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妻难为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此际正值晌午时分,石头巷一排民房笼在春日温暖的光影里,两旁蜿蜒屈曲的藤蔓垂挂墙头,串串花序迎风瑟瑟颤动,瞧着是一片片的紫,花瓣儿盘旋飘落,糯糯滑滑的香气於小巷中隐幽浮沉。 沈大喜气洋洋地从脚店打了一壶酒回家,一手是酒,另一手是新给他婆娘尤大姐儿买的流金簪子,用粗麻布裹着,小心翼翼的。 沈大推开门,满身的酒气,笑嘿嘿地冲在小院里晾衣裳的尤大姐儿道:「你道我买了什麽来?今儿是公良员外家的大姐儿出阁的日子,管事的遣我出去买了几样果酒,余下的银钱都赏我了,你瞧瞧,我还给你买了支簪子。」他边说边关了院门,抖开那粗麻布,露出一截金灿灿的簪身,「且精细着呢,娘子戴了管保好看!」 尤大姐儿却一反常态,闷闷地应了句,甩了甩手上的水,担忧地朝屋子里望了眼。 什麽也不消说,沈大一看就明白了,他一股脑儿把手上的东西都塞到尤大姐儿手上,揭开门帘子进去屋里,待一瞧见那躺在炕上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就忍不住狠狠跺了跺脚,怎麽又把这间壁的小娘子弄回家来! 尤大姐儿也进了屋来,见沈大面色不好,只得踌躇着道:「可怜见的,奴出去打水,就见官娘她晕倒在咱家门口,奴就……」 「教你勿要多管闲事。」沈大闷闷地在窗边椅子上坐下,指了指不省人事的官娘道:「她便是被那姚氏打死也不关咱们家的事,回头那姚三姐魔怔起来又该来咱家叫骂了,她家的女儿她不养着,爱怎麽打是她的事情,你却充什麽好心肠。」 尤大姐儿欲言又止,给沈大倒了杯茶水,徐徐道:「奴何尝不知,只这孩子身上青青紫紫、破布烂衫,好不可怜……」又叹了口气,「待她醒转过来,奴便送她回家去,可好?」 沈大缓了缓面色,喝了口茶,算作是默认了,尤大姐儿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到院中打了盆水进屋来,又拧了帕子为官娘擦去脸上的污渍,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泛着青白之色,唇口紧闭,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不知在什麽梦魇里出不来。 何官娘今年一十五岁,花儿一般的年纪,想当年落生之时她爹娘尚在,她爹何四郎特地教算命先生给女儿相过,那算命先生当时捋着胡子笑微微道:「小娘子这是富贵之命啊。」 因何官娘生在正月初一,有道是初一的娘子,十五的官儿,何四郎一听甚妙啊,心内大喜,遂给女儿取了个大名儿叫做官娘,盼望她一生顺遂富贵。 哪想到曾经的美好祈愿却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何四郎与娘子朱氏恩爱非常,家中不说多富贵,却也过得去,然人有旦夕祸福,孰料何官娘长到五岁上头,亲娘朱氏就去了。 何四郎虽伤心,几年也过去了,家里没个主事的婆娘终究不行,经人介绍便续娶了城西姚家的闺女儿姚三姐,这姚三姐初到何家倒也还好,还算是个知礼的,对待继女何官娘虽不体贴却也不打骂,时常也会教她绣花儿做针线。 因姚三姐生得颇有几分姿色,纤腰乌发,盘的发也好看,街坊邻里暗地里都羡慕何四郎是个有艳福的。 好景不常,何官娘长到十岁时,她爹何四郎一次出去贩货,不想与人起了争执,被打得鼻青脸肿,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躺了几日,一没留神就去阴司报到了。 这可真是造孽,年纪轻轻二十出头的姚三姐死了男人,十岁的何官娘没了亲爹娘,这两人凑成了一家过日子。 