顾云筝先是一头雾水,随即明白过来,「皇上的旨意下来了?」 「是。」袁江答道,「日落之前,皇上的亲笔旨意下来了,册封王爷为摄政王,内阁协理王爷辅政。」又解释自己前来的原因,「萧大人要我过来也是对您有所求,盼您、安姨娘、清君姑娘安好。」 萧让已经得知安姨娘离开了霍府,已经知道她将得力之人全部打发出府,更知道清君留在宫里的日子不会久了。他记挂着她们,可他呢?他现在处于险境,他明知如此,还是将手中死士留给了她,要她自保的同时,保护安姨娘和清君。 安姨娘有燕袭保护,不会有事。清君的下落是日后的事。而她自身安危,不是她所在意的,也可以说,她已没了可以在意的权利。 顾云筝清亮的眸子定定凝视着袁江,「我们三个没事,也没到早做打算的时候。我还可以帮他,告诉我他的处境。你不想他死的话,就告诉我。」 袁江本来就不愿意前来,此刻只想确定一点:「王妃所言当真?」 她知道他要确定的是什么,点一点头,「你看我像是有事有危机的样子?王爷不会对我怎样。」 袁江沉吟片刻,「萧大人在来京路上便已负伤。他本不需来,可是他要给你们、给王爷一个说法,他担心事态发展到王爷疑心您与安姨娘的地步,担心王爷会为难你们这些弱女子,后来在途中听闻种种,恰如他所料。所以趋近京城时,便要属下前来护助您。进京之后,蒋晨东的死士的确是愈发穷凶极恶,决意要除掉他。他要去艷雪居,有了固定的地方,那些人若要下手,怕是更容易。属下不想前来,却不可违命。」
第256页 他说话的时候,章嫣已经走过来,听闻之后,满眼忧虑的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迅速作出决定,对章嫣道:「嫣儿,你去霍府,问问贺沖能不能赶去再帮我一次。不论他是何说法,你说完就回家去。」又看向袁江,「你带人与我一起去艷雪居。」 章嫣思忖片刻,眸光闪了几闪,坚定地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前去。」 匆忙之下,顾云筝还是察觉到了章嫣似有什么不对,叮嘱一句:「嫣儿,到此为止,别再为我们的事惹祸上身。」 「我晓得。」章嫣匆匆转身,上了马车。 袁江将自己的坐骑让给顾云筝。 堇竹拿着斗篷赶上来,帮顾云筝披上,轻声说道:「夫人,带上我。」 顾云筝拍了拍她的肩头,「好。保护好自己。」 一行人踏着落日余晖,赶往如今霍天北的北城别院,曾经的济宁侯别院艷雪居。 ? ☆、谁为重(2) ?  艷雪居。 萧让静静站在后园,看着那成片的赤箭。 花期未至。 赤箭,又名彼岸、无义草,相传这是黄泉路上开放的花朵。不吉。 可是阿娆喜欢。 她说她就是喜欢这种花的孤独决绝,她说一生没有牵绊也很好。人是做不到的,那就看花,欣赏那份孤绝亦或自在。 他若是想睹物思人,很容易。可是不需要,她留给他的回忆太多,满满的,暖暖的,足够伴随他一生。 愿意眼睁睁看着、心里疼着回忆她的,也只有这所宅院,这片赤箭。 上次回来,他一遍一遍走在这所宅院之中,一面走一面回想与她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刻光景。 那是他最近的亲人,那是给他最美最暖光景的妹妹。 诀别之时,明知是诀别,还是许下诺言,对她说若能再见,我娶你。 他知道,若是真能再见,她与他只能是因着诺言而成亲,无关男女情意。 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什么情分都有,唯独不能相互爱慕。 太了解彼此了,因为太了解,所以才明白,彼此做兄妹做伙伴最好,做夫妻只能走至反目地步。 她好强,倔强,还有些霸道。 他自认消受不来,降不住她。正如她也受不了他的处处留情、懒散。 到底,她还是随着她的家族随着她的亲人走了,意料之中。再疼也明白,她走得甘愿。 他明白的,她要他与云笛活着,为云家復仇,也在尽力去做。 这两年与云笛是怎么过的?竟然记不清了。她走之后,他常常混淆时间,模煳记忆。 他只是知道,自己逐渐的变得消极,总在想,也许尽一份力将这王朝葬送之后,或许可以常伴青灯古佛,过一段与世无争的岁月。却又明白,不行的,现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很多人都在帮他,帮云笛,帮惨死的忠良讨还公道。 欠了太多人情债。 霍夫人、安止若、清君,一笔一笔的人情债,他要偿还。这些日子,她们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一样,执拗的、默默的、强势的帮着他和云笛。 而若没有霍夫人,安止若、清君是不能够毫无阻碍的为他出一份力的。 霍夫人的心思,他猜不透,只是在之前两次相见时,她都会让他想到阿娆,在他回到南疆时她给他的信件中,更会让他想到阿娆。字里行间的措辞、语气,都与阿娆一般无二。 让他有时会怀疑,她是阿娆的魂魄附体了,甚至一心希望这怀疑成真。无法控制的,每次看她的信件总是心情愉悦,回信时亦然。他做不到冷静,偶尔会执拗的把她当做阿娆,当做他最心疼的妹妹,愿意用这样的方式与她叙谈身边诸事。 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她有她的生活,而且晓得她那夫君是怎样的人物。 即便是为着在京城的这些女子,他也该回来。他在很多人心里,已经死了——他可以死,但不该是上次那样的死法,而应该是死在一个最起码他曾钦佩或忌惮的人手里。 昏君要他死,他不甘。 若能帮一些人脱离困境,若是死在霍天北手里,他可以甘愿。 这条命,在云家覆灭之后,抛去復仇这桩事,早已一钱不值。他不看重。 是的,欠了那么多债,怎么还啊? 阿娆问过他,霍夫人问过他。 还也简单,一条命而已,找个说得过去的死法就成了。 从来都是这么想的。 谁叫他与阿娆一样,在心头最重的,不是儿女情长,不是一世荣华,是亲人。 他的亲人是姑姑、姑父、阿娆。而他们已不在了。 重振云氏门楣是云笛的事,那孩子真的已经长大了,懂事了,而今更是修炼得像只狐狸,也只在他面前还老实一些。这样最好,怎样都能好好儿走下去,活下去。 至于他,死法体面一些就足够。 是,他多情。这多情有时候也意味着无情。 一了百了,人死大过天,谁也不会向他讨还什么情债了。 院中的肃杀之气越来越重了。 他知道,在这艷雪居,在曾经是他与阿娆的别院中,有人想要对他严刑逼供,有人想要取他性命。只是,前者得力的人手早已撤离,后者的人手却是死士中的精良。
第257页 他笑。时移世易,莫过于此。 只是有一点担心——可千万别死在蒋晨东手里。那个为人不齿的驸马爷,不知已暗中筹谋多久,不知出于什么居心,而今一心取他性命。 他才不要死在那种人手里。 可也明白,这不是他能决定的。霍天北如今千头万绪,能不能抢在蒋晨东前头,还真不好说。 耳畔响起打斗声。 他没观望。爱谁谁吧。 他只想好好儿看看这一片赤箭,虽然花期未至,可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欣赏了。 夕阳即将隐没。 打斗声停息。 「萧让!」一把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的,很熟悉,这声音他听过之后,因为那女子身上的香气、举止间的神似便不能忘记。 他回眸望去,看到白色夏衫、绿色月华裙的窈窕女子款步走来。 「霍夫人?」他有些不可置信。 女子到了他近前,笑语盈盈,「你过来送死,还不准我送你一程么?」 萧让缓缓笑开来,「送行是好事,送人上黄泉路可不是好事。」 「好事都被旁人做尽了,我能做的自然就只剩了坏事。」女子嫣然一笑,「你还好么?身上的伤怎样了?」 萧让微微一笑,「无妨。劳夫人记挂了。不,现在该唤你王妃了。」 女子自嘲一笑,「还不是一样?」 自然不一样。萧让没说这话,打量了她两眼。身形比上次相见丰满了一些,目光似乎也不再如去年相见时那样冷静中透着淡漠……也对,她已是生儿育女的人了,这些变化是她都无从控制的吧?可这样的变化,让他不能再有任何的好感,甚至是牴触的。 女子站到他身侧,看着眼前景致,低声询问:「为何要来这里?明知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想来而已。」萧让不想对她显露出忽然间自心底生出的牴触、漠然,却控制不了自己,勉为其难的漫应一句。 「萧让。」她忽然唤他的名字。 「嗯?」他继续看着连绵成海的在这时节不得盛放的花海。 她忽然间凑过来,轻轻地拥抱他。 他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瞥见了她耳垂上的耳洞。 他想要推开她的时候,她已放开了他,对着他笑,慢慢后退,眼神中有着戒备。 「你不是霍夫人。」他说。终于明白,方才的牴触漠然因何而起。 发生在艷雪居的这一幕,霍天北的手下非常不想如实禀明,还是要如实禀明。 霍天北听了,目光黯了黯,也只是一瞬间,随即颔首示意已知悉,手中鞭子狠狠一抽骏马。骏马吃痛,发足狂奔,率先朝着艷雪居而去。 ** 顾云筝与霍天北是先后脚抵达艷雪居的。 顾云珍策马抵达后园的时候,看到贺沖正与手下与一批蒙面人对峙。 贺沖与萧让站在两伙人中间的场地。 顾云筝抿紧了唇,策马前行至两人近前,「怎么回事?」 萧然看到她,释然一笑。他之前看到的女子与她容颜酷似,略有不同,可就是些微的不同,就让他满心牴触,而眼前这女子,是他熟悉的人,愿意闲话家的人。 贺沖回话道:「属下来迟,还望王妃恕罪。」 顾云筝的视线扫过那一批蒙面人,冷声道:「王爷即将抵达,你们是留是走?」 十之八、九的蒙面人面面相觑,只有少数人意志坚定,冷冷看着顾云筝。 也就是在这顷刻间,有两个人义无反顾地飞身挥剑,袭向贺沖、萧让。 两人前一刻或是凝视着顾云筝,或是一心等待她的吩咐,全然没料到这突然而至的变故。 坐在马上的顾云筝却是即刻就看到了。 「小心!」她想也没想的腾身去为萧让遮挡那狠戾之至的一剑。 萧让则在这顷刻间拉扯了贺沖一把。 这一举动,使得贺沖堪堪躲过致命一袭,却还是不能倖免于难,左肩胛骨下方中剑。 萧让意识到有透着杀机的长剑袭向自己的时候,看到那身姿纤弱的女子挡在了自己身前。他已来不及反应,身影已被扑倒在地,继而,是身上那女子身形一震。 他勐地翻转身形,仓促询问:「你怎样?」问话同时,听到了嘈杂的冷喝声暴喝声交战声,却是感觉极为遥远。 顾云筝推了他一下,抿唇微笑,「我能有什么事?你给我起来。」 萧让这才放下心来,慌忙站起身。 顾云筝也随着他站起身来,站到他身侧,看着激战到一处的人。 萧让解释道:「方才贺沖与蒋晨东的手下对峙,贺冲要他们权衡轻重,此刻看来,是无从权衡了。」 「嗯。」顾云筝点头应声,后退半步,一记手刀狠狠切在他颈部。 萧让在失去意识之前,勉力转身看向她。 她笑意苍凉,「你得给我好好儿活着。」随即扬声唤袁江,「把他给我带出京城!」 袁江吩咐两名死士架起萧让扶上马,随即却是望着不远处,惨然一笑,「恐怕是来不及了。」 顾云筝循着他视线望过去,看到霍天北端坐在马上,神色复杂地看向这边。在他身后,是近千名护卫。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霍天北打个手势,身后千余人将两方人手困在当中。
第258页 没有人敢再动,僵持在原地。 霍天北跳下马,缓步走到顾云筝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捨身保护萧让那一幕,他看到了,尽数收入眼底。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她有没有受伤。他彼时唯有震惊,没心思去注意别的。 可那又与他有何关系。 她自己都不在意安危,何须他在意。 顾云筝只匆匆看了霍天北一眼,迅速到了袁江近前取过他的弓箭。 她留意到了在那瞬间执意取萧让、贺沖性命的是两名身形比之寻常男子瘦削、矮小的人。那两个人身手不凡,而此刻,正欲逃离。 寻常人是右手控弦,左手持弓,她正相反。还有一个反常之处,亦或可说是常人无法做到的——三支鵰翎箭齐发。 没有人知道,她之所以三箭齐发,是因已无法确定自己能够一击必中。 不能一击必中,那就只求伤人、活捉。 她在瞬息间两次弯弓搭箭,用去了六支箭。 第一次瞄准的正要逃离的人,中箭,申荶倒地。 第二次瞄准的人,按她估计,应是伤势不重。 她欠贺沖一份人情。 她或许可能为他们一剑之仇的机会,只有此刻。 她丢下弓箭,吩咐袁江:「带济宁侯、贺沖离开!」 霍天北目光沉冷地看着她,语声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冷凛:「全部生擒,明日处死!」 他语声未落,寒光一闪,她已取过袁江手中长剑,直抵他咽喉,哑声喝道:「谁敢?!谁敢妄动,他即刻身死!」 「表哥!」顾云筝语声未落,章嫣焦虑的语声传来。 霍天北与顾云筝俱是心头一紧,循声望去。 章嫣急切地道:「表哥,江南……」 顾云筝在瞬息间明白了章嫣的用意,高声打断了章嫣的话语:「霍天北,你与郁江南的性命,换取萧让、贺沖等人的性命,怎样?」 章嫣脚步僵滞在了原地。 顾云筝遥遥看着她,只一瞬,视线便转移到了霍天北身上。 霍天北目光中无惊无惧,他平静地看着顾云筝,缓缓抬手,指尖轻弹剑身,语声低柔:「你也知道我不是轻易让步的人,你有你的条件,我也有我的条件。」 顾云筝咬了咬牙,手臂已微微颤抖,「你说。」 霍天北垂眸看了看抵着自己咽喉的长剑,笑,「你平静点儿,别等我话没说完就把我杀了,那于你并非幸事。」 顾云筝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手镇定下来,「你,长话短说。」 「你自己选。」霍天北语声依然很轻,只能让她听到,却是淡漠之至,透着冷酷,「我一生不说虚话,言出必行。你此刻要萧让一世无忧,可以,前提是你离开我,与我、与孩子再无瓜葛。」 顾云筝抿紧了唇。 她双眼依然明亮,光华袭人,却无平日流转的光芒,似是那种含着泪光的明亮。他也只是怀疑,已不能确定。 「我,选的是,」她一字一顿,很吃力,「萧让、贺沖离京。贺沖是被我连累才受伤,你要信他。」 霍天北唇角勾起嘲讽的笑。这嘲讽,是针对于他自己。「阿娆,」他微声道,「既是如此,何不将我杀了免除后患?你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他们是我穷其一生都要找到,杀之而后快的人。」 顾云筝勉强抿出一丝笑意,「别太高看你,别小瞧他们。他们不想死的话,谁也杀不了。」 霍天北缓缓一笑,「那你这意思,是要离开我?」 「你没给我第二条路。」她说。 霍天北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对手下打个手势,「放行。」末了冷冷看着她,「你也即刻离开,我看着你走。」 顾云筝抿了抿早已干燥的双唇,无声地对他说:「抱歉。」 抱歉,我此刻能选的只能是萧让。 抱歉,我不能弥补对你的亏欠。 抱歉,我已没有时间、机会再去照顾我们的孩子。 可我知道,你会善待他们,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世,许是註定我要欠你。 她手中长剑并未收回,侧目看着袁江率众带着萧让、贺沖走远,手臂才缓缓垂下。 长剑落地,她笑笑地看住他,「天北,还是你先走吧。」 他倒也不恼,不温不火回一句:「不是说好了?你要走在我前面。」 她笑意加深,「那是在山中说的话了。我不是也说过么?山中山外如天堂人间。」语声极轻 ,极无力。语必,缓缓转身,像她的语声一样,极无力。 章嫣张皇失措得看着顾云筝,看到了那抹让人看了心生悲怆的笑意,看到了她落寞转身,举步离开。 「表哥!」章嫣眼中含着泪,走到霍天北面前,「他们只是齐心协力成就你,是众望所归的事,你为何要与表嫂走到这地步?」 「为何?」霍天北重复着这两个字,望着顾云筝的背影,看着她缓步走向坐骑。他也想知道为何,为何她豁出自身安危去为萧让挡下危险,为何她不惜与她分离也要保全萧让。 作为她的枕边人,他能怎么想? 他只能让她走了。这是他所能给她的最后一份仁慈。 从此,她要离开他给她的家园,从此,他只有儿女,再无娇妻相伴。 他静静地看着她。日后能看到她的机会,想来不多了吧?
