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魏》 第1章 朕是小透明? 大魏正始十年,正月初七,高平陵。 大石山上,身材清瘦的锦衣少年负手而行,神情冷漠。 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士按着长刀,跟在后面,神情紧张,不时的看一眼四周。偶尔抬头看一眼远处的伊水,眼神中透着惶惶不安。 山脚下,千余士卒正在几个将领的指挥下铺设鹿角。 人不解甲,马不解鞍,如临大敌。 昨天,太傅司马懿发动兵变、占据洛水浮桥,消息传来,就像一块巨石落入水中,将新年的喜气击得粉碎,然后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所有人喘不过气来。紧张之余,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保护的天子与往常有什么不同,一大早就上了山。 他们当然更不知道,那个年轻的身体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被神剧《军师联盟》气得血压飙升的历史爱好者穿越时空,成了大魏帝国的第三任皇帝曹芳。 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他这个傀儡皇帝还有五年任期。 五年后,一向谨小慎微的他会被权臣司马师以诸多不堪的污名罢免,废为齐王。 二十五年后病逝,享年四十三岁,谥为厉。 就这很过分。 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却被泼了一大盆脏水,为后人所笑。 做人不能太司马师。 曹芳走到山顶,停下脚步,负手远望,心里暗自哼了一声,负在身后的手捻了捻手指。 就像捻碎了司马懿父子。 尤其是司马师。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他并不反对司马懿父子自作家门,代魏为晋。 毕竟曹家的天下也是这么来的。 但他反对强行洗白。 篡位无可厚非,强行洗白就恶心。 做了那啥,就别想立那啥。 当然,现在老子是皇帝,篡位也不行。 想搞政变,就要有被灭门的心理准备。 —— 一大早,曹芳就出营爬山。 高平陵是先帝曹叡的陵寝。祭完了陵,到附近的大石山上转一转,眺望洛水,担心形势,很合理。 曹芳是这么想的,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后来他才意识到想多了。 根本没人在意他。 从昨天中午知道消息开始,大将军曹爽就被吓傻了,只知道躲在帐中哭泣,门都不敢出,防务全由其弟曹羲、曹训负责。 来劝曹爽的桓范、尹大目等人也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曹爽身上,没人想起曹芳这个皇帝。 他就是个摆设。 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适应这个身体,适应这个时代,等待出手的时机。 他才十八岁,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陪司马懿父子玩游戏。 挥手让卫士们退下,曹芳拔出腰间的长刀,抚了抚清冷的刀锋,开始练武。 原来的曹芳身体不错,虽然瘦一点,却很结实,武艺也不错,只是训练不够刻苦。 毕竟是皇帝,砍人不是刚需,练武更多的是一种习惯。 刃长四尺,全长五尺,据说是武皇帝曹操命人打造的百炼钢刀,可劈可刺,挥舞起来的手感极佳。 有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曹芳的心里有一丝久违的感觉在蠢蠢欲动。 —— “陛下,陛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甲士走了过来,轻声叫道。 他的眼神中充满不安,也不知道是为眼下危险的局势,还是为眼前有点不正常的皇帝。 “什么事?”曹芳一刀砍断了一棵小臂粗的小树,抚着依旧锋利的刀刃,满意地点点头。 半天的强化训练总算有点见得着的成绩了。 再练几天,一刀枭首应该没什么问题。 “尹校尉求见。” 曹芳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人,戴武冠,穿大袴,腰间佩刀,身形矫健。 他认识此人,殿中校尉尹大目,曹氏家奴出身,曹爽的亲信。 他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些令人意外。这次出城祭庙,尹大目并没有跟随,留侍殿中。司马懿控制了洛水浮桥,隔断内外,他怎么出的城? “让他过来。”曹芳还刀入鞘,将刀鞘推到合适的位置,尝试着寻找一个最快的拔刀姿势。 生死面前,容不得半点大意。 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休想我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反正老子是穿越客,这条命是捡来的,死了说不定还能再穿回去。 卫士看了曹芳一眼,没敢啰嗦,转身去了。 他意识到了天子的异常,但他没往深处想,只当是危机面前徒劳的挣扎而已。 很快,尹大目快步走了过来,离曹芳还有数步时停住,双手举起,深施一礼。 “殿中校尉,臣大目,见过陛下。陛下无恙,臣总算心安了。” 曹芳瞥了尹大目一眼,淡淡地说道:“城中如何?” 作为曾经的曹家家奴,如今的殿中校尉,尹大目的政治倾向毋庸置疑。后来司马师亲征毋丘俭、文钦时,尹大目还临阵透露军情,向毋丘俭通风报信。 当然,尹大目现在的支持只限于曹爽,未必包括他这个皇帝。 在很多人的眼里,曹芳这个皇帝就是个小透明。 尹大目也不例外。 况且他只是一个家奴,见识有限,并不知道司马懿已经起了杀心,居然还来劝曹爽投降保命。等曹爽人头落地,他才知道自己上了司马懿的当。 尹大目再拜。“回陛下,城中尚好,百姓安堵,众官如常。” 曹芳忍不住笑了一声。“百姓安堵,尚可理解。众官如常,他们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尹大目早有准备,一声轻叹,带着一丝无奈,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大将军改易制度,积怨已非一日,只是无人能有太傅的威望和手段,敢怒不敢言罢了。太傅四朝老臣,又受先帝托孤遗命,奉太后之诏,以讨乱政之臣,谁人不服?” 尹大目躬着身,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曹芳。 他惊讶的发现,曹芳很平静,看不出半点惊慌,脸上反倒有一丝不以为然。 他又看了一眼一旁被砍倒的小树,眉头不由自主的跳了跳。 小树的切口平整,这是被一刀劈断,而不是折断。 这是陛下所为吗?武艺不错啊,对得起这好身材。 曹芳摩挲着刀环,品咂着尹大目的话,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司马懿要对付的是曹爽,没有篡位的打算。 他不仅得到了太后的诏书,师出有名,而且得到了百官的默许和支持。 原因很简单,曹爽人缘太差了,没人喜欢他。 这是尹大目想说的,也是很多人的看法。 但曹芳知道,这只是他们的看法,并不是司马懿内心的真实想法。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像司马懿这样没底线的人真不多见,就连以智谋着称的蒋济都被司马懿骗了。 “所来何事?”曹芳淡淡地说道。 “奉太傅之命,为太尉传书大将军,劝其解甲,自免归府,以免无谓杀伤。” 尹大目顾不上考虑曹芳的异常,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司马懿承诺不杀曹爽,免官而已,太尉蒋济为此作证,亲笔作书,命尹大目送来,交给曹爽,希望曹爽投降,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大将军如何应对?” 尹大目神情复杂,情绪也有些低落。“大将军已经允诺了。” 曹芳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司马懿承诺,蒋济作证,这个份量很重,诚意满满。 所以曹爽这个怂货答应了。 但他们都错了。 曹爽错了,蒋济也错了,他们都低估了司马懿的狠辣。 所以曹爽被杀,蒋济不久也被气死。 “大司农又作何反应?”曹芳又问道。 尹大目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大司农不肯罢休,但……于事无补。” 曹芳无声地笑了。 大司农桓范此刻一定很后悔,很绝望。 他拼了命地出城,想助曹爽一臂之力,奈何曹爽就是一头猪,没等别人砍,自己先躺平了。 他选择了一个猪队友,等待他的是灭族之祸。 别人看不透司马懿,被称为智囊的桓范却一清二楚。 他和司马懿共事多年,太清楚司马懿的性格了。 “太傅身体康复,朕心甚慰。”曹芳转身看向不远处的高平陵,轻轻叹了一口气。“先帝大行之前,命朕与太傅一起登上御床,又命朕抱着太傅的脖子,以明托孤之意。如今十年已逝,不知道朕还能不能再抱着太傅的脖子,寄以家国。” 他挥了挥手。“你去吧,朕再练一会儿刀。” 尹大目深深地看了曹芳一眼,躬身再拜,抹了抹眼角的泪珠,转身离去。 他听懂了天子的意思。 天子自身难保,更保不了曹爽。 曹爽的前程到此为止了。 看着尹大目下了山,上了车,沿着官道向洛阳而去,曹芳叫来一个卫士。 “召大司农桓范见驾。” —— 正如曹芳所料,桓范现在很后悔,很绝望。 他不相信司马懿的承诺。 他与司马懿相识三十余年,太清楚司马懿是什么样的人了。 蜇伏数年,好容易才抓住这样一个反扑的机会,他如何能轻易放过,留下后患。 肯定要赶尽杀绝。 曹爽必死,他也没有活路,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就不该听儿子的劝,拼了性命出城。 投降司马懿也不错,至少能保住命。 可惜现在说这些都迟了。以司马懿外宽内忌的脾气,就算现在饶他一命,将来也会找借口收拾他。 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心灰意冷之下,他连骂曹爽的力气都没有了。出了帐,仰头看着苍天,欲哭无泪,花白的胡须气得直抖。 一个卫士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传达了天子召见的口谕。 桓范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不知道天子有什么要紧事,要在这种时候召见他。 不过想想曹爽已经放弃抵抗,他也没什么事可做,也没多想,跟着卫士出了大将军营,直奔御营。 走了一段,他才意识到不对,这不是去御营的路。 “陛下在何处?” “陛下在山上。”卫士伸手示意不远处的大石山。 桓范抬头看了一眼,看到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士,相信了卫士的话,只是还不太理解。 这种时候,天子不在御营里待着,跑到山上去干什么? 桓范一边想着,一边提起衣摆,跟着卫士上山。 山看起来不高,但山路不太好走,等桓范走到山顶时,已经出了一身汗,气喘吁吁。 站在山顶,俯瞰大营,桓范心里更是百感交集。 曹爽真是一头猪啊。 明明可以一战,却要放下武器,任人处置。 曹真这是造了什么孽,这才生出曹爽这样的儿子? “大司农?”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轻呼。 桓范诧异地转身看去。 身为大司农,他自然熟悉天子曹芳的声音。 天子曹芳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宫里,他都是安静的坐着,常常让人意识不到他的存在。偶尔说话,也有些说不出的怯懦。 像今天这种情况,他应该慌作一团,声音发颤才对。 可是刚才这一声“大司农”虽不响亮,却听不出半点慌张,让人莫名心安。 联想到天子突然召见,桓范阴霾密布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希望。 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曹爽不行,还有皇帝啊。 桓范略作思索,快步走到曹芳面前,深施一礼。 “陛下,大司农臣范,奉诏前来。” 看着桓范那迫切的步伐,听着桓范有些发紧的声音,曹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从昨天下午桓范赶到高平陵开始,他就在等这一刻。 之前的桓范眼里只有曹爽,没有他。就算他昨天晚上召见桓范,桓范也不会当回事。 此时此刻的桓范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哪怕给他一根稻草,他也会拼尽全力的抓住。 出手的时机很重要。 前后不过一夜,形势完全不同。 “大司农到此几时了?”曹芳还刀入鞘,从卫士手中接过手绢擦汗,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卫士们退下,让他和桓范单独面对。 “臣……”桓范神情窘迫。“臣昨天申时到此。因太傅兵变,臣一直忙于与大将军议事,未及拜见陛下,请陛下恕臣怠慢之罪。” “怠慢之罪?”曹芳无声而笑,眼神中透着一抹讥诮。“若以怠慢之罪治人,我大魏的朝堂上恐怕就没人了吧?” 桓范无言以对。与此同时,心里却升起一抹兴奋。 天子不仅对我有怨气,对司马懿同样的怨气。 这是一个机会。 第2章 谁是真智囊? 他灵机一动,跪倒在地,额头贴在了地上。“臣无状,失君臣之礼,请陛下惩处。” 反正要被灭族了,在天子面前认个罪没什么损失。 虽然把司马懿拉下水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桓范,曹芳嘴角的弧度更高。 不愧是智囊,这反应真快,一点就透。 曹芳在一旁的大青石上坐下,手掌轻抚膝盖,却不叫桓范起身。“大傅兵变,大司农不在城中静观其变,冒险出城,为的又是哪般?” 桓范又磕了一个头。“臣身为魏臣,当为陛下尽忠,不可以个人祸福趋舍。” 曹芳轻轻吁了一口气,欠身轻扶桓范。“桓卿快快请起。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你我不仅是君臣,还是乡党。如今天下多事,还望桓卿不弃,为朕谋划。” “唯。”听到曹芳改了称呼,桓范如释重负,又拜了一拜,才起身。“臣愿竭驽钝,尽微才,助陛下纡困解难。” 曹芳指指对面的石头。“坐下说话。” “唯。”桓范看了看那块石头上的灰,神情犹豫。他是一个讲究的人,做不到这么随便。 曹芳看在眼里,将手里的手绢轻轻铺在石头上,又伸手示意。 桓范看在眼里,不禁百感交集。 虽然他为曹爽出了很多主意,算是得曹爽敬重,但曹爽的敬重很多时候只是敷衍,谈不上言听计从,也从来没有像天子这样无微不至。 仅此一端,就可以看出高下有别。 桓范自责不已。 以前怎么就没留意天子,只将注意力放在曹爽身上了呢? 说到底,曹爽只是权臣,天子才是真正的君,近曹爽而远天子无疑是舍本逐末。 我自恃聪明,却有眼无珠,舍本逐末。 桓范就坐,向曹芳拱手致谢。 这一次,他的致谢多了几分真诚,还有几分自责。 曹芳看在眼里,知道桓范心神渐定,便不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 “桓卿是如何劝说大将军的?” 提起曹爽,桓范不由得长叹一声。 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选择辅佐那头猪? “陛下,太傅虽奉太后之诏,得公卿之助,兵威赫赫,实则不过虚张声势。中外诸营,皆奉大将军号令,如今中外隔绝,一时无主,只能按兵不动。太傅禁之于城中尚可,率其出城与大将军战,则无益于自寻死路。是以太傅命司徒高柔据大将军营,命太仆王观据中领军营,却不能授以甲兵,驱之以战。所能用者,不过其部曲与司马师所率之死士尔……” 重新找到了目标,桓范心头的绝望和沮丧渐渐散去,恢复了智囊本色,分析得头头是道。 曹芳静静地听着,不时问一两句细节。 在感慨桓范之智、曹爽之蠢的同时,他又为历史的滤镜而感慨。 后人讨论历史往往倒果为因,把很多偶然看作必然,实际当时的情景并非如此,甚至可能是大相径庭。 比如眼前的高平陵之变。 司马懿看似一举占据了主动权,从此拉开了三马同槽、司马氏代魏的大幕,实际上却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与其说他是谋定而后动,不如说是退无可退,迫不得已,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对手的愚蠢上。 事实上,对曹爽的准确判断才是他最高明的一招。 桓范最大的失误,也在于高估了曹爽。 他怎么也没想到曹爽会不战而降。 实际上,只要曹爽不怂,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司马懿看似控制了洛阳城,但他能用的兵力有限。城中的禁军只是被他关在城中,并不一定会听他的号令,他连武器都不敢发放,真正能放心使用的人除了他的私人部曲,以及司马师募集的死士。 以武库之兵武装起来的三千死士,才是司马懿父子真正的胜负手。 “桓卿,这些死士是从哪儿来的?”曹芳问道。 他知道司马师有三千死士,却不知道这三千死士从何而来。 史书上没记载,只说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散在民间,一朝而聚,众人莫知所出。 这就很神奇,也很恐怖。 三千人不是三十个人,怎么可能藏在洛阳城里,一点风声也不走露? 桓范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的说道:“陛下,臣虽无确凿证据,却大致能猜出一二。这些人能如此迅速聚集,必然离宫城不远,十有八九就是禁军之中的将士。” “禁军之中?”曹芳倒吸一口凉气。 “司马师任中护军数年,刻意收买人心。不论德行如何,只要能为其所用,便不惜重金拉拢。陛下登基之初,太傅奉遗诏辅政,亦曾统兵三千,更值殿中。后太傅赋闲,这些人多受排挤,心中想必是有怨气的。见司马师招揽,自然趋之若骛,如百川之归海。” 桓范扼腕叹息。“中护军掌武官选举,极为重要。当初大将军听信邓飏等人谗言,遣夏侯玄去关中,由司马师接任中护军,臣便不赞成。今日果然生此祸端,真是……真是……” 曹芳吁了一口气,缓缓点头,头皮却一阵阵发麻。 总算解开了一个谜团,可是心里的恐惧却更浓。 司马师这手段也太吓人了,居然在对手的眼皮子底子大变活人,而且一变就是三千人。 这禁军还是朕的禁军吗? 曹爽这头瞎了眼的猪,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位置让给了司马懿。 他死有余辜,却害惨了老子。 “大将军不听智者之言,受制于人,实乃自食其果,怨不得人。”曹芳淡淡地说道:“桓卿,事已至此,当如何处置为好?” 桓范自信满满,将他为曹爽谋划的方案再次拿了出来。 他的方案很简单:去许昌。 许昌曾是汉帝之都。魏代汉之后,许昌就成了魏国的五都之一,更是对孙吴用兵的基地。不仅屯有粮食,还有武库,存放了大量的兵器,可以用来武装屯田兵,再传檄四方,下诏州郡勤王。 有兵有粮,何惧司马懿之有? 听了桓范的话,曹芳笑而不语,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事情如果真这么简单,曹爽就算真是一头猪,也不会在纠结了半夜之后选择投降。 看到曹芳这副表情,桓范心中忐忑。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是笑司马懿弄险,还是笑我想得太简单? 真是越看越不懂啊。 见桓范疑惑,曹芳不得不提醒道:“兵法有云,未算胜,先算败,桓卿不妨再说说为难之处。” “为难之处?”桓范抚着胡须,眼神闪烁。“臣愚钝,不知陛下说的为难之处是……” 曹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不管桓范是装傻还是真傻,他都不满意桓范的这个回答。 “许昌有兵有粮,有将吗?大司农以为谁能指挥大军,与太傅对阵?” 他这半天可没闲着,除了练刀,就是在宿主的记忆里搜索相关的信息,谋划方案。 虽说宿主是个小透明,没什么存在感,毕竟他是皇帝,多少参加过一些朝会。再结合后世的历史,他对眼前的形势大概还是清楚的。 如果他不出面,由着司马懿整曹爽,就算按桓范的建议赶到许昌,结果也不会有什么质的变化。 在司马懿和曹爽之间,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司马懿,不会选择曹爽。 原因很简单,曹爽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辅政大臣。 他不仅自身不干净,做了很多荒唐事,还不会做人,得罪了很多人。 尤其是那些老臣。 以蒋济为首的三公为什么会支持司马懿? 朝中百官为什么作壁上观? 还不是因为曹爽把人都得罪光了,所有人都盼着他倒霉,由司马懿主政。 在洛阳城中如此,到许昌就好了? 想多了。 没有人帮忙,就凭曹爽兄弟,他们能打败司马懿父子吗? 曹爽应该就是这么想的。 他清楚自己没这本事,与其退到许昌再投降,不如现在就投降。 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桓范的主意最多不过争取一点时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听得曹芳再一次换了称呼,桓范心里一紧,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原本坐得很稳的屁股也抬了起来,双手拱起,眼珠转了转,沉声说道: “陛下所虑极是。若说为难之处,当在于将。” 曹芳微微颌首,示意桓范接着说。 桓范拱拱手,眼中闪现出异样的光芒,连声音都洪亮了些。 “若由大将军出面,这件事的确不好解决。可若是由陛下出面,这件事就容易多了。比如镇南将军毋丘俭,他是先帝东宫旧臣,对先帝和陛下至忠至诚,绝不会坐视陛下遇险。又如征南将军王昶,亦蒙先帝厚遇……” 曹芳斜睨了滔滔不绝的桓范一眼,嘴角微挑。 智囊就是智囊,只要解决了思维盲区的问题,没什么能难得住他。 曹爽这个大将军解决不了的问题,曹芳这个皇帝可以解决。 司马懿搞曹爽,那是大臣争权。 搞他曹芳,那就是谋逆了。 那些人可以看着司马懿和曹爽争权,甚至支持司马懿夺权,却不会支持司马懿谋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陈群之子陈泰。 司马懿收拾曹爽时,陈泰出面劝曹爽投降。等到司马昭杀曹髦,陈泰却和司马师翻了脸。 再比如毋丘俭。 高平陵事变时,毋丘俭屁都没放一个。等司马师露出不臣之相,毋丘俭立刻起兵讨伐。 如果将事情的性质由司马懿、曹爽争权转化为司马懿有不臣之心,形势会立刻逆转。就算那些在心里支持司马懿的人,这时候也会站出来支持他这个皇帝。 至少名义上如此。 这时候就有大将可用了。 但是,这还不够。 毕竟司马懿掌兵多年,又擅长收买人心,这十年装病,看着曹爽作,也积攒了不少同情分。就算有人愿意勤王,来保护他这个天子的安全,也未必会和会司马懿拼命,看着司马懿倒霉。 除非将这件事向前推一步,坐实司马懿父子的谋逆之罪。 对他来说,这真不是栽赃。 司马懿本人怎么想且不说,司马师肯定是有不臣之心的,否则不会有养死士三千这样的大手笔。 除此之外,还要有更靠得住的武力。 毕竟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桓卿刚才说,司徒高柔据大将军营,太仆王观据中领军营?” “正是。” “没有其他人?” 桓桓很认真的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没有。太傅勒兵洛水,其弟司马孚与长子司马师据司马门,次子司马昭据太后宫,能用的人都用上了。” “若曹羲潜回洛阳城,是不是就可以夺回中领军的兵权?” 桓范愣了一下,随即说道:“王观本书生,与军中素无往来,绝非中领军对手。可洛阳十二门都已经被太傅接管,禁绝出入。臣亏得跑得快,再慢一步,也跑不出来。” 曹芳笑了。“如果太傅在此,而你们手中又有天子手诏呢?” 桓范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那倒是有机会,至少值得一试。” 曹芳拍拍膝盖,打断了桓范,轻声说道:“桓卿去许昌招兵勤王。曹羲去洛阳,寻找机会入城。朕在这里等太傅。” 桓范又惊又喜。“陛下,太傅统兵多年,如今虽老,却愈发谨慎,怎么肯来这里?” “放心,朕有分寸。”曹芳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的高平陵。“朕与太傅的君臣缘分起于先帝托孤。如今朕还要在先帝的陵前,与太傅做个了断。是福也好,是祸也罢,都请先帝做个见证。” 桓范眼前一亮,不禁暗自叫好,看向曹芳的眼神多了几分狂喜。 要对付司马懿,还有比高平陵更合适的地方吗? 稳了。 但凡曹爽有天子三分智勇,何至于此? 有君如此,大魏何愁不兴? 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陛下十年不鸣,这一鸣只怕要惊天地,泣鬼神。 第3章 钟会的软肋 桓范和曹芳密谋了很久,再拜而别。 离开的时候,他步履矫健,昂首挺胸,士气如虹。 曹芳留在山上,继续练刀,同时为下一次表演酝酿情绪,准备台词。 要想搞死司马懿父子,只有桓范这一个帮手可不够。 等他回到山下御营时,留守的尚书郎钟会赶过来汇报工作,先报告了一件事:大司农桓范和中领军曹羲带着十几个骑士离营了,不知去向。 曹芳正中下怀,摆足了姿态,淡淡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桓范是去许昌招兵勤王,曹羲则是佯赴许昌,中途再折返洛阳,伺机夺回中领军的兵权。 这是他和桓范商量好的事情,不仅不能告诉钟会,还要瞒着钟会。 钟会现在还没成为司马师的心腹,但暗地里有没有接触,他也不清楚。万一走漏了风声,可是会要命的。 他选择在山上与桓范见面,还要将卫士赶得远远的,就有避开钟会等人耳目的意思。 既然司马师能在禁军之中招募三千死士,焉知不能在他身边安排几个耳目? 见曹芳没什么反应,钟会心中疑惑,却也没在意。 天子就是个摆设,一向不管事。 汇报了几件其他的事,钟会起身,准备退下。 曹芳叫住了他。“士季入仕几年了?” 钟会就是他的第二个目标。 钟会愣了一下,连忙答道:“回禀陛下,臣正始五年入仕,为秘书郎,正始八年转尚书郎。” “弱冠为郎,就算是世家子弟也不多见吧。” 钟会略作沉吟。“臣蒙天恩,得以弱冠入仕,随侍陛下左右,诚为幸运。不过在世家子弟中却不算什么,比臣优秀者比比皆是。” 曹芳“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忽然哑然失笑。“是了,朕记得你兄长就比你入仕更早,他好像是十六岁入仕,也是为郎吗?” 钟会原本白晳的脸忽然红了,转瞬又白了,薄薄的嘴唇抿着,腮帮子却绷得紧紧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曹芳一脸无辜的看着他,心里却暗自发笑。 果然,这就是钟会的心理隐疾,一碰就疼。 有钟毓这么一个嫡子兄长在前,钟会再优秀,官做得再大,也掩饰不住庶子身份带来的自卑。 只要给他一个超过钟毓的机会,明知有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 他明明已经很优秀了,却始终放不下那个执念,一心想证明自己,直到把自己玩死了。 “臣的兄长十四岁入仕,为散骑侍郎。”钟会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弱冠入仕很优秀,可是和十四岁入仕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秘书郎、尚书郎很清贵,可是和散骑侍郎一比,简直丢人。 这就是嫡子和庶子的区别,也是钟毓可以傲视同龄人的资本所在。别说是曹爽,就算是司马师,钟毓同样不放在眼里,可以从容不迫的做清流、名士,完全没必要像钟会一样积极主动,建功立业。 继承了颍川钟氏的资产和名望,他还需要奉承谁,还要什么功业? 相比之下,钟会却没这么从容。他只有不顾一切的向上爬,才有机会在钟毓面前站直身体,才能让他那做妾的母亲人前尊贵,脸上有光。 曹芳随口一问,就揭开了钟会的心理伤疤,让他痛不可当。 “汝颍多奇士,诚不我欺。”曹芳感慨的赞叹了一声。“士季,太傅起兵之事,你如何看?” 说到具体的问题,钟会松了一口气,但被刺激出来的那股怨气却并非完全消散,让他不自觉地想在天子面前露一手,让天子不要小看他。 这正是曹芳想要的。 “臣愚昧,不知陛下所问为何?” “嗯……”曹芳挠挠头,扮出一丝丝紧张和不安。“你就说说,太傅……会不会因为大将军的事,迁怒于朕?” 看着曹芳的怂样,钟会的嘴角抽了抽,险些笑出声来。 怪不得今天一天拼命练武,原来是被吓坏了,想求自保之力。 可是练武有什么用呢?练得再好,也不过是匹夫之勇,无济于事。 解决这种事,要靠智力、权谋。 这正是我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陛下多虑了。臣以为,太傅老成谋国,见多识广,必能知陛下之不得已。” 曹芳眨眨眼睛,打量着一脸真诚,拼命忍住笑的钟会,心道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说话很婉转,明明是想说没人把我当回事,却说是不得己。 “如此最好。”曹芳抚着胸口,一副后怕的模样。“朕听说大将军已然俯首,不久就将上书自免,太傅应该能满意了。说起来,太傅和大将军共同辅政是先帝的遗愿,如今闹成这般模样,也不知道先帝于九泉之下如何想。朕想着,等两天大事定了,该在先帝神位前祷告一番才是。” 钟会不以为然,附和地点了点头。 “陛下所虑极是。” “那你说,朕是不是该请太傅一起来?如果能由他亲口禀报先帝,或许……” 钟会愣了一下,抬头看看曹芳,看到了曹芳眼神中的不安和恐惧,随即恍然。 小皇帝被吓坏了,要太傅在先帝的神位前立誓,情有可原。 他这意思,是希望我出面,请太傅前来啊。 堂堂天子,居然要请臣子出面斡旋,也真是窝囊到家了。 当然,这也是一个大好机会。能在这么重大的事件里发挥作用,而且是在太傅父子和天子之间左右逢源,何乐而不为? 怀着既鄙夷又有点同情的复杂情绪,钟会躬身道:“臣以为极是。待大将军自免,臣愿为陛下分忧,传书太傅,以明陛下之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曹芳欣喜地连连称善。忘情之下,双手握着钟会的手,猛摇了几下。 钟会有些嫌弃的抽回手,再次躬身施礼,退了出去。 站在帐外,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擦了擦手,又将丝帕捏成一团,不动声色的扔在一旁,只是做得隐蔽,像是不小心掉出来的。 一个卫士看见了,连忙捡起,赶了上来,一脸谄媚的笑道:“钟君,你的手帕掉了。” 钟会扬扬眉,笑道:“哦,多谢。不嫌弃的话,送你吧。” 卫士欣喜若狂,假模假式的谦虚了一番,如获至宝的收下了。 且不说这方丝帕值不值钱,就说是钟会送的,就能让他吹一辈子牛。 曹芳在帐内听得清楚,几乎没费多少心思,就猜到了钟会的真实用意,不禁微微一笑。 小子,你太年轻了。 等几天,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狼人。 司马懿父子只是眼前的敌人,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才是和资本家一样的蠹虫。不扼住你们的咽喉,大魏好不了,华夏好不了。 朕,也好不了。 —— 曹爽的自免书很快就送来了。 他甚至没有亲自来,据说已经在帐内待罪了。 这让曹芳再一次突破底线。 见过怂的,没见过这么怂的。 曹芳也没多说什么,郑重地请教了钟会后,痛快的批准了曹爽的辞呈,并附上一封诏书,派人送往洛水,交给司马懿。 除了通报曹爽俯首之外,诏书里还表达了天子内心的不安,希望太傅能够亲自赶到高平陵来,在先帝面前起誓,保证天子的人身安全。 在钟会的生花妙笔下,这封诏书文采斐然,一看就知道出手不凡。 说实话,如果不是钟会解释其中的深文大意,曹芳甚至看不懂。 面前虚心请教的天子,钟会的心理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兴奋之余,他拍着胸脯对曹芳说,接到臣拟的这封诏书后,太傅如果不亲至,臣就请辞,回家读十年书再出仕。 钟会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其他几个尚书郎看完诏书后也赞不绝口,表示诏书写得好,情理并重,字字妥贴,一字不能易。 曹芳非常满意,当众向钟会许诺,太傅若能亲至,事情顺利解决,一定会提拔钟会。 钟会大喜。 众人羡慕不已,却自愧不如。 这是钟会的实力。他们没有这样的实力,就算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抓不住。 —— 洛水,司马懿全副武装,坐在帐中,花白的眉毛紧皱,虽老却未花的眼睛微眯。 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顺利。 曹爽已经投降,上书自免。桓范虽然和曹羲不知去向,但十来骑起不了什么作用,也许还没等他们赶到许昌就已经尘埃落定。 如果他现在起程,赶往高平陵,在先帝陵前安抚惊慌失措的天子一番。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就是有一丝说不出的不安,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也许是蛰伏得太久,也许是因为曾经那个神一般的对手,让他凡事都要比别人多想一层,尽可能将所有的危险都考虑在内,避免出现任何意外。 一失足,就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就像当年卤城外的那场大战。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每次想起,他依然后脊微凉。 今天,这种感觉又来了。 帐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司马懿精神一凛,挺直了身躯。 “父亲!”司马师推帐而入,看着神情严肃的司马懿,不由得愣了一下。 没等他说话,司马懿将刚收到的诏书递了过来。“你先看看。” 司马师接在手中,看了一眼,先笑道:“是钟士季的手笔,想必是好文章。” 司马懿没吭声,背着手,在帐内来回踱步。 司马师感受到了司马懿的沉重,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迅速将钟会执笔的诏书看了一遍,然后又年了一遍,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这里面只提到了曹爽,其他人呢?” “桓范和曹羲出了营,不知去向。离开之前,桓范见了天子。”司马懿停了片刻,又补了一句。“相谈甚欢。” 司马师眉头一跳。“天子?”随即又笑了。“还真是不死心啊。曹爽这朽木不可雕,他还想试试天子?” 司马懿停住脚步,转头瞪着司马师,哼了一声:“放肆,不可对天子无礼。” 司马师笑笑,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站在一旁。 司马懿再次迈步,来回转圈,却一言不发。 司马师看在眼里,不禁暗自感慨。父亲终究还是老了,胆子也越来越小。亏得这次行动了,再等下去,只怕他连起事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最终还是要由我来做决定。 “父亲,桓范应该是去了许昌,事不宜迟,父亲应该尽快赶往高平陵,面见天子,以免夜多梦多。只要天子回了宫,桓范就无能为力了。” 司马懿微微点头,却不说话,继续踱着步。 司马师见状,又道:“若是父亲担心有诈,不如由我先行一步。有钟士季接应,又有禁军中的旧相识配合,我可以接管兵权,请陛下回宫。” “见了天子,你说什么?”司马懿淡淡地说道。 司马师一时语塞。 他根本没想和天子说什么,曹爽束手,兵权到手,天子还能说什么? 他还敢拒绝回宫不成? 司马师想了想,突然说道:“父亲担心的不是桓范,是天子吗?“ 司马懿点了点头,抬手轻挠眉心。“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得很,有点……”他抬起头,看向远处,一声轻叹。“和诸葛孔明比起来,我终究计不如人。将来九泉之下,愧对故人。” 司马师很无语。 搞了半天,父亲特地将他叫来,竟然不是因为桓范,而是天子。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无足轻重。 司马师想了想。“我当好言相劝,若天子不肯,我再传书父亲,由父亲亲自出面便是。” 司马懿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正如司马师所说,形势不由人。如果不能尽快解决这件事,很可能会夜长梦多。 让司马师走一趟,是最好的选择。 “你速去速回。三天之后,必须给我消息。要么大功告成,带着天子回来;要么自己回来,再作计较。” 司马师躬身抱拳。“喏。” 看着司马师步履矫健的出了帐门,司马懿的心头莫名一紧,那一丝不安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他开口想叫住司马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说不清危险究竟在哪儿,贸然提醒,除了让司马师心生疑虑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想起前夜父子密谋时的情景,他又心生安慰。 岁月不饶人。自己真的老了,以后这个家只能要靠这个长子撑着了。 好在司马师年已不惑,多谋善断,又有城府,将来必成大器。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让他去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自己扶他上马,再送他一程。 第4章 司马一族的未来 司马师赶回城内司马门,与三叔司马孚见面。 司马孚刚刚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 大事未定,就算有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吃不下去,只是填一下肚子而已。 见司马师回来,司马孚立刻问起司马懿召他前去的原因。当他得知司马懿是担心天子时,司马孚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兄长真的老了,疑心病越来越重。 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就是曹爽手中的布偶而已。 当然,从现在开始,他将是司马氏手中的布偶了。 司马孚问道:“你准备带多少人?” “千人足矣。”司马师信心满满。“司马门不容有失,要有足够的兵力才行。” 司马孚觉得有理。 曹爽只带了千人随行。司马师曾任中护军,与禁军将士大多有些交情。如今曹爽胆破,桓范又离开了高平陵,那些禁军将士群龙无首,向司马师发起攻击的可能性近乎于无。 就算发生了这种事,以司马师和这些死士的能力,也可以获胜。 万一力有不逮,也能全身而退。 相比之下,他负责看守的司马门更危险,数千武卫营就在门内。那可都是武皇帝曹操一手打造的精锐,即使没有甲胄、弓弩这样的重装备,战斗力也不可小觑。一旦被他们冲出去,与曹爽汇合,形势很可能会就此崩坏。 曹爽担任武卫将军多年,对武卫营的控制很深。否则他早就冲进去夺了兵权,何至于只是封闭宫门,不让他们出来而已。 狗急尚能跳墙,虎豹被逼得太紧了,肯定会暴起伤人。 保持足够的兵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 “速去速回。”司马孚拍了拍司马师的肩膀,眼中满是殷切的希望。 司马懿和他都已经年过七十,余日无多。此事过后,司马师将成为河内司马的顶梁柱,所有人都要支持司马师,唯司马师马首是瞻,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想起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孙,尤其是次子司马望,司马孚暗自叹息。 还是兄长有福气,不仅娶了嫂嫂那样的贤惠妻子,还生了司马师、司马昭兄弟这样的好儿子。 司马师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带着一千死士出发了。 形势紧急,桓范正在赶往许昌的路上,他只有三天时间,耽搁不起。 政变可不是普通的朝堂争斗,这是事关全族兴亡的事。成了,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输了,覆巢之下,无一幸免,全族数百口全部押赴东市斩首。 好在他已经赢了。 曹爽束手就擒,纵使桓范智谋过人,也扶不起一头猪。 现在他只要赶往高平陵,安抚一下小皇帝那惊恐不安的心情,将他接回洛阳,就万事大吉。 想着将来的光明前程,司马师的嘴角挑起一丝浅笑,这么多年来忍受的委屈、不甘浮上心头,让他忍不住想长啸一声。 但他忍住了。 大事未定,不能有任何疏忽轻狂。 经过一夜急行,天亮时分,司马师率领一千死士来到大石山下。 高平陵遥遥在望,只是被一层雾汽围绕着,看不太清楚。在初升阳光的照射下多了几分神秘感,甚至有一些不似人间的错觉。 司马师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想起了父亲司马懿的提醒。 看来老人家的经验还是准的,这大石山上的确有些古怪。 莫不是先帝不悦,显示异象以警示我父子? 司马师心生警惕,让车夫停止前进,扶轼沉吟了片刻,叫过吏部郎李胤。 “你去御营,请尚书郎钟士季来见。” 李胤应了一声,转身上了车,向御营轻驰而去。 司马师下了马,命部下列阵,做好战斗准备,以防不测,又命从事中郎牵弘带几个骑兵去四处查探,特别是大石山附近,看看曹爽的部下如何,有没有埋伏。 牵弘点点头,带着几个骑兵去了。 司马师看在眼里,很是满意。 牵弘是名将牵招的次子,正当壮年,颇有其父之风,为人刚毅有胆略。只是他性格刚直,不得曹爽兄弟欢心,一直沉沦下僚。他看中机会,屈意示好,将牵弘招揽了过来。 事实证明,他的这个选择是对的,不仅得到了一名良将,还获得了不少少壮派将领的友谊。 有亲卫送来干粮,司马师接过,一边吃一边看着远处的大石山,等着待会儿和钟会的见面。 钟会是天子身边的尚书郎,熟悉情况,又机智过人。只要他肯配合,大石山的情况就会一目了然。 只是他功业心太盛,这次欠了他人情,将来少不得要还。 —— 曹芳站在大石山上,看着远处停止前进的军队,有些牙疼。 来的人不少,而且从布阵的速度来看,训练有素,应该不是普通的士兵。不是跟随司马懿出生入死多年的部曲,就是司马师招揽的死士。 如果桓范分析得不错,这些死士原本应该是禁军精锐,应该是保护皇帝的。可惜曹爽这头猪倒行逆施,硬生生将这些人变成了司马师的死士。 仅凭这一点,曹爽就死有余辜。 被敌人在眼皮子底下玩出这么大的花活,你怎么不自己一头撞死,还有脸活着? “你猜来的会是谁?”曹芳心中打鼓,没话找话,问一旁的曹训。 曹训是曹爽的三弟,官居武卫将军,掌管禁军中最精锐的武卫营,守卫宫禁。可惜他这次随驾祭陵,武卫营主力留在宫里,现在被司马孚、司马师堵住宫门出不来。在曹爽彻底放弃,曹羲又随桓范离开之后,他只能临时受命,指挥原本属大将军的千余将士护卫天子。 他现在比曹芳还慌,腿都快抽筋了,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极目远眺。 “太远了,看不清。” 曹芳心生鄙夷。老子当然知道太远了,看不清,所以让你猜,不是让你看。 如果看得清,还用得着问你? 看来桓范没说错,曹真的几个儿子中,只有次子曹羲稍微像点人,其他几个都是废物。如果不是眼下形势紧急,无人可用,他甚至不想多看曹训一眼。 曹训感觉到了曹芳的不快,更加窘迫。 这时,晨雾中缓缓驶来一车,车上有一文士。 “陛下,快看。”曹训夸张地大叫道。 曹芳很无语。老子看见了,你不用这么大声。 “你认识?” 曹训语塞,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臣去看看,或许是认识的。”说完,不等曹芳答应,就按着刀,飞奔而去。 曹芳的嘴角抽了抽,将骂人的话强行咽了回去。 他看着那车在山下停住,又看着文士下了车,一步一步地上山,估计以他那速度,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面前,便将目光转向其他地方,尤其是可以看到山谷中阵地的地方。 不管来的是谁,既然停止前进,很可能就是生疑了。派文士来接洽是不够的,很可能还会派人观敌料阵。 不出所料,他很快就看到了几个身影。 而且是骑兵。 曹芳有些牙疼。 在这种小规模,又没有充分准备的战斗中,骑兵的优势是很明显的。对方有骑兵,而且是能驰马上山的精锐骑兵,对己方士气的打击极大。 也不知道曹训那货会不会被吓尿了裤子,然后和曹爽一样,直接放弃抵抗,举手认输。 真要是这样,那自己的计划可就全落空了。 纵有张良计,没有缚鸡力,还是白给啊。 这次要是能熬过去,安全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把曹训换了,安排可靠的人保护自己。 谁忠心又有能力,值得信任? 曹芳在自己脑子里搜了一下,却发现是一片空白。 作为穿越者,他对五子良将、五虎上将什么的耳熟能详,对曹魏后期有哪些猛将却很陌生,想来想去,只记得文鸯一人。 作为真正的皇帝曹芳,他对宫外的事一无所知,甚至连宫里的事都了解有限。 这他么的…… 他很想骂自己,怎么之前不多关注一下后三国时代,只记得五子良将、五虎上将? “陛下,陛下……”曹训喘着粗气,跑了回来。 曹芳收回思绪,皱了皱眉,忍不住喝斥了一句。“将为三军之胆,你身为武卫将军,便是此刻军心士气的倚仗,如此慌乱,成何体统?” 曹训一愣,心虚地看了看四周,果然见将士们都有些不安,不少人正往这边看,还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那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好话。 “臣惭愧。”曹训红着脸,挺直身躯,拱手施礼。 “嗯,这才差不多。”曹芳口气稍缓。 大敌当前,团结一致很重要。如果不是曹训做得太荒唐,他也不会当众喝斥曹训。 “来人是谁,所为何事?” “吏部郎李胤,奉司马师之命,来邀尚书郎钟会一叙。” 曹芳听得火大。 吏部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来司马师的手不仅伸进了禁军啊。 他刚想问问李胤的情况,却发现钟会已经下了山,穿过阵地,和阵前的李胤见了面,然后又一起上了李胤的车,向远处驶去。 曹芳目瞪口呆,然后火冒三丈。 这小妾生的钟会,真没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啊。连请示都不请示,就这么去和司马师见面了? 回头看我怎么弄死你。 曹芳转头看向曹训,本想问问曹训为什么就这么让钟会出去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算了,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有曹爽、曹训这样的将领,还能带出什么好兵来?反正这些人也打不过司马师率领的死士,索性示弱到底吧,本色出演。 “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带着人守在朕身边,保护朕的安全。” “唯!”曹训答应得非常爽快,而且声音洪亮,令不少人为之侧目,以为曹训又发什么神经。 “司马师这个人怎么样?” “有才。”曹训不假思索的说道。大概是觉得回答得太快,而且有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他顿了片刻,又说道:“陛下可知四聪八达?” 曹芳想了想,倒是有些印象,便点了点头。 “司马子元就是四聪之一。” “是么?”曹芳一愣。 四聪八达是所谓的正始名士的代表,也是魏晋清谈的积极分子,在推崇所谓魏晋风骨的人眼中,这些都是高人。 但四聪八达究竟是哪些人,史无明载,只知道夏侯玄是四聪之一。 他万万没想到,司马师居然也是四聪之一,这可有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司马师年轻时也是名士不假,但他的传记中,从来没说过他也喜欢清谈,更没说过他是顶流四聪之一。 见曹芳惊讶,曹训颇有些得意,滔滔不绝的解释起来。 他虽然挤不进名士的圈子,却非常愿意给皇帝启启蒙,让他见识一下自己的学识和朋友圈。 —— 看着马车停住,钟会下了车,司马师站了起来,掸掸衣袖,露出矜持而是不失温和的笑容。 “士季,我奉召而来,彷徨无计,还望士季指路。” 钟会会心一笑。 司马师这两句话说得很含糊,既可以解释成奉天子诏书而来,也可以解释成是奉他钟会的召唤而来,毕竟那封诏书就是他亲笔写的,司马师认得出他的笔迹。 当然,比起这些场面话,更重要的是司马师要向他问计。 诏书召的是太傅司马懿。司马懿没有来,但司马师亲自赶来了,而且是连夜赶来,说明他们父子知道事不宜迟,必须尽快解决。司马师到了这里,既不见驾,又不发起进攻,而是派李胤去请他,只能说明一件事。 司马师现在很为难。彷徨无计是他的真实心情,绝不是什么谦虚之词。 这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出身好又怎么样,嫡子又怎么样,司马师也是嫡子,不也要向我这个庶子问计?他这次欠了我人情,将来必然要还,我不能继承爵位,却可以自己建功立业。 “子元父子十年不鸣,一鸣惊人,正当翱翔,何必彷徨?” 司马师松了一口气。“即使如此,尚须士季为我臂膀,方能成功。来来来,坐下说。”说着,亲热地挽起了钟会的手臂,在亲卫拿来的胡床上就坐。“来得匆忙,器具不足,失礼之处,还望士季见谅。” 钟会微微皱眉,却还是坐下了。 身为世家子弟,又以名士自居,他本来是不愿意这么随便,像武夫一样坐在胡床上的。可是司马师这么热情,他又不便推脱,只得勉强接受。 司马师是司马懿的嫡长子,这次又代替司马懿来见驾,如果能迎天子回宫,就是首功。再过几年,司马懿离世,司马师就是当之无愧的家主,继承司马懿的一切权力。 此时此刻,实在不是计较那些细节的时候。只要能帮司马师解决了眼前的困难,将来还用得着担心富贵吗,要什么样的珍宝没有? 第5章 左右逢源 “久闻士季博学,不知最近有何进益,能否教我?”司马师含笑说道,轻松写意。 越是危险的时候,越是要从容,不能让对手看出你的紧张。 这是父亲司马懿从小教导的道理。 这十几年来,他遵照奉行,修为极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起事之前,他虽然紧张得心跳如鼓,根本睡不着,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鼾声大作,让人以为他睡得很香。 他知道父亲司马懿在暗中观察中,而且很满意,要不然今天也不会将他推到前面来。 在钟会面前,他更有底气。 他清楚钟会的心结是什么,也相信自己能够让钟会如愿。 只要请回天子,大功告成,司马氏将成为权倾天下的世家,而他将成为这个家族的家主,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权臣。 他只要让钟会知道这一点,就可以占据上风,让钟会主动为他出谋划策。 当然,以钟会的性格,讨价还价在所难免,清谈几句,以展示名士的风范也是必然。 “进益不敢当,只是对望气下了点功夫,子元兄有兴趣一听吗?” 司马师心中一动,强行克制住了看向大石山顶云气的念头,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敢闻其详。” “圣人上应天,下应地,一举一动,皆有征兆。子元兄父子卧薪尝胆十年,方有今日雷霆一击,天地岂能没有反应?” 司马师眨眨眼睛。“是么?” 他们父子这次起事,其中的风险之大,他心里一清二楚。之所以敢出手,除了他藏在暗处的三千死士,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曹爽放松了谨慎,没有防备。 如果事先就有人知道,成功的可能就去了一半。 虽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迹象能证明这一点,曹爽已经上书自免,胜利唾手可得,他却不能不防。 焉知曹爽之后,还有没有人想做黄雀? “子元兄还记得一个月前的风灾吗?” 司马师点了点头,笑道:“那风灾与今日之事有关?” 钟会含笑不语,转身指向山顶的雾汽。“子元兄觉得今日之雾汽像什么?” 司马师转了转眼珠,摇摇头。“看不出来,还请士季指点。” “你看那一团雾汽像不像华盖?” 司马师眼神闪烁,一言不发。 他刚才也看出来了,但是却不愿意承认。雾汽笼罩山坡,如华盖也是很正常的事,未必就与天子或者先帝有关。 “你再看周边垂直而下的雾汽,又像什么?” 司马师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心中咯噔一下。 圆盖的雾汽周边下垂,像是华盖上的琉。这么一看,就雾汽就更像华盖了。 “像不是垂落至地的长发?”钟会轻声说道,眼睛却盯着司马师的眼睛,眨也不眨。 司马师眼神一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微微一笑。 尽管如此,钟会还是看得真真切切,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司马师的心里防线已经被击破,再也不可能保持从容镇定了。 心里有鬼的人,总是最容易相信鬼神的。 司马师想在他面前强装镇定,掌握主动,他又岂能让司马师如愿。 只有让司马师知道危险,才能真正重视他的建议,感激他的帮助。 司马帅不动声色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笑容不变。“士季真是见识高妙,一团雾汽也能看出这么多名堂来,看来我找士季指点迷津是找对人了。” 钟会谦虚了两句。 司马师随即问道:“敢问士季,我当如何行事?” “事不宜迟,立刻拜见天子,请他回宫。” “他会随我回宫吗?” “这就要看子元兄的诚意了。”钟会不肯将话说死。让司马师永远处于不安之中,他才有更多的机会。“天子此刻惶恐不安,若子元兄能待之以诚,让他安心,再晓之以理,未必不能如愿。” 司马师点了点头,听懂了钟会的意思。 钟会要分功。他待天子以诚,钟会晓天子以理,两人合作以成大事。 这竖子果然胆大,居然如此贪婪。 我父子准备了这么多年,你一张口就要分走一半功劳? “好。”司马师站起身,挽着钟会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待会儿就看士季的风采了。” —— 曹芳站在山坡上,并不知道钟会已经将他当作奇货,与司马师做了交易。 但是看到司马师没有直接发起进攻,而是随钟会一起来到面前,并且身边除了两个甲士之外并无其他随从时,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俗话说得好,实力面前,一切权谋都是摆设。就凭曹训以及他手下的这些已经手软腿软的禁军将士,司马师真要发起强攻的话,就算他有千般理由,也只有一个结果。 被司马师捉了就走。 既然司马师没有强攻,他还有机会。 来到山坡下,司马师停住脚步,站在惶惶不安的禁军面前。钟会穿过禁军的阵地,上了坡,来到曹芳的面前。 曹芳收起心中的不爽,强作镇静,看着钟会。 钟会行了礼,将与司马师会面的结果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他和司马师的交易,说成司马师准备强攻,自己一番义正辞严的力谏,包括利用偶然出现的雾汽形如华盖,寓示着先帝显灵,护佑天子,这才让司马师放弃了强攻的打算,主动来见驾。 曹芳将信将疑。 说实话,他不相信钟会,但眼前的情况看起来,又似乎很合理。 毕竟这年头的人还是相信天意的。司马师虽有不臣之心,却也没自信到无视天意的地步,多少有些顾忌,一时被钟会说服了也是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司马师只带了两个亲卫来见驾就是机会。 他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决定将计就计。“有劳士季了,回宫之后,必有重赏。” 钟会心花怒放,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躬身道:“愿为陛下效劳。” 曹芳点点头,对曹训使了个眼色,让他派人去传司马师来见驾,然后伺机拿下,当作人质。 有人质在手,形势就有利了。 曹训一脸茫然,不明白曹芳的意思。 钟会说道:“陛下,还是臣去召司马师来见驾吧。” 曹训这才反应过来,嚅了嚅嘴,欲言又止。 曹芳看在眼里,恨不得一脚将曹训踢下山去。这怂货,连面对司马师的勇气都没有吗? “有劳士季。” 钟会转身下山。 趁此机会,曹芳低声对曹训说道:“打起精神来,司马师只有两个人,你这儿至少二十个,还怕他不行?待会儿听我命令,将他拿下。” 情势紧急,他不能太依赖曹训的自我决断,只能安排得细一点,让曹训照令执行即可。 这种没脑子的东西,只能干粗活。 第6章 玩砸了 曹训连连点头,努力挺直了腰杆,又喝令身边的几个亲卫硬气一点,保护天子安全。 亲卫们面面相觑,鼓起勇气。 一会儿功夫,司马师、钟会并肩走了过来。 司马师打量了曹芳一眼,心中也是有些奇怪。眼前的曹芳虽然模样没有变,但精气神却有些不同,看起来要镇定得多,眼中甚至有一丝怒意。 这可是之前从来没见过的。 难道真是先帝显灵? 司马师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四周的雾,越看越觉得像先帝那垂地的长发。一想到自己此刻也在先帝在天之灵的笼罩之下,后背不禁有些发凉。 司马师收回眼神,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 “罪臣师,拜见陛下。臣父子不肖,为国除奸,却让陛下受惊了,死罪死罪。” 曹芳心里暗骂。你才受精了,你全家都受精了。 “太傅安好?”他淡淡地说道。 司马师苦笑。天子不接他的话,只问父亲司马懿,看来想请他回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更让他不安的是,天子这说话的口吻竟隐隐有几分先帝的模样,自有帝王威严。 “谢陛下,臣父安好,正待罪洛水,翘首以盼陛下。请陛下……” 曹芳根本不想听司马师说什么,直接打断了他。“太傅既然安好,为何不来见驾?是不相信诏书,还是不愿面对先帝?” 司马师被打断,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面对曹芳咄咄逼人的追问,他不想答,又不能不答。 可这个问题着实不太好回答。 天子诏书是招司马懿来见驾,在先帝陵前立誓,结果司马懿没来,只有他来了,而且带着人马,摆明了是没把诏书放在眼里。 这种事做得,却说不得。 尤其是当着天子的面,很难解释。 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想到天子会为这么强硬。 他心中焦灼,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很想直接翻脸,用武力掳走小皇帝,懒得和他废话。 钟会看到了司马师的情绪不对,立刻扯了他一下,轻声说道:“子元兄稍安勿躁,且听我说两句。” 曹训也被司马师眼中的怒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曹芳也心里一紧,但他迅速镇定下来,抢在钟会开口之前说道:“士季,再拟一份诏书,请太傅前来拜祭先帝。”然后又对曹训使了一个眼色。“请太傅子到一旁休息,等太傅前来,一起拜祭先帝。” 曹训精神高度紧张,听了曹芳这话,也没多想,立刻应了一声。 “唯!” 他的声音有些大,正准备开口,用三寸不烂之舌劝天子回宫的钟会被吓住了,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眼睛瞪得溜圆。 司马师也被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摸了一下腰间的长刀。 曹芳一直盯着司马师,看得真切,立刻大喝一声:“司马师,你想行刺吗?来人,拿下!” 一旁的郎官虽然有点怕司马师,可是职责在身,听到“行刺”二字,来不及多想,一拥而上,将司马师按在地上,解除了武装。 曹训也反应过来,连声大喝,让人将司马师绑了。 钟会目瞪口呆,连声劝解,却没人听他的。 一转眼的功夫,司马师就被绑了起来。他那两个跟着来的随从虽然勇悍,可是司马师没有下令,他们也不敢反抗,被曹训顺利拿下。 钟会有些慌了。“陛下……” 曹芳再一次打断施法,厉声喝道:“士季,你也看到了,不是朕不想和他回去,是他大逆不道,想行刺朕。”他盯着钟会看了一眼,随即又道:“你知道他想行刺吗?” 钟会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陛下,臣怎么会知道他想行刺。臣若知道……” 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不对。 这不是等于承认司马师是行刺了吗?不管他怎么解释,司马师是跟着他一起来,天子如果不相信他,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陛下,臣……”一向以口才自负的钟会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朕相信你。”曹芳不由分说,立刻指示钟会。“士季,有劳你亲自走一趟,召太傅前来问话。朕要听听他的解释,看看这是司马师自己的想法,还是太傅的想法。若太傅推脱不肯来……” 他仰起头,一声长叹。“那朕只好去许昌,召天下诸侯勤王了。” 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慌了手脚,来不及多想,匆匆领命,下山去了。 曹芳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像个粽子似的司马师,心中大喜。 嘿嘿,人质在手,就算司马懿翻脸,胆大包天,敢发起进攻,临死也能拉个垫背的。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不趁此机会一搏,难道等着五年之后被你这孙子赶下来,再泼一盆脏水吗? 看着钟会飞奔下山,曹芳不敢大意,立刻命令曹训整顿阵地,防止司马师的部下发起进攻。 一举拿下司马师,曹训的胆气也跟着壮了起来,拍着胸脯表示,就算司马师的部下发起进攻,他也能守住阵地,保天子万全。 曹芳懒得理他,让他赶紧去办。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司马师带来的很可能是死士,眼里早就没他这个皇帝,见司马师被俘,很可能会强行抢人。 趁着曹训去指挥作战,曹芳来到司马师面前,低头俯视了司马师半晌,忽然咧嘴一笑。 “司马师,你好大的胆子。” 司马师早已镇定下来,挣扎着坐起,迎着曹芳的目光,报以从容一笑。 “陛下好手段,我大意了。” 他声音不大,但脸上的神情却很从容,甚至有几分赞赏。 曹芳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着急,一声叹息。“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是想做权臣呢,还是想再进一步。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这么辛苦干什么?为你弟弟司马昭做嫁衣么?” 司马师脸上的笑容散去,脸颊不由自主的抽了两下,太阳穴怦怦乱跳。 曹芳这句话,戳中了他最大的软肋。 他年过四十,娶了三任妻子,生了五个女儿,却一个儿子也没有。 更让他绝望的是,他这五个女儿都是第一任妻子夏侯徽所生。夏侯徽死后,十六七年时间,他接连娶了两任妻子,却连一个女儿都没生出来,更别说儿子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是天意,就和今天失手被擒一样。 一瞬间,司马师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翻身躺在地上,两眼望天,不想于和曹芳说一句话。 第7章 攻心为上 司马师不想说话,曹芳却不想就此放过他。 他还需要从司马师口中验证几个疑点。 比如钟会说的那些鬼话。 对钟会,他本能的不相信。一是因为钟会的表现证明了他这个傀儡皇帝没什么份量可言,二是司马师因为雾汽如华盖就气短听起来不太靠谱,很像是钟会自吹自擂。 文人嘛,吹牛逼是专业技能。比起望气,李太白醉草退蛮书更离谱。 命悬一线之际,他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这些子虚乌有的事上。 在司马师的软肋上重击了一拳后,他又做起了知心姐姐,反过来开导司马师。“不过这也说不定,你虽然没儿子,侄子却不少,过继一个做嗣子也不是不可以。比起亲生儿子,过继的儿子还可以挑选,不至于全看运气。你看先帝无子,我就是过继的,也不差么。” 司马师本不理曹芳,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忍不住了。 “陛下谦逊过人,臣自愧不如。” “所以你成了俘虏。” “……”司马师被噎得直翻白眼,盯着曹芳看了半晌,冷笑道:“臣奉诏来见驾,陛下诬臣行刺,胜之不武,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诬你行刺?”曹芳再次施展打断神技,冷笑道:“你说得没错,说你行刺的确有些勉强,难以服众。那你猜猜,太傅是顺水推舟,将责任推到你身上,断尾求生呢,还是奋起余勇,拼个鱼死网破?” 司马师脸色变了几变,看着曹芳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惊恐。 先帝显灵,使雾汽如华盖,琉如垂发,这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使一向懦弱的天子变得如此狡诈,字字直奔要害? 他们父子起兵,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是不臣之举。如果天子懦弱,他们父子能够得揽大权,那自然无话可说。可若是天子不肯就此罢休,要问他们不臣之罪,他们父子又当如何? 是束手称臣,任人宰割,还是奋死一击,拼个鱼死网破? 在天子要杀他,以示惩戒的情况下,父亲司马懿又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以他对父亲司马懿的了解,让他不顾一切,行废立之事,似乎不太可能。接受天子的暗示,各让一步,将他作为牺牲,才是更理智的选择。 富贵险中求。当父亲司马懿将这个机会交给他的时候,也就将风险摆在了他的面前。 成了,是他的功劳。 败了,也要由他承担责任。 这是父子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现在他失手被擒,承担责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况且事情到了这一步,除非天子主动让步,否则就算父亲司马懿发起进攻,他也死定了。为了他,赌上整个家族,与天子一战,绝不是父亲司马懿的为人。 司马师的额头沁出了冷汗,眼神也不复镇定。 曹芳看得清楚,心中暗喜。 从司马师的反应来看,司马师的心理防线正在松动。 这证明了两点: 一是桓范之前说的,司马懿父子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是一场豪赌,而且最大的赌注就是认定曹爽不会抵抗。 一是钟会说的,司马懿父子——至少司马懿本人——并没有与他这个天子翻脸的打算。有先帝托孤的大义在,司马懿还做不到那么决绝。 所以,不到那一步,司马懿狗急跳墙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一点非常重要。 摸清了司马懿的底线,他接下来出牌就更有把握了。 “至于说胜之不武,那就更荒谬了。”曹芳咧嘴一笑。“你明明带来了那么多死士,却不敢发起进攻,反而孤身来见我。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我岂不是和你一样蠢?” 他伸手拍拍司马师的脸,手上一点没留劲,“啪啪”两声响,司马师白晳的面庞就肉眼可见的红了。 “难道我和你单挑放对才算是公平,你不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吧?” 司马师恼羞成怒,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他既躲不开曹芳的手掌,也无法还击,脸庞被打得火辣辣的疼,心里更懊悔得发苦。 曹芳说得没错,是他自己放弃了优势,自投罗网。 这一切都怪钟会。 如果不是钟会巧舌如簧,说天子已经方寸大乱,绝无威胁,他又怎么可能以身犯险,落得这般田地? 再想到天子诏书也是钟会草拟,司马师心中突然一凉。 这不会是钟会为天子设下的计策吧? 如果是这样,钟士季,就算到了九泉之下,我也不会放过你。 —— 刚到司马师营中的钟会突然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后背发凉,颈上的汗毛更是根根竖起,心脏也跟着猛跳起来。 他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严阵以待的甲士,一阵冷汗从后背沁出,瞬间湿透了重衣。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如果他就这么去见司马懿,司马懿能相信他么? 司马师行刺天子被擒,谁信? 司马懿如果不相信他,又会有什么的反应? 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司马懿肯定不会随他来见驾,他将再一次无法完成天子交待的任务,天子许诺他的好处也别想了。 两头落空,一头得罪了天子,一头得罪了司马懿父子,以后还怎么在朝堂上立足? 钟会迅速权衡了一番,快步走到正在等他的李胤面前。 “宣伯,大事不好。” 李胤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他当然知道大事不好,司马师都被天子俘虏了,能好才怪。 “敢问钟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胤说着,不动声色的招了招手,十几个甲士围了过来,堵住了钟会的退路。 钟会暗自叫苦。他知道李胤看似文弱,实际行事果断,深得司马师欣赏。如果他不能给李胤一个合理的解释,今天休想脱身。 “宣伯,你们愿意为子元做任何事吗?” “当然。”李胤不假思索。 “即使是面对天子?” 李胤一愣,眼神有些犹豫。他们当然愿意为了司马师做任何事,否则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可是面对天子该如何做,却是他们之前没考虑过的事。 司马师一直说要对付曹爽,从来没说过要对付天子。天子虽然懦弱,毕竟是皇帝,他们根本没有做好废立的心理准备,更别说弑君。 “天子说子元行刺,子元凶多吉少,能否生还,就看你的决断了。”钟会说道:“我奉诏去传太傅见驾。如果在太傅到达之前,你们未能救出子元,后果如何,想必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第8章 许褚之子 钟会说完,转身要走,却被两名甲士拦住。 钟会转头看向李胤,嘴角带笑,从容中带着一丝不屑。 李胤犹豫了片刻,扬扬手,示意甲士放钟会离开。 抓司马师的是天子,留下钟会也没什么用,只会得罪颍川钟氏。作为世家中的顶流,连司马师父子都不轻易与颍川钟氏为敌,他更惹不起。 钟会点点头,快步离开。 不趁着李胤乱了阵脚的时候离开,等李胤镇定下来,他就未必走得掉了。 上了车,钟会向洛水急驰而去。 李胤根本没心思关心钟会,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在抢回司马师和就地待命之间来回横跳。 天子身边的禁军战力一般,又群龙无首,根本挡不住他们一击。如果发起进攻,取胜的机率很大。只是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面对天子,甚至有可能伤了天子。 这犯驾之罪是逃不掉了,就算是司马师也顶不住,他们很可能成为牺牲品。 就地待命,等司马懿赶到这里,发现司马师落在天子手中,将非常被动。起事失败,不管司马懿父子会不会死,他们都难逃一死。 李胤左思右想,还是无法决断。无奈之下,只得命人去请牵弘。 这件事太大,他一个人做不了主。真要发起攻击,也要由牵弘指挥,他可没有临阵指挥的能力。 —— 曹芳坐在山坡上,看着钟会上车离开,又看着一名骑士飞驰出阵,向一旁的山坡去了。 他看向山坡,看到了山坡上的身影。 朝阳渐渐升起,雾汽渐渐散去,山坡上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他能看清为首骑士挺直的身影,感受到他身上的凛冽之气。 “那是谁?”曹芳问道。 一个卫士仔细看了一会,不太确信的说道:“好像是牵弘。” “牵弘是谁?” “已故冀州名将牵招的次子。”卫士有些挠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是牵招之子,曹芳心里也是一惊。 喜欢三国的人都知道魏国有两个名将与刘备是好朋友,因此仕途不显,一个是田豫,另一个就是牵招。 牵招的儿子成了司马师的死士,是不是和牵招受到排挤有关? “这人能力怎么样?” “很勇猛,有其父遗风。” 曹芳听了,更加不安。猛将加死士,战力翻一倍。万一他们发起进攻,这些禁军肯定挡不住。 他回头一看,见司马师坐在地上,嘴角带着冷笑,不禁心头火起。 “你觉得他们敢进攻吗?” 司马师盯着曹芳的眼睛,嘿嘿一笑。“陛下何不猜一猜?” “我不用猜。”曹芳冷笑道:“我倒是希望他们进攻。只要他们进攻,你这谋反的罪名可就坐实了,我就算现在杀了你,太傅也无话可说。” 他指指远处不安的随驾官员。“这么多人,总不会都支持你们父子吧?” 司马师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愣了半晌,又道:“陛下有这样的决断吗?” “你何不猜一猜?”曹芳将司马师刚刚的话原样奉还。 司马师被噎得无话可说,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嘴上不肯示弱,曹芳心里却还是有些紧张。他让人叫来曹训,让他重新安排阵地,特别是要防着骑兵突袭。随驾的禁军没有带重弩,连弓箭都不多,仅凭长戟和腰间的长刀,是很难挡住骑兵的冲击的。一旦阵势被骑兵突破,骑兵随时可能冲到面前,将司马师抢走。 听说对面的骑兵将领是牵弘,曹训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 曹芳看得真切,问道:“你认识他?” 曹训点点头,低声说道:“牵弘是名将子,以父职为郎,曾在宫中宿卫。为人勇悍,精于骑射,只是……脾气不好,与同僚多有冲突。臣看不过,曾责备了他几句,本意也是为他着想,不料……不料……” 见曹训吞吞吐吐的样子,曹芳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真相。什么与同僚多有冲突,十有八九就是得罪了你曹将军,遭到你打击报复,眼看着升迁无望,索性投了司马师。 “禁军之中,像牵弘这样脾气不好的名将子弟还有谁?” 曹训再笨,也听出了曹芳的不满,心中更加不安,伸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中年壮汉。“最有名的就是许仪,故武卫将军许褚之子。” “他现在做什么官?” 曹训面红耳赤。“在大将军麾下为军侯。” 曹芳听得火大,恨不得一脚将曹训踢下山去。 虎侯许褚的儿子,居然在曹爽麾下做一个普通的军侯,你们这是有多瞎? 许褚当初投奔曹操可是带资入股,随从游侠儿数百人,大部分都在军中效命,以功封侯的就有几十个,官至都尉、校尉的上百人。有这样的人脉,就算许仪是个平庸之辈,武艺、品德都不及许褚十一,做一个偏将军或者校尉也是绰绰有余的。 你们倒好,让许仪做一个曲军侯,连中级军官都算不上,妥妥的下级军官。 由此可见,你们兄弟平时有多乱来了。 曹芳没时间和曹训生气,立刻让人将许仪叫过来。 许仪正忙着变阵,准备迎接战斗,得知天子召唤,颇有些意外,连忙赶了过来。 曹芳打量了许仪两眼,心里大概就有数了。俗话说得好,身大力不亏。就许仪这身板,武艺也差不到哪儿去。当然,人可能老实了些,要不然也不会被曹爽兄弟欺负成这样。 “许仪,还记得令尊虎侯护卫武皇帝的事迹吗?” 许仪一愣,微躬的身体下意识的挺得笔直。“回陛下,臣刻骨难忘。” “不忘先人事迹,可以算是孝子。但只记得还不够,还要见贤思齐,做个忠臣。如今司马父子谋反,威胁朕躬,你能像令尊保护武皇帝一样,保护朕的安全吗?” 许仪听了,看了司马师一眼,血往上涌,拱手道:“臣虽不才,愿效先父故事,誓死护佑陛下。” 曹芳满意的点点头。“去挑一些你信得过的勇士,不论多少,都听你指挥。” 许仪有些不安地看了曹训一眼。 曹训都快哭出来了。这时候你看我干啥?难道我还能抗旨不成? 见曹训这副怂样,许仪从心里感到不屑,随即又涌出一阵快意。 被他们兄弟打压了这么多年,出人投地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拱手施礼,大声领命。 “唯。” 第9章 兵不厌诈 司马师冷笑一声。“临阵选将,陛下还真是有心。可惜许仪虽是名将之子,却没有其父许褚的本事,怕是护不得陛下周全。” 曹芳头也不回。“他能不能护得朕的周全并不重要,能砍下你的脑袋就行。只要那些人发起进攻,我就先砍你一条手臂。破阵,再砍一条腿。如果他们敢杀到朕的面前……” 曹芳顿了顿,回头看着司马师,嘴角微挑,一字一句地说道:“朕就先砍了你的脑袋。” 司马师被曹芳看得心里一紧,准备了半天的狠话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得出来,曹芳不是说狠话,他是真想杀了自己。 这还是那个懦弱的傀儡皇帝吗? 司马师倒吸一口冷气,头皮有些发麻。 他意识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他们父子谋划这件事的时候,考虑了很多,唯独没有考虑皇帝。他们一直觉得皇帝就是个傀儡,任人揉捏,毋须考虑。万万没想到,现在皇帝成了最大的变数。 这件事还能成吗?显然不可能了。 那将如何收场? 司马师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绝望。不管这件事最后如何收场,他已经想到了自己的下场。 必死无疑。 区别只在于是他一个人死,还是整个家族一起亡。 除非……父亲狠下心,行废立之事。 可是他再疯狂,也清楚这件事有多难。父亲司马懿已经远离朝堂十年,连这次起事都要拉着太尉蒋济助威,哪里有行废立的勇气和实力。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的头上,将他作为牺牲,换取天子的赦免。 难道自己苦心谋划这么多年,最后却是送了性命。 司马师面如死灰,他张开了嘴,用牙齿咬着自己的舌头,准备用力咬下,自我了断。 曹芳看得真切,淡淡地提醒道:“咬舌自尽很疼的,不如一刀枭首来得痛快。” 司马师恶狠狠地看着曹芳,气得直喘粗气,自杀的勇气却也跟着烟消云散,再也无法凝聚。 不一会儿功夫,许仪带着三百多人来到曹芳的面前。 除了他自己麾下的一曲士卒之外,还有一百多人是他从其他曲中挑出来的,都是勇猛之士,与司马氏没什么往来的。 看着这三百多壮汉,曹芳松了一口气。 只要战术应用得当,这三百多人也能挡一阵子,不至于一个冲锋被对方打垮。 “这里有他们就够了,你带着剩下的人去保护其他人。”曹芳对曹训说道:“能守就守,守不住就降了吧,反正他们眼里只有司马师,未必会杀你们。” 曹训尴尬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许仪等人却挺起了胸膛,为天子对他们的信任深感自豪。 曹芳扫视了一圈,确保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殷切目光,这才朗声说道:“虎父无犬子,许仪既是虎侯子,必是忠勇之人。诸君能为许仪选中,想必也与许仪一样,是朕可能托付的勇士。今日事起仓促,堪称生死存亡之危机,也是诸君立功之时。俗话说得好,功莫大于救驾。只要你们今天能保得朕周全,朕绝不会忘了诸君的功劳。” 众人大喜,齐声大呼。“愿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 曹芳点点头,随即又说道:“你们想必也清楚,大司农和中领军已经走了一天,却未必知道他们去哪儿。朕不妨告诉你们,大司农去了许昌,调许昌的守军勤王。至于中领军,嘿嘿……” 曹芳回头看向司马师。 司马师也正竖着耳朵听,他也想知道曹羲去了哪里。如果只是去许昌调兵的话,桓范一人足矣,没有必要再带上曹羲,却留下曹训这窝囊废。 “不瞒你们说,中领军带着朕的手诏,回了洛阳城。只要太傅离开洛水,中领军就可以回到城中,重新接管大将军营、中领军营,然后再夺司马门,将叛徒司马师父子一网打尽。” 曹芳说得一本正经,仿佛曹羲已经回到了洛阳城,而且夺回了兵权。 他这么说,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出意外的话,司马懿很可能会带着更多的人马来到高平陵。仅凭这些人,面对司马师带来的死士或许还能坚守一阵子,面对司马懿,他们未必坚持得住。只要让他们知道还有更多的援军,当司马懿出现的时候,士气才不会崩溃,反而觉得胜利在望。 兵不厌诈。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 果然,听说天子早有安排,众人脸上露出喜色,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如果曹羲能夺回大将军营和中领军营,那胜负就没什么悬念了,就算是太傅司马懿也没有回天之力。他们只要坚守到援军到来,这救驾之功就是囊中之物,以后富贵可期。 士气肉眼可见的高涨起来。 曹芳说完,让许仪带人去准备。 因为没有甲胄和大盾等装备,敌人的弓弩会对他们造成大量杀伤,选择有利的地形作为掩护,并且遏制骑兵的冲击优势,就成了当前最迫切的任务。 许仪毕竟是将门子弟,又在禁军多年,就算没有他父亲许褚的实战经验,基本常识还是有的,知道该怎么做,立刻带人上山。 曹芳这两天也没闲着,对附近的地形做了深入了解,知道附近有合适的地形可用。别说是许仪,就算是曹训这样的纨绔子弟,只要他能冷静下来,用心指挥,多少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只可惜曹训已经乱了阵脚,连最基本的勇气也没有。 但凡曹训有点用,他也不至于将曹训赶到一旁,临阵换将,让许仪顶上。 如果能留下曹羲,或许会比曹训好一点。 可惜曹羲是曹爽兄弟中唯一还能有点用的,只能让他回洛阳城,寻找机会进城。 无人可用,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如果牵弘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部下,何至于这么狼狈。 曹芳想着心思,更觉得曹爽该死。那么多功臣、名将子弟,你一个不用,偏偏用何晏、邓飏那样的清谈客。 清谈能治国吗?不能,但是可以送命。 你们死有余辜,但是朕不能做你们的陪葬品。司马懿搞政变,朕可以忍,但司马师在禁军中招揽死士,这事不能忍。 第10章 酒徒蒋济 有了许仪做迎战的准备,曹芳终于可以抽出空来,多关心一下对面的牵弘和李胤等人。 尤其是牵弘。 他对牵招还是比较熟悉的,也曾做过穿越的梦,想着将牵招招至麾下,予以重用。万万没想到,穿越是穿越了,牵招的儿子却成了反贼,随时可能要他的命。 说实话,挺伤感的。 但伤感的事且放一边,他现在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处境。 他既然希望牵弘进攻,又怕牵弘进攻。 牵弘进攻,才能坐实司马师造反。否则仅凭他这一张嘴,是无法定司马师罪的。哪怕司马师在禁军中招揽死士,在众口一词否认的情况下,他也无计可施。 但牵弘进攻了,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举兵犯驾,就是死罪。 是不是死士反倒不重要了。 可是他又怕牵弘太能打,连许仪都挡不住。一通乱杀,直接将司马师抢了回去,或者干脆将他这个皇帝也剁了,那就歇菜了。 就算最后牵弘等人都被杀了,他也活不过来啊。 穿越这种事,不太可能连续来两次。 希望司马师这个人质能起点作用,让牵弘投鼠忌器。 就在曹芳暗自祈祷的时候,他发现情况不太妙。牵弘在调整阵形,有进攻的可能。 曹芳暗骂一句。这可真是唱空城计遇到猛张飞了,对夯货来说,任何计谋都是给瞎子抛媚眼——自作多情。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忘嘲讽司马师。“看来你麾下的这些死士并不在乎你的死活啊。” 看到牵弘准备进攻,司马师也有点慌。他刚想反唇相讥,曹芳挥了挥手,叫过两个卫士,让他们将司马师拖到前面阵前挡箭。只要对面发起进攻,先砍司马师一条胳膊再说。 两个卫士面面相觑,还是接受了命令,押着司马师走到阵地最前面。 曹芳看在眼里,有些担心,生怕这两个卫士到时候下不了手,便跟了过去。 万一不行,就自己动手。 司马师正打算对两个卫士说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扭头看见曹芳,忍不住冷笑道:“陛下是不放心他们么?” 曹芳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大耳光,喝道:“反贼,死到临头,还敢饶舌。信不信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 司马师面色煞白,不敢再说。 他看得出来,曹芳真有可能割了他的舌头。 两个卫士原本有些心虚,见天子这么强硬,不敢再多想,鼓起勇气,做好准备砍人的准备。其中一个甚至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在司马师的脖子上虚劈了两下。 司马师吓出一身冷汗,险些瘫在地上。 远处正在准备进攻的牵弘也看到了,不由得心中一紧,勒住了坐骑。 虽然他做好了司马师性命不保的心理准备,看到这一幕,还是有些慌张。 天子已经做好了准备,根本不给他抢人的机会,还有进攻的必要吗? 李胤也赶了过来,拉住牵弘的马缰。“仲广,要不再想想?” 牵弘咬咬牙。“宣伯,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李胤也很无奈,只是拍着额头,连声说道:“再等等,再等等。太傅纵来,也没这么快,很可能要明天才能到。” 牵弘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翻身下马。 山坡上,见牵弘下马,准备进攻的死士又退了回去,曹芳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望。 好纠结啊。 —— 远处,停车等待的钟会侧耳倾听了半晌,也没听到交战的呐喊声,不禁皱眉。 他想了想,命车夫起程,赶往洛水。 午时刚过,他就赶到了洛水大营。 进了大营,他没有立刻去见司马懿,却赶到太尉蒋济帐中,拜见蒋济。 蒋济正坐在帐中喝酒。他号称酒徒,无日不饮。中午一人独饮,刚至半酣,看到钟会,还没说话,先笑道:“小子,来得正好,陪我喝两杯。” 钟会上前行礼,在蒋济对面坐下。 蒋济命人取来酒杯和碗筷,亲自给钟会倒了一杯酒。钟会端酒在手,向蒋济行了一礼。 “蒋公可知我的来意?” 蒋济瞥了他一眼,嘴角带笑。“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小子,你来得很是时候啊。” 钟会有些尴尬,却很快恢复了镇定。“形势复杂,超出了小子掌控,还请蒋公指点。” 他的父亲钟繇与蒋济关系极好。在他五岁时,钟繇就带着他去见蒋济。蒋济一看到他,就说他是非常之人。今日再提此言,绝非空穴来风,想来是已经知道高平陵的变故了。 “你先说说高平陵的形势有多复杂。”蒋济一饮而尽,有滋有味的品了品,不紧不慢地说道。 钟会不敢怠慢,放下酒杯,将他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 只是提到司马师被擒时,他有些犹豫。 来的路上,他想了很久,还是无法判断当时的情况是司马师真想行刺,还是天子故意栽脏。怎么看,似乎都不合理。 司马师如果真想行刺,怎么会临阵犹豫,反被天子抓住? 他可是一个下了决心就不管不顾的人。 如果是天子栽赃,他又是哪来的信心,相信曹训那个废物能制住司马师? 看当时的情形,曹训显然没有任何准备。 蒋济听完,却没有纠结这个细节,反而问了钟会一个问题。“士季,你觉得曹羲去哪儿了?” 钟会不假思索。“很可能是回城了。太傅父子兵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曹爽兄弟擅权十余年,爪牙必众。桓范能出城,曹羲就有可能进城。就算进不了司马门,去大将军营或者中领军营还是有机会的。高司徒、王太仆在军中素无威望,一旦曹羲露面,兵权随时可能会易手。” “他能成功吗?” 钟会想了想,又看了蒋济两眼,突然醒悟。“成不成功,不在曹羲,在蒋公。” 蒋济斜睨了钟会一眼,哈哈一笑,又喝了一杯酒,将空酒杯在手中慢慢地转着。“那么,我应该帮他呢?” 钟会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蒋公说的这个他……” 蒋济眉头微皱。 钟会会意,随即闭口,想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太傅的目标是曹爽。如今曹爽已经上书自免,太傅的目标已经达成。身为臣子,当知分寸,不宜逼迫天子太甚。” 蒋济微微颌首。“孺子可教。”他挥了挥手。“我醉,小子且去。” 第11章 老少两狐狸 钟会辞别蒋济,来到太傅司马懿的大营。 司马懿端坐在帐中,正闭目养神,看不出任何表情。听到脚步声,他才睁开眼睛,淡淡地说道:“士季,太尉醉否?” 钟会点点头。“已醉。” 司马懿轻笑了一声:“他这酒徒还真是旷达,这时候还能杯不离手。”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很羡慕他,可惜受先帝托付,能浅任重,做不到这么洒脱。” 钟会附和道:“太傅忠君爱国,鞠躬尽瘁,小子佩服。” 司马懿摇摇头。“能得士季此言,我心甚慰。士季,子元现今如何?” 钟会苦笑,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没有瞒司马懿,直言司马师稀里糊涂的就被天子擒了,成了俘虏。究竟是司马师行刺不行,还是天子惊慌过度,又或者有意为之,他也搞不清楚。 在赶来洛水的路上,他已经遇到李胤与司马懿互通消息的使者,知道瞒不过司马懿,不如坦白。就算司马懿要怪他,他也认了。 真要瞒着司马懿,再被拆穿了,事情反而不好弄。 司马懿听完,面不改色。“你觉得桓范、曹羲可能去了何处?” “桓范应该是去了许昌。” “曹羲呢?” “说不准。” 司马懿瞥了钟会一眼,收回目光,垂下眼皮,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他知道钟会去了蒋济大帐,也不相信蒋济醉了,否则钟会不会在蒋济帐中停那么久。钟会现在的态度,应该就是蒋济的态度。 简而言之,对付曹爽,他们可以帮忙,其他的就别想了。 如今曹爽上书自免,目标已经达成,剩下的事要他们父子自己解决。 曹羲去了哪儿,他根本不用问钟会,也能猜得到。要么随桓范去许昌,要么回了洛阳,而且后者可能性最大。 司马门有弟弟司马孚守着,曹羲进不去,剩下的目标只有大将军营和中领军营。 他应该派人去帮高柔和王观,但他抽不出人手。 本来蒋济可以帮他,但蒋济装醉,摆明了就是不想帮。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出现了。 是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还是就此罢手,见好就收? 如果司马师没有失手被擒,他也许就接受现在的结果了。可是司马师被天子擒住,却让他非常为难。 他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就算他愿意就此罢手,天子能放过司马师吗? 行刺天子,这可不是能赦免的大罪。天子给司马师定了这么一个罪名,究竟是惊慌失措之下的一时失言,还是处心积虑的栽赃? 如果是前者,那还有挽回的余地。 如果是后者,不管他认不认输,司马师都死定了。他不得不考虑另外一种选择。 要想弄清这一点,他不得不借重眼前的钟会。 “士季,我听说,今日清晨,大石山上有雾如华盖,琉如垂发?” 钟会早有心理准备,郑重其事的点点头。“的确如此,是我亲眼所见。” 司马懿微微皱眉。“那么,是先帝在天之灵,护佑天子?” 钟会再次点头。“愚以为如此。” 司马懿盯着钟会看了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心情更加压抑。 比起活着的天子,已经死了十年的先帝更是他无法忽视的一座山。他之所以发动政变,还能得到蒋济等人的支持,就是因为他是先帝托孤的大臣,而曹爽违背了先帝的遗诏,独揽大权。他这么做,有遵照先帝遗诏的理由。 既然先帝护佑天子,那他对天子不利,就是违背先帝遗愿,再也没有任何理由。 这也是蒋济不肯再帮他的原因所在。 怎么对付曹爽都可以,对天子不利就不行,这是朝臣们的底线。 想来想去,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就此罢手。 “士季,我自知罪孽深重,愧对先帝托付。既有诏书,理当赶往高平陵,在先帝陵前请罪。只是在营中数日,衣冠不整,不合礼节。有劳你先赶回高平陵,回报天子,请天子容我斋戒沐浴,然后肉袒自缚,负荆请罪。” 钟会眉头紧皱,沉吟了片刻。“太傅需几日?” 司马懿竖起手指。“今日斋戒沐浴,明日一早起程,后日日落之前,一定会赶到高平陵。” 钟会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一步,禀报天子。准与不准,且看天子。” 司马懿长身而起,向钟会拜了一拜。“还请士季在天子面前为我缓颊。” 钟会连忙避席,表示不敢当。话虽如此,司马懿的这一拜还是受了。 拜别了司马懿,钟会匆匆出营,重新上车,赶往高平陵。 一路上,他想起司马懿的那一拜,便不禁暗自得意。 司马懿虽然不是汝颍人,却也是侍奉四朝天子的老臣,战功赫赫。如今更是官居太傅,是在世的大臣中影响力最大的一位。能得他一拜,以后可有得吹了。 能把司马懿逼到这个程度,是他之前也没想到的事。 清君侧这种事,从来都是刀头舔血,成则独揽大权,败则满门抄斩。司马懿蛰伏十年,最后还是功败垂成,自然是不甘心的。 只是他只有两天时间,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就算他能守住洛阳城,不让曹羲有可趁之机,也拦不住桓范从许昌带来的援兵。到了那时候,他还是无计可施,甚至连救司马师的机会都没了。 钟会一边想,一边催车夫快点赶路。 他要尽快赶回高平陵,将司马懿的应对措施转告李胤,看李胤有没有胆量发起进攻。 司马懿不敢与天子对阵,能不能救出司马师,希望就在李胤率领的这些死士身上。只要李胤发起进攻,不论成败,他都安全了。 成了,有他一份功劳,将来司马师不仅不能辜负他,还欠他一份人情。加上有天子这个靠山,司马师一个罪臣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败了,司马师必死无疑,想报复他也没机会了。 相处多年,他太清楚司马师的性格了。受此奇耻大辱,又使多年的谋划功亏一篑,司马师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大意,只会将责任推到他的身上,认为是他和天子合谋,故意误导他。将来有机会,一定会报仇。 所以,坐过司马师的罪名,最好是司马师死了,他才安全,才可以心安理得的做救驾功臣。 庶子又如何?颍川钟氏,将在我的手中重新成大魏第一世家。 第12章 弃子,废话真多 钟会一路急行,在日落时分赶回了高平陵,再次出现在李胤、牵弘面前。 李胤、牵弘等了一天,一直没等到司马懿的回音,看到钟会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顾不得矜持,立刻问计。 “太傅怎么说?” 钟会这一路上就没闲着,时刻注意有没有信使经过。他只看到了从高平陵赶往洛水的信使,却没看到从洛水赶往高平陵的信使,自然清楚司马懿的心思,更能理解李胤、牵弘此刻的心情。 “宣伯,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们就应司马子元之募,而不是太傅之募吧。” 李胤心中一紧,不自觉地看了牵弘一眼。 牵弘还没反应过来,没好气的问道:“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钟会呵呵一笑,没有再解释,只是传达了司马懿的决定。 听说司马懿要后天晚上才能到,李胤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毫无疑问,这两天时间就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救不出司马师,他们和司马师都会成为牺牲品,成为司马懿向天子请罪必须付出的代价。 钟会说完,拱手告别。 李胤愣了一下,突然醒悟,赶上几步,拦住钟会的去路。 钟会打量着李胤,嘴角带笑。“宣伯还有话要说?” 李胤躬身一拜。“岂敢,只想请钟君帮个忙,带句话。” “带给谁?” “天子也行,司马子元也行,反正他们在一起。” 钟会点头答应。如果李胤想让他给司马师带话,他根本不想搭理李胤。司马懿都要放弃司马师了,他有什么必要为司马师冒险,得罪天子? “天子说司马子元行刺,我等未曾耳闻,不敢轻信,恐怕也无法服众。敢请天子说明情况,使我等明白其中曲直,以免误会。” 钟会嘴角轻挑。“你想天子怎么说明?” “我要面见天子,亲口听天子解释。” 钟会眼神微缩,打量了李胤两眼。“我一定带到。至于天子允与不允,那我就不敢保证了。” 李胤躬身一拜。“多谢钟君。” 钟会转身离开,一头雾水的牵弘迫不急待的问道:“宣伯,你真要去见天子?” 李胤用力地点点头。“我不仅要见天子,更要见天子身边的侍从,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被天子污蔑,无奈之下,为保性命,不得不奋力一击。真要打起来,让他们离得远一点,避免误伤。” 牵弘恍然,长出一口气。 —— 钟会回到大石山上,来到曹芳面前。 曹芳正在吃晚饭。 在山坡上等了一天,心一直悬着,也没心思正经吃饭,随便啃两口干粮对付一下。 天子吃干粮,其他人也没什么话好说,跟着默默的啃干粮,喝凉水。 最惨的司马师,别说吃饭,水都没给一滴,又冻又饿,嘴唇也冻得干裂了。 看到钟会,曹芳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饼屑。“见到太傅了?” “见到了。”钟会行了礼,又看了一眼司马师,递过去一个眼神,随即将与司马懿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他也说了与蒋济见面的事,却没说他们谈了什么,只说蒋济喝醉了。 最后,他又转达了李胤的请求。 司马师竖起耳朵,将钟会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仔细琢磨,眼中渐渐露出一丝阴狠。 曹芳静静地听完,问钟会道:“依你之见,朕应该见李胤吗?” 钟会故意思考了一阵,躬身拱手。“臣以为当见。毕竟司马师行刺之事出于陛下之口,入于亲近之耳,其他人并不清楚,有所误会也是难免的。若陛下能降尊纡贵,亲开金口,对李胤说明,解他心中疑惑,误会也就可以消除了。” 曹芳无声地笑了笑,眼中多了一些杀气。 钟会这话说得看似公平,其实却偏心得很。 什么叫出于我口,入于亲近之耳?干脆说我是欲加之罪不就行了。 好吧,这虽然是事实,我就是想坑他。但你这么做,就是没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还拿这件事来威胁我。 我如果不接见李胤,将来说起这事,你是不是就会说,就是天子想杀人,故意找的由头,实际上根本没这回事? 狗东西,你是真没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啊。 “你辛苦了,先去吃点东西吧。” “谢陛下。” 钟会说完,转身要走,却被曹芳叫住了。“你就在这儿吃,朕待会儿还要向你请计。” 钟会想了想。“陛下,臣还是过去,和同僚们通报一下洛阳的情况,免得他们不安。” 曹芳的太阳穴呯呯乱跳,手摸着刀环,毫不掩饰心中的怒火和杀气。 给你脸了是吧?敢当面拒绝我的命令。我是和你商量吗?这他么是天子口谕。 让你过去通报消息,谁知道你会放出什么屁。 钟会感觉到了天子的怒火,心里也有些发毛。如果是在平时,他的确不把曹芳放在眼里,可是今天情况不同,曹芳明显不正常,否则也不会干出说司马师行刺,直接将司马师扣下的事。 司马师一着不慎,已经栽了,我可不能步他后尘。 真要被天子一怒之下,以通敌的名义杀了,我那兄长钟毓为我报仇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我死了,他乐得眼前清静。 片刻之间,钟会后背湿了一层。 他迅速调整情况,躬身施礼,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句,就回到曹芳身后,向其他人讨了一块饼,一壶水,默默地吃了起来。 曹芳垂下了眼皮,哼了一声。 司马师看在眼里,忍不住说道:“陛下是不敢面对李胤,怕被人看出破绽吗?” 话音刚落,曹芳就一个大耳光抽了过来,“啪”的一声脆响,司马师的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五条指印,清晰可见。 “一个弃子,还敢在此狺狺。朕要解释,也没必要对一个死士解释。等太傅来了,朕会亲口向他解释,然后再砍下你的首级,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听到弃子二字,司马师面色剧变,眼神却变得更加疯狂。 “陛下就不怕李胤、牵弘攻上山来,玉石俱焚?” “他们敢吗?”曹芳虽然心里有点打鼓,嘴上却是一句不让。 “有什么不敢?他们反正是死士,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陛下死了,陛下春秋正盛,未有子嗣,新帝废立由人,能否为陛下鸣不平,却在两可之间。” 曹芳转头盯着司马师,走了过去,一脚将司马师踹倒在地,又啐了一口。 “废话真多。” 第13章 所有人都知道 司马师倒在地上,蜷缩成虾。 曹芳这一脚很重,让他有一种快死的感觉,比被人用刀在脖子上比划还要真切。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他想。 从天子的一举一动来看,天子杀心强烈,基本没有放过他的可能。 这是他们之前完全没有想过的问题,一向懦弱的天子为何变得如此暴烈?是紧张过度,导致情绪不稳,还是多年的隐忍突然暴发?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让人不寒而栗。 疯子是可怕的,一个手握大权的疯子更可怕。 怎么办? 不仅是司马师慌了阵脚,一旁的钟会也被吓得一激灵,险些被嘴里的饼噎住,盯着天子背影的眼睛瞪得溜圆。 这真是我认识的天子吗? 钟会还没想明白,突然觉得一阵寒意,定睛一看,天子正转头看了过来,手里提着长刀,杀气腾腾,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腿一软,“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手里的饼和水洒了一地。 一旁的卫士连忙上前,将钟会扶了起来。 “钟尚书累了,你们好生照料,不要让他乱跑。”曹芳收回目光,冷冷的说道。 他心情很不好,对钟会也很不满,不排除一怒之下连钟会也砍了的可能。 卫士们听出了天子的不快,不敢大意,将钟会带到阵中。 脱离了天子的视线,钟会才缓过劲来,伸手往怀里一掏,却没找到手绢。愣了片刻,才想起昨天将手绢扔了,还没准备新的。 无奈之下,他只好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看着袖子上那醒目的汗渍,他一声轻叹。 养名多年,一朝坠地。这要是传出去,会被人笑死。 钟会再次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曹芳,心情很复杂。怨恨之余,他又意识到必须有所改变,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司马师就是前车之鉴。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曹芳不知道钟会在想什么,他现在很焦灼,根本没心情关注钟会。 夜幕降临,黑暗像无边无际的猛兽,笼罩了大石山,也将他包裹在其中,让他喘不过气来。 在他看来,这头猛兽就是洛水北岸的司马懿。 比起司马懿这成了精的老狗,司马师最多算是初具爪牙的小狗,看似凶相外露,实则色厉内荏,不堪一击。他能做的也就是蓄养死士这样的粗活、糙活,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还要看司马懿的。 你真以为司马懿不知道他养死士?天真。 司马懿只是装不知道,看你小子怎么折腾而已。 他不喜欢司马懿,但不代表他会轻视司马懿。不可否定的是,在诸葛丞相星落五丈原之后,司马懿就是这个时代最强的权谋大家,没有之一。 面对这样一个人,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钟会说,司马懿当着他的面表示要斋戒、沐浴,明天起程,最迟后天到达高平陵。 听起来很合理。 高平陵离洛阳九十里,每天行军四五十里,正好需要两天。 可是正因为很合理,听起来就不合理。 首先,司马懿按行军的速度算,是要带着军队来吗? 如果是来请罪,他带军队干什么。如果不是请罪,他又想干什么? 其次,他对钟会说两天,就一定是两天吗? 司马懿的成名战,就是从宛城长途奔袭新城,八天行军一千二百里,平均每天一百五十里,打了孟达一个措手不及。 不可不防。 曹芳抬头四顾,有些后悔。 昨天接受桓范的建议,跟他一起去许昌就好了。现在不仅没多少可用的兵,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是曹爽、曹训那样的蠢货,就是钟会那样的世家子弟,脚踩两条船,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帝。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就算现在想走也未必来得及。 司马师的一千死士就在山下守着,还有骑兵,想逃都逃不掉。 曹芳强自镇静,思索了片刻,叫来许仪。 “做好夜战的准备。” 许仪看了看山下。“陛下是担心他们夜袭?” 曹芳点点头,又道:“不止是他们,还可能有从洛水赶来的司马懿,或者其他人。” 许仪面色一变,想了想,又道:“司马懿的部曲虽然精锐,数量却不多,来的可能性不大。” 曹芳诧异地看看许仪。“你这么有把握?司马师可是突然冒出来三千死士。” 许仪尴尬地笑笑。“陛下,虽说这三千死士的确有些突然,却也不是无迹可循,只是之前没人会想到他们会如此丧心病狂罢了。” 曹芳来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许仪更加窘迫,憋了半天才说道:“陛下,这些死士应该是司马师任中护军时在禁军中招募的。司马师任中护军前后不过三年多,能收买的人心有限,谈不上深谋远虑。能被他收买的人,大多是不得志,或者与大将军兄弟有嫌隙的人。这样的人很多,并不难猜到,只是没人愿意说破罢了。” 曹芳恍然大悟。“所以,其实并不是秘密?” 许仪点点头,随即又道:“正如朝中大臣一般,对大将军有所非议的人很多,与太傅走得近的人也不少,只是谁也没想到太傅是装病,而且……” 许仪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曹芳已经明白了。 从朝堂上的高官,到禁军中的将士,对曹爽兄弟的不满都不是一天两天了,依附司马懿父子的人很多,只是都以为司马懿病得快要死了,也就没往那方面想。 从头至尾,真被蒙在鼓里的人就是曹爽兄弟,以及他这个傀儡皇帝。 不,甚至曹爽兄弟也是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司马懿根本没病,全是装的,为的就是麻痹他们,突施冷箭。 这人得多蠢,积了这么多的仇,还这么大意? 就他这操性,今天没有司马懿父子,将来也会有其他人要搞政变啊。 曹芳甩甩头,暂时将对曹爽的恨意抛在一边。“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不防。”曹芳看了一眼狠狠的瞪着他,丝毫不掩饰心中敌意的司马师。“要防着司马懿狗急跳墙,抛下洛阳城中不顾,带着部曲来拼命。” 许仪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陛下放心,就算司马懿来了,臣也能守住山头……”他举起三根手指,想了想,又收回一根。“至少两天。” 曹芳挠了挠头,没有再说什么。 希望桓范、曹羲至少有一个能在两天内赶到,要不然就全看天命了。 可是两天时间,着急很紧张啊。 第14章 无他,欲效武皇帝事尔 曹芳让许仪去准备,自己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理理思路。 虽然许仪说司马懿带兵来攻的可能性不大,他还是不太放心。 但许仪的建议也并非一点用也没有。他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司马懿装病装得很成功,不仅骗了曹爽兄弟,也骗了很多人,包括司马师招募的那些死士。 他们对曹爽兄弟不满是事实,跟着司马懿父子搞政变,他们没有心理负担。可是要他们跟着司马懿父子篡位,他们却没这样的胆子,至少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这可能就是李胤、牵弘在山下围了一天也没进攻的原因。 既然如此,那就还有机会,至少可以拖点时间。 曹芳转头看向远处。 曹爽这次来祭陵很草率,不仅三公九卿没跟着来,正经的官员都没几个,随驾的只有他们兄弟以及亲信,简直当成了春游。 那些人平时很张扬,高谈阔论,目中无人,现在却已经吓成了软脚鸡,连打鸣都不敢。 果然是什么人玩什么鸟,曹爽自己就是一个怂货,和他走得近就没几个有用的。 曹芳想了想,让人去叫曹彦过来。 曹彦是曹爽的四弟,官居散骑常侍。 没错,曹彦做的散骑常侍就是比那个让钟会破防的散骑侍郎还要高一级的散骑常侍。文皇帝曹丕登基后,设散骑常侍、散骑侍郎,能做散骑侍郎的人不少,能做散骑常侍的却不多。连钟毓那样既有家世,本人学问名声又佳的也不过是散骑侍郎,没做到散骑常侍。 曹训倒也不全是无能之辈,但他得到这个官位,绝对不是因为他的才学和德行,而是因为曹爽乱来,坏了规矩。 曹彦兼任宫中侍讲,算是曹芳的陪读,曹芳对他并不陌生,知道他的水平。 这也是曹爽招人恨的罪状之一。 一会儿功夫,曹彦来了。 平心而论,曹彦长得不差,看起来也算得上儒雅风流,只是现在有些犹豫,面无人色,两腿打颤,说话更是吞吞吐吐,一点底气也没有,一看就让曹芳皱眉头。 尽管如此,曹芳还是按着性子,先问了曹爽的情况。 曹爽已经彻底放弃抵抗了,这一天都躲在帐里,谁也不见,送进去的食物也几乎没动。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何晏、邓飏等人都没了平时的风采,惶惶不安,只有丁谧稍微好一些。 最后,曹彦不安地看了曹芳一眼。 有句话他没敢说,他们的紧张并不完全是因为司马懿政变,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曹芳的反应。从昨天桓范见驾之后开始,曹芳的一举一动就与他们印象中的天子截然不同,仿若疯狂,让人不安。 曹芳没注意曹彦的心情,但他注意到了曹彦的那句无心之言。 丁谧? 他有点想起来了,丁谧与司马懿有仇,而且仇很深。比起与丁谧同称台中三狗的何晏、邓飏,丁谧为曹爽出了不少主意,直接造成了司马懿大权旁落,不得不回家养老装病,所以司马懿也特别恨他。 这种人自然不会束手就缚,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全力反扑。 “召丁谧见驾。”曹芳吩咐道。 “唯。”卫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曹芳虽然没有起身,眼睛却看着远处。他看到卫士刚刚走近人情,一个身影就站了起来。卫士刚刚宣布命令,那人就匆匆走出人群,两步并作一步走了出来。 看得出,丁谧早就准备好了。 等丁谧来到面前,行礼参拜,曹芳点点头,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丁谧。 丁谧拱着手,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曹芳才缓缓地开了口。“你说说,太傅想干什么。” 丁谧不假思索。“无他,欲效武皇帝事尔。” 曹芳一愣,认真的打量了丁谧一眼。这货是未卜先知,还是夸大其辞? 一旁的曹彦也不敢相信,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丁谧,想说话,却又不敢。 不远处的司马师一动不动,却心头发寒。看到丁谧走过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听到丁谧这句话,他知道全完了。 只要天子相信了丁谧的判断,他们父子就死定了。 曹芳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说你的理由。” —— 洛阳城中,司马门外。 黑暗之中,两个高大挺直的身影并肩而立,看向南方的某处。 那是高平陵的方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孚一声叹息。“兄长,这也许就是天意吧。早知如此,你还不如真病了……” 司马懿轻咳一声,打断了司马孚。“叔达,这些话就不要说了。” 司马孚点点头。“兄长以为子上(司马昭)可用吗?” 司马懿沉吟不语,只是低下了头,连挺得笔直的背也弯了一些,仿佛不堪重负。 他听得懂司马孚的意思,不管他做哪种选择,司马师恐怕都保不住了,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司马昭的身上。 可是他在的心里,司马昭虽然也很出色,终究不如司马师。 司马孚接着说道:“在我看来,子元(司马师)虽然聪明,又有谋略,但少年成名,多少沾染了些浮华习气,反倒不如子上朴实。这次失手,虽说有意外的成份,也和他的轻率有关。若非他过于自负,又怎么会落入天子手中。” 司马懿忍不住说道:“叔达,你不觉得天子的表现很异常吗?子元失手,或许不是……” 司马孚摇摇头。“兄长能装病,天子就不能装傻?你别忘了,他可是先帝选中的人,又在宫里养了好几年。” 司马懿语塞,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过了半晌,他一声叹息。“是啊,我装了几年病,真有些糊涂了,竟连这一点都忘了。他若真是愚笨之辈,先帝又岂会那般用心。即使是秦王询,也不是泛泛之辈呢。” 司马孚转身向司马门走去。“兄长既然醒悟,就不用我多说了。你自去高平陵,我和子上留守洛阳,以备不测。至于曹羲,你尽管放心。他不来洛阳便罢,来了,也不过是你我手中多一个筹码而已。” 司马懿一声叹息。“既然如此,那我进宫去见太后,请太后与我走一遭。” 司马孚甩甩袖子,示意司马懿自便。 看着司马孚依旧挺直的背影,司马懿松了一口气,迈开大步,向宫里走去。 第15章 你放心,他活不成 “司马懿会来,但他不会一个人来,而是陪着太后来。” “太后?” “正是。”丁谧斩钉截铁。“魏承汉道,以孝治天下。能使陛下俯首者,唯有太后。太后至,群臣必至。届时群鸟嘈嘈,陛下寡不敌众,从司马懿之请,则司马师行不臣之举,全身而退,陛下威严扫地。不从司马懿之请,则上违孝道,下违众情,陛下为昏君矣。” 曹芳抬头,看了看丁谧。 他看得出来,丁谧很着急,恨不得他现在就砍死司马师,断了后路。 这狗贼也没安好心啊。 丁谧被曹芳这一眼看得一激灵,下面的话也吓得咽了回去。 曹芳收回目光,干咳了两声。“太后会这么配合?” 丁谧如释重负,连忙说道:“陛下不知道司马氏要与河西郭氏结亲么?” “有这事?” 丁谧急得汗都出来了。“陛下忘了么,平原侯、镇护将军甄惪本姓郭,就是郭太后的从弟,他不久就要迎娶司马师的长女。” 曹芳脑子里蹦出一个人影,终于反应过来了。 没错,甄惪这个人虽然在历史上没什么名声,可是在现实中,身份却尊贵得离谱。 他本是西平郭氏子弟,宣德将军郭立的长子,郭太后的从弟,后来却过继给了文昭甄皇后的侄孙甄黄,改姓甄。 甄黄的身份已经够尊贵了,但他的夫人身份更尊贵,是先帝的爱女平原懿公主曹淑。 甄黄、曹淑都是未成年而夭,他们的婚姻也是冥婚,当然不可能有后代。先帝安排先死的甄黄与曹淑配成冥婚,又将郭惪过继给甄黄夫妇,是对爱女的怀念。 甄惪继承的爵位平原侯也来自于曹淑,而平原原本还是先帝在东宫时的封地。 由此可见,甄惪身上继承了先帝多少恩宠。 司马师想把女儿嫁给甄惪,当然不是看中了甄惪的人品、才华——实际上,甄惪是个平庸得近乎愚蠢的纨绔子弟——而是看中了甄惪身上笼罩的光环。 按名义上的辈份,甄德算是曹芳的外甥。 可是实际上,他又与郭太后平辈,对郭太后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甄惪的生父郭立是宣德将军,弟弟郭建则过继给了郭太后的父亲,也就成了郭太后名义上的亲弟弟,再加上从父长水校尉郭芝,司马师这门亲结得太值了。 怪不得他后来废帝跟玩儿似的。 抱上了郭太后这条粗腿,宫里的事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不得不说,这货真是会投资,目光长远,不愧是司马懿相中的儿子。不仅能在禁军中招募死士,还能在宫里找靠山。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司马师从来就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说他包藏祸心也不为过。 曹芳转头看着司马师,眼中杀气更盛。 司马师一直在凝神倾听,见曹芳看过去,他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我司马氏结亲的难道都是朝廷的敌人?要是这么说的话,陛下还能相信谁?” 他转头又看向钟会。“陛下不妨问问钟士季,看看颍川钟氏又有多少姻亲。” 钟会面色微变,欲言又止。 曹芳哼了一声,没理会司马师的挑拨。 不用丁谧提醒,他也知道魏晋时期的世家大族之间互相联姻,关系错综复杂,但像司马懿父子一样,将婚姻关系利用得淋漓尽致的却不多。 司马师本人结过三次婚,第一任妻子是夏侯尚的女儿夏侯徽。 司马师娶夏侯徽,主要是看中了了夏侯尚的权势。司马懿虽然也算是曹丕心腹,可是比起夏侯尚来,当时的他还差得太远。 夏侯尚过世之后,司马懿顺利接管荆襄军区的兵权,和这门亲事有很大关系。 夏侯尚生前就是主管荆襄军区的征南大将军,领荆州牧。 但是夏侯徽嫁给司马师之后没几年就死了。《晋书》记载说,是司马师担心夏侯徽发现他的野心,将夏侯徽毒死了。 夏侯徽死后,司马师很快就取了吴质的女儿。 吴质与司马懿一样,曾是曹丕四友之一,同样深得曹丕信任,曾任镇北将军,坐镇冀州,在北疆的影响力很大。 但很快司马师就休了吴氏,原因不明。 从时间推测,可能和司马懿耗死诸葛亮,在军中威望大增,已经无须吴质的遗泽,甚至可能会带来不利影响有关。 司马师的第三任妻子是羊徽瑜,来自泰山郡的世家大族。 论起家世,泰山羊家可比当时的河内司马强太多了。羊徽瑜的祖父是着名的党人、悬鱼太守羊续,父亲羊衜官至上党太守,母亲则是汉末大儒蔡邕之女。 娶羊徽瑜,让司马师成为名士圈子中的一员。 不仅是司马师,他的弟弟、妹妹的婚姻同样充满了功利目的。 司马昭的妻子王氏是王朗的孙女,长妹则嫁给了荀彧的孙子荀霬。 总而言之,对司马懿父子来说,婚姻就是工具,而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好用就用,不好用就立刻扔了,休妻甚至毒死都不在话下。 这一点,在司马师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 当初读史书的时候,他对司马师就最为不齿。穿越过来,得知自己是曹芳,而且身在高平陵,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弄死司马师,哪怕陪上自己的命。 “你放心,他活不成。”曹芳淡淡地说道。 声音不大,但意志坚决。 丁谧听了,长出一口气。 既然天子决定弄死司马师,这事就好办了。他最怕天子和曹爽一样,被司马懿吓住,不战而降。曹爽投降了或许还有活路,他和司马懿的仇太深,投降了也是死。 与其如此,不如奋力一搏。 万一成了,他说不定能因祸得福,跳过曹爽,成为天子的亲信。 要战想胜司马懿,逆转局势,天子的态度非常重要。 “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先下手为强?”丁谧竖起手,用力一挥,杀气腾腾。“免得司马懿指鹿为马,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说陛下虐待大臣。” 曹芳瞅了丁谧一眼。“砧板上的肉,什么时候割不是割?莫急。你先说说,如果司马懿带着太后来,还会有什么招数。” 丁谧虽然有些遗憾,却不敢表露,连忙拱手道:“唯。臣以为,司马懿除了裹胁太后之外,还有可能要挟群臣,逼迫陛下放人,并赦免他们父子的谋反之罪。” 曹芳眼睛一翻。“他说放就放?” 丁谧转身往山下一指。“如果他愿以身代,请陛下赦免这些死士呢?” 第16章 手里要有刀 曹芳知道丁谧有夸大的成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丁谧的分析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到目前为止,他依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咬死司马师行刺,也没有证据证明山下的死士就是死士,而且是司马师从禁宫中招募的。 就算有,谁愿意帮他证明? 宫里太后是司马懿父子的帮手,朝中大臣是司马懿的支持者。如果他们众口一词,否认司马师行刺,否认那些人是死士,他还真没办法。 下诏就好使吗?如果没有人遵照执行,诏书连一张擦屁股的纸都不如。 傀儡皇帝,就只能安安静静的做傀儡,否则连傀儡都做不成,直接被人废了。 历史上的曹芳,以及后来的曹髦、曹奂都是如此。 “你说怎么办?” “下诏重申文皇帝遗命,后宫不得干政。” 曹芳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然后呢?” “然后……”丁谧茫然地看着曹芳。“然后他们就师出无名,唯陛下之命是从了。” 曹芳无奈的摇了摇头。 丁谧很阴险,重申文皇帝曹丕强调后宫不得干政的诏书,剥夺郭太后的权力,的确有一定有用。但他忘了一点,现在不是在朝堂上,司马懿父子已经控制了兵权,你还用朝堂上那一套是不行的。 就像当年袁绍面对董卓,光说狠话有什么用,你手里得有刀啊。 没错,手里得有刀,曹芳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刀环。 所以关键的关键,还在于兵权,在于桓范、曹羲能不能夺回兵权。如果他们失手了,或者没有及时赶到,说什么都没用。 曹芳伸手,将丁谧拉到一旁,低声说道:“曹羲回洛阳了,他能夺回大将军营或者中领军营吗?” 丁谧一惊,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随即又黯淡下去。 “就算能夺回,意义也不大。” 曹芳心里一沉。他可是对曹羲寄予厚望的,毕竟离得近,来得快。 “为何?” 丁谧也压低了声音,生怕别人听见,尤其是司马师听见。“大将军营有五部,近万人,但大将军平日忙于政务,训练不足,未必能与司马懿对阵。中领军营分布多处,武卫、中垒、中坚三营在宫内,只能由司马门出入,不可能夺回。北军五校在宫外,就算有机会夺回,没有甲胄、兵仗,聊胜于无。” “怎么会没有甲胄、兵仗?”曹芳一头雾水。 丁谧有些无语地看着曹芳。“陛下,诸营平时都不配发甲胄、兵仗的,只有少量甲胄、刀戟供当值的将士使用,战时才会从武库大量调发。现在武库被司马懿控制,到哪儿去调那么多的甲胄、兵仗?” 曹芳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桓范根本不想回城的心思,直接要去许昌。 他虽然同意让曹羲回城,应该也没抱多大希望,甚至只是给他这个皇帝一点面子而已。 没有兵器,就算有兵,拿什么打仗? 怪不得司马懿一出手,就算冒着被曹爽部曲攻击的危险,也要先去武库。 “那还有什么兵可用?” 丁谧沉吟不语,他也想不出哪儿有兵可用。 “陛下,陛下……”钟会走了过来,停在数步以外,有些怯怯地喊了两声。 曹芳心情很不好。“作甚?” “陛下可是担心中领军?” 曹芳眨眨眼睛,看了看丁谧,心中一动,随即点了点头。“是的。” “陛下,中领军就算能回城,想夺回大将军营和中领军营也绝非易事。就算中领军得手,武库被太傅占据,中领军也没有兵器、甲胄可用。” 曹芳更恼火。 你他么的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见曹芳神情不对,钟会更加紧张,不敢再卖关子,连忙说道:“但是,除了大将军营和中领军营,还有兵可用。” 曹芳大喜,连忙问道:“什么兵?” “诸将部曲。” “诸将部曲?”曹芳没听懂,这时候还有什么诸将部曲? “我明白了。”丁谧抚掌而笑,惺惺相惜地看了钟会一眼,大声笑道:“钟君不愧是汝颍名士,见识高明。” 钟会苦笑。“事涉机密,丁君何必高声?” 丁谧笑而不语,只是拱手致歉。 曹芳有点耐烦,催促道:“你明白了什么,快说。” 丁谧笑笑。“陛下,钟尚书说的诸将,是指随武皇帝征战天下的宿将。他们虽然大多亡故,但子弟尚在,家中也有部曲,少则过百,多至上千,且甲胄、兵仗齐全。若能集中起来,也是一支不小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们大多与太傅不睦,比如故征西车骑将军,壮侯张合死于太傅军令,其子张雄常为之切齿。” 曹芳恍然大悟,不禁拍手称快。 没错,除了城中禁军之外,其实洛阳城内外还有一些兵力可用。 武皇帝曹操时代的宗室大将如曹仁、曹洪,五子良将如张辽、张合等人虽然都已经过世了,但他们的子弟继承了爵位,也继承了部曲,手里多少都有一些兵可用。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受朝中大臣排挤,一向不得志,与司马懿等人不和。 张合死于司马懿的阴谋之下,他的儿子张雄想报仇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没机会而已。 “如何才能联络他们?” “臣愿往。”丁谧主动请缨。 钟会也说道:“臣以为丁尚书必能不辱使命。” 曹芳点头同意,随即按钟会的建议,手写了一道诏书,用上随身带的印,交给丁谧。 丁谧拱手告别。 临行之前,丁谧又郑重其事对曹芳说,钟会出身世家,足智多谋,是可用之材,请陛下信之用之。 他说的声音很大,不仅十几步外的司马师听得清清楚楚,更远处的曹训等人也能听见,个个神情愕然,面面相觑。 钟会神情复杂,就像嘴里被塞了一坨狗屎。 司马师盯着钟会的背影,一脸鄙夷。 曹芳稍微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了丁谧的意思,用力拍拍钟会的肩膀,大声说道:“士季,此次若能化险为夷,朕绝不会辜负你。”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手上也加了一把力气。“你要是再事君不臣,耍弄心机,就陪司马师一起上路。” 钟会吓了一跳,连忙挣脱了曹芳的手,躬身施礼。“臣岂敢。” 曹芳眉头一皱。“你说什么,声音大点,朕听不见。” 钟会无奈,只得大声说道:“臣钟会,愿为陛下效劳。” 第17章 明君风范 趁着夜色,丁谧在两个虎卫的保护下,悄悄的下山去了。 曹芳不信任钟会,但他现在无人可用,只能将就着用。 作为傀儡皇帝,曹芳的记忆里可用的信息不多。 作为穿越者,他对一些历史大事件有印象,细节却不甚了了。比如眼前这着名的高平陵事件,他是知道的,但具体的经过,背后各种势力的斗争,以及风暴中心以外的一些人,他远远不如钟会、丁谧清楚。 要想活下去,打赢这场翻身仗,他就必须利用一切可用的力量。 钟会主动献计,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哪怕心里防着钟会,嘴上却必须对钟会大加赞赏,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不计前嫌,有功必赏,同时斩断钟会的后路。 想左右逢源?哪来这等好事。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只能为朕一个人卖命。 其他人不知道钟会说了些什么,只听到了天子夸奖钟会,钟会向天子效忠,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司马师更是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和恐惧。 他太清楚钟会的实力了。如果钟会全力为天子出谋划策,他们原本就意外迭出的政变很可能一败涂地,甚至有可能被诛三族,河内司马从此烟消云散。 情急之下,一向城府极深的他也失态了,忍不住嘲讽了钟会两句。 “士季真是忠贞之臣,可惜这品鉴人伦的见识稍微差了一些。不过也没什么,高明如蒋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蒋济当年夸赞钟会的事,名士圈子里人人皆知。 这当然是钟会自己放出去的消息。有蒋济这样的名士为自己背书,岂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钟会有苦难言,却也不甘心被司马师嘲讽,反唇相讥。“论品鉴人伦,我岂敢自诩,还是令尊更出色一些。我汝颍子弟,被他看中的可不少。” 司马师脸色更难看。 汝颍世族的影响力无人能敌,司马懿入仕之初,就是得到了汝颍世族领袖荀彧的推荐,后来荀彧因违逆曹操之意自杀,司马懿一直耿耿于怀。开府之后,很快就提拔了荀彧的孙子荀霬,还将长女嫁给了荀霬。 诸如此类的事举不胜举。 司马懿这么做,除了报荀彧的举荐之恩外,当然是为了拉拢汝颍世家。 对这类事情,同为汝颍子弟的钟会一清二楚,反嘲起来自然是针针见血,甚至还有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对汝颍子弟来说,接受司马懿的举荐未必就要感激司马懿,他们更当作是对司马懿的认可。 否则,就算司马懿愿意举荐他们,他们还未必愿意接受。 作为汝颍子弟,他们根本不愁仕途。司马懿虽然进步神速,却还没有达到汝颍人曾经的高度。 想当年,钟会的父亲钟繇坐镇关中十余年,让曹操能够安心经营山东,被曹操称为萧何,岂是现在的司马懿可以相比的? 荀彧辅佐曹操多年,被曹操称为张良,门生故吏遍天下。作为他的孙子,荀霬的母亲就是曹操的女儿,要司马懿来提携? 即使是在文帝四友中,司马懿也不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吴质就比他更受文皇帝曹丕器重。 被钟会反嘲了一句,司马师恼羞成怒之余,更是心急如焚。 早上钟会与他说话的时候,还那么客气。一天还没过,钟会就翻了脸,居然当众揭他父子的短。 这是下决心要撕破脸,与他父子斗到底了。 形势越来越不利了,必须另想办法。 家族存亡面前,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暂时忍气吞声。“士季,天下士族一体,从汉桓帝起,汝颍清流就与外戚、宦官势不两立,前仆后继,难道现在还要让大魏承汉末之弊,使浊流当道?” 钟会瞥了司马师一眼,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成为士族之敌,可是形势逼人,他也没有选择。 看天子那态度,司马师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他可不想陪司马师一起上路。 曹芳在一旁听得明白,也将钟会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稍一思索,就接过话题。 “你也好意思说清流、浊流?呸!” 司马师眼神紧缩,怒视着曹芳,大声说道:“陛下登基十年,一事无成,任由曹爽兄弟信任三狗之辈,秽乱宫闱,丧师辱国。家父感激先帝信任,不顾年老体弱,奋起余勇,为君清侧,陛下却不分清红皂白,诬我行刺,又几次三番羞辱我,就不怕天下人寒心吗?” 司马师的声音很大,足以让远处的官员们听见,甚至连山下的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就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能感受到他的浩然正气。 不少人已经侧头看了过来,眼神各异。 曹芳怒极反笑。“清君侧?这词好熟悉,你觉得你是汉之七国吗?” 司马师冷笑道:“清君侧又岂是汉之七国?大魏之武皇帝当年也曾清君侧,杀汉帝身边之谋反之臣,以正视听。” “那你们清君侧之后,是不是也要效仿文皇帝代汉之举,代我大魏?” 司马师语塞。 他的确有这想法,却不敢说出口。 他拿曹操杀汉臣举例,只是为了证明自家父子所行有先例可循,却不是想说自己要学曹丕篡汉。这种事,就算有想法,也不可能说出口的。 况且现在司马懿也没有曹操当年的威望,更没有曹操的权力。 曹丕代汉是曹操几十年征战,建下不赏之功,已经掌握了实际权力之后顺理成章的结果,谁想动他都和作死没什么区别,又岂是司马懿现在冒险一搏可以比的。 司马懿真要有实力,也不至于被曹爽假借天子之名,赶到一旁赋闲了。 篡位这样的话,当年的曹操都不敢说出口,司马师又岂敢承认。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曹芳会这么直接,一句话就堵死了他,不给他再辩论的机会。 “至于外戚、宦官,更是一派胡言。”曹芳冷笑一声,趁胜追击。“我大魏建国以来,何曾有外戚擅权,何曾有宦官乱政?文皇帝即位之初,就下诏后宫不得干政。反倒是你们父子,对大将军不满,不来禀报朕,却借着与太后一族的关系,矫诏发兵。怎么,你们是要置文皇帝的诏书不顾,使后宫干政吗?在你们的眼里,朕是需要太后垂帘听政的儿皇帝?” 司马师一愣,无言以对。 钟会也有些诧异地看着曹芳。 这番话有理有据,而且将文皇帝曹丕的诏书为后盾,很有说服力。 到目前为止,大魏的确没有外戚擅权、宦官乱政之类的事,就连后宫干政都没有,文皇帝、明皇帝都是极为强势的君主。只是曹爽当政,天子一向怯懦,倒是没人想到他会如此清醒。 细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明皇帝的风范。 相比之下,司马师的理由就很牵强了,甚至有点强词夺理。 高下立现。 第18章 杀人诛心 曹芳不知道他在钟会眼中的形象已经高大了不少,只想痛打落水狗,彻底摧毁司马师的士气。 打嘴炮这种事,对混迹于键政圈的老网虫来说是基本操作,不值得骄傲。 如今他身为皇帝,大义在手,还怕一个已经被擒的反贼?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至少就目前面前,司马懿父子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曹爽。他穿越而来,严重打乱了司马懿父子的计划,使他们本来就冒险的政变计划岌岌可危,处于翻车的边缘。 司马懿铤而走险的可能性不大,尽可能的减少损失才是他的选择。 既然知道了对方的底线,他就可以极限施压,实现利益最大化。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避免犯曹爽的错误——树敌太多,要学太祖夺天下的妙招——分化离合,建立统一战线,将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解决,没必要现在刺激他们,逼着他们站在一起,支持司马懿。 “曹爽固然愚蠢,但他有一点没有做错。”曹芳声色俱厉。“都说令尊有狼顾之相,非社稷之臣,可是在我看来,你更是包藏祸心,不可大用。先帝当初斥你浮华,显然是给老臣体面,不想再出现弘农杨氏之祸。可是很可惜,你们父子并没有体谅先帝的良苦用心,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司马师浑身冰冷,汗流浃背。 他意识到了危险。 通常来说,宣布罪状之后就是行刑。 天子这是不打算再等,要直接杀人了? 钟会在一旁听得清楚,也吓了一跳。 天子辞锋之锐,超出了他的想象,简直是杀人诛心。 说司马懿有狼顾之相是武皇帝曹操时就有的传言,说司马懿非社稷之臣则是三朝名臣陈矫的话,说司马师本人浮华则是先帝的诏书。 数言之间,天子引用了两帝一臣的故事,足以压得司马师无从辩驳。 而且这么一说,很容易给人一种印象,曹爽打压司马懿父子是奉先帝之意。就算其他的都错了,这一点也没做错。如此一来,司马懿以太后诏书为由,说曹爽违背先帝遗诏,排斥老臣的说服力就不怎么能让人信服了。 直指要害,精准打击。 更绝的是,天子说得很明确,曹爽愚蠢,只有这一件事没做错,意思也就是说其他的都错了。 所以,那些受到曹爽排挤的其他老臣都受了委屈,支持司马懿也情有可原。 顺着这个道理推下去,只要他们就此罢手,不再支持司马懿父子,天子很可能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而曹爽免职的结果也不会改变,老臣们的目标可以达成。 说到这一步,还有几个人愿意支持司马懿父子,和天子为敌? 妙啊。即使是以才华自负,一向不肯服人的钟会听了天子这一番话,也不由得拍手称赞。 这哪是懦弱的傀儡皇帝,这简直就是在东宫时的先帝啊。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们都看走了眼。 好在我即时醒悟,逃过一劫,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正当钟会暗暗叫好的时候,曹芳转身对钟会说道:“士季,牵弘、李胤等人恐怕也是为司马师所误,若是因此诛杀,未免可惜。你去问问,看谁能走一遭,传朕口谕。就说朕已经知道原由,理解他们的委屈,也罢免了曹爽的官职。天明之前,只要他们肯自缚请罪,朕就赦免他们。若是他们不肯迷途知返,那就怪不得朕了。” 钟会躬身请命。“陛下,不如由臣走一遭?” “这种传口谕的小事,何必劳动士季你。你留下,朕还有话要问你。” 钟会心中明白,天子不会让他脱离视线,只得领命。 来到半山坡,钟会将天子的意思转达了一遍,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又做了一些解释。表示天子大度,不想多造杀戮,只要那些死士肯悔过,天子就可以赦免他们。 既然死士悔过了都可以赦免,还谈不上有罪的其他人更不会有事,大家可以安心。 听了钟会的话,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自己没事,曹爽死活就没人在乎了。 当即有人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去传天子口谕,劝死士们投降。 钟会也不客气,选了中书通事郎荀勖。 荀勖是荀爽曾孙,父亲荀肸早逝,母亲则是钟会的从姐,算是钟会的从外甥。荀勖本是曹爽故吏,这次曹爽被免职,荀勖很可能会受到牵连。趁此机会立个功,在天子面前露个脸,肯定有帮助。 荀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特别积极。 钟会将荀勖从人群中带出来,又关照了荀勖几句。 他们年龄相当,但钟会辈份高,名气也大,荀勖还是很听话的。 钟会将天子刚刚的表现说了一遍,最后提醒荀勖,这是你的机会,任务完成得好,不仅不会受曹爽牵连,还有可能得到天子青睐,从此飞黄腾达。 荀勖虽是荀氏子弟,却不是荀彧那一支,受荀彧恩泽有限,一直想有所发展。听了钟会的提醒,知道机会来了,当即拍着胸脯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荀勖去了,钟会回到曹芳身边,汇报了相关的情况。 曹芳很满意。他就是要让钟会成为传声筒,向其他人转达他的意思。这么一来,其他人就会有样学样,就算不支持他,也不太可能支持司马懿。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个别人物的选择,有时候会引起羊群效应,进而改变整个局势。 正如当初武皇帝曹操信任荀彧,从而获得汝颍集团的效忠一样。 至于汝颍集团自身的问题,将来再处理。 曹芳夸了钟会几句,随即又闲聊起来,回顾当年钟繇的丰功伟绩,明里暗里的表示,自己将来会像当年武皇帝曹操信任钟繇一样信任大臣,君臣合作,绝不会独揽大权。 为了让钟会相信他的表白,他又表示,朝政繁重,本就不该由天子一人独揽,否则还要三公九卿干什么呢?皇帝勤政归是好事,但过犹不及,太勤政了会短命。 “身为天子,富贵已极,朕只想长生,多子多福。”曹芳诚恳地说道。 这句话倒不完全是忽悠,有非常大的真诚成份。 在勤政而短命,与平庸而长寿之间,他宁愿选后一个。 曹魏之所以被司马氏篡位,和曹丕、曹叡父子短命有很大关系,一个享年四十,一个享年三十六。但凡他们两人能多活二十年,熬死司马懿,身为三国中实力最强的曹魏,国祚都不会只有区区四十六年。 因此,相比于雄才大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建功立业。 死了,就只能被人泼脏水,连反驳的权力都没有。 第19章 士可杀,不可辱 钟会准确的把握住了曹芳的意思,一面表示欣赏,大赞陛下英明,一面表示愿为陛下喉舌,向群臣解说陛下的的胸怀。 曹芳满意地拍拍钟会的肩膀,老气横秋的说道:“努力!” 听了曹芳这句话,钟会险些落泪。 既然天子让他继续努力,那就是还要用他,这个机会还没有从手边溜走,暂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唯陛下所命。” 曹芳挥了挥手,示意钟会自便,他要休息一会儿。 从昨天发出诏书开始,他就没能好好休息,着实有些困了。 钟会再拜起身,走到一旁,静静地候着。 天子让他自便,却没说他可以走远。 司马师看得真切,大声说道:“钟士季,我有一言相告。” 钟会一动不动。 曹芳睁开眼睛。“你去劝劝他。若他能早点认罪,朕或许可以网开一面,从轻处罚。” 钟会愣了一下,随即喜上眉梢,躬身领命。 如果能劝司马师认罪,再求得天子赦免——虽然可能性不大——两面逢源的目标还有机会实现。 “唯。” 钟会再拜,来到司马师的面前,正色道:“子元,天子圣明,你又何必一意孤行,牵连太傅及整个家族,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一边说,一边拼命给司马师递眼色。 也不知是夜色之中,光线不好,还是司马师根本不想听,反正司马师一点反应没有,反倒调侃道:“刚才下山的是你从外甥荀公曾(荀勖)吧?” 钟会不安地看了曹芳一眼。 他只告诉了曹芳荀勖的官职、家世,却没提他们之间的关系。司马师点破这一点,明显居心不良。 “子元,非要玉石俱焚吗?”钟会眯起了眼睛。 司马师惨然一笑。“士季,士可杀不可辱。事已至此,我还有何颜面苟活?只能做挡车螳螂,奋力一搏。若侥幸成功,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届时再谢士季成全。” “我?”钟会狐疑地看着司马师,猜测着他的真实用意。 司马师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要说他是有意中伤吧,他声音也不大,并没有让天子听到的意思。 要说是真心感谢吧,他又实在想不通其中原由。 或者说,引诱自己过来说话,让天子生疑,不再信任自己,就是他的目的? 想到这一点,钟会既有些得意,又有些惶恐。 “子元,你若真想谢我,不如就此罢手,向天子请罪悔过。” “等你们能坚持到明天再说吧。”司马师说完,翻身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钟会皱了皱眉,转身向卫士讨了一条毯子,盖在司马师身上。 春寒料峭,夜风刺骨。司马师在地上躺一夜,就算不死也会被冻出病来。在最后的结果没有出现之前,他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站了起来,看向山下的死士阵地,忽然反应过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糟了,荀勖危险。 牵弘是冀州人,荀勖却是汝颍人,两地士族之间的矛盾、冲突由来已久。荀勖虽然聪明,却年轻气盛,让他去劝降,只怕很难谈到一起去。 万一一言不合,双方起了冲突,荀勖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牵弘、李胤命悬一线,岂能放过荀勖这个人质? 钟会后悔莫及。他一向自负才智,没想到今天弄巧成拙。本想让荀勖立功,反倒置荀勖于险地。 钟会看看司马师,又看看不远处裹着毯子假寐的天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 李胤坐在火堆旁,伸手烤着火,一言不发。 牵弘双手拄着长刀,站在一旁,眼睛被照得明灭不定。 荀勖站在对面,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阴沉,渐渐有发作的可能。 他会命来传口谕,要李胤、牵弘等人投降,以求天子赦免,李胤无动于衷,甚至都没请他坐,就让他这么站着,未免太失礼了。 这些作死的河北伧夫,就该被诛三族。 就在荀勖快要发作的时候,李胤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 “士可杀,不可辱。天子诬中护军行刺在先,打骂在后,不报此仇,中护军岂能苟活?我等既为中护军所募,便是中护军之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哪有束手就缚、卖主求荣的道理。” 荀勖听了,也懒得再说,拱拱手,道一声“告辞”,转身就走。 牵弘横行一步,拦在了荀勖的面前。 荀勖大怒。“两军相争,尚不斩来使。我是天子使者,你要杀我吗?” 牵弘咧嘴而笑,面目狰狞,让人不寒而栗。“谁说要杀你了?只是想请你稍坐片刻,免得来回奔波,白白辛苦。” “你这是……” 荀勖话音未落,牵弘猛地抽出半截长刀,刀环狠狠撞在荀勖的腹部。 荀勖本是文弱书生,哪里经得住这一撞,顿时痛得弯下腰去,倒在地上,连呼吸都停了,脸和脖子都憋得通红,像煮熟的虾。 “绑了。”牵弘摆摆手,两个亲卫赶了过来,将荀勖绑起,带到一旁看守。 牵弘还刀入鞘,走到李胤面前。“宣伯,我带人进攻,你在此坐镇。” 李胤点点头。“小施惩戒即可,尽量不要伤及无辜。” 牵弘冷笑道:“这些人大多是曹爽的亲信,有几个是无辜的?” “话虽如此,还是要冷静些。万一逼急了,中护军可能会立刻丧命。” 牵弘一声长叹。“虽说是意外,毕竟是你我侍奉不周,才这使中护军身陷险地,又受此折辱。此仇不报,你我也无颜苟活。事已至此,宣伯就不必瞻前顾后了,以免贻误战机。” 李胤抬起头,看着山上的禁军,点了点头。 牵弘随即下令进攻。 战鼓声响起,等候已久的死士们立刻行动起来,一曲步卒留守,结阵保护李胤,剩下的三曲步卒结成品字,向山上进发,一曲骑兵分为两队,陷入黑暗之中。 牵弘上马,拔出腰间长刀,厉声长啸。 “清君侧,杀奸臣!” 数百死士齐声呐喊。“清君侧,杀奸臣!” “清君侧,杀奸臣!” 吼声如雷,打破了高平陵的平静,惊得夜鸦高飞, “呀呀”的叫个不停,在山顶盘旋,充满不祥之意。 第20章 金口玉言,说到做到 听到战鼓声的那一瞬,曹芳就睁开了眼睛。 他本来也没睡着。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睡得着,就连闭目养神都有些勉强,最多也就是让自己的脑子静一静罢了。 李胤、牵弘拒绝投降,发起进攻,他并不意外。 如果这么容易就投降,那未免也太没挑战性了。这样的死士还有什么脸面叫死士,一点血性也没有,令人不齿。 “陛下,陛下……”钟会跑了过来,神色慌张。 李胤、牵弘进攻,荀勖凶多吉少,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时失误造成的。如果天子怪罪下来,他肯定要倒霉,说不定会成为天子泄愤的牺牲品,死在司马师前面。 “慌什么。”曹芳翻身坐起,淡淡地说了一句。 “……”钟会一愣,偷偷看了曹芳一眼,发现曹芳神色淡定,并无紧张之色,颇有些诧异。 “你听听他们在喊些什么。”曹芳伸手指了指正在上山的死士们。 钟会稍微一听,这才明白过来。 死士们喊的是“清君侧,杀奸臣”,也就是说,尽管他们发起了进攻,仍然不敢将目标直指天子,真让他们犯驾,未必有这胆量。 既然如此,天子当然可以安坐了。 “可是武卫将军指挥的是大将军麾下的将士,将士不熟,恐怕不是对手。” “依士季之见?” “不如将众臣转移过来,让武卫将军能够专心迎战。” “专心迎战就能取胜?” 钟会犹豫了片刻。“应该能多支撑片刻。”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曹芳摇摇头。“迟败早败都是败,多支撑一会儿也没什么用。朕之前已经吩咐过了。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降,朕不会怪罪他们的。” 钟会一时无语。 他关心的是曹训和那些将士吗?他关心的是那些尚书郎、侍郎之类的官员。那些人不仅是他的同僚,还有可能是他的朋友、亲戚,如果他们都被李胤、牵弘俘虏了,当作人质,用来威胁天子,这就麻烦了。 可是看天子这意思,摆明了就是不想救。 当然,想救也未必能救。就凭这两三百人,想挡住一千死士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正想着,双方已经接战。 战况正如钟会所猜想的那样,曹训率领的禁军根本不是死士的对手,几乎是一触即溃。 包括曹训本人在内,全部成了牵弘的俘虏,几乎无一漏网。 曹彦跑得快,以求援的名义,抢在牵弘合围之前赶到了曹芳面前。只是还没等他说服曹芳派人增援,曹训已经被俘了。 牵弘派人敲起了得胜鼓,向山上示威,然后将被俘的官员都押了过来。 那些衣冠楚楚,一向以儒雅风流自居的官员此刻衣衫不整,面如土色。有的丢了冠,有的丢了履,有的衣服被扯破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度,看起来极为狼狈。 曹芳勃然大怒,问钟会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些逆贼,想逼朕签城下之盟吗?” 钟会语塞,心道陛下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曹芳伸手一指曹彦。“你去对他们说,朕本以为他们是受司马师所误,冲撞乘舆,还想赦免他们。不料他们竟如此冥顽不灵,挟持大臣,威胁天子,其心可诛。让他们立刻放人,否则绝不轻饶。” 曹彦两腿打颤,却不敢违诏,鼓起勇气,向山下走了几十步,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曹芳听得曹彦声音打颤,中气严重不足,非常不满,下令让曹彦再喊,喊到山下的人听清为止。 曹彦无奈,只得再喊。 就在曹彦声嘶力竭的大叫时,曹芳让许仪将司马师拖了过来。 “你带来的人进攻禁军,劫持大臣,你还有什么话说?” 司马师一天没吃饭,没喝水,即使是在火堆旁,还是被冻得脸色铁青,牙齿咯咯作响。听了曹芳的话,气得怒目面视,嘶声道:“陛下何必大惊小怪,你诬我行刺的那一刻,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事已至此,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后悔?”曹芳嘴角挑起一抹浅笑。“我为什么要后悔?”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不发起进攻便罢,一旦发起进攻,就绝不会半途而废。”司马师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待会儿等他们攻上山来,看陛下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为什么还要再问?” 司马师想了想,顿时脸色煞白。“我……” “我是天子,金口玉言,说到做到。”曹芳接过了司马师的话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时,战鼓声再起,只是节奏沉稳,并非进攻的鼓声,却充满了压迫感。 一会儿,有人来报,李胤要求与天子对话。 曹芳头也不抬,淡淡的说道:“既然要见驾,就让他自己来。哪有天子去见臣子的道理,更何况还是犯驾的逆臣。” 卫士转身去回复,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陛下,李胤说,若陛下不肯见他,他就会继续进攻。” 卫士的声音有些颤抖,说话也不太利索。 曹芳眉头微皱。 站在一旁的许仪见状,上前就是一个大耳光,将卫士抽得原地转了个圈。 许仪厉声喝道:“天子让他见驾,给他自辩的机会,是莫大的恩赐。他一个犯驾的逆臣,还敢推三阻四?打起精神来,去传天子口谕。敢错一个字,定斩不饶。” 身为虎侯许褚之子,许仪在禁军中的威仪还是有的,这一声怒吼更有几分许褚的威风,那卫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挺身听命,转身去了。 钟会见状,转了转眼珠,上前一步。“陛下,要不……臣去传口谕?” 曹芳想了想,点头答应,让许仪安排人贴身保护。 许仪叫过两个卫士,让他们带着盾牌,保护钟会,以防冷箭突袭。 钟会又无语又感激。 他当然知道这是天子不放心他,防止他开溜。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天子对他的爱护,以免他被流矢射杀,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 战场上,这种事太常见了。 钟会去了,司马师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曹芳也不理他,一边想着心思,一边伸出手烤火。 过了一会儿,钟会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文官,脸色凝重。来到曹芳面前,他先看了一眼司马师,神情一滞,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吏部郎,臣胤,见过陛下。” 第21章 天生暴君 曹芳抬起眼皮,瞥了李胤一眼。“你既是吏部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与司马师为伍?” 李胤拱拱手。“大将军曹爽兄弟擅权,秽乱宫闱,臣等为朝廷着想,随中护军起事,清君侧,扶正气,匡扶大魏。” 曹芳笑了,将手里的木头扔进火堆,拍拍手上的尘土。 “大将军曹爽已经上书自免,朕也已经准了。如今他更是落在你的手中,你满意了?” 李胤转头看向司马师。“但是中护军却成了陛下的俘虏,身负行刺之污名……” 曹芳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李胤。“行刺是事实,怎么成了污名?” 李胤抬起头,目光坚定。“中护军奉诏而来,率敢战之士千余,破大将军阵易如反掌。若有不利陛下之心,挥师破之可矣,何必孤身犯险,行刺陛下?陛下此言,恐难令人信服。” 曹芳笑了。“智者千虑,难免一失。司马师才不过中人,得意忘形之际,难免有轻狂之举,又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说得再有理,也掩盖不了他行刺的事实。” “陛下……” 曹芳抬手,打断了李胤。“你是司马师招募的死士,自然要为司马师解释,朕也不打算说服你。让你来见驾,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曹芳转头看向司马师,招了招手。 司马师瞬间明白,顿时惊恐万状,拼命挣扎。 许仪亲自上前,将司马师拖了过来。 李胤看得清楚,不由得眉头紧皱。眼前这个人还是司马师吗,这简直是一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啊。 司马师看到了李胤眼中的疑惑,顿时羞愧无比,放弃了挣扎,又强撑着抬起头,惨然一笑。 “宣伯,是我一时疏忽,功亏一篑,连累诸君。我死有余辜,亏欠诸君的,来世再补。” 李胤听得语音不对,脸色一变。“中护军……” “朕对他说过,如果你们发起进攻,就砍他一条手臂。破臂,再砍一条腿。杀到朕的跟前,就直接砍了他的首级。朕言出必践,如今你们破武卫将军阵,该砍一条手臂和一条腿,立即执行。” 李胤大惊。“陛下,万万不可……” 曹芳根本不理他,示意许仪。“行刑!” 许仪也不多说,将司马师带得远一些,以免血溅到曹芳身上。司马师被他推得踉踉跄跄,脸色煞白,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李胤阵脚大乱,连声嘶吼,曹芳却不理他。 两名卫士上前,将李胤牢牢摁住,还将他的头扭了过去,逼着他看司马师被行刑。 许仪手起刀落,一刀砍断司马师的右臂,又一刀将司马师的右腿齐膝斩断。 不愧是许褚之子,这两刀干净利索。 鲜血飞溅,司马师倒在血泊之中,抽搐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李胤瘫在了地上,涕泪横流。 司马师完了。就在他的面前,司马师成了废人。 没有了一臂一腿,他和死人还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死了痛快。 曹芳示意卫士松开李胤。 卫士一松手,李胤就连滚带爬了赶到司马师身边,抱着司马师,用手去捂断臂的伤口。触手之处,是不断涌出的热血,迅速染红了他的身体。 李胤忙乱了一阵,突然醒悟过来,脱下自己的外衣,撕破两半。一半用力缚住司马师的断臂,一半绑住断腿。衣服很快就被鲜血浸透,看不出有什么作用。 曹芳看着李胤忙,脸色不变,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难道我是天生杀人狂?这么血腥的场面,居然一点也不紧张,甚至有些说不出的兴奋。 是我,还是真正的曹芳? 一旁的钟会看在眼里,忍不过去,轻声提醒道:“陛下,司马师受创太重,若不及时救治,怕是……” 曹芳点点头。 钟会连忙转身去叫太医,为司马师止血。 太医上前,李胤被推在一边,这才渐渐冷静下来。他转过头,怒视着曹芳,用力撕下一块衣角,扔在曹芳面前。 “陛下草菅人命,荼毒大臣,将来必是暴君。胤虽不才,不愿与暴君为伍,今日君臣之义绝矣。” 曹芳咧嘴一笑,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李绣面前。 “从你接受司马师招募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大魏的臣子了,何必等到今日?” “……”李胤无言以对,只能报以冷笑。他转身想走,却被许仪横刀拦住去路。他转过头,盯着曹芳。“陛下还要杀我么?” “杀你不是意料之中的事么?”曹芳反问道:“难不成你以为还有活路?” 李胤深吸一口气,挺起了胸膛,整个人似乎都膨胀了起来,怒骂道:“无道昏君,士可杀,不可辱,你若想听我李胤求饶,怕是妄想。来吧,痛快点。我死之后,必不会远去,看你还能杀多少人。” “不急。”曹芳笑得更加灿烂。“朕知道,你既然愿意做死士,想必做好了死的准备。朕只是不清楚,你是否做好了族诛的准备。” 李胤愣了片刻,眼中露出一丝悲壮。“这个不劳你费心,我李氏为公孙度老贼所害,已经家破人亡,如今也只剩我一人。身死就是族诛,并无不同。” 曹芳微怔,怎么又扯上公孙度了?这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吧。 钟会上前一步,附在曹芳耳边说道:“陛下,李胤祖父是故河内太守李敏,为公孙度所迫,流亡出海。” 曹芳恍然,有点印象了。 只不过此时此刻,他也没心思去问这些往事。“既然如此,就不问你了。那牵弘等人是否也做好了族诛的准备?如果是,朕就不必多言了。” 李胤一阵恍惚,原本坚毅的眼神有些动摇。 他可以视死如归,却不能保证牵弘等人也和他一样不惧生死。 更重要的是,牵弘有勇无谋,没有他出谋划策,牵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来他们还没准备好。”曹芳嘿嘿一笑。“那就劳烦你走一趟,告诉他们。朕之前的承诺依然有效,如果他们到此为止,并保证被俘官员、将士的安全,朕依然可以赦免他们。如果他们不知好歹,继续进攻,朕除了兑现砍下司马师首级的诺言,还会诛他们三族。少一个,算我食言。” 李胤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曹芳清秀的脸,心中泛起难以名状的恐惧,也明白了司马师为什么会犯下大错。 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这哪里是一个怯懦的傀儡,这根本是一个嗜血的暴君。 第22章 狗屁不通 李胤跌跌撞撞的走了,抱着一条手臂。鲜血从他胸前流下,染红了整个正面,直至脚下的丝履,看起来像是被开了膛。 一旁的禁军将士、郎官眼中露出不忍之色,有人甚至转过头去。 曹芳看得仔细,不禁生疑,正待要问,钟会凑了过来。 “陛下,这李胤……” 曹芳看着欲言又止的钟会,接过了话头。“杀不得?” 钟会点点头,神情窘迫,吞吞吐吐地说道:“李胤是忠义之后。” 曹芳想起了李敏与公孙度的恩怨,一边叫过许仪,让他加强警戒,以防牵弘孤注一掷,发起进攻,一边让钟会细说李胤的身世。 钟会说,李胤是辽东襄平人,祖父李敏官至河内太守,在辽东郡颇有名声。汉末天下大乱,公孙度割据辽东,想网罗李敏,为他效力,却被李敏拒绝了。 公孙度大怒,派人追杀李敏,李敏被迫出海逃亡,下落不明。 李敏的儿子李信四处寻找,却一直没有消息。在多年努力后,与李敏同年的人陆续离世,李信认为李敏可能也死了,就为他服丧,悲痛不已。 在寻找李敏的几十年中,李信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后来听燕国徐邈劝告,娶妻生子,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几年后,他就在悲痛中去世了。 李信去世,他的妻子就改嫁牵招,生牵嘉、牵弘。 “李敏忠,李信孝,父子的事迹在北疆流传,受人仰慕。李胤作为李信的遗孤,为人忠明正直,在士林中的名声也很好。杀这样的人,影响很坏,很可能对陛下名声不利。” 曹芳听懂了钟会的意思。 该死的不是李胤,而是曹爽兄弟。是他们兄弟独揽大权,使李胤这样的忠臣孝子之后看不到前途,这才投奔了司马师。 杀这样的人,会被天下人唾骂,留下恶名。 钟会特意提到徐邈,可不是随口一说。 徐邈是朝中重臣,不仅功业卓着,品德也是一流。不久前,他还认为自己德不配位,坚拒司空一职,获得了朝野上下的一致称赞。 李信娶妻生子,就是听了徐邈的劝告。杀了李胤,徐邈自然不能认可。 钟会的建议听起来有理有据,很有说服力。 但是,在曹芳听来,这个逻辑狗屁不通。 李胤的祖父是忠臣,父亲是孝子,不代表他本人就是忠臣、孝子。他投靠司马师,参与政变还算情有可原,在天子面前公然宣称奉司马师为主,还算什么忠臣? 就算是,那也是司马师的忠臣,不是我的忠臣。 他一声轻笑。“依士季之见,司马师是忠臣、孝子吗?” 钟会咂了咂,尴尬地笑道:“是不是孝子且两说,这忠臣这二字,他肯定是不配的。” “那太傅呢?” 钟会沉默不语。 曹芳伸手拍拍钟会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却又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钟会心里一哆嗦,拱手退到一旁。 —— 李胤行尸走肉般的下了坡,回到阵中。 正在等候的牵弘远远地看见,迎了上来,到了近处,才看清李胤怀中的断臂和满身的鲜血,吓了一跳。 “宣伯,这是……” “这是中护军的右臂。”李胤潸然泪下。“还有一条右腿在山上。仲广,中护军已经成了废人,若不能及时救治,恐怕会失血而亡。” 牵弘顿时怒发冲冠,破口大骂。“谁如此大胆,竟敢戗害大臣?” “是那暴君。”李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牵弘,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 牵弘一下子就懵了。 他与李胤异父同母,比李胤小五六岁,一向将李胤看作长兄,言听计从。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李胤如此失态。 但是李胤讲述的事,更让他震惊。 天子根本不给李胤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接砍了司马师一臂一腿,谈判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进攻,让天子与司马师一起死,或者,束手就擒,保司马师性命。 前者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后果却极严重。就算成功了,弑君也是大罪,他难逃一死。失败了,整个牵家都会被诛杀。 可若是束手就擒,救下了司马师,以后又如何面对只剩下一半的司马师? 牵弘进退两难,脸憋得通红,脑子里天人交战,一会儿一鼓作气冲上山去,将那暴君砍为肉酱,一会儿又心生退意,想就此罢手。 “宣伯,这事……该怎么办?” 李胤也无计可施。 他上山本是想与天子谈判,以就此罢手为条件,救加司马师。没想到天子根本不听他的,如今司马师奄奄一息,虽然太医进行了包扎,可是条件有限,如果不能及时送回洛阳就医,司马师必死无疑。 是现在投降,还是立刻发起进攻?他很难决定。 “仲广,如果进攻,你能保证中护军的安全吗?” 牵弘抬头看看山上,又看看四周,摇摇头。“宣伯,我刚才清点俘虏,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许仪不见了。” “许仪在天子身边,刚才行刑的就是他。” “除了许仪,还有三百多人,都是大将军营中能战的精锐。”牵弘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也就是说,我们虽然击败了曹训,俘虏了六七百禁军,却没能摧毁天子身边的力量,反而多了这么多俘虏要看守。就算发起进攻,能投入战场上最多五六百人。” 李胤愣了一下,明白了牵弘的意思。 想拿下山头的阵地,生擒那个暴君,并没有那么容易。 别说不说,至少要留三四百人看守这些俘虏。一旦他们闹起来,己方腹背受敌,很可能就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杀了他们?也不可能。 这些俘虏中除了禁军将士,还有不少大臣,那些人的背后都是一个个的家族。杀了他们,等于与无数家族结仇。 李胤的额头沁出一层冷汗,化开了脸上的血迹,冲出一道道沟。 他这时才意识到,刚才的胜利并不是真正的胜利,更像是一个陷阱。 他自诩聪明,却没有意识到这个陷阱,轻而易举的中了计。 是谁设下此计? 李胤想起了钟会,心头更是一阵寒意。 他虽然与钟会交往不多,甚至对钟会有些不齿,却不得不承认钟会极其聪明,才智不在自己之下。有钟会为天子出谋划策,他赢不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钟会的谋划。 李胤越想越觉得有理,越想越没有自信,不敢再轻举妄动。 “立刻通报太傅。”李胤有气无力地说道:“请太傅决断。” 牵弘觉得有理,立刻命人赶往洛水,将这里的情况向司马懿进行汇报。 形势失控,已经不是他和李胤能处理的了。 第23章 投鼠忌器 司马懿走出永宁宫,抬起头,看了一眼璀璨的星空,眉头紧皱。 不管他怎么说,郭太后都不肯去高平陵。 涉及天子,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她没有勇气去高平陵,面对先帝的神位。 不仅如此,郭太后还警告他,她的诏书只针对曹爽,不针对天子。如果司马懿对天子有任何不利,她都不会认可。 简言之,如果天子有任何意外,那都是司马懿父子的责任,她概不承认。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司马懿还是很失望,越发思念亡妻张春华。 若张春华还在,或许更能说动郭太后。毕竟女人与女人之间对话,要比男人与女人对话更容易些。 忽然之间,司马懿竟有些感伤起来。 他知道,张春华去世时意难平。 因为他对几个姬妾的宠爱,伤害了张春华的感情,而他对张春华的冷落,更是张春华去世的重要原因之一。 现在遇到困境,他才意识到张春华有多重要。 “父亲?”司马昭赶了过来,低声说道:“太后怎么说?” 司马懿摇摇头,一声叹息。 司马昭眉心微蹙。“父亲,兄长不是带了人去高平陵么?曹爽兄弟庸材,如何是兄长的对手,何必再惊动太后?” 司马懿瞥了司马昭一眼,示意司马昭出宫再说。 他相信,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暗处看着他,不排除其中有曹爽的耳目。除此之外,他还要防着另外一种可能:天子的耳目。 他越来越觉得,天子可能才是意外的根源,而且不像是惊慌失措下的举措,更像是预谋已久的反击。 如果真是这样,那天子的可怕远在曹爽之上,甚至有几分先帝的影子。 先帝在东宫时,也是一副懦弱无能的样子。可是登基之后,他施以雷霆手段,将文皇帝安排的托孤重臣全部闲置一边,自己独揽大权。 天子在宫里十年,如今羽翼长成,本该亲政,却一直被曹爽压制,岂能一点想法没有? 借这个鹬蚌相争的机会,做坐收其利的渔翁,再合适不过。 如果这是真的,那天子就不是临时起事,而是谋划已久,对他们父子的举动也了如指掌。 司马懿越想越不安,脚下不由得快了起来,司马昭甚至有些跟不上。他看看司马懿的侧脸,心中惴惴不安。 父子两人出了殿门,司马懿才停住脚步,回头看看司马昭。 他看到了司马昭眼中的不安,莫名的焦灼起来。 此子虽然出色,可是比起长子司马师来,终究还是逊色不少。如今司马师身负刺驾之罪,怕是保不住,将来司马氏的前程就落在此子的肩上,他能担得起来吗? 有什么办法,能救回司马师? 司马懿脑子里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父子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开口。司马昭更加不安,口干舌燥,想提醒司马懿却又不敢。 一向深藏不露的父亲如此焦灼,怕是出了大事。 “子上,子元见驾时行为不慎,天子以为他有不臣之心,命身边的郎官擒了子元。” 司马昭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虽然司马懿已经说得很委婉,他还是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罪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司马师被擒了。 怪不得父亲要抛下至关重要的洛水大营,赶到宫里来见太后。 生死在于人手,主动权尽失,不免投鼠忌器。要想救出司马师,只能尽可能避免动武,请太后出面几乎是唯一的办法。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李胤传回来的消息,和钟会说的并不完全相符。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或许只有等子元归来才能明白。当务之急是救人。” “太后不肯出面,是借机要价么?” 司马懿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先帝虽然死了十年,余威尚在。太后不敢去高平陵,面对先帝的神位。” 他想了想,又道:“钟会说,今天清晨,高平陵雾起如华盖。” 司马昭皱了皱眉,沉思片刻。“冬天雾多,依山成形,有如华盖又有什么意外的?” “可是还有雾汽下流,如发委地。” 司马昭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连后背都发些发凉。 如果说雾如华盖还可以解释,那雾汽下流如发坠地就太明显了。先帝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头发极长,一直垂到地面,“如发委地”这四个字几乎就是先帝的代名词。 “你……对太后说了?” 司马懿苦笑摇头。“我哪敢说这些。” 司马昭这才松了一口气。郭太后本是罪人,因先帝宠爱才有今日富贵,对先帝的敬畏那是深入骨髓的。如果让她知道先帝显然,护佑天子,她更不敢对天子有任何不利。 “现在怎么办?” “请郭芝来。” 司马昭会意。 没有郭太后出面,司马懿无法号召大臣,也无法从身份上压倒天子。父亲好言相劝不成,能说服郭太后的只有长水校尉郭芝。 郭芝是郭太后的从父,也是西平郭家辈份最高的人,只有他能让郭太后听命。 “我立刻派人去请。” 司马懿摇摇头。“不,我亲自走一趟。”见司马昭不以为然,他又说道:“郭芝虽然无能,却是贪婪之辈,借此机会,岂有不漫天要价?你去了,不敢答应他的条件,还要回来问我,耽误时间,不如我直接去。” “这是不是太给他面子了?” “眼下是生死存亡之机,哪里还顾得上面子。”司马懿苦笑,负着手,正准备要走,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挹起头,目露寒光,看了司马昭一眼。 司马昭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眼下形势紧张,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任何人不得急行。有人当着司马懿的面飞奔,显得他治军不严,会让司马懿怀疑他的能力。 一名甲士快步走来,赶到司马昭面前,急声问道:“太傅何在?” “太傅……”司马昭转身一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顿时吓了一跳。 甲士绕过司马昭,快步来到司马懿面前,单腿跪地,将手中染满鲜血的布包递了过去。 “太傅,这是中护军的手臂。” 司马懿一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天子行刑,中护军断一臂一腿,危在旦夕。” 司马懿目瞪口呆,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摇晃起来。 司马昭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抱住,连声呼唤 。“父亲,父亲……” 第24章 不能善终 司马懿半晌才镇定下来,泪如雨下。 天子行刑,司马师断臂,表示天子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已经先下手为强。 司马师成了残废。 昨天晚上出发的时候,他还对司马师寄予厚望,将他视作司马一族未来的栋梁。 转眼间,这个栋梁就被折断了,岂能不让人伤心、愤怒? 司马懿大怒,追问原由。 甲士从怀中掏出李胤的亲笔书信,递给司马懿。司马昭派人取来火,照亮司马懿手中的书信。 司马懿读完李胤那明显有些潦草的书信,整个人都痴了,一动不动。 司马昭觉得诧异,将书信取过,看了一遍,然后也懵了。 看到司马师的手臂,他们已经难以承受,万万没想到,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 司马师断了一臂一腿,只剩半个人。 要更命的是,受了如此重的伤,如果不及时救治,很可能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留给他们父子的时间不多了。 甚至可以说,司马师的生命和他的鲜血一样,所剩无几,根本容不得他们慢慢斟酌。 司马昭额头全是冷汗,无助的看向司马懿。 司马懿慢慢冷静下来,看着手里的断臂,抹了抹眼泪,转身又向宫里走去。 —— 郭太后还没睡,也睡不着。 她很烦躁。 当初司马懿信誓旦旦,说曹爽不堪一击,最多两天时间就能解决。现在三天过去了,不仅没有尘埃落定,反而变得更加复杂了。 曹爽的确不堪一击,但天子却借机跳了出来,还说司马师行刺,擒住了司马师。 这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结果,估计司马懿父子也没想到,否则司马师绝不会这么大意,以至于被擒。 事情到了这一步,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如何解决,就成了她必须考虑的问题。 曹爽上书自免,司马懿父子又因为行刺的事待罪,谁还能节制天子? 如果没有节制天子,天子亲政,会不会因为她支持司马懿的原因而报复她,报复郭家? 郭家曾因叛乱而家破人亡,全因先帝对她的宠爱,才重获富贵。如果再得罪了天子,这富贵只怕又会烟消云散,甚至可能比上一次更惨。 毕竟上一次没有与天子直接冲突。 怎么办?郭太后焦急不安,哪里还睡得着。 正在这时,有宫人来报,太傅司马懿又来了。 郭太后很不高兴。此时此刻,她最不想见的就是司马懿。之前说得那么有把握,结果行动起来状况百出,还连累了她。 没等她决定是否要见司马懿,司马懿已经闯进来了,踉踉跄跄地赶到她的面前,跪地痛哭。 殿中灯光很亮,郭太后一眼就看到了司马懿怀中的手臂,然后又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顿时吓得头发根根竖起,瞬间回到了十几年前。 当时郭家被抄没,满地狼藉,不少亲人倒在血泊之中,血腥味扑鼻而来,让她接连做了好几年的噩梦。这些年生活安逸,郭家也重新富贵,噩梦才渐渐消失。 没想到,眨眼之间,这血淋淋的一幕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这是……”郭太后结结巴巴,声音发颤,两条腿更是软得像面团。 司马懿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 郭太后听了,更是两眼发直,心跳如鼓。 天子的暴虐超出了她的想象,不经任何审判,直接砍了司马师一臂一腿。 若他追究她的责任,郭氏还能幸免吗? 一瞬间,郭太后就做出了选择。 “太傅,你当如何应对?” 司马懿伏地大哭。“臣已方寸大乱,请太后召群臣大会,议臣父子之罪。” 郭太后跺足道:“太傅,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天子暴虐,屠戮大臣,你身为顾命大臣,岂能推诿,由我一妇人出面?速速节哀,当以国事为重。” 司马懿正中下怀,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请太后下诏,召长水校尉入宫议事。” 郭太后连连点头,立刻命人去召郭芝。 北军大营就是宫外,郭芝很快就来了。看到满地的血污,他也吓了一跳。问明原委,得知这是司马师的手臂,而且司马师还被天子砍了一条腿,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片刻之后,他大怒道:“如此暴君,岂能治国?太傅身负顾命,理当与公卿议事,效古之名臣,行废立之事。” 司马懿哭道:“郭侯言重了。懿奉先帝遗命,辅佐天子。如今天子身处险境,纵有不当,也是迫不得已,岂能轻言废立?还请郭侯收回此言,且容我与公卿商议,奉太后懿驾,共赴高平陵,禀明先帝,再作定夺。” 郭芝听了,自知失言,连连点头答应。“还是太傅持重。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太后,事不宜尽,请移驾太极殿,召大臣议事。” 郭太后刚准备说话,郭芝眼睛一瞪。“还犹豫什么,赶紧更衣。” 郭太后不敢反驳,只得听命。 一会儿功夫,郭太后换好了朝服,在司马懿、郭芝的陪同下,出了永宁宫,直奔太极殿。 很快,太极殿中响起了洪亮的钟声,传遍整个洛阳城。 —— 大石山上。 曹芳裹紧了毯子,眯着眼睛,看向洛阳城的方向。 他隐约听到了钟声,却不敢确定。 在宿主曹芳的记忆中,他记得宫里有四座大钟,据说都有二千斛之巨,是前朝汉灵帝所制。只不过那钟的声音能不能传到这里来,他并不敢确定。 毕竟这里离洛阳城近百里。 他回头看看钟会,钟会也正看向洛阳城,凝神静听。 “听到什么了?” “好像是太极殿前的大钟。”钟会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钟可有些年没响过了。” 曹芳轻笑一声。“那你说,太傅什么时候能到?”他顿了顿,又道:“他学能沐浴斋戒,安步当车,日行四十里吗?” 钟会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 天子这是步步紧逼,不给司马懿从容部署的机会啊。 “不能。不过陛下也不能掉以轻心,太傅征战多年,心志之坚忍,非常人可以揣度。事到如今,要想善终,怕是不太可能。” 曹芳点点头。“是啊,不能善始,又岂能善终。” 钟会咂了咂嘴,没敢再说话。 天子这话……杀气很重啊。 第25章 将门虎子 曹芳站起身,许仪立刻也跟着站起。 “随朕四处看看。” “唯。”许仪应了一声,紧紧的跟了上来,又命人取来一件大氅,亲手为曹芳披上。 钟会原本也想跟上来,却被曹芳拒绝了。 “你辛苦了一天,睡一会儿吧。”曹芳说道,不容拒绝。 钟会不敢多嘴,温顺的答应了,找了个背风处,裹紧毯子躺下了。 山坡上地势受限,能进攻的位置就那么几个,三百人倒也守得严实。曹芳四处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问题。他和守夜的将士聊了几句,有说有笑,看不出一点紧张。 其实他是装的,他心里非常紧张。如果不说话,他会发疯。 不知不觉,来到山顶,夜风更紧,寒彻入骨。 曹芳裹紧了大氅,举目四望,一时无言。他想了想,问起了许仪的经历。闲着也是闲着,多了解一些身边人也是好的。 许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几句干巴巴的话。 “臣少年从军,因天资鲁钝,不及先父万一。先父去世,蒙先帝不弃,使臣继承了爵位,忝列宿卫。这些年寸进皆无,碌碌无为。若非陛下提拔,臣这辈子或许就是个曲军侯。” “可是朕看你刚才那两刀很爽利。” 许仪低下头,看着腰间的长刀。“不是臣的武艺好,是刀好。这是当年武皇帝在世时打造的百炼刀,名为解牛,是先父留给臣的遗物。” 曹芳将信将疑。 他不懂武术,只觉得许仪那两刀干净利落,却看不出水平高低。想想历史上的许仪名声不显,最后还死得那么窝囊,也觉得许仪的天资有限,要不然怎么会一直没机会露头呢。 从现在开始算的三十年间,正是三国由分至合的阶段,大战很多,也出现了不少名将、猛将以及名场面,比如着名的丁奉雪中奋短刀,文钦袭营,吓得司马师眼珠爆出。在这样的大争之世,许仪没能扬名立万,绝不仅仅是机遇的问题,应该也和能力有关。 “身为宿卫,忠勇为先,朕很看好你。”曹芳说了一句场面话,希望能打破尴尬的局面。 许仪愣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直视曹芳。 曹芳努力保持镇静,鼓励地点点头。 许仪猛然惊醒,连忙低头,拱手施礼,声音有些哽咽。“谢陛下。” 阵地不大,两人很快转了一圈。曹芳估计李胤、牵弘夜袭的可能不大,便让许仪让将士分成三班,轮流值夜,保证体力。 他最后对许仪说,我们能指望的援兵有三路,大司农桓范、中领军曹羲,还有尚书丁谧。三路之中只要有一路能够成功到达,我们就赢了。 在援兵到达之前,坚决不能放弃,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许仪亲手砍了司马师的一臂一腿,自然清楚其中利害,不用曹芳多说,便点头答应,保证战至最后一人,绝不会中途放弃。 曹芳表示满意,在火堆旁躺下了。 许仪本来给他准备了帐篷,他却不肯进去。 他要让将士们一直看到他,相信他,而不是躲起来不敢见人。 恍惚中,他感觉到许仪在身边坐下,为他挡风。他本想表示一下感谢,想了想,又放弃了,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指挥十余万精锐,平蜀汉,灭东吴,一统三国,然后又带着精兵猛将扬帆出海,东征三韩、倭国,西越葱岭,将大魏的战旗插遍全球。 一转眼,天就亮了。 “陛下?”有人在面前轻声呼唤。 曹芳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渐渐凝聚,认出是曹彦。 曹彦手里捧着一盆热水,旁边搭着布巾。 “是你啊。”曹芳坐了起来,看看四周,将毯子拉好,才发现毯子多了两条,身下还垫了一条。一旁的火堆大了许多,余烬未灭,应该是一直有人在添柴。 见曹芳打量火堆,曹彦讨好的笑道:“陛下,是许仪亲手弄的。” 曹芳转头看了一眼许仪。 许仪一夜未睡,眼圈有些黑,精神却还算不错。见曹芳看过去,他咧嘴笑了笑,却没发出声音。 曹芳收回目光。“有什么情况?” “没情况。”曹彦想了想,又说道:“天刚亮的时候,李胤派人来了一趟,想讨回司马师,说是太傅派来了医匠,想救治司马师,被钟会拒绝了。” 曹芳这才想起了司马师,四处看看,却没看到司马师,只看到一摊血迹。 “司马师人呢?” “被钟会安排到帐篷里了。”曹彦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失血太多,怕是撑不了太久。” 曹芳瞥了曹彦一眼,没理他。 他看得出来,曹彦很紧张,尤其是提到司马懿的时候,心里更加鄙夷。没事的时候得意忘形,有事的时候方寸大乱,曹真也算是豪杰,怎么生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 桓范说得对,你们就是猪。 都到这时候了,你们还想和司马懿和平共处,未免太天真了。 仔细想起来,曹氏宗室中其实还是有人才的,只是没受到重用。从曹丕时代起,两代皇帝都对宗室严防死守,结果导致司马懿政变的时候,宗室无能为力。 想起这件事,曹芳就对两个人恨之入骨。 一个是中书令孙资,一个是中书监刘放。 如果不是这两个人从中作祟,司马懿根本没有辅政的机会,曹爽也不会成为首辅。可以说,大魏的江山有一半葬送在这两个人的手中。 待此厢事了,一定要找这两个人算帐。 不过想到刘放,曹芳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晋初名臣张华。 之所以记得张华,除了因为张华的才华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张华虽然有才,但是出身寒门,在重视出身的晋朝并不受待见。灭吴之后,张华就被世家出身的大臣排挤,最后甚至被诛了三族。 张华的悲剧,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两晋悲剧的预演。后世人提到门阀制度的时候,经常会以张华的遭遇为例。 而张华,正是刘放的同乡兼女婿。 也不知道张华现在多大,有没有娶刘放的女儿。如果杀刘放会牵连到张华,多少有些可惜。要想对付世家大族,张华这种有才的寒门子弟正是可以依靠的对象。 “你熟悉中书监刘放的情况吗?” 曹训点点头。“略知一二。” “他是不是有个女儿,出嫁了没有?” 曹训稍做思索,摇摇头。“还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曹芳长出一口气。 曹彦看得真切,心中一动,觉得机会来了。 天子这是要以娶刘放的女儿为条件,拉拢老臣刘放啊。如果我能促成其事,岂不是既能将功赎罪,又与刘放结盟? 一举两得,的确是个好主意。 第26章 三代人的交情 曹芳不知道曹彦在想什么,只觉得曹彦讨人厌,不想和他多说话。 相比之下,还是钟会顺眼一些。就算是将功补过,钟会也是实打实的表现,不像曹彦这么没品,将讨好摆在脸上。 曹芳看向钟会。 钟会正安排两个卫士盛粥。因为担心身边有司马懿的耳目,曹芳没有让原本侍候他的宦者跟着,现在那些人都成了李胤、牵弘的俘虏。这两个卫士显然不太擅长做饭,只能听钟会指点,看起来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脸都憋红了。 钟会用小案托了两碗粥,走了过来。 “陛下,吃点粥吧,暖暖身子。” 曹芳应了一声,从钟会手里接过碗,凑到鼻端嗅了嗅,闻到了生姜的味道,顿时觉得浑身一暖。 “你还会煮姜粥?” 钟会端起另一只碗,听曹芳此问,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奴婢之事,不值一提。”说完,低头喝了一口粥,神情有些沮丧。 曹芳突然反应过来,有些后悔。 钟会身为世家子弟,怎么可能会这种奴仆的事。想来是因为他的生母出身卑贱,可能之前就是侍候钟繇起居的姬妾,才会这些手艺。 他喝了一碗粥,点头赞道:“味道甚好。”又示意曹彦说道:“你也别愣着了,去喝点粥喝。” “唯。”曹彦大喜,连忙谢恩,转身去盛粥。 趁此机会,曹芳低声说道:“士季,英雄不问出处。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你若能建功立业,令堂曾经的苦难也会成为鼓舞后人的壮举。” “谢陛下。”钟会低声应道,热腾腾的粥气模糊了他的双眼。 曹芳指指身边的小马扎,示意钟会坐下。“你说说,太傅现在何处?” 钟会不假思索。“正在赶来见驾的路上,快则中午,慢则傍晚,必到。” “为何?” “司马师撑不过今晚。” 曹芳愣了一下,想起了司马懿派医匠来的事。“太傅还想救司马师?” “不管他心里是不是想救,他必须让人觉得他爱子心切,并且愿意为了司马师忍受一切委屈。如果他不忍,甚至不得不放弃司马师,那也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出于大义。” 曹芳明白了,深深地看了钟会一眼。 不得不说,钟会这个提醒非常及时。司马师已经成了废人,救他的意义不大,让他做牺牲品以保住家族,更符合司马懿的利益。 但司马懿不会轻易的让司马师送命,他会最大化司马师的价值,争取同情心,以求脱身。 自己如果不小心,很可能就中了司马懿的计,成了害死大臣之子的罪魁祸首。 虽然他不介意,却也没必要抢着往自己头上抹屎。 “那你说,朕该如何应付?” “若臣所料不错,李胤很快就会再次派人来请求,希望陛下能让医匠救治司马师。” “你不是拒绝了吗?” “臣拒绝,陛下才可以施恩。” 曹芳眨眨眼睛,哑然失笑。他喝了一大口粥,一股暖流直入胸腹。 “你的意思是说,朕应该答应他?” “是的,但是要有条件。” “什么条件?” “换牵弘来做人质。”钟会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李胤本是儒生,不通军事。牵弘却是名将子,从小随父守边,精通战阵,只有他能指挥山下的死士。他成了人质,山下死士再多也威胁不到陛下安全。” 曹芳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 这钟会还真是鬼啊,居然能想出这样的点子。既将司马师这个必死无疑的累赘送了出去,又将最有威胁的牵弘变成了人质。 “牵弘会答应吗?” “牵弘有勇无谋,全听李胤安排。李胤答应,他就不能不来。” 曹芳反复权衡了良久,答应了。 “陛下,李胤接受司马师的招揽,是因为祖父辈的交情,由来已久。牵弘父子却与司马氏向无瓜葛。他接受司马师的招揽,应该是出于李胤的劝说。陛下若有赦免牵弘,或可缓解军中将士不满,重拾人心。” “李胤与司马师的交情这么深?” “李胤的祖父李敏曾是河内太守,举太傅为上计掾。李敏为公孙度所迫,出逃海外,李胤之父李信追寻二十年不果,家破人亡。太傅奉诏讨伐辽东时,李胤随军为向导,算是太傅故吏。太傅攻灭公孙,也算是为李敏报仇。有如此缘份,李胤自然唯太傅之命是从,接受司马师招揽也就不意外了。” 曹芳惊愕不已。 他知道李敏做过河内太守,知道辽东李氏和司马懿父子可能有渊源,却没想到渊源这么深。 怪不得李胤甘愿赴死。 正说着,曹彦端着粥碗回来了,正好听到钟会讲解李胤与司马师的渊源,也大感惊讶。 这时,有人来报,李胤又派人来了,请求让医匠上山,为司马师治伤。 曹芳和钟会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他让曹彦去传话。 曹彦一听说要放司马师走,顿时急了。“陛下,这可是放虎归山啊,万万不可。” “无妨。”钟会说道:“司马师已成废人,必死无疑。” 曹彦急红了脸。“你怎么知道他必死无疑,万一被救活了呢?” 钟会沉默不语。 曹彦又焦急地看向曹芳。“陛下,司马师与太傅不同,为人阴狠,有仇必报。他行刺陛下,被陛下施以惩戒,却不会因此悔过,只会变本加厉,恨陛下入骨,将来必然报复。” 曹芳没好气的瞪了曹彦一眼,挥了挥手,示意曹彦不要多话,赶紧去办。 曹彦无奈,狠狠地瞪了低头喝粥的钟会一眼,转身去了。 看着曹彦愤愤不平的背影,曹芳真是无语。 司马师与司马懿不同?你真是有眼无珠。司马懿的几个儿子中,最像他的就是司马师。你们兄弟有眼无珠,误信了司马懿,后来被司马懿赶尽杀绝,我却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士季,你觉得太傅是何等样人?” 钟会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道:“外宽内忌,老谋深算,一时人杰。” “是忠贞之臣吗?” “这要看陛下。陛下若是武皇帝、先帝那样的雄主,他就是忠贞之臣。” 曹芳盯着钟会看了一会儿,无声地笑了。 钟会只提武皇帝曹操、先帝曹睿,却不提文皇帝曹丕,显然是觉得曹丕够不上雄主这个称号,而且对司马懿过于纵容,给了司马懿统兵的机会,为今日的危机埋下了隐患。 看样子,钟会是决心抛弃司马懿父子了。 这是好事。 第27章 老夫爱幺儿 不出钟会所料,收到回复后,李胤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叫来了牵弘,让他上山为质,换回司马师。 牵弘不理解。 李胤解释说,司马师在天子手中,我们也不能发起进攻,你留在这里和上山做人质也没什么区别。你没能发挥作用,等太傅来了,如何向太傅交待?上山做人质,换回司马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再则,太傅父子起兵原本是为了对付曹爽兄弟,现在曹爽兄弟已经成了俘虏,天子却成了障碍。太傅会怎么做,我们也不清楚,不能排除太傅与天子妥协的可能。 到了那一步,你作为人质,就算有罪,也不至于族诛。如果能保住性命,将来就有翻身的机会。 牵弘虽然还是不太理解,却选择相信李胤。 他脱了盔甲,解下腰间战刀,自缚双手,步行上山。 曹芳也没有食言,派人抬着奄奄一息的司马师,在半山腰完成了交换。 之前远远地看见,曹芳就觉得牵弘气质不俗。现在牵弘来到他的面前,虽然脸色阴冷,眼神凶狠,却还是他不错,至少有点将门子弟的样子。 不像曹爽兄弟,一把好牌打得稀烂,简直是愧对先人。 尽管如此,曹芳也没给牵弘什么面子,直接让人将他看押起来,甚至没有正眼看牵弘。 胸脯挺得老高,准备与曹芳硬刚几句的牵弘很失望,感觉就像全力以赴的一拳打空,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别扭,忍不住扭头大喊道: “昏君,我虽为阶下囚,却不会……” 曹芳一跃而起,抢圆了胳膊,一个响亮的大耳光抽在牵弘脸上。牵弘措手不及,被抽得一个趔趄,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曹芳活动着手腕,没好气的说道:“知道自己是阶下囚还这么多废话,真是讨打。”随即喝道:“把他的嘴堵上!” “唯。”许仪走了过来,一把摁住牵弘,将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布塞进了牵弘嘴里。 牵弘用力挣扎,奈何他的力气远远不如许仪,竟是半点也动弹不得。 曹芳也觉得意外。 牵弘身材高大结实,力量自然不小,怎么在许仪手下像只小鸡似的? “你力气很大么?”曹芳问许仪。 许仪涨红了脸。“臣别无是处,也就有点力气。” 曹芳无语。 俗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你有力气,就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更何况你的刀法也不差,至少是中上水平,为什么这么没自信呢? 曹芳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动。“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被令尊虎侯批评?” 许仪的脸更红。“是……是的。” “除了令尊之外,你与别人交手,胜过你的多么?” “那倒没几个,只是……” “只是你在令尊面前一直没有胜算,甚至每次出手都会被令尊批评,不是软弱无力,就是速度太慢,或者根本就是破绽百出。” 许仪愣住了,张大嘴巴,半天才道:“陛下仿若亲见,正是如此。” 曹芳笑了。“虎侯忠勇过人,武艺冠绝天下,可惜教子课徒却不是高手。” 许仪茫然。他本能地想为父亲许褚辩解,可是面对天子,他又不敢。 钟会见状,解释道:“天子的意思是说,令尊望子成虎,对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武艺虽然不如令尊,却也并非他说的那么不堪。” 许仪如梦初醒,眼圈忽然红了。他低下头,向曹芳深深一拜。 “谢陛下解惑,臣……臣感激不尽。” 曹芳也有些感慨,对许仪说道:“你也不要遗憾。为人父者,难免如此,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钟太傅一样知道如何做个父亲。” 许仪连连点头,含泪再拜,转身去了。 钟会也有些感慨,轻声说道:“陛下可谓知人,像臣先父一样怜子的确不多。” 曹芳笑而不语。 这样的事,他见多了。俗话说得好,天下事都有培训、考试,唯独父母没有,都是看各人悟性,自学成才。他看过太多的父母望子成龙,却不知道如何教育子女,只知道拼命鸡娃,以为付出了金钱和心血就一定能成功,最后却往往事与愿违。 特别是为人父,不到一定的年龄,没有一定的阅历,很多人并不清楚应该如何做一个父亲。 许褚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相比之下,钟繇生钟会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人生、阅历都到了巅峰,自然知道疼子,在临终前卖老脸,带着才五岁的钟会去见以识人着称的蒋济,为钟会扬名铺路。 老夫爱幺子,是有原因的。 —— 午时刚过,钟会的预言再一次成为现实。 远处烟尘滚滚,显示有大批人马正在接近,而且速度很快。 司马懿再一次重现了当年奔袭孟达的急行军战术,仅用半天时间就走完了本来要走两天的路,赶到了高平陵。 大石山上下原本因为司马师被放回而稍微松驰一些的气氛随即又紧张起来。 许仪不敢有丝毫大意,喝令所有的将士做好迎战的准备。 曹彦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曹芳,一会儿又看看山下,一会儿又踮起脚尖看向远处,六神无主。 曹芳也有些紧张,但他能控制得住,负手站在一块凌空突出的巨石上,极目远眺,观察越来越近的队伍。 钟会拱着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眼角不时的抽动一下,暴露出他内心的紧张。 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跟着天子,一条路走到黑。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他也搞不清楚,也没时间去想。 他现在只想一件事,如何帮助天子面对太后以及朝中大臣的压力,取得最终的胜利。 天子步步紧逼,不给司马懿从容部署的机会,当然取得了有利的效果。可是有利有弊,司马懿来得太快,也带来了一个严重的后果。 天子寄予厚望的援兵一个也没到,尤其是希望最大的桓范,很可能还没赶到许昌。 如果司马懿以太后诏书为由,发起强攻,仅凭许仪和这三百将士,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曹芳感觉到了钟会的紧张,突然问了一句。 “士季,你觉得太傅会怎么做?” 钟会认真的考虑了一下。“他应该会请太后到先帝陵前拜祭,然后请陛下前去相见。” “我应该去吗?” “陛下有诏书在前,太傅应诏而至,又有太后诏书,陛下当然应该去,否则便是……” 曹芳转过头,嘴角带笑。“我要是去,就中他计了。” 钟会语塞,张着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28章 太后来了 曹芳很清楚,论权谋,他和钟会绑一块也不可能是司马懿的对手。 要想赢,就只能不按套路出牌,乱拳打死老师傅。 好在他有皇帝这个身份,司马师又事先没有废立的准备,仓促之间,能做的有限。以快打快,就看谁能随机应变,甚至是胡搅蛮缠。 在这方面,年轻人总比老年人有些优势。 钟会对他的意义不是出谋划策,而是充当一个假想敌,去模拟司马师可能的套路,然后他才可以反着来,打乱司马懿的部署。 司马懿带着太后来,想夺取主动,他偏偏不能让司马懿如愿。 至于理由,就由钟会去想。 对他来说,事情很简单,有理由要这么干,没有理由也要这么干,总之不能被司马懿牵着鼻子走。 钟会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那陛下不妨先审审牵弘。” “怎么审?” “若是陛下信得过臣,不如由臣来审问。” 曹芳转头,咧嘴一笑。“士季觉得朕信不过你?” 钟会连忙拱手道:“陛下对臣的信任,臣感激不尽。只是臣身份特殊,不得不有所避嫌,以免为他人非议,累及陛下英名。” 说着,钟会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远处的曹彦。 曹芳会意,点头同意了,让人叫来曹彦,让他与钟会一起去审牵弘。 曹彦有些不情不愿,却也没敢拒绝,默默地跟着钟会去了。 两人并肩走了几十步,钟会低声说道:“君侯,你我虽素无交往,生死面前,还是同心协力,共辅陛下为好。” 曹彦瞅了钟会一眼,哼了一声。 钟会接着说道:“天子即位十年,年满十八,早该亲政了。大将军排挤太傅只是大臣之间争权,一直不肯归政,却难免让人疑心。如今大将军上书自免,大局已定,天子自然无须猜忌贤昆仲。如今还能对天子亲政造成障碍的,只有太后和太傅而已。你我若能同心协力,辅佐天子,有拥立之功,又何必担心富贵?” 曹彦一愣,看向钟会的眼神渐渐变了。“还请钟君指点。” “你觉得司马师还有救吗?” 曹彦想了想。“不太可能,就算勉强能活,以后也是废人。” “太傅也会这么想。所以,如果有罪,只要能推到司马师身上,不触及其他人,太傅就不太可能拒绝,非要拼个鱼死网破。审问牵弘,就是坐实这一点,以便给太傅一个抽身的机会。” 曹彦深吸一口气,随即又急急问道:“太傅脱身,将来……” “他还有将来吗?”钟会微微一笑。“年过七旬,又丧长子,他这次就算不想病也不成了。再者,就算他能将责任推到司马师身上,他难道就没有责任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将来的大魏是天子的大魏,没有人可以和天子抗衡。” 曹彦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 司马懿下了马车,与太尉蒋济互相示意,然后并肩向太后的车驾走去。 侍立在太后马车旁的郭芝伸手打开了车门,露出了郭太后有些僵硬的脸。 “太傅,太尉,形势如何?” 司马懿躬身施礼。“正当请太后垂询,以明曲直。” 郭太后皱起了眉头。“这种事,我如何知晓,你与太尉问清楚便是了。” 司马懿不吭声,蒋济也不说话,一旁的郭芝沉声说道:“太后,太傅、太尉身处嫌疑之地,他们去问,恐怕难以服众。当着太后的面问,也好示人公正,以免不必要的猜疑。” 郭太后有些不安地看了郭芝一眼,嚅嚅地应了。 司马懿再拜,随即命人设席,先请太后下车就座,再让人去传李胤前来回话。 李胤早就准备好了,很快就来到了太后面前,身后除了曹爽、曹训之外,还有被人抬着的司马师。 曹爽、曹训很狼狈。 曹爽瘫在地上,面如死灰,低着头,一言不发。 曹训也好不到哪儿去。昨天夜里一战,他当场被俘,头上的冠不带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扯破了,还滚了一身泥。 但是最惨的还是司马师。 司马师被重新包扎过,但情况还是很严重,伤口处的白布都被血染红了,血腥味扑鼻而来。 郭太后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煞白,胸中翻涌,“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司马懿眼睛泛红,落了泪,却一动不动。 蒋济皱起了眉头,脸色也不太好看。 郭芝却哼了一声。“你就是李胤?” 李胤躬身施礼。“吏部郎李胤,见过君侯。” “这是……太傅之子司马师?” “君侯英明,正是太傅之子,中护军司马师。天子有诏书,召太傅父子赴高平陵祭陵。中护军奉诏而来,上山见驾,却被天子诬以行刺,未审而刑。” 李胤说完,拜倒在地,放声大哭,昏君、暴君不绝于口。 郭芝抬起头,看了一眼山上的人群,转身对郭太后说道:“太后,天子在先帝陵前刑戮大臣,实在不成体统。请太后下诏,召天子前来问话,以明曲直。” 郭太后吐得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心思辨别曲直,郭芝说什么,她就答应什么。 郭芝转身,叫来尹大目,让他去山上传诏。 围在一旁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人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打算上前进言,弹劾郭芝逾礼擅权。这种场合,岂是郭芝一个长水校尉有资格说话的地方? 可是看看只剩下一半的司马师,他们又将嘴闭上了。 不管真相如何,司马师受刑总是真的。就算司马师真的行刺了,天子也不能不经审判就用刑。天子如此暴虐,如果不加以惩处,将来亲政了,还有谁能制衡他? 作为先帝任命的两个顾命大臣,曹爽上书自免,司马懿也因为举兵不成,身陷尴尬之地, 这顾命大臣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以后能制衡天子的只有太后,而太后是一介妇人,要想制衡天子,就不能不依靠母族。 西平郭氏之中,年纪最大的也就是郭芝了。 可是看郭芝这些作派,显然难当重任。 想到这些,更多的大臣心中不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在蔓延。 第29章 又见尹大目 尹大目上了山,再一次站在曹芳面前。 打量了曹芳两眼之后,他低下了头,神情恭顺,心中却掀起了巨浪。 眼前的天子与他熟悉的天子判若两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杀气腾腾。他仔细回想了一番,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太多。 上一次来见天子,天子便有些不同,只是他没往深处想,只当天子是被吓坏了。现在看来,天子是不是被吓坏了不好说,但他肯定不慌,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后来的一系列举动。 能将老谋深算的司马懿逼得进退失据,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想当初,司马懿与蜀汉丞相诸葛亮对峙于五丈原,诸葛亮为了逼司马懿出战,派人送来女装,司马懿也没中计,照样按兵不动。 “殿中校尉,臣大目,见过陛下。”尹大目拱手施礼。 曹芳坐直了身子,淡淡的问道:“太后安好?” 看到有人上山,钟会就附在曹芳耳边提醒,让他先问太后安好,别违反了孝道,被人抓住把柄。 与后世的忠大于孝不同,这年头孝大于忠。哪怕是皇帝,一旦落下不孝的罪名,以后就难说了。 “太后无恙。”尹大目轻声说道:“太后就在山下,有诏请陛下相见。” 曹芳不置可否,也不管钟会拼命使眼色,接着问道:“除了太后,还有谁?” “太傅司马懿,太尉蒋济、长水校尉郭芝……”尹大目将随大后来的大臣一一报上。他说得并不快,似乎怕曹芳记不住,或者反应不过来。 曹芳的确很用心的记,只是他对朝堂上的官员并不十分清楚,稍后还要钟会再补充。 钟会记忆力极佳。 但是曹芳听出了一个问题:来的都是没兵的,监控各营的司徒高柔、太仆王观、尚书令司马孚都没来。司马昭倒是来了,但是由司马师招募的两千死士没来,还守着司马门。 护驾的是北军五营。 考虑到北军名存实亡,五校尉经常用来安置皇亲国戚,这些人可以看作是纯粹的仪仗队,没什么战斗力,真正能主导局势的还是司马懿的私人部曲及李胤率领的一千死士。 这说明司马懿并没有拼个鱼死网破的计划,就算动武,也会假太后之名。 曹芳心里松了一口气。 即使是穿越者,他也清楚,在场的这些人中,用兵能力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司马懿的。真要司马懿下定决心用武力解决问题,他未必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太后是被太傅请来的吧?” 尹大目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他觉得天子这句话有深意,但是太后的确是由太傅进宫请来的,不用想太多。 一旁的钟会却恍然大悟,立刻问道:“太傅是什么时候入永宁宫的?” 尹大目摇摇头,他的确不清楚具体细节。 “是半夜吗?”钟会追问道。 尹大目掐指算了算。“应该是的。” “他是不是带着司马师的断臂?” 尹大目更迷惑了,他的确不清楚这件事。他一直在洛水大营里,不清楚宫里的具体情况。 钟会见状,立刻说道:“陛下,太傅夜入永宁宫,又带着司马师的断臂,恐怕有胁迫太后之嫌。情况不明,陛下不宜去见太后,以免遭人胁持。” 曹芳正中下怀,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他从来就没想过下山去见太后,所以没按钟会的要求,表现出对太后足够的尊敬。钟会识趣,给他送上这么好的理由,果然是个贴心的人。 见曹芳点头,钟会明白了他的心思,一边庆幸自己把握住了天子的心思,一边转身对尹大目说道:“太傅父子以清君侧为名,托太后诏书起事,逼迫大将军自免。如今大将军已经自免,中护军却不肯罢休,意图行刺天子,逼迫乘舆,是何居心?在太傅解释清楚之前,天子不能去见太后,以免不测。” 尹大目看向曹芳。 曹芳说道:“钟尚书所言,正是朕的担心。大目,你转告太傅,有事不妨直谏,千万不要惊着太后。” 尹大目再拜,转身下山去了。 曹芳向钟会挑了个拇指,表示赞赏。 钟会连忙行礼,表示不敢当,心里却像是灌了蜜似的甜。 —— 尹大目下了山,回到太后面前,将见驾的经过说了一遍,着重描述了天子对太后的担心。 郭太后心中惭愧,更不好意思说话。 别人不清楚,她自己心里有数。虽说司马懿的目标是大将军曹爽,却也是对天子威严的重大冒犯。尤其是现在曹爽已经自免,司马师的部下却还围在山下,犯驾的意图昭然若揭,无论如何也掩饰不过去,只是没人说破罢了。 司马懿听到钟会的名字时就有些头疼,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太尉蒋济。 钟会是蒋济赏识的人,去洛水大营见他之前先见了蒋济,眼下这个局面会不会是蒋济安排的,他心里没底。 蒋济心知肚明,却无法解释。 钟会为什么会和天子一唱一和,他实在搞不明白。 但是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一是天子对太后很关心,二是天子对太傅司马懿很不放心,认为他有胁持太后以及百官的可能。 事实上,这个担心并不多余。太后就是被司马懿胁持来的,而他们这些大臣则是受太后诏书,不得不来。 因此,天子要司马懿先解释清楚合情合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曹爽已经自免,人也被李胤俘虏了,他们的目标已经达成,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再支持司马懿,大可见好就收,就此止步。 蒋济沉吟片刻,长身而起,向太后拱手施礼。“殿下,当前形势复杂,互不信任,天子有所担心也是情有可原。” 郭太后点了点头,刚要说话,郭芝冷笑道:“依太尉之见,莫非是让太傅上山,向天子解释?你就不怕天子一时失手,像伤中护军一样伤了太傅?” 蒋济对郭芝的态度大为恼火,脾气也上来了。 “君侯言重了,济并无此意。只是天子当初诏书是召太傅前来祭陵,欲与太傅于先帝陵前重申誓言,以解疑惑。太傅不至,而中护军至,又有这些来历不明的士卒列阵于山下,天子心中不安,也是人之常理。设使君侯身处其境,能明察秋毫,一丝不乱吗?” 郭芝被蒋济当面斥责,恼羞成怒,却无从反驳,脸憋得通红。 “你……” 第30章 针锋相对 蒋济毫不示弱,直视郭芝。 身为四朝重臣,他根本没把郭芝放在眼里。一个贵戚而已,没有先帝的宠信,你们西平郭家就是有罪在身的贱民。你不思知恩图报,将这份恩情用在天子身上,还在这儿与司马懿眉来眼去,逼迫天子,简直是丧心病狂,愚蠢至极。 “太尉,郭侯并无此意。”司马懿接过了话题,一声轻叹。“你说得对,是我举措不当在先。” 蒋济哼了一声,向太后拜了拜,重新坐了回去。 他刚才那几句话说得很委婉,但身为大臣,却极有份量。 首先,天子召司马懿来祭陵,司马懿不来,却让司马师来,这就是违诏。 其次,他虽然没有明说李胤等人是司马师招募的死士,却也指出他们来历不明,既不是司马懿的部曲,也不是禁军,难免让人怀疑。 话说到这个份上,司马懿不能不解释,更不是一句举措不当就能敷衍的。 司马懿起身,向太后施礼。“殿下,天子的确有手诏,召臣赴高平陵,于先帝陵前重申誓言。是时形势未定,臣不敢奉诏。犬子司马师愿为先驱,赴高平陵见驾。臣当时未曾多想,就允了。只是臣愚钝,未能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司马懿说着,再次潸然泪下。 太后及众臣听了,看看除了昏迷不醒,与死人没什么两样的司马师,也不禁叹惜。 不管这里面有什么是非曲直,司马懿的损失太大了,年迈古稀,最优秀的长子却受了如此重伤,不死也残。如果真是司马师有意行刺,罪有应得也就罢了,可是从李胤的描述来看,更像是天子有意为之。 现在天子还要司马懿亲自上山解释,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技重施,再废了司马懿? 所以,这个要求显然不能答应。 天子不肯下山,司马懿不能上山,这僵局怎么解? 郭太后也觉得这件事难办,无奈之下,只得将目光转向了太尉蒋济。 即使是妇人,她也清楚,在场的人中能镇住场面的只有蒋济。郭芝是不行的,大臣们根本就不认可他。 “蒋公,奈何?” 太后亲自出面问计,蒋济不能不应,再次起身施礼,提了一个建议。 既不用天子下山,也不用太傅上山,大家一起去先帝的祭殿,在先帝的神位前相见。 这原本就是天子诏书的要求,天子没有理由反对。 祭殿也不在山上,太傅也无须以身犯险。 郭太后觉得有理,再问司马懿。 司马懿表示同意。 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谁上山与天子沟通? 按蒋济的意思,还是由尹大目去。尹大目是殿中校尉,与天子熟悉,能够得到天子信任。 司马懿却表示反对,要求换一个身份更尊贵的大臣,以示庄重。 尹大目虽然是殿中校尉,但他是曹氏家奴出身,说话没有足够的份量,很难让人信服。 蒋济一听就明白了,司马懿这是怀疑尹大目变心了,倾向天子,没有实事求是的传递信息。他想了想,推荐了一个人。 尚书陈泰。 陈泰是陈群之子。陈群与司马懿同是文帝四友,交情极好。陈泰与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也是好友,却对曹爽兄弟一向不太看得顺眼。之前曹爽犹豫时,陈泰就曾劝曹爽接受司马懿的要求,上书自免。 由陈泰出面,司马懿不用担心。 陈泰身为大臣之子,又在天子身边任职,天子也能信得过他。 除此之外,陈泰一直在高平陵,亲自经历了很多事,问问他,可以了解更多情况。 郭太后、司马懿听了,都没有异议。 很快,陈泰就来到了郭太后面前,向太后及众臣解说了相关情况。 他随天子谒陵,这几天一直在附近。昨晚牵弘率部进攻时,他就在山上,然后又成了牵弘的俘虏。 但是,他本人不在天子附近,也不清楚司马师是否行刺。当时情况很乱,各种可能都有,但要说天子故意伤害大臣,他也不太愿意相信。 因为他清楚的记得,天子曾对曹训说,如果不敌,不要硬撑,以免做无谓牺牲。 曹训后来投降得那么快,和天子的吩咐有关。 由此可见,天子并非残暴之人,不太可能无缘无故的伤害司马师。 误会的可能性更大。 陈泰公平公正的态度获得了众人的一致赞赏,包括郭太后在内,都觉得他担得起双方的信任,比尹大目更合适。 陈泰领命,转身上山。 —— 曹芳坐在山上,看到陈泰上山的时候,正听钟会解释朝中的情况。 他最好奇的是三公中的司空是谁,又在哪儿。 太尉蒋济在山下,司徒高柔在大将军营,唯独没看到司空的影子。 钟会解释说,现任司空是王凌,因为王凌都督扬州军事,肩负防吴的重任,所以不在朝。 曹芳恍然大悟,随即又问,王凌驻军何处,桓范去许昌求援,他会不会赶来勤王? 钟会犹豫了一会,正准备回答,却看到陈泰走上山,连忙提醒曹芳留意。 “陛下,陈泰是陈群之子,其母为荀彧之女。此前曾在雍凉作战,通晓军事,是难得的良将。不久前刚回朝,任尚书,此次也在谒陵的随员中。” 钟会的语气很重,仿佛咬牙切齿,一双因熬夜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曹芳。 曹芳立刻意识到,钟会这是提醒他什么。 仔细一想,他就明白了。 陈泰是陈群的儿子,与司马懿的父子的关系不会太差。 他的母亲是荀彧之女,而荀彧死后,荀氏与曹氏的关系就不怎么好。 再然后,陈泰有丰富的军事经验,却一直没有进言,昨天牵弘进攻时,陈泰也没有一点积极的表现。 综合以上几条,钟会想说的只有一句话,陈泰对朝廷没什么忠诚可言,他更倾向于司马懿父子,不可轻信。 曹芳明白了钟会的意思,却不想接受钟会的暗示。 因为他清楚的记得,陈泰后来因为曹髦被弑一事,与司马昭翻了脸,呕血而死。钟会却是司马昭的心腹,后来甚至力排重议,支持司马昭伐蜀,并因此担任了伐蜀的主帅。 这两个人谁是大魏的忠臣?不言而喻。 钟会想在他面前玩弄小心机,显然太天真了。 第31章 陈泰 陈泰年近五旬,身材不算高大,但相貌堂堂,一举一动都能让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有浓厚的军中将领特有的气质,不怒而威。 不愧是荀彧的外孙,陈群的儿子。 看到陈泰来到跟前,曹芳起身,抢先拱手施礼,语带哽咽。 “陈君终于来了。” 陈泰愣了一下,连忙还礼。“臣救驾来迟,死罪死罪。” 钟会在一旁也看愣了,随即大赞。天子演得太好了,简直和真的一样。这一开口,就把陈泰架了起来,就算陈泰有什么难听的话也不方便说了。 高明,实在太高明了。 曹芳上前,托着陈泰的手臂,上下打量了两眼。“陈君昨夜受苦了。” “无妨,无妨。”陈泰有点不习惯天子的亲热,向后退了一步,顺势抽回手臂。“臣等虽然被俘,却没受什么罪,受伤的人也都得到了救治。太后……” “那就好,那就好。”曹芳欢喜不已,连声说道:“朕刚听士季说,陈君曾为国守边,用兵如神,战功赫赫,是大魏的栋梁。百战身还,若是伤在这样的动乱中,实在太可惜了。有陈君这样的名将而不能用,是大将军之过也。” 陈泰一时语塞,转头看了一眼钟会,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子说,他是刚刚听钟会说的,之前不知情。所以之前他没受到重用,并不是天子的责任,而是执政的大将军曹爽的责任。 其次,昨天出了那样的事,他身为名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实在算不上忠臣。 不过天子认为这还是曹爽的责任,并不怪他。 言下之意,如今曹爽罪有应得,你也该为国效力了。 这几句话软中带硬,陈泰不得不怀疑是钟会教的。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天子可没这么能说会道,更像是钟会的作风。 “陛下,臣奉太后诏……” “太后没有怪朕吧?”曹芳再一次打断了陈泰。 陈泰很难受,却不得不回答曹芳的问题。“太后无恙。” “她见到司马师了吗?有没有被吓着?” 陈泰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太后的确有些不安。” 曹芳一拍大腿,懊恼不已。“这是朕的失误。朕只是想让太傅知道,却没想到太傅会让太后看到,惊了太后,死罪死罪。” 陈泰忍不住问道:“陛下说司马师行刺,是真的吗?” 曹芳抬起头,眼神微缩,带着几分委屈。“陈君怀疑朕?” “臣岂敢,臣岂敢。”陈泰连忙请罪。“只是……” “你觉得李胤、牵弘等人是什么人,是禁军,还是司马氏的部曲?” “……”陈泰语塞。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涉及给司马师定罪的问题。如果能证实那些人都是司马师招募的死士,就算司马师没有行刺,他也难逃一死,就连司马懿本人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在太后面前,所有人都避口不谈。 他既然领命上山,自然知道这个话题无法回避,却没想到天子这么直接,根本没给他回旋的机会,一开口就提了出来。 很显然,李胤、牵弘既不是禁军,也不是司马氏的部曲。 别的不说,李胤身为吏部郎,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陛下,这些人成分复杂,一时难以辨别,只能等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母子相见,君臣释疑,然后再谈其谈。陛下有诏召太傅前来,如今太傅已至,还请陛下随臣下山,在先帝神位前,与太傅重申誓言,尽释前嫌。” 曹芳看着脱口而出,生怕再被他打断的陈泰,一言不发,脸却渐渐阴了下来。 钟会见状,立刻上前,拱手施礼。“尚书是不相信天子吗?” 陈泰非常恼火,没好气地对钟会说道:“不是我不信天子,而是证据不足,各执一词,难辨是非。” 他不能对天子无礼,却没必要给钟会面子。 两人官职相当,但他年纪比钟会大一倍,又曾统兵作战多年,绝非钟会这种刚入仕的世家子弟可比。而论起家世,他也丝毫不弱于钟会,更有嫡长子的身份加成。 钟会听得出陈泰的盛气凌人,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火,声音也大了起来。 “若是有证据呢?” “你有什么证据?” “牵弘的口供。” 陈泰愣了一下,随即反唇相讥。“屈打成招么?” 钟会没有再说什么,招招手,让人把牵弘带了过来。 牵弘神情沮丧,但身上却看不到任何伤痕,显然不是陈泰说的屈打成招。 钟会眼睛看着陈泰,一字一句,大声说道:“牵弘,你眼前这位便是故颍川四长之陈太丘曾孙,汉故大鸿胪陈元方孙,大魏名臣,故司空陈长文之子,尚书陈君泰。你告诉他,有没有人打你?” 牵弘咬着牙,摇摇头。 “你的口供是否属实?” “字字属实。”牵弘的头更低了,几乎要找个缝钻进去。 钟会从袖中取出两枚竹简,递了过去,冷笑道:“你现在相信了吗?” 陈泰接过竹简,却没有看,只是盯着牵弘。“陛下,臣想问牵弘两句话。” 曹芳看向钟会,钟会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从容不迫。曹芳心中大定,笑了笑。“当然可以。” 陈泰向前走了一步,轻声喝道:“牵弘,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牵弘浑身抽搐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眼神慌乱,几次想挪开,避免与陈泰直视,最后却还是控制住了。 四目相对,陈泰也有些茫然了。 他从牵弘眼中看到了不安,看到了哀求,却没有看到其他的意思。 牵弘很紧张,但他没有说谎。 “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你们究竟是谁?有多少人?为何来此?” 牵弘咬着牙,半天才道:“我们……都是应中护军之募,听其号令,具体人数不明。初六晨,收到中护军命令,集于司马门,约有三千人。初七夜,我等千人随中护军急行军,初八黎明至高平陵。” 陈泰深吸一口气,脸色剧变,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虽然牵弘没有承认死士之名,但他们的来历已经足以证明他们并非禁军,也不是司马氏的部曲,而是司马师个人招募,平时散于洛阳,收到司马师的命令后,一朝聚于司马门。 司马门是宫门,聚集在这里,不论是什么原因,都是死罪。 简言之,司马师死有余辜,谁也救不了他。被断一臂一腿之后,他还面临着被枭首的可能。 天子留着他的性命,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名正言顺的杀他。 不仅杀人,还要诛心。 第32章 如芒在背 陈泰沉吟良久,斟字酌句的说道:“陛下信臣么?” 曹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非常认真的想了想,才缓缓说道:“我相信,颍川陈氏的后人,总该有点做人的底线吧。” 陈泰的神情有些尴尬。 天子没有正面回答他,等于否认了他个人,只承认颍川陈氏。很显然,天子对他之前的作为并不满意。如果他还想居中调停,就只能赌上颍川陈氏的名声。 将来万一出了差错,不仅他个人的名声毁了,颍川陈氏几代人积累的清誉也毁了。 他不能不慎重考虑。 但事情走到这一步,他想退也不现实。 弃君于危险之地而不顾,有悖于人臣之义。 “谢陛下,臣愿以颍川陈氏的清誉向陛下保证,恪守臣节,忠于大魏。” 曹芳眼角跳了一下,暗道此人果然是个杠头。他只说恪守臣节,却没有说唯命是从。只说忠于大魏,却没有说忠于陛下。这里面的区别看似细微,细想却有天地之别。 但他能够接受。 正如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此时此刻,陈泰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 “甚好,先帝在天之灵,以及你陈氏的先人,都会听到你的这句誓言。” 陈泰的后背有些发凉,总有一种先帝就在一旁看着的感觉,誓言也多了几分份量,沉甸甸的压在肩上。 “臣冒昧,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曹芳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将军擅权,多有不法,罪有应得。他已经上书自免,朕也答应了,如何治罪,当由廷尉审判,公卿共议。陈卿以为如何?” 听到曹芳换了称呼,陈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至少天子选择了信任他。 “臣附议。” “太傅为大将军逼迫,奋起反击,朕可以理解。”曹芳顿了顿,吁了一口气,仿佛强忍心中不愤,又慢慢说道:“但朕不能理想的是,大傅受了委屈,不向朕申诉,却向永宁宫请诏,置文皇帝诏书于何地?如今大将军已经自免,太后与群臣皆至,其弟司马孚与司徒高柔、太仆王观却依然握重兵,据洛阳,又是何意?” 曹芳说完,向陈泰深施一礼。“有劳陈卿,为朕除疑解惑。” 陈泰吓了一跳,连忙避开。“此乃臣应尽之份,不必赘言。” “那朕就恭候陈卿佳音。”曹芳说完,扬了扬手,转身背对陈泰。 陈泰本想再说,可是见曹芳的意思,知道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天子根本没有继续谈的意思,只好躬身拜了拜,转身下山去了。 钟会站在一旁,看得仔细,暗自叫好。 天子这几句话说得太好了,不仅让陈泰哑口无言,还圆满的实现了拖延时间的目标。没有半天时间,司马懿、蒋济等人根本讨论不出一个能让人接受的答案。就算司马懿让步了,同意将司马孚、高柔、王观召到高平陵来,也需要至少一天时间。 一转眼,两天时间就过去了。 曹芳转身看向钟会,用下巴指指一旁的牵弘。“士季,你是怎么让他这么听话的?” 之前曹彦与钟会一起审讯完牵弘,曾向曹芳汇报,但只说了结果,没说过程。牵弘认罪,曹芳是知道的,但认罪得这么彻底,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钟会略带得意的笑笑。“臣只是告诉他故征西车骑将军张合战死的真相罢了,辽东战事,他并不陌生,毋须臣饶舌。” 曹芳恍然大悟,暗赞一声。不得不说,钟会这张嘴太能说了,精准的击中了牵弘的软肋。 牵弘的父亲牵招与张合同为冀州武人,遭遇也相似。张合被司马懿阴死,牵弘很容易产生同理心,进而怀疑司马懿会不会将他当作牺牲品。 辽东之战,司马懿的狠厉更是人所皆知,根本不用钟会多说什么。 牵弘接受司马师招揽,除了自身佳作不畅,受到排挤之外,主要是因为与李胤同母的关系。如今司马师已经废了,他们没有了效忠的目标,又可能被司马懿出卖,哪里还有坚持的信心。 钟会用司马师换取牵弘为人质时,应该早就想到了这一步。 “甚好。”曹芳微微颌首,表示赞许。 钟会喜形于色,躬身致谢。 —— 陈泰下了山,回到郭太后面前,将天子的意思说了一遍。 郭太后当时就变了脸色,嘴巴嚅了半天,却没说出一个字。 郭芝神情不豫,却也没敢多说话。 太后干政,这个罪名太大了,他们都承担不起。 大魏立国,文皇帝即位不久就下诏,严禁后宫干政。先帝驾崩时,天子尚幼,但先帝安排了顾命大臣辅佐天子,却没有给郭太后问政的权力。 所以司马懿起兵清君侧情有可原,郭太后参与其中却名不正言不顺。天子此问,直指郭太后的要害,剥夺了郭太后说话的权力。 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那天子就有理由怀疑他们目的不纯,信任也就无从谈起。 同样陷入困境的还有司马懿。 他要搞曹爽,天子同意了,但司马孚等人还留在洛阳城,这就没有诚意,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其他的目的。而这个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在这样的情况下,让天子相信他,自然无从谈起。 天子的意思很清楚,在安全无法得到保证的情况下,他不可能下山,更不可能与郭太后、司马懿相见于先帝神位之前。 大臣们面面相觑。 天子的要求很合理,但很难达成。 司马懿起事的合法性就来自于太后的诏书。如今天子质疑太后干政,他难辞其咎,谁能保证天子将来不会追究此事? 作为深受文皇帝信任的老臣,你敢说你不知道这道诏书?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这种事,如果没人说破,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如今有人提出,而且是天子本人,不能不让人担心,天子这是故意留下一个扣,以备将来。 在没有得到天子任何承诺的情况下,让司马懿放弃对兵权的控制,显然也不现实。 明明不现实,却又不能不答复,不能让人不怀疑,天子根本没有就此罢休的想法,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想到这些,推荐陈泰上山谈判的蒋济有些不高兴。“玄伯,天子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啊。” 陈泰点点头,随即又说道:“权臣在侧,天子如芒在背,也是情有可原。” 第33章 飚戏 陈泰话音未落,司马懿花白的眉毛就颤了一下,原本就皱得很紧的眉心直接拧成了疙瘩。 他熟读《汉书》,自然知道 “如芒在背”的典故出自《霍光传》。 陈泰用这个典故,等于说他和霍光一样,有废立之嫌。 而且霍光能够废立,除了有朝中大臣的支持之外,还有他那在宫里为太后的女儿的支持。陈泰这个比喻,直接批评他与郭太后的关系过于亲密,有如父女。 更重要的是,海昏侯刘贺劣迹斑斑,惹起了众怒才被废,还废得那么艰难。天子不是刘贺,没有犯错,朝中大臣也不可能赞成废黜,甚至连想一想都犯忌。 这个罪名,他也担不起。 蒋济挺身而起,变色道:“玄伯,你言重了。” 陈泰一言不发。 蒋济眉头紧皱,也有些头疼。他可以批评陈泰用词不当,却无法改变陈泰的态度。对付曹爽,陈泰是支持的。事涉天子,陈泰立刻改变了立场,而且绝不掩饰,态度鲜明。 抱同样态度的人不少,包括他本人在内,也不赞同废立。 天子无过,不能轻言废立,这是大臣的基本准则。 蒋济转向司马懿。“太傅,玄伯虽用典不当,但形势倒也有几分相似。天子受惊,没有实际行动,恐怕难以取信。” 司马懿一声叹息,抬头看向郭太后,深施一礼。“天子本是纯孝之君,待殿下一向有礼。今日心怀疑虑,不肯来见殿下,都是我的错。欲解天子心病,唯有老臣上山,亲自请罪。” 郭太后已经慌了阵脚,不知所措,只是转头看向蒋济。 蒋济也觉得不妥。“太傅莫急,再作商量。” 司马懿转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司马师,眼中又涌出泪来。“太尉不必担心,天子疑犬子行刺,也不过是斩一臂一腿,还能放回,绝非滥杀之人。我年过古稀,又卧床多年,想来不会被疑心行刺。但能在天子面前请罪释疑,死而无憾。” 说完,司马懿伏在郭太后面前,泣不成声。 郭太后见状,也不禁落下泪来,命一旁的郭芝扶起司马懿。“太傅,这些都是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天子年轻,经历太少,这才会遇事紧张,举止失措,伤了令郎。太傅好好开导他,君臣尽释前嫌,以后也好相处。” “喏。”司马懿再拜,起身看向陈泰。“能否请玄伯陪我走一趟?” 陈泰嘴角轻挑,语带嘲讽。“太傅都不怕辛苦,我又岂能推辞。别说一趟,十趟都可以。” 蒋济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陈泰上前,向司马懿行了一礼,抚着司马懿的手臂,缓缓向山上走去。 —— 太阳已经升上了山顶,从曹芳的背后照下去,将山坡和山谷照亮。 司马懿在陈泰的搀扶下,缓缓走来,低着头,躬着腰,仿佛背负着无法承担的重担,又像是随时可能倒地死去的老狗,让人心生怜悯。 但曹芳清楚,此刻的司马懿虽然年过七十,却还没老到那种程度。 他只是装可怜,博取同情而已。 如果不是自己横插一脚,此刻的他已经高奏凯歌,磨刀霍霍,准备收割曹爽兄弟这群猪羊,享用自己的胜利果实。在生命最后的两年里,他还亲征王凌,为司马师摆平了最有威胁的对手。 论演技,这人绝对是三国时代的影帝。 “太傅上山,为何而来?”曹芳问钟会、曹彦。 钟会盯着远处的身影,沉默不语。 曹彦神情不安。“想来是与面谈,就此罢兵,然后一起到先帝神位前重申誓言。” 曹芳斜睨了曹彦一眼,没吭声。 你还真是天真。可惜,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不是事实。 曹彦见此情景,知道天子不悦,讷讷不敢多嘴。 钟会说道:“陛下要求太傅先解兵,太傅无动于衷,显然没有让步之意。他亲自上山,以身犯险。若陛下不肯让步,太后与大臣们自然会觉得陛下没有诚意,甚至是故意刁难。” 曹彦不敢反驳天子,却可以对钟会表示不服。“他就不怕陛下杀了他?” 钟会摇摇头。“他年过七十,余日无多,死不死,并不重要。可是陛下刑司马师在前,再伤太傅,难逃暴虐之名,足以令太后,群臣不安。届时太后下诏,行废立之事,大臣们也不会反对。” 曹芳点头表示赞同。 他也是这么想的。司马懿如果真想谈判,根本不必亲自上山,直接答应他的条件即可。曹爽已经被解除了兵权,就算高柔、王观等人赶到高平陵来,司马懿的安全还是能得到保证的。 司马懿显然不愿就此罢休,所以展开了反击,以命相搏。 “朕当如何应付?” 钟会犹豫了一会。“陛下可以不见,也可以与太傅一起下山,拜祭先帝。有许仪等人保护,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曹芳没吭声,看着司马懿、陈泰缓缓走来,一直走到他的面前。 曹彦一脸茫然,不知道天子在搞什么。 钟会却一点也不意外,只是静静地看着,嘴角挑起一丝苦笑。 司马懿挣脱了陈泰的手,喘息着,直起腰,扶正了头上的冠,解开系带,重新扎好,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这才张开双臂,一揖到底,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罪臣太傅懿,见过陛下。” 曹芳用力挤了挤眼睛,挤出两滴酝酿了好久的泪水。他刚才一直没回答钟会,除了不愿听钟会摆布,有自己的主张之外,也是在酝酿感情,准备和司马懿飚戏。 不就是演戏吗,搞得谁不会似的。 “太傅,朕还能像十年前一样,抱一抱太傅吗?”曹芳声音哽咽地说道。 司马懿明显愣了一下,一旁的钟会、陈泰也愣住了。 片刻之后,钟会低下了头,以免眼中无法掩饰的笑意被人看见。 陈泰也很快就平静下来,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 司马懿再拜,同样哽咽着,张开双臂,颤巍巍的上前一步。“老臣何德何能,能得先帝与陛下信任,万死尚且不辞,何吝一抱。” 曹芳快步上前,抱着司马懿的脖子,放声干嚎。 “太傅,朕好怕啊……” 他的声音很大,震得司马懿的脑瓜子嗡嗡的,抱得又紧,勒得司马懿几乎喘不过气来,连老脸都憋红了,张着嘴巴,用力呼吸,像濒死的鱼。本该抱着曹芳的双臂张开,无力的摇晃着,哭得通红的眼中也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慌乱。 大意了。 第34章 断尾求生 平心而论,曹芳真想直接勒死司马懿。 他最讨厌伪君子,胜于讨厌真小人。 不可否认,司马懿有才。无论是军事还是政治、经济,都是三国时代一流的人才。他们父子后来谋夺曹魏江山也无可厚非,毕竟曹魏也是从汉献帝手中抢来的。 但司马懿出尔反尔,败坏了世道人心,这一点不可原谅,更不能洗白。 曹操对士人的打压是出于政治的目的,以严刑峻法纠正汉末的宽缓之风,虽有矫本过正之嫌,却也情有可原。乱世用重典,不仅是曹操这么想,诸葛亮、孙权也这么想。 但司马懿父子玩弄阴谋诡计,只是出于个人的利益。 他们完全是用阴谋篡取了曹魏的江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也摧毁了士人的信仰。 西晋祚短,东晋憋屈,都是报应。 只是华夏因此遭受了重创,五胡乱华,南北对抗三百年,无数生灵死于战火。 如果此刻能勒死司马懿,他不会拒绝。 但他也清楚,自己做不到。 一来是宿主曹芳的身体并不强壮,又接连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体力严重不足。二来司马懿虽然老了,却有着司马氏祖传的高大身材,比他还要高半头。真要动起手来,他未必能取胜。 何况还有陈泰、钟会等人在一旁看着,也不会让他从容的勒死司马懿。 所以,陈泰一上手,他就顺势松开了司马懿,然后一边哭一边说自己有多害怕,尤其是司马师不肯命令李胤投降,反而让李胤发起进攻,俘虏了大臣的时候。 司马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陈泰却有些意外,连忙询问详细经过。 之前他来见天子,天子可没提到这件事。 曹芳只是干嚎,不理陈泰。 钟会接过话题,解释说,天子当时很紧张,曾警告司马师说,如果李胤发起进攻,就斩司马师一臂。如果李胤破阵,就斩司马师一腿。如果李胤攻到天子面前,就先斩了司马师。 但司马师不肯下令,后来李胤发起进攻,破了曹训的阵地。 钟会说的基本属实,只是故意糊涂了一些细节——比如司马师根本没有机会给李胤传令——让人听起来似乎是司马师不听警告,有意为之,逼得天子不得不斩他一臂一腿,以阻止李胤进攻。 陈泰听完,也是直皱眉头。 他不全信,但是也不排除天子下令斩司马师一臂一腿的确是因为紧张,并非出于故意。 “陛下止哀。”陈泰劝道:“司马师虽然失血过多昏迷,危在旦夕,但是还有救治的机会。还请陛下与太傅一起到先帝神位前祭拜,然后回城,安排名医施救。” 说着,他看了司马懿一眼。 这句话与其说是提醒曹芳,不如说是提醒司马懿。 司马师奄奄一息,你要想救他,就不要拖时间。 司马懿说道:“陛下,犬子狂悖,见驾而不解刀,惊了陛下,死有余辜。臣教子不当,难辞其咎,请陛下一同治罪。只请陛下节哀,莫要乱了身体。山上风寒,还请陛下随臣下山,祭拜先帝后,回城休养,免生疾病。” “太傅不怪朕?”曹芳泪汪汪的说道,看起来很无辜。 干哭了半天,泪水终于够了。 “老臣岂敢。”司马懿一本正经地说道,眼泪却流得更猛,演技明显更胜曹芳一筹。 “那太傅能先解除李胤等人的武器么?朕害怕。他们进攻禁军的时候,攻势凌厉,当者辄破。” 司马懿说道:“老臣解除了他们的武器,陛下就随老臣下山祭陵?” “当然。”曹芳脱口而出,随即又道:“大将军已经被免,陈泰熟知军事,朕希望由他来接管大将军营,保护朕的安全。” 司马懿、陈泰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两眼。 他们都没想到天子会有这样的要求,但心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司马懿是担心。 陈泰有丰富的军事经验。由他来接管大将军营,哪怕只是山下被俘的那些人,也足以影响整个形势。他再想用武力来改变局面就难了。 陈泰则是惊喜。 兵权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司马懿敢于发起政变,正是因为他在军中影响力巨大。拉着蒋济,也是因为蒋济一直在禁军任职。如果他能接管大将军营,将来至少能像蒋济一样举足轻重。 这是天子给他的机会,也是对他的忠诚的回报。 如果考虑到司马懿、蒋济的年龄都不小了,这个机会就显得更加珍贵。 陈泰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 司马懿想了想,点头答应。“陛下所言甚是,老臣也觉得陈泰忠勇可嘉,德才兼备,可以胜任。” 曹芳含泪点头。“既然如此,就请太傅与陈泰下山。待陈泰回报,朕随即下山,与太后相见,共祭先帝。” “唯。”司马懿与陈泰一起躬身领命。 “还有,先安排人救治司马师。”曹芳吩咐道:“他还不能死。有些事还要向他求证。” 司马懿心中一紧。“比如?” 曹芳却不看司马懿,眼睛只盯着陈泰。“你接管大将军营后,将李胤等人看管起来,一一审问,看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是听谁的命令。” 陈泰微怔,随即躬身领命。“请陛下放心,臣会亲自操办。” 司马懿的心不断的往下沉。 他意识到,自己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天子。天子根本就没想放过他,更没想过放过司马师。 可是现在后悔也迟了。 天子将大将军营转给了陈泰,陈泰岂能不知恩图报,一查到底? 三千死士,只要查实百分之一,就足以要了司马师的命。 在天子禁军中招募死士,形同叛逆。 他清楚后果的严重,但他无法拒绝,拒绝等于认罪,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是不是要趁着还有一搏的机会,拼个鱼死网破? 这个念头在司马懿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又放弃了。 他没有这样的准备,现在想临时改变主意,也未必来得及。掌握了最多兵力的司马孚还在洛阳,身边只有司马昭指挥的部曲、李胤指挥的死士,最多再加上郭芝麾下的长水营,面对陈泰指挥的大将军营,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于今之际,只能放弃司马师以及他招募的那些死士,保全司马氏了。 司马懿迅速做出了决定。“陛下,老臣虽不知情,却有教子不严之罪,敢请待罪避嫌。” 第35章 当名士遇见死士 陈泰、司马懿回到山下,传达了天子的要求。 蒋济等人很为难,意见也分为两派,无法统一。 有人认为,天子的要求不过份,李胤等人既不是司马氏的部曲,又不是禁军,他们出现在这里,还曾攻击禁军,事实俱在。不解除他们的武力,很难让天子安心。 有人则认为,这不是是否应该解除李胤等人武力的问题,而是天子根本不想就此罢休,他在步步紧逼。 这个观点随即遭到了驳斥。 怎么罢休?这么大的事,不查清是非曲直,就稀里糊涂放过?那以后是不是谁对朝中大臣不满,都可以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用武力解决问题? 此言一出,反对的都闭上了嘴巴。 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政变不可取。就算对曹爽意见再大,司马懿父子发动政变都理亏在先。更何况如今天子已经接受了曹爽自免,司马懿父子再不罢手,就是针对天子了。 如果他们有足够的实力掌握局面,那当然没什么可说的。现在他们掌握不了局面,就由不得他们了,天子想彻查,他们也只能听天由命。 除了司马懿的死党,没几个人愿意支持司马懿废立天子,更别说篡位了。 再说了,天子罢免了大将军曹爽后,将大将军营转交给了陈泰,再加上他身边的钟会,等于向实力最强的汝颍集团示好。在这种情况下,汝颍集团有什么必要支持司马懿,脑子坏了吗? 很显然,司马懿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主动请求避嫌。 避嫌是假,切割是真。 他选择了放弃已成残废的司马师,放弃司马师招募的死士,以换取家族的安全。 不得不说,天子看似鲁莽的决定无形中减轻了司马懿的选择压力。如果司马师完好无损,司马懿就不可能轻易放弃他,说不定会奋力一搏。如今司马师已经废了,司马懿放弃起来反倒没那么难了。 想到这一点,不免有人怀疑,天子这么做是不是有意而为,并非大家以为的那样惊慌失措? 如果真是如此,那天子这一招可谓是出奇制胜,一开始就做好了借力打力,将司马懿与曹爽两个顾命大臣一网打尽的计划。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更要考虑选边站的问题,不能选错。 意见虽然不统一,决定还是很快就做出了。蒋济以太尉的名义,礼仪性的征求了郭太后的意见,请求由陈泰接管大将军营,并解除李胤等人武装。 为了避免李胤不服,武力反抗,蒋济建议由司马懿出面,将李胤招至郭太后面前,予以擒获。 郭太后心乱如麻,迟迟不肯答应。 出于自身的安全考虑,她并不希望司马懿就此放弃。比起两个顾命大臣,她这个太后干政更不符合天子的利益。一旦天子亲政,肯定会借着这次机会报复她。 就在这时,司马昭突然大声惊呼。“阿翁,阿翁……”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司马懿伏在司马师身上,一动不动。 蒋济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一步奔了过去,一边大声呼唤医匠。他冲到司马懿身边,单腿跪地,伸手在司马懿鼻子前试了试,确认还有呼吸,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 司马昭一边哭一边说道:“我也不知道,阿翁从山上回来,就不太对劲,刚刚来看我兄长,哭了两声,突然就不行了。” 蒋济的脸颊抽搐了两下,看向赶过来的陈泰。 陈泰的脸色也很难看,拱着手,一动不动。 按理说,司马懿悲伤过度,昏厥过去,并不稀奇。可若是想到司马懿为了迷惑曹爽,曾装病数年,他现在突然不省人事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可问题就在于,就算你知道他是装病,你也拿他没办法。 如果是真病,那还可以治,装病却治不好。 蒋济起身,给陈泰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陈泰深深地看了司马懿一眼,缓缓跟了过去。 “玄伯,有把握控制住那些死士吗?”蒋济看着远处严阵以待的死士们,脸色阴沉。 事到如此,他还不清楚司马懿在想什么的话,他就白活了。 陈泰吁了一口气。“很难。要不,还是由大将军……” “万万不可。”蒋济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想必这也不是天子所期望的。” 陈泰苦笑。 本以为机会来了,没想到司马懿玩这一出,直接把他推到了最危险的境地。如果不能控制住李胤 及其麾下的死士,一场血战瞬间就会爆发。 就在他的注视之下,已经听到了司马昭哭喊的李胤神情变得狰狞起来,正与身边几个都尉、军侯模样的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很快,李胤带着几个死士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说道:“太傅怎么了,太傅怎么了?” 陈泰面色大变,顾不得说话,立刻奔了过去,张开双臂,拦在李胤面前,大声叫道:“放肆,太后驾前……” 李胤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两个死士冲到陈泰身边,一个挥刀猛劈,一个持刀前刺。 陈泰下意识的一闪,劈开了砍来的一刀,却没能躲过另一个死士,被一刀捅进了小腹,惨叫一声。 死士一击得手,立刻用手臂箍住了陈泰的脖子,长刀横在陈泰的颈边,将陈泰拖到司马师身边。鲜血从陈泰的腹部涌出,洒了一路。 李胤挥挥手,更多的死士冲了过来,将郭太后、蒋济等人牢牢围住。雪亮的刀锋架在脖子上,将这些平时里高高在上的贵人吓得面无人色,一动也不敢动。 司马昭大叫:“李胤,你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就挨了李胤一刀环,痛得弯下腰。 “你闭嘴!”李胤铁青着脸,厉声喝道:“我们是中护军招募的死士,只听中护军的命令。中护军让我们生,我们就生。中护军让我们死,我们就死。除此之外,任何人敢多嘴一句,就请他试试我们的刀利不利。” 蒋济大声说道:“太傅,这真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司马懿一动不动。 司马昭单腿跪地,同样一言不发。 李胤走到蒋济面前,晃了晃手里的刀。“太尉,你不要逼我。我李家就这么几口人,没什么好怕的。如果太尉愿意陪我共赴黄泉,我求之不得。” 第36章 以牙还牙 蒋济冷笑,用力一挣,推开挟持他的死士。 “想杀我?你试试,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李胤缩起了眼神,盯着蒋济,握紧了手里的刀。 蒋济横眉冷对,毫不示弱。 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李胤还是退缩了,挥挥手。“带太尉到一旁休息。” 两个死士领命,挟着蒋济走到一边。蒋济骂不绝口,李胤听得恼火,又命人将他的嘴堵上,耳边这才清静了些。 其他人看在眼里,面面相觑,却也没有蒋济这样的勇气。 李胤甩着刀,来到陈泰面前。“那暴君都说了些什么?” 陈泰面色苍白,一只手按着腹部的伤口,怒视李胤,“呸”的一声,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李胤的脸上。挟持他的死士大怒,手下用力,准备割断他的肚子。 “住手!”李胤喝止死士 ,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唾沫,一声叹息。“我知道,你们这些中原大族看不上我们幽州人,但是我们幽州人讲义气。中护军信任我们,我们就一定以死相报。中护军被暴君所害,我们就一定会为他报仇,万死不辞。你若想做忠臣,我可以成全你。” 陈泰喝道:“要杀便杀,哪来这么多废话?我陈泰虽不才,也是上过战场,见过刀兵的人。你想拿死来吓我,未免太天真了。” “是么?”李胤眼神渐冷,举起了刀。 司马昭大吃一惊,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有人在他肋下推了一下。他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看伏地不起的司马懿,恍然明白,纵身一跃,扑到陈泰身上。 “李宣伯,陈君是忠义之士。你要杀他,就先杀我们父子吧,免得我父子被世人唾骂。” 陈泰仰着头,怒视着李胤,没看到这一幕,李胤却看得清楚。 他冷笑一声,收起了刀,挥挥手,让人将陈泰绑起来,再堵上他的嘴。 司马昭还要劝阻,被李胤一脚踹翻在地。两个死士上前,一个将陈泰绑起来,一个将司马昭拖到一旁。司马昭一边挣扎一边大叫:“玄伯,玄伯,我司马氏家门不幸,连累玄伯了。” 陈泰一言不发。 李胤仰起头,看向山顶,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道:“将曹爽、曹训带过来。” 很快,曹爽、曹训就被拖了过来。他们都已经吓成了一摊泥,额头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沾满灰尘,看起来像个泥猪。 “砍了曹训的右臂。” 两个死士上前,摁住吓得鬼哭狼嚎的曹训,手起刀落,一条手臂落在地上。曹训疼得“嗷”的一声惨叫,满地打滚。 曹爽吓得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胤使了个眼色,让人将曹训提起来,将手里的刀架在了曹训的脖子上。 曹训顿时闭上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牙齿咯咯作响,嘴却闭得紧紧的。 李胤用手里的刀指了指山上。“上山去,告诉那个暴君,他生性残暴,德不配位,这皇帝是做不成了。要么自免,我留他一条性命。要么我攻上山去,砍下他的首级。听懂了吗?” 曹训用力点头,如小鸡啄米。 “复述一遍。” “啊?” “复述一遍。”李胤的声音不大,却充满寒意。“错一个字,砍你一个手指。” 曹训吓得两腿发软,如果不是死士挟着他,他都站不稳。在李胤的逼视下,他结结巴巴的复述起来,居然一字不差。 “很好,上山去告诉暴君,然后再来回复。一刻之内不回来,断曹大将军一臂,两刻不回来,再断曹大将军一腿。五刻不回,直接砍掉曹大将军的首级。听懂了吗?” “听懂了,听懂了。”曹训带着哭腔,连声答应。 李胤不屑地冷笑一声,让人放开曹训,又叫来两个弩手,让他们瞒准曹训,只要他慢一步,就射他一箭,直到射死为止。 曹训不敢怠慢,抱着还在流血的断臂,跌跌撞撞的上山去了。 郭太后、郭芝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一丝窃喜。 —— 曹芳坐在山坡上,看到山下乱成一片,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发现李胤指挥死士,劫持了所有人的时候,他不禁愣住了。 这个结果绝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是……怎么回事?” 曹彦两眼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钟会的脸色虽然也不太好看,却还算镇静。 “陛下,好像是太傅晕倒了,死士失控。” 曹芳几乎脱口而出。“他是装的吧?” 钟会立刻说道:“陛下英明,臣也觉得他是装的。” “他想干什么?” “自然是废物利用。” “废物利用?” “是的,让死士们放手一搏,若能成功,他就坐享其成,挟太后之命,再立新君。若是不成,他就收拾残局,将功赎罪,以求赦免。” 曹芳在心里骂了一句。这老贼,想得也太天真了吧? “到了这一步,朕还能赦免他?” 钟会看看曹芳,咽了口唾沫。“陛下,太后、太尉以及许多大臣都在他的手中。若是陛下宁可牺牲太后和君臣的性命也不肯赦免他们父子,只怕会落下暴君的骂名,将来难免会有人觉得陛下……” 钟会咽了口唾沫,没敢再说下去。 曹芳心中不屑。 暴君就暴君,我才不怕呢。 可是嘴上,他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钟会不知道曹芳这口气为何而叹,也不敢问,只好藏在心里。 这时,曹训跌跌撞撞的上山来了。走得近了,曹芳才看到他断了右臂,伤口还在滴血,不禁暗自称奇。 受了这么重的伤,曹训还能走这么远的路,倒是有些意外。 可是再往曹训身后看看,看到山脚下的两个弩手,曹芳又明白了。 断臂虽然疼,暂时还不至于送命,被人从后面射两箭却有可能死。 在死亡面前,曹训还是很勇的。 等曹训赶到面前,将李胤的话复述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曹芳看看山下的李胤,又看看钟会,突然笑了一声。 “士季,朕越想,越觉得你当初用司马师换来牵弘高明。如果此刻在山下指挥死士的不是李胤,而是牵弘,绝不会多此一举,早就发起进攻了。” 钟会的脸颊抽了抽,声音有些发干。“陛下……不想和他谈?” 曹芳笑了一声,反问道:“怎么谈?”他打量了钟会一眼,又道:“你不会以为他真敢杀太后、太尉吧?” 第37章 再不醒,就来不及了 钟会欲言又止,憋了好久才说道:“陛下,困兽犹斗,李胤既是死士,就不可以常理计。万一他……伤了太后,怕是对陛下不利?” “就算李胤疯了,麾下死士也不过千人。太后身边不仅有长水营,还有太傅父子所领的部曲,兵力不比李胤少,没有道理被李胤制住。除非……” 曹芳收起笑容,冷笑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钟会却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劝。 他听得懂曹芳的意思。 不管司马懿是不是装死,也不管李胤会不会发疯,只要出了事,就栽到司马懿父子头上。 换个角度想,郭太后与天子并无血脉之亲,死了也许更好。 钟会赶上一步,说道:“陛下明断。虽然如此,陛下还是要做好迎战的准备,以防不测。” 曹芳点点头,示意许仪去安排。 李胤未必敢动郭太后,但动他的心思却是有的,而且很强烈。杀了他这个皇帝,一切转机都有可能。就算是死,也不会比族诛更惨。 曹芳又让人给曹训包扎伤口。 曹训本来已经昏了过去,又被疼醒了。他看着正在准备作战的将士,原本就已经很白的脸更白了。“陛下,大将军怎么办?” 曹芳冷笑道:“大将军放下武器,决定投降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你希望朕像他一样束手就缚,任人宰割吗?” 曹训被天子眼中的杀气刺得不敢直视,只得低下了头,泣不成声。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听桓范的劝,一起去许昌。 “别哭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说给朕听。”曹芳有些不耐烦,踢了曹训一脚。 曹训吓了一跳,连忙止住哭声,用力的想了想,才慢慢讲起来。 可能是脑子本来就不太好,也可能是疼痛影响了正常的思维,曹训能够提供的信息有限。除了曹芳寄予厚望的陈泰被李胤捅了一刀,已经失去了接管大将军部的可能之外,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这个消息已经足够钟会担心。 李胤敢捅陈泰,就意味着他已经丧失了理智,很可能做出更疯狂的行动来。 他很想劝曹芳,但是不敢。 曹芳却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让人觉得他恨不得李胤更疯狂些。 或者说,他比李胤更疯狂。 回想这几天的经历,他越发肯定这个判断,不禁心生寒意,忐忑不安。 —— 见山坡上的禁军调整阵型,李胤心急如焚。 很显然,天子根本没理会他的威胁,也不打算谈判,直接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骑虎难下,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在此期间,他无数次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司马懿。司马懿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心里清楚,司马懿不会再救他了,除非他能击败山上的禁军,俘虏天子,或者……直接杀死天子。 他相信司马懿会这么狠。 当初进攻襄平城时,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雨,整个营地都泡在水里。诸将请求移营暂避,却被司马懿严令禁止,违令者斩。都督令史张静不相信司马懿会真这么狠,结果用性命证明了自己大错特错。 退路断绝,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当初应募为死士时,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准备进攻。”李胤叫来一个都尉,让他负责进攻,另一个都尉留守,以及看守所有的俘虏。 这个任务并不轻松。除了之前被俘的曹爽部之外,现在还有司马懿的部曲、长水营,总人数有三千多,数倍于李胤率领的死士。如果不是李胤突然出手,他甚至无法取胜。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李胤“威逼”司马昭、郭芝命令部下放下武器,又将曲军侯以上的将领集中在一起,让他们的部下不敢轻举妄动。 也不知道郭芝、司马昭是真怕他发疯,还是有意配合,反正他成功了,用一千人控制了三千人,还能再抽出一半人去进攻山坡上的天子。 连李胤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堪称奇迹。 但是奇迹到此为止,攻击迟迟没能取得进展。 山坡上虽然只有三百多人,但是阵势守得极严,任凭死士们想尽办法,不惜生死的往上冲,始终未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几十个死士倒在了阵前,鲜血沿着山坡缓缓流淌。 趁着战斗间隙,许仪还走出阵地,辨认死士的身份,命人一一记下。 看到这一场景,李胤后悔莫及。 如果牵弘没有被他换作人质,情况或许会好一些。 由此可见,做任何事都不能犹豫,尤其是做死士。 李胤下令再攻。 为了鼓舞士气,他亲手砍下了曹爽的一条手臂。举着血淋淋的断臂,任凭鲜血滴在身上,染红了半边身体,李胤声嘶力竭的下令进攻,面目狰狞,宛如伥鬼。 曹爽在李胤的第一刀落下时,就吓得晕了过去。 其他人也看得心惊肉跳。 被简单包扎了伤口的陈泰攒起一丝力气,对司马昭低声说道:“子上,再不叫醒太傅,天子可就要击破李胤,冲下山来了。” 司马昭瞅瞅陈泰,又瞅瞅司马懿。“玄伯,家父年老,又悲痛过度,我也没办法啊。” 陈泰苦笑。“就是知道你没办法,所以才让你叫醒太傅。我相信,太傅一定有办法。” “就算家父醒了又如何,李胤等人是子元招募的。你刚才也听到了,他们只听子元的命令。除非你能叫醒子元,让他下令。” 司马昭看了一眼一动不动,连身体都渐渐凉了的司马师,悲从中来。 陈泰也有些感伤,却不像司马昭那样激动。他幽幽说道:“李胤的话,我听到了,太后、太尉也听到了。可是士元伤势如此之重,就算华佗再世,恐怕也叫不醒他。于今之计,总得想点办法。” 司马昭刚要说话,一直伏在司马师身上的司马懿缓缓抬起了头,双目红肿,脸上全是已干的泪痕,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玄伯,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司马懿说道,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寒意。 陈泰打了个激灵,静静地看了司马懿片刻。“太傅、太尉年高,只能出谋划策。我受了伤,行动不得,能出力的只有长水校尉和子上了。李胤书生,想来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要能拿下李胤,夺回兵权,制服这些死士想来不难。太傅,这可是救驾之功啊。” 司马懿缓缓转头,看向山坡之上,一声叹息。“也不知道天子是否希望我立这一功。” 第38章 功莫大于救驾 一直留心司马懿的李胤第一时间发现了司马懿“醒来”,却不能转头。 片刻之后,他下令追加兵力,再次猛攻,一副鱼死网破的决绝,却对身后的形势视而不见。 趁此部分死士被调离的机会,陈泰拖着重伤的身体,挪到了蒋济的身边,将他的计划告诉了蒋济。 蒋济听完,哼了一声:“玄伯,这可是城下之盟啊。” 陈泰苦笑,却不说话,也无须说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蒋济心里很清楚,不答应司马懿的要求,只会酿成更大的惨剧。真要是李胤发了疯,将他们全部杀掉,最后来收拾残局的还是司马懿。 蒋济没有再说话,只是看了司马懿一眼。 四目相对,蒋济心中懊悔至极。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接受司马懿的邀请,参与到这件事中来。 政变果然是有风险的,清君侧弄不好就把自己给清了。 陈泰又挪到郭太后面前。 郭太后已经阵脚大乱,不管陈泰说什么,她都一口答应。 郭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陈泰的建议。 他的心情很复杂。 平时感觉不出来,觉得自己虽然出身凉州,又是罪臣之后,可是随着从女入宫,做了皇后、太后,郭家已经平步青云,完全有资格和中原世家平起平坐。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在真正的世家眼里,他们只是被人摆弄的棋子而已。 即使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司马懿父子,如果得不到中原世家的支持,也随时可能被赶到一边。 得到了郭太后与太尉蒋济的默许,陈泰向司马懿打了个手势。 交易达成,你可以行动了。 有太后和以太尉为首的朝臣支持,就算天子不认可你的救驾之功,你也能全身而退。 真要发生冲突,不能全身而退的只有天子。 司马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对司马昭说道:“子上,你的机会来了,可要好好抓住。”他又看了一眼司马师的遗体。“这是子元用性命换来的,你一定不能忘了他。” 司马昭轻声说道:“阿翁放心,我一定不会忘了兄长今日的牺牲。” 司马懿用手撑地,慢慢地爬了起来。 “你想做什么?”负责看守他们的死士不能再装聋作哑,虚张声势的喝了一声,却没走过来。 司马懿不紧不慢地说道:“年纪大了,肠胃不好,要去更衣。” 死士不知所措,只好转头看向李胤。 李胤赶了过来,深深地看了司马懿一眼。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傅,你想作甚?” 话音未落,司马昭突然跃起,一手勒住李胤的脖子,一手将刀横在李胤的颈边,大声喝道:“退后,退后,否则我就杀了他。” 死士们大惊,有人围了过来,却不敢轻举妄动。更多的人根本不敢动,他们要看守被缴械的禁军将领,以防他们脱离控制。 李胤也适时的抬起手,示意死士们不要上前。 “太傅……” “我不知道你和犬子有什么约定,但是想来犬子不会让你伤及无辜,更不可能让你惊动太后,挟持大臣。”司马懿声色俱厉,义正言辞。“如今犬子已经身亡,你也不能一错再错。有什么话,到太后面前再说吧。” 说完,司马懿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来到太后面前,扑通一声跪倒,痛哭出声。 “老臣无状,让太后受惊了,死罪死罪。” 司马昭也挟持着李胤来到太后面前,逼着李胤跪倒在地,向郭太后请罪。 见李胤被制,死士们全无动静,郭太后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喜极而泣,连忙命人扶起司马懿,连声说道:“太傅辛苦了,太傅辛苦了。” 司马懿痛心疾首的请罪,让人觉得下一刻他就会伏剑自刎。 郭太后则忙不迭的许诺,表示这件事都是司马师、李胤的现任,与旁人无关。就算是司马师、李胤也只是针对曹爽,并不针对天子,一切都是误会。 如今司马师已死,就算有罪,也可以销了。 蒋济等人站在一旁,有人出声表示赞同,更多的人沉默以对。 谁也不是傻子,都清楚自己做了一回人质,在生死边缘转了一圈。 在真真假假的表演中,一切就绪,李胤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身上,甘愿伏诛,然后趁司马昭“不注意”,拔刀自刎了。 临死之前,他下令死士们投降。 尘埃落定,太后重新打起精神,命人传天子下山。 —— 曹芳在山坡上,看到山下乱成一团,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看到久攻不下的死士停住了进攻,退回山下,束手就缚。 然后,他就接到了太后的口谕,让他下山相见。 来传口谕的是之前被李胤俘虏的中书通事郎荀勖。 钟会问了几句,就明白了山下的形势。他心中升起一丝隐忧,觉得天子不太可能接受这个局面。 司马懿父子想全身而退,未免太想当然了。 可是他更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天子不肯接受,那就是直接与太后、大臣们翻脸了。就算一时得势,将来也会被架空,成为真正的傀儡,亲政是想都别想。 “陛下?” 曹芳看看钟会,又看看荀勖。 他虽然不像钟会那么精明,通晓朝中形势,却也听懂了荀勖转述的情况。 郭太后、蒋济等人已经接受了司马懿的条件,现在压力来到了他这一边。是继续等援军,还是接受现实,就此罢休,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士季有何建议?” 钟会很为难。天子问他的意见,他不能不答。可是他更清楚,天子不太可能接受他的建议,很可能会反其道而行。 那自己是该正着说,还是该反着说? 纠结了半天,钟会还是吞吞吐吐地说道:“陛下,臣以为……太后之谕不可违,还是先下山为好。但是,下山之前,应该先收回各营兵权,再召司徒、太仆来高平陵,一起祭陵为宜。” 曹芳点点头。“士季,你说得对,就这么办。”又对荀勖说道:“你听到了么?去回报太后,就说朕同意钟尚书的建议。原来的决定不变,由陈泰接管大将军营,中领军曹羲职务不变,收回中领军营。至于武卫营,就交给首任武卫将军之子吧。” 钟会愕然。 一旁的许仪也愣住了。他只是一个曲军侯,一下子升任武卫将军? “陛下……”钟会、许仪异口同声。 “功莫大于救驾。”曹芳拍拍许仪的肩膀。“你救驾有功,值得这个武卫将军。” 他又转向钟会。“士季,中护军能酬你之功吗?” 钟会狂喜,连忙拜倒在地。“谢陛下。”随即又结结巴巴地说道:“臣感激陛下赏识,只是升迁太快,臣……臣怕承受不起。” 第39章 超值重赏 曹芳当然知道将许仪由曲军侯提拔为武卫将军,钟会由尚书郎提拔为中护军升迁太快。 岂止是升迁太快,简直是平地飞升。 但赏赐这种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要么不赏,赏就要让对方觉得值,而且是超值。 尤其是对钟会这种世家子弟来说,赏轻了,他觉得是理所当然,甚至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与其如此,不如下一剂猛药,让他一辈子都记得。 具体到钟会本人而言,还有一个特别用意。让他瞬间超过他的兄长钟毓,平了心头那难平之意,比赏赐什么都重要。 钟毓现任魏郡太守,中护军与太守品秩相当,但是作为内朝官,天然比作为地方官员的太守高半级,正好压住钟毓。 所以钟会也只说升迁太快,怕承受不起,而不是不想要。 相反,他想要,非常想要。 这就对了。 机会,朕给你了,你能不能把握住,全看你自己。 可以想象,这个要求肯定会遭到郭太后以及大臣的强烈反对,特别是长水校尉郭芝。 