一日两日还好说,时日久了,那姚三姐便耐不住了,成日倚靠在门口,戴着金镶玉的坠子,穿着藕丝对襟衫儿,裙底一双绣着金牡丹的绣鞋半露出来,立在台基上搔首弄姿,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儿,纤纤的手指把瓜子送进红艳艳的唇里,薄薄的壳儿再从红艳艳的唇里吐出来,直引得门外路过的野汉子频频驻足,自此专与那些个狂蜂浪蝶勾搭。 天长日久,谁还不晓得姚三姐做的什麽勾当,街坊邻里也便不再与她们家打交道,各家男人也嘱咐自家娘子莫与姚三姐她家有来往。 可巧尤大姐儿就住在姚三姐间壁,成日地听见她家院里传来打骂哭喊声儿,知道是何官娘被姚三姐打骂,尤大姐儿向来是个心善的,常背着她男人把些吃食偷偷送给何官娘吃,一来二去的,沈大哪里还能不晓得。 今次又是如此,甚至还带回家来,沈大朝炕上的何官娘看了两眼,忍不住嘀咕道:「怎还不醒,看看还有气没有。」 尤大姐儿倒了面盆里的水又进来,心说这怎麽会没气儿,分明是饿晕了才倒在自家门口,摇了摇头,端了一碟子笼饼放在小桌上,想着是不是该叫醒何官娘了,就这麽着躺着也不是个事儿。 念头才起,炕上人就动了动,嘤咛一声,声音极轻,却被沈大和尤大姐儿听见了,两人都往炕上看过去,表情俱是一喜。 何官娘初初转醒,只觉得脑袋里昏沉沉的,身体灌了铅似的沉重,抬眼把屋子里扫视一圈,几乎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还以为这就穿回去了呢,没想到又是这间壁的妇人救了自己,她虽心好,倒不如让自己死了痛快。 何官娘这麽想不是没有缘由的,却也不过是赌气的想法,她穿来约有大半年了,初来的时候连这里人说什麽也听不懂,便是到了现在她仍是一知半解,就像现在,何官娘视线里只见到尤大姐儿温和的面庞,至於她在说什麽,何官娘却听得糊里糊涂,木呆呆着一张脸儿瞧着尤大姐儿,和以往一般无二。 尤大姐儿摸了摸何官娘的小脸,扶着她起身,摸到何官娘身上,只觉得她背上瘦巴巴的,哪里有肉,越加怜惜起来,柔声儿道:「过来桌边吃几个笼饼,吃好了再回家去。」 何官娘顺着尤大姊儿的视线看到桌上的白面馒头,以及脸色怪异,每回见到自己就板着张脸的汉子,下意识地露了个笑,带了讨好的意味。 万没想到瘦不拉几的何官娘笑起来这样标致,只见两片薄薄的唇瓣儿弯起,一双眸子黝黑湛亮,似整间屋子的光亮都被嵌入那双眼中,沈大咳了声道:「来吃吧,吃好了就回家去。」说完内心补了句,下回可别再倒在我家门口。 何官娘知道这对夫妻是教自己吃完了才回家,内心不是不感激的,她与他们没半点关系,却得几次三番的相助,若是没有他们,说不得自己根本就活不到现在,心里寻思着,就下了炕、穿了鞋,盈盈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沈大福身一拜。 这倒弄得沈大不好意思起来,他又咳了咳,转身走出门,到院子里拿了水桶外出去挑水了。 何官娘觉得这沈大有趣,也不多想就拿了两个笼饼在手里,发音不标准地对尤大姐儿道了谢,转身就跑出了门。 何官娘家就在沈大家旁边,何官娘出了沈家院门,站在自己家门前,想了想,狼吞虎咽的把两个笼饼吃进肚子里,否则拿回家又要像上回那样,被那恶婆娘一顿好打。 嚼尽了才要敲门,不想门轻轻一碰就开了,仰头看了看天色,约莫是未时,太阳已有些西斜,何官娘进了院门,回身搭上门闩,正想悄悄地溜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忽听见有奇怪的声儿从继母房里传出来。 想刚穿到这的那会儿,何官娘还道这姚三姐是她亲娘了,郁闷了好久,心想哪有这样凶残的娘,把自己的女儿活活饿死,又或是打死,否则自己怎生穿越而来? 这会儿何官娘循声而去,狐疑地凑近了,她也是好奇心重的主儿,隔着门缝,隐约只见屋子里头有个男人光溜溜的背影,那位置是个圆桌儿,姚三姐就被按在上面,那野汉子深一下、浅一下地捣进去,呼吸声粗重得紧,淫秽的声儿不断从姚三姐嘴里逸出来,真是活色生香的一幅活春宫…… 何官娘脸上红了红,心道真是不得了,这怎麽又换了个男人?