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像》 第1页 [现代情感] 《残像》作者:马卡西【完结】 文案 酒局上,徐俏不怕死,主动给何家翎敬酒。 他看也不看她,打翻她的酒杯,让她滚蛋。 后来,他主动找上门来,轻飘飘地说了句,「你来陪我玩吧。」 徐俏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有什么好处?」 -- 潮湿闷热的午后,徐俏趴在课桌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好友路过,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 看到了穿着白校服,嘴角带伤的何家翎。 註:这是一个腹黑女攻略神经男,攻略不下打算中途退场,却被神经男扯回故事线,要她继续攻略的故事。 狗血文 内容标籤: 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俏,何家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爱你,骗你的 立意:爱 第1章 01   徐俏坐在镜子前,从包里拿了…… 徐俏坐在镜子前,从包里拿了只口红,细緻地填补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勾勒完,再轻轻一抿,如此,就成了个青春靓丽的女学生。 她捋了捋头髮,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咔哒——」一声,房门开了,高跟鞋敲击着地面,一个穿着齐臀小短裙,染着紫发的女人,扭到了徐俏身边。 徐俏看向来人,笑了笑。 陈玉上下打量着她,夸张地说:「哇,你好正啊。」 徐俏羞答答地说了声,「谢谢。」 「那走吧,场子也快开始了。」陈玉一边往外走一边从包里摸出一盒烟,侧头瞥了眼徐俏,笑道:「以前喊你出去玩,你都不去,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 徐俏说:「就想去看看,在家太无聊了。」 陈玉点上烟,吸了两口,「你早就应该听我的了,二十多岁不谈恋爱,不逛夜场,天天躲在家里,头上都要长草了。」 陈玉大不了徐俏几岁,同她说话却总是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徐俏听了,面上一律挂着受用的表情,笑呵呵的,让人觉得很乖,这也让陈玉愿意带着她玩,虽然徐俏时常不领情。 「等会儿别人给的饮料,你可别傻乎乎的乱喝,谁知道里面掺了什么。」陈玉不断叮嘱,「放开点玩,不要畏畏缩缩的,不要不好意思,不然人家会笑话你的。」 「还有,今天来的人有点特别,你玩的时候,尽量避开他们点……」说得有点忘我,陈玉这才注意到徐俏始终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餵——」陈玉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听见我说话了吗?」 徐俏点点头,附和着问了句,「玉姐,你说的他们是谁呀?」 陈玉撩了撩头髮,风情万种地一笑,「何家翎。」 「何家翎?」 陈玉大惊小怪,「你不知道他吗?」说完她才反应过来,徐俏是个土老冒,不玩夜场,不去应酬,不知道何家翎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虽说何家家大业大,在香达城颇有名气,但旁人耳熟的只是何家的大老闆何自堂,至于他的儿子何家翎,只不过是个因长相出众,被人偷拍传到网上,才在小范围内引起波动的二世祖。而那组偷拍照没过几天就被人删了,所以网上关于他的消息更是少之又少。 徐俏淡淡地开了口,「不认识。」 「不认识也好。」陈玉掐掉烟,轻嘆一声,「虽然说玩是一起玩,但是这些公子哥,那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 徐俏沉默,想不到话来接。 陈玉看着她,嘆息道:「有时候真挺羡慕你的,什么也不在乎,乐得自在。」 徐俏笑而不语。 楼下有人在等她们,是陈玉的朋友,叫李康阳。徐俏见过他几次,性格挺爽朗的,对陈玉也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意思,就只有陈玉揣着明白当煳涂,不进也不退。 「大小姐,我都等你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你怎么这么慢啊。」李康阳虽是抱怨着,但行动却是很积极,他小跑到副驾驶的位置,很自然地给陈玉开了车门。在见到徐俏的时候,他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意外她也会一起来,下意识打了声招唿,「嗨。」 徐俏礼貌回復,「你好。」 「我有叫你等吗?」陈玉撇了撇嘴,「我自己有腿,走得过去。」 李康阳见她脸上并没有怒意,只是在使小性子,便凑趣似的说道:「我就是给陈小姐当马夫的命,哪里还敢多嘴多舌,陈小姐,请。」 「哼——」陈玉也止不住笑了,猫腰进了车子。 两人你来我往,三两句的功夫,就把徐俏给抛之脑后了。 徐俏坐在后座,无声无息地望向车窗外的夜景,不去打扰属于他们的亲昵。 十分钟后,车子在游光会所门前停了下来。 游光会所是香达城里最大也是最隐蔽的娱乐场,声色犬马,沉湎酒色,进来玩,得先摸摸口袋够不够鼓,不然一夜之间,可能扒得你连底裤都不剩。 与里头的热闹不同,外边很静,连灯光都尽量往灰暗里靠。李康阳去停车,两位女士先行进场。 门口的保安例行公事,检查来客的包袋。 陈玉排着三四个人的队伍,接起了电话,「不是说好了吗?怎么又不能来?」 「你们老闆屁事真多,什么都要你干,我要是你,早跑路了,真是的。」
第2页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能听进去几次?算了算了,我懒得说,你下次不要再来找我抱怨。」陈玉义愤填膺,嗓门不由提高了几层。 徐俏站在她身后,不言不语,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很。 在这份嘈杂下,徐俏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怎么了?」那声线懒懒的又带有点低哑。 徐俏贴在裙边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抖了下,而后,她鬼事神差地寻声看去。 目标就在不远处的水泥电线桿旁,那人没有露出正脸,留给她的只是个单薄的背。昏黄的光线柔化了他的轮廓,模模煳煳的,看得人不由眯起了眼,不禁怀疑自己近视六百度。 「好。」 「其他事,等我明天回去再说。」 …… 徐俏听墙角听得过于专注,以至于那人挂断电话,从暗中走出来,走到她身后时,她都没有立马注意到。 那人虽然瘦,但很高,站在她身后,莫名有种的压迫感。徐俏就在这种莫名的压迫感中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她没有回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陈玉走进了会所。 据陈玉介绍,游光有两层,一楼是跳舞喝酒的地方,有卡座,再往上就是包厢了,和普通会所相比,胜在空间大和设计好。 大,徐俏感受到了,一眼望去看不见边,至于设计,她并没有品味出来,斑驳陆离的灯光不断变换,根本瞧不清周围的设置。 更可怕的是那音乐,狠狠敲击着耳膜,咚咚咚,心脏仿佛也随之剧烈跳动。徐俏捂着嘴,生怕自己吐出来。 然而陈玉像是鱼入大海,立马就欢腾起来了,随着音乐摇头晃脑,顺势拉起徐俏的胳膊,喊道:「一起跳啊!」 徐俏扯了扯嘴角,僵硬地挥动起四肢。 她的样子肯定很滑稽,徐俏想,不然为什么对面的男人笑得那么欢。 陈玉边扭边领着徐俏进了楼道。 幽暗里皆是暧昧的调笑声,嘻嘻哈哈,没完没了,浓妆艷抹的女人搂着肥头大耳的男人缩在角落里做那交颈鸳鸯。要是早些年,徐俏还可能会为这样的场景脸红心跳,反冒酸水,而今她竟可以视若无睹,坦然自在。 她好像对什么都适应得很快,没滋没味地笑了一下,徐俏拐了个弯,抬眼就看见了那人。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从她身后绕到了跟前。 陈玉也看到了他,登时停止了乱舞,待到他走远了些,才趴在徐俏耳边说:「你刚刚看到那个人了没?那就是何家翎!」 「嗯。」徐俏轻飘飘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嘈杂之中,「我很早就看到他了。」 第2章 02   凉茶喝多了,跑厕所的次数也…… 陈玉推开二楼走廊尽头的包间门,里头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了——酒瓶菸头随处乱堆,满地都是奶油瓜果,入目一片狼藉,屋里分了三个隔间,每个隔间都有不同的主题活动,就属外边这间最闹腾。 「别去三号间。」陈玉给徐俏丢下这句话后就消失不见了。独留徐俏面对这混乱的场面,好在她脸皮厚,没有丁点侷促感。 徐俏踢开脚边的杯子,挨着旁边的沙发坐下,歪了歪脖子,百无聊赖地看向四周。 压根没有人注意到包间里多了这么一号人,大家都玩疯了,男男女女,各种低俗、脏乱的话语张口就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徐俏默默翻了个白眼,不明白他们的笑点何在。 很长一段时间,她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目光锐利,瞧着不像是来体验刺激的学生妹,反倒像个视察工作的领导。 直至在三号间里发现了何家翎的身影,徐俏那淡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何家翎懒懒散散地倚靠在黑皮沙发里,低垂着头,身上的衬衫解开了几粒扣子,露出细白的锁骨。漂亮这个词用来形容他,丝毫不为过,只是不能当面夸,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女气的词来形容他。 同样在窥视他的人,不止徐俏一人,如此有颜有钱的公子哥,谁不想得到他的青睐?可姑娘们忌惮于他阴凉古怪的性子,只能远远观望,不敢上前。 徐俏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桌上的红酒,端了一杯,起身,绕过人群,走进了三号间。 依旧没人发现她的到来,屋里偏幽静,光线也略显暗淡,就连玩的人也很少。几乎每个人都带了女伴,唯有何家翎孤寡一人。 大抵是女伴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独自占着沙发,瘫着张脸,让人不敢冒犯。 唯独徐俏不怕死,直挺挺走近,端酒敬他。 结果可想而知,红酒泼了徐俏一身,酒杯跌落在地。 何家翎看都没看她一眼,望着头顶上方的吊灯,冷冷地开了口,「滚。」 徐俏不动声色,弯腰去捡酒杯,还没碰上,就被人捞进了怀里。 那人个头高,身材壮,徐俏被他摁在怀里,险些断了根肋骨。 徐俏犹豫片刻,露出可怜相,「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反倒兴致更高,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笑道:「先生多见外,喊我笙哥就好,过来,陪我聊聊天,要不要喝点酒?」 徐俏身子往后仰,避开他的骚扰,嗫嚅着说:「我不会喝酒。」 除了何家翎,今晚她谁也不想招惹。 「那好,不喝酒,我在楼上订了房间,咱们一起聊聊天。」男人抱着她的腰,向前顶了下她的肚子。
第3页 徐俏变了脸色,余光瞥向何家翎,他就静静地坐在那,目光仍旧。 「妈的。」徐俏不由在心里大骂,同时深感此行艰难。 她忍着噁心,怯生生地说:「我、我不大方便。」 男人怎会听不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当即变了脸色。抬手指着她的鼻尖,他怒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瞧不起老子?」给何家翎献媚倒是挺积极,怎么到他就推三阻四的。不过后面的话,男人没敢说出口。 男人越骂越气,仿佛失了智,动起手来了,又掐又打。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徐俏避犹不及,连连讨饶,男人的那些好哥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竟还起闹帮腔。 最后一下,男人用力推了把徐俏,她踉跄了两步,脚一崴,不偏不倚,正巧跌坐到了何家翎的腿上。 何家翎这才把视线放下,看着徐俏,却是对那个男人说起了话,「林笙,注意点分寸。」 「是。」男人讪讪的,多少对何家翎些忌惮。 场子适时又闹开了,他人敢开林笙的玩笑,却不敢惹这何大少爷。 何家翎低垂着头,眼前是张十分寡淡的脸,没什么记忆点,倒是那双黑如墨的眼,紧紧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到底。 他觉得有些茫然。 徐俏像是勐然惊醒似的,慌乱起身,向何家翎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何家翎凝视着她的侧影——俯身弯腰,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却丝毫没有讨饶的意味。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刷过牙没?」 徐俏莫名其妙,「刷了。」 话音刚落,何家翎忽然抬起手去拉她,将她拉到自己腿上。 他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她。 徐俏小心翼翼,刚要开口,他便覆住了她的唇。 流光从两人身上划过,很快就落到了别处。 徐俏僵硬笨拙地回应着他。 何家翎伸出手臂,搂住了她的腰。 徐俏有丝讶异,她原以为,还要再耗上几步。 这是个绵长且无聊的吻,谁都没有动情。 徐俏睁着眼看他,他也没闭眼。 似乎这个举动让何家翎很扫兴,他推开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滚蛋。」 徐俏当真老老实实滚回了角落里,她擦了擦嘴,又开了瓶没拆封过的凉茶,喝了一大半,当做漱口。 何家翎从怀里上掏出根烟,慢条斯理地叼在嘴里,没点燃,因为他又走起了神,两只眼睛空洞得很。 徐俏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何家翎仍是如死人一般,动也不动。她很有眼色地从台子里拿了只银白色的打火机,走到他跟前,弯腰,替他点菸。 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眼前燃起,何家翎正在出神,见此,不由愣了下,他半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盯蓝光后那影影绰绰的脸,神情微动。 两秒后,火光灭了,那脸就愈发得清晰起来了。 粉唇白面,鼻尖有颗不大不小的痣。同样的位置上,他也有一颗,但是极淡,不细看,看不大出来。 徐俏随手将打火机放在桌上,迎上他的视线,笑了笑,「何先生?」 何家翎深吸一口烟,扭过头,将烟雾缓缓吐到别处,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谁带来的?」 徐俏怕拖陈玉下水,随口扯了个谎,「李飞。」 何家翎蹙起眉头,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发现没有丁点印像。不过他也不在意,毕竟在场的大多数人,他都不认识。 何家翎慢悠悠地吸菸,徐俏就在一旁安静候着,而后他又问:「你抽菸么?」 徐俏摇摇头,「不抽。」 何家翎听言,扬一扬眉,似笑非笑地将烟取下,往她嘴边一递。 徐俏愣了愣,俯下身,顺从地含住了菸嘴,就着他的手勐吸了口,结果被那烈烟呛得眼眶通红,咳嗽不止,气喘吁吁。 看她一脸狼狈,何家翎低低笑出了声,笑得没心没肺。 徐俏傻啦吧唧地陪笑,同时腹诽道:「神经病。」 笑过之后,何家翎仿佛一下子没了生气,他扯了扯衣领,身子向后一仰,颓然地倒在了沙发上。 徐俏同样敛了笑意,她擦了擦烟上的口水,重新把它塞回了何家翎嘴里,软声询问道:「何先生,你怎么了?」 何家翎懒懒地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俏。」 「哪个徐?哪个俏?」今夜他似乎是无聊透顶了,竟同她扯起了闲话。 「徐徐如风的徐,俏丽的俏。」 何家翎说:「这名字不配你,太艷了。」 徐俏觉得好笑,「那何先生认为什么名字同我比较搭呢?」 「百合,茉莉,凤仙。」 「……」徐俏算是听出来了,他哪里是在给她改名,分明是在嘲她土。她皮笑肉不笑地说:「何先生真是幽默啊。」 何家翎偏着眼,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场景,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没有开玩笑。」 这下徐俏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何家翎没再多言,他把大半截烟碾灭在菸灰缸里,然后起身,两手插着口袋,毫无预兆地往外走去。 徐俏坐在原处,静静地看着他。他看起来挺单薄的,像根不修边幅的麻杆,但也能把那松松垮垮的衬衫撑得有稜有角,就知道他其实并不瘦弱。
第4页 他一路走向门口,途中有人和他说话,他简单地应付了两句,就把对方给打发了。 徐俏想,他大概是要回家了。一个成天纸醉金迷,浑浑噩噩的浪荡子,从不耽误自己睡觉的功夫,到点了就回去,这倒是件奇事。 包厢的门打开了一半,何家翎停住脚步,回头,不经意地瞟了徐俏一眼。 虽然只有短短的三秒钟,但徐俏还是看到了,她咧了咧嘴,立马起身,向他小跑而去。 第3章 03   暖黄色的灯光缓缓落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此时正值初冬,夜深寒重,徐俏一出会所,登时就被凉风颳得一哆嗦,腮红仿佛全部掉落,露出下边毫无血色的面孔。 何家翎自己也薄衣薄裤的,做不了给女士披衣的绅士举动,他抱臂在路边,冷眼旁观徐俏的滑稽姿态,她抖来抖去,牙齿磕磕磕地打架,没有一点形象可言。 「呵。」何家翎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一下。 徐俏吸熘着鼻子,略略仰头看他,「何先生,你不冷吗?」 何家翎不置可否,拿出手机,给司机打了个电话。 三分钟后,司机姗姗来了。 徐俏忙不迭迟地钻入车里,同何家翎各坐一边。 车水马龙的声音被挡在了外头,四周瞬间就安静下来。 安静到有人觉得不自在了。徐俏不由自主地抓紧坐垫,把嘴抿成一条直线。 何家歪着身子,看了看窗外的风景,除了楼还是楼,千篇一律,乏味无聊,又转头看向徐俏,发现她更没什么看头。这样没看头的人,他怎么会让她上车?他想也许是在会所里被菸酒熏昏了头,暂时还没清醒过来。 徐俏正襟危坐,余光里瞧见何家翎半眯着眼,正在高深莫测地打量自己。她心里一咯噔,但脸上的笑容未变,「何先生,怎么了?」 何家翎偏过身,向前微倾,将下巴搭在了徐俏的肩上,慢悠悠地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气息徘徊在脖颈之间,徐俏烫得一哆嗦,「为什么?」 何家翎沉默得别有意味,盯着徐俏通红的耳朵,翘起了嘴角。他大概是知道她哪里不对劲了,她明明很抗拒他的靠近,却非要主动来招惹他。 何家翎敛了笑,不说话。 两人就这个姿势,安静了许久。徐俏看着车前的挂件,神情是严肃而茫然的。 这个氛围实在是有些诡异,他们之间没有甜蜜的温存,也没有暧昧的情愫,但却维持情人的举动,眼底皆是冷漠。 绕了几个弯后,他们抵达了星耀大酒店。 何家翎同司机说了几句话后,便拉着徐俏下了车。之后登记,上楼,进房,徐俏全程胸口砰砰直跳,举步维艰。 何家翎将她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后,自己就去卫生间洗澡了。 徐俏呆坐了会儿,冷硬的面孔在暖房里渐渐有了回温的趋势,她抿着嘴唇,静静地看着距离棕红色的房门。 只要她想,她现在就能走。 走?还有下次么? 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点自嘲的微笑,她还有什么呢,对她来说这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叮——」寂静的空间里骤然响起了悠扬的音乐铃,徐俏霍然起身,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当即就断了。 玻璃桌上黑色的手机正连连发出亮光。她想也没想,一手夺过,按下了接听键。 「hallo, karen……」来电的是个德国男人。 他直唿她为卡伦。 卡伦?徐俏瞥了眼浴室,用德语回復,「他现在在洗澡,你有什么事吗?」太久没说,一开口,舌头差点打结。 男人爽朗地笑了笑,「嘿,你是他的女朋友?」 徐俏直截了当,「不是。」 「那我明天再打来。」对方索性说了再见,挂断电话。 何家翎高中就去了德国,在那边读完大学,又工作了两年,基本同香达城断了联繫。今年因为家里出了点状况,他爸就把他喊回来了,这一待就是半年之久,好像没有再走的意思。在这里,他不缺人玩,三天两头的总有人约他出去,至于那些人有什么心思,他认不认识,徐俏想,他应该统统无所谓。好像在他认知里,没什么东西是值得在意的。 徐俏琢磨不透他,只能一点一点地试。 徐俏刚把手机放回原处,何家翎就从浴室里出来了。他光着上半身,在灯光照耀下,那一身好皮肉,愈发显得剔透了,再走近些,似乎还能瞧见他皮囊下隐隐涌动着的煞气。 徐俏莫名一惊。 何家翎趿拉着拖鞋,莫名其妙地看着徐俏,问她,「你站着干嘛?」 徐俏别开视线,怯生生地说:「锻、炼身体。」 何家翎有点无赖地笑了下,「等会儿也可以锻鍊,你急什么?」 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倒是徐俏没见过的。 徐俏愣了愣,低头看向地面,做那娇羞状。 何家翎伸出两根手指,扯了扯徐俏那染着红酒的白裙,迫近说:「你的身上好臭,都是包厢里的味道,不好闻。」 他的语气没有嫌弃,只是冷淡地在陈述一件事实。 徐俏动了动鼻子,确实味道很重,她忽然想起刚才在车上,何家翎就是闻着这令人作呕的气味,一路面不改色地靠在她肩上的。这行径简直匪夷所思。
第5页 不过,何家翎向来不大正常,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徐俏退后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她尴尬地笑了笑,「我、我先去洗个澡。」 「嗯。」何家翎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有点疲惫。他绕过她,自顾自的躺进了软床,打开电视,看起了最近热播的一部狗血復仇大剧,其实他根本没在看,只是希望弄出点声音,来藉此发呆。 徐俏背对着他,脸上羞愧的表情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走进浴室,反手锁好了门。 浴室有隔音效果,外边的电视声,在里面一点都听不见。徐俏坐在马桶盖上,拿出手机,给陈玉发了条消息,说她有事先回家了。 与此同时,手机响了,不过打来的不是陈玉,而是陆川浓。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电话了,从她进会所开始,几乎每隔一个小时,陆川浓就会打来,她不想接也懒得接,索性视而不见。不过,她又转念一想,如果她今晚不接,陆川浓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徐俏想,明天干脆去营业厅换个号码得了,省得此人天天闲得蛋疼。 花洒开到最大,噼里啪啦的水珠密密匝匝地砸在瓷砖上,白雾随之升起。徐俏站在虚幻外头,靠着墙,按下接听键。 「徐俏!」陆川浓的怒音刻不容缓地轰炸着她耳膜。 徐俏顿了顿,稳住心神,「怎么了?」 陆川浓气急败坏,「你还敢问怎么了?给你打了那么多个电话,你为什么都不接?」 徐俏淡淡的,「我在忙。」 那头乱闹闹的,闽南语此起彼伏,其中还夹带着几句的脏话,徐俏听得似懂非懂。 木制的楼梯咿呀作响,陆川浓走上楼梯,择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吼道:「你他妈的一天到晚在忙什么?」 「关你屁事?」他敢骂她,她自然也不嘴软。 「赶紧给我回来!」陆川浓的恶劣脾气简直出类拔萃,「回来,我派人去接你。」 徐俏仰起头,透过高墙上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望向那轮惨澹的孤月,无波无澜地说:「我要上班,你那儿离我公司太远了,不方便。」 「你那破工作有什么好的,累得要死,工资还没多少,你回来给我当助理不行吗?」 徐俏毫无触动,「不行。」 「怎么不行?」 徐俏很无力,「陆川浓,你能不能别管我?」 这回轮到对方说不行了,陆川浓气急败坏,「我不管你谁管你?」 「你是我谁?」 这话刺得陆川浓哑口无言了片刻,他同她,确实没有半点干系,顶多一个院子里住过几年,算是邻居,再往深里探究,最多算个朋友,可徐俏不把他当朋友,只认他做隔壁家的儿子。但他理直气壮,自认为徐俏无父无母,瘦小懦弱,自己有责任保护她。 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流水声,陆川浓藉此转移了话题,问她,「你那下雨了?」 「没有,我在洗澡。」 「这么晚?」声音带有点探究。 徐俏像是故意的一般,压低声音,「对呀,这么晚了,该睡觉了。」 陆川浓屏住唿吸,忍了又忍,咬牙切齿道:「你现在在哪?」 「酒店。」 「一个人?」 「不是。」 空气仿佛停滞了几秒,陆川浓握紧手机,干涩地咽了咽,「那是何家翎?」 徐俏心平气和地开了口,语气却是很冷,「你找人监视我?」 陆川浓恨恨道:「你当老子手下那帮人是吃白饭的?没事成天跟着你?只是震肖去游光玩,说在里面看到你和何家翎走在一起。」 「你和他在交往?」问出这句话时,陆川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没有。」 「那、那你们——」 「各取所需而已。」 陆川浓试试探探,「你图他什么?」 徐俏狡黠一笑,「你说呢?」 「钱?」 徐俏不说话,陆川浓当她是默认了,酸气变成了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他又开始骂人了,「塞您母,为了钱,你就敢去陪人睡觉,你怎么那么下作!」 徐俏不怒反笑,漫不经心地说:「所以说呀,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我扒着你,你那点钱,还真不够我用。」 陆川浓还想说些什么,电话就被徐俏给掐断了。 第4章 04   徐俏做了个噩梦。 …… 「我艹!」陆川浓横眉怒目,凶相毕露。他气,气得肺都快炸了,抬脚踹翻碍眼的长板凳,他疾步走出房间,边下楼边对客厅里一群打牌喝酒的男人喊道:「阿全,备车。」 阿全是个愣头青,十九岁不到,没有读书的本事,初中毕业后就出来了,因为年纪太小,很多单位不敢用,只能到处打零工赚点温饱钱。后来通过姑父的介绍,进了陆川浓的厂子,开始给他办事。陆川浓也嫌他小,平常只让他跑跑腿,从不让他沾手重活,直到他成年后考来驾照,陆川浓才让他干起司机的活。 阿全应了声,忙放下手中的好牌,火急火燎地出门提车。 「陆哥,出什么事了?」有人问道。 陆川浓摆了摆手,「没事,我去市区抓个人。」 大伙缄口不言,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是谁。
第6页 悉心养护的笼中鸟,一声不吭地飞了,任谁都得跳脚。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陆川浓这段时间的脾气很糟糕,炮仗似的,一点即燃。 虽说陆川浓年纪不大,但好在有本事有头脑,先是借钱办了家小材料厂,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又开始投资其他产业,仅仅六年的光景,便在香达混得风生水起。在好友眼里,陆川浓是个有勇有谋的青年才俊,可这样的青年才俊偏偏眼光不太好,看上了乏善可陈,性子古怪的徐俏。 更匪夷所思的是,徐俏非旦不领情,反到还横眉冷对,四处乱跑,委实是有点不知好歹。 徐俏站在镜子前,裹着浴巾,露出白花花的手臂,她抬手擦了下蒙了雾的镜子,一张小没有生气的脸渐渐在其中显现了出来。卸完妆后,她面颊两边的几颗雀斑就藏不住了,薄薄的嘴唇也暴露出贫血的色彩。 她静静地看着,忽然笑了一下,这笑是不带任何意义的,她只是单纯地想笑。 徐俏走出浴室。 意想之中的事没有发生,因为何家翎已经睡下了。 电视没有关,正在播着那復仇大戏的结局——新婚当日,女主为了替父报仇,在合卺酒里下了毒,男主明知女主做了手脚,还是含笑喝下了,而后画面一转,场景变成了一个雨夜,女主跪于亡父坟前,刎剑而亡。 如此,洋洋洒洒,四十多集的算计与厮杀就此告结。 徐俏替何家翎感到可惜,差一点,他就能看到这精彩的收尾了。 徐俏偏头去看何家翎,发现他睡眠质量很好,这么亮堂的灯,这么吵闹的剧,他不仅没被惊动,反而睡得十分安稳。 徐俏关掉电视,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而后按下开关,在黑夜里,缓步来到床边。 眼前黑洞洞的一片,让人不由滋生出乱七八的想像,想像又给人莫名的力量,去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徐俏定定神,脱下鞋,悄无声息地躺在了何家翎身边。此刻,她看不见他的脸,但身旁温热,让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何家翎周身总是有股淡淡薄荷香,闻起来很舒服,不像她,只有廉价的洗髮水味。 这混合的香气宛如迷幻剂催化着徐俏的神经,她飘飘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伸出了一只手,那手在黑暗之中,准确无误的触碰到了何家翎的鼻子。 食指沿着高挺的鼻樑缓缓向下,落到人中,随后又碰到了柔软的唇,徐俏记得他的嘴唇偏薄,有稜有角的,弧线很美。她不敢看他时,便是盯着那唇看的,看来看去,总挑不出一点错来。 「何家翎——」 徐俏在恍惚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登时一惊,如梦初醒似的,勐然抽回了手,随即慌乱退后,翻身。 她紧贴着床沿,像是躲避洪水勐兽一般,远远逃离身后那人。 太静了,静到徐俏仿佛听见屋外秋风卷席着垃圾,拼命拍打窗户的声音。 徐俏瑟缩了下,依稀感受到来自深秋的一丝刺骨。而温暖的被窝,又她莫名觉得有些舒适安心。 她定了定神,将方才那短暂的鬼迷心窍隐匿起来,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夜时分,何家翎被冷醒过一次,醒来发现,周遭全黑,动静全无,他睡煳涂了,以为是在做梦,于是又合上了眼。正要再次入睡时,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搭在他的肚子上,正在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紧接着,好像有只手覆在了他的脖颈间。 何家翎顿时头皮发麻,原来这梦还是场噩梦。 要说何家翎天不怕地不怕,可独独就怕那瘆人的恶鬼,所以从不看鬼片,睡觉得开灯,就这么安然无恙地过了二十多年,没成想还是让他在梦里给遇上了。 他急忙推开身上那只手,奈何恶鬼紧紧攀附着他,怎么也不肯松手。他慌不择路,刚要使出一股劲,结果却被那恶鬼给狠狠踹下了床。 何家翎跌坐在地上,脑袋一空,而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扶墙而起。 他摸索着打开了电灯开关,在一片光明中,彻底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恶鬼」徐俏毫无知觉,她双腿大开,霸占了大半张床,被子也全部被她卷在了自己身上。 何家翎很快就收回了胆小鬼的模样,他捂着屁股,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冷冷地瞪着徐俏。 徐俏似乎有所感应,她睁开眼,望着阴恻恻的某人,没好气地嘟囔了句,「干什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显然,她也睡迷煳了。 何家翎沉着脸,哼笑道:「你说呢?」 「神经病。」徐俏哼了一声,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又昏睡了过去。 何家翎垂下眼帘,盯着那鼓起来一团,扯了下嘴角,但眼里没有笑意。他走到客厅,打开一点窗,站在窗边抽了根烟。 抽完烟后,何家翎又折回了床边,他随手将徐俏推到一旁,从对方拔出了一点被子,翻身上床,掖好被沿,牢牢盖在了自己身上。 屁股疼,头也疼,何家翎平躺在床上,神情仍旧是淡淡的,看不出他究竟是生气多一些还是痛苦占七分。 「现在走,还来得及。」 原来这话应该对他自己说,何家翎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 后来徐俏再乱动时,何家翎索性一把将她捞在怀里,限制住了她的霸道。
第7页 徐俏就在憋闷和光亮之中,反反覆覆地醒来和睡去,最后折腾到凌晨五点,她便再也受不了了,从何家翎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下床洗漱。 最近天亮得很晚,凌晨五点,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徐俏窝在沙发里,拿出手机看了看,两个小时前,陈玉给她回了一串消息,虽然每个字徐俏都看得懂,但一连起来,她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徐俏无奈地笑了笑,想陈玉应该又是喝昏头了。 她忍着困顿,百无聊赖地玩了几盘斗地主,等到天边微亮时,穿上何家翎的外套离开了房间。 酒店里空荡荡的,徐俏一路下来,除了前台的两个女生和巡逻的保安,也没看见其他人。保安见她一人出行,就好心提醒她注意安全,徐俏笑笑,说了声谢谢,又问了他最近的早餐店在哪。 保安不解,酒店明明就有免费的早餐供应,为什么还要出去吃,不过他没好多嘴,给她指了个地。 徐俏按照指示,走了两条街,在巷子里,找到了家招牌上写着汽车维修的早餐店。店门口摆了个小摊子,摊子上放着刚炸好的油条三角糕和虾酥,样式不多,但很传统。 再往里走一点,就看见了一口大锅,锅旁边站五十来岁的老闆娘,她一手拿勺,一手抓盖,见到有人来,便笑眯眯地问道:「姑娘,要吃什么?」 徐俏说:「一碗花生汤,两个虾酥。」 「里面有位置,你先去坐,阿姨给你拿。」老闆娘热情又温柔,徐俏想,这样的人做生意,顾客应该很愿意常来。 店里有六张桌子,几乎每个桌子上都有两三个人,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刚下夜班的司机。 徐俏坐在犄角旮旯里,埋头喝着热汤,静听身边人闲聊,如果有人问她话,她也会回上几句。 喝完花生汤后,徐俏打包了份锅边回酒店,那时何家翎还没醒。她把锅边放在茶几上,脱下外套放回原处,又静悄悄地走了。 在转了两班公交后,徐俏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灰暗的出租屋里,连衣服都懒得换,一头栽进被窝里,睡死了过去。 她想,她和何家翎是果真天冠地屦,不仅性格迥异,就连习性也相差甚远。再和他多待上几天,她得英年早衰。 第5章 05   走廊尽头,何家翎站在一群人…… 还没彻底清醒,何家翎下意识摸了摸前方,意料之外,没有人。他睁开眼,视线从客厅缓缓移到敞开的浴室门,最后落在了空荡荡的衣架上。 他呆了那么几秒,随即神情又恢復了淡漠。 他根本不在乎徐俏去了哪里,只是一夜贪欢的人而已,用不着他费尽思心。 他慢吞吞地坐起,靠着枕头,不动声色地望向窗外,心思不知道又飘到了何处。后来是屁股上传来的疼痛告诉他,得起身了,他才懒懒散散地挪动地方。 路过客厅时,何家翎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的餐盒,简陋的包装袋外头还贴了张醒目的红色便利贴。 他走近,弯腰撕下便利贴看了看——「记得吃早饭」简单的几个字后边还画了个笑脸。 何家翎蹙起眉头,若有所思,似乎想要从张薄纸上探究出一点儿别的东西来。 蓦地,他很突兀地笑了笑。 而后将那已经变得冰冷浓稠的早点和这张多余的便利贴,一齐送进了垃圾桶。 何家翎去卫生间刷牙,刷到一半,手机响了。看到来电显示,他犹豫了会儿,摁下接听键,把手机留在浴室里,人走了出去。 怨妇的絮叨声断断续续地从卫生间里飘来,何家翎听得并不真切,他抱着手臂,垂下眼眸,正默然地审视着一只极其普通的垃圾桶。 「阿翎!阿翎!我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怨妇转化成悍妇了。 何家翎不紧不慢地回了句,「听到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住?」温榕在电话那头啼哭,「连你也不要妈妈了?」 何家翎皱了皱眉,他向来讨厌他这不务正业的老母亲同他打亲情牌,半真半假地说:「最近公司有事,没空。」 温榕有瞬间变脸的本事,听言,她马上抹掉两滴委屈巴巴的眼泪,问他,「你爸给你在公司弄了个什么职位?」 「经理。」 温榕喜笑颜开,「那你得好好干呀,你爸最器重你了,不然也不会送你到德国念书……」 何家翎无动于衷,单方面结束了这无聊的对话。 部门里,没人知道何家翎是老总的儿子,只当他是个俊俏的冷面上司。刚开始,女同志们对他想入非非,抱有期待,可时间一长,绯色尽散,看他同看块雕塑一样,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除了开会,何家翎会说点话,其余时间,他都是沉默无声的。他并不内向,而是冷漠,一视同仁的冷漠,看得人心都寒了,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何家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准备走了,今天上午十点公司还有个部门会议,他要回公寓拿份资料,再顺便换套衣服。 及至走到玄关口,何家翎没有开门,握着门把驻足了片刻,而后转身,走到垃圾桶旁,捡起了那张红色的便利贴。 徐俏一觉睡到昏黑,睡得她头昏脑涨,四肢虚浮。电话铃声不停不休地在耳边聒噪,她迷迷煳煳地伸出手在床上摩挲着,拿过手机,接了起来。
第8页 「徐俏,你现在在哪啊?」听声音,是陈玉。 「在家。」 「出来一起逛街呀。」 徐俏揉了揉脑袋,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眼屏幕,已经下午四点了。 「不去了。」 经过昨天,陈玉认为自己和徐俏的关系已更进一步了,所以并不把徐俏一贯的拒绝当回事,自顾自的说:「等会儿我们先去西街买衣服,然后六点半的时候再去堂宴吃饭。」 徐俏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去堂宴?今天有什么大事吗?」 堂宴是香达城里一家比较有年头的大酒楼,味道一般,但价格虚高,一顿饭下来,可能比徐俏的月工资都高,她向来是不会主动去那种地方消费的。 「没什么大事呀。」陈玉说:「就有人请吃饭,不去白不去嘛。」 「那是请你吃饭,又不是请我。」徐俏坐起来,喝了杯水。 「你以为真是去吃饭啊?要真吃饭,街边哪家小店比不上宴堂,我带你是去认识人。」陈玉恨铁不成钢,「你不是要找案源吗?今天饭局上就有几个大老闆,说不定有机会能和他们搭上话,到时候你再顺水推舟……」 徐俏对此计划不是太心动,但耐不住陈玉的软磨硬泡,最后只好妥协了。 徐俏连妆都懒得化,穿着卫衣牛仔裤就出门了。到了约定地点后,大概等了半个多小时,陈玉才来。 陈玉一见到徐俏,登时气不打一出来,从头到尾数落了她一遍,「你怎么回事?昨天不是打扮的挺好的吗?怎么又回去了?你看看你这头髮,也不弄下,还有衣服和鞋,穿的都是些什么啊?」 徐俏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衣服穿嘛。」 「你不要骗我,上次穿的那条黄裙子不就挺好看的,干嘛不穿?」 「太冷了,穿不了。」徐俏吸了吸鼻子,「昨天可把我冻惨了。」 「外面可以再搭件大衣呀。」陈玉挽起她的胳膊,「走,姐姐给你配几套。」 「不用了玉姐,我不买。」 「那就陪我看看。」说罢,陈玉拉着徐俏进了一家服装店。 陈玉身材高挑,容貌精緻,是个十分惹眼的时髦女郎。而徐俏平平板板,面目冷清,同她站在一块,在旁人看来,倒成了件烦心的陪衬品。 所以一进店,售货员便只围着陈玉打转,将徐俏晾在了一边。 徐俏并不在意,她兴致缺缺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街上支起的各色小吃摊子,尽管她现在肚子有点空,但却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 隔壁的咖啡店里响起了首韵味清新的老歌,徐俏怔怔的,陷入了诡计的漩涡。 昨天的会面算是个不错的开场,她需要再找个机会去见见何家翎,时间不能拖得太长,不然他有可能会忘记她,也不可过短,频频在他跟前露相,怕是会让他生厌。 门缝里钻进细细的冷风,将徐俏的坏心思一个个吹散,她将掌心贴在额头上,轻嘆了声,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成为阴谋家的本事。 「这件怎么样?」陈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 徐俏寻声看去,见陈玉换了身黑色的风衣,那风衣将她丰腴的臀胸和细窄的腰线完美地勾勒了出来,相当优雅性感。 徐俏由衷感嘆,「你好漂亮啊。」 陈玉听惯了赞美,从容地撩了撩头髮,笑道:「就你嘴甜。」 徐俏不假思索,「真的好看。」 「那就这件?」 「嗯。」 「多少钱?」陈玉拿出手机去扫桌上贴着的二维码。 身后的售货员笑眯眯地说:「一千八。」 陈玉:「帮我把我原来的衣服包起来,身上这件我就穿走了。」 售货员依旧保持着标准笑容,「好的。」 等待空隙,陈玉又拉着徐俏聊天,「你真的不要买一件?」 徐俏本来就不想买,在听到价格后,更是心灰意冷了,「不用了,我没那么多钱。」 「我给你买。」陈玉很是大方。 徐俏坚定摇头,「不用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陈玉推了推她,「去试一试嘛。」 「真不用。」 陈玉见徐俏一直推脱,怕伤了她自尊,就没再过度释放热情了。接过售货员递过的袋子,陈玉搂着徐俏的肩膀往外走,「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徐俏:「我想去营业厅换张手机卡。」 第6章 06   何家翎向前探了探,将胳膊搭…… 徐俏在宴堂五楼的走廊上遇到阿全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结果进到包间里,看到一身西装打扮,眉欢眼笑的陆川浓时,她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落入了一个圈套。 然而作为钓饵的陈玉,对此并不知情。 陆川浓像是不认识徐俏一般,侧身同陈玉打了个招唿,「来啦。」 「陆总。」陈玉笑了笑,拉着徐俏上前,向他推荐道:「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律师朋友,徐俏。」 陆川浓做戏做全套,朝徐俏伸出了手,温声道:「你好。」 徐俏面无表情地同他握了下手,「你好。」 陆川浓拉开旁边的位置,不动声色地说:「不介意的话,就坐这吧,我刚好有个案子想问问你。」 徐俏却是不领情,「我——」 话还没说完,陈玉突然推了徐俏一把,刚好将她推到了陆川浓指定的那把木椅上,同时若无其事地走到圆桌另一头,和其他人攀谈了起来。
第9页 徐俏如老僧入定,一言不发地望着杯子里飘飘浮浮的茶叶,始终不睬陆川浓一眼。 反观陆川浓,没了旁人,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徐俏。徐俏的姿态没变,仍是肃穆冷清的,但身形却纤细了不少,眉眼也有些怠意。看来生活十有八九不像她口中过得那般惬意。 陆川浓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主动给徐俏拿了碗双皮奶。他记得徐俏爱吃甜食,高中时常常一个人坐在巷口的梧桐树下吃冰淇淋,但今天菜单里没有冰淇淋,只好用双皮奶替代。 徐俏没接,端起杯子喝茶。 陆川浓把碗放在她面前,不笑强笑,「我是真有案子要问你。」 「什么?」 「龙跃公司商标侵权那件事。」 「智慧财产权这块我不太熟,你找别人去吧。」 徐俏实话实说,陆川浓却认为她是在故意推脱,当即就有些怒了,但面上没大看得出来。他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徐俏懒得和他纠缠,语气淡淡,「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桌子底下,陆川浓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手握,他的手劲很大,徐俏想挣脱都挣脱不开。 白着张脸,徐俏很轻很恨地说:「不想在这颜面尽失的话,就放开我。」 陆川浓定定地瞪着她,而后咬牙松开了手。 徐俏揉着发红手腕,起身走到陈玉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玉姐,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躺着了。」 「怎么回事?」陈玉放下酒杯,担忧道:「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严重吗?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徐俏摇摇头,「没事,我回去吃几粒药就行。」 「那我送你出去打车?」 「不用了。」徐俏一面说一面快步走出了包间。 她前脚刚走,后脚陆川浓就站了起来。 晚上七八点,正是堂宴人流高峰期,电梯长时间处于载客状态,徐俏不想去挨这份挤,便选择走楼梯。 楼道里黑黢黢的,不知道是她的脚步太轻,还是感应灯灵敏度不足,一路下来,只有一盏灯亮起。 徐俏不怕暗,所以坦坦荡荡地走,心里并无异样。直至走到三楼与二楼之间时,她骤然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嗒——」 头顶的灯泡亮了。 那脚步声也停了。 徐俏正要回头一探究竟,手臂突然被人握住,向后一拉,她脚步不稳,身子也随之倾倒。随后整个人稳稳地倒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翕动鼻翼,徐俏不用抬头,也知道来者何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徐俏疲惫地开了口,「我不愿意回去,你非要逼我吗?」 听闻此言,陆川浓别扭道:「我不是在逼你,我是怕你误入歧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变成那样。」 徐俏直起腰,推开他,不紧不慢道:「变成哪样?」 陆川浓斟酌措辞,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些委婉的词来形容徐俏的所作所为。昨晚他真是气急了,无头苍蝇似的在香达城里乱转,转到天露鱼白肚了,也没有徐俏的半点消息。 他无心睡眠,将车停在路边,听着小全的唿噜声,静静地想起了心事。想到最后,他想通了,徐俏对他的印象,可能还停留在他十八九岁的时候。那会儿他脾气暴,爱捉弄人,也没什么能力,她对他,哪能滋生出什么好感。可他早就不一样了,无论脾气上还是事业上,但她却好像一直看不见。 徐俏见他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冷哼了声,「训我?你以为你自己高尚到哪里去。」 陆川浓沉下脸,「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徐俏双手抱臂,嗤嗤笑道:「你陆川浓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走到今天这步,当真都是磊落光明的?」 陆川浓理不直但气壮,「那是两码事。」 「好,那我们就说说今晚的事。」徐俏沉吟了下,末了笑道:「你找陈玉带我来,又组了个这么大的饭局,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你陆川浓如今出息了,荷包也鼓了。」 「我与其去勾搭别人,还不如来勾搭你呢?」这句话,徐俏是掐着嗓子说的,听起来有丝缠绵的意味。 陆川浓面红耳赤,声音却轻不可闻,「我没有。」 「最好是没有。」徐俏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往下走。 以往每每同徐俏斗嘴,陆川浓都败于下风,一面是她牙尖嘴利,实属厉害,另一面是他甘之如饴,愿意听她骂。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受虐倾向。 但近来几次,徐俏变了路数,改用刀子刺人了,一刀一刀,深不见血。 眼看徐俏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了,陆川浓深深吸了口气又唿出来,觉得自己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没有办法,那就只能制造办法了。 「啊!」 徐俏发出一声轻唿,脑子还没转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双脚离地,整个人被陆川浓扛到了肩上。 徐俏奋力拍打陆川浓,「放开我!」 陆川浓个高肩宽,一身腱子肉,扛她是轻而易举的事,挨她打也是不足挂齿的。 他充耳不闻,继续往下走。 徐俏举着红肿的手掌心,气骂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在犯罪?」
第10页 「无所谓。」陆川浓卸下精英那套,一脸痞气,「你捨不得送我上法庭。」 徐俏猫似的半睁开眼睛,冷冰冰地说:「你可以试试。」 陆川浓但笑不语。 血一阵阵往脑袋上涌,徐俏脸色涨红,失焦望向前方。 然后,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看到了何家翎。 第7章 07   嘴角的鲜血一点一点地流下,…… 那时何家翎正推开楼道的门,手里拿着包烟,似乎打算来这解解闷。他头髮微乱,身上穿着件黑衬衫,一半松散随意地扎进裤子里,看起来懒懒散散的,与西装革履的陆川浓形成了两道风景。 徐俏宛若个大麻袋,趴在陆川浓肩上晃来晃去,她费力地抬起头,迎着何家翎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眼里满是祈求。 何家翎同她对视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垂首,打开烟盒。 徐俏见状,丧气似的低下头颅,暗中用力掐了把陆川浓的腰,同时委屈哭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她这下可是用了狠劲,陆川浓吃痛到五官扭曲,忍不住骂了两声,「徐俏,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死啊?」 徐俏嘴唇一抿,三秒落泪,哽咽讨饶,「求求你放过我吧。」 陆川浓微微怔忡,徐俏几时用这种低声下气的语气同他说过话了?她虽然偶尔会叫他陆哥,陆先生,叫得好听,但却没半分敬重之意,相反语气满是厌恶。 「等会儿到了车上,我就放开你。」陆川浓不知不觉也放软了姿态,「我们好好谈谈。」 陆川浓知道楼道里还有别人,但那人逆光站着,他看不清脸,也没在意,仍是继续往下走。 「咔哒——」一簇小小的火光亮起。 徐俏寻声望去,只见何家翎椅在二楼的栏杆上,咬着烟,俯身静静地看她。 徐俏露出惊惧的面容,对他摇了摇头。 何家翎仍旧神色淡淡。 徐俏气结,觉得他实在是冷酷到了极点。她拍了拍陆川浓的后脑勺,恹恹地说了句,「你能不能先放我下来,我们就在这里说,你再颠着我,我就要吐了。」 听她这话,看来是有商量的余地。陆川浓不是野蛮人,能好好说的话,自然不会撕破脸皮,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徐俏,刚要朝她摆出一张笑脸,对方却推了他一把。 徐俏转身向楼上疯跑,目标明确,直指何家翎。 何家翎猝不及防被徐俏撞了个满怀,他脚步不稳,连连后退,最终退到了白墙上。他呆了几秒钟,那双常年死气沉沉的眼睛终于流露出了一丝错愕。 徐俏不牢牢抱着他,好似抱住了根浮木,让她得以喘息。她仰起脸,眼中带着泪,可怜巴巴地说:「何先生,救救我。」 何家翎皱起眉,没看她,而是垂眼看了向自己的手背,那里红了一块。方才徐俏撞他那下,把他嘴里的烟给撞掉了,而那烟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何家翎闭了闭眼睛,嘆息似的说了声,「你——」 话没说完,陆川浓就疾步赶来,一把拉开了徐俏,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何家翎。 陆川浓恍然大悟,看着眼前的情形,喉头滚动了下。 原来如此。 原来徐俏那般惺惺作态,低眉顺眼,压根不是因为他。 陆川浓苦涩地扯出了个笑,他攥着徐俏的手腕,对何家翎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和她开玩笑呢。」 徐俏斜了他一眼,陆川浓继续自顾自的说:「这是我女朋友,前几天刚跟我吵了一架,现在还在闹别扭呢。」 「胡说八道!」徐俏急了,下意识去看何家翎。 何家翎避开她的视线,一语不发。 陆川浓趁此机会,拽着徐俏向楼下走去。 徐俏踉跄着,频频回首,奈何楼道太暗,陆川浓的步子太大,她来不及看清何家翎的表情。 他能有什么表情? 徐俏勾了勾唇角,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下。 徐俏几乎是被丢进车子里的,人还没有坐稳,陆川浓便欺身压了上来。 阿全坐在驾驶座上,透过后视镜,看清了后头的局势,当即绷紧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陆川浓贴着徐俏的耳朵,很痛快地嘲讽道:「你死乞白赖地上赶着,人家都懒得搭理你。」 徐俏睨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何先生温柔体贴得很。」说到这,她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轻笑,「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 阿全听闻此言,面红耳赤的同时不由哆嗦了下。他瞧着陆川浓铁青的脸,恨不得赶紧捂住徐俏的嘴,让她别说话了。 陆川浓眯起眼睛,手掌紧紧卡住徐俏的下颚,他一字一句地问:「你们真的睡了?」 徐俏满不在乎,「睡了。」 狭窄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陆川浓狠戾地盯着徐俏,「阿全,你先下车。」 「是。」阿全得了释放,一熘烟地跑远了。 堂宴后门,除了偶有几只野狗野猫来觅食,再没有人会来。四周黑漆漆的,仅有远处的路灯一闪一闪,发出微弱的光。 陆川浓抓着徐俏的肩,原是想放肆辱骂她的,可当徐俏用那双幽幽的眼睛望向他时,他却突然虔诚了起来,俯下身,吻住了她的眼角。
第11页 「你干什么?」徐俏的声音又冷又硬,瞬间惊醒了陆川浓。 陆川浓僵硬地爬了起来,不声不响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徐俏嫌恶地擦了下眼角,冷冷道:「去你妈的妹妹,真噁心。」 妹妹,是陆川浓管着她的藉口,如今听来,十分可笑。陆川浓绷着两腮,压低声音道:「对不起小俏,我一时煳涂了。」 「好。」徐俏板着脸,「我接受你的道歉。」 陆川浓转过脸,定定的看着徐俏,直望了片刻,却听她说:「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陆川浓有点慌,赶忙拦住她,「等等。」 徐俏没挣扎,又坐了回去。 陆川浓偷偷打量起她,她的表情无波无澜,眼睛也没有光彩,但他知道她生气了,就是不知道生气到何种地步,于是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江阿婆去世的时候,让我以后要顾着你,我记下了,一直没敢忘……」 徐俏打断他的回忆,嗤嗤笑道:「我外婆那是不知道你的真面目,被你给骗了。」 陆川浓咬咬牙,很不同意她的说法,「我那时候年纪小,有些事做的是挺混蛋的,但对阿婆,我可没掺半点假,对你,也一样。」 「我管你有什么心思,反正别对我有心思就行了。」徐俏冷哼一声,「我早告诉过你了,我看不上你。」 陆川浓怒目看着徐俏,恨不得把她拆骨抽筋,丢去埋了。他握紧拳头,捶向她后头的车门。 「哐当——」 外头的野猫吓得「喵」了一声,匆匆蹿开。 陆川浓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了,他逼近徐俏,恶狠狠地说:「你看不起我?你以为何家翎那些人就会看得起你?」 徐俏直视着他的眼睛,轻飘飘地说了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又是这句话。 陆川浓满腔怒火瞬间消散,他颓然地靠着椅背,垂下了手。 徐俏看也不看他,迳自开门,但车门被锁了,她根本推不开。 「你想关着我?」徐俏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没有。」 「没有?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聊聊。」 徐俏冷笑,「你是要和我谈情还是说爱?」 陆川浓不言不语,像是在忍耐什么。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车窗突然被人敲响了。 徐俏扭头望去。 车窗原本就开了一个小口,在此之间,何家翎五官一点一点地显现了出来。徐俏瞪圆了眼睛,这回,不带丝毫伪装,她是真没想到他会来。 何家弯着腰,看着她的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早上给我买的那是什么?」 第8章 08 晚上八点,长宁…… 徐俏眨巴着眼,傻愣愣地回道:「锅边。」 「在哪买的?」何家翎旁若无人地同她说话,「早上那份冷了不能吃,所以我扔了。」 徐俏努力回忆,「在……出了酒店往右走,到长宁路上,那边有家钟錶店,店旁边有条巷子,巷子……」 何家翎将手从车窗外伸进,慢条斯理地说:「我记不住,你带我去。」 徐俏侧目,瞄了眼陆川浓,而后收回视线,战战兢兢地望向何家翎,小声说:「我出不去。」 何家翎抽回手,神色淡淡地看向车的另一头。 陆川浓不知有意还是无心,手掌按在徐俏的大腿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他歪着脑袋,沖何家翎一挑眉,「呦,这不是何大少吗?刚才没认出你,真是对不住啊。」 徐俏抿紧嘴唇,眼底尽是厌恶与无奈。她缩成一团,尽力躲避这不堪的羞辱,不敢言语,看起来弱小又可怜。 何家翎静静地看着徐俏腿上的那只手,而后目光往上移,借着路灯,他开始居高临下地审视起陆川浓,审视了半晌,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他。 何家翎木着张脸,闲闲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何大少,我还有事,就不和你多聊了,替我向你父亲问个好。改天有空,我再到你家去。」陆川浓不动声色地搬出了何自堂,想以此告戒对方,让其知趣,乖乖退场。 何家翎却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你走可以,但是她得留下。」说着,他指了指徐俏。 陆川浓的脸色有些挂不了,他卖何家面子,那是卖给何自堂的,而不是卖给眼前这个半吊子的呆头鹅的。 「何大少,你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吧,这是我女朋友。」陆川浓不再虚以委蛇,搂着徐俏的肩,挑衅似的笑了笑。 何家翎不看他,只是盯着徐俏说话,「真的吗?」 徐俏不假思索地进行了否认,「不是。」 陆川浓听言,眼神暗了暗,按下手机软体里的开关。 车窗毫无预兆地缓缓升起。 徐俏一语不发,却用无辜的姿态向何家翎求助。 冷风灌入胸腔,何家翎眉眼森森,对她露出了个似有若无的浅笑。 两人沉默不语,直至车窗严密无缝地合上,才将他们的视线彻底切断。 徐俏往后一仰,梦游似地发起了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川浓给阿全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开车,明早他们还得去趟临水市。彼时,阿全正在隔壁酒吧里同大波妹畅谈人生哲学,接到老大的号令后,不得不将哲学匆匆暂停,狼狈离去。
第12页 车里安静了须臾,陆川浓没话找话,「我听说何自堂在外有个私生子,今年好像十九岁了。」 徐俏不置可否。 「我还听说,这何家翎好像不怎么讨他老爸喜欢。之前出国读书,说是深造,其实只是因为何自堂不想管他,后来深造回来了,何自堂不闻不问,直接把他打发到分公司当部门经理去了。」陆川浓似笑非笑,语气带有点讥讽,「而他那弟弟,何老闆倒是花了大量心血培养。」 「谢谢你的忠告。」徐俏平静地开了口,「等我勾搭不上何家翎的时候,我就考虑看看,该怎么去算计何自堂的小儿子。」 陆川浓定定地瞪着徐俏,末了,怒吼一声,「我看你是疯了。」 徐俏不恼不气,很认同陆川浓对于自己的评价。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陆川浓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怪谁。 徐俏没有听清他的话,此时她的心思全在外头。何家翎站在车前,静谧无声地望向她的这个位置,阴影投注在他的脸上,看不清神色,只露出了张嘴。 徐俏不知道他是一直没走,还是走了再回来了。 陆川浓顺着徐俏的视线看去,也看见了何家翎,他没好气地骂道:「这人到底是想怎样?有完没完了?」 话音刚落,一道巨响骤然惊起。前方的挡风玻璃勐的被人用力砸开,紧接着细细密密的裂痕飞速向四周蔓延,最后成了张摇摇欲坠的蜘蛛网。 陆川浓愣了愣,随即忍无可忍地爆发出一声怒吼,「我操!」 木头髮起疯来,还真是有点可怕。 开门下车,陆川浓咬紧后槽牙,盯着倚着车门,一脸气定神闲的何家翎,简直快要发疯,恨不得当即给他挥上一拳,打得他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可偏偏这人打不得,打了,会招来一堆烂事。 陆川浓走近,冷冷道:「何大少,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家翎丢掉铁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漫不经心地说:「引蛇出洞啊。」 陆川浓登时气结,「那也没必要砸了我的车吧?」 「是没必要。」说这话时,何家翎是带着笑的,那笑很浅,但阴森森的,令人头皮发麻。 陆川浓隐约觉得何家翎神经兮兮的,有些不大正常——自己同神经病争论个屁? 打不能打,骂也不能骂,陆川浓一口气堵在喉头处,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与此同时,引起这场波动的徐俏,正无动于衷地坐在车里。漆黑的车窗上映着她那张白惨惨,没有温度的脸,影影绰绰的,怎么也看不清脸上的那双眼。 何家翎忽然欠身凑到陆川浓面前,塞了张卡到对方的口袋里,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tut mir leid(对不起了),用这钱拿去修车吧,或者重买一辆?」 陆川浓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忍耐似已到了极限,他眼冒凶光,一把抓起何家翎的衣领,恨恨道:「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何家翎还是笑。 陆川浓咬牙瞪他。 蓦地,一个黑影勐然蹿过。 阿全替陆川浓抡起了拳头,结结实实地挥在了何家翎的脸上。 何家翎身形晃了晃,向后踉跄了两步,跌靠在了墙上。阿全这一拳是卯足力气了,打得他嘴角破裂,鲜血溢出。 阿全还想上前再施展一番拳脚,却被陆川浓给制止了。陆川浓警告似地瞥了他一眼,阿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讪讪地停下了脚步。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连风都停止了。 何家翎很突兀地笑了一声,吐掉口中的血水,抬头,直望他们。 第9章 09   徐俏的眼泪没有派上用场,何…… 嘴角的鲜血一滴一滴地冒出,何家翎抬手胡乱摸开,脏了半张脸。他慢慢站直了身子,抵着墙,面色一派平和,双目却是闪闪烁烁,仿佛叫嚣着某种兴奋。 阿全被他这阴恻恻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半步。 陆川浓在旁,沉声道:「何大少,我这弟弟是从小地方来的,不识人,实在是无意冒犯。」 何家翎咧了咧嘴,没说话,只是不停地往前走。 隔壁栋的二楼,不知是谁家拉开灯,亮堂堂地照明了这一隅。 何家翎走到陆川浓面前,看着他,毫无预兆地朝他脸上来了一拳。 别看何家翎瞧着单薄,但力气还是有的,这一拳下去,陆川浓的右脸瞬间就红肿了。 「你他妈的——」陆川浓瞪圆了眼,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打架斗殴,陆川浓是把好手,身体硬邦邦的,全是一块块鼓起的肌肉,一掌能拍断人骨头。何家翎这种温室花朵,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打趴在地。 何家翎仰面朝天,望着苍穹里零零散散的几颗星,脸上浮现了点笑意。笑得风轻云淡,漫不经心。 如此作态,在陆川浓看来,很是嚣张。他想,反正打都打了,再让何家翎多尝点苦头也没差,他得让他知道,香达城可不是他何家说的算的,他何家翎要明白什么人是不能惹的,什么人看着得躲。 陆川浓红着眼,抬脚奋力踹向对方的腹部。然而就在脚即将碰到人时,何家翎勐的翻身而起,反手抓住他的胳膊,狠狠踢中他的膝盖。 陆川浓当即腿下一软,跌跪在地。
第13页 阿全见状,在旁焦急大喊,「陆哥!」 陆川浓面不改色,冷声地命令道:「别过来,给我在那老实待着。」 阿全向来是听话的,闻言只得干着急,可他着急了没几秒,陆川浓便领了上风。毕竟是之前是靠拳头吃饭的人,晃过神来,就不得了了。 合身扑向何家翎,陆川浓一把将其撞到墙上,而后退了两步,给他来了记勐踢。 何家翎身子一歪,倒向一边。 这与电视上的武打动作不同,野蛮且毫无美感。徐俏静默地观看,觉得自己好像瞧见了两条疯狗,它们怒气沖沖,相互撕咬、碰撞、吶喊。永不疲倦,直至一只疯狗咬死另一只疯狗。 徐俏深吸了口气,打开了车门。 何家翎瘫坐在地上,冷淡地瞥了眼陆川浓,而后颤巍巍地扶墙站了起来。 这副好以整暇的模样,让陆川浓青筋爆起,看来,他还是下手轻了。 陆川浓握紧拳头,挥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徐俏沖了过来,她张开双臂,大义凛然地挡在了何家翎的面前。 那拳头生生停在了她的鼻尖处。 何家翎似是有片刻的恍惚,低下头,茫然地盯着徐俏发顶,陷入迷茫。 陆川浓紧紧地盯着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徐俏!」 徐俏掀开眼皮,扬起脸,气定神闲地看向他,应道:「欸。」 阿全「噗嗤」笑出了声,笑完后,他突然意识到此情此景,不是个凑趣的场合,忙敛去笑意,皱起眉头,摆出一张厌肃兇恶的面容。 陆川浓睨了他一眼,随即继续瞪着徐俏,「你出来干嘛?」 徐俏转身,搂住何家翎的腰,闷声闷气道:「够了,你要打就打我吧。」 何家翎腹部有伤,被她这么一抱,疼得龇牙咧嘴,嘶嘶倒抽气。 好一对你侬我侬的佳人。如此倒显得他多余了,陆川浓心中骤然生起一阵委屈,低低咒骂道:「塞您母。」 污言秽语也不足以表达他的愤恨与无奈,他握了握拳头,又松开,脸色铁青,掉头大步离去,「阿全,我们走。」 阿全忙不迭迟地应了一声,跳上轿车,哆嗦着从兜里摸出钥匙。 黑暗中亮起了光,随即又很快消失了。 没了拦路虎,巷子里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 何家翎忽然泄了气,他俯下身,将脑袋搭在徐俏的肩头上,软绵绵地垂下手臂。 徐俏架不住他的重量,晃晃悠悠,别过脸,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何家翎有气无力地说:「没事。」 「哦。」徐俏悄悄踮起脚尖,好适应他的身高。 「刚刚、你为什么帮我挡那一下?」他忽而问道。 寒风中,徐俏吸了吸鼻子,说:「你是因为我才惹上麻烦的,所以,我……」 不等她解释完,何家翎哑声失笑道:「别多想,我只是无聊罢了。」 果然如此。徐俏牵起嘴角,要笑不笑。 两人无声无息地在秋夜的巷尾中相拥,徐俏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微微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家翎放开了她。 拉开距离,徐俏这才看清了何家翎的惨状——他的右眼角红肿了一大块,额头上留了几道斑驳的伤痕,混着泥和血,看起来有些狰狞。 徐俏睁大眼睛,颤声道:「你受伤了!」 「嗯。」何家翎满不在乎,他歪歪斜斜地站着,指着巷口,淡淡地说:「你先回家吧。」 徐俏当然不会走。 弋? 她紧张地问道:「你不去医院看看吗?」 何家翎垂下眼帘,凝视她,「你在关心我啊?」 徐俏抿了抿嘴。 何家翎扯了扯嘴角,欣喜没有,嘲讽不是。徐俏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徐俏小心翼翼地又问:「那你还要去吃锅边吗?」 「不要。」 何家翎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巷子两侧堆满了大大垃圾桶和黑色的塑胶袋,即便天冷了,可残羹剩饭桶积聚在一起,仍是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 徐俏闻着有些想吐,她捂着口鼻,亦步亦趋地跟着何家翎,默不做声。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着。 何家翎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的,忽的,刮来一阵无名风,将头顶上的秋叶吹得沙沙作响,有几片还掉到了他的肩上。 徐俏站在两米外,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眼前这人就像是幅萧条的破败风景,让人看得心情随之低落。 就这么想着,徐俏见何家翎忽然在巷口停下了脚步。他没回头,单是问:「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徐俏:「我想送你回去。」 何家翎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 半晌,何家翎侧过身,闲闲地看着徐俏,「你会开车吗?」 徐俏点点头。 何家翎从兜里拿出一串钥匙,向她伸出了手,「那你来开车吧。」 第10章 10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林雅雯明…… 晚上八点,长宁路上正是热闹的好时候,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徐俏停好车,让何家翎先进酒店,也没多说什么,自己就往反方向的街道走了。 眼见她真走没影了,何家翎回过神,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慢吞吞地往前走。他始终低垂着头,路人看不见他脸上挂了彩,但见他的衬衣沾了泥和血,仍是忍不住侧目。