犯下这么大的事,曹羲肯定恨死他了。只要曹羲还担任中领军一天,郭芝这个长水校尉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中领军领北军五校及中坚、中垒、武卫三营,长水校尉正是北军五校之一。 陈泰领大将军营,曹羲仍领中领军营,许仪领武卫营,再加上钟会这个中护军,禁军就全掌握在天子手中,洛阳城内外还有谁敢和天子来硬的? 禁军的兵权在手,洛阳城就稳如泰山,他这个天子就能坐得安稳。 除非这几个人也叛变了。 就算有这个可能,那也是以后的事,短时间内不太现实。 曹芳鼓励钟会说,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如果是平时,你这升迁的确太快了,恐怕难以服众。可是现在不是平时啊,你救了朕,救了大魏,区区一个中护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令尊当年坐镇关中十六年,被武皇帝许为萧何,朕希望你也能成为朕的萧何。 这句话戳中了钟会的软肋,他伏在地上,再拜,感激涕零。 “陛下,臣……臣当万死,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一旁的荀勖看得眼热,为钟会高兴的同时,也庆幸不已。 钟会飞黄腾达,他这个从外甥虽然不是亲的,也能跟着沾光,以后再也不用为仕途担心了。 君臣感慨了一番,钟会收拾心情,将荀勖叫到一旁,嘱咐他下去如何汇报。 天子接受现实,可以赦免司马懿、司马昭,但大将军营、中领军营的兵权必须收回。在此之前,天子为防万一,不会下山。 如果有人反对,那就没什么好谈的,大家继续耗着。 反正天子年轻,有的是时间。 最后,钟会对荀勖说,你也看到了,天子知人善任,与曹爽完全不同。为天子效力,前途无量。 荀勖心领神会,精神抖擞的下山去了。 钟会给荀勖洗脑的时候,曹芳也在给许仪的部下画大饼。许仪升任武卫将军,你们也有赏,到时候按照军功和才能,安排相应的位置。作战受伤的,有额外的赏赐。不幸阵亡的,可以补子弟一人,并赐丰厚葬仪。 将士们听了,顿时士气如虹,感觉再来三千人,他们都能扛得住。 趁着这股士气,曹芳让他们抓紧时间吃饭,养精蓄锐。 被俘的牵弘看在眼里,心情很复杂。 —— 不出钟会所料,听荀勖转述完曹芳的要求,郭太后与大臣们谁也不说话,气氛非常凝重。 郭太后的表现最为强烈,保养得很不错的身体瑟瑟发抖,脸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天子的要求中,面面俱到,唯独没有她最关心的内容。 之前天子曾严厉的指责她出现在这里是后宫干政,违反了文皇帝曹丕的诏书。现在最终谈判了,天子却一字不提她。 这是什么意思? 忘了?不可能的,只能是等掌握了禁军之后再算帐。 郭太后几次示意司马懿,希望他站出来说话。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司马懿。现在司马懿脱身了,她却还陷在里面,司马懿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想想刚才李胤的死,她又觉得希望渺茫。 就算她再迟钝,现在也反应过来了,李胤最后搞那么一出,不就是牺牲自己,为司马懿创造谈判的条件么。司马懿能牺牲他,甚至能牺牲儿子司马师,就不能牺牲她? 司马懿看在眼里,同样心急如焚。 他不是不想救郭太后,可是怎么救,他却没有办法。 天子没提郭太后的事,有可能是想秋后算帐,也有可能是就此放过。他特意提出来,难道是想逼天子表态,而且是违反文皇帝的诏书? 这显然不太合适。 更重要的是,他非常清楚,其他人未必愿意僵持下去,他们更愿意就此罢兵,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了。刚才被一群死士挟持,白刃加胸,不少人都吓得半死,此刻可能都恨他入骨,哪里还可能支持他。 尤其是陈泰,他挨了一刀,现在还在流血呢。 无奈之下,司马懿将目光投向了蒋济。“子通,你看……” 话刚说了一半,蒋济一声叹息。“身为大臣,举止失措,使太后、天子受惊,济难辞其咎,当上书自免,闭门待罪。” 司马懿讪讪地闭上了嘴。 蒋济的意思很明白,宁可自免太尉,也不愿意再帮他了。 他是在间接地向众人表明,当初只以为是对付曹爽,根本没有惊动太后、天子的意思,他现在很后悔,很后悔。 那么,是谁欺骗了他呢? 目标很明显。 司马懿又看向了陈泰。 陈泰闭了眼睛,手捂着腹部的伤口。 司马懿无奈,只好厚着脸皮说道:“玄伯,伤势如何?” 陈泰面无表情的说道:“多谢太傅关心,暂时还死不了。” 司马懿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转头看向其他的大臣,目光在人群中扫了几圈,最终落在了光禄勋卢毓的脸上。 “子家,你身为光禄勋,肩负宫中守卫重任,可有高见?” 卢毓一直没说话。他这个光禄勋就是个虚名,一点实权也没有。可他毕竟是九卿,在太尉不肯发表意见,司徒、司空缺席的情况下,太傅向他问计,他不能一点态度也没有。 更何况,他对天子的安排也非常不满。 卢毓出列,来到郭太后面前,躬身施礼。 “殿下,太傅奉诏起事,本是为大将军曹爽违背先帝诏书,排挤大臣,变更法度,兄弟并典禁军,更扶植亲信,秽乱宫闱。如今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让曹羲领中领军,恐怕难以服众。” 第40章 勾心斗角 卢毓话音刚落,荀勖便笑了一声:“若是按太傅父子本意,又岂止是曹羲不能继续为中领军。” 卢毓大怒,厉声喝道:“大臣议事,焉有你一个通事郎置喙的资格。” 荀勖拱手施礼。“勖冒昧,冲撞光禄勋了。只是今日之事,恐怕不能以官爵高低定是非。光禄勋本是天子近臣,掌宫中宿卫。如今天子在大石山上,为死士所攻,箭矢及身,光禄勋却在这里清谈,恐怕不合适吧?曹羲纵不堪,也是奉天子手诏,回城求援的。” 被一个后辈当面硬怼,卢毓气得脸色通红,却没有乱了方寸。 他听懂了荀勖的言外之意。 曹羲是回城求援的,他随时可能带着援军出现在这里。想夺他的兵权,既不合理,也不现实。纠结于这个问题,只会浪费时间,使形势更加不利。 等援军到了,天子能否答应现在的条件都不好说。 “如此说来,天子滥赏只是为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话音未落,不少围观的大臣就为之动容。 很显然,天子提拔许仪为武卫将军、钟会为中护军都是滥赏,赏功没有问题,但是要有度。如果赏罚由心,以后还有什么法度可言,想升官,就去奉迎天子就是了。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朝廷应该出现的现象。 荀勖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也觉得,天子对许仪、钟会的赏赐都有些过,不合朝廷制度。卢毓提出这样的疑问合情合理,无可指责,反而能彰显他身为老臣的担当。 他如果以势压人,以后必然留下佞臣的恶名。 作为士人,尤其是汝颍大族荀氏子弟,他还是要脸的。 不过他也不怕,道理归道理,现实归现实。现实就是时间对天子有利,拖得越久越好。卢毓的道理再大,面对现实,他也只能低头。 见荀勖不说话,卢毓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头四顾,大有一种无敌的感觉。 陈泰看在眼里,不禁暗自叹息。“诸君毫发无损,大可慢慢商量,我却是实在支撑不住了,必须尽快返回洛阳医治。故大将军有罪,当至廷尉受审,明正典刑,也不能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他转向郭太后,躬身请求。“太后,臣请告退。” 郭太后不知所措,求助的看向司马懿和蒋济。 司马懿也很为难。 一来陈泰是被李胤所伤。如果死在这里,他将来无颜面对陈群,与颍川陈氏多年的交情到此为止,还可能因此结仇。 二来陈泰的话里透着对李胤自杀的不满,有指责司马昭故意为之的意思。 按理说,李胤作为死士的首领,应该接受审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李胤在被司马昭制住的情况下自杀,司马昭难逃嫌疑,所谓死士只与司马师有关的说法也站不住脚。 但他更清楚,陈泰这是以退为进,以回洛阳疗伤为由,要求立刻接管大将军营被李胤俘虏的将士。 这原本就是天子的期望。陈泰接管了大将军营,才能真正控制局势。 否则天子在他的部曲和郭芝率领的长水营威胁下,安全根本得不到真正的保证。 可是在谈判没有实质性的结束之前,放弃对兵权的直接控制,等于束手就缚,显然也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 卢毓见状,说道:“陈玄伯,欲速则不达。你伤势不轻,还是先就地休息更好。真要赶回洛阳就医,怕是伤势会更重。大将军会死,大将军营却不会飞走,你不必着急赴任。” 荀勖是小辈,面对卢毓底气不足,陈泰却年过五十,面对卢毓一点压力也没有。 “光禄勋搞错了,天子只是以为我略通兵事,所以将大将军营临时托付给我,并非让我就任大将军。光禄勋以明法闻世,不会连这点区别都搞不清楚吧?” 卢毓含糊其事的心思被陈泰一语戳破,顿时老脸通红,讪讪地退了回去。 硬刚了卢毓,陈泰对郭太后再拜,转身就要走。 司马懿无奈,只得说道:“玄伯,光禄勋的建议还是有道理的,你就在这里疗伤、休息吧。这里也有大将军营的将士,不可群龙无首,横生事端,惊了太后。” 大将军营的主力在洛阳,让陈泰回到洛阳,形势更加不利。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宁可让陈泰留在这里,先接管那六七百俘虏。 陈泰看看司马懿,点了点头,随即命人传令,让被俘的将士重新集结,并讨回武器、甲胄。 李胤死了,死士投降,却控制在司马懿的部曲手中。没有司马懿的同意,陈泰接管大将军营就是一句空话。 司马懿一一照办,将人和甲胄都还给了陈泰。 当然,数量不足是必然的,真正收回的不到一半。 一会儿功夫,几个灰头土脸的校尉、都尉、曲军侯赶了过来,向陈泰行礼,算是接受陈泰的命令。看到断了一臂,昏迷不醒的曹爽,他们看向司马懿的眼神既怒且惧,却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陈泰询问了伤亡情况,随即要求司马懿让带来的医匠为受伤的将士紧急救治,又安排人回洛阳,将留守洛阳的大将军营带过来,并请司徒高柔一起来见驾。 司马懿爽快地接受了救治受伤将士的要求,却对其他的不置可否。 他说他如今已是待罪之臣,没有资格调动司徒。你想让接管洛阳的大将军营,只能自己想办法。高柔愿意交,当然更好,不愿意交,我也没办法。 陈泰明白司马懿的心思。 形势未定,能拖一天是一天。洛阳到此近百里,就算高柔配合,大军赶到这里也是三天后的事情。如果高柔不配合,消息往来,多拖个两三天也是小意思。 有五六天时间,许昌的援军也该到了,一切尘埃落定,大将军营来不来无所谓了。 这正是司马懿当年与诸葛亮对峙时的拖字诀,拖以待变。 但陈泰不为所动,还是让人带着天子手诏赶回洛阳,并将受了伤,昏迷不醒的曹爽也带回去,送回曹爽私宅看守。 将大将军营带到这里是虚的,从高柔手中夺回大将军营才是关键。 司马懿本不愿意放曹爽离开,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阻止。 只要曹爽能活着回到洛阳,陈泰接管大将军营就不会遇到真正的阻碍,高柔最多只能拖延一点时间,根本阻拦不了。 看着一边由医匠疗伤,一边指挥若定的陈泰,司马懿不禁黯然。 陈泰等到了属于他的机会,颍川陈氏将一飞冲天,自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第41章 母子情深,君臣义重 得知陈泰接管了大将军营,曹芳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随即同意了陈泰的请求,下山与太后、大臣见面,并到高平陵中祭奠先帝。 当然,贴身警卫工作只能由许仪负责,其他人休想近身,包括郭芝指挥的长水营。 长水营原本就是北军编制,负责守卫京师,而不是天子近卫。禁军调整之后,北军五校被虚置,调到宫内也只能守卫宫中,不能入殿,不是天子随身侍卫。 如今这个形势,长水营更不能接近天子。 这些都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事,无须多言。 一切安排妥当后,曹芳下了山,先来到陈泰面前。 陈泰的腰上裹着厚厚的布,看起来腰更粗了,倒是有些武将的威风。他伤势较重,被人抬着。见到曹芳时,他挣扎着起身行礼,却被曹芳抢先一步按住了。 “卿好好休息,千万不能伤了元气。天下未定,朕还指望卿将来能辅佐朕荡平吴蜀,一统天下呢。” 陈泰感激不已,连连谢恩。 他不敢奢望接任大将军,但重掌兵权,辅佐天子一统天下,却是他的平生夙愿。 或者说,是每一个为将者的夙愿。 天下三分,谁不希望能重归一统呢,谁不希望这个惊世之功由自己来实现呢。 钟会昂首挺胸,跟在曹芳身边,含笑看着陈泰。 陈泰却觉得有些恶心,故意避开了钟会得意洋洋的目光。身为嫡子,他显然更愿意站在钟毓一边,对钟会这种庶子得志的嘴脸很是不屑。 当然,他也能理解,非常时期,天子只能依赖钟会出谋划策,先度过危机再说。 安抚了陈泰,曹芳来到郭太后面前,拱着手,静静地打量着郭太后,酝酿感情,准备演一场母子劫后重逢的大戏。 郭太后神情局促,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面对神情肃穆的曹芳,她既想保持太后的尊严,安坐不动,等着曹芳拜见,又觉得心虚,想站起来迎接天子,至少要表示一下关心。 在坐起之间,郭太后犹豫不定。 太尉蒋济、光禄勋卢毓站在太后一旁,太傅司马懿、长水校尉郭芝站在太后另一旁,看着曹芳,眼神各异。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眼前的天子与他们认识的天子不太一样。 外貌没什么变化,但眉宇之间的神却完全不同。在他的身上,隐隐有几分先帝的影子,却与武皇帝曹操、文皇帝曹丕截然不同。 想到那个先帝显然的说法,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些不安,并为司马懿担心。 先帝对天子的重视人所皆知。先帝在临终之前忍死以待司马懿,将天子托付给司马懿,为了防止司马懿搞错了,把秦王曹询当作天子,还特地让当时还是齐王的天子抱着司马懿的脖子。 如今司马懿父子搞出这样的事,司马师甚至还涉嫌行刺天子,实在对不起先帝的托付。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尴尬,司马懿挺身出,撩起衣摆,膝盖下弯,准备跪倒请罪。只是他的动作非常慢,看起来既像是年老体衰,又像是等着天子去扶。 钟会看出了他的用意,悄悄地扯了扯曹芳的衣角。 作为天子,曹芳此刻应该表现出应有的大度,不宜过度折辱老臣。 士可杀,不可辱,这是君臣之间应有的礼仪。 但一心酝酿情绪的曹芳却没反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郭太后,费了好半天的劝,眼眶终于湿润了,曲身下拜。 “母后受惊了。” 郭太后长出一口气,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下意识地起身,伸出双手,托住正准备下拜的天子,连声说道:“皇帝言重了,皇帝言重了。” 太后与天子母子情深,相对垂泪,冰释前嫌,围在一旁的大臣们也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的转头四顾,脸上都露出庆幸的神色。 虽然都知道是装的,但总比不装好。 只有太傅司马懿比较尴尬。 他的衣摆已经撩起来了,腿也弯了一半,是继续往下跪,还是直起身? 若是普通人,这么坚持一会也就罢了。可他毕竟七十出头了,为了迷惑曹爽兄弟,又装病卧床多年,这腿脚早就不行了。刚才装死,趴在地上半天,又被冻得冰凉,没了知觉,这么半弯着更难受。 只是一会儿,他就坚持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冻得硬梆梆的地上,膝盖一阵剧痛,腰以下都麻了。 司马懿闷哼一声,顺势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曹训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叫好,立刻叫了一声:“陛下,太傅又晕了。” 有人听出了曹训的嘲讽之意, 险些笑出声来。 也不能怪他们不厚道,这司马懿也太能装了。之前装了几年病,还闹出将粥洒在身上的事,刚才在司马师的尸体上趴了半天,给李胤施展的机会。还没过一会儿,现在又来这一招,未免太可笑了。 装病还上瘾了? 几乎没人相信司马懿这次是真的支撑不住,来了一个硬着陆。 正觉得戏尬的曹芳听到了那一声闷响,“惊讶”地转过头,连忙扑了过去。 “太傅,太傅……” 正赶过来,弯下腰,想抱起司马懿的司马昭猝不及防,被曹芳撞个正着,一跤摔倒在地,手在地上刮破了,疼得钻心。 曹芳抡起手臂,用力拍打着司马懿的后背,连声呼唤。 “太傅!太傅!” 钟会见状,连忙大声呼唤太医,同时将曹芳拉开。“陛下,太傅想必是累了,还是由太医来看看吧,别延误了救治。” 说实话,他不是怕延误了太医救治,而是被曹芳下手太重,直接将司马懿拍死了。 那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曹芳虽然被钟会拉开了,声音却一点也不小,喊得比司马昭声音还大,关心老臣之心溢于言表,令人动容。 “皇帝真是重情重义之人啊。”郭太后感慨地说道。 蒋济等人面皮抽搐地点头赞同。 天子这演技太尬了,谁都看得出来这是装的啊,也只在郭太后这笨妇人当真。 不过朝堂上的事就是这样,看破不说破。司马懿装得,天子就装不得?他还愿意装,总比连装不肯好些,至少大家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君臣和谐。 所以,在这样的心态下,谁也不说破,都配合的点头赞同郭太后的观点。 郭太后更加开心,一脸慈祥地看着手舞足蹈,干嚎无泪的曹芳。 第42章 秋后算帐 一阵闹腾之后,司马懿幽幽醒来,神情却更加萎靡。 他感觉不到下半身,后背也很疼,就像挨了几重锤似的,脊椎骨都快被打断了。 “刚才……是谁……”司马懿喘息着,轻声问泪眼朦胧的司马昭。 司马昭同样声如蚊蚋。“阿翁,是陛下。” 司马懿恍然,叹息道:“子上,这就是行险的代价。一步踏错,但是万丈深渊。唉,我倒是有些羡慕你兄长了,一了百了,不用再操心以后的事。” 司马昭偷偷看了一眼已经被抬到一边的司马师尸体,心头一片黑暗。 兄长司马师已经死了,父亲司马懿也没几年了,我可怎么办啊? 认真说起来,他们才是主谋,我只是从犯啊。 尤其是死士的事,我是真的一点也不知情。包括要起事的消息,我也是提前一晚才知道的,为此紧张得一夜没睡好。 怎么到了最后,锅却要我一个人来背? 司马懿握紧了司马昭的手,看向正与太后、蒋济等人商议的曹芳,低声说道:“子上,天子心思深不可测,你千万不可再有冒险的心思,凡事当求稳妥,否则我河内司马无孑余矣。” 司马昭连连点头,嘴里发苦,心里更苦。 曹芳正与太后、郭济等人讨价还价,没留意司马懿父子的计划。 到了这一步,司马懿父子能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其他的是什么都别想了。 在他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历史就已经改变,司马氏万劫不复。以司马懿的智慧,想必已经清楚了这一点。 如果他不清楚,或者装不清楚,还想继续作妖,自己也不介意直接弄死他们,将整个河内司马赶尽杀绝。 这么做,或许会有误伤,但肯定不多。 想想不久后的八王之乱,他就觉得河内司马氏不是什么好种,斩草除根更好。 他要讨论的问题有三个: 一是如何处理司马师及死士的遗留问题。 司马师、李胤死了,但死士们还在,这件事不能就此敷衍了事。利用担任禁军将领的机会,从禁军中招募死士,这绝不是为了政变这么简单。 说一句图谋不轨,有篡逆之心,不算冤枉他。 如果这样的事都不追究,以后皇帝还能睡安稳吗?谁知道身边这个禁军将士是不是某个人招募的死士,会不会行刺? 因此,这件事必须彻查、严惩,要让后来者惧。 其次,就是故大将军曹爽的罪状。 司马懿父子的手段不可取,但他们走到这一步,大将军曹爽无法推卸责任。如果不是他乱来,不至于闹出如此风波。因此,必须查清他的问题,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尤其是给宗室一个交待,让他们知道曹爽罪有应得。 最后,就是后宫干政的问题。 这个问题,之前曹芳没有提,是因为他底气不足,提了也没用。现在情况不同了,陈泰已经掌握了曹爽的部下,司马懿父子被控制住,死士被缴械,他的部曲也不安轻举妄动,能产生威胁的只有长水营,但改变不了整体形势的对比,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提了。 他可以不追究郭太后这一次的责任,但后宫不能干政是文皇帝以诏书形式确立的制度,不能随便突破。回城之后,太后回永宁宫,而郭芝等人必须从禁军中脱离,不得再担任宫中宿卫。 他们可以去永宁宫,保护太后。 这些话不是曹芳自己说的,而是由钟会代言。钟会话音未落,郭芝就拍案而起,喝道:“你这是要将太后打入冷宫吗?太后虽非天子生母,却奉先帝遗诏,养育天子近十年,难道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曹芳眉头微锁,面色不善。 郭太后心中忐忑,想说话又不敢,只能低声抽泣。 钟会不紧不慢。“校尉稍安勿躁。后宫不得干政,本是文皇帝鉴汉末得失,为大魏长治久安着想,这才颁布诏书,藏于金匮,使子孙不得违背。当初下此诏时,武宣太后尚在,未有疑义。郭太后虽于天子有养育之恩,总不能比武宣太后于文皇帝更亲吧?” 郭芝顿时语塞,憋了半天,又道:“可是武宣太后在世时,也未尝居永宁宫这样偏僻的宫室。且文皇帝虽有后宫不得干政之诏,武宣太后也对朝政多有助益。当初文皇帝欲杀都护将军曹洪,便是武宣太后求情。文皇帝欲贬陈王植,也是被武宣太后阻止……” 大臣们垂帘闭目,做老僧入定状,谁也不接这个话茬,看着郭芝一个人表演。 郭芝越说底气越不足,声音也越来越低,渐渐无声。 钟会含笑不语,像看耍杂技的猴子一样看着郭芝,眼中充满轻蔑。 不愧是西凉匹夫,狗屁不通。 郭太后能和武宣太后相提并论?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文皇帝曹丕要杀都护将军曹洪,对付胞弟陈王植的丑事,真的合适吗?你信不信文皇帝也和先帝一样显灵,给你好看? 你跳得越高,越说明你德不配位,越是没人愿意站出来支持你。 除了傻子,谁会支持一个傻子? 迟钝如郭立,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窘得无地自容。 郭太后更难受,如坐针毡。 钟会环顾四周。“太尉,你是百官之首,不发表一下意见?” 蒋济轻咳两声,拱手说道:“陛下,臣与太傅同乘,今日之事,难辞其咎。虽蒙陛下赦免死罪,却不能自以为无罪,当闭门待罪。这等朝廷大事,臣不敢置喙。” 钟会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蒋济不回答他的问题,直接向天子请罪,显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可是蒋济看好的人,如今却在大众广庭之下碰壁,以后必然成为笑话。 此时此刻,已经有人露出会心之笑。 一股怒意从钟会心头涌起,杀意也接踵而至。他环顾四周,将幸灾乐祸的人都记在心里。 曹芳吁了一口气。“太尉的责任以后再说,不必着急。退一步说,就算太尉要自免请罪,成了庶人布衣,作为四朝老臣,当天子垂询重大朝政,也应该发表意见,以供参考吧?太尉拒人于千里之外,是觉得朕这么处理不妥,道不同,不相与谋?” 蒋济一惊,抬起眼皮,看向曹芳。 曹芳微微侧脸,神情平静地看着蒋济,不悲不喜,如古井无波,深不可测。 第43章 步步紧逼 四目相对,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君臣二人瞬间在精神上进行了一番短兵相接的交锋。 片刻之后,蒋济收回目光,俯身行礼。 “臣赞同陛下决定,将有关人等交付有司,查明真相,以正视听。” 曹芳轻轻哼了一声。蒋济很滑头,只说交付有司,查明真相,却不说任何定性的结论。至于将来查出什么,是不是真相,谁说得准? 但他这句话符合程度正义,无懈可击。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在相关部门调查之前逼着大臣表态,否则就是撕破脸,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要了。真到了那一步,再要求大臣保持忠贞无异于缘木求鱼,水中捞月。 但曹芳却不打算因此放过蒋济。 你想避重就轻?哪有这么容易。 “这么说来,太尉也赞同太后不可干政了?” 蒋济被逼到了墙角。无奈之下,只能点头。“此乃文皇帝诏书明言,毋庸多言。” “多谢太尉。”曹芳转头看向其他大臣。“有人反对文皇帝的这道诏书吗?不妨大胆直言,朕洗耳恭听。朕虽不敏,从善如流还是做得到的。” 大臣们都闭紧了嘴巴,谁也不肯说话。 这可不是需要有司审判的事,这是摆明的事,就算想支持郭太后,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明确的反对文皇帝的诏书。 郭太后已经瘫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郭芝脸色也非常难看,腮帮子绷得像铁一样硬。 可是在许仪的逼视下,他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连手都不敢靠近刀环,生怕引起许仪误会,再被安上行刺的罪名,步司马师后尘。 他只能拼命的用眼神示意司马懿,希望司马懿还能说几句话。但司马懿自身难保,此刻哪里还敢出头,只能低头装死,不接郭芝的茬。 曹芳上前,假惺惺的说道:“母后,你看,大臣们也觉得后宫干政不妥,还请太后体恤朕,顺从大臣之谏,归政还宫。如何?” 郭太后的脸抽搐着,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嘴唇哆嗦,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曹芳也不管她,只当她答应了,随即拱手说道:“谢太后体谅。请太后随朕到先帝灵前祭拜。”说着,看了一眼郭太后身边的郭芝,沉声说道:“还不扶太后入陵,祭拜先帝。” 郭芝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郭太后半搀半拖,向高平陵去了。 曹芳又看向司马懿。“太傅,要人扶吗?” 司马懿挣扎着起来,轻声说道:“谢陛下,老臣还支撑得住。” 曹芳再看向蒋济、卢毓。 蒋济、卢毓不等曹芳说什么,主动出列,跟在司马懿身后,默默地向高平陵的大门走去。 曹芳最后看了一眼陈泰。 陈泰躬身抱拳。“陛下放心,臣还撑得住,必不使陛下遇险。” 曹芳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陈泰这句话,他就放心了。就算司马昭有什么想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逼着郭芝扶郭太后入庙,就是要将郭芝与长水营分开,以减轻陈泰的压力。 有资格进高平陵大门的军队只有武卫营,他的安全有足够的保证。 —— 看着天子、太后和大臣们进了高平陵大门,司马昭一声叹息,先解下腰间的战刀,又脱下头盔,单腿跪在陈泰的面前,双手托起连鞘的战刀。 陈泰身边的两个甲士立刻上前,护住陈泰,手也按在了腰刀上。 陈泰摆摆手,示意甲士不要紧张。他静静地看着司马昭。“子上这是何意?” “愿赌服输。”司马昭惨笑道:“我父子本欲为国除贼,不料行事不慎,弄巧成拙,反遭天子怀疑。事到如今,只能俯首就戮了。” 陈泰轻哼一声:“行事不慎?子上说得也太轻巧了吧。” 司马昭转头看向司马师的尸体。“玄伯觉得,家兄子元身手比李宣伯如何?” “李宣伯书生,岂能与子元相提并论。” “那玄伯的身手,与天子相比呢?” 陈泰没吭声,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了司马昭的战刀,交给一旁的甲士。“清者自清,子上不必担心。回城之后,好生侍候太傅便是。” “谢玄伯。”司马昭再拜,退在一旁。 陈泰虽然比他大十多岁,但他们的父亲本是同僚,向以平辈相交,关系也一直不错。陈泰临危受命,接管了大将军营,深受天子信任,将来也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 借此机会,再送一桩功劳给陈泰,也是为自己留后路。 他刚才那番话就是告诉陈泰两件事,一是司马师不可能真的想行刺天子,二是李胤不是真想杀陈泰。说司马师有意行刺是欲加之罪,而李胤伤陈泰,却是给陈泰一个表现的机会。 陈泰接受了他的说法,将来就能为他们父子开脱。 司马师招募死士的事且不说,行刺天子这个罪名大概率是不可能成立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只能尽可能减少损失,以免遭受灭族之祸。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继续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子上,事到如今,尚书令留在洛阳也没什么用,还是来高平陵见驾请罪吧。” 司马昭一口答应。“悉听玄伯吩咐。” 陈泰随即叫过从弟陈坦,让他带着司马昭的人,赶往洛阳见司马孚,让司马孚交出兵权,来高平陵见驾请罪。 命令之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司马孚必须处理好剩下的两千死士,以免酿成大祸,殃及宫中。 陈坦听完,盯着陈泰看了又看,又看看一旁的司马昭。 陈泰挥挥手。“事不宜迟,立刻出发。” 陈坦收回目光,躬身领命,上了车,在司马昭安排的甲士保护下,急驰而去。 人群中,神情狼狈的尚书何晏与邓飏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汝颍人卷土重来,非国家之福啊。” 邓飏叹了一口气。“大将军被免,又断了一臂,生死难料。你我受大将军牵连,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国家。平叔,你是皇亲国戚,想必不会有性命之忧。我就难说了。” 何晏想了想。“你也不必过于悲观,彦靖若能立功,得天子欢心,不会见死不救。官职或许不保,性命当致无忧。” 邓飏苦笑。“也只能如此了。” 第44章 老狐狸与小白兔 享殿,魏明帝曹睿的神位前。 此时此刻,曹芳才有心情欣赏神位上那几个端庄的隶书,想着魏明帝在后世史书中的名声,不由得心生感慨。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魏明帝的名声那么差,和他身后无人有很大关系。 想想在某神剧中,为了洗白司马懿,为司马氏篡魏找理由,将魏明帝编排成了什么样子。 他一直想不明白那些编剧为什么会如此胡编,还有脸自我标榜是正剧。 用范大将军的话说,连脸都不要了。 所以说,大部分文人就是贱,对他们再好也没用。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偏偏还以为自己是人类最后的良心,哭着喊着要启蒙别人。 去你么的,谁信他们谁倒霉。 曹芳在心里骂了一句,撩起衣摆,跪在地上,扯开嗓子,一声干嚎。 “先帝啊——” 郭太后早就撑不住了,被曹芳这一嗓子吓得“扑通”一声,直接趴在了地上。郭芝准备不足,险些被她拽倒,连忙顺势跪倒,手脚并用,退到后面。 他只是一个长水校尉,没资格与太后、天子跪在一起,只能往后靠。 太尉蒋济等人见此情景,互相看看,先后跪倒在地。 司马懿最为艰难,几乎是像蛆一样蠕动,半天才让自己跪在地上。他低着头,不敢看一眼神位,生怕先帝再次显灵,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一路走过来,他不仅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心理也临近崩溃,越想越后悔。 当他站在先帝的神位前时,心理防线终于承受不住,裂缝迅速延伸,直到四分五裂。 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平心而论,曹爽除了擅权,对我倒也不算差。官至太傅,富贵无忧,我为什么要行此奇险?最优秀的儿子司马师死了,自己身败名裂,四十年的努力付之一炬。 经此一劫,河内司马至少有一代人出不了头。 司马懿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后悔,伏地不起,泣不成声。“先帝啊,老臣无状,辜负了你,辜负了陛下……” 听到司马懿的忏悔,众人目瞪口呆,尤其是曹芳。 他知道先帝的神位会给司马懿带来心理压力,让他不敢太嚣张,却没想到司马懿会如此配合。听这意思,他是真的后悔了?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曹芳的脑海中,想起了陈建斌版武皇帝曹操的咆哮。 他对司马懿的厌恶深入骨髓,绝不相信这老贼会痛改前非,真心忏悔。 肯定又是在演戏。 你会演,我就不会演么? 曹芳放大音量,与司马懿飚起戏来。 郭太后就在曹芳身边,被曹芳的声音震得耳膜疼,心里更是打颤。 司马懿如此忏悔,想来是彻底认输,不会再翻盘了。我可怎么办啊?天子虽说只是让我归政,返回永宁宫,却没说将来如何。看他这哭声虽响,却没有悲哀之意,只有杀气,将来必不能善了啊。 我为什么要答应司马懿,掺这趟浑水? 这老贼翻脸无情,从来就不是有担当的人。 郭太后也越想越后悔,也跟着嘤嘤抽泣起来。 见天子、太后、太傅都哭得这么伤心,大臣们也不敢落后,纷纷扯开嗓子大哭,实在哭不出来,就只能用袖子掩着脸,偷偷摸摸地在眼睛上抹口水。 有些人本来只是敷衍,可是装着装着,渐渐意识到自己在这次事变中的表现不够理想,要么是站错了队,要么是忽略了风暴中心的天子,前途堪忧。要想补救,必须表现得比别人更真切一些。要是被天子看出假哭,只怕后果更严重。 在真真假假的情绪中,享殿内哭声一片,简直和出殡一样。 哭笑都是力气活。 没一会儿功夫,郭太后就哭得晕厥过去。司马懿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成了风箱。大臣们声音沙哑,说不出话来。 曹芳也觉得有些有些吃力,左右一思量,“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钟会一直跟在曹芳后面,见曹芳“晕倒”,立刻扑了过来,大声呼唤。 “陛下,陛下!” 其他人也搞不清楚状况,一边抹眼泪,一边偷偷打量形势。 钟会二话不说,一边让许仪封锁享殿,一边抱起曹芳,奔向西侧殿,同时呼唤随驾的太医。 大臣们反应慢了一拍,被许仪的部下封锁在殿中,面面相觑。 —— 侧殿之中,曹芳缓缓睁开了眼睛,挥了挥手。 正忙着为曹芳诊脉的太医愣了一下,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悄悄地退下。 怪不得脉象上没有任何异样,原本根本没晕啊。 “士季。” “臣在。”钟会立刻凑了过去。 “太后、太傅如何?让太医好生照料,不能让他们出意外。” “臣明白,已经安排人去了,就安排在东侧殿里。”钟会将情况汇报了一遍,随即请罪。“陛下晕倒,臣一时着急,乱了礼法,擅作主张,还请陛下治罪。” 曹芳满意地打量着钟会。不得不说,这小子是真机灵,天生做狗腿子的好材料。 “辛苦你了。” “这是臣应该做的。” 曹芳坐了起来,双手抱被,钟会立刻取过枕头,垫在曹芳背后。 “陵外的情况如何?” “臣已经安排人去问了,还没消息回来。不过太后、太傅、太尉在此,仅司马昭一人,绝非陈泰对手,想来无事。”钟会顿了顿,又提醒道:“陛下,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朕听着呢。” “唯。”钟会再拜。“太傅虽然请罪,却只字未提其弟尚书令司马孚,以及守在司马门外的两千死士。如果那两千死士漏网,散在洛阳城内外,朝夕谋划为司马师复仇,陛下如何安睡?” 曹芳一愣,转头看向钟会,不禁后脖颈发凉。 真是忙糟了,怎么把那两千死士忘了?虽说朝廷几次三番下诏禁止私人复仇,可这些都是死士啊,他们眼里本来就没有朝廷。如果被逼到绝路,哪里还在乎诏书禁止复仇。 别说两千,只要想到有两百人藏在暗中,随时准备行刺,自己就睡不安稳了。 如果考虑到这些人原本就是禁军,熟悉宫里的情况…… 曹芳不敢想了。 他现在才明白司马懿为什么俯首认怂,仿佛笃定了他会得到赦免一般。 原来还留了后手。 这该死的老狐狸,不愧是三国时代最杰出的阴谋家。和他一比,自己还是太天真了,纯洁如小白兔,根本不是对手。 曹芳强按心中不安,强作镇静。“依士季之见,该如何处置?” “和太傅谈一谈。” 第45章 世家的力量 曹芳打量着钟会。“谈什么,怎么谈?” 钟会咽了口唾沫。“陛下,太傅是四朝老臣,门生故吏众多。在军中多年,西拒诸葛,东破公孙,战功赫赫,因他而封侯的将领就有十数人。文皇帝去世,他是顾命大臣。明皇帝去世,他又是托孤大臣。如此受两代天子信任者,可谓是绝无仅有。他此次举事,同情他的大有人在。不能容于世人者,唯司马师招募死士尔。” 曹芳恨得牙痒痒。“所以,现在招募死士的罪推给了司马师,他就可以脱身?” 钟会点头。“除非有足够证据,证明他事先知晓司马师招募死士。” 曹芳有些挠头。 这个证据可不好找。牵弘什么都招了,却一个字也没提到司马懿。不出意外的话,其他死士也无法提供确凿的证据,唯二能够提供证据的应该是司马师和李胤,但他们都死了。 怪不得李胤会自杀。 他一死,所有的证据都断了,司马懿就安全了。 他当然可以不管任何理由,坚决杀死司马懿,代价就是群臣的质疑,以及死士们无休止的复仇。就算杀了成百上千的人,你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 杀得越多,敌人越多。 不用怀疑,司马懿出发之前,肯定和司马孚商量好了。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司马师残了,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这么说,朕没有其他选择?” “陛下,太傅年过七十,余日无多。”钟会恳切地劝道。 曹芳再次打量了钟会一眼。 钟会只说司马懿,只字不提其他人,意思也很明显。 这个让步只是为了顾全司马懿四朝老臣的体面,其他人可没有这样的殊荣,到时候想怎么收拾都可以,只要有合适的理由。 可是曹芳最不想放过的人除了已经挂掉的司马师,就是司马懿。他才不在乎什么四朝老臣呢。按他的意思,当初武皇帝曹操就应该直接干掉司马懿,别给子孙留下后患。 “朕考虑一下。”曹芳闭上了眼睛。 “唯,陛下好好休息。”钟会体贴地说道:“反正要等司徒、太仆、尚书令,至少还要两天时间。” 曹芳心中不快,轻轻地哼了一声。 钟会起身,退了出去。 站在廊外的走廊下,钟会看着对面的东侧殿,嘴角轻轻颤了一下。 他看得出来,天子虽然没有松口,但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决了,答应是尽早的事。 司马懿父子终究还是要欠自己一个人情。 这种左右逢源的感觉……真好。 —— 曹芳这两天一直没敢真正合眼,此刻躺在侧殿中,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虽然侧殿里的条件有限,他还是睡得很香,很沉。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 钟会跪坐在榻前,靠在床边打盹。 曹芳一动,他就醒了,揉着眼睛看着曹芳。“陛下醒了?” “你怎么不找个地方睡,受凉了怎么办?”曹芳皱着眉头说道。 “臣无妨。”钟会坐了起来,将一旁准备好的洗漱用品端了过来,一边侍候曹芳洗脸,一边说道:“陈泰传来消息,他已经派人和司马昭的信使一起赶往洛阳,命尚书令解兵,与司徒、太仆一起赶来高平陵。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下午就能到达。此外,故大将军曹爽、中护军曹训也被送回洛阳救治了,性命应当无碍。” “曹训也送回去了?” “是的,他的伤也很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想起曹训那怂样,曹芳没有再说什么。曹训就算不受伤,留在这里也没用。 “曹彦呢?” “与太尉等人在一起。” 曹芳很无语。又是一个废物,这时候还和蒋济等人一起有什么用,还不如钟会擅长把握机会呢。 “司马门外那两千死士是怎么安排的?” “陈泰未曾提及,臣也不清楚。” 未曾提及?曹芳一愣,刚要说话,心中突然警醒,顿时心头火起。 这么大的事,陈泰不提,肯定不是忘了。陈泰可不是初入仕途的菜鸟,他也是入仕二十多年,年过半百的老臣了,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他不提,只有一个原因,故意不提,装糊涂,当不存在。 原因嘛,应该和钟会说的差不多。这件事不能追究,无法追究,只能就此打住。 区别在于钟会只是建议,陈泰却是先斩后奏,直接做了决定。 真是岂有此理。 曹芳脸色铁青,恨不得捶床大骂。 妈的,我那么信任陈泰,那么器重陈泰,还想让他发挥余热,一统天下,他就这么报答我? 但他忍住了。 无能狂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人笑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过了眼前难头,再收拾他们不迟。 汝颍世家果然还是靠不住啊,钟会如此,陈泰也是如此。 偏偏他除了这些人,一时半会还找不到更可靠的人。 曹芳深吸几口气,调整了心态,把涌到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 “什么时辰了?” “亥时初刻。” “太后和大臣们吃了么?” “已经吃了,安排在各殿休息。陛下未醒,也没敢让他们出去。”钟会停顿了片刻,又道:“难得来一趟,多与先帝的在天之灵相聚片刻不是坏事。” 曹芳险些笑出声来。 陵区有供暂时休息的偏殿,却没有可以睡觉的寝具,连灯火都不多。大半夜的,让心怀鬼胎的太后、老臣留宿在先帝的陵区,鬼火森森,阴风阵阵,这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士季,朕想和太傅谈谈。” “陛下,太傅已经累了,明天再谈不迟。”钟会笑笑。“不差这一夜。” 曹芳摇摇头。“朕觉得现在正是时候。去请太傅,到先帝神位前见朕,朕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钟会的脸颊抽了抽,随即躬身领命,转身出去了。 曹芳掀开被子,下了床,先做了几个热身运动,命人更衣。 殿中校尉尹大目应身而入,服侍曹芳穿好衣服,又亲手为曹芳系好剑带。 看着忙前忙后的尹大目,曹芳忽然说道:“你觉得大将军冤枉吗?” “冤,也不冤。” “这话怎么说?” “大将军身为宗室,受先帝托孤之重,却不能持节自守,为人所趁,累及陛下,罪有应得,是为不冤。” “那冤又从何说起?” 尹大目为曹芳寄好剑带,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 “陛下,大将军举目皆敌,并非因为事君不忠,而是因为与群臣争权。当初先帝在位时,欲行武皇帝旧制,就与群臣多有冲突。大将军延续先帝遗志,变更制度,与群臣发生冲突是必然的事。” 第46章 先帝遗志 曹芳正在整理衣袖的动作停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了从容,只是更慢了一些。 尹大目在为曹爽开脱,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的理由却值得注意。 曹爽与司马懿的冲突不仅是个人利益,还涉及到两个阵营的路线之争。 简单的说,就是寒门与世家之争。 这里的寒门并不是指穷人——穷人是没资格参与朝堂之争的,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而是指身世不够显赫,还没进入仕途,或者刚刚进入仕途,还没有积累起足够的人脉、声望的家族。 在这个书籍还是靠手抄为主、学问以经学为主的时代,寒门往往还意味着在经学上积累不够,只能以战功和吏治出人头地。 最典型的就是以曹操为代表的谯沛集团。 相反,世家就是有厚实的经学传承,有几代人出作二千石级高官,积累了深厚的人脉和声望的家族,之前最典型的就是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样的豪门,现在则是以颍川四长后人为代表的新生世家。 曹操行法家制度,一手打压老牌豪门,一手拉拢新生世家。结果老牌世家被打垮了,新生世家又坐大了。这件事本该由后继之君来处理,但曹丕为了夺嗣,向汝颍人求助。登基之后,行九品中正制,为新世家扩张势力大开方便之门。 等曹睿上台,世家再次控制了朝堂,而且是老牌豪门与新生世家联手,实力更强。 曹睿一度想从世家手中夺回权力,却遭到了世家的强力反击。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尚书台事件。 尚书台本是为天子服务的内朝机构,东汉时渐渐成为权力机构,尚书令位卑而权重,有内相之称。曹魏延袭汉制,尚书台作为三台之首,至关重要。 为了表示对尚书台的重视,曹睿曾去尚书台视察,亲阅文书,结果被尚书令陈矫当面拒绝。 陈矫的理由冠冕堂皇。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你要是觉得我能行,就不用看了。你要是觉得我不行,就换人。亲阅文书办不到,这是大臣的事,不是陛下你应该关心的事。 当时的曹睿刚继位不久,没底气和陈矫这样的老臣较量,灰溜溜的回去了。 但曹睿在位期间,一直和世家斗争,并随着政权的稳固,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可惜他命短,未竟全功,嗣君又年少,只能由辅政大臣继承遗志。 这个辅政大臣就是曹爽,而不是司马懿。 曹睿临终前对辅政大臣的人选有过多次犹豫,但不管怎么改,曹爽都是其中之一。相反,司马懿原本并不在辅政大臣之列。 但是曹爽辜负了曹睿,搞得一地鸡毛。 这些事,后世的学者研究得很深入,作为历史爱好者,曹芳当然知道,本无须尹大目提醒。 只是读史书的时候是局外人,可以只观大略。现在却是局中人,太多的事情要他去考虑、选择,反而忽略了细节背后的大背景。 “大目,你觉得太傅是忠臣吗?”曹芳缓缓说道。 尹大目犹豫了片刻。“臣以为,太傅对先帝,对陛下,还是忠诚的。” 曹芳又道:“若是太傅此次得手,他能放过大将军吗?” “当然。”尹大目不假思索。“太傅长者,对洛水起誓,人所皆知,岂能食言?” 曹芳无声一笑,不置可否,举步向外走去。 大奸似忠。你们啊,都被司马懿厚道的外表骗了。 那老贼不能留。 出了西侧殿,曹芳沿着走廊来到正殿,还没进门,就看到钟会站在门口,躬身相迎。看到曹芳身后的尹大目,钟会的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陛下,太傅已在殿中等候。” 曹芳点点头,吩咐道:“你们在外面候着,朕和太傅说几句话。” 尹大目躬身领命,与钟会对面而立,像两尊门神,守住殿门。 曹芳进了殿,一眼看到司马懿跪坐在神位面前,几盏青铜灯漏出摇曳不定的光,照在他缩成一团的背影上,没有一点温度,看起来有点阴森森的。 曹芳忽然有些不安,下意识是握紧了腰间的刀环。 司马懿应该是听到了脚步声,身形微侧,却没有转过身来,像尊塑像似的一动不动。 曹芳定了定神,重新迈步,走了过去,来到司马懿身后站定。 “太傅在想什么?” 司马懿一声轻叹,双手抚膝,坐在脚后跟上。“陛下,臣老了。老人总是喜欢回忆过去。老臣刚刚刚回想一生,从建安十三年起,事四朝君主,有无不忠之处。” “有吗?” “没有。”司马懿淡淡地说道:“但老臣为将多年,杀伐太重,虽说是奉诏行事,终究不祥。今日之事,也算是报应。” 曹芳心中一动,觉得司马懿话里有话,却又无法确定他究竟想说什么。 司马懿缓缓转身,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殿门外的钟会、尹大目。“陛下深夜召老臣来此,是有话要对老臣说吗?老臣洗耳恭听。” 曹芳脑中灵光一闪。“太傅来得这么快,是一直在等此刻么?” 司马懿点点头。“陛下对老臣误会甚深,只有在先帝神位前,陛下或许能信老臣一二。” “朕误会你?”曹芳险些笑出声来。 “是的,比如陛下口中口声声所谓死士,陛下就先入为主,以为老臣必然知情,只是推脱不知。” “所谓?难道他们不是死士?” 曹芳有些按捺不住火气。这简直是肆无忌惮的狡辩啊,连死士都不认了? “所谓死士,不论目的如何,旌麾所指,死不旋踵。陛下觉得,若他们真是这样的死士,陛下此刻还能站在这里,毫发无伤,与老臣共话?” 司马懿身体向后,坐在脚后跟上,仰着头,静静地看着曹芳,眼中平静中带着一丝自嘲。 曹芳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司马懿,不由自主的缩起了眼神。 眼前的司马懿虽然老态龙钟,缩成一 团,仿佛随时可能咽气,但他散发出的气息却凌厉逼人,让人不敢有丝毫轻视。如果他下一刻暴起,曹芳一点也不意外。 虎倒雄威在,说的就是此刻的司马懿。 “也许是朕准备充足呢?”曹芳嘴角轻挑,眼神不闪不避,直视司马懿。“你既是沙场宿将,当知轻敌是兵家大忌。” 司马懿看了曹芳片刻,幽幽一声叹息,闭上了眼睛。“陛下这一次的表现,的确出乎老臣的意料,但老臣从来没有轻视陛下。老臣相信,先帝绝不会选一个软弱无能的孩子为嗣君,更不会为此大动干戈,不惜屠城。” 曹芳一愣。“屠城?” “陛下,你还记得四岁前的事吗?” 第47章 阴的遇到莽的 曹芳眨了眨眼睛,有点喘不过气来。 很少有人会记得四岁之前的事,司马懿这话问得有些古怪。这肯定不是司马懿老了,说胡话,而是意有所指。 曹芳记不得四岁前的事,但他知道一件事,“他”四岁的时候被封为齐王,从此作为先帝养子,生活在宫里。 如果和屠城联系在一起,意向就更明白了。 正如司马懿自己所说,他为将一生,杀戮甚重,但屠城却只有一次。 那就是攻打辽东,屠襄平城。 难道传说中的那件事竟是真的,曹睿、曹芳都不是曹氏的种,而是袁熙的子孙? 见曹芳半天没说话,司马懿一声叹息。“看来陛下记不得了。记不得也好,这样的事,本来就是记得的人越少越好。待臣寿终正寝,将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也能问心无愧地向先帝复命。” 曹芳的眉头蹙紧,眼中的杀气也越来越凌厉。 他可不是天真的小白兔,听得懂司马懿的言外之意。 看来你也清楚啊,那就好办了。当着先帝的神位,我把丑话说在明处,我如果不能寿终正寝,这个秘密就守不住了。哪怕先帝怪罪,我也不会俯首就戮。 这是赤果果的威胁啊。 原本以为他会以放纵死士当作威胁,没想到他还有厉害的杀手锏。 不得不说,这老贼很厉害,简直是步步料敌于先机。自己能出什么招,他早就准备好了,根本没给自己出手的机会。 曹芳想了想,换了一副口气。“太傅,你难道就不为子孙计,只想着寿终正寝?朕可听说,你最爱的柏夫人生的儿子才几岁。” 司马懿抬头,看看曹芳,嘴角轻挑。“陛下垂怜老臣,想来不会让他们有冻饿之苦。” 曹芳也笑了,带着几分残忍。“可若是朕担心死士复仇,夜不能寐,可能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太傅年老少眠,朕可正是贪睡的时候。睡不好觉,心情难免暴躁,想杀人,甚至玉石俱焚也是有可能的。” 司马懿的脸颊抽搐了两下,强笑道:“陛下言重了。陛下宅心仁厚,为臣民爱戴,哪有什么死士敢向陛下复仇。” “这不好说。总有人不知好歹,要来撩拨朕的逆鳞。朕还年轻,可没太傅这样的度量。” 司马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生无力之感。 手段再多,计划再周密,遇到这种莽夫也是无济于事。司马师覆辙在前,他可不想步司马师后尘,惹恼了天子,直接被天子宰了,或者弄成残废。 除此之外,还有整个河内司马家族。 看天子这意思,继续硬刚下去,不管天子是什么结果,河内司马肯定活不过正月。 曹芳转身,淡淡地说道:“看来太傅还没准备好,不妨再多考虑两天。”说完,迈开脚步,向殿门走去。 “陪着太傅,好生照料。”曹芳对钟会说道,深深地看了钟会一眼。 钟会虽然意外曹芳这么快就和司马懿谈完了,却还是躬身领命。 “唯。” 曹芳示意尹大目跟上,回了西侧殿。 坐在供临时小憩的榻上,他细细回想司马懿刚才说过的话,越想越不安。 究竟是司马懿虚张其事,玩空城计,让我投鼠忌器,还是真有其事? 曹睿身份不明,史上一直有争论。而曹芳的身份就没有争论了,史书上几乎写得明明白白,他就是来历不明,所谓曹楷之子就是掩人耳目,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如果曹睿真是袁熙之子,曹芳则是袁熙的孙子,那曹睿想办法将曹芳从辽东接来,立为嗣子,再命司马懿屠襄平,将知情的人全部杀掉,然后托孤司马懿,逻辑上倒也说得通。 当然,这也仅仅是逻辑上说得通而已。 细想起来,还是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不能排除司马懿为了保命,故设玄机。 十几年前的事,可能知情的人大多去世,要想查证绝非易事。更何况这件事涉及到皇室血脉,只要有人查,就会引起有心人的猜疑,绝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大张旗鼓。 连和人商量都要小心,否则走漏了消息,可就弄巧成拙了。 曹芳躺在床上,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现在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这件事的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如今之计,他能做的只有先打些补丁,以防不测。 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曹芳”名义上的生父——曹楷。 曹楷是曹彰之子,原本封任城王,正始七年改封为济南王,不在洛阳。 想到曹楷,曹芳又想起一件事,就在“他”封齐王的那一年,曹楷被先帝处罚,削户二千,原本二千五百户的食邑只剩下零头五百。 罪名是私诣宫中尚方作禁物,非常敷衍。 原本没太注意的事,现在联系起来,便处处觉得诡异。要说这里面没问题,很难让人信服。 曹芳越想越恼火,恨不得现在就去砍了司马懿的脑袋,一了百了。 但他很清楚,话可以说得狠一点,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莽夫,但做事却不能真的这么莽,否则活不到剧终。 以司马懿的尿性,假如这件事是真的,他不可能一点后手没有。他被杀的消息一旦传出,相关的人证、物证很快就会出现,到时候室室质疑,太后乐见其成,大臣们隔岸观火,自己孤家寡人一个,能保住性命都算是万幸。 这事要从长计议。 当然,嘴上不能怂。现在他让一步,司马懿就会进一步。 只有摆出玉石俱焚的狠劲、蛮劲,才能逼着司马懿坐下来谈判,谈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而不是被司马懿玩弄于股掌之上。 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要咬住。 这时候拼的就是意志。 曹芳不断给自己打气鼓劲,直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 在梦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身份暴露,愤怒的曹氏宗室带着兵器,将自己围在中间。郭太后在一旁看着,脸上笑开了花。郭芝在郭太后身后站着,一脸的幸灾乐祸。司马懿等人则在不远处拱着手,有说有笑,还磕着瓜子。 一个愤怒的中年人提着剑,俯视着他,双目瞪圆。“竖子,你坏了朕的谋划,坏了我袁氏的希望。”一边骂着,一边提剑刺来,洞穿心腹。 曹芳觉得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已经死去的先帝曹睿。 “我操!”曹芳一惊,从梦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心口隐隐作痛。 第48章 麻杆打狼两头怕 “陛下……”钟会从一旁闪出,轻声呼唤。 曹芳愣了一下,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这货怎么在这儿,万一要是说了点什么,岂不是被他听去了。 “做了个噩梦。”曹芳摆摆手,示意钟会不要紧张。“可曾听到我说什么?” 钟会犹豫了片刻。“只听到两个字,好像是我……操。陛下,你是……梦见武皇帝了吗?” 曹芳也愣住了,还可以这么解释? 这钟会还真是个贴心的混蛋。 虽然曹芳对钟会的警惕心一直很强,可是遇到这么贴心的下属,他还是有点小开心。他招招手,让钟会走近点。 “过来说话。” “唯。”钟会上下打量了曹芳两眼,脚下却不动。 “你站那么远干啥?过来说话。” “陛下……真醒了吗?”钟会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然。你放心,朕不……”曹芳刚想说“朕不是武皇帝,会梦中杀人”,话到嘴边,突然又改了主意,假意干咳了两声,将之前的话咽了回去。“你还记得先帝吗?” 钟会摇摇头,脸色更加苍白。“臣入仕时,先帝已经大行多年。臣还是幼时,随先父见过先帝数面,远远地看了一眼,没什么印象。” “哦,那就可惜了。” 曹芳直起腰,轻轻地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大殿里虽然生着火,地板下面也有暖道,温度还是有点低,腿脚冰凉。曹芳搓了搓手。一旁的尹大目立刻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氅,披在曹芳身上。 “陛下,小心夜寒。” “嗯。”曹芳拉紧大氅。“有吃的吗?朕饿了。” “有的,热在灶上,臣这就去取。”尹大目转身,匆匆去了。 钟会看在眼里,神情越发复杂。 “太傅如何?” 钟会躬身施礼。“还在享殿里。” “他还在那儿?” “是的,他说愧对先帝,要在先帝面前忏悔。” 曹芳想了想,没有再问。 司马懿忏不忏悔,他不清楚,但他现在肯定很后悔。不管他是否有后手,事情闹到这一步,应该都不是他希望的结果。 尹大目拿来了食物,曹芳一边吃一边考虑如何处理司马懿。 一想到司马懿,他的心情就莫名的烦躁。 这老贼太可恶,突然来这么一手,让他很被动。更要命的事,他还不能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找人商量,只能自己琢磨。 无形之间,就成了他和司马懿的单挑。 即使是穿越者,面对这样一个阴谋家,他还是觉得底气不足。 吃完饭,肚子里有了食物,身体也暖和起来。曹芳起身,让钟会、尹大目陪他出去走走。 钟会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但他还是跟了上来。双手拢在袖中,缩成一团。 曹芳见状,让尹大目去找陵中当差的官员借一件棉衣,让钟会披上。 钟会本不想穿外人的衣服,可是实在冷得厉害,只好勉强披上了。闻着那陌生的味道,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的屏住呼吸,以免被薰得晕过去。 鉴于汉末盗墓之风的盛行,曹魏诸帝的陵都很简朴,高平陵也不例外。既没有高大的陵冢,也没有华丽的陵园。出了享殿,便是看起来有些荒凉的陵区。 时值正月,天气尚寒,陵区里的树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树叶也没有。地上也没什么草,裸露着被冻硬的土地,踩在脚下,咯吱作响。 被夜风一吹,钟会牙齿打颤,咯咯作响,和脚下的冻土交相呼应。 三人谁也不说话,绕着陵区的院墙慢慢的走着。 曹芳焦灼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将自己这几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在心里细细回味了一番,没有发现特别明显的破绽。他最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虽然不少人都意识到了他的不同,但没有人往中邪上想,反倒觉得这才理所当然的事。 尤其司马懿。 这当然是好事,省得他花心思去掩饰了。 具体到与司马懿的谈判,曹芳也反复回想了一遍,觉得到目前为止,自己的应对还算得当,至少没让司马懿占了便宜。眼下的情况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而司马懿更为紧张一些。 毕竟就算他真有后手,也需要时间准备,生死却近在眼前。 他七十多岁了,可以不怕死,但他的儿孙还小,未必敢孤注一掷,玉石俱焚。 所以,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中。 况且也没什么好选的,一个是近虑,一个是远忧,先处理哪一个很明显。相比于可能存在的不利证据,自然是散布在洛阳内外的死士威胁更大。 “士季,对死士的事,你可有妙计?” 不知道死士二字是不是天然的有危险,钟会牙齿打颤的声音更响了。 曹芳也不着急,耐心的等着。 过了一会儿,钟会才攒起力气,尽可能平静地说道:“陛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禁军将士就是陛下身边的一道长堤,若不能确保安全,陛下如何能安睡?” 曹芳眼神微缩,心里也是一紧。 钟会听到自己与司马懿的对话了?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傅的意思?” “这是臣的拙见。太傅在先帝神位前忏悔,只字未言。”钟会咽了口唾沫,又道:“臣很担心,没有太傅的手令,司马孚未必肯听命。万一有死士逃窜隐匿,后患无穷。” 曹芳悄悄松了一口气,听钟会这意思,应该是没听到。 想想也是,当时钟会站在门口,离得还算远,自己和司马懿的声音也不大。就算自己不够警觉,以司马懿的谨慎,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消息轻易让第三者知晓。 “现在还有斩草除根的可能吗?” “有……有的。” “说来听听。” “司马师是太傅最欣赏的嫡长子,若非突发狂疾,行刺陛下,就是太傅的继承人。死士是他招募的,自然是他的亲信,即使是太傅也不会轻易干涉。”钟会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对嫡长子天然的仇恨。“司马师暴亡,这些死士就成了最危险的力量,太傅也不能不小心对待,以免失控。” “他也怕失控?” “当然。太傅若与陛下媾和,司马师独受其罪,难保不会有人以为太傅出卖了司马师。若不能将这些人牢牢控制在手中,就只有一个选择。” 曹芳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身,看着钟会,眼神灼灼。 差点被老贼唬住了。 钟会说得对啊,那些死士若是逃了,司马懿也别想睡安稳。 第49章 极限施压 摸清了司马懿的底线,曹芳轻松了许多。 俗话说投鼠忌器,司马懿顾忌越多,越是不敢赌。 尤其是在他已经赌输了一局,失了先手的情况下。再输,可就是倾家荡产了。 他都七十多了,儿孙满堂,早就进入了守成的年纪,怎么可能一把梭哈。 相比之下,作为刚刚成年,一心想亲政的曹芳,胆子可就大多了,甚至有点冲动也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在陵区转了一圈后,回到侧殿,曹芳就病了。 头疼,胸闷,易怒。 太后派人来慰问,大臣们来请见,无一例外的都被拒了。 别问,问就是被你们气的。 随驾的太医们慌得一逼,谁也说不准天子究竟是什么病,该用什么药,除了一些安神、补气之类有用却不大的汤剂之外,束手无策。 太医们还熬了一些去风寒、扶正气的药,曹芳一口也没喝,全部赏给钟会了,美其名曰试药。 钟会是真受了风寒,头疼、发烧,咳嗽、流鼻涕,一样不落。能为天子尝药,他受宠若惊,喝得一滴不剩。药喝在嘴里苦,心里却甜。 这是天子的信任和宠爱。 太后很慌,大臣们也很慌,但最慌的还是太傅司马懿。 司马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侧殿门外跪着,失声痛哭,自责身为四朝元老,托孤大臣,举止失措,辜负了先帝,辜负了天子,死有余辜,愿以身代,只求天子康复。 不知内情的人听起来,还真以为他赤胆忠心,效仿周公呢。 曹芳心里却很清楚,司马懿这是真慌了。 时间拖得越久,对司马懿越是不利。等桓范带着援军赶到,或者曹羲拿回了兵权,控制了洛阳城,司马懿再想谈判,手里可就没什么资本了。 如果不是不想表现得太轻佻,躺在病床上的曹芳真想高歌一曲。 —— 正月十二,朝阳刚刚爬上山坡,领大将军营的陈泰派人求见。 昨夜收到洛阳城传来的消息,司徒高柔、太仆王观已经接受了诏书,交还兵权,正在赶往高平陵的路上。根据行程估算,大概中午左右能到。 但尚书令司马孚怀疑诏书的真伪,拒绝接受,依然控制着司马门。 他有装备齐全的士卒近三千人,其中还包括两千死士,又控制着武库,中领军曹羲虽然收回了部分兵权,可是没有武器,还是无法发起强攻,眼下正处于僵持阶段。 陈泰请示,希望天子下诏,让太傅司马懿通知司马孚解甲,以免发生流血事件。 陈泰特别提醒,六十年前,董卓乱政,洛阳城付之一炬。大魏开国至今三十年,三代人苦心经营,尤其是先帝,冒着那么多人的反对,才在洛阳的废墟上恢复了繁华,如果再来一次董卓之祸,洛阳城可能就彻底毁了,再也无力修复。 天下三分,民力维艰,根本不具备大兴土木的条件。 曹芳非常不爽。 陈泰简直是在威胁他。 你不去谴责可能要烧洛阳的权臣,却来威胁受到权臣逼迫的天子,是脑子坏了,是屁股歪了? 曹芳选择了不理他,继续生病,而且更重了。 他是真被陈泰气着了。 要死一起死,看谁狠。 —— 曹芳“生病”的这两天,司马懿一直跪在门外,怎么劝也不肯回东侧殿休息。 两天下来,他的头发就全白了,眼窝深陷,双目红肿。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配合着乱糟糟的白发,让人觉得下一刻就有可能咽气。 太医给他诊了脉,确认这次是真病,不是装的。 钟会也有些不忍,几次在曹芳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要是恨太傅,直接杀了就好,不必如此折辱,有碍陛下圣明。 曹芳充耳不闻,当没听见。 下午,司徒高柔、太仆王观请罪,曹芳也没理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先帝神位前跪着。 直到正月十三中午,他接到了曹羲的消息。 在丁谧的配合下,他已经夺回了武库,得到了武器,并将司马孚及其率领的死士堵在了司马门内,随时可以发起进攻。 之所以没有发起进攻,是因为司马孚麾下的死士异常凶悍。如果强攻,不仅伤亡会大,而且可以祸及宫中。 与曹羲的奏疏几乎同时送到的,还有丁谧的奏疏。 丁谧赶回洛阳后,联络宗室及武皇帝时的宿将子弟,集结起了一支近两千人的队伍,并在夺取武器的战斗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随后又声东击西,攻破了神兽门,保证了宫中的安全。 综合两人的消息来看,就算曹芳的朝堂经验不多,也清楚丁谧才是真正的功臣。没有他联络的那些宗室、宿将子弟,曹羲就算有兵权也无法攻破武库。 没有武库,就没有武器,再多的兵也没用,更别说保证宫中的安全。 曹羲没把握进攻司马孚,是因为他实际上担不起这个重任,又不肯放权给丁谧。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要先解决司马懿。 胜负已定,到最后一击的时候了。 曹芳让钟会将曹羲和丁谧的奏疏送给司马懿看。 看完曹羲的奏疏,司马懿无动于衷。 看到丁谧的奏疏时,还没看里面的内容,司马懿的身体就明显一紧,挺了起来。“丁谧……回了洛阳?” 钟会点点头,却没说话。 丁谧的行动是秘密,他一开始也不清楚,只知道丁谧不见了,可能是回了洛阳。刚刚看到奏疏,才知道丁谧不仅回了洛阳,还承担了召集宗室和诸将部曲的重任。 当然,司马懿和丁谧是死敌的事,他是清楚的。 所以,司马懿已经输了,输得很彻底。 “司马氏无完卵矣。”司马懿一声哀叹,泪水涌出,连坐直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 “太傅,曹羲纨绔,绝非丁谧对手,能救司马氏者,唯有天子,太傅不能再犹豫了。” 司马懿连连点头,顾不上看丁谧的奏疏,转身连滚带爬,扑到殿门口,跪倒在地,“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长嚎一声。 “陛下,老臣有罪啊——” 曹芳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这一嗓子喊得一激零,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他的目光穿过殿门,看向对面的东侧殿,正好看到一个个像鬼魂一般出现的身影,每一个都是那么狼狈,灰头土脸,像一群难民,一点也不像大魏朝堂上的公卿大臣。 被围在正中央的,正是最狼狈的郭太后。 事实证明,人都是环境的生物,没有谁天生高贵,卓尔不群。 第50章 还算人吗? 曹芳起身,缓缓走到门口,与司马懿隔着一道门槛。 他能感觉到对面的目光,但是他不在乎。 他知道,无论他如何礼贤下士,虚心纳谏,那些大臣都不会认可他。经此一事,他已经在他们心里定了性,难逃昏君、暴君之类的恶名。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废了他,换一个听话的。 放弃幻想,准备战斗。 曹芳低头,看着伏地不起的司马懿。 “太傅。” “陛下,罪臣在。”司马懿颤颤巍巍的应道,从里到外透着一丝可怜、弱小、无助,让人很难不心生同情。 但曹芳一点也不同情。 他太清楚司马懿是什么人了,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 “先帝节俭,这里条件简陋,无法安睡。朕累了,诸卿想必也累了,想回洛阳睡个安稳觉,行吗?” 司马懿愣了一下,一旁的钟会也诧异地转头看了曹芳一眼,随即心虚的低下了头。 曹芳这句话看似随意,实际上暗藏威胁之意。你们不是说先帝大兴土木、铺张浪费吗?现在让你们体验过了他的陵园,你们感觉如何? 司马懿略作思索,立刻说道:“如陛下所愿。” 曹芳语气淡淡地说道:“太傅,千万不要勉强。” 司马懿再拜。“罪臣岂敢,愿为陛下效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曹芳点了点头,迈步出了侧殿,从司马懿身边经过,向正殿走去。 “随朕来吧。” 司马懿连忙起身,却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亏得一旁的钟会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司马懿喘息着,低声说道:“有劳士季。” 钟会欲言又止,扶着司马懿,向正殿走去。 曹芳进了正殿,正在殿中自省的司徒高柔、太仆王观的到声音,连忙起身行礼。 在大殿里跪了两天,他们身心俱疲,形容枯槁,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 曹芳却没理他们,径直来到明皇帝的神位前,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正中题有大魏烈祖名号的画像,这才意识到梦中的先帝形象从何而来。 然后,他咂了咂嘴,一声轻叹,心生同情。 先帝真是不容易,死之前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名声,提前给自己定好了庙号,省得被人随便恶搞,遗臭万年。 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脱骂名。 背后传来轻而杂乱的脚步声,钟会扶着司马懿走了进来,尹大目、曹彦也跟了进来,许仪指挥郎官、卫士,在殿外警戒。 曹芳转身,对曹彦说道:“请太后与诸位大臣来。” 曹彦微怔,随即喜上眉梢,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天子这是在向大臣示威,曹爽虽然自免了,他却还官职原位,深得天子信任。 曹彦快步出了正殿,穿过庭院,来到郭太后面前,躬身行礼。 “天子有诏,请太后及诸位大臣到先帝神位前相见。” 郭太后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匆匆向正殿走去。 太尉蒋济等人互相看看,暗自摇头。天子让曹彦来传诏,摆明了就是示威。你们不是想让曹爽兄弟都自免吗?不可能,朕就是要用曹彦。 “太尉,请吧。”曹彦抬高了声音。 蒋济一声叹息,迈着方步,跟在郭太后身后。其他人也有样学样,不肯正眼看曹彦一眼,昂首挺胸,脸色严肃地向大殿走去。 曹彦心中恼怒,却不敢发作,只好抢先一步,赶回曹芳面前。 “陛下,他们来了。” 曹芳哼了一声,却没说话。曹彦有些无趣,悄悄地站在一旁。 一会儿功夫,郭太后先走了进来,蒋济、卢毓等人紧随其后,在曹芳面前站定,黑压压的一片,气氛凝重。不少人的眼中充满愤怒,直勾勾地盯着曹芳。 曹芳面沉如水,等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后,这两天住得还好吧?” 郭太后发紫的嘴唇哆嗦着,不敢说话。 她这几天都没解衣休息,因为根本没有床。享殿是行祭礼的地方,只有西侧殿有一个小榻,供天子小憩,东侧殿只有一些坐具,没有寝具,根本没法休息。累了、困了,只能找个地方靠一靠,打个盹。几天下来,她早就疲惫不堪,哪有精气神和天子斗嘴。 “太尉,你休息得可好?” 蒋济重重的吁了一口气。“谢陛下关心,老臣还支持得住。” “好。”曹芳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朕就放心了。万一洛阳的形势一时半会的无法安定,还能在这里再等几天,不必急着回城。” 众人一听,面色顿时一变。 再等几天?他们可是一个时辰也不想再待了,恨不得立刻起程,返回洛阳。 “先帝在世的时,修复洛阳宫室,百官进谏,希望先帝能体恤民力,不要大兴土木。先帝从谏如流,这陵寝就很简朴,委诸众卿了。不过天下未定,创业维艰,俭朴一些也是应该的。朕决定,以后每次祭陵,都要请众卿一起来住几天,体验大魏开国的不易。” 大臣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却不敢反驳。 曹芳眼皮一挑,看向一旁的司马懿。“太傅?” 司马懿慢慢走上前,撩衣跪倒。“罪臣在。” “此次事变,你是始作俑者。功过是非,可以回城后再说。如今太后与众卿都累了,你是不是先收尾,让朕回宫?” 司马懿吓出一身冷汗,连连叩首。“罪臣敢不奉诏。” “那就好,你给尚书令写封信,让他到这儿来,向先帝禀报。至于他手下的将士,就交给中领军吧。”曹芳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洛阳是大魏京师,宫室所在,百官所居,不能任由死士潜行。但有一人漏网,朕便不能安睡,少不得要劳累太傅为朕守夜。” 司马懿汗如雨下。“罪臣敢不从命,敢不从命。” 众人听了,惊骇莫名。 他们本以为天子迫于压力,会和司马懿妥协,各退一步,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听司马懿这口气,这是要将司马师招募的死士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啊。 他放弃司马师可以理解。毕竟司马师在禁军中招募死士,形同谋逆,又已经残废,救回来也没意义,不如将他当作牺牲,换取家族脱身。可是将这三千死士全杀了,未免过于残忍。 对朝廷而言,死士是祸根。可是对你司马氏而言,这些死士都是义士,是为了你司马氏出生入死的人,你怎么能轻易放弃他们,将他们送到天子的屠刀之下? 就算不能全救下来,让司马孚放走一部分人也是可以做到的。 你这么做,还算人吗? 一瞬间,无数人便对司马懿充满了希望,并将他划入了禽兽之列。 第51章 武皇帝遗训 司马懿有苦说不出。 曹羲、丁谧已经夺回武库,并且控制了皇宫,司马孚除了玉石俱焚已经没有任何机会。用死士的性命换取天子对司马氏的赦免,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其他人并不清楚,他们只会以为是自己主动放弃死士,是忘恩负义、刻薄寡恩。 以后他再想请谁帮忙,就没人理他了。 天子这是断他的后路,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他看得懂,但无计可施,只能俯首听命,并且祈祷天子能信守诺言,赦免司马氏,至少不会族诛。 就在群臣的面前,司马懿趴在地上,给司马孚写了一封亲笔信。 无数充满鄙视的目光落在司马懿的背上,让他抬不起头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为了家族,就算是再大的屈辱,他也只能选择硬撑。 就像当初面对诸葛亮,为了避免损失,就算是女人的衣服,他也一样可以穿在身上。 司马懿写完信,交给曹芳过目后,用上私印,封好。 曹芳也让钟会拟好诏书,命中领军曹羲执行,务必要将司马孚麾下的死士一网打尽,不使一人逃脱,并留下相关的证据,以便将来进一步清理,以绝后患。 这听起来很残忍,但这就是政治。 政治斗争本来就是残酷的,容不得一点妇人之仁。如果放过这些死士,或者让其中某些人逃了,将来会有更多的人冒险,他永远不会有安生的时候。 这一切,都当着大臣的面完成。 结束之后,曹芳挥挥手,表示可以散了。不等大臣们说话,他就走了。 大臣们被晾在大殿里,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只好将愤怒的目光倾泄在司马懿身上。 尤其是太尉蒋济和司徒高柔。 他们被司马懿害惨了。 说好的只针对曹爽,司马师为什么要行刺天子? —— 回到西侧殿,曹芳坐在床边,双手抚膝,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洛阳的事情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却还没有解决。 陈泰身边还有近千死士。这些人虽然被解除了武装,损失却不大。如果陈泰愿意,将他们全部杀掉并不是难事。 问题就在于,曹芳觉得陈泰不会接受这个命令。他可能以各种理由拒绝执行,为那些死士求情。 如果是这样,那他现在下诏只会打草惊蛇,甚至造成死士逃跑,留下后患。 但是不处理又不行。 他绕过陈泰,直接给曹羲、司马孚下诏的事瞒不了多久,陈泰很快就会意识到他的用意,进而采取行动。 曹芳越想越后悔,早知如此,应该早点给桓范发消息,让他带兵来勤王。 有了足够的兵力,才有可能将死士一网打尽。 想了好一会儿,曹芳还是叫来了钟会和曹彦。虽然他对钟会无法真正信任,曹彦也不是什么可用之才,但他现在没有其他人可用。 “陈泰能奉诏书,将死士全部杀掉吗?”曹芳开门见山。 钟会思索了片刻。“全部杀掉不太可能。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可能会建议送往前线效力。” “送往前线能行?”曹芳冷笑。 钟会摇摇头,苦笑不语。 他当然知道不行,送往前线,这些人十有八九会逃亡,甚至会投敌,但是能避免杀戮太重的恶名。以陈泰的性格,做出这种选择的可能性很大。 “如何才能斩草除根?” 钟会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陛下,这么做,怕是会留下骂名。” “大丈夫行事,岂可慕虚名而处实祸?” 钟会立刻闭上了嘴巴。 曹芳这句话大有来头,是武皇帝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中的名句。曹芳用武皇帝的名句来支撑自己的行动,摆明了是不肯让步,一定要将死士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既然如此,他就不必再讨论该不该的问题,而是讨论如何做的问题。 钟会随即提议,以为陈泰疗伤为由,将陈泰调到殿中来,让他不能擅行其事。至于司马昭,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司马昭不是司马师,没那么大胆量。 将陈泰调离之后,再派人紧急联络曹羲、桓范,让他们率部赶来增援。只要任何一人赶到,就有足够的兵力来执行任务。 曹芳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让钟会去传陈泰。 钟会去了,曹芳又命曹彦赶往许县,去联络桓范。 曹芳再三关照曹彦。“速度要快,越快越好,千万不要在路上耽搁。只有大司农赶到这里,我们才能锁定胜利,不会被人翻盘,功亏一篑。” 曹彦应了,匆匆告辞,带着几个禁军甲士走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曹芳心里还是悬着,总觉得不太放心。 曹彦虽然比曹爽、曹训稍微强一点,却也强不到哪儿去。 无人可用,这是他面临的最大问题。 如果司马懿暗示的那件事是真的,他甚至连曹氏宗室都不敢用了。 —— 陈泰很快就来了,是被人抬进来的。 他的伤口没能得到及时妥善处理,已经化脓,人烧得嘴唇干裂,脸色潮红。见了曹芳,他连起身行礼的力气没有。 曹芳很是意外,连忙询问病情。 他之有见陈泰那么精神,一直以为陈泰是皮肉伤,没想到他会伤得这么重。 拆开陈泰腰间裹的布,腥臭味扑面而来,曹芳险些吐出来。但他还是强忍着,仔细查看陈泰的伤口。即使他不通医学,看完之后,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陈泰的伤口一片狼藉血污,皮肉肿胀,甚至看到白色的蛆在肠子上蠕动。 “陈卿,你是怎么支撑到现在的?” 奉诏而来的太医看到这一幕,也吓得面色煞白。这显然是一开始处理的时候没弄好,伤势恶化了。真要追究起来,他们难辞其咎。 “陛下,臣在战场上,见过比这更重的伤。”陈泰强笑道,伸手拽住了曹芳的手臂。“陛下打算如何处理那些死士,要赶尽杀绝吗?陛下,那可是三千精壮,身后是一万多妇孺老弱啊。” 曹芳瞥了陈泰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敬佩陈泰的硬气。另一方面,他又清楚,陈泰并不完全站在他这一边,尽管他愿意付以陈泰信任和器重。 “你伤得太重,先别管那些了。”曹芳不动声色地挣脱了陈泰的手,对太医说道:“准备药物和工具,立刻重新清理伤口,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第52章 忠言逆耳 太医们虽然尽可能的轻手轻脚,陈泰还是疼得晕了过去,曹芳的耳边总算清静了。 等太医们处理好陈泰的伤口,退了出去,曹芳甚至觉得殿里有些冷清。他静静地坐在一旁,放空大脑,让已经快到崩溃的情绪恢复正常。 两世为人,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紧张的事件,费这么多心思。再不休息一下,感觉会猝死。 钟会、尹大目也不敢出声,默默地候在一旁。 当纷繁的思绪如同尘埃一般渐渐落地,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疑问。 司马懿的威胁只是威胁,还是确有其事? 严格来说,司马懿并没有说他就是袁熙的后人,只是说他身世成谜,并且与辽东屠城有关。换句话说,这也可能是他自己的脑补,未必就是司马懿想说的。 如果考虑到司马懿当初并不在明皇帝选中的托孤大臣之列,司马懿再次辅政只是一个意外,奉诏屠城,消灭证据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司马懿究竟想说什么? 曹芳很想找司马懿来问问。 不过这终究只是想想而已,不可能付诸行动。这是最后的保命手段,想来司马懿不会轻易交待。再说了,就算是真的,以目前的形势,司马懿主动泄密的可能性也不大,暂时没什么威胁。 正想着,许仪来报。 驻守在山谷中的司马昭派人来见,一是问陈泰伤势,二是为司马懿送药。 曹芳想了想,让钟会去回话。 援军未到之前,不能打草惊蛇,吓着司马昭。 再不济,也要等曹羲、丁谧控制了洛阳形势再说。 一会儿功夫,钟会回来了。他带着来人去见了昏迷的陈泰,也见了在偏殿休息的司马懿。司马懿很乖巧,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司马昭安份守己,守好大营,不要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曹芳虽然不愿相信司马懿,却也找不什么毛病,便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下午,陈泰醒了。 他一醒,就要求见驾。见了驾之后,就苦苦哀求,请曹芳赦免死士。他甚至表示,愿意带着死士去前线,戴罪立功。 曹芳听得有些不耐烦,问陈泰道:“你为何如此执着,为死士求情?” 陈泰额头全是疼出来的汗,喘息道:“陛下还记得建安二十四年的事么?” 曹芳一头雾水。“建安二十四年?” 陈泰苦笑。“钟士季应该清楚,陛下不妨问问他。” 一旁的钟会脸色微变。“你说的是魏讽谋反案吗?” 陈泰点占头,喘了两口气,又道:“士季,劳烦你为陛下解说。” 钟会眨了眨眼睛,转身看向曹芳,躬身施礼。 “臣冒昧,敢为陛下解说建安二十四年的故事。” 曹芳其实已经想到了一些,但他没吭声,示意钟会继续。 他知道的只是史书记载,而三国史书中疑点很多,有不少曲笔之处,未必就是实情。能听这个时代的人讲一讲,多了解一些信息,肯定没坏处。 钟会清清嗓子,讲解起来。 毫无疑问,建安二十四年是多事之秋,最重大的莫过于关羽攻樊城,水淹七军,一度威胁许县。可是对于离代汉只剩最后一步的魏国来说,有一件事的影响比关羽的进攻更大。 魏讽谋反案。 魏讽谋反案牵连甚广,不少大臣的子弟都参与了这件事,对魏国的打击很大。而打击最大的,无疑就是魏讽本人的身份。 魏讽是谯沛人,本是曹操寄予厚望的乡里少年。他能够迅速成名,除了他本身的才华以外,离不开曹操父子的推波助澜。 钟会说完,躬身再拜。“魏讽谋反,与关羽呼应,险些酿成大祸。若非文皇帝当机立断,或许不会有今日之大魏。殷鉴未远,恳请陛下三思。” 陈泰休息了一阵,攒足了力气,沉声说道:“陛下,天下三分,东南有吴,西南有蜀,北疆又有胡虏蠢蠢欲动。大魏三面受敌,理当君臣一心,共定天下。若是君臣相疑,如何有余力拒敌?若是逼得太紧,万一有人走投无路,与吴蜀呼应,祸起萧墙之内,大魏危矣。” 曹芳的目光在钟会和陈泰脸上来回扫了两圈,明白了陈泰的意思,也理解了钟会的心情。 赦免死士是表面文章,赦免司马懿父子才是真正的目的。 天下未定,不能逼司马懿太紧。逼急了,不仅司马懿父子可能狗急跳墙,中原士大夫也会兔死狐悲,对朝廷有猜忌。如果再出现几个像魏讽那样的人,与吴蜀暗中呼应,对大魏绝非幸事。 这个警告很严重,也很现实。 在曹魏宗室、谯沛集团丧失了对兵权的绝对控制之后,如今军中将领大部分都是世家大族,不少人和司马懿父子交情匪浅。对他们来说,对朝廷的忠诚是次要的,共同的利益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当他们结成同盟,别说他这个皇帝,连大魏王朝都有可能一朝倾覆。 如此看来,就能理解为什么后来司马氏篡魏那么轻松了。 尽管有淮南三叛,得到了世家大族支持的司马师、司马昭还是顺利推进,一步步架空了曹魏皇帝,独揽大权,最后由司马炎实现改朝换代。 这些人果然是靠不住的。 钟会如此,陈泰也不例外。 他后来反对的只是司马昭弑君,并不反对司马昭擅权甚至篡位。 事实上,曹芳被废的时候,陈泰就没什么反应。 曹芳内心一片冰冷。 他点了点头。“陈卿所言,朕明白了。你好好休息,容朕再思量思量。” “陛下是想等桓范率许昌兵来援吗?” 曹芳一愣,转头看了钟会一眼。 钟会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陛下,臣什么也没说。” 陈泰苦笑。“陛下,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不用钟士季说,臣也能猜得到。曹羲能力有限,能控制住洛阳就不错了,不可能率部来援。陛下能指望的,只有大司农桓范和许昌驻军。曹彦一直没有露面,自然是去许昌求援。” 曹芳眼神渐冷。“所以呢?” “如果真是这样,陛下就不用等了。没有臣的命令,没人可以离开此地,赶往许昌。”陈泰喘了一口气。“曹彦已经被司马昭捕获,就在山谷中的大营里。” 曹芳怒极反应。“陈卿不愧是朕看中的名将啊,思谋周密,滴水不漏。” 陈泰挣扎着起身。“正因为陛下赏识臣,臣更不能坐视陛下犯错。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但能使陛下安坐,大魏太平,臣愿俯首就戮,死而无憾。” 第53章 阴风 曹芳盯着陈泰看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 他是真不知道说什么。 钟会的脸色也很难看。 是他带着司马昭的人去见陈泰和司马懿,却没发现司马昭给陈泰传消息,这无疑是重大失职,会让天子怀疑他的忠诚。 何况他刚才还为天子解说建安二十四年的事,怎么看,都像是与陈泰配合,向天子施压。 如果不是在天子面前,如果不是陈泰受了重伤,他恨不得捶陈泰几拳。 曹芳一甩袖子。“好生照料陈卿,不要让人打扰他。” 尹大目应了一声,叫来两个甲士,将陈泰抬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了。 钟会呆立在原地,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陛下,臣……” 曹芳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反复三次,心情才勉强平静下来。 他摆摆手,一声长叹。“你也别解释了,朕信你。陈泰不愧是上过战场的老臣,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钟会心情更加糟糕,对陈泰的恨意又增了三成。 曹芳想了想,又道:“你去看看,如果曹彦真被司马昭抓了,就带他回来。” 钟会心中一喜,连忙领命,转身去了。 曹芳看着钟会的背影,一言不发。 他其实并不完全相信钟会,但此时此刻,他只能这么说。 一会儿功夫,尹大目回来了。他已经按照曹芳的吩咐,将陈泰安排在隔壁的房间里,由许仪的手下看守,不准任何人靠近。 “大目,如果真如陈泰所说,我们送不出消息,大司农还能来吗?” 尹大目想了想。“大司农足智多谋,应该不会在许昌坐等,一定会派人来打探消息。如果发现无法与陛下联络,应该会率大军勤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时间会久一些,没那么快。” 曹芳点点头,总算宽心了些。 至少还有希望。 “陛下……还是不肯赦免死士吗?”尹大目怯怯地问道。 曹芳有些诧异。“你也觉得应该赦免死士?” 尹大目涨红了脸。“臣出身低微,不识大体,只是觉得陈君说得有理。眼下形势危急,的确不宜冒犯,当以隐忍为上。当初先帝在时,与大臣冲突,也是度量形势,不会轻举妄动。臣听说,就算是武皇帝在世时,也是如此的。” 曹芳无奈地笑了一声。“那文皇帝呢?” 尹大目不安地咧了咧嘴。“臣岂敢妄评文皇帝。” 曹芳刚要追问,钟会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曹彦。曹彦的冠不见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扯破了,沾了不少泥,看起来很狼狈。 来到曹芳面前,钟会站在一旁,曹彦上前行礼。 “臣无能,愧对陛下。” “怎么回事,说说。” “唯。”曹彦定了定神,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奉诏出了高平陵,本想绕小道离开,没想到翻了半天山,刚上大道,就被一队骑兵发现了。保护他的甲士奋力抵抗,奈何寡不敌从,很快就被杀死,他也被擒了。 曹芳一问时间,果然是司马昭派人来探望陈泰和司马懿之前。看来陈泰所言不虚,他早有准备,不会让人随便离开。司马昭只要派人来,就是得手了,根本不用细说。 “往洛阳去的人呢?” 钟会说道:“也被盘查了。不过有司马懿的手书,他们没拦着。” 曹芳心中一动,站了起来,来回转了两圈。“我有办法了。曹彦,你再辛苦一趟。” 曹彦莫名其妙,却还是应了。 曹芳随即让钟会去请司马懿,又趁着这个机会,交待了曹彦几句。 一会儿功夫,司马懿来了。他刚刚休息了一阵,看起来脸色好些了,不像是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曹芳淡淡地说道:“太傅,朕要请你帮个忙。” 司马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罪臣岂敢,请陛下吩咐。” “朕与太后在此祭陵,皇后却不在,似乎不成体统。朕打算派人去洛阳,接皇后来此,为了避免麻烦,你写个手令,以便通行。” 司马懿满口答应。 钟会取来笔墨和竹简,司马懿写了手令,又用了私印,双手交给曹芳。 “臣告退。” “你也别告退了,就在这儿陪着朕吧。这殿里暖和些。” 司马懿一愣,再次跪地谢恩。 曹芳将手令交给曹彦,使了个眼色。曹彦会意,匆匆去了。 钟会取来坐席,让司马懿坐在曹芳身边。曹芳又让人取来热茶和点心,请司马懿吃点。司马懿虽然搞不清曹芳想干什么,却还是连连谢恩,稍微吃了点。 隔着殿门,东侧殿里的郭太后和大臣们都看到了这一幕,不少人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长出一口气,交头接耳的轻声议论起来。 天子终于明白形势了,对太傅以礼相待。 只有太尉蒋济、司徒高柔心情沉重,一言不发。 卢毓看在眼里,凑到身边,低声问道:“天子与太傅坐而论道,群臣皆以为喜,二公为何心忧?” 蒋济瞥了卢毓一眼,低声说道:“子家,你可曾侍奉过武皇帝?” 卢毓摇摇头。“我入仕也晚,未曾有幸侍奉武皇帝左右,一开始就在文皇帝幕府。” “难怪。”高柔接过话题。“文皇帝与武皇帝虽是父子,行事却大有不同。文皇帝欲杀人,必怒形于色。武皇帝则不然,他发怒的时候未必是真想杀人,只要说得有理,还有机会进谏。反倒是以礼相待的时候,却是真的动了杀心,谁都劝不住。” 卢毓脸色微变。“就像当初杀崔季珪(崔琰)?” 崔琰是他的举主,他对崔琰之死耿耿于怀,印象最深。 “没错。”蒋济轻声叹息。“天子此刻作派,不像文皇帝,却像极了武皇帝。我很是为太傅担心。” 卢毓脸色再变,他想了想,轻轻地扯了扯蒋济、高柔的袖子。三人走到一旁,几个熟悉的年轻官员见状,默契的凑了过来,将他们三人与其他人隔开。 “坊间传闻,天子是济南王曹楷之子,并非文皇帝一脉,可有此事?” 蒋济沉声说道:“子家慎言。宫闱之内,岂是你我大臣可以随便议论的?” “蒋公所言甚是。身为大臣,的确不该听信这些传言。”卢毓自责了两句,随即话锋一转。“若真是济南王之子,也就罢了。济南王虽非文皇帝血脉,却也是武皇帝后裔。可若不是……” 卢毓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知,眼神玩味。 蒋济与高柔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子家,这可是大事。不经查证,不可妄言。”高柔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他转头看向对面,又幽幽地说道:“任城威王与文皇帝向来不睦,人所尽知。先帝要从宗室中选嗣君,怎么也不会选任城威王的后人,这其中疑点太多。” 第54章 暗流 曹芳端坐着,静静地看着对面,出奇的平静。 一旁的司马懿慢慢的嚼着嘴里的食物,心中隐隐不安。 眼前的天子让他想到了先帝曹睿,更让他想到了武皇帝曹操。这种风暴中的平静并绝非吉兆,往往寓示着更大的危险。 “太傅,你说,他们在说什么?”曹芳端起茶杯,在鼻端嗅了嗅,又放下了。 茶里放生姜也就算了,放花椒叶算怎么回事? 司马懿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对面,又慢慢收回目光。“天寒地冻,凑在一起取暖罢了。” 曹芳品味了一番,又对一旁的钟会说道:“士季,你说这像不像当年汉高祖初登帝位,大封功臣之前,群臣聚在一起议论的情景?” 钟会脸色一变,嘴唇嚅了嚅,没敢说话。 司马懿微微欠身。“恕臣直言,陛下并非开国之汉高祖。勉强比拟,更近乎中兴之孝宣帝。孝宣帝出自民间,不为大臣所知,难免疑惑。陛下虽即位十年,即为权臣所制,尚未亲政,不为群臣所知。今日一鸣惊人,难免有所不安。” 曹芳歪着头,斜睨了司马懿两眼,无声地笑了。 “太傅,说说你与诸葛亮对阵的故事吧。”曹芳不紧不慢,透着说不出的从容。“君臣相知,就从太傅开始,如何?” 司马懿拱手施礼。“唯。”他顿了顿,又道:“自太和元年六月,臣奉诏驻宛城,攻灭孟达起,至青龙二年八月,诸葛亮病逝五丈原止,臣与诸葛亮对峙七年有余,大小数十战,陛下想听哪一次?” “难得有空,就从头说起吧。”曹芳转头对钟会说道:“士季,你记一下。太傅年高,下次未必还有机会再说。” 钟会很尴尬。天子与司马懿暗斗机锋,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唯。” 钟会取来纸笔,一旁设案坐下,准备记录。 司马懿借此机会,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说道:“这件事,要从文皇帝时说起。孟达背蜀奔魏,文皇帝待其甚厚,任命其为新城太守。是时也,臣以为孟达言行倾巧,不可重用,可惜不为文皇帝所纳,这才有新城之变……” —— 东侧殿中,大臣们三五成群,沉默不语,气氛压抑。 他们能看到西侧殿中天子与太傅司马懿交谈,却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为什么又谈了这么久。 难道是司马懿认罪了? 从钟会在一旁笔走龙蛇来看,的确有些像。 这不免让人担心。 从司马懿放弃死士的作风来看,为了换取天子的赦免,他是可以放弃任何人的。 如果他认罪了,支持他起事的人就要倒霉了。 太仆王观面色死灰,太尉蒋济、司徒高柔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郭太后则早就放弃挣扎,像一团烂泥一样歪坐在小榻上。 那些和司马懿一向走得近的人也为此惴惴不安,患得患失。 这些年,因为曹爽擅权,希望司马懿能够出面与之抗衡的大臣不少。在司马懿装病期间,上门拜见问安的更是络绎不绝。一旦司马懿认罪,就算天子赦免了死罪,他也很难全身而退,与他关系好的人也会受连牵连,罢官免职是意料之中的事。 多年辛苦,毁于一旦,换了谁都会觉得憋屈。 要想避免这个局面,只有一个办法。 在获得了太尉蒋济和司徒高柔的默许后,卢毓的疑问先传到了太仆王观的耳中。王观此刻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给他一根稻草,他都会拼命抓住。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岂能放过。 他像一条泥鳅,在人群中拱来拱去,先与熟悉的大臣串联,然后再将这个疑问扩散开,一直传到长水校尉郭芝的耳中。 郭芝和王观一样,立刻来了精神。 虽然无法确定天子是谁的血脉,但天子大概率不可能是济南王曹楷的儿子,皇室用这个不靠谱的借口,里面一定有问题。 只要咬定这一点,再请太后出面废立,就有了能让人接受的理由。 证据是否充足并不重要,只要大臣们支持,就没人能够阻止。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天子得罪了几乎所有的大臣,已经人心尽失。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必然应者云集。 郭芝凑到郭太后耳边,将大臣们窃窃私语的内容说了一遍。 郭太后听完,当场就吓傻了,半天没说话。 “天子……可是先帝指定的嗣君。”郭太后面色煞白,结结巴巴的说道:“在先帝陵前,你们竟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郭芝很生气,白晳的面庞涨得通红,原本就因缺少睡眠而充满血丝的眼睛更是血红,透着凶狠。 “事到如今,谁还顾得上先帝?若是让他得手,回到洛阳之后,你以为真能在永宁宫安稳度日?难得大臣心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废了他,以绝后患。” 郭太后转头看看大臣们。 大臣们却纷纷避开了她的眼神,装没事人似的,谁也不肯与她目光接触。 很显然,废帝的心思人人都有,但谁来带头,却是一个很难取得一致的事。 毕竟风险就在面前摆着。司马懿父子有兵在手,尚且未能成功,就凭他们这些人,想行废立之事,难度更大。 眼下能指望得上的,还是司马懿。 他的儿子司马昭就在外面,手里有兵。人数虽然不多,却足以压制天子身边的数百卫士。 说得更直接一些,如果不是司马懿临阵退缩,不敢拼个鱼死网破,现在又怎么会是这个局面? 可惜司马懿现在态度不明,又有天子面前,想和他商量都商量不起来,只好撺掇郭芝出面,让这个西凉莽夫去冲锋陷阵。 郭氏与司马氏有婚约的事,大家都清楚。这种时候,你们不出面,谁出面? 见大臣们都不吭声,郭太后又看向郭芝,神情无奈。 你说的大臣们心齐呢?我可一点也没看出来啊。 郭芝转身将王观拽到一旁,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王观连连拱手。“校尉,眼前形势,公卿大臣虽然位高,却无兵权,如何能行事?校尉手中有兵,正是登高一呼的不二人选。” 郭芝眼珠一转,明白了王观的意思。 这些关东老臣,一个比一个奸,这是要我出头,让他们捡便宜吧。 见郭芝犹豫,王观又道:“太后是先帝所立,奉先帝遗诏,养育天子。校尉为国之重戚,扶助皇室,天经地义。事成之后,太后临朝,校尉辅政,皇室安,天下定,封侯何足道哉?” 郭芝怦然心动。 第55章 所见略同 郭氏之所以选择支持司马懿,不仅仅是因为曹爽擅权,排挤司马懿,更因为曹爽排挤郭太后,以及郭太后身后的西平郭氏。 照理说,郭太后虽然没有托孤之名,却有托孤之任,理当与曹爽、司马懿共享权利。西平郭氏作为外戚,也应该鸡犬升天,共享富贵,封侯拜将不在话下。 但是曹爽将郭太后迁到永宁宫,不让她过问政事,也不让郭氏子弟分享权力。 天子登基十年,郭氏子弟和十年前先帝在时没什么两样。 作为郭氏子弟中能力最强的郭芝现在也不过有名无实的长水校尉,要听中领军曹羲的号令,其他人可想而知。名义上都是宿卫近臣,实际上权力非常有限。 作为西平郭氏的当家人,郭芝对此不满很久了。 现在机会来到了面前。 如果能主持废立之事,不仅救了司马懿,还能以拥立新帝之功掌握实权,大将军是囊中之物,群臣也只能对他俯首。 一想到那样的情景,郭芝便有些按捺不住心中沸腾的热血。 他稍微想了想,决定先想办法出殿,与司马昭取得联络。 他这个长水校尉是虚的,手下的兵不多。要想成功,必须得到司马昭的支持。 司马昭手中不仅有司马氏的部曲,还能指挥那些死士。至于死士是司马师招募的,只听司马师的命令,那不过是骗人的鬼话,根本没人信。 郭芝与王观商量,得到了王观的全力支持。 王观表示,愿意与郭芝一起潜出陵园,与司马昭会合。在司马懿选择了隐忍的时候,没有他出面,司马昭是不会相信郭芝的。 两人谋划了一番,托辞要如厕更衣,出了东侧殿。 但是当他们想出陵区的时候,被许仪安排的甲士拦住了。抗争未果后,被带到了曹芳的面前。 曹芳正听司马懿讲故事,看到王观、郭芝被带过来,多少有些意外。 他已经下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这两人居然还敢闯关。 头这么铁吗? “陛下……”王观跪倒在地,一边偷眼看司马懿,一边想着狡辩之词。 “你不用说了。”曹芳摆摆手,眉头微皱。“拖出去,砍了。” “唯。”押送王观、郭芝来的甲士也正恼火,听到天子下诏,二话不说,拖起王观就往外跑。王观大惊失色,大声求饶。 曹芳充耳不闻。 见求饶没用,王观又急又怒,用手死死扒着殿门,破口大骂。 “暴君!昏君!大魏不幸,天下不幸!” 甲士更加恼怒,用手中的刀鞘猛砸王观手臂,只两下,就将王观的手臂打折。随即又挥起刀鞘,狠狠的抽了王观两个耳光。 鲜血混着几颗牙齿,从王观口中吐出。 王观疼得几乎晕过去,还是骂不绝口,只是含糊不清,没人知道他在骂什么。 甲士将王观拖到享殿外,手起刀落,砍下了王观的首级。 骂声戛然而止。 东侧殿一片死寂,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陛……陛下,臣……”郭芝瘫在地上,哆哆嗦嗦,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想出去干什么?”曹芳淡淡地问道。 “臣……臣……”郭芝后悔莫及,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知道自己被那群大臣们骗了,此刻就算他肯招认,也没人会承认。他肯定活不成,而且会将郭太后拖下水。 他现在别无选择,只能认命,只有拼命使眼色,向司马懿求救。 司马懿莫名其妙,却也不能见死不救,直起身子,刚要说话,曹芳就挥了挥手。 “拖出去,砍了。” “唯。”甲士一声断喝,拖起郭芝就走。 曹芳转过头,看着司马懿。“太傅刚才想说什么?” 司马懿咂了咂嘴,苦笑道:“臣坐得久了,腿麻。” 曹芳恍然,站起身。“朕也觉得坐得太久,腿不舒服。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回来再接着说你的故事。”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司马懿无奈,只得起身跟上。 两人出了西侧殿,曹芳负手在前,司马懿拱手在后,沿着走廊,缓缓而行。 一会儿功夫,甲士将两颗首级放在托盘里,拿了过来。 曹芳看了一眼,让甲士将首级拿到东侧殿,让太后和大臣们看看。甲士领命,跨过庭院,向东侧殿走去。 曹芳停住脚步,看向东侧殿。“太傅,你说他们想干什么?” 司马懿面无表情。“老臣愚钝,猜不出来。” “朕倒是觉得很好猜。”曹芳转身,打量着司马懿的眼睛。“殿外有什么?不就是令郎司马昭率领的几千将士嘛。奋起一击,说不定还有机会。” 司马懿的眼角抽了抽,正要说话,东侧殿传来一阵惊呼,应该是有人被两颗血淋淋的首级吓到了。司马懿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一声轻叹。 “如果他们真作如此想,那就是该死。” “什么?”曹芳追问了一句。“朕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司马懿知道天子的用意,却无可奈何,只得提高声音说道:“陛下,臣是说,他们该死。” 曹芳哈哈一笑。“朕与太傅所见略同。” 东侧殿中,太后与大臣们正被王观和郭芝的首级吓得乱作一团,突然听到天子的笑声,纷纷向外看,见司马懿和天子并列,不由得面面相觑。 “太傅刚才说了什么?”有人悄声问道。 “好像是说……他们该死。”回答的人看向王观、郭芝的首级,声音颤抖。 他们见过死人,只是没想到天子会如此简单粗暴,王观、郭芝被带进西侧殿没一会儿就被砍了,尤其是王观,连最基本的审问过程都没有。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寒意。 尚未脱困,天子就如此残暴,等他掌握了权力,他还会有什么顾忌吗? 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司马懿居然会站在天子一边,说王观、郭芝该死。就算天子没有审问,他难道猜不出这两个人想干什么吗? 这个人真是为了自己的安危,不顾任何人的死活。 郭芝也就罢了,王观可是他的故吏,死心塌地支持他的。 一时间,无数人心灰意冷。 第56章 旁观者清 曹芳视力极好,将对面一张张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喜忧参半。 喜的是,杀了王观和郭芝,震慑了群臣,削弱了司马懿的实力。 若非死心塌地,这时候不太可能还为司马懿出头。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不如趁此机会除掉。 忧的是,他这个暴君、昏君的恶名怕是洗不掉了。看这些大臣的神情,将来再出点幺蛾子,他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下顾不上那么多。况且这些人虽然不像王观、郭芝头铁,能跟着司马懿一起来,看着司马懿父子和他明争暗斗也不吱声,心里对他这个皇帝也谈不上多少感情。 还不如陈泰呢。 想到陈泰,曹芳忽然觉得有点苛责陈泰。 相比于这些隔岸观火的大臣,陈泰至少还能主动为他考虑。 曹芳想了想,转身向隔壁的房间走去。“太傅,我们去看看陈尚书。”曹芳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他伤得很重。” 司马懿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跟着曹芳走进了隔壁。 陈泰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见是曹芳和司马懿,吓了一跳,强撑着要坐起来。曹芳赶上一步,轻轻按在陈泰肩上。 “陈卿,你伤势太重,不要乱动。” “陛下,刚才是谁?”陈泰的额头全是豆大的汗珠。 曹芳沉默了片刻。“郭芝,王观,他们想潜出陵园。” 陈泰恍然,转头看向司马懿,语带愤怒。“太傅,还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罢休?” 司马懿眼中寒光一闪。 他弓着身,低着头,曹芳看不到,躺在床上的陈泰却看得一清二楚。 “太傅,你和大将军都是先帝托孤的大臣,曹爽年轻,不知分寸,你却是从武皇帝时起就深受器重的老臣,文皇帝和先帝更是对你推心置腹。如今天子不安,你岂能无动于衷?” 司马懿一声叹息。“宣伯,你言重了。我犯下大错,愧对先帝,愧对天子,哪里还敢有什么想法,唯有待罪御前,任凭天子处置。” “当真?” “天子面前,不敢有一句虚言。” “可愿在先帝神位前起誓?” 司马懿滞了一瞬,又是一声叹息。“当然。” 陈泰转头看向曹芳,眼中充满恳求。“陛下召太傅来,正是为此。如今太傅愿意在先帝神位前起誓,还请陛下给他一个补过的机会。” 曹芳还在犹豫,身后的钟会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曹芳转头看向钟会。钟会示意曹芳跟他走到一旁,低声说道:“陛下,过犹不及,不如就此罢手。” 曹芳不解。“就此罢手?别的还好说,那么多死士……” 钟会微微一笑。“陛下放心,太傅自会处理死士。” “太傅?” “陛下,留着这些死士,不能安睡的不仅是陛下,还有太傅。相比之下,陛下出入皆有禁军护卫,死士们未必能找到下手的机会。太傅则不然……” 钟会拖长了声音,没有再说,但是曹芳却明白了钟会的意思,如梦初醒。 果然还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在洛阳两千死士被全部击杀的情况下,外面那些死士又怎么可能只恨他一个人,司马懿、司马昭同样是死士报复的目标。 司马懿一直不松口,只是想讨价还价罢了。 他递给钟会一个鼓励的眼神,转身回到陈泰面前。 “陈卿,你是懂朕的。这些年,曹爽乱政,太傅受了委屈,朕也是知道的,也想补偿他。只是这死士……”他摇摇头,一脸无奈。“这两天每每念及此事,朕都觉得后脊发凉。” “臣愿……” 陈泰话刚说了一半,司马懿突然抢先一步,抢倒在地。“陛下,老臣愿为陛下解后顾之忧。” 陈泰也愣住了,一时搞不懂司马懿在说什么。 曹芳却松了一口气,真被钟会猜中了。 “太傅的意思是?”曹芳试探着问道。 “陛下,犬子在禁军中招募死士,大逆不道。老臣教子无方,难辞其咎。蒙陛下大恩,赦老臣死罪。老臣愿率部曲,配合陈泰,剿灭殿外死士,为陛下解忧。” 曹芳心中欢喜,看向陈泰。 陈泰却看着司马懿,脸色变了又变。在感受到曹芳的目光后,他收回目光,一声叹息。 “请陛下下诏。” 曹芳弯腰扶起司马懿,用力挤出两滴眼泪。“太傅,辛苦你了。” 司马懿颤颤巍巍的起身,含糊不清的说道:“应该的,应该的。” 曹芳让陈泰好好休息,挽着司马懿的手臂,出了门。钟会跟在后面,冲着呆若木鸡的陈泰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陈泰缓缓躺在榻上,两眼望天,一动不动。 曹芳和司马懿再次来到明帝的神位前,又派人将郭太后等人一起请来。 一会儿功夫,郭太后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来了。她面无人色,眼神呆滞,显然被吓坏了,还没回过神来。 太尉蒋济等人跟在后面,一个个脸色阴沉,眼神游移不定。 等众人站定,曹芳看了司马懿一眼。 司马懿慢慢走到神位前,撩起衣摆,跪倒在地,“呯呯呯”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运足了气,以尽可能大的声音说道:“老臣无状,辜负先帝,辜负陛下,教子无方,于禁军之中招募死士,惊拢陛下,大逆不道。老臣懿,蒙陛下不弃,愿以残躯,报陛下不杀之恩……” 众人听了,神色各异。 有人一脸惊讶,不敢相信司马懿会主动请缨,剿杀死士。 有人则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不屑地摇摇头。 有人茫然无措,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无数双目光中,司马懿发完了誓,起身走到享殿门口,下令让人召司马昭来见。 曹芳站在殿中,看着殿门口的司马懿那高大挺直的身躯,心中暗自生寒。 这是一个狠人,一个真正的狠人。 蒋济等人站在一旁,同样看着司马懿,有人充满不屑,有人绝望无助,有人则满是后悔之色。 郭太后站在一旁,脸色茫然。 曹芳想了想,走了过去,托住郭太后的双臂,柔声说道:“太后,没事了,没事了。有太傅出面,大局可定,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宫了。” 郭太后突然醒悟,眼中露出惊恐之色,拼命想抽回手臂。 曹芳手上用力,紧紧的抓着郭太后的手臂不放,脸上的笑容灿烂如初升的朝阳。 第57章 惊喜 在司马昭的配合下,被解除武装的死士没有一个逃脱,全部被砍了脑袋。 包括已死的司马师和没死的牵弘。 曹芳本想留牵弘一条命,但是司马懿说,除恶务尽,一个也不能留,否则将来必留后患。 牵弘被杀时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司马懿表里不一、欺世盗名。 司马懿不为所动,仿佛牵弘骂的是别人,与他无关。 看着山谷中排成几十排的尸体,再看看被堆成小山的首级,曹芳从心底里感受到了寒意。 这就是乱世,这就是杀人如割草的乱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害怕,反倒有一丝丝兴奋。 难道我天生就是个暴君?他暗自思忖。 最后一颗首级落地的时候,曹芳接到了消息。 桓范和镇南将军毋丘俭带着一万步骑正在赶来,离高平陵还有五十里。 因为担心长途急行军,体力不足,被骑兵突袭,桓范选择暂时停下来休整,恢复体力,准备接战。他担心曹芳等得急了,先派人前来通报消息。 曹芳这才长出一口气。 有了桓范、毋丘俭和这一万屯田兵,他的安全才算真正有了保障。 曹芳随即让人通知桓范,由毋丘俭统兵,缓缓前进,桓范本人迅速赶到高平陵,与他会合。 —— 高平陵东,五十里。 镇南将军毋丘俭看看手里的诏书,又看看刚刚赶回来的信使,将信将疑。 “天子真的安全了?” 信使连连点头。“将军,我看到了尸体,一大堆无头尸体,将近千人。还有堆成一起的首级,像个小山似的。现在主持军务的尚书陈泰,不过他伤得很重,由司马昭具体负责。天子身边有三百精锐,由武卫将军许仪指挥。” “许仪做了武卫将军?升得够快的啊。”毋丘俭笑了一声,心中暗喜。天子如此不吝重赏,自己虽然来晚一步,应该也不会空手而回。“司马师呢?” “司马师被砍了首级,我亲眼看到了,就挂在最醒目的地方。” 毋丘俭转头看看桓范,更是惊骇。 桓范揪着乱糟糟的胡须,想了想。“看来天子已经掌握了形势,大获全胜。司马懿断尾求生,不得不杀了司马师。清君侧还好说,在禁军中招募死士,这可是大逆不道。若不能求得天子赦免,可是要诛三族的。” 毋丘俭思索片刻,缓缓点头,又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小心为上。大司农,你先行一趟,赴天子之约。我在此休息一夜,明天早晨继续进军。如果中午之前收不到你的消息,我会发起进攻,与司马懿决一死战,营救陛下。你见到陛下之后,不管有什么情况,务必要护得陛下周全,等待增援。” 他叹了一口气。“司马懿用兵高明,不能不防。天子年幼,生死面前,被迫行事,也不是不可能。” 桓范点头答应,随即起程。 —— 当天晚上,桓范就赶到了高平陵,见到了曹芳。 君臣再见,恍如隔世。 桓范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两眼充满血丝,衣领也黑了一圈,身上也是一股混杂着汗腥味的酸爽,一看就是几天几夜没有脱衣睡觉,也没有好好吃饭,一心只想着救驾。 “桓卿,你总算来了。”曹芳扶起桓范,鼻子有点酸。 桓范也有些激动,抓着曹芳的手臂,看了又看。“得知陛下无恙,臣与镇南将军都不敢相信。如今亲眼看到陛下,臣才放心。天佑大魏,天佑大魏。” “坐下说,坐下说。”曹芳连忙说道,让人给桓范准备吃的、喝的。“桓卿,你不知道,朕这几天真是度日如年,盼桓卿来,盼得眼睛都花了。” “陛下,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桓范再拜,随即将这几天的行说了一遍。 听他说完,曹芳才明白,不是桓范来得迟,是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许昌离此将近五百里。桓范仅是赶到许昌,就用了一天一夜,马都跑死了几匹。赶到许昌后,他一边召集将士,一边派人去谯县找镇南将军毋丘俭,又用了一天时间。 毋丘俭是镇南将军,都督豫州军事,领豫州刺史,治所不在许昌。 等毋丘俭带着亲卫骑赶到许县,桓范这才日夜兼程,赶往高平陵。 他最大的失误在于高估了行军的速度,以为和普通人赶路一样快。 其实大军行进很复杂。就算是骑兵,正常情况下,一天行程也不会超过百里,有步卒时更是快不起来,四十里是标准路程。 桓范、毋丘俭用四天时间赶到这里,已经属于不要命的急行军。一旦遭遇伏击,很可能全军覆没,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毋丘俭曾与司马懿一起攻辽东,深知司马懿的厉害,极力反对如此急行军。如果不是桓范逼他,至少还要两天才能到。如果他知道司马懿本人也来了,可能还会更慢一点。 桓范说完了自己的事,随即问道:“陛下是如何反杀的?臣与镇南将军听到这个消息时,都不敢相信,还以为是司马懿用计,逼迫陛下。” 曹芳嘿嘿一笑,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 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这里面既有运气,又有决断,缺一不可。 “士季,你为大司农解说一下这几天的情况。”曹芳对钟会说道。 这么牛逼的事,自己说出来难免有自夸之嫌,让钟会说,才能更尽兴。 这也是给钟会一个表现的机会,表示自己把他当心腹了,以后要更用心的干活,不要三心二意。 钟会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了起来。 桓范见状,眼中露出一丝诧异,随即又化为惊喜。 他太清楚钟会的价值了。 天子能将钟会收为己用,不亚于击败司马懿父子,取得主动权。如果再考虑到陈泰,那天子已经得到了颍川世家的支持,接下来再与朝臣抗衡就多了几分底气。 杀人不算本事,只要敢拼命,谁都可以杀几个人。 可是能将人才收为己用,尤其是之前对自己爱理不理的人才,那才是真本事。 这一点,文皇帝、明皇帝都做得不够好。文皇帝太软弱,明皇帝又太强硬,都没能真正收服颍川世家,反而将关系弄得很僵。 仅此一项,又可见天子潜力无限,不在文皇帝、明皇帝之下,甚至有机会与武皇帝曹操比肩。 桓范看了一眼曹芳,心中充满喜悦。 真是惊喜连连啊。天子比自己想象还要出色,还要有手段。 桓范心中随即生起一个疑问。 天子这么高明,却一直隐忍不发,难道就是在等司马懿父子发作,和曹爽鹬蚌相争,以便渔翁得利? 第58章 论功行赏 随着钟会绘声绘色的讲述,桓范心中的兴奋渐渐平复。 曹芳看在眼里,心头的得意也不知不觉的消散。 他看得出来,桓范对他的表现并不全部满意,甚至有那么一点失望,不像上次听他说完之后那么兴奋、惊喜。 果然装逼这种事只能偶尔为之,时间长了,迟早会露出破绽。 在桓范眼里,自己应该已经成了一个表现还不错,但远远称不上完美的少年君主。 虽然有点遗憾,曹芳还是收起心里的小失落,眼神诚恳地看着桓范,希望他能为自己出谋划策,查漏补缺。之前迫于形势,来不及多想,肯定有不少不足之处。 桓范感受到了天子的诚恳,心中满意。 比起曹爽兄弟,天子虽然年轻有决断,却不自负,这是好事。 仔细斟酌了一番后,桓范躬身说道:“陛下临机决断,勇气可嘉。太傅既已俯首,作乱之人也已经伏法,待明日镇南将军到,陛下祭拜了先帝,就可以起程回宫了。” 听话听声,听鼓听音。曹芳立刻问道:“回宫之后呢?” 桓范抚着胡须,眉心微蹙。“事起有因,大将军与太傅皆有责任。如今大将军已自免,又失一臂,不能再侍奉陛下,武卫将军曹训同样如此,为陛下计,不如就此罢休,使大臣安心。” 曹芳有些意外。“就这样?” “臣以为,这样最好。”桓范接着分析道:“天下三分,征战未休。大魏承汉之天命,当以一统天下为己任。以一敌二,东征西拒,殊不不易。唯有君臣一心,方能成功。且士可杀,不可辱。太尉、司徒皆是武皇帝时老臣,仕魏数十年,名重天下,门生故吏无数。若因此而被戮,恐天下不安,亦于陛下英名有损。” 曹芳沉默不语。 就这么罢休,是不是太纵容了? 桓范一看曹芳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陛下,太尉、司徒皆是名士,岂能不知进退?回朝之后,他们必然上书请罪自免,闭门思过。” 曹芳转转眼珠,松了一口气,又看向钟会。 钟会正等着这个机会,立刻说道:“陛下,臣赞同大司农的意见。” 曹芳点头表示同意。“既然如此,那就依大司农。朝廷不可无大臣,太尉、司徒上免后,又该由谁来补缺?” 桓范躬身说道:“依例,三公有缺,依次递补。太尉、司徒皆免,当由司空王凌接任太尉。” “那司徒呢?” 桓范不说话,钟会说道:“陛下,此次能化危为安,陛下英明之外,大司农当是首功。且大司农为陛下乡党,忠心不二,历任内外,皆为称职,是司徒的最佳人选。” 曹芳恍然,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这么明显的事,还要问? 他眼珠一转,随即说道:“大司农功高,朕岂能不知?只是大司农转司徒,那大将军又由谁堪接任?” 桓范本来还觉得有些委屈,一听天子这句话,随即释然,心里像灌了蜜似的,连忙拜倒。 “陛下错爱,臣感激不尽。只是大将军位高权重,臣不堪其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且陛下成年,理当亲政,大将军不必再设。” 钟会偷偷地撇了撇嘴。 曹芳摆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子。“既然如此,那就委屈桓卿了。” “臣愿为陛下效劳。” “司空王凌转太尉,桓卿转司徒,这司空之位就由镇南将军毋丘俭接任吧。若非他与大司农赶来,未必就如此迅速平定。” 桓范应声说道:“陛下英明。” 钟会却有些遗憾,他本来希望陈泰能够接任司空。可是天子话已经说出了口,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附和桓范,表示赞同。 不管怎么说,他的中护军已经稳了。 —— 桓范实在累得不行,与曹芳交流完情况后,就撑不住了。 曹芳让桓范就在自己睡的小榻上休息。 桓范很感激,却不敢接受,再三推辞。曹芳最后让人在小榻前的踏板上铺了褥席,供桓范休息,并表示自己要看着桓范才心安。 桓范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鼾声大作。 曹芳陪在一旁,又欣慰又心疼。七十多岁的人了,连续几天不能好好睡觉,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真担心他这么躺下去就醒不来。 听到桓范呼吸渐渐平稳,曹芳悄悄起身,向钟会招了招手,一起走到殿门口。 “大司农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有些事,士季你去办一下。” 钟会拱手道:“请陛下吩咐。” “朕仔细想想,你和大司农的意见还是有些道理的。太尉、司徒虽然行事有失妥当,却也情有可原。为大局考虑,就此为止吧。你和太尉有旧交,就由你和太尉通个消息,让他们安心,如何?” 钟会正中下怀,躬身答应,转身出去了。 曹芳看着钟会的背影,眉心微蹙。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做不够痛快,但桓范和钟会一老一小两个谋士都赞成,他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逆势而行。 都说政治的真谛是妥协,以前没什么感觉,这次算是切身体会了。 不过,比起情绪上的不痛快,让他压力更大的却是世家的盘根错节,错综复杂。 桓范说得很明白,蒋济、高柔历仕四世,门生故吏无数。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的身后站着无数人。司马懿更是如此,他在军中二十余年,积累了深厚的人脉,包括后三国时代最耀眼的将星之一邓邓艾都是他的故吏。 所以司马懿才有底气壮士断腕。 只要他装得很可怜,他就不会真的很可怜。 他能乱中取胜,杀了司马师,又将王观、郭芝这两个钉子拔掉,已经是在冒险。 郭芝也就罢了,不过是因为裙带关系而翻身的咸鱼。王观却不是普通人。虽然他的实力不能和司马懿、蒋济等人相提并论,但他为官数十年,门生故吏也不少。 总而言之,这次事变结束了,但他与世家的斗争却远远没有结束。 甚至可以说,是刚刚开始。 是扭转历史的滚滚车轮,开创一个新时代,还是被历史的滚滚车轮碾成渣,尚未可知。 他不是不能选择躺平,可是一想到短命的西晋王朝,想想八王之乱,想想随后的五胡乱中华,三百年乱世,他就意难平。 “虽千万人,吾往矣。”曹芳自言自语,同时握紧了拳头,暗下决心。 去他奶奶的,要么不装,要装就装回大的。 (第一卷完) 第59章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钟会走进东侧殿,在门口站了片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凝神注意他一举一动的大臣们见此情景,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将目光挪开,或闭门养神,或观风看景,就是不理钟会。 从钟会的表情看,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他们已经被天子搞怕了,没事就是最好的事。 荀勖站在人群中,本想和钟会打招呼,可是一看其他人,又讷讷的闭上了嘴巴,只能用目光和钟会交流,表示无奈。 钟会却笑得更加灿烂,给荀勖递了个大功告成的眼神。 荀勖如释重负,无声地笑了。 钟会走到郭太后面前,躬身施礼。“殿下受惊了。请再坚持一下,明天等镇南将军到,就可以回宫了。” 郭太后抱着手臂,默默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钟会的声音不小,其他人听得清清楚楚,都有些诧异。 镇南将军毋丘俭到了? 他们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只看到大司农桓范来了,却没想到镇南将军毋丘俭也到了。稍微了解路程的人都清楚,镇南将军毋丘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到这儿,简直是神速。 钟会转身又走到蒋济、高柔面前,躬身而拜。“事出仓促,天子不安。二公为国之重臣,当为中流砥柱,安定人心,莫使敌国有隙可趁。” 蒋济与高柔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惭愧。 且不说他们支持司马懿是对是错,就这几天的表现来看,也当不起国之重臣的身份。 “钟太傅有子如此,当含笑九泉。”蒋济说道。 高柔轻声问道:“司马太傅安好?” “司马太傅安好,正在西侧殿休息。这几天,他也很辛苦。”钟会轻声说道:“具体的事,待回城之后再细谈。眼下还请二公体谅天子,安抚众臣,不要再出现王观、郭芝之类的事。之前的事……” 钟会顿了顿,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到此为止。” 高柔沉默以对。他身后不远处的卢毓听得清楚,轻轻的吐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转开了目光。 钟会用胜利者的眼神扫视一圈,躬身而退。 蒋济看着钟会离开,走到高柔身边,拍拍高柔的肩膀。“文惠,临机决断,你我都不如太傅。” 高柔神色黯然,张口欲言,却什么也没说,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曹芳就醒了。 他茫然的抬起头,看到桓范正一脸歉意地看着他。 曹芳揉揉眼睛。“桓卿醒啦?” “陛下……一直看着臣?”桓范指指曹芳身上的衣服,眼眶有些湿润。 曹芳低头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他昨天晚上坐着想心思,打算考虑一下长远规划,没想到靠在床边就睡着了。 “天子说大司农辛苦了,要守着大司农才安心。”钟会从一旁冒了出来,适时的充当起了解说员。 桓范一声叹息,翻身拜倒。“老臣何德何能,蒙陛下错爱,当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曹芳这才反应过来,知道桓范误会了,或者说,被钟会误导了。他顺势扶起桓范,客气了几句,把桓范感动得热泪盈眶。 曹芳吩咐人取水来,侍候桓范洗漱。 钟会忙前忙后,热情周到。甚至不需要曹芳吩咐,就让人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餐。 桓范洗了脸,却顾不上吃早餐,立刻安排人去通知毋丘俭。他本应该昨天晚上就派人回复,只是当时实在太累了,没顾上。现在再不发消息,毋丘俭要急了。 钟会自告奋勇,表示愿意走一趟。 曹芳还有些意外,桓范就满口答应。曹芳见状,只好顺水推舟,写了手诏,让钟会送去,命毋丘俭以急行军的速度,尽快赶到高平陵。 钟会领命而去。 看着钟会的身影远去,桓范转头对曹芳说道:“陛下,中护军主武官选拔,关系重大。司马师能在禁军中招募那么多死士,与担任中护军关系极大。你真要将此职付予钟会?” “桓卿觉得不妥?” “中军外御强敌,内守京师,禁军更是关系到陛下安危的力量,当选持重之人。钟会虽聪慧,却年少气盛,又好名邀誉,骤登要职,恐怕难以胜任。臣以为,当从宗室中挑选人材,以充宿卫。” 听了桓范的分析,曹芳也觉得这个任命有些冒失,不够稳妥。 “只是……朕已经应了。” 桓范点点头。“老臣只是提醒陛下,并无让陛下收回成命之意。先让他试试,过几个月再说也不迟,挑选合适的人选也需要时间。”他抚着胡须,眉头紧锁,一声叹息。“天下未定,强敌环伺,军中不可乱。刘禅也就罢了,守成之主耳。孙权却是觊觎江淮已久。若是趁我朝堂不安,起兵江淮,届时内忧外患,只怕陛下更难安睡。” 曹芳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现在蜀汉是费祎当政,姜维还没掌握大权,所以西线一直比较太平,曹魏的注意力一直在东南方向。但是这个情况维持不了多久,费祎一旦遇刺身死,姜维上位,蜀汉最后的疯狂就要拉开序幕,曹魏将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 分久必合,三国时代即将进入最后的三十年。 曹魏做好准备了吗? 当然没有,因为曹魏就是三国中第二个灭亡的,仅次于实力最弱的蜀汉。相比之下,孙吴却是坚持到最后的,比曹魏还晚了十几年。 当然,西晋统一天下也不是西晋有多优秀,而是同行的衬托。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坐断东南的大魏吴王孙权就要挂了,东吴也将陷入和曹魏差不多的混乱局面,各种内斗层出不穷。 最后的三十年,是摆烂的三十年。 “桓卿,宗室子弟中还有多少可用之材?” 桓范一声叹息。“不瞒陛下说,有是有,却也不多。大魏自立国起,即为浮华所累。先帝在位时,多次下诏贬抑浮华,甚至斥退了不少人,却收效甚微。积重难返,大厦将倾,陛下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曹芳思索片刻,淡淡地说道:“桓卿不必沮丧。待此间事了,回城之后,再慢慢思量。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事在人为,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桓范一声叹息。“陛下少年有志,大魏之幸也。可惜老臣年迈,怕是看不到陛下成功了。” 第60章 老与少 桓范的悲观,让曹芳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桓范的悲观是来自于智慧,还是来自于老人常见的愤世疾俗。 老年人——尤其是掌权的老年人——看不惯年轻人是亘古不变的通病,以前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但不可否认的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往往是年轻人。等年轻人成了老年人,创新能力和勇气会明显下降,更倾向于守成。 具体到这个时代,桓范等人坚持的是汉代经学传统,而年轻人崇尚的则是带有玄学色彩的清谈。后世公认,正始年间正是玄学启蒙的关键节点,夏侯玄、何晏,以及后世更为知名的王弼就是正始名士的代表人物。 无一例外,这些正始名士都是年轻人。 在政治上,四十岁以下都是年轻人。 桓范七十出头,看不惯这些小他一辈的年轻人也很正常。 不过话又说回来,玄学的确不是什么正经的治国之学,清谈误国几乎是后世公认的评价,就算是再天真的读书人也不会否定这一点。 这还真是个麻烦事。 曹芳搓了搓手。“桓卿,你为朕讲讲先帝的故事吧。” 桓范欣然从命,抚着胡须笑道:“陛下想从哪儿听起呢?” “凡事有本末,不如就从先帝被立为嗣君说起?” 桓范花白的眉毛一掀,露出一丝难色。“陛下,这件事说起来,可就有些复杂了。” 曹芳当然知道复杂,但这正是他想知道的内容。“无妨,朕有的是时间,桓卿可以慢慢说。如果搞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如何能对症下药、因病施治呢。” 桓范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那老臣就从建安末年文皇帝与陈思王争嗣说起。说起来,知道当年旧事的人越来越少了,知道的也三缄其口,不肯多说。老臣不说,陛下也许永远不清楚真相。” 曹芳大喜。“有劳桓卿。” —— 远处军旗在望,钟会轻叩车轼,车夫勒住线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一个随从甲士快步跑了过来,勒住坐骑。“钟君,我去通报。” 钟会矜持地点点头,身体微微后仰。 甲士策马去了,其他甲士过来,请钟会下车,准备与镇南将军毋丘俭相见。钟会却坐在车上一动不动。甲士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陪钟会来的荀勖看在眼里,暗自发笑,挥了挥手,示意甲士不必紧张,站在一旁就是。他自己下了车,侍立一旁。 过了一会儿,毋丘俭带着两个亲卫,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匆匆走到车前,拱手行礼。 “钟君?” 钟会微微颌首。“颍川钟会,见过君侯。” 毋丘俭连忙再拜。“岂敢,岂敢。先父当年曾在太傅麾下为将,受益良多。俭待罪尚书时,也曾多次向太傅请益,无以为报。久闻钟君家学渊源,颇有太傅遗风,一直未能亲见。今日得见,幸甚幸甚。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请钟君见谅。” 一旁的甲士如梦初醒,这才知道自己刚才请钟会下车错得有多离谱。 毋丘俭的父亲就是钟繇的故吏,毋丘俭的官再大,在钟会面前也要矮一级。 钟会爽朗的哈哈一笑,起身下车,与毋丘俭见礼。“君侯太客气了。会承先人余荫,蒙陛下不弃,奉诏来见君侯。还望君侯以国事为重,立刻率部赶往高平陵,以慰陛下。” “喏。”毋丘俭躬身再拜。 钟会凑了过去,在毋丘俭耳边说道:“君侯救驾有功,三公已是囊中之物。”然后轻轻拍了拍毋丘俭的肩膀。“努力!” 毋丘俭大喜,向高平陵方向拜了拜,又向钟会拱手施礼。 “钟君大恩,没齿难忘,稍后必有重礼相谢。” —— 毋丘俭带着队伍,与钟会一起赶往高平陵。 他没有骑马,与钟会同车,并且坐在右边的位置。他本来是想给钟会驾车的,钟会却觉得太过招摇,坚持不准。 毋丘俭只好作罢。 一路上,他没问高平陵的情况,反倒请教起了名实、才性之类的问题。这些都是钟会最擅长的话题,钟会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午时刚过,毋丘俭赶到了高平陵。 毋丘俭下车,部署将士。钟会则赶往享殿,向曹芳汇报。 曹芳正听桓范讲解文皇帝曹丕登基前后的事,看到钟会回来,便暂时打住了。问了一路的情况,随即命人召毋丘俭见驾。 在等待的时候,钟会提议,请郭太后、太傅司马懿、太尉蒋济等人一起来,以示郑重。 钟会话音未落,桓范便出声制止。 “陛下,臣以为不可。” “为何?”曹芳有些不解。 “陛下既然决定与郭太后及大臣尽释前嫌,就不宜过于张扬,折辱太后及大臣,留下芥蒂。郭太后出自西平,当年西平叛乱,主持平叛的人就是镇南将军的父亲毋丘兴。此时让太后来见镇南将军,有故意之嫌。太傅当年奉诏征辽东,镇南将军也在太傅麾下听令。此刻相见,是向太傅示威吗?” 桓范摇摇头,不满地瞪了钟会一眼。“此等意气之举,非大臣宜为。” 钟会面带假笑,也不说话。 曹芳也有些为难。“士季,你觉得呢?” 钟会拱手说道:“大司农所言,自是持重之见,无可非议。只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太后之所以敢于干政,大臣之所以愿奉太后诏书,正是欺陛下年少,威望不足,一如当年待先帝。镇南将军是先帝东宫旧臣,乃心为国,正是陛下可以信任的肱股,使太后与众臣知陛下不可欺也。” 桓范大怒。“大乱之后,人心不安,当以和为贵。若是步步紧逼,如何能安?” 钟会闭口不言。 曹芳想了想,摆摆手,打断了还想喝斥钟会的桓范。“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不过太后与大臣们都是明智之人,既知镇南将军至,岂能还有轻视之心。不必太过招摇,朕见见镇南将军就行了。士季,你去请镇南将军来吧。” “唯。”钟会躬身领命,转身去了。 桓范一声叹息。“陛下,武皇帝有言,不可慕虚名而处实祸。与大臣相处,不可逞一时意气,时时当以隐忍为上。当年武皇帝不满荀彧阻挠,也只是暗示而已。文皇帝杀杨俊、鲍勋,固然一时痛快,却惹来多少麻烦?殷鉴在前,不可不察。” 第61章 从大局出发 看着毋丘俭进殿,拜倒在面前,曹芳心里多了几分安全感。 毋丘俭可能是目前最值得信赖的将领。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毋丘俭背叛他的可能性都不大。 毋丘俭是先帝的东宫旧臣,仕途也和这个身份息息相关。可能是因为门第不高的原因,即使是东宫旧臣中,他也是最受先帝器重的那个。 就连讨平辽东的大功本来也是给他的,可惜他实力不够,未能成功,先帝不得不请司马懿为将。 这个实力一方面是指能够指挥的兵力,另一方面是指个人能力。当时的毋丘俭已经崭露头角,却还不具备统帅数万大军灭国的能力。 如今又过了十年,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数年前灭高句丽,彻底平定辽东,因功迁左将军,又转镇南将军,领豫州刺史,假节监豫州诸军事。 这简直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如果不是从桓范口中知道毋丘俭就在豫州,曹芳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破解之道。毋丘俭虽然未能赶上行动,但他的存在给了司马懿足够的压力,对司马懿壮士断腕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所以实力未必要用,但一定要有,否则没人会把你当回事。 曹芳最不理解的地方就是曹爽为什么不接受桓范的建议去许昌,借助毋丘俭的力量,与司马懿对峙。他也放想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向司马懿投降,最后家破人亡。 可能是他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过分了,无法得到毋丘俭的认同。 就算曹芳深居内宫,也知道曹爽干了不少混账事,看他不爽的可不仅仅是司马懿、蒋济等老臣。 与桓范聊了半天,略微知道了一些当年的史事,此刻的曹芳已经知道了一个事实:政治很复杂,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简单粗暴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把问题搞得更复杂。 从现在开始,他要学会从一个帝王的角度看问题。 曹芳弯腰扶起毋丘俭。“五百里驰援,辛苦将军了。” 毋丘俭大声说道:“臣为大魏之臣,受先帝大恩,理应为大魏效忠,为陛下效力,平叛乱,诛不臣。” 他的声音太大,曹芳吓了一跳,随即又笑了。“将军壮勇过人,甚好,甚好。” 毋丘俭也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吓着了天子,连忙降低了音量,解释道:“臣自奉先帝诏书统兵,于今十三余载,日夜与将士为伍,枕戈待旦,不肯有丝毫疏忽,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就大了。惊着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无妨,无妨。”曹芳心道这货虽是武装,也会给自己加戏。我说你一句声音大,你解释这么多干啥。“这才有将军的样子嘛。要是军中将领都羽扇尘尾,谈玄说道,朕可就真的睡不安了。” 毋丘俭一怔,神情有些尴尬。 在来和路上,他刚刚向钟会请教了玄学,怎么这么快就传到天子耳中了? 钟会也很意外,随即将目光转向了桓范。 不用说,肯定是桓范这老夫子在天子耳边嘀咕,诋毁玄学名士。 桓范不知道钟会和毋丘俭的心思,却对天子的态度非常满意。他正想提醒天子呢,毋丘俭虽是先帝器重的旧臣,却和夏侯玄等人交往甚密,没有做名士的才,却有做名士的心。 用他可以,却必须时时敲打。 看来天子是和自己想到这一起去了,这是好事。 曹芳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引出几个人内心这么多戏,自顾自和毋丘俭交谈了几句,便决定按计划起程。 从正月初六出城开始算,他已经离开洛阳九天了,也不知道洛阳乱成了什么样子。现在归心似箭,只想早早回到洛阳城,回到宫里,睡一个安稳觉。 其他人也早就等不及了,诏书一下,立刻起程。 连续几天没能好好休息,上至太后,下对普通郎官,都疲惫不堪,无精打采,看起来就像一群难民,还不如加续急行军了四五天的屯田兵精神。 曹芳邀太尉蒋济、司徒高柔同车。 蒋济、高柔坚持推辞。 曹芳最后说,三公坐而论道,朕有些话要和你们说,请二公不要推辞。 蒋济、高柔无奈,只得上了车。 曹芳坐的车是天子专用的大车,由六匹马拉着,装饰华丽,车内很宽敞,不仅能坐,还能躺着,接见大臣也不在话下。 只是蒋济、高柔心虚,不敢真与天子坐而论道,只敢跪在一旁。 曹芳盯着他们看了又看,一声叹息。 这些都是他敬重的名臣,可是现在却成了他的敌人,至少在他们心目中如此。 他已经知道了郭芝、王观为什么会铤而走险,这两位的态度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按照他的本意,那当然是斩草除根,全部杀掉,以绝后患。 但是他又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杀了他们,只会激起更多的仇恨,到时候不管他是不是曹氏血脉,都会被废掉。 曹丕、曹睿血脉单稀,曹操却有很多儿孙,随便找一个出来,都是比他更有资格做皇帝。 当然,他们能不能做好皇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朕相信,钟会已经将朕的意思传达清楚了。”沉默了半晌后,曹芳还是先开了口。“不管之前的事是误会,还是什么,都不必再提。从现在开始,你我君臣同心协力,向一个目标前进,那就是一统天下。” 蒋济、高柔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说道:“唯陛下……” 曹芳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急着表态,一点诚意也没有。 “太尉是淮南平阿人?” “是。” “淮南乱了多少年了?蒋公的祖宗坟茔可曾受扰?” 蒋济眉宇间神色一动,沉默一刻,一声轻叹。“若从袁术占据淮南算起,于今近六十载。江淮交兵,百姓无不被荼毒,臣家又岂能例外。” “高公呢?” 高柔说道:“臣家在陈留,中平之后屡受兵灾。武皇帝平定中原后,陈留稍安,还能勉强度日。” “秦末中原大乱,匈奴趁势兴起,侵扰中原。如今匈奴虽然不如当年强盛,鲜卑、乌桓却虎视眈眈。北疆形势之危险,不亚于汉初。二公是否想过,如果中原再打三十年,会是什么情景?” 蒋济、高柔身体一紧,神色微变。 他们久居高位,自然清楚北疆形势有多严峻。武皇帝曹操时,还能反击鲜卑、乌桓,先后有白狼山大捷、桑乾河大捷。现在天下三分,中原的主要力量都用于对付吴蜀,无力顾及北疆,北疆已经只能防守,无力进攻,防线摇摇欲坠。 再战三十余,中原力竭,北疆的胡虏肯定会像当年的匈奴人一样趁势南下。 “陛下……”蒋济欲言又止。 “蒋公,高公是武皇帝选拔的人才,如今都是大魏栋梁,名重天下的大臣。朕不敢奢望你们毫无保留的支持朕,朕只希望你们能从大局出发,助朕统一天下,为中原留一分元气。守护华夏衣冠,不为胡虏腥膻所染,莫使汉高祖、高后受辱悲剧重演。” 曹芳目光灼灼地看着蒋济、高柔,一字一句地说道:“蒋公,高公,可乎?” 第62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如何团结不同政见者? 树立一个能让大多数人都能认可的伟大目标。为了这个伟大目标,暂时放下分歧,一致对外。 对信奉儒家文化,内心还在怀念大汉荣耀的精英阶层来说,民族大义就是最好的选择,华夷之辨就是最好的理由。 大魏占据半壁江山,受草原上的胡虏压力最大,自然也就对胡虏乱华更为警惕。 相比之下,与胡虏没有直接冲突的蜀汉、东吴对华夷之辨就淡得多,甚至主动联络胡虏,夹击曹魏。诸葛亮、姜维都有类似的举动,曹魏不行险招,派刺客刺杀了鲜卑大帅轲比能,这才缓解了北疆形势。 蒋济、高柔对这些情况很熟悉,不用曹芳多说,就有了同仇敌忾之心。 “陛下宽容,老臣汗颜。”蒋济俯身而拜。“愿竭驽钝,为陛下效劳。” 高柔也拱手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兴平年间,匈奴于扶罗部入陈留,杀伤甚众,臣至今哀痛。中原残破,不能再受胡虏洗劫。” 曹芳松了一口气,随即一声长叹。“朕年少德薄,莅位日浅,诸事无从措手。本欲委政太傅和大将军,不想闹出这样的事来,愧对先帝,贻笑四方。还望二公不弃,辅佐朕躬,共克时艰。” “陛下,老臣惭愧。”蒋济垂泪道:“本欲为国除奸,不意惊了太后和陛下。老臣每每思及,五内俱焚,无颜再居高位。恳请陛下允臣乞骸骨,待罪乡里。” 高柔也说道:“老臣无状,一时失言,以为陛下不似任城威王血脉。陛下仁慈,不诛老臣以谢天下,老臣却不敢厚颜为百官之首。恳请陛下允臣乞骸骨,闭门思过。” 曹芳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他知道郭芝、王观敢于弄险,与高柔那句话有很大关系。但他却拿高柔没办法。高柔只是说他不像是曹彰血脉,没说别的。他杀高柔,难以服众,说不定会让人觉得心虚,引起更多人的猜疑。 所以,他只能故作大度,以示心中无鬼,不怕人说。 反正郭芝、王观已经死了,那些人也受到了教训,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再敢跳出来。 “朕刚才已经说了,之前的事不必再提。”曹芳摆摆手。“如今天下多事,就算二公致仕,也不能从此归隐。当在朕左右出谋划策,查遗补阙。朕想着,上古不仅有太傅,还有太师、太保,或许可以恢复旧制,以安老臣。二公以为如何?” 蒋济、高柔躬身施礼。“陛下英明,老臣感激不尽。” 他们也清楚,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不可能一点责任没有。罢免太尉、司徒是迟早的事。天子愿意设太师、太保,让他们与太傅司马懿并列,也算是给他们留了面子,没有拒绝的理由。 说完了后续的安排,又聊了几毛钱的闲话,蒋济、高柔告退。 下了车,两人并肩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两人谁也没说话,甚至没有交换眼神,嘴角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 “文惠,你还坚持自己的观点吗?” 高柔轻声笑道:“坚持不坚持,又有什么区别?不管他是不是任城威王的血脉,反正都姓曹。宫闱之内的事,我们外朝管不了,也不想管。”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粗中有细,杀伐果断,倒是有点任城威王的遗风,至少比任城威王的其他子孙强。” 蒋济点点头,一声轻叹。“先帝不愧是武皇帝一手调教出来的。这招棋埋得很深,鬼神莫测。” “可惜寿短。”高柔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大魏初立,两朝天子接连早夭,恐怕不是吉兆啊。” 蒋济眼神闪烁,没吭声。 —— 曹芳靠着车壁,看着蒋济、高柔并肩远去,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高柔坦承失言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 高柔不像是请罪,更是像挑衅,而且带着一种就是我说的,你能把我怎么样的得意。 老臣对少主充满傲慢的俯视表露无遗。 想起尹大目说的故事,曹芳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又有一丝悲哀。 这也许就是大汉士人气节的余音。 如果不是他挫败了司马懿父子的阴谋,让他们得手,司马氏代魏的历史车轮就会滚滚启动,不可阻止。等司马懿一死,司马师上位,最先倒霉的就是这些所谓的风骨。 嵇康身死,广陵散绝。阮籍吞声,七贤嚎哭。与士大夫们清谈之声相对应的是华北大地此起彼伏的鼓角争鸣,与峨冠广袖相映衬的是几百年的斑斑血泪。 这样的气节是美好,还是残酷? 他说不清。 但有一点,他很明确。 凡是不利于强国的思想,都不应该成为主流。 文明以生存为第一需求。 人死了,只能任人论说。王朝亡了,也只能任由涂抹。文明亡了,再美好也不过是他人的谈资。 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所以,一定要自强,一定要活下去。 曹芳想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直到伴晚时分,车驾停止前进,准备在驿亭休息。 “陛下,皇后来了。”尹大目在车外轻声提醒道。 曹芳一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又搓了搓脸,让自己精神一些。 “请皇后来。” “唯。” 片刻之后,车门轻响,曹芳应了一声后,车门拉开,看到了跪在车门外的皇后甄瑜。 甄瑜脸色不太好,身体看起来也很虚弱,穿着厚厚的锦裘,看起来还是不胜风寒,脸色发青。曹芳见了,不禁心疼,招手让她进来坐。 甄瑜有些不安,犹豫了片刻,才进了车厢,跪地请罪。 “陛下受惊,臣妾未能陪伴左右……” 曹芳咳嗽了一声,伸手握住甄瑜冰凉的小手,刚要说话,车外又有人大声说道:“贵嫔张氏云英,拜见陛下。” 曹芳明显感觉到甄瑜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抽了回去,神色也有些怯怯,仿佛受惊的小白兔。 曹芳疑惑,稍一思索,才反应过来。 甄瑜虽然贵为皇后,却和他这个皇帝一样,没什么存在感。贵嫔张云英的身份稍低一等,却出身将门,又与郭太后有渊源,深得郭太后喜欢,在宫里一向强势。别说皇后甄瑜,就连他这个皇帝,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他心中有事,一时出神,只将甄瑜请进了车,却将张云英忘在了外面。 张云英不高兴了,大呼小叫。 “腾”的一下,曹芳心里憋的那团火也烧了起来。 第63章 朕的野蛮贵嫔 曹芳刚要发作,甄瑜伸手过来,紧紧拽住曹芳的衣袖,低声央求。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张贵嫔闻说陛下受窘,担心陛下,一时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当真?” “臣妾岂敢欺瞒陛下,千真万确。”甄瑜眼泪汪汪,满眼尽是乞求之色。 曹芳心中暗自叹息。 这皇帝、皇后还真是般配,过的什么小媳妇日子。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从今天起,皇帝要像个皇帝,皇后要像个皇后,贵嫔自然也要像个贵嫔,别再这么嚣张。 曹芳打定了主意,收起怒意,淡淡地说道:“进来吧。” 曹芳的话音未落,张云英就提起裙摆,一个箭步上了车,冲进车厢,也不行礼,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曹芳两遍,这才拍着胸口,如释重负。 “陛下安好,臣妾就放心了。臣妾这一路走来,总是做噩梦,生怕陛下和大将军、武卫将军一样残废了。陛下没事,那就最好了,要不然臣妾一定要和他们拼命。” 她年纪不算大,胸怀却很惊人,就连厚厚的冬衣都包裹不住。一拍之下,波澜起伏,着实惊人。 曹芳吃了一惊。既吃惊于她的粗野,又吃惊于她的直率。 不得不说,他很吃这一套。虽说柔柔弱弱的甄瑜惹人怜,但这种充满原始气息的野蛮女友才是他的心头好,尤其是她的眉眼,猛一看还真和全智贤有点像,英气勃勃。 “让你们担心了。”曹芳示意张云英坐在另一边,笑道:“若是朕受了伤,你真会拼命?” “当然。”张云英眉梢轻挑,有意无意的瞥了甄瑜一眼。“臣妾可不是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陛下既是臣妾的夫,又是臣妾的君,臣妾的夫君若是被人欺负了,臣妾就算拼了命,也要讨回公道。” 甄瑜低着头,双手搅在一起。 曹芳一手牵起甄瑜,一手牵起张云英,放在自己肚子上。“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一定带着你。” 甄瑜脸色绯红,想抽回手,却又不舍。“陛下,这种不吉祥的话可说不得。” 张云英难得的赞同甄瑜。“是啊,陛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最好别有下一次。” 曹芳嘿嘿一笑。“看来你们还不清楚本末,等朕有空,再慢慢给你们讲。贵嫔,你先去看看太后吧,她可能真的吓坏了。” 张云英狐疑地打量了曹芳一眼,脸色一沉。“臣妾在这里,打扰陛下与皇后说话了?” “怎么会,你先去看看。等你回来,朕再和你们两人说话。”曹芳说着,不由自主的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他是真的困了,即使美色在前,还是提不起精神。 甄瑜见状,主动说道:“既然如此,臣妾就与贵嫔一起去看望太后吧。” 曹芳点头答应,又转头看向张云英。“你一向得太后宠爱,帮朕劝劝她,让她安心。就说之前的事不必再提,以后朕会一如继往的尊重她。” 张云英听了,更加狐疑,转身出了车,也不等甄瑜,就快步向郭太后的马车奔去,侍奉她的宫女们也不得不提起衣摆,一路飞奔。 甄瑜不敢怠慢,匆匆下了车,跟了过去。 曹芳趴在车窗边,看着甄瑜和张云英的背景,仔细搜索着记忆。 要想稳固地位,有实力的外戚必不可少。中山甄氏、冯翊张氏虽然算不上一等一的大族,却与不是一无是处的寒门。用好了,还是能发挥一定用处的。 尤其是张云英的父亲张缉。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后来因不满司马氏专权,曾与李丰、夏侯玄等人合谋,打算兵变。 可惜被司马师反杀了,未能成功。 机会只有一次,以政变翻身,独揽大权的司马师怎么可能给别人政变的机会。 好在这一次,司马师已经挂了。 —— 张云英一路飞奔,来到郭太后的车驾前。 郭太后的车驾刚停稳,放下了踏步,只等驿舍里面收拾好,就请郭太后下车入住。 张云英噔噔噔上了车,冲进了车厢。 一旁的卫士、侍者见了,也不敢拦。 郭太后正在车里发呆,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顿时紧张起来。还没等她问是谁,车门就被张云英推开了,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角落里躲。 “殿下。”张云英兴奋地叫了一声,随即脸色一变。“殿下,你这是……” 见是张云英,郭太后这才定下神来,强笑道:“云英,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天……”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生生咽了回去。 张云英更是疑惑,眉头竖起。“殿下,你说的是……天子吗?” 郭太后点头也不怕,摇头也不是,只是拉过张云英的手,落泪不止。 张云英见状,有些急了。“殿下,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是不是他们欺负了你和天子?你不要怕,告诉我,我去告诉我父兄,让他们主持公道。不仅仅是他们关东有人,我们关西也有人的。” “吁——”郭太后连忙制止,心虚地看了看外面,示意张云英坐下。她犹豫了好一阵,含泪说道:“云英,长水校尉死了。” 张云英吃了一惊。“长水校尉?他怎么会……谁杀了他?” “天子。” “天……子?”张云英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郭太后,仿佛想从郭太后的脸上看出真相。 几天不见,郭太后像是老了十岁,不仅黑眼圈很重,眼袋变大,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头发白了不少,憔悴肉眼可见。 张云英想起曹芳的话,突然明白了天子为什么要她安慰郭太后。 郭太后害怕的不是别人,正是天子。 “殿下,你……你别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张云英小声劝道。 郭太后紧紧地握着张云英的手,将事情的经过一一说过。说到郭芝被杀,血淋淋的首级送到面前时,她还是控制不住的发抖,泪如雨下,惊恐之色溢于言表。 张云英却听得两眼发亮,双颊甚至泛起了潮红。 “殿下,这……这是真的吗?天子不仅杀了司马师,还逼着太傅将全部死士斩首?” 郭太后泪眼婆娑地看着张云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显然不是她期待的反应。 是我讲错了,还是你理解有问题?我的叔父被天子杀了,你这么兴奋干什么? 第64章 温柔乡 对郭太后的疑问,张云英表示不理解。 “天子既已下诏任何人不得出入,长水校尉明知故犯,岂是忠臣所为?北军五校是天子禁军,长水校尉身负外戚之重,本该协助天子,剿灭叛军,怎么能与王观为伍?王观可是太傅一党,他难道……” 张云英忽然醒悟,警惕地瞪着郭太后。“殿下,我听说太傅举事是依托殿下诏书,可是真的?” 郭太后哑口无言,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张云英气得涨红了脸,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殿下,你怎么能这么做呢?欺负你的是大将军,可不是天子。当初大将军逼你迁居永宁宫,天子还为你鸣不平,你都忘了吗?你们对付大将军也就罢了,怎么这么对天子?” 说完,张云英一甩袖子,转头就走,边走边哇哇大哭。 郭太后探身出门,抬手想叫住张云英,却看到皇后甄瑜在不远处候着,神情尴尬,显然是将她们刚才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更觉窘迫。 甄瑜见状,远远地施礼。“殿下节哀。” 郭太后愣了半晌,一声叹息,颓然而坐。 她的脑子里一团混乱,也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满腹委屈的张云英一路哭着,回到天子乘舆,上了车,本想向曹芳倾诉一番,却见曹芳歪靠在车壁上,已经睡着了。 看着曹芳略显苍白的脸,张云英在脑海里想象着这几天的腥风血雨,想象着天子经受的危险,更加心疼,更加自责,哭得也更伤心。 曹芳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哭,勉强睁开眼睛一看,见是张云英,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心情。 对她来说,郭太后的背叛比司马懿政变更不可饶恕。 曹芳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张云英搂在怀中,闭着眼睛,轻拍她的背。 “见过太后了?” “嗯……”张云英一边抽泣一边点头。“她怎么能……” “不说了,不说了。”曹芳提到这事就生气,不想再提。“朕很困,让朕先睡一会儿。” “唯,唯。”张云英抹了抹眼泪。“陛下,让臣妾抱着你睡吧,这样舒服一些。” 曹芳露出一丝笑意,不再说话,将头枕在张云英的腿上。不得不说,再好的靠垫也比不上少女的身体,尤其是张云英这种力量和柔美兼备的。再加上鼻端似有似无的体香,名副其实的温柔乡。 曹芳发出满意的叹息,再次进入梦乡。 张云英一手抱着曹芳,一手抹着眼睛,泪珠儿怎么也止不住,从脸颊滑落,滴在胸前,洇湿了一片,直到丁谧赶来求见。 张云英正想着怎么回应,曹芳已经醒了,坐了起来。 “陛下?” “朕好多了。”曹芳抬手,轻轻抹去张云英脸上的泪水。“行了,你先去看看住的地方,朕和丁尚书说几句话,晚上再和你们细说。” 张云英被曹芳突如其来的举动羞红了脸,连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站在车下,她停下脚步想了想,回头又看看车中的曹芳,心中生起一丝异样。 她因为性格直率,行事大大咧咧,一向不受天子宠爱,只是仗着太后宠爱,才没有被贬。可是今天天子的表现与往常不同,不仅对她非常温柔,而且没有怪她行事荒疏,与以往大不一样。 或许天子经此一事,才知道谁是靠得住的人呢。 张云英想着,挺起胸膛,大踏步地向驿舍去了。 丁谧看着昂首挺胸,如同出征一般的张云英,有些意外,却也没多想,来到车前请见。 “进来说话。”曹芳招招手。 “唯。”丁谧再次行礼,上了车,在曹芳对面坐好。 “说说你回洛阳的经过。”曹芳眉头微皱。“中领军在何处?” “中领军还在后面。”丁谧不紧不慢地说道,看不出半点情绪,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收到太傅手书后,尚书令接受了诏书,交出了司马门。那两千死士也被缴了械,关押在北军营中,由越骑校尉看守。臣担心陛下,不敢耽搁,先率宗室、诸侯子弟赶来护驾,中领军与尚书令在后,离此大概有一日路程。” 曹芳眉头皱得更紧。“死士有逃脱的吗?” 丁谧叹了一口气。“与尚书令交接的是中领军,臣不知详情。臣攻破云龙门后,中领军以宗室、诸侯子弟非禁军统属,不得入宫为由,命臣退出宫门。此后宫里的事,臣一无所知。” 曹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曹羲这蠢货,名士脾气又犯了。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先想着和丁谧保持距离。 你知道自己是哪一边的吗? 丁谧名声再坏,此刻也是战友,不是敌人。 “高平陵的事,你知道了吧?”曹芳换了个话题。曹羲的事,等曹羲来了再说。 “听说了一些。”丁谧略作沉吟。“陛下,恕臣愚钝,陛下何不借机会深究其事,除恶务尽。放虎归山,必有后患。” 曹芳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朕不想吗?你们迟迟不来,朕身边能信得过的只有几百人。任命陈泰接管大将军营,他却拒不执行命令,还一个劲的进谏,劝朕宽恕那些死士。死士都杀不了,还能杀太傅?” 丁谧拜倒在地。“是臣救驾不及,贻误了时机,愧对陛下。” “行了,别说那些了。”曹芳气呼呼地一挥衣袖,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也知道丁谧的目的不是讨论为什么不杀司马懿父子——他知道杀不了——而是想表忠心。 他名声太坏,和司马懿又是死敌。司马懿没倒,他最紧张。 当然,这也是好事。曹爽已经倒台,任人宰割。老臣们虽然损失不少,但根基还在,还有反扑的可能。丁谧除了拼命抱住皇帝的大腿,没有其他选择。 这也正是他期望的结果。 “你所领的宗室、诸侯子弟都有谁,哪些人能用?”曹芳迅速切入了正题。“朕打算整顿禁军,武卫营已经交给许仪,北军五校和中垒、中坚两营也要逐一甄别,更换合适的人选。至于你,暂且接任尚书令吧。” 丁谧正中下怀。 他铺垫了那么多,等的就是这一句。 来的路上,他已经收到一些消息,知道曹羲的中领军大概不会动,许仪接任武卫将军,钟会接任中护军,陈泰则暂时接管了大将军营,他似乎什么也没捞着。 此刻听到天子让他接替司马孚必然让出的尚书令,他悬了很久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尚书令位卑权重,名符其实的天子近臣,正是他最期望的结果。 “谢陛下。”丁谧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名单,双手递上。“这是奉诏勤王的宗室、诸侯子弟的名单,请陛下过目。” 第65章 这事还没完 曹芳接过名单,却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放在面前的小案上,轻轻的拍着。 “大将军和武卫将军的伤势如何?” 丁谧沉声道:“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眼下还难知安危。” “若是不幸,也就罢了。若是侥幸救回了,恐怕有些事还要他们给个交待。”曹芳幽幽说道:“太傅指控他的那些罪状,要一一查清,属实的要依法惩处,不实的则要还他清白。” 丁谧心领神会,随即又道:“陛下,若是彻查此事,臣建议由司隶校尉协同司空、廷尉会审,尚书台全程参与,以示公正。” “现任司隶校尉是谁?” “毕轨。” “可。”曹芳微微颌首,随即又道:“郭芝、王观犯诏,当时情况紧急,朕不得不当机立断,未曾仔细审问。现在有时间了,也要从头梳理此事,看其中是否有误会,以慰太后之情。这件事,你先去打听打听,然后回报。” “唯。” 丁谧再拜,退了出去。 曹芳吐了一口气,打开手中的名单。 排在第一位的是安阳乡侯曹兴。紧随其后是列侯曹篡。 再往后是高陵亭侯曹演、都阳侯曹馥,列侯曹震,安乐亭侯夏侯绩、鄚侯张雄等,一共十三人,领步骑一千余。 丁谧很贴心,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注上了各人祖父的名字,以及他们所领的部曲数量,让曹芳一眼就能看出是谁的子孙,带了多少人来。 曹芳粗略看了一遍后,先有了一个直接的印象。 这些人中,所谓宗室指的是诸曹、夏侯子弟,真正的宗室一个也没有。 不过他一点也不意外。 从曹丕即位开始,曹魏就对宗室极力压制,诸王如同囚犯。等到曹睿即位,情况稍微好些,还是不得自由,大部分都在藩国,被人看着。就算有留在京师的,也没什么部曲可用。 在这一千多部步骑中,鄚侯张雄兄弟所领部曲就占了五六百,是绝对的主力。 由此也能看出,张雄兄弟对司马懿的恨是深入骨髓的,一有机会,绝不放过。 人心可用。 曹芳仔细研究这份名单,猜想着丁谧在里面埋了多少小心思。 这点不用怀疑,肯定有,丁谧几乎写在脸上了。但他对人性没有太高的期望,更没什么政治洁癖,知道现在不是求全责备的时候。不管丁谧有多少小心思,至少现在是可用之人。 高平陵的事结束了,但他与世家大族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需要丁谧这样的人冲锋陷阵。 相反,像曹羲那样危机还没解除,就因为爱惜自己的羽毛,先排挤同伴,错失战机,甚至不惜向对手让步的人根本就是猪队友,当不得大用。 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让曹羲继续担任中领军了。过一段时间,找个理由将他免了,改任他职。 第一次做皇帝,没经验啊。 —— 忙碌了一阵后,曹芳入住驿馆。 许仪带着人,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许仪已经正式接管了武卫营,兵力充足。之前随他护驾的三百原属大将军营的禁军将士也加入了武卫营,并作为核心人员,负责贴身保护曹芳。 对许仪出任武卫将军,武卫营的将士大多表示欢迎,并觉得天子英明,远胜曹爽兄弟。作为许褚之子,计仪天生就该成为武卫营的一员,而不是去大将军营做一个曲军侯。 这他么的简直是对整个武卫营的污辱。 几天以来,曹芳终于吃了一顿热乎饭,紧张了很多天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晚饭过后,他派人将桓范、毋丘俭请了过来,稍微交待了几句。 这几天太累了,所有人都身心疲惫,所以他也不打算接见什么人,处理什么政务,一切都等回到宫里再说。在此之前,政务由桓范处理,军务由毋丘俭处理。 桓范、毋丘俭感受到了莫大的信任和特殊待遇,躬身领命。 曹芳又说,我打算整顿禁军,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或者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可以写成奏疏,稍后提供给我。不管是否符合旧制,一切以加强对禁军的控制为最终目标。 禁军不仅要绝对忠诚,而且有战斗力。 像曹训被牵弘一击而破的情况,以后绝不能出现。 桓范、毋丘俭心领神会。 这是天子亲政的第一步。掌握了禁军,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对他们来说,这既是一次奖赏,也是一次考验。 他们推荐的人选如果名副其实,成为天子能够信任的力量,他们将来就是有功之人。否则,不仅他们推荐的人难以得到重用,他们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天子会怀疑他们的忠诚和能力。 最后,曹芳对他们说,回城之后,要对曹爽等人进行讯问,核实司马懿等人指挥的罪状,给所有人一个交待。有罪的要惩处,被冤枉的要洗白,不能稀里糊涂的一笔烂账,将来写在青史中,也不公平。 听到曹芳这句话,桓范、毋丘俭都严肃起来。 很显然,天子说之前的事就此罢休并非实情,甚至只是安抚人心的缓兵之计。等他掌握了形势,这件事还是要翻出来清算的。审讯曹爽看起来是给司马懿等人一个交待,可是谁都清楚,司马懿的指控不可能都是实情,这里面必然有夸大其辞,甚至是栽赃污蔑的成份。 诬告要反坐,这不就又把司马懿扯进来了。 桓范想了想,提醒道:“陛下亲政,革除旧弊,自然是好的。只是大魏外忧内患,不能不谨慎从事。若是逼得紧了,怕是军中骚动,为敌所趁。万一出现因恐惧而投敌的情况,更难收拾。老臣冒昧,敢请陛下斟酌。” “多谢桓公提醒。”曹芳特意改换了称呼,用上了桓公这样的敬称,一方面是对桓范即将接任司徒的重申,另一方面也是表示对这位乡党老臣的尊敬,拉近关系。 和桓范套完近乎,他又转头看向毋丘俭。“军事上的事,还请将军多多费心,为朕出谋划策,引荐名将、勇士。” 毋丘俭拜伏在地。“陛下有令,臣焉敢不从。请陛下容臣思量,然后进言。” “那朕就等将军的安邦之策。”曹芳露出满意的笑容。“将军是先帝东宫旧臣,又经疆场多年历练,将来大魏平吴灭蜀,一统天下,还要将军出力。” 毋丘俭心里乐开了花,再次拜倒。“谢陛下错爱,臣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66章 几家欢乐几家愁 丁谧居中而坐,手握酒杯,充满得意的眼神在何晏、邓飚等人的脸上来回扫了两次。 何晏、邓飚很沮丧,更狼狈。 这几天担惊受怕,他们整个人都颓了,看不出半点名士风采。相比之下,丁谧春风得意,满面红光,一看就知道这次立了大功,受到了天子嘉奖。 从今以后,他们都不可能再与丁谧并驾齐驱了。 “平叔,玄茂,你们也不必沮丧。”丁谧放下酒杯,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虽然不能勘乱,却可以治平。将来天子亲政,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你们依然有用武之地。如今机会就在摆在你们,就看你们能不能抓住了。” 何晏苦笑。“彦靖,不是我们不肯出首,而是司徒当时所言并无可以指摘之处。天子不似任城威王血脉是人人皆知的事,如何定罪?况且天子也说了,前事不纠。若是出尔反尔……恐怕有碍天子圣明。” 邓飏也说道:“平叔所言甚是。这种说法也不是今天才有,当初先帝明知有这样的疑问,却不加以澄清,延宕至今……” 丁谧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案上。“玄茂,你是在指责先帝吗?我知道,你当年因浮华案被先帝罢黜,一直心怀不满。只是此时此刻,你还说这样的话,怕是不太合适。” 邓飚吓了一跳,脸色比何晏还白。他长身而起,连忙拱手谢罪。“彦靖言重了,我岂敢怨怼先帝,只是……”他转头看向何晏,连使眼色。“平叔,你是知道我的,我可从来没有怨恨过先帝啊。” 何晏的嘴角抽搐着,却不敢回视邓飏。 他们与丁谧被人称为台中三狗,但因出身有别,与丁谧的关系却一直不好。如今丁谧立下大功,深受天子信任,他们却身陷困境,高下倒悬。若与丁谧发生冲突,哪里还能指望丁谧施以援手。 丁谧看得真切,心中更是不屑。 平时看你们一个个趾高气昂,以名士自居,看不起我,现在遇到麻烦了,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丁谧挥挥手。“行了,机会给你们了,肯不肯抓住,能不能抓住,那是你们的事。我忙了几天,累了,要早点休息,你们先退吧。” 何晏、邓飏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出了门,两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去找曹羲。 曹爽、曹训受伤致残,又被罢了大将军、武卫将军之职,如今还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也就是曹羲、曹彦。曹羲爱好文学,与他们一向交好,应该能帮上忙。 两人来到曹羲的大营,报名求见。一会儿功夫,里面传出命令,让他们入营进帐。 推开帐门,进了大帐,何晏看了一眼,就吓了一跳。 曹羲、曹彦对面而坐,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 “君侯,你们这是……” 曹羲、曹彦起身相迎。曹羲带着哭腔说道:“平叔、玄茂,昭仲(曹训)伤重不治,刚刚去了。” 何晏、邓飏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异口同声的说道:“大将军如何?” 曹羲摇摇头。“还没醒,现在还不好说。” 何晏下意识地抓住曹羲的手,急声说道:“昭叔,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救活大将军,否则他将背负着谋逆的罪名,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先帝和令尊。” “谋逆?”曹羲大吃一惊,慌了手脚。“这怎么可能?大将军可是先帝托孤之臣,虽说有荒唐之处,可是对天子……” 曹羲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说曹爽谋逆固然是欲加之罪,可是要说曹爽对天子忠心耿耿,他也说不出口。曹爽干的那些荒唐事,绝非一个臣子能干的,连他都看不下去,多次劝谏。 如果有人故意往谋逆上扯,他还真说不清楚。 何晏立刻将从丁谧处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天子要派人审判曹爽,看他是否如司马懿指控的那样大逆不道。如果是,当依律严惩,夺爵枭首。如果不是,则要还曹爽清白。 曹羲虽不通将略,却久在宫中,一听这句话就知道了天子的意思,也意识到这是他们兄弟最后的翻身机会。 此次事变,由他们兄弟疏忽而起。他奉诏回城夺兵,又一事无成。如果不是丁谧召集宗室、诸侯部曲,他连宫门都不去。 现在丁谧立了大功,他却没有功劳可言,还因为对待司马孚及其麾下死士手段太过软弱,不得天子欢心。如果不想办法挽回,他这个中领军迟早不保。 “我立刻派人回城,延请名臣,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大将军性命。” 何晏点头赞同。 不管最后能不能救活曹爽,反正曹爽现在不能死。 现在死了,他就永世不得翻身。 —— 同一时刻,司马懿、司马孚兄弟也在商量对策。 听司马懿说完了整件事的经过,司马孚脸色阴沉,半天没说话。 他知道司马懿已经尽力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但凡司马懿迟疑一下,等毋丘俭率部赶到,天子都不会这么好说话,很可能会将他们全部格杀。 司马懿放弃了已成残废的司马师,放弃了三千死士,换取司马一族的平安,甚至还有可能保住太傅之位,已经不容易了。 但司马氏的危机并未因此过去。 沉默良久后,司马孚叹息道:“兄长,回宫之后,天子怕是还会有后手。” 司马懿点了点头,幽幽说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现在能体会到诸葛孔明当年的难处了。君臣名份在此,我们一击不胜,必遭反噬。现在不是求胜的时候,而是尽可能的保存力量,为将来复兴留下种子。我河内司马命运多舛,每每在巅峰之际遭受重创,时也运也,奈何。” 司马孚目光微闪。“兄长的意思,是准备彻底和子元割离?” “于今之计,也只有如此。”司马懿握着双手,置于腹前。“子元前后三娶妻,只有五女,且皆为夏侯徽所生。就算抛出去,想来她们也不会遭受太多的苦难,至少性命是无忧的。” 司马孚点点头,随即又说道:“这一点,你我明白,想必天子也明白,怕是无法让他满意。” “没错,所以我们还要再割些肉、放些血,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断臂断腿,只求性命苟全,留待将来。我诸子之中,子元最佳。可惜他……”司马懿怔了怔,眼中涌出几滴浑浊的泪水。他缓缓取出手帕,拭了拭眼角,又缓缓说道:“诸孙之中,安世(司马炎)最为出色,又有母族相助,可以寄以未来。” 司马孚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 他听懂了司马懿的意思。 全力保住司马昭,其他人都是可以牺牲的代价。 第67章 拨乱反正 一顿丰盛而美味的晚餐,一次温暖而酣畅的睡眠,曹芳满血复活。 年轻的感觉真好。 “陛下醒啦?”两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接着一个矫若脱兔的身影就冲到了面前,吓了曹芳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野蛮贵嫔张云英。 张云英身后站着一个神情委屈的小美人,十约十四五岁,身材娇好,比张云英矮了半个头,正嘟着嘴,气鼓鼓地看着张云英。意识到曹芳看她,瞬间就笑靥如花,神情娇媚,可爱中透着甜美,让人无法生气。 曹芳认出了她,正是“自己”宠爱的美人王楚。历史上,在甄皇后因病去世后,他最想立为皇后的人就是这个甜美可爱的王美人,而不是性格剽悍的张贵嫔。 “陛下,臣妾侍候陛下更衣吧。”王楚柔声说道,绕过张云英,走到曹芳榻前,款款一拜。 “王美人,我先进来的。”张云英眉头一竖,“美人”二字咬得极重,却不敢阻拦王楚。 如今的曹芳虽然不讨厌王楚,但他更喜欢张云英,尤其是他现在欲念正炽,想要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看起来还没成年的王楚显然不行。 “你去为朕准备早餐吧。”曹芳不动声色的推开了王楚伸过来的手。“朕还有话要对张贵嫔说。” 王楚一愣,眼圈随即就红了。“陛下,是臣妾做错了什么吗?臣妾知道,陛下受难,臣妾未能及时救驾,可是臣妾也日夜担心陛下,为陛下祈福。” “没有,没有。”曹芳最见不得小姑娘哭,有些慌了手脚。 张云英却听得欢喜,伸手将王楚拨在一边,伸手来掀曹芳的被子。“陛下,臣妾侍候陛下……”话音刚说了一半,便看到了曹芳小腹处的异样,顿时有些慌乱,连忙将被子摁了回去。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因不受天子宠爱,对男子之事经历不多。 王楚只觉得委屈,没有看到张云英的窘迫,见曹芳态度坚决,只好转身了出去。 “关上门。”曹芳喊道。 王楚不明究里,只好顺手带上了门。 张云英却有些慌乱起来。“陛……陛下,有什么事?” “你不懂吗?”曹芳也有些尴尬,只得故作凶狠。 “陛下,天已经亮了……” 张云英还在扭捏,曹芳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拖到床上,掀过被子,将两人连头盖住。 张云英虽然身体健壮,这方面却是新手,哪里是曹芳这种老司机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身软音柔,任君采撷。她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后来想到倚仗圣宠,一向看不起她的王楚就在门外,便放开嗓子,高声吟唱起来,搞得曹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费尽唇舌,让她无暇发声。 一番恶战之后,曹芳身心通泰,念头通达。 张云英且羞且喜,翻身伏在曹芳胸口,眼眸微斜,娇喘未定。 “陛下哪里学来的手段,好不正经。” 曹芳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露馅了。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谁还没有几位老师,没有几硬盘的学习资料。他们缺的只是实践机会罢了。如今有张云英这么好的对象,他感觉像是抱住了全智贤本人,哪有不全力以赴的道理。 可是真正的曹芳四岁入宫,受先帝悉心栽培,每天接触的都是些帝王心术,儒家经典。他喜欢的也是温柔型的甄皇后、王美人,张云英很少亲近,即使有接触也是传道授业一般敷衍了事,不可能如此激情,更不可能有这么多手段。 果然人不能太得意,一不小心就会露出马脚。 不过他并不慌张,正色说道:“这是先帝秘传心法,你喜欢吗?” 反正魏明帝荒淫之名人所共知,这种事往他身上推准没错。 果然,听说是先帝的秘传,张云英没敢再问,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低声说道:“喜欢。”随即又道:“可这些都是旁门左道,先帝因此血脉单孤,皇子多有夭折,陛下偶尔行之即可,万万不可耽于声色。” 曹芳心中一动,想问张云英一些事,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云英性格太直率,心里藏不住事,不宜多问。 “你说得很对,朕以后注意。”曹芳坐了起来。“令尊最近可有消息来?” 听天子说起父亲,张云英也严肃起来,立刻披衣而起,下了床,让人准备洗漱之物。推开门,正看到王楚幽怨的眼神,她立刻扬扬眉,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王楚气得红了眼睛,哼了一声,一扭身子,掩面而去。 安排完毕,张云英回到榻前,侍候曹芳穿衣,同时说起了父亲张缉的情况。 曹芳听得很认真,不时问一两句。 两世为人,他对张缉的事既熟悉,又陌生。 由前一世的知识,他知道张缉的父亲张既是曹操时代就成名的名臣,坐镇凉州二十年,为魏国立下汗马功劳。 由这一世的记忆,他知道先帝在世时,对张缉寄予厚望,多次接见张缉,还曾经专门派相士为张缉相面。相士说,张缉官最多二千石,先帝表示不认可,专门为张缉提供机会,委任他为东莞太守,希望他能走得更远。 陌生的是,除此之外,他对张缉的具体情况了解有限,甚至想不起来继位之后有没有见过张缉。联系到先帝对张缉的赏识,这显然不太合理。 听了张云英的解释,他才知道这和曹爽有关。具体而言,又和曹爽排挤司马懿有关。 张缉与司马懿的渊源很深。 张缉以名臣子,在太和中出仕,为温令,在司马懿的家乡为官。 诸葛亮犯边的时候,他参与对蜀作战,深得先帝赞赏的同时,也与司马懿结下了更深的渊源。 因为这些原因,先帝去世之后不久,曹爽就以张云英入宫,张缉不宜典郡为由,罢免了张缉,让他返乡赋闲。 这就是曹芳一直没有张缉消息的原因。 曹芳恨得咬牙切齿。 曹爽这是有多蠢?张缉与司马懿有交情不假,但他更是先帝赏识的人才啊。你就这么罢免了,还有谁愿意帮你? 怪不得你不肯向毋丘俭求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毋丘俭看不上你。 “让令尊来京师,朕要见他。”曹芳说道。 “陛下?”张云英吃惊地掩住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此言当真?” “朕会骗你吗?”曹芳捏捏张云英挺翘圆润的鼻头。“朕之前委政于曹爽,冷落了你,也委屈了令尊。如今曹爽已免,朕将亲政,拨乱反正,该令尊一展身手了。” “谢陛下。”张云英喜不自胜。“臣妾父女愿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 曹芳探身过去,附在张云英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张云英面色绯红,皱皱鼻子,故作不服地哼了一声。“陛下随时来战,臣妾奉陪到底。” 第68章 躺平的中山甄氏 曹芳对张云英说要拨乱反正,绝非随口一说。 他已经想清楚了,要想坐稳皇位,甚至一统天下,就必须尽快消除曹爽以及司马懿等老臣的影响。 尤其是前者。 归根到底,曹爽只适合做一个侍从之臣,不适合做执政大臣。但凡他精明一点,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明明是一把王炸,却被司马懿这条老咸鱼翻了身。 没本事你就不要作,作了你就要兜得住。两手一摊,躺倒任捶算什么好汉。 现在曹爽已经废了,司马懿也严重受挫,政变不成的影响将一直笼罩着他。只要他不像曹爽那么蠢、那么作,司马懿就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当然,对付世家不能着急,要慢慢来,任重而道远。 第一步,就是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力量。 首选不是曹氏宗室,而是先帝旧臣,比如毋丘俭,比如张既,比如王昶。 之所以不选曹氏宗室,不仅仅是因为那个担心,更是因为曹氏宗室被曹丕、曹睿圈养了三十年,已经养废了,真正能用的人才有限。 他想得起来的,也就是夏侯霸、夏侯玄。 曹宇之流都担不起重任。 吃完早餐,再次起程。 曹芳坐在宽敞的马车里,派人将皇后甄瑜请了过来,问起了甄家的情况,想从中挑选几个可用之人。甄家子弟的能力或许不行,但忠诚应该还是靠谱的。 甄家能有今天,都来自于先帝的特殊照顾。不管先帝姓袁还是姓曹,甄家的立场都不会变。 离开了皇权,甄家一无是处,就是个任人宰割的土财主。 而且他看得出来,甄瑜虽然年来柔弱,却是个非常有主见的的人。 至少她清楚宫里的形势,不会像张云英、王楚那么单纯、任性,谨小慎微,让人抓不到一点把柄。 曹芳开门见山,说明了自己想法。他要从甄氏子弟中挑选几个可用之人,当作心腹。考虑到郭太后的缘故,甄惪肯定不能用的。不仅他不能用,和他走得近的都不能用。 甄瑜想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陛下欲宠臣妾母族,臣妾感激不尽。只是中山甄氏血脉不隆,德行不厚,子弟多有夭折,承担不起这样的宠爱。为陛下计,不如虚位以待贤臣,助陛下兴继洪业,则中山甄氏亦能安享富贵。” 曹芳很意外,盯着甄瑜。“你是在担心什么么?” 甄瑜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避开了曹芳的眼神。“陛下,臣妾说的是实情。天下方乱,正是英雄用武之时。甄氏子弟才能平庸,越骑校尉已是族中翘楚,很难再找出比他更好的人了,更别说故东莞太守那样的将才。” 曹芳有点反应过来了。 看来早上的事已经传到了甄瑜的耳中,引起了她的担心,特意委婉地进谏,好让他没有心理负担的重用张云英的父亲张缉,同时为越骑校尉甄毅求情。 作为北军五校尉之一,甄毅在这次事件的表现的确不佳,对不起他的身份。 如果将来要追究责任,甄毅肯定会受到影响。甚至他此刻想提拔甄氏子弟的想法,在甄瑜的眼中都有可能是为罢免甄毅做铺垫。 不得不说,甄瑜很谨慎,甚至有些过了头。 这和她身体虚弱应该有很大关系。 心里压力大的人,身体一般都不好,寿命也不长。 历史上,甄瑜再过几年就要死了,也没有子女。 “你想多了。”曹芳牵过甄瑜的手,握在手心。她的手很凉,也很瘦,能清晰的感觉到骨头的形状,却感觉不到一点花季少女的青春活力。“人才是在实践中选拔出来的。张缉有将才,是因为他从小就跟着他的父亲奔走四方,有足够的锻炼机会。武皇帝在时,文皇帝诸兄弟人才济济。可是现在你看,宗室中还有几个堪用的?甄氏也一样,要想富贵,就要付出努力,不能坐等。” 甄瑜的手更红,连脖子都红了。她几次尝试抽回手,都未能成功。 “陛下……” “朕问你一句话。” “请陛下示下。” “武皇帝好色吗?” 甄瑜吓得变了脸色,拜服在地。“陛下慎言,不可妄议太祖。” 曹芳也没有伸手去扶,只是幽幽地说道:“身为帝王,自当以功业、治绩为重。其他皆是枝末。武皇帝荡平天下,奠定大魏基业,就算妻妾成郡,也不过是风流雅事。就算重用亲属,也是举不避亲。这些都是他的长处。反之,如果没有功业、治绩,这些就都成了他的短处。” 甄瑜伏地想了想。“陛下说的,自有道理。” “你甄氏既为后族,就避无可避。与其如此,不如奋勇向前,就算出不了卫霍那样的人才,出几个太守、县令总是可能的。总想是避人非议,委屈求全,你以为就能独善其身了?若人人如此,谁来辅助朕治国?将来再有权臣逼主,谁来护驾?” 曹芳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不论你如何选择,越骑校尉的功过是一定会评价的。能不能有人接替他,就看你怎么想了。你们真想明哲保身,朕也不能勉强,只好另选他人。” 甄瑜身体颤抖,连连叩首请罪。 “起来吧。”曹芳摆了摆手,示意甄瑜可以告退了。“努力加餐,不用担心太多。不管将来中山甄氏如此,朕不会辜负你。” 甄瑜再拜,起身告辞。 曹芳很郁闷。拉队伍的第一炮就哑了,还真是出乎意料。 中山甄氏享受了先帝那么多恩宠,怎么就不想着回报,只想着躺平,安享富贵。 由此看来,甄毅那样的表现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了。 可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还是说,中山甄氏也看衰曹魏王朝,随时准备跳船? 曹芳从衣袖里拿出丁谧呈送的名单,看了看,从里面选了一个人。 鄚侯张雄。 他应该不会想躺平吧。 曹芳想了想,命人去传张雄。 时间不长,张雄策马而来,远远地下了马,步行来到马车前,手扶车障,同向而行。 “鄚侯臣雄,奉诏请见。” 隔着车帘,曹芳居高临下,打量了张雄好一会儿。 张雄年约五旬,面庞削瘦,身材高大。跟着马车向前走,步履矫健,看不出半点吃力。 “上来吧。”曹芳淡淡地说道,却不吩咐停车。 “唯。”张雄赶上两步,一跃而上,跪倒在车门外。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少年。 第69章 祸根 曹芳很满意。 从身体到精神,张雄都处于可用状态,剩下的就是能力了。 不论是曹魏的五子良将,还是蜀汉的五虎上将,几乎都是昙花一现。后代只能继承爵位,却继承不了他们的能力和功业。真正的将门传承反倒是世家,比如着名的陆逊、陆抗父子。 原因何在,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但有一点是公认的,文化可以作假,圈内人互相吹捧就可以。武功很难冒充,敌人可不会配合你,只会打死你。 曹芳招了招手,示意张雄近前来,关上车门。 张雄照办,只是手脚有点用,看起来有些紧张。 曹芳打量了张雄片刻,伸手推了推案上的零食盘。“鄚侯救驾有功,朕无以为报,先吃些点心。” 张雄愣了一下,搞不明白曹芳是什么意思。 曹芳也不看他,又伸手倒了一杯热水,送到张雄面前。“再喝点水,润润嗓子,然后为朕讲一讲令尊的故事。先帝在世时,常常对朕提起令尊。可惜朕当时年幼,记得不够清楚,常引以为憾。今日有空,希望鄚侯能满足朕的心愿。” 张雄大喜,连忙拜谢。 天子要听他父亲的功绩,就是给他申冤的机会。 他心里憋了十几年的委屈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 张雄取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又双手捧过水杯,浅浅地呷了两口,借此机会整理一下思路,调整情绪,然后开始讲述。 张合这一生先投袁绍,再归曹操,转战南北四十年,最大的荣耀来自于最后几年,最大的屈辱同样来自于最后几年。 荣耀从定军山夏侯渊阵亡开始,他被诸军推为元帅,力挽狂澜,避免了全军覆没。再后来,诸葛亮北伐,他两次率部驰援,立下赫赫战功,得到明皇帝的器重,不仅加官晋爵,还派遣武卫虎贲保护张合,可谓是荣宠之极。 最大的委屈,则来自于司马懿。 曹真伐蜀不成,劳民伤财,因病逝世后,张合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接替兵权,主持关中及陇右军事,但明皇帝将司马懿从荆襄调到了关中,成了张合的上司。 张合随武皇帝曹操征战四方的时候,司马懿还只是丞相府的文吏,如今司马懿后来居上,反成了张合的上司,张合非常郁闷。几次对蜀作战,他与司马懿常有分歧,后来又在明确反对的情况下,被司马懿逼着追击诸葛亮,于木门中伏,受伤而死。 在张雄看来,这就是谋杀,明目张胆的借刀杀人。 他为此耿耿于怀,也曾多次上书申诉,但都没有结果。 相反,司马懿坐享拒蜀之功,官至太尉,后来又成了托孤大臣。 司马懿的得意,就意味着张雄的失意。他守孝结束后,一直未能出仕,赋闲在家。 更让张雄失望的是曹爽。 张雄原本以为,作为曹真之子,曹爽应该同情张合,给他申诉的机会。在对付司马懿这一点上,他们是有共同利益的。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曹爽在排挤司马懿后,并没有给他机会,只是一味的重用何晏、邓飏等名士,连诸葛诞都出任扬州刺史,负责东南战事,他却还是只能赋闲。 张雄说到激动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曹芳也听得火大。 果然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曹爽主政时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作死的味道。 重用诸葛诞就是最典型的作死行为。 不过他此刻不是考虑诸葛诞的时候,他最关注的是张雄可不可用,能不能成为他可以信赖的将领。 “鄚侯年轻时,曾随壮侯征讨?” “是的,臣自束发起,便随先父征战。诸将子弟大多如此,妇孺在京,少壮从军。耳闻目视,皆与军旅有关,成年后也多在军中任职。只是……” 张雄忽然停住,露出尴尬之色。 “只是什么?”曹芳追问道:“鄚侯不必有顾虑,直言无妨。” “唯。”张雄无奈,只得说道:“只是如今形势不同,天下半安,书生执政,行九品中正。即使是军中将领,也以门户、学问、品性参差。臣等武人,唯知征战,难孚大任。” 曹芳眨了眨眼睛,品味着张雄的言外之意,有点反应过来了。 五子良将的后人默默无闻,不是虎父犬子,而是社会风气所致。 重用文人,行九品中正,正是文皇帝曹丕继位之后的重大举措。司马懿以文官掌军事,正式走上军事舞台,也是文皇帝曹丕在位期间,是九品中正制影响军队的直接体现。 当选拔将领的标准不再是由能力和战绩,而是门户和学问,甚至是虚无缥缈的德行时,像张雄这种从小就生活在军营里的将门子弟就碰到了一个无形的天花板。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弃武从文,要么就承认现实,甘当文人的垫脚石。 夏侯玄就是前者的典型。 夏侯尚本是宗室中的将才,年轻时候就随着武皇帝征讨天下,后来官至征南大将军,都督荆襄军事,但他的儿子夏侯玄却成了不谙武事的名士。 换句话说,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文皇帝曹丕,来自于他为了争夺嗣君之位作出的妥协。在九品中正的加持下,世家坐大成了必然趋势。没有司马氏,也会有其他的家族出现,慢慢侵蚀大魏的根基。 大魏王朝诞生的那一刻,就埋下了覆灭的种子。 曹芳的头皮有些发麻,按捺不住地想骂娘。 这时,他有些理解尹大目说的那些话了。先帝为了扭转这股风气,重行武皇帝之道,耗费了太多心血,却没能取得明显的成果,反倒得罪了世家,被泼了无数脏水。 曹芳废了好大力气,才暂时按下这团怒火。 “鄚侯在军中时,官至何职?” “先父在时,臣在先父麾下任部曲骑督,掌亲卫骑。先父去世后,臣守墓尽孝,没有再出任官职。” “你这次救驾所领的将士,就是当年壮侯的部曲吗?” 张雄神色黯然。“只有当年的三分之一,赋闲近二十年,更多的部曲已经去世。臣无官职,仅有食邑,也养不起太多的人。” “那就委屈鄚侯先担任长水校尉吧。”曹芳说道:“鄚侯下车之后,就去接管长水营,朕给你三个月的时候,将长水营调校成真正的中军精锐,能做到吗?” 张雄大喜过望,抬起头,看了曹芳一眼,随即趴在地上,“呯呯呯!”连磕三个响头。 “陛下,臣愿立军令状。若不成功,请斩臣头。” 第70章 你想抗诏吗? 曹芳让黄门郎带着张雄去长水营传诏,即刻执行。 长水校尉郭芝被杀,首级挂在旗竿上示众,长水营的将士都看在眼里,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这几天群龙无首,他们更慌,不知道天子会如何处置,又会派一个什么样的人来接任长水营。 如今看到张雄,他们才算安了心。 张雄是五子良将张合之子,这次又是救驾的功臣,飞黄腾达是意料之中的事。由这样一个人来统领长水营,将来敢欺负长水营的人应该不多。 消息传出,不仅长水营将士振奋,其他人也期待不已。 天子赏功罚过,凡是救驾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赏赐,大家不用急,安心等待就是了。 当然,心情紧张的也不少,比如司马懿父子。 他们很清楚,张雄在乘舆中和天子谈了半天,少不了当年旧事。当年他们是如何欺负张雄的,现在张雄咸鱼翻身,会一一回报。 冀州人就这脾气,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绝不拖泥带水。 司马懿和司马孚商量后,决定由司马孚请辞尚书令,先试探一下天子的态度。 曹芳接到司马孚的请辞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接受,同时下诏,任命丁谧为尚书令。 消息一出,群臣震动。 虽然大家都知道司马孚这尚书令做不长,丁谧有功,也必然会加官晋爵,但来得这么快,还是让很多人没有预料到。 由此可见,天子说的到此为止只是缓兵之计。 桓范收到消息后,迅速赶到乘舆求见。 曹芳正好要见他,请他上了车,没等桓范开口,他先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王凌来京城接任太尉,一旦东吴来犯,扬州刺史诸葛诞能否守住寿春,击退来敌? 这个问题很重要,桓范倒也不敢怠慢。他沉吟了良久后,对曹芳说,从个人能力来讲,诸葛诞没有充足的军事经验,当初曹爽任命为他扬州刺史的时候,他就强烈反对。但是曹爽不听他的,被何晏、邓飏蛊惑,坚持任命。 好在这两年东吴因太子之位内斗,牵连到军中大将,先是支持太子孙登的陆逊去世,后是支持鲁王的全琮病故,然后丞相步骘又死了,一时半会没有精力北上。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随着陆逊、全琮的去世,太子之争很快就会结束,为了缓解内部的矛盾,孙权很可能会再度进犯,朝廷还是要做好准备才行。 曹芳一时没听懂。“为何陆逊、全琮、步骘等人去世,太子之争就会结束?” 桓范倒也不意外,很认真的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吴国的太子之位与袁绍、刘表废长立幼不同,太子孙登本是孙权悉心栽培的嗣君,鲁王霸虽受宠,却不至于危及太子。之所以有此争立,原因在于支持孙登的江东世族坐大,危及孙权统治,这才借太子争位以削弱江东世族。如今陆逊死,顾谭流,江东世族受挫,孙权的目的已经达到。再不收尾,就会危及根基。” 曹芳恍然,桓范不愧是智囊,一语中的,与后世对孙权一手挑起两宫之变的分析如出一辙。 可见世家坐大的麻烦,不仅曹魏有,孙吴一样有。 “桓公以为,应该如何调整东南防务?” “老臣与镇南将军偶尔论及此事,大致有两种方案:一是留王凌于淮南,二是将镇南将军与诸葛诞互换。淮南有兵有粮,只是诸葛诞不堪大用而已。只要将得其人,就算孙权举国来犯,亦无大碍。” 曹芳仔细想了想,却没有做决定。 临阵换将这种事大意不得,他不能只剩桓范的一面之词。 桓范是智囊不假,但他对军事未必在行。 “朕再思量几天,可能还要征询一下太尉的意见。”曹芳说道,先给桓范通个气,免得他多想。 桓范灵机一动,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既是军事,自然当征询太尉的意见。依臣之见,陛下不妨也征询一下太傅的想法。” “太傅?” “是的。”桓范嘴角挑起一抹浅笑。“太傅虽有错,但他在战场上没犯过错,堪称本朝名将。武皇帝在世时,他就担任丞相主簿,多有奇计。陛下若能向他多多请益军事,以尽其材,不仅于陛下有益,也能安百官之心。” 曹芳眨眨眼睛,会心而笑。 桓范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保留太傅的虚名,安百官之心,然后尽可能的榨取司马懿的剩余价值,将他征战多年的军事经验学过来。 有一说一,司马懿的军事才能还是很高明的。他被诸葛丞相搞得那么狼狈,不是他无能,而是诸葛丞相太神。换一个人——如张雄所希望的好样,由张合全面负责西部战事——未必就能做得比司马懿更好。 别的不说,论能忍,就没人能比得过司马懿。 “桓公高见,就依桓公。” 见曹芳不仅答应了,而且答应得很愉快,桓范非常满意,连劝曹芳收回成命的话都不提了。 只要没罢免司马懿,其他人都好说。 毕竟司马懿才是罪魁祸首,天子能容他,不能容其他人? 天子度量大着呢。你们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天子之腹。 桓范满意而去。 曹芳本想立刻召司马懿来,可是转念一想,决定再等一等。 他要看看司马懿还能有什么招。 他不相信司马孚上书自免尚书令之后就没事了。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司马懿上书请罪,自免太傅,请求回家反省待罪。 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盯着乘舆,无数双耳朵凝神倾听。 在他们的注视下,乘舆传出一道口谕。 召太傅司马懿进见。 司马懿免去了冠,脱去了华服,穿着一身褚衣,来到乘舆前,跪在地上,磕头请罪。 六马驻足,乘舆门开,曹芳在万众瞩目中走了出来,下了车,来到司马懿面前,将司马懿扶了起来,很恳切地说道:“太傅,朕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还请太傅指教。” 司马懿惶恐不安。“陛下言重了,非陛下不妥,是老臣行事荒唐,无颜再侍奉陛下。请陛下夺爵罢官,容老臣乞骸骨,归府自省。” 曹芳正色道:“太傅,朕之前已经说过,之前的事不再提起。太傅一再请辞,是担心朕食言,还是觉得朕不堪辅佐?”他顿了顿,又道:“又或者,你就是想抗诏,以示不屈?” 第71章 报应虽迟必到 虽然目前还不能掌控一切,可是论扣帽子,曹芳有着天然优势。 你不听话,就是抗诏。 司马懿很无语。 本来只是以退为进,想试探一下天子的态度,怎么被天子反咬一口,成了抗诏? “老臣岂敢,老臣岂敢。”司马懿情急之下,又挤出几滴老泪。大半是装的,小半是真有点慌,还有点着急。 抗诏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也承受不起。 如果以后天子总这么搞,可怎么办? “太傅请起。”曹芳招招手,命人传司马昭来,为太傅更衣。 一会儿功夫,司马昭捧着司马懿的衣冠,匆匆赶来。曹芳从司马昭手中接过衣服,亲自为司马懿披上。司马懿明知天子是做给别人看,也只能配合,感激涕零的再三谢恩。 前后的大臣们看在眼里,见天子与太傅君臣和谐,总算松了一口气。 演完了请罪的戏,司马懿刚准备离开,曹芳又叫住了他,伸手示意他上车。 “太傅留步,朕还有些事要请教。” 司马懿不解。“陛下……想知道些什么?” 曹芳却不说话,只是转身先上了车,在车厢里坐定,却留着门不关。司马懿无奈,只得也上了车,再拜而入,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 他毕竟年纪大了,这两天又很辛苦,腿脚不是很方便,不得不由司马昭扶着,才勉强上了车。曹芳在车里看得清楚,顺势说道:“议郎就在乘舆侧侍候太傅吧,部曲交给别人指挥就行。” 司马昭吃了一惊,看向司马懿。 司马懿暗自叹息,知道这是天子有意将他们父子留在身边,并和他们的部曲分开,以便控制,却无法拒绝,只得点头答应。 到了这一步,他只能予取予求,以无限服从来博取其他人的同情,从而让天子有所顾忌,不能赶尽杀绝。 再者,司马昭当前的职务是议郎,本就该在天子身边听差,而不是和自家部曲在一起。 得到了司马懿的默许,司马昭只好照办,先将部曲交给了已被解职的叔叔司马孚,自己在乘舆附近,随时听候调遣。 司马懿父子很紧张,不知道天子接下来还有什么手段。可是在其他人眼里,这却是好消息。天子对太傅礼敬有加,应该不会赶尽杀绝。主犯尚且如此,从犯自然更不用担心了。 天子虽年少,还是识得时务的。 有人想起了先帝,不禁会心一笑。 关上车门,曹芳下诏起程,同时开始了与司马懿的交流。 他首先坦承,刚才与张雄交流了陇右的战事,其中提到了与张合战死的事。本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原则,他想听听司马懿的观点。 司马懿倒也坦然。“陛下,征西车骑将军战殁,臣有责任。” “太傅有什么责任?” “一是料敌不明,对诸葛亮的用兵能力估计不足,致使征西车骑将军中伏。二是臣奉诏移镇关中,与征西车骑将军相处多有不睦,致使诸将疑心。虽无实情,事出有因,臣难辞其咎。” 曹芳打量了司马懿两眼,嘴角抽了抽。 这老贼,真狡猾啊。明明就是借刀杀人,致使朝廷痛失名将,士气受挫,他却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看起来,他承担了责任,其实仔细一想,这两个责任都可有可无。 对诸葛亮的用兵能力估计不足,只是失误。 与张合不睦,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相比之下,作为副手的张合不能端正态度,处理好和主将的关系,才是主要责任人。他司马懿反倒成了委屈求全的那个人。 什么叫嘴是两张皮?什么叫巧舌如簧?这就是。 曹芳很生气,却不着急。“请太傅细说。” 为张合鸣不平是次要任务,搞清楚司马懿在关中的经历,从而确定哪些人是司马懿的门生故吏,或者倾向于司马懿,将来有可能因为司马懿而动摇才是最主要的目标。 从太和五年(231年)转战关中,迎战诸葛亮,到景初二年(238年)远征辽东,司马懿在关中、陇右主持大局八年,为朝廷做出了贡献,也为自己积累了深厚的人脉。 曹爽为什么会让出中护军?本质上就是换取司马在关中的支持,为征蜀建功做准备。但他显然不是司马懿的对手,征蜀一败涂地,让出的中护军却成了致命失误。 曹芳对历史进行复盘,一方面要搞清楚曹爽是怎么输的,一方面要搞清楚司马懿是怎么赢的。只有从正反两方面吸引经验,才能重蹈覆辙。 当然,还有桓范建议的,将司马懿的军事经验榨干。 曹芳听得很认真,而且不时提出问题,既有对细节的追问,也有对司马懿决策时的心理分析。这既是学习的必要过程,也是让司马懿不敢轻易糊弄他。 他就是要让司马懿知道,说谎的难度很大,成本也很高。 司马懿也清楚这一点,被曹芳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后,就决定坦白从宽。 天子很精明,不好骗。万一再弄出个欺君之罪,岂不是自找苦吃。 曹芳和司马懿聊了一天,获得了大量一手信息。但他意犹未尽,让司马懿随他入宫,就住在宫里,以便随时请益。 与此同时,他还“建议”司马懿写一篇自传,将自己这一生的经历都写下来,以便将来入史。 他没有别的要求,越细越好。如果内容足够多,你甚至可以写成一部书。 司马懿本想以体力不足为由拒绝。话刚出口,曹芳就说,让司马昭配合你,你口授,司马昭记录。太傅一生经历汉魏,仕四世,堪称传奇,如果不记下来,实在太可惜了。 最后,曹芳说,这件事很重要,太傅父子就住在宫里,集中精力完成,暂时就不要管其他的事了。如果想念家人,朕让他们进宫来看你们。 司马懿无可奈何,只得跪谢天子恩宠。 趁着与司马懿交流的空隙,当着司马懿的面,曹芳先后接见了奉诏救驾,随丁谧击破司马孚的宗室、诸侯子弟,分别拜为北军五校尉及中坚、中垒将军,完成了对禁军的全面掌握。 其中曹休嫡孙,曹肇嫡子安阳乡侯曹兴任中坚将军,曹休次子,列侯曹纂任步兵校尉。 石亭之战,曹休被陆逊重创,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其中有部分原因就是当时担任进攻江陵的司马懿不作为,让原本驻守江陵的陆逊突然出现在庐江战场。这事虽不能明说,但曹休的子孙对此耿耿于怀,对司马懿的恨意不亚于张雄。 司马懿卖队友多年,如今都将一一得到报应。 正月十八中午,曹芳回到了洛阳城。 第72章 朕要杀人了 洛水宽阔,没有桥,只有浮桥可渡,或者换乘大船。 队伍停下,按区域进行警戒。 十天前,司马懿就是占据了洛水,切断了曹爽的退路,一举掌握了主动权。如果不是曹芳异军突起,曹魏王朝从此刻起就进入了倒计时。 曹操征战三十年,才奠定了曹魏王朝的基础。司马懿只用十五年,就将曹魏王朝变成了西晋王朝。 再然后,就是南北朝,三百年乱世。 曹芳和司马懿谈了一路,扮演着君臣尽释前嫌的戏码。此时此刻也无心再演,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每每想到面此人就是罪魁祸首,曹芳的心里的杀气就会莫名涌动。此刻看到洛水,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司马懿很安静地坐在一旁,弓身俯首,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些可怜。 中领军曹羲先渡过了洛水,来到车驾之前。 看到司马懿,他有些诧异,下意识地看了曹芳一眼,随即就感受到了曹芳眼中的愤怒,顿时心中一紧,膝盖也跟着软了,险些直接跪倒在地。 “准备好了?”曹芳收敛怒气值,免得误了正事。 现在还不是收拾曹羲的时候。 “回禀陛下,都准备好了。”曹羲轻声说道。 看到曹羲这副怂样,曹芳的火气又有些按捺不住了。朕要杀人了,你就不能硬气些吗?你这样子,让朕很不放心啊。 “几个校尉都到了?” “都到了,正等候陛下接见。” 曹芳挥挥手,示意曹羲让五校尉来见,他实在不想和曹羲多说一句话。 曹羲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乖巧地退到一旁。 离开了天子的视线,他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们兄弟算是完了。 一会儿功夫,北军五校尉赶来了,领头的就是越骑校尉甄毅,也是五校尉中唯一一个没换的。这两天,曹芳也想通了,烂泥扶不上墙,甄家想躺平,就让他们躺平吧。 等处理完这件事,就将甄毅撤了,给他一个闲职养老,顾全先帝的面子,等他们什么时候不甘心了再说。 甄毅已经收到甄皇后的消息,知道天子对甄家的表现不满意,也不敢多说什么。上前简单的汇报了一下情况就退到一旁。 被关在越骑校尉营的两千死士已经带到,而且甄别完毕,记录在案。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没有人逃脱。不过具体的情况复杂,谁也不能保证是否所有接受司马师招募的死士都参战了,被围之前有没有人离开。 曹芳越听越气,却无可奈何。 曹魏对禁军体制进行了调整,汉代极为重要的北军五校本来就成了摆设,用来安置闲人或者老臣,基本没一个有用的。营中的将士也疏于训练,缺员严重,没什么战斗力可言。 否则,曹爽再蠢,也不会让郭芝担任长水校尉。 曹芳叫过新任长水校尉张雄。 张雄上前,拱手施礼,大声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官职,毫不掩饰对司马懿的示威。他很清楚,走到这一步,司马懿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 “鄚侯,接管长水营还顺利吗?”曹芳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 张雄拜为长水校尉后,非常积极,自己率部赶往洛阳城处理死士的事,还将两个弟弟留了下来,带着两百多骑兵,随时听候调遣。 “赖陛下天威,非常顺利。”张雄说道:“臣等奉陛下诏书,协助中领军,清理城中逆党,已经将洛阳城收拾干净,相关人等俱已收押,恭候陛下还宫。” “甚好。”曹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叫过其他三个校尉问了几句。 步兵校尉曹纂和张雄一样,情绪比较高昂,说话像叫阵,一副随时可以将司马懿从车上拽下来,撕成两半的架势。 他天生神力,深得先帝宠爱。只是为人粗猛,行事不够谨慎,后来曾与与诸侯王私会受到惩处。先帝去世后,他就与兄长曹肇一起赋闲了。这次终于等到机会,东山再起,着实有些兴奋难耐。 接见完毕,五校尉转身离开。 曹芳起身,掸了掸袖子。“太傅,我们走吧。” “唯。”一直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的司马懿应声而起,先下了车,站在车旁,拱手而立。他神情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刚才五校尉汇报的事与他没一点关系。 一直在附近待命的司马昭却没这么从容。看到五校尉的那一刻起,他就变了脸色。后来听甄毅提到死士,更是面色苍白。 他已经猜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 天子要在洛阳斩杀那两千死士,当着大臣们的面。 怪不得天子走得这么慢,九十多里路,前后走了四天。原来他先派人回城,安排这些事来了。 他偷偷地看着司马懿,希望从司马懿的脸上能看出一些端倪。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司马懿脸上看不出一点异样。 曹芳下了车,许仪立刻带着十个虎贲走了过来,贴身保护。 经过曹芳孜孜不倦的洗脑,许仪已经渐渐恢复了信心,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沉着。 “太傅,走吧。”曹芳淡淡地说道,举步前行。 “唯。”司马懿紧紧跟上。 没一会儿,太尉蒋济、司徒高柔等人也跟了上来。他们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一个个神色从容。有人留神打量曹芳和司马懿,只见曹芳、司马懿神色平静,也就放心了。 天子和太傅聊了一路,应该是说开了,否则天天这么待在一起,不烦吗? 在虎贲的护卫下,曹芳走上了浮桥。 公卿大臣也跟了上去,只是浮桥宽度有限,两边又有虎贲守护,他们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的走。等走过一半浮桥,才有人发现洛水北岸的情况有些不对。 数万步骑严阵以待,从旗号来看,不仅北军五校来了,中领军营、中垒、中坚营都来了。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手中的武器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闪着寒光,杀气腾腾。 沿着洛水,跪着一排人,沿着浮桥北端,向两侧展开,黑压压的看不到头。 太尉蒋济看了一眼,顿时色变,转头对司徒高柔说道:“文惠,像是司马师招募的两千死士。” 高柔也吃了一惊,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天子这是要杀人立威啊。” 蒋济转头看了一眼紧跟在天子身后的太傅司马懿,苦笑道:“身为禁军将士,受募为死士,本是大逆不道之罪,恐怕不仅是本人要被斩首,家族也会受到牵连。太傅为了脱身,顾不上这一万多人的性命了。” 高柔神色一黯,欲言又止。 第73章 太傅,你怎么看? 高平陵时,司马懿在尚未全面落败的情况下,为了自身的安全,就主动请缨,杀了一千死士,将首级堆成了京观。 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倚仗可言,自然不可能再为死士求情。 高柔甚至觉得,这弄不好就是司马懿建议的。毕竟死士不死,他们父子也不得安生。 看到此情此景,他很难不想起王观和郭芝。 他们和这些死士一样,都是司马懿献祭给天子的牺牲品。 无形之中,气氛就变得凝重起来,凝重得连洛水都流得慢了一些。 曹芳虽然没有回头,却有感受到身后的气氛,心中感受到一丝忍了很久的快慰。 此时此刻,他才算初步掌握了大局,拥有了基本的安全和尊严。大臣们不再把他当作无知的少年,可以随意用所谓的大义来挑战他。 矫枉必须过正,在和大臣们好好相处之前,必须先让他们端正态度,知道谁是君,谁是臣,不能乱了尊卑。 说实在的,没人来谏,他还有些遗憾。 为了怼人,他可是准备了好久呢。 来到北岸,曹羲来请曹芳登上准备好的高台。 曹芳转身,对司马懿示意。 司马懿躬身行礼。“陛下先请。“ 曹芳无声一笑,登上高台,在华盖下的御座上就座。司马懿跟了上来,在一旁侍立。 蒋济、高柔也跟了上来,拱手侍立一旁。 “为太傅、太尉、司徒设座。” “唯。” 有侍者上前,摆下两张席。司马懿独占一席,蒋济、高柔二人并席。 其他的大臣如桓范等人都在台下侍立,面朝洛水,近距离观看杀人的情景。 曹芳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衣摆,抚平褶皱。“三公都是当事人,这些是什么人,就不用朕多说了。依理说,春天不该杀人,有伤天和。可是看着他们,朕又无法心安。如何取舍,还请三公教我。” 蒋济、高柔很无语。 人都押到这儿了,我说不能杀,你会听吗? 他们默契的保持沉默,闭目垂帘,宛如木偶。反正他们也清楚,主犯是司马懿,他们只是从犯。不管天子是杀还是不杀,最后责任都是司马懿的,毋须他们饶舌。 见没人说话,曹芳转向了司马懿,直接点将。“太傅,你怎么看?” 司马懿微微欠身。“陛下,老臣以为该杀。” “春天杀人,违背常理,会不会引起上天震怒,降下天谴?” 蒋济、高柔一怔,心生寒意。 天子虽然年少,心思却很缜密。他们刚才还不太明白天子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是不是故意示威。现在才明白,天子是为以后的事做准备,把所有人的嘴先堵上。 这些年天灾频现。春天杀人,于经义不和,大臣们敢怒不敢言,但将来有了天灾,难保不会有人以此为借口,批评朝廷。 为了避免这个局面,天子先下手为强,逼司马懿承担这个责任。将来有了天谴,也由司马懿背着。 如果再腹黑一些,这未尝不是为将来杀司马懿做铺垫。 天谴嘛,是老天杀的,与我何干? 司马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一声叹息。“陛下,此事因老臣父子而起,若有天谴,也当由老臣父子承担,与陛下无关。再者,老臣为将,征战十余年,杀伤以十万计。奉诏平定辽东,更有屠城之举,早就犯了天和,也不差这一起。” 听到辽东二字,曹芳眉头一皱,心生煞意。 老贼,都这时候了,还敢来威胁我? 行,你有种。 不过你也别得意,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曹芳皮笑肉不笑,转向蒋济、高柔。“二公以为如何?” 蒋济、高柔异口同声。“臣等附议。”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委屈司马懿了。 虽然他们并不明白司马懿为什么提及辽东屠城的事,在他们看来,司马懿大可不必为了证明自己该死,把屠城的事提出来。 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就算是为将,屠城都是不可接受的恶行。 曹芳点点头,却不肯就此罢休,招手叫过一个黄门侍郎。 “传太常。” 蒋济、高柔暗自叹息。天子还真是谨慎,一点机会也不给啊。为了咬死这件事,还要请太常来做见证。太常王肃不仅是经学大学王朗的儿子,还是司马懿的亲家,他的女儿王元姬嫁给了司马懿的儿子司马昭,生了好几个孩子。 王肃是妥妥的司马懿同党。 没一会儿,太常王肃上来了,向曹芳躬身行礼。 “太常刚才听到太傅所言了么?” 王肃同情地看了一眼司马懿。他就在台下站着,司马懿的声音也不小,岂能听不见。 不仅他听到了,其他的大臣也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还由太史记录在案。将来写这段国历史,司马懿的一言一行有可能被写在史书上,被后人唾骂。 “回禀陛下,听见了。” “太史可曾记下?” “记下了。”王肃从容答道。 他是太常,知道规矩,现在是必须记,将来却未必会写。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观看起居注,而国史、帝纪则要等天子去世之后再编撰,他本人是没机会看到的。 所以,只要他想为司马懿遮掩,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就看有没有必要。 他已经得到消息,司马懿为了为家族留下卷土重来的力量,将希望寄托在了司马昭身上,尤其是他的女儿王元姬为司马昭生的司马炎身上。 这个忙,能帮是一定要帮的。 “很好。”曹芳露出一丝浅笑。“除了太史记录的国史之外,太傅正在编写的自传将来也可以作为国史的史料。太常是经学名家,文学也是拿手好戏。太傅的自传写成,还要请太常主持传抄天下。还望太常能够禀公心,不避讳,直笔而书,不负董狐。” 王肃原本平静的心情顿时一紧。 还有自传?这可不好遮掩啊。自己写的,通常只会溢美隐恶,没有会自曝其丑。好的未必是真,坏的却有可能更坏。可是照司马懿现在这情况,他就算想给自己脸上贴金,也过不了天子这一关啊。 一旦他在自传里写了今天的事,别人只会往更坏的方向想,绝不会觉得他是谦虚。 这……怎么弄? 见王肃窘迫,曹芳暗自冷笑。 知道你们蛇鼠一窝,老子岂能不做准备?跟我玩阴的,谁怕谁。 曹芳咳嗽一声。“既然太傅这么说,太尉、司徒和太常也无异议,那就这么办吧。” 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黄门侍郎会意,随即传出天子口谕,准备行刑。 片刻之后,两千多颗首级落地,鲜血泉涌,沿着河岸流进洛水。 那一天,洛水是红的。 第74章 老狗要咬人 两千人被同时斩首的场面过于震撼,群臣鸦雀无声,一片死寂,耳边只有战旗猎猎。 曹芳坐了片刻,缓缓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轻拍栏杆。 台为临时新建,鼻端能闻到栏杆木头的香气,掌心能清晰的感受到刀斧之痕,带着原始的生猛。 万象更新。 曹芳感慨了一番后,转身四顾,阴沉的目光最后落在缩成一团的司马懿身上。 “太傅,假设时光倒流,你还会屯兵于此吗?” 司马懿沉默了片刻,缓缓起身。“老臣虽愚钝,岂能一错再错。当上书陛下,以尽全忠。以陛下之明,自当不使老臣受半点委屈。” 曹芳轻轻哼了一声。“太傅谬赞,朕愧不敢当。只是朕虽才智平庸,却还是能听谏言的。以后君臣相处,难免有分歧,还望诸位公卿记得今日。进言可百无禁忌,刀兵却不可轻起。” “老臣知罪。”司马懿拜倒在地。 蒋济、高柔等人听了,后背发凉的同时,也觉得当初有些孟浪。 他们只想着曹爽,却忘了天子已经成年,有判断能力。曹爽一直把持着政权,不让天子亲政,本身就犯了大错。只要找机会得到天子诏书,扳倒曹爽易如反掌,根本没必要搞出这么大动静。 从这一点来看,要说司马懿一点野心也没有,只是想扳倒曹爽,未免说不过去。 他就是罪魁祸首,实至名归。 曹芳摆摆手,宣布再次起程,准备回城。 他在这里停下来,就是为了杀人。 死士不死,他的念头不通达。如今当着群臣的面杀了这些死士,他们有了直观的印象,他的念头也通达了,可以平心静气的回宫了。 车驾经过平城门不久,又经过一道宫门旧址。 之所以说是宫门旧址,是因为这里原本是东汉皇宫的南宫,如今已经被废弃了,只剩下一些宫阙和宫墙的基础,依稀能够看出原本的形制。其余宫殿之类都看不到了,只看到一座座宅第。 这些宅第虽然规模不小,也很气派,却不是宫殿,而是官员们的住宅。 曹芳靠在窗口,看着路边一座座宅院,眼神中渐渐多了几分讽刺。 后世的史书上,充斥着魏明帝大兴土木的恶政,更有大量忠臣、直臣的进谏,搞得魏明帝就像一个听不进任何忠言的独夫一样。但他们绝口不提,曹魏时期的洛阳城是在东汉洛阳城的废墟上建起来的,不修缮根本无法居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从曹操末年就开始逐步修复,持续近二十年,绝非魏明帝一人之功。 而曹魏的宫城只有东汉宫城的一半,是在东汉皇宫的北宫基础上重建的,东汉的南宫则全部废弃了,成了官员们营建私宅的所在。相比于皇宫,这些官员的私宅可看不出半点俭朴。 可是史书里,却几乎看不到这些。 果然,掌握了笔杆子就是狠,想黑谁就黑谁。 曹芳一边看,一边指着一幢幢华丽的宅第问司马懿,这是谁家的,那又是谁家的。 司马懿有问必答,顺便还反映了一个情况。 有大量官员侵吞洛阳周边的屯田,屯田制已经难以为继。如果不加以遏制,将严重影响对吴作战。 两人交流了一路,虽然曹芳对司马懿的人品嗤之以鼻,却非常佩服司马懿的军政能力。这人能和诸葛亮对峙几年,直到耗死诸葛亮,自有其过人之处,绝非运气可言。 桓范让他将司马懿留在身边,想办法榨干司马懿的军事经验,绝对是智者高见。既能就近控制,不给他做妖的机会,又能物尽其用,不至于浪费。 而从这几天的交流情况来看,为了保命,司马懿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非常配合,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太傅。 “太傅详细说说。”曹芳很恳切地说道。 司马懿随即为曹芳科普起了屯田制。 作为历史爱好者,曹芳对屯田制并不陌生。可是听司马懿解释屯田制的变迁,他还是受益匪浅,并从中看出了真正的危机。 屯田的崩溃不仅危及到东南的对吴战事,更是将来世家势力膨胀的经济基础。东汉就已经发展到相当程度的庄园经济在曹魏后期卷土重来,爆发出比东汉更大的破坏力,也间接催生了门阀制度。 门阀之所以是门阀,之所以敢于喊出“王成马,共天下”的口号,就是因为世家掌握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有兵有粮,足以和皇权争高下。 想到这些,曹芳心里的杀气就有些控制不住。 果然司马是意外,世家是祸根。搞定司马懿父子只是一时爽,搞不定世家,迟早还得火葬场。 不过鉴于对司马懿的警惕,他并没有直接发表意见,只是让司马懿将他的建议写成奏疏,届时与公卿大臣一起讨论。 司马懿满口答应。 他答应得是如此爽快,倒搞得曹芳有些不除疑了,反复在脑子里过了两遍,直到快进司马门的时候,他才回过味来。 对东吴作战的战区在扬州,后勤基地在豫州,具体来说,就是汝颍地区。如果要对汝颍地区侵占屯田的现象进行整治,会触动谁的利益? 当然是汝颍世家。 司马懿这是要借刀杀人,挑动他和汝颍世家为敌啊。 不得不说,这一招太高明了。既表了忠心,又把汝颍世家推到了前线。汝颍世家可不是好惹的,他们通过门生故吏以及婚姻关系结成利益共同体,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司马懿父子的实力强太多了。 他要搞司马懿,都不得不借重汝颍人的号召力,钟会、陈泰可都是汝颍人。 想通了这一点,曹芳瞅了一眼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司马懿,拳头有些硬。不过他想了想,又松开了拳头,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既然司马懿想做忠犬,岂能不如他的愿? 老狗咬人,入骨三分。他想咬汝颍世家表忠心,就让他咬吧。狗咬狗,一嘴毛,不管最后谁会赢,反正我不亏。 “陛下,是直接回嘉福殿,还是先去昭阳殿?”尹大目策马跟了过来,请示道。 嘉福殿在北宫,也就是后宫,是天子寝宫。昭阳殿在南宫,是天子平时理政的地方。 曹芳想了想。,看看司马懿,露出阳光般灿烂的微笑。 “先去昭阳殿吧,安排好太尉,再回嘉福殿。太傅,你是否要派人回去报平安,或者安排几个人来侍候起居?” 司马懿躬身谢恩。“唯陛下所愿。” 第75章 隐形大佬荀令君 曹芳在昭阳殿东侧安排了一个小院子,供司马懿、司马昭父子居住。为了照顾他们父子,司马懿最宠爱的柏夫人和司马昭的妻子王元姬也搬了进来。 院子本来就不大,除了正堂,就是东西两个室能住人,容不下仆人,况且宫里也不允许太多的闲人出入,所以侍候人的事就只能由柏夫人和王元姬亲力亲为了。 对他们来说,住在昭阳殿附近的这个院子里,名为恩宠,实则软禁,与外隔绝。 顺嘴提一句,司马氏篡位后,昭阳殿避司马昭之讳,改名显阳殿。 当然,现在是没这机会了。不出意外的话,司马昭将在这个小院里被圈禁到死。 他离皇权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跨不出这一步。 知道这个结果的时候,司马昭一度绝望到想自杀,却被司马懿劝住了。 “能忍则安。”司马懿如是说。 奉诏到达之后,王元姬迅速认清了形势,脱下了华服,穿起了襦裙,开始收拾屋子。柏夫人与她年纪相当,却受不了这样的苦,坐在西室中哭泣,寻死觅活,怨恨司马懿不该让她来受苦。 司马懿很无奈。 让柏夫人入宫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天子的意思。让柏夫人吃苦也是次要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当人质才是关键。天子知道他宠爱柏夫人,所以点名让柏夫人来侍候他,就是让他不要有轻生的念头。 如果他死了,天子会杀他全家。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能有什么办法? 矛盾的最后解决是王元姬揽过了所有的活计,柏夫人只要陪着司马懿即可。 得到了王元姬的承诺,柏夫人总算消停了。 其实她也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没死就是最大的恩赐。她还能到宫里陪着司马懿,司马师的妻女可是都已经下狱了,其他人也被关在太傅府里,不得随意出入。 司马懿安心住了下来,每天和司马昭一起写自传,甚至还想写一部兵法,将自己用兵多年的经验教训全部写出来,呈献天子,留传后世。 回宫之后,曹芳也没闲着,忙着善后工作。 太尉蒋济、司徒高柔先后上书自免,请求致仕。曹芳接受了他们的自免,却拒绝了他们的致仕。按照事先约定,进蒋济为太师,高柔为太保,与太傅司马懿并称上三公,为国之辅弼。 消息传出,群臣被洛阳河畔的杀戮惊得不安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紧接着,曹芳开始封赏功臣。 大司农桓范转司徒,封龙亢乡侯,食邑千户,赐大第一区。 司空王凌循例转太尉,回朝任职。镇南将军毋丘俭转司空,征东将军,假节钺,持节,都督豫扬二州军事。 许仪拜武卫将军,增食邑千户。 钟会拜中护军,封关内侯。 丁谧拜尚书令,封关内侯。 曹兴、张雄等人各有封拜、增邑。 鉴于太傅司马懿、故太尉蒋济举措失当,有司请旨削爵减邑。 曹芳不准。 做戏要做足。削爵减邑有什么意思,不疼不痒的。等过了这一阵,会有更狠的等他们。 安抚完了暂时不宜处理的人,曹芳随即下诏,命廷尉、司隶校尉联席彻查故大将军曹爽的不法行为,尚书台监督。 最后,曹芳下了一道诏书,太后归永宁宫自省。郭芝犯诏被诛,追夺爵位,抄没家产,妻子皆没为官奴婢。 与郭芝类似的王观也受到了超出想象的严惩。 诏书公布之后,不少人都觉得这个处罚太重了,尤其是与主犯太傅司马懿相比。很多人都想不通,为什么司马懿这个主犯没事,还能在宫里享受殊荣,从犯王观却受到严惩。 作为故主,司马懿至少应该为王观求情减罪。他坐视王观被诛,祸及子孙,却一言不发,着实令人心寒,也有悖于君臣之义,不合士林规矩。 很快,司马懿亲自下令斩杀死士的事就被人传了出去。 短短几天时间,司马懿的长者之名灰飞烟灭,伪君子三个字牢牢的扣在了他的头上。 诸多封赏之中,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陈泰拒绝了天子的封赏,以伤重为名,上书乞骸骨。 他才五十岁,远远不到致仕的年龄。就算是受了伤,也没有危及性命,休息几个月就好了。上书乞骸骨摆明了就是公开表示不忿。 曹芳很不爽,直接批准了陈泰的辞呈。 既然你想乞骸骨,那就回家吧。我还就不信了,没了你陈泰,大魏就没人可用了? 让曹芳万万没想到的是,得知他批准了陈泰的上书后,第一个赶来进谏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刚刚接任司空的毋丘俭。 毋丘俭跪在曹芳面前,再三恳请曹芳收回成命。 曹芳大惑不解,反复追问,最后毋丘俭无奈,只得说出实情。 陈泰的母亲是荀彧之女,他的妻子也是荀氏族人,与陈泰之母同辈,但是年纪相差很多。如果他不出面求情,将来很难面对妻子。 再者,颍川陈氏也是大族,关系极广。陈群是文皇帝四友之一,陈泰本人功勋卓着,却官位不显,已经让人觉得委屈了。他上书求自免,虽有冒犯之意,却也是出于公心,更多的是对太傅司马懿的不满。陛下厚此薄彼,会让人以为不公,有所偏颇。 曹芳大感惊讶。“你夫人出自荀氏?” 毋丘俭显得很无奈。“陛下,颍川荀氏为士林魁首,荀令君当年佐太祖创业,举人无数。臣父也是其中之一。臣能取荀氏女为妻,也是因为有这份渊源在,否则根本高攀不起。” 曹芳更惊讶。“高攀不起?” “臣年近半百,长子刚成年,就是想娶世家女为妻,耽误了光阴。虽说臣妻只是荀氏支族,却也对臣助力甚大,甚于臣父余荫。陛下,陈泰之母可是荀令君的嫡女。” 曹芳怒极反笑。“还有谁是荀家的姻亲?” 毋丘俭沉默片刻。“荀氏姻亲甚众,不胜其数。臣姑且举一例,太傅唯一嫡女,嫁与荀令君子荀霬为妻。” 曹芳眼神闪烁,半晌后,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你明天就离京,回驻地,交接公务,准备换防,尽快做迎战的准备,务必打好这一仗,别让朕丢脸。” 毋丘俭躬身领命,随即又说道:“陛下,臣不担心诸葛诞,但是臣担心王凌。” 曹芳莫名其妙。“王凌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凌才兼文武,又出自高门,无论是军中为将还是地方为官,都注重积累名声。他精研兵法,一直希望能坐镇一方,立大功,封高爵。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没等到真正的机会。臣蒙先帝与陛下恩宠,后来居上,已经引人非议,又取而代之,怕是……” 毋丘俭没有再说下去,求助地看着曹芳。 第76章 全员老阴逼 曹芳咂了咂嘴,有些后悔。 当初读书还是太随意,只到看到了名臣、猛将之类的皮毛,却没看到字里行间隐藏的脉络,对历史真相的了解严重不足。 谁会想到荀彧已经死了近三十年,却还能一直影响着曹魏的朝野,是真正的隐形大佬。 跟他一比,司马懿就是弟弟。 他更想不到的是,后来第一个举起维护皇室的大旗,反对司马懿的王凌居然有可能拒绝朝廷的征召,憋着劲要立个大功。 这时候,他有点理解为什么王凌明明官居司空,却还在淮南前线了。 毋丘俭的提醒并不多余。对王凌来说,以太尉之名坐镇淮南更合理。 曹芳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局面。 如果王凌不肯奉诏回京,那毋丘俭就无法上任。 从毋丘俭本人的反应来看,他肯定是希望能够接替王凌,主持对吴战事的。这几年蜀汉比较安静,也就是东南有立大功的可能。这时候收回成命,毋丘俭会失望,对他的信心会严重受挫,甚至有可能觉得他幼稚,之前的强势都是蛮干。 虽然他的确有点蛮干了。 曹芳有点恼火,尤其是对桓范。 毋丘俭是事后才知道这个安排的,桓范却是最先知道。作为智囊,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情况,为什么不提醒? 曹芳想了一会,问了毋丘俭一句。“司徒和王凌交情如何?” 毋丘俭说道:“司徒出任大司农之前是兖州刺史,据说任上很不舒心,后来接替大司农出任兖州刺史的是王凌的外甥令狐愚。” 曹芳没听明白,盯着毋丘俭,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毋丘俭见状,又补了一句。“当时王凌任征东将军,都督扬州军事。” 这一次,曹芳有点明白了。 兖州和豫州一样,作为曹魏的东南军团的后备力量,都要听征东将军节制。桓范做兖州刺史时,受王凌节制,所以心情很不好。王凌也不开心,直到令狐愚就接替了桓范。 所以,桓范不提醒他,就是想报复王凌,让王凌眼睁睁的看着机会却得不到? 嗡嘛呢叭咪吽! 这些混蛋,全员老阴逼,一个比一个心眼多,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曹芳有些恼羞成怒,这种被自己人坑的感觉更让人恼火。 如果不是毋丘俭就在面前,他简直要破口大骂。 做了几次深呼吸,曹芳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先回豫州做准备。” “唯。”毋丘俭领命而出。 曹芳看在眼里,更加生气。 毋丘俭明知自己难办,却一点主动放弃的意思都没有,连客气话都不说一句,还真是贴心啊。 送走了毋丘俭,曹芳越想越生气,命人将桓范召到昭阳殿。 他要当面问问桓范。 桓范还没来,张缉先来了。 张缉四旬出头,中等身材,面容黑瘦,但眼睛很有神,走路带风。来到曹芳面前,他打量了曹芳两眼,微微颌首,这才拱手施礼。 曹芳倒是有心理准备。 在此之前,他已经听人说过张缉自负、傲慢之类的话,知道他情商不怎么高。 “卿来得很快啊。” “接到陛下诏书时,臣正外出访友。要不然还能来得更快一些。” “卿访的是哪位贤达?” “征蜀护军夏侯霸。” 曹芳心中一动。夏侯霸一直在西线作战,算是夏侯子弟中比较有出息的一个。他也正在考虑如何重用夏侯霸,只是不知道夏侯霸的能力究竟如何,能不能独当一面。 毕竟夏侯霸在西线作战已经近二十年,并没有特别出色的战绩。 ”你们很亲近?” “父辈有些渊源,却也谈不上亲近。”张缉摇摇头。“臣去拜访他,正是想提醒他,不可被私仇所囿,忘了大局。姜维虽然多次来攻,但受限于费祎,兵力有限。一旦费祎身死,姜维所掌兵权,大举来犯,以他的兵力独自迎战可能会有危险。” “独自迎战?”曹芳吃了一惊。 虽说自从诸葛亮去世之后,西线就没有重大战事,但曹魏却一直没有放松警惕,在关中和陇右部署了重兵。夏侯霸所领只是其中一部,姜维来犯,他甚至不是第一责任人,为何会出现孤军迎战的情况? 张缉苦笑。“大将军真是罪该万死。如此重大的消息,居然不报与陛下知晓,岂能不误国误身。” 曹芳听了,更加不安,连忙赐座。 “卿赶紧为朕解说。” 张缉入座,为曹芳解说起了西线的情况。 他这两年赋闲在家,却没有真的闲着,四处游历,足迹远至陇右,对军政都有所了解,听说了不少征蜀护军夏侯霸与前将军郭淮不睦的事。 最典型的事件就是前年姜维来犯,与叛羌呼应。郭淮让夏侯霸做挡箭牌,迎战姜维率领的主力,致使夏侯霸损失严重,险些覆败。 曹芳疑惑不解。“朕记得,郭淮曾是故征西将军夏侯渊旧部。照理说,他不是应该与夏侯霸亲近才对吗?” “话虽如此,但故征西将军已经去世三十年,交情早就淡了。夏侯霸为报父仇,矢志不渝,别人却未必会有这样的想法。时间久了,难免会有分歧。其实这样的事,之前就有端倪。陛下可记得正始五年,大将军伐蜀?” “知道,可是……”曹芳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一件事。 正始五年,曹爽伐蜀,招致惨败,几乎全军覆没,但当时担任前锋的前将军郭淮却全身而退。后世史籍中说法不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郭淮没有尽力,甚至起到了很不好的作用,协助司马懿搅黄了曹爽的计划。 之所以这么说,有一个证据。 郭淮的妻子是王凌的妹妹。后来王凌因谋反被司马懿诛杀,郭淮的妻子也在株连之列。但郭淮派人半路把妻子夺了回去,而司马懿也没有因此处罚他。 相反,郭淮人生的高光时刻在司马懿主政的时候才真正来临。 要说他和司马懿没有私下交易,谁信? 曹芳的头更疼了。 他正为王凌的事发愁呢,西线又冒出来一个王凌的妹夫郭淮。 这要是处理不好,岂不是两头着火? 曹芳连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反复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刚才说,一旦费祎身死,姜维就能独掌兵权?” “是的。” “你觉得费祎有意外身死的可能?” “费祎为人粗疏,警戒不严。如果有人想刺杀他,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如果我们找个刺客去行刺费祎,然后嫁祸姜维呢?” 张缉眼睛一亮,随即笑了。“如此,不管成与不成,于大魏都有利。” 第77章 太复杂了 酒逢知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曹芳和张缉一见如故,谈得非常投机,很快就商定了派刺客行刺费祎,嫁祸姜维的计划。唯一让曹芳觉得有些不舒服的是张缉建议从郭氏子弟中挑选刺客。 虽然张缉的理由很充足,曹芳还是觉得张缉有备而来,就是想为西平郭氏求情。张缉早就想好了这个计划,只不过他先提了出来。 甚至可以说,他之所以会提出这个计划,本身就是受张缉引导所致。 毕竟冯翊张氏与西平郭氏的交情由来已久,张云英与郭太后的亲近便是明证。 但曹芳没有说破。 短短几天时间,他已经明白了一点。这世上没有完人。人都是有私心的,所有的决定都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利益。将希望寄托在大公无私上过于天真,也不现实。 他答应了张缉的请求,并由张缉负责此事。 对他来说,既然不可能将西平郭氏杀干净,给他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也无不可。如果计划能实现,姜维被除掉,西线至少可以保持五到十年的太平,他就可以集中精力对付东吴了。 从地理形势上来说,先取蜀汉的难度太大。趁着蜀汉自守,先取东吴才是正道。 历史上司马昭先取蜀汉,还是因为姜维攻得太猛。不先攻克蜀汉,后方不稳,无法全力以赴,不得不先取蜀汉。 两人正聊得开心,司徒桓范来了。 他行色匆匆,像一阵风似的卷到了曹芳面前。看到张缉,他才停了一下,稍一犹豫后,拱后手与张缉见礼。 “敬仲来得正好,陛下身边正缺一个参谋军事的心腹。” 张缉咧嘴一笑,眉宇间掠过一丝得意。 桓范原本与他并不亲近,现在主动和他打招呼,自然是因为女儿张云英受宠的缘故。 两人寒暄了两句,桓范随即转向曹芳,眉头微皱。“陛下,大将军案不宜牵连过广,以免朝廷不安。大将军府掾吏众多,大将军故吏更是数以百计,遍布朝廷内外。如果都被免职,朝政必然受到影响,诸多事务都无法进行。” 曹芳很意外。“受牵连的人很多?” 桓范苦笑。“大将军主政十年,曾为大将军府掾吏的人很多。亏得陛下仁厚,没有追究太傅、太尉、司徒的责任,否则朝堂上就没几个人了。陛下身边不是也有么,黄门侍郎裴秀不就是大将军故吏,陛下这两天看见他了么?” 曹芳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虽然他对身边的人还不是很熟悉,但这几天的确有点耳根清静的感觉。 他开始还以为是那些官员还没认清新形势,依然对他这个天子心存藐视呢。搞了半天,原来是被曹爽牵连了,暂时不能履职。 这又是一个麻烦事。 太尉王凌还没到位,司空毋丘俭马上又要离京,三公只有司徒桓范一人。桓范肩上的担子最重,感受也最明显。 桓范已经七十多了,如果把他累倒了,一时半会的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替。 曹芳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这皇帝还真不是好当的。 君臣相对叹息了一阵,桓范问起曹芳召他来的原因,曹芳才想起正事。 他本想质问桓范的,可是看看桓范那两个国宝一般的黑眼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一个更温和的语气。 “毋丘俭担心王凌不肯奉诏回京,要留在寿春建功,你觉得有可能吗?” 桓范倒是不意外。“以王凌的脾气,的确有这个可能。” “若是如此,又当如何应对?” 桓范瞅了曹芳一眼,有些疑惑。“陛下,三公本是朝廷大臣,本当在朝理政,辅佐天子。当初王凌以司空在外掌兵本就不合规矩,如今既为太尉,自然该回朝理政,岂有不肯奉诏之理?他若真想建功,那就不该接受司空、太尉的官职。之前大将军主政,多有荒疏,陛下亲政,正该励精图治,一举纠正大将军旧政,岂能因循不改?” 曹芳有些按捺不住火气,语气也跟着寒了三分。“依司徒之见,若王凌不肯奉诏,朝廷是否该下诏切责,甚至免其官职,槛车征送廷尉?” 桓范抚着胡须,眼神狡黠。“陛下若是决意如此,老臣支持。” “我……”曹芳气得一甩袖子,转身背对桓范,以免控制不住脾气,给桓范一拳。 他是看出来了,桓范这老小子就没按好心。在他提出封赏建议的那一刻,桓范可能就想好了要趁机报复王凌了。这是妥妥的公报私仇。 恨只恨自己太天真,没想到这一层,现在搞得骑虎难下了。 见曹芳火大,桓范也有些不安,迅速收起得意之色,拱手说道:“陛下,请听臣一言。王凌自视甚高,立功心切,但他名大于实,并非坐镇东南的合格人选。与其受挫,丧师辱国,不如趁此机会,调回朝廷任职。于公则保边疆无虞,于私则保其名节。” 曹芳火气稍平。“你觉得王凌不能胜任?” 桓范转头看向张缉。“敬仲在此,何不为陛下解说王凌在青州的政绩?” 张缉不满地瞅了桓范一眼,却还是说道:“陛下,司徒所言有理,王凌虽是老臣,却颇有名士习气,言过于实。历任多职,青州治绩最佳,却是得益于别驾王基辅佐。他虽好兵法,用兵能力却远不及贾逵、满宠,久在东南,难免有失,晚节不保。” 曹芳若有所思,气消了一些。 张缉说的这件事,他有点印象。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历史上司马懿政变成功之后,王凌首先举起反抗大旗,反对司马懿。但他起兵的目的并不单纯,与其说是拥护天子,不如说是因为司马懿要夺他兵权,调他回朝。 因为他要拥立楚王曹彪,不承认在位的天子曹芳。 这就很离谱。 你反对司马懿,为何要行废立之事? 最让人无语的是,他雷声大,雨点小,最后竟不战而降了。 张缉、桓范都说他不是合格的方面大将,或许是实情。 见曹芳不那么生气了,张缉又说道:“太和二年,曹休为周鲂所欺,遭受重创。王凌亲历其事,却未曾吸取教训。太和五年,又为吴将孙布所欺,所部七百步骑死伤过半。由此可见,王凌不堪为方面之任。” 曹芳不解。“既然如此,为何他会成为征东将军,都督扬州军事?” 桓范苦笑。“若非如此,诸葛诞安能为扬州刺史?大将军为使诸葛诞立功封侯,不惜与王凌妥协,使其为征东将军,又使其外甥令狐愚代臣为兖州刺史,甥舅并典重兵。” 经过桓范、张缉一番解说,曹芳总算弄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太复杂了。 不亲历其事,谁能知道这背后有这么多弯弯绕啊。 第78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曹芳接受了张缉、桓范的意见,决定调王凌回朝任太尉,由毋丘俭接管东南军政。 接下来要讨论的就是如何做,既要让王凌接受诏书,又不至于撕破脸,弄得很难看。 桓范犹豫了片刻,提了一个建议。 利用审查曹爽不法的机会,先调令狐愚回朝。 令狐愚曾是大将军府长史,深得曹爽信任。在调查曹爽违法乱纪的时候,召他回朝配合调查是很正常的事,他没有理由拒绝。 没有令狐愚支持,王凌如同断了一臂,再和朝廷叫板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正如当初主政青州依赖别驾王基一样,王凌这个征东将军也严重依赖令狐愚的支持。 曹芳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轻易接受桓范的建议。他想了想,问桓范道:“桓公此计,是迫王凌就范。若王凌铤而走险,岂不是还要兵戎相见?” 桓范有些委屈。“陛下,臣以为王凌虽然自负,应该还不至于如此愚蠢。” 张缉也说道:“臣附议。王凌虽好立功名,毕竟是四世老臣,岂能做出如此狂悖之事?陛下多虑了。” 见两个大臣都这么想,曹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让桓范先回去办公,他再想想。 桓范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他刚走到殿门口,曹芳又叫住了他。“桓公,你的子孙中,谁最聪明而强壮?” 桓范一时不太明白。“陛下,老臣子孙甚多,不知陛下……” “桓公说话迂回,朕愚钝,未必能领会其中之妙。若是有习惯桓公言语之道的人一旁提醒,共同参详,或许避免误会。” 桓范有些尴尬。“老臣思虑不周,还请陛下见谅。老臣稍后挑先一人,供陛下驱驰。” 曹芳点点头,又特地提醒道:“不仅要聪明,还要强壮一些。朕性子急,难免会伤人。” 桓范顿时惊出一脑门冷汗。 天子这是很不爽,要动手打人啊。看在他是老臣的份上,天子没揍他,所以让他安排一个身体强壮的。下次再有这种情况,那个人就是替他挨揍的。 他本想解释,可是一看曹芳那快要喷火的眼神,没敢多说,拱手而去。 张缉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桓范狼狈,曹芳的心情也好了一些,继续和张缉讨论王凌的事。 桓范那个建议太冒险了,简直是逼王凌造反。 他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 “有件事,卿可曾听说?” “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件事?” “高平陵时,郭芝、王观之所以被杀,起因之一便是高柔以为朕与任城威王性格不似,不太可能是任城威王后裔。你可曾听说过类似的事?” 张缉哑然失笑。“听说过。” “听说过?”曹芳心里一紧。 张缉点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一般不会公开说而已。” 曹芳无语。他很想问张缉,却又不敢多问,生怕说多错多,露出破绽。 “陛下还记得四岁之前的事吗?” 曹芳眨眨眼睛,却不说话。 上次听到这句话,是在高平陵,先帝神位前,司马懿说的。 “看来陛下记不得了。”张缉笑道:“不过这也正常,一般人都记不得儿时的事。” “我四岁之前,究竟有什么事?与这个传言又有关系?” “之所以有这个传言,是因为有人说陛下是济南王曹楷之子,可是曹楷无意间说过,他有子三人,除了长子承嗣之外,次子过继给元城哀王贡礼,幼子过继给邯郸怀王曹邕,并没有第四个儿子。” “所以,朕并非任城王之后?” “这是自然。”张缉笑道:“先帝因此大怒,削了曹楷二千户。” “那朕究竟是谁的血脉?” 张缉眨了眨眼睛。“臣不敢断言。毕竟宫闱之事机密,外臣很难得知。不过臣大胆猜测,陛下应该是先帝血脉,只是为掩人耳目,不便言明。” “为什么要掩人耳目?”曹芳欲哭无泪。 张缉这个猜测实在太费解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结果。如果他真是先帝的血脉,先帝为什么要搞这一出? 你知道我现在多紧张吗? “陛下是否还记得,除了陛下之外,先帝还有几个子女,只是都夭折了。” 曹芳想了想。这一点,他倒是清楚的,除了他之外,先帝至少还有三个亲生儿子,但是无一例外,都夭折了。 “太和五年,皇子殷夭折时,先帝已继位七年,却没有子嗣,未免心急。除了求广嗣之术外,又多延相士、巫医,有人曾献言效仿汉灵帝,藏子于宫外,以避宫中阴气,满四岁再回宫。” 曹芳心中一动,想起了汉少帝刘辨的事。 这么一说,倒也说得通。 即使是在后世,为了保住孩子,寄托在寺庙,或者给某人做干儿子的也很多。 “诸王之中,任城王杀气最重,将陛下寄养在任城王府,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说寄养,而以陛下为曹楷之子,也是掩人耳目的做法。既是寄养,曹楷不以为子,否认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如此一来,便使陛下有暴露的可能,是以先帝大怒,削其两千户,以示惩戒。” “既然如此,那朕回宫之后,先帝为何不说明朕的身份?” “这个臣就不清楚了。”张缉有些为难。“也许是先帝当时正当春秋,没想到会英年早逝,想等一等再说吧。唉,先帝生于乱世,从小就随武皇帝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习文练武,身体强壮,谁曾想会英年早逝,享年不过三十四岁。” 张缉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臣犹记当年先帝使相士相臣,欲致臣公卿时,正当而立之年,英姿勃发。谁料臣赴东莞不数年,先帝竟会弃天下而去。青龙二年十二月有恙,青龙三年正月驾崩,前后不过两月。臣最初听到消息,还以为陛下正当壮年,不应有碍,谁料到……” 张缉说到伤心处,失声痛哭,泪流满面。 曹芳也很伤感,伸手扶起张缉。“先帝在天之灵,知卿忠贞,亦当欣慰。卿且止哀,朕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张缉拜倒,以头叩地。“臣受先帝赏识大恩,无以为报。理当侍候陛下,万死不辞。” 第79章 机械天才马钧 张缉止住悲声,擦干泪水,重新入座。 曹芳说,他还是担心王凌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一来这是他亲政后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如果闹出乱子,会被无数人看笑话。二来王凌虽有浮夸的成份,毕竟也是为大魏效力多年的老臣。若是晚节不保,于大魏国威有损。 王凌的叔父王允覆辙在前,他不希望王凌重蹈。 因此,他希望张缉能去一趟淮南,面见王凌,劝王凌接受诏书,回京任职。 万一王凌坚决不肯,那也请他按照正规的途径上书言事,不要误会朝廷,采取过激行动,搞得大家面上无光。 曹芳最后特别提醒张缉。 鉴于高平陵事件,有关血脉的传言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你见到王凌之后,务必要澄清这一点,以免他被人误导。 听了曹芳这句话,张缉上了心,立刻说道:“臣立刻起程。” 曹芳非常满意,这才是可以信任的大臣。 “若是王凌固执,你就留在淮南,参王凌军事。” 张缉拱手再拜,随即又说道:“陛下,臣有一个请求。” “你说。” “臣尽力劝王凌回朝。若王凌坚决不肯,臣希望陛下能调一人增援,以补王凌之失。” “谁?” “故安丰太守王基。他本是王凌故吏。王凌治青州,全赖王基之能,两人交情极深,比臣更适合参王凌军事。” 曹芳点头答应。 他知道王基是名将,也有意用他。“臣立刻派人去查,看他现在何处。一旦收到王凌不肯返回的消息,立刻派王基增援。” 张缉犹豫了片刻,又道:“临行之前,臣还有一句话,冒昧敢言。” “你说吧,无须忌讳。” “太傅、太师,皆是武皇帝征战天下时的谋士,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尤其是太傅,统兵二十余年,罕逢败绩。若东南有事,还望陛下捐弃前嫌,多向他们请益。” 曹芳沉默片刻,眨眨眼睛,郑重地说道:“好,朕记住了。” “谢陛下。”张缉长出一口气,拜了两拜,起身退下。 目送张缉离开,曹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反复三次,将胸中的郁闷强行压制下去。 他算是明白了。 自己虽说读了不少历史书,对未来的历史大势有些先见之明,可是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根本不是这些老狐狸的对手,只有被人耍的份。 既然如此,那就不斗心眼了,改斗力。 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笑话。 曹芳叫来了尹大目,让他派人将散骑侍郎荀勖叫来。 时间不久,荀勖就匆匆赶来。 曹芳一共交待了三件事:一是让荀勖去查哪些人受到曹爽牵连,暂时不能履职;二是王基现作何职,身在何处;三是博士马钧在哪里。 荀勖说,前两件事,他要去核实。最后一件事,他可以立刻给出答案。 马钧就在隔壁。只不过他天生口吃,不好谈论,也对政治不感兴趣,所以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尚方监那边帮忙,就是闷在房间里搞自己的小发明,很少与同僚来往。很多时候,大家都想不起还有他这个同僚。 曹芳起身下殿,让荀勖带他去马钧搞发明的小房间看看。 荀勖有些意外,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曹芳出了殿门。 荀勖说得没错,马钧就在昭阳殿隔壁,离曹芳只有一墙之隔。在供郎官、侍郎们居住的值庐中,曹芳看到了正在窗前制作模型的马钧。 马钧头发半白,常年伏案制作模型,他的身体有些佝偻。袖子卷起,露出结实的手臂,和一双灵巧的手。面前的案上摆满了斧凿、墨斗之类的工具,以及大大小小的零部件。 沿着墙,摆了两排书架,只是上面没有书,全是做好的模型。 马钧盯着手里的零件入神,竟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荀勖正准备提醒,曹芳摆摆手,示意荀勖去忙。 荀勖会意,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匆匆去了。 曹芳进了门,没有去和马钧说话,却欣赏起了书架上的模型。看着这一个个精巧的模型,即使不清楚作用,曹芳也觉得叹为观止。 这可是真正的奇才啊,一百个经学大家也不换的奇才。 可惜,他没有遇到伯乐,一辈子都埋没在这个小起眼的小屋里。 曹芳对马钧有点印象,是因为马钧曾奉先帝诏书,改造了一套木偶百戏,将原本不能动的木偶变成了能动会跳的水转百戏,给年幼的曹芳、曹询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那套水转百戏至今还在他的寝宫里。 可惜的是,以先帝之明,也没有意识到马钧的真正价值。 曹芳一边感慨,一边向前走,直到他看到了一个模型。 连弩。 曹芳站住了,盯着连弩模型看了又看。 诸葛亮的众多发明中,诸葛连弩的名声最响,后世还有很多人试图重现,但效果都不怎么理想。可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连弩并非诸葛亮首创。 弩有着射程远、精度高的优势,却也有射速慢的缺点。为了弥补这个缺点,不少能工巧匠进行了研究,试图改进弩,提高射带。 连弩就是这种努力的结果,而且一直在进步,只是不为骄傲的读书人在意而已。 诸葛亮只是改进者之一,而且不是最好的那一个。 最好的那一个改进者就是曹芳眼前的马钧。 诸葛亮很强,而且是个全才,但是仅论机械设计一项,他不如马钧专业。 “这是你改进的连弩吗?”曹芳说道。 正在制作模型的马钧缓缓抬起头,侧身打量了曹芳一眼,愣了片刻,猛然惊醒,连忙起身,一边放下袖子,一边跪地请罪。 “臣……臣无状,不知陛……陛下驾临,死罪……死罪。” “起来吧,是朕不请自来。”曹芳摆摆手,示意马钧不要紧张。他拿起连弩的模型,伸手拨了拨。“这东西能用吗?真比诸葛连弩强?” 说到连弩,马钧立刻精神起来,一咕噜爬了起来,从曹芳手中接过模型,解说起来。 “陛下有所不知,这连弩是臣在诸葛元戎,呃,就是陛下说的诸葛连弩的基础上改进的,效用当是其五倍。若是制成大型连弩,以绞车上弦,最远可射及千步……” 看着结结巴巴,却眉飞色舞,整个人似乎都在放光的马钧,曹芳心里乐开了花。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马钧就是这样的将。用好了,大魏军工就有了起飞的可能。 第80章 重赏之下 荀勖回来汇报的时候,曹芳和马钧谈得正开心。 马钧手舞足蹈,声音沙哑,嘴角全是泡沫,却丝毫不觉。曹芳站在一堆零件和工具之中,专心致志,丝毫没有注意到马钧手里挥舞的斧头随时有可能伤到他。 荀勖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咳嗽了两声,将马钧从近乎癫狂的状态中唤醒。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钧顿时惶恐起来,拱着手,缩在一旁。 曹芳也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荀勖。“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受曹爽牵连的共有一百七十八人,在省内供职的就有十一人。王基也在其中。他本因病自免,被曹爽拜为河南尹,尚未就职,正在家中待罪。” 曹芳接过荀勖呈上来的名单,瞥了一眼,暗自惊讶。 曹爽竟提拔了这么多人?虽说其中难免有他的私人亲信,但绝大部分还是有真才实干的,不少还在历史上留下了功绩, 比如王基。 可惜他自己太拉胯,不会用人。 还是这个王基,虽然是曹爽提拔的,却对曹爽的做派看不下去,特地写了《时要论》来讽谏。也不知道是曹爽迟钝,还是他心大,居然一如既往的信任王基,还准备提拔王基为河南尹。 河南是京师所在,河南尹再往上,就是三公九卿了。 曹芳将名单收了起来,对荀勖说道:“你会绘图么?” “绘图?”荀勖一头雾水。 “朕要安排人协助马钧,将这些模型都绘成图纸,以免遗失。” 荀勖恍然,略作思索,随即说道:“臣略懂一二,但是论绘图,臣远不及黄门侍郎裴秀。” 曹芳刚才在名单中看到了裴秀的名字,也知道这是个技术型人才,对地图科学的发展有重要贡献,后世还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座月球上的环形山。 不过他更清楚,裴秀本人绝不愿意以一名绘图人员自居,正如眼前的荀勖。 荀勖这个推荐,有点把裴秀往火坑里的意思。 谁让裴秀受曹爽牵连,急于脱身呢。不像他,虽然也是曹爽的故吏,可是高平陵立了功,还有钟会这个从舅,荀勖不仅没受牵连,反而升了官,成了散骑侍郎,春风得意。 “传裴秀来。” “唯。”荀勖转身去了。 “陛……陛下……”马钧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裴秀虽……虽擅绘图,却不……不屑工匠之术,怕……怕是不……愿屈尊。” “他不是屈尊,他是高攀。”曹芳嘿嘿笑了两声,安慰马钧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你这些发明都是能安邦定国的利器,作用不在他研究的舆图之下。你放心,朕会说服他。” 马钧将信将疑,犹豫了半晌,又道:“既……既然如此,那臣想推荐一个人,还请陛下经眼。” “谁啊?” “故……故幽州刺史杜……杜恕子,杜预。” 曹芳心中一动,从袖子里取出那份名单,又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杜恕的名字。 原来杜恕也是曹爽的故吏,这次也在被牵连的范围以内。不过杜恕早就被免为庶人了,影响几近于无,只是佳名而已。 “杜恕为什么被免为庶人?” “臣……臣不清楚。”马钧尴尬地说道:“臣只是与其子杜预见过一面,知道他对木学有些兴趣,或许会愿意与臣共事。” 曹芳笑了。他当然要用杜预,这可是后三国时代不多见的名将之一,与陆抗、羊祜齐名的。他只是很奇怪,就算杜恕被免为庶人,以杜家的背景,杜预也不该还没出仕。 他甚至没有名单里看到杜预的名字。 “杜预还没入仕?” “应该还……没有。” “行,朕记下了。”曹芳说着,从拿起马钧搁在一旁案上的笔,在手里的纸卷上写下杜预的名字。他又对马钧说道:“你如果知道还有哪些可用的人才,一并推荐给朕。朕准备组建一个部门,来你来领导,专门研究军器,就叫……军器监,如何?” 马钧却不领情,思索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制作军器本有官署,比如属少府的尚方令,或者属执金吾的武库令,大可不必新置。” 曹芳热脸碰了个冷屁股,很是无语。 怪不得没人愿意和他来往,这就是一根筋嘛,技能全点在创造发明了,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这事你就别管了,朕自有计较。”曹芳明智的打断了话题,指着连弩模型说道:“你做好试制的准备,如果真如你所说,功效五倍于诸葛亮所制连弩,并在战场上证明有用,朕封你为侯。” 马钧立刻闭上了嘴巴,连佝偻的腰杆都直了起来。 “唯。” —— 裴秀与荀勖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埋怨荀勖。 “公曾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虽然未能像公曾一样立功,却也不担心被大将军牵连。曾为大将军掾属的人何止你我,说清楚了即可。为了脱身,自甘堕落,与工匠为伍,岂不使祖宗蒙羞?” 荀勖笑嘻嘻地说道:“季彦,不是我多事,实在是机会难得,不希望你错过了。我岂不知你只是一时受挫,最终一定能脱身。且不说你祖父恩泽,就说司空,也不会坐视你沉沦。之所以现在不提,也是知道你不会有事。只是君子见机而作,天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错过了这个机会,可就未必还有下次机会。“ 裴秀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本想再说,眼看着就到了,只好不满的闭上了嘴巴。 来到马钧的宿舍外面,他们刚想报名请见,正好听到天子与马钧的对话。听天子说要封马钧为侯,原本一脸不屑的裴秀顿时来了精神,转头看了一眼荀勖。 荀勖也有些惊讶。 他知道天子对马钧的发明感兴趣,却不知道天子这么重视,居然要封马钧为侯。 封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人奋斗一身,也封不了侯。 没等荀勖想明白,裴秀轻咳一声。“黄门侍郎臣秀,奉诏请见。” “进来吧。”曹芳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裴秀再拜,进了门,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曹芳手中的连弩模型上,立刻发出惊呼。“这就是给事中研制的连弩模型吗?真是精巧绝伦,鬼斧神工。若能早些制成实物,又岂能让诸葛亮专美。” 还没进门的荀勖听了,脚下失稳,险些一跤绊倒。 第81章 实在人 看到裴秀这般做派,曹芳知道自己省事了,根本不用费心开导裴秀。 这是个实在人。 对付这种人,讲道理不如给好处。讲道理,他或许比你更会讲,很可能自取其辱。 说实话,魏晋之间的名臣就没几个是真君子,像荀彧那样宁可自杀也不肯屈从的就没几个。从内心里,这些士大夫就没把曹魏当自己人。 在他们眼里,曹魏就是阉竖之后,篡汉的奸臣。 所以,还是别讲大道理了,直接一点,谈利益。 “你也知道这个?”曹芳看着裴秀,嘴角轻挑。 裴秀很年轻,和钟会年龄相当,眼中那份对功业的渴望也非常相似,有着一种蒋济、高柔等人身上看不到的生猛和激情,以及不加掩饰的贪婪。 “听说过,但没见过。”裴秀一脸诚恳地说道:“耳闻不如目见。如果当初见过实物,臣绝不会大放厥词,对给事中不敬。” “你对给事中不敬过?”曹芳有些诧异。 裴秀干咳两声,露出一丝赧色。“数年前,臣初入仕,年少无知。闻给事中自称能改进连弩,五倍于诸葛,不敢相信,曾出言不逊,被傅君休奕指正,犹不知悔。今日见此连弩模型,方知傅君高明,而我无知。” 曹芳有些诧异。“你说的傅休奕是谁?” 这个年代,提及第三人时,一般称字而不称名,但是在天子面前例外,大多是直呼其名。裴秀不称名而称字,已经罕见,再加上君,这就更不同寻常了。 在《三国志》中还有另外一个类似的例子,就是陈群给诸葛亮写信,问及刘巴的情况,就是称刘巴为“刘君子初”,以示尊重。 “陛下,臣所说的傅君休奕是北地泥阳人傅君讳玄者。” 曹芳恍然,点了点头。 怪不得呢,原来是傅玄啊,那可是魏晋时代的大学者。 曹芳随口问了几句傅玄,才知道傅玄也在洛阳,只是没入仕,潜心着述,平时接触的也是热心学问的青年俊彦。 傅玄也知道马钧,多次为马钧辩护,据说还曾向曹羲推荐过马钧,只是后来没有结果。 曹芳听了,对曹羲本来就不太好的印象又坏了一些。 说了几句闲话后,曹芳宣布了决定。他要成立一个军器监,以马钧为核心,以研制军器为主要内容,为统一天下做准备,召集天下有志之士加入。 考虑到马钧已经五十多岁,所以他的任务不仅是搞发明创造,还要培养人才。裴秀等人的任务不仅是协助他完成发明创造,更要将他的思路、心得形成文字,留给后人,以便传承。 因此,曹芳让裴秀去问问傅玄,看他有没有兴趣加入,从理论上提供帮助,将单纯的百工之技提升到道的高度,变成一门真正的学问。 裴秀欣然答应。 曹芳和裴秀谈得热火朝天,荀勖在一旁眼热,马钧却有些手足无措。 他没想到裴秀的态度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不仅愿意协助他绘图,还愿意去请傅玄。 他对傅玄是有一份感激之情的,却从来不敢想请傅玄来协助自己,这比天子要封他为侯更不可思议。毕竟封侯是天子的权力,傅玄却不会因为他是天子就给面子。 若非如此,傅玄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出仕了。 这一切,都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天子。 眼前这个年轻人,隐约有几分先帝的影子,而且比先帝更自信,更从容。 —— 张缉走进了永宁宫。 正坐在廊下晒太阳的郭太后看见张缉,吃惊地站了起来,随即又落下泪来。 “如今还愿走进永宁宫的,也只有张君了。” 张缉走到阶前,躬身拱手,向郭太后见礼。