这恶婆娘真是不知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就和野男人搞在一起,若是不甘寂寞,何不另觅良人再嫁人为妻,怎麽样也好过如今这般,还日日要打自己,不顺意时打一顿,顺心儿了还得打一顿。 那打她的鸡毛掸子,如今就插在圆桌旁边的蛋黄釉瓶里,何官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慢慢移步到院子里。 第二章 小院里有一口大缸,缸里的水早已见了底,按说何官娘须在姚三姐发现前把这口缸填满。 说起来这真真是个辛苦活儿,何官娘从前哪里做过这些,如今却又是劈柴又是烧水的,这家里又没个男人,姚三姐细皮嫩肉的根本不做活,样样都教她干,穿越过来这大半年,又是被打又是被骂的,更要天天做苦活,根本就是姚三姐的使女,还没半分工钱。 想到此,何官娘深深地叹了口气,负气之下决定先回屋躺会儿再作计议。 这一进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何官娘的小屋子临着灶房,说是她的房间,其实里头还堆着各样杂物,进屋便是灰扑扑的色调,没一件装饰物,还透着一股子腐朽的气味。 何官娘恨恨地把自己往炕上一扔,想着先眯一小会子,不想这眼睛一闭就梦周公去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只听到房门响了一声,何官娘眼睛还没睁开呢,「啪」的一声,身上就挨了一下子。 被这麽一打哪里还有什麽睡意,瞌睡虫子被打得魂儿都飞了,惊慌之下何官娘抱着被子蜷缩起来,只见姚三姐一手插着腰,一手抓着鸡毛掸子骂道:「你这嚼倒泰山不谢土的,老娘养着你,包你吃、包你住,你却见天儿的偷懒,打量我不知道你才去哪里躲懒了?现下回来就知道睡,怎生越大越懒惰起来?」 说着,举起鸡毛掸子一顿猛抽,何官娘蒙着脑袋,耳朵里都是鸡毛掸子挥动时「咻咻咻」的声音,她身上痛得快麻木了,她也不是没有进行过反抗,刚来的那会儿被姚三姐打,她回回都要反抗,偏偏只被打得更惨,因此到了後来,何官娘也放弃了,她在心里默数着,知道姚三姐就要累了。 果不其然,姚三姐又打了几下,扶着桌子喘起气来,何官娘抽了几口凉气,揭开被子坐起身,一头青丝似一蓬草堆在头上、洒在脸上,只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露在外头,直盯盯地瞅着姚三姐。 姚三姐吸了几口气调匀呼吸,扭身把房门打开,指着院中大缸道:「去,把水缸装满了,不弄完就不要吃饭了,不干活的小娘子,老娘可养不起。」说着就出去了。 何官娘看姚三姐走了才拂开粗布衫儿袖子,但见手腕上旧伤痕连着新伤痕,红红绿绿、青青紫紫,一碰就疼得让人直吸凉气,都是些乌青块,好了又生,习惯性地略揉了揉,她爬到炕里边掀起铺盖,拿出几个铜板来,放在掌心里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十来个铜板。 这些都是何官娘穿越以来积攒下来的,有时姚三姐使她出去买菜买酒,她就想着法儿地扣下些,市面上,至少在这上蔡县,一枚铜钱可以买三个笼饼,何官娘算了算,姑且算作自己有十个铜钱,若是日後离开这个家,自己可以买三十个笼饼,一天吃一个,那也能够一个月不愁吃了,想着就笑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那把钱塞回原处。 姚三姐的声音冷不防地隔着小院传进屋来,「愣在屋里做什麽,不知道家里没水了?还不快麻利些挑水去!」 「知道了!」何官娘应了一声,寻出一个扁担,两头各挂了一只水桶担在肩上,走到门口处回身偷偷瞪了姚三姐的背影一眼,这才转出门去。 她想自己如今真是凄惨,抛开身世不说,还语言不通,只这两项也认了,可她不单话说得不利索,就连打架也打不过姚三姐,身边又没有钱,亲爹娘死绝,这到底是造了什麽孽,这一世要被这样考验…… 何官娘转过几条巷子到了打水的地方,这是一块空地,此时夕阳西下,橙黄橙黄的颜色满满地落在井边的柳树上,柳条儿也染得黄灿灿的,何官娘恍了神,错把柳叶瞧成了一树金叶子,眨了眨眼,不禁苦笑,自己真是想钱想疯了。 