第259页 堇竹早已满脸是泪,她看看霍天北,又看看顾云筝,最终咬一咬牙,快步追上顾云筝。她觉得她似乎有哪里不对,觉得她轻飘飘的似乎失去了重量,她要去陪着她、照顾她。 堇竹一臂扶住顾云筝,一臂环住她身形。手滑过她背部,触手湿漉漉的,粘稠温热。 她用力唿吸,闻到了血腥味,「夫人!」 她语声未落,顾云筝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摇头,随即则是不可控制地别转脸,一口鲜血喷出,身形一软,从堇竹臂弯间滑下地上。 「夫人!」堇竹带着哭腔,用力架住顾云筝,又焦虑地看向霍天北,「侯爷!」她还不能适应这一番惊变,不能像别人一样即刻更换称谓。 霍天北瞳孔骤然勐缩,心弦绷得紧紧的,他大步赶过去,将顾云筝抱在怀里。 堇竹仓促间扯掉了顾云筝的斗篷,查看她伤在了哪里。 是后心附近中了剑。她帮萧让挡下了致命一击,她却受了重伤。鲜血早已浸透她大片衣衫。 霍天北抱着顾云筝,走向前面居室。 「四哥!」有人高声唤霍天北。 霍天北边走边循声望去。 一名少年一手拎着一个人走来,见霍天北望过去,他将两人面上蒙的黑纱扯下。 两个人正是顾云筝之前欲射杀的两个试图逃离的人。 一个人是蓝佩仪,另一个…… 霍天北脚步微微一顿。另一个与他的阿娆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 顷刻间,他明白过来,这女子应该就是越国八公主,顾云筝另一重身份的妹妹。该死的程燕袭没跟他说,姐妹两个是双生姐妹。 他敛起心绪,对少年颔首,「多谢,帮我照料这两人。」随即唤来手下,「寻回萧让、贺沖。擒拿蒋晨东,处死。蒋晨东一众幕僚、手下与其同罪!」 「是!」 霍天北加快步伐走向前院,吩咐堇竹:「原来的书房已改为药房,将药箱取来。」 「是。」堇竹飞快跑向书房。 他一面走,一面低头看着顾云筝,声音低哑地唤她:「阿娆。」 顾云筝睫毛颤了几颤,缓缓睁开眼,「天北。」 「我在,我在。」 「你,不要杀萧让、贺沖。萧让是我的表哥。」她费力地轻声对他说,「也,不要杀蒋晨东,他、他是陆先生在……民间的儿子。别杀他,杀了他,先生会恨你一辈子。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记下了。」他凝住她含着泪光的双眼,「要我答应也行,你得给我活下去。否则,这些人都会为你陪葬!」危机面前,他能用的方式,还是威胁她。 顾云筝缓缓勾了唇角,勉力抬起手来,想抚摸他的面容,却已做不到。手颓然落下,她说:「天北,我,是云家的阿娆。太夫人是对的。你信我,相信我……」 「我信,我相信。」他用力点头。 「对不起。」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若对我有歉意,就给我活着。你既是欠我,就要用余生偿还。」 她的眼睑缓缓阖上。如果还可以,她会的。 ** 这一日,陆骞心绪几度大起大落。 听说皇上下旨册封霍天北为摄政王的时候,他直觉那圣旨定是伪造的——还亲笔所写?不论是昏君、暴君、明君,都不可能委任异姓人摄政。定是那位宠妃做的好事,定是她伪造了圣旨。 可若真有假,那么多人如何能看不出?他百思不得其解。 得知萧让、蒋晨东的死士、顾云筝、霍天北先后赶到艷雪居的时候,他笑了,料到定有一场好戏上演,料到霍天北与顾云筝将有争端,甚至会发展到决裂的地步。 霍天北的软肋,他想过很长一段时间,结论是顾云筝。那孩子对顾云筝的情意怕是早已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只要想法子将顾云筝毁掉,也就毁掉了霍天北这个人。 多好,顾云筝与萧让之间有牵扯,多好,他与蒋晨东能利用这一点。顾云筝不允许萧让出事,他们若能将蒋晨东除掉嫁祸在霍天北头上,夫妻两个必然走至决裂的地步。心中再无一丝温情的人,便是得势,也不会长久。 便是此事不能成,也无妨,顾云筝与燕袭之间的是非也是他可以利用的。堂堂越国三皇子,却甘愿在霍府为仆,为了什么?即便与顾云筝的身世有关,宣扬出去,她也很难自圆其说——兄妹乱·伦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这种事要看人怎么说,看人怎么想。他在民间的岁月很长远了,交下达官显宦是近来的事,以往结交的都是天下学士、学子。而那些书生,若能利用得当,比千军万马的力量还大。 便是霍天北再不舍,迟早也要走到捨弃顾云筝的地步。捨弃顾云筝之后,引发的怕是大周与越国的争端——那个燕袭可不简单,能纡尊降贵至此地步的人,非常人能及,来日定能成为霍天北的劲敌。到时候,蒋晨东渔翁得利即可。 他晚间心情不错,去了常去的一家小酒馆。酒馆在醉仙楼附近,酒不是最好的,可几样下酒小菜却做的极为地道。醉仙楼的山珍美味固然好,可他独爱这一口。 正吃的津津有味的时候,蒋晨东过来了,顾自落座,笑道:「猜着您就在这儿。」又将一坛金华酒放在桌上,「喝这个。」 陆骞就笑着颔首,「好。」
第260页 蒋晨东唤来伙计,丢出几十两银子,「我与先生说说话,闲杂人等都请去别家用饭。」 伙计知会了掌柜的,清了场。 蒋晨东笑微微地道:「您新收的那个学生好像与您八字不合似的。」 陆骞蹙了蹙眉,又笑,「的确如此,那孩子凡事都与我拧着来,比——」比霍天北还不好收拾,他没说出来。 「不单如此。」蒋晨东道,「他现在明显是站在了天北那一头。」 「哦?」陆骞意外。 「谁都有失察的时候,您也不能倖免。近日他很是留意天北府中的情形,知道的恐怕比你我都多,但愿他不会帮助天北立于不败之地。」 陆骞思忖片刻,「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命人帮我将他请来此地。我与他下几日棋,等我尽兴之后,一些事也就尘埃落定了。」 蒋晨东拍手称好,唤来贴身随从:「将裴奕请来。」 随即,两人边吃边喝,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更天。 裴奕施施然走进门来,身边跟着捧着棋盘棋子罐的蒋晨东的随从。 陆骞打量裴奕几眼,没忽略他衣摆下方不知从哪儿沾上的血迹,却也没问,只抬手示意他落座。 蒋晨东站起身来,「我该回府了。」 裴奕不予理会,唤人将饭菜撤了,摆上棋局,又要了一壶竹叶青,自斟自饮。 陆骞含笑看着裴奕。谁都不知道,他收下这学生,是强人所难。裴奕并不想跟在他身边习文练武,可他坚持,裴母也是苦口婆心地规劝,裴奕这才勉为其难地拜到了他门下。 裴奕身上有着霍天北诸多的坏习性,可陆骞就是要收他在身边,想将他那些坏习性扳过来,他就是要这与霍天北本性酷似的人变成另外意中人。 陆骞从棋罐里取出一枚白子,放到棋盘上。就在这时候,听到了酒馆外面的打斗声,不由望向门外黑漆漆的夜色。 裴奕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是四哥的人,前来擒拿蒋晨东。蒋晨东活不过这几日了,便是活着,也只是个废人。您放心。」 陆骞心头惊怒,勐然起身,又颓然跌坐回去。 ** 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有着几分夏日的酷热。这日却是反常,天色阴沉沉的,风中有着清凉。 摄政王霍天北策马到了那家小酒馆门前,颀长挺拔的身形轻飘飘落地,缓步而入。 陆骞与裴奕依然神色平静地下棋,像是不知他进门。 霍天北将一张药方放到陆骞面前。 陆骞看着,缓缓地笑起来,「摄政王妃情形堪虞。」 「对。」霍天北语声淡漠,「我知道如何救她,却没有方子里几味极珍稀的药材。若凭我一己之力,要耗费诸多时日。眼下我只能用勐药吊着她的命,若是三日内不能凑齐药材,她只能香消玉殒。」 陆骞只问:「蒋晨东怎样了?是否已丧命在你手中?」 霍天北没回答,只是用下巴点了点那张方子,「我知道你手里有这些药材,两日内就能集齐。我等你两日。」 「晨东怎样了?」陆骞只关心这一件事。 霍天北勾出一抹残酷的笑容,「云筝能活,我就不杀他。此刻他已是个废人。」 「你到底把他怎样了?!」陆骞眼中目光显露出他的心绪,他已然暴怒。 「我等你两日。」霍天北重复完这一句,手指向门外,「这条街已是刑场。你只能听从我的安排,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凝视着陆骞,「两日内,蒋晨东的幕僚、死士,每隔一炷香处死一个。两日后,你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你会亲眼看到他被凌迟,日后你还会看到,所有见过你与他、知道你与他名字的人,全部杀掉,无一例外。」末了,他轻轻地笑,「你总说我残暴嗜杀,那就不妨看看,我真正残暴嗜杀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 ☆、谁为重(3) ?  章嫣一早才回到府中,双眼红肿的似兔子。 想到昨夜所见的重伤的顾云筝,想到那么多的鲜血,她便心悸不已。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她在心中不知默念了这句话多少遍。 魂不守舍地换了身衣服,听到丫鬟对她说,郁江南还在睡着。她拍了拍额头,险些把他忘了。 他怎么还没醒? 她走到床前,撩开床帐,却见郁江南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静幽深。 她吓了一跳,「你……」喘了口气才继续道,「你怎么还不起身?」 「不是你要我睡在家中,什么都不做的?」郁江南反问她。 「……」 郁江南拉了她一把,让她坐在床畔,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这是怎么了?出乱子了?」 章嫣眼中又浮现出泪光,吸了吸鼻子,将昨夜所见的事情说了。末了,低声道歉:「我不想你去。表哥偏要与表嫂对着干,我不想你搅到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里去,这才……」 这才在茶点薰香里动了手脚——昨晚她急匆匆地赶回府中,亲手端给他一盏茶,让他定一定神再听她说话。 郁江南正要出门,见她前所未有的担忧惊惧,耐着性子坐下来听她说,没碰那盏茶。 章嫣磕磕巴巴地把白日里的事情跟他说了,末了问道:「你要出去做什么?」 他说:「天北要我去知会五城兵马司和骁骑右卫,率众去往他的北城别院。」
第261页 章嫣非常抱歉地看着他。 郁江南也在同时留意到室内充盈的香气比之往日浓郁了一些,还掺杂了点儿别的东西。他当时就笑了,倒是低估了她,她一番半真半假的做戏,将他骗了。 他只意识到了茶肯定有问题,却没想她还有后招。 此刻,章嫣依然用昨日那种歉意地神色看着他,「对不起。我已与表哥说了这件事,他说……说我也没做错。」 郁江南这才起身,开始穿衣,「最后一次。」说完这句,迅速思忖片刻,倒是不觉得她做错了。本来么,那是天北与妻子之间的争端,他就算是掺和进去,也是落得个左右为难的地步,可就算是再为难,也不该留在家里昏睡。兄弟为难的时候,他却袖手旁观,这可不是他。 「是。」章嫣服侍他穿衣。 郁江南则又开始想那对夫妻之间的癥结何在,不解地看向章嫣,「四弟妹为何如何?」他们两个对霍天北夫妻的称唿从来是各论各的。 「只知道她要帮助与云家有关的人,别的不清楚。」章嫣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她也没做错,不是么?」 「是没做错,一点儿错都没有。可这样看来,她也将萧让看的太重了,捨身相救——换了我是天北,也只能当场撵人。」哪儿有把别人性命看的比夫妻情分还重的人? 「……」章嫣无言以对,说起别的,「这件事你只当不知道——知情的大多被处死了。」 「还用你跟我说?」郁江南终于给了她一个笑脸,捏了捏她的下巴,「老实在家看孩子,我去看看天北。」 「可是表嫂伤重……」 「你懂医术?」 「不懂。」章嫣摇头。 「那你去了有什么用?」郁江南睨了她一眼,「别添乱了,在家等着吧。」 章嫣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郁江南托起她的脸,「你记住了,这种算计我的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顾念着故友,我也要顾念我的过命弟兄。」 章嫣郑重点头,「没有下次了。这件事快了结了。我知道自己是谁。」 「这还差不多。」郁江南笑着亲了亲她脸颊。 章嫣却自知此刻自己有多狼狈,不好意思地别转脸,又问他:「表嫂醒来之后,如果给表哥一个解释,表哥能原谅她么?」真担心啊,担心夫妻两个日后相敬如冰。 郁江南摊手,「那得是怎样的解释?换了我是天北,没办法释怀。」见她特别失望担忧的样子,又试图宽慰,「说起来,还是两个人的性情都太强硬了。天北这些年来,从来都是不需询问,人们就对他知无不言。你那表嫂的做派,其实也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凡事也只是等着别人找她说清楚。两个人都这样,心里有什么事怕是也不会询问、不会主动提及,事态又这么严重——你表嫂是真把天北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埋下了太多隐患,换了谁也会被气个半死——这也是她不敢哪怕提醒一句的原因吧?这幸亏是天北,要换了任何人,都扛不住。再退一万步,天北要是图安逸不想陷入这种争端呢?你表嫂不就是强人所难要他的命么?」 章嫣瞪着他。心知他是旁观者清,说的句句在理,心里却还是为顾云筝难过。 郁江南知道,自己言语间还是向着霍天北,抱歉地笑了笑,语声却无歉意,「那是我兄弟,你瞪我也没用,再说了,你们这帮女人实在是胆大包天。」 「……」 郁江南揉着她的脸,「放心,没事。都险些闹出人命来了,给天北一点儿时间,总能想通。」又逗她,容颜趋近她,「我其实还没消气呢,你得补偿我。」 章嫣又气又笑,「快去看看我表哥吧,他在醉仙楼附近。」 郁江南却勾过她,不管不顾地一通狠狠亲吻,弄得怀里的人红了脸气喘吁吁,心里才好过了不少,笑着出门。 到了醉仙楼那条街上,饶是他也是微微惊愕。 街尾搭起了问斩台,醉仙楼门前搭起了监斩台。此刻,监斩台上,正有人高声宣读着一名追随蒋晨东的官员的罪状,林林总总,事无巨细。宣读完毕,监斩台上的几名刽子手等着时间到了,挥刀行刑。杀的不只是那官员,还有他的心腹。血溅三尺。 监斩台附近的街道两旁,一队官兵看押着一队即将在今日赴死的犯人。 他扯扯嘴角。霍天北一旦疯魔起来,神仙怕是都拦不住。只是没料到,霍天北对蒋晨东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可这就是霍天北。在蒋晨东与陆骞千方百计地用下作的手段打他身边人的主意的时候,他给出的应对之策是将蒋晨东的势力剷除。 以铁血手段应对别人的卑鄙下流,霍天北总是这样的,并且算无遗漏杀伐果决。他一辈子都算不准的事,也只有他的枕边人顾云筝。 顾云筝……那个女子,对章嫣的百般照顾,也是因为章嫣是云二小姐的好友吧?还真是谁都摸不清她的心思。 这样想着,郁江南跳下马。 有侍卫识得他,一路通传下去,他畅行无阻地到了监斩台前。 居中而坐的是霍天北,旁边坐着柳阁老、叶阁老。 三个人正在商议着什么事情,都是一副心绪平宁的样子,仿佛是坐在景致优美的园子里赏景一样。 郁江南嘆服,转去寻找陆骞。