进门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门口的卫士,知道郭太后最近的日子不会太舒心,却没想到郭太后会如此紧张。 在天子面前时,他可没感觉到一点紧张气氛。 说到底,只能说是郭太后做贼心虚。 终究是女流之辈,经不得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张缉神情冷峻,没有一丝笑意。“殿下应太傅之请时,可曾想到今日?” 郭太后愕然,吃惊地看着张缉,神情委屈而不安。 “张君?”郭太后颤声说道,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张缉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当初西平郭氏为人所误,幸得先帝垂怜,拔殿下于奴婢之中,恩宠过于常人。天子年幼,待殿下如母。殿下不念先帝之恩,不念天子之孝,轻信人言,可曾想过先帝在天之灵?可曾想过天子心中之痛?” 郭太后无言以对,只能垂泪。 张缉停了片刻,一声叹息。“之前尚可归咎于太傅,后来是非已定,长水校尉为何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殿下,西平郭氏一错再错,是想灭族吗?” 郭太后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哭泣道:“张君,诚非所愿,只是一时糊涂。如今妾已知错了,还请张君为妾转达天子,知妾悔意。” 张缉盯着郭太后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郭太后泣不成声,这才说道:“殿下若是真心忏悔,我自会向天子转达。不过错已铸成,唯有将功赎罪,方能以诚示人。” 郭太后大喜,连忙说道:“请张君指点。” “有两件事。”张缉竖起两根手指。“一,我需要一个精明强干的郭氏子弟入蜀,为天子解外患。二,我希望殿下能为天子解内忧。” “天子……有何内忧?” “先帝辞世仓促,未及对天子身份做确切说明,是以有人居心叵测,妄传天子非先帝血脉。臣希望殿下不为传言所惑,以后不论谁提起此事,必斥其荒谬,驳其不经。” 郭太后黛眉微蹙。“可是……先帝的确未曾对妾说起此事。” “先帝与殿下说些什么,宫闱之内,又有谁能知道?”张缉摆摆手,打断了郭太后。“既然没人有确切证据,殿下所言,便是最可靠的证据。这个功劳,自然也就非殿下不可。至于怎么说,想必殿下定能找到最合理的说辞,以解众人之惑。” 郭太后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沉吟半晌,说道:“仔细说起来,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与不可,还请张君参详。” “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张君还记得先帝元配虞妃吗?” 张缉仔细想了想,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殿下此计甚好。” 郭太后松了一口气。“只是此事还须虞妃首肯,否则……” “这件事,由我来办,殿下等我消息就好。” 第82章 这样很不好 曹芳和马钧、裴秀等人聊了半天,又嘱咐裴秀尽快去请傅玄,这才从马钧的小屋里出来,回到昭阳殿。 他兴奋难耐,在堂上来回踱步,连日来的阴霾去了大半。 有了马钧,他心里藏的那些超越时代的军械就有了实现的可能。即使只是发挥出马钧本人的天赋,大魏在军械上也足以碾压孙吴。 蜀汉有那位大神的遗泽在,还是保守一些好。 曹芳正自兴奋,张缉又来求见了。 虽然有些不解,但心情正好的曹芳也没多想,让人传张缉进来。张缉上殿之后,也不客气,直接请曹芳屏退左右。 曹芳莫名其妙,却还是照办了。 张缉随即说明了自己去见郭太后,商量为曹芳证明身份的事。 曹芳想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搜出虞妃来。 没错,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原本是先帝的正妃,出自河内虞氏,不算什么大族,但也是正经世家。按理说,先帝即位之后,应该立她为后,但当时先帝已经移情别恋了,独宠毛妃,并将毛妃立为皇后。 要说喜新厌旧这一点,曹叡还真是像极了曹丕。 为此,卞太皇太后还亲自安慰虞妃。 结果虞妃一怒之下,无差别杀伤,将曹魏皇室损了一顿,连卞太皇太后都无辜躺枪,事情彻底无法挽回。 从此之后,虞妃就被留在邺城,与世隔绝,毛皇后独宠后宫近十年。 说他是虞妃所生,只是因为先帝恼怒虞妃,不肯复立虞妃,所以对外保密,倒也勉强说得通。 最重要的还是张缉的说法,当大家都没有证据的时候,郭太后出面作证,再加上虞妃本人认可,这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谁来都翻不了案。 这让曹芳对张缉刮目相看。 这是真正的贴心人啊,又能干活又忠诚。 “辛苦卿了。”曹芳说道。 为了敲定这件事,张缉必须先去一趟邺城,与虞妃相见。他这一路可真够赶的。 “能为陛下解忧,臣万死不辞。” 曹芳很满意,特地留张缉吃饭。君臣二人相对而坐,一边吃一边说,说得非常投机。 席间,曹芳很自然地说到了下午去见马钧的事。 张缉听了,兴奋地一拍案几,大叫道:“陛下可谓通达,一语中的,非凡人俗可比。臣当年先帝诏书,随太傅拒蜀,对蜀之嚣械印象最深。我军之所以屡战受挫,不得不拒营而守,正是因为诸葛亮精于制作,器械精良。当时马钧初为博士,曾上书请求改进诸葛亮所造连弩,以克强敌。” “后来为何没有造?” 张缉叹了一口气。“之所以半途而废,原因很多。愚以为,关键有二:一是诸葛亮病死五丈原,从此西陲安定,不复有警。二是朝中大臣好谈论,轻技艺,欺马博士口吃。” 他咂了咂嘴,意有所感。“自从这九品中正施行之后,论人必以唇齿为先,人人矜夸,不肯务实。因不善谈论而遭冷遇者,又岂是马钧一人。” 曹芳笑了。“有朕知卿,必不使卿失意。” 张缉尴尬地笑了笑,掩饰道:“谢陛下,不过臣不是自哀,而是为他人感慨。陛下在深宫之内,可能不清楚马博士以外,还有一人,虽有名将之资,却因口吃不得众人欢心。” “你说的是邓艾吗?” 张缉大感意外。“陛下也知道邓艾?” 曹芳高深莫测的笑了笑。“最近几日用了些功,正好看过他的行状。” 张缉欣慰不已。“陛下如此勤政,先帝在天之灵可以放心了。难怪他当初如此维护陛下,看来他是早就看出了陛下的天资,欲付以天下之重。” 曹芳忽然想起了司马懿的那句话,想了想,斥退侍臣。 “朕有一个疑问,盘桓胸中多日,卿或许可以为朕解惑。” 见曹芳慎重,张缉也不敢大意,收起了笑容,离席而拜。“请陛下垂询。” “你曾和太傅共事多年,觉得太傅此人如何?他说的话,有几分虚,几分实?” 张缉想了想。“君子当面直谏,背后不论人短,但陛下有问,臣不敢不答。太傅外宽内忌,又用兵多年,深谙兵不厌诈之理。他对陛下说的话,未必会虚,但肯定不实。” “怎么说?”曹芳一下子没听懂。 “太傅谨慎,陛下面前,绝不会留下欺君的把柄。所以他不会无中生有。可是若想达到某些目的,他也不会和盘托出,坦诚相告。必然是说一半,留一半,使陛下难知真假,投鼠忌器。” 曹芳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张缉说得有道理。 其实他这几天翻来覆去的想,也觉得司马懿说的半真半假,只是不敢断定。现在听到张缉也这么说,心里终于有些底了。 于是,他把司马懿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说了一遍,只是没说自己的猜测。 张缉认真的听完,眉头微蹙。“陛下问过司空么?” 曹芳苦笑着摇摇头。“这些天太忙,还没顾得上。再者,事关机密,朕眼下能信的人实在太多。” “陛下信任,臣感激不尽。”张缉说道:“不如这样吧,由臣出面,探一下司空的口风。如果屠城之事真与陛下的身世有关,想必司空一定知道。当初平定辽东,先帝一开始属意的大将是司空而非太傅。论亲疏,司空绝非太傅可比。” 他顿了顿,又道:“恕臣直言,这事应该是太傅为保命的无奈之举,并非实情。” “怎么说?” “因为先帝绝非袁氏之子。” 曹芳吃了一惊。“既然如此,文皇帝为何迟迟不立先帝为太子?” “文皇帝不立先帝为太子,是因为文昭甄皇后如虞妃一般,从未正式立为皇后,先帝也就不是嫡子。当时文皇帝独宠文德郭皇后,又富春秋,欲立文德郭皇后子为嗣君。先帝被封为平原王,正是为此。奈何先帝为相士朱建平所欺,年方四十便弃天下。” 曹芳大喜,随即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所以,太傅是欺君?”曹芳盯着张缉,跃跃欲试。 张缉连忙摇手道:“以臣对太傅的印象,应该不会。具体是什么情况,不妨待臣问一问司空,然后再作答复。” “那你抓紧时间。”曹芳有些迫不及待。“吃完饭就去,朕等你的消息。” 他被这破事折腾得快神经衰弱了。 张缉很无语。“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只要兵权在手,岂是几句捕风捉影的谣言……” “朕知道,朕知道。”曹芳甩甩袖子。张缉说的道理他懂,他就是觉得被司马懿耍了,咽不下这口气。“老……臣怎么能欺君呢?这样不好,很不好。” 张缉的脸颊抽了抽,只得躬身领命。 第83章 父与子 毋丘俭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地图,案上摆着一摞文书。 有亲卫来报,张缉求见。 毋丘俭愣了一会,还是没想起来张缉是谁。一旁的毋丘甸见状,提醒道:“张缉是名臣张既之子,张贵嫔之父,亦是先帝亲信。只是赋闲多年,阿翁不得与闻。” 毋丘俭猛然惊醒。“是他啊,我还真是没想起来。”一边说一边起身,整理衣冠。“我应该亲自去迎一迎他。” 毋丘甸拉住了他。“阿翁,时辰不早,张缉来得匆忙,必有要事。” 毋丘俭转头看看天色,也反应过来。他和张缉都是先帝亲信不假,但他们之间却没什么来往。再者,张缉赋闲多年,刚刚到京,就算要拜访他,也不应该是现在。 他看了一眼毋丘甸,很是满意。 毋丘甸作为质子,在京多年,不仅见识增长,为人也越发稳重。 “那你说说,他来见我,可能为了什么事?” 毋丘甸说道:“我昨天请假时,还没听说张缉到京。他应该是今天才到。到就之后,必然要去拜见天子与太后,深夜前来相见,应该与这二人有关。” 听说与太后有关,毋丘俭有些迟疑了。 他不想与郭太后有任何关系。 “那我不见?” “见还是要见的,只是不管他说什么,阿翁不必急于表态。张缉气量狭窄,得罪了他,将来必有后患。” 毋丘俭觉得有理,起身出门,带着毋丘甸,一起到大门外迎接张缉。 见毋丘俭亲自出迎,张缉很开心。一起来到堂上就坐,与毋丘俭寒暄了几句,张缉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我将奉诏前往淮南,劝太尉返京就职。届时往返司空辖区,还望司空行个方便。” 毋丘俭笑了。“这是份内之事,只怕足下行色匆,未必有机会让我为东道主。” 张缉顺势说道:“司空是担心太尉不肯奉诏,我不得不往返奔命吗?” 毋丘俭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听张缉这意思,似乎知道王凌不肯奉诏,赶来见他,是希望他让步? 沉默片刻后,毋丘俭沉吟道:“足下今日刚到京师?” “正是。” “看来天子也知道太尉固执,未必肯奉诏,所以才劳动足下为说客。”毋丘俭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很想助足下一臂之力,可惜与太尉素无交情,怕是帮不上忙。” 张缉笑笑。“司空不必介怀。你我食君之禄,解君之忧,尽力而为罢了,谁又敢保证事事成功呢。越是大功,越是多有磨难,正如司空当年征辽东。” 辽东二字出口,毋丘俭的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 征辽东是他的功劳不假,却也是他不太愿意提及的一件事。先帝对他倚以重任,将他从荆州调到幽州,就是想让他一战成名。结果他一征辽东不利,先帝不得不调司马懿增援,为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让他耿耿于怀。 他一直觉得,先帝英年早逝,和他征辽东失利有着直接的关系。 张缉看在眼里,却装没看见,接着问道:“后来屠襄平城,与初征不利有关系吗?” 毋丘俭再也绷不住,脸色铁青。“屠襄平是太傅的军令,与我何干?” “太傅用兵多年,从未有屠城之举,何以会屠襄平?”张缉故作不解。“莫不是……奉诏而行?” “不可能。”毋丘俭长身而起,怒视张缉。“足下深夜来访,俭以足下先帝旧臣,不吝请教。不想足下竟出此狂悖之言,辱及先帝,实在是骇人听闻。” 张缉也长身而起,拱手请罪。“一时失言,还望司空见谅。诚如司空所言,缉虽不才,亦蒙先帝厚恩,岂敢辱及先帝英名?正是因为襄平屠城骇人听闻,我更想搞清其中是非,以正视听。” 毋丘俭颜色稍缓,重新入座,抚须沉吟片刻,说道:“屠城之事,本非实情,其中难免夸大之辞。除了战场杀伤之外,被杀的只是十五岁以上男子七千余人,并非襄平全部。太傅当时说,这是为绝后患,不得已而为之,正如当年白起坑赵军降卒一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这种残暴之举,何必诏书,累及天子圣明。” 张缉觉得有理,没有再问,又聊了几句闲话,缓和气氛,便起身告辞。 毋丘俭将张缉送出门,疑惑不解。 张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到堂上,与毋丘甸说起来这件事,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接连摇头。 毋丘甸说道:“阿翁不必多想,张缉的来意就是两件事。一是提醒阿翁,王凌可能会拒诏,希望阿翁体谅。二是问当年屠城之事,是太傅的决定,还是先帝的诏书。” 毋丘俭的眉头皱了起来。“王凌奉诏还朝,是天子的意思。” 毋丘甸苦笑道:“天子刚刚亲政,难免考虑不周。他派张缉去淮南,就是想劝王凌还朝。可是他并不清楚,不想还朝的不仅是王凌,还有他派去劝王凌的张缉。” “张缉?” “张缉赋闲十余年,虚度光阴,如今有立功的机会就在面前,岂能轻易放弃?若是王凌不肯还朝,进而以立功相诱,请他参谋军事,他能拒绝吗?” 毋丘俭大怒。“那我明天就去见驾,请天子收回成命。” “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这件事本是天子考虑不周,这才闹是进退两难。王凌年近八旬,立功心切,不惜违诏,还情有可原。阿翁又担心什么呢?且不说将来有平吴之功相待,就说眼前吴军来犯,王凌率部迎战,难道还能少了阿翁的一份功劳?以退求进,全天子颜面,未必不如沙场征战。阿翁此次求驾,一矢未发,不也是位至三公,爵增两千户,封子弟一人为侯?” 毋丘俭恍然大悟,转怒为喜,哈哈大笑。 “小子,你说得有理。”他用力拍拍毋丘甸的肩膀,满脸欣慰。“我河东毋丘氏有你这样的子弟,岂能不富贵。不枉我当年为了娶你母亲,苦苦等待数年。” 他想了想,眼珠一转,又道:“张缉能死灰复燃,除了先帝的旧恩之外,恐怕也和他女儿入宫有些关系。你说,要不要把你妹妹阿芝也送进宫去?” 毋丘甸摇摇头。“此事可缓缓计议,急了反而不美。” 毋丘俭目光一闪。“你担心什么?” 毋丘甸思索片刻。“宫中诸署皆说,高平陵之后,天子性情大变,有些捉摸不透。是吉是凶,眼下还难以定论。但是有一点,大致是有可以确定的。” “哪一点?” “他尚未熟悉政事,荒谬在所难免,用人也不尽妥善,将来必有悔咎。” 第84章 夜饮 张缉匆匆回宫,将与毋丘俭见面的结果告诉了曹芳。 曹芳大喜,悬在心里很久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仅先帝诏书的事子虚乌有,就连屠城的事都不确切。严格来说,只是杀了七千多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以摧毁辽东的兵源,并没有屠城。 当然,七千多人也是人,本不该杀。 “卿辛苦了,早点休息吧。”曹芳笑嘻嘻地说道。 张缉躬身请退。“时辰不早,陛下也早些休息,不可过于辛劳。” 曹芳笑而不语。 时辰的确不早了,但他却不想睡。此时此刻,他不仅不困,反而非常精神,斗志昂扬。 目送张缉离开以后,他转身叫来了尹大目,让他去找两个当值的虎贲,陪他一起去隔壁看望太傅司马懿。 这口气,他忍了很久了,今夜非出了不可。 一会儿功夫,尹大目回来了,说许仪已经准备好了,曹芳随时可以过去。 曹芳很满意,让尹大目取了一壶酒来,又带了一些肉脯、点心,几乎横着出了昭阳殿。 来到隔壁小院,许仪和另一个身材雄壮的虎贲已经在小院门口等着。 曹芳看着眼生,一问才知道,这虎贲竟是典韦的孙子典震,也是武卫营的后裔。和许仪一样,典震之前也被排挤在武卫营以外,在中坚营做一个普通都尉。 之所以比许仪情况好一些,是因为他的父亲典满从小就养在宫里,文皇帝时入仕为郎,官至都尉,封关内侯。有了这样的基础,典震才能在中坚营做一个都尉。 他和许仪是两辈人,但年龄却相差不大。因为那一份关系,往来也算亲密。 这次许仪重掌武卫营,召回了许多武卫营将士的后裔,典震也在其中。 “陛下,臣等陪你走一趟。”许仪说道。 曹芳求之不得。虽说这两人的武艺比不上许褚、典韦,却也算是高手,再加上这身板,看着就威猛,有排面。 许仪越来越机灵了,果然自信的人更容易成功。 司马懿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司马昭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帮司马懿整理衣服。他们看起来有些狼狈,应该是刚被从床上叫起来的。 时辰不早了,月已中天。 “太傅,朕没有打扰你休息吧?”曹芳笑嘻嘻的说道。 “岂敢,岂敢。”司马懿无奈地苦笑道:“老臣觉浅,本来也睡得不多。长夜漫漫,能与陛下促膝而谈,也是人生快事。” “这样就好。”曹芳一边向里走,一边对尹大目使了个眼色。尹大目会意,将手里提的酒和肉脯之类的都塞到司马昭手里。 司马昭忙了一天,侍候司马懿睡下之后,刚刚闭上眼睡着,又被人叫了起来,心里要有鸡毛有多鸡毛,却不敢发作。看着尹大目塞过来的酒肉,强笑道:“陛下有赐,臣父子真是受宠若惊。” “朕深夜来向太傅请教,岂能无酒无肉?宫里条件有限,款待不周,今天给你们打个牙祭。” “谢陛下,谢陛下。”司马昭一边谢恩,一边将酒肉递给站在阶下的妻子王元姬。王元姬接过,转身去了东南角的小厨房。 曹芳与司马懿到堂上就座,司马昭趴在地上,有些手忙脚乱的生火。 正月的夜里还是很冷,堂上又是开放空间,没有火塘根本不行。 看得出来,司马昭以前没干过这活,急得一头汗。 曹芳拢手而坐,静静地看着司马昭忙碌,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久闻太傅有佳儿,以司马师为最。朕之前还不信,现在看来,仅就能力而言,司马师的确更胜一筹。” 司马昭面红耳赤,却连头都不敢抬。 司马懿面色平静。“陛下谬赞,愧不敢当。老臣教子无方,长子有才无德,大逆不道,已然伏诛。次子虽然忠孝,却才能有限,不堪服侍陛下,只能留在身边养老了。” 曹芳笑笑。“太傅年逾七十,子孙满堂,还怕没有人才吗?”这时,身后的室内传来轻响,有人小心翼翼的翻身。他轻轻侧头,听了听。“常言道,老来子最为聪明,钟会便是眼前明证。太傅最得意的儿子是柏夫人所生的司马伦吗?” 西室立刻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司马懿躬身道:“司马伦尚在童蒙,并无早慧之征,岂能与钟会相提并论。” 西室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人怒而捶床。 曹芳忍着笑。“那已经成年的子孙中,谁最优秀?朕当拔而用之。” “谢陛下厚恩,只是老臣待罪,不敢承受。且容老臣将功赎罪,反省以往得失,重新教导子弟,然后择可用之人,供陛下驱驰。” 曹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太傅谦逊,明进退之义,令人叹服。世间人都说诸葛如龙,司马如虎,只知嘲弄太傅畏蜀如虎,却不知太傅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对手。就算是诸葛亮这样的奇才,面对太傅,一样无计可施。” 正在拨火的司马昭手抖了一下,刚刚吹起的小火苗又灭了,只剩火星无数。 司马懿却无动于衷。“陛下明鉴。老臣奉诏退敌,只问胜负,不问是非。如龙也好,如虎也罢,不负君主之命,便问心无愧。” “那太傅定辽东,破襄平,杀十五岁以上男子七千余人,也是奉诏吗?” 司马懿身体一滞,没有说话。 司马昭也怔住了,半天没有动弹。 王元姬匆匆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在廊下拜了拜,膝行到司马昭身边,接过他手中的火箸,夹起火炭,调整了一下位置,伏在地上,轻轻一吹,火便燃了起来,照亮了司马昭脸上的汗珠,也照亮了司马懿脸上如沟壑一般的皱纹。 司马懿一动不动,等王元姬弄好了火,摆好了温酒的尊,这才轻声说道:“子上,你去帮元姬一起准备,别让陛下等得太久了。” “喏。”司马昭如释重负,膝行而退,与王元姬一起下了堂,往厨房去了。 司马懿慢慢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曹芳,嘴角渐渐挑起一丝笑意。 “陛下问过毋丘俭了?” 曹芳不说话,只是盯着司马懿,毫不掩饰心中的杀意。 司马懿眼中的笑意更浓,甚至有些得意,看得曹芳心中恼怒,忍不住攥起了拳头,想一拳砸过去,砸烂这张可恶的老脸,砸烂这老脸上可恶的笑容。 都已经是俎上鱼肉了,你还嚣张个屁? 司马懿的目光渐渐转到曹芳的拳头上。“陛下是想杀老臣,一洗被欺之辱吗?不瞒陛下,老臣已经等待很久了。一如当年迎战诸葛孔明,臣自知不可胜,只能待敌之可胜。不过陛下不是诸葛孔明,老臣以臣敌君,亦无幸免之理。能苟活数日,已是意外之喜,不敢奢求太多。” 第85章 论无耻,我自愧不如 东南角的小厨房里,司马昭贴门而立,身体瑟瑟发抖,汗珠如豆,流个不停。 “别听了,快过来帮忙,别让阿舅与陛下久等了。”王元姬轻声说道,手上动作不受半点影响。 “这时候还顾得上这些?”司马昭恼怒的低吼道,面色涨得通红。他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在王元姬身边站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烦躁的挥了挥手。 “算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的。” 王元姬伸手护住面前摆放点心的盘子,柔声说道:“妾是不懂你们男人的事,可这里是厨房,妾正在为天子和阿舅准备佐酒的点心,夫君不帮忙也就罢了,能不能不添乱?” 司马昭被她噎得眼睛直翻,脸颊抽了抽,最后还是忍了下去。 “你有点像嫂嫂。”司马昭低声说道。 “你那个嫂嫂已经死了十五年。”王元姬白了司马昭一眼,将盘子摆进小案,又将小案塞给司马昭,伸手拉开门。“去吧,慢点摆放,缓缓气氛,然后就下来。” 司马昭看了她两眼,端起小案,迈着小碎步,来到堂上。 曹芳和司马懿原本像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听到司马昭的脚步声,不约而同的收回了目光。 司马昭在堂前再拜,脱了鞋,膝行而前,来到曹芳面前,低着头,摆布酒食。按照王元姬的吩咐,他放慢动作,将每一个盘子摆得端端正正,故意消磨了一些时间,这才退下。 曹芳瞥了司马懿一眼,忽然笑了。“这么说,太傅承认欺君之罪了?” 司马懿微微欠身。“与身死异处,被扣上谋反之罪相比,欺君之罪又算得了什么?欺君不过身死,谋反却是要族诛的。两害相权取其轻,想必陛下也能理解老臣的无奈。” 曹芳不置可否,又道:“怎么,朕与太傅夜饮,连个佐酒的都没有?” 司马懿一声叹息,欠身施礼,起身走到西室门口,轻轻叩门。“细君,天子在此,你出来拜见佐酒。” 房内沉默,过了一会儿,柏夫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带着哭腔。 “喏。” 紧接着,房门一声轻响,柏夫人走了出去。她低着头,看不清脸,只是隐约看到胸前的衣襟颜色有些深。来到曹芳面前,她跪地行礼。 “臣妾细君,见过陛下,敢为陛下添酒。” 曹芳笑笑。“听说你深得太傅宠爱,以致张夫人绝食,想必有绝世容颜。抬起头来,让朕看一眼。” 柏夫人愣住了,迟疑地看向司马懿。 司马懿无动于衷,恍若未见。 柏夫人无奈,只得抬起头来。她不敢看曹芳,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衬着脸上未干的泪痕,更显得楚楚动人。 曹芳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身上扫了两遍,咂了咂嘴。 不得不说,这是个尤物,难道能让见惯了世面的司马懿动心,以至于对老妻出言不逊。 曹芳收回目光,瞅向如木偶一般的司马懿,嘴角轻挑。“一树梨花压海棠,太傅好艳福。只是不知将来后世史书说起今日之事,是会说朕轻佻呢,还是会说太傅好色。” 司马懿淡淡地说道:“陛下年轻,难免轻佻。老臣无德,自然好色。” “可惜,太傅若是因欺君之罪死了,九泉之下陪你的只有张夫人。柏夫人是妾,不是入官为婢,就是发卖,总之不能为太傅守节。” 柏夫人吓得花容失色,泪水又涌了出来。 司马懿一声长叹。“事已至此,整个司马氏的生死荣辱,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又何况是她。陛下若是可怜她,将她留在宫中也未尝不可。” 曹芳一愣,端着手里的酒杯,半天没说话。 论无耻,他还真不是司马懿对手。 这老贼,居然要将柏夫人献给朕,还说得这么光明正大? 哦,说起来也是,这年头小妾不算人的,送人也很正常。再说了,曹魏还真有这习惯,文德郭皇后,以及永宁宫的郭太后,可都是罪臣女眷。 “你愿意吗?”曹芳斜睨着柏夫人。 柏夫人惊呆了,眼神游移,脸色泛红,竟露出一丝羞涩。 “臣妾……臣妾……” 曹芳哈哈一笑,摆摆手。“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太傅不忠,朕却不能失礼。你且小心佐酒,朕和太傅说几句话。” 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柏夫人的眼神黯淡下去,弱弱地应了一声,向后挪了两步,默默地跪坐在一旁。 曹芳呷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道:“太傅既然承认了欺君之罪,这院子,你就出不去了,就在这里闭门思过。至于你能不能善终,司马氏将来如何,全看你反省得是否深入。” 司马懿拜伏在地。“谢陛下,老臣奉诏。” “行了,起来吧,朕有件事想问你。” 曹芳言归正传。他今天来,可不仅仅是为了出气,还有更重要的事。 向司马懿请教东南的事。 不管司马懿的人品如何,他的才能毋庸置疑,就连和他是死敌的桓范也表示认可。将司马懿软禁在这里,而不是直接杀掉,最初也是出于桓范的建议。 他不会全听司马懿的,但多一个参考意见,还是有价值的。 听曹芳说完了对王凌的安排,司马懿不假思索地说道:“陛下,恕臣直言,王凌不会回朝,但这不仅不是坏事,反而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曹芳大惑不解。“为何?” “王凌的心思如何,想必陛下已经明白,不必老臣赘言。张缉在想什么,稍一揣磨,也可知晓。他也清楚王凌不肯回朝,最后的结果是他留在淮南,参王凌军事,所以请陛下迁王基佐王凌军事。这不仅是为王凌,更是为他自己。” 曹芳不置可否。 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只是没那么肯定。现在司马懿也这么说,他一点也不意外。 张缉或许有这个想法,但他潜意识里并不排斥这个结果。就形势而言,这也未尝不是一个他好王凌也好的结果,唯一受到伤害的只是毋丘俭。 还有他这个天子的面子。 所以,他不理解的是,司马懿为什么说这是最好的结果。 “陛下莅位日浅,还不清楚扬州刺史诸葛诞其人。”司马懿接着说道:“诸葛诞有才华,但更好功名,先帝时便以浮华遭贬。他与毋丘俭年龄相近,又自恃才高,对毋丘俭的嫉妒更胜于对王凌。王凌年高资重,他尚能听王凌调遣。若是毋丘俭都督扬州军事,他是绝不肯俯首听命的。” 曹芳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喝完了杯中酒。 柏夫人立刻凑了过来,一手挽着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一手伸出白晳细长的手指,来拿曹芳手中的酒杯,红着脸,轻声说道: “臣妾敢为陛下添酒。” 第86章 人尽其才 曹芳听得入神,也没多想,将酒杯递了过去,连手指间的一丝柔腻都没注意。 柏夫人却有些面红耳热,连耳垂都红了,添酒的手也有些不稳,洒了不少,添了三次才添满,又小心翼翼的送回曹芳手中。 司马懿侃侃而谈。 他认为诸葛诞不会轻易接受毋丘俭的命令,这时候调毋丘俭去,对毋丘俭也不是好事。两军交战,数万大军在方圆百里的战场上交锋,协调本就困难。毋丘俭初掌帅印,既不熟悉淮南形势,又将帅不合,无法同心协力,很难战胜对手,反倒有可能遭受挫折。 因此,借着这个机会,让毋丘俭熟悉一下淮南形势,为将来接替王凌做准备,才是最理想的方式。 毋丘俭虽然也立功心切,但他刚刚立下救驾之功,没有那么急迫,又征战多年,深知战场凶险。稍微一解释,他就能接受了。 最后一点,这是曹芳御驾亲征的好机会。 御驾亲征不是让曹芳亲自拿刀砍人,而是让他熟悉战场,亲身体会将士行军作战的不易。这可比不是看地图就能感受的,有利于养成慎战的思想,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熟悉军中将领,知道他们的才能和品性,为将来安排任务做好准备。 毫无疑问,兵权是重中之重。只有掌握了兵权,皇权才有基本的保障。 武皇帝征战一生就不说了,文皇帝曹丕、明皇帝曹叡登基之后都曾有类似的举动,目的也一样。 对曹芳来说,这个道理同样成立。 统率中军,去一趟淮南,既能在王凌作战不利的时候策应王凌,也能为王凌取胜之后,逼他回朝做准备。王凌不是想造反,他只是想立功名。立下大功,加官晋爵,再加上天子亲至,他不会再拒绝朝廷的诏书。 当然,不排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大胜之后,王凌有可能提议趁势进军,渡江平吴。 只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就算王凌有这样的想法,很快也会被现实教训。 现在还不具备渡江平吴的条件,就算有条件,也不是从扬州方向,而是在荆州方向。 扬州方向的江面宽,风浪高,又靠近建业,吴国的中军主力增援很方便,尤其是水师,魏军根本没有一点优势可言。 曹芳听得很认真,也大有收获。 听真正的高手讲解形势,的确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感觉,清晰而简单,甚至觉得没什么高明的,本该如何。可是作为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平时又爱看书的人来说,他清楚能把复杂的形势讲清楚本身就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能力。 很多人自己都没搞明白,自然无法给别人讲明白。 “听太傅一席话,如读十年书。”曹芳心悦诚服的说道。他抬抬头,看看天色,有些遗憾地说道:“天色太晚了。要不然,朕真想听太傅说说以前的战事。” 司马懿躬身说道:“陛下不以老臣荒悖,愿意听老臣絮叨,老臣求之不得。老臣就在这里,陛下理政疲惫之时,随时可以来。” 曹芳哈哈一笑,长身而起。“就这么说定了。太傅也早点休息,保重身体,争取为大魏再效力几年。”他看了一眼已经拭净泪痕,只是眼睛还有些红肿的柏夫人,又微微一笑。“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太傅一把年纪,还是注意一些为好。” 说完,他甩甩袖子,走到堂前。 柏夫人迅速起身赶了过来,趴在地上,拿起曹芳的鞋,送到曹芳脚前。 曹芳有些意外,却也没有拒绝,伸出脚,由柏夫人侍候穿鞋。 柏夫人为曹芳穿上鞋,又帮曹芳整理了一下足衣,这才退到一步,伏地不起。 曹芳点点头,大步下堂。 司马懿神情尴尬,赶到堂下,躬身相送。 司马昭夫妇听到声音,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站在院中,恭送天子。 经过他们面前时,曹芳停住,打量了他们一眼,微微颌首,大步流星地走了。 目送曹芳出了院门,司马昭快步拾阶登堂,杀气腾腾地目光从柏夫人身上扫过,扶住了司马懿。“阿翁,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无妨。”司马懿扶着司马昭的手臂,缓缓走进西室,在榻边坐下,由司马昭侍候着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在司马昭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轻声说道:“子上,你觉得天子何如人?” 司马昭愣了一下,想了想。“举止轻佻,贪酒好色。” 他虽然一直在厨房里,却将堂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曹芳对柏夫人的调笑,以及柏夫人的小动作,也没有漏过他的偷窥。 “还有呢?” “还有……还算聪明。” “比你如何?” 司马昭眉头紧皱,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司马懿,却发现司马懿目光灼灼,一点酒意也没有。他不敢大意,认真的想了想。 “比当年的我更胜一筹。” 司马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就算是现在的你,依然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子上,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武皇帝的影子。男人嘛,贪酒好色不是什么大毛病,不伤根本就好。能忍一时之气,知道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最为重要。换了是你,现在还会留着我不杀吗?” 司马昭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去吧,好好想想。”司马懿挥挥手,闭上了眼睛。 司马昭躬身退出,从柏夫人身边经过,回到了东室,浑当柏夫人不存在。 柏夫人又羞又恼,回了西室,刚掩上门,就轻声抽泣起来。 司马懿一动不动,有气无力的说道:“行了,你别哭了。今天晚了,将就一夜吧。明天起来,将我的卧具搬到书房去,以后你一个人睡。” “夫君……”柏夫人扑到榻边,伏在司马懿身上,急声道:“妾做错了吗?妾这可都是为了……” 司马懿睁开眼睛,看着柏夫人。“你没有做错,我也不反对你这么做。如果你能哄得他开心,为自己谋个前程,又能放我司马氏一条生路,我求之不得。只是他戒心甚重,你能否如愿,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柏夫人不知司马懿真伪,迟疑着不敢说话。 在陪着垂垂老矣的司马懿耗死在这个小院里,和讨得年轻英俊的天子欢心之间,她当然更愿意选择后者。可是她更清楚,司马懿城府极深,言行不一,谁知道他又在憋什么阴谋诡计? 一不小心,年轻天子那高枝没攀上,却被司马懿这老贼当成替死鬼,那才叫倒霉。 就算司马懿不会拿她怎么样,看司马昭那模样,司马懿一死,司马昭也不会善待她。 为了生存,她不能不小心。 第87章 来者不善 曹芳脚下仿佛踩着云端,有点飘。 今晚不仅除去了心头之患,更让司马懿俯首称臣。司马懿为了活命,心甘情愿地献上美妾,他的心理得到了巨大的满足,正如他此刻的微醺。 酒不醉人人自醉。 回到后宫,意外的发现皇后甄瑜还在等他,只是熬不住困意,靠在榻旁打盹。听到宫女报告,刚刚惊醒,正有些慌乱的整理仪容,又吩咐宫女准备洗漱用品。仓促之间的她不像往常一样冷静,却多了几分软萌娇憨。 曹芳在御榻边坐定,看着甄瑜脸上的印痕,有些不忍。 “你困了就先休息,不必等朕。” 甄瑜轻声说道:“刚才张贵嫔也在,臣妾陪她说话,倒也不困。只是她一走,臣妾才觉得有些累,稍微养了养神。” “她有什么事?” “说是她父亲来了,和陛下谈了半天,她也未曾得空拜见,想问问陛下。” 曹芳“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他想起司马懿的分析,虽然觉得张缉这么想也很正常,但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到目前为止,张缉是他觉得最投缘的人。连这样的人都不可避免的有私心,不能全心全意的为他效力,让他对人性多少有些失望,有点美好的想象像泡沫一样一点点幻灭的伤感。 “让她明天一早去郡邸见吧。”曹芳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宫外说话方便些。” 甄瑜犹豫了一下。“陛下是……让臣妾转告她?” 曹芳想到了司马懿,也想到了司马懿因宠爱柏夫人,冷落正妻张春华的故事,说道:“这后宫的事,当然由你做主。” 甄瑜又惊又喜,嘴唇颤了两下,躬身一拜。“唯。” 曹芳笑笑,拉过甄瑜的手,轻轻拍了拍。 从感情上,他更喜欢张云英那种活泼型的。可是理性的说,甄瑜这种稳重不好争的性格更适合做皇后。况且甄瑜的相貌也不差,就算不是国色,至少也是中上之姿。假以时日,她会比柏夫人更有风韵。眼下的她还只是一个刚刚绽放的花朵,远远未到最艳丽的时候。 由宫女侍候着洗漱完毕,曹芳钻进被子,却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回想着今天发生的几件事,尤其是最后与司马懿的交锋,间或闪过柏夫人那张俊俏的脸。 鉴于几次被老臣们坑,他渐渐养成了临睡前复盘的习惯,回想一下当天发生的事,以免遗漏。 甄瑜刚刚小睡了一会,也不怎么困,倚在曹芳身边,见曹芳出神,鼓起勇气,轻声问道:“陛下……没有睡意么?” “啊,想些事。” “朝堂上的事?” “嗯。” 甄瑜听了,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她一向不喜欢参与朝堂上的事,至少不会主动问。 见甄瑜不说话了,曹芳却来了聊天的兴趣。“朕刚刚去见了司马懿。你知道么,司马懿为了活命,居然要将他的美妾献给朕。” 甄瑜沉默了片刻。“陛下喜欢么?” 曹芳觉得有些异样,转头看了甄瑜一眼,突然笑了。“朕喜欢她佐酒。你不知道,司马懿父子当时的反应可有趣了,就是那种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如此,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的样子。” 甄瑜有点不好意思。“臣妾倒不反对陛下纳美人,只是少阴可进补,老阴却有损,非长生广嗣之道。陛下富春秋,却尚未有子,不可伤了精气。” 曹芳眉头微皱,本想反驳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虽然这少阴进补之类的话纯属胡扯,甄瑜却是一片好心。这年头房中术还是正经学问,没有走上歪门邪道,甄瑜为了子嗣着想,劝他远离柏夫人那样的老阴,无可厚非。 “说到子嗣,你这个皇后可要努力。”曹芳拿腔捏调,一脸正气的说道:“这可是国本,万万不可懈怠。” 甄瑜顿时羞红了脸,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嗡声嗡气的说道:“臣妾……尽力而为。” “那还不主动点?还要朕下诏吗?” 躲在被子里的甄瑜愣了一下,慢慢扯下被子一角,露出一双有点委屈的大眼睛。“陛下,明天要早朝呢。” 曹芳一愣,这才想起,明天是正月二十六,依例是朝会的日子,也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见大臣,必须早起。 “早朝再重要,还能比国本正更重要?”曹芳严肃地说道。 兴许是喝了点酒,兴许是被甄瑜偶然流露的娇憨所惑,他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然,他是坚决不会承认和妖媚入骨的柏夫人有任何关系的。 —— 昨天睡得有点晚,第二天的早朝,曹芳不出意外的迟到了。 严格来说,曹芳起得不算晚,天不亮就被叫起来了,是早朝的时间着实太早。 坐在御座上的时候,太极殿的窗户刚刚发白。 看着阶下肃立的文武大臣,曹芳觉得,这规矩得改改。虽说是五天才一次正式朝会,起得这么早也是考验人性啊。勤政的标准太高,只会让更多的皇帝选择惰政,然后在口头上、纸面上勤政,而不是脚踏实地的履行职能。 就像君子的标准太高,只会使伪君子横行一样。 君臣见礼完毕,大臣们就坐。 因为是亲政以后第一次正式朝会,太师蒋济、太保高柔也在阶下就座,各据一席。 在他们之下,就是文武官员的席位,文官在东,武官在西,根据部门,主管在前,相关掾吏在后,不少人手里抱着案牍,准备一会儿上奏。 三公中只有司徒桓范一人在座,太尉王凌在淮南未归,司空毋丘俭则坐在了武官席中,在中领军曹羲、中护军钟会之下。 很显然,司空对他来说只是荣誉,他更看重镇南将军这个手握兵权的军职。 曹芳甚至有点怀疑,桓范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赞成毋丘俭出任司空的方案。如此一来,三公有二公统兵在外,他这个司徒就可以独揽大权。 这些老狐狸啊。曹芳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更加坚定了以后要小心的决心。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自己争气才行。 靠山山倒,靠墙墙塌,只有靠自己才是正道。 “众卿,可有本奏?”曹芳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问了一句。 话音未落,角落里便有人起身。 “陛下,臣有本奏。” 曹芳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想不起是谁,心中有不祥之威。之前的他虽然登基十年,却不管事,就算上朝也是坐在御座上发呆,根本不关心谁是谁,又在说什么。 今天第一次亲政临朝,好像遇到刺头了。 “他谁啊?”曹芳微微侧身,轻声问道。 一旁的尹大目凑了过来,在曹芳耳边提醒道:“陛上,他是万岁亭侯荀霬,故虎贲中郎将荀恽与安阳公主的次子,故汉尚书令荀彧的嫡孙。” 曹芳恍然,有点印象了,前两天刚听人提过。 说起来,这还是个亲戚。不过,他还是另一个人的亲戚,司马懿的女婿。 来者不善啊。 第88章 下马威 曹芳的预料非常准。 荀霬之前担任过中领军,却已经卸任多年,如今是一个有爵无官的闲人。他来参加朝会的目的只有一个:为司马懿鸣不平。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问曹芳,太傅是不是罪犯? 如果是,那就依法处理。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会被软禁在昭阳殿旁的小院里,连家人探视都不行。今天朝会,上三公中的太师、太保都在席,为何太傅不在席? 怎么说呢。 且不说荀霬提的这个问题合不合适,他的语气就让人很不舒服。从里到外透着你是皇帝又怎么样,我不鸟你。我不仅不鸟你,还要教训你,就凭我是谁谁谁。 就像那些觉得自己比清官还厉害,想管你家务事的亲戚、长辈。 虽然说荀霬的确是亲戚,也是长辈,但曹芳还是不想惯着他这臭毛病。 荀彧的孙子就了不起?安阳公主儿子就了不起?你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不知道司马懿父子干了什么事,居然还敢在朝堂之上如此叫嚣? 说白了,你就是没把朕放在眼里就是了。司马懿矫诏弄兵,你装聋作哑。朕软禁了他,你跳出来主持公道了。 朕要是现在就砍了他,你是不是还要为他报仇? 就算你是荀彧的孙子、安阳公主的儿子,也不能这么漂啊。 曹芳心里有了主意,脸上却越发平静。 “太保。” 御座右前方的高柔正在打瞌睡,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连忙睁开眼睛,拱手答应。 “臣在。” “朕也无知,初掌朝政,诸多不明。太保不仅是四世老臣,更熟悉律法,还望太保多多指点。” “臣敢不从命。” “敢问太保,大臣对案件有疑问,是直接问朕,还是问有司?” 高柔有些迟疑,这个问题可不太好答。 按照规矩,有事当然应该先问有司,能解决的直接解决了,解决不了的才到天子面前讨论。可是实际上,皇帝的权力越来越大,有很多事,有司根本决定不了,只能直接问天子。 这种情况,从后汉中期就开始了。 为了这个问题,大臣们没少和天子较量,甚至可以说较量了上百年。 本朝创业时,武皇帝就是独断专行。文皇帝即位,表面上对大臣很尊敬,但是有很多事还是自己说了算。到了明皇帝,这种情况稍微有所好转,但大臣们并没有放弃,一直在不折不挠的斗争。 至少在名义上,大臣们是不承认天子独断专行是合法的。 天子现在问这句话,看似谦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要治荀霬不遵制度之罪。 但平心而论,荀霬这么做才是惯例。 高柔反复权衡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依律法,先问有司。若有紧急事务,也可从权,直接请诏。” 曹芳心中暗骂,就知道你这老滑头不会帮我。 “那万岁亭侯问的这件事,算紧急事务吗?” 高柔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算,但廷尉卿缺位,他想问有司也无从问起,只好问陛下了。” 曹芳微怔,向廷尉寺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廷尉卿的位置上空着,只有几个掾吏。 搞了半天,廷尉寺居然没有主官? 曹芳有些头大,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继续追问。“前任廷尉卿是谁?何时离任?” “关内侯司马岐,去年十月因病离任。” “所以,我大魏的廷尉寺没有正卿已经两个多月了?”曹芳很不爽,声音也高了起来。 高柔躬身拱手,沉默不语。 太师蒋济见状,也长身而起,拱手道:“陛下方亲政,不明来由,容臣简要言之。司马岐乃司马芝之子,精明干练,尤其擅长断狱,先帝曾以为能。之前就曾任廷尉正,后来任陈留相,梁郡有狱,历年不决,不得已,转至陈留,司马岐数日而定,因此超拔为廷尉卿。只因不合大将军爽意旨,不得已而去职。” 曹芳很是无语。 得,又和曹爽有关。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无数幸灾乐祸的眼神,这才恍然大悟。 尼妈,这是要给朕下马威啊。 荀霬只是跳出来的代表,说白了,就是要在朕第一次朝会的时候推出一堆麻烦,让朕出丑,见识一下大臣们联手作战的威力,顺便再推曹爽一把。 你不是要亲政么,不是要权力么?没有大臣的配合,你能干啥? 没有皇帝问题不大,没有大臣,皇帝就是个空架子,政令出不了这太极殿。 曹芳眼珠一转,看向了桓范。 他和高柔、蒋济说话的时候,桓范一直没吭声。可能是天子与太师、太保说话,他不便插嘴,也可能是借此机会看看自己能否应对这样的局面,究竟有没有明君英主的潜质。 如果一味依赖大臣,肯定是做不成明君英主的。 “司徒。” “臣在。”桓范应声出列。 与蒋济、高柔只是屁股离了脚后跟,却没有真正站起不同,桓范不起站了起来,而且离开了坐席,充分体现了他对天子的尊重。 “廷尉卿缺员,则廷尉寺的责职由谁代理?” “廷尉正。廷尉正缺员,则由廷尉监、廷尉平。” “那廷尉正也缺员了吗?” “没有。”桓范转身,看向廷尉席。 一个年约三旬的官员离席而起,躬身行礼,神情有些尴尬。“廷尉正,臣寔,见过陛下。” “你入职多久了?” “一年又三个月。” “大将军、太傅的案件审理进展如何?什么时候能结案?” 刘寔抬起袖子,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臣……臣……”他咬咬牙,跪倒在地,“呯呯”磕了两个响应。“陛下,臣履职日浅,于刑狱经验有限,无力独立处理如此大案。敢请陛下与诸公择选良臣能吏主审此案,以定人心。” 曹芳点点头。“挑选廷尉卿的事,稍后再说。荀霬,你刚才听清楚了吗?” 被晾在一旁半天的荀霬撇了撇嘴。“臣听到陛下与公卿商议,却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敢请陛下言明。” 曹芳冷笑一声。“结果很简单,大将军、太傅的案子还有得审,你耐心等着就是。还有,以后再问这件事,先去廷尉寺。廷尉卿虽然缺员,廷尉寺却没关门。” 荀霬听了,悻悻地拱拱手,正准备回座,曹芳又叫住了他。 “不过朕可以给你一个更快捷的机会。太傅就住在昭阳殿东侧的院子里,你去问问他是什么罪,愿不愿意来参加朝会。” 荀霬一愣,刚要说话,曹芳扬了扬手,就像赶走一只苍蝇。 “现在就去,朕与众卿等你的答案。” 第89章 请君入瓮 群臣听出了曹芳压抑的火气,都不敢说话。 联手与天子对抗可以,法不责众嘛。跳出来做出头鸟,却不是什么人都行的。 也只有像荀霬这样既有足够声望,又有雄厚背景,还无欲无求的人才有资格充当。加上他是司马懿的女婿,他不出头,还指望别人出头? 荀霬被曹芳怼了两句,也很不爽,本想拒绝,却又舍不得放过这个去见司马懿的机会。 他拱拱手,转身出了太极殿。 许仪在门外听得清楚,立刻派人跟了过去。 来到司马懿住的小院,司马懿还没起床,司马昭正在打扫院子,王元姬在厨房里准备早餐。隔着西室的窗户,能看到柏夫人正对镜梳妆。 看到荀霬来了,司马昭有些慌乱,就像扫帚烫手似的,下意识地扔在一旁,用力在身上擦了擦手,迎了上来。 “仲羽,你怎么来了?” 荀霬皱着眉头。“这里连个奴仆都没有,还要你亲自洒扫?” 司马昭苦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门外,低声说道:“仲羽,我们父子是有罪之人,本该入廷尉狱,能在这里已经是天子法外开恩了,哪里还敢指望太多。” “有罪?”见司马昭这副模样,荀霬心中越发不快,声音大了起来。“你们为国除奸,有什么罪?” 司马昭正要说话,西室传来司马懿苍老嘶哑的声音。 “是仲羽吗?” 荀霬不敢怠慢,和司马昭拱拱手,快步登了堂,站在西室门外,大声说道:“太傅,是我。我奉诏来看望太傅,请太傅参加朝会。” “进来吧。”司马懿吃力的说道。 “喏。” 门“吱呀”一声开了,柏夫人站在门后,曲身相迎。荀霬也没看她,径直进了门,来到司马懿的床前。他先探身仔细打量了司马懿一会,见司马懿虽然有些困倦,精神还算正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太傅安好?我们很担心你啊。” “好,从来没睡得这么安稳过。”司马懿笑道:“仲羽啊,你奉诏来看我是真的,请我参加朝会,恐怕只是你的想法,不是天子的诏书。” 荀霬眼神微闪。“太傅……不去吗?满朝文武都等着太傅呢。” “我是有罪之人,他们不想着和我切割就不错了,还能等我上朝?”司马懿含笑打量着荀霬,眼中全是看淡人生后的从容。“仲羽,能像你一样无所忌讳的人可不多。我毕竟不是令尊荀君,就算是他,当年也没几个人敢站出来为他鸣不平。” 荀霬一声叹息。“太傅,你身为先帝托孤之臣,为国除奸,史有前例,不能算有罪。天子这么做,实在……” 司马懿打断了荀霬。“仲羽,你知道我是什么罪吗?” 荀霬惊讶地看着司马懿。 司马懿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柏夫人赶了过来,将被子塞到他的身后。 司马懿俯视着跪在榻前的荀霬,一字一句的说道:“前有教子无方,纵容子师招募死士,后有欺君之罪,在先帝神位前用诈。我既失为父之道,又失为臣之礼,天子不杀我,已是法外开恩,我哪里还有颜面坐在朝堂之上?” 荀霬倒吸一口冷气,额头沁出了冷汗。 司马师招募死士的事,他是知道的,但他不觉得这是无可辩驳的铁案,只要想洗,总能洗得掉。反正司马师已经死了,死士也全部被杀了,可以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司马师身上。就算司马懿有责任,也将功折罪了。 可是司马懿自己说有欺君之罪,这就没法洗了。 他看得出来,司马懿不是违心之言,他是真的认罪。 问题在于,如果司马懿真有欺君之罪,他这个女婿必然会受到牵连,在朝堂上为司马懿鸣不平就更显得可笑。 他不明白,司马懿为什么会如此轻易的放弃抵抗。 他明明还有翻身的机会。 “太傅?”荀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司马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荀霬扶在榻边的手。“仲羽,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是以后不要来了。事到如今,我和子上能苟全性命已经难得。你们来看我们,只会增加我们的罪孽,激起天子的愤怒。还有……” 司马懿顿了顿,平复了一下稍微有些激动的呼吸。“不要再贪图安逸,做富贵闲人了。孟子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汝颍子弟过于安逸,富贵不能长葆。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荀霬唯唯喏喏,心里却乱了一团麻。 他从小富贵,没经历过真正的苦难,也不能理解司马懿这句话的意思。 难道是老之将至,又逢丧子,司马懿的心志崩了? —— 兴冲冲的去,灰溜溜的回,荀霬心情沮丧,回到了太极殿。 正在听大臣们讨论廷尉卿人选的曹芳停了下来,冷冷地看着荀霬。 “见过太傅了?” “见过了。”荀霬还处于茫然之中,听到曹芳发问,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 “为何不见太傅来参加朝会?” 荀霬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见此情景,负责朝堂礼仪、秩序的殿中侍御史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天子有问,为何不答?” 荀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躬身施礼。 “太傅……太傅自言有罪,无颜立于朝堂之上。” “太傅有何罪?”曹芳声音不大,却句句紧逼,不给荀霬一点退让的机会。 “太傅……”荀霬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这可是朝堂,每一件事,每一个字,都有太史记录在案。一旦记下来,那可就无法抵赖了。 “速答!”侍御史再一次厉喝,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木剑上。 站在门口的虎贲郎也做好了准备,一旦侍御史发令,他们就准备进去拿人。别说荀霬只是一个亭侯,就算是诸侯王,朝堂失仪,也会被拖下去惩处。 荀霬虽然仕途经验不多,却从小在宫里长大,对朝堂上的规矩还是懂的,接连被侍御史喝了两声,心里已经慌了,脱口而出。 “太傅自称教子无方,坐视……”话到嘴边,荀霬突然警醒。司马师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把司马懿父子拖下水,连忙将后半句咽了回去,结结巴巴地说道:“又有欺君之罪……” 话音未落,大殿中“嗡”的一声,如群鸦过境,随即又于平静,一片死寂。 就连蒋济、高柔都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面面相觑。 司马懿自承欺君?这虽然不至于诛九族,但是杀他们父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有桓范、钟会心中明镜也似,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天子让荀霬去见司马懿的那一刻,他们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虽然荀霬比天子大十来岁,还是长辈,可是论临机应变的能力,荀霬更像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稀里糊涂就掉进了天子的陷阱。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荀令君有这样的孙子,颍川荀氏只怕要走下坡路了。 第90章 拿捏 太常王肃起身出列,当场弹劾荀霬失仪,要求将荀霬赶出朝堂。 他恨死荀霬了。 他的女儿王元姬也被关在小院里,他正想着怎么救人,被荀霬这么一搞,彻底没戏了。 司马懿承认有欺君之罪,除非天子大赦,否则保住性命就是最好的结果。 以天子的暴虐,大赦谈何容易,女儿这一辈子怕是要被圈禁到死。 其他人也怕荀霬再惹出麻烦,纷纷附议。 荀霬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局面,臊得恨不得大殿上能有一条地缝,好让他钻进去。他出身名门,富贵无双,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哪里遇到过这种窘境,一时恼羞成怒,拱拱手,拂袖而去。 侍御史要追出去,被曹芳制止了。 “众卿,朝堂失仪,该如何处置?”曹芳环顾四周,打量着一张张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脸,淡淡地说道。 没有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就连刚刚弹劾荀霬失仪的王肃都不吭声。 把荀霬赶出朝堂是一回事,处罚又是另一回事,这可是直接得罪荀氏,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怎么,没人能回答?”曹芳有些压制不住火气。 你们还真是会选择性进谏啊,没有背景的就重拳出击,有背景的就装聋作哑? 大臣们还是一言不发。 曹芳也不清楚这些具体该由谁负责,他还没搞清楚官制。以前读历史,就是看故事,谁在意这些官制啊。至于本尊,也不知道是时间久了,记忆耗散,还是原本就不清楚,反正是一笔糊涂账。 见曹芳脸色不对,司徒桓范挺身出列。中护军钟会本来也想出列,身子刚刚一动,见桓范已经起身,便又坐了回去。 “陛下,朝堂礼仪本由御史中丞负责,御史中丞杜恕乃大将军故吏,正待罪廷尉。” 曹芳差点被一口老血呛死。 好嘛,又一个被曹爽牵连的空缺,这朝堂上快没人了。 “御史中丞不在,就没有人负责了?” 桓范说道:“太常掌礼仪,可由太常主议。也可交由廷尉审议定罪。” 曹芳再次看向王肃。王肃无奈,只得点头道:“臣附议,荀霬朝堂失仪,当自诣廷尉。” 曹芳刚要答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汉代士大夫重气节,自诣廷尉常常等于赐死。虽说这么有骨气的人已经不多了,但荀霬年轻气盛,自负门阀,又是皇亲国戚,还是他的长辈。如果现在让他自诣廷尉,万一他气不过,直接自杀了,到时候姑奶奶安阳公主发飚,面子上可不好看。 王肃这混蛋,是想坑我吗? 曹芳转头看向桓范,正好桓范也看过来,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曹芳暗自庆幸。“因为大将军与太傅案,廷尉已经够忙了。这些小事,就不要打扰廷尉了。传诏,荀霬朝堂失仪,暂且夺其爵位,让他在家自省吧。”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都听得懂王肃的意思,本想看个好戏,没想到天子居然否决了,改为夺荀霬爵位,让荀霬居家反省。 这个处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不重是因为只是暂时的,不轻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个暂时是暂到什么时候。可能几天,也可能以后一直如此,分寸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曹芳转头看向蒋济、高柔。“太师,太保,以为可否?” 蒋济、高柔也不好反对,只好表示赞同。 曹芳又向其他公卿请教,摆出一副朕年轻,什么都不懂,还要请诸君指点的谦虚态度。 太师、太保两位上公支持,司徒、司空更不用说,其他大臣也只好表示赞同。 尚书令丁谧趁热打铁,迅速拟定了诏书,用了玺印,立刻发布。 荀霬很荣幸地成了曹芳亲政以后第一个遭到处罚的大臣。 处理完毕,曹芳迅速回到正题,继续讨论选谁出任廷尉卿。 荀霬去见司马懿的时候,他正听大臣们争论,因此搞得火大。 廷尉卿是审理案件的主要负责人,直接关系到断案倾向,所以双方争得非常激烈。想保曹爽的人建议召回前任廷尉卿司马岐,想将曹爽彻底拍死的则建议由光禄勋卢毓接任。 这两个人都是精通法律的名臣,就能力而言,无疑都是满足要求的。从个人关系而言,也都不算曹爽一党,不会偏袒曹爽。只是司马岐弃官之后就回家养病了,卢毓则有比较明显的个人倾向,让人怀疑他能不能秉公执法。 虽然为的是利益,但双方都是文化人,骂人不吐脏字,引经据典,你来我往,争得不可开交。 曹芳听得头晕脑胀,一脑门浆糊。 他有点怀疑这群混蛋除了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之外,就是想把水搅得更浑,让这案子审不下去,最后甚至不了了之。 说真的,他们还不如司马懿可爱。 至少司马懿认赌服输。既然选择了认怂,就干脆怂到底,不再负隅顽抗。 朝会从黎明一直开到正午,也没争出个结果来。 眼看着阳光已经正南,每个人都又饿又渴,司徒桓范也有些犯难。是接着讨论,还是先散朝,让大部分官员回去办公,留下几个人继续? 这么多部门的官员都在朝堂上,正常的公务没人处理可不行。 司空毋丘俭也很着急。他根本不想听这些空话,他现在只想赶回治所,准备战事。不管能否立刻到淮南上任,豫州都有作战任务的。 在御座上坐了半天的曹芳最后开了口,一锤定音。 先让卢毓接任廷尉卿,处理相关卷综,整理案情。同时派人去河内,召司马岐回京。等他来了之后,协助卢毓审案,以加快进度,同时对卢毓进行制衡。 这是一个和稀泥的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大家争了半天,口干舌燥,连肚子都咕咕叫,也没精力再争下去,决定就按照曹芳说的办。 散朝之后,曹芳留下了桓范、毋丘俭和钟会、丁谧,还有别的事情要谈。 回到昭阳殿,曹芳命人赐宴,四个人就在侧殿吃, 然后一个个叫进来谈话。 和毋丘俭的谈话最顺畅。曹芳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毋丘俭就诚恳地表示,王凌愿意回朝,他就接管淮南军事。如果王凌不愿意回朝,还想再立一功,那他就等一等,先以豫州刺史的身份协助王凌作战。 总之,陛下你不用担心,臣无条件支持陛下。 他的态度太好太体贴,反倒搞得曹芳有些不好意思。 毋丘俭这才说,臣本来也没想这么多,是臣子毋丘甸提醒了臣,臣才知道陛下的为难。 曹芳一下子记住了毋丘甸的名字。 第91章 内举不避亲 曹芳随即又问了毋丘俭一个问题。 ”将来平吴,是从江陵出发好,还是从淮南出发好?又或者,是先取蜀汉,然后顺江而下?” 毋丘俭沉吟片刻,说道:“陛下可知,为何魏吴的战线维持在襄樊、淮南一带?” 曹芳想了一会,突然灵光一现。“地理?” 毋丘俭笑了,拱手道:“陛下英明。我大魏的步骑天下无双,吴国则有水师之长。襄樊、淮南都是南北接壤,车船换乘之处。就眼下的形势而言,我军无力渡江,吴军也不敢深入。所以,平吴的关键不在于是淮南还是襄樊,而在于我军是否有强大的水师与吴军水师抗衡。” 曹芳苦笑。“所以,你的建议还是淮南?” 时至今日,虽然孙吴已经将战线后撤至江陵一带,但习惯上,魏国还是将襄樊当作前线。三方鏖战近三十年后,曾经富庶的南郡、南阳都已经荒芜,既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也没有地方造船,强大的水师无从谈起。 如果先平吴,后取蜀,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淮南。 毋丘俭点点头。“文皇帝在位时矢志伐吴,曾大造战船,为此还牺牲了一位名臣,就是杜恕的父亲杜畿。诸葛诞当时也在船上,险些溺毙。先帝伐辽东时也曾大造海船,如今都在青徐。只是我军虽有船,却没有真正的水师,一旦与吴军遭遇,很难占据上风。臣以为,欲伐吴,当先练水师。” 曹芳目光闪烁。 说到底,还是实力决定正义。 没有强大的水师,平吴就是一句空话。 所以西晋五路大军伐吴,最后还是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毋丘俭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主动放弃与王凌争权。毕竟与平吴大功相比,击退来犯的吴军的功劳再大也不值一提,而伐吴需要准备的时间很久,年近八十的王凌根本等不起。 “朕知道了。你先赴任,时常与朕保持联络。朕想想办法,尽快筹备一支真正的水师,渡江灭吴。” 毋丘俭再拜而退。 曹芳又将桓范叫了进来,废话不多说,开门见山。 “朝堂公卿是故意拖延,根本不想尽快审清大将军案吗?” 桓范很无奈。“陛下,太傅与大将军争权,本无绝对正义。大将军固然有错,太傅的指控也不尽然。真要查清楚,他们都难免一死,他们的门生故吏也会受牵连。如果是一胜一负,则朝堂半空。如果两败俱伤,则朝堂全空。” “包括桓公在内?”曹芳半开玩笑的说道。 “陛下以为,双方杀红了眼时,臣能置身事外?”桓范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反倒格外认真。“虽然大将军兄弟并不听臣劝告,但臣身为沛人,又与大将军兄弟走得近,早就被视为大将军一党。” 曹芳没有再笑。 他是知道结果的,历史上司马懿取胜之后,桓范可是被族诛的,龙亢桓氏至少有三代没能翻身。 政治斗争就这么残酷,一举举起了刀,就很难停得住。 “桓公的意思是说,高举轻放?” “太傅已老,大将军已残,陛下亲政伊始,记功忘过,大赦天下,也是仁德之举。” 曹芳捻着手指,幽幽说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桓范再拜。“治大国如烹小鲜,当缓缓图之。陛下春秋正盛,以重驭轻,何事不克?眼下再难,还能比武皇帝开基创业更难?臣以为,与其寄希望毕其功于一役,不如节欲保精,以示长生。大魏今日之难不在其他,而是文皇帝、明皇帝寿短。殷鉴在前,陛下不可不引以为戒。” 曹芳眨眨眼睛,深以为然。 说到底,大魏短祚,根子就在文帝曹丕、明帝曹叡寿命太短。但凡他们能多活十年,曹魏都不会被司马懿父子篡了。 司马懿的人生履历证明了一点,活得长,很重要。 “先让卢毓审着吧。”曹芳有些怏怏的摆了摆手。 “唯。”桓范听出了曹芳的疲惫,再一次提醒道:“陛下要注意休息。”说着,伸手指了指眼睛,又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能太熬夜,以免伤身。肾水不足,肝火必旺。” 曹芳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顿时老脸通红。 这老狐狸意有所指啊。 见曹芳恼羞成怒,桓范拱拱手,转身就走。 曹芳举起拳头,冲着桓范的背景用力挥了挥。 桓范离开后,钟会、丁谧先后进殿。 钟会没说什么。他刚接手中护军,正在整理司马师在任时的工作,整理出一份司马师提拔的官员名单。其中大部分人都在死士之列,已经被杀,比如牵弘,还有几个人外放为官,眼下不是已经进了廷尉狱,就是在进廷尉狱的路上。 有这些名字里,曹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石苞。 “这个石苞为人如何??” 钟会简单的回答了四个字。“有才无行。” 曹芳知道石苞有才无行,但他对钟会的态度却有些警惕。别看钟会以庶子自居,将自己打扮成受伤害的人,但他骨子里还是世家子弟,对石苞那样的寒门子弟有着骨子里的轻视。 正如他看不起邓艾一样。 曹芳放下手里的文书,又问了一个人。“廷尉正刘寔是何许人也?” 他对朝堂上那个窘迫的廷尉正印象比较深。 钟会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的说道:“好学不倦,但天资有限,德不配位。” “为何?” 钟会沉吟片刻。“刘寔是前朝宗室之后,家道中落,为人好学,品德也算高洁。但他如此年轻,能担任廷尉正,却不是凭借他的能力,而是得到了某人的赏识。” “你说的某人是谁?” “王观任河南尹时,曾辟刘寔为丞。刘寔后来迁尚书郎、廷尉正,都与王观的推荐有关。廷尉与其他官署不同,需要熟悉法律,不是经年老吏,便是家传其学。这两者,刘寔都不具备,若非王观,他不可能成为廷尉正。” 曹芳渐渐听出点意思来了。 曹爽、司马懿都非常重视廷尉寺这个执法部门,想方设法的将自己人往里面塞,双方竞争得很激烈,而且看起来,司马懿一系占据了明显的上风。即使是在司马懿装病期间,曹爽也没能完全掌握廷尉寺。 他赶走了卢毓,调来的司马岐还是反对党。 而廷尉寺里,还藏着一个王观的故吏刘寔。 刘寔藏得很深。若非钟会说破,他根本不知道刘寔居然是王观的故吏。按理说,王观已经被杀,刘寔也应该免职待罪才是。 “你可有合适的廷尉人选可以推荐?” 钟会迟疑了片刻。“内举不避亲,臣举荐家兄钟毓。” 曹芳笑笑。“理由呢?” 钟会不卑不亢,自信满满。“我颍川钟氏以法律传家。大魏肇基时,家父便是大理,前后任职十年之久。包括司马芝、司马歧父子在内,廷尉寺的老吏有一半是家父故吏或其后人。家兄从小随父见习,断案有如老吏。” 第92章 恩威并施 曹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盯着钟会看了半晌,才幽幽说道:“原来你钟家才是廷尉寺的真正大佬?” 钟会一时没听明白,却没有问。 他大致能猜得出曹芳的意思。 钟会欠身说道:“陛下,颍川多法家,郭氏、钟氏皆有百年传承。家父能任大理、廷尉十年之久,除了家学渊源,更离不开武皇帝、文皇帝的信任。任职久了,故吏自然也多,子弟入职的确会方便一些。可若是陛下以为我钟氏因此能左右廷尉寺,甚至朝廷,那就想当然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否胜任,最后还要看是否忠与能。” 曹芳觉得钟会话里有话,不敢大意,示意钟会继续说。 钟会松了一口气,又道:“陛下,眼下最大的麻烦,就是朝廷内外官吏因太傅、大将军案牵连,不能履职者甚多,影响了正常事务。大臣有罪,故吏免官待罪,本是循例而行,并非所有人都有罪。陛下不妨法外开恩,先行赦免,以安众心。“ 曹芳沉思不语。 他被这些人搞怕了,生怕答应得太快,又被他们坑了。 钟会接着说道:“人在仕途,由卑官微职至公卿、二千石,谁没有举主、上官,谁没有下属掾吏?君臣之义固在,但义同父子者又有几人?只是人情如此,不得不然。太傅年老,大将军已残,且罪证昭然,纵使陛下怀恩施惠,他们也只是保命而已,富贵从此断绝。又有谁会不惜自己的前程,非要为他们鸣不平?王观被枭首,有谁自免了?” 曹芳总算听出点门道来了。 钟会这是劝他放松心态,不要搞株连。 门生故吏什么的是客观存在的现实,但没有那么可怕,像荀霬那样跳出来的终究只是个别现象。 虽然觉得说得有理,但他还是没有立刻答应。 “卿言有理,朕再想想。” “唯。”钟会再拜,起身告退。 钟会刚刚离开,尚书令丁谧就进来了,匆匆施完礼,丁谧就迫不及待的说道:“陛下,卢毓不可为廷尉。” “为何?”曹芳尽可能不动声色。 “他与太傅为党,视大将军为敌,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更是对大魏的仇视。早在文皇帝时,他就阳奉阴违,欲迁谯沛百姓至梁,以削弱大魏根基,因此遭文皇帝贬斥。他不思已过,反而心怀怨怼,自以为汉大臣子弟,轻视本朝。臣听说在高平陵时,他就曾在暗中煽风点火,传播谣言。这样的人怎么能任廷尉卿,审理大将军案?” 曹芳大惑不解。“刚才在朝堂上,你为何不说?” “陛下,臣说了啊。”丁谧非常委屈。“只是臣一开口,就被数人围攻,仿佛臣不是救驾功臣,而是乱国之贼一般。” 曹芳心里有些不舒服。 你这话说得,好像朕忘了你的功劳,对不起你似的。 见曹芳脸色不佳,丁谧也知道自己说得太直接了,连忙说道:“陛下,尚书令权重,又与陛下亲近。臣居台中数年,又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为令,切齿者数不胜数,朝夕窥伺,欲寻臣短。御前争论,众目睽睽,万一失言,臣失官事小,累及陛下英名事大。臣不得不小心些,还请陛下见谅。” 曹芳哼了一声,心情稍缓了些。 他也知道卢毓不是适合的人选,但他实在找不到人啊。 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曹爽自己蠢,把人都得罪光了。找一个不和,再找一个是政敌,唯独找不到朋友。 “那你说,谁合适?司马岐能行吗?” “陛下,司马岐是太傅族人,同属河内司马一族,理当避嫌。” 曹芳一惊。我操,这么明显的事,我怎么给忘了? “你刚才……也说了吗?” “没有,司马岐病得很重,肯定来不了。” “这么重?” “是的。”丁谧叹了一口气,有些惋惜。“他是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别人几年断不了的案子,他能在几天之内解决,不仅仅是天赋,更是勤奋。” 曹芳想起钟会的推荐,又道:“那钟毓呢?” 话音未落,丁谧就不屑的哼了一声:“他要不是姓钟,现在连一个县长都做不了,更别说魏郡太守了。陛下,廷尉卿是要断案的,只会说大道理可不行。” 曹芳有些恼了。“那你说谁行?” “贾充。” 曹芳一愣,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谁?” 丁谧吓了一跳,不明白曹芳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心里有些慌。只是被曹芳盯着,他不能不回答,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故豫州刺史、建威将军贾逵之子贾充。” 曹芳盯着丁谧,脸颊抽了抽,很想骂人。 都说你丁谧不是好鸟,果然如此。 推荐谁不好,你推荐贾充? 丁谧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曹芳杀人,但他却听说了曹芳在高平陵先废了司马师,后来又下令斩杀王观、郭芝的狠厉手段。此刻看到曹芳面色不对,杀气腾腾,心里更慌了。 “陛下……觉得贾充不妥?” 曹芳没吭声。他是觉得贾充不妥,但那些理由却没法说。贾充后来是弑君的奸臣,可是那些事还没有发生,而且贾逵是大魏的真忠臣。他要是没有任何根据,就说贾充是奸臣,怕是会被人骂死。 曹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勉强平复了心情。 “你为何觉得贾充能胜任?” “才华出众,且与朝中大臣瓜葛不多。”丁谧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任尚书郎时,曾兼任度支考课,对司马孚了解甚深。司马孚老谋深算,有类太傅,非贾充不能对付。” 曹芳想想,觉得也有些道理。 他一直注意司马懿和曹爽,却忘了还有司马孚。 司马孚号称司马懿的影子,可不容易对付,或许要用贾充这样的恶人来磨他才行。 “你确定贾充能胜任?” “臣敢担保。”见曹芳口气松动,丁谧大喜。“臣与贾充共事,深知其能。” “那行,你盯着卢毓。”曹芳嘿嘿一笑。“如果卢毓循私枉法,就让贾充接替他,连他一起查。” 卢毓干的那些事,他比丁谧更清楚,只是一直没吭声罢了。同意卢毓转为廷尉卿,就是想看看卢毓会不会露出更多马脚。 至于丁谧说卢毓欲断大魏根基的事,听听也就罢了,不能太当真。 丁谧恍然大悟,连忙领命。他正准备告退,又被曹芳叫住了。 “你推荐人,朕一定会用,但是如果出了事,你知道后果。”曹芳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 对丁谧这种人,他没必要装着,丑话说在前头,说在明处,免得他们放肆,反而坏事。 要和世家斗,孤家寡人是不行的,离不开这些人做打手。 丁谧背脊一凉,拜倒在地。“臣,敢不从命。” 第93章 先帝的负资产 丁谧退出了昭阳殿,曹芳的眼前终于清静了片刻。 他靠在凭几,伸开酸痛的双腿,有点想躺平。 这皇帝真不是人做的。一个廷尉卿的人选,扯出这么多的事,各方角色轮番上场表演,搞得人眼花缭乱,弄不清真假,一不小心就踩坑了 。 费脑子,太费脑子了。 怪不得先帝短命,都是被这些人烦死的啊。 算了,朕还是回后宫去躺着吧。 后宫比较清静,没人敢这么骚扰朕,更没人敢明目张胆地给朕挖坑。 曹芳在心里吐槽了两句,却没有真的起身回后宫。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那些人烦他的目的,就是希望他不理政事,好让他们联起手来,为所欲为。现在就躲了,岂不让他们得逞。 是男人,就要战斗。 曹芳给自己打了一回鸡血,灌了一碗鸡汤,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知道又有大臣来请示汇报了,连忙坐端正,又将衣服整理好,摆出一副庄重肃穆的样子。 进来的是少府郑袤,汇报是马钧刚提交一份报告,要改进连弩,向少府要钱。 然而,少府没钱。 曹芳随口顺了一句。“少府怎么会没钱?” 郑袤说道:“钱都被先帝用于造宫室、养嫔妃、美人了。” 曹芳哭笑不得,只得压着郁闷的心情,友情提醒。“郑卿,先帝已经辞世十年了。” 郑袤眼睛一瞪,大声说道:“先帝辞世十年,可是先帝的妃嫔还在,至少还能再活三五十年。”说着,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从中抽出一份名单递到曹芳面前。 曹芳接过一看,也吓了一跳。 这名单上至少有一百人,而且年龄都不大,很多都是二三十多岁,后面标着她们的等级和品位。共有十二等,皇后、贵嫔、夫人三级后面没有品位,第四级淑妃位视相国,爵比诸侯王,第五级淑媛位比御史大夫,爵比县公。等级最低的良人也是比千石。 怪不得这宫里的开支大,一个普通的良人,也许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上皇帝的龙床,居然和一个千石的官员俸禄相当。 敢情这后宫里还养着一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小朝廷? 曹芳表示怀疑。 他没关注过这些问题,甄瑜、张云英等人仿佛也不是很奢侈,有这么高的待遇吗? 他决定调查一番再说。 “郑卿以为该如何处理?” 郑袤两手一摊。“如何处理,不是臣能决定的事。臣只知道府库空虚,没钱给马钧。” 曹芳也毛了。 你这是故意搞乱吗?只提问题,不给解决方法,连个建议都没有。 有这么做事的吗? 他将名单扔在郑袤面前,眼睛一瞪。“先帝的事,你去问先帝,问我干啥?” 郑袤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曹芳会这么回答,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我没问你啊,是你问我来着。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一句话也不说,摘下冠,又摘下腰间的印绶,一起放在曹芳面前的案上,躬身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等他出了门来,曹芳才意识到,郑袤这是辞职,炒了他这个皇帝。 尼妈! 一怒之下,曹芳一跃而起,飞起一脚,将面前的御案踹翻,厉声喝道:“来人,将郑袤拿下,送廷尉审查!” 门外当值的典震听得清楚,二话不说,几步赶到郑袤面前,伸手拦住。 “郑君留步。” 郑袤停住脚步,缓缓转身,看着殿中发怒的曹芳,冷冷地说道:“敢问陛下,臣有何罪?” 曹芳微滞,随即大声喝道:“藐视天子,御前失礼。别废话,赶紧去!” 郑袤嘴角抽了抽,气得一甩袖子,大步向前。 典震不敢怠慢,连忙安排了两个虎贲,将郑袤送去廷尉,传达旨意。 尹大目赶了过来,亲手扶起被曹芳踢翻的御案,又将撒了一地的笔墨纸砚收好,命人来擦净溅得到处都是的墨迹和朱砂,重新磨制。 曹芳余怒未消,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如同困兽。 尹大目捡起郑袤的文书,将那份名单摆在最上面,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宫里的开销的确很大,少府也是巧妇难为。” 曹芳转头看着尹大目,火气渐消,重新接过名单,用力抖了抖。 “这郑袤是何等样人?” “少府的祖父是前朝名臣郑众,官至大司农。父亲是前朝名臣郑泰,官于扬州刺史。叔父是本朝名臣郑浑,官至将作大匠。他本人以知人着称,入仕多年,德声远播。曾任大将军从事中郎,只因不合大将军意,被外放为广平太守,所在有政绩,这才调回朝中任少府。” “他也是大将军故吏?” “他出仕多年,历任多职,做过临淄侯文学,也做过司徒掾,举荐过很多名臣能吏。与其说他是大将军故吏,不如说是大将军想借他的名望,与太傅相争。论亲近,他与太傅更投契。” 曹芳的头皮又麻了,又是一个不出名的大神,直接被自己送到廷尉去了。 “他都举荐过谁?” 尹大目眼中露出一丝欣慰。 天子虽然年轻,感觉却很敏锐,一下子抓住了要害。 郑袤的影响力不仅在于他本人及家族,更在于他在司徒掾时举荐过的人,那些人大多在朝,而且影响力很大。郑袤入狱,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 最多半天时间,就会有人来为郑袤求情,他必须给天子提个醒。 “很多,其中就有侍中许允、前安丰太守王基。” 听到王基的名字,曹芳心里爆了一句脏话。 怪不得郑袤这么嚣张,人脉果然很广啊,而且都是重量级的大佬。这还真是个麻烦事。正打算用王基,如果王基来求情,还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一个头,两个大。 曹芳看了看手里的名单,有点哭笑不得。 “宫里真有这么多人吗?” “只多不少。”尹大目说道:“良人之下还有才人,还有女官,数倍于此。” 曹芳很无语。 先帝宫里这么多女子,怎么就没多生几个呢。还是真如张缉所说,就是因为宫里女子太多,阴气太重? 曹芳想了想。“大目,这么多女人,留在宫里也是浪费,对她们也不人道,不如都放出去吧。” 尹大目想了想,觉得有理。“陛下说得有理,大战经年,户口损耗。这些女人与其留在宫里空耗岁月,不如放出去配将士。武皇帝驾崩前,便有放宫人出宫的先例。陛下循例施行,必能得公卿赞许,天下归心。” 曹芳撇了撇嘴。 说到底,尹大目忠心可嘉,经验也有,但自信心严重不足,对公卿大臣有点无脑崇拜。 我放宫人出宫,可不是为了公卿赞许,只是因为穷。 为了有钱开发武器,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 先帝留下的这烂摊子啊。 第94章 望之不似人君 为了确保制度上不会有障碍,曹芳叫来了尚书令丁谧商量。 看了名单后,丁谧肯定了尹大目的观点,只做了一些补充。 比如废后不能出宫,曾为先帝生育过子女的人不能出宫,哪怕那些孩子都没长大,甚至没能正常出生,发出一声啼哭。 曹芳这才知道先帝曹叡不仅有三儿一女夭折,还有更多的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流产了。 具体多少,丁谧也不清楚。 宫里的事,没人能说得清楚。 丁谧说得很含糊,曹芳却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血腥。 后宫的斗争和朝堂上一样残酷。 丁谧随即又说,郑袤提出问题属实,但其心可诛。少府再拮据,也不至于拿不出马钧改进连弩所需要的钱。他这是向陛下示威,同时诽谤先帝,坐实先帝奢靡的恶名。 曹芳将信将疑。 他虽然愤怒老臣们的放肆,却也不敢轻易相信丁谧。 这几天的际遇,已经让他领略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人性的复杂,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怎么说?” 丁谧看出了曹芳的迟疑,嘴角挑起一抹微笑。“前朝汉灵帝尝登高望远,为宦者所止,谏曰天子不可登高,登高则百姓虚散。臣不才,敢为天下先,愿陛下有暇时登高台,一观洛阳全貌。” 曹芳想到了入城时看到的景象,明白了丁谧的意思。 大臣们用选择性的批评来掩盖世家门阀与朝廷争利,典型的双标行为。 “好了,这事以后再说。”曹芳晃了晃手里的名单。“郑袤自免,谁能代行少府之事?” “尚书邓飏。” “邓飏?”曹芳有些迟疑。 他对邓飏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不仅人长得丑,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能力也不行。在高平陵时,他和何晏作壁上观,没起一点作用。 “陛下不妨试试。” 曹芳无奈地点点头,表示要考虑一下。 丁谧没有再说什么,施礼而退。 出了殿,他匆匆回到尚书台,让人叫来了邓飏。 邓飏无精打采,拱手行了一礼后,就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不说话,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丁谧瞅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少府郑袤触怒陛下,被送到廷尉狱了。我推荐你接任少府。” 邓飏一愣,惊讶地抬起头,张大了嘴巴。 虽然在尚书台共事,又被同称为台中三狗,但他和丁谧的关系并不亲近,丁谧没落井下石,他已经很意外了,根本没想到丁谧会推荐他出任少府。 “你也别高兴太早,这个少府不好做。天子要钱做事,要很多钱。你如果弄不到钱,这少府不做也罢。” 邓飏顿时又蔫了,自嘲道:“我哪有敛财的本事。” “你若没有敛财的本事,以官易妇邓玄茂岂不是白叫了。” 邓飏顿时面红耳赤,眼睛瞪了又眯,眯了又瞪。 “我刚才看到了一份名单,是先帝的妃嫔,天子准备将她们大部分都放出宫去,以节省开支。”丁谧提起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温水。“你应该知道,如果由别人来办这件事,大将军和何平叔可就全完了。事到如今,他们能保住命就算不错,那万贯家财肯定是保不住了。” 邓飏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他盯着丁谧看了片刻,躬身一拜。“多谢彦靖。大恩大德,铭刻在心。” 丁谧笑笑,摆摆袖子,示意邓飏可以走了。 邓飏转身出阁,随即找到了何晏,将丁谧说的事复述了一遍。何晏听完,原本就白的脸更是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和曹爽都曾多次从宫里挑选先帝的才人做为侍妾。那些才人人出了宫,名字却还在宫里的名册上,一旦天子派人清点宫中人员,这事就露馅了。 擅取先帝才人为侍妾,仅这一条,就够杀头了。 要想把这件事瞒过去,只有让自己人——比如邓飏——担任少府,主持这件事。要让邓飏出任少府,就要保证邓飏能弄到钱,满足天子的要求。 何晏很快就算明白了这笔帐,表示愿意捐献一笔钱,帮邓飏完成任务。 邓飏随即又赶去大将军府,和曹真的妻子刘氏商量。 何晏也匆匆出了门。 —— 廷尉寺。 卢毓背着手,站在堂上,看着四周熟悉的一切,心情非常复杂。 能争取到廷尉之职,主审曹爽和司马懿的案子,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得失,更是世家大臣与宗室的生死较量。曹爽死不足惜,但司马懿背后有太多的利益瓜葛,不能不小心从事。 所以他想不通,为什么司马懿会承认欺君之罪。承认了这个罪名,他这辈子就别想官复原职了,能不能保住性命,最后都要看天子的仁慈。 如果仅仅是政变,他还有办法为司马懿洗脱罪名。 这欺君之罪可没法洗。 怎么办?原先的计划无法继续执行,必须进行调整,以便将损失降到最低。 也许应该先提审司马懿,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卢毓正想着,郑袤从外面走了进来,在阶前站定,拱了拱手,一言不发。 卢毓看了一眼,心里一紧。 又出事了。 郑袤头上无冠,腰间无绶,身后却跟着两个虎贲,这是被押解来的? “林叔,这是……” 郑袤使了个眼色,卢毓会意,直起身,咳嗽一声。虎贲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交待情况。卢毓听得直皱眉头,却还是命人来办了接收手续。 虎贲告辞,卢毓将郑袤请上堂。“林叔,这是怎么回事?” 郑袤一声长叹。“我本想将何晏、邓茂等人一网打尽,没想到一言不慎,惹怒了天子,如今自身难保。” 卢毓跌足道:“林叔,你也是入仕多年的老臣,怎么……” 郑袤苦笑。“我哪知道天子性情大变,竟然如此粗暴,无半点天子尊严。”他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没看见他张牙舞爪的模样,望之不似人君。” 卢毓脸色一沉。“林叔慎言。”顿了顿,又缓缓道:“我虽然没看见他张牙舞爪的模样,却看见过他杀人的模样。林叔,如今的天子可不是你我之前以为的温润少年,若不小心应对,会有更多人步王伟台(王观)后尘。你当时不在现场,没看到王伟台被人像拖狗一样拖出去,血溅五步,君臣之礼殆尽。” 郑袤皱着眉头,抚着胡须,若有所思。“就这一点而言,的确像是武皇帝血脉。” 卢毓眼中寒光一闪,嘴角轻挑,神情不屑。“若无荀令君及诸士大夫,武皇帝又如何?” 第95章 没一个好人 曹芳忙了一天,精疲力尽,成绩却乏善可陈。 虽然没有人像郑袤一样当面撂挑子,非暴力不合作的人却比比皆是,都是一堆等待解决的问题,却没有可供参考的办法。 曹芳有点新入职场,被一群职场老鸟集体针对的感觉。 他很恼火。 日暮时分,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后宫,信步来到了椒房殿。 皇后甄瑜显然没有准备。她已经吃完了晚饭,正和宫女们闲聊,听到天子驾临,匆匆地迎了出来,见曹芳脸色不好,更加不安。 曹芳登堂落座,脑子里还想着朝堂上的那一堆破事,有些心不在焉。 甄瑜在一旁陪了一会儿,见曹芳还是沉默不语,腹中却是咕咕作响,便悄悄问了一声,得知曹芳还没有用晚膳,便请示了一下,命尚食传膳。 晚膳摆了上来,香气扑鼻,曹芳精神稍振,却又想起了郑袤提交的那份后宫开支清单,脑袋又大了几分。 “你知道后宫每年的开支有多大吗?” 甄瑜摇摇头。“臣妾愚钝,向不理事。宫里的开支有少府,殿中的开支有大长秋,陛下若是想问,臣妾可以请他们来。” “不用请。”曹芳苦笑。“少府已经被朕送到廷尉寺去了。” 甄瑜愕然,杏眼中闪着不安的光芒,惴惴问道:“陛下,郑袤犯了何罪?” 曹芳把郑袤的事大概讲述了一遍,又拿出那份名单,递给甄瑜。甄瑜接过,略略扫了一眼,却没细看。”陛下,后宫开支很大,不可一日无少府。郑袤入廷尉狱,谁来主持后宫事务?” “丁谧推荐邓飏。” 甄瑜黛眉微皱,摇了摇头。“陛下,后宫本不该干政,但少府与后宫有关,臣妾不得不言。” “你说。” “邓飏不合适。” “为何?” “邓飏好色。京师有童谣曰,以官易妇邓玄茂。由他来主持后宫妃嫔遣散,只怕他会假公济私。臧艾是有食邑三千五百户的君侯,尚且被邓飏所欺,更何况宫里那些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 “臧艾?”曹芳仔细回想了一下,有点印象了。 臧艾是臧霸的儿子。史书上记载,臧霸死后,臧艾依例嗣爵,为求高官,将臧霸的侍妾送给了当时主持选官的邓飏。 这要是让邓飏做了少府,邓飏再从先帝妃嫔中选几个姿色好的自留,自己岂不成臧艾第二? 丁谧这是推荐的什么鬼? 曹芳本来就对丁谧这个推荐不满意,听了甄瑜的提醒,更加恼火,当场就要让人去传丁谧。 甄瑜连忙拦住。“丁谧与邓飏向来不和,为何会推荐邓飏出任少府?” 曹芳不假思索。“这还用问?党同伐异呗。” “不然。”甄瑜摇头道:“丁谧虽然无德,但聪明至极,绝不会因为与邓飏同属一党而提携邓飏。”她想了想,忽然“哦”了一声,眼中露出一抹恍然,却不说话。 曹芳有些不快。“你想到了什么?” 甄瑜苦笑。“丁谧推荐邓飏,恐怕不是为了邓飏,而是为了大将军曹爽。宫里传言,有人将先帝才人送与大将军曹爽为侍妾。陛下要遣宫人出宫,必然要清点名册,这事就瞒不住了。由邓飏主持,或许能敷衍过关。” 曹芳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随即勃然大怒。 “丁谧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来人,传他来,朕要当面问他。” 甄瑜再次拦住,眼中露出哀求之色。“陛下,这只是臣妾的猜测,未必是实情。陛下亲政,正是用人之际,如果因此责罚丁谧,陛下岂不更孤立无援?再者,丁谧这么做,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以免动荡的从权之举。” 曹芳大惑不解。“你怎么还为丁谧说话?”他想了想,又道:“你怕他?” 甄瑜露出一丝尴尬。“陛下,臣妾的确不愿得罪丁谧,但臣妾这么说却是为陛下着想。陛下不妨想想,先帝已经驾崩十年,大将军擅取先帝才人也不是今天才有,为何郑袤此时揭露此事?难道真是因为马钧需要的费用无法支取吗?” 曹芳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我知道他居心叵测,所以才将他送到廷尉狱去。” 甄瑜也有些急了,声音大了起来。“可若是陛下彻查此事,郑袤就算进了廷尉狱,目的也达到了。” 曹芳微怔,渐渐反应过来,顿时气沮。 他将手里的筷子掷在案上,往后一躺,两眼望天,了无生趣。 此时此刻,他只想躺平。 甄瑜膝行到曹芳身边,用手绢轻拭曹芳嘴角的油渍,轻声说道:“陛下,召征西将军夏侯玄回朝吧。丁谧有才无德,难以服人。唯有夏侯玄才德兼具,内外皆服,能为陛下解忧。” 曹芳想了想,还是有些为难。“他若回来,谁能接任征西将军?夏侯霸吗?朕担心他报仇心切,误了大事。若是交给郭淮,朕……”他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下去。 他原本对郭淮印象不错,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郭淮是典型的世家子弟思维,他对曹魏的忠心有限。更何况东线还有老不安分的王凌,要是他们东西呼应,朝廷可就真的抓瞎了。 “夏侯玄有才,但他的才不在军事,留在关中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朝。至于征西将军由谁接任,陛下当与太傅、太师商议,非臣妾所能置喙。” 曹芳觉得甄瑜这些话有些怪异,想了一会儿,才品出味来。 “不应该与司徒桓范商议吗?” 甄瑜犹豫了半晌。“臣妾以为,桓公未必愿意征西将军回京。”见曹芳不解,她只得又提醒道:“陛下可能记不得了,先帝在时,曾委任桓公为冀州牧,桓公以镇北将军吕昭资浅而官高,不愿屈就。若是夏侯玄回朝,得陛下重任,桓公难免失落。” 曹芳如梦初醒。 怪不得桓范只字不提夏侯玄,原来是担心夏侯玄抢了他的风头啊。 “那暂时还是让邓飏做少府吧。”曹芳反复权衡了良久,做出了决定。 夏侯玄暂时不能动,西线必须保证安定。让邓飏做少府,将曹爽那些破事遮掩过去,以免事态扩大,节外生枝。 等这件事结束,再找曹爽算账。 反正曹爽已经废了,以后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见曹芳主意已定,甄瑜没有再说,只是提了一个建议。 她愿意从俸禄中拿出一部分,支持马钧改进连弩,并以为后宫表率,厉行节俭。 曹芳想了想后,答应了。 他本就想节省后宫的开支,甄瑜作为皇后,愿意支持他的决定,他当然求之不得。 第96章 三国的尽头是丞相 辛苦了一天,曹芳在甄瑜这里得到了片刻宁静。 他不想动了,只想多躺一会儿。 甄瑜很乖巧。侍候曹芳洗漱,换上了宽松、舒服的常服,将殿中的火塘烧得旺旺的,温暖如春。 曹芳捧着一杯果酒,坐在火塘旁,由两个年轻漂亮的小宫女捏腿,和甄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做皇帝的快乐。 郑袤呈上来的文书就摆在身边,那些问题也在他的脑海里一直盘旋,像鸦群一般。 既然是历史的业余爱好者,他也清楚一个基本道理:军事是政治的延伸,而经济是政治的基础。解决不了经济问题,一切都是白给。 眼下的经济问题是什么? 有两点最为关键:一是长年战争,经济面临崩溃;二是世家豪强贪得无厌,疯狂的攫取财富,掏空了经济基础,进而从经济上绑架了朝廷。 朝廷要想维持下去,就要有兵有粮。世家豪强控制了大量的土地和户口,逼得朝廷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实力,并进而和他们分享权力。 这是一个死循环。 武皇帝曹操曾经试图打破这一点,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晚年为了铺平代汉的道路,不得不向以颍川世族为代表的世家让步。 文皇帝曹丕为了夺嗣,更是毫无底线的彻底投降,官方认定了九品中正制,承认了世家的特权。 事实证明,这是一杯有毒的鸩酒。 明皇帝曹叡曾想逆转这个趋势,但大势已成,他毫无悬念的失败了,还搞得身心疲惫,英年早逝。 才亲政一天就累成这样,如果没点盘外奇招,自己大概率会步明皇帝后尘,更别说力挽狂澜,阻止那三百年的乱世了。 我才不要这样的生活。 曹芳又想起了司马懿的那句话:掌握兵权是关键。 如何才能掌握兵权? 一是兵,一是将。 既要有最精锐的兵,也要有忠于朝廷的将。 而两者之间,前者更是必不可少的基础。有了精兵,普通的将领也能打胜仗。相反,没有可用之兵,只有乌合之众,名将也只能望风而遁。 只有当精兵和名将结合在一起,并且有一定的规模,才算真正掌握了兵权。 精兵哪儿来?一是靠优良的军械,一是靠严格的训练。 改进军械的事交给了马钧,军事训练该交给谁? 曹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眼下的大魏竟然找不到一个擅长练兵的名将。 最符合他要求的是另一个人,蜀汉已故丞相诸葛亮。 史书明载:诸葛亮奇谋为短,治戎为长。 要不……用蜀汉丞相诸葛亮的练兵方法,来练我大魏的兵? 而且诸葛丞相不仅擅长练兵,更擅长赚钱,蜀锦成了这个时代最畅销的奢侈品,从吴蜀吸取了大量的资金,用于战争。 这是一个宝山、富矿啊,值得好好研究。 曹芳脑子里乱飞的鸦群渐渐有了秩序,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然后像恒星聚变一样,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有了。”曹芳一拍大腿,喜形于色,翻身坐了起来。“皇后先休息,朕去看看太傅。” 甄瑜虽然不解,却也没有多问,侍奉曹芳穿上鞋,跪送曹芳出了椒房殿。 出了椒房殿,当值的许仪迎了上来。 “陛下,臣陪你……” “不用,你安排两个忠诚可靠的人就行。”曹芳制止了许仪。“你任务很重,不能总陪着朕。” 许仪很感激,还是坚持道:“陛下,这是臣职责所在。太傅虽老,毕竟征战多年……” “正因为他征战多年,才有今天的一切,所以他不敢。”曹芳自信地笑笑,挥挥手,示意许仪不要再坚持了。 许仪见状,叫过两个虎贲,让他们随行保护曹芳。 曹芳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对许仪说道:“你儿子多大了?” “长子十五,次子十三。” “长子武艺如何?” “勉强堪用。”许仪很自信。 “让他进宫吧,和朕做个伴。” 许仪大喜,连忙躬身行礼。“谢陛下。” 他这次因救驾之功增邑,又从一个曲军侯提拔到武卫将军,已经是无上恩宠,没敢再考虑子弟的事。反正以他的身份,三年之后就能循例推荐子弟入仕,根本不用急。 但天子特别让他的长子入仕,还是给天子做近侍,这可是额外的恩宠。 曹芳进了小院,司马昭站在门口迎接,王元姬站在厨房门口,欠身行礼。 曹芳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堂上,又打量了一下司马昭。“太傅休息了?” “堂上风大,臣父在书房恭候陛下。”司马昭平静地说道。 曹芳点点头,转身登堂。他刚踏上台阶,西室的门就开了,司马懿从里面迎了出来,柏夫人则跪在西室门内,略施粉黛,云髻高耸。 曹芳哈哈一笑。“太傅,朕又来叨扰你了。” 司马懿侧身相迎。“能与陛下夜谈,老臣荣幸之至。” 曹芳进了门,一眼就看到了屋角的被褥。西室本不大,又被分为南北两半,更显局促,他想看不不到都不成。 “这是……” “老臣奉陛下诏书,希望能多苟活数日。从即日起,老臣就独睡了。” 柏夫人上前,谦卑地说道:“陛下请坐,妾服侍陛下。” 曹芳打量了司马懿一眼,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心里却不禁生寒。 这老贼,怪不得能成大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只要能达到目标,不惜一切代价。 与他最像的儿子是司马师。好在老子手快,直接将司马师干掉了。 曹芳也没有谦虚,在正席上就坐,却不是跪坐,而是伸出两条腿。柏夫人过来,将一条薄毯盖在曹芳腿上,然后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曹芳。 “陛下累了吧,妾为陛下捏捏腿,解解乏?” 曹芳也不说话,看着司马懿。 司马懿眉头微皱,轻声说道:“做就是了,多问作甚。我与天子交谈,汝勿多言。” 柏夫人嚅嚅的应了一声,伸手纤纤双手,将曹芳的脚抱起,放在腿上,为曹芳捏起腿来。 曹芳笑了笑。“久闻太傅家规森严,今天算是领教了。” 司马懿一声叹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理所当然。不过说起家规严谨,老臣远不及先父。当年武皇帝在时,也与陛下今日一般,赞过先父。” 曹芳眉头一挑。这老贼,无时不刻不想着拉关系、套交情,连武皇帝曹操都搬出来了。 这就是你将小妾献给朕的原因吗? 第97章 这就是命 曹芳与司马懿的话题就从武皇帝曹操说起。 虽然聊的是一个话题,但目的却大不相同。 司马懿的目标是表功,不动声色的表明我司马氏与你曹氏的渊源很深。武皇帝当初为北部尉,就是我父亲推荐的。我大哥司马朗为武皇帝效力,深得武皇帝信赖,以身殉职。我入仕之后兢兢业业,为大魏的江山流过血、拼过命…… 诸如此类。 曹芳则希望从曹操的故事中吸取经验,从而延续曹操未完成的革命。 包括学习曹操用兵、练兵的方法。 汉末三国百年乱世,对兵法的重视是社会共识。如果说诸葛亮是练兵的集大成者,曹操则是最初注重练兵、练将的开拓者。他手注《孙子兵法》,并发给将领,让他们按计施行。 曹魏名将辈出,和曹操的教导有一定的关系。 官渡之战就是双方将领平均素质的一次大比拼。 论整体实力,袁绍稳居上风。但是论将领的实力,曹操则有明显优势。在整体战场上,曹操一直被袁绍压着打,几次濒临崩溃。可是在局部战场上,曹操的部下却屡次击败袁绍的部下,最终迫使袁绍放弃了分兵袭扰的战术,集中兵力与曹操决战。 个人有天赋高低,但整体实力差距这么大,则和曹操注意练将密不可分。 司马懿入仕比较晚。建安十三年时,曹操已经平定了北方,也没有再遇到过官渡那样的艰苦战斗,对这一点感受不是很深。但是他也承认,曹操驭将手段高明,五子良将都能独当一面,比起吴蜀,优势很明显。 他没读过《三国志》,更没读过《三国演义》,所以不知道五虎上将,更不知道江东十二虎臣。 在他眼中,蜀汉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只有关羽、张飞、魏延,其他人都不算。 一定要加的话,勉强可以加上王平。 当然,诸葛亮不是将,而是帅。 至于吴国,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只有孙策、周瑜、吕蒙、陆逊四人,其他人也不行。 说到其他人,司马懿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只有提到诸葛亮时,他的感情有些复杂。 司马懿轻拍膝盖,说道:“老臣虽与诸葛亮对阵八年,却只见过诸葛亮的正兵,没见过诸葛亮的奇兵,此生引以为憾。” “太傅何出此言?”曹芳正听得入神,见司马懿如此感慨,不禁问道。 “兵法有奇正,各有其妙。蜀小而弱,诸葛亮居阿保之任,不敢弄险,只能以正兵对敌,自是持重之道。只是作为兵家而言,有正无奇,不败而已,取胜则难。是以诸葛亮数出,皆在我所料之中,未战便知胜负。” “若是蜀与魏相当,又当如何?” “若是敌我实力相当,则可以用奇。败不足以动摇根本,胜则能摧枯拉朽,以小博大。” 曹芳心中微动,想起了魏延的子午谷奇计,问司马懿的意见。 司马懿一听就笑了。“老臣听说过,知其必不可行。” “为何?” 司马昭送上茶水、点心,司马懿亲手为曹芳斟了一杯茶,接着说道:“以战事论,魏延久在汉中,对关中防务虚实了如指掌,为人又敢战。若以精兵万人取长安,而诸葛亮出斜谷,关中必然震动,胜负在两可之间。只是我大魏岂能坐视关中失守,届时倾国之兵西进,与诸葛亮决胜于关中,诸葛亮又有几分胜算?” 曹芳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死心。“就此计而言,还是可行的?” “可行。可是以魏延的桀骜不驯,此战若是出奇制胜,诸葛亮还能节制他吗?” 曹芳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了。 诸葛亮不听魏延之计,不是因为此计不可行,而是纵使取胜,结果也不是他想要的。 与大魏在关中决战,不是诸葛亮当时能做得到的。 如果取胜,魏延居功自傲,不听指挥,威胁到诸葛亮的个人威信,同样不是诸葛亮愿意看到的。 所以,魏延只看到了攻取长安,诸葛亮却看到了攻取长安后的形势变化。 这就是将和帅的区别。 “今天最后一个问题。”曹芳竖起手指。“若太傅与诸葛亮兵力相当,你有几分胜算?” 司马懿笑了。“陛下,能够影响胜负的又岂止是兵力,山川地理的影响更大。我大魏数次伐蜀不成,正与诸葛亮数次入侵不成一样,不是败给了对手,而是败给了山川。陛下亲政,当以逸待劳,待敌自弊,不可轻启战端,争一时胜负。” 曹芳深以为然,他挺身而起,甩甩袖子。“听太傅一席话,如读十年书。今日夜深,明日再来受教。”他指了指案上的点心。“只是这些干果未免太素,明天朕让太官送些肉来。” “谢陛下。”司马懿伏地谢恩。 曹芳转头看了一眼柏夫人,微微一笑,举步出门。 柏夫人连忙跟了出来,来到廊下,为曹芳穿上鞋,又看似不经意的扯了扯曹芳的足衣,轻轻抚平。 曹芳嘴角轻挑,举步下了堂,扬长而去。 柏夫人看着曹芳的背影,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司马昭将曹芳送出门,回到西室,收拾案上的杯盘。“阿翁,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阶下之囚,还想怎样?”司马懿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又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天子悟性极高,行事不依常理,有类太祖。看来大魏自有天命,你我父子不仅不足以动其根本,反倒给了他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重创老臣的机会。” 司马昭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天子进门之前和许仪说的话,连忙告诉了司马懿。 司马懿怔了片刻,心情复杂的一声叹息。“这样也好。天子既然要用谯沛后生,太初回朝是意料中的事。等太初回朝,你那几个从女逃脱牢狱之灾,你兄长也算是留下了血脉。将来配得佳偶,生活总是不成问题的。” 想到夏侯玄,司马昭心中生起了希望。“太初能救我们父子吗?” 司马懿看了司马昭一眼。“你我就别想了,只要他肯提携安世(司马炎),我这一脉就还有机会。”见司马昭神情沮丧,他又说道:“子上,这就是命,不可强求。” “喏。”司马昭应了,收起东西,退了出去。 看着司马昭的背影,司马懿的眼中露出一丝无奈,但很快又变成了释然。 第98章 名士傅玄 一连几天,曹芳白天与群臣斗智斗勇,晚上听司马懿讲课,过得很充实。 心里有了方向之后,他也不那么焦灼了。老臣们耍性子,他要么装听不懂,要么听懂了也没反应。看着老臣们义正辞严、慷慨激昂,说得嘴角全是白沫,他只想笑。 读了几部书,就以为自己占据了道德高地,可以居高临下的指点江山。 可是在真正的强权面前,你们也不过是一群弱鸡而已,有几个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真君子? 且看你们表演。 邓飏顺利的接任了少府。 他非常努力,一上任就建议查抄大将军府、太傅府。 查抄太傅府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管怎么说,矫诏弄兵都是死罪,何况司马懿还亲口承认了欺君之罪,天子没有立刻下令杀司马懿已经是法外开恩,抄没家产是必然的事。 建议查抄大将军府则有些意外。 大将军曹爽的罪名究竟是什么,司马懿的指控是否属实,目的还没有定论。现在查抄大将军府,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曹芳本人对此表示疑惑,但邓飏在朝堂上表示,曹爽作为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多年执政,不见成效,却导致了高平陵事件,置天子于险地,已经是罪不可恕,抄家绰绰有余。 这个理由明显很牵强,但诡异的事,不仅协助审理案件的司隶校尉毕轨没有反对,主持审理案件的廷尉卿卢毓也没有反对。 当然也没有人赞成。 这个建议最终不了了之,大部分人将此事当成邓飏急于与曹爽切割的丑陋表演而已。 可是在邓飏这个建议的推动下,抄没王观、郭芝、李胤、牵弘等人的家产却被提上了日程,立刻执行。 李胤、牵弘的家产有限,都没抄出什么名堂来,郭芝家的油水却不少,明显超出了他一个列候、长水校尉的身份。 王观的家产虽然不如郭芝,但是也不少,与他一向的清廉形象并不相符。 虽然大将军府暂时没有抄没,曹爽的妻子刘夫人却主动捐献了大半家产,支持天子研发军械,一统天下。 与此同时,何晏的妻子金乡公主以也支持天子研发军械的名义,捐献了大量钱财。 与抄家同时进行的,还有后宫人员的遣散。 邓飏请诏,将先帝宫人大部分予以遣散,妃嫔送回母家,宫人奴婢则进行发卖,以节省开支。 虽然小问题层出不穷,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经此整顿,后宫空了大半,也节省了数以亿计的开销。再加上从太傅府抄来的家产,大将军府、金乡公主的捐献,少府一下子有钱了。 邓飏这个少府暂时算是坐稳了。 得知刘夫人与金乡公主主动捐献的时候,卢毓赶到狱里,对正在坐牢的郑袤说,可惜了,你的牺牲毫无价值,反而浪费了一个机会。 郑袤懊丧不已,却无可奈何。 —— 有了钱,马钧的研发不再是问题,很快就制成了第一批样品。 曹芳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射声营试弩。 得知天子亲至,不仅北军五校尉赶来了,中坚将军曹兴、中垒将军夏侯绩也赶来了。中领军曹羲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客人。 名士傅玄。 傅玄三十出头,身材高大,只是不够强壮。他一身布衣,与衣锦带绶的曹羲坐在一起,却看不出一点局促。 最让曹芳喜欢的是他的清澈眼神,不卑不亢,透着自信从容。 裴秀奉诏去请过傅玄,但是被傅玄拒绝了。曹芳知道后,有些不高兴,后来事情多,暂时就放下了。此刻看到傅玄与曹羲同乘,他多少有些意外。 曹芳一问,才知道有误会。 傅玄与曹羲的关系一直很好,经常在一起讨论学问。关于马钧的事,正是傅玄说服了曹羲,曹羲也向曹爽转达了傅玄的意见,只是曹爽没有反应。 所以这是曹爽的锅,不是曹羲的。 相反,傅玄则觉得高平陵事变中曹羲不仅没有责任,反而有功,曹芳冷落他实在不应该。 当着曹羲的面,傅玄说,曹羲之所以随曹爽出城,并非曹羲自愿,而是出于曹爽的猜忌。 曹芳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才反应过来。在司马懿装病的时候,曹爽心目中的政敌不再是司马懿,而是他的亲弟弟曹羲。 曹羲一向与曹爽不同流,不仅为人稳重、儒雅,而且重视学问,在士林中颇有影响力。曹爽担心他被士人蛊惑,拥兵夺权,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同行。 曹羲为了避免兄弟相残,只能跟着去,最后被司马懿钻了空子。 曹芳听完,大为震惊,三观再一次受到了重创。 他问曹羲,既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何一句话也不辩解? 曹羲还是什么也不说,只是请罪。 曹芳最后说道:“既然如此,那是朕错怪你了。正好朕也为合适的中领军人选犯愁,既然你也是受害者,就继续担任中领军吧。” 曹羲叩头谢恩,连称不敢。 傅玄也有些意外。 曹芳听了他的解释,收回撤换中领军的想法,已经出乎他的意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错怪了曹羲,着实惊着他了。 堂堂天子,当面认错,这可是能载入史册的贤明之举。 “之前就听说陛下坦荡,有类太祖。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傅玄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曹芳哈哈大笑。和老臣们说了半个月谜语,他现在很喜欢傅玄这种有一说一的直性子。“那傅君愿意接受征辟,为朝廷效力么?” 傅玄有些为难。 曹羲连忙说道:“陛下,傅君大才,当佐陛下一平天下,区区军械之事不足以展其才。” 曹芳收起笑容,很严肃地说道:“你们有这样的看法,朕不赞同,但可以理解。常言道,贤者当自悟,有如雏鸡出壳,必须自已破壳而出,否则就会死去。朕愿意给你们这个机会,让你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希望你们也能有突破藩篱,发现自我的勇气。” 傅玄、曹羲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陛下这么自信?”傅玄毫不掩饰眼中的不以为然。 曹芳不回答,反而提出了更明确的挑战。“不如以三月为期,如何?三个月之后,如果你还不能有所领悟,就算你不走,朕也会罢免你。” 他笑了笑。“大战数十年,天下疲惫,朝廷很拮据,不能养闲人。” 第99章 连弩 傅玄一下子被挑起了兴趣,欣慰接受。 曹芳随即拜傅玄为着作郎。 着作郎是小官,没什么权力,只负责着述,倒也符合傅玄的志向。曹羲虽然觉得有些委屈,傅玄本人却很坦然,很开心的答应了。 “稍后你仔细观看连弩试射。”曹芳对傅玄说道:“这也许是平定天下的第一步。” “臣知马君手巧,但天下在德不在兵,一具连弩恐怕改变不了天下形势。” “如果不是一具,而是几千具、几万具,甚至百万具呢?” 傅玄眉头微皱。“陛下,国虽大,好战必亡。” 曹芳摇摇头。“朕非好战,相反,朕是想止战。你想想,如果我大魏将士装备了最好的军械,能以一当十,还需要那么多将士戍边吗?” 曹芳说得激动,一声长叹。“天下苦战久矣,朕只想尽快荡平天下,让戍边的将士返乡,与家人团聚,从此安居乐业。哪怕因此背上好战的骂名也在所不惜。” 傅玄大感惊讶之余,更觉得天子的脾气对胃口。 他聪明过人,见识广博,却是祖传的直性子,既看不惯愚蠢之辈,更看不惯虚伪之人,所以一直不愿意踏入官场,只和志趣相投的人来往。 听说了高平陵的事后,天子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残暴的昏君,所以裴秀去请他的时候,他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了。今天随曹羲来参观连弩试射,一方面是看曹羲的面子,一方面是想给马钧捧捧场,唯独没想到会遇到天子。 可是与天子谈了几句后,他意识到传闻可能有偏差。 天子或许手段狠厉,但他并不是天生的好杀,而是心怀大慈悲,有平定天下之志的雄才。 有点像太祖曹操。 他的父亲傅干曾是丞相府参军,他从小就喜欢听曹操创业时代的故事,尤其喜欢曹操与郭嘉君臣相知的轶闻,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郭嘉遇到曹操一样,遇到赏识自己,信任自己的明主。 此时此刻,他觉得机会来了。 君臣相契的前提,就是性格相投。 傅玄对曹芳刮目相看。 一会儿功夫,有虎贲来请,说马钧已经准备好了,请天子临观。 曹芳欣然答应,请傅玄一起登上高台。 马钧站在台下,身后站着两个高大强壮的射声士,手里各捧着一具连弩。连弩上有弩匣,还有两个轮子一样的附件。 马钧行完礼后,两个射声士开始演示。 只见他们单腿蹲地,将弩架在腿上,一手扶弩,一手转动木轮,一支又一支弩箭射出,飞跃一百余步,命中远处的箭靶。 虽然不是每支弩箭都能上靶,但射点集中,精准度还是很不错的。 从弩箭中靶的声音来听,力道也非常可观,对无甲的士卒杀伤力极大。 与影视剧中人人皆全副武装不同,真实世界中的三国军队做不到人人有甲,只有真正的精锐才能全副武装,大部分士卒有两片简单的皮甲就算不错了。 据司马懿说,诸葛亮指挥的军队之所以战斗力强,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披甲率高。 诸葛亮对军械的重视众所皆知。 虽然曹芳没见过诸葛亮改进的连弩,不知道马钧能否实现效率五倍的诺言,但眼前看见的连弩已经比常见的连弩强太多了。不仅射速快,而且劲道足,射得远,杀伤力很大。 简而言之,他很满意,对马钧的投资不仅成功了,而且超值。 几次试射结束,马钧拿了一具弩来到曹芳面前。 曹兴、夏侯绩、张雄等人都围了过来,目光炙热。射声校尉曹演最开心,有了这样的利器,射声营的战力斗倍增,再也不是摆设了。 天子有意重建北军五校,将之变成与中坚、中垒、武卫三营一样的主力军,并要求尽快形成战斗力。招人容易,训练出战斗力却不容易,这是五校尉眼下都有些头疼的事。 有了这些连弩,射声营可以抢得一些先机。 曹芳也不迂回,直接问张雄,你觉得这个比诸葛亮的连弩如何? 张雄说,从射速和力道来看,马钧改进的连弩比诸葛亮的连弩更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也有一个担心,如此高的射速,箭弩消耗的数量极大,对辎重补给的要求也就更高。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这种弩注定只能用于步战,不能满足骑兵的需要。 曹芳笑了,军中将领就是军中将领,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张雄不关心这种弩是否先进,他更关心这种先进能不能成为自己的优势。 曹芳随即问马钧,你能打造一款专门为骑兵用的连弩吗? 马钧想了想,表示可以。虽然射速不可能这么快,但比现用的骑兵弩强一倍肯定不成问题。 马钧话音未落,张雄就咧着嘴乐了。 曹芳随即安排马钧尽快打造一批弩,供射声营试用,同时开展骑兵弩的改进。 为了鼓舞士气,他宣布了两件事,一是今日举行庆功宴,所有参与连弩改进的人都参加;二是连弩由射声营试用一段时间进行正式验收。验收合格之日,封马钧为侯。 以后每成功一个项目,都会给相应的封赏,或是增邑,或是赏赐。 此言一出,不仅马钧感激涕零,参与连弩改进的裴秀等人也喜出望外。 他们知道天子重视连弩的改进,却没料到天子如此重视,更没料到天子不是一时热情,而是有长远规划,为此不惜封侯增邑。 兴奋之下,他们磕头谢恩,山呼万岁。 中领军曹羲主动承担起了筹办庆功宴的任务,立刻安排人去准备。 曹芳趁热打铁,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他对马钧、裴秀等人说,你们不仅要注意连弩机构的改进,更要研究与连弩有关的各种问题,尽可能地挖掘每一份潜力,以及其中蕴藏的道理,止于至善。 比如箭重对射程的影响。 不同的弩要配不同重量的箭,并由此产生不同的射程和杀伤力。这些以前都是经验积累,掌握在射手的脑子里,口口相传,每个人的领悟都不同。你们要将这些经验进行整理,并形成尽可能简明的数据、口诀,方便每一个新射手学习,为射手的培养提供帮助。 粗略的讲道理是不够的,你们要将这些道理具体化,才能指导实践。 就像地图,如果只是大而化之,示意而已,作用有限。如果精确到能让一个从没走过这条路的人找到目的地,这个地图才是真正的地图,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最后,曹芳郑重的承诺,如果有人能绘制出这样的地图,或者研究出绘制精确地图的办法,一样可以封侯。 第100章 嘴炮必杀技 看着曹芳侃侃而谈,许愿封侯,一旁的傅玄惊讶之余,兴趣更浓。 马钧潜心机械之学,不善言辞,裴秀等人却见多识广,辩才也佳,绝不是能被人轻易说服的人。况且裴秀看不起马钧,也看不起马钧的机械之学。他一直以为,裴秀之所以愿意配合马钧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然。 可是现在看来,不管裴秀之前是否被迫,现在肯定不是。 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已经动心了。 论年纪,他可比天子大不少。论见识,更非长在深宫的天子可比。 他怎么就被天子说动了呢? 只能说,天子对人心的把握比他估计的更高明。 一会儿功夫,曹羲回来了。见天子慷慨激昂,众人群情激动,他也有些意外,却没多想。刚在席上坐好,傅玄便侧身过来,轻声说道:“最近何人主持经筵?” 曹羲愣了一下。“天子亲政,日理万机,最近没有开讲经筵。倒是……”他向傅玄挪了挪,附在傅玄耳边。“听说最近天子每天晚上去见太傅,谈至深夜。” 傅玄一愣,目不转睛地盯着曹羲,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他知道司马懿被软禁在宫里,却不知道天子会每天晚上去见司马懿。司马懿父子政变失败,司马师被杀,前几天刚刚查抄了太傅府,谁会想到天子在宫里天天和司马懿谈到半夜。 曹羲不动声色。“宫中之事,不可外传。” “我理会得。”傅玄回过神来,连忙点头答应。 窥探宫闱是大忌,曹羲信任他,将他当朋友,他不能害了曹羲。 “那天子的学问还是何平叔负责?” 曹羲摇摇头。“之前是,现在不清楚。”他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天子说了些什么?” 傅玄也不说话,只是示意曹羲仔细听。 曹羲听了一会,疑惑更深。他虽然和何晏不算亲密,对何晏的学问还是清楚的。以前也参加过经筵,听过何晏为天子讲授儒家经典,却没听过类似的观点。 难怪傅玄有疑问。 难道是司马懿的传授? 也不像。司马懿虽然统兵多年,但他的学问还是以经学为主,对百工之技并不重视。马钧提出改进连弩受阻,曾向司马懿求援,却被司马懿拒绝了。 原则上,司马懿极为守旧,反对一切变革。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成为一众老臣的代表。 又或者,是他被囚了,突然间观念大变? 曹羲心中疑惑,却不好多问,只得暂时藏在心里。 傅玄却没这样的耐性。曹芳刚给马钧等人灌完鸡汤,他就迫不及待的提问,毫不顾及在座的其他人。 “敢问陛下,道与术熟重?” 裴秀等人立刻看了过来,眼中带着一丝期待。 曹羲却有些皱眉。 傅玄学问是好,性子过于刚直,现在又着实不是一个论道的好时机。万一天子答不上来,恼羞成怒可怎么办?他可不是什么温润君子,他急眼了可是会杀人的。 曹芳看向傅玄,有些无语。 虽然知道傅玄是名士,是大学者,将来不可避免的会讨论到这一类形而上学的问题,但他真是没想到傅玄会在这个场合发难。 我在这儿给人灌鸡汤,忽悠他们去研究技术,你问我道和术哪个重要? 学问好的人都是这么不通人情世故吗? 好在咱也是混过键政圈的。键盘在手,天下我有,岂能避而不战。 今天就让你跪下唱征服。 “敢问傅君,君与臣孰重?” 嘴炮必胜技第一式,反客为主。 不要跟着对方的节奏走,要让对方跟着你的节奏走,争夺主动权是第一任务。 傅玄明显准备不足,一下子被曹芳的反问堵住了。 按照正常逻辑,自然是君重臣轻,类似于道重术轻。可是作为臣的一员,他又从心底里反对君主凌驾于臣之上,更希望君臣能够并处,至少能以礼相待。 可是照此推论,必然得出术与道并重的结论,也不是他能够接受的。 见傅玄被天子一语反杀,裴秀开始是幸灾乐祸,后来想了想,又为天子的急智拍案叫好。不得不说,抛开学问不谈,仅就辩才而言,天子的反击堪称高明,甚至是无解。 看来天子不仅手中的四尺刀利,这三寸舌也不遑多让。 见傅玄无言以对,曹芳抬起手,拍拍脑袋,又指指手足。“正如人必有元首,也要有手足,国必有君,也不可无臣一样,道和术也是互相依存的关系,不能简单的分出轻重。傅君可能没听清楚,朕刚才勉强诸君不仅仅是为术,也是为道,只是这道与清谈之道有所不同而已。” 一时受挫,急于脱困的傅玄完全没有意识到曹芳挖的陷阱,立刻抓住了攻击点。 “陛下对清谈之道如何看?” 曹芳再次施展反客为主的必杀技。“如果朕记得不错,你北地傅氏是前汉名将傅介子之后吧?” 傅玄点头应道:“诚如陛下所言。” “令祖是后汉名将,廷折太尉崔烈,驳斥弃凉之策,临难不苟,从容就义的故汉阳太守傅南容?” 傅玄再次点头,不知不觉的挺起了胸膛。“是的。” 铺垫完成,曹芳随即使出了嘴炮必杀技第二式:请君入瓮。 “崔烈就是好清谈的名士,你觉得是他的弃凉之策明智,还是令祖的守凉之策有理?” 不管什么议题,事不关已的时候都好说,大可以摆出一副理中客的架势,一旦涉及到自己利益,就没那么容易了。 果然,傅玄再一次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你要是觉得清谈很重要,那崔烈的弃凉之策就是对的,你祖父坚持守护凉州也就没意义。如果你觉得你祖父守护凉州是对的,那清谈就有问题,至少不是所有的清谈都值得鼓励,值得推崇。 如果严格一点,甚至可以推出清谈误国这个结论。 清谈并不是现在才有,汉末已经出现,只是当时更多的叫清议,内容也大多关乎政治,不完全是虚无缥缈的玄学。 但形式和本质一脉相承,都是坐而论道,俗称嘴炮。 曹芳很清楚。如果顺着傅玄的思路走,和他讨论什么品性、名理、道术之类形而上的话题,他肯定不是傅玄的对手。可是一旦把这些形而上的话题落到实处,情况就不同了。 清谈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切实际,最后不可避免的沦为狡辩,最后也成了磕药、果奔的代名词。 不管后世的文人如何追慕,所谓的魏晋风骨,从根子上就走歪了。 他不要两晋那种病态的文明,他要强盛而伟大、积极进取的汉唐文明。 别跟我玩虚的。 吹牛逼能吹出伟大的文明吗? 伟大的文明都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 第101章 习惯就好 傅玄很不适应曹芳的辩论风格,再次陷入自我矛盾的困境。 直到庆功宴结束,出了门,被微凉的晚风一吹,他才突然醒悟。 不对啊,天子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偷换了论题,将纯粹的学问讨论引向了政务。 自己之所以被诱导,只是因为天子提到了他的祖辈,让他不得不面对。 傅玄懊丧不已,忍不住对曹羲抱怨道:“天子这是诡辩,不是论道。” 曹羲很同情他,安慰他道:“好在这不是何平叔的教导。” 傅玄瞪了曹羲一眼,想骂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夏侯太初、何平叔如天子这般务实,或许不会闹得如此不可收拾。太傅也好,太师、太保也罢,都是年过七旬的人了,还能在位几年?他们就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 曹羲感慨的点点头。“好在天子力挽狂澜,未曾动摇国本。等上几个月,也许就过去了。” 傅玄眼神闪烁。“迟迟没有听到夏侯太初还朝的消息,就是这个原因吗?” “不知道。”曹羲苦笑。“若不是你今天仗义直言,我也是待罪之身,哪敢多问。天子亲政,乾纲独断,何时召回夏侯太初,甚至是否会召回夏侯太初,眼下都是未知之数。休奕,你现在也是天子近臣了,天子又对你期望甚高,你可要尽心辅佐天子,共兴洪业。” 傅玄微微颌首,拱手道:“我自当尽力而为,只是能否如天子所愿,还要看三个月后。” 想起天子的三月之约,曹羲也有些无奈。 他原本担心的是傅玄能否愿意接受天子征辟,现在却成了天子是否满意傅玄,真是造化弄人。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你真觉得夏侯太初与何平叔若能缓缓图之,就能成功?” 傅玄笑着摇摇头。“如果是说他们的想法得到施行,我想是的。至于施行之后能否如愿,我却不敢说。正如天子所言,坐而论道是一回事,起而行之又是另一回事,不能想得太简单了。” 曹羲诧异地盯着傅玄,看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傅玄不解。“昭叔,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 曹羲一声叹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休奕,你刚和天子见了一面,还没有正式入职,就已经受天子影响了。我实在不敢想三个月后,你会是什么样子,还是不是我认识的傅休奕。” 傅玄语塞,随即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曹羲看着傅玄的背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 曹芳回到宫中,已是傍晚。 他刚吃完庆功宴,肚子很饱,也吃不下东西,就让人回后宫通知皇后甄瑜,自己径直去了小院。 司马懿作为犯人,一日两餐,刚吃完晚饭,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司马昭陪在一旁,父子俩轻声交谈。 他们刚刚收到消息,太傅府已经被抄了,司马懿打拼四十年积累的财富毁于一旦,只剩下爵位和食邑。等廷尉寺审判结束,这些还能不能保住,谁也不知道。 因为没有分家,所以司马昭兄弟也都成了穷光蛋。他在这里陪着司马懿,至少还有口肉吃,其他几个弟弟就惨了,一下子从锦衣玉食变成了每天喝粥,连点荤腥都没有。最年幼的司马伦馋得直哭,消息传来之后,柏夫人就忍不住了,一直躲在房里哭泣。 司马昭很焦灼,再次提出了那个困扰他的问题。 我们要在这里一辈子吗? 司马懿可以无视这个问题,反正他已经七十一了。可是他不同,他才三十九。按照司马氏的长寿,他至少还能活三十年,甚至更多。 一想到下半生都被困在这里,他就想死,语气中也不自觉的带上了怨气。 归根到底,这件事是由司马懿和司马师主导的,他只是被殃及的池鱼。成功了,也是司马师继承家业。失败了,他却被株连,永世不得翻身。 现在天子只是羞辱柏夫人,将来如果羞辱他的妻子王元姬,他该怎么办? 面对烦躁的司马昭,司马懿也很无奈。 这就是弄险的代价,他在起事之初就想过,只是没想到意外会出在天子身上。 这让他既释然,又不甘。 当初为什么没有考虑到天子呢?是我的疏忽,还是天子藏得太深? 我装病只装了一年半,他藏了几年? 面对这样一个不知深浅的对手,如何才能脱困? 父子俩各有心思,都有点心不在焉,听说天子来了的时候,两人都愣住了,然后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天。 天子今天来得有点早,太阳还没下山呢。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迅速调整过来,司马昭赶到门口迎接,司马懿匆匆走到西窗下,敲了敲窗子,让柏夫人做准备,然后又迅速赶到阶下,拱手而立。 情急之下,他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七十一岁应有的老迈。 曹芳进门时,一眼瞥到了司马懿的身影,顿时心里一惊。 这老贼果然不老实,嘴上说着自己快不行了,手脚却这么麻利。看来还是要防着他点,不能被他骗了。一旦放出去,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妖蛾子。 “太傅恢复得不错啊,果然还是要节欲。”曹芳咧嘴一笑,看看四周。“你那位柏夫人呢?” 西室一片死寂。 司马懿很无语,只得向司马昭使了个眼色。 柏夫人心疼儿子,犯了小性子,加上哭了半天,估计眼睛都肿了,的确不适合出来见人。 司马昭会意,连忙说道:“陛下,今日还早,准备不足,书房还没收拾好。还请陛下在堂上就坐,由臣夫妇侍候。” 曹芳眉梢轻挑,沉吟片刻,点头答应。 虽然柏夫人侍候人的本事的确高明,但他对柏夫人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在心理上折磨司马懿父子而已。既然司马昭主动要求侍候,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本来嘛,他还担心步子迈得太大,扯着蛋,引起朝臣的反对。 毕竟柏夫人只是一个小妾,理论上送人都没事。王元姬却是正妻,还是太常王肃的女儿,名臣王朗的孙子,贸然将她当作婢女对待,会引起卫道士们集体反抗的。 得到了曹芳的同意,司马昭夫妇立刻忙碌起来,很快就将堂上的案几坐席收拾好。司马昭生火,王元姬准备酒食,曹芳则和司马懿入座。 “太傅,今天朕去了射声营,试射了马钧改进的连弩。”曹芳开门见山。“太傅当时若有此利器,或许能正面击破诸葛亮的战阵,免受女装之辱。” 第102章 他怕了 司马昭的手抖了一下,一串火星飞起,吓了他自己一跳,身体往后一仰,险些撞着端着小案的王元姬。 司马懿眉头微皱,叹了一口气。“犬子不肖,御前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曹芳打量了司马昭一眼,嘴角挑起一抹浅笑。“说来也巧,今天正好与傅玄等人论及德才。朕以为,对绝大部分人而言,德可能更重要一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担任要职,需要惊天之才。若能守德,做好份内的事,也就够了。若是有才却缺德,反倒可能危及社稷。” 司马懿佯装听不出曹芳的讽刺,点头附和,顺势说起了傅玄。 “傅玄是名臣之后,其父傅干与臣曾为同僚,共参丞相府军事,也算是故人。可惜傅干早逝,傅玄能有今天之学问,全赖其母杨氏课子有方。” “傅玄的学问是他母亲教的?” 司马懿摇摇头。“他的学问一半得自天赋,一半得自太学,但儿时启蒙全由杨氏亲自操办。傅干去世时,傅玄才三岁,孤儿寡母,殊为不易。” 曹芳恍然。 他还真不知道傅玄的遭遇这么惨,三岁丧父。白天在射声营的时候,可没看出他有半点心理阴影或者童年创作的样子。 看来他的母亲杨氏是个厉害角色。 司马懿顺势又聊了几句娶妻当娶贤的重要性,然后不动声色的举了几个例子。 曹芳听了几句,便明白了司马懿的言外之意。 所谓娶妻娶贤,其实就是看门户。 普通家庭别说女子,连男子都未必有机会读书。只有世家大族的女子才能读书,而且见过世面。丈夫在世,她能做一个贤内助。丈夫去世,她也能依靠母族的资源,撑起一个家族,熬过最艰难的时候,将子女教育成才。 此外,司马懿举的例子也是在提醒他,甚至可以说是警告他,大族之间关系复杂,不仅有门生、故吏,更有婚姻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做事不要太出格,否则得罪的人会比你想象的多。 曹芳无动于衷。 司马懿说的这些,他都懂,否则也不会留着司马懿父子到现在,早就杀得血流成河了。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又不怕。 有君臣之义在,只要他理由充足,就没人敢跳出来作妖。就像他在高平陵杀了那么多人,在洛水又杀了那么多,还把司马懿父子软禁在这里,除了荀霬,有人跳出来了吗? 一个也没有,包括王元姬的父亲王肃在内。 如果不是想将司马懿征战四十年的经验化为己有,他现在杀了司马懿,谁敢说个不字? 就算不提高平陵,欺君之罪也足以要司马懿一家的命。 他刚刚下诏抄了太傅府,谁敢反对? 看得破,但不必说破。 相反,一直比较平静的司马懿突然说这些,反倒说明他怕了。 应该是抄没太傅府的消息传到了他们耳中,他们意识到了危险,生怕他钝刀子割肉,步步紧逼,只能像恶犬一样呲牙示威,希望能吓住他。 如果这个判断属实,柏夫人不出来接客就可以理解了。 女人嘛,心疼幼子,沉不住气,可以理解。 曹芳顺势转回话题,问了司马懿一个问题,你当初见识过诸葛亮军械的厉害,为什么不支持马钧改进连弩? 司马懿沉默片刻。“陛下可知,诸葛亮为了改进军械,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正要请太傅指点。” 司马懿随即给曹芳算了一笔账。 首先,军械是消耗品,不是收藏品。就算是蒲元打造的神刀,经历几场大战之后也会折损,成本远高于普通的环乎刀,收益却没有想象的那么高。 举一个例子,蒲元在斜谷造刀,淬刀用的水要从成都运,这是什么成本? 如果付出了高成本,能有高收益,也不是不可以。问题在于蜀汉国力有限,诸葛亮穷尽国力,也只能养得起这么多兵,抵消不了兵力上的差距。兵力不足,他就只能在陇右一带袭扰,掳掠一些凉州的人口和牛羊,收益非常有限,并不足以抵消其成本。 其次,战争的胜负影响因素很多,军械只是其实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军械的意义远不如练兵的意义大。诸葛亮只所以正兵无敌,首先是蜀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其次才是军械精良。 相比之下,魏军虽然兵力多,但内部派系众多,互不统属,甚至有互相拆台的事。 为什么要杀张合?因为张合自负资历老、战功卓着,不听号令,屡次在军议时唱反调。 最后,司马懿说出了自己的无奈。 他都督关中,已经为朝廷所忌,高堂隆等人多次在先帝面前进言,要先帝警惕他。如果再支持改良军械,提升战斗力,只怕先帝更睡不安稳。 诸葛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蜀主刘禅对他言听计从。他可以那么做,别人却不能效仿。 “改良军械不是不可行,是臣不可行。”司马懿最后说道:“唯陛下可行。” 曹芳琢磨了很久,不得不承认,司马懿说的有一定道理。 这件事,还真的只有天子能做。 当然,这也只是指没有障碍,最后能不能做成,不好说。 最重要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才,一是财。 不仅要有像马钧、蒲元那样的人才,还有要足够的资金。 诸葛亮倾蜀汉之力,也不过装备了数万人。张雄也提到了类似的观点,连弩是好,但箭矢的消耗也更大,对后勤补给的要求更高。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再好的军械也无法发挥作用。 没有子弹,现好的枪也是烧火棍,可能还不如烧火棍。 “家有一老,有如一宝。”曹芳感慨道:“太傅,你是个宝山,一定要多活几年。” 司马懿连称不敢。 两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讨论,又谈了半夜,直到子时,曹芳才起身告辞。 司马昭送曹芳回来,见司马懿坐在台阶上,扶着额头,眉头紧皱,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 “阿翁,你怎么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些晕眩。”司马懿拍拍额头,叹息道:“真是老了,体力不济。” 司马昭松了一口气,将司马懿扶回西室。柏夫人和衣而卧,已经睡了,只是眼睛红肿,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司马昭也没看她,将司马懿达到内室的榻上,侍候司马懿睡好。 “阿翁,既然傅玄如此受天子器重,能不能求他说说情?” 司马懿闭着眼睛。“不要急,现在还不到时候。” “还要等多久?” 司马懿沉默了片刻。“等卢子家发难之后再说。子上,天子越是强势,受到威胁的人越多,你我越安全。易云: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且忍不可忍,以待转机。” 第103章 人渣,都该死 曹芳向司马懿请教军事的时候,卢毓与王肃对面而坐,一边喝酒,一边叹息。 王肃是来问案情审理进展的。 别人可以不急,他不能不急。他的女儿王元姬也被软禁在小院里,虽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却与奴婢无异。 东海王氏是赫赫有名的大族,他身为太常,又是当世儒宗,女儿受此磨难,岂能见死不救。 卢毓知道王肃的来意,却无法给出让王肃满意的答案。 他现在也很头疼,有两个问题无法解决。 一是司马懿亲口承认了欺君之罪,这是之前完全没有预料的。他们甚至不知道欺君之罪从何而来,但司马懿承认了,而且是当着满臣文武的面承认的,就是无法否认的存在。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恨不得掐死荀霬。 一是参与审理的毕轨和旁听的丁谧。这两个人时刻盯着他,不给他一点做手脚的机会。 前两天,他得知邓飏做了少府,就去狱里与郑袤通报消息。结果还没出狱门,毕轨就收到消息了,跑来阴恻恻的警告他,搞得他非常狼狈。 “子雍,你说太傅为什么要承认欺君之罪,这欺君之罪又是如何欺君?”卢毓很苦恼。“我现在连提审太傅都不敢,万一再说出什么惊天之事,可就更无解了。你是太常,能进宫,能否与太傅联络……” 王肃抬起手,打断了卢毓。“天子将宫里的郎官全部换了,许仪、典震死心塌地的忠于他,水泼不进。你之前任光禄勋,应该比我清楚这一点。进宫打听这件事,你就别想了。以我之见,不如去问问荀霬,看看太傅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 不提荀霬也就罢了,一提荀霬,卢毓就手痒牙也痒。 “要去你去,我不方便见他。”卢毓没好气的说道,端起酒,一饮而尽。他喝得太猛,呛着了,咳嗽起来。 看着老脸憋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卢毓,王肃忽然有些心酸,随即又心生不忿。 一群为曹魏效忠了几乎一生的老臣,最后却落到如此窘迫的境界,着实令人心寒。论起苛责老臣,天子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礼崩乐坏,曹魏国祚岂能长久? 王肃突然想起一件事。“子家,你说王凌会还朝吗?” 卢毓瞥了王肃一眼。“他还不还朝,与你我何干?” “他若还朝,桓范就不能独揽大权,丁谧、毕轨必然分心,不能整天盯着你了。如今天子好用少年,对我等老臣极为不利。有王凌分谤,你我压力也小些。” 卢毓想了想,摇摇头。“他立功心切,恐怕不会现在还朝。除非……” 见卢毓卖关子,王肃有些急,忍不住催促道:“除非什么?子家,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卢毓一声轻笑。“除非有更大的功劳等着他。” “更大的功劳?”王肃一愣,盯着卢毓看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废立?” 卢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将王肃面前的酒杯添满。“天子来自不明,人所皆知。但武皇帝的子孙甚多,就算是文皇帝血脉也有东海王可选,我听说他的儿子曹髦虽然才九岁,却聪明好学,才慧早成。既然如此,何不换一个?” 王肃愣了半晌,摇摇头。“不可行,不可行。就算王凌有这个心,也未必有这个胆。他虽都督东南军事,真正能掌握的力量却有限。想挥师回洛阳,行废立之事,更迈不过豫州,毋丘俭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未必要他成功,只要让天子知道他的皇位没有那么稳,还需要老臣们的支持即可,那些宗室少年帮不了他。” 王肃琢磨了好久,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他学问极好,却不擅长这些手段。且司马懿覆辙在前,他也不敢轻易尝试。 见王肃面色变幻不定,卢毓心生不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子雍,天子亲政,理当祭庙。三公缺位,你身为九卿之首,明日朝会时是不是该建议天子去一趟邺城,祭一祭太祖?当然,如果能巡视四都,那就更好了。天子出巡,至少尚书台会随驾,我就轻松多了。” 王肃抬起眼皮,打量了卢毓片刻,点点头。“我尽力。” —— 次日,太常王肃上书,建议天子巡视邺都,谒太祖陵,祭告上帝。 太常主礼仪,提出这个建议很正常,但是这个时间点却不太正常,立刻引起了尚书令丁谧的强烈反对。 丁谧说,且不说亲政未必要谒太祖陵,先帝亲政时,就没有去邺城谒陵,就说这个时机,也不适合去邺城谒陵。天子刚刚因谒先帝陵而遇险,相关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你又提议天子远行,还要去邺城,居心何在? 王肃随即反驳,指责丁谧恶语中伤、诬人以罪。 双方随即在朝堂上辩论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大部分人都在看热闹,小部分人在帮腔。 曹芳坐在御座上,看着丁谧和王肃对喷,心里却想笑。 虽然丁谧态度嚣张,让人很不舒服,但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此时此刻,王肃建议他去邺城谒陵,绝不是出于礼仪这么简单,是有人不希望他留在洛阳,要他走得远一些。 究竟是什么人?不用猜,脚趾头也能想得到。 曹芳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廷尉卿卢毓,心里的厌恶感越来越强烈。 原本他对卢毓本人印象不深,大致知道他长于法律,为人还算正直,名声则远不如他的父亲卢植。现在了解多了一些,清楚他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所谓名臣差不多,正直、名声的背后,都有着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 有一点不容置疑,这些人对曹魏王朝没什么感情可言。 别说什么魏明帝虐待大臣,让大臣们一起去背土之类的屁话,说到底,他们就是不肯吐出已经吃进嘴里里的好处。谁动九品中正制,他们就反对谁。谁给他们更多的好处,他们就支持谁。 至于天下安危,他们才不管呢。 曹魏王朝?那是什么东西,不值一提。 即使是到了东晋,他们的家乡都沦为胡虏的牧场,祖坟也被胡人的马蹄践踏,他们还是只顾眼前的利益,全力以赴的窝里斗,却不肯团结一致地北伐。 范阳卢氏甚至成了北朝高门大姓,直到唐朝建立,依然是五姓七望之一。 嘴里高唱着道德,心里却只有利益。大喊着华夷之辨,却不妨碍他们侍奉夷狄之君。 至于历史,他们手里有笔,大可从容地为自己涂脂抹粉,将自己描绘成伟岸的君子,就像后世那些公共知识分子,动辄以社会良心自居,要启蒙大众,丝毫不顾自己的真实嘴脸有多丑陋。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全是人渣,都该死。 和这些该死的人渣生气,不值得。 曹芳捏着拳头,如是想。 第104章 老臣之恶 和王肃吵架分不出胜负,丁谧反手告了卢毓一状。 卢毓身为廷尉卿,却与作为囚犯的郑袤推杯换盏,甚至在狱里交谈朝堂上的政务。 丁谧说完,将目光投向少府邓飏。 邓飏被逼不过,挺身出列,检举卢毓在高平陵时散布与天子身世有关的传言,别有用心。 卢毓面不改色,冷笑不语,眼神中透着轻蔑与不屑。 曹芳看得火大,却没有发火。 就算坐实了这两个罪名,卢毓也不会有性命危险,最多罢官免职。以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说不定过几天就有人出来为他喊冤,推荐他出任某个重要的官职。 “卢卿,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曹芳不紧不慢地问道。 “是的。”天子有问,卢毓不能不答。他长身而起,向曹芳躬身行礼。“郑袤有罪,已经入狱,只是大将军案审理耗时,郑袤与大将军多有交往,当协同调查,无法立刻判决。臣去探视,一为全同僚之义,一是问案。公私不分,的确不该,请陛下惩处。” “在高平陵时,你都说了些什么?” 卢毓微怔,下意识地看了曹芳一眼。他以为曹芳会忌讳这个问题,轻描淡写的带过,或者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判他有罪。如此一来,朝臣必有疑问,进而产生兔死狐悲之情。 他没想到曹芳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详情。 迟疑了片刻后,卢毓只能如实描述。当时在场的人很多,瞒是瞒不过去的,只会被扣上当面欺君的罪名。 再说了,他也不觉得有瞒的必要。 天子来历不明,是公认的事实。先帝只说他是养子,没说他是谁的儿子。甚至他是曹楷子的说法也是传闻,既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没有官方认定,反倒被曹楷间接的否认过。 君子坦荡荡,自认是君子的卢毓直言无忌。 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卢毓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曹芳听完,环顾四周。“众卿以为如何?卢卿所为当否?”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说话。 大家都知道卢毓这么干是故意的,真要计较起来,肯定不合适。可是此时此刻,谁又愿意出来附和丁谧、邓飏,对卢毓落井下石? 这不成了与丁谧等人同流合污么,传出去,名声就毁了。 重压之下,就连何晏都不敢轻易跳出来表态。 曹芳看得分明,无声地笑笑。“既然众卿没有意见,那就先请卢卿到诏狱冷静几日。大将军、太傅的案子还要接着审,众卿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丁谧立刻出列,举荐贾充。 曹芳装模作样的问了一圈,见没人反对,就接受了丁谧的推荐,下诏传贾充入朝,接任廷尉卿,审理大将军、太傅案,随即宣布散朝。 侍御史还没宣布,曹芳就起身离席,毫不掩饰心中不快,还顺脚踹翻了一只熏炉。 都被欺负成这样了,再没点脾气,不合常理,反倒容易让人起疑心。 见天子发怒,大臣们也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地退朝。 中领军曹羲、中护军钟会被留了下来,召到昭阳殿。 —— 曹芳背着手,出了大殿,来到走廊上,目光越过宫墙,看向远处。 昭阳殿不够高,除了天空和有限的几座高阙,看不到什么,但他能想象到洛阳城中的暗流涌动。刚刚散朝的大臣们在朝堂上不说话,下了朝却活跃得很,会将朝堂上发生的事迅速传向四方。 包括远在寿春的王凌。 不出所料,王凌不肯回朝,但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明确拒绝。也许张缉最后能说服他,也许他在憋什么坏。 不过曹芳并不担心,就算王凌反了,也动摇不了根基。 他不是擅权的司马懿,他是已经在位十年的天子。就算身份存疑,他也是先帝指定的嗣君。除非他们能拿出确切的证据来,否则在法理上就没有正义可言。 身后脚步声响,用完午餐的曹羲和钟会并肩走了过来。 天子赐食虽然简单,却很有面子,曹羲和钟会都很激动,先向曹芳谢了恩。钟会本来还为曹芳没有接受他的推荐而不安,现在却很放心。 就算天子对兄长钟毓有看法,对他也没什么影响,天子一如既往的信任他。 曹芳也不迂回,直接问起了他们对卢毓的看法。刚才在朝堂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曹羲不说话,曹芳能够理解。曹羲就是那种性子,他要是主动说话,十有八九也是为卢毓求情。 钟会没说话,他有些意外。 按理说,钟会应该认清形势、主动表态才对。这时候不表态,难道还想两面逢源? 不出曹芳所料,曹羲一开始,就透着读书人的正直。 他表示,卢毓的行为虽然不合法度,却符合人情。郑袤御前失礼,算不上什么死罪,最多免官而已。卢毓不以为他囚,还能与他推杯换盏,正说明了卢毓心底无私。 卢毓在高平陵的表现的确不妥,但他也没有捏造事实。非要说他居心叵测,难以服人,反而会使人心不安。既然已经将他入狱了,关几天,惩戒一下也就是了。 曹羲说话的时候,钟会在一旁听着,面无表情。 等曹羲说完,曹芳看向钟会,钟会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中领军诚为君子,令人佩服。” 曹羲尴尬地笑笑。 曹芳脸色平静,示意道:“说说你的意见。” “依臣之见,卢毓所为只有四个字。”钟会举起手,每说一个字,就屈起一根手指。“有恃无恐。如果有必要,再加四个字,主少国疑。” 曹羲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曹芳笑笑。“主少国疑,朕可以理解。有恃无恐又怎么解?” “陛下,老人位高权重,历事多,经验丰富,手段高明,都是年轻人所不及。年轻人所有的不过是一腔热血,满胸朝气罢了。他们想建功立业,想报效君王,但是他们能力有限,经验不足,难免出错,有时候不得不靠老人出面补救。久而久之,难免为老人所欺。有史以来,老人欺负后进,尤其是风头太劲的后进,都是如此。” 钟会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气息有些不继,不得不停下来,吸了一口气,又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谁又不是从年轻人过来的呢?他们入仕之初,难道就事事完美,没有出过错吗?” 曹芳一时没明白钟会想说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如果说是演的,未免有点过了。 “陛下,儒门重忠孝,本是至理。但凡事过犹不及,事事是以年资为重,贬斥后进,此乃前朝恶习,不宜推崇。当年太祖起义兵之时,若无少年意气,岂有今日之大魏?王肃之父王朗,卢毓之父卢植,都曾是前朝旧臣,经学大儒,却未能拯救汉室,终归魏朝。如今他们却以宿臣自居,藐视天子,实在可笑。” 曹羲骇然变色。 第105章 七十年定律 曹芳没反应。 一是钟会的态度太激烈,看起来有些假。二是他想起来一件事,意识到自己不能急。 历史上有一个七十年定律。 一个王朝,通常都会在立国七十年时迎来重大危机。如果能克服这个危机,王朝就能再持续上百年的国运,否则就会崩溃。 这个七十年定律听起来神秘,其实很简单,完全可以换一个更简单的说法。 继承人危机。 王朝也好,家族也罢,第一代创业者通常都是人杰,才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第二代可能略逊一筹,但他们都曾亲身经历第一代创业,既有经验,也有信仰,尚能维持第一代的势头。 可是到了第三代,情况就不同了。 一方面,他们往往没有经历过创业阶段,经验、能力都有限。 另一方面,王朝经过两代人的持续,初期的政策会渐渐不适应时代发展,积弊丛生,亟须改革。如果改得好,解决了问题,走上正轨,就能为百年国运积累基础。改得不好,则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解决自己。 三代人,通常就是七十年左右。 当然,更多的王朝和家族都支撑不到七十年。 比如曹魏,从文帝曹丕接受汉献帝禅让算起,到末帝曹奂禅让给司马炎,也就四十六年。 就算从武帝曹操进位为公开始算,也不过五十三年。 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曹魏开国功臣的子弟对曹魏没有忠诚可言,他们对司马氏的篡位乐见其成,他们摇身一变,大部分成了晋朝的开国功臣。 比如眼前的钟会,就在司马昭掏空曹魏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如果不是灭蜀之后膨胀了,想玩把更大的,他肯定是西晋的开国功臣。 所以对钟会的激动,曹芳完全无法同情。 见曹芳没有反应,曹羲说道:“钟君,老臣们虽有打压年轻人的习气,但他们也是出于公心,为朝廷着想。天下易动难安,治国理当持重。他们有丰富的施政经验,我等应该多向他们请教才对。” 钟会拱着手,垂着眼皮,含笑不语。 曹羲说完,也觉得底气不足。 别的不说,卢毓的所作所为可看不出半点公心。 “陛下,老臣之所以为老臣,不仅是因为他们年资重,更因为他们人脉广。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将军主政不过十年,受他牵连的故吏就有近百人,更何况在朝更久的老臣?臣愚钝,为陛下计,着实不宜操之过急,且忍不可忍。” 听到“且忍不可忍”,曹芳忍不住说道:“忍到什么时候?” “最多十年。”曹羲拱手,几乎是央求。“十年之后,陛下正富春秋,老臣们又有几人在世?” 曹芳觉得有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曹羲的这个建议还是有些道理的。 蒋济、高柔也好,卢毓也罢,都是七十上下的人。十年之后,他们大概率都会死去。 这个年代,能活到八九十的毕竟是少数。 七十年定律之所以成立,也是因为老臣不死,改革就无法推动。 钟会轻笑一声。“十年之后,老臣或许大多不在,可是老臣们的门生故吏还在,他们的那一套学 问还在。比如王肃,他虽对郑氏学极尽攻击之能事,可是他自己那一套家学,又何尝不是前朝旧物?大魏建国不过三十年,他们又是建太学,又是刻石经,不就是为了延续那一套已经证明不可行的治国之术,还想以家学、师法传世?” “钟君,你这是贬斥经学吗?”曹羲也来了脾气,声音大了起来。 钟会云淡风轻。“将军,就算你再用心研习经学,你也脱不了武人的身份,成不了诸生。再说了,天下三分,大业未就,你作为宗室大将,弃武从文是不是太着急了些?太傅兵变的时候用的可不是经学,而是死士。” 曹羲顿时语塞。 面对兵变,他束手无策,钟会却是天子反败为胜的功臣,这是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污点。 曹芳也反应过来。 他们争的可不仅仅是老臣和少壮,也不仅仅是文武,而是治国思路。 曹羲支持经学,钟会却反对经学。 因为钟家本来就不是以经学着称。 “这件事稍后再议。”曹芳立刻打断了他们,强行将话题拉回正轨。 学术问题争起来就没完,他可没那么多耐心听他们掰扯。 “请陛下恕罪。”曹羲、钟会不约而同的请罪。 他们也清楚,天子留他们下来,绝不会是想听他们争论这些东西。只是一说到这些问题,他们就控制不住,非要争个高下不可。 “朕要再造北军,除了研制军械之外,更离不开人。两件事,要听听你们的意见。一是如何练兵,二是如此选将。新建的北军不仅要能打硬仗,还必须绝对忠诚,不能再出现三千死士这种事。” 曹羲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他是中领军,负责指挥所有的禁军,包括北军五校及中坚、中垒、武卫三营。严格来说,那三千死士都是他的部下。 天子重提这件事,而且语气森森,显然是在提醒他。 钟会也不敢大意。 司马师之所以能在禁军中招募三千死士,和担任中护军有直接关系。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他是中护军,如果不能让天子绝对放心,他这中护军也做不长。 “陛下,臣以为,可效仿羽林孤儿故事,多取阵亡将士子弟。一则激励将士,解其后顾之忧。二则易于训练,不会有人自恃家世,不听调遣。” “羽林孤儿?”曹芳来了兴趣。 “正是。从武皇帝起,征战六十年,将士死伤无数。他们浴血疆场,为国捐躯,妻儿却陷于贫困,诚非强兵之策。若能取将士遗孤,教以征战,将来随陛下扫平天下,建功立业,上可报效朝廷,下可告慰父祖,两全齐美。” 曹芳想了想,问曹羲的意见。 曹羲有些犹豫。“陛下,钟护军所言自有道理,但有兵无将,亦非上策。将士遗孤大多不通文墨,担任伍长、什长这类的尚可,曲军侯以上,只怕就难以胜任了。” 曹羲话音未落,钟会就表示反对。“将军是忘了武皇帝当初是如何选将、练将的么?乐进、于禁可都是出自行伍。至于文墨,找几个儒生教就是了,看得懂文书就行,又不是要他们做博士,三年之后,文成武就,正是大用之时。” 曹芳眼前一亮,对钟会刮目相看。 第106章 用力过猛 钟会这个建议很有见地,甚至有些超前。 自古以来,兵法的传承一是靠家学,一是靠自学。前者通常是将门,父子相传。后者通常是草根,依靠在战场上厮杀,从实践中积累经验。 两者各有优劣。 家学更系统,但缺少了基层的实践,大多不恤士卒,更严重的会掉以轻心,出现纸上谈兵的问题。毕竟知识、经验可以传承,但感受却无法传承。前辈用鲜血换来的经验,在后辈耳中可能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废话,直到自己面对时才能真正领悟其中的价值。 自学更接近于现实,但上限却有限,而且成功率极低。 战场很残酷,能一路从普通一卒杀到最高统帅,不仅需要个人天赋爆表,更需要有特定的时代和机遇。 两种方式都出现过名将,但数量有限,也没有延续性。 想真正解决军队人才培养的问题还要靠军校。建立起制度,对中下层军官进行系统的培养,夯实基础,才是强军的有效手段。 这也是军事进步的重要体现。 钟会提出安排儒生对中下层军官进行培养,就是军校的雏形。 军队的战斗力强弱,除了军械之外,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中下层军官的素质。 曹芳随即对钟会的意见表示了认可,并让钟会做进一步阐述。 得到曹芳的认可,钟会有些兴奋,侃侃而谈。 “自从诸葛亮殁于五丈原,西境再无大战。我大魏东拒西守,以逸待劳,中军出战的机会越来越少。这的确减轻了朝廷的负担,却也催生了新的隐患,中军的战力逐渐下降,不足以镇京师。” 曹羲对此深表赞同。“钟君所言有理。仔细说起来,中军最近一次实战,还是太傅平定辽东。” 钟会嘴角抽了抽,却没有说破。 曹羲所言既不属实,又不合适。 不属实,是因为正始五年,曹爽伐蜀用的就是中军。只是大败而归,曹羲不好意思提。 不合适,是在这个时候还为司马懿表功看似君子之行,多少有些迂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司马懿必死无疑。天子现在留着他,只是为了羞辱他,折磨他,绝不是要放过他。正如当初同意卢毓接任廷尉卿,为的就是今日将卢毓下狱。 贾充很快就要到任,清算即将开始。 这时候还提司马懿平定辽东的战功,你想干什么? 曹芳也有些疑惑,后来转念一想,又明白了其中的考量,没有再说什么。 “士季,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只是读书识字,还要教习战法。”曹芳提出了补充意见。“古有四方精锐集于京师之举,如今大战未休,不可施行,却可以从诸军中挑选勇士功臣到京师受赏,传授经验,书于青史。” 曹羲、钟会心领神会,异口同声的赞好。 守边的将领都有私心,谁也不愿意将真正的精锐送到京师来充实中军,那就以立功受赏的理由,将他们调到京师,教授中军,哪怕是一两年时间,也是有用的。 曹芳随即又提出选择合适的地形作为日常演习的战区,对各营进行实践操践,而不是流于形式,或者仅仅是队列操练。 一句话,要无限的接近实战。 三人商量了半晌,提出了加强中军战斗能力的不少办法。 最后,曹芳说,他原本打算将大将军营交给陈泰指挥,但陈泰伤重,无法履职。既然如此,索性将大将军营解散,将士补充到北军五校,恢复北军五校的编制。 曹羲求之不得。 钟会却有些惋惜,陈泰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陛下,臣推荐一个人担任教习。” “谁?” “太尉之子王广。” 曹芳愣了一下,示意钟会继续说。 钟会解释了一下推荐王广的理由。 王广,字公渊,是王凌长子,之前曾出任屯骑校尉。王凌出任地方,王广就在京师为质,一般人只知道他学问好、书法妙,却不知道他精通兵法,对练兵也有相当的见解。 王广不仅是王凌的长子,还是诸葛诞的女婿。 任命王广为中军教习,既能发挥王广的学识,也能安王凌和诸葛诞之心,让他们能体受到天子的恩宠,不至于有非份之想。 曹羲表示支持,盛赞钟会此举考虑周全。 见此情景,曹芳也同意了,让人召王广来见。 趁此机会,曹羲也推荐了一个人,陈泰。 他表示,陈泰虽然伤重未愈,不能披甲登车,指挥作战,但为将士们讲授用兵之道还是没问题的。再者,目前这项事务还有筹备,等真正施行还需要一段时间。到了那时候,陈泰的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 曹羲一边说,一边看着曹芳,眼神诚恳中带着请求。 曹芳虽然对陈泰的不识抬举不满,但他还是接受了曹羲的请求,将陈泰作为候选教习之一,既给陈泰留个机会,也维护曹羲的面子。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钟会推荐王广,就是引曹羲推荐陈泰。 曹羲算不上聪明,忠诚却毋庸置疑,有必要给予足够的尊重,以免他被钟会等人欺负。 这也是他取消了大将军营,却将大将军营的将士并入北军五校的原因。他就是要告诉更多人,对曹爽兄弟的处理仅限于对曹爽本人,不要波及其他人,尤其是曹羲本人。 因此,对高平陵事变处理的重点不是曹爽兄弟有多大的责任,而是司马懿的指控是否属实,矫诏弄兵的前提是否成立。 如果不成立,那司马懿矫诏的罪名就无可逃避,势必要受反坐之惩。 简而言之,对曹芳来说,曹爽不过是条死狗,怎么打、什么时候打都可以,以司马懿为代表的老臣却不能轻易放过。就算不能全杀了,也要让他们偃旗息鼓,不要再妄图干涉朝政,安心做个参谋、顾问就好。 曹芳和曹羲、钟会聊了半晌,直到王广奉诏来见。 “去准备吧。”曹芳吩咐道:“这件事若能办好,不仅平定天下指日可待,延续前朝西京盛世,开拓四夷也并非不可能。昭叔,士季,胡虏已经深入并州,忧在腹心,朕日夜不能安睡啊。” 曹羲、钟会慨然应命。 钟会更是激动,大声说道:“臣不才,愿为主父偃,为陛下谋划北疆之事。” 曹芳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钟会的肩膀。 主父偃可不是什么好例子,他为汉武帝出谋划策,却坏了名声,最后也是死于群臣之手,是所谓的孤臣典范。 为了表忠心,钟会真是豁出去了。 “士季,卿不负朕,朕不负卿。主父偃何足道,卿当为张良、陈平。” 钟会如释重负,深施一礼。 第107章 四本论 王广刚过不惑之年,国字脸,白须短须,双目有神,阳刚又不失儒雅之气。身材高大壮实,步履稳健,不急不徐。 曹芳一见,就从心里喜欢。 这是他心目中儒将的模样。 穿越之前,他还不知道王凌有那么多小心思,反对司马懿也并非全为朝廷着想,对他的死颇为遗憾。其中一点,就是觉得他那几个儿子太可惜了。 王凌不仅自己有能力,几个儿子也很出色。如果不是被王凌连累,他们本该有更好的前程。 如今历史改变,曹芳希望王凌不要辜负他,他也不想辜负王广等人。 君臣见礼完毕,曹芳问了王广的近况。 钟会说王广做过屯骑校尉,但那时屯骑校尉有职无兵,影响力有限。王广能做屯骑校尉,也是曹爽要安插诸葛诞到扬州,与王凌做的利益交换,所以王广没做多久就自免了,热衷于研究学问。 着名的四本论中,他是才性离的支持者,钟会则是才性合的支持者。 王广简要的回答了曹芳的问题。 他最近无官一身轻,潜心研习学问,准备写一部能够传世的着作。 曹芳有些头疼,这可不行。 如果没有主动积极的心态,就算王广再有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尽职的教习。说不定哪天烦了,他又会撂挑子不干了,回家着书立说去。 可是如何才能激发王广的积极性? 王广是王凌长子,将来必然要继承爵位。对他来说,富贵显然不如学问有吸引力。 曹芳想了想,不得不做出一个残忍的决定。 不破不立。 不打击一下王广的自信,让他清楚他所谓的学问并不足以传世,就无法激起他的斗志。 “听说四本论中,你赞成才性离?” 说到四本论,刚才还云淡风轻的王广顿时来了精神,长身而起。 “唯。臣冒昧,敢问陛下高见,同?异?合?离?” 四本论其实是一个古老的议题,说的才能与品性的关系。争论了几百年,还是无法定论,最后形成两个基本观点,即同合与异离,再细分成同、异、合、离四类。 同、合就是说才能与品性内在统一,有才能的品性也高。 异、离就是说才能与品性没有天然的关系,有无才能和品性高低无关。 后人觉得这很无聊,因为稍有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个观点都不绝对成立。严格来说,才性异离更符合现实一些,但也不绝对正确。 可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有结论的议题。 可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不仅仅不是空泛的学术讨论,还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选举。 治国必须有才,如何选才举才,是治国的重要内容之一。从古代贡士制度,到举孝廉制度,再到九品中正制,一直是统治者关注的重点。 在科举制度出现之前,选举的随意性很强,大多取决于举主的个人选择,极易形成利益交换,甚至形成个人势力的基础,最终对王权、皇权形成威胁。 东汉时期,随着经学成为入仕的敲门砖,儒家思想对选举制度的影响越来越大,品性德行成为重要参考因素。可是与才能可以通过政绩来体现不同,品性具有极大的随意性,不仅无法定量,甚至定性都有问题。 比如不修边幅,可以说成天性自然,淡泊名利,也可以说成失礼。 办事能力不强,可以说是君子不器,也可以说尸位素餐。 为人宽容,可以说君子以仁为本,也可以说是乡愿。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在太平时期,困难不多,这样的问题还不算尖锐。可到了乱世,才能的重要性凸显,之前炫耀名声的名士名臣们在实践面前露出了不堪大用的原形,唯才是举成了很现实的需要。可是在实践过程中,已经占据高位和道德高地的人并不肯轻易放弃选举的权力,强调道德也就成了必然。 曹操创业时唯才是举,却始终无法打破世家对选举的垄断,不得不荀彧举荐人才。随着大魏建国,曹操由汉臣变成了魏君,也不得不加强对品性的重视,开始提倡忠孝,而不是一味的提倡唯才是举。 毕竟大魏也需要忠臣孝子。 正因为如此,在曹操末年,陈群已经开始筹备九品中正制。 如果没有曹操的默许,这是不可能的。 只是对曹魏来说,对品性的要求有冲突的,有天然的先天缺陷。 不管怎么说,曹魏的天下毕竟是从刘汉手中抢来的。曹魏自身的忠孝就不纯,还杀了那么多忠于汉室的忠孝之人,现在却提倡忠孝,底气未必不足。 正如司马氏篡位之后,底气更不足,连忠都不好意思提,只好将孝提升到极端。 王朝更替本身,就是在摧毁王朝的根基。 四本论的出现,就是针对这种现象的讨论,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只不过意义有限。 再高深的理论,都敌不过残酷的现实。 比如钟会理论上支持才性合,实践上却是品性卑劣的小人。 比如王广理论上支持才性离,实践上却成了大魏忠臣。 理论和实践的背离,使四本论热闹一时,最后却没能解决任何问题。 曹芳决定利用穿越者的优势,为王广提供一个新的思路,将他忽悠到自己的道路上来。 曹芳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竹纸,提起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又添了两个箭头,变成一个坐标,又在横坐标上写上才能,在纵坐标上写上品性,然后对王广招了招手。 “卿且近前,这个图能看明白么?” 王广凑近,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想了想。“陛下欲以此图论才性么?这四个区域便是同合异离?” 曹芳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庶几近乎,又不尽然。” 他提起笔,在四个区域各点了一个点,然后将点与原点连起来。“这个点的位置代表才与性的性质,线的长度则代表才与性的结合形成的后果,可以当成功业或者破坏,不仅可以定性,还能定量。” 王广眼目一亮,随即陷入了沉思,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 过了良久,王广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陛下高明,以四象图示四本,才性同异合离一目了然。” 曹芳再次摇头。“卿舍本求末,只看到了皮毛,却忘了精髓。”他指了指那些线。“这些线才是朕最关注的本。才也好,性也罢,都是理论上的知,如果不能落实为行,都只是空谈。” 王广若有所思。 曹芳趁热打铁,又下一剂猛药。“正如卿父子虽有惊才绝艳,若是保不住家乡的祖茔,坐视胡虏南下牧马,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见祖先于地下?” 第108章 你又想欺君吗? 说到并州严峻的边防形势,王广再也无法淡定。 儒家敬祖,祖宗坟茔是头等大事。 此时去汉未远,汉家儿郎的骄傲还在,汉家铁骑与胡虏的对阵中还能占据上风,无法接受自家祖茔被胡虏践踏,甚至成为胡虏牧场。 “陛下练兵,也是为驱逐胡虏,重现秦皇汉武的武功?” 曹芳点点头,又摇摇头。“朕在意的不是什么武功,而是国泰民安。边疆不稳,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士大夫又岂能衣冠楚楚,坐而论道,谈什么同合异离?身为君主,这是最大的失职。百年之后,见太祖与任城威王于地下,朕将如何解释疆土日仄的原因。” 听到曹芳提起任城威王曹彰,王广更有感触。 曹彰行骁骑将军,北上征讨三郡乌桓及鲜卑人时,王凌曾是曹彰的主簿。对那次大战,王凌一直引以为傲,多次在他们兄弟面前提及,对他们兄弟学文习武产生了不小影响。 传闻天子是曹彰后人,如果真是如此,和他们父子也算渊源不浅。 至于说太祖曹操,那就更不用说了。 家国情怀面前,王广不能无动于衷。 他接受了曹芳的诏书,出任教习,教授中领军麾下各营将士读书以及兵法基础普及。 然后,他又推荐了一个人:傅嘏。 傅嘏与傅玄同宗,也是北地人。比起太原,北地受羌胡的威胁更大,甚至北地郡治都几次搬迁,不得不乔居冯翊境内。因此,就驱逐胡虏、恢复秦汉故地而言,傅嘏的动力比他更大。 此外,傅嘏有才干练,通晓军政,非常适合教训将士。 曹芳知道傅嘏,只是一直没听到傅嘏的消息。听王广提起,自然多问了几句。 王广说,傅嘏成名很早,弱冠就被司空陈群赏识,辟为掾属,后来又任尚书郎、黄门侍郎,只是与何晏不睦,何晏就利用选部尚书的权力,将傅嘏外放为荥阳太守。 傅嘏不肯就任,一直赋闲在京,后来被太傅司马懿请为从事中郎,最近受到了牵连,又被免了官职,目前还在等待处理结果。 曹芳命人记下傅嘏的名字,决定稍后再了解一下。如果傅嘏与司马懿的确没什么瓜葛,他会赦免傅嘏,并予以重用。 之所以没有立刻赦免傅嘏,是因为他知道傅嘏与王广不同。王广父子是反对司马懿被杀的,傅嘏却不仅仅是司马懿的故吏,后来还成了司马师的心腹。司马师被杀,傅嘏心里怎么想,不搞清楚不行。 王广欣然答应,躬身而退。 他要回去收拾一下,然后到中领军麾下报到。 临前之前,他请求曹芳将刚刚画的那张图赐给他,表示回去之后要好好研究一下。 曹芳哈哈一笑,将图赐给了王广。 王广如此重视,说明王广还是识货的。他也想看看王广究竟能悟到什么程度。 作为穿越者鉴证和联络标准,坐标系的意义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大。 目送王广离开,曹芳又处理了几件小事,看看天色不早,用了晚餐,便去找司马懿聊天。 —— 司马昭照例在门口迎接,司马懿却没有出现在阶前。 司马昭眼含悲戚的说,司马懿最近白天口授自传,晚上陪天子聊天,操劳过度,精力不济,经常感到头晕目眩,今天实在支撑不住了,请陛下见谅。 曹芳将信将疑,登堂入室,来到司马懿的榻前。 司马懿头上盖着布,正在哼哼唧唧,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看到曹芳,连忙支撑着起身。 曹芳也没拦他,静静地看着司马昭上前扶起司马懿。 “陛下,老臣……”司马懿有气无力的抬起手,指了指额头。“天旋地转,眼前茫茫,不能辨物,还请陛下见谅。” “是么?”曹芳皮笑肉不笑。“太傅没把朕看成李胜,说明还是能分得清的嘛。” 司马懿苦笑,只得强撑着下床。 李胜是曹爽死党,不久前被任命为荆州刺史,离京前去见司马懿探听虚实,结果司马懿演了一场戏,骗了李胜,也误导了曹爽,为司马懿政变创造了机会。 可以说,骗李胜是司马懿装病的演技巅峰。 现在曹芳提及李胜,等于说司马懿又在欺君。 司马昭也没办法,只好让王元姬准备洗漱用品,服侍司马懿起身。 曹芳先出了门,在堂上就座。 柏夫人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端茶倒水,侍候曹芳。 曹芳打量了她两眼。“你怎么不去侍候太傅?” 柏夫人跪在曹芳面前,嚅嚅地说道:“太傅已经将妾献与陛下,陛下虽不纳,妾却不敢不自守。” 曹芳无声而笑,没有再理柏夫人。 他对柏夫人没什么兴趣。 后宫里美人很多,比柏夫人漂亮的也不少,他还不至于色迷心窍,收了柏夫人。 柏夫人眼圈一红,轻咬红唇,又拜了一拜。“妾冒昧,敢请陛下施恩,让妾见一见小儿。” 曹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微皱,却不说一句话。 听不到曹芳的回应,柏夫人有些慌了,想抬头看看又不敢,只好伏在地上,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 司马昭扶着司马懿出来,见此情景,也厌恶地看了柏夫人一眼,给王元姬使了个眼色。 王元姬上前,将柏夫人扶下堂,然后过来,亲自侍候。 过了一会儿,柏夫人控制不住情绪,轻声抽泣起来。 司马昭坐立不安,不断地偷看曹芳和司马懿的脸色。 司马懿扶着额头,眉头紧皱,却不知道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柏夫人的哭泣。 曹芳的脸色也不好,他沉默了片刻。“太傅,朕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司马懿点点头。“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如果高平陵事如你父子所愿,你会如何对待曹爽兄弟?”曹芳转着手里的茶杯,眼睛却看着司马懿,目光如箭,直刺人心。“会让他们以侯就第吗?” 司马懿身体一紧,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幽幽说道:“陛下,臣对陛下绝无二心……” 曹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司马懿。“朕问的不是你如何待朕,而是如何待曹爽兄弟。” 司马懿沉吟不语。 司马昭有些急了,正准备说话,司马懿抬起手,打断了他,然后抬起头,直视着曹芳。 “陛下,除恶务尽。臣若如愿,岂能不赶尽杀绝,遗祸子孙?” 曹芳嘴角轻挑。“所以,相对于太傅而言,朕此刻还算仁慈吧?” “若非陛下仁慈,臣又岂能苟活至今?”司马懿一声叹息。“老臣守身不正,家教不谨,使女子与小人生怨,坏了陛下心情,死罪死罪。” 他转身对司马昭说道:“将那贱人溺杀了吧。离得远些,不要污了陛下的耳目。” 第109章 逼反 司马昭起身,向曹芳和司马懿拜了一拜,转身大步流星地下了堂,直奔正在廊下哭泣的柏夫人。 柏夫人在廊下哭泣,没听到堂上曹芳与司马懿的对话,见司马昭奔来,神情狰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躲。 司马昭抢上前,一把抓住柏夫人的发髻,向厨房拖去。 柏夫人吃痛,尖声惊叫,双手拽着司马昭的手腕,拼命挣扎。 司马懿捂着额头,充耳不闻。 王元姬垂着眼皮,面不改色。 曹芳翻看着司马懿已经完成的部分自传,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司马懿和王元姬。 他并不想杀柏夫人。 柏夫人只是一个想活命的女人,只是一个关心儿子的母亲,算不上无辜,但也不是什么大恶人。 他只是想知道这是她的本意,还是司马懿在试探他。 在司马懿面前,他不能露出任何心慈手软的迹象,让司马懿产生侥幸心理。他已经面临不小的压力,不得不放过司马懿全族,只杀司马懿、司马孚两支。如果再放过他们,这君纲还怎么立? 他必须将司马懿、司马孚的子孙杀掉,否则后患无穷。 司马懿出仕四十年,不仅自己爵为舞阳侯,食邑万户,子弟因他封侯的也多达十余人。仅是正始二年击退吴国来犯的一场战事,就封子弟十一人为侯。 实际上,那一战根本没怎么打。 如此厚赏,一是因为曹爽底气不足,过于尊崇司马懿,一是因为司马懿党羽众多,为他摇旗呐喊的人太多,想跟着后面沾光的更多。 如果不能表现出坚定的意志,并将司马懿彻底打倒在地,将来必有后患。 躲在暗处观望的人数不胜数。 听着厨房里挣扎的声音渐弱,直至平静,曹芳叹了一口气,抬起头。 “一介妇人,何至于此。如今天下丁口损耗,将士无妻者甚多,留着她配将士吧。” 司马懿嘴角抽了抽,随即恢复了从容,淡淡地说道:“陛下说的有理,是老臣疏忽了。”然后对一旁的王元姬挥了挥袖子。 王元姬起身,向厨房走去。 没一会儿,司马昭回来了,面带愧色,眼中却掩饰不住快意。 “陛下,那贱人已然气绝。” “是吗?”曹芳有些诧异。“是溺毙还是被你打死的?” 司马昭吓了一跳,连忙说道:“自然是溺毙。” “那还有救。”曹芳叫过一个虎贲,吩咐了几句。 虎贲应了,转身去了厨房,将已经没了呼吸的柏夫人扛在肩上,一边在院子里不停的走动,一边按照曹芳的吩咐,拍打柏夫人的后背。 柏夫人一动不动,被浸湿的头发披散下来,滴着水。 过了一会儿,柏夫人突然吐出一摊水,接着剧烈的咳嗽起来。虎贲停下脚步,单腿跪地,将柏夫人放在腿上,继续轻拍柏夫人。 柏夫人一边咳一边吐,鼻涕、眼泪混在一起,脸上精致的妆容也彻底花了,露出有些苍白的脸,以及红肿的眼睛。 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司马懿、司马昭,再也看不到一丝温情。 司马懿全无反应,司马昭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 曹芳看得清楚,心里乐开了花。 现在他不用担心司马懿指使柏夫人了。就算真有这个计划,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柏夫人也对司马昭恨之入骨,不会再维护他一个字。 “既然她不肯好好侍候太傅,就送她去廷尉狱吧。”曹芳说道:“和她的儿子关在一起。” 虎贲领诏,将柏夫人送到门外。 司马昭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剧变,后悔莫及。 他被天子骗了。 他的一时冲动,将一个侍候司马懿多年,知道太多隐秘的女人彻底变成了仇人,然后送到了廷尉卿手中。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直接用菜刀割了柏夫人的喉,一了百了。 “太傅身边无人侍候可不成,还有谁比较适合?”曹芳问道。 司马懿眉头微皱,作沉吟状。 司马昭还处于震惊之中,王元姬却反应极快,应该说道:“陛下,就由妾与拙夫来侍候太傅吧。宫中深密,不宜让太多的人涉足。” 司马昭也会过意来,立刻表示附和。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说什么侍候司马懿,天子就是想将他们父子最在意的人优先挑出来,想方设法的杀掉,或者变成他们的软肋。 曹芳也不勉强,笑盈盈地看向司马懿。 司马懿见躲不过去,只好点点头。“老臣以为如此是好。” “那就依太傅。”曹芳爽快地答应了,重新拿起手中的文卷。“太傅这一篇讲襄樊之战,甚是精彩。朕正好有些疑问,还请太傅指点。” 司马懿躬身说道:“请陛下直言。” “如果孙权没有偷袭江陵,关羽能攻破樊城吗?若是樊城被破,关羽能否夺取南阳全境,甚至威胁许县、洛阳?” “不能。”司马懿直接了当。 “为何?” “关羽的优势在水师,越汉水则战力减半,这是地势使然,非人力可为。诸葛亮不能越秦岭而取关中,关羽又岂能越汉水而取南阳?” “既然如此,为何建安二十四年秋,他能动摇中原,威震华夏?” 司马懿诧异地看了曹芳一眼,随即说道:“中原扰动,华夏不安,是因夏侯渊兵败汉中,太祖不得不征发南阳、弘农一带的民夫,以致叛乱四起。关羽出与不出,区别不大。甚至可以说,关羽没出兵的时候才是威震华夏的时候。是时也,宛城守将侯音叛变,陆浑山中群盗蜂起,许县、邺城先后有人叛乱,可比征南将军被困于樊城的时候声势大多了。” “既然关羽必败无疑,太祖为何有迁都之议?” “那也不是担心关羽,而是担心刘备和孙权,尤其是孙权。” “怎么说?” “若刘备驻汉中,太祖不能分兵增援。若孙权趁势而进,则合肥难守,兖豫之兵更不能西进。如此,东西三千里,我三面受敌,不能不放弃南阳,甚至不得不放弃征南将军,以东保合肥,西守长安。当刘备返回成都,孙权投书自效,关羽孤军奋战,其势已衰,见好就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关羽恃勇,不知进退,必败无疑。” 司马懿侃侃而谈,红光满面,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曹芳听得很认真,不断提出疑问,一层层揭开建安二十四年那场大战上的迷雾。 第110章 滤镜 建安二十四年,关羽北伐,水淹七军,威震华夏,成就了历史名场面,也留下了众多疑点。 比如说,如果孙权不背刺,关羽能否打败曹仁、徐晃,进军中原? 如果孟达、刘封及时增援,关羽能不能成功? 再比如,关羽之死到底是他个人的责任,还是诸葛亮甚至刘备借刀杀人? 听了司马懿的解释,曹芳解开了不少谜团,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威震华夏的含金量。 关羽的本传中明确记载了“羽威震华夏”,司马懿也不反对这一点,只是他认识中的华夏和穿越者认识中的华夏有些不同。 简单来说,司马懿认识中的华夏就是中原,而不是指曹芳以为的整个中国。 包括中国这个词也是如此,只是指中原,并不包括吴蜀。 所以,“羽威震华夏”是事实,但不是后世以为的那个事实。 当然,这只是皮毛,曹芳收获最大的还是关于那场大战的来龙去脉,以及历史没有明确说明的形势。了解了这些背景,才知道水淹七师、败走麦城都不过是插曲,并不是关键。 历史的滤镜很重,去除了滤镜之后的历史很枯燥,很乏味,远不如演义有趣。 相比之下,一个事实更让他在意。 这个时代的军队特别容易崩溃,很多失败的战斗并不是败于损失过大,而是士气崩溃。 以关羽的善待士卒,在将士的家属被俘的情况下都无法阻止大军崩溃,更别说其他人了。 借此机会,司马懿还为自己叫了个屈。 曹休败于石亭,并不是因为他纵敌,而是因为曹休的部下夜惊。若非如此,就算陆逊亲至,曹休同样有一战之力。 须知在此之前,魏军对吴军保持着步战全胜的战绩。 曹芳对此不置可否。 不管司马懿怎么狡辩,陆逊从他的战区跑到扬州去,就是他纵敌。就算曹休最后击败了陆逊,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说到深夜,曹芳带着司马懿已经写好的部分自传,兴尽而返。 司马昭送走曹芳,回到堂上,先将疲惫不堪的司马懿扶到西室躺下,然后跪在榻前请罪。 “阿翁,是我手软了。” 司马懿摆摆手。“算了,他是君,我们是臣,强弱已定。纵使你再谨慎,他也能逼你犯错。这样也好,九泉之下,我也能问心无愧的去见你母亲。” 司马昭惭愧不已。 柏夫人进了廷尉狱,会交待出哪些事情,他实在说不准。 司马懿一声轻叹。“天子将那贱人送到廷尉狱,看来卢子家已经被罢免,不知道接任廷尉卿的又会是谁。” 司马昭想了想。“会是钟毓吗?” 司马懿摇了摇头。“可能性不大。天子对颍川人的警惕不亚于对我父子。钟会已经官居中护军,他不会让钟毓再任廷尉之职。我担心一个人。” 司马昭心中一紧。“阿翁担心谁?” “贾充。”司马懿眉头紧皱,露出痛苦之色。 司马昭连忙起身,坐到司马懿身后,为他按摩太阳穴。过了一会儿,司马懿缓缓平静下来。“这几日时常头痛眩晕,怕是命数已至,坚持不了太久了。” “阿翁……”司马昭欲言又止。 他觉得这日子看不到一点希望,还不如死了好。 “子上,我终究是四世老臣,再任托孤。天子再想杀我,也要考虑一些舆论,以及将来如何向文皇帝、明皇帝交待。如果我死了,你们兄弟一个也活不成。我多坚持一天,你们就多一分希望。” 司马昭苦笑,又为司马懿按摩了一阵,直到司马懿打起了呼噜,才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回到东室,王元姬已经收拾完毕,坐在榻边等他洗漱。 司马昭洗了脸,漱了口,坐在榻边洗脚,看着前后忙碌的王元姬,突然说道:“夫人,那贱人死了,以后怕是要辛苦你。” 王元姬眉毛轻挑,淡淡的说道:“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总比沦为官奴婢的强一些。夫君,且忍耐一段时间,会有转机的。” “你还想活着出去?” “活着,就有机会。夏侯太初回朝的那一天,也许就是夫君脱困的那一天。” “夏侯太初……”司马昭思索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想来想去,能救他的,也许只有夏侯玄了。 —— 三日后,贾充赶到了洛阳城。 入城之前,他就派人给丁谧送信。告知自己到达的时候。丁谧做了安排,两人便在城中偶遇了。 见了面,贾充就指着随行的马车说,这是我新得的一辆车,坐得很舒服,你试试。 丁谧非常满意。 不出意外的话,马车里会有贾充丰厚的谢礼。 收了礼,丁谧也不迂回,开门见山的对贾充说,你这次入京为廷尉卿,任务只有一个,将司马懿、司马孚兄弟弄死,子孙都杀掉,还要名正言顺,不能被老臣们抓住把柄,让陛下为难。 陛下面临的压力很大,我们做臣子的,要为陛下分忧。 贾充心领神会,又有些担心丁谧会错了意,或者故意误导他。等他大开杀戒之后,丁谧反过来再捅他一刀,让他承担滥杀无辜的罪名,成为老臣们泄愤的对象。 “稍后我见了陛下,该说些什么?” 丁谧笑笑。“直言不讳即可。天子虽年轻,却聪慧过人,不怕你错,就怕你伪。错了可以改,伪忠的人却没人敢用。” 贾充感激地点点头。 丁谧又说道:“今天一早,我收到一个消息。” 贾充目不转睛地盯着丁谧,神情恭敬,有如侍奉长辈。 丁谧很享受这种感觉,附在贾充耳边,轻声说道:“三天前的晚上,司马懿的宠妾柏夫人被送到了廷尉狱,听说半身湿透,像是被人摁在水里一般。” 贾充眨眨眼睛。“她不是在宫里侍候太傅么,怎么会……” “这个我还没来得及打听。你就职之后,不妨先提审她。女人嘛,胆子小,吓一吓就够了,可能连审都不用审。”丁谧嘿嘿笑了两声。“司马懿一生狡诈,没想到最后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也算是报应。” 贾充没有再问,与丁谧拱手作别,向皇宫方向而去。 丁谧上了贾充的车,看到车里那几个沉甸甸的箱子,打开看了一眼,露出满意的笑容。 “去少府寺。” 第111章 天子有手段 曹芳不在宫里,在北军大营校阅。 贾充听了,心里一惊。 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大的战事,天子为什么会校阅北军? 北军虚置已久,又有什么好校阅的? 带着疑问,贾充出了宫,匆匆赶往北军大营请见。 北军大营在洛阳城的西北部,守卫北宫的北门——又称为玄武门的宫门,也是整个皇宫的最北部,一旁就是濯龙园和华林园两个皇家园林,比较安静,一般不会有人走到这儿来。 贾充一路经过了几道盘查,总算没有遇到麻烦。 离北军大营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进了大营,整齐的队伍、招展的旌旗映入眼帘,两队将士分成两队,正在演练短兵相接。长矛互相捅刺,环首刀互相劈砍,每个将士都在声嘶力竭的吼叫,仿佛对面不是朝夕相处的袍泽,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看得人心里一紧。 远远地,贾充就看到了将台上的天子,然后又看到了站在将台前挥动小旗,指挥作战的中年人。远处看不清楚,只觉得此人身材高大威猛,颇有威势。等走得近了,他才认出此人竟然是王凌长子王广,不由得暗自吃惊。 作为重臣之子,王广并不担心仕途。他之前就做过屯骑校尉,后来觉得没意思,自己上书求免了。现在怎么又进了北军,还担任了北军教习? 天子真有手段,居然让看不上屯骑校尉的王广来担任品级更低的教习。 军营之中,天子面前,贾充不敢四处张望,只能用耳朵来听。 仅凭声音,他就感觉到了北军的变化,至少从心态上,这些北军将士已经摆脱了以往那种混日子的懒散,有了建功立功的气势。 来到将台下,贾充停住,请虎贲通报。 不一会儿,散骑侍郎荀勖快步走了过来,与贾充见礼。 荀勖含笑说道:“陛下正在演兵,很快就能见分晓。” 贾充认识荀勖,也听丁谧说过高平陵事变中荀勖立功的事。尽管如此,对荀勖能够出任散骑侍郎还是很羡慕。这个官职不仅清贵,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一般人根本不敢想。 贾充作为功臣之子,少年成名,也没能出任散骑侍郎。荀勖虽是颍川荀氏子弟,却是旁支,能出任此官,想来正是因为高平陵事变有功,这才得到了天子的殊赏。 既然如此,如果自己这次处理大将军、太傅案能让天子满意,必然也会得到重赏。 贾充与荀勖拱手见礼,态度热情,随口寒暄道:“演习很激烈啊。” 荀勖笑笑,低声说道:“陛下要求的,以实战的标准进行演习,胜者有奖,败者有罚,所以个个争先,没人愿意落后。” 贾充“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作赞赏状。 荀勖又道:“今天是步兵营演习白刃战。步兵校尉已经败了两次,这次再败,怕是要罚俸,所以步兵校尉很着急。” 贾充狐疑地看了荀勖一眼,不知道荀勖为什么和他说这些。 荀勖嘴角轻挑。“步兵校尉是列侯曹纂。” 贾充恍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冲着荀勖点点头,表示收到了荀勖的善意。 曹纂的父亲曹休和他的父亲贾逵一向不和。石亭之战时,曹休大败,亏得贾逵率军驰援,才幸免一死。但曹休不仅不感激贾逵,反而命令贾逵为他捡拾丢弃的兵仗,被贾逵严辞拒绝。 两人因此互相指责,一直闹到天子面前。 石亭之战后,曹休、贾逵先后病逝,恩怨却延续了下来。贾充之所以被外放汲郡,和曹肇、曹纂就有一定的关系。 此刻听到曹纂吃瘪,贾充心情大好,对这场演习也关心起来。 演习已经到了尾声,曹纂见形势不妙,不得不亲自上阵,带着部曲猛冲猛打。倚仗着他个人的强悍武力,以及部曲的战斗力,总算挽回败局,最后判为平局。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在曹纂出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败了。 作为一营校尉,在这种规模的战斗中亲自上阵,本身就证明了他的指挥能力有限,只是一名斗将,而不是真正的大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夏侯渊。 夏侯渊带着亲卫去补鹿角,结果被刘备率部攻杀,导致汉中大败。 贾充已经能猜得到,曹纂就算不被罚俸,也会被天子骂一顿。 正想着,他就看到曹纂腋下夹着头盔,匆匆走来,“噔噔噔”上了将台。 一个声音从头顶飘了下来,声音不大,但很镇定。 “王卿,你对步兵营的表现如何评价?” “进步明显,但仍须苦练,否则很难达到陛下的要求。” 贾充知道先发话的人是天子,一边凝神倾听,一边转头看向荀勖。 荀勖笑而不语。 贾充很想问,却不敢放肆,只好先忍着。 天子又道:“那好,先听听步兵校尉的自我评价,然后再听王卿点评。” “唯。” 紧接着,曹纂开了口。“这几日,臣着重练习阵型,力争做到进退有序,在战斗中也能保持配合。从今天的演习来看,阵型的作用很大,只是将士们的个人体力有限,维持的时间不够。一旦久战不胜,就会被对方压制。下一步,臣打算半日练阵型,半日练体力。请陛下十日之后再看。” 天子说道:“王卿,你觉得呢?” “臣以为步兵校尉所言属实,安排也合理。只是十日太短,恐怕看不出什么效果。陛下不妨先看其他营的演习,一个月后再看步兵营,或许能看到明显的进步。” “就依王卿所言。步兵校尉,你今天虽然依靠个人能力挽回败局,但是你应该清楚,真到了战场上,你这么做可不行。所以,今天虽然判为平局,你却不能掉以轻心。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这步兵校尉你就不要做了,朕专门为你组建一营,专门负责先登。” “唯。”曹纂连忙答应,声音里透着尴尬,却不紧张。 一旁有人笑了起来,气氛颇为轻松。 贾充听了,更是惊讶。 天子在此阅兵,居然还有人敢笑? 荀勖看得仔细,却不解释,对贾充伸手示意。“行了,贾君可以见驾了。” 贾充不敢怠慢,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荀勖走到将台楼梯前。 头顶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贾充连忙让在一旁。曹纂下了将台,从贾充身边经过,认出贾充,愣了片刻,有些勉强的抬起手,抱拳施礼。 “贾君,别来无恙?” 贾充愣住了,下意识地拱手还礼。还没等他想好该说些什么,曹纂就转身离去,脚步匆匆,宛如逃跑。 荀勖凑了过来,附在贾充耳边说道:“这都是天子调教有方。” 贾充更是感慨。 他可知道曹纂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能将曹纂调教成这样,天子的手段果然与众不同。 第112章 合力 跟着荀勖上了将台,贾充一眼看到了站在大案边的天子。 天子很年轻,眉眼稚嫩,面带灿烂笑容,看起来就让人觉得舒心。案上铺着一张纸,纸上画满了点线,王广提着笔,正在纸上写画,神情专注,甚至有些激动。 贾充走到近前,躬身施礼。 曹芳转头看了贾充一眼,招了招手,示意贾充近前。 贾充再拜,走到案前,这才看清纸上的内容。首先入目的是一个十字,将纸面分成四个区域,不同的区域里有数量不等的点线。 贾充正自好奇,随即又看到了才能与品性两个词,顿时恍然。 这大概是四本论的图示。 “来得很快啊。”曹芳笑着说道。 “陛下有诏,不敢耽搁。” “嗯,年轻人就是有干劲。”曹芳点了点头。“你辛苦些,立刻上任吧。廷尉寺积了那么多案子,关了那么多人,却已经有三天没有廷尉卿了。” “唯。”贾充躬身领命。 “还有一件事。” “请陛下吩咐。” “令尊征战一生,胜绩无数,可惜没有兵法传世。你处理公务之余,联络令尊旧部故吏,撰写一部令尊征战的行状,供北军将士参考。将来撰史时,也可用为史料。” 贾充大喜,连忙答应。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也是朝廷对他父亲贾逵的正式认可。当初贾逵与曹休互相弹劾,先帝为保全曹休颜面,不得不和稀泥。现在天子下令编撰贾逵的行状,石亭之战的真相就会着于青史,后人自然知道谁是谁非。 他有点明白曹纂为什么对他客气了。 贾充再次谢恩,兴冲冲的走了。 王广看着贾充的背影,有些担心。“陛下,自述行状,难免掩饰,不能全然当真。” “所以才要互相参照,去伪存真嘛。”曹芳说道:“正如练兵要对抗,着史也是如此,叩其两端而执其中,才能知晓真相。诸君收到行状之后,若能进行战场复盘,会对当时的情形更加把握,当作战例,教授将士,也是上好的教材。” 王广连连点头。“陛下高见。有了这些当世的战例,教授起来就更容易理解了。” “王卿,令尊也是征战了数十年的名将,如今年近八十,也该及时总结,为后人留下宝贵的借鉴。等他回朝之后,朕打算办一个更大的学堂,用于轮训将士,你觉得如何?” 王广沉吟片刻,躬身施礼。“臣一定如实传达陛下口谕。” 曹芳点点头,没有再说,将话题拉回眼前的事上。 王广拿到坐标图之后,果然开发出了新的用途。 首先是演习的胜负判断。 之前的演习不仅流于形式,主要是阵形变换,较少对抗,而且缺少统一的标准。如今重视实战演习,判断标准更加复杂,已经不是某一两个因素就能解决的。 王广研究之后,建议在坐标图上标定位置,进行综合评定。 其次,王广将四本论中的合离表示在了坐标图上。 简单的说,就像是力的分解与合并,对个人才能与品质进行更详细的评价,根本不同的场景进行调整。 就选举制度而言,这就有点因官选材的意思了,虽然只是一点雏形。 但是曹芳相信,用不了多久,王广就能往这个方向考虑,并开发出坐标系更多的功能,同时还会引起其他人的效仿。 对此,他乐见其成。 王广说道:“陛下,臣冒昧,有一点建议。” “你直说。”曹芳摆摆手。 “曹纂个人能力的优点突出,缺点也很明显,指挥千人作战已经是他的极限,倒不如如陛下方才所说,专门组织一个先登营,由他指挥。” 曹芳有些意外,他刚才只是吓唬曹纂的,并不是真有这样的想法。 “你真这么想?” 王广郑重其事的点点头。“陛下还记得高顺的陷阵营吗?” “有印象。” “陷阵营就是先登营,屡立战功,虽不足千人,却胜于千人。武皇帝时步有武卫营,骑有虎豹骑,披坚执锐,无坚不破。曹纂天生神力,武艺高强。若能挑选精壮之士,配以精甲利器,精心训练,于关键时刻投入战斗,能收以一当十之效。” 曹芳仔细想了想,觉得王广说得有道理。 朝廷财力有限,能养的兵也有限。就算马钧能研制出更先进连弩,就算将来有强大的武器出现,经济上能否承担得起也是一个问题。在短时间内无法提升生产力的情况下,集中精力,打造一支真正的精锐可能比提升整个军队的水平更现实。 曹纂虽是曹休之子,对军旅并不陌生,但他毕竟不像曹休,经历了曹家从几千人起兵的创业历程。他超过曹休的可能性不大,与其慢慢练,不如发挥他的长项,让他统领一支数量有限,但装备更好的精锐。 “你继续说。”曹芳示意王广。他看得出来,王广今天兴致很高。 王广取过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坐标系,在横坐标上写上力,在纵坐标上标上智,然后在贴近横坐标的位置点了一个点,然后又在靠近纵坐标的位置点了一个点。 “这是曹纂,武力强悍,但智谋有限。如果能给他配一个长史,武力不用太高,却长于计谋……” 王广一边说,一边画,先将两个点与原点连起来,然后又将两个点连起来,在短线的中间点了一个点。“如此,只要他们能保持基本的配合,就如同一个文武双全的将领。如果他们配合得非常好,甚至能够超出他们自身各自的实力。” 王广又画了两条线,变成一个平行四边形,第四个顶点离原点的距离超级远,近乎曹纂那个点的两倍。或许是因为这个点表示的综合素质太强了,以至于王广对自己的这个说法都有些怀疑。 曹芳看看王广,又看看那张图,无声的笑了。 这件事看起来反直觉,却是科学的,而且可以付诸实践。 “王卿,找一个合适的人与曹纂配合,试试?” 王广眨眨眼睛,也来了兴致。“试试?” “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王广稍作思考。“臣的确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只是眼下有些麻烦。” “什么麻烦?” “他的姊姊是司马师的妻子。” 曹芳嘴角轻挑,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广一眼。 “要是这么说,的确有些麻烦。不过没关系,朕还有另外一个人选。” 王广有些失望,却不好反驳,只好顺着曹芳的话说道:“不知陛下说的是谁?” “杜恕之子,杜预。” 第113章 有所取,有所不取 羊祜和杜预都是魏晋之间的名将,后人常将他们并列。 可是仔细分析,却发现他们的相似之处并不多,甚至截然相反。 羊祜出身泰山羊氏,是真正的世家大族。祖父是着名的党人羊续,外祖父则是汉末大儒蔡邕。他的父亲羊衜虽名声不显,却先娶孔融的女儿,后娶蔡邕的女儿,在曹魏官至上党太守。 有人根据史料分析,认为羊祜的母亲就是蔡邕的女儿蔡琰。 羊衜之所以会续娶蔡琰,是因为建安十三年孔融被杀,羊衜的发妻孔氏也被牵连。 这一年,曹操从匈奴人中赎回了蔡琰,并将她许配给了董祀,但蔡琰与董祀的婚姻没能维持几年就破裂了。这时候的蔡琰已经是四十多岁,又曾身陷匈奴,名声被污,羊衜正好丧妻,两家又是通家之好,便成了亲,并生下了羊承、羊徽瑜和羊祜姊弟三人。 不管这个分析是否属实,羊祜的身世都足够显赫,是任何一方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大族子弟。 因为这样的家族背景,泰山羊氏对曹魏政权的向心力非常有限。 羊徽瑜后来嫁给了司马师,而羊祜本人则娶了夏侯霸的女儿,可以在曹爽与司马懿争权的时候保持中立。不管哪一方赢,他都稳赚不赔。 所以等司马懿父子政变得手,优势确立,羊祜就不再保持中立,而是愉快的加入了司马氏阵营,从此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相比之下,杜预的仕途则要坎坷得多,无奈得多。 杜预的祖父杜畿是曹魏创业初期就加入阵营的重要成员,父亲杜恕在曹魏官运亨通,算是曹魏的中坚力量。只是杜畿、杜恕父子都为人刚正,与同僚关系一般。曹爽主政后,杜恕因罪被贬为庶人。 不巧的是,杜恕与司马懿的关系也不好。 在司马懿父子掌权后,杜预虽然进入仕途,并且娶了司马懿的女儿,还是没能得到重用。直到羊祜病逝之前推荐杜预自代,杜预才真正走上前台。 这一年,杜预已经五十七岁。 很多人都以为羊祜和杜预是两代人,实际上,杜预只比羊祜年轻一岁。 就实际才能而言,杜预号称武库,绝对在羊祜之上。 仕途区别如此之大,根本原因就是两人的家世区别太大。羊祜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可以从容观望,不管是曹魏宗室还是司马父子,都要主动讨好羊氏。王凌久在青徐,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王广才会明知曹芳要收拾司马懿父子,也要推荐司马师的妻弟羊祜。 杜预没有那么强的家族背景,就算想主动投效也未必有机会。 当然现在情况不同了,曹芳借着高平陵政变的机会,既收拾了曹爽,又收拾了司马懿,做了获利的渔翁,自然不会让杜预再闲着。 至于羊祜,就让他再中立一段时间吧。 前几天,曹芳已经收到消息,杜预收到马钧的邀请后,已经表示愿意出仕。只是因为杜恕身体不好,杜预不得不在家照料杜恕。 有更好的选择,曹芳自然有足够的底气拒绝王广的推荐。 京兆杜氏的渊源虽然也很久远,但杜畿、杜恕父子能有今天,却和曹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杜预对曹魏的向心力绝非羊祜可比。 从这一点来说,曹芳也愿意将这个机会留给杜预。 就眼下的生产力水平而言,他还无法彻底摆脱世家,只能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 泰山羊氏这样的老牌世家,正是他要打击的对象。 他可以用羊祜,但不能主动讨好羊祜,助长他们的气焰。 再者,王广只是提议为曹纂配一个有智谋的长史,弥补曹纂谋略不足的短处,他却想让这个长史担任更重要的职能,兼管思想政治,近乎监军,岂能让一个若即若离的世家子弟担任。 肯定是要用对曹魏更忠诚的杜预嘛。 曹芳又和王广聊了一阵,探讨这个长史要承担哪些责任。 王广虽然推荐羊祜被拒,心里多少有些疙瘩,可是见天子如此真诚,也就释然了。 毕竟羊祜是司马师妻弟这个身份的确有些麻烦。 他推荐羊祜,天子没有生气,已经很不容易了。 对他来说,能在这种情况下推荐羊祜就是对泰山羊氏示好,成与不成,反倒不重要。 —— 与王广反复讨论之后,曹芳回到宫里,又派人叫来了曹纂。 他将王广的建议说了一下,又着重强调,这也是他的看法,觉得这样更能发挥曹纂的强项,而且对曹纂寄予厚望,绝非贬谪。 曹纂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把话说明白了,他容易想多了,想歪了。 听完曹芳的解释,曹纂有些沮丧。 显然,他还是觉得曹芳这是不看好他,觉得他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步兵校尉。 曹芳很郁闷,自己明明比曹纂年轻近二十岁,还要给曹纂摆事实,讲道理,做思想工作,简直是荒唐透顶。 这曹纂是只长了肌肉,没长脑子吗? 尽管如此,他还是向曹纂反复解释,最后又给了曹纂一个承诺。 先试一下,如果曹纂最后还是觉得不符合预期,可以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 曹纂听了,这才眉开眼笑。“谢陛下信任,臣就勉为其难的试一试吧。” 口干舌燥的曹芳喝了一口水,又拍了拍额头。“既然如此,那就先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陛下吩咐,臣万死不辞 。” “不要你死,但是需要你能礼贤下士。” “礼贤下士?”曹纂立刻局促起来,悄悄地放下了刚撸起的袖子。“陛下说的是谁?” “王广推荐的是羊祜,可是朕更中意杜预。你自己去请,不管是哪一个,能请来就行。如果有其他的人选,你也可以去请,多多益善。” 曹纂想了想。“除了通晓兵法、战略之外,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只要能为你参谋军事,出谋划策就行。当然,忠心是不必多言的。” 曹纂点了点头,转着眼珠想了想。“臣倒是有一个人选,或许不如羊祜、杜预优秀,却与臣相熟,或许能配合默契。若是陛下恩准,臣想先请他担任主簿,尝试着与贤士相处。” “你说的是谁?” “嵇喜。”见曹芳没什么反应,曹纂又补充了几句。“他虽然不如他的弟弟嵇康名重,却有经世之才,又好军事,做一个主簿绰绰有余。况且他是谯沛人,他的弟弟嵇康娶了沛王孙女,既是乡党,又是皇亲,忠心无虞。” “嵇康的兄长?”曹芳一愣。 “是的。” 曹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行,你先试试。” 第114章 小试牛刀 曹芳不熟悉嵇喜,却知道嵇康,甚至很敬佩嵇康。 不为别的,只为他那一身宁死也不向司马氏低头的傲骨。在一众所谓的魏晋名士之中,他也许是唯一能表里如一的。 不合作就是不合作,宁死也不合作。 行刑在即,抚琴一曲,叹惜的只是《广陵散》绝,而不是自己英年早逝。 这是感性的理由。 就理性而言,曹芳也赞成曹纂所说,嵇氏既是乡党,又是皇亲,对朝廷的忠心更有保证。如果有机会,当然要先照顾他们,而不是一味的追求绝对的公平。 道德洁癖或者理想主义者是无法生存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能理解曹纂的选择。 羊祜也好,杜预也罢,都不是曹纂能够掌控的。贸然引入北军,很可能被他们反客为主,曹纂反而成了爪牙。与其如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先让嵇喜来试试。 曹纂敢于提出不同意见,而且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至少说明他已经在主动思考,值得鼓励。 曹芳和曹纂商量了一下嵇喜入职之后的相关安排,然后又聊了一些北军的其他情况。 建议得到曹芳的同意,曹纂有些兴奋,将北军最近的变化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曹芳。 北军之前有名无实,缺员甚多,包括张雄等人在内,都觉得被拜为校尉只是天子奖赏他们的救驾之功,并没有觉得自己因此能大展拳脚。 等大将军营的将士补充入营,各营不仅满员,而且超员,天子又多次到北军校阅,还请来了王广做教习,他们才意识到天子重振北军五营绝非虚言,积极性也一下子被调动起来。 如今五校尉谁也不肯示弱,都想着尽快提升本部的战斗力,让天子刮目相看。 目前唯一到任的教习王广因此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人宴请。 除了请王广指点之外,他们私下里也没少下功夫,纷纷从各自父辈的战绩中寻找经验教训。他们都是将门子弟,不少人甚至有随父辈征战的经验,只是从来没这么用心地总结过。 如今沉下心来,认真总结,并进行复盘,之前被忽略的很多细节就浮出了水面。 比如曹纂自己就意识到,石亭之战与其说是败于陆逊,不如说是败于曹休自身。 一方面是普通将士被陆逊的威名所慑,军心震动,一方面是受挫之后,曹休急于翻盘,对诸将逼迫太紧,结果引发了更大的不安,引发夜惊。 如果当时曹休没有急于翻盘,而是沉下心来,安抚将士,重整旗鼓,能不能胜且不说,至少不会出现溃败,损失惨重。 这些真相涉及到曹休的面子,曹纂没有对别人说过,只是藏在自己心里,不时提醒自己,以免重蹈覆辙。 如今面对真心为他着想的天子,他第一次敞开心扉,直抒胸臆。 他对贾充的态度改观,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认识到了贾逵的救命之恩,觉得当时那样对待贾逵的确不妥,有以怨报德之嫌,闹到先帝面前更是不该。 曹芳很满意。 曹纂是个直肠子,你待他好,他真能以死相报。 况且他和兄长曹肇深受先帝器重——尤其是曹肇,还与先帝有超友谊关系,一度被列为托孤大臣——对先帝的忠诚无可挑剔。 想到托孤,曹芳又想起一个人,觉得是付诸实践的时候了。 曹纂告退之后,曹芳找来了丁谧,让他拟一道诏书,公告天下。 朝廷要征求贤才,听取不同意见,各州郡都可以推荐人才,也接受人才上书自荐,届时朝廷会安排考试,根据不同的才能安排职务。 丁谧对此表示支持,而且更激进,希望曹芳能够取消州郡推荐,只接受上书自荐。 他认为,州郡推荐只会给刺史、郡守以权谋私的机会。因为名额难得,得到推荐的人会将恩情记在举主的头上,而不是感激朝廷。 曹芳相对理性一些,拒绝了丁谧的建议。 他对丁谧说,虽然两种方式并举,但州郡数量有限,他们推荐的人终究是少数,远不如自荐的。而且推荐是他们的权力,用不用却是我的权力,到时候我优先选用自荐的不就行了。 既然结果区别不大,就没必要太激进,引起所有州郡官员的反对。 丁谧躬身请罪,表示自己想得不够周全,不如天子稳妥持重。 他说得很诚恳,但曹芳还是半信半疑,也算是一种被骗了太多次后的应激反应。 仔细商定了章程后,丁谧退下,回尚书台拟诏。 —— 贾充上任廷尉卿,第一时间提审了柏夫人。 险些被司马昭溺杀,柏夫人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对司马懿父子恨之入骨。尤其是司马昭兄弟,她恨不得他们全部被杀,免得以后再有人为张春华打抱不平,将张春华的死记在她的头上。 没用贾充动刑,柏夫人就将自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的全交待了。 不仅如此,她还在贾充的诱导下,脑补了一些场面。 得到柏夫人的口供后,贾充没有立刻提审司马昭,而是提审了司马孚的部下、故吏,收集了足够的证据,然后正式提审司马孚。 面对这位曾经的上官,贾充很客气,将几分供状摆在司马孚的面前。 司马孚也是官场老油条,一看这些供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索性痛痛快快的交待了。 尽管如此,贾充还是没有轻易放过他,反复审了三天,挖出不少司马孚本不想交待的事,这才心满意足。 在审司马孚的间隙,贾充根据司马孚交待的线索,及时提审相关人员,锁定证据。 包括前任少府卿郑袤在内,都没能豁免,被贾充刨根问底,审得体无完肤。 不仅是心理上的体无完肤,更是生理上的体无完肤。 贾充下手很重,不管是谁,只要被他认为有意隐瞒,不肯老实交待,就大刑侍候。 廷尉狱里每日惨号不止,让人心惊胆战。 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指控贾充屈打成招的奏章雪片般的送到了曹芳的面前。 曹芳看都不看,一律留中不发,只是让人将这些奏章一一记录在案。 贾充审案的情况,他不用看奏疏也知道,贾充每天都会有详细的报告上交,甚至连动刑的都不隐瞒,如实汇报。他知道哪些人被动了刑,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用刑,伤成什么模样。 在他看来,那些受刑的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他很想看看,为这些人求情的究竟都是哪些人,然后再考虑要送哪些人进去。 第115章 两手准备 正如贾充代替卢毓,使审案的进程陡然加速一般,王广成为北军教习也对重整北军起到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一是张雄等人意识到曹芳对北军的期望,救驾之功并非止步于此,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他们在复盘父辈作战经验的同时,也开始认真学习兵法。 这个时代最着名的兵法首选曹操手注的《孙子十三篇》。 当初曹操征战天下时,曾用这篇兵法来教导诸将,并且随着实战经验的丰富不断修改、添补。有不少将领曾得到这部兵法的部分,用心研习的人也不少,有一定的基础。如今天子重视学习,上行下效,研习兵法的人多了起来,这部兵书自然又成了热门教材,争相传抄。 除此之外,一些名将的私撰兵法也渐渐为人所知。 比如王凌、贾逵的兵法。 王凌的兵法是由王广传出来的。王广在教授诸将的过程中,经常上用王凌所着的兵法,诸将听得多了,为便于学习,就派人到王广处抄写,渐渐在北军中传开了。 贾逵的兵法源头更早一些,是贾逵幼时由其祖父口授,后来贾逵统兵用战,就将自己的实践、感悟融入其中,形成文字,并教授给麾下部分将领。 贾逵病死后,在与曹休争讼,他的一些部下遭到曹爽等人的排挤,在北军赋闲多年。如今枯木逢春,再加上贾充入朝为九卿,那些人的积极性又被调动起来,纷纷鼓动贾充将贾逵兵法的全本拿出来,作为教材。 除了这几部比较正式的兵法,诸多将领的战纪也成了最好的教学实例。通过复盘这些实例,分析其中的得失,那些简练的文字就有了活生生的血肉,变得丰满起来,教学效果也更好。 北军的演习效果也一次比一次赏心悦目,进步肉眼可见。 尽管如此,曹芳还是不满意。 他传诏夏侯玄、夏侯霸,让他们在军中收集诸葛亮的练兵方法。如果能找到诸葛亮练兵条令的正式文本,将给予重赏。 在他看来,诸葛亮的练兵方法更朴实无华,也更实在。 比起那些偏好玄妙词汇的兵法而言,诸葛亮的兵法更像是工程师的图纸,可能看起来不是很漂亮,但是只要你按照图纸施工,最后就能建成真正的大厦,能以不到十万兵正面硬刚拥有骑失优势的魏军,还将一向侵略如火的司马懿打得只能闭营自守。 在传诏夏侯玄、夏侯霸的同时,曹芳又传诏张缉,询问他劝说王凌的情况。如果王凌实在不肯回朝,那就不用劝了,你先赶去关中,主持对蜀汉的情报工作。 他还告诉张缉一件事,王基拒绝了朝廷的征召,不肯去寿春参王凌军事。 至于什么原因,曹芳没有说。 他相信,张缉应该很清楚,在王基不肯赴任的情况下,王凌独建大功的可能性大减,他与其跟着王凌,分一些微末之功,不如去西线寻找属于自己的机会。 而一旦张缉也离开,王凌或许能按捺下那颗急于建功立业的心思,冷静一些。 这是他能给王凌留的最大体面。 如果王凌能够投桃报李,主动回朝,让毋丘俭顺利接任,那就完美了。 但那只是美好的愿景,曹芳并不敢奢求。 几项事务同时推进之余,曹芳每天晚上照旧去和司马懿请教军事、政治,只是对当前的相关事务绝口不提。 司马懿很焦虑,很着急,却又不敢多问,只能一再在曹芳面前暗示,他现在压力很大,经常头晕目眩,怕是支撑不了太久。 曹芳含糊以对,只是口头安慰司马懿,却不给一句实话。 他相信司马懿没有完全说谎。 七十多岁的人了,每天晚上喝酒吃肉,血压、血脂不高才怪。他如果不是年轻,不是每天坚持大运动量的习武,将吃进去的肉变成肌肉,身体也会迅速变形。 这原本就是他特意为司马懿安排的。 万一朝臣们给的压力太大,想杀司马懿而不可得,那就让司马懿真的中风。 凡事都要有两手准备。 司马懿大概也知道自己终究难逃一死,加快了自传的编撰,每天都会交出三五千字。 曹芳很快就攒了厚厚的一摞,每天研读。 —— 卫尉羊耽府。 羊耽与妻子辛宪英对坐,眉头轻皱,神情不安。 他刚刚参与了朝会。在朝堂上,不少大臣对贾充提出了弹劾,认为他用刑过度,有屈打成招之嫌,但天子却不为所动,既不表态支持,也不表态反对,让人搞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羊耽为此深感不安,回府之后,就找妻子商议。 他知道辛宪英虽是女流,对朝政的理解却不弱于他,甚至更胜一筹。 当初司马懿兵变,辛宪英的弟弟辛敞作为曹爽的参军,既怕受到牵连,又怕被人指责不忠,犹豫不决,正是听了辛宪英的意见,随桓范出城,然后一言不发,这才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辛宪英听完羊耽的叙述,没有直接回答羊耽的问题,反而提起了一件事。 她刚刚收到消息,几天前,王广向天子推荐羊祜出任步兵校尉长史,却被天子明确的拒绝了。 天子说,他更中意杜预。 然而,最后出任步兵校尉长史的既不是羊袥,也不是杜预,而是嵇喜。 “你说,这是为何?”辛宪英淡淡的问道。 羊耽稍一思索,眼神中的不安更加浓烈。“天子这是……对我羊氏有成见?” 辛宪英“噗嗤”一声笑了,瞥了羊耽一眼。 “这是天子对羊氏有成见,还是羊氏对天子有成见?堂堂泰山羊氏,将微瑜嫁给司马懿为继室,而且是在司马师两任妻子一死一休的情况下,你们羊氏偏向谁,谁人不知?叔子说是保持中立,实则待价而沽。如今司马师已死,司马懿兄弟父子为阶下囚,你们还想天子主动求贤,是不是太自大了?” 羊耽有些不满。“依夫人之见,难道我应该劝叔子主动求仕?” “就算不主动求仕,也不能坐以待毙。”辛宪英一声轻叹。“家族兴衰看子孙,王朝兴衰同样看子孙。蜀汉的刘禅是庸主,孙权因两宫之变而元气大伤,余日无多,我大魏却接连三代天子皆在中上,如今天子更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将来统一天下的非大魏而谁?你们羊家此时不做决定,真打算归隐山林,与世无争吗?” “可是……”羊耽有些纠结。“我羊氏数世清名,岂能毁于一旦?” 第116章 顺水推舟 辛宪英很不高兴。 曹操创业至今六十年,泰山羊氏一直保持观望的态度,但颍川辛氏却是积极投靠曹魏,因此迎来了家族的兴盛,她也因此能嫁入羊氏。羊氏自视清高,对曹魏保持距离,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辛氏的鄙视,让辛宪英时常不满。只是碍于礼节,她一直没说过什么。 此刻见羊耽又摆出一副老牌世家的自信,她忍不住了。 “佐君尧舜,致天下太平,怎么就毁了你们羊氏的清名?难道天子还不如桓灵二帝?” 羊耽顿时面红耳赤,怒目而视。 泰山羊氏引以为傲的悬鱼太守,他的祖父羊续就是在桓灵二帝时期担任南阳太守。辛宪英这么说,不仅对他的不尊重,更是对他的祖父羊续不尊重。 辛宪英也知道这话说得重了,叹了一口气。 “司马懿父子大败,羊氏与司马氏的联姻已经失败,又被天子另眼相看,有意排斥羊氏子弟。如果再不主动一些,只怕你这卫尉也做不久。天下世家很多,朝廷却只有一个,你们真的甘心蛰伏百年?” 羊耽沉默了。 他也清楚羊氏面临的困境。 不管司马懿最后如何,司马师已经死了。在禁军中招募死士的罪名太大,没人敢给他鸣不平。羊氏被连累,不仅羊徽瑜难逃官奴婢的厄运,羊祜也被天子打入另册,甚至不加掩饰。 如果再不主动一点,一旦天子将针对的范围扩大到整个羊氏,羊氏就真的完了。 羊耽抚着胡须,沉吟良久。 “夫人,奈何?” 见羊耽认清了现实,辛宪英松了一口气。“让叔子去长安吧。天子要重用宗室、功臣子弟,夏侯太初(夏侯玄)、夏侯仲权(夏侯霸)是必然之选。但夏侯太初不谙军事,夏侯仲权又谋略不足。叔子去长安,参谋夏侯仲权军事,稳住西境,还愁没有军功吗?” 羊耽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羊祜是夏侯霸的女婿,去了长安,夏侯霸肯定会重用他。 更重要的是,明眼人都清楚,郭淮与司马懿的关系太亲密,天子不可能将雍凉军事交全他。而夏侯玄、夏侯霸的军事能力都不够,急需一个能为他们参谋军事的人,以便天子没有后顾之忧的调离郭淮,将西线的兵权收回宗室将领手中。 羊祜大有用武之地。 一腾一挪,一盘死棋就活了。 “夫人高明。”羊耽挑起大拇指,表情夸张。 辛宪英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她为羊祜谋出路,也是为她自己谋利。泰山羊氏虽然有名望,却一直未能封侯。羊祜是羊氏兄弟中最有机会封侯的人,将来若能如愿封侯,自然不会忘了她今日的功劳。 —— 羊祜离开洛阳,赶往长安,投奔妻父夏侯霸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曹芳的耳中。 曹芳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很欣慰。 羊祜认清了形势,主动寻求出仕,代表一部分世家已经接受了现实,改变了态度,不再高高在上,待价而沽。 另一方面,他又很受伤。 羊家不仅背景强大,而且人脉很广。羊祜是夏侯霸的女婿,就算他是司马师的妻弟,他的姊姊羊徽瑜还关在廷尉狱里,他想杀羊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出意外的话,夏侯霸、夏侯玄还会出面为羊徽瑜求情。 这就是世家。 就目前来看,要想彻底摆脱世家的威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办,急不得。 曹芳找来钟会、丁谧,让他们通过不同的渠道,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效仿。 与朝廷合作,而不是与朝廷对抗,才是最好的出路。 别指望朝廷会惯着你们。 钟会没说什么,丁谧却对此有些不甘。只是他也清楚,羊祜是夏侯霸的女婿,而夏侯霸又是天子寄予厚望的宗室将领,不是他从中作梗就能阻止的。 与其如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丁谧随即建议说,嵇喜上任之后,与曹纂配合默契,证明王广那个想法是行得通的,不妨推而广之,让羊祜参夏侯霸军事。等他适应了情况后,就可以调夏侯玄回朝,由夏侯霸接任征西将军,免得两个人都困在西线。 有羊祜做参谋,夏侯霸足以维持西线的稳定。 翁婿之间,配合也容易,夏侯霸应该不会那么抗拒。 曹芳觉得有理,爽快的答应了。 趁着曹芳心情好,丁谧又提了一个建议:由何晏出任北军教习。 何晏是儒生,不通军事,但是他可以教导军中将士读书,为将来培养更多的将才提供必要的文化基础。 不识字,是很多普通士卒学习兵法的第一道难关。 能够教他们读书的儒生很多,却没几个人愿意去。 曹魏实行士家制度,士卒世代为兵,是被很多儒生鄙视的贱民。教他们读书既无法获得名声,也没什么实在的利益,反倒可能被人笑话。 如今天子重视练兵,要教普通士卒读书,由何晏这个大儒做榜样,能够形成一定的影响力,改变士风。 曹芳觉得这个想法也不错,但他怀疑丁谧有借机掩护何晏的嫌疑。 何晏现在是选部尚书,掌握着选官的重要权力,却与丁谧面和心不和。如果将他调离尚书台,空出的选部尚书大概率会被丁谧的人接任。 如此一来,丁谧在尚书台就有说一不二了。 就像当初推荐邓飏出任少府一样。 曹芳表示要征求一下何晏的意见,然后再做决定。 丁谧回到尚书台,第一时间将消息通报给何晏,让他作好准备。 何晏听了,并不感激,反而觉得丁谧是想赶他走,以便独霸尚书台。 丁谧早有准备,问了何晏两个问题:一是你有多久没有见驾了,二是你知道天子现在最关心的事是什么,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 何晏一听就明白了,连忙改容,向丁谧致谢。 因为曹爽的事,他最近不受天子待见,已经好久没有见驾了。 就连天子下诏求贤,都没和他这个选部尚书商量。 作为天子近臣,没有和天子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等于失宠。别人虽然不说什么,却看在眼里,对他的态度也疏离了许多,生怕被他连累。 他要想挽回这个局面,就必须经常和天子见面。 天子最近一直在忙重整北军的事,除了上朝,几乎都泡在北军大营。去北军任教习,必然和天子经常见面,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至少别人看来是这样。 一会儿功夫,有人来传诏,天子召见何晏。 何晏向丁谧再拜,表示事成之后,一定重谢,便跟着侍者赶往昭阳殿。 第117章 天师道 曹芳站在廊下,看着何晏匆匆走来,白晳的面皮上泛起微红,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他一向对文化人吹捧的魏晋风度不以为然,其中有两点最为突出:一是嗑药,一是女性化审美。 偏偏何晏就是这两点的代表。 五石散就不用说了,何晏就是五石散的创始人。 一个近过半百的老男人,却长得唇红齿白,举止也极富阴柔之气,让曹芳无法接受。 他一直没接见何晏,与其说是因为何晏与曹爽走得太近,不如说是不想看到何晏那张比女人还白的脸,以及那身能熏死人的香气。 何晏号称不抹粉,却薰香,而且一天不落。 何晏走到阶下,躬身施礼。 曹芳一开口,先吸了吸鼻子。“今日服散了么?” 何晏愣了一下,脸上泛起红霞,举止羞涩,就差在头上扎两个冲天辫。 曹芳不能直视,只好抬起手,用袖子挡着脸。 “回陛下,今日尚未服散。” “你服的散是自配的,还是请人配好的?” 何晏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臣自配的,五石散是臣半生心血,配方是秘中之秘。陛下若是想试试,臣愿为陛下效劳。” “敬谢不敏。”曹芳连忙摇手。“你认识擅长炼丹的道士吗?” 何晏有些尴尬,随即又故作镇静的说道:“陛下想炼什么丹?但凡知名的道士,没有臣不认识的。” “有熟悉硝石性状,了解硝石产地的吗?” 何晏稍微想了想。“有的。据臣所知,最好的硝石在益州,所以熟悉硝石性状的道士大多是五斗米道的。陛下如果想了解,不妨召见张鲁子张盛。他是五斗米道第四代天师,几乎所有的益州道士都听他的号令。” 曹芳一拍额头,如梦初醒。 忙晕了头,竟把这事给忘了。 他一直想找能炼丹的道士来进行黑火药的试制,却忘了最大的道士团体——天师道的总部就在洛阳城中。 建安二十年,张鲁投降之后,天师道众就随他一起迁到邺城。张鲁死后,就葬在邺城东。曹魏禅汉,天师道总部又跟着迁到了洛阳,一直在朝廷的监视之下。 张鲁的四子张盛继承了天师道的教职,是第四代天师。 要找人炼火药,还有谁能比天师道更合适? 如果顺利,别说黑火药,初级的化学工业都能搞出来。 曹芳很兴奋,也没兴趣再和何晏说话,简单的交待了几句,就让何晏去北军大营报到。 何晏准备了一肚子话还没来得及说,很是失落,却无可奈何,只得怏怏地去了。 —— 曹芳派人去传张盛,来的却是张盛的长子张昭成。 据说张盛云游去了,方向不明。 张盛不在洛阳的时候,教中事务由张昭成负责。 张昭成三十出头。他接管教务之后,还是第一次接受天子传召,很是紧张,连行礼都有些手忙脚乱,一点也看不出一教之尊的风范。 曹芳也没有计较,热情地招呼张昭成就座,然后问起了天师道的发展情况。 张昭成更加紧张,脸憋得通红,额头全是汗。 见此情景,曹芳不禁生疑。 天师道这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张盛不会是以云游为借口,出去避祸了吧。 仔细一问,曹芳才知道自己居然猜对了一半。 天师道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张盛云游的确有避祸的成份。 原因有两个:一是天师道与曹魏宗室的关系比较密切,张昭成的姑姑张琪瑛嫁给了燕王曹宇;二是天师道平时与权贵子弟接触得比较多,尤其是喜欢谈玄论道的,其中不乏曹爽一党,包括夏侯玄、何晏等人。 早在前年五月,司马懿开始生病时,张盛就觉得形势不妙,担心被波及,迅速出游,并要求天师道众安份守己,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修道之人多少了解一些医道。张盛认为司马懿虽然年高,身体却很好,一直没有生病的迹象。四月被尊为太傅,剥夺了实权,五月就生病,十有八九是装的。 因此,张盛推断司马懿一定会反击,而曹爽兄弟根本不是司马懿的对手,天师道被牵连的可能性很大,必须早做安排。 张盛云游不是一个人,而是带走了十几个弟子。万一洛阳城内的天师道受到重创,他还有机会重建天师道,不至于全军覆没。为了避免张昭成受不住刑讯,暴露行踪,他就没告诉张昭成具体去向。 只是当时张盛没料到天子会渔翁得利,所以现在张昭成想找他也找不到,只能等张盛自己收到消息,再回到洛阳。 听完这一切,曹芳哭笑不得。 曹爽这是多失败啊,就没人看好他,只有他自己感觉良好,举目无敌。 曹芳也没多问张盛的事——他并不关心张盛的死活——直接问起了硝石。 张昭成有些为难。 他是听说过益州有硝石,也知道教中有些年长辈份高的弟子会炼硝石,但是那些人不是跟着张盛云游去了,就是隐居起来了。 他本人生在汉中,长在邺城,对益州的事情知之甚少。 就他所知,目前在洛阳的教众中,了解益州的都不多,燕王妃勉强算一个。 燕王妃在汉中长大,后来嫁给曹宇的时候,身边还有几个奴婢,都是天师道的老人,年轻时在益州待过一段时间,知道的情况稍微多一些。 曹芳有些惋惜,却无可奈何。 他一面让张昭成找一些聪慧、可靠的小道士,一面安排人去邺城请燕王夫妇入朝。 先帝在世时,曹宇深受先帝宠信,常住洛阳,甚至被定为托孤人选。曹爽、司马懿辅政后,曹宇就被遣回邺城居住,与其他宗室一样,形同囚犯。 炼硝石倒不一定要请燕王夫妇来朝,派人去问一下就行。但曹芳想借此机会与曹宇见一面,看看他是否可用。 曹宇虽然不如他的兄长曹冲那么聪明,忠诚度还是靠得住的。 邺城离洛阳七百里,来回至少要七八天。曹芳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先了解一下天师道的实力。 连续几天,曹芳召张昭成入宫,讨论天师道的经典《老子尔想注》和相关道术。 一时间,天子要炼丹、求长生的消息不径而走。 曹芳收到汇报,也不解释。 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让人知道他炼丹,总比让人知道他炼火药更好。 第118章 别有用心 天色微明,朝堂前的庭院内,文武官员三五成群,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窃窃私语,有人轻声说笑,有的神情凝重,仿佛在为待会儿的直谏积累勇气。 几个御史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庭院,查看是否有人失礼。 全副武装的虎贲手持长戟,腰悬长刀,在廊下、阶前展开,神情肃穆,目不斜视。许仪、典震身披甲胄,如临大敌,不敢有一丝怠慢。 每逢朝会,他们都会全部出席,以保证朝会能顺利进行,不会有人威胁到天子安全。 许仪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到典震身边。“子正,时辰差不多了,你去请陛下吧。” 典震点了点头,刚要转身,满长武按着腰间长刀,快步走来。 典震立刻停住脚步,与许仪交换了一个眼神。 许仪同样很惊讶。 满长武是满宠长孙,还没满二十岁,不久前以功臣子弟入仕为郎,眼下还是级别最低的虎贲郎,今天当值的位置在尚书省门口。他赶到这儿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汇报。 “什么事?”许仪迎了上去。 “将军,太师蒋济、太保高柔来了,要参与朝会。”满文武身材高大,面相却很稚嫩。突然遇到意外情况,他看起来非常紧张,满头大汗。 许仪微怔。“之前没有申报?” “门籍上没有他们的名字,可是有人说,太师、太保要参与朝会,毋须提前申报。” 许仪点了点头,挥挥手。“你做得很好。请他们进来吧,小心侍候着,有事随时汇报。” “喏。”满文武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许仪冲着典震使了个眼色,整理了一下衣冠。 典震转身快步离开。 片刻之后,蒋济、高柔并肩走进了尚书省庭院的大门,立刻引起了一片骚动,等候上朝的文武官员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有人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目视蒋济、高柔,等着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有的则走上前去,将蒋济、高柔围住,躬身施礼。 更多的人则悄悄散开,与蒋济、高柔保持距离。 虽说蒋济被尊为太师,高柔被尊为太保,但朝堂上混的人都清楚,这只是天子给老臣留的体面。他们配合司马懿政变,按理都该下狱处死。 如今天子免了他们的死罪,将他们尊为上公,他们就应该安分守己,闭门思过,不要再掺和朝政。如果没有天子邀请,这朝会还是别参加的好。 守门的郎官拦着他们,不让他们进来,说明天子没有邀请他们,否则门上会有他们的名籍。 不请自来,必有原由,今天的朝会可能会有波澜。 太常王肃第一个迎了上去,拱手施礼。“蒋公,高公,别来无恙?” 蒋济微微一笑,拱手还礼。“子雍辛苦了。” “不辛苦。”王肃苦笑道:“天子最近忙于演兵,太常寺闲得很。” 蒋济点了点头,随即又说道:“国之大事,唯礼与戎。如今天下未定,天子演兵是好事。可是我怎么还听说天子最近又迷上了炼丹,多次召天师道众入宫论道?子雍,如今太尉、司空在外,司徒日理万机,你这个九卿之首可不能明哲保身啊。” 王肃会心一笑。 他明白了蒋济的来意,也听懂了蒋济对司徒桓范的不满。 太尉王凌迟迟不肯入朝,司空毋丘俭却已经回到豫州,如今的三公只有司徒桓范在朝,大权在握的同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桓范心胸狭隘,人缘一直不太好。 “天师道众的事,我也听说了。”王肃提高了声音,一本正经的说道:“虽说天子谈玄论道有失国本,但鉴于文帝、明帝早弃天下,天子注重养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注重养生,起居有度,饮食有节即可,何必与天师道往来?皇宫乃天子所居,岂是天师道众能随便出入的所在。我与高公今日来,正为劝谏天子。” 王肃的声音不小,蒋济的声音更大,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司徒桓范也不例外,不禁眉头微皱。 蒋济、高柔是已经赋闲的老臣,有事也应该由他这个在职的司徒挑头,他们不请自来,事先也不和他通气,就是对他的不满。 再者,蒋济看似说养生注意休息、饮食即可,其实却是指责他贪权,并且为了权力纵容天子,有失三公之本。 偏偏这些话说得隐晦,他还不能反多,否则就成了认领。 与此同时,他也清楚,蒋济、高柔突然出现,绝不仅仅是为了天子与天师道众的接触,更大的目的应该与廷尉寺正在推进的审案有关。 贾充到任后,原本停滞不前的审理工作一下子快了起来,不断有人被传唤,被送进廷尉狱。再深入下去,蒋济、高柔被传唤是迟早的事。 他们突然来参加朝会,就是试探天子的底线。 这个时间点太敏感了,正是大家都不安心,却又不敢轻易发表意见的时候,这两个老臣主动露面,充当了朝臣们的代表。 可以想象,稍后的朝会将是一场激烈的交锋。 桓范四处看了两眼,向卫尉羊耽招了招手。 羊耽正犹豫着要不要与蒋济、高柔见礼,见桓范招手,只好先放下纠结,几步赶到桓范面前,躬身施礼。 “桓公有何吩咐?” “岂敢。”桓范笑眯眯地说道:“我听说你从子叔子去了长安?” 羊耽眼神微闪,点了点头。 羊祜去了长安并不是什么秘密,但说得这么直接的却几乎没有。有人是在观望,看看天子对羊祜西行有什么反应。有人是不屑,觉得泰山羊氏这么做太丢人。有人则是羡慕,毕竟像羊祜这样既有家族背景,又有夏侯霸这个宗室大将为妻父的不多,就算想学也学不了。 “虽然叔子不肯入司徒府有些可惜,但天下未定,年轻人去前线守边,还是值得赞许的。诸葛亮虽死,西蜀却一直不太平,姜维这几年接连来犯,扰我边疆,有必要予以惩戒。叔子应该多与天师道众联络,了解益州的情况。虽说张鲁归顺多年,天师道正统在我大魏,毕竟发端于益州,如今留在益州的天师道众也不少,民心可用。” 羊耽尴尬地笑着,回应不是,不回应也不是。 桓范维护天子,他不能反驳。可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附和桓范,驳斥蒋济、高柔,势必会被更多的人认为丧失气节,阿附权贵。 第119章 来都来了 “蒋济、高柔?”曹芳放慢了脚步,看了典震一眼,多少有些诧异。 他预料到蒋济、高柔会请求见驾,却没想到他们会不请自来,主动参加朝会。 当初他是说过,太师、太保可以随时参加朝会,不用特别请旨。不过那只是场面话,谁曾想他们居然当真了。 看来他们是真的急了,而且君臣之间严重缺乏信任,他们不得不厚着脸皮,要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讨论这件事。 曹芳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原本以为这些老臣有城府,底气足,会等他主动开口的。没想到他们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看来贾充的威慑力不小,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 这样也好,把话说开,免得猜来猜去的。 曹芳随即恢复了正常步速,只是更加坚定从容。 来到朝堂上,文武大臣已经就位,蒋济、高柔就站在阶下临时增设的席前。曹芳落座之前,向他们点头致意。 “蒋公,高公,最近可好?” 蒋济、高柔躬身还礼。“谢陛下关怀,老臣甚好。” “你们来得正好,朕有事要请教你们。”曹芳摆摆手,示意他们就座,自己却站着不动,保持着恭敬的姿势。 蒋济、高柔互相看了一眼,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管天子心里怎么想,至少态度是好的,说明他没有撕破脸的计划。 其他人看在眼里,也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没人希望朝堂上杀气腾腾、腥风血雨的,最起码的体面还是要有的。 蒋高二人谢恩、落座,曹芳也跟着在御座上就坐,接受百官行礼。看着众人脸上的神色变化,他心里暗笑。 果然有实力才有尊严,不用喊,不用叫,自然令人生畏。 没有实力,就算叫破喉咙,也只是无能狂怒而已。 曹爽、司马懿同时倒台,他收回了中军的兵权,就没人敢和他来硬的,他反倒可以做足姿态,表示出对老臣的尊敬。 笑得越灿烂,下手才能越狠。 来都来了,别浪费,一定要充分发挥他们的剩余价值。 君臣见礼完毕,司徒桓范先汇报工作。 春耕在即,桓范除了处理司徒的遗留问题,还要安排春耕,忙得不可开交。 桓范先汇报了救灾的进展。 去年十月,各地出现风灾,有的地方受损还不小。相关灾情陆续报到司徒府,司徒府进行核实、赈灾,现在才有结果。 桓范报告的时候,没提高柔一个字,却让高柔如坐针毡。 一个月前,他还是司徒,风灾发生了两个月,但司徒府几乎什么也没做。虽说灾情的汇总、确认,却也不至于什么都没做,全留给桓范处理。 桓范现在汇报的工作,有一大半应该由他来处理。 如今由桓范来处理,给人的印象就是他在那两个月中什么也没做,就想着与司马懿勾结,筹备政变了。 说完了救灾的事,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高柔的脸,桓范随即又提出了整顿典农的建议。 在各地设立典农中郎将,负责屯田,是曹魏屯田政策演变的结果,对曹魏政权的建立和稳定起到了关键的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曹爽主政之后,权贵侵吞典农田产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大量良田及户口被侵占,典农名存实亡。 因此,桓范提议,取消典农中郎将的官职,将屯田和与屯田绑定的户口划归郡县。 除此之外,桓范还提议对侵占土地的权贵进行清算。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气氛立刻变得诡异起来。 侵占屯田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 论数量多少,曹爽及其党羽肯定首当其冲。自从排挤司马懿得手,独揽大权,曹爽兄弟肆无忌惮,大肆侵占良田,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实,之前就有人上书弹劾过。 可是若不问数量多少,只问有无,朝堂上的官员有一大半难辞其咎。 他们对曹爽的弹劾和讨伐与其说是声张正义,不如说是借题发挥,甚至是因为曹爽等人抢多了,搞得他们没得抢。 现在曹爽倒台,连家产都要被没收,曹爽的妻子刘夫人为了让曹爽能够减刑,献出了大半家产,那些侵占的土地更不必说,大部分都充公了。桓范这时候提出要清算,针对的目标就不是曹爽兄弟,而是其他人。 甚至可以说,桓范从侧面为曹爽分谤。 大家都是一丘之貉,谁也别想落井下石,把责任都推到曹爽头上。 高平陵事变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局面会很复杂。没有一方是胜利者,斗争不仅会延续,还会复杂化,谁能掌握更多的权力,谁能取得天子的信任,谁就有更多的逃脱机会。 从这一点来说,形势对司马懿一方非常不利。 曹爽虽然倒了,但桓范、丁谧却成了功臣,他们可以帮曹爽说话,想各种减罪的办法。司马懿却没有这样的条件,与他有关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免职或者虚置,只能任人宰割。 在声势上,司马懿还可以依靠世家,迫使天子不能能易的杀戮,取是一定程度的平衡。 可是具体到某件事上,他们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丁谧举荐邓飏为少府,举荐何晏出任北军教习,又让曹爽兄弟献出家产,既是向天子示好,也是为曹爽清障,为反击做铺垫。 家产都献出去了,再查又能怎么样? 所以桓范此刻可以坦坦荡荡,无须忌惮,其他人却不能不小心应对。 是主动认罪,还是向桓范示弱、求和,请桓范放自己一马,就成了摆在眼前的选择。 天子不可能亲自去查,谁有罪,谁没罪,最后还是司徒府说了算。 桓范这是举起了屠刀,要逼他们低头了。 虽然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是来得这么快,还是出乎很多人的预料,以至于他们一时来不及反应。 曹芳听完,转头看高柔。“高公,你怎么看?” 高柔迟疑了一瞬,长身而起,拱手而拜。“臣附议。” “你附议哪一项?是取消典农,还是清算侵占的土地,又或者是两项都支持?” 曹芳的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却步步紧逼,不给高柔一点腾挪之地。 桓范看在眼里,暗自欢喜。 罢免典农也就罢了,迟早的事。清算侵占的土地却是得罪人的事,而且是得罪一大批人,反对的声音肯定会很大。如果能拉上高柔这样的老臣帮腔,敢当面反对的人就少多了。 他不能亲自出面逼高柔表态,但天子可以,就看他愿不愿意,能不能把握机会。 因为不知道蒋济、高柔会来,他们事先并没有通气,全看默契与否。 现在来看,效果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天子配合得很及时,对他的支持更是毫无保留。 第120章 给脸不要脸 高柔有些后悔。 他就不该听蒋济的劝,掺和这件事。 他已经七十有六,位至太保,虽说徒有虚名,终究是全身而退,何必自找没趣? 天子练兵也好,炼丹也罢,随他去吧。 就连大魏的兴衰,他都不放在眼里,又何必在意天子是不是胡来,会不会短命? 如果被天子与桓范联手挤竞,进退两难,何苦来哉。 高柔沉吟片刻,拱手道:“大将军辅政时总揽朝政,三公画喏而已。老臣虽为司徒,亦无可奈何。如今陛下亲政,桓范为司徒,矢志变革,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岂敢置喙。” 曹芳哑然失笑。 老臣就是老臣,比泥鳅还滑溜。哪怕在烂泥潭里打滚了一辈子,依然能把自己打扮成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模样。 之前我做司徒的时候,大将军擅权。不是我不想问,是我不能问。 如今你要问,你就问,别问我就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是夫子的教导。 总而言之,天塌下来,与我无关。 这些可都是在史书上留下美名的名臣啊,现实中竟如此不负责任。也不知道是他们无耻,还是曹魏代汉不得人心,让这些士大夫敬而远之,没有一点向心力可言。 尤其是对高柔这种在汉末就成了高门大姓的士大夫清流来说,他们打心眼里就看不上浊流出身的沛国曹氏,更何况曹氏父子还是篡汉的逆臣,有什么资格得到他们的忠诚。 曹芳再次想起了七十年定律,更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如果不能平稳渡过这段时期,完成人心的转变,代汉就没有真正完成,曹魏终究只是一片无根的浮萍。 “如此说来,高公所谓的附议只是客套?”曹芳面带微笑。 高柔有些焦灼。 天子这句话让他很难回答。 如果承认是客套,不仅有悖大臣之节,接下来再说什么,天子也可以完全不当回事。 谁愿意在乎一句客套话? 可若是否认客套,那他就不得不正面回答天子的问题。 天子是跟谁学的,如此伶牙俐齿,咄咄逼人? “臣只是据实而言罢了。” 曹芳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高柔一眼。 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就等着接受廷尉寺的传讯吧。 “希望高公到廷尉寺配合调查的时候,也能据实而言。” 此言一出,朝堂上下一片死寂。 谁也没想到,天子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直白的威胁高柔。 可见他是真的怒了,不愿再给高柔留面子。 桓范、丁谧等人却是大喜。 这些老臣不自量力 ,终于激怒了天子,再想脱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高柔暗自叹了一口气,拱手归座。 曹芳转向蒋济。“蒋公,你又有何高见?” 蒋济长身而起。“陛下,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有史以来,土地兼并就是祸乱之源。如今天下未定,吴蜀为祸,征战不休,屯田是保证大军征战的根基,不可轻动。大将军主政时变革制度,以致人心不安,至今为患。老臣以为,清查侵占的土地可以酌情施行,罢免典农则大可不必。” 曹芳点点头。 同样是老臣,蒋济的态度就与高柔明显不同。 一来在汉末时,蒋家还是不起眼的寒门,蒋济的祖辈、父辈都是默默无闻的庶民。蒋济的仕途与曹魏息息相关,对曹魏的向心力自然大得多。 他的回答依然有诿过曹爽、反对桓范的意思,用意却是好的。 改革是高难度的操作,需要有合适的政治环境,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就能成功的。 夏侯玄、何晏等人的正始改制出发点是好的,结果却是一地鸡毛。除了他们个人的能力不足之外,时机也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 外有强敌威胁,内有老臣掣肘,改革怎么可能成功。 “蒋公说得有理。桓公,清查侵占的事可以先行处理,罢免典农的事要慎重,再商量。” “唯。”桓范躬身领命。 他的目的就是清查侵占,以此来逼迫观望的大臣表态站队。 桓范刚刚退下,太常王肃就立刻出列,生怕节外生枝,又引出其他的事来。 他要说的事很简单,强烈反对天子与天师道众亲密接触。 魏承汉制,以儒为本,忠孝治国。天师道本是米贼,与黄巾一样,都是愚夫愚妇们信仰的淫祀,祸国殃民,非士大夫宜为,更不是天子应该信奉的邪道。 当初武皇帝在济南,就曾打击太平道,后来又与黄巾多次交战。天子这么做,有违武皇帝遗训。 王肃慷慨陈词,义正辞严,立刻获得了所有人的拥护。 就算是桓范、丁谧等人,也不赞成天子重道而轻儒。 曹芳一点也不意外。 儒学这是士大夫的立身之本。在这个原则性问题面前,士大夫之间所有的矛盾都可以暂时放下,一致对外,否则就是儒门的叛徒。 “王卿,你言重了。”曹芳不紧不慢地说道:“朕引天师道众入宫,商量的可不是什么治国大事,而是一些具体的事务。天师道固然不能治国,可是道众们了解的一些技艺还是有用的。” 见天子直接否定了天师道治国的可能性,王肃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也松了一口气。 但王肃却没有就此罢休,他随即又说道:“不知陛下所谓的技艺又是指哪些?” “你知道硝嘛?” 王肃愣了一下,有些茫然。 他是经学大师,擅长解析五经,对具体的技术却一窍不通。别说是硝,就连厨房里的调料,他都分不清楚。 蒋济听了,再次起身。“陛下说是硝,可是从屋檐、墙角收集来的白色粉末?” 曹芳笑了。“蒋公了解?” “老臣略知一二,听炼丹的道人说起过。不过以老臣愚见,此物除了能在夏天用来冰镇酒水之外,并无大用,不值得陛下用心。若是有人说此物能够炼丹长生,更是一派胡言,可立斩之。” 曹芳很诧异。“蒋公知道此物可用来冰镇酒水?” 蒋济有点尴尬,又有些得意。“陛下,老臣好酒,与酒有关的事,老臣无所不知。” 曹芳恍然,酒徒蒋济名不虚传。 “那蒋公可知此物除了冰镇酒水之外,还能其他用处,比如增产?” “增产?”蒋济微怔。 他反对天子炼丹、长生,可若是硝能够提高粮食产量,那就不是天子想长生的问题了,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处。 任何时候,粮食都是最重要的物资。 土地的数量是有限的,而且是永远不够的。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提高粮食的产量,在同样的土地上收获更多的粮食,意义不下于开疆拓土。 原来天子与天师道众研究的是这么重大的事? 第121章 原形毕露 农为国本,这一点没有争议。 毕竟孔夫子不吃饭也会死。 曹芳和天师道众谈的话题很多,却不是每一个都能说,唯有这一件不仅可以说,而且可以大张旗鼓的说。 硝石的主要成分是硝酸钾,不仅可以用来制造黑火药,更是化肥的主要成分,而且是目前的技术水平下可以制造的化肥,不像氮肥、磷肥需要更先进的化学工业。 农业的进步主要依赖两个因素:一是育种,一是化肥。 将硝石的应用扩展到农业,不仅可以增加粮食产量,还能为产业的发展提供动力。仅靠黑火药,是无法支撑起硝石的产业链的。 这是他一开始就考虑好的方案,此刻拿了出来,果然效果非凡。 憋了一口气,准备了满肚子的大道理,准备劝他断绝与天师道来往的大臣们集体哑火。 增加粮食产量有什么错? 沉默了半天后,蒋济率先发言。“陛下,增产的确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是治天下当务大体,不可纠结于细务。这些具体的事交给相关官员去办即可,何必陛下亲自亲为?末本倒置,非明君所宜为。老臣昧死,敢请陛下纳谏,以解群臣之忧。” 曹芳拍拍大腿,一声叹息。 “蒋公,朕何曾不想垂拱而治天下。可是你看看,这朝堂之上,有几个是尽忠职守,不用朕操心的?别的不说,太尉迟迟不肯回朝,卫尉不肯问事,光禄勋甚至迟迟没有到任,练兵还要朕亲自过问。至于这硝石,这朝堂之上,除了蒋公你,又有几个知晓?” 蒋济汗颜。 天子说的虽然是现任太尉王凌,但前任太尉却是他蒋济。 他当然也可以像高柔一样,将责任推到曹爽身上。可是细想这些年担任太尉,他也的确没有很好的履行太尉的职守,最后还被司马懿利用,为虎作伥。 卫尉羊耽也很尴尬。 天子直接点名批评,让他躲都没法躲。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好事。被天子点名批评之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履行卫尉的职责,进而收回之前被曹爽兄弟夺走的权力了。 曹芳站了起来,负手来回踱步,缓缓说道: “虽说天下尚未一统,大魏仍然是东西万里的大国。再加上吴蜀为乱,诸事繁杂,朕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总揽全局。置公卿百署,正是为辅弼天子,共治天下。可是放眼看去,堂堂诸君,又有几个勤于政事?屈指可数。” 曹芳抬起手,轻轻晃了晃,目光扫过众人,毫不掩饰心中的失望。 “从武皇帝立社稷算起,大魏立国三十四年。从文皇帝登基算起,大魏立国三十年,已经是一代人的光阴,不算短了。可是归心本朝的士大夫有多少,你们心里有数,朕心里同样有数。” 曹芳说着,伸手指指众人,又指指自己的心口,神色严肃。 众臣低着头,谁也不说话。 天子这几句诛心之言说得过于直白,非常尖锐,没人敢接。 桓范暗自叫苦。 天子毕竟年少,沉不住气,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了,以后还怎么和大臣们相处。 曹芳在阶前站定,背着双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众臣,缓缓说道: “不过这也没什么。诸君眷念前朝,不失士大夫本色,朕不仅能理解,更表示赞赏。只是希望诸君不要误会了一件事。天命有常,汉家禅位是天命已终,并非大魏逆取。你们既已列身朝堂之上,就应该忠于职守,而不是借眷念前朝为由,尸位素餐,甚至是阳奉阴违。” 曹芳眼神微缩,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有人不愿为本朝效力,只想与前朝共生死,可以上书自免,归耕田园,朕愿成人之美,绝不阻拦。”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很明白了。 你们要是真忠于汉朝,不愿为大魏效力,大可辞职,没必要硬撑着。如果舍不得辞职,就不要装忠臣义士,惹人发笑,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对得起这份俸禄。 言行不一的,请免开尊口。 很简单,也很粗暴。 —— 一棒子敲晕了大部分朝臣之后,曹芳又宣布了一件事。 虽说曹爽的案子还在审理之中,最终结果如何待定,但大将军这个职务不会再设却是确凿无疑的。 一是天子亲政,不需要大将军辅政。 二是大将军这个职务从汉武帝时设立以来,就没能达到预期的目标,反而干扰了原本的公卿制度,使三公九卿无法正常履行职责。 尤其是三公,领着高额俸禄,却不承担责任,成了荣誉闲职,既浪费了人才,也浪费了俸禄。 勤俭节约,不能只盯着后宫、内朝,外朝也不能放过。 曹芳要求公卿大臣认真讨论三公九卿的权力分配,尽可能做到责权利匹配。如果责任、事务太重,可以适当增加人手。如果过于清闲,要么调整规模,要么调整职能。 这不是变革制度,而是恢复旧制。 大臣们难得的默契了一回,山呼万岁,忽略了恢复旧制本身也是变革制度这件事。 内朝、外朝争权几百年了,三公虚置也是一直存在的问题,没想到天子居然愿意归政三公,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谁反对,谁就是士大夫公敌。 曹芳宣布了这个决定后,讨论立刻热烈起来。 首先一个问题,既然归政三公,那缺位的太尉、司空是不是要调整一下?王凌、毋丘俭都统兵在外,显然顾不上朝廷的事务。既然如此,不如另外安排人担任太尉、司空。 这个建议一经提出,朝堂上就炸开了锅。 这可是官员的最终梦想,而且是将拥有实权的三公,不是那种徒有虚名的三公,谁不想争? 如此一来,那些原本想誓死忠于汉朝,准备自免的官员也犹豫起来。 他们大多年纪大,资历深,是最有机会竞争三公的人选,现在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 理想与现实之间,又一次纠结无比。 看着一群急得面红耳赤的大臣,曹芳很满意。 这些人没让他失望,一进一退之间,原形毕露,真正忠于汉朝,宁愿辞职的寥寥无几。 本来嘛,真要是那样的忠义之士,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早就归隐山林了。 第122章 团结对外 趁着热乎劲,廷尉卿贾充汇报了审讯司马孚、卢毓的结果。 司马孚的情况比较简单。 作为尚书令,司马孚配合司马懿兵变,已经是死罪。即使没有柏夫人的证词,他也难逃一死。有了柏夫人的证词,杀起来更名正言顺而已。 司马懿是托孤大臣,功勋卓着,朝廷不能不慎重考虑,甚至减死。司马孚可没这么多功勋和名份护身,关进廷尉寺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听贾充汇报完,曹芳很开明的问群臣意见。 绝大部分人保持了沉默,少数几个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正确,但毫无影响。 相比之下,卢毓的案子麻烦一点。 卢毓的罪状有两个:一是在高平陵时散布传言,质疑天子血脉;一是担任廷尉卿时,与在押的犯人郑袤有不适当的接触。 就算这两个罪状都坐实,卢毓也罪不该死。 前者看似严重,实质有限。天子身份不明不是卢毓先提说,而是人所皆知的传闻。卢毓只是在一个不太合适的场合重提此事。 后者也很难上纲上线。 毕竟郑袤只是惹怒了天子被免职,送到廷尉狱是他的问题,惩戒的意味更浓,并非已经定罪。 仅靠这两条,卢毓最多免职,不至于死。 卢毓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对这两项罪名供认不讳,甚至有点示威的意思。 所以贾充给他安排了另一个罪名:参与政变。 高平陵事变时,卢毓是光禄勋,负责统领宫内郎卫,保护天子安全。但他不仅没有阻止大将军曹爽擅行其事,也没有带领郎卫保护天子,失职在先。在天子受到兵变胁时,他不仅没有办法维护天子,反而散在对天子不利的传言,间接促成郭芝、王观困兽犹斗。 如此,卢毓不仅失职,而且心存不轨。 考虑到三千死士中也有光禄勋麾下郎官,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不仅支持司马懿父子,而且在暗中支持司马懿父子,应该与司马懿父子同罪。 贾充此言一出,刚刚还很热闹的朝堂立刻安静下来。 谁都看得出来,贾充这是要置卢毓于死地。 是他本人邀功,想借卢毓的首级升迁,还是秉持天子的意愿,没人说得清楚。 尽管如此,却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一是天子刚刚给他们画了一个大饼,有资格力谏的都想做有实权的三公,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得罪天子。官微言轻的就算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何况卢毓这些老臣打压年轻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年轻官员中对他们有好感的着实不多。以前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这情况,谁愿意为他们出头。 二是贾充的证据虽然有牵强之嫌,却也说得通,而且有拿得出手的证据。 柏夫人的证词说,新年前后,卢毓曾经多次上门探望司马懿,与司马懿密谈。 密谈的内容是不是与政变有关,目前无人得知。考虑到柏夫人已经疯了,任由贾充摆布,咬卢毓一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况且老臣们倾向司马懿也是人所皆知的事,卢毓身为光禄勋,与司马懿暗里通气也是很正常的。 别的不说,司马孚、司马师控制司马门的时候,你卢毓反抗过吗? 问了一圈,见无人反对,也无人支持,曹芳随即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首先,他驳回了贾充定案的请求,要求贾充增补证据,仔细审问,避免出现疏漏。 其次,他下诏召卢毓的子弟回京,配合调查。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紧张起来。 如果卢毓参与谋反的罪名坐实,不仅卢毓要死,卢毓的儿子,包括他已经出嫁的女儿,都难以幸免。天子说是让卢毓的子弟回京配合调查,实际上是已经认定了卢毓有罪,并打算实施严惩。 太师蒋济立刻表示反对,卫尉羊耽也表示反对。 反倒是一向重视法律,与卢毓有共同语言的高柔没吭声。 曹芳解释说,你们不要紧张,只是配合调查,将蒋济、羊耽的进谏挡了回去。 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过,但他杀卢毓的心是很坚定的。 不杀人,无以立威。既然卢毓自己跳出来了,就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 退朝后,曹芳留下了司徒桓范、尚书令丁谧。 桓范很兴奋。 天子不仅在众臣面前支持他,还宣布要归政三公,让他的擅权变得名正言顺。 直到此刻,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桓公,朕可能要离京一趟。”曹芳换了一身衣服,招呼桓范、丁谧就坐。“最多三日,今日朝会的消息就会传到王凌耳中。王凌若是肯回朝就任太尉,当然最好。如果他不肯,朕不得不去一趟寿春。” 他叹了一口气。“山不过来,朕只好过去,登一登这座高山。” 桓范、丁谧不约而同的笑了。 听得出来,天子对王凌的耐心已经到极限了。稳定了朝中形势后,他要亲自去解决王凌的问题。 桓范说道:“陛下打算如何解决?” “朕留下你们,正是要向你们请计。” 桓范笑笑。“老臣以为,王凌本是武皇帝看中的老臣,倒不至于有二心,只是立功心切罢了。陛下到了寿春,校阅军队,如果可用,不妨就成全他,让他继续在寿春统兵。反正他年近八十,也坚持不了几年。击退吴军,再让他回朝就是。” 曹芳瞅瞅桓范,脸上带笑,心里却有些不高兴。 桓范这是擅权上瘾了,希望王凌一直留在寿春啊。 击退吴军再回朝,你知道吴军什么时候来?吴军不来,就让王凌一直留在寿春,太尉之位也空着? 丁谧看得仔细,微微欠身。“陛下,臣有些不同意见。” “你说。” “王凌立功心切,可以理解,但太尉掌天下之兵,不能一日缺位。在此之前,三公虚位也就罢了。如今陛下要归政三公,太尉不宜久居于外。臣建议,若是王凌不肯回,不如将他迁为骠骑将军,另选太尉。” 曹芳沉吟不语,等桓范发言。 桓范眉头微皱,有些不快。“骠骑将军品级不如太尉,这么做,怕是不妥吧。” 丁谧笑笑。“朝廷不是不善待老臣,是王凌自己舍不得立功的机会,就处算是左迁,也是合情合理的。再者,陛下亲至寿春,与王凌商议,由他自己选择,难道还不够尊重吗?真等他立了功,加官晋爵也不迟。” 桓范很不高兴,眉眼间的怒意更浓。 丁谧嘴上说王凌,实际上是影射他不识大体。 他正在发飚,曹芳及时制止。“彦靖,不可对老臣不敬。” 丁谧乖巧的躬身领命,脸上却有些不以为然。 曹芳意味深长的说道:“谯沛是我大魏龙兴之地,谯沛人自然是朝廷基石,你们更是朕看重的大臣,当以团结为上,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桓范、丁谧凛然变色,伏地请罪。 第123章 女中豪杰辛宪英 曹芳原本不喜欢这种小圈子,总觉得格局不够。 天子当放眼天下,广招人才,不能局限于乡党。 可是现在他发现,不是他不拉小圈子,小圈子就不存在。就目前而言,谯沛人的忠诚度依然是最高的,也是最可靠的。 比如他招羊祜、杜预等人不那么顺利,多少会有些矜持,招嵇喜入职却是言出法随,当场见效。 他如果刻意打压谯沛人,未必能得到其他人的忠心,却有可能招致谯沛人的怨言。 既然如此,他只能入乡随俗。 借着压制桓范、丁谧分歧的机会,他重申了谯沛人的特殊地位,并要求他们团结一致,不要被人看了笑话。 随后,他又提醒桓范、丁谧,在录用官员的时候,尽可能优先挑选家世不是那么显赫的。 这个观点,他已经对丁谧提过,现在再提,主要还是提醒桓范。 桓范年纪也大了,思维守旧,对高门大姓有些不切实际的迷信,甚至有些艳羡,希望龙亢桓氏也能变成那种顶级豪门,还想着经学传家。 龙亢桓氏就是经学世家,出过四代帝师,对经学的重视深入骨髓。 曹芳不得不给他打预防针,免得到时候大家脸上不好看。 最后,曹芳提了一点要求。 天下未定,选任官员时,要多考虑实际才干,不能只看家世、品德、名声。 这一点几乎是针对龙亢桓氏这种以经学传家、以经学入仕的家族,也是最有可能招致反对的。 但曹芳不得不提。 现在正是三国纷争的时候,不强调才干,难道天下统一了再强调才干? 更没戏。 况且桓范虽然出身儒生,经学也很有造诣,才能却一点也不弱,并不是一个只会读书的儒生。重视才能,降低对经学的要求,威胁不到他自身,还有推行的可能。 如果改革一开始就将他自己改没了,他是不太可能同意的。 朝堂之上,曹芳赞同蒋济等人的观点,只是安抚老臣而已。 实际上,改革的事一直是他考虑的头等大事。只不过他更倾向于做,而不是说。 像夏侯玄写信给司马懿寻求支援这种事,他既没有必要做,也不会做。 干就完了。 就像他重整北军,安排马钧等人改进军械,现在又要找天师道众研制火药一样,陆续推进,却不用和任何人商量。 这是身为皇帝的优势,也是做事方式的不同。 夏侯玄名士习气太重,辩论的兴趣大于推行制度的决心,更多的时候图个嘴痛快。 —— 正如曹芳预计的那样,朝会刚刚结束不久,王广就知道了朝会的内容。 得知天子有意归政三公,太尉不再是虚衔高官,而是实打实的重臣,王广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机遇和危险。 天子做了重大让步,王凌如果再不回来,就有点不识相了。 王广第一时间写了两封信,派人紧急送往寿春。 一封给他的父亲王凌,一封给他的妻父诸葛诞。 知子莫若父,他清楚王凌执念太深,未必能听劝。可是诸葛诞不同,诸葛亮要年轻得多,也要开朗得多,或者能知道其中轻重,选择回朝任职。 如果诸葛诞能劝王凌回朝,天子绝不会亏待他。 毋丘俭即将让出的司空之位都有可能是他的。 这个机会太难得了。 —— 羊耽背着手,在月光下来回踱步,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门一声轻响,辛宪英走了出来,在廊下站定。 “时辰不早了,别转了,休息吧。” 羊耽转身,看了辛宪英一眼,犹豫了片刻,来到阶下。“夫人,今天朝会……” “我知道了。”辛宪英招招手,示意羊耽上堂,转身向西室走去。 羊耽无奈,只得跟着辛宪英登堂入室。进了门,他掩上房门,却见辛宪英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只青囊,扔给羊耽。 羊耽诧异地接过。“这是什么?” “叔子写回来的家书。” “叔子有家书,为何不给我?”羊耽大惑不解。 “很多事没有定论,给你看了也没用。本来还打算再等几天,等天子起程东行再给你看,可是看你这样子,不看一眼怕是要在院子里转一夜。” 羊耽哭笑不得,一边打开青囊,取出书信,一边说道:“你从谁口中听到了朝堂上的事?” “我辛氏子弟也不少,知道朝堂上的消息有什么奇怪的。”辛宪英漫不经心的说道:“天子有意归政三公这么大的事,你觉得他们会不来问我的意见。” 羊耽有些尴尬,讪讪地笑了两声,没有接辛宪英的话。 他虽然娶辛宪英为妻,也知道辛宪英聪明,却一直不肯主动和辛宪英商量这些事。一是觉得妇人不应该过问朝政这样的大事,二是觉得这样多少有些丢脸,传出去面上无光。 更何况他还想体验一下三公的滋味,让泰山羊氏的门户更进一步。如果被天子知道他凡事都要向妻子请教,可就悬了。 羊祜的书信中并没有说太多准确的内容,只是概述了一下到了长安之后的情况。夏侯玄对他很器重,与他长谈一番,了解了洛阳的形势后,就派人送他去陇右。 从夏侯玄介绍的情况来看,虽然陇右一直不太平,但姜维兵力有限,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正适合羊祜历练。既能积累经验和功劳,又不会面临太大的危险。 但是羊祜隐晦的提到一件事:夏侯玄很从容,而且正在整理当初改制的一些资料、文稿,似乎有意再次推动改制,并且对回到朝廷非常有信心。唯一的障碍不是天子,而是郭淮。 夏侯玄对郭淮很客气,也很担心,担心他离开长安,返回洛阳后,郭淮与夏侯霸无法和平相处。 羊耽看完,稍一思索,就明白了羊祜没有明说的意思。 “郭淮会被调回洛阳?” 辛宪英点点头。“叔子去得正是时候,所以你不用担心,三公可期。” 羊耽按捺不住心中欢喜,嘴角抽了两下,欲言又止。 他知道羊祜去关中是好事,能缓和羊氏与天子的关系,却没想到好处来得这么快,几乎是立竿见影。 不得不说,辛宪英让羊祜去关中这步棋堪称神手。 如果羊祜能助辅佐夏侯霸,稳定关中,那天子调夏侯玄、郭淮回朝就没什么顾虑了。 “那徽瑜能有救吗?” “我已经托人去办,暂时还没有消息。”辛宪英轻轻哼了一声。“徽瑜也是我带大的,我将她当女儿一般看待,岂能见死不救?” “那就好,那就好。”羊耽抚额而笑。“夫人,我该怎么做?” “配合天子练兵。”辛宪英沉默了片刻,又道:“天子虽年轻,却知轻重本末,治国练兵皆有章法,将来不仅能统一天下,也许还能开疆拓土。