此时已没有别的人家来井边打水,何官娘皱着眉看着石头累叠起来的井台,卷起袖子把辘轳上吊着的木桶抛进水里,水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她看着井里头模糊动荡的倒影,鼻子忽而一酸,想过去哪里做过这些活,如今居然也这样上手了,人生的变故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水桶里只有半桶水,装满了她也不见得能提上来,何官娘对着水面照了照,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盯着水面上摇摇曳曳的人影儿看。 这还是头一回这样仔细看这张脸,是小小一张瓜子脸儿,益发显得两只眼睛空洞洞的大,肤色不能瞧出来,不用瞧也知道是面黄肌瘦的可怜样儿。 何官娘捏了捏自己的脸,没觉出什麽肉,就和身上一样乾巴巴,想到前世里自己肉乎乎的脸,不禁悲从中来,也不知什麽时候才能养回去。 短暂的出神後,何官娘很快就忙活起来,来来回回在小巷和家里出入,不下十来回,才算是把大水缸填满。 此时天幕上零星有几颗星子出来了,何官娘一边捶着肩膀一边走到灶房里,姚三姐斜了她一眼,何官娘却盯住了灶台上一碟羊肉,口水在口腔里聚集。 姚三姐却把羊肉放到托盘里,往自己房中端,指了指灶台上一个笼饼道:「吃完了就去把柴火劈了,再烧些热水送到我房里来。」 何官娘点头,看着姚三姐走了才去吃笼饼,也不知那笼饼放了多久了,味道怪怪的,她嗅了嗅,思忖这笼饼怕是过期了,就放下不愿吃它,偏肚子叽哩咕噜地叫唤起来,余光瞥见院里堆着的乾柴,何官娘心一横,三两口就把笼饼吃进肚子里,也不细嚼,料想这样能消化得慢些,自己也不至於太快饿肚子。 吃完拍了拍肚子,月亮也升上来了,圆圆的银盘,周围虚浮着轻轻薄薄的几层流云,倒是格外明亮。 何官娘就着月光在院子里劈起了柴,幻想这些柴火就是姚三姐,她举着斧头把个木头一劈就是两半,两半又各分为两半,就这样把姚三姐劈死了无数回。 她精神层面上爽了,劈完柴又去厨下烧了水送进姚三姐房里,忙忙弄弄直到外头梆子声响起,是巡夜的打更人走过,她数了数,原来已经是晚上七八点的时候了。 这个点儿在现代,是一家子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的黄金时段,然而在这里,除了青楼楚馆,普通人大都睡下了。 何官娘没有夜生活,她感慨了会子,匆匆洗了洗身子也爬回去睡觉,这一觉睡得格外黑甜,准确来说,自她穿越来,每一日皆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什麽失眠於她而言真是另一个世界的话题。 翌日清晨,阳光穿过瓦片从屋檐泻下,细细的粉尘翻滚,空气里飘浮着乾燥的香味。 何官娘站在姚三姐房门前,那细细的脂粉香就是从姚三姐房里飘忽出来的,何官娘闻了闻,皱皱鼻子,心说这恶婆娘还真是会捯饬自己,不到三十岁,倒真是个风流寡妇,细窄腰儿、涂脂抹粉的,怪不得那些个男人趋之若鹜。 何官娘刚才洗完了衣裳,在院子里晾好了,正准备偷个懒回屋眯一会儿,不想姚三姐隔着院子就喊了她来,不知姚三姐这会儿喊她做什麽,偏偏这会子她站在姚三姐房门前好一会儿了,就只见姚三姐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画眼,不由出声提醒自己的存在,「娘,有什麽事儿?」 姚三姐这才慢悠悠的从腰间摸出个香囊,走出来递给何官娘,略略吩咐一番。 何官娘凝神地听着,原是教自己出门买米去,她倒是出去买过几次,只是几次的经历都不甚美好,那米袋的重量简直能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压垮了。 何官娘心里虽抱怨着,手上却俐落地接过那装着铜钱的香囊袋子。 