第262页 立在小酒馆外面,看到陆骞正面无人色地坐在一张油腻腻的桌前。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让男子看了都要侧目惊艷的俊美少年。 这少年就是他们四个的小同窗裴奕了。 郁江南以往见过裴奕几次,是在柳阁老府中,相见时裴奕总是唤他一声三哥,闲话几句。也不需说太多,只一声三哥就让他心生亲近感。总觉得这孩子某些气质性情,像极了天北。此刻颔首一笑,闲闲走进门去,站在陆骞身边,敲了敲桌面,唤裴奕,「你也无事,我们下几盘棋?」 「成啊。」裴奕清了棋子。 陆骞目光怨毒地看着裴奕。 郁江南笑问裴奕:「你把他怎么了?」 裴奕弯唇笑了笑,「帮四哥说了他几句,不爱听了,跟我置气呢。」 郁江南失笑。 裴奕又指了指后面,「三哥等等,我去找一壶好酒。」 「成啊。」 等了一会儿,伙计仗着胆子送来一壶美酒。裴奕则是一去就没了影儿。 郁江南转到裴奕坐过的位置落座,低嘆一句:「你这又是何苦?偏要蒋晨东送死。我看柳阁老那样子,应该是早就备好了替补的官员,否则此刻早就焦头烂额了,不可能与天北谈笑风生。天北如今是有软肋了,你与蒋晨东碰了,怎样?眼下这滋味如何?」又蹙了蹙眉,「佩仪居然也跟着凑热闹,她这一辈子到头了。能痛快挨一刀倒是不错,可惜,没人会给她这份儿痛快。」末了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陆骞,「蒋晨东也一样。你不想让他活在地狱之中,就让天北遂了心愿吧。」 听到霍天北的名字,陆骞脑海中浮现的是之前霍天北的样子。一身的杀气,宛若出鞘的利剑,锋芒甚至比驰骋沙场时更盛。 「那又怎样?」陆骞语声沙哑,透着阴冷,「总会有人陪着晨东难过。英年丧妻的滋味,岂不是要比置身炼狱还难熬。」 态度已表达的很清楚——要难受就一起难受,他豁出去了。 郁江南轻笑,「天北的话你也信?他给你两日时间,不过也是变着法子折磨你两日。你的医术,也不过是自诩不错,真比起来,你也就那两下子——这可是裴奕跟我说的。哦对了,他跟我说过,以往碰到你都解答不出的疑难杂症,他都是前去询问天北,医术精进,是因此而起。天北限两日内集齐药材,是对你,也是对一众手下。他的手下承诺两日内可以集齐,来找你,不过是想你早一些交出来罢了。」 「……」 郁江南又指了指醉仙楼,「祁连城也必然知晓了这桩事,他也不会袖手旁观。那厮看重熠航,就算是为着熠航,也会让手下去寻找民间神医、奇珍异草。」 这边说着熠航,熠航就来了——徐默走到霍天北面前,低声道:「五少爷过来了,马车在转角处,他说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您。属下与连翘拗不过他,只得送他过来。」 霍天北颔首,与左右二位阁老说了一声,转去见熠航。 熠航坐在马车里,清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惶惑不安,怀里则紧紧抱着一个扁方匣子。 「你怎么来了?」霍天北上了车,尽量让语声温和一些。 「四叔。」熠航不答反问,「四婶怎么了?他们都不让我见她。」说着话,眼中蓄积了泪光。 霍天北喉间一哽,沉了片刻才能回答:「她没事,有我在呢,过几日你就能见到她了。」 熠航将信将疑,敛目看着怀里的匣子,豆大的泪珠掉下去,语声哽咽:「这个,是四婶前几天给我的。她说万一有一天四叔不要她了,要我过段日子交给你。我说不能当即交给你吗?她说不行的,你四叔会把里面的东西都撕掉的,他生我的气了,不想看到我写的东西。我说他不要你了,我怎么办呢?我能不能跟你走?她说四叔不会让我跟她走,让我照顾弟弟、妹妹,还要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他抬起那双大眼睛,「四叔,你是不是不要四婶了?」 霍天北说不出话,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前几天,是他那次深夜喝醉回房看她之后的事吧?那次之后,他没回过正房,忙,也不想回去。 「我觉得应该把这些交给你。我偷偷看过,应该是信件,但是好多字我都不认得。」熠航满含期许地看着霍天北,「你别撕掉,当着我的面看,好不好啊四叔?」 「好。」霍天北语声已经很是低哑。 熠航这才犹豫着把匣子交给他,眼神忐忑。 霍天北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安抚地摸了摸熠航的小脑瓜,打开匣子,看到两个厚厚的信封。 一个信封里写的是云二小姐的生平履歷,自四五岁时至丧命听月楼,有大事,也有琐碎小事,很多事情与萧让、云笛、高程、紫菀、章嫣相关。信末尾几页,写的是去年春日至今,她的经歷——他不知情或是听闻之后没追究的很多事。 字迹不是他看过的她的字迹,这字迹与她右手的字迹有些相似之处,却更有风骨,透着锐气,不似女子所写。 他在西域时就见过的,是云府二小姐的字。那时她的字在京城小有名气了,因是左手所写,功底笔力不输名家。 另外一封信,是她如今的字迹。 她说天北,这些都是我该当面对你说的,可我一直犹豫,直到此刻还在犹豫。 她说,你不知道太夫人怀疑我借尸还魂后看着我的眼神,嫌恶、畏惧,如果那种眼神出现在你眼中……无从想像。这件事我不需在意别人的态度,但是面对你时,我自卑。怕你相信而视我如污秽之物,怕你不信而视我为疯癫之人,更甚者,怕你认定这是我骗你的又一谎言。
第263页 她说,你一定觉得我不顾念亲人吧,对顾丰、顾太太总是透着敷衍的应承。而我是在意亲人的,双亲、萧让是我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去成全的亲人,别人在我心里不是那么重,所以我的在意、牵挂太少。 她说,你既然曾有心娶云府二小姐,就该知道,我从未想与谁儿女情长,不想被情意羁绊。如果你知道身边人的心魂被云府二小姐占据,会作何感想? 她说,从未想过会写这样长长的信给你,以为不论多少话,我们都可以留待余生,慢慢诉说。可今日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再听我对你说什么了,我已无机会。 她说,我本就是恣意行事死过一次的人了,何时丧命我从不在乎——以前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费去几多光阴才知珍惜自己这条命,珍惜你给我的又一个家园。如今再回想,我总笑自己傻,总怨自己对你不够尽心不够好。此刻依然如此,兴许不是欠你,是欠了自己——太迟钝了,事态无可挽回时,才知你是我新生中最该珍惜的人。 她说我偶尔会想,你怎么出现的这么晚?如果早两年出现,如果在家族覆灭之前我遇到你,该多好。 她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给你埋下了多少隐患,给你惹出了多少天大的麻烦,那是死不足惜的错。对你,我亏欠;对家族,我无悔。 她说我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我能牵绊住你的,不过是一份情意,到这情意消散时,我便是双手空空。 她说可以的话,留一点仁慈给我给孩子们。真的怕你用母子分离的方式惩罚我,在得知有孕之时我就害怕过这个。 末了,她说: 的确是,若深爱,该无话不谈,该无任何秘密。 可是天北,那只是道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在这尘世间,没有谁是自由自在的,岁月也并非一成不变,心更是如此。正如成婚前你从未想过与髮妻生情,正如我见到你之前最怕过的便是深宅内院的贵妇生涯。 时至此刻,不知来日你要经歷多少风雨,无法确定我是否要继续让你失望。但这是我欠你的交待,你相信、原谅或是嗤之以鼻,都随你。 不承诺你什么了,也不要求你什么了,如果你不相信,这不过是废话连篇不知所谓的信。 抱歉,能为你做的总是太少。 霍天北用了很长时间才将这封信看完,沉默多时,他对熠航说:「四婶只是病了,回去看看她。」又问,「这两封信我已看完了,让我保管着,行么?」 熠航一直都特别安静地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听了他的话,现出一抹喜色,「好,我去看四婶。」 霍天北下了马车,吩咐连翘:「送五少爷去看看她。」 徐默过来,指了指一名侍卫:「他过来传话,越国八公主醒了,嚷着要见您,说她带着她父皇写给您的亲笔书信,还说她可以将王妃取而代之。」语声顿了顿,又道,「陆先生也要见您。」 霍天北望向醉仙楼,「把他们带到醉仙楼。还有程燕袭,也请过来。」 「是。」 陆骞见到霍天北,开门见山,亮出了手里最后一张底牌:「你把晨东、佩仪交给我,我就能阻止学子们不再散布你髮妻与程燕袭的流言蜚语。为着长远考虑,你该知道孰轻孰重。」说着残忍地一笑,「至于你髮妻是生是死,还是不关我事。我倒要看看,于你而言,是无疆权势更重要,还是一个女人更重要。我也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内我若不能平安离京,你妻子与程燕袭的有的没的的那些事,会传遍街头巷尾。」 霍天北捏着手里的信件,微微用力,不予回应。 陆骞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相对,直到程燕袭与他八妹程艷芸过来。 程燕袭目光森冷地看着程艷芸。不明白父皇怎么就这么纵容这个任性妄为无法无天的祸害。 程艷芸背部两处中箭,但是伤势不算太严重,经过一夜休养,已能下地走动,只是脸色泛着青白。她像是没看到程燕袭一样,迳自走到霍天北近前,取出一封信,解释道:「我来京城有一段日子了,本意是监视三哥在这里的进展。你没见过我,可我已在暗中看过你很多次。我要嫁给你,写信告知了父皇。父皇料定你髮妻与双亲失散多年,不会顾念什么血脉亲情,所以答应了我,日后有我在你身边,两国就能永结秦晋之好。否则——」她笑了笑,「大周将要起大乱,我越国的五十万精兵蓄势待发,随时能够过来给你平添一桩大麻烦。」 霍天北凝视她片刻。与妻子的容颜一般无二,只是身形丰腴一点点,气质则是完全不同的。程艷芸有着很多公主的那种骄矜傲慢,更对一些事存着一份想当然的笃定。 程艷芸见他凝眸打量着自己,弯唇浅笑,「我知道,你髮妻性命攸关,我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她活不了几日了。她若是有个什么差池,你也不需伤心,我可以将她取而代之。假以时日,我就会自内而外地成为另一个她。」 「燕袭,你们那边的女子说话怎么这么令人讨厌?」随着这句话落地,祁连城施施然走进门来,唇畔挂着和煦的笑意,视线锁住程艷芸,目光充斥着憎恶,随即又看向霍天北,「你怎么还不把她拉出去一併砍了?」 ? ☆、兴亡替(1) ?  「就算是两国交兵,也无斩杀来使的先例。」程艷芸看向祁连城,挑眉冷笑。
第264页 霍天北对程艷芸轻一摆手,「离我远点儿。」神色透着嫌弃、厌恶,继续道,「留着你的命,是要等王妃醒来,让她发落你。」 程艷芸被他的态度刺伤了,青白的脸上现出羞恼的红晕。 祁连城对霍天北的说法是认可的,满意一笑,悠然落座。 霍天北对徐默打个手势,「将陆先生的话转告三皇子。」 徐默依言转述一遍。 程燕袭听了,不自主地笑起来,只是那笑透着冷意,还有着促狭,「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不是你我相识在先,是你要我混入霍府的么?说我在府里得了摄政王夫妇——也就是之前的定远侯夫妇的信任之后,你会住进霍府。这事情要找人证也简单,汪鸣珂、方元碌等人皆可作证。」 霍天北不等陆骞搭话,道:「徐默,将这消息散布出去。」 程燕袭亦如此吩咐了身边随从。 霍天北瞥了程艷芸一眼,命人将她手中的信件呈上,扫了两眼,丢在桌案上,对燕袭道:「你给你父皇写信,我等着他的五十万精兵。至于他这女儿,必然要留在京城一段时日了。你行动不会受阻,等我的人找你——你兄妹两个得知了太多事,大周留在越国的眼线知道的事情也不少,相互斟酌一番,有些事能相互隐瞒下来似乎更妥当。」 霍天北站起身来,对陆骞偏一偏头,冷酷地笑了笑,「你跟我去监斩。凌迟的人找了几个,据说刀法不错,你给蒋晨东挑一个。当然,活腻了的话,也顺道给自己挑一个。」 陆骞却已周身失力,起不得身,只剩了一点斥责的力气:「你竟残酷至此,来日便是你登上九重宫阙,也必然是暴君,不为苍生敬仰!」 霍天北微笑,「你就是真的心怀天下?你就是无欲无求之人?你不是。我残酷?是,我认下了,就从你父子二人开始证明这一点。」他晃了晃食指,「记住,别再说话,多说一个字,兴许就意味着多无数人因你父子二人丧命。」 父子二人,这四个字让在场众人皆是色变,只除了程燕袭。 程燕袭讽刺笑道:「大名鼎鼎的陆先生,髮妻亡故之后,扬言此生再不续娶,孑然一身。其实呢?你陆先生连三年都没守到,便与有夫之妇有染,生下了蒋晨东。先帝在位时你便已对朝廷诸多不满,因为蒋晨东的养父、生母获罪丧命。你将蒋晨东养在身边,后来收下的几个人,兴许是有心教导,可初时的目的,必然是欲盖弥彰。」末了,摇头嘆息,「这人哪,越是毫无把握做到何事的时候,越要嚷嚷的天下皆知,不这样根本管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放浪形骸到什么地步。我也明白,这种人过得不容易,为了守住那个名声,要每日里道貌岸然,着实不易。」 祁连城就笑,「知道的还不少。」 程燕袭做出一副自觉失言的样子,歉意地看向陆骞,「这种事我怎能让随从散布出去呢?现在阻止,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随从蒋晨东的养父生母是谁,至多是与王爷说说。」 祁连城招唿程燕袭,「我也有些事要问问你是真是假,走,去我房里说话。」 程燕袭苦笑,随着他走出房门,打趣道:「这条街不知要有多少人丧命,你现在最该担心的似乎是你醉仙楼日后生意惨澹。」 「你越国虎视眈眈,才是我该担心的。」祁连城一笑,「我们自家人斗得死去活来都无妨,却不会允许你们外人趁机作乱。醉仙楼即日起只招待你这贵客,你得陪我一起等着。」 「等什么?」 「等摄政王妃醒来,她若不醒,你与你那个二百五的八妹妹还想活着回去?」 程燕袭哈哈的笑,宽慰道:「王妃不会有事。」 「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这么死不是太不值了?她才不肯。」 ** 下午,追随蒋晨东的一众罪状累累的官员没杀完,陆骞便几近崩溃,事实上,从醉仙楼走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大势已去,先前的那些希冀已是不可能了,明白若再强撑下去,自己恐怕会落得身败名裂的地步。可嘆他半生都在苦心维持美名,到最后看来却是真真正正的沽名钓誉。 名声他不要了,他只想要他的儿子。这件事说起来也像是个笑话——程燕袭了解的居然比他还详细,他很多时候都在怀疑蒋晨东并非自己的亲骨肉,可是程燕袭身边的侍卫告诉他,已找到人证,他若想见,随时可以。 这件事并非短时间可以办到的,由此不难想见,在程燕袭还是燕管事的时候,便有人因为他偏袒蒋晨东算计霍天北而生了疑心,命程燕袭查他当年的事。 那人自然是顾云筝。 有那么一刻,陆骞对顾云筝这女子简直是匪夷所思。你说她聪慧吧,她的确是,在霍天北还没起疑心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问题并且让人着手查办;你说她傻气吧,她也的确是,傻到了明知他拐着弯要离间她与霍天北,还义无反顾地中招——这中招的方式也够狠的,将她自己逼到了生死难测的险境,将霍天北一下子就推到了爆发雷霆之怒的地步。若非关乎生死,他真会怀疑顾云筝是故意为之——这多痛快,所有隐藏在暗中的人、算计全部暴露在了霍天北眼中,再也无从周旋。 陆骞满腹的恨意——顾云筝是为了萧让才受伤的,霍天北不应该给她补一刀杀了她么?怎么却将怒火发泄在了别人身上?那个疯子!