你们父子想封侯,从军征伐是最便捷的选择。” 第124章 机不可失 羊耽忍不住反驳道:“夫人言重了吧?天子年少,虽有英主之相,终究亲政日浅,如何断言能一统天下?” 辛宪英一声叹息。“夫君,王凌为何不肯还朝?还不是因为江东的两宫之争耗尽了元气,孙权又风烛残年,余日无多。反观我大魏,历经三世,经高平陵之变,大将军与太傅双双入狱,天子蛰伏多年,一举亲政。这是天命在魏,非人力可违。自邓艾推行屯田以来,淮南淮北,鸡犬之声相闻。王凌用兵多年,毋丘俭威震辽东,这都是能战之将,再加上天子亲率的中军,平吴是指日可待的事。” 羊耽张了张嘴,又道:“纵使能平吴蜀,也不可能开疆拓土。自黄巾以来,天下大乱七十余年,户口十不存一,民生凋敝,急需休养生息,岂能对外用武。古往今来,穷兵黩武,未有不败亡者。” 辛宪英也忍不住了,哼了一声。“你可知道王广为何会屈尊北军教习?” “这与天子对外用兵有何关系?王广虽有才,北军兵再多,也不过万人而已,如何能对外用兵?” “王广接受天子诏书,是因为天子对他说,要驱逐胡虏,恢复并州疆域,莫使太原为胡虏牧场,王氏祖茔为胡马践踏。你我都是关东人,想着休养生息。王广父子却是并州人,不对外用兵,何来休养生息?” 羊耽如梦初醒,哑口无言。 他是九卿之一,经常参加朝会,当然知道幽并凉三州被匈奴、鲜卑、乌桓、羌人侵占的情况有多严重。前些年北疆持续紧张,亏得幽州刺史王雄派刺客刺杀了鲜卑大帅轲比能,情况才有所好转。 只不过他是泰山人,感受不到直接的威胁,感受也就没那么明显。 辛宪英缓了口气,又道:“你不妨设想一下,若是河北沦陷,鲜卑人、乌桓人越燕山而下,渡黄河,登泰山,你羊氏祖茔为牧场,就连孔孟的埋骨之所都……” 羊耽焦躁起来,一甩袖子,差点抽在辛宪英的脸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扯着嗓子嘶吼道:“我泰山有精兵,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辛宪英点点头。“那你应该可以理解王广等人的心思了。” 羊耽坐在榻边,双手扶膝,依然觉得心跳加速,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被辛宪英描绘的场景吓坏了,也因此理解了王广等人对胡虏用兵的决心,不免有些着急。 吴蜀还没有平定,北边又面临胡虏的威胁,朝廷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危机四伏。 怪不得天子要练兵。 他虽然年少,却看得比很多老臣都远,并且立刻付诸行动,堪称果决。 这大概就是辛宪英认可他的原因。 羊耽再一次自叹不如。 妻子了解的信息,他大多都知道,却始终没有往深处想,眼光一直局限在朝堂之内,根本没想到天子在想什么,想做什么,将来又会有什么样的机会。 他沉默良久,幽幽说道:“瑾儿已经成年,也该入仕了。” —— 洛阳城西南,铜驼街西侧高阳里的一个小院内,杜恕倚被而卧,看着伏案读书的儿子杜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浅笑。 虽然仕途不顺,却有一个好儿子,京兆杜家将来一定能重兴。 “元凯。” “阿翁。”杜预一边答应着,一边放下手里的书,转身来到杜恕榻前,看了一眼杜恕干得起皮的嘴唇,不免自责。“是我看书太入迷了,忘了给阿喂水。” 说着,转身去案上取水,伸手一摸,才发现水放得太久,早就凉了。 杜预窘迫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起身准备去烧水。 杜恕笑着叫住了杜预。“我虽然病了,却还没到不能起身的地步。元凯,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杜预虽然狐疑,还是走了过来,坐在榻前。 杜恕也坐了起来,看着杜预。“元凯啊,我的身体已无大碍,你不必在家里照顾我,去见驾吧。我们京兆杜氏与那些世家不同,从你祖父侍奉武皇帝起,我们父子就是魏臣。天子正当有人之计,你耽搁得太久,既是对君不忠,也对自己的前程不利。我已经耽误你了,不能再让你错过这个机会。” “阿翁不必担心,天子知道阿翁抱恙,不会怪罪我的。”杜预转身从案上转来几张纸。“再说了,我虽然没有到任,却没闲着。这些都是马君送来的图纸,我一直在看。” 杜恕接过图纸,看了两眼,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东西?不像连弩啊。” 杜预笑了。“不是连弩,是一种火器,可以像投石机一样抛射引火物,却不需要笨重的投石机。具体用什么,现在还不清楚,据说是秘密,知道详情的人不超过此数。” 杜预说着,举起手摇了摇。 杜恕沉下了脸。“既是如此机密,你如何能随便告诉我?” “天子同意的。” “天子?” “嗯,天子说,祖父为国试船,不幸牺牲。阿翁勤事,却为人污陷,都是国之忠臣,不必担心泄密。” 杜恕心中涌过一阵暖流,眼眶也跟着湿润了。 辛苦这么多年,有天子这一句评价,他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元凯,我老了,身体又不好,为国效力的机会不多了。你正当壮年,又苦读十余年,如今正该是为天子出力的时候。不要耽搁了,明天一早就去见驾。” 杜预盯着杜恕看了两眼,应了一声。他取出手绢,为杜恕拭去泪水。“阿翁,你早点休息吧。我再看会儿图纸,准备准备,明天见驾时也好向天子汇报。” 杜恕欣然答应,重新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杜预看了一会,小心翼翼地从杜恕手中抽出图纸,回到案前,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这份图纸,他已经看了很久,还是无法理解马钧的用意。 不用投石机,也不用强弩,仅凭这么一根管子,却要将引火物发射到千步以外,如何才能做到? 马钧会不会是听错了? 他一边想,一边从案上取出另一张纸。 纸上画着一个十字,从十字的交叉点上出一根平滑的曲线,向右上向扬起,然后又向右下方落下。 之所以一直没有赴任,除了要照顾父亲杜恕之外,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这张图,以及这条曲线。 这也是马钧给他的,图为四象图,曲线却是天子给他的考题。 天子要他用算学描述这条曲线。 他已经想了很多天,还是想不出如何着手。 第125章 刀法与抛物线 天色微明,曹芳放下手里的环首刀,从黄门手中接过手绢,擦了擦汗。 “正礼,虎侯这刀法,朕是真的学不了。” 许仪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陛下,或许是臣愚钝,没领悟到位,以已昏昏,使人昭昭……” 曹芳摇摇头。“不是,你理解得没问题,只是你疏忽了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力量。”曹芳拄着刀,平复一下气息。 许仪将许褚的刀法传授给他,他练得很用心,但收效却不太理想。自己练的时候还好,虎虎生风,但是与人对阵时却总觉得力不从心。 经过认真反思,他终于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许禇的刀法是真正的刀法,简单实用,技法也是以劈砍为主,利用刀的重量与刀身的厚度,硬打硬进。没有一招是虚的,讲究的就是快准狠,刀刀要命。 这就是需要有强悍的力量做支撑,否则别说破敌,连续挥舞都很难做到。 曹芳也算是年轻力壮,可是他的力量和许褚比起来,显然还是差得太远。 许仪的成就不如许褚,某种程度上也是受此影响。只不过许仪的力量虽然不如许褚,比普通人还是强出很多,一般人在他面前很难支撑三五合,就算他不如许禇,也够用了。 “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将这个刀法传给曹纂吧,他非常适合这刀法。如果能从步兵营中挑一些力量大的进行训练,或许能重现虎侯当年逢战必先登的盛况。” 许仪有些迟疑。 刀法是家传之秘,传给天子可以,传给曹纂就不太情愿了。 曹芳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许仪的心思。 在这个时候,不论是文化还是武艺,都是以家传为主,最好的东西只能传给最亲近的人,外人最多教一些皮毛。 “正礼,朕如今天子,是没什么机会亲自上阵的,你也不太可能像令尊虎侯一样先登。就算你武艺练得再好,施展的机会也不多。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难道希望令尊的刀法从此没有用武之地?” 许仪想了想,还是有些迟疑。 曹芳也没有再说什么。 刀法是许家私产,他没有权力强迫许仪公开传授。 正说着,有人来报,杜预请见。 曹芳有些诧异,抬头看了看天色。 杜预来得也太早了吧,这时辰应该还没吃早饭。他听说杜预家在洛阳城的西南角,离皇宫还有好几里路呢。 “传他进宫,给他准备一点早餐,让他在昭阳殿的侧殿等着。” “唯。”虎贲应了,转身离去。 —— 杜预在宫门外等了一会儿,就接到了入宫的允许,很是意外。 他来得这么早,只是担心请见的人太多,等的时间太长,早点来早点排队,完全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进宫。 按理说,这时候天子还没吃早餐。 等他得知天子赐食,让他在昭阳殿侧展等候时用餐的时候,他更是意外,随即感激莫名。 这不仅是一顿早餐,更是天子对他的器重。 父亲说得对,他们和那些世家不同,他们是大魏之臣。他们父子对大魏忠心,天子也对他们父子另眼相看,与众不同。 杜预按捺着心中喜悦,跟着虎贲进了宫,来到昭阳殿。虎贲让他等着,待会儿自有人送早餐来。 杜预一一答应。 过了一会儿,有侍者送来了早餐。不算特别丰盛,但足够杜预吃饱。 杜预吃完早餐不久,就有人来通知,天子到了,召杜预进见。 杜预不敢怠慢,立刻整理了一下仪容,跟着虎贲来到正殿。 一进门,没等杜预适应殿里的光线,天子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杜元凯,令尊的身体如何?” 声音不是非常响亮,但中气十足,余音袅袅。伴随着余音,脚步声响起,天子来到了殿门口,被朝阳照亮了面庞。 杜预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年,眉清目秀,面相稚嫩,只有唇上有一层淡淡的茸毛,眼睛却很亮,既清澈透明,又让人看不到底。 “多谢陛下挂怀,臣父自从接到陛下诏书,又蒙陛下派太医视疾后,恢复得极快,已无大恙。” “这就好,这就好。”曹芳很满意,伸手拍了拍杜预的手臂。“令尊刚过半百,正是为国效国的时候。早一天康复,早一天为朕分忧。你带话给他,什么时候能起身了,就来宫里见朕。” 杜预心中欢喜,再次拜谢。 寒暄了几句后,曹芳立刻说起了正题,问起了杜预对那张图的解答。 杜预有点尴尬,他其实还没搞清楚那张图的意思。可是面对天子的询问,他也不好不答应,只好将进展汇报了一遍。 曹芳听完,有些诧异。 “马钧没告诉你这是什么图?” “说了,是四象图。” “那这线是什么线,说了么?” 杜预一脸懵逼,茫然地摇了摇头。 曹芳一看就明白了。 这事怪他自己,马钧脑子好使,但仅限于机械发明,为人处事不是他的强项。他只给了杜预那张图,却没解释这图上的曲线是什么曲线,难怪杜预什么进展也没有。 杜预学识过人,但他不是数学家,对这张图和这条曲线没那么敏感。 曹芳走出大殿,来到廊下,操起一旁兰倚上的弓,搭上一枝箭,瞄准立在庭院中的箭垛,撒手松弦。 弓弦轻响,余震未歇,箭已经飞跃五十余步,射中了箭垛。 “看清刚才箭飞行的线路了吗?”曹芳一边说,一边又搭上一枝箭,向上射出。 箭划了一道更明显的弧线,落在箭垛前的地上。 杜预恍然大悟。“臣明白了,这条曲线是箭的飞行轨迹。” “没错,朕给这条曲线取了一个名字,叫抛物线。不仅是射出去的箭,所有以抛出去的东西,都会遵循这条线。”曹芳又搭了一枝箭,稍稍一瞄,猛拉弓,急放箭,再次射中箭垛。“朕给你的考验,就是要从中找到这条抛物线的规律,让箭射得更远,更准。” 曹芳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眼睛。“眼见未必为实,但计算出来的数据骗不了人。名士三千,坐而论道数年,也不及这个公式有意义。” 杜预将信将疑。“陛下所谓的公式,是指百发百中的要诀吗?” “百发百中将来也许可以,现在还不太可能。但是,如果能将射程提升一倍,或者精度提升一倍,形成的优势也会非常惊人。你研究兵法多年,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吧?” 杜预瞬间明白了。“陛下是想让射声营的将士训练成为真正的射声士,出现一批养由基、李广那样的神射手?” “出现一批神射手太难了,那需要天赋,但是有了这个公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出现神射手的机率总会大一些。” “那陛下解出了这个……公式吗?” “当然。” 第126章 长脸了 曹芳和杜预聊了很久。 抛物线方程看似简单,要讲明白,尤其是让这个时代的人听懂,还不能有太多的疑问,怀疑来历,着实要费些口舌。曹芳拿出这个公式之前,认真的回忆了当初做实验的经过,还做了几次模拟。 但是对他来说,方程本身反倒是次要的,让杜预明白这个方程是怎么来的,反而更重要。 用一个正式的名词,数理逻辑思维。 与很多人以为的不同,东方文明并不缺乏理性思维,也不缺少实践精神。在《九章算术》中就有大量的应用题,也有详细的解题办法,都是从实践中积累的智慧结晶。 但东方文明成熟得太早,抢在西方前面两千年就进入了大一统时代。从此之后,华夏大地上虽然时有战争,但是受外来文明威胁的次数屈指可数,要么是没有研发武器的足够动力,要么是动力虽有,持续的时间却不够长,无法形成得视军事技术的氛围,为武器的进化提供充分条件。 而军事技术的进步,正是科学技术进步的最大动力。 伽利略研究力学是因为要因为火炮,拉瓦锡研究化学则是因为火药,都与军事直接相关。 正如此刻曹芳找马钧、杜预等人研究连弩,找天师道众研究硝石的采炼。 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以内。掌握了强大的武力,谁敢呲牙,就轰烂他的狗嘴。 这些事,只能和死忠、铁粉一起干。世家大族不屑于这种贱业,只想着靠经学做官,曹芳也不打算让他们掺合,所以忽悠他们炼硝是为了粮食增产。 虽然硝石的确能够做化肥。 杜预开始听得有些迷糊,但后来越听越觉得惊奇。 发现抛物线这种事并不稀奇,稍微留心一些就知道所有东西抛出去都是一道曲线。可是将几乎不会重复的抛物线用几个变量确定下来,甚至整合成一个公式,尽可能的控制可控因素,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就是清谈一样,越是简单的东西,认真讨论起来,越是难解。 曹芳解释了思路之后,将最后的工作留给了杜预。 他相信杜预能够找到这个公式,用数学来描绘抛物线方程。 杜预学识博杂,用功最多的就是兵法、战术,其中就包括军械。在兵法中,这属于兵技巧一类,不算最高深的内容,却也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杜预还年轻,也是个务实的人,自然清楚一种新武器的出现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之前已经有人做过示范,诸葛亮制造的连弩、筒袖铠等利器一直是他关注、研究的对象,只是苦于个人的力量有限,他收集不到足够的资料,无法做深入的研究。 如今有天子支持,他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杜预爽快的答应了曹芳的要求,配合马钧进行武器的研究。 曹芳很满意,随即拜杜预为散骑侍郎。 和杜预聊天很舒服。杜预有关中人的爽烈,不像那些世家子弟,矫情得很。 他最后问了杜预的婚姻。 历史上,杜预是娶了司马懿的女儿。可是他问过司马懿了,知道这桩婚事还没有提上日程,司马懿甚至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想法。在他眼里,杜恕父子从来不是拉拢的对象。 杜恕和他一直不对付。 这倒让曹芳省了事。 曹芳对杜预说,你年近三十,该娶妻成家了。正好,先帝有个女儿齐长公主,也到了适婚的年龄,还没合适的对象。你要是不介意,朕可以赐婚。 杜预又惊又喜。 尚公主当然是荣耀,可是更让他欣喜的是天子以商量的口吻说这件事,而不是直接下诏。很明显,天子不希望强迫他,非常尊重他的看法。 这也说明一点,即使是尚了公主,他也不会因此受到限制,天子只会更加器重他。 “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臣敢请回报家父,然后再回复陛下。” 曹芳哈哈一笑,爽快地答应了。“如果令尊不嫌弃的,愿意接受这门亲事,朕就亲自上门提亲。” 杜预连忙谢恩,口称不敢。 两人又说了几句,曹芳叫来荀勖,让他领杜预去领印绶官服。 荀勖领诏,带着杜预去少府寺。 对杜预受到的恩宠,荀勖非常羡慕。他是颍川荀氏子弟,入仕数年,又在高平陵立下大功,才得到了散骑侍郎的官职。杜预只是与天子谈了半天,就与他比肩,还要赐婚公主,这是何等荣耀? “杜君方才与天子所论的是四象图吗?” 杜预转头看看荀勖。“荀君知道此图?” 荀勖矜持地笑笑。“天子最初在王广面前画此图时,我就见过。” 杜预随即又问了几句。当他知道荀勖只知道四象图,却不知道抛物线时,就打消了与荀勖详谈的心思。 天子说过,这件事涉及到武器的研发,不能轻易外传。荀勖身为天子近侍,只知四象图,不知抛物线,可见天子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既然如此,他就更应该保密了。哪怕是同为散骑侍郎,也是有区别的。 荀勖是因高平陵之变有功才成为散骑,应该不是天子心腹。 一念及此,杜预更是对天子充满了感激之情。 知遇之恩,当以性命相报。 —— 送走了杜预后,曹芳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今天接见的人特别多,一个接着一个,没有闲的时候。 尽管他尽可能的长话短说,不和这些大臣们绕圈子,还是赶不上速度,请见的人在宫外排起了长队。 这里面有不少生面孔,大多是一些年轻人,年纪大的也就三十出头,一看就知道是大臣子弟,而且是高官子弟,祖辈或者父辈二千石的那种。 他们有的是自己来,有的是跟着长辈来,见驾之后也没太多的话,先说一下祖辈、父辈的情况,然后就是表忠心,诉衷肠,拐弯抹角的表示愿意入仕,为天子效劳。 一开始,曹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突然之间这么热情,这么忠君爱国,后来看到卫尉羊耽领着儿子羊瑾进来,不仅表示要送儿子到天子身边侍候,自己也希望能参与练兵时,才反应过来。 昨天朝会上的讲话起了作用,这些人生怕机会被别人抢了,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由冷若冰霜的女神变成了艳若桃李的神女,一个赛一个的热情如火。 连一向高冷的泰山羊氏都放下架子,主动效忠了。 这可是大魏立国三十余年的第一次。 太祖、高祖、烈祖,朕为老曹家长脸了。 第127章 榜样的力量 尽管很有成就感,曹芳还是拒绝了羊耽参与练兵的请求。 很委婉,也很坚决。 有两个原因。 一是怀疑,怀疑羊耽有这样的能力。 羊耽虽然是卫尉,却是不管事的卫尉。就像北军成了摆设一样,曹魏的禁军系统也由大将军、中领军负责,卫尉没什么用,有兵,但不多,形势大于实际。 羊耽人到中年,就是一个信奉儒家的文官,参与练兵也是做做样子,起不到什么作用。 二是谨慎,对世家的态度保持谨慎。 汉代还没有出现明显的文武分途,文官掌兵、武官治国的屡见不鲜。但是山东士大夫掌权之后,崇文抑武已经露出了苗头。与地域歧视叠加后,凉州三明那样的名将都被儒生搞得没脾气。如今天下未定,他可不希望再出现这样的问题。 这也是王基不肯出仕,他也没什么反应的原因之一。 双方谈得不是很投机,羊耽多少有些失望,却也只能藏在心里。 当然曹芳也没有亏待羊耽,他任命羊瑾为尚书郎。 羊耽谢恩告退,曹芳继续接待其他请见的大臣。 出了昭阳殿,羊耽带着羊瑾去了尚书省,与尚书公丁谧见面。看到羊耽,丁谧很热情,一边命人为羊瑾准备衣冠印绶,一边和羊耽攀谈。 羊耽知道丁谧受天子宠信,就将刚才见驾的事说与丁谧听,再次表达了想为天子效力的愿望。 丁谧安慰了羊耽几句,表示会向天子转达。 送走羊耽后,丁谧立刻起身,来到昭阳殿。 曹芳正在接待大臣,见丁谧赶来求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丁谧知道曹芳不喜欢人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说,羊耽刚才送羊瑾上任,在尚书省坐了一会,与臣说了几句话,臣以为陛下的安排不甚妥当,特地赶来进谏。 具体而言,就是陛下对羊耽有冷落之嫌,没有充分发挥羊耽的榜样作用。 泰山羊氏虽然不是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那种顶级世家,却也有不小的影响力,在兖州、徐州、青州一带都有不少拥护者,婚姻关系更是复杂。羊耽的兄长羊衜先娶孔融的女儿,后娶蔡邕的女儿,都是名门之女。 羊耽本人,则娶了辛毗的女儿辛宪英。 有这样的背景,泰山羊氏一直以汉臣自居,对本朝若即若离。尽管羊衜官至上党太守,羊耽官至卫尉,都是二千石级的高官,依然无法打动他们。如今主动效忠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陛下应该投桃报李,予以重赏,为其他人做个榜样,促使更多有影响力的世家表态,效忠朝廷。 区区一个尚书郎,是不够的。 这不仅是对泰山羊氏的轻视,也是对颍川辛氏的轻视。 与泰山羊氏不同,颍川辛氏是本朝的支持者,辛宪英的父亲辛毗侍奉三代先帝,都是深受信任的重臣。 如果所料不差,这次羊耽主动示好,包括之前羊祜西行,可能都是羊耽之妻辛宪英的主意。羊耽没有拿到足够的回报,以后就不会再听辛宪英的建议了。 丁谧说得很直白,曹芳一下子就听懂了。 别看今天求见的人不少,但真正有份量的却不多。羊耽是一个不错的典型,应该加以利用,起到榜样的作用。 基于这样的思路,哪怕羊耽是个废物,也要重用。 所谓千金市马骨是也。 曹芳随即问丁谧。“以彦靖之见,如何安排羊耽最合适?他想参与练兵,朕觉得不妥。” 丁谧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兵权不可轻易与人。羊耽书生,也不懂练兵。且官至卫尉,也不适合做军吏。臣有两个建议,一是进其为司空,一是转其为光禄勋。” 曹芳想了想,觉得都不妥。 进羊耽为司空,当然能引起足够的轰动,也能让羊耽满意。但三公之位尊贵,不能轻易当礼物送人。此外,他还想任命杜恕为司空,不想便宜了羊耽。 转羊耽为光禄勋,让他离禁省更近一层,的确能表示亲近,但平级调转,诚意不够,起不到示范作用。 曹芳也不掩饰,直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包括打算任命杜恕的计划。 他希望能得到丁谧的支持。 丁谧想了想后,随即又提出一个补充意见,转羊耽为光禄勋,同时命他兼领中书令。 中书令有人,孙资还在位,但孙资年纪大了,基本不管事。加上与司马懿的关系,他也不再适合负责中书省的事务。 由羊耽负责中书省,或许可以将中书省搁置已久的工作再捡起来。 且中书令品级虽然不如九卿,重要性却有过之而不及,足以体现对羊耽的信任。 曹芳笑了。 丁谧果然不是为羊耽而来,而是为他自己而来。 图穷匕首见。让羊耽兼领中书令,将老臣孙资彻底挤出禁中,才是丁谧的真正目的。 不过这也是符合他的利益,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孙资占着官位不理事,早就该调整了。 “可。” 丁谧雷厉风行,随即草拟诏书,请曹芳用玺,然后立刻公布。 羊耽出了宫,还没回到家,诏书就到了。 正如丁谧所说,转为光禄勋,并没有让羊耽有什么触动,兼领中书令,却着实大出羊耽预料。 中书省与尚书省一样在禁中,非亲近之臣不能任。曹爽因孙资、刘放而成辅政大臣,却也因此对他们深为忌惮,采用了对付司马懿的办法,进孙资为卫将军。虽然仍然兼领中书令,却不让他再理事,实际上剥夺了孙资对中书省的控制权。 能够兼领中书令,显然比转为光禄勋更有意义。 羊耽开开心心地接了诏书,随即入宫谢恩。 很快,在丁谧的有意宣扬下,羊耽兼领中书令的消息就传播开来。 这一次,动心的人更多了,不少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开始认真审视形势,审视天子。 泰山羊氏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门户,他们主动求进,就表示他们认可了曹魏,接受了天命在魏的事实,也对曹魏今后几十年的国祚报乐观态度。 同样,对天子而言,在泰山羊氏与司马氏有婚姻,羊徽瑜还在廷尉狱的情况下,转羊耽为光禄勋,兼领中书令,足以证明天子想打击的只是司马氏,并不想株连太广,其他人大可放心。 有这样的胸怀和魄力,天子的确有英主之相。 换言之,大魏的国祚延续的可能性在不断增大,保持观望的成本也迅速增加。 很快,更多的人做出了选择。 其中就包括以抱病为由,一直不肯应召的王基。 第128章 王基 王基抬起头,再一次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不由得一声叹息。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六十岁了,头发半白,功业未成,却惹了一身麻烦。 举着铜镜的儿子王徽见王基叹息,以为王基还在犹豫是否应该主动请见,便劝道:“阿翁,富贵在天,不必勉强。” 王基心中苦涩。“小子,你知道什么是天吗?” 王徽一时语塞,不知道王基想说什么。 “对我们来说,掌权者就是天。”王基眼神微缩,想起了一些往事。“得不到他们的赏识,就算你有再高洁的品德,再惊人的才华,也没有用武之地。” 王徽眼神一黯。 他知道父亲一生骄傲,不肯屈服于权贵。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之所以如此痛苦,主要还是为了他,以及整个家族。 如今推行九品中正制,门第至关重要。父亲的官职越高,他将来入仕的起点就越高,仕途越顺利。反之,他将步履维艰,甚至一辈子都只能做百石小吏,终生不过县令长。 他没有父亲那样的才华,不敢奢望能从郡吏做起,直至二千石。 想维持门户,甚至提升门户,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已经花甲的父亲身上。 “既然如此,之前天子征召时,阿翁为何不应召?” 王基打量了王徽一眼,眉头微皱。他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疑惑,轻声说道:“当年我任中书侍郎,在先帝左右侍候,曾见过当时还是齐王的天子。他虽然聪慧,也得先帝悉心栽培,却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才华,很难让人相信他有如此城府,竟能借太傅之手,迫使大将军自免,又以叛乱为名,反杀太傅。我一直以为这是意外。” 王徽恍然。“如今阿翁不觉得是意外了?” 王基摇摇头。“从这两个月的种种现象来看,不像是意外。至于是不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却不能断定。”他叹了一口气,又道:“事到如今,就算是意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闯一闯了。我年过花甲,等不了太久。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他顿了顿,又道:“颍川荀氏、辛氏子弟在宫中的甚多,他们了解的情况更多。羊耽先是让从子羊祜西行,如今又让嫡子羊瑾入仕,想来是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泰山羊氏不惧,我又有何惧?” 王徽连连点头。 父亲担任过中书侍郎,知道中书省的重要性。羊耽由卫尉转光禄勋,兼领中书令,说明天子对羊耽的效忠之举甚是满意,不惜将中书省交给羊耽。 与此相比,传言杜预将尚公主,杜恕有可能接任司空的消息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杜畿、杜恕父子本就是曹魏的支持者,泰山羊氏却一直与曹魏保持距离,并不热情。 “只是如此一来,父亲怕是被背些骂名。” 王基哼了一声。“大傅、大将军都是阶下囚,做过他们二人故吏的数不胜数,谁又能指责谁?就算是背些骂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随他去吧,我问心无愧便是。” 说完,王基轻轻地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王徽赶到廊下,目送王基离开,心情很复杂。 —— 曹芳很快就召见了王基。 在此之前,他已经研究过王基的履历,对王基可能有什么想法并不陌生。与王基聊了几句后,他就明白了王基为什么之前不肯应召,现在却又应召了。 王基生于初平元年,也就是董卓乱政,山东州郡起后讨董的那一年。童年在战乱中渡过,除了让他格外重视军事之外,也让他萌生了建功立业、封侯拜将的心思。 但是很可惜,直到六十岁,他也没能封侯。 这里面固然有运气成份,但最大的原因却是王凌。 王凌贪图王基的办事能力,一直将他留在青州为别驾,不让他入朝为官,遭到司徒王朗的弹劾也在所不惜。等王凌肯放手的时候,王基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这一次曹芳征召王基,王基猜想自己大概率会被派到寿春,协助王凌作战。可是他不想再为王凌做嫁衣,索性托病,不应征召,留在京城观望形势。 当然,有一点他没说。 司马懿与曹爽争权,两败俱伤,曹芳一鸣惊人,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出乎很多人的预料。王基虽然做过中书侍郎,深受先帝信任,在宫内数年,对曹芳并不陌生,也没看出曹芳有这样的天资,更怀疑这里面的偶然成分。 在情况未明之前,他当然要选择静观其变。 万一再起波澜,他也不会被牵连进去。 数月过去,曹芳的一项项举措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也证明了胜利并非运气,王基这才决定出仕。 他再不出仕,不仅自己封侯拜将的机会没了,还会影响后人的仕途。 王基成家晚,仕途又不顺,儿子王徽还没能蒙荫入仕。如果他不出山,将来王徽凭自己的能力出仕的可能性非常小。就算入仕,起点也不高,仕途会非常艰难。 对他这样的家族来说,阶层跃升的机会不多见,这次抓不住,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九品中正制帮了忙,给了王基不小压力。 九品中正制推行近三十年,门户的影响越来越大,寒门的机会越来越少,王基不可能不担心。 曹芳能理解王基的心情,也没让他失望。 他拜王基为五兵尚书。 五兵尚书官职不高,六百石而已,但品级不低,属第三品,不仅与尚书令相同,甚至和九卿同品,属于典型的清贵官。 五兵尚书主五兵,即中兵、外兵、骑兵、别兵、都兵,简而言之,就是主中外兵事,是天子在军事方面的重要助手,等同于后世的兵部尚书。 曹芳原本征召王基,是打算安排他去寿春协助王凌作战。现在计划有变,他更希望王凌还朝任太尉,连张缉都调走了,自然不会再派王基去寿春,留在身边帮自己才是最优选择。 他身边人才不少,但像王基这样有丰富的地方行政经验,又通晓兵事的老臣却不多。 且王基虽然有观望的前科,对朝廷的忠诚有限,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很拼命的抓住。 曹芳随即交给了王基一项重要任务,评点司马懿的自传,尤其是其中的军事部分,整理出来,作为北军将领的教材,并与王广一起承担起教习的任务,教授兵法。 这也算是对王基的一个考验。 他最初能脱离王凌,入朝为官,就是被司马懿辟为从事中郎。 与此同时,曹芳命王基待诏昭阳殿,以便随时请教。 对这个任命,王基非常满意。 天子正在练兵,将来还要一统天下,他这个五兵尚书兼有帝师的身份,将来大有用武之地,比普通的二千石外朝官有前途。 第129章 给得太多了 王基出现在天子左右,太常王肃因此深感不安。 下了班,回到家,他长吁短叹,几次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又对面前的佳肴提不起一丝食欲,重重将筷子拍在案上。 侍食的婢女见状,也不敢问,悄悄地告诉了夫人夏侯氏。 夏侯氏闻讯,来到堂前,打量了王肃一眼,示意婢女们退下。她在王肃面前坐下,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拿起酒壶,为王肃斟了一杯酒。 “出了什么事?” 王肃沉吟片刻,接过酒杯,在手里转了转。“王基任五兵尚书了。” 夏侯氏目光一闪,轻笑了一声。“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王肃瞥了夏侯氏一眼,欲言又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 从夏侯氏的语气中,他带出了调侃,听出了欣慰。 夏侯氏毕竟还是宗室,心向朝廷。天子以静制动,熬得王基沉不住气,主动入仕,夏侯氏自然乐见其成,并为局势的发展报以乐观的态度。 “王基才华出众,出仕为国效力,自然是好事。只是他抱残守缺,拘泥于古义而不化,却非国家之福。将来太玄入朝主政,恐怕免不了会有冲突。” 夏侯氏“噗嗤”一声,斜睨着王肃。“你不用为太玄担心,顾好你自己就是了。” 王肃脸色一阴,本欲发怒,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夏侯氏是他的继室,比他年轻二十多岁,性格刚强,不如已故的妻子羊氏温婉,夫妻间的感情并不深厚,甚至常有冲突。他凭借着家世以及个人的声望,一直压着夏侯氏。 如今形势不由人,他要求夏侯氏出面斡旋,就不能不顺着夏侯氏一些。 见王肃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夏侯氏心中快慰,难得的没有再刺激王肃。 她心里也清楚,自从司马懿父子被软禁,王元姬受到牵连,王肃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女儿的性命是一方面,他个人的仕途是另一方面。现在王基出仕,受到天子重用,王肃在学术上又遇到了劲敌,心情不可能好。 王基师从郑玄,坚守郑氏学。王肃却师从宋忠,是荆州学派的传人。两人在学术上常有冲突,多次公开争论。王肃有父亲王朗的余荫,一直在朝,影响力更大,多少有些优势。 如今王肃被司马懿父子牵连,王基却成了天子近臣,形势逆转,对王肃非常不利。 “你也不必紧张,羊耽不是转为光禄勋,又领中书令了么。司马师招募死士,羊徽瑜还在廷尉狱,天子都能不计前嫌,录用羊耽父子,你又何必担心。” 王肃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他明白夏侯氏的意思,但他就是不甘心,不愿意像羊耽一样,为了家族的前程主动向天子屈服。 东海王氏毕竟不是泰山羊氏。他的父亲王朗是弘农杨氏门生,他的母亲更是弘农杨氏子弟,门第之高,不亚于泰山羊氏。 当初他娶羊氏为妻时便是门当户对,等到大魏建国,父亲王朗成了大魏开国重臣,门第已经隐隐超出了泰山羊氏。有父亲的余荫在,只要他不主动惹事,为司马懿父子求情,天子就不能奈何他。 对羊耽的举止,他表示不耻,不屑,又岂肯效仿? 可是他也清楚,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天子虽年轻,手段却很老辣。除了在高平陵杀了司马师、王观等人,又逼着司马懿杀了三千死士之外,一直没有再杀人。就连司马懿父子都只是软禁,没有诛杀,以免引起激变。 两个月下来,群臣的紧张不安渐渐平复,天子才开始慢慢收紧绳索。 贾充、嵇喜等寒门子弟得到重用,就是天子在向世族示威,逼世族让步。羊耽承受不住压力,率先屈服,王基紧随其后,之后会有更多的世族选择向天子效忠。 不肯屈服的世家,会被天子无情的抛弃。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三十年前,曹操肇立魏国的时候,就是采用这样的手段,荀彧因此而死,而他的父亲王朗却选择了顺应形势,效忠新朝。 就连杨修被杀,王朗都选择了沉默。 想到杨修,想到弘农杨氏,王肃不由得一声叹息。 一转眼,又是三十年。 曾经名扬天下的弘农杨氏,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 东海王氏要重蹈弘农杨氏的覆辙吗? “富贵于我如浮云,经义却是圣贤之业,不可辜负。”王肃慨然道:“夫人,你找人问问天子对经学的态度。何晏去北军做了教习,天子停了侍讲,怕是要荒疏了学业啊。” 对王肃的小心思,夏侯氏心知肚明,却不说破,点头答应,心情莫名的兴奋起来。 王肃突然对她这么客气,本身就是朝廷掌握了局面所致。正如二十多年前,先帝在位,皇权稳固,王肃娶她为续弦。 如果说有所不同,就是那时候夏侯氏仰望东海王氏,还要厚着脸皮,逼着她嫁给王肃为续弦。如今天子亲政,王肃为了求她出面斡旋,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向她请求。 夏侯氏与天子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抱着这样的心态,夏侯氏开始了奔走。 为王肃,更为她自己。 —— 张缉匆匆走进了昭阳殿。 曹芳站在廊下,看着张缉走进来,露出欣慰的笑容。 张缉这段时间辛苦了,来回奔波数千里,虽然遇到了不少挫折,终究还是功德圆满。 张缉在廊下站定,一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王基,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王基之前不肯应征,现在却主动出仕,正是京师形势变化的一个象征。他一路走来,已经多次听到相关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撼。 “侍中臣缉,见过陛下。” “张卿辛苦了,快上来。”曹芳招招手,亲热地一指旁边的王基。“你们是老朋友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张缉笑着点头,上前与王基见礼。 两人心照不宣的笑笑,王基就退下了。 他心里有数,虽说自己受天子信任,却不能和张缉相提并论。张缉一回京就来请见,必有要事,不是他可以参与的。 张缉登堂,在天子面前就座,开口便道:“陛下,臣不辱使命,见过虞妃了。” 曹芳大喜。“她有什么要求?” “自然是天子生母应有的要求。”张缉嘴角挑起一抹浅笑。“长乐宫修成之日,便是虞妃还朝之时。当然,如果河内虞氏子弟能够随陛下一起迎接,那就更好了。” 曹芳哑然失笑。 虞妃真是狮子大开口,一点也不客气啊。 不过这也正常,女子入宫不为了家族的富贵,难道是为了爱情? 只要他给得够多,别说让虞妃认领这个能带来无限好处的身份,让虞妃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 第130章 知恩图报 “这都是应有之义,不必赘言。”曹芳挥了挥袖子,淡淡地说道。 既然认虞妃为生母,尊虞妃为皇太后,建长乐宫、封河内虞氏子弟官职都是应该必须做的事,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就算虞妃不提,他也要给。 唯一的麻烦,就是虞妃是被先帝贬入冷宫的,要找到合适的理由,才能将虞妃从邺城冷宫迁出来,送入长乐宫里去。 考虑到这也是为江山社稷,想来先帝不会反对。 他的在天之灵看到了郭太后的所作所为,想必也为当初的决定后悔吧。这是受到宠爱,由犯官之后一跃成为太后的女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居然和司马懿父子勾结,要废掉他亲自选定的嗣君。 是可忍,孰不可忍。 “永宁宫那边,还要有劳张卿解说。” 张缉拱手施礼。“请陛下放心,臣已有定计。此间事了,臣立刻赶回陇右,安排行间益州的具体事宜。” “辛苦张卿。”曹芳非常满意。“你去陇右后,除了安排行间的事,也要留心陇右形势,随时向朕汇报。若有人才,及时推荐。要收复凉州,就要先收复凉州的人心。” “陛下高瞻远瞩,国家之幸。” 张缉很满意。 天子虽然年轻,却很沉稳,看问题也有高度,知道凉州对朝廷的意义,这是很难得的。 相比之下,曹爽、夏侯玄等人对凉州的关注都不够,或者流于表面,没有落实到行动上,以致于陇右被司马懿、郭淮等人把持,更是直接导致了正始五年伐蜀的惨败。 “陛下,臣听说燕王接到了陛下诏书,即将入朝?” “是的。”曹芳也不瞒着,将招燕王夫妇入朝的原因说了一遍。 “恕臣冒昧,就算天师道众知道炼硝石的办法,恐怕也不会顺利。一来相隔日久,只怕老人遗存不多。二来他们熟悉的硝石大多在益州,在平定益州之前,陛下都无法从中受益。万一走漏消息,反倒可能成为益州负隅顽抗的底气。” 曹芳眉头微皱,心中一紧。 这倒是他之前没有考虑到的问题。不得不说,还是张缉经验丰富,思维缜密,想得比他更远。 好在他知道火药的重大意义,至今没对任何人说过。 包括张昭成在内,都只知道他炼硝石是为了粮食增产,不知道炼硝石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火药。 “朕知道了,会严守秘密。” 曹芳挠挠头,觉得张缉这样的大臣还是太少了。既有经验,能办事,又忠诚可靠。 他甚至想把张缉留在洛阳,专门负责秘密事务。 最近的洛阳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不知道多少人在私底下串联。他在宫里,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急需张缉这样的人做他的耳目。 大魏人才很多,忠心……一言难尽。 “张卿,趁你在京,陪朕去看望一下杜恕吧。” 张缉欣然从命。 京兆杜氏虽然渊源久远,但家道中落已久,和他冯翊张氏一样属于寒门。杜恕的父亲杜畿和他的父亲张既交情也不错。天子重用杜恕父子,对整个三辅的寒门都有利,至少是一个榜样。 冯翊张氏也不例外。 曹芳随即命许仪、典震准备出宫。 —— 杜预匆匆走进了家门,径直来到后院,三步并作一步,一跃上堂。 躺在床上的杜恕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吃了一惊,掀被下床,脚刚落地,杜预就冲了进来。 “阿翁,陛下要来了。” “陛下?”杜恕扶着榻沿,身体半蹲,愣住了,一动不动。 “是的,我刚接到陛下诏书,陛下要亲自来探视阿翁的病情,可能还要……”杜预咽了一口唾沫。“还要亲自提亲。” 杜恕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之前杜预就说过,天子有意赐婚,并打算亲自上门提亲。他倒不是怀疑杜预吹牛,但他始终觉得这只是天子摆出的姿态而已,不可能真做。 虽说尚公主并不是任何人都趋之若骛,但公主不愁嫁却也是事实,尤其是对他们京兆杜氏这样的门户来说。赐婚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哪怕奢望天子亲自上门提亲。 万万没想到,天子真的要来了。 “当真?”杜恕瞪圆了眼睛。 “阿翁,这样的事,儿子岂敢妄言?”杜预哭笑不得。他理解父亲的心情,刚刚扫到口谕,让他先回来准备的时候,他也不相信。“阿翁还是抓紧时间更衣吧,我出去洒扫庭院,天子很快就要来了,不能乱糟糟的,让人看了笑话。” “说得对。”杜恕一跃而起,身手矫健,一点也不像卧床多时的病人。 杜预看在眼里,也是吃了一惊。 他知道杜恕这段时间恢复得不错,看到这一幕,还是很意外。 时间紧迫,杜预来不及想太多,立刻出了门,安排奴婢打扫卫生,老仆去采买一些酒食,自己则拿起扫帚,扫起院子来。 他的祖父杜畿死得早,父亲杜恕在外为官,虽然俸禄不少,可是要维持一家人生活也不容易。加上他的叔叔杜理、杜宽先后英年早逝,筹办葬礼花了不少钱,如今经济情况并不宽裕,家里也养不起太多的奴仆,只有几个洗衣做饭的粗婢、老仆。 天子将至,他不得不亲自洒扫庭院。 父子俩忙了一阵,总算将家里收拾干净。 杜恕面色红润,额头全是汗珠。杜预见了,心中不安,让杜恕去休息一下,养精蓄锐。杜恕眼睛一瞪,挥挥袖子,声如洪钟。 “乃公不累。不仅不累,而且精神抖擞,就算是待会儿陛下让我统兵出征,我也能够胜任。” 杜预哭笑不得,顺口说道:“阿翁,如今天下太平,边郡安定,哪有战事。” “胡说!”杜恕厉声喝道:“吴蜀未平,北疆又有胡虏侵扰,如何敢说太平?天子夙兴夜寐,你身为臣子,不知为君分忧,竟能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如何对得起天子对你的赏识?” 杜恕越说越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吓坏了杜预。 杜预连忙请罪,再三表示自己只是一时失言,绝对没有掉以轻心的意思。这段时间在宫里,他和马钧等人一样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报效天子的知遇之恩。 杜恕这才消了气,指着杜预,厉声喝道:“跪下。” 杜预不敢怠慢,连忙跪倒在地。 杜恕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武皇帝信任你的祖父,委以河东十六年。你的祖父陶河试船,以身殉职,文皇帝为之垂泪。乃父为人抗直,与同僚不睦,若非先帝宽容,早已斧钺加身。如今天子又如此器重你我父子,我京兆杜氏三代荷国恩之重,天地可鉴,只有赴汤蹈火,以报天子。将来有一丝不忠之处,就算天地放过你,我也不会宽恕你。” 第131章 宾客如云 杜预不敢怠慢,郑重地向天起誓。 杜恕这才缓了颜色,扶杜预起,又语重心长的交待了两句。“京兆杜氏传承两百余年,却以法律着称,不为诸生所重。如今行九品中正,以门第为高,京兆杜氏难入上品。你纵有惊世之才,也难有用武之地。能得天子赏识,是你的造化,万万不可错过。” 杜预连连点头,又道:“阿翁,我观天子之意,似乎对九品中正有所保留。” 杜恕一愣,催杜预详细说说。 杜预说,他虽然入职时间不长,但经常与天子见面,知道天子重实才,忌虚言。他几乎从不主动召见儒者,擅长经学的何晏被他安排到北军做教习之后,一直没有挑选新的侍讲。平时所言,虽然也常有玄妙之义,却与名士们喜欢谈论的三玄、易理没什么关系。 偶尔谈及九品中正,他也没什么好的评价。 杜恕听了,神情凝重起来。 杜预不解。 杜恕对九品中正制一向不满,认为这是世家有意为之,难称公平。此刻得知天子不喜九品中正,理论欢喜才对,不曾想杜恕却忧心忡忡。 杜恕叹了一口气。“元凯啊,你还年轻,不知道山东世家势力之大。即使是天子,亲政未久,根基未稳,也不宜轻举妄动。想当年,先帝即位后,欲至尚书台校文书,为尚书令陈矫面折,终生引以为耻。如今高平陵之变尚未平息,血脉传言未止,随时有可能再起波澜,岂是非议九品中正之时?” 杜预恍然,连连点头,表示会选择合适的时机进言。 父子俩正说着,外面有人大声说话。 “杜务伯,王肃奉诏来访,可否一见?” 杜恕吃了一惊,看向杜预。 杜预也愣住了。 他只收到天子口谕,说要到他们家来看看杜恕,却不知道太常卿王肃也会来。 说话间,王肃已经走了进来,满面笑容。 杜恕父子不敢怠慢,杜恕走到阶下,杜预快步上前,向王肃行礼。 王肃摆摆手,打量了杜预两眼。“务伯有佳儿,可喜可贺。只是天子万乘之躯,出行是大事,岂能随便?我身为太常卿,不请自来,为天子前驱,打扰之处,还请务伯见谅。” 杜恕听了,面皮发烫,心中恼怒,却无可奈何,只得上前见礼。 “多病荒悖,让太常见笑了。失礼,失礼。” 王肃微微一笑,故意装听不出杜恕的疏远,挥挥手,命随行的掾吏四处查看了一下,准备相关的物品。 他今天入殿奏事,听虎贲郎说天子要驾临杜家,不敢怠慢,立刻请诏进谏。 他倒不敢谏止,只是提醒曹芳,出宫有出宫的礼仪。哪怕是只是出宫门一步,也不能太随便,该有的仪式一定要有。否则不仅有损天子威严,也会让杜恕遭人非议。 曹芳接受了他的建议,让他先来杜恕家安排。 王肃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杜恕父子,而是向天子证明自己的价值。对杜恕的态度,他根本不在乎。 京兆杜氏本是刀笔吏出身,不通礼仪有什么好奇怪的。传出去,别人只会笑话他们,不会笑话他王肃,反倒会赞扬他辅佐天子有功,没有乱了规矩。 太常寺的掾吏四处查看了一番后,确认没什么有碍观瞻的地方,王肃让他们退到门外,自己给杜恕父子交待相关事宜。 杜恕心中不快,却只能忍着。 他在宫里做过散骑黄门侍郎,岂能不懂这些礼仪、程序,王肃这就是故意的。但王肃是太常卿,又是奉诏而来,他不爽也只能忍着。 王肃还没说完,光禄勋羊耽也匆匆赶来。 光禄勋掌宫中郎卫,虎贲、羽林皆在其列。天子出行,他也应该跟着。 见王肃在,羊耽有些尴尬。 两人算是亲戚,平时却不算亲近。一是因为王肃的发妻羊氏已经逝世多年,两家走动不多。二是两家都觉得自家门户更高一些,对方是高攀,谁也不服谁,暗地里较劲了许多年。 如今羊耽迫于形势,向天子效忠,内心却觉得有些丢人,见到王肃,也没有了之前的清高。 王肃也有些尴尬。 他是看不起羊耽,却也有自己的麻烦。 他的女儿王元姬还等着他去救,除了让妻子夏侯氏动用皇亲国戚的关系之外,少不得也要羊耽帮着美言几句。羊耽本人也就罢了,羊耽的妻子辛宪英却出身颍川辛氏,影响力不小。 两人尬聊了几句,王肃退下,羊耽接替了他,与杜恕交待一些要注意的事项。 比起对待王肃,杜恕对羊耽要客气得多。 原因也很简单,他入仕的时候,父亲杜畿已经殉职,没人指点,是侍中辛毗照顾他,提携他,让他度过了最初的困难。 仕途规矩多,宫里规矩更多,没有长辈指点,随时可能犯错。 杜恕性子虽刚直,却是个懂得感恩之人。辛毗对他的恩情,他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没机会报达。 毕竟颍川辛氏门户比京兆杜氏高多了,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 羊耽也清楚这一点,趁此机会,委婉的转达了辛宪英对他的问候。 杜恕心知肚明,表示感谢。 羊耽这么积极,自然是看到了他们父子受天子器重,希望他能在天子面前为羊徽瑜说几句话。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羊耽是不可能主动登他门的。 就算天子出巡,羊耽也可以安排一个属下来交待一下,甚至直接交给武卫将军。 光禄勋早就是虚职,有他没他一个样。 羊耽刚交待完,太仆卿庾嶷又来了。 天子还没到,九卿接二连三的来了好几个,杜家的小院子都快站不下了,后来的只好站在门外等,队伍一直排到里门外,地位低的干脆连里门都进不来。 杜恕见状,感慨万千。 若非天子驾临,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荣耀。大魏定都洛阳三十年,他也在洛阳住了三十年,登门拜访的客人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 人来人入的喧闹之中,他反而沉静下来,由杜预接待骆驿不绝的来客,接洽相关的事宜。 这也是给杜预一个锻炼的机会。在这种形势下,就算杜预犯了错,也没人敢计较他,只会热情的提醒他,指点他。 杜恕正好可以朕出时间,养精蓄锐,等待一会儿与天子见面。 弹指十余年,他已经快记不得天子的模样了。 第132章 温水煮青蛙 曹芳到达杜家时,里门内外已经戒严,加之里门太窄,车驾无法进入,曹芳只能下车步行。 看着两侧排列整齐,严阵以待的郎官、虎卫,再看看道路两侧家家户户关得铁桶一般的大门,曹芳切实的感受到这次出行的荒唐。 扰民了。 杜恕父子对他的到来感激涕零,那些被严令待在家里,不得出门一步,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杀的百姓此刻对他只怕是怨声载道。 在他到来之前,他们已经被封在家里大半天。要等到他离开之后,禁严才会解除。一来一去,几乎就是一天时间,有些人的生计可能会被耽误。 怪不得王肃刚才说乘舆不可轻行,还是有些道理的。 只不过王肃说的道理和他的道理未必相同。 来到杜恕家,杜恕父子已经在门口等着。见曹芳到了,赶上来施大礼,一揖到底。 “平身。”曹芳打量了杜恕两眼,笑笑。“杜卿气色不错,看来是真的康复了。” 杜恕感激不已。“谢陛下关怀,臣感激不尽,没齿难忘。” 曹芳摆摆手。“进去说话吧。在外面站着,气氛太紧张了。” 杜恕会意,一边请曹芳进门,一边说道:“陛下言重了。虽说有些不便,能得天子驾临,里中百姓与有荣焉。稍后臣置酒,请他们共饮,分沾陛下恩泽雨露。” 曹芳哈哈一笑,觉得杜恕说得也对,总算释怀了些。 说到底,他还是个平民出身的普通人。对世家大族可以痛下杀手,对普通百姓却做不到视如草芥。 杜恕话音未落,陪在一旁的王肃就说道:“陛下爱民之心,当载于史册,为后世之君典范。” 曹芳充耳不闻,当没听见。 从王肃主动请诏,要来打前站,他就觉得王肃过于热情了,必有所求。 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王肃想低头示忠,救女儿王元姬,却又撕不下面子,只会曲线救女。 王肃的夫人夏侯氏四处托关系的事已经传到宫里,他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王元姬的生母出自泰山羊氏,本非夏侯氏所生。夏侯氏与王肃关系也一直不太和睦,现在却为王元姬奔走,王肃是真的急了。 王肃年过半百,四子二女,最有出息的还就是长女王元姬。当初将王元姬嫁给司马昭,自然是看中了司马懿拒蜀有功,是朝廷不可或缺的重臣,富贵为人臣之极。司马昭虽是司马懿次子,却也早早封侯。王元姬嫁给司马昭,不仅对她自己,对整个家族也有好处。 万万没想到司马懿举行政变,而且败了,如今父子为阶下囚,王元姬也被连累了。 好在王元姬才三十三岁,如果能救出来,再选一个夫婿嫁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王肃急,曹芳就不必急,可以吊着王肃,熬一熬他。 进了门,拾阶登堂,曹芳与杜恕在堂上就坐。 堂上的空间太小,坐不下太多人,王肃、羊耽等人只能在走廊下站着。 张缉也在其中,不显山不显水。 曹芳看看四周。“卿父子一直坐在这里?” 杜恕解释了一下。 他原本不住在这儿,有一座大一点的宅子。只是最近几年家里接连遭逢不幸,花掉了太多钱,只好将原来的大宅子卖了,换了一座小宅子。 当然,原来那座宅子虽然大一点,也大不到哪儿去。 从杜畿开始,杜家父子就不是擅长经营的人,与同僚的也一直谈不上亲密。除了俸禄之外,也没有什么收入。 曹芳抚膝而叹。“怪不得朕登台而望,找不到你家。” 杜恕一头雾水,不知道曹芳在说什么。 廊下的王肃、羊耽等人听了,却吓出一身冷汗。 天子登台而望,寻找城中大臣的住宅? 那以后进谏的时候要小心一些。 钱财可以藏起来,房子藏不起来啊。自己住着豪宅大院,却要天子勤俭节约,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天子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天子知道了,万一当着大臣的面反咬一口,可就丢脸了。 这样的事,天子是干得出来的。 有城府的时候,天子很沉得住气。没城府的时候,天子也会在朝堂上与大臣对骂,形如泼皮。偏偏他还有理,经常搞得大臣下不了台。 羊耽和王肃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有同戚。 曹芳虽在堂上,眼睛的余光却看着廊下的诸卿,将羊耽等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禁暗自冷笑。 这段时间,他有事没事就登台而望,又让郎官们帮着打听,大臣之中谁家的房子最高大,谁家的房子最豪华,他大致有数。 羊耽、王肃等人虽然不算最出格的,但也不是他们号称的那么清廉。泰山羊氏悬鱼太守的名声早就没了,只剩下记忆而已。 随着世家实力的膨胀,西晋之初的豪门斗富之风已经初现端倪。如果不能扭转这个形势,任由贫富分化进一步扩大,大魏国将不国,更别提建功立业了。 当然,这件事要慢慢来,温水煮青蛙,不能急。 急了,青蛙会跳,甚至连锅都打翻了。 录用杜恕、贾充、丁谧等人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拉拢寒门,夯实政权的基础,才有和世家斗的实力。现在只是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不要太猖狂。 朕虽然年轻,却不是那么好骗的。 “朕查过杜卿的履历,杜卿做过御史中丞?”曹芳和颜悦色。 杜恕有点惭愧。“京兆杜氏也律学传家,并非诸生,后来才研习经学。” 从光武帝重儒术开始,经学才是入仕正途,人人以诸生自诩。杜恕也不例外,只是不敢在王肃这样的经学大师面前自称诸生,更不敢在天子面前自吹自擂。 曹芳轻拍膝盖。“律学、经学,各有千秋,也没什么不好。卿既通律学,又通经学,比起纯儒更适合治国理政。朕这次来,就是想请卿出山,担任司空,并主持高平陵相关事宜的处理。” 杜恕吃了一惊,张了几次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廊下的肃等人听得清楚,互相看了两眼,也震惊不已。 天子要拜杜恕为司空? 杜恕之前官至二千石,甚至还没有担任过九卿之类的职务,如今又是病免赋闲,岂能直接拜为司空? 天子对杜恕的恩宠实在吓人。 王肃按捺不住,转身走到堂前。“陛下,臣昧死敢言,拜杜恕为司空不妥。” 杜恕也离席而拜。“陛下恩宠,臣感激涕零,只是三公乃有德者居之,臣……” 曹芳伸手阻止了杜恕,淡淡地说道:“高平陵事变至今已满两月,案件审理还没完成。贾充虽通晓法律,终究经验不足。杜卿家传律学,又历仕多年,朕希望他能以司空之尊协助贾充,尽快完成案件审理,使有罪者罚,无罪者免,各安其命。太常觉得可否?” 听到高平陵三字,王肃顿时语塞。 现在反对杜恕出任司空,到时候再想找杜恕求情,饶女儿一条生路可就难了。 “陛下……知人善任,臣……附议。” 第133章 为我所用 看着王肃慷慨激昂的去,唯唯诺诺的回,站在廊下的张缉感慨万千。 天子不杀人,却比杀人更有利。 如果当初就杀了司马懿父子,朝中大臣只怕早就同仇敌忾,结成联盟,与天子为敌,怎么可能出现如此局面。 不杀司马懿父子,他们的姻亲就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比如眼前的王肃,以及羊耽,还有被夺了爵位,很久没露面的荀霬。 天子的手段如先帝一般高明,而且更沉得住气,蛰伏十年,终于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一鸣惊人。 张缉畅想未来,壮怀激烈。 堂上,曹芳与杜恕谈笑风生,畅所欲言。 廊下,王肃、羊耽等人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京兆杜氏深受国恩,杜恕为人又刚直,被天子超擢为司空后,蒙受殊荣,必然全力以赴,比贾充更积极。高平陵案最后会审出什么样的结果,他们心里都没数。 司马懿一招不慎,将无数人带入了深渊。 不知不觉的,他们对司马懿多了几分怨恨。 —— 正始十年,三月下,曹芳颁布了一道非常重要的诏书。 拜杜恕为司空,并赐婚杜预,尚齐长公主。 如果说之前对羊耽的任命是对前朝遗老的安抚,如今对杜恕的重用就是告诉所有人,忠于大魏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天命在魏,你们要习惯这一点。 这样的例子,之前就有,比如丁谧,比如贾充。这些都是在汉末不起眼的寒门,随着大魏的兴起而光宗耀祖。但他们的资历不够深,官职不够高,名声不够响,远不如杜恕出任司空带来的影响力。 何况还有尚公主的殊荣加持。 曹芳还下诏,杜预大婚的那一天,所有在京的官员都必须去参加婚礼,在京的皇亲国戚则作为齐长公主的娘家人,一起进宫,为齐长公主送嫁。 简而言之,婚礼一定要热闹,要盛大,要体现出大魏君臣一心的和谐场面。 在诏书中,曹芳明确调整了司空的职能,将司法、监察的权力还给司空。 杀人这样的事,当然要由白手套来做,不能由天子亲自下场。 腾出时间后,曹芳展开了亲情攻势,依次召见在京的藩王、公主。 第一个奉诏入宫的就是刚从邺城赶来的燕王曹宇夫妇。 时隔十年,重回洛阳,曹宇心情非常激动。 他是看着曹芳长大的,一度险些成为辅政大臣,对曹芳有着特殊的感情。 随曹宇夫妇来的,还有他们的三个儿子,其中就包括曹奂。 看着曹奂,曹芳也有些感慨。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这个刚四岁的孩子将在十年后登基,在位六年,然后将大魏拱手让给司马炎。 这事不能怪他,当时司马氏已经得到了大量朝臣的支持,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又能做些什么。 别看的王导说起司马懿父子夺权的问题直言不讳,琅琊王氏也不是什么忠臣孝子,他的伯祖父王祥、祖父王览可都是西晋的开国元勋。 所以啊,读书人的话不能轻信,史书上的记载同样不能盲从,光鲜的文字下面藏着文人无行的嘴脸。 君臣见礼完毕,曹芳提出了一个设想。 他想将诸王从邺城迁到洛阳来,集中居住,并为诸王子办学。一方面,这是方便联络、增进亲情,另一方面,也是让宗室有机会参与朝政,为天子分忧。 当然,有一句话不能说,集中居住也是方便就近监管,以免被人利用。 至于以后会不会放宽管制,让宗室真正参与到朝政中来,看情况再定,反正主动权在他手里。 曹宇非常赞成。 在邺城十年,形同囚犯,这样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 能不能做官不重要,只要天子能给他自由,他就心满意足了。 与曹宇达成一致后,曹芳随即将话题转向曹宇的王妃——张琪瑛,询问有关硝石炼制的情况。 正如张缉事先提醒的,张琪瑛知道一些情况,但一来时间久远,记忆模糊。入魏之后,她深居简出,相夫教子,对教中事务并不清楚。二来她了解的硝石矿都在益州的青城山附近,帮助不大。 曹芳有些失望,却不沮丧。 他对张琪瑛说,硝石不仅能炼丹药,更能增加粮食产量,朝廷有意开展研究,并打算将这项事务交给燕王曹宇负责,希望燕王妃能够鼎力相助。 张琪瑛喜出望外,欣然从命。 傻子也知道,这是曹宇的天赐良机。不管官职有多大,能够带来的利益就非同小可,他们一家的生活条件都将因此得到极大改善。 仅是天子对他们夫妻的信任,就足以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望而止步。 得到了张琪瑛的支持,曹芳制造黑火药的事业就完成了一大半。黑火药的三大原料中,就是硝石的提炼麻烦一些,木炭、硫磺都有成熟的产业可用,最多是在制作工艺上要改进一下。 说到底,黑火药就和马镫一样,在技术上并没有太大的难度,需要的只是思路转变。炼丹家们早就可以发现火药,但他们努力的目标却是避免这种情况出现,而不是促成,致使从技术出现到推广实用拖延了几百年。 如果这个技术能早一点投入实用,北朝胡族的具装甲骑将无用武之地,骑士将提前退出历史舞台。 高谈阔论的儒生们手握利器而不知,甚至鄙视技术,活该被人暴捶几百年。 作为工业党的拥趸,曹芳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谈完了硝石的创业规划,曹芳又和张琪瑛聊了一些道教的事。眼下的天师道还处于被打压的状态,发展并不顺利,直到乱世来临,他们才迎来了迅猛发展,最终成为南派正宗。 曹芳对天师道感兴趣,张琪瑛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两人聊得很投机。 曹芳提了一个建议,天师教要想发扬光大,理论不能满足于《道德经》,实践不能满足于炼丹合散,而是要更进一步,将诸子百家的思想都融合进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配以实践检验,最后融为一炉。 这其中最有用的,就是墨家的学问。 墨家虽然已经没落,墨家的学问也没什么人研究,但墨家门徒在百工之中传承的不少。如果能将这些人集中起来,并重新审视墨家学说,发扬其中的有益成分,天师道才有可能成为利国利民的大教派,不排除将来登上大雅之堂,与儒学比肩。 张琪瑛怦然心动。 天师道从诞生起,就主要在底层百姓之间传播,不为士大夫所重。因为黄巾的关系,天师道也被称为米贼,向来是朝廷打压的对象,上不得台面。 如果真能如天子所说,成为真正的学术,与儒学比肩,那不仅天师道众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人,作为天师嫡系的张家也将成为声名显赫的大族。 面对这样的诱惑,她完全没有抵抗力。 第134章 防患于未然 三月末,一匹从东南而来的快马冲进了洛阳城,将一个好消息送到了曹芳的面前。 太尉王凌已经处理完了相关的事务,做好了移交兵权的准备,即将回朝,赴太尉之任。 曹芳反复看了几遍,确认王凌的奏疏中没有隐含其他的意思,王凌的确将就接受诏书,回朝担任太尉,才长出一口气。 他已经做好了出巡的准备,但他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仅仅是去了一趟杜恕家,就搞得兴师动众,不远千里的赶到寿春,不知道要浪费多少钱粮。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现在很穷,能省一个是一个。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曹芳先咨询了王基的意见。 王基与王凌共事多年,熟悉王凌的禀性。如果王凌有什么猫腻,就算能骗过他这个少年天子,也很难骗过王基。 看完王凌的奏疏后,王基很笃定的说,王凌是真想回来了,并无虚言。 从王凌的字里行间透露的来看,这应该有两方面的压力。 一是外部。到目前为止,东吴并没有大举入侵的迹象,王凌想立大功的心愿遥遥无期。 二是内部。诏书之外,王广多次写信劝告,并说服诸葛诞从中说和,此外还有毋丘俭虎视眈眈,甚至主动放弃了司空之职,王凌不能不考虑舆论。 内外夹击,王凌选择回朝接任太尉,无疑是最理智的选择。 曹芳听完,想了半晌,问了王基一个问题。 “卿以为江东会进犯吗?” “陛下,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王基从容说道:“孙权与吴会世家争斗,纵容两宫争立,两败俱伤,自顾不暇,主动来犯的可能性极小。” “他会选择哪个儿子为储君?” 王基沉吟良久。“孙和、孙霸都不可能,或许会在其他几个儿子中选一个快成年的。具体情形,臣离开安丰数年,已不太熟悉,等王凌回朝之后,陛下不妨垂询,以免偏颇。” 曹芳表示赞同。 以现在的情报收集能力和传递手段,想得到江东的真实情况是比较难的。况且孙权君臣狡诈,多次实施欺骗,就算收集到了情报也未必可信,更别说道听途说的东西。 在没有形成技术优势的情况下,他能做的就是先守好自己的边境,不给东吴君臣可乘之机,造成战略、战役级别的失误。至于战术层面,就只能信任前线的将领了。 他和王基也讨论过强化情报收集的事,却被王基劝退了。 开支太大,收益却非常有限,意义不大。 与王基取得一致后,曹芳先后与桓范、曹羲、钟会等人探讨王凌奏疏的真实性,以及后续的处理手段。这几个重臣的意见和王基几乎一致,都认为王凌的态度可信,应该立即安排毋丘俭前去换防。 钟会还提醒了一个问题:要注意诸葛诞,防止生变。 诸葛诞同样有强烈的功业心。 他之所以愿意出面劝王凌,未必就是为了王凌,更可能是为了他自己。如果朝廷只是由毋丘俭接替王凌,担任征东将军,负责东南战事,却对诸葛诞没有安排,他不可能满意。 诸葛诞能出任扬州刺史就是得到了曹爽的支持,在没有结案,朝廷对曹爽的处置还没有明确的情况下,更要考虑诸葛诞的心态,防止他出现误判。 王基、桓范也表示了类似的担忧。 曹芳深以为然。 经过反复考虑,他给毋丘俭写手诏,嘱咐毋丘俭与诸葛诞好好相处,不要急于求成;同时拜诸葛诞留在京城为质的长子诸葛观为侍中,以安诸葛诞之心。 —— 一天的朝政之后,曹芳走进了昭阳殿东侧的小院。 司马昭站在门口迎接,神情沮丧。 被软禁了两个多月,看不到一点脱困的希望,他的心情越来越低落,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 如果不是王元姬不时劝解,而且看得紧,他或许已经吊死在厨房里。 曹芳进了门,身后除了两个全副武装的虎贲,还有五兵尚书王基。 王基入职一个多月,这是第一次随曹芳来见司马懿。 看到王基,司马昭吃了一惊,随即心生狂喜。 严格来说,王基也是司马懿的故吏。天子带着他来,也许是透露了要宽恕他们父子的意思,曙光就在前头。 司马昭一下子兴奋起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热情地为曹芳引路。 曹芳进了门,一眼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王元姬,脚步顿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容,拾阶登堂。 司马懿站在阶下,拱手相迎。 看到王基的那一刻,司马懿眼神微缩,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躬身向王基施礼。 王基不卑不亢的还礼,然后扶着司马懿上了堂,在曹芳两侧落座。 司马昭、王元姬赶了过来,摆布酒食。 曹芳笑道:“太傅,你的自传,朕已经看完了,受益匪浅。只是其中有些细节不太明了,今天带着五兵尚书来,当面向太傅讨教。” 司马懿躬身还礼。“能对陛下有所裨益,老臣受宠若惊。” 曹芳也不客气,取出司马懿的自传,就其中的疑点向司马懿提问。 经过两个多月的口授,司马懿已经完成了自传,对自己的一生做了回顾。大部分情况与曹芳了解的相同,不同之处也有,基本都是后世对他们父子的粉饰和掩饰所致。 如今司马懿沦为阶下囚,自然想不到那些,也不敢,只能如实书写,最多有所隐讳,不是避而不谈,就是避重就轻,或者含糊其辞。 曹芳要追问的,就是那些含糊不清的事情。 具体而言,有三件事: 一是太和二年,曹休率部讨吴,司马懿作为中路军,本应该出江陵,牵制陆逊,为何迟迟没有进军。 二是太和四年,曹真伐蜀,司马懿作为辅助,由东三郡溯汉水而上,本应该去汉中,与曹真汇合,并接应曹真出子午谷,为什么会出面在汉中以南的朐忍。 三是正始五年,曹爽伐蜀,司马昭作为征蜀将军,率部出洛谷,驻扎在兴势,究竟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他作为前锋,遭到蜀军的攻击没事,曹爽率领的中军却遭到了蜀军的阻击。 曹芳话音未落,司马昭的脸色就变得苍白,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也坠到了谷底。 这三年事都是他们父子不可言说的隐秘,一旦公开,任谁来了,也无法为他们开脱。 天子这是要先毁掉他们父子的战功和荣誉,再进行清算啊。 怪不得他要带着王基来。 有王基在,他们就算想辩解,也无法骗过王基,只会加重自己的罪行。 第135章 再也不见 曹芳不是儒生,不喜欢道德绑架别人。 所以司马懿争权夺利,他可以理解,诸葛丞相也争权夺利。只要是政治人物,就不可能脱离权和权的争夺,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政治人物,应该去做隐士。 但什么事都有底线。 为了自己的利益坑队友,甚至不惜伤害集体利益,就超越了底线。 比如李严。 司马懿三次坑队友,间接导致了曹休、曹真的病死,直接导致了张合阵亡。而由他的儿子司马昭执行的那一次,则导致了大魏在凉州人心尽失,间接帮助了姜维。 这都是曹芳不能容忍的恶行。 在他心目中,司马懿祖孙三代之所以是千古罪人,不可饶恕,就是因为他们击穿了做人的底线。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他们。 之所以一直没有杀,只是不想过于刺激大臣,逼得他们抱团,给自己找麻烦。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当初在高平陵,他就会砍下司马懿的首级。 等了几个月,火候到了,大臣们被成功分化,终于可以收网了。 尽管如此,他也不能轻易下令杀人,要先搞清楚司马懿的功与过,追求一个名正言顺,以便争取中间派的支持。 至于反对派,倒不必在意。 不管他怎么做,只要不遂他们的愿,他都是暴君。 司马懿安坐不动,眼中却露出一抹释然。 该来的总会来。 他入仕多年,前后侍奉曹操、曹丕、曹睿以及面前的曹芳四代君主,自然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当君主要毁掉你的名声时,意味着他就要下死手了。 从住进这个院子的那一天起,他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之所以委屈求全,除了一丝不甘之外,更多的是想为子孙争取一点活命的希望,而不是为自己。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 “陛下,老臣德行有亏,罪无可赦。只是族中子弟大多年幼无知,亦未曾参与老臣父子的逆行,还请陛下垂怜。” 曹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司马懿这是和他谈条件了。 他可以死,但不能族诛,更不能将河内司马赶尽杀绝。 这当然不完美,但这就是政治。 司马懿坑队长是私德,高平陵政变是党争,目前还无法将他们父子定性为谋反,唯一抓手就是矫诏。郭太后那个笨女人又承认了诏书是她所颁,等于为司马懿背了锅。 考虑到司马懿拒蜀伐辽的显赫战功,非要灭司马懿满门是不现实的。 至于灭族,那就更不可能了。 司马懿的兄长司马朗可是大魏忠臣,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还是武皇帝曹操的举主。司马氏兄弟没分家,真要灭族,司马朗的子孙也不能放过,司马防会直接绝后。 这显然已经超过了司马懿的罪行,很难得到其他人的认可。 这笔账,曹芳已经盘算过很多次,也和几个信得过的近臣讨论过,包括刚刚上任司空的杜恕。 “太傅信得过杜恕吗?” 司马懿眉头微皱,抬起头,看着曹芳。 曹芳笑而不语。 王基说道:“太傅有所不知,陛下刚刚下诏,任命杜恕为司空,兼掌法律,廷尉、刺史皆归其节制。” 司马懿恍然,沉默半晌。“老臣虽与杜恕不睦,却信得过他。有他主持审理此案,老臣无话可说。”他转身看向司马昭。“子上,取笔墨来。” 听到杜恕名字的时候,司马昭已经彻底懵了,浑身无力,瘫在了地上。 杜恕与司马懿不睦,这不是秘密。如今杜恕任司空,主审此案,岂能宽贷他们父子? 面对司马懿的吩咐,司马昭不肯反驳,只能用目光哀求。 司马懿眉头皱得更紧,眼中也越发失望,随即将目光转向了王元姬。 王元姬起身,到书房取来笔墨,执笔在手,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司马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开了口。 “老臣懿再拜……” —— 月上中天,曹芳走出了小院。 王基跟在身后,手里捏着司马懿口授、王元姬执笔的供认罪。有了这份供认状,司马懿父子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 这是曹芳和司马懿达成的默契。 司马懿认罪伏诛,曹芳只杀直接相关的人员,不殃及无辜,更不会断司马氏血脉。 当然,与司马氏有关的姻亲也不会受到影响,泰山羊氏、东海王肃、颍川荀氏都可以全身而退。可以想象,诏书一公布,想为他们求情的人也会识趣的闭上嘴巴,谁也不会自找没趣,主动惹火烧身。 天子虽然年轻,手段却很老辣,很难让人相信他才十八岁。 蛰伏的十年里,他都学了些什么?王基越想越不安,还有一丝庆幸。 亏得自己及时效忠,否则就错过这个机会了。 只要天佑大魏,能假天子三十年光阴,大魏必然一统天下。 曹芳停住脚步,转头看了一眼院门,一声叹息。 这是他与司马懿的最后一面,以后不会再见了。 他招手叫来了一个虎贲,让他转告许仪、典震,明天将司马懿父子送到廷尉狱,正式接受审判。 究竟怎么判,看杜恕和贾充的。 他说话算数,绝不横加干涉。这是给司马懿的承诺,也是给王基的承诺。 否则他不会带着王基来。 “王卿,你如果有什么话想和太傅说,可以留下。”曹芳举步向昭阳殿走去。“这几步路,不用你陪。” 王基却跟了过去。“陛下,臣与太傅无私交。” “是吗?”曹芳无声地笑笑。“朕可听说,太傅曾辟你为从事中郎。” “的确如此,但臣没有到任,就被先帝擢为中书侍郎。且太傅时为大将军,为国举才,也是公事。” 曹芳点点头,一声叹息。“是啊,官员为国举才,本是公事,却成就了私谊,着实令人不解。人皆有私心,即使是圣贤也做不到大公无私。可是公私不分,甚至公器私用,却是大忌。若不能矫正,焉可长治久安?” 王基赞同地点点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宏大,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 他入职月余,也清楚曹芳的脾气,说些大而无当的话并不能让曹芳满意,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解决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才是曹芳对他的期望。 在他们身后,小院里传出压抑的哭声。 那是心理崩溃的司马昭。 曹芳没有在意,步履稳健的向前走。 从此刻起,司马懿、司马昭都是过去时。即将开启的新时代中,不会有他们的身影。 第136章 反咬一口 “别哭啦。”司马懿厉声喝道:“你想激怒天子,收回成命吗?” 司马昭膝行到司马懿面前,伏在司马懿的的腿上,泣不成声。“阿翁,就这样结束了吗?你想想办法,求人帮忙。” “人人自危,还能求谁帮忙?”司马懿叹息着,伸出颤抖的手,轻抚司马昭的头顶。“仕途就是如此,生死荣辱皆在转念之间。既然做了铤而走险的计划,就要有满盘皆输的准备……” “这不是我的计划!”司马昭脱口而出,仰头看着司马懿,泪流满面。 司马懿一愣,沉默良久,幽幽一声叹息,轻轻推开司马昭,缓缓起身,走入西室,关上了门。 司马昭自知失言,也不敢再说,再拜而退。 王元姬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心里也掠过一丝失望。 她理解了司马懿的心情。 司马昭不是司马师,撑不起司马氏的野心。唯有退守,才有可能换取一线生机。一味求进,只会落得满盘皆输的可能。 回到东室,司马昭坐在榻旁,垂泪不已。王元姬准备好了洗漱的用品,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管。王元姬刚轻声提醒了一句,司马昭便暴怒起来,抬手将水盆打翻在地。 “少在我面前扮殷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父亲身为太常,肯定能保住你的性命。就算我死了,你依然可以改嫁,富贵无忧……” 王元姬也不辩解,捡起水盆,取来抹布,趴在地上擦拭溅得到处都是的水。 司马昭见状,更是恼怒,探身上前,一把将王元姬拖了过来,翻身骑在她的身上,扯开她的衣服,咬牙切齿的说道:“就算要死,我也不能便宜了你。” 王元姬也不挣扎,静静地看着司马昭。 司马昭似乎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突然冷静下来,被绝望夺去的理智又回到了身体。 “你……我……”他讪讪地挪开,双手抱头,抽泣起来。 王元姬坐了起来,掩好衣襟。“你知道阿舅为何不肯奋力一搏?” 司马昭停止了抽泣,一言不发。 王元姬想说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一直以来,他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就不能和兄长司马师相提并论。就连这次政变,父亲与兄长商议了很久,却一直瞒着他,直到事发前夜才告诉他。 这也是他觉得特别委屈的地方。 他不是主谋,却不得不跟着赴死。 “你想活命,并不难。可是你能忍受世人的唾弃,含羞忍垢,卧薪尝胆吗?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就算阿舅奋力一搏,创下基业,你守得住吗?” 司马昭不哭了,低着头,一动不动。 王元姬起身,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重新取来水,侍候司马昭洗漱。 司马昭缓缓抬起头,盯着王元姬。“夫人,如果我能忍呢?” 王元姬愣了一下,诧异地打量着司马昭。 她不是很明白司马昭的意思。 她之前说的是假设,是解释司马懿为什么不肯拼命。如今木已成舟,司马昭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眼中露出惊骇之色。 “夫君,你……” “没错,如果我甘愿忍受世人唾弃,主动出首,能不能换取一线生机?”司马昭紧紧的拽住王元姬的手。“长兄已故,诸弟尚未弱冠,诸子更是年幼,不能自存,我不能死,我必须活下去。” 王元姬嘴唇发干,咽了两口唾沫。 “你想出首谁?” 司马昭避开了王元姬的目光,嚅嚅地说道:“正始五年,曹爽征蜀,之所以大败,是我和郭淮同谋的结果。你刚才也听到了,天子对此耿耿于怀,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如果我能出首指证郭淮,天子能不能有饶我不死?” 王元姬还没说话,他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算天子不肯饶我,我也不能让郭淮独善其身。这些年,他得了我们父子多少好处,岂能置身事外,见死不救?” 王元姬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夫君不妨一试,再坏又能坏到什么地步呢。” —— 次日,司马懿父子被送入廷尉狱。 廷尉卿贾充先了解相关情况。 有司马懿本人的认罪供状在,案情基本清楚,只待走个过场,就可以结案。 就在贾充以为这件事终于可以结束的时候,司马昭提出申诉,要提供与正始五年征蜀有关的相关内情,以换取天子特赦免死。 贾充大喜,第一时间赶到狱中,和司马昭接触。 司马昭却不肯对贾充说,他要求见司空杜恕。 贾充大怒,本想派人打司马昭一顿,或者直接杖毙了,司马昭却对他说,天子对征蜀之事很重视,你如果阻止我申诉,将来会后悔的。 而且这件事和你贾家也有关系,你要不想惹麻烦,最好不要亲自过问。 贾充虽然恼怒,却也不肯留下后患,只得忍着性子,将此事汇报给杜恕。 杜恕很快就来了。 当着贾充的面,司马昭详细讲述了当年征蜀的详情,将当时担任前锋的前将军、雍州刺史郭淮如何与他同谋,避战纵敌,让曹爽陷于困境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贾充大惊失色,随即对司马昭心生感激。 贾家虽在河东,却与在太原的郭家关系一直不错。司马昭当时如果直接对他说这件事,他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为郭淮打掩护,他会冒欺君之罪。 不为郭淮打掩护,他将为世人唾弃。 现在司马昭直接向杜恕汇报,免了他的麻烦。 杜恕听完司马昭的汇报,不敢怠慢,立刻进宫,向天子汇报相关情况。 要想免除司马昭的死罪,非天子下诏不可。 曹芳听完汇报,也是惊呼活久见。他怎么也没想到,司马昭为了活命,会主动出首,指控当年的同谋郭淮等人。 在生死面前,他已经完全没了体面。 不过对朝廷来说,这倒是一个收拾郭淮的机会。 郭淮在后世名声不错,但那不完全是因为他个人的能力和品德。相反,郭淮是一个极其世故的官僚,仕途履历堪称多姿多彩。 郭淮是世家子弟,被举为孝廉,初仕即是平原府丞,成了曹植的家丞。 后来,他又被当时担任五官中郎将的曹丕看中,转为门下贼曹,再转丞相兵曹议令史,成了曹操的下属。再然后,他转入征西将军夏侯渊麾下,担任司马。 在此期间,郭淮就以门户之高,看不起夏侯渊,经常称病,不理事务。等定军山夏侯渊战没,他又生龙活虎的出来主持军事了。 如果不是他这个司马泡病假,并带动了一批人消极怠工,夏侯渊又何至于以征西将军的身份,亲自去处理鹿角这样的小事,为刘备所趁。 至于正始五年,他与司马昭同谋,坑曹爽、夏侯玄,后来又坑夏侯霸的事,就更不用说了。 只不过他依附了司马氏,这些事要么隐而不书,要么轻描淡写,没人敢去追究他。 如今形势不同,司马昭为了活命,主动把他咬了出来,曹芳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他正要将郭淮调离西线,好让夏侯霸上位呢。 第137章 无心之言 曹芳与杜恕商量后,接受了司马昭的条件。 只要他的指控属实,就可以免除他的死罪,包括他的几个儿子司马炎、司马攸。 当然,他们因司马懿的战功而取得的侯爵会被免降,从此成为庶人。 司马昭接受了这个条件,随即正式上书出首,指控郭淮等人。 消息一公布,朝野哗然。 大家都以为经过反复博弈,天子为稳定大局,罪止于司马懿父子,不会牵涉到其他人。谁也没想到司马昭会玩这么一出,直接将郭淮拖下了水。 尽管有人怀疑这是天子诱使,但没人敢明说。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曹爽伐蜀大败就是司马懿父子搞的鬼。郭淮作为司马懿的旧部,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仅凭司马昭一人,是搞不出那么大的风浪的。 只不过郭淮是世家子弟,与很多人都有交情,平时往来也不少。别说曹爽一手遮天的时候,他们默不作声,哪怕是司马懿父子沦为阶下囚,天子亲政,也没人出面揭发郭淮。 万万没想到,司马昭这个当事人跳了出来,反咬郭淮一口。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大臣们也只能私下里感慨甚至咒骂几句,没人敢为郭淮出头辩解。 反正王凌就要回朝了,到时候再说吧。 曹芳公开询问朝臣处理意见时,得到的是一片死寂。既没有人支持,也没人反对声音,个个装聋作哑。曹芳随即下诏征西将军夏侯玄,命他槛车征送郭淮诣廷尉,与司马昭对质。 其他几个人,比如曹爽当时的参军杨伟,本来就停职接受审查,现在则直接投入廷尉狱。一旦查实他与司马懿、郭淮等人有勾结,就不是循例免官这么简单了。 心情最复杂的是王肃。 原本君臣之间已经达成默契,他们不阻挠天子杀司马懿父子,天子饶羊徽瑜、王元姬等人一命。被司马昭这么一闹,又不知道会生出多少变数。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当初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司马昭这个蠢货? —— 司马昭为活命,不惜万夫所指时,曹芳却收获了一波好感。 经由燕王曹宇夫妇之口,朝廷将放松对宗室的管制,并给予一定的优先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开来。宗室大多在邺城,短时间内很难收到消息,那些嫁出去的公主们却大多在洛阳,第一时间收到这个消息,立刻激动了。 文皇帝曹丕苛待宗室,几乎是逼死了任城王曹彰、陈王曹植,是很多公主引以为恨的伦理惨剧。明皇帝虽然好一些,却也囿于形势,没敢真正放开对宗室的管制。曹氏子女名义上是皇亲国戚,尊贵无双,实际上连见一面都难。 如今天子亲政,终于转变态度,自然是好事。 即使公主们的生活条件变化不大,但以后能经常见到亲人,也是一项值得开心的事。 更何况天子还要给他们利益。 公主们很满意,并以行动来表示对天子的支持。除了纷纷入宫请见之外,更是为齐长公主曹洋的出嫁出谋划策。 先帝不幸,子女多夭,活到成年的只剩下曹芳和曹洋二人。曹爽主政时,一度传出消息,要将曹洋嫁给尚书仆射李丰的儿子李韬,让曹洋很是郁闷,却有苦无处说。 李丰是故卫尉李义之子,名声很大,但品德却不佳。最为人诟病之处,在于其兄弟依违于曹爽和司马懿之间,两面讨巧,被人称为游光。其次就是尸位素餐,占了位置却不办事,还利用制度的空子请病假。 台省有规定,病假满百日就要免职。李丰就每次只请十几天病假,然后去上几天班,接着再请假,前前后后好几年,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李丰如此,李韬的名声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将齐长公主嫁给这样的人,被认为是曹爽拉拢李丰的举措。先帝唯一在世的女儿竟成了他的筹码,自然很难让人满意。 如今天子亲政,将齐长公主嫁给了杜预这样的年青才俊,才是正确的选择。 由此可见,天子是懂先帝的,对齐长公主的婚事很用心。 很快,安阳公主进宫见驾时的一句“无心之言”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 安阳公主说,天子与先帝在东宫时的正妃虞氏有几分相似。 安阳公主是武皇帝曹操的女儿,嫁给了荀彧的儿子荀恽,与曹丕诸兄弟的关系都很好。因为这个原因,尽管荀彧被逼自杀,荀恽也与曹植交好,荀甝、荀霬兄弟却还是得到了曹丕的偏爱,仕途畅通。 有这样的身份,安阳公主的这句“无心之言”自然有相当份量。 虽然虞妃从先帝登基不久就被冷落到邺城,很多人根本记不得虞妃是什么样子,甚至没见过虞妃,可是他们愿意相信安阳公主的判断。 而且这也说得通。 先帝连丧数子,求子心切之后,趁着去邺城的机会与虞妃同房,生下孩子后又养在杀气最重的任城王府,四岁才迎入宫中,合情合理。 至于为什么不公布,自然是因为虞妃脾气不好,曾经顶撞过武宣卞太后。先帝敬爱祖母,不能原谅虞妃也可以理解。 反正道理都是人讲的,就算有人反对,没有证据,也没有谁会主动跳出来惹人厌。 于是,天子也许是虞妃之子的说法迅速发酵。 很快就有人上疏,请求天子到邺城去见虞妃,确认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则应该迎虞妃回洛阳,尊为皇太后。 哪有儿子称帝,生母却在冷宫的道理? 曹芳象征性的征询的几位老臣的意见。 老臣们都是人精,一看就知道这是天子导演的一场戏,谁也不会说破,纷纷表示赞成。 对他们来说,事到如今,把这个隐患解决掉,对大魏也是好事。 曹芳顺水推舟,命人去邺城迎虞妃,顺便通知在邺城的诸王一起到洛阳来朝贺。 天子亲政,他们本来也应该入朝庆贺的。 与此同时,曹芳投桃报李,恢复了荀霬的爵位,解除了禁锢。 他甚至接受了安阳公主的请求,免了荀霬妻子司马氏的罪,使其不受司马懿的牵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河内司马的婚姻网络太大,如果全部处置,牵连太广,引起的阻力也会很大。如今之计,他只能集中火力,先将参与政变的人清除掉,维护朝廷的尊严。 至于其他的,只能一步步来,以后再说。 第138章 从长远计 太常王肃走出了昭阳殿,下了台阶,站在已经有些灼人的阳光下,一声轻叹。 如释重负的同时,他又有一些失落。 女儿可以活下来了,有些东西却永远死去了。 他接受了天子的诏书,将前往邺城,代替天子祭高陵(曹操墓),并迎虞妃来洛阳,对天子的身份做最后的确认。 这只是个形式。 结果早就注定,不可能有任何意外,除非有人活得不耐烦了。 配合天子弄虚作假,绝非他所愿。做完这件事,以后他在天子面前就再也没有站着说话的勇气。富贵无忧,尊严扫地,从此只能匍匐在皇权脚下。 可是不这么做,女儿王元姬的命就没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能俯首听命。 王基从外面走了进来,与王肃迎了个照面。他看了王肃一眼,放慢脚步,拱手施礼,客套地笑了笑,与王肃擦肩而过。 王肃皱着眉,转身看了一眼王基的背影,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风水轮流转,如今是王基占上风了。 别看王基还只是一个五兵尚书,离九卿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天子行事不循常理,能让杜恕一跃为司空,超擢王基为公卿又有何难? 老臣们多多少少都受高平陵事变的影响,无力与天子对抗,君强臣弱,皇权已经失去了制衡,将来只怕非大魏之福。 王肃感慨着,出了宫,返回太常寺。 天子要他立刻起程,接虞妃到洛阳,参与百官朝贺。 再过半个月,天子亲政就满百日了。 —— 王基进了昭阳殿,来到曹芳面前,躬身行礼,随即送上一份刚收到的文书。 毋丘俭赶到寿春,与王凌完成了交接,正式接任征东将军,都督扬州军事。 曹芳松了一口气。 王凌顺利交出东南战区的兵权,他心里最后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王基提醒道:“陛下,王凌还朝,但东南军事隐患不少,不可大意。” 曹芳示意王基就座,慢慢说。 王基谢恩,接着说道:“王凌虽然交出了兵权,但是他在扬州十年,根基已固,诸葛诞是姻亲,令狐愚是外甥,更别说麾下诸将分据各营。如果不能安排妥当,征东将军很难做到如臂使指。一旦吴军来袭,很可能会遭遇挫折。” 曹芳深有同感。 将王凌调离扬州的确是一个重大成功,但远远还没到庆功的时候。 与朝堂上暗流涌动一样,各战区的矛盾、冲突也不小,而且更致命。天下未定,这些掌握兵权的将军们一旦起了异心,可就是丧师辱国的事。 “卿有何建议?” “留其次子王飞枭在扬州,统其旧部。” 曹芳有些犹豫。 王凌在扬州的影响力已经够大了,将王飞枭留在扬州,会不会对毋丘俭接收兵权造成更大的障碍?为了能让王凌回朝就任太尉,他已经付出了足够高昂的代价,连令狐愚都直接放了回去,留在兖州没动。 “陛下,王飞枭毕竟不是王凌,影响力不能和王凌相提并论,更不是征东将军的对手。留他在扬州,只会为征东将军所用,不会掣肘。且郭淮有罪,届时陛下赦免其妻王氏,王凌父子岂能不感激陛下,为大魏肝脑涂地?” 曹芳看了王基一眼,明白了王基的意思。 郭淮还没到洛阳,为他求情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了。借着安抚王凌父子的由头,先试探一下他的口风,要求赦免郭淮的妻子,然后再得寸进尺,要求赦免郭淮。 世家就是世家,盘根错节,谁也不知道哪儿会有联系。 曹芳说道:“司马昭指控郭淮,眼下还没有定论,赦免为之过早,反倒有先入为主的嫌疑。且王凌数子皆有才干,不唯王广,朕也一直想见见。等他们父子还朝,再论不迟。” 王基表示赞成,没有再说。 他知道天子虽年少,却很稳重,未必就有杀郭淮的意思,催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曹芳又和王基商量了一件事,如何处置牵弘的兄长牵嘉。 牵嘉是名将牵招的嗣子,在牵招去世后继承了牵招的关内侯爵位。牵弘被司马师招募为死士,固然有李胤的原因,却也和牵氏兄弟对朝廷的冷落不满有一定的关系。 牵弘被杀后,牵嘉除了循例上书请罪,并没有其他反应。 当时司马懿父子还没有定罪,曹芳也没有处理牵嘉的上书,一直拖着。如今大局已定,到了该给牵嘉回复的时候了。 不管怎么说,牵弘作为功臣子弟,又是禁军将领,应司马师招募,成为死士,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不做严肃处理,将来难免会有人效仿。 但牵招是本朝名将,对北疆安定有重要贡献。如果就此绝其后裔,也很难让人接受。 两难之间,曹芳一直无法决断。 他之前咨询过丁谧、钟会的意见。这两个人倒是统一,都建议严惩牵嘉,杀一儆百。 曹芳还做不到那么冷酷,也觉得没必要。 牵嘉兄弟其实掀不起什么风浪,最多被人当刀使。他要防范的是那些想当执刀人的世家,而不是牵嘉兄弟这样的刀。 相反,他更想将这样的刀抓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推到别人的手里。 王基提了一个建议:夺去牵嘉爵位,免为庶人,送去陇右戴罪立功。 牵嘉少年时随牵招在北疆作战,熟悉胡虏的作战习惯,也有一定的经验。如今虽然赋闲多年,底子毕竟还在,能够帮夏侯玄、夏侯霸稳定陇右。将来定了功,再恢复爵位就是了。 曹芳觉得这个方案不错。 既处理了,又没把事做绝,让牵嘉还有立功的机会,还能激发牵嘉的斗志。 说实话,这些功臣子弟躺在父辈的功劳薄上养猪,实在太可惜了,也不符合朝廷封爵的本意。 就像封王是为了藩护皇室一样,封侯同样是为朝廷寻找同盟。可惜这样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功臣子弟觉得这些都是他们先人挣来的血酬,与朝廷无关。 他们也不想想,如果朝廷没了,这些爵位也会化为乌有。 本朝会承认前朝的爵位吗?天真。 曹芳打算想个办法,给这些功臣子弟敲敲警钟,让他们振作起来,别把自己养废了,也辜负了朝廷封侯的本意。 与此类似的,还有宗室。 享受着最好的资源,却不能做出应有的贡献,最后反成了朝廷的负担,岂能长久。 这次召宗室入朝,他打算谈谈这个问题,理顺关系,为和平共处打好基础。 在此之前,他要和身边的亲信先拿出一个方案。 第139章 最后的体面 四月中,高平陵案审理完结。 主谋司马懿、司马孚、司马师处死,即刻执行。从犯司马昭因涉及郭淮案,暂时收押在廷尉狱。其子弟因司马懿功封侯者皆免为庶人,妻妾不问。 故太尉蒋济、故司徒高柔为司马懿所误,免爵,罚俸三年。 故太仆王观、故长水校尉郭芝附从,处死,子弟有爵者免爵,有官者免官。 其他人等,都做了相应的处罚。 蒋济、高柔诣阙谢恩,上书自免,天子下诏慰勉,留任太师、太保,赐居家静养,无须上朝理事。 处理很严厉,但真正的伤害不大,甚至被真正处斩的人都没有几个。朝野悬了三个月的心终于露回原处,从此可以安心度日。 但司马懿、司马孚奋斗一生,战功赫赫,最后一念之差,身败名裂,足以让无数人引以为鉴,也引起了无数人的议论。 与此相比,对曹爽的处理几乎没有关注。 曹爽辜负先帝信任,辅政十年,成绩不多,责任一堆,罪该处死。考虑到其父曹真功高,曹爽本人又是政变的受害者,主动上书自免,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扩大,赦其死罪,贬为庶人,并抄没家产。 曹真的爵位由曹羲继承。 诏书宣布的当天,王元姬就出了狱。 去接她出狱的是王肃的夫人夏侯氏。王肃已经在赶往邺城的路上,家里的事由夏侯氏主持。王元姬能得到这个结果,夏侯氏奔走有功,正式接管了王肃的内宅大权。 王元姬想去看看儿子,却被夏侯氏阻止了。 王肃临行之前留下话,王元姬必须和司马昭和离,以后不准有任何关系。至于那几个孩子,还是留给司马昭吧,他们可能是司马昭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王元姬没有说话,顺从地跟着夏侯氏回了王家。 与王元姬一起出狱的还有羊徽瑜以及司马师的五个女儿,她们被羊耽接回了家。 曾经人满为患的廷尉空了,紧张不安的洛阳城也安静了。 —— 夜深人静,几点灯火摇曳。 司马孚从昏睡中醒来,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四周安静得可怕。别说哭泣、吵闹,就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自己聋了。 缓缓坐起,背靠着阴冷的墙,环顾四周,他才发现相邻的监舍中已经看不到几个人影。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有脚步声传来,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挡住了光。 司马孚眯起眼睛,定睛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 他一声叹息。“贾廷尉,何必多此一举?我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还想……” “我不是来审你的。”贾充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有人上前,打开了牢门的铁锁。紧接着,又有人走了进来,简单的清扫了一遍,摆下三张案,又摆上丰盛的酒食。 司马孚眼神一紧,嘴唇抽了抽,却没说话。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比起生死,更让他意外的是案席的数量。 为什么是三? 他的疑惑没有维持多久,沉重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司马懿和卢毓走了过来。他们身上没有镣铐,衣服也算整齐,没看出有用刑的痕迹。 但他们的脚步依然沉重,沉重得仿佛肩上扛了一座山。 司马孚起身,到门口迎接,用目光问询司马懿。“兄长,子上呢?” 司马懿苦笑,摆摆手,却没说话,径直走进去,在正中的席上坐下。他伸手示意卢毓。 “子家,坐。” 卢毓也不说话,在司马懿的左手边坐下,整理好衣服,才对疑惑的司马孚说道:“别看了,子上不会来了,他不和我们一起走。” “他……” “他指控前将军、雍州刺史郭淮临阵纵敌,要等审理结束之后才能决定生死。”贾充含笑接过话题。“你们三位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天子体恤老臣,要给你们留点体面。今天这一顿酒,是天子感激你们多年来的功绩,为你们饯行。” 贾充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三位老臣的脸色,尤其是司马孚,心中充满快意。 虽然他和郭淮的关系极好,也担心郭淮的安危,可是看到这三个人此刻的震惊,他还是很满意。 为了这一刻,他一直刻意封锁消息。 对这三位经历过无数危险的老臣来说,死亡并不能让他们害怕,他们早就有心理准备。真正能让他们害怕的是自己人的背叛,是自以为是的道德崩塌,是后世子孙即将面临的灾难。 司马昭完美的承担了这个任务。 此时此刻,包括司马懿在内都懵了。 他知道司马昭想活,但他完全没想到司马昭为了苟活,会出现这样的狠招。 河内司马几十年积累的名声毁了,这比天子诛他们三族更可怕。 是什么时候的事?司马懿想不起来。 司马孚、卢毓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很清楚,司马昭虽然不如司马师有才干,却也是司马懿器重的儿子之一,参与了不少机密。当他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时,会让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浮出水面。真到了那时候,天子担心的就不是借口不够,而是借口太多,要仔细挑选,才能避免事态扩大。 当然,随着天子的地位稳固,他的顾虑会越来越少,那些证据都会变成绳索,绞死一个又一个触犯了他的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天子报仇呢? 他们看着司马懿,眼中充满绝望。 司马懿弓着腰,低着头,颤颤巍巍的端起一杯酒。“懿教子无方,惭愧,惭愧。” 司马孚、卢毓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一声长叹,端起了酒杯。 “这是天意,太傅不必过于自责。” 司马懿的嘴唇颤了颤,两行老泪涌了出来,落入酒杯中。他什么也没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司马孚、卢毓也含着泪,将杯中酒倒入口中。 司马孚喝得太急,手也有些抖,大部分都洒在胸前。 他抬起袖子,拭了拭嘴角,泣不成声。“兄长,九泉之下,我们该如何面对先父,面对伯达?” 司马懿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门外的贾充看在眼里,从随从手中接过三条白绫,扔在地上,仰天大笑,转身离开。 卢毓坐得最近,伸手取过一条白绫,反复摩挲了两遍,缓缓起身。 “仲达,叔达,你们兄弟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第140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子家,且慢。”司马懿叫住了卢毓。“黄泉路漫漫,一人走太孤单了,还是结伴而行吧。” 他伸手示意。“且饮酒,不要浪费了天子的一番心意。” 卢毓哼了一声。“这心意不要也罢。” “那涿郡卢氏还要不要了?” 卢毓一愣,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纠结了片刻后,恨恨地坐了回去,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重重的顿在案上,“咚”的一声,杯盘震动。 他可以死,但家族不能因此受牵连。 舍生取义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难。 他的父亲卢植当年面对董卓时能够不屈不挠,他现在面对天子却无法一步不退。董卓再凶残,控制不了涿郡,天子却可以一道诏书就将他的子孙甚至族人全部诛杀。 有参与政变,甚至是诽谤朝廷这个由头,别人想救他都不敢开口。 “子家,是我对不住你。这一世报不了,来世再报。”司马懿伸手轻拍卢毓的肩膀,叹息道:“有一句话,你听了或许会略感欣慰。” “是么?”卢毓笑了一声,充满嘲讽。 此时此刻,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能让他略感欣慰的。 “天子志向高远,有意重整军备,驱逐胡虏,恢复汉家边境。如能实现,你卢氏的祖茔可免于胡虏践踏。” 卢毓惊讶地看着司马懿。“仲达兄,你……” 司马孚也一脸惊诧,只是没说话。 到了这时候,司马懿还为天子开脱,是迫于形势,怕贾充在一旁偷听,还是发自肺腑的欣赏天子? 看司马懿的神情,似乎后者的可能更大。 “回城之后,天子几乎每晚都听我解说兵法,一天不落。”司马懿拿起筷子,夹了几根春韭送入口中,发出满足的叹息。“还是这素菜可口,天天吃肉,吃得我头晕目眩,肠胃不通,每次如厕都像受刑。” 卢毓略去了司马懿的报怨,直奔重点。“天子……每晚听你解说兵法?” 司马懿点点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这时候,我又何必骗你们?叔达,你是不是一直很遗憾,觉得我不应该轻易放弃?” 司马孚沉默不语。 “叔达,富贵在天,不可强求。”司马懿幽幽一声叹息。“我温县司马养德百年,方有子孙繁盛,先父生我兄弟八人,如今我有子孙几人?子元无子,子上虽有子,却大半夭折,能为嗣者,唯有安世一人。” 司马孚一声长叹,明白了司马懿的心情。 年过七十,看似子孙满堂,但后力不继的征兆已显。已经成年的两个儿子一个身死,一个不中用,孙辈则更是人丁单稀。就算他奋力一搏,侥幸成功,这功业也未必守得住。 多子多福。 宗族繁盛,就意味着天命有归。子孙多夭,就意味着德行有亏,受了天谴。 大臣们为什么对朝廷不肯归心? 曹丕、曹睿接连早夭,子孙稀少,甚至绝嗣,就是上天惩罚曹氏代汉的恶行。既然老天都不照顾曹氏,他们又何必在乎大魏? 同样的局面,已经悄无声息的降临在司马懿身上。 司马师无子,司马昭虽然有子,却也接连夭折了好几个儿子。 更何况,无论是能力还是影响力,司马昭都远远不及司马师。衰年丧子,司马师死于高平陵,对司马懿是一记重创。 “所以……兄长退而求其次?” “人力有时而穷,天命不可违。”司马懿举起酒杯,向司马孚、卢毓致意。“当年刘子扬曾称先帝有秦汉、汉武之姿,如今天子则有汉宣之忍、光武之仁,天意已明,你我又何必勉强,非要玉石俱焚,为吴蜀所笑?” 司马孚、卢毓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 哀莫大于心死。 司马懿早就没有了斗志,难怪可以如此平静从容。 司马懿呷了一口酒,沉默片刻,又笑道:“我扪心自问,虽德行有亏,杀戮太重,却也为大魏征战一生,建有微功。天子恩怨分明,或许能看在我这点功劳的份上,不绝我血食。如此,功罪皆有所偿,九泉之下,我见三祖,也能坦然了。” 说完,他将杯中酒饮尽,起身整理衣冠。 “叔达,子家,时辰不早了,起程吧。” “喏。”司马孚、卢毓躬身施礼。 —— 朝阳初升。 曹芳站在昭阳殿的廊下,看着灿烂的阳光照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贾充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司马懿、司马孚、卢毓三位老臣昨晚在狱中自裁,是天子的决定。他今天一早来汇报,却从天子脸上看不到半丝喜色,让他很是忐忑。 莫非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 或者说,天子不希望司马懿最后说的那些话有人知道,要灭口? 曹芳没有注意到贾充的不安,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说实话,他没想到司马懿会走得这么从容。 不得不说,人老成精,司马懿就是成了精的那种人。 他不仅看得开,从容赴死,还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美好愿望。 说实在的,他没有司马懿想的那么好。有些大义凛然的话,他是说过,却没有实现的把握,不排除将来会食言。 万一成功了,这里面也有司马懿的功劳。 最后那两个月听司马懿讲解兵法以及一生,他受益匪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马懿也算是他的启蒙老师。 而且此刻的司马懿还没有像历史上那样食言,真正击穿道德的底线,将司马懿划入奸佞一类,多少有些先入为主、疑罪从有。 正在此时,有虎贲来报,太尉王凌已到城外亭驿,上书求见。 曹芳收回思绪,对贾充摆了摆手。“通知家属收尸吧。此外,好生看管司马昭,别让他出意外。” “唯。”贾充如释重负产,躬身而退。 贾充刚走了两步,曹芳又叫住了他。“朕听说,你的夫人是李丰之女?” 贾充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的。” “请你夫人给李丰传句话。他要是能尽忠职守,那就像你一样好好做事,不要想东想西。再敢泡一次病假,以后就不要做官了。” 贾充的眼角抽了抽,忍着笔,躬身而退。 天子怎么骂李丰,他不在乎。天子夸他做事认真,才是他最想听的。 这几个月的辛苦没有白废。 送走贾充,曹芳转向对虎贲说道:“请太尉入宫吧。” 第141章 朝堂即舞台 王凌拱手而趋,大袖如翼,配着雪白的胡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王飞枭、王金虎、王明山三兄弟和几个将领、长史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王凌小步急行至曹芳面前,躬身下拜。 曹芳上前一步,双手及时托住了王凌的手肘,亲切地说道:“太尉辛苦了,不必多礼。” 王凌还没说话,眼眶就湿润了。“听闻高平陵有事,老臣心急如焚,恨不得胁生双翼,赶来救驾。奈何身荷守边重任,不敢须臾有离,只能祈祷上苍,护佑大魏,护佑陛下。闻说先帝显圣,陛下指挥若定,老臣这才如此释负,唯盼能早日觐见天颜。今日如愿,就算是死也没有遗憾了。请陛下容老臣一拜,以全心愿。” 说完,王凌拜倒在地,抱着曹芳的脚嚎啕大哭,鼻涕和泪水糊了曹芳一脚。 曹芳的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这老贼,演技不下司马懿啊。是我不让你回来吗?是老贼你推三阻四,不肯回来啊。 不过他也是久经考验的演技派了,这点小场面还是接得住的,稍微酝酿了一下感情,弯腰将王凌扶了起来,带着几许激动的说道: “家有一老,犹如一宝,国亦如是。王公年近八旬,还有如此精神,不让廉颇、赵安国,朕甚是欣慰。本该让王公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奈何吴蜀未灭,天下未定,朕还要倚仗王公指点,整军备战,以竟全功。王公所注的武帝兵法,朕日夜揣摩,虽有令郎公渊解惑,领悟终究不够透彻。如今王公还朝,朕可以朝夕请益,幸甚幸甚。” 王凌如释重负。 有天子这句话,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他最怕的就是天子食言,将他骗回朝后翻脸,让他像蒋济、高柔一样做一个位尊而无权的上公,从此不问朝政。 带着三个儿子以及心腹将领、掾史入宫见驾,就是想告诉天子,老臣还有用,不想闲着。 不仅如此,天子还特意提到了他的兵法,可谓诚意款款。 他之前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回朝之前,得知儿子王广担任了北军教习,他就将自己所着的兵法送了回来,供王广做教材。这些兵法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对武皇帝曹操所注的《孙子兵法》所做的集解,是他付出心血最多的部分,也是他效忠曹魏的象征。 天子重视这部兵法,就等于承认了他对大魏的忠诚。 由此看来,王广所言不虚。 天子虽然年轻,却有城府,又体恤老臣,言行举止很有分寸,不是传言的那般暴厉、孟浪。 王凌随即向曹芳介绍随他见驾的人。 除了三个儿子之外,还有两个心腹,一个是舍人劳精,一个是幕僚杨弘。 曹芳对劳精没印象,却对杨弘有点印象。 此人在历史上背叛了王凌,向司马懿告发王凌,直接导致了王凌败亡。 在当时的他看来,杨弘不仅背叛了王凌,更是背叛了曹魏,所以很讨厌他,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此时此刻,司马懿父子余日无多,王凌也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忠于大魏。经历了这么多,他已经不奢望无缘无故的忠诚,对杨弘的反感也就没那么强烈了。 例行公事的勉慰了一番,曹芳请王凌上殿就座。 王基也赶了过来,坐在曹芳身边。 看到王基,王凌心中五味杂陈。 他之所以决定回朝,除了王广的劝说之外,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王基不肯奉诏增援。 自家的事自家清楚,没有王基的协助,他在真正的大战中取得胜利的可能性有限,反倒有可能遭受挫折。年近八十,他不想将一辈子挣来的名声毁在最后的冒险中,只能退而求其次。 要说不恨王基,那是不可能的,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再者,王基深得天子信任,不离左右,将来要共事,撕破脸皮对他没好处。 寒暄过后,王凌汇报起东南的形势。 作为方面大将,他掌握了大量的一手情报,远比朝中的任何人清楚江东的虚实。 也正因为如此,他相信天子还需要他的辅佐,不会轻易处罚他。 —— 四月下,虞妃一行到达洛阳城。 以安阳公主为首的几个长辈悉数到场,认真的观摩了虞妃的容貌后,一本正经的下了结论。 天子和虞妃有七八分相似,当是母子无疑。 在此之前,王肃已经奉诏询问过虞妃,并得到了虞妃肯定的答复。请公主们来看一眼,只是走个过程,表示并非听虞妃一面之词,同时也代表皇室认证,免得以后再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要影响天子的帝位。 得到公主们的回复后,曹芳先派皇后甄瑜、贵嫔张云英去迎接甄瑜,将她请入宫中已经修好的长乐宫居住。 甄瑜、张云英都没见过虞妃,但她们身份特殊,一个是皇后,如今负责主持后宫的各项事务,一个是张缉的女儿,与虞妃有着特别的联系。 曹芳派她们两个陪伴虞妃,除了表示尊重之外,也有监视的成分。 虞妃是个聪明人,对她们都很客气,丝毫不敢怠慢。 紧接着,几个河内虞氏族人赶到长乐宫拜见,向虞妃报告相关情况。天子信守诺言,他们都被授予了官职,正式入仕了。 河内虞氏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富贵。 这个富贵本该在先帝登基的时候就到,却因为虞妃的年轻冲动推后了二十多年。 看到这些如愿以偿的亲人,虞妃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庆幸自己终于成熟了,明智的接受了张缉的提议。 住了二十多年的冷宫后,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直言无忌的少女。 一切准备就绪,曹芳带着齐长公主和文武百官赶到长乐宫,与虞妃见面。 在无数宗至、大臣的见证下,两人表演了一场母子相认的悲喜剧,并由虞妃当着众人的面讲述了一番先帝到邺城,接见临幸,然后她生下曹芳,又由先帝派人接走,以致母子二十余年不能见面的悲情大戏。 虞妃准备很充分,剧本也扎实,演技也以位,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不哭不是人。 大臣们不管信与不信,都陪着演戏,没有眼泪也要硬挤一点,免得被人骂不忠不孝,又或者被小心眼的皇帝陛下记在小本本上,秋后算账。 该有的流程走完,曹芳正式下诏,奉虞妃为皇太后,居长乐宫,与永宁宫并列。 紧接着,曹芳又下诏大赦,以示天下同喜。 一切都按照预定的剧本上演,看似欢喜热闹,实则波澜不惊,枯燥且无聊。 第142章 风波又起 热闹的长乐宫隔壁,郭太后默默的坐在廊下,靠着柱子,看着光影在假山上悄无声息的移动,从清晨到正午,又从正午到日落。 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脚步声响,有侍女沿着走廊奔了过来,敛衣行礼,轻声说道:“太后,太中大夫张缉来了。” 郭太后一愣,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挤出笑容。 只是脸僵得太久,笑容看起来很不自然。侍女伸手指了指脸。郭太后疑惑了片刻,回过神来,抬起双手,轻拍了两下脸,这才恢复了一些。 “请张缉进来。” 侍女转身离去,一会儿功夫,张缉来了。 行了礼,张缉打量了郭太后两眼,从容说道:“太后此刻的状态正好。” “大夫……说什么?” “太后此刻的心情正当强颜欢笑,心有不满,却不敢发乎颜色。” 郭太后很尴尬,看着张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缉笑了,解释了几句。 他即将西行,从郭家子弟中挑选合适的人入蜀行间。身为降者,要想接触到西蜀的权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西蜀很可能会派人查他的家世,最后会一直追到郭太后这里。 郭太后如果深得天子尊宠,西蜀岂能相信他? 只有郭太后遭到冷落,郁郁不得志,郭氏子弟弃魏奔蜀才合理。 因此,郭太后表现得越是不满,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也越大。 天子今日册封长乐太后,郭太后本当出席,天子故意如此,就是为了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实施。 郭太后听了,心里宽松了许多,笑容也变得自然了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张缉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特地赶来,就是怕郭太后一时想不开,节外生枝。计划会受到影响是一回事,他对不住西平郭氏,百年之后无颜见父亲张既于地下。 张缉又吩咐了几句,这才拱手告行。 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洛阳,赶往凉州。 送走了张缉,郭太后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长乐宫的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向寝殿走去。 按照张缉所说,从现在开始,她要深居简出,尽可能少的与人接触,给人一副被打入冷宫的模样,以应对西蜀细作可能的查探。 —— 洛阳城西南角,一座不甚起眼的宅院小楼之上,一个中年人与一个年轻人正在对酌,看似从容,只是不时向北面皇宫方向瞟一眼时的不安看起来有些异样。 “元南兄,你说说看,魏帝少年持重,是祸是福?”年轻人放下酒杯,微微一笑。 中年人咧嘴而笑。“你都说了持重,自然是福。难不成你以为身为君王,轻佻才是国家之福?” 年轻人佯装听不出嘲讽之意。“持重对魏国是福,对你我就未必了。” 中年人微微颌首。“话虽如此,你也不必多虑。所谓持重,可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如此魏帝此举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如此,那他坚持不了多久。” 他喝了一口酒。“你忘了那位烈祖皇帝了吗?” 年轻人笑了起来,举杯示意。“是啊,这心里得有多少怨气,又有多担心身后之名,才会想出为自己拟定庙号这种事。魏国群臣平时抗言直谏,当此之时却无人反对,是无奈逢迎还是推波助澜,真是让人好奇。” “谁知道呢,或许有人进谏,只是不为人知罢了。”中年人放下酒杯,对年轻人说道:“王凌回朝,毋丘俭接任征东将军,你们吴国就没什么想法吗?” 年轻人苦笑。“我们能有什么想法?两宫之争的尘埃尚未落定,国之栋梁却已经折了大半,拒江自守尚且没什么把握,更何况主动进攻。” 中年人撇了撇嘴。“吴虏多诈,名不虚传。自从诸葛丞相过世,你们防我们比防魏国更用心。我们真要想对你们不利,何至于等到现在?陆伯言一死,我们就该动手了。你不会以为我们收到消息太迟,来不及准备吧?” 年轻人提起酒壶,为中年人斟满酒。“元南兄,还是说说陇右吧。羊祜去了长安,郭淮征还洛阳,这一来一去,朝廷清洗司马懿关陇势力的决心可见一斑,你们不趁此机会进攻,等魏帝控制了关陇,你们可就真没什么机会了。” “就算魏帝控制了关陇,他也会先取江东。”中年人端起酒杯,一脸的不以为然。“他能造大海船,跨江而战,却不能飞越秦岭,直取汉中。” 说着,他笑了起来。“我倒是想看看,到时候你们会不会还将重兵部署在江陵。” 年轻人面不改色。“就算魏国有大海船,水战仍然是我大吴为先。他们若想在广陵渡江,这些大海船也不过是送给你们的礼物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哼了一声,又道:“可若是他们沿着诸葛丞相当年北伐的路线进攻,你们能不能挡得住,那就不好说了。元南兄,你曾随诸葛丞相北伐,前几年又一直在汉中,不会不知道形势的变化吧?你们那位卫将军虽然以继承诸葛丞相的遗志为名,却废除了不少诸葛丞相的部署,就不担心将来为魏军所趁?” 中年人眉头紧皱,盯着年轻人看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道:“没想到你人在洛阳,对我大汉的形势倒是清楚得很,连我那点底细都查得清清楚楚。” “既然是合作,自然要知根知底。”年轻人笑笑。“你也不是查过我的身份?只不过没查到而已。” 中年人有些尴尬,举起酒杯,遮住脸。 年轻人收起笑容,叹了一口气,举起酒杯却未饮,目光转向皇宫方向。“天下三分近三十年,如今魏国又将迎来一位年轻英主,我们如果还是互相猜忌,不能同心同德,置盟约如无物,中分天下的愿意恐怕终究是一场梦。梦醒时分,便是魏国一统天下之时。元南兄,你比我年长,见识也非我能及,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吧?” 中年人喝了一口酒,却没有咽下去,只是含在口中,慢慢地品着,良久才喉结一动,咽下酒水。 “魏国有英主,我大汉也有英才,能不能同心同德,戮力北伐,要看你们吴国能否全力以赴。如果还是像以前一样虚以委蛇,就不要谈什么盟约了。” 年轻人目光一闪。“你说的英才是谁?” 中年人嘴角挑起一抹浅笑。“自然是武乡侯。你们对我大汉的形势那么清楚,不会不知道诸葛丞相除了有蒋琬、费祎这样的继任者,还有子嗣吧?” 年轻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说得也是,再过几年,诸葛丞相的后人也该走上舞台了。” 第143章 任重道远 “诸葛亮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曹芳看着刚收到的文书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 张缉已经潜入益州,送回的第一份情报却不是关于姜维或者费祎的,而是关于诸葛瞻的。 钟会理所当然的说道:“陛下,再过两个月,诸葛亮去世就满十五年了。” “是哦。”曹芳也回过神来,怅然若失。 他一直觉得诸葛亮和司马懿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司马懿刚死不久,诸葛亮也就没死多久。实际上,司马懿虽然比诸葛亮年长两岁,却晚死了十七年,差了将近一代人。 司马懿的儿子已经能招募死士三千的时候,诸葛亮的儿子刚刚成年。 只不过曹芳对诸葛瞻的印象只是邓艾奇袭阴平道,诸葛瞻在绵竹城下迎战,一战而亡,所以他一直觉得诸葛瞻是三国末期的人。 曹芳抖了抖手里的文书,想起来一件事。 “士季,中护军的事务繁重么?” 钟会一时迟疑,不知道是该说重,还是该说不重。 中护军名义上掌禁军,主武官选举,实际上禁军的统领主要由中领军负责,中护军并不直接指挥军队。武官选举倒是个肥缺,可是现在天子重视禁军,直接插手禁军将领的调整,他这个中护军也只能按照诏书行事,并没有太多的决定权。 他今天来,就是想小小的抱怨一下,让天子知道自己的委屈。 可是他又担心说事务不重会引起天子误会,安排别的事给他。 要是新的权力有好处,那当然好,如果事繁而功少,那就没劲了。 “陛下若有吩咐,臣就算再累也不会推辞,自然鞠躬尽瘁,死而后矣。” “那不行。”曹芳摇摇头,语气坚决。“朕还是希望能均劳苦,既不浪费民脂民膏,也不使臣子公而废私,因为国事影响了健康。诸葛亮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你不要学他。” 钟会有点尴尬。 天子的真诚,让他很惭愧。 “你去忙吧,朕再找其他人。”曹芳抬起手,轻轻的挥了挥,示意钟会可以告退了。 钟会起身,出了门,特意放慢了脚步。 果然,没等一会儿,就听到曹芳喊道:“大目,大目,去请太尉来,顺便叫上王明山。” 尹大目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大殿。 钟会停住脚步,站在一旁,看着尹大目下了殿,随即转身回去。 “陛下,臣一时疏忽,刚刚忘了一件事。” 曹芳不解地看着去而复返的钟会,一头雾水。 钟会记忆力极佳,号称过目不忘,居然也有忘事的时候? 转头一想,他又明白了。钟会根本就没走,就在殿外等着,他是想知道自己刚才找他有什么事,过来探口风的。 说到底,他虽然聪明,城府却还不够。 他随即就想到了诸葛瞻。 诸葛瞻和钟会是同龄人,比钟会还小两岁。他们都是幼年丧父,缺少长辈的传帮带,偏偏又极聪明,经常被人捧着,属于眼高手低的典型。 这种人在自己手下是麻烦,用得好是人才,用不好是祸害。可若是在敌人阵营中,就是最好的助攻,很可能成为看似最强大,实则不堪一击的软肋。 要不要把诸葛瞻也培养成蜀汉的软肋? 反正他本来的人生轨迹也是如此,自己只不过助他一臂之力罢了。 曹芳收回思绪,笑道:“想不到你也有忘事的时候,是最近太辛苦了,还是心有旁骛?” 钟会腼腆一笑。“辛苦倒是不辛苦,心有旁骛更是不敢,只是陛下方才说起诸葛瞻,臣一时走神,忘了正事。” “说说看,什么事?”曹芳笑容可掬地看着钟会一本正经的鬼扯。 “前几日听人论及平定天下当以力以德,臣有所感,冒昧进言,提醒陛下。” “谁在讨论此事?”曹芳眉头微皱。 他还没做好平定天下的准备,甚至连基本的战略还没确定,怎么就有人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了? 是我最近太高调、太张扬了吗? “营中将士,听说讨论的人不少,难以一一具名。”见曹芳脸色不悦,钟会知道自己可能猜对了,接着说道:“臣以为军事当密,不密则败。陛下方略未定,营中将士便妄自揣测,怕是会造成朝野误会,民心浮动,甚为不利。” 曹芳没说话,却点了点头。 他是在练兵,但他并没有立刻平定天下的想法。比起平定天下更重要的是推进改革,而且不能大张旗鼓的推进,只能润物无声的推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担心和阻力。 八字还没一撇,营里就议论纷纷,曹羲这个中领军不称职啊。 当初还是应该换个人。 “士季以为当以德以力?”曹芳没有接钟会的话题,反客为主。 “臣以为当以谋。” “以谋?” “然。论德,我大魏顺应天命,代汉而立,岂是吴蜀可比?论力,我大魏据九州之地,吴蜀所共者不过四州而已。然天下未归一统者,岂是德与力不足,乃是谋略欠缺耳。谋略不施,则有德不能来远,有力不能服人,天下三分而偃武修文,终日论道而言不及义。” 曹芳心中一动。 钟会言有所指,而且很对他的胃口。 他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想将谈玄论道的士风、学风引向实学,但效果却非常有限,除了感恩戴德的宗室愿意听他的,其他世家子弟愿意研究实学的寥寥无几。 他们还是喜欢漫无目的的吹牛,就连坐标系都拿去研究易经了,还有人大言不惭的说四象不够,还要演变成八个区,以合八卦之象。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曹芳险些没被气哭。 不过当时他还觉得那些人不上道也就算了,让他们被历史淘汰就是,现在看来,是他想简单了。 那些人虽然没什么用,但是身份、地位让他们拥有了不小的影响力,以至于连禁军中的将领都沾染了这种恶习,动不动就喜欢形而上学,讨论一些以德还是以力的问题。 两军交战,比的是嘴炮吗? 他心里上火,却找不到合适的办法。 现在钟会提出既不以力,以不以德,而是以谋,似乎是一个选择。 “你仔细说说。”曹芳招呼钟会重新入座,打算仔细听听他的建议。 钟会正中下怀,欣然从命。 他就是想留下来,听听天子与王凌谈些什么,以至于还要让王凌的儿子王明山与席。 第144章 各有各的算计 钟会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理论。 他认为,以德也好,以力也罢,都是不全面的,唯有将德与力结合在一起才能战无不胜。 这就需要谋。 最高明的谋略,就是将德与力都发挥到极致。德胜则不战而屈人之兵,力胜则摧枯拉朽,无坚不摧。德与力互为补充则百战百胜,使己愈强,敌愈弱。 最让曹芳满意的一点是,钟会跳出了务虚的理论探讨,采用了更务实的考量办法。 能否战胜对手,是衡量谋胜的唯一标准。 如果认同这一点,就不必去争论不可能有结果的力胜、德胜,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取得胜利。 这符合他的思路。 他从来不打算禁止纯理论的探讨,只是不希望所有人都去务虚。 毕竟还有实际问题需要解决,仅有理论是远远不够的。 两人正说着,王凌、王明山父子赶来了。 行礼之后,曹芳赐座,王凌在席上就坐,王明山陪坐在身后。 王凌属于晚婚晚育的模范,年近四十才娶妻生子。大儿子王广才不惑,小儿子王明山刚刚弱冠。年近六十还能生子,王凌身体真不错,称得上老当益壮。 当然,比起钟繇七十五岁生钟会,这也没什么。 王凌的四个儿子都很出色,最出色的当属王明山。王明山不仅武艺好,有一手百发百中的箭术,还精通书法。这些年,他一直在王凌身边,协助王凌处理文书的同时,也在学习行军布阵,是王凌重点培养的继承人。 曹芳与王明山见过面后,也对王明山非常满意,接受了王凌的建议,先让王明山在太尉府见习一段时间,然后再安排其他任务。 这次让王凌带着王明山来,就是想调王明山来参谋军事,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 虽说具体的军事情报只能依赖前线将领,但朝廷必须知情,不能被前线将领牵着鼻子走。至于战略级的情报分析,更应该由朝廷来掌握,而不是前线将领自行其事。 这就需要一个既有军事经验,又有足够才智的参谋。 王明山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曹芳问了几句太尉府的日常事务后,随即提到了钟会刚刚提的建议,并且热情的向王凌推荐。 钟会心中得意,嘴上还是谦虚了几句。 王凌倒是不反对这个方案。 换作以前,他就是前线将领,自然不会赞同这个建议。可他现在是太尉,而且年近八十,不可能再出镇地方,也就没有为前线将领考虑的必要了。 能在任上推行一些有利于朝廷的政策,青史留名,当然是好事。 更何况天子器重幺儿王明山,显然有意让王明山来负责此事,他哪有推辞的道理。 只是出于老臣的谨慎,王凌还是提醒曹芳,在朝廷设置参军,必然会与前线将领职权冲突,有夺权的嫌疑,事先应该与诸将进行沟通,并划分好各自的权限,尽可能的减少冲突。 除了与前线将领可能有冲突之外,还可能与尚书台的五兵尚书有职能重叠,可能要对五兵尚书的职权做进一步细分。 涉及到机构调整,尤其是新设立一个机构,这些事都是难免的。 听王凌说到五兵尚书,曹芳心里有了底。 王凌对王基的不配合很不爽,这是想借机削王基的权。 但他并不打算让王凌如愿,他对王基很满意,不仅不打算削王基的权,还想增王基的权。 他打算让王基来领导这个新机构,王明山则作为储备干部培养,以及具体事务的执行者。 这么做,既能表示对王凌父子的器重,也让他们看到希望,不至于躺在功劳簿上睡觉,更不能以家世背景作为倚仗,与朝廷讨价还价,甚至漫天要价。 王凌的妹夫郭淮还在狱里呢。 商量了半天后,曹芳与王凌原则上取得了一致,对新机构的定位却产生了一些分歧。钟会在一旁看得清楚,等王凌父子告退后,他又提了一个建议。 设立新机构比较麻烦,不如恢复一个旧机构,旧瓶装新酒。 这个旧机构就是秘书省。 秘书省是武帝曹操建议的,当时主尚书奏事,以及收藏图书典籍。文帝登基后,改为中书省,秘书令则改为中书监。 武帝建议秘书省时,军旅倥偬,秘书省不可避免地要负责军事。如今恢复秘书省,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整理、分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曹芳觉得这个方案可行,随即又问了钟会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兴趣转入秘书省,与王基、王明山一起共事? 钟会这么热情,他看在眼里,自然清楚钟会无利不起早,肯定是对这个新职位动了心。 但钟会愿不愿意转入秘书省,却是一个问题。 秘书令的品级较低,只有千石,属中等官员,中护军却是比二千石的高官,而且主持武官选举,各种灰色收入更不是秘书省能比。 何况有王基在前,钟会想一下子成为秘书令还有些难度。 不出所料,钟会纠结了,表示要慎重考虑一下。 曹芳也没催他。 发出邀请,是他对钟会的回应。接不接受,看钟会自己的选择。 钟会告退后,曹芳立刻叫来了王基。 王基又提出了新的方案。 与其恢复秘书省,让秘书省兼领军事,不如增加五兵尚书的员吏名额,挑选一些通晓军事的年轻才俊,让他们专心研究军事,而不是计较俸禄、品级的高低。 军事情报很重要,但归根结底,依然是天子应该掌握的军事信息之一,与民事、水土、司法之类的并无本质上的区别,没必要单独设立一个机构,叠床架屋,徒增消耗。 天下久战疲惫,应该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官职。 中书省已经沦为摆设,养了一批闲人,何必再恢复秘书省?真要专事专办,还不如发挥中书省的作用,将那帮人用起来。 曹芳一听,就知道王基话里有话。 这是为羊耽鸣不平啊。 羊耽转为光禄勋,兼领中书令,两个官职都很重要,又因为羊耽都变成了闲职。 光禄勋成为闲职,是因为羊耽不通军事,而曹芳对禁军——尤其是贴身保护的虎贲、羽林都特别重视,军权都交给了最信任的武卫将军许仪,光禄勋的影响力被极大削弱。 中书令掌枢密,本不该成为闲职,但曹芳归政三公,外朝大部分行政权都交给了三公,内朝则由尚书令丁谧全面负责,羊耽依然是只有看的份,抢不到食,一个至关重要的官职被他生生变成了闲职。 这不是曹芳的本意,但争权夺利这种事无所不在,羊耽自己无能,曹芳也没办法。 要怪,也只能怪羊耽自己,苟得太久,把自己养废了。 第145章 片刻清静 本来一个很不错的想法,却因为几个大臣的分歧搞得意兴阑珊。 曹芳起身,甩了甩袖子,决定去长乐宫拜见虞太后,顺便散散心。 虞太后虽然不是真的生母,却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对曹芳这个白捡来的皇帝儿子非常重视。不仅礼节周到,而且每次都准备了丰盛可口的点心,由俏丽的侍女进奉。 曹芳知道虞太后想什么,也清楚那些侍女中有虞氏族人,却不排斥。 美食美人,赏心悦目,谁会拒绝呢? 再说了,他如果不表现出一些弱点来,处处显得过于老成,也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当然,曹芳经常去长乐宫也不只是为了美人美食,更是掩人耳目的必须手段。 一是掩朝野耳目,让人相信他真是虞太后所生,不要再猜东猜西,用他的身份做文章。 一是掩间谍耳目,让他们相信郭太后真的进了冷营,郭氏子弟有报复朝廷的动机,为张缉的行刺计划提供配合。 不用想也知道,洛阳城里肯定遍布着吴蜀的间谍、细作。 这也是他一直想建立军情组织的原因之一。 一想到不管朝廷有什么动作都会传到敌人的耳朵里,他就非常不舒服。 进了长乐宫,虞太后已经坐在堂上等候,含笑相迎。 见礼完毕,曹芳入座,有两个妙龄少女过来,一个打扇,一个斟茶。 曹芳呷了一口茶,点点头。“母后是懂茶的,这茶喝着清爽。” 虞太后含笑说道:“陛下这是又受了大臣的气了?” 曹芳微怔。“何以见得?” “陛下胸有大志,自然要与朝臣接触,但人都有私心,未必都能与陛下同心同德,分歧在所难免。陛下欲用人,则不得不舍己从人,受了委屈也不能发泄,只好藏在心里,只是藏得不够严实。” 曹芳眼珠一转,一声叹息。“与母后这些年所受的委屈相比,我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陛下能这么想,妾就放心了。”虞太后欣慰地说道:“妾在邺城二十余年,陛下在洛阳十余年,虽不在一地,心境却相近。只是比起陛下,妾的悟性远远不及,现在才明白当年先帝的无奈。” “先帝?” 虞太后眼中流露出对往昔岁月的缅怀。“妾入东宫为平原王妃时,正是先帝这一生最为苦闷的时候。那几年,我们朝不保夕,相依为命。后来先帝被立为太子,登基为帝,妾便以为皇后非我莫属,对先帝舍妾而立毛氏甚为不解,进而言辞激奋,对太皇太后无礼。二十年后,才知道先帝苦衷。” “先帝……有何苦衷?” 虞太后收回追思的目光,看向曹芳,眼中带上了一丝怜悯。“正如陛下此刻。” 曹芳还是不太明白。 虞太后又道:“陛下可曾想过,为何武帝遣丁氏,文帝遣任氏?难道都是因为好色?任氏之美,可是文昭皇后都自愧不如的。” 曹芳沉吟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 曹氏三代有废贵立贱的传统,并非是好色忘义,而是出于对世家或者外戚的压制。如果说曹操遣丁氏的时候还是无意识的决定,曹丕休任氏、曹睿废虞氏则是有意识的决定了。 东汉外戚为祸太烈,已经成了很多人的共识。曹魏建立之后不久,曹丕就下诏禁止后宫干政,正是鉴于历史经验的决策。 外戚的背后就是世家,打压外戚,甚至强行扶持家族不够显赫的外戚,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打压真正的世家。 只是很可惜,基本没起到什么作用。 就像虞太后能理解先帝的苦衷,并不妨碍她提携自己的族人。 理归理,利归利。 虞太后能对他说出这些心得,已经算是把他当自己人看了。 “多谢母后提醒。”曹芳举起茶杯,笑道:“母后能这么想,先帝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很欣慰。” “有陛下这样的嗣君,他才欣慰。”虞太后一声叹息,很是感慨。“这些都是本该他来面对的。他英年早逝,责任就全压在了陛下的肩上。陛下能撑起这份责任,做得还不错,他没有理由不欣慰。” 曹芳若有所思。 虞太后说得不错,如果不是先帝死得早,这些本来都是他要面对的问题。 那么,他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曹芳忽然觉得,自己对先帝曹叡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有必要将他的历史回顾一下。 尤其是先帝的帝纪是在曹爽、司马懿执政时完成的,里面有些东西还要改一改。 比如他的身份问题,那些模棱两可的记录可以删掉了。 “母后言重了,我不敢当。”曹芳谦虚地摆摆手。“任重而道远,还望母后能如此刻,时时提醒。” “正因为任重而道远,陛下更要耐心一点,不要急于求成。有很多事,看起来很难,可是只要有时间,都会解决的。而时间,正是陛下最大的优势。” 曹芳深以为然,原本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王凌快八十了,还能活几年? 那一代人都该谢幕了。 他原本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一时郁闷而已。被虞太后这么一开导,顿时满血复活。 他拍拍凭几,站了起来。“虽然母后这里能静心,我还是不能久坐。要不然,你我都不得安生。”他无奈地笑笑。“本以为还政三公能清静些,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虞太后也站了起来。“能得陛下此言,妾深感荣幸。只不过文皇帝有诏,后宫不得干政,妾也只能浅言辄止。朝中大事,陛下还是要与公卿大臣商议才是。” 曹芳点点头,会心一笑,起身走了。 虞太后站在廊下,看着曹芳出了长乐宫,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眉宇间露出一丝不安。 一旁的侍女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太后,怎么了?” 虞太后挥了挥手,让其他人走得远些,自己缓缓回座,半晌才道:“比起先帝,陛下更能忍,这本是好事。可若是大臣们不知进退,逼得狠了,将来形势逆转,只怕报复起来也激烈。他骨子里……” 她一声叹息,没有再说下去。 侍女看着虞太后眼中深深的忧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太后是说,陛下比先帝……更狠?” 虞太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良久才幽幽说道:“或许是他比先帝忍得更久吧。十年啊,对一个无父无母,还没成年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漫长了。” 第146章 小心机 经过与几个大臣的商议,曹芳最终接受了王基的建议,将军事情报收集的职能归于五兵尚书,并为五兵尚书增加了几个员额,专门负责此事。 其中就包括王明山。 得知这个消息后,钟会很庆幸。 堂堂中护军,怎么可能去兼尚书郎的差事。 五兵尚书的职权调整是小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相比之下,倒是对硝石的研究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有司提议,既然硝石有增产的作用,就不能由燕王私人经营,而应该交由大司农负责。 曹芳再次留中不发。 硝石关系到火药的研制,怎么可能交给大司农。 事实上,火药的研制比曹芳想象的简单。对那些精通炼丹的道士来说,提炼、研磨硫黄、硝石、木炭都是成熟的工艺,没什么难度可言。几次试验之后,他们就获得了满意的配方。 拦在量产面前的障碍只有一个:成本。 炼丹讲究的是物以稀为贵,客户都是有钱人,需要的量也少,可以不考虑成本的问题。曹芳炼火药却是为了战争,不仅需要杀伤力大,还需要量大管够,不能不考虑成本问题。 越是先进的武器,成本越高。 一枚火药弹丸的成本,大约是一枝箭的五倍。 这还没提发射弹丸的火枪。 简单一测算,曹芳就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以现在的生产力水平,根本供养不起一支能够真正派上用场的热兵器军队,哪怕只是一个营。 何况论射程和精准论,目前还很原始的火枪根本赶不上弓弩。 可预见的时间内,火药注定无法成为主战兵器,只能作为技术储备。 曹芳多少有些沮丧,却也无可奈何。 他只知道火药配方,却不知道如何设计制造火枪,无法一步到位的搞出实用火器,只能一点点的琢磨、试错,进行技术迭代。 与曹芳不同,马钧、杜预却对这种新型武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马钧是对火药的燃烧性能着迷,觉得可以用来烧毁对方的攻城器械。攻城战中,对付大型攻城器械的办法不是砸就是烧,又为烧最为常用。火药燃烧剧烈,还能产生有毒的烟,比常用的热油、火把之类的杀伤力更强,也便于存储、运输。 杜预则更深入一层。 他对曹芳说,任何一种武器发明之初都是很粗糙的,但只要肯花心思,不断改进,最终总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并进而改变战争的模式。 攻城器械的发明就是如此。 在孙子时代,攻城还是最不得已的战争手段。仅仅百年之后,到了墨子、公输般的时代,虽然攻城仍然不是最优的选择,却已经成为最常用的手段之一。 火药展现出的潜力很大,有可能再次改变战争。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是何种方式。 听了杜预的这些话,曹芳很欣慰。 用杜预是用对了,这个人潜心研究历史、战争多年,从中悟出的道理不亚于他这个穿越者。也许就某种具体的技术而言,杜预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可是在认识层次上,杜预一点也不弱,甚至比他更高明。 毕竟他只是开挂,杜预却是自己从历史上悟出来的。 曹芳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杜预,让他去寻找可能适用火药的战争模式。 最后,曹芳再三叮嘱杜预一件事。 火药威力很大,你要注意安全,千万别伤了自己。 与你相比,火药威力再大,也不值一提。 杜预感激得热血上头,再三拜谢,表示一定会全力以赴,将火药变成真正的杀器。 —— 贾充抱着一卷文书,走进了昭阳殿。 “陛下,郭淮案……审结了。” 正在看文书的曹芳抬起头,瞥了贾充一眼,收起案上的文书。 “坐下说。” “谢陛下。”贾充在对面的席上就坐,小心翼翼的将怀里的文书放在案上,舔了舔嘴唇。“虽然司马昭一口咬定郭淮当时配合他纵敌,故意破坏大将军曹爽的征蜀计划,其他人却不肯附和。” 贾充犹豫了片刻,又道:“包括大将军长史杨伟在内。” 曹芳眉头微皱,却没说话,取过文书翻了翻。 平心而论,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司马昭那样面临绝境,不得不孤注一掷,死咬郭淮。他们不承认,就算被处死也会被人认为是冤枉的,是舍生取义。承认了,反倒会身败名裂,损失更大,以后子孙都抬不起头来。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这时候都不会承认司马昭的指控。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结果。 他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杀郭淮,而是名正言顺的将郭淮调离陇右,以便夏侯霸上位。 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不管怎么处理,都是赚的。 就算让郭淮回到陇右去,郭淮也很难再和夏侯霸竞争了。 “那廷尉寺的处理意见呢?” “郭淮免官,司马昭处死。” 曹芳眉头皱得更紧,良久未语。 他对贾充的判决很不满意。 虽然郭淮有意纵敌的罪名无法成立,但郭淮几次消极怠战的事实确凿无疑,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理? 免官不是免爵,只是象征性的赋闲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推荐他出任。 毕竟是曹丕的东宫旧臣,这些年在凉州也积累了不少声望,一直让他闲着肯定不行的。 “司空的意见呢?” “臣还没有向司空汇报。”见曹芳神色不对,贾充越发谨慎。“臣……也觉得判得轻了,但司空为人严谨,若无确凿证据,就算呈上去,也无法得到司空府的认可。” 曹芳抬起手,打断了含糊不清的贾充。“你说的判得轻了,是指谁?” 他声音不大,却很严厉。 他最不喜欢这些自作聪明,故意含糊其辞,让他去猜的大臣。你以为他说的是郭淮,可是等你答应下来,他有可能说的却是司马昭。 贾充被他戳破小心思,神情更加窘迫。“自然是……司马昭。司空与故太傅有隙,担心非议他公报私仇,几次吩咐臣要依律判处,不能陷人以罪。” 曹芳瞥了贾充一眼。“你先汇报司空,到时候朕再听听司空的意见。” “唯。”贾充不敢再说,起身准备告辞。 “等等。”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朕听说,司马昭的妻子王元姬去探过监?” 贾充眨眨眼睛。“是的。” “她没和司马昭和离,还是夫妻?” “是的。听说太常为此还气得病了几天,却无法挽回她的心意。”贾充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司马昭为人卑劣,却有如此守节的妻子,倒是很让人意外的。” 曹芳想了想,挥手示意贾充告退,随即派人去请太常王肃。 第147章 各退一步 王肃过了半晌才来,行完礼,也不说话,静静地站着,等待曹芳发问。 曹芳扯了一些其他的事,最后才以不经意的口吻提了一句,郭淮案要结束了,廷尉的意思是司马昭的指控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只有他的一面之词,不足为凭。 王肃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臣以为亦然。” 曹芳微微皱眉。“你也不相信司马昭?” 王肃刚要点头,随即意识到曹芳的态度,连忙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偷偷打量了曹芳两眼,斟酌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的意思是说缺乏人证、物证,难以定罪。” 曹芳不为所动,追问道:“那你相信司马昭吗?” 王肃有些牙疼,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说相信司马昭,那就是质疑廷尉寺,甚至有可能得罪天子。 说不相信司马昭,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将女儿嫁给他?是没眼光,还是攀附司马懿的权势? 反复权衡后,王肃打起精神,严肃地说道:“陛下,司马昭指控大将,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行,否则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能取信于人?若能成功,将来诬告成风,人人自危,于公则朝堂不稳,于私则道德沦丧,绝非圣贤所乐见。” 曹芳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明知王肃有掩饰之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老成之言。 眼下不仅是证据不足,舆论也对司马昭非常不利。在司马懿、司马孚兄弟伏诛后,河内司马衰落已成必然,没人再愿意和他们沾边,即使是王肃这样的姻亲也要和河内司马割离。 根本原因在于河内司马虽然显赫一时,但其家族根基不够深厚,司马懿又以军功封侯,积攒的人脉大多在军中,难入真正的世家青眼。在位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司马懿倒台,立刻被人弃如敝履。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恰恰是曹芳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以经学传家的世家坐大,浴血沙场的将领反而被人轻视。 郭淮为什么要攀附司马懿?不就是因为在朝中没有人支持。以郭淮的家世以及文帝东宫旧臣的身份尚且如此,其他没有背景的将领想要升迁封侯又是何等之难? “听说令爱不肯和离?” 提到女儿王元姬,王肃一声长叹,无奈地点点头。“她坚持说司马昭虽有罪,却没有辜负她,而且子女尚幼,不能无父母。且……” “且什么?” 王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道:“且太傅四世老臣,再受托孤,虽晚节不保,毕竟是有功宿臣。陛下仁慈,不使太傅绝嗣。她身妇人,更不能坐视子女沦为奴婢,对人间丧失信心。” 曹芳眉头一挑,若有所思。 他盯着王肃看了片刻,挥手示意王肃可以告退了。 王肃行了礼,退出大殿。站在廊下,想着刚才的应对,暗自一声叹息。 “女儿,我尽力了。” —— 曹芳反复权衡利弊,最后又征询了尚书令丁谧的意见,决定接受廷尉寺的判处意见。 但他以司马懿有功的理由,赦免了司马昭。 丁谧的理由是司马懿已死,司马昭不仅是从犯,而且才能平庸,难以为患。赦免他,既可以体现朝廷的宽容,又能安诸将之心。 司马懿在军中多年,不仅战功卓着,更有大量的旧部。如果朝廷做得太绝,会危及军心士气。 至于郭淮,他除了是司马懿旧部,还有太原世家的身份,更不能掉以轻心。 如果杀了司马昭,等于认定郭淮是冤枉的,朝廷不仅不能免他的职,还要给他补偿,至少应该官复原职。 留下司马昭,可以提醒朝臣,虽然证据不足,但朝廷已经认定郭淮纵敌的事实,想为郭淮鸣不平的人心里要有数,不要太放肆。朝廷真要查,肯定能查得出真凭实据,到时候大家都不好看。 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这个结果当然不是令人满意的结果,却是所有结果中最能让曹芳接受的结果。 政治就是妥协,从来不是简单的是非黑白。 甚至可以说,是非黑白是次要的,利益和博弈才是真正的重点。 曹芳的态度得到了司空杜恕的支持。 杜恕也觉得这么处理比较合适,既敲打了司马懿的旧部,有利于肃清司马懿的影响,又没把事情做绝,逼得一部分人狗急跳墙,甚至铤而走险,对维护前线的稳定有利。 有了杜恕的支持,朝会就成了一个过场,廷尉寺的处理意见得到了一致同意,曹芳对司马昭的法外开恩也让无数人长出一口气。 既然司马昭都可以不死,与司马氏有关系的人更不用担心了。 —— 司马昭出了廷尉狱,抬起头,看着灿烂得有些刺眼的阳光,眯起了眼睛。 狱中数月,恍如隔世。 这是他三十八年人生中前所未有的体验。 “让开,让开。”几个精壮汉子走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将司马昭推在一边。司马昭防备不及,被推得踉踉跄跄,险些摔倒。那些人也没看他一眼,甩着手臂过去了。 司马昭敢怒不敢言,只是恨恨地盯着那些人的背影。 “夫君。”王元姬奔了过来,扶起司马昭。 “阿翁。”司马炎、司马攸也跟了过来,抱着司马昭,泣不成声。 司马昭转过头,看了王元姬一眼,愣住了。 眼前的王元姬布衣荆钗,素面朝天,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妇。 “你……” “妾带着安世和桃符(司马攸)来接你回家。”王元姬轻声说道:“快走吧,郭淮待会儿要出来了,遇上了不好看。” 司马昭这才反应过来,一边起身,一边回头看那些壮汉。“他们是郭淮的部曲?” “嗯,领头的是郭统。”王元姬扶着司马昭,迅速离开了廷尉狱,一边走一边解释相关的情况。 郭淮在狱里的时候,郭统四处奔走,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不是郭淮在洛阳的府第,而是太尉府。太尉王凌是他的舅舅,这个忙不可能不帮。 杨伟等人矢口否定司马昭的指控,其中就有王凌的影响。身为嫌犯之子,郭统自由出入太尉府,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听说王凌已经回京,就任太尉,司马昭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走了一会,司马昭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走的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去宫城的路。 “夫人,这是……去哪儿?” “叩谢天子。”王元姬脚步不停。“夫君指控郭淮不成,按照诬告反坐之法,岂能活命?是天子念阿舅旧勋,赦免了夫君。夫君重获自由,自然应该去叩谢天子。如此,那些想报复夫君的人也会有所忌讳,不敢肆意妄为。” 司马昭本来不想去,听了王元姬的后半句,这才意识到王元姬用心良苦。 他反告郭淮,已经自绝于士大夫,想报复他的人不知有多少。没有天子的庇护,他出得了廷尉狱,也活不安稳,随时有可能被人杀死。 “多谢夫人。”想起当初对王元姬的粗暴,司马昭面红耳赤。 第148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司马昭来到司马门前,心情很是复杂。 几个月前,他们父子起事时,司马门就是重中之重,司马懿特地安排了叔叔司马孚和兄长司马师坐镇,不可谓不重视。 事实上,这个安排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禁军被堵在了宫里,曹爽只能俯首称臣。 只是谁也没想到,曹爽束手就擒了,天子却横空出世,而且来得更为猛烈。 兄长司马师率死士前往增援,却被天子斩成了废人。 每次想到这一幕,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天子隐藏得太好了,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 事后复盘,所有人都成了天子的棋子,而他们父子则是最惨的那颗。 司马昭跪倒在宫门前,想起这近乎荒唐的往事,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王元姬带着两个儿子在一旁跪下,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宫里传出话来。天子知道了,让司马昭先回去闭门自省,不要随意外出。 司马昭再次拜谢,起身离开。 一家人离开了宫城,沿着大道向前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必然,他们走的路线正是逆着当初政变时从武库赶来的路线,仿佛时光倒流一般。 司马昭的脑子有些乱,只是机械的跟着王元姬往前走,对路人的侧视、鄙夷一概没感觉。 直到王元姬停住脚步,指着面前的小院对他说到家了,他才回过神来。 眼前是一座半旧的小院子,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百姓的住宅,简单得连个门廊都没有,只是三间茅屋,另加一间厨房,一个充作厕所的猪圈,两头小猪正哼哼唧唧地在烂泥里觅食。 虽然经过精心打扫,但猪圈的臭味还是掩饰不住。 司马昭却没闻到,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忙抬起掩住了口鼻。 “我们就住这儿?” “太傅府被抄没了,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已经不易,夫君暂时忍耐。”王元姬倒是从容,引着司马昭进了门。 女儿司马宜兰走了过来,躬身施礼。“阿翁,水已经烧好了,请阿翁沐浴更衣。” 司马昭看着司马宜兰,再看看站在一旁,眼神还有些懵懂的小女儿司马宜卉,不禁鼻子一酸。 几个月前,她们还都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别说烧火,连厨房都没进过一次,现在却学会了这些杂事,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吃了多少苦。 他将司马宜兰拉过来,抱在怀中,泪水又涌出了眼眶。 司马炎等人也跟着抽泣起来。 王元姬等了一会儿,将司马昭拦开,引到厨房里。厨房里已经准备好浴盆和衣服,灶塘里还有火,王元姬将司马昭脱下来的囚衣直接扔进火里,让司马昭坐在浴盆中,从大锅里舀出热水,试了水温,先帮司马昭洗头。 司马昭安静地坐着,由王元姬侍候,一动不动。 “夫君不必介怀。古来圣贤多遭困厄,挺过去就是另一番天地。”王元姬一边忙碌,一边说道:“就算是你司马氏,不也有太史公坐蚕室么。比起他来,你这点牢狱之灾也算不了什么。” 司马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多谢夫人劝勉。可惜我没有太史公的才华,就算想发奋着史,也无能为力。” “妾只是打个比方,并非要你着史。” “那我还能做什么?” “你听阿舅与天子讲武月余,难道就一点收获也没有?” 司马昭心中一动,已经一片死灰的心境重新活泛起来。“可是……我还有统兵的机会吗?” “就算没有统兵的机会,难道还不能做个伍长、什长?夫君正当壮年,从少年起就随阿舅征伐,见多识广,武艺也不俗。到了军中,总有用武之地。” “可是……天子让我闭门自省。” “天子让你闭门自省只是一时,绝不会一直如此。”王元姬站直了身体,打量着已经面目一新,连眼中都重新有了光的司马昭,露出满意的微笑。“这些天,你自安心读书习武,长则一年,短则半年,必然会有好消息。” “何以见得?” 王元姬眨眨眼睛。“天子有功必赏,不会忘了你的。” “我……有功?” “若非夫君,天子能这么顺利的将郭淮调离陇右?” 司马昭恍然,嘴角终于露出了笑容。 —— 郭淮走进了家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堂上的王凌父子。 王凌正和郭淮的夫人王智说话,看到郭淮进来,也没起身,只是转头打量了郭淮两眼。 王智起身,走到阶前,伸手相招。“夫君,上堂来坐,阿兄等你半天了。” 郭淮笑笑,缓步上堂,在王凌对面坐下,拱手施礼。 “见过太尉。” 王凌嘴角轻挑。“伯济受苦了,好在心情还算不错,不失大丈夫之志。安心休息几天,等候天子召见吧。” “天子还会召见我?”郭淮嘴角一撇,嘴带不屑。 王智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王凌抬手阻止,随即轻拍膝盖。 “伯济,这里没有外人,你自己说,司马昭告你的事属不属实?” 郭淮眉头蹙起,脸颊抽了抽,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得知司马昭告他纵敌的那一刻起,他就将司马昭看作了小人,连他的名字都不想提。如果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不是王凌,而是别人,他很可能会直接下令逐客。 “你当初依附司马懿,我就劝你不要糊涂,你不肯听。如今被司马昭反咬一口,也是应有之义。虽然没人愿意为司马昭做证,但事实就是事实,你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 王凌的眼神跟着严厉起来。“司马昭告你不准,夏侯霸能不能告得准?” 郭淮闭口不言,眼中的怒气渐渐黯淡。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正如王凌所说,这次司马昭没能告倒他,不代表他就没罪,也不代表天子真找不到证据。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朝堂上博弈的结果,天子见好就收,不想撕破脸皮。 真想杀他,天子有的是证据,有的是手段。 司马懿的功劳、威望比他大多了,被天子抓住了政变的把柄,不一样身败名裂? 纵敌这种事真要坐实了,不仅他在军中的威望一跌千丈,太原郭氏的名声也会被他玷污,子孙也抬不起头来做人。 王凌等人救他,与其说是为了他,不如说是怕连累自己。 他如果不识好歹,得罪的就不仅是天子,还有王凌等人。 到时候,他会和司马昭一样千夫所指。 “依太尉之见,又当如何?” “君子日三省吾身,你先反省几日,去去戾气。”王凌缓了语气。“天子很快就要东征,到时候,我推荐你去扬州。那里有我的旧部,他们会照应你的。” 他顿了顿,又道:“天子英武过人,神目如电。你不要自作聪明,误了自己。” 第149章 练的不是兵,是将 王凌说完,起身告辞。 郭淮本不想送,奈何夫人王智一直盯着他,只好起身,将王凌送到门外。 分别之际,王凌伸手按在郭淮肩上。“伯济,大丈夫能伸能屈,不可一味逞强。你这次只是暂时免职,并未削爵,是天子顾念旧情,也给我们几个老臣体面。”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郭淮的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没吭声。 看着王凌上了车,辚辚远去,郭淮返身进门,缓步而行。 郭统快步迎了上来,看了一眼王凌离开的方向,吁了一口气。“阿翁,你回来就好。阿舅自从做了太尉,威势越发逼人了,我都有点怕他。” 郭淮啐了一口。“没用的竖子,亏你还是跟着老子在战场上厮杀过的。” 郭统也不恼,摸摸头,嘿嘿笑道:“阿翁,这里是洛阳,不是战场。真要是战场上提刀砍人,我自不惧。可是这洛阳城里风云变幻,一个赛一个的心眼多,可比战场上凶险多了,我不能不惧。” 郭淮停住脚步,盯着郭统看了又看。 郭统是他的长子,从懂事起就跟着他征战沙场,不论是身手还是心智都还说过得去,否则也看不出这洛阳城里的诡谲。能让他心生畏惧,看来形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说来听听。”郭淮背着手,缓缓向前。 “你待会儿问表兄吧,他比我清楚。” “哪个表兄?” “公渊。”郭统抬头看看天色。“再过一会儿就该到了。” 郭淮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得意。 他知道王广现在是北军教习,与天子走得近。王广肯来他出狱后的洗尘宴,说明天子没有继续针对他的想法。 至于是不想还是不能,他更倾向于后者。 作为四世老臣,他不仅是文皇帝曹丕的东宫旧臣,更在关中、陇右深耕了三十余年,岂是刚刚亲政的天子可以撼动的。 至于说他纵敌,更是无稽之谈。 当初夏侯渊败亡,武皇帝曹操没说是他的责任,却说夏侯渊是白地将军。 至于曹真、曹爽父子,郭淮连评价他们的心情都没有。 如果不是宗室,他们连和他比肩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指挥他了。 上了堂,父子夫妻共坐,说些闲话。 郭淮的心情不错,问些朝野的事情,尤其是东南方向的军事。虽然不情愿,但他也清楚,再想回到西北是不太可能了,只有听王凌的安排去扬州。 与王凌一样,他征战一生,不甘心官止前将军,爵止亭侯,还被人认为是东宫旧臣的关系。 说着说着,天色渐渐黑了,王渊却一直没出现。 郭淮的心情慢慢往下沉,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撑不住。王智看出了他的不快,示意郭统派人去看看。郭统刚起身,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王广、王明山兄弟并肩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拱手致歉。 “姑父,姑母,来迟了,惭愧惭愧。” 王智如释重负,郭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公渊百忙之中拨冗而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唉,今日演习,双方打得激烈,谁不肯认输,最后复盘时还吵了起来。说得热闹,一时忘了时辰,还请姑父恕罪。待会儿多敬姑父几杯,以表歉意。” 郭淮哈哈一笑。“谁和谁对阵?” “步兵营和武卫营。”王广洗了脸,入了座,眉飞色舞的说了起来。 今天的演习是一个简单的对阵,步兵营、武卫营各出两百人,演阵小阵型的变换、对攻,本以为很快就有结束。不曾想,双方都打出了火气,谁也不肯放弃,演习的时候就擦出了火花,复盘时更是口水横飞,纷纷指责对方不按约定好的规矩,盘外出招。 郭淮一听就很诧异。“步兵营能和武卫营不分上下?” 在他印象中,别说步兵营,北军五校都是摆设,从汉末就是如此。 王广笑了。“姑父不熟悉洛阳形势,不知道如今的北军已经脱胎换骨,不仅规模扩大,训练也很精整,胜于当年的北军八校。” 郭淮更加吃惊。 北军五校本是八校,初创于汉武帝时期,但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汉武帝征伐四夷就是北军八校的战功最直接的体现。 短短几个月,他们就能将闲散的北军五校训练成能开疆拓土的精锐? 王广嘿嘿一笑。“我们是接照诸葛亮的练兵之道训练的,而且更进一步。姑父,恕我狂妄,现在的北军遇上同等兵力的蜀军也有一战之力。如果不是诸葛亮本人指挥,我们甚至有战而胜之的机会。” 郭淮不吭声了。 他是和诸葛亮对阵过的人,清楚诸葛亮指挥的蜀汉军战斗力有多强。 他盯着王广看了两眼。“看来你这教习很称职啊。” 王广连连摇手。“不是我这个教习称职,是天子驭将有道,诸将人人争先,这才日新月异。” “公渊,莫急。”王智劝道:“大家都饿了吧,一边吃一边说吧。” 郭淮也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连忙闭上嘴。 酒食摆了上来,他们一边吃一边聊。 王广向郭淮介绍了最近几个月练兵的情况。 在他看来,天子是最大的动力。他不仅将大将军营的精锐补进北军,填补了兵力不足,更调换了将领,将那些不能统兵的文官换成了诸侯、宿将子弟,还为北军将士配备了文武教习,为他们学习真正的兵法提供了可能。 严格来说,天子现在练的不是兵,而是将。 在学习了基本的兵法和技战术之后,北军大部分将士都已经具备了屯长的实力,放到任何一支军队中,指挥百人作战是没什么问题的。 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的兵源,一千北军将士随时可以扩充为十万大军。 欠缺的只是能胜任万人、十万人作战指挥的大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万人将也许还有几个备用人选,十万人将则一个也没有。 至少天子是这么说的。 郭淮怦然心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智。 正好王智也看了过来,夫妇二人会心一笑。 的确,能指挥万人作战的将领已经不多了,能指挥十万人作战的更是凤毛鳞角。对有能力的人来说,兵力越多越好。可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万人便是极限,再往上就成了累赘,反而会指挥不灵。 汉末大乱以来,战火不休,真正能胜任十万人作战指挥的名将屈指可数。 巧的是,郭淮就是其中之一,只是一直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第150章 端水大师 曹芳换了常服,重新出现在昭阳殿。 钟会、傅玄、傅嘏等人都在,正说着今天演习的事,气氛很轻松。殿外的声音却有些大,隐约能听到曹纂的咆哮。 “许正礼,我们学虎侯刀法就是为了杀敌。我打败你,正说明虎侯刀法是真正的好刀法。你们武卫营自己不用心,反倒怪我?” 曹芳忍俊不禁。“还在吵?” 钟会应声上前,笑道:“陛下无须担心,让他们吵吧。为将者,没点胜负心也不行,尤其是先登营,争的就是一时得失。步兵营今天能胜,正是因为抓住了机会,不惜代价的突进。” 曹芳觉得有理,刚想附和,傅嘏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陛下,臣以为不然。武卫营不是败在武艺不精,而是败在习惯不同。曹纂一直是以先登为先,不计伤亡,武卫营却是以保卫陛下为先,训练的重点不是克敌制胜,而是力保陛下安全。若是放手一搏,今天赢的还是武卫营。” 曹芳看了傅嘏一眼,忍不住放声大笑。 傅嘏字兰台,与傅玄同宗不同支。他比傅玄年长几岁,早在文帝时就已经成名。曹爽主政后,他因与何宴不合,一直没能升迁,还因为一点小事被何宴罢免了。 曹芳亲政,重整北军,请他来做教习。他原本是不肯赴任的,后来曹羲、傅玄先后去劝,他才勉强就职。一开始,他只是完成既定的任务,上完课就走,不与军中将士往来,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可是没过几个月,他就被感染了,计较起胜负来。 每次演习结束,将领对将领,教习对教习,捉对厮杀,煞是热闹。 今天王广不在,傅嘏就将目标对准了钟会。 一想到王广,曹芳就想到了郭淮,原本大好的心情有点膈应起来。 对卖队友的人,他从不饶恕。 但现在想弄死郭淮,的确有些难度,只能暂时忍一忍,以后再找机会。 “傅君说得有理,士季说得也不错,只是关注的重点不同。”曹芳打了个圆场,让人将殿外的曹纂、许仪等人叫进来,准备开席。 今天演习的结果,他很满意。营中将士加餐、赏钱,几个校尉、教习则请到宫里来赐宴,加深感情,并且进一步探讨演习的得失。 虽然对历史有浓厚的兴趣,但他却不相信什么大神的灵机一动,更愿意相信技术的迭代。只有在实践中脚踏实地的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进步。 北军五校这几个月的进步证明了这一点。 进了殿,曹纂收敛了些,不敢再大声说话,神色依然不忿。 曹芳先让傅嘏点评。 相对于钟会的观点,他觉得傅嘏的态度更客观,更有参考价值。 傅嘏当仁不让,将刚才反驳钟会的观点重新表述了一遍,只是说得更细致。 他认为,从个人能力和整体水平而言,步兵营和武卫营之间并没有太明显的差距,甚至可以说,武卫营还技高一筹。只是双方将领的思想和平时行动的习惯不同,造成了步兵营强调进攻,而武卫营强调防守。 在双方实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进攻方——尤其是不惜代价猛攻的进攻方显然要比防守方更容易取胜,以至于被曹纂击破阵形,直面许仪。 仅就个人实力而言,曹纂天生神力,的确有些优势。 可若是许仪不是一开始就强调防守,一直固定在将旗下,曹纂未必能有与许仪面对面的机会。到了那时候,就各自的伤亡而言,曹纂必然是失败一方。 许仪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他今天的确打得有些保守了。 曹纂听完,虽然还是有些不服气,却也找不到足够的理由。 天子面前,还有这么多名士在场,胡搅蛮缠肯定不是明智之举。 他也是要脸的。 等傅嘏点评完,曹芳又将钟会的意见说了一下,给曹纂打气,同时也表示对钟会的认可。 聪明的皇帝必须是端水大师。既不能让部下打成一片,架空自己,也不能让部下争锋相对,势同水火,要随时保持平衡,以免一方彻底压倒另一方,斗而不破。 曹纂听完,终于释然,咧着嘴笑了。 钟会随即发言,对曹芳的意见进行了阐述和补充。 北军五校——以及将来扩充后的八校各有分开不同,训练的重点自然不同。内部演习的胜负只有参考作用,真正对敌的时候,互相之间的配合才是致胜关键。 因为,演习的胜负固然重要,却不是关键,不能舍本逐末。 分不清本末的将领,不会成为真正的名将,也不是朝廷花费如此心血培养的目标。 简而言之,中护军在评价诸将时,演习的胜负只是其中一项指标,绝不会是全部。 众将轰然应诺。 评价完了今天的演习,曹芳又提起了扩充五校为八校的事。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他最想增加的就是楼船营。 想平定江东,水师必不可少。在建立真正的水师之前,他想先在北军中增设楼船营,培养水师将领,研制战船,并为战船配备适合水战的武器。 当前的水战还是以撞击为主,远程打击只有弓弩。水面上阵型变换远比陆地上复杂,风又大,弓弩射程有限,能够发挥的作用其实不大。 曹芳想将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武器装备在战船上,比如抛石机,以及还在研制中,尚未公布的火炮。 基于水战的特殊性,火炮的成本将变得可以接受。 在战场上击沉对方一艘战舰,能够决定胜负,取得的收益足够抵销弹丸以及火药的成本。 在火炮能够实用之前,他打算先用抛石机和重弩代替,提高杀伤力的同时降低风的影响。 马钧、杜预已经着手研制相关技术,进展很顺利。 这原本也没什么技术上的难度,只是转变思路而已。 而天马行空的创意,正是曹芳这个穿越者的权利。 他负责想象,马钧、杜预等人负责实现。 曹芳的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赞同。 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有一个共识。 欲平天下,先定江东。 诸葛亮死后,别看姜维蹦得凶,几乎年年来犯,却因为兵力有限,无法撼动陇右局势。考虑西蜀内部荆州系与益州本地系的冲突无法弥合,内部分裂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西蜀自保有难以克服的难度。 相反,随着江东世族的坐大,孙氏在江东立足渐稳,进攻或许不足,自守却绰绰有余。 要想平吴,就要抓住孙权因两宫之变造成的混乱,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第151章 杀机 君臣把酒谈兵,兴尽而散。 众人告辞出宫,曹芳也起身准备回后宫。刚出了殿门,却看到前面的人已经到了殿门,钟会却还在殿角仰头看天,一副沉迷月色不能自拔的模样。 曹芳一看就明白了,这厮有话要说,还不方便当众讲,要私下进言,同时给人一种他与天子格外亲密的感觉。 他这是心虚了,要邀宠啊。 “士季。” “陛下。”钟会应声答道:“月色正好,臣贪看了一会,不想惊扰了陛下。” “无妨。朕吃得有点多,正想消消食再睡。你若不急,陪朕走走?” “唯陛下所命。”钟会心里乐开了花,觉得曹芳真懂自己,简直是心有灵犀。 傅玄出了殿门,发现钟会没跟上来,停住了脚步,想等一等,却被傅嘏拽了一下。傅嘏冲着傅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等了。 “哪天休沐?” “后天。” “正好,我后天也休沐,过来吃个便饭吧。” 傅玄有些意外。他和傅嘏虽是同宗,却并不亲近,最近接触稍微多些,却还没到私下相邀的地步。 见傅玄诧异,傅嘏低声说道:“我四十岁生日,不想动静太大。你也别当回事,带着弟媳和孩子过来吃个便饭就行。你嫂子说过几次了,想谢谢你的引荐,一直没找到机会。” 傅玄恍然,连忙拱手说道:“一定。” 两人并肩向前走了几步,不自觉的与其他人拉开了距离。出了宫,曹纂等人已经走了,司马门外空荡荡的。 傅嘏一声叹息。“休奕,你说,现在天子最担心的是谁?” 傅玄沉吟片刻。“天子亲政,老臣陆续引退,他还需要担心谁吗?” 傅嘏回头看了傅玄一眼,嘴角轻挑。“你啊,书读得很好,对世务的关心却不够。”他顿了顿,又道:“假设郭嘉再生,为天子近臣,他现在会如何为天子谋划?” 傅玄有点尴尬。 他最欣赏郭嘉,在《傅子》一书中记载了大量的郭嘉故事,却不为人认可。有人说他对郭嘉溢美太过,记载的故事中有太多的夸大其辞。 傅嘏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当他的面提起郭嘉,这还是第一次。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想多了。”傅嘏见傅玄这副模样,不禁笑了,拍拍傅玄的手臂。“你我虽然相差八岁,毕竟是同宗兄弟,如今又同为天子效力,自然要坦诚些。” 傅玄勉强地笑笑,却没说话。 他实在搞不清傅嘏究竟想说什么。 见此情景,傅嘏也不再绕弯子,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观点。“颍川多奇士。前有戏志才、郭嘉,今有钟会。他留在后面,必然是有些不方便公开的建议要对天子说明。不出意外的话,当与征南将军王昶有关。” 傅玄恍然大悟。 作为镇守荆襄的大将,征南将军王昶这几个月过于平静,显然不合常理。 随着司马懿兄弟伏诛、王凌还朝、郭淮免罪,王昶再不表态就有问题了。天子这两天接连讨论军事,看起来是为江东准备的,可若是王昶还没有上书表态,天子首先要对付的可能就是王昶。 如果守边重将与朝廷离心离德,如何能出兵江东。 “王昶应该不会有异心吧。”傅玄有些担心起来。 “异心不一定有,但态度肯定会有,而且必须有。”傅嘏笑笑,带着一丝不屑。“王昶号为慕道,的确也是精通黄老之人,最知时务。” 傅玄哑然失笑,同时松了一口气。 天子亲政,万象更新,他觉得眼下正是最好的时候,不希望出任何变故。 —— “王浑的妻子出自钟氏?”曹芳停住脚步,诧异地看着钟会,眼神震惊中带着不解。 钟会跟着停住脚步,神情有些尴尬。 作为天子近臣,他知道天子最近虽然一字未提王昶,却一直在关注王昶的动静。他本该将钟氏与王昶的姻亲关系禀明天子,并借此机会劝王昶向天子效忠,为天子分忧。 但他没有这么做。 如果不能给天子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以后就别想获得天子的信任了。 今天主动留下来的目的,正是为此。 “是的,王浑之妻是黄门郎钟徽之女。按辈份,算是我的孙辈。” “孙辈?” “是的。” 曹芳沉吟片刻,恢复了平静,继续向前。 钟会兄弟二人,他自己才二十出头,自然不可能有孙女。他的兄长钟毓也不过不惑之年,也不可能有能嫁人的孙女,所以这个钟会应该是钟氏族人,与钟毓、钟会兄弟关系并不近。 果真如此,那钟会的确没有必要汇报。 当然,也不能全听钟会的,回头还得让人再查查。 这些世家的关系太复杂了,处处是坑。 他知道王昶和王凌亲如兄弟,也知道王昶和司马懿关系密切,却不知道王昶和颍川钟氏还有婚姻关系。 这么一说,倒也能理解王昶为什么这么淡定了。 不管他有什么想法,都会有人替王昶说话,也能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出去。 如果当初选择对王凌强硬,逼他立刻回朝,否则就杀人,又或者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杀了郭淮,还想获得王昶效忠就难了。 除了钟氏,王昶背后还牵扯什么人,他根本弄不清。 太原王家的历史渊源可比颍川荀氏、钟氏更加悠久。相比之下,王凌所属的祁县王氏都是太原王氏的分支。 曹芳觉得后背发凉,心底杀气横生。 先有郭淮,后有王昶,太原人一点也不把老子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比司马懿父子还要嚣张。 看来最后还要杀几个人才行,要不然他们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只是杀谁,却要精心挑选。 用什么理由杀,也要耐心等候,不能被人抓住把柄,激起众怒。 就像杀司马懿兄弟父子一样,如果不是有高平陵政变这个由头,想杀他们肯定不行。 钟会恳切地说道:“陛下,王昶是文皇帝东宫旧臣,又得先帝器重,对朝廷的忠诚天地不能移。他之所以迟迟没有表态,是因为与太傅有荐举之恩。上书求情则不忠,有违朝廷法度。不上书求情则不义,同样为人诟病。进退皆难,不如一默,静观陛下施展。如今尘埃已定,陛下恩威适度,百官称善,他也忠义两全,自然毋须顾虑。若臣所料不差,最多十日,他的奏疏必到。” “十日?” “最多十日。”钟会很有把握地说道:“十日之内不至,臣请自免。” 第152章 枕头风 曹芳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宛城离洛阳七百里,十天来回太轻松了,钟会的保证没什么问题,但态度却无法让他满意。 钟会为王昶找的那些理由太敷衍了,简直是把他当傻子。 什么东宫旧臣,什么先帝器重,这些都是事实,可要是说王昶因此会坚定不移的忠于朝廷,忠于他这个皇帝,那就纯属胡说八道了。 王昶真要是忠臣,就不会做壁上观,一直不表态。 他难道不知道我现在正是需要支持的时候? 当然,也谈不上失望。 作为穿越者,虽然对三国后期的历史不如前期耳熟能详,这些世家大族在魏晋之际的选择,他还是清楚的。 高平陵之变后,王昶什么反应也没有,和司马懿合作得不要太愉快。 王昶的儿子——也就是娶了钟氏女的王浑——后来可是西晋的开国功臣,平吴的大将之一,后来还倚仗家世和王濬争功,闹得很难看。 王浑的儿子后来好像还成了驸马,至于娶了谁的女儿,他就记不清了。 总而言之,他们父子对曹魏的忠诚一文不值,不能有任何指望。 忠义这么高大上的词,嘴上说说就行了,别指望他们落实到行动上。对他们来说,家族的生存才是最大的利益,曹氏也好,司马氏也罢,都不重要。 谁赢他们帮谁。 这是王昶此刻的心情,钟会也不例外。 所以,稳住别浪,不要给任何人可趁之机,否则这些人会毫不犹豫的倒戈,连装都不会装一下。 曹芳知道向钟会发火没有意义,但他一定要表示出自己的不快。 否则钟会下次会干得更出格。 “陈泰最近还好吧?” 钟会咽了口唾沫。“恢复得挺好,已经不碍事了。” 曹芳点了点头,停住了脚步。 钟会会意,躬身告退。 他知道曹芳心情不好,目的已经达到,再多说也没有意义。 —— 看着钟会出了昭阳殿,曹芳抬腿一脚踢在立柱上,“哐”的一声巨响,整个栏杆都震动起来,嗡嗡声半晌才歇。 曹芳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得意。 这段时间练武颇有成效,这一脚力量不小。一脚正中心窝的话,应该能踢死人。 妈的,总有一天,老子要砍下他们的脑袋当球踢。 曹芳一边在心里发狠,一边回了后宫。 —— 甄瑜还没睡,正倚着床看书,见曹芳一脸不爽的走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相迎。 “谁又这么大胆,惹怒了陛下?” 曹芳哼了一声。“朕算什么,敢惹朕的人多了。”他拿起甄瑜放在一旁的书翻了翻,见字迹绢秀,像是女子所书,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你的文章?” 甄瑜掩嘴笑道:“陛下抬举了,妾哪有这么好的文采。这是颍川才女钟琰的文集,妾托人求了好久,才得了一部手稿。今天刚拿到手,正打算熬个夜看完呢。” 曹芳心中一动,立刻意识到其中有问题。 钟会刚才为王昶说情,说王昶的儿子王浑娶的是钟氏女,后宫里的甄瑜就得到了一部求而不得的文集,而且不是抄本,是手稿,也就是作者亲手抄录的文稿。 要说是巧合,谁信? “这是钟琰是谁啊?”曹芳翻回封面,看了一眼题签。 “征南将军子,大将军掾吏王浑的新婚妻子,故太傅钟元常的曾孙女。” “钟太傅的曾孙女?钟毓那么年轻,就有孙女了?” “不是,是从孙女。”甄瑜解释道:“妾今天也是第一次听人说。除了钟毓、钟会兄弟外,钟太傅之前还有两个儿子,只是早夭了。当时以为会绝嗣,就从族中过继了一个儿子,生子钟徽,也就是钟才女的父亲。后来钟太傅花甲之年得子,过继的儿子就归了本宗,所以一般人不太清楚这段往事。” 曹芳捏了捏拳头,有些想打人。 早就知道钟会不老实,说话说一半,果然没猜错。 钟琰现在和他的确没关系,但他们曾经是一家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曹芳按捺着怒气,读了两篇文章,咂了咂嘴,扔在一旁。“文笔虽佳,立意却不高,才女之名言过其实。她娶名琰是追慕蔡琰吗?朕以为,她差得太远了,难以望其项背。” 甄瑜很惊讶,拿起文集看了看,又看看曹芳。 她虽然好读文章,眼界却有限,只知道这些文章好,却不清楚究竟有多好,又好在哪里。可是更让她惊讶的是,曹芳虽然读书不少,却很少谈论文章,至少她没听过。 今天是第一回。 “敢问陛下,她的立意有何不妥?” 曹芳打起精神,点评了刚才读的一篇文章。 钟琰的这篇文章论述的是儒法异同得失。正如钟会所言,颍川钟氏以法律传家,经学反而不是最擅长的,只是风气所致,他们也不得不研习经学,并试图用经学来修饰法律。 类似的内容,曹芳和钟会多次讨论过,并不陌生。 钟琰这篇文章看似说理透彻,终究不如钟会,更无法和穿越客相提并论。曹芳一针见血,直接指出钟琰的文章没有新意,不过是因袭旧论,敷以文辞罢了。 而且儒与法的关系绝不仅仅是理论上的探讨,还有很多实践上的问题,这些是没有行政实践的人无法体验的。 归根到底一句话,钟琰这些观点很空泛,全是套话,没什么价值可言。 他心情不好,也就顾不上太多,发挥前世键政高手的实力,将钟琰的文章批得一文不值。 甄瑜听得一愣一愣的,倒不敢再说。 高平陵之变,曹芳一举翻盘,将曹爽和司马懿两个辅政大臣全部扳倒,实现亲政。在此之前的十年懦弱也成了忍辱负重,没有人敢轻视他,甄瑜也不例外。 他说钟琰的文章没价值,甄瑜哪有为钟琰辩护的勇气。 “早点睡吧。”曹芳将文章扔在一边,让甄瑜安排人先漱,准备休息。 甄瑜不敢怠慢,立刻安排。 洗漱完毕,躲在床上,累了一天的曹芳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甄瑜却睡不着,转身看着曹芳,几次欲言又止。 今天送文章来的人说,这卷文章是钟琰手抄的,想请她向天子求情,赦免王浑的罪过。 王浑曾是曹爽的掾吏,这次也循例免官。罪过谈不上,根本无须特意求旨赦免,钟琰的真实用意是希望天子能给王浑一个重新入仕的机会。 以王浑的身份,重新入仕是迟早的事,但能早一点当然更好。如果能得到天子的提拔,那就更好了。谁都知道,最近天子提拔了很多人,都是一时俊彦。如此一来,无形中就有了一个说法。 没被天子看中的人,要么是无才,要么是无德,包括但不限于不忠。 王浑自然不能落得这样的名声,所以才由钟琰出面,想请甄瑜吹吹枕头风,向天子求情。 甄瑜特意在曹芳面前看钟琰的文章,就是想引起话题。 只是没想到曹芳对钟琰的文章评价很差,倒搞得甄瑜没法开口了。 第153章 先帝给你的,朕也可以拿回来 睡到半夜,曹芳被尿憋醒,起身撒尿回来,才发现甄瑜连衣服都没脱,手里还拿着那卷文章。 曹芳叹了一口气,轻轻从甄瑜手里抽出文章,摆在一旁。还没等他给甄瑜盖上薄被,甄瑜惊醒了,起身坐起,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陛下……” “没事,没事。”曹芳竖起手指,挡在唇边,示意甄瑜声音小点,别让外面侍候的宫女又进来。 做了几个月的皇帝,他还是不适合随时有人侍候的生活,尤其是这种私密空间。 “哦哦。”甄瑜会意,压低了声音,转身四顾,看到一旁的文章,眉头又蹙了起来,咂了咂嘴。 曹芳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听到了她咂嘴的声音。 “你担心什么?” “没什么。”甄瑜低下头,不好意思的笑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不好向求情的人交待?” 甄瑜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曹芳伸手将甄瑜揽在怀中,又心疼又无奈。 “你啊,还是没适应当前的形势。他们是在求你办事,你有必要向他们交待吗?想办就办,不想办就不办,办了是情份,不办是本份。后宫干政的诏书这么好的挡箭牌都不会用,你当是废纸嘛?” 甄瑜吓了一跳,挣扎着坐起,跪在榻前,瑟瑟发抖。 曹芳翻了个白眼。 甄家是怎么教孩子的,教废了啊。 我教你怎么应付人,你吓成这样,难道我比那些人还可怕? 不得不说,家庭教育还是很重要的,换了虞太后,绝不会这么被人摆弄。 甄瑜就算能活成太后,估计也就是郭太后那水平。 “你还记得朕之前的评价吗?” “记……记得一些。” “有人来问,你就这么回他。”曹芳想了想,又道:“就说是朕说的,言过其辞,华而不实,也就书法还可以。如果她愿意,可以到你身边做个女史,不愿意就算了。” 甄瑜一愣,喜上眉梢。“陛下,当真可以?” “可以。”曹芳摆摆手,重新上榻。 甄瑜脱了衣服,也上了榻,偎依在曹芳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真可以请钟琰为女史吗?” 曹芳想起晚上那些事,有点睡不着,听了这话,心情更不好,乜了甄瑜一眼。 “你是担心她不肯就任,还是担心朕骗你?” “都有点。”甄瑜陪着笑脸,却掩饰不住喜色。 “那你都不用担心。”曹芳挪了挪,躺得舒服一点,准备和甄瑜多说几句。 反正睡不着,索性把形势掰扯清楚,省得甄瑜总是提心吊胆的,自己顺便也理一下思路。 “太原王氏是将门,颍川钟氏是文官,他们之间原本并不和睦,联姻并不多。王浑之所以能娶钟氏女,与王昶出自文帝东宫有相当大的关系。换句话说,他能得到颍川世家的认可,是因为得到了先帝器重。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回报朝廷,高平陵事件过去这么久了,他一点表示也没有。” 曹芳吐了一口闷气。“当然,最终他还是低头了,但是太迟了。朕不给他一点教训,他不会长记性,下次还会如此。” “陛下……要怎么教训他?” “世家子弟入仕并不难,或是质任,或是举荐,但是他们想做好官,做大官,却绕不过朕这道关。不管王浑将来是从文还是从武,只要他想官至二千石以上,就必须得到朕的同意。如果他最后不能做到二千石,或者做到二千石的时间太晚,他的家族也会有衰落的危险。” 甄瑜恍然,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没错,归根到底,世家的富贵来自于朝廷。如果没有朝廷给予的高官厚禄,再殷实的家族也无法成为真正的世家,最多是地方豪强。 甄家在后汉就是如此,空有万贯家财,但是一直没有出现二千石级的高官,名声、影响始终局限在冀州北部一带。 太原王氏之所以有名,根本原因是王昶本人是文帝的东宫旧臣,在文帝登基之后一路青云,直至成为坐镇一方的大将。在此之前,太原王氏的影响力其实并不大,甚至不如其分支祁县王氏,以至于王昶年轻的时候要兄事王凌。 富贵是朝廷给的,朝廷不满意了,自然也可以收回来。 王昶享受了文皇帝、明皇帝的信任带来的富贵,却没有回报天子,天子岂能无动于衷。他们父子也知道这次做得不妥,为了保住富贵,低头是必然的事。 他们当然可以不低头,但是惹怒了天子,最多一两代人,太原王氏就会回到之前的地位,而颍川钟氏的这桩婚姻也归于失败。 这既不是王昶、王浑父子愿意看到的局面,也不是颍川钟氏愿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她没必要把钟琰的示好太当回事,这都是她作为皇后应得的,是天子给她带来的好处。 如果天子不能亲政,不能稳住形势,别说钟琰不会主动示好,送什么手稿,就算她想重金求一份抄本,钟琰都不带正眼瞧她。 甄家毕竟是曾经的大贾之家,甄瑜本人也不笨,经由曹芳一点拨,她就弄明白了这里面的利益得失,也明白了当前自己所处的地位。 心中的担忧散去,她的心情也重新轻松起来。想到能让曾经不肯看她一眼的才女钟琰做女史,天天为自己处理文书,她就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陛下,她如果不肯就任呢?” “她会肯的。”曹芳很有把握地说道。 钟琰是什么人,他不清楚,但是钟会是什么人,他还是清楚的。既然这件事有钟会参与其中,说明不论是王昶父子还是钟琰父女,都明白这背后的利害。 他愿意给钟琰一个机会,钟琰要是还端着,那就别怪他不给面子。 给脸不要脸,那就什么都别要了。 他会先解决王昶,换上听话的人,然后再考虑东征。 正好郭淮的事处理得不爽利,拿王昶做例子,敲打一下太原人,也不错。 曹芳心里盘算着,眼神也渐渐凌厉起来。 甄瑜看得清楚,不由自主的打了寒颤,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天子,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一头蹲伏在草丛中,随时可能跃起,扑向猎物的猛虎。 第154章 朕不急 甄瑜睡着了,曹芳却失眠了。 刚才对甄瑜说的虽然不错,却不全面。 对付王昶父子容易,对付世家却很难。而解决不了世家的问题,类似的问题会层出不穷。搞定了王昶父子,还会有张昶、李昶、赵昶父子,永远不会有消停的时候。最终不是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被下一个司马懿父子篡了位,就是王与马,共天下,做一个真正的傀儡。 就算扶持寒门,也只是权宜之计。 寒门得势,会成为新的世家。 有第三种选择吗? 也许有,但是他看不到。 科举制度也许是一个选择,但科举制度之后,华夏文明就走入了下半场。原本摁着游牧民族打的汉人两次被游牧民族征服,最后又被西方来的海盗压迫了两百年。 一想到那些海盗的祖先现在还在北欧的树林里打猎,他对科举制度的感觉就好不起来。 曹芳胡思乱想了一阵,脑袋有点大,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诚不我欺。 想什么华夏的千年国运,先保住自己的狗命,守住大魏的江山再说吧。等真正掌握了权力,再考虑那些不迟。 步子太大了,容易扯着蛋。 —— 正如钟会所言,王昶的奏疏没到十天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但曹芳并不满意。 王昶简直是掐着点,坚持到了最后,显得那么从容不迫。 奏疏在第九天送到,几乎是要告诉所有人,他是收到司马昭免死、郭淮无恙的消息后才上书的。 收到奏疏之后,曹芳让人记录在案,然后就没了反应。每天照常问政、练兵,岁月静好。 当然,王浑想入仕的事也没下文。 钟琰收到甄瑜的邀约后既不拒绝,也不答应,曹芳则坚决不主动征辟王浑。 不就是比耐心吗?看谁沉得住气。 王凌七十八,王昶也七十出头。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内,这两个人都要谢幕。郭淮已经被免职,孙资已经赋闲,在朝的太原人会出现一个明显的断层。 王广兄弟还留在朝堂上,甚至可能得到重用,但是他们的影响力显然无法和深耕数十年的王凌本人相提并论。郭淮、王昶的子辈如果不能在几年内进入仕途,并且达到一定的品级,就意味着他们的家族会迎来一个沉寂期,之前几十年的努力也会付之东流。 所以谁更急? 不管你们急不急,反正朕不急。 朕只要控制住禁军,稳住基本盘,不给乱臣贼子机会,你们这些骑墙派就拿我没办法。 太尉王凌、中护军钟会隐晦的提过几次,都被曹芳搪塞过去了。 他甚至不再谈东征的事。 东征就要动用荆州军团,就要给王昶机会。不东征,诸部各守其职,就没了说话的由头。 王昶如此,郭淮自然也不例外。 按理说,郭淮无罪释放,就算是被冤枉的,也要上书谢恩。可是郭淮出狱之后,一直没有上书,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曹芳很不爽,但他也不表态。 既然你当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朕也当什么事没发生。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休想再回到陇右,多年积累的人脉也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贬值。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多月。 七月底,陇右传来战报,姜维入侵,被讨蜀护军夏侯霸率部击退,南安太守邓艾率军追击,斩首数千。 曹芳随即下诏嘉奖,进夏侯霸为前将军,领雍州刺史。进邓艾为征蜀将军,领南安太守如故。 嘉奖的诏书送到太尉府,王凌一看就急了。 夏侯霸的官职就是郭淮之前的官职,摆明了是要顶替郭淮。郭淮再不低头,还会有什么样的惩罚,谁也说不准。 王凌找来了郭统,让他将这个消息转告郭淮。 别怄气了。现在不是二十年前先帝刚刚即位的时候,你多大年纪,天子多大年纪,你熬得过他吗? 为了增强说服力,王凌又对郭统说,你一直跟着你父亲征战,没有单独统兵的经历。现在你父亲赋闲,你也赋闲,再过几年,你父亲致仕了,你也致仕吗? 回去劝劝你父亲,不要耽误了你的前程。 郭统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敢怠慢,匆匆回去了。 送走郭统后,王凌想了想,又派人将王浑叫了来,将类似的话又说了一遍。 —— 王浑出了太尉府,回到家,进了后院,还没说话,就叹了一口气。 正在假山旁赏花绘景的钟琰听了,转头看了王浑一眼,放下了手里的画笔。侍女递过手绢来,她接在手中,一边擦拭着手指上的一点颜料,一边淡淡地说道: “夫君这是遇到了麻烦事?” 王浑也不说话,走到书案前,歪着身子,欣赏了一下案上刚画了一半的画,眉梢轻挑。 “夫人画的荷花虽好,可惜不能长久。” 钟琰轻笑一声。“境由心生,夫君这是心有兴衰,映射于画啊。” 王浑无奈地笑笑,转身走到一旁的席上,斜倚着坐下,看着满园的美景,心情却怎么也舒畅不起来。 王凌刚才说的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天子手段老辣,让夏侯霸接替了郭淮,郭淮就算低头,也不可能回到陇右了。父亲王昶还没到那一步,天子暂时还找不到能代替他坐镇荆州的人,可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时不我待啊。 王凌给他出了两个主意。一是去荆州,到父亲身边任职,积累经验。如果天子有意东征,或者孙吴来犯,他就有机会立功;一是入北军,以王广等人的影响力,让他做一个军吏或者军侯以下的将领肯定不成问题。 可是这两个选择,他都不满意。 去荆州,一是苦,如今的南阳早就不是曾经的帝乡,一片荒残,去了也是受苦。二是希望渺茫,如果父亲不肯向天子低头,就算天子东征也不会给他机会。等孙吴来犯,岂不成了守株待兔。 入北军,同样不是理想的选择。北军训练艰苦且不说,以他的身份,去北军做个军吏或者曲军侯,和让父亲王昶向天子示弱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不经父亲同意,就这么决定了,将来怕是会被人笑话。 所以,他决定选另一个方案,让钟琰入宫为女史。 甄皇后收了钟琰的手稿,却不肯向天子推荐他,说是后宫不能干政。但甄皇后很欣赏钟琰的才华,希望钟琰能入宫为女史,与她朝夕相伴。 一开始,王浑根本没想,一口回绝了。 我王浑的妻子,岂能去宫里做个女史? 钟琰本人也没什么兴趣。 堂堂颍川钟氏之女,又是知名的才女,怎么可能去宫里侍奉商贾之后。 夫妻同心,一直没给甄皇后答复,算是婉拒了。 可是现在,王浑意识到了形势比他想象的更严峻,不能不重新考虑甄皇后的提议。 只是如何向钟琰开口,却是一个问题。 钟琰原本就不是太看得上比她年长近十岁的他,更看好三弟王沦,如今要她为了自己的前程入宫为女史,以笔墨侍奉甄皇后,她会不会笑话自己无能,送妻求荣? 第155章 世家也有鄙视链 见王浑迟迟不说话,钟琰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低下了头,幽幽一声叹息。 王浑的脸腾的红了,起身拂袖,准备离开。 钟琰立刻起身,拦住王浑,曲身施礼。“夫君,是妾失了礼数,还请夫君见谅。” 王浑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算了,是我自乱章法,怪不得你。”他顿了顿,又道:“我刚从太尉府回来,听太尉王公说,天子下诏,拔夏侯霸为前将军,领雍州刺史。这雍州,郭公是回不去了。” 钟琰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天子持重,不急不躁,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王浑背着手,走到一旁,看向远处,心情说不出的郁闷。 “是啊,天子虽然年轻,却大有城府。大魏国祚绵长,本是好事。可是我父子……”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君子见机而动。我终究不如父亲,未能及时提醒他,错失了机会。现在想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钟琰安慰道:“夫君也不必多虑。阿舅毕竟不是郭公,天子纵有怨气,过些时间也消了。且天下未定,阿舅手握重兵,坐镇一方,是天子倚重的大将,总有立功的机会。倒是夫君,不宜再优游岁月,当为君父分忧了。” 王浑转头看着钟琰,沉吟片刻。“以夫人之见,我该如何进身?从文还是从武?” “天下未定,当以征伐为先。阿舅又是大将,夫君从小熟读兵书,自然还是从武方便些。” 王浑眉头微皱,欲言又止。 他觉得钟琰看不起他,将他当作将门子弟,学问底子太差。 虽说他在经学上的造诣的确不高,对玄学的研究也不够深入,但颍川钟氏也不是什么经学世家,而是擅长律学的刀笔吏。钟琰这么说他,未免有些盛气凌人。 钟琰知道王浑在想什么,却无法解释,只能装不知道。 从成亲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王浑这纠结的心思,既羡慕她,又故作不屑,刻意维持着可怜的自尊,处处想展示他的学问,却又力不从心。勉强之处,难免令人发笑。 就像他的父亲王昶,处处想表示自己深谙道家之妙,连给子弟取名字都用太冲、道冲之类充满道家味道的字眼,可是做起事来,却看不出半点道家的从容。 如今的局面,正是他的犹豫不决造成的。 他以为自己既是文皇帝东宫旧臣,又与司马懿有同僚之谊,不管哪一方得胜都有利,也许还想着天子年少冲动,得罪了朝臣,他可以出面调停。万万没想到天子手段老辣,根本没给他施展的机会,反将他逼到了尴尬的境地。 什么叫自作聪明?这就是。 钟琰看破,却不能说破。 “夫君不见王公渊兄弟否?”钟琰淡淡地说道:“天子重建北军,请王公渊、傅兰台为教习,又使马德衡、杜元凯打造军器,正是重兵事,志在横行的征兆。先帝在时,疾浮华,贬斥夏侯太初、何平叔等人。其实岂止是浮华不可取,经学也不可取,天子连筵讲都停了。” “是么?”王浑吃了一惊。 他对宫里的消息并不清楚,至少不如钟琰了解得多。 钟琰点点头,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从宫里得到的反馈远不止这些,只是不宜对王浑说。 她上次手抄的文章送进宫去之后,被天子看到了,但天子不仅不欣赏她的才华,反而痛批了一顿。皇后没好意思直接对传话的人说,她是从其他的渠道了解到的。 这些天,她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只是没找到答案。 她不想承认天子对她的评价,但她又找不到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来反驳天子。 “我回家一趟。”钟琰说道:“夫君若有空,不妨多和王公渊兄弟多走动。至于郭家那里,暂时就不要去了。” 王浑心领神会,点头答应。 —— 钟琰收拾了一下,回了家。 父亲钟徽还没回来,只有母亲韩氏在家。看到钟琰回家,没等钟琰说明来意,她就倒起了苦水。 “将门就是将门,不识时务。早知道王家父子这么没见识,当初就不该将你嫁给王浑那竖子。” 钟琰很好奇。 她知道消息,是因为王凌接到诏书之后就将王浑叫了去。按理说,身为黄门郎的父亲还没收到消息,就算知道,也来不及转告母亲,母亲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一问,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母亲韩氏还不知道夏侯霸要接替郭淮的事,她这么说,是因为王昶掐着点上书,惹得天子很不高兴。这倒不是什么秘密,稍微有些人脉的都清楚。 “要说结亲,还是泰山羊家最有眼光。”韩氏羡慕不已。 钟琰没吭声。 与太原王氏的婚姻本非她所愿,只是父母之命,不得不从。要说后悔,也应该是她后悔,而不是父母后悔。 当然,她也理想母亲韩氏的心情。 因为这件婚事也不是父母决定的,而是从叔祖钟会的母亲张氏的建议。 张氏是太原兹氏人,一向仰慕阳晋王氏。有机会能与王氏结亲,她非常热心。 换作以前,他的父亲钟徽根本不会把张氏的意见放在眼里。颍川钟氏的家主是钟毓,不是钟会,而且张氏只是一个妾,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如今形势不同,钟会在高平陵时建功,成了天子心腹,一跃而为中护军,反压过了钟毓。他们可以看不起张氏,却不能不给钟会面子,只得同意将她嫁给了王浑。 在大宗面前,支庶就是如此卑微。 也正因为如此,钟琰不希望王浑也走到这一步。 不管怎么说,王昶毕竟是晋阳王氏家主,王浑身为嫡长子,必然是下一代家主。 “阿母,说这些多没意思。若是传了出去,张太君怕是要有误会。”钟琰打断了母亲韩氏。“阿翁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些事想问他。” 韩氏一愣,盯着钟琰看了半晌。“你不是因为你兄长的事回来的?” 钟琰很不解。“兄长……怎么了?” 韩氏一拍大腿,笑骂道:“你阿翁那个老糊涂,这么大的事,也不让人通知你一声。你兄长升职了,屯骑司马,正经的千石官,比你阿翁那黄门郎尊贵多了。” 钟琰一听就明白了。“是中护军帮的忙?” “中护军是帮了一点忙,但是说到底,还是你兄长争气,几次演习,他都表现突出,这才得了天子赏识,越级升迁。” 看着喜形于色的母亲,钟琰压抑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要好好庆贺一下。” 第156章 恩威在我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烦恼,世家子弟也不例外。 除了世家实力本身带来的荣辱之外,对各自的前程影响也困扰着每一个人。九品中正制实施之后,门户的影响增大,除了少数人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感到了深深的焦虑。 门户够不够高,是不是嫡子,甚至外家的门户够不够高,都成了重要的参考因素,甚至比个人能力更能决定前程,一点点不完美都有可能造成极大的困扰。 钟会尚且不能免俗,更何况钟琰的兄长钟珪。 如果他们的祖父没有过继给钟繇的经历,那也就罢了。六百石的黄门郎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也能让他们安心度日。有了这段经历,他们就难免会和钟毓、钟会比较。 这些原本都是他们的。 钟徽能成为黄门侍郎,就是因为他是钟繇名义上的孙子。后来钟繇有了亲生的儿子,钟徽就止步于黄门侍郎,十几年没有升迁,钟珪也一直无法蒙荫入仕,不得已,加入北军做了一个军吏。 对世家子弟来说,从军成为行伍之人,哪怕是军吏,也是很丢人的事。 现在钟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在短短的半年内,从一个二百石小吏晋迁千石官员,不由得韩氏不开心。 钟琰能理解韩氏的心情,也跟着凑趣说了几句。得知钟会在其中起了作用,但不大,她既为兄长骄傲,又有些失落。 当初答应这门亲事,就是想攀钟会这根高枝。如果钟会帮不上大忙,她岂不是白白牺牲了。 再者,兄长虽然成了千石官员,毕竟还是军吏,没有离开北军,多少有些遗憾。 她劝王浑从军,却不愿意钟珪一直在军中。 世家子弟对军事的排斥根深蒂固,但凡有点可能,都不会甘心从军。 除非是成为坐镇一方的高级将领,真正的二千石官员。 在家待了半天,傍晚时分,钟徽回来了。 见钟琰在家,钟徽一点也不意外。作为在宫里当差的老黄门郎,他很容易打听到相关的消息。天子让夏侯霸接替郭淮的诏书也不是什么秘密,他联想到王昶也不需要什么高明的见识。 没等钟琰开口,钟徽就问钟琰,为什么甄皇后召你入宫为女吏,你迟迟没有答复? 钟琰很诧异,反问钟徽道:“阿翁认为我应该入宫?” 钟徽点点头。“天子亲政,虽说归政三公,但重要人事还是由天子亲决。王文舒远在荆州,玄冲还没入仕,无从直接了解朝廷的动向。你入宫,可以从皇后那里直接了解相关情况,对钟氏、王氏都有好处。再说了,甄皇后一向谨慎自守,你看她主动召过谁?这个决定十有八九是天子的建议。你不应甄皇后征召,就是不应该天子征召。不应天子征召,就是不配合朝廷。” 钟徽越说,语气越重,甚至有些恼怒。 钟琰吃惊不小,没敢反驳。 她听懂了钟徽的言外之意。 钟徽这么生气,很可能不只是他个人的态度,更可能是钟会的态度。 钟会为王昶冒了不小的风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原因。如果钟会觉得他们不配合,不知道感恩,反而有可能给他带来麻烦,下次再想请他帮忙就难了。 以钟会的性格,不仅不帮忙,还有可能反过来实施报复。 那王昶父子就危险了。 “我现在入宫……还来得及吗?”钟琰咬咬牙,做了决定。 个人的好恶并不重要,两个家族的兴衰系于她一身,她不能推卸。 “尽快吧,甄皇后为人和善,你好好求她,她会帮你掩饰的。”见钟琰同意了,钟徽神色稍缓,随即又道:“入宫之后,慎言慎行,不要像在家里一样口无遮拦。” 钟琰低下头,默默地应了。 —— 钟琰很快与王浑取得了一致,决定入宫为女吏。 钟徽也将这个消息传给了钟会。钟会转怒为喜,很快就安排人在甄皇后面前进言,为钟琰迟迟没有应征做解释。 钟琰新婚燕尔,还没适应在王家的新妇生活,一时忙不过来。 甄皇后很高兴,接受了这个解释。 三天后,钟琰到宫里报到,成了甄皇后身边的一名女史,负责为甄皇后处理有关文书。 钟琰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加上刻意逢迎,很快就获得了甄皇后的欢心,时常相伴左右。 没过几天,她就见到了曹芳。 甄皇后身边多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官,曹芳很难注意不到。随口一问,才知道她就是钟琰,不禁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为钟琰年纪不小,至少二十多岁,因为王昶虽然成亲生子晚,王浑却也二十七岁了。做为他的妻子,钟琰就算比他小一些,也不至于小太多。 一问才知道,钟琰比王浑小十一岁,今年才十六,妥妥的花季少女。 如果按年龄算,钟琰与王浑的三弟王沦更合适。 事实上,第一次提到结亲的提议时,钟琰就以为是王沦,没想到是王浑。 钟琰的年轻、漂亮只是让曹芳眼前一亮,并没有太多的想法,毕竟他见过太多的美女,不管是天然的还是科技的,宫里也不乏美女。至于钟琰的才华,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风花雪月的东西只是消遣而已,不是他当前最关注的事情。 至于钟琰的兄长钟珪,他也没什么印象。如果不是钟琰提起,他甚至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最让他感兴趣的是钟琰入宫为女史的心路历程。 这背后体现的中小世家心态,让他大受启发,大受鼓舞。 他意识到,至少就目前而言,循曹操故事,拉拢寒门,与世家抗衡,在技术上是可行的。 中小世家对顶级世家利用九品中正制垄断仕途的做法也非常不满。 比起二十多年前先帝刚刚登基的时候,九品中正实施不久,门户之见还没有那么严重,如今的九品中正制对中小世家不友好的特点逐渐显现,能从九品中正制中获益的老臣却逐渐退出政治舞台,不仅对皇后的制衡力量减弱,对后生朝臣的压制也力不从心,反抗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历史上,司马懿掌权之后,还能利用自己的威望压制一段时间。等司马师掌权,威望不足,就不得不别辟蹊径,想用军功来证明自己,实行东征。 结果就是三路伐吴,在东兴大败,成就了诸葛恪的威名。 现在他有皇帝的身份,自然不用像司马师那么急,可是从容不迫的偷梁换柱,逐步掏空世家的根基,代以中小世家以及寒门。 钟琰所代表的钟氏支族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甚至王昶、王浑父子也有机会。 毕竟,与真正的世家相比,眼下的晋阳王家还算不上一流高门。 他们能不能更进一步,权力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 于是,曹芳问钟琰,王浑能力如何,能胜任什么样的官职? 第157章 论道,我擅长 面对曹芳的询问,钟琰既兴奋又不安。 她委屈自己,入宫为女史就是为了王浑入仕。天子第一次见她就说到了王浑,可谓心想事成。 可是天子也给她出了一个难题。 天子没有直接授予王浑官职,而是询问王浑的能力。除了留下足够的回旋空间外,也有考校她的意思。 既考校她的眼光,也考校她的态度。 如果将来王浑入仕,不能称职,她也有责任。 想到之前天子对她的文章的评价,她不觉得天子会轻信她所言,不做验证。 在这种情况下,她最好的选择是如实而言。 可是她更清楚,王浑的优势在军事,但他本人的志向却不是军事。如果她向天子坦言,天子按照她的建议,安排王浑从军,王浑肯定不满意,说不定还会埋怨她。 可若是不说真话,以王浑的实际能力,恐怕也很让天子满意。 一时间,钟琰犹豫不决。 曹芳看在眼里,无声地笑了笑,轻挥衣袖。“看起来,女史没有准备。不急,你考虑好了再回复。” “谢陛下。”钟琰窘迫地拜谢,退在一旁。 甄瑜看在眼里,有点不好意思。是她安排钟琰在天子面前出现,如今却让钟琰受窘,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陛下,征南将军好学向道,为子弟取名择字颇有道风,其子弟想必对道学也是有研究的。” 曹芳有点无语。 甄瑜啊,你是皇后啊,有必要这么卑微吗? “好道未必知道。”曹芳淡淡地说道:“从道经里选几个字做名字,最多是慕道而已。那些静坐苦修的道士都未必知道,何况只是将道经当作谈资的。” 甄瑜不善言辞,见天子不悦,也不敢再说。 钟琰却有些怒了。 天子这话不仅意指王昶、王浑父子不知道,还有暗指她的意思。 在此之前,她就听说天子调侃她取名琰有追慕蔡琰的意思。 这本来没什么,她的确仰慕蔡琰,可是天子这意思分明是说她力不能及。 这不能忍。 钟琰轻咳一声,躬身而拜。 “陛下,妾冒昧,敢向陛下请教一二。” 曹芳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知道钟琰心高气傲,入宫是迫不得已,肯定会找机会发难,也早有心理准备。 此刻顺着甄瑜的话提及道经,就是引钟琰发言。 真要说儒学,他未必有优势。可是谈玄论道,他还真不怕任何人。 所谓玄学,说起来是三玄——《周易》、《老子》和《庄子》和佛学之类的高大上话题,其实还是一些方法论、世界观之类的哲学范畴经典话题,而且属于比较肤浅的那一类。 这些话题本来就没有定论,最后大多沦为诡辩。 “陛下是否以为,清谈玄论并非问道,静坐苦修才是?” “是的。”曹芳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那老子、庄子也静坐苦修吗?” “理当有之。” “何以见得?” “你体验过恍兮惚兮的状态吗?” 钟琰微怔,沉吟片刻。“偶尔有之。” “有没有觉得那时候的心境特别空灵,常有难以名状的自在,或苦思不得的难题豁然而解,或文思泉涌,妙句偶得?” 钟琰眼中露出一丝讶色。“陛下……也有?” 曹芳没有回答钟琰的问题,接着说道:“这就是静坐苦修追求的状态,也是得窥大道的必由门径。对你而言,只是偶尔得之,纵有灵光闪现,不过是几句绝妙好辞罢了。老子、庄子修行有得,才能写出《五千言》《逍遥游》这样的大作。若非如此,岂能满篇粲然,字字珠矶?” 钟琰愣了半晌,脸上泛起微红。“陛下有过这样的体验吗?” 曹芳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以前经常有,现在嘛,政务缠身,很难再有这样的心境了。” “那陛下有何心得,能否赐教?” 曹芳盯着钟琰,目光灼灼,看得钟琰浑身不自在,想避开,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你知道西方的浮屠道(佛教)有开悟一说吗?” 钟琰眼神疑惑,摇了摇砂。 曹芳咂了咂嘴,又道:“那你知道更远的西方,有基督教吗?” “基督……教?” 曹芳眉头皱得更紧。“那你知道西域有波斯国,其国有拜火之教吗?” 钟琰彻底无语了。 曹芳说的这些,她一无所知。 “陛下说的这些……都是蛮夷的学说吧?”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曹芳淡淡地说道:“天下之大,风土各异,人情有殊,但最精妙的学说却是殊途同归。你连那些学说都没说过,只知道中原那几部书,焉知他们所言是真是假,又有几分偏颇?” 曹芳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就算朕告诉你体悟,你敢相信吗?” 钟琰的脸腾的红了。 曹芳的语气很随和,但随和背后却是深深的不屑。 甚至不屑与她争论。 她从小到大,一向以才思敏捷着称,被人称作才女,何曾被人如此轻视过? “妾不才,敢请陛下赐教。” 曹芳眉心微微皱起,有一些不耐烦。他想了想,说道:“道经有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这一段话,当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相对照,说的正是天地形成之前,混沌初开的景象。你能理解吗?” “能。”钟琰点点头。 她听得聚精会神,以至于点头的时候非常用力,不仅头上的发髻跟着晃动,连插在头发里的步摇都险些甩出来,金珠晃动,叮叮有声。 “你见过类似的情景吗?” 钟琰再次愣住了。“没……有,混沌先天地而生,岂是可见之物?” 曹芳笑笑,带着一丝无奈。 “混沌虽不可复见,类似的情景却一再出现,只是看你用不用心罢了。比如演阵之时,数千人初聚于校场之上,既无行伍,又无阵型,一片混乱。虽有号令,无人能听。虽有旗鼓,无人能见。待人心初定,各归其处,行伍初见,阵型略显。再然后,横竖整齐,部曲清晰,闻鼓而进,闻金而退,不就是一次由混沌而天地万物的重演吗?” 钟琰恍然,随即又说道:“庄子曰,倏忽为混沌开七窍而混沌死,失大道之天然。依陛下之见,尚规矩而轻混沌,岂非舍本逐末,舍道而就术?” “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其徼,本是一体两面,何来舍弃?”曹芳无声地笑了,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行之,既不能知其徼,又不能得其妙,只剩下大言不惭而已。此等清谈之徒,朕不取焉。” 第158章 老臣开杠 钟琰不仅被曹芳侃晕了,还被鄙视了一回,像是拔了毛的凤凰,自信心也像玻璃一般,碎了一地。 一连几天,她连走路都低着头,神态恭谨,看不出半点才女应有的傲气。 甄瑜啧啧称奇。 她知道曹芳有学问,但是她不知道曹芳的学问究竟有多好。当初曹芳批评钟琰的文章时,她也不太懂,后来也没好意思向传话的人直接转述,只是和身边的侍女说了几句。 如今见钟琰本人被曹芳批驳得哑口无言,算是真正见识了曹芳的口才,腰杆莫名的直了几分。 天子英明神武,她这个皇后有面子,甄家的富贵也有了保证。 她对曹芳更加体贴,更加热情。 对钟琰的神秘感被打破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也算是恢复了正常。这不仅没有让她们疏远,反而让她们亲密起来,成了真正的闺中蜜友。 一晃几天过去,钟琰出宫休沐。 王浑在家等得心焦。钟琰刚进门,还没坐下,王浑就迫不及待的问起。 见此情景,钟琰不由得想起天子对王昶父子的评价,暗自叹息。 天子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却是事实。王昶父子号为慕道,实际名利心极重,哪里有道家谦守的气度。他们看重的根本不是庄子一派的修身之道,而是以曲为直,以退为进的进身之术。 钟琰也不想和王浑说什么虚的,直接了当的转达了天子的态度。 天子要起而行道的实干派,不要坐而论道的空谈派。他已经答应给你机会,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你自己了。 王浑很不高兴。“若是如此,我直接去荆州,随父亲见习岂不更好?你也可以与我同行,不必进宫侍候人。” 钟琰叹了一口气。“妾也作如是想,只是担心夫君心有不甘。如今既已入宫,再自免也不合适,只能勉强一段时间了。” 王浑很后悔,却也觉得钟琰说得有理。 人已经入了宫,后悔也迟了。这时候说不去了,等于打天子、皇后的脸。以天子那小心眼,肯定要报复。特殊时期,还是不要造次的好。 王浑还想问问宫里的事,钟琰却推说太累了,想洗澡休息。 虽说门户不够高,她也是从小有人侍候的,从来没侍候过别人。在宫里这几天,她着实累坏了。不仅身体累,心理也累,被天子打击得几天都没恢复过来。 见此情景,王浑也办法,只得暂且放下。 第二天一早,钟琰就回了钟家,将宫里打听到的消息转告给父母和兄长。 从各种迹象来看,天子重兵事,对北军尤其看重。钟珪在北军大有前途,值得好好干。 知道钟琰入宫的人不少,想从她这儿探听些消息的人更多。整整一天,钟琰都没闲着,直到傍晚,带着疲惫和兴奋回到宫里,才想起疏忽了丈夫王浑,忘了尽妻子的义务。 没多久,她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皇后甄瑜告诉她一件事,天子收到了王昶的上书,正在昭阳殿与相关人员讨论,可能会很晚,她们要准备夜宵。 如今后宫嫔妃争宠很厉害,甄瑜也不能免俗。 钟琰听了,心生一计,提了个建议。 不仅要准备夜宵,还可以派人送到昭阳殿去。 皇后母仪天下,虽然不能干政,却可以体现对天子的体贴,对大臣的感激。 在民间,类似的事情是主妇份内之职,也是体现主妇身份的好机会。在宫里,这就是皇后才有的特权,其他嫔妃想学都没资格。 甄瑜觉得可行,立刻吩咐人准备。 晚饭后,见天子一直没回来,甄瑜就派钟琰带着人,提着食盒,去了昭阳殿。 —— 曹芳正与王凌、王基等人讨论王昶的奏疏,听说皇后派人来送点心,多少有些意外。 王凌反应很快,猜到很可能是钟琰的建议,抚着胡须,一脸欣慰地说道:“皇后不愧是陛下的贤内助,不仅陛下得到了贴心照料,臣等也跟着有口福。” 钟会也反应过来,立刻附和。 王基觉得不妥,可是看看曹芳的脸色,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毕竟皇后只是派人送点心,表达关心,并没有刻意打探消息的意思。且天子年少,与皇后感情和睦,后宫安定,对朝政稳定也有好处。 就算有什么不妥,找个机会私下里进谏就是了,没必要当众扫兴。 曹芳让人传诏,一会儿功夫,钟琰带着两个宫女,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见案上铺满了简牍、文书,一旁还挂着几幅大地图,其中就包括荆襄地形,心中暗喜。 猜得不错的话,这应该是为伐吴做准备。 天子对王昶的上书如此重视,召集这么多人讨论,王昶父子的危机暂时算是过去了。 等钟琰等人退出朝堂,曹芳对钟会说道:“颍川钟氏出人才,不仅有士季这样的青年才俊,连女子都见识不凡。” 钟会心中欢喜,连忙谦虚了几句。 曹芳又对王凌说道:“常言道,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如今关东也出了不少将才,关西也应该多出一些相才。文武兼备,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陛下说的是,老臣也是这么认为的。”王凌附和道。 曹芳点点头。“没错,王公的几个子弟都是全才。”他若有所思,拍了拍膝盖,随口说道:“你们说,是投笔从戎难,还是铸剑为犁难?” 大家正吃着点心,没谈正事,也乐得说说闲话,放松一下紧张的思维。 王凌官职最高,年纪最长,当仁不让。“老臣以为投笔从戎更难。军中辛苦,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更别说当初班超远征万里,三十六骑平定西域,有几个书生能做得到?” 话音未落,王基就反驳道:“王公此言,基不敢苟同。班超三十六骑定西域乃惊世之功,又岂止书生做不到,历数有汉四百年的名将,能做到这一点的也不过卫、霍和赵充国而已。以此标准要求书生,和要求武人读书读成大儒一样,未免强人所难。” 王凌被曾经的故吏当面反驳,脸上有些挂不住。“伯舆此言,我也不敢苟同。以名将而成大儒的可不少,凉州三明中的皇甫规、张奂的学问,可不比大儒差。只不过儒者抱有成见,鄙视武人,不愿正视而已。若说如班超的名将不多,能如皇甫规、张奂的儒者又有几人?” 见王凌、王基杠起来了,曹芳有些哭笑不得。 一个年近八十,一个正好六十,还曾经是上下级的故旧,这么吵真是合适吗? 也不知道他们是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御前放肆,还是两人的年纪都足够大,还保留着汉末遗风,一言不合就开杠。 第159章 机会还是陷阱 钟会见状,起身打圆场。“二位说得都有道理,只是并非天子所问,何必争论?依我孔见,天子的意思不过是从文易还是从武易。至于成为名将或是大儒,本非常人可及。” 王凌、王基也觉得在天子面前争得太激烈不合时宜,顺势下坡,躬身请罪。 曹芳笑笑,顺着钟会的话题。“你觉得是从文易,是从武易?” 钟会不慌不忙。“就常人而论,还是从文更容易些。人皆好逸恶劳,执笔作书,肯定要执戈而战来得轻松些。” 曹芳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道:“对于非常之人呢?” 钟会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膛,脸上露出自信的光芒。 “对于非常人而言,还是从武更容易些。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不是执戈而战,而是运筹帷幄、排兵布阵,胜负在智而不在力。两军交战,对付的人,纵有十倍百倍,终究是有限的。研究学问则不然,大道如渊,深不可测,无有穷尽之时,纵使是圣人,也难免有学易不精的感慨。” 曹芳转头看向其他人。“诸君以为如何?” 王凌、王基点头赞同,王广、王明山、毋丘甸互相看看,也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曹芳笑了,意味深长的打量着钟会。 “士季,你如何评价汉高祖与留侯?” 钟会一愣,脸上的笑容散去,沉吟不语。 众人纷纷低下了头,做沉吟状,避免与天子的目光对视,引起天子的注意。 反正是钟会的麻烦,他们才没必要出头呢。 钟会一向自负,以张良自比,看不惯他的人太多了,只是没人愿意反驳他。今天在天子面前放肆,被天子问住,也是报应。 钟会思索片刻,说道:“陛下,汉高祖是雄主,留侯是名臣,不可共论高下。正如见识之高,不可与泰山之高等量。” 曹芳忍俊不禁。“那太史公有言,人或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毫毛,又如何解?” 钟会面红耳赤。狡辩被天子当面戳破,着实有些丢脸。 他正准备再辩,曹芳摆摆手,打断了他。 “口舌之争,大可不必。朕想说的是,留侯虽有谋,若不能与汉高祖之力结合,终究无用武之地。若是仅凭智谋就能取天下,留侯当为天下主。当然,没有留侯之力,别说汉高祖,就算是力拔山兮的西楚霸王也不免败亡。智与力,岂可偏废?” “陛下所言甚是。”王凌率先表态。“先帝在时力疾浮华,也是出于此。若不能脚踏实地,纵使口吐莲花,亦非国家之福。” 钟会脸色微变,没敢再说话。 曹芳暗自皱眉。 这王凌还真是不放过一切机会打击年轻后辈,连先帝都搬出来了。 “闲谈而已,与浮华无关。”曹芳明智的结束了话题,示意众人多吃一些,待会儿继续讨论伐吴方略。 今天一早,他收到了王昶的上书。 驻守江陵的伪吴左大司马朱然于三月病逝,驻守武昌的伪吴大将军诸葛恪又有可能会回建业,吴国的西线重镇又一次面临人事调整。 由于吴国的宿将接连辞世,吴国人才青黄不接,诸葛恪离开武昌后,武昌很可能会出现群龙无首的状况。最有可能接替诸葛恪的陆抗则因为其父陆逊牵连,不受孙权信任,重新回到武昌,主持西线的可能性非常小。 对魏国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机会。 所以,前几天还很佛系的王昶突然积极起来,上书奏请伐吴,而且附了一份详细的计划。他看了一下,觉得不能轻易放过,先与王基商量了一番后,又紧急召王凌及北军的几位教习过来讨论。 半天讨论下来,虽然细节上还有分歧,但大体意见还是一致的。 如果王昶的情报可靠,这个计划有一定的可行性。 即使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毋丘俭意见的毋丘兴,也不得不承认,夺取江陵,从长江中游渡江,要比从寿春出兵,在长江下游与吴军交战更符合魏军的情况。 在长江中游开战,魏军至少还有一战之力。 在长江下游开战,魏军在水战中几乎占不到任何便宜,打得再好也过不了江。 就目前而言,这就是现实。 当然,江陵也不是那么好攻的。魏军之前多次进攻江陵,都没能得手。如果能趁着吴军换防,西线没有大将统御之际,拿下江陵,将战线前推到江边,就算最后还是不能渡江,也是值得的。 但是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情报是否可靠。 吴国君臣耍诈成性,谁也不能保证这不会是个陷阱。万一诸葛恪要回建业是假,挖坑是真,那就不是能不能拿下江陵的问题,而是会有多大损失的问题。 曹芳再一次被情报所困。 没有可靠的情报系统,他只能依赖前线将领。而此时此刻,他并不清楚王昶是真的发现了战机,还是想借此机会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让他不要有换将的念头。 就他本人而言,他是不愿意冒险的。宁可错过这次机会,也不想吃个大亏。 可是作为天子,他不会轻易表态,召集众人商议,也是观察大臣能力和态度的好机会。 五兵尚书王基的态度与他一致。 情况不明,不宜大动干戈。双方实力差距这么大,这次机会错过了,下次还会有。毕竟天子正年轻,有的是时间。孙权却已经快七十岁了,身体又不好,迟早要死。 孙权一死,吴国内部权力更迭,影响会比诸葛恪调离武昌更大。 王凌则建议抓住机会出兵,至少可以尝试一下。 他甚至建议,即使不大打出手,天子也可以借此机会出巡荆襄,临江观敌。 天子登基十年,一直没有出巡,天下臣民对天子了解有限。如今天子亲政,应该出去走一走,让百姓观瞻一下圣颜,激励士气。 比起寿春,襄阳近多了。 当然,他这句话还隐含着一个不能说得太明白的意思。 与其怀疑王昶的忠诚,不如亲自去看一看。如果王昶真的可疑,那就趁此机会拿下王昶,带回朝中,另外换人主持荆襄军事。 作为王昶的兄长,王凌说出这样的话来,态度值得赞赏,让人无话可说。 曹芳不得不怀疑,王昶上书伐吴是假,请他巡视荆襄是真,也是表忠心的一种方式。 这些都是猜想,明面上,谁也不会提。 听得懂就听,听不懂,说明你没资格坐在这里。 第160章 将计就计 眼看着讨论的重心已经偏离了方案本身,曹芳明智的按下了暂停键。 这种话题不宜公开进行,隔靴搔痒式的讨论纯属浪费时间,不如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想进谏还是私下里进行吧,也便于他乾纲独断。 吃完皇后派人送来的点心,又扯了几句闲话,众人告退。 曹芳起身,目送王凌、王基离开,以示礼敬。 场面上的事,他一向做得到位。 当初将司马懿软禁在昭阳殿东侧的小院时,他已经铁了心要杀人,却还是张口太傅,闭口太傅的,极尽礼待,让人无可挑剔。 等两位老臣下了殿,曹芳才转身回后宫,由钟会、王广等人各自离开。 甄瑜正听刚从昭阳殿回来不久的钟琰说前面的见闻,听说天子回来了,连忙起身相迎。钟琰不敢怠慢,也跟着迎了出来。 曹芳进了殿,脱去外衣,又扯松了贴身的小衣,露出胸口。 正值夏秋之际,虽是夜晚,终究有些热。身为天子,与大臣议事时不能穿得太随意,殿里又没有空调,凭几个侍者打扇,根本不顶事。 曹芳来得匆忙,在殿外侍候的宫女还没赶来,身为女史的钟琰不得不代劳,接过曹芳脱下来的外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衣服上的汗味让她微微皱眉,而曹芳结实的身体却让她不敢直视。 虽然已经成了亲,毕竟还是新妇,脸皮很薄。她的丈夫王浑为人从容,几乎没有过浑身是汗的时候,衣服总是被薰得香喷喷的,哪像天子这么粗鲁。 “皇后的点心做得极好。”曹芳一坐下,开门见山的赞了甄瑜两句。 甄瑜很开心。“是尚食准备的点心,妾只是安排人送一下。” “皇后有心,便是好的。”曹芳抬头看了钟琰一眼,连忙掩好衣襟,说道:“时辰不早了,女史去休息吧。” 钟琰如释重负,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曹芳抬抬下巴。“是她的建议?” 甄瑜含笑点头。“是个极聪明的人,只是被陛下打击得不轻,这几天有些无精打采。” “聪明的确聪明,只是阅历不够。蔡琰的成就固然离不开聪明,却也与她的艰辛分不开。家国不幸诗人幸,屈原行吟,太史发愤,真正伟大的作品都来自于苦难,都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 甄瑜似懂非懂,眨着眼睛,不说话。 曹芳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 钟琰没经历过苦难,甄瑜何尝不是如此。也许在她看来,前几年被郭太后打压的日子就算是辛苦了,蔡琰流落匈奴十来年那种日子根本无法想象。 “准备休息吧。”曹芳有些意兴阑姗。 甄瑜乖巧、温顺,但学问、见识的确不行。谈到稍微高深一点的话题,她就接不上话了。 —— 次日一早,曹芳来到昭阳殿,王基已经在等着。 君臣二人天天见,无须客套,王基开门见山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王昶说的战机的确是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的收益有限,风险却不小,不值得天子亲自走一趟。就算天子要出巡,也应该去谯都,去寿春,而不是去襄阳。 如果不想走得太远,去许县也行。 总而言之,襄阳不是最好的选择。 曹芳想了想,问王基道,你觉得王昶现在是什么心思? 王基也不掩饰,开门见山。 王昶或许会有委屈,或许会有不甘,但他有错在先,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有进一步的动作。陛下不必太担心,过几个月就好了。如果陛下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安排他的子弟入仕就是了。 以王昶的身份和官职,他的子弟入仕是迟早的事。借此机会,投桃报李,各让一步,也是好的。 曹芳觉得有理。 实际上,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原本打算将这个机会留给钟琰,所以才问钟琰有关王浑的情况。不知为什么,钟琰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听了曹芳的态度,王基笑了,带着一丝不以为然,还有一些无奈。 “少年生于富贵,都想着做高谈阔论的名士,不肯受枕戈待旦的辛苦。不仅王浑如此,权贵子弟概莫能外。当年先帝打击浮华,四聪八达皆是朝中重臣子弟。” 曹芳这才反应过来。“王浑想做名士,不想从军?” “将门子弟大多束发从军,随父辈征战,积累经验及军功。王浑年二十七,一直没去荆州,自然是无意于此。” 曹芳有些无语。 王基所言是事实,统兵征战有极强的实践性,不是读几部兵书就行的。即使是将门子弟,也要随军征战多年才能胜任,父辈的提携、点拨至关重要。 王凌、郭淮的儿子都是如此。 张雄那么恨司马懿,不仅是因为司马懿借刀杀人,逼死了张合,更是断了他们兄弟在军中的前程。 王浑却与张雄相反,他根本不想从军,所以一直不肯去荆州跟随王昶,留在京城等机会。 是借此机会,让王浑脱离军队,还是逼着王浑从军? 稍作犹豫之后,曹芳决定还是遂了王浑的意,让他留在京城。 他对王昶父子的忠诚没什么信心,既然王浑不想统兵,也没什么坏处。 “王昶年近古稀,如果他致仕,谁能接任?” 王基难得的没有正面回答曹芳的问题。“军旅辛苦,非有志于功业者不能胜任。勉为其难者,难成大器。” 曹芳瞥了王基一眼,无声地笑了。 他听懂了王基的意思。 最有志于功业的人是谁?当然是眼前的王基。如果不是为了建功立业,王基根本不会出山,担任五兵尚书。 相处半年,他与王基也算是君臣相契,倒也不反对王基去荆州。 “辛苦王公,去一趟荆州吧,看看虚实。”曹芳说道。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他相信王基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虚实,不仅是吴国的虚实,也是荆州的虚实,王昶的虚实。 王基躬身领命。 很快,曹芳下诏,命五兵尚书王基出使荆州,与征南将军王昶共商大计。 诏书一下,其他人也就明白了。 天子无意南征,等于否定了王昶的计划。 很快,曹芳又下达了一道诏书,拜王昶长子王浑为散骑侍郎,待诏昭阳殿。 收到诏书,王浑兴奋难以自抑。 散骑侍郎是清贵官,即使他是王昶的儿子,这也是极难得的恩宠。 与他的兴奋相反,先得到消息的钟琰却表现得很平淡,甚至有些失望。 在她看来,王浑不肯从军,只想清贵,王昶在军中积攒的人脉、经验都付之东流。晋阳王氏看起来脱离了将门身份的桎梏,实际上抛弃了立身之本,得不偿失。 天子顺水推舟,将太原人在军中的重镇又拔去一座。 第161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王凌的反应与钟琰类似。 得知天子连下两道诏书,遣王基出使荆州,拜王浑为散骑侍郎后,他一声叹息。 半年不到,他离开了寿春,郭淮离开了陇右,等王昶离开荆州,太原人在军中的势力就去了大半,再也没和天子较量的本钱。 但他也没办法,只能怪王浑不成器,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未必就是坏事。 太原人在军中的势力削弱,不再让天子忌惮,王广等人在军中升迁的阻碍就小了。如果天子搞制衡,再有意扶持一下,以免其他势力坐大,王广等人就因祸得福了。 不管王昶父子亏不亏,他们父子肯定赚了。 同样因祸得福的人可能还有郭淮。 等王昶还朝,郭淮的复出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说到底,朝堂上的争斗就是利益交换,有得就有失,有失也就有得。 只不过得失的未必是同一人而已。 —— 半个月后,王基到达荆州,与王昶见了面。 两人谈得很投机。 数日后,王基上书,汇报了相关的情况。 王昶也单独上书,除了汇报与王基交流的相关内容之外,就是表达自己身体不佳,想还朝养老的心情,同时推荐王基接任,只字不提伐吴的事。 可谓相当识相了。 曹芳与众臣商量了一番后,随即下诏,一是慰勉王昶本人,让他留任。二是委任王基为荆州刺史,加扬烈将军,填补荆州刺史的空缺。 之前的荆州刺史是王昶,后来曹爽拔王昶为征南将军,荆州刺史的空缺则由李胜填补。李胜是曹爽的亲信,去荆州之前还去看望养病的司马懿,刺探虚实,结果被司马懿骗了,导致曹爽疏忽大意,在高平陵被一锅端。 李胜本人也没能到荆州赴任,半路上就被免职了。 荆州刺史一直空缺,由王昶兼管,现在则正式由王基接任。 与历史上相比,看似没什么变化,王基只是晚到任了大半年。 实际上,这大半年非常关键。 曹芳与王基朝夕相处数月,君臣之间有了默契和信任,才能放心的将荆州交给王基。 没有这个基础,王基别说接任荆州刺史,连洛阳城都出不去。 —— 建业,石头城,太初宫。 孙权站在宫墙之上,遥望西北方向的洛阳,面色阴沉,心中的焦虑如不远处的江水,一浪接着一浪,永无停息之时。 他刚刚收到消息,魏国的王基接任荆州刺史,与王昶共同负责荆襄军事,而王昶进攻江陵的准备却停止了,趁机进攻的方案被取消,诱敌的计划已经失败。 他对王基并不陌生。 几年前,王基任安丰太守,守备森严。他曾集结大军,扬言要进攻寿春。魏国的扬州刺史诸葛诞很紧张,调兵遣将,王基却按兵不动,没给他一点机会。 这样一个对手到了荆州,让他很担心西部防线,甚至怀疑调诸葛恪回建业是否合适。 陆逊、步骘、朱然等宿将先后辞世,西线无人。 尤其是今年三月,朱然因病离世,让他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 朱然与他同年,曾一起读书。朱然去世,固然是因为伤病,却也与年老有关,是人生苦短的例证。 朱然如此,他也不例外。 朱然去世,江陵无重将镇守。 他去世了,谁来延续帝业? 一想到这一点,孙权就头疼,呼吸不畅,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大石头。 继承人是他目前最大的心病,比西部防线的安危还要烦心。 尤其是听到从洛阳传来的消息时。 在他余日无多,甚至无法选出一个合格的储君时,敌国出现了一个少年英主,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最初收到高平陵事变的消息时,他还指望曹魏因此大乱,死一大批名臣大将。后来消息不断传来,那个年轻的天子竟然不疾不徐,稳住了朝臣之心,又不动声色的调整了镇守一方的大将,换上了自己的心腹时,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如此老辣的手段,就算是他也做不到。 为了压制江东世家,他费了那么大力气,弄得鸡飞狗跳,最后还是未能如愿。与那个少年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能有此手段的,在他印象中,只有西蜀的那位丞相。 为什么我大吴没有这样的储君? 孙权叹了一口气,伸手轻拍栏杆,惆怅无比。 继承人是否出色,在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国运。曹魏接连三代君主,一代比一代出色,吴蜀却找不到能与其匹敌的继承人,这本身就寓示着天命有所偏爱。 如果他找不到破局之道,用不了几年,吴蜀必然被魏国击破,最后平定的只会是曹魏。 假如这是必然,他是否应该做点什么? “陛下。”营下督朱绩走了上来,在转角处站定,躬身施礼。 孙权按捺下心头的郁闷,挤出一丝笑容。“公绪,家里都安顿好了?” 朱绩点点头,神色悲伤,却没说话。 孙权看得清楚,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朱绩想说什么,但他无法满足朱绩的要求。 老臣朱治的门户,必须有人支撑。 “公绪,令尊为国守边数十年,如今以身报国,本该让你守孝三年,但天下未定,边境多事,不得不让你夺情起复。朕想让你继承父志,镇守江陵,你觉得如何?” 朱绩拱手行礼,慷慨说道:“陛下信任臣,臣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孙权满意地笑了一声,沉吟片刻,又道:“你最近忙于父丧,可知北方的事?” 朱绩茫然地看着孙权,不知道孙权想说什么。 孙权转身,伸手一指西北方向。“洛阳最近很热闹,发生了很多大事,其中之一就是魏主曹芳迎回了明帝的废妃虞氏,认为生母,为自己正名。” 孙权嘴角轻挑,笑了一声。“其实明眼人都清楚,他不可能是虞妃所生,这些都是自欺欺人。可是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办法很有用。从此之后,不会有人再拿他的身份说事。至于他究竟是谁的儿子,又有谁关注呢?” 朱绩沉默不语。 孙权说了一半,他就明白了孙权的意思。 他本不姓朱,而是姓施。他的父亲朱然本是吴国宿将朱治的外甥,被过继给朱治,改姓朱。后来朱治有了自己的儿子、孙子,朱然就想改回施姓,重归本宗,却被孙权阻止了。 如今父亲去世,他再提此事,孙权还是不同意。 他不理解孙权的心思,对此颇有怨言。虽然嘴上没说,脸上却藏不住。临行在别,他本来是想再次请求的,没想到孙权不仅不同意,还用魏主为例,劝他接受现状。 这是能接受的吗? 可是君命难违,他也无能为力。 第162章 帝王家务事 孙权知道朱绩心里不舒坦,却也没办法。 他对朱然、朱绩父子一向亲近,只要能给的,他绝不吝啬,偏偏这个要求是他无法满足的。 当初朱然就提过,被他否决了。朱然理解他的难处,没有再提。现在朱然去世了,朱绩又提此事,而且明显不如朱然明事理,大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之意。 面对他,尚且如此。等他去世,储君还能压制得住朱绩吗? 他很担心。 一时间,孙权忧心忡忡,连强挤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渐渐消失了。 烈日炎炎,蝉鸣声声,君臣二人沉默以对,气氛尴尬无比。 过了一会儿,朱绩拱手施礼。“陛下若无他事,臣就此告退,回去收拾一下,即日起程。” 孙权刚想点头答应,随即又想起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请陛下示下。” “听说鲁王去过你的官署?” 朱绩微怔,随即点头。“确有此事。” 孙权嘴角的胡须动了动。“鲁王是朕之爱子,和你也是从小熟悉的,主动去你的官署,你为何不肯接纳?” 朱绩不假思索。“臣蒙陛下相爱,宿卫左右,不宜与宗室往来过密。” 孙权满意地笑了。“你觉得鲁王才能如何,堪当大任否?” 朱绩霍然变色,抬头看着孙权。“陛下,万万不可。” 孙权脸上的笑容散去,眉心蹙起,眼中有寒芒一闪而过。他吐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这才缓缓说道:“朕说的可不是天下,而是武昌。” 朱绩愕然。 孙权接着又道:“朕有意调大将军诸葛恪回建业,主持朝政,辅佐太子,调鲁王守边,免得再起冲突。” 朱绩长出一口气,想了想,又道:“臣依然以为不妥。” “为何?” “若是鲁王与太子和睦,那太子守国,鲁王守边,倒也无妨。如今两宫争立,已经水火不容,陛下既决定传位于太子,就不宜使鲁王要抗衡之力,否则祸乱必起。” 孙权沉吟良久,又道:“鲁王虽有些任性,却也不算无能。有你与陆抗、诸葛融相佐,再有上大将军吕公协助,谅他也不敢乱来。如此,既能用其才,兄弟并力御敌,又使其不能为害,岂不妙哉?” 朱绩苦笑。“陛下良苦用心,臣能体会。只是胸怀利刃,杀心自起。鲁王本有夺嫡之意,手中有了兵,纵使他肯罢休,鲁王宫里的人又岂能罢休?届时日夜蛊惑,恐怕鲁王也身不由已,不得不置陛下的初心于不顾,生祸于萧墙之内……” 孙权莫名的心生烦躁,挥挥袖子,打断了朱绩。 “朕知道了。” 朱绩只好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孙权也觉得有些冲动,想找补两句,却无话可说,只是摆摆手,示意朱绩可以告退了。 他知道朱绩不支持鲁王孙霸,却没想到朱绩的态度这么坚决,连让孙霸去武昌都不赞同。 这些江东世家,果然不知进退。 孙权愤愤不平,心中杀气汹涌,怎么也压不住。 让孙霸出镇地方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已故老臣是仪的建议。当时他没听,现在想收拾残局,这才意识到是仪的建议有其高明之处,提出来和朱绩商量。 朱绩是他最信任的年轻将领,却没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非要杀了孙霸,他们才满意? —— 半个月后,诸葛恪回到建业。 其子诸葛绰到城外迎接。父子俩一见面,诸葛绰先汇报了孙权与朱绩交谈的经过。 诸葛恪听完,沉吟良久。 “陛下接见朱绩,又在宫城之上,你们怎么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诸葛绰得意的笑了。“阿翁不必担心,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办法。鲁王虽说难夺太子之位,毕竟还是陛下爱子。陛下想保全他,寄希望于朱绩等人不成,只有寄希望于阿翁你了。” 诸葛恪哼了一声,摇摇头,没说话。 他知道回到建业必然会面对这件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孙权想保全孙霸可以理解,可是做得这么明显,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这是要他出面保全孙霸吗? 十多年前,经历过孙登的事件后,他非常清楚这类事的棘手。这些年驻守西部,也是为了避开这些麻烦。尽管如此,他还是被人看作孙和一党。孙权要他出面保孙霸,大出他的意外。 他甚至怀疑,这根本不是孙权的意思,而是孙霸假托孙权之命。 诸葛恪没有表态,径直来到太初宫请见。 孙权也在等他,立刻召见。 见面之后,诸葛恪先汇报了西部防线的情况。 他是等朱绩到达江陵,接管了江陵防务之后才起程的。朱绩经过武昌时,他曾和朱绩见过,聊起江陵的防务。朱绩虽然初次赴任,对江陵的情况却不陌生,应该能够承担起驻守江陵的重任。 现在要担心的,是武昌。 西部防线现在有四个年轻将领,除了刚到任的朱绩外,还有他的弟弟诸葛融和陆逊的儿子陆抗,步骘的儿子步协。诸葛融驻守公安,陆抗驻守柴桑,步协驻定西陵,与江陵呼应,唯独武昌缺少一个居中调度的大将。 诸葛恪建议由上大将军吕岱暂摄武昌事。 孙权有些犹豫。 他对吕岱的信任毋庸置疑,可是对吕岱的能力却不够放心。 吕岱勇敢善战,德行也好,但学问有限,难当方面重任。年轻后辈都不怎么服他,否则也不会在陆逊死后由诸葛恪镇定武昌,而不是直接由吕岱接替。 “吕定公忠贞,只是年近九旬,怕是精力不足。”孙权说道。 诸葛恪胸有成竹。“西线暂无战事,吕公卧治即可。” “何以见得?” “魏帝初亲政,对王昶并不信任。王基接任荆州刺史,正是为接替王昶而来。王昶在荆州多年,依臣揣测,至少需要一年时间,王基才能真正接管荆州军事,将士同心。仓促来战,只会自取其辱。以王基在安丰的行事来看,这种可能性极小。” 孙权想了想,觉得有理。 虽然不是最理想的选择,可是作为一个过渡方案,还是可行的。 “那一年之后呢?” “陛下若能在一年之内明确储君,正君臣之义,以安众臣之心,一年之后,鲁王出镇武昌,又有谁会反对呢?” 孙权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召诸葛恪回建业,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经过十多年的的历练、沉淀,诸葛恪处理帝王家务事时已有其父诸葛瑾的遗风。 第163章 书生意气 君臣谈得投机,把酒言欢。 孙权问起方略,诸葛恪侃侃而谈。 他提了一个建议:重修东兴堤。 东兴堤在濡须水上,北遏巢湖。因为巢湖水位受季节影响极大,冬季水浅,不利行舟,孙权登基称帝之后,有意大举,就在濡须上筑堤,提高水位,以便体型庞大的战船通行。 但是很可惜,这一招没能达到目的,反而方便了魏军。 赤乌四年(241年,魏正始二年),孙权大举进攻淮南,卫将军全琮奉命进攻芍陂,被王凌击败,追至巢湖。王凌率部夺城,全琮险些被困在巢湖内全歼,苦战数日才突围而去。 自此之后,孙权再也不提筑堤的事。 此时此刻,诸葛恪重提旧事,孙权颇为不解。 如果不是刚才谈得投机,而他又清楚诸葛恪颇有用兵之能,常能出奇制胜,说不得要翻脸。 诸葛恪不慌不忙,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魏帝曹芳登基十年,朝政一直被司马懿、曹爽把持。十年时间,内外诸将不是司马懿的门生故吏,就是曹爽的亲信,唯独没有曹芳的人。 如今曹芳利用高平陵之变渔翁得利,一举将司马懿、曹爽除去,自己掌握了政权。为了朝堂稳定,他没有大开杀戒,只诛杀了政变的首恶司马懿等人,不可谓不持重。 但持重的另一面就是司马懿、曹爽的影响仍在,曹芳想真正掌握权力需要更长的时间。在此之前,他不能有太大的动作。 荆州的权力更迭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王昶作为曹丕的东宫旧臣,深受曹丕、曹睿父子的信任和重用。可是在曹芳亲政的时候,他却作壁上观,一直没有表态,直到洛阳形势已定,才上书效忠。 曹芳心里能没有想法吗?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做。 即使面对大吴西线无人主持大局这样的战机,曹芳也只能放弃,先解决内部问题。 正常情况下,这需要三到五年时间。 在这三五年内,大吴自然不能什么也不做,让他从容过度。 筑东兴堤,就是一次试探,甚至是挑衅。 东兴虽是两国交兵的边境,但大吴从来没有真正占领过,魏军也视为自己的疆土。如果在东兴筑堤,魏国不能坐视不管,必然来夺,一场大战势在难免。 魏国新任的征东将军毋丘俭是名将,曾在辽东建功,但他不熟悉淮南地形,也不熟悉水战,没什么优势可言。作为魏帝信任的大将,他又只能胜,不能败,必然全力以赴。 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于人。这一战还没开始,毋丘俭就被置于不利之地,主动权完全在大吴一方。即使不能大捷,也能小克。 孙权深表赞同。 他这么急着召诸葛恪回来,就是希望趁着自己的身体还行,栽培诸葛恪几年,为他将来辅政做准备。如果能让诸葛恪击败毋丘俭,立下大功,地位稳固,就算他驾崩了,储君年少,朝中的形势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从诸葛瑾开始,他们父子就身跨江东与淮泗两系,两面逢源。比起诸葛瑾,诸葛恪不仅文采更好,军事能力也更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全才。不论是江东世家,还是淮泗豪强,都认可他的能力。 他挑不出比诸葛恪更合适的辅政大臣。 听了诸葛恪的方案,他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明智的。 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趁着魏帝还没真正掌握权力,逼着他们应战,既能给诸葛恪立功的机会,又能压迫魏国内政,让那些隐藏的矛盾有爆发的机会。 如果能够大捷,甚至夺下合肥,自己这一生的征战生涯也算是圆满了。 还是淮泗人贴心,换成陆逊,哪怕是重创曹休之后,陆逊也不肯趁势攻取合肥,了他的心愿。 一想到当年陆逊拒绝朱桓的建议,放走曹休,孙权就恨得牙痒痒。 “元逊,此战干系重大,当慎重。” “唯。”诸葛恪离席,拜倒在地。 —— 诸葛恪出了宫,回到自己的府邸。 诸葛绰、诸葛竦兄弟都在等着,将诸葛恪迎上堂,父子刚刚坐定,诸葛绰就迫不及待地问起了皇帝召见的结果。 诸葛恪很不满意,厉声喝斥道:“欲为大事,先静其心。你这么急躁,如何能成事?回去将你叔祖的《诫子书》抄写十遍。” 诸葛绰点头答应,却不离开。 诸葛恪也知道,诸葛绰与鲁王孙霸的瓜葛太深,不得到确切的消息,他是不肯罢休的,便将相关的消息说了一些,最后对诸葛绰说,天子的决心已定,太子之位不可动摇。他怜惜鲁王,愿意给鲁王报效家国的机会,你多劝劝鲁王,不要不识好歹,非要兄弟相残,使天子失望。 真到了那一步,天子或许会顾念父子之情,留鲁王性命。可是你们这些鲁王党羽就没什么好怜惜的了,必死无疑,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 最后,诸葛恪还举了一个例子。 曹操末年爱惜曹植,想让他取代嗣子曹丕,为曹植配了不少名臣。当他决心立曹丕为嗣时,曹植只是被贬,曹植的党羽却被杀了。 其中最着名的就是弘农杨氏子弟杨修。 你想学杨修吗? 真到了那一步,就算天子不杀你,我也会除掉你,免得连累家族。 诸葛绰吓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孙权心狠手辣,又非常崇拜曹操,真干得出这种事。 “喏。”诸葛绰战战兢兢地行了礼,退了下去。 诸葛恪缓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次子诸葛竦。“你阿舅可有消息来?” 诸葛竦的妻子是会稽太守滕胤的女儿,滕胤与诸葛恪从少年起就是至交,子女长成后又成了儿女亲家。滕胤也极受孙权喜爱,还娶了公主。 此次诸葛恪回京主政,自然要把滕胤召回来。接到诏书后,他就给诸葛竦写了家书,让他与滕胤联系。 诸葛竦虽然年轻,却比诸葛绰稳重得多,诸葛恪更看好他。 “阿舅已有回复。”诸葛竦从袖子里取出一份书信,双手递给诸葛恪。 诸葛恪接过,看了一遍,眉头微皱。“这个滕承嗣,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如此书生意气。现在是为陆逊、顾谭鸣不平的时候吗?” 诸葛竦说道:“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天子在世时不拨乱反正,新君即位就推翻先帝旧政,岂不有违孝道?陆顾之冤不平,江东世族又岂能罢休?” 诸葛恪叹了一口气,将滕胤的书信折好,收入怀中。 “小子,你以为天子为陆顾正名,他们就能罢休?” 第164章 谣言 诸葛竦也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年轻,却对建业的形势并不陌生。两宫之争如此激烈,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天子对江东世家的不满激增,已经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 如今陆逊死,顾谭流放,江东世家失去了领袖,还有一大批官员或贬或杀,江东世家的威胁大减,孙权又年老体衰,不得不考虑储君人选,这才改弦更张,主动缓和。 孙权的用心是好的,但太子党与鲁王党争斗多年,双方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又岂是说和好就能和好的? 孙权愿意给孙霸一个机会,焉知孙和继位之后,是否愿意给孙霸机会。 孙霸又是否能相信孙和的诚意,不再做非分之想,主动放弃皇位。 双方之间失去了信任,和好就不现实。 就算孙和、孙霸兄弟能够和好,他们的党羽也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至少在他看来,孙权这个想法有些想当然。与其等以后孙和做决定,不如自己来解决。 作为开国之君,他的威望非孙和能比,双方就算不甘,也不敢轻易反对。各自有了保障之后,争斗的可能性也许还能小一些。 “天子……” 见诸葛竦还要说,诸葛恪沉下了脸。“朝廷大事,君父自有主张。你还未入仕,就不必多言了。再过几年,你自然明白。” 见诸葛恪生气了,诸葛竦不敢再说,只得怏怏地闭上了嘴巴。 诸葛恪看在眼里,心里很是失望。 长子诸葛绰不明事理也就罢了,他最看好的诸葛竦也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知道孙和继位最有利吗?他不知道为陆逊、顾谭鸣不平才能缓解江东世家的怨气吗?他和顾谭同为故太子孙登的幕僚,关系之亲近,岂是这些小辈所能理解的。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孙权对此极为敏感,而江东世家的坐大也的确于国不利,就算要安抚江东世家,也要等他掌握了大权之后,而不是现在。 有些事,时候不到,勉强为之,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他很想教导诸葛竦一番,后来想想,决定还是让诸葛竦自己去悟。有些东西,教是教不出来的,只有等他自己撞了南墙之后,才能切身感受。 这样的经历,他也有过。 —— 孙权接受了诸葛恪的建议,决定在东兴筑堤。 这个任务自然交给了诸葛恪。 经过一番筹备后,诸葛恪率领将军吕据、全端、留赞等共三万人,乘船至濡须坞,又溯水而上,至旧堤处,下令修缮。 合肥以南至江,是魏吴双方的缓冲区。经过多年战争,这里荒无人烟,斥候也很少来,偶尔巡视一趟。诸葛恪数万人筑城,自然无法隐瞒。 为了分散毋丘俭的注意力,为筑城争取时间,诸葛恪命吕据率领战船进入巢湖,做出进攻合肥新城的态势。 魏军斥候很快就发现了进入巢湖的吴军水师,消息迅速送往寿春,报与征东将军毋丘俭。 毋丘俭新官上任,不敢大意,增派人手打探,同时集结人马,准备增援。 诸葛恪派骑兵阻击,不让魏军斥候抵近打探。 虽然吴国缺马,骑兵数量有限,可是对付魏军的斥候还是够用的。等魏军斥候终于搞清楚了诸葛恪的用意,报告给毋丘俭时,诸葛恪已经完成了旧城的修复工作,留下将军全端、留略镇守,自己率领主力退回濡须坞,整军备战。 直到这时,毋丘俭才知道自己被诸葛恪骗了。 他很恼火,却没有急于进攻,而是一面派人打探消息,一面上书朝廷,通报情况。 诸葛恪筑城而退,摆明了是挑衅,引他去攻。 他虽然恼火,却不想再上诸葛恪的当。 就算要进攻,以征东将军所属的人马也不够,需要调动豫州、兖州以及青徐的人马,才能形成兵力优势。这不是他自己就能决定的,需要朝廷的批准。 他经常与长子毋丘甸通信,知道天子现在的精力都在内政,不想轻动刀兵。 身为天子心腹,他不想因为自己的面子得失干扰天子。 —— 曹芳收到毋丘俭消息的时候,秋风刚起,头正疼。 今年风不调,雨不顺,收成不好,还有谣言。 东郡上报说,白马河出了一匹妖马,半夜在官府的牧场外嘶鸣,牧场里的马都跟着叫了一夜。第二天,有人看到了马蹄印,大如十斗,行数里,最后消失在白马河里。 类似的谣言还有一些,只是没这个谣言影响大。 原因很简单,白马河附近的白马县原为白马国,白马王就是现在的楚王曹彪。 妖马一出,民间便有谣言,说天子滥杀无辜,且身份不明,不配为天下主。当有真正的皇族出世,为大魏天子,以正是非。 一开始,消息传到洛阳时,没引起什么浪花。 曹芳没在意,大臣们也当胡说八道,不予理会。 可是后来,谣言渐渐变了味,明确指向兖州刺史令狐愚,说他与楚王曹彪私下有来往,有拥立楚王曹彪的计划。 令狐愚坐不住了,上书自辩,同时将自己装进了槛车,诣廷尉。 楚王曹彪也慌了神,主动请求入朝。 这时候,曹芳才意识到这谣言并非空穴来风,是有人在背后操作。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王观。 王观就是东郡人,为官多年,名声也不错。 被杀之后,为他喊冤的人不少。 严格来说,司马昭都被赦免了,王观却被杀,的确有些不公平。可问题是司马昭运气好,不代表王观就不该死。当时他和郭芝主动往刀口上撞,曹芳不杀他,就控制不住局面,哪里顾得上公平不公平。 所以面对这个局面,曹芳也觉得有些冤。 他不想理会这件事,又担心谣言越传越广,牵连更多的人,最后将他苦心精营的局面全毁了。 就在他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才妥当的时候,毋丘俭的消息到了。 得知大魏吴王孙权主动出击,在东兴筑堤,曹芳好笑之余,又心生警惕。 历史上,这样的事的确发生过,还出现了丁奉雪中奋短兵的名场面。 但那是孙权死后的事。 现在孙权还没死,诸葛恪就冲过来了,看似历史的惯性,仔细一想,却别有深意。 孙权这是身体不行,要准备后事了? 还是觉得我刚亲政,根基不稳,要趁火打劫? 第165章 不识趣的老臣 曹芳自己琢磨了一番后,命人召尚书令丁谧来商量。 王基转为荆州刺史后,曹芳本想补一个五兵尚书接替王基,可是找了一圈,不是不胜任,就是已经有了其他的安排。既胜任又没安排的,又看不上五兵尚书这么一个六百石的小官。 朝堂上全是人,但真正想用人的时候,却没有合适的人选,也是诡异得很。 丁谧看了文书后,建议曹芳亲征。 抛除孙权的挑衅不论,毋丘俭刚到任,人事关系可能还没理顺,加之不熟悉水战,迎战诸葛恪的胜率不大。万一受挫,不仅毋丘俭本人的威信会受到影响,朝廷用人也会遭到质疑。 更重要的是兖州的谣言。 妖马的谣言看似荒谬,实则用心歹毒。令狐愚既是王凌的外甥,又是曹爽的故吏,之前曾受曹爽牵连,刚被赦免复任不久,正是要重树威信的时候。有人诬陷他,赶他走,本质上还是针对朝廷。如果朝廷顺势解职令狐愚,会有人怀疑是朝廷自导自演,就是为了将令狐愚调集兖州。 如此一来,不仅王凌会心生不安,那些被朝廷赦免的人也会担心朝廷赦免只是权宜之计,等形势稳定之后再秋后算账。 所以,借着这个机会东征,调整兖豫青徐四州的人事,消除隐患,也是帮毋丘俭一把,好让安心对付诸葛恪。 曹芳觉得有理,但他还是不想东征。 车驾一动,就是数万人马,沿途郡县要迎来送往,正常公事受到干扰,额外开支也会非常大。再加上官员趁此机会吃拿卡要,层层盘剥,对普通百姓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今年收成不好,百姓的日子本来就难过,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万一车驾过后,诸葛恪退了,境内却出现了叛乱或者盗贼,影响更恶劣。 丁谧没有强谏。 他知道天子虽然年轻,又刚刚亲政,却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少年。他蛰伏十年,能将曹爽、司马懿都蒙在鼓里,可见手段不一般。之前囚禁司马懿时,天天去问道,现在还时常拿出司马懿的传记揣摩,用力之勤,他可是都看在眼里。 曹芳随即又召太尉王凌来。 听说诸葛恪在东兴筑堤,王凌哑然失笑,抚着胡须,从容说道:“说起来,诸葛恪也是孙权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后辈了。他如果觉得司马懿已故,大魏就无人能胜他,未免太天真了。” 曹芳有些疑惑。“这和司马懿有什么关系?” 他熟读司马懿的传记,没看到他有与诸葛恪交锋的记录。 王凌解释了一番。 魏吴隔江而战,吴国虽然将前锋推进到江北,但主要精力还是在濡须水一线,其他地方如庐江的舒县、皖城因运输不便,并没有长期驻守。 当年诸葛恪外放为丹阳太守,用三年时间,招募了几万山越为部曲,自以为实力大增,就进驻皖城,修筑城池,摆出一副要长期驻守的模样,与现在东兴筑堤类似。 当时司马懿为太傅,觉得吴军进驻皖城对魏国不利,决定亲率大军去拔掉这个据点。 结果司马懿到了舒县,诸葛恪就主动撤退了,被调往柴桑。 后来听到消息说,孙权担心诸葛恪太年轻,不是司马懿的对手,白白折损,所以下令诸葛恪撤退。为了让诸葛恪听话,还找来术士望气,说不利交兵云云。 从各种消息来看,孙权对司马懿是很忌惮的。 现在司马懿死了,孙权又不怕了,派诸葛恪来挑衅,未免可笑。 大魏人才济济,司马懿虽然死了,能打败诸葛恪的人却多的是。 看着一脸自信的王凌,曹芳知道他最想说的是什么。 王凌想说的不是司马懿吓退诸葛恪,而是他自己击败全琮的芍陂之战。那是王凌这一生的高光时刻,而且与东兴堤息息相关。 作为老臣,他不好意思直接往自己脸上贴金,只好借着夸司马懿来凸显自己的战功。 “诚然,司马懿虽死,还有太尉这样的名将。”曹芳很无奈的附和了句。老人如小孩,得哄。“希望毋丘俭也能像司马懿和太尉一样,击退诸葛恪。” 王凌心情大好,丝毫不以自己和司马懿并列为忤。 因为司马懿自杀,朝廷没有深挖,最后的定论还是党争,矫诏弄兵,并没有涉及谋反。 司马懿的身后名保住了,其他人也就无须那么避讳,朝野气氛不至于太紧张。 “依太尉之见,朝廷该如何应付?” 王凌收起笑容。“老臣以为,陛下可进军许昌或谯,示以形势,看看诸葛恪的虚实再说。如果他和上次一样退了,自然最好。如果他不知进退,那就击破东兴,饮马长江。” “朕亲政日浅,更无用兵经验,能行吗?”曹芳笑道。 王凌拱手道:“陛下练兵半年,进步神速,欠缺的只是实战经验而已。有毋丘俭冲锋在前,老臣辅佐左右,陛下何忧之有?老臣年近八十,余日无多,能与陛下同行,为陛下参谋军事,查漏补阙,尽绵薄之力,死而无憾。” 曹芳一怔,随即明白了王凌的意思。 这是不甘心让司马懿独享帝师的美名,也想做他的兵法老师啊。 王凌的实战战绩不如司马懿,可是在兵法上,他的成绩可比司马懿更亮眼。 眼下北军用的教材之一,就是由他集解的武帝曹操注孙子兵法,他欠缺的只是一个帝师名号。 可是不得不说,王凌的这个建议还真是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的确需要一个这样的机会实战一次。 书读百遍,不如手过一遍。 不经身经历一下真正的战事,就算兵书倒前如流也没什么用,有很多细节是兵书上不讲的。 曹芳想了想。“令狐愚能胜任五兵尚书吗?” 王凌摇摇头。“令狐愚虽有统兵的经历,却于兵法造诣不高,不能胜任。老臣想推荐一个人,必能如意。” “谁?” “老臣的妹婿,前雍州刺史郭淮。” 曹芳眉心微蹙。 说实话,他宁愿用陈泰,也不想用郭淮。 陈泰只是死傲娇,放不下他颍川陈氏的面子。郭淮却和司马懿一样,有卖队友的习惯。让这样的人做五兵尚书,谁知道他出的主意是帮你还是害你? 只是老臣王凌厚着脸皮推荐,他又不能不留点面子,一口拒绝,还得找点理由。 “郭淮一直在西北作战,熟悉扬州的形势吗?” “他蒙陛下赦免之后,一直在家闭门读书,与老臣交谈,进步甚快。” 曹芳收起了笑容,沉吟良久,淡淡地说道:“容朕三思。” 第166章 老臣徐邈 曹芳接连找了几个人商议,包括但不限于中领军曹羲、中护军钟会、北军教习王广、傅嘏。 各人的意见有些分歧,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他们都建议曹芳亲征。 曹芳担心的钱粮消耗,在他们看来根本不是问题。 就算消耗大,也是值得的。 说实话,这让曹芳挺意外的。后来一想,又释然了。 百姓负担重,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郡县官员胆子再大,也不敢摊派到钟氏、荀氏的头上,他们说不定还能从里面捞一点。如果能让天子在他们的庄园里驻跸,哪怕是经过一下,也是莫大的荣耀。 再比如说,经过阳翟,你能不派人祭一下钟繇? 经过颍阴,你能不派人祭一下荀彧、荀攸? 到了寿春,王凌那些旧部难道不会找几个人上书歌功颂德,夸王凌几句? 这些记下来,可都是青史留名的好事啊。 几个百姓吃不上饭,还要服徭役,算个什么事。 到时候再请旨赈济,他们还能落一个宽仁爱民、为民请命的好名声。 总而言之,苦让百姓吃,好处他们得,简直不要太精明。 他们也许没有刻意这么去想,但这种思维惯性已经刻在他们的血脉里,反倒是曹芳这个穿越者显得格格不入,像个异类。 曹芳叹息,无奈,最后很勉强地接受了群臣的建议。