毕竟是要出门了,何官娘跑到院中的大缸里舀了几瓢水,把脸洗了洗,又跑回屋换了身稍稍乾净齐整些的衣裳,至少补丁没那麽多了,说来何官娘的衣裳都是旧年做的,破破旧旧,姚三姐却日日崭新的漂亮衫裙儿,年轻的小娘子哪里有不爱俏的,也就是何官娘这穿越过来的暂时没理会这些。 何官娘拎着香囊出门,走到无人的角落细细数了数,袋子里统共有一百二十多个铜钱,等下子买了米准还有剩余,可姚三姐是个精细人,自己若是藏了钱,她不会不知道,却要白惹得一顿打,看来存钱的事儿这条路子是不能想了。 第三章 春日县里多有年轻娇俏的小娘子或妇人在街市上行走,何官娘已经习以为常,这儿的风气倒比她原先想像中的古代要开明许多,却也有保守的妇人会在头上戴着帷帽,帽沿下垂着一圈儿轻薄的白纱,偶有风起,何官娘便能瞧见帷帽下一张张带笑的面庞。 何官娘熟门熟路走到米铺里,那店掌柜是个上了年纪的,每见了年轻贫弱的小娘子便要起善心,他对何官娘尤其有印象。 那张小脸一露笑儿彷似满园的花儿都开了,荆钗布裙不掩风流骨,就这麽个标致的小娘子,就是整个上蔡县他也没见过几个。 招呼店伙计给她称了一斗米,何官娘数了一百文钱过去,哪想到那掌柜却退了五十文回来,眼巴巴地盯着她瞧,何官娘不解其意,寻思了下还道是降价了,於是再三道了谢便出了米铺。 融融的太阳挂在天上,何官娘仰首望了望,想到自己得以存下五十文钱就抖擞了精神,运足力气在右手上,拎起了装着一斗米的米袋子,这一斗米得有个十来斤重,何官娘一口气走了几十步,额上汗都出来了。 她放下米袋子抬着袖子擦汗,顺便喘口气儿,稍歇了歇正准备弯腰拿米袋,耳边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红尘飞滚,躲避不及,伴着那骏马扬蹄长长的嘶鸣,何官娘在地上滚了数圈,停在一卖字画的摊头前,路边人都聚拢过来。 何官娘这一下是被马蹄踢到了肩部,索性她命大,除了肩上痛得厉害也不见哪里出血的,何官娘撑着手臂直起身子,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自己的米袋子,可她左左右右瞧了都不见米袋子的踪影,猜是慌乱中被哪个天杀的拾了去。 得得的马蹄声却缓慢靠近,兀然间,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带着冷冽的弧线砸下,正落在何官娘灰扑扑的布裙上。 何官娘怔怔看着,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拿了那白花银锭子攥紧在手心,这才仰面去看马上那人。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鲜衣怒马,坐在高大骏健的白马上,虽逆着光,却轻易能够瞧见他湛湛的眉目。 暖黄色松软的阳光直刺刺地从他身後照射进何官娘眼睛里,何官娘不禁抬起手背挡着光,日光刺目,她眼底腾起一股酸,眼圈儿发了红。 不期然头顶响起一把低醇的男声,男人拖着嗓音淡淡道:「是伤着了?」 何官娘垂首摸着银锭子光滑的棱角,鲜亮的眼睫微微抖动,须臾,她朝男人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银锭子,转而又收进袋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 收了他的钱,有事也无事了,何况本就只是被马儿踢打了一下。 那人似是了然,长眸微眯着把何官娘上下打量过一遍,这才一夹马腹打马而去,扬起一阵灰尘。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瞧便都散了,何官娘从地上爬起来,还好心地帮那字画摊儿的摊主捡起了被自己撞落在地上的几幅画轴。 冷不丁一个金亮亮的东西出现在她视线里,拾起来一看,却是一支金镶紫瑛簪子,看方位……这支簪子极有可能是方才那男人不慎遗落的。 何官娘略寻思了一番,这簪子看着是个贵重物件儿,他既随身携带,想来於他定有不一般的意义,自己若是贸贸然拿去当铺典当恐有不妥,万一回头人家找上来,自己岂不是拿不出? 