第265页 怎样的恨意都无济于事了,他只能做出明智的选择,对霍天北说你别再继续杀人了,把裴奕找来。我告诉他去哪里取你所需的那几位药材。 霍天北命人去寻裴奕,遥遥望着问斩台,语气淡漠:「只差一样腊雪。至于这些人,是罪臣,该死。」又笑,「怎么,看的打憷了?多好看的景致。」 陆骞闻着瀰漫整条长街的血腥气,胃里反酸,随时都有呕吐的可能。可他只能忍着。 过了半个时辰,裴奕回来了,身边跟着两名小厮,三个人各捧着一个小罈子,俱是小心翼翼的。到了霍天北近前,「我估摸着只有腊雪是轻易不能寻到的,这东西要採集太难。都是雪水,但是我分辨不出哪一坛是腊雪,你看看吧。」 霍天北用力拍了拍裴奕的肩头,「好兄弟,多谢。」 陆骞瞪着裴奕,气得脑仁儿都开始作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两个人相识的?裴奕这个小兔崽子,霍天北对他有什么好?他怎么就这么卖力?! ** 顾云筝陷入了漫长无尽的梦魇之中,一时如置身冰冷窒息的深海,一时如置身烈焰焚身的祸害。 昏沉的意识里,记得自己受了伤,但是感觉不到疼,或许是身体已麻木,或许是最疼的地方不是伤口,是心。 一直听到哭声,女子压抑的饮泣、熠航的小声抽噎、宸晔宸曦的哇哇大哭。 为什么都在哭?难道就要死了么?再次死后,心魂会不会有附到另一个人身上? 想到这些就惊惧焦虑不已。不要再变成谁了,她要活着,只做顾云筝就好。 ** 顾云筝昏迷了三天。 三天内,宸晔宸曦似是心有感应一般,不时哇哇大哭,任谁也哄不好,宸曦哭得格外卖力气。 霍天北见这情形,索性命奶娘将两个孩子抱到病床前,让他们在顾云筝近前哭。想哭就由着性子哭吧,说不定就能将她哭得快些清醒起来。 他自己就在西次间处理诸事。回府之后,柳阁老、叶阁老负责监斩一众贪官污吏,他则查阅着蒋晨东手里的资产。 蒋晨东进京之前,人们都说他手里的资产与他霍天北相差无几。其实才不是,蒋晨东一直都比他富裕,做了驸马爷之后,资产也成倍翻了几番,当然是各路官员孝敬他的。 这样也好,银子全部充入国库,再顺势弄个驸马贪污案,以此名义继续整顿官员的不正之风。 与内阁议了此事,内阁开始着手办理之后,又命人严密监视程燕袭,既然这人出现了,就再也不能让他消失在眼界内。 想来也是嵴背发寒——边境的防守要疏松到何种地步,致使邻国皇子潜入京城这么久都无从察觉。皇上怎么就不能拿出当初算计残杀忠良的心思,将边关防守布置得严密一些?这也是首要解决之事。现在看来,越国皇帝很明显是吃撑了让一双儿女过来跟他逗闷子,可别的国家不会如此,说不准哪日就会兴兵入侵。 已经几个昼夜没合眼了,他还是全无睡意。白日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顾云筝。 他至今不知看过多少人在他面前死去,不知看过多少人生死难定,有人能熬过来,有的人不能。 她呢? 她可以的,必须要熬过来。 这晚,熠航用过饭就来看望顾云筝,掉了一会儿金豆子,依依不捨地走了。 霍天北走进寝室的时候,看到肥肥居然还在房里。小傢伙一双前爪扒着床沿,身形直立着,正眼巴巴地看着顾云筝。听闻他趋近,扭头看看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了眨,带着点儿沮丧,前爪落在地上,往一边走了几步,又蹲坐在了床榻板上。 它不想走,看起来蔫蔫儿的。 很久一段时间了,熠航将它带在身边,当成宝贝似的。它并没时间整日与她腻在一起,此刻她这样了,它竟也闷闷的。 霍天北弯下腰,带着点儿迟疑,摸了摸肥肥的小脑瓜。 肥肥发出呜咽似的声音,也没躲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床上面色惨白的顾云筝。 「她有什么好?」他语声低低的,「连你都记挂着。」 堇竹站在一旁,默默垂泪。 霍天北又问肥肥:「她若总不醒,该怎么办?她若不要你了,该怎么办?」 肥肥垂了眼,看着自己的一双小爪子。 霍天北揉了揉肥肥的小脑瓜,又拍拍它的背,发现她真是没起错名字,真是肥肥的小东西。 他站起身,擦了擦手,坐在床畔,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我把萧让安置在了艷雪居,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呢,琢磨着尽快给他和云家昭雪,恢復爵位。可你敢再睡下去,我就要杀掉他了。」 换在平时,堇竹一定会偷偷地给霍天北一记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都到这会儿了,说点儿暖心的话不行么?不开口闭口的威胁不行么?在此刻听了,却是泪如雨下。 她抹了一把泪,匆匆出门去洗脸。 霍天北和衣卧在她身边,手指细细抚过顾云筝的容颜,「你不醒过来,我就担心的睡不着。是不是想熬死我?咱们这到底是谁欠谁?」 顾云筝的睫毛颤了颤。 他心中大喜,柔声唤她:「阿娆?」 顾云筝的手指微动,指节轻轻碰了碰他掌心肌肤,睫毛颤了几颤,缓缓的,很吃力的,睁开了眼睛。
第266页 ? ☆、兴亡替(2) ?  驸马贪污案牵连甚广,自京城到地方,涉案官员近千名,查抄赃银过三千万两。 听起来数目惊人,但用来救济各个民不聊生的地方,就算加上蒋晨东全部财产,也只能解一时之忧。所以,朝廷因地制宜,酌情减免了多个地方百姓的赋税徭役。 只是,一些偏远地带因着土地贫瘠,不宜种植粮食,往长远看,就算是百姓没有反心,贫穷的现状还是不易改变。 章嫣过来探病时,和顾云筝说了这些,有些狐疑地道:「郁江南和我细细说了这些,要我讲给你听。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有法子?」 顾云筝思忖片刻,笑,「兴许有,我试试。」说着话,看了看窗外花树,缓缓下地。 「你别乱动啊。」章嫣起身去拦,「受了那么重的伤,好生歇息才是。」 顾云筝就笑,「已经躺了半个月了,总这样,迟早又躺出别的病来。」 「乌鸦嘴!」章嫣没辙地嗔怪着,还是帮她穿好了鞋子。 「就去花厅坐坐,不走远。」顾云筝解释道,「花厅前面新植了不少花树,景致尚可,你也去看看。」 「好吧,我总是拗不过你。」章嫣虚扶着顾云筝,转去花厅时,低声询问,「表哥这些日子怎样?待你可还好?」 「一如既往,放心。」顾云筝笑了笑,「你与郁三爷怎样?」 「也还好。」章嫣扯扯嘴角,「总是指挥着我见这个见那个,说我总在家闷着迟早闷成傻子。」 顾云筝轻笑,「那多好。」 章嫣盘桓一阵子,便回府去了。 顾云筝倚在花厅的美人榻上,看着窗外的繁花似锦。 肥肥和霍天北一前一后进门来。肥肥一熘烟地跳上美人榻,和她起腻。 霍天北进门来,瞪了肥肥一眼。 肥肥不理他,趴在顾云筝身侧。 霍天北无奈地笑了笑,问顾云筝:「好些没有?」 「嗯。」顾云筝点点头。 「我已让贺沖回府,帮我料理大事小情。至于萧让,他想立下战功之后,再谈恢復爵位的事。」 顾云筝听出弦外之音:「那两位藩王立意造反了?」 「嗯。你怎么看?」 「这是你的事。」 「那好。若他能立下战功,恢復他济宁侯的爵位,随后赴西域,治理那一方天地。」 顾云筝看着他,眼中笑意渐浓。 他也笑,颳了刮她鼻尖,「笑什么呢?」 「笑你果然是个狐狸。」西域,那是他霍天北的地盘,在那一方天地,百姓爱戴他,将士拥戴他,百年之内,没人能取代他在那里的位置。他把萧让放到那里,也是再妥当不过的安排,彼此都能心安。 霍天北又说起云笛:「他得回京,重振云家门楣,抚养熠航。回京之前,他得戴罪立功,袭成国公爵,得让人觉得实至名归。」 「行啊。只要你将他们当成官员而非眼中钉就好,日后他们的路,还是要他们自己走。」顾云筝现在更关心的是别的事,「程艷芸和蓝佩仪,你是要让我处置她们么?」 「嗯。」 「那就叫人将她们带来见见我,还有燕袭,我也要见见,和他商量一些事。」 「行。我还要出去一趟,你早些回房。」 「嗯。」 肥肥见他要走,竟立刻跳下美人榻,要跟着他离开的样子。 顾云筝奇道:「这小东西,现在好像是最喜欢你。」 霍天北笑着把肥肥捞起来,放到她身边,对肥肥道:「给我老实呆着。」 肥肥在那儿哼哼唧唧,脑袋上吃了一记轻轻的凿栗,这才没好气地趴下了。 顾云筝失笑不已。 「走了。」霍天北抚了抚她鬓角。 他要转身的时候,顾云筝唤住他,「天北,你——」从她醒来之后,他什么都没说过,对她一如既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她只是病了一场,只是照着她的心思做出了很多安排。 「我都知道了,也都过去了。」 「哦。」顾云筝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明白定是熠航的功劳。那个善良的孩子。 「快些好起来。」霍天北拍拍她的脸颊,出门后去了醉仙楼。 是祁连城邀他过来的。 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很多百姓到了夜间都是绕着这条街走,怕那些斩首的官员阴魂不散化为厉鬼。由此,醉仙楼这阵子到了晚间就是生意奇差。 祁连城倒是不在意这些,关乎钱财的事,已不是他会在意的了。 他房间里陈列着几口大箱子、几口小箱子,霍天北进门之后,他说:「这些是满朝文武的诸多隐秘之事,还有邻国敌国的不少消息。我留着没用,都送你了。」 「多谢。」霍天北问道,「你呢?日后有何打算?」 「我手里的人,也会陆陆续续交到你手里。」祁连城交代完这些,才回答霍天北的问题,「我的打算,还在想。你说我是出家做和尚,还是开个书院教书玩儿?」 霍天北忍了忍,还是笑了起来,「都不大适合你的性情,非要选的话,你还是教书为好。出家就算了,出家还得还俗——谁受得了门下有个酒鬼和尚。」 祁连城随之笑起来,「不瞒你说,这两件事,我这两年真是颇有兴致。都不贊成我出家,那我就开个书院。我在城西有一块地,日后还能用吧?」
第267页 霍天北沉吟片刻,「真不打算做官了?」 「没意思。」祁连城兴致缺缺,「谁想让我再做官,我就真去当和尚。」 霍天北忍俊不禁,「那就在城西教书。我得了空,能去找你喝两杯吧?」 「自然。开书院也不是那么简单,你到时候得给我行一些方便。」 「成。」 ** 程燕袭先一步来见顾云筝。她脸色很是苍白,失血过多所致,眼眸少了些迫人的光华,多了一份沉静幽深。 「还好么?」落座后,他温声询问。 「还好。」顾云筝笑睨他一眼,「你怎么回事?自己的妹妹也混到了大周,你居然不知道?」 程燕袭按了按眉心,「我是真不知道。父皇一向过于纵容她,给了她一些人手,我也不能及时获知她行踪。」 「也在情理之中。」顾云筝看着他微笑,「不论怎样,她给了我一剑,我险些毙命,你越国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吧?」 程燕袭预感不妙,委婉地为程艷芸辩解:「她要杀的是萧让。」 顾云筝微微挑眉,「当时你在场?你看到了?你能确定她要杀的不是我?」 「……」程燕袭只能摇头。 「那不就结了。你在怕什么?」顾云筝意味深长地笑,「为了她不会死在我手里,你最好还是拿出一些诚意来与我商量此事。」 「她也是你的妹妹。」程燕袭预感更糟了,又提醒她一句。 「我充其量能认下你这个哥哥。」顾云筝笑意凉薄,「什么父皇母后盼着与我相见,你相信么?你也不能相信。思念是有,但是让你前来寻找我,总是存着功利心的。真想见我,在暗卫找到我之后,不论我愿意与否,大可派使臣前来说明此事。但他们没有,却派了你过来,接近我——自然,我也明白,你与他们不是一种人,你是慢慢的认下了我这个妹妹,所以才两相周旋——你并没按照他们的意思利用我或是王爷。」 程燕袭笑了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他们想要的,是看看能否与王爷暗中勾结,从而得利。野心不小啊,也的确是天家做派——用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换取数不尽的益处,这样做没错。所以我现在想效法他们的做派,用他们那样宠爱的女儿,为大周子民谋取一些好处。」 程燕袭笑了笑,「你说来听听。」 顾云筝缓声道:「越国的民情,我听说过一些。早些年,越国大片土地贫瘠,百姓种田收益甚微。后来越国想法设法,寻到了不少适合在贫瘠土地上种植的粮食蔬菜。如今大周境内也有一些土地贫瘠之处,西域、漠北都有大片土地荒废。我什么意思你明白了吧?」 「嗯,明白了。」 顾云筝笑道:「其实程艷芸闹了这么一出,好处颇多啊。只你在京城的话,我或是王爷想拿捏越国,很不容易,甚而随时会有起战事的危险,但是一个皇子加上一个公主,这筹码就完全够用了。」 「一个皇子,和两个公主。」程燕袭很有些无奈地纠正她的说法,「我是真把你当成妹妹来帮你来照顾你的。」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 顾云筝又想了想,「将我加上也行,我看看能不能将这消息在越国散播出去。为着三个儿女的安危,将大批粮食蔬菜的种子送给大周,也是合情合理的,对吧?」 「你这也太狠了。」程燕袭真是服了她。 「我把你当哥哥,才先跟你交个底。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别取艷芸的性命。」 「嗯,留她一段日子而已。」顾云筝笑笑地告诉他一个消息,「程艷芸写给越国皇帝的信件,王爷的人已经截获——下次帮她往外送信的时候,跟王爷说一声。」 程燕袭笑着嘆息,「行啊。我一个人质,还能说什么?唯有唯命是从。」 他走后,顾云筝命人将程艷芸、蓝佩仪带到面前。 两个人双手反剪,用绳索束缚着,各由两名女子钳制着走进门来。 这两名女子是何时勾结到了一起,何时与蒋晨东狼狈为奸,她都不知情,只知道这两个人为了霍天北,也真够拼命的。 问题是,她与霍天北就算出现不可挽回的争端,他就会从她们之间选择一个将她取而代之么?不可能的,可她们还是义无返顾。可见一个情字,是能让任何人头脑发昏的。 她指节轻叩着座椅扶手,眯了眸子打量着面前两个人。 程艷芸是她要充分利用起来解决民情的,过段日子必然要送回越国。要处置的,就只有蓝佩仪了。 「七姐……」程艷芸眼泪汪汪地看着顾云筝,竭力向前走了两步,跪倒在地,「七姐,你原谅我,我并没想伤害你,不知道你会捨身救那个人……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是你的妹妹的,怎么可能想伤害你呢?父皇母后都特别想你……」 顾云筝大为钦佩。如果她没听说程艷芸在醉仙楼对霍天北说过的一番想将她取而代之的话,此刻就算不能深信不疑,也会被稍稍打动。 她看着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容颜,唤堇竹:「我看着她,总像是在照镜子,这感觉不大好。你帮我给她做个记号。」担心堇竹会把程艷芸弄个满脸花,又叮嘱一句,「只是弄个记号,别把她的脸毁掉。」