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几天,先放出风声,让沿途郡县有足够的准备时间,不要搞得鸡飞狗跳,同时严令扰民,预先让司徒府规划了路线和钱粮,尽可能不向百姓征收。 至于郭淮为五兵尚书的事,则因丁谧的强烈反对未能实现。 在这方面,丁谧无疑是最懂曹芳的。 他才不管王凌等人怎么想,直截了当地说,郭淮不适合担任五兵尚书。 他推荐老臣徐邈的女婿,弘农湖县人王濬。 推荐王濬,不仅是因为王濬有足够的才能,能胜行五兵尚书这个职务,更因为徐邈有怨气,需要安抚。任命王濬为五兵尚书是一个两全齐美的选择。 徐邈有怨气,是因为李胤。 李胤的父亲李信当年成家立业,就是听了徐邈的建议。生了李胤之后,李信又踏上了寻父的道路,不久就在忧苦中死去。李胤的母亲改嫁牵招,李胤作为孤儿,也跟着去了牵家,徐邈怜惜他,一直照顾李胤,当作儿女一般。 李胤依附司马师被杀,徐邈无话可说,心里却不痛快,忧郁成疾,卧床不起,却一直没死。 这是心有不甘。 徐邈是燕国蓟县人,有典型的燕赵风骨,能力强,品德好,重信义,在幽州的影响力很大。如果他含恨而终,死不瞑目,对朝廷以后安抚幽州非常不利。 尤其是考虑到与李胤同死的牵弘还是冀北名将牵招的儿子。 牵招的长子牵嘉去了陇右,暂时没闹出什么事,但是影响却并未消失。 朝廷下诏征召人才,各州配合力度不一,幽州最消极,天子一再提到的张华坚决不肯应征。 张华一个人无所谓,但体现出的幽州态度却不能漠视。 丁谧建议征王濬为五兵尚书,与老臣徐邈达成和解,解决幽州的人心士气问题。 这个理由很充分,曹芳觉得有理,其他人也不好反对。 徐邈作为四朝老臣,份量也许不如司马懿、王凌,却也不可小觑。 在朝的时候,徐邈因为脾气硬,与同僚的关系一般。如今已经致仕,不会对谁产生威胁,反倒让人感念他的正直了,都愿意给徐邈一个补偿。 曹芳接受了丁谧的建议,并决定亲自去看望徐邈。 —— 从高平陵回宫之后,曹芳除了去看望杜恕之外,就没出过宫。 一是他怕麻烦,搞得兴师动众;二是其他人怕有麻烦,被他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所以君臣达成默契,他就没提过出宫的事,偶尔得闲,就站在宫里的高台上俯瞰洛阳城,向城内外的百姓宣示自己的存在,并告诉那些大臣。 朕在看着你们,你们不要太嚣张。 这次出宫看望徐邈算是个例外,给足了徐邈面子的同时,也让他大受震撼。 当初去看杜恕的时候,他就曾被杜恕的俭朴所感动。看到徐邈家时,他才知道比起杜恕来,徐邈家更穷,几乎是家徒四壁。 他一度怀疑这是大臣们合起伙来骗他。 哪有大臣这么穷的,简直是乞丐啊。不仅院子很小,没什么家具,连徐邈的老妻和儿子都一脸菜色,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 作为四朝老臣,徐邈可是官至九卿,食邑三百户的都亭侯,如果不是他主动拒绝了司空,他可是官员的顶流,怎么会穷成这样? 曹芳一问丁谧,才知道徐邈虽然有官爵、食邑,但他从来不将俸禄拿回家,都分给了曾经的旧部或者穷人,有时候加食邑收入也送人,搞得妻子儿女只能自己想办法找饭吃。 他在凉州十余年,深得羌胡之心,却没有拿回一件礼物,就连朝廷的赏赐,都被他分给了羌胡。 可能也正因为如此,羌胡才尊敬他,凉州才能保持安定。 徐邈离开凉州,回朝任大司农后,凉州可就又不太平了,大大小小的叛乱此起彼伏。 曹芳听完,大为感慨。 难怪徐邈会将女儿嫁给王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虽然对王濬的事迹不是非常清楚,却大概知道王濬出身寒门,与贪图享受的豪门贵族格格不入。可惜当时的风气已经不容他像现在的徐邈一样洁身自好,只能随大流,开始享乐。 从这一点来说,眼下的社会风气虽然有败坏的倾向,却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曹芳下了车,走到徐邈的妻子和儿子徐武面前,将他们扶起,又跟着他们进了屋,来到徐邈的病榻前。 屋子很矮,光线也很昏暗,曹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看到病榻上的徐邈。 徐邈瘦成了一把骨头,稀疏的头发雪白,勉强扎成一个小髻。 “陛下,老臣……”在徐武的帮助下,徐邈艰难地想坐起来,气若游丝。 曹芳上前一步,轻轻按在徐邈的肩上,让徐邈躺好,又示意徐武退下,自己跪坐在榻前。 “徐公,我来迟了。” 徐邈吃力的挤出一个笑容。“陛下……既然来了,就……不迟。当年明皇帝忍死,将陛下托付给太傅。今日老臣……忍死,也有几句话,想对陛下说。” 曹芳躬身致意。“徐公请讲,我当洗耳恭听,铭记于心。” 徐邈点点头,喘了几口气。“陛下,初平董卓乱政以来,天下大乱一甲子,民生疲惫。文皇帝、明皇帝英年早逝,武皇帝开创的基业接连遭受危机。如今陛下亲政,当继承先帝遗志,完成武皇帝未竟之事业,一统天下,安内攘外。” 他停了下来,喘息了一阵,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曹芳会意,立刻伸手,握住了徐邈的手。 徐邈的手瘦得皮包骨头,满是皱纹,而且冰凉,却依然有力,曹芳甚至觉得有些疼。 “陛下,中原大乱,四夷不安,若不能早图大计,不仅幽并凉三州不为大魏所有,洛阳迟早也会为腥膻所染。陛下承四世之业,负天下之重,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第167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曹芳很惊讶。 他完全没想到徐邈会和他说这些。 之前丁谧说的可是徐邈要为李胤打抱不平。 要么是丁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么是徐邈老奸巨猾,心机太深,没有直接说,而是旁敲侧击,敲山震虎。 可是看看徐邈的模样,曹芳还是自觉的划掉了后一种可能,顺便鄙视了一下自己。 丁谧是小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君子。 当然,徐邈做人的标准也太高。别说这一辈子,再给他一辈子,他也做不到。放眼天下,能做到的也没几个。 “徐公高见,须臾不敢忘。”曹芳诚恳地说道。 徐邈喘息着一阵,露出一丝浅笑。“陛下英武,本毋须老臣饶舌。只是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急于求成。且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天下士子好高骛远者众,诚恳务实者寡。以门户自矜者多,以勤劳相勉者稀。行伍之士,慕儒生雍容。寒门小户,攀附世家以求仕进。此诚非国家之福,陛下不可不察。” 曹芳心中一动,领悟了徐邈真正的担心。 他的确在为李胤鸣不平,却不仅仅是为李胤鸣不平。 他担心的是边疆州郡遭到朝廷冷落,武人受到儒生排挤。这样的事不是现在才有,而且汉末就已经成了问题,只是一直没得到解决。 李胤、牵弘为什么要依附司马师,甘愿为死士? 因为他们都来自边郡,或者有武人身份,在官场上受排挤,不依附司马师这样的权贵就没有出头之日。 事实上,至少司马师还愿意接纳他们,像夏侯玄、钟毓等人甚至懒得看他们一眼。 高平陵政变,李胤、牵弘与司马师一样被杀,有人为谋主司马师叫屈,司马师的妻子、女儿都安然无恙,却没人为李胤、牵弘出头,牵嘉还被牵连了。 他为了杀司马懿、司马孚,做了多少妥协,想了多少心思,找了多少借口? 剥夺牵嘉爵位,却只是一句话的事。 这就是朝中有人和无人的区别。 “徐公能为我推荐几个边疆、寒门才俊吗?”曹芳凑近了些,低声说道:“独木不成林,没有人才襄助,我就算有心,也无能为力啊。” 徐邈盯着曹芳看了片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陛下有心,何愁人才不聚?有陛下这句话,老臣可以安心去见三祖了。” 说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握着曹芳手腕的手也缓缓松开,垂落。 曹芳愣了片刻,没等到徐邈反应,这才意识到徐邈已经去世了。 他走得很安详,脸上还带着笑。 曹芳忍不住落了泪,心中满是后悔。 为什么不趁徐邈身体还好的时候来看他,非要等到这时候? —— 曹芳下诏,以三公礼安葬徐邈,谥号穆侯,以其子徐武嗣爵。 他本想追赠徐邈司空,赐印绶陪葬,却被徐武拒绝了。 徐武说,我父亲当初拒绝司空之位,就是觉得德不配位。如果接受了追赠,就为了在墓碑上刻上司空的官职,岂不成了欺世盗名? 曹芳无言以对。 对徐邈这种不求名不求利的官员,追赠的确有些虚伪。 对他最好的怀念,就是采纳他的建议,改革弊政,打破不同地区之间的不平衡,进而统一天下,集中力量收复边疆,寻求大魏的长治久安。 曹芳对徐武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多说了。你先办丧事,丧事办完后来见驾,朕有任务给你。 徐武躬身领命。 徐邈过世,作为女婿的王濬自然要赶来奔丧。借此机会,曹芳与他见了面。 王濬四十四岁,五官端正,容貌甚佳,身材健壮。虽然还只是一个河东从事,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惭愧。见到曹芳时,也看不出什么激动或者紧张。 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顺其自然。 曹芳多少有些奇怪,就开了个玩笑。 “卿已不惑之年,尚为河东从事,不担心老之将至,功业不就么?” 王濬俯身而拜。“臣虽自负,却不以为有命世之才。居家则在妻贤,功业则在君明。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必担心。” 曹芳哈哈一笑,点了点头。 “不愧是徐公相中的女婿。风从虎,云从龙,家风一脉相承。朕错过了徐公,不能再错过你。不过……” 曹芳搓了搓手指,提醒道:“该有的考核还是要的。这是朝廷的规矩,朕也不能例外。” 王濬笑了。“陛下,臣门户寒微,从来不指望平步青云,只希望所学有用武之地。若陛下能以身作则,以才取士,臣求之不得,焉有拒绝之理?若陛下只是因为徐公而录用臣,不仅臣将为人非议,徐公也将因此蒙羞。” 曹芳很满意。 这才是他希望的态度,可见徐邈没有选错女婿,王濬也不是贪图徐邈的权力地位,这对翁婿是真正的志同道命,与世家之间因权势而结婚姻完全不同。 “如此,再好不过。” 曹芳本想用王濬为五兵尚书,可是经过认真讨论及考核后,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王濬通兵法,有见识,但是欠缺实践经验,暂时还承担不起五兵尚书的重任。 转了一圈,能够接替王基的人还是只有两个,要么是郭淮,要么是陈泰。 一个他不想用,另一个不想被他用。 当然,这也是重文轻武,务虚不务实的一个缩影,想找一个通晓兵事,而且能胜任五兵尚书职能的人太少。 如果不要求这一点,那倒是一抓一大把,想做这个官的人太多了。 那么多官员的子弟,都盼着能与天子亲近,作一个近侍之臣呢。 可惜,他们并不胜任。 坐而论道的多,起而行之的少。 曹芳多少有些焦虑。 无奈之下,他只能接受王凌的建议,任命郭淮为五兵尚书,王濬则任命为尚书郎,就近实习,熟悉情况。 人才的培养需要时间,急不来。 在找不到更合适人选的前提下,拒绝王凌的合理建议会授人话柄,让人觉得他听信谗言,污蔑功臣,非要致无辜之人于死地。 诏书颁布后,郭淮进宫见驾。 君臣相见,都知道对方不满意,却默契的装出一副心无芥蒂的模样。 郭淮先请罪,表示自己行事不谨,招致非议,使天子困扰。 背刺队友的事,坚决不承认。 从来没有的事。 曹芳虽然心里不爽,却也只能装出一副我刚亲政,经验不足,让你受委屈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的模样。 第168章 晚节不保 假模假式的客套完,曹芳直接切入正题,问起郭淮去诸葛恪在东兴筑堤的见解。 程序上,这也是考核,但曹芳清楚,王凌肯定事先为郭淮准备了预案,以他的水平,根本不可能挑出毛病。 纯粹的形式主义了。 就这么实在。 换成徐邈,就算在世,也不太可能帮王濬做准备,大概率还是让王濬自己上,行就行,不行也是你的命。 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 但得逞的偏偏就是这些人。 不仅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曹芳也无可奈何。 如果能忽略集体智慧这一点,郭淮的应对还是可圈可点的。毕竟在战场上打拼了大半辈子,又以机智着称,他的很多观点非常到位,甚至称得上高明。 郭淮认为,诸葛恪东兴筑堤后退守濡须坞,本质上就是色厉内荏,想投机取巧,希望我军迫于形势,不敢出击,从中赚取声望,为将来辅政做准备。 孙权与江东世家貌合神离,逼死陆逊,流放顾谭,更别说虞翻那样的骨鲠之臣。他与江东世家的矛盾难以化解,不可能从江东人中选辅政大臣,而淮泗人后继无人,只有诸葛恪可选。 但诸葛恪太年轻,又没有足够的功勋,很难让人心服口服。趁着孙权还在世,能镇住江东世家,创造机会,让诸葛恪建功,几乎是孙权唯一的选择。 除此之外,他可能也希望诸葛恪能够攻克合肥,完成他多年的心愿。 纵观孙权一生,他对合肥的执念无人不知。带着这样的战绩离世,他如何面对父兄? 担负着这样的重任和期望,诸葛恪只是筑堤,不肯直接进攻,既是实力不足带来的谨慎,也有可能是一种试探。 如果我们没有反应,不排除他会更进一步,攻击合肥。 基于这样的判断,郭淮提出了两个方案供曹芳选择。 一是率部亲征,从气势上压过诸葛恪,让他不要有非分之想,趁早退兵。 二是示弱诱敌,让诸葛恪觉得有冒险的可能。等他进攻合肥的时候,再出兵反击,予以重创。 两个方案各有利弊。 前者有可能错失战机。万一诸葛恪不再进攻,却抓紧时间加固城墙,到时候再想进攻东兴就难了。 后者则需要集结更多的兵力,做更多的准备。考虑到今年的收成并不理想,国家储备也有限,困难可能会很大。万一准备不充分,反被诸葛恪钻了空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曹芳认真地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 早就知道郭淮不会老实,还真是被他猜中了。 郭淮的建议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反考核。 两个方案,你选一个。 选前者,说明你没有大战一场的勇气。外强中干的就不仅是诸葛恪,也包括你这个刚刚亲政的天子。 选后者,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受挫的可能性很大。就算是打赢了,也难逃不顾百姓生死,穷兵黩武的骂名。万一打输了,那更是纸上谈兵的典型。 练兵练了大半年,就练了这么个玩意? 所以嘛,你还是多听老臣的建议,不要太自以为是。战场凶险,不是你能玩得转的。 他很恼火,却也没有大发雷霆。 既然决定了用郭淮,他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君臣之间的明争暗斗永远不会停止,除非一方占据了绝对优势。通常来说,这一方都是大臣,毕竟生于皇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和久经官场的大臣相比,见识、阅历天然不足,英明神武的皇帝只是偶然。 就算他是穿越者,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一方面有什么优势。 他的优势在中长期的发展规划,在硬实力的提升,最后以力服人,而不是在权谋上碾压对手。 “朕再考虑考虑。”曹芳说道,示意郭淮可以退下了。 今天就到这儿,有账以后再算。反正主动权在我手上,看谁耗得过谁。 郭淮告退,下殿去了。 五兵尚书属尚书台。郭淮不像王基那样受天子宠信,自然不能待诏昭阳殿,只能在尚书台等着,随时听候召唤。 出了昭阳殿,来到尚书台,郭淮先去见尚书令丁谧。 但他扑了个空,丁谧不在台省,掾吏也不告诉他丁谧去哪儿了,让他在外面候着。 因为还没有正式报道,五兵尚书的公廨暂时还不能用。 郭淮坐在外面的走廊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尚书郎、掾吏,一声长叹。 自己束发而战,为大魏效力三十余年,历事四朝,没想到花甲之年还要遭受这样的羞辱,甚至还要在丁谧这样的奸佞小人面前低头。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谁让自己遇人不淑,与司马懿父子成了同党呢。司马懿征战一生,司马师也是人中龙凤,偏偏司马昭却是个软骨头。为了苟活下去,生生将他拖下了水。 如果天子昏庸也就罢了,以他的家世和交游,蛰伏一段时间,自然有人会推荐他出仕。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天子虽然年轻,却性格坚忍,不仅司马懿父子着了道,王凌、王昶也没熬过他。自己再嘴硬,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复职。 他年纪大了,耗不起,不想一辈子的努力付之东流。 正想着,丁谧回来了。 一群人围上去,有的问候,有的汇报,丁谧上堂坐定,一边喝水,一边回应众人。 郭淮没有动,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才走过去,拱手施礼,说明来意。 丁谧眼皮轻抬,看了他一眼。“我刚从昭阳殿来,已经知道你的事了。王伯舆赴荆州后,五兵尚书的事务就由毋丘子邦代理,你去找他交接吧。” 听到毋丘甸的名字,郭淮暗自皱了皱眉。 诸葛恪东兴筑堤,征东将军毋丘俭的压力最大。作为毋丘俭的长子,毋丘甸不太可能同意他示弱诱敌的方案,到时候必然有一番争论。 而且看丁谧的表情,显然已经知道他的方案,而且不太满意。 天子没有为难他,至少表面上还保持着体面。尚书台却没那么和善,一场激烈的论战正等着他,而且对手是一群年轻气盛的读书人。 早就知道这五兵尚书不好做,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郭淮辞别了丁谧,赶往五兵尚书的公廨。 看着郭淮出了门,丁谧的嘴角轻挑,露出一丝不屑。 他最看不惯这些自以为是的世家子弟。 世家怎么了,再大的世家也不是起自寒微,太原郭氏的强盛也就两三代人的事。如果天子看你不爽,将你重新变成寒门也就是两三代人的事。 既然选择了低头,你就应该夹着尾巴,老实做人。在天子面前卖弄学识,反过来考校天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先对付了毋丘甸再说吧。 第169章 姜还是老的辣 走到五兵尚书公廨门口,郭淮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其中一个声音很熟悉,是王凌的儿子王明山。 郭淮的心情有些复杂。 王明山是他的晚辈,一直以来,王明山兄弟都很尊敬他。可是这一次,他出狱之后,明显感觉到他们的态度有所不同,礼节依然周到,却少了发自内心的尊重。 这次出任五兵尚书,直接推荐人是王凌,最初提议的却是王明山。 征战一生,最后还要一个晚辈为自己筹划引荐,简直是耻辱。 有那么一刹,他很想扭头就走,回家养老就回家养老。太原郭氏也有几亩薄田,足够他悠游岁月。 只是这样的念头注定只能一闪而过。 他可以养老,儿子怎么办,孙子怎么办? 背着父辈的骂名,郭统兄弟在朝堂内外都很难立足,很可能一辈子都沉沦下僚。 郭淮在心里一声长叹,一声轻咳,走进了院门。 门口说话的声音停住,有人探身出来看了一眼,上下打量了郭淮两眼。 “足下是?” “五兵尚书,太原郭淮。” 那人吃了一惊,立刻向里大声说道:“诸君噤声,新任尚书来了。”随即侧身示礼,请郭淮进门。 郭淮进了门,绕过影壁,看到了刚才说话的人,其中果然有王明山。 王明山没有上前与郭淮搭话,却给郭淮递了一个眼色,笑容有些无奈。 其他人也已经听到了郭淮的声音,纷纷起身,围了过来。只有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低头沉思,一言不发。 “中兵尚书郎,河东徐霸,见过尚书。” “都兵尚书郎,河间张威,见过尚书。” “别兵尚书郎,颍川郭深,见过尚书。” “……” “……” 王明山也走了过来,与郭淮见礼。 那个年轻人依旧坐着不动,郭深走过去,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起身走了过来,微微一笑。 “军情尚书郎,河东毋丘甸,见过郭尚书。” 郭淮虽在边疆,却对朝中事务并不陌生。之前也听王明山说过五兵尚书的事,知道天子对五兵尚书寄予厚望,除了原有的五兵之外,还新设了军情尚书郎数人,专门收集整理军事情报。 毋丘甸就是其中之一。 郭淮初来乍到,不想多问,与众人点点头,就准备登堂治事。 毋丘甸跟了过来,挤到郭淮身边。“尚书来之前,我等正在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想提请天子,更禁中三台为三省。” 郭淮停住脚步,转头打量了毋丘甸一眼,眼中有寒芒闪现。 刹那间,毋丘甸感觉到了杀气,后脖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郭淮看得清楚,不屑地一笑,收回目光,径自登堂。 毋丘甸吸了一口气,跟了过来,再次拱手。“尚书以为如何?” 郭淮头也不抬。“设官列职,是朝廷大臣的事,岂是尔等小吏可以置喙的。有这闲情,还是做好你们份内的事,为天子分忧,而不是添乱。” 毋丘甸盯着郭淮看了一会,无声地笑了。“尚书说得对,做人为官,都本分一点好。忝为军情呇书郎,正好有一些事想请教郭尚书。” 毋丘甸转身进了一侧的资料室,从架上取下一只青囊,来到郭淮面前。 “这是正始八年的陇西、南安诸郡的羌人叛乱,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但还是有些细节不太清楚。尚书是亲历者,能否为我等解惑?” 郭淮脸色不变,淡淡地说道:“此战结束之后,我有战报上奏,说得很详细。你有曾读过?” “尚书的战报的确说细,但是我仔细研读之后,还是有三处不解。” “说。” “其一,尚书为雍州刺史,主持陇右多年,熟知羌胡事,号为神明。那这次羌人作乱,尚书事前可曾收到消息?如果收到了消息,是否设法化解,又是否通报其他将领,让他们早做准备?” 郭淮笑笑。“你知道陇右有多少部落?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怎么样?” “正要请教尚书。” “陇右大河千里,群山万重,羌胡部落逐水草而居,行踪不定。且羌胡无信义可言,有利则服,无利则叛,相互之间尚且攻杀不休,何况是与大魏?再者,他们被逆蜀诱使生乱,又岂是我能打听得到的。” 郭淮笑笑。“至于神明之说,羌胡无知之言,你还是不要信的好。” 毋丘甸也笑了。“我也觉得羌胡的称号不值一提,想当初,他们还称马超为天将军呢。” 郭淮面色微变,眼角抽了抽。 毋丘甸太过分了,这是将他和马超相提并论啊。 王明山看得仔细,正准备上前打岔,却被张威、徐霸一左一右拦住。 王明山很诧异。 他知道张威是张合的儿子,因张合之死,恨司马懿入骨,迁怒郭淮情有可由。但徐晃与郭淮素无瓜葛,徐霸作为徐晃的孙子,也对郭淮不满,这就有些奇怪了。 “王君,这是军里的规矩,郭尚书能理解的。”徐霸轻声说道。 王明山不明就里。 他虽然在军中多年,却有父亲王凌护着,军中的陋习是没人敢对他施展的,他也未必有机会见识。 难道这也是? 说来也是,五兵尚书主兵,负责的事务大多与军中有关,所以天子增补进来的都是功臣、名将子弟,有些惯例不用明说,自有默契。 王明山看向郭淮。 郭淮已经恢复了平静,挥挥手,示意王明山不用管。 如果连这几个后生都镇不住,这三十年戎马生涯真是白干了。 “令尊是征东将军毋丘仲恭?” “是。” “令祖是故武威太守、高阳乡公毋丘公?” “是。” “既是名臣之后,想必知道令祖平叛封侯的故事?” “祖宗功业,自然要铭记在心。” “那你知道正始八年的叛乱中,就有令祖曾经降服的羌人首领蛾遮塞吗?” 毋丘甸微怔,犹豫了片刻。“武威、张掖一带的羌人跑到了陇西,还参与了叛乱?” 郭淮嘴角轻挑。“看来你这军情收集得还不够多。羌胡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陇右还有从辽东迁移去的鲜卑人呢,从武威、张掖迁移到陇西又有什么奇怪的。” 他抬起眼皮,瞥了毋丘甸一眼。“天子增五兵尚书之权,又增补青年才俊,是着眼将来,期望十余年后,你们能独当一面,驱逐四夷,开疆拓土,而不是让你们盯着自己人。” 毋丘甸也笑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真是自己人,也不怕我们盯着。就怕是冒充自己人的人,不能不防。尚书,你说呢?” 郭淮一声轻叹。“毋丘君,你是军情尚书郎,不是校事郎。你这么做,就不怕为天子招谤吗?” 毋丘甸一愣,顿时有些尴尬。 第170章 防小人,不防君子 校事官为曹操所置,专门用来监视自己人,可谓是臭名昭着。从设立以来,就遭到大臣的强力反对。 曹操有足够的底气,可以知错不改。曹丕作为大魏第一任皇帝,给了世家足够多的好处,也有资格耍耍性子。到了曹睿继位,少主老臣,再加上校事官越来越不像话,最终还是被取缔了。 官职被取缔了,但恶名还在。 毋丘甸被郭淮反咬一口,说他像校事官,顿时乱了阵脚。比起越权,校事官的恶名更不能接受,哪怕沾一下都不行。 强攻不下,反被偷袭,毋丘甸士气大落,有些狼狈的退下了。 王明山松了一口气,张威、徐霸也有点尴尬。 论口才,他们还不如毋丘甸,自然不敢放肆,自取其辱。 郭淮见好就收,让人将要处理的文书拿过来,正式就任五兵尚书。 —— 稍晚些时候,曹芳就知道了尚书台的事。 有些惋惜,却不意外。 如果连几个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郭淮也不配与满宠、田豫、牵招同传,这可是曹魏后期的四大名将。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不管心里有多骄傲,郭淮接任五兵尚书就是事实上的低头。嘴上再大的优势,也改变不了他背刺队友的恶名。 曹芳甚至在想,是否要接受毋丘甸的建议,将三台改名三省,恶心郭淮一下。 他露了一下话风,就被王濬谏止了。 王濬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是圣人的教诲。陛下如果不肯宽恕郭淮,那就不用他,甚至杀了他。既然宽恕了他,就不要再羞辱他。 当初文皇帝羞辱于禁,遭人诟病,陛下不宜效仿。 曹芳知道王濬说得有理,就是心里不舒服。 就像他知道郭淮只是口服,并不心服一样,终究是个遗憾。 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五兵尚书,他是坚决不会用郭淮的。 “阿童阿童,早日成龙。”曹芳深深地看了王濬一眼,带着一丝不甘,幽幽说道。 王濬躬身施礼。 他知道,天子本来是希望他能接任五兵尚书的,但他没有实践经验,只能暂时担任中兵尚书郎。虽然这不是他的责任,终究是让天子失望,不得不妥协。 他能报答天子的,就是更加努力,早点成为一个称职的五兵尚书。 回到后宫,曹芳与甄瑜共进晚餐,钟琰在一旁陪着。闲谈间,说起郭淮与毋丘甸的交锋,甄瑜没什么反应,钟琰却不自觉的“哦”了一声,想起了什么。 曹芳看了过去,钟琰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 “陛下,妾读过郭尚书提到的那篇奏疏。” “哪篇奏疏?” “就是毋丘兴平定叛乱后,凉州刺史张既报功的那篇奏疏,里面的确提到了蛾遮塞这个人。” “你什么时候读的?”曹芳很诧异。 毋丘兴平定羌人叛乱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张既的那篇奏疏也不是什么文采出众的名篇,钟琰读过已经不容易,居然还能记得里面提过的一个叛军首领的名字? 既然能活到两年前,三十年前的蛾遮塞应该还不是大头领,偶尔提及,不可能大书特书。 “大约是三年前吧。”被曹芳盯着看,钟琰有些不好意思。“世家子弟都有读名臣奏疏的习惯,既能从中了解重大事件,又能熟悉名臣故事以及文风,为以后入仕做准备。妾虽女子,蒙父母宠爱,也读了一些。” 曹芳恍然。 又是世家子弟特有的资源,寒门子弟哪有这样的好机会。 不过没关系,等朕把印刷术搞出来,世家想垄断资源就不可能了。 “你还记得多少?能背吗?” “妾试试。”钟琰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背诵起来。虽然嗑巴了几次,但总体上还是很顺畅。 甄瑜很惊讶,眼珠险些掉地上。 曹芳也很惊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钟氏是不是都能过目不忘?” 钟琰笑道:“我们钟氏子弟记性好的是不少,但真能过目不忘的屈指可数,二三人而已。” 曹芳一听就明白了。 所谓二三人,就是眼前一个钟琰,以及中护军钟会,其他人都略逊一筹。 可惜钟琰是个女子,没有入仕的机会。钟会又聪明过了头,灭蜀之后居然想自立,钟家这好基因没能传下来,反倒便宜了太原王氏。 “那你说说,这校事官宜不宜立?” “当然不宜立。”钟琰不假思索。“夫子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校事官监视百官,既不合君臣之义,又不合古制,徒增事端。武皇帝立校事官,本是从权。如今正朔已定,君臣义立,岂容宵小弄权于君臣之间。” 曹芳笑了,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一看曹芳这笑容,钟琰就知道曹芳不同意她的看法,而且连和她讨论的兴趣都没有,俨然一副大人不愿意和小儿计较的模样,顿时有些不服。 “妾冒昧,敢问陛下高见。” 曹芳吃了两口菜,见钟琰还不肯罢休,非要问个明白,就放下了筷子,取过布巾,擦了擦嘴。 “校事官的弊端不在该不该有,而是怎么做才合理。如果说君臣之间只能无条件的信任,那朝堂上还能有几个人?” 曹芳想了想,又道:“你听过猜疑链吗?” 钟琰茫然地摇摇头。 曹芳用自己的语言,简单的将猜疑链的定义说了一遍。 正如他所料,虽然猜疑链的定义很简单,但推演出的结果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尤其是对钟琰这种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对人性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美好想象的人。 说是三观崩裂可能有些夸张,但大受震惊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钟琰忘了礼节,盯着曹芳看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所以……陛下信奉的是荀子的性恶论,欲以法……礼法治国?” “你颍川钟氏以法律传家,不会相信纯儒那一套学说吧?”曹芳不屑地哼了一声。“就算是再天真的儒生,也不会相信治理天下可以不用法律。法律嘛,本来就是防小人不防君子,为所有人划定底线。在这一点上,校事官与刺史、御史异曲同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钟琰无言以对,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几次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甄瑜不安地看向曹芳。 就算她不关心朝政,也知道校事官不是什么好人,曹芳这些言论过于惊世骇俗,一旦传出去,让人觉得他有心恢复校事官,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你们也不用紧张。”曹芳笑了。“眼下还用不着,也不具备那样的条件。” 钟琰松了一口气。“陛下以为,设立校事官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朝廷能够验证校事的指控,以免他们指鹿为马,诬陷好人,而且不需要付出高昂的成本。” 第171章 现成的猜疑链 作为颍川钟氏子弟,对钟琰来说,礼法治国还是道德治国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正如曹芳所说,就算是再天真的儒生,也不会赞成只要道德,不要法律的说法。他们要讨论的,其实还是礼和法之间的平衡问题。 既然曹芳将校事官看成与刺史、御史一样的监察官,暂时又没有设立的打算,钟琰也就不和曹芳争论了。 猜疑链的说法却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这个观点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非常适合做为玄学的议题,深入探讨。 从最简单的话题,推论出最黑暗的结果,任谁都不能漠视,而且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被震撼。 钟琰是一个极聪明的人,所以感受也非常深。 她不愿意接受如此黑暗的推理,很想反驳它。但是她越是想反驳,思考越深入,越发现难以否定。 这种内心的冲突让她欲罢不能,像犯了毒瘾一样。 冥思苦想之余,她有点相信曹芳曾一度像老子、浮屠一样,进入了恍兮惚兮的境界,觉悟了普通人难以领悟的道理,真正理解了《老子》说些什么,而不是人云亦云。 她很想知道这些道理,却又不知道开口,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曹芳将悟出的大道传授给她。 儒家传授五经都在藏着掖着,更何况是这种关乎宇宙的玄妙大道。 她很苦恼。 王浑身为散骑常侍,在天子身边当差,经常听天子与大臣议事、论道,有时候天子兴致来了,也会和他们说些闲话。 当他发现钟琰纠结时,他大惑不解。 他追问钟琰缘由。 一开始,钟琰不肯说。 且不说天子严禁后宫干政,就算是天子不说,她也觉得这些话题不太合适告诉王浑。 在她看来,天子的内心是有些黑暗的,而且对法治有着强烈的偏好。让外朝大臣知道这些事情,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她越是不肯说,王浑越是好奇,追问得越紧。 无奈之下,钟琰说了猜疑链,隐去了曹芳提起这个说法的原由——校事官。 王浑听了之后,也觉得有趣,随即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首先,天子并不喜欢谈论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他一直提倡实干,不提倡空谈。 其次,钟琰作为皇后身边的女史,本质工作是记录,而不是与天子论道。 这超出了她的职责。 “天子会和你谈玄论道?”王浑惊讶地问道。 “偶尔谈及。”钟琰随口答应了一句,随后发现王浑这句话大有问题。“你没听过?” 王浑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盯着钟琰看了又看,心生悔意。 看来天子不是不愿意谈玄论道,是不想和他们谈玄论道。遇到钟琰这样既聪慧又漂亮的女官时,他还是很健谈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先帝在世时,宫里就传出不少闲言碎语,说先帝与进宫拜见太后、皇后的官员妻女有染。当时他觉得荒唐,没想到现在这荒唐落在了自己头上。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钟琰入宫。 “夫人,阿翁已经七十,我也快到而立之年了,这子嗣的事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你要注意身体,不能思虑过度。” 钟琰一听就明白了,略作思索,便点头答应。 “妾也以为如是。” 钟琰答应得很痛快,心里却有些惋惜。 不在宫里,以后就没机会听天子的高论了。 可是这份惋惜落在王浑的眼里却变了味。 在王浑看来,钟琰心口不一,舍不得离开宫里,舍不得离开天子。 钟琰很快就感受到了王浑的疑心,本想解释,可是不自觉的,猜疑链的定义就浮上了心头,顿时无语。 这不就是现成的猜疑链? 在现实面前,圣人宣扬的道德不堪一击,王浑素以为傲的优雅也不复存在,只剩下让人寒心的猜疑。 怪不得天子不愿意相信道德。 他是真正悟了大道的上士,超脱了简单的道德评价。 可惜,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他悟到的大道,也永远不会知道悟了大道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悲天悯人,还是圣人不仁。 钟琰怅然若失。 —— 钟琰辞职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她入宫不是自己的决定,出宫当然也不能心血来潮,说辞就辞,必须征求相关人等的意见。 她的父亲钟徽第一个反对。 你兄长刚刚升职,还指望着能再进一步,升到二千石呢。你现在辞职,合适吗? 官至二千石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 钟会倒是很冷静,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只是随后的演习中,钟珪就得了个中下。 虽然钟珪自己说是没发挥好,纯属意外,钟徽却不敢冒这个险,急赤白脸的对钟琰说,你要是辞职,以后就别进家门,安心做王家的新妇吧。 钟徽说了狠话,钟琰不能不考虑。 偏偏这时候,王昶也写了家书回来,让他们夫妻二人安心任职,不要无事生非。 诸葛恪在东兴筑堤,天子亲征的可能性很大,荆州方向也可能要出兵,至少能起到牵制吴国西线兵力的作用。弄得好,说不定能趁虚而入,夺取江陵,立个大功。 这可能是王昶脱离一线之前最后一个机会。 面对王昶的家书,王浑也不敢轻举妄动。 身为散骑常侍,他当然知道天子有亲征的可能。不仅王昶有立功的机会,他也有随驾的可能。 在现实面前,他个人的荣辱只能让步。 王浑收回了建议,却让钟琰更加失望。 之前天子说王昶、王浑父子是假慕道、真势利,她还不服气。现在看到王浑为了随驾的机会,咽下妻子可能对他不忠的猜疑,哪里有半点道家的淡泊? 伪君子比真小人还要可耻。 一瞬间,钟琰就觉得王浑那张俏脸没法看了,简直是面目可憎。 她回到了宫里,不再提辞职的事,却也不愿和曹芳见面。曹芳天天忙,根本没注意她的情绪,甄瑜却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 私下一问,甄瑜也很无语。 王浑这心眼也太小了吧? 还有,天子好色这谣言是谁传的, 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天子不仅将宫里能放出的女子都放出去了,还因为今年歉收,停止了八月算人的惯例,哪里有半点好色的样子。 “你也觉得天子会贪图你的美色吗?”甄瑜有些生气的问道。 钟琰连连摇头。“这不是我说的,是传言说天子英武,神似太祖。这本是赞语,后来不知怎么的……以讹传讹,就成了……这等荒唐之言。” 甄瑜哭笑不得。“这些人,嘴上说着君臣当以诚相待,私下里却是这么编排天子,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咬咬牙,面露杀气。“依我看,天子就应该恢复校事官,管管这些人的臭嘴。” 钟琰吓了一跳,连忙跪倒。 “殿下慎言。” “你啊……”甄瑜叹了一口气,既怜惜,又无奈。“我找机会问问天子吧。” 第172章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钟琰很纠结。 她既希望皇后能出面,让她出宫,又不影响其他人的仕途,又担心天子不快,反而连累了皇后。 后宫不准干政是文皇帝遗诏,而且有郭太后先鉴在前,皇后甄瑜又是个本分的人,严格遵守。如果因为她而导致天子不快,影响了甄瑜,她会过意不去。 甄瑜见钟琰为难,也猜到了她的心思,反而安慰起钟琰来。 “这件事不仅关系你夫妻之间的信任,更关系到君臣相处,不能苟且。天子豁达明理,绝不会因此迁怒你我,你大可放心。” “当真?”钟琰将信将疑,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甄瑜抬头看向远处,嘴角浮起一抹浅笑,语气轻柔而坚定。“虽说我与天子不是普通的夫妻,却也愿说,天子是一个真正的大丈夫、好丈夫。我信他不会如谣言所传的那般好色,他也会信我并非出于私心。至少就这件事而言,我们之间不会有那么什么猜疑链。” “什么猜疑链?” 曹芳从外面走了进来,正好听到甄瑜最后一句,便接过了话题。进了门,一眼看见钟琰,便笑了起来。“又在谈玄论道?自从你进了宫,皇后的话也多了些,心情也好了不少。” 钟琰尴尬地笑了笑,曲身行礼,却没像往常一样回答曹芳的调侃。 见钟琰神情不对,曹芳意识到有问题,转头看向甄瑜。 甄瑜迎了上来,为曹芳脱下外衣,递给钟琰。 钟琰接过,向后去了。趁此机会,甄瑜将钟琰刚刚提及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说有人说自己像太祖曹操,曹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励精图治,终于得到了认可,后来才反应过来,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顿时哭笑不得。 老子这么努力,你们却造老子的谣,说老子好人妻? 钟琰是长得不错,又有才,可是老子什么美女没见过,什么才女没见过,会被她迷住? 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古人。 曹芳生了一会儿气,也就罢了。他大概也想得出,这个谣言很可能和妖马的谣言一样,又是某些心怀不满的人造的,不值得生气。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没什么意思。 他要真在乎,早就恢复校事制度,让校事去抓人了。 不过他更清楚,就算恢复了校事制度,大概率也是制造一批冤假错案,谣言还会有,甚至更多,只是不会传到他耳朵里而已。 “随她吧。”曹芳摆摆手,自我解嘲地笑道:“是我多事,授人以柄。” “陛下不会怪罪王浑?”甄瑜追问道。 她知道钟琰此刻肯定躲在一旁,不得到天子的亲口确认,她是不会安心的。 “怪罪他?”曹芳忍不住笑出声来。“换了任何一个男子,听到这样的传言,心里都会不舒服的。”他顿了顿,又道:“我从来也没觉得他是胸怀开阔的真君子,没有期望,何来失望。” 曹芳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刻薄,甄瑜一时倒不好接话。 躲在一侧的钟琰听得仔细,心情更复杂。 丈夫被天子鄙视,她本该上前力争。可是一想到王浑的表现,她又没有力争的底气。 王浑的确不是什么真君子,天子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况且就算她为王浑力争了,王浑也不会感激她,只会担心埋下祸根,影响仕途。 甄瑜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妾倒是有些惋惜。宫里人虽多,难得有一个知心的,现在又因为这些不着边际的谣言避嫌自免。唉……” 曹芳安慰道:“你也不用担心,将来再挑合适的人做女史就是了。现在想进宫的人多了,是我觉得烦,不想多事,又想省点钱,这才没答应。” 甄瑜也笑了。“妾也就是这么一说,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嗯,对了,正好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朕要东征,你要是不怕辛苦,就和朕一起去,散散心。天天闷在宫里,也挺无趣的。” 甄瑜听了,顿时开心起来,满口答应。 她之前不愿意出宫,连天子祭高平陵都没去,是因为她和天子感情淡漠。半年过去,天子亲政,更加忙碌,心情也更加开朗,两人的感情也跟着密切起来,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自然不排斥与天子随行。 天子东征,少则数月,多至大半年,她可不想这么长时间见不到天子。 钟琰在后面听到,不禁想到了王浑。 王浑是散骑常侍,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跟着天子。 她想了想,走了出来,向曹芳施礼,问起此事。 曹芳也知道她在一旁偷听,也没瞒她。亲征的事,就有王浑本人的建议,所以他肯定会跟着。就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王浑的长处还是在军事,将来最好的出路还是从军。 麻烦在于,王浑本人并不愿意从军,他更想做清贵官,比如现在做的散骑侍郎。 既没有烦琐的事务,又能接近天子,从论军国大事。 原本这也没什么,任命王浑为散骑侍郎就是让王昶安心,以便他接受利益置换,让王基能够顺利接管荆州军政。现在有了这个谣言,反倒不适合了。 曹芳心再大,也不愿意留着一个怀疑自己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大臣在身边,谁知道他哪天突然激动起来,给自己一刀?就算王浑没那样的胆气,他也会怀疑王浑能否保持忠诚。 这种猜疑无法避免,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外放王浑势在必行,而且要快。 曹芳将这些都对钟琰做了说明,希望钟琰回去转告王浑,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想法。 他不在乎王浑怎么想,却不能不在乎王昶怎么想,别人怎么想。 钟琰听了,默默地点头答应,心里有一丝释然,又有一些失落。 她听得出来,天子是真不在乎她,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 甚至用不了多久,天子就会重新找几个女史,代替她成为皇后的闺中蜜友。 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话已至此,钟琰留在宫里也没什么意思,当天就辞了职,出宫回家。 王浑收到消息,请假赶了回来。 夫妻俩一交流,得知自己将被外放,而且天子倾向于让他从军,王浑很不高兴。 他根本不相信钟琰所说的,也不相信天子,认定这是天子对他的惩罚。天子明明喜欢钟琰,却碍于流言,不得不放钟琰出宫,然后利用手中的权力来惩罚他,逼他从军。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钟琰却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大感失望。 与天子比起来,王浑的见识、气度都不值一提。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第173章 老臣进计 经过近半个月的激烈讨论,曹芳最后接受了郭淮建议的第二个方案,准备大干一场。 这是征求了多方面意见的结果,并非一时冲动。 为此,曹芳甚至请教了已经赋闲的太师蒋济。 蒋济虽然被司马懿牵连,失去了权力,却不太在意。一来自己年事已高,早就该退了。二来虽名声有损,利益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座上虽无客,杯中酒不空,他乐得清闲自在,也就罢了。 天子来问政,态度真诚,他就没藏着掖着,仔细为曹芳分析了孙权这个人。 他和孙权年龄差不多,仕途也和孙权称霸江东的过程高度重合。可以说,孙权走出的每一步,他都看在眼里,也研究了很多年。 虽未谋面,胜似谋面。 常言说得好,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对孙权来说,蒋济就是这种对手。 蒋济对曹芳说,孙权这个人长袖善舞,能屈能伸,有勾践之忍,也有勾践之狠。为了生存,他能向任何人低头,也能向任何人亮出獠牙,不惜舍命一搏。 但他有个致命的缺陷。 他在战场上没有任何威信可言,几乎逢战必败,还不如刘备。 刘备至少还有汉中之战那样的战绩,孙权则什么也没有,只有逍遥津那样的污点。 这造成了两个后果。 一是证明自己的执念,一是依赖别人的无奈。 为了证明自己也能开疆拓土,不亚于父兄,他从继位起就不断尝试统兵,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却一直没有实质性的战果。人生即将结束之际,不排除他想夺取合肥,为自己的人生做个总结,以便九泉之下,有点向父兄报告的战功。 除此之外,他也有扶诸葛恪上位的想法。 孙氏立足江东原本依赖的淮泗人,张昭、张纮、步骘,周瑜、鲁肃、吕蒙,顶级的文臣武将几乎都是淮泗人。后来为了称帝,孙权不得不对江东世家让步,以陆逊为将,顾雍为相。 孙权称帝了,却也被江东世家裹胁。 任何事,得不到江东世家的支持,他就办不成。 双方拉扯了十多年,孙权最终还是忍不住,借二宫争立事件,严惩了江东世家。 顾雍的孙子顾谭被流放,陆逊被羞辱致死。 这时候,他能依靠的只有淮泗人。可是淮泗人才凋零,能用的屈指可数,诸葛恪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在去世之前,依仗他多年的积威,帮诸葛恪打一场大胜仗,积累军功,是很自然的事。 如果能拿下合肥,那就更好了。 因此,孙权也好,诸葛恪也罢,都不会满足于在东兴筑堤挑衅。他们期望的是以逸待劳,等我军主动前去进攻,久战不下之际,再趁隙反扑,直取合肥。 除此之外,不排除他们在与西蜀联络,希望一起出兵,让我军不能兼顾。 这就涉及到选择诸葛恪为辅政大臣的另一个考虑。 在孙权死后,还能维持吴蜀联盟的人,几乎只有诸葛恪。 魏强而吴蜀弱。吴蜀要想生存,只有结盟。但纵观吴蜀结盟的过往历史,他们的联盟非常脆弱,只要有一方有异心,或者可能有异心,联盟就会出问题。 联盟最坚固的时候,就是孙权与诸葛亮当政的时候。 在此之前,关羽、刘备对联盟不够重视,接连发生冲突,最后关羽败走麦城,刘备死于公安,这个不稳定因素才得以消除。 刘备死后,诸葛亮当政,吴蜀联盟进入了最稳定的时候。 诸葛亮死后,蒋琬、费祎延袭其政,但出兵的力度不够,已经让联盟的价值大减,吴国因此承受了更大的压力。 孙权死后,江东世家还是否认可联盟,非常令人怀疑。 一旦联盟不复存在,魏国就可以趁隙而入。 孙权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要挑一个能够支持联盟的人——哪怕这个联盟已经大不如前——尽可能的延续江东政权。 作为诸葛亮的从子,诸葛恪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诸葛恪能坚持二三十年,诸葛亮的儿子也当政了,联盟就有了延续甚至增强的可能。 所以,综合这几方面的考虑,这一战不是曹芳不想打就能不打的,孙权、诸葛恪会不断的挑衅,一步步地向前逼,直到我大魏被迫应战。 与其如此,不如早做准备,早打,大打。 因为对郭淮的不信任,曹芳原本对这个计划一直心存疑虑。听了蒋济的分析之后,他意识到,这一战势在必行,躲不过。 要说老臣就是老臣,高屋建瓴,将孙权那点小心思看得透透的。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他原本还想等到张缉的计划成功再东征,现在却改了主意,决定先东征,做好交战的准备,将火架起来,吸引孙权来战。到时候,如果张缉能成功,西蜀内乱,出兵呼应成为泡影,就看孙权是硬着头皮上,还是认怂撤兵。 做出决定之后,曹芳除了挑选精锐随行之外,还请蒋济同行。 蒋济就是淮南人,熟悉淮南地形,又足智多谋,非常适合做总参谋长。 如果能立功,赎去随司马懿政变的罪,他也能问心无愧地去见三祖。 一拍即合。 九月初,曹芳誓师出征,离开了洛阳城。 太尉王凌、司徒桓范、司空杜恕率百官出城送行。 曹芳言出必践,还政三公,自己一门心思练兵,既和大臣达成了妥协,为亲政初期的平稳过渡创造了可能,也为安定朝政做好了铺垫。如今他率兵出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洛阳,也不用担心朝政无人打理。 日常事务,三公直接就可以处理,事后再向他汇报即可。 重大事务,三公会用快马请示。 手里有了权,三公的积极性都很高,精神状态极佳。送行之际,纷纷向天子保证,自己一定会处理好相关的事务,绝不让天子担心。 曹芳不担心政务,但是担心他们的身体。 尤其是王凌和桓范。 都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了,随时可能倒下来,他必须做好应急的准备,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 为此,他对王凌和桓范说,三公归政,以后相继替补这个规矩就要改一改了。太尉的人选要从统兵大将中挑选,司徒人选要从各郡太守中挑选。你们按这个标准选出两到三个合适的继任者,在年底前,将名单送给我,以后每隔半年更换一次。 王凌、桓范躬身领命。 一把年纪了,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天子愿意将这个权力给他们,他们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切安排妥当,曹芳起程,先赶往高平陵,祭奠先帝,汇报东征的计划,以及这大半年来的施政得失。 第174章 不是亲妈,胜似亲妈 再次站在先帝的灵位前,曹芳感慨良多。 这大半年努力的结果能否让先帝满意,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很累,心累。 事非经过不知难。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天天和一群大臣极限拉扯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皇帝,万乘之尊,听起来很过瘾,真想做点成绩出来,却真的很苦逼。 好在他上一世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不再天真,也知道历史上君臣是如何撕逼的,从来没指望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此时此刻,站在先帝的灵位前,他还是有底气的。 但最有底气的却不是他,而是虞太后。 这次东征,曹芳原本没打算带上虞太后,但虞太后却主动要求随驾。考虑到谣言依旧有一定的影响,曹芳最后还是接受了虞太后随驾的请求。 他其实很清楚虞太后的心思。 在天下人面前露了脸,又祭了先帝,到大魏龙兴之地谯都祭一下,她这个天子生母的身份就坐实了,虞氏外戚的身份也就稳了。 别说曹芳以后想反悔,就算是对她不孝,都会引起公愤。 只是她不清楚,曹芳从来没想过反悔,她的担心根本没有必要。 当然,外戚的好处肯定会有,但有限。他不会让任何外戚坐大,威胁到自己的权威。合理的要求可以接受,过分了,只会自取其辱。 也不知是出自世家,见识高一些,还是在邺城冷宫住了二十多年,性子磨平了。到目前为止,虞太后的表现堪称克制,一直没有主动提要求。之前曹芳封拜她的亲戚,官职都不算高,她也没有表示任何不满。 只有此刻站在先帝的灵前,她一向平稳的情绪有了些许波动。 曹芳还算淡定,一旁的中书仆射虞松却有些紧张,生怕虞太后一时激动,说不出什么不当的话来。 虞松字叔茂,虞太后的远房亲戚。 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名士边让的外孙。 因为边让的缘故,虞氏与曹魏政权一向不亲近,直到魏国建立多年后,虞氏才勉强入仕,一开始还是走的司马懿的路子,曾随司马懿征辽东,后来被司马懿辟为掾,官至中书郎。 司马懿政变失败,他也被免了职。 最近攀上了虞太后这门亲戚,虞松不仅官复原职,还升了一级,成了中书仆射。 光禄勋羊耽兼任中书令,实则不管事,所以虞松这个中书仆射才是真正的中书令,也算是连升两级,前途无量。 也正因为如此,虞松不希望重蹈覆辙,一脚踩空。 好在虞太后的情绪波动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对虞松说,听说叔茂你文采好,为我写一篇祭文,向先帝汇报一下我这十几年来的心路历程吧。 虞松躬身领命。 施礼的空隙,他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了一下曹芳。见曹芳面不改色,这才松了口气,又暗自感慨。不得不说,太后与天子还真像一对母子,城府都深得可怕。 祭完陵,曹芳陪着虞太后走上当初结阵的山头,中护军钟会同行。 说起从禁军中挑选精锐,组成防守阵势,挡住了牵弘的进攻,后来又赚得司马师上山,曹芳很感慨,一桩桩一件件,仿佛还在眼前。 虞太后看着四周的地形,也对曹芳当时的处境有了感受,觉得这么重大的事件,不能不写下来,传诸后世。 于是,虞松又多了一篇文章的任务。 虞松脸色一僵,感觉像是被塞了一嘴的屎。 钟会在一旁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笑翻了。 作为司马懿的故吏,虞翻的这个任务并不轻松。他和司马师的关系也很好,如今却要将司马师被天子斩断一手一腿,成了半人的事写成文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明眼人都知道,当初如果不是司马师大意,结果是什么样子,其实是很难说的。 如果这篇文章好写,哪里会轮到虞松来写,文采比虞松好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 比如他钟会。 只是这样的文章写出来太没品,他才不会自找麻烦。 作为政变失败的官员,司马师死有余辜。 作为曾经的四聪之一,司马师依然是士林中的佼佼者。写文章羞辱他,无异于自决于整个士林。 如今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在了虞松的肩上。 钟会正幸灾乐祸,冷不防虞太后说道:“中护军当时在场,清楚本末,为何至今没有文章问世?这本是你的责任才对。陛下,你说呢?” 曹芳含笑点头。“母后所言甚是,朕也一直等着中护军的大作呢。” 他现在觉得带虞太后随行是对的。 有些话,他不方便说,虞太后可以代他说,他做个孝顺皇帝就行。 比如有关高平陵事件的官方文件,到现在还没有定稿。本该写文章记录其事的人集体装聋作哑,他有一次旁敲侧击地提及此事,有人干脆说最适合写这篇文章的是夏侯玄,不如等夏侯玄回朝再说,搞得他很恼火。 反倒是一些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是暗戳戳为司马懿父子叫屈的文章时有出现。 他忍他们很久了,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发作。 如今虞太后当着先帝的灵位提出此事,并且直接将任务安排给虞松、钟会,简直太贴心了。 不是亲妈,胜似亲妈。 钟会一惊,连忙说道:“禀太后,臣事务繁重,很久没有写文章了。” 虞太后点点头。“你没时间写,可由叔茂代劳,但是他不熟悉当时的情况,你要帮他。” 钟会本想回绝,可是一看不怒自威的虞太后,再看看皮笑肉不笑的天子,又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乖乖地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唯。” 虞太后又转头对虞松说道:“叔茂,既是纪实,就不能向壁虚构,托以子虚乌有之言。除了中护军之外,你要遍访当时亲历其事的人,务必字字有据,令后人信服才行。” 虞松如释重负,对虞太后充满了感激之情。 果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虞字,太后对自己这个远房亲戚是真照顾。 这篇文章早就该写了,就是没人肯写。天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呢。虞太后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就算将来被人骂,也有虞太后帮他扛着。再加上虞太后让他遍访亲历者,如实记录,别人就算想骂他,也没有充足的理由。 相反,这篇文章写完,完成了天子的一个愿望,自己再进一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钟会很聪明,却还是太年轻。 第175章 关于配享的那些事 钟会很郁闷,却不敢强硬拒绝。 他有一个想法,希望能趁天子东征的机会,请天子到钟氏老宅走一圈,如果能顺便祭一下他的父亲钟繇,那就更好了。 他已经让她的生母张夫人提前赶回长社老宅,准备相关事宜。 钟毓的生母孙氏已经过世,钟毓本人在魏郡做太守,其夫人同行,老宅能主事的人有限。张夫人虽是妾,有钟会这个儿子撑腰,完全可以趁虚而入,充当女主人。 如果天子驾临,她就可以代表颍川钟氏,的女主人,与天子、皇太后见了面,接受赏赐甚至诰命。 一旦促成此事,以后还有谁敢小瞧她,说她是妾? 这个机会很难得,他不想因为一些小事错过,惹恼了太后。 写文章只是一个小插曲。大部分时间,虞太后都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静静地看着。 即使曹芳主动征求她的意见,她也是附和曹芳,偶尔补充两句不疼不痒的。 与郭太后相比,她不仅更有见识,气质也绝非郭太后能比。 无须高声大气,自然让人心服口服。 这一点,不仅曹芳感受到了,随驾的甄瑜、张云英等人也感觉到了。不知不觉的,甄瑜开始模仿她的一言一行,让自己更像一个皇后,两人的关系也比在宫里亲近了许多,不再局限于礼仪,有点婆媳的感觉了。 曹芳因此轻松了许多,甄瑜、张云英不再天天缠着他,一有空就去虞太后说话,陪虞太后一起接见官员的家眷。 到达阳翟时,钟会提了一个建议。 故军谋祭酒郭嘉是武皇帝时佐命元勋,功勋卓着,不幸英年早逝,至今未能配享太祖庙庭。陛下经过阳翟时,可派人祭奠,以示缅怀。 为了确保安全,曹芳之前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兵权上,为此不惜暂时将民政、司法交给司徒、司空,对配享的事了解不多。 他对配享的唯一印象,就是司马师子承父业,掌握了朝政大权后,不仅将司马懿塞进了配享太祖庙庭的佐命元勋之列,还将顺序改成了以官职论先后,让司马懿排在第一位。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司马懿是有功,但他在太祖朝的最高官职也只是丞相主簿而已,甚至不是魏臣,更不是什么佐命元勋,连进太祖庙庭的资格都没有。 要进也只能进文帝庙。 关于郭嘉配享的事,他倒是知道郭嘉可能是最晚的一个,却不清楚具体过程。听钟会这么一提,他也觉得奇怪,便多问了几句。 钟会口若悬河,将本朝厚待开国元勋,配享太祖庙庭的相关情况说了一遍。 以开国元勋配享太祖庙庭是先帝朝开始的事,至今一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青龙元年,配享人数较少,只有三位,分别是故大将军夏侯惇、大司马曹仁、车骑将军程昱。 这也是先帝朝唯一的一次配享。 第二次是正始四年,人数比较多,有故大司马曹真、曹休、征南大将军夏侯尚等,共计二十人。 第三次是正始五年,只有一人,即故尚书令荀攸。 三次配享后,随太祖征伐天下的名将大臣几乎都在其中,却没有郭嘉。 原因有很多,有一条最重要。 郭嘉虽然深得太祖信任,一度打算托以后事,个人行为却不够检点,同僚多不喜其人。他的儿子郭奕曾任太子文学,又不幸早夭,在朝中没什么影响力。 所以后来讨论配享名单时,他就被有意无意的漏掉了。 如今大魏虽是正统,但天下三分,还需要像郭嘉一样的奇谋异士为国效力。祭奠郭嘉,可以向天下人表达唯才是举的决心,吸引更多的人才。 曹芳听完钟会的解释,没有立刻表态。 钟会的提议不能说没道理,但他肯定不是完全出于公心。 有些地方,他故意忽略了。 比如配享的人中有典韦,却没许褚,这就很不合理。 论为曹操效力的时间和功劳,许褚都远远超过典韦。典韦在宛城救驾,许褚在官渡之战时击杀徐他也是救驾,不比典韦差。 其次,到目前为止,配享的名单共有二十四人,荀攸是最后一个入选的。时间也很奇怪,前一年刚刚入选二十人,其中甚至包括了太常桓阶,却没有荀攸,而是在后一年单独入选。 很显然,这里面有故事,甚至有激烈的博弈。 但钟会都没有说。 最为重要的一点,对郭嘉不满的人究竟有哪些? 钟会不提,曹芳心里却大致有数。他知道的就有陈群,如果猜得不错,大概率还有钟繇。陈群死了,陈泰还在。钟繇死了,钟毓还在。他们把持着朝廷舆论,足以阻止郭嘉进入配享名单。 钟会虽然对陈泰、钟毓没什么好感,却下意识地替他们隐瞒。 颍川人的拉帮结派是深入骨髓的,已经形成了本能,既然有反感的钟会也不例外。 配享这件事,如果钟会不提,曹芳暂时也想不起来。既然提了,那就好好解决一下,而不是被钟会牵着鼻子走,实现他个人的私心。 曹芳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钟会有小心思。 郭嘉的嫡孙郭深就是五兵尚书麾下的别兵尚书郎,是郭嘉正宗的继承人,他没出面请旨,却让钟会出面,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据曹芳所知,钟会与郭深的交情很一般,谈不上深厚,至少没到钟会要代郭深出面,为郭嘉出头的这个地步。 其次,就算郭深不方便自己出面,也可以由傅玄出面。 傅玄可是郭嘉的铁粉,他写的《傅子》中,对郭嘉吹捧得让人肉麻。有这样的机会,他怎么会让给钟会?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郭深也好,傅玄也罢,都知道这个要求太过份,说不出口。 钟会提议,并不是钟会觉得应该如此,或者要卖郭深面子,而是一个试探。 他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希望天子去祭奠他的父亲钟繇。 如果天子连英年早逝的郭嘉都祭奠了,没道理不祭奠功德圆满的钟繇。 当然,此例一开,后面就麻烦了。 荀彧要不要祭?荀攸要不要祭?陈群要不要祭? 汝颍籍的功臣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群。 如果都祭了,岂不等于昭告天下,汝颍世家的地位不可动摇? 以后再想推行对世家不利的政策,只怕汝颍世家会第一个跳出来,以世家领袖自居。 更何况,到目前为止,除了钟会、郭深等人之外,大部分的汝颍世家子弟并没有表示出足够的忠诚。钟毓至今没有任何反应,陈泰还是坚持不肯奉诏,这时候去祭钟繇、陈群,岂不是热脸贴冷屁股? 第176章 钟会要分家 曹芳将钟会的提议交给身边的近臣讨论。 不出意外,争议很大。 有人表示赞成,有人则极力反对。 赞成的大多是将门子弟,他们的祖辈、父辈大多与郭嘉为同僚。当时交情未必好,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之间的分歧、冲突渐斩消弥,共同点却得到了加强,有极强的同理心。 所谓郭嘉德行不够,动静不合礼,只是士大夫们的偏见。 很大程度上,礼就是一种身份歧视,是世家用来打压寒门的工具而已,推行九品中正之后更是如此,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 要求军中将士能像士大夫一样温文尔雅、动静以礼,本身就不合理,更别说有些所谓的礼仪根本就是矫柔做作,为礼而礼,故意设置一般人不理解,也不清楚的规矩。 为郭嘉鸣不平是表相,表达对以门第、品行为标准的官员评价体制不满才是真正的目的。 因此,天子祭奠郭嘉就是给士大夫们的一记响亮耳光。 不仅要派人祭奠,最好是天子亲自去。 支持九品中正的人心知肚明,所以强烈反对,并将些上纲上线,声称天子祭墓是重大礼仪,郭嘉虽然有功于武皇帝,却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勉强行之,与礼相悖。 与其他人不同,郭嘉去世很早。先帝继位,他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先帝将程昱加入配享的名单,却没有郭嘉,自然是因为先帝也觉得郭嘉不配。 高祖(曹丕)数次东征,从来没祭奠过郭嘉。 即使是对郭嘉极为信任的太祖,也未曾在东征时派人祭奠郭嘉。 三祖如此,陛下岂可破例? 再者,天子此行是增援寿春,抵御孙权进攻,军情紧急,哪能如此耽搁。 到了阳翟祭郭嘉,到了许昌要不要祭陈群,到了颍阴要不要祭荀攸? 如果都要祭,将来到了谯县,要不要祭其他人? 谯县作为大魏龙兴之地,佐命功臣可比颍川还多。 祭这么多人,要耽误多少时间? 双方争得很激烈,互不相让。 曹芳觉得各有道理,倒不好直接决定。反复思量之后,向虞太后征询意见。 一开始,虞太后也觉得棘手,不好处理,便召来虞松问计。 虞松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郭嘉未能配享太祖庙庭,的确不太合理。 但功臣大规模配享就是正始四年的事,当时主政的是太傅司马懿和大将军曹爽。没能将郭嘉加入其中,是他们的失误,不是天子你的责任,更不是先帝的错。 既然如此,本着有错就改的原则,将郭嘉加入配享功臣名单,岂不比派人祭奠更能表示尊重? 要给面子,索性就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而不是敷衍了事。 配享太祖庙庭,就不必去祭墓了。不祭郭嘉,自然也就无须祭钟繇、陈群。 军情紧急,不要耽误时间。 听完虞松的意见,虞太后非常赞同。 有一句话,她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她作为正妃,却被先帝冷落,未能立为皇后,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虽然不表现在脸上,心里却记着。对钟繇以妾为夫人,她非常反感,根本不想给张夫人面子,为张夫人撑腰。 对祭奠钟繇,她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在她看来,钟繇后来为立妾为夫人,不惜以自杀威胁君王,简直是为老不尊,失礼之极。去祭这种人,简直是对朝廷的羞辱。 钟会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她为张夫人正名,简直是荒唐。 只是这样的话只能在心里藏着,说不出口。 还是虞松的理由更合适,拿得出手。 曹芳听完,表示同意,又加了一条。 既然要将郭嘉补入配享名单,弥补之前的失误,那就一次性解决问题,将许褚也补进去。 虞夫人表示赞成。 她对许褚的印象很好,也知道许仪现在是天子的安全保障。礼敬许禇,施恩许仪,对天子有好处。 她是天子的“生母”,对天子有好处的事,对她也有好处,没有拒绝的理由。 事情就这么定了。 郭嘉、许禇配享太祖庙庭的诏书一公布,不仅郭深、许仪喜出望外,那些将门子弟也非常满意。他们已经知道了天子的心意,祭不祭墓就不重要了。军情紧张,还是抓紧时间吧。 为了避免钟会生嫌,虞太后单独召见了钟会,“关心”地问起了钟毓的情况。 作为钟氏家主,钟毓这么久了还不表态,不合适啊。 你催催他,不要让天子为难,影响了你自己的前程。 钟会的小心思还没机会说就夭折了,还被人明里暗里的损了一通,正自郁闷,听了虞太后的“提醒”,立刻找到了冤头债主,将一肚子怨气积在了钟毓头上。 都是你不知进退,惹怒了天子,还有可能连累我。 钟会随即给钟毓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识时务,尽快上表效忠。如果他执迷不悟,还以家世自重,不尽臣节,自己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分家。 从此之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你自你,我自我。 分家向来被视为有违儒家伦理的行为,是法家才会干的事,会削弱家族的力量。推崇儒学的世家通常都有几代人不分家为尚,钟会主动要求分家,可谓是决绝。 但是,有了钟毓不识时务,迟迟不肯向朝廷效忠这个理由,钟会的要求就显得合理了。 你不忠于天子,不忠于朝廷,还可能连累家族,我不能没有表示啊。 这是你逼我的。 “被迫”分家之后,钟毓嫡长子的身份就不重要了,钟会也能名正言顺的将生母张夫人推为主母。虽是小宗,名义上不如大宗尊贵。可是富贵终究还要看子孙是否有出息,一两代人之后,谁是大宗谁是小宗还说不定呢。 历史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 钟会也知道,自己之前耍小心思已经被天子看破,不做点补救是不行的。以分家的强硬态度逼钟毓表态,同时向天子示好,是一个前退自如的选择。 如果钟毓上书效忠了,自然是他的功劳。 如果钟毓依然不肯上书效忠,他也不会受到牵连。 因此,钟会这篇家书在一个很恰当的时候,以很恰当的方式,传到了曹芳的耳朵里。 曹芳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 钟会果然是聪明的,而且太聪明了。 第177章 将心比心 解决了郭嘉配享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不少潜在的麻烦,再也没有人提议天子祭奠某个大臣的事。 要么没兴趣,要么不敢。 半个月后,曹芳到达许昌。 豫州刺史程晓到边境迎接。 程晓是程昱的孙子,很早就封了列侯。只是程昱为人刚直,与同僚关系不太好,又死得早,子孙的仕途都不太顺利。程晓年过不惑,一直在县令长一直迁转,后来一气之下,投奔到毋丘俭麾下,从军为将。 毋丘俭罢司空,曹芳觉得过意不去,就问毋丘俭有什么要求。 毋丘俭也没客气,推荐程晓接任豫州刺史。 听说是程昱的孙子,文学武艺都符合要求,曹芳爽快的答应了。 程晓平地起飞,自然感激毋丘俭,对天子更是不用说。此刻见到天子本人,激动得几乎落泪。 他们这些随武帝曹操起事的宿将子孙,现在大多遭到排挤。若非天子在高平陵一举掀翻了司马懿和曹爽,他也许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曹芳也很高兴。 当时任命程晓为豫州刺史只是满足毋丘俭的要求,曹芳并没有想太多。不久前讨论郭嘉配享问题时,曹芳才知道程昱是第一批配享太祖庙庭的三人之一。 另外两个是夏侯惇和曹仁。 由此可见,至少在先帝心目中,程昱对大魏的意义可与夏侯惇、曹仁这两位宗室重臣相提并论,远在其他人之上。 如今善待程昱的子孙,也是应该的。 想来想去,还是这些跟着曹操打天下的老臣后裔贴心,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将领。没有曹操,他们永远是寒门。荀氏、钟氏那样的世族则不然,有没有曹操,他们都是世族,说不定还能过得更好。 在他们眼里,大魏真正的奠基者不是曹操,而是他们。 曹芳与程晓聊了很久,从民生到军事,无一不谈。 对曹芳的务实和博学,程晓大感惊讶。 他知道曹芳好学,也听说曹芳很聪明,但曹芳毕竟只是一个少年,又长年深居宫里,与外界接触有限。就算学问好,见识也有限。 如果曹芳眼高手低,甚至言过其实,他一点也不奇怪。 关于高平陵,就有不少人认为司马懿父子和曹爽一样大意了,没有料到天子会黄雀在后,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付天子的准备,这才被天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程晓虽不完全相信,却也觉得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未必不是事实。 他完全没想到曹芳会如此务实,不管是接人待物,还是讨论军政,都没有半点夸夸其谈的虚浮,稳健得让人觉得他人到中年,而且久经仕途一般。 照天子这个实力,就算司马懿父子有了准备,也改变不了结局。 程晓很高兴。 天子英明务实,大魏的国祚才能延续,他们这些功臣子弟也有多的机会。 君臣一见如故,程晓顺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想领豫州兵,直扑武昌,威胁吴国西境,让孙权不能调武昌兵增援诸葛恪。 这么做是有先例的,当初贾逵担任豫州刺史时,就曾这么干。 有一句话,程晓没有明说。 他虽然不在朝中,却知道征南将军王昶虽是文皇帝东宫旧臣,却在高平陵前后都装聋作哑,与朝廷离心离德的事。指望王昶出兵进攻江陵,牵制吴国西线的兵力,显然不太实际。 他主动请缨,就是希望为天子分忧,也想找机会证明自己,以及祖辈荣光。 程昱当年也是名将,打过很多硬仗,包括但不限于吕布袭取兖州时守住范县,击退吕布、陈宫的进攻。 作为程昱的后人,程晓也对军事非常上心,一直不敢懈怠。 若非如此,毋丘俭也不会推荐他接任豫州刺史。 只不过文皇帝即位以后,行九品中正,重用颍川人,他们这些宿将子弟反而没有了用武之地。 曹芳认真听取程晓的建议后,没有直接表态,而是解释了自己迎战孙权的总体规划。 这一次东征,有几个可能,最理想的结果是孙权认怂,不战而退。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会有真正的交锋,程晓就算出兵武昌也没什么意义。 以他这点兵力,又没有水师,是不可能对武昌产生真正威胁的。 如果孙权不认怂,双方真的开战了,最开始也未必会全力以赴。不是魏军进攻东兴堤,就是诸葛恪进攻合肥新城。这时候,孙权有可能调武昌的兵东进增援,也可能不调,等待形势的进一步发展。 对程晓来说,这也不是出兵的好机会。 什么时候才是好机会呢? 双方打出了真火,要么是魏军攻破东兴,甚至直逼濡须口,有渡江进攻建业的可能,要么是吴军强攻合肥,有拿下合肥,在淮南站稳脚中的可能。 前者,孙权要保濡须坞,无路可退,必然誓死一战。 后者,孙权要夺合肥城,魏军无路可退。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孙权都会调武昌兵增援。 这时候,程晓的机会就来了。他可以趁虚而入,直捣武昌,而王昶、王基也不会坐视战机错失,会派出水师增援,协助程晓渡江,至少能帮程晓牵制江陵、西陵一带的吴军。 到了那一步,不用程晓请战,曹芳也会命令程晓出击。 但是现在不行,时机未到,风险太大,还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程晓一听,就知道曹芳这是真心为他着想。如果不是将他看作心腹,是不可能如此坦诚,将总体部署告诉他一个豫州刺史的。 将心比心,程晓也问了一个听起来有些冒昧,却是他非常关心的问题。 “如果孙权调武昌的兵力增援诸葛恪,陛下还能取胜吗?臣是不是更应该增援合肥,以策万全?如果不调青徐兖豫四州增援,仅凭征东将军麾下,以及陛下亲率的中军,在兵力上并无优势。” 曹芳笑了。 “朕不是没有兵,而是怕兵力太多,吓跑了孙权。当然,现在还不能说一定不调你们增援,所以要你等一等,不要急,待机而动。” 程晓心领神会,没有再问。 他与毋丘俭共事几年,知道毋丘俭的实力。就算不能击退诸葛恪,守住阵线,确保天子的安全还是没问题的。真要调他增援,也很不费事。 “臣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只要陛下诏书一到,臣立刻起程。” “嗯,你准备好,不管这次会打成什么样,总会有你立功的机会。” 程晓心花怒放。 有天子这句承诺,他就不用担心没有用武之地了。 第178章 合流 孙权背着手,在廊下来回踱步,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的大江。 他刚刚收到消息,魏帝曹芳率部东征,车驾已至许县。 这本是好消息,可是诸葛恪却提到了一个疑点,让他心生不安。 曹芳调动的兵力有限,除了随行的中军两三万人之外,并没有调到兖豫青徐四州。以中军的兵力,再加上征东将军毋丘俭麾下的原有兵力,魏军总兵力也就在五万到六万之间,并没有优势。 这代表两种可能:一是曹芳此次东征的目的不在战斗,只是借机巡视一下东南战区,彰显一下他的存在,顺便解决一些人而已。 这样的事,曹丕就曾干过,以东征为名,顺手处理了臧霸。 王凌回朝担任太尉的经过,孙权是知道的。要说曹芳亲征是假,清除王凌的残余势力是真,孙权一点也不意外。 但他又不能不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曹芳也许只是立足于守住合肥,稳住战线,并不打算夺取东兴,至少不是立刻夺取。 如果是这样,他当然没吃亏,收获东兴堤城两座,将阵前向前推进了近百里。 但这远远不是他的目标。 没达到目标,就是亏了。 要不要命令诸葛恪主动进攻合肥,成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进攻合肥就要更多的兵力,就需要更大范围的调动,不仅是西线,还有西蜀。 他已经派人和费祎联系,希望费祎能出兵汉中,牵制魏军,避免魏国关陇军团的骑兵增援淮南。 他和费祎早就认识,关系也不错,这几年相处也算融洽。只是费祎为人虽豁达大度,却不是用兵之才。他能否看到战机,能否及时出兵,孙权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所以,他还安排了使者联络姜维,让姜维配合,劝说费祎出兵。 姜维好战,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问题在于他能否说动费祎,得到足够的兵力。 成都遥远,使者已经去了一个多月,还没消息送回来。 这种等待太煎熬人,尤其是秋风渐起,而他又肉眼可见的衰老,再也不是那个临风长啸的少年。风吹得久了,浑身酸痛,关节也涩住了一般。 “陛下。”一个卫士出现在转角处,躬身施礼。“长公主来了。” 孙权愣了一下。“哪个长公主?” 卫士还没说话,孙鲁班从一旁绕了过来,瞋了孙权一眼。“父皇,难不成除了我,还有其他的长公主?你要是这么做了,我可是不依的。” 孙鲁班一边撒着娇,一边走了过来,抱着孙权的手臂,用力摇了摇。 孙权笑了,扬扬手,示意紧张的卫士退下,顺手刮了一下孙鲁班的鼻子。 “父皇老了,记不清了。不过大虎你放心,我大吴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长公主。” “这还差不多。”孙鲁班皱皱鼻子。 虽然年过四旬,可是在孙权的眼里,她还是那个娇憨可爱的女儿,永远长不大。她也清楚这一点,充分利用孙权对她的宠爱,横行无忌。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见父皇?” 孙鲁班眨眨眼睛。“我听说,滕胤要回朝了?” 孙权眼神微闪,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大虎啊,说起这件事,你不来找父皇,父皇也想去找你呢。只是这两天实在太忙,一直没顾上。” “所以我来找父皇了啊。虽然我是一介女子,也想为父皇分忧呢。” “好,好,不愧是我的大虎。”孙权开心的放声大笑,随即又有些惋惜地咂了咂嘴。“可惜你是个女子,要不然……” “要不然父皇立我为太子,就不用这么犯愁了。”孙鲁班咯咯笑道。 孙权也跟着笑。 不得不说,他的确有这样的遗憾。孙鲁班虽是女儿,却比几个儿子都有男子气。如果孙鲁班是个儿子,他当时一定会立孙鲁班为太子,立步练师为皇后,而不是让步练师抱憾终生。 但是他也清楚,这种话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说。 孙鲁班任性跋扈,他也是知道的。 “父皇,我虽然不是男子,但父皇却也不是没有儿子可以帮你。”见孙权情绪不高,孙鲁班乖巧的收起了笑容。“子智虽然英年早逝,还有子威嘛。我一直觉得,他和子智一样,有父皇的英武。只要父皇给机会,他也可以镇守一方,为父皇分忧。” 孙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微皱,从孙鲁班怀中抽出了手臂。 “你是来为子威求情的?” 他召诸葛恪回朝,又接受了诸葛恪的建议,召滕胤回朝,意思已经很明白。二宫之争不宜继续,就此打住,太子孙和是他选定的储君,希望大臣们不要再斗了,集中力量,一致对外。 对孙霸,他当然有安排。 孙鲁班此时来为孙霸说情,是不识时务,更是没把他的诏书放在眼里,一意孤行。 就算她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大局面前,也不能不施以惩戒。 孙鲁班一声轻叹,跪倒在地,还没开口说话,已经泪流满面。 “父皇已经下诏,我怎么敢违抗呢。我只是担心父皇久居深宫,又身体不佳,为人所欺。” 孙权厉声喝道:“谁敢欺我?” “那父皇可知诸葛恪为何支持太子,他是出于公心,支持父皇的决定,还是出于私心,希望外甥女能成为大吴的皇后?” 孙权眉头紧皱,沉声道:“大虎,诸葛恪虽然是太子妃的母舅,但他与太子向无来往。反倒是他的长子诸葛绰,一直和子威走得很近。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我自然清楚,可是父皇知道么,父皇卧病在床的时候,太子奉诏前往长沙拜祭太庙,途中曾在武昌驻留,与诸葛恪密谋。” 孙权更加恼怒,一甩袖子。“诸葛恪坐镇武昌,自然要接待途经武昌的太子,可是他从未与太子私下见面,何来密谋一说?” “诸葛恪是没有与太子私下见面,但他的司马李衡却与太子见过面。” “李衡?”孙权眼神疑惑。“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孙鲁班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父皇记性真好,这个李衡由羊衜推荐,曾面诉吕壹罪过。” 孙权恍然,心头无名火起。 吕壹是他任命的校事官,也是他监察百官的爪牙,因此遭到官员的集体抑制。李衡当着无数人的面,控诉吕壹的罪过,让他下不了台,不得不杀了吕壹。 事后一段时间,想起吕壹,他就想找李衡,却一直没找到。 原来他在诸葛恪麾下,还是诸葛恪的司马。 藏得很深啊。 更可恶的是诸葛恪。 他表面上保持中立,效忠天子,私下里却收留了李衡,还一直隐瞒不报。 旧太子党和新太子党合流了。 第179章 新仇旧怨 孙权很生气,却还没有失去理智。 虽然他宠爱孙鲁班,但孙鲁班是什么品行,他还是清楚的。之前因为立皇后的事,她与故太子孙登为敌,就曾闹出不少花样。如今故技重施,一点也不意外。 况且诸葛恪统兵在外,即将与魏军大战。就算有问题,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 孙权喝斥了孙鲁班几句,让她退下。 孙鲁班却不肯走,哭诉道:“父皇立谁为嗣,自是父皇的权力。可是我身为人母,也不能不为儿子考虑。全端等人随诸葛恪作战,我怕他们没有死于战阵之上,却死于诸葛恪之手。” 孙权怒道:“你这是什么昏话,诸葛恪为什么要杀他们?” “父皇还记得赤乌四年的那一战吗?明明是全绪、全端击退了王凌,论功时却是张休、顾承功高。当时主将还是我的夫君,他们就敢如此乱来,现在诸葛恪为将,又将如何徇私?” 孙权一愣,越发焦灼,挥手命人将孙鲁班架出去。 孙鲁班嚎哭着,被请了出去。 孙权耳边清静了,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上来。 赤乌四年那场大战,他记忆犹新。现在想想,的确有很多疑点。 全琮虽是江东人,却与陆逊、顾雍等人不同。从他的父亲全柔开始,就是全力支持孙家的。这些年来,全琮对他唯命是从。赤乌四年那一战,如果全琮打赢了,他说话的底气都会硬很多。 但是全琮打输了,张休、顾承反而因为阻击王凌成功,成了最大的功臣,搞得他也很没面子。 换个思路,这会不会是某些人有意而为之呢? 这样的事,之前并非没有过。 孙权越想越不安。 如果真如孙鲁班所说,诸葛恪表面上保持中立,实则早就和孙和暗中勾结,他就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平衡淮泗、江东的计划也就完全落了空。 —— 孙鲁班下了殿,站在门外,掩面抽泣,还想着孙权会心软,再召她进殿。 武卫都尉孙峻路过,见孙鲁班落泪,连忙走过来关心。 孙峻正当而立之年,高大健壮,披甲带刀,很有男子气概。孙鲁班看了一眼,心生好感,就将刚才见驾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孙峻劝道:“长公主,恕我直言,你的担心既没有必要,进言的时机也不合适。” “怎么说?”孙鲁班茫然不解。 孙峻看看四周,伸手示意孙鲁班走到一边,别站在殿门口,太过显眼。 孙鲁班有些尴尬。全琮刚刚去世,她现在是再寡的寡妇,与孙峻如此亲近并不合适。可是转念一想,孙峻也是宗室,以辈份算,还是她的晚辈,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便跟着孙峻走到宫墙的小巷里。 孙峻说道:“长公主还记得故宣太子吗?” 孙鲁班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孙登早逝,与她密不可分。 “宣太子过世之后,陛下哀痛,后悔至今。他不愿意这样的情况再次出现,所以希望太子与鲁王兄弟尽释前嫌,既是君主谋国,也是人父的慈悲。长公主既为人母,理当同感才对。” 孙鲁班拭着眼泪,转了转眼珠,没说话。 孙登死后,孙权的反应如何,她记得很清楚。 联想到孙权刚才的反应,她知道自己可能勾起了孙权不好的回忆,不禁后怕不已。 孙权虽然宠爱她,可是一旦关系到国本,孙权是不会留情的。 “那我该如何?”孙鲁班抽泣着说道:“我真的很担心全端等人。” “就算诸葛恪有偏心,此时此刻,也不敢做得那么明显。与辅政大臣的权力相比,眼前这点恩怨又算得了什么?等陛下大行,太子即位,他再报复岂不是更容易?” 孙鲁班想了想,觉得有理,没有再说什么。 劝走了孙鲁班,孙峻回到殿中,来到孙权面前。 孙权正在看文书,心情不错,见了孙峻,招手让他进前。“刚才看到长公主了?” 孙峻知道孙鲁班树大招风,他在殿门外与孙鲁班说话,肯定会有人通报给孙权,主动求见,就是要第一时间向孙权汇报,以免引起误会。 他将劝孙鲁班的经过说了一遍,孙权很满意,夸了他几句,随即将手里的文书递给他。 “西蜀要大出了。” 孙峻又惊又喜,连忙低头细读。 作为武卫都尉,他一直在孙权左右,知道孙权最近关心的是什么。为了能让诸葛恪打一场胜仗,孙权几乎使出了所有的手段,西蜀的配合出兵就是其中之一。 能让孙权如此高兴,可见这次西蜀是准备动真格的,不是一万人小打小闹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文书里说得明白,费祎接受了孙权的邀请,决定由姜维率兵三万,出凉州。 三万兵虽然不算很多,可是相对于西蜀来说,这已经是诸葛亮去世之后动用兵力最多的一次。由此可见,费祎是真的很给孙权面子。 “如此一来,我军不用担心逆魏的陇右骑兵增援了。” “是啊,是啊。”孙权眉开眼笑。“不过毋丘俭也不容小觑,他在辽东平定高句丽,千里追击,也是一名悍将。魏主曹芳又率领中军赶来增援,据说北军五校扩充了不少兵力,又训练了大半年,战力不在武卫营之下。这一战,会非常激烈。” 孙峻挺起胸膛。“臣愿随陛下出征,与魏军一决高下。” 孙权哈哈大笑,夸了孙峻几句。 不得不说,作为孙氏子弟,孙峻算是后辈中的佼佼者。他原本也有如此英武的儿子,可惜大多早逝,比如孙虑,如今成年的只剩下孙和、孙霸。 孙和过于文弱,勉强能和孙峻相提并论的也就是孙霸了。 “你也觉得我应该御驾亲征?” 孙峻点点头。“当年大都督周瑜身经百战,功勋卓着,率部迎战曹操时,诸老将尚且不服,险些坏了大事。如今诸葛恪第一次指挥这么多人马作战,老将们岂能令行禁止。大司马过世,有人说是与赤乌四年那场大战有关,其诸子皆在军中,若是颜色有所不顺,也是人之常情。” 孙权深以为然。 赤乌四年那场大战,全琮深以为恨,只是他一向低调,不怎么提及而已。可是他那几个儿子、侄子就没这么深的城府了,给诸葛恪找点麻烦,还不是举手之劳? 看来还是要自己亲征才行。 既然费祎已经决定出兵了,自己也别等了,早做准备,免得错过战机。 第180章 不可胜在我 孙权集结建业附近的大军,号称十万,赶向濡须坞与诸葛恪会合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毋丘俭的耳中,随即又送往行在,摆在了曹芳的面前。 看到“十万”二字,曹芳莫名喜感。 孙十万和合肥城可谓是天生cp,彼此成就。 曹芳召集蒋济、钟会及五兵尚书郭淮等人议事,先问了蒋济一个问题。 你觉得孙权这十万人有多少水分? 这一路走来,虽然旅途辛苦,蒋济的心情却不错。听了曹芳的问题,他抚着胡须笑了笑。“江东水师强盛,如果连濯辑士都算上,十万人也差不多。” 曹芳一时没明白过来,其他人却忍俊不禁,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见曹芳不笑,钟会立刻解释道:“陛下,水师的战船大多又重又沉,推动困难。平时可以靠风力,战时几乎全靠人力,一艘战船上,濯楫士就要占一半,军吏又占五分之一,真正能战的将士不到四成。” 曹芳这才明白过来。 “这么说,实际兵力也就四五万?” “倒也不止。”蒋济收起笑容,解释道:“吴军的战船平时也可以用来运兵运粮,并不完全是水师战士。粗略估计一下,孙权的中军加上濡须督麾下的兵力,再加上附近郡县,应该在六万上下。若是将武昌驻军调一部分过来,凑足十万人还是有可能的。”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诸葛恪能得到孙权重用,就是因为他将深山里的山越逼出来十万余人,并从中挑选了四万人为兵,自领一万,其余的分给诸将。这次诸葛恪为将,那些得了兵的将领不能不助阵。所以,陛下还是料敌从宽,就当他真有十万人。” 曹芳眨眨眼睛,略有所思。 他知道蒋济的意思,料敌从宽,不要大意。 既然孙权有十万人,我军若想对攻,就尽快调集兖豫青徐的州兵,保持足够的兵力。 如果不想征兵,只以这五六万人迎战,那就立足于守城,不要冲动。 因为诸葛恪想放长线、钓大鱼,没有第一时间进攻合肥新城,给了毋丘俭足够的准备时间,如今的合肥新城兵精粮足,已经做好了坚守的准备。天子率领的主力甚至可以不用渡过淮水,就在汝南境内观望,为毋丘俭掠阵。 甚至毋丘俭本人都不必上阵,先由扬州刺史诸葛诞迎战,挫诸葛恪锐气。 两军开战,又是如此规模,不可能一拥而上,摆开阵势,必须有是层次的逐级推进。 很可能双方打到最后,曹芳和孙权都没有踏足战场。 这一点,之前司马懿已经说得很清楚。 曹芳想了一会,转头又问郭淮。“你觉得西蜀会作壁上观,还是趁机出兵?” 郭淮微微欠身。“作壁上观也罢,趁机出兵也罢,都无关紧要。出兵少,是蚍蜉难撼大树。出兵多,若是大胜,也就罢了。若是不胜,费祎、姜维就无法收场了。” 曹芳不太明白,示意郭淮继续说。 “陛下也许知道,自从诸葛亮病死,蜀中由蒋琬、费祎主政,就没有大举出兵过。就算出兵攻击凉州,兵力也不过万人。汉中驻守兵力也不过万人,扼守诸塞。主力则撤出汉中,居于涪城。” 曹芳点点头。 他最近关注军事,对吴蜀的兵力部署大致有数。 “陛下可知蒋琬、费祎为何将主力驻扎在涪城?” “减轻后勤压力,方便增援汉中?” “是,也不全是。”郭淮招招手,王明山立刻递上一张益州地图,摆在曹芳面前。郭淮在上面点了点涪城的位置,又点了点汉中的位置。“陛下不觉得涪城离汉中太远,却离成都很近吗?” 曹芳盯着地图看了两眼,忽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驻兵涪城,除了可以增援汉中之外,还有拱卫京师的作用?”他抬起手,虚空点了点。“就相当于我大魏的许昌。” 郭淮诧异地看了曹芳一眼,随即说道: “陛下所言甚是。西蜀国小民寡,以一州之地对抗大魏,穷兵黩武,征伐无度,早就不堪重负。诸葛亮在世时,尚能勉强压制。蒋琬、费祎之才不及诸葛亮十一,又无元勋重臣相助,长期驻守汉中,万一成都有变,难免鞭长莫及。将主力驻扎在涪城,就是为了压制蜀地百姓,以免祸起萧墙。” 曹芳心生疑惑,半晌没说话。 他已经收到张缉的消息,说费祎答应了孙权的要求,将出兵三万,进攻凉州,策应孙权。 因为他对郭淮的不信任,这个消息暂时还没有公布,只有他自己知道。 按照郭淮的说法,那张缉这个消息就可能有问题。 是费祎觉得机会难得,准备赌一把。还是费祎想糊弄孙权,虚张声势,嘴上说三万,实际上还是一万。张缉被他们糊弄了,传回来一个假情报? 情报战就是真真假假,这种情况太常见了。 从常理来推测,郭淮的分析听起来反而是最靠谱的,也和他了解的历史走向符合。 毕竟户口、经济等硬实力摆在那儿,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以诸葛亮的天纵之才,也无法弥补实力上的差距,费祎、姜维就更不行了。 问题在于,他并不清楚郭淮有没有打埋伏,说一半,藏一半。 万一他只是说得轻松,把夏侯玄、夏侯霸架到火上烤,赢了是应该的,输了就是无能,那怎么办? 如果姜维真以三万人出凉州——挤一挤还是有的——夏侯霸兵力有限,是挡不住的。就算夏侯玄能率关中驻军增援,也只是兵力相当,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再考虑到司马懿、郭淮的旧部心怀不满,有消极怠战,故意让夏侯霸送死的可能,弄不好夏侯霸就继其父夏侯渊后尘,一战交待在陇右了。 到时候这里与孙权对峙,抽不出兵力增援,陇右就可能有危险。 考虑到郭淮卖对友的前科,这样的担心绝非危言耸听。 曹芳转了转眼睛,看向蒋济。 “太师如何看?” 蒋济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老臣以为,还是料敌从宽为好。陛下刚刚亲政,第一次亲征,可以不胜,却不能败,以免天下骚动。我大魏强而吴蜀弱,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 第181章 大魏吴王 曹芳瞥了蒋济一眼,心生感激。 他听得懂蒋济的言外之意,知道这位老臣是为他考虑,让他保守一点,不要太冒险,稳住就行。 毕竟以他现在的情况,不输就是赢。可是要真的输了,脸上就不好看了,刚被压下去的问题也可能沉渣泛起。 这次带蒋济来是对的。 有这位老臣押阵,就算郭淮有什么心思,骗得过他,也骗不过蒋济。 “就依太师之见,传诏征西将军,让他严守战线,不可浪战。”曹芳搓着手指,想了想,又说道:“给吴王传诏,让他来见驾。” 曹芳嘿嘿一笑。“不管怎么说,孙曹两家也是亲戚嘛。只要他敢来,朕可以赦免他篡逆的死罪,让他以王爵归老,富春孙氏也能保存一点血脉。” 众人一开始没听明白,面面相觑。 钟会率先反应过来,笑道:“陛下宽仁,若吴王识时务,当自缚请罪才是。臣不才,愿为陛下草诏,向江东百姓宣扬陛下的恩德。” 曹芳笑着点头。“就你了。” 众人这才明白曹芳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禁会心而笑。 孙权如今虽然称了帝,但他之前封侯、封王可都是曹家给的。尤其是封王,直接就是文皇帝曹丕册封的,与汉朝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法理上讲,吴国是大魏的藩国。孙权称帝是谋逆,是造反,而不是继承天命。 三国鼎立,魏有禅让之名,蜀有宗室之号,虽然各说各话,至少名义上是成立的。唯有吴国,名不正,言不顺,称帝的基础最为薄弱,为人诟病。江东世家表示不满的时候,常常也拿这一点来说事。 作为孙家,其实也在担心一个问题。 自己以武力称帝,焉知其他人不会效仿,也以武力推翻他,自立为帝? 如今曹芳以大魏吴王称呼孙权,就是往孙权的脸上吐口水,抽孙权的耳光。 有用没用再说,至少表明态度。 我不承认你的帝位,这笔账现在不算,将来也要算。到时候你想和蜀汉一样作为敌国投降都不可能,只能是被平定的造反藩王。 敌国投降可以优待,造反却是要族诛的。 开战之前,先取得道义上的优势。 虞松见状,暗自后悔。 反应太慢了,这篇诏书本来该由自己来写,现在却被钟会抢了机会。 —— 公开的军议结束,曹芳留下了蒋济,命人重新布酒。 闻到酒香,蒋济顿时来了精神,吸了吸鼻子,感慨万千。 “这是寿春蜜酒啊,家乡的味道。” 曹芳挥挥袖子,示意侍候的郎官退下,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提起酒壶,亲自给蒋济倒了一杯酒。“蒋公尝尝,看看地不地道。” 听得曹芳改了称呼,蒋济目光一闪,却没说话,双手端起酒杯,送到鼻端,很认真的嗅了嗅,又浅浅地尝了一口,咂了咂嘴。 “稍微差那么点意思。” “蒋公具体说说。” “味道不够厚。”蒋济放下酒杯,幽幽一声叹息。“淮南自古富庶,寿春更是远近闻名的大城。可惜自袁术占据淮南以来,六十年的交战,淮南已经满目疮痍,就连这蜜酒里都似乎有血腥味,令人不忍卒饮。” 曹芳附和地点点头。“是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中原元气大伤,诚非百姓之福。袁术身为四世三公之后,未能造福淮南,却将淮南陷于战火,死有余辜。” 蒋济低眉垂眼,沉默不语。 曹芳接着又说道:“光武重儒学,养士百年,不能说没有功劳。可是袁氏四世三公,受汉朝恩惠最厚,却不思报效朝廷,反则成为了汉朝的掘墓人,可见富贵未必能养德,门户也不代表才华。太祖唯才是举,比之以门户取士,高下不可以道里计。” 他直起了腰,手掌轻拍大腿。“可惜,不过三十年,很多人就忘了汉朝的教训。甚至有一些当年因唯才是举进入仕途的人,现在也因为私心,拒绝改变。可是他们忘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大魏步了大汉后尘,他们恐怕也会步袁氏后尘。” 蒋济神色一变,缓缓抬起头,看向曹芳。 曹芳迎着他的目光,一言不发。 他相信,以蒋济的智慧,不会听不懂他的话。 蒋济出自寒门,个人德行也与儒家标准不符,有酒徒之称。担任中护军时,又因受贿为人诟病。他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太祖曹操打破旧制,唯才是举。到目前为止,淮南蒋氏的根基还不够深厚,算不上真正的世家。 如果继续推行九品中正制,在他死后,淮南蒋氏很快就会衰落,被打回原形。 司马懿是维护九品中正制的,对他的品行也不是很赞同,否则当初也不会调侃他受贿的事。如果司马懿当政,对他并没什么好处。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当初抵制曹爽,帮助司马懿搞政变,就是为虎作伥,自掘坟墓。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却没看到长远的危害。 “陛下,老臣……并不支持九品中正,只是……” 蒋济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蜜酒入口很甜,最后却有些苦涩,甚至有些血腥味,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如果还不给出足够诚意的回应,结果不会好看。 只是这话该怎么说,却是个问题。 毕竟是老臣,这点面子还是要的。 “朕知道,蒋公是担心朕如曹爽、夏侯玄一样急于求成。”曹芳主动接过了蒋济的话题,进一步表明态度,打消蒋济的顾虑。 在郭淮不可靠的情况下,他需要蒋济这个老臣无保留的忠诚,而不是互相猜忌。 “陛下圣明。”蒋济顺坡下驴。“也许是老臣多虑了,但九品中正关乎国本,不宜轻动,更不能急躁。依老臣之见,陛下富春秋,再等上十年,也许会更好一些。” “蒋公所言极是。” 蒋济有些诧异地看着曹芳。 曹芳答应得太痛快了,反而让他有些不放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曹芳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岂能不知九品中正的麻烦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搞定的,蒋济说十年,他都觉得快了,有点理想化。 “朕可以不着急,用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来改变,但不能纵容。”曹芳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从现在开始,想凭借家世出人投地,想是妄想。朕当行太祖唯才是举故事,也希望蒋公能如当年辅佐太祖一般教导朕,助朕一臂之力。可乎?” 蒋济放下酒杯,离席而拜。“老臣愿以残躯,将功赎罪,为陛下效劳。” 第182章 天生猎手 曹芳扶起蒋济,重新入座。 话说到这个份上,蒋济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对曹芳说了一句话。 “陛下熟读司马太傅传记,好学之心可嘉,但司马太傅有未尽之意,陛下当于言外求之。” 曹芳大喜。 他也知道司马懿的传记有局限,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司马懿忽略了很多背景。不搞懂那些背景,就很难理解双方行动的意义和逻辑。 但是他找不到能帮他补课的人。 如今蒋济站了出来,他求之不得。 放眼朝廷,还真没有人比蒋济更适合。 作为太祖曹操时代就参谋军事的老臣,蒋济对天下形势的整体了解毋庸置疑。 他当初留着蒋济,现在又带上蒋济,就是希望有一天蒋济能像当初为太祖出谋划策一样,将一生积累的经验传授给他。 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传功一样,蒋济的经验和司马懿的经验一样丰富,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还请蒋公指教。” 蒋济转头看看四周。“陛下有长江布防图么?” 曹芳起身,亲自到放地图的案上,找出长江布防图,摆在蒋济面前。 蒋济展开地图,用镇纸压上,一手挽着袖子,一手虚指,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开始解说吴国的防线,以及防线背后的逻辑。 仅从地图上看,吴国东西千里,南北又千里,看似广大,并不比魏国小多少。 实际上,吴国的疆域虽广,却大多是山地,适合耕种的土地极少。 有一定规模的平原有三个:吴郡、会郡所在的太湖平原,豫章郡所在的鄱阳湖平原,荆南四郡所在的洞庭湖平原。 这就是吴国三个人口主要聚集区。 这三个区域被大山阻隔,交通不便,相互之间的联络严重依赖长江。 控制了长江,吴国就能维持一体,而且运输成本很低,速度也快。一旦失去了长江,三个区域就被隔开,无法互通有无,只能各自为战,直至被各个击破。 所以,对长江的控制权是吴国的生死线。 要想守住长江,吴国就必须在江北占据关键位置。 在荆州,这个位置就是江陵。 在扬州,这个位置就是合肥。 两者相比,合肥离建业更近。一旦魏军出濡须,很快就可以到达建业。 这就是孙权屡次进攻合肥的原因所在。 不拿下合肥,他睡觉都睡不安稳。 江东原本是有机会拿下合肥的。 官渡之战时,曹操与袁绍对峙,孙策曾准备出兵袭取许都。袭取许都或许是虚张声势,但攻取合肥,在江北站稳脚跟,守护长江,却是实打实的战略目标。 但是孙策遇刺,这个机会就永远的错过了。 一是曹操击败了袁绍,终于可以腾出手来,经营淮南;二是孙权没有孙策那样的军事天赋,一旦下了战船,以步骑争胜负,他根本没有机会。 建安二十年的逍遥津之战,更是打破了他的胆。 “纵无晋阳侯(张辽),孙权也很难攻破合肥城,前后数战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晋阳侯一战,让孙权君臣见识了骑兵冲锋的威力,影响极大。最显着的一点,就是吴军轻易不敢离水太远,随时准备登船逃窜。可惜……” 蒋济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石亭一战,又让孙权恢复了自信,连续进犯。” 曹芳既尴尬,又开心。 不得不说,曹休的石亭之战的确输得很窝囊。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蒋济若不是敞开了心扉,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这些话。 曹休的儿子曹纂、孙子曹兴都在北军任职,但凡他口风不紧,这些话传到他们耳中,蒋济多少会有些麻烦。 蒋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随即将话题拉了回来。 “孙权对合肥志在必得,此乃可胜在敌。” 曹芳一听,也精神起来。 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他最想听的内容了。 不过听了蒋济的解说,他对长江对吴国重要性的理解又深了一层,大致也猜到蒋济会有什么样的计划,有了自己的判断,不用再担心蒋济会不会说一半留一半。 “老臣为陛下谋划,可派人进据皖城,以示进取之意。孙权担心后路,必然派重兵来夺。如此,江东水师无用武之地,而我大魏武骑却可纵情驰骋。” 曹芳心头一动,没有立刻回答蒋济,取过地图,仔细看了一会儿。 蒋济的建议反客为主,很有创意,孙权被迫来战的可能性极大,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 皖城虽然在无人区内,却靠近长江。魏军要想进攻皖城,就要先解决这段距离的后勤困难。就算占据了皖城,一旦吴军来攻,如何保证皖城不会被吴军迅速攻破,也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荒废多年后,皖城已经破败不堪,防守能力有限。 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下,孙权很可能在短时间内拿下皖城。 除非增加兵力,不是被动的守城,而是主动寻求与吴军的决战,或者让孙权不敢轻举妄动,自行撤退。 曹芳仔细琢磨了片刻,说道:“蒋公此计可行,不过不宜轻用,当后发制人。” 蒋济的嘴角露出一抹浅笑。“陛下以为何时出兵为宜?” 曹芳也笑了。 这是蒋济对他的考验。 “或是孙权久攻合肥不下,或是我军久攻东兴堤不下。” 蒋注抚掌而笑。“陛下举一反三,深谙太祖用兵之妙。老臣敢为陛下解说淮南形势,助陛下一臂之力。” 如果曹芳不等孙权进攻合肥,主动进攻皖城,逼孙权改变计划,去争皖城,蒋济不会有任何意外,也不会失望。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而且是攻其必救,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可圈可点。 但曹芳选择后发制人,先由孙权攻合肥,或者让毋丘俭、诸葛诞进攻东兴堤,缠住吴军主力,再出兵抢攻皖城,逼孙权分兵,显然更有利。 就像下棋一样,先出哪一手,看似区别不大,却很可能是胜负手。 作为一个没有亲自指挥过战斗的少年天子,曹芳能想到这一层,大大出乎蒋济的期望。 结合曹芳蛰伏十年,最后在高平陵一举得手,将曹爽、司马懿两个辅政大臣同时掀翻在地,还让司马懿犯下死罪,以至于同情司马懿的人都不能轻易出面求情,蒋济相信,曹芳天生就是拿弹弓的猎手,黄雀在后、渔翁得利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老辣。 怪不得司马懿被囚禁之后听天由命,不作任何反抗,温顺如老狗。 但凡他有一点不服,还想反扑,死的人就不止是他们几个人了。 第183章 确定目标 君臣二人越说越投机,蒋济除了详细解说淮南、庐江的地形,还为曹芳分析了孙权屡次进攻合肥的经历。 建安十三年,孙权第一次进攻合肥。 那一战是孙权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当时荆州新败,周瑜还在猛攻江陵,孙权不去增援周瑜,反而集结重兵,进攻合肥,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如果不是扬州刺史刘馥准备充分,或许孙权就偷袭得手了。 一旦孙权占据了合肥,天下形势将因此而变。太祖要么全力来争合肥,要么迁都邺城,兖豫青徐四州不是变成战场,就是被孙权攻占,双方的实力对比绝不会有现在这么明显。 由此也可以想见,如果建安五年,孙策趁太祖与袁绍对峙于官渡之际袭取合肥甚至寿春,形势会有多危急。 曹芳也非常感慨。“太祖创业艰难,后人岂能不铭记在心。刘元颖(刘馥)守合肥,陈忠侯(曹仁)一守江陵,再守樊城,挽大厦于将倾,都是国之元勋。将来绘功臣图像,当有刘元颖。” 蒋济心中欢喜。 当年能守住合肥,刘馥固然是首功,但他作为别驾,用计吓退孙权,也是有功之臣。 天子不忘刘馥,要为刘馥绘图纪念,就不会亏待他。 他的身后名也保住了。 曹芳叹息了一番,又问道:“刘元颖后人何在?” “镇北将军刘靖就是刘元颖子,历任地方,有刘元颖之风。”蒋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也因为如此,他与上司关系不是很默契,连年品评都不佳。” 曹芳有些意外。“蒋公说的是征北将军程喜么?” 蒋济点点头,却没有多说。 曹芳捻了捻手指,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里记下了程喜这个名字。 他之前就听人说过,程喜是先帝东宫旧臣,后来官路亨通。此人能力有限,却妒贤嫉能,曾经中伤过名将田豫。 如果这些指控都属实,那他就不能留在征北将军任上了。 前有田豫,后有牵嘉、牵弘,北疆的形势其实不太稳,不能再出纰漏。 但程喜是先帝东宫旧臣,处理起来不能不慎重。 这可是他的基本盘的重要组成部分。 蒋济人老成精,知道适可而止,随即将话题拉了回来,着重于分析孙权几次进攻合肥的得失。 总结起来一句话:成于水师,也败于水师。 江东缺马,又依赖长江等水道运输,故而严重依赖水师。但水师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只能沿着固定的路线前进,不能轻易改变。 除此之外,水师作战也有明显的局限性。 一是规模有限,难以实现大兵团作战。像数千步骑配合这种战法,水师很难实现。 二是流寇作风明显。利则上岸作战,不利则洗脚上船,易得也易失。 当初吕蒙筑濡须坞,就有不少人反对。 但实际证明,濡须坞意义重大。 如今诸葛恪重修东兴堤,某种意义上和吕蒙当初筑濡须坞一样,有着改变吴军作战风格的可能。如果不能挫败其谋,淮南的形势会更加严峻。 当吴军能够长期驻扎在东兴堤,合肥新城就时刻处于威胁之下,再也没有足够的缓冲时间。 曹芳说道:“这是否也说明,孙权还是希望能在他死之前,真正控制淮南?” “理当如此。”蒋济说道:“如若不然,吴国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那就好。”曹芳笑了,眼神凌厉。 —— 与蒋济一席长谈后,曹芳再次召集相关人员军议时,提出了这次亲征的整体规划。 利用孙权的求胜心理,打一场大仗。 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曹芳整个战役将分为三个不同的阶段,分别设置不同的目标。 第一阶段,以合肥新城的攻防为主。 采用示弱的战术,诱使诸葛恪来攻城。依托合肥城,大量杀伤吴军,挫败吴军。 这一阶段的战斗主要由扬州刺史诸葛诞负责。 第二阶段,以东兴堤的攻防为主。 不管诸葛恪是否来攻,我军都将在三个月后发起攻击,力图夺取东兴堤,将战线前移,使东兴堤成为阻止吴军进犯的要塞。 这一阶段的战斗主要由征东将军毋丘俭负责,扬州刺史诸葛诞部协助作战,中军掠阵,并提供侧翼掩护。 在必要的时候,中军会加入战斗,但主要是增援征东将军部,以免出现重大伤亡。 如果前两个阶段的目标顺利实现,第三阶段则主动反击,包抄吴军后路,争取取得更大战果,包括但不限于夺取濡须坞。 考虑到第二阶段战役的不可控因素太多,这一阶段的作战有极大的调整空间,需要动用的人马也更多。可能需要中军直接参战,并承担一定分量的作战任务。 如果能一战重创江东主力,当然更好。 退一步讲,也要打残诸葛恪,让孙权陷入无人可用的局面,为其死后的吴国陷入内乱创造条件。 因此,除了命令征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诸葛诞诱敌深入,咬住诸葛诞之外,还要提前组建一支能够快速机动,又有相当战斗力的精锐,做好抄孙权后路的准备。 考虑到地形,这支精锐会以骑兵为主,熟悉地形,而且勇猛善战。 第三阶段的目标能不能实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些精锐能否实现预定的战术目标。所以,这支精锐的数量既不能少——少了不能解决问题,又不能太多——多了会惊动吴军,突然性不足,被迫与兵力占优的吴军正面作战。 风险很大,所以要精挑细选,从将领到士卒,再到武器装备,都要提前准备。 这一点,离不开太尉王凌的支持。 王凌坐镇寿春,都督扬州军事多年,现在虽然已经回朝任太尉,在扬州的影响力依然不可小觑。要执行这种奔袭敌后的战术,自然需要熟悉地形的本地驻军,能够当此重任的自然是王凌旧部。 曹芳决定,传诏太尉王凌,让他推荐合适的统兵人选。 虽然这个消息还局限在小范围内,并没有公开,却引起了郭淮的故意。 他本人就在这个小范围内。 他看中了长途奔袭,抄孙权后路的任务。 经过几次会议,他非常清楚,天子并不真的信任他,包括任命为他五兵尚书都是为了大局考虑,给王凌父子面子。在五兵尚书任上做出成绩是不太可能的,想重新成为方面大将,只有别领一部。 当初王凌就劝他到扬州就任,将功赎罪,只是那时他还不服气,拒绝了这个建议。 现在这个机会又出现了,不由得他不心动。 第184章 抱成一团的太原人 郭统抱着一坛酒,走进了王广的帐篷。 作为北军教习,王广拥有一个不大却独立的帐篷,不用与别人合住。 郭统进帐的时候,王广正与王明山对面而坐,摆在中间的案上除了一堆文书,就是一碟盐豆,两盏清酒。 “元固?”王广起身相迎。 “你们真不够意思。”郭统指指王广兄弟,嘿嘿笑道:“喝酒也不叫我。你们看我,还特地带了洒来,羌人酿的青稞酒,中原听都没听过。” “不是不叫你,是既没好酒,又没下酒物,不好意思叫你。”王广拍拍郭统的肩膀,示意他入座。“你也知道的,陛下节俭,我们身为天子近臣,也不能太放肆。” 郭统看看王广,又低头看看腋下夹着的酒坛。“你要这么说,我这酒是放还是不放?耽误了你们兄弟的前程,我可承受不起啊。” “你这说的什么话?”王明山故意虎了脸,上前从郭统怀中抢过酒坛,一掌拍开上面的封泥。 酒香溢出,王明山深吸一口中气,闭上眼睛,未饮先醉。 “好酒。” “坐吧。”王广招呼道,同时走到帐门口,冲着侍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守好帐门,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郭统抱着酒来,必然有事。 他们虽然是亲戚,分属不同部门,平时接触也不多。 酒过三巡,说了几句闲话,郭统说明来意。 郭淮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就让儿子郭统出面和王广、王明山兄弟商量,希望他们能给王凌传话,或者在天子面前建议。 他愿意到毋丘俭或者诸葛诞麾下为将,只求独领一部,有机会执行包抄孙权身后的任务。 王广、王明山相视一笑。 他们刚才说的就是这事,否则王明山也不会轻易到他帐里来。 王广不吭声,王明山半开玩笑地说道:“元固,你这话听着可有点假。五兵尚书品秩虽不高,却是天子近臣,比独领一部的杂号将军强多了。要是庐江或者安丰太守空缺,用姑父去补,这还差不多,可现在也没这机会啊。” 他咂了一口酒,又道:“还是说,姑父觉得天子待他不好,宁愿外放?” 郭统连连摇手,苦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就别为难我了。你也知道我嘴笨,不会劝人。我就是奉命而来,你们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也没办法,这就回去复命。” 说着,他起身作势要走。 王明山一把摁住,哈哈一笑,转头看向王广。 王广放下酒杯,咂了咂嘴。“元固,既是自家兄弟,我们就不藏着掖着。如果有什么话说得不妥当,你也担待些,姑父面前帮我们解说解说,切莫留下芥蒂。” “岂敢,岂敢。”郭统连连点头,双手抱起酒坛,为王广添满酒。 “就我本心而言,我不赞成姑父出战。”王广开门见山。“理由有三。地形不熟,此其一。将士不熟,此其二。君臣不互信,此其三。有此三者,姑父立功的可能性极小,受挫的可能性却极大。” 郭统点头赞同。 这些问题,不用王广说,他也不清楚,郭淮更清楚。 前两个问题还有解决的可能,最后一个问题却是死扣,问都没法问。 当年种下的因,如今结了果。想摆脱这个麻烦,只能用命去搏。 所以,再大的风险,郭淮也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你来找我,无非是想借着太尉的旧泽,以及我与扬州刺史的翁婿关系,得到他们的支持,集结一些人马。这一点,我可以帮你,但那些人能不能真的听命,我也不敢保证。他们只是太尉和扬州刺史的部下,不是部曲。” 郭统面皮发烫,却无可奈何,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郭淮被司马昭举报,虽然并未坐实,但他卖队友的恶名却传了出去。就算是王凌或者诸葛诞出面,为他招集一些人马,那些人信不信任他,却不好说。 战场凶险,瞬息万变,谁愿意和一个有出卖队友前科的人共事? 你怎么知道在关键时刻,他不会丢下你逃命,或者拿你当牺牲,博取他自己的功名? 谁都清楚,郭淮这是戴罪立功。为了他自己的功劳,他很可能不在乎其他人的性命。 就算王凌、诸葛诞有威信,别人愿意为他们卖命,却未必愿意为郭淮卖命。 能够应征的都是死士,也是王凌、诸葛诞最信任的嫡系力量。 这些人的损失就是割王凌、诸葛诞的肉,他们也会心疼。 拒绝郭淮的请求,不合乎人情。可是欠下这样的人情,郭淮以后打算怎么还,这些都要先说清楚。 —— 散骑侍郎王浑走进了帐篷,向曹芳躬身施礼。 曹芳没抬头,只是指指对面的坐席,示意王浑坐下说话。 王浑入职数月,很少主动进言,今天突然请见,多少有些意外。曹芳不想去猜,也不想表现得太热情,以免吓着他。 因为对王浑职业规划的分歧,他们之间的关系谈不上默契。 “陛下,臣这几日仔细琢磨了作战方案,有一些愚见,想提请陛下斟酌。” “哦?”曹芳抬起头,打量了王浑一眼。 “派精锐包抄孙权身后,不仅需要精兵,更需要名将,尤其是擅长骑兵指挥的名将。” 曹芳眨眨眼睛。 他已经猜到了王浑想说什么,只是没想到会由王浑出面。 太原人果然是抱团的,而且他们并不忌讳让别人知道这一点。 不过没关系,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管准备得多充分,包抄敌后的危险性都不容小觑。一旦时间配合上出现了问题,这支队伍就有可能遭受重创,甚至全军覆没。 郭淮愿意去,他求之不得。 郭淮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资源,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万一失败了,损失的也是王凌的旧部,对朝廷来说,等于顺手拔掉了一些钉子。 如果郭淮老毛病又犯了,还想在阵前玩花活,那他就新账旧账一起算,杀他个名正言顺。 这个计划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定了执行这个任务的人选,非郭淮莫属,只是没有明说,要等郭淮主动开口,以免授人话柄,说他借刀杀人。 郭淮也明白这一点,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明知有危险也只能咽下,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不仅如此,他还把王凌父子、王浑绑在了一起。 曹芳求之不得。 成本越大,郭淮越不敢轻易玩花招,否则就算他愿意放过郭淮,王凌、王昶也不会。 “你想推荐谁?”曹芳慢吞吞的说道:“你想必也清楚,这一战关系重大。如果出了差错,会影响你的前程。” 王浑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咬牙说道:“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第185章 神助攻 曹芳接受了王浑的建议,拜五兵尚书郭淮为平吴将军,先赶往寿春,到征东将军毋丘俭麾下听命,做战前准备。 为了配合他的行动,王明山随行,负责联络王凌旧部。 作为条件之一,王浑也随郭淮行动,被迫开启他的军事生涯。 郭淮离开之后,太师蒋济暂领五兵尚书,辅佐军事,并指导王濬等人。 为了避免将来有话说,影响天子英明,郭淮不仅当着几个散骑和近臣的面请诏,还立下了军令状,载入天子的起居注。 将来着史时,这些都是原始资料,权威性不容置疑。 就算是天子,也没有更改自己起居注的权力,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行。 出于军事保密原则,到目前为止,进取皖城的作战方案仍然是秘密,只有曹芳和蒋济两个人知道,别人都不清楚,包括郭淮在内。 皖城临江,又在吴军的控制范围以内,一般人很少会想到这一点。 就算是曹芳,不到第二阶段的战斗开始,也不清楚这个方案是否有实施的可能。 —— 郭淮赶到寿春,向毋丘俭报到。 随郭淮而来的,还是天子诏书。 在诏书里,曹芳详细解释了整个作战方案的思路与计划,并告诉毋丘俭,这只是计划,能进行到哪一步,现在还不能确定。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意见,及时汇报、沟通。 作为都督扬州军事的最高将领,朝廷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和尊重。 毋丘俭很满意,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刚接任征东将军几个月,人还没认全,地形也没搞清楚,就面临孙权、诸葛恪咄咄逼人的进攻,压力确实很大。 现在天子来了,做他的坚强后盾,他心里踏实多了。 他痛快的接受了王明山的建议,让他去挑选合适的将士。 那些人都是王凌的旧部,对他的到来有强烈的抗拒心理,就算留下,也起不到什么积极的作用,反而生出事端。将这些人集中起来,交给郭淮指挥,去执行危险性极高的任务,对他来说是个解脱。 作为王广的妻父,扬州刺史诸葛诞也非常配合,热情地接待了郭淮一行。 他一直以为王凌回朝之后,他能接任征东将军,结果朝廷还是派来了毋丘俭。这让他既失望,又不安,担心自己会被曹爽连累,像何晏等人一样闲置,连扬州刺史都保不住。 此时此刻,他迫切的想立战功,以证明自己绝非浮华之士。 天子诏书明确让他负责合肥的攻守战,他正中下怀,很快就和毋丘俭交割了相关的事务,率部赶往合肥,并邀请郭淮同行,第一时间体验淮南的战事。 毋丘俭求之不得,设宴为他们送行。 两人貌合神离,同住一城,低头不见抬头见,颇多不便。如今诸葛诞亲自去守合肥,不必要的摩擦大大减少,至少可以相当无事。 天子还没到,就先替他解决了两个他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的麻烦,可谓贴心。 从现在开始,他可以集中精力备战了。 —— 诸葛诞移镇合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孙权耳中。 魏军迟迟没有对东兴堤做出反应,却一直在不断加强合肥城的防御,如今连扬州刺史诸葛诞都亲自赶到了合肥,大大出乎孙权的意料。 要不要进攻合肥,成了摆在孙权面前的一道必选题。 见好就收,满足于守住东兴堤,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既挑衅了魏国,又收获了东兴堤,而且没有付出什么实质性的代价,全是纯赚。 只是如此一来,就辜负了费祎。 费祎难得大方一回,要出兵三万,配合孙权进攻魏国。结果孙权雷声大,雨点小,筑了一道堤就退了,下次还想请费祎出兵配合,费祎恐怕不会再理他。 其次,主力撤走之后,东兴堤能不能守住,也是个问题。 至少,在魏主曹芳率领的中军撤退之前,孙权不能轻易撤军。要不然,一旦魏军进攻东兴堤,他还要赶来增援。 只是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考虑后勤补给的问题。 近五万大军的消耗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水路运输只是降低了运输的消耗,却无法降低军队本身的消耗,长期对峙的成本很大。 相较而言,魏军的压力就小得多。 自从司马懿派邓艾在淮南、淮北屯田,经过七八年的实施,淮南、淮北的经济有了较大的恢复,鸡犬之声相闻。 除了供应征东将军麾下的常备兵以外,还有不少储粮,供应魏主曹芳率领的中军不成问题。 至少短期内不会有问题。 相比之下,他需要的粮食却全部需要从江南运来。 时间久了,他未必支撑得住,江东世家肯定又会跳出来反对。 孙权先与孙峻等近臣商量了一番,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应该再努力一下,争取更大的战果。 孙峻还为孙权分析了当前的情况。 他觉得魏主曹芳之所以滞留在汝南,没有迅速进兵,应该也是没有把握,希望能稳往局面,拖一段时间。 毕竟他刚刚亲政,朝野还没真正控制住,杀司马懿等人的影响还在,最近还听说有人在传谣,说他不是曹睿的儿子,他也没什么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交战,他肯定没有必胜的把握,不如等一等。 就和毋丘俭没有立刻出兵进攻东兴堤一样,以拖待变。 相反,孙权却等不起,他必须尽快完成储君的选择,并将诸葛恪培养成合格的辅政大臣,以免出现意外。 孙权觉得有理,召来了诸葛恪商议,言下之意希望诸葛恪主动进攻合肥,试探一下魏军的虚实。 一开始,诸葛恪是拒绝的。 如果他想攻合肥,一开始就进攻了,何必等到现在。 如今诸葛诞已经进驻合肥,合肥城中有足够的兵力和粮食,不是轻易就能攻克的。 况且合肥新城离水三十里,要想攻城,就要弃舟登岸,被魏军袭击的可能性大增。 后来孙峻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话,诸葛恪忍不住了。 孙峻说,扬州刺史诸葛诞是你的从叔,你应该知道他是浮华之士,不通军事。如果不是曹爽主政,他根本不可能成为扬州刺史。如今魏主亲政,诸葛诞还能做几天扬州刺史都是说不准的事,下一任扬州刺史肯定会比诸葛诞更善战。 你这次不进攻,下一次就更难了。 诸葛恪勃然大怒。 孙峻这是暗指他顾念亲情,想让诸葛诞全身而退,贻误战机。 如果孙权相信了孙峻的话,对他起了疑心,以后还辅什么政? 孙权甚至会觉得诸葛氏一门三分,就是互相勾结,以家族利益为重,眼里根本没有忠君报国的概念。 一旦孙权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们父子兄弟就离死不远了。 这样的例子已经不止一例。 诸葛恪当即表示,自己将亲率大军,进攻合肥。 第186章 此城非彼城 回到自己的大帐,诸葛恪摊开地图,看了又看,一声长叹。 稍有常识的人都清楚,现在不是进攻合肥的最好时机。 之前可以,以后也可以,唯独现在不行。 诸葛诞严阵以待,毋丘俭随时准备增援,背后还有魏主曹亲率的中军精锐,这时候去攻合肥,无异于往火坑里跳。 但他没有选择。 孙权需要这一战来栽培他做辅政大臣,而他则需要这一战来证明自己值得孙权栽培。 早知如此,当初修完东兴堤之后就不该退守濡须坞,而应该直接进攻合肥。 可是谁会想到毋丘俭这么沉得住气,看着他修好了东兴堤,几个月不发一兵一卒。 更让他羡慕的是,魏主曹芳御驾亲征之后,毋丘俭依旧如此从容。 很显然,毋丘俭并没有受到魏主曹芳的压力,反而得到了全力支持。 君臣相契,这是多么难得的际遇啊。 诸葛绰走了进来,正好听到诸葛恪那一声长叹,诧异地看了诸葛恪一眼。 “阿翁去见至尊,遇到麻烦了?” 诸葛恪看看诸葛绰,欲言又止。 他知道诸葛绰并没有听他的话,依旧在为鲁王孙霸奔走。而他又听说,孙峻与支持孙霸的全公主关系密切,可能也是支持鲁王的。 既然如此,他对诸葛绰说的话很可能会传到孙峻耳中,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我接了诏书,准备进攻合肥。” 诸葛绰一愣。“现在?” “现在。”诸葛恪心中苦笑,脸上却不露分毫。 即使是没什么战事经验的诸葛绰也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进攻时机,孙权却看不破。或者说,孙权看得破,但他同样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进攻。 这就是弱国面对强国的无奈。 一瞬间,诸葛恪想到了叔父诸葛亮。 当初诸葛亮一次次的北伐时,是否也是如此无奈? 相比之下,倒是合肥城中的从叔诸葛诞最为从容。 他只要守住合肥城就万事大吉,根本没有必须收复东兴堤的任务。 至少现在没有。 诸葛恪一边感激着,一边让人击鼓聚将,准备安排进攻的事宜。 从濡须坞到合肥有三百多里,到东兴堤还有两百多里,需要准备大量粮草、船只,做好长期围城的准备。 满宠所筑的合肥新城离施水三十里,必须上岸扎营,立好营垒,才能发起攻击。 否则魏军步骑随时会给让他重蹈覆辙。 立好营垒之后,,如何筹措攻城器械是一个非常令人头疼的问题。 每想到一件事,诸葛恪的头就大一圈,简直快要疯了。 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办法,立刻起身,伏在地图上,迅速找到了合肥旧城的位置,手指用力点了点,随即笑了起来。 诸葛绰看在眼里,心中好奇,却又不敢问。 一会儿功夫,司马李衡先赶了过来。简单一问,得知孙权命令诸葛恪进攻合肥,顿时变了神色,挺身而起。 “大将军,这如何使得?要进攻合肥,当初就该进攻。现在诸葛诞已经进驻合肥城,我们再去进攻,岂不是自找没趣?” 诸葛恪笑笑,伸手示意李衡走近些。“我要取的这是个合肥城,而不是那个合肥城。” 李衡看了一眼,恍然大悟,随即又问道:“进据旧城,倒不失为一个选择。可是至尊之意,显然不会满足于此。他……能答应吗?” “至尊要取的不是城,而是人心。”诸葛恪意味深长的说道,同时给李衡使了个眼色。 李衡会心一笑。 他当然知道孙权对合肥城的执念。 凑巧的是,孙权受挫的合肥城就是旧城,不是新城。进据合肥旧城,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能够缓解孙权的执念,有接受的可能。 对于诸葛恪来说,进据合肥旧城,与新城相望,既显示了吴军的强势,诱使魏军来攻,也能以旧城为塞,避免冒着被魏军步骑攻击的危险,在野地立营。 当然,问题也不是没有。 “如果魏军还是按兵不动,不来攻城呢?” “少年天子,真有这样的忍性?”诸葛恪嘿嘿笑了两声。“他要真是像司马懿一样能忍,我就效家叔故事,给他送一套妇人巾帼去,看他能不能忍。” 李衡大笑。 —— 诸葛恪没有第一时间向孙权汇报他的作战方案,而是先出了濡须坞,快要赶到东兴堤的时候,才派人汇报孙权,详细解释了他调整作战目标的理由,请求孙权批准。 孙权倒也能理解攻取合肥的困难,虽然不快,还是决定接受诸葛恪的方案,命诸葛恪先进据合肥旧城,看魏军的反应再做下一步决定。 中书令孙弘提出了不同意见。 他认为诸葛恪进据旧城必然不会如愿,魏军不会有任何反应,他们会继续按兵不动,等待诸葛恪的进攻。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提起了前几天收到的魏主曹芳的诏书。 曹芳已经到了汝南,却不渡淮,只是驻军淮北,然后派人送这种泼妇骂街式的诏书来,无非是想刺激陛下你,让我军主动进攻合肥,依靠池城坚守,消耗吴军的实力和士气,然后再进行反击。 他如果有主动进攻的想法,何必派人送这种诏书来? 再者,合肥旧城虽然还在,却已经荒废很久,上面的守城工具都没了,有的地方连城池都被水泡塌了。诸葛恪就算进了城,也没什么意义。 魏军真要来攻,他守得住吗? 是不是立刻弃城上船,退守东兴堤? 因此,诸葛恪进据旧城,看似聪明,实则弄巧,反而让人看破了他的外强中干。 就像两人打架,已经冲到了人家门口,却不敢真去敲门,只敢在远处跺脚跳骂。 孙权犹豫起来。 说实话,收到曹芳的诏书时,他连生气的心情都没有。 他这一辈子,受过的羞辱和委屈太多了,岂会被这几句不疼不痒的调侃破坏了心情。 在他看来,这和小儿对骂没什么区别,只会让他发笑而已。 但是诸葛恪进据合肥旧城,而不进攻合肥新城的决定,不也是小儿对骂?真如孙弘所说,魏军一来,他就放弃合肥旧城,退守东兴堤,那和没有进城又有什么区别? 又或者,他就是想敷衍一下而已? 孙权仔细想了想,决定等一等再说。 孙弘和诸葛恪不满,他也是知道的。现在是对诸葛恪寄予厚望的时候,不能因为孙弘一句话就否定诸葛恪,前功尽弃。 万一诸葛恪只是步步为营,诱使魏军来攻城,挫敌于城下呢。 第187章 人吓人,吓死人 满宠筑新城后,合肥旧城基本被遗弃,只充当观望之所,有十余士卒驻扎了望。 看到诸葛恪率领的大军进入巢湖,又逼向旧城,城里的士卒就开始有序撤退,陆续将诸葛恪进犯的消息送回新城。 收到消息后,诸葛诞既兴奋又紧张,召集诸将议事,商量着要不要给诸葛恪一个热烈的欢迎仪式。 面对来犯的吴军,趁敌立足未稳之际发动袭击,给他一个下马威,本是魏军传统艺能。 前者曹仁守江陵,后有张辽守合肥,都是成功的案例,建立起了魏军面对吴军时的陆战心理优势。 可惜曹休一战,将这个心理优势打破,而且损失了大量兵力及辎重,导致魏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能缓过劲来。 相反,吴军的士气大盛。 在此之前,孙权五次进攻合肥,有三次是在石亭之战后的五六年间。 接替曹休的满宠到任后,面对吴军的进攻,不得不筑新城,将战线后撤,以守代攻。 满宠的战术很有效,但多少有些憋屈。 当初提议筑新城时,蒋济就认为这是示弱,曹叡一度也不肯接受满宠的建议。直到诸葛亮数次北出,曹魏两线作战,压力太大,才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一晃十多年过去,如今形势又发生了变化,诸葛诞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或许可以转守为攻,一战扭转十年多来的颓势,顺明向天子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出于礼貌,诸葛诞咨询了郭淮的意见。 郭淮新来乍到,又背负着卖队友的恶名,倒也知趣,自称不熟悉情况,唯刺史之命是从。 你如果准备派骑兵袭阵,我倒是可以承担这个任务。 诸葛诞很满意。 郭淮的确适合这个任务,也只有郭淮适合。 王凌那些旧部,他指挥不动。骑兵战术,他也不如久在陇右的郭淮擅长。 如果不是郭淮被司马昭咬了一口,背上了恶名,不得不亲冒矢石以证清白,他哪有机会让郭淮这样的宿将为他冲锋陷阵。 一切都准备好了,诸葛诞才接到消息,诸葛恪进驻合肥旧城,不走了。 诸葛诞目瞪口呆。 诸葛恪大张旗鼓,率数万大军而来,不进攻新城,却进了旧城,是什么意思? 郭淮却闻出了一点味道。 他与王浑、王明山商议,看这架势,诸葛恪大概率是没有预先准备,进据旧城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要是来新城,先得扎营,然后制作攻城器材,前后至少一个月,才能开始攻城。 况且以他两三万人的兵力,就算攻城,也没多少机会。 孙权三次重兵围城,都一无所获,反倒被魏军步骑袭击,损失惨重。覆辙在前,诸葛恪不可能不小心些。 他进据旧城,不过是示强挑衅,希望我们去进攻,他以逸待劳。 万一形势不妙,他洗脚上船,退入巢湖,我们没有战船,也拿他没办法。 王浑、王明山赞同郭淮的意见,然后就剩下一个问题。 要不要进攻? 比起筑东兴堤,诸葛恪进据旧城的挑衅意味更明显,如果一点反应也没有,未免太示弱。天子怪罪下来,没法应对。 这一点,不仅郭淮担心,诸葛诞也担心。 他身上也背着浮华的质疑,不能不考虑观瞻。如果过于示弱,让人觉得他不中用,他这扬州刺史可就保不住了。 两人一拍即合,打算出兵试探一下诸葛恪的虚实,也展示一下自己敢战、善战的底色。 这个任务,自然落在了郭淮的肩上。 对此,王浑、王明山都表示出了足够的谨慎,再三向郭淮提议,试探就试探,当成练兵即可,不能太当真。双方兵力差距太大,一旦玩脱了,后果很严重。 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王明山还提起了王凌不愿提及的一次败绩。 太和五年(231年),时任扬州刺史的王凌接到吴将孙布的求降,准备派人去迎孙布。时任征东将军的满宠不同意,认为孙布有诈降的可能,不肯派兵。 王凌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私自派步骑七百人去迎孙布,结果遭到孙布袭击,死伤惨重。 这说明一个问题,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张辽。即使有骑兵优势,在双方兵力差距太大的时候,轻率依然有很大的风险。 郭淮很感激。 这是王凌的污点,如果他不是亲戚,王明山根本不会提。 但是,出击还是要出击的。 这既是态度问题,也是一个熟悉麾下将士的机会。 只不过他会特别小心,不会轻易与吴军决战。 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郭淮还请王浑出面,上奏天子,说明情况。 王浑欣然从命,将当前的形势写成一份详细的报告,火速往往行在。 紧接着,郭淮率领步骑两千余人,出了合肥新城,亮出旗帜,直奔合肥旧城。 深入敌境,诸葛恪非常谨慎,派出大量斥候打量消息。郭淮率部出城,斥候们就被惊动了,迅速将消息传到诸葛恪面前。 听说统兵的是郭淮,诸葛恪多少有些诧异。 他知道郭淮是谁,却不清楚郭淮什么时候到了扬州。这是一个突发情况,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 诸葛恪一面加强防守,不准部下轻易出战,一面派人向孙权汇报。 郭淮可不是普通将领,他在陇右作战多年,曾多次与叔父诸葛亮对阵,精通骑兵战术,而且品级不低。他来到扬州,是否说明魏军陇右的精锐已经到了扬州?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一战的计划就要全部推翻,重新考虑了。 诸葛恪送出消息不久,郭淮就来到了城下,隔着肥水,遥望城头。 诸葛恪和麾下将领、军吏也站在城头,有些不安的看着城外的郭淮。在郭淮到达之前,他们军议时,互相沟通了一下情况,大致知道郭淮的身份和战绩,心里多少有些犯憷。 一方面是对郭淮本人,一方面是对魏军陇右主力可能到了扬州的严酷现实。 未知产生恐惧。 两军交战之际,突然出现了已方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情况,更容易让人产生畏惧心理。 不少人都想起了建安二十年的那场大战,也意识到一个问题。 随着时间的流逝,魏强吴弱的事实再一次摆在他们面前。如果没有西蜀的牵制,仅仅依靠吴国自身的实力,他们是很难战胜魏国的。 也正因为如此,面对郭淮,他们不得不担心一种可能。 要么是费祎骗了孙权,根本没有派出三万大军攻魏。要么是魏国觉得相对于西蜀,攻破吴国的可能性更大,采取了西守而东攻的战略。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预料之外的恶战。 作为前锋,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成了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 第188章 丁奉 听得身边将士、军吏压抑的呼吸声,诸葛恪暗自皱眉。 郭淮虽然兵力不多,对士气的影响却很大。如果自己不能做出应有的反应,以后撤退时,恐怕会有人说他是吓退的。 诸葛恪盯着远处看了一会儿,确定后面没有伏兵或者更多的人马,转身叫来李衡,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李衡会意,牵过一匹战马,沿着城墙轻驰而去,来到城南偏将军丁奉负责的防区。 丁奉正指挥部下修补崩塌的城墙,听到马蹄声,转头一看,见是诸葛恪身边的司马李衡,大感意外,连忙起身迎了过来。 李衡翻身下马,看看四周,笑道:“诸将之中,论勇略,当以将军为冠。” 丁奉哈哈一笑,坦然接受。 他十多岁就从军征战,至今三十余载,作战经验之丰富,仅次于屯骑校尉留赞。在诸葛恪麾下,他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可惜他不像留赞是江东人,得不到江东世家的认可。这么多年了,虽然每战必前,勇冠三军,却很难升迁,还是一个偏将军。 诸葛恪是淮泗人,李衡则是南阳人,他们对丁奉还算礼敬,让丁奉感受到了久违的面子。 “听得示警鼓声,想必是有敌来袭。司马不在大将军身边出谋划策,却到我这里来,是担心我这里的防务不周,为敌所趁吗?” 李衡笑道:“将军言重了。我就算担心任何人,也不会担心将军你啊。”他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是有事求你来了。” “求我?”丁奉会意,摆摆手,示意亲卫们站远一些。 李衡随即将郭淮来战的消息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大将军细数麾下大将,唯有将军迎战魏军步骑的经验最为丰富,未有败绩。如果有人能迎战郭淮,折魏军锐气,非将军莫属。” 丁奉听完,神情微凛,眉宇间露出一线难色。 他从军之初,属甘宁麾下,多次听人说过逍遥津之战。甘宁也正是那一战受伤,此后脱离战场,不久郁郁而归。 在那之外,对魏军步骑的恐惧就笼罩了吴军上下十余年,直到石亭之战大破曹休部。 丁奉多次参与对魏作战,深知魏军步骑的厉害。李衡说他经验丰富是事实,未有败绩则多少有些夸张。实际上,不论是谁,面对魏军步骑,都没有什么取胜的把握,都是能斗则斗,不能斗则走。 就算是石亭之战,也是魏军自溃,而不是吴军有了克制魏军步骑的办法。 现在要面对久在陇右,精通骑兵战术的魏军名将郭淮,他心里实在没底。 打得好,一战成名。 打得不好,不仅英名毁于一旦,还有可能直接死在阵前。 逍遥津那一战中,战死的吴军名将可不是一个两个。 见丁奉面露难色,李衡有些着急。“若是将军实在抽不开身,那就罢了。两军交战,不在一时意气。就算有人说大将军怯弱,也由他去。” 丁奉听了,只得说道:“司马,这是什么话?两军交战,士气为先。如果郭淮率两千人来就不敢迎战,等诸葛诞率万人来,岂不是要弃城而走。请司马先回报大将军,安排人来接防,我也准备一下,随时出战。” 李衡大喜,拱拱手,翻身上马去了。 看着李衡消失在远处,丁奉再次皱起了眉头,命人叫来弟弟丁封,表示将要率部出城,迎战郭淮。 丁封大惊失色。 “兄长,我们只有两千步卒,骑不满百,如何能迎战两千步骑?” 丁奉厉声喝道:“叫这么大声,你是怕了吗?” 丁封也知道自己太失态了,连忙低声说道:“兄长,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生与死的问题。两千步卒,如何能迎战两千步骑?郭淮既是魏国名将,所领必是精锐,我们不可能战而胜之。” 丁奉有些焦躁。 丁封说的这些,他当然懂。 骑兵本来就是精锐,如果是郭淮的部曲,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战斗力足以比肩当年张辽所率的八百步骑,数量却超过两倍有余。 可是李衡来找他,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能怎么办? 不出城迎战,丢脸的不仅是诸葛恪,还有无数的淮泗人。 孙权年近古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驾崩也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如果是诸葛恪辅政,淮泗人还有一席之地。如果是江东人辅政,吴国朝堂上就再也没有淮泗人的立足之地了。 到时候回庐江吗? “大丈夫在世,宁可前斗而死,不可后退而生。”丁奉一甩袖子。“去准备吧。” 丁封无奈,只得匆匆去了。 不一会儿,诸葛恪的命令传来,命丁奉准备出城,其防区自有人接管。 他也不需要丁奉击败郭淮,只要丁奉能够出城,在城外摆开阵势,示以不惧之意即可。 为了确保丁奉的安全,诸葛恪还集中了五千弓弩手在城墙上为丁奉掠阵。万一郭淮发起冲击,丁奉可以退到城墙下,由城上的弓弩手提供掩护。 只要郭淮不疯,大概率不会发生实际战斗,大家互相喊两嗓子就算了。 丁奉松了一口气,带着部下出了城墙,穿过城中,来到北门。 诸葛恪已经准备好了,见丁奉到了城门口,便命人击鼓,大开城门。 丁奉也命人鼓吹齐奏,壮大声势,威风凛凛的出了城。 郭淮率部绕着合肥城走了大半圈,正和王浑、王明山讨论地形,根本没想到吴军会出城接战。突然听到战鼓声,又看到有军队从城中走出,不免诧异。 但他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虽然心生疑惑,却不露声色,只是叫来王明山,让他再安排一些斥候,扩大侦察距离。 他不怕面对吴军,哪怕对方有兵力优势。 只要不被对方包围、埋击,两条腿的人跑不过四条腿的马。他即使不能战而胜之,全身而退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一点,已经在关中、陇右战场上一再得到证实。 就算是诸葛亮练出来的兵,面对来去如风的骑兵时,他们也无能无力。 见郭淮镇定自若,其他人也迅速平静下来,远远地看着丁奉出城,过了护城档口,在城下立阵。 郭统见状,上前请令。 “阿翁,我率五十骑去挑战吧。” 郭淮点点头,又道:“五十骑太多了,十骑足矣。” 郭统虽然不解,却没多想,点上十名亲卫骑士,踢马出阵。 第189章 阵前斩将 王浑凑了过来。“将军,十骑是不是太少了?” 郭淮抬起手中的马鞭,指指城头。“真要是开战,就算五十骑也不够。” 王浑抬头,顺着郭淮的马鞭看去,却没看出什么。正自疑惑,王明山笑道:“玄冲,你看女墙之下,是不是有很多弓弩手。” 王浑定睛一看,这才明白,不免脸热。 城墙上有很多人,诸葛恪的战旗之下还有很多明显不是作战将士的人,看起来很乱。可是仔细分辨,依稀能看到一些伏在女墙上的身影,应该就是王明山说的弓弩手。 为了便于瞄准和保护自己,弓弩手都习惯躲在城垛后面,没有经验的人很容易忽略掉。 但郭淮不是,王明山也不是,只有他虽然熟读兵书,却是第一次亲历战场,看得没那么仔细。 经王明山提醒,他也猜到了诸葛恪的用意。 这些人出城不是为了交战,而是为了回应、示威,否则那些弓弩手就不是躲在城墙后面,而是出城列阵了。 “这丁奉是何许人?”郭淮问道。 王明山看了远处一眼,笑了。“说起来,这丁奉也是一员猛将,在吴军中颇为知名。他本是庐江安丰人,不知怎么的就去了江东,追随甘宁,甘宁死后,先后并入潘璋、陆逊麾下。武艺不错,为人悍勇,每战必前。可惜他生得迟了,等他崭露头角时,甘宁、吕蒙等人先后病死,陆逊等江东人占了上风,不管他怎么努力,也很难升迁。” 郭淮眨眨眼睛,叫过一个亲卫,让他去提醒郭统小心些。 他让郭统率十骑去挑战,是希望在诸将面前展示一下郭统的勇武,为接下来的指挥作战积累声望。如果郭统被丁奉击败,甚至受了伤,那就适得其反了。 王明山在一旁看得清楚,知道自己提醒迟了,也有些后悔。 但郭统已经上了阵,总不能再叫回来,只能祈祷郭统年轻力壮,武艺也如他自己所说一般高强,能够顺利击败丁奉,一战成名。 郭统原本是想趁丁奉阵势未成,率十名骑兵突阵,听说丁奉是江东名将,顿时起了好胜之心,决定向丁奉本人挑战。 丁奉再勇猛,还能在骑战上胜过自己? 他可是从十多岁开始,就随父在陇右征战,骑术、矛法都堪称一流,与人交手无数,其中不乏羌氐中的勇士,每次都能战而胜之,甚至能斩首而还。 郭统勒住坐骑,命人上前叫阵。 丁奉在亲卫的簇拥下,坐在马背上,也盯着郭统。 看到郭统率数骑而来,他就做好了出战的准备。 如果郭淮派百余骑上阵冲杀,他只能据阵而守。他和弟弟丁封的亲卫骑加起来不到百人,战马、骑术都不如魏军骑兵,正面迎战必败无疑。 可郭统只有数骑,他完全可以一战,而且取胜的把握要远远超过两军混战。 对自己的武勇,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跟过的甘宁、潘璋可都是以勇气着称的猛将,能在他们麾下脱颖而出,他可不是浪得虚名。 见郭统举矛挑战,丁奉正中下怀,吩咐丁封接管指挥权,自己踢马出阵。 城头上,诸葛恪也露出了笑容。 派丁奉出战是对的,这个结果是所有结果中最理想的一个。 如果丁奉能在无数人面前斩杀魏将,那就更好了。 丁奉来到阵前,与郭统互通姓名。 听说郭统是郭淮的儿子,丁奉杀心顿起。 阵前单挑本来只是振奋士气,对胜负影响不大,将来论功也有限。可若是斩杀的是郭淮的儿子,那就不一样了。 丁奉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丁封做好恶战的准备。 一旦他杀了郭统,郭淮不可能就此罢休,大概率会下令冲阵。如果没有足够的准备,他们肯定挡不住郭淮的突击。就算想撤退,也很难顺利撤过护城洒。 郭统没留意这些,一踢战马,双手持矛,向丁奉冲了过来。 只有骑术纯熟的骑手,才能仅靠双腿夹着马腹维持平衡,腾出双手握矛,以便尽可能的发挥长矛的灵活性。普通人只能一手紧紧搂住马鬃,或者抓住马鞍,一手夹矛突刺。 武艺再好,一只手也挡不住两只手。 除非天生神力。 丁奉看得仔细,却一点也不奇怪。 能在阵前单挑的,怎么可能是弱者。 他故意示弱,左手持矛,将矛尾夹在腋下,右手看似抓着马鞍,实则悄悄的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江东军缺马,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大多以步战为主,他最擅长的武器也不是长矛,而是刀。 郭统的视线被战马挡住,没看出丁奉的花招。见丁奉单手握矛,顿生轻视之心。 什么江东勇将,不过如此。 两马交错间,郭统厉喝一声,挺矛磕开丁奉的长矛,分心就刺。 两矛相交,郭统没有感受到多大的力量,心中最后一丝警惕随之消散。 就在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一道寒光从丁奉的腰间闪现,瞬间就到了郭统的面前。 如果郭统提前有准备,还可以用长矛或者臂甲硬扛丁奉这一刀,护住要害。 但是他大意了。 丁奉这一刀正好割在了他的脖子上。 鲜血迸射而出。 郭统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松开长矛,用手摸了摸脖子。 他摸到了一手粘乎乎、热腾腾的鲜血。 看着满手的鲜红,郭统百思不得其解。 十多年来,自己与人交手无数,怎么会败在丁奉手中,而且败得如此彻底? 扑通一声,他从马背上滚落在地,双目瞪得溜圆,死不瞑目。 丁奉却早有准备,迅速拨马而回,翻身下马,挥刀去砍郭统的首级。 这时候,随郭统而来的亲卫骑士才反应过来,纷纷踢马追击,想抢回郭统的首级。 丁奉眼疾刀快,一刀砍下了郭统的首级,来不及上马,转身向本阵飞奔。 骑士紧追不舍,一两息间就追到了丁奉身后。 丁奉大吼:“发!” 已经准备好的弩手听到吼声,下意识的扣动了弩机。一瞬间,十枝弩箭呼啸而出,掠过丁奉的头顶, 将追到他身后的两名骑士射倒。 其他骑士见状,不敢再追,纷纷勒住坐骑,同时摘下骑盾,护住自己的要害。 丁奉奔回阵前,将手中滴着血的首级高高举起,厉声长啸。 城上的诸葛恪虽然不知道丁奉斩杀的是郭淮的儿子,依然很兴奋,立刻命人击鼓,为丁奉助威。 战鼓声惊天动地,城上下的吴军士气如虹,欢呼声震耳欲聋。 第190章 不动如山 郭淮脸色铁青,目眦欲裂。 他怎么也没想到郭统会战死,而且死得如此容易。 仅仅一个回合,郭统就死了。 郭统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他弱冠从军,跟着自己在陇右征战多年,平时勤于习武,与人交手更是家常便饭,而且没有输过。 他怎么可能被人如此轻易的杀死,就像杀死一只鸡一样? 丁奉这么强? 郭淮转头看向王明山。 王明山也懵了,和郭淮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浑也好不到哪儿去。 虽是将门子弟,他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人被杀,而且是他朝夕相处的朋友。不久之前,他们还有说有话。一眨眼的功夫,郭统就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 就在他们都发愣的时候,随郭统出战的亲卫带回了郭统的无头尸体,战战兢兢的跪在郭淮面前。 身为亲卫,他们不仅没能保护郭统,还让丁奉割走了郭统的首级,这是严重的失职。 按照军令,主将阵亡,亲卫一律斩首。 刚才他们本该不顾生死的追上去,哪怕被吴军的弓弩射杀,也比现在好。但当时太突然,他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本能的做出了自保的决定。 现在后悔也迟了。 郭淮盯着他们看了两眼,眼角抽动了两下,甩了甩马鞭。 “竖子自作死,与你们何干。起来吧,好生准备,将来为他报仇。” 亲卫们愣住了,互相看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明山反应快,知道郭淮这是不得已。 郭充与丁奉单挑,被丁奉杀了,是艺不如人,怨不得亲卫。 亲卫的责任是没能保住郭统的首级,但罪不至死。 要怪,也只能怪郭统名不副实,死得太窝囊。 这时候杀亲卫,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人觉得郭淮自己教子无方,只会迁怒部下。加上他卖队友的恶名,那些刚刚召集来的骑士肯定会对他心存疑虑,不敢轻易相信他,以免成为下一个冤死鬼。 有了这个印象,以后还怎么领兵作战? “姑父,我……” 郭淮举手,打断了王明山。 “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有所不同者,不过是这次死的是我的儿子罢了。换作是我,也没想到他这么不堪用。唉……”他叹了一口气。“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折了锐气,是我的责任,与你们无关。” 王明山极度尴尬。 王浑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郭淮却迅速恢复了镇定,转头看了一眼城下的丁奉,以及城上的诸葛恪,拨转马头。 “走吧。” “姑父,我们……”王明山伸手拽住马缰,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郭淮。 如果就这么走了,他无法向郭统交待,也无法向自己交待。 “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查看地形,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不回去向刺史汇报,更待何时?”郭淮淡淡地说道:“还是你觉得凭我们这两千步骑,可以拿下旧城?” 王明山无言以对。 他知道郭淮说得对,他想不明白的只是郭淮为什么能这么冷静,冷静得不像是郭统的父亲。 “走吧。”郭淮用马鞭轻敲王明山的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点道理还要我教吗?” 王明山茫然的松开了手,看着郭淮踢马而去。 城墙上的诸葛恪长出一口气,放声大笑。 “击鼓,为郭淮送行。” 城上鼓声大作,郭淮却没有回头,渐行渐远。 诸葛恪命人打开城门,亲自下城,迎接丁奉。 丁奉献上首级,又告诉诸葛恪这是郭淮的儿子郭统。 诸葛恪一愣,想起郭淮的冷静和决绝,敬佩之余,又心生寒意。 名将就是名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就连亲生儿子战死都没有乱了阵脚。 这样的对手太可怕了。 诸葛恪命人设宴,为丁奉庆功,并重赏丁奉麾下的将士,同时将战报送与孙权。 孙权多次进攻合肥,损兵折将,就连孙匡的儿子孙泰都死于乱军之中,却从来没有像样的战功。这次尚未正式开战便阵斩大将,简直是天佑大吴,足以提振士气。 包括诸葛恪自己,都对守住合肥旧城,甚至攻取合肥新城多了几分信心。 —— 曹芳很快就收到了郭淮的请罪书。 对郭统的战死,郭淮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上书请罪的原因是自己料敌不足,轻率浪战,折损了士气,请求贬官削爵。 但曹芳还是了解到了整件事的详细过程。 对郭统的阵亡,他多少有些意外。 他知道丁奉很猛,只是眼下还没到他的高光时刻。 历史上的东关之战,丁奉雪中奋短兵,大破魏军前锋,那才叫猛。 与那一战相比,阵前单挑,杀一两个人,真不算什么。 哪怕这个人是郭淮的儿子郭统。 他奇怪的是,郭统怎么这么弱? 要是步战被丁奉杀了,他还能理解。 这可是骑战,是郭统的强项,也能败给丁奉,而且直接死了? 议事的时候,曹芳与王濬等人提起了这件事。 王广等人也有些不解,反倒是蒋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蒋济说,郭统的武艺是不弱,但他也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强。 郭统之前的对手都是什么人? 要么是郭淮的部下,要么是已经被击溃的敌人。 郭淮的部下敢赢郭统吗? 已经被击溃的敌人面对郭淮的亲卫骑还有斗志吗? 所以,郭统虽然从军多年,却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战斗,至少对他本人而言。 他被郭淮保护得太好了。 相比之下,丁奉是什么人?他不仅是寒门子弟,只能靠积累军功升迁,而且是受到江东人排挤的淮泗人。别看他现在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偏将军,但他这个偏将军是用无数次的舍命搏杀换来的,岂是郭统那些华而不实的战斗可比。 说完这些,蒋济抚须看着钟会、王广等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钟会、王广都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蒋济的意思,默契的闭上了嘴巴。 曹芳看在眼里,瞬间洞悟。 不得不说,老臣就是老臣,一眼看出了真相,为他解了惑,顺便还敲打了钟会、王广等人。 被保护得太好的岂止是郭统。 有一个算一个,不管是聪明还是愚笨,勇猛还是怯懦,这些世家子弟都被保护得太好,就像温室里的花朵,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霜。平时说起来头头是道,看起来姹紫嫣红,一旦遇到不给他们留面子的对手或者敌人,他们就原形毕露,死得比谁都难看。 第191章 新老搭配 虽说郭统的死是件小事——除了脸上不好看之外,对实际战事的影响有限——但郭统为什么会死,却产生了不少的震动。 包括曹芳本人在内。 他意识到,这可不是演兵的北军校场,而是真正的战场。 会死人的。 他再次提醒自己,不能浪,不要手里握了一把刀就蠢蠢欲动的想砍人,对面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手里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一群年轻人自顾沉默,只有老臣蒋济从容自若,眼中带着一丝欣慰。 他也有过这样的年纪,能将这样的人生经验传给这群后生,帮他们戒骄戒躁,平稳度过这段时间,也算是人生的一桩成就。 尤其是看到天子时,他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 天子生长于深宫,却比王广、钟会等人更沉稳,非常难得。 天佑大魏,降此英主,或许太祖、烈祖未能完成的事业,可以由天子来完成。 身为寒门出身的四朝老臣,他太清楚这个时代的症结了,只是从来没想过有解决的可能。 连雄才大略的太祖曹操抗争了一辈子,前后发了三道求贤令,最后都不得不向世家让步,默认了九品中正制的推行。如今九品中正制已经推行三十年,世家在朝堂互相声援,私下里互结婚姻,盘根错节,后世之君又能如何呢。 看不到希望,他只能选择明哲保身。 可是从天子身上,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天子年轻却坚忍,目标明确却不急于求成,不尚空谈却勇于行动,而且帝王心术娴熟,依稀有汉武帝的风范,也许能力挽狂澜,完成太祖的未竟功业。 作为老臣,他有责任扶天子一程。 作为犯过错的老臣,他更应该抓住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等了一会,蒋济轻咳一声。“陛下,郭淮父子偶尔受挫,本无关大局。扬州刺史诸葛诞却有急功近利之心,受此挫折,难免急躁,更为诸葛恪所乘。为万全计,陛下当下诏禁其冒进。” 曹芳回过神来,看向王广等人。 王广、钟会没吭声。 中兵尚书郎王濬说道:“太师所言甚是。只是扬州刺史受征东将军节制,陛下虽亲至,亦不宜直接给扬州刺史下诏,还是下诏征东将军,由征东将军下令更好一些。” 曹芳觉得有理。 这次虽然亲征,但他并不需要战功。只要能打赢,不管是谁指挥的,他都是受益者。相反,征东将军毋丘俭刚刚到任,正需要一场真正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直接给诸葛诞下诏,会影响毋丘俭的部署,让毋丘俭无所适从。 曹芳再次看向蒋济。 身为老臣,蒋济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却还是提议他直接下诏给诸葛诞,是一时口误,还是别有用意? 蒋济微微欠身。“士治所言自有道理,只是不够周全。” 王濬拱手道:“还请太师指点。” 蒋济转头四顾,看着一群年轻的面庞,心中欣慰。 这些人不是名臣宿将子弟,就是天子挑选出的寒门英俊,将来都是朝廷的栋梁。能够指点这些人军事,于公于私,都是难得的机会。 “士季,你还记得涿郡张特吗?” 钟会略作思索。“记得,张特字子产,涿郡人,建安十三年生人,太和元年受中书举荐为将,正始四年改任扬州。”他皱了皱眉。“他现在是合肥守将?” 蒋济笑笑。“士季不愧是过目不忘,连张特的履历都记得这么清楚。” 钟会心中欢喜,脸上却没什么表现。 徐霸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惊奇。 这钟会的记忆果然出色,正始四年的档案,他都记得这么清楚。 蒋济接着说道:“张特是涿郡人,出身寒素,对经学也没什么研究,更不会谈玄论道,却是一个优秀的将领,忠勇过人。当初夏侯玄看中了他,转他到扬州,就是希望他能协助诸葛诞军事。但是很可惜,诸葛诞未能体会夏侯玄的深意,对张特并不看好,有一段时间甚至想将他退回护军。” 曹芳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明白了蒋济的担心所在。 张特是夏侯玄安排去帮诸葛诞的人,诸葛诞就算不喜欢张特,也要给夏侯玄留面子。他将张特退回护军,等于说夏侯玄不识人。 但夏侯玄虽说有浮华之名,却是知了名的识人。他相中的人才,几乎没有不胜任的。 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诸葛诞华而不实,或者对寒门、武人有偏见。 既然如此,他对郭淮同样可能有偏见。在郭淮能帮他建功的时候,他或许还能容忍,一旦觉得郭淮也不过如此,或许就没那么容气了。 加夏侯玄的面子都不给,诸葛诞还会在乎郭淮? 再加上对毋丘俭的排斥,他很可能违背毋丘俭军令,擅自发起攻击,甚至逼着郭淮卖命。 如果郭淮因此死了,名声受损的可不仅仅是毋丘俭,还有他这个天子。 会有人说,是他借刀杀人,逼死了郭淮。 经过蒋济这么一提醒,众人也意识到诸葛诞的潜在危险,不再反对。 很快,由虞松草拟诏书,迅速发往合肥,命令诸葛诞稍安勿躁,不可被一时得失所惑,草率进攻。 与此同时,曹芳又下诏安抚郭淮,让他节哀,不要有心理负担。 至于毋丘俭那里,曹芳则没有用诏书这么正式的方式,而是让毋丘甸出面,向毋丘俭解释,以免毋丘俭心生嫌隙。以毋丘俭的心智,应该能理解他这么用的苦衷。 有蒋济主持,钟会、王广等一群年轻后辈具体执行,行在的各项事务有条不紊。 曹芳一边进军,一边视察沿途的军屯,接见屯垦的将士以及百姓,大刷存在感,以温仁的形象示人,赚了一波民心。 一路上,不断有人请见,有人只是贡献方物,有的则是推荐人才,更有毛遂自荐的。 其中就包括刚从涿郡赶来的张华。 张华早就收到了朝廷征召的文书,但他一直没有应征。直到收到天子亲临徐邈家看望徐邈,然后徐邈的儿子、女婿积极入仕的消息,才从涿郡起身。 张华很年轻,今年才十八岁,嘴上的毛还没长齐。 钟会知道曹芳看重张华。第一眼看到张华时,他怀疑是不是搞错了,眼前的张华并非天子看重的张华,只是一个同名的人而已。 稍微一交流,钟会立刻惊为天人。 张华简直是个全才,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即使自负如他,也不得不赞一句高明。 可是相比于张华,天子识人的高明更让他惊骇。 张华这么年轻,又没什么名声,天子是怎么知道他的? 第192章 名士的毛病 但张华与曹芳的第一次见面并不和谐,场面一度很尴尬。 见礼之后,张华就为卢毓父子鸣不平。 他说,卢毓四世老臣,先帝曾说,侍中毓禀性贞固,心平体正,可谓明试有功,不懈于位者也。如今天子亲政,不用先帝赏识的老臣,却逼着卢毓在狱中自裁。为人子则不孝,为人君则不明,应该立刻改正。 曹芳很无语,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 这孩子,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先帝赏识的老臣就不会犯错,犯了错也不能处罚? 这什么狗屁道理。 照你这么说,司马懿更不该死,他还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呢。 但曹芳没和张华计较。 年轻人嘛,谁还没个热血的时候。张华是涿郡人,不明就里,为涿郡前辈鸣不平也是人之常情,未必就是不顾是非。 曹芳安排给张华一个任务,你先了解一下卢毓为什么会下狱,为什么会自裁,然后再来鸣不平。如果你还是觉得我处理不公,不愿侍候,那也没关系,相忘于江湖就是了。 这点肚量,我还是有的。 高下立见。 张华积攒了很久的一拳打在了空处,一时茫然。 钟会等人一方面感慨天子的气度,一方面又觉得张华天真可笑。毕竟是偏僻北疆来的,就算才华再高,处理经验却是一片空白。 算你运气好,遇到了天子,换一个气量稍微狭隘一点的,你这仕途就算不是全完了,至少也要耽搁十年。 张华被人领下去之后,一直没说话的蒋济说了一件事。 七八年前,他遇到过一个类似的情况,当事人是陈留名士阮籍。 阮籍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之子。阮瑀早亡,阮籍由其母抚养成人,天赋秉异,八岁就能写文章,又学击剑,据说精妙过人。 他当时任太尉,听说了阮籍的名声,就问当时的掾吏王默。王默确认说,阮籍的确有才。他就决定发公文召辟阮籍为掾吏。 不久,阮籍赶到洛阳城外的都亭,又送了一篇奏记。 他听说之后,就派人去迎接。虽然阮籍的奏记里表示了婉拒之意,但他并没有太当回事,只当是文士的口头谦虚。人都到都亭了,哪有不肯入仕的道理。 但是他派去的人到了都亭,却没见到阮籍。 阮籍已经回去了。 他当时很生气,就责问王默。王默又和阮籍联系,后来阮籍再次再来洛阳,入职太尉府。 他本来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是没曾想,没过几天,阮籍又辞职了。 从此之后,他就对名士没什么好感,也不再主动辟除名士为掾吏。 他生气的不是阮籍拒绝他的辟除,而是阮籍这种故弄玄虚的作派。 你要是不肯应辟,直接拒绝就是了,可必搞这么多花样? 耍人很好玩么? 他觉得,这些毛病都是汉末不良士风的遗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宜推崇。如果士林都是如此,于国于家没什么好处。 朝廷、公府征辟人才是为了处理实际问题,不能成为名士邀誉的工具。 曹芳知道阮籍是竹林七贤之一,咏怀诗很有名。 但他对阮籍的印象很一般,或者说,他对所谓的竹林七贤印象都很一般。一群权贵子弟放浪形骸,不干正事,明明是怂,不敢和司马氏正面对抗,只能佯狂避世而已。 更何况所谓的贤也只是幌子,扒下底裤之后,比谁都丑陋。 七贤中的大部分人后来都入仕了,包括阮籍,只有嵇康一人坚持到底,宁死不屈。 所以,竹林七贤中,他只认可嵇康。 乱世之中,明哲保身,他可以理解。 避世就避世,安静找个地方隐居就是了。无论是大隐隐于朝,还是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都可以理解。避世之际,还要搞出那么多花样,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就奇怪了。 你到底是避世,还是邀誉? 在这一点上,他和蒋济持相同的态度。 当然,张华的情况与阮籍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他只是年轻冲动而已,未必是故意邀誉。 之前与徐邈见面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感觉。 燕赵多侠气,与中原士大夫的虚伪大不相同。 况且他也清楚,张华是真有才,就算有点毛病,也不是不能改。 毕竟他才十八岁,三观还没成形,又出身寒门,不像钟会、王广等人有较浓的世家子弟习气,调教起来要容易得多。 不出曹芳所料,张华了解了卢毓案的始末以后,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甚至比曹芳预计的还要明显。 在他看来,卢毓在高平陵之际发表那样的言论既违背了大臣本分,有不忠的嫌疑,又直接促成了郭芝、王观的死,不合乎义的标准。 他死有余辜,朝廷的处理并无不妥之处。 尽管如此,他还是表示,卢毓毕竟是四朝老臣,有功劳也有苦劳,犯错只是一时之失,又已经受到了惩罚,不宜祸及子孙。卢毓的儿子卢钦为人淡泊守正,因是大将军曹爽的故吏,受到牵连,免职闲居,应该重新起用。 曹芳与张华深谈了两次后,接受了张华的观点。 卢毓死后,他就没打算继续深究。 之所以没有立刻用卢钦,只是卢毓刚死,卢钦有守孝的任务。立刻提拔卢钦,卢钦也接受不了。 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当给张华一个面子。 曹芳咨询了蒋济,蒋济也持相当意见,并建议将卢钦安排到军中。 卢钦为人宽猛相济,文武双全,适合为将。且他出身涿郡,熟悉边事,将来可以镇守边疆,比在朝做官更有前途。 天下未定,四境不安,朝廷急需能守边的大将。 曹芳觉得可行,便让钟会行文,召卢钦到行在来面试。 张华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见识了曹芳的气度和见识之后,他欣然接受了任命,为中书郎,负责诏书草拟,臣下奏疏收集整理等事务。 这个官职不高,却是天子近臣,有非常多的学习机会。对张华这样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寒门子弟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仕途起点。 曹芳本来打算直接任命张华为散骑侍郎,却被蒋济劝阻了。 蒋济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华的确有才,但他的出身太低,一下子拔得太高,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反而不利于他的成长。 曹芳从善如流。 第193章 成长的代价 王明山策马奔驰,一边跑一边转身急射。 “嗖嗖”两声,两支羽箭急疾而去。 紧追不舍的吴军骑士躲过了一枝,却没能躲过另一枝,被射穿了皮甲,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王明山拨转马头,来到吴军骑士的面前,保持警惕,喝令他放下手里的战刀。 吴军骑士犹豫了一下,王明山撒手放箭,一箭射穿了吴军骑士的右腕,将他的手臂钉在了地上。吴军骑士痛得缩成一团,松开了手里的刀。 王明山指挥两名亲卫保持警戒,自己下了马,收起弓,捡起吴军骑士的刀看了看,不屑地哼了一声,耍了个刀花,架在吴军骑士的脖子上。 “说点我想听的,留你一条性命。” “呸!”吴军骑士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扭过头,不理王明山。 王明山嘿嘿一笑,也不着急。“自我介绍一下,太原王明山,大魏太尉之子,天子驾前尚书郎,保你一条性命绰绰有余。” 吴军骑士一愣,露出一丝犹豫,却还是不肯开口。 “你很勇猛,又很忠诚,很好,我愿意成全你。只是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像你一样,我或许应该节省时间,去和他们聊聊。” 王明山站了起来,双手握刀,压紧了吴军骑士的脖子。 只要他的手轻轻一带,吴军骑士的脖子就会被割断。 吴军骑士感觉到了恐惧。“别……我说,我说。”他盯着王明山看了两眼。“足下……真是王太尉子?” “如假包换。”王明山咧嘴一笑,随即伸手指了指远处的身影。“那边就是我大魏平吴将军,姓郭,讳淮,他身边的年轻人也姓王,是征南将军之子,是天子驾前散骑。” 吴军骑士费力的扭头看了看,叹了一口气。 “我信你,我说就是了。” 王明山收起刀,命人过来,将吴军骑士反缚双手,带回去让郭淮审问。 直到此时,吴军骑士依然不敢完全相信。“你们魏国的权贵子弟也都像你一样能骑射善吗?” 王明山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片刻后才道:“一半吧,至少我并州子弟大多如此。” 来到郭淮面前,郭淮刚审问完一个俘虏,见王明山又带着一个回来,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王明山、王浑这两天进步明显,比预期的还要好,只是代价有点大。 一想到郭统的阵亡,他就非常自责。 身为人父,又是统兵多年的将领,他很快就明白了郭统为什么会死得那么轻易,也因此加强了对王明山、王浑的管教。这些都是太原人的希望,他有责任教导他们,避免重蹈郭统的覆辙。 王明山、王浑也明白这一点,身上的纨绔气肉眼可见的消退。 王明山交代了一番,表示只要这个吴军骑士老实交待,就饶他一命。 王浑应了,带到一旁审问去了。 郭淮挽着缰绳,看着远处的合肥旧城。“诸葛恪有些急了。” 王明山接过亲卫从吴军骑士身上拔下来的箭,查看了一下箭头,收回箭囊。“还是陛下英明,担心诸葛诞急躁,亲自下诏。” 郭淮点了点头,心情更加复杂。 郭统阵亡之后,他没有发起进攻,回到新城之后,明显感觉到诸葛诞的态度有所不同。后来诸葛诞和他商量进攻旧城的事,又被他婉言劝阻,更是不耐,言语之间便有自行出兵之意。 亏得天子诏书到了,诸葛诞才被迫放弃了进攻旧城的计划,也保持了对他的基本尊重。 这一切,同样和天子慰抚他的诏书密不可分。 在鄙视诸葛诞势利之余,他也深切感受到了荣辱。 没有天子的信任,谁都可以来欺负他。 “你猜,天子第三阶段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王明山摇摇头。“兵形如水,变动不居。现在第一阶段的计划才刚刚开始,猜也是白猜。” 郭淮也不介意。“有没有可能将孙权引诱到巢湖来,然后夺东兴堤,切断孙权后路,一战平吴?” 王明山抬起头,看看远处的巢湖,又回头看看郭淮,咧嘴一笑。 “孙权敢来吗?” 郭淮轻踢马腹,拨转马头。“不管他来不来,我们都要做好准备。从明日起,扩大侦察范围,给诸葛恪一点压力,但是要保持隐秘,不要吓着孙权。” 王明山微微一笑,拱手答应。 —— 诸葛恪双手扶案,看着刚刚收到的伤亡报告,眉头紧皱。 一连数日,斥候伤亡的数量都在百人以上。再这样下去,他就派不出斥候了,即使用军法逼着斥候出营,他们也会躲在附近,不肯深入。 与郭淮率领的精锐骑士相比,吴军斥候不论是数量还是个人武力,全面落于下风,伤亡惨重。 一开始,他还想派人伏击郭淮,再立新功。 试了几次之后,他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郭淮非常警惕,根本不给他埋伏的机会,而且实力强悍,就算有人围住他,他也能及时冲出去,甚至反杀一通。 吴军骑兵不足的缺陷在郭淮这个精通骑兵作战的名将面前暴露无遗。 这让他的压力非常大。 在旧城多待一天,危险就增加一分。 斥候派不出去,他不知道魏军主力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又有多少人。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没有轻率的进攻新城,而是留在旧城。 城外就是巢湖,一旦形势不妙,他随时可以登上战船,退守东兴堤。 问题在于,孙权能否认可这个结果。 “大将军。”李衡拿着一份公文走了进来,见诸葛恪脸色不佳,连忙放慢了脚步。他目光一扫,看到了案上的文书,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身为司马,他当然清楚诸葛恪在愁什么。 “什么事?”诸葛恪收起文书,挤出一丝笑容。 “刚刚收到消息,天子到东兴堤了。” 诸葛恪一愣,挤出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 孙权率部赶到东兴堤,这是对目前的战果不满意,要加大进攻的力度啊。 他难道不知道魏国君臣最期望的就是这个局面吗? “听说是中书令孙弘的建议。”李衡恨恨地说道:“他还在天子面前进谗言,说大将军进据旧城就是内强中干,不敢进攻新城,故意虚张声势,欺君邀功。” 诸葛恪勃然大怒,挺身而起,肥大的肚子险些将案几顶翻。 “竖子,他害死张叔嗣(张休),我还没和他算账呢,竟敢如此编排我,当真以为我刀不利么?” 李衡也很气愤,接连叹息。 诸葛恪眉头微皱,杀气横生。“上书天子,请天子委派督军。” 李衡吃了一惊。“大将军,何必自找麻烦?” 诸葛恪冷笑一声。“现在还不够麻烦么?虽然没有督军,却有小人在背后谗言惑主,还不如让他到前线来呢。不让他们见识一下战场的残酷,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 第194章 帝王心,海底针 东兴堤。 孙权登上了东侧的濡须山,遥望巢湖,以及巢湖对岸不可见的合肥新城、旧城。 合肥二字,就像一把尖刀插在他的心里,拔不出来。 每每想起,总是痛不可当。 如今他又一次远远地看到了合肥城,要不要再试一次的念头像一只乌鸦,在他脑海里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他有一种感觉,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合肥城。 人生苦短,他已近古稀之年,余日无多。 如果考虑到父子兄弟大多死于少壮之年,他能活这么久更是惊人的奇迹。 奇迹总有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生命力的流失。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见他的父兄,见他的朋友,见他的敌人。 到了那时候,他将如何面对他们? 对自己这一生的功过,他非常清楚,甚至自负。 唯有合肥是他不能碰的软肋。 六临合肥,除了一次没有攻城之外,他两次久攻不下,三次遭受重创,最惨的逍遥津之战,险些被张辽击杀,从此落下了心理阴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听到张辽的名字就心慌。 这一次,能一雪前耻吗? 平心而论,希望渺茫。 但他又不得不试一次。 除了横亘在心头的执念之外,也是为了大吴国祚。 如果不能选定诸葛恪为辅政大臣,面对魏国的步步紧逼,主少国疑,内部又有江东系内讧的吴国坚持不了多久。 不出十年,他选定的继任之君就得向野心勃勃的魏主曹芳投降。 他看似有得选,其实没得选。 “子远,十五年前,你的从叔长水校尉孙泰就战死在那里。”孙权抬起手,指着远处的合肥城。 一旁的孙峻顺着孙权的手看去,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他知道孙泰战死在合肥,但他更清楚孙泰其实并不受孙权亲近。 孙泰的母亲是曹氏女,孙泰的父亲孙匡因此不得志,二十多岁就死了。孙泰刚刚成年,又莫名其妙的阵亡在合肥。要说没疑点,谁都不相信的。 孙权心狠手辣,这不是什么秘密。 连太子孙登都被他弄死了,何况其他人。 孙峻小心翼翼的扯开了话题。“陛下,合肥城如此难攻,魏军主力又已经赶到,还有机会吗?” 孙权沉默了片刻。“当时你建议朕亲征,又建议诸葛恪进攻合肥,现在还坚持吗?” 孙峻微怔,后脊有点凉。 孙权这是责怪他的意思吗? 当初的确是他建议孙权亲征,后来又也是他建议诸葛恪进攻合肥,可是谁曾想诸葛恪敷衍了事,只进合肥旧城,不进合肥新城,贻误了战机。 更离谱的是,旧城被诸葛恪占了,郭淮的儿子也被丁奉斩了,魏军居然还是没动静,安安静静地守住合肥新城,与诸葛恪相望。 谁会料到这一步? “陛下,兵法有云,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现在双方都坚守不战,怕是很难有什么收获了。依臣愚见……”孙峻悄悄地打量了孙权两眼,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陛下耀兵于魏境,诸葛恪筑东兴堤,丁奉斩郭淮子,不算无功。” 孙权笑了,转头打量了孙峻一眼,又摇了摇头。 “子远,你说得不错。如果只是一次亲征,能有这样的战果,也可以接受。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次出兵,不仅仅是我大吴,还有西蜀。自诸葛孔明离世,蒋琬、费祎先后主政,以休养生息为由,不肯履行盟约,出兵策应。这次难得大举,现在可能还在途中,尚未与魏军接触。如果我们就这样退了,他们会怎么想?下次再相约出兵,他们还会相信吗?” 孙峻不敢吭声,心里却有些犯憷。 他听出了孙权的意思,这是不甘心,还想继续进攻啊。 他很想谏阻,但他是真的不敢。 这时,中书令孙弘赶了过来,递上刚收到的文书。 看完文书,孙权眼神渐冷,半天没说话。 孙峻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公文,又说了些什么,更加不敢吭声。 孙弘却心中暗喜。 诸葛恪上书,请求孙权委派督军,看似自我约束,实则有不满之意。而且诸葛恪几乎是明示要他担任督军,去合肥城,显然是知道了他在孙权面前进言的事,报复之意甚明,却忘了一件事。 他在孙权面前说的话,却传到了诸葛恪的耳朵里,孙权会怎么想? 多疑是君主天性,尤其是孙权这种强势的君主。你在他身边安排耳目,他不发火才怪。 所以,他是安全的,不会有事,但诸葛恪就说不定了。 正当孙弘偷眼看着孙权的神情,打算再添几把柴,将火烧得旺些的时候,却见孙权吁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 “诸葛恪身为大将军,能如此自省,也是好事。你们看,谁能胜任这督军之责?” 孙弘一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孙峻也愣住了。 诸葛恪请求督军?这可不像诸葛恪的禀性啊。 没听到回答,孙权转头看看孙峻、孙弘,嘴角轻挑。“子远,你正当少壮,又文武双全,有没有兴趣去阵前历练一番,将来也做个统兵大将,镇守一方?” 孙峻听了,头脑一热,立刻挺起胸膛。 “臣愿往。”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可是陛下,这督军可不是统兵之将……” 孙权点点头。“是啊,督军不统兵,所以还要另外安排一个人。你改任解烦督,带上一万解烦兵,去助诸葛恪一臂之力。至于这督军么,子宽,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孙弘正中下怀。“陛下,臣以为羊衜可为督军。他当年曾为太子中庶子,与诸葛恪同僚,又是李衡的同乡兼举主。由他任督军,想必可以与诸葛恪、李衡相处默契。” 孙权的嘴角抽了抽,随即点头赞同。 “甚好,去拟诏吧。” 孙弘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孙峻在一旁听得认真,却吓出一身冷汗。 孙弘这几句话看似夸羊衜,实则句句暗藏杀机。他这是暗指羊衜泄密机密,与诸葛恪、李衡私通消息啊。委任羊衜为督军使者,既是将羊衜赶往前线,不再接触机密,也是对羊衜等孙登旧属的警告。 孙权之前就对孙登印象不佳,后来严惩顾谭,就有顾谭曾是孙登四友的因素在其中。 如今在孙和与孙霸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孙弘再提这件事,等于提醒孙权,孙登虽死,党羽犹在,他们主政之后,不仅会召回顾谭,还可能为孙登鸣不平。 孙权显然清楚这一点,只是没有表示出来,反而让他率一万解烦兵去协助诸葛恪作战,就是逼着诸葛恪继续进攻,不可轻易言退。 不管你们想什么,都要打赢再说,否则不仅一切免谈,还要追究你们的责任。 诸葛恪还能怎么办? 这一战势成骑虎,怕是无法善终。 第195章 众志成城 得知孙权委任羊衜为督军,又让孙峻统领一万解烦兵来增援,诸葛恪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只有硬着头皮向前了。 羊衜这个督军使者也就罢了。 虽然他们之间交情并不深厚,还不至于为敌。 孙峻则不然。 这个年轻的宗室年富力强,又野心勃勃,对他即将担任辅政大臣多少不满。孙权让他率一万解烦兵来,与其说是增援,不如说是监军。 解烦兵是禁军,是吴国精锐中的精锐,战斗力强,更有着不可小觑的政治地位。历任解烦督都是孙权最信任的大臣,孙峻又是宗室中年轻的佼佼者,孙权的意思很明显。 孙峻不仅是协助他的副将,是监军,更是辅政大臣的候选者。 如果他无法实现孙权的要求,孙权甚至有可能直接换人。 诸葛恪随即下令,做好进攻新城的准备。 消息一公布,就引起了诸将的质疑。 不是说据守旧城,等魏军来攻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诸葛恪不解释,也无法解释,只能下达命令,强制执行。 不久前刚刚立下大功的丁奉作为前锋,先赶往预定的阵地立阵,阻击魏军可能的袭击,为其他人立阵设营做准备。 要攻城,就必须有大量的攻城器械,运输费劲,立阵更费劲,是最容易遭受攻击的时候。 除此之外,诸葛恪还有一个想法。 如果魏军想为郭统报仇,重兵出城,攻击丁奉,那就更好了。 军议结束后,诸葛恪留下了丁奉,亲自解释了作战计划,请丁奉做好诱敌的准备。 城外野战虽然对魏军更有利,总比强攻合肥城容易一些。如果能做好充分的准备,未必没有机会。 孙权几次攻城遭受重大损失,都是因为准备不足,为敌所乘。 如果这次能在野战中击败魏军,洗去孙权心中的阴影,功劳不亚于攻破合肥新城。 为此,诸葛恪将亲自部署人马,随时准备接应丁奉,并为丁奉增兵两千。 丁奉原本有些犹豫,听说诸葛恪给他增兵,立刻心动了。 像他这样的将领,最大的无奈就是兵力不足。 吴国实行部曲制,将领麾下的将士通常有两个来源:要么是自己招募的,要么是孙权赐予的。两者都需要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否则根本养不起。 甘宁作为孙权麾下的猛将,统领的兵力不多,也导致了他始终像吕蒙一样立大功,只能作为冲锋陷阵的勇士。 而吕蒙之所以有足够的兵力,除了孙权的信任之外,和乡党多有很大的关系。 吕蒙的姊夫邓当就是孙策麾下的将领。他死之后,部曲都交给了吕蒙。除了邓当之外,好几个汝南人的部曲最后都归入吕蒙麾下,使吕蒙拥有了近万人的部曲。 丁奉没有这样的机遇。 庐江人虽然也不少,但有身份地位更高、影响力更大的将领如陈武的子孙在,他根本没有吞并别人的机会,不被别人吞并已经算不错了。 诸葛恪愿意给他增兵,这是对他的信任。 诸葛恪的兵都是他从丹阳山里招募来的精锐,战斗力很强。诸葛恪也正是凭借着这些丹阳兵一跃成为方面大将,如今又成为辅政大臣的首选。 这一战如果能够取胜,诸葛恪的辅政大臣就稳了。他作为有功之臣,还担心没有兵吗?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丁奉没有太多犹豫,一口答应。 诸葛恪很满意,与丁奉详细讲解了战术。 魏军最大的威胁是骑兵,所以阵地、阵势选择的第一要素就是防备骑兵。 他要求丁奉选择靠近湖泊的地方行军,并以重车自卫。行军时,将士们必须身披甲胄,刀出鞘,弓上弦,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总之一句话,不给魏军擅长的骑兵任何可乘之机。 只要能遏制住魏军骑兵,没有在第一波攻击中崩溃,吴军就有机会。 除此之外,到了合肥城下之后,同样先以重车立营。 这么做,肯定很辛苦,但是能保命。 丁奉久经战阵,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诸葛恪的办法可行。 诸葛恪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并非鲁莽行事。 领了兵甲、器杖后,丁奉出发了。 丁奉出发了,其他将领也不敢违抗将领,按照诸葛恪的部署,依次出城。 —— 等羊衜、孙峻率领一万解烦兵赶到合肥,得知诸葛恪已经主动出击,孙峻无话可说。 羊衜却表示了不解。 他没有直接和诸葛恪交流,而是先找到了李衡私聊。 他和李衡是同郡乡党,又是李衡的举荐人,关系非同小可。有些话,他不方便和诸葛恪说,却可以通过李衡转达。 见面之后,他先告诉李衡一件事:孙权已经知道了李衡在诸葛恪麾下为司马的事,消息来源不明。 其实他知道是孙鲁班透露了李衡的行踪,只是不能说。 李衡性子急,又对孙鲁班印象不佳,万一发生了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李衡听完,有些牙疼。 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现在确实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如果诸葛恪战败,或者没有达到孙权期望的目标,他的存在就有可能成为诸葛恪的罪状之一。 因此,诸葛恪不仅要战,而且一定要战胜。 只有这样,孙权才会顾全大局,不再追究过去的思怨,承认既定事实。 羊衜随即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诸葛恪不知道魏主曹芳率领的援兵已到吗?双方兵力相差无几,如果是野战,或许还有一些取胜的机会。强攻合肥新城,他哪来的自信? 李衡也没瞒着羊衜,把诸葛恪的担心说了一遍。 不是诸葛恪想攻城,是他不得不攻。 你这个督军也许只是摆设,孙峻率领的那一万解烦兵可不是摆设。 羊衜不以为然。 他觉得诸葛恪想多了。孙权派孙峻来,只是为了协助诸葛恪,并没有取代诸葛恪的意思。 孙峻太年轻了,刚过而立之年,又不通经史,只有匹夫之勇,根本承担不起辅政的重任。 李衡随即反驳了羊衜一句,你别忘了孙家父子兄弟可都是少年成名。孙坚十七岁杀海贼,孙策十七岁破庐江,横行江东,孙权十九岁的时候已经继承父兄基业。 孙峻三十一岁,为什么不能成为辅政大臣? 听了李衡这句话,羊衜也紧张起来。 他听说孙峻颇得孙鲁班的赏识,而孙鲁班却是支持鲁王孙霸的。如果孙权真有意重用孙峻,那二宫之争恐怕还有波澜。 如果这么想,那诸葛恪能否战胜魏军就至关重要了。 羊衜随即又问,诸葛恪有取胜的把握吗? 李衡说,当然有,如果你能说动孙峻,将这一万解烦兵投入战场,作为奇兵,而不是监督诸葛恪,那把握就更大了。 孙峻是坐战船来的,不在魏军斥候的侦察范围以内,魏军还不知道这支力量的存在,有出奇制胜的机会。 羊衜一拍胸脯,这好办,包在我身上。 第196章 后生可畏 郭淮第一时间收到了丁奉向合肥新城进军的消息,心中大喜。 为儿子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一边集结部下,一边将消息传回城中,报与诸葛诞知悉,以便做好迎战的准备。 等部下集结到位,郭淮也收到了更多的消息。 丁奉沿水而行,并以重车夹阵,将士们身穿甲胄,手持武器,随便准备作战,显然是料到了可能的情况,并没有给魏军骑兵留下突击的机会。 虽然不舍,郭淮还是决定放弃突击的计划,与吴军保持距离。 王浑有点担心。 上次郭统被丁奉斩杀,诸葛诞已经表示出了轻视。如果丁奉主动出营,郭淮还是不肯主动发起进攻,有示弱之嫌,只怕诸葛诞会更加不屑,再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郭淮淡淡一笑。“玄冲,战场之上,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有尊严。一时意气,轻则自取其辱,重则丧师辱国,非大将所为。” 王浑闭上了嘴巴,没有说话,但神情之间有些不以为然。 郭淮也没有再解释。 仔细想想,他也知道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 司马懿与诸葛亮相拒数年,一直隐忍不战,最后熬死了比他年轻的诸葛亮,可谓是活到了最后。 但他有尊严吗? 没有。 他被曹爽欺压,奋起一击,斗倒了曹爽,却又落入了天子的陷阱,最后不得不在狱中自裁。 作为司马懿的旧部,他也受到了连累,受尽折辱。 相反,倒是诸葛亮获得了极高的荣誉,就连天子练兵都在学习诸葛亮的兵法。 王浑身为散骑侍郎,自然清楚这一切。之所以没有反驳,只是给他这个前辈留点面子而已。 有那么一瞬间,郭淮也想下令攻击,表示出应有的强悍。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战场之上,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事不是没有,但肯定不是现在。 强攻不成,损失折将,只会让自己的威信进一步下降。而且他的部下不是他的嫡系,是王凌的旧部,未必愿意跟着他去冒这个险。 郭淮摆摆马鞭,下令各部远远的观望、监视,不得轻易发起攻击。 —— 刚看到远处的骑兵时,丁奉既紧张又兴奋。 随着时间的推移,骑兵迟迟没有发起攻击,丁奉兴奋的心情也渐渐平复,有些焦躁起来。 按照他的理解,诸葛恪的计划中攻城的部分是虚,诱敌野战的部分才是真实目的。如今郭淮迟迟不来接战,诸葛恪的计划就有落空的可能。 他是继续前进,一直逼到城下,还是停止前进? 丁奉下令放慢行军速度,同时向诸葛恪请示。 好在出营之前,诸葛恪就交待过,行军速度不是关键,以保证安全为先。所以这三十里路,他今天肯定走不完,大概率要在野外扎营,区别只在于离合肥新城近一点还是远一点。 当然,除了防备眼前的骑兵,更大的危险在天黑之后。 诸葛恪率领的主力是否出城跟进,就成了丁奉必须确定的问题。 —— 两军消息往来之间,太阳渐渐偏西。 郭淮收到了诸葛诞的消息。 诸葛诞询问吴军的具体情况,并征询郭淮的意见,是否进行夜战,歼灭丁奉所部,提振一下士气。 郭淮一听就明白了。 诸葛诞这是逼他出击。 为什么要提振士气?因为郭统被丁奉斩杀,士气低落了。 王浑也有点沉不住气,委婉地建议郭淮试探一下吴军的实力。 他是天子派来辅佐郭淮军事的。郭淮打得难看,他也没面子。 他的父亲可是征南将军王昶,他本人更是天子身边的散骑侍郎,少年清贵,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王明山却再次提出了反对意见。 他曾随王凌在此征战多年,深知吴军虚实。 白天野战,魏军有优势。夜晚袭营,却是吴军有优势。 建安十八年,太祖东征,孙权派甘宁袭营。黄初六年,高祖东征,孙韶派人袭营,夺高祖羽盖。除此之外,吴军夜袭的事例数不胜数。 在夜间与吴军作战,以己之短,击敌之长,不合兵法之要。 王明山随即又说,天子有诏,我军不可急于求成,当以逸待劳,拒敌于城下,待其自弊。吴军来攻城,正合我意,让他们攻就是了,何必冒险在城外野战? 王明山父子正得圣宠,王浑倒不好说什么。 有了王明山的支持,郭淮的压力小了很多,也有了坚持的底气,收兵回城。 连续在城外打探消息多日,将士们也有些累了。既然大战即将开始,早点回城休整也是必要的。 夜幕时分,郭淮回到城中。 没有人迎接,诸葛诞连面都没露,只派长史吴纲过来问了一下郭淮的情况。 郭淮没有说什么,王明山出面,与吴纲解释了没有出击的原因,并着重提到了诏书。 吴纲与王明山也是熟人,倒不好说什么。 王明山又表示,将士们在外多日,很是辛苦,希望刺史能拨一些酒肉犒赏一下。 吴纲有些犹豫,说大战在即,物资紧张。郭淮出城数日,虽然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但郭统阵亡,士气受损。如今一箭未发回城,实在谈不上功劳。如果给酒肉犒赏,只怕其他人不服。 王明山很不高兴,胜负乃兵家常事,阵前单挑,难免有失手,岂能以郭统一人之失,无视两千将士这多么天来的辛苦? 刺史要是不肯给,我自己掏钱买,行不行? 吴纲无奈,只得答应了。 王明山领到了酒肉回营,对将士们说,这是郭将军自己掏钱买的酒肉,慰劳大家。你们吃好喝好,然后好好休息,等吴军攻城不下的时候,出城痛击,建功立业。 将士们很满意,郭淮更是感激不尽。 如果没有王明山随行,就凭诸葛诞现在的态度,他能吃到的恐怕只有闭门羹。 天子派王明山来协助他,实在是想得太周到了。 与此同时,他又有些羡慕王凌。 王凌本人虽然算不上一流名将,但他这几个儿子实在是太争气了。相比之下,自己的儿子就没这么出色,郭统更是典型。 养不教,父之过。郭统意外阵亡,自己的责任最大。 花了太多的心思去钻营,却没有教育好子弟,养成了郭统自大的毛病,最后害了他。 夜深人静的时候,郭淮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第一次感到了后悔。 第197章 少年老成 诸葛诞收到吴纲的汇报后,很不高兴。 他会在案前,摆弄着手里的铁如意,轻轻敲打着手心,眼神闪烁。 长史吴纲、少子诸葛靓坐在一旁,神情不安。 他们知道诸葛诞对郭淮不满,他们也不满,但大战在即,现在着实不是和郭淮发生冲突的时候。 且诸葛诞以名士自居,一向看不起武人。之前与文钦不睦,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再和郭淮发生冲突,间接和王凌父子撕破脸,这扬州还能待吗? 诸葛诞瞥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行了,你们也别愁眉苦脸的,我知道轻重,不会和郭淮反目的。”他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生气的是王明山。他眼里只有郭淮那个乡党,没有我这个姻亲,实在令我失望。” 诸葛靓松了一口气。“阿翁言重了,明山兄未必是这个意思。天子诏书在前,不得不如此。且郭淮为天子所恨,戴罪立功,明山兄若不着力护持,难免会有人对郭淮不敬。传到太尉耳中,太尉也会不喜。” 诸葛诞点了点头。 他可以不给郭淮面子,不给王明山面子,却不能不给王凌面子。 “磨墨,我要给天子上书。”诸葛诞坐了起来,挽起袖子。“虽说是守城待敌,却也不能避战。大司马(曹仁)、晋阳侯(张辽)故事在前,却因郭淮错过了机会,将来天子论功,总要有个说法。” 诸葛靓一边起身寻找笔墨,一边说道:“阿翁,我听明山兄说,郭淮倒也不是避战,而是丁奉守得太严,没有可趁之机,这才作罢。” 诸葛诞冷笑道:“什么守得太严,还不是虚张声势,就像当初高祖巡江,对岸苇城百里一般,都是骗人诡计罢了。” 吴纲咳嗽了一声。“使君,先帝故事,不宜轻言。” 诸葛诞也知道自己失言,闭上了嘴巴,没有再说什么。 诸葛靓磨好了墨,诸葛诞提笔在手,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文书。待墨干了,封好,用了印,又对诸葛靓说道:“仲思,你亲自走一趟吧。” 诸葛靓吃了一惊。“阿翁,大战在即,我岂能离城,影响士气?” “正因为大战在即,你才要离城。”诸葛诞说道:“你兄长为大将军所累,现在还免官在家,天子身边无人,我这刺史做得太辛苦。你去见天子,我也放心些,不至于为人摆布。” 见诸葛靓还要说,他挥挥手。“你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与军心士气有什么关系?” 诸葛靓听了,知道诸葛诞对王广不满,很是无奈。 “你见了天子,小心应对。若能留在天子左右侍候,当然最好。若是不中天子的意,就去见见你姊夫,向他请教一二。如果有时间……”诸葛诞沉默了片刻,重新拿起了铁如意,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手心,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去见司空子吧。不管怎么说,我与他祖父多少有些渊源。” 诸葛靓吃了一惊,抬头看向诸葛诞。 诸葛诞和杜预的祖父杜畿的确有些渊源,但杜家却从来没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两家也没有什么往来。 诸葛诞让他去见杜预,这可有点忝着脸了。 他是有多担心天子的猜忌,以至于出此下策? 吴纲见状,也说道:“少主,你就听使君的吧。俗话说得好,朝中无人难做官。天子处处以先帝为榜样,只怕对使君也有些误会。如今统兵来战的诸葛恪又是你的族兄,就算天子不疑,也难免有人会进谗言。你若能在天子左右,时时解说,使君也能安心对敌。” 诸葛靓想了想,点头答应。 他如果不去行在,诸葛诞心结难免,作战都会瞻前顾后。 当天夜里,诸葛靓就在十名甲士的保护下,带着文书出了城。 出门的时候,他从守门的将士口中得知,半个时辰前,郭淮的使者也出城了。 —— 曹芳同时收到了诸葛诞和郭淮的文书,还没看,就知道他们的蜜月结束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小人同而不和。 他们都想证明自己,但经验、方式却完全不同,甚至互相冲突。一个是以谈吐着称的浮华名士,一个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油子,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曹芳求同存异,将关注点集中在诸葛恪进攻合肥新城这件事上。 关于是否应该趁丁奉进军之际发动袭击,挫一挫吴军锐气,曹芳比对了两封文书之后,还是倾向于赞成郭淮的观点。 他相信,如果有机会,郭淮绝对不会放过。 之所以没有进攻,应该不是郭淮怯战,而是丁奉守得太紧。 新城、旧城相隔三十里,丁奉一天走不到,还要中途休息一夜,正说明丁奉非常小心,甚至是有意诱郭淮进攻。 比起攻城,野战虽然也难,毕竟要容易一些。 这段时间,曹芳一边听蒋济讲解地形,一边对照郭淮发回来的军报,知道新城、旧城之间地形并不利于骑兵突击。郭淮这段时间一直充当斥候,对这一点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 得知来送信的是诸葛诞的小儿子诸葛靓,曹芳接见了他,询问相关的情况。 “你觉得郭淮是怯战,还是没有战机?” 面对曹芳的疑问,诸葛靓早有准备,不卑不亢地拜了一拜。“平吴将军久在疆场,又连日在城外打探消息,臣相信他不是怯懦之人。” 曹芳笑了。“令尊可不这么想。” “刺欲主动出击,挫敌锐气,然后坚守,也是有先例可循的。” “那你说说,他们二人的意见哪个更合理些?” “都有道理,但都不全面,各有得失。若能合而为一,方为大妙。” 曹芳来了兴趣,伸手示意赐座,让诸葛靓坐下细说。 他对诸葛诞印象一般,对诸葛靓的印象却还可以。知道诸葛靓的人生比较坎坷,但人品却不错。诸葛诞起兵时,诸葛靓入吴为质,后来西晋平吴,诸葛靓不得不还晋,着实悲摧。 可贵之处在于,诸葛靓明明可以凭借姻亲关系入仕,却坚守父仇,不肯低头,甚至终生不肯向洛阳方面而坐。 诸葛靓有两个姊姊,一个嫁给了王广,一个嫁给了司马懿的儿子司马伷。 比起那些拥护晋室的世族子弟,他至少守住了做人的底线。 诸葛靓不慌不忙,解释了自己的观点。 “刺史奉诏,主持合肥战事。平吴将军亦奉诏,协助刺史,则当听从刺史号令。刺史欲挫逆吴锐气,见机而作。然刺史主持全局,不能与麾下将士一心,是不谙为将之道。平吴将军以为不可,是宿将之谨慎。若能详细说明,刺史也能接受,本不必闹到陛下面前。仓促上书,有违求同存异之道。” 曹芳眉毛轻挑,盯着稚气未脱的诸葛靓看了一会。 “你今年多大?” “十三。” “在扬州几年?” “两年有余。” 曹芳点了点头。“留在行在吧,做个童子郎,如何?” 第198章 人心隔肚皮 曹芳对诸葛诞印象不佳有两个原因:一是诸葛诞华而不实,名士的习气太重;二是诸葛诞虽说是淮南三叛之一,但他却不是为大魏,而是为他自己。 毋丘俭起兵的时候,他不仅拒绝了毋丘俭的邀请,还参加了平叛,而且特别积极。 如今形势不同,他掌握了主动权,诸葛诞却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拼命。 让诸葛靓来上书,不仅是表忠心,送人质,更是避免无谓的牺牲。 再者,他对诸葛靓的印象的确不错,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即使是诸葛诞本人,也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一是因为历史改变,他和司马氏还没有婚姻关系,二女儿还没有嫁给司马伷。 二是诸葛诞只是不适合带兵作战而已,换个岗位还是可以的。 综合考量各种因素,留下诸葛靓为童子郎,以安诸葛诞之心,对当前形势有利。 曹芳与诸葛靓聊了一阵后,让人请来了蒋济、王广等人,共同商讨合肥的情况。 当着众人的面,曹芳又让诸葛靓介绍了一下形势。 看到诸葛靓的那一刻,王广就猜到了诸葛诞的意思,得知曹芳已经录用诸葛靓,更是心中大定。天子器量大,有大局观,不为个人喜恶左右,他们这些臣子轻松得多,可以将更多的心思用于正事上。 经过讨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当前形势正如预期的那样,孙权被迫冒险进攻,正合我意,不能过于急迫,吓跑了孙权。 因此,不仅天子所率的中军不能轻举妄动,就连寿春的毋丘俭都不能急于出兵。 钟会提了一个建议。 为了咬住孙权、诸葛恪,可以放出假消息,就说诸葛诞、郭淮都是弃子,毋丘俭也好,天子也罢,都想借刀杀人,根本没有救援的意思。 如此一来,孙权、诸葛恪才能放心攻城,不会轻易撤退。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都有些尴尬。 实际上,这样的猜测一直都有,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没人敢像钟会这样说在明处。 曹芳四顾,看得仔细,也有些无语。 果然都是聪明人,谁也别想骗过谁。 好吧,那就依钟会之计,来个真做假时假亦真。 “虽然是计,也要让诸葛诞、郭淮知悉,以免误会。”曹芳说道:“为了能重创孙权,这恶名,朕背了。” “陛下所言甚是。”钟会含笑附和道。 —— 会议结束,王广将诸葛靓带到自己帐中,了解情况。 得知诸葛诞与郭淮不和,上书互相指责,王广很为难。 一个是妻父,一个是姑父,两边都不好得罪。原本指望两人能同舟共济,共渡难关,现在看来,有些太想当然了。 这两人根本凑不到一起去。 即使有弟弟王明山居中调和,也只能保持不撕破脸的局面。 一旦开战,情况很可能会恶化。 得知诸葛靓还想见杜预,王广倒没有反对,亲自带着诸葛靓去见杜预。 杜预很忙,正和马衡、裴秀等人在船上试验新武器。见王广带着一个少年来访,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多想。 “试得如何?”王广看了一眼甲板上的抛石机。 “其他的还行,就是准头差一些。”杜预咧嘴笑道:“所以我们决定改用子母弹。” “子母弹?” “是的,一发二十枚,只要大方向不差,应该能中一枚到两枚。” 王广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那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杜预点点头。“的确如此,所以我们必须等到合适的目标才能用,否则就亏了。” “比如说……孙权的坐舰?” “退而求其次,诸葛恪的也行。”杜预笑得更加得意。“诸葛恪战死,孙权就找不到合适的人辅政,压制江东大族,内乱是必然的事。” 王广瞅了杜预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自己就在天子身边,知道天子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打压世家的事。杜预出自寒门,祖、父皆因曹魏而兴,自己更是蒙恩厚重,娶了齐长公主,真正的皇亲国戚,自然紧跟天子的步伐。 在他的心里,江东世家就是吴国的内忧。 “这是我的妻弟,扬州刺史的儿子诸葛靓,刚被天子辟为童子郎。”王广将诸葛靓拉了过来,介绍给杜预。 杜预上下打量了诸葛靓两眼,很有兴致,问了诸葛靓几句。 诸葛靓一一回答。 刚才王广和杜预说话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打量战船上的武器。 随父在扬州两年,他清楚战船上应该有什么样的武器。可是这艘战船与他看过的战船截然不同,不仅多了不少重弩,甚至连沉重的抛石机都上了船。 抛石机的威力毋庸置疑,但抛石机的准头太差,要想发挥作用,通常都有几十、上百架一起用,用数量弥补准头的不足,对敌方造成覆盖式的打击。 杜预也说了,即使是一次抛射二十枚弹丸,也只能保证一到两枚击中目标。 既然如此,在战船上安装一两台抛石机有什么意义? 一两枚弹丸能对大将的座舰产生什么样的破坏,还是说指望直接命中孙权或者诸葛恪本人? 而且这玩意不仅重,还需要大量的弹丸,对战船的载重要求极高,作用却非常有限。 诸葛靓很想问,却又不敢轻易开口。 他看得出来,这艘船上的武器都是秘密。如果不是王广带他来,他连船都上不了。 杜预看出了诸葛靓的好奇,也看出了诸葛靓的城府,更是诧异。 他对诸葛诞没什么兴趣——诸葛诞的确曾和他的祖父杜畿是同僚,但区区一个尚书郎,还真没被他放在眼里——倒是对诸葛靓颇为好奇。 天子对诸葛诞是什么态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算要安诸葛诞的心,也没必要留下诸葛靓为童子郎。 除非诸葛靓本人中了天子的意。 杜预考了诸葛靓几道算术题,诸葛靓一一作答。 杜预很满意,随即问诸葛靓,有没有兴趣参与武器研制。 诸葛靓还在犹豫,王广却正中下怀,立刻给诸葛靓使了个眼色,让他答应。 他带诸葛靓来见杜预,拉近关系是假,向杜预推荐诸葛靓才是真正的目的。 天子接受诸葛靓为童子郎,只是对诸葛靓本人的欣赏。可若是他能接受诸葛靓参与武器研制,那才是对诸葛诞的信任。 至少借刀杀人的心不是那么强烈。 这件事他不能提,但杜预可以。 第199章 我看行 诸葛靓有些不情愿,却也清楚自家父子处境尴尬,再加上对姊夫王广的信任,只得躬身向杜预致谢,应了下来。 杜预很高兴,决定稍后就去向天子要人,言语之间也客气了许多,问起了诸葛靓的学业。 见两人聊得开心,王广识趣的告退,说是去找傅玄聊聊四本论的问题。 杜预对这些不感兴趣,挥挥手,让王广自便。 王广走之前,对诸葛靓使眼色,示意他和杜预好好聊。 诸葛靓会意,更加用心地向杜预请教。 他首先问了一个问题。 夫子云:君子不器。研究武器本是工匠所为之事,身为君子,潜心于此,是否有违圣人教诲? 杜预哈哈一笑,反问道:“你随令尊驻守扬州多年,应该清楚扬州交战多年,戍边的将士远离妻子,本地的百姓流离失所,白骨累累,一定希望能早日灭吴吧。” 诸葛靓点头说道:“诚然,不仅是家父,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有谁不期望这一天呢。” “那为什么一直没有行动?” 诸葛靓想了想。“杜君以为是器不如人?” “南船北马,这是事实。大魏之所以数次渡江不成,还是因为水师不如江东。”杜预轻轻地跺了跺脚。“如果我们能造出千百艘这样的战船,何愁江东不平?利国利民之事,又何必在乎是道还是器?” 杜预笑笑,随即又说道:“再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不论是道还是器,终究不离于形。离开了形,空谈道器,岂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诸葛靓一时无言以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杜预也没有催他。 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或者说,现在研究武器的这些人都有过类似的纠结,其中不乏想不通,最后找借口离开的。但凡想通了,能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聪明人。 他希望诸葛靓也是如此,而不只是迫于形势,委屈求全。 —— 找了个机会,杜预向曹芳说明了想法。 他觉得诸葛靓是个可造之才,想将他引入武器研究的队伍,从小开始培养。 他越来越觉得,研究武器不仅需要巧思,更需要坚实的算学术数基础。很多问题研究到最后,都与算学术数有关。 曹芳有些意外,却还是接受了杜预的请求。 他知道杜氏和诸葛诞有些渊源,但他相信杜预引荐诸葛靓不是因为这些渊源,而是觉得诸葛靓真的适合这件事,相信诸葛靓能在这方面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虽然天下未定,名将、谋士最为重要,但这样的人并不缺。 相反,适合从事实学,又愿意从事实学的人才却有限。很多人就算有这智商和学识,却始终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将实学当作贱业,不肯屈就。 这也是研究队伍一直规模有限的根本原因。 从长远利益考虑,多招一些有潜力的年轻人进行培养的确是一个方法。 除此之外,他也能理解王广的心思。 让诸葛靓加入研究武器的机密事务,有助于诸葛诞安心作战。 确认了诸葛靓是自愿的之后,曹芳同意了杜预的建议,并命人将这个消息送往合肥。 这个决定很及时。 在诸葛恪围城之前,诸葛诞收到了消息,得知诸葛靓不仅得到了天子的赏识,成了童子郎,还在王广、杜预的推荐下进入了研究武器的团队,顿时心中大安。 就算自己不能得偿所愿,儿子的前程也有保证了。 他抛开杂念,一心守城。 心情好了,脾气也好了,他重新和郭淮取得了谅解,一起商量守城的事务。 严格来说,守城的难度并不大。 诸葛恪虽然围城,但打造攻城器械、挖掘工事,就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且不说诸葛恪能不能坚持一个月,就算坚持了,城里也有足够的时间加固城防,做长期坚守的准备。 真正的难度是大量杀伤吴军。 几番商量后,王明山提出了一个方案。 明知取胜的希望不大,诸葛恪依然来攻城,可见其对攻取合肥新城的执念很深。一旦有机会,他会不惜代价,甚至会冒奇险。 因此,我们不妨制造一些陷阱,让他误以为有机可趁,将他诱入城中,进行大量杀伤。 北军在演练战术的时候,曾经提过一个方案,灵感来源于关羽所筑的江陵城,只不过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在城外筑新城,而是在城内筑城。 在城内筑城有两个好处:一是隐秘,不会被城外看到,预先准备;二是工程量比较小,既不需要筑得那么高,也不需要筑得那么厚。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筑城,改为挖坑。 或者采取更简便的办法,设置拒马,只要能将敌人的阵形隔开,阻止对方突击即可。 王明山一边说,一边画出示意图。 诸葛诞又惊又喜,觉得这些方法简直太妙了,简直是天才般的设计。 就连郭淮看了,也大感意外。 身经百战如他,或许能想出其中一两个办法,但肯定不会这么全面,这么成体系。 郭淮忍不住问道:“天子在北军练兵,就研究这些?” “这些只是战术的部分。”王明山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听家兄说起,自己并不完全清楚。五兵尚书参与校阅,但只是旁观,并不亲自参与训练和战术的设计。如果让北军五校尉来,尤其是步兵营、射声营的将士来,他们应该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诸葛诞、郭淮暗自咂舌。 他们只知道天子在北军练兵,却不知道天子练军的成果这么显着,连王明山这样的青年才俊都自叹不如。 更让他们不安的是,北军将领不是宗室,就是宿将子弟,都是忠于朝廷的人。 有了这些人的支持,有了实力惊人的北军,还有谁能动摇天子的地位? 怪不得天子不召集诸州兵马,只带了禁军过来增援。 依王明山所言,仅是北军五校这一万人,恐怕就能正面迎战诸葛恪所部。 更别说还有实力更强的武卫营。 天子没有急于出战,除了给他们机会,看看他们的实力之外,应该还有等孙权、诸葛恪顿兵于坚城之下,不得不退的时候,再给孙权一个教训。 三个阶段的战术安排绝非虚言,天子是有信心执行到位的,而不仅仅是想借刀杀人。 既然如此,那他们就不能保守了。 第一阶段不立功,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的战斗就更没他们的事了。 诸葛诞主意已定,看了郭淮一眼。 “将军,你觉得这个方案如何?” 郭淮心领神会。“我看行。” 第200章 陆抗 诸葛恪分派诸将,阻援的阻援,围城的围城,场面很热闹,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 他兵力不足。 即使算上孙峻带来增援的一万解烦兵,他的总兵力也刚刚四万出头。将孙峻部署在东北方向,阻止随时可能来援的毋丘俭部,自己的中军驻扎在西北方向,防备驻扎在芍陂附近的曹魏中军后,真正能用来攻城的不到两万人。 据事先潜伏在城中的细作说,城里原本有守军千人,加上诸葛诞、郭淮带来的援军,总兵力近万,粮食充足,不仅固守绰绰有余,还有出城反击的能力。 这让诸葛恪不得不倍加小心,留足兵力。 攻城的兵力因此严重不足。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向孙权求援。 但诸葛恪有更大的担心,一是担心孙权觉得他无能,不足以单独承担任务。二是担心魏军抄他们后路,将他和孙权一锅端了。 曹魏中军滞留芍陂北的阳泉也就罢了,毋丘俭迟迟不动,多少有些危险的味道。 就在这时,诸葛恪收到了一个消息。 合肥城里有传言,曹魏天子曹芳对郭淮、诸葛诞非常不满,有借刀杀人之意。 诸葛恪豁然开朗,所有的疑点全都解开了。 曹魏君臣不和的事不是秘密,郭淮不久前刚从大狱里放出来,诸葛诞也因为与曹爽的关系不自安,他们在合肥新城,魏主曹芳与征东将军毋丘俭见死不救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谁都知道,毋丘俭是曹芳的亲信,两人一条心啊。 明知皇帝对郭淮、诸葛诞不满,毋丘俭怎么可能来救。 诸葛恪立刻将消息传给了孙权,同时从阻援的兵力抽调一部分围城,打造攻城器械,堆筑土山,同时给诸葛诞、郭淮写信劝降。 按照天子的吩咐,诸葛诞和诸葛恪虚与委蛇,既表现得很委屈,又表示自己影响力有限,控制不住部下,必须等一段时间再说。 曹魏有制度,围城三月而援兵不至,降者不罪,家属也不会受到牵连。 天子、毋丘俭近在咫尺,如果围城三个月之后还没有援兵到达,将士心有怨气,到时候再让他们投降就容易了。 诸葛恪不全信,却也觉得诸葛诞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劝降还是有机会的。 如果真能成功,在曹魏大军的窥伺下拿下合肥新城,无异于虎口夺食,足以让任何怀疑他能力的人闭嘴。 诸葛恪下定决心,作奋力一搏。 孙权收到消息后,也觉得此计可行。 他传诏诸葛恪,让诸葛恪安心作战,他会从各地抽调人马增援,确保诸葛恪的安全。 魏主曹芳刚刚亲政,又杀了一批老臣,君臣不和,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过几年,等他掌握了权力,将不听话的老臣清洗干净,再想进攻就难了。 孙权的诏书送往沿江各屯,命各屯做好增援的准备。 很快,他就收到了陆抗的上书。 陆抗强烈反对诸葛恪的计划。 他认为诸葛恪志大才疏,把事情想得太美好,没有考虑到背后隐藏的风险。 就算魏国君臣不和,魏主对诸葛诞、郭淮不满,也不至于以合肥新城为代价。之所以现在不来增援,是因为城中兵力足以坚守。等诸葛恪久攻不下,精疲力尽时,魏军肯定会援。 届时,诸葛恪虎口夺食不成,反会为虎所伤。 其次,将武昌附近驻军调去合肥,西线空虚,魏国的荆州军必然会趁虚而入,江陵将面临重大威胁,有失守的可能。 孙权对陆抗的上书不以为然。 他知道陆抗的父亲陆逊在世时就看不惯诸葛恪,陆抗不过是老调重弹而已。 说到底,还是江东世家不甘心大权旁落,不希望诸葛恪成功。 孙权下诏,勒令陆抗立刻增援,赶到东兴待命。 西线自有上大将军吕岱主持,毋须你担心。 陆抗无奈,只得率部起程,赶往东兴。 —— 随着时间的流逝,曹芳每天的工作量陡然增加。 每天一睁眼,都会有军报、奏疏等着他批阅,都会有大臣等着他接见,都有重大的事情等着他决定、处理。 诸葛诞、郭淮在合肥守城,王昶、王基发现吴军有调动的迹象,请求出兵攻取江陵,夏侯玄、夏侯霸则收到了三万蜀军兵分两路,向关中、陇右进发的消息,正在积极备战。 就连北疆都不太平。 征北将军程喜送来消息,草原上的鲜卑人又蠢蠢欲动,有可能在秋冬之际犯边,请求朝廷早做准备,拨付粮草,增派步骑。 曹芳分身乏术。 这时候,他才体会到孙子兵法所说的“兵贵胜,不贵久”的意义。 现在骑虎难下的不久是孙权,还有他。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更被动。 孙权随时可以选择放弃,他却做不到。 就算想主动进攻,他依然没什么优势可言,最好的结果也只是逼退孙权,想重创孙权却很难。 没有水师优势,他就算追到长江边,也只能目送孙权返回江南。 他很焦虑,压力山大。 好在一群老臣还算给力。 洛阳有王凌、桓范、杜恕三人主持,虽然钱粮吃紧,小问题不断,却还算应付得来,没有出现什么需要曹芳亲自干预的重大事件。 行在外有蒋济协助处理军事,内有虞太后安定人心。甄瑜、张云英等人小心侍候,尽可能不给他添乱,不时还能帮他释放一下压力,让他不至于情绪失控。 在蒋济、钟会等人的协助下,曹芳接连下诏。 命征南将军王昶、荆州刺史王基待命,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命征西将军夏侯玄坚守诸塞,将蜀军挡在秦岭之中。前将军、雍州刺史夏侯霸督征蜀将军、南安太守邓艾等人拒敌。 命征北将军程喜加强边郡巡视,密切监视鲜卑人的动向,集结鲜卑、乌桓等属国兵,并派使者深入草原各部,离间分化,使鲜卑人不能统一行动,以降低风险。 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干扰扬州的战事安排。 一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 合肥新城的攻防战进入了最激烈的阶段。 经过一个多月的拉锯战后,诸葛恪渐渐占据了上风,接连几次攻上了城头。只是因为各部不敢全力以赴,后续兵力没能及时跟上,才被城上守军击退。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柴桑督陆抗。 陆抗几次攻城都非常保守,不肯全力以赴。稍微遇到一点反击,就立刻撤退。 诸葛恪很上火,请示了孙权之后,在军议上发了狠。 不管是谁,再出面消极怠战的情况,一律斩首。 陆抗当场表示异议。 第201章 真真假假 陆抗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我军攻城之际,魏军来援,怎么办? 大将军你虽然留了阻援的兵力,但是每个方向只有五千人,只能起到预警的作用,不可能完成阻援的任务。 届时我军腹背受敌,损失必然惨重。 兵不厌诈,你将希望寄托在曹魏君臣不和,魏主曹芳想借刀杀人,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要我们全力以赴也可以,你增加阻援的兵力,确保魏军来援之后,我们有充足的兵力撤出战场,重整阵形。 否则免谈。 陆抗的意见得到了不少将领的支持,尤其是江东籍的将领。 吴国实行私兵制,他们手下的精锐都是自己花钱养的,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如果损失过大,就算拿下合肥新城,也无法弥补损失。 届时功劳是诸葛恪的,损失却是他们的。 就算孙权能给他们加官晋爵,增加食邑,百战老兵的损失也不是短时间内能补回来的。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仅是进攻合肥的战斗中就多次出现。 建安二十年的那场大战,名将凌统为孙权断后,死战不退,最后仅以身免,麾下部曲全军覆没。 虽然孙权后来给他补足了兵力,却还是因为新兵太多,老兵不足,战斗力大不如前,未能参与之后的大战,自己也因伤病过重而英年早逝。 合肥已经成了吴军将士的噩梦,不是每个人都像诸葛恪那么自信,觉得自己有机会拿下合肥,一战成名。 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避免重大伤亡。 面对陆抗的反对,以及半数将领的沉默,诸葛恪再次将目光看向了丁奉。 丁奉无奈,硬着头皮站起来,表示当身先士卒,亲自带队攻城。 诸葛恪随即表示,一旦丁奉攻破城墙,他将亲率大军上阵,扩大战果。能否夺取合肥新城,在此一举。诸将当奋勇争先,以竟全功。如果有人贻误战机,定以军法从事。 陆抗不以为然。 他不觉得丁奉能够攻破合肥城。就算丁奉成功了,不是还有诸葛恪的部曲跟在后面么。届时魏军肯定会集中兵力围堵丁奉、诸葛恪,他们有机会就进攻,没机会就看着。如果诸葛恪损失惨重,自顾不暇,恐怕也没心思来报复别人。 军议结束之后,诸葛恪又将丁奉留了下来,再三叮嘱。 这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江东世家不肯出力,这是天子最忌讳的事情。你我努力,拿下合肥城,为天子挣了脸面,天子又岂能吝惜赏赐? 到了那时候,这些自以为是的江东世家也要听你指挥。 丁奉俯首听命。 送走了丁奉后,诸葛恪又请来了孙峻,类似的话又说了一遍。 孙峻正当少壮之年,功业之心甚炙,也想着立一大功,以后和诸葛恪一样成为辅政大臣。对诸葛恪的提议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 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清晨,诸葛恪向合肥新城发动了猛攻。 除去阻援的一万人,参与围城的兵力超过四万人。 诸葛恪将进攻方向选择在东门。 经过多日的攻防,他发现东门的魏军兵力最为薄弱,相互之间的配合也最差。几次险些破城,突破口都在东门。 如果不是陆抗等人不肯全力以赴,或许这里早就被攻破了。 为了砍保万无一失,诸葛恪将丁奉和孙峻调到这里。 丁奉勇冠三军,士气最旺。 孙峻统领的解烦兵是禁军精锐,战斗力最强。 有这两名猛将主攻,他相信一定能攻上城头。 战斗一开始,丁奉就发动了强攻。 他命弟弟丁封打头阵。 丁封身披重甲,手执刀盾,带着亲卫冲杀在最前面,冒着魏军的箭雨,率先冲上了城头,与魏军短兵相接。 正如诸葛恪所料,防守东门的魏军战斗力有限,很快就被丁封杀得节节败退。 求援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双兔大旗拼命摇动。 城中号角声急响,两路援军从不同的方向,沿着城墙狂奔,赶向东门。 诸葛恪在将台上看得清楚,立刻命令诸将出击,务必缠住城上的魏军,不能让他们增援东门。 陆抗、留赞等人收到命令,发起了进攻。 陆抗一如既往,不紧不慢,根本不在乎诸葛恪的催促。 留赞同样出工不出力,战鼓敲得山响,将士们却慢条斯理,一副出工不出力的模样,直到正面的魏军被调走大半,他才突然发起了猛攻,命儿子留略亲自上阵搏杀。 留赞的出其不意取得了奇效。 城上防守的魏军已经习惯了吴军大部的消极怠工,没想到留赞突然发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城头告急。 在丁封攻上城头不久,留略也攻上了城头,与魏军展开肉搏战,并不断扩大在城头的优势。 收到消息,诸葛恪大喜过望,再次下令诸将猛攻。 城内城外,战鼓声惊天动地。 诸葛诞紧张起来,生怕弄假成真,全军崩溃。 真要是丢了合肥新城,天子肯定不会饶他,借刀杀人就不仅仅是诱敌的计谋,而是将变成现实。 他立刻下令在城下待命的将士上城增援,务必守住城墙,不能让吴军进一步突破。 以逸待劳的魏军将士冲上城墙,吴军进攻的势头立刻被阻断,战事进入了胶着状态。 诸葛恪见状,心急如焚,再次下令,催诸将进攻。 有人依旧不理不睬,如陆抗。 有人心动了,如孙峻。 看着城头的丁封与魏军打得难分难解,孙峻发起了进攻,一千解烦兵沿着云梯、楼车冲上了城头,弓弩兵对城头进行覆盖射击,阻击魏军的增援,掩护进攻。 另一侧,丁奉也加强了攻击。 在孙峻、丁奉的强力阻击下,从城墙上赶过来增援的魏军被截住,无法前进。只有从城下赶来的魏军赶到了战场,却因为数量有限,一时很难将丁封赶下城去。 丁封强攻不下,接连发出消息,请求丁奉增兵。 丁奉命人击鼓,命所有的将士准备上阵,同时派人告诉诸葛恪,自己要亲自上阵了。能不能攻破东门,在此一举。后面能否及时跟进,就看大将军你的了。 派出传令兵后,他带着一千将士,杀上了城头。 面对丁奉、丁封兄弟不要命的猛攻,魏军支撑不住,被挤下了城头。 丁封派人打开了东门。 孙峻见状,大喜过望,立刻率部跟进,涌入东门。 诸葛恪收到消息,欣喜若狂,再次发出命令,通报全军。 丁奉、孙峻已经攻破东门,胜负在此一举。诸将当全力以赴,消极避战者,定斩不饶。 陆抗等人收到消息,也有些意外。 他们没想到丁奉、孙峻真能破城。 城门失守,也就意味着合肥城即将失守,这的确是一个千载逢的机会。 这时候再不出力,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不约而同,他们使出了真本事,全力进攻。 一时间,合肥城四面受敌,战鼓声如急风骤雨。 第202章 甲骑 很多年后,诸葛诞回想起合肥之战,依然心有余悸。 他担任扬州刺史多年,经历过几场战事,但规模都不大,更没有合肥之战凶险。 当他看到吴军四面攻城,东门、南门先后被攻破的时候,他心生后悔。 王明山提出的计划太冒险了,远不如死守合肥城来得稳妥。 引敌入瓮说起来容易,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了引狼入室。 在那一刻,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说话都没了声音。 好在郭淮很快就展现出了他在陇右征战三十年的实力,给诸葛诞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郭淮、王明山披甲执戟,骑着同样身披铁甲的战马,冲上了城墙,各领一队,沿着城头突击。 虽然速度并不快,骑兵的数量也不多,每队不过二百余人,但战马带来的冲击力还是让吴军抵挡不住,吃了大亏。 甲骑所到之处,吴军阵势被强行切开。 吴军士卒不是被骑士手中的长戟洞穿身体,挑下城墙,就是被战马撞飞,口吐鲜血。 留略也不例外。 他甲胄鲜明,被王明山一眼看中,策马杀到,只一戟,就被刺破了甲胄,挑下了城墙,在空中洒出一串血珠,轰然落地时,已经口吐鲜血,有出气,没进气。 指挥作战的留赞看得清楚,气血攻心,险些当场晕厥。 与留赞的阵地相邻的陆抗看得清楚,不敢恋战,第一时间下令撤退,逃过一劫。 看着甲骑沿着城墙奔驰而去,他知道诸葛恪这次要吃大亏了,再也不管诸葛恪催战的命令,下令坚守阵地,不肯再进一步。 王明山率领甲骑沿着南城墙突击,横扫城头的吴军时,郭淮则沿着北城墙直扑东门。 北城墙的战斗不怎么激烈,守城的魏军也经过事先演练,看到甲骑出击,就纷纷靠墙而战,让出空间,看着郭淮等人飞驰而去。 等丁奉兄弟意识到危险的时候,郭淮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 看到骑兵,还是披着铁甲的甲骑,丁奉大惊失色,连忙下令结阵。 面对骑兵,没有阵势保护的步兵根本没有抵抗力。 但他还是低估了甲骑的冲击力。 面对匆匆结阵的吴军,以及射来的箭矢,郭淮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挺戟杀入。 面对他的两名吴军士卒被撞飞,阵势洞开。 郭淮踢马而入,挺戟直扑丁奉。 丁奉避无可避,只能怒吼着挥刀迎战。 刀戟相交,“叮”的一声脆响,丁奉劈歪了郭淮的戟头,却也被震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手中的战刀被击飞,身体也被战马撞中,后退几步,翻过城墙,摔落在地。 见丁奉遇险,丁封顾不得自身危险,飞身跃起,举刀劈向郭淮。 郭淮眼角余光看见身影扑来,也不回头,单手绰戟横扫。 丁封人身空中,无处借刀,眼睁睁的看着长戟刺入胸膛,又顺着戟杆滑向郭淮。 他怒吼着,挥刀猛劈,想与郭淮同归于尽。 郭淮经验老到,感觉到戟头受力后就松开了长戟,同时缩头弓身,用背甲硬扛了丁封一刀。 身为平吴将军,他穿的鱼鳞细铠防护性极佳。丁封这一刀虽然又狠又猛,却还是没能劈开他的甲胄,只是擦出一溜火星。 丁封被长戟洞穿胸口,落地时已经气绝。 刚刚冲上城头的孙峻远远地看见,吓得面色煞白,来不及多想,纵身翻过城墙,一跃而下。 甲骑的出现,瞬间改变了东门的战场局势。 丁奉受伤,丁封战死,孙峻跳城遁逃,吴军失去了指挥,被魏军杀得溃不成军。 刚刚被打开的城门轰然关闭,无数土袋从城墙上扔下,封住了城门。 已经杀入城中的吴军后路断绝,成了瓮中之鳖。 在这最需要将领指挥的时候,偏偏找不到指挥的人了。 前方是半人高的土墙,以及土墙后严阵以待的魏军将士,身后则是紧闭的城门,刚刚还士气如虹的吴军瞬间崩溃,有的跪地投降,有的徒劳地四处躲藏。 等诸葛恪反应过来的时候,胜负已定。 魏军重新控制了城门、城墙,攻上城墙的吴军伤亡惨重,被迫撤退,攻入城门的吴军则连撤退都做不到,消息全无。 诸葛恪只听到城内喊杀声四起,却不知道情况究竟如何。他想增兵,可是看看城头奔驰的甲骑,又心生寒意,生生将涌到嘴边的命令咽了回去。 吴军对骑兵的恐惧深入骨髓,更何况是甲骑。 即使这些甲骑加起来也就是四五百骑,却带来了强大的威慑力,即使是立功心切的诸葛恪也不敢正面迎战。 随着丁封、留略阵亡,丁奉受伤的消息传来,诸葛恪彻底丧失了再战的勇气,鸣金收兵。 转危为安的诸葛诞大喜,准备下令开城追击,却被王浑劝阻了。 王浑说,此次虽然杀伤了不少吴军,但诸葛恪的中军还没出动,阵势完整,犹有一战之力。这时候城内的战斗还没结束,仓促出城追击,万一不顺利,可能两头落空。 与其如此,不如集中兵力,解决已经入城的吴军,确保合肥城的安全。 诸葛诞听了,有些不高兴。 王浑这是暗指他下令反击得早了,没能调动诸葛恪的中军。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王浑的建议。 见好就收,总比先胜后败的好。 丢了合肥城,他就死定了。 战鼓声再起,城内的魏军向吴军发起了猛攻。 他们以逸待劳,体力充足,士气旺盛,攻势凌利。 半天后,战斗结束。 经过打扫战场,清点人数,此战共杀死、杀伤、俘虏吴军近万人,其中校尉、都尉级的将领就有十余人,可谓是大获全胜。 更让诸葛诞欣喜的是,俘虏中有三千多解烦兵。 解烦兵是吴国禁军,是精锐中的精锐。以往魏吴交战,除了逍遥津之战,解烦兵胜多败少。如今一战俘虏三千多人,是前所未有的战果。 诸葛诞派人将解烦兵押上城头,羞辱诸葛恪。 这时候,诸葛恪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诸葛诞根本没有投降的意思,之前的种种都不过是欺骗他的计谋,所谓的君臣不和的传言更是兵不厌诈。 面对困境,羊衜劝诸葛恪及时撤兵。 这一战损失近万人,士气更是遭受重创,想拿下合肥已经不可能。收到消息的毋丘俭很快就会赶来增援,以求分功。诸葛恪再不走,就有被毋丘俭咬住的可能。 诸葛恪知道羊衜说得有理,可是让他就这么撤走,他又不甘心。 这样退回去,如何向孙权交待,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做辅政大臣? 陆抗等人可都看着呢。 反复权衡之后,诸葛恪决定按兵不动,先上书向孙权请罪,看孙权如何决定。 第203章 第二阶段 捷报传到行在,曹芳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心。 诸葛恪攻城受挫,孙权会不会放弃既定的计划,主动撤军? 诸葛诞、郭淮在城内筑城,杀伤、俘虏吴军近万人,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战绩,却伤不了孙权筋骨。如果孙权就此撤退,他肯定不满意。 在这一点上,蒋济和钟会有不同的意见。 蒋济说,按照之前的经验来看,孙权做事冲动,却能审时度势。一旦攻城不利,就会主动撤退,以免更大的损失。 而且孙权不怎么在乎面子,不会因为虚名而冒险。 所以,他认为孙权会撤退。 钟会表示反对,他的观点与蒋济正好相反。 他认为,且不说孙权会不会主动撤退,就诸葛恪而言,都不会轻易从合肥撤军。 纵观诸葛恪这一生,一直被人质疑,但他都凭着自己的坚韧挺了过来。这一次遭受挫败,他如果就这么退了,以后就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 所以,他会和以前一样,咬牙挺住,证明自己。 至于孙权,他也不是年轻时候的孙权,甚至不是十多年前的孙权。 如今的他风烛残年,无路可退。 本来用诸葛恪就是想压制江东世家,保持平衡。如今诸葛恪受挫,不能担任辅政大臣,他只能向江东世家全面让步,承认自己之前的做法都是错的。 孙权是不怎么在乎面子,但那是对外。 对内,他却是一个非常在乎面子的人。 想想虞翻和张昭。 这两人都是孙策时代的老臣,对孙氏在江东立足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只是因为性格刚正,多次在公开场合顶撞孙权,一个被贬谪南海,一个闹得满城风雨,最后郁郁而终。 从之前收到的战报来看,江东籍将领有明显的怠战行为,出工不出力。诸葛恪不会吃这个亏,孙权也不会坐视不管,让江东人得逞。 所以,孙权不太可能就此放弃,他一定会坚持,逼着江东世家出力,希望能挽回败局,至少要给诸葛恪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最后,钟会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身为天子,当有容人之量,记功忘过,才能包容并蓄。 刘备也好,孙权也罢,都没有这样的度量,所以他们注定了只能趁一时之乱,割据一方,而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天子。 只有大魏能统一天下,只有天子能为天下之主。 蒋济抚着胡须,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一口气。 “钟太傅后继有人。” 对钟会的旁敲侧击,曹芳听得懂,却没说破。 有些事情不需要搞得太明白,心里有数就行了。 就事论事,他更倾向于钟会的建议,觉得孙权、诸葛恪不会轻易放弃。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孙权、诸葛恪轻易放弃了。 区别只在于他们会有何种方式坚持,是继续进攻合肥城,还是退守东兴堤? 前者是他喜闻乐见的,后者则要困难得多。 要跨过巢湖去进攻东兴堤,对阵拥有水军优势的吴军,魏军面临的压力很大。 —— 两天后,曹芳收到了进一步的消息。 在合肥城下僵持了两天后,诸葛恪正在撤离合肥,将退往东兴堤,与孙权会合,有再战之意。 按照计划,对吴作战进入第二阶段。 考虑到进攻东兴堤的难度,毋丘俭提议,将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的方案同时进行,即东兴堤战场以牵制为主,派主力奔袭孙权后方,比如羡溪,或濡须口,逼孙权放弃东兴堤。 曹芳毫不犹豫的否决了毋丘俭的提议。 这样的方案不能说不合理,曹仁就曾经用过奔袭羡溪的战术,但效果不好。 羡溪在江北,但背靠长江,就算能夺取羡溪,吴军也不过是暂时撤退而已。等魏军主力撤离,他们就会卷土重来,迟早会重新夺回去。 曹仁奔袭羡溪也只是诱敌分兵之计,主要目的还是濡须口。 进攻濡须口的方案看似可行,实则难度同样不小。 一是孙权两次增筑濡须口,已经将濡须口由一个坞变成了一座城,防守能力大大增加。只要有数千人守城,魏军就很难攻克。 二是孙权的主力在东兴堤,随时可能再攻合肥城,他不可能分兵去取濡须口。 曹芳与蒋济、钟会等人反复商量后,决定按事先商量的方案办。 与此同时,他将之前没有明确的第三阶段作战方案通报给毋丘俭,以免各行其事,偏离主线。 很快,毋丘俭回复,他将按照诏书,率部赶往东兴堤,做出强攻东兴堤的姿态。 曹芳也很快起程,率部赶往巢湖北岸的合肥旧城。 魏军也有水师,完全可以直逼东兴堤,与毋丘俭水陆配合,展开对东兴堤的强攻。 但曹芳决定示弱,将水师留在合肥城下,等孙权来攻,或者坐等孙权主动撤退。 这有点像当初司马懿对付诸葛亮的战法,坚壁深垒,拒不接战,看谁熬得过谁。 他身后有淮北的千里屯田,可以就近补给钱粮,消耗有限。 孙权要想获得辎重,却只能从江南转运。就算水运的成本低,也不如曹芳就地取食来得方便。 他要熬得孙权撑不住,被迫撤退,然后再主动进攻庐江,逼孙权去救。 总而言之,主动权不能放。 到达合肥新城后,诸葛诞、郭淮出城接驾。 曹芳登城,巡视了战场,尤其是城内的工事,非常满意,着实夸了王浑、王明山几句。 这些战术都是北军想出来的,经过小规模的演练,但真正用在战场上,这是第一次。 虽说细节还有商榷之处,整体而言,还是很成功的。 王明山谦虚了几句,王浑却有些不自在。 这个计划几乎是王明山提出来的,他并没起什么作用。可是很多人都以为他和王明山一样,熟悉这些战术,也是这些战术的倡议者。在取得大捷后,经常将他与王明山相提并论。 出于面子问题,他没有解释,含糊地接受了。 可是在天子面前,他不能如此坦然。 天子知道他是散骑侍郎,与北军的关系并不密切,如此夸他,可能是受了诸葛诞的战报影响。这要是不解释清楚,算不算欺君? 当初天子可是咬住司马懿情急之下的欺君之罪不松口,逼得司马懿伏诛。 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故意挖坑? 他很想找个适当的机会,向天子做出说明,既显得自己谦虚,又不落下把柄。 但曹芳大部分时间都在和诸葛诞说话,他根本插不上话。 诸葛诞久在扬州,这算是与曹芳第一次见面。儿子诸葛靓做了童子郎,又参与了武器研制,算是天子心腹,自己又刚刚立了大功,诸葛诞心情轻松了许多,与曹芳谈得很投机。 就连曹芳问他大战时的心态,他都很坦然的说了。 当时很紧张,所以下令反击时有些着急了。如果能沉住气,说不定可以取得更大的战果。 然后,他着重夸奖了郭淮、王明山的战斗力。 四百多甲骑在城墙上突击,不仅打断了吴军的进攻,还大大提振了士气。对城下的反击战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曹芳听完,顺势问了一个问题:既然你们合作愉快,那奔袭庐江的任务就交给你们,如何? 第204章 祸在萧墙之内 诸葛诞、郭淮都很意外。 他们知道天子有第三阶段的作战计划,却一直不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听说是袭取皖城,还是让他们再次合作,很难不让他们怀疑天子是借刀杀人。 皖城易攻难守,而且靠近长江,孙权绝对不会坐视失守。 皖城可不是合肥,既没有现成的坚固城墙,也没有充足的粮食,坚守不了太久。 只要天子故意拖延几天,他们就有可能遭受重创,甚至死在战场上。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又不便直接拒绝。 诸葛诞是扬州刺史,皖城是庐江郡的属县,在他的辖区以内,被吴军占据,他有夺回皖城的责任。 郭淮是戴罪立功,更没资格拒绝。 稍作犹豫后,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拱手领命。 曹芳随即宣布嘉奖立功的将士,鼓舞士气,让他们好好休整,为下一阶段的战斗做准备。 他对诸葛诞、郭淮说,第三阶段的计划还是保密的内容,只限你们二人知道,以便准备,不要对外声张,以免风声走漏。 能否夺回东兴堤,甚至攻克濡须坞,关键就在于能不能将孙权的主力调往皖城。 如果孙权有了准备,这一战的最终目的就很难实现。 诸葛诞、郭淮再次施礼,表示一定严守秘密,做好充足准备,不负陛下所望。 曹芳随即赶往合肥旧城,并下令重修合肥旧城,恢复原有的防线。 当初满宠放弃旧城,重筑新城,并非旧城不重要,而是因为曹休大败之后,扬州战区兵力不足,西线又受到诸葛亮的压力,分身乏术,无力应对吴军的连续进攻,只得以退为进。 现在情况不同了,魏军将重新采取攻势。 无形之中,这也是给孙权一个信号。 你想躲,是躲不掉的。 趁你还能控制局面,来打一场吧。 —— 孙权站在楼船上,看着远处的合肥城,紧紧地咬着牙齿。 本以为这次能一洗前耻,没想到却是又一次羞辱。诸葛恪攻城不克,反损失了近万人,其中还包括孙峻率领的精锐解烦兵。 三千解烦兵被俘,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收到消息后,他恨不得命诸葛恪斩杀孙峻,以泄心中之恨。后来听说孙峻受伤,断了腿,而出现这个结果的关键不是诸葛恪指挥失当,也不是孙峻怯战,而是陆抗等人消极避战,进攻不力,撤退的时候却比谁都快,一直藏在心里的邪火立刻就压不住了。 陆逊当年战功赫赫,耍点脾气也就忍了。 陆抗才二十出头,寸功未立,也敢如此跋扈? 他不就是仗着江东世家的身份么。 如果他不是陆逊的儿子,他能统领五千精锐,驻守柴桑? 世家尾大不掉,已经成了国家的隐患。 如果不敲打敲打,等他百年之后,后继之君还能控制得住他吗? 楼船下,有脚步声响,卫士来报,陆抗奉诏求见。 孙权用力皱了皱眉,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松驰一些,这才命人传陆抗进见。 一会儿功夫,陆抗上来了,躬身施礼。 看着陆抗那张脸,孙权的心情更加复杂,也更加不安。 陆抗长得不像陆逊,却和他的母亲非常相似。 他的母亲是孙策的女儿孙舒城,也是他孙权的侄女。当初定下这门亲事,是孙权亲自做的主。但是结果却并不如他所愿,孙舒城不仅不感激他,反而和他产生了隔阂。 一部分原因是婚姻,孙舒城比陆逊小二十多岁。 成亲时,她刚刚成年,正是豆寇年华,陆逊却已经人到中年,之前已经成过亲,生育数子。 一部分原因是孙策的儿子孙绍。 孙权称帝后,追封父亲孙坚为武烈皇帝,庙号始祖,却没有追封兄长孙策为帝,只是追封为长沙桓王。孙策的儿子孙绍则被封为吴侯,后来又改封上虞侯。 这引起了孙策旧部与亲戚的强烈不满,其中就包括孙舒城。 这让孙权不得不担心,他百年之后,陆抗会不会拥立孙绍? “幼节,合肥之战大败,如今魏主又进军合肥,整治旧城,毋丘俭更是进逼东兴堤,形势紧急,你有何见解?” 陆抗转头看向远处的合肥城,沉默了片刻。 “臣以为应该放弃东兴堤,退守濡须坞。” “若魏主不肯罢休,追击至濡须坞呢?” “濡须坞坚固,又背靠大江,魏军多次进攻,都未能得手,这一次也不例外。” 孙权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说,东兴堤守不住?” 陆抗抬手一指。“魏主率军至此,不主动进攻,却要重修旧城,显然有长期对峙之意。若陛下不退,他固然无法攻破东兴堤,可是陛下又能坚持多久?若王昶、王基出兵,进攻江陵,陛下又当如何?” 孙权沉默不语。 陆抗的话很尖锐,却也很有道理。 如果魏军一直不退,就这么盯着,他是支撑不了太久的。 魏强而吴弱,魏国有更多的户口,也就有更多的兵力可以调动。一旦曹芳发现在这里无法取得突破,转而命令王昶、王基进攻江陵,他就不得不放弃东兴堤,转而增援荆州。 “幼节,若不能守住东兴堤,我们就只有濡须坞一道防线。一旦魏军攻克濡须坞,建业危矣。届时就算江陵在手,又能如何?” “陛下所言极是,但魏军水师不足,三五年内,无法攻城濡须坞。” “三五年后呢?” “若陛下能在三五年内确定储君,君臣同心,就算魏军来攻,又能奈我何?”陆抗拱手再拜,恳切地说道:“陛下,大吴之祸,不在魏国,而在萧墙之内。若非两宫争立,君臣离心,陛下又岂有今日之忧?” 孙权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他当然知道两宫争立会伤国本,但他不这么做,危害更大。 而且从陆抗的态度上,他看到了更大的危险。 陆逊死了,顾谭流放了,但江东世家并没有因此罢休。 如果诸葛恪不能成为辅政大臣,而是由江东人辅政,他之前的所有努力,付出的所有代价,都会付之东流。 “幼节,当年曹孟德犯境,朕曾乘楼船观其阵。如今魏主曹芳又来,咄咄逼人,朕想去看看他的阵势,看他有没有胆量与我一战,你愿意陪朕走一趟吗?” 陆抗沉默了片刻。“臣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205章 至死是少年 曹芳这两天很忙。 除了研讨作战计划,以及眼前的合肥城重修,他还要关注远处的战事。 蜀军主力已经从汉中出发,一支进入秦岭,剑指关中,一支转道祁山,图谋陇右。 具体哪个方向是主攻,哪个方向是辅助,目前却不清楚。 蜀军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张缉很难直接打听到消息,只能安排人在半路上数人头。最终能得到数据,但滞后性严重。可能蜀军到了目的地之后,消息还没送到相关将领手中。 这就是技术的限制。 至于张缉安排的郭氏子弟,眼下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曹芳有时候甚至在想,西平郭氏会不会弄假成真,真的投奔蜀汉了。 相比之下,荆州方向的消息更及时,也更精确一些。 陆抗等人虽然被调到东线,但江陵、西陵、公安等地吴军不仅没有动,反而加强的防备,王昶、王基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只能做好准备待命。 这也让曹芳觉得,东线的力度有必要进一步加强,让孙权将更多的兵力抽调过来。 如何让孙权觉得有机可乘,加大攻势,是曹芳这两天考虑得最多的事。 正和蒋济、钟会等人商量的时候,收到吴军战舰正越过巢湖,扑向合肥城的时候,曹芳又惊又喜,有一种梦想照进现实的激动。 蒋济没说话,将目光投向了钟会。 之前收到诸葛诞的捷报,讨论孙权是否会撤兵时,钟会准确的预测到了孙权的心态,证明了他的洞察力。蒋济也因此意识到后生可畏,心甘情愿的退居二线,让钟会尽情发挥。 钟会却有些疑惑。 “诸葛恪刚刚撤离,孙权不可能这么快来攻,应该是虚张声势,或者……窥我形势。” 曹芳赞同钟会的意见。 孙权如果想争合肥城,就不会让诸葛恪撤离。 诸葛恪受挫后,在新城耽搁了两三天,显然是不想放弃。后来撤离,自然是孙权的态度。刚让诸葛恪撤走,转眼又来,朝令夕改,不像孙权这样的老油条会犯的错误。 相比之下,虚张声势,或者仅仅是来试探一下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江东水师优势明显,孙权本人更是“草船借箭”的原形,勇气过人。 在吃了亏之后,借助水师优势来出口恶气,提振一下士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该如何应对?” 钟会笑了。“陛下不妨释放几个俘虏,传话孙权。” 曹芳眨眨眼睛,哈哈大笑。 “走,我们登城,去看看这位碧眼紫髯的吴王是何等模样。” 众人会心而笑。 大魏吴王,这就是魏国君臣面对孙权时的心理优势。 你就算创下再大的基业,也不过是魏国的一个叛逆而已。 —— 曹芳登上合肥城,蒋济、钟会等人陪同,诸葛诞、郭淮收到消息,也赶了过来。 曹芳让诸葛诞提来几个俘虏,放他们回去,并给孙权带话。 只要孙权能痛改前非,俯首称臣,他可以赦免孙权的死罪,让他以吴王的爵位终老。江东从此太平,再无兵灾战乱,江东俊杰也可以入朝为官,共建太平。 若孙权不识时务,继续固执己见,那就别怪朝廷出手狠辣。不仅富春孙氏会有覆灭之祸,附逆的也将受到牵连。 曹芳还特地挑了一个姓陆的俘虏,让他给带陆抗带话。 想想当年孙策攻庐江时给陆家带来的伤害,想想陆逊忍辱负重换来的结果,然后再想想是否还要一条道走到黑,继续为孙权卖命。 现在投降,朕可以既往不咎,保你富贵。 如果还执迷不悟,那你就为孙权陪葬吧。等到了九泉之下,看看陆康、陆绩父子会不会原谅你。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曹芳之前收到消息,陆抗消极怠战,在诸葛恪攻合肥新城时出工不出力。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优良传统,给孙权上点眼药是顺手牵羊的事。 俘虏送走了,曹芳看着远处巢湖上越来越近的吴军战船,又叫来了杜预。 “你们去准备一下,如果有机会,不妨试试楼船上的抛石机,给孙权或者诸葛恪一个惊喜。” 杜预欣然从命,下去找马钧准备。 蒋济在一旁有些遗憾地说,可惜火药的成本太高,数量太少。如果能大范围使用,对战场的影响会非常大,尤其是对付吴军的战船。 火药的燃烧性能极佳,可以用来烧毁吴军的战船,而且能保持射程优势,在吴军弓弩的射程之外实施打击。 不得不说,蒋济经验丰富,一下子看出了火药的价值。 黑火药的优势并不是爆炸,而是燃烧。 用黑火药来焚毁对方的战船,比抛射火把、火油等引火物更有优势。 问题只在于数量。 眼下还没有解决硝的大规模生产问题,黑火药还只是一种试验性的产物,无法大批量使用。如果不是孙权、诸葛恪这种高价值目标,曹芳根本舍不得用。 巢湖上的战船越来越近,水寨里的气氛已经紧张起来,不少战船驶离了港口,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将士们登上了战船、斗舰,探查消息的走舸往来疾驰。 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询问是否出寨迎战。 曹芳下令,所有的战船都不得出战,守好各自的营寨就行。做好灭火准备,防止吴军远程火攻。 钟会看了一会,凑到蒋济身边。 “蒋公,你见过孙权吗?” 蒋济微微一笑。“远远的见过,不过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孙权正当少壮,血气方刚,攻城不下,想跃马挑战,我在城上,远远地见过他一面。” 他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如今老眼昏花,就算孙权再到城下挑战,我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了。” 钟会笑了。“孙权年近七十,恐怕也没那样的勇气来挑战。如此说来,他是想重现当年濡须口的故事吗?” 蒋济微怔,转头看向钟会。“是孙权本人的座舰?” 钟会看着远方,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孙家父子兄弟狡悍,孙权虽老,习气未改,还真是至死是少年啊。我很好奇,很想见他一面。” 蒋济眼神闪烁,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天子曹芳,嘴角轻挑。 “士季,国之良士,理当致君尧舜,又何必去做说客?” “不是做说客。”钟会摇摇。“我就是想见见这位能得到武皇帝赞许的枭雄。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当年争衡天下的人杰,剩下的也就是他了。” 第206章 钟会出使 蒋济愣了片刻,心生感慨。 一晃四五十年过去,当年争天下的英雄豪杰陆续离世,就连他这个曾经的后生都垂垂老矣,不久人世,孙权这个三分天下的枭雄同样余日无多。 一个时代就要过去了。 天子英明神武,雄心勃勃,不出意外的话将一统天下,再建太平。 可惜自己却看不到了。 在乱世挣扎了一辈子,眼看着太平重现,自己却看不到,多少有些遗憾。 还是年轻好啊。 看看钟会,意气风发,令人羡慕。 钟会却没时间关注蒋济的感慨或者失落,走到曹芳身边,表达了想亲自见一见孙权的愿望。 曹芳也看到了孙权战船上的大纛,正在考虑是否要亲自出面,与孙权来个照面,听了钟会这个想法后,觉得可行。 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 如果钟会能亲自看一看孙权,看看他的健康状况和精神面貌,以后决策时显然要比全靠猜来得准确些。再者,孙权亲自来了,就算不是挑战,也是挑战,不派一个高级官员出面,未免示弱。 钟会年轻气盛,口才了得,由他出面还是可以的。 可惜夏侯玄不在这里。 如果能由夏侯玄出现,那就更好了。 虽然他还没有“亲眼”见过夏侯玄,但既有的印象,以及身边侍臣的夸赞,都足以证明夏侯玄不仅有一副好皮囊,更腹有珠玑,是大魏最佳的形象代言人。 “小心些,莫逞血气之勇。” “谢陛下。” —— 钟会下了城,来到水寨,先去见了杜预和马钧,说明自己将去见孙权的情况。 他可不想和孙权说话时,被一发石弹击中。 杜预、马钧也看到了孙权的战船,正想着这次机会来了,要给孙权一个下马威,得知钟会要登船,不免有些遗憾。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钟会却说,你们不要着急,我去见孙权,并不是破坏你们的机会。 相反,是给你们创造机会。 船是孙权的战船,但你们知道孙权在不在,又在什么位置,船头还是船尾,舱内还是舱外? 再说了,战船在移动的时候,也会影响你们的命中率。如果我能想办法让他停下来,你们瞄准起来不是更容易了吗? 你们做好准备,等我消息。 杜预、马钧欣然答应。 钟会登上一艘小船,负手站在船头,出了水寨,向孙权的座舰迎去。 —— 在离魏军水寨还有五百步的地方,孙权下令停止前进。 他已经看到魏军水寨里的严阵以待,也看到了从水寨里出来的小船,看到了站在船头的身影。在没有搞清楚之前,他不想轻易犯险。 他站在飞庐上,看着越来越近的小船,对陆抗说道:“幼节,你猜猜,那人是谁,又来作甚。” 陆抗说道:“陛下亲自巡阵,魏主龟缩城中不出,高下已见。纵有使者饶舌,也不过是口舌之争罢了。是谁又有何区别?” 孙权瞥了他一眼,哈哈大笑。 他拍拍栏杆,意气风发。“当年曹孟德挥师来战,号称四十万,与我争濡须。两军相持月余,各有胜负。后来我作书与他,说春水方生,公宜速去。孟德知我所言不虚,撤军而去,避免了一场大败。那一战之后,孟德知濡须易守难攻,再也没有来过。” 陆抗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孙权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吕子明的功劳。” 陆抗依然沉默。 最近几天,孙权经常提起周瑜、鲁肃、吕蒙以及他的父亲陆逊,常有惋惜之意。仔细分辨,又有亲疏。说到周瑜、鲁肃、吕蒙时,孙权惋惜的是他们英年早逝,说到他的父亲陆逊时,孙权惋惜的却是君臣未能始终如一。 话里话外,孙权还是怨恨陆逊未能体贴他的良苦用心,只顾江东世家的利益,逼得他不得不严辞谴责,以致于君臣反目。 陆抗不想听到这些,又不能堵孙权的嘴,只好装聋作哑。 对父亲与孙权之间的矛盾,他自有他的看法。 但他清楚,此时此刻的孙权只想说服他,根本听不进他的意见,不如不说。 一会儿功夫,小船来到楼船前,有人上前询问,来回报孙权,说是颍川钟繇的儿子钟会求见。 孙权有些意外,回头看了陆抗一眼。 钟会是谁,他自然清楚。 作为钟繇的幼子,钟会年轻时就以才华出名。年初的高平陵,他又因协助魏主曹芳平叛有功,一跃而为主持武官选举的中护军,可谓青云直上。 这样一个年轻显贵,怎么会降尊纡贵,来做使者? 陆抗也有些意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安。 他知道钟会口才极佳,是清谈的高手,这次来,恐怕会有劝降之义,一场争论在所难免。 他自问学问不差,可是与中原才俊一较高下,却未必有胜算。 他们父子的精力大多在军事上,对经学的研究不多。与普通人讨论学问,或许不惧。真遇到高手,难免露怯。 而钟会无疑就是这样的高手。 见陆抗不说话,孙权心情很复杂。 作为吴四姓之首的陆氏子弟,在中原世家面前也自惭形秽。仅人才而言,大吴与魏国相比,逊色不少。可是内讧的时候,他们却比谁都跋扈。 反倒是中原世家,在曹氏几代人的强制压制下,除了在曹丕时代比较得意之外,其他的时候都还算老实。尤其是魏主曹芳亲政之后,中原世家的态度更是温顺,连钟会这样的勋贵子弟都心甘情愿的为魏主驱驰。 我的哪一个儿子能有这样的手段? 面对江东世家的时候,谁能像曹芳一样,牢牢的控制着主动权,维持着君主的威严? 孙权的心情越发沉重。 一会儿功夫,钟会登上楼船,来到孙权的面前。 双方见礼完毕,得知孙权身边的年轻人就是陆抗,钟会正中下怀,主动挑起了话题。 “我读过陆公纪(陆绩)的文章,可惜未能与他同世,共论大道。如今能看到他的族人,幸甚。不知足下对他的临终遗言如何看。” 陆抗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孙权很诧异。“你怎么知道陆公纪临终前说了些?” 钟会莞尔。“大王不知道吗?陆公纪的临终遗言说的可不是家常事,而是天下事。中原士子无不知晓。我虽愚笨,也曾听闻。” “天下事?”孙权打量了陆抗一眼,脸色有些难看。 陆绩是被他贬到郁林做太守,在任上病逝的,享年三十二岁。陆家人因此恨他,他自然清楚,也能理解。但陆绩临终前事关天下的遗言传到了中原,却没有报告他,这就有问题了。 “陆公纪说了些什么?” 第207章 恕我直言,大王你眼光不行 陆抗到底年轻,一见面就被钟会拿住了命门,多少有些慌张。 面对孙权的质问,陆抗一时无奈,只得反客为主。 “陛下,谶纬之言,不必在意,挑拨之语,更不可信。我族祖的文章天下流传,他读过或许可信。临终遗言,他又岂能得知?” 孙权一听,也意识到自己上了钟会的当。 钟会读过陆绩的文章还有可能,怎么可能知道他的临终遗言? “钟君好唇吻。” 钟会哈哈一笑,朗声吟道:“有汉志士吴郡陆绩,幼敦诗书,长玩礼易,受命南征,遘疾逼厄,遭命不永,呜呼悲隔!从今已去,六十年之外,车同轨,书同文,恨不及见也。” 他含笑打量着陆抗。“我说得对吗?” 他与天子闲谈时,偶尔听天子提过,便记在了心里。此刻说出来,竟是一字不差。 陆抗脸色微变,心中惊骇不已。 这正是陆绩临终前的遗言,可钟会是怎么知道的? 孙权一看陆抗的脸色,知道钟会所言不虚,不禁心中恼怒。 到了这时候,陆抗还在隐瞒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动声色,反倒笑了一声。“这么说来,三十年内,天下还是不能一统啊。唉,遭逢乱世,黎民何其辛苦。钟士季,你若是想劝我称臣,不过是浪费口舌。若能劝两家罢兵,各自休养生息,也算是功德一件。” 钟会摇摇头。“那只是陆公纪的一家之言,未必就说得对。在我看来,应该用不了那么久。” 孙权眼神微闪。“那你觉得还要多少年?” 钟会笑笑。“那要看大王还能活几年。” 陆抗按剑,厉声喝道:“我大吴与你魏国并分天下,各有天子。你既是使者,藐视我大吴天子,是何道理?” 钟会不理陆抗,只是含笑看着孙权。 孙权迎着钟会的目光,看了片刻,也笑了。“愿闻其详。” 陆抗更待争论,孙权说道:“幼节,各为其主,不必勉强。” 他不是不想和钟会较劲,但这个劲还真是较不起来。当初他能迈出从吴侯到吴王这一步,还真是魏帝曹丕所赐。 这是他无法抹去的污点。 既然无法抹去,不如大方一点承认。强辞夺理,只会让钟会笑话。 陆抗无奈做罢,只是心里更加憋屈。 他毕竟不是孙权,做不到唾面自干。 此外,他自知辩才不如钟会,再争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钟会初战告捷,打击了陆抗的士气,便不再理会陆抗,与孙权侃侃而谈。 “建安十三年,我大魏武皇帝定荆州,挥师南下,江东震怖,皆言愿降。唯周瑜、鲁肃主战。是时也,大王年少英雄,意气风发,拔刀斫桌,以激励士气。会虽非江东之臣,念及此事,也敬佩大王英勇,不愧武皇帝一生之敌。” 孙权想起当年的情形,也不禁感慨万千。 一晃四十年,周瑜、鲁肃都已经过世,自己也都老了。 如今魏主曹芳挥师来战,江东还有人能挡得住他吗?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天下三分,百姓疲惫,皆愿一统。如今我大魏天子亲政,命我传话大王,愿与大王把酒言欢,弭兵休战。大王纵使不肯,江东又有几个能战?” 钟会说着,有意无意的看了陆抗一眼。 孙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了陆抗之前的上书,在合肥城下的怠战,心中更加不安。 周瑜、鲁肃、吕蒙之后,陆逊就是军中代表。可是与前三位大都督矢志统一中原不同,陆逊只想保住江东,保住他们自己的利益,对他统一天下的壮志一点也不热心。 如今陆逊已死,陆抗继承了家业,原本以为他身上有孙氏的血脉,能够更贴心一些。现在看来,这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陆抗不仅不贴心,反而变本加利的离心离德。 他或许能勉强控制局面,太子呢? 孙权心中焦灼,有些控制不住表情。他不想被钟会看破,转身邀请。 “久闻钟君善清谈,出口锦绣,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请舱中就座,尝尝我大吴的美酒。” 钟会欣然从命,跟着孙权走进了船舱,丢下陆抗一人站在外面。 陆抗很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分宾主落座,孙权迅速恢复了从容,含笑说道:“当年我与曹公对阵,如今斯人已逝,好在后继有人。我乘船至此,想与魏主一会,再续当年故事。不知钟君能否为我带话?” 钟会无声一笑。“大王虽久不奉诏书,但天子宽仁为本,若大王有向化之心,必能既往不咎。天子有言,大王可以王爵终老,子弟富贵无忧。至于相会,这就更简单了,只要大王上书称臣,天子召见,便能心愿得偿。” 孙权笑得更加灿烂。“百闻不如一见。见不到人,我如何知道他是否有曹公遗风,能否撑得起曹公留下的基业?” “大王见过刘备吧?” “当然见过。” “那你当初预料到你们后来会反目为仇吗?” 孙权微怔,一时无言以对。 提起刘备,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当时与刘备结盟是迫于形势,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他却有些后悔。 早知道刘备是那样的人,就不该听鲁肃的劝,将荆州借与刘备,而应该听周瑜的劝,将刘备软禁在江东,或者直接杀掉。 现在钟会提起此事,一下子戳中了他的软肋。 钟会莞尔一笑。“能知人者,千里之外也能神交。不能知人者,朝夕相处也如陌路。恕我直言,大王与人相交,多能善始,不能善终。见与不见,区别不大。” 孙权勃然大怒,长身而起,怒视着钟会。 钟会不动如山,静静地看着孙权,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大王想杀我吗?” 孙权冷笑道:“你不怕死?” “怕。但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毫毛。大王熟读史书,想必并不陌生。” “那你死了,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毫毛?” “这要看在大王心中,富春孙氏是轻于泰山,还是重于毫毛了。”钟会笑嘻嘻地说道:“我不过是个庶子,尚未成亲,生死不足论。若能换富春孙氏一门百口,不亏。” 孙权眼神微缩,语气中却多了一分嘲讽。“你觉得魏主会为你报仇,屠尽富春孙氏?” “我肯定。”钟会缓缓收起笑容,挺起胸膛,信心满满。“君臣相知,贵在一心。我愿为天子赴汤蹈火,自然也相信天子会为我惊天一怒,伏尸百万。区区富春孙氏,何足道哉?” 他顿了顿,又道:“令父子兄弟盘跨江东五十年,杀戮无数,就算天子想放过你,也有的是人想报仇。” 他微微转身,看向舱外的陆抗,嘴角轻挑,眼神中充满嘲讽。 孙权心生寒意。 第208章 趁你病,要你命 钟会冷嘲热讽,偏偏又句句在理,说得孙权无可辩驳,非常郁闷。 更要命的是,钟会不断提醒孙权,想要你孙家命的人很多,根本轮不到天子动手。相比之下,向天子称臣,才是你最正确的选择。 没有朝廷庇护,你孙家被灭族是大概率的事。 想想你们父子兄弟为了在江东立足,杀过多少人吧。 那些人的子孙还在,他们现在报复不了你,将来总是有机会的。 说不定,他们会抢先一步,与朝廷联络。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孙权最担心、最头疼的事。 如果孙权不是在阴谋、诡计里打滚了一辈子,见识过太多的说客、辩士,几乎就被钟会说服了。 与钟会东拉西扯了半天,孙权总算是维持住了最基本的体面。 一个时辰后,钟会起身告辞。 孙权心情郁闷,也没多想,让还在外面的陆抗送送钟会。 话说出了口,他才想起来一件事,陆抗虽然和钟会年纪相当,口才却远远不如钟会。他想改口,却见钟会已经和陆抗并肩,向下走去,只得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走出船舱,站在飞庐上,挤出一点笑容,看着钟会离开,才松了一口气。 钟会上了小船,回头看了一眼孙权,让人赶紧划船。 他一时说得兴起,耽搁了太多时间,杜预、马钧肯定等急了。 孙权看到钟会乘坐的小船加速离去,不禁笑了一声。“外强中干的书生,只会搬弄口舌而已。” 陆抗却皱起了眉头,看向远处。“臣倒是觉得钟会并非胆怯,怕是另有图谋。” “他能图谋什么?”孙权也看向远处,更加不屑。 他的座舰在这里停了半天,魏军也没出战,看来是自知水师不敌,不想自取其辱,索性坚守水寨,只怕钟会来说几句大话。 