想到此又无奈一笑,她怎麽会觉得自己和那男人还会见面,上蔡县说大不大,可要找她这麽个人也无异於大海捞针,人家到哪里寻上门来,便是真当了也没什麽,谁就知晓是被自己拾去了。 想是这麽想,最终何官娘还是把簪子妥贴收着了,不想後来却因这簪子牵扯出些许事来,这是後话,暂且按下不表。 何官娘弄丢了米袋,无可奈何只好回去米铺子又买了一斗米,那掌柜的仍是卖她五十文一斗,何官娘没觉得什麽,倒是惹得铺子里同样是来买米的几个妇人插着腰跟店里伙计讲价,好不热闹。 何官娘这回不敢随意停歇,一路上走得极为小心,就怕自己的小命一不小心就交代在路上了。 虽说买了两回米,原本可以贪的五十文没了,可何官娘的心情仍然十分的好,她掂量过那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给自己的银锭子,约莫有个七八两。 一两就是一贯钱,一贯钱约合一千文钱,她觉得自己真是发了笔横财,心情愉悦无比,一路哼着小调,拖拽着米袋子回到石头巷。 姚三姐的房门虚掩着,何官娘把米袋子放到厨下後便要去报与姚三姐,是想把剩余的钱拿给她,可姚三姐正仰面卧在纸窗前的榻上,双目紧闭,脸颊上红酡酡的,一看就是吃了酒,并且吃醉了。 何官娘兀自进屋把香囊放到桌案上,料想姚三姐醒来必要看到的,最後瞥了双面酡红的姚三姐一眼,她就迳自回了房,藏好了银锭子,挽起袖子、裤腿儿,又拿出面盆到院中打了水端在手里,想着回房把身上擦一擦,快走到台阶上,突然看到身後一条长长的黑影延伸过来。 何官娘被人从身後抱住,手里的面盆「咯当」一声砸在地上,清水溅洒了一地,顺着石阶流下去,她挣扎着回身去看,好不容易看清来人,原是昨日那个与姚三姐苟合的野汉子,竟不知他是什麽时候在的。 这男人姓曹名宾,家中世代住在这上蔡县里,今年二十来岁,家中略有几个小钱,他平日里专与公良员外家的四郎及几个自命风流的子弟混在一处,眠花宿柳、青楼买笑,只若说嘲风弄月、红粉追欢,他却不及那公良员外家的四郎。 曹宾近来瞧上了石头巷的俏寡妇姚三姐,他每日里必要来与姚三姐私会,今日多吃了些酒水,晃晃悠悠从净房里出来,猛一瞧只见院中俏生生立着个小娘子,端着盆波光粼粼的清水,日光下露出一对白嫩嫩小腿儿,莲藕一般似的在发光,再往上瞧,那张小脸也标致得紧,翘鼻樱唇、好生秀致的眉目,往日从未正眼瞧过这小娘子,不想竟是这等的勾人。 曹宾一时淫兴大起,藉着酒胆大步流星走过去,直接从背後抱住了何官娘,惊得何官娘落了面盆,身上泼洒了水,裙沿上晕出深深的水渍。 何官娘吓得脸都白了,一叠声儿地叫姚三姐,那曹宾是真醉糊涂了,不管不顾地抱起何官娘就往房里钻,把个何官娘往炕上一扔,伸手便去拉扯她的衣服。 想何官娘是什麽人?她能一个人拎着一斗米从街上走回家来,也可知晓她力气不比一般女子,何官娘一把抓住这醉鬼的手,扳住他手指头就向外拧,疼得曹宾眼泪直流,顿时酒醒了大半。 何官娘趁机推开他爬下炕,不想刚跑到房门口,正遇上听见声响儿被惊醒的姚三姐。 姚三姐气得粉面涨红,一看到何官娘,不由分说就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地上一掷,何官娘猝不及防,脑袋磕在门柱上晕头转向,只听到姚三姐尖利的嗓音利刃一般刺向她道:「小骚蹄子,不防你浪得倒学会勾人了,打量老娘睡着便是你翻身勾男人的机会了?我呸,作你的春秋大梦!」 房间里曹宾整整衣衫走将出来,倒是一副衣冠禽兽模样儿,扫了一眼地上一动也不动的何官娘,因是自个儿亏了理,便陪笑道:「三姐儿莫要恼,我是吃醉了,非你家小娘子来勾我,你莫要冤屈了她。」 姚三姐冷笑几声,心道这就护起这小贱人了,还没成事就这般了,若是自己醒晚了,他两个做成事儿,往後小贱人还不翻了天了! 她心里是真有几分想跟了曹宾过日子的,何官娘却比自己年轻,皮肤鲜美娇嫩,散着处子的幽香,现下曹宾可不就是被她吸引住了,想到此,姚三姐恨不能一棍子把何官娘打死乾净。 姚三姐是认定了何官娘有心要勾搭曹宾,当下里勉力压下狂躁的情绪,娇嗔着推了曹宾一下,曹宾道她是不气了,欢喜起来,搂着她两个人自回屋去了,一面走还一面把头转回来朝何官娘望。 