第268页 「奴婢晓得!」堇竹笑着称是,走到程艷芸面前,端详一番,对程艷芸身边两人道,「扶住她。」 「你要做什么?!我是越国的公主……」 堇竹听得不耐烦,用帕子塞住了她的嘴,又取下头上的银簪,在她靠近左耳的脸颊上划了一下。 伤口不大,但是很深。 程艷芸痛苦地申荶一声。 顾云筝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解释道:「你也别怪我心狠,我这也是防患于未然。什么时候你又冒充我为非作歹,我岂不是又要被误会?而我若是得了闲,跑去越国冒充你为非作歹,你也会不得安生。想来想去,还是这样最妥当。」 程艷芸说不出话,只是目光怨毒地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简略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对程艷芸道:「你自己掂量轻重,最好是配合一些,给你父皇母后写信促成此事,能尽快成事,你也能尽快回去。惹得我心急了,我可说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事,把你剁了也未可知。」随后摆一摆手,「把她带下去。」 随后,她凝视着蓝佩仪,看到对方那双似是笼罩着氤氲的眸子此刻满含讥诮。她不以为忤,「看起来,你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蓝佩仪冷笑,「自然不悔。在我看来,你实在是配不上四哥。若在这府中有机会,我早将你和那两个孩子除掉了。」 顾云筝笑着对她做个噤声的动作,「这话可别再说了。你四哥没让人苛待你,是要把你留给我处置。我没让人对你用刑,是不觉得你为情所困莽撞行事是错。给你体面,不代表你就不是阶下囚。你也不想不成人形地跪在地上面对我吧?」 蓝佩仪扯扯嘴角,看向别处,却没反驳。 「那么,你现在就与我说说你有何过人之处,以至于你想成为王爷的人。」 蓝佩仪难掩惊讶。 顾云筝挑眉,「说吧。」 蓝佩仪答得倒也爽快:「我能成为四哥的贤内助,不论他是定远侯、摄政王,还是身份更尊贵的人,我都能用生平所学帮他。」 「谁告诉你他需要一个贤内助了?」说起这些,顾云筝心生笑意。霍天北可从来都不希望她帮他什么,到如今告诉她的事,也都是与她有关的,与她无关的,只字不提。她唇角勾起,「你真是太不了解他了。」 蓝佩仪目光森冷,「我是不了解他,可我最起码不会朝秦暮楚,不会记挂着除了他之外的人。」 顾云筝遗憾地嘆息一声,「陆先生门下的人,都有真才实学。你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囚禁起来委实可惜,可若将你放到民间,势必要将我诋毁的一文不值。如此,只能给你一个侧妃的名分了——」她语声顿了顿,看住蓝佩仪。 蓝佩仪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 顾云筝讽刺一笑,「成为王爷的侧妃之后,你就去与陆先生、蒋晨东做伴。本就是一丘之貉,不妨聚在一起,也不愁日子太闷。」 蓝佩仪亮起来的双眼瞬时黯淡下去。 当晚,歇下之后,顾云筝将这些事告诉了霍天北,问他行不行。 听了蓝佩仪的事,霍天北不无赞许地笑起来,「这样也好。外人都知道府里只有你与安氏,而安氏来日是要离开的。」 顾云筝双眼亮了起来,「你是说,想成全她?」 「废话。」霍天北捏了捏她的鼻子,「不是早就说过了,给她安排个好去处。不能计较你种种行径,又如何与她计较?也算是个痴心人,给她个好归宿才是。只是要先问过萧让——这件事你看着办吧。」 「嗯!」顾云筝环住他身形,「你怎么这么好啊。」 「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他有些没好气。其实一直都没好气,气自己在她面前一直都太好打发了,不忍心责问,更不忍心责怪。 「以后我也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她语声柔软,神色郑重。 霍天北心里好过了不少,笑着将她轻轻揽到怀里,「也不需做太多。将养好了,多给我生两个孩子。」语声微顿,又加一句,「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顾云筝笑道,「多两个孩子也好啊,小孩子的伴儿越多越好。」生孩子这回事,在当时是只觉煎熬,恨不得一辈子只生一次,可事情过去之后,每日里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霍天北指腹摩挲着她尖尖的小下巴,「先将养好再说。」她这次真伤了元气,没个一年半载的,是不能恢復如初的。 「我会的,现在每天都吃好多补血益气的膳食。」说着话,她很歉意地凑近他,吻了吻他的唇角,「娶了我,你真是太不划算了。」看得到碰不得的日子已有很久了。 霍天北笑,「没事。早晚找补回来。」 「……」顾云筝没辙地笑了笑,又说起安姨娘,「她离开府中,总要有个说法。对外就说病重去世吧,之后再让她的哥哥认下一个与她容颜酷似的妹妹,风风光光再出嫁,怎样?」 霍天北无所谓,「你不嫌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 五月下旬,蓝侧妃进府。进府一段日子后,就身子不妥,搬到了王府别院静养。 六月初,安姨娘——也就是如今的安侧妃病故,顾云筝命管家像模像样地给她操办了丧事。 七月,两位藩王先后兴兵造反。霍天北与内阁商定分别命萧让、云笛率兵平乱。其实内阁起初并不同意用这两人,后来见霍天北安排在两人身边的皆是他以前得力的将领,这才点头同意。
第269页 萧让离京之前,顾云筝先去了一趟宫里,自然是去见清君。 清君进宫的时日已久,却无丝毫改变。见礼之后,先命内侍将一摞供词拿给顾云筝,随后才遣了身边服侍的,问道:「进宫是不是有话要吩咐我?」 「没有。」顾云筝语声柔和,「萧让要离京了,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给他。」 清君眼中闪过不容错失的痛楚,随即却是淡然浅笑,「不必了。我已另有意中人。」 「……」顾云筝才不相信。 清君却道:「您一定要跟他这么说,自然,最好是不与他提起我。他若问了,您就这么跟他说。等皇上驾崩了,我自有我的去处。」 顾云筝说不出话来,眼中尽是疼惜。 清君的笑透着清绝洒脱,「我是风尘女子的时候,倒不觉得配不起他。如今这身份,反而是如何也配不起他了。我们都是女子,您也不难明白我的感触。只是自始至终都不悔进宫,不是我也是别人来做这些事。只盼着您能成全我,等到新帝登基时,告诉他,我已不在宫中,随意中人远走他乡了。」 顾云筝沉默良久,「你决定了?」 「嗯。」清君微笑,「对谁情深意重都是一样,不见得要始终留在他身边。让他知道我过得好,让他快些忘掉我们这种不相干的人,过一段意气风发或是清宁悠然的日子,也就足够了。」随即满含期许地问道,「您能答应我么?」 「我答应。」顾云筝握住了她的手,「有何难处,一定要与我说。要活着,好么?」 清君点一点头,「好。我离开宫廷那一日,还需要您帮我呢。」随后又道,「现在这情形,皇上活一年半载也行,活一两个月也行。我会斟酌着行事。」 「你有什么需要我在外面帮忙的事情么?」 「还真有。」清君坦率地道,「我落魄时,有几个热心肠的人帮过我,您看能不能给他们一些好处。那些人不过是平头百姓,能给他们个小生意经营着就好了。我帮他们也不难,可我这身份……担心他们日后被我连累。」 「这容易。」顾云筝细细询问了几个人的名字、住处等等,回到府里,就找来徐默,说了事情的原委,让他去办。 徐默称是而去。 顾云筝看了看云文渊那些供词。看来看去,根本不知道哪种说法是真哪种是假,很明显,是因受刑不过才顺着刑讯之人的话招供的。一场残酷的杀戮,一个家族的覆灭,在如今看来,竟似一场闹剧。 她将供词销毁。是怎样都不重要了。已失去的,再也无从寻回。 随后,顾云筝请萧让到了府中。 萧让一直想跟她当面道谢,相见之后,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云筝半是打趣地道:「你把心放下,我请你过来,不是要你对我感恩戴德,是有事跟你商量。」 萧让不由笑了起来,「我也知道,千恩万谢都是虚的,好好儿活着才是报答你。」 「知道就行。」顾云筝开门见山,说起安姨娘的事,「你总要给我、给她一个交待。」 「行啊,我娶她就是。」 「……」她瞪着他。这个人!这语气一如以前他要包哪个戏子一样的随意。 萧让不明所以,「不能娶?」 顾云筝啼笑皆非,「你娶了她就得和她好好儿过日子,若是做不到,还真不如不娶。」 「怎么叫好好儿过日子?我也没以前的闲情了,娶个人跟别人一样的过,不就行了么?」萧让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清君,「清君有何打算?她那性情,是不可能再与我相见了,我只是想问问,能帮她一把再好不过。」 「她哪里需要我们帮忙,你不需记挂。」顾云筝犹豫片刻,没说清君要她说的谎话。说了萧让也不相信。 「她要是有何难处,你一定要告诉我。」 「这是一定的。」顾云筝把话题扯回到原点,「你要是真有心,就给我句准话,我也能告诉安姨娘,让她安心等着。」 萧让答得干脆:「我娶她,一定娶。」 顾云筝白了他一眼。说这种事的时候,他的语气怕是改不了了,好在他是说到做到的人,她也就不计较这些小节了。随后,她以茶代酒,「祝你早日战捷回京。保重。」 萧让笑着点头,「不可能打败仗,随我出征的都是王爷麾下的战将,想输都难。」 「你别总是这吊儿郎当的样子行不行?」 「这不是还没到沙场么?」萧让喝了口茶,起身道辞之前,取出两块玉佩,放到茶几上,「给你两个孩子的。」 「多谢。」 接下来的大半年,萧让与云笛各自率兵与两位藩王屡次交战。霍天北除了时时给两人去信,给出最佳的作战建议,便是忙着安抚民心,与郁江南齐心协力地从制度上的些微改变,让百姓的处境得到改善。 顾云筝除了好生调理身体,便是忙着与越国皇帝皇后通信。程艷芸亲笔写给她双亲的信件,自然是没什么好话,顾云筝将这种信件扣下,让安姨娘代替那位倔强的公主照着自己的意思写信。 程燕袭好人做到底,告诉顾云筝一些在贫瘠之处种植产量也能很好的粮食蔬菜作物。顾云筝一一记下,拟了个单子,态度强硬地和越国皇帝讨要。 越国皇帝在信件中百般周旋拖延时间。这是正常的,他需要时间来确认一双儿女有没有被欺辱,更需要时间观摩大周境内的战事。若是战事吃紧,朝廷有招架不住的势头,他就能做出相应的对策。
第270页 将粮食蔬菜的种子拱手送给邻国——开什么玩笑?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肯做这种帮助邻国日益强盛的事呢。 顾云筝怎么会猜不出越国皇帝的想法,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是这件事是越国自找倒霉的——谁让你把女儿弄丢了?谁让你把一双儿女派到大周的?你不安好心,还想别人宽和以对? 她在信中放了狠话:三个月内,若是越国还是一点求和的意思都没有,那么她不会再去信,再送去越国的,只有八公主身上的零件儿,从双手开始。 越国皇帝收到信件后,很快写信给程燕袭,斥责他无能,还在信中大骂顾云筝真是比霍天北还要冷血的孽障——哪儿像是他的女儿,分明就是煞星! 程燕袭苦着脸把信件拿给顾云筝看。 顾云筝看了哈哈地笑。几日后,她收到了越国皇帝的亲笔回信,说三千斤粮食种子就在途中,让她稍安勿躁,先试着种种看。 有了开头就行了,日后这就是霍天北的事情了。 这一番信件来往中,秋去冬来。朝廷与两位藩王的战事平息,萧让、云笛俱是大获全胜,凯旋迴京。 霍天北就在这时候选出使臣去往越国——越国派出一名皇子、一名公主潜入大周的帐,也该好好儿算一算了,说轻了是一时头脑发热,说重了可就是完全没将大周放在眼里。他的态度明确:要么就拿出求和的诚意,要么就对决沙场,届时他会亲自率兵应战,若是含煳其辞,别怪大周将士的脚步踏遍越国每一寸疆土。 比之屡次入侵西域的西夏国,越国的兵力、将领都差得很远。西夏当初被霍天北打得服服帖帖拱手称臣。只要越国皇帝没疯,就会遂了霍天北与顾云筝的心愿。 这件事的结果,自然是夫妻两个喜闻乐见的。越国皇帝迅速派出使臣前来大周,送上的礼物全是作物的种子,还派来了知晓作物种植时间、技巧的人员,只求霍天北迅速将他的一子一女放回越国。此外的一个条件,是询问顾云筝能否去越国一趟,以慰双亲多年思念之情。 霍天北和顾云筝才不上当——她先前都把越国皇帝气得炸毛了,到了他的地盘,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闹不好就会变成人质。 所以,霍天北给出的答覆是,再议。 至时年腊月,朝臣京官再无腐朽之风,如云家获罪覆灭的一众官员昭雪,犯上作乱的两位藩王关押至天牢,卧病在床的皇上下旨:斩。 腊月二十九,皇上亲笔书写禅位于摄政王的遗诏,当夜驾崩。 三日后,内阁率领百官拥立新帝登基。 新帝改国号为大历,改年号为靖嘉,册封髮妻顾氏为皇后,降恩于百官,各加官进爵。 顾云筝母仪天下的时候,因着一件事,心绪并无常人想像的那么愉悦——昏君驾崩当日,清君服毒自尽。 清君要她帮忙离开宫廷,其实是要她将她的尸身悄无声息地送出宫外。 顾云筝亲自选了一个景致优美的地方,安葬了清君。推翻腐朽的王朝过程中,这女子所做的一切,不输于很多文臣武将,是她加速了让官员、百姓憎恶昏君的过程,是她亲手送昏君上了黄泉路。而所做的这一切,她不想让人们知道,只想消失在这红尘,只留下了一个昏君宠妃的名声。 随后,顾云筝去了一趟护国寺,为清君点了一盏长明灯。曾经她是无法认同这样的事,如今才能理解章嫣的心绪——在对一个消亡的人无能为力的时候,能做的也只有寄望于神佛,求神佛保佑那女子在另一方天地得到平宁喜乐。 靖嘉元年的元宵节,其实国丧还未过,但是没有人愿意为昏君服丧,是以这夜晚间,京城各处燃放烟花,处处洋溢着祥和喜乐。 霍天北与顾云筝携手站在宫墙之上,看着人间繁华喧嚣。 他曾许她一世荣华,日后还会给她一世安稳。 她看着空中烟火,在心中默念:时光静好,与君语;似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她侧头,对上他温柔的眼眸,会心一笑。 至真至久的诺言,不需说出,余生,我做给你看。 ? ☆、世无双(1) ?  靖嘉元年,春日。 顾云筝将后宫多达近万名的宫女、太监、嫔妃遣出宫廷,打发人自然就要给人安家的费用,一笔一笔花出去,花得她屡屡倒吸冷气,险些牙疼。 这件事是昏君给她留下的麻烦,当初那位皇帝,几年间收拢到身边的嫔妃太多,添了嫔妃自然就要找专人伺候着,宫女太监自然就会成倍增加。如今后宫只得她一个,留那么多人只能是虚耗银两,全无益处,只能忍下这一时花费,图个长远的省钱省心。 去年她与越国皇帝讨要作物种子的事,程燕袭与程艷芸嚷嚷的满城皆知。后者往死里数落她的跋扈,前者拼命给她辩白,落到官员百姓耳里,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她是为了黎明百姓着想,就算是跋扈霸道,那也是出于护短儿的心思,再加上程燕袭为她一番辩驳,官员百姓只有念着她的好。 一番扰攘过去,她落了个爱民的名声,如今遣散宫女,百官又赞誉她勤俭。 她听了只是一笑了之,于她,这些不过是想帮霍天北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很简单。 前几日,霍天北命人将几口箱子送到正宫,要她没事就看看。他就算想看,眼下朝政繁忙,也没那个闲工夫。