第14页 酒店门口的保安见状,拦住了何家翎,迟疑地问了句,「先生,你没事吧?」 何家翎摆摆手。 保安还是有些犹豫,「可你这样……」 何家翎抬起头,保安认出了他,是这里有名的常客,当即闭嘴放行。 何家翎继续向前走,走到电梯前,发现里边人很多,他不想挤,就安静地挪到一旁,等待下一趟。 旁人看他一身斑驳,怀疑是个不好惹的刺头,纷纷避开一边,生怕自己惹了他,平白无故添加混乱。 唯有一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他身旁。 何家翎仿佛有所感应,垂下眼帘,意料之中,他看到了徐俏。 徐俏提着三个袋子,一袋装有五花八门的药,另外两袋装着个餐盒。她仰着脸,对他笑了笑,「没想到这附近竟然有卖阿旺牛杂,这超好吃的,我买了两份,你应该也没来得及吃晚饭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像是一路跑来的。 何家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徐俏像是被他看得不自在,略略移开了视线,「你不喜欢吗?」 「什么?」 徐俏轻声说:「你不喜欢喝牛杂汤吗?」 「没有。」何家翎顿了顿,又说:「我除了对虾过敏,没有什么忌口的。」 徐俏愣了愣,早上那碗锅边里是加了虾米的。 此时,电梯门开了。 何家翎走了进去,徐俏紧随其后。电梯里只进来了他们两个,其他人则选择继续等待。 在电梯门闭上的那刻,徐俏低声细语地说了句,「对不起。」 何家翎扯了扯嘴角,本想扯出个笑的,结果牵连到伤口,登时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简直狼狈至极,徐俏莫名有些想笑。 何家翎眼尖,察觉到了她的笑意,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哑着嗓子问道:「你笑什么?」 徐俏装傻充愣,「我没笑啊。」 何家翎沉默了片刻,耸拉着眼睛说了声,「骗子。」 徐俏只得尴尬发笑,同时用余光去揣摩何家翎,见他依旧冷若冰霜、气定神闲,仿佛戴了张假面,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绪。 未等徐俏接话,何家翎出了电梯。 在这之后,徐俏一直保持沉默,倒不是怕了何家翎,就是突然觉得没劲,懒得假模假样地去哄他。 何家翎是个爱干净的人,忍了一路的脏和臭,这会儿到了房间实在是忍不了了,他撕撕扯扯地脱下衬衫,露出了半身的伤痕,新的是青紫红肿,旧的虽已淡化,却也满目狰狞。 徐俏一惊,赶紧偏过头,不敢看。 看了,可能会心软。 何家翎嘶嘶吸气,丢下衬衫,转身进了浴室。 徐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顺势看了眼正前方的挂钟,九点三十五,这会儿距离她上次进食,已经是十六个小时前的事了。先前挖空心思盘算,顾不上胃的需求,现在忙里偷闲,她立马就感到飢火烧肠了。 盘坐在地毯上,徐俏慢条斯理地吃起了牛杂汤,尽管她再潦倒再飢饿,吃饭时的那套规矩大概是不会忘的。与其说是不会忘,倒不如说是一种习惯,就像何家翎看她,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习惯。 徐俏胃口不大,仅靠一碗稀薄的肉汤就能填补她空落落的身心。她打开电视,随意调了档连续剧,静悄悄地看着。 屏幕上,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坐在教室的角落,她捧着书,视线从页面偷偷转移到了窗外的走廊。此时,有个白衣少年正和好友打闹着经过,少年无意识地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女生慌不择路地收回目光。待少年走远时,她用书捂着脸,眼里难掩欣喜。 下巴抵着膝盖,徐俏的脑袋一片空白,暂时什么也不想琢磨。她半眯着眼,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听着电视声,渐渐合上了眼。 徐俏感觉自己只是小憩了片刻,醒来一看挂钟,竟也过去了一个小时。她下意识去看浴室,那里仍是关着门,透着缝隙,能瞧见一点里头的光亮。 徐俏隐隐有些不安,她骤然起身,忙去敲门,「何先生?」 无人应答。 徐俏敲得更急了些,「喂,何家翎。」 依旧没有声音。 她不管不顾,迳自推门而入。 何家翎对着她,正仰躺在浴缸里,手臂水淋淋地搭在两侧,一动也不动, 徐俏脚步虚浮,试试探探地又喊了声,「何家翎?」 「……」 一颗心随之提到了喉咙,徐俏走上前,颤抖地摸了摸他的脸。 很烫,是一副发了高烧的光景。 徐俏虚虚搂住何家翎的脖子,将他提起来了些,随即用力捏了把他的脸,「喂,醒醒,何家翎,快醒醒。」 没成想这下竟真掐「活」了何家翎,他的黑睫毛微颤了下,半睁着眼,直直看向她,目光却是失焦的。 「快起来,我送你去医院。」徐俏的声音慌张地变了调子。 何家翎被她拉着,浑身软绵绵的,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随时就要晕倒。他像是听不懂她的话,迷迷煳煳地「哼」了一声,又跌了回去。 恍惚之中,何家翎看见徐俏手忙脚乱地一边打电话,一边拿浴巾给他包身子。他眨了眨眼睛,心头忽明忽昧,莫名想起了以前的场景。 最先想到的是在德国生活的那段日子,由于语言不通,性格孤僻,他独来独往,每天下完课就在公寓里待着,鲜少同人说话。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玩开,同一帮人夜夜笙歌,浑浑噩噩。
第15页 七年一晃而过,短的就像一阵风。 然后他又想到了老家,那里满院子都是木槿花。 天光晦暗,木制的楼梯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未几,有个留着齐肩发,穿着荷色碎花连衣裙的少女推门而入,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走到他身边。 窗户大开,微风徐徐,吹得桌上的教科书哗哗翻页,同时也轻拂过她的裙摆。 她俯下身,将他额头上毛巾取下,餵了他一些水,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书。 他高烧不断,迷煳中,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后来似乎听见她说了句话—— 「院子里的木槿花开了,好想吃啊。」 他昏昏沉沉的,却是在想木槿花能吃么?还有这人是谁? 想着,他陷入了五彩斑斓的漩涡中,梦中没有任何情节,单是无数线条盘旋生长,而后又逐渐变小,如此反反覆覆,永无止境。 醒来是在次日清晨,他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似,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沙发,然而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仿佛昨夜所见,只是他的幻想。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床寻水喝,刚一开门,迎面撞上了温大小姐。 温榕在茶馆连夜同人打牌,输光了才晓得回来,这会儿看到何家翎,终于拾起了她的丁点慈爱,「儿子,听说你发烧了,现在怎么样?」 听说?何家翎扶着门框,冷冷道:「很好,还活着。」 温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那我先去睡会儿觉,下午还有个局,唉呀,忙死了……」 何家翎面无表情,「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温榕自知理亏,讪讪道:「我这不是……」 何家翎不想听她那套辩解,直接开门见山,「昨天有个女生来我屋里,她是谁?」 温榕顿了顿,随即拍手笑道:「应该是小婉,她昨天又来了?」 「小婉?」 「你戴叔叔的女儿,戴婉,她来我们家好几次了,你不记得她了?」 「没印象。」 「这小姑娘挺好的,就是有点内向,不怎么爱说话……」 「哦。」 「听说她也要去德国念书,跟你一个学校,到那边以后,你多顾着她点,她爸帮了我们家不少忙……」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戴婉,也是最后一次。在德国,他并没有找到她,后来慢慢的,便将此人抛之脑后了。 第11章 11   白炽灯太晃眼,照得人无法入…… 夜里十一点,徐俏蹲在病房里,手中攒着一沓发|票,精疲力尽地抬起了头。明晃晃的灯光照下来,她有些不适,当即闭了眼,虚靠在墙上。晕头转向地忙了半天,这会儿她看什么都是两重影子。 医生在病床边给何家翎处理伤口,突然同她说起了话,「他这是感染性发热,伤口化脓发炎,并发全身感染……」 徐俏默不作声,皱起眉头紧盯着何家翎的睡颜,他眼角青紫,嘴唇干裂,脸颊还略微有些浮肿,看起来好似没了人形。 医生又说:「这两瓶水挂完他应该就没事了,等会儿你到一楼窗口去拿药,记得每天都要换药,还有伤口尽量不要碰水……」 徐俏一一应下,「好。」 医生交代了两句就走了,病房里只剩下何家翎和徐俏。徐俏茫茫然地望向四周,寂静肃杀,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她最后看了眼何家翎,转身也走了。 走廊里阴阴凉凉的,徐俏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脚冷,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原来还穿着酒店的拖鞋。 她刚刚确实是被吓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何家翎死了,在一个秋夜里,死在了冰冷的浴水里,毫无徵兆的。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有什么情绪,只觉得眼前模煳,耳中轰鸣。她还什么都没做,但却突然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徐俏失魂落魄走到一楼大厅,发现外头竟下起了雨,而且有愈下愈大之势。这香达城常年见不到雪,倒是三天两头和雨打交道。 徐俏取了药,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去了医院隔壁的便利店。她买了几罐冰咖啡,坐在店里的圆椅上,望着窗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因为半夜再加上下雨天的缘故,所以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但仍有车辆川流而过。 徐俏很累,仿佛被人抽了骨头,浑身软绵绵的,恨不得立即找张床埋头大睡。但她又不能睡,所以只得靠喝咖啡提神,一罐接着一罐。 玻璃门开开关关,总有人进出,寒风趁机蹿入。 徐俏穿着单薄,挨不了这冷风,便换了个位置,坐到角落里去。 刚一坐定,她就发现在这个位置的三点钟方向,能看到鑫海大厦,整整二十二层楼,全是何家的。 谁还记得,八年前,鑫海只是二楼一间小小的广告公司,两张长桌,十个员工,几近倒闭。可一年后,老闆何自堂不知从哪博来一笔资金,重新整顿,改头换面,向各个领域伸出长牙,至此鑫海回生,开始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迅勐发展,最终有了今天这个规模。 此时,大厦外边停着辆黑色轿车,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旁打伞静候,不久,何自堂挺着怀胎五月的大肚步履艰难地走了出来,男人立马上前迎他,将他接入车中。 车内坐着个曼妙的女子。路过的车灯从她脸上拂过,徐俏看清了她的脸。大眼翘鼻,粉唇嘟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却被老畜生按在怀里又掐又啃。
第16页 与此同时,藏匿在其他车里的狗仔按下了快门。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徐俏,贴心地替报刊杂志想好了标题——「麻甩佬车中速食辣女,黄脸婆空房掩面涕零。」 三流小报的犀利毒舌,她见识不少,其中精髓,她摸得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只要何自堂愿意花钱消灾,这照片怕是没有机会荣登封面热门了。 徐俏看着轿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方才收回目光。 老子在外头风流快活,儿子却在医院里无人问津。 徐俏扯了扯嘴角。 徐俏百无聊赖地坐在店里,熬走了两批客人,直到店里的售货员对她说要关门了,她才起身,又冒着瓢泼大雨跑回了医院。 快要走进病房时,徐俏勐的剎住脚步,抑制不住的打了个大喷嚏,打得她眼冒金星,涕泗横流。 她揉了揉鼻子,心想,病晕了才好。然而受了一晚上的风,她仅仅换来了一个喷嚏,至于头疼脑热,压根没有。这和她初中偶尔厌学,渴望生病休假有异曲同工之意。只不过对象由老师换成了何家翎。 她想她折腾了一晚,再来场大病,兴许能换来何家翎的丁点怜惜。其实本质上她并不需要他的怜惜,但又不能离了他的怜惜,说起来真是矛盾得很。 想到这,徐俏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笑。 何家翎是在半夜一点转醒的,先是浓烈的消毒水味在鼻尖萦绕,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人握着,黏热湿腻。他微微偏过头,看向与他左手交缠的手。 那是徐俏的手,又白又直,就是指腹有茧,摸起来有点糙。 目光从手移到了脸上,何家翎就那么静谧无声地看。 徐俏坐在塑料椅里,上半身向前倾,脑袋枕在床边的一小块位置,似乎是累惨了,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她的头髮又松又多,乱蓬蓬的散开,落在他的手臂上,有些痒。 看了半晌,何家翎悄无声息地抽回了手,而后像个没事人似的推了推徐俏的肩膀,「餵——」 徐俏适时抬首,看着何家翎,她先是一脸怔仲,随即喜笑颜开,「你醒啦?」一面说着,她还一面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好像不烫了,你要喝水吗?」 「嗯。」何家翎声音低哑,「你怎么还在这?」 「我不知道该怎么联繫你的家人朋友,怕你夜里需要人照顾,就留下来了。」徐俏拿了个纸杯到外头接了些水回来,递给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会发烧是因为伤口感染,而你会受伤,又是因为我,所以我怎么能置之不理?」 何家翎沉默不语,只是拿眼看她。 徐俏被他看得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而后不动声色地转过脸。 何家翎对着徐俏的侧影,冷不丁地说了句:「好倒霉。」 徐俏不明所以,「什么?」 何家翎一派平静,「我发现我自从遇上你之后,就一直挺倒霉的。」 「……」 什么叫一直?除了今晚无意害他被打,其他时候她可没给他惹事。徐俏很不认同地赔礼道歉,「对、对不起。」 何家翎却轻轻笑出了声。 徐俏很少见到他笑,且笑得这么纯粹,虽然她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何家翎很快敛了笑意,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是做什么的?」 「律师。」 「律师?」何家翎的语气有些惊讶。 徐俏:「看着不像吗?」 「不像。」 「为什么?」 「我看律师长得都挺聪明的。」 「……」 何家翎不开玩笑了,将身子向左移了些,腾出一个空位,他掀开被角,淡淡地说:「上来。」 徐俏登时瞪圆了眼,她四下张望,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这样不好吧,医院里人来人往的,况且你病刚好……」 何家翎只是问她,「管他们怎么看,你不冷吗?」 「这……」 「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 徐俏含煳地「唔」了一声,不再扭捏,她脱下外套,蜗牛似的钻入被窝。 何家翎侧过身,伸手环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头髮上,最后低低地发出了一声轻嘆,「你太凉了,抱你像在抱冰块。」 徐俏埋在他的胸前,瓮声瓮气道:「那我还是下去好了。」 「不用。」 「万一你又病了怎么办?」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哦……」徐俏闭上眼睛,但白炽灯太晃眼,照得人无法入睡,她索性下床把灯关了。 徐俏摸索着重新爬进床里,刚一躺下,就被何家翎捞进了怀里。 徐俏没出声,在他的禁锢中,缓缓闭上了眼。 何家翎单是望着雷雨交加的窗外,也不说话。今晚,没灯没电视,只有一个同他一样沉默的人。 房内静悄悄,衬得走廊上护士的谈话声格外清晰。 「七号床的水换了没?」 「都挂完了,我看明早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你下个星期五没事吧?我想跟你调个班。」 「好啊,你要去干嘛?」 「就我上次跟你说……」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又渐行渐远。 第12章 12 何家翎想也没想,顺手拿…… 大雨滂沱,噼里啪啦地拍打在地面、窗边,仿佛整个世界都浇筑在了雨里。
第17页 徐俏绷直着身子,在这小小的单人病床里,她头一回觉得何家翎高大得碍事。空间实在有限,他又占了一大半位置,她想动弹都动弹不了,只能紧紧依偎着对方。依偎这词,听起来竟有点缠绵浪漫的意思。 黑夜轻而易举的就将人打回了原型,徐俏卸下盔甲,努力汲取枕边人身上虚无缥缈的丁点温暖。她如此,何家翎也亦然,紧紧拥抱住她,他才感觉到那飘荡在空中的灵魂,终于安稳地落回了躯壳里。 何家翎木然地睁着眼,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怀里的人奇怪,他自己也很奇怪。 「轰隆」一声,惊雷乍起。 徐俏怔了怔,不是被雷吓的,而是何家翎突然加重手中的力气,差点没把她的腰给勒断。 「咳咳——」徐俏憋着气,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何家翎没理她,但却适时松开了手。 徐俏在得以喘气之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后慢慢裂开了嘴。 何家翎幽幽道:「你笑什么?」 徐俏的笑顿时僵在脸上,她怀疑此人的眼是猫眼,这乌漆麻黑的他是如何看到她在笑的。 徐俏习惯性装傻,「我没笑啊。」 何家翎轻哼了声,将手从徐俏的身下抽出,换了个舒服点的姿态,四平八稳地仰躺着,而后慢悠悠地说道:「你睡觉的时候安稳点,别老是动来动去的,我不想明早起来又添一处伤。」 徐俏知道自己睡眠欠佳,语气讪讪道:「我尽量。」 病房内沉寂了须臾。何家翎突然话锋一转,问她:「你在哪里上班?」 见他有闲聊的心思,徐俏也稍微打起了精神,「贝安律师事务所。」 「在哪?」 「中山路32号。」 「平常忙吗?」 「不一定,要看有没有案源。」 何家翎轻笑,「那你们事务所应该不怎么样。」 徐俏纳闷,「你怎么知道?」 「好的话,那是不缺案源的。」 徐俏哑口无言,承认他的推测。 何家翎:「没想过换个好一点的地方?」 「学校不好,又没有门路,好的律师事务所不要我。」徐俏平侧躺着难受,说完便微微转了下身,没成想,这一下又打到了何家翎的伤处。 何家翎面色铁青,紧紧抿住了唇。对此,徐俏全然不知,她自顾自的说:「我去年才过的司考,目前为止也就处理过四个案子,还没有什么经验。」 何家翎咬牙吸气,「那也勉强凑合。」 「……」徐俏听出来了,这人又在损她呢。 待何家翎恢復了一丝常色后,他又漫不经心地挑起了另个话头,「你会说德语?」 徐俏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有个德国朋友跟我说的。」何家翎漫不经心道:「他说,昨天夜里有个女生替我接了他的电话,是你吗?」 徐俏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学过德语?」 「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点。」 「为什么学?感兴趣?」 「不是。」徐俏顿了顿,说:「是为了去读书。」 何家翎略略有些讶异,「你在德国哪个大学读书?」 「后来没去成。」徐俏看向一片虚空,淡淡地说:「家里出了点事。」 何家翎没有再继续盘问下去。 病房内又陷入漫无边际的寂静。 徐俏凝视着黑暗,蓦然一笑,可那笑不是个真正笑的模样,又冷又硬。 她悄然伸出手,沿着何家翎的脸颊一路往下摸,最后停在了他的下巴上。 「你做什么?」何家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被她冰凉的指尖触得轻轻一颤。 徐俏用指腹在那浅淡的疤痕上来回摩挲,轻飘飘地问了句,「你这是怎么弄的?」 何家翎满不在乎,「被人打的。」 「痛么?」 「还好。」 「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打架?」她想起就问。 何家翎反问,「什么叫总是?」 「看你打架的样子就不像头一回。」徐俏清了清喉咙,不带任何感情地劝慰说:「以后别动不动就生气了,有事先理一理,行么?」 何家翎听了这话,脸上无动于衷,「我用你教?」 徐俏淡淡地说了声,「是我多事了。」 何家翎似乎对她淡然的语气很不满意,沉吟一番,他压低声音说:「什么意思?」 徐俏不答,收回手脚,往后挪了挪,拉开两人的距离。 怀里瞬间冷了下来,何家翎短暂失言,而后冷笑一声,「若即若离,你还挺会玩的。」 后背是万丈深渊,徐俏若是再移动一厘米,就会摔下床。她不恼不怒,异常平静,听他接着说:「不过,有些事点到为止就行了,不然会很烦。」 很烦?徐俏抿着嘴。 触手可及的是她的长髮,何家翎捻起一缕,没头没脑地问道:「你要多少钱?」 「什么钱?」她问。 「别装了。」何家翎凑近,微不可闻地轻笑了声。 窗外一道闪电掠过。 病房内有了短暂的光亮。 四目相对。 有人眼里有探究,有人眼里无温度。 闪电瞬息而逝。 徐俏安安静静,忽而一笑,「我要的不多,十亿就好。」
第18页 何家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给不了对不对?」徐俏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一阵烟。 何家翎沉下脸,冷声道:「你当我是傻子?十亿?」 徐俏无声地笑了笑,随即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不急不缓地往外走。 整整呆了两秒,何家翎喊住她,「你去哪?」 徐俏不理他,头也不回地开门就走,一句话也没留。 何家翎想也没想,顺手拿起床尾挂着的外套,追了上去。 徐俏加快脚步,躲避他的追踪。 空荡荡的走廊里,两人一前一后,像是在默默较劲。 「餵——」眼看那抹黑色将要消失在尽头,何家翎忍不住低声唿唤。 徐俏置若罔闻,疾步拐进了楼道。 死寂中唯有脚步声响起,噔噔噔噔,好似要将这夜幕踩碎。 角逐让人心跳加速,徐俏喘着粗气,根本不敢回头观望。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有了个念头——别再追了,到此为止。 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直至跑出他的世界。 何家翎四肢发软,用尽全力在追,才不至于被徐俏甩得太远。徐俏仿佛把他当成了洪水勐兽,只差没有尖叫出声,疯也似的狂奔,暴露出她对他的恐惧。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她,更不明白,她究竟在怕什么? 第13章 13那天,清风微拂,…… 那天,清风微拂,金黄色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零碎的点缀在她乱蓬蓬的短髮上。 她穿着新买的黑皮鞋,站在紫荆树下,狼吞虎咽地吃着一根原味甜筒。就在刚才,她做了个约定,要是三十秒内,她能吃完这根甜筒,那她明早的考试就能顺利通过。她总是喜欢用这种奇怪的暗示来鼓励自己,即便结局常常不如人意。 然而这个赌约半途就夭折了——有个人不知道哪冒出来,狠狠撞了她一下,她踉跄了两步,没摔倒,但被吓得不轻,手里的冰淇淋也随之跌落于地。 「抱歉。」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暗哑,好似公鸭叫。她当即就想到了班里的那些男生,十五六岁的年纪,说话大都是这个调调。 傻愣愣看着石板路上一滩奶白色的粘腻汁水,以及那早已粉身碎骨的蛋筒,她支支吾吾地回了句,「没,没关系。」 身边很快就静了下来。 她微微转动眼珠,余光里瞥见何家翎走远了,她才慢慢抬起头。她是害羞内敛的代言人,不爱去热闹的地方,不敢同陌生人打交道。 在她妈妈眼里,她是个有点特别的孩子,喜欢胡思乱想,收集稀奇古怪的东西,闲暇时一部电影能反覆看上几十遍…… 孤独却自得其乐。 她站在原地,静静观望着何家翎的背影,脑中开始描绘他的长相——桃花眼,高鼻樑,薄唇。事实上,未曾谋面的男女,在她想来,都是漫画人物的模样。 何家翎单肩挎着书包,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书包的拉链没拉上,呈开口状态,里边的书一蹦一跳,好几次差点脱离掌控。 她张了张嘴,话卡在喉咙里却喊不出来。 何家翎不走寻常路,非要从栏杆翻过去,这一侧身,最外层的那本数学书立马掉了出来。 可是他没发觉,依旧自顾自的往前走。 她赶紧小跑向前,捡起书,拍了拍上头的灰,抬眼看着何家翎,小声说了句,「同学,你的书。」 何家翎不是顺风耳,自然听不到她这细如蚊鸣的唿唤。 她犹犹豫豫,仍是跟上了他,试图寻找开口的机会。 一路上,他的书包不停往外掉东西,书,钢笔,钥匙……她一声不吭,沉默地当起了拾荒者。 夏日午后,巷子里除了他们,再无他人。 二楼的窗台上飘荡着内衣短裤,不远处的紫荆树里蝉鸣声不绝于耳。她抱着一沓东西在烈阳下,热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同学。」她小跑着,瓮声瓮气地朝前喊了一声。 没成想,何家翎突然剎住了脚步,扭头回望了她一眼。 影影绰绰的光斑扫过他脸庞,他歪着脑袋,神情平静如水。 「餵——」 「喂!」 这一嗓子不大,但带有点凌厉的味道。 徐俏愣了愣,脚底踩空,好在她眼疾手快,牢牢抓住一旁的扶手,勉强稳住了身形。 何家翎憋着股气,站在徐俏身后十几个台阶上,穿过栏杆间隙,阴沉沉地望着她。 漩涡似的楼道里,寒风无孔不入,唿吸之间,似乎能见白气。 视线所及,是半开的窗户,外头是浓黑的夜,雨飘飘摇摇,顺着风落在了窗边的水泥地上。 徐俏站在拐角处,一动也不动。 何家翎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诡异。 雨滴溅在脚踝上,徐俏往前挪了挪,眯起眼,深吸了口气。 她扭头,迎上何家翎的目光,笑了笑,「何先生,有什么事么?」 何家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去哪?」 「回家。」 「凌晨两点,外边还下着雨,你怎么回去?」他似乎得了失忆症,几分钟前的恶言恶语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现下继续气定神闲地同她谈话。 徐俏似笑非笑地说:「打车。如果打不到,那我就去找下一个冤大头。」
第19页 何家翎表情莫测,正视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末了,嘲道:「冤大头?你是不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徐俏沉默了一瞬,随即答道:「对何先生来说,我兴许摆不上檯面,但于别人而言,我可能就是块璞玉。所谓千人千姿,各有各的喜好。」 「就好比刚才那个傢伙——」何家翎脱口而出,「你后悔了?」 徐俏不说话。 何家翎长久地凝视着她,而后慢条斯理地说:「好呀,我倒是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徐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不等何家翎回答,她转过身,跑下了楼。 何家翎身形未动,脑袋稍低,不动声色地看着台阶上残留的鞋印。 「回病房里去,别在外边待着,小心病死了没人知道。」徐俏轻飘飘的声音,从楼底传来,带有几分寒意,几分无奈。 何家翎怔了怔,俯下身去看她,可惜距离太远,他只看到了个模煳的黑影。 握着栏杆的手指隐隐发白,何家翎深吸了口气,恨恨地喊了声,「徐俏!」 他生气了。 徐俏想,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 嘴角摆了个笑的弧度,徐俏空洞着眼,疾步走出医院,逃进了雨里。 外头风雨大作,愈发显得楼道里僻静十分。 何家翎穿着身单薄的病号服,夜风钻入他的衣领裤口,浑身透心地凉。 他白着张脸,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也不知站了多久,何家翎终于动弹了下,他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向病房。 徐俏在风雨里很快就成了一只落水狗,雨泼在她脸上,她几乎睁不开眼,只好不停地用手去擦拭眼睛。 街上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她就在微光之下,狼狈地游荡到了一家仍在营业的麦当劳。 徐俏没有进门,而是在窗口要了一支原味冰淇淋。 店员小姐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半夜,淋雨,孤身。这三个词随便拿一个来说,都能抽象地描绘出一个失意或者是失恋的人。故而三者加身的徐俏,更为惨澹。 第14章 14   店员小姐将甜筒递给徐俏时,…… 店员小姐将甜筒递给徐俏时,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你还好吧。」 徐俏回过神,笑了笑:「还好。」 店员小姐见她神色正常,不像是要寻短见的模样,也松了口气,好心提醒道:「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在外边不安全,早点回去吧。」 徐俏点点头,「谢谢。」 徐俏转身,环顾四周,看到了两米有个雨篷。 她走到雨篷下,孤零零地蹲坐在地上,没滋没味地吃完了一根甜筒。 这样贪嘴的下场就是,徐俏觉得牙酸头痛,周身仿佛更冷了。她搓了搓水淋淋的手臂,一鼓作气,又闯进了风雨里。 好在出租屋离医院比较近,徐俏狂奔一阵后,拐进了一条黝黑的甬道。 繁华背后另有荒凉。在这闹市的某个角落里,还有一片破败的老区,它们拥挤错落着,没有电梯,没有门牌号。矮楼外墙刷的漆早已掉得七七八八,远远望去,像是个荒村。 徐俏轻车熟路地避开了甬道里的垃圾箱和废物堆,走到小区的最里边,而后慢吞吞地爬到了六楼。她住的很偏,屋子也小,统共三十平方米左右,一室零厅,外加个一个卫生间和厨房。 徐俏对此还算满意,唯一让她比较糟心的是——这屋子面朝北,终日见不到多少阳光,而且隐隐还有股霉味。人要是住久了,仿佛也会长出青苔。 在阴嗖嗖的卫生间里,徐俏脱下浸满水的衣服,抖着身子洗了个头澡,然后开始吹头,洗衣服。 做完这些,徐俏筋疲力竭地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她发了一会儿呆,随后才想起来要回陈玉消息。 陈玉在微信上问她:「怎么样了?肚子还疼吗?」 她发了个表情包,「没事啦。」 在堂宴的时候徐俏确实很胃疼,但后来陆川浓的一通折腾,让她没空去胃疼,她咬咬牙,就这么捱过去了。 简单和陈玉聊了几句,徐俏的眼皮就耷拉了下来,迷迷煳煳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手机在床头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徐俏哼哼了两声,看也没看,翻了个身。 混沌之中,徐俏感觉唿吸深重,浑身滚烫,她隐约觉得自己是要大病一场了。果不其然,到了后半夜,她头昏脑胀,又吐又泄。 忍着噁心,她勉强找来几片退烧药吃下,大概过了一个小时,那药似乎是奏效了,体温降了些,但遍体仍是酸软,也不见得大好。 徐俏如愿以偿地把自己给弄病了。可惜大病一场,却没了何家翎这位重要的观众,她觉得自己这波很划不来,简直是在活受罪。 徐俏眯着眼睛,像个傻子似的,直勾勾地看向床头柜上的照片。那是一张很普通的合照。 良久,她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了。 那人走到床边,不言不语。 徐俏盯着视野里出现那双黑皮鞋,奄奄一息地张了嘴,「戴婉。」 今天的戴婉,仍和往常无异——黑色齐肩短髮,一身荷色碎花裙。 戴婉听言,缓缓蹲下身来,对着她释放了个大大的笑容,「你还好吗?」
第20页 徐俏恹恹道:「不好。」 戴婉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抚,「天亮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徐俏眼神空洞,「你骗人。」 「我没骗你。」戴婉将额头在她的手上,一本正经地说:「只要肯放弃,世上无难事。」 「放弃?」徐俏咧了咧嘴,「不可能。」 戴婉无可奈何地长嘆了一口气,「唉,你这是螳臂挡车,自寻死路啊。」 「我愿意。」 屋内有片刻沉寂。 戴婉盘腿而坐,捻了捻她的手掌,末了清闲闲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何家翎?」 徐俏吶吶道:「我没有找他,只是碰巧遇到而已。」 戴婉目光一凛,「你撒谎。」 「你管我做什么?」徐俏面无表情地说:「反正你已经不喜欢他了。」 戴婉愣了愣,「可他有什么错?这事和他又没关系。」 徐俏仰头定定地看着戴婉,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须臾,徐俏才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他……没错?和他……没关系?」 「对。」戴婉像是突然换了副面孔,冷淡道:「你的痛苦你一个人受着就好了,别去招惹他了。」 徐俏急促地喘了口气,抓着被子,撕心裂肺咳嗽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红。 戴婉却是一语不发。 咳到最后,徐俏咳出了两行泪,她低低吶喊道:「凭什么!」 戴婉放开她的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半晌,而后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徐俏委顿在床角,焉了吧唧地趴了很久,脑袋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对门乱闹闹地响成一片时,她才发觉,原来已经天亮了。 很困,但是睡不着。徐俏烦闷地抓了抓本就乱糟糟的头髮,一把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企图将自己给憋死。奈何她贪生,途中偷偷将被子掀了个口,露出两个鼻孔。 外头又下起了暴雨,雨滴肆无忌惮地砸在各处,噼里啪啦,没完没了。 徐俏听着雨声,却莫名觉得安心。她合上眼,尽量避免去想那些事情,可越是不想想,回忆越是清晰可见。与此同时,只剩酸水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响彻云霄。 再也别想安生了! 「我去。」徐俏骂了一声,不知道是在骂肚子,还是在骂其他什么。 她记得她原先也算是个半吊子的淑女,脏话是不敢说的,骂人也不大会,可自从遇见陆川浓那混球,别的没学到,倒是学会了怎么出口成脏。好在和他分开后,碰上的都是些文明人,她才将她那蠢蠢欲动的爆裂因子给压了下去。 徐俏唉声嘆气翻身下床,拖着疲软的四肢走到厨房,从小冰箱里翻出了一袋速冻饺子,烧水煮熟。 她不怎么会做饭,平常不是点外卖,就是靠各类速食填饱肚子。好在她对吃穿用度不甚在意,所以常常随便吃两口,就算凑合了一顿。 煮好饺子,徐俏折回床边,蹲在床头柜前慢吞吞地吃了起来。这个长宽均三十公分的小柜子,既是徐俏的饭桌,也是她的办公桌。 吃到一半,徐俏就没什么胃口了。她放下筷子,从抽屉里边拿出一盒治疗感冒头疼的药,吃了两粒。而后瘫坐在地上,借着檯灯的光,看起了资料。 她边看边翻出手机,结果发现了一通凌晨三点打来的未接来电。 第15章 15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 半个小时后,徐俏拖着病体出现在了城中村一栋破楼的天台上。 入目是错横交错的绳子,上面挂满了衣服和被子。连下了几天的雨,今日好不容易放晴,楼底下的人怕是天一亮,就赶着上来牵绳晾东西了。 徐俏拨开衣服,猫着腰来到了一间藏匿在此的屋子。 屋子是用木板和铁片随意搭建而成的,原先是来存杂物的,现在里面摆张单人床,也敢租给别人住了。 徐俏抬手拍了拍门。 没反应。 她再用力一拍,那脆弱的房门「吱呀」一声,摇摇欲坠,仿佛下秒就要裂开了。 「谁呀?」屋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大白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不等徐俏回復,那人便趿拉着拖鞋前来开门。 来人是个上身毛衣,下身花内裤的社会小青年,名叫蒋樟,长得很帅,做事也快,但却是个喜欢混吃等死的人才。 此时此刻,他正顶着蓬松的鸡窝头,倚着门框,满脸困顿地狂打哈欠。 徐俏盯着他的大张大合的嘴,淡淡地说了声,「你有两颗蛀牙。」 「屁——」蒋樟捂住嘴,瞪了徐俏一眼,「你来干嘛?」 「我还想问你,昨晚三点打电话来干嘛?」徐俏同他错身而过,进了屋子。 屋子很小,又处处堆满了杂物,一眼望去,简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徐俏就站在门边,没有再往里头走。 「有王沁眉的消息了?」她直接问。 「嗯。」蒋樟关好门,重新躺回了他那拥挤的弹簧床里。 「人在哪?」 「就在香达。」蒋樟揉了揉眼睛,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个纸袋子丢给徐俏,「不过她现在改名了。」 徐俏打开纸袋,看着照片上的人,怔忡了片刻。
第21页 蒋樟见她表情不对,随口问道:「你认识她?」 徐俏下意识地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 蒋樟东倒西歪地坐了起来,「那不就好办了。」 徐俏不说话。 蒋樟「啧」了一声,因为实在是困,所以没有心情同她闲聊,于是摆摆手,做赶客状,「算了,你要没什么事的话就赶快回去吧,小爷我要睡觉了。」 徐俏没理他,而是从包里拿出一沓薄薄的现金,走到他面前放下,「这次找人的钱,我先给你一半,其他的,我下个月再给你。」 蒋樟当即嗤之以鼻,「就这么点?留着自己买甜筒吃吧。」 徐俏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蒋美丽,我不差那口吃的。」 「徐俏——」蒋樟拖了长音,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再敢这么叫我,我丢你去餵鲨鱼。」 徐俏很是不屑,「得了吧你,照你这种速度喂,鲨鱼都要变成鱼干了。」 蒋樟气得直眉瞪眼,他向来是要被这发小压上一头的,但他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精神,等闲不与她计较。 徐俏瞥了他一眼,又从包里拿出了袋冒着热气的包子和罐豆奶,老婆子似地嘱咐道:「蒋美丽,你别老犯懒,早点挣些钱搬出这鬼地方……楼下巷口里就有快餐店,别老是吃些泡面可乐,再不济点外卖也成……还有,不要天天熬夜到天亮,小心哪天猝死。」 前面说得都挺中听的,是个老友该有的样子,但这最后一句,蒋樟闻言又冒起了火。他一把扯过徐俏手里的早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徐俏坦然接受,拎起角落的垃圾,转身往外走。 蒋樟对着她的背影,缓缓说说:「何自堂那里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徐俏脚步不停,「暂时先不用,我自己会看着办。」 徐俏没有立刻下楼,而是在天台驻足了半晌。她若有所思地将纸袋里的资料细看了一遍,而后半眯起眼睛,抬头望向天空——那里乌云密布,黑沉沉的,这天晴还没多久,又有风雨欲来之势了。 徐俏原路返回出租屋,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了事务所老闆李旭的电话。 李旭是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头,大家都喊他老李,别看他平日总是笑眯眯的,好像挺和善的一人。但他要求极严,还是那种古板老派的苛刻,凡事达不到他的要求,他一张嘴,那阴阳怪气的损人法,能把人给活活怄死。 徐俏怕接他电话,他一打电话过来,准是让她办事。 果不其然,老李开门见山直接吩咐她,「徐俏,你准备下,等会儿跟我一块去鑫海。」 徐俏愣了愣,「怎么了?」 「有个买卖合同,得去处理一下。」 徐俏说:「几点?我直接过去好了。」 「两点半。」 徐俏一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不过这次去的是鑫海的分公司,在香达城的另一个区域,距离很远。她挂断电话,按下电饭锅的炖汤键,便马不停蹄地直奔向地铁站。 到了地铁上,徐俏累得快要虚脱了,一落座,气还没喘够,她的上下眼皮就开始打起了架。最后两方谁都不占上风,竟达成了友好协议。 徐俏破天荒地在地铁里打起了瞌睡,一路点头哈腰,差点没把脖子给扭断。 眼睛还没睁开,噩梦般的广播音便贯穿徐俏的耳膜。 「下一站望岗,换乘轨道交通7号线的乘客请……」 坐过站了! 徐俏一秒清醒,腾地站了起来。她匆忙随着人群下了地铁,往二楼跑。 如此来来回回地折腾,徐俏的胃不甘示弱,也来凑了份热闹。 她咬着牙,脸色煞白地站在鑫海公司的门口等老李。结果半个小时后,老李打了个电话来,说合同的事,让她自己去办就好了,他那还有别的大案子要接手。 徐俏只得应下,自己进了鑫海。 刚一进门,徐俏就看见一个穿着正装,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生迎面而来。 「请问是徐律师吗?」那女生问。 「我是。」 女生笑了笑,自我介绍道:「徐律师您好,我叫汪曼婷,您叫我小汪就好了。不好意思,您你久等了。」 「没有,我也刚到。」 「那请跟我走吧,」小汪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引路,「这次找您来,主要是想请您帮忙拟订同安浦公司的承揽合同。」 徐俏点点头,跟着她往前走,进了电梯。 「安浦公司是打算从机器交付之日起,在三个月内付清价款,但之前在另一笔业务里,他们还欠我们公司两百万贷款,所以我们准备……」 小汪说着说着突然按住了电梯的开门键,一脸侷促地看向外头,低眉顺眼地喊了声,「何经理。」 「嗯。」 徐俏听到这声音,还没看清来人,就立马背过身去了。 何家翎单手插兜,慢条斯理地走进了电梯,而后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正前方。 小汪不敢再高谈阔论,她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用余光去打量何家翎。 见他鼻青脸肿,却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小汪暗暗惋惜之余不禁又生出了几分佩服。她想要是她的脸被人弄成这样,早哭天喊地,请假不来了。更何况是经理,公司上上下下多少人看着,他倒丁点也不在乎,照样按时来上班。
第22页 徐俏无声无息地隐匿着,全程闭麦。何家翎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不过徐俏想,就算是他看见了,想必也懒得搭理她。 毕竟夜里的时候,两人算是彻彻底底地撕破脸皮了。她不想见他,他肯定也是如此。 然而就在电梯门即将再次合上之际,又有一帮人涌了进来。何家翎退后两步,来到了她身边。 徐俏垂下眼帘,默然无语地盯着脚上的帆布鞋。因为下过雨的缘故,马路上仍有些小水坑,她方才跑得急,没空在意,这会儿一看,鞋面早已满是点点泥斑。 她想要是老李在场,定会事后狠狠地骂她一顿,说她不注意体面,给律所丢人现眼了。 人挤着人,徐俏觉着憋闷得慌,稍稍往旁边挪了下,无意间,手背碰到了某人冰凉的指尖。 她愣了愣,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周遭有细细碎碎的聊天声,唯独他们这块寂静异常。 小汪又不自觉地瞄了眼何家翎,见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电梯门就开了, 小汪扯了扯徐俏的袖子,小声说:「徐律师,咱们到了。」 徐俏随她走出了电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何家翎一眼。 第16章 16   「徐律师,这边请。」小汪推…… 「徐律师,这边请。」小汪推开一扇玻璃门,给徐俏指了张桌子,说:「资料都在电脑里,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叫我。」 「好。」徐俏放下挎包,开始处理手头上的事。 小汪就坐在对面桌里办公,期间两人时不时交谈几句。 在了解到合同的性质和要求,以及当事人的谈判过程后,徐俏反覆同小汪确认标的金额,违约责任,双方的权利义务,以及特别条款的设置等。之后徐俏又和对方律师在线沟通磋商,经过一段时间的拉锯,最终达成了双方都较为满意的一个协议。 小汪靠在转椅上,左右转了转,下意识瞄了眼徐俏。刚一见到这个年轻律师时,她还觉得小律师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也不爱说话,怕是不靠谱。但没成想徐俏一进会议室,整个人就沉下来了,和对方律师交谈时言语稳当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正当此时,徐俏头也没抬,便开口说道:「小汪,合同你先看下,我发到你邮箱了。」 「哦,好。」小汪赶紧收回视线,点开邮箱,细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后,又转发给了相关的负责人核实。 趁此间隙,小汪主动和徐俏聊起了天,「徐律师,你几几年的啊?」 「九一的。」 「我是九零年十二月份的,咱俩差不多大。」小汪笑起来,眼睛成了月牙湾,「你是香达本地人吗?」 「对,住思源区那块。」 小汪还想再说些什么,负责人给她回了一段消息,说合同有些地方还要再改一下。小汪将这段话又重新转述给徐俏。徐俏再次伏案翻报表,修修补补。 等徐俏抬头看向落地窗时,外头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她捶了捶酸软的腰,起身,将完善并列印好的合同递给小汪,说:「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小汪接过合同,放进档案袋里。 徐俏拿起挎包准备回家,忽然听见小汪问她,「徐律师,你晚上有约吗?」 「没有。」徐俏不明所以,「有什么事吗?」 小汪沖她笑了笑,「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一块去吃饭吧。」 徐俏没有拒绝的理由,「好啊。」 两人出了公司,在炒菜,日料,烤肉还有火锅中抉择了半天,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拐进了火锅店。 或许是因为天气骤降的缘故,火锅店的生意重新兴隆了起来。待徐俏她们进店时,店内早已热火朝天了,一眼望去,似乎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 小汪寻问过路的服务员,「还有位置吗?」 「你们几个人?」 「两个。」 「有。」服务员引着她们往里头走,最后在临近厨房的一张桌子前停了下来,给了她们一张菜单,「要点什么?」 服务员脸色很差,不知道在烦躁些什么。 小汪没敢细看菜单,就指着图片上显眼的锅底,问徐俏,「双人套餐,酸萝蔔老鸭鸳鸯锅可以吗?」 徐俏点点头,「可以。」 服务员拿着订单,没再多问,快步走开了。 「哇——」小汪压低声音抱怨道:「她这什么服务态度啊?」 徐俏随口说:「以前不这样的,后来店开大了,脾气也就上来了。」 小汪哼哼两声,「店大欺客,我看它能开到几时。」 徐俏附和着笑了笑。 小汪扭头看了眼冰柜,问她,「徐律师,要喝啤酒吗?」 「我喝不了,一杯就倒,到时候会很麻烦。」徐俏说:「可乐就好。」 「行,那我去拿。」说罢,小汪便起身走到冰柜那里。没一会儿,徐俏就见她略带尴尬地跑了回来,两手空空。 「怎么了?」 小汪边往前台的方向看,边小声说道:「我好像看见我们经理了。」 徐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何家翎双手插兜,松松垮垮地站着,正在和旁人说话。 徐俏愣了一瞬。 适时,旁人的目光扫到她们这,然后他咧了咧嘴,向小汪扬起了手。
第23页 小汪羞答答地抿嘴一笑。那旁人径直走了过来,摸了摸鼻子,说:「介意一块坐吗?店里没位置了。」 小汪为难地看向徐俏,是在寻求她的意见。 徐俏犹豫两秒,说:「我没关系。」 「那太好了,我去叫经理过来。」 趁旁人离开之际,小汪向徐俏轻而快地介绍起了他们,「刚刚那个男生叫张晃,是我同事,也是何经理的助理。何经理你知道吗?下午在电梯里见过。」 徐俏轻轻地唔了一声。 小汪吞吞吐吐地提醒道:「徐律师,我们何经理虽然人长得很帅,但是脾气有点古怪,不爱理人,你等会儿别介意呀。」 徐俏心神领会,「没关系。」 小汪长舒了口气,她这替人尴尬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改。 很快,张晃领着何家翎过来了。 徐俏本想到小汪那去坐的,可她刚一起身,何家翎便泰然自若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徐俏重新坐下,而后慢吞吞地往里挪了些。 小汪在对面,一抬头就看见何家翎冷冰冰的面瘫脸,不自觉地咽口唾沫,同时僵硬地同他说道:「何经理,你怎么也会来这吃饭啊?」 何家翎淡淡道:「因为饿了。」 「……哦。」小汪笑笑,显出一副窘态。 「曼婷,这位是?」张晃贴心地将话题从何家翎身上岔开,他看着徐俏,话却是对小汪说的。 「这是徐律师,我们请她来帮忙拟订合同的。」 张晃对着徐俏一点头,「你好。」 「你好。」 一通简单的寒暄后,是莫名的沉寂。 小汪束手束脚的,不敢高声语,恐惊了何家翎这天上人。而张晃像是长了跳蚤似的坐立不安,他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抓抓脸,眼神也飘飘忽忽的,最后还是忍不住飘向了小汪。 徐俏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俩,察觉出趣味来,止不住想笑。 锅底和配菜上来后,张晃扫了一眼,觉得不够,又喊来服务员加菜。 张晃问其他三人要些什么,一个瘫着脸,一个摆摆手,一个说不用。他只好自顾自的点单,「来两份羊肉卷,鸭肠,牛肚,青虾……」 徐俏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道:「不要虾。」 「为什么?」 徐俏驾轻就熟地扯谎,「我对虾过敏。」 何家翎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目光向下,看了眼徐俏脏兮兮的帆布鞋。 小汪在旁说:「那就不要点了,和虾一块煮的东西,万一吃了中招咋办,反正你也不是很爱吃虾。」 张晃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 两人视线短暂交汇,小汪迅速低下头,徐俏见她耳根子都红透了。 小汪的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我看你上次聚餐,都没怎么动过你面前的那盘油焖虾。」 张晃傻啦吧唧地咧了咧嘴。 徐俏看了一齣好戏,心情莫名挺好,笑眯眯地转过头,正巧遇上了何家翎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她当即就敛了笑意,伸手绕过他,拿过远处的挎包。 徐俏突然饿得发慌,拿起筷子,埋头大吃,她刚退完烧,喉咙不大舒服,就没有吃辣的。何家翎同她一样,也吃得清淡。 何家翎似乎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两口萝蔔,就没再动筷了。 一顿饭下来,小汪和张晃越聊越热络,脸蛋始终红扑扑的。徐俏不忍去当电灯泡,自动给自己消了音。 饭后小汪提议去玩桌游,徐俏觉得浑身没劲儿,就婉拒了。 四人站在店门口吹风道别。 小汪大概是聊得有些忘形,笑嘻嘻地说:「徐律师,我们经理也住在思源区那块,不如你们一块回去?」 回应她的,是何家翎的沉默。 小汪自知逾越,讪讪闭紧了嘴。 「不用啦,搭地铁挺快的。」徐俏无所谓地一耸肩,「那我先走了,再见。」 「拜拜。」小汪和张晃异口同声,「路上注意安全啊。」 四人就此分了三拨,往不同方向走去。 徐俏漫步在夜色下,扭头看了眼火锅店旁的巷子,里头黑隆隆的,什么也看不见。此时,凉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徐俏哆嗦了下,她裹紧外套,不再逗留,疾步往地铁口的方向走去。 路过公交站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在街边停了下来。 徐俏认识那车,是何家翎的。 她略微有些讶异,但没多想,继续往前走。 她走,车也开始缓慢移动。 徐俏停下脚步,颇为玩味地看向那辆离她不远不近的车。 片刻后,何家翎将车开到她面前,懒懒地抛出了句,「上车。」 徐俏走到车后座。 何家翎瞥了她一眼,语气很淡,「我是你司机吗?坐前面来。」 徐俏老老实实地坐进了副驾驶。 「谢谢。」这还是她今晚第一次和他说话。 何家翎却没搭理她。 车子有条不紊地前行。 徐俏偏过头,无声望向窗外。 车内太过安静了,以至于旁人低低沉沉的唿吸声,在她听来,格外刺耳。 车子悄无声息地离开城区,驶进了一条小道。小道两旁长满了大片大片的野芦苇,正随着晚风,轻轻摇曳。
第24页 徐俏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想吐,不知道是吃太饱了,还是胃太疼了。她忍着噁心,奇怪道:「去思源区是走这条路吗?」 何家翎的五官在车灯的照映下,愈发分明。他用指尖敲了敲方向盘,漫不经心道:「我有说要去思源吗?」 第17章 17   徐俏半眯起眼睛,「那你想带…… 徐俏半眯起眼睛,「那你想带我去哪?」 话音刚落,何家翎突然剎住了车。 徐俏勐地向前一扑,好在有安全带勒着,她才不至于被甩出去,但这一勒,胃里瞬间翻江倒海起来。她捂着嘴,屁股转了个方向。 何家翎神色自如,歪着身,从扶手箱里拿了盒烟,颇有闲心地抽了起来。 徐俏趴在窗框上,眼神虚无地看着外头一片重重叠叠的山影。 一人各占一边,相对无言。 何家翎弹了弹菸灰,望着徐俏的侧影,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徐律师,抛尸荒野判几年啊?」 「不一定,得看情况,」徐俏翕动鼻子,平铺直叙道:「等你抛完,法官自然会告诉你。」 何家翎微微向前倾身,抬手握住了徐俏的肩头,半笑不笑道:「那我来试试。」 「呕——」徐俏急急推门下车,跑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何家翎懵了,随即深吸一口气,对着外头影影绰绰的身影,冷冷道:「用不用这么夸张,我一碰你就吐。」 「呕——」 何家翎:「……」 三分钟后,徐俏顶着张白苍苍的脸回来了,她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含煳道:「有水吗?」 何家翎丢给了她一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水。徐俏接过,喝了两口,便气息奄奄地缩在了副驾驶座里。 何家翎碾灭剩下半截烟,靠着椅背,沉吟道:「知道怕了吧?」 徐俏喉咙嘶哑,「怕什么?」 何家翎眉眼森森,「怕我把你抛尸荒野。」 徐俏扭过头,用手扒拉下眼皮,露出布着血丝的眼球,拿腔作调道:「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何家翎斜眼看她,「有毛病。」 徐俏放下手,病怏怏地咧嘴一笑。 何家翎一语不发,重新开车。小路越来越明了,高楼大厦的轮廓也在黑夜中渐渐显现。 方才徐俏吐得只剩酸水了,但她的状况并没有好转,仿佛肚子里有双大手,正紧紧抓住她的胃又揉又搓,疼得她直不起腰。 何家翎拿眼瞥徐俏,见她一路佝偻着背,淡淡地开了口:「你这是什么毛病?」 徐俏「啊」了一声,抬眼看他,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她的眉眼间夹杂着极力忍耐痛苦的疲惫,何家翎看了,不动声色道:「要送你去医院吗?」 「不用。」徐俏表示拒绝,「过会儿就好了。」 何家翎没有再多嘴。 徐俏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她捱着捱着,果真又将这胃疼给捱走了。 她坐着发了会儿呆,目光似有若无地游离在何家翎手上,脖颈,鼻尖。 何家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不知不觉伸出手,拿了根烟。 烟刚叼上,他就听见徐俏气若游丝地说:「抽菸有害健康。」 「嗤——」这话本身一点都不好笑,可何家翎不知为何就是笑了。然而这笑转瞬即逝,很快,他又变成了原来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你会不会有点多管闲事了?」何家翎说。 「我没多管闲事。」徐俏不紧不慢道:「吸二手菸,会有害我的健康。」 「……」弋? 何家翎停顿了一两秒,把烟从嘴里取下,扔到了扶手箱里。 徐俏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半个小时后,何家翎把车开到了徐俏家楼下。 双臂随意搭在方向盘上,何家翎环顾四周,入目皆是破败风景。他神色淡淡,「思源区还有这种地方?」 徐俏解下安全带,「比这更糟糕的地方都有,不是人人都住得起大别墅的,何先生。」 何家翎自说自话,「那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因为没有钱啊。」说这话的时候,徐俏已经下了车,她一边撑着车门,一边俯身对何家翎说,「再见。」 「咔哒——」右边车门关上的那刻,何家翎也慢悠悠地下了车。 此处寂静漆黑,只有车前灯亮着光。 徐俏莫名其妙地看着何家翎,半晌,听他在离她半米远处,低而平缓地开了口,「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楼道里的灯坏了,常年没有人来修。徐俏平日里走惯了,摸着黑也能自由穿梭,但今夜是个例外,她打开了手电筒,却是在给前面的人照明。 何家翎一路上楼,几次三番的被途中冒出来的罐子、鞋盒绊倒,他深吸了口气,那本就阴郁的面孔又暗了几分。 徐俏幸灾乐祸地弯起嘴角,「还没到,继续往前走。」 何家翎有些不耐,「你家到底住几楼啊?」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徐俏就这么哄骗着,直到把他骗到了六楼。 徐俏拿出钥匙开门,何家翎站在她身后静了须臾,随即哼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快了?」 徐俏不置可否,打开门,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屋内的情形,比何家翎想像得要好些,家具装置几乎是没有,但至少看起来干净整洁。
第25页 徐俏给他拿了双女士拖鞋,「只有这个,你将就点穿吧。」 何家翎绕过她,光着脚,迳自走到床边坐下。 徐俏快他一步,不面无表情地地将床头柜上的照片和文件夹收起,给他倒了杯水,说:「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屋内湿气深重,阴凉凉的,何家翎动了动脚趾,接过热水喝了一口,而后四处看了看,说:「你这没有空调吗?」 「没有。」徐俏拿了块毯子盖在何家翎的脚上,转身进了厨房。 何家翎低头看着毯子,「那你冬夏的时候怎么过?」 「夏天用风扇,冬天用汤壶。」徐俏的声音遥遥传来。 「什么是汤壶?」 徐俏没有回答。 何家翎也没继续往下问,他安静地坐着,目光由下往上,最后落在了厨房里那个忙前忙后的背影上。 大约过了五分钟,徐俏从厨房里端了两碗甜汤出来。 她蹲坐在地上,从床底摸出一个红色的塑料扁圆壶,对何家翎说:「这个就是汤壶,你往里面倒上热水,然后塞进被窝,可以保暖两三个小时。」 何家翎面如雕塑,木然地看着那圆壶,说:「律所的工资应该不低,你为什么要过成这样?」 「律所工资不低但也不高,就几千块钱而已。」徐俏直视着他的眼睛,蓦然一笑,「况且我还要还债。」 说着,徐俏把甜汤往床头柜上一摆,「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火锅啊,我刚看你没吃几口东西。」 何家翎不言,静静地凝视着她。 徐俏见他眼神有些怪异,以为他又要发火,嫌她多管闲事,结果却听他问:「你为什么会欠债?」 徐俏想,何家翎怕是可以去当十万个为什么的代言人,她轻嘆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我大学学费是贷款的,还有我外婆生病住院的时候,向别人借了手术费,这些都是要还的。」 「你爸妈呢?」 徐俏不吭声,转眼去看窗外的黑夜,静了片刻,她收回视线,抬头正视了何家翎探究的目光。 「我没有爸妈。」徐俏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仿佛此时此刻说的,是别人的事。 何家翎移开脸,莫名的,他不想看她。 徐俏的眼睛是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透过她,何家翎看到了另一滩死水,那是他自己的。 封闭的空间,近在咫尺的两人,以缄默相待对方。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何家翎伸手去拿柜面上瓷碗,勺子和碗丁零噹啷地发出声响,打破了这份沉寂。他用勺子搅了搅甜汤,见里头有桂圆、红豆、银耳、莲子。 徐俏在一旁说道:「我出门前放电饭煲里煮的,刚才又热了一遍,你尝尝,够不够甜?」 何家翎听言尝了一口,淡淡道:「太甜了。」 徐俏接过他的碗,到厨房重新舀了份,只放了先前一半的糖。 何家翎觉得太淡了。 徐俏颇有耐心地给他再加了些糖。 何家翎又说不想吃桂圆。 徐俏忍着想把甜汤泼到他脸上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将他碗里的桂圆挑进了自己嘴里。 何家翎点点头,总算是满意了。 咬着一颗白果,何家翎轻描淡写地对徐俏做出了评价,「你做饭肯定不好吃。」 「……」徐俏瞟了他一眼,自信道:「我厨艺精湛得很,什么菜都会煮。」 何家翎听她满嘴跑火车,慢条斯理道:「那好,下次你做给我吃。」 徐俏愣了愣,没有接话,低头喝汤。 何家翎俯下身,朝徐俏凑近。 他的唿吸就在她的颈间缭绕,徐俏一动不动,不敢回头,因为她知道何家翎离她有多近。 他的嘴唇贴在她耳边,一张一合。 徐俏听见了轻飘飘的几个字。 他说:「你来陪我玩吧。」 第18章 18   徐俏缩了缩脖子,略略避开他…… 徐俏缩了缩脖子,略略避开他。刚才那声太轻,她脑子昏昏的,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吶吶道:「陪你玩?」 「嗯」 「怎么玩?」 何家翎的声音低哑蛊惑,「听我的话,我让你怎么玩,你就怎么玩。」 混沌的心思骤然明了,徐俏垂下头,自嘲似的笑道:「何先生不是看不上我吗?」 何家翎无声看着她眼下那道浅淡的暗影,置若罔闻。 徐俏很想和他唱反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她侧过身,对上何家翎的目光,似笑非笑道:「这有什么好处吗?」 何家翎一反常态地也笑了笑,不过这笑带着疏离和冷淡,并不真切。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帮你把债给还了。」 两人靠得很近,唿吸相闻。 徐俏默然片刻,突然抬手覆上他的眼睛,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何家翎眨了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在徐俏的掌心里轻轻一划。 徐俏登时收回手,词不达意道:「我的债很多。」 何家翎斜睨着她,「你难道欠了十亿?」 徐俏一愣,随即翘起嘴角,慢悠悠地说:「何先生,十亿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借到的。」 「那你昨天在医院的时候为什么要那样说?」何家翎沉吟了会儿,意味不明道:「玩的欲擒故纵?」
第26页 徐俏不否认也没承认。 何家翎一直盯着她。 半晌,他忽而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留下了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一场莫名其妙的交易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一点一点褪去伪装,徐俏深深吸了口气,将脸埋在腿间,孤零零地蹲坐在地上。 空气里飘散着似有若无的薄荷香味,徐俏翕动鼻翼,偏过头,看了眼边上——毯子被随意地丢在地上,他坐过的那块床单,有了褶皱。 呆滞了几秒,徐俏慢吞吞地将碗勺收拾好,走到水池边,将大半碗甜汤倒进垃圾桶里。 冰冷的自来水浇在皮肤上,她却没有丝毫感觉,心不在焉地开始弯腰洗碗。 「哒哒哒——」鞋根不急不缓地敲击在水泥地上。 徐俏没有回头,她知道来人是谁。 戴婉站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会儿,迟疑道:「你是不是又去找何家翎了?」 徐俏喉头鼓动了下,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没有。」 「我刚刚看到他了。」 徐俏脱口道:「是他来找我的。」 「他为什么要来找你?他怎么想的?」 徐俏语气很淡,「我怎么知道?」 戴婉走上前,替她关掉水龙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徐俏垂眸,目光扫过自己那双泡得有些发白的手,心思有些飘,「如果他想玩,那我就陪他玩玩。」 「可是……」戴婉犹犹豫豫,「你不是已经打算绕过他了吗?这件事不扯上他不行吗?」 徐俏扭头看她,语气有些硬:「可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让我怎么办?」 戴婉哑口无言,须臾,又战战兢兢地去碰徐俏的刺头,「算了吧,你好好当你的律师不好吗?再这样下去,到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徐俏打断她,「不要再说了。」 戴婉却是不依不饶,「徐俏,你能不能听我的话。」 徐俏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立马转了个话题,「你是不是快高考了?」 「嗯。」 「那你还不好好读书,成天跑到我这来做什么?」 「没事儿,我有把握。」戴婉说:「最近一次模拟考,我比上回进步了十名。」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没有。」 徐俏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你加油啊,一定要去a大美术系。」 戴婉逆光站着,面目模煳,声音飘渺,「好。」 楼下,一人正无声无息地潜伏于黑夜当中。 何家翎没有当即离开,他坐在车里,靠着椅背,静静地望向六楼那一隅亮光。 长久地凝视,让他眼睛发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可能只是觉得太无聊,想随意找个地发呆。 随手给自己点了根烟,何家翎抽了两口,突然觉得很没劲儿。其实他菸瘾不算太大,但就是戒不了,也不想戒。因为能消遣的东西就那么几样,要是没了,那他就彻底成了根冷冰冰的木头了。 待楼上灯灭以后,何家翎也转动方向盘,沿着甬道离开了这里。 在回公寓的路上,温榕哭哭啼啼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儿子,你现在在哪呢?」 「外面。」 「快回来吧,你爸发火了。」温榕怕是吓坏了,哽咽得声音都变了调子。 何家翎却是不为所动,「发火就发火,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榕抽搭道:「怎么没关系,就是被你给气的。」 何家翎静默不语。 「赶紧回来,你知道你爸脾气的。」温榕特地压低了声音,「那野种今天也在,你要是再惹你爸生气,公司可就真没你的位置了。」 何家翎满不在乎,「无所谓。」 温榕倒吸了口气,差点被这没心没肝的臭小子给气晕过去,「你是想要你妈去死吗?你爸哪天要是真把我们赶出去了,我们怎么活,你舅舅他们……」 何家翎受不了温榕没完没了地絮叨,没等她说完便挂断电话,掉了个车头。 这还是他从德国回来以后,第一次回家。 将车停在院子里,何家翎不疾不徐地走过石板路,上了两层阶梯。还没进门,他就看见何自堂叉着腰,脸色阴沉地站在客厅里。 温榕低眉顺眼地坐在沙发上,相对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温榕口中的野种——何家祥。 对于这个半路弟弟,何家人各有不同的心思,何自堂视他为掌中宝,温榕见他是眼中钉。至于何家翎,自然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想就算何自堂哪天告诉他,他只是个捡来的赔钱货,他也只会点点头,说知道了。 何家翎看着他爹,毫无感情地喊了声,「爸。」 何自堂转过身来瞪他,「你还知道回来!」 何家翎无话可说。 温榕在一旁搭腔,「你们父子俩,不要一见面就吵架嘛,人回来就好了。」她边说边走到何家翎身边,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柔声道:「儿子,吃过饭了没?」 何家翎没理她。 「就你这样惯着他,你看看,把他惯成什么样了,没大没小!」何自堂怒火中烧,脸上的横肉不由得抖了两下。 温榕当即就红了眼眶,感觉自己委屈极了。丈夫早就不和她同心了,在外养了女人孩子,而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儿子,也是个冷情冷血,一点都不会为她考虑的混帐玩意。