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 当初与曹操对阵濡须时,江东水师就占尽优势,打得曹操不敢迎战。 如今他又进一步,来到了巢湖,曹芳同样不敢迎战。 陆抗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有一种直觉,钟会匆匆离去应该不是害怕。 钟会走的时候,充满着胜利者的得意,没有半点害怕的情绪。 但要说魏军会派出战船,与他们交战,他也觉得不可能。 就他看到的魏军水寨,以及里面的战船,不觉得魏军有正面迎战的勇气和实力。 “走吧。”被钟会说了半天,孙权有些沮丧,不想再看了,下令返航,回东兴堤。 陆抗正中下怀,立刻下令楼船掉头。 —— 发现孙权走了,钟会后悔不迭。 回到水寨后,杜预、马钧也有些失落。他们已经调校好了抛石机,准备好了火药弹,有七成的把握至少能有一枚火药弹击中孙权的座舰,却因为钟会,错过了机会。 钟会也很惭愧。 以他刚才对孙权、陆抗的观察,真要能一发火药弹打死孙权,江东必然内乱。 哪怕打不死孙权,吓退孙权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可惜自己当时说嗨了,误了正事。 回到城中,钟会向曹芳做了汇报,并第一时间检讨。 曹芳倒是很淡定。 这种事可遇不可求,抓住了机会是运气,抓不住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两国相争,本来就不能寄希望于小概率事件。 详细询问了钟会与孙权、陆抗见面的经过后,他问了钟会一个问题。 要不要派人去江东为间,联络江东世家为内应,从内部瓦解孙氏政权? 对孙权来说,以吴四姓为首的江东世家很可恶。可是对他来说,江东世家算不上什么大世家,影响力远远不如颍川世家,属于可以团结的一类人。 在回来的路上,钟会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一口否决。 他认为,从陆抗的反应来看,孙权与江东世家的矛盾已经深入骨髓,无法化解,没有必要拉拢江东世家,让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更符合大魏的利益。 对一个割据已久的政权而言,武力征服是最干净,隐患最小的办法。 现在离间分化江东,将来是否也要这么对付西蜀? 论攻取难度,西蜀可比江东难多了。 厚待江东世家,必然会让益州的世家心生错觉,以为朝廷实力不济,只能收买他们,到时候或许会守得更加坚决,以此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曹芳虽然怀疑钟会别有用心,却也觉得钟会所言有一定道理。 此时此刻,主动让利并非明智之举。 曹芳随即召集蒋济等人一起商量。 仔细揣摩了孙权的心态后,蒋济建议曹芳主动进攻东兴堤,对孙权君臣施加更大的压力。 从整体形势来看,江东世家对夺取江淮根本没兴趣,在东兴筑堤也只是诸葛恪的功劳。诸葛恪攻合肥受挫,已经证明了他不堪大用,在东兴筑堤自然也就成了劳民伤财的无用之举。 江东世家会很乐意看到东兴堤失守,诸葛恪输得一败涂地。 只有如此,他们才可以理直气壮的要求孙权选用江东人为辅政大臣。 曹芳反复权衡后,觉得此计可行。 对方君臣不和,内部意见不统一,又互相猜疑,正是施加压力的好机会。 孙权迟早是要退的,但不敢应战,被迫放弃东兴堤,或者被击退,和主动撤退还是有区别的。 因此,面对魏军的步步紧逼,孙权大概率会咬牙坚守,维持最后的体面。 如果他选择反击,又面临着江东世家出工不出力的困境。 更何况毋丘俭已经出兵,从陆路向东兴堤进发,自己就算不参战,只要带到巢湖南岸,也能牵制孙权的一部分兵力。 讨论之后,曹芳做出了决定。 诸葛诞、郭淮留在合肥城休整,等待进一步命令,做好夺取皖城的准备。 中领军曹羲率领北军五校,乘战船跨越巢湖,从水路进逼东兴堤。 考虑到双方水师实力的差距,曹芳关照曹羲,你的任务不是打败江东水师,而是牵制孙权的注意和兵力,配合毋丘俭的作战行动。 如果江东水师主动冲过来,你可以迎战,也可以后退,哪怕是一直退到合肥城下。 总之一句话,不要冒险,不要轻易和孙权决战,争一时得失。 让将士们适应水战,就算达到预期目标。 同样,没有十足把握,火药弹不可轻易出手,就连抛石机上船这样的事都要尽可能保密。只有忍得一时冲动,保证突然性,才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诸将轰然应诺,随即准备行动。 第209章 惊弓之鸟 军议结束,曹芳留下了曹羲,再次阐述了自己的作战意图。 北军废置已久,现在刚刚恢复建制,实战经验却少得可怜。这次出征的目的就是熟悉战场,为以后的征战做准备,而不是一战成名。 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能将平时练的东西用起来就行。 对于你来说,判断什么情况能战,什么情况不能战,比取胜更加重要。 曹羲躬身领命。 刚才曹芳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专断权的时候,他就猜到了曹芳的用意,知道这是曹芳给他减压,不希望他背负太大的责任。 作为禁军的最高将领,他实际上没有任何实际作战经验,不仅别人看不起他,他自己心里也有些虚。突然领到这么重要的任务,难免紧张,既想取胜来证明自己,又担心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有可能一败涂地。 有了天子这句话,他就轻松多了。 曹芳又道:“张雄、曹纂都有实战经验,你要多听他们的建议,却也不能盲从。对与不对,还要经过战场验证。胜负乃兵家常事,能否从中吸取经验教训才是关键。你是第一次统兵出战,我也是,你我共勉。” 曹羲感激不尽,再次拜谢。 他已经人到中年。可是在天子面前,他总有一种错觉,自己似乎才是年轻的那个。 天子的少年老成,超乎他的想象。 难怪天子能蛰伏十年,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曹芳和曹羲商量之后,又从五兵尚书中挑了两个人给曹羲,作为他们之间的联络人,并协助曹羲军事。 一个是王濬,另一个是郭深。 这段时间跟着蒋济学习军事,两人的进步最明显,已经是合格的参谋。 曹芳本打算让钟会也跟着曹羲,后来想想,又打消了主意。 钟会太聪明,而且想法太多,曹羲未必驾驭得住。 就像老臣蒋济,虽然经验丰富,最适合做曹羲的参谋。但他资历太老,地位又太高,很容易反客为主,让曹羲无所适从。 综合考虑之下,反倒是王濬、郭深这两个刚提拔起来的尚书郎更可靠。 —— 回到东兴堤,孙权没有下船登岸,就在自己的座舰中休息。 他回想着与钟会见面的经过,越想越不安。 陆绩的遗言像一句咒语,盘旋在他的心头,让他心神不宁。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从陆绩的遗言中听出他对大吴的诅咒,不会认为他说的六十年之后书同文、车同轨应在大吴身上。 大吴真的只剩下三十年了吗? 一时之间,孙权甚至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 高兴的是,至少大吴还有三十年,而不是钟会说的祸在眼前。 沮丧的是,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大吴都会走向灭亡。 “陛下,大将军求见。” 孙权一愣,抬起头,看了一眼前来请诏的郎官,略作思索,命人传诸葛恪进来。 很快,诸葛恪走进船舱,见了礼,坐在孙权对面。 孙权上下打量了诸葛恪两眼。“元逊,何事?” 诸葛恪轻咳一声。“陛下巡阵的时候,臣收到消息,毋丘俭率领两万步骑,从寿春赶来,离东兴堤只剩二十里。臣担心他会分兵取羡溪,断我后路,敢请陛下定夺。” 孙权笑笑。“无妨,我在羡溪留了兵,毋丘俭没那么容易得手。就算他侥幸得手,没有战船,也是自投罗网。只要他不疯,应该不会多些一举。” 诸葛恪松了一口气。“陛下英明。” 孙权抚着紫髯,瞥了诸葛恪一眼,又道:“元逊,毋丘俭拿不下羡溪,却不会放过东兴堤,你守得住吗?” 诸葛恪微怔。 孙权这是要主动撤退吗? “陛下,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否则魏军直扑濡须坞,建业危矣。” 孙权苦笑。 他就知道诸葛恪不会轻易放弃。 可问题是,东兴堤与濡须坞毕竟不同。濡须坞就在江边,水师增援很方便。东兴堤却与合肥城隔湖相望,离濡须口两百里,即使用船运输,后勤补给也是一个很困难的事。 如果能速战速决,在东兴堤附近击败魏军主力,那还好说。 如果不能,就算是不分胜负,双方长期对峙,对江东来说也不是好事。 当初是为了挑衅魏国,展示自己的强势,如今却成了骑虎难下。 “那你留守东兴,我先回濡须,为你掠阵。” 见孙权退意已决,诸葛恪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 陆抗回到自己的大营,脱了外衣,坐在案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经过钟会的挑拨,孙权对他原本就有限的信任只怕已经荡然无存,各种猜忌会变本加利。 人老了,本来疑心就重,更何况孙权原本就是一个刻薄寡恩的雄主。 连周瑜的儿子都会被流放,更何况其他人。 自己会步族祖陆绩的后尘吗? 想到陆绩的遗言,陆抗心中更加不安。 他虽然学问不深,但陆绩的文章、着作还是读过的,其中并没有与遗言有关的内容。既然是遗言,自然不会广为传播,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那钟会又是如何知道的? 陆抗百思不得其解。 他命人请来了主簿姚信。 比起陆绩的遗言,他更加担心陆绩子女的安危。 他要姚信赶回吴县,提醒从兄陆喜,早做准备。 陆绩早亡,两子一女都由陆喜之父陆瑁抚养成人,后来还将陆绩的女儿陆郁生嫁给了张温的弟弟张白。当张白因张温牵连而死时,陆郁生不仅不肯改嫁,还保护了张温的几个妹妹。 孙权当然知道这些,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不过是看在陆逊的面子。 现在陆逊已死,陆绩的遗言却被孙权知道了,孙权很可能以此为由头,再对陆氏来一次清洗。 姚信听完,也吓了一跳。 “要不要向太子求援?” 陆抗摇摇头。“太子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救援我陆氏。眼下之计,是先保住性命,等太子继位。”他拍拍姚信的手,意味深长的说道:“且忍不可忍。” 姚信心领神会。 现在的确不是找太子帮忙的时候。 孙权虽然有意保住孙和的太子之位,但尚未做最后决定。万一孙和救人不成,反被牵连,那一切都完了。不如等一等,等孙权驾崩,孙和继位,再作计较。 “我走了,你怎么办?”姚信担心的问道。 他曾是太子孙和的属官,在孙权那里也是挂了号的。在陆抗营中为主簿,孙权也是清楚的。他突然离开,孙权自然会怀疑到陆抗身上。 陆抗苦笑。“你放心吧,我暂时不会有事。” 姚信松了一口气,起身刚想走,又折了回来。“将军,我知道合肥城里发生的事了。” 第210章 吴郡陆氏的心魔 陆抗一时没听明白,示意姚信坐下细说。 姚信说,今天来的不仅是钟会,还有几个被俘的解烦兵。 只不过他们一登岸就被诸葛恪关了起来,所以消息没传开。后来孙峻知道了,很不高兴,与诸葛恪发生了冲突,强行将人抢走了,其他人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 姚信知道这个消息,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因为俘虏里有一个人姓陆,是吴郡陆氏远房子弟。他托人传话,姚信赶去见孙峻,将他带了回来,仔细盘问了一番,才知道合肥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万人进去就没了。 陆抗听了,也来了兴趣,得知那个被放回来的士卒就在营中,便让姚信先走,待会儿他亲自审问。 姚信看了他一眼,再三提醒他要尽快审问,这才匆匆走了。 陆抗没有耽搁,立刻让人把士卒叫了进来。 士卒很年轻,也很憔悴,脸上的伤还没好。见了陆抗,报上姓名,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军,魏国天子让我给你带句话。” 陆抗一愣。“魏国天子……给我带话?” 士卒点点头,把曹芳要他带给陆抗的话说了一遍。 陆抗的脸色变了几变,起身走到大帐门口,看了看,又折了回来。 “还有谁知道这些话?” “姚主簿。” “大将军不知道?” “不知道。事关重大,我对谁也不敢说,只告诉了姚主簿。” 陆抗松了一口气。 姚信是他的表兄,一向嘴严,倒不至于走漏消息。 他当然不会理会魏主的挑拨离间,但这些话传出去,别人未必这么想。尤其是这种敏感的时刻,若是有人在孙权面前提起,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说合肥城里的事。”陆抗吩咐道。 “喏。”士卒躬身领命,将合肥城里发生的战事说了一遍。 陆抗的眉头越皱越紧。 合肥新城规模远不如旧城广大,就是一座军事要塞,诸葛诞、郭淮不仅在城里驻扎了一万人,还玩出这么多花样,仅是这调度的能力就让人不得不服。 至于诱敌入城,更是胆大如斗。 诈败听起来很高明,实际操作的难度也极高。 一不小心,诈败就有可能变成真败。 郭淮虽是宿将,却是刚从陇右调来的。诸葛诞在扬州多年,却是个尚清谈的名士,统兵经验非常有限。 他们竟能有如此强大的控制能力? 陆抗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后背一阵阵发凉。 联想到钟会知道陆绩的临终遗言,诡异的事都凑到一起了,不由得他不怀疑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宿命,要不然怎么会凑得这么巧。 曹芳让人带给他的话,再次浮上了心头。 吴郡陆氏真的有必要继续为孙权卖命吗? 父亲隐忍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被羞辱至死。眼看着孙权年老昏愦,举止失措,不仅搞得皇子们兄弟相残,还连累了那么多贤臣良将,怎么看,这孙氏都不像是有天命的样子。 叔祖遗言说,六十年之后天下重归一统。 但是他更相信,也许钟会说得对,大吴未必能再支持三十年。 既然如此,那他何必为孙氏殉葬。 陆抗的心跳突然加速,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随即又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 吴郡陆氏忠义传家,自己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呐喊。 为什么不能?吴郡陆氏本是汉臣,与孙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蛰伏隐忍。你以为你父亲是心甘情愿? 可是……君臣名分已定。 那孙权还是魏国册封的吴王呢,可曾有一日忠于魏国? 陆抗的思绪乱成一团,挥挥手,示意士卒退下。 —— 孙权脸色铁青,恨不得抽出刀来,直接砍死孙峻。 这竖子有勇无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他不能。 宗室子弟中,孙峻是年青一辈中最出色的。别说是杀了,就算是降职,他都很难再找出一个人来代替孙峻,担任武卫都尉,负责最重要的武卫营。 “你知道关羽为什么会走麦城吗?”孙权压抑着火气,沉声说道。 孙峻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不明白孙权为什么会提到关羽。 他和关羽唯一的联系,或许就是关羽战死的那一年,他正好出生。 除此之外,一点关系也没有。 孙权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关羽以矜骄着称,却待士卒极好。在荆州十年,深得士卒之心。即使如此,当江陵失守,士卒家眷被俘,士气也在一夜之间崩溃,数万大军瓦解。你以为魏主放回这些士卒是出于仁慈?他只是想败坏我军士气罢了。” 孙峻恍然,随即又争辩道:“可是……我带回营中,好生看管,也是一样的,大将军……” “大将军说不给你了吗?”孙权厉声打断了孙峻。“他是想搞清楚合肥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近万人进了城,就这么没有了。合肥城有多大,你不知道吗?让你为合肥守将,你要怎么做,才能在城中布下陷阱,伏击万人?” 孙峻张了张嘴,没敢再说。 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被孙权叫来了,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孙峻这副蠢样,孙权气得直喘粗气。 最让他生气的不是孙峻去诸葛恪营里抢人,闹得满城风雨,而是孙峻抢了人之后,居然让姚信将人接走了。 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个姓陆的士卒有特殊的任务,应该是魏国有什么消息单独给陆抗。 会是什么消息,从钟会今年的表现来看,他大致能猜得到。 吴郡陆氏与孙氏的仇一直是他们之间的心结,对陆氏如此,对他同样如此。 陆抗还能用吗? 我在世的时候,陆抗或许未必敢怎么样。我百年之后,后继之君能控制得住他吗? 孙权来回转着圈,眼神越来越阴沉。 他当然知道这是魏国的挑拨,也有足够的信心控制住陆抗,但是他的时候真的不多了。 他不能将这个麻烦留给后继之君。 “回去好好反省。下次再犯,定斩不饶。” 孙峻如释重负,连忙谢恩,灰溜溜的出去了。 孙权走到门口,叫进来一个心腹郎官。 “去看看立节中郎将(陆抗)的营中有何动静,尤其是他的主簿姚信。” 第211章 初战 次日一早,孙权起身,召集众将议事,宣布诸葛恪留守东兴堤,自己将退回濡须坞。 诸将各怀心思,谁也不说话。 支持诸葛恪的人松了一口气,觉得诸葛恪在合肥战败的危机暂时算是过去了。孙权依然信任他,只要他能守住东兴堤,这次出征就不算徒劳无功。 万一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重创魏军,反败为胜。 反对诸葛恪的人也松了一口气。 你要守就守吧,别牵连我们就行。反正魏军主力就在巢湖对面,随时会来,看你能守到几时。 如果消耗了大量钱粮,甚至损失了不少兵力,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东兴堤,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做辅政大臣。 就在大家都觉得可行的时候,水师传来消息,魏军水师出了水寨,正越过巢湖,向东兴堤赶来。 看旗号,统兵大将是中领军曹羲,主力是魏国的北军五校,兵力大概在万人左右。 听完消息,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心中暗喜。刚想着反败为胜,机会就来了。 东兴堤易守难攻,就算魏军来更多的兵力,他们也有把握坚守住东兴堤,重创魏军。 有人暗自骂娘。 魏军还要不要脸?他们想战的时候,合肥据城不出。他们刚想走,魏军又追过来了。 诸葛恪的兵力是足够坚守东兴堤,可是孙权能在这个时候主动撤退吗?魏军不来,他是主动撤退。魏军来了,他还走,就是被魏军逼退的,性质完全不同。 孙权虽然年纪大了,但骨子里的轻佻并没有随着年纪消失,反而更加强烈。 他大概率会选择主动迎战,挽回面子再走,而不是按原计划直接撤退。 只不过主动迎战就不是诸葛恪能单独完成的,吴军必须全部上阵,其中当然包括对这一战不感兴趣,更不愿意为诸葛恪做嫁衣的江东世家。 可是诸葛恪指挥时,他们可以出工不出力。现在孙权亲自指挥作战,他们就不能做得那么明显了,多少要拿出点成绩。 孙权环顾四周,打量着诸将的神情,脸色阴沉。 魏军来战,正中他的下怀。 他有足够的信心击败魏军,然后留下诸葛恪坚守东兴堤,体面的撤退。 可问题在于,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出战。 到了战场上,他能信任他们吗?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自己亲自指挥,才能压制这些人的阳奉阴违,避免出现合肥城下的情况。 好在魏军主将是曹羲,一个根本没有上过阵的宗室子弟,而不是久经战场的名将。主力同样是没什么战斗力的北军,而不是熟悉水战的扬州驻军。 孙权迅速做出了决定,下令迎战,并将目光转向了陆抗。 陆抗知道孙权的意思,这是希望他打头阵,表一表忠心,以示君臣团结。 他麾下这五千人是父亲陆逊的部曲,长年驻扎在西线,精于水战,装备齐整,训练精良,战斗力堪称吴军之冠。 但他有担心。 魏军明明有擅长水战的扬州刺史诸葛诞部,偏偏不用,却派北军五校上阵,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曹羲领北军挡在前面诱敌,诸葛诞带领主力藏在后面,趁着双方纠缠之际冲上来。 听了陆抗的担心,孙权表示赞许。 两军交战,兵不厌诈,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不过你放心,朕会亲自为你掠阵,不给诸葛诞任何机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抗只能领命,率部出营。 —— 巢湖像一个卧倒的矩形,折角在南,两端在北。 东南方向就是濡须口,湖水由此南流入江,称为濡须水。 紧靠湖岸有两座小山,濡须水的东侧是濡须山,西侧是七宝山。两山夹峙,上面筑有关城,扼守着狭窄的水道,易守难攻。 曹羲清楚这一点,好在天子并没有要他强攻东兴堤,所以他有极大的自由度,不必去硬啃东兴堤。 刚走到巢湖中段,正打算转帆向东,前面就有消息送回来,吴军出了水寨,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曹羲有点懵。 江东人性子这么急吗?我还没到呢,他们就迎上来了。 曹羲第一时间下令停止前进,在巢湖北岸的丘陵地带靠岸。 出发之前,他就研过过了巢湖周边的地形,知道哪里可以扎营,哪里可以立寨。 因为有充足的预案,再加上北军第一次上阵,所有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不敢有丝毫大意。曹羲命令一发出,各营就迅速行动起来,按照之前演习的步骤,掩护的掩护,登岸的登岸。 虽然和演习比起来不够流畅,总体上也算是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曹羲等人在飞庐上看得清楚,也松了一口气。 他们最怕的就是慌乱。 别看平时练得很好,一旦上了阵,脑子里很可能就是一片空白,自己能撞在一起。 最开始演习的时候,这样的事没少发生。 立营的时候,曹羲收到了进一步的消息。 迎战的吴军将领姓陆,兵力在五六千左右,大小战船有两百多艘,其中楼船有五艘,应该是几个校尉的座舰。 从战船的数量、新旧以及列阵速度来看,这支水师应该是久经战阵的精锐。 曹羲第一时间想到了陆抗。 王濬、郭深赞同这个判断,他们也认为是陆抗的可能性很大。 作为在任时间最长的江东大都督,陆逊坐镇西线二十多年,手下有一支精锐部曲并不是什么秘密。陆逊去世后,这些部曲由陆抗继承,陆抗也因此一跃成为统兵五千,驻守柴桑的大将。 孙权想挽回合肥受挫的颓势,派陆抗来打头阵,一点也不奇怪。 王濬随即提出建议,我们可以拿陆抗当陪练,练习一下水战的基本战术。 面对江东战斗力最强的水师,打输了也不丢人,反而能看到差距,以后更加努力的训练。 如果能有来有往,打上几个回合,不仅能提升士气,增强信心。以后遇到其他的吴军,我们也不必紧张了。 曹羲有些犹豫,郭深却表示赞同。 他为曹羲分析了陆抗出战背后可能的原因。 除了陆抗所部战斗力强,孙权打算以此来挽回之前的颓势之外,还有可能是对陆抗之前在合肥城下表现的惩罚。 诸葛恪筑东兴堤本就是为了建功,是孙权培养辅政大臣的重要举措,现在却因为陆抗等人不肯力战而受挫,孙权能不生气? 现在我亲眼看着你打。 从陆抗的角度来看,他不能不出战,但又不能不考虑损失。 这些部曲是他的立身之本,损失太大,会伤元气。 所以,只要我们自己把握好分寸,不要深入,不自我崩溃,战斗的激烈程度就可控。 曹羲觉得有理,将出战的任务交给了有一定水战经验的步兵校尉曹纂。 第212章 底线思维 接到命令,曹纂既紧张,又兴奋。 他的父亲曹休当年败于陆逊之手,不久就因背疮去世,他一直想报仇。 如今对阵陆抗,简直是宿命。 兴奋之余,他又清楚,陆抗或许年轻,他手下的部曲却不是善茬。一不小心,不仅报不了仇,还有可能将自己搭进去。 他和长史嵇喜商量,这一战该怎么打? 嵇喜却很淡定。 还能怎么打?尽力而为。 北军五校本无水师,平时的训练也以陆战为主。随天子出征后,坐船而行,才开始适应水战,前后也不到三个月,大部分时间还是用来行军,正式的训练只是到芍陂之后的一个多月。 天子很清楚这一点,为什么派北军出战,而不是更适应水战的扬州兵? 原因很简单,吴军有水师优势,就算派扬州兵上阵也没胜算。既然怎么打都是输,不如给北军一个上阵实战的机会,输了也没人会说什么,不输就是赢。 所以,你不要想着怎么打赢,而应该想着怎么才能不输,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 曹纂愣了片刻,一拍大腿。 “对啊,这不就是教习们常挂在嘴边的‘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 嵇喜哈哈一笑,抱拳道:“君侯明鉴。” 曹纂放下了心理负担,登上将台,定了定神,将最近训练的内容先回忆了一遍,随即举起将旗下令,布了一个防守的圆阵,以大船为核心,缓缓向前,而且随时准备撤退。 陆抗远远地看见,不屑地哼了一声,轻轻摆手,命令一名校尉率部迎战。 双方交战。 曹纂打得很保守,始终保持着阵形的完整,不给对方分割包围的机会。 吴军虽然操船水平很高,攻势犀利,可是面对像乌龟一样防守的魏军,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突破口,双方竟打成了僵局。 —— 曹芳坐在城楼中,远眺宽阔的湖面,心中有些忐忑。 静心凝神,隐约能听到远处的战鼓声。 他已经收到曹羲的消息,两军已经接战,吴军首先出战的将领是陆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甚至可以说吴国最后的名将。 虽然眼下的陆抗还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 有时候曹芳也会想,陆抗成就大名未必全是实力,也可能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毕竟三国后期,尤其是西晋建国之后,世家垄断了仕途,名将的含金量是明显不足的。既没有三国前期那种激烈的对抗,更没有以少胜多的神仙仗,大多的是简单粗暴的对抗。 西晋平吴,不是西晋的将领有多高明,而是西晋占据了中原,又控制了益州后,经济、地利都明显占优。只要自己不犯错,想输都难。 反观东吴,一通君臣乱杀,早就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就算西晋不攻,或者陆抗在世,也坚持不了多久。 而陆抗能成为东吴最后的名将,同样是因为坐拥地利,而西晋的实力还没积攒到位,双方谁也拿对方没办法,只能保持风度,所以才成就了羊陆之交的美名。 中书郎张华走进城楼,打断了曹芳的遐思,递过一份文书。 曹芳接过文书,看了一遍,顺手将文书丢在案上。 张华有些不安地打量着曹芳。 “陛下?” 曹芳抬起头,看看张华。“还有事?” “哦……”张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份文书是卢钦的上书。卢钦拒绝了中护军钟会的任命,又上书请罪,自称罪臣之后,不堪为将,希望朝廷能够谅解。 说是请罪,实则怨气满满,显然是对其父卢毓被迫在狱中自杀不满。 他本以为天子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天子会如此淡定。 曹芳笑了笑,示意张华就坐。 张华谢了恩,在一旁的席上坐下。 他知道曹芳礼仪简易,经常与身边的侍郎、尚书们聊天,平易近人,深得年轻人的拥护。 只不过他属中书门下,兼任中书令的羊耽不怎么管事,一般不参加军议,有什么文书也是由中书仆射虞松直接处理,所以他与曹芳接触的机会不多。 今天是因为卢钦上书,他主动向虞松请求,要面见天子,才会与曹芳面对面。 “君臣父子,虽说君臣在前,毕竟不如父子天然。卢卿因父丧而气有不平,也是人之常理。”曹芳开门见山,让张华不要在意。 说实话,卢钦不肯就任,他不仅不失望,反而有正中下怀之意。 北疆的形势的确紧张,卢钦愿意出仕的话,的确能起到一些作用。 但,仅此而已。 且不说北疆的形势还没有到糜烂的地方,就算是,也不是非卢钦不可。 相比之下,倒是卢钦的选择不多。他不为大魏效力,还能为谁效力? 所以,他根本不急。 让卢钦耍耍性子也无妨,晾他一段时间再说,他更希望张华能尽快成长起来。 “陛下宽仁,天下之幸。”张华虽然有些失望,却还是松了一口气。 曹芳笑道:“不是宽仁,而是底线思维。有期望才会有失望,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如果没有那么高的期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朕对他们的期望不高,所以只要他们不突破底线,朕都能接受。” 张华想了想。“陛下说的底线……又是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夫子所说的三省吾身。不为人谋则罢,为人谋则忠。不为人友则罢,为人友则信。不受传承则罢,受传承则习。卢钦不肯出仕,朕可以接受。为臣而不忠,则不能接受。这个要求不高吧?” 张华理解了曹芳的意思,心里的担心彻底放下,连连点头。 “陛下所言甚是,这不仅是为臣之根本,更是为人之根本。如果连这三点都做不到,不仅是不堪为大臣,就算是做人也不够格的。” 曹芳看看张华,忍不住笑了。 “茂先,这三点看似容易,若想坚持一辈子,就不那么容易了。仕途是名利场,浸染其中,难免会迷失本心,随波逐流。入仕之初,哪个不想名垂青史,要做奸臣、佞臣?只是时间久了,欲望越来越多,自省却越来越少,不知不觉就沉沦了,成了当初自己最鄙视的人。” 张华打量了曹芳两眼,忍不住说道:“陛下未免悲观了些,近乎荀氏之性本恶说。” 曹芳摇摇头。“这不是性本恶,而是朕刚才说的底线思维。人性很复杂,不是性本恶或性本善所能概括的,要站在更高的维度去理解才行。” “维……度?” “嗯……”曹芳想了想,起身向外走去。“走,朕给你解释一下维度的意思。” 第213章 感悟 合肥旧城荒废十余年,有些地方已垮塌。诸葛恪进驻后,做了简单的修复,曹芳却不满意,有意借此机会重修合肥城,正安排人勘察。 站在最高之处,俯视合肥城,一览无余,便是典型的三维看二维。 曹芳只用了几句话,就将维度的概述解释清楚了。 不是因为他高明,而是张华实在太聪明。 有时候曹芳会觉得,就算张华穿越到二十一世纪,适应起来也没什么难度,应该能如鱼得水,就算是研究量子理论都没问题。 他们才是真正的天才,而自己只是一个开挂的。 类似的情况,在钟会身上表现得也很明显。 所以智商、悟性这些东西,真的是天生的,可遇可不求。 自己能做的,就是为这样的天才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让他们有机会成为大魏王朝的栋梁,而不是隐患。 张华站在城头,出了一会儿神。 “臣愚钝,冒昧揣测,陛下是说,当跳出家族、个人的限制,站得更高更远,才能看得清楚?” 曹芳点点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正如修合肥城,不能局限于与吴军作战,还要着眼于将来。用与不用某人,也要着眼于天下,不能局限于个人恩怨。” 他收回目光,看向张华。“卢钦不肯入仕,那是他的自由,朕尊重他的选择。可若是他想以此为条件,要挟朕接受他的要求,那就关系到朝廷的制度,突破了朕的底线,不是朕能容忍的了。” 张华心里一紧。 虽然天子语气并不严厉,神色也很平静,但他却能感受到这平静之下蕴藏的力量。 就像眼前的巢湖水,看似平静,一旦起了风浪,却能掀翻楼船。 “陛下教诲,臣铭刻在心。” 曹芳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王濬匆匆走上城楼,见曹芳正与张华说话,立刻停住,在十余步外等着。 曹芳招招手,示意王濬上前。 他和张华已经聊完了。 面子,他已经给了。里子能不能兜住,看张华自己的选择。 张华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陛下,刚刚接到消息,中领军派步兵营迎战陆抗。”王濬一边说,一边将刚刚收到的文书递给曹芳。 曹芳展开一看,是步兵营的阵图。 曹纂乘坐的楼船居中,其他大小船只在周边排开,是一个以防守为主的圆阵。 曹芳笑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你们觉得如何?” 王濬说道:“臣等觉得步兵营的应对虽然略嫌保守,却是眼前最好的办法。只要能维持阵势不破,应该不会大败。摸清对手虚实之后,再决定是攻是守不迟。” 曹芳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什么计划?” 看王濬的神情,他就知道王濬等人年轻气盛,虽然理解曹纂这么做的原因,却不赞成死守。 王濬也不遮掩。“吴军优势在船,我军优势在骑。以水师出战,只是为吸引吴军分兵。如今陆抗率部迎战,目的已经达到。北军五校当弃舟登岸,以步骑逼近东兴堤。” 曹芳琢磨了片刻,转头看向张华。 张华会意,躬身道:“臣以为不然。北军优势在骑,而东兴堤据山筑城,易守难攻,骑兵就算是去了,作用也不大。不如保持优势兵力,专心练习水战。” 王濬解释道:“臣并不反对北军借此机会练习水战,只是希望战术更多变一些,不局限于水战,而是水陆配合。” 张华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水陆配合自然是好的,只是不宜急于求成,等熟悉了水战,再试新战术也不迟。北军虽然登船的时间不短了,练习水战的机会却不多,不妨耐心一些。” 王濬笑笑。“在芍陂练了一个多月,也算可以了。北军虽是北军,却并非全是北方人,水性并没那么差。” 张华反问道:“就算他们水性不差,还能比吴军更强?” 王濬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 曹芳摆摆手,示意两人别争了。 相对而言,王濬对北军的情况更熟悉一些,所以有底气。张华是中书郎,直接参与北军演习的机会不多,相对保守些。 两人都没错,只是分寸掌握有别罢了。 “请太师来,召集相关人员议事,分析战局,验证一下各自的战场判断能力。” 王濬领命,转身去了。 张华躬身施礼,准备告辞,却被曹芳叫住了。 “将中书省的人也叫来,一起参加。”曹芳说道:“将来中书省收到各地的军报,也要能读懂字里行间的意思,知道轻重缓急。” 张华领命,匆匆去传诏。 在各部门召集人手的时候,曹芳又下达了一道命令,让人将郭淮请了过来。 “前方正在交战,有件事要劳烦将军。” 郭淮连忙拱手。“但凭陛下吩咐,臣万死不辞。” “危险倒不至于,辛苦倒是真的。你率部东行,直到逍遥津一带,派人到湖边打探消息,随时回传,以便和北军送回的战报印证。人在局中,难免会有误判。你在局外,看得更清楚一些,借此机会熟悉吴军的作战风格。” 郭淮一愣,没有立刻回答。 一旁的荀勖轻声提醒道:“陛下,郭淮虽是杂号,毕竟是四朝宿将,文皇帝东宫旧臣,让他担任斥候,怕是不太合适。” 曹芳刚要说话,郭淮说道:“臣领诏。”拱手拜了拜,转离身开。 跟他一起来的王浑远远地看见,觉得奇怪,也没敢多问,跟着郭淮下了城,离开了曹芳的视线,才悄声问道:“郭公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郭淮摇摇头。“非也,听天子提到逍遥津,突然想起张辽,一时有所思。” “张辽?”王浑更加疑惑。 张辽是武皇帝创业时的五子良将,逍遥津一战,名扬天下,封晋阳侯,没有一个太原人不知道的。如今身在合肥,多次外出打探消息,他们早就去过消遥津,郭淮何至于现在才想起张辽,以至于在天子面前失神? 也许只是掩饰吧。 王浑没敢再问。 郭淮却难得的来了雅兴。“玄冲,如果当时你是合肥守将,能打出张辽那样的战绩吗?” 王浑沉默了半晌,摇摇头,神情尴尬。 郭淮笑笑。“我也打不出,说句冒昧的话,令尊也做不到。” 王浑想了想。“家父尚道,谋定而后动,向来不欣赏匹夫之勇。” 郭淮一声叹息。“如果能谋定而后动,当然再好不过。可惜很多时候,根本没有机会让你去谋,不破釜沉舟,就只能任人宰割。” 王浑吃了一惊,转头看看郭淮,欲言又止。 郭淮扭头打量了王浑两眼,咧嘴一笑。“小子,你要是怕了,就别跟着我了,趁早回天子身边,做你的散骑吧。名将这条路,不适合你。” 第214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曹芳在城楼上摆开沙盘,对前方的战事进行模拟。 一道接着一道消息从前方传来,双方对战的形势渐渐明朗,看起来对曹纂非常不利。 虽然有优势兵力,但水战技术不足,让曹纂看起来犹如笨拙的巨人,面对敌人犀利的进攻,只能双手抱头,苦苦支撑。 包括蒋济、王濬在内,都觉得形势不太乐观,曹纂此战可能要吃亏。 好在曹芳事先就有声明,要有底线思维,不求胜,也能接受小负,气氛虽然有些沉重,却不算压抑。在等待更新消息的时候,还能凑在一起探讨下一步的可能变化。 钟会却表现得很有信心。 他认为,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就算吴军的水战优势明显,最多也就是战力相当。只要曹纂能稳住阵脚,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战场上,双方势均力敌。 战场外,只要曹纂能守住,我们就稳赚不赔。 因为陆抗率领的五千部曲是陆逊的旧部,算得上吴军最精锐的力量。面对这样的对手,我们能不至于溃败,以后遇到别的对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也许只有江上的风浪了。 此外,陛下富春秋,有足够的时间等诸将熟悉水战,孙权能行吗? 如果考虑到他对陆逊、陆抗的猜忌,陆抗如果不能取胜,回去之后,恐怕无法向孙权交待。 因此,钟会认为,此时此刻,陆抗比曹羲、曹纂更难。 他会明知不可为而为,全力进攻,以求一胜。 曹羲、曹纂要做好迎接陆抗疯狂进攻的准备,战斗或许会比他们想象的更激烈。 包括曹芳在内,都对钟会的判断将信将疑。 他一直觉得,陆抗虽然年轻,可是有家族支撑,不把孙权放在眼里。加上陆逊的死,心里多少有些怨气。年轻气盛之下,未必肯听孙权的命令。 在合肥城下,陆抗的态度已经很明显。 不管诸葛恪怎么弄,他就是不肯全力进攻。 事实证明,孙权也的确拿他没办法,还要他陪着来湖上巡视一圈,以证明君臣和睦。 在这种情况下,陆抗似乎没有拼命的必要。 但事实证明,钟会的判断更准确。 刚吃过午饭,曹芳就收到了曹羲的报告。 陆抗不断加码,又派出两千人夹击曹纂。曹羲派长水营、屯骑营迎战的同时,担心各部配合不足,被陆抗分割包围,选择了依托陆营据守。 陆抗三面进击,全面占据了优势。 从曹羲的报告来看,他现在很慌。 一是战场上慌,形势的确不乐观。 二是心态上慌,生怕打得太难看,被天子责罚。 一万人被五千人压着打,场面还如此难看,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如果不是曹芳之前就给他吃过定心丸,也许他现在已经退无可退,硬着头皮冲出去了。 除了曹羲送回来的战报,郭淮也开始送回消息。 他亲自赶到了逍遥津东的湖边,近距离观看双方水战。从场面上看,北军的确惨,被吴军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不过曹羲也没有被动挨打,他将射声营分作两部,部署在陆营中,从两侧向吴军的战船发起攻击,阻止了吴军从陆上突破的可能。 将代表兵力的兵俑在沙盘上摆开,曹芳暗自松了一口气。 场面虽然难看,却没什么明显的破绽,只要能维持住士气,不自我崩溃,这一战就算苟住了。 —— 陆抗站在楼船上,盯着远处岸边的骑兵身影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挥动战旗,下令收兵。 他派出三千人围攻曹羲的水寨,虽然取得了场面上的优势,想实破曹羲的防守却不太现实。 曹羲像乌龟,守得太坚实,他啃不动。 即使有可能被孙权责备,他也必须放弃。如果伤亡太大,就算小胜,也不是他期望的结果。 随着战鼓声,进攻的吴军陆续退出战场。 详细的战报陆续送到陆抗的面前,陆抗的眉头也因此皱得越来越紧。 战果远远比他想象的要少,热闹的战场形势并没有变成实际的战果,所得甚至抵不上付出的代价。 大半天的战斗射出数万枝箭,如果没有可靠的战果换取赏赐,就只能由他自己承担这些成本。 陆抗很头疼,却无可奈何,只得下令撤退。 夜间会有西北风,在湖面滞留的风险成倍增大,还是退回东兴堤内最安全。 只是见了孙权,该如何解释? —— 陆抗愁眉不展的时候,曹羲等人却心花怒放。 战斗刚刚结束,他就收到了天子的嘉奖。 天子夸他们打得顽强,打出了平时训练的成果,可喜可贺。 战斗尚未结束,请诸将小心戒备,不可疏忽大意,同时要及时总结经验,以备再战。 诏书中,天子特别夸奖了曹纂。 面对杀父之仇,曹纂能够保持冷静,非常难得,充分体现了“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的兵法原则。 曹纂等人原本打得憋屈,心里窝火,却被这寥寥几句的诏书熨得服服贴贴。不仅嵇喜等人笑容满面,就连一向粗鲁的曹纂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趁着这股劲头,曹羲组织诸将复盘,检讨当天的得失。 最先接战的曹纂第一个发言,详细介绍了自己的感受。 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操舟水平不如对方,二是将士不习惯颠簸,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战斗了。 如果不是有超过一倍的兵力优势,仅是弓箭对射,自己就要吃大亏。 万一被对方登船,后果更不堪设想。 由此可见,虽然在芍陂训练了一个多月,他们的基本功还是不够扎实。就像骑兵们还只能骑在马背上前进,却不能冲锋,更不适应激烈的对抗一样,我们对水战的熟悉还差得太远。 长水营、屯骑营也跟着介绍了自己遇到的情况。 王广随即做了总结。 他着重讲了两点: 一是最适应步战的步兵营遇到的问题都这么多,其他营可想而知。今天打成这样,并不意外。 二是巢湖上的风浪虽然大,和长江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归根到底,通过这次战斗,大家应该认识到双方在水战上的差距,在接下来的训练中进行克服。 与此同时,他又为诸将鼓气。 陆抗所领部曲是吴军中实力最强的,我们还能打成这样,说明敌人也没有强大到不可战胜的地步。只要加强训练,保持谨慎,很快就会有战胜他们的机会。 踏平江东,指日可待。 诸将情绪高涨,轰然应诺。 第215章 稳住,别浪! 听完陆抗的汇报,孙权阴着脸,半天没说话。 不管陆抗是力战而不能胜,还是根本不肯力战,结果都是一样的。 水师都无法对魏军形成碾压性的优势,那陆战又能坚持多久? 毋丘俭的大军即将到达东兴堤,是退还是不退,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仅以毋丘俭的兵力,自然是无法战胜他,但他不得不考虑另一个可能。 万一毋丘俭只是为了咬住他,或者切断他的后路,怎么办? 魏主曹芳就在巢湖对面的合肥城,青徐兖豫四州的驻军随时可能到达,届时魏军可能拥有近十万的兵力,将东兴堤团团围住,他想走都走不了。 如果现在就走,毋丘俭自然拦不住他。 但东兴堤就守不住了,这次对魏国的挑衅最终成了自取其辱。 他不仅无法向吴国臣民交待,更无法向蜀汉交待。 反复权衡之后,他向诸葛恪、孙峻等人问计。 诸葛恪表示,不能放弃东兴堤。 理由很简单,曹芳刚刚亲政,就表现出了强烈的进攻意图。就算他们放弃东兴堤,也无法保证吴国的安全。魏军将占领东兴堤,将吴军挡在巢湖以南,并有可能继续向南进军,夺取濡须坞。 如果一定要决战,显然在东兴堤更合适。 中书令孙弘反对诸葛恪的意见。 他认为,假设决战不可避免,那决战的最佳地点也并非东兴堤,而是濡须坞。 背靠长江,吴军进退自如,不比被困在濡须水中更强? 如果魏国真想决战,他们一时啃不下东兴堤,必然会转向濡须坞。一旦濡须坞失守,吴军水师想退回去都不行。不仅主力有受到重创的危险,陛下也会有生命危险。 孙弘还提醒孙权,假如陛下不讳,大将军损失折将,罪责难逃,太子即位之后,谁来辅政? 肯定是江东世家。 考虑到数万大军遭受重创,太子登基之后,外有魏国的逼迫,内有江东世家掣肘,除了投降,恐怕没更好的选择。 孙权被孙弘描绘的情景吓住了。 苦思一夜后,次日一早,他找来诸葛恪。 你留下,坚守东兴堤。我率主力退守濡须坞,随时准备增援你。 东兴堤易守难攻,毋丘俭很难迅速攻克。如果曹芳征调青徐兖豫四州的兵力,围攻东兴堤,我就亲自率兵增援,与曹芳决一死战。 如果曹芳不征调青徐兖豫四州兵力,他就只能承认现状,与你隔湖对峙,你就是有功之臣。 诸葛恪接受了孙权的方案。 涉及到孙权本人的安全,他不敢冒这个险。 —— 登上楼船,回望巢湖,想着巢湖北岸的合肥城,孙权心里堵得慌。 虽说是主动撤退,可是从整个形势来看,他就是被曹芳一步步逼退的。 曹芳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 他很愤怒,但他无能为力。 不管是兵力还是钱粮,他都耗不过曹芳,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 这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遥望合肥城了吧? 孙权心中凄凉。 终其一生,六攻合肥,却未能踏入合肥城一步,实在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结果。 更让他绝望的是,后继之君连进攻合肥的勇气都可能没有。 有他的败绩在前,那些一心想投降的大臣会将后继之君的勇气掐死在萌芽之初,根本不给他生长的机会,然后困守江东,等着曹芳渡江。 他们甚至会将后继之君当作筹码,与曹芳讨价还价。 大吴的存亡,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到了那时候,陆抗该如愿以偿了吧? 孙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钻回船舱。 —— 曹芳当天就收到了孙权率领禁军主力撤离东兴堤的消息,却花了两天时间才确认。 兵不厌诈,谁知道孙权会不会诱敌深入。 稳住,别浪。 况且在他看来,陆抗虽然没能取胜,孙权却也不至于现在就撤退。以毋丘俭的兵力,也无法切断濡须坞,孙权并不会立刻有后顾之忧,现在就撤,多少有些认怂的意思,不像孙权的人设。 但事实就是事实,等斥候送来消息,得知孙权已经退守濡须坞,曹芳想追也来不及了。 他再次召开了军议。 孙权提前溜了,第二阶段的计划还要不要执行,又如何执行? 不得不说,孙权溜了虽然丢脸,却有用。 压力转移到他这一边。 众人出现了分歧。 太师蒋济认为,还是稳扎稳打的好,按原计划攻取东兴堤。 孙权退守濡须坞,而不是直接撤兵回建业,就是放不下东兴堤,随时准备增援。 况且诸葛恪还在堤城中,围住东兴堤,就是围住了诸葛恪,孙权没有不救的道理。 王濬提出了不同意见。 孙权是放不下东兴堤,但他还没有到非争不可的地步。东兴堤离濡须坞二百多里,远离大江,在此决战对我更有利,对孙权却不利。如果难度很大,孙权会主动放弃东兴堤,只要能将诸葛恪等人接应出去即可。 他让诸葛恪守东兴堤,就是想拖延时间,消耗我们的精力、钱粮。 与其在此东兴堤耽误时间,不如以奇兵取庐江,迫使孙权分兵,然后强攻濡须坞。 濡须坞危急,孙权非救不可。 否则,他不仅将失去对长江的控制权,诸葛恪以及堤城中的一万多人也将无路可退。 蒋济表示,这个方案不是不可以,但风险太大。 濡须坞易守难攻,不亚于东兴堤。与其冒险,不如求稳,先拿下东兴堤,以战代练,再看形势决定是否进攻濡须坞。 虽然气氛还算和谐,但双方的分歧不小,曹芳一时也很为难。 五万大军,日费千金,他也没有无限空间,不可能一直拖下去。 攻完东兴堤再攻濡须坞,至少有半年时间,弄不好一年都解决不了。 可是直接进攻濡须坞,以他现有的兵力根本不够,必须征调兖豫青徐四州兵力,消耗更加惊人。 当初没有直接征调四州人马,正因为考虑到消耗太大,朝廷支撑不了太久。 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心想事成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反复计算后,曹芳最后还是决定调整计划,以拿下东兴堤为第一目标。 孙权来更好,不来就算了,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年。 王濬等少壮派虽然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么。 反正他们还年轻,等得起。 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像张辽一样建立奇功,孙权可能要善终正寝了。 方案确定后,曹芳迅速做出部署,命诸葛诞、郭淮水陆并进,沿巢湖西岸进军,做好阻援的准备。 进攻东兴堤的任务,则交给了毋丘俭。 中坚将军曹兴、中垒将军夏侯绩率部上阵,协助毋丘俭攻击。 第216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陛下要注意休息。”虞太后轻声说道,眼中充满慈爱。“战事持久,非一日之功。” “谢母后。”曹芳欠身致意,含笑说道。 战争其实枯燥而辛苦。 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工事上,真正厮杀的时间并不多。 但双方却不敢因此而松懈,精神高度紧张,甚至比交战时的亢奋还折磨人。 除此之外,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疾疫。 很多时候,打败你的不是对手,而是传染病。 几万、十几万人聚在一起,生活设施不完备,卫生条件堪忧,出现传染病的概率极大。一不留神爆发起来,伤亡会比一场恶战还要大。 曹芳虽然是第一次参与战争,却通过史书了解过战争的残酷,脑子里没有多少横槊赋诗、指点江山的浪漫,却有难以解脱的压力。 安排完作战任务后,他就将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后勤上。 为大军筹措粮草、药品,安排将士轮休,满足前线将领提出的各种物资要求,甚至协调他们之间的矛盾,成了他工作的重心。 除此之外,还有洛阳不断转来的文书,荆州、关中的战报,以及北疆日渐紧张的局势。 一天下来,身心疲惫。 好在随驾的虞太后、甄瑜等人非常体贴,不仅不来烦他,还能适时的给他送上慰籍。 尤其是虞太后,时时派人慰问,关心他的情绪。 这让曹芳有机会缓解焦虑的同时,更加感觉到战争的不易。 他身为天子,可以带着太后、皇后同行,享受家庭的温馨,其他将士却做不到。对绝大多数士卒来说,战争更加残酷,收获却不值一提。 魏国实行士家制,服兵役就是他们的责任,立功受赏的机率极低。 曹芳深知这种制度的弊端,一直在谋划改革,只是还没想好怎么改,什么时候改。 天下未定,现在又是战时,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发不可预期的后果。就算用心是好的,也不一定就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当务之急,是积累威望,而不是急于改革。 这也是虞太后给他的忠告,也是曹爽的正始改革给他留下的政治教训。 “听说陛下这几天都睡得很晚,处理完公务,还要再看一会儿书。陛下,好学是好事,但也要劳逸结合。” “多谢母后挂念,我看书倒不是为了学习,而是放松。调剂一下心情,才能入睡。” 虞太后打量了曹芳两眼,笑着摇摇头,对一旁的张云英说道:“要调剂心情才能入睡,还说不紧张,陛下真是连骗人都不会呢。你啊,真是错怪他了。” 张云英红了脸。“太后,我可不敢责怪陛下,只是……只是……” “只是有些委屈罢了,对吧?” “……”张云英低下了头。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好意,只是着急了些。”虞太后拍拍张云英的小脸,又看向曹芳。“陛下,云英是心疼你,并无其他意思,你不要怪她。” 曹芳有些茫然。 他今天照例来见虞太后,看到张云英在侧,本来就觉得意外。 张云英和虞太后脾气不太合拍,除了陪皇后之外,很少单独拜见虞太后。 听到这儿,他才反应过来。 原来张云英是来找虞太后诉苦的。 只是诉什么苦,他还没搞清楚。 这段时间战事紧张,他与张云英接触的机会不多。就算去张云英的帐里留宿,通常也没心情说话。有几次还没洗完脚,人就睡着了。 所以张云英想要什么,他并不清楚。 关心她的父亲张缉? 曹芳留了心,又和虞太后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告辞。 不用他多说,虞太后就推说累了,想早点休息,让张云英陪曹芳一起走。 出了虞太后的大帐,张云英跟在曹芳身后,低着头,绞着手绢,一言不发。 曹芳轻声说道:“最近没收到你父亲的消息,所以没和你说。不过做这种事,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臣妾知道。” 曹芳沉默了片刻,又道:“我看书……真的只是为了放松,没有别的意思。” “是臣妾无知,帮不了陛下,还错怪了陛下,请陛下责罚。” 曹芳停住脚步,回头打量着张云英,见她神情委屈,眼睛泛红,有些哭笑不得。 “责罚什么啊,一点小事而已。”曹芳拉起张云英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拍了拍。“对了,你今天怎么一个来,皇后呢?” 张云英一愣。“陛下不知道?” “知道什么?” “皇后怀孕了。” 曹芳也愣住了。 皇后甄瑜怀孕了? 他可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怪不得这几天没看到甄瑜,有一次想去看她,还被回绝了,说是不方便接驾,安排了其他嫔妃侍寝。 “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张云英反手拽住曹芳的手,摇了摇,央求道:“陛下,臣妾……也想为陛下……” 曹芳恍然大悟,伸手指了指张云英,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啊……” 张云英红了脸,却还是不肯放手。“臣妾既不知文,又不晓武,能为陛下做的也就是多生几个孩子了。就算这些孩子将来不能成为储君,将来也能为陛下镇守一方……” “行。”曹芳点了点头。 “真的?” “当然是真的。”曹芳笑笑,牵着张云英的手向前走去。“先去看望皇后,然后去你帐里。” 这几天太忙,他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有些忘了。被张云英这么一提醒,他忽然来了兴致,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张云英心中欢喜,跟了上来。“陛下,皇后这些天吐得厉害,不便接待,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曹芳停住脚步。“她是因为这个……才不接驾?” “嗯哪。除了吐,她身体不太好,要静养,不能……劳累。” 曹芳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举步向甄瑜的帐篷走去。 他知道甄瑜的身体不太好,更知道甄瑜之所以身体不太好,和“他”有直接的关系。 之前的曹芳是傀儡,作为皇后的甄瑜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年纪轻轻的就落了一身病。高平陵政变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心理的阴影却一直还在,身体也不是很好。 这次随驾出征,本来就辛苦,再加上又怀了孕,反应强烈,只怕更难熬。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因为帐篷里的味道可能不好闻就避之三舍。 来到皇后的帐篷,还没进帐,就听到一阵干呕声。 张云英挣脱了曹芳的手,冲到一旁,用手绢掩着嘴。 曹芳的胃也有些翻涌,但他还是忍住了,调整了一下情绪,走了进去。 第217章 后院起火 皇后甄瑜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嘴角还有一点秽物。 两个侍女正忙着收拾,也没注意到曹芳进帐。 反倒是甄瑜感觉到了异常,勉力睁开眼睛一看,见是曹芳,顿时有些慌乱。 侍女们回头看了一眼,也吓得手忙脚乱,直接跪在了地上。 曹芳摆摆手,蹲在甄瑜身边,掏出手绢,帮她擦净嘴角,又端来茶水,让她漱口。 甄瑜平静了些。“陛下……怎么来了?” “我刚知道。”曹芳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让侍女打开帐门,透透气。 “陛下……不可。”甄瑜连忙阻止。“妇人怀孕、生产都是不洁之事。臣妾在营里已是不妥,如何能张扬,有碍观瞻。” 曹芳愣了一下,觉得匪夷所思。 怀孕、生产怎么成了不洁之事? 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规矩。 不过他没有反驳。 他是一个穿越者,本尊又是从小就深居宫里的少年,对风土人情肯定不如甄瑜熟悉,贸然发表意见,只会闹出笑话。 “空气污浊,对你和孩子都不好。”曹芳说着,将甄瑜扶起,又命人取来一件皮裘,披在甄瑜身上,挽着她出了帐篷。 已是初冬,外面还是比较凉的。 出了帐,呼吸了几口清冷的新鲜空气,甄瑜的脸色好了很多,也看到了掩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张云英,不禁笑了一声。 “臣妾就猜到是她说漏了嘴。” “你也真是,怀孕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曹芳责备道:“你不知道子嗣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 “臣妾当然知道,只是刚刚怀孕不久,还不知道……”甄瑜面色一黯,沉默了半晌,又道:“再说了,未必就是儿子,也可能是女儿。” “儿子也好,女儿也罢,都是孩子。先帝……” 曹芳说了一半,忽然明白了甄瑜的心情。 这些年不仅有战乱,更有瘟疫,就连皇宫里也不太平,皇子、皇女夭折的不计其数。 先帝并非无子,只是都夭折了,这才给了他机会。 曹芳想了想。“甄家有你贴心的侍女、保姆吗?信得过,有经验的长辈也行。” 甄瑜不解。“有是有的,只是……” “选两个合适的,让她们来服侍你。如果有和你谈得来的闺中好友,也可以召一两个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我最近很忙,怕是没什么时间陪你。” 甄瑜本待拒绝,听了曹芳这句话,顿时眼前一亮。 “有一个人,臣妾很是想念,只是身份有些特殊。” “有何特殊?” “她曾在宫里为女史,后来请辞了。” 曹芳一愣,立刻明白了甄瑜的意思。 她说的是钟琰。 他扬了扬眉。“你给她写信吧。她要是愿意来,我没意见。” “谢陛下。”甄瑜喜上眉梢。“臣妾可以让她来省亲,她一定不会拒绝的。” 曹芳笑笑,没说话。 他相信王浑也不会反对。 这些天,王浑两次委婉的表达了不想再参谋郭淮军事,想回行在的意思。看样子,他对兵事是真的不感兴趣,只想躺平。如果能让钟琰进言,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王浑应该不会拒绝。 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他这么想躺平,就让他躺平吧。 陪着甄瑜散了一会儿步,聊了一会儿天,曹芳将甄瑜送回帐篷,去了张云英的帐篷。 张云英有些不安。 她刚才在天子、皇后面前的表现实在不佳。 曹芳也没怪她。 他对张华说要有底线思维并非虚言大话,而是一直如此。 严于律己没什么问题,苛责别人,甚至道德绑架,只会让人敬而远之,或者造就一批伪善者。 陪着小心说了一会儿话,发现曹芳是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张云英才松了一口气。 她自责的说,她是真的接受不了那样的气味,并非对皇后不敬。 此外,她不免有些担心,将来自己要是有了身孕,那该怎么办? 曹芳忍不住笑了。 说到底,张云英还是个孩子,她父母的有关教育也远远不到位,对怀孕、生育这样的事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还不如他一个男人。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记不得是谁说的了,但是很有道理。 解放女性,不仅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劳动力,更是培养更多优秀的母亲。 父母是孩子最重要的老师,父母的素质对下一代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一个愚昧的父亲或者母亲,很难培养出一个生理和心理都健康的孩子。 所以国民素质的提升,往往都需要两三代人。 南北朝时,世家门阀注重婚姻,除了利益交换之外,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他们能垄断仕途三四百年,与优秀的母亲培养出更多的人才有相当大的关系。 在这方面,寒门很难企及,普通百姓更是望尘莫及。 曹芳有感而发,和张云英聊了很多,让她有空多到虞太后那里坐坐,而不是有事相求才去。 就她能接触到的人而言,虞太后算是最有资格教导她的人了。 张云英难得的乖巧,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洗漱之后,两人钻进了被窝,开始伟大的造人事业。 一番深入的交流过后,身心舒泰,曹芳沉入了梦乡,睡了一个好觉。 —— 濡须坞。 孙权披着鹤氅,站在城头,向西北眺望,脸色铁青。 他身后的屋里,孙鲁班号陶大哭,泪流满面。 孙鲁班刚刚从建业赶来,向孙权汇报了一件事。 有人谣传他进攻合肥遭受重创,病情加重,余日无多,太子登基在即。 太子本人虽然没有发表任何观点,但他的支持者们却非常高调,连掩人耳目的意思都没有。 有人放言,等太子即位,不仅要召回顾谭辅政,还要为陆逊平反,并对鲁王孙霸及其追随者问责。 孙鲁班首当其冲。 一开始,孙权并不相信这些。 他虽然疼爱孙鲁班,却也知道孙鲁班的恶习。为了她的母亲步练师,她已经走火入魔,看谁都像敌人,都想咬两口。夸大其辞都是轻的,造谣污蔑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他狠狠地责骂了孙鲁班一顿。 但是,当孙鲁班提起陆抗的主簿姚信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直紧绷的心弦被拨动了。 第一批俘虏被释放时,他曾让人去监视陆抗的大营,重点之一就是姚信。 但是他一直没收到回音,姚信消失了,不在陆抗营里。 现在他知道姚信回了建业。之后没几天,他病重的谣言就在建业传开了。 陆抗想干什么? 孙权又气又怕。 第218章 内忧外患 孙权很焦虑。 作为一个在艰难、危险中奋战了一辈子,熬死了曹操、刘备两个枭雄以及无数俊杰,最终建立了大吴的天子,他发现了一个令人悲伤的现实。 他被两个年轻人逼入了绝境。 一个是曹芳,一个是陆抗。 说来也巧,两人都以稳健见长。 曹芳步步紧逼,一点风险也不肯冒。凭借着魏军的兵力优势,不仅扛住了诸葛恪的进攻,还将战线一步步地推回原地。 魏国大军已经包围了东兴堤,完成了攻城前的准备,即将展开攻击。 这是一个笨办法,却也是让人无懈可击的办法。 陆抗则不管他如何软硬兼施,就是不肯出力。五千陆逊带出来的百战精锐,居然无法在水战中突破刚刚练习水战不久的魏国北军,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偏偏他还拿陆抗没办法。 他相信,就算他派人彻查,也查不出姚信与谣言有什么关联。 孙鲁班说了那么多,却没有一个确凿的证据,全是猜测。 更让他郁闷的是,这两个年轻人都是自己的敌人,一个在外猛攻,一个在内生乱,他自己或许能勉力维持,子嗣中却找不出一个能和他们匹敌的。 百年之后,谁来对付他们,守护他付出一生心血的大吴? 孙权心跳加快,血往上涌,头皮发胀,满天的星辰也跟着摇晃起来。 “陛下!”一旁的宦者惊叫一声,扑过来扶住了孙权,避免了一头栽倒在地的危险。 孙鲁班听到叫声,赶了出来,见孙权倒在宦者怀中,双目紧闭,也吓了一跳,顾不上哭泣,立刻命人传太医,救治孙权。 她将孙权抱在怀中,连声呼唤,声音惶急,充满恐惧。 脚步声急响,孙峻赶了过来,见此情景,也大吃一惊,连忙喝道:“长公主,切莫高声,乱了军心士气。” 孙鲁班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收声。 孙峻俯身,将孙权从孙鲁班怀中抱起,匆匆进了卧室,小心翼翼地将孙权放在榻上,一边掐人中,一边轻声呼唤。 孙鲁班站在门外,掩着胸口,心跳加速。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太医赶了过来,围着孙权。 孙峻退了出来,见孙鲁班神色有异,倒也没有多想,只是关切的问起孙鲁班的来意,以及孙权为何晕倒。 孙鲁班定了定神,将建业的情况说了一下。 孙峻听完,倒吸一口冷气,转头盯着孙鲁班看了又看。 “长公主,当真如此?” 孙鲁班有些不高兴,沉下了脸。“如此大事,我岂能妄言?” 孙峻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笑。 他是知道孙鲁班为人的,一开始的确觉得是孙鲁班夸大其辞。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毕竟孙鲁班再胡闹,也不敢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长公主有所不知。魏军包围了东兴堤,大战在即,天子在此驻军,就是为了等魏军久攻不下,再进军解围,逼退魏军。如果建业真的有事……” 孙峻咽了口唾沫,没敢再往下说。 如果建业真的有事,孙权必须赶回建业,就顾不上东兴堤和诸葛恪了。 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惨败。 在合肥城下,他们已经损失了近万人,诸葛恪遭到了诸将的质疑。如果东兴堤失守,诸葛恪这辅政大臣肯定是做不成了。 弄不好,诸葛恪本人都有可能折在东兴堤。 没有孙权主持,有能力并且愿意去救诸葛恪的人屈指可数,希望诸葛恪败得更惨的人倒不少。 见孙峻脸色不对,孙鲁班追问了几句,这才知道孙权为什么那么着急,以至于晕倒。 不过她不像孙峻那么悲观。 “你留下呢?” “我?”孙峻不太自信。 “你可以留下主持大事,接应诸葛恪。”孙鲁班目光灼灼,越看孙峻越欢喜。 孙峻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可以留下,而且应该留下。 进攻合肥新城时,他也损失了不少解烦兵,急需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如果能担任濡须督,接应诸葛恪,甚至保住东兴堤,还有谁敢说他无能? 万一形势恶化,魏军攻破了东兴堤,再来攻濡须坞,也是几个月后的事,到时候孙权已经解决了建业的事,可以再次来援。 “那……能否请长公主美言?”孙峻露出灿烂的微笑。 他知道孙鲁班有这个能力,劝孙权任命他为濡须督。 孙鲁班微微一笑,反问道:“我若保荐了你,你将来如何报答我?” 孙峻双手抱拳,深施一礼。“唯长公主之命是从。” 孙鲁班笑了,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你可要记住这句话,千万不要食言。” —— “陛下,最新战报。”军情尚书郎毋丘甸快步走了进来,面带喜色,将一份带着汗味的文书摆在曹芳面前。 曹芳知道必有大事发生,立刻放下了手头的文书。 战报是毋丘俭派人送来的,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孙权率主力经过羡溪。 曹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羡溪在东兴堤东,濡须坞下游。孙权率主力经过羡溪,大概率是回建业去了。 在毋丘俭即将对东兴堤展开攻击的时候,孙权不在濡须坞准备增援,却回了建业,绝不可能是觉得胜劵在握,或者诸葛恪可以自行解决问题,大概率是建业出了事,非他回去处理不可。 如此一来,不仅进攻东兴堤没有了后顾之忧,进攻濡须坞都有了可能。 更何况还有一个奇袭皖城的计划没有用。 孙权走了,濡须坞的兵力有限,难以兼顾,正是夺皖城的好机会。 曹芳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即派人请蒋济、钟会等人来议事。 钟会第一个赶到。 看完军报后,钟会拍案而呼。“陛下,平吴的战机出现了。” 曹芳忍不住笑了。“士季,言重了吧?” 钟会很有信心的摇摇头。“陛下,孙权原本驻扎在濡须坞,等待战机,与陛下一战。如今突然离开,又不接应诸葛恪突围,有两种可能。” 钟会竖起两根手指,清了清嗓子。“要么是建业出了大事,来不及接应诸葛恪突围。要么是他以为诸葛恪能够坚守一段时间,等他处理完建业的事再来。不管是哪种可能,他都太自大了。陛下趁此机会进军,濡须可得,而诸葛恪可擒。”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内忧外患,一时并发,孙权很可能一命呜呼,江东必乱。” 曹芳想了想,觉得钟会的建议虽然有些理想化,却也并非不可能。 孙权已经是风烛残年,最近身体又一直不好,突然遭受重创,死亡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就算他死前可以指定储君,却未必有时间处理好不同派系的矛盾。 趁你病,要你命! 第219章 士气可用 蒋济、王濬等人很快赶到,先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蒋济赞同钟会的意见,觉得这是一个施压的机会,同时也提醒曹芳,想抓住这个机会并不容易。 一是来不及调兵。 要想争夺濡须坞,以现在的兵力不太够,需要更多的兵力,而调兵是需要时间的。 二是内部协调。 打乱了当前的部署,原本作为第二阶段作战主力的毋丘俭会再次沦为陪衬。就算毋丘俭本人接受诏书,他麾下的将士会不会有意见? 将帅不合,是兵家大忌。 一旦诸葛恪突破了毋丘俭的阻击,与濡须的守军会师。再想攻下濡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曹芳深以为然,更为自己当初没有深究蒋济的过错而庆幸。 家有一老,便有一宝。 有蒋济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臣参谋军事,不仅让他少走了很多弯路,也基本杜绝了冒进的可能。 行军作战,限制很多,内部、外部的关系复杂,绝不是下几道命令就能实现的。 以蒋济的意见为基础,王濬等人先后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他们认为,这个机会难得,不能让孙权轻易的回到建业,平定内部冲突。 从建安五年孙策遇刺开始,孙权当政五十年,积累的威望无人能及。只要孙权回到建业,就没人敢当面挑战他。不管建业有多大的危机,他都能压制住。 只有将孙权牵制在濡须,让他无暇顾及建业,内部矛盾才有爆发的可能。 而孙权一边作战,一边牵挂建业,精力消耗极大,更容易出现重病甚至死亡的可能。 因此,不能等,机会就在这几天。 王濬建议,让毋丘俭截击诸葛恪,不让他回援濡须坞,中军大造声势,赶往濡须坞,逼孙权率主力回援的同时,掩护诸葛诞、郭淮的行动。 与此同时,征发兖豫青徐四州的兵力,争取一举拿下濡须坞等江北重镇。 就算孙权断尾求生,放弃江北,大魏也可以将战线推到长江沿线,为下一步渡江平吴做好准备。 蒋济、钟会都赞成这个方案。 唯一的问题是毋丘俭。 曹芳权衡了利弊后,对王濬的意见做了部分修改。 截击诸葛恪的任务由中军负责,由毋丘俭率部赶往濡须坞,迫使孙权回援,并做好强攻濡须坞的前期准备。 兖豫青徐的兵力征调需要时间,但豫州刺史程晓早就做好了准备,可以先调过来,归毋丘俭指挥。 用兵之道,宜聚不宜分。 这次兵分三路,风险很大,所以各部应该明确自身的任务,不可急于求战,以免遭受重创。 只有诸葛诞、郭淮这一路例外。 他们应以最快的速度进攻皖城。得手后,迅速加固城防,做好迎接吴军反扑的准备。 总而言之,任务很艰巨。 蒋济考虑了一番后,又做了增补。 命豫州刺史程晓取道潜山,先赶往皖城,增援诸葛诞、郭淮部。 反正就算他率部赶到濡须坞,与毋丘俭合兵一处,兵力也不足以拿下濡须坞,不如先确保夺取皖城的任务,然后再视孙权的决定调整。 如果孙权主力赶往皖城,那程晓就留在皖城外,协助防守。 如果孙权放弃皖城,力保濡须坞,程晓再率部赶来濡须坞也不迟。 曹芳觉得可行,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 曹芳随即下诏,命各部调整部署。 —— 毋丘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得知孙权撤兵,经过羡溪后,他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征战多年,他知道孙权这时候撤退意味着什么。战机出现,如果天子能够抓住,一战平吴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他却面临着一个重大问题。 他已经做好了强攻东兴堤的准备。如果天子此时改变部署,他就是阻截诸葛恪的最佳人选,强攻濡须坞的任务就会落入别人的手中。 比如诸葛诞。 作为全面负责东南军事的征东将军,一再作为辅助、牵制的力量,看着别人立功,就算他能接受,他的部下也无法接受。 冠军将军文钦之前已经表示过不满。 其他人虽然没表态,却也以沉默表示了对文钦的支持。 这是很罕见的情况。 文钦虽是谯沛人,骁勇善战,但为人自负,与同僚的关系并不好。这么多人支持他,只能说明他们在这件事上意见一致,不肯再将立功的机会拱手相让。 毋丘俭初来乍到,不能不考虑部下的情绪。 他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直到下半夜才睡着。天刚蒙蒙亮,他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他来不及多想,翻身坐起,伸手去取挂在床头的外衣,刚刚披在身上,一个身影便裹着初冬的寒气冲了进来。 “阿翁,诏书到了。” 毋丘俭定睛一看,发现是长子毋丘甸,顿时心中一沉。 毋丘俭在天子身边任军情尚书郎,一般不外出传诏。他突然赶到自己的营中,必然是天子觉得不好开口,又怕他有情绪,所以派毋丘甸来劝他。 立功的机会又一次从手边溜走了。 “说。” “陛下命你将阵地交给中坚将军曹兴,全军赶往濡须坞,多张旗帜,号称五万……” 毋丘俭顿时心潮涌动,对天子充满了感激之情。 不用毋丘甸细说,他也能猜得到,这肯定是天子为他争取的机会。 除了天子本人,没人敢提出这样的建议,让中坚、中垒两营负责截击诸葛恪,而将主攻濡须坞的任务交给他。 稍一询问,毋丘俭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毋丘俭还说,天子命我来传诏,是想向诸将表明一个态度,同时提醒你们。 濡须坞坚固,有一万守军,又水陆相依。仅凭你们现有的两万人是攻不上的,所以现阶段,你们还是疑兵,就是为了吸引孙权的注意力,并做好前期的准备。 等兖州、青州、徐州的三州兵力到达后,正式的攻击才会开始。 总之一句话,天子会尽一切可能的为你们创造建功的机会,你们不要急。 毋丘俭心花怒放,转身出帐,对着合肥方向行礼。 “谢陛下体谅,臣感激不尽。” 随后,毋丘俭下令击鼓聚将。 等诸将赶到中军大帐,毋丘甸正式传达了诏书。 诸将都知道孙权已经撤走的消息,也在猜测天子有可能改变部署,希望自己能有主攻的机会,却没有人有信心。 毕竟和他们配合的是中军。 让中军截击诸葛恪,将立功的机会让给他们,这显然不太现实。 听完诏书,诸将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片刻的沉默后,文钦一跃而起,双手抱拳,大声说道:“将军,钦愿为前锋,攻破濡须,砍碧眼老儿头颅,报天子洪恩。” 诸将瞬间清醒,纷纷请战,士气如虹。 第220章 虚晃一枪 趁着诸将情绪高涨,毋丘俭做出了部署。 我军兵力不足,就算赶到濡须坞,也无法立刻完成进攻的任务,只能作为疑兵。不过天子体恤我们,绝不会让我们白跑一趟。等诸州兵力赶到后,主攻的任务必然是我们的。 诸将纷纷表示赞同。 天子的安排如此公平,我们还能有什么意见呢? 坚决服从指挥,请将军下令吧。 毋丘俭随即作出安排,由冠军将军文钦为前锋,率部赶往濡须坞。 为了壮大声势,毋丘俭调了一千骑兵给文钦。 骑兵的成本数倍于步卒,一直是稀缺兵种,即使是大魏有充足的战马资源,骑兵的比例一般也不会超过总兵力的十分之一。毋丘俭在北疆征战多年,积累了一些私人的骑兵部曲,加上征东将军麾下原有的骑兵,也不过两千五百骑左右。 给文钦配备一千骑兵,只要运用得当,就能让对手误以为文钦所部不是两三千人的前锋,而是超过万人的主力。 文钦心花怒放。 毋丘俭将近半的骑兵配给他,这是对他的莫大信任。 到底是天子心腹,又是北疆征战多年的名将,与诸葛诞那样的名士不同。 安排完诸将的任务,毋丘俭又亲自赶往中坚营、中垒营,与曹兴、夏侯绩交接。 曹兴、夏侯绩已经收到了诏书,虽然不敢违抗,心里多少有些不爽。见毋丘俭亲自来交接,态度又极为诚恳,这才舒服了些。 毋丘俭带来一份阵图,详细解说了自己的计划,供曹兴、夏侯绩参考,并提了一些意见。 之前的计划是三万人进攻东兴堤,兵力部署、阵形也都是以进攻为主。现在计划改变,毋丘俭率部赶往濡须坞,这里只剩下一万中军,进攻是不可能了,只能防守,以阻止诸葛恪撤退。 但他们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以免诸葛恪察觉。 最好的办法是维持阵势的不变,让诸葛恪不敢轻举妄动,尽可能拖延时间,暗中进行阵势调整。 曹兴、夏侯绩觉得有理,但他们又有一个疑惑。 诸葛恪在山上,居高临下,毋丘俭的部下撤离,是瞒不过他的眼睛的。 毋丘俭说,我会多布旗帜,将两万人冒充作五万人,依次撤离。诸葛恪看到这个局面,肯定会有所疑心,不敢立刻采取行动。 在平原野战,吴军没有优势,败多胜少。诸葛恪出战也占不到便宜,固守不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走远了,你们也接管了阵地,完成了调整。 战机就是这么两三天的时间,只要能瞒住他两三天,就不会有事。 万一他主动出击,你们也不用担心。 坚守住阵地,你们就赢了,剩下的我来解决。 我有两万人,解决诸葛恪一万人还是有把握的。到时候你我夹后两击,诸葛恪必败。 曹兴、夏侯绩听完了毋丘俭的详细部署,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都是将门子弟,可是和毋丘俭这种征战多年的名将比起来,还是太嫩了。 天子将主攻濡须坞的任务交给他是对的。 对他们来说,能守住阵地,拦住诸葛恪,就是胜利。 而有了毋丘俭留给他们的阵地,以及这些建议,他们完成任务的难度大大降低。 换句话说,这也是天子给他们的实践机会。 两人心服口服,顺利与毋丘俭交接。 当天中午,文钦开始行动,率部赶往濡须坞。 —— 诸葛恪站在濡须山上,看着山下魏军大营的变动,冷笑不语。 毋丘俭的总兵力是有数的,大概就是两万人上下,现在一批批地开拔,兵力远远超过了两万,明显有诈。 无非是想让自己以为他们撤了,兵力不足,然后主动下山,发起进攻。 我才没那么傻呢。 我就不下山,等着你们来进攻。 据险而过不好吗,为什么要放弃地利,主动与你们野战? 诸葛恪很淡定,直到三天后,发现那些撤退的魏军没有再撤回来,毋丘俭的阵地上也换上了中垒营的战旗,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紧接着,斥候来报,魏军阵地有重大调整。 原本用来攻击东兴堤的投石机等重武器都搬到了濡须水边,濡须水里还沉了好几艘船,栽了大量的树桩,大型船只根本无法通行。 诸葛恪这时才反应过来,魏军放弃了进攻东兴堤的计划,改为阻止他离开了。 这是担心东兴堤易守难攻,不想付出重大伤亡强攻,改为长期困守吗? 诸葛恪疑惑不定,不敢贸然行动,只得派出大量斥候,冒着被魏军剿杀的风险,出城打探消息。 在付出近百名斥候的牺牲后,他终于收到了消息。 毋丘俭已经赶到了濡须坞,正在做攻城前的准备,一如他当初在东兴堤做的准备一样。他的兵力很多,大营延绵数里,看起来至少有四五万人。 看样子,应该是兖豫青徐四州的兵力赶到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孙权已经撤离了濡须坞。 当然,听到这个消息,孙权很快就会返回濡须坞,甚至可能已经到达。 诸葛恪一头雾水。 他不明白孙权为什么要撤离濡须坞,给魏军这个机会。 他也不明白魏军打什么主意,就算他们增兵,就能拿下濡须坞吗? 濡须坞夹水而立,直通大江,有水师优势的吴军随时可以增援,魏军之前几次进攻都没有结果,这次又能变出什么花样? 或者是逼我撤退,主动放弃东兴堤? 诸葛恪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派出更多的斥候,与孙权联络。 好在毋丘俭撤离后,他就没什么压力了。 仅凭山下的魏军兵力,对东兴堤的威胁近乎于无。 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主动出击,利用水师的优势进攻巢湖上的魏军水师。 一念及此,诸葛恪怦然心动。 之前陆抗与曹羲对阵,虽然形势占优,实质性的战果却聊胜于无。 陆抗本人的理由是魏军虽然不擅水战,但兵力两倍于我,又守得稳健,我也没办法。 可是在诸葛恪看来,这不过是陆抗的辩解之辞罢了。 他决定率部出击,打破陆抗的谎言。 他找来丁奉,让他和自己一起,率水师出击。 上次进攻合肥新城,丁奉吃了大亏,连弟弟丁封都战死了,麾下将士更是折损近半,心里也憋了一肚子气。听说了诸葛恪的方案后,他正中下怀,主动请战,要为前锋。 两人一拍即合。 留赞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上次攻合肥,不仅是丁奉死了弟弟,他也死了儿子。 这次水师出战,他也要去,不能坐守东兴堤。 诸葛恪无奈,只得留下全端守城,留赞父子随自己一起出战。 稍作准备后,诸葛恪率领六千水师离开了东兴堤,进入巢湖,直扑北岸的合肥城。 第221章 勉强能用的磨刀石 得知诸葛恪来战,曹芳不仅不紧张,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不怕诸葛恪进攻水师,或者进攻合肥城。 诸葛恪就这么多兵力,不可能取得实质性的胜利。 他担心的是诸葛恪发现了他们的计划,第一时间撤退,坚守濡须坞。 如果濡须坞有两万兵,就算孙权不回援,毋丘俭也啃不动,只能想办法拿下皖城,诱诸葛恪分兵。 得知曹兴、夏侯绩阻断了濡须水,断绝了诸葛恪迅速回援的可能时,他已经有了底气。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如今诸葛恪不退反进,还想着进攻水师,他简直是求之不得。 当初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是觉得诸葛恪不至于这么意气用事。 现在想想,也许他高估了诸葛恪。 此人本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辅政大臣,只是孙权没有更好的人选可用,只能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 后来的历史也证明,重用诸葛恪是孙权此生最大的败笔。 如果不是司马懿父子篡位,导致淮南三叛,给了江东喘息机会,或许吴国早就亡了。 曹芳随即下令,让曹羲退守合肥,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必与诸葛恪置气。 就当是一块勉强能用的磨刀石吧。 有了上次与陆抗交战的经验,曹羲等人有了底气,这些天又进行了大量针对性的训练,操舟技术有了一定的改进。他们轮番出战,与诸葛恪打得有来有回,虽然场面依旧难看,却也没让诸葛恪占到什么便宜。 杜预、马衡也天天盯着战场,两艘装备了投石机和火药弹的战船也做好了出击的准备,只等诸葛恪进入射程,一发入魂。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直接炸死孙权的可能性不大,诸葛恪就是最有价值的目标。 但曹羲却不肯让他们轻易出手。 他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训练北军水战的能力,积累经验,为将来筹建楼船营做准备。 —— 连战数日,也没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诸葛恪有些上火。 就在他准备豪赌一把,再从东兴堤抽调两千人,与曹羲决一死战的时候,他收到了孙权的诏书。 孙权刚到建业,还没下船,就收到了濡须坞的示警。 毋丘俭放弃了东兴堤,突然包围了濡须坞,号称兵力五万,势在必得。 前锋文钦更是凶猛,不顾将士疲惫,卷甲而趋,对濡须坞进行了闪击。如果不是孙峻谨慎,守得稳健,麾下将士也是精锐,濡须坞险些失守。 孙权担心濡须坞的安全,让诸葛恪做好放弃东兴堤,退守濡须坞的准备。 诏书中,孙权并没有解释他突然回建业的原因。 诸葛恪很恼火。 他知道孙权突然撤回建业肯定有大事,但孙权就是不对他说,分明是有所隐瞒。留下孙峻作濡须督,又称赞孙峻守濡须坞有功,有暗指他名不副实的意思。 退守濡须坞,他还要听孙峻的指挥吗? 诸葛恪决定等两天再说。 一是他想努努力,争取重创曹羲,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 二是他想看看孙峻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不能守住濡须坞。 反正孙权也没让他立刻退回濡须坞,而毋丘俭纵有优势兵力,也不可能迅速攻克濡须坞,真正的决战至少在一个月以后。 等孙峻支撑不住,向他求援再说吧。 诸葛恪暂时退回东兴堤,休整了两日,再次出战。 这一次,他带走了所有的战船,打算和曹羲决战。 东兴堤中只剩下两千步卒,而且有不少是之前受伤未愈的。 —— 就在诸葛恪决定阳奉阴违,奋力一搏的时候,曹芳收到了第一份捷报。 诸葛诞、郭淮拿下了皖城。 皖城临江,又有皖水入江,吴军增援极为便利,离魏境则比较远。多次争夺,魏军都吃了亏,后来干脆放弃了,所以吴军也没太在意,留下的兵力极少。 即使如此,诸葛诞、郭淮拿下皖城还是遇到了麻烦。 诸葛诞想先围城,然后再按攻城的步骤来,以减少伤亡。 郭淮却觉得兵贵神速,不能耽误时间,建议立刻攻城。 两人再次发生了冲突,最后还是由王明山居中协调,由郭淮率部攻城。 郭淮豁出了老命,亲率部曲,蚁附登城,以三处负伤,部曲牺牲过半为代价,拿下了皖城。 现在他们正全力加固城防,迎接吴军的反扑。 看完诏书,曹芳勃然大怒。 诸葛诞是猪脑子吗? 战前多次强调,攻皖城是奇兵,必须速战速决,怎么临战又变卦了? 你兵力多,又是以步卒为主,不去攻城,反而让郭淮一个老将,放下骑兵去攻城? 万一郭淮战死,这口黑锅可就罩在朕的头上取下不来了。 曹芳当即下诏,要召诸葛诞回行在,由郭淮接管他的部下。 奉命拟诏的虞松一听,立刻劝阻。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 攻庐江的兵力以诸葛诞的部下为主。诸葛诞此人虽然不晓兵事,却待部下极好。这时候撤换诸葛诞,必然引起其部下不满,郭淮想接管兵权也难。 再说了,当时是什么情况,现在也不清楚,万一搞错了,再想改就难了。 既然已经拿下了皖城,达到了预期目的,不如就先搁置此事,等战后再详细调查。 钟会、张华也赞成虞松的意见。 奇袭皖城虽然得手,但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不宜自乱阵脚。 当务之前,是在吴军到达之前,尽可能多却运一些物资进城。粮食、箭矢、药材,都是守城必须的。准备越充分,将来守住皖城的机会越大。 夺取皖城可不仅仅是为了逼孙权进攻,还有与孙权共享长江天险的战略价值。 皖城在手,江东水师就不敢肆无忌惮的往来于长江之上。 除此之外,庐江全郡收复,对中原腹地的安定也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有攻守易势的意义。 曹芳听了,只得忍下心中怒火,先解决当前最迫切的问题。 他随即下诏,命汝南、庐江、安丰诸郡将提前准备好的粮食、物资以最快的速度运往皖城。 为了提高军民积极性,他宣布,参与运输的百姓免租赋一年。若能守住皖城,收复庐江全境,则庐江全郡免租赋三年。与战的士卒免除士家身份,重归民籍,有功者另有赏赐。 能不能攻克濡须坞,曹芳并不是非常在意。 毕竟濡须坞易守难攻是事实,连武皇帝曹操都吃过苦头,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一战成功。 能拿下皖城,并守住皖城,收复庐江,将战线推到江边,他这次御驾亲征就不算白跑一趟。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不能贪。 第222章 一举两得 孙鲁班“噔噔噔”的奔上了楼船,钻进宽大的座舱。 孙权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翻滚的江水,一言不发。 孙鲁班放慢了脚步,走到孙权身边,先探头看了孙权一眼,才轻声说道:“父皇刚回建业几天,还没查清谣言,怎么又要出征?” 孙权瞥了她一眼,一声长叹。 “你以为朕愿意啊?”他冲着身后宽大的书案挑了挑下巴。“你自己看吧。” 孙鲁班有些惊讶,却还是走到案前,目光在案上扫了一圈,将一份被揉得皱巴巴的公文拿了起来。 公文内容很简单,只有几个字:诸葛诞攻破皖城。 孙鲁班皱了皱眉。 她对皖城这个名字不陌生,却不清楚皖城的具体位置,更不明白为什么魏军攻破了皖城,孙权就要再次御驾亲征。 难道孙峻解决不了问题? 孙峻在濡须,击退了魏军的进攻,孙权为此还特地赏了她一些财物,以嘉奖她的推荐。 她又看了看四周,怀疑自己是不是拿错了公文。 孙权看到她的疑惑,走到地图前,伸手在皖城处点了点。 一看皖城的位置,孙鲁班有点明白了。 皖城临江,魏军占了这里,就控制了整个庐江。 庐江有大量良田,特别适合种稻。这些年因为战争荒芜了,才不怎么听说。 最近一次听说,好像是诸葛恪从丹扬募兵成功后,出兵夺取皖城。 后来魏国司马懿来攻,孙权本想发兵救援,又担心不是司马懿对手,只得假托望气者言,让诸葛恪退出皖城,屯柴桑。 作为孙权最宠爱的女儿,她深知孙权内心的恐惧。 在司马懿击攻辽东之前,孙权就曾给公孙渊写信,让他小心戒备司马懿。 公孙渊显然没有放在心上,最后被司马懿灭了满门。 但是司马懿已经死了,这次进攻皖城的人是孙权一向看不起的诸葛诞,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孙鲁班眼珠一转。“父皇,诸葛诞不过是清谈名士罢了,何必父皇亲征。让孙峻派兵夺回皖城,或者请上大将军(吕岱)从武昌发兵就是了。父皇一走,谁来查谣言的事?那些宵小之辈又要跳梁了。” 孙权苦笑。“朕担心的可不是诸葛诞,而是魏主曹芳。” “他?”孙鲁班露出不屑之色。“他一介无知少年,傀儡之主,怎么能是父皇的对手。” “朕一开始也这么认为,现在却不敢再托大了。”孙权伸手拨了拨案上的公文,愁眉不展。 从目前收到的消息来看,曹芳一直滞留在合肥附近,既没有赶到濡须坞,更没有亲赴皖城,似乎将主要的作战任务都交给了毋丘俭和诸葛诞二人,自己只是后援。 可是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曹芳的部署。 没有曹芳的安排,原本准备进攻东兴堤的毋丘俭不可能突然转攻濡须坞,让中军为他殿后,拖住诸葛恪。 没有曹芳的安排,诸葛诞也不可能让郭淮为他掌骑,甚至成了先登的敢死士,亲自上阵搏杀。 他想起了洛阳传回的消息。 据说高平陵事变之后,司马懿被软禁在宫里,曹芳每天晚上去向他请教军事,两人有师徒之实。 这也是司马懿的家族得以保全的原因之一。 原本他不太相信这个消息。 现在看来,这个消息大概率是属实的。 曹芳用兵的习惯,与司马懿当年对付诸葛亮如出一辙。 难看,却卓有成效。 面对这样一个对手,他不得不谨慎从事,虽再想出奇制胜的好事,更应该想想如何止损,以免落入他的陷阱。 诸葛恪已经被截在东兴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撤出来。孙峻虽然少年有为,却未必是毋丘俭的对手,更别说发兵夺回皖城了。 想救皖城,只有自己亲自出马。 吕岱是不能动的,王昶、王基虎视眈眈,就等着他出兵呢。 可是自己一走,谁来坐守建业,谁来彻查谣言? 本来太子是最适合的选择。可是想想太子这段时间的表现,他又觉得这根本就是个笑话。 那些造谣的人,很可能就是太子一党。 于是,他想到了鲁王孙霸。 魏国已经完成了新老交替,吴国也不能不考虑新生力量的培养。 孙峻的表现让他增强了些许信心,或许孙霸也可以。 他回来的时间太短,又集中追查谣言的事,还没顾得上关心孙霸。 无奈之下,只得让人叫来孙鲁班,打听一些情况。 孙鲁班虽然顽劣,但她对自己这个父皇还是忠诚的。建业出现谣言,别人都装聋作哑,只有孙鲁班赶到濡须,当面向他汇报。 “你回来之后,鲁王有没有找过你?” 孙鲁班有些诧异。 正说曹芳呢,怎么突然扯到了鲁王? “没有。”孙鲁班说了个谎。“父皇让他闭门自省,他哪敢出门。” “是么?”孙权将信将疑。 “不过我去看过他。” “为什么?”孙权有些不快。 他明确下过诏书,让孙霸闭门自省,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我怕他自杀。告诉他父皇回来了,他也许会安心些。” “自杀?” 孙鲁班低下了头,神情委屈,还有几分恐惧。 “那些人都说了,若是父皇驾崩,太子即位,首先要杀的就是鲁王和他的追随者。他虽顽劣,毕竟是皇子,岂能被人像猪狗一样杀死。真到了那一刻,还不如自杀来得痛愉快些。” 孙权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大丈夫,宁可斗而死,岂能轻易自杀。”孙权目光微凛。“我想带他出征,你觉得他能行吗?” “出征?”孙鲁班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孙权的眼中有摄人的光芒,仿佛伏在草原中的猛虎。 “父皇带着鲁王出征,建业怎么办?” “鲁王在朕身边,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孙权冷笑一声。“立谁为储君,还不是朕一道诏书的事?太子当得重任,就由他继位。太子若当不得重任,那就换一个更合适的。” 孙鲁班恍然大悟,随即狂喜。 孙权能在她面前说出这句话,说明他是真的生气了,而且对太子非常不满,有易储的计划。 不出意外的话,太子要面临的重任很可能就是彻查谣言。 如果太子不肯对江东世家下重手,证明他无法脱离江东世家的控制,不是孙权想要的储君,他这个太子就不能再做了。 “父皇英明。”孙鲁班眉开眼笑。“这可真是一举两得的妙计啊。” 孙权哼了一声,露出一丝得意。 论帝王心术、权谋手段,那些小子都太年轻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第223章 自己吓自己 孙权召见了太子孙和,命太子监国,并给了他一个任务,彻查谣言的始末。 时间截止在他凯旋之时。 虽然没有明说,意思却很清楚。 如果我再次回到建业的时候,你还没把这件事查清楚,没把造谣的人找出来,你这个太子就别做了,我会别选储君。 孙和当时就懵了。 等他回到东宫,召集僚属商议的时候,又收到一个消息。 天子带走了鲁王。 与会的人员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恐惧之色。 如果说孙权要求孙和查证谣言之事还有可能是考验,未必就有易储之意,那带上鲁王孙霸的意思就太明显了。 一旦孙权觉得孙和不堪重任,一道诏书就可以完成易储。 禁军就在孙权身边。有了诏书,孙霸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谁不服,孙霸就可以率领禁军讨伐谁。 能够为孙和发声的军中重将只有诸葛恪,但诸葛恪现在被困在东兴堤,鞭长莫及。 其他人当然也可以,但力量有限,改变不了孙权的决定。 弄不好,还可能火上浇油,激怒孙权,进而大杀开戒。 天子这是明知太子孙和得人心,准备用武力强行易储。 这可怎么破? 郎中张纯最后提出一个办法。 前方战事紧张,天子亲征,大吴不宜内乱,否则必为魏国所趁。当务之急是与丞相朱据并力,用心筹措粮草,让天子安心征伐。 至于谣言,慢慢查就是了。 其他人心领神会。 前方战事不利,就算是孙权亲征,这一战要打到什么时候都是说不准的事。 作战就需要钱粮。就算孙权将兵权交给了孙霸,没有江东世家的支持,孙霸连饭都吃不上,又能拿太子奈何? 天子是睿智之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大家不要自己吓自己。 张纯是吴四姓的张氏子弟,其父张敦是江东名臣,与陆逊齐名,只是死得早,功业不如陆逊显赫。张纯站出来表态,某种程度上,就是江东世家的态度。 而张纯提到的丞相朱据,同属吴四姓,也是坚定的太子支持者。 孙和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他定了定神,命人准备车马,要去丞相府拜见朱据,共商大事。 —— 朱据登上了龙舟,来到孙权面前,躬身施礼。 孙权打量了朱据两眼,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女婿选得好,不仅人品好,能力也强。虽然担任丞相才半年,却表现出色。在他出征的时候,钱粮充足,不用他操心。 更重要的是性格好,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暴跳如雷,恶语相向。 “子范,朕又要出征了。” 朱据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孙权为什么会在龙舟上接见他,而不是在太初宫里。 “前线战事紧张?” 朱据也是统兵大将出身,征战多年,熟悉军事。在接任丞相之前,他是骠骑将军。 孙权点了点头,一声叹息。“朕一时大意,小瞧了对手,才有今日窘迫。” 朱据没吭声。 在他看来,孙权是当之无愧的雄主。可是论军事能力,孙权实在算不上出色。这次出征不利,也不是什么一时大意,小瞧了对手,就是能力不行。 但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否则就是触了孙权的逆鳞。 “你看看吧。”孙权将相关的文书递给朱据。 朱据拿起文书细看,眉头微蹙,沉吟道:“陛下亲征,是为皖城?” “子范,你不要轻视皖城。魏主此次亲征,大有饮马长江,窥我大吴之意。他派诸葛诞夺皖城,也不是弄巧,而是想控制整个庐江。你若是想等他自退,恐怕有些一厢情愿。” 朱据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孙权。 他听出了孙权内心的不安。 在此之前,他和很多人一样,都没觉得这一战有多重要。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孙权为储君挑选辅政大臣,力捧诸葛恪的举动罢了。 他之前没有进谏,除了身份比较敏感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此战不论胜负,都不会影响大吴的安危,没必要与孙权争执。 现在看来,形势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 “陛下,魏国有多少兵力?” 孙权的老脸有些发热。 他说得很严重,但到目前为止,魏国出动的兵力只有五万左右。 毋丘俭号称五万肯定是假的。几万人的行动,是瞒不过他安排在魏国境内的斥候的。就算毋丘俭疑兵之计高明,也只能瞒得一时,瞒不了长久。 “征东将军毋丘俭部两万人,扬州刺史诸葛诞部一万人,中军两万人,这是已经知道的兵力。兖豫青徐四州加起来,大概也有五六万人。虽然暂时还没消息,但是我相信他们不会作壁上观……” 孙权说了一半,突然停住。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曹芳不想兴师动众,征调青州、徐州、兖州的兵力,那还说得过去。他从豫州来,却没有征调豫州兵力,就显得不太正常了。 用兵之道,多多益善。有现成的兵不用,可能吗? 除非豫州兵早就有了安排,目标不在东南。 那他能在哪儿? 孙权目光一闪,快步走到地图前,迅速找到了武昌的位置,手指用力点了点。 不出意外的话,豫州兵的目标应该是武昌。 之前贾逵任豫州刺史时,曾开辟了一条直道,穿过大别山区,直指武昌。为此,他还将豫州刺史的州治南移到淮水边的潦口。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孙权一度很紧张。 后来贾逵病死,继任者也没有进军武昌的举动,孙权慢慢也就淡忘了此事。 现在形势紧张,他突然又想起这件事,并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曹芳之所以一直没有征调豫州兵,应该是等他将武昌的兵力调到濡须坞来,再派豫州兵偷袭武昌。 武昌曾是他的都城,比皖城重要多了。 孙权吓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又不禁暗自庆幸。 亏得自己一直没动用西线的兵力,否则现在的形势可能会更加糟糕。 这竖子不愧是司马懿的弟子,用兵很阴险啊。 “子范,上大将军年高,其子吕凯又不擅军事。如果魏军奇袭武昌,谁能协助上大将军迎战?” 朱据一时有点懵,跟不上孙权的思路。等他明白孙权的担心后,他想了想。 “臣以为陆抗可以担此重任。” 孙权盯着朱据看了两眼,摇摇头。“陆抗天资甚佳,可是太年轻。依我看,还是你亲自走一趟更好。既然曹芳率大军而来,朕当亲自与他对阵,你为朕护住左翼,扼守中流。” 第224章 江东的猜疑链 朱据愕然。 他奉诏见驾时,完全没想到孙权会让他率兵去驻守武昌。 按理说,这么大的事,通常要在朝会上进行讨论,取得大多数朝臣的同意,甚至让他们知道此事,将来配合起来也方便。 他是丞相,是文官之首,不是普通的官员,可以轻易调动。 可是孙权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能直接拒绝。 事关大吴存亡,天子都亲自上阵了,丞相又岂能置身事外? 再说了,丞相驻武昌并非没有先例,之前陆逊就曾以丞相的身份坐镇武昌。 吕岱德高望重,但能力有限,也是公认的事实。 愣了一会儿,朱据才提出异议。“陛下,臣去武昌,谁镇守建业,为陛下筹措钱粮?” 孙权甩甩袖子。 在朱据考虑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方案,而且觉得这个方案极佳,简直是巧夺天工,比刻意筹划的还要好。 “魏主倾东南而来,大吴兴亡在此一举,男子当战,女子当运。朕与丞相率军御敌,太子又岂能置身事外,当由其监国,稳定后方。” 孙权抚着胡须,走到窗边,看向远处,脸上露出一丝决然。 “朕年近古稀,近来常有不安。太子是国之储君,当为君父分忧。若能处理妥帖,不孚众望,朕将来也能走得安心些。” 朱据心中一动,顿时觉得热血上涌,连眼眶都湿润起来。 天子犹豫了很多年,终于清醒过来,要确立太子的储君地位了。 从宣太子孙登开始,大吴因为立储的事闹出了多少风波,造成了多少伤害。君臣离心,父子反目,令人痛心疾首。 幸好天子醒悟了。 朱据躬身一拜。“陛下圣明,臣领旨,愿与陛下共进退。” 孙权回头看着朱据,欣慰地点点头。 “回去告诉小虎,朕很想她。” “唯。”朱据忍不住落了泪,躬身再拜,退了出去。 孙权在船上,看着朱据远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散去。 良久,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召鲁王见驾。” —— 朱据下了船,一跃上车,匆匆返回丞相府。 他情绪激动,不住地拭着眼角的热泪,耳畔回响着孙权的声音。 他的夫人是公主孙鲁育,乳名小虎,与长公主孙鲁班一母所生,却因为政治立场的不同姊妹反目,形同水火。孙权偏袒孙鲁班,对孙鲁育多有不满,有很久没叫过孙鲁育的乳名了。 这一声“小虎”,意味着孙权认可了孙鲁育的态度,接受了以太子为国之储君的结果。 这是一个如甘霖般的好消息,值得让更多的人知道。 除了夫人,就是太子。 他知道太子为此担心了多久。 马车穿过建业城,在丞相府前停住。朱据还没下车,随行车侧的亲卫将就打开了车窗。 “丞相,前面好像是太子的车马。” 朱据撩开车帘一看,果然是太子的车马,停在丞相府的门前。 他有些意外,却没多想,下了车,匆匆进门。 太子虽是储君,但尚未正式接手朝政,一般不会主动与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接触,以免猜疑。不过天子刚刚说了,要以太子监国,还要将建业交给他负责,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也许是天子已经和太子说过,所以太子赶来拜见,以示尊敬吧。 朱据来到堂上,见到太子孙和,见孙和脸色不佳,几个随从官员更是如丧考妣,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上了堂,与孙和见礼。 “殿下?” 孙和摆了摆手,示意张纯等人退下。 朱据见状,心领神会,也让随从退下,与太子独对。 见礼完毕,孙和将来意说了一遍,向朱据请计。 朱据听完,哭笑不得,随即将孙权召见他,让他去武昌的事说了一遍。 孙和眼前一黑。 他将朱据看作救命稻草,没想到朱据却要去武昌了。 父皇这是釜底抽薪啊。 见孙和如此失态,朱据也意识到,他们了解的情况似乎并不相同。 孙权命令孙和监国时,并没有告诉孙和他将去武昌的事。 正如孙权没有告诉他太子要负责追查谣言之事,并给定了截止期限一样。 这很难不让人猜疑,孙权这么做就是要将他与孙和分开,免得他们互通声气,联手夺权,而不仅仅是为了加强武昌的防务。 如果再联想到鲁王孙霸将随驾征伐,参与军事,就更让人不安了。 孙权这是自知余日无多,抓紧时间立储,还是担心魏军攻势太猛,自己有可能回不来,预先准备?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掉以轻心。 好在到目前为止,孙权还没有明示废太子,只是要考验太子,看他能否当得起重任。 朱据仔细想了想,问道:“殿下赴长沙祭庙时,路过武昌,可曾拜见上大将军?” 孙和苦笑道:“我曾投谒求见,却被他拒绝了。他说太子是储君,不宜与大臣交通,以免嫌疑。” 朱据点点头,随即又问道:“那你见大将军(诸葛恪)了吗?” 孙和犹豫了片刻。“只见过大将军司马李衡,未曾与大将军私下见面。” 朱据松了一口气。 二宫相争,牵涉其中的人极多,但诸葛恪、吕岱却一直保持旁观,并没有直接参与。 诸葛恪好说。他与孙和的关系太亲密,不可能倒向鲁王孙霸,不表态就是表态。 何况他的司马李衡见了孙和,实际上已经表明了态度。 吕岱则不然。 作为从孙权创业时代起,就与孙家关系非常亲密的老臣,又是广陵人,他的态度非常关键,能影响很多人,尤其是孙权。 他没有表态,又与太子孙和保持距离,却也没有支持孙霸,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无条件的支持孙权的决定。 这可能也是孙权让他增援武昌的原因所在。 协助吕岱镇守武昌只是一方面,让吕岱看着他,以免他为了孙和而违抗诏书才是真正的目的。 这当然不是好事,却也算不上坏。 这至少说明一个问题,孙权并没有打算废除孙和,只是对孙和过于亲近江东世家的态度不太满意,要借此机会敲打他,并留有后手。 只要孙和的表现能让他满意,储君之位就稳如泰山。 “既然如此,我去武昌后,再与上大将军商议。太子不用多想,安心监国,为陛下筹措钱粮,父子同心,保家卫国。至于谣言……” 朱据皱起了眉头。“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吧,我也想知道是谁这么胆大妄为,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孙和一听,立刻明白了朱据的意思,松了一口气。 朱据说造谣者大逆不道,说明至少在他了解的信息中,这事应该与吴四姓没什么关系。 大逆可是要族诛的。 吴四姓互相结婚姻,关系复杂,一旦有人涉及其中,几乎必在会牵连到其他人。 有了朱据这点保证,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查了,吴四姓肯定会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 第225章 机会不多了 吴赤乌十二年(249),冬。 刚回到建业不久的吴大帝孙权下诏,太子孙和监国,丞相朱据赶往武昌,协助上大将军吕岱镇守西线,自己则亲率十万大军增援濡须。 与此同时,各郡征调兵马,能抽得出兵力全部集中,赶往长江沿线要塞。 一时间,江东震动,各种消息满天飞,之前谣传孙权驾崩的事就像一朵不起眼的浪花,消失在滔天巨浪中。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猜测。 有人说,这是大吴立国以来最大的危机。 以前魏国也曾多次来犯,孙权也曾亲自迎战,但从来没有这次这么严重。 不仅天子亲自出征,丞相赶往武昌,还征调了几乎可以调动的所有兵力。 这是存亡之战。 有人则说,魏国倾国来攻虽然危险,却还没到存亡的地步。魏国没有水师优势,就算侥幸得胜,最多也就是与大吴共有长江天险,渡江暂时还做不到。 比战场更重要的,是朝堂。 太子监国,意味着持续了近十年的二宫之争终于尘埃落定,太子的储君之位确定,以后再也不用为此担心了。 更有乐观的人说,等太子继位,被流放的顾谭等人回朝,众正盈朝,大吴不仅不会有亡国之险,更有一举荡平天下之势。 别说魏国,就算是西蜀,将来都要向大吴称臣的。 一时间,乐观的情绪弥漫朝野,无数人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在这样的情绪下,太子孙和筹措钱粮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各郡都将刚刚收获的粮食大量运往建业,然后再送往前线。大大小小的船只络绎不绝。 孙权对此很满意。 有兵有粮,心里不慌。 他决定与曹芳决一死战,不仅要收复皖城,还要再次兵临合肥城下。看看是曹芳这个刚亲政的少年英主一战成名,还是他这个垂暮之年的雄主宝刀不老,完美收官。 他一路西行,一路收拢各郡征调的兵力,赶到濡须时,已经有大军五万余,大小战船千余艘。旌旗蔽日,帆影满江,声势惊人。 不仅他信心满满,随行的鲁王孙霸也看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显身手。 —— 毋丘俭坐在帐中,双手撑着案缘,俯视着地图,一言不发。 诸将坐在两旁,紧闭嘴唇,神情紧张。 吴军经过羡溪时,他们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大战将至,敌我兵力悬殊。一旦开战,凶多吉少。 可是让他们就这么撤了,他们又不甘心。 在东兴堤下准备了一个月,即将进攻之际,突然计划改变,他们赶到了濡须坞。 在濡须坞准备了一个多月,正准备动手,孙权又率主力回援,而且带来了更多的兵力。 他们面临着三倍于己的对手,而且后勤不足,还怎么打? 吴军背靠长江,可以源源不断地运来粮食,他们却做不到。 东兴堤还在诸葛恪的手中,他们只能通过陆路运输,不仅慢,而且消耗太大。 沿途都是无人区,既不能就地征粮,也找不到民夫运输,只能从淮水两岸运来,路上要走四五天。 怎么看,撤退都是最好的方案。 随军带来的粮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后路断绝,最多一个月,他们就会断粮。 就在众人按捺不住,准备起身进言的时候,毋丘俭抬起头,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圈。 “孙权倾国来战,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诸君为何不见喜色,反倒有些不安?” 众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听毋丘俭这意思是不肯退啊。 不仅不肯退,还要大战一场。 可是你不看看双方兵力对比吗?濡须坞里有一万人,孙权又带来了五六万人,双方兵力一比三,这怎么打? “文仲若,你怕么?” 文钦梗着脖子,大声说道:“怕个球!孙权哪次来不是十万兵,哪次不是被打得屁滚尿流。” 众将忍俊不禁,有人笑出声来,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松驰了些。 孙权十万大军攻合肥已经成了无人不知的笑话。 只有偏将军乐綝一声不吭。 那一战是张辽名垂青史的一战,跟着立功受赏的人很多,唯独他的父亲乐进却是个例外。 作为与张辽并列五子良将的名将,乐进当时在守城,并未出战,战后也没受赏。 众人越是推崇张辽,乐綝就越觉得尴尬,实在笑不出来。 “既然如此,到时候就由你效仿晋阳侯故事,给孙权一个下马威,如何?” 文钦眨眨眼睛,有些为难。 他当然想和张辽一样威震江东,他也有那样的信心,但他没有那样的实力。 张辽有胆气冲击孙权的阵地,不仅仅是因为张辽武艺过人,更因为张辽有从并州带来的精锐骑兵。 没有那些骑兵,仅凭张辽一人,死十回都不够。 他眼珠转了转,咧嘴一笑。“将军如果能借我五百骑兵,我就试一试。” 毋丘俭到寿春赴任时,一共带过来三千多人,其中就包括一千多骑兵。上次行军时,毋丘俭安排了一千骑兵配合文钦行动,文钦非常眼馋。 “五百够么?”毋丘俭笑笑。 文钦喜出望外,顺势说道:“如果能多一点,当然更好。” “行,我将所有的骑兵都拨给你,包括亲卫骑。你从里面挑,有一个算一个。” 文钦大喜,眼睛瞪得溜圆。“当真?” 毋丘俭轻轻拍了拍案几。“军中无戏言。” 文钦笑得合不拢嘴,胸脯拍得咚咚响。 “将军说得有理,军中无戏言。有了这些骑兵,我不杀孙权一个落花流水,开门大捷,我就不是谯沛人,这颗脑袋也不要了,揪下来让你们蹴鞠。” 毋丘俭点点头,又有些遗憾地说道:“如果我不需要指挥大军,或者有一个勇猛如你的儿子,这个机会不会给你。孙权老了,以少胜多,一战成名的机会不多了。”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意气风发。 乐綝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觉得毋丘俭是故意的,暗指他的父亲乐进错过了机会。 等众人笑了一会,毋丘俭拍拍手,示意众人安静,都围到地图前来。 他指了指地图。“你们猜猜,孙权这次倾国而来,首要目标是什么?” “当然是濡须坞。”乐綝故意说道:“难不成会是皖城?” 毋丘俭瞥了乐綝一眼,嘴角轻挑。“不愧是名将子,一眼看出了要害。” 乐綝脸涨得通红,刚要反驳,毋丘俭又道:“如果只是为了解濡须坞之围,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就算他不增兵,我们也拿不下濡须坞。若是想击退我军,声援诸葛恪,也用不着这么多人。” 乐綝灵光乍现,突然反应过来。 他在扬州征战多年,对此地的形势、战例还是了解的。魏吴双方围绕皖城进行过多次争夺,其间始末,他大概也清楚。 在放弃皖城多年之后,天子突然派扬州刺史诸葛诞夺取皖城,这绝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意拿下皖城,重建长江防线,直逼对岸的丹阳郡。 孙权挥师来战,目标自然不是不太可能失守的濡须,而是已经失守的皖城。 换句话说,看似危险的濡须坞也许是有惊无险,皖城却有可能爆发一场恶战。 第226章 求战心切 乐綝捕捉到了其中的机会。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如果孙权以五倍的兵力优势,全力进攻他们的大营,仅凭营垒的保护,他们是坚守不了太久的。 营垒毕竟不是城池,没那么坚固。 可若是孙权分兵去夺皖城,他们的压力就小多了。 诸葛诞有一万人,哪怕皖城破旧,经过一个月的抢修,对付两三万人的强攻也绰绰在余。孙权要想拿下皖城,或者围困皖城,就需要更多的兵力。 如此,能用来进攻他们的就有限了。 除非孙权真有十万大军。 考虑到合肥之战他已经损失了一万人,诸葛恪部又被困在东兴堤脱不了身,孙权眼下能拿出的兵力,撑破天也就七八万人。 吴国的总兵力大致还是有数的。就算孙权真凑足了十万人,那几万也是不中用的老弱,不可能是真正的精锐。 两处一分,也就三五万人。 就算运气差到极点,孙权不顾皖城的得失,一心一意先攻他们,解濡须之围,他们也能坚持几天,等到天子增援、接应。 至少脱围是不成问题的。 只要不大意,魏军陆战有明显优势。打不过,也能跑得掉。 毕竟吴军将领不是陆逊,毋丘俭也不是以宗室名将自居,盛气凌人的曹休。 “将军,我以为可以一战。”乐綝接过了毋丘俭抛过来的善意。“我愿为前营,会一会孙权。” 他年近五十,战功有限。如果不是继承了父辈的爵位,他连偏将军都做不成。 一战成名的机会摆在面前,他岂能轻易放过。 毋丘俭正中下怀。 前面一直提张辽,后面又捧乐綝,等的就是这一刻。 身为名将子,爵封亭侯,久经战阵,却没有足够的功劳立身,乐綝有强烈的立功动机,又有足够的带兵经验,遭遇强敌时能打硬打,不会轻易放弃,正是他需要的将领。 果然,见乐綝请战,其他人也积极起来,纷纷请战。 趁着这股劲头,毋丘俭发布了命令。 他下令调整阵型,暂时放弃进攻濡须坞的计划,专心防守,以控制住濡须水,阻止孙权溯水而上,增援东兴堤为作战目标。 为了增强诸将的信心,他又问了诸将一个问题。 两个月前,你们能相信北军能和诸葛恪率领的水师打得有来有回吗? 众人不约而同的摇头。 说实话,一开始,没人相信北军有这样的能力。 北军荒废已久,就算补充入的将士原本是大将军营的精锐,也不熟悉水战。在芍陂训练了一个月,勉强能操舟布阵,已经算不错了,哪里有和吴军精锐水师一战的可能。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曹羲与诸葛恪多次交手,不仅没有被诸葛恪击败,反而越打越顺手了。 按照这个趋势,再打个把月,说曹羲击败了诸葛恪,他们都相信。 毋丘俭顺势说道,天子不是不能击败诸葛恪,拿下东兴堤,是要以诸葛恪为磨刀石,耐心打磨北军的水战能力。等他达到了目标,就会拿诸葛恪祭刀,然后强攻东兴堤,再顺水而下,来夺濡须坞。 算算时间,如今已经差不多了。 我们坚持一个月,等天子率领中军来援,还怕什么孙权的十万大军,还担心没有功劳?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以少胜多,击败孙权亲率的十万精锐,将来写入家史,甚至可以留名国史。 这句话,彻底激起了诸将的勇气。 他们咆哮着,怒吼着,争先恐后的表示要坚守阵地,痛打孙十万,将吴军的尊严摁在地上摩擦。 部署完毕,毋丘俭写了一封军报,派人火速送往合肥。 孙权率十万大军至,臣当为陛下拒守,不使孙权越濡须坞一步。 —— 正如毋丘俭分析的那样,孙权到达濡须坞后,并没有全力进攻毋丘俭,而是兵分两路,只留下一万人协助孙峻守濡须坞,自己则率领主力直奔皖城。 他并不担心濡须坞,也不担心东兴堤。 到目前为止,诸葛恪虽然还没取胜,却也不会有被战败的可能。 东兴堤固若金汤,曹芳率领的中军主力无法打通水路,直抵濡须坞。 相比之下,皖城的得失却不容迟疑。一旦魏军修好了城墙,他再想夺回来就难了。 皖城失守,也就意味着曹芳达到了预期的目标,长江从此不再是大吴水师的通途,大吴的疆域将发割成东西两部分。 孙权将这一万人留给了孙霸,让他驻扎在江心洲上,听候孙峻的调遣,在必要的时候增援濡须坞。 为防万一,他禁止孙霸主动登岸,与魏军接战。 除此之外,他又吩咐孙峻,你要保护好孙霸,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如果孙霸不听话,你要立刻向我报告,不能纵容他。 出了事,唯你是问。 孙峻满口答应。 他已经收到孙鲁班传来的消息,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不管将来孙权会不会改变主意,他都是代替孙权,保护孙霸的人。 孙权率部西行,直扑庐江。 毋丘俭松了一口气,麾下的将士却大呼遗憾。 尤其是文钦,他已经做好了率领骑兵突袭孙权的准备,没想到孙权连岸都没登就走了,一点机会也不给他。 这次不战,下次哪有这样的机会? 他随即向毋丘俭请命,要求带着骑兵在营外警戒、游击,打探消息,并截杀吴军斥候。 毋丘俭答应了。 他万万没想到,文钦游击的范围越来越大。两天后,文钦突然没了消息,等他反应过来,找来人一问,才知道文钦求战心切,私自决定,去增援皖城了。 毋丘俭气得在中军帐内破口大骂。 但他骂完之后,命人严守消息,出了帐,一切如常,什么也没说。同时将所有的骑兵都派了出去,以武茂为将,驰援皖城。 武茂是张辽护军武周之子,在征东将军幕府任职多年,熟悉地形,也有丰富的战斗经验。 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谯沛人,与文钦是乡党,平时关系非常好。 武茂领命之后,昼夜兼程,终于在到达皖城之前赶上了文钦。 得知毋丘俭不仅没有怪自己,反而给自己派来了援兵,文钦仰天长叹。 “我从军三十余年,蒙受三人厚爱,武皇帝,明皇帝,此外就是征东将军了。此战若不能立一奇功,我文钦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他转身对儿子文鸯、文虎说道:“小子,我父子扬名的机会来了,努力!” “喏!”正当少壮的文鸯、文虎抱拳领命。 文钦又看向远处的皖城,叹了一口气。“可惜这一战却是要救诸葛诞那鲰生,一块好肉,偏偏喂了不中用的宠物。” 武茂哈哈一笑。“仲若,此战过后,你觉得他还能做扬州刺史吗?” 文钦眼神微闪,也笑了。 第227章 文钦冲阵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 孙权在合肥城下可不止吃了一堑,所以对骑兵突阵非常警惕。 还没到皖城,战船刚刚转入皖水,他就召集诸将部署攻城事宜,再三提醒,千万千万要小心魏军骑兵,不能给他们偷袭的机会。 城里不仅有诸葛诞,还有在陇右三十年的名将郭淮。 之前在合肥,郭淮已经展示过他指挥骑兵的能力。 五百骑兵在城墙上奔驰,这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简直是丧心病狂。 诸将将孙权的话放在了心上,布阵的时候非常小心,盾兵、矛兵、弓弩兵互相掩护,没给城中的魏军一点机会。 郭淮登上了城头,看了一会儿之后,就下去休息去了。 吴军守得这么严,突阵是不可能了,回去休息。 他万万没想到,下了城,刚在床上躺下,就听到外面激烈的战鼓声。过了一会儿,又接到了诸葛诞的消息。 有人袭阵,让他立刻准备,争取内外夹击,给孙权一个教训。 一开始,郭淮还没听明白,以为是吴军不等阵势摆好就强行攻城,想打一个措手不及。等听到内外夹击,才意识到城外来了援兵。 他大惑不解。 哪来的援兵?一点消息也没有啊。 他匆匆披甲,冲上城墙,趴在城头一看,目瞪口呆。 城外视线可及之处,有数以千计的骑兵正在吴军后阵往来突击,杀得吴军溃不成军。 郭淮匆匆赶到诸葛诞身边,问道:“这是谁啊?” 诸葛诞同样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开始还以为是孙权的诱敌之计呢。直到看他们往来突阵,才觉得不像是假的。郭将军,你要不要出城配合一下?” 郭淮打量了诸葛诞一眼,想骂人。 你都搞不清城外是什么情况,就让我出城配合? 万一就是孙权的疑兵之计,诱我出城呢? 他刚想婉拒,王明山却突然说道:“看战旗,像是文钦。” 诸葛诞一愣,也将手搭在眉上,眯起眼睛,认真看了看,觉得王明山说得有点像。 战旗上的字笔画非常简单,的确像“文”字。 可是他想不明白,文钦在毋丘俭麾下听命,此刻应该在两百里外的濡须口,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再说了,文钦与他一向不和,怎么可能来救他。 来杀他还差不多。 更关键的是,文钦哪来这么多骑兵? 能指挥这么多骑兵的,只有毋丘俭。如果说是毋丘俭将所有的骑兵,包括他的亲卫骑都交给了文钦,他打死也不信。 在诸葛诞明明猜到了真相,想打破脑袋也不敢相信的时候,郭淮却已经做出了决定。 召集所有骑兵,出城突击吴军阵地。 片刻之后,皖城北门大开,郭淮、王明山率领一千多步骑冲了出去。 —— 文钦手持长矛,指向左翼,厉声长啸。 “突!突!” 满脸是血的文鸯大声应喏,跳上备用的战马,举起长矛,踢马狂奔。 “众将士,跟我来,取碧眼老儿首级!” 将士们轰然应喏,猛踢战马,紧紧跟上文鸯。 这些随毋丘俭征战多年的骑士原本有些看不上文钦父子,只是碍于毋丘俭的命令,不得不从。现在跟着文鸯冲了两次阵,才意识到文鸯是真的猛,武艺之强,平生罕见,不弱于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北方勇士。 这一路上,他至少亲手击杀了三名吴将。 怪不得文钦有信心,要复制张辽的奇功。 有文鸯这样的猛将为子,的确有这样的底气。 更要命的是,不仅文鸯勇猛,文钦、文虎也一样善战。父子三人,各领两百骑,一个比一个冲得猛,就像比赛似的。 跟着这样的勇士冲阵,他们潜伏了多年的血性都被激发了出来,跟着文鸯猛打猛冲。 所到之处,当者披靡。 两千骑士齐声呐喊,在吴军阵中来回冲杀,远者弓弩,近者刀矛,杀得吴军溃不成军。 吴军不是没防备,是没防备身后。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前面,谁会想到身后出现了敌人,而且是两千骑兵。 担任警戒的吴军阵地收到斥候的警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骑兵冲垮了。 文钦父子三人为锋,带领最精锐的重骑兵在前面突阵。 武茂率领轻骑兵,在后面掩杀。 攻势如潮,一波接着一波。 吴军挡不住,逃不掉,阵势几乎在瞬间崩溃。 恐惧随着马蹄,向吴军的中军扩散。 孙权站在中军将台上,看着身后即将崩溃的阵地,欲哭无泪。 这是哪儿来的骑兵? 是毋丘俭追来了吗? 他是不是疯了,不管濡须坞,长途行军两百多里来增援皖城? 虽然觉得匪夷所思,孙权却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 魏军倚仗着骑兵优势,经常在野战中使出让人瞠目结舌的奇袭战术。以骑兵突击,步卒掩杀,一旦撕开口子,就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 他看到了文钦父子率领的骑兵,就不能不考虑可能还没出面的步卒。 这时候,他也顾不上攻城了,下令收拢阵型,中军密集布阵,阻止骑兵突击中军,依次撤退。 解烦营、无难营、北军五营接到命令,迅速行动起来,将中军阵势守住,掩护孙权撤往水营。 还没开打就遭到骑兵突袭,外围的几个阵势都打崩了,就算损失还可以接受,士气也不容许他们继续攻城,只能先撤回水营,重整旗鼓。 孙权气得牙痒痒。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背后会出现状况。 本想像吕蒙当年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皖城,没想到会遭受这么大的挫折。 看来自己真是不适合临阵指挥,只能坐镇后方。 眼看着皖城城门大开,郭淮也从城埯杀了出来,与文钦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冲向中军,孙权不敢怠慢,在中书令孙弘的陪同下,匆匆撤往水营。 回到楼船上,看着外面依旧喊杀声震天的战场,想着这一战不知道又要损失多少精锐,士气又将受到何等重创,孙权眼前依稀又出现了一张已经渐渐淡忘的面庞,耳边又响起那一声杀气腾腾,令人胆寒的厉喝。 “雁门张辽在此,谁敢一战?” 心跳如鼓,热血如泉,孙权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两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侍者大惊,连忙上前,将孙权抱起,大声呼唤。 中书令孙弘正在外面观看战场形势,听到侍者的惊呼,连忙回到舱中。 孙权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孙弘大吃一惊,连忙喝道:“噤声,休要乱了军心,还怕败得不够惨吗?” 第228章 亲者痛,仇者快! 郭淮一手挽缰,一手举着长矛。 一路奔驰而来,他几乎没有杀过一个人,长矛更多的是用来指引方向。 数百羌胡义从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担负了破敌的重任,一次次撕开吴军的阵势。 王明山紧紧跟在郭淮身边,张弓引箭,弦不虚发,几乎每一声弦响,都会射杀一名可能对郭淮产生威胁的吴军士卒。 这原本是郭统的责任。 郭统意外阵亡后,王明山就成了郭淮的亲卫将,也有机会近距离的学习郭淮指挥骑兵。 与文钦父子猛打猛冲不同,郭淮的战术更加轻灵飘忽。 他很少直接冲击吴军的阵地,而是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不断寻找吴军的薄弱点予以重击。 他像老练的牧羊人,两三个人就能控制住一大群羊,将它们赶到预定的地方。 在他的驱赶下,吴军像羊群一样,被裹挟着,不由自主的退往皖水。 人数太多,阵势又一团乱,不少人被挤进了水中。 即使大多数吴军士卒都能游泳,可是在混乱的形势下,身上还有厚重的冬衣,甚至有一些还有甲胄,再好的水性也施展不开,不少人就此被淹死在水中。 皖水西岸,吴军挤在一起,成了最好的箭靶子。 文钦父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放弃了硬冲,改用骑射。 骑兵一波接着一波的奔驰而来,倾泻下一阵阵箭雨,又飘忽而去。 吴军人挤人,连盾牌都挤不起来,被射得伤亡惨重,哭喊声连成一片。 这时,几艘战船从水上驶来,一边救助落水的士卒,一边用强弓硬弩还击,压制骑兵。 步卒用的弓弩射程远超骑弓,使得他们能够越过吴军头顶,对骑兵进行打击。 几名骑兵冲得太近,被弓弩射中落马,其他骑士见状,不敢靠得太近。 吴军压力大减,惊惶的情绪也略有好转。不少人回头看去,看到了战船上飘扬的战旗,知道是陆抗来援,顿时士气复振。 “举盾!举盾!”战船的将士齐声大呼。 被挤到河边的吴军士卒回过神来,冒着魏军骑兵的射击重整阵型。 刀盾手上前,肩并肩地单腿跪地,布阵密集防守。 长矛兵蹲在刀盾手身后,将长矛架在刀盾兵的肩上,脚踩着矛尾,将长矛斜斜举起,布成矛林,直指冲来的骑兵。 弓弩手则站在长矛手的身后,全力射击。 郭淮看得真切,对王明山说道:“你仔细看着,此人将来必是劲敌。” 王明山点点头。“虎父无犬子,世家子弟终究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郭淮一声叹息。“可惜还是王浑之辈更多。”他用手中的长矛指了指战船上的陆抗。“吴郡陆氏也是大族,能如此子者几人?” 王明山转头看了郭淮一眼,没吭声。 他不知道郭淮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有所顾忌,只能口是心非。 郭统死后,郭淮的言行就有些反常,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给城里传信,让步卒出城破阵。” “喏。” 王明山叫来几个骑士,让他们穿过战阵,到城下向诸葛诞报信,请他率兵出城助阵。 面对重新组织起来的步卒,以骑兵直接破阵的代价太大,还是由步卒发起进攻更好。 陆抗再强,毕竟只有一个,兵不过五千,能影响的范围有限。 在他照顾不到的地方,魏军骑兵大有用武之地,能以最小的代价扩大战果。 —— 诸葛诞收到郭淮的消息,却犹豫了。 城外的战斗看起来对魏军有利,但吴军的兵力优势还在,郭淮、文钦都没有彻底击溃吴军。 尤其是陆抗进入战场后,已经在皖水边重新列阵,总兵力不下万人。 自己出城,能否击破吴军阵地,他没有把握。 万一被吴军拖住,损失太大,接下来还怎么守城? 天子给他的任务是守住皖城。 郭淮、文钦这一通杀,已经震慑了吴军士气,也造成了大量杀伤,就算陆抗能收拢残局,也没有足够的兵力进攻皖城。 出不出城,他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出城冒险? 诸葛诞稍加思索之后,就拒绝了郭淮的建议,下令部下不得出城交战。 郭淮收到回复,气得无语,却又无可奈何。 诸葛诞才是主将,他只有给诸葛诞提建议的权力,没有指挥诸葛诞的权力。 从诸葛诞的角度来想,不出城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吴军背水列阵,最佳战机即将错过,郭淮只得下令撤退。 骑兵纷纷挽住马缰,退出吴军弓弩射程,准备回城。 文钦父子不肯罢休,带着骑兵在战场上游弋,寻找战机。 就在这时,西北方向响起了战鼓声。 郭淮惊讶地回头看去,只见几名魏军骑士举着小旗,飞驰而来。 其中一人来到郭淮面前,一边勒住战马,一边大声叫道:“敢问是郭淮将军吗?” 王明山策马上前。“正是,你们是哪来的?” “豫州刺史程晓率部增援,即将到达战场,请郭将军指示位置。” 王明山大喜。“你们有多少人?” “步卒一万三千人,骑兵一千五百人。” 王明山转头看了一眼郭淮,郭淮点了点头。 王明山随即说道:“请回复程刺史,请骑兵向我靠拢,步卒沿城而行,指向陆抗战旗方向。”说着,伸手指了指陆抗的阵地。 骑士明白,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与此同时,文钦也接到了程晓的消息,大为兴奋,再次向吴军阵地发起了冲击。 郭淮也放弃了撤退的计划,命骑兵向吴军阵地的两翼发起冲击,延滞他们重整阵型的速度,为程晓争取时间。 刚刚平静了一些的战场再次鼓声震天。 陆抗站在楼船上,见郭淮去而复来,暗自叫苦,却没有其他选择,只得命令更多的战船上前,掩护岸上的士卒撤退。 一会儿功夫,一支骑兵加入战场,与郭淮会师。 吴军压力更大,阵势再次遭到压缩。 看到豫州刺史的战旗,陆抗大吃一惊。 他本以为是皖城里的诸葛诞出城,完全没想到会是豫州刺史的兵马。 孙权不是说豫州刺史程晓可能会攻击武昌,还将丞相朱据调往武昌,加强防务了吗? 陆抗的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瞬间想到了很多。 孙权在安排后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借着防备魏军偷袭武昌的机会,将支持太子的丞相朱据调往武昌,使得太子孤立无援,很符合孙权的一贯作风。 陆抗叹了一口气。 再英明的君主,老了也会昏愦,孙权不能例外。 权谋用得再多,也只会亲者痛,仇者快,并不能解决问题。 “鸣金,撤退!” 第229章 成全 陆抗撤得很及时,等程晓率领步卒赶到战场时,他已经将大部分步卒接上了战船,退出战场。 见此情景,郭淮、程晓也只能望船兴叹。 但其他吴军就没这么幸运了。 虽然他们依然有兵力优势,可是阵型已经被骑兵冲阵,又苦战半日,精疲力尽,面对刚刚赶到战场的豫州兵,他们既没有体力,也没有士气,甚至连中军的指挥都没有,只能选择逃命。 皖城外,到处都是吴军将士的尸体。 皖水被鲜血染红,无数被溺毙的尸体围绕在吴军的战船边,濯楫士的几乎每一次击桨都击打在尸体上,发出闷响,让战船上的将士近乎崩溃。 听到这个消息,刚刚清醒过来的孙权一声大叫,又晕了过去。 孙弘无奈,只得自作主张,下令全军撤往江边,远离皖城。 郭淮、程晓等人收拾战场,清点人数。 诸葛诞也从城中赶了出来,与程晓见面。 忙碌了一天后,战果初步统计出来。 这一战,可谓收获颇丰,战果辉煌。 仅是战场上可见的吴军尸体就有三千多具,受伤、被俘的又有五千多人,兵器、旗鼓堆积如山。 溺水而亡,尸体顺水漂走的不在统计之列,估计也有五六千人。 孙权率大军而来,却被一战打崩,伤亡过万。 就算再来,他也很难攻克皖城了。 —— 曹芳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湖面。 曹羲正和诸葛恪交战。 一个月内,双方交战数次,都已经熟悉了对方的套路,感觉不像是战斗,更像是演习。 曹羲照例是防守反击,紧守水寨,等诸葛恪来攻。 诸葛恪却不急于进攻。他命诸将三面围住,不断叫骂,同时向魏军射击,企图寻找破绽,强行突破,扩大战果。 即使魏军操舟的能力有所进步,比起吴军来,终究还是差了一截。一旦落单,魏军凶多吉少。 魏军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打得非常谨慎,每次行动前都要看看前后左右是否有同伴能够给予足够的增援,以免落入困境。 双方打了半天,吴军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孙权该到皖城了吧?”曹芳收回目光,自言自语的说道。 钟会立刻接上了话题。“差不多了,这两天应该会有消息来,不过攻城之前都要打造器械,应该不会有大规模的战斗。” 曹芳表示赞同。 虽然魏军对吴战争中有趁着对方立足未稳,主动出击的习惯,但对面是孙权,有过刻骨铭心的教训,应该不会那么大意。 同样,城里的诸葛诞是个眼高手低的名士,守城或许还行,主动出击有点难为他了。 郭淮倒是有这样的能力,但他兵力有限,又向来重视谋略,不太喜欢这些冒险的事,主动出击的可能性也不大。 所以这一个月内应该不会有大的变化,真正的战斗会在一个月后展开。 对他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压力会比较大。 六七万大军分作三处拒敌,相距离两百多里,总会让人不安,生怕哪里会有意外。 而且拖的时间越久,钱粮消耗越大,负担也重。 该收缩战线了。 “你觉得是在水战中击溃诸葛恪好,还是将他困在东兴堤,以免四处逃散?” 钟会思索片刻。“还是水战吧。困在东兴堤虽然能够全歼,但我军伤亡必大。诸葛恪刚愎自用,就算逃回去,也对我军伤害不大,反倒可以在江东内部造成混乱。” 曹芳笑了,看向蒋济。“太师以为呢?” 蒋济抚着胡须。“老臣以为亦然。” 王濬等人会心而笑,七嘴八舌的表示赞同。 打了这么多天,他们已经对诸葛恪的性格有了共识。 这人很执拗,好胜心极强,而且不肯面对现实。明明找不到破敌之策,偏偏觉得自己有机会,即使有伤亡也在所不惜,对对手的越战越强选择视而不见。 他根本不知道,他之所以觉得有机会,是因为曹羲觉得他比陆抗更适合当磨刀石。 陆抗所部的战斗力太强,曹羲压力太大,只能全力防守,没有机会实践自己的想法。 与诸葛恪交战则不同,曹羲有压力,却也没有压力大到束手束脚的地方。 观阵几次后,曹芳也放了心,不再担心曹羲会遭受惨败,转而考虑如何解决诸葛恪,如何攻克东兴堤的问题。 讨论的结果是两个方案:一是在水战中击败诸葛恪,然后以优势兵力包围东兴堤中的残敌;一是将诸葛恪逼回东兴堤,予以全歼,以免诸葛恪部四处逃窜。 巢湖号称九头十八嘴,有众多河流汇入。以吴军的水战能力,一旦被打散,驾小舟逃入支流,短时间内很难清剿。 但东兴堤易守难攻,如果让诸葛恪退回东兴堤,以现有的兵力很难攻克。 就算北军的战斗力不弱,最后拿下了东兴堤,也会因为损失太大,无法前往濡须口增援毋丘俭。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水战中击溃诸葛恪是相对合理的方案。 曹羲也为这个方案做好了准备,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就在曹芳准备传令时,毋丘甸快步走上城楼,手里拿站一份文书,满面喜色。 “陛下,皖城大捷。” 曹芳一愣,回头看看蒋济、钟会等人。 他们和曹芳一样,都有些莫名其妙。 皖城应该还没开打,怎么会有大捷? 曹芳接过毋丘俭递来的捷报,仔细看了一遍,心中大喜的同时,又有些疑惑。 “文钦怎么会在皖城?征东将军有相关的报告吗?” 毋丘甸早有准备,取出另一份文书,递了过来,轻声说道:“这是昨晚刚收到的文书,因为不急,就没有立刻汇报。” 曹芳将手里的文书递给蒋济,接过毋丘俭的报告,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毋丘俭这是初来乍到,威信不够啊。 文钦父子擅自行事,他不仅不能处罚,还要为他们打掩护。 亏得这次文钦奔袭皖城取得了奇效,打了孙权一个措手不及,驭下不力也成了知人善任。要是文钦打败了,或者遭受了重大损失,他可就有些丢脸了。 曹芳为毋丘俭感到庆幸的同时,钟会等人已经欢呼起来。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胜利,也更让人兴奋。 曹芳看了毋丘甸一眼,将毋丘俭的文书递了回去。 “收着吧,暂时不要公布。” 大战之际,团结非常重要,现在不是处理文钦的时候,要维护毋丘俭的威信。就算是文钦自行其事,也要说成是毋丘俭用兵如神,每个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毋丘甸之所以拖延不报,也是等一个好机会。 现在,他运气好,很快就等到了。 既然如此,他应该成全毋丘甸,成全毋丘俭。 毋丘甸如释重负,将文书收回袖中,拱手致意。 “谢陛下。” 第230章 诱敌 皖城大捷,一下子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 他们都希望曹羲也能打出漂亮的战绩,一洗这些天被诸葛恪压着打的憋屈。 虽然知道曹羲这么做是为了练兵,但北军水战能力不如吴军也是事实。 真有优势的时候示弱是一回事,没有优势时的藏拙又是另一回事。如果能在最后一战时,用早就准备好的手段一击得手,反败为胜,自然更爽。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提议,要一举重创诸葛恪时,蒋济提醒曹芳。 经过几次交战,北军实力提升明显,但依然不是吴军对手。能取用的手段只有一直没用的抛石机、火药弹,可以出奇制胜,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战场局势。 真要放开了打,我军没有优势可言。 其次,放诸葛恪回去,比击杀了他更好。 孙权在皖城遭受重创,威信大减。如果诸葛恪再死在这里,江东世家独大就成为必然。 别看江东人对开疆拓土没什么积极性,但是固守江东,守护家园,他们还是很用心的。如果江东世家独大,对将来平定天下不利。 曹芳觉得有理。 现在还不是追求一击必杀的时候,想直接弄死诸葛恪的难度太高,有极大的翻车可能。 所以,还是保守一些好。 就在合肥城头,曹芳和诸臣拟定了作战目标和方案,随即命人传给曹羲。 诱敌深入,以重创敌人一部为主要目的,小胜即可,不寻求必须杀死诸葛恪。 当然,如果诸葛恪主动送上门来,也没什么好客气的,直接弄死他。 后面再想办法就是了。 诏书传出,剩下的就是等待。 小半个时辰后,水面上响起了战鼓声,曹羲变阵了。 —— “大将军,你看。”李衡伸手指着远处的战场,大声说道:“战机出现了。” 诸葛恪眯起眼睛,定睛细看。 年轻时沉迷读书,目力受损,他对远处的形势看得并不清楚,有点吃力。 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出了问题。 正在撤退的魏军战船慢了一拍,没能和追赶的吴军拉开距离。 这时候追上去,轻则吃掉这些掉队的魏军战船,重则可以顺势抢入魏军水寨,从而取得这些天来一直求之不得的战果。 负责正前方作战的屯骑校尉留赞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战机,一面打旗语请求,一面追了过去。 诸葛恪没有多想,立刻下令留赞追击,一定要咬住魏军,争取突入水寨,同时下令中军追击。 双方交战时,他率领的中军一直没动,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战鼓雷鸣,旌旌摇动,吴军的战斗力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先后一个月,多次与魏军交战,虽然没能取得碾压性的胜利,但双方实力差距还是明显的,吴军根本不用担心魏军耍诈,只要能冲进水寨,胜利就一定属于他们。 上至诸葛恪本人,下至普通一卒,都作如是想。 没有人犹豫,只想着争先。 在诸葛恪的注视下,留赞成功咬住了魏军的战船。 魏军显然有些慌乱,急切之间,没能及时关闭水寨大门。 留赞的楼船驶入水寨,他麾下的几艘斗舰也冲进去大半。魏军赶来阻击,双方在水寨门口接战。 诸葛恪大急,连续下令,让留赞不要恋战,堵在门口,以最快的速度往里冲。 只有冲进去足够多的人,足够多的船,他们才有可能真正击溃魏军水师,逼他们上岸。 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如狂风暴雨,如平地惊雷。 留赞比诸葛恪更着急。 他一直想为儿子留略报仇。这么多天了,一直没有好的战果。今天总算抓到了战机,却被魏军战船拦住,前进不得,心得如焚。 如果又被魏军挤出去,关上水寨的大门,下次就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全速前进,撞开他们!”留赞柱着拐杖,站了起来,厉声大喝。 他年轻时脚受过伤,行走受到影响,必须依赖拐杖,因此没少受人非议。也正因为如此,他作战格外勇猛,每战必前,屡有战功,才在军中站稳了脚跟,一路升迁到屯骑校尉。 这次在诸葛恪麾下作战,正好与魏国的北军对阵,简直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在留赞的指挥下,吴军濯楫士齐声怒吼,奋力划桨,推动着楼船向前,挤开魏军的战船,进入水寨,随即脱出重围。 魏军措手不及,操舟水平又略逊一筹,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留赞进入水寨内部。 曹羲看得清楚,随即下令步兵校尉曹纂上前迎战。 早就准备妥当的曹纂随即下令,楼船掉转船头,向留赞冲了过去。 留赞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再次命楼船加速,同时让人准备跳舷接战。 拼着两败俱伤,这次也要冲上魏军的战船。 这些魏军胆小如鼠,这么多天了,一直不管近距离接战,只是用弓弩进行远程攻击。 他相信,在摇晃的战船上,吴军步卒会有明显的优势,斩将夺旗不在话下。 魏军的步兵营是水战能力最强的一个营,步兵校尉曹纂也是故大司马曹休的儿子,一直叫嚣着要为曹休报仇。 这一次,留赞决定送他上路。 在接战之前,双方的操舟水平便有了不小的差距,留赞的楼船冲出百余步,曹纂的楼船才刚刚完成加速,险些在冲撞之前没能达到速度。 “轰!”两艘楼船撞在了一起。 留赞早有准备,双手用力抓住栏杆,纹丝不动。 让他意外的是,对面魏军的楼船上并没有响起预料中的惊呼声,反倒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怒吼。 听声音,应该是曹纂本人无疑。 只是内容有些怪异,也不知道是不是口音的问题,好像是“跳过去”,而不是其他的。 跳过来?留赞有些诧异。 魏军有这么好的水战技术,能够在摇晃不定的战船上跳过船舷? 就在他的疑惑中,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一手提着环首刀,一手按在船舷,纵身一跃,跳上他的楼船。身手矫健,不亚于任何一个吴军士卒,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的勇士。 接着又是几个。 转眼间,十几个身披重甲的魏军跳过了船舷,跳舷的动作标准划一,明显是经过刻意训练的。 他们一落地,就三五成群,迅速组成阵型,向附近的吴军杀了过去。 吴军习惯了水战,大多穿着轻便的皮甲,手里拿着藤牌、竹盾,从来没有面对过身穿重甲的对手,手里的环首刀虽然砍中了对手,却没能造成应有的伤害。 但魏军甲士双手挥舞的环首刀却轻而易举的割开了他们的身体。 片刻之间,十余名吴军士卒倒在了血泊中。 曹纂停住脚步,一手提着血淋淋的刀,一手指着飞庐上的留赞,狂笑一声。 “吴狗,受死吧。” 说着,迈开大步,冲上了楼梯。 留赞不屑一笑,转身下令打出旗语,请中军加快速度,尽快增援。 就在此时,空中突然传来厉啸声。 留赞抬头一看,只见无数黑影飞过头顶,飞向水寨外蜂拥而至的吴军楼船,其中就包括他的次子留平的座舰。 留赞突然头皮发麻,转头看向曹羲乘坐的旗舰。 魏军竟然将沉重的抛石机装上了战船?! 第231章 虎侯刀法 抛石机射得远,威力大,是攻城的首选利器,对付战船当然不在话下。 但抛石机同时也有笨重、精准度差的缺点,尤其不适合用在摇晃不定的战船上。作为水师独步天下的吴军来说,这是基本常识,留赞身为屯骑校尉,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会下意识地留意岸上的陆营,完全没想到水寨里的战船上会有抛石机。 突遭袭击,留赞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魏军根本不是疏忽,而是处心积虑的将他引入水寨,以便用准备好的抛石机重击水寨外的吴军战船,断他的后路。 只要能打沉两三艘船,他就无法脱身,而水寨外的吴军也无法增援。 他只剩下一个选择。 决一死战,为诸葛恪争取时间。 希望儿子留平无恙。 留略看了一眼已经被击中的留平战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握紧了手中的拐杖,盯着咚咚作响的楼梯,等待着曹纂的出现。 “当当”几声刀刃相击的脆响,接着是人体落地的闷声,曹纂出现在飞庐上,手里的战刀滴着血。 他咧嘴一笑,看着满脸怒气的留赞。 “独腿将军留赞?” 留赞没理他,手中拐杖轻点。 几名亲卫冲了过去,有的持盾猛撞,有的挥刀猛劈。 他们知道曹纂天生神力,武艺高强,飞庐下的同伴都已经被他杀了,没有底气与曹纂单独放对,只能一拥而上,希望以多取胜。 曹纂早有准备,脚贴着甲板横移,让开左侧的对手,手中长刀反撩,一刀劈开了右侧对手的身体,随即反手下劈,将左侧冲过了头的对手砍翻在地。 干净利落,一刀两杀。 留赞眼神紧缩。 他身边的亲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两人夹击,在曹纂面前居然没走过过一个回合。 曹纂不仅力气大,而且刀法精妙,今天怕是凶多吉少。 就在留赞的面前,曹纂再次出手,又斩杀了三名留赞的亲卫,逼到了留赞面前。 与此同时,另一侧也传来格斗的声音,两名甲士包抄了过来,堵住了留赞的退路。他们虽然没有曹纂杀人如割草的利落,却也身手不俗。上前迎战的留赞亲卫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接二连三地被杀死。 留赞无路可逃。 曹纂耍了个刀花,甩落刀上的血珠。 “虎侯刀法,听说过吧?” “虎侯许褚的刀法?” “不错。”曹纂双手握刀,摆开进攻的架势。“谯国曹纂,请指教。” 留赞长吁一口气,身体后靠,左手的拐杖挑起,直指曹纂面前,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能死在虎侯许褚的刀法之下,何其有幸。会稽留赞,请指教。” 说着,身体突然前冲,拐杖如箭,直刺曹纂面门,右手拔刀,劈向曹纂的脖颈。 曹纂下意识的挥刀,一刀劈开留赞左手的拐杖,却来不及应对留赞的右手长刀。他来不及多想,身体左拧,用右肩撞向留赞的身体。 留赞左脚不便,只能一击。见曹纂避开了他的必杀技,顺势倒地,长刀反撩,刺向曹纂的小腹。 曹纂吃了一惊,飞起一脚,踢在留赞的手腕上。 长刀激射而出,掉入水中。 在身体失去平衡,倒地之前,曹纂反手一刀,刀尖掠过留赞的脖子。 鲜血飚溅。 “好刀法!”留赞吁了一口气,眼中的神采迅速消散。 曹纂爬了起来,却吓出一身冷汗。 虽然只和留赞交手一回,但两次遇险,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结果。如果不是这大半年苦练虎侯刀法,又天天与人较技,很多动作都成了本能反应,今天倒下的就不是留赞,而是他了。 就算侥幸不死,也会重伤。 “闭紧你们的嘴巴,千万别让许仪知道。”曹纂抹了把冷汗,觉得给虎侯刀法丢脸了。 两名甲士默契的转过了头,一人去砍留赞的将旗,一人准备割下留赞的首级。 曹纂伸手拦住。“算了,给他留个全尸吧。年过花甲,能有这样的武艺,很难得。” 甲士有些迟疑地看了曹纂一眼,还是答应了。 “喏。” 他摘下留赞的头盔,用留赞的拐杖挑起,厉声长啸。 甲板上正在苦战的吴军将士抬起头,看到曹纂三人站在飞庐上,留赞的头盔却被挑在拐杖上,知道留赞已经阵亡,顿时崩溃。 “哗啦”一声响,留赞的战旗落地。 —— 在留赞战死之前,他的儿子留平的座舰已经被抛石机发射的石弹击中。 飞跃两百余步而来的石弹从天而降,击穿了厚实的舱壁、甲板,如同击穿轻薄的鲁缟。 留平本人幸免于难,却也吓得魂飞魄散。 就在他的面前,一个亲卫被石弹击中了头部。头盔变形,脑袋破碎,脖子当场折断。亲卫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他想不通,为什么魏军的水寨会有抛石机,而且打得这么准。 至少有七八枚石弹击中了他的座舰,其他的石弹也大多落在他的座舰附近。 很显然,他的座舰就是目标。 他本能地想撤退,但是看到父亲留赞的座舰已经冲进了魏军水寨,又不能见死不救。 他如果退了,留赞孤立无援,必死无疑。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亲卫提醒他,留赞的战旗没了。 这意味着留赞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座舰也被魏军控制了。 以留赞的性格,大概率是死了。 一瞬间,留平血气上涌,冲散了恐惧,拔刀怒吼。“冲进去!冲进去!” 但亲卫们却不愿意他去冒险。 魏军早有准备,这摆明了就是一个陷阱。 留赞已经失陷,留平不能再有事。 留略战死在合肥,留平是留赞仅剩的儿子。他如果也战死在这里,留赞奋斗一生博来的战功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虽然是会稽人,但留氏是典型的寒门,与世家大族的关系很疏远,没有人会帮他们说话。 留氏家族刚刚看到的一点希望之火会再次熄灭。 亲卫们大多是留氏子弟或者亲戚,亲卫将就是留平的从兄,与留平父子休戚与共,当然不能看着这一幕发生。 他们一拥而上,将留平拖回船舱,下令撤退。 留平拼命挣扎,威胁着要用军法处置他们,却没有肯听。 留平的战船撤得很及时。 没过一会儿,第二批打击降临。 一艘刚刚填补了留平位置的斗舰被击中,瞬间被打得粉碎,木屑飞扬。 站在船头指挥作战的将领被一枚石弹击中,轰然落水。再浮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几艘被击中的战船漏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第232章 全军为上 曹羲在飞庐上看得清楚,不禁扼腕叹惜。 还是打得太保守了。 早知打得这么顺利,就应该多放一些吴军进来。 可惜现在说太迟了,水寨的大门外已经有沉船挡路,吴军进不来,他们也出不去。 “你们打得很准啊。”曹羲对杜预说道。 “标定好的位置,试验过好几次了。”杜预淡淡地说道,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喜色。 他和曹羲一样,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只不过他并不觉得遗憾。 以有心算无备,又准备了这么久,打得顺利也是正常的。 这也证明了一个道理,战争的胜利并不完全取决于简单的实力对比。只要战略战术应用得当,完全能够以少胜多。 当然,更让他欣慰的是天子的观点。 兵在精不在多。提升战斗力最好的办法不是增加兵力,而是上下一心,尽可能发挥每一个士卒的积极性。不要小看那些普通士卒的潜力,只要有机会,他们的表现不会比世家子弟逊色。 北军能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取得长足的进步,根本原因是天子对训练的重视。 据说,天子还有意取消士家制度,从根本上扭转武人地位下降的趋势,重振尚武精神。 如果真能如此,那大魏很快就会拥有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锐,平定天下只是一小步,收复丧失的边疆也不是意外,开疆拓土也不是不可能。 他将拥有难以想象的用武之地。 “将军,可以回复陛下,派水师截断诸葛恪退路了。”杜预提醒道。 曹羲连连点头,立刻命人打出旗语。 —— 看到水营的旗语,知道胜负已定,曹芳松了一口气。 他顾不得高兴,随即又下了一道诏书。 命韩综率部出击,截断诸葛恪退回东兴堤的水路。 韩综是江东名将韩当之子,原本镇守武昌。韩当死后,他担心孙权对他不利,就率部投降了曹休,被封为将军,广阳侯,为魏国效力已经二十余年。 因为是降将,他在魏国并不受信任。 但他深知孙权恨他入骨,也不敢回江东,只能维持这尴尬的地位。 为了保命,也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一向作战勇猛,平时也特别注意训练。 正因为如此,他算是征东将军麾下水战能力最强的一部。 毋丘俭离开东兴堤,赶往濡须坞的时候,韩综所部还在巢湖里,无法随军前往,就留给了曹芳,成了曹芳手里的一枚重要的暗棋。 在此之前,曹羲率部与诸葛恪连番交战,韩综却一直藏在附近,按兵不动。 如果曹羲作战不利,他就是救命的后手。 只是这个后手一直没用上。 现在,终于轮到他们表现的时候了。 接到命令之后,韩综立刻亮出旗帜,升起船帆,借着强劲的西北风冲出藏身之地,向巢湖东南角的东兴堤疾驰而去。 他的任务不是与诸葛恪交战,而是堵上诸葛恪返回东兴堤的水道,为中垒营、中坚营攻打东兴堤创造条件。 这当然是一个危险的任务,随时可能陷入诸葛恪与东兴堤守军的夹击之中。 但他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天子承诺他,此战过后,可以将他调离扬州战区,到中原腹地任职。 他再也不用天天担心吴军来袭击他了。 —— 得知韩综正奔向东兴堤的时候,诸葛恪还没从留赞阵亡、留平临阵脱逃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战场形势的急转直下,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下意识的将责任归咎于留赞为子报仇心切,而留平怯懦,被魏军的抛石机打破了胆,没敢迅速压上,错失战机。 得知韩综的动向,他终于反应过来。 这就是一个陷阱,根本不是什么战机。 他和曹羲交战,自以为占尽上风,却不知道魏军水战能力最强的韩综就藏在附近,一直没有出手。 他当然也猜得出韩综奔向东兴堤是什么目的。 诸葛恪顾不上太多,立刻下令后军拦截韩综,同时下令全军撤退,脱离战场,返回东兴堤。 这一战已经没有取胜的可能了,现在只有一个任务,尽可能的止损。 返回东兴堤,就是最好的选择。 船大难掉头。 吴军还处在奋勇争先的状态,都想着冲入魏军水寨的事,突然转向,难免混乱。等他们调整好阵型,退出战场,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这时,诸葛恪也接到了后军的报告。 他们没能拦住韩综。 韩综不求交战,全力航行,扯满了帆,速度极快,他们根本追不上。 远远地看见,韩综的船队中有好几艘大船,满载着拒马一类的大型器械,可能是要去攻东兴堤。 诸葛恪一听就慌了。 如果他猜得不错,那些拒马不是用来攻城的,而是用来沉在巢湖通入东兴堤之间水道中的。有了这些拒马,大型战船就无法通过水道,抵达东兴堤。 这些障碍不是不能清除,但需要时间。 诸葛恪万念俱灰。 他请来司马李衡,商量对策。 没能拦住韩综,也就意味着他无法返回东兴堤,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衡也很吃惊,权衡半晌后,给他出了两个建议: 上策,留在巢湖中,阻击魏军水师,等待孙权增援。 虽然损失了留赞部,他们依然有四五千人,战胜曹羲不太可能,但拦住他,不让他进攻东兴堤还是有把握的。 问题是他们不知道孙权什么时候才能赶到,而东兴堤里的守军数量有限,能否坚持到孙权来援。 如果在此之前,东兴堤就丢了,那就完了。 中策,放弃战船,从陆路返回东兴堤,固守待援。 如此,东兴堤有足够的兵力,足以坚守一年,等到孙权来援。 不足之处在于,放弃了这些战船,就等于将巢湖拱手相让,魏军水师可以直抵东兴堤下,两面夹击。就算能等到孙权增援,损失之大,也会让诸葛恪声名扫地。 诸葛恪听完,盯着李衡看了一会儿。 “既然有上策、中现,那下策呢?” 李衡考虑了半天。“下策是放弃东兴堤,全军退往羡溪。” 诸葛恪眼神闪烁。 退往羡溪,意味着东兴堤丢了,战船也丢了,但是保住了七八千的兵力。 相比之下,上策、中策都有一个前提,等待孙权的救援。 如果孙权无法突破魏军的阻击,那他们就全完了。一旦魏军合围完成,他们想跑都跑不掉。 在野战中,他们无法应对魏军骑兵的追击。 “用兵之法,全军为上,破军次之。魏国大军聚集于此,岂可让天子为我等冒险。”诸葛恪面不改色的说道:“放弃东兴堤,全军撤退。” 第233章 逃跑可耻,但有用 诸葛恪放弃东兴堤,全军撤往羡溪的决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陷入了思维误区,都以为诸葛恪立功心切,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负隅顽抗,从来没想到诸葛恪会见势不妙,连东兴堤都不要了,直接溜之大吉。 接到韩综的消息时,曹芳整个人都傻了。 没想到诸葛恪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会逃跑,真是丢尽了诸葛氏的脸。 不过仔细想想,又不得不承认诸葛恪的选择虽然丢脸,却非常有用。 东兴堤本来就不是吴国的疆域,丢了也就丢了。可是那七八千人却是诸葛恪本人的立身之本,一旦丢了,就算他守住了东兴堤,他说话的声音也不会响。 吴国实行世兵制,手里的部曲就是实力。 逍遥津之战,凌统打光了部曲,虽有救驾之功,孙权不仅给他补足了兵,而且多了一倍,却还是没能恢复元气。 兵可以补,经验丰富的基层军官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补回来。 没有忠心又能打的基层军官,兵力再多也没用。 理解了诸葛恪的思维逻辑,曹芳给自己上了一课,也更坚定了要改革兵制的决心。 魏国的士家制虽然不像吴国的世兵制那么变态,却也不利于士兵的积极性发挥。 事已至此,曹芳也只能面对现实,下令进军东兴堤,抓紧时间清障,准备增援濡须坞。 蒋济及时劝阻。 他说,孙权兵败皖城,诸葛恪不战而走,吴国此次来犯已经全面失败,陛下亲征的目标已经达成,是否夺取濡须坞并不重要,完全可以交给征东将军处理。 陛下应该考虑的是趁此机会,将战线由淮水一线推到江边。 为此,需要将淮水两岸的屯田推广在淮南、庐江、安丰等郡,恢复对淮南的实际控制。 在此之前,淮南已经成为无人区很久了。 没有百姓耕种,大量的良田荒废,前线将士所需的物资全部要从后方运来,消耗太大。 以前是没能力,不得不放弃。现在形势逆转,可以重新考虑了。 曹芳觉得有理,随即与众人商议。 王濬提出建议,就此机会,在淮南、庐江、安丰三郡实行军屯,并招募逃到江南的百姓返乡。 从收到的消息来看,吴国这些年连年征战,赋税很重,逃到江东的中原百姓生活得也不好。如果朝廷能给予一定的赋税减免,应该会有很多人愿意回家。 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有削弱吴国的作用。 吴军中有很多士卒都是逃到江东中原百姓。他们背井离乡,没有土地,只能当兵吃粮。 曹芳觉得可行,随即下诏,对正在征发的青州、徐州、兖州三州士卒进行挑选,愿意到淮南、庐江、安丰三郡军屯的再来,不愿意的留在原地不动。 愿意来军屯的,朝廷给予优待。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五年以后脱离士籍,成为普通百姓。 简而言之,不用终生强制服兵役了。 士家之所以是士家,就是因为世代以从军为业,平时耕地,战时从军,保证了朝廷有稳定的兵源。 但缺限也是很明显的。 士家单独有士籍,男子生下来就必须当兵,女子也只能嫁给士兵,不能从事其他职业,不能与其他百姓通婚。 换句话说,士家除了当兵,没有其他出路。 这是非常痛苦的。 曹芳将这些人脱离士籍,就是解开了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枷锁,诱惑力极大。 又因为是特殊情况,并不具备普通性,对整个制度的冲击力也有限,不至于对兵源影响太大。 当然,取消士籍,不代表就不用当兵了。 只是说,他们不用再当一辈子兵,低人一等,和平时期可以像普通百姓一样生活,只在战事紧张时上阵,立功后也可以正常受赏,毋须受到各种限制。 为了表示尊重,曹芳将这道诏书抄送太尉府。 数日后,曹兴、夏侯绩传来消息,他们已经控制了东兴堤,并疏通了水道。 曹芳随即起程,乘楼船,横穿巢湖,来到东兴堤。 曹兴、夏侯绩以及韩综到码头迎接。 曹兴很遗憾。他们收到诸葛恪逃跑的消息时已经迟了,骑兵数量又有限,没能及时追击,等于白辛苦了两个多月,什么像样的战功也没有。 韩综敢怒不敢言。 曹兴虽然没提他的名字,但指责的对象就是他。 他们说他阻击不力,让东兴堤里的吴军轻松撤退,又没有及时通报消息,是罪魁祸首,理当严惩。 这摆明了就是嫌弃他是个降将,拿他出气。 他就两千多人,能挡住诸葛恪、全端七八千人的夹击? 东兴堤还没拿下,他怎么给他们送消息? 曹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 登上东兴堤,查看了东兴堤的形势之后,曹芳叫来了曹兴、夏侯绩,让他们率部增援毋丘俭,准备强攻濡须坞,彻底拔掉孙权在江北最重要的堡垒。 曹芳让曹纂率领水师配合他们,并运输各种物资。 夺取了东兴堤,水路畅通,为后勤辎重的运输提供了极大便利。 曹兴、夏侯绩正中下怀,开开心心的领命而去。 安排走了曹兴、夏侯绩后,曹芳叫来了韩综,表示要兑现诺言,给出了几个有缺的郡,让韩综自己选一个去做太守。 韩综仔细看了看,觉得曹芳很有诚意,这几个郡虽然有大有小,有远有近,却有一个共同点,都远离吴境。 经过认真权衡后,韩综选择了非常偏的带方。 带方在辽东之外,原本被高句丽控制。毋丘俭平定高句丽之后,才将这片土地收归大魏。 带方地方不大,户口也不算多,但远离吴国,也远离中原,孤悬海外,形同割据。 因此,他可以带走所有的部曲。 脱离了前线,就要按魏国的兵制处理,韩综只能拥有数量有限的私兵,不能再像东吴那样拥有几千人。只有去了带方这种偏僻之地,曹芳才有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话不能说得这么直接。 “臣本幽州人,想回本州,守护祖宗坟茔。” 曹芳笑笑,没有戳破他。 韩当是辽西人,与带方隔着辽东郡呢,回不回本州也没啥区别。韩综本人更是出生在江东,对幽州没什么概念。 再说了,韩氏又不是什么大姓,哪来的祖宗坟茔。 他只是累了,想找个地方躺平,顺便满足他那好色的本性。 三韩的女奴身材高挑,皮肤白晳,在中原颇受欢迎。 “将军随时可以赴任。不过朕还是建议将军稍微等一等,待朕击破孙权,夺回濡须坞,将军再沿江而下,振旅过建业。” 曹芳笑笑,又道:“之前军务繁忙,没时间向将军讨教。现在有时间了,朕想听将军说说江东的形势。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韩综喜出望外,拱手应道:“敢不从命。” 第234章 韩综 作为一名降将,韩综早就习惯了受人排挤。之前曹兴、夏侯绩让他背锅,他虽然不爽,却也没说什么。 可是天子不仅兑现了承诺,还要向他请教江东形势,让他受宠若惊,恨不得倾囊相授。 虽然已经投魏二十多年,但他前半生跟着父亲韩当四处征战、镇守,对江东形势还是熟悉的。 反正去了带方,这些信息也用不上,天子愿意听,他就当作礼物,一股脑的送给天子。 就在东兴堤上,韩综将他了解的江东形势一一说来。 曹芳听得很认真,不时追问一些细节,以便和自己的既有认知进行对照,甄别真伪。 即使是科学昌明的二十一世纪,地理依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在生产力还够发达的封建社会,地理更是明君、名将、大臣必须掌握的知识。 只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能在战略层面取得先机。 曹芳明白这一点,钟会、王濬等人也不例外。 尽管他们对韩综为人颇为不齿,却还是认真的旁听,并做了必要的记录。 将来伐吴,这些都是用得上的信息。 在潜意识中,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将伐吴当作自己的机会。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自己的准备是否充分,见解是否超人一等。 也许只有王浑是例外。 说完了地理,曹芳意犹未尽,赐宴置酒,又问起了江东君臣,以及韩综当年降魏的原由。 提到这件事,韩综一肚子委屈。 这么多年来,外界宣传的原因一直是他在父丧期间淫乱,生怕孙权惩罚,主动降魏。魏军将士因此对他多有白眼,也没人愿意听他解释。 如果说不忠还能勉强接受,不孝就不能容忍了。 平时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机会都不多,更不可能谈这些私密问题。 今天有机会,他自然要倒一倒苦水。 他自问不是什么君子,但也不至于在父丧期间淫乱,这些都是江东士大夫的污蔑。 击退刘备的进攻后,陆逊坐镇武昌,开府治事,招揽了大量江东士大夫。这些人没正经事做,就整天批评他批评你,不是说你没文化,就是说他失礼,总之不符合士大夫的标准。 韩综等人生在军中,本来就不是什么儒生雅士,对礼节之事的确不太懂,可是这么天天被人指着鼻子批评,谁又能忍? 一来二去,矛盾就出现了。 第一个倒霉的是甘宁之子甘瓌,罪名是杀人。 甘瓌继承了甘宁的性格,的确粗暴好杀,经常有残杀士卒的行为。但他之所以获罪,却不是因为杀士卒,而是他杀了士人。 起因是有个士人当着众人的面批评甘瓌,说他盗贼本性,辱及甘宁本人。 甘瓌哪受过这个气,当场拔刀砍了他。 这下子惹了大祸,陆逊幕府里的文士群起而攻之,硬是逼着孙权将甘瓌治罪,徙会稽。 更离谱的是,没多久,甘瓌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对外宣称的理由是甘瓌羞愧自责,忧郁而死。 不过没几个人相信。 以甘瓌的性格,他会羞愧、自责,还忧郁而死? 甘瓌死后,韩综等将门子弟大受打击,有人主动请辞军职,安心去做个侯爵,有的则提高了警惕,与士大夫们保持距离。 韩综就是后一种。 但麻烦还是找上了他,有人说他守丧期间淫乱,不忠不孝,应该剥夺爵位。 当时孙权正进攻石阳,并没有立刻处理韩综。但韩综却知道,他不死,那些人不会罢休,一定会继续上书,直到孙权同意,将他和甘瓌一样治罪,解除兵权,再随便找个理由弄死。 韩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陆逊随孙权出征,武昌兵力有限的机会,带着家人、部曲渡江,投降了曹休。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 没过几年,周瑜的儿子周胤获罪,徙庐陵。 再后来,蒋钦的儿子蒋休获罪。 再后来,潘璋的儿子潘平获罪,徒会稽。 没几年功夫,当初随孙坚、孙策征伐的将领子弟不是回家养老,就是获罪,退出了军中。 这些人狠起来,连江东人都不放过。 凌统的儿子凌烈还是孙权亲自抚养大的,也没能逃过一劫,获罪免爵。 曹芳忍不住问了一句。“陆逊就不问么?” 韩综说得义愤,“呯”的一声将酒碗顿在案上。 “陛下可知,这些人获罪之后,他们的部下归了谁?” 曹芳也被韩综的举动吓了一跳,还没回答,荀勖挺身而起,怒视韩综,厉声喝斥。 “大胆,御前放肆,你眼里还有天子吗?” 韩综愣了一下,顿时面色煞白。 曹芳摆摆手,示意荀勖退下。“你是说,诸将获罪之后,他们的部曲都归了陆逊?” 韩综讷讷地点点头。“那些人四处挑事,本来就是想排挤外人,好让陆逊独大。” “陆逊身为大将,肩负西线重任,就不怕将士离心?” 韩综不屑的哼了一声。“他自己背负着骂名,哪怕与士大夫作对。又能得兵,又能邀名,何乐而不为。” 王浑忍不住说道:“陆逊有什么骂名?你污人清白……” 韩综抬起头,瞅了王浑一眼。“足下不知道他取孙策之女的事么?” 王浑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通红,低下了头,不再说一句话。 曹芳却听懂了韩综的意思。 陆家因孙策攻打庐江而伤亡惨重,与孙氏有血海深仇。陆康的儿子陆绩因此迟迟不肯与孙权合作,最后还死在郁林那偏僻之地。其他人不像陆绩这么激烈,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唯有陆逊最乖巧,不仅为孙权效力,还娶了孙策的女儿。 要知道陆逊只比孙权小两岁,比孙策小八岁。他和孙策的女儿年龄相差悬殊,没有特殊原因,是不可能结婚姻的。 在此之前,陆逊已经娶妻生子。 很难说,陆逊取孙策的女儿没有表忠心的意思。 在士大夫看来,这已经不是忍辱负重可以解释的了,更近乎认贼作父。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这种人,陆逊不仅不能反对士大夫们对诸将子弟的指责,还要做得更激烈。而有了陆逊的庇护和支撑,那些江东士大夫自然更加兴奋。 几方面的因素结合,韩综、甘瓌这些非江东籍的将领子弟岂能有好下场。 从这一点来看,孙权是被江东世家绑架了。 后来他借着太子事与陆逊发生冲突,甚至逼死了陆逊,可能也和这些事有关。 矛盾的种子早就埋下,只等着破土发芽。 “照这么说,诸葛恪就算逃回去,也没什么用?” 韩综摇摇头。“孙权老了,早就没了年轻时的手段和魄力。别说诸葛恪逃回去,就算他这次侥幸取胜,江东士大夫也不会把他当回事。现在么,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第235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宴会结束,曹芳照例行去皇后甄瑜舱里坐一会儿,说几句闲话,再回自己的船舱休息。 甄瑜有孕在身,按照太医的吩咐,是不能侍寝的。曹芳这么做,更多的是前世带来的习惯。 可是在甄瑜看来,这却是难得的恩宠,让她有强够的信心去克服怀孕带来的所有不适。 虞太后对此大加赞赏,只不过出发点不同。 可能是因为自身的遭遇,虞太后坚定地认为皇后的人选关乎国运,维护皇后的地位就是维持政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天子应有的本分。 至于这句话是不是有嘲讽先帝的意思,大家默契的不去理会。 来到皇后舱室,曹芳不仅见到了甄瑜,见到了虞太后,还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王浑的妻子钟琰。 她收到皇后的书信后,刚刚从洛阳赶来,第一时间拜见皇后。 正好虞太后也在场,与她攀谈了几句,对她的谈吐、学识非常赏识。 见到曹芳后,虞太后开门见山,要召钟琰入职长乐宫。 钟琰之前已经辞了后宫的差事,现在再入职后宫不太合适,难免让人轻视皇权。这次是以皇后私人密友身份来的,并不会安排差事,以维持皇权的体面。 只是如此一来,进出后宫多少有些不方便。 有了长乐宫的官职,情况就会好很多。 曹芳也没太在意。 说实话,他从来也没觉得皇权的体面在于某个人。钟琰再有身份,也不过是颍川钟氏的一个支族子弟,又已经出嫁,还能比得上颍川陈氏家主陈泰影响力大? 陈泰不肯受命,他都没太放在心上,何况钟琰。 之前能给皇后面子,同意召钟琰前来,现在自然也不介意顺水推舟,给虞太后一个面子。 “母后慧眼识人。”曹芳奉承了一句,笑着答应了。 钟琰有些兴奋,向虞太后和天子谢恩。 她从洛阳赶来,下车伊始就得到了太后的赏识,入职长乐宫,也算是传奇了。 “不过他们夫妻小别数月,母后还是让他们先团聚几天再入职吧。”曹芳叹了一口气,有些自责。“大军征伐数月,将士们不仅要受征战之苦,还要与家人分离,实在不容易。” 虞太后点点头。“陛下能有这样的同情之心,更不容易。” 钟琰惊讶地打量了曹芳两眼,怦然心动。 她原本以为曹芳只是说几句场面话,以示自己对将士的关爱。可是从曹芳的脸上和眼中,她感受到的却是一片真诚,看不出半点虚伪。 曹芳是真的怜惜将士,并非只是流于言辞。 怪不得他能击退诸葛恪,连战连胜。 天子如此关心普通将士,将士们自然奋勇争先。 说了几句闲话,曹芳起身告辞,回到自己舱里。 张华已经准备好了需要处理的公文,正站在舱外远眺,顺便放松一下心情。听到脚步声,他收回目光,迎了上来。 曹芳停住脚步,看了看张华刚才眺望的方向。 “看什么呢?” 张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臣刚才观湖有感,偶得两句,正想着怎么敷衍成文。” 曹芳也笑了。“念来听听。” 张华连忙推辞。“臣之浅陋言辞,岂能污陛下耳目。陛下,中护军刚刚来过,说是想和陛下说说江东的事。” 曹芳听了,不敢大意,立刻让张华去召钟会。 他进舱坐了一会儿,钟会就匆匆赶来了,喜气洋洋。 见礼完毕,钟会入座。 “陛下,臣以为可派兵夺羡溪,断孙权后路,然后再夺濡须。皖城大败之后,兵力损失既多,士气亦低,一旦羡溪失守,江东有崩溃之势。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不得不退。如此,濡须便成孤城。” 曹芳看过地图,看了两眼,却没说话。 钟会的建议不能说不好,步步紧逼,不给孙权喘息的机会。仅就战术而言,的确是上策。 但他却有另外的担心。 “士季,若孙权暴毙,谁会继位?” 钟会不假思索。“孙和。他既有储君之名,又有江东世族支持,非孙霸可比。” “那孙和继位之后,会向我大魏称臣吗?” 钟会思索了片刻。“陛下是想留着孙权,逼他投降?” “你觉得可行吗?” “可以试试。” “那就劳烦你拟一份诏书,劝劝孙权。” “唯。”钟会领命,躬身退出。 曹芳安坐不动,盯着案上的地图,思绪却有些乱,甚至有些不安。 之前在听韩综讲述江东士族打压武人时,他就有这种感觉。 虽是敌我,但钟会、王浑等人明显更认同陆逊等人,更愿意维护陆逊的名声,而不在乎韩综是否委屈。在他们看来,陆逊及依附他的江东士人打压武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好指责的。 事实上,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五子良将的后裔虽然比江东十虎臣的子弟稍微好一些,却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受到了士族的打压。只不过如今他执政,重用宗室、名将子弟,又刚刚杀了一批人,他们才不敢表现得那么明目张胆。 但这不妨碍他们维护陆逊,反对韩综的观点。 韩综所言肯定有不实之处,但这些人的态度却大有问题。 屁股歪了啊。 如果孙权暴毙,江东士族拥立孙和,他们能认可大魏吗? 显然不太可能。 身在大魏朝堂之上的中原士族对大魏都没什么向心力,何况是一直敌对的江东士族。 到时候,孙和依靠江东士族,固守江东,坚决不肯投降,这仗就有得打了。 与其如此,不如试试孙权,看他会不会投降。 羡溪就在那里,什么时候夺都可以。 孙权却没几天了,逼得太紧,或许会直接挂了,谈都没得谈。 张华送走钟会,回到舱中,见曹芳出神,有些诧异。 “陛下?” 曹芳回过神来,示意张华入座,将钟会建议取羡溪的方案说了一遍,问张华的意见。 张华沉思了良久,摇摇头。 “羡溪难行大船,易得易失,意义不大。还是集中兵力,拿下濡须为上。且征东将军已经准备了那么久,求战心切,如果再沦为辅军,怕是麾下将士会有导议。” 曹芳赞同张华的观点。 毋丘俭打了太久的辅助,不能再让他失望,否则手下的将领有意见,他很难摆平。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疏忽,派曹兴等人去增援毋丘俭时,没有关照一句,可能会造成麻烦。 曹兴是曹休的嫡孙,曹纂是曹休的儿子,他们都有一种天然的自信,觉得东南战区就是曹休的地盘,除了毋丘俭之外的大部分将领都是曹休的旧部,应该尊重他们,听他们的意见。 如果他们和毋丘俭意见不同,极有可能发生冲突。 “茂先,你立刻拟一道诏书,送给中垒将军、中坚将军,让他们服从征东将军号令,不得有误。如何措词,你斟酌着办。” 第236章 宿命 钟琰辞别了太后、皇后,来到王浑的住处。 王浑正在喝闷酒,旁边有两个官婢侍候,面色酡红,衣襟散乱。其中一个靠在王浑身上,手已经伸进了王浑的衣襟。 看到钟琰进来,王浑有些意外,愣了片刻后才推开官婢,挥了挥手,示意她们撤下。 “夫人来得很快啊。”王浑淡淡地说道,脸上看不出半点尴尬。 钟琰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接到夫君的书信后,妾就日夜兼程的赶来了。只是慢了一步,没能在大军离开合肥之前赶上,又费了些时间找船,今天下午才到。” 对王浑这样的权贵来说,好色从来不是罪名。在娶她之前,王浑就有侍妾数人,婢女就更不用说了。只是这次随天子出征,侍妾、婢女都不能带,只能带一两个少年伺候笔墨起居。 王浑没有让少年陪酒,行龙阳之事,而是找来官婢侍酒,已经算是洁身自好了。 钟琰也是世家子,对这些人的私德从来不抱太高的期望。 官婢大多是犯罪官员的妻女,出身大多不太差。 天子向太后求情,让他们先夫妻团聚,实在是多余。 王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吁了一口气。 小别胜新婚,看到妻子,他原本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一想到韩综那句话,他就高兴不起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韩综嘴上是说陆逊娶仇人之女,但谁知道他有没有言外之意? 他娶钟琰,也有人说是贪图颍川钟氏的门户,只是攀不上更好的,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名义上算是钟繇曾孙女的钟琰。在辈份上,他就成了钟会的孙女婿。 实际上,他比钟会还年长两岁。 为了这事,他总觉得同僚们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 除此之外,他今天也失言了。 在天子面前,为陆逊发声,反驳韩综,可能触了天子的逆鳞。 身为天子近臣,他当然知道天子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忌讳世家之间互相声援。万一天子不爽,杀一儆百,给他一个通敌的罪名,麻烦就大了。 “夫君为何叹息?” 王浑犹豫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 钟琰眉头微皱,随即又说道:“妾以为夫君多虑了。” “哦?” “东郡谣言风传,明显有为王观鸣不平之意,天子尚且不予理会,又岂会在乎夫君的一时失言。” 王浑眼神微闪,反问道:“依夫人之见,是我疑邻窃斧?” 钟琰说得很对,天子虽然忌惮世家,却也没到撕破脸的地步。 只是钟琰这句话听起来却有些刺眼。 听你这意思,是我小心眼,自己吓自己? 钟琰欠身道:“夫君言重了,妾岂敢。只是君臣相处,当以忠信为先,不可无端猜疑。阿舅为夫君取名为浑,取字玄冲,本是希望夫君淡泊沉静,以道自守。夫君自疑疑人,怕是会让阿舅失望。” 王浑脸色一僵,看向钟琰的眼神有些不快。 他想起了五兵尚书郎们对郭淮的嘲讽。 钟琰说君臣相处以忠信为先,又提及父亲为他取名字的期望,岂不是和五兵尚书郎们要将三台改为三省,以嘲讽郭淮事君不忠一样,说他心有不忠,却又贪恋权位,不肯自免? “多谢夫人教诲。”王浑恼羞成怒,语气生硬地说道:“夫人一路辛苦,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侍奉皇后呢。” 钟琰也觉得无趣,顺势起身告辞。 出了门,还没下船,身后就传来王浑的声音,召刚才那两个官婢进去侍酒。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暗自摇头,径直下船去了。 —— 孙权抱着被子,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滚滚东去的江水,思绪起伏。 皖城意外大败,损近一万余人,士气更是跌落到了谷底。 一连几天,来问安的将士脸上都没一点笑容,个个如丧考妣,就像他不是病了,而是驾崩了一般。 更重要的是,没人再提进一句攻皖城的事,仿佛已经成了不可言说之事。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当年逍遥津受挫之后,江东诸将也是如此,不愿意提起合肥、张辽这样的字眼,仿佛一提就会有灾祸降临。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更丢脸的是,如此奇耻大辱,他竟经历了两次。 一想到这些,孙权就恨不得自己当时死在战场上。 “陛下?”中书令孙弘走了进来,见孙权脸色不佳,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孙权收回目光,瞥了孙弘一眼。“什么事?” 尽管恨不得死去,他对孙弘还是感激的。要不是孙弘救援及时,又代替他指挥诸军撤退,损失会更大。 孙弘看了看手里的文书,又看了看孙权,脸色更难看。 “陛下,诸葛恪擅自放弃东兴堤,撤到了羡溪。” 孙权挺身坐起。 这一下子起得太猛,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 孙弘吃了一惊,连忙赶了过来,扶住孙权,又呼唤太医。 守在隔壁的太医立刻赶来,为孙权诊脉施治。 忙碌了一阵,孙权也缓了过来,挥挥手,示意太医退下。 “这样也好,省得我还要去救他。”孙权吐出一口气,重新卧倒。“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孙弘说道:“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确保濡须不失,然后再缓缓图之。” “回濡须?”孙权一点也不意外,叹了一口气,又道:“也只有如此了。” 他也清楚,大败之后,想迅速拿下皖城是不太可能了。先撤回濡须,确保濡须不失,与魏军对峙,直到魏军撤退,才是上策。 濡须丢了,形势会比皖城更严重。 魏国占据了皖城,想要重新开发庐江,这是不用多想的。但开发庐江需要时间,至少在明年秋收之前,皖城守军的补给都必须从豫州运来。 没有直通的水道,运输的消耗会很大。 控制了濡须,情况就不同了,魏国的船只可以先入长江,再转入皖水,直接送到皖城之下。 “诸葛恪战败,谁能充当大将,击破毋丘俭?” 孙弘低声说道:“唯有陆抗。” 孙权心头涌过一阵莫名的悲哀。 当年刘备东来,要为关羽报仇,吕蒙病故,他无人可用,只得起用陆逊。击破刘备,解了危机,也让陆逊成为军中重将,江东世家因此坐大。 如今曹芳南来,要夺取长江天险,他亲自出征,却一败再败,又不得不起用陆逊的儿子陆抗,简直是宿命。 他知道皖城之战中陆抗表现最佳,减少了损失,是一个名将的种子。可是重用陆抗,就意味着要为陆逊平反,承认他之前搞二宫之争是错的。 接下来,顾谭等人就会被召回,江东世家卷土重来。 这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陆抗是好,终究太年轻了。”孙权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既然豫州兵也到了这里,武昌就没什么危险了,还是让丞相来吧。” 孙弘躬身领命。 第237章 大吴皇帝权,崩! 决定了暂时放弃皖城,孙权立刻将主力向濡须转移。 刚刚立功的陆抗得到了重用,成为第一批派往濡须的将领。 在路上,孙权陆续收到消息,在诸葛恪主动放弃东兴堤,退守羡溪后,曹芳已经派兵增援毋丘俭,夺取濡须的意图非常明显。 为了保住最后的脸面和防线,身心疲惫的孙权不得不强打精神,咬牙坚持。 中书令孙弘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承担了大量的具体事务。 只是在如何处置诸葛恪的问题上,两人有根本性的分歧。 孙弘认为,当初筑东兴堤就是诸葛恪的建议,现在他擅自放弃东兴堤,退往羡溪,标志着挑衅魏国的计划全面失败,足以说明此人不足以经国辅政,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其次,接连两次大败说明诸葛恪好大喜功,军事才能低劣。 最后,合肥之战时丁封、留略阵亡,巢湖之战时留赞阵亡,撤退时又烧毁了大量的战船,这些损失都需要有人承担责任。 诸葛恪作为大将军,难辞其咎。 不杀他就是法外开恩了,岂能留用? 孙权承认孙弘说得有理,但他自有他的考虑。 尽管诸葛恪此次作战不如预期,却依旧是淮泗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将领,没人能代替他的位置。 此外,此次战败,也不完全是诸葛恪的责任,魏军的实力之强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显示出了极高的水平。 魏主曹芳虽然年轻,却驭下有道,不仅毋丘俭、郭淮这样的老将对他服服贴贴,还涌现出一批年轻将领,原本平庸的宗室曹兴、夏侯绩等人都有不错的表现,没给诸葛恪一点可乘之机。 就军械而言,魏军的抛石机、连弩同样威力极大,不可小觑。 诸葛恪在军报中说,魏军的连弩不仅杀伤力大,速度还快,即使是诸葛亮改造的连弩都相形见绌,更别说吴军使用的连弩了。 诸葛恪一向推崇诸葛亮,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绝非妄言。 两人各执一端,谁也无法说服谁。 但双方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孙权自知余日无多,为了保持朝堂上的平衡,依然希望将诸葛恪列为辅政大臣之一,以免江东系膨胀,后继之君完全被江东人左右。 而孙弘本人就是江东人。 孙弘则与诸葛恪素来不和,担心诸葛恪成了辅政大臣之后,对自己不利。 为此,孙权多次召见了越越校尉吕据。 吕据字世议,汝南细阳人,是故大司马吕范之子。 吕范是孙吴开国功臣之一,早年追随孙策开拓江东,影响力极大。只是死得早,在孙权称帝前一年去世。吕据继承了吕范的爵位和军队,用兵能力也不错,积累了不少军功。 但吕据和吕范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能力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吕据生不逢时。 他正式走上仕途的时候,江东人已经掌握了优势,重视礼法文化,既排斥淮泗人,也排挤文化素养差的武人,正好吕据两者都占了。 越骑校尉几乎已经是他的上限。 在诸葛恪受挫的情况下,孙权想到了他。 如果让诸葛恪担任辅政大臣的阻力太大,就由吕据顶替,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 至少,他可以利用吕据来向江东人施压。 不得不说,孙权这一招起到了作用。 见孙权接连召见吕据,孙弘的态度软化了。 诸葛恪虽然讨厌,终究是士族,吕据却是一个纯粹的寒门武夫。他的父亲吕范出身县吏,在汝南没有出头之日,不得不选择追随孙策。 由这样的人掌权,还不如诸葛恪呢。 大败之后,诸葛恪或许会有所收敛,不再那么嚣张、跋扈。 —— 朱据赶到行在,拜见孙权。 孙权卧在病榻上,人已经瘦得脱了形,看到朱据,他长出一口气。 “子范,你可来了。” 见孙权这般模样,朱据也是吃了一惊,膝前上前,紧紧握着孙权的手,泪流不止。 “陛下,几日不见,你怎么病成这样?” 孙权苦笑一声,摇摇头。“子范,不要再提了。夫子云,不迁怒,不二过,我却一条也做不到。丧师辱国,颜面扫地。” 朱据连忙劝阻。“陛下,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怀。” 孙权喘了几口气。“当年刘琬曾说,我兄弟皆寿短,唯我有大贵之表,寿又最长。如今一切如他所言,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是朝堂不安,储君年幼,放心不下。” 朱据一听,心中一松。 孙权直言储君年幼,自然是不再考虑孙霸了,这倒是好事。 由此可见,孙权虽然病入膏肓,随时可能驾崩,头脑还是清晰的。 “陛下,太子二十有六,天资聪颖,又久受陛下教导,必是仁义之君。监国期间,文武称诵,臣在武昌都听说了。” 孙权一声叹息,心情不仅没轻松一些,反而更沉重。 孙和才监国几天,就有这么多好名声? 如果只是朱据的安慰之辞也就罢了,如果是孙和给了江东世家什么承诺,换取他们不遗余力的为他鼓吹,那才是他最担心的事。 想想当年曹丕吧。 为了在争嗣中获胜,他对汝颍人做了多少让步,以至于汝颍人尾大不掉。 “子范既是大臣,又是国戚,自是辅政首选。”孙权盯着朱据,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依你之见,还有谁能为辅弼?” 朱据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屏住了呼吸。 他与孙权既是君臣,又是翁婿,非常清楚孙权的性格。别看他已经病成这样,手段依然不可小觑。一旦应对不当,不仅首辅落空,性命都有可能难保。 他也清楚,孙权想要什么。 “大将军诸葛恪文武兼备,正当壮年,又蒙陛下厚恩,可为辅政。” 孙权的眼中闪过一丝安慰,随即又说道:“可是他新败,怕是无法服众。” 朱据再拜。“陛下,魏主举国而来,大将军以万人独当大众,有所挫折在所难免。受挫之后,能军心不乱,全身而退,便是难得。存亡之际,陛下当观其大略,不必拘泥末节。” 中书令孙弘在一旁听着,同情地看了朱据一眼。 他能理解朱据说这些有多勉强。 为了能让太子顺利继位,不要再起波澜,朱据简直是昧着良心说瞎话。以他的为人,将来一定为会这些无奈之言后悔。 孙权却为此长出一口气。 有朱据这句话,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就依子范所言。”孙权轻拍朱据的手背。“中书令孙弘虽是文士,忠贞不二。解烦督孙峻,亦是宗室中不多见的将才。他们二人可以辅政,为子范分忧。” 朱据眉头微皱,刚要说话,孙弘就跪倒在地,垂泪谢恩。 “臣蒙陛下厚望,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孙权看着朱据,意味深长地说道:“子范,兄弟相残,自古就是违逆人伦之举。曹魏苛责宗室,可以为鉴。朕的儿孙就托付给你了,好好待他们。” 朱据无奈地点点头。“陛下教诲,臣铭记在心。” 取得了朱据的支持,孙权颁布正式遗诏。 传位太子孙和,以朱据、诸葛恪、孙峻、孙弘四人为辅政大臣。 丞相朱据为首辅,兼太子太傅,掌内外政务、军事。 大将军诸葛恪兼太子少傅,为次辅,掌外军。 拜孙峻为卫将军,掌禁军。 中书令孙弘掌宫内事务,协助丞相理事,辅佐新君。 除此之外,他又调整了滕胤、吕据等人的职务,有意加强了淮泗人的权力,让他们能够和江东世家互相制衡。 原本这些权力都是留给诸葛恪一人的,但诸葛恪刚刚打了败仗,实在承担不起这样的恩宠。 孙权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权力分散到其他人手中。 可以想象,这道诏书有很多隐患,江东世家会非常不满,但这已经是孙权能做出的最好安排。 他太累了。 遗诏颁布当晚,他就在懊丧和遗憾中闭上了眼睛。 赤乌十二年,冬月十三,夜,丑时初刻。 大吴皇帝孙权,崩! 第238章 朕不承认 虽然知道孙权撑不了几天,但孙权死得这么快,还是让朱据措手不及。 诏书墨迹未干,皇帝就死了,那些对遗诏不满的人肯定会借机生事,甚至怀疑遗诏是假的。 朱据第一时间与同为辅政大臣的孙弘见面,商量对策。 没曾想,第一件事,他们就产生了分歧。 朱据觉得,天子驾崩,当务之急是皇位的传承。因此,他们应该奉梓宫回建业,扶太子继位,稳定人心。至于濡须的战事,就交给大将军诸葛恪和卫将军孙峻。 以濡须坞的坚固,以及吴军水师的绝对优势,守住濡须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孙弘表示反对。 诸葛恪、孙峻不久前刚在合肥城下大败,损失惨重。诸葛恪本人更是再败于东兴堤,连战船都烧了。此时此刻,他能有信心守住濡须? 皖城已经被魏军控制,濡须再丢了,魏国水师就可以随意进入长江,长江天险不再为吴国独有,荆州、扬州将被分割,谁能承担这样的后果。 孙弘建议,让诸葛恪留在羡溪休整,朱据亲自赶往濡须,主持战事。 守住濡须,也是大功一件,可以证明他这个首辅实至名归,而不仅仅因为他是皇亲国戚。 至于太子,就让他到濡须来迎梓宫,然后在前线继位。 大敌压境,天子驾崩,国家存亡之际,太子岂能在后方安坐,本就应该到前线来鼓舞士气。 朱据一时难以决断,只好召集吕据等人一起商议。 诸将刚刚在皖城吃了亏,正憋着一股劲,想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也不愿意就此回建业,纷纷表示支持孙弘的意见,应该让太子到濡须来继位,亲自指挥战斗,抵抗魏国的进犯。 朱据独木难支,只好接受。 孙弘随即草拟诏书,与朱据一起签名,发往建业、羡溪等人。 当晚,朱据一行到达濡须。 孙峻率诸将前来迎接,得知孙权已经驾崩,都大惊失色,随即又痛哭流涕。 鲁王孙霸也在其中,哭得最为伤心。 孙权驾崩,传位太子,他这个与太子争位争得头破血流的鲁王还能活几天,实在没数。 哭灵间隙,孙霸找到了孙弘。 二宫相争时,孙弘就是鲁王党,是孙霸的坚定支持者。甚至可以说,孙权之所以对孙霸有好感,除了孙鲁班经常在他面前为孙霸说好话之外,孙弘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此时此刻,孙弘更是孙霸的救命稻草。 见了面,孙霸也不多说,扑通一声跪在孙弘面前,抱着孙弘的双腿。 “孙君救我!” 孙弘抑制不住内心激动。 入仕多年,因为出身不高,他遭受了多少白眼和排挤,就算是孙霸本人也没有这么尊重他过。 既成了辅政大臣,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还让一个皇子跪在面前,苦苦相求,他在皖城下的灵光乍现可谓是一本万利。 “殿下何必担心,先帝对殿下自有安排。” 孙弘将孙权临终前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略作修改,着重突出了自己的作用。 简而言之,如果不是他,孙霸也许就被赐死了。 孙霸一点也没起疑心。 他原本就不是个聪明的人,现在又乱了方寸,哪里听得出孙弘话中的关窍。 况且以他对孙权的了解,既然已经决定了传位太子,对他这个竞争者就不会手软,轻则流放,重则赐死。现在还能活着,保留鲁王的身份,自然是孙弘居中斡旋之功。 “孙君大恩,毕生难忘。” “虽有遗诏,殿下仍不可大意。”孙弘提醒道。“诸葛恪虽态度不明,毕竟是宣太子(孙登)东宫旧臣,与顾谭、张氏兄弟(张承、张休)又是亲戚,想来是支持太子的。丞相么,就更不用说了。殿下若想久安,还要找几个帮手才行。” “请孙君指点。” “卫将军孙峻掌禁军。他若能支持殿下,殿下可高枕无忧。” 孙霸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禁军不仅负责保护天子和都城,逮捕大臣也是禁军的职责。如果孙峻能够支持他,就算太子要抓他,孙峻也能给他通风报信,让他有逃跑的机会。 “可是在此之前,我与卫将军向无往来。奉诏共守濡须之后,才算有了交情。” 孙弘笑笑。 孙霸真是纨绔,居然不理解孙权带他随征,又让他留在濡须的用意,没趁此机会与孙峻套套近乎。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才有用武之地。 “殿下,我听说长公主对卫将军颇为赏识。如果能请长公主出面,卫将军不能不有所表示。” 孙霸恍然大悟,笑逐颜开。 先帝驾崩,要在濡须发丧,举行新君继位仪式,长公主孙鲁班自然要来。 除此之外,孙鲁班的儿子也在禁军中,与他关系极好。 内外夹击,不怕孙峻不同意。 有孙弘掌文书,孙峻掌军事,长公主孙鲁班声援,他还怕什么太子? 不仅性命无忧,富贵也可长葆。 孙霸满意而去,与全怿、全寄等人联络,共商大计。 —— “孙权死了?” 曹芳看着手里刚收到的文书,懊丧不已。 还想着劝降孙权呢,没想到他竟然死了,真是白费心思。 孙权死了,传位太子孙和,江东世家遂了心意,接受劝降的可能性就非常有限,除非他给出特别优惠的条件。 偏偏他根本不想给江东世家好脸色。 中原世家都盯着呢。 如果他为了迅速平定江东,向江东世家让步,中原世家必然跟着起哄,然后再与江东世家联手,抬高要价,一起与朝廷做对。 别看世家内部有歧视线,可是对皇帝做斗争,他们可是心齐得很。 奈何,天不遂人愿。 “看来这一战还有得打。”曹芳叹了一口气,将公文扔在案上。 “陛下,还要打吗?”虞松很意外。 “不打,濡须能下,孙和能降?” “礼不伐丧。孙权新逝,储君继位,依礼……” 曹芳愕然回头。“什么新君、旧君,你为以江东是与我大魏并立的国家吗?他是我大魏封的吴王,只是不守臣道,叛变自立而已。我大魏承认过吗?” 虞松也很尴尬。“陛下,臣观以前诏书,都是承认吴国的。” 曹芳眼珠转了转。“就算之前承认,也是迫于形势,权宜之计。如今形势已变,朕不承认,岂止要伐,还要灭他的国。” 虞松苦笑。“陛下,若能趁势灭吴,当然再好不过。可是我军水师不足,恐怕无法保证渡江成功。若不能战而胜之,又违背了礼,岂不是贻笑大方?臣以为,不如见好就收,以示陛下仁爱。” 曹芳沉下了脸。“这是你一个人的意见,还是……” “是臣私见,并未与任何人商议。”虞松顿了顿,又道:“臣以为,应该也不会有人反对。” 第239章 脸都不要了 曹芳原本以为虞松是书生之见,后来才知道,还真有不少人支持他的观点,建议就此罢兵。 激进一点的甚至建议放弃濡须坞。 礼不伐丧当然只是表面上的理由,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战船数量有限,无法在长江上与吴军水师一较高下并夺取控制权。 既然如此,不如缓一缓,还能表现出大国守礼的风范。 至于濡须坞,除了坚固难攻,且水陆相通,吴军可进可退,而已方手段有限之外,还有一个不能不考虑的重要因素。 诸葛恪就驻在羡溪,随时可能再来,威胁东兴堤或者合肥城。 他撤退的时候烧了无法通行的大船,却没有烧毁所有的战船,还是能进入巢湖的。供应濡须坞的大量粮草、辎重都要从巢湖经过,巢湖就是后勤补给通道中的重要一环,必须留下足够的水师防守。 曹芳滞留于此,就是亲自坐镇后方,好让毋丘俭放心攻战。 激烈的讨论过后,以礼不伐丧的名义罢兵,反倒成了最优势的选择。 至少看起来如此。 曹芳很恼火,却又无计可施。 当一个观念成为共识,就算这个观点很荒谬,也不能简单的否定。 违众而行的结果往往都不好。 每个环节打点折扣,就算是完美的计划也会一地鸡毛,更何况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完美的计划。 曹芳能做的,就是别把话说死,先执行当前的计划。 至少要让毋丘俭努力一下,而不是又白跑一趟,不战而走。 开完会,曹芳又独自坐了一阵,平复了心情,才起身去看望太后、皇后。 张华照例随行。 东兴堤建在山上,风景不错,走了一段路,曹芳的心情又好了一些,来了交谈的兴趣。 “茂先,你刚才没怎么说话。” 张华拱手道:“陛下与大臣议事,臣一介尚书郎,岂敢随便开口,旁听受益就是了。” “现在没有别人,你说说你的看法。” “臣大体上支持诸君的看法,觉得还是罢兵为好。” 曹芳放慢了脚步,转身看了张华一眼,笑笑。“说说你的理由。” 听话听音,他听出了张华的未尽之意。 “唯。”张华早有准备,拱手施礼,调整了一下语气,随即说道:“陛下担心的,是江东世家拥立孙和,割据江东,为平吴制造障碍,或者与朝廷讨价还价吧?” 曹芳不置可否。 除了担心江东世家抗拒王师,他更担心中原世家养寇自重,但是没必要说得太直白,以免给人锋芒毕露、杀心太重的印象。 “陛下的担心不能说不存在,只是影响不了大局。以君论,陛下远胜孙和。以臣论,中原远胜江东。以人口、土地认,江东更不是朝廷的对手。以小敌大,就算江东君臣一心,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不可能改变结果。他们能做的,也只是磨砺诸将,为将来平蜀做准备而已。” 曹芳心头一动,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赞同张华的建议。 双方的实力悬殊,大魏只要自己不作,翻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反倒是急于求成有可能增大风险,导致受挫。 比如在水师没有优势的情况下,强行渡江。 见曹芳态度有所松动,张华趁热打铁,又道:“更何况,他们还做不到君臣一心。” 曹芳收回思绪,示意张华接着说。 “眼下虽然还不知道孙权遗诏的具体内容,但诸葛恪兵败之后未受惩处,想来孙权一定做了安排,尽力维持江东士族与淮泗士族的平衡。诸葛恪身为大将军,很可能还是辅政大臣之一。” 张华笑了,难得地露出一丝俏皮。“陛下观两汉史事,可有辅政大臣和睦相处的先例?” 曹芳哑然失笑。 他明白了张华的意思。 江东必有内乱。 不管孙权费了多少心机来平衡,江东系和淮泗系都不会和平相处,最后肯定会杀得头破血流。 不管谁赢了,江东的实力都会受损,新的仇恨也会因此滋生,像韩综一样的人会不断出现。 因此,等一等,让他们自己先撕,或许才是最有利的选择。 “那……濡须坞还要争吗?” “要争,但不必求胜,由征东将军掌握分寸即可。陛下可先派人吊丧、劝降,正好让征东将军准备得充分一些。” 曹芳哈哈一笑,转身继续向前。 虽然都是建议罢兵,但张华的态度显然更理性,更务实。既不过度推崇礼不伐丧的迂腐观念,又照顾到了毋丘俭等人的情绪,没有直接放弃主动权。 这才是他想要的建议。 钟会、虞松等人的私心杂念太多了。 来到太后的院子外,迎面撞见王浑。王浑脸色很不好,走得匆忙,没注意到曹芳,等到了面前,才连忙停住脚步,躬身施礼。 “来见你夫人?” 王浑神情尴尬地敷衍了两句,匆匆离去。 曹芳暗自摇头。 王浑最近的表现很不好,不喜欢从军也就罢了,连原有的从容也不见了,给人一种毛毛躁躁的感觉,完全没有大臣的风度。 虽说他原来的风度也未必是真的,至少观感还可以。 现在倒好,连最起码的伪装都没有了,彻底摆烂。 进了门,曹芳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钟琰。 钟琰面色苍白,神情局促,曲身施礼。 “妾见过陛下。” 曹芳看看钟琰,又转头看看王浑离开的方向。 王浑已经不见了踪影。 “吵架了?” “呃……拌了几句嘴。”钟琰很尴尬,挤出一丝笑容,陪着曹芳往里走。 曹芳心中一动。“朕方便问一下原因吗?” 这几天王浑一直心事重重,几次见他都仿佛有话说,但最后又没说,只说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钟琰沉吟着,正在考虑要不要开口,曹芳又道:“他是想外放吗?” 钟琰惊讶地看着曹芳,尴尬地点点头。“陛下……知道?” 曹芳笑了。 果然如此。这王浑还真是本事不大,志向不小。不仅想做官,还想做有权的官。 散骑侍郎虽然清贵,却没什么实权,他有些腻了。 孙权主动撤走,魏军实际控制了皖城后,实行军屯,重建庐江的计划就提上了日程。方圆几百公里的无人烟恢复建制,等于突然增加了十几个县,需要大量的官员,而且全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没有盘根错节的本地势力,更容易大展手脚。 想搭上这趟顺风车的人不少,都在走门路。 他只是没想到一向以淡泊自许的王浑也会心动。 当然,以王浑散骑侍郎的身份,真要外放,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县令长能够满足的了,至少是个大县令,甚至起家为太守。 在官员履历中,起家为太守和为散骑一样,都是耀眼的高光时刻,可以吹一辈子牛逼。 为了这点虚名,王浑逼着钟琰帮他说情。一旦不能如愿,就恶语相向。 脸都不要了。 第240章 云泥有别 曹芳压制着内心的不屑,淡淡地说道:“你和太后、皇后说过么?” 钟琰摇摇头,正色道:“先帝明诏,后宫不准干政。妾蒙太后、皇后赏识,又岂能让她们为难。” 曹芳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不管钟琰说的是真是假,能维持表面上的规矩就算是不错。 以太后、皇后的性格,就算她说了,恐怕也没什么用。 当然,也不排除她和王浑故意在这里等他,表现出一副刚吵过架的模样,引起他的注意,装作不经意的提起。 进了太后的屋子,虞太后正抱着温手炉,将一粒粒蚕豆从里面挑出来,摆在小碟子里,由宫女用布巾一粒粒的抹干净。 见曹芳走进来,虞太后笑了一声。 “陛下倒是来得巧,今天的豆子烤得正好,不生不焦,脆而不硬。” 曹芳也笑了。“母后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也跟着享口福。” 虞太后大笑,让钟琰将抹干净的豆子拿给曹芳,顺势瞅了钟琰一眼,随即和曹芳说起了闲话。 “这淮南是真冷,穿了这么多衣服,还烘着火,还是觉得冷。”虞太后搓搓手。“要不是在邺城住了那些年,妾还真是受不得这罪。唉,我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觉得苦,那些举家迁来的百姓又当如何,真是不敢想啊。陛下,你可要多拨些钱粮,安排些好官,不能太苦了他们。” 曹芳一边嚼着豆子一边答应,头有点疼。 重建庐江,的确需要花费不少心思,物资是一方面,选官更是重中之重。 大魏的官员贪污受贿是常态,从上到下,几乎都是如此,不贪的是极少数。 太师蒋济当年任中护军,受贿几乎是公开的。 突然间有巨量的物资、钱粮经手,没人贪污是不可能的。 要不然哪有那么多人想去做县令、县长,真以为他们是为国效力,开拓边疆啊。 他知道这些,但是他阻止不了。 真要全选清廉正直的官员,只怕凑不满名额。 他能做的就是尽量把那些没底线的拒之门外,不给他们祸害百姓的机会,然后再加强制度建设,让他们不要太过分。 说了几句选官的事,虞太后又说起了孙权。 出乎曹芳的意料,虞太后虽然没与孙权直接见过面,却与孙权有交集。 建安二十二年(217),武皇帝曹操征濡须,曾带先帝兄妹同行。虞太后当时刚嫁给先帝,也跟着来了,远远地看了一眼孙权的战船。 “孙权应该算是那个时代最后的枭雄了。”虞太后叹息道:“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很多人、很多事,都成了故事。” 曹芳说道:“所有人都会成为故事。不过母后养生有道,至少还能活五十年,亲眼看到天下一统,太平再现。” 虞太后斜睨了曹芳一眼,笑道:“陛下最近意志有些消沉啊。” 曹芳不解。“母后此言,从何而起?” 虞太后想了想,转头对钟琰说道:“上次说的是哪个,就是那个预言天下一统的江东士人。” 钟琰说道:“吴郡陆绩,汉庐江太守陆康幼子。” “对对,陆绩的遗言里不是说一甲子嘛。从他起的时候开始算,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再过三十年,也用不着五十年啊。陛下之前还觉得他说的时间太久了,用不了三十年,现在怎么又改口,说要五十年了?” 曹芳恍然大悟,不禁笑出声来,随即又有些感慨。 当时他是觉得用不着三十年,现在却想,或许三十年都不够。 就看统一和太平的标准是什么了。 如果只是表面上的统一和太平,不谈思想和经济的矛盾,三十年或许差不多能够。 毕竟西晋那么烂,灭吴也就是三十年的事。他再差,也不至于连司马昭父子都不如。 可那不是他的理想。 一个表现光鲜,内里腐朽的统一,不是真正的统一。 可要是真按照他的理想,排除世家的威胁,避免五胡乱华的悲剧,他就不能不耐心一些,将根深蒂固的世家一一拔起。 三十年肯定不够,五十年或许勉强。 通常来说,革新观念都需要两代人,直到这些观念深入骨髓,仿佛与生俱来。 “之前是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曹芳笑道:“出征数月,知道了些人间疾苦,哪能还那样轻狂。让母后担心了,真是惭愧。” “你有如此想法,妾为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担心。”虞太后欣慰地拍拍膝盖。“妾还真想再活五十年,看看陛下开创的太平。想必是五十可以衣帛,七十可以食肉的王道盛世吧。” “一定可以的。”曹芳说道。 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至于说是虞太后一定可以再活五十年,还是她期望的王道盛世一定可以实现,就看各人理解了。 虞太后满意地笑了,毫不掩饰眼中的喜悦。 钟琰偷偷看了曹芳一眼,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都说天子聪慧,有句践之忍,蛰伏十年,一举打掉曹爽和司马懿两个辅政大臣。现在看来,天子绝非句践可比,他的志向之大,心志之坚,比心机之深更让人叹服。 她不由得想起了孟子的另外一句话。 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啊。 童年的艰辛,十年的隐忍,都是上天对他的考验。 如今,他已经破茧成蝶,翩翩起舞。 不,应该是鲲化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 想到那壮观的场景,钟琰不禁神往,随即又忍不住一声叹息。 生当盛世,本该从龙建功,奈何自己是女子,丈夫王浑虽出身名门,却又胸无大志,只想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虚名。 两者相比,何异云泥。 钟琰正想着,忽然觉得异样,抬头一看,只见虞太后和天子都看着她,眼神疑惑。 她愣了愣,突然醒悟,知道自己御前失态了,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臣妾……”钟琰离席跪倒,结结巴巴地请罪。 “你这几天是怎么了,神不守舍的?”虞太后责道:“是觉得我这里不自在?” 见虞太后不悦,钟琰更紧张了。“臣妾……” “能有什么大事,小夫妻闹矛盾罢了。”曹芳淡淡地说道,直起身,拍拍手。“母后,我还要到皇后那里去一下,就不打搅了。明日再来拜见。” 虞太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钟琰送送曹芳。 钟琰起身,将曹芳送出门,临别之际,轻声说道:“谢陛下解围,臣妾感激不尽。” 曹芳轻笑。 “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他顿了顿,又道:“说起来,也是皇后多事,给你添麻烦了。朕代皇后向你赔个不是。” 说着,他向钟琰拱了拱手。 钟琰吓了一跳,连忙闪开,面红耳赤的连连摇手。 “陛下,臣妾当不得,当不得。” 第241章 管辂 一旁的张华见了,忍不住说道:“陛下,臣冒昧,私以为不妥。” 曹芳笑而不语,向钟琰挥手道别。 张华跟了上去,拱手又要苦谏。 曹芳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男女有别,尊卑有别嘛,是不是?” “呃……是。” “你可知道,就在今年年初,朕虽然已经继位十年,却还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张华愣住了,盯着曹芳的侧脸看了又看,不知如何回答。 曹芳接着说道:“所以啊,尊严不是来自于身份,向人道歉也不会乱了尊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讳疾忌医,只会耽误病情,害了自己。” 张华沉吟不语。 这些道理,他都懂,却见得不多。 他见惯了为了面子强行掩饰的人,却很少看到有人能如此坦然的践行。 “至于男女有别,就更不可解了,我只是道个歉而已,又不是有非分之想……” 张华吃了一惊,连忙解释。“陛下,臣可没这么意思。” “我没说你,我是说那些嚼舌头、传是非的人。” 曹芳和张华聊着天,渐行渐远。 钟琰站在门口,看着一对充满青春朝气的君臣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山路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虽然没听全,可是从天子的只言片语中,她已经感受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胸怀。 谁能坦然认错?真正的强者。 常人无错,圣人有过。 普通人都会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过错,只有圣人才能承认自己有过错,并且去改正它。 若非如此强大,又岂能蛰伏十年? 人们都说君心深似海,不可妄测,但天子之心更高于天,有一种俯视众生的淡定从容。 那自己的小心思是否也被天子洞然烛照? 钟琰忽然尴尬起来,有一种广庭大众之下没穿衣服,被人看了个通透的感觉。 —— 看望皇后甄瑜的时候,曹芳提起了钟琰的事。 他解释说,这件事的起因还是自己太忙,没时间陪甄瑜,所以不是甄瑜多事,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你不要往心里去。 甄瑜听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怀孕了,不能侍奉天子,反而要天子费心为她找伴解闷,实在不成体统。 别是天子,就算是她认识的男子,也没有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 天子与众不同,宠爱她,是她的运气,她却也不能因此觉得理所当然。 甄瑜随即提议,要不天子还是再选几个人进宫吧,一来有人侍奉天子,二来也能多几个人陪她和太后消遣,免得天子担心。 接汉代以来的惯例,八月算人,宫里都要到民间挑选女子入宫的,天子也不能例外。 曹芳拒绝了。 虽然穿越快一年了,他还是无法接受那种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男女关系,像批量采购似的挑选秀女,他没兴趣。 况且,女人多了也麻烦。 “天下大乱七十余年,户口不及汉时三成。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岂能随意选人,影响百姓婚配。”曹芳摇摇手,笑道:“皇后的好意,朕心领了。朕现在很穷,养不起太多的人,还是以后再说吧。” 甄瑜哑然失笑。 堂堂天子,当众哭穷,还真是与传言中的武皇帝有几分相似。 —— 曹芳最终接受了众人的建议,决定暂停攻战,以吊丧的名义,派人去劝降孙和。 吊丧也罢,劝降也罢,都是场面上的事,观察江东君臣才是最重要的任务。 使者的人选因此格外重要,不仅要通晓儒家经义和礼节,最好还要能相面。 这个时代的人很信这些,确定重要的人选时,常常会让相士看一眼,作为参考。 比如当初先帝任命张缉前,就让相士为张缉相面,只不过他不同意相士的判断,坚定地要将张缉培养成公卿级别的重臣。 一时之间,曹芳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使者人选。 他挑选人才的时候,从来没考虑到要挑一个懂相面的。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江湖术士,虽然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但肯定不多,经验而已。 说来也巧,就在他斟酌谁能胜任这个任务的时候,管辂来到了行在,与钟会相见。 钟会随即推荐管辂出使。 与曹芳见面之后,管辂没说自己的来意,只说是魏郡而来。 曹芳心领神会,莫名既有些激动,有些紧张。 据说管辂精通周易,相术惊人,他不知道管辂能否看出他是个穿越者。 管辂打量了曹芳很久,缓缓说道:“陛下气定神闲,近乎修道者,臣学问有限,难以判别。” 曹芳眉梢轻轻挑起,盯着管辂看了又看。 他不知道管辂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看出了什么,只是不方便说。 说话留一半,本是江湖中人的通病。 “那不问朕,问天下事,可否?” “陛下是想问天下能否太平吗?” 曹芳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就算是吧。” “说来也巧,臣来之前,经过魏郡,魏郡太守钟毓也问过此事。” 曹芳莞尔。“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臣卜了一卦,有四句判词。“ “说来听听。” 管辂却不说话,转头看向一旁的钟会。 钟会上前,拱手说道:“敢告陛下,臣兄有家书来,言及此事,判词是四九天飞,利见大人,神武升建,王道文明。” 曹芳不由得看了管辂一眼。 不管管辂是真有本事,看出了什么,还是与钟毓、钟会一起演戏,结果对他都有利。 如果他猜得不错,应该是钟毓立场松动了,却又不好意思拉下脸服软,便请管辂这种民间大神出面,间接的表示对朝廷的支持。 这当然是好事。 颍川钟氏的影响力很大,钟毓服软,可以带动一批人。 “借管君吉言。”曹芳露出灿烂的笑容。“欲建王道文明,只有大人可不够,还须天下贤士共襄盛举。若管君不弃,请为左右,朝夕请益。” 管辂躬身而拜。“愿为陛下效劳。” 钟会愣住了,看看管辂,又看看曹芳,欲言又止。 他对此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管辂是出了名的闲云野鹤,不知道多少人请他做官,都被他拒绝了。 但是更让他意外的是曹芳。 曹芳不喜欢主动招揽人也是出了名的。他随驾这么久,也没见曹芳主动开口几次。像管辂这种江湖术士,更是从来不入曹芳的眼。 他推荐管辂出使江东,本来也是机缘凑巧,曹芳正好想找一个通晓相术的做使者。 换一个时间,他未必愿意触这个霉头。 万万没想到,这碰碰运气的事,居然就真的成了。 辞别天子,出了营门,钟会忍不住地问管辂。 “公明兄不远千里而来,不会只是为了这区区议郎之官吧?” 管辂看了钟会片刻。“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有何不可?” 钟会嘿嘿一笑。“江东有陆绩,家学渊源,精通易传。殁于建安二十四年,有遗言曰,由今开始,六十年以后,车可同轨道,书可同文字,遗憾我不能看见。你觉得他的判断准确吗?” 管辂没有立刻回答,与钟会并肩向前走了百余步,停了下来。 “我来之前,曾与尊兄稚叔论及你。” “是么?”钟会的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他说,你聪明过人,智计百出,只是不识大势。可为陈平,不能为张良。” 说完,管辂拱拱手,飘然远去。 第242章 大势 濡须坞,魏吴双方大军云集,水陆相接,连续数十里。 孙权从皖城撤退后,除扬州刺史诸葛诞留守皖城,进一步修缮城防,其他人都向濡须坞集结。 双方都清楚,以目前的形势,濡须坞很可能是双方最后一战,也是最激烈的一战。 尤其是对吴国而言,濡须坞丢了,离亡国就不远了。 因此,不仅太子孙和率领百官和大军从建业赶来,上大将军吕岱也从武昌派来了一万精锐。 在征南将军王昶、荆州刺史王基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的时候,从西线抽调一万精锐增援濡须,可见形势之严峻。 数日之间,吴军总兵力接近十万,江南江北布满了吴国战船,连正常的通航都被停止了。 仅就兵力而言,毋丘俭完全处于下风。 但魏军士气高涨,不仅不怕,反而觉得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合肥之战,皖城之战,巢湖之战,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内,魏军接连取得三次大胜。 尤其是北军水师在巢湖大破诸葛恪率领的江东水师,临阵击杀了吴国的屯骑校尉留赞,让魏军上下信心倍增,就连吴国的水师优势都不再那么可怕了。 扬州兵立了功,豫州兵立了功,中军也立了功,只有征东将军毋丘俭部,一直在赶路,在做进攻的准备,却从未真正开战。 征东将军麾下诸将摩拳擦掌,准备一战。 毋丘俭气定神闲,积极准备进攻濡须坞的各项事宜。 曹兴三人赶到后,态度非常客气,一开始搞得毋丘俭有点摸不着头脑。 后来收到毋丘甸的家书,才知道天子亲自下诏给曹兴三人,让他们听从他的命令,毋丘俭这才明白,对天子感激涕零,更是要打好这一战,拿下濡须坞。 曹兴三人都是宗室,北军、中坚、中垒都是禁军,天子能放心交给他指挥,这是何等信任和器重。 士为知己者死。 不拿下濡须坞,何以为人。 但毋丘俭征战多年,早年也吃过大亏,知道行军作战不能凭一腔血勇,更要精心谋划。 他多次找郭淮、曹兴等人商议破敌之策,给足了面子。 至于文钦等人,更是不断召见,反复讨论。 针对吴国水陆相连的特点,郭淮积极献言,提出了一个方案。 充分利用魏国的军械优势,补兵力不足的缺陷。 具体而言,就是将抛石机作为攻打濡须坞的主要战具,再用连弩布置防守阵型,配合骑兵,阻止吴军增援,将吴军水陆隔开。 没有了水路的支援,仅凭濡须坞里的吴军兵力,是挡不住魏军进攻的。 几次战事已经证明,经过马钧改进的抛石机、连弩等武器威力极大,用好了,有出奇制胜之效。 更何况,天子还有大杀器没用。 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些大杀器究竟是什么。 以毋丘俭受天子器重的殊宠,将这些大杀器要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郭淮的观点得到了曹纂的支持。 北军能打败诸葛恪率领的水师,抛石机、连弩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至于那个大杀器,就更厉害了。 毋丘俭很高兴。 他绘制了详细的攻防阵图,派人送给天子,请求天子审阅。 郭淮的建议很好,不仅有望攻克濡须坞,还能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只有一个缺点:工程量巨大,需要更多的时间,以及更多的钱粮支持。 这些都需要天子筹措。 毋丘俭的上书送出去不久,天子的回复就由吊丧的使者管辂带来了。 管辂除了给毋丘俭带信之外,还有一个附带的任务,给毋丘俭看相。 管辂和毋丘俭是老相识。 毋丘俭家也研究术数,且在风水上有所建树。 毋丘俭的父亲毋丘兴下葬时,就是依风水术数选择吉地,后来毋丘俭得先帝赏识,官运享通,毋丘俭就觉得和父亲的墓地选得好有关,为此曾和管辂吹嘘过。 不过管辂听了他的介绍之后,不以为然。 只不过当时管辂没有亲眼看过毋丘氏家族墓地,所以不好说得太死。 故友相逢,寒喧了几句后,管辂就对毋丘俭说,我去了河东,看了你家的祖坟。 “如何?”毋丘俭兴致勃勃的问道。 管辂沉吟了片刻。“就你家的祖坟而言,不好。具体而言,有四凶。” 毋丘俭将信将疑。“哪四凶?” 若是别人说这话,他只会一巴掌抽过去,根本不会再听管辂说什么。 老子现在父子深受皇恩,你说我家祖坟不好? 但管辂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倒不敢大意。 “玄武藏头,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 “我……”毋丘俭脸色大变,盯着管辂,半晌没说一句。 “四凶虽具,却有一点极好。不仅将这四凶盖过,还能遇难呈祥。” 毋丘俭松了一口气。“哪一点?” “山河改色,有圣人出,大势趋吉。”管辂抚着胡须,丑陋的脸上露出智慧的光芒。“有了这个大势,你家的祖坟也跟着改了运。玄武无头,向天而鸣。苍龙无足,不翼自飞。白虎衔尸,乃是死后哀荣。朱雀悲哭,你家要出贵人。” 他意犹未尽,又说道:“不仅是你毋丘氏,整个闻喜都因此大势受益,要出高门旺姓。” 毋丘俭心中一动。“你说的圣人出,是天子吗?” “我见过天子,但是没看透。”管辂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也可能是我学问不够,境界未到。观普通人如观掌指,观圣人则不足。” 毋丘俭来了兴趣,催促道:“具体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天子虽年轻,但心思深沉,远逾常人。庆幸的是他的心思不斤斤计较于个人得失,而在天下苍生。所谓腹有诗书,气质自华,心有仁义,浩然自生。天子有如此胸怀,面相自然堂堂。只是他这浩然之气驳杂不纯,心性也未至澄明之境,将来杀戮怕是避免不了的。” 毋丘俭眼珠转了转,又打量了管辂两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所以,你入仕是想为帝王师吗?” 管辂也笑了。“成则帝王师,不成则东方朔。” 毋丘俭哈哈大笑,随即拍拍管辂的手臂。“既然来了,你就帮我卜一卦,看看这一战能否如愿击破濡须坞。” “这个不用算了,天子自有安排。”管辂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推到毋丘俭面前。 毋丘俭立刻拿起,读了一遍,喜上眉梢。 “果真如此,濡须坞可不攻自破矣。” “这就是大势。”管辂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圣人治国,以轻驭重,以道驭术,顺势而为,无往而不利。” 第243章 他慌了 如果管辂夸的是别人,毋丘俭或许会不以为然。 但管辂夸天子,他爱听。 在他看来,如果世上真有圣人,那天子就是最可能成为圣人的那一个。 别的不说,就凭手里这份作战方案,他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天子没有局限于濡须坞,而是让他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将吴国君臣以及近十万大军拖在濡须坞。 能战则战,不能战则等,将濡须坞作为一个练兵场。训练将士,实践战术,试验军械,为平吴做准备。一旦得手,就准备顺势渡江,直取建业。 总之,不管时间长短,一定要攻克濡须坞,否则绝不罢休。 孙吴集结十万大军在此,消耗巨大,看他能坚持到哪一天。 大魏当然也有压力,可是比起孙吴来,大魏的压力小多了。 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自从司马懿接受邓艾的建议屯田后,淮南淮北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粮食,就放在淮水沿线的粮仓里,够十万人吃上四五年。 控制了东兴堤后,这些粮食可以源源不断的运往濡须坞,和吴国拼消耗。 这是一个笨办法,却也是一个无法破解的必杀技。 从这个作战方案中,毋丘俭看到了天子的决心,更看到了天子对他的信任。 有了天子的支持,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不仅要攻克濡须坞,更要将平吴的大功牢牢把握在手中。 征东将军名至实归。 因此管辂说天子是圣人治国,他觉得太对了。 毋丘俭随即命人设宴,为管辂接风。 席间,两人自然而然地说起了中原形势。 管辂因相貌不佳,一直没做官,经常在外游历,以相术成为权贵的座上宾。去年被举为秀才,曾到洛阳,与吏部尚书何晏见过面,但谈得不愉快。 起因是何晏问前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三公,还说那几天总梦见鼻子上有青蝇,是吉是凶。 管辂当时没好话,明里暗里损了何晏一顿。 结果何晏很不高兴,官自然也没做上。 毋丘俭听了,忍不住说道:“公明,鼻为山根,所以长守贵也。青蝇臭恶,而集于鼻,是妥妥的凶兆啊。” 管辂笑了。“没错,这本是曝尸之兆。年初高平陵生变,我本为何晏难逃一劫,没想到他竟然活下来了。我很是好奇,就又去了一趟洛阳,发现他面相上的劫难已过,甚至比以前还好一点,甚是奇怪。打听之后,才知道与天子有关。” 毋丘俭沉吟了片刻。“何晏没有获罪,的确是天子仁慈,但何晏尚公主,就算有罪,也不至死。这青蝇聚鼻的凶兆又从何说起?” 管辂用筷子敲了敲杯盘。“何晏本来有两必死。其一是他与曹爽牵连太深。如果曹爽伏诛,何晏也难逃一劫。其二是五石散。五石散性热,久服则肾水枯竭,肝木焦枯,岂能不死?” “那现在……” “他不服五石散了,据说是天子不喜。” 毋丘俭哑然失笑,想了想,随即又恍然大悟。“所以,你说天子是大势,是因此而发?” “不仅如此。你对钟毓有印象吗?” 毋丘俭点点头。“颍川钟氏家主,少年成名的雅士,岂能不知。” “我来行在之前,见过他。”管辂喝了一口酒。“他有点慌。” “慌?” “想不到吧?” “想不到。”毋丘俭缓缓摇头,眼中露出讶色。“因为钟会?” “不是,因为司马懿。” 毋丘俭放下了筷子,不自觉的身体前倾,听管辂细说。 “钟毓虽然看不起司马懿,却不得不佩服司马懿的才能。世家子弟中,能像司马懿一样建功立业的,你还能挑得出谁?高平陵之变,只有司马懿能做得到,其他人一个也不行。” 管辂哼了一声。“他们最多只能效陈蕃、窦武故事。” 毋丘俭微微颌首。 管辂说得没错。 世家子弟大多眼高手低,以家世自诩,以道德论人。看不起你,看不起他,但实际才干有限。能像司马懿一样建立赫赫军功的,极其罕见。 钟毓的父亲钟繇也曾统兵坐镇关中,也曾官至太傅,但他的军功与司马懿相比就差得远了。 但就是司马懿这样的人,最后还是被天子扳倒了,而且是一败涂地。 偏偏还罪名确凿,死得其所,天子杀他杀得名正言顺。 “你不觉得天子用兵,与司马懿如出一辙?” 毋丘俭一惊,回过神来,品味了一番,点头称是。 天子用兵,的确深得司马懿精髓。 司马懿被天子杀了,但他用一生积累的用兵之道却被天子继承了。 毋丘俭有点反应过来了。 天子如司马懿一般的老辣沉稳,让钟毓害怕了,紧张了。 担心庶弟钟会抢风头是一方面,他更担心的应该是世家的超然地位还能不能保住。 如果天子用对付司马懿的手段来对付世家,不急于一时,而是缓缓图之,就像用绳子套在他们脖子上,不断收紧,世家又该如何应付? 忍气吞声,那就只能坐以待毙。 跳出来反抗,他们既没这胆量,也没这本事。 如果天子逼得急,他们还有机会同仇敌忾。 可是天子不急,而是不断蚕食,各个击破,他们就无计可施。 这就有点像汉武帝的推恩令。 只要有耐心,总能成功。 所以天子越是不急,他们越是紧张。 他不敢再冷眼旁观,只能主动请管辂出面,来试探天子的态度。 “你见过天子之后,可曾回复钟毓?” “还没有。”管辂喝了一口酒。“我还没看清天子底细,不能仓促作答,还是等一等再说。” “原来你接受议郎的官职,就是为了方便窥伺天子?”毋丘俭语气有些不善。 “君择臣,臣亦择君,有什么不对?”管辂咧咧嘴,不以为然。“天下人皆以貌取人,我天生这副模样,是不可能积累功业的,只能走帝王师一条路。既然如此,不能不多花些心思考验,看他有没有这个天分。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纵观古今,开始兢兢业业的君王很多,能坚持一生的又有几个?如果他只是一时聪明,我可不想浪费一世光阴。” 毋丘俭嚅了嚅嘴,本想驳斥管辂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嘿嘿,管公明,又大言尔。依我看,你不是担心天子无常性,而是担心自己力不从心吧。帝王师岂是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你精通易经不假,但知道与行道相去万里。你没有施政一方的经验,想凭着经义做帝王师,和读了几本兵书就想做名将师有什么区别?” 管辂眨眨眼睛,打量了毋丘俭片刻,哑然失笑。 他举起酒杯。“仲恭,唇舌之辩无益,不妨拭目以待。” 第244章 曹纂演武 管辂和毋丘俭聊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程赶往吴军大营。 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管辂离开之后,毋丘俭召集诸将,公布了天子的回复,对整个作战方案进行了调整。 这一战非打不可,非胜不可,要做长期对峙的准备。 因此,第一步考虑的就不是如何取胜,而是不败。 双方兵力悬殊,大概是五万对十万,已方处于绝对劣势。要想完成任务,先要守住自己的大营,不能被吴军击破,然后才有机会考虑如何击身为对手的事。 这是兵法常识,也是关系到每个人性命的基础,容不得半点大意。 因此,他要在军中推行天子的练兵之法,提高各部的战斗力,以实现以寡敌众的战略目标。 这一点也不难,曹兴、夏侯绩、曹纂三人就是亲历者,王明山本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对北军的练兵之法也不陌生。如果有必要,他还可以请天子派更多的教习来。 说这话的时候,毋丘俭非常自信。 诸将也不怀疑。 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子对毋丘俭非常信任,几乎是有求必应。为了能让毋丘俭立一大功,他亲自坐镇合肥,为毋丘俭筹措粮草,甚至连禁军精锐都交给毋丘俭指挥。 派几个教习又算得了什么。 唯一的问题是,两军交战之际,任务本就繁重,如何能抽出时间训练? 且练兵费心费力,能立竿见影地提升战斗力,弥补兵力不足的劣势,挡住吴军的进攻吗? 面对诸将的疑问,毋丘俭起身,向曹兴躬身施礼。 “请君侯指点。” 曹兴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还礼。“岂敢,岂敢。” 曹兴是曹休嫡孙,继承了长平侯的爵位。他的父亲曹肇是先帝宠臣,险些成为辅政大臣。高平陵政变时,他救驾有功,拜为中坚将军。 就官爵而言,他就代表了曹休一脉,比曹纂这个叔叔更正统。 他对毋丘俭如此礼敬,既展现了宗室子弟的谦逊,也代表了天子对毋丘俭的态度。 谦逊了一阵后,他向诸将介绍了天子的练兵之法。 天子练兵,突出一个爱兵如子的原则。 爱兵如子,与士卒交心,才能激发每一个士卒的积极性,将他们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因此,练兵改变的是态度,而不是作战方法,并不需要做出激烈的调整。 曹兴随即让曹纂现身说法。 步兵营是北军五营中进步最明显的一营,曹纂本人也是体验最深的一个,由他来具体阐述天子的练兵之道最合适不过。 曹纂起身,既尴尬,又紧张。 他天生神力,武力一流,却不擅长言谈。在这么多人面前解说天子的练兵之道,他一点准备也没有,说得结结巴巴,惹人发笑。 文钦大声叫道:“校尉不如说说虎侯刀法吧,我们都很好奇。” 众人哑然失笑,他们也觉得曹纂的表现不佳,很难服众,还不如说说虎侯刀法有趣。 说到虎侯刀法,曹纂突然从容起来。 他想了想,起身离席,解下腰间的刀带,放在一旁,然后向毋丘俭拱了拱手。 “将军面前,不宜动刀,纂敢以拳脚演示虎侯刀法,解说天子的练兵之道。” 毋丘俭有些不解。“刀法与练兵之道又有什么关系?” “万法归宗。不仅是刀法,但凡武事,都与兵法相关。”曹纂淡淡说道。 毋丘俭笑而不语。 曹纂这种说辞有很浓的玄学味道,名士们谈玄论道时,大多是这种态度。 不过,帐里可没几个名士,全是武夫。 曹纂这是想卖弄吗?那可选错了地方。 其他人和毋丘俭的想法也差不多,都用看耍猴的目光看着曹纂。 曹纂也不在乎,舒展拳脚,在帐中打了一趟拳。 军中也练拳脚,却不是武艺的重点,只是平时活动身体的手段罢了。毕竟上了战场,就算拳脚再好,面对手持利刃的对手也没什么胜算。 但曹纂这趟拳打完,众人却有些愣住了。 虽然一招一式都很简单,也很常见,都是军中常见的拳脚,但是在曹纂手中施展开来,却带上了风雷之声,杀伤力大增,明显不是活动身体这么简单。 在座的都是经历过生死博杀的人,没人怀疑曹纂就算赤手空拳,也一样能纵横战场。 文钦最识货,挺身而起。 “我与你交交手。” 不等曹纂说话,便纵身前扑,劈面一拳打来。 曹纂伸手一架一格,顺手一带,脚下一勾,文钦便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地。 曹纂保持着姿势,让大家看得清楚一些。 他用的并不是什么绝招,只是军中常用的套路,刚刚还演示过。 只是他用得极其纯熟,信手拈来,没有并点刻意准备。 文钦翻身跃起,看得仔细,眼中露出兴奋之色,大叫一声,再次扑来。 两人交手,转眼间,曹纂摔了文钦七八跤。 每一次得手,曹纂都会将用的招术再演示一遍。其中既有军中常见的招法,也有由虎侯刀法化出的掌法。共同点在于,不管是什么招,都干净利落,恰到好处。 众人骇然。 文钦之悍勇,大家是心里有数的。 曹纂虽天生神力,但是像戏耍小儿一般轻松击败文钦,太过惊世骇俗。 不仅文钦不理解,所有人都不理解。 借着这个机会,曹纂解释了一下他理解的练兵之道。 总而言之,就是让每一个士卒都明白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并尽可能做到最好。 就像练武一样,当你将自己的身体第一个部位都练到极致时,你的武艺就会强到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增界。一抬手,一举足,都有可能成为杀人技。 北军为什么能进步这么快? 就是因为北军的每一个士卒都很用心,而不是只有将领用心。 这既离不开赏赐,更离不开尊重。 众人面面相觑。 军中人数众多,令行禁止靠的就是等级森严,尊卑有序,让他们去尊重每一个普通士卒,他们觉得有些不现实。 这时,曹兴站了起来,做了解释。 凡事当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天子练兵,也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如今两军交战,当然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天子有意重振尚武之风,打造一支上下同心的精锐,平定天下,收复被胡人蛮夷侵占的边境,是既定的百年大计,不可动摇。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百年大计,始于在座诸君。 夺回濡须坞,便是平定天下的第一步。 曹兴说完,拱拱手,重新入座。 众人正自品味曹兴的发言,角落里站起一人。“敢问君侯,天子真有意收复被蛮夷侵占的边境吗?” 曹兴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中年裨将,神情激动。 “敢问足下是?” “回禀君侯,在下征东将军麾下,裨将军张威,并州云中人氏。” 第245章 给你算个命 毋丘俭介绍道,张威是前朝名将张杨的孙子,一直在征东将军麾下作战。 曹兴明白了,当即起身,严肃的回答道:“收复被胡人侵占的边境,恢复前朝疆域,是天子既定国策。”他又看向王明山。“王君可以作证。” 王明山也起身,证实曹兴所言不虚,天子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只不过目前形势还不成熟,所以没有公开。 此言一出,不仅是张威,更多的人激动了,大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军中重乡党,比文官更甚。因为张辽、王凌这两任并州籍征东将军的缘故,征东将军麾下有不少将领是并州人,尤其是并州北部诸郡如云中、雁门诸郡。 中原战事不断,朝廷无力顾及边郡,陉岭以北诸郡已经废弃,这些人也就成了无土之人,生在中原,死了之后也只能葬在中原。 但是心理上,他们还是把自己当并州人,希望有一日能落叶归根。 只是他们也清楚,以眼前的情况,大魏能否平定天下都不好说,要恢复汉朝疆域是很难的。 突然听说天子有意驱逐胡虏,恢复旧边,深藏在心里的记忆突然苏醒了,原本渐冷的血也热了。 天子的练兵之道一下子有了更为深远的意义,也和他们个人的命运有了共同目标。 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毋丘俭很满意。 有些话,他不能说,但曹兴、王明山可以说,而且说服力更强。 既然天子将这些人派来了,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利用。 借着这个机会,他与诸将商定了练兵的办法。 首先一点,就是搞好官兵关系。 从即日起,禁止无故责罚士卒,禁止克扣粮饷。 总之,以前明面禁止,暗地里大家都默认的恶习,现在要改一改了。要上下一心,共同应对这场艰苦的战事,争取最后的胜利。 郭淮坐在一旁,看着毋丘俭发号施令,诸将齐声应诺,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出意外的话,夏侯玄、夏侯霸此刻也在雍州进行改革,提振士气。只要他们能做到一半,击退蜀汉的进攻就不成问题。将来反推益州,他们也是当仁不让的主力。 原本自己也有这样的机会,却因为一时意气,沦为看客,还折了儿子郭统的性命。 一步错,步步错。 —— 管辂来到了濡须坞吴军大营,派人通报之后,就在营外等着,远眺大江,思绪如江水般起伏。 他从合肥来,见过天子,见过钟会,知道就目前而言,大魏还没有与孙吴在江面上一战的能力,否则也不会提什么礼不伐丧之类的空话。 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席上也不可能得到。 所以此次出使吊丧只是礼仪,观察吴国君臣之间的矛盾、冲突才是关键。 这是天子的原话。 但天子同样也说,如果管辂此行能让吴国君臣识大势,莫作无谓抵抗,早日称臣,天下可以早统一几年,少死很多人,也是莫大的功德。 如果管辂能做到,他愿意和管辂说一说他对星象的理解,供管辂参考。 管辂从小对就星象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经常一看就是一晚上,成年后又遍访明师,自认对星象的了解冠绝天下,无人匹敌。 他不知道天子有什么了不得的见识,竟敢说出这样的大话。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就信了。 现在想想,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这就是缘份吧。 尽管他给无数人算过命,却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机缘。 正想着,侍者打断了管辂的思路,吴国的人来了。 管辂转头看去,只见一辆车从吴军大营中驶出,缓缓来到他的面前。马车停住,车上的人却没有下来,只是卷起车帘,静静地打量着他。 管辂心中暗笑,叫过侍者,让他去问问对方是谁。 侍者应命而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来人是吴国大鸿胪卿韩建,徐州广陵人,奉储君之命,前来接待管辂。 管辂眉头微皱,拍拍车轼,让御者掉头。 御者也不多说,甩动缰绳,大声指挥着马匹掉头转向,准备返回。 韩建看着管辂的马车,开始没当回事,直到后来发现管辂真的准备走了,这才急了,连忙派人过来,拦住管辂,并问管辂这是什么意思。 管辂甚至没直接回答,只是让侍者回答对方的问题。 大魏天子不承认吴国称帝,只承认孙权是大魏的吴王。这次东征,本是吊民伐罪,只是孙权过世,这才暂时征讨,派他来吊丧,以全君臣之礼。 既然不承认你吴国称帝,你这大鸿胪卿也就名不正,言不顺。 要见面可以,让你们储君来,而且是以吴王储君的身份来,否则就别来了,还是战场上见吧。 另外提醒你们一点,离江边远一点,座舰也不要太张扬,否则征东将军准备的抛石机可不会闲着,会适时给你们送上贺礼,难保他不会成为在位时间最短的吴王,甚至来不及戴上冠冕。 侍者回去之后不久,韩建下了车,来到管辂的面前,躬身拱手。 “广陵韩建,字伯肇,见过管君。” 见韩建不能官职相称,而是以士人之间的礼节相见,管辂也不好拒绝。下了车,与韩建相见了。 韩建笑笑。“此时此刻,仿佛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 “汉建安十五年,南郡太守周瑜不幸病逝,襄阳庞统送丧至江东,与江东士大夫论天下。建虽年少,蒙时贤不弃,曾身历其事。” 管辂一听就懂了。 韩建这句话看似追古忆昔,实则用意颇广,一是调侃他和庞统一样相貌丑陋,二是嘲讽他不如江东士大夫大度,以势压人。 管辂沉下了脸。“你说的是后来协助刘备盗取益州,死在雒城的庞统么?” 韩建倒吸一口凉气,觉得牙疼。 这话可不好回答。 孙刘两家现在是盟友,但历史上的关系太复杂。刘备取益州,就是江东难以忘怀的痛。而周瑜死之前,心心所念的也正是取益州,可惜未及成行就病逝了。 而且刘备以协助刘璋守土之名入益州,于道义有亏。庞统为刘备出谋划策,也难辞其咎。 韩建拿庞统来和管辂相比,并不合适。 引喻失义,是很失礼的行为。 “韩君,我略知相术,为你下个判辞吧。” 韩建求之不得。 他知道管辂的大名,今天来见管辂,除了公事,就是想请管辂帮他相个面,看看前程。 新君即位,他很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再进一步,位列三公。 “以你的才华和学识,如果留在中原,也就是千石之吏。能在江东位至九卿,一是江东无人,二是你自甘堕落,委身诸侯。看似得计,其实愚蠢。德不配位,招祸之由。” 管辂顿了顿。“好在你有个识时务的好儿子,为你分担了不少罪愆。” 韩建大惊。“管君知道我的儿子?” 管辂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远处的江水。 “滚滚江水,奔流到海。虽有一时洄漩,终究不敌大势。你若想全身而退,还是趁早抽身为好。” 第246章 内斗 韩建犹豫半晌,请管辂稍候,他要请示孙和。 他完全被管辂镇住了,心乱如麻,对这位精通易经、术数的方士所言不敢掉以轻心。 江东君臣最近正被另一个预言搞得心神不定。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绩的遗言不可避免的传开了,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如果陆绩所言准确,三十年内天下一统,谁是最后的胜利者似乎没什么疑问。 结果已定,挣扎还有意义吗? 现在争得你死我活,三十年后天下一统,君也好,臣也罢,都要向中原俯首,还不是一场空? 现在胜利者或许会遭受更严厉的责罚。 诛首恶几乎是历史惯例。 更有甚者,不可避免的考虑到另一种可能。 如果天下注定是大魏的,所有人都会成为魏臣,何不早降? 现在投降,魏主为了让蜀汉的刘禅宽心,说不定还能宽待孙吴君臣。 各种各样的想法,让江东内部乱成一团,私下里的串联更是激烈。如果不是孙权刚死,余威尚在,不排除有人会公开倡议投降。 韩建虽然官至九卿,但他是广陵人,一向受人排挤,要不然也不会担任这纯属多余的大鸿胪卿。原本觉得诸葛恪上位,淮泗人掌权,还有点机会。如今诸葛恪兵败,江东世家势大,他更觉得没有前途,也就对管辂的建议格外有认同感。 他甚至在想,如果能劝孙和称臣,就此罢兵,也算是一桩功德,大魏天子会不会因此重赏我? 回到大营,韩建径直来到孙和的面前,禀报了管辂的要求。 孙和听完,脸色就变了,看向一旁的中书令孙弘。 孙弘冷笑。“大鸿胪就是如此履行职责的吗?储君以吴王太后身份见使者,与称臣有何区别?” 韩建面带愧色,拱手道:“建惭愧,愿受惩处。只是殿下惩处臣前,还请三思。若管辂拂袖而去,魏主愤怒,使毋丘俭即刻发起攻击,只怕登基之礼只能在江上举行。大将军战于巢湖时,魏军抛石机的杀伤力的确非同小可,不可不防。” “开战又如何?他有五万步骑,我有十万,水陆并进。就算进攻不足,退守江上也是绰绰有余。大鸿胪若是怕了,不妨先回建业,就不用参加大典了。” 见孙弘一再紧逼,韩建也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取下头上的冠,摘下腰间的绶带,摆在孙和面前,伏地拜了三拜,转身就走。 孙和吃了一惊,刚想请韩建留步,却被孙弘制止了。 孙弘盯着韩建的背影,冷笑道:“殿下,他这是想急流勇退呢,你留不住他的。” 孙和讶然。 孙弘又道:“若臣说得不错,他回建业时,一定会去羡溪见大将军。大皇帝在时,他们还有所顾忌,如今大皇帝大行,他们就没肆无忌惮了,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才不管大吴与殿下的安危。” 孙和眉头微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接问孙弘该怎么办。 孙权一死,江东人就发起了对淮泗力量的打压,借着诸葛恪两次战败的由头,连登基典礼都不打算让诸葛恪参加。如果不是濡须坞形势紧张,孙和毫不怀疑他们会直接对淮泗人下手。 尽管对淮泗人印象并不好,孙和也清楚,淮泗人是大吴立国的根基之一,不能轻易损毁。 只是这些话,孙弘是不肯听的。 因为与诸葛恪的私人恩怨,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面对孙和的问题,孙弘很不以为然。 魏国的抛石机再厉害,能直接打到濡须坞大营不成?真有这样的实力,他们根本不会等。 什么礼不伐丧,不过是战场上打不赢,只好拿这个做借口罢了。 十万对五万,我们还能输了不成? “臣以为,当立刻发起攻击,将毋丘俭驱离濡须,一洗前耻,为新君加冕作贺。” 孙和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命人去请丞相朱据、卫将军孙峻来商议。 孙弘不通军事,只会说大话。 真要开战,孙弘是不会去前线的,拼命的是其他人。 见孙和不听自己的建议,孙弘也很不满,阴着脸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丞相朱据急匆匆地进来了,额头全是汗。 他一边部署孙权的丧礼,一边还要关注战事,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时间关心这些小事。但新君相招,他又不能不来。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孙和面前的冠带和印绶,顿时吃了一惊。 听孙和说完原委,得知韩建自免,朱据有些不快。 “殿下,大皇帝弃世,魏军大举来夺濡须,正是君臣一心,共度危机之时,岂能妄加猜测,怀疑大臣。大鸿胪自免,谁来处理那些事?” 孙和尴尬的不说话,孙弘却不乐意了。 理论上,孙和还没有继位,相关事务都是由他们四个辅政大臣处理,宫里的事务则是他的职责范围。朱据看似批评孙和,实则是指责他。 “依丞相之见,应该接受管辂的无礼要求吗?” “正因为难办,所以才要人去斡旋。现在韩建自免,谁来处理?”朱据瞪了孙弘一眼。“你吗?” 孙弘冷笑道。“如果丞相觉得此事应该由我负责,我可以走一趟。” 朱据一愣,随即大怒。 他知道孙弘不满意孙权的安排,想要更大的权力,却没想到孙弘如此贪婪,简直是饥不择食。 让这样的人在孙和身边,将来必有大祸。 本来还想着江东人要团结一致,共渡难关,现在看来,有些麻烦还是趁早清除了更好。 “中书令打算如何应对?” “告诉他,吴魏乃是平等的敌国,愿谈则谈,不愿意谈则战。”孙弘笑道:“丞相觉得,他是选择谈,还是选择战?” “两军开战,中书令有取胜之道吗?” “丞相掌中外军事,又是久经沙场之名将,统十万之众,还能怕了毋丘俭不成?” 朱据气得无语。 说了半天,你是只管闯祸,不管收拾。 狠话你来说,责任我来担? 朱据不想再和孙弘争辩,转而向孙和说道:“殿下,大皇帝弃世,大军新败,正是上下不安之际,不宜轻启战端。待大皇帝入陵,殿下登基,君臣安定,再战不迟。” 他顿了顿,又道:“臣冒昧,敢请殿下稍安勿躁,莫要一时意气。” 孙和说道:“依丞相之见,当如何应对管辂?” “臣闻管辂精于术数,却不好仕途,此次为使,必有原由。臣当与他一见,说明原由,再做计较,必不使殿下受辱。” 孙和松了一口气。“如此,就辛苦丞相了。” 第247章 临危受命 朱据出了门,仰头看天,一声长叹。 短短几天时间,他就身心疲惫,连头发都白了不少。 辅政大臣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不是谁都有诸葛亮那样的大才。 或许只有陆逊,可惜他已经死了好几年。 想到陆逊,朱据又一声叹息,转身让人去请陆抗。 当务之急是解濡须之围。 吴军聚集了几乎所有能够调动的兵力在此,如果不能迅速击退毋丘俭,不仅消耗巨大,其他地区还可能出现问题。 但朱据虽然为将多年,却没有统领十万大军征战的经验。加之事务缠身,实在腾不出足够的精力,只能希望后生辈能帮忙。 作为优秀的江东子弟,陆抗自然是最佳人选。 不久前,在皖城之下,陆抗的表现非常亮眼。 朱据回到大营的时候,陆抗已经到了,扶着剑,站在帐门外,挺立如松,面色沉静,不喜不悲。 “幼节来得好快。”朱据强笑着打了个招呼。“还是喜欢佩剑啊?” 陆抗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长剑,笑笑。“习惯了。丞相召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你的营地靠前,应该看到魏国使者的车辆了吧?” 陆抗点点头。 他当然看到了,他还看到了韩建与魏国使者相见,然后转身回营,一去不复返。 朱据也不遮掩,将他刚去见孙和了解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问陆抗。 “依你之见,我军能解濡须之围吗?” 陆抗略作思索。“难,但并非不能。” “仔细说说。” “我军兵力虽占优,但缺少骑兵。登陆作战,我军优势有限。加之连败,士气低落,恐怕难以攻坚折锐。稍有差池,便有崩溃之险……” 陆抗不紧不慢地解释着,朱据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陆抗说的,几乎就是他想的,甚至比他想的还周到。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绝不仅仅因为他是陆逊的儿子,只能是天生将才。 朱据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如果让你来指挥这场战事,你有几分把握?” 陆抗一愣,一直平静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波澜。 “我?” “你没听错,就是你。”朱据转身,盯着陆抗的眼睛。“你我都清楚,魏军拖得起,我军拖不起,必须速战速决。若能击退毋丘俭,解濡须之围,则大吴可安。若不能,不满期年,必内忧外患并起,大吴难以为继,你我只能向中原称臣。当此存亡之际,你当效令尊当年故事,为国效劳。” 陆抗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朱公器重,抗感激不尽。只是毋丘俭久经战阵,魏主虽年少,却有英主风度。君臣配合,绝非当年刘备可比,而我人微言轻……” 朱据摆摆手,打断了陆抗。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就告诉我,有没有信心一搏?” 陆抗想了想,抱拳道:“敢不从命。” 朱据松了一口气。“你先去做方案,稍后随我去见太子。”他甩了甩衣袖。“我先见见管辂,看看他究竟为何而来。” —— 朱据派人出营,以私人身份请管辂相见。 管辂没有推辞,来到朱据的大营。 一路上,他留意观察吴军营地、将士脸色,一一记在心里,以备将来向天子汇报。 行走江湖,相人无数,博取赫赫名声,他靠的不仅是易经,更是高人一等的眼力和见识。有很多人,他甚至不用算,就能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又想要什么。 这也正是天子看中他的优点。 朱据单衣幅巾,做儒生打扮,在大帐门口相迎。 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虽长年在军中,却有儒雅之气,口才也是极佳的。 “吴郡朱据,久闻管君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见朱据主动以士人身份见礼,管辂哈哈一笑,拱手还礼。 “辂在中原,久闻朱君雅望。今日有缘相见,幸甚。”他上下打量了朱据两眼,又道:“想不到江东竟有如此雄壮之人,难得。” 朱据伸手相邀。“江东多豪杰,据徒有其表,不值一提。” 管辂点点头。“诚然,辂虽孤陋寡闻,也听说江东有虞仲翔、陆公纪,皆是学问渊博、品行高洁之人。可惜,余生也晚,未能一见。” 朱据含笑说道:“是啊,当年虞仲翔得孔文举相赞,称东南之美,不唯会稽之箭竹。陆绩怀橘遗母,也得袁公路欣赏。” 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管辂挑起大拇指。“久闻朱君有辩才,今天算是见识了。” 朱据也道:“唇吻不过虚名,岂能和管君的易数相提并论。据也愚钝,心有疑问,敢请管君解惑。” “朱君不妨直言。” “久闻管君不好仕途,潜心学问,游历江湖,怎么突然成了使者?” 管辂嘴角微挑。“无他,观形势尔。” 朱据目光一闪。“不愧是君子坦荡。敢问管君,你观的是什么形势?” “天下。” “天下?” “是的。天下三分,民如倒悬。我行走四方,见识了太多的人生悲剧。如今天象有变,或许太平可期,一统将见。所以按捺不住,赶来看看。” 朱据神色微凛,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陆绩的遗言。 沉吟了片刻,他又问道:“依管君之见,天下在彼在此?” 管辂轻声笑道:“朱据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问?你想问的不是在此在彼,而是还能坚持几年。”他抬起手,掐指如飞,片刻后又收回袖中。“有两个结果,一吉一凶,你想先听哪个?” 朱据盯着管辂看了片刻。“先说凶吧。” “飞蛾赴火,内外皆焚。百年英华,一时俱灭。” 朱据眉头皱得更紧。“那……吉呢?” “见机而作,乘风而起。攀龙附凤,鸡犬升天。” 朱据无声地笑了,身体微微后倾。“说来说去,管君还是说客。可惜,如今虽天下三分,却不是战国。管君的说辞再高妙,也难打动人心。” 管辂微微颌首。“没错,学易的多如牛毛,知道的又有几人。都说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又有几人能舍弃眼前虚妄,直指本心。朱君是明白人,又何必虚张声势,故作镇静?你想的,不就是倚仗兵力,做最后一搏么?” 朱据眼前微闪,笑容有些不自然。 他的确有这样的想法,却自问并没有表现出来,怎么就被管辂看破了? 难道这也是他算出来的? “这也是凶的一部分?” “吉凶自在人心。知机则化凶为吉,不知机则化吉为凶。”管辂笑了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朱据重新露出一抹笑容。“管君也觉得我应该试试?” “反正也毋须太久,不妨试试。”管辂轻叩案几。“是江东没有好酒,还是朱君待客之道就是如此,说得口干,也没一口水润润喉?” 朱据恍然,连忙致歉,命人上酒。 第248章 一把好刀 管辂以私人身份在朱据的大营里住了下来。 朱据不提见孙和的事,他也不提使者的身份,互相保持默契。 陆抗很快做好了进攻的方案,请朱据审阅。 朱据看后拍案叫绝,随即带着陆抗去见孙和,请孙和拜陆抗为将,负责进攻毋丘俭大营的战事。 孙和本来就欣赏陆抗,也感激陆逊为他做出的牺牲,自然不会拒绝。 孙弘觉得陆抗太年轻,未必能服众。可是他也清楚,吴军拖不起,孙和也需要一场胜利来挽回低落的士气,以免大军崩溃,否则能不能登基都是问题。 陆抗就陆抗吧,总比由诸葛恪负责好。 得到了孙和、孙弘的支持后,朱据没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孙峻。 孙峻坚守濡须坞,压力也很大。如果陆抗能够击退毋丘俭,他也能松口气,不用天天担惊受怕,睡觉都睡不踏实。 很快,朱据以首辅的身份任命陆抗为左部督,与孙峻并列,作为濡须战场最重要的将领之一,并具体负责登岸作战,攻击毋丘俭的大营。 不出孙弘所料,陆抗太年轻,既然有太子孙和和三位辅政大臣的支持,有他父亲陆逊的余荫,还是有不少人表示怀疑,尤其是一些淮泗籍的将领,阴阳怪气的提出了不少反对意见。 比如陆逊当年指挥夷陵之战时已经四十岁了,而陆抗现在还不到三十岁。 比如大皇帝尸骨未寒,新君还没有正式继位,如此超擢陆抗,是否不妥? 陆逊因罪而死,现在还没平反呢。 人心惶惶,流言蜚语,陆抗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但他能做的,就是用胜利来证明自己,证明孙和、朱据是慧眼识人,而不是任人唯亲。 经过几天周密的准备,陆抗挑选了两万人,做好了登岸作战的准备,先进攻毋丘俭的临江别营。 毋丘俭有四万多人,当然不可能聚在一起,大营分布在濡须坞右侧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内。 有两个大营临江,作为大营右翼的掩护,同时观察江面的吴国水寨,位置重要,兵力却不多,总共三千多人,正是陆抗小试牛刀的最佳目标。 两万对三千,也符合兵法五则攻之的原则。 就兵力分配而言,陆抗充分展示了他父亲陆逊的用兵风格。 求稳。 陆抗的大军刚到江边,还没登岸,岸上的魏军就收到了消息,第一时间通报毋丘俭。 毋丘俭一边安排人增援,一边向天子汇报。 管辂迟迟没有回来,吴军却开始了进攻,看来这一战很难避免。 郭淮主动请缨,作为第一批增援,并承担战场警戒、巡逻的任务。 毋丘俭欣然从命。 —— 收到毋丘俭的消息后,曹芳有些遗憾的搓了搓手指,随即让人去传王浑。 吴国君臣投降的可能性不大,再也不能有侥幸心理,还是老老实实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 当务之急,是先清点一下家底,看看究竟有多少钱粮可用。 有粮仓未必就有粮食,硕鼠这种生物难以杜绝,历朝历代都有,帐面上的粮食毕竟只在帐面上,真要去调粮的时候难免会意外失火,将原本空空的粮食烧成一片白地。 他不指望这种事没有,只希望不要严重到令人发指。 一会儿功夫,王浑赶来了,面色微红,气息有些急。 最近几天,天子一直在安排庐江、淮南的官员补缺,有不少郎官得到了实授,外放为县令、长,赶赴各地上任。 他也在等着这一刻。 “陛下。”王浑抱拳躬身,一揖到底,然后目光灼灼的看着曹芳。 曹芳抬起眼皮,打量了王浑一眼,伸手示意他就座。 王浑更加欢喜,谢恩入座,恭恭敬敬。 曹芳看在眼中,想起了伟人的一句话。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评级时。 不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能表现得很从容、谦逊。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表面文章就顾不上了,吃相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眼前的王浑也不例外,王昶的一片苦心算是付之东流。 当然,王昶本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所谓的从容就是坐山观虎斗,骑墙看风向。置忠义于不顾,视先帝恩义如粪土,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给他好处就支持谁。 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每次都能站对队伍,从不踩空。 晋阳王氏的崛起,王昶是当之无愧的功臣。 至于曹魏两代天子的恩宠,都不过是他成功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濡须大战在即,辎重、补给能否及时跟上是重中之重。”曹芳也不想和王浑说太多,开门见山。“淮南淮北是最近的军屯所在,各地粮仓里存储的粮食是否完好,关系到前方战事的胜负。这个重任,交给别人,朕不放心,你走一趟吧。” 王浑大喜,连忙躬身领命。 虽然不是授实任,但作为天子使者,巡查郡县军屯,可比担任县令长威风多了。 更别说天子对他的特别信任。 “臣当兢兢业业,不负陛下。” 曹芳点点头。“你知道这件事最大的难度是什么吗?” 王浑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曹芳的意思。“权贵、豪强。” 曹芳笑了。 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一点就透。 淮水北岸就是汝南郡,是世家势力最多最强的地方。清查军屯,不可避免地会触及这些人的利益,没点实力的人,是不敢轻易碰他们的。 除了实力,还要有决心,愿意冒着和他们撕破脸的代价。 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不多,要么是实力不足,要么是动力不足。 王浑正好满足这两个条件。 身为征南将军之子、天子近臣,有君父撑腰,王浑不惧任何地方世家,就算是遇上朝中有人的硬骨头,他也敢碰一碰。 为了自己的前程,他也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就像历史上不顾体面的打压王濬一样。 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一把好刀。 “本想让你夫妻团聚,才将你夫人召到行在来,陪伴皇后。没曾想,你夫人来了,你又要执行任务,真是难以两全。”曹芳换了亲切的口气,半开玩笑的说道:“你好好和夫人商量,不要闹矛盾,要不然,朕也不好意思。” 王浑连忙说道:“陛下言重了。臣食君禄,理当为君分忧,岂能因儿女情长则耽误了公事。拙荆虽是妇人,却颇明事理,一定不会反对的。” 曹芳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你夫人深明事理,太后、皇后都很欣赏她,多次在朕面前夸他。有她陪伴,太后、皇后多了很多乐趣,朕也轻松了许多。将来还朝,朕要赏她。你要努力,免得被她比了下去,将来夫纲不振。” 王浑既兴奋,又尴尬。 在妻子钟琰面前,他的确有些压力。 不论是家世,还是见识,他都没什么优势。 钟琰深得太后、皇后赏识,就连天子也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自己却在天子眼中印象不佳,与天子对自己的期望不符。再不努力,以后夫纲不振,被钟琰压制几乎是定局。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好在机会来了,他一定要牢牢抓住。 第249章 士季如陈平 看着王浑再拜而退,曹芳吁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能感受到王浑的兴奋,也知道自己让王浑去清查军屯是招好棋,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说到底,这是利用人的恶,有着浓浓的法家习气。 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提出法、术、势,处处为帝王考虑,简直是体贴入微。后世帝王虽然嘴上不提韩非子,但行事往往不出韩非子学术的范围。 他原本不喜韩非子的学问,现在却不自觉的用上了,而且有一种真香的感觉。 若非如此,王浑岂能如此服贴、温顺。 果真是屁股决定脑袋,身份一变,思维方式也跟着变了。 我会不会在这条黑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至迷失自己? “陛下。”钟会走了进来,打断了曹芳的反思。 曹芳收回思绪,不解地看向钟会。 “臣刚才偶遇王浑,得知陛下委任王浑为使者,清点淮水沿岸军屯。” 曹芳心中一动,有些不爽。 王浑刚出门,就把消息透露给了钟会,也不知是王浑太兴奋,还是钟会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士季有异议?”曹芳一边说,一边示意钟会就座。 “臣岂敢。”钟会在曹芳对面坐下。“大战在即,清查军屯自然是必要的,但不宜仓促。万一有人铤而走险,为掩小错而冒大险,不仅被贪墨的粮秣收不回来,已有的钱粮还会有损失,岂不耽误了大事?” 曹芳沉吟了片刻,觉得钟会的提醒有一定道理。 如果有人为了掩饰贪污、侵吞的数额,直接将剩余的粮秣也烧了,损失就大了。 “以士季之见呢?” “先命诸屯田将运粮至合肥,使其自占,然后派人清点,核对数量,依差额大小处置。” 曹芳眼前一亮。 不得不说,钟会这脑瓜子好使。 这不就是异地办案吗? 先命各屯田点的负责人带着一定数量的粮食来合肥,调虎离山,然后再清点存粮。他们就算想搞鬼,也来不及通知。 就算后方出了问题,有一批粮食在合肥城里囤着,也不至于出现重大问题。 “行,这两个办法并行不悖,相辅相成。” 钟会一愣,咽了口唾沫,将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本想劝曹芳收回成命,别让王浑去查,以免牵连太广,汝南豪强损失太大。没想到曹芳根本不想等,同时进行。 