第271页 顾云筝看了才晓得,这些是祁连城送给霍天北的一份大礼——箱子里一本本的记录,都关乎朝臣命官的隐秘之事,或是较为鲜见的履歷,或是有苦难言的家丑。她总是一面看一面啧啧称奇,心说那几年的锦衣卫可真够闲的——若不是这么闲,怎么会有心情收罗这种消息。 可这些是非,对于评判一个官员的品行,也是极有分量的凭证。 祁连城,那清雅绝伦的男子,如今似是看淡一切放下一切的淡泊模样,一心忙着开办学院。 这样,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她这个如今主宰天下的夫君,嗜杀好战的名声已是众所周知了,他不会做昏君,但是很多人都怀疑他会成为暴君,如祁连城这种人,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愿意做他的臣子的。 那些不该是她关心的,她要用心记住每个官员不可告人的是非,初一十五面见一众命妇的时候,也能做到心里有数。她如今不比以往,对哪个命妇的言行都要有分寸,只需三言两语一个眼色,就能影响很多人对一个人的态度,必不能再像以往率性而为了。 说心里话,她压力很大。母仪天下,不是她奢望过的,倒是无数次想像过被霍天北丢到一边不闻不问的处境。真的,在她与他之间,她从来不敢奢望太多,因为一度的隐瞒太多。总在想,若是设身处地站在他的位置,也不能够给予完全的谅解。 他偏偏就做到了。 她能做什么呢?只能继续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往好处想,把两人的日子往好处过。 她那个二百五的妹妹,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多逗留一段时日,原因很简单,还不死心。她并不理会。想往霍天北身边凑的女子太多了,或是为了家族前程,或是为了惊鸿一瞥。她若阻拦,就会成为货真价实的妒妇。她不会阻挠谁,只要相信他就够了,这回事,全在于男子,女子哪里能拦得住。 ** 这一日,程艷芸终于得到了面见霍天北的机会。 她不再效法顾云筝日常穿着的习惯,身着一袭大红衫裙,眉间点了一颗美人痣,将双唇染得娇艷如花。 霍天北看着款步走来的女子,一如看到任何一个陌生人,满目漠然。 这女子,容颜的确是与云筝一般无二,可在他眼里,真的是个陌生人。她眸中没有妻子迫人的光华或是幽深的沉静,她神色没有对一切淡然的笃定,这不是他能够欣赏的女子。 程艷芸照规矩行礼,期间匆匆打量霍天北一眼,没有上次让她心惊的厌恶,只有漠然,却更让她伤心——厌恶起码还算是种情绪,漠然则是完全将她当成了不相干的人。 「因何执意见朕?」霍天北一面询问,一面耐着性子看着手中一份奏章。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完全与几名阁老一个德行——芝麻大点的小事也能长篇累牍,不到最后,你肯定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这都是什么习性?! 程艷芸索性抬了眼,肆意打量宝座上的男子。 这男子,是她平生所见过的最俊美最有气势的男子。她以为,只有这样的男子才配得上自己。却不料,他给她的回馈,是她配不起他。 她咬了咬牙,直言问道:「我就是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七姐?我七姐有什么好?就算我比不得她,也自有自己的好处,你又为何打死都不愿将我收到身边?寻常男子都能三妻四妾,何况是你。你多一个人在身边又怎么了?还怕我吃了你不成?」说到末一句,自己也红了脸。 霍天北闻言不由失笑,言简意赅地道:「你比不得她。谁也比不得。我看重她,谁也不能取代她。」 程艷芸细细品味了这几句话,漾出凄迷笑靥。 霍天北瞥了她一眼,劝道:「回越国吧,嫁个对你好的人。」 程艷芸沉默半晌,轻轻点头,「我会的。姐夫,来日你希望谁能成为越国新一代帝王?」 霍天北思忖片刻,「自然是三皇子。」 「那好,回去之后,我会在父皇母后面前为他多多美言。」程艷芸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我给父皇母后的信件,都是责骂七姐的,到了他们手里的信件,却都是我为她说好话——这是为何?」 霍天北再度失笑。那自然是安姨娘的功劳,是顾云筝的主意。那些发往越国的信件,那几道举足轻重的圣旨,其实都是出自安姨娘之手。没有谁会相信,但是因着宫内宫外的里应外合,因着没人能找出与皇上笔迹的不同之处,只能认可。 「去问你七姐吧。」他说。 「我才不会。」程艷芸笑意萧瑟,「你那么看重她,我这样能带给你无尽好处的人你也无动于衷。这样看来,我怎么改怎么变都无济于事。也罢了,回去之后,照着父皇的心思,找个差不多的人嫁了也就是了。放心,我不会再诋毁她,会帮你呵护她。」她款款行礼,「姐夫,保重。」 ** 听闻祁连城学院建起来了,顾云筝知会了霍天北一声,去了城西观看。 学子听课、习武、住宿之处俱全,饭菜自然更是没话说,祁连城调来了醉仙楼几名厨子来打理膳食。 顾云筝看了唯有啧啧称奇,对祁连城笑道:「你这也弄得太像模像样了,来日学子便是为着这口好饭菜,也会趋之若鹜的。」 「……」祁连城真是无语,「为了一口饭菜,就能将前程交给我?」
第272页 「要是我就会。」顾云筝信誓旦旦。 「……」祁连城继续无语。 顾云筝哈哈地笑。 从即将开张的学院出来,天色已经不早,顾云筝就歇在了以前的霍府别院。 却没想到,黄昏时,霍天北竟跟来了。她之前毫无察觉,没人跟她通禀此事。 霍天北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窝在湖边垂柳下的躺椅上看书。 「你倒是会躲清闲。」霍天北把她拎起来,自己坐到了凉椅上,举目望去,满园春景,湖面的垂柳绿烟裊裊,再加上此处花园又少了几分工匠气,多了几分田园的气息,便更是惬意。 顾云筝这才问他:「你怎么追过来了?」 「把你都能留住的景致,我听说了,自然要来看看。」 顾云筝将信将疑,总觉得他其实是知道她一靠近别的男子所在的地方就坐不住了,忙的时候没法子,闲的时候就会亦步亦趋。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霍天北又道:「北城那座修建到了半途废弃的行宫,依山傍水,泛舟湖上时,还能亲自垂钓,想不想去那里消遣几日?」 「真的吗?」顾云筝双眼流转着喜悦光华,「我自己带人去,还是……」 霍天北抬手一拍她额头,「自然是我陪你。」 顾云筝就笑开来,「那可太好了。」 「有江南相助,我日后清闲时日很多。」霍天北笑着携了她的手,「陪你的日子还久着呢。」 「嗯!」 霍天北向来是说到做到,第二日便于她去了北城行宫。 他口中的泛舟湖上,是一面湖泊三面环山,远观如折射阳光的镜面一般,风起时波光粼粼。而环绕着湖面的精緻尽是花红柳绿,让人心旷神怡。 有人驶来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只,船上有酒有菜,面面俱到。 霍天北与顾云筝亲手钓了几尾鱼命人烹制了,坐在船头饮酒时,日已西斜,景致愈发绮丽。他便命人退下,船只随着水波任意漂流。 顾云筝待人消失在视野,便放松下来,歪身倒向他这一面,枕着他的腿,使唤他拿酒取果馔。 霍天北很是享受此刻,一一照办,一手则拂过她头上银簪,将她的髮髻散开,如水的长髮瞬时倾泻在他衣襟上。手指穿行在发间,触手微凉,可闻到浅淡香气。 再看人。她穿着白色春衫,淡紫色纱裙,白色缎面绣鞋,清丽又不失妩媚。 顾云筝笑盈盈审视着他。这么久,他经歷诸多帝王都不会遇到的乱局,眉宇间却不见丝毫沧桑,还是有着那份无双的俊美,多的不过是一份愈发尊贵雍容的气度,一举一动愈发悦目。 两人尽兴返回下榻处的时候,已是星光璀璨,夜色撩人。便将软席铺在窗下,并躺着欣赏这般景致。 他无声地将她拥入怀中,双唇焦灼地寻到她的唇,覆了上去。 怀中的人儿似是有着某种魔力一般,不碰还好,一碰便是欲罢不能。 第一次他很是急切,恣意冲撞几乎弄疼了她。 第二次,他因着意犹未尽,温和怜惜地对待,看她一步步在自己控制下陷入迷乱。 第三次,他便是好整以暇地享有她每一分美好了,唇舌、双手在那玲珑的身形上游走,不急不缓地将她的情绪再度调动起来,温缓又坚定地採撷,惹得她颤声求饶。 身形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因着放下了尘世一切束缚,愈发投入,愈发热切。 缠绵悱恻时的悸动几乎叫人心惊。 再不会有女子能给他这般销魂蚀骨的感触。 再不会有男子给她这般澎湃深沉的激情。 不需尝试,便可笃定。 世间男女的情意,要么是灵魂相通一般,欣赏对方,也笃定对方能了解自己;要么就是因为身体无缝相溶时的绝妙感触,因为那份生来就有的契合、默契恋上对方。 他对她,是兼而有之。先一头栽到了她的心魂之中百般探秘,之后便是在一次次地拥有的过程中,如中了蛊毒一般,全身心的迷恋。 就好像是一个人那样默契,了解彼此一切。 他反反覆覆温柔绵长的亲吻着她,纠缠着她的舌尖。这样的时刻,总是让他愿意时光就此停住,凝固在这样满足、美好的一刻。 ? ☆、世无双(2) ?  霍天北与顾云筝在外停留两日就回宫了。 便是得力之人再多,也有数不尽的朝政奏摺等着他处理,是再不能似以前偶尔懒散了。 顾云筝则是放不下三个孩子,一两日不见心里就焦虑不已。 过了年,熠航开始习文练武了——哦不,是唯扬,他已认祖归宗。眼下还留在宫里,是因霍天北与顾云筝捨不得,想着等他再大一些再回云府,如今寻了专人教他功课。这是莫大的恩宠,云笛自然没有异议,况且他刚恢復爵位,正是要建功立业的时候,便是想照顾唯扬,也是□乏术。 霍天北回到宫里之后,御史言官就忙起来了,或是写摺子,或是当面言辞委婉长篇大论地谈起帝后率性离宫之事,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朝政繁忙,皇上你怎么能丢下一摊子事跑去和皇后游山玩水呢? 霍天北早就料到了这一出,懒得在金殿上和言官磨叽,下朝到了御书房,批阅摺子的时候,让几名言官在自己面前畅所欲言。
第273页 几名御史言官非常高兴,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轮流上前进谏。 霍天北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装聋作哑。他一直沉默不语,埋首处理政务。官员们说完了,他积压下来的摺子还没批阅完,顾自忙碌。 言官见他不说话,也不敢直言询问你到底听没听进去,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着。 晚间掌灯后,霍天北终于忙完了,丢下笔,转身就回了内宫,只吩咐内侍让几名官员回府。 几名官员备受打击。进谏变成罚站也算了,站了半晌连一个字的答覆都没得到……这叫个什么事儿? 霍天北就算手边没事,也不可能理会这种谏言。想当初,他被言官疯狂弹劾的日子可是长达几年,早把言官那点儿心思摸透了。似是而非的事情,你就不能理他们。什么都别说,说了就惹祸。 话说回来,他和妻子出去转转又怎么了?比起一度干半天歇半天的光景,他这一阵已经太勤劳了,怎的还不知足?朝政不是整日坐在宫里就能处理好的行不行?他偶尔也得换个心情透口气行不行?长年累月的对着文武百官是什么享受么?谁说做了帝后就一定要长年累月闷在宫里的? 那杆子不说话不挑他刺就活不了的言官,着实的叫人腻烦。偏生轻易不能发落他们,在那些人心里,你发落他们就是把那些不知所谓的话听到了心里,走了一个,会有十个八个拿出玩儿命的姿态继续往上沖。 说到底,管他家事私事的固然讨厌,余下的言官还是好的,很多事还就得让言官畅所欲言点出不正之风、律例瑕疵。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强忍不耐保持沉默。 道理是明白,心里到底是膈应,回到后宫与顾云筝抱怨了几句。 顾云筝听了,笑不可支,好一番宽慰,他心里才好过了不少,又道:「你等着看,这事儿还没完呢。」 顾云筝想了想,不介意地笑,「你要是想耳根子清静一些,不妨让一步。他们担心的不外乎是你对我过度纵容,怀疑我日后会干政,为了你好,自然要劝你纳一些嫔妃在身边分宠。」 之前她就听说过几次,屡有官员劝他广纳嫔妃。她与越国的关系,还是慢慢为人所知了。那身份在一些人看来是她最强硬的依仗,在另一些人看来,则是她日后祸国殃民的引子。倒也不生气,人们也是为了他为了天下着想。为官之道可不就是那样,一面夸着,一面防着。 霍天北摩挲着她的头髮,「你信不信我?」 顾云筝诚实的点头。 「信我就别管那些事,我有法子对付他们。」 「嗯。」顾云筝又忍不住笑起来。 放下这件事,她带着堇竹等人照料开春儿播种下去的各色作物。 堇竹一面跟着忙碌,一面嘀咕道:「哪儿有您和皇上这样儿的,您在这边儿种地玩儿,皇上在那边儿弄了个百草园,真是的,就不能做点儿风雅的事?燕王妃听说之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燕王妃是指章嫣。郁江南是霍天北最亲的兄弟,改朝换代时,获封燕王,是帮忙改善民生的不二人选。 顾云筝与连翘等人听了堇竹的话,俱是忍不住笑。 她是想试试越国的作物种子产量如何,顺带着也弄了些产自南方的蔬菜瓜果的作物种子,找了几名精通农耕的人帮衬着,试试结果。来自越国的作物不需担心,在贫瘠之处都能有不错的产量,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不愁产量,到时候尝尝鲜。至于南方的瓜果蔬菜,能种活最好,可以逐步推广至北部一些地区,不能成事也无妨,权当买个教训。 至于霍天北的百草园,也是开春儿时弄起来的。他是走到何处就把药草种到何处的人。萧让来信时说,西域总督府里,花圃里全是他叫不上名字的可入药的花花草草,后面的小花园亦是。他说也就是看着景致还凑合,不然早就全拔掉了。 她笑着看完信,转手让霍天北过目,霍天北看了就说萧让不知好歹,哪天要是伤了病了,都不需去抓药,总督府里就能找到。她啼笑皆非。 这事倒像是给霍天北提了醒,转过天来就让徐默带着一群人选了个地方,开始种植药草。宫里的人瞠目结舌,什么样的皇帝性情、做派、喜好都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没事捣腾药草的九五之尊。 可他也是真喜欢这桩事,有空就亲自过去,侍弄一些娇贵的药草。 顾云筝是到了什么地方就过什么日子,霍天北却是到了什么地方都过一种日子,闲暇时间除了陪伴妻儿,都用来鼓捣药草、钓鱼、看书、驯马遛马了。勉强再加一条的话,是没事儿逗逗肥肥。 这件事,顾云筝一直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和肥肥怎么忽然间就似通了款曲一般亲近起来。肥肥现在跟他最亲,当然,和他没事就餵它大鱼大肉有一定的关系。小傢伙现在更肥了,跟她起腻的时候少了,没事就熘到他的书房去睡懒觉,惹得她总是腹诽:那小傢伙定是个以貌取人的,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喜欢它了,就把她和唯扬晾到一边了,多没良心。好在唯扬也不失落,功课忙,得了空喜欢去百兽园观看珍禽异兽。 没过两天,礼部请示霍天北,是否要选一批女子进宫。霍天北同意了,只说人数不宜多,十来个即可。礼部效率奇快,十日后就选好了人拟出了一份名单,入选的都是官宦家中闺秀,请霍天北亲自挑选。