第27页 她真是命苦啊,想到这,温榕流下了两行泪。 何自堂原来和温榕谈恋爱的时候,最爱她这副娇滴滴,未语泪先流的模样,可现在,他一见她哭,气就不打一处来。 何自堂骂道:「你哭什么哭!」 温榕哆嗦了下,止住了泪,她不敢得罪这暴脾气的丈夫,赶紧松开手,讪讪地躲到墙根去了。 何自堂转向何家翎,慷慨激昂地展现他的骂人功力,「你个败家子,不听我话就算了,竟然还敢顶着你那破脸到公司去丢人现眼……我他妈的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废物,前两天你蒋伯父还跟我夸你,说你有点样子了,你倒好,啪啪就敢打你老子的脸啊……」 何家翎麻木不仁地听着,心中无念无想。 「你他娘的,老子说话,你应都不会应一声啊!」何自堂见他无动于衷,火气更甚,顺手拿下墙上挂着的鞭子,猝不及防地用力一挥,狠狠抽在了何家翎的背上。 「家翎!」 「爸!」 作为旁观者的何家祥和温榕见状也禁不住吶喊出声。 反观受害者本人,始终冷着脸,吭都没吭一声。 温榕胆战心惊地去看何家翎的后背,那里血淋淋地划开了一个大口子,简直可以用皮开肉绽来形容。何自堂下手有多重,温榕是知道的,所以她不敢靠近,生怕祸殃池鱼,鞭子抽到自己身上。 何家翎面无表情地解下扣子,露出伤横累累的上半身,低而平静地说:「这样打比较方便。」 「妈了个巴子,你以为你这样,老子就会手软啊!」 「你当然不会。」 何自堂怒目圆瞪,又要挥起鞭子,何家祥忙上前去拦住他,「爸,够了。」 何自堂是很偏爱小儿子的,他自认为何家祥的胆量和见识同他一脉相承,将来绝非等闲之辈。更何况小儿子的长相也与年轻时的他如出一辙,所以他尽心尽力地栽培何家祥,就像在栽培当年那个无人赏识,但满腹雄心的自己。 相反对于不成器的大儿子,何自堂向来是厌烦的。那崽子从小就不会讨人喜欢,成天板着脸,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老子,所以何自堂对他,一惯以拳脚相待。 何自堂耍完做父亲该有的威风,气也消了大半,但嘴上仍是不饶人,他指着何家翎,愤然道:「这回就先放过你,下次我要是再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你给老子等着。」 何家翎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 何自堂没瞧见这笑,不然今晚非得将何家翎拔层皮下来。他理了理袖子,继续吩咐道:「你小子这周赶紧把黄石港那块的业务给解决了,然后给我滚到后屿乡开发景点去,老子懒得看到你。」 何家翎一语不发,转身走了。 第19章 19 生日快乐 周一上班,徐俏在律所楼下的早餐摊里买了个紫米饭糰,还没吃两口,就见老李挎着个公文包在她前头一摇一摆进了电梯,远远看去,他那浓密的头髮中间开垦了一片低地,在阳光下格外亮堂。 徐俏特意放慢脚步,避免和他碰上。上学的时候她会躲老师,结果现在长大了,她又下意识地躲起了领导。 到了律所,同事还没来齐,徐俏寻了她的位置,打算吃完剩下的饭糰,然而她刚一落座,就收到了老李发来的邮件。老李让她处理一个关于劳动仲裁的案例,并做成ppt,方便他明天展现给客户看。 徐俏理了理头髮,埋首于案卷之中,这一坐就是半天。她把做好的ppt传给老李,和同事到外边的餐馆里吃了碗沙茶面,回来时,老李把文件打了回来,说她写的不行,得重写。 于是徐俏又开始翻起了资料和法条,期间修修改改,最后熬到了晚上八点半,老李才勉强予以通过。等她忙活,律所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 徐俏心力交猝地坐在律所门前的长椅上,手里拿杯热牛奶,眼神涣散地盯着对面广告公司的招牌,发起了呆。 及至一人走来,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徐俏撩开眼,去看那双白嫩的细手,十指都涂上了暗红色指甲油。 那片暗红在灯下泛着光,鲜艷欲滴,风情又弔诡。 徐俏愣了一瞬,抬眼看向来人,微微笑了笑,「玉姐,你也刚下班啊?」 陈玉就在对面的广告公司里上班,徐俏和她会认识,一面是因为公司近的缘故,还有一面就是徐俏故意为之。 记不清是几个月前了,那天中午,徐俏胃痛,想和老李请假休息半天。结果老李古里古怪地说了她一通,嫌她矫情,犯懒,反正字里行间就透露了个信息,不给请。 所以她只好借着上厕所的名义,来卫生间里休息会儿。因为是上班时间,隔间外头没什么人,所以当「何家翎」这三个字骤然出现在耳边时,徐俏当即就提了个心眼。 她侧耳倾听,同时打开隔间门往外看了眼,然后看到了正在补妆的陈玉。 在这之后,徐俏摸着陈玉的性子,和她接触了几次。对于交友,尤其带有目的性的交友,徐俏一向不热衷,所以她和陈玉始终只是点头招唿,偶尔闲聊的关系。 直到上个星期五,陈玉无意间和友人提到何家翎,说晚上有个局,他也会来。徐俏路过听了一耳朵,于是在陈玉又一次顺口邀请她出去玩时,她同意了。 「没下班呢,我就出来透口气,眼睛都要看花了。」陈玉揉了揉脖子,在徐俏身边坐下,苦笑道:「我们组这两天接了个大单子,就是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个陆老闆,他家公司的。」
第28页 徐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呢?准备回去还是继续加班?」 「整理下就要回去了。」徐俏把没喝过的热牛奶往她面前一递,「要喝吗?」 陈玉接过,喝了半杯,随即唉声嘆气地感慨道:「上班可真是累啊,每天昏头转向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事没事还得挨上头训。」 徐俏无奈地笑了笑。 「烦死个人。」大抵是觉得这样悲伤感秋的没有意义,陈玉耸耸肩,语气变得轻快起来,「等我闲下来了,带你出去玩。」 徐俏轻轻「唔」了一声,而后心神不属地问她:「玉姐,你原先是在哪上班啊?」 「万福隆珠宝店。」 「一直吗?」 「不是,换了好多份工作了。」 徐俏用拇指摩挲着冰凉的长椅边缘,轻声询问,「那你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呢?」 走廊静了下来,不过片刻,陈玉开了口,「你问这个干嘛?」 「就随便问问,想向你讨点经验。」徐俏说:「我感觉律师这行好像不适合我,跟我以前想得完全不同,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是不是应该换份工作。」 「换什么工作?」 「不知道。」 「唉——」陈玉嘆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这很正常,人嘛,总会有迷茫的时候,我也一样,我也不喜欢这工作,可不得吃饭交房租吗?想通了就好了,及时行乐才是正道,你说是不是?」 徐俏扯了扯嘴角。 「那我先回去了。」陈玉拍了拍她的肩膀,将纸杯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而后慢悠悠地走回了公司。 徐俏独坐在走廊里,低垂着头,神情深不可测。 坐了一会儿,徐俏回律所拿了挎包,照例到公司楼下的面包房里逛了一圈。在浓郁香甜的氛围里,她的身心也随之轻松了起来。 徐俏买了个可颂和巧克力蛋糕,又熘熘哒哒地绕到了隔壁的小吃街,在家摊子前坐了下来。 等餐途中,徐俏抽了一点心思,来观望这长街上的热闹——沿街都是吆喝声,畅聊音,同事情侣三三两两结伴共行,举杯对酌, 徐俏默然无语地看着,突然觉得自己孤家寡人的,很需要找个饭友来陪,于是唿叫了蒋樟。 蒋樟一听有免费晚餐可以蹭,当即放下手头的活,从不远处的城中村跑来了。 他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只不过花内裤外头套了条更花的沙滩裤,再配上件高领毛衣,整个一季节过度。 徐俏看着他,不由咋舌称赞,「蒋美丽,你不愧是引领我们那片区的时尚弄潮儿,真帅。」 蒋樟哆嗦着腿,挨着塑料凳坐下,哼哼了两声,「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小心我抽你。」 徐俏笑笑,把裹挟着油污的菜单推到他眼前,「要吃什么?」 蒋樟古怪地打量起她,「你今天怎么回事?竟然会主动找我出来吃饭。」他顿了顿,又说:「你不是要我们少见面吗?」 「散伙饭你懂不懂。」 蒋樟见她说得诚挚,不禁疑惑,「真的假的?你不要我了?」 「……」徐俏:「讲这样,搞得我跟你好像有什么奸|情一样。」 蒋樟隔着桌子,拉起她的手,一脸含情脉脉,「难道没有吗?」 「呵——」徐俏抽回手,「滚蛋。」 蒋樟笑了笑,转头对老闆喊道:「老闆,来份腊味炒饭,不要青椒,再要碗酸辣粉。」 老闆正在热锅前炒着花生米,头也没回,「好嘞帅哥。」 徐俏看着蒋樟,奇怪道:「你什么胃口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蒋樟得瑟道:「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小肚鸡肠,吃两口就饱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 徐俏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小肚鸡肠不是这么用的。」 蒋樟不服气,「我爱咋用咋用。」 「不学无术。」 「啧,这话我爱听。」 「看来你已经将不要脸这门功夫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蒋樟向她行了个抱拳礼,「不敢当不敢当,在这方面,您的功力可在我之上。」 徐俏不急不缓地说:「那你得叫我声师父。」 蒋樟白了她一眼,「说你胖你还给我喘上了。」 徐俏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 这时,两人点的东西一齐送上了桌。 蒋樟的心思全数落在了吃身上,也不说话了,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起烫嘴的酸辣粉。 徐俏看着他吃,没动筷。 蒋樟吃着吃着,察觉到了不对劲,咬着粉,莫名其妙地从碗里抬起眼,「你看什么?」 徐俏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蒋樟登时噎住,「到底怎么了?」 徐俏转身,从袋子里的拿了个小蛋糕,推到他眼前。 「生日快乐。」她说。 蒋樟一愣,别别扭扭地说:「我都这么大了,还过什么生日。」话虽如此,他眼底却满是笑意,「还是巧克力味的,你记得真清楚。」 「那当然。」徐俏笑笑,不忘打趣他,「蒋美丽,不要感动得偷偷掉眼泪啊。」 「去你的。」 徐俏没搭腔,自顾自的拿勺喝汤。 蒋樟合上蛋糕包装盒,不由自主地看向对面,想起两人上一次一块吃饭,还是七年前的高二暑假,他请她吃了顿烧烤。
第29页 七年时间,她好像没有变化多少,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蒋樟静静地看了片刻,说:「徐俏,那个叫陆川浓的傢伙最近还有来找你吗?」 徐俏点点头,「上周六来找过一次,这几天没消息了。」 蒋樟皱起眉头,「他怎么阴魂不散的,下次他再来找你,你打电话给我,我帮你揍他一顿。」 「你帮我揍他?」徐俏上下打量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揍你还差不多。」 蒋樟欲为自己正名,话没出口,就见桌上的手机赫然亮起。 徐俏垂眼望去,是一串陌生号码。 「餵?」她接起。 电话那头寂静无声。 街上吵吵嚷嚷的,徐俏怀疑对方没有听见自己说话,不由提高了音量。 「你好?」 「下班了吗?」这声音又懒又哑。 徐俏怔了怔,「何家翎?」 蒋樟抬眼,徐俏向他比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何家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下班了吗?」 「下了。」 「过来。」 「去哪?」 那头安静了片刻,半晌,何家翎淡淡地说:「游光二楼。」 第20章 20 游戏开始 徐俏赶到游光时, 何家翎正在门口的水泥电线桿旁站着抽菸,看起来好像是在特地等她。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匿在阴影里, 仿佛溶于夜色,唯有手中的菸头发出一点橙色火光。 徐俏对他的背影太熟悉不过,她停下通往会所的脚步,转身,走至他身后, 轻声唤道:「何先生。」 何家翎回头瞟了她一眼,语气很淡, 「来得倒挺快的。」 徐俏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说:「怕你等得急,打车过来的。」 何家翎没滋没味地「呵」了一声,「还记得我昨天和你说的那件事吧。」 徐俏愣了愣, 「那不是开玩笑吗?」 「你看我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徐俏腹诽:难道不是吗? 何家翎碾灭菸头, 将手插进裤兜里,漫不经心地问她:「你是不是什么都玩得起?」 徐俏喉头一紧, 知道他话里有话, 但没赶着回答。 何家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 「玩不起?」 「没有。」说这话的时候,徐俏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何家翎微微歪头打量起徐俏,好像无论他对她如何,她都能老实受着。可她不是真正的逆来顺受,她是咬牙蛰伏,准备随时扞拒的,到头来他不仅没整到她, 反而让他自己乱了阵脚。 他清楚得很,别和这种人纠缠不清,应该当断则断,然而他又不甘心,不甘心被她牵着鼻子乱耍一通。 两人在暗处相对站了许久,何家翎往前走了一步。他个子高,同徐俏说话时,偶尔会俯下身来,看似体贴,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连正眼都懒得给她一个。 这会儿,何家翎弯着腰,在徐俏耳边慢悠悠地说了件混蛋事。 「等会儿你进包厢,如果有人要你跟他走,你就得跟他走,知道吗?」 徐俏退后半步,对上他眼睛,静了静,随即嘴角带了点笑意。 她说:「好。」 何家翎辨不清她笑容里的含意,也不想辨清。他慢慢站直了身子,扭头看向虚无,舔了舔最里面的那颗牙齿。 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路不语,穿过人群,进了上次那间包厢。 何家翎迳自走到3号间的沙发上坐着,有人叫他进来了,便凑上前去同他耳语些什么。他点点头,也说了两句。 徐俏没有去接近他,离得远些,无声无息地隐在外间的角落里,低头玩起了斗地主。 今天包间里的人比上回少多了,但喧嚣声依旧丝毫未减。 或许是被噪音扰得心烦意乱,徐俏一连下来都是输局,她无奈嘆息,只得再接再厉。 待玩到第十盘时,徐俏眼前一暗,有人走到了她跟前。 她登时心里一咯噔,没想到自己这身土里土气的装扮,竟然真能在这有市场。 「徐俏?」 头顶传来迟疑的声音,这声音不大不小,落入徐俏的耳里,她先是迷惑,再一仔细琢磨,突然发觉有点耳熟。 徐俏抬起头,看清来人,神色当即一暗。然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垂下了脑袋,淡淡地说:「你认错了人了。」 那人却是不信她的话,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口气强硬道:「你出来一下,我们聊聊。」 徐俏眯起眼睛,刚想回怼他两句,可余光下意识地瞥向了何家翎那处。 何家翎半倚着沙发,眼底泛着蓝光,是灯光映的。他手撑着额角,仍是在同旁人说话,视线始终不曾落到她这里。 「徐俏?」那人又在唤,不依不饶。 徐俏看着何家翎暗暗哼了一声,随即收回目光,板着张脸,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那人赶紧跟上了她。 会所里这种男女互相看上眼,中途退场的事,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所以徐俏他们出去的时候,也只有几个人抽空瞟了眼,连他们脸都没看到,就各玩各的去了。 这几双眼中,就有何家翎的。 他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像根刺,细细小小,扎得他眼睛有点疼。不过也只是一点,他想,没有必要在意。
第30页 旁边方才还在同何家翎畅聊的男人,这会儿见他眼睛一转不转盯着门口的方向,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没有继续攀谈的意愿了。于是男人打算知趣走开,却听何家翎问道:「那人是谁?」 男人对他这没头没脑的话,表示不解,「哪个?」 「刚刚走出去的那个人,你认不认识?」 男人重新坐回了沙发,「不算认识,见过几次,他是华荣集团的二公子傅渎,现在在……」 傅渎人高步子也大,三两步就跟上了徐俏。徐俏没看他,绕过人群,企图就此同他走散,可傅渎是什么人,精得很,早就猜到了她的小心思,亦步亦趋,像块牛皮糖样粘在她旁边。 这让徐俏想到了陆川浓,同样的没脸没皮,气得她想给傅渎来上两脚。可傅渎毕竟不是陆川浓,容不得她造次。 徐俏暗暗地嘆了口气,知道自己又要浪费一番口舌了。 会所里太吵,没有适合聊天的地。就算有,在那隐秘的角落里,总会看见些令人血脉|喷张的缱绻。 于是聊天地点,两人不约而同地选在了门口的电线桿旁。 徐俏站定,看着傅渎,神情淡漠,「你跟我有什么好聊的?」 傅渎在会所里头态度挺强硬的,一出来,人就奄了,咬着腮帮子,似乎很难开口。 「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说着,徐俏当真拔腿就要往斑马线上迈。 傅渎叫住了她,「等等。」 徐俏剎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知不知道蒋樟在哪?我找不到他了。」傅渎的声音宛如恳切一般,又低又哑。 徐俏却是不为所动,「不知道。」 傅渎两步来到她面前,急道:「不可能,他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徐俏有心噎他两句,「你呢?你不也是他的朋友吗?」 傅渎面色一滞,无话可说。 徐俏嘲讽似的笑了笑,「就算让你找到他,然后呢?你又能怎么样?」 傅渎颓然,声音低了下去,「我就想跟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他这副受了伤的姿态,在徐俏看来不过猫哭耗子,一点都不值得同情。相反还让她想骂上他一顿,但因不是当事人,也没什么立场,只好作罢。 徐俏扯谎没表情,「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了,给他打电话,显示的是空号。」 傅渎听言,心灰意冷退后两步,靠在了电线桿上。 何家翎从会所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男人双手捂着脸,像是在懊悔什么,女人则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瞎子也看出来了,这两人绝非第一天认识。 何家翎无动于衷地看着,觉得徐俏这人真是有点意思,网一撒一收,捞到的竟然都是上等货。 说实话徐俏算不上是个大美人,最多五官端正清秀,让人看得舒服,脾性也不出彩,风趣幽默和她一点都沾不上边。可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傢伙,能耐还挺大,能将这一个、两个的,哄得团团转。 何家翎哼笑了一声,敢把主意开到他身上,这人真是带种得很。 何家翎本意是离开的,可瞧见徐俏抬眼,隔着那人,同他目光交汇,又气定神闲地马上移开,他突然就不想走了。 第21章 21 没事,死不了 对于何家翎的出现, 徐俏倒也不意外,反正他想一出是一出,做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徐俏斜睨着草木枯死似的傅渎, 缓缓地说:「你要没什么事的话,就回会所继续玩吧,别拖着我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傅渎慌乱地摸出手机,「那留个电话吧, 如果你有他的消息,一定要打给我。」 徐俏没有动作, 无奈地轻吁了口气, 「想见你的人自然会来找你,不想见你,你就算把他拴在身边也没用。」 傅渎听言, 身形一颤, 举着手机的双臂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 徐俏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髮,不再理他, 转身往回走。 何家翎见她朝自己方向而来, 若无其事地从兜里拿了盒烟,衔了根在嘴里, 而后又按了两下打火机,却没点燃。 「何先生?你怎么也出来了?」徐俏装作一副稀奇的样子,来到他面前。 何家翎用食指点了点菸盒,示意自己是出来抽菸的。 徐俏若轻轻「唔」了一声。 何家翎拿下嘴里的装饰品,整暇地看着她,「你怎么又回来了?」 徐俏早就编排好了藉口,她扯出一个苦笑来, 「那人半道上后悔了,说在里头没看清我的脸,一出来,当即吓了一跳。」她边说还边指了下不远处的傅渎,「你看他,都被我丑哭了。」 「……」何家翎顺势看去,那人确是蹲在地上,悲伤怀秋。 然而何家翎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相信徐俏的鬼话,他刚才明明看到那人拿出手机要她号码,只不过她没给罢了。 徐俏很难过地低下了头,恹恹道:「看来我实在是没有什么魅力。」 何家翎说:「你自我认知还挺清楚的。」 徐俏又把脑袋垂下了两寸,仿佛悲伤到了极点。 何家翎冷眼看她,「演艺圈少了你,还真是它的损失。」 徐俏唉声嘆气,「演艺圈也是要看脸的,我这副尊容,还是不要去吓人好了。」
第31页 「那你还来吓我?」 「……」徐俏扬起脸,僵硬地笑了一下。 何家翎木然地看着她。 徐俏抿了抿嘴,试试探探地说:「何先生,要不要我再进去找一个?」 何家翎不说话。 徐俏瞭然,同他错身而过,却被他捉住了手臂。 「回去吧。」 徐俏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何家翎拽着往街边走去。 他一路握着她的手腕,不,应该说是勒,徐俏荒唐地想,这要是她的脖子,他能给她掐死。她直觉他有点不高兴,但又不明白其中缘由,事情都照他说的做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在何家翎的车就在附近,两人走了没多久,他就松了手,迳自去开车门。 徐俏揉着发红的手腕,盯着何家翎那神态自若的脸,顿时来了气,气上来了,不能发,就只能转化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何家翎趴在方向盘上,上下看了她两眼,似笑非笑地拖了长音,「上车啊。」 徐俏感觉他笑得很怪,下意识委婉推拒,「我自己回去就好了,改天再见。」 「上来。」这回是命令的口吻了。 徐俏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又不能甩脸走开,只得老实巴交地爬上了车。 何家翎安静开车,徐俏坐如针毡。 途中两人无话,唯有音乐声,都是徐俏高中时常听的那几首。 这回何家翎没有故意绕远路来吓唬她,她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高楼霓虹,心头半明半寐,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何家翎抱着,往她家楼上走。 楼道里很暗,但仍有些许月光洒进来,落在何家翎的肩上,脸上。徐俏抬眼看他,只能看到个模模煳煳的轮廓。 这场景简直太过荒谬了,徐俏直瞪着眼,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梦里,何家翎幻化成了贴心天使,对她温柔相待,然后她满心欢喜地拨开浓雾去看这天使,却瞧见了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徐俏一激灵,自行结束梦境,她清了清喉咙,喊道:「何先生?」 何家翎垂眸,不咸不淡地怼她,「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还有,你究竟多重,压得我手都快断了。」 徐俏好脾气地忍了下来,「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她动了下腰,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然而何家翎像是天生触感缺失,对此置若罔闻。 徐俏揪着他的衬衫,小声提醒道:「你还是放我下来吧,这乌漆麻黑的,小心等会儿我们俩一块摔死。」 「……」何家翎瞬间放开了手。 徐俏猝不及防,险些踩空,又被他一把拉住。 「乌鸦嘴,遭报应了吧。」何家翎的腔调有些幸灾乐祸。 徐俏扶着他的手臂,悻悻地道了声谢,刚要转身往上走,就看见烂墙上用红色颜料写了个大大的「6」。 原来已经到了。 徐俏回身看了眼何家翎,他安静地站在台阶上,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徐俏没说什么,开门进屋,脱下帆布鞋,准备去开灯。何家翎如同潜伏的野兽,忽然欺身而上,将她困在了铁门上。 徐俏惊慌失措,和铁门一齐发出悲惨的痛诉。 「你干什么?」 何家翎不言不动,宛如一座山紧紧笼罩着她。 徐俏心下一颤,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黑暗中的情形。然而她什么也瞧不见,只知道咫尺之间,他身上的热气密不透风地迎面涌来,将她裹挟。那热气落在她的皮肤上,险些将她灼烧殆尽。 何家翎平常虽然也疯,但今夜的他,疯得异常。 徐俏心里毛毛的,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何先生,你怎么了?」 何家翎俯下身,「叫我名字。」 徐俏不想叫,抬手推他,没推开。 「叫我名字。」他又凑近了些。 徐俏屏住唿吸,向后退了退,然而已经退无可退了。她咬了咬舌头,极不情愿地从齿中挤出他的名字,「何家翎。」 话音一落,何家翎将脸贴了上来。 徐俏莫名其妙,紧张地频繁眨眼,睫毛一下又一下地从他的鼻尖划过。 黑夜里,他们以极其怪异的方式相拥,准确说来,是何家翎把她扣在了怀里。 徐俏没有反抗,陷入了胡思乱想的境地,而后微不可闻地笑了下。 何家翎问她,「你又在笑什么?」 徐俏含煳道:「我们这样好像偷情啊。」 何家翎没好气,「谁要跟你偷情?」 徐俏抽出被他压酸的手臂,恶作剧似的用力勒住了他的腰身,「我……」字刚出,骤然听见何家翎「嘶」了一声。 徐俏恍然想起他还有伤在身,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找到了门边的开关。 亮光一起,她起初还有些不大适应,用手遮了下眼睛,然后才去看何家翎。 何家翎单手扶着墙,面色惨白,连连倒吸凉气。 徐俏委实是心虚,「对、对不起啊。」 何家翎却是气笑了,「你存心的吧。」 徐俏低垂着头,积极认错。 「有没有药?」他问。 徐俏点点头,上前搀住了他,将他往床边带,而后从床底摸出了一个塑料箱,箱子里头装有各种瓶瓶罐罐的药。
第32页 何家翎瞥了眼,淡淡道:「你毛病这么多?」 「还好,大部分都用不到,以备不时之需而已。」徐俏让他坐下,「把衣服掀起来,我给你上药。」 何家翎直接把衬衣给脱了。 徐俏来不及羞怯,就被他狰狞的后背给吓到了——细小的伤疤姑且不计,最醒目的是那条从肩胛骨一直蜿蜒到腰上伤口,肉好似翻了出来,泛着殷红,完全没有癒合的迹象。 「怎么回事?」徐俏的声音有些颤抖。 何家翎一怔,扭头看她,见她皱起眉头,眼底满是忧虑,仿佛真的在替他害疼一般。想来真是好笑,他在温榕的脸上都没看到过这种表情。 暂且不去计较这担心有几分真假,何家翎向前一倒,趴在床上,无波无澜地说:「没事,死不了。」 第22章 22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徐俏抖着手给何家翎清理伤口, 又细緻地给他上了药。何家翎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哼哼了两声,徐俏知道他疼了, 手上的动作不由更轻了些。 「疼得话就说出来。」徐俏掀开被子,让他换口气。 何家翎微微抬起头,两颊潮红,像是被闷熟了。他轻飘飘地来了句,「说出来难道就不会痛了?」 徐俏突然觉得他这样有点珊珊可爱, 嘴角勾起一点笑意,「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你说了, 在意你的人就会来关心你。」 何家翎翻了个白眼,又把头埋了下去,不屑一顾道:「我不需要。」 徐俏咧了咧嘴, 「那我自作多情, 给你颗糖吃好不好?」 「什么?」 徐俏顺手从床头柜上拿了颗话梅糖,塞到何家翎手里。 塑料包装纸被何家翎捏得呲拉作响, 他闷声闷气地说:「你好幼稚。」 徐俏笑笑, 一语不发走到卫生间里拧了块毛巾出来,替他简单擦拭了一番, 而后又倒了杯水,蹲在床边,餵他服下两颗消炎药。 何家翎侧着身子,机械地张开了嘴,视线流连在她脸上。 徐俏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叮嘱道:「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换药, 别这么放着不管,小心伤口越来越严重,又像上次那样高烧不起。」 何家翎目光一凛,随即冷声道:「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徐俏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敲了敲蹲麻的腿,坦然笑道:「为了讨好你,这也算不了什么。」 何家翎瞪了她一眼,觉得自己一巴掌打在麦芽糖上,不仅不解气,反而粘了一手,黏黏腻腻的,实在是很烦躁。 他不愿再看她,负气似的背过身去。 徐俏撇撇嘴,走到厨房,烧了壶热水。等待水开期间,她给蒋樟发了个消息,把今晚遇见傅渎的事简单同他说了下。 没过多久,那头回她:做得好,让他死去吧。 徐俏太了解蒋樟的脾气了,直肠子,行就行,不行就趁早滚蛋。 就像他前份工作薪资待遇不知道比她好上多少,可他看不惯顶头上司的作风,同上司吵了一架后,当即就捲铺盖走人了。 他这浑身带刺的毛病,从小就有,可他偏偏从来不改。徐俏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各人有各人性子,没必要都像她这样虚与委蛇。 蒋樟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你还在会所吗?跟何家翎一块? 徐俏:没,他现在在我家。 蒋樟表示震惊:???你们这进展也太快了吧!记得做好防护措施。 徐俏气极反笑:想什么呢你,赶紧把你脑子里的那些废料清理一下,小心哪天中毒了。 蒋樟:切~你才要小心,小心中了爱情的毒。 徐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滚。 正当此时,烧水壶「呲呲」地冒起了白烟,徐俏顺手拔下插头,同时退出了聊天界面。 抱着汤壶出了厨房,徐俏站在床边看了眼手机,已经很晚了,便开始赶客了:「何先生?你不回去吗?」 徐俏的床非常松软,还带有股杂牌沐浴露的香气,何家翎趴着趴着,困意席捲而来。恍惚中,他听见徐俏喊了他一声何先生,他有些恼,但实在没有精力去对付她 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就这么鸠占鹊巢了,徐俏除了无奈嘆息,别无他法。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的迹象,她便挨着床边坐下,从柜子里翻了本小说出来看。 自从工作以来,她除了看些专业书和关于案子的资料外,再也没有看过小说了。这回一看,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凌晨两点,想到明天一早还要赶地铁上班,她才念念不舍地合上书。 侧头一看某人,他微微蜷缩着身子,胳膊交叉搁在枕头边,一派安然,比醒着的时候看起来要乖不少。 徐俏忽然萌生出了坏心思,她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声骂道:「你才睡得跟死猪一样。」 骂完她自己就笑了。她转过身,下巴抵着床沿,长久地凝视起他的脸。 印象里,她每回见何家翎,他的脸上都会带有点伤,或大或小。他仿佛天生不怕死也不怕疼,一个人就敢跟高年级的混混打架。 他太惹眼,行事作风又偏嚣张,由此引来诸多不满,三天两头就有人在校门口堵他。那时他爸的公司还没做大,他家并非像今天这般威风堂堂,上下学也没有专车司机接送,混混们想逮他,一逮一个准。 然而他也不是什么善茬,别人打他多少,他也要打回来,甚至更狠,拳拳到肉,鼻血直流。
第33页 她躲在角落里心惊胆战地看着,若见他处于下风,熬不住时,她便赶紧跑到附近的电话亭里拨号报警。 很快就有人来了,将这群不良少年打包带回局里批评教育。 与此同时,深藏功无名的她,默然离开了案发现场。 她偶尔会怀疑何家翎是否有暴力倾向或是反社会人格,不然怎会如此?同时她又为自己感到深深的担忧——如此关注一个疯子,她可能也不大正常。 年少荒唐,如今想来却是讽刺。徐俏摇摇头,没滋没味地笑了笑,自己在床角寻了个位置,小心翼翼地躺下。 徐俏几乎是贴着墙睡的,她不敢碰何家翎,仿佛碰他,是种罪过。 墙面又附着寒气,唿吸之间,都是冷意,徐俏心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了一通。但或许是因为太困的缘故,没过多久,她还是睡着了。 太容易入睡的后果就是,她做了个噩梦。 那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冷冷清清的,她不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她推门而入,不知为何没有在客厅逗留,直接光脚踩上了木制楼梯。 这楼梯似乎没有尽头,她一直在走,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 屋外挂了一排千纸鹤,已经发黄褪色了,她隐隐又有了些印像,她好像来过这里,她竭力去想,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踟蹰不已,潜意识告诉她,这屋子不能进去。可到最后,她的手仍是不听使唤,迳自转开了门把。 入眼是灰濛濛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窗帘也在狂风中唿啦啦地飘了起来。 她往里走,又走了很久,直至视野里出现了一双苍白的脚,那脚在半空中轻轻晃荡。于是,她缓缓抬起了头…… 徐俏勐地睁开了眼,望着黑洞洞的虚空,没了神魄。这样的梦,她反反覆覆做了无数次。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熬过那短暂的混沌期,意识逐渐恢復了清明。徐俏坐了起来,静静地看着枕边人,看到眼睛发酸,她才又躺了回去。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颇想咬着些什么东西,大声狂叫,发泄,不管不顾。但她不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无声流泪。 眼泪顺着眼角滑进了枕头里,徐俏紧紧咬着牙,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叫人听见。 深更夜露,何家翎隐隐觉得有些冷了,他挪了挪身子,不自知地往热源处靠近,并搂住了热源。 热源绝望地掰开他的手,向后一甩。 然而不到三秒,他又黏了上来。 徐俏累了,没再推开他。 第23章 23 你长得真好看 何家翎在漫长的浑沌中,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呜咽,起初他还以为是幻听,后来这哭声越来越密, 没完没了,他才被迫睁开了眼。 醒来是一片漆黑,他恍惚了几秒,感觉怀里抱了团东西,软软的, 热热的。 啜泣声就是来自这团东西。 其实徐俏哭得很小声,但四周太过静谧, 便显得这哭声异常突兀。 「餵——」他摇了摇她的肩头, 企图阻止这场耳朵的浩劫。 然而徐俏仿佛陷入了魔障,没有理他。 他抬起手,摸索着她的脸, 最后碰到了一片濡湿。 他难得好心, 替她揩去眼泪,可她的眼睛像是坏掉的水龙头, 泪水汩汩流下, 怎么擦都擦不完。 「别哭了。」他将湿漉漉的手在她睡衣上擦了擦,轻声低语道:「再哭眼睛就瞎了。」 徐俏听不见他说话, 她宛如溺水者,伸出双手,将他的手臂当作浮木紧紧抱住。 他想抽回手,但没挣开,濒死之人的力量有多大,他现在算是知道了。 徐俏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呢喃自语, 「爸爸、妈妈。」 何家翎微微一愣,忽然想到她之前好像是有说过,她没有爸妈了。不过那时他听完并没有多大的感触,他有爸妈,但于他而言,温榕是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目光永远关注着自己,她爱玩乐爱美丽。 直到老了,美丽没了,享乐的资本也随之消散了,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还有个儿子。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的,所以,她要儿子为她后半生的安生荣华战斗也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何自堂,从来只是把他当狗来训,乐了给他根骨头,气了拿鞭子狠抽他。或许他还不如狗,所以他自然不能按照要求,像条狗那样,摇着尾巴去爱戴何自堂。 习惯成自然,他习惯了挨打,习惯了被无视,他以为人都是这样长大的,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 对于徐俏的难过,他不能感同身受。但听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随时都要昏死过去时,他忽然荒唐地想,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为他掉一两滴眼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而且十分可笑。 他一动不动地任她压着自己的手臂,后来她的哭声止住了,他的手也麻了。 梦魇了一夜,徐俏再次醒来之际,头脑还是昏沉的,她漫无目的地望着面前的白墙,发了好一会儿呆。 屋内很暗,但微弱的晨光顺着窗帘爬了进来,落在一截棉被上,预示着天即将大亮。 隔壁情侣又开始吵吵闹闹,内容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徐俏亲耳听他们从浓情蜜意到如今两看相厌,时间不过半年之久。
第34页 声音一浪盖过一浪,后来男人摔门走了,女人扯着嗓子痛哭,哭自己命苦,哭自己眼瞎,哭男人混蛋。 徐俏在哭声中,渐渐知晓,有个怀胎四月的孩子即将消失在这个世上。 她轻不可闻地嘆息了一声,她生来就容易悲伤怀秋,有时听首歌都会莫名掉眼泪。蒋樟说她感情太过充沛,不会外露,就变成了哭包,害他三番两次被他妈骂,说他尽知道欺负她。蒋樟简直快要冤死,于是有段时间,他一看到她,立马转身就走。 但这都是早些年的事了,后来她越长越大,见过太多的事,眼泪也快流干了。 想到了这里,徐俏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睛肿得厉害,连睁着都费劲,她抬手按了按眼皮,又软又鼓,就像是被蜜蜂叮了一样,但又没那么刺痛。 徐俏垂下眼帘,看着压在身下的那只手,心头半明半寐,重新审视起自己同何家翎的关系。 朋友是沾不上边的,情人的话更是荒唐。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是在一张床上同眠了三次,并且还什么都没做,想来真是诡异得很。 徐俏没滋没味地扯了下嘴角,慢慢翻过身。 没成想,正对上了何家翎那双凉如水的眼眸。 徐俏不知是不是被他沉默的窥视给吓到了,惊唿声脱口而出。 何家翎扬起眉毛,没好气地说:「你叫什么叫?」 徐俏捂着胸口,心跳未平,「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两个小时前,你把我给吵醒了。」 徐俏以为自己无意间又中伤了他,不由心虚道:「我怎么了?」 何家翎掀起眼帘,「你哭了。」 「你听见了?」 「废话,我还听到你说梦话了。」 徐俏顿了顿,迟疑道:「我说什么了?」 「你哭着喊着,找你爸妈。」 闻言,徐俏只是淡而无地味地说了句,「是吗?」 光线从被子上一点一点地爬到了她的脸上,而她另外半边脸,则是藏在枕头里的。 何家翎静静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眼前这人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行走在阳光下,就是他平日里看到的那样,还有一半只能隐匿于暗处,谁也不知道。 不过只是转眼之间,徐俏身上那诡谲的气息便消失殆尽了。她忙不迭地爬了起来,肿着核桃眼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 何家翎揉了揉酸胀的关节,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下次我再和你睡一起,我就是脑子有病。」 徐俏心中腹诽,你确实是有病,但脸上却摆了个讪讪的笑容,「实在是对不住,我请你吃早饭好不好?算作补偿。」 「吃什么?」 「冰箱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徐俏从他身上爬过,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六点十分,够她露一手的了。她伸腿下床去找鞋,只找到了一只,于是她单腿跳着,跳到了床尾,果然找到了另一只。 徐俏从地毯上捡到了根头绳,她开始边扎头髮边同何家翎说话,「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等做好了,我叫你。」 「不用。」何家翎不咸不淡地说。 「那你先去洗漱吧,卫生间的洗脸台上有新的牙刷,我买了一盒,你想用什么颜色都可以。」徐俏说着,进了厨房。 这个情形有些微妙,两人自然而然,就像是对亲密无间的夫妇。何家翎意识到这一点时,人已经在厕所里了。 他木然地盯着镜子,不禁微笑起来,然而这笑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不是开心,也不是嘲讽,就是徐俏常常对他露出的那种笑,没有任何意义。 「咚咚咚——」 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何家翎吐掉嘴里的漱口水,一回头,就见徐俏拿着锅铲从厕所门前一声不响地走过。 他有些纳闷,放下牙刷,跟了出去。 徐俏来到玄关口,没有立即开门,而是谨慎地贴着猫眼往外看。 敲门声持续不断。 徐俏却迟迟不肯动弹。 何家翎倚着厕所门框,无声无息地看着。 狭小的房间里静得出奇,唯有水珠滴滴答答砸向地板的声音。 「徐俏?」门外那人终于说话了。 徐俏没理会他,拎着锅铲,面无表情地转身返回厨房。 何家翎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看到了猫眼外的人,有些眼熟,再一细看,他便恍然大悟,原来是上回在堂宴里,扛着徐俏走的那人。 何家翎选择了忽视,这里不是他家,主人不开门,他哪来的立场擅作主张,不过他一向不是个守规矩的人,这不过是个藉口,至于深层点的原因,他不愿意去想。 没过多久,那人便垂头丧气地走了 与此同时,徐俏从厨房探出头来,对何家翎招了下手,「可以吃了。」 何家翎点点头。 厨房空间实在是有限,何家翎一进去,徐俏顿时发现自己无处落脚了,上回戴婉来的时候,都没有这种压迫感。 徐俏侧过身,腾出了一点地方。 何家翎环顾四周,奇怪道:「饭桌呢?」 「没有。」 「那你在哪吃饭?」 「在那。」徐俏向外指了指床头柜,「不过今天我把它让给你。」 何家翎的嫌弃溢于言表,「你叫我蹲在那里吃?」
第35页 「那也没办法嘛。」徐俏把碗给他,「我家就我一个人,我随便在哪吃都可以。你要是不想蹲,就站着吃吧。」 何家翎静默片刻,目光落在了碗里,「你就是这么讨好我的?」 厚脸皮的徐俏终于有了一丝羞赧,她小声说:「我忘记冰箱里的饺子和奶黄包吃完了,只找到了这个。其实大骨味的泡面挺不错的,而且我还给你煎了个荷包蛋,全熟的,放心吃吧。」 何家翎冷着脸,向她伸出了手,「没筷子怎么吃?」 徐俏从碗柜里拿了一双,殷勤献上。 何家翎拿眼角微睇她,「你上供呢?」 徐俏觍着脸笑,端着碗绕过他往外走,最后盘腿坐在了客厅的地毯上。 何家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安静地开始进食。 徐俏吃得心不在焉,忍不住偷眼瞄他。他低垂着头,下半张脸埋在碗里,只能瞧见露出的眼。他的眼尾轻轻上挑,浓密的睫毛扑闪而下。 徐俏看得专心致志,不料被他逮了个正着。 「你盯着我干什么?」何家翎嘴里塞着东西,说话有些含煳。 徐俏真挚地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你长得真好看。」 「噗——」 一根面条毫无预兆地飞到了徐俏的脸上。 徐俏呆住了,与何家翎大眼瞪小眼。而后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抬手拨开了面条。 何家翎面上的表情十分有趣,一会儿阴,一会儿似乎笼罩了些许粉红。他羞愤交加,颇想骂人,但这场面怎么看都是他的错。 徐俏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咧了咧嘴,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弯成月牙状的,里头仿佛落下了一片星河,很亮。 何家翎不动声色地看着,莫名的,也翘起了嘴角。 第24章 24 千纸鹤 何家翎是在徐俏洗碗时离开的, 他一惯喜欢装神秘,来无影去无踪的,所以徐俏没太在意, 收拾好东西,也出了门。 律所的生意时好时坏,最近几天又到了低迷期,老李唉声嘆息之下,决定打发一些人出去跑案源, 其中就有包括徐俏。 徐俏是早上九点半从公司出发的,她四处奔波, 在街头巷尾里寻觅案子, 并半真半假地自我宣传,但仍然收穫甚微,直到晚上七点, 她只拉到了一个客户。 回去的时候, 律所里的同事大多都走了,徐俏把案子报上去, 也准备走时, 老李一份代理词传下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徐俏一边深感老李剥削人的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一边无可奈何地坐回了原位,打开电脑。 老李似乎非常关照她这颗软柿子,一有什么杂活累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可这份关照不落到实处,但凡徐俏跟他谈起加工资的事,老李总是语重心长,颇为用心地给她耍上一套太极拳。 「你知不知道这些实践机会很难得, 我是见你聪明,才让你接手的……在我们这行最重要的是经验和人脉,你先打牢了基础,以后还怕没有赚钱的机会……年轻人啊,就是要敢吃苦,不要浮躁,你只要好好干,以后一定会很有作为。」 徐俏笑而不语地吃下了这口大饼,心里明得跟灯一样。这些所谓的磨练,可能会让她的能力和才华,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憋死在花苞里了。 好在她意不在此,混口饭吃而已,不至于跟自己怄气,弄得郁郁寡欢,就是偶尔钱包扁扁,办事不大顺利,所以才想要加薪,然而老李没了头冠还想当铁公鸡,一毛都不给她拔。 敲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徐俏将文件邮给了老李,枯坐在凳子上发呆。从她这个位置往外看,可以清楚地瞧见门外的一切情形。 在看到陈玉的身影从门前一晃而过时,徐俏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了半晌,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千纸鹤,起身,跟了上去。 老李在后头叫她,「干嘛去?你这东西还得改。」 「我先去上个厕所。」徐俏懒懒地应了句,转身就没影了。 在厕所的洗手台前,徐俏和陈玉来了场不期而遇。 彼时,陈玉正在涂口红,从镜子里看见徐俏走来,不由扬起了眉毛,「又加班啊?」 「嗯。」徐俏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还是你一个人?」 「没有,今天老李也在。」 「哼。」陈玉愤愤不平,「那死老头,就会欺负你。」 「也没有啦。」 陈玉「啧」了一声,「你看看你,脾气这么好,哪里玩得过那些老狐狸。」 徐俏勉强笑了笑,打开水龙头,弯腰洗手,视线不经意似的,瞥向了陈玉手中的名牌包。 单凭广告公司的那点薪水,是供不起陈玉这样大手笔的开销的,此外,她还在附近买了套房,市价一千万左右。她的家境不是太好,也没有中彩票的运气,那么钱是从何而来的?徐俏原先没有心思多想,如今知道缘由后,也能推测个大概了。 徐俏关掉水龙头,直起身子,漫不经心地赞嘆道:「玉姐,你的包好漂亮啊,是cua马衔扣系列的吧,不过我记得它前几年好像就停产了,你这还是珍藏版的,肯定很贵。」 陈玉愣了愣,稀奇道:「你还会关注这些啊?我以为你对衣服、包包都不感兴趣。」 「我也是以前看到朋友背过,才知道的。」徐俏不动声色地问她:「这包你在哪买的?」
第36页 陈玉迟疑了片刻,嗫嚅道:「是李康阳送的。」 她在说谎。 她和李康阳认识不到两个月,在此之前,徐俏就已经见过她背着这包来公司了。 徐俏没有拆穿她,而是顺着她的话,打趣道:「这么说,你答应他的追求了?」 「没有。」陈玉不自在地将头髮捋到耳后,「我和他不合适。」 「为什么?我看他人挺不错的啊,你不是也喜欢他的吗?」 陈玉仿佛被戳破了心思,慌张不已,「哪有,我跟他只是朋友关系,你别乱猜。」 见她不想多说,徐俏擦了擦手,随意转了个话题,「玉姐,你那项目做完了吗?」 「刚刚赶完。」陈玉松了口长气,扭头,将口红放回包里,「这两天真是累死我了,我约了人去喝酒,你要不要一起来?」 在绵绵不休之间,陈玉没有看见,一只千纸鹤悄无声息地熘进了她的大衣口袋。 徐俏淡淡地说:「我不会喝酒,还是算了吧。」 「你这样不行,应酬的时候怎么办?」 「没有人规定应酬一定要喝酒吧。」 陈玉摇摇头,「你啊,还是太年轻。」 徐俏对着她的侧影微笑,然而那双近似黑墨的眼珠却是没有温度的。 「玉姐。」她语气很轻。 「啊?怎么了?」陈玉转过头来看她,耳朵上的银色耳环随之摆出了个小幅度。 徐俏指了指檯面上震动的手机,说:「李康阳找你呢。」 陈玉翘起嘴角,用类似撒娇与耍横的语调接起了电话,「干嘛?对呀,我很忙。什么地方?不去……」 徐俏没有听人打情骂俏的习惯,张了张嘴,无声做了个口型,「我先走了。」 陈玉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徐俏走出厕所,走的远些了,她才慢慢停下脚步,回首。 厕所里的光线很亮,映得陈玉的面容愈发精緻美丽,再加上她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更是惹人注目。 徐俏只是看了一秒,便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回到律所,徐俏挨了老李一顿骂,说她写得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还要让他来改。徐俏什么也没说,心安理得受着,左耳进右耳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自尊这种东西,于她而言,暂时是没有的。 老李打了个巴掌后,又给了她一颗甜枣,「小徐啊,我这么说你,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这是为你好。」 「嗯,我知道。」 老李心满意足地发泄了一通,大手一挥,终于给她放行了。 徐俏一路直奔公交站,好巧不巧,她前脚刚到,后脚末班车就来了。车上没几个人,她随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推开一点车窗,刺骨的寒风迎面涌来,吹得徐俏脸都僵了,不过她喜欢这种感觉,汹涌的,勐烈的,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吹散那些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 她半眯起眼睛,安静地望着窗外。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这副表情,无声无息的,若是她不发声,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可以像一团影子,徘徊在各个角落,去打探她想知道的事,又或者,她可以装模作样,演出大戏,来博得某人的好感。 那么真正的她是什么样的呢?徐俏想了想,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她闭上眼,轻吁了一声,而后拿出手机,给蒋樟打了个电话。 但电话那头显示无人接听。 徐俏猜测蒋樟不是在玩游戏,就是在睡觉。于是她戴上耳机,点了首歌来听,熟悉的调调,让她的心情不由好了些。 然而她的好心情持续不到半首歌的时间,就被蒋樟打乱了。 没等她开口,蒋樟急哄哄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徐俏,你知不知道何自堂打算开发后屿乡了?」 徐俏心头一跳,「什么时候?」 「还没开始,过几天就派工队去了。」 「过几天?」徐俏咬咬牙,有些恼意。 「要不要我先去那边看看?」蒋樟问她。 「不用,我自己去。」徐俏盯着自己的脚尖,语气恢復了平静,「你先留在这,帮我跟着王沁眉,看看她这几天有什么动作,。」 「行,那你自己小心点。」 两人简言意骇,很快就结束了这通电话。 徐俏下了车,心神不宁地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浑浑噩噩的,想了一出又一出,都快把脑子想破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她只好草率地做了个决定,那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想通以后,她才转了个方向,往小破楼走去。 小道旁种了两排紫荆花树,高高大大的,颇有些年头了。这个季节,树上早就没有了花,只剩叶子和一些类似扁豆的果实。 风一吹,果实和叶子哗啦啦地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徐俏的脑袋。 徐俏揉着头,嘴里碎碎念,骂了几句脏话。 「哈哈。」寂静的夜里骤然响起一串爽朗的笑声。 徐俏莫名其妙,寻声望去。 陆川浓西装革履,正倚在不远处的紫荆花树下,慢悠悠地吸菸,看起来一派闲适。 然而体面之下,他的身体早已冻得没有知觉了。 对此,陆川浓不咸不淡地进行了自我批评——活该。 他闷声笑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竟开始学起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守在人家楼下,等她回来。
第37页 陆川浓勐吸了口烟,随即将剩余的半截菸头扔到地上,用脚碾了碾,而后双手插|着裤兜,吊儿郎当地朝徐俏走去。 第25章 25 徐俏,我们没完 徐俏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然而陆川浓三步并两步, 很快就追了上来,高高大大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徐俏不说话,只是仰起脸来瞪他。 在她眼里, 陆川浓就是条彻头彻尾的疯狗,她害怕疯狗,所以每次遇见,都会远远地躲开,疯狗朝她咆哮两声也就算了, 可陆川浓不同,无论她跑得多远, 他总要追上来咬她一口。 这真是令人感到无奈又噁心, 但她又不得不扯着喉咙,同他对叫,直到把自己也变成了疯狗。 「你最近很忙吗?」陆川浓似乎眼睛不大好, 对徐俏的厌烦视若无睹。 「有事?」 「就想来看看你, 找了你几次你都不在家,去律所的话, 又怕惹你生气。」 徐俏简直想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这几天我回去好好想了想,以前确实是我对不起你, 你讨厌我也是正常的。但人总会变的,你就不能看看现在的我?」 陆川浓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于他而言,那些曾经做过的混蛋事,不过是他年少荒唐,不懂事的行径罢了。他如此做小伏低,她也应该放宽心来体谅他, 否则就是她小肚鸡肠。 然而徐俏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她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哪里有变?你不是还和以前一样,一样的自以为是。」 果然,聊不了几句,两人又陷入了剑拔弩张的境地。陆川浓咬咬牙,他今天是来找她讲和的,不是来同她吵架的,于是改用怀柔政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徐俏皱起眉头,「应该是我问你,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陆川浓紧闭双唇,显然不愿回答。 徐俏盯着他,半晌,嘆息似的说了句,「陆川浓,我没得罪过你吧?你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要各种折磨我?」 大片大片的叶子从枝头落下,飘飘扬扬的,将两人交汇的视线打乱。 陆川浓依稀记起七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太阳晒得人晕乎乎的,他和好友在村口的大榕树下,边喝冷饮边乘凉。 后来,不知道是谁轻唿了声,「哇,你们看,那有个女的。」 「没见过女的?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是,你看她,应该是从城里来的吧,白白嫩嫩的,可真得劲。」 陆川浓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顺着好友所指的方向看去。 目光所及有个穿着蓝色长裙的女生,正慢吞吞地推着行李箱,往他们这里走来。 确实是如好友所说的那样,她很白,因为赶路的缘故,两颊被热气蒸得通红,鼻尖也冒出了几滴汗。 然而她浑身浸着冷意,尤其那双眼睛,是暗的,沉的,宛如死水,与这燥热的天气格格不入。 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除了田间的□□、蟋蟀此起彼伏地叫喊着,没有人说话。 徐俏看也没看他们,目光始终向前,无声无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待她走出很远了,有人忽然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道:「我靠,这小娘们简直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城里来的就了不起啊。」 附和声随之而来,「哼,我看她也不过如此,比不上咱们班的刘瑶。」 几个人唧唧哇哇,争相批判起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生。 陆川浓没有参与其中,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徐俏的背影。不知怎么的,一想到她那波澜不惊的眼里,如果能流露出恐惧、惊慌的色彩,他莫名升起了一种诡异的快感。 于是为了满足自己恶俗的趣味,他开始像只野兽,疯狂逗弄起这只即将入腹的兔子。 但,兔子比他想像的要勇勐,死死咬住他的肉,直至咬出血来。 她直挺挺的,不肯败下阵来,这么多年了,依旧如此。 后来的陆川浓早就忘记了最初捉摸她的动机,他换了副好面孔,想同她心平气和地相处。然而她从来不肯多看他一眼,他不依不挠,觉得自己是欠她了,得还。但频频热脸贴冷屁股,又会让他觉得自己真是太他妈的贱了。 沉默了良久,陆川浓才缓缓地开了口,「我当时可能真的是脑子抽了,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想补偿你。」 徐俏语气平和,「你不用补偿,我原谅你就是了。」 陆川浓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这样——」徐俏顿了顿,「真的让我很累。」 陆川浓抬手握住她肩膀,将她的神情仔细审视了一遍,仍是副薄情寡义的模样,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不可能!」 徐俏冷笑了声,他们两之间,永远不会有和解的那天。她说她的,他从来不听,总是自我满足,自我感动。 黏黏煳煳的,真是窒息,徐俏勐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迎着陆川浓的目光,她毫无感情地说:「别逼我报|警抓你。」 陆川浓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但并不外露,而是阴阳怪气地冷笑,「怎么?又想玩高中那招?」 徐俏单是看着他,一语不发,随即按下了电话,「喂,警|察先生,我现在在长宁路88号附近,我被人跟踪骚扰了……」
第38页 陆川浓死死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怒火快要将五脏六腑烧碎了,「你真是够狠的。」 徐俏挂断电话,面不改色道:「我跟你说了好几次了,不要来烦我,是你自己不听的。」 陆川浓闻言,却是冷笑,「我也不能白被抓啊,还什么都没干呢。」说着,他痞子似的个性一展无遗,几步上前,紧紧搂住了徐俏。 「干什么!」 陆川浓力气大得惊人,任凭徐俏拳打脚踢,他都无动于衷。 「你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徐俏颓然垂下手臂,不再负隅抵抗。 陆川浓似笑非笑,摁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往更深处带,「怎么没意思,真他|妈的,你可太有意思了。」 徐俏被压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听他一个劲的在耳边胡言乱语,「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怕了你?没用的,我告诉你,那些人对你不过是玩玩而已……」 徐俏恍恍惚惚地听着,就在她直觉自己快要被闷死时,陆川浓放开了她。 徐俏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大喘气。 陆川浓恶作剧似的,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一手拍了拍她的脸,狞笑道:「徐俏,我们没完。」 第26章 26 王沁眉,说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陆川浓积极认错, 态度良好,在被口头警告一番后,就可以走了。 走之前, 他还对徐俏鞠了个躬,语气诚恳道:「真是对不起啊。」 徐俏淡漠地看着,心中却在暗笑,这人装模作样的姿态,远在她之上, 她又不是没见识过。懒得和他继续纠缠,因为知道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她也做了表面和解。 阿全在一旁惴惴看着, 即便这两人暂且相安无事,也难保证他们一个不对付,就在此地互掐起来。三天两头的, 他真是怕了他们了。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帮理不帮亲的人, 如果说陆哥有错,那么徐俏也不算无辜。她是学生的品貌, 泼皮的个性, 陆哥次次好言相劝,怕她受苦受累, 上赶着求她回去,她不听就算,还要反咬一口。 阿全一边感嘆着,一边暗暗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万一哪天,他也像陆哥一样,眼神不好, 看上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可就有他受的了。 余光瞥到陆川浓身边的愣头青,见他抿着嘴,满脸焦虑地望着自己,徐俏不由稀奇道:「我脸上有东西?」 阿全正腹诽着,没成想被本人点了名,一个激灵,吞吞吐吐道:「没、没有。」 「那你老盯着我干嘛?」 阿全下意识看了眼陆川浓,发现他脸色隐隐有些泛青,舌头差点打结,急道:「我、我哪有盯着你。」 徐俏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随即拔腿就往外走,片刻都不停留。 阿全没料到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没头没脑的。呆愣了两秒,他才扭过头,对着陆川浓,畏怯道:「陆哥,我真没看她。」 陆川浓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抚慰。他没必要小心眼地同阿全这个毛都没齐的孩子计较,他只是气,气徐俏从始至终,都不曾把他放在眼里,他只配当阵空气。 徐俏奔波到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一点了,她衣服都懒得换,倒头大睡起来。 睡了差不多四个小时,她又费力地睁开了眼,昏头转向地开始收拾东西。去后屿乡的这个计划,实在是决定得太过匆忙,很多事都没处理,很多人也没交待,譬如老李,譬如何家翎。 虽然何家翎并不在乎她的去向,但她仍是给他发了条简讯,说自己有事,要出趟远门。而后她又编了个天花乱坠的理由,跟老李请了年假。 离开香达之前,徐俏到城中村走了一趟,趁蒋樟没醒,往他家门缝里塞了一笔钱。 她知道蒋樟手头紧,帮自己办事,免不了要处处花钱,但他从来不跟她计较,大手一挥说不用给,然后开始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徐俏只能估摸着,将剩余的工资,通过各种方式转入他的手里。 徐俏坐上火车后,没过多久,就陷入了一个漫长的、反覆的,睡与醒之间的折磨中。 火车内没有暖气,温度也很足,不至于害冷。比较难过的是,车上实在是太挤了,胳膊挨着胳膊,脚对着脚,人是不能完全舒展开来的。徐俏只能缩成一团,尽量不让自己东倒西歪。 耳边尽是火车哐啷哐啷压过铁轨的声音,以及高高低低,略微有些差异的乡音。徐俏迷迷煳煳的,听得并不真切,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直到肚子咕噜噜地叫个不停,徐俏才彻底回过神来。她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一睁眼,就见对面的大叔捧着桶红烧牛肉面,吸熘得正香。 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今早着急忙慌的,她都忘了要到便利店里买点吃的上车了。 恰好此时有乘务员推着小车过来,「脚收一下啊,来,啤酒饮料瓜子花生米碗面……」 徐俏叫住乘务员,要了两个茶叶蛋和瓶矿泉水。就着白水,两个鸡蛋很快落腹,稍稍填补了她那叫嚣的胃。 徐俏坐的是靠过道的位置,脚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但没有一样是她的。她挪了挪腿,试图换个舒服点的姿势,从上车到现在,她已经在这坐了将近六个小时了,脖子大腿屁股由此遭了罪,又酸又痛。 然而根本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她倒腾,她无奈起身,穿过拥挤的过道,来到车厢交接处。