姚三姐看在眼里,一面弯唇笑着,一面气得连手指尖都在颤抖。 不一会儿姚三姐送曹宾出了门,院门甫一阖上,姚三姐就回房拿了鸡毛掸子出来,立誓要打得何官娘哭爹喊娘! 第四章 不想一出房门却看到何官娘站在院子里,满面煞气地看着自己,那张一向带笑的面庞上呈现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姚三姐愣怔一瞬,彷佛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并不是昔日那个何官娘。 何官娘也是气狠了,受压迫的日子过了这麽久,姚三姐真当自己是好欺负的了,被轻薄的人是她,姚三姐怎麽能不分青红皂白,还要找自己的晦气,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想着就举着劈柴的斧头朝姚三姐冲过去,那姚三姐哪里料到何官娘今日这般发了疯,她手上的鸡毛掸子怎麽是斧头的对手? 是以姚三姐慌慌张张躲避开去,边跑边叫嚷着:「不得了了,杀人了!」可邻里便是有听见的也全当作未听见,谁也不想来看她们家的热闹。 何官娘跑得气喘吁吁,斧头虽强悍,是个好武器,可斧头也重啊,何官娘把姚三姐逼到院子角落里,手里斧头渐渐拿不住,却强撑着握着斧头恨声道:「你自己是个婊子,别把别人都当成你一样!」 说完撂开手,斧头「咯当」一声重重砸在地面上,砸得几块砖都变了形、裂了缝,姚三姐浑身一抖,经这麽一吓,往日威风俱寻不见,何官娘冷面哼了哼,转身却暗自揉着胳膊。 回到房间里,何官娘心知不妥,自己一时冲动招惹了姚三姐,待她恢复过来还不知要怎样对付自己,这年头也有人家卖儿卖女的,自己又不是她亲生的,即便是亲生的,也有人家因贫穷忍痛卖了呢。 何官娘越想越不安,在房间里坐卧不安、来回打转,还没来得及思量出对策,忽听房门外传来落锁的声响儿,她一步跨过去,但无论怎样摇拽踢打,那门就是纹丝不动。 外头姚三姐手里拿着一串儿钥匙道:「本还念着你那死鬼老爹的情儿,不曾发卖了你,还养你数年、供你吃穿不愁,直到今儿才真真知是养了个白眼儿狼,官娘啊,你便好生给老娘在屋里头待着,自有你的好去处!」 任何官娘如何踹门,弄出多大的声响儿,姚三姐就是不开门,何官娘折腾得累了,颓然地靠坐在门扉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话说另一头,姚三姐自准备了吃食,吃罢歇了晌午觉,醒来後便唤了常在周边巷子里卖水粉胭脂的货郎,给了几个钱,教那货郎去城西把她老娘荣婆叫了来。 荣婆前脚刚踏进门,就被姚三姐拉了进去,姚三姐反身上了门闩,正待说话时,荣婆却望了望四下,问道:「官娘哪里去了,怎不是她来开门?」 姚三姐呸了一声,手指了下灶房旁的小房间,「叫娘来正是要与娘说这事儿呢。」 荣婆却云里雾里,不知女儿因何火急火燎叫了自己来,稍稍想了想,道:「你也莫要急躁,有什麽话儿屋里说去。」 说着,两人走到姚三姐房里,姚三姐习惯使然,正欲呼何官娘看茶,才一开口就住了嘴,自己煮了茶拿与荣婆吃,坐下後方道:「娘不知道,如今这丫头长大了,越发的不把女儿放在眼里,今儿更是了不得了,竟是起了勾搭曹郎的心思,亏得我听到声响儿醒来,他们才止住,他两个都爬炕上去了,你瞧瞧她是怎生的有本事! 事後我不过是打骂她几下,这贱丫头竟是魔怔一般,拿着把斧头追着我喊打喊杀,我便把她关进房里。」顿了一顿,吃一口茶,斩钉截铁道:「娘,官娘如今是留不得了。」 荣婆听得眉头越发拢起来,隔着院子朝何官娘那屋子瞧,半晌儿道:「这是小事,我先时说的话你却不听,这时候才知道卖了她,依我说,当初何四郎去了,你便该早为自己打算,带着何官娘像个什麽样子,你又不是她亲娘。 且日後改嫁始终是个累赘,倒不如早早解决了这个麻烦了事,那时你却说何四郎生前待你如何好,就剩下这麽个丫头,我道也是,才顺了你的意,直把何官娘留到现在,你瞧,如今可是出事了。」 