第274页 初时的爽快之后,霍天北忽然没正形起来,将选人的事交给了堇竹去办。 礼部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们也不过是完成任务,对上对下有个交待——对上不给皇上张罗这种事是不尽责,对下有着多少官员在做家中出一位宠妃的美梦,都要应付过去。 部分言官听说之后,却是颇有微词。本来么,选妃自来是皇太后或皇上亲自出马的事,本朝没有皇太后,理当由皇上亲自挑选,皇上便是没空,也该让皇后去办,眼下却交给了宫里一位女官……是,有先例就有人破例,可这种事怎么能儿戏呢?虽说不满,却也忍着没说什么,毕竟,能说动皇上收新人入宫已是不易,再挑不是恐怕这事就搁浅了。 随后发生的事,让他们非常后悔此时的忍耐—— 堇竹认真挑选了十二名女子,随后照霍天北的意思,将十二个人分别安排到了宫中六局,各享仅次于六局首官之下的女官头衔。 人们原以为的选妃,变成了选女官。 霍天北这样做也是好心,一旦给了那些女子嫔妃的封号,名义上就是他的女人了,她们就要一辈子困在宫中。而做个说得过去的女官,过三两年放出宫去,还能照常出嫁。如果只是多一些吃闲饭做摆设的人,他无所谓,可名分、地位给很多人带来的是慾望、野心,宫内势必又要有人给他添乱找妻子的麻烦。 他自己幼年流离失所的经歷,便是因妻妾争宠而起,他的父亲就是罪魁祸首。有生之年,他都不会成为那种人,不会允许妻子陷入争端、儿女陷入险境。 他这一番好心,是一些言官不能理解的,也就无从明白他的心思,想当然地把这件事推到了顾云筝身上。一定是皇后善妒,否则好好儿的一桩喜事怎么会变成了闹剧? 寻常女子善妒,是七出之一,皇后善妒,是中宫失德,如何母仪天下。以左佥都御史为首的五名言官极为委婉的不厌其烦的和霍天北阐述了这一认知,在他们眼中,皇后失德,意味的便是皇子会受其影响,而皇子可是国本。 顾云筝听说了,蹙眉不已。他们可真能胡扯!她这还是什么都没做,就犯了七出条例,若是做点儿什么,他们是不是就要劝霍天北废后了?恼火之后又想,随他们去吧。所谓日久见人心,没一些年头打底,没人能真正认可自己,现在就为这些上火,日后还要不要活了?随后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哄着两个孩子。 霍天北没她这么心宽,毕竟,亲耳听着人数落她的是他。文人拐弯抹角数落人的时候,真不能细听,越听就越觉得那文绉绉的言语比市井糙话还刺耳。 他眯了眸子,看着在眼前口沫横飞的左佥都御史,把这人剁了的心都有了。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他脑海里一再浮现这两个词彙。不是他恶毒,是这左佥都御史就是这么个货色。偏生还要留三分情面——这人是叶松的长子,叶松在他登基获封景国公爵位之后,便辞官赋闲在家,功成身退。 他这一生中,对他影响深远的是云文远,对他多年来鼎力扶持的是叶松。对待叶松的儿子,总要留几分颜面。所以才遣了旁人耐着性子听这左佥都御史絮叨,想着我给你点体面,你也见好就收,就得了。 却不料,左佥都御史完全没那个意思,说话越来越没个分寸。 霍天北忍了又忍,越忍火气越大,着实的恨铁不成钢起来。他叩了叩龙书案,语声平静无澜:「你原配病故之后,你为她守了多久?」 左佥都御史愣住,随即额头冒出了冷汗,「回禀皇上,微臣那时守了六个月,是因一双儿女年幼,长女更是在襁褓之中,为着儿女有人照看,这才……」 霍天北微微挑眉,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何面目对朕的家事指手画脚?」被人说三道四,是他余生要长期面对的一件事,他可以接受。接受不了的是被劣迹斑斑品行不端的人说三道四。 左佥都御史哑口无言。 「辞官回家思过,何时你活得像个人了,何时再来见朕。」霍天北打个手势,示意内侍撵人。心里在想着:知道太多是好事,也是坏事,这都要怪祁连城,给了他那么多官员的底细。他没看过,都是顾云筝讲给他听的。 怪不得祁连城宁可教书做和尚也不想做官了,每日看着一些自己不齿的人跟自己做张做乔,着实无趣。好在他不需太介意这些,统共放在心底的官员也没几个,只要人们把分内事做好就够了。 随着左佥都御史莫名其妙的狼狈辞官回府,又有柳阁老出面劝告几名不开窍的言官,这桩事不了了之。 此后几年,部分言官为着霍天北子嗣繁茂,旧戏重演。霍天北继续陪他们玩儿这种无趣的游戏,方式大同小异,态度却是鲜明一致:就是不要嫔妃进宫,你们能把我怎样?自然,这是后话。 当日,霍天北回到正宫,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 顾云筝正哄着宸曦玩儿——宸晔午间没睡,这阵子乏得厉害,先睡下了。 他去换了身家常的锦袍,转回来时,为他备下的饭菜已经上桌,肥肥也已跳到了他身侧的椅子上,一个劲儿地冲着他摇尾巴。他取过肥肥专用的碗盘,给它夹了几块红烧排骨,又倒了小半碗清水。肥肥低下头去,吃得津津有味。 那边的宸曦闹着要到他身边去,嘴里咿咿呀呀。
第275页 霍天北忍不住漾出了温柔的笑容。不能怪他宠爱女儿,女儿是打心里依赖他。 宸曦似是得到了鼓励,扭着小身子要去找他。 「你老实点儿。」顾云筝抱着宸曦去往多宝阁架子前,指着上面的摆件儿,「看看,喜欢哪个?」 宸曦看了看架子上那些亮晶晶的物件儿,小手就伸向了猫儿玉雕。 顾云筝无奈,「这个可不行。你摔坏了怎么办?」说着话拿起一旁的小玉牌,「这是唯扬哥哥让给你们的……」 宸曦却不高兴起来,小手推开她的手,又探出身形要去拿猫儿玉雕。 「说了不准拿。」顾云筝索性抱着宸曦往一旁去。那可是霍天北送给她的,万一摔坏了,她跟谁哭去? 宸曦不满,小手拍在她肩头,睁大了一双眼睛,嘴里发出大声的嗯哪音节。竟似在呵斥她。 顾云筝大笑,捉住女儿的小手,「胆子不小啊,敢打我?看我怎么罚你?」说着话,作势要去咬女儿的小手。 宸曦咯咯地笑着,慌忙将小手抽回去。 母女两个的笑声仿若天籁,氛围变得分外温馨。 笑闹了一阵子,顾云筝见霍天北用完饭了,抱着宸曦走到他近前,抚了抚他下颚,「这阵子总是贪睡,方才传了太医诊脉,太医说是喜脉。」 霍天北先是惊喜,「真的?」随即就虎了脸,将宸曦从她臂弯夺过,「有喜脉了怎么还抱孩子?说你什么好?」 「哪儿有那么娇气,我心里有数。」顾云筝笑盈盈地倚着他身形,「这算是个好消息吧?」 霍天北忍不住笑,「这还用说?」 「那你就别怄火了。」顾云筝低头吻了吻他额头,小声道,「善妒算什么罪名,本来我就受不了谁打你的主意。」在她看来,不嫉妒的女子才不正常,明明是自己的夫君,凭什么要跟别人分享? 「你倒是说实话。」霍天北笑着勾低她容颜,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 宸曦也跟着凑趣,学着霍天北刚才的样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顾云筝吃醋了,指着自己的脸颊,凑近女儿,「来,也亲我一下。」 宸曦却抬手推她。 「你不亲是不是?不亲我可就咬你了。」顾云筝一本正经地威胁女儿。 宸曦虽然还不会说话,却听得懂这话的意思,立时咯咯地笑起来,用力拍着父亲的肩头,催着他快带自己逃开。 「你这个小东西,怎么就那么偏心呢?」顾云筝无奈地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小脑瓜。 霍天北笑着站起身来,一臂抱着女儿,一臂拥着妻子,转去内室。 吃饱喝足的肥肥打了个呵欠,索性趴在椅子上打盹。 明亮的宫灯都似被满室温馨感染,逸出的光纤分外柔和。 ? ☆、世无双(3) ?  顾云筝这一次怀胎,全不似上次那样辛苦,除了有些贪睡,再无别的害喜症状。 霍天北笃定地说孩子这么乖,一定是女儿。 顾云筝无语望天——有一个贴心小棉袄还不够?也不知道谁整日被大臣念叨着子嗣单薄。乖就是女儿?宸晔那才是乖,宸曦活脱脱一个小淘气。 夫妻两个想着喜上加喜,开始谋划着名身边亲信的婚事。 堇竹、连翘已经名花有主,各自定亲的人也已到了京城,都在五城兵马司任职。她问两人今年冬季成婚行不行,两个人俱是摇头,连翘捨不得唯扬,堇竹捨不得顾云筝,都说过两年再出嫁。 顾云筝心里暖暖的,只是担心两个人未来的夫君等得太苦,好一番劝说,才让两人退了一步,将婚期定在了冬日。 霍天北那边只有贺沖、徐默两个多年相随的人。贺沖如今明面上是侍卫统领,兼管祁连城交出来的人手。徐默在内务府挂着个官衔,每日里还是跟在霍天北身边忙前忙后。 顾云筝对徐默的印象一直不错,看他和春桃从样貌到性情都很般配,便两头问了问。徐默当即傻笑起来,频频点头;春桃红着脸,末了也点头说请皇后做主。 至于贺沖,那是个面冷心热的,胆子小的看到他就害怕,胆子大的——还真想不到人选。正犯难的时候,章嫣进宫来,是受户部右侍郎的夫人所託,前来问问贺沖看不看得上侍郎门第中的闺秀。 顾云筝便让堇竹去问问,堇竹没多会儿就回来了,笑道:「贺统领说行,怎么都行。」 「什么叫怎么都行?」顾云筝与章嫣异口同声,事情却是就此定下来。章嫣来回走动几次,婚期也定在了冬季。 贺沖还是那副样子,毫无娶妻的喜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倒是有一桩心事,这日特地为此去了御书房。有些事,皇上一直没提,他却始终不能心安,恭声道:「皇上登基之前,属下屡次出错——」 「出错?」正在找书的霍天北笑着反问,「谁说的?」 贺沖忐忑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远处。 霍天北拍了拍贺沖的肩头,「去忙吧。」 「是!」 霍天北想,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不过是旁观者清,一如贺沖、堇竹这些人,也许比他更清楚他的心思,才会在彼时义无反顾地站到了顾云筝身边,尽自己的一点力,阻止他意气用事铸成大错。 徐默此时则在正宫,通禀顾云筝在宫外的那些产业,提起了汪鸣珂、方元碌、郑师傅等人,「皇上已命汪鸣珂候缺,日后他无暇再打理酒楼的生意。方大人倒是请罪辞官了,一心一意帮您打理着,酒楼生意很是红火,开分号指日可待。郑师傅的漪清阁就别说了,您青睐她的绣艺,官宦内眷都趋之若鹜。」
第276页 顾云筝斟酌了一会儿,「酒楼就给方元碌打理吧,我在漪清阁的收入也都给他。他不做官了,就做个殷实的商贾。」那是曾为她出力的人,不能让他陷入窘境。酒楼和漪清阁若是经营有道,来日收入颇丰。 徐默满口应下。 顾云筝问起沈燕西,「他去了哪里?这阵子也没听人提起过。」 徐默如实道:「他一直在皇上和蒋晨东、陆先生之间和稀泥,皇上登基之后,自知有知情不报的罪过,自请降职,外放去做了个七品县令。」 和稀泥,顾云筝听到这三个字,笑了起来。沈燕西还真是最爱和稀泥的人,这本是一些人的为官之道,他却走到了两面不讨好的尴尬境地。 随即又不免唏嘘,如今这情形,心里最不好过的就是沈燕西了。蒋晨东被废了一手一脚,与陆先生、蓝佩仪一起软禁在城西一所宅子内。郁江南如今则已成了京城众人争相追捧的王爷。都是有着多年情分的人,境遇却是天壤之别,不能为谁喜,不能为谁悲。可只要置身官场,就少不得要目睹或经歷成王败寇的惊涛骇浪,残酷得紧,容不得人优柔寡断,谁也做不到在两相敌对的人之间两面讨好。 顾云筝有喜的事,过了三个月,胎象安稳了,才放出了风声。 霍天北追封大哥霍天逸为睿王,大夫人也就成了睿王妃。她平日仍是深居简出,听到这喜讯,才与章嫣一同前来道贺。 远在江南的霍天齐获封康王,三夫人获封康王妃。霍天北明白夫妻两个的为难之处,给两人在江南划出了一块封地,夫妻两个就此过起了安逸闲适的日子。他们得知这喜讯、贺礼送到京城的时候,已经入夏。 到了夏日,顾云筝因为怀着身孕,偶尔心烦气躁。 宫女送来于花季之前开放的香花,她就嘀咕:「做什么要让花儿早开?什么节气看什么花才好,这和强人所难有什么差别?」 这阵子口味也是一时一变,有几日专吃甜食,她心里不想,胃口却唱反调。这晚照镜子的时候见脸颊圆润了一些,就抱怨:「定是总是甜食才这么胖的。这孩子,成心要我变成个胖子才高兴?」 霍天北听了忍俊不禁,捧着她的小脸儿一通亲,「盼了这么久,你总算有了点儿良心长了点儿肉,怎么你还不高兴了?」 她就是不高兴。小腮帮鼓了起来,没好气地瞪着他。 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不知道多可爱。霍天北笑着将她拥进怀里,「想不想打人出气?来,我随你发落,别打得我满脸花就成。」 顾云筝不由笑了起来,心头烦躁烟消云散。 同年秋季,济宁侯萧让娶安氏女为妻,成国公云笛娶柳阁老孙女为妻。霍天北先后下旨,册封安氏、柳氏为一品诰命妇。他不是愿意给人锦上添花的人,但是为了妻子,可以偶尔为之。 这一年,顾云筝在后宫的那片地收穫颇丰——在别人眼中如此,用亲身实践证明了部分产于南方的蔬菜瓜果在北方也能成活。她却还是不知足,或是不满产量、成色,或是不满成活率太低,要知道,她可是弄了很多种子种植的,最后能收穫的不过几种。 郁江南听说之后,即刻进宫,询问她能否将今年跟着她在宫里照顾各色作物的人借给他。 顾云筝却是有些沮丧地摆一摆手,「等我明年再种一年,产量成色好一些了再说。」 郁江南忍不住笑,索性去请示霍天北。 霍天北自然当即同意,回来后宽慰顾云筝:「那些事交给江南,他自会再寻专人尝试。有你这些经验,足够他推广至民间。你日后专心待产哄孩子就是了。」 顾云筝想想也是,「也好,他忙他的,我明年继续忙我的就是了。」 霍天北又道:「你听说了没有,嫣儿也有喜了。」 「真的?」顾云筝特别为章嫣高兴,随即不满,「王爷怎么也没跟我提?」 「估摸着是只顾着正事,忘了跟你提。」 「嫣儿也是,也不派人过来告诉我一声。」她嘴里嘀咕着,转头就吩咐下去,多给燕王府做些小孩子的衣服玩具,又找了两个可靠的人,带着很多补品去照顾章嫣。 闲时,远在越国的皇帝、皇后、程燕袭常给顾云筝写信来,询问她如今过得怎样,可曾受过委屈。程燕袭还放下豪言壮语:若是大历皇帝待她不好,她大可回娘家去,他保她一世无忧。 霍天北看了,气不打一出来——谁要认下那门娘家了?从哪儿看出他会慢待妻子的? 可程燕袭自有他的一套,至冬日,越国皇帝下旨,册立三皇子为太子,随后亲自为其指婚。 程燕袭大婚当日,也没忘了远在异国的妹妹,写下一封亲笔书信,备下了厚礼,命亲信随着越国使臣来到京城,送到顾云筝面前。 是越国的很多精巧的小孩子玩具、衣物,还有一些奇珍异宝、越国古籍名画。 八公主程艷芸也跟着凑热闹,有信送来,说程燕袭能顺利当上太子爷,她可是功不可没,没少帮他周旋。还说她前些日子也已成婚,嫁的男子的嘴巴、鼻子与霍天北相似。 霍天北夫妇啼笑皆非,礼尚往来,亲自书写回信,命人备下诸多回赠的礼物。 打心底,霍天北与顾云筝对程艷芸的性情并不厌憎,如今想来,那女孩是能为了要得到的东西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心愿落空之后倒也洒脱,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情。只是有些同情尚这位公主的男子,日后可别成了受气包才好。