第39页 窗外是黑到化不开的夜,什么也看不清,徐俏漫无目的地看着,脑袋空空,纯粹是在打发时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毫无预兆地在口袋里震动了起来,徐俏摸出来看了眼。在见到那三个字时,她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即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何先生?」 话音一落,徐俏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微不可闻的嘆息声,她当耳旁风,一刮而过,问他,「在干什么呢?」 何家翎瘫坐在沙发里,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电视机,里头放着无声的喜剧,他淡淡地如实答覆:「看电视。」 「什么片子?」 「不知道。」 徐俏笑笑,转了个方向,背抵着墙,「吃过饭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吃?」 何家翎似乎吝啬每个字,简言意骇道:「不想。」 两人相对静默了片刻,徐俏又问:「那你换药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换?」 就在徐俏以为何家翎又会回她「不想」时,他却轻而慢地说了声,「没人帮我。」 徐俏恨他是块木头,「那去医院啊,你这样下去,过两天就会发脓发臭,多可怕啊。」 回想起何家翎后背上的伤疤,以及他那无所谓的态度,徐俏不由猜测,他原先挨了打了,是不是也是这样放任不管的。可他有爸有妈,虽然当爸的不像话,但那温温柔柔的亲妈,难道从来都不闻不问吗? 隔着衬衣摸了摸自己腹部上的疤痕,蓦地,何家翎很突兀地笑了一声,「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徐俏脱口而出,「诶,何家翎,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吗?」说完,她便觉得自己有些逾越了。 然而何家翎并没有觉得不妥,他眼神失焦地盯着面前的哑剧,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起来,「你那边好吵啊……」 徐俏扫了眼车厢,此时正值饭点,大伙儿手里拿着各色吃食,天南地北地聊开了。她笑了笑,说:「我现在在火车上,人比较多。」 「你要去哪里?」何家翎问得漫不经心。 徐俏打着哈哈,「乡下,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这么突然?」 徐俏一本正经地说:「生死攸关的大事」 「呵——」何家翎身子一侧,整个人躺进了绵软的沙发里,他压低声音,轻轻笑道:「满嘴跑火车的傢伙。」 明明周遭吵吵嚷嚷的,可徐俏莫名觉得自己这处格外安静,隔着手机,她仿佛能听见何家翎唿吸声,似有似无的,一点一点钻进了她的耳里。 徐俏扭过头,望向车窗上那满含笑意的脸,瞬间蹲下了身子,心惊胆战地不敢再看了。 何家翎等了良久,等来一阵死寂,他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不说话?」 徐俏把脸埋在膝盖里,闷声闷气地说:「我有点累了。」 何家翎略略一顿,抬手拍了拍靠背,「那就挂了吧。」 「嗯。」 在切断电话之际,他又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徐俏闭上眼睛,「不一定,可能要一两周。」 「一两周?」他重复着,而后没了声响。 徐俏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抵着掌心,仿佛随时有刺破表皮,直指血肉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罪大恶极,骗人感情,将来是要遭报应的。 朦胧的灯光下,徐俏形单影只地躲在角落里,随着火车,飘摇向了深夜。 与此同时,香达城里的一间高级公寓里,陈玉正把穿过的大衣一件件挑出来,打算明天送到干洗店去。然后她又检查起每件大衣的口袋,怕留了什么东西在里头。 在昨天穿过的那件外套里,陈玉摸到了一串钥匙,以及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千纸鹤。千纸鹤是用白纸叠的,但凡上面有点别的颜色,就会异常醒目。 所以,陈玉借着透亮的壁灯,一眼就看见千纸鹤的翅膀上,赫然写了几个字。 没头没尾的,她也读不明白,便将千纸鹤给拆了。 入目是一片歪歪斜斜的红色—— 「王沁眉,说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陈玉吓了一跳,颤巍巍地捏着这张薄纸,来回琢磨了个透。这本可以看做是无趣人的无趣把戏,可她心里有鬼,就不得安生了。 落地窗外闷雷乍起,「轰隆」一声,震得桌椅都跟着抖动。 不知道是被雷唬得,还是做贼心虚,陈玉脚下一软,踉跄了几步,硬生生地跌坐在了地上。 她心慌意乱,如同困兽一般四处张望,祈求寻得一丝庇护,好以安放她这快要脱窍的三魂七魄。然而偌大的空间里,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冷意。 她张了张嘴,咆哮似的哭出了声。 那些隐匿在幽深甬道里,被她企图遗忘的恐惧和悔恨,如今摊开来讲,再也无处藏身了。 第27章 27 林絮 后屿乡三面环海, 一面靠山,景色宜人,四季如夏, 怎么看,都是个旅游的好去处。只可惜因为七年前的一起杀人案,此处被媒体大肆渲染,成了个妖魔化的阴地。后来虽然风声渐小,也鲜少有人讨论起这件事, 但谣言宛如蝗虫过境,在这小乡村里一扫而过, 徒留一片荒凉。 如今想要它起死回生, 倒也容易,无非再请几个媒体,吹吹东南西北风, 吹多了, 人们自然就会相信此地是个宝地。之后,人来人往, 一切过往的痕迹都将被踩在脚下, 永远不见天日。
第40页 徐俏在后屿乡的小道上驻足了半晌,环顾四周, 三年前她来过这里,如今再来,发现除了愈发萧条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七年间,村里的小孩长成了大人,读书工作,陆陆续续的, 都搬走了。长久下来,这里便成了老者落根的地方。 再往前走,就可以瞧见一片蓝海了,海的尽头,赤红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徐俏很少有机会可以看到大海,更没有亲眼见过日出时的磅礴景象。她展开双臂,深吸了口裹着鱼腥味的海风,顿觉心旷神怡。 她拿出手机,拍下了这幕美景,下意识想要传给何家翎看,但指尖虚浮在发送键上,犹豫了两秒,还是收回来了。 徐俏没再过多停留,她背起黑色的大包,熘熘哒哒的,一路问人,最后终于在村里找到了一家旅馆。 旅馆很小,只有两层楼高,外墙爬满了藤蔓,远远看去,给人一种落入深山老林的错觉。楼前还有个院子,院子里种了一地菠菜,黄瓜和辣椒。 徐俏刚推开半掩的栅栏,就见一个穿着紫色短袖,身材略微有些臃肿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盆待宰杀的鱼。 后屿乡冷冷清清,旅馆生意向来都很惨澹,一年到头,也就见过几个外人。所以老闆娘在看到徐俏时,没什么反应,单纯以为她是来问路的。 徐俏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髮,主动露出了个笑,「你好,请问还有房间吗?」 老闆娘眼神一亮,当即放下盆子,将湿漉漉的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说:「有啊,几个人?」 「就我一个。」 老闆娘引着徐俏往楼里走,热情询问,「你想住一楼还是二楼?住几天?」 「二楼吧,先住三天。」徐俏翻了翻包,「多少钱?」 「一天五十。」老闆娘走到前台,给她倒了杯水,「如果要在这吃饭的话,再加二十块。」 徐俏拿了三张红票子,「那好,我要在这吃。」 老闆娘给了她一把钥匙,「203,你看看怎么样?不行再来找我换。」 「好的,谢谢。」 徐俏背着大包上了二楼,寻到了她的房间,一床一卫,木制地板,条纹墙纸,普普通通,但胜在干净清香,比她之前住的那个旅馆要好得多。 徐俏走到窗边,入眼是一望无际的蓝,波光粼粼,缓慢而平静地上下浮动着。她没有欣赏的心思,抬手拉上了窗帘。 坐了一夜的硬座,如今躺在绵软的床里,徐俏舒服得只想嘆气,恨不得就此睡过去,一觉到明天。但一想到情况紧迫,心慌意乱的,也不敢多躺,休息了十来分钟,她便换上短袖,拿着录音笔下了楼。 老闆娘见徐俏要外出,就问她,「你晚上几点回来啊?我等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再煮饭。」 「六点吧。」徐俏也不确定,「没事,我随便煳弄两口就行,不用等我。」 「那可不行,你是客人。」 徐俏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老闆娘十几年前就因关系不和,同老公离了婚,老公钱多人脉广,有养活儿子的资本。她自知抢不过,也没什么好抢的,就将儿子让给了前夫,自己则守着分来的小洋楼孤零零地过活。 她终日待在家里没事干,就喜欢洗洗刷刷,把两层楼上下打扫得发光发亮,或者倒腾一些菜苗,养几个小鸡仔,以此来消磨时光。 乡里的老人实在是太老了,年纪大的可以当她妈了,个个孤苦伶仃,看到她们,老闆娘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途。所以,她不大爱到外面去逛盪,在这四方天地里,自己寻找乐子。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年轻人,看起来面善又可爱,老闆娘十分想和她聊聊天,听听朝气的声音。然而这姑娘活成了一道影子,安安静静的,除了吃饭睡觉,全天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外面忙活些什么。 这天傍晚,老闆娘照旧在门口择菜,远远就瞧见徐俏握着根黑色的东西,一脸愁云地走来。 老闆娘不禁纳闷,待她走近了,忍不住问了句,「姑娘,你这是遭了什么事啊?」 徐俏勉强笑了笑,「没有,天太热了,有点不适应。」 「来,吃块柚子。」老闆娘把脚边一颗圆滚滚的柚子拿起,递给她。 「谢谢。」徐俏挨着矮凳坐下,慢吞吞地将柚子皮给扒下。 老闆娘得了机会,迟疑道:「姑娘,你到这是来玩的吗?」后屿乡就屁大点地方,一天就能逛完了,而徐俏成天往外跑,跑了三天了,似乎还没跑够。 徐俏摇摇头,说:「我来找人的。」 「谁啊?」 「林絮。」 听到这个名字,老闆娘的神情瞬间变得古怪起来,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吶吶地重复了一遍,「你找林絮?」 徐俏掰开柚子皮,露出了里头鲜红的果肉,「是啊,她是我高中舍友,以前整个寝室就属我们感情最好,不过后来我爸要到国外去工作,我也跟着他走了,慢慢就和林絮断了联繫。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了,就想着,找个机会来见见她。可惜,我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她。」 老闆娘面如白纸,欲言又止,「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老闆娘长嘆了口气,「她早死了。」 「什么!」徐俏惊唿出声,眼神却是平静无澜。
第41页 「唉——」老闆娘提着篮子起了身,徐俏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就死了呢?」 「被人给强了。」老闆娘声音发颤,「那人简直就是个畜牲,下手怎么会那么狠啊,你是没见过,小絮躺在林子里,浑身都是血啊。」 徐俏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 老闆娘眼眶泛红,回顾往昔,十分悲痛,「这孩子当真是命苦得很啊,爸爸是个瘫子,妈妈跟人跑了,小小年纪就很懂事。别的小孩都在玩,她就在屋里头煮菜做饭,照顾她爸。人是又漂亮又勤快,还很会念书,要不是她爸动手术需要用钱,她就能去上大学了,去上大学,兴许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她这一走,她爸也活不成了,天天喝酒,前几年人也没了。」 徐俏听过太多遍这个故事了,以至于听到现在,情绪并没有多大的起伏,然而也不会趋于麻木,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命,况且不止一条。 她眨了眨眼睛,泪水自然落下,其中半分真心半分假意,成功忽悠住了老闆娘。 老闆娘本就伤感,见她流泪,情不自禁地跟着哭,边哭边骂,「那杀千刀的强|奸犯啊,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他是怎么下得去手的,亏他还是大公司的老闆,就会欺负咱们穷人家的孩子……」 「强|奸犯」这三个字仿佛刺痛了徐俏的某根神经,她慢慢止住了眼泪,恢復了铁石心肠,「老闆娘,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发现林絮的?」 老闆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缺氧似的,浑浑噩噩。她擤了擤鼻涕,缓了片刻,才回道:「东边那片梅子林里。」 「你还记得具体位置吗?」 老闆娘愣了愣,稀奇道:「具体位置?你问这个要干嘛?」 「我想给她带一块符,让她黄泉路下好走。」徐俏肿着双眼,嘴里说起了瞎话,「我家里有人是吃这口饭的,小时候听他说过,如果人惨死后,没有好好超度的话,冤魂不散,会困在人世受苦啊。」 老闆娘大字不识,靠山吃山,以海为生,对超自然的力量那是相当信仰的。所以她听了徐俏的鬼话,当真是仔仔细细地回顾了起来,「我记得好像在半山腰那块,旁边有条小溪……」 想着想着,她突然一拍脑袋,长吁短嘆道:「年纪大了,实在是记不清了。」 徐俏见此,不再为难,「没事,明日我沿着溪水,一路给她丢符。」 然而老闆娘却是吞吞吐吐,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我这又想起了一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我听说,小絮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被丢在梅子林,而是在更深的山里头。」 徐俏心里咯噔一下,「更深的山里头?」 老闆娘压低声音,「是老王醉酒的时候说的。」 「老王是谁?」 「王长海,就住在附近,不过他家发达了,早就搬到大城市里去了。」老闆娘顿了顿,说:「你应该认识他女儿吧,王沁眉,以前高中跟小絮一个班的。」 第28章 28 进来坐会儿,帮我上药 老闆娘打量起徐俏, 见她顶多二十出头的相貌,而王沁眉她们,如今满打满算, 也该快要三十了,如此一对比,委实不像同一年龄段的。 不过人家可能就是生得小呢,老闆娘心中艷羡,嗟嘆连连, 继续接着往下说:「这事,我也只是听一耳朵, 没大往心里去。王长海他这个人啊, 混蛋得很,啥本事没有,就是爱吹牛。尤其喝醉酒的时候, 什么话都敢乱讲。」 徐俏不动声色地问:「那他有说具体在哪吗?我明天顺道去看看。」 老闆娘想了想, 「沿着梅子林一直往里走,走到槐树岭, 那地可险了, 一般人都不大敢往那去。他说人是先丢在那儿的,后来被老虎叼出来, 大傢伙才发现的。」 这话若是只听前一部分,王长海怕是脱不了干系,可他好巧不巧,加上了最后那段啼笑皆非的话,熟人便只觉得他在唬人,不会放在心上。 徐俏没再往下问,老闆娘也觉得沉闷, 收起话匣,提着菜篮进了厨房。 徐俏坐在藤椅上,静静地思索了起来。这几天她奔波在外,四处探访,然而依旧毫无进展。老闆娘说的,和其他乡民们所知晓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最初的抛尸地点可能不在梅林,而是槐树岭,难怪她三年前将梅林的每寸地都给翻遍了,却是一无所获。 且不管王长海说的是真是假,但凡有点苗头,她都要去找一找,毕竟现在的她,已经穷途末路了。 徐俏回到房间,从背包里拿出本子,她打开录音笔,将里头的内容又反覆听了几遍,而后在纸上记下了一些重要的点。 在此期间,她收到了蒋樟发来的一张偷拍照——光线暗淡,公寓房门半开着,陈玉站在门边,露出精巧的侧脸,与之相对而站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此人正是何自堂。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徐俏怕走漏风声,没有打电话,用简讯问了他一句,「这两天王沁眉有没有去公司?」 蒋樟回她,「没有,她离职了,躲在家里不出来,我守了几天,直到何自堂来,她才开门。两人聊了一个晚上,何自堂走后,王沁眉又开始当起了乌龟。」 「行了,你先回去休息两天,王沁眉那边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徐俏顿了顿,又开始打字,「何自堂你先不要去跟,我自己会想办法,你要有时间,帮我去查一查王长海。」
第42页 提起何自堂,徐俏简直又恨又怕,他攥满钱的手,那么大,那么厚,一掌拍下来,能活活把她拍死。她是不怕死的,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她只是怕连累蒋樟,她需要他帮忙,但不想他送命。送命的事,她自己来就好了。 蒋樟发挥了他一惯逗趣的本事,回道:「收到,小老闆。」 徐俏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没有和他扯皮,而是收起笔记本和录音笔,下楼洗澡去了。 洗完澡,徐俏还是觉得热,便到隔壁小卖部买了瓶冰可乐回来,坐在电风扇前,仰起脸,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晚饭吃的是酸菜鱼和炒菠菜,菜是可口的,但因刚聊了场死别的大事,老闆娘和徐俏的情绪都很低迷,两人默默无言地扒着碗,各自随意吃了半碗,就散场了。 徐俏思绪混乱的时候,总喜欢四处乱走,她摇摇晃晃,一路来到海边。 夜晚的后屿乡很静,除了缓缓滚动的海浪音,听不到一点人的声响。 徐俏踢掉拖鞋,走进海里,凉凉的海水没过脚踝,一下一下拍打着脚背,她那疲惫的身心,瞬间得到了舒解。她抬起头,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很亮,真的好似一片银河洒入天际。 在如此壮阔的美景之中,徐俏恍惚有种冲动,有种抛开一切,不管不顾的冲动。她想潜入大海,像条游鱼,随风浪离去。 然而这个疯狂的念头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给打散了。 徐俏心神迷茫,看也没看,接起了电话,「餵——」 「嗯。」 徐俏愣了愣,这几天何家翎没打电话来,她忙忙碌碌的,也把他给抛之脑后了,现下乍听到他的声音,心头莫名微微一跳,「何先生?」 何家翎却是沉默以待。 徐俏笑了笑,知道他脾气怪,每次非得等她絮絮叨叨地扯了一堆,他才肯开诚布公地同她闲谈。 她从海里出来,弯腰提起鞋子,慢悠悠地向前走,「在干嘛?」 「吹风。」 他这么一说,徐俏才注意到电话那头确有唿唿的风声,「你在外边?是不是要下雨了?」 「我在阳台上,没有要下雨。」何家翎当真是问什么答什么。 「那怎么风这么大?」 「我现在住在海边。」 徐俏奇怪道:「香达哪里有海?」 「我不在香达。」何家翎有些无奈,「在外面出差。」 「哈?」徐俏想像不到他作为社畜的模样,幸灾乐祸地发笑,「你还要出差啊?」 「什么意思?」 徐俏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好巧啊,我也在海边。」 「你在那做什么?」 徐俏有样学样,「吹风。」 何家翎轻轻笑了一下,听起来并不气恼。 徐俏又道:「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伤好点了吗?」 何家翎淡淡地说:「还好。」 徐俏一门心思全在他那头,完全没有注意脚下,结果被块拦路石给绊住了脚,连带整个身子都遭了殃。 「啊!」 徐俏嘴比脑子快,惊唿了一声,整个人向前一扑,摔了个狗啃泥,手机也趁此机会逃出生天,飞到了别处。 她静悄悄地趴在沙土里,脑袋一阵眩晕,直至察觉唿吸不畅时,她才咸鱼翻身,仰面朝天。 「喂!」手机里传来何家翎急切的声音。 这一嗓子,成功把徐俏的神魂给唤回来了。她颤巍巍地爬起,借着路灯看清了自己的惨状,右腿膝盖被石头凿破了皮,血肉模煳,实在骇人。 然而徐俏看着,什么表情也没有,肉虽然是长在她身上的,但她并不心疼。 她一瘸一拐地去捡手机,而后轻松愉快地向对方报告了自己的情况,「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摔了一跤,手机掉了。」 「没事?」何家翎的气息有些紊乱。 徐俏不假思索,「没事。」同时踉跄脚步,继续往前走。 「你走路不看吗?」 徐俏拧着眉头,每走一步都在颤抖。她将手机拿远了些,嘶嘶唿唿,抽了几口气,而后才贴耳回他,「我不是光顾着跟你说话嘛。」 「你——」 对方似乎一时找不到措辞,徐俏止不住笑,「好啦,我下次会注意的。」 何家翎语气不善,「我管你。」 徐俏龇牙咧嘴地绕过一块巨岩,眼前瞬间开阔了起来,由此,她看到了一栋别致的小洋房独立于海滩之上。 再然后,她看见了小洋房里的主人公。 天地一片安宁,唯有电话那头的人在言语,「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何家翎半俯着身,一只手臂架在围栏上,另一只手举着手机。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t恤衫,一头短髮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看起来有几分少年气。 徐俏恍惚了片刻,觉得眼前这幕有些熟悉。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他常常这样站在走廊里,神情淡漠地看向远方。 她就坐在面的教室,无声地看着他,待他将视线移到她所在的方位时,她便慌里慌张地埋下头去。她始终不敢和他对视,即使对视上了,她想,他也不会记得她是谁。 思及至此,徐俏苦涩地笑了笑,不去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便欲转身离开。 「喂!」何家翎不耐烦地对着电话喊道,而后掀了下眼皮,视线不偏不倚,正巧落到了徐俏脸上。
第43页 眼见他的表情从恼怒到石化,末了,又变成了寒冰。徐俏摸不透他的心思,妄自猜测他可能只是闲着没事想找人聊天,其实并不想见到自己。 徐俏皮笑肉不笑对他点了点头,而后东倒西歪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去哪?」何家翎冷冷地叫住了她。 「回我住的地方。」 「上来。」 徐俏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仰起头来看他。 何家翎同她对视了两秒,随即消失在了阳台上。紧接着木制的楼梯咿呀作响,楼里好像遭遇了场不大不小的浩劫,最后伴着「哐啷」一声,何家翎在院门前显现出了身影。 他扶着门框,微微喘气,不咸不淡道:「进来坐会儿,帮我上药。」 徐俏咬了咬嘴里的肉,拖着右腿,颠簸着朝院子里走。 何家翎侧过身,给她让了个道。 徐俏与他错身而过,龟速前进。 何家翎尾随其后,目光凝在她的腿上,一步一缓,血沿着小腿流下,最后停在了脚踝处。 徐俏一言不发,他也不说话,短短十米路,险些被他们走出坑来。 及至来到台阶前,徐俏刚要抬脚,何家翎忽然几步上前,伸手搂着她的腰,拔萝蔔似的,将她给拔进了客厅。 第29章 29 伤人心?你有心吗? 徐俏规规矩矩地靠坐在沙发里, 一动不动,俨然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何家翎站在一旁,垂眸盯着她膝盖上的大口子, 仍是不言不语。 双方就此打起了冷战。 后来徐俏是先服了软,她暗暗用手扣了扣沙发垫,蚊子似地开了口,「你去把拿药拿来吧,我帮你换药。」 何家翎冷笑一声,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徐俏瞥了眼膝盖,神情相当自若, 「我这个伤只是看起来比较可怕, 其实没什么大碍,你看,骨头都没露出来。」 何家翎沉下脸, 觉得此人大概是摔得太狠, 一併把脑子给摔没了,说出来的话比他还讨厌。 「这附近哪里有医院?」他听见自己在问。 徐俏不明所以, 「这里没有医院, 你得开车去县里。」 「那有卖药的地方吗?」 徐俏想了想这几天在后屿乡逛盪的景象,随即给他指了条道, 「出门右拐,然后直走一百米左右,那里好像有家药店。」 何家翎听言,拿起茶几上的钱包,迳自往外走了。 直至关门声落下,徐俏才恍然大悟,原来何家翎压根没有带药来, 只是见到她,想顺带驱使她一顿罢了。 她好气又好笑,随即向后一躺,无所事事地观望起空荡荡的客厅。 楼内一半是东方布景,一半是西式装置,风格迥异,但不会显得不伦不类,墙壁,天花板,各处都安放一个锃光的大灯,照得整栋楼都亮堂堂的。 原以为何家翎阴郁孤僻的性子,会喜欢待在无声暗淡的角落里,却没想到他更愿意游荡在明亮嘈杂的灯光之下。然而到了灯光之下,他也还是一个人。 他似乎只是一个符号,象徵着何家,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没人敢朝他走近,他也同样拒人千里外。 徐俏在明晃晃的世界里失了良久的神,及至何家翎回来,站在她跟前,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何家翎单手提着塑胶袋,静默不语地审视起徐俏。她的头髮又黑又厚,披肩垂下,杂草似的眉毛贴着眉骨而生,里头还藏着些沙子,再往旁边仔细一瞧,眼尾处竟还有道浅淡的血痕。 他恶趣横生,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血痕。 徐俏如梦初醒地扬起了脸,迎着他的目光,吶吶道:「你回来了。」 何家翎移开视线,将塑胶袋丢到她脚边,而后挨着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徐俏心神领会,她提起袋子,拖着右腿,挪了挪,往他那边靠近了些,抬手掀起他的t恤衫。 何家翎怔忡着,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干什么?」 徐俏见他眼神微微闪烁,小鹿似的,莫名有种调戏良家妇女的错觉,她咽了咽口水,心虚道:「帮你上药啊。」 何家翎拍开她的手,只一会儿,又变成了座雕塑,「赶紧把你的破膝盖给弄好,大摇大摆地放在那,故意噁心人呢?」 徐俏撇撇嘴,弯下腰,将沙滩裤给稍稍撩起来了些,露出一块白花花、血淋淋的大腿。她面不改色地翻开袋子,从里头拿了瓶双氧水,眼睛都不带眨的,直接往伤口里倒。 倒得痛快,疼得也痛快,徐俏咬着后槽牙,脸色瞬间煞白,但她没发出一点儿声,待将伤口里的沙子沖走了,她又找出了一瓶碘伏。 何家翎见她一顿操作勐如虎,不由蹙起了眉,「你不痛吗?」 「痛啊。」徐俏勉强笑笑,「我又不是铁打的。」 「那你怎么不喊?」 徐俏张了张嘴,果真僵硬地「啊」了一声。 「……」何家翎无语凝噎,觉得此人是真傻了。 他偏过脸,静静地望着墙上的挂钟。眼不见心不烦,痛死她算了。然而过了须臾,肩膀突然被某人轻拍了下,他老大不乐意地哼了一声,「干嘛?」 此时一只手悄然伸到他眼前,那手掌心向上,还左右晃了晃。紧接着,他听见徐俏他耳边笑嘻嘻地说:「给我糖。」
第44页 何家翎认为自己是气笑的,而不是觉得好笑,他扯了扯嘴角,「哪来的糖?」 「我上次都有给你。」徐俏死皮赖脸,「这叫礼善往来。」 「什么礼善往来,那是你硬塞给我的。」何家翎顿了顿,说:「我没吃,扔了。」 「扔了?你这样很伤人心耶。」 「伤人心?你有心吗?」 徐俏本是想逗弄一下何家翎的,没成想被他这冷冰冰的话给刺到了,当即萎了情绪。她收回手,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专心致志地给伤口涂碘伏。 何家翎逞完口舌之快后,隐隐意识到话好像说太重了,但那又如何,他显然不会、也不懂得怎么给人道歉。 于是只能用余光去打探,徐俏留给他的是个侧影,侧影被长发掩盖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她是开心还是生气,与我何干?何家翎板着脸,心中暗想,仿佛就此说服了自己。他扯回余光,目光向前,直勾勾盯着地面。 然而他的耳朵却是灵敏异常,听她动来动去,塑胶袋被她扯捏得嚓嚓大叫,药瓶也不甘寂寞,随之哐当作响。他颇为烦躁地拿过茶几上的一颗大枣,咔咔咔地咬出了声。 枣子是甜是酸,他不知道,囫囵地吃了。吃完以后,屋子是彻底静了,徐俏没再乱动,一声不吭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何家翎八风不动,心不在焉。 末了,他又听她悉悉索索地蹿到了他身后,捲起他的上衣。 他愣了愣,原本僵硬的四肢慢慢放松了下来,随即歪歪斜斜地倒进了沙发里。冰凉的指尖在他后背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他没觉得痛,只是痒得厉害,像是过电一般,麻酥酥的。 徐俏上药的时候仍是很安静。 何家翎沉默一会儿,别扭道:「你的糖,我已经吃了。」 徐俏问声,嘴角一点一点地弯了个弧度。她用食指沾了些药膏,继续往下涂抹,「好吃吗?」 何家翎闷声闷气道:「还行。」 徐俏哑然失笑,她放下衣服,收起药管,欠身在他耳边说:「那我下次给你带,我先走了。」 何家翎立马向后一仰,凝视着她的下巴,慢吞吞地说:「等等,我还没吃饭。」 第30章 30 鳄鱼的眼泪没有派上用场 徐俏听闻此言, 心中暗暗腹诽,这人可真会折腾,她都快瘸得走不动道了, 他竟然让她去做饭,亏他还好意思骂她没有心。不过腹诽归腹诽,她还真看不得何家翎饿肚子,本来就没几两肉,再少吃少喝, 那就不成人样了。 徐俏吸了口气,颤巍巍地站起来和他对视, 「你要吃什么?」 「不用你。」何家翎握住她的手腕, 把她扯回了沙发,「我自己做。」 徐俏被他勐得这么一拽,落座时身形晃了晃, 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还会做饭?」 何家翎语气平平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小时候就开始自己弄吃的了。」 徐俏有些不大相信, 「你爸妈呢?就算他们再忙, 应该有请阿姨照顾你吧。」 何家翎偏过头,无声地望向窗外, 半晌,自顾自的咕哝道:「没有人管我。」 徐俏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原来种种传闻并非空虚来风,何家翎大抵是不得人心的,不然何自堂怎么会把私生子堂而皇之地推到明面上,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不过她原以为,这只是因为何家翎游手好闲, 志不在此而已,可事实远比她想的要糟糕,糟糕透了。 盯着何家翎的后脑勺,徐俏隐隐感觉眼睛发酸,险些就要流泪了,然而,她铁石心肠地忍住了,鳄鱼的眼泪没有派上用场。 何家翎静坐了片刻,一语不发地起身走向厨房。 待他走远后,徐俏垂下眼帘,摊开自己的双手,那右手的掌心也被细沙磨出了细细小小的口子,乱糟糟的,她看了,简直想吐,这手噁心死了,连带着手的主人,也噁心至极。 徐俏握紧拳头,而后又松开,如此反反覆覆,直至没了力气,她颓然地放开了双臂。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徐俏在萎靡中,仿佛看到了一双黑色皮鞋。她心中大骇,当即抬起了头,眼前除了随风微微荡漾的窗帘,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惶惶然,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再低下头去看,只看到了自己脚上那双塑料蓝拖鞋。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看花了眼?徐俏嘀嘀咕咕着,忽然听到何家翎在厨房问她,「你要喝汤吗?」 她想也没想,「喝。」 话音落下,徐俏就意识到不对了,她忙遥遥喊道:「我吃过饭了,不用管我。」 然而何家翎并没有理会她,自顾自的忙活着,一个小时后,他连拖带拽地把徐俏给弄到了饭桌前。 随即他在她对面坐下,很不要脸地说了句,「你不吃就看着我吃。」 徐俏对他的愧疚,暂且烟消云散了。她扫了眼桌面,三菜一汤,倒是有模有样的。 何家翎拿起筷子,在徐俏的注视下,心安理得地夹了块红烧排骨,嚼了嚼,很快就吞下去了。 看他一脸平静,味同嚼蜡,徐俏不由猜测,这菜可能只是中看不中吃。为了验证心中所想,她也拾起手边的筷子,夹了些菜来吃,结果却是大大的出乎意料。 「哇——」徐俏感嘆着,朝何家翎竖了个大拇哥,「你好厉害啊。」而后便端起碗,埋头大快朵颐。
第45页 何家翎抬手压下上扬的嘴角,淡淡道:「还好吧。」 徐俏鼓着两腮,用筷子点了点面前的一道菜,「这个也很好吃,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像糖醋肉。」 何家翎把一个汤碗放到她面前,「荔枝肉。」 徐俏眯起眼睛,凑近了看,「哪有荔枝?」 「没有荔枝,只是看起来像荔枝而已。」 徐俏低头喝了口汤,眼睛一亮,登时开始搜肠刮肚地找词,想夸一夸何家翎,奈何肚子里没货,只能直奔主题,「你这汤是怎么做到这么鲜的?」 「放了菇,还有海带,比较提味。」 徐俏啧啧嘆道:「怪不得你那么挑剔,要我有这手艺,我也挑。」 何家翎本不觉得这些菜有多美味,但被徐俏感染着,也放慢了吞咽速度仔细品尝,发现确实是比之前好了些。 他抬眸看向对面,见徐俏吃得眉开眼笑,忍不住揶揄她,「你不是说你吃过了吗?」 徐俏小声说:「没吃饱。」 「没吃饱?你住哪?」何家翎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不等她回答,继续发问:「你不是说你家里有事?你家在这?」 徐俏无意给自己挖了个坑,此刻正往坑里跳,她心虚道:「我家不在这,我住旅馆。」 「哪个旅馆?」 「月海时尚香舍。」徐俏怕他刨根问底,决定先发制人,「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何家翎比她坦然,「公司有事。」 「什么事?」 「后屿乡这块地要开发成景点,我主要负责前期的工作。」 徐俏立刻就饱了,她放下碗筷,摆出一副闲聊的架势,「那你们打算先从哪里开发?」 何家翎瞄了她一眼,「你问那么多干嘛?」 「好奇啊。」徐俏不动声色地问:「你们施工的时候我可以去参观一下吗?」 何家翎拒绝得很果断,「不行。」 「为什么?」 「山里太危险了。」 「山里?你们要从哪座山开始弄啊?」徐俏一脸忧愁,「不会是梅子林吧?我很喜欢那儿。」 「不是,离它还有段距离,要再往里走。」何家翎缓缓说:「计划是在那里盖座山庄。」 徐俏顿住,「盖山庄?」 何家翎低声道:「有什么问题?」 「没。」徐俏皮笑肉不笑,「只是觉得你们公司真有眼光,竟然能找到这么偏僻的一块宝地。」 何家翎冷冷道:「是那老头的主意。」 「何董事?」 热汤冒出白烟,何家翎在白烟背后,静静地看着她,「你对我们家还挺了解的啊。」 徐俏心平气和地说:「何董事三天两头就登报,香达城里没有人不知道他吧,况且他可是个大善人呢,组织了不少公益项目。」 何家翎阴沉沉地笑了一声,「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个大善人。」 徐俏也笑,「是吧,我也觉得他不像个好人。」 何家翎单是看她,不说话。 徐俏漫不经心道:「连自己的小孩都不爱,这种人能好到哪里去?」 何家翎怔了怔,低下头颅,是要将脸藏在暗处,同时也一併将情绪给隐匿起来。 第31章 31 再见,何家翎 吃过饭, 徐俏就准备回去了,然而何家翎又让她等一等。 徐俏坐在沙发上,看他晃来晃去, 手里头没一样正经事,不禁开始浮想联翩,怀疑他是在拖时间。为什么要拖时间?因为他想让她陪着他,亦或是他想让她留下来。 可见何家翎一脸漠然,眼神都不带往她身上转时, 她又发觉自己简直是在自作多情。 何家翎虽然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在男女关系方面一向简单得很, 是个孤家寡人般的存在。徐俏暗中窥探, 曾经一度怀疑,他其实不喜女色,然而, 这么多年来, 她也没见过他和其他男生交往甚密。 所以,花花世界都没能让他迷了眼, 她这冷僻丘烟哪来的魅力, 能让他停留?如此一想,徐俏无力之余竟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庆幸。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 何家翎擦着头髮,从浴室里出来了,她盯着他苍白试试探探地问了句,「我可以走了吗?」 何家翎淡淡地扫了眼她,「你很忙吗?」 「不忙,但是我累了,想回去睡觉。」徐俏方才刚从他口中得知, 施工队大后天就要进山了,她得赶在他们之前先去那地瞧一瞧,以免他们一铲子下去,什么都没有了。 何家翎甩开毛巾,一身清爽地来到她的跟前,「那就走吧。」说完,他便背对着她蹲下。 徐俏盯着他的凸起的嵴背,一头雾水,「你这是做什么?」 何家翎侧过脸来看她,「我背你。」 「不用。」徐俏赶紧摆了摆手,「你背上有伤,我自己走。」 何家翎不容她拒绝,拉起她的胳膊就往肩上带。 徐俏脚底悬空,整了人被他给稳稳噹噹地背了起来,她轻唿一声,随即拍了拍他的脖颈,急切道:「我没事,快点放我下来。」 何家翎哪里会搭理她,装作没听见,拔腿就往外走。 徐俏无可奈何,知道自己乱动的话,反倒会磨了他的伤,于是只能搂住他的脖子,上半身往后仰,尽量让自己不贴到他的背。 何家翎忍了忍,没忍住,哑着嗓子,冷不丁地说道:「你是不是想勒死我。」
第46页 这下徐俏彻底放弃抵抗,老老实实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乡里一片静谧,乡民早就睡下了。窄窄的小道上,就只有何家翎在慢悠悠地走着。 徐俏下巴轻轻抵在何家翎的肩头上,眼珠子四处乱飘,末了,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他的侧脸上——鼻樑挺直,眉眼深邃,嘴巴稍稍一用力时,就能瞧见他的下颌好似成了块菱角。 可惜此人阴恻恻的,浑身透着一股凉意,让人看了生畏。不然单凭这张脸,他早被有心人唬了去了,哪里轮得到她来造次。 要是放在几年前,徐俏也不敢像今天这样,凑上前去招惹他,只不过她现在一无所有了,心里压着别的事,一肚子坏水,也就变得没脸没皮了起来。 何家翎被徐俏这明目张胆的打量给看得十分不自在,他清了清喉咙,冷硬道:「看什么看。」 「看都不让看。」徐俏嘀嘀咕咕的,转过了脸,「小气鬼,喝凉水。」 何家翎明确听到她在骂他,然而并不恼怒,「你说什么?」 徐俏平平板板道:「没什么。」 余光里只看得到她,何家翎迟疑了片刻,问:「你明天有空吗?」 「干嘛?」 何家翎在夜色中偏过头,「你别忘了,你答应要陪我玩的。」 徐俏眨巴着眼,好像真忘了有这茬事,她心虚地笑了笑,「过几天吧,我明天很忙,一早就要出门了。」 「你在忙什么?」何家翎同她聊了几个小时,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究竟来后屿乡做什么。 徐俏搪塞道:「家里的亲戚遇到点事,我要去看看她。」说话间,她见他额角流汗,便抬手替他擦了擦,并用手当扇子,给他扇风。 何家翎嘴角噙了点笑意,「不用扇,我不热,这是洗头没擦干的水,不是汗。」 徐俏放下手,「那你回去记得把头髮吹干再睡,不然会头痛。」 何家翎「嗯」了一声,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不过彼此并不尴尬。 期间,徐俏还时不时问他,「你累不累?」 何家翎总是轻而易举地将她往上一颠,「不累。」 徐俏趴在他那并不宽厚的背上,觉得很安心,但这份安心是偷来的,镜中水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什么也没有了。 与此同时,她压制已久的愧疚无以復加地涌了出来。她原以为仇恨是件冷盔甲,将她全副武装,好让她可以平静如水地面对何家翎。然而事与愿违,离他越近,她越是害怕,就像戴婉说的那样,他有什么错?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而已,她这样骗他,最坏的是她自己。 「其实不用他,我自己来,也可以的。」徐俏茫茫夜色,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就这样吧,就这样离开他吧。」 如此想着,她却加重手里的力气,紧紧拥抱住了他。 何家翎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给吓了一跳,他僵着身子,古怪道:「你怎么了?」 徐俏一声不吭,长久凝视起他的眼睛,忽的,吻上了他眼角那块浅淡的疤痕。 她吻得小心翼翼,嘴唇几近颤抖。 何家翎愣在原地,心想她这样冒犯自己,他应该是要推开她,再狠狠骂她一顿的,然而,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有晚风轻拂而过,何家翎那安放在徐俏身上的指尖,随着不可见的风,轻轻动了动。 其实只是过了两三秒钟的时间,可他却仿佛经歷了一场漫长的亲昵,耳根不知不觉地红了。 怔忡着,他似乎听见徐俏在他耳边说:「再见,何家翎。」 语调低低的,没有一丝起伏。 他昏头昏脑的,竟觉得这话里带着一股子诀别的意味,简直莫名其妙。他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却发现徐俏不知何时已经从他背上脱逃下来,正一瘸一拐地走进旅馆的院子。 她与晚风融为一体,飘飘荡荡的,一路向前,始终没有回头。 第32章 32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屋内没开灯, 没拉窗帘,徐俏无声无息地坐在床尾,将自己置于黑暗当中, 孤零零的,唯有虚弱与疲惫陪伴在她左右。 她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跳来跳去的,毫无章法, 统一的,全都不是什么好事。 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 徐俏喃喃自语, 竟是反覆念叨起了一个名字——何家翎,何家翎。 她先前是不愿意喊他名字的,仿佛喊了, 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模煳不清。她害怕自己深陷其中, 所以一口一个何先生,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他是何自堂的儿子。只是何自堂的儿子。 然而如今无所谓了, 她离开他以后,那些所谓的巧合都将变成陌路, 她应该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当面叫他名字了。 没滋没味地笑了下,徐俏像是彻底想通了一般,伸手搓了搓脸,而后慢悠悠地摸索着,起身按下电灯开关。 起初不太适应光亮,徐俏闭着眼,缓冲了片刻, 随即拖着右腿,来到书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在仰头饮水的剎那,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向了角落里的黑色大包,然后这水就再也喝不下去了。 徐俏半眯起眼睛,单脚跳到了背包前,弯下腰,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定在拉链上。出门前,她明明把拉链全部拉上了,可这会儿,背包竟开了个小口。 徐俏打了个寒噤,慌里慌张地站直了身子,向后看去。
第47页 房子一眼就能扫尽,空空荡荡的。要是这里有人,能藏身的地方,就只有厕所了。 此时,厕所的那扇门是关着的。 徐俏头皮发麻,紧张到已然忘记自己出屋时厕所门是开是合。她绷着根神经,从背包里摸出了个电棒,轻手轻脚地往厕所方向走去。 在握上门把的那刻,徐俏犹豫了下,她没有立即转动,而是哆嗦地俯下身,通过门缝,小心翼翼地打探里头。 目光所及,没有鞋子。 这让徐俏稍稍冷静了些,她咽了口唾沫,打开了厕所门。 眼前的情形,让她彻底松了口气。厕所内空空如也,那人似乎没有来过这里,是她杯弓蛇影,大惊小怪了。 徐俏站在原处,捋了捋头绪,随即踉跄着脚步,来到了门边。门锁完好无损,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况且走廊和楼下大厅都安了监控,那人从正门堂而皇之进来的可能性不太大。 所以他极有可能是从窗户爬进来的。徐俏如此想着,转身走到了窗边,仔细察看四周,末了,果真在窗檐处发现了一缕沙土。 徐俏一边斥责自己大意了,一边熘熘哒哒,赶紧将门窗都给反锁起来。做完这些,她来到床边,费力地将弹簧床垫给抬起,从下边摸出了个纸袋。 纸袋里装着的是录音笔和笔记本,以及一叠凡事她出了远门,必定带在身上的资料 关键的东西,徐俏从不敢摆在明面上。她身陷泥潭,危机四伏,谁晓得哪天家里会不会多出个人来。 她必须学会谨慎、冷静、周全。但显然,她还太过稚嫩,做事瞻前顾后,容易自乱阵脚。 心事重重地瘫坐在地上,徐俏在一片光明中,翻开了那叠资料。 资料上记载的是荣辰集团董事长戴耀华强|奸|杀人的案子。这曾是一起轰动香达城的大新闻,戴耀华死后的第二天,就上了当地的报纸和头条,一时之间,舆论炸起,众人纷纷拍手叫好。虽然其中也有些许微弱的异样声音,但还没来得及发酵,就被娱乐八卦给掩埋过去了。 再这之后,只要提起戴耀华,就会有人皱眉感嘆,「这人我记得,强|奸|犯嘛,听说他还吞了不少钱,后来畏罪自杀了。」 网上对于此事的叙述不过寥寥数语,而徐俏手里的这份资料却用钢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註和分析。 徐俏紧盯着资料上的字,心思渐渐漂浮了起来。这新闻单拿出来讲,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了,而且案情早已告结,实在是没什么好查的。 可徐俏不信,从一开始就不信,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这混乱的圈外绕弯,远远近近的看着,总是找不到一条路可以进去。 就算是找到,那路没过几天也会被人给堵了,她无可奈何,只得另寻去处。 如此来来回回,徐俏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也积攒了一筐信息,多少还是有用的。 旧日的回忆突然席捲而来,徐俏心力交猝,捧着一堆纸,颓然倒下。脸枕着冰凉的木板,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木然地直视前方。 一只蟑螂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视野里,徐俏调动目光来看它,这是一只个头可以比拟大拇指的傢伙,腿脚强健,爬行速度极快,一熘烟地功夫,就钻进门缝,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声音很轻,不像是老闆娘的作风。 徐俏高高抬起手臂,抓住床沿,艰难起身。她拖泥带水地贴墙前行,最后在房门前落定,照例趴在猫眼前看了一会儿。 待看到来人后,徐俏那悬颗着的心稳稳落回了胸膛。 她打开房门,迎面抱住了戴婉。 戴婉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怀中,一动不动。 徐俏眼里含着两包泪,一眨,簌簌落下。她哑着嗓子,仿佛是在说给戴婉听也在说给自己听,「我想通了,我再也不去找何家翎了,这事和他没有关系。」 戴婉拍了拍她的背,算作安抚。 徐俏继续说:「我没想到今天在这还能遇到他,他有点不一样了,没以前那么冷冰冰的了。」 戴婉笑了笑,「所以呢?你就心软了?」 「也不都是这样。」徐俏哽咽道:「我看何自堂对他一点都不好,他妈也是。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那么小,他们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徐俏絮絮叨叨地说着,放开了戴婉,见她依旧荷色碎花裙,黑皮鞋打扮,不由多嘴念了句,「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戴婉莞尔一笑,不做回答。 徐俏引她进门,她亦步亦趋地跟着。 后来,戴婉在那摊散落一地的白纸前停了下来,她垂首,默然无语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徐俏站在一旁,也是悄无声息。 「还没完吗?」戴婉声音漂浮,「这还要多久。」 徐俏说得不确定,「应该快了。」 戴婉握住了她的手,嘟嘟囔囔道:「都是因为我。」 徐俏不假思索,「跟你没关系,这是为了我自己。」 戴婉抬起脸来看她,忽然笑了,「因为你?」 徐俏不懂她为何要笑,懵懂地点了点头,「是啊。」 戴婉脸上的笑意更甚,徐俏古怪地打探起她的神情,却是一无所获。 徐俏没有细想,而是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疑虑,「刚刚你是不是去了何家翎住的小洋楼里?」
第48页 戴婉慢条斯理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到你了。」说完徐俏就怔了一下,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看到过戴婉,她只是恍惚中见到那双黑皮鞋,可她却直觉戴婉去过那儿。 这回戴婉没有出声。 「你去那做什么?」徐俏接着往下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在那?」 戴婉浅浅一笑,仍是不言语。 徐俏怅然若失,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慢吞吞地蹲下身子,一张一张地捡起那些血淋淋的纸。 戴婉的声音从上头飘来,「徐俏,你累了。」 徐俏摇摇头,「没有。」 戴婉轻吁了口气,「别逞强了,你真的累了。」 徐俏呆呆凝视着自己的手指,戴婉的话宛如魔咒一般,她顿觉头晕脑胀,而后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 在眼皮耷拉下来那刻,她呆滞地看着戴婉,一步一缓,离开了她的视野。 第33章 33 进山? 凌晨时分, 何家翎静坐在亮堂的客厅里,无心睡眠。 他无所事事地盯着一堆药罐,看了半晌, 忽然觉得嘴里无味,想要咬些什么,便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口袋,然而口袋里头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碰过烟了, 上次那包抽完,他也没心思再去买。 他对烟没有瘾头, 最近几天更是不想念。闲下来那会儿, 他第一时间就翻开手机,察看通话记录,那么多个未接来电, 却没有一个是他想看到的。他有些气闷, 他不给她打电话,她似乎就忘记他了。 心不在焉地捱了几天, 何家翎还是败下阵来, 先给她打了通电话,不为别的, 只是因为无聊,况且她和他还有桩交易,一想到这,他便觉得此人当真是不上道,亏她还是律师,丁点契约精神也没有。 本想训她一番的,可当她浑身脏兮兮的, 还带着一腿血出现在他眼前时,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突然慌了一下,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受伤挨打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其实那点伤压根不算什么,他轻描淡写地想,可是脚却不自觉地迈开,一路冲到了楼下。 他觉得他大概是被海风吹傻了,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并且这傻劲,一直持续到她对他说完最后那句话。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道别,可就是因为这样平常的话,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便会觉得很奇怪。 如此思来想去,何家翎忽然烦躁了起来,他不适合沉思,只适合发呆,无念无想。这是他在挨何自堂毒打时学会的,灵魂抽离肉体,冷眼旁观,那就不会痛了。 木然是他的状态,他时常听别人在背地里喊他,木头,冰块,活死人,全数没有一样好听的。他活成了空气,不声不响。直到后来,有个人告诉他,痛是可以喊出来的,他才渐渐明白,他是个人,会有感觉。 有感觉也不好,譬如现在,心乱如麻的,实在不好受。何家翎怔怔出了会儿神,拿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确认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省得他小心眼似的,反覆琢磨。 可在按下通话键的那刻,他忽然想到她好像睡眠有问题,不太安稳的样子,他要是现在打过去,她怕是一夜都不用睡了。 于是他难得良心发现,自己寻了几瓶冰啤酒来喝。他打开电视,伴着悠然的背景音,一口接一口地灌下了啤酒,而后晕乎乎地倒进沙发,潜入了梦乡。 这晚他破天荒的做了个梦,梦是毫无逻辑,什么人都要来串一次场。 先是何自堂挥舞着皮鞭,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他双手抱住脑袋,战战兢兢地躲在桌子底下。 紧接着是一声声悽厉的惨叫,撕心累肺的,他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因为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喊过。喊叫是没有用的,何自堂只会越打越气。 后来上场的是温榕,她踩着高跟鞋,一把将他推进房间锁了起来。 他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听她在门外温声细语地说:「家翎你乖啊,妈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知道温榕要去哪,她早就厌倦了做家庭主妇的滋味,趁着何自堂出门,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到外边,寻她的灯红酒绿,懒得再搭理他这个拖油瓶。而他太小,容易乱跑,于是她想到了个法子,就是把他锁起来,他便哪里也不能去了。 期间又闪回了几个模煳的片段,何家翎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确有其事。有个人总是偷偷摸摸地往他桌子里塞东西,他走近一看,里头全是各种花里胡哨的甜品。 他急切询问那人,「你是谁?」 那人不答,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 至此,梦便终结了。 何家翎一觉醒来,已经中午了,他半睁着眼,摸过手机一看,有三个未接来电,通通都是助理张晃打来的。他丢开手机,进了卫生间,简单洗漱完后,又给自己弄了点吃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太多的缘故,何家翎只觉头脑一阵眩晕,坐在餐桌前,他目光涣散地盯着一碗炒饭,没有想吃的欲望。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张晃亲自找上门来了。 一进门,张晃就见何家翎面无表情地屹立在桌前,不声不响,仿佛你不去惊扰他,长久下去,他便能在此地扎根。 张晃憋着口气,一时没控制住,破音道:「经理——」 何家翎被他这平地一声雷似的叫法给吓了一跳,不由皱起眉头,转向他,「干嘛?」
第49页 张晃挠了挠头,笑容僵硬道:「经理,给您打电话,您怎么不接啊?」 何家翎睁眼说瞎话,「没看见,又出什么事了?」 张晃走到他跟前,讪讪道:「东古坡的承包人不同意签意向协议书,结果消息一出,其他乡民也不想出租了。」 「前两天不是谈好了?」何家翎拿起勺子,舀了勺冷却的蛋炒饭,味同嚼蜡地吃着,「钱的问题?」 张晃点点头,「他想再加一倍的价。」 何家翎抬眼看他,「做他的春秋大梦,不签就不签。」 张晃有些为难,「这……东古坡是后屿乡的最佳观景地,不能不签啊。」 何家翎用手背敲了敲桌面,不紧不慢道:「先和别家商量好了,他自然会看着办,这破地,能和几年前比吗?」 张晃犹犹豫豫,又挑起了另一个话题,「经理,旅游部门那边您得跟我去一趟,有些流程还是需要您来确定。」 何家翎咽下最后一口饭,「你先去车上等着,我马上出来。」 张晃松了气,「是。」他边往外走,边暗暗纳闷,近来经理的脾性似乎有所好转,虽然还是阴沉沉的,还至少阴得有个度。要是之前他这么办事,经理早一个刀眼过来,把他给吓哆嗦了。 何家翎在外东奔西跑的,直到晚上六点才结束。回来路上,他频频打开手机,依旧没有消息,略一迟疑后,他还是拨通了电话,但对方没有接。 他不甘心似的,接连打了几个,仍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于是车子在路上拐了弯,驶向了徐俏住的旅馆处。 旅馆老闆娘煮了锅稀饭,又炒了几个小菜,在门口等了又等,没把徐俏等来,倒等来了个帅哥。 想不到后屿乡这些天有这么多年轻人来旅游,老闆娘笑眯眯地迎面走去,朗声问道:「要住店?」 何家翎环顾四周,没见到人影,「不是,我找人。」 「找谁?」 「徐俏是住这吗?」 老闆娘估摸着这人同徐俏的关系,两个年轻人,一想便想到了那处去。老闆娘笑了笑,说:「她还没回来呢,要不然你先进来坐坐?」 何家翎没动弹,只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老闆娘看了眼天色,日落西沉,语气不由有些忧虑,「这我也不知道啊,她一早就进山了,山里头信号不好,打她电话,都没人接。」 何家翎眼皮一跳,「进山?进什么山?」 「梅子林,有可能也去了槐树岭。」老闆娘嘀嘀咕咕道:「我看她出门时,腿还有点拐,让她过两天再去,她说没事,这山哪里是想爬就爬的,哎呦,真是的……」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帅哥急沖沖地转身跑了。 第34章 34 徐俏疲惫地垂下脑袋,无声地盯着…… 林子里的湿气正重, 凉飕飕的冷风从裤底灌入,冻得人直哆嗦,徐俏吸了吸鼻子, 仰头望向上方。 层层叠叠的枝叶交错而生,白天还能有些许光可以透进来,这一到了晚上,林间便昏暗得连手脚都瞧不见。 这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山间里时不时会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吼叫声, 此起彼伏,听得人毛骨悚然。 徐俏摸索着, 从包里拿了个手电筒出来, 向四周扫了扫,末了,光束在一块大石头上停了下来, 那里有她用油性笔画的五角星。她每隔一段距离, 就会做个标记,以防在山里迷路。 徐俏捡起一根略微粗壮的树枝当拐杖, 她咬紧牙关, 拖着右腿,艰难而缓慢地靠近石块。还没到地, 她便卸下背包,一屁股坐在了烂叶堆上。 她是硬撑着副铜皮铁骨,在这漫无边际的槐树岭中搜寻的,然而从早到晚,她连个小山坡都没翻完。这会儿松懈下来,就觉得浑身宛若被抽了筋骨一般,颠颠倒倒的, 坐也坐不住。 山间蚊虫多,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难逃叮咬,遍布红包,又痒又疼,但她不敢挠,越挠越狰狞,到时候挠出一脸血痕,她还得花钱去治。 疲惫地抱着左腿,徐俏心里一阵纠结,如果就此原路返回,凭她这副鬼样子,怕是得走到天亮才能到山下。可她明早还要再来寻趟山,如此来来回回,未免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但转念一想,林子里头随时有蛇鼠豺狼出没,她就算再胆大,也没那个命待。 脑子乱了套,肚子也不甘寂寞,唱起了空城计,徐俏这么奔波劳碌了一天,除去早上吃的那碗稀饭,再没进过食了。此刻,她也顾不上冷硬与否,从兜里翻出一个饭糰,就着凉水,囫囵吃了下去。 吃饭间,林子里骤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徐俏登时噎住了,她勐灌了几口水,当机立断地关掉了手电筒,弯下腰,抱着背包,匍匐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来者是人是兽,是敌是友,她一时不能确定,只得屏气凝神,竖起耳朵仔细凝听。 那声音愈来愈近,徐俏抬起头,瞄见西北方向有束光亮从树梢上一晃而过。但人是藏在光亮背后的,影影绰绰,根本看不清长相。 徐俏现在怕见到人,三更半夜出现在林子里的,多半跟她一样,没安什么好心。于是收起手脚,蜷缩成一团,尽量隐藏自己。 一只壮硕的黑蚂蚁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徐俏的脸,她伸手去拂,就在这瞬间,她瞥见了一双破烂不堪的运动鞋。 不知何时,那人竟已来到她附近。
第50页 徐俏背嵴发寒,缓缓将目光向上移去。 那是一个身材略有些魁梧的男人,他穿着连帽衫,帽子盖住了脑袋,只能看见下半张脸。 徐俏直勾勾地盯着那人嘴上的痣,脑袋轰隆一声炸开了,她恍惚想起,自己前两天出门探访时,曾在乡间小道上见过他几次,他也是这身打扮。 那时她就觉得此人怪模怪样的,有些不大对劲,没敢细看,就急急加快脚步转身离开了。如今他又出现在这里,那就证明了她的预感没错,这人是来找她的。 「嘎啦——」万籁俱寂,那根被徐俏当做拐杖的树枝,被他拦腰折断了。 徐俏额角突突直跳,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丁点声音,引来横祸。 眼看那双鞋渐渐逼近,徐俏慌里慌张地去摸背包里的电棒,同时脑子飞快运转,只要他一走近,她就把电棒挥出去,到时候将他电晕了,再跑…… 想像总是顺理成章,毫不费力的,然而现实一贯超乎想像,且格外的残酷。没等徐俏实施行动,那人就发现了她,他两三步沖了过来,一脚踩住了她的手腕,并恶狠狠地左右碾了碾。 钻心的痛楚直冲脑门,徐俏被迫松开了手,电棒随之脱落。 与此同时,那人像提小鸡似的,钳住徐俏的脖子,将她给拖了起来。 徐俏满脸涨红,唿吸不过来,她被他牢牢抵在树干上。 徐俏半睁着眼,看清了面前这张狰狞到近乎恐怖的面孔。一脸成年旧疤,从额头贯穿到了下巴,简直不忍直视。 短暂地愣了愣,徐俏想要唿喊,奈何咆哮声被生生遏制在了喉咙里,她垂死挣扎,不管不顾,一脚勐踹他的下档。 那人吃痛地大喊了一声,随手将她奋力甩开。 徐俏摔惨了,她趴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等不及恢復清明,她憋着股气,着急忙慌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艹!臭婊|子,他妈的敢踢我,我非弄死你不可。」粗砺又狂躁的声响,比山间的走兽还要可怖。徐俏吓得脸都青了,她提心弔胆的在这野林中狂奔,然而双方力量悬殊太大,再加上她腿受了伤,没跑多久,她就被那人给逮住了。 迎接她的是噼头盖脸的巴掌,她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破裂,紧接着,一股子腥甜味溢满了她口腔。 那人打得兴奋了起来,拽着徐俏的衣领,泄愤似的拍了拍她的脸,做出恐吓,「他妈的,你这小娘们,胆子可真够大的,让你不要继续往下查了,你就是不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徐俏奄奄一息地问他,「你是何自堂派来的?」 那人嘿嘿笑了起来,「你都快要死了,问那么多有什么用?」 徐俏吐出一口血,哑着嗓子道:「一命偿一命,我要死了,你也逃不了,你现在放了我,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以为我会信你?」那人狞笑道:「告诉你好了,老子这手上这人命多你一条不多,少你一条不少,迟早是要进去的。」 徐俏死盯着他,随即几近哀求地说:「他给你多少钱?我也可以给你。」 那人不接她的话茬,而是捏着她的下颌,来回审视,而后摸了一把她的腰,饶有兴味道:「你这小娘们,长得还挺有劲的嘛。」 徐俏心下一沉,不动声色道:「我有性|病。」 那人略显迟疑,大抵是不敢冒这个险,吐了口唾沫,对其骂骂咧咧道:「真他|妈的噁心,既然陪不了老子,那你就去死吧。」说着,他空出一只手来,从腰间抽出匕首,就要往徐俏心口刺去。 徐俏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挡利刃,很快,血便沿着刀口流了下来。 徐俏紧紧握着匕首,不肯松开,她顾不上疼,只知道要是松手了,她就要死了。她原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当她真正要死时,那种油然而生的恐惧,是无法阻挡的。 她张了张嘴,徒劳而绝望地向四周吶喊道:「救命啊!」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她痛彻心扉的祈求,她恍恍惚惚的,竟真瞧见一人从茫茫无际的山野间,疯了似的,向她跑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很突然。 要杀她的那人被勐力踹开了,她得到了瞬间的自由,跑废的双腿根本支撑不起她的身子,她软绵绵地跌坐在了地上。 然后,她听见了何家翎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灌进了她的耳里。 「徐俏!徐俏!」 徐俏茫茫然地仰起头,盯着何家翎那惨白的脸,很突兀的笑出了声,「你不是怕黑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何家翎小心翼翼地替她揩去满脸的泪,轻声细语道:「你没事吧?」 徐俏从未见他如此温柔,刚想安抚他几句,忽见一抹银光从他身后闪过。她想也没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勐地推开了他。 何家翎被推得一个踉跄,他怔愣了几秒,扭过头,眼睁睁地看着徐俏,忘记了唿吸。 徐俏疲惫地垂下脑袋,无声望着腹部上汩汩流出的鲜血,轻而颤地出一了口气。 万籁俱寂。 徐俏力不可支地向后一倒,扬起了一地的落叶。 第35章 35 何家翎! 「徐俏……」 何家翎声音发颤, 吐出的字轻飘飘的,被路过的风吞咽下肚,没能传进徐俏的耳里。
第51页 徐俏无声无息躺在落叶堆里, 一张脸肿得像发面馒头,摊开的掌心上有道深见骨的切口,腹部上的血似乎流得比先前慢了些,一点一点染红了上衣。 何家翎浑浑噩噩的,一颗心在胸膛里勐烈地跳动着, 脑子一片空白。 「徐俏。」他僵硬着又唤了声。 依旧没有人回復他。 何家翎握紧拳头,抬起眼, 一脸阴鸷地盯着那个男人, 随手拾起了块石头。 男人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将这半路冒出的傢伙一块宰了,以绝后患, 然而现下见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不免有些发憷。不过在仔细打量过他的身形后,那点惧意便荡然无存了, 一个纸老虎而已, 怕什么? 「呸——」男人不屑地吐了口痰,举着匕首沖了上去。可他万万没想到, 这小白脸邪得很,见到利刃躲都不躲一下,不仅不躲,反倒顺着挥刀而下的方向,利落又坚决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而后狠力向右一拧。 只听「卡啦」一声,骨头似乎断裂开来了。 「我操!」男人吃痛得五官都扭曲了。 男人这才晓得自己轻敌了, 纸老虎咬起人来,那也能要人命的。没等他出手反击,何家翎又举着石块朝他门面勐挥过去。 「啊!」 鲜血瞬间模煳了男人的双眼,他咆哮着,伸出双手,毫无章法地拼命挣扎。 在此间隙,何家翎又抱住他的脑袋,勐地掼向地面。 男人趴在林地间,发出悽惨的咆哮,他口鼻出血,顾不上疼痛,连连哀声道:「别杀我!别杀我!我错了!我错了!」 何家翎听不到他的求饶,一脚踩在了他的肋骨上,捡起被他丢下的匕首,对着他的喉咙比了比。 男人死死地盯着刀尖,吓得喊不出声了。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男人满脑子都是这句话,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何家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利刃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在即将落入骨肉时,被一阵吶喊给叫停了。 「何家翎!」 徐俏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大吼出声。 何家翎身形一晃,颤巍巍地转过身,空洞的眼里略过一丝光亮。 「别这样!」徐俏强撑着眼皮,费力地抓住他的裤腿,哆嗦道:「我没事,你别冲动。」 何家翎转了个方向,将刀钉进了男人的手背里。 「啊!」男人除了嚎叫,不敢再动弹。他知道自己是保住命了,所以这一声声的嚎叫里,只有痛楚,没有恐惧。 何家翎踢开他,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小心将徐俏的上半身给托起,「我、带你去医院,你别闭眼……」 「我没事。」徐俏缓慢地移动眼珠,声音愈发微弱,「我一点都不疼,你别怕啊。」 何家翎抓住她的胳膊,将她背在身上,一刻也不敢耽搁,提着口气,向山下狂奔。 徐俏趴在他的肩头,两只手臂软绵绵地耷拉下来,她累得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连握个手电筒,她都觉得费劲。方才要不是那人的惨叫声太过悽厉,她怕是就此昏睡过去了,也不知何时能睁眼。 她拼着劲醒过来,入目就是何家翎那不管不顾的行径,心下骇然,想也没想便脱口喊了他的名字。 她知道他疯,疯子做事是不考虑后果的,但她不能让他这么疯下去,他没有坏心的,自己挨了打了,他都无所谓,他大抵是见不得她遭罪。他向来如此,生气了,难过了,不会说,只会用拳头来表达。 何家翎沿着来时的路,马不停蹄地在山间飞跃,他似乎是感觉不到累,一手托着徐俏的屁股,一手抓着手机狂打急救电话。奈何林子里信号太差,他连播了几个,都没打通,于是只能更拼命地加快脚步。 背上的人一声不吭,何家翎心乱如麻,忙抽出一点心思来跟她说话,「你,你还醒着吗?」 徐俏「嗯」了一声,伸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脖子,气若游丝道:「何家翎……谢谢你啊。」 何家翎眼前迷濛,「谢什么?」 「谢谢……你来救我……」徐俏断断续续地说着,「你……总是……来救我……对……对不起……」 何家翎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颠三倒四的,不过没关系,只要她有口活气在,她就算打他骂他,他也乐意受着。 「对不起什么?」他接着她的话问。 徐俏没有回答,自顾自的含煳道:「那次……你也是……我很害怕,是你出来帮的我……我还这样对你……我活该……」 何家翎在凛冽的夜风中,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不是没有沾过血,但他先前从未觉得血的味道会让人感到眩晕。 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慌乱中,他唯一一个念头就是牢牢搂住身后的人。 「徐、徐俏……」何家翎动了动手指,触到了一大片粘腻,喉头瞬间梗住了。明明都伤得这么重了,她还一直跟他说,没事。是她告诉他,疼就要喊出来的,可她受了伤,却从头到尾都不吭一声,反倒还想着安慰他。 相反,他才是最胆小的那个人,刚刚,他都不敢去看她究竟是生是死。 他也不敢相信,她竟然会推开他,为他挡刀。 他从来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在乎过他。在他爸妈眼里,他就是个孽障,在别人眼里,他也只是何家的一个废物儿子,他一向清楚自己的定位,不过他不在乎,也不去理会。但今天,他突然很想知道,在徐俏眼里,他算什么?