按照时间算,诸屯押着粮草离开驻地的时候,正好王浑刚进入汝南界。 时间卡得严丝合缝。 “还有问题?”曹芳问道。 “没有,臣以为甚好。”钟会面不改色,笑道:“汝南向来难治,这次借着两军交战的机会,彻底整顿一下,也有好处。” 曹芳笑着点点头。 他知道钟会有为汝南人出头的想法,但不多。 原因很简单,他是庶子,还没成亲,既与族中人交情有限,也没有亲戚关系牵连,只剩下所谓的乡党情谊。为他们说几句话没问题,真让他不惜代价的进谏,不太可能。 他的母族在太原,所以和王浑、郭淮等人反而更亲近一些。 “刚收到战报,吴国准备进攻了。”曹芳将军报递给钟会。“征东将军将迎来一场苦战,你觉得他能承担住压力吗?” “能。”钟会不假思索。 “这么有信心?” “士为知己者死。征东将军蒙先帝与陛下厚爱,怀报效之心,无退缩之意。此其一也。征战二十余年,在辽东爬冰卧雪,深入千里,素能苦战。此其二也。身后有陛下支持,麾下有诸将鼎力。兵力虽少,士气正盛,足以一战。此其三也。” 钟会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最后总结道:“有此三者,征东将军必胜,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话虽如此,濡须毕竟还是太远了,朕想率部前移,为征东将军掠阵。士季以为如何?” “可行,但现在不必。”钟会笑笑。“臣怕吓走了吴人,征东将军又白忙一场。” 曹芳忍俊不禁,也笑了出来。 君臣二人笑了一阵,曹芳又道:“若朕前移,诸葛恪会卷土重来吗?” “不会。万一来了,也是请降。”钟会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军报,手突然停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朱据用陆抗为将,简直是授人以柄。” “有何不妥?” “陛下,陆抗太年轻了。就算他继承了陆逊的部曲和用兵之道,也难以服众。骤然为大将,难免会让人觉得是江东人党同伐异,欲对淮泗人不利,尤其是诸葛恪。” 曹芳略作思索,明白了钟会的意思。 他知道陆抗是名将,觉得朱据派陆抗去攻毋丘俭的左翼是明智之举,其他人却不清楚。 在他们看来,陆抗就是初上战阵的毛头小子。虽然有皖城下的惊艳,却也有合肥城下的失利。综合来看,只是中人而已,甚至当不得陆逊之子的美誉。 朱据命他为将,就是江东人结党,排挤淮泗人。 就算大将军诸葛恪连战连败,这时候也轮不到陆抗出头。 曹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虽然他还不清楚孙权的遗命究竟是怎么安排的,但诸葛恪还在羡溪应该是事实。他要么是被排斥在顾命大臣之外,要么就像李严一样,虽有顾命在身,却不能直接参与朝政。 以诸葛恪的脾气,岂能忍气吞声? 他会不会为了争一口气,率部来袭合肥或者东兴堤。 就算这两个战略要地易守难攻,没什么把握,他也有可能兵临濡水,给魏军找点麻烦,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曹芳将自己的担心对钟会一说,钟会连连摇头。 “陛下请放心,诸葛恪绝不会如此。他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岂能冒险袭我粮道,为朱据、陆抗分忧?他如果是这样的人,就不会轻易放弃东兴堤了。” 曹芳觉得钟会说得有理,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之后运粮,一定要安排足够多的兵力保护,并增加羡溪方向的斥候数量,密切监视诸葛恪的一举一动。 见曹芳还有犹豫,钟会又道:“陛下何不派人劝降,就算不成,能稳住诸葛恪也是好的。” 曹芳深表赞同。 成了是劝降,不成是离间,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也是人间常态。 “谁去比较好?” “王广。诸葛观亦可,只是口才、见识不如王广,作用有限。” 曹芳同意钟会的建议,决定派王广走一趟。 诸葛观虽然是诸葛诞长子,与诸葛恪同辈,但是太年轻了,名士习气很重,才干却很一般,远不如王广适合这种任务。 两军交战之际,使者可不仅仅是传递消息这么简单,更是摆在明处的情报员,要有足够的眼力和见识,能从细微处看出问题才行。 “士季如陈平,智计百出。” 第250章 意乱 钟会眼中闪过一丝遗憾,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但曹芳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钟会更想被当作张良,而不是陈平,但他不能让钟会轻易满足,总要给他留一点未尽之意。 就像当初让他担任中护军,几乎追平钟毓,却没有让他直接超过钟毓一样。 有进步空间,才会继续努力,而不是躺在功劳上享乐。 “士季,有一件事,朕很好奇。” 钟会收拾心情,欢快地说道:“请陛下直言。” “钟太傅是武皇帝朝的老臣,见识高明,尤为知人,又与荀文若、荀公达叔侄交好。朕好奇的是,他对贾文和是如何评价的?” 钟会心中微动,隐约捕捉到了天子的言外之意。 贾诩是凉州少有的智者,虽然在曹魏建国的过程中建树不多,影响却不小。武皇帝征关中、定嗣两件大事,都有贾诩的参与。 更巧的是,贾诩年轻的时候就有良平之称。 虽然中原士大夫一开始并不认可。 他们认为贾诩虽有奇谋,但为人品德卑劣,近乎陈平,却不配与张良比肩。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贾诩大隐隐于朝,的确与张良晚年以修道为由远离朝政有几分相似。 很显然,天子此刻提及此人,不可能有轻视之意。 轻视某人最好的办法,是根本不提在,而不是经常挂在嘴边批评。 尤其是对已故之人。 “臣生也晚,未有机会听闻先父论及贾文和。”钟会先撇清了关系,免得一言不当,涉及钟繇。“不过臣倒是听别人提起过。” “怎么说?” “贾文和策谋深远,世人公认。只是他先为董卓谋划,后为李傕、郭汜等人设计,祸乱天下,荼毒两京,罪孽深重。后归圣朝,佐武、文二帝,颇有功业,也算是有所补救,但终究白璧有瑕,难称完人。” 曹芳笑了,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天下有完人吗?” 钟会眨眨眼睛,笑而不语。 曹芳又问:“士季以为,张良是完人吗?” 钟会退无可退。“臣以为算得。” 曹芳摇摇头。“朕以为不然。” “陛下觉得张良有何不足之处?” “士季忘了张辟强吗?” 钟会语塞,片刻后又道:“臣以为,张辟强为吕后献策是权宜之计。若非如此,只怕吕后为求自保,铤而走险,开国功臣难免有韩信、彭越之祸。” 曹芳笑而不语,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迅速转到了当前的事务。 他一边与钟会议事,一边召来尚书,吩咐拟诏,安排任务。 安排王广出使,去羡溪劝降诸葛恪,观察形势。 传诏汝南、谯郡、淮南诸郡,命各地军屯运粮合肥,支持前线战事。 为策万全,他采纳了钟会的建议,命各大屯运粮两百万石,由屯田将亲自负责,限期送到合肥。 司马懿接受邓艾的建议后,在淮水两岸设立屯田,绵延四五百里,置军屯千余所,分为十大屯,每大屯下辖军屯百余所,营士四五千人,种田二千余顷,每年收获近五六十万石。刨去各项开支,每年就可以积余四十万石左右。 实施屯田七八年,如果没有贪污、腐败,每个军屯应有存粮三百万石。让他们运两百万石来,只是应有存粮的三分之二。 除非那些人贪得无厌,将整个军屯仓库都搬空了,否则拿出这两百万石肯定不成问题,不至于狗急跳墙,施展火遁大法。 十大屯,就是二千万石粮食。 有了这二千万石粮食,不仅足够毋丘俭打一年,同时还能供应刚迁来的屯田兵。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前方将士有了足够的粮食,战线稳定,曹芳才可能从容清查各屯的侵吞、腐败,收拾那些硕鼠,顺便清理当地豪强,却不用担心后院起火。 这都是司马懿、邓艾的功劳。 没有他们打下的经济基础,曹芳不可能这么从容。 只不过他们是为平吴做的全面准备,用于争夺濡须坞实在是大炮轰蚊子,大材小用了。 —— 钟琰下了值,已是半夜。 回到住处,意外的发现王浑还没睡,正指挥着侍婢、小奴收拾行李。 “这是……有差使?”钟琰有些诧异地问道。 王浑转头,满面笑容。“夫人,你猜猜,天子给我安排了一个什么差使。” 钟琰打量了王浑两眼,有点明白了。 “以夫君之才,至少是个大县。”她眉稍轻扬,又道:“不会是郡治吧?” 王浑哈哈大笑,扬扬手。“那倒没有,天子派我巡视军屯,保证前方作战的军粮供应。” 钟琰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天子真是知人善任。这差使,还真没人比夫君更合适。” “我也如是想。”王浑心满意足,轻轻拍打着膝盖。“这一路走过去,不知道要揪出多少贪墨军粮的硕鼠,要得罪多少人,积下多少仇。但有稍许退缩之心,敷衍之意,就会让天子失望,前线将士挨饿。夫人,你懂我的意思么?” 钟琰眨眨眼睛。“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夫君读书学武多年,如今终于得天子赏识,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理当报效天子。妾虽妇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如此最好。”王浑正色道:“汝颍一体,钟氏是颍川大族,你我又是天子、太后面前的人,有了事,免不了会有人来说情。夫人可要守住阵线,使我无后顾之忧。” 钟琰连连点头。“妾理会得。” “嗯,那个……我这一去,至少要两个月,今天……” “夫君报效国家,妾又岂能以儿女之情掣肘。”钟琰转身四顾。“行李也收拾好了,你就早点休息吧。皇后安排的事还没处理完,妾可能会晚一些,就不侍奉夫君了。” 王浑有些失望。 原本以为,小别在即,应该夫妻欢好一番,以免久旷,没想到钟琰却还有事要做。 不过这点遗憾只在他心头一掠而过。 对他来说,钟琰这个正妻最大的作用就是为他生下嫡子,其他方面远不如几个侍妾擅长,错过就错过了吧。这一路走去,他有的是机会见识中原女子的温婉。 钟琰出了门,来到自己的书房,掩上门,在案前坐下,一时恍然。 她知道王浑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失礼,但当时也没多想,下意识地就拒绝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有点排斥与王浑同房,甚至后悔这桩婚姻。 打开砚盒,放了两片墨,又注了几滴水,捏着研子,慢慢磨起墨来。待墨浓了,取出一支紫霜毫,蘸了墨,提在手中,却不知道写些什么。 “唉——”她叹了一口气。 第251章 进退两难 濡须开战,曹芳更加忙碌,研判战报成了每天的必修课。 两百里外,消息滞后一到两天,遥控自然不可能,也没必要,但预判战场形势,却成了考验包括曹芳在内的每个人的最佳机会。 惊喜天天有,大小各不同。 最开始两天的战斗最为紧张。 陆抗指挥两万吴军猛攻魏军沿江营垒,兵力优势既大,又有战船从江面发起远程攻击,攻势凌厉。 魏军抵挡不住。 一个营坚持了半天即告失败,被陆抗击破大营,俘虏了包括校尉在内的将士数百人。 另一营苦战一日,坚持到天黑。在毋丘俭的接应下,趁夜色放弃了沿江大营,退到后阵。 当天夜里,陆抗组织勇士袭营。 亏得毋丘俭有准备,没让陆抗占到便宜。 尽管如此,一天丢了两个营,伤亡被俘虏近千人,还是让曹芳有些紧张。 但蒋济却很意外,对战况保持乐观态度。 他对曹芳说,虽说魏军陆战有优势,但大部分优势在于骑兵。仅就步卒而言,以山越兵为主力的吴军更善战。 在近十倍的兵力差距下,两个大营能坚持一天时间,而且有一半人全身而退,说明毋丘俭的准备是充分的,只是不够完美而已。 只要能保持住这个势头,最多第三天,毋丘俭就能稳住战线。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第二天,魏军又丢了一个营。 但毋丘俭安排了侧翼掩护,文钦和郭淮各率一部骑兵威胁吴军两翼,迫使陆抗不得不分兵增加两翼的阵势厚度,前锋的攻击力度骤减。 虽然他最终取得了胜利,却让魏军从容撤走,还一把火烧了大营。 陆抗苦战一日,只得了一个烧为白地的空营,什么战利品都没捞着。 从第三天开始,双方就进入了拉锯战。 魏军依靠营垒优势,与吴军反复争夺阵地,并针对吴军的特点不断改进战术,利用抛石机对吴军进行超远程打击,利用连弩对吴军进行近距离杀伤,利用骑兵对吴军进行突袭。 总而言之,是越打越精,越打越顺手。 吴军的伤亡在增加,战线却迟迟无法取得突破。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曹芳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毋丘俭掌握了防守的精髓,只要钱粮、军械充足,不需要额外的支援也能稳住战线。 而吴军没有骑兵,不敢远离大营作战,对濡水的威胁几乎为零。从巢湖到濡须的水道畅通,粮草、军械可以及时运到前线,毋丘俭有恃无恐。 这时,钟会之前的提议再次成为讨论的热点。 孙和赶到濡须大半个月,至今没有宣布继位,很可能是心虚了。 如果能趁此机会重创吴军主力,造成江东内忧外患,是有可能逼迫孙和签城下之盟的。 钟会本人则提出了新的建议。 他认为,陆抗攻击受阻,很可能会另寻出路。 可能之一,就是重夺皖城。 如果他分出三五万人,突然袭击皖城,威胁可能比强攻毋丘俭的大营还大。 诸葛诞只有一万人,又要筑城,又要安排新迁来的屯田兵开荒,精力分散。一旦疏忽,被吴军打个措手不及,皖城很可能得而复失。 那两个多月筑城的辛苦不仅白费,还便宜了吴军。 就连刚刚迁去了屯田兵都有可能成为吴军的俘虏。 曹芳觉得有理,随即命人进行推演。反复讨论后,采取了两个措施。 一是派人通知诸葛诞,让他小心戒备,多派斥候,沿江警戒,严密监视吴军动向。 二是委任平吴将军郭淮领庐江太守,移驻石亭,接管刚迁来的屯田兵,丈量土地,准备开荒,同时进行训练,随时准备接应诸葛诞,增援皖城。 庐江太守原本是文钦,但文钦和诸葛诞不和,又舍不得眼前的立功机会,不肯回皖城。曹芳顺水推舟,将他的庐江太守转给了郭淮,也算是对郭淮前一段时间战功的酬赏。 如果郭淮能保持这种积极的状态,战后就是正式的庐江太守,身处对吴作战的最前线,而且是军政一把抓,有极大的独立性。 事实证明,钟会的判断非常准确。 没过几天,诸葛诞就传来消息,他派出的斥候在江边发出了吴军的战船,及时发出了警报。他一边加紧城防,一边派人在皖口大张旗鼓的备战。 吴军见无机可乘,悻悻而返,主力甚至没有进入皖水。 收到消息后,钟会说,不出意外的话,管辂很快就会有消息来了。 —— 孙和、朱据相对而坐,神情严肃。 毋丘俭、诸葛诞守得严实,没给吴军哪怕一点机会。就算朱据派出了陆抗,也只是在一开始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战果,很快就陷入了苦战。 朱据也因此受到了牵连,越骑校尉吕据公开质疑朱据推荐陆抗担任左部督,负责进攻毋丘俭不妥,有结党的嫌疑。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再次提及合肥之战。 合肥之战受挫,留略、丁封阵亡,孙峻率领的解烦兵三千余人突入城中,因后援不继而全军覆没,陆抗却全身而退。从事后的复盘来看,正是陆抗的撤退使郭淮率领的骑兵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接冲击了留略和丁封的阵地,并进而导致进攻的全面失败。 吕据是吕范之子,又是孙权临死之前多次召见的大将,他的态度代表了很多人,不能忽视。 孙和请来了朱据,商量对策。 打不动,退不得,现在该怎么办? 朱据压力山大。 他知道首辅难做,却没想到一开始就这么难,连适应的时间都没有。 他明白吕据的意思,却不能让步。 “殿下,臣刚刚收到消息,魏主派出使者,去了羡溪。” 孙和一惊。“丞相,消息属实?” 他知道诸葛恪没能成为首辅,又被冷落在羡溪会有情绪,但他不相信诸葛恪会因此与魏国勾结。 诸葛恪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次子诸葛竦还是鲁王的支持者,但太子妃张氏是诸葛恪的外甥女,诸葛恪本人又曾是太子登的旧臣,就算不支持他,至少也是中立者。 朱据这时候提这件事,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用心。 “消息确凿。”朱据咬咬牙,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向前,希望能杀出一条血路。“臣建议,为防不测,殿下当立刻继位,退守建业。” “濡须怎么办?” “濡须有卫将军在,魏军一时半会很难得手。纵使不敌,也可以乘船而走,必无性命之忧。”朱据叹了一口气。“濡须失守,也不过是吴魏共享大江天险而已。难固然是难,却无覆灭之险。可若是长期对峙,臣只怕税赋繁重,征发无度,恐有后顾之忧。” 孙和沉默良久。“丞相,容孤再想想。” 第252章 高下立判 朱据退出后,孙和独坐了片刻,询问孙弘的意见。 朱据在的时候,孙弘一直没说话,但是从他的神情,孙和知道他并不赞同朱据的意见。 不出所料,孙弘一开口就说道:“丞相身为首辅,掌内外军政。如今正是濡须得失之际,岂能退守建业,却将濡须交给卫将军?臣以为不妥。” “依孙君之见呢?” “殿下继位,正名分,然后由丞相亲自守濡须,殿下奉先帝梓宫回建业。有臣与卫将军辅佐内外,谅来不会有什么意外。” 孙和眉头紧皱。 他对孙弘不是很放心。 孙弘有才,但人品不太好,不能服众。孙峻又是武夫,不谙朝政。如果将朱据留在濡须,诸葛恪在羡溪,则他只能依赖孙弘处理政务,肯定不会顺利。 “卫将军虽然年轻,却也英武过人,且濡须坚固,能有什么危险?就算不济,再增兵就是了……” 孙弘断然否决。“殿下,万万不可。” 孙和惊讶地看着孙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激动,竟然打断了他的话。 孙弘苦笑,拱手再拜。“殿下,比起来攻濡须的魏军,大吴真正的忧患是世家。卫将军虽是宗室,又比陆抗年长,却未必能像陆抗一样指挥两万大军。现在还能令行禁止,是因为他统领的是禁军。殿下退守建业,禁军自然要随驾。殿下给他增兵也只能是外兵,殿下觉得卫将军能指挥那些将领吗?” 孙和犹豫起来。 不得不承认,孙弘的分析有道理。 别看孙峻是宗室,又是辅政大臣,但诸将真未必会听他的。 吴国实行世兵制,诸将的部属都是私人供养的,食邑、土地越多,实力越强。这也注定了真正的精锐都在世家手中,出身寒门的将领话语权有限。 江东世家自然以四姓为首,谁会把孙峻放在眼里。 能听孙峻指挥的,除了他个人的部曲,就只有忠心皇室的禁军。 所以先帝只让他指挥禁军,保护天子,而不是让他指挥外军作战。 “那留陆抗守濡须呢?” “殿下不怕世家以殿下为筹码,与魏主媾和吗?”孙和冷笑道:“司马懿政变时,魏国世家无动于衷,坐观成败,可就是不久前的事。再者,庐江在侧,殿下忘了陆康的事,陆抗却不会忘。” 孙和后背一阵发凉,半晌没说话。 —— 朱据出了御营,改乘小船,来到自己的座舰上。 管辂正站在飞庐上,远眺数百步外的孙和座舰。 朱据笑了笑。“管君想看我大吴新君么?这可有点远啊,怕是看不清楚。” 管辂转身看看朱据,笑了。“亡国之君,不看也罢。” 朱据沉下了脸。“管君为客,口出恶言,怕是不合适吧。”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管辂伸手一指。“如果我算得不错,你们的新君已经二十有六了吧?” 朱据撇了撇嘴。“这个好像不是什么秘密,不用算。” “的确不用算,那你知道我大魏的天子多大么?” 朱据神情微变,有点明白了管辂的意思,伸手拍了拍栏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曹芳十九岁,刚刚除掉了两个辅政大臣。 孙和二十六岁,却还要辅政大臣出谋划策,自己一点主见也没有,这几天连舱门都没出,更别说到军前巡视,振奋士气了。 或许孙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一直不肯接受孙和。最后迫不得已,又给孙和安排了四个辅政大臣。 就算不提两国的国力差距,仅两个君主进行比较,也是高下立判。 魏国实力强,君主英武,大吴哪有侥幸可言。 不用管辂算,普通人也知道是什么结果。 “蒙朱君款待,我已经叨扰了几天。既然你们君臣欲效田横之举,我留在这儿也没意思,就此别过。”管辂拱拱手,向朱据告别。 朱据回过神来,连忙说道:“管君何必着急,再住几日无妨。” 管辂虽然没见到孙和,但他是不世出的术数奇才,很可能看出了不少蛛丝马迹,朱据可不敢让他现在离开。 管辂嘴角挑起一丝笑意。“那我写封书信回去,报个平安,行么?” 朱据明知管辂会传递消息回去,也不好阻拦,只得点头答应。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阻止对方的使者写信同样不合礼仪。 “还有,我想见见陆抗,和他探讨一下陆绩的遗着,可否?” 朱据心中一动,立刻点头答应。 如果吴国避免不了亡国的命运,他希望请管辂看一下吴四姓的前程。陆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很可能是吴四姓在未来几十年的领袖,他的前程就代表了吴四姓的上限。 —— “陛下,管辂有消息来了。”张华拿着公文,匆匆登堂,来到曹芳面前。 曹芳放下手里的笔,用布擦了擦手上的墨。 “说些什么?” “吴国君臣方寸已乱,崩溃在即。”张华喜滋洋的将管辂的书信送到曹芳面前。 曹芳却没有接,起身走了两步,若有所思。 毋丘俭打得不错,顶住了陆抗的进攻,而且打出了非常漂亮的战损比。 可是正因为这战损比太漂亮了,陆抗很快就放弃了进攻。在尝试偷袭皖城不成后,吴军主力退守建业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 十万大军需要的钱粮太惊人,他们支撑不住。 既然无法主动击退毋丘俭,不如撤走主力,留下足够的兵力固守濡须坞。 攻守易势,消耗相差悬殊。仅是伤亡比而言,就有十多倍的差距。 通常来说,防守方的损失只有进攻方的四分之一,甚至更低。 按常理计,有濡须坞为倚仗,两万人坚守濡须坞,毋丘俭就很难攻克。 就算考虑到魏军的抛石机和连弩杀伤力更强,也无法完全弥补攻守双方的差距,只能减少一些伤亡而已。 有这样的基本认识,吴军选择撤兵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很合理的选择。 那方寸已乱,崩溃在即,又是怎么回事? 管辂真用他的相术看出了什么问题? “茂先,在收到管辂的消息之前,你觉得吴国君臣有可能崩溃吗?” 张华也是天天参与御前会议的人,几乎了解所有的争论和不同的观点。在这方面,他没有钟会那么乐观,一直觉得吴国进攻不足,退守有余,不太可能出现全面崩溃的现象。 张华笑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信。 “陛下,臣之前的确没想到形势会发展得这么快。这管辂不愧是精通易经术数的名家,能见微知着。中护军如此笃定,恐怕也与他精通易经分不开。” 曹芳一愣。 这和易经有什么关系?你搞错重点了吧。 “陛下,易为六经之首,自有玄妙之处。臣虽自诩好学,也曾研究易经,只是未得明师指点,至少未窥堂奥。”张华感慨地叹息道:“这次等管辂回来,臣一定要厚颜请教才行。要不然,终止一生,也不过是一个不谙大道的文士。” 第253章 润物细无声 曹芳摆摆手,打断了张华,让张华说一说管辂书信的内容。 他知道易经在经学中的地位,却不赞成过于推崇易经的价值。说到底,易经也只是古早辩证法而已,不是什么无所不包的宇宙宝典。 管辂以相术闻名依靠的是他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敏锐的直觉,而不是易经。 张华回过神来,连忙打开管辂的书信。“孙和有好多天没有露面了,只与辅政及身边近臣议事。陆抗攻击受阻,偷袭皖城又无果后,朱据进攻无策,不得不转攻为守,有意撤回建业,让孙峻固守濡须……” 曹芳静静地听着,越听越觉得奇怪。 管辂、张华是从哪儿看来江东君臣即将崩溃的?至少他看不出有半点崩溃的迹象。 他只看出了江东君臣负隅顽抗。 “江东君臣这是行将崩溃?” “陛下,孙权倾国而来,一败于合肥,再败于皖城,三败于东兴。如今又以十万之众攻征东不下,不得不退守建业,苟延残喘,这都是崩溃的前兆。易云:穷则变。面对必败之局,难免人心思变。一旦机会出现,江东必然分崩离析。陆抗问前程,便是此意。” 听到这儿,曹芳总算反应过来了。 管辂不愧是装神弄鬼的高手,从江东君臣的行为看出了他们内心的惶恐,发现了破绽。 “你说的这个机会……” 张华不假思索。“许以官职,劝降。” 曹芳眼神闪烁,转头看了张华一眼,霍然开朗。 江东世家不想打了。如果他能给个合适的条件,他们就降了。 天下纷争七十年,江东人累了,中原人更累。只要能和平,能统一,他们就觉得好。哪怕对方要的条件高,只要能答应,他们都接受。 更重要的是,管辂只是一个江湖术士,张华也是寒门出身,他们内心深处是仰视世家的,觉得江东世家要求高点无可厚非,甚至是天经地义。 换成钟会这样的世家子弟,他们未必这么看。 从他这个皇帝的角度来看,就更不是一回事了。 他正谋划打压中原世家的事,怎么可能让江东世家坐地起价。 先答应,统一之后再反悔? 那他不成了指洛水而誓的司马懿么,而且是变本加厉版。 “召集所有人,开会。” —— 不出曹芳所料,江东君臣有意请降的消息公布之后,钟会、荀勖等人表现了相对冷静的态度。 钟会率先发言,认为管辂出使有功,但不宜太乐观。 江东君臣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孙和甚至还没有接见管辂,表达善意。主动劝降效果未必好,很可能给对方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有进一步打破他们的幻想,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统一。 具体而言,就是用武力夺取濡须坞,让他们见识到双方实力的差距,不要再有划江而治的想法。 这当然有难度,也需要时间。 毕竟江东水师的优势摆在那里,没有三五年时间,魏军无法实现渡江作战。 但是值得。 用三五年时间,换取真正的统一、和平,值得。 徐霸、郭深等人支持钟会的建议。 他们更希望用武力的方式平定江东,而不是谈判。吴国称臣还不是最后的统一,他们需要吴国这块磨刀石,来为将来平蜀以及恢复旧边做好准备。 王濬、张华则赞成主动劝降。 他们认为,江淮是平原,耕地多,原本是富庶之地。吴国不平,淮南、淮北是战场,大片良田抛荒,太可惜了。吴国称臣后,这些地方就能休养生息,国力能够快速恢复,将来平蜀也好,收复边疆也罢,才有足够的钱粮支撑。 汉武帝以推恩令平定关东诸侯之乱,才能集天下之力讨伐四夷。汉武帝先平关东,才有实力西进平陇灭蜀。这都是可以借鉴的先例,不宜不察。 曹芳平时大多赞成王濬、张华的观点,以示器重,但是这一次,他公开支持了钟会。 看到这一幕,他想到了一千七百年后。 没有百万雄师过大江,将资产阶级买办政府赶到岛上去,华夏如何能实现新生? 如果没有雄厚的实力做基础,碾碎江东世家不切实际的野望,大魏如何能实现武皇帝遗志。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最后,曹芳做了总结,回复管辂,让他继续观察,等待形势的进一步变化。 瓜还没熟,不能摘得过早。 —— 会议结束,钟会与荀勖一起出了门,并肩则行。 荀勖心情大好。 这么多次会议,天子难得如此公开的支持他们的意见,让他有一种扬眉吐气,终于成了天子近臣的感觉。 在此之前,他虽然身为散骑侍郎,却算不上天子心腹,远不如王濬、张华等后来者受天子信任、器重。 “阿舅今天语惊四座,这首席智囊是坐稳了。” 钟会笑笑,却没说话。 他不像荀勖那么天真,他知道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是他的建议有多高明,而是他的建议正好符合天子的心意。天子要打压世家,要用江东世家这只鸡来吓中原世家这只猴,他却不能不主动献计,充天子手中的宰牛刀。 原因很简单,江东世家大举入朝,直接挤压的就是中原世家的空间。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只能选择进,将自己个人的利益最大化。 “王玄冲(王浑)已经进了汝南界,很快就要清查军屯的存粮、耕地,你家没有亲戚侵占军屯的吧?” 荀勖笑了两声。“你是说颍川荀氏,还是我父子?” 钟会会意。 荀勖虽是颍川荀氏子弟,但他的曾祖父是荀爽,与荀彧、荀攸并不是同一支。加上他的父亲荀肸早死,在族内也吃了不少苦头。如果不是他的母亲出身钟氏,现在可能还没出仕。 在这种情况下,他对颍川荀氏的感情实在谈不上多深,更不可能有颍川荀氏出头的想法。 “公曾,你侍奉天子快一年了,有什么感受?” 见钟会问得认真,荀勖不敢大意,收起笑容,沉吟半晌才道:“天子与先帝一样,有继承武皇帝遗志的心愿,重实干,疾空谈。此战过后,马钧、裴秀辈可能都会封侯增邑。” “对你来说,这是好事。”钟会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荀勖,目光不动声色的扫了一下四周,避免引起其他人的注视。 荀勖心中一动。“阿舅的意思是说,我也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实学上?” “万物皆数,而数最好的体现就是音律。你在这方面颇有天赋,不宜浪费。与其空谈经学,不如做点实实在在的学问,既证明了经学的高明,又能得到天子的赏识,何乐而不为?” 荀勖沉默了片刻。“阿舅,经学真要成为绝学了吗?” 钟会无声而笑。“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真正的学问永远不会断绝,只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抱残守缺,岂是为学之道?” 第254章 硕鼠,硕鼠 荀勖没有再说什么。 在天子身边这么久,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对经学的掌握,正是世家子弟有别于寒门子弟的优势。经学的地位下降,使得他们面对寒门子弟时优势不再,心理落差太大。 比如张华,博学多识,才华出众,还擅长书翰,写得一手好草书,唯独经学因为没有传承,拿不出手,矮人一头。 如果以后不以经学为尊,世家的地位也就保不住了。 换成别人这么说,荀勖只会嗤之以鼻。 可是钟会这么说,他不能不听。 钟会的门户比他高多了,见识更超出他一筹。当初在高平陵,如果不是钟会见机快,提携了他一把,他现在也不可能成为散骑侍郎。 “阿舅,我最近新得了一口宝剑。” “是么?”钟会来了精神。 世人多用刀,但世家子弟爱佩剑。在他们看来,剑是君子器,是刀不能比的高贵之物。 “在我阿母处,阿舅若有兴趣,我写信回去,让人将剑取来,请阿舅鉴赏。” 钟会看看荀勖,哈哈一笑。 他知道荀勖也是个爱剑之人。既然这剑不随身佩带,而是放在其母钟夫人处,自然是爱惜异常,不想别人知道。拿来请他鉴赏,这是难得的大方。 “好,到时候我也开开眼。”钟会想了想,又道:“如果真是好剑,还是献给天子更好。天子有征伐天下之意,对兵器的重视有目共睹。真有利器良工,当献与天子,为国效力。” 荀勖含笑点头。 —— 一艘又一艘满载粮草、物资的大船首尾相连,进入巢湖。 有文吏握着纸笔,上船清点数量,站在船头等待的官员上前迎接,拱手之间,不动声色的将一个荷包塞进了对方的袖子里。 双方会心一笑,然后若无其事的走进船仓,聊着不着边际的闲话。 “今年收成如何?” “还行,不像去年那么多大风、雨水。天子亲政,万象更新,连风雨都听话了。不过……去年大风刮坏了粮仓,修补不及,进了雨水,有些粮食发霉了。” “是么?”文吏停住脚步,吸了吸鼻子。 “千真万确。不过你放心,发霉的粮食一粒也没运来。天子亲征,事关国家,岂能儿戏。我等虽愚昧,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只是……有些潮而已。” 文吏转头看了官员一眼,哑然失笑。“不会是数量不足,半路洒的水吧?” “怎么会呢,这不是自寻死路嘛。是原本就潮,数量太多,没来得晒干,有一些……” “理解,理解。一下子要运两百万石粮,难免不够周到。” 押粮的官员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进献给太后、皇后的方物准备好了吗,有没有短缺?” “准备好了,足额足量,还有一些富余。样品已经准备好了,待会儿还请足下审视。” “嗯,这可不能打折扣。天子对太后那是真孝顺,他自己受点委屈没事,太后要是受了委屈,怪罪下来,我们可承受不起。” “足下放心,绝不会有问题。” —— 一天的忙碌之后,曹芳登上了城墙,欣赏巢湖夕照。 看着湖上的帆影,曹芳回头问张华道:“有多少粮食进仓了?” “已经完成了三成,都是附近的军屯。其他的也大多在路上了,只有颍川境内的军屯最晚,估计还在准备。” 曹芳撇了撇嘴。“有多少数额不足的?” “倒是不多,基本上数量都够,只是品质上有些参差。有受潮的,有发霉的,有空壳的。初步统计下来,大概有两成左右吧。” 曹芳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知道各种魑魅魍魉不会闲着,必然会有各种小手段上演,却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的胆量,以次充好的比例居然达到两成。 这还是报到他面前的,实际情况可能比这个更严重。 六百万石的两成就是一百二十万石,是六万壮丁一年的口粮,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进了某些人的腰包。 这还是在他这个天子的眼皮底下。 脱离了他的视线,这些人不知道还会多贪婪。 “让王浑好好查。”曹芳压制着怒火,尽量平静的说道。 送到巢湖的问题这么大,军屯里的情况肯定更严重。 亏得西晋灭吴的时候吴国已经自己烂了,声势浩大的灭吴之战实际上只打了四五个月。真要按照邓艾预想的那样,十万大军打五年,恐怕吴没亡,晋自己就崩溃了。 满朝硕鼠,西晋从建国起,根基就被掏空了。 现在虽然还没到那一步,但苗头已经显现出来了,侵占军屯便是最普通的情况之一。 这也是他想借此机会清理一下汝南的原因。 不啃下这个硬骨头,后面的事没法办。 “陛下……”张华迟疑了片刻,轻声提醒道:“汝南可以查,颍川还是缓一缓的好。” “为何?” “颍川境内的军屯数量有限,就算有侵占,也影响不了大局,可以缓缓图之。查得急了,只怕不妥。反正拿下濡须之后还要造船,训练水师,没有三五年时间,不可能渡江平吴。” 曹芳笑容更盛。“茂先,你是不是收了谁的好处?” 张华苦笑。“臣官微言轻,谁会看得上我。臣是听人说起,有这样的担心。” “谁说的?” “很多,陛下身边就有不少,比如……毋丘甸。” 曹芳一愣。 他还真没想到会是毋丘甸。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明白了。 毋丘俭的妻子就出自颍川荀氏,毋丘甸作为颍川荀氏的外甥,听到风声,不可能不紧张。与此同时,他又担心后方有事,会影响前方的毋丘俭作战。 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他都不希望现在出事。 在这一点上,他和毋丘甸的利益是一致的,并不希望毋丘俭升为征东将军后的第一战出现问题。 “先查。”曹芳说道:“总要先摸清底细,才能决定如何处理。” “唯。”张华躬身领命,暗自松了一口气。 天子励精图治,他原本非常担心天子听到毋丘甸的言论会大为恼火,觉得毋丘甸辜负了他的信任。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天子的少年老成超出他的想象。 “茂先,你说那些人不缺吃不缺喝,为什么还会贪得无厌?照理说,他们衣食无忧,连君子固穷都没必要,只要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欲望即可。对他们来说,这很难吗?” “陛下,人心苦不足,得陇复望蜀,这是本性。” 曹芳一声叹息。“他们不是君子么?开口克己复礼,闭口仁义道德,怎么就落不了地呢。难道头可断,血可流,富贵不能丢,才是君子应该做的选择?” 第255章 战机出现 张华沉默不语,脑后生寒。 他也很迷茫。 如果说贪腐、侵吞的只是普通人也就罢了,那么多经学传家、道德名世的大族、名士也贪得无厌,就让人很不解了。 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就算不能成为圣贤,至少也要有点底线吧。 若人性就是如此,连圣贤也教化不了,就算狠下心头,大开杀戒,又能如何? 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杀掉吧。 他苦读多年,读书万卷,却找不到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 此时此刻,他隐约有点明白,为什么天子说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空谈解决不了问题。 这也许就是天子蛰伏十年时悟出的道理? 张华抬起头,却发现曹芳已经向前走了十余步。他连忙跟上,思索了片刻,拱手说道:“陛下,贪得无厌的毕竟是少数。” 曹芳笑着点点头。 他能感觉到张华的迷茫。 年轻人嘛,天资过人,意气风发,初入仕途时难免有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提醒是必要的,一味打击却也不合适。他并不是希望张华为成一个务实的功利主义者。 他需要的是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人,还是要有点理想的。 “没错,贪得无厌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有底线的。正因为如此,才不能纵容这些少数人,否则公理何在?不能让老实人吃亏,维持基本的公平正义,是治道的底线。” 张华心中一动,觉得有理,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为难。 道理不复杂,但是落实很实。 君臣二人一边走一边聊,没什么特定的主题,但说来说去,大多离不开眼前事。 为了保证毋丘俭能夺取濡须,取得第一功,曹芳亲自坐镇合肥,为他掠阵,筹措粮草、物资。原本只是一个君臣互相扶持的举动,现在却必成了极其英明的举动。 大军征战,胜负的基础不在前线,而在后方。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时候,胜负还是取决于双方的经济基础和动员能力,二者缺一不可。 魏国的经济实力无疑强于吴国,但动员能力就说不准了。 毋丘俭初来乍到,人还没认全,那些盘踞淮南的将领、官员未必把他当回事。命令当然会执行,但是打点折扣,拖点时间,却是避免不了的。 曹芳亲自出面,还要打八折。换成毋丘俭自己操办,又要打几折? 到了那一步,毋丘俭岂能安心对敌,他大部分的精力都会消耗在后勤上。 曹芳在恼火的同时,也感到幸运。 亏得自己亲自办,否则这一战很难竟全功。 此外,借着这个机会整顿一下淮南、淮北诸郡,并锻炼出一批年轻的队伍,也是值的。 沿着城墙走了一段,曹芳安排了几件事,让张华稍后通知相关人等。 一是密切监视羡溪方向。 大量运送物资的船只进入巢湖,诸葛恪不可能一点消息收不到。如果防务不周,被诸葛恪杀入巢湖,放一把火,烧光这些辎重、粮草,那毋丘俭就不用打了。 二是改造战船。 夺取濡须后,魏军水师就可以进入长江,在更宽阔的江面上与吴军对决,对战船的要求更高。借此机会,对战船进行大批量的改造,将抛石机、重型连弩等已经得到初步验证的重型武器装备在战船上,已经可以提上日程了。 三是庐江、淮南等郡的军屯,要拟一个详细的方案,交三公讨论。 此外,曹芳还提了一个暂时不方便公布的要求。 三公不是年高,就是身体不好,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缺员。要物色合适的人选,提拔到相应的位置,随时准备接替,而不是临时抓瞎。 天子亲征在外,朝中必须有人主持大局,三公人选不能敷衍。 张华一一记下。 —— 天气渐冷,巢湖进入了枯水期,湖面渐小,两岸露出大片的滩涂地。 濡水也不例外,水面下降,流量骤减。 毋丘俭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命人在濡须坞北数里筑堤,遏断水流,将水引入环绕营地的水沟,充当护城河,同时为大军提供水源。 被截断了水源,长江水位又不断下降,濡须坞的地形也出现了重大改变。 坞内水浅,大型战船有触底的危险,不敢再贸然进入,吴军随时可以撤退的优势不再。 经过周密观察,毋丘俭觉得作战时机成熟,提出了进攻的请求。 报告送到曹芳面前,曹芳随时批准,并及时给毋丘俭送去一批物资、军械。 特别是各种类型的箭矢,以及近百枚火药弹。 这是他为孙权、诸葛恪准备的,一直没用上,现在全部送给了毋丘俭。 除了这些硬核支援,曹芳还接受了钟会的建议,施展离间计,故意散播正与诸葛恪接触的消息。 为此,钟会发挥了他的特长,伪造了一封诸葛恪的书信,想办法送到了吴军斥候的手中。 正如当年蒋济伪造公文,欺骗孙权援军将至,吓走了孙权一样。 套路不怕老,管用就行。 除此之外,曹芳还通过管辂之口,劝降陆抗。 劝降的手段看起来很拙劣,就是重提庐江之战,不断提醒陆抗,你们陆家与孙家是有血海深仇的,不要再为虎作伥了,赶紧投降吧。 陆抗的母亲就是孙策的女儿,这时候提这些显然没什么意义,甚至说一点诚意也没有。 但曹芳本来就没打算给陆抗诚意,只想给压力。 只要能挑动吴国君臣脆弱的神经,互相猜忌,他就稳赚不赔。 用兵的基本原则就是团结自己,分化敌人。 兵力如此,人心上同样如此。 真正临阵指挥,曹芳未必在行。但是玩弄这些手段,他还是可以的,能和蒋济、钟会这些人精不分伯仲,有时候还能因为穿越者的上帝视角多点优势,看得更远更准确一些。 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西线先传来了好消息。 得知孙权暴毙,还在秦岭中跋涉的费祎信心不足,主动撤退了。 征西将军夏侯玄收到消息后,随即向陇右增兵,准备配合前将军夏侯霸,重创姜维。 在此之前,夏侯霸一直在示弱。 有了女婿羊祜参军事,夏侯霸的用兵水平明显上涨,不再是一味的猛打猛冲,而是布了一个大局。以身为饵,前期一直有条不紊的撤退,将争于求战的姜维诱入陇西,现在已经到了狄道附近。 得知费祎退兵,姜维已经成了孤军后,夏侯霸随即命征蜀将军、南安太守邓艾进兵牛头山。只等关中的增援到达,就围攻临洮城,切断姜维的退路。 东西两线同时出现战机,曹芳进入了暴走模式,忙得不可开交。 第256章 王濬外放 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曹芳腰酸背痛,脖子像是涩住了一般,稍微转一下都有点困难。 钟会、王濬等人也面露倦色,眼睛干涩。 虽然不在最前线,但东兴堤却是枢纽所在,忙碌的斥候不断送来消息,有濡须坞的,也有羡溪的,还有皖城的,甚至更远处的历阳、武昌、江陵也不断有消息传来。 反倒是陇右消息不多。 路途太远,滞后严重,夏侯玄只能隔几天送一个战场简报来,报告一下战局进展。 但曹芳对陇右战况的关心,一点也不亚于眼前。 他希望夏侯玄、夏侯霸能撑起一片天,让他暂时不用分心西顾。 可以预见的三五年内,他的注意力都要放在东线。 外面有脚步声响,尹大目进来报告,皇后派人送来了夜宵。 曹芳很高兴。 虽然屋里生着火,但冬天的夜寒还是很重。忙了半夜,晚饭也早就消化完了,可谓是饥肠辘辘。虽然有干果、点心可以充饥,可若是能吃点热乎的,谁会拒绝呢。 甄瑜最近越来越懂事了,总能恰如其分的展示自己的存在,又不让人觉得突兀或者野心勃勃。 “送进来吧。”曹芳搓搓手,笑着对众人说道:“不知道今天又会是什么新样式。” 钟会凑趣的晃动着食指。“臣好像闻到了虎肉的香味,应该是肉羹。” 尹大目笑道:“中护军的鼻子真灵,今天确实有虎肉。” “哪来的虎?”曹芳有些诧异。 “陛下有所不知,最近屯田兵大量迁来庐江、淮南,开荒屯田,已经定居在此的野兽受到惊扰,四处逃窜,有一些跑到了附近。为了保证安全,武卫营安排了虎士去狩猎……” 经尹大目一解释,曹芳才反应过来。 这个时代的气候、环境与二十一世纪区别很大。不仅巢湖水位更高,面积更大,丘陵附近还有不少原始森林。原本平原地区开发得还不错,有大片的良田。最近几十年连续大战,百姓逃离,良田也变成了荒野,有大量的野生动物出没,其中就包括虎这样的猛兽。 有虎这样的猛兽,说明有大量的野生动物存在。虎成了患,可见已经抛荒成什么模样。 这样的事并非孤例,魏晋南北朝三百年的乱世后,大唐初期,淮南一带还有虎患。 任何时候,战争带来的伤害都不仅仅在战场上,战场外附带的伤害更大。 眼前的淮南、庐江,不远处的南阳、南郡,都是典型的例子。 一会儿功夫,宫女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取出热腾腾的夜宵。不出钟会所料,果然有虎肉,每人两片,煮得糯烂。 更让曹芳意外的是领队的居然是钟琰。 曹芳也没多问,甚至没和钟琰说一句话。 后宫的事,他能不问尽量不问,免得惹出麻烦,尤其是钟琰。 之前已经有谣言说他与钟琰不清不楚,后来王浑入职散骑,与他朝夕相处,知道他不好女色,这才不证自明。 前世见多识广,看过无数纯天然以及科技与狠活,对这个时代的美女,他可以欣赏,但真是没那么饥渴,更没兴趣冒着被人骂的风险去招惹有夫之妇。 之所以有这样的误会,也是拜武皇帝所赐。 等钟琰退了出去,曹芳一边吃虎肉羹,一边说起了虎患以及相关的事。 统一天下已经是他们君臣的共同目标,恢复生产也成了经常讨论的话题之一。趁着大战之后百废待兴,调整经济格局,平衡各地的发展水平,也是要考验各人眼光的机会。 说着说着,话题就扯到了诸葛亮。 没办法,诸葛亮能以一州之地,主动进攻大魏,甚至一度占据了上风,打得司马懿险些控制不住局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曹芳安排裴秀、杜预等人从事技术研究、武器开发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其中就有诸葛亮这个榜样的作用。大家都见识过技术能带来的好处,排斥心理自然没那么重。 当然,这和裴秀、杜预不是汝颍人也有一定的关系。 虽然是世家子弟,但他们和汝颍世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还是不能比的,面对皇权要温顺得多。 相对而言,汝颍子弟就对曹芳的号召无动于衷,兴趣缺缺。 说着说着,曹芳提了一个假设。 假如诸葛亮能多活十年,比如和司马懿一样,他能否打败司马懿,占领关中? 要知道,诸葛亮其实比司马懿还小两岁。 对这个问题,钟会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 “不可能。” “为何?” “诸葛孔明是久劳成疾,并非意外患病,而是总揽军政,以一己之力支撑危局。若不如此,他也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成绩。这已经是他的极限,无法突破。” 王濬表示支持。“人力有时而穷,焚膏继晷可以一时应急,却非长久之道。治国理政,还是当如陛下这般分清本末,分劳三公。” 钟会随即赞同。“仅此而言,陛下远胜诸葛亮,大魏一统天下乃是天命所归。当初武皇帝曾赞先帝说‘基于尔三世’。如今看来,正应在陛下身上。” 曹芳瞥了钟会一眼,没说话。 这马屁,拍得也太直接了,生怕我听不出来? 不过从王濬的态度来看,这可能还真不是钟会一个人的看法,他已经得到了这些近臣的认可,当然还有警惕。 他们说诸葛亮久劳成疾,何尝不是见缝插针的讽谏他不要揽权太重,要注意分权? 他已经很注意了,但大臣永远不会嫌权多。 他们恨不得天子垂拱而治,什么事也不管,作个安分守己的吉祥物。 “士治,你在尚书台有半年了吧?” “是的。” “案头事务,你也熟悉了,要不要到战场上去体验一下?” 王濬立刻兴奋起来,躬身施礼。“唯陛下所命。” 钟会有些眼热,却没说话。 他知道王濬不可能一直做尚书,统兵是迟早的事,不能在天子身边待太久。自己则不然,他才二十五,可以在天子身边再待几年,培养感情,三十岁外放正合适。 什么叫厚积薄发,一飞冲天?他就是。 相比之下,王濬已经四十多了,再不外派就迟了。 就像之前的王基一样。 “朕想来想去,还是担心羡溪方向。你率五千人,去监视诸葛恪。” “唯。” 曹芳手指轻叩案几,想了想,又道:“越骑、长水、屯骑三营中,你挑一个随行。” 王濬又惊又喜,离席拜倒。 “谢陛下。” 钟会眼睛都红了,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天子真是宠王濬啊,连北军五校的骑兵都能拿出来,充当王濬的亲卫骑? 假以时日,王濬就是下一个毋丘俭啊。 第257章 暗流生 王濬选择了长水营。 北军三个骑兵营实力相近,王濬选择长水营是看中了长水校尉张雄。 张合战死后,张雄兄弟沉寂多年,一度以为此生无望。没想到高平陵事变,机会从天而降,他们兄弟居然立下了救驾之功,颇有如在梦中之感。 正因为如此,他们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平时训练最为刻苦,长水营也因此在三个骑兵营的演习中多次夺魁。 更让王濬心动的是,张雄少年起就随父征伐,在战场上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再经过几个月的理论补习、回炉重炼,他已经有了成为名将的基础。 有这样的人充当骑将,王濬可以少费很多心思,可以专心处理步卒的事务。 事关自己能否一战成名,王濬不敢有丝毫大意。 两天后,王濬、张雄出发了,五千刚刚迁来的屯田兵,两千长水营骑兵,驻扎在巢湖东三十里的清溪南岸。 为了遏制吴军的水师优势,王濬到了目的地后,先在清溪水上架起了五道浮桥,然后在浮桥之间埋下暗桩,都是大腿粗的树干,削尖之后,斜对东方。 如果有吃水深的大型战船西行,撞上树干,轻则搁浅,重则船破。 吃水浅的小型船只不影响行驶,可以放心通过。 解决了最大的隐患后,王濬派出大量斥候,向东打探消息,做出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的态度,并在附近的一个塘陂中展开了抢滩登陆的训练。 与濡须坞一样,羡溪的吴军大营在江边,但将士的家属却在江心洲上,只是陆营规模没濡须坞那么大,也没有保护性的偃月城。所以吴军作战的主要目标也不是陆营,而是江心洲。一旦陆上战事不利,随即乘船退到江心洲上,坚守待援。 当初曹仁进攻濡须坞时,佯攻羡溪。朱桓担心羡溪安危,分兵救援,险些导致濡须失守。 虽然朱桓临危不乱,不仅挡住了曹仁的进攻,还反杀成功,大败曹仁,但这件事却给双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之后吴国加强了对羡溪的保护,魏国也意识到了羡溪的重要性,只是限于西线紧张,分身乏力,一直没机会再次尝试。 当时负责佯攻羡溪的就是蒋济。 蒋济奉诏提携后人,教导诸郎、尚书,特别提过这件事,做了详细分析,王濬印象深刻。 这次独立统兵,他立刻将之前的计划付诸实施。 —— 王濬的动向引起了诸葛恪的强烈不安。 一败于合肥,再败于巢湖,而且都是在优势在握的情况下突然反转,让他的自信出现了动摇。再加上当前的形势,他知道自己再也败不起,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非常敏感。 在孙和尚未撤回建业的情况下,羡溪不容有失,否则他就是跳进长江也说不清了。 收到消息后,他一边派斥候打探消息,一边请来王广。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逼降吗? 王广笑了。 你放心,不会逼降。王濬出身寒门,好立功名,好容易才有了机会,他一定会堂堂正正的击败你,最好是砍下你的首级。 你投降了,反而没意思。 诸葛恪沉默半晌,没有生气,反而对王广的话表示了赞同。 在这一点上,他和王广的态度相同。 魏国不是吴国,所领的士卒都是国家的。打赢了,功劳是自己的,损失是国家的,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也导致了魏国将领更好战,不怕受挫,处于劣势也不肯罢休,总想着搏一搏。 曹休当年遭致大败,就是因为太好胜,吃了亏还不肯退,最后导致夜惊。 王广的父亲王凌也是如此,多次吃亏,却从不惧战。 曹休、王凌出身宗室、大族,尚且不能免俗,更别说王濬这样的寒门。 寒门就是寒门。一旦有机会,他们会拼命的抓住,不惜一切代价,以期建功立业,提升门户。 何况王濬深受魏帝信任,报效之心尤其强烈。 诸葛恪不敢怠慢,下令加强防守,同时传消息给孙和、朱据。 魏军将攻羡溪,我不能分兵增援濡须,请殿下恕罪。 他本来就不想去濡须,这下子有了正当理由,更不想去了。 —— 敷衍孙和、朱据的同时,诸葛恪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 不久前刚刚自免大鸿胪的韩建就在他的营中,与王广见过面之后,建议诸葛恪接受王广的劝降。 魏国君臣上下一心,这次是铁了心要拿下濡须。反观吴国,孙权刚刚驾崩,孙和还没即位,人心惶惶之余,大臣们还不齐心,濡须大概率是保不住了。 一旦濡须失守,吴国虽然不至于立刻有亡国之险,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等魏国造好战船,练好水师,吴国根本挡不住。 既然如此,何不早降? 以吴国内斗之激烈,诸葛恪身份之尴尬,弄不好等不到吴国亡国,诸葛恪就可能死于内斗。 诸葛恪很犹豫。 一方面,他觉得韩建说得有理,吴魏实力悬殊,形势很难逆转。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现在投降对不起孙权。 孙权对他寄予厚望,却因为他作战不利而驾崩。即使如此,临死之前,孙权还是将他列为次辅,这份知遇之恩,他不能不报。 现在投降,会让尸骨未寒的孙权蒙羞。 而他也会落下恶名,无法立足于士林。就算投降了,也只是保命而已,不太可能有什么好的前程。 正在这时,羊衜带着孙和的诏书赶到了羡溪。 孙和接受了诸葛恪的解释,让他安心守在羡溪,不要担心濡须的战事。 虽说无法击退毋丘俭,但濡须易守难攻,坚守不成问题。 此外,羊衜还以个人身份劝说诸葛恪不要被一时的形势蒙蔽了眼睛,做出错误的选择。 魏主是有雄才大略,但他看重的是宗室和寒门士人,对真正的士族并不友好。你一个屡战屡败的降将,还能指望什么前程? 胜负未定,不要急,看看形势再说。 不论是魏国还是吴国,刻意排斥、打压真正的士族都不会长治久安。 吴国之所以出现如此重大危机,不就是因为先帝孙权对世家敌意太重,不断打压,直到自毁栋梁吗?如果陆逊还在,何至于此? 听到羊衜推崇陆逊,诸葛恪很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服不行,陆逊不败的战绩在那儿摆着,他却是屡战屡败,到目前为止,没有真正提得上嘴的战线。 反复斟酌后,诸葛恪婉拒了王广的劝降。 王广也不在意,告辞而去。 离开之前,他与韩建私下里见了一面,具体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第258章 螳臂当车 回到合肥城,王广简单洗漱了一番,就赶去向曹芳汇报。 曹芳正和蒋济说话,钟会指挥着几个五兵尚书郎调整沙盘。王广瞥了一眼,认出是濡须坞的地形。看起来,毋丘俭已经开始了强攻,数十台代表抛石机、重弩的模型看起来很吓人。 沙盘上,兵俑、军械的数量不能摆开太多,只能以不同的规格代表数量。 按照沙盘上看到的模型,毋丘俭至少部署了两百台抛石机。以每台抛石机需要十人操作计算,毋丘俭等于组建了一个专门操作抛石机的大营,需要的弹丸数量更是惊人,可能又需要两个营。 简而言之,毋丘俭将至少三个营,超过一成的兵力用在了抛石机上。 王广很惊讶。 利用马钧等人改造的抛石机、连弩,加强远程打击能力,尽可能杀伤对手的有生力量,是他最先提出来的作战方案。经过北军大半年的演习证实有效,但要求也更高,并不适合大规模推广。 毋丘俭这么快就将这种新战术用于战场,还真是立功心切啊。 “公渊回来了。”曹芳对蒋济说道。 蒋济暂停了话题,打量了王广两眼,露出一丝微笑。“看起来,像是无功而返了。” 曹芳摇摇头。“不会,去则有功,功大功小的区别罢了。”随即又对钟会等人说道:“你们暂时停一下,过来听听王教习的羡溪之行。” 王广心头一暖,上前两步,向曹芳和蒋济问安。 寒暄了几句后,王广就汇报了出使羡溪的经过。 他去羡溪半个月,与诸葛恪等人多次见面,相处得很好,只是劝降没成功。 诸葛恪等人还在犹豫,不甘心就此放弃。 得知大量物资聚集巢湖时,他一度打算派斗舰快船偷袭巢湖,烧毁这些物资,迫使毋丘俭撤退,解濡须之围。只是魏军斥候前出,密集侦察,不留死角,他很难掩饰行踪,一直没找到机会。 得知王濬率部东出,诸葛恪担心羡溪兵力不足,这才放弃偷袭的计划,转而全力防守。 听到这里时,最初对王濬东出不以为然的几个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想到诸葛恪还真有这样的想法。 此前不少人都觉得诸葛恪连续受挫,损失惨重,东撤时又烧毁了大型战船,应该既无斗志,又无实力,不可能再来巢湖送死。 现在看来,诸葛恪还真是个赌徒,居然打算用小型战船奔袭巢湖。 还是天子谨慎,没给诸葛恪一点可乘之机。真要被吴军突进来,就算损失不大,士气也必然受挫。 以我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天子是将这句话刻在了心里啊。 面对近臣们景仰的目光,曹芳感受到的却不是骄傲,而是后怕。 他派王濬东出一部分是谨慎,另一部分也是想给王濬实战的机会,并没想到诸葛恪这么大胆。 所以说战场凶险,一点点意外就可能翻盘,尤其是遇到赌徒的时候。 等王广说完,曹芳眉头微皱。 “这么说,诸葛恪暂时不会降了?” 劝降孙权不成,劝降陆抗不成,连劝降诸葛恪这个丧家之犬都失败了,看来劝降这种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成功率太低。 “诸葛恪不肯降,一是不死心,二是有担心。”王广说道。 “担心?” “是的,江东陆续收到了一些消息,可能对朝廷有些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 王广沉默了片刻。“诸葛恪以士人自居,一言一行,皆有效仿其叔诸葛亮之意,一心想立不世功业。可能是担心以降将身份入魏,将来难逞其志吧。” 堂上的气氛突然寂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曹芳笑了一声,刚要说话,身边的蒋济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虽然不明白蒋济想说什么,他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顺势点点头。 “那就以后再说吧。” 蒋济抚着胡须,缓缓说道:“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说的就是诸葛恪这种人。大魏天下正统,不是江东那种偏安之地。陛下也不是孙权,不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当大任,制衡朝堂。不降就不降吧,有什么关系。” 王广眼神复杂地看了蒋济一眼,躬身受教。 曹芳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心中暗骂。 王广这是话里有话,借诸葛恪之酒,浇心中块垒啊。 什么诸葛恪担心,根本就是王广对现状不满意,想为世家鸣不平。 作为寒门的代表,蒋济自然对这种苗头非常警惕。 曹芳挥了挥手。“公渊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唯。”王广躬身告退。 看着王广下了堂,出了门,曹芳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回到席上,拿起茶杯,却发现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 尹大目赶了过来,为曹芳换了热茶。 曹芳呷了一口茶。 带着姜味的热茶入腹,心里多了一些暖意,原本不快的心情也消解了几分。 与世家的斗争任重而道远,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广拐弯抹角的提出意见,而不是直接反对,已经算是进步了。 蒋济这样的老臣改变了态度,而且毫不迟疑地发声,反驳王广的试探,更是让他欣慰。 “陛下,当务之急,就是夺取濡须。”蒋济走了过来,提醒道:“武皇帝当年再征濡须,均无功而返。如今陛下一至即克,足以证大魏国运昌隆,武皇帝英灵不远。就算有些杂音异议,也不足为惧。” 曹芳微微欠身。“多谢太师教诲。有太师时时提醒,庶可无过。” 说完,曹芳重新起身,走到沙盘前,打量濡须坞的战场形势。 众人也围了过来。 “你们都说说吧,估计一下战场形势的进展。” 钟会率先发言。“臣以为,以目前的形势,三日之内,必有捷报。” “这么乐观?”曹芳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臣不是乐观,臣只是揣摩到了征东将军的用意罢了。”钟会神色傲然。“近三百架的抛石机,打的不仅仅是坞中的守军,更是坞内的水道。连续打上两天,只要有十分之一的弹丸击中目标,濡须口就无法再行大船。坞内、坞外断绝,坞中残余的守军又能坚持到几时?” 众人听了,都眼前一亮。 就连蒋济都不由自主的打量了钟会两眼,眼中露出赞赏的笑意。 曹芳恍然。 不得不说,如果毋丘俭真是这么想的,那这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打造的三百架抛石机的确能见奇效。连续轰击三天,不用打,濡须坞就残了。 果然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第259章 无颜过江 濡须坞。 陆抗被亲卫半架半拖,拽上了停泊在江边的楼船。 回首濡须坞,一片狼藉。 被毋丘俭用近两三百架抛石机连续不断的轰击了两天后,坞内的房屋、码头、水栅、战船损失殆尽,偃月城的坞壁虽然还在,却也被打得破败不堪。 更要命的是,濡须水被毋丘俭截断之后,坞内的水位本来就不高,行不得大型战船。现在被大量的石块、泥土以及沉船填埋后,连补给船都进不来了,只有传递消息的轻舟可以勉强通行。 陆抗本人的座舰也只能停在坞外的江边。 最让陆抗心疼的是将士伤亡惨重,包括他的部曲在内,几乎所有将领的部下都遭受了重创,士气已经接近崩溃,而真正的战斗还没开始。 视线以内,只有魏军的抛石机在不停的起落,将一块块巨石、一只只装满泥土的草袋抛到坞内,砸在守军的头上。 “怎么会是这样?”陆抗低声呻吟着,像是悲鸣,又像是呜咽。“魏军的抛石机为什么能打这么远,这么准?” 他之前进攻毋丘俭的江边大营时,可没遇到这么多抛石机。 拽着陆抗上了楼船,远离了魏军抛石机的打击范围,姚信终于松了一口气。 “听说魏国有个机械奇才,叫马钧。当年诸葛亮改进连弩时,他就研究过,号称能做得比诸葛亮更好,只是没人相信。魏主亲政之后,对他信任有加,给钱给人,不仅改进了连弩,还改进了抛石机。” “都是他一人所为?”陆抗吃了一惊。 他也听管辂说过马钧,却没在意。 一个工匠而已,能起多大作用。 “不止是马钧,还有很多年轻士子,其中就有司空杜恕之子,不久前刚刚尚了公主的杜预。” 陆抗更加惊愕。 他知道杜预,也知道京兆杜氏虽然渊源久远,却家道中落已久,直到杜畿效力曹操才重新崛起,到杜预是第三代。杜预本人聪明好学,无所不通,深得魏主曹芳信任,赐婚齐长公主。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去从事军械制造这样的贱业? 诸葛亮的确重视改造军械,但那只是他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真正的士人,谁会将心血花在这些地方呢。 陆抗不屑之余,又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我军进攻堤坝时,就是被他们的连弩击退的?” 为了打破魏军的封锁,他曾派人去进攻曹兴、夏侯绩的阵地,想掘开横遏在濡须水上的大堤。结果两军根本没有正式接触,他派出的将士就被魏军的弓弩重创。 据指挥战斗的将领沈莹回报说,魏军的箭雨又急又劲,射程还远。从射程看,像是弩,但是速度比弩快很多,比传说中的诸葛连弩还要快。 现在他明白了,沈莹没有谎报军情,他遇到的应该就是马钧改进的连弩,而且应该是大型连弩。 如果这样的连弩突然出现在阵前,射出密集箭雨…… 陆抗心头剧震,看了一眼姚信,又看了一眼已经没什么掩护的战场。 “你……担心连弩会出现在这里?” 姚信苦笑着点点头。“先用抛石机攻坚,再用连弩大量杀伤,这是很常见的战法。只是魏军的抛石机射程更过,破坏力更大,除了坞壁,没什么能承受得住,才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毋丘俭久经战阵,一击得手,岂能给你还手的机会?不出意外的话,连弩很快就要出现。” 陆抗一声长叹。 他能理解姚信的担心。 一旦连弩出现在战场上,就不是胜与负的问题了,而是他能不能脱身的问题了。 只是这样一来,等于宣告濡须坞失守,他就算回去了,又如何向孙和、朱据交待? 他曾信誓旦旦的保证坚守濡须坞至少半年以上,没想到两天就丢了。 他甚至连毋丘俭的战旗都没看到。 “元直,我还有何面目回江东?”陆抗欲哭无泪。 姚信安慰道:“将军不必如此,胜负乃兵家常事。回去之后招揽人才,改进军械,再战便是。江东多才俊,我不信找不出能和马钧抗衡的人物。”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将军若是愿降,也不失为一个选择,只是时机不太好。” 陆抗扭头瞪了姚信一眼。“元直,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姚信苦笑着闭上了嘴巴。 最近局势不利,先是孙权驾崩,后是孙和迟迟不能继位,战场上更是一连受挫,吴国不少人都产生了动摇心理,其中不乏位高权重之人。 姚信也不例外,只是他官卑言轻,就算投降也没什么筹码。 最好的选择还是跟着陆抗。 魏国又是派使者来,以看相之名劝降,又是传播谣言,挑拨陆氏与孙氏的关系,不就是希望陆抗投降么。姚信觉得,陆抗一直没答应,应该是待价而沽,而不是忠于孙吴。 可惜,眼下大败,想沽也没价了。 “撤吧。”陆抗远远地看见魏军大营有动静,知道步卒的进攻即将开始,不得不下达命令。 濡须坞肯定是守不住了,现在撤,还能保全一部分部曲,撤晚了,损失更大。 没有兵力,他就算回了建业,也没话语权了。 清脆的铜锣声响起,苦苦支撑的吴军迅速做出了反应,按照事先的部署依次撤退。 未算胜,先算败,这是陆逊的用兵风格,陆抗很好的继承了。 开战之前,他就预想过各种情况,做好预案,让诸将心里有数,不至于临时乱了阵脚。 只是他也想没到,这个撤退方案居然真的会用上,而且来得这么快。 计算时日,孙和可能还没到建业。 —— 听到濡须坞内吴军撤退的鸣金声,看到吴军移动的战旗,毋丘俭松了一口气。 陆抗撤退了。 自建成之后,屹立三十年不破,曹操、曹仁都没能拿下的濡须坞,被他攻破了,而且只用了两天时间。 一战功成。 这是天子对他忠心的奖赏。 没有马钧等人改造的军械,没有曹兴等人协助练兵,改进战术,他不可能做到。就算能啃下濡须坞,也会付出重大伤亡。 可是现在,他几乎是零伤亡。 “子仁,那是文钦的战旗吗?”毋丘俭看着远处的战场,依稀看到一面战旗,正以极高的速度向濡须坞靠近。这几天伏案作业太多,他的目力有些不济,看不清楚。 毋丘宗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是文鸯,这竖子还真是贪功,冲得比谁都快。” “闭嘴!”毋丘俭喝了一声。“军中将领,哪个是完人?收起你的名士习气,要不然就不要留在军中,免得上误国事,下误己身,不明不白的丢了首级。” 毋丘宗不敢反驳,躬身领命。 第260章 濡须坞大捷 文鸯第一个登上了偃月城,举刀长啸,随即又跳下城,追击溃逃的吴军。 文钦带着部曲紧随其后,笑得合不拢嘴。 他早就预料到这一战会势如破竹,没什么好打的,能抢的只有先登之功。事先反复演练,就为了争这分毫之差。 不出所料,吴军被抛石机直接打崩了,仓惶撤退。 但凡他们慢一点,可能连吴军的影子都看不到。 站在偃月城上,文钦打量了一番坞内吴军的阵地,也不禁咂舌。 抛石机的威力超出了他的想象。 看到偃月城的破损,他已经意识到抛石机的威力不弱,但他还是低估了抛石机的杀伤力。偃月城只是破损,没有崩塌,不如偃月城坚固的房屋、营房等建筑就没这么幸运了,几乎被砸成了碎片。 狼藉之间,随处可见尸体和血迹,应该都是被直接击毙的吴军将士。 在这样的打击面前,有甲无甲、有盾无盾都没有区别,不管是尊贵的将军,还是普通的士卒,只要被击中,就只有一个结果。 “没想到口吃的马博士这么厉害。”文钦感慨不已。 他曾在洛阳为官,见过马钧,只是当时没太看在眼里。当马钧说他能将诸葛亮改造的连弩效率提高几倍时,他和其他人一样,只当马钧是说大话。 现在他才知道,不是马钧说大话,是他们这些人眼拙。 只有天子这样的英主,才能明白马钧的本事,才能将他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阿虎,此战之后,你也到天子身边为郎吧。”文钦转头对小儿子文虎说道。 文虎焦急的看着四周,迫不及待的想跳下去砍人。对文钦的提议,他不耐烦地说道:“有大兄在天子身边为郎,我又何必再去?” “你懂个屁。”文钦眼睛一瞪。“你看看曹纂、曹兴进步多大?这都是天子教导有功。你跟着我,永远只是匹夫之勇,不会成为真正的名将。到天子身边待几年,学点本事,将来还怕没有机会?” 见文钦发怒,文虎吓了一跳,没敢再吱声。 文钦脾气暴躁。惹怒了他,大耳刮子随时伺候。 父子俩说话的功夫,武茂带着部下也冲了过来。他一边指挥部下追击、斩首,一边大声说道:“仲 若,你们跑得可真快啊,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文钦哈哈大笑,伸手用力拍拍武茂的肩膀,随即挥手一指。“子丰,你看看,你看看,都打成这样了,还等什么等?” 武茂看了一眼,也大吃一惊。“怪不得陆抗不战而走,这可真没法守。他的部曲再善战,毕竟是血肉之躯,挡不住从天而降的矢石。” “嘿嘿,希望石头城坚固一些,不要这么不经打。” 武茂转头看看文钦,苦笑。“仲若,言多必失。你这话,只能在我面前说说,别人面前可不能乱说,免得引起误会。” 文钦会意,哈哈一笑。 —— 陆抗退守江中沙洲,看着魏军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濡须坞,将来不及撤退的将士截住,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派出人马接应,用弓弩掩护。 魏军迅速做出回应,大批弓弩手在刀盾兵的保护下,赶到江边,抢占有利地形,与吴军对射。 陆抗亲眼见识了魏军连弩的威力。 虽然魏军弩手人数并不占优,但射速快,一发数矢,吴军所用的连弩根本无法与其相比,很快就被压制住了。 陆抗心里又恨又痒。 恨的是对方的连弩太厉害,给自己增加了不少伤亡。 痒的是如果自己有这样的连弩,那该多好。 他瞪大眼睛,想看清魏军连弩的模样,奈何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细节。 随着更多的魏军赶到,战斗迅速结束。 没能及时登船的一千多吴军做了俘虏,大部分都是陆抗的部曲,留下来殿后,掩护同僚撤退,结果被魏军截住了。 前前后后,陆抗的部曲损失过半,元气大伤。 但麻烦还没有结束。 虽然丢了濡须坞,但陆抗并不打算就此撤退。他想留在江心沙洲上观望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机会夺回濡须坞,至少也要反击一下,不能就这么撤走。 可是其他人没这样的想法。 他们被打怕了,只想远离魏军的抛石机射程,过几天安稳日子。 原本他们看在陆逊的面子上,很支持陆抗,但陆抗的表现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他们不觉得到了这一步,陆抗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与其跟着他冒险,不如趁着魏军的战船暂时不能入江,尽快撤离。 陆抗苦口婆心的劝说,却收效甚微。 他当然可以强制诸将留下,但他更清楚,当诸将不愿意听他命令的时候,就算留下,也是出工不出力。两军交战的时候,他们可以有无数的理由临阵脱逃,甚至反戈一击。 无奈之下,陆抗派人追赶孙和,通报消息,请孙和、朱据做决定。 他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 面对姚信的安慰,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威望严重不足。 —— 见陆抗退到江心洲上,一时没有撤退的迹象,毋丘俭大喜。 他下令清理河道,以便大型战船进入大江,围攻江心洲。 在加紧施工的同时,他召集诸将,商议攻心江心洲的战术。 他们商量了一个方案,和报捷文书一起,送往东兴堤,请天子审阅。 接到毋丘俭的报捷文书,得知濡须坞已经得手,曹芳很高兴。 有了这个战果,这次亲征算是功德圆满了。不仅拿下了濡须坞这个战略要地,还证明了军械对战争的影响能力,以后再花钱改造军械的阻力就小了。 但毋丘俭要攻江心洲的想法,又让他心生不安。 他能感受到毋丘俭的兴奋,更担心他的轻敌。 攻江心沙洲和攻濡须坞是两回事,水战是胜负的关键,而魏军目前在水战上并无优势。 毋丘俭虽然没说,但透出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他希望之前在巢湖之战中击败诸葛恪的北军五校能够全部赶往濡须坞,助他一臂之力,在水战中击败陆抗,以克全功。 曹芳的分析得到了蒋济的赞同。 不仅如此,蒋济还说,拿下濡须坞之后,毋丘俭有明显的轻敌倾向,不是一个好兆头。 当前最佳的选择并不是进攻江心洲,而是加强濡须坞的修复,迎接吴军可能的反扑。 钟会同意蒋济的观点。 但他同时又说,士气宜鼓不宜泄。毋丘俭凭借抛石机的威力迅速拿下濡须坞,极大的震慑了吴军士气,应该趁此机会大举进兵,扩大战果。 拖得久了,等吴军找出相应的克制手段再进攻,难度会更大。 因此,曹芳应该亲率北军,赶往濡须,并调动征南将军王昶部,拿下沿江诸塞,彻底切断吴国上下游的联系,分割包围,逼孙和投降。 曹芳一时难以决断。 第261章 痛定思痛 平心而论,曹芳也想一鼓作气,平定东吴。 眼下这个机会真的很难得。 孙权突然驾崩,连后事都没来得及安排,勉强安排了四个辅政大臣还勾心斗角,各有各的小心思。能打的将领诸葛恪、陆抗先后被击败,三十年金身不破的濡须坞更被毋丘俭轻松拿下,吴军将士气沮如崩,斗志全无。此时大举进击,的确有可能直接逼降孙和。 更何况,他现在调用的物资原本就是为了平吴做准备的。 这次消耗大半,没有三五年时间,很难恢复。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清楚,机会都是软性的条件,平吴的硬性条件并不具备。 吴军依然牢牢把握着水战的优势。 把获胜的希望寄托在对方的心理崩溃上,是不是有些冒险? 一旦出现意外,先胜后败,还不如见好就收呢。 还有一个因素不能不考虑,他严重怀疑钟会的计划是想为王昶创造机会。 尚书令丁谧就持这样的观点。 也许钟会不是故意的,也没有和王昶有什么直接联络,但世家之间更多的是心领神会,考虑问题的思路趋同,会不由自主的做出类似的判断。 而他偏偏不想给王昶任何机会。 王昶在高平陵事变时的反应让他齿冷,也不指望王昶会有悔过之心。 这种人,就让他无声无息的消失吧。 激烈的讨论之后,曹芳头晕脑胀,决定暂时放一放。 他先命人拟诏,让毋丘俭稍安勿躁,先修复濡须坞,立于不败之地。进攻江心洲的事可以等一等,不必争于一时。 晚上,曹芳躺在床上,身体很累,偏偏脑子却兴奋得很,不断回想着白天议事的场景,在猪突猛进和猥琐发育之间反复横跳,迟迟无法入睡。 第二天起来,精神便有些不济。拜见虞太后时,虞太后一眼看出异样。 稍微问了几句后,虞太后洞然。 “犹豫了?” “是的。”曹芳老老实实的承认。“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如果能因此一举而定,东南从此无事,天下一统至少可以提前五年。” 虞太后点点头,却没说话,只是叫过钟琰。 “将我的粉盒取来。” 钟琰转身,取来了虞太后用的粉盒,里面装的是敷面用的水粉,质地很细,却没什么味道。 “帮天子抹抹眼睛。”虞太后吩咐道。 曹芳愣住了,钟琰也愣住了,随即脸色绯红,不知如何是好。 曹芳反应过来,连忙拒绝。“多谢母后,我不碍事,不用这么麻烦。” “天子要有天子的威仪,不能让人误会。”虞太后淡淡的说道:“妾知道你不喜敷粉薰香,所以用这没有味道的粉,稍稍遮一下眼睛就好。” 曹芳再次拒绝,表示自己与近臣们知根知底,不会有什么误会。今天也不见外人,毋须掩饰。 虞太后见状,也不勉强,让钟琰将粉盒收了。 “妾不懂军事,但记得一些往事。陛下若不嫌弃,妾说与陛下听听,或许能有些助益。” 曹芳笑笑。 虞太后很自觉,一向不主动过问朝堂上的事,更不用说是军事。她今天主动开口,想来是真的心疼了,想给他一些参考意见。 虞家与军中没有交集,应该不存在为谁传话这种事。 “当年武皇帝下荆州,适逢刘表病死,刘琮不战而降,与今日局面颇有几分相似。后来趁胜取江东,遭逢疾疫,又在乌林受挫,不得不退。后来提及此事,常悔不听贾诩之言……” 虞太后不紧不慢地说,曹芳静静地听,原本躁动的情绪不知不觉的安静下来。 道理其实他都懂,就是忍不过。 听了虞太后的话,想起当年赤壁之战,明白了轻重缓急,他就不再犹豫了。 等一等,最多三五年。 可若是遭受重创,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受挫,不仅平吴需要更长的时间,勉强平静的朝堂上说不定又会再起波澜,指不定又闹出什么妖蛾子来。 就算胜了,王昶立功,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加重,也非他所愿。 “陛下,派人劝降吧。成功更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眼下的江东张昭之类的很多,周瑜、鲁肃那样的却一个也没有。至于江东世家,也不是什么孙氏忠臣,有的是破绽。” 曹芳躬身致谢。 虽然他根本不想给江东世家讨价还价的机会。 —— 牛渚。 孙和站在楼船上,凭栏西望。 北风萧瑟,寒气入骨,孙和浑身彻寒,脸色都有些发青。 朝阳照在他的背上,没有一点温度。 夜里,他刚刚收到陆抗的奏疏。得知濡须坞失守的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濡须坞丢了,大吴亡国在即。 他还没来得及继位,却要成为亡国之君了。 清醒过来后,他将奏疏反复看了几遍,想找出濡须坞失守的原因,却没找到真正有用的信息。 陆抗只说魏军使用了大量的抛石机,对濡须坞进行了为期两天的连续打击,然后他就下令撤退了。 孙和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又不是没见过抛石机,濡须坞里就有,只是数量少一点罢了。 抛石机的威力是很大,但是并不能真正威胁到濡须坞,这也是早已有之的定论。怎么到了陆抗手中,魏军的抛石机就成了无坚不摧的利器呢? 濡须坞不是战船,不可能挨抛石机一击就沉了。 孙和很生气,又很绝望。 先帝孙权看中的诸葛恪不行,首辅朱据推荐的陆抗也不行,还有谁能支撑这危局? 楼梯声响,首辅朱据快步走了上来,额头全是汗水。 “殿下……”朱据走到孙和面前,刚要行礼,一看孙和的脸色,顿时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朱公,陆抗丢了濡须坞。”孙和哑声道,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朱据也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说道:“怎么……丢的?这也……太快了吧?” “我也觉得难以理解。”孙和有些激动起来。“濡须坞经过多次修缮,固若金汤,先帝两拒曹操,左大司马(朱然)一拒曹仁,怎么现在才两三天的时间就丢了?这究竟是谁的责任?” 朱据眉头微皱。“殿下,胜负乃兵家常事。当务之急,先搞清楚魏军何以胜,我军何以败,而不是急于追究责任。” 孙和自知失态,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朱据沉吟片刻。“大将军一败于合肥,再败于巢湖,先帝败于皖城,陆抗又败于濡须,看来魏军的进步的确不小,我们都有些大意了。殿下,臣建议行文大将军,询问当日详情,共商对敌之计。” 第262章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濡须的失守意味着吴国江防中门洞开,不仅国都建业将受到魏军威胁,东西防区之间的联系也不再通畅,荆州战区将面临重大危机。 魏军水战不占优势,陆战却势头正盛。 征东将军毋丘俭立了大功,征南将军王昶能坐得住? 生死存亡面前,面子不再重要。 只有找到战败的原因,并想出解决的办法,才能活下去。 孙和懂这个道理,也知道这是弥和江东与淮泗两派的好机会,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些犹豫。 诸葛恪原本是先帝选择的首辅,因为战事不利,首辅成了次辅,还被排斥在外,一直滞留在羡溪,未能参与机枢。 就连他经过羡溪时,也只与诸葛恪公开见了一面,没有单独接见。 现在形势变了,证明诸葛恪战败并非他无能,而是魏军进步太快,那他的损失怎么弥补,受的委屈怎么办? 诸葛恪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可能一笑泯恩仇。朝廷有求于他,他肯定会提出要求。 如果朝廷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怎么办? 孙和纠结了好一阵,决定先问问孙峻的意见。 孙峻也是辅政大臣,又和诸葛恪并肩作战过,还曾守过濡须坞,对各方都有一定的了解。他的意见,可能比其他人更为中肯一些。 朱据同意了。 他虽然不欣赏孙峻,却深知疏不间亲。他只是孙和的姊夫,孙峻却是宗室。 孙峻奉诏前来,听说陆抗丢了濡须,大惊之后,又有一丝幸灾乐祸。 什么名将之子,也不过如此。 朱据把他捧上了天,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就现了原形,摔得粉碎。 面对孙和的垂询,孙峻说,巢湖之战他不清楚,但合肥之战肯定不完全是诸葛恪的责任。如果陆抗按照预定计划,及时登上城墙,郭淮率领的骑兵就没有冲击的空间,而他与丁封也有足够的时间组织防线。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陆抗爱惜自己的部曲,不肯全力以赴。 这次丢濡须,很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两万人守濡须,就算魏军的抛石机厉害,也不可能两天就丢了。 查一查伤亡情况,看看有多少是被抛石机砸死的,又有多少是溃败时被杀的,就清楚了。 面对孙峻毫不掩饰的敌意,孙和、朱据都很为难。 照孙峻的意思,就算不杀陆抗,也要夺其兵,削其爵。 可是以当前的情况,追究陆抗的责任,就不怕陆抗一怒之下投魏? 韩综先例在前,不可不防。 比起韩综,身为吴郡大姓之首的陆氏影响力更大,陆抗若是被迫投魏,只怕整个江东都会动摇。 武夫就是武夫,孙峻一点大局观也没有,只知道快意恩仇。 反复权衡之后,孙和再次请羊衜为使者,赶往羡溪,向诸葛恪通报相关情况。 了解了相关的信息后,羊衜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他认为陆抗虽然丢了濡须,却并非陆抗无能,只是事出意外而已。 当务之急,是支持陆抗,稳定军心士气,守住沙洲,遏制魏军渡江的念头。 他相信陆抗能守住江心沙洲,扳回一城,只要孙和信任陆抗。 一如当年刘备来犯时,孙权支持陆逊。 孙和觉得有理,与朱据、孙弘、孙峻商量。 朱据全力赞成,孙弘没说话,孙峻不以为然。 事情就这么定了,孙和任命羊衜为督军使者,带着一口孙和自用的佩剑,赶往濡须督战。但凡诸将有不听陆抗指挥者,可凭此剑立斩,毋须上奏。 陆抗当然不会真杀人,但是这口剑代表了孙和对陆抗的信任,其他人不能不考虑其中的份量。 —— 羊衜昼夜兼程,只用了两天时间就赶到了濡须。 宣布了孙和命令,亮出了孙和的佩剑,诸将鸦雀无声。虽有不忿之色,却没人敢说出口。 陆抗接了剑,心情复杂。 此情此景,他很难不想起父亲陆逊与先帝孙权的故事。 打败了强敌又如何,扶大厦于将倾又如何,一旦危险过去,还不是翻脸无情,想杀就杀。 刹那间,陆抗二十五岁的心中却有了五十二岁才有的苍凉。 羊衜反应快,见陆抗神情不佳,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立刻给陆抗的主簿姚信使了个眼色。 姚信会意,出列祝贺陆抗。 诸将也纷纷起身,祝贺陆抗得储君信任,并表示愿意听从陆抗将令,死战不退。 陆抗回过神来,振奋精神,部署战事。 —— 毋丘俭收到了曹芳的诏书,也很纠结。 曹芳不同意他的方案,要求他以守住濡须坞为主要目标,不必刻意攻取江心沙洲,稳则稳矣,却略嫌保守,有错失战机之嫌。 但他也清楚,曹芳这是为他着想,不想给他压力,并且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没说让你打,也没说不让你打。 能不能打,你自己酌情决定。 毋丘俭反复考虑后,找来了中坚将军曹兴、中垒将军夏侯绩。 目前魏军的战船主要就掌握在曹兴、夏侯绩手上,而且曹兴、夏侯绩奉诏增援濡须,除了筑堤守堤之外,没有直接参与进攻濡须坞的战事,求战之心最为热烈。 看了诏书,曹兴、夏侯绩也有些犹豫。 他们想立功,却又不敢违诏。 天子虽然年轻,刚刚亲政,在他们心目中的威信却一点也不弱。 没有天子的信任,他们什么也不是。 最后,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 由中坚、中垒营试探性的进攻江心沙洲,毋丘俭部作好接应的准备。如果吴军主动撤退,或者一击即溃,那当然更好。如果吴军死战不退,难以攻克,那就算了。 主攻的任务,非曹纂莫属。 方案公布后,诸将都没什么意见,只有文钦提出,愿意率部曲助曹纂一臂之力,同时发起突击,增加成功的机率。 曹纂知道文钦父子勇猛,又是乡党,向来引以为朋,欣然答应。 准备妥当后,毋丘俭将大量抛石机推到江边,对准江心沙洲,并为战船提供掩护。 曹兴、夏侯绩各率本部,沿江列阵,并将装配了抛石机的战船藏在阵中,一直备而未用的火药弹则交给了技术最好的射手,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能一炮打死陆抗,就算拿不下沙洲也值了。 一个无风的清晨,曹纂、文钦各乘五艘中型战船,从东西两个方向,向江心沙洲发起了进攻。 当他们离江心沙洲还有百余步的时候,架在岸边的抛石机开始咆哮,将一只只填满泥土、石块的草袋砸向沙洲。 沙洲离江岸比较远,即使是射程最远的抛石机也只能勉强打到岸边,逼退吴军前来拦截的战船,无法深入沙洲上的阵地。装在战船上的抛石机倒是可以,但数量有限,形成不了真正的威胁。 所以曹兴、夏侯绩选择了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逼退了吴军战船后,曹纂、文钦发动了抢滩登陆。 战斗打响。 第263章 试探 陆抗、羊衜并肩站在将台上,陆抗盯着正在抢滩登陆的魏军步卒,羊衜却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魏军抛石机的落点情况。 看了一会儿,羊衜就看出了名堂,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幼节,这魏军的抛石机的落点如此集中?” 陆抗苦笑着点点头。“今天限于地形,只有百架左右。攻击濡须坞的时候可是三百架一起射击,九成以上的落点都在坞内。房屋、战船,无一幸免,将士们只能躲在城墙下面才能活命。大半伤亡都是在第一天出现的,当时谁也没想到魏军的抛石机会这么厉害,打得这么准,还以为躲在屋里、船里就行,谁曾想……” 羊衜眉头紧皱,刚想再问,却发现几艘魏军战船已经靠了岸,数百步卒从船上跳了下来,迅速结成楔形阵,举着刀盾向前突进。 从战旗看,一个是魏国北军的步兵营,一个是征东将军麾下的文钦部。 文钦率骑兵奔袭皖城,造成孙权大败,江东君臣无人不知。 相比之下,魏国北军的步兵校尉是谁,反倒知道的人不多。 可是很快,步兵营的表现就抢了文钦的风头。 身披铁甲、手持刀盾的魏军步卒以百人为一阵,排着紧密的阵型,互相掩护,迅速前进。 负责正面阻击的吴军射出了密集的箭羽,却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即使是在快速移动中,魏军的盾阵也非常严密,没什么明显的破绽。 双方很快接触,搅在一起,难辨敌我。 但可以明确的是,魏军的战旗一直都在,而且迅速向前移动。反倒是吴军的战旗不断摇动,而且很快就消失了。 就在陆抗、羊衜的注视下,吴军第一道阻击阵线被击破,曲军侯被临阵斩杀。 很快,上前补位的一曲也被击溃,魏军直接逼到了第二道阵线前。 第二道阵线同样没能维持多久。 魏军几个百人阵从不同位置展开攻击,其中一点突破后,迅速向两翼展开。攻势行云流水,如书家运笔,不见丝毫凝滞。 羊衜目瞪口呆。 他转头看向陆抗。“幼节,这就是魏军步卒的实力?” 陆抗的脸色也不好,接连下令,命令最精锐的步卒丹阳兵上前补位。普通的吴军步卒根本不是这些魏军步卒的对手。如果第三道防线被攻破,不仅他有性命危险,士气也有可能崩溃。 忙完了这一切,他才有空回答羊衜的问题。“也不是所有的魏军步卒都是如此,这是魏军中装备最好、训练最精的步兵营,能超过他们的也许只有魏主的武卫营了。” 他停了一下,又伸手一指,说道:“魏国的步兵校尉是曹休之子曹纂,很可能就是正在阵中冲杀的那个大汉。” 羊衜顺着陆抗的手指看去,却没看见曹纂。 他多年读书,目力衰退,只看到一大堆人挤在一起,勉强从盔甲的不同分辨敌我,却看不清是谁。 听说曹纂是曹休的儿子,他有点明白了。 曹纂想报杀父之仇,亲自充当先登来了。 “幼节,能斩杀此人吗?” 连败之后,如果能斩杀曹纂,无疑可以提振吴军士气,陆抗也能挽回一些颜面。 陆抗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现在……能守住阵线就不错了。”他转身指向另一侧。“文钦也在冲击我军阵型,虽然不如曹纂凶狠,却也不可小觑。比起曹纂所领步兵营的训练有素,文钦更擅长寻找战机。我军一旦出现破绽,就是溃败之局。” 羊衜闭上了嘴巴,没有再说话,免得陆抗分神。 他能看得出来,陆抗压力很大。 他已经无路可退。 丢了濡须,还可以说是事出意外。丢了沙洲,不仅他自己难以推卸责任,连陆逊的名声都会被玷污,以后再想在军中立足就难了。 魏吴交战多年,吴国就没有丢失江中沙洲的先例。 陆抗不停的下达命令,调整阵型,安排更多的兵力去阻击曹纂、文钦,又安排重弩,集中射击曹纂及其指挥的步兵营。 这些人身披铁甲,普通的弓弩难以奏效,只有四石以上的强弩才能造成有效杀伤。 江东军以山越兵为主。这些人长年在山中作战,擅长使用短弓和二石以下的轻弩,对付无甲的目标很有效,对付披甲目标就大打折扣了。 这也是吴军陆战不如魏军的原因之一。 等陆抗将重弩调集到位,接连射杀了几名魏军士卒,曹纂感觉到了压力,下令部下加强防守,进行还击。 步兵营也有射术上佳的射手,但数量在限。平时作战都由射声营提供掩护。今天射声营没来,无法在远程打击上压制对手,立刻遇到了麻烦。 曹纂不甘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将台。 他知道陆抗就在那上面,但是他冲不过去了。 既没有射声营的掩护,又没有骑兵辅助,仅凭步兵营无法正面硬撼数倍于己的吴军。 “撤!”曹纂咬咬牙,下达了命令。 “喏。”传令兵吹响牛角号。 战旗摇动,呼叫抛石机提供远程打击,掩护他们登船。 步卒们有条不紊的撤出战场。 有吴军追了上去,却被断后的曹纂砍瓜切菜般的杀死,没人能冲过他的身边。 损失了数十人后,吴军只能看着魏军撤退江边,登上战船。 曹纂没有立刻走,看着文钦父子登上了战船,他才上船。 陆抗安排了战船包抄,想将曹纂、文钦留在沙洲上,但魏军的抛石机连续不断的打击,吴军战船根本不肯上前,眼睁睁的看着魏军撤离,回到濡须坞中。 战斗结束,前后只有一个时辰,吴军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却没能留下一个对手。 魏军来去自如,连阵亡队友的尸体都带走了。 清点盘战场,陆抗、羊衜都笑不出来。 双方的差距肉眼可见,濡须坞的失守绝不仅仅是意外这么简单。 由此可以推论,诸葛恪的受挫也不是诸葛恪无能,而是他遇到了无法战胜的对手。 诸葛恪正当不惑,是吴国中年将领的魁首。陆抗正当少壮,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两人先后败于魏军之手,足以证明两国实力差距明显,已经不是个人才智可以弥补的了。 换而言之,除非魏国自己出现重大失误,否则吴国坚持不了多久。 从曹纂强攻不成,立刻撤退的情况来看,魏国君臣都很慎重,出现重大失误的可能性极低。 那么,结果就很清楚了。 “羊公,劳烦你回报储君。”陆抗沉声说道:“若魏主不至,我尽力守住沙洲,想办法重夺濡须。若魏主率大军至,我当以死,报君王知遇之恩。” 第264章 涌泉之恩 曹纂、文钦回到濡须坞中,毋丘俭已经在等着。 见了面,先看了一眼曹纂、文钦身后的将士,见他们士气高昂,不像是遭受了重创的样子,这才开口询问详情。 文钦有些意犹未尽,觉得当时还可以再搏一搏。 曹纂却很坦然,直言如果要拼命,当然有机会拿下沙洲,但代价不大,不值得。 天子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训练北军,不能就这样牺牲了。 沙洲上无险可守。如果没有援军到达,陆抗迟早要退。既然如此,何必急于一时呢。 说完,曹纂简单地画了一下沙洲上的地形,标注了陆抗诸部的位置,以及两军交战时阵形变化的大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陆抗能用的人就这么多,很难应付大规模的进攻,也无法维持长时间的坚守。 毋丘俭连连点头。 文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和曹纂一样在沙洲上作战,可没曹纂这么细心,居然观察到这么多情况。 在他的印象中,曹纂就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汉,什么时候用兵这么有章法了? 回过神来之后,他转头打量了文鸯、文虎一眼,低声说道:“看到没有,这才叫真正的名将。老子教不了你们这些,只有天子才有这样的本事。” 文鸯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 能让文钦这么服气的人,他们兄弟还是第一次看到。 简单的讨论之后,毋丘俭也清楚了眼前的情况。 曹纂天生神力,是一流的步战高手,率领的步兵营又是装备最好、训练最精的战士,他们都无法轻易击破陆抗的阵地,夺取沙洲,征东将军麾下的将士更不能。 除非有足够的水战优势,能将更多的兵力送上去,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不惜代价的强攻。 所以,强攻不现实,不如等陆抗自退。 如果陆抗不退,反而招来了更多的吴军,那可就太好了。 他可以据濡须坞而战,大量杀伤吴军。 当务之急,就是修复濡须坞,并进行改造,将利于吴军的地形变成利于魏军。 与曹兴、夏侯绩取得一致意见后,毋丘俭上书天子。 —— 收到毋丘俭的上书,曹芳松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南墙比道理更能说服人,亲自试过之后,毋丘俭踏实了。 曹芳同意了毋丘俭的请求,将中坚、中垒两营撤回巢湖,毋丘俭本人暂时留在濡须坞,一方面监督改造,一方面备战,直到陆抗自行撤离。 当然,这场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 中坚、中垒两营撤回巢湖后,稍作休整,便东进与王濬会合,并且进攻羡溪,驱离诸葛恪。 这只是战斗的尾声,胜负都影响不了大局。 曹芳开始考虑此战之后的事务。 蒋济提议,花点时间巩固战果,不必急于渡江。 下一个目标可以是历阳。 吴国的长江防线由几个战略要点组成。如果不考虑基本上不具备渡江可能的广陵,历阳是最东面的一个。从历阳渡了江就是牛渚矶(后世称为采石矶),离建业非常近。 汉代时,历阳曾是扬州刺史治所,也是南渡必经之路。 如今历阳控制在吴国手中,对江北是个威胁,有必要予以拔除,确保淮南的恢复生产不受影响。 曹芳赞同蒋济的意见,却没有立刻做出安排。 历阳还在淮南境内,属征东将军的辖区,这样的事还是留给毋丘俭去做更好。 以目前的情况看,此战过后,孙和能否摆平内部矛盾都不好说,不太可能举国来战。至少三五年内,毋丘俭没有特别大的立功机会。 既然如此,就不必抢他的活了。 没道理大臣闲着,皇帝忙得不可开交。 本末倒置,管理大忌。 五天后,曹兴三人率部返回巢湖,向曹芳述职。 听完汇报,曹芳表示很满意。 这一战虽然没立什么大功,但他们的表现可圈可点,没有辜负大半年练兵的辛苦。 他说明了自己的计划,希望他们再接再厉,像协助毋丘俭夺取濡须坞一样,助王濬击退诸葛恪,完成出山第一功。 曹兴三人面面相觑,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 毋丘俭是征东将军,又是高平陵事变的功臣,天子宠信他情有可原。王濬是什么人,天子有必要这么栽培,竟然将禁军交给他指挥? 曹芳早有准备,对他们说,北疆不稳,平定了南方的吴蜀之后,朝廷必然要对北方用兵。现任征北将军程喜虽然是先帝旧臣,但德才皆有不足,是承担不起稳定边疆的重任的。 王濬是徐邈的女婿,而徐邈是幽州不多的名臣之一。在卢钦不愿与朝廷配合的情况下,选择王濬,是权衡各方面因素的最佳方案。 再者,王濬出身寒微,对他好一点,他会涌泉相报。 听完曹芳的解释,夏侯绩立刻改变了态度,表示支持。 世家不可信,唯有宗室和寒门可以依赖。从之前的表现来看,王濬的确有才,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会成为国家栋梁,一起撑起大魏的天下。 夏侯绩开了口,曹兴、曹纂也不好再说什么,答应了下来。 夏侯绩随即又说,他们虽然刚从濡须赶回来,但一路坐船,将士们并不劳累,无须刻意休整,可以立刻动身东进,增援王濬。 曹纂在濡须坞打得不尽兴,听了夏侯绩这句话,立刻兴奋起来,举双手赞成。 曹芳也很满意,命人设宴,为他们接风,又赐将士酒肉,称赞他们之前的优异表现,许诺等他们回来之后,会一并嘉奖,绝不辜负。 次日,士气大振的两营将士起程东进。 鉴于曹纂在濡须沙洲上攻击不力的经验教训,曹芳将射声营也安排了过去。 没有射声营的掩护,步兵营很难发挥出真正的战斗力。 王濬收到消息,得知又有援军到达,而且全是禁军时,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子能安排长水营配合他作战,他已经非常感激了。现在天子不仅增派了步兵营、射声营,还将中垒营、中坚营也派了过来,实在是天恩浩荡。 中垒、中坚两将军地位可比北军五校尉还要高一级,何况这四个人全是宗室。 王濬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住,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长水校尉张雄也很惊讶。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兴奋。 天子如此器重王濬,王濬将来的前程还用担心吗? 他的父亲张合征战一生,最后的高光时刻就是诸葛亮犯陈仓,天子使张合将南北军三万驰援,并派武卫、虎贲随行保护。可惜先帝受制于世家,未能让张合都督关中,而是让司马懿接替了曹真,最后酿成了悲剧。 如今天子比先帝更清醒,毫不犹豫的打压世家,提携寒门,王濬不会再有张合的不幸,将来可以走得更远。 自己机缘凑巧,遇到了这个机会,自然要紧紧抓住。 第265章 自愧不如 得到了增援,王濬改变了之前的防守态势,决定主动进攻。 将设置在河道中的障碍物清除,大军向东进发。虽然河道狭窄,大型战船无法通航,中小型战船还是可以走的。用来运兵、运粮,既节省力气,又减少消耗。 王濬之前已经将地形打探清楚,安排得井井有条。 曹兴看在眼里,大为惊讶,转而对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濬第一次统兵,就能指挥近三万大军,这是天生的名将。 普通将领能指挥的兵力通常都在千人左右,能指挥万人的就是大将,可以独领一部。能指挥数万人作战的将领就是难得的名将,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多年的历练。 这就是权贵子弟在军中难以立足的原因之一。 他们可以凭着背景、身份占据高位,有权指挥数万人马,却没有足够的能力。不是大权旁落,就是指挥不灵,最后搞得一团糟,轻则师出无功,重则损兵折将。 最典型的就是曹爽伐蜀。 曹爽辅政之初,名声还是好的,转折点就是正始五年的伐蜀之役。因为表现太差,不仅损兵折将,更让人看尽了笑话。 他们都是将门子弟,既有实际经验,又有父辈荣荫的加成,也只能指挥数千人至万人作战。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能得心应手,需要时间来磨合。 天子安排他们配合毋丘俭作战,就有让他们向毋丘俭学习的意图。 像王濬这样一开始就指两三万人作战,而且章法分明,绝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得到的。 这是天赋。 难怪天子重视此人,悉心栽培。 佩服天子之余,曹兴也对夏侯绩刮目相看。 他们几个人中,最先领悟天子意图的就是夏侯绩。 当天晚上宿营时,曹兴提着一壶酒,来到夏侯绩的大营,准备向夏侯绩讨教讨教。 夏侯绩不在中军大帐里,曹兴一问,才知道夏侯绩去巡营了。在将士们安定下来之前,夏侯绩是不会休息的。 曹兴听了,有些惭愧。 在这一点上,他不如夏侯绩。 借着等夏侯绩的功夫,曹兴在帐中闲坐,翻看夏侯绩摆在案上的兵书。 天子亲政之后,花费了大量的力量整训北军,仅是兵书就准备了好几部。有武皇帝曹操批注的《孙子兵法》,有太尉王凌批注的《孙子兵法》,还有故豫州刺史、建威将军贾逵留下的兵法。 这些原本都是私传的兵法,被天子收集起来,作为训练禁军将领的教材。 当然,更多的还是由诸将子弟回忆写成的战纪。 作为曹休嫡孙,曹兴就参与过这样的编撰。 不出意外的话,毋丘俭夺取濡须的战纪很快也会编撰成文,成为以后培训用的教材。 夏侯绩的案上就摆着这些兵书、战纪,里面还夹着不少纸条。随便一翻,上面写满了批注,字迹、墨色新旧不一,一看就知道不是一次写成。 曹兴随便翻了翻,竟然看到了濡须之战的总结文章。 虽然只有几页纸,简单的列了几条,不像文章,更像大纲,却面面俱到,考虑得极为周详。 曹兴大感兴趣,仔细阅读起来,直到夏侯绩推帐而入。 “阿叔真是用功,令我好生惭愧。”曹兴站了起来,拱手施礼。 夏侯绩瞥了一眼案上的文章,笑了一声。“笨鸟先飞而已。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两人虽然同是宗室,曹兴还晚一辈,但夏侯渊去世早,夏侯绩的父亲夏侯衡远不如曹休、曹肇父子受宠。高平陵事变之前,他们的交往并不密切。高平陵之后,同在北军,交往多了,但还没亲密到没事就一起喝酒的这个地步。 曹兴是第一次主动到他大营里来,更是第一次以阿叔相称。 “有些事要向阿叔请教。”曹兴提起酒壶。“我还特地带了珍藏的好酒。” “军中不宜饮酒。”夏侯绩接过酒壶看了看,转手交给亲卫。“我留着,等回京的时候再喝。今天喝茶。” 曹兴眨眨眼睛,欣然答应。 夏侯绩命人准备了简单的饮食,与曹兴对座,说了几句闲话,便说起了正题。 “阿叔是什么时候看出王濬有名将之姿的?” “我没看出来。”夏侯绩摇摇头,往嘴里丢了一颗盐豆。“我只是相信天子的眼光而已。” “天子?” “你想想,天子亲政至今,将满一年,提拔了多少人?其中有几个是无能之辈?” 曹兴仔细想了想,咂了咂嘴,带着一丝惊讶。“一个也没有,都是人才,而且是大才。” “所以王濬也不可能是普通人,否则天子不会这么用心。” “阿叔的意思是说,天子用王濬,不是因为他是徐公的女婿,而是王濬自身?” 夏侯绩瞥了曹兴一眼,哑然失笑。“你以为天子用我们,是因为我们的父辈吗?你仔细想想,宗室中有多少人还无所事事。” 曹兴也笑了。“我一直以为是因为高平陵时的救驾之功呢。” “求驾之功当然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并非全部。”夏侯绩端起茶杯示意了一下。“如果你我都受不了苦,在练兵的时候退缩,现在绝不会坐在这里。武皇帝有言,职任能,爵赏功。如果只是为了赏功,增你我食邑就是了,不必委以重任。就算是,也不会是禁军,这可是天子的立身之本。” 他顿了顿。“高平陵之后,你觉得他还能将禁军交给不信任的人吗?” 曹兴恍然,看了夏侯绩两眼,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虽然这一年几乎是天天见,但他从来没意识到夏侯绩会想得这么多。跟夏侯绩一比,他简直是浑浑噩噩,如在梦中。 亏得这次出征没有与敌接战,至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恶战,否则他肯定会被夏侯绩比下去。 两人的见识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啊。 他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案上的书籍,决定回去之后要将那些一直收在书箱里的书拿出来,像夏侯绩一样摆在案头,细细品读。 “再说了,天子那么耐心地向你我解释,你我又岂能固执己见,不肯配合?且不说宗室之情,就说君臣之间,你见过如此礼敬臣子的君主吗?君待臣以礼,臣自然当事君以忠,这是圣人的教诲。如果王濬不堪其用,再上表进谏就是,想来天子也不会不听。” 曹兴感慨地点了点头。“还是阿叔说得有理,我真没想这么多。若非阿叔,不知道犯了多少错。”说着,举起茶杯,向夏侯绩示意。 “我敬你一杯。” 第266章 你不配 两人喝着茶,吃着盐豆,交流着对朝堂上下事务的观点。 曹兴问,夏侯绩答。 夏侯绩人到中年,不再少年意气,又蛰伏多年,对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的理解绝非曹兴这样的年轻人可比。他对天子诸多举措的分析,也比曹兴要深刻。 曹兴平时没注意,这次难得用心,宛如发现了宝藏,兴奋得难以自抑。 “阿叔,恕我眼拙,真没想到你如此有见识。”曹兴有些尴尬地笑道:“和你一比,我们叔侄都是有勇无谋的武夫。” “如今士人势大,单纯的武夫不为人所重,将来恐怕连兵权都没有了。读点书,修饰谈吐,也是形势所迫。” “是啊,若不是天子亲政,我们这些将门子弟以后连军中都待不住了。” “天子亲政,也不可能完全贬抑士人。”夏侯绩缓缓摇头。“将来成就最大的还是那些能读书、会读书的士人。” “他们愿意吃你我这样的苦?”曹兴不以为然。 夏侯绩反问道:“如果只有军功才能封侯呢?” 曹兴一愣,沉默了片刻,幽幽说道:“那天子可就是与士族开战了。” 夏侯绩嘴角轻挑。“你以为还没有开战吗?”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曹兴愕然,半晌无语。 过了一会儿,他提起茶壶,为夏侯绩添满茶,恳切地说道:“阿叔,你别嫌我笨,帮我梳理梳理。我是真没看出来,天子对世家很好啊,你看钟会、荀勖,还有王浑、王广等人,容忍得很,怎么就……” 夏侯绩双手抱着茶杯,沉吟了片刻。“那你说说,征东将军大捷之后,天子会让征南将军王昶进攻江陵吗?” “应该……会吧。” “我猜不会。”夏侯绩轻轻笑了两声。“如果天子有意让王昶立功,就该现在下诏。濡须失守,孙和尚未继位,江东群龙无主,正是心慌意乱之时,怕是无力增援江陵。江陵守将朱绩虽是名将子,却刚刚到任,不熟悉情况。如果再等一年半栽,江东内外安定,朱绩也熟悉了情况,再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曹兴恍然。“是啊,为什么不呢?” “天子就是不想让王昶立功。”夏侯绩撇撇嘴。“王昶身受两代先帝大恩,高平陵事变时,却只顾念司马懿这个举主,视天子如无物,天子岂能用他?当时没有惩处他,是顾全大局,情有可原。现在还给他立功的机会,就是养虎为患了。天子志高远大,岂是行此下策。” 曹兴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么说,这个机会是留给王基了?” “那也要看王基的态度。他和世家瓜葛不浅,如果心向世家,那天子也不在乎多等几年。王基已经六十了,他还有几年光阴?” 曹兴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啊,天子大权在握,用谁,谁就有机会。不用谁,再大的才也无处施展。王凌就是眼前最好的例子,作为王凌的故吏,王基应该知道怎么做。” 夏侯绩幽幽说道:“也不好说,人老了,有时固执得很,不好转弯。” —— 得知王濬率领大军赶来,诸葛恪有点紧张。 但他也只是有点紧张而已。 他随时可以撤入江心沙洲,倚仗水师优势与王濬周旋。魏军的抛石机厉害,却离不开楼船这样的大型战船,而这样的战船是无法通过这条水道的。 王濬当然可以现场打造,但那需要时间,至少半个月,甚至是一个月。 足够他做出反应了。 诸葛恪找来李衡商量。魏军大举来攻,羡溪肯定是守不住,我是先撤,避其锋锐,还是坚守,等待增援? 李衡也很纠结。 按理说,吴军对待羡溪的态度一向是不与魏军正面冲突。魏军大举来攻,他们就先撤。等魏军撤了,他们再来夺。反正吴军有水战优势,什么时候想夺沙洲都可以。 两军僵持,魏军大军驻守则消耗太大,兵力少了则守不住,索性放弃。 但眼前的形势却有些不同。 魏主此次亲征,大举征发士卒移屯淮南、庐江,大有将防线推到江边的意图。为此,他还从淮南调来了大批的粮食,做出了长期对峙的姿态。 现在放弃羡溪,可能就永远也夺不回来了。 这也是陆抗明明已经丢了濡须坞,却坚决不退,一定要控制住沙洲的原因。 哪怕最后要撤,也不能由他来做决定。 这个责任太大。 同理,诸葛恪也不能轻易放弃羡溪,将这个入江口拱手让给魏军。 李衡最后建议,还是先坚守,并向建业求援。 陆抗在濡须沙洲上击败了毋丘俭的进攻,大将军不能被他比下去,要不然以后江东世家的气焰会更加嚣张,大吴朝堂上的平衡也无法保持。 诸葛恪同意了,随即找来韩建。 他知道王广离开之前,曾和韩建长谈过,只是不知道具体谈了什么。 他旁敲侧击的问过,但韩建闭口不谈。 韩建来了之后,听诸葛恪说完当前的形势,他没有立刻回答,却问了诸葛恪一个问题。 你觉得陆抗能守多久? 诸葛恪沉默不语。 韩建随即冷笑道,但凡是正常点的人都清楚,仅凭陆抗那点兵力是守不住沙洲的。如果派兵增援,凭借水战的优势,当然可以守住,可想重夺濡须坞,无异于痴人说梦。 既然夺不回濡须坞,守沙洲还有什么意义?和魏军对峙,空耗钱粮,你熬得过魏国吗? 魏主亲自坐镇合肥,为大军调度钱粮,你看我们的储君在干什么。 他到濡须去,本是想重创毋丘俭,雪先帝皖城之耻,现在不战而走,一直退到建业。你觉得他有勇气与魏主对决吗? 你别忘了,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孙家又有英年早逝的血脉。储君的两个兄长也都短命,宣太子孙登三十三岁,建昌侯孙虑二十岁。 你觉得储君还能活多久? 十年,还是二十年? 如果他又英年早逝了,谁能继位? 吴国能存续到现在,都是因为先帝寿长,一个人活了其他孙家人两三代的时间。如果先帝在五十岁之前驾崩,连称帝都不太现实。 这就是国运,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所以,你守不守羡溪,有意义吗?最多十年二十年,天下终究是大魏的。 你要问我的意见,我只有一个意见,趁早投降。 反正我是不打算为吴国效力了。 江东人想独揽大权,就让他们独揽大权吧。等魏国大军攻破建业,平定江东,正好一起斩首,杀个干净。 诸葛恪大吃一惊。“魏主要对江东世家进行清洗?” 韩建笑笑。“大将军不必杞人忧天,你又不是江东人。再说了,就算是在琅琊,你诸葛氏也算不上世家。不会成为魏主忌惮的对象。” 诸葛恪、李衡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第267章 自乱阵脚 李衡愣了半晌,问韩建道:“这是王公渊(王广)所言?” 韩建摇摇头。“王公渊以世族自居,其实是有些纠结的,不肯说得明白。这是我自己分析的。” 李衡倒也能理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王公渊为什么还为魏主效力?” 韩建无声地笑了起来,带着一丝调侃。“叔平兄,恕我冒昧,南阳荒芜,你有何感受?” 李衡眉头紧皱,抚着胡须,沉默不语。 他本是南阳人,对曾经是膏腴之地的南阳变成废墟深感痛心,但他也无能为力。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乱世。 韩建又道:“南阳荒芜只是因为交战,一旦天下太平,用不了几十年就能重现荣光。可若是胡人南下,占领了南阳呢?” 李衡眉心一颤,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诸葛恪心中微动。“你的意思是说,王公渊委曲求全,为魏主效力,是不希望太原落入胡人之手?” “正是。魏主压制世家,只是不想让他们尾大不掉而已。这一点与尊叔诸葛丞相如出一辙。顺便说一句,尊叔诸葛丞相虽是魏国劲敌,却颇得魏国君臣敬重。如今魏主整练北军,所用兵法中便有尊叔诸葛丞相的兵法,只是不全。” 诸葛恪的心情有些复杂。 韩建接着说道:“如果任由世家肆意兼并,朝廷无力,丢失的可就不仅是雁门以北诸郡,太原、上党只怕也会沦为腥膻之地。一旦太原、上党陷落,三河必然不保。三河不保,南阳又岂能独善其身?” 韩建拱拱手。“我已是一介白身,了无牵挂,就此别过。若是有缘,天下太平后再见。”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诸葛恪、李衡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韩建去意已决,留也留不住。 甚至可以说,韩建之所以留到现在,只是为了和他们说这些话。 他早就想走了。 至于去哪儿,反倒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该何去何从? 不得不说,韩建所言,对他们有着不小的诱惑力。 琅琊诸葛、南阳李氏都是中小门户,远远没到能让魏主忌惮的地步。就算留在吴国,受到江东世家的排挤,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叔平,你觉得如何?” 李衡收敛心神,咂了咂嘴。“当年刘备不听众言,犯吴边境,被陆抗大破于夷陵,惭愧而死。若非拖孤得人,只怕蜀汉在三十年前就亡了。如今先帝亲征濡须,不幸而崩,所托非人,大吴的气数恐怕也尽了。陆公纪遗言六十年天下一统,就算精准,说的也不是大吴,而是蜀汉之亡。” 诸葛恪微微颌首。 这是没有外人,他和李衡没什么顾忌,可以畅所欲言。 李衡打量了诸葛恪一眼,又道:“只是……大将军可能要蛰伏数年,等待飞举之时。” 诸葛恪目光闪烁,沉默不言。 他的确心动,但正如李衡所言,他不能不考虑眼前的得失。 尽管受到排挤,他仍是次辅,是吴国的大将军。归魏之后,凭借手中掌握的兵力,他最多是个独领一部的将军,被魏国当刀用。等他的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就会被弃如弊履。 降将嘛,历来如此。 吴国实行世兵制,魏国实行的却是士家制,军队是国家的,私人拥有的部曲数量有限。 将来能不能得到重用还不好说,眼前的损失和危险却是实实在在的。 可若是拒绝魏国的劝降,他就要面对王濬的进攻。如果没有援军,等王濬完成进攻前的准备后,他只有撤退一条路。 他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丢了羡溪,撤回江东,他这次辅还能保得住吗? 诸葛恪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他接受了李衡的建议,先向孙和发出求援,看看江东的反应再说。 —— 魏军进逼羡溪的消息让江东君臣陷入了恐慌。 他们原本以为,魏军夺取濡须后就会停止进攻。吴国虽然形势不妙,却也不会立刻有亡国之险。所以陆抗击退毋丘俭的进攻,守住沙洲的消息传到牛渚时,他们长出一口气。 可是现在,他们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魏国并不满足于濡须,他们要全面打破吴国在江北的防线。 濡须之后是羡溪,羡溪之后可能就是历阳。 历阳就在牛渚对面。 如果选择像陆抗坚守沙洲一样坚守羡溪、牛渚,吴国必须全力以赴,十万大军枕戈待旦,时刻保持警惕,和魏国拼消耗。 用不了一两年,吴国就撑不住了。 可若是不守,将濡须、羡溪拱手让给魏军,长江防线被击破中腰,荆州、扬州断绝,无法互相增援,以后也会被各个击破。 不管他们怎么选,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死路。 很自然的,第三种选择浮上了水面。 既然打不过,那就投降吧。 趁着手里还有点实力,还有谈判的筹码,主动请降,或许能换取一个不错的条件。 具体是谁先提出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建议一出面,就取得了无数人的响应。 这时,又传来一个消息。 叛吴归魏的韩当之子韩综取得了魏主优待,将赴带方为太守。 这是韩综本人的选择。 带方虽然远一些,但是韩综可以带走所有的私兵。 这一点,对那些拥有大量部曲、私兵的吴国将领诱惑力极大。 他们最大的担心之一就是魏国与吴国的兵制不同,投降之后可能无法保住现有的利益,或者被魏国当作牺牲,不断在战争中消耗,直到他们失去威胁。 现在有韩综这个例子在前,他们的担心小多了。 身为降将,他们还真不愿意离朝廷中枢太近。天高皇帝远,找个偏僻之地,做个土皇帝也不错。 一时间,江东人心惶惶。 首辅朱据焦头烂额。 他的确有统兵经验,但治国比统兵复杂多了,各种各样的意见纷乱嘈杂,莫衷一是,让他难以选择,左左为难。 这时,中书令孙弘又提起一件事。 之前陆抗曾有报告,大将军诸葛恪与魏国多有往来,有叛变的可能,不能不防。 如果他举兵投降魏国,不仅羡溪守不住,还有可能截断陆抗部的归路。 当务之急,是召诸葛恪回朝,换人防守羡溪,以免意外。 吕据提出了反对意见。 先帝遗诏,大将军为次辅,掌外军。如今魏国来犯,吴国有亡国之危,大将军不率部抵抗,怎么能回朝。濡须有陆抗,羡溪要交由谁来负责? 吕据的话得到了众多淮泗籍将领的支持。 大将军是先帝信任的次辅,你们不信任大将军,还能相信其他淮泗人吗? 上大将军吕岱也是淮泗人,如今正坐镇武昌,你们要不要把他也换了? 大敌当前,大吴有亡国之险,你们不团结一致,共赴时艰,还想着党争,是希望大吴亡国吗? 一时间,江东系与淮泗系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随时有激化的可能。 第268章 缓急有别 韩建赶到了东兴堤,求见王广。 王广收到消息,大喜过望,立刻赶到大门外迎接。 见面之后,两人把臂而笑。 王广问道:“家属都安顿好了?” 韩建苦笑。“我那儿子一介布衣,无心仕途,没人当回事。我自免大鸿胪之后,就通知他们返乡,现在已经渡江北归,回到了广陵。” 王广很高兴,一边挽着韩建的手臂往里走,一边说道:“少年有志,未必要仕途显贵,治学问道一样能青史留名。天下大乱已久,读书种子更显珍贵。天子重学,求贤若渴,不妨让令郎来应试。将来入太学,与天下有志之士朝夕探讨,也是人生乐事。” 韩建连连点头。 他的儿子韩绩不好仕途,一心读书,他虽然不喜也无可奈何。如果像王广所说,进太学做个博士,虽然谈不上富贵,却也算生活有了着落。 “天子最近很忙,你先住下来,休息两天。等天子一有空,我立刻引荐。” 韩建有些失落,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没话找话。 “天子这么勤政?” “主要是军事,濡须还在对峙,羡溪即将开战,再加上其他战区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的确闲不下来。” 韩建更加好奇。“天子只关注军事?” 王广哈哈大笑。“其他事有三公分劳,天子一向是不怎么过问的,否则就更忙不过来了。”他随即打量了韩建两眼。“士高兄擅长接人待物,有没有兴趣入职大鸿胪?以你的能力,用不了几年,二千石不足虑。” 韩建笑着摇摇手。“丧家之犬,亡国之臣,哪敢有如此期望。能有一口饭吃,我就很满意了。” 两人边说边进了城,越往前走,人越多。大多步履轻快,行色匆匆,不是低头赶路,就是与同伴滔滔不绝地讨论着什么。 韩建看在眼里,很是惊讶。 他见到的人中,十有八九是年轻人,像王广这样的都不多见,老人更是一个也没见到。 “天子身边都是年轻人?”韩建伸手指指。 “做事的都是年轻人,年长的坐镇指挥而已。”王广解释道:“当然,年长的的确也不多。军旅辛苦,年长的大多承受不住。这不,太师蒋公前两天就累病了,有一部分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肩上。” 韩建转头看了一眼王广,忍不住笑了。 王广这句话真是欠揍啊。 不过这也是好事,王广受到重用,对他只有好处。 进了城,王广将韩建安顿好,便赶去向天子曹芳汇报。 曹芳正和钟会等人商讨新年期间要不要休战的事,听说韩建来了,他很意外,打算立刻接见。 他现在迫切的想了解吴国内部的动态。 钟会劝住了他。 虽说之前有王广埋下的种子,但韩建此刻赶来,可以想见,诸葛恪已经乱了阵脚,吴国朝堂上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眼下还没到火候,等王濬完成了攻击羡溪的准备,吴国会更紧张。 所以,等两天再接见韩建并不会影响大局,反而可以熬一熬韩建的心气,以免他有不切实际的要求,漫天要价。 王广也赞同钟会的意见。 在他看来,韩建的能力一般,但心气很高。他试探韩建时,韩建表现得很自负,仿佛二千石理所当然一般。 曹芳同意了。 他随即又问了一件事。“管辂到哪儿了?” “按照日程,今天晚上不到,明天中午也该到了。冬天水浅,船走得慢些。” “等他回来,立刻召见。” “唯。” —— 管辂比钟会估计的来得更快。当天中午,管辂就赶到了东兴堤。 他原本打算先递进报告,然后回驿馆休息,抓紧时间洗个澡,换身衣服,再等天子接见。 没曾想,刚到行宫门口,当值的虎卫就告诉他,天子已经吩咐过了,让他回来之后立刻进见,不用等。 管辂既意外又兴奋,也没推辞,直接进了行宫,来到充作大殿的官庑外。 很快,里面就传出话来,天子召见。 管辂整理了一下衣冠,收拾起心情,迈着方步,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门。 进了中门,他一眼看到天子坐在堂上,钟会、王广陪在一旁,正在讨论着什么。一个年轻的郎官在阶下相迎,拱手施礼。 看到管辂进门,曹芳起身,走到门口,笑着相迎。 “大相士回来了。” 管辂心中激动,顾不得脱鞋,深施一礼。“臣辂,拜见陛下。” “请进,请进。”曹芳一边热情的邀请,一边说道:“管君这次出使,可曾算出吴国还有多少年的国运?” 管辂进了门,在天子赐的席上坐下,从容说道:“吴国国运长短,只在陛下缓急。陛下欲急,一纸诏书到牛渚,孙和就会肉袒自缚,牵羊来归。陛下欲缓,造船练兵,荡平江东,也就三五年时间。” 曹芳眼神闪烁。 王广、钟会垂着眼皮,佯作不知。 沉吟片刻后,曹芳嘴角带笑。“管君以为当急当缓?” “各有利弊。陛下急则天下急,陛下缓则天下缓。综合利弊而言,臣以为当缓。” 王广、钟会皱起了眉头。 曹芳笑意更浓。“敢闻高见。” 管辂吁了一口气。“臣在陆抗营中多日,虽然未曾见过孙和,却也略知其为江东大族左右,不能自主之窘迫。以当前之势,若江东能君臣一体,万众一心,陛下欲渡江亦非易事。但江东人想的却不是救亡图存,而是排挤异己,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出于公心。” “士为天下之根本,故曾子有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以仁为己任,死而后矣。昔日陆康为国守土,舍生取义,族人半死。如今陆抗固守江洲,为的却是一己之私,相去何吝千里。这样的人岂能称士?江东由这样的人掌权,又岂能国运绵长。” 曹芳轻轻点了点头。“管君所言甚是。唯利是图,道德沦落,士将不士,国将不国,又岂止江东。” 管辂随即讲述了他在濡须的见闻,包括但不限于与朱据、陆抗等人的多次见面。 曹芳认真听完,对管辂说道:“管君辛苦了,先去洗漱、休息,稍后与朕共进晚餐,然后一起聊聊这星空的事。” 管辂大喜,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钟会长身而起,含笑拱手。“陛下,臣冒昧,不知能否旁听陛下与管君共论大道?” 王广迟疑了片刻,也跟着起身请求。 曹芳打量了他们两眼,点了点头。“也好,略知宇宙之大,天人感应之妙,不再斤斤计较于眼前得失,也是好事。” 第269章 煞风景 曹芳对钟会并不完全满意,在高平陵时,一度想将来秋后算账,干掉钟会。 后来并未付诸行动。 一是因为钟会很乖巧,不给他翻脸的机会;二是与世家的斗争任重而道远,杀钟会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激起世家的同仇敌忾。 连帮了大忙的钟会都杀,还有谁会相信他?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当年张良建议汉高祖刘邦宽恕雍齿有多重要。 即使是皇帝,很多时候也不能随心所欲。 除非你想做亡国之君。 不能肉体毁灭,就只能精神改造。 钟会主动要求进步,他自然不会拒绝。 王广亦然。 太原世家的实力远远不如汝颍世家,而且对稳定并州非常重要,改造远比毁灭更合理。只要他们愿意低头认错,他愿意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至少不会赶尽杀绝。 比如郭淮。 作为代表人物,王广愿意旁听,哪怕有点勉强,他也接受。 接受改造嘛,一开始总会有点纠结。何况王广人到中年,身段远不如钟会灵活。 他们随即讨论了濡须的形势。 虽然还没和韩建细谈,就王广听到了部分信息来看,王濬进兵羡溪对吴国君臣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大魏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决心让他们闻到了亡国的味道,但尽管如此,他们首先想到的却不是团结一致,而是对诸葛恪的提防和猜疑。 这里面有王广出使、钟会作书的功劳,但根本原因还是党争。 孙权已死,孙和太年轻,压制不住党争,只能全面倒向江东系。 借此机会,江东系只想彻底解决淮泗系,然后据江自守。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就连诸葛恪这个与太子党关系匪浅的人都无法容忍,只想除之而后快。 听起来很疯狂,很愚蠢,不像是朱据、陆抗等人应该做的事。 但是很可惜,这就是事实。 曹芳一点也不意外。 这样的事,历史上记载很多,他早就习惯了。 比起江东的内斗,北宋、南明末年的党争才叫触目惊心。 只是心中难免悲凉。 身在局中,见识了名将名臣的真实面目,发现他们华丽袍子里藏着的虱子,其实挺煞风景的。 远不如远观来得光鲜靓丽,激动人心。 “虽然如此,臣还是建议按既定计划执行,直到孙和君臣束手自缚,匍匐于陛下面前。”王广缓缓说道:“兵不厌诈,不排除他们以诈降的方式施缓兵之计。孙氏反复无常,可是有前车之鉴的。” 钟会表示赞同,但他建议加大施压力度。 压力越大,吴国君臣心理崩溃的可能性越大。如果能逼着他们签城下之盟,无疑是最理想的结果。 曹芳同意,但他更看重的是大势。 所谓阴谋可破,阳谋无敌。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无疑还是实力,实力可不能靠阴谋获得,只能靠阳谋去争取。 不管孙和君臣是否会投降,恢复淮南、庐江的生产都是重中之重。 屯田兵正在不断迁来,对粮食等物资的需求也越来越多,查清淮水两岸军屯的实际存粮数目就显得越发迫切。王浑已经出使大半个月,不断有消息传来,总的来说,形势并不乐观。 空缺总额接近四成,而且大部分空缺出现在颍川境内的军屯。 事实证明,虽然汝颍一体,但汝南世家受袁氏兄弟牵连,实力大不如前,颍川世家却借着九品中正制强势崛起,成了当之无愧的士族领袖。 虽然具体的数额还没出来,但曹芳已经出离的愤怒。 他现在很庆幸,亏得当初没有接受钟会的请求,去祭拜太傅钟繇。 否则王浑现在未必敢查。 侵占军屯的人中不乏身在洛阳的权贵,比如前大将军曹爽和他的追随者何晏、邓飏之流,但真正的主体还是当地的大小硕鼠们。他们单独的数额也许不如曹爽、何晏等人夸张,但人数多,总额惊人。 曹芳甚至怀疑,那些人就是故意撺掇曹爽等人在当地侵占,扯虎皮作大旗,以便跟着分肥。 毕竟颍川虽然土地面积不大,但良田极多,产量高,收益大。 司马懿的食邑就在颍川舞阳。 王浑还没有递终详细报告,但话里话外已经透出消息,钟氏、陈氏、荀氏一个也不例外,都有份。 如果全部严肃处理,很可能演变成惊天巨案。 最近通过不同渠道求情的不少,征东将军毋丘俭都专门派使者来,请曹芳从宽处理,以免影响前线作战。 但隔靴搔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是曹芳的风格。 他选择的第一步,就是敲山震虎。 他让钟会出面,提醒汝颍世家,将侵占的田地吐出来,今年的收成也交出来,朝廷可以既往不咎。 去年的事,可以算在大将军曹爽身上。今年朕已经亲政了,你们这么做就是和朕做对。 交出不法所得,并且保证永不再犯,朕可以网开一面,当没发生过。 钟会接受了任务,但是委婉的表示,恐怕作用不大。 让他们交出土地已经不容易了,还要将已经收获的粮食交出来,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土地是侵占的不假,但是在土地上耕种的却是自家的部曲、奴婢,就算是良田,收获也有限,其中一大半是被耕作者吃掉的。 粮食全部还给朝廷,他们岂不亏了? 如果从收成中扣掉成本,又该怎么扣? 曹芳差点被气笑了。 我没让你们将之前的收成一并吐出来,已经很客气了,居然还和我算这个账? 他没和钟会争辩,只是让钟会去执行。 话传到位就行,是不是有人接受,不是你的责任。 钟会很听话,躬身领命。 他很清楚,曹芳意志坚定,既然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让步。 让他去传话,是给他面子,让颍川世家知道曹芳信任他。 现在还是私人渠道,不算朝廷正式决定,还有商量的余地。如果事情的结果不如曹芳期望,下次的手段可能会更加强硬,不排除动用军队,强制执行。 濡须之战已经结束,豫州刺史程晓随时可以回辖区。 与曹芳见过一面后,程晓可是曹芳的坚定支持者,而且作为程昱的孙子,他不怕得罪人。 曹芳随即又吩咐虞松拟诏,让王浑认真查,尽快上报巡查的结果,以便和初羁押在合肥城的屯田将们交待的数字比对。 屯田将们押送粮草到达巢湖后,就被集中起来问话。离开了防区,他们想做手脚都没机会,大部分都交待了所领防区的屯田侵占情况,敢负隅顽抗的只是少数。 说完这些事,眼看着天就黑了。 曹芳让尚食监准备晚餐,又派人去传管辂。 趁着就餐之前的短暂空隙,曹芳以轻松的语气对钟会、王广说道:“今天晚上谈玄论道,不论公事。你们不要有顾忌,敞开了说。我听说你们俩对才性有不同的见解,平时也没机会听,今天可以好好说一说。” 钟会含笑看向王广,王广却连连推辞。 “今天的正题是陛下和管辂论天道,我和中护军是旁听,不宜喧宾夺主。” 第270章 可能有点离经叛道 曹芳连连摇手。“我岂敢与管大相士论天道。我只是兑现承诺,向管大相士讲述我在天道上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心得罢了。” 他笑了笑。“在宫里这么多年,我有的是时间仰头看天,尤其是先帝驾崩之后。” 他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天,幽幽一声叹息。 “我能感觉到先帝在天上看着我们,所以不敢有丝毫懈怠。” 王广、钟会原本听到曹芳换了自称,觉得气氛轻松了些,突然听到这句话,顿时觉得后脖颈发凉,下意识地也抬头看了一下漫天云霞。 虽然他们没看到先帝的在天之灵,却不敢大意。 敬天法祖,天和祖一体,天子的天,指的就是头顶这一片天。 谁知道天子是不是真的能感觉到什么。 当初在高平陵,钟会可是亲眼看到漫天雾气如华盖,又下坠如先帝垂发,极大的震慑了司马师的心志,以至于一向精明的司马师放弃了强攻,亲自上山拜见天子,失手被擒。 如果不是司马师利令智昏,只能说是天意。 听到一旁无人应答,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刻意抑制了,曹芳心中暗笑,收回了目光。 “天道玄远难知,我更注重眼前的人事。” 王广松了一口气,拱手附和。“陛下所言甚是。” 钟会正准备说话,管辂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可能还睡了一觉,此刻精神焕发,连那张丑脸都顺眼了许多,眼睛更是目光炯炯,光彩照人,仿佛一眼能看透人心。 曹芳请管辂入座,宣布开席。 喝着酒,说着闲话,又问了些管辂在濡须吴军大营里的见闻,天色便渐渐黑了下来。 管辂按捺不住,问起了曹芳对天道的理解。 曹芳说道:“说天道之前,我想先问管君一个问题。”他又转向王广、钟会。“当然,你们二位也可以作答。” “请陛下垂询。”三人齐声答应。 “你们都是通晓五经,学问渊博之人,也是研究易经的行家。在你们看来,天道是否已经被易经说透了?简单的说,易经是否真的无所不包,题无剩义,后人只要做做注解即可。” 三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说道:“自然。” 曹芳笑了。“那你们都相信天圆地方吧?” 三人再次互相看看,有些迟疑。 片刻之后,管辂拱手说道:“臣冒昧,敢告陛下,天圆地方虽是公论,但学者却有不同意见。臣所闻者,便有盖天、浑天、宣夜三种,各有其理。盖天说地方,浑天、宣夜则说地圆。” “易经中没有答案吗?” 管辂摇摇头。“易经中并无明文论及,所谓天圆地方,都是后人推衍八卦所得。” “这么说,易道也不是无所不包?” 管辂顿时急红了脸,奋臂而起,便欲与曹芳争辩。 曹芳微微一笑,及时抬手,示意管辂不用着急。 “我之前就说过,我学问浅薄,不敢与管君论道。我只是提出一点孔见,供管君参考。” 管辂一肚子话憋在胸口,却无法吐出来,难受之极。可是天子面前,他又敢太放肆,只得按着性子,拱手说道:“请陛下垂示。” “管君从青州而来,一路到濡须,可曾注意过接近地面的星空有什么变化?” “当然。”管辂自信满满。 虽然旅途辛苦,但他从小就好观星,只要有可能,他每晚都要观星的。 这一路南行,他的确发现了一些变化。 随着他不断南行,接近地平线的南方夜空会不断的出现一些之前没看过的星辰,而北方星空则会消失一些。 这个现象已经困扰了他一段时间。 联想到天子刚刚提及天圆地方,他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随即神情一变。 用天圆地方来解释这个现象比较难,可是用浑天说、宣夜说却可以迎刃而解。 也就说,大地是圆的,可能更合理。 但易经中找不到支持这个说法的内容。 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他只有一个解决办法,要么承认易经并非无所不包,要么承认他学术浅薄,理解不透,所以解释不了这个现象。 他解释不了,不代表别人解释不了。 所以,易经还是对的。 可是他从小钻研易经,甚至达到了痴迷的地步,这么多年来,与人辩论无数,从来没有败过。突然让他承认学问有限,他实在接受不了。 见管辂发愣,钟会、王广也好奇起来,追问管辂的发现。 管辂将自己的发现讲了一遍,然后钟会、王广也沉默了。 就算他们能将易经倒背也不管用,解释不了眼前的现象,就只能承认易经并非像他们所说的无所不包,或者他们对易经的理解还不够。 钟会叹了一口气。“可惜王弼不幸早夭,否则他也许能回答这个问题。谈玄论道者虽多,天赋如王弼者却不多见。” 曹芳笑道:“能让士季伏首,倒也难得。” 王广突然说道:“臣以为,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解答此问,至少可以共参详。” “谁?”钟会不解的问道。 “沛国嵇康。” 钟会的眉间闪过一丝不快,随即反驳道:“嵇康虽然有才,在易学上的造诣未必能超过管君。” 王广也觉得此言不妥,讪讪地笑了两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管辂也很自信。“辂虽孤陋寡闻,却也曾与王弼、嵇康论易,自问他们的易学不会超过我。敢问陛下,你是赞成浑天说或宣夜说?” 曹芳避而不答。“我对这三种学说都没有深入研究,不敢轻言。但是我有一个想法,万事必有其理,如有不协,必然是有我们尚未明白的原因。所以……” 他用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吸引管辂三人看过来。 “我的看法是,有问题并非是坏事,反倒可能是个机会。花些人力、物力以及精力去研究,一旦有所发现,或许就能真正的大道更近一步,总比空谈要好。就是中国一样,原本只是指三河,如今已经扩展到整个中原,将来也许可以包括更广的疆域。我们对道的认识也是如此,总有一个由小到大,由浅到深的过程。” 管辂眉头紧锁。“这就是陛下对天道的理解?” “是,也不是。” “敢问不是之处。” 曹芳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我的理解可能和你们的理解不太一样,可能有点离经叛道,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接受。有不同意见,当然可以讨论,但是为论而论就没必要了。如果你们坚持天圆地方,坚持易道无所不包,其他的都是邪说,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钟会、王广互相看看,还没说话,管辂拱手道:“臣冒昧,愿闻陛下高见。” “你们还想听吗?”曹芳转头看向钟会、王广。 钟会、王广后悔莫及。 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多嘴,请求旁听。 天子要离经叛道,他们身为大臣,是该谏阻还是附和? 第271章 不知为不知 虽然后悔,却无路可退,钟会、王广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身为天子近臣,就算不赞成天子的某些观点,甚至可以不给天子面子,也不能不了解。 道不同,不相为谋,前提是要知道天子的道。 如果连天子的道是什么都不清楚,还谈什么同不同。 “臣等愿闻陛下高见。” 曹芳大笑,连连摇头。“高见不敢当,只是一些猜想而已。是否合理,有待验证,更希望诸君能够不吝指正。” 见曹芳谦虚,王广心里舒坦了些。 钟会却暗自皱眉。 他伴随天子时间最久,最清楚天子的习惯。别看他嘴上说得客气,心里只怕已经有了定论。与其说是请求指正,倒不如说是不服来辩。 不过,这也激起了他的兴趣。 曹芳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自己的世界观。 简而言之,就是将后世的大爆炸理论套上一层老子、庄子的皮,以混沌开始,无中生有,然后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直至演变成万物。 说来也有些神奇,最现代的物理学展示的宇宙演化与古老东方的神秘主义的确有相似之处,甚至有科学家为此写过一本很正经的学术着作,名字也很东方,就叫《物理学之道:近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 曹芳当年曾读过这本书,现在化为己有,用来引导王广、钟会,希望他们能因此踏上真正的学问之路,而不仅仅满足于空谈玄理。 不得不承认,学术研究这种事只有衣食无忧的人能够承担,在这个时代,就是掌握了知识,基本不用为生活操心的精英阶层。 他们不想合作,曹芳也不希望他们大量盘踞在朝堂上,最好的安排就是让他们去研究学问。 这些学问包括但不限于经学、玄学这些人文哲学,更应该包括逻辑学、博物学等自然哲学。 发端于汉末、极盛于魏晋的玄学原本有这样的机会,玄学探讨使逻辑学一时风行,中国第一部博物学专着《博物志》也出现在这个时代。只是统治阶级的腐化导致了这些学问流于表面,后继无力,玄学探讨成了吹牛装逼的手段,却没有发展成真正的学术。 甚至连博物学都成了被鄙视的对象。 根本原因,就在于知识不仅仅是学问,更是垄断仕途的工具,被抬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反而脱离了实践。 现在,曹芳要打破这个局面,只能借玄学之势,破经学之弊。 易为群经之首,打破世人对学问的既有观念,从易经开始,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久,管辂的到来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曹芳侃侃而谈,管辂三人听得入神。 从他们的角度来说,曹芳的观点虽然与公认的不同,却也谈不上离经叛道。 无中生有、混沌初开这样的观点并不新鲜,前人早有论述,只是曹芳将这些观点融为一体,并且与历史发展结合在一起,更为系统,也更有说服力。 如果说有什么离经叛道的地方,那就是曹芳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与宇宙演化一样,由散而聚,由小而大,由方国而邦国,而天下,实则上否定了儒家学说中三皇五帝的上古时代。 按照这个观点推论,复古就不仅是不合时宜,而且可笑。 听到这里的时候,王广忧心冲冲。 他已经意识到了天子的用意所在,这是要动摇经学的根基啊。 管辂最关心的还是星空,曹芳刚说完,他就立刻发问。 “如此说来,陛下推崇的是宣夜说?” “你这么认为也没错,只是出发点略有不同而已。” 管辂不肯放过,追问道:“请陛下明示。” “宣夜说有一个默认的前提,就是地为中心。”曹芳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可若是万物皆从混沌而生,地就未必是中心了。” “那什么才是中心?” 曹芳沉吟了片刻。“管君,我能否先问你一个问题。” “请陛下直言。” “如果同一个问题,有两种不同的理论,一个复杂,一个简单,都可以解释这个问题。你认为哪一个理论更合理?” 管辂不假思索。“自然是简单的,大道至简,越简单的越接近道。” 曹芳点点头。“那管君能否对日及五星的运转进行推演,看看是以地为中心更简单,还是以日为中心更简单。” 管辂几乎是瞬间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那月呢?” “月暂时放一边。”曹芳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管辂二话不说,推开案上的杯盘,用筷子蘸着酒水,在案上勾画起来。只见他一手执筷,一手曲指运算,指动如飞,嘴里念念有词。 曹芳很惊讶。 这管辂是人形计算机吗?这么复杂的天文运算,就算一根筷子和五根手指心算? 说老实话,他是真的看不懂。 钟会、王广倒是司空见惯,一点也不惊讶。趁着管辂运算的功夫,他们趁机和曹芳探讨起来。 王广首先提出一个问题。 “依陛下所论,则三皇五帝又是何等人?” 曹芳早有准备。“古之圣贤。秦一统天下之前,鲁之孔,邹之孟,楚之老,宋之庄,都是那个时代的圣贤。只不过当时的天下范围有限,未必就是现在的天下。” 他顿了顿,又道:“孔子周游列国,不至秦,楚也只是到叶城而已。他眼中的天下能有多大?就算囊括当时的天下,会包括河西、陇右吗?会包括岭南诸郡吗?会包括燕山以北吗?” 王广随即又问:“依陛下此论,则大禹治水又当何论?” 看着咄咄逼人的王广,曹芳微微一笑。“我不知道。” 王广愣住了。“不知道?” “不知道。”曹芳不紧不慢。“上古的典籍散失,只剩下只言片语,口耳相传,众说纷纭,难以定论。在有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我只能存而不论。” 王广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本来以为抓住了破绽,可以反驳曹芳的观点,维护儒学正统,却没想到曹芳直言不知,根本不应战,他倒没法再追问了。 见王广尴尬,钟会起身说道:“知之为不知,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陛下深得夫子真传,身体力行,臣佩服。” 曹芳含笑看着王广。“公渊,在你看来,是天大,还是人大?” 王广略作思索。“自然是天大。” “那天遵守的道理,人应该也遵守吧?” 王广再次警惕起来。“想来……如是。” “既然如何,何不等管君运算结果出来再论?” 王广转头看看旁若无人的管辂,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他有一种预感,只怕管辂运算的结果很可能是以日为中心,而不是以地为中心。 第272章 不生不死,不古不今 王广的预感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管辂只推演了日、地以及金星的运行,就得出了结论。 以日为中心的天象演化显然要比以地为中心更简单,就是以太阳为中心的两个圆而已。 金星在内圈,地在外圈。 如果不出意外的意外的话,木、土、水、火四星也当如此。 顺理成章,管辂不用曹芳解释,就知道为什么暂时不考虑月。 月很可能是七政中唯一绕着大地旋转的天体。 管辂呆若木鸡,心里却是巨浪滔天。 虽然他做的演算只是天子观点中的极小一部分,但这部分却极为重要。天地星辰不是以大地为中心,而是以日为中心,这一点违反了所有人的认知,却偏偏可能是真相。 既然如此,那天子所说的天地演化论再离奇,也有可能是真的。 最后一个问题:天子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真如他所说,只是未经证实的猜想? 管辂本能的拒绝这样的答案。 他从小就对星空好奇,遍访名师,又钻研了几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天子就随便想想,就能穿过重重迷雾,发现真相? “陛下,臣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管辂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直接向曹芳提问。 曹芳笑笑。“其实没什么不可思议。只要愿意面对真相,不拘泥于我,你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一味执着,凡事都以我为中心,起点就错了,如何问道,焉能自然?” 管辂捻着胡须,若有所思。“陛下所言甚是。子绝四,毋我居其一。天下读书人虽多,真正能做到毋我的又有几人?故圣人自圣人,俗人自俗人也。” 王广心中一声轻叹。 管辂已被天子折服。从今以后,天子的名声将由管辂之口,传遍天下。就算有人怀疑天子,也很难有人相信。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天子说问道首在毋我,以他不尚空谈,重在践行的态度,将来想必是一位贤明之君。 这也能解释他亲政以来的很多做法。 一念及此,王广心中的担忧便去了大半。 由天道发散开去,君臣四人畅谈纵论,天南海北,无所不及。 管辂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说了很多事。 作为对天子的回报,他回答了天子的疑问。 他赖以成名的神奇相术究竟是怎么回事? 管辂解释说,他为人相面并非全部依赖易经,更多的是观察能力,以及一定的直觉。 天地万物,皆能成卦,究竟取哪些为卦,实际上很有讲究。 这就需要过人的观察能力,以及敏锐的直觉。 这是他的天赋,别人想学也学不来。 很多时候,他只要看一眼对方,就能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是否正常,最近是否遇到了麻烦。再从感应到的异常取象成卦,推演生死寿夭,几乎百发百中。 至于怎么解释爻辞,同样是一门学问。 钟会、王广听得入神,纷纷请管辂为他们看相。 管辂却盯着曹芳看了片刻,拱手说道:“臣冒昧,想为陛下卜一卦。” 曹芳欣然从命。 管辂来到曹芳面对,隔着大案就坐,仔细打量了曹芳良久,然后闭目垂帘,宛如老僧入定,静坐不语。 钟会、王广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了管辂。 曹芳也有些紧张,但他控制得很好,保持着微笑,不紧不慢的喝着酒,等着管辂的断辞。 过了好一会儿,管辂睁开眼睛,回到自己的席上。“取纸笔来。” 钟会起身取来纸笔,摆在管辂面前。 管辂提笔在手,蘸饱了墨,在纸上写下二十四字。 不生不死,不古不今。一人为主,二人为从。毋内毋外,道在其中。 搁下笔,他端起酒杯,向曹芳致意,然后一饮而尽,一声长笑,大呼道:“臣醉矣。”话声未落,他便伏案而卧,呼呼大睡。 钟会拿起纸,轻声念了一遍,眉头紧皱,不解其意。 他想推醒管辂,问个明白,管辂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鼾声大作。 钟会无奈,将纸送到曹芳面前。 曹芳端着酒杯,侧身看了一眼,心中不禁一震,随即看了管辂一眼。 我去,这管辂有点门道啊,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自己可不就是一身两命,不生不死,不古不今? “陛下?”钟会盯着曹芳,眼中全是希冀。 曹芳回过神来,瞅了他一眼,两手一摊。“我也不懂啊。” 钟会很无语。 曹芳分明是看懂了,就是不肯告诉他,这不是折磨人么。 可是他又不能强迫曹芳,只得又转给王广看。 王广也是一头雾水,看不出名堂。 不过这么说也不准确,他还是有点感悟的。“士季,这一人为主当是天子,这二人为从……”他没有说完,只是抬起头,看了钟会一眼。 钟会心有灵犀,立刻明白了,没敢说出声,只是用口形询问。 “你我?” 王广眨眨眼睛,无声一笑,接着又说道:“一二为三,人下加从,当是众字,应该是说天子为首,群臣辅弼,则天下之大,不分内外,皆在道中,可以大治矣。” 钟会连连点头,随即向王广使了个眼色。 王广起身,与钟会一起,向曹芳深施一礼。 “臣等有幸,愿从陛下平天下,建太平。” 曹芳从钟会手中取过纸,又看了一遍,呵呵一笑。“道为本,象为末。你们相信断辞,而不是相信自己的眼睛。说实话,我有些失望啊。不过迟到总比不到好,你我君臣从此并力,共创太平。” 说完,他举起酒杯,向王广、钟会示意。 王广、钟会大喜,连忙举杯,与曹芳一起一饮而尽。 曹芳又提起酒壶,亲自给王广、钟会添上酒,最后给自己也添满,再次举杯。 “学术上的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朝堂上、战场上的事,当为则为,不当为则不为。心有远志,身当践行。你我共勉之。” “唯。”王广、钟会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来,入座,天地的事说完了,我们再说说这人间的事。”曹芳来了兴致,邀王广、钟会再次入座,趁热打铁,再灌输一点务实唯物的历史观,洗洗他们被儒学僵化的脑子。 第273章 天道与人道 古今中外,但凡对学术有一点追求的人,都对终极理论充满渴望,希望能找到一以贯之的真理、大道,以证明世界是和谐的,可以理解的。 王广、钟会也不例外。 别看他们对才性的离合持不同观点,本质上,他们都是追求更深层的理论。 只是就事论事,永远也论不出结果。 所以曹芳另辟蹊径,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以天道演人道。 人的社会是怎么来的?国家因何而存在? 一言以蔽之,自然演化。人越多,国力越强,生存的机会越多。 以颍川而论,战国时属韩,天生的百战之地。南有楚,西有秦,北有赵,东有魏,几乎没有几年太平的时候。等秦统一天下,汉以继之,颍川才成为天下名郡。 正如星尘会聚在一起,成为星辰,甚至会成为发光的太阳一样,人为了生存,也会自发的聚在一起,互相磨砺,生热发光,照亮世界。 “就像士季父子一样。”曹芳随口夸了钟会一句。 钟会正听得入神,忽然被曹芳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刚准备谦虚几句,随即又意识到不对,连忙说道:“臣就是陛下身边的星尘,自己发不了光,只能借陛下的光芒自炫。” “哈哈哈……”曹芳哈哈大笑,伸手指指钟会,没有再说什么。 钟会却吓出一身冷汗,险些说错了话,落下把柄。 王广沉吟道:“华夏之中在京师,颍川居京师之腋,所以多出人才,倒也和近日之星更为明亮有些相似。陛下由天道而人道,自出机杼,视角新奇,有独到之处。” “这只是一些粗略的想法,能不能成立,还要看能否解释更多的现象,是否经得起观测的考验。”曹芳浅浅的呷了一口酒,看向呼呼大睡的管辂。“你们觉得他去太史署如何?” “管辂精通易数,又擅长术数、推演,到太史署任职自然合适。只是太史掌历法、星象,若有吉凶,为人主示警。突然引入新说,只怕莫衷一是,人心混乱。” 曹芳举手轻摇。 “天也好,人也罢,都是遵道而行。只要你我君臣以道治国,就算天有异象,又有何惧?我说过,有问题未必是坏事,或许正是突破既有藩篱的机会。” 王广顺势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陛下以为天人之间有感应否?” “当然有。”曹芳不假思索,随即又道:“但我觉得,不太可能是董仲舒说的那样。” “陛下以为是什么样?” 曹芳想了想,再次看向钟会。“或许就像星尘虽然也有可能成为太阳,却未必一定会成为太阳一样。人人皆可为圣贤,但又有几个成为圣贤?天道远,人道近,天与人之间的感应想必不如人与人之间的感应更强烈。” 不等王广回答,曹芳开了个玩笑。“你在此,父母妻儿在洛阳,你能感应到吗?” 王广顿时语塞。 曹芳思索片刻,又道:“凡事不仅要定性,还要定量。天人感应自然是有的,可是对人道的影响有多大,还有待研究。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治学当谨慎,岂能大而化之,似是而非。” 钟会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正如管君演算一般,如果不能精确测算,仅以一句日月经行相对,如何能知日心、地心高下。” 王广看了钟会一眼,怅然若失。 论思维之敏捷,身段之灵活,他的确不如钟会。 他还在维护旧学说,钟会已经接受了新说,并且举一反三,应用到别处了。 至少在天子面前如此。 —— 韩建等了两天,等得心烦意乱,再也按捺不住,不得不再次求见王广。 王广来得很快,一见面就连声道歉。 “这两天诸事繁杂,未能及时为韩君通报,还请见谅。请跟我来,这次带你去见驾。” 韩建跟着王广向里走,不时转头打量王广,见王广脸色憔悴,眼窝深陷,眼睛里还有血丝,一看就知道睡眠严重不足,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因为濡须还是羡溪?” 王广微怔,转头看了韩建一眼,哈哈一笑。“都不是,濡须、羡溪暂时都不会有什么事。” “那……” 王广放慢了脚步,似乎有些犹豫。 韩建识趣的没有再问。 王广想了想,最后说道:“管公明已经回来了,你见完驾后,我带你去见他,他会告诉你一切。” 听到管辂的名字,韩建有点紧张起来,更不敢多问了。 两人来到曹芳面前,王广告退,自去处理公务。韩建静静地坐在指定的席上,等待曹芳垂询。 曹芳处理完一份公文,转手交给张华,然后才用布擦了擦手,抬起眼皮,打量了韩建一眼。 “听王公渊说,足下是广陵人?” “是。” “与张子纲同乡?” “是。” “你如何看待张子纲去汉归吴?” 韩建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曹芳会问起张纮。张纮去世很早,而且后期在吴国的仕途也算不上顺利,名声、官爵都很一般,现在就连他这样的广陵人也很少提及张纮了。 为了回答曹芳的问题,他不得不从记忆中将有关张纮的部分重新翻出来。 不想不知道,一想就有些伤感。 以张纮的才华和能力,他当时如果没有归吴,而是留在许县,至少不会比陈琳差吧。 可惜他一腔热血地回到江东,辅佐孙权,却没有得到孙权的信任。奔波十余年后,病死时官止于正议校尉,孙权称帝后也没有任何追赠。 “丈夫行事,合义而已,不必多论。且前贤已逝,臣后生晚辈,不敢妄议。” 曹芳笑了。 王广说得对,韩建虽然没什么突出的才能,但背井离乡,能以客居的身份在吴国官至大鸿胪,说明他接人待物还是有点门道的。至少通晓礼仪,不会闹出笑话。脾气也好,不会一点就炸。 这样的人进大鸿胪寺迎来送往,肯定没什么问题。 至于他能不能做到大鸿胪卿,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老实讲,他是不看好的。 韩建这样的人在江东也许算个人才,到中原就排不上号了。 可是作为有象征意义的招降纳叛,他又不能不妥善安排,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曹芳随即又问了诸葛恪等人的情况。 韩建一一说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后,曹芳问了一个问题。“诸葛恪会投降吗?” 韩建说,诸葛恪虽然是诸葛瑾的儿子,却非常景仰他的叔叔诸葛亮,处处以诸葛亮为榜样。眼下情形,也与当年刘备托孤有几分相似,所以诸葛恪有报效孙权之心,劝降可能有点难度。 曹芳明白了。 简而言之,诸葛恪志大才疏,期望太高,他满足不了诸葛恪的要求。 劝降不是不可以,但现在肯定不行。 曹芳随即让韩建去见大鸿胪孔乂,由孔乂安排他的具体工作,并特地说明,这是王广的推荐之功。 韩建心满意足,再拜而退。 第274章 壮志难酬 出了门,韩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王广就出来了。 韩建向王广致谢。 王广哈哈一笑,摆摆手,示意韩建不必太在意,领着韩建去见管辂。 半路上,王广问了一下韩建见驾的经过后,看似随意的问了一下韩建对天子的评价。 韩建夸了几句,一听就是客套话的那种,没一句实在的。 王广没有多说什么。 他基本可以断定,韩建这辈子不可能做到大鸿胪了,眼光不行啊。就算是和氏璧放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来,只当是块石头。 老老实实做个接待吏员吧。 来到管辂的住处,管辂正坐在院子里,仰头看天发呆。和王广一样,他精神不太好,脸色苍白,眼睛里全是血丝,像是几天没睡觉似的。 听到脚步声,管辂转头一看,先看到了王广,立刻跳了起来,正准备说话,又看到了韩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咧嘴笑了。 “是你啊。看你这样子,我应该没说错。” 韩建笑嘻嘻地拱拱手。 管辂再次转头看向王广。“你可有更好的解法?” 王广苦笑。“我哪有时间解这些。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没找到更好的解法了?” 管辂叹了一口气,重新入座,同时招呼王广、韩建也坐。 “我将其余几颗星也算了,结果都差不多。看来天子的猜想是对的,大地的确不是中心,太阳才是。”他双手抱头,靠在凭几上,翘起了腿。“不过这样也对,国当以君为首,天当以日为首,最亮的那个最重要。” 王广见状,没有坐,甩甩袖子。“你继续算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管辂头也不回的扬扬手。“走吧,走吧。” 王广拱手与韩建告别,韩建已经懵了,手足无措。 虽然才听了几句,不知前因后果,他却听出了一点端倪。 好像是天子提出了一个新的学说,宇宙当以太阳为中心,而不是通常认为的以大地为中心,管辂、王广不愿接受,再三演算,却无法推翻天子的论断,反而一再证明了天子的正确。 这是什么妖孽? 天子看起来那么年轻,居然能在天文星象上让管辂这样的易学大家俯首称臣? 韩建连忙入座,仔细追问。 管辂转头打量了韩建两眼,原本不打算回答,可是见韩建追得紧,只得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管辂还没说完,韩建就傻了。 管辂倒是有心理准备,一点也不奇怪,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养神。 韩建愣了半天,勉强镇定下来,小心翼翼的问道:“管君,你这演算……” “我也希望我错了。”管辂懒洋洋的说道:“但是很可惜,我的演算不会错。”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天空的太阳。“我现在就等一个机会,看看太白、辰星二星是否会像会月亮一样遮住太阳。” “太白、辰星……像月亮一样?”韩建有点不安。“你是说,会有日食?” “差不多吧,但没那么严重。毕竟太白、辰星虽亮,终究不能和月亮相比。”管辂突然坐起,目光灼灼。“不对,这两颗星未必就不如月亮,只是他们离得太远了,所以看起来很小。如果……” 话音未落,他曲起手指,飞速计算起来。 韩建看着如痴似狂的管辂,再次傻眼。 这是受了刺激,疯了啊。 —— 荆州,新野。 王昶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地平线,一动不动。 军师孔毓快步走上城墙,来到王昶身后,轻声说道:“将军,行在有消息来,将军的奏疏又被留中了。” 王昶一动不动,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再次上书,就说我身体不好,请求致仕。” 孔毓有些为难。“将军,这样不太好吧。也许陛下只是觉得时机未到,不宜早发。将军上书求退,有使气之嫌。” 王昶再次长叹一声。“征东将军已经夺了濡须,陆抗死守沙洲,不肯轻退。可是要夺回濡须,却不是他那点兵力可以完成的,要么抽调武昌之兵,要么抽调建业之兵。王濬率部向羡溪,有断下游之意,为保建业,朱据岂敢轻动?所以,武昌兵就成了唯一的希望。这时候不进军江陵,逼吕岱自保,使其无暇东顾,还要等什么时候?等濡须得而复失吗?” “也许天子就是希望吕岱率部东向,然后使将军夺江陵、武昌,全取荆州呢?” 王昶苦笑着摇头。“士仁,你不必安慰我,这都是我应得的。一错再错,还能指望天子原谅我吗?早点求退,让新人立功,于国于己,都是最好的选择。” 孔毓也叹了一口气。“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亲政之后,好用新人,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做得如此刻意,未免有失风范。” “士仁,不可妄议天子。” 孔毓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王昶沉默了片刻,又道:“你父亲最近可有消息来,京师风评如何?” 孔毓皱了皱眉。“别的还好说,只是司徒得意,很难侍候,司空用法严苛,百官自同寒蝉,不敢放言,仿佛有当年武皇帝帝之意。” 孔毓悄悄地看了王昶一眼,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将军,还有些传言,与你家新妇有关,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人言可畏,将军还是写封家书,加以劝诫为好。” 王昶没吭声,只是脸色更加阴沉。 过了片刻,他甩了甩袖子,转身下城。 孔毓跟了过去,亦步亦趋,却不敢说话。 他知道王昶心情不好,不敢多嘴。 下了城,王昶上了车,向官署驶去。走了一半,他用手中的玉如意敲了敲车轼。 骑马跟在一旁的孔毓连忙凑了过来,低头俯耳,凝神倾听。 “士仁,你去一趟宛城,探探荆州刺史的口风。” “喏。”孔毓刚准备起身离开,王昶又叫住了他。“如果荆州刺史在备战,你就不用回来了,就留在那里,协助他处理军务。” 孔毓一愣,转头看着王昶。 王昶一声轻叹。“我求退之后,这征南将军迟早是他的。你如果还想留在荆州,建立军功,就要和他多亲近。现在不去,等诏书下来,可就迟了。” 孔毓恍然,随即又道:“多谢将军关爱,但我既是征南将军府中军师,岂有将军尚在,军师便转换门户……” “没让你转换门户,你还是以征南将军军师的身份配合他。”王昶用玉如意轻轻敲了敲孔毓的肩膀。“你我相交数年,我还能不明白你的为人?你能留在征南将军府,继续做军师,将来建功,我也能与有荣焉,这多年的心血也算没有付之江汉。” 孔毓有些感伤,默默地点头答应。 第275章 联姻 一天的忙碌过后,曹芳站起身,张开双臂,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又扭了扭脖子。 年关将近,政务、军事两开花,他有点应付不过来。一天忙下来,腰酸背痛腿抽筋,整个人都不好了,必须出去走走才行。 叫上当值的许仪,出了门,沿着山路缓缓而行。 已是寒冬,山上的树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远远望去,枝冠如同一层薄雾,略显萧索。 “最近怎么样?”曹芳随口问道。 许仪愣了一下,答道:“好。”抿了抿嘴唇,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曹芳哑然失笑。“出征在外,家里安顿好了吗?” “家里的事有从兄许仁主持,倒是用不着我操心。”许仪摸摸脑袋,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要说大事,也就是年后可能要娶亲,会请几天假。” “许仁是振威将军子?” “是的。” “他没入仕?” “他喜欢读书,不好行伍。有父辈的功劳在,家里有几亩薄田,够他生活了,也懒得受案牍之累。” 曹芳眨眨眼睛,没再说话。 许仁的父亲是许褚的兄弟,振威将军许定,随许褚一起入幕,追随太祖多年,官至振威将军。名声不如许褚响亮,却也是不可小觑的实权派。 但许定没有封侯,只有俸禄,没有食邑。一旦过世,子弟便与普通人无异。 许仁不肯出仕,想来是因为许定、许褚没分家,他不用担心基本生活,可以安心读书,等待从文的机会。这未必是许仁一个人的想法,很可能是许氏家族的安排。 时代风气如此,弃武从文的不止是许氏。 一年前,武艺出众、又有爵位在身的许仪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曲军侯,从军没出路是共识。 九品中正制是一方面,曹爽等人的乱来是另一方面。 曹爽虽然倒台了,余毒却还没有完全肃清。 更别说九品中正制还是明面上朝廷承认的用人制度,暂时看不出有取缔的可能。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急,要动的利益太多了。 这就是内部改良派的难处,过去的种种影响会长期存在,时刻有可能卷土重来。 “你什么时候成亲,娶的是谁家的女子?” “安定胡氏,偏将军胡遵之女,校尉胡奋的妹妹。”许仪抿了抿嘴,又道:“还没下聘,只是说了一下,双方都觉得还算合适。” 曹芳转头看了许仪一眼,发现许仪神情紧张,不禁会心一笑。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亲了。胡遵父子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将,征战多年,于国还是有功的。” 许仪长出一口气。“谢陛下。”话音未落,后背就出了一层冷汗。 曹芳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 次日清晨,例行拜见虞太后时,曹芳顺口提到了许仪即将迎娶胡遵之女的事,并打算在战事结束之后,回洛阳里,顺便去谯郡看一眼。 他想在谯郡待几个月,处理一些事情。 虞太后没什么意见,当即答应了。 曹芳告辞后,一旁陪伴的钟琰立刻提醒虞太后,胡遵是司马懿旧部,许仪这门亲事大有玄机,绝非简单的婚嫁,这背后可能有人在推动。 许仪不是普通的将领,这是天子近卫,直接关系到天子安危的关键位置,非亲信不能担任。 身为司马懿旧部的胡遵与许仪结婚姻,象征意义极大。 虞太后大吃一惊。“天子知道么?” “应该是知道的。”钟琰说道:“这也是天子安定人心之举。连胡遵都不会受司马懿牵连,其他人就更不用担心了。” 虞太后微微颌首。“话虽如此,许仪与胡氏结婚姻还是不太妥当。” “许仪年长,前些年因官位不显,一直没有娶亲,现在有人愿意提亲,他岂有拒绝之理。只是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如果成为惯例,可就不妥了。” 虞太后看向钟琰,眼神欣慰。“你有什么好办法?” “天子来与太后商量,自然是希望太后能为他分忧。”钟琰笑道:“太后族中如果有合适的女子,选几个与禁军中的将领成亲,不就好了。” 虞太后有些犹豫。 河内虞氏家族不小,挑几个适龄女子出来联姻并不难。 可若是联姻对象是禁军将领,愿意的人就不多了。 再怎么说,河内虞氏也是正经的士族,与武人结婚,终究有点掉身份。 当初她可是连曹氏都看不上的。 如今虽说形势有变,不得不低调收敛一些,但一下子降到禁军将领这个层次,还是接受不了。 钟琰嫁给王浑,受了颍川士族多少嘲讽? “这可有点难。” “正因为难,才需要太后出面示范。天子要驻跸谯都,接见乡党,招揽英俊,如果还能再促成几桩婚姻,以安乡党之心,岂不是锦上更添新花?” 虞太后觉得有理。 曹爽倒台之后,天子重整禁军,许仪、典震等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禁军将士有三分之一来自谯沛,将领更有大半是谯沛人。 稳住谯沛人,就是稳住了禁军。 稳住了禁军,天子的安全就得到了保证。 不管怎么说,重要性都不容置疑。 “我试试看吧。”虞太后有点勉强的答应了。 “机会难得,太后还是用心一些为好。”钟琰再次劝道:“若非颍川士族影响太大,而我父亲又官卑言轻,我倒是想特色一些合适的人选,不让河内士族独擅其美。” 虞太后瞋了钟琰一眼,笑道:“你啊,可惜是个女儿身,要不然做个散骑是绰绰有余的。天子想什么,我还没明白,你倒是一眼看破,简直就是天子的肚里蛔虫。” 钟琰有点尴尬,脸色泛红。 虞太后自知失言,随即又说道:“对了,征南将军那边可有动静?这里征东将军大捷,征南将军也该出手了吧?” 钟琰摇摇头。“不会的,这个机会应该留给天子器重的人。他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天子法外施恩了。” 虞太后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可惜。“说起来,征南将军也是个文兼武备的全才。只是一时糊涂,行差踏错,就再也跟不上了。” “这也许就是他的命吧,强求不得。”钟琰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惆怅。 虞太后欲言又止。 相处多日,她是了解钟琰的。 钟琰这句话与其说是为王昶,不如说是为她自己。 第276章 女儿身 钟琰失神刹那,随即恢复了平静,不紧不慢的提醒虞太后。 天子亲政以后第一次亲征,接连取胜,征东将军毋丘俭积累了战功,郭淮、王濬等人也各有所得,应该说是圆满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天子决定巡幸谯都,自然有向曹氏祖宗报功的意思。 考虑到皇后身怀六甲,天子似乎也有意在曹氏的故乡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子女,意义非同小可。 除此之外,还有平定兖州谣言的作用。 林林总总,天子此行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有着丰富的政治含义,太后不可掉以轻心。 虞太后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而且想得更多。 天子此行,她必须配合好,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虞太后再一次感慨,钟琰若是男子,必是朝堂上的重臣。 可惜,男女有别,她再有才,也只能在后宫给她出出主意,不能影响朝堂。如果她的丈夫王浑能像羊耽一样听妻子的话,也许还好一点。但王浑心高气傲,不肯主动向钟琰问计,钟琰空有一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 想到王浑,虞太后又有些头疼。 王浑立功心切,在汝颍严查侵占军屯的事,发现了不少问题,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弹。已经有人求情求到了她的面前,天子那儿想来也不会少。如何处理这件事,关系到中原的稳定,更关系到刚刚收复的庐江、淮南两郡能否恢复生产。即使要避嫌,虞太后也不能漠不关心。 趁此机会,虞太后咨询钟琰的意见。 钟琰表示,即使是在后宫,在虞太后面前,她不方便讨论这件事。 原因有二:王浑是她的丈夫,颍川则是她的故里,乡党、姻亲都很多。 虞太后倒也理解,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只剩下钟琰一人,以示言不入六耳。 见此情景,钟琰也不好再推辞。 “太后,依我看来,这件事可大可小。” “仔细说说。” “先帝在时,便处处效仿武皇帝。如今天子亲政,继承先帝遗志,同样有武皇帝遗风。这既是孝道,更是势之必然。世家坐大,武断乡曲,是前朝痼疾。大魏若想长治久安,就不能不予纠正。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世家势大,也不是轻易便能去除的。” 虞太后眼中露出一丝异色。 钟琰自身就是世家子,可是她却从钟琰的语气中听出了支持的意思。 那些想通过钟琰向天子求情的人看到这一幕,会作如何想? 钟琰看到了虞太后眼中的诧异,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太后可知颍川大族的变迁?” “不太清楚。你为我说说。” “喏。”钟琰躬身,为虞太后解说起了秦一统天下以来颍川大族的兴衰史。 秦以前,颍川属韩。秦灭韩,置颍川郡,而韩国的王室遗民及重臣后裔就是最早的世家。楚汉相争,韩王成、张良、韩王信等人都是颍川人,一度曾复兴韩国。 但历史大势如此,六国终究不可复兴。项羽灭,大汉兴,跟随汉王征战天下的名臣、武将代替了韩国遗民,成了颍川新一代的世家代表。 比如灌氏。 灌氏并不是六国贵族之后,灌孟甚至本来不姓灌,而是姓张,为了依附颍阴侯灌婴才改姓灌。 灌孟、灌夫父子以军功显贵,灌氏盛极一时。 可是如今,谁还记得灌氏? 后来光武中兴,颍川大族又成了跟随光武征战天下的名臣、重将,比如父城冯氏、陕县铫氏、襄城傅氏。 那时候,现在所谓的颍川大姓钟氏、荀氏偶尔能出几个高官,家族却寂寂无名,根本影响不了地方。直到后汉中期,以学术传家的钟氏、韩氏、郭氏才渐渐显露出来。 后汉末期,处士议政,儒学名士地位日渐上升,颍川四长后来居上,成为颍川大族的新代表,最典型的就是陈氏、荀氏。 匆匆百年,如今还能称得上大族的却只有钟氏、荀氏、陈氏,郭氏、韩氏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声量。 听钟琰说完,虞太后感慨良多。 钟琰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太后可曾想过其中原因?” 虞太后眼神闪烁。“你的意思是说,世家与朝廷本是一体,休戚相关?” 钟琰点了点头。“即以眼前论,若非大魏肇立,荀、陈又岂能与郭、韩相比?设若大魏江山不稳,颍川或许还有世家出,却未必还是钟氏、荀氏、陈氏了。以此而论,将世家与朝廷相对立,未免不智。” 虞太后一拍大腿。“此言甚是,此言甚是。阿琰啊,你应该将这些话说与那些人听听,看他们汗不汗颜。” “利令智昏,古今一例。好在天子圣明,想来不会急于求成。”钟琰笑了,带着一丝无奈。“这次清查只是投石问路而已,纵有人不识时务,也不会大动干戈。” 虞太后将信将疑。“当真?” 钟琰很有把握。“太后不妨坐观。” 虞太后想了想。“天子能蛰伏十年,自然不是性躁之人。如果说来,王浑倒有些冒失了。你应该提醒提醒他才是。” 钟琰摇摇头。“且不说他会不会听我的,就算听,也不能如此。君臣相佐,正如两军作战,本该臣子冲锋陷阵,天子坐镇中军指挥,观敌势而变阵。岂有天子身冒矢石,而臣子却躲在一旁的道理。” 虞太后哈哈一笑。“你说得对,倒是我想得差了。只是阿琰啊,若是王浑碰了壁,吃了苦头,将来免不了要埋怨你。天下男人千万,能像天子那样清静自守的毕竟是少数。王浑将门子,从小富贵,难免有些骄傲。如今娶了你,却处处被你比过,心里肯定是有些怨气的。夫主阳刚,妻主阴柔,你终究要受些委屈。” 钟琰躬身致谢。“多谢太后教导,琰记住了。” 虞太后一声叹息。“你啊,终究还是太年轻。我是实在不想你像我当年一样,年轻气盛,吃了苦头才知道这个道理。我……” 虞太后突然停住,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安地看了钟琰一眼,见钟琰低着头,没有反应,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换了话题,说起了寻找适龄女子,与禁军将领结婚姻的事。 第277章 现实一点,不要自欺欺人 曹芳来到堂上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不仅蒋济在,傅嘏也在,正和钟会争论着什么。 傅嘏身为北军教习之一,大部分时间都在北军,很少见驾。最近北军随王濬出战,只有武卫营在,傅嘏等人乐得清闲,经常与曹羲一起讨论学问,几乎不出现在他面前。 见曹芳走进来,蒋济挣扎着起身施礼。 曹芳上前一步,轻轻按住蒋济的肩膀。“太师有恙在身,不必全礼。” “谢陛下。”蒋济喘息着,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 卧床多日,费心调养,他的身体不仅没见好,反而更加虚弱。 曹芳有种不祥的预感,蒋济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武皇帝时代的老臣一个接一个的谢幕离世,意味那个时代将彻底成为历史,新时代正缓缓走来。 “太师今日盛装出席,有何大事?” 蒋济重新坐好,整理了一下冠带。“臣卧病多日,多蒙陛下关怀,遣医赐药。当面谢陛下,以陈感激之情。”他苦笑了一声:“臣素有识人自诩,却不知陛下被褐怀玉,潜龙勿用,实在惭愧。” 曹芳惊讶地看着蒋济。“朕若有不妥之处,太师不妨直言。” 身为老臣,蒋济与钟会等人不同,不会轻易夸他,更不会用如此夸张的字眼。 “被褐怀玉”出自《老子》,说的可是圣人。 蒋济摆摆手。“陛下,臣并非奉承之言,字字发自肺腑。” 曹芳哭笑不得。“这从何说起?” 傅嘏起身说道:“陛下,太师气虚体弱,不如由臣来代言吧。” 曹芳点头同意。 他也看出来了,傅嘏和蒋济差不多,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臣等最近与管辂多有接触,对他的新学说由不屑至惊讶,至信服,还参与了他的演算,惊骇之余,得知并非管辂自见,而是由陛下启发,深感诧异……” 傅嘏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惊讶和不安溢于言表。 他们得知管辂的新学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开始只是好奇,了解了内容之后又不屑,但后来随着管辂重新推演天象,发现以日为中心,的确比以地为中心更为简便,对数术的要求也更低时,才意识到日心说可能更接近事实。 除非他们否定大道至简,非要舍简就繁。 惊讶之后,随即而来的便是不安。 过往的学说,都是以地为中心,以人为万物之灵,如今突然发现地并非中心,日才是中心,那居于地上的人还是万物之灵吗? 这可能意味着既有观念的全面颠覆。 更重要的,这将打破五经的垄断地位,彻底葬送本来就已经呈衰落之象的经学,就连刚刚兴起的玄学都会遭受重创。 自己研究了一辈子、信奉了一辈子的学说,一直以为是天下至道,如今发现只是片面之辞,甚至可能还是错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没有人可以无动于衷。 管辂一直没敢公布自己的心得,只敢和他们私下讨论,就是这种恐惧心理的体现。 反复讨论后,他们最终决定请太师蒋济出面,与天子面谈。 这件事影响太大,不能不慎重。 傅嘏苦口婆心,言辞恳切,说了半天。 但曹芳只听了一半,就没什么兴趣了。如果不是碍于老臣蒋济的面子,他可能会当场驳斥傅嘏。 说来说去,你们担心的不就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么? 与其说是担心对学术的影响,不如说是担心利益受损。 经学也罢,玄学也罢,都是你们赖以谋生的根本。没有了这些,你们与普通官吏也没啥区别,甚至更惨。 普通官吏至少可以办事,你们呢?只会吹牛逼。 不好意思,这才是我的目的。 通过管辂转个手,而不是亲口公布,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 以后选官,当以才能为先,参以品性,只会吹牛逼的肯定不要。 耐着性子听傅嘏说完,曹芳耷拉着眼皮,摆弄着手里的杯子,作沉默状。 傅嘏很尴尬,求助地看向蒋济。 话已经说完了,天子却不表态,我是退回去,还是继续进谏? 蒋济摆摆手,示意傅嘏退下,然后向曹芳躬身施礼。 “陛下,傅嘏所言,正是老臣之意。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宜轻易变革。制度如此,学术亦然。今天下三分,人心思一,不宜自造争端,使敌有喘息之机。陛下春秋正盛,待将来天下一统,武功既盛,再兴文教,岂不更为稳妥?” 蒋济发话,曹芳不能不予以回应。 他笑了笑。“太师言重了,朕可从来没说要变革学术,至少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想法。” 蒋济松了一口气。 有了天子这个表态,他最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陛下持重,老臣是知道的,也深表赞同。既然如此,就请陛下颁诏,使管辂……” 曹芳抬手,示意蒋济不要急。“太师,你看过管辂推演吗?” 蒋济微怔,转头看向傅嘏。 傅嘏立刻上前说道:“臣亲眼所见,中领军曹羲,傅玄等人也在座。” “那你们觉得,管辂的推演有没有问题?” 傅嘏迟疑了片刻。“臣等虽略通术数,可是与管辂相比,还是相去甚远。” “这么说,你们也认同日心之说优于地心之说。” “是的,可是陛下……” 曹芳再次抬手,打断了傅嘏,目光转向蒋济。“太师也这么认为?” 蒋济眉心微蹙,沉吟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就术数而言,日心之说的确优于地心之说。只是学术不仅仅是学术,更关乎人心,不能不慎重。” 曹芳点头表示赞同。“太师说得对,慎重是应该的。管辂虽是易学高手,却不见得是天下最强。还是请太史令安排人单独推演,以辨真伪,然后再行商议。” 蒋济追问道:“若太史令的结果与管辂相同呢?” 曹芳深深地看了蒋济一眼。“太师,朕冒昧的揣测一下,你们真正担心的是日为中心,有利于君权,不利于臣权吧?” 蒋济脸上露出一丝窘迫。 傅嘏低下了头。 只有钟会面不改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见此情景,曹芳知道自己说中了。 这些读书人最关心的才不是学术,而是作为读书人的特殊待遇,以及身为臣子,对皇权天然的警惕和排斥,甚至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曹芳也不赞成皇权至上,但他对知识分子的这种心态不敢苟同。 一厢情愿的愿望,在坚硬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宋明以后,知识分子最终沦为皇权的奴隶,甚至为蛮夷辩经,和他们这种不敢面对现实的心理有着直接的关系。 就眼前而言,汉末的清议变为魏晋的清谈,处士横议变为放浪形骸,本质上都是知识分子的理想化和软弱性所致。得意的时候轻狂放纵,失意的时候自暴自弃,在两个极端之间反复横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君也是人,不是神,以日自比的商朝早就亡了。”曹芳幽幽说道:“我们都现实一点,不要自欺欺人。” 第278章 报应不爽 曹芳说得如此直白,倒让蒋济、傅嘏等人没法接话了。 从另一个角度说,态度直接,不假颜色,也代表着天子心里很不舒服。 大半年的相处,让他们都明白曹芳不是一个没有城府的人。即使蒋济曾经支持司马懿政变,曹芳也没当众说过重话,君臣之间的体面维持得很好。 像今天这样说话,是不多见的。 见蒋济、傅嘏不吭声了,曹芳才缓了语气,稍微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用意。 施政治国要不要学术支持?当然要。 但形势在变,学术也要跟着变,因循守旧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带来更多的问题。在玄学出现之前,经学自身就因为古文学、今文学争了两三百年,从来就没有真正统一过。 直到现在,王肃还与郑玄门生互相攻讦。 老臣们打压玄学,攻击浮华,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可是解决问题了吗? 在座诸位,有哪个不是玄学的拥护者。 包括老臣蒋济在内,以酒徒自居,都有明显的名士习气,不合老派儒生的禀性。 新生的力量是挡不住的。 但玄学的缺点也很明显。先帝打击浮华,正是因为玄学名士大多尚空谈,轻实干。可惜先帝壮志未酬,英年早逝。曹爽、司马懿辅政,不仅没有继续先帝的遗志,反而放纵浮华,搞得朝堂上下乌烟瘴气,甚至当年被先帝贬斥的浮华之士都重新登上朝堂。 如今朕亲政,岂能坐视不问? 不过你们放心,就算最后日心说成立,朕也不会把自己当成太阳。 你们信,我都不信。 人就是人,不是神,更不可能是天上的太阳。 咱们都务实一点。 虽然被批了一顿很丢脸,但是听到天子的表态,蒋济还是放了心。 他行将就木,余日无多,儿子早夭,孙子还年轻,又对新学感兴趣。新学兴盛,对他没什么坏处。何况以他对天子的了解,也清楚这新学背后蕴藏的政治意义。 天子提倡新学,对付的是世家,不是他这样的寒门或新兴家族。 他担心的只是天子急于求成而已。 只要天子不急于求成,强行推进,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傅嘏倒是有些异议,可是见蒋济不吭声,他也不敢轻易表态。 仔细想想,其实他也没必要这么急。 北地傅氏又不是什么经学世家,天子提倡新学也威胁不到他们。 再说了,钟会都不吭声,我又何必多话。 几个人各怀心思,就这么沉默着,算是接受了天子的观点。 原本一场郑重其事的进谏,就这么无疾而终。 曹芳随即问蒋济,你是淮南人,如今要恢复淮南的生产,急需大量官吏,你可有什么本地的人才推荐? 这算是给蒋济一个台阶下。 撅了老臣的面子,自然要给颗甜枣。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皇帝的威严也不在脸上。刚柔并济,威恩并施,才是驭下之道。 反正你推荐,我考核,最后用不用,用多少,还在我。 —— 说完事,傅嘏扶着蒋济告退,堂上只剩下钟会与曹芳对坐。 曹芳瞥了钟会一眼。“方才士季缄口不言,颇合言不如默之道,只是与士季为人不太匹配啊。” 钟会莞尔。“臣知陛下能应付,就不必多嘴了。再者,蒋济与先父同辈,又对臣有提携之恩。臣在陛下折他面子,知道的人说臣失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近墨者黑。臣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曹芳忍俊不禁,笑了一声,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瞬间轻松了许多。 他十指交叉,置于腹前,双手拇指互相环指,转了片刻。 “你说,管辂到洛阳后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不周山倒,天倾东南。” “有这么严重?” 钟会欠了欠身。“万古以来,人皆是父母所生。如今突然说人不是父母所生,而是树上结出来的,陛下觉得如何?” 曹芳哑然,突然想起前世有关克隆人类的争论。 看来他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 不过想想也是,当初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时,都没敢公开发表,只能私下宣讲。布鲁诺支持日心说,更是被视为异端,被宗教裁判所烧死在广场上。 相比之下,管辂等人只是担心会引起学术界的混乱,影响人心士气,并没有直接拒绝,甚至还接受了日心说,已经很理性、很宽容了。 “你能接受吗?” 钟会苦笑。“臣只能说,日心说更合乎大道至简,只是与日常所见相违背,接受起来有些难度。短时间内,反对者必众。” 曹芳赞同钟会这个观点,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 要改变一个人的三观是很难的,要改变一群人的三观更难,尤其是这些人还是这个时代的精英。 但真理就是真理,并不因人多人少而改变。 “慢慢来吧。”曹芳叹道:“道法自然岂能只挂在嘴上。我相信真正的智者会接受事实,哪怕这个事实会带来很多麻烦。自欺欺人或许能得一时平安,但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面对那个不仁的天地。” 钟会微微颌首。“是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是刍狗,就不能不打起精神,认真对待,自欺欺人终究不是取胜之道。陛下,刚刚收到王濬的消息,军械已经打造完毕,进攻即将开始。” “这么快?”曹芳来了精神,掐指一算,好像王濬才到达战场二十天左右。 “诸将奉诏配合,各司其职,效率极高。特别是中坚、中垒二营的工匠,有在东兴、濡须打造抛石机的经验,改造了一批工具,析木建车的速度都提高了不少……” 钟会扳着指头,一一说来。 曹芳听完,很是高兴。 经过几个月的实战,曹兴、夏侯绩等人进步很快,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连战连胜之后,士气高涨,人才可用。 “依你之见,诸葛恪会投降吗?” “有陆抗在前,诸葛恪投降的可能性不大,但孙和请降的使者应该很快就到了。” “孙和?” 钟会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浅笑。“江东皆是自守之贼,身段柔软更是江东存身之道。能得武皇帝赞赏的孙权尚且如此,懦弱无能的孙和又岂能例外。” 曹芳忍俊不禁,哈哈一笑。 “果真如此,朕当如何回应他?” “去帝,称臣,送质,一日不应,大军一日不退。当年孙权是如何辜负文皇帝的,今天让他们如数补上,以示报应不爽。” 第279章 攻心 曹芳不置可否。 他觉得钟会太乐观了。 孙吴君臣虽然处境不妙,却还没到俯首称臣的地步。 人都是一样,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在魏国大军没有能力直接攻克建业之前,他们是不会死心的,更不会束手就擒。总想着再搏一搏,或许还有机会。 这是一场实力与耐心的较量。 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做持久战的准备。 具体而言,就是处理好汝南、颍川大族侵占军屯的事,恢复淮南、庐江的生产。 有粮有人,才能打持久战。 聊了几句闲话,曹芳将话题引向了正事。 钟会倒也不回避。 他认为,侵占军屯的事不必着急,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原因有二: 军屯存粮缺额高达四成的原因很多,大族侵占只是其一,各地的将领贪墨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应该区别对待。如果不问青红皂白,一律严惩,会逼着他们抱团,甚至勾结在一起。 区别对待,才能各个击破。 此外,目前已有的粮食已经足够吃两三年。有这两三年时间,淮南、庐江得到恢复,可以生产更多的粮食,保证大军的攻应。就算汝南、颍川有事,也影响不了大局。 到了那时候,朝廷给了足够的缓冲时间,如果还有人不识相,就算施以霹雳手段,其他人也能理解,不会怪朝廷太严苛。 总而言之,这事不能急,也没必要急,急则生变。 曹芳虽然不完全赞同钟会的意见,却认可他的态度。 只要钟会支持他整治汝南、颍川大族,而不是站在对立面,其他的都好说。 再者,钟会的建议也有一定道理。 这事急不来,不能太想当然。 汝南、颍川的南面是大别山,西面是桐柏山,周边还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真要逼急了,有人入山林为寇,与江东呼应,也是个麻烦。 他们商量了一番后,决定从已经被控制的军屯将们着手。 柿子挑软的捏,先处理容易处理的人,追回一点损失是一点。 —— 两天后,曹芳收到了王昶的上书。 王昶自陈身体多病,不能再担任征东将军,请求致仕。 曹芳与钟会等人商量。 大家心里都清楚,曹芳就是不想给王昶立功的机会,以报他当初对朝廷的不忠。这没什么好说的,是王昶应得的报应,不杀他就是最大的仁慈。 因此,他们纷纷表示,军旅辛苦,既然王昶病了,再将他留在荆州不合礼待大臣之道,还是让他回洛阳养病吧。 曹芳顺水推舟,接受了王昶的辞呈,命王基以荆州刺史的身份代行征南将军,全面接管荆州军事。 征南将军府的相关人事一概如旧,暂时不做调整。 这件事心照不宣,就这么定了。 可是在是否要出兵进攻江陵,牵制孙吴荆州兵力的问题上,众人却发生了分歧。 王广、傅嘏认为应该出兵,以减轻征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诸葛诞的压力。 原本计划是由豫州刺史程晓率部进攻武昌,逼吴军自守,现在程晓已经率部协助毋丘俭作战,威胁武昌无从谈起,如果荆州不出兵,武昌的吴军必然东进,濡须坞、皖城都有得而复失的可能。 钟会等人则认为不应该出兵。 就算荆州不出兵,吴军也不敢掉以轻心,轻易东进。相反,如果出兵了,却无法顺利攻克江陵,反而会让吴军放心东下。 这次东征,之所以顺利,除了天子指挥得当,诸将奋勇之外,淮南、淮北多年屯年积累的粮食功不可没。如果没有这些粮食,我军是不可能如何从容的。 相反,荆州交战多年,荒芜如庐江、淮南,存粮有量,支撑不起大军的长期间征战。 其次,江陵城坚固,难以攻克。 自从关羽重修江陵城之后,江陵城就没有被攻破的记录。吕蒙白衣渡江,靠的是欺骗,诱降了麋芳。若非如此,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王基刚接手荆州军事,兵将不熟,立刻进攻江陵这样的坚城,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 如果攻城不克,不仅师出无功,浪费钱粮,还会让吴军摸透我军的底细,放心东下。 与其如此,不如引而不发,等待更好的时机。 退一下讲,就算武昌的吴军东下,他们能夺回濡须坞吗? 攻守易势,征东将军毋丘俭已经将濡须坞由一座面对北方来敌,利于水战的要塞改造成了面向南方来敌,利于陆战,又有三万大军在手,就算吴军举国而来,也未必能攻克。 经过反复的讨论,曹芳最后采纳了钟会的意见,决定荆州按兵不动。 就算要打,也要等王基上书请战。 能不能打,王基才是最清楚的人。他年已六十,去荆州就是为了立功的。如果有机会,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 张俨下了船,抬起头,看着修复一新的东关,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座城是诸葛恪修的,目的是为了刺激魏国,诱他们来战。结果魏军来了,诸葛恪却不战而走,将这座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务修复的要塞拱手相让。 反倒是魏国君臣,占据了此城之后就不走了,还以此为据点,攻克了濡须。 在岸边等候的钟会上前,与张俨行礼,笑容满面。 “久闻江东张惠恕(张温)之名,可惜缘浅,未得一见。今日能见到张君,能够领略江东名士风采,聊以欣慰。颍川钟会,见过张君。” 张俨一听钟会的名字,连忙上前行礼,互道仰慕之情。 且不说钟会本人的名声,就颍川钟氏四个字就够唬人的了。吴郡张氏虽然也是大族,与颍川钟氏比起来,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吴郡张氏成名只是近几十年的事,远远比不上颍川钟氏。 再者,钟会提到张温,也让张俨心情复杂。 张温不仅是吴郡张氏的骄傲,更是江东士人的骄傲。当初孙权虽然不喜张温,却也不得不承认张温的才华,派他出使蜀汉,以免被蜀汉士人看轻。 出使很成功,但张温却因为称赞诸葛亮而被孙权忌恨,后来又牵涉到暨艳案,最终死于非命。 张家也因此遭了大难,几乎一蹶不振。 如今孙权驾崩,形势危急,他才有机会被重新起用,担任大鸿胪丞,来与魏国商议休战之事。 这个任务很难。 如果不难,估计也轮不到他。 一路走来,他愁得不知掉了多少头发。此刻一见面,就被钟会刺激了一下,心里更不是滋味。 第280章 君当如竹 尽管如此,张俨也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强笑道:“区区吴郡张氏,岂能与颍川钟氏相提并论。不过张惠恕受暨艳牵连,与钟太傅当年受魏讽牵连相似,也算是狐兔之悲了。” 钟会立刻摇头。“不然,魏讽是谋反,死有余辜。暨艳不过是处置不当,罪不至死,更何况是与他相好的张惠恕。”他顿了顿,又微微一笑。“据我所知,隐蕃牵连的人都没这么多吧。” 张俨很尴尬,无言以对。 孙权手段残酷,吴郡四家无一幸免,张氏更是几遭灭门。要他为孙权辩护,既无能力,也实在张不开口。 钟会见状,不为己甚,引着张俨上山。 他的目的是打击张俨的气势,为吴国内乱埋下种子,而不是让张俨难堪。 两人并肩上山,钟会随手指点,解说地形,出口成章,妙语迭出,充分展示了他的文采和口才。 张俨也是少年成名,以博学着称,否则也不会被委任以出使之职。可是面对钟会,他却几乎接不上话,被全面地碾压,原本就不高的士气进一步跌落。 来到山坡之上,两人并肩而立,遥望东南。 一直口若悬河的钟会这时却闭上了嘴巴,原本热闹的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张俨有些不适应,几次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本这个时候,吟几句诗赋是最合适的,一来展示自己的才华,二来活跃气氛,又不涉及正题,以免失去主动。可是刚才钟会一通炫技,张俨自知不敌,吟诗作赋也是被人笑话,还不如闭口不言。 只是这样一来,便显得有些气馁。 钟会等了片刻,见张俨斗志全无,这才缓缓开了口。 “张君沉寂多年,如今复出,官居何职?” 张俨拱手道:“大鸿胪丞,奉诏出使,与上国商讨弭兵事宜。” 钟会眉头微皱,突然说了一句。“可惜,你来晚了一步。” 张俨吃了一惊。“钟君何出此言?” “韩建刚刚去了洛阳,将在大鸿胪寺就职。你要是早来几天,或许能与他见一面。” 张俨顿时满脸通红。 韩建原本是吴国的大鸿胪,自免之后,弃吴归魏,被授予官职,他自然是知道的。 “背义之人,不见与罢。” 钟会转头打量着张俨,嘴角微微一笑。“恕我直言,孙权本是我大魏所封的吴王,吴国君臣都是我大魏的臣子,韩建归魏不是背义,而是弃暗投明。” 他抬起手,示意张俨不要着急。“再者,以当前形势,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又或者,吴郡士大夫愿为孙权父子同生共死?只怕你们愿意,孙权却未必容得下你们。” 张俨语塞,只能一甩袖子,作色道:“这么说,是没得谈了?” “你们拿什么谈?” “既然没得谈,那就不必饶舌了。”张俨拱拱手,作势欲走。“今日有幸,蒙钟君教诲,就此别过。将来有缘,再向钟君请教。” 钟会也不阻拦,看着张俨离开,走出十余步,这才嘿嘿一笑,大声说道:“张君,希望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再瞻前顾后,能够一抒胸臆,让我见识一下江东继虞仲翔、陆公纪之后的士人风采。君当如竹,傲然自立。岂可如蒙(菟丝子),纠缠不清,自取其祸哉。” 张俨停住脚步,转身看了一眼站在高处的钟会,心中一阵叹息。 势不如人,奈何。 他拱拱手,向钟会告别,扬长而去。 —— 送走了张俨,钟会赶到曹芳面前,汇报了整个经过。 收到王濬的消息,知道孙和派出张俨来谈判的时候,他们就商量好了应对之策。 孙和不肯称臣,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由钟会出现,打压张俨的士气,再挑拨一下江东君臣的关系,便打发张俨回去。 虽然现在就要孙和称臣不太现实,但谈不谈影响不大,等王濬将诸葛恪赶到江心洲上再说也不迟。 听钟会说完,曹芳搓了搓手指,若有所思。 孙权为了稳定江东,对以吴四姓为代表的江东世家不断打压,的确取得了一些效果,但也埋下了祸根。他在世的时候还好说,一旦不在了,这些积怨就爆发出来了。 从张俨的态度来看,吴四姓对孙权的怨恨已经不加掩饰了,连反驳的兴趣都不浓。 说来也是,顾陆朱张四姓中实力最弱的张氏都重新起用了,吴四姓正是兴奋的时候,哪里在乎孙权、孙和的脸面。 由此可见,杀戮这种事当时很爽,后果却极其严重。 不是不能杀,而是不能滥杀,尤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滥杀。 钟会这么做,本来也有提醒他的意思,让他不要轻易动杀心,企图以杀人来解决问题。 “这么说,江东世家还没有认清形势?” “诚如陛下所言,江东群小,不识时务。”钟会说道:“张俨一言不合,转身就走,自然是以为长江天险可用,江东犹有喘息之机。就算王濬击败诸葛恪,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曹芳点点头。“战船改造的事要抓紧。” 钟会顺势说道:“臣以为,下一步当取豫章。” “你说的是豫章船厂吧?”曹芳说道。 在没有取得战船优势之前,他不觉得魏军有实力控制长江对岸的豫章郡。孤军深入,后援不继,除非是战神再世,否则迟早会被吴军吃掉。 只有将豫章船厂设为目标,进行一次突然袭击,才有可能成功。 “正是。哪怕不能占其地,也要将船工、材料夺来,剩下的全部烧毁。濡须失守之后,江东的优势只剩下水师一项,若能毁去豫章船厂,则江东士气必破。” 曹芳沉吟良久。 钟会的方案有其可取之处,但风险也不小。 一旦被吴军截住,派出去的军队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这个风险太大,要慎重才行。” “陛下,若不能派大军渡江,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派人携带印绶、委任状,潜入豫章,联络江东豪杰,让他们烧毁豫章船厂。若能成功,自然最好不过。纵使不成,也能使孙和自顾不暇。而我所费者,不过一些官职而已。” 曹芳觉得此计可行。 两军交战,间谍、细作是情理之中的事。用得好,往往能以小搏大。 但他又觉得,仅仅是派人过去搞点破坏太小儿科了。当务之急,是派人瓦解江东君臣的斗志。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更何况江东内部的矛盾已经处于激化的边缘。 “士季,你想想,有谁对朝廷不满,却又能言善辩,有名士风范,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个……”曹芳曲起手指,敲敲额头。“隐蕃?” 钟会抚掌而笑。“陛下,臣倒是知道一个人,不过这人是真的对朝廷不满,让他执行任务可能有点难。要让他去江东,只能假戏真做。” “谁?” “故东郡太守王机之子,征南将军王昶从子,王沈。” 第281章 一败再败 曹芳对王沈有点印象,好像是向司马昭告密,导致曹髦被杀的大臣之一。 仅限于此,其他的资料几乎没有。 听钟会一介绍,他才知道王沈的背景还真不简单,大有说道。 王沈不仅是晋阳王氏子弟,王昶的从子,还是王机的儿子。 王机是王昶的从兄,汉护匈奴中郎将王柔之子,官至东郡太守,顶着晋阳王氏的名头,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当初文皇帝在世时,因争嫡之事,对曹植衔恨在心,多加打压。王机揣摩上意,就污蔑当时为鄄城王的曹植谋反。 曹植险些丧命。 后来曹植病逝,先帝曹睿追思,将曹植之前所有的罪状拿出来重新审阅,并加以削除,看到了王沈诬告曹植的文书,对王机非常讨厌,找个理由贬了王机的官。 王机又羞又怒,没多久就病死了。 当时王沈还年轻,其生母早亡,兄长也早夭,只剩下继母与寡嫂,生活很艰难。亏得王昶照顾,这才长大成人。 也因为王昶的原因,他后来进了曹爽的大将军府。 今年年初,曹爽失败,王沈也被牵连,目前还赋闲在家。 有此遭遇,王沈对先帝和朝廷多有怨言,曾公开放话说,伴君如伴虎,朝不保夕。从此以后,他一心治学,不求仕途。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曹芳险些没绷住。 如果不是他穿越而来,逆转形势,而是让司马懿得手。王沈很快就会复出,不仅当了官,而且是天子近臣,否则也不会有机会出卖曹髦。 这样的人不求仕途,只能说是求而不得,只好自作清高。 由此可见,这些人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为什么不用你,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就你们叔侄这德行,谁愿意用你。 王昶位高权重,手握数万大军,不好轻易动他,你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资格和朝廷打滚撒泼,居然还说什么伴君如伴虎之类的屁话。 说白了,就是没认清形势,还沉浸在九品中正制的迷梦中,觉得凭借自己的家世可以傲视王侯,朝廷不敢拿他怎么样。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钟会敢不加掩饰的提议王沈,并将王沈的情况加以说明,也是觉得朝廷不会因此处置王沈,只能当没听见。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钟会看王沈不爽,就是想借刀杀人。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王沈不能留。 “王沈娶妻生子了吗?” “还没有。” 曹芳露出一丝难色。“虽说是以游历的身份,不是行间,毕竟是身处敌境。万一出了意外,这可就绝后了,合适吗?” 钟会嘿嘿笑了。“陛下多虑了。王沈出自晋阳王氏,到了江东,只怕会成为无数人的座上宾,哪来的意外?” 曹芳正中下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到时候出了事,与我无关。 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会有意外的。 晋阳王氏这么鸡贼,总不能一个代价也不付出,总要献祭几个阿猫阿狗才公平。 “那这件事就由士季去操办吧。” —— 腊月中,王濬对诸葛恪的大营发起了进攻。 双方都准备了很久,所以没什么取巧可言,以最简单、最粗暴的办法展开对攻。 曹兴、夏侯绩从濡须坞带回来两百多架抛石机零件,在阵前重新组装起来,又现场制造了两百多架,集结了近五百架抛石机,对诸葛恪的大营进行了覆盖式的打击。 经过马钧等人改造的抛石机不仅打得远,精准度也高,技术上全面碾压吴军。 仅仅半天时间,吴军的抛石机就被毁去大半,魏军形成单方面的优势。 见此情景,诸葛恪无心恋战,立刻撤到江心沙洲上,以战船自守。 王濬得理不饶人,随即将抛石机推到江边,隔着夹江,对沙洲上的吴军进行攻击。 羡溪的夹江比较窄,沙洲也在魏军抛石机的射程以内,诸葛恪被打得狼狈不堪,只得再退,全军撤到战船上,远离魏军的抛石机。 王濬很想派人进驻沙洲,但仔细盘算之后,觉得不合适。 诸葛恪不肯撤退,战船就在附近看着,就算派人上了沙洲,也要时刻提防吴军来袭。一不小心,沙洲上的人就有可能被包围,撤都撤不回来。 与曹兴等人商量后,王濬决定暂时不上沙洲,也不让诸葛恪控制沙洲。 你不来就罢,来就打你。 至此,王濬顺利控制了羡溪,与诸葛恪对峙。 剩下的任务就是改造诸葛恪离下的营垒,将其变成利于防守的要塞。 形势对诸葛恪非常不利。 他想夺回羡溪,没有这样的实力。 他想就此放弃,又无颜面对孙和、朱据。 陆抗还控制着濡须沙洲呢,他怎么能就此离开。 可若是不走,滞留江上,也不是回事。 即使是擅长水战的江东水师,也不能长时间住在船上不上岸。万一起了风浪,战船有倾覆的可能,尤其是他乘坐的楼船。 这时,张俨铩羽而归,经过诸葛恪的大营,向诸葛恪通报了出使的经过。 得知魏国根本没有谈判的兴趣,非要孙和称臣不可,诸葛恪压力更大。 他如果能守住羡溪,孙和也许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现在他丢了羡溪,孙和被逼到了墙角,那些人肯定会将所有的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到时候别说次辅的地位,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难说。 与李衡反复商量后,诸葛恪决定主动撤退,赶往牛渚。 他虽然接连战败,但兵力损失却不大,部曲完整,加上支持他的将领,总兵力还有两万多人,有自保的能力。 除非孙和想鱼死网破,否则就不会轻易动手。 说干就干,诸葛恪连夜起程,顺流而下。 他手中有大将军印信,又有次辅的身份,沿江诸屯没人敢拦他,只能火速向孙和报告。 孙和接到消息时,诸葛恪已经到了牛渚附近,离孙和的大营三十里。 诸葛恪停住了脚步,派李衡与张俨一起先行,向孙和请罪。 羡溪丢失,是我的责任。 我一败于合肥新城,再败于巢湖,三败于羡溪,辜负了先帝,辜负了殿下,请殿下派人接管我的兵权,再赐我一口剑。 我将自裁以谢罪,追随先帝于地下。 第282章 诸葛恪逼宫 孙和面色煞白,手足无措,无助地看着朱据、孙弘。 朱据、孙弘也慌了,束手无策。 诸葛恪来得太快,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大军已经到了三十里之外,随时发起攻击。 朱据倒不担心战败。 孙和身边不仅有孙峻指挥的禁军,还有从各地征调来的外军,总兵力近四万人,完全有能力击败诸葛恪。只是如此一来,吴国内部不和,自相残杀,只会便宜了魏军。 万一诸葛恪走投无路,选择投敌,后果更不堪设想。 不仅诸葛恪本人身为大将军,拥兵数万,影响极大,诸葛恪的弟弟诸葛融统兵驻公安。一旦动摇,荆州防线随时可能土崩瓦解。 所以,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安抚诸葛恪。 诸葛恪没有直接投敌,而是带着大军赶到牛渚,想来也是这个目的。 紧急商议之后,朱据请来了李衡。 “叔平,何以至此?”一见面,朱据就埋怨起来。 他和李衡虽说不是同乡,却也算得上志同道合的同党,甚至还欠李衡一份人情。 当初他被吕壹诬陷入狱,是李衡出面,向孙权陈述吕壹之罪,逼孙权处死吕壹。就政治观点而言,他们并无太大的分歧。 李衡也很坦诚,直接对朱据说,大将军身处嫌疑之地,有性命之忧,不能不行此下策。不过丞相可以放心,大将军绝无异心,否则他就不会单独来了。 朱据听得懂李衡的意思。 如果诸葛恪想对孙和不利,会带着王濬一起来。 双方都很坦诚,事情就好谈了。 朱据直接问李衡,诸葛恪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李衡反问朱据,丞相应该见过张俨了,有何应对计划? 朱据抚须叹息,觉得自己这个首辅实在是太难了,一接手就面临着亡国的危机,比当年的诸葛亮还要难。 诸葛亮至少有地利可用,不用担心大敌入侵,立刻有亡国之险。 “去帝、称臣都是不可能的。”朱据说道:“形势还没到那一步,江东还有一战之力。” “那是准备送质了?” 朱据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与张俨接触之后,知道魏国没有让步的意思,他们就商量过了,准备先送一个质子以示诚意,换取喘息之机。 他们已经接到了陆抗等人的建议,打算效仿魏国的举措,寻找能工巧匠,改进军械,甚至考虑从蜀汉购买一些当年由诸葛亮改进的军械,以平衡魏军的优势。 这些都需要时间。 好在孙和虽然年轻,却有好几个儿子,送一个过去也没什么影响。 当然,如果能够送其他人,而不是孙和的儿子,就更好了。 孙和的儿子还没成年,长子孙皓才八岁。 见朱据说得直白,李衡很满意,直接说道:“就算魏国能够接受,暂缓进攻,我军也不能大意。濡须失守,羡溪守与不守影响不大,但牛渚却必须重兵防守。大将军愿意驻守牛渚,为建业门户。” 朱据打量了李衡两眼。“叔平,牛渚离建业太近了。大将军拥兵在此,只怕建业会有很多人不能安睡啊。” 李衡反问道:“那丞相是打算亲自驻守,还是调陆抗来守?” 朱据沉默不语。 他很为难。 调陆抗来守牛渚的确是方案之一。 只是这么一来,等于彻底放弃了濡须,长江防线的中断将拱手让给魏军,荆州、扬州将被分割。只有陆抗还坚守在濡须沙洲上,长江才勉强算畅通,上下游之间的联络才不会断。 既然陆抗不能来牛渚,那诸葛恪就成了唯一合适的人选。 总不能选一个普通将领守牛渚,却让大将军诸葛恪闲居。 唯一担心的,就是诸葛恪哪天不满意了,又挥兵东向,威逼建业。 李衡见状,拱手说道:“大将军之所以不忿者,是江东人处处排斥淮泗人,浑然不顾大将军父子在吴多年,早就与江东世家无异。之前接连受挫,也并非大将军不肯出力,而是魏军实力太强。如今陆抗失守濡须,可证大将军无罪,储君及丞相依然拒大将军于千里之外,未免不妥。” 朱据苦笑。 他也清楚,诸葛恪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江东世家有意无意的在排斥淮泗人,想将诸葛恪彻底挤出权力中心。 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不太现实。真要逼得诸葛恪翻脸,谁也没有好下场。 “大将军不肯北向,除了深受国恩之外,也相信储君能够弥和江东、淮泗英俊,共图大业。丞相别忘了,太子妃不仅是张公的孙女,也是大将军的外甥。先帝当年欲立步皇后,正是欲以婚姻笼络文武,不使江东、淮泗为敌。如今魏国来犯,大吴存亡在此一息,江东人还执着于独揽大权,实在不是识时务的举动。” 李衡沉声道:“设使大吴为江东人之大吴,其他人都如韩综、韩建一般北归,为魏国效力,江东的山川地理、民情风俗皆为魏国所知。敢问丞相,大吴又能存续几日?” 朱据屏住了呼吸,头皮发麻。 良久之后,朱据松了口。“叔平,我引你去见储君。” —— 孙和被李衡说服了,就连一向对诸葛恪不满的孙弘也被李衡描绘的场景吓住了,没敢反对。 与韩综、韩建这样的普通官员不同,官居大将军的诸葛恪对江东的了解太深了。他一旦投敌,江东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了,长江防线将破绽百出。 更要命的是,诸葛恪不仅掌握着数万大军,还是太子妃的母舅。 当初孙和娶张氏为妃,不仅是为了得到张昭父子的影响力支持,更是为了拉拢淮泗人。可以说,今天还有很多淮泗人留在江东,没有叛逃,有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因为张妃。 他们都希望孙和继位之后,能够弥补当年步练师没能成为皇后的遗憾,公平对待淮泗人。 如果连诸葛恪都无法得到公平的对待,其他人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步骘的儿子步阐任西陵督,也在荆州。 如果诸葛恪兄弟叛逃,步阐十有八九也会叛逃,荆州战区瞬间就会崩溃。 这个代价太大了,没人承受得起。 同意了诸葛恪驻守牛渚,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迫使魏国同意他们的条件,不强求他们去帝号、称臣,而是维持一种类似联盟的关系。 评心而论,再愚蠢的人也不会觉得吴国真有和魏国平起平坐的实力。 所以,肯与不肯,主动权完全在魏国手中。 如何说服魏主,就成了至关重要的问题。 李衡主动请缨。 我愿意出使。如果不能完成任务,我当血溅五步,以明大吴君臣不屈之志。 第283章 软肋 诸葛恪不战而退,主动放弃了羡溪,王濬迅速将消息报给天子曹芳。 虽然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诸葛恪如此轻易的就放弃,曹芳多少还是有些意外。 几个人一讨论,钟会说,诸葛恪这是为求自保,和孙和讨价还价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第二拨使者很快就会到,陛下应该做好应对的方案。 没过多久,王濬又传来了消息,张俨又来了。 曹芳向钟会问计。 钟会说,除非孙和答应之前的条件,否则没什么好谈的,让张俨回去吧,不要浪费口舌。 曹芳哈哈大笑,按照钟会的意思,传诏王濬,让他转达张俨。 很快,王濬又送来了回复,张俨不来了,但他的副使李衡坚持要来。 曹芳对李衡这个名字很陌生,问了一圈,都没什么人知道,最后还是韩综提供了一点信息。 李衡不是江东人,是南郡襄阳人。他口才极好,而且敢作敢为。他原本是个兵户,入吴后为庶民,听说羊衜擅长鉴识人才,就主动求见羊衜。 羊衜当时是吴太子孙登的门客,一般人根本不见,李衡求见了数次才如愿。 一见之后,羊衜对李衡大加赞赏,说他不仅能做官,而且可以做到尚书。 对一个兵户出身的庶民来说,官至尚书无疑是一步登天,当时连李衡自己都不敢相信。 但羊衜名声很大,尤其擅长品鉴人才,所以相信他的人还是有的,比如同是襄阳人的习竺,就将女儿习英嫁给了李衡。 习氏是南阳大族,如果不是因为羊衜的品鉴,他们大概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下李衡。 事实上,李衡很快就有了表现的机会。 当时吕壹弄权,很多吴国权贵都被到迫害,恨之入骨,却拿他没办法。因为吕壹的背后就是孙权本人,吕壹做的所有事都是得到孙权授意的,并非吕壹本人的想法。 羊衜就推荐了李衡。 李衡在孙权面前侃侃而谈,最后说服了孙权,吕壹被处死。 李衡一战成名。 但李衡并未因此官运亨通。 吕壹被诛后,江东世家势力再次膨胀,孙权常常想起吕壹。一想起吕壹,就想起李衡。 后来李衡不知去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人知道他的生死。 韩综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 听完韩综的介绍,曹芳听出了很多东西。 首先是李衡有才,尤其是口才。 这可能是这次孙和派他出使的主要原因。 其次是李衡原本是个兵户,换句话说,他原本是魏国的子民,是逃到吴国去,才成了庶民。 兵户、庶民都是社会底层,但兵户更惨。 若非如此,李衡也不会冒着死亡的危险逃到吴国。 像这样的人肯定很多,尤其是边境。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魏吴两军交战的地区大多数人都会逃到吴国,而不是魏国。 士家制度对百姓太不友好了。只要能逃,大部分人都会选择逃跑。 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最近这些年,不仅逃入吴国的人少了,逃回来的人反倒越来越多。 至于是什么原因,曹芳还没详细了解过。 简单猜测,可能和吴国的兵制有关。 随着战争的持续,实力相对不足的吴国已经难以为继,对底层的压榨也越来越狠。给江东大族当部曲、佃农,其实并不比在魏国做兵户强多少。 这是一个底层社会艰难求生的时代。 曹芳想了解更多的情况,同意了李衡的请求,让王濬放行。 —— 两天后,李衡到达东兴堤。 照例,还是钟会接待。 下了船,李衡仰着头,转身四顾,感慨良多。 这两座关城还是诸葛恪负责督造的,现在却成了魏军的要塞,还被魏主当成了临时的行宫,实在有些讽刺。如果早知会有这一天,诸葛恪当初肯定不会那么积极。 为人辛苦为人忙,何必呢。 钟会倒也理解李衡的心情,拱手而立,含笑不语。 李衡感慨之后,拱手与钟会见礼。听了钟会的名字,他很认真的打量了钟会两眼。 “想不到张子节(张俨)所言居然是真的,堂堂颍川钟氏子弟,官居中护军,居然迎来送往。” 钟会哈哈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我比较闲而已。”他打量了李衡一眼,又道:“听韩综说足下口才极佳,我一时技痒,想来见识一下,希望足下不要让我失望。” 李衡笑了。“能和颍川钟氏子弟辩论,虽败犹荣。” “未战先言败,足下是示弱,还是有自知之明?” “两国交兵,使者往来,定胜负的难道是使者的口才?”李衡摊摊手。“魏强而吴弱,这是事实,我又何德何能,可以逆转形势?如果钟君有兴趣,不妨我们互换一下身份,看你能不能辩赢我。” 钟会盯着李衡看了两眼,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指指李衡,不吝赞赏。“足下之才,做个尚书太委屈了,当至九卿。吴国太小,江东辈嫉贤妒能,孙权父子好用酷吏,而弃足下,焉能长久。” 李衡面带微笑,意味深长的说道:“大皇帝虽与魏为敌,却对魏国武皇帝极是钦佩,处处效仿。校事制度,亦是如此。吕壹之属,即是赵达、卢洪辈尔。” 钟会一时尴尬。 曹操设校事官,曾遭到文武百官的强烈反对,他的父亲钟繇也不例外。诚如李衡所说,孙权的很多举措都是学曹操,如今天子又以继承武皇帝曹操遗志为愿,背地里为之担忧的人着实不少。 面对李衡的反驳,他还真没法辩解。 无奈之下,钟会只得主动转换话题。“足下此来,欲以何言说动天子?” 李衡摇摇头。“我从来没指望能说服魏主。” 钟会惊讶地说道:“那你为何而来?” 李衡伸手指指钟会的胸口。“我为说服钟君而来。” 钟会嘴角上扬,打量了李衡片刻,一声轻笑。“那你可能找错人了。” “是么?”李衡不动声色。“钟君不担心吴国投降之后,魏国诸将加官晋爵,武人当道,士大夫沦为看客?” 不待钟会回答,李衡又道:“若我此刻献上降书,敢问钟君能封侯否,食邑几户?颍川钟氏能继令尊钟太傅之荣光否?” 钟会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身为天子近臣,他当然清楚天子对汝颍世家的态度。 如果此战大功告成,吴国归降,受益最多的除了天子,就是毋丘俭等将领,甚至包括郭淮等太原人,汝颍人却没什么功劳可言,反而可能因为侵占军屯的事成为清洗的对象。 大胜之后,天子地位稳固,又得诸将拥戴,没道理不下重手。 就算天子持重,那些被士族欺负得狠了的武人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他或许可以脱身,但颍川钟氏却不可能。 如果汝颍世家都倒了,他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所以,维持一定的外部压力,让天子不能肆意施为,最符合汝颍世家的利益,也更有利于他个人的发展。 不得不说,李衡不仅口才好,见识也高,一下子就戳中了他的软肋。 第284章 藏私房钱的男人 在钟会的引荐下,李衡很快就如愿见到了曹芳。 初战告捷,他信心大增,准备再接再厉,说服曹芳接受吴国的条件。 送质,不去帝号,不称臣,以平等的关系建立盟约。 哪怕他也清楚,这个盟约维持不了几年。 如果能够去掉送质这个条件,那就更好了。 至于互相送质,他想都不敢想。但凡有点脑子,都清楚这不可能。 见到曹芳的第一眼,李衡很惊讶。 他知道曹芳年轻,今年刚满十八。也知道曹芳沉稳,否则不能蛰伏十年,不仅骗过了司马懿、曹爽两名辅政大臣,也骗过了所有人,一举翻盘。 可是亲眼看到曹芳时,他还是大为震惊。 眼前的曹芳比他想象的还要沉稳,尤其是那双眼睛,宛如深渊,完全不像十八岁的人应该有的。 定了定神,李衡向曹芳施礼。 见曹芳没什么反应,他长出一口气,多了几分镇定。 他行的是使者之礼,曹芳接受了,等于默认吴国并非藩属,而是平等的国家。 施完礼,说完来意,李衡等着曹芳发话。 曹芳却靠在案上,半晌没说话,只是打量着他,看得李衡心里发毛。 过了一会儿,曹芳坐直了身体,含笑说道:“橘树几年了,有多高了?” 李衡一愣,随即骇然变色,身体猛然弹起,几乎要站起身来。 “陛下说什么?” 一旁侍坐的钟会莫名其妙,不知道李衡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可是转念一想,天子出人意料的事太多了,这也算不得什么,便没再多想。 曹芳摆摆手,示意李衡安坐,心里却笑开了花。 他本来对李衡没什么印象,后来听韩综说了之后,依稀想起来一点事,却又记得不太清楚,这才含糊其辞的问了一句。没想到李衡反应如此激烈,竟然一下子跳了起来。 看来是他没错了。 果然藏私房钱的男人都做贼心虚。 他故意弄这么一出,自然不只是为了装逼,或者吓李衡一跳。 他要搞清楚李衡这么卖命的原因,以及他性格中的缺点。 穷人最怕什么?好容易置办的家产付之东流,奋斗了半生的荣华富贵转眼成空。 找到了李衡的软肋,才好拿捏他。 谈判嘛,无非那几招,就看谁掌握的信息多,谁手中的筹码多。 “听说足下本是襄阳兵户,逃去武昌的?” 李衡还没回过神来,又被曹芳直言不讳的点破卑贱出身,顿时有些沉不住气。 “陛下真是消息灵通,连这都打得听到。没错,外臣本是魏国兵户,如果留在魏国,这辈子都不会有出头之日,更不会有机会坐在陛下面前。” 曹芳哈哈一笑。“是啊,兵户制度弊端太多,的确不是一个好的制度。不瞒你说,我也正和群臣商量,看看怎么改革。你如果有什么好的建议,不妨说来听听。” “……”李衡顿时无语。 他是来谈判的使者,曹芳居然向他请教改革制度的事? 是该夸你不拘小节,还是该说你失礼,自降身份? 李衡咽了口唾沫。“陛下,外臣才浅,不宜置喙贵国政务。” “这有什么关系,你虽然去了江东,总有乡党还在襄阳吧,就不想为他们出点力?再说了,如今你是吴臣,焉知再过几天,会不会成为魏臣?有什么意见就说吧,说得好,朝廷自有赏赐,肯定比你种的那些橘树值钱。” 不等李衡说话,曹芳又嘿嘿笑道:“你要是不肯说,待我大军渡江,那些橘树全给你没收了,连片叶子都不给你留。” 李衡瞪圆了眼睛,想骂人。 一旁的钟会见了,暗自皱眉。 之前还觉得李衡虽然书读得不多,学问有限,口才却着实了得,颇有战国策士之风,怎么见了天子就方寸大乱? 不就是一些橘树么,至于这么用心? 这样的人居然能得到羊衜的赞赏,又成为诸葛恪的亲信,可见这两个也不怎么样。 推而广之,当年所谓的太子四友恐怕也就那么回事,名不副实的可能性很大。 余光瞥到了钟会的不屑,李衡知道自己中了计,深吸几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陛下不耻下问,外臣自然不敢藏拙。依外臣看来,士家制度虽能保证兵源,却未必能保证士气。且将领贪功,不体恤士卒,常有冒进之举,死伤亦多……” 李衡侃侃而谈,说了几个士家制度的弊病。 他本人就是兵户出身,对士家制度有切身体验,这些年在江东,有机会了解江东的兵制,两相对比参照,对士家制度的分析还是基本到位的。 曹芳原本就有意改革士家制度,已经在淮南、庐江两郡以变通的方式施行,极大的激发了士气,超额完成了军屯的搬迁,自然清楚民间——尤其是兵户们对士家制度的痛恨。 听了李衡的分析,他更坚定了决心。 士家制度必须罢除,战士低人一等这个概念不应该有生根发芽的机会。 等李衡说完,曹芳说道:“你瞒着夫人种树,是觉得自己将来不能封侯,不能给子孙留点产业吗?” 李衡又急了。“陛下……” 曹芳摆摆手,示意李衡不要着急。“为人夫、为人父者,有这种想法并没有错。我若不为子孙计,又何必如此辛苦,做个昏君不好吗?” 这一次,不仅李衡无语,就连钟会也无语了。 是何言哉?是人言哉? 这是一个天子应该说的话吗? 钟会正暗自摇头,不料曹芳转头看向他。“士季,你也该娶妻生子了。若是没有子嗣,将来封了侯也没人继承,多可惜。” 钟会一愣,正想反驳,随即一想,又喜上眉梢。 天子这是许他封侯啊。 他连忙起身致意。“陛下所言甚是,臣一定留心。”他转头看了一眼李衡。“待江东称臣,陛下凯旋,臣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人作媒。” 曹芳点点头,又转头看向李衡。“江东有没有能配得上钟士季的好女子?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李衡气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魏国君臣怎么这么不靠谱。 我是来谈判的,不是做媒的,钟会成不成亲关我屁事? 话虽如此,他又不禁羡慕钟会。 到底是世家子弟,封侯都这么容易。他之前还说钟会功少,不太可能封侯呢,没想到魏主早就为钟会预留了封侯的机会。就算这次不能封侯,将来也是必然的事。 自己倒是有女儿,只是双方的门户差距太大了,不敢想。 李衡心中一动,随即说道:“江东虽不如中原,却也不乏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若是钟君有意,衡愿为奔走,将来也好讨一杯喜酒。” “也不是一定要江东女子,你的乡党襄阳习氏就不错。”曹芳又对钟会说道:“你还记得庞林吗?我记得他娶的就是襄阳习氏的女子,忠贞过人。能出这样的女子,想来家风不会差。” 钟会会意,连连点头。“臣也听说过,当年文皇帝还特地下诏嘉奖过她。” 李衡听了,忍不住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外臣妻子就是出自襄阳习氏。襄阳习氏虽然算不上一流高门,家风还是极佳的。” 曹芳闻言,一拍手掌。“噫,这可真是巧了。李君,祖宗坟茔在魏,何不来归?” 第285章 弱国无外交 有那么一刻,李衡是真动心了。 虽说曹芳说话有点不着调,但态度真诚,平易近人,一点也不像他想象的阴鸷之主。 看看钟会就知道了,哪有半点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真要是做媒,让妻妹或者其他的襄阳习氏女子嫁给钟会,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攀上了高枝。 但李衡还是控制住了冲动,强行将话题拉回谈判上来。 一说到谈判这件事,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曹芳立刻兴趣缺缺,强调之前的条件不能改。 去帝号、称臣、送质,一个也不能少,否则免谈。 李衡的态度也强硬起来。“陛下能立刻渡江吗?若能,我就不回去了,甘愿留在这里,免得来去耽误时间。若不能,还请陛下重新考虑,莫要重蹈覆辙。” 曹芳冷笑。“我是不能立刻渡江,但我熬得起。江东一日不平,我一日不离开合肥。你觉得孙和能坚持多久?” 不等李衡回答,曹芳又仰起头,傲然说道:“据我所知,孙和至今还没有即位。就算我同意他不去帝号,他敢称帝吗?” “有何不敢?”李衡大声说道,只是底气有些不足,声音有点虚。 曹芳笑了,收回目光,开始整理案上的文书。“那你就回去告诉孙和,他要是称了帝,将来朝堂上的三公九卿都会为他陪葬,一个也不会少。” 他瞥了李衡一眼,又道:“你若想保全子孙,就不要掺和了。为了三五年的虚名,葬送半生的努力,不值得。” 李衡语塞,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 曹芳不像是说大话,他是真有这样的想法。 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谈,以武力平吴,顺便将江东世家清洗一遍,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孙权想清洗江东世家,曹芳又何尝不想。 他们本是一类人,都是曹操的追随者。 ——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李衡很沮丧。 他引以为傲的口才在曹芳面前全无施展余地,整个过程都被曹芳控制话题。比起当年在孙权面前大谈吕壹的危害,他这次的出使简直是一败涂地。 这可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李衡再次找到钟会,向钟会讨教,如何才能说服曹芳让步。 为此,他隐晦的表示,愿意将妻妹习氏送给钟会为妾。 襄阳习氏这些年虽然因为战乱损失惨重,家人分属魏蜀吴三国,不复当年门户,但是女子找个普通门户的做正妻还是没问题的。即使是颍川钟氏,想纳襄阳习氏女子为妾也不太容易。 钟会对李衡说,帝号是非去不可。就算现在不去,将来也是要去的。三五年的时光,不值得用命去换。孙和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没有即位。 实际上大家也清楚,魏受汉禅,天命最正。蜀不管怎么说,还是刘氏血脉,也勉强能服人。唯有江东孙氏称帝,名既不正,言又不顺,全凭所谓的祥瑞装点门面。 当初江东世家支持孙权称帝,是想分一杯羹。现在你们看到了,他们除了一些虚名之外,有什么实质利益可言? 如果他们称臣,孙权、孙和能给他们的,天子都可以给。孙权、孙和不能给的,天子还能给。 所以,你觉得江东世家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他们不是不肯降,只是待价而沽罢了。 既然如此,那就实际一点,放弃一些虚名,着眼于实际利益。 什么是实际利益?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保住江东的独立地位就是最大的实际利益。 去帝号,损失的是孙和,与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称臣,损失的同样是孙和,其他人反正都是臣,向谁称臣不是臣? 李衡被钟会一番话说得头晕脑胀,主意不定。 他也明白,钟会其实并不在乎江东君臣的脸面或者利益。他只需要江东能够保持割据,让曹芳不能迅速平定江东,积累声望,然后调转刀口,对汝颍世家下手。 至于他的妻妹,钟会更不在乎。 李衡无奈,只得退而求其次。 去帝号,称吴王,送质子,不称臣,行不行? 吴王虽然也是魏国册封的吴王,但经过了称帝这个过程,其实可以认为与魏国无关。只要不明确向魏国称臣,就可以认为双方还是平等的。 当年刘邦入关中时,子婴不称帝,而以秦王自称,也是有先例可循的。 钟会斟酌了半天后,说道:“你们非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们应该清楚,不称臣,就是敌对之国。今日有盟约,不代表将来还有盟约。一旦天子准备妥当,肯定会渡江征讨。” 李衡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也不敢私自作主,只好先派人回报还在王濬大营里的张俨,请他向孙和请示。 与此同时,钟会向曹芳进谏,建议舍虚名而取实利。 真要是孙和称臣了,事情反而不好办,朝廷等于承认了江东的独立地位,将来也不太好干涉江东的事。不如不要他称臣,谋取一些实际利益,为将来进讨奠定基础。 比如要求孙和交出江北的所有防区。 在濡须失守之后,吴国的江北防线已经处于崩溃边缘,此刻要求他们放弃一些可有可无的防区,相信他们不会拒绝。 他们不给,大魏也能攻取,只不过能兵不血刃当然更好。 达成盟约后,暂时也不需要留重兵驻守,防止吴国的反扑,有充裕的时间从容经营。 当然,江陵这样的重镇不会轻易放弃。 对大魏来说,暂时也不具备夺江陵的条件。 拿下荆州,全取南郡,就等于与蜀汉接壤。在没有做好准备之前,多开辟一个战场并没有意义。 等个三五年,该有的全都有了,再大举进攻也不迟。 本来曹芳还有些犹豫,偏偏这时又接到征北将军程喜送来的急报。 乌桓人又闹事了,并州境内的匈奴人也蠢蠢欲动,有响应之意,秋防的兵力不足以应付。请朝廷立刻增派援军,运送粮草,早做准备。 虽然还不清楚北疆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是不是程喜小题大作,曹芳却不敢大意。 反复权衡之后,他接受了钟会的建议,可以让一步,不强求孙和称臣,给孙和留一点体面。 但是,扬州境内的江北防区必须全部交出来。 你不交,我就强攻,反正以现在的兵力,拿下江北防区绰绰有余。 至于江陵,可以谈。能谈得下来更好,谈不下来就算。 钟会正中下怀,将曹芳的意见转告李衡。 与此同时,孙和的回复也到了,原则上同意李衡的方案,只是细节上要做一些讨论。 比如濡须坞外的沙洲归谁? 当然,这些都是小问题,无关大局。 双方基本达成一致意见后,张俨赶到了东兴堤,与钟会进行详细探讨。 第286章 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 羊衜收到了李衡的书信。 孙和请降,正派人与魏国谈判。不出意外的话,濡须外的沙洲会被放弃,请陆抗做好撤退的准备,尽可能带走所有的东西,连一片木头都不要给毋丘俭留下。 除此之外,李衡请羊衜出面,劝陆抗接受现实。 这个现实有两方面: 一是魏强吴弱的现实,不要死守沙洲了。就算双方不交战,数万大军长期驻扎在沙洲上,日夜提防着魏军进攻也不是事。白白消耗大量的粮食,却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二是江东世家不能再步步紧逼了。生死存亡之际,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如果还一味的想独揽大权,逼得淮泗人投魏,江东肯定守不住。 羊衜很恼火,又很无奈。 在得知诸葛恪逼宫的时候,他就对诸葛恪很不满,认为诸葛恪此举无异于谋反。如果不是陆抗脱不开身,他是很想劝陆抗率兵勤王,彻底击溃诸葛恪,以绝后患的。 现在李衡给他写信,请他说服陆抗,接受现实,他很不舒服。 如果不是知道李衡为人,也清楚这是当前最好的选择,他根本不会理李衡。 纠结了很久之后,他找了个机会,与陆抗谈起此事。 陆抗倒是很平静,只是看起来有些落寞。 “料敌不足,丢失濡须,使储君进退失措,是我的责任。” 羊衜愤慨不已。“此战始于贪功,终于逼主,都是诸葛恪的错,将军不必自责。只是形势至此,也只能委曲求全,以求尺蠖之伸。” 陆抗靠在窗前,看向远处的江面,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转过头来,坐下了身体,看着羊衜。 “羊君,我想请教一件事。” 见陆抗说得郑重,羊衜不敢大意,躬身说道:“将军直言无妨。” 他当年与陆逊同属太子孙登的东宫,有同僚之意,待陆抗如子弟。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主动请缨,到这里来协助陆抗,最终守住了濡须沙洲,遏止了毋丘俭的进攻。 陆抗咽了一口唾沫,有些艰难的说道:“你相信我从叔陆公纪的遗言吗?” 羊衜心中一紧,眼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陆抗问这句话,明显是觉得孙吴国祚不久,信心动摇了。 如果只是陆抗自己还好,如果这代表了吴郡陆氏的态度,就有点危险了。 吴四姓中,陆氏与孙氏的关系最为复杂,既有姻亲关系,又有血海深仇,尤其是后者。五十年过去,当年的惨痛仍然未能消散,反而有积聚之势。 陆绩之死,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心结。 对于世家来说,功业当然很重要,但家族传承的根基却是学术。家声能否不坠,归根到底,还要看有没有学术支撑。有了学术传承,只要时机合适,功业自然而然。没有学术传承,就算有了功业,也只是一时辉煌,维持不了太久。 陆家的功业代表是陆逊,学术代表却是陆绩。 孙权重用陆逊而排斥陆绩,就是重功业而轻学术的表现,是以不为世家所喜。 陆绩被贬谪郁林,最后死于郁林,是陆家无法接受的损失。 在陆逊受孙权器重的时候,陆家还愿意忍一忍。如今陆逊也被孙权逼死了,陆家不想再忍了。 此时此刻,陆抗提起陆绩的遗言,羊衜很难不紧张。 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说陆绩的遗言不靠谱,等于贬低陆绩的学术成就,陆抗肯定不接受。 说陆绩的遗言靠谱,等于说吴国离亡国不远,陆抗必然会选择其他的道路。 吴国可以亡,陆氏不能亡。 陆氏既没有为孙吴陪葬的理由,也没有为孙吴陪葬的意愿。 “将来的事,谁能说得清呢。”羊衜斟酌半晌后,只能选择含糊其辞。“就算陆公纪易学精通,窥破天机,不是还有三十年嘛。” 陆抗眼神微缩。“三十年后呢?” 羊衜苦笑。“三十年后,我已经入土了,眼不见为净。” 陆抗凝视了羊衜片刻,缓缓点头。 他明白了羊衜的意思。 想法,你可以有,但现在不行,至少不能说出口。 陆抗收回目光,倒了两杯酒,一杯推到羊衜面前,一杯自取。“羊君,一旦盟约签定,魏国下一步会在哪里用兵?” “北方。” “北方?”陆抗眼神微闪,精神一振。“草原上的蛮夷又有异动?” “要不然你以为魏主会接受请降?”羊衜轻笑一声。“他野心勃勃,想要继承曹操的遗志。若非后方不稳,岂能半途而废。” 他瞥了陆抗一眼,又道:“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那些蛮夷年年入侵,但都是疥癣之疾,动摇不了魏国根本。除非魏主贪功,欲效当年白狼山故事,否则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 陆抗若有所思。“这么说,是有人在为我缓颊?” 羊衜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以为就大吴内部不和?魏国内部的矛盾更严多。比起储君,魏主更为阴狠,魏国士大夫岂能不防。留着吴蜀,对他们更有利。” “可是……天下总不能一直如此,总有一统的时候。” 羊衜诧异地打量了陆抗片刻,无声地笑了。“没有士大夫的支持,谁能一统天下?当初曹操若不是急于篡立,自封丞相,岂会有赤壁之败。他以为逼死了荀彧就能震慑天下士大夫,可是事实正好相反。荀彧死了,他一统天下的希望也就彻底断绝了。” 他举起酒杯,向陆抗示意。“将军不必多疑,得士大夫者得天下。不管君主姓曹还是姓孙,这天下都是士大夫的。” 陆抗的嘴角颤了颤,欲言又止,举起酒杯,与羊衜一饮而尽。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商量战后的安排。 不出意外的话,陆抗会回到柴桑屯守。 羊衜劝陆抗通过夫人,多与孙和沟通,尽快解决陆逊的遗留问题,消解君臣之间的芥蒂。 陆逊死于诬告,至今还有不少罪状捏在孙权手中,现在则转交给了孙和。如果不尽快处理,当来写入国史,终究是一个麻烦。 孙和继位之后,很快就会安排孙权的帝纪编撰,陆逊肯定有传。 好的孙和与孙权不同,为人仁恕宽厚,再加上陆抗的夫人张氏与太子妃是亲姊妹,想要洗清陆逊的冤屈并不难。 借着这个机会,陆抗也能与诸葛恪化解分歧,促进江东系与淮泗系的合作。 最后,羊衜谈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如果孙和不称帝,而是以吴王自居,也许是处理鲁王孙霸的一个好机会。 吴魏谈判,孙霸自然不能以魏国境内的鲁为封国,顺理成章的,这王爵也就没了,随便封个侯,让他到偏僻之地去,也许是最好的安排。 羊衜希望陆抗请母亲孙夫人出面,劝孙霸自己上书自免。 陆抗的母亲孙夫人与孙霸同辈,年龄却大很多,几乎是两代人,是最适合出面的人。 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孙夫人一直以来的心病也有机会得到解决,可以请孙和重新考虑孙策之子孙绍的爵位。 陆抗欣然从命。 第287章 看破不说破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 曹芳负手而行,听钟会汇报谈判的进展。 总体而言,谈判并不顺利。 问题不在孙和,而是吴国的大臣,尤其是那些公卿。 孙和不称帝,只能称王,公卿自然也要跟着降级,爵位也要跟着变动,一些遥领的州、郡也必须全部去除,总而言之,要按王国的标准来。 这涉及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张俨就是江东世家的代表,感受最为直接。因此,他坚持认为,吴国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有权得到一定的补偿。 具体而言,就是要得到推荐人才的权利,以及免税经商的自由。 前一个涉及到人脉,是长久利益,后一个涉及到财富,是眼前利益。 江东有大量的中原移民。一旦盟约达成,两国弭兵,这些移民中的一部分人会选择回到家乡。多年的背井离乡,人脉都在江东,这些人很难有入仕的机会。 如果这时候能得到江东官员的推举,他们会对举主感激一辈子。将来举主有什么事,他们自然也会全力以赴,效犬马之劳。 这是世家的看家本事,从推举制度出现以来,他们都是这么干的。 至于后一个,就更简单了。 吴国控制着交州,交州产珍珠、宝石、珍禽、异兽,都是中原权贵、大族求之不得的奢侈品。即使是在两国交战的时候,这些贸易也没有断。只是双方都控制得很严,为了打开通道,除了有权,还要付出不少打通关节的成本,包括明面上的税和暗地上的贿赂。 如果能得以免税经商的自由,他们能省下好大一笔钱。 说实话,一开始听到这些内容的时候,曹芳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这是两国谈判吗? 怎么江东世家关心的根本不是国家利益,而是他们个人的利益? 对此,钟会倒是坦诚。 天下大势在魏,江东世家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清楚。之所以不肯立刻投降,不过是想得到更多的利益而已。如果陛下愿意开出更高的筹码,不排除有人现在就投降。 当然这也不是坏事。 盟约签定之后,吴国事实上成为大魏的属国,陛下可以名正言顺的征辟江东人,取其英俊为我所用,一步步掏空吴国的根基,最后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这可比攻城容易多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曹芳忍不住笑了几声。 钟会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钟会的动机不单纯。 当然,他也从来没指望钟会会成为一个纯臣。性格决定命运,钟会天生就是一个投机主义者,这是很难改变的既定事实。 他只是希望钟会能知分寸,不要太放肆,所以对钟会与张俨、李衡一唱一合睁只眼睛闭只眼。即使是怀疑北疆消息真实性的时候,也没有说破。 看破不说破,人生必修课。 身为天子,尤其是被士大夫包围的天子,更是如此。 但是听到钟会这句话,他还是没忍住。 “见利忘义,还有脸自称士大夫?”曹芳不屑地哼了一声:“吴国不是大魏的属国,不能依属国例。象牙、犀角、珊瑚之类,亦与民生无益,多收点税才是正道,岂能免税。” 他转头看看钟会腰间的珊瑚装饰的带钩。“你也喜欢这些东西吗?” 钟会尴尬地笑笑。“臣喜欢,只是俸禄有限,买不起上等货。” “你堂堂中护军都买不起?” 钟会苦笑。“陛下,中护军的俸禄看似不少,却也只能养家糊口。要想发家致富,还要靠收取贿赂。陛下面前,臣哪敢啊。” “你倒是实在。”曹芳笑笑,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钟会的话半真半假,只是不想说破。 比起其他世家子弟,比如钟毓、荀霬等人,钟会这个妾生子的确过得很一般。 中护军的俸禄看似不少,却不及田产的收益来得丰厚,更不及经商,家里有庄园的才是真富豪,仅靠俸禄的根本不够看。 若非如此,蒋济当初也不会明码标价的收贿赂了。 “你们慢慢谈吧,反正也不急。”曹芳摆摆袖子,结束了谈话。 这次亲征的预定目标已经全部达成,剩下的就是巩固成果,他根本不着急。 让钟会和张俨去扯蛋,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如果能有机会直接突破,还谈个毛线。 战场上得不到的,也别想在谈判桌上得到。 这是至理名言。 钟会知道曹芳心里不爽,不敢多说,诺诺退下。 “茂先,回去之后就拟诏,让王濬准备进军历阳。” “唯。”张华迅速记下,随即又问道:“陛下,北疆秋防吃紧,要安排增援吗?” 曹芳思索了好一会儿。“你是幽州人,对此有何看法?” “按常理而言,塞外诸胡每年春天都会扰边,但通常不会有太大的规模,征北将军府的兵力足以应付。只是今年天寒,入冬之后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塞外可能会更冷。诸胡受灾之后,的确是有可能大举入侵的,不能不防。” “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最合适的当然是征东将军(毋丘俭),其次就是平吴将军(郭淮),他们都擅长骑兵作战。” 曹芳咂了咂嘴。 毋丘俭不能动,郭淮不想动。 他原本中意王濬,但王濬刚在这里打开局面,现在就调去北疆,前功尽弃。 况且王濬指挥骑兵的经验空缺,应不了急。 “徐武怎么样?” 徐武守丧已经结束,可以入仕了。 “徐武倒是有其父之风,但资历太浅了,怕是难以服众。” “让他到征北将军府做个司马,参征北将军军事呢?” 张华想了想,还是坚决地摇摇头。“擢升太快,未必是好事。” “那……王广如何?”曹芳有些无奈。 如果有其他的选择,他现在是真不想让王广去北疆。 之前还觉得王广父子被司马懿杀了很可惜,现在清楚了王广的立场,他又觉得王广并不值得同情了。说到底,他们和司马懿一样,都是世家,谁掌权,对皇帝来说区别都不大。 “王广倒是可以。他能力出众,资历、经验也丰富,别说是征北将军司马,就是独领一部也是绰绰有余的。” “那就委任他为平北将军,让徐武做他的司马,与镇北将军一起,协助征北将军作战,如何?” 张华正中下怀,立刻表示赞同。 作为徐武的乡党,他当然不会反对徐武升官,只是担心徐武刚刚入仕,不能胜任。有王广充当主将,徐武见习,那就没问题了。 “那你传书徐武,让他赶到行在来,朕要和他面谈一趟。” “唯。” 第288章 春秋大梦 征北将军程喜是个无能之辈,偏偏还嫉贤妒能,打压同僚是一把好手。 北疆名将田豫就遭过他的黑手。 现任镇北将军刘靖也和他不对付。 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立刻罢免才对。 偏偏他还是先帝的东宫旧臣,轻易动不得。 曹芳之前一直忍着他,想着等南边的事处理好了,再处理北方的事,顺便物色合适的接任者。 现在情况紧急,不给他从容部署的时间,他只能先安排王广前去补位。 平北、安北这两个将军称号都已经废置很久,现在重新启用,也是避免程喜有想法,闹脾气,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小人近则不逊,远则怨,才不管什么大局呢。 程喜就是这类小人。 投鼠忌器,曹芳不能不谨慎一些。 再说了,有时候小人也有小人的作用。有些事,君子不肯做的,只有小人肯做。 和张华商量了一番后,曹芳又去看望蒋济,请蒋济帮着参谋,查漏补缺,以免考虑不周。 蒋济的身体越发不行了,看到曹芳来了,挣扎了半天,也没能从床上忙起来。 他的孙子蒋凯上前,将他抱起,又在他背后塞了靠枕,才勉强坐好。 “陛下,老臣油枯灯尽,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太师言重了,冬天湿冷,确实难熬。等天气暖和了,可能就好了。” 蒋济无力的笑了笑。“多谢陛下宽慰。这些天反省一生,功劳不多,错误不少,年初更是险些大错,晚节不保。陛下不计较老臣,能让老臣无疾而终,老臣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其他的奢望。年过古稀,可以走了。” 曹芳看了一眼蒋凯。“太师不必多虑,令郎虽然早逝,贤孙却在,将来必能光大门楣。” 蒋济心满意足,谦虚了几句,问起了曹芳来意。 曹芳将北疆的事说了一遍。 蒋济听完,缓缓点头。“陛下处理得甚为妥当,老臣也没什么更好的建议。只是刘靖有其父之风,勤政过劳,怕是不能长寿。陛下要多准备几个人选才行。” “是么?”曹芳回头看张华。 张华点点头,证明蒋济所言不虚。 曹芳在心里记下,随即又问:“太师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邓艾。徐州刺史石苞也能胜任,只是人品差一些。” 曹芳眉头微皱。“还有吗?” 这两个人都是司马懿举荐的。如果蒋济只提其中一个,他或许不会在意,两个都是,显然不是随意一说。 “还有几个,略逊一筹,也能用。” “谁?” “鲁芝,杨综。” 曹芳不说话了,打量着蒋济。 蒋济是知道自己没几天了,要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吗? 鲁芝、杨综是曹爽的旧部,眼下都赋闲在家。 蒋济喘了几口气。“陛下,司马懿已死,曹爽已废,陛下亲征大捷,威震天下,朝堂已安。之前被免官的一些人,现在可以酌情复用了。司马懿为官多年,自有识人之明,邓艾的屯田之功,陛下亲眼所见。石苞施政地方,政绩也是人所皆知。这两人出身寒苦,却有大才,不宜闲置。陛下不用,让别人用吗?” 曹芳意解,点了点头。 之前他地位不稳,不能轻易录用司马懿、曹爽的旧部,现在情况不同了,可以陆续提拔了。 鲁芝、杨综虽能力不算特别出众,人品却还是可以的。当初高平陵政变时,他们都不顾自身安危,赶到高平陵,力劝曹爽抵抗,只是曹爽自己不中用罢了。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只要能控制得住,该用的还得用。 见曹芳接受了他的意见,蒋济很欣慰,随即又解释了为何要用邓艾、石苞。 北疆的麻烦不是兵力,而是后勤补给跟不上。 要想恢复边境,将诸胡赶出去,或者强制同化,必须有稳定的粮食补给。从中原转运消耗太大,在本地屯田才是成本最低的办法。 邓艾、石苞都是屯田民出身,最擅长的就是屯田,军事能力反而是其次的。 当然,邓艾的军事能力也很强,只是他屯田的能力更强。 曹芳现在有资本稳打稳扎,耗死江东,靠的就是邓艾屯田的成果。 听完蒋济的分析,曹芳知道自己之前的考虑肤浅了,只看到了军事,没看到军事背后的因素。 还是老臣看得深刻,直指根本。 “太师,好好休息。”曹芳越想越觉得蒋济这个老臣值钱,真心希望他能多活几年。 —— 张俨推开阻拦的卫士,闯进了钟会的住所,登堂入室。 钟会正在享受侍妾的服务,听到脚步声,还以为部下有急事汇报,等听到卫士的示警时,张俨已经推开了房门,站在了他的面前,连鞋都没脱,在地板上留下了几个泥脚印。 昨天刚下了一场薄雪,地上很湿。 “关门,关门,热气都跑光了。把他那鞋扔出去,脏死了。”钟会一边掩着衣襟,一边挥手示意衣衫不整的侍妾退下,脸上看不出半点尴尬。 对他们来说,这种事太习以为常了。 张俨定了定神,两脚互蹬,脱了鞋,随即坐在钟会对面。 侍妾提起张俨的鞋,出了门。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张俨没好气的说道:“还有没有诚意?” 钟会眼皮轻挑。“怎么了?我们哪一点没诚意?” 张俨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扔在钟会面前。“王濬率部进攻历阳,你知道吗?” “知道。”钟会淡淡地说道,看都没看案上的文书,伸出两根手指,悠闲自得地拈起一根盐豆,扔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起来。 “这不是出尔反尔?我们这里谈判,你们却偷偷进攻?” 钟会笑了。“我们谈成了吗?” 张俨一愣。“不是正在谈吗?” “正在谈,就是还没谈成。既然如此,有战机,我们为什么不进攻?” “你……” “你们也可以的。”钟会一本正经的说道:“王濬也不希望打得如此顺利,他非常希望你们能顽强一点,不要一箭未发就撤,追都追不上。要不是没有战船,他都想渡江了。” 张俨气急败坏。“依你这么说,你们就是不想谈了?” “不瞒你说,的确不是很想谈。你们根本没认清形势,还在做春秋大梦,有什么好谈的?”钟会拍了拍手,满脸的不在乎。 张俨气得涨红了脸,却无话可说。 “我跟你说实话吧,要不是冬天水浅,青州的大海船转运不顺利,我们才懒得和你们闲扯呢。你们要是真心想谈,就赶紧谈,送降表,送质子。不想谈,就赶紧回去备战。快则春夏,慢则秋冬,大海船到达巢湖之日,你们想谈也没机会了。” 张俨气极,一甩袖子,摔门而去。 钟会不屑地哼了一声。“江东貉子,真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第289章 弱者处处皆破绽 王濬攻克历阳的时间约等于行军的时间。 濡须、羡溪接连失守之后,江北的吴军已有惊弓之鸟,历阳守将潘翥一听说魏军赶来,生怕后路被魏军骑兵截断,根本不敢应战,匆匆撤退,连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都没来得及搞清楚。 到了江边,上了船,潘翥才收到消息,魏军步骑不过万人,想攻下历阳并不容易,这才后悔莫及。 事已至此,也没其他办法,只好在战报上花点心思,将魏军兵力说成数万人。 究竟几万,不清楚。 刚刚接管牛渚的诸葛恪收到潘翥不战而走的消息,勃然大怒,派人到江上拦截,要将潘翥斩首。结果他的命令还没出大营,潘翥知道牛渚大营换了主将,二话不说,直接赶往建业。 一天后,诸葛恪收到了朱据的文书。 朱据委婉的解释了一下,说历阳地势平坦,利于魏军骑兵作战,不利于吴军,已经在朝廷准备放弃的范围以内,只是没来得及通知诸葛恪云云。 总之,潘翥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处罚,就这么算了。 诸葛恪很生气,却又底气不足,只能作罢。 历阳易手,王濬第一时间加固城防,又派骑兵到江边巡视,搞得诸葛恪想派人打探情况都束手束脚。朱据的解释虽然有掩饰之意,但理由还是成立的。历阳周围地势平坦,缺少成建制骑兵的吴军根本无法与魏军对阵,少量的骑兵上岸,危险极大。 但王濬轻取历阳,也提醒了江东君臣。 江北的防线守不住了,不让也得让。 魏国国力恢复,不会再容忍吴军在江北设防。以吴军眼下的军心、士气,想守住所有的防线是不现实的,只会给魏国各个击破的机会。 与其如此,不如集中兵力,守住几个要害。 比如江陵。 孙和与朱据、孙弘等人商量后,决定放弃江北诸屯,并尽快送质,完成与魏国的谈判。 这时,有人提出,孙和的儿子年龄太小,不如送弟弟。 提议者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却很明白,干脆把鲁王孙霸送过去当人质算了。 这个建议被朱据否决了。 他也想把孙霸送走,但孙和、孙霸争嫡的事动静太大,魏国也一清二楚。送孙霸过去,明显是借刀杀人,根本没有诚意可言,魏国不可能答应。 再者,万一魏国顺水推舟,接收了孙霸,然后转手就支持孙霸争立怎么办? 这是个馊主意,不能用。 反复商量后,这个人选落在了孙和的四弟孙奋身上。 孙奋今年二十岁,刚成年,与孙和的关系一直很好。他的母亲仲姬身份不高,赤乌六年被孙和的母亲王夫人迁出宫,赶到豫章居住。当时年幼的孙奋留在宫里,孙和担心他的安全,多有照顾,兄弟俩的感情反而比较好,有如一母所生。 送孙奋为质,足以表示孙和的诚意。 除此之外,孙奋的母亲仲姬本姓仲长氏,是山阳郡高平人,与魏司徒桓范的妻子同族。 虽然两个人都已经过世,但山阳仲长氏在魏国朝堂上有一定的影响力,也能照顾孙奋。 孙奋的妻子袁氏则是袁术的孙女,袁耀的女儿。汝南袁氏虽然败了,但在中原还有不小的影响力,也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怎么看,孙奋都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除此之外,孙和又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去三公九卿之类的官职,改用王国的官职名称,那些遥领的州郡也一律罢免,尤其是在魏国境内的。 孙和的这些命令下得很直接,很粗暴。 他就是要激起吴国文武的愤怒,好让他们认清现实。 再不团结起来,吴国亡了,你们也没什么好结果。现在只是虚名受损,将来可就是实利不保了。 —— 孙和的爽快出乎曹芳意料,谈判的进程陡然加速。 协约还没签定之前,陆抗就撤离了沙洲,返回柴桑。 紧接着,屯守广陵的镇北将军孙越也撤了。临走之前,还将公廨打扫得干干净净。 腊月二十三,质子孙奋到达东兴堤。 曹芳原本没打算见他。 一个质子而已,有什么好见的。 蒋济知道消息后,特地让孙子蒋凯求见,讲述了孙奋的母亲出身,以及与桓范亡妻的关系,建议曹芳礼遇孙奋。一来以示人主之恩,二来对孙和施加压力。 如果孙和将来不听话,可以利用孙奋来代替孙和。 孙和的母亲王夫人是南阳人,羊衜等南阳人坚定的支持孙和,和王夫人有一定的关系。要想从内部瓦解孙吴,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 弱者处处皆破绽,孙奋就是孙和的破绽之一,正用反用都可以。 曹芳知道,蒋济病得只剩一口气,不可能知道这么多。这肯定是有人将消息通报给了他,请他出面。当然,蒋济应该是赞同这一点的,否则也不会答应。 既然如此,就当给蒋济一个面子。 曹芳接见了孙奋。 一见面,曹芳就意识到孙和为什么要送孙奋为质了。 孙奋不仅年龄和他相仿,仪表堂堂,而且性格活泼,非常健谈。虽然身为质子,却一点也不拘束,是那种天生的自来熟。 更重要的是,这人没什么心眼,有点傻乎乎的天真。 简单点说,这是一个极佳的玩伴,甚至是宠臣。 大概孙和觉得他从小长于深宫,没有玩伴,所以给他送了一个过来。 除此之外,孙奋还有两个外挂,一个是他已故的母亲仲姬,一个是他的妻子袁氏。 两人都出身中原大族,亲朋故旧是少不了的。 只是蒋济只知道孙奋的母亲仲姬,却不知道孙奋的妻子袁氏。 曹芳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张华去打听,究竟是谁在背后传话。请人办事,还给人挖坑,这种人太歹毒了,绝对不能留在身边。 曹芳和孙奋聊得很愉快,不动声色的摸了一下江东的情况。 既然孙和将孙奋送来了,他没有理由不充分利用,要不然也对不起蒋济的建议。 孙奋毫不防备之心,有问必答,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曹芳,倒是省了曹芳不少事。 接见结束后,等在外面的张俨、李衡第一时间向孙奋打听接见的情况。 孙奋很兴奋,大赞魏国天子平易近人,简直比兄长孙和还要可亲,然后将见面的经过一一说来。 他还没说完,张俨、李衡就互相看了一眼,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孙和这是哪根筋搭错了,送这么没心没肺的弟弟来做人质? 有这样的人在魏主身边,江东还有秘密吗? 事已至此,也不能反悔,只能期望孙奋知道的有限。 毕竟是久居宫中的皇子,又没有参与任何军政事务,了解的信息应该不会太多吧。 第290章 他们没几年了 曹芳吃过晚饭,正准备外出散步,蒋凯匆匆来见,双目含泪。 蒋济不行了。 曹芳不敢怠慢,匆匆赶到蒋济的病床前。 蒋济闭着眼睛,气息微弱,双颊深陷,满是皱纹的皮肤像腊一样,没有一点血色。 卧床多日,他已经油枯灯尽。 曹芳赶到病榻前,跪坐在席上,伸手握住了蒋济的右手。 蒋济的手很凉,皮下的指骨清晰可辨。 “太师,太师。”曹芳连声呼唤。 蒋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声,接着,他睁开了眼睛,缓缓转过头来,浑浊的眼神突然明亮起来,炯炯有神,脸上也泛起了异样的红光。 蒋凯见了,乍喜还惊,泪如雨下。 曹芳心里也是一惊。 这是回光返照,蒋济一直在等他。 “太师。”曹芳向前挪了挪,离蒋济更近一些,以便听得清楚些。 “陛下……”蒋济一声轻呼,声音飘忽不定,仿佛从远古传来。“见到孙奋了么?” “见到了。” 曹芳有些不解。都这时候了,蒋济为什么心心念的却是孙奋? “建安七年,武皇帝破袁绍,命孙权送质,为孙权所拒。黄初二年,刘备伐吴,孙权称藩,文皇帝欲取质,为孙权所欺。如今陛下东征,孙和送质。此乃天下之大势,非人力可违。” 曹芳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蒋济的意思。 建安七年,曹操刚刚击败袁绍,还没有真正平定北方,根本无力顾及南方。面对索质的要求,即使是立足未稳的孙权也根本不放在眼里,直接拒绝。 到了黄初二年,曹丕登基,北方已经一统,孙权又面临刘备的压力,已经不敢直接拒绝曹丕,只能用欺骗的手段拖延时间。曹丕轻信了孙权,错过了取质的好机会。 如今他率部亲征,接连重创吴军,孙和再无抵抗之力,不得不送质。 五十年,从孙权直接拒绝,到孙和送质,是双方国力变化的一个象征,不是谁可以轻易抗拒的。 “我明白,顺势而为,待机而动,方是治国之道。” 蒋济眼中露出欣慰,反手握住了曹芳的手。 “吴蜀为患,不过一甲子。君臣博弈,却已有三百年。其间曲折,皆在史籍之中。陛下欲行新政,当先观旧史,鉴其得失。宣帝纪、王莽传,陛下当熟读之。” 曹芳再次点头。“当如太师所教。” 蒋济吐了一口气。“陛下富春秋,立志高远而行事谨慎,此乃天命在魏。惜老臣不能亲眼见陛下一统天下,建万世太平,当于九泉之下为陛下祈福,酬陛下不杀之恩。” 他缓缓松开了曹芳的手,眼中神采迅速褪去,脸上的红光也肉眼可见的消失。 “陛下,老臣去了。” 随着一句含糊不清的呢喃,他的手垂了下来,眼睛闭起,只剩下一滴浑浊的泪水留在眼角。 曹芳伸手在他的鼻端试了试,又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了片刻。 全无动静。 “太师……去了。”曹芳起身,轻声说道,鼻子一酸,也禁不住落了泪。 几个月的相处,他知道蒋济这几个月的心路历程,也知道蒋济这么辛苦有赎罪的成份,更是为了家族和国家的前程,争分夺秒,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临死之前,还在殷殷教诲,希望他以史为鉴,戒骄戒躁,不要急于求成。 汉宣帝如芒在背数年,直到霍光病死才亲政,其后依然保持谨慎,成就中兴盛世。 王莽也隐忍了大半生,却在成功后得意忘形,终至众叛亲离,一败涂地。 一正一反两个例子,足以成为他的借鉴。 直到最后一刻,蒋济还在为他考虑,为大魏考虑,却丝毫没有顾及他的孙子。 尽管他也曾经有错,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赎了罪。 “拟诏。”曹芳稳定了一下情绪,沉声说道。 张华立刻上前,取出随身携带的笔、简,做好记录的准备。 “太师蒋济,才兼文武,服勤尽节。少壮报国,辅佐四朝。每军国大事,辄有奏议,忠诚奋发,运筹决胜,功绩卓然……追赠平阿乡侯,邑三百户,谥曰景。” 一旁的蒋凯听得真切,拜倒在地,接连叩首谢恩。 蒋济生前的爵位是关内侯,还是先帝继位之后所赐,只有名号,没有食邑,是虚封。如今天子追赠乡侯,食邑三百户,还将他封在故乡平阿,这就是名利双收了。 而且不经群臣商议,直接定谥为景,也是非常少见的。 可见天子对蒋济的感激发自肺腑,充满诚意。 他再也不用担心天子记恨高平陵政变中蒋济的表现了。 “令尊不幸早逝,太师这爵位就由你继承了吧。”曹芳叹息道:“太师为人尚简,葬仪要循礼,不可铺张浪费,违背了他的意愿。” “唯。”蒋凯再拜。 曹芳转身看着蒋济,再拜,垂泪而出。 蒋凯将他送了出来,然后才回到屋内,放声大哭。 听着身后哀而不伤的哭声,曹芳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一边走,一边对张华说道:“茂先,旧臣渐渐凋零,新时代就要来了。” 张华应道:“是,但黎明之前,最为寒冷、黑暗,所以太师临终之言,不可不听。” 曹芳点点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师以四朝老臣之重,能支持朕的新政,诚为难得。如果京城那几位也能如此,该多好。” 曹芳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除了刚刚去世的太师,如今还在世的老臣中,支持新政的一个也没有。不管是已经致仕的,还是在朝理事的,不是以沉默表示反对,就是用各种方式向朝中的少壮派施加压力。 张华就曾收到刘放的书信。 虽然刘放没有明确的说什么,但他要张华慎言慎行,动静以礼,摆明了就是让他不要跟着天子的意思走,乱搞什么新政。 刘放是乡党前辈,他的书信给了张华极大的压力。 张华虽然没说,但曹芳能感觉得到,也能从其他人的口中听到类似的消息。 “好在……”曹芳话风一转,语气突然轻松起来。“他们也没几年了。” 张华还沉浸在蒋济离世的悲伤之中,对曹芳突如其来的愉快来不及适应,目瞪口呆。 “曹爽的案子审得差不多了吧?” 张华不敢怠慢,收回思绪,回答曹芳的问题。“已经接近尾声,就等陛下回朝宣布了。” “让贾充再查一下先帝的遗诏。”曹芳的笑容更加灿烂,只是眼中看不到一点笑意。“曹爽这个辅政实在不称职。朕一直很好奇,先帝的遗诏是不是被人篡改了,趁这个机会,好好查一查。” 张华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这不是收拾曹爽,这是要收拾孙资、刘放两个老臣啊。 天子的刀根本没有放下,而是刚刚举起。 第291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正始十一年,春,正月。 一道诏书,像春风一样拂过大地,在谯郡拂起涟漪。 刚刚大破吴军,攻取濡须,迫使江东称臣的天子要巡狩谯郡,祭礼祖宗了。 普通百姓并不太清楚去帝号、称臣之间的细微差别,他们只知道一件事,天子打败了江东人,完成了武皇帝曹操、文皇帝曹丕都没能实现的夙愿。 再加上去年正月里的高平陵事件,天子一代雄主的地位已经奠定,大魏立国三十年的危机已经度过,接下来必然是欣欣向荣的好日子,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作为大魏龙兴之地,谯郡百姓闻风而动,曹氏、夏侯氏更是精心筹备,等着觐见天子,不少在外地的人都赶了回来,生怕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春风不仅吹到了谯郡,更吹过了黄河,吹到了邺城。 原本被软禁在邺城的宗室也接到了诏书,毋论老幼,全部赶到谯郡,参加大典。 一个消息在宗室之间传播,天子可能会放松黄初年间开始实施的宗室管制,他们不再是锦衣囚犯,可以做一个自由的权贵了。 虽然还不知真假,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有无数人喜极而泣。 对他们来说,自由是比黄金、玉石还要珍贵的东西。 在这个消息的鼓舞下,无数人从四面八方赶往谯郡。 驰道上,车马如龙,烟尘滚滚。 过水中,船舡如织,桨声帆影。 —— 曹芳选择了曹操年轻时所筑的精舍作为行宫。 初出茅庐的曹操也曾有一腔热血,折腾了好几年,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如果不是有家族护着,他早就死好几回了。一度心灰意冷的他回到故乡,在城外筑精舍,春夏读书,秋冬射猎,反思自己,等待机会。 虽然这段时间并不长,却对他的人生有着难以想象的意义。 曹芳选择这里做为行宫,象征意义也极强。 他就是要继承武皇帝遗志,完成武皇帝未竟的大业。 在这其中,重用宗室,提高谯郡乡党的地位,就是最重要的一环。 为此,不久前在皖城之战中大破孙权的冠军侯、镇东将军文钦作为先导,率二千精壮步骑,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出尽了风头。 紧跟在文钦之后的,是中垒将军夏侯绩。 夏侯绩原本就继承了安邑亭侯的爵位,此次出战有功,加食邑二百户。虽不如文钦功劳显赫,也算是宗室的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他被特别提出来,表示着夏侯渊一系重新得到重用。 功劳更大一些的中领军曹羲伴驾,不离左右。 巢湖之战,曹羲统兵痛击诸葛恪,临阵击杀江东名将留赞,增邑千户,并前共一千八百户。 曹羲得到封赏,则意味着曹真一脉并没有因为曹爽而没落。 曹爽辜负了先帝的信任,咎由自取,天子却没有忘记曹真的功勋,依旧信任他的子孙,栽培他们,重用他们。 其他如曹兴、曹纂等人,都从不同方面展示了天子对宗室、乡党的器重。 气氛不知不觉的就燃了起来。 当曹芳的楼船驶入谯郡之后,两岸就不断有人围观。进了谯县,夹道欢迎的人更是挤得如墙一般,连树上都站了人,搞得负责警戒的曹羲、许仪等人非常紧张。 说实话,曹芳也有点紧张。 这要是有个刺客,藏在人群中,冷不丁的给他一箭,还真有点吓人。 按理说,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舱室里不露面,以防万一。 但他搞出这么大的声势,就是为了闪亮登场,让百姓看到他的光辉形象。场子都热好了,他这个主角却不登场,岂不是白忙一场。 反复考虑后,曹芳决定上,硬着头皮也要上。 为了预防万一,他在衣服里面穿上了小铠,护住胸腹要害。 好在虽然是春天,却还不算热,衣服穿得也不少,看起来还算正常。 装扮完之后,曹芳去拜见虞太后,准备与虞太后一起出场,演一场母慈子孝的大戏。 虞太后打量着曹芳,眼中全是溺爱,转头对皇后甄瑜、贵嫔张云英等人说道:“果然是人靠衣装呢。天子平时不爱装扮,虽有内秀,终究不够夺目。如今打扮起来,还真有几分武皇帝当年的气势,光彩照人。” 