第277页 越国皇帝皇后的信中,总是提起盼望与顾云筝相见小聚。顾云筝一来对那对夫妇真的没有丝毫记忆,二来对一些事难以释怀,对这件事并无兴趣。总归是都不能抛下身边一切,相见之期便一再地搁浅下去。 这一年腊月,顾云筝产下一名于她容颜酷肖的小皇子,霍天北为次子取名宸灲。 至此时,过往中的人各有归处,在意的得了安稳圆满,憎恶的逐渐淡出记忆,命定的缺憾在一步步释怀,而孩子是温暖光火,点亮余生。 ** 靖嘉三年,春。 霍天北自登基之后,就看着正宫的格局、屋宇甚至陈设不顺眼,前两年朝政太繁忙,加之顾云筝怀孕生子,重修正宫的想法就一再延后。 而今宸灲已经一岁多了,宸晔、宸曦也三岁了,他对看似金碧辉煌实则恶俗的正宫环境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从内库拨出一笔款项,命徐默寻找一批能工巧匠着手此事。 顾云筝知道他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却也明白那种住处不合眼的心情,加之内库的银两是他们两个的私房钱,不需户部出钱,也就没说什么。 霍天北让她和孩子暂时搬到了养心殿暂住,连续几日晚间和她一起商量重修正宫的细节,从格局到各色材料,再到室内的陈设。 顾云筝在还是云筝的时候,就对这些颇有心得,眼下要修建的又是自己与他余生的住处,自是分外上心,亲自执笔,将两个人的想法分别描绘成图,选了最合心意的,交给徐默照图行事。 原本是两个人都兴致勃勃的一件好事,却不料,工匠进宫几日后,一份让霍天北窝火的奏摺从内阁转送到了他手中。 奏摺是吏部稽勛清吏司郎中王磬写的。 在奏摺中,王磬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对重修正宫的看法:不可行。 他说自皇上登基之后,皇后记挂百姓疾苦,屡施恩惠,如今为万民敬仰,无人不贊其心怀天下,然而如今重修正宫实无必要,并且是挥霍铺张之举。 他还委婉地提出,皇上屡次阻止选妃入宫,独宠正宫,已让诸多臣子不得安枕,而今又纵容皇后大兴土木,微臣着实惶恐不安,担心一众命妇纷纷效仿,使得京城再无清廉之风。 最终,他希望皇上能够规劝皇后停止重修正宫的行径,已正视听。 霍天北看完这封奏摺,进行了深刻的反省:他是怎么把官员惯成了这副德行的?官员怎么就敢理直气壮的胡说八道给他听的? 他登基之后,委任的官员少部分是开恩科选拔出来的,大多数还是在前朝任职或是有功名在身的。他憎恶的、忌惮的,一概杀伐果决再不续用,至于没有太大过失的,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往不咎,日后老实做事别再出错即可。这王磬就是前朝的吏部官员。 工部户部都没说什么,他一个吏部的人有何置喙的余地?只听说过帝王沉迷酒色夜夜笙歌让朝臣夜不安眠,他独宠正宫怎么也让人睡不着觉了?这不是没事找打么?居然敢说他的皇后大兴土木?还有比他的皇后更节俭的人么? 不过这王磬倒是很有些小聪明,会找时机:顾云筝和郁江南去年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继续试种作物,忙了一年,效果颇佳,开春儿已开始着手推行此事,官员与京城百姓得知原委,对她的确是百般爱戴,溢美之词颇多。王磬赶在这种时候上摺子,且把重修正宫的事推到了顾云筝头上,是变相地给他一个台阶结束此事。而按常理来讲,顾云筝听说之后,为着名声,必然要他听从官员进谏。这事儿只要结束,他王磬就是进谏成功,就此出名。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别说这件事是他的意思,就是顾云筝的意思又怎样?左右是用自己的钱修缮自己的住处,怎么就扯出了这么一大堆事? 那个混帐东西! 要是成全王磬这种人,他也就不是霍天北了。 霍天北当即唤来贺沖,让他看了摺子,只有一个字:「查。」 贺沖自然明白皇上要他查什么,先去见顾云筝,从祁连城送来的几箱子资料之中找到了王磬的生平履歷,随后命手下将这些及王磬近年来的过失一併抄录在册,三日后就交给了霍天北。 霍天北唤来内阁,将这些及王磬的摺子丢给六个人,吩咐道:「重修正宫之事,你们查清原委,并告知王磬,一併记录下来。明日起,三个月内,王磬每日早朝、午朝前在金殿外高声诵读他的摺子、此事原委及几年来过错。三个月后,分三次杖责六十,每隔一个月赏二十。望众卿引以为戒。此类奏摺,朕不想再看到。」 想出名?那就让你出名。想管他的内务,谁也不行。他得让官员明白:前朝与皇后无关,别动不动就在摺子里拿皇后说事儿,他不准。 霍天北这样细緻地告诉内阁怎样处置一个人,还是第一次。六位阁老听了,都在心里好好儿琢磨了一番,在意的都是最后一句,那意思是这种摺子日后要扣下,不得呈给皇上。对于杖责的事,心里都说皇上这也太狠了——换了他们,情愿一次领下,每隔一个月一次,就是伤口刚好就又挨一通板子,那滋味……可是翻翻以前王磬的过失,这样的惩戒就又是从轻发落了,王磬只能感恩戴德。 能说什么呢?只能照办。各个都在心里骂王磬无事生非自找倒霉,踩了线了吧?活该!前朝的驸马爷被囚之前总嚷嚷,说皇上是修炼成精的狐狸,王磬就没听说过?现在跟皇上玩儿这种把戏,整个儿就是个二愣子。
第278页 从第二天起,王磬要每天两次接受百官的瞩目,要每天两次高声宣读自己做了怎样不知所谓的事,告诉众人自己犯过哪些错误。 他的确是出名了,成了官员之间的笑柄。官员们笑过之后,从这件事的背后看到了皇上对皇后的维护,想到贺统领的雷厉风行,又看出了皇上手里可能掌握着每个人的底细,只是不予追究而已。 平心而论,皇上这两年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只要你跟他说的是朝政,就算言辞激烈,在他面前与人争吵不休,他都一笑了之,择良策而行;而只要你跟他提什么皇后、嫔妃这类字眼,他就一言不发,只是笑,笑得人心里发毛。 最后人们总结出的结论是没事别盯着皇后找茬,找茬就是找倒霉。 此后,霍天北耳根子清净了不少,趁势让宫里放出消息:静妃蓝氏,也就是蓝佩仪,自请离宫修行为民祈福,他已准许,静妃当日离宫。 一些官员听了,鼻子都要气歪了,心说当谁不知道呢,那静妃从来就是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空头衔,现在倒好了,您连这空头衔都容不得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些人立刻开始撺掇礼部选嫔妃,上摺子让皇上选几个随身服侍的嫔妃。这次他们长教训了,特地强调了嫔妃二字。 霍天北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静妃刚刚离宫修行,朕怎能在这时候选新人进宫,岂非太伤人心? 人们这才发现,当今皇上胡扯起来也能面不改色,一个个恼火不已,偏又没话反驳。再说下去,不定哪句就又跟皇后扯上关系,惹得皇上发火,自己就是下一个王磬。罢了,等明年吧。 霍天北却又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在位期间,要废除六宫制。 官员们不论是从哪方面考虑,都无从贊同这主张,有的始终担心一出意外就会发生皇后干政的事,有的始终盼着自家女儿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妃——以如今皇上宠爱皇后的程度,一旦心愿得偿,不愁成为第一显赫的门楣。再有一些人,是想着皇上都只有一位髮妻,那自己岂不是也要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皇上做得到,自己可做不到。 反对之人太多,霍天北也不理会,沉默多日后说押后再议。所谓押后再议,是官员每到春日提醒他添新人进宫的时候,他就旧话重提。一提这件事,人们就群情激动,全忘了初衷,只忙着劝说他收回成命。他就继续沉默,拖上一段日子,再丢出来日再议的话。直到官员们在几年之后,上当上的自己都腻烦了,才不再提选妃的事,和他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各退一步,不再相互为难。 在这件事情上,霍天北还真没办法说到做到——他必然能与妻子相濡以沫一世情长,却不敢担保后人也能专情。况且每位帝王的性情经歷、面对的朝廷格局都不相同,开这先例不见得对后人有益。若是后人需要一些摆设放在宫里,大臣横加干涉,把他废除六宫的事搬出来做藉口,后人岂不是被他束缚住了? 百年之后,后人也与他无关了,他不能做到事无巨细地为后人考虑周到,却能做到不给后人平添烦扰。 所以,也只是把这件事拿来搪塞官员。 说到底,这种事自己心里有数就得了,没必要真正落实到形式上。 ** 这年夏日,霍天北携妻儿去山中消夏。中途想起祁连城,特地独自去书院看了看。 祁连城的日子清静得近乎枯燥了,大把光阴都消磨在书院,收揽了几名文采出众武艺超群的人,帮他教导一群慕名而来的孩子。他在这群孩子中间,选出一些资质出众的,亲自教导。此外的时间全部用来参禅、喝酒。 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件事,他乐在其中。 当然,偶尔他也会出点儿为人津津乐道的事。 锦溪书院曾得到皇上的照拂,才得以迅速有了名气,好奇心重的人自然会探究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霍天北与他又不是遮遮掩掩行事的性情,并不刻意隐瞒,事情很快传扬的满城皆知。而随着祁连城不再是来无影去无踪,偶尔会带着一两名偏爱的学生出现在街头巷尾,那极出色的样貌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 与霍天北年纪相仿的一代人当中,霍天北最冷酷,祁连城最神秘,萧让最风流——虽然已去了西域老老实实过日子,人们对他以前的风流韵事还是津津乐道。 三个性情迥异的男子,都有着迷人眼眸的容颜,醉人心魂的笑容。对于很多女子来说,会不可避免的一见倾心。 霍天北面对这种事情最冷漠无情:不经允许,谁都不能往他跟前凑,执迷不悟,他就让你一辈子都后悔倾心于他。 萧让以前面对这种事最是平易近人:只要你性情有可取之处,只要你有着出众的才艺,他就是来者不拒。 祁连城比不了他们两个,如今兴许是参禅日久有了仁慈之心,既做不到无情,也做不到多情。通常是把哪个可怜的女孩子送回家去,顺便告诉她的亲人把人看好,别去书院找他了。有的纠缠的厉害,他就命门房一看到人来就关门。 徐默每次都是把这些当笑话讲给顾云筝听,顾云筝听了却有些失落——他就不能看上一个?难不成真要孤独终老?可人各有志,这种事是谁也不能勉强的。总不能因为自己有家人陪伴过得如意,就能认定祁连城的日子不如意。
第279页 霍天北跑去跟祁连城喝酒,吩咐贺沖带着侍卫护送顾云筝和孩子先一步去山中。 早在元熹六年,顾云筝就随霍天北来过这里。那时这座山还没有名字,现在则有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名字——无名山,来之前霍天北现取的。朝臣们追问他离宫去往何处消夏,他总不能说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随口就说了这三个字,弄得人们面面相觑,先是怀疑自己见识短浅,随即又怀疑皇上哄骗他们,一个个轮番找贺沖、徐默询问。 起初霍天北是想轻车简行,大臣们却坚持要他摆驾离宫,声称掩人耳目离宫难保不出意外,为着龙体无虞,还是要循例行事为好。其实是担心遇到急事又找不到皇上的话一准儿抓瞎,必须要知道皇上的去处。他们又没老煳涂,皇上是曾在西域出生入死几多年的人物,谁疯了才会给他制造麻烦。 霍天北依了他们,只是说好了一点:到了山下,随行人员原地待命,非急事不得进山。 虽然只来过一次,顾云筝对这里的一切都是歷歷在目。 点点滴滴的回忆,充盈着沁人心脾的暖意。 上次小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天她醒来头晕鼻塞,霍天北就说给她煎药吃,晚间就好了。 她不肯,说你不是总说是药三分毒么?不要。 他就陪着她躺在床上,说那就让药膳师傅给你做药膳。 她还是不答应。 他无奈,问那该怎么办呢。 她就笑,说总是听李妈妈说你很会做药膳,我想你做给我吃。 并没想到,他很爽快的说成啊,到时候可不准再耍赖不吃了。 随后命随行的丫鬟备好药材、食材,将人遣走,亲自去厨房给她做饭吃。 她跟到厨房去看,见他处理食材的样子透着一点儿漫不经心,却是那般悦目。好看的双手衬得食材色泽愈发诱人,一向不愿踏足的厨房在那一刻也变得可亲起来。 那天吃到他亲手做的药膳,她心里一直暖融融的。即便是掺杂着淡淡的药香,还是感受到了家的味道。 随后,她想着他生辰快到了,就缠着他教自己做面条。 她对这些真是一点儿天赋都没有,常常弄得厨房一团糟,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合口。那过程却是快乐的,因为有他陪在一旁。 她和面时,他会把面粉抹在她脸上,她自然会报復回去,嬉闹成一团。 她切菜时,他就在一旁把能现吃的一块块放到彼此口中。 做臊子、下面时,他就会说阿娆啊,你别紧张兮兮的,随意一些,只要你不把面条做成咸菜一般,于我都是人间美味。 后来她总算学会了,算作弥补,每日陪着他去钓鱼。总是腻在他身边,倚着他看书,有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也不惊动她,拥着她,一动不动地坐大半晌,直到天色晚了或是她醒来。 回住处的路上,她是从来不用走路的,总是由他抱着返回。 一直都是这样,他没有底线的宠着她、护着她。 怕是谁都想不到,他对一个人能好到什么地步。 在他面前,她能像小孩子一样耍赖任性不讲理,他也能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给予包容耐心。 将至住处时,三个孩子在各自的奶娘怀里睡着了。进到室内,看着随行的人安排好孩子和带来的箱笼,她独自出门,漫步于山间。 来这里消夏,要比行宫自在。没有那么多人在眼前晃,没有那么多刻板的规矩。他来这里,也是要静下心来布置边界的防守,再有便是新得了一幅海图,也要好好儿琢磨一番。 游转多时,她去了那座桥,以前是危桥,而今已重新修建了。 静立多时,举步要走上桥头,听得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刚要回头,身形已被他拥入怀中。 他柔声询问:「方才傻站着想什么呢?」 顾云筝无声地笑,实言告知:「在想上次与你一起走在桥上,心里盼望的是桥不要有尽头,和你走一辈子。」 「现在呢?」 她握住他的手,回身笑看着他,「现在想的是,这一世与你相伴。」 「这比危桥无尽容易。」他笑,携了她的手,与她并肩走上桥头。 不论是锦绣江山之广,还是九重宫阙之深,他是她一生港湾,她是他一世牵绊。 他爱的执拗,有她才有江山万里,有她才能敛尽杀机。 她恋的甘愿,为他敛尽锋芒,只做他身边的凡俗女子。 这尘世最美好的事,不是我遇见你,是我遇见并一生珍惜你、被你珍惜。 【后记】 靖嘉元年,太祖皇帝登基。帝成名于沙场,摄政于朝堂,在位期间兴民事,御外敌,广纳谏言,威服于四海。皇后顾氏,表里通达,心怀百姓疾苦,助帝兴民事安民心,为万民爱戴,诞三子一女。 帝一生专宠正宫,帝后情深,为传世佳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