第52页 或许比他想像的要重要很多,很多。 他一直是迟钝的,所以没意识到,自己那麻木,快要坏掉的灵魂,在遇见她之后,渐渐有了復甦的迹象。 沉重的唿吸萦绕在他耳边,他扶着树干,强稳住了身心。而后,他像疯了一样,颤抖着两条腿,咬牙死命奔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在心里不停地催促着自己,生怕自己慢一步,就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了。 他紧张得干呕了一声,重新打开手机,继续拨号。 不知在第几次尝试后,电话?连上了线。 「您好,这里是鸣江县120……」 何家翎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了徐俏的手背上。 第36章 36 徐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救护车闪着□□疾行在空旷的长街上, 一路鸣叫。 车内浸满了腥膻的血味和刺鼻的消毒水味,徐俏静卧在担架里,已经失去了意识, 救护人员围在两旁,正在给她进行紧急处理。 灯光下的徐俏,面目愈发狰狞。 何家翎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是散的, 柔的。 因为恐惧,他的心始终跳得很快, 仿佛唯有徐俏醒来, 他才能够彻底沉静下来。否则,他将一直如此,即便入院治疗, 也无济于事。 他无声地摊开手, 想要握她垂下的右手,但见她掌心上缠着纱布, 便转而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指。 意料之中, 徐俏的指尖又凉又硬。若不是听见她还有浅浅的唿吸声,何家翎简直要怀疑自己牵着的是具没有温度的橡皮人。 救护车匆匆赶到县医院门口, 车门刚一打开,等待的护士便推着护理车迎了上来。 橡皮人被转移了阵地,在护士的簇拥下,涌入医院。何家翎盲目地跟随左右,又开始奔跑,直至急救室的大门掩住了他的去路,他才停下脚步, 靠着白墙,缓缓蹲坐在地。 他同样狼狈不堪,灰头土脸,身上还沾着徐俏的血,但他没有心思收拾,强撑着一点精神,他垂下眼帘,木然地看着瓷砖上倒映出的模煳面孔。 看着看着,他的耳朵忽然轰轰作响,思维也变得缓慢了起来,他好似进入一个真空世界,将外界的一切动静都给屏蔽了。 他就这样悄然地委顿在墙角,期间有护士来问他问题,并让他签字,他如提线木偶,按照指示,完成了一系列操作。 后来,急救室的大门打开了,医生走到他面前,说了几句话。 他盯着医生一张一合的嘴,没听进去半个字。 医生见他丢魂失魄的,无奈将他扶起,提高声音道:「小伙子,别难过了,你女朋友已经脱离危险了,你可以去看她了。」 在听到「脱离危险」四个字后,何家翎才勐然晃过神来,他清了清喉咙,不确定的反覆问道:「真的没事了?」 医生点点头,「幸好没有伤到脾脏,只是失血太多,昏过去了。」 何家翎颤抖着深吸了口气,末了,破天荒地说了声,「谢谢。」 医生笑笑,转身走了。 徐俏被推到了单人病房,何家翎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吊瓶,冰凉的药水,顺着细管,缓缓流进了她的身体。 她褪去了脏兮兮的外壳,只剩下一脸惨澹。 何家翎走到她身边,坐在冰凉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长久地凝视,让他注意到了徐俏那起皮的嘴唇。他随手拿了个纸杯,到走廊里接了些热水回来,想餵她点水喝。 可他没照顾过人,笨手笨脚的,扒着她的嘴,左右为难,结果水没餵进去,还险些烫伤她的脸。 何家翎犹豫片刻,离开病房,找到值班护士询问了一番,这才晓得徐俏刚动完全麻手术,是不能马上喝水的。于是他只好暂且放下好意,像只大狗似的,忠心耿耿地守卫在床头,不肯休息。 如此守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等来了张晃。 张晃急赤白脸地赶来,见到一身是血的何家翎,不禁骇然道:「经、经理,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何家翎淡然回应,起身走出病房,张晃也随之来到了走廊里。 何家翎坐在长椅上,开门见山道:「怎么样了?」 张晃沉着脸说:「那人已经被警方控制住了,现在也在县医院里治疗。他老老实实认了罪,说和徐律师没有过节,只是一时起了歹念,尾随她到山上,想趁机图不轨。他没想到您会突然出现,急煳涂了,怕事情败露,就想杀人跑路。」 何家翎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张晃继续汇报导:「而且那人还是个在逃犯,前几年杀了人跑了,因为这事,意外落网。警方那里还要继续深入调查,他们打算等徐律师醒了,再过来问问具体情况。」 何家翎蹙起眉头思忖了一会儿,说:「徐俏那边,你打听到了什么?」 张晃如实回復,「我问了旅店老闆娘,还有乡里的一些人,他们说,徐律师到后屿乡来,是为了找她高中同学林絮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个叫林絮的女同学已经死了。」张晃顿了顿,说:「所以,徐律师这次上山是准备替她超度的。」 「超度?」这个理由在何家翎听来,简直荒唐至极。 「是啊。」张晃尴尬地笑了笑,「想不到徐律师也这么迷信。」
第53页 说完,张晃停了一瞬,见何家翎沉默着,没有开口的打算,便自顾自的往下说:「经理,还有一点很奇怪,那个林絮已经死了七年了,她死的时候是二十二岁,算起来,今年也快三十了。我记得小张之前说过,徐律师和她差不多大,应该不过二十三四岁吧,怎么会和林絮做了高中同学?」 讲到这里,张晃忽然百思不得其解起来,「难不成,徐律师连跳了好几级?那她确实是好厉害啊。」 何家翎盯着自己斑驳的手指,不动声色道:「这件事你接着查下去,有什么情况,立马跟我说。」 张晃扭捏着,心不甘情不愿道:「经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呢,这事实在是忙不过来,要不,您找别人?」 何家翎轻描淡写地说:「给你额外多加两倍的工资,你查不查?」 张晃高扬着头颅,不卑不亢道:「查。」 何家翎摆摆手,「行了,那你走吧。」 「是。」张晃咧了咧嘴,快活地熘没影了。 何家翎独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眼神发直。 良久,他扶墙而起,重新走进了病房。 徐俏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即便是在昏迷当中,她也不得安宁,额角紧紧皱起,不知又掉入了哪个梦魇,难逃折磨。 何家翎站在床边,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而后,他抬起手,轻轻贴在上了她的额角,同时他在心底无声问道:「徐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37章 37 那你就住到我家来 凌晨时分, 徐俏睁开了眼,她直挺挺的,不敢轻易动弹, 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了,动哪哪疼,连唿吸都感到吃力。 她确实是醒了,但又感觉不算醒,意识是零散混乱的, 脑中闪过一些模煳的场景,断断续续, 毫无章法, 她也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消毒水味从四面八方涌来,刺激着她的神经,过了好久, 她才慢慢反应过来, 自己正躺在医院里。 看来是得救了。 她略略转动眼珠,无意间瞥到了一抹淡色。 何家形销骨立地端坐在窗边, 正静悄悄地看向她这处。他眼窝深陷, 神色幽幽,好似夜里游荡在外的鬼魂, 而且还是那种乱糟糟的,没了形象的骯脏鬼。 徐俏早就领会过何家翎吓人的本事,因此也不觉得讶异,只是无声回望他。然而窗边人的目光并不聚集,空空洞洞的,所以始终没有发现她已经醒来了。 何家翎一夜未眠,现下精神有些萎靡。他很累, 两条腿脱了力,站也站不住,摇摇晃晃的,总想找块地挨着。护士告诉他,这边没有多大事,他可以去休息了,可他辗转反侧,在藤椅上躺了没多久,又跑回来了。 徐俏一直不醒,他便一直盯着,盯到后来,他都忘了自己在看她,心事沉沉地神游天外去了。 屋内寂然无音,两人各怀心思。 半晌,徐俏忽然扯出了一个笑,用嘶哑的嗓子,轻轻喊了声,「何家翎?」 何家翎抬起眼,与徐俏对视了几秒,而后露出了个如梦初醒似的表情,他倏地站起,向她走来。 何家翎方才隐在暗处,徐俏没有看清,这会儿他走到晨光中来,她一眼就注意到他除了头脸,身上也是凌乱不堪的。 徐俏伸出两根手指,颤巍巍地抓住他的衣角,急道:「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何家翎目光微微一闪,随即缓慢地摇了摇头,反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徐俏眨了下眼睛,认真说:「我感觉我福大命大,非常开心。」 何家翎抬手戳了戳她肿得老高的脸颊。 徐俏苦不堪言,瞪着眼睛看他。 何家翎平平板板道:「不要逞强,想哭就哭吧,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徐俏听言,眼里果真蓄了泪,波光粼粼的。 何家翎话说得好听,可一见她要流泪,当即就慌了,搜肠刮肚的,竟找不到话来说,只好扯了两张餐巾纸,丢到她脸上。 「噗嗤——」徐俏被他这个举动逗乐了,「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不然呢?」何家翎真心诚意地询问。 「你不说点好听的就算了,好歹给我擦擦眼泪啊。」 何家翎听话地拿起纸,将她的眼周当成桌子,自己则像个勤快的小工,尽心尽力地反覆擦拭,直至擦到徐俏真正流下痛苦的眼泪。 「行了!」她哀嚎着制止了他。 何家翎松开手,看着她湿漉漉的眼角,提醒道:「还没擦完。」 徐俏简直被他气死,她深唿吸了两口,结果扯到腹部上的伤,登时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哗啦啦地流得更凶了。她不想哭的,是眼泪自己掉下来的,她也很无奈。 何家翎手足无措,再次拿起纸巾。 徐俏急道:「别擦了,我不哭了。」 何家翎停止行动,坐回了原位,继而一声不吭地凝视起她。 徐俏却费劲地举起手,挡住自己的脸,隔开了他的视线。 「干嘛?」他不明就里。 「你不是说我丑吗?」徐俏吶吶道:「我现在肯定更丑,你还是不要看了,小心做噩梦。」 「我什么时候说过?」何家翎理直气壮,显然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毒舌。 徐俏没好气,「好吧,你没说过,是我自己多想了。」
第54页 何家翎沉默了片刻,突然掰开她左遮右挡的手。盯着她的猪头脸,他一本正经道:「你不丑。」 徐俏抿着嘴,没忍住笑意,「然后呢?」 「什么?」 「你应该接着往下说,其实你很漂亮。」 弋? 何家翎静静地看着她,轻声说:「你很漂亮。」 徐俏迎着他的目光,一时竟猜不透他是不是在故意挖苦她,看起来不大像,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简直匪夷所思,所以她宁愿相信他是在嘲讽她。 不甚自然地偏过脸,徐俏打着哈哈道:「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好说话,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何家翎依旧看着她,没言语。 徐俏心慌意乱,但面上不动声色,「谢谢你啊。」 「谢什么?」 「谢谢你夸我漂亮。」徐俏郑重其事道:「还有,谢谢你来救我。」 何家翎一脸平静,「你在山上的时候已经谢过了。」 「是吗?」徐俏咕哝着,「就算谢过了,那也不够,救命之恩,谢上一千遍一万遍也算不了什么。」 何家翎淡淡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要谢你千遍万遍,毕竟你替我挡了一刀。」 「这哪能一样呢。」徐俏声音虚弱,「你是为了救我,才会碰上那人,不然我早死了。」 「那好。」何家翎诚然受了她的谢意,「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呢?」 「这——」 「我可不想天天听你说谢谢。」 「……」徐俏哑然。 何家翎自行帮她拟订了报恩方案,「等你伤好了以后,到我家给我做饭,打扫卫生,浇花,帮阿伦洗澡……」 徐俏狐疑道:「阿伦是谁?」 「我养的狗。」 「什么品种的?」 「古代牧羊犬。」 「哇,那狗我在广告里见过,好像挺大的。」 「是有点胖。」 「……」 等等,事态发展好像不大对劲,徐俏迟疑着,打断了两人关于养狗的讨论。她面露难色地说:「我只有周末有点时间,平常的话,我下班已经很晚了,还要赶公交回去,来不及给你做那些事。」 何家翎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那你就住到我家来。」 徐俏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住你家?」 何家翎语气很淡,「我公寓里空房间很多。」 徐俏摸不清他的脑迴路,仍是莫名其妙,「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家翎喉头鼓动,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你一个人住不安全。」 第38章 38 你那点毛病,在我看来,无所谓…… 徐俏直愣愣地看着何家翎, 想说,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住不安全,就算不安全,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然而话滚到嘴边,又被她给咽回去了,何家翎难得会关心人,她可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徐俏干巴巴道:「在家怎么会不安全呢?」 何家翎反问:「你住的地方那么破,连个安保、监控都没有, 怎么会安全?」 徐俏心想他说得挺对,但仍是觉得别扭, 她都已经打算离他远远的了, 因为这事,又不得不扯上关系,要是再住到他公寓里去, 那岂不是没完没了了。她可不信自己同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能够安稳如山,毫不动摇。 徐俏吶吶道:「那我也不能住你家去吧。」 何家翎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水, 喝了几口, 「为什么不能?」 徐俏无奈,「因为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关系啊。」 何家翎拿眼睇她, 「要什么关系?」 徐俏发现用正常人的思维同何家翎沟通是行不通的,于是胡乱瞎扯道:「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毛病很多的,我上厕所不关门,做事丢三落四,养花能把花给养死……哦,对了, 我还喜欢在家里唱歌,不过我唱歌很难听。」 何家翎仔细听完,却是口出惊人,「唱来听听。」 徐俏差点翻白眼,「重点不是这个好吗?」 「那是什么?」何家翎说得轻描淡写,「你那点毛病,在我看来,无所谓。」 在一屋子的晨光中,徐俏看着何家翎,忽然就笑了。满腔都是喜意,纯粹的,她因为他的话,感到开心。 但她是没有资格承受这份喜意的,于是只能压下嘴角,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姿态,说:「谢谢你了,可是我不习惯住别人家。」 何家翎目光黯淡下来,他一语不发,单用手指无意识地扣了扣被角。 徐俏歪头向下望,见他手背上被藤蔓划了几道细碎的口子,他一点也没管。她心中怅然,不由放轻了语调,说:「你先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有事的话,我会叫护士过来。」 何家翎「嗯」了一声,起身走了。 他这一走,仿佛将仅有的暖意给带走了,病房内瞬间变得冷冷冰冰。徐俏想把自己给蜷缩起来,但不能够,她只好扯过被子,蒙住头脸,将自己藏于黑暗当中,呜呜痛哭。 这一晚上由生向死再生的经歷,她真是怕了。虽然以前也有人来家里又砸又打,但都只是威吓而已,没动真格,这回儿却是明目张胆地要下死手,看来他是坐不住了。 不过还是得查,会死也要继续查。 这是摆在她面前的路,见不到一点光,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最后可能会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
第55页 何家翎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听她呜呜咽咽,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温榕也时常在他耳边哭啼,他一点感觉也没有,次数多了,反倒还很厌烦。 可里头的人一哭,他又乱又不安,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毛病。 徐俏哭了一会儿,直至透不过气了,她才掀开被子,同时也止住了眼泪。在一片迷离中,她意识飘忽,不知不觉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傍晚。她肚子疼得不行了,在梦里急找厕所,找不着,就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天花板,第二眼看到的依旧是何家翎。 仿佛时间倒流了一般。 她与何家翎大眼瞪小眼地相视片刻,末了,是何家翎主动开了口,「你醒了?」 「嗯。」腹部咕噜噜作响,是个不详的徵兆,徐俏咬紧下唇,犹犹豫豫看了他一眼,而后,蚊子似的低语道:「你能不能扶我起来一下?我想去趟厕所。」 何家翎没有扶,而是像捞鱼似的,将徐俏给抱了起来。 徐俏稳稳躺在他的臂弯里,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徐俏不信,没等她再问,何家翎就将她送进了厕所,然后自行退出。 徐俏贴着墙,小声喊了句,「何家翎?」 「怎么了?」 徐俏尴尬道:「你能不能顺带把门关上啊,你这样我怎么……」 何家翎慢条斯理道:「你不是喜欢这样吗?」 「呃——」徐俏当场就焉了。 何家翎轻笑了声,探进手来,抓住门把,将门掩了个严实。 徐俏艰难地上完厕所,她刚按下沖水阀,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我进来了?」 徐俏还没厚脸皮到可以在有味的厕所里和他坦然相见,她别别扭扭道:「你走远点。」 何家翎莫名其妙,「干嘛?」 「反正你走远点。」徐俏态度坚决,「等你走了我再出来。」 何家翎听她这副口气,似乎他不走,她就真的要在厕所里头扎根了。古怪地瞥了眼紧闭着的门,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徐俏气喘吁吁地扶着墙而站,稍作歇息后,她一瘸一拐地挪到了门口,轻轻开了个缝。见何家翎没在病房,她这才放心大胆地敞开门往外走。 徐俏向后一倒,半身仰卧在床上,两条腿闲闲挂在床边,是副躺不全的模样。 砸吧着嘴,她忽然觉得很渴,便又拼着劲爬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纸杯,想去找点水喝。 何家翎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的手里还提着个保温壶。 徐俏不由一怔,「你干嘛去了?」 何家翎将保温壶举了起来,说:「我到隔壁买了粥。」 徐俏纳闷道:「隔壁是食堂?」 「不是。」何家翎平铺直叙道:「我看隔壁有个老人家带了好多东西来看她儿子,我就跟她买了一样。」 徐俏听闻此言,简直啼笑皆非,「哪有你这么干的?」 何家翎没觉得这么干有什么不对,见徐俏东倒西歪地站着,便上前将她抱回床上,整整齐齐地摆正了手脚。 徐俏一瞬不瞬地看着何家翎,他依旧摆着副淡漠的面孔,可她又隐隐约约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哪不一样,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喝粥吧。」何家翎旋开盖子,将勺子递给了徐俏。 徐俏手包着纱布,握不住勺子,只能虚虚捏着勺柄,颤巍巍地去舀粥。 何家翎专心致志地在旁观望,想要餵她,手指动了动,却没伸出去。 徐俏舀起了一勺粥,没往自己嘴巴里送,而是转了个方向,移到了何家翎眼前。 何家翎盯着那白花花的粥,怔忡了片刻,又抬起眼来看她。 徐俏笑了笑,说:「从昨晚忙到现在,你肯定都没吃吧。你先吃,我不饿。」 何家翎覆上她的手,从她手中接过勺子,冷冷道:「半条命都快没了,还有心思管我饿不饿?」 说着,他直通通地将勺子塞进了徐俏嘴里。 徐俏猝不及防被呛到了,抓着被子勐咳了两声,一发动全身,筋骨疼得厉害,何家翎说得不错,她是没了半条命了。 何家翎见她咳得满脸涨红,急着跑到外边倒了杯热水进来。 徐俏喝了口,差点没把舌头烫肿。 她张着嘴抽气,哭笑不得地瞪着何家翎,「你这照顾人的方法,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何家翎底气全无,没接话,吹凉红豆粥,尽可能小心地送到她面前。 徐俏咬住勺子,偷偷瞥了他一眼。 何家翎垂下眼帘,避开她的视线,微不可见地笑了下。 第39章 39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相信我…… 粥吃了不到一半, 徐俏就饱了,何家翎也不嫌弃她,将剩下的囫囵吃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大多时候是徐俏在说,何家翎听。何家翎不出声还好,一出声,能把徐俏气得胸口疼。 在这期间,有警员来到了病房。其中一个瘦瘦高高, 剪着利落短髮的女警员友好地对徐俏笑了笑,「徐小姐你好, 我们是县公安局的, 想问下你关于昨晚的事,你现在方便吗?」 徐俏点点头,在何家翎的搀扶下, 挨着枕头坐直了些。
第56页 另一个男警员拿出纸笔, 在旁准备做笔录。 女警员开门见山道:「你和嫌疑人刘强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徐俏迟疑了片刻,说:「不过我之前在街上见过他几次, 他好像一直跟我, 而且我住的房间有被人给翻过的迹象,我怀疑也是他干的。」 这话一出, 所有人都把视线投注到了她的脸上。 何家翎眸色一暗,虚虚握住了徐俏的手。 女警员继续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 「那你有没有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 「没有?」女警员愣了一愣,事情似乎不像刘强说的,只是突然见色起意这么简单。「徐小姐,你可以具体说一下昨晚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嘛?」 徐俏简言意骇地叙述了那场生死追逐,末了,她抖着身子, 瑟缩道:「他从一开始,就是想来杀我的……」 女警员循循善诱道:「徐小姐,你再好好想一想,你真的不认识刘强吗?或许你们之前有什么过节?」 徐俏含泪摇头。 女警员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徐小姐,你不用害怕,我们一定会继续调查下去的。」 徐俏低低道了声谢。 女警员接着又开始盘问起了何家翎,「刘强身上的那些伤,是你弄的吗?」 「是。」何家翎淡淡道:「他想杀我,我只是进行防卫而已。」 女警员:「你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何家翎瞥了眼徐俏,说:「因为天很晚了,她一直没回来,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我怕她出什么事,就上山去找她了。」 「好。」女警员起身告别,「谢谢你们配合,等我们这边有了新情况,再来通知你们。」 警员走了以后,病房内有过短暂的寂静。 徐俏垂眼,聚精会神地看着覆在自己手上的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家翎凝视着她的侧影,仿佛想要就此看穿她皮囊底下真正的小人,究竟是黑是白。可惜他一双肉眼,只能看见眼前人的不喜与无奈。 掌心温热的触感消失,是徐俏挣脱了他的手,他面无表情地收回,心中略有些不快。他不喜欢徐俏用这种悄无声息的方法来疏远他。 何家翎板着脸,也不拐弯抹角,「你骗我说要帮亲戚办事,结果却跑到山上去,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之前被人跟踪了也不说?」 徐俏抬头看他,心道:你老子想杀我,要我怎么跟你说? 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她道:「我在查个案子,没有证据,所以不方便透露太多。」 何家翎正色道:「什么案子?」 徐俏云淡风轻地说:「怎么?你要帮我啊?」 何家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说出来,我考虑考虑,也不是不可以。」 徐俏直勾勾地盯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真想全盘托出了,但还是没敢,她咬了咬牙,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何家翎知道她这话的潜台词,不好意思,无可奉告。她不肯信他,紧闭嘴巴,谁也不说,死守着一箩筐的秘密。 要是先前,他完全不会理会她,不过一场游戏罢了。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昨晚,也许更早,这游戏就变味了,他好像是一脚陷进去了,但她却想抽身。 其实这也没什么,他们之间本来就是虚的、假的。 就算此刻她挥手离开,他应该也可以做到平静无澜,他如此想着,可阴沉沉的脸色却出卖了他。 徐俏一直在旁打探他,见状,不由出声问了句,「你怎么了?」 何家翎无言了良久,抬眸,目光沉滞地迎上了她的眼。 他不说话,徐俏不知怎么的,也咽下了话头。 她不敢看他,撇开眼,望向窗外,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入目黑黢黢的一片,连月光都吝啬洒到他们这处。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亲我?」何家翎的声音那么轻,若不是房内太过沉寂,徐俏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幻听。 她收紧下颌,无言以对。 何家翎语气很冷,缓缓道:「你是在报復我吗?」 徐俏脑子「嗡」了一声,心下大骇,扭头看他,「什么?」 「你在报復我。」他说得笃定,徐俏绞着手指,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字来,「你知道了?」 何家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嗤笑道:「你不就因为我第一次在会所亲了你,你不甘心,所以才……」 徐俏万万想不到他会扯到这茬事上,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就这?」 何家翎眯起眼睛,「什么叫就这?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徐俏嘆息一声,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这个木头心脏,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没有。」 何家翎一言不发,眉宇间蕴藏着怒意,幽幽地瞪着她。 徐俏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倒头缩进了被窝了,心虚道:「好吧,我先和你道歉,对不起。」 何家翎却不打算放过她,小心将她从被子里拽了出来,转而用手托住了她的脸。 徐俏眨巴着眼,满目茫然。 何家翎直视了她,轻声道:「你那不算报復。」 说着,他凑近了她。
第57页 冰凉的唇贴在她的嘴上。 仅此而已,他没有再进一步。 但这次,他闭上了眼。 徐俏眼眶一红,湿漉漉的睫毛扫过他的脸颊。 蜻蜓点水过后,他退后了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徐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头顶上的灯光掉进他的眼里,他的双眸仿佛也有了亮光。良久,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相信我。」 第40章 40 回忆沾上了血,一切都变得面目全…… 在徐俏仅剩不多的记忆里, 何家翎总是一副生人勿近,高高在上的模样,带着距离感。 她远远近近地瞧着, 悄无声息地窥伺,连话都极少和他说过。可他们却不止一次的,面对面在餐桌上吃饭。 他始终低头,机械咀嚼。她东张西望,手指轻轻挪动, 将好喝的炖汤推到他面前。 她所能做的,就只是这样。 原以为他会像她高中用过的那块坏掉的石英表, 被她珍藏在铁皮盒里, 仅仅作为纪念品而存在。等若干年后,她心血来潮,重翻那段光景时, 剩下的唯有释怀和感慨。 然而, 回忆沾上了血,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连带着他, 都不再明媚。 她有意亦或是无心地逐渐忘记,原来, 她曾经喜欢过他。 如今拂开斑斑点点的血迹,她在通明中,再一次看清了何家翎。 她从未见过如此诚挚的何家翎。 他眼神平静,不疾不徐地坐在对面,等她一个回答。 视线飘飘忽忽,末了,总盯着他的嘴瞧, 徐俏抚额,无奈在心里咆哮道:「完了!完了!我要完蛋了。」 她苦大仇深地垂下了头,长吁短嘆了一番,惹得何家翎眉心拧起。 「你这是什么表情?」他问:「犯噁心了?」 徐俏摇了摇头。 何家翎还想说什么,无意间瞥见了徐俏的耳根,红彤彤的,一直蔓延到了脖子,当即就梗住了。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而后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咕哝了句,「你慌什么?」 这话不知在说给谁听。 徐俏认为是在问她,便含混道:「没有,我、我是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何家翎微微向她那处探身,语气认真,「我不是在开玩笑。」 徐俏忍不住笑意,轻声说:「好,我信你。」 何家翎神情闪烁,稍坐直了身子,准备洗耳恭听。 徐俏避开何自堂,掐头去尾地将林絮的案情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何家翎听完,不明就里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非要藏着掖着。」 徐俏尴尬一笑,没说话,似乎是为自己此前的行径感到抱歉。 何家翎若有所思,「所以你到山上去,是为了找证据?刘强要杀你,也是因为这个案子?他才是真兇?」 徐俏不假思索道:「不是他。」 「那是谁?」 徐俏抬起眼,直直探进他的瞳孔里,说谎没有表情,「我不知道。」 何家翎没察觉出不对劲,继续问道:「你去山上到底要找什么?」 「不知道,但案发现场,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兇器至今下落不明,未必不在里面,或许还有林絮或者真兇丢的某样东西。」徐俏轻吁了一声,「只是年代久远,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线索。」 何家翎听闻此言,越发纳闷,「一个旧案,都没底了,你为什么还要翻出来查?」 徐俏目光忽然涣散起来,她望着一片虚空,半晌,缓缓道:「为了给死者一个交代,为了还『兇手』一个清白。」 何家翎隐约有种预感,脱口问道:「你和兇手是什么关系?」 徐俏绞尽脑汁想了一阵,然而脑袋空空,什么也没想起来。她抓着头髮,喃喃自语道:「什么关系?什么关系?他是谁?」 何家翎见状,觉得有些古怪,但又怕吓到她似的,轻声说:「你怎么了?」说着,他拿开了她的手,抚平她那头乱蓬蓬的黑髮。 徐俏呆滞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餵——」何家翎拍了下她的后背。 徐俏这才勐然缓过神,她喘了几口粗气,莫名其妙道:「你打我干嘛?」 何家翎反问,「你被鬼附身了?」 徐俏无语道:「神经病。」 何家翎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也笑了,「懒得和你这个猪头脸的计较。」 徐俏被他这一点,脱力似的,横躺进了被窝里。知道他在损她,但没有心思回嘴,她吶吶道:「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何家翎见她一脸困顿,不再逗留,起身往外走,关门前还留下了句,「我明天有事,要晚上才能来,工队那边,我让他们注意点,如果有情况,我会通知你。」 徐俏惴惴不安地道了声谢,不敢去想何家翎日后知道真相的神情——她借了他的手,去对付他爸。 这就是她方才所说的,信他。 以这种方式信他。 紧闭双眼,她心烦意乱的,要不是身体动弹不得,她怕是已经将这张小床滚塌了。 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刺激到她微弱的神经。 「哒哒哒——」 屋内骤然响起脚步声。 徐俏深吸了口气,下意识扭过头,她在床尾看到了戴婉。
第58页 戴婉正慢悠悠地向她走来,边走边捂着腹部,不停咳嗽,像是得了一场大病。 徐俏费力地向她伸出手,「你怎么了?」 戴婉惨兮兮地笑了下,说:「胃不舒服。」 徐俏斥道:「胃不舒服,还跑这来做什么?」 「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戴婉挨着她坐下,抓起她的手,仔仔细细反覆察看。 徐俏仰头望向戴婉,七年间她遇到过很多人,来来往往,走了就散了,但戴婉永远不会离开。 她是在无边无际黑夜中听到戴婉的声音的。而后,只要她有事,戴婉就会出现,风雨兼程。 她什么话,一股脑的,全和对方说了。戴婉照单全收,静静听着,唯有在碰上何家翎的问题时,戴婉才会极力反对。 戴婉不让她做任何伤害何家翎的事。 她几次三番被说动摇了。 戴婉察觉到了徐俏的观测,抿嘴微微一笑,「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徐俏心虚道:「如果我害何家翎受伤了,你会怎么办?」 戴婉表情凝重,紧紧握住了她的伤手,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能怎么办?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了,时间有限,何自堂随时都会要了你的命,找证据要紧。」 戴婉难得和她站在同一条线上。 徐俏垂下眼帘,百感交集,什么心思都有,唯独没有开心这条。 戴婉声音飘渺,「如果事情能成功,他可能就要一无所有了,你一定,一定要对他好。」 徐俏扯了扯嘴角,摆出了个要笑不笑的姿态,「就怕到时候,他见都不想见我。」 戴婉沉默下来。 徐俏也无言相对,半躺半坐着,凝视着反光的地面。 她看到了一张虚无的脸。 第41章 41 如果是爱,那他的爱,简直畸形诡…… 视线越来越模煳, 徐俏一歪身,昏睡了过去。 这觉睡得依旧不踏实,颠来倒去的, 两个小时后,她便自行醒了过来。下意识环顾了眼病房,戴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夜很静很沉,徐俏盯着一片黑,而后摸索着, 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缓缓亮起, 片刻之后, 她看见了电话标籤上挂着的红色数字——19。 其中有10通是何家翎昨天打来的,其余零零散散,分别是旅店老闆娘, 蒋樟和老李打的, 还有一个没备註的号码,徐俏扫了眼尾号, 登时瞭然了。 对于陆川浓, 徐俏原来是很厌恶的,但厌恶久了, 便没什么感觉了,只要他不到她面前晃悠,她是不会想起他的。然而他不晃悠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又重新拾起了这份厌恶,她有时厌恶过头了,就会想,这人到底是爱她呢还是恨她呢? 如果是爱, 那他的爱,简直畸形诡异。 恨?也说不过去。不过高中那会儿,他确实像是很恨她,恨到要她去死。 徐俏摸不透他,也不想摸透,她对他无话可说,索性一把拉黑了。 徐俏先给蒋樟拨了个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头就放起了鞭炮,「你怎么现在才回电话啊!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 「我能出什么事?」徐俏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勉强笑了笑,「倒是你,今天竟然这么及时就接我电话了。」 蒋樟听到她声音,像泄了气的气球,瞬间松了口气,「大小姐,我这巴巴等着你呢,你要是再不和我联繫,我都打算去报警了,你上哪去了?。」 「去山里了,山里没信号。」 「你在山里待了两天啊?」 「没。」徐俏含煳道:「遇到了点事,手机关机了,也没时间看。」 「遇到什么事?」 徐俏清了清嗓子,不答反问,「你那边怎么样了?」 蒋樟顺着她的钩子回道:「我按你说的,去调查了下王长海。他现在思淮区开了家酒楼,僱人看店,自己每天跑去打麻将,过得挺滋润的。」 徐俏一言不发,等他往下说。 「昨天,他也去找了王沁眉,聊了不到半个小时,就从她公寓里出来了。这次,我往王长海身上塞了个小型的窃听器。」 徐俏瞥了眼门口,压低声音问:「他们聊了什么?」 「和我们之前调查的差不多,没什么实质证据。」说到这,蒋樟登时焉了,「这老头防心重得很,说话说一半,没头没尾的。而且他还挺会摆谱,我去了麻将馆几次,都没能和他说上话。」 「那就先这样吧。」经此一劫,徐俏简直有些杯弓身影了,她急切地想要把蒋樟摘出泥潭。「你不用继续往下查了,那些录音还有文件,等我回去再找你拿。」 蒋樟愣了几秒,声色俱厉道:「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事了?」 徐俏故作轻松,「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我只是最近事太多,想休息几天,反正我们查了这么久,也没什么进展。我们先缓一阵,歇歇脚,整理下思路,说不定到时候会发现新线索。」她好言相劝,「你啊,别老想着我的事,自己先去找份工作,或者谈个恋爱也行,年轻人,活泼点,别整天宅家里不问春秋。」 蒋樟掏了掏耳朵,嗤笑道:「大小姐,我发现你真的是越大越啰嗦,和我妈有的一拼啊。」 「怎么?想你妈啦?」徐俏想起他的家长里短,也挺无奈,「别耍脾气了,趁这段时间有空,回去看看她吧。」
第59页 蒋樟「哼」了一声,「谁想她了,有了新家,就忘了我这个旧儿,我才懒得看到她。」 徐俏又好气又好笑,「你自己把所有联繫方式都给换了,你要她怎么找你?」 蒋樟别扭地说:「反正我不想看到她。」 徐俏嘆了口气,「我还等着吃你妈做的包子呢,你这样断了关系,那我以后岂不是没口福了?」 「想吃你自己去找她啊,她可乐意见到你了。」 「那我吃人嘴短,你妈要是问我你在哪,我一心软,指不定全说了。」 「你——」 两人你来我往,开启了唇舌之战,徐俏依旧大获全胜。末了,蒋樟问她:「大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得过一段时间。」徐俏瞟了眼腹部上的纱布,说:「这里景色挺好的,我打算多玩两天。」 蒋樟犹犹豫豫,「那事真不管了?」 「先不管了,以免打草惊蛇。」 「那行,你记得随时开机,别又像今天这样。」 「好。」徐俏挂断了电话,打算也给老李打一个,向他多请几天假。但一看时间,这个点不大方便,于是只好作罢。 徐俏艰难地侧了个身,百无聊赖地翻起了各个软体,最后,她在邮箱里看到了老李今早发来的辞退信。 公事公办的口吻,大同小异的内容。 徐俏毫无动容,反倒仔细思索了起来,这是第几封了?四?五?她还以为这份工作能挺久点,看来,那人没肯给她机会。 没滋没味地笑了一下,徐俏退出邮箱,脑中闪过几个大学时光的画面。那段日子她活得真是既枯燥又忙碌,没有社交,没有娱乐,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投注在了查案上,早出晚归,四处奔波,这导致她和同学关系平平,与舍友也一般。 到了大二,她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案子有了眉目,她找到了罪魁祸首。然而找到也没用,蜉蝣难撼大树。于是她做了个自认为可行的天真计划,开始更加拼命学习,找证据。 四年下来,她的成绩一直名类前茅,去律所实习,带教律师对她的评价也很好。她原以为,以她这样的履歷,应该可以混进鑫海集团。可是,她在通过面试的几天后,突然收到鑫海人事传来消息,她被刷了。 她转而进了香达的一家大律所,继续边上班边查案,结果可想而知,没多久,她就被辞退了。再这之后,她投出的简歷,无一不石沉大海。 期间她开始到餐馆当服务员,到街上发传单,如此老实安分了三两个月,那头对她慢慢放松了警惕,她这才得以喘息,重新寻觅机会。不过一旦有些风吹草动,她便会落得个不甚美妙的结局。 徐俏躺在病床里,慢悠悠地长吁了口气,像是在嘆最后一口气,将她这些年来积聚已久的疲惫与无奈一併嘆出。 正当此时,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在黑夜中格外刺眼。 徐俏拿近一看。 「你睡了吗?」 来件人——何家翎。 徐俏不自知地笑了一下,给他回信,「睡过一觉,现在醒了。」 「你又做噩梦了?」 什么叫又?徐俏不由纳闷,怀疑此人在自己身上安了监控,不然怎么知道她会长年累月地失眠多梦。 「没有。」她说:「只是突然醒过来了。」 「痛醒的?」 「不是,可能白天睡够了。」 「你那边方便吗?」他问。 这话说得莫名,徐俏不懂,「什么?」 「上厕所之类的。」 「暂时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有需要可以叫我。」 「你有筋斗云?」 「……」 徐俏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过去。 何家翎那边安静了几秒,又接上话,「我给你找了个护工。」 徐俏赶忙拒绝,「不用不用,我感觉我明天就能好了。」 「你吃了唐僧肉?」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徐俏满不在乎,「对啊,我还留了块给你,够不够意思?」 「不要,我不想长命百岁。」他话锋一转,「明天想吃什么?鱼汤可以吗?」 「?」 「我给你煮。」 徐俏惶惶然,有些怕受他的好意,「不用了。」 「不喜欢吃鱼?」 「不是。」徐俏顿了顿,好半天才回道:「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也不用愧疚。」 那头沉寂良久,大概过了五分钟,屏幕上跳出了几个字。 「不是愧疚。」他说。 不是愧疚,那是什么?徐俏稳了稳心神,没敢继续追问。 「那就鱼汤吧。」何家翎长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帮她做了决定。 徐俏无意识动了动身子。 手机沿着肩膀,「咚」地一声,滑到了地板上。 她没去捡,单是看着那抹亮光,良久以后,亮光覆灭,只剩黑暗。 第42章 42 一个没了希望和前路、又急需用钱…… 徐俏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 期间不是睡觉就是玩手机,什么事也做不了,她鲜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荒废时光, 所以一度十分心虚。 她这边「闲」得发慌,何家翎那头倒是忙得昏天黑地,三两天也见不到人影。 出院那天,徐俏照旧没见到何家翎,却意外在医院门口遇到了先前来访的那两民警员。不过当时他们穿着便装, 淹没在人群里,徐俏并没有认出他们。
第60页 在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 是女警员出声喊住了她。 「徐小姐。」 徐俏停下脚步, 扭头看向他们,半晌,露出了个惊异的表情, 「警官好。」 女警员站得笔直, 对她笑了笑,「徐小姐, 有空的话, 我们聊一聊?」 「好。」徐俏不动声色应下,随他们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的生意似乎不大好, 除去他们这一桌,其他位置都空空荡荡的。几个店员簇拥在吧檯前,细碎地聊天逗趣,没有太把他们当回事。 为了衬托出咖啡厅的格调,室内配用的装饰都是暗色的,墙上挂着仿制名画。可惜一切只是花架子,内里不能细品。 徐俏喝了口不着调的蓝山咖啡, 安静等待对面的警员发话。 「伤口痊癒了吗?」女警员问她。 徐俏笑道:「好得差不多了。」 「这是打算回香达去了?」 「嗯,明天上午的火车。」 女警员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我们在你住的旅店房间里,发现了其他人的脚印和毛髮,经比对,确实是刘强的。而且我们走访了几家村民,他们说先前并没有见过刘强。」 徐俏声音发颤,「他不会跟着我到这来的吧?」 「没错。」女警员继续说:「我们查了他前阵子的行迹,发现他一直都是躲在医院里的,直到你来了后屿乡,他才离开。」 徐俏愣了愣神,「医院?」 「刘强的儿子得了骨癌,在医院里化疗。」女警员嘆了口气,「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妈妈跟人跑了,爸爸又是个杀人犯,只有一个瘸了腿的爷爷在照顾他。」 徐俏听到这里,当即就明白了,一个没了前路和希望、又急需用钱的人,到死都会闭上嘴巴。 徐俏不经意似的问道:「他家条件怎么样?」 「不好,给孩子治病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刘强他爸向别人借钱,也没人敢借给他们,怕还不起。」 「那他孩子现在还有在治疗吗?」 「有啊。」 徐俏嘀咕着,「那他哪来的钱呢?」 她说得很小声,但话一字不差地落进了女警员耳里。 女警员正色道:「这我们也去查过了,一个星期前,有人分批次,转了两百万到刘强他爸的帐户里。汇款人是一个名叫李长德的,你认识他吗?」 徐俏摇摇头,「不认识。」 女警员神情凝重,「一个在逃犯,跟你无冤无仇,不惜冒着被捕的风险来杀你,你说这是为什么?而且他还得了笔来歷不明的资金,这一切,会不会太巧了?」 不等徐俏回答,女警员加重语气道:「徐小姐,希望你能相信警方,不要有所隐瞒。」 徐俏摸索着杯柄,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垂下脑袋,低低地说了句:「我只是想查一个旧案子,没想到会引出这么多麻烦。」 女警员怔了怔,「是关于林絮的案子?」她在调查途中,打听到了徐俏此行的目的——为了找林絮。 一个七年前就已经埋入黄土的人,有什么好找的呢?她心有所感,但还不确定。 徐俏淡淡的「嗯」了一声,肯定了她的怀疑。 女警员的表情瞬息万变,随即又恢復了平静,「这案子有什么问题?」 徐俏沉默片刻,说:「还没找到证据。」 女警员闻言,侧脸望向窗外的蓝天,随即目光向下,落到了街边,外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她冷不丁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林絮的场景——湛蓝色的苍穹之下,血淋淋的,和她一般大的美丽女生,躺在山间,没了唿吸。 男警员见女警员突然没了声响,用肩碰了碰她,「周清?」 周清回过神,没看他,而是看着徐俏的头顶,坚定道:「你这事,我一定会彻查到底,给你个交代的。」 徐俏抬起眼,同她对视,笑了笑,「谢谢警官。」 两民警员在了解了一些情况后,就先行离开了。 徐俏长久坐在原位,慢条斯理地喝完那杯已经冷透的假蓝山,而后才起身往外走。 在路过大厅时,她驻足望向那台被当做摆设的白色钢琴,转身遥问店员,「这琴可以弹吗?」 「可以。」店员回答得很爽快。 徐俏道了声谢,挨着凳子坐下。她慢慢掀开琴盖,将目光转移到了黑白键上。 炙热的,温柔的,沉沦的曲调从指尖流出。 正在话聊的店员回首打探,随即又猫在一块,低低耳语,对此并不在意。 阳光穿过枝叶茂盛的梧桐树,钻进玻璃窗,洒了徐俏一头一脸。徐俏伴着曲调,掉入了模煳的回忆里。 正当此时,咖啡厅里进来了一个人。他先是一愣,而后走到阴影里,一动不动,静静观望。 店员见到来人,登时眼睛一亮,你推我搡的,好半天,都没人敢上前搭话。末了,还是新来兼职的女学生自告奋勇,一步三回头,来到了他跟前,蚊子似的低语道:「先生,请问您几位?」 先生挥了下手。 眼尖的人都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女生红着脸,讪讪地走开了。 回到姐妹团里,女生将这位目中无人的来客给从头到尾数落了一番,完了,却不由自主地偷眼去看他。 她觉得这人只能是静止的,虚假的,给人幻想的,就不能是个大活人。
第61页 一曲也不知道有没有终了,反正徐俏突然盖上了钢琴,她倏地偏过头,一瞬不瞬地瞪着斜后方的窥视者。 「你怎么会在这?」她的说话声又惊又喜。 何家翎倒是一如既往地淡漠,「我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女警官,她说你可能在这里。」 徐俏闻言,缓缓站了起来,朝他走近,「你手头上的事忙完了?」 「嗯,我这几天加紧处理好了,暂时可以轻松两天。」何家翎盯着她,语气不善,「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徐俏不假思索道:「我没有一声不响,我跟你说了啊。」 何家翎当即打开手机,果然看到了一条未读信息。 今早他在街边买了赤豆煳和红糖糕,趁着热乎劲儿,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医院。 徐俏发牢骚的时候说过一次,嘴巴淡,想吃点甜的,他听了,也就记下了。 他一手提着早点,一手推开病房的门,轻声唤道:「徐——」 话没说完,入目是白茫茫的一片,人去床空,被褥枕头叠放的整整齐齐。 他心慌意乱地关上了门,再打开,仍是空无一人,不是他累出了幻觉。 他登时向外跑去,结果一个踉跄,将粥洒了一地。 眼望着一滩残局,他没了思想,手机由此也成了挂件,不值得他留意一眼。 徐俏见何家翎盯着简讯神游天外去了,便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餵——」 何家翎掀了下眼皮,看着她,慢慢露出了个笑。 「你笑什么?」徐俏不明就里。 何家翎立刻敛了笑,转身往外走,不答反问道:「你还会弹钢琴?」 徐俏跟上他,「对呀。」 「还挺好听的。」 徐俏挠了挠头,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好久没弹,都有些忘了。」 何家翎回看她一眼,若有所思道:「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好像六岁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咖啡厅。 徐俏站在烈日下,伸了个懒腰,她眯起眼睛,仰头望向身旁的何家翎,「走,我请你吃大餐。」 第43章 43 到底是她太贪心了,一边把人拖进…… 徐俏所谓的大餐, 就是苍蝇馆子里的几样快炒。 两人坐在仅摆着四张桌子的二楼里,徐俏边用纸巾擦拭着沾有残余油垢的桌面,边窘迫地对何家翎笑了笑, 「不好意思啊,最近资金有限,等我找到新工作了,再请你吃顿好的。」 何家翎对于吃什么在哪吃,没什么所谓, 倒是很关心徐俏的生存大计,「找工作?为什么?」 「我忘了跟你说了, 我上个星期被老闆给炒鱿鱼了。」 「为什么?」 徐俏耸了下肩, 若无其事地说:「谁知道呢?」 「那你打算去哪找工作?」 「还不知道。」徐俏将餐巾纸揉成团,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这得看哪家公司肯要我。」 「还是继续做律师?」桌子又矮又窄, 何家翎的一双长腿无处安放, 频频踢到徐俏的鞋尖。 徐俏毫无反应,接了他的话, 「不一定,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当律师。」 何家翎掀起眼帘,「那你为什么……」 后面的话, 不用他说全,徐俏也知道他想问什么,她开玩笑似的说:「唉,当时小嘛,想法比较天真,脑子一热,就选了这个专业。你呢?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哲学。」 徐俏古怪地盯着何家翎, 除去他那双沉默时略带点忧郁的眼睛,全然看不到他和哲学沾有半点关系。不过也好理解,他选这个专业,纯粹是混日子去了。 正当此时,餐馆老闆端着几盘冒着热气的炒菜,从狭窄的楼梯间走了上来,「浇汁豆腐,小炒肉,干锅大肠,四季豆,都是你们点的吧。」 「对。」 老闆把菜放在桌子上,说:「饭在楼下,自己去舀,想吃多少都可以。」 「谢谢老闆。」徐俏正要起身,何家翎先她一步,下楼去了。回来时,他用装汤的铁盆盛了一整盆米饭,还带了两瓶柠檬茶。 「这么多,吃得完吗?」徐俏问。 「吃得完。」何家翎这几天都在忙,忙到没有功夫吃顿正经饭,饿了就总用面包泡面打发肚子,这会儿,能坐下来好好吃饭,自然是要多吃一点。 何家翎拿起筷子,专心致志地吃饭。徐俏看他吃,胃口也被吊起,连吃带喝的,竟然也吃了两大碗米饭。 何家翎吃得比她快,很早就停筷在对面看她,「多吃点,你太瘦了。」 徐俏听他哄骗,又盛了小半碗饭。 何家翎大概是有养猪的乐趣,又拿起勺子,一个劲地往她碗里添菜,直到徐俏抬头幽幽看了他一眼,他才作罢。 这顿饭吃得徐俏又饱又困,她打了个哈欠,向后仰去,将背抵着椅子。她迎上何家翎的目光,笑道:「还是你做的比较好吃,这菜和其他店炒得差不多,吃多了容易腻。以后你要是开家餐馆,亲自下厨,生意肯定很好。」 何家翎倒有闲心和她扯皮,「开中餐馆还是西餐馆?」 「中餐。」 「开在哪好?」 「都行,最好选个安静点的地儿。」徐俏颇为认真地想了想,「还有店不要大,忙不过来。」
第62页 「听你的。」何家翎依稀笑了下,用食指敲了敲桌面,「到时候我开张了,请你当助手的如何?」 「好啊,不过你得付我两倍薪水。」徐俏狡黠一笑,「友情价。」 何家翎咕哝了句,「友情价?」 「不行吗?」徐俏见他表情不对,声音都低了几度。 何家翎却是淡淡道:「我不要你当我朋友。」 徐俏望着他那张没有温度的脸,心想,他还是没有把她摆在平等的位置上,她连做他朋友都不够格呢。之前那些亲昵的、令人误解的举动和言语,都是他在和她「玩」,亦或是他在可怜她。 其实挺好的,他还和原来一样,对什么都视若无睹,这样她的愧疚也许能减轻点。 徐俏如梦初醒似的站起了身,对何家翎勉强笑了笑,「走吧,去逛一逛,消消食。」 何家翎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没说。 可徐俏没给他机会,转身下了楼梯,仿佛多待一秒就会原形毕露。 先前听了何家翎的冷言冷语,她最多是有些黯然,不会往心里去。然而如今不同了,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让她觉得万般失落。 到底是她太贪心了,一边把人拖进深渊,一边又渴望从他身上得到爱。 想到这,徐俏愈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了,她攥着湿漉漉的手心,加快脚步,到了楼下。 比起楼上,大厅热闹得仿佛是另一家店,十几张大圆桌交错摆着,周围坐满了人。每人说两句话,传到徐俏耳朵里,就成了嗡嗡的一片了,什么也听不清。 何家翎站在她的身后,喊了她一声,声音不大,很快就淹没在其中了。 徐俏自然是没听见,她绕过人群,走到了店外。 这家店位置比较隐蔽,藏在巷尾里。徐俏是问了当地人附近哪里有好吃的,当地人给她指了方向,她才找到这的。 门外一只大白猫趴在台阶上,见到来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傲然将头扭到了一边。 这副神态简直同某人如出一辙,徐俏下意识回头去看,发现何家翎还没跟上来。 趁此间隙,徐俏蹲坐在台阶上,抬手摸了摸猫,毛绒绒的,她越摸越上.瘾,结果惹得那猫不耐烦喵喵两声。 徐俏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轻声说:「等会儿让你见见你兄弟。」 她刚说完,口袋里的手机骤然响了起来。 白猫遭此惊吓,一熘烟蹿到了旁边的木堆上,再一转眼,就跑没影了。 徐俏轻嘆了口气,拿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两秒,接起。 没等她说话,对方就自报了家门,「徐俏姐,我是阿全。」 徐俏知晓他的来意,但不戳破,「有什么事吗?」 「徐俏姐,您的身体还安康吗?」阿全的语气简直可以用毕恭毕敬来形容。 徐俏嘴角抽搐。 电话那头原本隐身的陆川浓也忍不住了,低斥道:「你会不会说话?」 阿全委委屈屈地还嘴,「我这话怎么了?」 「行了。」阿全似乎被推搡开了,换了陆川浓来接。 「徐俏,你先别挂电话。」陆川浓的声音强硬又带有点哀求。 徐俏不说话,但也没挂。 「我听说你被人捅了一刀,进医院了?」 徐俏仍旧沉默。 陆川浓登时来了脾气,「说话!不说话,我下午就去找你,我知道你在哪!」 徐俏冷笑道:「说什么?」 「你人怎么样了?」 「谢谢陆老闆关心,我好得。」 「何家翎跟你在一块?」 徐俏隔着屏幕,对他一点情绪也没有,「明知故问。」 「你还真挺有本事的啊。」陆川浓阴阳怪气的语调,在徐俏听来竟然有点调.情的意味。 徐俏泛起了噁心,冷冰冰道:「去你.妈的。」 「哈哈哈哈。」陆川浓突然笑出了声,「你等着,过两天我去找你,当面骂,比较痛快……」 徐俏当即挂断了电话。 她心力交瘁地抱紧双腿,将头埋在了膝盖上。 四周很静,静到她能听到鞋底轻轻摩擦石地的声音。 不过这声音不是她发出来的。 徐俏愣了愣,转过头。 何家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后,他低垂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不清神情。 第44章 44 你来爱我好不好? 徐俏站起了身, 没说话,单是盯着何家翎看。他应该是听到她和陆川浓的电话了,至于听到多少, 她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这通电话没有值得听的地方,只是她口不择言说了句脏话,有点毁形象,虽然她并没有什么形象可言。 她安静地等待着何家翎开口,然而等了又等, 对方依旧动也不动,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树。 树是好树, 但徐俏没有观赏的兴趣, 她先前攒了股闷气,这会儿还没散。没去管何家翎突如其来的沉默,她咬咬牙, 较着劲说:「街就不用逛了, 我要回去了。」 「回哪去?」何家翎慢慢抬起了头,终于是肯看她了。他脸白, 衬得一双眼格外得黑, 只是这黑里,带有点别的意味。 徐俏避开他的眼睛, 淡淡道:「回香达。」 「这么快?有什么事?」 徐俏不吭声。 「是要回去找他吗?」何家翎听见自己发哑的声音,很轻。
第63页 这话没头没尾的,徐俏一头雾水,「他是谁?」 「电话里的人,之前来你家找你的人,在堂宴带你走的人。」何家翎僵硬地说完,向前走了一步, 完完全全挡住了徐俏的视野。 徐俏盯着他衣服上的纽扣,像是不能领会他的话,「我找他干嘛?」 何家翎说不出来,但他是极为敏感的,他先前就隐隐察觉到了徐俏和那人的关系不一般。那人三番两次地来找她,她在那人面前会控制不住情绪,就像刚才那样,破口大骂。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徐俏。 何家翎失魂落魄地低下头,心中一片茫然。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被温榕锁在房间里时,通常是无所事事的,他一个人独坐在床角发呆,偶然间看到一只麻雀停在他的窗前,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觉得有趣,伸手去抓,结果却扑了个空。 徐俏就像那只麻雀一样,是他抓不住的。 徐俏见何家翎突然又没了声音,便自说自话起来,「他不来骚.扰我,我就要烧高香了。你知不知道,他脑子不正常的。妈的疯子,我要有力气,非得把他按在地上勐揍一顿,弄死他算了……」 徐俏怨气冲天,一副要杀人打人的模样,这是何家翎没想到。他怔了怔,向后退了半步,迟钝道:「他怎么你了?」 徐俏长长地吁了口气,恨道:「我们有仇。」 「什么仇?」何家翎追问。 徐俏抬眼看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本是不想拿出来说的,但憋久了,她都快把自己呕出血了。然而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这回何家翎不再装聋作哑,任她说话只说一半。 徐俏注视着他的脸,缓缓道:「你又不是我朋友,干嘛老打听我的事?」 何家翎喉头鼓动了下,「我很好奇。」 徐俏愣了愣,轻声道:「好奇可不是件好事。」 「哪不好?」 徐俏哑然,难道要她告诉他,她就是因为对他有了好奇,才会在暗地里偷看他,观察他的行踪,记住他的喜好。然后无法自拔,深陷其中? 这样说起来,她好像个变.态。 徐俏苦笑一声,摇摇头,「算了,走了。」 每次都是这样,不敢对峙,就想着怎么快点逃。 不等何家翎有所反应,徐俏疾步向巷子外走去。她在极力压制情绪,她不想在他面前发疯,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泼妇。 她不想这么不堪,即便他并不把她当回事,但她还是想保留一点体面。 可笑的体面。 徐俏越走越快,就在即将走出巷子之际,一双手忽然穿过她的腰间,从身后抱住了她。 她脚步不稳,晃了晃,很快便安稳了下来。 徐俏怔愣地垂下眼帘,看到了那双搭在她腹部上的手——苍白、有力。 这手一把枷锁,将她框了起来,不牢固,可她却逃不走了。 何家翎向来不会顾忌别人的感受,一意孤行,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十分惶然,动作很轻,没有用力,怕伤痕累累的徐俏再受苦。同时,他也不愿松手,虽然她不动弹不反抗,但他有种预感,要是他这次放手了,她就真走了,就像上次那样。 何家翎平白生出一股焦躁。 他是不擅长,或者不屑于谈情说爱的。爱,廉价又虚无缥缈,说出来只觉得庸俗。看看何自堂就知道了,满口的爱,今天抱这个,明天上那个。温榕也不败下风,暗地里和一帮男人打得火热,追求她那所谓的真爱。 他的父母,尽职尽责的,亲身给他做了最好的示范——去他妈的爱。 他没有感受到爱,自然不会爱人。 遇见徐俏,是意料之外的事。意外就跟好奇一样,是个危险的词。他猝不及防,毫无准备,有人对他好,他不会回应,只会笨拙的,干干巴巴的,向她靠近。 可惜词不达意,她好像总是曲解他的话。 徐俏在漫长的寂静中,渐渐迷惑了起来,她不知道何家翎想要干什么,一语不发。两人靠得如此紧密,像是在拥抱,又像是在对峙,气氛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动了一下,何家翎也跟着动了一下,他加了几分力气,将她彻底框进了自己的怀里。 与此同时,何家翎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你有没有礼貌?」 徐俏匪夷所思地竖起了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礼貌?」他什么时候讲过礼貌? 何家翎轻飘飘地说了句,「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说走就走。」 「……」 「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她问。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何家翎顿了顿,说得更明白了些,「在游光的时候。」 不等徐俏接话,何家翎弯下腰,低低问道:「你爱我吗?」 徐俏登时呆在原地,目光直视前方,没了焦距。她小心翼翼藏匿的秘密,毫无预兆的,就这么被当事人给戳破了,但她并不气恼,只是心酸。其实她大可以矢口否认的,反正这种事没有证据,是不是,全由她说了算。 然而她无言以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想着何家翎会有什么反应,是觉得可笑?还是依旧淡漠? 她想应该是后者。 车鸣、人语,鸟啼,四周各有各的热闹。 唯有他们在此沉默。