这荣婆因惯常在县里各家走动,与人做牵头,也做牙婆子,认得个把县里的虔婆,此时说完话却见女儿垂着头一动也不动,面色也较自己来时变了许多,不由推了推她。 姚三姐叹了口气,她是想到早几年何四郎还在的时候,自己小他五六岁,何四郎待她这小妻子倒实好,吃穿不缺,每月里总买些时鲜绢花儿来与自己戴髻上,那时郎情妾意,本以为日子要这麽过下去的,不承想…… 知女莫若母,荣婆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还想他做甚,你且说你要把何官娘怎麽个卖法?是那边勾栏院里,还是远远的……」 荣婆话未及说完就被姚三姐打断,她蹙眉道:「娘,咱们县里近来可有人家要使女?若有便把何官娘卖了去,得了钱我与娘一半儿,自己留一半儿,只要曹郎再不能见着她便好,至於旁的,娘,咱也着实犯不着害她落入那种地方。」 姚三姐这倒是实话实说,她想着如今只要何官娘远远的离开自己便好,曹郎仍是自己的,再者若是何官娘流落到那等吃人的地方,落入贱籍,待百年後黄泉下,毕竟夫妻一场,自己有何脸面面对何四郎? 荣婆翻白眼,先前咬牙切齿,恨不能立时弄死何官娘的是她,这会子为何官娘考虑的也是她,真个女儿大了,心思难猜,但既然姚三姐这麽说了,荣婆自然是依她,想了一会儿倒真有了眉目,凑近姚三姐道:「三姐儿知道咱们县里的大户,那公良员外家?」 姚三姐哪有不晓得的,这公良家的四郎与曹宾常常混玩在一处,生性风流,倒是个轻薄的头儿,日日花天酒地,公良家的老员外如今年过六旬,膝下只四郎公良甫及九郎公良靖两个儿子,家中良田万顷,呼奴唤婢,住着占了一条街的大宅子,不消说广定府,便是放眼整个豫州,只怕也是顶顶的富贵,谁能出其右。 因此便道:「怎会不知?他家四郎与曹郎时常一处的,听娘的意思,莫不是他家这时节缺了使女使唤?」 荣婆白了姚三姐一眼,言道:「他家怎会缺人,罢了,且听我说与你,你只晓得那公良家的四郎是个成日不着家的,这却是猴年马月的事了,这位官人不晓得着了什麽魔,近几个月来都只爱着一个人。 那小娘子我虽不曾见得,却听说是个能写会画的尤物儿,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得那专房专宠,性子益发骄纵起来,便是连正牌娘子她也不放在眼里,可没法子,公良甫就是宠爱她。」 原来那公良甫的正房娘子乔氏,大名儿瑞桂,常年不受公良甫待见,郎君日日眠花宿柳,如今好不容易回家来了,却被个使女出身的狐媚子爬上了床,自此竟是魂儿都落在她身上似的,旁的女人再不去沾染,院中相熟的粉头也盼不来他的影儿。 乔瑞桂如何能忍,只自己房中的几个使女早早儿就被公良甫收用过,却没一个能抓得住公良甫的心,乔瑞桂便盘算着到人牙子那里寻几个出挑的,买回来放在房中,倒不信久惯风月的猫儿果真不沾腥了。 听闻扬州瘦马最是出名,乔瑞桂倒是打过这心思,可她一面希望能有女人把公良甫从狐媚子那里吸引走,一面又不愿意自己夫君真被什麽女人勾住,因此最後只嘱咐身边的婆子,选将几个眉眼儿伶俐勾人的,却不可过於俊俏,万一赶走狐狸来了狼,那就得不偿失了。 姚三姐听明白了,说道:「如此却是便宜她了,日後指不定有多大的好处。」 荣婆道:「那也要人家愿意买了她,说起来,我也有好几个月不曾见到官娘了,你刚既说她有本事勾人,想来出落得不错了?」 「她一直便那副模样儿。」姚三姐领着荣婆来到何官娘房门口,姚三姐趴在门上听了半日,里头都没有半点动静,暗道何官娘怕是睡着了,於是轻悄悄地拿钥匙开了门。 因何官娘是靠在门上睡着的,门才一拉开何官娘就倒了出来,姚三姐忙一把托住,小声道:「娘,你瞧她这样儿成不成?」 荣婆轻手轻脚地走几步凑上前去看,见何官娘比之月前自己见到的更瘦弱了,小脸儿苍苍白白的,哪有个人气儿,难以想像她是怎麽勾引曹宾的,便囫囵道:「五官生得不错,就是这面色瞧着不大好。 明儿个我且把她带去公良家给那位娘子看了再说,至於人家瞧不瞧得上,我也不能知道,端看她的造化了,只到那时候再说,若是人不要她,娘保管她也有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