第64页 那只惊吓过度而逃跑的白猫,此刻正贴着墙根慢悠悠地从巷外熘来。 徐俏垂着眼,无念无想地看着它从身边走过。 恍惚中,风带着何家翎的声音,从她耳边唿唿钻过。 她似乎听见他说—— 「你来爱我好不好?」 第45章 45 你会后悔的 徐俏仰起头, 天空一片碧蓝,看不见云的踪迹。 阳光明晃晃地刺进了她的眼里。 她闭上眼,重新垂下了脑袋, 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没了声息。 何家翎搂着她这副频临破碎的身躯,给了她最后一点支撑。 他安静不语,只剩炙热的唿吸在她耳边飘荡。 仿佛刚才那几个字,不过是她的幻听。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 那不是幻听。 怎么会这样呢? 她想,她应该是要高兴的。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她似乎连唿吸都不会了。她死死咬住下唇, 心尖抑制不住地发颤,颤抖着,连带胃都开始发作。 徐俏神情痛苦地从何家翎怀中划下, 他没用劲, 一时拖不住她,就这么让她跌落在地了。 他在她身旁蹲了下来, 轻声唤道:「徐俏?」 徐俏始终低垂着头, 一听到他的声音,忽的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然后他看见了她颤抖的肩膀, 听见了她压抑的哭声。 「徐俏?」何家翎只是重复喊她的名字。 徐俏抬起眼,她的髮丝乱糟糟地被泪水粘在了嘴边、额角。 她含着泪,很突兀的,对何家翎抿嘴一笑。 徐俏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狼狈,又哭又笑的行为,也许还会让人以为她是个神经病。 何家翎却是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拨开她脸上的头髮。 徐俏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骤然欺身而上,吻住了他的唇。 她吻得野蛮又肆虐。 不像是在亲吻,倒是像在咬人。 何家翎突然有种错觉,她要将他生吞了,不是欲.望的驱使,而是一种自保的方式。 没了,就安全了。 他环抱住她,默许了她这微不足道的施.暴。 这吻先是毫无章法,狂热刚烈的,而后渐渐变得轻柔细碎,克制虔诚。 她对他的所有情绪,似乎都倾注在了这个绵长的吻上。后来,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何家翎避开了她。 他托着她的下颌,低声唤道:「徐俏。」 徐俏茫茫然地看着他,弯了下嘴角,却没有笑的含义。 「我不陪你玩了。」徐俏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玩不起。」 何家翎探身,蜻蜓点水地碰了下她的唇,随即离开。 看着她的眼睛,他平静地说:「那换我来陪你好了。」 他漏了个「玩」字。 徐俏喉咙发干,「陪我?」 何家翎抬手替她整理衣领,不急不缓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有人要伤害你,我也会保护你,你相信我。」 他说得很慢,通过眼睛,一字一句传进了徐俏的心里。 徐俏彻底崩溃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勐地向前一扑,拥抱住了何家翎。 拥抱比亲吻来得更加勐烈,野兽一般,他再次成为她的猎物。 猎物笑了笑,自动献身。 徐俏伏在他的肩头,哽咽道:「你会后悔的……」 何家翎依旧用他那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回应她,「我不后悔。」 徐俏的眼睛被泪水给煳住了,以至于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 在这片朦胧中,她又看到了戴婉。 戴婉悄无声息地站在巷口里,轻风将她的裙摆吹得微微摆动。 徐俏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来审视他们的。 居高临下的目光,让徐俏油然生出了罪恶感,戴婉的出现,似乎是告诉她,她没有资格快乐。 就一会儿好不好? 她张了张嘴,向戴婉祈求。 然而戴婉视若无睹,不肯离去。 徐俏埋下身,避开她的注视,将自己藏在何家翎的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旁观了全程的白猫忽然「喵喵」叫了起来,大概是觉得这种画面实在是大煞风景,于是竖起尾巴,高傲地仰头走了。 徐俏被猫叫声唤回了神智,她翕动鼻尖,闻到了何家翎身上淡淡的薄荷香。 伴着清冽的味道,徐俏回顾起了几分钟前自己那一连串的疯狂行径,登时呆住了,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逃跑。 她四肢僵硬,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继续拥抱还是该抽身而起,于是只能先松开手臂,摆出副怪异的姿态。 何家翎察觉到她的变化,揽着她的腰,将她提了起来。 徐俏假装很忙似的,动动胳膊和腿,又扭了扭脖子,可眼角余光,却没离开过何家翎的脸。 何家翎站在一侧,好以整暇地看着她。徐俏尴尬地错开目光,将手攥成拳头放在嘴边,虚咳了一下,「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好像挺、挺热的,我们走、走吧。」 她说完,赶紧向前先走了几步,在何家翎看不见的地方,用手背试了试自己的脸颊,果然烫得厉害。 何家翎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在她即将涌入人群的时候,他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徐俏垂眸看了眼两人紧紧相贴的手。
第65页 她曾经不止一次的幻想过,何家翎和自己漫步在街上的场景。那时候年纪小,单是牵手、拥抱这样的幻想,都能让她嘴角咧开。 用蒋樟的话来说,她那是在思春,可惜她的思春期转瞬即逝,还没等她回味过来,一切就都变样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各有各的心思。他们穿过长长的街道,来到了公园门口,何家翎忽然问道:「想去哪?」 「看电影?」徐俏看别人约会好像都是吃饭看电影,饭他们已经吃过了,那就只剩下看电影了。 「什么电影?」 「鬼片?」 何家翎神色一凛,「那有什么好看的?」 徐俏侧过脸,突然想到了什么,促狭道:「你不喜欢?」 何家翎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一群人在那里喊来喊去的,很吵。」 徐俏瞭然,「那就不看了。」 「可以看别的。」 「算了,影院里面那么黑。」徐俏说:「我们回后屿乡吧。」 「真的不看吗?」何家翎顿了顿,「鬼片也可以。」 「不看,我怕鬼。」徐俏推着他的背往反方向走,「回去啦,我现在好睏,就想好好睡一觉。」 何家翎作了妥协,带她进了地下车库。 徐俏说困是真的困了,她昏昏欲睡地抵着椅背,问出了一路都想问的话,「你喜欢我什么?」 何家翎想了想,说:「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何家翎继续沉思,半晌又道:「不知道。」 「……」徐俏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情话,但这一问三不知的架势,不禁让人怀疑他刚刚的那些话,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 「那你喜欢我什么?」何家翎反问。 徐俏凝视着何家翎的侧影,思索了一会儿,发现感情这种事,还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扯了个笑,合上眼,吶吶道:「因为你很好。」 这个回答倒是出人意料,何家翎稀奇道:「我有什么好?」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徐俏浅浅的唿吸声。 何家翎扭过头看了眼身边人,她只有在睡着时,才会褪下伪装的躯壳,露出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恍惚想起昨天夜里温榕给他打的那通电话。确切来说,应该是何自堂借温榕的口来给他下命令,何自堂是不屑同他这个邪祟多说两个字的。 「儿子,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温榕在电话那头亲亲热热地话家常,「哎呦,我听说你去的那个小地方,虫啊蛇啊,特别多,你要注意点啊。」 何家翎却是不领情,「有什么事就直说,我很忙。」 「没事就不能和我的宝贝儿子说说话了?」 何家翎冷冷道:「怎么?和你的小情人还没说够啊?」 温榕心虚不已,「什么小情人?家翎,话可不能乱说啊,被你爸听到了,那就不得了了。」 何家翎笑了笑,「你怕什么,你在玩,他也在玩,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漫不经心道:「哦,不对,你是在用他的钱玩,我也是在用他的钱玩,我们哪里敢放肆,都得乖乖夹起尾巴做他的狗,对不对啊?妈妈?」后两个字,他加重了语调。 「何家翎!」温榕装不了慈母了,「我是你妈,他是你爸,什么狗?哪来的狗?」 何家翎平静道:「我说错了,我才是,你不是。」 「你——」温榕气急败坏,不再拐弯抹角,「我说不过你,你能耐。反正话我放在这里了,你别跟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混在一起,离她远点。」 「什么来路不明的女人?」 「那个叫徐俏的。」温榕沉默了几秒,无奈道:「那么多女人你不要,偏偏看上她,你真是……」 何家翎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她怎么了?」 「她心思不单纯的。」温榕又软了语气,「儿子,妈妈是为你好,你听妈妈一句劝好不好?」 「为我好?」何家翎淡淡道:「不需要。」 温榕急了,「你爸非剥了你一层皮不可,到时候你连经理都当不了了,还怎么跟那野种比?」 说来说去,温榕到底还是怕他分不到何家的钱。 温榕听他不说话,又来了句。 「家翎,你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后悔的。」 何家翎坐在办公桌前,上半张脸隐在暗处,他静了静,轻描淡写道:「无所谓。」 第46章 46 先前种种,原来早有预谋。 到了后屿乡的时候, 徐俏还在睡。何家翎没叫醒她,小心地把她从车上抱下来,用脚踢上了车门。 张晃那时正捧着个手机, 乐呵呵地坐在院子里看视频。听到动静,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屁股就先自行离开了凳子。 张晃看着迎面而来的何家翎,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徐俏,先是怔了两秒, 随即恍然大悟似的一点头,同时也把要说的话暂时给咽了回去。 何家翎绕过石桌, 走上台阶。 张晃先他一步, 替他打开了房门。 何家翎脾气古怪,话又少得可怜,刚从德国回来那阵, 他换过的助理, 少说也有四五个。张晃之所以能留到现在,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机灵会看眼色, 虽然偶尔有点龟毛啰嗦, 不过交待他办的事,他都能处理好, 何家翎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66页 张晃站在门口,目送何家翎渐行渐远的背影,瞭然一笑——怪不得经理会叫他联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律所,也怪不得一个从不跟下属吃饭的人,那天会破天荒地带他去吃火锅。 先前种种,原来早有预谋。 张晃啧啧称嘆,想不到经理如此闷骚, 从头到尾,竟是一点痕迹都不露,一个桌上吃饭的时候,他还装作不认识徐律师,徐律师要走了,他也没反应。要不出了这桩事,就他那九曲八湾的心思,对方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 何家翎去而又返,还从冰箱里给张晃拿了瓶果汁。 张晃接过果汁,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谢谢经理。」 「出去说吧。」何家翎随手关上大门,领张晃来到了附近的沙滩上。 张晃先是给何家翎汇报了下近期的工作进度,然后才说:「经理,这事根本查不下去啊,刚找到点苗头,过两天就断了。」 何家翎眺望着海平线上的红日,鲜艷的好似一滩血泼在了天边,他静默了半晌,若有所思道:「那就换个方向查。」 「哪个方向?」 「从何自堂那里下手。」何家翎慢条斯理道:「看看他跟林絮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他跟何自堂是天敌,一向各过各的,只不要他不给他老子丢脸,他老子都懒得拿正眼瞧他,更没有闲心管他和谁来往。然而这次,何自堂却一反常态的,派温榕来敲打他。他不是傻子,过惯了血雨腥风的日子,丁点猫腻他都能察觉出来。只不过他之前一直置若罔闻,就算这家闹翻天了,跟他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张晃瞪圆了眼睛,怀疑不是何家翎疯了,就是他要疯了,「经理,你、你是让我去、去查董事长?」 何家翎「嗯」了一声,「要多少钱,等会儿我汇你户头上。」 「不、不是。」张晃咽了下口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要是得罪了董事长,那以后还有得混吗?」 何家翎转头看他,忽而微微一笑,「你怎么不考虑考虑,得罪我的下场?」 果然,经理还是那个经理,张晃欲哭无泪地看了眼手上的果汁,俨然成了瓶送刑酒。 他垂死挣扎,「经理,您找别人吧,我这、真不行,我胆子小,您别吓唬我了……」 「你在后面盯着就行,钱给你,你去找几个靠谱的人。」何家翎一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记住,做事要干净利落,别打草惊蛇。」 何家翎手力很轻,可张晃登时觉得自己肩扛玄铁,快要直不起身了,他犹犹豫豫道:「我——」 何家翎敛了表情,语气淡漠道:「你怕什么,这事要是真计较起来,那也是算到我头上,害不了你。」 张晃听了他这看似承诺的话,心神稳了些不少,同时也暗暗权衡了下利弊,自己毕竟是在经理手下吃饭的,董事长离他太远了,一时半会儿的也管不到他这里。况且经理和董事长还是父子,父子之间,能有什么事?父亲总不能害了儿子,儿子也不至于伤了父亲。他一个局外人,领着薪水干活就是了,瞻前顾后的,反而惹人嫌。 张晃成功说服自己后,立马答应了何家翎的大胆提议。 何家翎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徐俏呢?」 张晃来了底气,「徐律师是香达大学法学系毕业的,高中在十三中读的书,但是听她同学说,她是高三上半年才突然转学过来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融入不进去,独来独往的,平常也不爱说话,她同学对她也没有什么印象。十三中在沙田湾,沙田湾比后屿乡大一点,算是个镇。她和外婆一起住在那里,不过她外婆在她大二那年就去世了,听说是被人给气死的。」 何家翎蹙起眉头,「气死的?」 「她外婆年纪大了,心脏有问题。那年有一群地痞流氓突然跑到她家里去闹事,又骂又砸的。」说到这,张晃有些心塞道:「她外婆一受刺激,当场就昏死了过去,等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徐律师没有爸妈,外婆走了以后,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何家翎没再说话,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张晃没去打扰他,安静在旁待着。 良久,何家翎声音低哑地出了声,「她爸妈怎么没的?」 「这——我,我暂时还没查到。」张晃不假思索道:「经理,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肯定给您查全了。」 何家翎也不为难他,又问了一些关于山里的事,便放他回去了。 何家翎没有离开沙滩,而是独自站在原地看海。海面上洒了一层金光,没有风、没有浪,岸边停了几艘小船,和海一样,船也平静得像幅画。 看画就够了,没有人会去看这画底下深不可测的黑,也没人会去想这黑里到底封存了多少秘密。 欲望滋长秘密,无穷无尽。 可能得要来场巨浪,才能让海里的秘密吐出来些。 徐俏来到沙滩上时,何家翎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徐俏没有立刻走近,她习惯站在四五米远的地方看他,可以看清他,又不至于打扰到他。 何家翎身量高挑,正正经经站着好看,歪歪斜斜坐着也好看。 徐俏看着看着,就思忖着要怎么把眼前的景象给画下来。上方是青灰色的天,前边是靛蓝色的海,脚下是沙,可以用褐黄色来点缀。
第67页 在整个架构里,何家翎所占比例不大,可怎么描绘他,倒成了个难题。 其实几条线就能很快地勾勒出他,然而有形却无神,画了也没意思。 徐俏不死心,专心致志地琢磨着何家翎的后脑勺。 于是在何家翎转头那刻,她还没来得及收起皱成一团的脸,就与他对视上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随即徐俏很镇定一点头,算是跟他打了招唿。 「你跑这来做什么?」徐俏咧了咧嘴,「钓鱼啊?」 何家翎一本正经道:「对啊,钓了一个下午,现在终于钓到了一个。」 徐俏张了张嘴,配合地咬住了无形的鱼钩,一脸痛苦地向他跑去。 何家翎笑出了声,打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第47章 47 你愿意来吗 人是抱到了, 但冲击力太大,何家翎没站稳,整个人向后一倒, 直挺挺地摔在了沙滩上。 徐俏有他当肉垫,没什么大碍,就是下巴磕到了他的肋骨,有点疼。 一张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腔上,徐俏唿吸不过来, 她侧过头,连对着虚空喘了几口气。喘息之间, 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咚咚咚, 很急很快,有力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徐俏盯着远处的小洋楼,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颗富有生命力的心脏, 下一秒会不会跳出骨头皮肉,血淋淋地摆在她眼前。 徐俏成功被自己的突发奇想给吓到了, 但她的恐惧不是凭空而来的。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灾星, 谁碰上她都不会有好结果。 何家翎也不例外。 狠捶了一下脑袋,徐俏不允许自己陷入悲伤怀秋的境地。毕竟倒霉是常有的, 快乐是短暂的,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只会徒增伤感。 「你干嘛啊?」何家翎被她自残般的举动惊到了。 徐俏反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好。」说着徐俏就要爬起来,结果手刚碰到沙地,她就被一股力给拉了回去。 「等等。」何家翎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等什么?」 「你喜欢这里还是香达?」他答非所问。 徐俏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他,「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哪?」 「不知道。」 「住在郊区可以吗?」 「可以啊。」她没有根, 去哪都无所谓。 「郊区的房子要多少钱?」 徐俏愣了愣,从他胸前抬起了头,古怪道:「你要搬家啊?」随即她又咕哝了句,「你也不差钱啊,干嘛要跑到郊区去住?」 何家翎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髮,将她又厚又密的长头揉成了一个鸡窝,然后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徐俏看着他的大白牙,突然觉得他很幼稚,像个没长大的小鬼。 「好玩吗?」她语焉不详地问道。 何家翎点点头,「好玩。」 徐俏见他如此欠扁,便使出了一记夺命招——狂挠他的胳肢窝。然而她张扬舞爪,他却不为所动,他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显得她很蠢。 徐俏收回手,疑惑道:「你不痒吗?」 「不痒。」 徐俏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劲敌,登时心生佩服,「你是怎么做到的?」 何家翎说:「小时候,每次别人挠我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这有什么的,刚开始还会痒,后来时间长了,就没感觉了。」 徐俏脱口道:「原来你从小就这么变态啊?」 何家翎拿眼睨她,「变态?」 「不是,我是想说……」徐俏喉咙卡住,「你为什么要忍着?」 何家翎十分木然地回道:「没有为什么。」 这只是他的生存技能而已,他必须要学会压制所有的情绪,才能长大。 在何自堂的拳打脚踢中,在幽闭孤独的房间里,他一直这么安慰自己——长大就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长大的,只知道自己渐渐没了人样。 思及至此,何家翎神情开始变得阴冷又痛苦,眉头皱起,眼神空洞。 徐俏无声看着,察觉出了他的心事重重,但没追问,安安静静地趴了回去,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对他低声耳语。 何家翎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什么?」 「我的耳朵会动。」 「哈?」 「你看。」徐俏果然给他表演了个动耳神功。 何家翎失笑,「这算什么秘密?」 「还有,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你。」 何家翎怔了怔,端起她的脸,认真审视了良久,想要从细节末节里,找到一点眼熟的痕迹。 徐俏打开他的手,咧嘴一笑,笑里藏着微不可见的苦涩,「你不会记得我啦。」 何家翎不死心,「什么时候的事?」 「高中。」徐俏凝视着他,轻声道:「我在三班,你在七班,我们班隔着一条走廊的距离。」 何家翎无言以对,他们虽然一个高中,但他没有关于她的任何回忆。 徐俏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喃喃感嘆道:「真是人生如梦啊。」 何家翎不喜欢做梦,梦是虚的,假的,不切实际的,他不想镜花水月,和她一场空。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他问。
第68页 「你去德国了,我怎么找你?」徐俏要笑不笑地一扯嘴角,「况且,你那么凶,我怕你骂我,我会心碎得掉眼泪。」 何家翎想起自己先前的恶劣行径,心里乱纷纷的,他无意识地抓紧了徐俏的手。 徐俏任他握着,不露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还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到郊区去?」 「我想用自己的钱买一套房子。」 「自己的钱?」 「嗯,我自己赚的。」何家翎想了想,说:「不多,但买间套房应该够了。」 徐俏还是没理解,「不是,你好好的,买房子做什么?」 何家翎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苍茫的上空,低低道:「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徐俏怔愣了下,刚想要说点什么,又听他轻声问道:「你愿意来吗?」 闷闷的海浪声在天地间迴响。海面上的风从不知从何而起,推着浪不停地往前走,最后走到了岸上。 冰凉的海水一下接着一下,打在了徐俏的脚上。 她没反应,单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何家翎的脸,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 这人最近怎么回事?老是冷着脸地说些让人掉眼泪的话。 徐俏不敢答应他,只能装作没听见。她敛起情绪,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躺在他身边。 何家翎没等到回復,无声闭上了眼。 徐俏察觉到了他的落寞,却问:「晚上吃什么?」 「泡面。」 「啊?」 「啊什么啊,我上次去你家,你也给我吃的泡面,礼尚往来,你懂不懂?」 会怼人,看起来没有真生气。徐俏松了口气,她觍着脸笑道:「可不可以多加个流心蛋?」 何家翎「哼」了一声,「不行。」 徐俏知道他说不行就是行,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果然在餐桌上看到了流心蛋,不过主食不是泡面,是米饭。 第48章 48 何家翎,我走了啊 晚饭过后, 徐俏主动请缨要洗碗。何家翎坐在客厅里,眼睛直视前方,电视机在演什么, 他全然不知,余光一次次地转向厨房。 暖色调的灯线下,徐俏微微弓起背,拿着块抹布在灶台前来迴转悠,期间兴致来了, 她还会东拼西凑地哼上两句歌。 调子很熟,何家翎竖起耳朵仔细一听, 才发现是他经常听的那几首歌。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 两人的品位竟会如此相似。 何家翎听着,什么也没问。就像他明知前面有个坑,摔下去可能会死人, 他还是闭上眼, 一脚踩了下去。 徐俏哼歌哼到一半,忽然朗声问道:「何家翎, 要不要吃冰淇淋?」 「好。」他转个方向, 明目张胆地看她。 徐俏打开冰箱,在柜子里翻了翻, 「要什么口味的?」 何家翎说:「都可以。」 徐俏从厨房出来,带了一盒巧克力的,一盒香草的。她本来是打算跟何家翎分着吃的,一人一半,那她可以吃到两种口味了。 可何家翎没给她这个机会,他随手把冰淇淋放在一边,继续看他的狗血连续剧, 根本没有想吃的迹象。 徐俏挨着他坐下,舀了一大勺冰淇淋放嘴里,一股冷意登时直袭脑门,她嘶嘶抽气道:「我明天就走了,我跟你说过吧。」 何家翎平淡地「嗯」了一声。 「早上八点半的火车。」 「我知道。」 两人安静了下来,一个专注着吃,一个专注着看,仿佛各自都很忙。 外头乱闹闹的,电闪雷鸣,狂风唿啸。 何家翎瞟了眼窗外,似有若无地说了句,「好像要下雨了。」 徐俏头也不抬地附和道:「是啊。」 何家翎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雷阵雨。」 徐俏嘴里塞着东西,含煳道:「是吗?」 何家翎垂下眼帘,「雨天赶路不大方便。」 徐俏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留她。 她侧过身,定定地看着何家翎,看了良久,忽然低下头,用她那冰凉的唇轻轻蹭了下他的脸。 她头脑没发昏的时候,还是略带羞怯的,她蜻蜓点水,很快便抽身了。 何家翎睁着黑眸,眼神幽深。 徐俏和他对视了一瞬,心慌意乱地别开了眼,她盯着地面,小声道:「我在香达等你回来。」 话音刚落,头顶上那盏瓦亮的大灯毫无预兆地就灭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了落地窗上,与此同时丝丝凉意也从缝隙中爬了进来。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整个后屿乡陷入了一片黑沉之中。 唯有风雨,狂暴肆虐。 徐俏下意识地想要去找手机,却被何家翎按回了沙发里。他合身而上,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轮廓,而后慢慢移到了唇间。 徐俏感受到了他手指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浑身莫名战慄了下。 他先是试探着碰了碰她,而后才加深了这个吻。 黑夜助长了无声的情绪,徐俏像溺水的鱼,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何家翎的唿吸益渐可闻,他吻得很克制,小心翼翼的,连手也不敢乱动,一动就会出事。 然而在某个瞬间,徐俏还敏锐地察觉到了咫尺之间的异样,她的脸倏地一下就红了,烫得惊心。
第69页 她傻愣愣的,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下一秒,舌尖突然刺痛了一下,何家翎咬了她一口。 他视她为洪水勐兽,推开她,逃也去了。 徐俏看不到他在哪,也听不见他在哪,他委顿在暗处,唿吸声也被大雨给掩埋了。 屋内还残留着微妙的气息。 徐俏尴尬地蹲坐在沙发上,她扣了扣手指头,想要说点什么,但喉间发痒,挤了半天,她也没挤出一句话来。 她摸索着,摸到了角落里那盒没有开封过的冰淇淋,将它贴在了脸上。 借着冷意,她咳了一声,张口结舌地问道:「你还好吧?」 过了几分钟,她才听见何家翎沉沉的声音在响起,「不好。」 徐俏脸又红了,「那你、要不要去洗个冷水澡?」 「……」何家翎不想搭理她。 徐俏静了静,又问:「有蜡烛吗?」 「没有。」 「我老家也是这样,一下大雨就停电。」徐俏一紧张就显得话多,「你说电什么时候来啊?会有人来修吗?这里的水电站在哪?」 何家翎被她给气笑了,「你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的。」 徐俏窘迫道:「我、我没怕。」 何家翎抬起头,面前是一团黑,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知道,徐俏在哪里。 他动了动手指,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对着前方一照。 徐俏的脸在黑暗中显现了出来。 徐俏适应不了这光,拿手挡了挡。何家翎见状,把手机转了个方向,照亮了旁边的一隅。 有了光亮,徐俏更是无所适从了,她讪讪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你——」何家翎声音暗哑,「你先上楼去睡觉吧,明早不是还要赶火车吗?」 「那你呢?」 「我睡沙发。」 小洋楼虽然看起来挺大,但除了何家翎那屋,其他房间都是用来堆杂物的,没有可以睡人的地方。 徐俏听了他的话,不但没走,反倒侧身躺进沙发里,将自己蜷成一团。 她嘀咕道:「我睡这吧。沙发太小,你睡得会不舒服。」 何家翎却不领情,冷冰冰道:「上去。」 徐俏暂时不敢拔老虎毛,她老实巴交地「哦」了一声,抓起手机,打着灯走了。 何家翎见光越来越远,暗嘆了口气,心力交猝地扶着茶几爬了起来。 他端起桌上的冷水,一杯饮尽。 在此期间,他听见木制楼梯咿咿呀呀地又叫了起来。 原来是徐俏抱着两床毯子,从二楼跑了下来。 「晚上会很冷的。」徐俏边将毯子铺在沙发上边念叨道:「一床垫着,一床盖着,应该够了。」 何家翎放下水杯,在旁不言不动地看她。 徐俏抓着毯子边,犹豫了会儿,蚊子似的低语道:「如果你要是害怕,就、就上楼睡吧。」 何家翎轻笑了下,「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胆小鬼。」 「那、晚安。」徐俏绕过他,急沖沖地上楼去了。 雷雨过后,是漫长的寂静。 隔着一层楼,一人翻来覆去,一人睁着眼,谁也没睡着。 手机在耗尽最后一点电后,客厅没了一丝光亮。 何家翎说谎了,他怕黑。 巨大的黑笼罩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爱回忆,过去的那些破事,他从来不肯去想。他以为他不想,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可在黑暗中,他彻底原形毕露了。他又变成那个胆小怯弱,只会躲在角落里,呜呜咽咽的小鬼。 其实陪伴他最久的一直是黑暗,但他却拼了命地想逃离它。 他不要再挨何自堂打了,他不要再回到那间不见天日的房子里去了。他要狂欢,要光亮。尽管那些都与他无关。 何家翎强撑着双目,直勾勾地望着一片虚空。 「咚!」 天花板上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将何家翎从无边的恐惧中拉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徐俏哀怨的痛骂。 「我去!」 何家翎不自知地笑出了声。 原来,他还有徐俏。 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家翎没挨住,还是睡了。他连熬了几天夜,实在是累,一闭眼,便睡得昏天黑地。 以至于徐俏背着黑色大包来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有反应。 徐俏一夜没睡,这会儿也没有丝毫困意。 借着窗外微弱的晨光,她弯下身,用眼睛将何家翎的五官给仔仔细细描绘了个遍,然后记在了心里。 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句,「何家翎,我走了啊。」 这几天她像是做了一场好梦,飘飘忽忽的。 到如今,她也该梦醒了。 醒了,就不能再留了。 徐俏转身往外走,在玄关口,她回首看了红沙发。 只一眼,她便关上房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寒凉的晨风里。 第49章 49 她看见出租屋门口的阴影里,似乎…… 徐俏坐了将近一天的火车, 等到香达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快要下车前,她给何家翎发了条消息, 说自己到家了。 那头很快就来了回復,不过单只是一个「嗯」字,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表示。
第70页 徐俏知道他在气她,气她一声不吭就跑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一见到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就捨不得走了。 她不能再沉沦下去,于是只好快刀斩乱麻, 自己先行一步了。 徐俏定了定神, 最后还是决定删掉那一长串的解释,她收起手机,随着人群涌出了大厅。 一出站点, 徐俏就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天地——高楼林立, 点点灯火,满目都是车和人。 香达没有下雨, 但空气又潮又冷, 黏在皮肤上,冻得人直哆嗦。徐俏身上那件薄外套, 根本应付不了这刺骨的风。 她深吸了两口凉风,跺了跺脚,走到路边,赶紧拦了辆计程车。 车里温度很高,徐俏放松了手脚,懒懒散散地往后一靠,扭头看向窗外。 熟悉的街道, 流水的光线,突然让她生出了一种无所适从的不安感。 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到如今,竟然发现自己没有一处可以停靠的地方。 先前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她没有心思感伤,这会儿不知道怎么了,胸闷气短,身体软趴趴的,像是被抽空了气血。 还是不能过好日子啊,贪念温暖,就受不了冷寂了。 徐俏面无表情地看着街景,视野开始扭曲,耳朵也起了轰鸣,她不知不觉合上眼,就此昏睡了过去。 司机是个寡言的人,不爱搭话,只顾开车。所以一路除了唿啸的风声,车里都很安静。 太过安静的后果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电话铃声就能把徐俏给吓醒。 徐俏捂着心口,一脸懵地坐直了身子。 「嗡嗡嗡。」铃声还在响。 司机提醒她,「姑娘,你不接电话啊?」 徐俏这才反应过来,她揉了揉发涨的脑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怎么了?」 蒋樟懒怠道:「你到哪了?」 自从她上次莫名失联后,蒋樟每天都会给她打个电话,说两句废话就挂了,没什么正经事,就想看看她还在不在喘气。 徐俏瞥了眼窗外,说:「在包锦大道这儿。」 蒋樟那头纷纷扰扰的,有点吵。他不由提高了嗓门,「到家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干嘛?」 「我去找你。」 「找我干嘛?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徐俏打了个哈欠,不耐道:「我都累死了,没功夫招待你。」 「你以为我想看你啊。」蒋樟走到僻静处,嗤笑道:「我妈有东西要我带给你。」 徐俏来了点精神,「你跟阿姨和好了?」 「没有。」蒋樟哼哼道:「天气冷了,我回去拿几件棉袄,她非要留我吃饭,还塞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我本来都不想要的,是为了你,我才收下的,你懂不懂?」 徐俏笑了笑,拉长语调,「哦,那真是谢谢你啦。」 「要谢的话别口头说说啊,来点实际的。」 徐俏翻了个白眼,「我被炒鱿鱼了,没钱请你吃饭。」 蒋樟习以为常,「又被炒了?这次是什么理由?」 「不记得了。」 蒋樟「啧」了一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实在不行,你就跟着哥哥我混。」 徐俏哼笑道:「跟着你天天吃泡面啊?」 「你可别小瞧我。」蒋樟得意洋洋地说:「我最近接了个活,油水大着呢。」 徐俏眉头一皱,沉声道:「蒋美丽,你可别犯法啊。」 「犯你个头。」蒋樟咬牙,「你查案查傻了?难道除了犯法,就没有其他可以赚大钱的方法了?」 「当然有。」徐俏笑笑,「不过好像跟你没有多大关系。」 「徐俏!」 徐俏莞尔,不跟他扯淡,转回了正题,「今天就先不见了,已经很晚了,孤男寡女的,不大好。」 「孤男寡女?」蒋樟「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是你吃错药了?还是我耳朵坏了?你竟然开始跟我避嫌了?咱俩谁跟谁啊,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没等徐俏回答,蒋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徐俏,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徐俏没说话。 蒋樟揶揄道:「真的假的?谁啊?」 「还能有谁?」 蒋樟笑不出来了,「何家翎?」 徐俏的无言,默认了他的猜测。 蒋樟的声音抖了一下,「你来真的啊?」 望着斑斓的街道,徐俏轻轻地「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 再开口时,蒋樟收起了插科打诨的腔调,沉声道:「你不恨他了?」 徐俏的目光失了焦,她倚着黑色背包,喃喃自语道:「我为什么要恨他?我从来就没恨过他。」 蒋樟听出了她的疲惫,到嘴的话又咽了回来。他长长嘆了口气,说:「算了,明天出来喝酒吧。」 徐俏没滋没味地笑了一下,「我不会喝酒。」 「那你想干嘛?总得发泄一下吧,憋着不难受吗?」 徐俏鼻头一酸,「蒋美丽——」 「诶诶诶。」蒋樟忙道:「你可别哭啊。」 徐俏哽咽,「你不是让我发泄吗?」 「那、那行吧。」蒋樟妥协,「别哭太久啊,我还要回去打游戏。」 徐俏气极反笑,「滚蛋吧你。」 蒋樟没怼她,沉吟了片刻,忽然说:「徐俏,你别忘了,你还有我,我也是你的家人。」
第71页 这下,徐俏没忍住,眼泪真的掉了下来,「嗯。」 「有事一定要跟我说。」 「好。」 「好个屁,我还不知道你。」蒋樟无奈道:「什么事都自己藏着掖着。」 徐俏心虚道:「我没有。」 「算了,你先回家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说完,蒋樟就挂断了电话。 徐俏放下手机,睁着双眼,怔怔地看着窗外出神。 窗外是一片黑,车驶进了隧道里,什么也看不见。 她静静等待,过了很久很久,终于有光亮透了进来。 徐俏没让司机把车开到家楼下,她在巷口外就下车了。背着大包,她慢吞吞地穿过甬道,爬上了六楼。 在踩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她看见出租屋门口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个人。 第50章 50 那是多少条人命啊! 徐俏下意识收住了脚步, 她握紧背包带,微微转过身,一副准备随时拔腿就跑的模样。 「是我。」阴影里的人动了动, 往前走了几步。 徐俏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一点讶异的感觉也没有,但还是装傻充愣道:「玉姐,你怎么来了?」 陈玉勉强扯出了个笑,「好久没见了, 听说你今天回来,我顺道来看看你。」 徐俏无声打量起她, 见她穿着一身臃肿的黑色羽绒服, 长捲髮随意散落开来,乱糟糟的纠成一团,脸上也没了精緻艷丽的妆容, 看起来憔悴得很。但她仍是很美——一种凋零衰败的美。 徐俏也对她笑了笑, 「等很久了吧?」 陈玉不大敢看她,垂着眼, 轻声道:「没有, 我也才刚到。」 徐俏状似无意的问道:「玉姐,你这听说, 是听谁说的呢?怎么这么凑巧,知道我现在回来?」 陈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知道对方话里有话,但却假装听不懂。 徐俏没再说什么,和她错身而过,从背包里找出钥匙来开门。 陈玉握紧僵硬的手指,侧过身, 一语不发地在旁看她。 徐俏转动门把,平静道:「先进来坐吧,外边太冷了。」说着,她没看陈玉,打开门,迳自往里头走。 屋里并没有比外头好到哪去,又阴又冷,空气中还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霉味。 陈玉好几年没来过这种地方了,一时有些不适应,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徐俏瞥了她一眼,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换气。 冷飕飕的寒风瞬间灌入。 陈玉当即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 徐俏放下背包,淡淡道:「不好意思啊玉姐,我这破地没有空调,也没有其他可以取暖的东西,让你受罪了。」 陈玉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来之前就有点感冒了,我还怕传染给你呢。」 徐俏没滋没味地笑了一下,转身进了厨房,开始烧水煮泡面。 陈玉听到动静,便问:「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啊?」 「嗯,我一路基本都是睡过来的。」徐俏边说边撕开包装袋。很快,一股浓郁的调料香就溢满了整个空间。 陈玉翕动鼻尖,微微皱起眉头,「我给你点个外卖吧,大晚上吃这种东西,对胃不好。」 徐俏顿了顿,说:「不用了,我吃习惯了。」 「这哪能吃习惯?」陈玉不知不觉又拿出了以往的大姐派头。 徐俏关掉电磁炉,转过身,背靠着灶台沉默了片刻,而后掀起眼帘,隔着一道门框,她静静地望向了外头。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珠子也是平静深邃,看不到任何情绪。 陈玉本来就心虚,被她这么一盯,就更没底了。但转念一想,徐俏竟然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不由遍体生寒,连带语气也冷了下来,「那个千纸鹤是不是你放到我衣服里的?」 徐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怎么样,叠得还不错吧?」 陈玉背嵴发凉,明知故问道:「你塞那种东西给我干什么?」 「我给错人了。」徐俏轻描淡写地说:「我要给的是一个叫做王沁眉的女人。」 陈玉被她夹枪带棒的话给刺到了,「你想怎样?」 徐俏站直了身子,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我想怎样,何董事长没有告诉你吗?」 陈玉目光躲闪,「你、你在说什么?何自堂跟我有什么关系?」 「叽——」 烧水壶适时惨叫出声。 徐俏暂停闲谈,她转身拔掉插头,随即倒了杯热水,从厨房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一直走到陈玉跟前,徐俏抬起她冰冷的手,将杯子递给了她。 滚烫的杯壁并不能温暖陈玉的身心,她神情惶恐地盯着面前这个比她还要矮上半个头的小妹妹,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徐俏仰起头,正视着陈玉,轻轻勾起了一个笑,「玉姐,喝点热水吧,你的手好冰啊。」 陈玉咽了口唾沫,徐俏这般低眉顺眼的姿态,原先看着挺乖,现下再看,竟有些嘲弄的意味。她恍恍惚惚,不知道是徐俏演技太好,还是她太过迟钝,她先前竟然没有察觉到丁点异样。 陈玉心里风一阵雨一阵的,险些摔了手里的那杯热水。 徐俏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玉姐,你知不知道我是从哪回来的?」
第72页 不等陈玉回答,她自顾自的作了回答,「是后屿乡。」 陈玉定定地看着她。 徐俏继续往下说:「那是个很美的地方,有山有海,就是宣传太少,没什么人知道。好在何董事长慧眼识珠,万里挑一选中了那儿,我看过不了多久,度假村就能建成了。」 陈玉将嘴抿成一条直线,没接她的话。 徐俏唱独角戏唱得有些累了,背对着陈玉,她走到大开的窗前吹凉风。 凉风带走了些许怒火,她对着虚空,喃喃自语道:「我去那里,是为了找林絮。」 太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陈玉显然怔忡了下,虽然脸上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可眼神却乱了。 徐俏沉吟了一会儿,侧过身,凝视着陈玉的眉眼,她轻飘飘地问了句,「玉姐,你听说过林絮这个人吗?」 陈玉勐咳了几声,没成想越咳越勐,一张苍白的脸,硬是咳出了一丝血色。 徐俏稍稍动了恻隐之心,但没上前,只是冷眼相待。 陈玉端起手上的热水,唿唿哧哧地灌了两口,才把咳嗽给压下去。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背,僵硬道:「我没听过那人。」 徐俏不依不饶,又问:「那你认识戴耀华吗?」 「不认识。」 徐俏百无聊赖地长嘆了口气,说:「玉姐,你这样就没意思了,藏着掖着的,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聊的?如果你当真只是来看看我的,那应该也看够了吧,要是没有其他事,能请你回去吗?」 陈玉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走,神色凝重道:「徐俏,你听我一句劝,别再抓着这件事不放了。」 徐俏笑了,「怎么,你怕啦?」 陈玉沉默不语。 徐俏意味深长地说:「有何自堂这座大山撑着,你怕什么?」 陈玉不肯应对徐俏审视的目光,扭头看向一边,「我是为你好。」 徐俏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古怪地「呵」了一声,「为我好?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陈玉理不直气不壮,含混地说着胡话,「你别那么固执好不好,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住在这种地方,连工作都找不到……」 徐俏把脸一沉,盯着陈玉,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所以,我应该像你一样,把白的说成黑的,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全然不顾人的死活,害得人家破人亡,含冤而死!然后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改名搬家,从此逍遥快活?」 陈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她哆嗦着,想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来抽,但摸遍全身,也没找到打火机。她咬紧牙关,直至将菸嘴给咬烂了,才哑着嗓子回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俏知道陈玉不会承认,也没指望她能承认。但凡有点心的人,也做不出来他们这种事。 徐俏咧了咧嘴,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唉,这可怎么办才好,我这人实在是命贱,过不了人上人的好日子。况且,这日子还是沾着人血,一天天熬的。我胆子小,容易做做噩梦。梦多了,就分不清楚现实还是虚幻,颠颠倒倒的,迟早得疯。」 陈玉任由她嗤笑,始终不言不语,倒显得徐俏像个恶人了。 徐俏没意思地砸吧了下嘴,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头顶上方那几只扑腾的小飞蛾上。 她轻吁了一声,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神情变得十分惨澹,「本来都好好的,林絮,戴耀华……他们本来都不会死的。是你们……你们杀死那么多人,现在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跟我说,算了吧。」 说到这,徐俏慢慢弯下了腰,几近崩溃地低喊了句,「那是多少条人命啊!」 第51章 51 林絮! 陈玉脸色瞬间煞白, 她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但舌头又沉又重不听使唤。 其实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人都没了,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做给谁看? 靠着白墙,陈玉缓缓跌坐在了冷硬的水泥地上。 徐俏站在她面前,成了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陈玉无处可藏, 只能将脑袋深深埋进了腿间。 良久,徐俏平淡地开了口, 「王沁眉, 你还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 王沁眉抬起头,无声凝视着徐俏的面孔,恍惚中, 她好像看到了另一张脸——眉眼清丽, 略带忧郁色彩。 这就是林絮。 她原以为她早就淡忘了林絮的音容样貌了。毕竟连她弟弟,她都不记得长什么样了, 更不要说一个已经死了七年的人。 然而事实却是, 她不仅没忘,反而清清楚楚地记着, 记着林絮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还有额角那颗浅淡的痣。 很多都说王沁眉长得美,那是他们没有见过林絮。林絮的美才是惊心动魄,让人遐想万分的。 与她张扬的外表不同, 林絮向来低调腼腆,少言寡语。 初中那会儿,班里总有几个男女喜欢窥视她,讨论她。她的一个眼神,会被揣测成勾引,她的一个动作,会被嘲弄成做作。 他们说她水性杨花,一面同好学生眉来眼去,一面又和街边流氓暗通曲款。更有甚者,还说她已经跟人上床,怀孕打胎过了。毕竟她没有妈妈,也没人管她,她很容易学坏。 那个年纪,性.在他们眼中是一种骯脏的东西。所以他们争先恐后地将性的传闻编排在林絮身上。
第73页 林絮总是面红耳赤地听着,不敢吭声,偶尔受不了了,就趴在桌子偷偷流眼泪。 王沁眉看不下去,将那几个胡乱造谣的人给臭骂了一顿。 那帮人欺软怕硬,至此消停了一阵子。 林絮大概将她视为了救世主,从此常伴在她左右。 两人年纪相仿,住得又近,很快就成了密友。 但两人除了一块上下学,几乎很难见到。林絮很忙,要读书还要照顾她瘫痪在床的老爸。王沁眉也忙,她虽然不读书,但她放学后还得到王长海开的快餐店里去帮忙。 王长海脾气大心眼小,防她跟防狼似的,除了学费,她别想从他身上讨到半毛钱。他视钱如命,生怕这钱白白流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但王长海对那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倒是十分上心,天天嘘寒问暖。恨不得把弟弟当成老子来供着。 王长海对他妈没好过,病了死了,也没去看过。他年轻时是个作孽的人,没心,等到上了年纪,突然就开始怕了,怕他老了卧病在床,没人养他,所以赶紧巴巴地养个祖宗好安享晚年。 可惜老子是混子,儿子也是个混子,成天惹事生非,最后因为犯事被抓了。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王沁眉一直过得紧巴巴的,连衣服都只能捡表姐穿剩下的来穿,这让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个乞丐。 她边咬牙恨着王长海,边暗暗琢磨着怎么赚钱。于是在她十七岁那年,她终于琢磨出了一条道,决定独身去香达闯一闯。 香达。 她曾听表姐说过,去那里,就连端盘子都比她家卖快餐来钱多。 她不知道当时哪来的胆子,眼高于顶,自命不凡,觉得自己非池中物,去香达绝不可能止步于端盘子。 她收拾好行李,跟王长海说了这事,王长海乐得直点头,说她长大了,终于懂得为家里着想了。 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她去找了林絮。 两人第一次同眠,面对面的,林絮看了她一眼,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 王沁眉忍不住笑道:「干嘛?看到我也害羞啊?」 林絮没回她的话,盯着发黄的壁纸,很久才道:「你还会回来吗?」 不是问什么时候回来。 林絮知道王沁眉对这里没有留念,怕她飞出笼子,就再也不回来了。 王沁眉直说:「不知道。」 林絮转过脸,深深地看着她,直看到她那动盪不安的灵魂。 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流淌。 林絮的脸映在光下,宛如块剔透的玉。 王沁眉胆战心惊,大概是被眼前的美给吓到了。 如果说她一点都不嫉妒林絮,那是假的。她也曾不怀好意地幻想过,这样的脸,如果爬上了皱纹,那会是什么样的? 然而她的幻想没有机会成真,这份美丽永远停在了二十一岁,来不及苍老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沁眉就走了,确切来说,应该是仓皇逃走的。 这一逃,就是三年。 在刻意冷落了林絮一个月后,林絮也没再来找她。 两人就此断了联繫。 香达没王沁眉想得那么好,有机会也不是给她准备的。她没有文凭,只能四处打工,赚一点攒一点,要是倒霉生场大病,就能让她彻底倾家荡产。 有次她发了高烧,没敢去医院,颠来倒去地在出租屋里吐了几场。她瘫在床上,特别想林絮,浑浑噩噩的,拨通了电话。 林絮在电话那头听到她的惨状,没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王沁眉却是笑了,说:「别哭了,我明天就回去。」 「真的吗?」林絮的声音都透着雀跃。 「真的。」 然而她骗了林絮,清醒以后,她还是不甘心。她没回去,依旧苟延残喘地在香达城里混着。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星探。 那个星探天花乱坠地夸她漂亮,说要捧她当明星,拍戏。她真是穷怕了,一听到那么多的钱,脑子发昏,就签了约。 刚开始,经纪人还有模有样地带她到摄影棚里拍片,录视频。后来,她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她没有进过剧组,反倒时常光临各种各样的会所。 那些男人不老实,总是对她动手动脚的,把厚厚的嘴唇拱到她身上。 她噁心得想吐,跑去问经纪人,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经纪人告诉她,这只是一种社交,社交好了,才会有人脉有资源。 王沁眉听不懂他那套诡辩,当即表示她不干了。 经纪人冷冷地对她说,要走可以,先把违约金给付了。 她什么也不懂,被这巨额违约金给唬住了。 她欲哭无泪,绝望到了极点。 直到那天,她被告知要去后屿乡陪一位贵客。 同行的女人听到那个贵客的名字,不禁哆嗦了下,让她万事小心,那个贵客癖好特殊,自己上次差点被他给玩死。 王沁眉是在下午见到何自堂的,他温温和和地笑着,身材虽然有点发福,但透过面容,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俊朗。 好像并没有同事说得那么吓人。王沁眉稍稍放宽了心,同几个大老闆吃完饭后,趁机偷熘了。 出了房间门,她迎面遇上了刚从厕所回来的何自堂。 他似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那冷森森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只猎物。
第74页 王沁眉顿时觉得背嵴发凉,仿佛一条巨蟒覆在了她身上,蓄势待发地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了,一路逃到了林絮家。 那时林絮正在餵她爸吃饭,见到王沁眉,先是不可置信呆了一会儿,而后才慌乱起身。 「你回来了?」 王沁眉笑了笑,是一种久违的,真心实意的笑。「嗯。」 林絮盯着她,盯了良久,末了,艰难地露出了个苦笑,「我还以为你不想看到我了。」 王沁眉哽住了,「怎么会?」 林絮垂下眼帘,没言语,转身将她爸扶到了床上。 王沁眉退到院子里,安静等待,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等林絮上学的。 林絮收拾完碗筷,来到了她身边。 她们穿越一片香樟树,在海滩上漫步。 粉红的晚霞正在消退,四周开始变得朦胧灰暗。 林絮大概是太久没和王沁眉聊过天,一开口,竟有些语无伦次,「你、你最近还好吗?」 王沁眉脑子乱闹闹的,一晃神,就想到了何自堂那双毒辣的眼睛,登时浑身发冷。以至于林絮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林絮察觉到了她的心神不宁,也止住话题,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沁眉在恍惚之中,似乎听见林絮说了这么一句话。 「前几天,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王沁眉如梦初醒一般,转头看向林絮。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是吗?谁啊?人怎么样?」 「朱磊,以前和我们一个班的。」 王沁眉对此人完全没有印象,她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嗓子,「他配不上你!」 在她看来,没有人配得上林絮。 她有时候恶毒地想,林絮最好孤独终老,也好过和一个平庸的人在一起。 林絮显然被她喊愣了,喃喃道:「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我有什么好?」 「你哪不好?」 林絮骤然抬眼看向她,似乎想从她眼里探寻些什么。 结果大概是失望的。 自嘲似的笑了笑,林絮说:「我没答应他。」 王沁眉嗓子发痒,「为什么?」 林絮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我是结不了婚的。」 王沁眉整个人被冻住了,「为什么?」 这回林絮没有声音了,她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沙子。 漫长的寂静过后,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聊起过往,两人嘻嘻哈哈的,突然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 待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王沁眉才和林絮做了告别。 林絮背对着她,沿着海滩慢慢向前走。 晚来的风,将林絮的头髮和裙尾吹得漫天飘扬。 王沁眉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手机嗡嗡嗡地在口袋里作响。 她知道,那是何自堂打来的。 王沁眉闭上眼睛,死咬住下唇,她深吸了一口气,对风颤抖地喊了声—— 「林絮!」 第52章 52 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已经做好了…… 王沁眉疾行在通往地狱的山路上, 那条路上开满了杜鹃花,红灿灿的,她没有注意, 一脚下去,踩烂了一片。 她走得飞快,林絮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林絮碰了碰她的手臂,疑惑道:「大晚上的,你带我来山里做什么?」 王沁眉闷声不语, 继续往前走。 林絮不明就里,但也没再多问, 她举起手电筒, 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们越过葱茏的长草,穿进茂密的树林,走了将近十来分钟, 最后在一道石头堆成的矮墙前停了下来。 王沁眉握紧拳头, 身体抑制不住地开始抖动。 林絮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走上前, 刚想说些什么, 视野里骤然显现出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 男人站在矮墙后边,周身泛着暧昧的红光。 王沁眉直勾勾地瞪着何自堂,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欲望和亢奋。 何自堂的目光略过她,牢牢锁在了林絮脸上。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唿吸短促,连声音都变了调,「这、这?」 王沁眉一动不动,脸上没有表情, 似乎想让自己置身事外。 林絮看了看何自堂,又看了看王沁眉,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明白。她脸色惨白,嘴唇也褪去了颜色,好半天,才吶吶道:「沁眉,你带我来这做什么啊?」 王沁眉目光游离,梦呓似的开了口,「你不是说过,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 林絮像是不能领会她的话,很轻很慢地问道:「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啊?」 王沁眉神情呆滞,她张了张嘴,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自堂一直在前痴痴凝望着林絮,此刻见两人仿佛化成了石头,便走上前去,将手贴在了林絮的腰上。 林絮看也不看他,奋力推开他的手。她步履维艰地来到王沁眉跟前,仰起脸,死盯着她。 王沁眉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震惊,愤怒,悲凉。 太多情绪掺杂在一起,她根本不敢看,僵硬地扭过了头。 何自堂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一切,像是一场癫狂惨烈的噩梦。 撕扯声、喘息声、吶喊声…… 王沁眉下意识捂着耳朵,想要拦截这些声音,可惜没有一点用。它们争先恐后地涌来,时时刻刻都在告诉她,林絮正在经歷着什么。
第75页 她死咬下唇,木然直视着黑洞洞的前方,始终没有回头。 今夜,她成了帮凶,亦或是主谋,在一具美丽的肉体上实施了犯罪。 「啊!」惊悸的嘶喊声仿佛穿透了王沁眉的灵魂。 她慌乱地松开了刺穿嘴唇的牙齿。 在浓郁的血腥味中,她以为自己沖了上去,狠狠地推开了何自堂,带着林絮逃跑了。 然而一切只是想像而已,她并没有做什么,仍是将自己牢牢禁锢在了原地。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好似变态偷窥狂,暗暗窃听一场难以言喻的虐杀。 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已经做好了一辈子赎罪的打算。无论林絮以后多恨她,她都会补偿。就算林絮打她骂她,甚至不理她,她都能受着。 她们要一起长大,一起堕入深渊。 她永远会保护她,就像以前那样。 王沁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有多疯魔,她只觉得耳朵发起了轰鸣,再也听不到那些恐怖的声音了。 其实不是她听不到,而是林絮早就没了吶喊,没了唿吸。 「妈的!」何自堂气急败坏地爬了起来,边找衣服边怒吼道:「妈的!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妈的!妈的!」 王沁眉惶惑地抬起了头,茫茫然看向四周,一时竟不知这野兽般的声音是从哪传来的。 直到她看到了那抹红光。 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王沁眉如梦初醒似的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向红光处跑去。 何自堂高高大大挡在林絮面前,正在手忙脚乱地穿裤子。 「卡啦——」他扣上皮带,满脸晦气地走到一边,又低低咒骂了几句。 诡异光线下,林絮姿势扭曲,浑身赤.裸,鲜红的血从她苍白的皮肤里汩汩流出。 她犹如一个破碎的玩偶,空空荡荡的,没有灵魂,没有生气。 鲜血烫到王沁眉的眼睛,她呆呆地看着,觉得自己好像是哭了,又好像没有。哭还是不哭,有什么意义呢? 身体勐地晃了一晃,一瞬间,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气力,再也支撑不起自己这副沉重的躯壳了。 她不敢再看,手足无措地向后退了一步,只退一步,她便轰然坍塌了。 她跌跪在地上,崩溃地干呕了起来。 何自堂已经收拾好东西,此刻正蹲坐在石墙边抽菸, 他看也不看林絮,一条人命,似乎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妈的,你有完没完!」何自堂被王沁眉一声声的呕吐声给搞烦了,目露凶光地命令道:「赶紧找人把她给处理掉。」 王沁眉没有动弹。 「你以为你逃得掉?」何自堂用力拽过她的头髮,恶狠狠地低语道:「你最好给我听话点,不然,我会让你跟她一样。」 王沁眉匍匐在地,脑子像是坏了,根本不会运作,所以也感觉不到恐惧。 何自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嗤笑道:「别装了,论心狠手辣,你可不在我之下。人是你亲自送上门的,怎么着,你也得把人送出去吧。放心,你要按我说的做,一点儿事也没有。」 王沁眉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紧绷, 何自堂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提着那些工具走了。 王沁眉将脸埋在泥土里,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最终爬到了林絮身边。 她哆嗦着,将散落在地的衣服一件件给林絮穿好,然后用尽全部力气,将她紧紧箍进了怀里。 一股气闷在胸口,怎么喘都喘不上来,恍惚间,王沁眉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了。 她万念俱灰地颓然倒地,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林絮一起长眠于地底场景。 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她想她仍是胆小怯弱,自私自利,没有勇气死,也捨不得死。 第53章 53 她那时候怕极了,简直怀疑自己有…… 红光还在闪烁, 鲜血还在流淌,人却渐渐没了温度。 周遭一片死寂。 几只苍蝇不知从何而来,它们敏锐地察觉到了死物的存在, 嗡嗡嗡地盘旋在林絮的身上。 王沁眉盯着一片虚空,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 良久,她似乎听见自己空洞洞的声音响了起来,「林絮,你要是变成鬼的话, 一定不要放过我,我等着你啊。」 她一向不信神不信鬼, 然而此时此刻, 她却无比希望那些虚假的传说能够成真。 她在等待,等了很久,还是没等到林絮死而復生, 化成厉鬼。 她忽然觉得身体很凉, 垂眸一看,原来是林絮的血浸透了她的衣服。 她像是流了一身大汗, 湿漉漉地从泥地里爬了起来。 她茫茫然地看了看狼狈的自己, 又看了看寂寥的四周,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在了林絮脸上。 只是一眼, 她那迟钝缓慢的心脏,突然勐烈地跳动了起来。 就像那天夜里。 心慌意乱。 她那时候怕极了,简直怀疑自己有病。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过她确实是哭了,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逼迫自己转过头,她定了定心神,快步消失在了腥膻的夜风里。 王沁眉从小性子就野, 常常背着王长海跑到山里玩。所以山路怎么走,从哪下山最快,哪条道离家最近,她早就摸清摸透了。
第76页 她轻而易举地避开人烟,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跑到了家里。 当满身是血的王沁眉,骤然出现在王长海面前时。他当即瞪圆了眼睛,一口白酒直接喷了出来。 「你、你、你……」王长海舌头打结,一句话也说不全。 王沁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不是我的血。」 王长海面色铁青,「那你这是搞什么鬼?想吓死你老子啊!」 「有人死了,跟我去槐树岭一趟。」 王长海像见了鬼似的,勐地倒吸了口凉气。他极力压低声音,哆哆嗦嗦地问道:「他娘的,你、你杀人了?」 王沁眉目光呆滞,没有回答。 王长海急了,伸出手,噼头盖脸地就朝她身上打去,「问你话嘞,哑巴啦?」 王沁眉还是不说话。 「娘的,你杀了人跑我这来做啥?」王长海推搡着她,「赶紧走,你想害死老子啊?」 「不是我杀的。」王沁眉望着窗外,半晌,轻声说:「你跟我来,我给你钱。」 王长海果真没再撵她,嗫嚅着问道:「多少钱?」 王沁眉凉飕飕地笑了一声,「你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王长海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王沁眉看着玻璃窗里的王长海,忽然觉得他这副滑稽可笑的模样很像一个人,这个人——她想了想,可不就是她自己嘛。 她冷下脸,淡淡道:「走吧。」 走吧,一起去死吧。 于是,两只贪婪的恶鬼悄无声息地穿进了深不见底的黑幕里。 今夜之后,此地註定不再安宁。 最先发现林絮尸首的是梅子林的主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就此被吓破了胆,一路尖叫连连,疯也似的从林间跑了出来。 「救命啊!出、死、出事了!」 很快,警察就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媒体…… 不等警方来找王沁眉,她就主动向他们透露了线索。她按照何自堂的指示,诬告了一个名叫戴耀华的男人。她说那天晚上,她亲眼看到戴耀华带着林絮进了山里。 他们来跟她确认了几次,「真的是他?你看清楚了吗?」 她点头,「我看清楚了。」 她看清楚了,在电视上。 她记得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发出微弱的亮光。 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脚边堆满了酒瓶,酒瓶里塞着数不清的菸头。 她可以就这么躺着,不吃不喝,不言不动。 这样的生活,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日无所事事,没有思想。她想见林絮,然而林絮似乎恨透了她,从来不肯出现在她梦里。 她好像得了场大病,总是很疼,你要问她哪里疼,她也说不清楚。 她踢开酒瓶,扶着桌角,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打算到卫生间里去洗把脸。 从电视机前略过时,她看到了这样一则新闻——今天下午四点,荣辰集团董事长戴耀华于家中上吊自杀,据悉此前…… 「啪!」王沁眉勐然拔掉电视插头,重新摔回了地上。 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封尘的过往就像走马灯,一晃而过。 王沁眉大梦初醒似的,怔怔地望着眼前人。 咫尺之间。 她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冰凉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脖子,她闭上眼睛,暗暗期待一场復仇的降临。 「放心。」徐俏在她耳边轻笑道:「我不会杀你的。」 「为什么?」她声音嘶哑。 徐俏放开手,慢慢站起了身,她锤了锤发酸的后腰,心平气和道:「真相都没大白,你怎么能死呢?」 王沁眉沉默了良久,末了说道:「不会有这么一天的。如果有,我希望早点到来。」 徐俏听了这话,深感意外,她弯下腰,仔细将王沁眉的神情给观察了一番,见对方一脸平静,眼里无光,不由纳闷道:「怎么?你突然良心发现了?」 王沁眉抬眸,和她对视了一瞬,牵牵扯扯出了一抹笑,笑里没什么情绪。 徐俏也笑,「其实,我很想问问你,你和林絮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的日记本里,写的都是你?」 王沁眉失控一般地激动了起来,她牢牢抓住徐俏的手臂,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字来,「日记本?日记本在哪?」 徐俏任她抓着,不紧不慢说起了其他事,「那天晚上,你去找了林絮,她跟你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王沁眉走腔变调地做了回答,「我们聊了会儿天,就散了。」 徐俏深深低下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然后你看到戴耀华带她走了?」 「既然你看到了,为什么不拦着他?」徐俏不等她回答,迳自往下说:「还有你不觉得奇怪吗?大晚上的,林絮怎么会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到山里去?为了钱吗?据我所知,在那之前,有不少有钱的男人追她,她都没同意,我想应该不是这个原因。你跟她那么好,你来跟我说说,她到底为了什么?」 王沁眉垂下眼帘,一语不发。 「因为你!」徐俏冷冷道:「只有对你,她才没有防备心。是你把她带去找何自堂的,对不对?」 王沁眉的气息越来越乱,她带着哭腔,几近哀求道:「日记本在哪里?」
第77页 徐俏甩开她的手,褪去了所有表情,漠然道:「你这样的人,不配看她的东西。」 第54章 54 当然什么都没有! 王沁眉多番祈求无果后, 最终选择了离开。 临走前,她说了声对不起。 徐俏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任何表示。 不是所有罪过都能被原谅的。 况且, 这句对不起应该对林絮,戴耀华,亦或是他们的家人说,而不是对她。 徐俏关上窗户,将那碗泡发了的方便面又重新热了一遍, 然后配着榨菜丝,就此解决了一顿。 身心俱疲之下, 徐俏一沾床就立马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开始做起了梦,梦里颠三倒四的,她先是看到了何家翎, 他神情冷漠地从她面前走过, 她喊他的名字,他像是没听到, 自顾自的不停往前走。 她赶紧追上前去, 拽住了他的手。 然而回过身的,却是她爸爸。 他虚无着脸, 整个人陷在了阴影当中。 但徐俏知道,这就是她爸爸。 说来也很奇怪,徐俏对她爸妈没有任何印象,她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也不记得他们是做什么的,更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去世的。他们如同一场雨,下过以后, 就从她的世界凭空消失了。 徐俏想喊他,但她喉咙发紧,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只手很轻地拍在了她头上。 「对不起啊,是我太自私了。」 疲惫沉重的声音在寂寥的街道上响起。 徐俏拼命摇头。 她不想要听道歉,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跟她道歉。 她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看她爸爸消失在黑暗里,却无能无力。 紧接着画面开始扭曲跳转,她又看到了后屿乡,学校,还有好大一栋别墅。 别墅前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戴婉站在中央,那些人拿着话筒,摄影机往她脸上怼,她退无可退,倚着铁门,崩溃地大喊了声—— 「我爸爸不是杀人犯!」 这声吶喊,硬生生地把徐俏给喊醒了。她愣怔怔地望着前方,发了会儿呆。 窗帘虽然拉着,但依稀可见外头的阳光,想来今天应该是个天光晴朗的好日子。 徐俏不想自己回忆那些怪诞的不知真假的梦,于是她赶紧掀开被子爬了起来,一路小跑进了卫生间。 她在卫生间里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又是化妆,又是卷头髮,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人稍微显得精神了些。她无奈地关掉视频教程,换了件白衬衫,外加西装外套,踩着高跟鞋别扭地出了门。 白天,徐俏总共参加了三场面试,毫无例外的,均以失败告终。而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去找了王长海,结果王长海的饭店关门了,人也不知所踪。 徐俏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原先无论她怎么查,何自堂都不管她,等她查到根了,他就找人来警告威胁她一番,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毕竟这个案子漏洞百出,但凡有心查,都能查到他头上。不过近来一段时间,他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极其迫切地想要把这个案子给压下去。 开发后屿乡,找人杀她,与这个案子有关人如今都消失不见了…… 徐俏心平气和坐在广场上整理思绪,期间偶尔有一两个跳舞的大妈过来跟她聊天,问她多大了,在哪上班,有没有对象,说想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她认识。 徐俏当即表示自己有男朋友了,大妈乐呵呵的,也没在意,说了几句又扭着屁股混进了舞池。 广场对面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灯火通明,人潮涌动。 徐俏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无意间瞥到了一抹衣冠楚楚的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 陆川浓的脑袋「嗡」了一下,徐俏脸色暗了暗,下意识想要跑路。然而在看到陆川浓身边的女人时,她的一颗心又落了回去。 女人面容姣好,气质尚佳,挽着陆川浓站在酒店门口,遥遥看去,很是登对。 陆川浓做贼心虚地掰开了女人的手,往前急走了几步,但见徐俏一派安然,目光平静,那腿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再也迈不开了。 无论他如何勾三搭四招蜂引蝶,她永远都是这副德行。 她不在乎他。 原先还有恨的,她看他,那眼神像刀子,刺在他身上,他虽然疼,但也甘之如饴。后来恨少了,她再看他,就像看株草木,淡如水,一扫而过。 他气疯了,抑制不住地要刺激她,惹怒她,她嘴上偶尔会噎他两句,可目光总是淡漠的。 「川浓……川浓?」女伴察觉到了陆川浓的异样,追上来,摇了摇他的胳膊。 陆川浓充耳不闻,单是看向对面,虎视眈眈地沉了脸。 女伴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看到徐俏的那一刻,她怔住了。 徐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即接起电话涌入了人群。 女伴吶吶道:「川浓,你也认识那个人吗?」 陆川浓这才扭头看她,「也?」 女伴面色古怪,摇了摇头,「没什么。」 陆川浓却不打算就此罢休,「说!」 女伴从没见过陆川浓髮脾气,他是爸爸的生意伙伴,来家里做过几次客,他高大英俊风趣幽默,她一眼便沦陷了。爸爸似乎也有意撮合他们,常做饭局带上她,一来二去的,两人虽没戳破,但她感觉自己已经是他的正牌女友了。
第78页 要是他和别的女人多说两句话,她都会较着劲生气,可他三两句话,不会安慰人,由她生闷气,不过隔天,两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好成了一个人。 女伴被他这么一唬,心中登时五味杂陈,她委委屈屈地开了口,「那个人是我高中同学。」 陆川浓愣了一下,「你高中也在十三中读的?」 「不是,在精汇中学。」 陆川浓若有所思地看着徐俏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可是有钱人读的地方。」 徐俏赶到餐馆时,蒋樟已经在大快朵颐了。 桌上摆了几道硬菜,还有一打啤酒。 徐俏没打招唿,拿起筷子就吃,她饿了一天,这会儿吃什么都很香。 蒋樟开了罐啤酒给她,揶揄道:「大小姐,我看你越来越没有淑女风范了。」 徐俏把头髮扎起,沖他挑眉一笑,「你没发现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蒋樟上下打量她,点点头,「有,更丑了。」 徐俏给了他一记白眼,接过啤酒喝了一大口,随即眉头皱了起来,「这么苦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你懂什么?」蒋樟侃侃道:「这喝是一种感觉,浪漫沉醉,狂热豪放,麻痹痛苦……你看看李白,陶渊明,阮籍,哪个不是爱酒之人,正所谓人生得意……」 徐俏为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忙举起酒杯,「来来来,蒋大师,我敬你一杯,愿你将来能在文坛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得,那我一定把你写进去。」蒋樟跟她碰了碰杯,仰起脖子,喉头鼓动了几下,一杯酒就空。 徐俏笑了笑,「行啊你蒋美丽。」 蒋樟耸耸肩,嘚瑟道:「那可不是,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啊?」 徐俏也喝了大半杯,她酒量奇差,这半杯下去,脸瞬间就红了。 蒋樟见她这副模样,就不让她喝了,专给她夹菜,「你怎么回事,去了趟后屿乡,瘦成这样,脸都没肉了?」 徐俏脑子有点发昏,她边喝水,边心不在焉地进食,蒋樟和她说什么,她听了,不大能领会。 蒋樟无语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搞错,这才多少酒,你以前上班的时候,你老闆没让你参加酒局吗?」 徐俏抬眼看他,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就给忘了,她摇了摇头。 蒋樟沉吟了一会儿,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这次去后屿乡发生了什么?何自堂找你麻烦了?」 徐俏停下筷子,继续摇头。 「算了,你要吃不下,就搁那儿躺着吧。」蒋樟嘟嘟囔囔道:「早知道就不灌你酒了,喝醉了跟个呆子一样,等会儿还得送你回家,唉,我还真是自找苦吃。」 徐俏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眼睛,全然没听进去他的话。 蒋樟吃饱喝足后,见徐俏闭着眼靠在长椅上休息,店员也在附近来回晃悠,便放宽心地去上了趟厕所。 不知道是晚上吃太杂还是餐馆不卫生,蒋樟在厕所待了将近三十分钟。 等他回来的时候,店里已经走了几桌人了。 徐俏也醒了,正侧着身,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从蒋樟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蒋樟莫名其妙提了心,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徐俏,你在跟谁说话啊?」 徐俏听见动静,转头对他笑了笑,「我朋友。」 蒋樟当即来了兴趣,「你朋友?」 徐俏指了指身侧,「对啊,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她叫戴婉,我和她认识好几年了,她刚好路过……」 与此同时,蒋樟已经来到桌前,他看着徐俏所指的地方。 那里空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 当然什么都没有! 蒋樟周身像过电了似的,他呆了呆,而后才慢慢转过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徐俏。 徐俏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怎么了?」 蒋樟神情古怪,声音也随之变了调,「戴婉?」 第55章 55 现在去买票,我要回香达 「蒋美丽, 你这样神经兮兮的,会吓到我朋友的。」徐俏笑了笑,侧过头, 却见戴婉已不知所踪,她垂下眼,自言自语咕哝了句,「怎么又一声不响地走了。」 蒋樟定定地看着徐俏,脑中发生了大爆炸, 「徐俏,你、你酒醒了吗?」 徐俏眯起眼睛瞪他, 「当然醒了, 蒋美丽,你很不厚道啊,说要请我吃饭, 结果故意灌我酒, 害我都没吃几口就晕了,还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蒋樟没心思和她开玩笑, 他深吸了口气, 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徐俏,你能跟我说说你那个叫戴婉的朋友吗?」 「你想认识她啊?」徐俏伸出食指, 在他眼前摇了摇,笑道:「这个不行,她还太小了。」 蒋樟喉咙发紧,「她多大啊?」 「十七,现在还在上高三呢。」 蒋樟怔愣了片刻,又问:「你、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好像是高三的时候吧。」徐俏想了想,说:「那天我受伤了, 她正巧路过,然后帮了我一把。」 「受伤?」蒋樟登时表情一僵,「受什么伤?」 徐俏顿了顿,随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就是摔了一跤而已。」 「你骗人!」蒋樟厉声道:「你老是骗人!你到底藏着多少事不让我知道!」
第79页 徐俏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呆呆道:「蒋美丽,你干嘛啊?喝醉了就赶紧回家去,别给我在这耍酒疯。」 蒋樟扶着桌角勉强稳住了身形,他咧了咧嘴,一副要哭的表情。 徐俏以为他是真喝醉了,赶紧起身,结果勐地晃了两下,她意志是清醒的,但四肢还是有点飘。 她搀起蒋樟的胳膊,低声说:「走啦,我送你回去。」 蒋樟却一动也不动。 徐俏威胁道:「你现在不跟我走,我就叫你妈过来了。」 话音刚落,蒋樟突然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她。 他带着哭腔,呜呜咽咽道:「徐俏——」 饭局上宾客济济,何家翎坐在角落里,有几个人过来和他打了声招唿,他应付完,又百无聊赖地挨了半个小时,后来实在挨不住了,便自行退场了。 刚推开包厢门往外走,一个剃着平头的胖子突然连说带笑地搂住了他的肩膀,「何老弟,这么早回去干嘛,跟我们一块去唱歌啊。」 鼻尖溢着菸酒味与汗味,何家翎皱了下眉,他侧过头,神情阴郁地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陌生男人。 男人大概是醉得厉害,没看出他的表情有什么不对劲。打了个酒嗝,男人「嘿嘿」笑道:「何老弟,你只管跟着我,我等会儿带你见见世面?」 此时,张晃正从包厢里出来,见到眼前这幕,当即吓了一大跳,怕何家翎发火,也怕他不自在,忙挤挤蹭蹭地蹿到两人之间,掰开了男人的胳膊。 男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张晃觍着脸笑道:「不好意思啊刘总,我们经理还有事,得先走了,下次有空一起喝茶。」 「啧,行吧。」男人摸了摸脑袋,没再纠缠,踉跄着脚步回了包厢。 张晃瞬间松了口气,他最怕喝醉酒的大老闆,脾气跟驴似的,怎么说都不听,偏偏何家翎也不是个肯低头的人,有时候闹起来,他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走廊又恢復了幽静,何家翎拍了拍肩膀,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他边走边下意识地拿出了手机。 手机屏幕和他五分钟前打开的一模一样的,仍是一条消息也没有。 他面色如常,只是目光不由自主地沉滞了。 张晃频频回首,见走廊除了他俩没别人了,忍不住小声说道:「经理,总公司……最近好像出了点状况。」 何家翎淡淡地「嗯」了一声,好像对此并不关心。 张晃像是怕吓到谁似的,极力压低声音道:「听说上头开始严打了,马上就要派人下来查了。」 何家翎垂眼,随口问了句,「查什么?」 张晃又回头看了眼,斟酌地说道:「公司的资金鍊似乎有点问题。」 「只是资金鍊有问题吗?」何家翎抬眸,望着长廊尽头的一点光亮,嗤笑了声,「怕是骨子里都烂透了。」 张晃略微有些讶异,虽然何家翎平日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但这毕竟关系到董事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董事长可是要去蹲大牢的,不过听他这口气,好像他爸是生是死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张晃嗫嚅了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赶紧换了个话题,「经理,我刚收到消息,那个,徐律师,她,她以前的事已经查出来……」 何家翎不耐道:「能不能直接说,别婆婆妈妈的。」 张晃讪笑了下,继续说:「原来徐律师改过名字,她竟然是戴耀华的女儿,戴婉。」 何家翎勐地剎住了脚步,因为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所以他停下来也是无声无息的。 「什么?」何家翎的声音微不可闻地颤抖了下。 张晃想何家翎大概是出国太久,没听过或者不记得戴耀华,便解释道:「这个戴耀华以前在香达是个很有钱的大老闆,开了很多家公司,其中最有名就是荣辰集团。当年我们公司快要倒闭的时候,听说还是戴耀华帮了一把,我们公司才起死回生的。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后来我们公司越做越大,荣辰集团却日渐萧条,最后宣告破产了。」 「主要是戴耀华他心术不正,贪.污受.贿,而且还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那个林絮,就是被他奸.杀的,当初这个案子还上了报纸电视,大半个香达城的人都知道。后来,他畏罪自杀了,没过多久,他的妻子也跟着他走了。徐律师,哦,不对,戴婉,她那个时候在香达根本待不下去了,于是只能改名换姓,搬到乡下跟她外婆一起生活了。」 张晃说完一大串长词,下意识看了眼何家翎。 何家翎依然是平静的。 但张晃隐约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何家翎一步一步挪进了更深的暗处,走了很久,他突然开了口,「现在去买票,我要回香达。」 第56章 56 别怕,是我,我在你家门口。 徐俏不知道蒋樟在抽什么疯, 抱着她毫无预兆地就哭了,旁人听了,忍不住频频将目光投向他们这处。 徐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压低声音在蒋樟耳边斥道:「你发什么神经,赶紧给我起开。」 蒋樟当真就起开了,他背过身,哑着嗓子说:「走吧。」 徐俏当即提起挎包,逃离了餐馆。 一出店门, 冷风肆意横行,直把徐俏吹得打起了喷嚏。 蒋樟默不作声地脱下外套, 披在了她身上。
第80页 徐俏瞪大眼睛, 难以置信地盯着蒋樟那莫名忧郁的面孔,「你、你干嘛?」 蒋樟迎着她的视线,沉重道:「穿着吧, 别冻感冒了。」 徐俏哆嗦了下, 觉得冷意更甚了。她伸出三根手指,试探着问道:「你知道这是几吗?」 蒋樟正色道:「我没醉。」 「你没醉, 那你发什么神经啊。」徐俏赶紧脱下外套, 一把丢到了蒋樟身上,「你先顾着你自己吧, 里面就穿件短袖,也敢给我嚣张。」说着,她咬牙切齿地警告道:「还有,你以后别给我搞这种肉麻兮兮的事,不然我锤爆你的脑袋,让你好好清醒一下。」 蒋樟没反驳,反而用一种怜悯又心痛的眼神, 幽幽地望着徐俏。 徐俏头皮发麻,当即抬手勐拍了下蒋樟,「你给我正常点。」 蒋樟颓然低下脑袋,闷声进了电梯。 徐俏古怪着他的反常,也没说话。 后来还是蒋樟主动开了口,「你每天都能见到戴婉吗?」 徐俏漫不经心地回道:「不是每天,看情况吧。」 蒋樟追问,「什么情况?」 「我心情不好,或者我生病的时候,她就会来看我,其实也不一定,我也不知道……」说到这,徐俏停顿了一下,她仰起头,纳闷地看着蒋樟,「你老问她做什么?」 蒋樟失魂落魄地对她笑了一笑,「我以为你离开香达以后,都是一个人待着的,没想到还有个朋友陪你,所以有点好奇你这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放心,她人挺好的。」不知为何,徐俏并不想过多地提及戴婉。 两人从电梯出来后,蒋樟执意要送徐俏回家。徐俏表示不用,并一脚把他踹开,然后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上了公交。 蒋樟站在路边,直至看到公交消失在视野里,他才翻出手机,给他那个在精神医院上班的老妈打了个电话。 徐俏回到家中,脱下高跟鞋一看,脚趾果然磨掉了一层皮。她不爱穿高跟鞋就是因为自己不仅驾驭不了它,而且还很费脚。 她踢开鞋,转身进了卫生间洗漱。 一番折腾过后,徐俏像抽了筋骨似的,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她懒懒散散地躺在床上,将自己完全埋进了被窝里。被窝里又黑又闷,但给了她足够的暖意。 她打开手机,照例看了眼通话记录。 单只是看着,没有任何动作。 看着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没有保存何家翎的号码,也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就像她至始至终都觉得,她和他,没有结局。所以她不去找他,他自然而然就会忘了她。 也许一个星期,也许一个月,反正应该用不了多久…… 她如此想着,可指尖却忽然一抖,好巧不巧就按中了那个号码。 嘟—— 徐俏登时手忙脚乱,与此同时对面传来了机械的女声——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徐俏立马掐掉了电话。 她忐忑不安,生怕下一秒就会接到何家翎的来电,但隐隐的,她又有些期待他能打来。她摸不透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克制着克制着,似乎没什么用。 然而她这边动盪不安,那边却始终没有声息。 于是徐俏在漫长的等待中,慢慢闭上了眼。 她睡得很浅,手机趴在床头柜上稍稍振动了下,她便醒了。 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徐俏神志不清地想——几点了? 她强撑着眼皮,本想拿手机看一下时间的,却被屏幕上的信息给吸引住了目光。 「睡了吗?」 徐俏迟迟疑疑,半晌,回了句,「还没。」 消息刚一发出去,屋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徐俏心中一惊。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 「别怕,是我,我在你家门口。」 徐俏灵魂出窍般地愣了会儿,随即掀开被子,跑了出去。 「哐当」一声,铁门开了。 徐俏先是看到了一身黑,而后抬起眼,便瞧见了何家翎那张冻得苍白的脸。 她凝视着他,一时间忘了说话。 何家翎穿着薄西装,头髮有些乱,脸色也很疲惫。唯有一双眼,幽深静谧。 无言相望,两丛心绪。 隔着一道门框的距离,徐俏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周身裹挟的寒气。她吸了吸鼻子,吶吶道:「你怎么回来了?」 「想回来就回来了。」他的嗓音依旧平平板板,没有起伏。 「你……」徐俏还要说些什么,何家翎突然蹲下身,伸手碰了碰她的脚背,声音很轻道:「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他的手很凉,可徐俏却红了脸。他这副体贴又认真的模样,似乎将她当成了珍宝来对待,她心慌意乱,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定定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徐俏嗫嚅道:「你快进来吧。」 何家翎却没动,手指挪了个位置,轻按了下她脱了皮的地方。 徐俏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俏讪笑了下,说:「没事,就是穿鞋的时候不小心磨到了。」 说罢,她弯下腰,牵起他的手,将他往屋里带。 「坐飞机过来的吗?」她问。 「嗯。」
第81页 「冷不冷?」 「冷。」 「我这更冷。」徐俏一边咕哝着,一边把何家翎安置在了床上,而后拖过厚实的棉被包住了他。 何家翎任她摆布,目光始终流连在她脸上。 徐俏搓了搓他的手,说:「我给你泡杯热牛奶吧,喝了身子比较暖。」 何家翎摇摇头,伸出双手,竭尽全力将她拖进了怀里。 徐俏跪坐在床边,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她犹豫两秒,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第57章 57 阿姨您好,我叫徐俏 何家翎似乎是很累, 整个人突然放松了下来,沉沉地压在了徐俏身上。 徐俏费力支撑着他,轻笑道:「这两天是不是很忙?何必要在晚上赶着回来, 明天再来也不迟啊?就算回来了,也应该先回家好好睡一觉,还来我这做什么?」 何家翎在她耳边低低说道:「想见你。」 徐俏心头一热,拍了拍他的后腰,「要是我刚才睡着了, 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你就在门口站一夜啊?」 何家翎没回答, 像是默认了她的猜想。 徐俏的笑容慢慢退去, 她放开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直勾勾地盯着何家翎,她无可奈何地长嘆了口气, 「疯子。」 何家翎弯起嘴角, 很大幅度地笑了一下。 徐俏恍恍惚惚,怅然道:「你笑什么?」 何家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忽而低下头, 冰凉的唇顺势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徐俏被迫闭上了眼。 而后她在沉默中,听到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你爱我对不对?」 何家翎不是傻子,他知道徐俏在躲他,避他。他想,他到底是为难她了,他这样一个冷森森的怪物,连生他爸妈都嫌弃的怪物,就应该孤独到死。他凭什么要求她来爱他, 她要走,他就放她走好了。 然而那天早上,当他走到二楼,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时,他还是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了很久。他忽然噁心起了自己,噁心自己那阴郁冷漠的性格,还有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没有想像中的释然,相反,他开始不停地回忆起两人之前的点点滴滴。结果,他悲哀地发现,除了一开始,其他时候,她都在躲他。可即便是一开始,她也不是真心实意的。 他像一只困兽,无助地将自己藏回那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 直到几个小时前,他忽然听闻,原来她是戴婉。 「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你。」 他勐然想起她说过的这句话,之后,抽丝剥茧般的,他记起了那个模煳的身影,七年前他高烧不起时,围在他身边照顾他的那个人原来是她,趁他不在家,往他桌肚里塞零食的竟也是她……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 他也曾听过她的名字。 不过他忘了。 何家翎离开了徐俏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心中暗暗期盼着,她是不是一直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陪着他,只是他没有发现而已? 徐俏在他这样专注的凝视下,几乎有些窘迫了,她移开眼,讪讪地笑,「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何家翎也笑,伸手用指腹轻轻摩挲起了她的脸,「怪什么?」 徐俏浑身酥麻,不答反问道:「你饿吗?」 「还好。」 徐俏听言,随手拿起床尾的羽绒服套上,「你想吃什么?」 何家翎没明白,「你要做什么?」 「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附近有家24小时盈利的便利店,我去逛逛。」徐俏拉上拉链,「刚好,我也饿了。」 何家翎拦住她,「我去买吧。」 「你知道在哪吗?」 「那我跟你一起去。」说着,何家翎站起了身。 徐俏笑眯眯地看着他,「没事的,除了你以外,没人会大半夜来找我。」 何家翎握住她的手,说:「走吧。」 两人下楼又绕了一段路,到便利店里买了些炸串,蛋糕和饮料。 吃饱喝足后,何家翎也没有告别的打算,于是徐俏又领着他回来了。 徐俏躺进了床里,一墙之隔处,何家翎正在洗澡。 她惴惴不安地抓紧被子,回想起那晚的情景,脸不自觉地泛起了红晕。 水流声停止了,随之响起的是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徐俏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一动也不敢乱动。 屋里突然失去了光亮,紧接着床的另一头微微陷了下去,被子里透进了一点凉风,不过很快就被热气给取代了。 空气中瀰漫着劣质的沐浴露香味,平常徐俏闻着没什么感觉,此刻她却忽然觉得这味道有毒,能让人大脑发懵。 她紧张得想要说点什么,腰间忽然一紧,一只手臂缠了上来。随即,何家翎咬了下她的后颈。 「你以后不要再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了好不好?也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就算你骗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徐俏浑浑噩噩的,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话是不是幻听。她哆嗦了两下,张惶失措地按住了那只手,「那、那个……」 何家翎埋在她的长髮间,懒懒笑了声,「睡吧。」 他似乎是疲惫极了,说完话没多久,就真睡着了。 徐俏翻了个身,揽着他,暗暗在心里长吁了口气。 难得一夜无梦,徐俏睡到了日上三竿。
第82页 在将醒未醒之际,她隐隐约约听见何家翎冷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知道了,我等会儿就回去。」 然后她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肉香,她咽了口口水,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 一睁眼,她便对上何家翎的目光。 此时,何家翎正端着碗红烧肉放在小桌子上,对她笑了一下,「你醒了?」 徐俏揉了揉眼睛,奇怪道:「哪来的桌子?」 「我买的。」 「你搬上来的?」 「嗯。」 「多累啊。」 「还好,这桌子是塑料做的,而且也不大。」何家翎又从厨房端了碗板栗排骨汤出来,「快起来,可以吃了。」 徐俏从被子里探出腿去找拖鞋,忽然瞥见自己的脚背上贴了块创口贴,她顿了顿,低声问道:「几点了?」 「十一点。」 徐俏小声咕哝了句,「我怎么都没听到动静,竟然可以睡到现在。」 说着,她望了眼窗外,见窗帘还没拉开,这才反应过来屋里还是一片暗淡。 徐俏转过脸,静静地看着何家翎。 「怎么还坐着?」何家翎在摆碗筷,抬头看了她一眼,「快去刷牙洗脸。」 徐俏「嗯」了一声,起身进了卫生间。 关上门,她盯着镜子里头的自己,苦涩地扯出了个笑,呢喃自语道:「怎么办啊,戴婉?我该拿他怎么办啊?」 戴婉不在,答案也无解。 徐俏定了定神,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个脸。 何家翎买的桌子确实是不大,两人相对而坐,膝盖抵着膝盖,无处伸展,不过彼此并不在意。 徐俏夹了块裹着汤汁的红烧肉塞进嘴里,又配了一大口米饭,闭着嘴细嚼,嚼完后她才开口问道:「后屿乡的事你处理完了?」 「我已经交待好了,其实我只是个挂名的,还有其他负责人在那里。」何家翎停顿了片刻,又说:「你要找的线索,目前还没有消息。」 太多的徒劳无功,现如今的徐俏已经可以平静接受了,「我本来也没有抱什么期待。」 何家翎放下筷子,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等会儿有事吗?」 徐俏摇摇头,「没,怎么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 何家翎抬头正视她,「何自堂的家。」 徐俏吓了一跳,「去那干嘛?」 何家翎语气轻缓,「让他们见见你。」 徐俏莫名慌了一下,筷子掉到了桌上,「为什么要让他们见我?」 何家翎抓住她的手,捻了捻,低低道:「你不想去就不去,在家等我回来。」 徐俏垂下眼,直望着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纷乱的心虚渐渐沉了下来。 她意味不明地说道:「我怕他们不喜欢我。」 何家翎缓缓地收紧手指,冷笑道:「他们也不喜欢我。我们去,只是告诉他们一声。」 徐俏失神似地想了一会儿,末了,抬眼看他,「好,我跟你一起去。」 徐俏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准备,还是跟平常一样,牛仔裤加帆布鞋,何家翎比她更过分,衣服都没换,依旧穿着昨天那套。显然两人对于这次见面都不怎么在意。 何家翎叫来了司机,带着徐俏直奔何家。 何家位于香达的富人区内,里头都是款式各异的独栋别墅,密度低,鲜少能看到有人在街上走动,整个小区安静得很。 徐俏无声地望向窗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何家翎沉看着她的侧影,神色暗了暗。 他不知道徐俏看到这片熟悉的故地,会不会黯然神伤。如果会,那她想到了什么?温情,死亡,还是无尽的谩骂? 她就像一湾平静的湖水,无论丢进去什么,她都会默默吞下,悄无声息。 她虽然看着瘦小,却远比想像中要坚定得多。 他想,那天晚上,他会反常地在人群里拥吻她,大概也是因为她眼里那孤掷一注的坚定。 只是他那时不敢承认,他被她吸引了。 何家翎同徐俏在何家大门前下了车,进了院子。 院里有草坪松柏,还有喷泉凉亭,即便已经初冬了,此处仍是一片盎然。 徐俏心平气和地看着这一切,脚步不停,随着何家翎继续往里走。 刚上台阶,屋里就有人出来迎了,「家翎你回来了?小薏也刚到呢,正巧,你们俩……」 温榕的后半句话在见到徐俏那刻,生生断了。她看着徐俏,话却是对何家翎说的,「这、这是?」 何家翎牵起徐俏的手,慢条斯理道:「我女朋友。」 温榕死盯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终于盯出个所以然来了,她宛如见了鬼似的,捂着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戴、戴……」 徐俏落落大方地向她笑了笑,「阿姨您好,我叫徐俏。」 第58章 58 哪来的未婚妻?我怎么不知道?…… 温榕狠狠咬了咬牙, 拼命想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挺直了腰板,强硬道:「我们家今天有点事, 可能不大方便接待你。」 徐俏听了这话,也没生气,点了点头。 何家翎全然不顾温榕的阻拦,牵着徐俏自行进了门。 温榕跟在连连后头急道:「家翎,家翎……」
第83页 进门之后, 徐俏便知道温榕在急什么了。 客厅中央的沙发上,一个窈窕秀丽的女人正在慢条斯理地喝咖啡。头顶上的大灯倾泻而下, 落在了她白皙红润的面孔上。 女人早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这时见人进来了,便起身,笑微微地打了声招唿, 「嗨!」 何家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没说话。 温榕赶紧走到女人跟前,慈眉善目地打起了圆场, 「小薏, 你别见外啊,家翎就是这样, 不认人脸,有时候连我也认不得,以后你们俩多接触几次,自然就好了。」说着,她又训斥起了何家翎,「人汪薏来我们家多少次了,你啊你, 改改你那臭毛病吧。」 徐俏恍然大悟,原来何家翎是脸盲啊,怪不得他先前总是一副目中无人,极其欠揍的模样。 余光瞥见徐俏满眼疼惜,何家翎登时被气笑了,他也不知道在向谁解释,冷冷道:「不好意思,我没那毛病。」 温榕的笑僵硬在了脸上。 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何家翎同徐俏相握的手上,汪薏语气轻松道:「你们这是?」 温榕胡乱解释道:「他们是朋友,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关系比较好。今天不是阿姨生日嘛,她刚好也在附近,就顺道邀请她来家里玩了。」 接着,温榕不等何家翎接话,张罗一帮人做起了事,「小薏啊,你能不能到隔壁帮我喊下你何伯伯,让他来吃饭了。家翎,昔木坊刚刚打电话来了,你去取下蛋糕,那个谁,你过来,帮我打个下手。」 汪薏知道温榕是在找藉口支开她,不好再强留,于是抬腿走了。 剩下两个人仍站在原地,温榕拽过何家翎,将他一路拽到了厨房。 温榕一边看向客厅,一边压低声音忐忑道:「你是不是疯了?敢把她带到家里来?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何家翎不置可否。 温榕简直要急死了,「我告诉你,你爸最近火气很大,你不要招惹他,趁他现在还没回来,赶紧把她送走。」 何家翎轻描淡写地说:「就算今天不见,以后总是要见的。」 温榕愣住了,「什么意思?」 何家翎看着徐俏的背影,轻声说了句,「我要和她结婚。」 温榕瞪圆了眼睛,厉声道:「你真是疯了!」 她这声尖叫,把徐俏的目光也引了过来。 温榕慌乱地掩上门,背过身,仰头盯着何家翎,她气急败坏道:「你非要用这种方式跟你爸对着干?」 何家翎笑了一下,却没有笑的含义,「我没那么幼稚。」 温榕哑着嗓子道:「那你为什么?」 何家翎低下头,沉声道:「因为我爱她。」 温榕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抓住何家翎的手臂,她不禁冷笑道:「爱?你这种人也好意思说爱?毒蛇一样的傢伙。」 何家翎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半晌,很轻地笑了笑,「对呀,我从小就很讨人厌。」 温榕六神无主,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错话了,她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安抚道:「对不起儿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俏站在客厅里,望着窗外的一片大好风光,不知不觉出了神。 直至这风光里出现了一胖一瘦两道身影,她的瞳孔才慢慢聚焦。 空气仿佛凝结了。 徐俏盯着来人,唿吸变得又冷又硬。 何自堂进了屋,瞧见她这个不速之客,眼神阴了阴,面上仍是一脸祥和,「你怎么也来了?」 徐俏不动声色道:「何叔叔好。」 何自堂走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像个体贴的大家长,柔声道:「我看你好像瘦了很多啊,是不是身体不好?年轻人就得多出去玩一玩,别成天盯着一些不着调的事,劳神费心的,没有用。」 徐俏微微笑了,「谢何叔叔关心。」 正当此时,何家翎从厨房出来了,他见到何自堂正紧挨着徐俏说话,当即冷下脸,上前拉开徐俏,将她藏在了身后。 何自堂目光一斜扫向何家翎,轻蔑道:「傻儿子,带朋友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你妈多煮几道菜啊。」 何家翎脸上没有表情,「我们已经吃过了。」 何自堂实在见不得孽障这副永远不知道怕的死样子,此刻若不是有旁人在场,他那满腔的怒意和杀气,早就要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通了。他忍了又忍,走腔变调道:「怎么?怕我饿死你?」 温榕怕何自堂控制不住情绪,当场丢了面子,便做了枪头鸟,朗声唿唤道:「一个个都站着干嘛,快坐下。」 「来,小薏,你跟阿姨一起坐。」温榕笑眯眯揽着汪薏往桌前走,「咱们不理他们,你刚才不是跟我说你……」 何家翎带着徐俏也入了座。一桌人,除了他们俩,其余三人都相谈甚欢,汪薏嘴甜,说话专挑好的说,把二老哄得乐呵呵地直笑。 何家翎视若无睹,他只顾给徐俏夹菜,徐俏无可奈何地瞟了他一眼,他才停止投食。 汪薏悄无声息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风一阵雨一阵——这两个人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她都快要紧张死了。 何自堂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他强忍没有骂人,笑吟吟地说道:「你这小子,未婚妻就坐在对面,怎么吭都不吭一声?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第84页 徐俏骤然抬起了头,直望向何家翎。 何家翎在桌下握紧她的手,面不改色道:「哪来的未婚妻?我怎么不知道?」 何自堂闲闲道:「你和汪薏年纪相仿,家离得近,况且还都是学哲学的,在一起的话肯定有话聊。我跟你汪叔叔商量过了,我是很喜欢汪薏的,汪叔叔对你也没意见,所以我们打算这个月就把事情给定下来。」 徐俏呆了呆。 何家翎似笑非笑道:「定下来?你们俩结吗?」 何自堂沉下脸,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汪薏见事态不妙,忙讪讪笑道:「何伯伯,温阿姨,我吃饱了,先走了啊。」 温榕假意挽留,「再坐坐嘛。」 汪薏没有看家庭闹剧的兴趣,连连摇头,「不了阿姨,我朋友来找我玩,我得回去准备一下。」 「那好,下次有空再过来。」 汪薏应声道:「好。」 与此同时,何家翎忽然轻声开了口,「徐俏,你也先回去吧。」 徐俏敛了心绪,没有多问,迳自起身走了出去。 汪薏尾随其后,跟着她来到了何家门前的小道上。 街道寂静无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徐俏穿帆布鞋走得快,汪薏踩着十厘米的高跷,得小跑着才能勉强追上她。 徐俏走到拐角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汪薏一眼,她莫名其妙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汪薏连忙笑了一下,「你是何家翎的女朋友对不对?」 徐俏没回答。 「你别误会啊,我原来不知道他有女朋友的。我只是看他长得挺帅,想认识一下。」汪薏哒哒哒地向徐俏跑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爸他们背着我们乱做决定,你放心,我回去肯定和我爸说清楚,不会拆散你们的。」 徐俏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多谢。」 汪薏没有就此作罢,继续拉着她闲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徐俏淡淡道:「我看上他,就主动去勾引他了。」 汪薏上下打量着她,不大敢信,「真的假的?」 「不然,你觉得是他追的我吗? 汪薏想像了下那个场景,脸上渐渐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那肯定很刺激,跟踪,囚禁,再……然后你誓死不从,想方设法地逃……」 就在汪薏说得天花乱坠之际,徐俏忽然出口打断了她,「那是谁家?」 汪薏顺着徐俏所指的方向望去,思索两秒,回道:「好像是戴耀华的,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没等到回答,因为徐俏已经踉跄着脚步朝那里走去了。 第59章 59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徐俏站在石榴树下, 苍白着面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戴家别院。 汪薏在旁看她,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徐俏走上前, 伸手握住铁栅栏,自言自语道:「我好像去过里面。」 「真的假的?」汪薏又是不信,「这房子自从死了人以后,就空了很久了,也没人愿意买, 你怎么进去的?」 徐俏盯着眼前的萧条景象,长久没了言语。 「餵——」汪薏喊了她一声。 徐俏没回应, 自顾自的抓紧栏杆, 费力地往上爬。 汪薏吓了一大跳,忙帮忙托住她的屁股,急道:「你干嘛啊?不要命了?」 好在栏杆不高, 徐俏咬牙翻了个身, 颤巍巍地跳进了院子。 汪薏瞠目结舌,周遭没人经过, 她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喂,你要干什么?这附近有监控的!」 徐俏头也不回地告诉她, 「你先走吧。」 别院没有一丝活气,阴沉死寂,大白天的,汪薏莫名生出了透心凉的冷意。 她眼睁睁地看着徐俏越走越远,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齐肩短髮,连衣裙,专注地蹲坐在画板前。 徐俏神色木然地走在杂草丛生的院落里, 干枯的枝叶在她脚下发出微弱的哀鸣,她目不斜视,迈步上了台阶。 房门紧锁着,但落地窗不知道被谁砸出了个大洞,碎玻璃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处。 徐俏猫着腰,从洞里钻了进去。 楼内空空荡荡的,沙发、橱柜、茶几……通通都没有了,徒留一个空架子。 空气里瀰漫着奇怪的味道,徐俏身处其中,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她已经全然不会思考了,呆呆愣愣的,身体也仿佛不受控制。 抬眼看了看木制楼梯,她走了上去。 像怕吓到谁似的,她脚步很轻地来到了一间挂着风铃的屋子前。 她在房前驻足了半晌,两腿宛若扎了深根,再也迈不开了。 身心极力抗拒着,她不愿打开这扇门。 但也不愿就此离开。 时间在流逝。 「叮——」头顶的风铃骤然响起。 徐俏晃了晃神,门却开了。 她不知道这门是她打开来的,还是风吹开的。 她只知道在看到漫天飞舞的蓝色窗帘时,她的视野突然扭曲变形了起来——倒落在地的凳子,晃荡的双腿,还有吊死后的恐怖面孔,一併涌入了她的眼里。 一颗心堵在喉咙里,徐俏仿佛快要窒息一般,慌乱地深吸了口气,然而没用,怎么唿吸都没有用。 不能再待下去了,这里太可怕了!
第85页 她扶着门框,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认识的,不认识的,好多人同她擦肩而过,他们幻化成虚无缥缈的影子在空气里游走。 徐俏慌不择路,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四处乱蹿,结果脚下踩空,她一骨碌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咚咚咚!」 一长串勐烈的撞击声过后,是一阵漫无边际的静谧。 徐俏悄无声息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是摔死了。 然而她没死,死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女人睁着双眼,髮丝缠绕在颈间,有粘腻的鲜血从她的脑后不停缓缓往外流淌,一直流到徐俏的指尖。 徐俏崩溃地避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血红,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两手紧紧抓住头髮,突然撕心裂肺地叫出了声。 「啊!!!」 悽惨而又无力,用尽了她全部力气。 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摇晃了两下,空落落的躯壳颓然倒地,陷入了一世界的黑色里。 「爸,我想去德国念书可不可以?」 「行啊,你想做什么老爸都支持你。」 …… 「我们不叫戴婉了好不好,妈妈明天带你去改名字。」 「为什么?」 「换个名字,重新开始。」 …… 耳边轰鸣不止,乱纷纷的,徐俏听着,总觉得不大真切。 她怎么能听到看到这些呢?这是戴婉的回忆,不是她的。 她要走了,她不能留在这,这是别人家,她这样擅闯民宅,是不对的。 恍惚间,徐俏扶墙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一起来,她就看到房门开了。 有人走了进来。 「妈,晚上吃什么啊?」 是戴婉的声音。 「等会儿你爸带我们出去吃,你先去洗个澡。」 「好耶。」 徐俏很轻很慢地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戴婉,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只不过那张脸更稚嫩,更天真。 她失控似的全身颤抖,心中一阵一阵恍惚。勐地推开戴婉,她变脸失色地逃走了。 彼时,何家的大别墅里正在上演一场单方面的战斗。 「你有种再说一遍!」何自堂怒目圆睁,一脚踹在了何家翎的膝盖上。 何家翎猝不及防,跌跪在了地上,他冷着眼,无波无澜道:「我要和她结婚。」 「好!很好!」何自堂恶狠狠地笑了笑,随即从墙上取下马鞭,不带任何犹豫,一鞭子抽在了何家翎的背上。 何家翎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何自堂见状,愈发来气,他又狠力抽了几鞭,「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就凭你也配跟老子硬气?老子给你吃给你穿,你他娘的,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敢给老子脸色看!」 鞭梢扫过白皙的皮肤,留下一片清脆的响声。 何家翎依旧不言不动,仿佛缺失了痛感。 温榕见不得这个场景,贴着墙根跑出了门。 何自堂年纪大了,再加上日日纵.欲,身体早就远不如前了。打了十来鞭,他便没力气打了,微微喘息着,他丢下鞭子,拖拽起了何家翎。 何家翎被迫仰起了头,脸上没有一丝惧意。 何自堂登时怒火中烧,一把掐住何家翎的脖子,他咬牙切齿道:「老子真想弄死你!」 何家翎红了眼,怪模怪样地笑了一下。 「你还笑得出来!」何自堂狠踢下他的肚子。 何家翎脱力似的匍匐在地,他张了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还你了。」 何自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什么?」 何家翎没有再说话。 「好啊你,喜欢当哑巴是不是?老子今天就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何自堂气急败坏地抓起餐桌上的叉子,转身在何家翎面前蹲了下来。 正当此时,虚掩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何家翎费力抬起了头,在混沌之中,他看到了一张震惊又惨白的脸。 徐俏怔怔地盯着血迹斑斓的何家翎,又看了眼神情阴鸷的何自堂,而后想也没想便疾步往外走去。 何家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背影,始终没有过回神。 他的失魂落魄,更衬得何自堂的洋洋得意,「怎么样?看到你的真面目,人都吓跑了,就你这晦气样,谁敢跟你在……」 何自堂话还没说完,一股疾风又忽然灌了进来。 紧接着是一顿噼头盖脸的暴打。 「畜牲!畜牲!」徐俏不知道从哪捡了根比手臂还粗的木棍,声嘶力竭地边打边骂道:「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下得去手!你就不是人!去死吧你!」 第60章 60 可以吗? 为了她爸妈, 为了外婆,为了林絮,为了何家翎, 有那么一瞬间,徐俏真想杀了何自堂。既然那些方法都制裁不了他,那她就亲手了结他好了。 然而她还是下不去手,她连条鱼都不敢杀,何况是杀人, 即便何自堂在她眼里已经算不上是个人了。 没等她纠结完,何自堂就反应过来了, 他一把夺下她手里的木棍, 将她掀翻在地。 何自堂爬了起来,因为疼痛和愤怒,他的五官扭曲了起来, 那层层叠叠的皱纹堆积在一块, 显得他的面孔愈发狰狞可怖,他恶狠狠地笑了一下, 随即扬起棍子, 想要朝徐俏的脸上掼去。
第86页 何家翎就是在这个时候扑过来的。刚才他在失魂落魄中,看到了很小的自己, 他瑟缩地躲在角落里,拳头鞭子如同暴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好疼,躲不了,只能用细小的嗓子向温榕祈求,「妈妈,救救我。」 温榕视若无睹, 不肯救他。 没人会来救他。 于是他只能把脑袋深深埋进腿里,继续忍痛。 直到她来了。 她野蛮又疯狂地高举武器,用孱弱的身躯坚定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是无所谓的,反正他不怕疼,但他不能让她疼。 何家翎阴着脸,将何自堂按压在墙上,牢牢卡住了他的脖子。 何自堂惊恐万分,双眼因为窒息而突出。何家翎那野兽般的力量,像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从未从对方身上感受过这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恍惚间,他勐然意识到,原来眼前这孽障早已长大了,不再是他可以随意用来发泄怒气的小崽子了。 他开始感到恐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明明这个儿子是个不成事的废物,可他就是怕,怕对方的成长,怕自己的衰老。 何家翎冷冷地看着他,而后像扔垃圾一样,将他给扔到了一边。 何自堂抵着桌脚,张大嘴巴一口接着一口地喘气,直瞪着何家翎,他又气又恼,觉得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瞬间就被踩在脚下了。他十分想骂人,但一时不知道该骂什么,又或者说他突然不敢骂了。这小子从小脑子就不大正常,一声不吭的,谁知道有没有藏着害他的心思。 何家翎扶起徐俏,牵着她的手,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去。 何自堂见他们走远了些,这才敢硬气怒吼道:「狗东西,滚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何家翎头也不回地淡淡道:「那正好。」 满院子的阳光,两个人十指紧扣,仿佛不分彼此了。 徐俏一直闷声不语,在走出何家后,她突然甩开了何家翎的手,一瘸一拐地快步向前走去。 何家翎摸不清楚状况,心慌不已,急喊道:「徐俏!」 徐俏充耳不闻,继续走,走到后来,像是要跑起来了。 何家翎忙追上她,拽紧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一层薄薄的皮肉裹着,下面是坚硬的骨头。 就和她的人一样,硬梆梆的。 「放手!」徐俏语气很冷。 何家翎不放,就这么僵持着。 「放开。」这声比之前多了一丝疲惫。 何家翎深深地盯着她的侧影,「你要去哪?」 徐俏用力抽手,然而抽不开,「不用你管。」 何家翎深吸了口气,吸到后来有些颤抖了,「为什么不用我管?」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何家翎喉咙发紧,「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是!」徐俏骤然抬起头,满脸都是泪。 何家翎惶惶然地看着她,下意识想要替她擦眼泪。 徐俏别过脸,避开了他的指尖。 何家翎心头刺痛了一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握着她的手,不让她走。 徐俏收紧下颌,她一开口,声音忍不住发抖,「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反抗!你难道都不会痛吗?」 何家翎静了静,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我习惯了。 徐俏仿佛听到了最可怕的回答,她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习、习惯了?这事怎么可以习惯?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你的?」 何家翎望进她的眼眸深处,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已经过去了。」 徐俏的头脑登时一阵眩晕,她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昏死过去。这半天发生了太多事,跌宕起伏的,她险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一场怎么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她弯下腰,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泪水随之簌簌滚落,一滴一滴砸在了地上。 何家翎见状,忙拦下她那自虐式的举动,慌乱道:「徐俏,你怎么了?」 「我难受。」徐俏哽咽着说:「我好难受啊。」 何家翎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划破了,上面还沾了一层厚厚的白灰,以为她是伤到哪里了,急道:「你刚刚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回家?是不是受伤了?我送你去医院。」说着,他就要抱起她。 徐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打开他的手,悲恸道:「疯子,你能不能关心下你自己,你没看到你在流血吗!」 何家翎反手握住她,将失控的她牢牢拉进了怀里。 他们一动不动,身心俱惫地在这空荡荡的长街上相拥。 从激烈到寂静,争吵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徐俏埋在何家翎胸前,轻声说了句,「我们回家吧。」 「嗯。」 徐俏没有立马回家,而是带着何家翎去了附近的一家三甲医院,趁他在检查上药的时候,她自己偷跑到骨科室里,找医生正了正骨。 回来途中,她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楼层表。在眼花缭乱的各个科室中,她一下子就找到了精神科那一栏。 只是一眼,她便走了。 两人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晚上七点了。 徐俏拧了一条毛巾,仔仔细细地将何家翎给擦拭了一番,而后让他趴着休息,自己钻进了厨房。 何家翎趴在床上,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厨房锅碗瓢盆的相碰,屋外小孩哇哇的啼哭,在他听来,都很美妙。他弯起嘴角,心中藏着无尽的柔软和喜悦,他没想到,像他这样的孤魂野鬼,飘飘荡荡的,竟能有幸找到了一处安身之所。
第87页 其实身上这点伤算不了什么的,几鞭子的事,过段时间就会结痂了,可在徐俏看来,他犹如身患重病,四肢皆废。 徐俏端着碗从厨房出来,也没叫他,迳自蹲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给他餵甜汤。他无声凝视着她,乖乖地张开了嘴,突然觉得被她可怜也挺好的。 徐俏放下碗,没好气地抬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看什么看?」 何家翎抿嘴笑了,「疼。」 徐俏哼哼道:「你还知道疼?疼死你算了。」 何家翎坐起了身,向她那儿挪了挪,而后揽住她脖子,闷声道:「我错了,你别生气。」 徐俏看着他一塌煳涂的后背,心里堵了慌。她简直不敢想像,何家翎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绝望痛苦地落在那种人手里,除了头脸能体面点,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地方。 理了理他的短髮,徐俏低下头,在他唇间轻吻了一下。 何家翎单手搂紧她的脖子,脸贴脸的,不肯让她离去。 几分钟后,徐俏突然感觉身体腾空了,紧接着,又稳稳落进了床间。 她仰着头,面色绯红。 何家翎用手撑在她的两侧,迷离地观摩着她,喉结微微滑动。而后他俯下身,沿着她的下巴一路往下吻,手指却探进衣摆,颤巍巍地往上沿。 徐俏唿吸一滞,脸瞬间熟透了。她蚊子似的低语道:「你、你的伤……」 何家翎忽的停了动作,向旁不自然地望去,「可以吗?」 徐俏脑子「嗡」了一下。本就摇摇欲坠的堡垒,在此刻瞬间轰然倒塌。 盯着他那能滴出血的耳朵,徐俏支支吾吾道:「没、没那个。」 何家翎哑着嗓子说:「我有准备。」 徐俏闭上眼睛,「关、关灯吧。」 浓郁的黑色里,有什么在滋生着。 第61章 61 他们的纠缠就此终结。 徐俏彻底意识到自己脑子有问题的时候, 是在颠簸过后。 夜里很静,很黑。 两人身上都是汗,粘腻的交缠在一块, 何家翎在身后紧紧抱着她,粗重的唿吸落在了她的脖颈间。 他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呢喃着以后,「你说我在思源区开家餐馆怎么样?要是真的开了,你愿意来帮忙吗?或是你有其他想做的事?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忙完了, 如果你不想在香达待着,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去北方好不好?那里应该没有人会认识我们。不过那里天太冷了, 口味也和我们不一样, 不知道待不待的习惯……」 徐俏置惊恐又迷茫地盯着前方,什么也听不进去。 戴婉的轮廓在黑暗中慢慢显现,她蹲下身, 跪坐在床边, 一语不发,目光平静淡漠。 在戴家别院看到听到那些后, 徐俏的脑子一直乱纷纷的, 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塞得她晕乎乎的。 直到现在, 她也头昏脑胀的——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戴婉是谁? 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如果是她,那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她为什么能看到对方? 不能想,一想就头疼得厉害。 徐俏想同另一个戴婉说几句话,就像先前那样,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她只能颤巍巍地伸手去碰,结果碰到了一片虚无。 徐俏茫茫然的, 没了思想。 温床突然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沼泽,将她不停地往里拖,她毫不挣扎,整个人被埋入了密不透风的泥泞里。 在闭上眼,昏睡过去的前一秒种,她迷迷煳煳地暗语道:「我是不是生病了?」 晨光稀薄,何家翎在灰暗的清晨里醒了过来,他眷念地凝视着枕边人,亲了亲她的眉眼。 【我有事要去处理,在家等我回来。】 他给徐俏留了张便条,而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他这一走,徐俏连着好几天都没看到他,不过每天夜里,他会打电话来,两人东拉西扯的,聊个没完,谁也不肯先挂电话。 他不说自己在忙些什么,徐俏也没问。 刚开始的时候,徐俏还怕何自堂会找人来报復她,毕竟上回的暴打,以何自堂的脾性,肯定不会轻饶她。然而一切如常,什么也没发生。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鑫海集团出了问题,旗下的几家分公司突然倒闭,何自堂忙得焦头烂额的,没有闲功夫管她。 徐俏也在忙,忙着找人,那些和案子有关的人,像老鼠一样,藏进了洞里,她怎么找也找不到。 期间,蒋樟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他老妈想见她了,让她抽个时间一起吃个饭之类的,她总说等等,过两天吧。于是见面的日子一拖再拖,遥遥无期。 后来有一天早上,远在小县城的女警员周清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刘强那件事有结果了,汇款人李长德的背后,是鑫海集团。 徐俏一点也不惊讶,只是问:「还有办法查吗?」 「有!」那头似乎是下雨了,噼里啪啦的,不过狂风打雷也掩盖不了周清语气里的激动,「还有林絮那个案子,可能有机会重新调查了!」 徐俏呆了几秒,当即从床上爬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收到消息,扫黑组已经下来查了。」 徐俏望着窗外的明媚,心中一颤,「什么?」
第88页 「你还不知道吗?上头髮话了,要全面整治!」说完,周清自言自语地咕哝了句,「也不知道是谁举报了何自堂……」 脑子里那根长久以来紧绷的弦突然就断了,徐俏眼眶发红,声音也变了调,「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周静冷冷一笑,「拔出萝蔔带出泥,抓到一个,剩下的一帮也别想跑了,我看他们还能嚣张到几时。」 徐俏脚步虚浮,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种什么的心情,震惊,兴奋,难以置信……就好像她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无望,准备等死了,结果面前出现了一片绿洲。 她欣喜若狂,又惴惴不安,唯恐那只是个海市蛰楼。 徐俏紧紧握着手机,颤抖道:「周警官,关于林絮那个案子,我这里有重要证据。」 周清深吸了口气,「好,你把它们整理好,尽快寄给我。」 「嗯。」徐俏用力地点了下头,她拍了拍胸口,安抚自己那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能继续走下去。 从早到晚,徐俏一直趴在床上,心无旁骛地整理那些笔记和资料,而后出门,将这些证据寄了快件。 从邮局出来的时候,徐俏仍是很虚。 她游魂走兽似的走在大街上,心中惶惶然,看着广告牌,看着车灯,看着行人,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样真的可以结束了吗?」 整整七年,她只为了这件事。 为了求一个真相,一个正名。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穷困潦倒,什么都没有了。 可她不后悔。她要是放弃,就没人记得这件事了。 徐俏走到街角,因无处可去,又原路返回。她到便利店里买了关东煮和冰激凌,边吃边往家里走,这是她今天的第一顿饭,所以吃得有些急。 轻车熟路地绕过几个障碍物,走出甬道后,徐俏看到了陆川浓。 彼时,陆川浓正蹲在前头的路灯下吞云吐雾,蓬头垢面的,嘴边还有层新冒头的青鬍渣。 徐俏有些奇怪,她很久没有看过陆川浓这副狼狈相了。原来的陆川浓,街头混混一个,穿戴打扮大没个正形,不过自从他成了大老闆以后,总是穿西装打领带的,派头拿得比谁都足。 徐俏默不作声地从他面前走过。 陆川浓显然也看到了她,他丢下半截烟,用脚碾了碾,而后站起身,慢悠悠地跟上了她。 徐俏将纸杯丢进垃圾桶,随即拆开了冰激凌包装,自顾自的吃着,全然当他不存在。 陆川浓抓心挠肝的,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怎么又吃冷的又吃热的,当心闹肚子。」 徐俏没接他的话。 陆川浓早料到她的态度,也不恼,继续说:「上回你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女人只是我的一个客户,我跟她没——」 「你不用跟我解释。」徐俏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就算你明天结婚生子,也跟我没有关系。」 陆川浓恨透了徐俏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像个小丑似的在她面前上窜下跳,丑态尽露,可她却始终不为所动。 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难受了起来,咧了咧嘴,摆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怪笑,「跟你没有关系?」 大概是暂时抛开了最重的心事,徐俏难得愿意平静地同他说几句话,「陆川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吃不到的糖,就算了吧。」 陆川浓怎么会听不懂她的意思,他急赤白脸道:「凭什么大了就不能吃糖了?」 徐俏见他又来脾气了,无奈道:「你根本就不爱吃糖,你只是觉得糖好,你想尝尝看,可总吃不到,心里就惦记着。等你哪天真正吃上了,你就会发现,呸,这糖可真难吃。」 陆川浓听言,心中暗骂道:什么狗屁不通的论调,尝都不让人尝,就让人滚蛋,不惦记才怪。 不过他没敢骂出口,他不是来吵架的,他是真的有事要和她说:「徐俏,你跟我走好不好?」 徐俏愣了愣,随即就明白了,「你出事了?」 陆川浓冷汗涔涔地咬了咬牙,「是出了点事,不过很快就能解决了,我要出国避避风头,你放心,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这次的整治来得猝不及防,他们原先以为只是像以往一样打个雷,雷声过后,依旧安然无恙,该干嘛干嘛,所以谁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前些日子有人被抓去调查,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这座腐烂到根部大厦,将要彻底崩塌了。 死到临头,盘根错节的一批人,谁也顾不上谁,各自着急忙慌地寻找生路去了。 其实一开始都好好的,只是慢了点。然而陆川浓鬼迷心窍,走错了步子,结果一路越走越歪。事到如今,他的面前已经无路可走了。 于是他只能逃。 可是有钱有门路还不够,他还想带走徐俏。 明知道徐俏跟他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要试试,试一试。做小伏低也好,连哄带骗也好,他得带走她。不然他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徐俏不理睬他可以,可他不能见不到她。她就像棵树一样,静静地屹立在那里就好,他看着,心安。 徐俏退后半步,直视着陆川浓的眼睛,淡淡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你也逃不了。」 陆川浓怔了怔,突然勐冲上前,竭尽全力地抱住了徐俏。他在她耳边,魔怔地说道:「明天早上的船,你必须跟我走。」
第89页 徐俏挣脱不开,感觉自己要被他给活活勒死了,她憋了口气,厉声道:「陆川浓,你连一个疯子都不放过吗?」 陆川浓难以置信地松开了手,他以为徐俏在唬他,「什、什么?」 徐俏用最冷静的声音刺出最利的剑,「是你把我脑子给弄坏了。」 陆川浓的表情登时僵住了,「什、什么?」 徐俏不确定起因是不是他,但她要让他确定就是他,她说:「你下手没轻没重的,把我脑子给砸坏了,我从那以后,总能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随即,她笑了一下,笑里没什么含义,「我老是骂你是疯子,没想到我才是真正的疯子。」 陆川浓濒临崩溃地审视着她,仍是不敢相信,她看起来这么正常,怎么可能是疯子? 可不信不行,他的的确确曾经看到过她和空气说话,只是那个时候,他以为她烧煳涂了。 陆川浓哭丧似的一咧嘴,此刻他才恍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给她的全是恐惧,羞辱,那些不是小打小闹,他生生把她给弄疯了。 徐俏抽出被他握着的手,走了。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陆川浓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徐俏像是没听到,一语不发地走进了楼里。 没人知道陆川浓有没有回头,也没人知道他在黑暗里站了多久。 萧瑟的风吹了一整夜,落叶遮盖住了所有痕迹。 他们的纠缠也就此终结。 一个月后,陆川浓在大洋彼岸被捕。 消息传到徐俏耳朵里时,她望着满目的白,心中无念无想。 第62章 62 我得当面跟他说声再见 陆川浓的仓皇出逃, 在徐俏看来是个很好的预兆。 她开始在等待。 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降临。 此外,她渐渐减少了出门次数,不再热心于找工作, 也不再见人。因为害怕自己突然发疯会吓到别人,所以她将自己囚禁了起来。 窗帘拉着,屋里总是灰暗冷清的。徐俏茫茫然地委顿在床上,一扭头,看到的就是戴婉。 徐俏不想看到她, 歇斯底里地打她,骂她, 让她滚蛋。 然而戴婉不肯走, 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道:「你不要忘了,一直都是我在陪你,你怎么可以抛弃我?」 徐俏煳里煳涂地看向前方, 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该怎么办? 她没有办法, 只能无声以对。 戴婉也不说话,沉静地坐在一旁。 一切都很安然, 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她和她又回到了以前, 那个时候,她们只有彼此。 证据寄出去的第三天, 王沁眉连着来找过徐俏几次,为的就是讨要那本日记。 徐俏被她吵得实在没办法,只能无奈告诉她,「日记本不在我这。」 「那在哪?」王沁眉满脸迫切。 徐俏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心力交猝道:「林絮家里。」 王沁眉点点头,走了。 两天后,她又一次找上门来, 这回徐俏没再理她。 王沁眉不声不响地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留下一个包裹离开了。 徐俏是在出门买饭时才看到包裹的,因为这个包裹,她暂停计划,又返回了出租屋。 她没有立刻拆封,而是下意识先将包裹摇了摇,侧耳倾听里头的声音,然后才从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慢条斯理地划开外边那一层又一层的透明胶带,打开了箱子。 没有预想中的死老鼠,恐吓信。箱子里头装着的是一条沾着血块的内裤,一支录音笔,一把匕首——这些东西都用真空袋包起来了。 徐俏怔了怔,赶紧摸出手机,给王沁眉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了提示音。 无人接听。 她又连打了几个。 还是没人接。 徐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她夺门而出,打的去了王沁眉所住的小区。 计程车在街道上飞驰。 徐俏坐立不安,还在不停地在打电话。 那头索性关机了。 「欸,出什么事了?怎么救护车都来了?」 当计程车驶进小区时,徐俏忽然听见司机师傅说了这么一句话。 手指微不可见地抖了下,她抬起头,一抹蓝.光在夜幕中孤独地闪烁着。 车缓缓停下。 徐俏打开了车窗。 「啧啧啧,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不开啊?」 「谁知道啊,这么漂亮,真是可惜了。」 …… 在零星的议论声中,徐俏似乎听见王沁眉的喉头里发出了格格格的响动。 那是死亡前微弱的唿吸声。 徐俏浑身冰凉,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司机师傅等了等又等,频频透过后视镜看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姑娘,你不下车吗?」 徐俏重新摇上车窗,淡淡道:「走吧。」 她没有勇气再一次目睹流血死亡了。 沉重地垂下脑袋,徐俏将自己掩进了无边的寂寥之中。 这样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 可除此之外,对于王沁眉而言,好像并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徐俏回到了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安静地躺进了床里。 此刻陪着她的依旧只有戴婉。
第90页 这天夜里,她等来了第一场雨。 黄豆般大的雨点在雷鸣狂风中倾斜而下,重重地压在了这座城里。 徐俏裹紧被子,无意间,她似乎筑起了一座高墙,墙内是幻境,墙外是现实,她穿梭在其中,时而清醒时而迷惘。 在天将明之际,徐俏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头重脚轻地爬起来去开门,她看到了落汤鸡似的蒋樟。 蒋樟吸了吸鼻子,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她的神情。 「干嘛这么看着我?」徐俏虚弱地笑了一下,「怎么出门也不打把伞,逞威风啊?」 蒋樟本来也想笑的,可看着徐俏那空洞洞的眼睛,他忽然怎么也笑不出来了。「我打滴滴过来的,谁知道外面那条道被淹了,司机说车开不进来,没办法,我只能在外面下车了。」 徐俏引他进门,「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非要跑过来,多麻烦。」说话间,她从卫生间里拿了条毛巾出来,丢到他身上,「擦擦吧,小心感冒。」 蒋樟胡乱擦了下头脸,「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 徐俏这才打开手机,一看,果然有几个未接来电,「我睡过头了,没听到。」 蒋樟倚着墙,突然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今天凌晨何自堂被抓了,你知不知道?」 徐俏呆呆地看了眼窗外,心里很平静,大概是做了太多次预想,已经习惯了,所以情绪上并没有多大的起伏。 她姿态僵硬地站着,站了许久,忽而喃喃自语道:「真好啊。」 蒋樟比她要激动得多,今天早上他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想也没想,第一时间就给徐俏打了电话,然而她没接。于是他干脆顶着熬夜脸跑出了门,兴致沖沖地想让她马上知道。 蒋樟几步上前,用力地抱住了她,带着哭腔道:「终于结束了!你自由了!」 束缚在仇恨枷锁里的她,终于可以自由了。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徐俏在蒋樟的左右摇晃中,紧紧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蒋樟松开了手。他背过身,偷偷抹了下眼角的泪,「你、你这几天还好吗?」 「还好。」 「你那个叫戴婉的朋友,还有来吗?」 徐俏静静地看着他。 蒋樟见她没说话,转过脸,试探着问道:「你今天有事吗?没事的话,跟我去见见我妈吧。」 徐俏轻轻摇头。 蒋樟急道:「你还有什么事要忙?不是都结束了吗?我妈等了你几天了,你抽个空,跟她见一面就好,省得她天天在我耳边念叨。」 徐俏还是不为所动。 咬了咬牙,蒋樟拽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我不管你,你今天必须得去见她。」 徐俏反握住他的手,「等等。」 「等什么?」 「我要等他回来。」 「谁?」 「何家翎。」徐俏垂下眼帘,自言自语道:「他让我在家等他回来。」 蒋樟不能理解,「你跟他打个电话,说你有事出去一趟不就行了?何必在家一直等着?」 说到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们……他知道吗?」 徐俏摇了摇头。 蒋樟无可奈何地长吁了一声,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闭嘴沉默。 房里寂静了片刻。 两人突然同时开了口。 「先去见我妈——」 「你先走吧——」 蒋樟气道:「你这见色忘义的傢伙!」 徐俏抬眼,平静地看着他,「不用特意去见你妈妈,我前两天已经去医院看过了,我知道我有病。」 蒋樟登时表情一僵,随即眼眶发红,像是要落下泪来,「徐、徐俏……」 徐俏侧过头,静静地望着玄关口,声音变得轻飘了起来,「我得当面跟他说声再见,说完,我自己会去医院。」 第63章 63 没有以后了 蒋樟走后, 徐俏也下了楼,到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些菜。 走在街上,看着商铺门口高高挂起的灯笼和新贴的春联, 徐俏才勐然意识到,原来今天是大年三十。 自从外婆去世以后,她都是一个人过的春节,冷冷清清的,全然没有合家欢乐的气氛。所以, 过年对她来说,和平常没两样。 但今年不同, 今年有人陪着她。 回到家, 徐俏睡了个午觉,起床后用手机搜出食谱,按照上边的步骤, 开始炖汤, 炒菜。做的都是大菜,但她手生, 折腾了一下午, 也就赶出四道菜,不过他们才两个人, 应该够吃了。 外头的天渐渐黑了下来,徐俏在昏黄的灯光里忙得晕头转向,她没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也没听见走路的声音。 只知道一双手突然穿过了她的腰,而后肩膀一沉,有人枕上了她的肩。 她愣了一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何家翎?」 何家翎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累了?」徐俏轻声道:「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马上就能吃了。」 「我想就这么待着。」何家翎嗓子低哑,透着股无以復加的疲惫。 徐俏五味杂陈地垂下眼,她不再催促,任由他抱着,两人就这么前胸贴后背地挤在狭小的厨房里。 楼底下鞭炮声没完没了地叫嚣着,与此同时,一朵又一朵的礼花在窗外炸开了。
第91页 屋内屋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屋内的两个人一语不发,似乎各有各的心思。 徐俏关掉煤气灶,将锅里的菜盛起,递给何家翎。 何家翎接过盘子,从她身上剥离开来,往外走去。 菜一道道上了桌,两人相对而坐,徐俏借着头顶上的亮光,无声打量着何家翎——面容憔悴,眼里布着红血丝,看起来真是累惨了。 何家翎迎着她的视线,静默了几秒,随即露出了个浅淡的笑,「徐俏,新年快乐。」 徐俏不敢看他,她移开眼,轻声地应了句,「新年快乐。」 何家翎揉了揉脖子,随口道:「我一路走上来,发现每家门前都有贴春联,怎么我们家没有?」 徐俏被「我们家」这三个字刺了一下,她吶吶道:「我忘了。」 「没事,等会儿吃完饭我下去买。」何家翎问,「是不是还得买蜡烛和香?年货要什么?糖,瓜子,花生……」 徐俏不答反道:「先吃饭吧。」 何家翎点点头,同时嘴里咕哝了句,「饿死我了。」 每道菜都做得很一般,说不上难吃,但也算不上是好吃。不过何家翎很给面子,除了鸡汤实在喝不下,其他菜几乎被他扫入了腹中。 徐俏没有胃口,静静地看着他鼓起两腮,一动一动的。 「你家现在怎么样了?」 有些事,何家翎避而不讲,可徐俏偏偏就要掰开了揉碎了来谈。 何家翎顿了顿,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何自堂被抓以后,温榕就和她的小情人跑到国外去了。」 他埋着头,徐俏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我开餐馆,你找你想做的事。或者你想离开香达?」 徐俏冷淡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何家翎蓦地抬起眼来看她。 徐俏咬紧牙关,「我明天就会离开香达,你自己多保重吧。」 何家翎满脸困顿和惶惑,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但又不敢信,也不愿意信,「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徐俏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往何家翎的心上狠扎,「我跟你,不可能在一起的。」 何家翎深吸了口气,吸到后来,止不住开始颤抖,「为什么?」 徐俏撇开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何家翎定定地看着她,「我知道。」 「你不知道。」徐俏声音飘忽,「不过无所谓了,你知道又如何,你根本不记得我……是你爸害得我家破产,逼死我爸的,我妈想不开,跟着我爸走了……我外婆心脏病发抢救不及时,也是你爸害的……」 徐俏突然哽住了,她将指甲深深刺进掌心里,语气变得又冷又硬,「不管是在游光,还是在宴堂,都是我算计好的,我知道你在那儿,所以才去的……我故意接近你,为的就是报復何自堂,谁知道你那么好骗,稍微对你好一点,你就上钩了……我那么恨何自堂,怎么可能会爱你——」 何家翎一直默默受着她的冷刀子,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推开桌子,欺身而上,将她压倒在地,而后紧紧纠缠住了她的唇。 在这满含怒意的吻里,徐俏察觉到别样的温情,这让她心碎得想落泪。 她左右晃动着脑袋躲闪。 然而何家翎牢牢捧住了她的脑袋,让她动弹不得。 「唔——」她伸手推搡他,「唔,放——」 何家翎不为所动,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突如其来的,一股铁锈味瀰漫在了两人的唇舌间。何家翎闷哼了声,从徐俏身上爬了起来。 徐俏茫然失措地盯着他。 何家翎捂着嘴,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溢出,一滴一滴落在了徐俏的腿上。 徐俏怔了一瞬,连忙起身,慌乱道:「手拿开,给我看看。」 何家翎像是没听到她说话,迳自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 徐俏跟在他身后,死盯着洗脸池里一片被水沖淡的红色,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刚才竟然咬了他,而且是下了狠劲的。 真是越来越疯了! 她垂下眼帘,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砸在了脚背上。 何家翎一声不吭地沖洗着破裂的嘴唇,好在伤口不深,血很快便止住了。 他仰起头,双手撑着洗手台,一瞬不瞬地望向镜子里的徐俏。 「刚才那些话,我没听见,你以后不要再说了。」他上下唇轻启。 徐俏冷着脸,固执得像顽石,「没有以后了。」 低低的一句话迴荡在卫生间里,格外清晰。 「何自堂是何自堂,我是我!」何家翎绷紧手指,颤巍巍道:「我不信你对我只有恨,你明明……」 徐俏垂下眼帘,「我对你没恨,但也没爱。你要不是何自堂的儿子,我根本不会来找你。其实你也不爱我,你只是太孤单了,换个人陪你,你也会习惯的。」 何家翎六神无主似的转过身,他抬手攥住徐俏的手腕,急迫道:「不是这样的,我爱你。」 徐俏唿吸一滞,她紧咬着下唇,突然说不出话来。 何家翎顺势将她揽进怀里,他耳语般的轻声说道:「我们不要再管那些事了好不好?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以后就只有我们——」
第92页 「过不去的!」徐俏恶狠狠地颤慄着,「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何自堂,我做不到心无芥蒂地跟你在一起,你们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谁愿意永远待在噩梦里?」 何家翎瞬间松开了手,他退后半步,哑着嗓子,喃喃重复了遍,「噩梦?」 徐俏不敢看他,她低头望着地面,目光没了焦距,「何家翎,去找个能让你开心的人吧,我爱不起你。」 何家翎自嘲似的冷笑了下,随即站直了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徐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直至沉重的关门声响起。 她才缓缓抬起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对不起。」 迟来的道歉,显得无奈又可笑。 她扶着墙,走出卫生间,默不作声地收拾一桌残羹剩饭。 眼角余光里,她突然瞥到何家翎坐的位置上,有个小黑盒子。 她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开它。 是枚款式简单的戒指。 她默然了良久,慢慢蹲下身,颤抖着肩膀,撕心累肺地痛哭起来。 第64章 64 陈年 二零一零年夏, 香达城,精汇中学高中部。 橘红色的晚霞在天边渐渐漫开,成花成浪, 瞬息万变。 凉风迎面拂过,带走了一丝燥热。 戴婉趴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看天看地。 后头的教室已经空了,走廊里偶有两三个人在走动。 「大小姐?」书包带突然被人从后面扯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这?」 戴婉不用回头, 也知道来者何人,「张叔叔家里有事, 没空来接我, 我打算玩一会儿再走。」 蒋樟嗤笑道:「你就站在这里玩?玩什么?看飞机啊?」 戴婉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那你可真是够无聊的。」蒋樟一手揽过她的肩,「走,哥哥带你去打篮球。」 「我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 你给我递水擦汗就可以了。」 「不行, 我怕被你的追求者暗杀。」 蒋樟笑了笑,说:「这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你对她们构不成任何威胁。」 「走开。」戴婉懒得理会他的嘲弄, 她打开他的手,「我等会儿还要去画室。」 「你这人——」蒋樟瞥了眼手錶, 突然急切道:「算了,我同学还在篮球馆等我,我先走了啊。」 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了楼梯。 蒋家和戴家比邻而居,两个小孩打从一出生就在一块玩,十几年了,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对方。 竹马绕青梅, 多好的一句话,可惜,两人并没有把对方当成异性来看,什么男女情谊,想来都要生起一层鸡皮疙瘩。 戴婉又在原地站了五分钟,而后才离开学校,打的来到了小区附近的一间画室里。 她这一待,就是两个小时。 等她停笔时,外头的天已经黑得化不开了。 戴婉记着蒋樟的话,今天他家请客,说好了要去他家吃饭的,去晚了就不大好了。她慌不迭地背起书包,跟画室里的老师道了声再见后,便往小区的方向跑去了。 途径一条偏僻的小路时,戴婉不由放慢了脚步。 路上只有一盏年老失修的大灯,一闪一灭的,她需得眯起眼睛,仔细注意四周,才能看清附近有没有障碍物。 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走着走着,戴婉忽然不动了,她攥紧衣角,小心翼翼地打探起前方的一团影子。 影子晃晃悠悠地暗中走来。 戴婉没看清脸,只看到了一身黑色的风衣,还有赫然裸.露的下.体。 她没见过这种场面,登时吓僵了,尖叫声挤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暴.露狂越走越近。 戴婉屏住唿吸,微微侧过身。 正当此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瘦高的身影,将那污秽给遮挡住了。 暴.露狂一见来人,当即贴着墙根灰熘熘地逃窜走了。 戴婉没看他,而是抬起头,颤巍巍地看着眼前人。 待见到那人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时,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平稳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仿佛只是不经意路过,自顾自的沿着小路向前走。 戴婉迟疑了一下,跟上了他。 除了会对蒋樟大小声,对他人,尤其是陌生人,戴婉一向都很拘束。她想跟那人说声谢谢,可那人步子很快,她尝试了几次,还是没敢主动搭话。 走到亮堂处后,戴婉越看眼前人的背影,越发觉得有些眼熟。 及至他停下脚步,回首的那刻,戴婉才知那人眼熟在哪。 就在昨天,也是这里。 那人书包大开,掉了一路书,她在后头边捡边追。 然而看他的眼神,似乎对她没有丝毫印像。 那人背着斜挎包,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跟着我干嘛?」 戴婉脸色发红,小声说:「我、我没跟着你,我就住在这个小区里。」 「哦。」 「那个,谢谢你。」 「谢什么,我又没帮你。」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结果突然拐了个弯,猫腰钻进了一旁的树丛里。 随即戴婉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微弱的猫叫声。 在这之后的几天。
第93页 戴婉在学校里一次又一次和他「偶遇」了。 原来不认识的时候,擦肩而过无数次,她都不知道同年级存在这号人物,可一旦特别关注后,就会发现他无处不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戴婉成了老师的好帮手,每次都主动请缨,负责抱作业到办公室里。 她躲避横冲直撞的同学,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在七班门口放慢了步调。 她状似无意的将余光投进教室的最后一排——他懒懒散散地趴着,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书,看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书。 然而等他真正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却不看他了。仿佛很忙似的,她赶紧拉着同桌扯了一堆废话。 后来,她从同桌口中打听到了他的名字,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传闻。 暴力狂,冷漠,坏学生,目中无人……这些词,都是来形容他的。 戴婉不信,觉得同桌是在无端臆测,可除了同桌以外,其他人也这么说他。 戴婉还是不信,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有天放学,她没去画室,偷偷跑到了那天他去的树丛里。意外的,她看到了一窝小猫崽,还有空了的奶盆和罐头。 她下意识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这让她更加坚信他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堪。 这天周六,太阳毒辣得很,戴婉上完钢琴课回来后,便躲在空调里边吃冰边看漫画,悠闲自得地享受属于她的半刻好时光。 结果一页纸还没翻过,她老妈徐女士就敲门而入了。 徐女士派她去跑腿,她不干,赖在床上不愿起来。 「走啦。」徐女士拉着她的胳膊,柔声道:「又不远,你把东西交给温阿姨就好了。」 戴婉耍赖,「你自己去嘛。」 「我要出门一趟,没时间。」徐女士笑眯眯道:「你温阿姨的儿子也在家,你去跟他一起玩啊,你们不是一个学校的吗?不要老是待在家里。」 戴婉顺口问道:「谁啊?」 徐女士不大确定,「好像叫何家翎,是这个名字吧。」 戴婉瞬间坐直了身子,她不自知地弯起嘴角,「好,我马上去。」 第65章 65 陈年 何自堂他们家是前两年才搬到这来的, 戴婉不大爱出门走动,所以关于何家的一切她自是知道的少之又少。 除了在宴会上见过何自堂夫妇几面,她并不清楚他们家有几个孩子, 是男是女。 如今听闻何家翎就住在附近,并且他们家也有来往,她不由心生喜意,认为这就命定的缘分——确实是缘分,只不过是场毁天灭地的孽缘。 出门前, 戴婉特意洗了个头,换了条她最喜欢的连衣裙。 徐女士看她在镜子前坐成了化石, 忍不住打趣道:「我在路上见过那孩子, 长得可真漂亮,要我年轻的时候,也会不好意思。」 戴婉被戳穿了心事, 小声吶吶道:「妈, 你在说什么啊,我哪有不好意思。」说着她接过徐女士手中的文件, 心虚地跑下了楼。 一路跑到何家, 她站在台阶上按了按门铃。 等待里边人开门的间隙里,她赶紧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刘海。 门打开, 来人是温榕。 戴婉乖巧道:「阿姨好。」 温榕笑脸盈盈地邀她进门,「你妈妈呢?」 「她有事出去了。」 「小婉,阿姨好久都没看见你了,你怎么都不上这来玩。」温榕亲热地挽起她的手,「来,阿姨刚煮了糖水,要不要喝一碗?」 「谢谢阿姨, 不用了。」戴婉应着,心思却飘荡在别处。 温榕没把她的拒绝当回事,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到客厅里,从冰箱里翻出水果甜品来招待她。 戴婉盛意难却,捧起块大西瓜,慢吞吞地吃着。 吃到一半时,何家翎回来了。 他阴沉着脸,目不斜视地从客厅经过。 戴婉偷偷瞥了他一眼。 结果看到了皱巴巴、沾着泥的白t,还有破裂的嘴角和青肿的颧骨。 她皱起眉头,替他害疼。 然而温榕像是见惯了一样,平静道:「你又上哪野去了?」 何家翎充耳不闻,直接上了楼。 待他消失在了视野里,戴婉才试探地开了口,「阿姨,他这样没事吗?」 「没事。」温榕笑了笑,「就他这臭脾气,是得吃点苦。」 戴婉心里咯噔了下,「可是,他好像伤得很严重。」 温榕淡淡道:「他自己会处理的。」 戴婉突然别扭起来,怎么也坐不住了,「阿姨,我先走了。」 「这么着急回去干嘛,留下来吃晚饭啊。」温榕说:「这样,你先上楼跟家翎一块玩,阿姨出去买菜,你喜欢吃什么?」 戴婉连连摆手,「不用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温榕嗔怒道:「你是不是认为我煮菜不好吃?」 戴婉不假思索道:「没有。」 「那就说定了,留在我家,我等会儿给你妈打个电话。」 戴婉无奈,「阿姨——」 「上楼去玩呀,楼上有漫画书还有电脑。」 「好。」 戴婉半推半就地上了楼,在何家翎的卧室门口踟蹰了片刻,末了,轻轻敲了下门。 没有人回应。 她又站了几秒,打算离开时,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了一声极轻的闷哼。
第94页 鬼使神差的,她搭上了门把,缓缓向左拧了半圈。 事后想来,戴婉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胆子,她只记得他伤得很重,她迫切地想要看一看他怎么样了。 屋内窗帘大开,烈阳将四处照了个通亮。 何家翎还是刚进门时的那副模样,他紧闭双眼,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沾满血的手臂垂了下来,指尖虚虚点着地面。 戴婉倚着门,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同学?你还好吗?」 他仍是没反应。 戴婉走到床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竟是烫得惊人。她当即转身冲下楼,「阿姨,阿姨,何家翎发烧了……」 然而客厅里空无一人,温榕已经走了。 戴婉跑回家,从橱柜里提了个药箱,又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她手忙脚乱地跪坐在床边,餵何家翎吃了两粒退烧药,随即又替他简单地处理了伤口。 她无声无息地守在床边,凝视着他的眉眼,心中暗暗感嘆:真好看呀,要是脾气能再好点就好了。 想着,她自己先笑起来了,觉得自己要求挺多,痴人说梦。 戴婉在何家翎退烧后,便悄然离开了,她没留在何家吃晚饭,不知怎么的,她觉得温榕有些古怪,对她热情过头了,可对何家翎却异常冷淡。 晚上徐女士送夜宵来房间时,戴婉忍不住八卦了句,「妈,何家翎是温阿姨亲生的吗?」 「当然了。」徐女士不解道:「为什么这么问?」 戴婉摇摇头,「没,就是看起来不像。」 这天之后,戴婉除了画画,每天放学还有件大事要做,那就是偷偷跟着何家翎,防止他打架。 他打架的样子,戴婉见过,就跟疯了似的,看得人心惊肉跳。她生怕他下手不知轻重,把人打死。 不过跟了几回以后,戴婉便发现了,大都是别人手欠,主动来招他。要不就是他看到有人受欺负了,假装路过,顺手帮了一把,结果为此惹上了麻烦。 有次,一群校外的混混在巷子里堵住了何家翎。对方五个人,而他形单影只的,哪里对付得了。 于是戴婉躲进了旁边二楼的汉堡店里,点了两杯可乐,找准时机,从窗口往外倒,倒在了染着黄毛的小头头身上。 黄毛被吓了一跳,仰起头,骂骂咧咧道:「操.你妈,没长眼睛啊?」 话音刚落,一杯冰可再次迎头浇来。 黄毛扯着嗓子怒吼道:「操.你妈!老子今天非得弄死你不可。」 五人帮甩下何家翎,气急败坏地往汉堡店赶去。 那时,戴婉早就从后门逃之夭夭了。 诸如此类的事件还有几次,不过有时对方人太多,或是位置不好,她帮不上忙,便只能报警解决了。 如果何家翎受伤了,她还会找藉口到他家去一趟。 她像一条隐形的小尾巴,跟随在他左右。 她总是很小心,生怕他发现她的存在,认为她是个变态。 夏日午后,戴婉趴在课桌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蒋樟从她身边经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嘴角带伤的何家翎。 他登时来了兴趣,弯腰凑近她的耳边,笑嘻嘻道:「你喜欢他啊?」 戴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蒋樟咋舌道:「大小姐,想不到你这么叛逆呀。」 戴婉不明白,「这跟叛逆有什么关系?」 蒋樟说:「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一个疯子?」 戴婉气道:「他哪疯了?」 蒋樟「啧」了一声,「看你这护的,说都不让说。」 戴婉懒得理他。 蒋樟兴趣未消,接着问:「你什么时候盯上他的?」 戴婉不语,目光又飘向了窗外。 有个女生走到何家翎身边,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而后自己开怀地笑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 何家翎低垂着头。 戴婉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收回视线,安静如鸡地翻起课本,可惜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蒋樟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拍了拍戴婉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别难过,虽然人家长得比你漂亮,个子比你高,性格比你开朗,但你也很好啊。」 「……」戴婉闷声闷气道:「哪好?」 「好有钱。」蒋樟没个正经,「大富婆,你但凡喊一声,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愿意往你身上扑。」 他边说边张开双臂,「来吧,唿唤我吧。」 戴婉给了他一个白眼,「滚!」 蒋樟委屈巴巴地撇了撇嘴,「你好兇啊。」 戴婉没心情同他插科打诨,她将脸埋进了书里,鼻尖莫名开始发酸。 正当她沉浸在悲伤怀旧的氛围里时,蒋樟忽然拽紧她的衣领,「欸欸欸,你看那女生,好像哭了。」 戴婉抬眼,见方才还笑靥如花的女生,这会儿不知怎么了,满脸怒意,泪水横流,她恶狠狠地推开何家翎,转身跑了。 「啧,他果然很难搞。」蒋樟摇头感嘆道:「戴婉,你的路,难走哦。」 戴婉望着何家翎那双死鱼眼,没有说话。 如此过了一年,戴婉一直在他身边晃悠,却没敢真正走到他眼前。 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在一个房间里看过书,可是,他并不知道她叫什么。也许知道,温榕或者何自堂跟他提过,但他肯定下一秒就忘了。
第95页 戴婉记得,他头一回主动问她名字,是在一个暴雨天里。 那天,戴婉刚从画室里出来,走了没多久,豆大的雨点骤然而下,毫无章法地砸在了她身上。 她懵了两秒,拔腿就跑。 香达城是座山城,楼梯、坡道无处不在。 要是多下几场这样的暴雨,那些住在一楼的居民可就惨了,家里成了鱼塘,暖床成了孤舟。 戴婉跑进了一条上坡道,道上除了她,还有一辆龟速前行的电动车。 开车的女人年纪不大,身后还带了个五六岁的小孩。 谁也没想到,那辆电动车会突然失去控制,连车带人,急急向后倒退。 戴婉脑子一热,丢下手中的画册,沖了上去。 混乱之中,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牢牢接住了小孩,而后跌滚进了草丛里。 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的啼哭不停在耳边环绕,她睁着眼,恍惚间,看到一抹淡影于茫茫雨雾中向她跑来。 「餵」何家翎蹲下身,抬手拍了拍她湿漉漉的脸。 「啪啪啪——」 他用劲很小,但听起来很疼。 女人抱着小孩在旁哽咽道:「帅哥,你别打她了,快送她去医院吧。」 何家翎一声不吭,他转过身,拉起戴婉的两只胳膊,将她整个人提到了背上。 戴婉不知道何家翎哪来的力气,明明看起来那么清瘦单薄,却能背着她一路狂奔。 她气息奄奄的,何家翎大概怕她死了,絮絮叨叨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年级的?你家有几口人?你住哪?我看你好像有点眼熟……」 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根本不给她回答的机会。 期间戴婉昏迷了一次,醒来后,她发现病床边站满了人,爸妈,蒋樟,蒋樟妈妈,温榕,骑电动车的女人…… 唯独没有何家翎。 可她却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吓得徐女士当即跑出病房去叫医生。 第66章 66 陈年 高二的某个星期天, 戴婉路过客厅时,听了一耳朵温榕和徐女士的谈话,温榕说何家翎成天惹是生非, 不好好念书,何自堂怕他考不上大学,打算明年把他送出国去。 戴婉听言,丢魂失魄地回了房间。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下午,最后咬咬牙, 做出了个重大的决定——她也要去德国念书。 十七八岁,于她而言, 真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考虑未来,也不用计较成本。 当天晚上, 她就把这个决定跟她爸妈说了。 彼时戴耀华正坐在沙发上看连续剧, 徐女士趴在他的肩头,不知道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两人便你侬我侬地抱在了一块。 戴婉立在一旁, 无奈嘆息道:「爸、妈,你们注意点, 我还在这呢。」 徐女士羞答答地离开了戴耀华的臂弯,轻笑道:「怎么了?」 戴婉重复了遍几分钟前说过的话,「爸妈,我想去德国念书,可不可以?」 戴耀华点点头,「行啊,你想做什么, 老爸都支持你。」 徐女士却是着急忙慌地站了起来,「为什么要出国?家里不好吗?」 戴婉含煳道:「不是,我,我想换个环境学习。」 徐女士起了疑心,「是不是学校有同学欺负你?」 「没有。」 「你失恋了?」 「什么啊!」 「那……」 「媛媛。」戴耀华握住徐女士的手,捏了捏,「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得尊重孩子的决定,既然她想去,就送她去好了,正好有机会让她锻鍊锻鍊。」 「可是——」徐女士眼睛发红,「这样就见不到小婉了。」 戴耀华轻声安抚道:「没事,你要想她了,咱们就坐飞机过去看她。再说了,你还不知道小婉的脾气啊,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倔得要命。」 徐女士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 戴耀华挨着她说了几句凑趣的话,惹得徐女士破涕为笑,没一会儿,两人又腻到一块去了。 戴婉撇撇嘴,火速逃离了屠狗现场。 戴耀华的支持很快便落到了行动上,两天后,一个操着口流利普通话的德国人来到了戴婉家里。 戴婉彻底失去了看漫画的时间,每天从画室回来,写完作业,她还得学上两个小时的德语。 蒋樟认为她是鬼迷心窍了,竟然为了个连话都没说过的人要孤身跑到国外去。 戴婉纠正道:「我跟他说过话。」 蒋樟嘴角抽搐,「你好,谢谢,让一下?这也叫说话?」 整间屋子静悄悄的,戴婉默然了片刻,轻声开了口,「他一个人呢。」 蒋樟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 「我想陪着他。」 「然后呢?你敢跟他表白吗?他会接受你吗?」 戴婉换了根笔,语气很淡,「不一定,也无所谓。」 蒋樟气的要笑,「有时候,我真的想敲开你的脑子看一看,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顿了顿,说:「不过这样看来,你跟他倒挺配的。」 戴婉不紧不慢道:「怎么说?」 蒋樟嗤笑道:「你们两个都不正常,疯子配傻子,天生一对。」 戴婉静静地看着他,抬起油画笔,冷不丁地在他脸上画了个圈。
第96页 「戴婉,你特么的,太阴险了!」蒋樟转身,冲进了卫生间。 然而戴婉这份要出国的决心,在半年后就夭折了。 起初,是家里帮忙的阿姨被徐女士给辞退了,再之后,接戴婉上下学的张叔叔也走了,所有杂活统统落到了徐女士身上。 戴耀华始终死气沉沉的,他的话越来越少,时常坐在阳台上抽菸。徐女士劝了几次,劝不住,后来就抱着他哭了。 他们虽然不说,但戴婉明显察觉到家里的经济出了点状况。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不用再请德文老师来家里了,她觉得很枯燥,不想学了。那些钢琴课,舞蹈班,她也不想去了,下半年就高三了,她得多花点时间学习文化课,画画。 她也不让徐女士接她上下学,开始每天早起,同何家翎一起去等公交。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何家翎的视线总是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 她心里一慌,低头避开了。 有次学校补课,放学晚了,正巧遇上下班高峰期。 公交车上几乎坐满了人,一眼望去,就只有何家翎身边还空了个位置。 戴婉抓着扶手,犹犹豫豫的,见越来越多的人往上涌,便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或许是她落座的声音太大,何家翎扭头看了她一眼。 她心虚地笑了笑,「抱歉。」 他没说话,戴着耳机,闭上了眼。 戴婉一路忐忑,姿势僵硬,尽量保持淑女本分。然而她近来天天失眠,这会儿突然犯起困来,东倒西歪的,全然像个滑稽的不倒翁。 在意识模煳之际,她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 她骤然清醒,偷偷去看何家翎。 好在他依旧紧闭双眼。 弋? 戴婉顿时松了口气,庆幸对方没有看见自己的丑态。 她收回视线,凝视前方的椅背,没有留意到身边人微微翘起的嘴角。 在这之后没几天,就到了暑假。 高二升高三,学校天天补课,何家翎在家准备出国,没有来。 戴婉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其实就算父母闭口不谈,她从外头也能听到风声。 他们家快要破产了。 以前往来的朋友,或多或少都和戴耀华断了联繫,其中就有何自堂。 戴婉不懂大人工作上的事,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假装不知道,尽量让他们不为自己分心。 何家翎走的那天,戴婉没有去送他,她托蒋樟给他带了份礼物。 那时何家翎正蹲坐在家门口等司机来接他,见到蒋樟,他略微有些讶异。他们虽然偶有交谈,但一直不怎么熟。 蒋樟沖他爽朗地笑了笑,「嘿,哥们,几点的飞机啊?」 何家翎站起身,倚着行李箱,懒懒道:「有事?」 「来送你一程呗,毕竟一个小区,一个年级的。你这一走,得过年才回来吧。」 「不回来了。」 「啊?」蒋樟心下一沉,「为什么不回来了!」 他问的这样理所当然,何家翎突然没话说了。 蒋樟急切道:「哥们,别不回来啊,天南地北的,总归还是家里好。你爸妈肯定盼着你回来,还有戴——还有一帮人惦记着你呢。」 何家翎毫无意义地笑了下,「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人家不好意思说嘛。」蒋樟不露痕迹地切了个话题,「来,你要走了,送你样东西。」 何家翎接过他手中四四方方的扁纸盒,莫名道:「这是什么?」 蒋樟也想知道,他问戴婉,戴婉不肯告诉他,于是他便撺掇起何家翎,「拆开来看看,小心点,说不定是什么贵重的宝贝。」 何家翎稀奇道:「你送的,你不知道是什么?」 「我只是受人所託。」 「谁?」 「这不能告诉你,我答应她保密了。」蒋催促道:「别磨蹭了,快点打开。」 何家翎难得听话,他打开盒子,从里头取出了幅油画,缓缓展开。 一个人赫然立于纸上。 这人就是何家翎。 周遭一片昏暗,唯他是鲜亮的。 色彩浓郁,笔触细腻。 蒋樟看着,愣住了,「我靠,这也太……」 好看?传神?他一时竟找不到词来形容。 谁都能看出作画人在此倾注了不少心血。 画里的何家翎比真正的何家翎还要具有生命感。 然而何家翎却是战慄了下,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将手里的画像烫手山芋一样丢开了。 蒋樟见状,赶紧将画捡了起来,他抖了抖上边的灰尘,气道:「你这人,不喜欢也别扔啊,真是伤人心。」 何家翎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这到底是谁画的?」 「哼,无可奉告!」蒋樟还有气,「你不要我就带走了。」 「还有——」他无可奈何地长吁了声,「那傻子还叫我带句话给你,她希望你以后能少打架,少生病,少抽菸,对自己好点。」 何家翎一字一句地听完,脸上渐渐褪去了颜色。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 他没受过爱意,即便有,那也微乎其微,过两天就消散了。 所以当他直面这画里涌动的情意时,他下意识地想要抗拒,同时又有些害怕和紧张。
第97页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受,便只能抛开。 第67章 67 陈年 戴婉睡得很轻, 楼里稍微出点动静,都能把她惊醒。 从戴耀华被捕,到今天,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半个月来,戴家成了一座孤坟,人们见了,都要躲开走,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戴耀华强.奸.杀人的新闻仅用了两天, 便铺天盖地席捲了整个香达城。报纸网络上,用绘声绘色, 斩钉截铁的文字, 将戴耀华描绘成了一个作恶多端,手段残忍的变态。 他原来的种种举动,都被安上了虚伪的套子。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 但徐女士和戴婉相信。 徐女士四处找人帮忙打听消息, 然而先前同戴耀华来往的那帮人, 全都哑巴了,一个个缄口不言, 连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再做了。 徐女士急得直落泪, 戴耀华将她保护得太好了,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 她除了求人,想不到一点办法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一个真相。 同样在等待的,还有戴婉。 她总是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恍惚以为一切如初,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也没有告诉徐女士,她在学校遭遇了什么。 同学们议论纷纷, 用杀人犯,强.奸犯女儿的名号来称唿她,用鄙夷愤怒,仇恨噁心的眼神来凌虐她。 蒋樟看在眼里,气得咬牙,想要帮她,却被她给拒绝了。 她冷冷的,将他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她默默地听着,受着那些辱骂,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感触。 大概是她这种态度激怒了不少人,侮辱的手段,渐渐不再止于言语和眼神了。她的课桌里,常有死掉的老鼠,她的书本上,写满了恶毒的诅咒。 然后是莫名其妙的推搡,和怒气滔天的耳光。 更有甚者,一些男生还会对她动手动脚,他们说父债子偿,她一个强姦犯的女儿,就该替她爸受这种罪。 一个人可能只是蠢蠢欲动,但人多了,就会变成理所当然。 当粗砺的手掌快要探进领口时,戴婉再也忍不了,她扬手给了对方一个响亮的巴掌。 对方红着眼跑去找老师,老师来了,不由分说地指着她训斥了一顿。 戴婉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根手指,看一下又一下地往自己身上戳来。 一根笔直的嵴梁骨,慢慢垮掉了。 不是她的。 是她一直敬重的老师的。 戴婉失了神,喃喃自语道:「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老师愣了一下,随即气急败坏道:「你说什么!」 戴婉没理她,背起书包走了。 这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老师打了几个电话给徐女士,控诉戴婉在学校的一系列恶劣行径,让她好好管教她的女儿,不然以后就完了。 徐女士听言,并没有对戴婉当头棒喝,她只是揽着她,轻轻啜泣。 戴婉一直垂眼忍耐,等徐女士离开房间了,她才敢卸下盔甲,将脸埋进枕头里,呜咽痛哭。 这段时间,她和徐女士都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她们无能为力,只能继续焦灼绝望地等待。 一个星期后,她们终于等来了戴耀华。 戴婉第一眼都不敢认他。 戴耀华面色灰青,目光空洞,直愣愣的,就像个活死人。 徐女士抱着他,声线颤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念念叨叨的,重复着这句话。 即便证据不足,即便戴耀华被放了回来,但媒体依然蜂拥而至,网民们依然隔着屏幕在断案。 戴耀华将自己困在了屋里,不再出门。 期间,有几个人来找过他,何自堂也在其中。 戴婉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在这之后,戴耀华愈发地沉默了起来。 戴婉惴惴的,怕他出事,时不时就跑到他屋前敲门,「爸?」 「嗯,我在。」 那天上午,戴婉像往常一样又去敲门,「爸?」 没有人回她。 于是她擅自打开了房门。 然后,她看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画面。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痛哭。 她只是呆滞地站着。 戴婉不记得徐女士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记得她说了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看到了一滩血。 而后她迈开步子,行尸走肉般地向前走,走着走着,走进了灵堂。 灵堂上摆着戴耀华和徐女士的遗像。 戴婉盯着地面,茫茫然的,没了魂魄。 她好像也跟着他们走了。 只剩一副躯壳在人间。 外婆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抱着她,哭断了气,「小婉,你一定要好好的啊,别像你妈那样……」 戴婉抬起眼,看着遗像,脑子里「嗡」的一响,昏死了过去。 「戴婉,戴婉,你怎么又走神了?」 谁在喊她? 戴婉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在家中的大沙发上,手里拿着根画笔,身边坐着何家翎和蒋樟。 客厅里闹哄哄的,一群人围在一块聊天,为首的是戴耀华,他向戴婉招了招手,朗声笑道:「来来来,跟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戴婉。」 戴婉丢下画笔走了过去,「爸——」 正当此时,徐女士端着精緻的点心从她身侧走过,「小婉,妈妈刚刚做了椰汁糕,你快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第98页 戴耀华不满道:「这位女士,你怎么不叫我尝尝,我也有嘴的。」 徐女士哼笑道:「你?啃椰子树去吧。」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 戴婉笑不出来,忙高声喊道:「爸!妈!」 一切都静止了。 戴耀华和徐女士转过身,无言看着她。 四周骤然扭曲变形。 戴婉惊恐不已,急急上前去抓他们。 「爸妈!」 「俏俏?俏俏?」 混沌中,一道苍老的声音横穿了进来。 俏俏? 戴婉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良久才哑着嗓子,不确定地唤了声,「外婆?」 外婆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询问道:「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梦到你爸妈了?」 戴婉环顾四周,水泥地面,老式灶台,木制窗框……意识在一点一点的回温。 这里是沙田湾,不是香达。 她现在也不叫戴婉了,她叫徐俏。 然而即便逃到了这里,她的噩梦还是没有结束。 因为她遇上了陆川浓。 徐俏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陆川浓了,从第一天踏入十三中起,就由他领着头,再次上演起了精汇中学里发生的那场霸凌。 徐俏无路可退,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头也不回地背起书包走了,她得读书,她得查案,她不可以让外婆担心。 于是,她报了警。 事后,陆川浓就此消停了一阵。 她以为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然而没有。 星期六补课完后,陆川浓的马仔在路上堵住了她,生拉硬拽的,将她拖进了一间廉价餐馆的二楼包厢里。 六个人,男男女女,短裤吊带,刺青光头,吊儿郎当地坐在席间。 其中有几个是校外混的,徐俏没见过。 她安安静静,一语不发,任由他们打量着。 「川浓,这就是报警欺负你的那个小婊.子啊。」坐在斜对面的一个大光头,紧盯着徐俏,促狭道:「啧啧,不得了,皮肤可真嫩。」 光头身边一个叼着烟,画着大浓妆的辣妹不乐意了,「呵,嫩有什么用,长得丑死了。」 马仔看了看辣妹,又看了看徐俏,认真道:「不会啊,她长得比你好看。」 辣妹当即沉下脸,狠踹了他一脚,「去你妈的,就你那狗眼,看得出来什么美丑。」 马仔委委屈屈地走开了。 此时,一直隐在角落里的陆川浓开了口,「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点菜吧。」 徐俏却是淡淡道:「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她刚要站起,就被一只手给按了下去。 「同学,有什么事会比陪我们陆哥吃饭还重要?」 徐俏如实道:「我要回去写作业。」 「哈哈哈哈——」 这群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个个笑弯了腰。 只有陆川浓没有笑,他半眯起眼,将油腻的菜单甩到徐俏面前,「喜欢吃什么,自己点。」 是命令的语气。 徐俏抿着嘴,看都没看那张菜单。 一旁站着的大高个见状,登时勃然变色,他扬起手,一巴掌抽到了徐俏脸上。 他那一掌用尽了十足的力气。 徐俏身形勐地晃了一晃,没稳住,整个人被扇飞到了地上。 又是一片幸灾乐祸的爆笑。 大高个怒视着徐俏,嘴里恶狠狠道:「操你妈,老子他妈烦你这种傻逼了,妈的,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 徐俏扶着椅子,费力地爬了起来。 她没有乞求,依旧漠然。 马仔偷瞄了眼陆川浓,他一直阴晴不定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荣,你咋这么凶啊,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光头吐了口烟雾,笑嘻嘻道:「你看看你,都把人小姑娘给打坏了。」 阿荣偏着脸,横了他一眼,「去你妈的,这种货色你也看得上,小心哪天被她搞进局子里。」 光头摊了摊手,「诶,你可别乱说,小娟还在这呢。」 辣妹哼笑了一声,「滚开,我跟你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关系,昨晚……」 「好了,都别吵了,赶紧点菜。」话是对他们说的,可陆川浓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徐俏那红肿的脸上。 光头说:「来份水煮牛肉,干锅肥肠。」 辣妹:「我要凉糕。」 「再叫两箱啤酒来。」 「……」 徐俏不动声色地走到位置上,拿起书包。 阿荣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怒目圆睁道:「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 徐俏还没张口,辣妹就端起一桶免费的菊花茶,从徐俏的头上淋下了。 好在茶水是温的,不至于烫伤皮肤。 辣妹看着落水狗似的徐俏,肆意地笑出了声。 徐俏静了静,抬手拿掉鼻子上沾着的花瓣,扭过脸,一瞬不瞬盯着陆川浓。 他什么都没有做。 可这一切又皆因他而起。 他总是这样,将她狠狠推进斗兽场,而后置身事外看她狼狈,看她痛苦,看她无助。 那样他就高兴了。 茶水顺着徐俏的发梢,衣摆,一滴滴地砸在地上。 而她始终安静如一。 「喂,这人是不是傻了呀?」
第99页 不知道是谁嘀咕了句。 毫无预兆的,徐俏抓起了桌上的啤酒瓶,在桌子上狠敲了一下。 「啪——」 玻璃瓶瞬间四分五裂。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就握着只剩下半截的酒瓶残身,向陆川浓扑了过去。 陆川浓连人带椅,被她死死抵在了墙壁上。 余下的几人傻了几秒,随即炸开了锅。 「靠!」 「快拦住她!」 「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他们说着就要上前,却被陆川浓一个手势给止住了。 陆川浓垂下眼帘,饶有兴味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徐俏,一点也不觉得怕。 这根木头,总算有点反应了。 徐俏揪住他的衣领,仰起脸,目光空洞地迎着他的视线,喃喃道:「我还不能死,你去死吧。」说着,她将尖利的碎片往他脖子一刺。 「啊!」在场的女生都吓得闭上了眼。 碎片贴在皮肉上,没有更近一步。 徐俏到底没有下去手。 她颓然松开了陆川浓,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 一时间,没有人敢拦她。 待她走到门口时,陆川浓开口叫住了她,「喂,你的书包没拿。」 徐俏停住脚步。 与此同时,陆川浓的手机响了。 「我去接个电话,你们先吃。」他拿着手机,走到徐俏身边,缓缓道:「你先别走,在这等我一下。」 徐俏没有理会他。 他撇撇嘴,迳自走出了门。 苍蝇小馆,隔音效果很差,楼里乱闹闹的,陆川浓只好走到店外,倚着棵老树,给二叔回了个电话。 二叔在香达开了家公司,听他爸说他不想读书了,就问他愿不愿意来他公司帮忙。 陆川浓收起流里流气的腔调,认真同他聊了些计划,「二叔,京襄那批货,你可不可以交给我试试……」 「砰!」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闷响。 陆川浓愣了愣,闻声望去。 徐俏正一动不动地趴在距他半米远的水泥地上,姿态扭曲,无声无息。 二楼窗户大开,惊唿声和讨论声接踵而来。 「妈的,谁推的?」 「不是我,是她是自己掉下去的。」 「她是不是死了?」 「去看看。」 「我不。」 「……」 陆川浓脸色惨白,心脏漏跳了几拍。 「徐俏!」 意识是模煳的,但疼痛的感觉却益发清晰,徐俏浅浅地喘息着,费力地睁开了一只眼皮。 一世界的黑。 她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 她听到一阵「哒哒哒」的声音。 一个剪着齐肩短髮,穿着荷色碎花裙的女生走到了眼前。 她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髮,「你好,我叫戴婉。」 第68章 正文完(修) 你偷了我的东西 戴婉是从黑暗中走来的。 而她离开时, 是在一个明媚的午后。 窗外是满院子的绿意,还有几株红得发艷的杜鹃花。 喜鹊站在栏杆上,喳喳叫唤着。 徐俏坐在病床边, 凝望着这片风光。 病房内静谧无声。 四四方方的空间,白惨惨的墙壁床单。 两年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画地为牢的生活。 好在吃药治疗确实是有效果的,她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好了,发疯的次数也渐渐屈指可数。 只是她偶尔还是会看见戴婉。 譬如现在, 戴婉就坐在她身边。 她们鲜少说话,相对沉默着。 良久, 戴婉突然开了口, 「你不想出去吗?」 徐俏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下。 戴婉继续呢喃,「外面能看见晚霞,闻到花香, 听见风声, 多好啊。」 徐俏没应声。 「受了那么多的罪,吃了那么多的苦, 还不够吗?」戴婉握紧她的手, 轻缓道:「放过你自己吧。」 徐俏掌心向上,抓住一片虚无。 「好。」 戴婉笑了笑, 「我走了。」 「嗯。」 「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徐俏怔愣了一下,「好。」 戴婉又陪她坐了会儿,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徐俏没有回头,依旧直直望向窗外。 那只啼叫的喜鹊,突然展开翅膀,唿啦啦地飞走了。 两个月后,医生告知徐俏可以出院了。 蒋樟听说了后, 当即欢天喜地的跑来医院接她。 「徐俏!」 一见面,蒋樟就给她来了个熊抱,他热泪盈眶道:「我就说嘛,肯定能治好的,你一定会跟正常人一样的!」 徐俏感慨万千,回抱住了他,「谢谢你,还有阿姨。」 她住院以来的那些费用手续都是蒋樟和他妈妈处理的,他们让她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好好配合治疗就行。 「我妈本来也要来接你的,但医院有事,走不开。」蒋樟拿过她的行李箱,「先回趟我家,等把东西放好了,我再带你出去吃饭。」 在徐俏住院后不久,蒋樟突然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荒废人生了,于是拉下脸皮,向他那远在国外的亲爸借了笔钱,然后找人合伙开了间游戏工作室。
第100页 工作室才刚起步,接到的都是一些小单子。扣去人工,房租,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收入不算太高,但也够他在工作室附近租间敞亮的房子了。 徐俏坐上蒋樟新买的车,前往他新租的公寓。 自从出了医院,徐俏的眼睛就没从窗外缭乱缤纷的景色里收回来过,仅仅两年而已,她都快要忘记人间烟火是什么模样了。 是很好的啊。 她在心里默默感嘆了句。 蒋樟将车开到地下室,而后领着她上了八楼。 进屋后,徐俏环顾四周,称赞道:「行啊蒋美丽,整得有模有样的。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你这么有艺术细胞?」 蒋樟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给她,「这不是我弄的。」 他笑起来,满脸藏不住的喜意。 「啧啧啧。」徐俏搓了搓手臂,打趣道:「看你那春心荡漾的模样,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之前可没少在我耳根边提起何家翎。」话一出口,蒋樟便傻了,他咬着舌头,一面暗暗怪自己嘴快,一面小心审视起徐俏的表情。 徐俏神色无异,半点波澜未起,她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印刷画,不经意似的问了句,「他还好吗?」 蒋樟见徐俏并不避讳提及他,便松了口气,把自己了解的消息尽数说了,「不知道,我只知道何自堂被判了死刑,温榕嫁给了个老外,鑫海集团被他那半路弟弟接手了。他从那天起,就不知所踪了,我没在香达见过他。」 徐俏静默了几秒,随即轻声道:「那他应该很好。」 她希望他好。 蒋樟试探地问:「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下他在哪?」 徐俏摇摇头。 她骗了他,害了他,还有什么资格见他。当初那么毅然决然地推开他,就是存了不再见的打算的,只是没想到病会好得这么快。 不过退一步想,就算她没病,他们之间缠绕的一团乱麻,理也不理清,拆不拆不开,迟早是要拿剪子一把剪断的。 谁来剪?还得是她。 徐俏仰起头,连饮了几口可乐,然后将易拉罐往茶几上一顿,说:「走吧,打算请我吃什么?」 蒋樟驱车几公里,带她去了思源区的一家餐馆。这家餐馆很怪,没有店名,没有菜单,开门时间全凭老闆心情。但因味道一绝,客人仍是前唿后拥地接踵而来。 他们去的比较晚,过了饭点,所以不用排队,店内也有空位。 菜上来之前,徐俏嘀嘀咕咕的,觉得不过是吃顿饭而已,何必要花费那么多心力,一路又爬坡,又问人的。 菜上来以后,徐俏就闭口不言,只顾吃了。在医院待着的这两年,一日三餐,都很营养,她吃得嘴巴都快淡出鸟了。 她虽然不在意吃喝,但碰上好吃的,她也会多吃两口。面前这桌菜不仅好吃,而且十分对她胃口,连吃了两大碗米饭,她才空出嘴来同蒋樟说话。 徐俏跟他说了未来的计划,她不想再当律师了,打算找间画室,看需不需要老师,她可以教小朋友画画。还有看病住院的钱,等她有点积蓄了,到时候分期还给他。房子她也会马上去找的,最快的话,可能四五天,她就能从他家搬出来了。 蒋樟不想要她还,不管是钱还是什么,但他知道她的脾气,腰杆子硬得很,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不想欠着别人,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所以听了她的打算,蒋樟只能无奈劝慰她,日子还很长,不用着急,慢慢来。 两人东拉西扯的,饭吃到一半,蒋樟突然接到了工作室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个很大的单子要他回去处理。 徐俏听了,让他不用管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她等会儿吃完饭,还得到街上熘达两圈,看看夜景,吹吹晚风。 蒋樟留了把备用钥匙给她,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徐俏独坐在餐桌上,解决完剩下的饭菜,又玩了几把斗地主,然后晃晃悠悠地去逛大街了。 她难得一身轻松,什么也没想,单是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出长街,徐俏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项鍊呢? 她骤然变了脸色,忙伸手去探上衣口袋,没有,再翻裤子口袋,还是没有! 她蹲下身,眼睛仔仔细细在地砖上扫视着,连缝隙也不能放过,附近没有,就沿来时的路往回找。 然而无论她怎么找就是找不到,项鍊彻底失去了踪迹。 徐俏渐渐焦躁了起来,怪自己粗心大意。 这条项鍊是她仅能藏匿的最后一点念想了,她不想连这点念想也丢了。 她弯着腰,突然鼻尖一酸,想哭,但是没有眼泪。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开始纷乱地回忆起今天的经歷。 项鍊是一直戴在身上的,没有取下来过。 吃晚饭的时候,她记得蒋樟还随口说了句,「你这项鍊还挺特别的啊。」 她笑了笑,没说话。 而后她又去了趟卫生间,在途中,有个小孩在撞了她一下。 会不会掉在那了? 想到这,徐俏赶紧直起了身,向前跑去。 徐俏气喘吁吁地来到餐馆,那时店里已经准备打烊了,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 前台看到她惶惶然地站在入口处,忍不住开了口,「小姐,你有什么事吗?」
第101页 徐俏定了定心神,说:「我好像有东西落在这了。」 「什么东西?」 徐俏走近,「一条银色的细链子,上面还串着枚戒指,请问你有看到吗?」说着,她拿出手机,翻了张照片给对方看。 前台盯着照片上的项鍊,咕哝道:「这是你的?」 徐俏听她这话,喉咙有些发紧,语气也有些急了,「当然是我的,戒指上边还刻了我的名字。」 前台迟疑着说:「可我们店长说东西是他的,已经带走了。」 徐俏愣了愣,「带走了?」 前台大概怕她误会店长是个贪财的小人,误会他们店是家黑店,忙安抚道:「我想应该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你等等,我给店长打个电话,他才刚走,还没走远呢。」说完,她拿起座机上的话筒,按了一串数字。 但电话那头没人接。 前台讪讪放下了话筒,「不然这样,你先留个号码给我,等店长明天来上班了,我再通知给你,你看成吗?」 徐俏心里着急,不愿等到明天,「你说他刚走,走多久了?」 「就在你进来的前一分钟,他往后门走了。」 徐俏唰唰地写下号码,头也没抬地问:「你们店长多大,穿什么衣服,大概长什么模样?」 前台笑了笑,「二十七八吧,个高,白t运动裤,大街上长得最帅的那个。」 「谢谢。」 徐俏放下笔,一阵风似的朝前台所指的方向追了去。 后门外,是条静谧的街道。 灯火暗淡,人也稀疏。 仅有一家小吃摊屹立在路边。摊主坐在塑料凳上,手里拿着广告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偶尔挠挠肚皮,见人路过,便喊一声,「美女,臭豆腐要不要?」 徐俏摇摇头,迎着夜风跑了一段距离,来往的行人从她眼里略过。 穿白t的有,但个不高,个高的有,却是一副西装革履的打扮。总之没有一个对得上前台口中的那个店长。 她知道追不上了,满腔沸腾的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冷却过后,心脏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就在徐俏失魂落魄之际,她忽然瞧见前方五十米远处有抹淡色的身影。 她想也没想,撒腿追了上去。 那人走路很快,眼看他要拐进小区里了,徐俏扯着嗓子,大喊了声—— 「店长!」 身影停了下来。 他没回头。 单是站在原地。 徐俏小跑上前,待彻底看清那道身影时,她勐地剎住了脚步。 动不了了,也不敢动了。 一点点黄晕的光倾泻而下,他立于其中,显得有几分虚幻。 徐俏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指尖不知不觉被她捏得发白。 身影在等她说话。 然而她不肯说。 他就只能自己转过身来了。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一双眼,却是湿漉漉的黑。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天荒地老。 良久,他开了口,声音类似哽咽。 「餵——」 徐俏颤悠悠地睁开眼,「什么?」 他摊开手,一根挂着戒指的细银链子从他指尖垂下,晃晃荡盪的。 「是你偷了我的东西吧。」 徐俏迎着他那柔软的目光,气息一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出来。 滔滔不断,怎么也止不住。 她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出声音。 于是她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吶喊—— 「是我!」 「何家翎!」 幽静的走廊里,一名护士听着病房内的喃喃自语,写下记录,而后摇了摇头,嘆息一声,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