甄瑜、张云英都年轻,入宫时武皇帝已经驾崩了,只看出画像,不知真伪,只能附和虞太后。 曹芳却很无语。 虽然他没亲眼见过曹操,却知道曹操的外形实在算不上英武。 曹操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接见匈奴使者的时候,才会让外形出众的崔琰代替自己,自己作为捉刀人,站在一旁,生怕被匈奴人轻视了。 一旁的钟琰掩着嘴笑了起来。 虞太后见状,稍一思索,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肯认错,嗔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钟琰连忙行礼。“太后,妾可没这个意思。”她悄悄瞥了曹芳一眼,又道:“妾只是觉得,陛下虽神似武皇帝,体型却更胜一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依天子的遗传新论,这都是文昭皇后(甄宓)和太后的功劳。” 虞太后心中欢喜,连忙谦虚了几句。“都是文昭皇后的功劳。先帝当年便有岐嶷之姿,就连武皇帝也夸过的。中山女子多高挑而白晳,皇后也是如此,将来生子,必然也是高大健壮的。” 甄瑜红了脸,低着头,有点扭捏。 曹芳心里却有些不安。 他和甄瑜算是近亲,孩子能否高大健壮就不奢望了,健健康康就好。 希望先帝在天之灵护佑,不要搞砸这次演出。 “母后,走吧,见见谯郡的乡党。” “好。”虞太后欣然答应,伸出手,搭在曹芳手心,借势起身,与曹芳一起向外走去。 钟琰、张云英一左一右,搀着大腹便便的皇后甄瑜,紧随其后。 来到飞庐甲板上,并肩站定。 除了虞太后,所有人都自觉的向后退了半步,好让天子更加醒目。 阳光照在曹芳的脸上,与他眼底的光芒交映,看起来神采奕奕。 前后都是船,两岸都是人,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无数炙热的目光都落在曹芳的身上,等着他开口说话。 曹芳心跳如鼓,指尖发麻。 他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话,毋丘甸从楼船下面赶了上来,两步赶到曹芳身后,凑在曹芳耳边,轻声说道:“陛下,汉中捷报,费祎遇刺,生死未卜。” 曹芳心中一喜,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颌首,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突然神奇的平静下来。 毋丘甸悄悄退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曹芳转头看了一眼虞太后,上前一步,面带微笑的举起手,轻轻一挥。 两岸的百姓激动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万岁——” “万岁——” 第292章 亲亲 曹芳很享受这种感觉,但是他也清楚,排山倒海的欢呼背后,难免会有几双眼神不善的眼睛。他在这里多享受一秒,许仪、典震等人就要多出一身冷汗。 看他们那如临大敌的样子,只怕心跳已经过百。四周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直接扑过来,充当肉盾,甚至将他扑倒在地,以避开后续的狙击。 他丢脸也就罢了,万一再把临盆在即的皇后吓着,可就不妙了。 权衡再三,曹芳还是很快就结束了这个流程,在武卫郎的保护下弃舟登岸。 曹操读书处在城外,前面有一个小湖。 湖虽不大,但环境极佳,四周栽满了柳树,据说是曹操当年手植。 沿湖一条小道,曲曲折折,据说也是曹操当年行吟读书之处,留下了不少诗句。 之所以说是据说,是因为得知天子要来住,将作大匠已经提前将精舍修缮一新,并为大臣、将士安排了住处,原本的精舍只是行宫的一小部分,早已不是原貌。 总而言之,费了不少力气,不太符合曹芳一向因简就陋的习惯。 这当然不是曹芳飘了,而是有意为之。 在这里接见宗室、乡党,才有说服力。 如果在文皇帝曹丕主持修建,而且住过几次的宫城里,谁会相信他的决心。 曹魏苛待宗室的政策就是从曹丕开始的。 可以说,从有皇权以来,都没有哪一个帝王像他那样对待亲人,完全违背了儒家亲亲贤贤的原则,甚至连基本的伦理都不顾了。 曹芳本来就不喜欢他,现在要重聚人心,自然要和他切割。 进了行宫,登上读书台,曹芳环顾四周,打量着神情各异的宗室子弟,微微一笑。 “都坐吧,这里没有外人,都放松一些。” “谢陛下!”年纪最长的楚王曹彪大声响应。 也许是有些着急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曹芳笑而不语,摆摆手,自己先坐了。 他清楚曹彪的心情。 曹彪的封地就在淮南,正式的名称还是楚国,但现在不仅君臣之间讨论时都不称楚国,而称淮南,就连往来的公文上也是淮南、楚国混用。 联系到之前的传言,曹彪削爵徙封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 作为在世辈份最高的诸侯之一,如果在天子要重用宗室的情况下被当作典型惩处,他会很难堪。 但是,这只是曹彪自己心虚而已。 曹芳的确有徙封的想法,却没有让曹彪难堪的计划。 这不符合他当下的政策。 曹彪与王凌等人谋反的消息本来就是荒诞不经的传言,没有任何证据。真要处理,就不是曹彪的事了,太尉王凌才是重点。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仅凭几句传言就动王凌,显然不是一个聪明的皇帝应该干的事。 只能说,曹彪老糊涂了。 或者说,他被朝廷搞怕了,成了惊弓之鸟。 就座之后,曹彪首先上前行礼,向天子介绍他的几个儿孙。 嫡子是曹嘉,今年正好三十年,看起来很儒雅,没什么纨绔气,像个读书人。 曹芳一问,得知曹嘉的确喜好读书,不仅学问还说得过去,诗文也拿得出手。不仅如此,他还颇有史才,爱好着史。 他献给曹芳的礼物,就是一部《汉纪》,十卷本,厚厚的一摞。字迹清秀,颇有章法。 曹芳翻了翻,突然觉得有些眼熟,转身对钟会说道:“士季,这书法……” 钟会上前半步,含笑说道:“陛下慧眼,楚王世子的书法的确有几分像臣父。” 曹芳看向曹嘉。 曹嘉也拱手说道:“敢教陛下得知,臣少小仰慕钟太傅,曾多方搜罗钟太傅书籍,朝夕临摩。可惜资质驽钝,不得神韵。” 曹芳笑了。“你太谦虚了。你这书道虽然不如中护军,却也颇有太傅遗风。很好,很好。”他想了想,又转身看向东海王曹霖。 “东海王。” “臣在。”曹霖出列,迈着小碎片,来到曹芳面前。 “你是书画大家,看看楚王世子的书法。” 曹霖是曹丕之子,深受曹丕喜爱,只是性格急躁。可是说来也怪,可能是曹家血脉里的文艺气息的确太浓,哪怕经过稀释也超过常人不少,曹霖的书画水平都不错。他的儿子曹髦更是青出于蓝,小小年纪就显示出了过人的天赋。 在考虑如何安置这些宗室的时候,曹芳就想过,反正这些人也不能重用,不如让他们专心从事文艺。有钱有闲有地位,还有一定的天赋,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艺术人才。 如今看到曹嘉的书法,这个念头立刻浮现,将曹霖叫到身边。 曹霖接过曹嘉的书稿看了看,表示赞同曹芳的意见,曹嘉的书法的确有几分钟繇的味道。 不过他随即又说,曹嘉的书法、学问都是家传,楚王本人就有才,当年与陈思王最为亲近,常有唱和。陈思王有《赠白马王诗》,楚王则有《答东阿王诗》。 曹彪原本就有些紧张,听到曹霖说的这些,更是满头大汗。 曹芳饶有兴趣,请曹彪将当年的故事说一遍。 曹彪无奈,只得结结巴巴的将当年事说了一遍,又将自己的《答东阿王诗》念了几句。 时间久了,他已经记不清楚,只剩四句。 盘径难怀抱,停驾与君袂。即车登北路,永叹寻先辙。 在场的宗室听了,想起曹植的遭遇,也不禁戚戚。有些感情丰富的,更是落了泪。 曹芳听完,心中感慨。 曹彪的《答东阿王诗》没什么印象,曹植的《赠白马王彪》却是知道的,曹植的悲剧人生更是常令后人唏嘘的题材之一。 皇权扭曲人性,制造悲剧,这首诗就是最好的控诉。 感慨一番后,曹芳下诏,徙曹彪为白马王,增邑二千,并前共五千户。 增陈王曹志食邑二千,亦五千户。 话音未落,宗室中便是一片哗然。 增邑也就罢了,一增就是二千户,不可谓不重。 增曹彪食邑也就罢了,还增陈王曹志的食邑,更是出人意料。 曹彪毕竟是武皇帝曹操之子,曹志却已经隔了一辈,他本人也没有曹植那样的才华。增他的食邑,不可能是因为他本人,只是为了曹植。 而打压曹植的正是文皇帝曹丕本人。 联想到天子不进城,却驻在武皇帝读书的精舍,天子要对文皇帝的政策进行变革的决心昭然若揭。 这可是先帝都没敢做的事。 天子刚刚亲政一年,就这么干,是不是太莽撞了? 片刻之后,曹志挺身而出,拜伏在地。“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无功受禄,君子不为。臣昧死,敢请陛下收回成命。” 曹彪犹豫了片刻,也跟着拜倒,恳求曹芳收回成命。 第293章 志于道,游于艺 曹芳起身,将曹彪、曹志扶起来,拍拍他们的手臂。 “这可不是无功受禄。朕给你们增邑二千,是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二千户食邑不是封赏,而是补给。将来事成,另有赏赐。” 曹彪、曹志面面相觑,不知道曹芳在说什么。 哪有以食邑作为补给的? “夫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又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人如是,国亦然。我大魏承天命,得道统,抚育万民,非唯武功征服,亦当有学术浸润。文武并用,方可大济……” 曹芳侃侃而谈。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不仅打好了腹稿,甚至连语气、节奏都做了调整,务必让自己的这次演讲要达到最满意的效果,既温情穆穆,如和煦春风,又要有一定的压力,让他们从内心深处不敢有违抗之心,倾心服从。 “天下学术千万,岂是一人可尽?且研习耗时费力,难免无暇顾及生计。虽说君子固穷,但衣食未有着落,又岂能安心治学?圣人五百年一出,可遇不可求。是以朕厚赐宗室衣食,使诸君无忧,安心治学。全亲亲之义,厚大魏之基……” 诸宗室慢慢听出意思来了。 天子不想苛待宗室,但是眼下这情况,也不能给宗室太多的权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们研究学问。经学这样的大道也好,书画之类的小道也罢,总之你们不要闲着,都要有点事做。 至于将来用不用,怎么用,再说。 事实上,天子也没把话说死,曹兴、夏侯绩等人都统兵征战,而且立了功,焉知他们就没有机会? 兵法也是道,武道也是道。 就算不能统兵作战,做个文官,治一郡一县,总是没问题的。 明白了这个意思,宗室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 平心而论,天子的这个想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比之前的政策要好得多。 衣食无忧,闲极无聊,做点学问作为消遣也是好的,哪怕是书画这样的小道,也可以打发时间,陶冶性情,让生活变得更有情调。 没用谁刻意带节奏,宗室们便陆续表态,愿意响应天子的号召,潜心学术,为大魏的文化事业做贡献。 曹芳趁热打铁,提出了几个方向。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整理经学。 经学走到今天,今文、古文之争不再是重点,新兴的玄学反倒成了大敌。之所以如此,除了经学本身的固化之外,主要是因为浮屠经的东来和本土道教的兴起。 浮屠经是外来学问,有诸多水土不服之处,目前影响还不大,只在精英中传播。 道教却因为与黄巾、米贼的深度联系而影响甚大。打压也不是,不打压也不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发动荡。 曹芳想出的办法是疏导。 他首先宣布了一件事:这次东征,有一件利器虽然最终没有用上,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中领军曹羲、征东将军毋丘俭之所以有底气和吴军正面硬刚,这件利器不可或缺。 而这件利器就是由燕王曹宇夫妇配合研制的。 因为这件利器还处于保密状态,所以具体的情况就不说了。 但燕王曹宇夫妇有功,这次也要增加食邑。 曹宇连忙出列谢恩,口称不敢。 曹芳扶着他的手,恳切地说道:“贤伉俪虽手不执戟,腰不佩刀,却有千军之功。若宗室子弟中有三五人如此,我大魏何愁天下不平,四夷不服?” 他又转身对燕王妃张琪瑛说道:“若天师道众皆如能王妃一般为国效力,天师当封万户侯。” 张琪瑛感激不尽,再拜谢恩,心里更是激动不已。 天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示天师可封万户侯,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立刻让兄长张盛回来,为天子效力。 万户侯啊,这是多难得的机会。 宗室们的热情再一次被推上了高潮,气氛更加热烈。 孙奋站在台下,隐约听到了曹芳的发言,不禁心中疑惑。 魏军还有利器未用? 这一战吴军已经被魏军打得够惨的了,不仅新筑的东兴堤没守住,经营多年的濡须坞还丢了。 本来以为魏军厚积薄发,以势逼人,怎么听曹芳这意思,他们根本没尽全力? 孙奋四处看看,偷偷问一旁的王浑。 “王君可知天子说的这利器究竟是什么?” 孙奋的妻子袁氏和钟琰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闺密,孙奋也因此和刚刚从颍川赶回来的王浑见过一面。王浑年长一些,又刚刚经历了一次任务,整个人要比孙奋沉稳得多,孙奋很佩服他,有什么事都愿意向他请教。 但王浑却有点烦孙奋。 见孙奋在大众广庭之下说话,还是打听这么机密的问题,他更不舒服。 但他是有涵养的人,不像孙奋那么没城府,虽然心里嫌弃,脸上却不动声色。 “君侯太高看我了,既是机密,岂是我能一个散骑能知道的。” 孙奋不明其意,刚想再问,被袁夫人扯了扯袖子。 袁夫人脸上发烫,无地自容。 王浑的话说得很明白,连天子近臣散骑都不能打听的事,你一个人质多什么嘴? 孙奋见状,只得悻悻作罢。 他决定找个机会去拜访济南王曹楷。济南王妃是他的从姊,或许会告诉他一点消息。 他想了想,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曹芳说,这个利器与天师道有关,但天师道的天师张盛却不在洛阳,而是江东。 有一段时间,他曾听人说起张盛的名字,只是当时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没见过张盛。 如果吴国能将张盛招至麾下,不就知道这个利器是什么了? 孙奋欣喜若狂,却又不敢和任何人说,只能藏在心里,一个人偷着乐。 王浑用眼角余光看到孙奋,心中更加不屑。 都说楚人沐猴而冠,这江东猴子就是登不上大雅之堂,这么重要的场合,像个伶人一般挤眉弄眼,出乖露丑。 袁夫人看在眼里,尴尬之余,也有一些生气。 你晋阳王氏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江东孙氏?你父亲王昶不念君臣之义,还不如孙氏呢。孙氏至少还能看在当年的情份上,将我袁氏照顾得周全。 钟家妹妹真是可惜了,难怪她那么不快乐。 第294章 千年基业 曹芳与宗室的见面非常愉快。 他事实上解除了将宗室圈禁在邺城的诏书,增加了他们的食邑,让他们从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可以充裕地从事学术、文艺研究,不再每天提心吊胆,生怕有无妄之灾。 除了暂时没有让他们当官。 这是为将来准备的,现在还不具备条件。 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奢望一步到位。 但他的诚意很足,宗室很满意。 见了宗室,跟着接见乡党。 比起宗室,乡党的成份更复杂。 除了姓曹的,还有姓夏侯的,姓桓的,姓丁的,乌泱泱的几百号人。 台上已经坐了宗室,空间有限,只有少数人能够登台,绝大部分人只能站在台下,依次接见。 可是对曹芳来说,接见乡党比接见宗室更容易。 对宗室的使用是一件很考验水平的事。既不能不用,以免政权的根基动摇,又不能给太多的权力,以免有人生觊觎之心。重用乡党,则没那么多顾忌,选择范围更广,用起来也更灵活。 他为什么可以放心使用夏侯绩、曹兴等人? 因为他们不是曹操的子孙,没有帝位继承权,权力再大也威胁不到皇权。 而且这个时代地域观念重,天子重用乡党是天经地义的事。生在龙兴之地就是命好,其他人可以羡慕,可以眼红,甚至可以妒嫉,却不会有人觉得天子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换了其他人,也会这么做。 曹芳命文钦父子站在台下,许仪站在台上,什么也不用说,意思就很很明白了。 只要你们有能力,不管是文才还是武艺,朝廷都会用,而且是重用。 在无数来请见的乡党中,曹芳特地接见了几个人。 其中就有许仪的从兄许仁。 身为将军之子,许仁不习武,却选择了学文,很有代表性。 一方面,这是家族的选择。 文官比武将安全,死在战场上的可能性小得多。 学文也比习武轻松,不用与士卒一起吃苦。 另一方面,则是社会风气导致的结果。 九品中正制的推行,使得世家权力大涨,有家世就可以做官,谁还愿意吃苦。吹吹牛逼不好吗,非要流血流汗,去拼命? 何况流血流汗的还不如吹牛逼的有排面。 总而言之,九品中正制的出发点或许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实际推行的后果却是灾难性的。 好在现在积弊还不算深,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曹芳以许仁为典型,做了一番政策宣讲,对九品中正制进行了侧面批评。 你喜欢读书,是你个人的选择,这没有问题。 但是,想凭着读几本书,能拽几句子曰诗云就可以做官,甚至平步青云,那你就想多了。 读书修心润身,只是为你将来从事其他事务打好基础,并不能代替专门的技能学习。 你要从文,就要通晓吏道。 你要从武,就要通晓武艺、兵法。 坐而论道,吹枯嘘生,是后汉衰亡的原因之一,大魏不能重蹈覆辙。 许仁被说得有些尴尬,却也不敢反驳,只能唯唯喏喏的应了。 曹芳没有再说什么,以免许仁下不了台。 他相信,文钦父子立功受赏,许仁一无所获,足以说明他的态度,谯县乡党会有所反应。 就他而言,他还是希望谯县能出更多的名将。 天下未定,名将才是根基,武力是最后的保障。 只要基数够大,不仅会出名将,还会出文武兼备的名臣。 —— 一天的接见结束,曹芳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了太多的话,嗓子也有些沙哑。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召见了毋丘甸,询问费祎遇刺的情报。 毋丘俭拿来了张缉送回来的消息原件。 张缉的消息很简单,字迹甚至有些潦草,看得出是的匆匆忙忙的情况下完成的。 曹芳让张华、郭深等人拿来地图,以及之前收到的公文,按顺序排列,尽可能将事件连贯起来,推演其中的真相。 毋丘甸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很快就拿出了结果。 从时间节点来看,费祎遇刺是在他退回汉中之后,姜维还在陇右,但已经突破了邓艾的阻击,狼狈撤退。虽然没说刺客是谁,可是从张缉的语气中,有可能是姜维派来的使者。 至于是不是张缉安排的郭氏子弟,就不好说了。 不过这不重要,就算与姜维无关,费祎遇刺,姜维也会受到怀疑。 张缉会设法将他拖入其中。 姜维有一个致命软肋:好养死士。 养死士这种习惯非常不好,会让人感觉到不安全,不是图谋不轨,就是睚眦必报。就算没有矛盾,也会保持三分警惕,生怕莫名其妙的被他干掉。 所以养死士通常都是悄悄的,司马师如此,姜维也不例外。 但姜维养死士的秘密早就被张缉掌握,只等爆雷。 一旦这个消息公布,费祎遇刺的责任自然会落在姜维头上。 看完简报,曹芳沉吟良久。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后面如何发展还不好说。 除非一切都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否则短期内对蜀汉用兵的可能性不大。 而北疆的问题却必须立刻解决。 “召中护军来。”曹芳拍了拍膝盖。 —— 仪式结束之后,等候宴飨的空闲时间里,钟会被一群年纪相当的人众星捧月地围着。 作为颍川钟氏子弟,天子信任的中护军,又是这次东征少有立功封侯的文职人员,钟会当得起这个荣誉,也成了无数少女仰慕的对象。 围着他的人有请教问题的,也有提亲的。 王浑也在其中。 他有一个疑问,天子接见宗室时,鼓励他们从事文艺研究,是否妥当? 他没敢直说,只是隐晦的提到了汉灵帝的鸿都门学。 鸿都门学招收的生员就是擅长书画琴棋之类小道的人,后来不少人都成了官员。因为没有经学背景,个人品德也不行,引起了不少争议。 据说当年武皇帝和这些人接触不少,但这并非大道。天子处处效仿武皇帝,让宗室去研究这些小道,是不是买椟还珠,倒置了本末? 听完王浑的担心,钟会放声大笑。 他抚着王浑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处道,子云: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其理一也。我等有家室之累,只能学而优则仕,以求俸禄养生。宗室衣食无忧,连仕都可以免了,不用来治学,岂不可惜?夫子名垂千古,难道是因为他官至鲁国大司寇吗?” 王浑一声叹息,眼神复杂地看了钟会一眼,语带钦佩之意。 “还是中护军明悉天子深意。以学问为根基,方能福泽绵长。世家如此,朝廷亦然。有那么多宗室子弟从事学术,将来大师辈出,大魏国祚焉能不久。” 第295章 嵇康 钟会拱手一笑,转身欲走。 他觉得王浑谄媚得有点恶心。就算你后悔了,也不能表现得这么露骨吧。 世家子弟的体面还是要的。 “中护军留步。”一个清亮又带着三分慵散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钟会一愣,强行停住身形,扭头看去,一抹笑容从嘴角绽放。 “嵇叔夜?还真是稀客啊,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等等,你先别说话。”钟会转身,看着缓缓走来的嵇康,竖起一根手指。“让我猜猜,你不会是为宣夜说来的吧?” 无数双目光转向了嵇康,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他就是嵇叔夜?” “此等风采,除了他,还能有谁?” “果然。”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王浑眉头紧皱,看看嵇康,又看看钟会,心中充满了屈辱。 对周围的一切,嵇康无动于衷,微微颔首。“正是为此而来。” 钟会无声地笑了。“刚才没随沛王一起见驾?” 嵇康摇摇头。“我不是宗室,岂可鱼目为珠。再者,天子接见宗室,乃为天下,哪有闲暇指点我宣夜说。正好看到中护军,想听听中护军的高见。” 钟会了然,沉吟片刻。“高见不敢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提醒叔夜……”他转头四顾。“以及诸君。” 嵇康沉默不语。 众人却七嘴八舌的说道:“愿闻高见。” “中护军真是谦逊。这个问题除了你,还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 钟会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等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他才说道:“宣夜说与其他学说不同,有诸多违反直觉之处,本非常人能够想象。若非管公明宣讲,诸位未必肯信。恕我直言,若无求道之心,只想稍作涉猎,以作谈资,还是不要参与宣夜说的讨论为好,以免虚耗光阴。” 众人面面相觑,有点尴尬。 钟会这句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明白。 不够聪明的人就不要掺和了,这不是你们能理解的学问。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钟会,只怕会被人喷死。 尽管如此,还是没人主动离开。 哪怕听不懂,这时候也不能走,走了不等于自认水平不够? 钟会说完之后,转头看向嵇康,嘴角轻挑,带着一丝调侃,一丝得意。 “叔夜好老庄之说,本该对宣夜说最为熟悉。为此不耻下问,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你是不信,还是不明?” 嵇康巍然不动,脸色如常。既不窘迫,也无矜色,淡淡地说道:“诚如中护军所言,宣夜说与耳闻目见不同,有诸多违反直觉之处。管公明深信,是因为其理合乎运算。天子又是从何立论,竟能使管公明倾心?” 见嵇康避而不答自己的问题,钟会无声地笑了。 他知道了嵇康的软肋。 嵇康才华出众,但他的优势在文学、音乐,对术数之类的实学却涉猎不广。他对宣夜说感兴趣,也只是从理上感兴趣,对具体的应用并不在乎。 这也是名士最常见的通病:重道而轻术。 “天子是如何立论,不是我能揣测的。你有机会,不妨去问天子。”钟会语气谈淡的说道:“具体到宣夜说,要想真正搞明白,可能还是要通晓一些术数及算学。否则就算你以为懂了,也只是泛泛而谈,并非真懂。” 说完,不等嵇康回答,他含笑拱手,扬长而去。 嵇康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围观的众人看在眼里,互相看看,神情不一。 有人觉得钟会故意当众奚落嵇康,有些失礼。有人则觉得钟会言辞恳切,发自肺腑。 既然宣夜说需要术数、算学之类的学问,而嵇康又不以此见长,恐怕他的理解也肤浅得很,多说也是浪费口舌。 钟会刚出了门,便遇到前来传诏的郎官,不敢怠慢,立刻赶去见驾。 一边走,他一边笑。 当初听管辂说宣夜说比盖天说、浑天说更有道理,经得起验证的时候,他就想过要和嵇康讨论这个问题,以便证明一下孰高孰低。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而且旗鼓未交就分出了胜负。 嵇康没有正面回答他问题的那一刻,他就胜了。 想起天子常挂在嘴边的话,此时此刻,钟会钦佩无比。 空谈无益,也很难分出胜负。 但实践可以。 就在用兵之道一样,两人对坐,空言高下没有意义。到了战场上,胜负一目了然。 这也是名士们谈玄论道,却不太涉及兵学的原因之一。 你嵇康辩才再好又有什么用?不精通术数、算学,连讨论宣夜说的资格都没有。 来到曹芳面前的时候,钟会眼中的笑容还没有散去,被曹芳一眼看出。 曹芳轻咳一声。“士季,满招损,谦受益。晋爵增邑固然是好事,也不能喜形于色。被人看轻事小,招人忌恨就不好了。” 钟会连忙拱手谢道:“谢陛下,只不过臣所喜者,并非因为晋爵增邑,而是因为学问有所进益。” “学问?”曹芳有些奇怪,放下了手里的文书,坐直了身体准备听钟会细说。 东征结束之后,钟会因屡出奇谋,又参与谈判,最终迫使孙和低头,成为文官中不多的晋爵者之一,由关内侯升为东武亭侯,食邑三百户。 诏书公布之后,钟会就一直很亢奋。 今天这么多人聚会,正是钟会炫耀的时候,他居然没有因为晋爵得意,而是因为学问,这是不多见的。 钟会很聪明,一直很自负,觉得天下的学问没有他不懂的,还有什么样的进益能让他这么兴奋? 钟会顺势将刚才与嵇康讨论宣夜说的情况说了一遍。 曹芳有些意外。 他知道嵇康是才子,也知道嵇康看不上钟会,却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帮了钟会。 不过仔细说起来,论实学,嵇康的确不如钟会。 他擅长的都是艺术类,不是自然科学。 嵇康能被魏晋间人捧上神坛,力压钟会,正是得益于两方面:一是魏晋名士重虚而轻实,二是钟会下场不佳,为人鄙视。 如今不期然间,这两者都已改变,钟会逆风翻盘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他还一直想见见嵇康这位偶像,没曾想一不小心,先把偶像的光环打破了。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和网友奔现一样,见光死是常有的事。 如果不是钟会,他见了嵇康之后,很可能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曹芳摇摇头,把一点失落情绪抛诸脑后。 “士季,你来看看,伐蜀的机会是否成熟。” 钟会瞥了一眼张缉送来的情报,随即摇了摇头。 “陛下,不管费祎是否已死,也不管姜维是否受到猜疑,眼下都不是伐蜀的好机会。相反,北疆危急,刻不容缓,陛下不可迟疑,应该趁此机会,迅速平定北疆。” 第296章 因时制宜 钟会的态度非常明确,也非常坚决。 平定蜀汉最大的困难不是蜀汉的军队,而是地形。 秦岭横亘在前,没有充足的准备,是很难取得战果的。当务之急是在关中屯田、练兵,做好凭实力取胜的准备,而不是寄希望于蜀汉的内乱,出奇制胜。 总而言之,这事急不来。 相反,北疆的战事则迫在眉睫。 塞外的胡虏遭了雪灾,想入塞劫掠,通常都在冬春之交。如果让他们得手,不仅百姓受苦,还会影响春耕。误了农时,秋后收成必然大受影响。 曹芳稍作权衡之后,就接受了钟会的意见。 其实他也清楚这些道理,只是看到平蜀的机会出现,心中难免蠢蠢欲动。 面对诱惑,他还无法做到完全冷静。 两人商量了一番,钟会建议加强张缉的力量。 蜀汉与孙吴不同,有崇山峻岭保护,强攻的代价太大,能从内部瓦解,可以大大减少伤亡,甚至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蜀汉对益州世族的排斥、打压可比孙吴严重多了。 孙权只是不希望江东世家膨胀,予以平衡而已,蜀汉却是对益州世家强行压制,不让他们进入权力核心。像陆逊、顾雍那样分掌文武的事,益州世家想都别想。 到目前为止,蜀汉的权力还是掌握在荆襄派手中,坚决不让益州世家分一杯羹。 要说益州世家没怨念,显然是不现实的。 身为世家,钟会分析起世家的心态来一针见血。 曹芳对蜀汉政权的弊端也很清楚,只是细节上不如钟会如此准确。两人一个把握宏观,一个把握微观,配合非常默契。 曹芳算了算时间,历史上的蜀汉灭亡是在十三年后。 按照王朝覆灭的惯例,王朝最后的十来年都是各种矛盾积聚、激化的过程。 换句话说,导致蜀汉灭亡的因素现在大多已经具备或者萌芽,只是时机还没有成熟罢了。 如果想尽快平定蜀汉,他能做的不是出后,而是催化这些矛盾。 他随即想到了谯周的《仇国论》。 这篇文章问世之后,褒贬不一。夸他的说是反战先驱,促进了天下的和平统一。骂他的说是投降主义,从内部瓦解了蜀汉人心。 可是对曹芳来说,他希望谯周的这篇大作提前问世。 可惜的是,他记不得这篇文章的内容,想装逼都装不起来。 他能做的,只是将这个从内部瓦解蜀汉集团的思路告诉钟会,让钟会去想具体的办法。 钟会心领神会,表示愿意捉刀,写几篇类似的文章,与益州名士进行友好的学术交流,启发他们的思路。 不过他也说,诸葛亮去世之后,蒋琬、费祎当政,以休养生息为要,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大规模征伐了。此时以反对征伐为理由,说服力有限,不如论正朔更有力。 孙和之所以那么轻易的屈服,去了帝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孙吴称帝的正当性不足。 大魏受汉禅,最为正统,无可争议。 蜀汉自称有汉室血脉,勉强也能自欺欺人。 唯有孙吴,本是汉臣,又为魏藩,最后自立为帝,底气最不足。 如今孙吴已经去了帝号,以吴王自称,该讨论蜀汉的正当性了。 这也是可以瓦解益州士人斗志的重要议题,这也符合当前蜀汉的实际情况。 一是刘备及其元从没什么话语权,就算想为刘备的血统做辩护,也没机会发声。 二是汉献帝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炎汉的影响力渐弱,加上蒋琬、费祎久不北伐,等于默认了事实。再以前朝帝系自居,难以服众。 这还能给姜维一个借口,让他竭泽而渔,空耗蜀汉原本就不充足的国力,激化矛盾。 也算是反其道而行,为下一步益州世家反对征伐创造机会。 曹芳觉得有理,接受了钟会的建议。 写文章这种事,他真不在行。 为了防止钟会耍心眼,他要求钟会写成文章后,先让他过目。 与钟会聊过后,曹芳又找来毋丘甸、郭深等人讨论。 最终的意见大体一致,眼下还不具备伐蜀的条件,先处理北疆的事宜为佳。 曹芳随即派人找来了邓艾、石苞的历年考绩,准备从中挑选一个安排到北疆。 他对邓艾的情况相对熟悉一些,对石苞却很陌生。 看了石苞的履历后,他疑惑丛生。 一是石苞本是渤海人,年轻时便以容貌成名,已经做到县吏,为何又去了颍川典农,做了一个普通的屯田民? 二是石苞成名那么久,夸过他的人不乏有影响力的名士,为何要等到司马懿父子来发现、提拔。 这其中必有不实之处。 曹芳反复考虑后,决定还是稳妥一些,先用邓艾。 邓艾的能力是有历史背书的,不会错,而且邓艾在陇右多次立功,证明了他对朝廷的忠诚,无声的与司马懿父子切割,也该提拔了。 唯一的问题是将邓艾从西线抽调出来,会不会影响陇右的防线。 曹芳决定先和征西将军夏侯玄通个气。 考虑到北疆的形势,曹芳安排中领军曹羲率领北军五校先行增援。 经过扩充后的北军五校有一万人,刚刚经过东征的历练,却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的机会,正是斗志旺盛的时候。让他们驰援北疆,再合适不过。 除此之外,他也需要曹羲去查证一下程喜的所作所为。 如果程喜的确不称职,那就换人,或者提拔刘靖,或者由曹羲暂时代理。 为了增强曹羲的行动能力,曹芳又安排傅嘏为长史,参曹羲军事。 钟会因参谋军事晋爵增邑后,想封侯,先从军,渐渐成为共识。 尚书、侍郎们的参与军事的积极性也有明显提高,傅嘏是最其中的佼佼者。 曹羲接受诏书后,来曹芳面前辞行。 除了谢恩之后,他向曹芳推荐嵇康。 嵇康是为数不多能和夏侯玄并称的谯沛才子,又与宗室联姻,应该予以重用,增强谯沛人在士林中的影响力。且嵇康为人清静自然,功利心淡,很合适治学。 听了钟会的介绍后,曹芳原本不太想主动召见嵇康,听了曹羲的建议后,他又改了主意。 不管嵇康是不是务虚不务实,仅就乡党兼婚姻这个身份,也应该见一见。 他当即答应,会择时接见嵇康。 曹羲感激莫名,再拜而退。 曹芳随即又接见了傅嘏。 对傅嘏,曹芳没有说太多的客气话。 他明确的对傅嘏说,你刚过不惑,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这次让你参中领军曹羲军事,就是对你的考验。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将来你能走到哪一步,只看两件事。 一是你的能力,二是你对朝廷的态度。 卿不负朕,朕不负卿。 傅嘏感激涕零,拜倒在地。 “臣愿赴汤蹈火,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第297章 空谈无益 曹芳之所以对傅嘏说得这么直接,是因为傅嘏有心结。 傅嘏是陈群故吏。 对陈泰被冷落,傅嘏左右为难。 不为陈泰发声,有违他与陈群之间的君臣之义。 为陈泰发声,又有违他与天子之间的君臣之义。 这就是汉魏两重君臣伦理的冲突之处,不理傅嘏一个人如此,曹芳一时半会也无法解决。 所以,他选择了对傅嘏坦诚。 之前的事,你不要再问,让我为难,我也不问,让你为难。 咱们就当这件事不存在。 今后的路,你自己选。 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曹芳主动让步,不仅展示了他的胸怀,也展示了足够的诚意。 傅嘏当然感激不尽。 毕竟对他来说,支持天子可以功成名就,支持陈泰却只会带来麻烦。如果不是怕坏了名声,他早就表明态度了。 这一点,早在曹芳预料之中。 历史上的傅嘏,在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与天子之间,最终做出了与陈泰截然不同的选择,说明他不是一个忠于信念的人,而是一个很务实的人。 务实的人不完美,但可用。 如果强求所有人都是道德君子,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就像陈泰,他倒是想用,陈泰不配合啊。 与现实的人打交道,就要说点实在话,不能说空话、大话。 送走了曹羲、傅嘏后,曹芳将最近要见的人,要说的话,又在脑子里捋了一遍。 群体接见是仪式,单独接见才是关键。 他原本打算先见安阳公主,讨论一下荀氏的问题。现在改了主意,决定先见沛王曹林。 曹林本人没什么名声,但他的几个直系亲戚却很重要。 他的母亲是杜夫人,就是那位关二爷求之不得的绝色杜夫人。 他的同母兄是秦朗,在先帝时受重用,官至骁骑将军、给事中,曾率部击破鲜卑叛军,平定并州。诸葛亮最后一次进驻关中时,秦朗率步骑两万,协助司马懿防守,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只不过他出身差,又是士人不齿的宠臣,史官将功劳都记在了司马懿的头上,后世知道秦朗功绩的人不多。就算有记载,也藏在字里行间,注意不到的地方。 曹芳也是从司马懿口中了解到相关信息,然后去查公文、记录,才了解这些信息的。 曹林的弟弟,就是那个以好学着称的贤王曹兖。 曹林的妹妹金乡公主,嫁给了何晏。 曹林的孙女,则嫁给了嵇康。 曹林本人没什么特长,非要说,可能就是活得比较久,寿命长。 他熬过了几次大疫,现在还在世。 曹芳传口谕,召见曹林及他的家人。 作为曹林的孙女婿,嵇康也在其中。 曹林不仅活得长,还能生,儿子就有三个。除了嗣子曹纬,还有两个儿子曹赞、曹壹,都过继给了济阳王曹玹。 说来也奇怪,过继出去的儿子都早死,唯有嗣子曹纬活得好好的。 曹芳与曹林聊了一会儿家常,又问了曹纬的学业,以及他们对之前接见的态度。 曹林、曹纬没口称赞,表示支持朝廷的决定,宗室奉家国之恩,衣食无忧,就应该潜心学问,为国效力,为己修身。 说到学问,曹芳自然而然地和嵇康聊了起来。 在这一群人中,嵇康无疑是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他不仅身材高大,有七尺八寸,而且相貌英俊,更难得的是气质出众,是那种在哪儿都很吸引眼球的帅哥靓仔。 曹芳严重怀疑,曹林将孙女嫁给嵇康,很可能就是看中了嵇康出众的相貌。 魏晋期间有严重的颜值倾向,不论男女,对帅哥没什么抵抗力。 即使是曹芳这种见惯了帅哥美女的穿越客,也不得不说一声,这厮是真帅,难怪钟会嫉妒他。 好在他对男风没什么兴趣,在最初的惊讶之后,迅速恢复了镇静,并在心态上占据了优势。 优势来自于境界。 不得不说,但凡经过九年义务教育,并正常毕业的人,在世界观上都承接了人类几千年的科学结晶,对古人有着天然的优势,就像中学生碾压小学生一样。 学习不仅仅是死记硬背既有的科学知识,更是一种思维,一种去伪存真的思维。 你可以大胆设想,但所有的设想最后都要落实到小心求证。 所以别小看中学看似浅显的物理实验、化学实验,那些都是求证的过程。从提出问题,到设计实验,再到处理数据、归纳公式,都是前人心血的结晶。只要你用心去揣摩,就会发现他们虽然简单,却蕴含极深的道理,以及令人叹服的智慧。 这也合乎大道至简的原则。 曹芳征服嵇康,用的也是这三板斧。 你崇尚老庄的思想,但是你无法验证真伪。看到的未必是真相,或许是错觉。 宣夜说的大行其道并非是因为我提倡,而是这种学说得到了管辂的验证,符合大道至简的原则,所以才能得到更多人的认可。 你不懂术数,无法证伪,连讨论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反驳? 最后,曹芳又对嵇康说,宣夜说未必就是最终的理论,这里面也有一些目前解释不通的问题,有待更多的人深入研究,不断的逼近真正的大道。 你要想有所发现,算学是必备的技能,不仅要懂,而且要精。 严格来说,真正的道都必须符合数,所谓的大衍之数也只是原则性、概括性的东西,用来占卜或许够了要,用来证道就远远不足了。要想付诸应用,还需要更高深的算学。 嵇康精通老庄、易学,不仅对宣夜说描述的宇宙观不陌生,对大衍之数同样不陌生,但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大衍之数是原则性、概括性的东西,还有更深层次的数有待挖掘。 他很想和曹芳讨论一下,却遭到了曹芳的婉拒。 你的算学太差了,目前还不俱备讨论的意义。 等你什么时候能和管辂等人一起推演日月星辰的时候,再来和我讨论吧。 淡泊如嵇康,被曹芳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之后,也有些沉不住气。 他虽然不如管辂等人一样精通算学、术数,但《九章》之类的算学还是懂的,怎么到了天子面前就如此不堪,连讨论的资格都没有了? 面前嵇康最后的倔强,曹芳沉默了片刻。 “大道尚圆,你对圆的周径比怎么看?” 嵇康怒极反笑。“周三径一,小儿亦知。” “这只是粗略而言。”曹芳摇摇头,一声叹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大而化之的周三径一只适合空谈,不适合证道。南阳张平子(张衡)已经对此有所论证,你既好玄学,又想研究宣夜说,岂能对他的研究一无所知?” 第298章 人情 决定引导大魏士子脱虚向实的时候,曹芳就着手了解当前既有的学术成就。 张衡作为东汉最着名的科学家,又是浑天说的重要支持者,他的学说自然在曹芳关注的范围之内。 时隔未久,曹芳收集到的张衡着作还算比较全。 经过自己的钻研,又与管辂等人深入探讨之后,对付算学不精的嵇康,曹芳手拿把掐。 之所以如此重视张衡,除了要树立榜样之外,曹芳还想树立一种正确的学术研究风气。 对前人的学说有批判的继承。 既不能盲从,也不能一味否定,要经过审慎的研究去伪存真,取其精华,并从中汲取前人的智慧。 结果或许有错,但考虑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却是值得借鉴的。 比如对圆周率的研究。 出于实际需要,对圆周率的研究早就存在,只是之前一直比较简单。在《九章算术》中,圆周率被粗略的估计为三,即嵇康所说的周三径一。 作为一本实用计算手册,《九章算术》传承数百年,发展比较缓慢,圆周率也是如此。虽然这个近似值并不精确,日常使用倒也够了。 张衡可能是对圆周率进行精确计算的第一人,他在《算罔论》中将圆周率推算至十的开方,即3.16。 他的计算方法很复杂,曹芳当时也是花了很多精力才弄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结果是不准确的,但他用内外立方体来包夹圆的体积,最后推导出圆周率的思路却有可取之处。 但是很可惜,对张衡的这个研究,知道的人非常少。 只有管辂那样对天体运行非常关注的人才了解,其他人听都没听过,或者是只闻其名,却没下功夫研究过。 此刻,曹芳拿这个研究来点醒嵇康。 想求大道,泛泛而谈是不行的,要精益求精。 正如周径比,三这个近似值远远不够精确,要想方设法求得精确值才行。 你连张衡的研究都没听说过,更不清楚他是怎么求得更精确的值的,不会推算天体运行的规律,又如何验证宣夜说是否符合事实? 如果你精通算学,自己就可以验证宣夜说是否正确,也就不用站在这里了。 嵇康被曹芳驳得哑口无言,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这才意识到,曹芳不是他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 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辩论方式,双方比较的不是口才,而是算学推演。 很简单,也很扎实。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你总不会算出一加二等于五。 嵇康怏怏而退,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直到告辞。 —— 见完曹林一家后,曹芳又见了几个宗室,直到夜幕降临。 按照惯例,曹芳去见虞太后。 在宗室面前,他更要表现出与虞太后的亲近。除了孝道之外,更是为了坐实他们的母子身份,不给任何人说闲话的机会。 真要有人想往刀口上撞,那他也不客气。 我们母子这么亲近,你还胡乱猜疑,不杀你杀谁。 来到虞太后的住处,还没进门,就听到几个人说话。 听声音,像是女子。 曹芳不好直接进,便放慢了脚步,给侍者通报的时间。 一会儿功夫,钟琰出来了,脚步轻快的走到曹芳面前,欠身施礼。 “陛下来得正好,太后正想派人去请呢。” “谁在这儿?” “沛王妃,还有安阳公主和金乡公主。” 曹芳眼神一闪,有点后悔。 沛王妃和金乡公主在这里很合理,她们刚随曹林见过驾,来拜见一下太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安阳公主在见驾之前先见太后,又“凑巧”与沛王妃一起,就有点问题了。 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可能是来请托的。 当初证明虞太后是他生母的时候,安阳公主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因此欠了安阳公主一份人情,并用赦免荀霬的罪作为报答,不再计较荀霬是司马懿女婿的身份。 但虞太后欠的人情却一直没还。 如果安阳公主这时候提出请求,虞太后还真不好直接拒绝。 见曹芳犹豫,钟琰轻声说道:“她们在说嵇康见驾的事。如今不仅宗室子弟对宣夜说感兴趣,外戚子弟也不少。” 曹芳恍然,松了一口气。 既然安阳公主不是来请托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进了门,曹芳未语先笑,向虞太后行了礼,随即又以家人礼与其他人见礼。沛王妃、金乡公主不敢怠慢,立刻还礼,安阳公主的神情却有些尴尬,眼神瞟了曹芳几次,却没开口。 曹芳落座,虞太后笑盈盈地说道:“陛下的宣夜说最近很是流行啊,妾已经听不少人提起过。之前只当是玄谈,今日才知是大学问,连何晏、嵇康这样的才子都沉迷其中,叹为观止,对陛下佩服得很呢。” 曹芳连忙说道:“母后谬赞,我不敢当。这宣夜说既非我首倡,亦非我发扬光大,我只是赞同这个学说罢了。真正的功臣是管辂,他才是真正的大师。” 虞太后微微颔首。“传言难免有过誉,陛下能够时刻自省,也是应该的。” 安阳公主起身说道:“太后,传言或有过誉,但天子以算学证道却是前人所未提及。犬子荀霬闲居无事,听说此事后,亦曾试算。最初还有些不以为然,后来却越算越入迷,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臣妾实在是担心得很呢。” 曹芳闻言,心中暗笑。 原来安阳公主是为此而来啊,吓我一跳。 他不怕荀霬想求官,就怕荀霬躺平。 无欲则刚,躺平的人软硬不吃,最难搞。 他随即接上了安阳公主的话题。“仲羽聪明过人,想必有所得?” 见曹芳接话,安阳公主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双手递了过来。 “看他那样子,应该是有所知。只是妾粗鄙无文,也不知道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妾正好带来了他的几篇文章,陛下若是不弃,不妨指点指点。” 曹芳点点头。 钟琰立刻上前,从安阳公主手中接过纸卷,转身递给曹芳身边的张华。 张华接过,看了曹芳一眼。 曹芳说道:“仲羽的大作必有新意,当细看。太后与诸位长辈在此,就不耽误时间了。公主,仲羽好学是好事,却也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 安阳公主眉开眼笑,连声答应。 第299章 妇人之见 曹芳本想坐一坐就走,由虞太后与沛王妃等人说话。不料他还没起身,虞太后说道:“闻说陛下这几日辛苦,用膳都不得闲。难得沛王妃与几位公主在,陛下不如就一起用些便饭,聊些家常,可好?” 虞太后一般不主动留饭,既然开了口,曹芳也不好拒绝,心中却多了几分警惕。 好在诸人还算自觉,没有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晚饭后,她们便谢了恩,告退而去,留下虞太后与曹芳对坐。 她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一直保持着端庄姿态的虞太后瞬间就垮了,脸上的微笑也不翼而飞。 “母后辛苦了。”曹芳伸手虚扶。 “无妨。”虞太后摆摆手。“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陛下何尝不是如此?” 曹芳哑然失笑。“还是母后心疼我。” 虞太后也笑了一声,神情轻松了许多。 “说来也怪,你们曹氏都是女生外相。当初文皇帝受汉禅,向曹皇后讨玺绶,曹皇后就不肯给,还出言诅咒。如今安阳公主为了夫家,也是想尽了办法,唯独不肯为你这个天子着想。” 曹芳心里一紧,眼神微变。 他原本以为安阳公主来献荀霬的文章是服软,听虞太后这意思,好像不是这回事啊。 如果事情不严重,虞太后不会拿她和曹皇后相提并论。 “母后,安阳公主说了些什么?” “王浑清查屯田的报告,你看了没有?” “看了。”曹芳的眼角抽了抽。“荀氏侵占的屯田不算多,也是两三顷。” “你信么?” 曹芳沉默不语,脸色越发阴沉。 他原本是信的,可是听虞太后这么一说,哪里还敢信。 王浑配合汝颍世家——尤其是颍川世家——弄虚作假? 怪不得别人侵占都是少则七八顷,多至数十顷,荀氏只有两三顷。原来他还以为是荀氏家风比较正,不像别人那么贪呢,原来全是表面文章。 这厮好大的胆子。 “你也不要怪王浑,他初经政事,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简单了。”虞太后伸手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曹芳的手背。“外有荀文若遗泽,内有安阳公主的庇护,连征东将军都不能不给三分薄面,他又能奈何?查出两三顷,以塞悠悠众口,已经尽力了。” 曹芳迅速恢复了平静。“依母后之见,当如何处置?” 虞太后盯着曹芳看了两眼,有些无奈。 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曹芳还问她的意见,摆明了是不肯善罢甘休。 “颍川地狭人众,纵有侵占,不及屯田总数百一。为了这百一之数,有必要闹得面红耳赤,家人不睦吗?安阳公主是长辈,对你多有支持,就算是赏功,增些食邑,也不止这个数。” 曹芳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不得不说,虞太后所言有些道理。 颍川郡的总面积不大,有底气侵占屯田的也就那么几家,全部加起来,估计也不到两百顷,只是所有屯田的一个零头。为了这个零头,非要和颍川世家撕破脸,的确不是合适的选择。 至少现在不是。 既然荀氏已经做出了让步,愿意交出二三顷的土地,他顺坡下驴,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政治的本质就是妥协嘛,道理他都懂。 但是,这口气,他咽不下。 费了大力气搞的土地清查,最后就搞出这么一个玩意? 汉献帝皇帝曹节唱那么一出还有政治意义,安阳公主姑奶奶唱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就为了荀家那点私产,置大魏江山的安危于不顾? 还是说,她觉得这点问题影响不了大局。 没错,荀氏能侵占的土地有限。 可是放过荀氏,就要放过钟氏,放过陈氏,他们可都是亲戚。 放过颍川世家,其他世家怎么办? 如果荀氏真的是大魏忠臣也就罢了,问题在于荀氏能有这么大的名声,就是因为荀彧不肯合作。他们之所以还能存在,只是因为他们在争嫡的时候支持了文皇帝曹丕。 从个人感情来看,荀彧这样的忠臣义士值得尊敬。 可是身为大魏皇帝,曹芳不仅自己不认同,更不认同曹丕的做法。 他现在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纠正曹丕的错误么。 安阳公主是妇人之见,他却不能有妇人之仁。 荀氏想做大汉的忠臣可以,请做好承受相应代价的心理准备。 不用付出代价的名声,一文不值。 “太后,此事容我再议。”曹芳缓缓说道:“反正也不急,慢慢来。” 虞太后有些不高兴。“陛下意志坚定,自是好的。只是事有轻重,陛下宜三思而行。” 曹芳点点头,起身告辞。 虞太后给钟琰使了个眼色。“阿琰,为我送陛下。” 钟琰起身,送曹芳出门。 曹芳不置可否,来到门外,停住脚步,转身看着钟琰。“这件事,你事先知道吗?” 钟琰一点也不意外,眼神微闪。“自然是知道的。” “你怎么看?” 钟琰无声地笑了。“妾赞同陛下所言,慢慢来。” 曹芳有些意外,他是真没想到钟琰会支持他。 不过这不是坏事。 虞太后非常信任钟琰,有钟琰在一旁解说,至少不会让虞太后留下芥蒂。 他说的慢慢来与虞太后的观点看似相同,实则有本质上的区别。 慢慢来是钝刀子割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虞太后则是希望息事宁人,默认荀氏侵占屯田的事实,换取荀氏的支持。 只不过,他还是有些想不通。 “为什么?” 钟琰思索片刻。“陛下以为,当初汉武帝行推恩令,何以成功?” 曹芳微怔,随即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他重新打量了钟琰两眼,哈哈大笑,扬扬手,转身离去。 钟琰看着曹芳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一声叹息,转身回了院子。 虞太后还坐在堂上,眼神疑惑。 她听到了天子离开前的那声大笑,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天子心情如此之好。 “阿琰,你和天子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聊了几句汉武帝。” “汉武帝?” 钟琰点点头,在虞太后身边坐下。“太后,你希望天子成为汉武帝那样的雄主吗?” 虞太后想了想。“既想,又不想。阿琰,汉武帝虽是一代雄主,但他的臣民却不好做。他那一朝的丞相没几个能善终,百姓也被连年战争搞得户口减半,汉朝险些因此而崩溃。” “可若是没有汉武帝,大汉每年都要向匈奴纳贡,送公主和亲,养虎为患,又能坚持多少年?到时候匈奴人的马蹄随时可能进入中原,太后的家乡也不例外。” 虞太后沉默了,眼神变幻不定。 钟琰说的是汉武帝,可是眼前的形势危急比汉武帝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汉武帝有七十年积储,天子面临的却是七十年动乱之后的一片荒残。 第300章 钝刀子割肉 回到住处,曹芳让张华先去读荀霬的文章,看他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如果没什么价值,他暂时就不看了。 反正他和荀氏的较量一时半会也分不出胜负。 他是不可能直接将荀氏斩草除根,但是他可以耗啊。 再牢固的关系,也延续不了几代人。 你荀氏门生故吏再多,亲戚再多,我不让你升官,不让你入仕。看十年二十年之后,还有多少人坚定不移的支持你。 二千石以下,我也许管不过来。二千石以上,我还是拿捏得住的。 官场嘛,还是利益为先。 钟琰都知道推恩令能成功,不是因为汉武帝有多强大,而是这个政策符合人性。 对世家心存不满的不一定是君王,还有世家内部被不公平对待的人。 打击嫡系,扶植支庶,世家很快就垮了。 钟会、钟琰都是颍川钟氏的支庶,他们对嫡子、大宗的意见也不小。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分而治之,各个击破的那一套。 招不怕老,管用就行。 —— 钟琰下了值,回到住处,见王浑还坐在室中读书,有点意外。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迎了过去。 “夫君还没有休息?” 王浑放下手里的书,看了钟琰一眼。“心里有事,睡不着。” “什么事?”钟琰打了个哈欠,连忙用手掩着嘴,露出歉意的笑容。 王浑皱了皱眉。“我托夫人的事,夫人不会忘了吧?” 钟琰微怔,随即说道:“岂敢,只是后宫不得干政,妾要找到合适的机会才能进言。太后什么时候能对天子说,更是说不准的事。夫君也知道的,最近天子接见宗室,人多眼杂……” 王浑摆摆手,打断了钟琰。“我听说安阳公主今天见了虞太后,还与天子一起共进了晚膳。” 钟琰只得点头说道:“是的。” “那天子允了安阳公主所请吗?” 钟琰轻抿嘴唇,想了想。“夫君是担心荀氏,还是担心你自己?” 王浑更加不快。“有区别吗?荀氏侵占屯田的事,是我帮着隐瞒的。万一天子震怒,也许处置不了荀氏,处置我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夫君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以为我愿意?”王浑按捺不住,声音大了起来。“你知道多少人为荀氏说情?征东将军的亲笔信都送到我面前了,我能一点面子也不给?那可是天子心腹,比我父亲得宠多了。” 钟琰连忙摆摆手,示意王浑不要着急。 她也清楚,自从王昶致仕的请求被天子批准后,王浑有些乱了阵脚。 没有王昶在前面挡着,王浑的自信就去了大半。 “夫君,你这么做,是白费了阿舅的一片苦心啊。”钟琰耐心的劝道:“帝王心术首重平衡,阿舅一时失计,天子不可能不有所表示。阿舅主动致仕,天子为平衡计,必然重用夫君,以安阿舅之心。让你去清查屯田,就是试探你的忠诚。你若能公正廉直,天子又岂能不用?” “可是……” “征东将军既是天子心腹,为何不向天子开口,却要给你写亲笔信?” 王浑的脸色瞬间苍白。 片刻之后,他恨恨的啐了一口。“毋丘俭这老匹夫,自己禁不住枕头风,却让我受过。” 见此情景,钟琰没有再说,转而安慰道:“夫君也不必多虑。天子体谅下属,想来也清楚你的难处。你找个机会,向天子请罪,说明原委,也就是了。” 王浑连连点头。 钟琰起身欲走,王浑连忙伸手拽住。“夫人,你我好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何必着急休息?” 钟琰充满歉意的笑笑,不动声色的拂开了王浑的手。 “这几天一直有人来见太后,妾也跟着不得空闲,实在有些累了。过些天,等有空闲,再好好陪夫君,可好?” 王浑失望地点点头。 —— 过了两天,王浑找了个机会,向曹芳汇报了清查屯田的实际情况。 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有些情况无法写在报告中,只能私下里请示。 荀氏究竟侵占了多少屯田,他实际上根本无法查清楚,为荀氏打掩护的人太多了,郡里、县里都有,直接改了田籍,从正常渠道根本查不出问题。 他查出的那几顷土地,还是荀霬主动交待的,目的就是让他交差。 曹芳没有责备王浑,反而安慰了他几句。 地方官不好做吧? 你还是个钦差,有屯田将们交待的数字,奉诏按图清查,还承受了这么多压力,如果让你做一个郡太守,让你常驻地方,你要受到多少掣肘? 王浑也很感慨。 地方官的确不好做,他想象的那种卧而治之根本不现实。 之前能行,是因为朝廷主政的大臣循私枉法,自己就不干净,也不好查别人,大家一起和稀泥。现在天子亲政,郡太守再不问事就不行了。 曹芳随即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让王浑去淮南居巢做县令。 因为连年交战,居巢早就荒废,成了无人区。这次从中原迁来屯田客,重建县制,本地人有限,相对来说好管一些。 再者,毋丘俭欠王浑一个人情,将来肯定要照顾一些。 居巢靠近前线,需要通晓军事的人镇守,选王浑为令,相当于再给他一次从军的机会。 至于怎么选,看王浑自己。 王浑感激不尽,心里悬了很久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虽然这次任务没能达到天子的要求,却也算是逃过一劫,没被颍川人拖下水,耽误了前程。 拜别天子,王浑出了门,转身就去找王广,通报自己外放居巢的好消息。 听完王浑的讲述,王广也很意外。 他是知道王浑为颍川世家隐瞒侵占屯田的事的,一直以为天子会严惩王浑,没想到天子这么体贴,不仅没有严惩,还给了王浑外放的机会。 “处道,你比我幸运,娶了个好夫人啊。”王广半开玩笑的说道。 王浑有些不快。“这与我夫人何干?公渊兄,没想到你也会相信那些不着边际的谣言。” 王广哈哈一笑。“没有,没有,我是真的羡慕你。你夫人身为钟氏子弟,却能为你着想,劝你向天子直言请罪,这一点很不容易。不像贱内,整天想着她父亲的那点事。” 王浑一听,来了精神。“诸葛公怎么了?守皖城,他打得挺好的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王广苦笑。“只有苦劳,能做扬州刺史吗?大战结束,不少人已经得到了封赏,唯独他,不仅没有封赏的消息,还有人指责他守皖城时没有适时出机,以致孙权脱身,要治他消极怠战,贻误战机之罪呢。” “谁啊?” “还能有谁?”王广撇了撇嘴。“自然是天子的那位心腹之臣。” 第301章 法家的基操 王浑一愣,不敢置信。 “不会吧?” “你以为三百户的食邑是怎么来的?” 王浑眼珠转了转,没有接王广的话。 他知道王广心有不忿。 虽然最终封赏还在进行中,但此次东征,文臣表现不如武将是事实。毋丘俭、文钦等十几人先后受赏,不是加官晋爵,就是增加食邑,文臣中只有两个。 一个是老臣蒋济,一个是中护军钟会。 两人都是由没有虚封的关内侯晋爵为实封的列侯,食邑三百户。 蒋济是四朝老臣,此次出征尽心辅佐天子,鞠躬尽瘁,晋爵不仅能酬其功劳,还能安抚老臣,情有可由。 钟会晋爵,多少有些令人费解。 据说是钟会出了很多主意,后来又负责谈判,逼降孙吴有功。 但前者并非一人,出谋划策的很多,并非只有钟会。 后者则纯属天子指派,有点送功劳的意思。 形势到了那一步,谁去谈,结果都差不多。 比如王广,他就完全可以,只是天子没给他机会而已。 “公渊兄,天子用人,自有分寸,或许他对诸葛公的期望不在刺史吧。” 王广没有再说,以免让人误会是对天子不满。他转而问起王浑去上任的事,对王浑不带妻子钟琰上任表示反对。 妻妾有别,嫡庶不同,王浑就算将来有再多的子女,爵位还是只能由钟琰生的儿子继承。现在他只是县令,无须纳质,可以带妻子上任。将来官至二千石,妻子就必须留在京城,两地分居,生儿育女的机会就更少了。 以王浑的才智和家世,这也许就是三五年内的事。 再者,王浑已经二十八了,即将而立之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不生子就迟了。 王浑同意王广的意见,但他也有难处。 虞太后信任钟琰,离不开她。这时候让钟琰随他上任,虞太后肯定不放。 王广笑笑,没有再说。 他也知道王浑、钟琰之间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如今越发淡漠。王浑不带钟琰上任,可能是双方的默契,而非不得已。 两人又聊了一阵,说起了王凌和王昶。 王昶已经卸任征南将军,回到洛阳待命,有很多机会和王凌见面。对王昶的遭遇,王凌表示惋惜,却也没办法,只能等待机会。 最让王广担心的是王凌。 自从回到洛阳之后,王凌的身体状况就不是特别好。 天子亲征,其他的事都交给了三公。王凌身为太尉,要操心的事比担任征东将军的时候多了不止一倍。加之人事复杂,不像征东将军可以一手遮天,更是劳心劳力。 战事一结束,他就累倒了。 好在王昶回到了洛阳,还能帮他分担一些事。 王浑心中一动,随即又问起了桓范的状况。 王广说,桓范比王凌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多久,毕竟他也七十多了。 说完这些,王广打趣道,之前三公坐而论道的时候,他们要权。如今有了权,才发现不一定是好事。可见人生在世,富贵、权力与闲适不能兼得,富贵闲人或许才是最佳选择。 就像曹魏宗室一样。 王浑哈哈大笑,随即又调侃道,王广有南乡侯的爵位、一千三百五十户的食邑可以继承,有条件做个富贵闲人,但他的几个弟弟就不行了,只能自己去搏富贵,要不然只以仰食于人。 王广笑笑,突然说了一句。“身为长兄,抚育子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不过这并非朝廷乐见,将来强制分家,就算我想养着他们,恐怕也没这机会。” 王浑微怔。“天子会这么做吗?” “你别忘了,兄弟别居,强制分家,是法家克制、瓦解宗族的常用手段。” 王浑若有所思。 —— 张华很快读完了荀霬的文章,向曹芳做了汇报。 总而言之,这篇文章没什么新意,甚至研究的方向都不是曹芳希望的方向。 他沿袭的是荀氏易学的那一套。 荀氏也有易学,而且影响力很大,不仅在中原一带流传颇广,甚至传播到了江东。江东的两个易学大家虞翻、陆绩的易学中就有部分荀氏易学的影子。 所以,荀霬这篇文章的目的似乎并不是表示他在追求进步,而是展示荀氏不仅人脉广,还有深厚的学术背景。 往远了说,荀氏源于战国的荀卿,近五百年的历史,《谷梁传》一直是与《左氏传》《公羊传》并列的儒家经典。 往近了说,荀氏兴起于颍川四长之一,被李膺等人奉为师长的神君荀淑,传承百余年。 经由荀氏八龙以及荀彧、荀攸等几代人的努力,荀氏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颍川第一世家,不仅超过了历史更久的钟、韩,也力超曾经提携荀氏的陈氏。 换句话说,与曹魏的联姻并不是攀上了高枝,而是荀氏对曹魏的认可和接受。 正如荀霬娶司马懿的女儿为妻,并不是想抱司马懿的大腿,而是对司马懿的认可。 一开始,曹芳还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变君子之腹。 后来与钟会一聊,钟会虽然没有明确认可,却也没有反对,等于默认了曹芳的猜测。 他隐晦地说,自从荀彧去世之后,他的子孙中唯一能称质朴君子的也许只有荀恽。 可惜荀恽早逝。 曹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慢慢品出味来。 曹氏与荀氏联姻的对象就是荀恽。 当初曹操将安阳公主嫁给荀恽,除了感谢荀彧的支持之外,也是看中了荀恽这个人。 如今荀彧已经死了,而且是以汉室忠臣的身份,被曹操相中的荀恽也死了,联姻的意义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换句话说,朝廷可以褒奖荀彧子孙的德行,却没必要给予太多的感情因素。 于公于私,双方都没有感情可言了。 不针对他们,就是最大的仁慈。 当然,这只是针对荀彧的子孙,其他人另当别论。 就比如荀攸,他可没像荀彧那么激烈,最后也是以魏臣的身份去世的。 荀彧至死是汉臣。 既然如此,如何对待颍川荀氏就不能一概而论,应该区别对待。 曹芳反复琢磨后,心里有了初步的方案,却没有说,而是将问题抛给了钟会。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钟会在一番看似“挣扎”的迟疑后,提出了一个方案。 以官爵为饵,鼓励颍川荀氏分家别居,将荀彧的子孙单独出来,做冷处理,其他人则依材授官,以示朝廷公正。 曹芳听完,同样“斟酌”了好一会,然后提了一个建议。 “士季,你如今也已经封侯拜将,不想自立门户吗?” 第302章 临事而惧 本质上,这是一次交易。 钟会看似为君解忧,找到解决荀霬及荀彧其他子孙的办法,并将影响降至最低,实质想为荀攸的后人谋求出路。 钟繇与荀攸的关系极好,荀攸的后事都是钟繇一手操办的。 荀攸二子早没,孙子荀彪与钟会的关系也不错,最近一直谋求出仕。 曹芳“建议”钟会另立门户,则是想敲打敲打钟毓,同时试探一下让世家兄弟分居这样的办法会引起多大的反应。 明眼人都清楚,逼世家分家违反儒家的亲亲原则,是典型的法家手段。 在团结宗室的背景下,逼世家分家,不管是明面的,还是隐晦的,都会引起强烈反弹,甚至可能遭到士大夫阶层的集体反对。 让钟会这个有法家基因的高门子弟来试一试,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况且钟会本人既有强烈的自立倾向,又对富贵有着极强的渴求,有极大的可能性接受这个任务。 如果他都不肯,其他人就更不用想了。 不出所料,钟会犹豫了,眼神变幻不定,半天才说道:“兹事体大,臣不敢独断,当禀报家母,再回复陛下。” 曹芳理解地点了点头,体贴地说道:“理当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士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上次和你说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钟会尴尬地说道:“东征刚刚结束,还有好多公文要尽快处理,没顾得上。” “最近诸王见驾,随行的公主、县主不少,有没有中意的?” 钟会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杜预。 娶宗室女的不少,但由天子主动安排的却不多,目前只有杜预一个。 而杜预是天子相中的人才,付以最重要的军械研究任务,眼下虽不起眼,前程却不可限量。 自己如果也得到天子赐婚,还用担心富贵吗? “臣虽在陛下左右,终究是外臣,依制,不可与宗室交通,是以未曾得见。” 曹芳恍然。“下次见宗室时,你随驾侍候。” 钟会大喜,躬身答应。 “唯。” —— 下值之后,钟会回到住处,来回踱步。 天子的条件很诱人,但主动要求分家有违儒家伦理,他很可能因此成为士林唾弃的对象。 如果反对的力量太大,天子还可以后退一步,他却无法反悔,只能成为牺牲品。 这个风险太大了。 但拒绝天子的风险更大。 天子要对世家动手的决心很大,他不与钟毓割弃,就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如何取舍,他很难决断。 纠结了很久,直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荀勖快步走了进来。 荀勖进门的刹那,钟会收起了脸上的忧郁,笑容满面,眼神灼灼。 “公曾,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荀勖被钟会的情绪感染,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我刚刚看到了荀仲羽的文章,和你的笛律相比,不值一提。” 荀勖连忙谦虚了几句。“阿舅过奖了,不敢当,不敢当。” “不止是我这么说,天子也这么认为。他对荀霬很失望,荀令君的遗泽怕是坚持不到五代了。你当努力,为荀氏别开新叶,再现慈明无双的风采。” 见钟会说得兴奋,荀勖反倒有些不安起来。 “阿舅,天子对荀氏的敌意这么大?” 钟会收起笑容,正色道:“你错了,不是天子对荀氏的敌意大,而是荀霬太令天子失望了。身为外亲,荀霬身上有一半的曹氏血脉,又蒙文皇帝厚爱,如今却为了几顷薄田欺上瞒下,罔顾天子一统天下的大业,岂是识大体之人?他只看到眼前利,哪有半分荀令君当年风采。” 荀勖没吭声。 他知道钟会有夸大其辞的成份,却也清楚天子对清查屯田的决心,荀霬这么做,的确有些不识大体。如果天子不肯给安阳公主面子,决心要对荀氏动手,将是一场灾难。 天子要对付的不仅仅是荀氏,而是世家。 钟会甘为天子鹰犬,必然受到士林唾弃。他作为钟会的从外甥,难免会受到影响。 “阿舅,此间后果,不可掉以轻心啊。” 钟会收起笑容,一声叹息。“公曾啊,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吗?只是大势如此,非人力可违。五行更易,天命轮回,一朝有一朝的世家。当年随光武帝起事,名列云台的颍川世家,你还记得几个?如今已是大魏的天下,纵使荀令君复生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你我?大丈夫当顺势而行,荣辱成败皆是天定,何必瞻前顾后。” “尽管如此……” 钟会抬手,打断了还想再劝的荀勖。“我自有分寸,你就不用多说了。天子对你的笛律很感兴趣,你好好准备一下,找机会亲自向天子解说。” 荀勖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喏。” “还有,天子提到一件事,你费点心思考虑一下,看看能否解决。” “什么事?” “音速,就是声音传播的速度。天子说声音传播虽快,却也有一定的速度,应该可以测定,只是还没想到具体的办法。” “测定音速?”荀勖一头雾水。“这有什么用处?” 钟会反驳道:“问道岂是为了有用?君子以不知为耻,问道是为了求知,而不是有用。” 荀勖自知失言,尴尬地连连陪礼。“阿舅教训的是。” “行了,你去想想办法。”钟会扬扬手,示意荀勖可以走了。 他已经知道了荀勖的态度,不用再问了,再问也是徒增烦恼。 这件事,荀勖帮不上忙。 荀勖拱手再拜,准备告辞,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又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钟会慎重,转头看向钟会,刚要说话,就见钟会连连摇手,示意他不必赘言。 无奈之下,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钟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沉默不语,直到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他仰起头,满天的星光映入眼帘,照亮了幽暗的心灵深处。 一个身影悄然浮现,幽幽问道:“老子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为天下先。凡事草创,胜负未分,不可恃勇突进。圣主无情,岂不闻晁错事邪?” 钟会突然打了个激灵,一阵冷汗,透体而出。 第303章 等一等,拖一拖 晁错是颍川人,又是法家,他的文章为人传诵,他的遭遇更是许多颍川人无法忽略的前鉴覆辙。 就算没读过书的人,也知道晁错身着朝服,被腰斩于东市的悲惨结局。 钟会越想,越觉得他的处境与与晁错相似。 足智多谋,才华出众,学兼儒法,少年成名,深受天子信任。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向前,他有可能重蹈晁错的覆辙。 向后,他将面临天子的质疑,君臣亲密无间的局面将一去不返。 钟会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有一时冲动,答应天子的要求,否则现在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他决定以向母亲张夫人汇报的理由拖一拖,看看形势再说。 回到内室,他写了一封家书,派人送往洛阳。 —— 一连数日,曹芳没能等到钟会的答复,知道这件事的难度太大,连钟会都怕了。 虽说有些失望,但他却不意外。 钟会是什么人,他还是清楚的。 有钟繇那个老狐狸一样的父亲,钟会怎么可能是一腔热血,以身报国的忠臣。 他们之间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钟会贪图富贵,想依附他的手中的权力,他则想借用钟会的聪明和影响力。 既然是交易,没谈拢的原因无非那么几个,要么是利益不够丰厚,诱惑力不足;要么是伤害不够大,压力不够;又或者,时机没成熟。 曹芳觉得等一等也好。 清除世家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急于求成并非上策。 两人默契的没有再提这件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关注重点也转向了荀勖最近的研究——笛律。 荀勖精通音律学,不仅笛子演奏的水平极高,还擅长制笛。 他对笛律的研究正是在制笛的过程中的发现的。 以曹芳的眼光来看,荀勖发现了音调与长度之间的关系,虽然只是初步的,却也是打开声学大门的正确方向。 他关注的重点不是音乐,而是音调之间暗藏的数学规律,更像一个科学家,而不是音乐家。 这也是曹芳建议他研究音速的原因。 比起光速,音速虽然也很快,却还能感觉得到,测量起来也有一定的可能。 不像光速,就算你想到了办法,也会因为光的速度太快,计时手段跟不上而无法付诸实践,勉强测出来了,数据的误差也会非常离谱,没有实际价值。 为了激励荀勖,曹芳表示,只要荀勖的研究有成果,封列侯可能有些难度,名号侯肯定不成问题。 所谓名号侯就是指有爵位没食邑的虚封侯,建安二十年始设,主要是用来赏军功,有关中侯、关外侯,加上原有的关内侯,一共三级。 虚封虽然没有食邑,却有荣誉,对不能上战场的文臣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荀勖欣然从命,表示愿竭尽所能,不负天子所望。 换作之前,他也许不以为然。如今天子已经多次表示,非军功不能封侯,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抓住这难得的机会。 他虽然姓荀,却与生下来就不愁前程的荀霬不同。 他的曾祖荀爽、祖父荀斐都是汉臣,父亲荀肸早逝,在魏朝既无根基,也无人脉。如果不是从舅钟会提携他,他这辈子都很难官至二千石,更别说封侯。 —— 曹芳决定按捺心情,等待时机,安阳公主却有些等不及了。 过了几天,安阳公主再次托虞太后传话,想知道曹芳对荀霬文章的意见。 虞太后也对曹芳的态度有些不满,再次催促曹芳对荀霬做出安排,不要因小失大,伤了安阳公主的面子。 安阳公主可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有好几个公主看着呢。 不仅虞太后如此,曹芳名义上的姊姊齐长公主曹洋也难得的出面,希望曹芳能对荀霬做出适当的安排,不要黄了姑奶奶安阳公主的面子,影响团结。 曹芳的压力很大,但他还是没有屈服。 当着虞太后的面,他请来了安阳公主,委婉的表示,荀霬的文章有文采,但是没有新意,还在荀氏易学的窼臼里打转。 也不是不能授官,但他只能做一个尚书郎。 对普通人来说,尚书郎是天子近臣,光宗耀祖。 可是对荀霬这样的皇室贵戚来说,尚书郎这样的底层官员绝非他们所望,散骑侍郎、常侍才是他们期望的目标,再不济,也应该做个尚书。 安阳公主很不高兴,却又无话可说,怏怏而去。 虞太后有些担心,曹芳却对她说,母后请放心,安阳公主虽然溺爱儿子,却不疯,不至于因为一时受挫就撕破脸皮。 再说了,就算她撕破脸皮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宗室中得到利益的人很多,有几个愿意和她一起发疯? 并不是每个公主都像她一样好赖不分。 钟琰赞同曹芳的意见,一起劝虞太后,还提了一个建议,请陈王太妃出面说解。 陈王太妃原本是武宣卞太后的宫人,深得卞太后信任,后来赏给了卞太后最喜欢的陈王曹植做妾。曹植的正妻崔氏被武皇帝赐死后,她就成了继室,生子曹志,也就是现任陈王。 安阳公主的生母早逝,是卞太后抚养成人,与陈王太妃一起长大,感情极好。 后来荀恽与曹植友善,而与曹丕不睦,便有这方面的原因。 由陈王太妃出面,比任何人都方便。 陈王曹志最近刚刚增邑,正是感激天子的时候。 再说了,天子只是说荀霬文章不佳,暂时不能重用,并没有说不用他。如果荀霬能够潜心向学,将来还是有机会的。 天子能用荀勖这样的荀氏支系,能不用荀霬? 虞太后很信任钟琰,松了口,没有再逼曹芳。 曹芳很感激,当钟琰送他出门的时候,他和钟琰多聊了几句。 对王浑赴任却没带上钟琰,他有些歉意。 如果不是虞太后身边离不开钟琰,钟琰身为王浑正妻,又是新婚不久,尚未生子,理应随行的。 钟琰却很淡定,表示他们还年轻,不差这几年,应该以国事为重。 天下安,家才能安。 曹芳一开始没太当回事,只当是客套话。后来仔细一琢磨,才品出一点味来。 钟琰这是话里有话啊。 她分明是说,天下未定,她家也不安。 问题是,她家是指颍川钟氏,还是太原王氏? 又或者兼而有之? 曹芳生怕是自己想多了,便问随行的张华意见。 张华一听就笑了。“陛下,在家从父,出家从夫,她说的应该是太原王氏。前征南将军王昶已经回到洛阳数月,陛下一直未有安排,总不会真让他从此致仕了吧?” “不行吗?”曹芳反问道:“让他致仕,让王浑出仕,也没亏了他家。” “陛下,区区一个居巢令,岂能和征南将军相比?就算王昶父子接受,太原人也未必肯接受。臣听说,太尉王凌有恙,将太尉府里的事都委托给了王昶,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曹芳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张华,眼中杀气腾腾。 “你是说,王凌先斩后奏,逼朝廷拜王昶为太尉?” 第304章 石苞 张华倒也不掩饰,苦笑道:“陛下,虽不至于先斩后奏,逼迫朝廷,但太尉年高,一旦有所不讳,王昶的确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继任人选,这也是老臣未雨绸缪,只是方式略显不妥而已。” 曹芳没有说话,站在一动不动,脸色越发阴沉。 他承认张华的意见有些道理。 如果王凌去世,王昶的确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太尉人选。 但王凌这么做,显然不仅仅是因为王昶适合,而是对朝廷的安排不满,逼他补偿王昶。 这就过分了。 你眼里还把我当天子吗? 是你年纪大了,资格老了,还是朕对你们太客气了? 曹芳缓缓转身,继续往前走,很慢,但是很坚定。 无能狂怒解决不了问题,但躺倒任捶也不是他的风格。 他要想一个办法,既能警告王凌、王昶不要惹事,又不影响当前大局。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能用的人都在外统兵,留在京城的都不如王昶。 亲政时间太短,他能用的人实在有限。 他有点理解先帝曹睿当年的无奈了。 堂堂天子,被时任尚书令的陈矫挡在尚书台外,不得进门,也只能忍着。 因为他清楚,就算撤了甚至杀了陈矫,换一个人做尚书令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矛盾更加尖锐。 正如他现在撤了王凌,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代替王凌。勉强任用,只会将政务、军务搞得一团糟,贻笑大方。 以稳定为代价,与大臣怄气,智者不为。 曹芳反复想了想,最后做了一个决定。 “朕要在谯都住几个月,让三公轮流到谯都来述职,从太尉开始。” 我把你弄到眼皮子底下来,看你还玩什么招。 张华偷偷看了曹芳一眼,躬身领命。 “传诏征东将军,让他巡视兖豫青徐诸州,重点查看重要水道,尽快将海船运到巢湖,以便改装。” “唯。” “传徐州刺史石苞、扬州刺史诸葛诞来见。” “唯。” —— 一边几道诏书下达,自然瞒不过王广等人的耳目。 聪明如他,自然知道天子不快,要折腾王凌。 他也是无语。 别人都是子女不省心,他是长辈不省心。生父和妻父,争着和天子怄气。 郭淮被天子折腾过一回,付出了嗣子郭统战死的代价,你们怎么就看不见呢。 王广不敢怠慢,先写信给王凌,嘱咐王凌认清形势。见天子时,姿态放低一点,不要和天子硬顶。 不是天子不肯用王昶,是王昶有错在先,天子惩戒他一下也是合理的。如今形势缓和,王浑已经外放,将来会再用王昶也不意外,你就不要惹事了。 天子治了你,还治不了我? 他又给诸葛诞写信。 你就别争了,统兵征战太危险,发挥不了你的优势,回朝任职吧,治民理政更适合你。 —— 徐州刺史石苞来得最快,就像他一直等着天子诏书似的。 虽然年近半百,已有六子二女,石苞依然不负“姣无双”的美名,有一副好皮囊。如果不是熟悉他历史的人,很难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是个卑劣小人。 卑劣到连司马懿都看不下去。 曹芳严重怀疑,那些看好石苞的人都是颜值正义派,被他这副好皮囊给骗了。 见面之后,曹芳先问了一个他一直好奇的问题。 “你明明是渤海人,为何去了颍川典农?” 石苞沉默了片刻,从容答道:“敢告陛下,臣自幼家贫,宗族孤微,生存不易。少年在南皮县为小吏,属给农司马。给农司马见臣有姿容,多有欺逼。臣不得已,为流民,辗转至颍川。” 曹芳恍然,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虽然石苞说得含糊,但他已经明白了其中大概。 一个穷小子,偏偏有一副好皮囊,想动他心思的人在所难免。寒门子弟,年少体弱,自己没有反抗的能力,又没有家族可以依靠,除了逃跑,还能有什么办法。 逃跑之前,可能已经受了不少苦。 后来的好色薄行,也许正是幼年所受伤害的反噬。 “那个给农司马还在吗?” 石苞抬起头,看了一眼曹芳。“已经死了,臣派人杀的。” 曹芳拍拍膝盖。“便宜他了。这等欺负弱小之人,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石苞微怔,随即说道:“回陛下,臣正是这么做的。” 四目相对,片刻后,君臣二人相视而笑,原本严肃、压抑的气氛忽然轻松了不少。 片刻后,石苞低下了头,眼中有雾气隐现。 曹芳问起了徐州的情况,石苞一一作答。 徐州本是富庶之地,但黄巾以来,屡遭兵灾,百姓流离失所,不是逃往江南,就是落草为寇。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徐州都是掌握在臧霸等人手中,不受朝廷号令。 臧霸等人作战勇猛,但治理地方的能力有限,也谈不上什么休养生息。 直到文皇帝东征,收回权力,徐州才慢慢恢复元气。 但速度很慢,原因之一是徐州南部的广陵一直控制在吴军手中,徐州实际上还是双方交战的前线,大片地区荒无人烟,就连盐场这样的基础产业也无法发展。 如今天子东征,吴军退守江南,徐州收回了广陵,发展才有了可能。 石苞这几个月一直在广陵视察,就是想看看如何才能尽快恢复生产。 他有丰富的屯田经验,自然想在广陵一带屯田。 但广陵荒芜数十年,没人愿意来。 为此,他希望能先恢复盐业,用盐代替粮食,缴纳税赋,好让屯田获得喘息之机。 石苞说得很详细,却又很清楚,曹芳很容易就听懂了其中的逻辑,也明白了石苞的确有才。 他能得到司马懿、司马师的重用,不仅仅是因为他没下限,肯做脏活。 问完了徐州的情况,曹芳又问了一下石苞之前在东莱、琅琊作职的经历,顺带问了一下王凌任青州刺史时的政绩。 石苞担作东莱太守的时候,王凌已经离开了青州,但政策有延续性,石苞还是清楚其中虚实的。 既然要召王凌来对线,自然要事先了解一下情况,摸清王凌的实力。 石苞对王凌很不以为然。 他对王凌的评价是中上,简单的说,就是中人中的佼佼者,仅此而已。 王凌在青州的治绩大多来源于王基,自己不过是坐收名声而已。就和他作战一样,对付普通的将领如全琮辈,他还有取胜的机会。遇到稍微强一些的对手,他难免受挫。 为了证明自己,石苞将王凌的历年战绩一一解说。 曹芳正中下怀,认真倾听,最后问了石苞一句话。 “你愿意当面与太尉讨论兵政吗?” 石苞不假思索。“求之不得。” 第305章 你怎么就怂了呢 石苞的到来,让王广很不安。 他甚至觉得,天子召石苞见驾,就是针对他的父亲王凌。 自家的事自家清楚,王凌的政绩、名声怎么来的,王广心里有数。只是身为人子,不便说破。同僚之间多是世家子弟,都留三分薄面,也不会揭人短。 可石苞不是世家子弟,为人以无行着称,不会给他们父子留面子。 比起钟会,身为司马懿故吏的石苞更迫切的要表忠心,下手会更狠。 左思右想,王广觉得应该抢在王凌见驾之前,和他好好谈一谈。 为此,他特地请了个假,就是想让曹芳知道他提前去开导王凌了。 身为臣子,他尽力了。 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他见到了王凌。 刚下了一场薄雪,王凌有些受不住寒,穿得很厚,又披了一件皮裘,裹得像个大熊似的。须发皆白,与地上的雪相映,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 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太好,有些阴郁。 父子见面之后,没等王广说话,王凌便说道:“你们兄弟倒是有默契,先后来信,让我恪守臣节,莫与天子争执。怎么在你们眼里,我就这么不懂事,还要你们来教?” 王广很尴尬,连忙说道:“阿翁言重了,我们怎么敢教阿翁做事,只是事君以忠,事父以孝,知无不言罢了。言辞不当之处,还请阿翁见谅。” 王凌哼了一声,抖了抖肩膀,嘟囔了两句。 “这天气真是见鬼。之前在寿春多年,也没觉得这里会这么冷,都赶上老家了。唉,公渊啊,我怕是没多久了,最近总是梦见祁县的祖坟。” 王广吓了一跳。“阿翁,你是想家了吧。” “我请管公明算过了,他也这么说,说我当有一难,最好是不要走动,安心休养为好。”王凌耸耸肩。“我说我都快八十的人了,怕个屁的难,所以就来了。你说,我的难会是什么?” 王广眉头紧皱,又想到了石苞。 见王广不说话,王凌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怎么,你也觉得我会步司马仲达后尘?” 王广一愣,连忙摇手。“阿翁,慎言。司马仲达欺君,确凿无疑,死得其所。阿翁这么说,会让人怀疑你质疑天子诬人以罪,枉杀大臣。” 王凌一声叹息,瞥了王广一眼。“你以为我不说,就没人这么想?你们这些小子啊,天天待在天子身边,以为天下太平,哪里知道人言可畏。” 王广大吃一惊。“洛阳都有什么传言?” “岂止是洛阳,豫州也在传。”王凌拉紧了皮裘的衣领,环顾四周,声调不由自主的降了几分。“都说天子欲行秦法,使家族离散,兄弟别居。公渊,这是真的吗?” 王广沉默片刻,低声问道:“阿翁,你觉得呢?” 王凌打量了王广片刻。“这么说,是真的了?” 王广摇摇头,苦笑道:“阿翁,你还听不出来么?这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故意为之。天子忌惮世家、大族,欲行推恩之令,救汉末之弊是真的,行秦法却是谣言。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儒门兴盛三百余年,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废除的。” 王凌花白的眉毛颤了颤,又道:“就算是针对世家、大族,也不合适。” “阿翁,天子要针对的世家、大族可不是你我,而是汝颍的世家、大族,你不会觉得我太原王氏也在其中吧?” 王凌眉毛一挑,反问道:“难道我太原王氏不配?” 王广无语凝噎。 王凌想了想,也觉得这话不妥,哪有盼着被天子针对的道理。 “天子当真没有针对太原王氏的想法?” “没有。”王广坚定的摇摇头。“他还希望我并凉子弟承担更多的责任,驱逐胡虏,恢复旧边呢,怎么会刻意针对我太原王氏。阿翁,山东、山西相争百年,如今山东坐大,惹得天子猜忌,正是我山西借力之机。你可不能乱了章法。” “那你文舒叔(王昶)呢?” “文舒叔当初不听你劝,依附司马仲达。高平陵之后,又不及时上书请罪,致有今日之祸。但这只是一时的。阿翁想想郭伯济(郭淮),就应该知道天子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王凌恼羞成怒,眼睛一瞪。“竖子,你是说我才是不知轻重的人吗?” “岂敢,岂敢。” 王凌哼了一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王广连忙跟上。 —— 到了行在,王凌没有第一时间见驾,在驿舍住下,自称待罪,让王广先去见天子传话。 王广如释重负,知道王凌虽然嘴上不服,心里已经知道轻重,连忙赶到行在求见。 曹芳知道王凌来了,也暂时停下了手里的事务,准备好好迎接王凌。 王广求见的时候,他正和张华、石苞等人说话,聊的话题却不是政事,而是音律,也就是荀勖正在研究的问题。 石苞说,他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测出声音的速度。 找一个只有一个出口的峡谷,相距数里,在谷口设置大鼓,命人重击,然后计算鼓声传回的时间,取其半,就可以得到声音的速度。 之所以要在峡谷中试验,是因为空旷之地不聚音,即使是声音最响的鼓也传不了多久,而且容易受风的影响。峡谷聚音,还有回声,等于将距离又增加了一倍。 方案并不复杂,却非常适合当前计时方法不够精确的现实。 曹芳觉得可行,让荀勖找机会试一下。 看到王广进来,曹芳结束了这个话题,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的问起王广迎接王凌的情况。 得知王凌在驿舍待罪,他很失望。 我准备了这么久,你这山西大汉怎么就怂了呢? 尽管如此,他也不能表现在脸上。 身为天子,盼着和老臣吵架太不像话了。 既然老臣已经知罪,他更应该宽宏大量,以示天子胸怀,而不是不依不饶。 “公渊言重了。太尉不辞劳苦,治兵求贤,何罪之有?”曹芳挤出一丝笑容。“朕当亲赴驿舍,向太尉解释,以免误会。” 王广哪里真敢让天子去驿舍见王凌,连忙劝阻,表示不必如此,传一道口谕,王凌即刻来见。 曹芳实在提不起兴趣,想了想,又道:“太尉舟车劳顿,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还是让他先休息两天吧。等他恢复了精力,再见不迟。” 第306章 倚老卖老 王广想告辞,却被曹芳叫住了。 曹芳让他一起听听,研究一下怎么测量声音的速度。 王广原本不太感兴趣,总觉得这些奇技淫巧不是大道。只是他知道石苞对王凌可能有威胁,便顺势留了下来,近距离了解一下石苞。 听了几句,王广就意识到一个问题。 石苞的确有才,思路敏捷而清晰,反应极快,而且经验丰富。 几十年的人生履历,十几年的地方施政,让他非常务实,与崇尚空谈的玄学名士们截然不同。 这正是天子想要的官员。 至于他为人诟病的出身和人品,反倒是天子不怎么在乎的。 更让王广不安的是石苞担任过东莱太守,非常清楚王凌在青州刺史任上的政绩,而那正是王凌最引以为傲的履历之一。 怪不得天子紧急召王凌见驾,人来了,却又说不急了。 王广很担心,后面都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 散会之后,王广跟着众人心不在焉的往外走。裴秀从后面赶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王广一开始也没注意,直到裴秀叫了他一声,他才突然惊醒。 “季彦?” “刚才想什么呢?”裴秀笑嘻嘻地看着王广。 “哦,没什么。” “太尉在哪儿住?方便的话,我想去拜见请教。” 王广上下打量了裴秀两眼。“季彦这么清闲?” “大战结束了,有关的整理总结也差不多了,马上要准备海船的改造。那些海船是为了平吴的,自然要先了解江东水师的情况。太尉任征东将军多年,多次与吴军作战,应该了解不少情况。” 王广恍然,随即又道:“赏赐的事,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但是肯定会有。”裴秀嘿嘿笑了一声。“我们功劳有限,最多是赏点钱,重点是马德衡,也许会封侯。” “真能封侯?”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如此。这次东征,抛石机和连弩建功最多,而这两样都是马德衡的杰作,我们只是配合做些杂事而已,贡献有限。” “所以你对海船改造如此上心?” 裴潜微微一笑,拍拍王广的肩膀,低声说道:“河东与太原毗邻,并州出将,河东也不弱。只是我不能为将,就只能在军械上花点心思。将来若能加官晋爵,也算对得起祖宗。” 王广会意,点点头。“你等我消息。” —— 王广来到驿舍,将天子的态度简单说了一遍,随即又提到了裴潜的请求。 王凌听完,沉吟道:“他说得也没错,河东、太原向来紧密,若能结盟,互相提携,不失为上策。贾充娶的不就是郭配之女嘛,据我所知,郭配还有一个女儿,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你去问问裴秀愿不愿意。” 王广有些为难。“阿翁,既是郭氏女,是不是先问一下姑父?” “问他作其,我做主了。”王凌摆摆手,理所当然的说道。 王广很无奈,却也没有多说。 他知道王凌一直将郭淮当作弟弟看,郭淮被贬官后,王凌更觉得责任在肩,不惜余力的为郭淮奔走,正如此刻为王昶不惜冒犯天子一样。 撮合郭氏与裴秀的婚姻,自然更不在话下。 可他还是觉得,王凌有些管得太宽了。 且不说王昶、郭淮是否感激,传到天子耳中,就有结党的嫌疑。 劝王凌劝不住,他决定私下里给郭淮写信,问问郭淮的意见。 郭淮是郭氏长兄,对几个从女的婚姻还是有决定权的。 见王广不说话,王凌不满的问了几句。 王广不好说得太明显,只能提醒王广,结婚姻是一件大事,不仅是两家的事,更要注意影响,以免让人猜疑。 这一次,王凌倒是反应极快,只不过他还是不以为然。 “你以为不结婚姻,天子就不猜疑?”他扬扬手,一脸的不屑。“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贾充娶的就是郭配之女,不是一样受天子器重吗?” 王广无语。 王凌只知道贾充受天子器重,却不知道天子用贾充是丁谧的推荐,而且就是将贾充当作爪牙,整治司马懿、卢毓等人。 等这件事结束了,贾充还能不能得到重用,真不好说。 —— 王凌在驿舍住了两天,扬州刺史诸葛诞也到了。 曹芳同样没有立刻接见,让他在驿舍里先休息几天。 本是亲家,如今又同在驿舍,王凌和诸葛诞少不了见面。 说起各自的近况,以及这些见驾的原因,诸葛诞愁容满面,唉声叹气。 皖城之战后,他就知道自己错失战机,不仅升职无望,连扬州刺史都有可能保不住。 孙和请降,他身为扬州刺史,本该回寿春或者合肥,但天子迟迟没有诏书,他就一直留在皖城,处境尴尬。 皖城现在是庐江太守的治所。郭淮接替文钦之后,就在皖城屯田,又计划趁着农闲的时候重修皖城,加强城防,准备迎接吴军的进攻,忙得不可开交,皖城内外一片百废待兴的景象。 但他却无事可做。 郭淮越是积极,越显得他尴尬。 身为扬州刺史,却不能回扬州刺史的治所。留在皖城,又不能影响郭淮履行庐江太守的职责。他进也不是,退不也是。管事不合适,不管事也不合适。 这次接到天子诏书,他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至少不用再那么尴尬了。 听完诸葛诞的抱怨,王凌忍不住说道:“皖城之战,文钦、郭淮已经冲乱了孙权的阵地,就连程晓都赶了过来,你为什么按兵不动,不出城夹击?水战打不赢,陆战还打不赢吗?” 诸葛诞涨红了脸,没吭声。 “依我看,你的确不适合为将,还是回朝任职更适合你。”王凌老气横秋,有些不屑地看着诸葛诞。“我听公渊说,天子有意改造海船,你当初曾随杜仆射试船,不如重操旧业吧。” 王凌提起这件事,诸葛诞有些按捺不住了。 那是他年轻时候的事,被人笑了几十年,如今又被王凌拿出来说,实在是欺人太甚。 “兵法云,以我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我的任务是守住皖城,而不是击杀孙权。当时孙权虽败,兵力犹胜我军,万一反败为胜,奈何?不知根本,贪功而进,这样的教训还少吗?” 诸葛诞此言一出,王凌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诸葛诞说的贪功而进,不就是他本人么?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哪有你这样的? 虽说是亲家,我可比你大二十多岁呢,又是你的上官,你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吗? 王凌勃然大怒,与诸葛诞吵了起来。 两人不欢而散,只剩下王广在风中凌乱。 第307章 自作聪明的老糊涂 王凌与诸葛诞发生冲突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曹芳耳中。 一开始,曹芳只是同情王广。 有这两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长辈,又同在一檐之下,夹在中间受气的感觉很不好。 八卦之余,他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本质上,王广迎娶诸葛诞之女就是一桩政治婚姻,是王凌向曹爽等人示好的举动,以及武将文官化趋势的具体体现。 从王允到王凌,再到王广兄弟,虽然他们保留了尚武的精神,都有一身好武艺,可是向山东人靠拢,日渐文官化、名士化的倾向也非常也非常明显。 作为山东人的曹氏、夏侯氏子弟如此,作为山西人的王凌、王昶同样如此。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但他记得,在随后三百多年的乱世中,北朝的胡人政权如走马灯一般轮换,但站在潮头的汉人宗族却一直是那些人,甚至到了唐朝,依然有他们的身影。 太原王氏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对于宗族来说,文武兼备的确是乱世立身的不二法门。 相比之下,曹氏、夏侯氏就有点过了。原本是以武立身的豪强,两代人之后,居然找不出一个名将。除了曹魏对宗室过于严苛之外,文官化、名士化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凡事过犹不及啊。 这也坚定了曹芳要在相对疏远的宗族子弟中增养将才的信念。 军中不能没有信得过、靠得住的力量。 又等了两天后,曹芳召见了王凌。 不知道是不是被诸葛诞揭了老底的原因,王凌见驾时姿态摆得比较低,在曹芳面前大礼参拜,看不出半点老臣的倨傲。如果不是知道他之前的做派,曹芳很难相信这是一个骨子里自以为是的老顽固。 见礼之后,曹芳没有提王昶的事,只是问了些洛阳的情况,尤其是四征将军在洛阳引起的反响。 前后大半年的时间里,征东将军毋丘俭大破孙权,征西将军夏侯玄挫败费祎、姜维,征南将军王昶致仕,征北将军程喜也有被撤职的可能,在洛阳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身为太尉,王凌自然要对这些情况有所掌握。 王凌说,总体而言,洛阳的舆论还是好的。 天子亲政之后的第一次亲征就取得如此重大战绩,不仅吓死了孙权,还逼降了孙和,迫使孙和去帝号请降,这是之前不敢想象的事。 由此可见,天命在魏,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至于征南将军王昶、征北将军程喜,虽然有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但公开支持的人不多,大多数臣民还是能理解朝廷的决定的。 借着这个机会,王凌说,王昶碍于与司马懿的旧谊,没有及时支持朝廷的决定,有违忠义,施以惩戒是应该的。只是王昶这么做,一方面是当时形势不明,有所误会,另一方面的确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希望陛下能够体谅。 曹芳有些不高兴,让王凌仔细说说。 既然你要说,那就说清楚。 王凌再拜。“陛下想必清楚王昶的任官履历。” 曹芳点点头。 他要针对王昶,自然要先搞清楚王昶的情况。 “陛下可记得,先帝登基之后,王昶多次上书议事?” 曹芳再次点头。 王昶的确很积极,文帝曹丕在位期间就不说了,先帝曹睿登基之后,他也多次上书议政。有关于法律的,有关于用兵的,总体来说,都有一定的水准。 “可是先帝在位十四年,王昶一直在兖州任上。即使是司马懿奉诏举王昶入选,先帝也未曾调整王昶的职务。陛下亲政之后,司马懿辅政,才转王昶为征南将军,使其有用武之地。” 曹芳眯起了眼睛,居高临下的打量着王凌。 他听懂了王凌的意思。 王昶是文皇帝东宫旧臣不假,文皇帝对王昶器重也不假,但先帝对王昶却并不器重。在位十四年间,王昶既没升官,也没晋爵,一直在兖州刺史任上,远离前线,没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最后是司马懿给了他机会,所以他对司马懿非常感激,加之朝廷对司马懿高平陵政变的定性并不明确,所以导致了王昶误判。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但,王凌依然是强辞夺理,强行为王昶洗白。 因为他清楚,历史上高平陵政变后,司马懿违反承诺,清洗了曹爽及其党羽,后来司马师、司马昭又废立天子,王昶一如既往,从来没有为曹魏朝廷说过一句话。 换句话说,王昶当时不表态,是因为他已经彻底倒向司马懿。形势不明,他觉得司马懿还有翻身的机会,所以宁愿得罪天子,也不愿意与司马懿划清界限。 天子刚刚亲政,没有根基,而司马懿却在军政两界深耕多年。朝廷没有定性,也许正是忌惮司马懿背后的支持者,包括他王昶在内。 如果司马懿能够因此逃过一劫,卷土重来,他王昶不就名利双收了? 这才是王昶的真实心理,只是王凌本人并不清楚这一点。 他更不知道,在他本人被司马懿族诛的时候,他舍了命也要保护的王昶同样会无动于衷。 王凌啊,你把王昶当亲兄弟,王昶却没把你当亲兄长啊。 你这辈子,都没搞清楚王昶是什么样的人,而你在王昶眼里又有什么样的地位。 自作聪明的老糊涂。 “王公怎么看汉文帝与贾谊。”曹芳捻着手指,淡淡地问道。 王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说着王昶呢,怎么突然跳到汉文帝与贾谊了。 但天子有问,他也不能不答。 思索片刻后,他有点反应过来了。 天子这是用汉文帝与贾谊的君臣关系,来比拟先帝与王昶的君臣关系啊。 这倒也是,天子毕竟是先帝之子,就算对先帝的做法不满,也不能说得太直接,只能拐个弯。 王凌随即说道:“臣以为汉文帝虽知贾谊之贤,却不能尽贾谊之才,致使贾谊谪居长沙,有鵩鸟之赋,诚为憾事。” 曹芳很无语,实在不想再和王凌说话了。 再说,他就要骂人了。 怎么会有这么糊涂、这么顽固的人? “王公,有空再读几遍《汉书》吧。”曹芳挥挥手,示意王凌可以退下了。 王凌一头雾水,搞不清曹芳究竟是怎么意思,本想再问,抬头一看曹芳的脸色,又没敢再说,只得施礼告退。 王广就在门外候着,等王凌出来,立刻上前询问情况。 王凌正疑惑,也想听听王广的意见,便说了起来。 他刚说到王昶在先帝朝未受器重,王广就变了脸色,连忙打断了王凌。 “阿翁,你真是这么想的?” 王凌大惑不解。“难道你不觉得?” 王广哭笑不得。“阿翁,先帝登基时不久,诸葛孔明就犯边来侵,连年交战,你觉得东南方向有用兵的余力吗?青龙四年八月,诸葛孔明病死,青龙六年正月就下诏求贤,司马懿举文舒叔应选。你觉得先帝若无用文舒叔之意,文舒叔能应选吗?” 王凌愣了一下,随即反驳道:“那只是给司马懿面子,否则文舒入选之后,为何未见重用?” 王广哭笑不得。“你忘了青龙六年秋天发生了什么事?” 王凌想了想,忽然想了起来。“公孙渊与孙权勾结,自称燕王。” “天子调毋丘俭为幽州刺史,准备平定辽东,哪有余力顾及东南。还是说,你觉得天子应该不用毋丘俭,而用文舒叔?” 王凌哑口无言,半晌才怏怏说道:“就算如此,我也没有说错啊。” 王广顿足。“阿翁,委过先帝,便是大错特错。” 第308章 夹板气 王凌停住脚步,转头看看已经急红了脸的王广,心中后悔,却又不肯服软,几次欲言又止。 王广无奈地摆摆手,示意王凌继续向前走。 站在这儿被人看见了,更不好。 王凌没有吭声,低着头,匆匆向前。 他现在也有点紧张。 误会了天子的意思,委过先帝,这不过是小失误。真要追究起来,可是会治罪的。 他仔细回想着天子当时的神情,想从中判断天子的态度,却发现自己根本没什么印象。当时只顾着表达自己的观点,根本没有关心天子是怎么想的。 回到驿舍,王凌进了房间,脱去外衣,入了座,忽然有些沮丧。 一把年纪了,精力、体力都跟不上,连天子说些什么都来不及反应,还折腾个什么劲? “公渊,我想上书请求致仕,你觉得可行否?” 王广抬起眼皮,认真的看了王凌两眼,摇摇头。 他倒是希望王凌能够急流勇退,免得晚节不保。但是他清楚王凌的性格,这只是一时受挫,丢了面子,说些赌气的话。就算是真心的,也坚持不了几天。 等这股劲过去了,他就又后悔了,说不定还会埋怨他。 “为什么?”王凌不解的问道。 王广苦笑,只得找了个理由。“阿翁刚在天子面前应对不谐,此时求退,怕是会让天子觉得你在威胁他。还是等一等比较好。” 王凌眨眨眼睛,觉得有理。 “刚才还没说完,你还要听么?” 王广入座,请王凌继续说。王凌捅出这么大篓子,他不听怎能安心。 王凌随即说起到天子问他对汉文帝与贾谊的观点。 在此之前,他本以为是天子委婉之词,明白了先帝的无奈之后,他不这么想了,心里只剩下后悔。 天子分明是说,先帝不是不器重王昶,而是时机未到。 正如汉文帝对贾谊。 汉文帝不是不知道贾谊的才华,也不是不想用贾谊,只是当时周勃等老臣尚在,贾谊已经受到老臣中伤。汉文帝不得不将贾谊送到长沙,让他远离朝廷中枢,避避风头。 实际上,贾谊在长沙待了三年就被召回,转作梁怀王刘揖太傅。 而刘揖正是汉文帝最欣赏的儿子。 这摆明了是打算以刘揖为嗣,贾谊为相,推行贾谊的政治主张。 联系到本朝的情况,自然是先帝觉得王昶有才,准备大用,只是时间不凑巧。先是辽东公孙渊与孙权勾结,后是先帝早逝,致使计划落空,只能将王昶留给后继之君。 事实上,王昶在天子继位之后也的确得到了重用。 只是他将恩情寄在了司马懿身上,忘了先帝,也忘了天子。 阴差阳错,究竟是谁的错? 又或者,只是王昶的命运不济? 王凌心中五味杂陈,有些说不下去了。 王广听完,也是无语。 王凌的这次御前应对简直是一场灾难,天子肯定非常生气。 伴君多日,他知道天子不会将不满摆在脸上,却会对王凌非常失望。 如何不动声色的化解天子的不满,让父亲能够全身而退,成了他目前最迫切的任务。 他想了想,对王凌说道:“阿翁,文舒叔的事,你不用再管了。” 王凌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有些不甘心。 王昶一直将他当作兄长看待,他不能看着王昶没有用武之地却不闻不问。 “就让他这么虚度光阴,闲置才华?” “阿翁别忘了,他的儿子王浑娶的是颍川钟氏的女子,钟会的母亲又是太原人,他们之间的联络比我们了解的要深。再者,钟琰深得虞太后喜爱,但凡有一丝可能,都不会置之不理。你我就不要再多事了,以免惹人猜疑,以为我们结党营私。” 王凌花白的眉毛皱起,心情很失落。 自己忙了半天,就这么个结果? —— 辞别了王凌,王广出了门,就看到诸葛诞的长史吴纲站在门外,装作看风景,实际眼神不住地往里瞟。一看到他,吴纲就笑眯眯地迎了上来,拱手施礼。 王广无奈,只得停住脚步,与吴纲见礼。 他们是熟人,吴纲也不掩饰,直截了当的问王凌见天子是否顺利,天子又是什么反应。 诸葛诞随时可能被召见,身为诸葛诞的心腹,吴纲自然要多做些准备,及时提醒。 王广也不希望诸葛诞像王凌一样,但他又不能不给王凌留点面子。 以诸葛诞和王凌两人的脾气,要是让诸葛诞知道王凌应对不顺,会记一辈子。 斟酌一番后,王广对吴纲说,天子善待老臣,但性格坚毅。他既然对诸葛诞已经有了安排,诸葛诞就不要有太多其他的想法了,还是接受天子的安排为好。 别的不说,你看到目前为止,天子用错过人吗? 吴纲赞同王广的意见,也说了几句真心话。 作为长史,他也希望诸葛诞能够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安安心心的回朝任职。只是诸葛诞性格也执拗,不肯接受这个结果,他也无能为力。 他希望王广能想想办法,说服诸葛诞。 诸葛诞对王凌不太服气,却很看好王广这个女婿,否则当初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王广想了好久,最后对吴纲说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怕诸葛公不肯。” “你先说来听听。” “你知道天子现在最器重的年轻人是谁吗?” 吴纲转了转眼珠。“你说的是……” “涿郡张华。”王广笑笑。“张华今年十九,正当婚配年龄。” 吴纲恍然大悟,随即对王广挑起了的大拇指。 “王君高明。” 诸葛诞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王广,小女儿今年十五,还没出嫁。诸葛诞之前曾有意与司马懿联姻,将女儿嫁给司马懿的三子司马伷。如今司马懿伏诛,这门亲事自然黄了。 如果能和天子器重的年轻才俊张华联姻,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张华出身寒微,能娶琅琊诸葛氏的女儿,肯定不会拒绝。 有了张华这样的青年才俊做女婿,诸葛诞还用担心什么? 对王广来说,这也是少了一些麻烦,却多了一个前程无量的亲戚,一举两得。 王广笑笑,又低声说道:“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不过难度有点大。” “你说。”吴纲凑了过来。 “天子看重宗室,曾提议钟会娶宗室女。诸葛公不妨效仿,或是嫁女与宗室子弟,或是为子娶宗室女,都是上上之选。宗室够不上,外戚也行。武宣卞太后就是琅琊人,这么好的机会,岂能错过?” 吴纲却露出一丝犹豫。“还是张华合适一些。琅琊卞氏出身倡家,诸葛公肯定不愿意。” 王广摆摆手,不再多言,拱手告辞。 他觉得吴纲跟着诸葛诞太久了,名士习气太重。 卞氏是出身倡家不假,但是几代人过去,如今早就富贵了。 照你这么说,曹魏还出自阉丑呢,你们还求什么官,入山隐居就是了。 第309章 诸葛诞很委屈 目送王广离开后,吴纲迅速回转,向诸葛诞汇报了相关的信息。 诸葛诞抚着胡须,沉吟了良久,有些不甘。 “张华是年轻才俊不假,可是出身寒微,纵使有天子扶持,将来也会受尽排挤,未必就顺利。” 吴纲理解诸葛诞的担心,毕竟诸葛诞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张华的出身远不如诸葛诞,仅凭天子的信任是远远不够的,世家大族的影响力远比天子大。 有些事,就算是天子也无能为力。 “要不,听听仲思(诸葛靓)的意见?”吴纲劝道。 诸葛诞接受了。 小儿子诸葛靓虽然年少,在天子身边为童子郎,了解的信息比较多,听听他的意见不会有错。 吴纲转身去了。 诸葛诞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春色,一时出神。 几十年的仕途生涯浮现在脑海中,他越想越沮丧,心情也跟着低落了许多。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外,站在院中,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窗后的诸葛诞,连忙走了过来,隔着窗户,向诸葛诞拱手施礼。 “敢问足下,可是扬州刺史诸葛公休?” 看到对方身上的郎官服饰时,诸葛诞已经猜到来人身份,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出了门。 “正是。” “天子召使君相见,请使君随我来。” 诸葛诞心中激动,拱手再拜。“请郎君稍候,容我更衣。” 郎官点头答应。 诸葛诞回到室中,迅速换好衣服,又从床头的盒子里取出一块金饼,想了想,又取出一块,一起放在袖笼里。出了门,他与在阶下等候的郎官再次见礼,顺势将一块金饼塞进了郎官的袖子。 郎官眉梢轻挑,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使君太客气了。” “诸君护卫天子,辛苦了。”诸葛诞笑道。 郎官谦虚了两句,引着诸葛诞前行。 诸葛诞看似随意地问起了天子的情况,尤其是今天见了哪些人。郎官感受着袖中金饼沉甸甸的质感,拿人的手短,自然不好推辞,便说了一些情况。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太尉王凌见驾的情况。 他不是天子身边的人,不知道具体情况,只知道天子心情不太好,最后几乎是把王凌轰出来的。据说天子还让王凌多读书,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就不太明白了。 诸葛诞却是聪明人,一听“读书”二字,立刻上了心。 “郎君可知天子提到的是什么书?” 郎官想了想。“不请楚,只听说提到了贾生。” 诸葛诞没有再问,心里却有了计较。 他估计,天子提到的书不是《太史公书》就是《汉书》,都属于史籍,不是经籍。 读经明理,读史知事,这应该是对王凌的某些做法不满,让他多读读史书。 至于贾生,很容易和王凌一直力荐的王昶联系起来。 一想到王昶,诸葛诞心里就很别扭。 太原人的互相扶持,他已经亲眼见识过了。郭淮能够将功赎罪,凭借的不就是王凌的鼎力相助么。没有王凌的旧部支持,郭淮凭什么立功。 看来天子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对王凌不满。 结党,向来是君主最忌惮的事之一。 进了行宫,来到殿门外,传诏的郎官停住脚步,诸葛诞跟着在殿门内候着的郎官向前,拾级升阶,来到天子曹芳面前。 曹芳正在翻看一份公文,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了诸葛诞一眼,放下了公文。 诸葛诞上前见礼。 曹芳轻轻点头,命人赐座,语气从容淡定,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诸葛诞既有些紧张,又有些想笑。 他听说天子有意效仿武皇帝曹操,看这模样,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没见过武皇帝曹操,却听过不少曹操的传说。 “卿在扬州,想必对京师的事有所耳闻吧?” 诸葛诞躬身施礼。“如陛下所言,臣于诏书、邸报外,还有一些亲友在洛阳,多少听到一些消息。” 曹芳眼皮轻挑。“你怎么看?” 诸葛诞心里一紧。“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曹芳嘴角轻挑。“朕听说,卿不仅与曹爽交好,更差点与司马懿结婚姻,可谓是左右逢源。司马懿举事,本是与曹爽争权。双方都与卿有关,朕想听听卿对此事的观点。” 诸葛诞心跳加速,略作思索后,随即答道:“臣虽与曹爽有旧,亦与司马懿几成亲戚,却不敢因私废公。臣以为陛下处置得当,支持朝廷的所有决定。” “一点意见也没有?” 诸葛诞咬咬牙。“陛下面前,臣不敢有一字虚言。” 曹芳无声地笑笑。 诸葛诞还真是识相。没有见面的时候,犟得像头驴。见了面,乖巧得像只兔子。 这么一搞,让他都不好意思说重话,下狠手了。 “说说皖城的战事吧。”曹芳也懒得和诸葛诞迂回,开门见山。 “唯。”诸葛诞躬身领命。 他知道,这一关是逃不掉的,迟早要面对,也早有准备。 他先叙述了一下战事的经过。 这些都是曹芳知道的,但诸葛诞的叙述角度和重点不一样。 诸葛诞强调,此战的目的是守住皖城,而不是杀伤多少吴军。身为主将,他不敢因小失大,宁可错失立功的机会,也要确保皖城无虞。 然后,他又强调了一点。 当时孙权在城外部署了重兵,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机会。后来之所以出现变故,是因为文钦、武茂率领大量骑兵突然出现,打了孙权一个措手不及。 这不在计划之中,他事先也没得到任何消息,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此外,郭淮能够出战,和他手中有大量骑兵有关。 如果没有那些骑兵,郭淮也未必能出战,出战也未必能建功。 他没有那么多骑兵,只有步卒,就算出城也无法取得郭淮那样的战绩,反而有丢失皖城的可能。 毕竟当时吴军的兵力优势明显,即使是郭淮也被陆抗挡住,没能击溃吴军阵形,让孙权逃脱。直到豫州刺史程晓率部入阵,双方兵力差距减小,陆抗才从容退去。 曹芳听出了诸葛诞的言外之意。 其一,郭淮有王凌旧部的支持,手下有成建制的骑兵,他诸葛诞没有。 其二,他是那一战的主将,身负坚守皖城的重任。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圆满的完成了任务,有功无过。就算得不到封赏,也不应该受到惩罚。 现在这个情况,让他觉得很委屈。 曹芳心中一动。“你与太尉王公既是亲戚,又是同僚,怎么看他这些年在扬州的军功、政绩?” 诸葛诞的心脏突然停了一下,随即又猛跳起来。 他知道,这是天子给他的机会,也是对他的考验。 第310章 背刺 在天子面前评价同僚,尤其这个同僚还与自己是亲戚,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举动。 一言不慎,就会被人当成进谗言,不仅破坏既有的关系,还会遭到士林唾弃,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将毁于一旦。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现在受到了太原人的威胁,王凌只顾郭淮、王昶,根本不管他的死活。如果他不抓住天子忌惮太原人的这个机会,就只能灰溜溜的离开扬州,回到朝廷任职。 以他与曹爽、司马懿的关系,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 他不是夏侯玄,甚至不是丁谧、邓飏。 夏侯玄是宗室,丁谧则是谯沛人,功臣子弟。邓飏最不济,也是出身南阳邓氏的世族。 琅琊诸葛氏不仅实力有限,还分属三国,天然不利。 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成了诸葛诞必须面对的选择。 诸葛诞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曹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诸葛诞,静静地等待着诸葛诞做出决定。 他能猜到诸葛诞此刻的心理反应,却不相信诸葛诞能克制住这样的诱惑。 诸葛诞并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他也没那样的资本。他经营名声,就是为了在士林立足,与夏侯玄、司马师等人结交。 将女儿嫁给王广,是为了与王凌拉近关系。 将女儿嫁给司马伷,同样是为了与司马懿拉近关系。 总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官场上生存。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真君子。 只可惜,这人的眼光与运气一样差,所有的投资都失败了,而且偷鸡不成蚀把米。 与夏侯玄、司马师等人结交,成了浮华一党,结果遭到了先帝的严厉打击,赋闲十余年。 与王凌结亲家,结果王凌谋反不成,被司马懿杀了。 反倒是将女儿嫁给司马伷,虽然没能挽救他的性命,却给诸葛氏留下了一线生机。 而现在,因为自己的出现,这条路还没走就断了。 他一定很焦虑,就像溺水的人,哪怕给他一根稻草,他都会拼命抓住。 果然,片刻之后,诸葛诞做出了选择。 “陛下有问,臣不敢欺君,自当秉公直言。”诸葛诞躬身再拜。“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曹芳含笑点头。“君臣之间,本该如此。” 你说吧,不用给王凌留面子,朕都听着呢。 话说出了口,诸葛诞反而轻松了许多。 他不慌不忙,评价起了王凌的功过得失。 从王凌任青州刺史说起,一直说到离任征东将军之前的战事。 从头至尾,他没有批评王凌一个字,但意思却很明白。 王凌资历老,身份尊重,但他的功绩不是因人成事,就是言过其实。 论治民,他在青州的名声来自于王基。 论治兵,他功过参半,既有大破全琮于芍陂那样的战绩,也有受骗上当的失策。 至于人品,他对满宠的诽谤人所皆知。 他能有今天,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出身,以及与几代先帝的特殊关系。 他是王允之侄,与武皇帝曹操同属党人。 他曾是丞相掾属,是文皇帝曹丕旧臣。 他曾为中山太守,与明皇帝的舅氏关系密切。 而他与司马懿的关系同样密切。两人不仅是丞相府的同僚,还有超出同僚的亲密关系。 诸葛诞平铺直叙,似乎不带一丝私人感情,却将王凌的老底扒了个干净,一点面子也没留。 对某些人来说,并不需要污蔑,只要实话实说,就足以摧毁他。 曹芳很满意。 有了诸葛诞的揭发,他再面对王凌的时候,就更有底气了。 而诸葛诞说了这些话以后,他与王凌就再也不是一党了,婚姻维持的联盟就此瓦解,太原人和关东人联系的触手也就断了一根。 既然如此,诸葛诞就还可以用。 这个人用兵不行,治民、做官还是可以的,虽然有做秀的成份。 曹芳随即和诸葛诞谈起了调任的事。 他坦言,就算皖城之战中诸葛诞没有失职,错失战机却是事实。这一点可以说明,诸葛诞适合于守成,不适合进取,尤其是在形势千变万化的战场上。 因此,他希望诸葛诞能够回到京师任职,做他擅长的事。 曹芳拍了拍案上的文书,提起了诸葛诞任吏部郎的履历,并给出了积极的评价。 诸葛诞有担任御史中丞尚书的经历,通晓法律,将来也可以走监察、司法这条路。 当然,如果诸葛诞坚持要留在扬州,他也不勉强。 但他判断,诸葛诞立战功的可能性非常低。 曹芳最后说,你回去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诸葛诞虽然有些失落,却还算能够接受。 至少天子给了他选择的机会,没有强制他必须回朝。 诸葛诞告退之后,曹芳看着案上诸葛诞的履历,回想着与诸葛诞见面的经过,不由得一声叹息。 他最后做出让步,不仅仅是因为诸葛诞背刺王凌,表达了忠诚,更因为诸葛诞走到今天不容易。 这是一个寒门子弟艰辛历程的缩影。 他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却也不是什么天生的小人。 是这个时代,逼着他不停的做秀,不停的攀附。 他的一切丑态,都不过为了极力适应这个时代的无奈之举罢了。 正如此时此刻,为了自己的前程,不得不选择背刺王凌。 王凌眼里只有郭淮、王昶,却不在乎他,他只能选择自救。 高尚吗?不高尚。 错吗?似乎也谈不上错。 至少他没有像王凌诽谤满宠一样中伤王凌,守住了做人的底线。 曹芳正自感伤,张华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匆匆,手里拿着一份公文。 “陛下,三郡乌桓入侵了,背后还有鲜卑人的影子。” 曹芳立刻打起精神,坐直了身体。“拿来我看。” 张华将公文摆在案上,随即又取出一分地图,铺在地上,取出几只兵俑,分别摆在不同的位置。 曹芳瞥了一眼,心中便是一紧。 张华将几个骑兵俑摆在了凉州的位置,而不仅仅是幽州、并州,这代表着这次乌桓人、鲜卑人的入侵比他们预期的更严重,几乎整个北疆都受到了波及。 “去年草原上的雪灾这么严重吗?” “从目前收到的情报来看,似乎不仅仅是雪灾的原因。”张华的额头亮晶晶的,全是汗。“看这样子,是有人居中联络,以致于从东到西,万里北疆,几乎所有的部落都闻风而动,同时犯边。” “有人?”曹芳眼神微缩。“会是谁?” 张华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姜维的嫌疑最大,江东也有可能。” 第311章 疑心 曹芳仔细想了想,觉得张华想多了。 说姜维联络鲜卑人还情有可原,毕竟诸葛亮就有与轲比能结盟的前科,如今姜维重施故技也不是什么难事。以他在凉州的影响力,或许比诸葛亮更得鲜卑人的信任和欢心。 至于江东孙氏,就算他们有那个心,也未必有那个力。 一是双方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派使者潜行还可能,收买用的财物如何运输? 二是以江东现在的情况,恐怕也拿不出能让鲜卑人、乌桓人动心的礼物。 多年的战争,世家的贪婪,孙权早就入不敷出了。 江东孙吴政权联络草原上胡虏的可能性,还不如曹魏内部的可能性更大。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曹芳对世家大族的下限从来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曹魏建国三十年,就算加上武皇帝曹操创业的三十年,意识形态的成就乏善可陈,远远还没能获得世家大族的认可。九品中正制可以收买他们,却无法征服他们。 在不少人眼里,曹魏还是窃居汉室的阉竖之后。 在他露出废除九品中正制的迹象后,有人煽动胡虏入侵,给他找点麻烦,一点也不奇怪。 曹芳甚至觉得,这里面也许就有太原人的身影。 比起阴柔的中原世家,太原人性如西风,做事简单粗暴,容易走极端。在郭淮、王昶先后被针对的情况下,玩点花活太正常了。 曹芳一手抱着手臂,一手摸着下巴,绕着地图来回踱步。 如果真是太原人干的,他们指望的无非是朝廷让步,再给他们上阵立功的机会,名正言顺的摘桃。 至于入侵的胡虏,以及被胡虏伤害的普通百姓,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可是他这个天子却不能不考虑。 投鼠忌器,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有匈奴人的动静吗?”曹芳突然问了一句。 比起大部分还在北疆甚至塞外的鲜卑人、乌桓人,已经深入并州腹地的匈奴人威胁更大,和太原人的联系也更紧密。 早在武皇帝曹操时代,匈奴人被分为五部,就安置在雁门、河西、晋阳一带。 在当时,这是一个好政策。 可是随着文皇帝曹丕推崇文治,放松了对匈奴人的武力钳制,一味怀柔,休息生乱了三十年,日渐壮大的匈奴人就成了肘腋之患,曹芳不能不多加小心。 “目前还没有。匈奴单于被软禁在京师,诸部各行其事,就算有威胁,应该也有限。” 曹芳苦笑着摇摇头。“茂先,万万不可大意。比起鲜卑人、乌桓人,与我汉人接触更多的匈奴人或许才是最大的威胁。你知道左部帅刘豹今年多大了?” 张华摇摇头。 到目前为止,他还进去洛阳城,对洛阳的情况了解有限,更别说匈奴人了。 “七十多了,据说还强壮得像头牛。” 张华吃了一惊。 长寿也是一个祥瑞,象征着家族的生命力旺盛。 可是匈奴人的家族兴旺,绝非大魏之幸。 曹芳越想越不安。 他依稀想起,刘豹的儿子刘渊与太原人关系密切,其中似乎就有王昶。 只是他之前不太关心那段历史,记不清楚细节了。 他不敢大意,立刻让张华去收集一下刘豹的具体情况,包括但不限向于王广打听,只是要注意方法,不要打草惊蛇。 他之所以不直接问王凌、王广,就是怕引起他们的警惕。 曹芳又召来了钟会、毋丘甸等人,讨论北疆形势。 情况比他预想的严重,不能不早做准备。 —— 诸葛诞回到驿舍,吴纲还没回来。 他独坐室中,想着天子的话,一时意动。 天子提到他吏部郎、御史中丞的履历,赞赏他能秉公执法,显然是希望他走监察这条路。 巧的是,如今担任司空的正是当年尚书仆射杜畿的儿子杜恕。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有两个问题。 一是杜恕和自己年龄相当,又深得天子信任,大概率会在司空任上久住。如此一来,自己出任司空的机会就不大了。 二是就算能官至司空,他也未必能封侯。 非军功不得封侯,这是朝廷的既定政策。虽然还没有明文下诏,却已经很明显了。 不能封侯,终究是个遗憾。 是不是在扬州刺史任上再坚持几年? 就在诸葛诞纠结的时候,吴纲回来了,身边还有诸葛靓。 进了门,诸葛靓行了礼,直接问道:“听门外的卫士说,阿翁已经见了天子?” 诸葛诞点点头,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诸葛靓随即说道:“天子对阿翁坦诚相待,这是好事。” 诸葛诞叹道:“是啊,天子推心置腹,有赤子之心,大出我的意料。” “既然如此,阿翁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诸葛诞打量着诸葛靓,幽幽一声叹息。“小子,乃公如此费心,还不是想给你们兄弟挣一个爵位?官职再高,不能父子相继,爵位却可以。我琅琊诸葛遭逢乱世,分仕三国,本就惹人非议。我这辈子走得有多难,你不知道吗?世家势大,你们将来只会比我更难,我不能不……” 诸葛靓笑了,拱拱手。“阿翁用心良苦,小子自然是明白的。不过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际遇,阿翁不必过于担心。阿兄将来如何,我不敢说,但我却自信将来前程无忧,封侯也不是不可能。” “你?”诸葛诞气极而笑。 他知道诸葛靓聪明,超过长子诸葛观,但诸葛靓自信能够封侯,着实有点自负了。 “阿翁,封侯虽难,却也并非只有军中将领,其实还有一条捷径。” “什么样的捷径?” “阿翁听说了么,马博士很快就要封侯了。” 诸葛诞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诸葛靓的意思,随即皱起了眉头。 “你也要像马德衡一样研究机械之学?” 诸葛靓郑重地点点头。“阿翁,机械不仅是百工之技,更是问道之基。天子忌空谈玄理,尚道术并重。研究机械之学不仅可以问道,还能封侯。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诸葛诞将信将疑,转头看了吴纲一眼。 吴纲也有些无奈。 他去找诸葛靓的时候,见诸葛靓正在和马钧、裴秀等人讨论机械之术,也觉得有点掉价。 在他们看来,哪怕抛石机、连弩在此次东征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马钧依然是一个工匠。 以诸葛靓的天资,学习工匠之技,简直是暴殄天物。 第312章 馊主意 诸葛靓没有多说什么。 鄙视工匠是士林一贯以来的习气,他不指望诸葛诞能迅速接受。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相信诸葛诞会有所改观。 这样的人,他已经见了不少。 诸葛靓随即问起了诸葛诞找他的目的。 马钧等人正在讨论几项关键的技术,他不想耽搁太多的时间。 诸葛诞随即将王广的建议说了一下,问诸葛靓的意见。 诸葛靓听完,眉头轻皱。“姊夫这主意着实算不上高明。” 诸葛诞大感意外,连忙问原因。 诸葛靓说,天子最烦的就是世家之间联姻。当初处置司马懿的时候,与司马懿有姻亲关系的泰山羊氏、东海王氏就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后来倾向于选择寒门子弟为近侍,有意无意的弃用世家子弟,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你现在想和张华联姻,且不说张华愿不愿接受,就算接受了,只怕他也会被天子弃用,自毁前程。 这样的人,是你想要的女婿吗? 诸葛诞、吴纲不解。 他们原本以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只是有些可惜。现在听了诸葛靓的分析,才知道这是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 王广这是什么意思? 吴纲随即问了诸葛靓一句,依你之见,使君当如何处置才好? 诸葛靓说,上策是听从天子的安排,回朝任职。 中策是留任扬州刺史,以目前的形势看,一时半会不会有大战,熬几年资历还是可以的。如果吴军来战,据城而守,击退吴军进攻,积取一些功劳,也不是不可能。 但封侯就别想了,可能性极小。 下策么,就是四处钻营,想办法和世家结婚姻,彻底激怒天子。 说完之后,诸葛靓就告辞了,留下诸葛诞和吴纲面面相觑。 —— 张华很快就向曹芳做了汇报。 他打听到的消息,与曹芳担心的相去甚远。 首先,太原人对匈奴人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联系。王广连刘豹的名字都不愿意提,鄙夷几乎刻在了脸上。要说他们会和匈奴人勾结,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其次,刘豹活得久不假,但他的生育能力堪忧,娶了几任妻子,生了一堆女儿,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刘豹四处求医问道,甚至不惜占卜问卦,也没什么用。 上苍分明是要绝他这一脉,哪里有半点家族兴旺的迹象。 曹芳大感诧异之余,却也没有就此放弃自己的观点。 有一点,他还是清楚的。 刘豹有儿子,而且是一个很优秀的儿子。或许现在还没有,但他将来一定会有。 五胡乱华的第一个政权,就是刘豹的儿子刘渊建立的前赵。 而且王广和王昶不同,他看不上刘豹,不代表王昶就看不上刘豹。 王昶做人的底线要低得多。 只是这些猜想,他不能对张华说,否则就成了欲加之罪,会有更多的人说他像武皇帝曹操。 他是要继承曹操未竟的事业,却不想被人当成曹操第二。 曹操有很多东西并不值得继承。 比如疑心重。 曹芳迅速召集会议,讨论北疆形势。 太尉王凌主兵事,自然在列。 扬州刺史诸葛诞作为封疆大吏,也参与其中。 曹芳让张华简单的介绍了北疆的情况后,便请与会诸臣畅所欲言,不要有什么顾忌。 虽然他这么说,但众人还是默契的将目光投向了王凌。 王凌资历最老,官职最高,又有丰富的统兵经验,还是太原人,简直是最适合的发言人。 面对众人仰慕的目光,王凌有些飘飘然。 他先下了一个结论:北疆胡虏全面犯边,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一种巧合,或者说是必然。 原因是这几年天灾频繁,连中原都比往年冷,更别说本来就冷的北疆。 草原上有雪灾,胡虏的牛羊大量冻死,春季南下劫掠,是几百年来的惯例,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必过于紧张,小题大作。 对朝廷来说,要解决这个问题,无非是两种办法。 一是委派良将,增兵守边,拒敌于塞外。 二是怀柔安抚,或是赈济,或是迁胡入塞,让他们在内地定居,免受风雪之灾。 就像武皇帝当年安置匈奴人一样。 前者治标,后者治本。 看着得意洋洋,自以为得计的王凌,曹芳面沉如水,一言未发。 在此之前,他多少还保持着对王凌的一点尊敬。 可是现在,那点尊敬已经荡然无存。 怪不得这人一箭未发就被司马懿俘虏,最后又畏罪自杀了。 吹牛逼是把好手,干实事是一点也不行。 他的几个儿子中,王广有点像他,只是没他那么严重,那么不可救药。引导得当,还能做点事。 曹芳还没说话,钟会起身拱手,含笑说道:“依太尉之见,谁能当此大任?” 王凌瞥了钟会一眼,又偷偷看看曹芳,强笑道:“大魏天子圣明,名将如云,还能找不到能御敌的将领?” 钟会却不依不饶。“话虽如此,太尉主兵事,总不能一点建议也没有吧?” 王凌一时搞不清钟会的意思,不敢轻易发表意见,只能抚着胡须作思索状。 他是想推荐王昶,也希望钟会是推荐王昶,毕竟王浑娶的可是他的从孙女。 但钟会为人狡黠,又深得天子信任,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变了心,为了迎合天子,宁愿放弃王昶。 若非如此,王昶也不会闲置这么久了。 如果是后者,他这时候推荐王昶就不仅不合时宜,而且会弄巧成拙。 见王凌不说话,钟会转身看向曹芳。 “陛下,既然太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臣想推荐一个人。” 曹芳心里也有疑惑,不知道钟会又在打什么主意,却还是点头答应,示意钟会直接说。 “你说的是谁?” “征蜀将军,南安太守邓艾。” 曹芳眼角轻挑,又道:“说说你的理由。” 钟会侃侃而谈,说了三个理由。 一是邓艾不久前刚在牛头山以少胜多,大破姜维,用兵能力有目共睹。 二是邓艾在陇右多年,熟悉羌胡之情,也有指挥骑兵作战的经验。 三是邓艾擅长屯田。调他到并州,不仅可以拒敌,还可以就地屯田,为将来恢复旧境做准备。 最后还有一点:邓艾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如果现在不给他立功的机会,以后也许就没有了。费祎遇刺,姜维受挫,蜀汉这几年再犯边的可能性不大,邓艾留在陇右也没有用武之地,不如调往并州,发挥其优势。 曹芳觉得有理,却没有立刻表态,转而征求其他人的意见,首先是太尉王凌。 王凌的脸色非常难看。 第313章 孙礼 在王凌看来,钟会推荐邓艾的这几条理由几乎处处针对他。 尤其是最后一条,不就是说他空有年资,却无真才实学么。 王凌很想骂钟会一顿,但碍于身份,在这种场合爆粗肯定是不合适的。面对天子的征询,他挤出一丝极其敷衍的浅笑。 “陇右击退姜维,有功者甚多,何必邓艾?雍州刺史、前将军夏侯霸更合适。邓艾只是听命行事,冲锋陷阵,夏侯霸却是运筹帷幄,居中调度,更有大将风度。转他到并州,更能服众。夏侯霸留下的空缺,由邓艾替补,岂不更妥贴?” 曹芳笑了笑,没做任何评价,随即将目光转向其他人。 王凌不是老糊涂了,就是装糊涂。 在他的规划中,夏侯霸是要接任征西将军的人,怎么可能调到并州去守边。 就夏侯霸本人而言,他一心想攻灭蜀汉,为父亲夏侯渊报仇,又岂能放弃眼前的机会,去并州。 王凌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王凌、钟会发言之后,在场最有资格发言的人就是诸葛诞。 诸葛诞原本有些心动,想毛遂自荐。可是发言之前,他看到了站在天子身边的诸葛靓冲他摇头,坐在不远处的长子侍中诸葛观也向他使眼色,知道两个儿子猜到了他的心思,却不同意,只得罢休。 这两人都在天子身边,比他更了解天子的想法。 加上之前对王凌、王广父子的不满,诸葛诞也没客气,赞同钟会的意见,调邓艾去并州更合适。 说完之后,他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两个儿子。 诸葛观没什么动静,似乎很满意。 诸葛靓的表情却有些无奈,显然并不满意。 诸葛诞糊涂了,不知道诸葛靓是什么意思。 诸葛诞支持钟会的意见,影响了很多人,接下来发言的大多支持钟会的意见,有几个表达了不同的观点,却也不怎么坚决,至少没有明确反对。 曹芳一一记在心里。 他注意到了诸葛诞父子的眼神交流,也注意到了张华没有发表意见。 会议结束后,他留下了张华,先问张华的观点。 在曹芳面前,张华没有掩饰,开门见山的说,他觉得调邓艾去并州并非上策,甚至是下策。 不是邓艾本人能力不足——仅能力而言,邓艾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而是并州的形势复杂,对邓艾非常不利。 太尉王凌虽然没说出口,但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推荐王昶。 对王昶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现在钟会从中作梗,推荐邓艾,王凌会怎么想,王昶会怎么想? 如果并州人为此不满,掣肘邓艾,邓艾不仅无法完成任务,还有可能遭受背叛。 他们不敢明着反对朝廷,还不敢对邓艾下手么? 邓艾就是一个屯田民,出身孤微,能积累军功,一路升迁至二千石,不知道已经遭了多少人的忌。他本是司马懿故吏,在司马懿被杀后,不仅没受到牵连,反而迅速升官,很容易被人认为是背主求荣,出卖了司马懿,向朝廷请罪。 对付这样的人,不仅合乎私利,更合乎公义。 除了朝廷,除了陛下你,几乎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曹芳很震惊。 一是震惊于张华的少年老成,能看出钟会这个看似善意的推荐背后隐藏的危机。 二是震惊于这个时代扭曲的忠义观。 在士人的眼中,司马懿这个故主竟比朝廷还重要? 听起来很荒唐,可是联想到之前王昶的表现,曹芳又不能不信。 至少不能完全不信。 张华不会骗他。 曹芳仔细想了想后,又问张华,你觉得谁合适? 张华说,不必兴师动众,就由现任并州刺史孙礼负责即可。 曹芳咂了咂嘴。 他不想用孙礼。 倒不是不信任张华,而是不信任孙礼。 孙礼的能力或许是有的,但他是司马懿的死党,远超邓艾的那种。 孙礼上任并州刺史之前,曾到司马懿府中,向装病的司马懿辞行。两人关系之亲密,可见一斑。如今因为他的出现,司马懿政变翻船,孙礼岂能不恨? 高平陵政变结束一年多了,孙礼一点反应也没有,眼里哪有朝廷。 如果说有人将故主之谊置于朝廷之上,孙礼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这种情况下,他岂能将希望寄托在孙礼身上。 他甚至怀疑,这里面就有孙礼在推波助澜,与王凌、王昶等人相表里。 见曹芳犹豫,张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又说道,孙礼与司马懿的交情是不差,但他不是司马懿的故吏,只是与司马懿理念相近而已。他与司马懿的交情,要归功于曹爽。 当初先帝任命曹爽为大将军,担心曹爽能力不够,特地让曹爽辟孙礼为大将军长史,又授散骑常侍,让孙礼协助曹爽。是曹爽不喜孙礼,违背了先帝遗诏,将孙礼外放。 再后来,曹爽与夏侯玄等人推行改革,搞得民怨沸腾,孙礼担心影响朝政,这才与同样反对改革的司马懿走到了一起。 他们是志同道合,而不是结党营私。 最后,张华跪地请求,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如果孙礼辜负了朝廷,他愿与孙礼同罪。 看到态度如此坚决的张华,曹芳有些诧异。 张华一向温和,如此坚决的维护一个人,是第一次。 他倒不觉得张华这么做,只是因为与孙礼同乡。 他要对付刘放的时候,张华可没什么反应。 他更愿意相信,张华是同情孙礼的遭遇,相信孙礼的能力,希望他能给孙礼一个机会。 斟酌了一番后,曹芳吩咐张华起来。 “孙礼对朝廷真没有怨言?” “臣敢断定。” “那他为何至今没有对朝廷处理高平陵的表态?” “臣以为原因有三,一是他本非司马懿故吏,自然没有必要上书自免;二是涿郡人大多有侠气,不肯乘人之危,背义自保;三是他相信陛下如先帝一般明查,不会误会他。” 曹芳眼神闪动,沉吟了半晌。“调相关的文书来,朕要认真看看孙礼的履历。” 张华感激涕零,躬身再拜。“臣这就去办。” 第314章 后继有人 仔细阅读了孙礼的履历,并做了必要的核对,曹芳最后接受了张华的观点。 孙礼与司马懿不是同党,只是同道。 从他以往的经历来看,这人还真是个宁折不弯的主。 他未必欣赏司马懿,但绝对讨厌曹爽。 从考功来看,孙礼也算是文武兼备。当初先帝让他协助曹爽,并拜为散骑侍郎,也是一片苦心。 可惜全被曹爽浪费了。 曹芳不禁陷入了沉思,压力山大。 按理说,孙礼的资历、能力都足以胜任并州刺史,承担御敌的任务,为何王凌、钟会等人不约而同的忽略了他,推荐其他人? 王凌是想推荐王昶。 钟会呢,大概率是揣摩上意,见他对孙礼印象不好,就顺他的心思推荐邓艾。 如果不是张华提醒,他真听了钟会的推荐,转邓艾为并州刺史,最后很可能是一地鸡毛。 但钟会有损失吗? 什么也没有。 所以,不排除这里面有顺水推舟的意思。 人心深似海,聪明人的心则是马里亚纳海沟。 自己只是个开挂的,能搞得过这些人精吗? 《韩非子》还是要多看,要不然迟早被人糊弄了,还要给他们加官晋爵。 见曹芳出神,张华也不敢多嘴,拱着手,静静地站在一旁。 这时,诸葛靓走了进来,见此情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曹芳回过神来,看向诸葛靓,迅速恢复了从容,不动声色的收起文书,交给张华。 “何事?” 诸葛靓在三步外停住,拱手施礼。“小臣冒昧,有几句狂悖之言,请陛下斟酌。” “说。” “陛下,邓艾虽有才力,却不宜迁并州刺史。” 曹芳心中一动,和张华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随即示意诸葛靓继续说。 诸葛靓的理由与张华刚才说的类似,只是侧重点不同。 他认为邓艾不熟悉并州形势,仓促上阵,难免疏漏,很难取得预期的效果。除此之外,邓艾对匈奴人迁入塞内居住一向持反对态度,让他和匈奴人配合作战,恐怕会适得其反。 当前形势紧急,不宜轻举妄动,还是以静制动,先撑过这一波,然后再说比较好。 曹芳觉得有趣。 诸葛靓虽然年幼,见识却超过他的父兄,这点很难得。 他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诸葛诞,态度却很鲜明,根本不赞成诸葛诞的意见。 曹芳表示,自己会考虑诸葛靓的意见,并表示,议事的时候畅所欲言是他的原则,不会因此责怪任何人。以后诸葛靓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当面提,不必顾忌。 诸葛靓如释重负,再拜告退。 诸葛靓离开后,曹芳又和张华商量了一下相关的事务。 张华建议,曹芳最好是回洛阳,而不是离在谯县。 并州作战,需要朝廷的钱粮支持。 孙礼为人耿直,与朝中大臣关系都不太好。如果天子不出面主持,孙礼很难得到充足的钱粮,自然也就不可能取得胜利。 曹芳立刻答应了。 经历过亲征,他太清楚后勤的重要性了。 如果不是他亲自坐镇,毋丘俭不可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仅是内部分歧就能搞死他。 只是如此一来,他打算在谯县多住几个月的计划要放弃了。 “召五兵尚书来,认真议一议,估算一下所需兵力及钱粮、辎重。” “唯。”张华匆匆去了。 曹芳有些挠头。 北疆战事的烈度、规模超出预期,也就意味着需要的钱粮可能大大增加,不仅并州当地的积储不够,洛阳也抽不出足够的余粮供应,只能从周边州郡抽调。 这又是一场需要全力以赴的大战。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四面受敌的日子不好过啊,天天愁钱粮,没个消停的时候。 —— 诸葛诞回到住处不久,诸葛观、诸葛靓兄弟就先后赶到。 诸葛靓说明了自己晚到一步的原因。 他去求见天子了。 当时张华也在,虽然不知道天子和他谈了什么,可是从张华的神情来看,张华很可能已经说服了天子,并州作战的任务大概率会由现任并州刺史孙礼承担,而不是邓艾或者其他人。 所以,推荐将领的事,以后就不要提了。 诸葛诞抚着胡须,叹息道:“朝中无人莫作官,诚哉斯言。” 诸葛观表示不能简单的这么认为。 张华虽然和孙礼是同乡,但张华为人谨慎,不会轻易为孙礼说情。天子也是有主见的人,也不会被张华说动。 如果真如诸葛靓分析的那样,只能说张华的理由充足。 被两个儿子当面反驳,诸葛诞的老脸有些挂不住。 诸葛靓眼尖,立刻给诸葛观使眼色,让他不要再刺激诸葛诞了。 “如果天子决定还是以孙礼为并州刺史,那他很快就会返回洛阳。阿翁如果还有进言,尽快准备一下。书不尽言,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最好。” 诸葛诞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诸葛靓的意思,只是一时还无法决断。 为了避免尴尬,他又埋怨起了王凌、王广父子。 王凌是老糊涂,王广则太奸猾,出的都是主意嘛,险些惹来麻烦。 诸葛靓听了几句,突然说道:“姊夫这主意倒也不是完全不行。” 诸葛诞恼羞成怒,声音也大了起来。“刚才说不行也是你,现在说行的也是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诸葛靓起身施礼。“如果阿翁听从天子安排,回朝任职,这门亲事就非常合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张华年轻有才,小妹有容,正是佳偶。” 诸葛诞皱着眉头,没吭声。 诸葛靓也没多说,推说有事,起身告辞了。 诸葛诞心中不快,抱怨道:“这竖子在忙什么,连陪老子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么?” 诸葛观连忙劝道:“阿翁,仲思参与军械研制,的确很忙,并非有意怠慢。” “参与军械研制?”诸葛诞又惊又怒。“他已经决定从事工匠之事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吴纲也很惊讶。 他只知道诸葛靓对机械感兴趣,却不知道诸葛靓已经是正式的研究人员。 “这也是为他的安全起见。身负秘密,自然不能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是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诸葛观笑道:“你也不希望他被人掳走,甚至杀害吧?” “有这么严重?” 诸葛观点点头。“我诸葛子弟中,他是最有可能继承孔明叔机械之学的人之一,深得杜元凯器重。” 第315章 亡羊补牢 经过五兵尚书集体分析,结合太尉府、司徒府的相关数据,曹芳最后得出结论。 如果犯边的胡虏兵力达到十万人以上,北疆将全面告急。 不仅现有的兵力不够,钱粮更不够。 幽州还好一些,冀州就在附近。并州就紧张了,必须从中原输送钱粮,才能组织起有效的防线,避免胡虏长驱直入,袭扰太原、上党甚至京畿。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胡虏对中原的威胁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匈奴五部中的南部已经进入河东。 这还是朝廷掌握的情况,实际情况只会比这个更严重。 从各方面得到的消息是,太原、河东一带的大族贪图人口,喜欢招募胡虏为部曲、奴婢,为此与匈奴部落首领过往甚密,关系非常好,不乏结婚姻的。 换句话说,早有五胡乱华之前,当地的汉人已经主动胡化了。 引狼入室,莫过于此。 怪不得后来刘渊在并州一呼百应,轻松建国。 了解了这些情况后,曹芳更不敢怠慢,恨不得立刻解决匈奴人内迁的问题。 做出了决定后,曹芳不再犹豫,召王凌、钟会等人议事,并宣布要巡狩太原。 王凌很惊讶,觉得曹芳小题大做。 虽说这次胡虏犯边声势很大,却也没有到动摇京畿的地步,只要朝廷选派名将,提供足够粮草,不仅拒敌于塞外轻而易举,反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任务,何必天子亲征。 王凌挺身而出,表示不必劳动天子,老臣愿意代劳。 曹芳含笑致谢。“多谢太尉美意,不过有些事,还是朕自办为好。太尉若能陪朕走一趟,朕就很满意了。” 王凌听出了曹芳的言外之意,尴尬之余,又有一丝窃喜。 众人听了,互相看看。 亲征已经够隆重的了,还要太尉随行,天子绝非临时起意,这是有大举措的前兆。 钟会随即起身。“敢问陛下,太尉随行,朝中军事由谁主持?” 曹芳瞥了王凌一眼。 王凌心中一喜,刚要说话,曹芳又道:“中护军可有人选推荐?” 王凌立刻转头看向钟会,目光炙热。 这可能是王昶最好的机会,只要钟会愿意推荐,天子大概率不会拒绝。 天子亲赴太原之际,总不能再打太原人的脸吧。 你要是再不推荐王昶,王浑与你钟氏的这门亲事就算是白结了。 钟会略作思索,突然笑了一声。“臣突然想起了赵充国,想效仿前贤,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曹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微微一笑。“以你之才,坐镇京师倒是无虞。只不过朕身边需要有人运筹帷幄,离不开你。换个人吧。” 钟会虽然有些失望,却还是很高兴。 天子在这么多人面前说离不开他,这是对他的认可。 “谢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臣再推荐一人,燕王宇可当重任。” 曹芳还在考虑,王凌已经按捺不住,挺身而起。 王广阻拦不及,暗自叫苦。 曹芳看向王凌。“太尉以为燕王不妥?” 王凌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陛下,臣并非以为燕王不妥,只是宗室掌兵,难免为人非议。” 曹芳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道:“那太尉以为谁合适?” 王凌咬咬牙。“老臣以为,前征南将军王昶可当此重任。” 曹芳眉梢轻挑,不置可否。 钟会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曹芳看向钟会,示意他说得详细点。 王凌愕然,抬手指向钟会,却说不出话来。 钟会从容说道:“王昶的确有才,但他刚刚因病致仕数月,正当休养,岂能付以重任。太尉为国举贤,忠心可嘉,只是太性急了些。”他微微一笑,又添了一句。“太尉,谋大事者,还是有些耐心更好。王昶好道家之学,想必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王凌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钟会的话说得漂亮,但细究起来,却别有深意。 说王昶有才,其实是指责王昶缺德,对朝廷不忠。 说王昶好道之学,其实是指王昶言行不一,并不像道家一样清静自守,更没有耐心,刚致仕,不到半年就急着复出。 钟会随即又转向曹芳,拱手说道:“燕王虽是武皇帝子,却与先帝年龄相若。先帝在时,宠异燕王殊于诸王。大行之前,曾有意托孤燕王,只是为人所阻,至有高平陵之祸。如今陛下亲政,待燕王如先帝时,燕王岂能辜负陛下?” 钟会顿了顿,又道:“至于太尉担心宗室统兵,引人非议,臣以为未免过虑。且不说燕王忠厚,不会有异心。就算他有,又有谁支持他作乱?先帝去世后,燕王闲居十年,就算曾经有些支持者,也所剩无几。陛下亲政一年,可有人在陛下面前为燕王说情?” 王凌的脸色更加难看。 钟会这是句句戳心啊,就差将结党营私这个罪名拍在他脸上。 为燕王曹宇说情的人的确没有,但是为王昶说情的人却有,而且很急迫。两相一对从,谁更值得信任,一目了然。 曹芳见状,摆摆手,宣布这件事稍后再议。 王凌年纪大了,别被钟会激得中风。 说实在的,他也不明白钟会为什么这么激进,当众反驳王凌推荐王昶的提议。 他这是要与王凌、王昶一起翻脸吗? 听起来好像不太合理啊。 鉴于钟会的七巧玲珑心,他不能不慎重。 —— 议事结束,钟会不等王凌开口,就从一旁溜了。 荀勖跟了过来,笑嘻嘻地打量着钟会,一脸的戏谑。 钟会没好气的说道:“有话就说,装什么高深。” “阿舅,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上次进言失策,急着找补?” 钟会眼睛一翻。“谁说上次进言失策了?这只是你的一孔之见罢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顾情面,不仅让太尉下不了台,还挡了王昶的复出之路。这要是让王浑知道了,怕不是会与你决裂。” 钟会不以为然。“决裂就决裂,我还怕他不成?他若真有血性,休了钟琰,我或许能高看他一眼。” 荀勖一愣,赶上几步,拦在钟会面前。“阿舅,你这是……” 钟会伸手推开荀勖,继续往前走。“没错,我后悔了。钟琰乃女中豪杰,嫁给王浑,太可惜了。” “但是……他们已经成了亲,现在后悔是不是太迟了?” 钟会嘴角轻挑。“你觉得迟了吗?我觉得不迟。亡羊补牢,总比满盘皆输好。” 第316章 燕王曹宇 反复斟酌后,曹芳接受了钟会的建议,以燕王曹宇坐镇京师。 正如钟会所言,曹宇是个忠厚之人,又与先帝有极深的情谊,一度被委以托孤重任,有异心的可能极低。 更重要的是,曹宇的才智在宗室中处于平均线以上,坐镇京师绰绰有余。 做出决定后,曹芳派人请来了曹宇夫妇。 听了曹芳的安排,曹宇先是愣了好一会儿,有一种说不出的宿命感,随即又有些伤感。 当初明帝去世之前,曾计划让他和夏侯献、曹肇、秦朗等人辅政,结果一时疏忽,被刘放、孙资从中做了手脚,改由司马懿、曹爽辅政,他们几个都被罢官归府。 一晃十年过去,司马懿被诛,曹爽被废,天子亲政,又要让他留守京师,冥冥之中,又续上了先帝的遗诏。 只是夏侯献等人都已经英年早逝,郁郁而终。 感伤过后,曹宇拜倒在地。 “臣谢陛下信任,理当为陛下效劳。只是臣有浅陋之见,敢请陛下斟酌。” “说吧。”曹芳扶起曹宇。 依君臣,他是君,曹宇是臣。 按辈份,曹宇却长他两辈,一直让曹宇跪着说话,有违人伦。 花花轿子人抬人,尊重是互相的,不能因为自己是皇帝就为所欲为。 要不然会失人心。 曹宇再拜。“臣以为,北疆战事虽紧,有征北、镇北以及中领军联手御敌,再加上诸州刺史,想来应该不会有大事。陛下当坐镇京师,以安天下之心。若陛下以为并州力量不足,臣愿率部驰援,可保太原无恙,又何必劳动陛下?” 曹芳笑了,伸手拍拍曹宇的手。 “燕王心意,我心领了。若非不得已,燕王此策的确是上策。”他叹了一口气,恳切地说道:“只是我另有考虑,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曹宇眨着眼睛,既想问,又不敢问。 曹芳没让他久等,主动说明了原因。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如果就事论事,根本不需要他亲自跑一趟,派一员大将率领一两万人马去增援就可以。 在双方实力差距明显的情况下,甚至不需要名将,只要有中等能力,就可以靠实力打服对手。 比如当年秦朗平定鲜卑步度根之乱。 只不过他的目标并非仅限于拒敌于境外,而是要将胡人迁居塞内的隐患一并消除,至少要进行压制,不能任由胡人在塞内发展。 经历了七十年的战争后,中原元气大伤,尤其是人口损失太大。这时候让胡人在塞内自由发展,占据土地,将来汉族人口恢复,双方必然会发生冲突。 如果胡人是务农,主动汉化,那还好说。 如果胡人还是按照塞外生活习惯,大量放牧,那问题可就大了。 放牧不仅需要的土地更多,还会带来不同的文化冲突。 这些都是隐患,现在处理,比将来问题爆发再处理,要容易得多。 曹宇恍然大悟,拱手道:“陛下思虑深远,臣所不及。只是臣以为,仅为此事,还是不足以使陛下亲征。” “没错,如果只是为了此事,还是可以由燕王代劳。”曹芳苦笑。“还有一件事,就是太原人。燕王想必也知道,最近为了王昶的事,太尉王凌已经屡次三番进谏。” 曹宇眉头紧皱。“王凌也是武皇帝时的老臣,真是越老越固执,一点也不知进退。” “他不是不知进退,他是太自信了。”曹宇也收起了笑容,眼神变得冷峻起来。 仔细说起来,这件事也有他的责任。 是他向王广等人说明,将来平定西北,需要借助西北人的力量。王凌原本就自负,听了这样的话,自然又要膨胀三分,直到如今的忘乎所以,觉得太原人团结起来,就可以和朝廷讨价还价。 但他也有他的无奈。 当初不这么说,就得不到王广等人的拥护,也就无法将王凌从征东将军任上调回朝廷。 如果可以重来一遍,他还是只能这么做。 只不过,当初留下的问题,现在必须解决。 这次亲征并州,不仅要带着王凌,还要带着王昶。就像当初带着郭淮东征一样,如果王昶能像郭淮一样认怂服软,拼着老命将功赎罪,他也不介意给王昶一个机会。 他并不想和太原人撕破脸皮,这不利于朝廷对西北的控制。 如果王昶还想玩阴的,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这件事,只能由他去做,曹宇没有这个魄力,也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听了曹芳的解释,曹宇没有再说什么。 他有自知之明,这的确不是他能胜任的事。 曹芳随即和曹宇商量了兵力部署。 洛阳原有中军五六万人,主要兵力在大将军手中。经过去年的整编后,大将军营的精锐被补充入中领军麾下八营,还有二三万人暂时没动。 北军五校随中领军曹羲去了幽州,中坚、中垒、武卫三营将随曹芳去并州,能留给曹宇的就是还在京师的二三万人。 那些人大多战斗力低下,军纪涣散,维持治安勉强能应付,一旦出现重大军事行动,就不行了。 因此,曹芳希望燕王妃能出现,征集三到五千天师道众,作为燕王控制的直属力量。 燕王妃这才明白曹芳召她一起见驾的目的,吃了一惊,连忙拒绝。 “陛下对臣夫妇的信任,臣夫妇感激不尽。只是召集天师道众组建新军,影响太大,非臣夫妇所能承担。” 曹芳微微一笑。“燕王妃可知管辂的宣夜新说?” “听说了,颇有新意,与老子所言暗合。”燕王妃眉头微松,说道:“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简直是对宣夜说的最佳解说。” 曹芳笑了。“那是我最先提出的观点,连管辂加以演算论证的。” 燕王妃惊讶地抬起头,半晌才道:“原来陛下……才是得道之人啊。” “得道不敢说,但我有一颗向道之心。”曹芳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对老子五千言有些心得,本想等天师回来,共同参讨。奈何天师闲云野鹤,至今不得一见。” 燕王妃有些尴尬。 天师张盛迟迟未归,的确有些不妥,但她联系不到张盛,也不知道张盛为了什么耽搁了。 “不过没关系,天师道众仅在洛阳附近的就以万计,将来再挑出几个可以坐而论道的应该也不难。这次挑选年轻才俊为军,也是为将来选拔人才论道做准备。” 曹芳喝了一口水,让燕王妃有个思考的时间,然后才说道:“我希望天师道能成为朝廷的柱石,而不是人人畏之如虎的隐患。燕王妃,你觉得呢?” 燕王妃恍然大悟,与燕王曹宇交换了一个眼神,夫妇俩一起拜读在地。 “愿为陛下效劳。” 第317章 一生一死 古今中外,民间宗教都是一个极具威胁的不稳定因素。 说起来也简单。 大部分时候,由于生产力问题,由于统治阶级的堕落,底层百姓都生活得很苦,看不到一点希望。 而宗教最擅长的就是画饼。 真让他们得势了,他们未必就能做得好。可是在他们得势之前,他们那一套画大饼的东西非常有诱惑力。 所以但凡王朝末期社会矛盾加剧,民间宗教都会大行其道。 汉末名声最大的民间宗教并不是天师道,而是太平道。 只是太平道太猛了,黄巾起义席卷天下,搞得天下的权贵人人自危,后来也对太平道严防死守,导致太平道一蹶不振。 相反,天师道因为相对温和,又有走上层线路的传统,反而得以幸存,并在魏晋之间成了主流。 尽管如此,曹芳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他能想出的办法,就是由朝廷控制天师道的传承。 天师是谁,不能由天师道内部说了算,必须要得到朝廷的认可才行。 他一直想和张盛见面,就是想补上这个手续,甚至动用非暴力手段,换掉张盛这个未经朝廷认证的天师。如今张盛一直不露面,显然是没想朝廷放在眼里,他这个想法就更强烈了。 在换天师之前,他要先向天师道展示他的诚意。 请燕王妃出面,从洛阳附近的天师道众中挑选三到五千精壮,组成由曹宇直接指挥的力量,维持洛阳的稳定,避免出现紧急情况时曹宇无人可用,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 改变计划,决定亲征并州,最大的麻烦是皇后甄瑜。 甄瑜已经到了预产期,临盆在即。 如果跟着他一起走,十有八九会生在路上。 虽说一路坐船,但终究不是安居,对体力的要求更高,各种设施也不方便。 曹芳希望她能留在谯县,生完孩子,再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是否回洛阳。 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谯县,出生在大魏的龙兴之地,有着非同寻常的政治意义。 但一向温顺的甄瑜却突然固执起来,非要跟着他起程。 曹芳再三劝说无果,便想请虞太后出面。 虞太后还没听完,便苦笑着摇摇头。“陛下还是依了她吧。她太依恋陛下了。对她来说,在陛下身边生下第一个孩子,比什么事都重要。” 曹芳愣了半晌,才无可奈何的点头答应了。 平心而论,他对甄瑜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延续前世的习惯。殊不知,在他看来很平常的举动,对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却是难得一遇的殊荣与宠爱。 汉魏女子的社会地位虽高,毕竟还没到皇后与天子举案齐眉的地步。 说到底,甄瑜毕竟还只是一个未满二十的年轻女子。入宫多年,她一直过得很憋屈,甚至是生活在恐惧之中,哪里享受过这一年来的轻松惬意。 这一切都是他给的,所以甄瑜才要紧紧的跟着他。 自己宠出来的麻烦,只能自己忍着。 以后要注意。 这个决定,成了曹芳此生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起程之后,船队刚刚进入苦县,甄瑜便出现了临产前的阵痛,随行的太医们立刻展开接生的准备,但甄瑜经历了两天一夜的煎熬,却迟迟无法生产。 太医令判断,这是胎儿过大,而甄瑜体力不足,无法将胎儿产出。 曹芳也慌了。 他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也帮不上忙,但他清楚一点,如果不尽快做决定,很可能是一尸两命。 他不顾大臣们的阻止,赶到甄瑜的床边,握着甄瑜几乎已经冰凉的手,第一次乱了阵脚。 太医们跪在舱外,紧张的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陛下……”甄瑜忽然睁开了眼睛,反手握住了曹芳的手,力气大得出奇,曹芳险些叫出声来。 “皇后,你……说。”曹芳心里一紧,甄瑜的脸白里透红,颜色好得异常,这可能是回光返照。 “臣妾能侍候陛下数年,又为陛下诞下一子,这是臣妾的福份。虽然时间短了些,但是臣妾不后悔。”甄瑜拽着曹芳的手,竟然坐了起来。“这是臣妾的命,陛下不要难过。赶紧命太医进来,行剖腹之术。” 曹芳头皮一阵发紧。 他不是没想过剖腹产,可是在没有麻药,没有消毒的情况下,实施剖腹产,甄瑜几乎是必死无疑。 在这个时代,只有华佗那样的圣手才有做这种手术的能力,其他人都是碰运气,赌生死。 可他同样也清楚,不实施剖腹产,不仅甄瑜会死,胎儿同样会死。 “皇后……”曹芳哽咽了。 甄瑜无声地笑了。 “自文皇帝以来,皇子多夭。陛下刚刚亲政,皇嫡子对陛下更重要。臣妾死后,陛下可将孩子交给虞太后抚育。虞太后出身世家,知书达礼,身边还有钟琰那样的才女,想必可以助陛下一臂之力。将来这孩子纵使不能像陛下一样英明神武,至少也不会成为纨绔。” 曹芳泣不成声。 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甄瑜对他的感情。生死之际,甄瑜想的全是他。 “阿瑜,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他,将来……” 曹芳顿了一下。 他本能的觉得,这时候对甄瑜承诺,将这个孩子立为储君有些草率。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最后都以悲剧收场。 最着名的,大概就是康熙的那位太子了。 可是面对甄瑜殷切的目光,他又实在张不开口拒绝。 无奈之下,他只得咬咬牙。“等他成年,我会立他为太子。” 算了,本来也该是他的。 “呼——”甄瑜长出一口气,脸上的红晕迅速散去。“妇人生产,满床血污,陛下不宜在此,还是避一避吧。请太医进来,臣妾……支撑不了太久了。” 曹芳不敢怠慢,退了出去。 跪在舱外的太医得到曹芳的同意,蜂拥而入。 曹芳来到船头,头脑一片混乱,情绪也非常复杂。 早知如此,就不急着启程了,在谯县多待几天,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犯了一个错,又用另一个错去弥补,简直是糟糕之极。 虞太后在钟琰的陪同下,走了过来,安慰道:“陛下不必如此。女人生产,法如就死,非唯皇后一人。” 曹芳不知道如何回答。 此时此刻,他肯定不能反悔。 甄瑜将孩子托付给虞太后,本质上就是一个联盟。她需要虞太后来保护她的孩子能够顺利继位,虞太后则需要她的孩子来维持地位, “皇后不幸,朕又忙于政务,无暇分心,孩子的事,只能拜托母后了。” 虞太后早有心理准备,淡淡地点点头。“能得陛下和皇后信任,妾诚惶诚恐,唯有全力以赴,以报陛下和皇后。” 正说着,一个双手是血的太医走了过来,神情惶急。 见天子和皇太后正说话,太医不敢靠近。钟琰见状,迎了上去,耳语几句后,又折了回来,附在虞太后耳边说了几句。 虞太后眉头微皱。“让他们把孩子送过来。” “喏。” 钟琰转身去了,曹芳不解地问道:“母后,出了什么事?” “这孩子恐怕是个至孝之人,欲随其母而去,竟是一声不哭,脸色已经发紫。” 曹芳心里一紧。 在那刹那间,所有的政治算计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没等他说话,钟琰已经抱着孩子匆匆赶了回来。 正如太医所说,这是个超大儿,看起来很是强壮。只是满身血污,双眼紧闭,脸色青紫,两个小拳头也握得紧紧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虞太后接过来,看了看孩子的鼻子,又扒开孩子的嘴巴看了看,然后厉声喝道: “小子,你不仅有母,亦有君父,如何能厚彼薄此,本末倒置?” 说完,一手提起孩子的双腿,一手扬起,拍在孩子的小屁股上。 “啪”的一声脆响,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就扯着嗓子,嘶声裂肺的放声大哭。 虞太后将他重新抱好,怜惜不已。 “好孩子,好孩子,这才对嘛。快,来见过你的君父。” 曹芳看着虞太后表演,佩服得五体投地。 孩子刚出生,就有了至孝的名声,以后再想动他,可就更难了。 尽管心里腹诽,他还是走了过去,凑近了看自己两世为人的第一个孩子。 不得不说,这孩子的长相还真是不错,完美的遗传了他的母亲甄瑜。 虞太后将孩子重新包好,送了过来。“陛下,这是你的嫡长子,让群臣看一看吧,万千臣民都等着好消息呢。” 曹芳无可奈何,明知这是虞太后的手段,也只能顺势而为,托起孩子,高高举起。 四周的船上、岸上,正有无数人翘首以盼。见此情景,他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万岁——” “万岁——” 在那一刻,曹芳有一种荒谬感,觉得自己成了配角,是托起小狮子王辛巴的狒狒。 这,大概就是想虞太后、甄瑜想达到的目的吧? 女人啊。 第318章 七十从心所欲 皇嫡长子诞生,皇后去世,给曹芳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除了日程受到影响,他不得不暂停亲征,为皇后发丧,他的心情更是复杂。在初为人父的喜悦和人心复杂的感慨间反复横跳,五味杂陈。 稍一冷静,他就猜到,甄瑜之所以坚持要跟着他,很可能是有所预料。 正如虞太后所言,受这个时代的医术水平有限,妇人生产就如同闯鬼门关,九死一生。她是第一胎,胎儿又大,难产几乎是必然。 就算当初没有想到会死,她肯定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并和虞太后达成了一致意见。 如果仅仅是这件事,倒也不至于让他如此困扰。 他维持甄瑜的皇后地位,就是要维护后宫的安稳,以免出现争宠之事的事。不管甄瑜能不能活,她的儿子就是嫡子,就是未来的太子。 甄瑜是否用了心机,其实并不重要,也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最让他困扰,甚至可能说信心动摇的,是他意识到了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没有进入角色。 面对突发情况,他既做不到从容自若,也做不到杀伐果断,最终还是感性压过了理性。 而治理一个如此规模的国家,过于感性是不行的,只有理性——甚至是冷酷的理性——才能胜任。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勉强收拾起心情,曹芳召来钟会、虞松等人商量皇后的丧礼。 首先一个问题:要不要取消亲征? 皇后与普通嫔妃不同,有独一无二的政治意义。她又是以命换命,诞下了皇嫡长子而死,对朝廷、对天子都有功。在她出丧的时候,身为天子,不能不有所表示。 因此,曹芳没有过多疑惑,就决定推迟亲征,先处理甄瑜的丧事。 紧跟着就是另外一个问题:并州的战事怎么办? 讨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众臣的情绪还是比较庄重的,不管真假,给人一种伤心的味道。讨论起并州的战争,他们立刻换了一副态度,激烈的争夺起来。 太尉王凌自告奋勇,愿意代天子出征,履行保家卫国的职责。 没等他提出更多的要求,曹芳就否了。 他清楚王凌想干什么。 只要答应王凌出征,王凌肯定会想办法带上王昶,最后再将所有的功劳推给王昶,逼着他给王昶恢复官职。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给王凌机会。 但是这次,他做了一些让步,算是给王凌面子。 他重拾之前的一个备用方案,委任王广为平北将军,徐武为司马,从河东、河内征发两万屯田兵,赶往并州,配合并州刺史孙礼作战。 王广虽被委以要职,但他不是王凌,没资格要求王昶参谋军事。到了并州,也只能配合孙礼作战,而不占据主导权,立功的机会相对不多,积累资历的意义更大一些。 事关儿子的前程,王凌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他再想帮王昶,也不会拿王广的前程去赌。 这就是人性。 —— 会议结束,王广、徐武留下,曹芳交待了几句,便让他们尽快起程。 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天好一天。 王广、徐武拜谢,告辞而去。 回到自己的舱室,王广稍微收拾了一下,就赶去王凌的座船。 王凌坐在舱中,志满意得,正等着王广的到来。 父子入座,王凌开门见山。“富贵不返故乡,如衣锦夜行。你虽然做不成并州刺史,却成了平北将军,将来坐镇雁门,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努力。” 王广暗自皱眉。 “富贵不返故乡,如衣锦夜行”是《史记》中项羽所言,被人嘲讽为“楚人沭猴而冠”,实在不是什么好辞。王凌拿这句话来比拟眼前的事,还有那么一点不祥的意思。 但他又不好说得太明白,只能委婉说道:“阿翁言重了。我这个平北将军初登战场,哪有指挥作战的本事,能协助并州刺史拒敌,维持一方平安,便心愿足矣。” 王凌也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当,尴尬地笑了两句,没有再提,只是勉强了王广几句。 王广随即提到了另一件事。 从种种迹象来看,天子对王昶成见很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除的,不宜过于急切的进谏,以免物极必反。 王凌听了,不以为然的一笑。 “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你还年轻,自然要慎言慎行。我已经年近八十,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上为朝廷荐才,是忠。下为乡党鸣不平,是义。忠义所在,何所避讳?再者……” 他抬手轻拍膝盖,意味深长的说道:“如果我不为文舒鸣不平,你能这么快就官拜平北将军?” 王广幽幽一声叹息,拱手施礼而退。 王凌的固执和自负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身为人子,实在没办法劝了。 他决定,经过洛阳的时候,去见一见王昶,见一见姑母。 或许他们两人有可能说服王凌。 —— 安排王广、徐武率部增援并州之后,曹芳并没有就此放心。 并州防务有一个重大隐患,孙礼的年龄大了,又多年在战场上打拼,难免伤病。他要面对的又是来去如风的匈奴、鲜卑骑兵,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受挫。 他是个宁折不弯的主,万一倔起来,还像年轻时一样身先士卒,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曹芳做了两手准备。 一是让张华写信给孙礼,劝孙礼持重,尤其是不要亲自上阵搏杀。 一把年纪了,好勇斗狠的事还是让年轻人去做,自己坐在后面指挥为好。 二是给征西将军夏侯玄下诏,让他派人接管邓艾的职务,做好随时让邓艾进入并州作战的准备。 王广是并州人,不适合主持并州防务。只能救一时之急,不能长驻。 安排好几件战略层面的大事,剩下的就是具体的操作细节。 最重要的,当然是筹集钱粮。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五六万大军的人吃马嚼是一个大数字,运输更是一个大问题。 为此,曹芳打算将原来计划送往巢湖改装的大海船抽调一部分,先用来运输粮草到并州,以满足战争的需要。 想法是好的,但实施起来,曹芳就发现了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一是冬天水浅,黄河中下游不是断流露出了河床,就是水浅载不了大船。 二是从中原运粮到太原走不了水路,砥柱(今三门峡)一带无法通行大船,只能从河内登岸,走天井关,经上党,再送往太原。 而陆路运输的成本和效率,都与水路运输不是一个量级。 这时,中兵尚书徐霸提出了一个建议:由关中运粮。 这次关中虽然也经历了战事,但以守代攻,消耗有限。从关中运粮,可以利用渭水、汾水,大大节省运力,减少消耗,速度也快。 经过审议,曹芳同意了徐霸的方案。 第319章 思想的种子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张华、诸葛靓忙着收拾文书,本该起身离开的曹芳动了一下,却没起身。 他很累,累得不想动。 不仅身体累,心更累。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对勾心斗角本能的厌恶。 感觉到皇后甄瑜和虞太后联手设计了他之后,他心里便有了芥蒂。他理智上能理解她们的做法,感情上却无法接受,尤其是后者。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是将虞太后真当母后看的,并不仅仅是利益关系。如果虞太后直接对他提出这个请求,他绝不会拒绝。 现在虞太后却和甄瑜联手玩了这么一招,还几乎是逼着他当众承认了这个刚刚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孩子的特殊地位,让他大受冒犯。 这两天,他以军务繁忙为由,既没去看望虞太后,也没有看望孩子。 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见曹芳坐着不动,诸葛靓意识到了不对劲,悄悄扯了扯张华。 张华转头一看,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道:“陛下?” 曹芳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事。 张华将信将疑。 天子这副神情,他怎么可能相信他没事。 不过他只当是曹芳思念皇后,不知道曹芳心里的真实想法。 见张华不肯信,曹芳强打精神,坐了起来,指了指案上刚刚讨论问题时用的地图。 “之前运粮方便,有了轻忽之心,以为不过如此。现在才知道淮水有多重要,而邓艾的屯田方案又多及时。若非如此,东南的战事绝不会如此顺利。” 张华看了一眼地图。“邓艾的提议固然重要,若无司马懿付诸实践,也只是一张废纸罢了。” 曹芳眼神微闪,点了点头,随即又添了一句。“关中也是如此。” 张华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候,为司马懿说公道话是需要勇气的。 但天子不仅同意了他的看法,还表示关中屯田也是司马懿的功劳,超出了他的预期。 由此可见,天子虽然痛恨司马懿,但功过分明,并没有抹杀司马懿功劳的想法。 “陛下不亲征,其实有得有失。”张华轻松了许多。“豫州豪强侵占屯田的事还没查完,陛下用兵西北,他们必然会趁势要挟。现在由平北将军率部增援,陛下坐镇京师,可以继续追查此事。” 曹芳心中一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他忽然有点明白钟会为什么那么积极的支持他亲征了。 只要他本人不在豫州,不管派谁来查这件事,豫州世家都有办法推卸责任,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侵占屯田的事固然要查,但那只是止损,不是创造。” 张华歪着头,有些不解的打量着曹芳。 曹芳笑笑,来了兴趣,招手示意诸葛靓也过来坐。 诸葛靓的身份是童子郎,兴趣方向却是军械制造,今天是来参与会议,见张华一个人收拾,才主动帮忙的。见天子和张华说话,他一开始还想着是不是该回避,见天子让他一起坐,更加手足无措。 张华却早就习惯了,将诸葛靓拉了过来,按在座位上。 他很喜欢诸葛靓,希望诸葛靓将来的成就不止于军械研究那样的实学。 “有一位哲人说过,发展是硬道理。”曹芳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冷茶。“国也好,家也罢,都有一个基础性的问题,如何满足越来越多的需求。要解决问题,提倡气节、道德当然是必要的,但远远不够。就算人人皆圣贤,固有的利益就那么多,而人口却在不断的增加。换句话说,每个人能得到的利益一直在减少,生活水平也会不断下降。想维持长治久安,终究是一场梦。” “要解决这个问题,唯有发展,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利益,让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好处。” “什么能创造财富?”曹芳放下杯子,扳着手指。“无非三样,人,地,财。这三者之中,人又是最重要的。没有人,地是死地,只会长草。财是死财,黄金和土块无异。有了人,这些才能活起来……” 曹芳口吐莲花,将自己那点粗浅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改头换面,灌输给张华、诸葛靓,并着重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 这两人都是极聪明的年轻人,世界观尚未真正成型,还有塑造的机会。 一旦这些观点被他们消化吸引,并且融入血液,以后就很难有人再带偏他们了。 真正能打动人心的,其实并不是什么看起来高大上的理论。 越是花里糊哨,专业名词满天飞的理论,越经不起推敲。 反而是那些看起来非常简单,非常朴实的理论,有着持久的吸引力。 大道至简,在哪一个行业都不会错。 张华、诸葛靓很快就被曹芳的理论吸引住了。 作为从小就接受儒学教育的少年天才,他们当然不是什么小白鼠,随便曹芳说些什么,他们都能接受。可是也正因为他们有一定的思辨能力,才能理解曹芳这个看似大白话的高明之处。 在他们看来,曹芳的理论不仅不违背儒家理论,反而是补上了儒家理论的一个短板。 或者说,是强化了儒家理论中之前不为人重视的基础。 儒家是入世的学说。因为出现在礼崩乐坏的春秋之末,出于救世的需要,格外强调礼法。而要推行礼法,前提就是要使各方的利益平衡,所以对廉洁、等级之类的非常重视,对如何生产、创造反而关注不够。 甚至可能说,负责生产创造财富的庶人以及奴隶根本不在儒家的关注之列。 简单的说,就是儒家高度重视财富分配,却忽视了财富的创造,对生产力的提升缺乏必要的关注,甚至反向压制,以维持稳定。 如今时代不同了,儒家还恪守那一套理论,并强行将针对以血亲为基础的贵族制度移植到皇权时代,不可避免的出现水土不服。 汉儒三四百年的修修补补,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只能给玄学让路。 但玄学也是个先天不足的怪胎,承担不起这个重任。 后来的理学同样如此。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也不是曹芳能讲清楚的。他要做的,就是借壳生蛋,利用儒家这个残存的空壳,将他知道的那点经过历史检验的思想精华一点点的填进去,替换掉那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他相信,华夏多才俊,并不需要他全知全能,建立一套完美的理论,只要他引导一下方向,种下一颗小小的种子,就有茁壮成长的机会,结出大大的花。 在这些精华中,首当其冲的甚至不是什么政治经济学,而是另外四个字。 实事求是。 只要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才有可能打破成规,认识到既有理论的不足,并以实践来探索新的理论。 他把这样的希望,寄托在张华、诸葛靓等人的身上,同时也当作一次试讲。 如果能够成功,他打算将来也如此教导太子。 第320章 女史是好军师 虞太后坐在案前,目光透过窗棱,看向远处天子的座舰。 议事的大臣已经走了很久,舱里的灯光依然亮着,天子还没有休息,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又要忙到什么时候。 照时辰来看,今天怕是又不会过来请安了。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平时天天见面,倒也没感觉到什么。突然之间,天子连续三天不露面,她一下子慌了起来。 失而复得更可贵,得而复失也更可怕。 如果一直在冷宫里,这辈子也就罢了。可她已经从冷宫里出来,享受了大半年的荣华富贵,要是此刻再让她回到冷宫里,她绝对承受不了。 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却不代表一点没有。 越是内敛的人,心思越狠,先帝就是最好的例子。 曾经那么恩爱的夫妻,一旦翻了脸,先帝就将她遗忘在邺城的冷宫里,终生不见一面。 虞太后有些后悔,事情做得太急了些。 钟琰推门进来,见虞太后看着外面出神,立刻明白了虞太后的心思。她掩上门,来到虞太后的身后跪坐,伸手去解虞太后的发髻。 “太后,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虞太后收回目光。“皇嫡子已经睡了?” “刚吃了乳,睡了。”钟琰笑道:“还是太后有先见之明,找的几个乳母乳水充足,要不然真不够他吃的。这孩子长大了,身体一定是极好的。” “这是天佑大魏。”虞太后淡淡地说道:“从武皇帝起,历代都有皇子早夭,对传承极为不利。如今天子的第一个儿子如此强壮,将来要省多少麻烦啊。” “谁说不是呢,太后思虑深远周密,非常人可及。” “别人能不能懂,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虞太后幽幽叹了一口气。“天子能不能懂。” “天子聪明过人,岂能不懂。”钟琰心知肚明,安慰道:“只是皇后新崩,亲征之事受阻,天子有太多的事要安排,一时顾不上其他。等忙过了这阵,自然会来感谢太后。” “感谢什么的,也就罢了,他不怪我多事,我就感激不尽了。”虞太后拍拍钟琰的手臂,欲言又止。“现在回想那天的事,虽说出于好意,终有逾矩之嫌。你若有机会遇到天子,当代我请罪。” “太后言重了,何至于此。” 钟琰一边说着知心话,一边服侍虞太后就寝,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出了舱。站在廊下,看着不远处的御舟,看着被映在窗上的几个人影,钟琰想了想,突然心生一计。 —— “陛下,贵嫔张云英求见。”尹大目轻轻拉开舱门,躬身禀报。 “张贵嫔?”曹芳有些意外。 张云英性格直爽,不会是察颜观色的人,除了轮到她侍寝,这时候她通常都已经睡了。 “她有什么事?”曹芳正和张华、诸葛靓聊得投机,不想被人打扰。 “她说奉太后之命,来进宵夜。” 曹芳听了,倒不好直接拒绝。他这两天没去见太后,就是在表示不满。但太后派人来赐宵夜,他却不能直接拒绝,让别人都知道他和太后翻脸了。 “让她进来吧。”曹芳拍拍肚子。“正好有些饿了。” 一会儿功夫,张云英带着两个宫女走了进来,从食盒里取出热气腾腾的夜宵,先取了一碗,送到曹芳面前,又命宫女各持一碗,赐给张华、诸葛靓。 张华、诸葛靓连忙谢恩,退到一旁去吃。 曹芳看着碗中散发着淡淡酒香的小米团,胃口大开,拿起调羹,浅浅尝了一口,随即说道:“这是你做的?” 张云英眉头一挑,有些不好意思。“是的,臣妾刚学的,陛下觉得还行吗?” “向谁学的?” “呃……钟女史。” 曹芳心知肚明,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指点,张云英才想不到进夜宵这种事。除了她本人性格的特点之外,和他对后宫一向严格的压制也有关系。即使皇后已经崩了,也没有人轻易跳出来争宠。 “她还说了什么?” “没说,就是太后心疼陛下,让陛下不要担心皇子,她会照顾好的。等陛下忙过这一阵,再去看他不迟。” 曹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钟琰让张云英传的话很含糊,“再去看他”还是“再去看她”,实际上并不清楚,但意思却是一样的。 他这两天没去拜见太后,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太后主动给出了理由,让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拜见,这是主动让步了。 曹芳吃完夜宵,将碗还给张云英,一边抹嘴一边说道:“你先回去,我可能还要一会儿。” 张云英心领神会,喜滋滋的去了。 出了舱,下了御舟,回到太后的座舰上,钟琰已经在等着。 一见张云英的脸色,钟琰就笑了。“看来贵嫔任务圆满,贺喜了。” 张云英一把握住钟琰的手。“女史真是好军师,计无不中,天子不仅用了夜宵,还要我侍寝呢。” “那贵嫔就别耽搁了,早点回去准备吧。” 张云英有些不好意思。 她现在的确想赶紧回去准备,等着天子临幸,只是受人之托,不能不善始善终。 “不急在一时,天子很忙,估计还要一会儿。他和张华还有另外一个少年正在谈事情,虽然不知道谈的是什么,但案上摆了一堆地图,应该与军事有关。哦,好像还有屯田……” 张云英竭尽所能,将自己刚才看到的、听到的都转述给钟琰。 钟琰听着听着,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从张云英没有条理的叙述中,她隐约感受到了一件事。 天子无法亲征并州,可能要重新将精力放在整顿豫州屯田上。 颍川这一劫看来是注定逃不过啊。 张云英说完,匆匆回自己的舱室去了。 钟琰站在廊下,心神不宁,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的御舟。 她清楚天子的性格,当他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而且一定会有充足的理由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这是什么样的理由呢? 颍川世家曾经是大魏崛起的栋梁,为何现在却成了天子必除之而后快的毒瘤? 这似乎已经不是兔死狗烹可以解释的了。 “钟女史?”一个声音打断了钟琰的思绪。 钟琰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才发现天子曹芳站在她的面前,眼神疑惑地看着她。 “陛……陛下?” “这么晚还不休息,你是……在等我?”曹芳看了看远处的御舟,忽然明白了钟琰的心思。 她这是不放心张云英传话,要亲自讨个准信吗? 走廊很窄,两人靠得很近,曹芳忙碌了一天,还没洗漱,身上的味道也很重,钟琰想避都避不开,一时心慌意乱。 “不……不是。”钟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臣妾在赏月,想吟几句诗。” “哦,吟诗啊。”曹芳点点头。“不知我能否有幸,听听女史都有哪些佳句?” 第321章 对影成三人 钟琰倒也不惧,定了定神,便吟了几句。 对她来说,这简直不要太轻松。 吟完之后,她还有闲情反将曹芳一军。“臣妾冒昧,敢请陛下斧正。” 曹芳眨眨眼睛,嘴角轻挑。“斧正不敢当,恰好我也有几句咏月的残句,念与女史听听。若能惠全,那就更好了。” “不敢,请陛下赐教。”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曹芳吟完,扬扬手,与钟琰道别,转身去赴张云英之约。 钟琰看着曹芳的背影,吟哦着那几句诗,突然有些恼怒。 曹芳的诗里说得很孤独,但他一点也不孤独。 皇后死了,他还有贵嫔,还有美人,只要他愿意,还有更多的大臣愿意将风华正茂的女儿送进宫里侍候他,讨好他。 他孤独个啥? 真正孤独的是自己啊。 虽然成了亲,但夫妻二人相差近十岁,本来感情就淡薄,如今又分居两处,想找个人说话都找不着,每天只能陪着太后和刚出生的皇子。 她才是那个“独酌无相亲”的人。 可恶。 她甩甩头,想将这几句诗抛在脑后,但无能为力。 虽然觉得可恶,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四句诗写得太好了,尤其是那句“对影成三人”,简直是她此刻的最佳写照。 与这几句诗一比,自己那几句简直不值一提。 她举起手,虚提酒杯,对明月一笑。 “姮娥,姮娥,只有你我共饮啊。” —— 第二天一早,曹芳睁开了眼睛,却不想起身。 他靠在床上,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看着外面忙着各自事务的文臣、武将,脑子放空。 昨晚在张云英身上释放了欲望后,他的心态突然有了变化。 他不想再迎合大臣们对明主贤君的道德标准了,没有意义。 政治说到底还是利益为先,道德只是外在的粉饰。真按儒家的道德标准,古往今来,有几个是真正的明君? 一个也没有。 评价政治人物,本来就不能以个人道德为准绳,而应该以他的政治贡献。 自己那么辛苦,又有什么意义呢? 连至亲的人都要算计自己,只为了达到她们的目的。 如果无法满足大多数人的利益,就算他再严格要求自己,他也是个失败的政治人物,甚至不排除失去权力。一旦他为了保住权力而举起刀,之前积累的所有好名声都会成为笑话。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一点。 那么,如果才能满足大多数人的利益,以便让自己拥有足够多的支持者呢? 其实也很简单,拉一派,打一派而已。 当下最值得拉拢的人,无疑就是寒门庶族。 他们有共同的利益诉求,也有共同的敌人。 现在这么一想,张华、诸葛靓那样的年轻人还是太少了啊,得加把劲,多招揽一些才行。 昨晚那样的讨论,也应该办成常态化的讲座,作为核心成员培养的温室。 —— 数日后,曹芳回到洛阳。 第一件事,当然是为皇后治丧。 甄毅被任命为将作大匠,负责修建陵墓。 曹芳登基之后,按例即开始营造皇陵,以备将来之用。只不过曹爽玩忽职守,修了十年,陵寝也没修成。现在皇后甄瑜崩了,连个安葬的地方都没有,不得不单独修陵。 按理说,皇后是可以直接先进皇陵的。这么一来,将来能不能得到合葬的机会,还要看天子的心情。万一天子有了新欢,决定以新皇后陪葬,不把这个荣誉给甄瑜,甄家也没办法。 为此,甄毅第一次恨起了曹爽。 对这件事,曹芳并没有太上心,按例交给相关的人处理就是了。 物极必反,太上心了,会让有些人恃宠而娇,失去应有的敬畏心。 这是他的最新心得。 所以除了他必须出席的场合,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忙政务,比如和司徒桓范、司空杜恕等人商量事情,或者和尚书令丁谧讨论选择储备人才的事宜。 晚上,有时会选择一位贵嫔或美人侍寝。 不纵欲,也不刻意节欲。 按照儒家礼仪,这当然是不合适的。天子虽然没有为皇后守丧的义务,却也不宜在这种时候多与妃嫔接近。 对曹芳的举止,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非议。 但曹芳不在乎。 不管是委婉的劝说,还是当面直谏,他都冷处理。既不否定,也不改正。 直到有一天,司空杜恕忍不住了,叫来了儿媳齐长公主曹洋,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天子会性情大变。 曹洋具体也说不清楚。 原本她以为是因为皇后甄瑜不幸去世,天子心神大乱,现在看,也不像。 天子真要是思念皇后,不至于如此失礼,在皇后治丧期间频频临幸后宫。 无奈之下,杜恕询问了事情的结过。 当他得知皇长子出生时的情景,他隐约捕捉到了一些真相。 当天晚上,他就进宫请见。 曹芳和丁谧、贾充正商量豫州屯田侵占的事,听说司空杜恕求见,多少有些意外。 “这件事就先这么办吧,先做准备。” “唯。”丁谧、贾充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杜恕与他们擦肩而过,不满地瞪了他们一眼。丁谧、贾充也不在乎,各自散去。 来到殿上,杜恕向曹芳行了礼,入座之后,他叹了一口气。 “臣观陛下,如观先帝,悲欣交集。” 曹芳忍不住笑了。“司空这么晚了还求见,不会是来谈玄论道的吧?如果是,那朕再请几位年轻才俊来,陪司空打打机锋。” 杜恕缓缓摇头。“陛下,臣心急如焚,哪有心情谈玄论道。” 曹芳也收起了笑容。“这么说,司空是来进谏的?” “正是。先帝沉毅明断,刘晔称其有秦皇、汉武之姿,可惜沉湎后宫,年寿不永,致有高平陵之险。若他能节欲保精,养生有道,今日不过四十有五,正当春秋,何至于陛下如此辛苦?殷鉴在前,陛下理当防微杜渐,不使后世之君重受陛下之苦。” 曹芳哭笑不得。 这老臣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你这和当面咒我早夭有什么区别? “杜公言重了。”曹芳摆摆手,示意杜恕不要激动。“先帝是不是纵欲,我比你清楚。就算是吧,有三公辅政,我也没有先帝那么辛苦,不至于体力不支。杜公有心,不如先帮我想想如何处理地方豪强侵占土地的事该如何解决。天下未平,兼并已重,这可比我是不是沉湎后宫严重多了。” 杜恕老脸一红。“这个……老臣也有表奏,只是臣觉得不如陛下的健康重要。” 第322章 屋漏偏逢天下雨 “多谢杜公关心。可是在我看来,社稷为大。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我能长命百岁也无济于事。” 曹芳礼貌而坚决地扭转了话题。 他没兴趣和杜恕讨论私德问题,否则就没完没了。 既然来了,就谈点正经事。 身为司空,主持监察,杜恕不可能不知道王浑在豫州清查屯田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最后的重点、难点在颍川。他回来几天了,三公议事也有好几次,杜恕只字未提此事,实在有些难解。 见曹芳坚持,杜恕无法回避,只得谈起了以屯田的事。 其实三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而且不止一次。 只是一直没能得出结果。 原因在于,颍川人在大魏朝野的根基太深厚了。 身在官场,没几个人是独臣,身后都有着密切的人际关系,要么是门生故吏,要么是亲戚,再不济也有几个同僚、好友。低头不见抬头见,做事就难免瞻前顾后。 不夸张的说,大魏朝野有一半官员都能和荀彧、钟繇、陈群之一扯上关系,甚至不要转太多的弯。 原因很简单:大魏的文官体系几乎是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而文皇帝曹丕当年为了上位,又给颍川人承诺了太多的好处,包括但不限于九品中正制。 那些按照九品中正制进入仕途的人,岂能不对颍川人感激涕零。 具体到杜恕本人,也不例外。 他的父亲杜畿就是荀彧举荐入仕的。 天子这时候要清查颍川屯田,遭受的阻力可想而知。 作为三公,他们自然清楚天子的想法,也知道兼并的危害,却不能不慎重从事。 “陛下,臣测算过了。就算暂时搁置颍川的问题,只要能完成汝南境内的清查,被侵占的屯田就有九成回到了朝廷手中,缴获的粮食也能满足当前的需要,没有必要赶尽杀绝,以至于生变……” 杜恕再三解释,说明自己的理由。 不是不查,而是不能急,要慢慢来。 实际上,查到现在,荀、钟、陈三氏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跳出来惹事,已经是一个超出预期的局面,至少说明他们认识到形势有变,不再是他们一手遮天的时候,不敢正面与朝廷做对。 稳住局面,等北疆的战事结束,曹羲等人统领的禁军回到洛阳,再进一步追查不迟。 曹芳听懂了杜恕的意思。 老臣想得多,担心生变,不能说错。 但是等曹羲等人回来,他可等不及。 他随即提起了和曹宇夫妇商量的事,要让曹宇负责京师防务,并从天师道众中征召三五千精壮成军,充实禁军,由曹宇直接指挥。 杜恕眉头紧皱。“陛下打算以燕王为大将军吗?” “杜公以为不妥?” “臣以为不妥。”杜恕语速不快,但语气却非常严肃。“自汉武帝设大将军以来,大将军多以外戚任之,因此成为外戚干政的常用手段,甚至出现了王莽那样的篡国之贼。如今陛下欲以宗室为大将军,臣只怕为祸更烈。” 曹芳笑笑。“杜公是觉得我太懦弱,还是燕王不够忠厚?” “诚然,陛下英武,燕王忠厚,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后世之君,与后世之宗室,焉能皆如陛下与燕王一般?此例一开,便是祖宗成法,将来再想取缔可就难了。” 曹芳一时语塞。 见曹芳犹豫,杜恕趁热打铁,又道:“或许陛下以为,就算宗室谋篡帝位,终究都是武皇帝血脉,曹氏失之,曹氏得之,无伤大雅。可是陛下想想文皇帝与陈王争嗣,何其惨烈。若是人人皆有幸得之心,宗室还是宗室吗?武皇帝的血脉,又能延续多久?” 曹芳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头皮都有些发麻。 他想得太简单了,低估了人心的丑陋。 外戚担任大将军,最大的危险不过是擅权,像王莽那样直接篡位的毕竟是少数。可宗室担任大将军,这危害就可大了。大家都是武皇帝子孙,凭什么你能做皇帝,我不能? 前有西汉的七国之乱,后有西晋的八王之乱,自己险些也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但是我亲征在外时,当有人坐镇京师。” “陛下已经有了嫡长子,自然当以嫡长子镇京师。嫡长子年幼,可以少傅佐之。” 曹芳打量着杜恕,半天没说话。 杜恕这是变相的催他立太子吗? 这儿子才出了半个月,是不是有些急了。 —— 曹芳尊重杜恕,也知道杜恕性直,有可能一时失言,绝不会有其他想法。 但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自从皇嫡子出生之后,他就有这种感觉。不足为外人道,可是藏在心里又憋得慌。 他觉得自己病了,心理病。 连自己的儿子——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都怀疑,非人也。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历史上的皇帝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怀疑你,怀疑他,最后怀疑一切,把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 强按下对自己的质疑,曹芳暂时收回了委任曹宇为大将军的方案。 他本来也没有委任曹宇为大将军的想法,只是试试杜恕的态度。 但让曹宇在他外出亲征时坐镇京师的计划没有变,只不过要挑一个合适的官职。 从天师道众中挑选精壮成军的想法也没变,那是他发动底层、掌握底层的计划。 就在他考虑如何调整细节的时候,一个噩耗以六百里加急送到了洛阳。 并州刺史孙礼战死,匈奴人叛变。 孙礼接到张华书信时,已经率部北上,出雁门塞,准备迎战入侵的鲜卑人。 正如曹芳担心的那样,孙礼虽然年迈,但火气依然很大。一方面,他觉得朝廷诛杀司马懿不公,自己作为司马懿故吏,以后没什么立功的机会了。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还能像十年前的芍陂之战一样以少胜多,大破来犯之敌,向朝廷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 两种情绪的激荡之下,他没有固守要塞,而是打算破敌于野战之中。 结果他低估了来犯的鲜卑人,也高估了匈奴人的忠诚。 在两军交战之际,北部、右部匈奴突然叛变,从背后向孙礼的中军发起了冲击。 孙礼猝不及防,遭受重创,临阵斗死。 王广、徐武率部刚刚赶到太原,就收到孙礼败亡的消息,不敢再前进,就地加强太原的防务,准备死守太原城,等待增援。 不出意外的话,此时此刻,太原城已经被鲜卑人包围了,更多的求援信使正在赶往洛阳的路上。 第323章 家贼 看完军报,曹芳一言不发。 浮躁、纠结了几天的情绪出奇的沉静下来,不起一丝波澜。 “请太尉来。” 张华愣了一下,看看外面漆黑的天色。“陛下,现在?” “鲜卑人可不在乎是不是天黑。”曹芳淡淡地说道:“军情如火,等不得。” 张华没有再说,转身去安排。 在王凌赶到之前,当值的徐霸、郭深先奉诏赶到。看完军报之后,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安。 孙礼是主管一州军事的封疆大吏,一战阵亡,对大魏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而匈奴人的背叛,也让形势变得格外复杂,势必对整个并州的防务产生重大影响。 如果考虑到这次参与叛乱的匈奴右部常驻地就是王凌的家乡祁县,难免会让人有不好的联想。 “你们建议如何应对?”曹芳问道。 徐霸打起精神,拱手说道:“太原乃是要塞,一旦失守,鲜卑人将进入河东、上党,甚至可能饮马黄河,威胁京畿,不可不防。臣以为,应该立刻增派援兵,以防不测。” 曹芳不置可否,又看向郭深。 郭深沉吟了片刻。“臣以为徐霸所言虽有道理,但远水难解近渴,怕是无济于事。鲜卑人既然已经到了太原,必然会派骑兵四处劫掠,以维持大军所需。我军骑兵有限,就算援兵赶到太原,也很难在野战中击败鲜卑人,反倒可能被鲜卑人击破。是以,臣以为援兵可派,但不必急着救太原,还是先稳住河东、上党,然后再缓缓推进。” 他看了曹芳一眼,又道:“太原城坚池深,易守难攻,平北将军又是本地望族,必能集士庶之力,保太原不失。” 曹芳笑笑,还是没说话。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王凌才匆匆赶来,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使者到太尉府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叫醒。又是梳洗,又是更衣,折腾得够呛。 站在天子面前,整理了一下衣服,王凌尴尬地看着天子,拱手行礼。 “陛下深夜相召,不知所为何事?” 使者只传达了天子召见的口谕,并不清楚具体原因。 王凌一直觉得天子是故意折腾他,所以拖到现在才来。 曹芳也不说话,命人将军报递给他。 看到军报,王凌愣了一下,随即来了精神,脸上也洋溢起了笑容。他认出了王广的字迹,以为是出征大捷,心里顿时美滋滋的。 对王广立功,他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是充满期望。 可是看完军报,他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陛下,这……”王凌摊着手,看着军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额头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傻子都知道,天子连夜把他叫来,绝不仅仅因为孙礼战死,局势紧张,而是这里面牵涉到了匈奴的叛乱,而右部匈奴就驻扎在祁县。作为当地大族之首,祁县王氏和他们联系非常多,要说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谁信? 但他是真的不知道。 “军情如火,太尉有何高见?” 王凌低着头,沉默良久。 他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天子在想些什么,究竟有何用意。 如果搞不清楚这些,他的回答不可能让天子满意。 等了半晌,没等到王凌的回复,曹芳有些不耐烦了。 “太尉以为,该派援军吗?” 王凌更加不安,他听出了天子的不满,不敢再拖延,连忙说道:“臣以为……不仅要派援兵,更要派重兵,最好是……” 他停了一下,试探地看着曹芳。 曹芳眉头微皱。“最好是什么?” “最好是……陛下亲征。” 曹芳无声地笑了,摇摇头。 这老东西,还在自以为是的揣摩上意,以为自己一直想亲征。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亲征反而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你担心王广守不住太原?” “这个……倒不至于。”王凌心中一紧,知道自己猜错了,连忙解释。“只是太原虽坚固,其他县城却挡不住鲜卑人的攻击。若无援兵,只怕会生灵涂炭。” 曹芳哼了一声。“孙礼战死已有数日,就算朝廷此刻派出援兵,赶到太原也是数日之后,鲜卑人早就劫掠过了。既然如此,急于增派援兵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借此机会诱敌深入,关门打狗,将那些家贼、野贼一网打尽。” 王凌心里咯噔一下。 天子说的这家贼指的是谁?是匈奴人,还是我等世家? 好在没让他担心太久,曹芳便说明了他的计划。 他希望趁此机会削弱甚至清除匈奴人的势力,尤其是那些顽固地保持着游牧习惯,不肯成为大魏编户的匈奴人。保留他们,本来是希望他们能够作为骑兵,协助魏军作战,现在他们违背了誓言,背叛了大乱,导致孙礼战死,岂能还留着。 所以,他希望暂时不管太原境内的情况,先扎好口袋。 具体而言,就是由朝廷组织上党、河东两郡加强防守,阻止鲜卑人和匈奴叛军进一步南下,骚扰京畿,然后再安排邓艾率部由西进入,曹羲率部从东进入,在雁门、西河形成包抄之势,切断鲜卑人的退路,将其歼灭在太原境内。 王凌听完,暗自叫苦。 天子这个方案不能说不好,只是如此一来,太原可就遭殃了。 鲜卑人行军作战,带着粮草很少,大多是靠劫掠为生。 劫掠可不是做生意,公平交易,你情我愿,而是充满了暴力和血腥。一旦开始,不杀得人头滚滚,鸡飞狗跳,就很难结束。 普通百姓一见形势不对,可以拖家携口的逃跑,或是入山,或是转移到周边的郡县。 有丰厚产业的世家、豪强就不同了。他们目标太大,想逃也无法完全避开鲜卑人的注意。要想减少伤害,只有和鲜卑人讨论还价,以提供一部分粮食为条件,换取鲜卑人的屠杀。 只是这样一来,又难免通敌之名。将来朝廷追究起来,这可都是抄家灭族的罪。 换作平时也就罢了,在明知天子有意针对世家的时候,王凌不能不多留点心眼。 “陛下,计是好计,只是如此一来,只怕百姓要遭殃。” “那太尉有更好的办法吗?”曹芳反问道:“还是说,太尉想亲自走一遭?” 王凌犹豫了。 他是想立功,但此去太原可不是立功的好机会,他要以步兵为主的军队面对以骑兵称雄的鲜卑人,别说立功了,能否保持不败还要看王氏列祖列宗是否显灵。 见王凌犹豫,曹芳暗自冷笑了一声。 果然有功劳可抢的时候比谁都积极,一旦有危险就往后缩了。 这老东西,混了一辈子,就这格局了。 第324章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王凌感觉到了曹芳的不屑,臊得老脸通红,很想挺身而起,接受这个挑战。 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闪了一下,就像风中残烛一般熄灭了。 征战多年,他清楚东南对吴军作战与西北对鲜卑作战的异同。 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形势。 对吴军,魏军有明显的骑兵优势,劣势只在水师,除非遇到陆逊那样的名将,陆战罕有败绩。 对鲜卑人,魏军的骑兵优势就不再是优势,反而成了软肋。鲜卑人的骑兵不仅更多,而且速度更快。就算魏军有一定的兵力优势,也未必能捕捉到鲜卑人的主力,只会被他们牵着走。 孙礼指挥的并州主力已经溃败,中军的骑兵主力又随曹羲去了幽州,天子拿不出足够的骑兵给他,他拿什么击败鲜卑人? 简单的计算,就知道胜算不多,又岂能拿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冒险。 他老了,不能不珍惜羽毛,毁了一世英名。 王凌装聋作哑,不接曹芳的话题。 他本来还想推荐王昶,可是想想眼前这形势,还是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种情况下推荐王昶,和推王昶下火坑有什么区别。 见王凌装傻,曹芳也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王凌可以告退了。 王凌含惭而退。 回到家,王凌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火,一夜没睡好。 他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天子辜负了。 作为老臣,他为大魏贡献了一生的力量,临到老时,却遭到了年轻天子的羞辱。主动请缨被拒,推荐人才被否,还以八旬高龄被天子呼来喝去,奔波千里。 这岂是贤君对待老臣之道? 第二天一早,他没有起床,派人去请王昶。 王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王凌一大早就派人来请,不敢怠慢,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匆匆赶到了太尉府。进了后宅,见王凌卧床不起,更是吓了一跳。 进了内室,跪在王凌的床前,打量了一下王凌的脸色,见王凌双目充满血丝,神情憔悴,王昶大惊失色。 “阿兄,这是为何?” 王凌叹了一口气,把昨天晚上进宫见驾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拍着床,连声说道:“文舒啊,这就是我忠于大魏应得的报应吗?” “阿兄,慎言。”王昶连忙劝阻。“天子年轻气盛,偶有失言,阿兄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这是失言吗?他分明是在羞辱我。”王凌气得坐了起来,胡须乱颤。 见王凌还有这精气神,王昶放了心。 他想了想。“阿兄,如果下次天子还让你出征,你就应下来吧。” 王凌一愣,转头看向王昶,欲言又止。 王昶说道:“匈奴人久在太原,与当地士大夫一向相安无事,这次突然反叛,必有原由。孙礼身为一州刺史,战殁沙场,天子岂能坐视不问?战事结束之后,必然严查。” 王凌听了,如梦初醒,随即后悔不迭。 当时只想到能否战胜鲜卑人,却忘了这茬。 匈奴人已经在太原定居多年,为何突然反叛,这里面肯定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王广之所以在战报中只字不提,很可能也是不想让天子知道得太多。 并州刺史战死,天子肯定要查。由太原人去查,还是由其他人去查,这里面区别大了。 他如果率部出战,就算不去查这件事,也可以提前处理掉一些隐患。 现在天子将这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拒绝了。 王凌想起了天子当时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可是……文舒啊,鲜卑人来势汹汹,我军骑兵不多,怕是难以取胜啊。” 王昶苦笑着摇摇头。“阿兄,你觉得天子会让你这个太尉再战死沙场吗?” 王凌的脸颊抽了抽,没说话。 王昶接着说道:“若阿兄率部出征,天子必然从关中抽调精锐,确保阿兄有足够的兵力可用。就算那些人不是划归阿兄麾下,阿兄以太尉之尊,又有谁敢不听阿兄的军令?” 王凌倒吸一口凉气,有点牙疼。 王昶的话提醒了他,他的格局太小了,只看到了自己能直接指挥的兵力,却忘了一旦到达并州,他就是当地官爵最高的将领,不管是谁,都要听他的指挥。 包括天子要调过去的邓艾,甚至包括曹羲。 这么一想,他能指挥的军队就太多了。 “那我……再去争取争取,顺便推荐文舒随军。” 王昶沉思片刻。“阿兄刚刚拒绝了天子,再想出征,可能还要想想办法。这样吧,我去见见钟会。” “他能帮你我?”王凌忍不住嗤了一声。 说实话,当初王昶与钟氏结亲,他就不怎么赞同。 如果王浑要迎娶的是钟毓、钟会的同辈或者子辈,他都可以接受。偏偏王浑迎娶的是钟毓、钟会的孙辈,这就离谱了。这么一来,王昶比钟毓、钟会兄弟还要晚一辈。 “不需要他帮你我,只要他想帮钟氏就行。”王昶淡淡地笑道。 —— 一次漫长的会议结束之后,钟会没有走,跟着曹芳进了朝阳殿。 曹芳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回答。 刚才议事的时候,钟会一言不发,现在却跟了进来,自然是要秘密进言。 不会又是建议亲征吧?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殿,曹芳脱了外衣,换了一身轻便些的,入了座,这才抬起眼皮,打量了钟会一眼。 “士季有何指教?” 钟会微微一笑。“陛下面前,臣岂敢置喙,只是有一言,不敢不说。” “什么事这么严重?” “陛下,建安二十一年,南匈奴单于呼厨泉到邺城觐见武皇帝,随后南匈奴被分为五部,定居太原,至今已经三十五年,从未有过叛变杀将的事。这次突然生事,还联合鲜卑人,杀死了并州刺史,陛下不觉得奇怪吗?” “野性难除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钟会点点头,随即又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匈奴人,斩草除根?” 曹芳有些犹豫。 他的确想将匈奴人斩草除根,但是不现实。 所以他现在只想将匈奴人赶出太原,赶到塞外的草原上去。 “匈奴人是蛮夷,杀了也罢。可若是背后有太原人作祟呢?” 曹芳心中一紧,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士季,你这是哪儿听到的消息?” “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想当然尔。”钟会笑得更加得意。“但是臣敢说,若这件事背后没有太原人搞鬼,臣绝不相信。” 曹芳深吸一口气,随即又缓缓吐出来,反复三次。 王广的军报很简略,没有提到这种事,他也就没往深处想。 现在经钟会一提醒,他意识到,正是因为王广只字未提,这个可能性更大,大到王广都不敢提。 过了良久,曹芳恢复了平静。“以士季之见,又该如何?” “臣有上下两策:上策,陛下亲征,顺势查一查太原人与匈奴人的事;下策,委派大将出征,让他们给陛下找个理由,向天下人解释孙礼阵亡的原因。” 第325章 为人父母难 钟会的建议不仅没能帮曹芳解决问题,反而造成了更大的困扰。 这上下两策其实只有一策:亲征,一查到底。 否则就只能糊稀泥。 让太原人去查太原人,能查出真相才叫见了鬼。 “士季,不是我不想亲征,而是皇后新崩,尚入安葬。我这时离开洛阳,于礼不合啊。” “事急从权,皇后生前便是识大体之人,绝不会因此有所怨怼陛下。” 见钟会坚持,曹芳又半开玩笑地说道:“士季,你一再建议亲征,是不是希望我离在洛阳,好让你的颍川乡党有机会脱身吧?” 钟会也笑了。“是,也不是。” “怎么说?” “是,是因为陛下亲征,的确会影响对颍川世家侵占军屯的清查情况。不是,是因为颍川就在那里,侵占屯田的世家也在那里,早几个月,迟几个月,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要说区别,可能只是几个月后,陛下振旅而归,将俘虏的首级挂在北阙,威震天下,犹胜今日。” 曹芳一侧的眉毛挑了起来。 不得不说,钟会这张嘴真能说,让人明知他有私心,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我再考虑考虑。” “唯。” —— 曹芳与张华等近臣反复讨论后,决定还是接受钟会的建议,亲征太原。 战事其实好解决,鲜卑人为的是劫掠,不可能久据。就算不出兵,只要他们发现没有更多的利益了,也会主动撤退。 但匈奴人和与匈奴人勾结的太原人却是毒瘤,不能不除。 决定亲征之后,曹芳随即又确定了另一件事: 太尉王凌要随行,前征南将军王昶也不例外。 这两个老臣影响力太大,留在洛阳,会对司徒桓范、司空杜恕执政造成影响,他也不放心。留在身边,近距离控制,才能让他们安分一点。 此外,太尉随行,燕王曹宇接管京师的防务也方便些。 一切都商量妥当后,曹芳起身去了长乐宫。 这是他回京之后,第一次去长乐宫见虞太后。 母子二人见面,默契的不提过去的那些事,只说些家常话。 皇嫡长子即将满月,脸已经长开了,粉粉团团的非常可爱。看到曹芳时,一点也不害怕,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盯着曹芳,咧着没牙的嘴,舞着肉嘟嘟的手,萌得人心都化了。 多日以来,曹芳心里的阴霾不知不觉的散开了。 他原谅了甄瑜,也原谅了虞太后。 “多亏母后照料,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才能长得如此健康。阿瑜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虞太后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落了泪。 “陛下谬赞了。妾是个没做过母亲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只知道尽力去做,有时候难免用力过猛。陛下不怪罪妾,妾就心满意足了。” 曹主鼻子一酸。“为人父母,本是天下最难的事,不是生来就会,只能不断学习。母后如此,我也是如此,共勉吧。” 虞太后连连点头,喜极而泣。 曹芳在长乐宫留了饭,和虞太后聊了将要亲征的事。 虞太后建议曹芳带上张云英。 甄瑜已经死了,后位不能久悬,否则有想法的人会更多。尤其是那些山东大族,他们会想方设法的将女儿送进宫,再一步步的捧上皇后之位。 与其如此,不如先确立人选,绝了他们的念想。 张云英虽然书读得少些,但生性质朴耿直,又出身忠臣之后,对朝廷,对天子都是忠心耿耿。立她为皇后,对稳定关中人心有利,也能让永宁宫的郭太后安心。 曹芳觉得有理。 张云英没什么心眼,就算生了皇子,将来与甄瑜生的儿子争皇位的可能性也不大。 就算她想争,背后的势力能提供的支持也有限,至少不如山东大族那么强势。 再者,虞太后主动提名她,也是结了一份善缘,张云英不能不给三分薄面。 “就依母后。”曹芳又道:“这次出征,我想带上虞松。” “好吧。”虞太后欣然接受。“他正年轻,的确应该跟着陛下亲历沙场,知道功名不易。总待在洛阳,与一群书生饮酒作赋、装疯卖傻,人会废掉的。” 曹芳忍不住笑了。 虞太后本是世家子,她能有这样务实的看法,实属不易。 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虽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但大方向上,她对他的支持不遗余力。 —— 天子亲征太原的诏书公布,洛阳城一下子热闹起来。 有人暗自庆幸,有人扼腕叹息。 有人摩拳擦掌,有人跷足观望。 就在曹芳离开洛阳之前,他又下了一道诏书,一道让所有人都所料不及的诏书。 转豫州刺史程晓为并州刺史,转廷尉贾充为豫州刺史。 贾充已经是九卿之一的廷尉,官职比刺史高,突然外调,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 有人说,贾充本非君子,天子用他为廷尉卿,就是想对付司马懿兄弟、卢毓罢了。如今兔死狗烹,再正常不过。 又有人说,贾充由廷尉卿外放为豫州刺史,看似贬谪,实则重用,是为他将来晋位三公做准备。 朝廷制度,凡为三公者,必须有地方施政的经历。 贾充之前只有担任涿郡典农的经历,肯定是不够的。他担任廷尉是一时从权,本非正途。如果一直在这个位置上,想再进一步并不容易。可是到州郡转一圈,情况就不同了。 豫州刺史,可是仅次于司隶校尉的州层长官。 如果考虑到贾充的父亲贾逵生前就曾担任豫州刺史,这个任务就更有深意了。 简直是捧他上位啊。 不管外界的猜测如此,贾充本人倒是很平静,收到诏书后就入宫拜见,与天子详谈了半天后,出了宫,交待了公事,随即打起行囊,赶往豫州。 天子需要程晓尽快到任,贾充越早完成交接,程晓越早起程。 就在贾充离开洛阳的时候,钟会派人给钟毓写了一封信。 贾充担任豫州刺史,这是朝廷要彻查豫州屯田的征兆。你要想全身而退,就不要再犹豫了。贾充为人歹毒,一旦抓住机会,绝不会轻易罢休。 最后,钟会提了一个要求:我要独立门户,分家吧。 第326章 无能之辈 邺城南,春台。 钟毓双手拢在袖中,沿台缓缓而行,眼神淡然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忧郁。 两个童子站在台下,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钟毓的思绪,挨一顿训斥。 他们知道钟毓最近心情不佳,今天则格外不好。 原因都是来自于洛阳的一封书信。 突然,一个童子“咦”了一声,抬头看向远处。 新绿烟笼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数十名健奴夹侍左右,卷起滚滚烟尘。 台上的钟毓也收起了愁容,恢复了一惯的从容不迫。 一会儿功夫,马车来到台下。有健奴走到车后,摆好踏步,打开车门。 荀顗下了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台上的钟毓脸上,嘴角挑起一抹微笑,甩了甩袖子,举步登台。 钟毓在台边等候,与荀顗见礼。 “景倩这一年游历大河南北,眼界大开吧?” 荀顗拱手还礼,微微一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诚不我欺。这次远至幽州,登燕山,观沧海,听秦皇、汉武故事,着实是长了不少见识。” “可喜可贺。”钟毓笑道:“景倩观天下形势,欲以令尊为榜样,助天子征伐吗?” 荀顗眉头微皱,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他的父亲荀彧的确是运筹帷幄的王佐之才,也曾协助武皇帝曹操平定天下,但他为的是汉室,而不是魏朝。荀彧至少都是汉臣,他们兄弟虽然做了魏臣,却还是以荀彧的气节自诩。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钟毓此刻说这样的话,未免不够庄重。 “稚叔,你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 钟毓摆摆手,哈哈一笑。“景倩,不要想多了,我可没有对令尊不敬的意思。只是他为汉臣,并不影响你为魏臣嘛。如今天子亲政,励志图强,招揽天下英才。你兄弟虽多,但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志不在朝堂,能像令尊一样建功立业的也就是你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荀顗的神情舒缓了一些。 他觉得钟毓的说法有些道理,他也正是这么想,才中断了游历之旅,准备赶回京师。 在此之前,他已经做过官,但只是循例而已。曹爽被免,他也赋闲,就借此机会到冀州、幽州转了一圈,想看看北疆形势,然后再向天子进言。 他兄弟子侄虽多,但能像他一样继承荀彧政治才能的却不多。在几个兄长先后早逝后,家族的重任不期然的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 “借稚叔吉言,我也正有此意。” “不过你要小心我家那个婢生子。”钟毓话锋一转。“他如今圣眷正隆,看到你出现在天子身边,未必就会高兴。” 荀顗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屑。 他和钟会有学术之争,但没有个人恩怨。他也不觉得钟会会嫉妒他,天子身边人才众多,钟会不会因为他一个人而有危机感。 在他看来,这是钟毓身为嫡子,刻意打压庶弟,不合儒家兄友弟恭之义。 见荀顗不当回事,钟毓叹了一口气。“我刚收消息,廷尉卿贾充改任豫州刺史了。” 荀顗一惊。“这么说,高平陵案告一段落了?” 钟毓苦笑。“算是吧,但贾充改任豫州刺史可不是兔死狗烹,而是要去抓颍川的狡兔。”他伸手指了指荀顗,又指了指自己。“我家那个婢生子为了自保,已经提出分家,要自立门户。” 荀顗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知道钟会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其母张夫人的事,与钟毓一向不睦。如今既得圣眷,前程无忧,为了不受牵连,主动要求分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这么一来,天子清理颍川世家的决心不可动摇,作为颍川世家的代表,荀氏更是在劫难逃。 这就有点麻烦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算想报效朝廷,也不能太着急,以免被人误会。 “景倩,天子亲征太原,正是用人之际。为家族计,你还是尽快赶去太原吧。如果能得天子赏识,立下功勋,天子或许能多少留些体面。贾充可不是什么仁善之辈,他到了豫州,你我都无法全身而退。” 荀顗不置可否,转而说起了另一个问题。 “我听说石苞改任扬州刺史了?”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你才知道?”钟毓嘴角带着一丝无奈。 他知道石苞是什么样的人,也清楚当初司马师为什么用石苞。本以为司马师父子政变失败,人已经死了,石苞这样的小人会被罢职治罪。万万没想到,石苞居然得到了天子的重用,从徐州调往扬州。 扬州大半是吴国疆域,将来平吴,扬州刺史肯定是大将之一。 天子这是对石苞寄予了厚望。 这让他对朝廷失望之余,更加不安。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武皇帝曹操。 世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如果不能团结起来,像钟会那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世家会被天子各个击破。 他很想振臂一呼,却不知道具体如何做。 他入仕以来,做的都是清贵官,与群僚接触也不多,更没谋划过这种与朝廷对抗的大事。 想来想去,他决定挑荀顗出头。 荀顗有能力,也有这个动机。 如果荀顗不抗争,颍川荀氏就会面临灭顶之灾。荀霬的遭遇已经说明,随着时间的流逝,血脉渐疏,朝廷已经不再顾及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要将颍川荀氏当作典型来整治了。 于公于私,荀顗都不能作壁上观。 “天子用人,还真是不挑啊。”荀顗一声叹息。“看来司马太傅临终前的一个月,真是倾囊相授。” 钟毓哑然失笑,随即又化为苦笑。 说实话,他不是太明白司马懿的用意所在。 从天子在合肥征战时的表现来看,荀顗的说法没错,天子用兵的习惯有非常明显的司马懿的影子。若非如此,他未必能打赢这一战。 可是司马懿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保住家族,还是真的后悔了,觉得愧对先帝,想将功赎罪? “景倩,这因为如此,你才要尽快入朝。如果天子身边都是些奸佞之人,没有像你这样的君子相辅,大魏的国祚焉能长久。” 荀顗瞥了钟毓一眼,欲言又止。 在那一瞬间,他有些鄙视钟毓。 平时高谈阔论,谁都不放在眼里。真有麻烦了,他只会撺掇别人出面,自己却只能躲在这里自怨自艾。 怪不得天子一直没有对他有所动作。 这样的人,就是个废物嘛。 第327章 机灵不过钟士季 站在屈折如羊肠的山路上,曹芳第一次庆幸自己的英明。 亏得这次没带虞太后她们来,否则仅是这山路就会累死她们。 他平时已经注意锻炼身体了,爬了十几里山路后,还是累得两腿酸软,汗如浆出。 一向要强的张云英也有些撑不住了,不顾形象的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呼哧呼哧的喘气。 “陛下,这山路也太难走了吧。”张云英抱怨道。 “你我还是空着手,将士们还要肩挑手推呢。”曹芳在张云英身边坐下,吐了一口浊气。 为了表示与将士同甘共苦,他没有坐车,也没有乘马,而是选择了步行。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在这样的山路上,坐车、乘马都不如走路方便,只是第一次走这样的路,腿脚有些受不住。 但与要携带辎重的将士相比,他们这点苦又不值一提了。 当初听司马懿讲解兵法时,曾经提到地形对行军的影响,现在算是亲身体验到了,才知道为什么兵家那么重视地形。 行军实在是个辛苦活,绝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还真是呢。”张云英双手托腮,看着依次从面前走过的将士,叹了一口气。“还是坐船舒服,没这么累。”她想了想,又道:“秦岭和这太行一样高峻,我阿翁往来关中和汉中之间,不知道多走多少趟山路,也不知道他那腿脚能不能受得住。” 曹芳转头看了张云英一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有这份孝心,也是难得。” 张云英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坐直了身体,结结巴巴地说道:“陛……陛下,妾……妾……” 一旁的侍臣和路过的将士都看了过来,被张云英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搞得莫名其妙,但更多的将士却被张云英高挑的身材吸引住了眼神,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 为了方便行军,张云英穿了一身骑射的劲装,看起来很飒,尤其是身材衬托得很好。 “你别摔着了。”曹芳招招手,示意张云英别紧张,只是没碰她。 别看张云英在宫里的时候有些乍乍乎乎的,本质上还是个本份人,对男女之间的接触比较敏感,哪怕他们并非陌生人。 张云英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尴尬地重新坐好。 “你平时也关心令尊,但只是泛泛而谈,未必用心。今天走了山路,能想到令尊平时的不易,这很难得。”曹芳解释道:“可是你想想,为了天下太平,有多少人不得不抛妻弃子,行军万里?” 他指指眼前经过的将士,非常感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哪天你能将对令尊的关心推广到更多的人,才算心有大爱。” 张云英眨着眼睛,半懂不懂。 曹芳也很无奈。 甄瑜与虞太后、钟琰相处了一段时间,心眼变多了,临死还能玩一出托子的苦情戏。张云英平时与虞太后、钟琰接触不多,什么也没学到,现在还是一副直肠子。 这本来是优点,但是作为皇后,显然是不适宜的。 曹芳不禁怀疑,虞太后是不是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那么大方,主动推荐张云英。 她要是不推荐,他也不会往这方面考虑,可能永远不会觉得张云英性格耿直没什么不好。一旦往这方面想了,才会意识到张云英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人选。 “陛下,张贵嫔天真烂漫,发乎自然,这是最珍贵的。”钟会从后面赶了过来,笑道:“而且张贵嫔身体好,将来一定能为陛下多生几个强壮的皇子皇女,这可是一般女子比不了的。” 张云英感激地看了钟会一眼,识趣的退到一旁。 她知道钟会是天子心腹,一直在后军外理相关事务,这时候赶来见天子,肯定是有事要谈。 曹芳示意钟会就坐,钟会却没坐,拱拱手。“臣先帮人传个话。虞叔茂,山涛刚从河内赶来的,要见你,你等他一会。” 虞松连忙拱手称谢。 曹芳听了,也来了兴趣。“这个山涛从河内赶来,有什么事?” “大概是想投军吧。如今陛下亲政,有志之士,无不欣然向风。山涛颇有才名,只是门户寒微,为人又有些耿介,所以人到中年,仕途不显。今逢圣世明君,也按捺不住了。” 曹芳瞥了钟会一眼,半开玩笑的说道:“士季,莫作佞臣。” 钟会咧着嘴笑了。“陛下喜欢侍臣,臣才做佞臣。陛下不喜欢侍臣,臣又何必做佞臣?臣只是直言无忌罢了。若陛下觉得臣是奉迎之言,那嵇康呢,陛下总不会觉得他也是奉迎之人吧?” 曹芳也笑了。 这次出征,嵇康主动要求从军,是他没想到的。 上次在谯都见过一面之后,嵇康就发奋研究算学,一路跟到京城,天天缠着管辂。 不得不说,嵇康的智商是真高,管辂对他赞不绝口,不仅倾囊相授,还与嵇康平辈论交,逢人便夸,说嵇康是举一知十,是天生做学问的人,将来要将自己的易道和相术一并传给他。 但嵇康却不贪多,一心扑在算学和天文上。 这次跟着出征,也是想跟北方看看,对照星图,亲眼验证一下大地是球形还是方形的。 也许是因为性格如此,也许是因为身份特别,嵇康对官职不怎么在意,只要方便他研究学问就行,甚至不想和天子靠得太近。 他说这样公事太多,会影响他研究学问。 只有遇到相关的学术问题,他才会来请见。 “这山涛和嵇康一样?” “差不多,他们是故交。只是山涛不知道嵇康也在军中,所以没提他,否则他一定会直接找嵇康,而不是虞松。” “为何?” “还不是避嫌。”钟会收起了笑容,压低了声音。“山涛若是想攀附权贵,早就官居显职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曹芳眼珠一转,有些反应过来了。 他记得山涛和司马懿的夫人张春华好像是亲戚,只是记不清具体是什么亲戚了。 “河内人,是司马太傅的亲戚吗?” “山涛的从姑祖是司马太傅夫人的母亲,他的父亲山曜和司马太傅的夫人是姑表亲。只不过山家父子不愿意与司马太傅走得太近,所以山曜官不过县令,山涛这么多年,也一直没登过司马太傅的门。” 曹芳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钟会特意在他面前夸山涛,不是给山涛面子,而是给虞太后面子。 有了皇嫡长子之后,虞太后的身份又贵重了一些。只要她能将皇嫡子长抚养成人,将来顺利的立为太子,就没人能动摇她的地位。 钟会聪明,现在就开始讨好虞太后,下手够快的。 比起自以为是的钟毓,他可太机灵了,甚至机灵得有点过了头。 第328章 山路上 钟会来汇报晚上宿营的事。 山路狭长,数万大军如长蛇一般,行军速度很慢,今天大概率要在路上过夜。虽然已经是孟春初夏,山上的夜间还是有些凉的,是不是要单独做些准备? 曹芳早有准备,摆摆手,拒绝了。 这次亲征并州与上次不同,形式大于内容,主要目标也不是鲜卑人,而是太原世家。 既然战场上不可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就只能在形式上多做点文章。 与将士同甘共苦,就是内容之一。 他和张云英一起步行,在路边休息、喝水,就是要让更多的将士看到他们。夜间休息时,他也会和普通将士一样,不用准备复杂的仪仗、车驾,以削减一切不必要的开支。 行军时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携带大量物资,其中很大一部分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权贵的排场、享受。现在他带头节俭,其他人自然也不好意思要求太多,可以节省将士体力,博取一个好名声。 回到洛阳之后,他有的是机会享福,又何必在乎这一时,浪费将士宝贵的体力。 “我没问题。”曹芳淡淡的说道:“受不了苦的,也不用勉强,让他们自行折返吧。” 钟会心里叫苦,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不满,恭敬地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一旁的近卫侍从们听得清楚,面面相觑。 许仪、典震等人无所谓,可那些文士、儒生就有点傻眼了。 原本想着累了一天,晚上能睡得舒服些,现在一看,全泡汤了。 看着一旁陡峭的山崖,听着呼啸的山风,他们不寒而栗。 看来从军封侯这条路不好走啊。 太尉王凌站在路边,一手紧紧抓住一棵扎根在山石中的杂树,一手扶着王昶的肩膀,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 对他来说,这道山路简直比天还高,他严重怀疑自己能不能完成这趟征程,活着回到家乡祁县。 王昶也累得够呛,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估计衣服上都结了霜。 他从军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累。 但他顾不上自己,他更担心王凌。 “天子一直如此吗?”他喘息着,轻声问王凌。 “我也是第一次随行。”王凌苦笑。“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我年近八旬,位至三公,爵至列侯,何必跟着受这样的苦呢。” 王昶一声叹息。“阿兄,是我连累了你。” 王凌摇摇头。“文舒啊,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有没有你那件事,天子都不会轻易放过我,谁让我是太原中人官爵最高,年龄最长的呢。不过越是如此,我太原人越是要团结,不能自乱阵脚。” 说到最后,他用力捏了捏王昶的肩膀。 王昶附和地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失望。 他其实已经没什么好努力的了,年过七十,早就该含饴弄孙。可惜的是儿子王浑不争气,娶妻一年多了,钟琰的肚皮还一点动静也没有。现在王浑外放,夫妻分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家族添丁。 更让他失望的是,王浑极度排斥军事,一心只想做个文官。 太原王氏想凭军功封侯,光大门楣的事,只怕会落空了。 他的武观亭侯能传几代人,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见王昶出神,王凌又道:“文舒,我听说你那从子处道(王沈)最近怨言不少。” 王昶一惊,回过神来,一声叹息。“是啊,我说了他几次,也没什么用。这次随征,也没看到他,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王凌花白的眉毛紧皱。“不会是因为产平(王机)的事吧?如今天子重用宗室,陈王一脉颇受亲近,他……” “不会。”王昶立刻打断了王凌的话。“陈思王薨时,先帝已经将黄初年间的所有文书削除、销毁,就算天子有所怀疑,也无据可查。”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祸不及子孙,产平已经去世多年,就算有罪,也该抵了。就算天子重用宗室,也不至于追究之前的事。” “那他又是为了什么?”王凌很不高兴。“他还嫌我太原人的麻烦不够大吗?” 王昶苦笑。“我也不清楚,只能等回洛阳之后,找机会再和他细谈。” 王凌重重地点点头国,重新迈开步。“走吧,找一个宽敞些的地方,今天大概要在山路上宿营了。” —— 夜色笼罩大地,山路上篝火点点,蜿蜒直上。 曹芳坐在篝火旁,听钟会等人吟诗作赋,消遣时光。 虽然忙了一天的山,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但天子面前,没人愿意示弱,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纷纷献诗献赋,以示自己精力充沛,文思泉涌,犹有一战之力。 曹芳自然不能辜负他们,就将他们聚在一起,聊为解闷。如果遇到有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还让人抄下来,传到前军、后军,以示与将士们共欣赏。 王凌、王昶原本也在,但他们实在支撑不住,坐在那儿都睁不开眼睛,更别说和年轻人一起聊天了。没过一会儿,他们就识趣的主动请辞,回去休息了。 嵇康、山涛也来了,不过他们坐得比较远。 山涛与虞松一见面,就知道了嵇康也在军中,随即便找到了嵇康,反而将虞松抛在了一旁。 他与嵇康相交多年,清楚嵇康的性格、志向,对嵇康主动入仕颇为好奇。 听嵇康讲述了他在谯都见驾的经过后,山涛总算明白过来。 嵇康入仕是为了道,不是为了富贵。 最让他惊讶的是,天子很明确的知道这一点,却不反对,而且还遂了嵇康的意,让他担任一个没什么正事,有大把时间可以从事学术研究的闲职。 “叔夜,你好运气。”山涛羡慕地说道。 嵇康转头看看山涛。“你如果愿意,也可以。” 山涛苦笑着摇摇头。“我没有你那样的天赋,在学术上很难有大的成就。这一点,连我的夫人都知道,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我还是安心做个俗人,为国效绵薄之力,挣一份心安理得的俸禄,养活妻儿之余,再隔三岔五的请你喝喝酒,洗洗我的俗气。将来你名垂青史时,我也能陪个名声。” 嵇康忍不住笑了。“巨源兄,你娶了一个有见识的夫人,省了很多不必要的烦恼。” 山涛不好意思的笑笑。“你不嫌弃我攀附权贵就行。原本天子在河内的时候,我就应该求见。实在是怕河内士林笑话,这才拖到现在。” 嵇康伸手拍拍山涛的肩膀。“巨源,大丈夫在世,直道而行,何必在乎那些俗人的看法。他们有什么资格笑话你?他们只是嫉妒你罢了。” 山涛感激不已,拱手拜谢。 第329章 呼朋引伴 两人说得正投机,虞松过来,邀山涛去作诗。 现在这个场合,是气氛最轻松的时候,最适合向天子荐人。只要山涛展示一下自己的学问,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仕途就不用担心了。 山涛也早就做了准备,当下向嵇康拱手致歉,他要去谋富贵,不能再陪嵇康了。 嵇康理解的摆摆手,示意山涛自便。 山涛跟着虞松来到曹芳面前,拱手施礼。 趁着虞松介绍他的时候,他悄悄打量了曹芳两眼。一见之下,便觉得这次来对了。 天子虽然面相稚嫩,但眉宇之间却极是沉稳,看不出半点少年的跳脱。 这是一个早慧的少年。 更重要的是,他身体强壮结实。即使走了一天山路,也看不出明显的疲惫。 这一点,可能比聪明更重要。 曹魏建国以来,先后两代天子英年早逝,文皇帝曹丕刚满四十,明皇帝曹叡更惨,只有三十四,很难让人不怀疑曹氏是否承担得起天命。如今天子聪明而强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众人的怀疑。 虞松介绍完,曹芳的目光转向了山涛,面带笑容。 他对山涛算不上熟悉,但也不完全陌生。 有嵇康那篇大作在,不知道山涛的人还真不多。 只是之前一直以为山涛是个追求利禄之辈,今天听钟会大致介绍了山涛的履历,才知道山涛本质上还是一个厚道人,至少不是那么恶劣。 他没有道德洁癖,连石苞那样的人他都可以委以重任,自然不会拒山涛于千里之外。 与山涛寒暄了几句,听山涛吟了两首早就准备好的诗,曹芳表示很满意。 能名列竹林七贤,山涛的文学修养还是拿得出手的。 但这些并不重要,他想要的并不是文人雅士,而是能做实事的。 曹芳随即邀请山涛就坐,围着篝火,一边喝酒撸串,一边咨询起了时务。 山涛早有准备,侃侃而谈。 他将矛头直接对准了九品中正制。 从黄初年间确立起,走到今天,九品中正制已经经历了二十多年,将近三十年,很多弊端已经很明显,山涛这样的寒门子弟感受尤其深。 不攀附权贵,得不到名士提携,普通的士子已经很难出头。 严格来说,山涛还算是好的,他的父亲还做到了县令,在官场上多多少少有一些人脉,在地方也算是小有名气。那些家里没有人脉的,就更难出头了。 山涛这些年结识了不少饱读诗书,也有一定实践能力的人,但他们就是没有出仕的机会。 山涛当然不敢建议取消九品中正制,他只希望朝廷能够做出一些调整,不要过于重视门户,多给寒门子弟一些机会。 为了增强说服力,他不仅以后汉的覆辙为例,还提到了春秋战国之际的游士。 士既是人才,又是不稳定因素。能用好士,发挥他们的作用,国家就能强盛。不能发挥他们的作用,他们就会逃往敌国,成为反对的力量。 眼下虽然没有七国之多,但吴蜀尚在,而北疆的胡虏也蠢蠢欲动,对中原士子的诱惑力不小。 从汉末党锢开始,中原士子逃往草原的就络绎不绝。如今匈奴人、鲜卑人、乌桓人不断内迁,在朝廷寻找不到出路的人依附胡虏,为胡虏出谋划策的人不在少数,这都是隐患。 山涛的建议有夸张的成份,但总体上而言,还是比较务实的。 至少说明他是一个比较关心实务,而不是整天清谈的人。 曹芳让他去找尚书令丁谧。 为了避免山涛嫌弃丁谧的人品,曹芳还特地说明,丁谧正在筹办调整九品中正制的事,你们商量一下,或许能合作的机会。 万一你觉得不合适,不想在尚书台任职,也没关系,回我这儿来,我另外给你安排。 山涛听了,感激莫名。 嵇康没说错,天子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什么都替他想好了。 跟着这样的君主,肯定不会受委屈。 山涛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再拜谢恩后,跟着虞松去了。 虞松很理解山涛此刻的心情,离开了曹芳的视野后,他打趣道:“今天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吧?” 山涛连连点头。“诚如叔茂所言。天子气度,非我所能料及。” 虞松笑了笑。“我知道,你担心受司马太傅牵连嘛。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司马太傅的故吏。” “是么?” “景初年间,我应司马太尉之请,随他征辽东,因此入仕。” 山涛大惊,转头看着虞松,有些不敢相信。 他只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族,隔了好几代人了,还担心受司马懿牵连,不敢主动求仕。没曾想虞松居然直接是司马懿的故吏,这关系可比他与司马懿近多了。 “陛下……没为难你?” 虞松笑笑。“你是说,没有长乐宫,我还有没有机会出仕吧?” 山涛有点尴尬,却没反驳。 “天子是大度之人,知道官场上有些事不得已,不为己甚。”虞松感慨地说道:“当初他向司马太傅请教兵法,长达月余,除了好学之外,也有示心迹之意。你想想啊,他自己与司马太傅亦有师生之谊,又岂会忌讳其他?我能成为天子近臣,固然与长乐宫有关。但就算没有这层关系,我出仕也是迟早的事。” 山涛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悄声说道:“这么说,征南将军的事,真与司马太傅关系不大?” 虞松不禁冷笑一声。“他是自己聪明过了头,与司马太傅有什么关系。” 见虞松神色不对,山涛没敢再问。 他初来乍到,言多必失。 虞松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明显了,没有再延续这个话题。“你最近和阮嗣宗(阮籍)有联络吗?” “没有,有一年多没看到他了。”山涛也很好奇。“叔茂与他同郡,也没消息吗?” “我若有消息,又何必问你。”虞松苦笑了一声。“之前一直没敢举荐他,是因为他当年得罪了蒋公。如今蒋公已殁,他也该出仕了。天子正有意天下,他文武兼备,正当用武之时,再不出仕,可就晚了。” 山涛连连点头,赞同虞松的看法。 与他和嵇康不同,阮籍不仅学问好,武艺也很出众,一手剑技高妙绝人。他如果肯入仕,肯定能和天子谈得来。之前有蒋济作梗,现在蒋济已经去世,他完全可以出仕了。 第330章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曹芳与山涛的面对打断了节奏,吟诗作赋的主题不自觉地变成了议政。 一旁的郎官、近臣们心思不一,他们有的是寒门子弟出身,却也不乏世家子弟,得到了九品中正制好处的不在少数。天子如此对待山涛的观点,让他们很是忐忑。 曹芳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索性问了一下。 你们对山涛的观点怎么看? 众人互相推让之际,钟会率先发言。 “臣以为山涛之言有道理。门户只是判断人才的一个方面,不宜过于看重。九品中正制当初也是这么设计的,只是后来太多的中正或是偷懒,或者攀附高门,才变成了唯门户论。如今积弊渐深,有碍公平,的确应该予以调整。” 荀勖随即表示赞同。“臣亦以为当唯才是举,不唯门户论高下。德不配位,不仅于国事无补, 对家族也不利。” 曹芳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钟会、荀勖这甥舅两个真是不容易,既要为九品中正制开脱,又要表忠心,同时还要为自己谋求一点好处,面面俱到。 他们都出自高门,才华过人,却又不是高门中的嫡子、大宗,门户对他们有帮助,却又不大,身份其实很尴尬。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既然是为国抡才,自然要以才干为先。毕竟国家俸禄都是民脂民膏,不宜虚耗。再者,政务繁杂,案牍劳形,如果不能承受此苦,勉强为官,也是自寻烦恼,倒不如潜心学问,遨游太虚。” 曹芳说着,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嵇康。“我虽为天子,亦羡慕斯人。” 众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嵇康裹着一条行军毯,靠坐在一块大石上,仰头看着星空,旁若无人。他仿佛与大山融为一体,如果不是曹芳特意指,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他。 那份恬淡自然的气度让人俗气顿消,不禁心生向往。 此时此刻,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天子羡慕的对象,众人关注的焦点。 或许他知道,但他不在乎,甚至连转头看一眼的兴趣没有。 钟会心中掠过一丝妒意,眼珠一转,笑道:“陛下可不能羡慕他。” 曹芳收回目光,含笑打量着钟会。“为何?” “自黄巾作乱以来,天下纷争七十年,多少人死于非命,焉知其中没有如斯人者?只是生于乱世,求生不易,焉能不问世事,潜心学问。从武皇帝到陛下,几代天子枕戈待旦,才有今日之大魏,斯人才可以不用担心生死,遨游太虚。若陛下解甲,奈天下何?”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附和钟会。 他们不是不想和嵇康一样,但他们大部分没那资本。 一是没那天赋,仅凭学问才能立世。 二是没那家世,不做官也可以富贵无忧。 嵇康的父兄都是官员,嵇康的夫人还是宗室女,他就算不做官,也可以衣食无忧。 对这种人,他们只有羡慕的份。 曹芳哈哈一笑,算是认同了钟会的意见。 虽然他其实并不赞同,但这不是他想讨论的焦点,没必要太过纠结。 “刚才山涛提到游士,我倒是有一个疑问,想听听诸君的高见。”曹芳换了一个问题。“春秋战国时,游士多是因为乐崩礼坏,士者无以为家。前朝大兴儒学,太学之士至三万计,最后却导致了处士议政,党锢再起。我大魏承汉而兴,又该如何吸引汉朝的教训,使士成为国家之栋梁,而非乱政之游士?请诸君各抒已见。” 众人顿时来了兴趣,纷纷低声讨论起来。 先秦的游士如何,其实不重要。 三四百年前的事,对现在的借鉴作用有限。就算儒家好古,在这样的场合,也没几个人愿意真的用心讨论。 可是汉末的事离得不远,很多人都有所耳闻,平时也讨论得不少。如今天子有意垂询,他们当然要认真对待,争取应对得当,脱颖而出。 天子用人,不拘门户、家世,唯才是举。 私下讨论了一阵后,平阿乡侯、散骑侍郎蒋凯率先发言。 “汉朝崇儒,扩建太学,本是好意,只是操之过急,名大于实。太学虽有三万人,真正潜心学问的人却很少,大多耽于交游。平时高谈阔论,国家有难时,文不能治民,武不能勘乱。此等人未入仕时扰乱人心,入仕后也无益于治。陛下兴学,不可不察。” 蒋凯开了口,其他人立刻跟进。 曹魏禅代已经三十年,以汉民自居的人自然有,却已经不多。曹芳又好用年轻人,眼前这些人大多生在汉亡以后,就算是生在汉末,也没有在汉代为官的经历。他们对大魏的认可更为实际,对汉的认可更多是在文化上。 此时讨论起汉末的弊政,他们没什么心理负担,更敢直言。 其实早在建安年间,对汉末弊政的讨论就开始了。到如今四五十年,已经有一定公认的结论。 只不过那些结论大多还处于形而上的层次,偏道德评价,或者干脆就是虚无缥缈的天命论。 那些不是曹芳想要的。 曹芳听着他们的讨论,一直没有发表意见。 他要的是讨论这个氛围,而不是急于给出结论。 见曹芳一直没说话,钟会心里有些拿不准,难得的没有发表意见。 与曹芳相处了一年多,他清楚曹芳的优劣。或许在具体的事务上,曹芳的手段算不上出类拔萃。可是在这些原则性的大问题上,曹芳的观点往往超出其他人一个层次,有高屋建瓴之妙。 他不发表意见,很可能是还没听到真正有见识的观点。 钟会决定暂时藏拙,以免言多有失。 荀勖见状,也悄悄地退到了后面,注意听每个人的发言,自己却不发表意见。 越来越深的夜色之中,两人不知不觉地凑到了一起,藏在黑暗之中,悄悄地注视着正在高谈阔论的同僚们,将他们的发言记在心里,反复咀嚼,希望从中找出一点可能有用的东西。 只是他们没注意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曹芳看在眼里。 这种场合,向来是观察人性的最佳机会,曹芳岂能放过。 钟会、荀勖身为颍川钟荀子弟,偏偏又不是嫡子、大宗,所以态度颇堪玩味。曹芳用他们,却也防他们,尤其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以便确定将来对九品中正制动手的时候,他们会有何反应。 看到这一幕,他在感慨世家子弟更有经验的同时,也摸清了这两人的立场。 说到底,他们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没什么立场可言。 必要的时候,别说是家族的利益,任何人的利益都可以抛弃,除了他们自己的。 对他来说,这样的人不可信任,但是可用,甚至是一把好刀。 既然如此,那就应该大用,哪怕磨损了、折断了,也不可惜。 第331章 老臣退场 经过三天的辛苦跋涉,曹芳率部越过了太行山,进入上党郡。 太尉王凌病倒了。 虽然统兵多年,也算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但王凌这一辈子除了年轻的时候逃难,就没吃过这样的苦。这次跟着天子行军,以近八十岁的高龄登山,在山上宿营,夜里受了凉,很快就起不来了。 太医说,王凌这次病得不轻,肯定挺不过去。 曹芳不放心,亲自去看望王凌。 看到王凌躺在病床上,额头盖着一块湿布巾,烧得神智不清,他松了一口气。 坐在王凌的病榻前,曹芳落了泪。 真不容易啊。 这一趟苦没白吃,不仅在将士中赚足了名声,还熬死了这没有自知之明的老东西。 与司马懿、卢毓不同,王凌只是倚老卖老,没有确凿的罪名。强行弄死他,会让人觉得朝廷绝情寡恩,不给老臣留一点体面。现在王凌自己病死,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曹芳不介意给他一点体面,表演一下少主老臣的深厚情意,就像蒋济临终前一样。 只要他肯老老实实的死,不要再惹麻烦。 但王凌并不打算如此。 曹芳刚刚坐下,王凌就回光返照般的精神起来,紧紧握着曹芳的手。 “老臣怕是不能再侍候陛下了。” 曹芳心中欢喜,脸上却是一副悲戚。“太尉千万别这么想,只是偶染风寒而已。好好休息几日,太尉一定能康复。” “多谢陛下。”王凌喘息着。“老臣年近八十,弱冠与武皇帝相识,历事四朝,效忠大尉五十年,此心足矣。只是有一事,老臣放心不下,恳请陛下听老臣一言。” 曹芳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禁心生厌烦,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冷了。 一旁的王昶暗自叫苦,拼命用眼神示意,希望王凌不要再说了。 你这时候说这些,明摆着就是逼天子答应,天子能乐意吗? 你就安心的走吧,不要再替我操心了。 但王凌对王昶的恳求视而不见,拼命抓住曹芳的手,不让曹芳挣脱,两眼更是直勾勾地盯着曹芳。 曹芳本想强行掰开王凌的手,可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一是王凌的四个儿子着实可用,不能因为王凌一个人全得罪光了。 二是王昶年龄也不小了。既然王凌这么喜欢他,不如顺水推舟,让王昶尽快去陪他,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一念及此,曹芳脸上再次浮现出感激的神情。“太尉请说。” 王凌欣喜若狂,伸手招呼王昶过来。 王昶现在只想逃得远远的,奈何天子面前,他不敢有任何异动,只好硬着头皮,跪在王凌病床前。 王凌抓过王昶的手,硬塞在曹芳手中。“王昶文才武略,十倍于老臣。久在边境,熟悉敌情。虽有微瑕,不掩其光。老臣冒昧,恳请陛下忘过记功,一展其才……” 曹芳不等王凌说话,便满口答应。“太尉放心,朕这次出征,请你们二位随行,就是想借重二位之力。如今太尉有恙,朕只能倚重王昶一人了,又岂能使明珠暗投,宝玉蒙尘。王昶……” 王凌本是想请曹芳委任王昶为太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曹芳打断了,有些不知所措。他很想坚持说完,可是见天子已经同意用王昶了,又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以免弄巧成拙,便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王昶也不希望王凌再说,天子一开口,他立刻跪倒在地。 “臣在。” “太尉病了,本该让你也休息几日,陪陪太尉。只是军事紧急,还要辛苦你随朕进军太原,参谋军事。” 王昶有些犹豫。 如果王凌起不来,他更想送王凌归葬祁县,而不是随天子进军太原。 王凌已经倒下了,他不想步王凌后尘。 他现在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天子让王凌随征,就是要累死王凌。 可是情势如此,他也不好推辞,以免浪费了王凌的一番心意,只好很勉强地说道: “唯。” 曹芳又客套的安慰了王凌几句话后,起身告辞。 出了帐,他再次叫来太医令,让他“用心”给太尉治病。 太医令欲哭无泪,无奈之下,只得转身去请示上官——少府邓飏。 天子让我全力救治太尉,可是太尉一把年纪,又病得怎么重,就算华佗重生也救不回来,怎么办? 邓飏要冷静得多,拍拍太医的肩膀,一声叹息。 “心意到了就好。太尉如此高寿,已经很难得,岂能奢求更多。” 太医令心领神会,于是开了一大堆方药,天天按时按点的给王凌灌。 两天后,王凌带着满嘴的药苦,与世长辞。 曹芳随即下诏,让王金枭、王飞虎兄弟扶棺还乡,办理丧事。 远在皖城的王明山当然也要赶回来奔丧,被鲜卑人围在太原的王广就不一定了。他能不能回去奔丧,要看鲜卑人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王昶本来也想去奔丧,却不出意外地被曹芳留下了。 国事为大,君且止哀,想办法解太原之围,全歼鲜卑人再说。 做同样处理的还有郭淮。 郭淮是王凌的妹婿,按理朝廷应该给假,让他回去奔丧。但庐江新复,东吴虎视眈眈,庐江不能无人,所以郭淮也别回来了,夺情留用,就在庐江本地遥祭。 为此,曹芳还给了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王凌坐镇东南多年,旧部大多在那里,他们肯定也思念王凌,却不能离开扬州,赶赴祁县。就由郭淮主持,在扬州本地设灵,祭奠王凌,寄托哀思。 可以说,这道诏书一下,朝廷算是给足了王凌面子,任谁也不能说朝廷苛待老臣。 与此同时,曹芳下诏,命留守洛阳的司徒桓范、司空杜恕召集大臣,商议接任太尉的人选,以及王凌的谥号。 这两件事,尤其是后一件,曹芳原本可以直接下诏确定。 蒋济去世的时候,他就没有经过群臣商议,直接在蒋济的病榻前宣布了。此刻按照正常的流程走,固然让人找不出毛病,却也能让有心人感受到他内心隐藏的不满。 不出意外的话,王凌的谥号要等一段时间了。 入土之前能不能有等到,都是一个问题。 就在诏书刚刚发出去不久,曹芳收到了司徒桓范发来的急书。 先帝朝重臣,方城侯、中书监刘放,以及关内侯、卫将军孙资同日病逝,前后相隔不到半个时辰。 数日之间,三位老臣离世。 接到消息,曹芳满心欢喜。 武皇帝时代的老臣正加速退出舞台,掣肘的力量会越来越少。 第332章 疑人不用 进入上党之后,曹芳进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担任前锋的夏侯绩送来消息,鲜卑人的游骑已经出现在他左右,远远地看着,像窥视的野狼,让人不能不加倍小心。 虽然有心理准备,曹芳还是大感意外。 他问王昶,是鲜卑人太强大,还是北疆武备太松弛,居然能如此荒唐? 王昶很窘迫。 他心里清楚,鲜卑人这次之所以能长驱直入,游骑甚至到达上党境内,并不是因为鲜卑人强大,也不是因为北疆武备松驰,而是匈奴人反叛,一举重创了并州刺史孙礼,摧毁了整个并州的防务。 如果孙礼还在,并州的军队没有崩溃,鲜卑人连太原郡都进不了。 所以,根源在于匈奴人。 而反叛的匈奴人背后,有一些太原人难辞其咎。 不管怎么辩解,引狼入室这个罪名是逃不掉了。 天子本来就有意敲打太原人,如今遇到这样的机会,又岂能放过。 这一次,太原在劫难逃。 尽管如此,王昶还是尽力解释道,鲜卑人已经很多年无法深入腹地,这次意外取胜,难免志骄意得,想多劫掠一些财物。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说明王广坚守晋阳是有功的。 如果晋阳失守,鲜卑人根本无暇进入上党,他们会大肆劫掠人口更多,更为富庶的晋阳,满载而归。正是因为晋阳未失,鲜卑人所获不多,才会进入上党。 曹芳不置可否,随即又问,朝廷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王昶统兵多年,又曾献过兵法,向来以名将自居。可是面对眼前这个困境,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建议天子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能冒进。 鲜卑人骑兵多,又是大胜之后,士气高昂,仓促接战,对魏军非常不利。 并州刺史孙礼战死,已经动摇了人心。如果天子再出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以天子师从司马懿的用兵风格,建议他与鲜卑人决战也不可能成功,只让天子更加怀疑他的忠诚。 曹芳高调地接受了王昶的建议,下令全军保持阵形,稳步前进。 随意出击者,斩。 双方保持着距离,又保持高度警惕,随时准备接战。 鲜卑游骑虽然越来越多,却找不到机会,只得步步后退。 过了襄垣后,曹芳下令停止前进,就在当地驻扎下来,整顿军备。 对手不同,采用的战法当然也要调整。鲜卑人机动能力强,但攻坚能力有限,要对付这样的对手,严密的阵型必不可少,将士的防护更有必要加强。 考虑到孙礼战败,大量的军械、盔甲被鲜卑人夺走,曹芳更不敢掉以轻心。 虽说完全的双马镫还没有出现,鲜卑人的具装甲骑还处于雏形阶段,但披甲率更高的骑兵破阵能力有所提高几乎是必然的。不做万全准备,曹芳绝不会轻易接战。 好在禁军的披甲率一直很高,各种武器装备也很齐全,物质上的需要并不多,更多是战术上和心理上。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夺回几个隘口、关塞,先将鲜卑人赶出上党。 鲜卑人入侵,上党百姓四处逃窜,人心惶惶。除了上党郡治壶关之外,附近几个县都没人了。别说就地征集粮草,就算是想找民夫运粮都找不到。 大军要保持体力,准备作战,总不能一直自己运粮,所以重建上党的治安,让百姓回家,是当务之急。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曹芳采取了求稳的战术。 他先全军赶往涅县,击溃了守在那里的少量鲜卑人,夺回县城,重建防务,留下两千人驻守,然后再全军北上,打通直达阳邑的官道。 大军来回奔波,很辛苦。 但这样也保证了兵力优势,让鲜卑人看不到取胜的希望,只得主动放弃县城,以免被魏军包围,进入魏军擅长的城池攻防战。 夺回通往太原郡的官道控制权后,曹芳就停止了前进,转而恢复上党治安。 上党太守发布公告,宣布天子亲征,已经击退鲜卑人,百姓可以回家了。 消息发出,上党一片欢腾。 王昶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子这是争夺人心啊。 太原世家与匈奴人勾结,引鲜卑人入室,让太原、上党百姓蒙受重大损失。天子亲征,驱逐胡虏,让百姓重见太平。一进一退,百姓心里会怎么想,不言而喻。 等此战结束,天子对太原世家下手,太原的百姓会求之不得。 —— 半个月后,曹芳先后收到了曹羲和邓艾的消息。 曹羲在征北将军程喜、镇北将军刘靖的协助下,虽然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但总体上进展顺势,已经将入侵的鲜卑人逐出长城,赶到燕山以北。 稍作休整后,曹羲即率大军穿过井陉,赶往太原。 几乎在同时,邓艾奉诏东进,率领一万五千步卒,五千羌胡骑兵,进入西河郡,正沿河而上,进入了羌胡控制的区域。 西河原本是汉地,与北疆接攘,但最近几十年中原内乱不休,无力北顾,草原上的胡虏不时沿黄河河谷南下,有的干脆在当地定居,且耕且牧,实际占据了这一片地区。 邓艾显然理解了曹芳的旨意,不仅仅满足于驱逐入境的鲜卑人,而是要彻底夺回这片区域的控制权,所以没有直接去太原,而是一头扎进了黄河河谷。 鲜卑人入侵入太原、上党,河谷里的胡虏也跟着来凑热闹,主力尽出,河谷里正是兵力空虚的时候。邓艾率部突入,直接抄他们老家,可谓是又狠又准。 唯一的问题是,邓艾似乎搞错了主次,出兵之前并没有得到天子的同意,只是在出兵之后发了个通知,有先斩后奏之嫌。 他这么做,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 曹芳也有些意外。 看来性格决定命运,邓艾最后死得不冤。 这人在战场上是名将,在官场上却是白痴,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忌,几乎得罪了整个中枢,包括他这个皇帝在内。 但曹芳不仅没有表示不满,反而压制下了所有的反对意见。 他正想着怎么将邓艾从司马懿故吏的阴影中拔出来,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 邓艾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司马懿故吏,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 他只做他觉得应该做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感受一下朕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慧眼识人的英明。 曹芳给邓艾回复了一份诏书,上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中心意思只有一个。 放开手脚,按你的意思打。 第333章 不为天下先 作为天子近臣,王昶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很不是滋味。 同为司马懿的故吏,天子对他和邓艾的态度天差地别,让他无法接受。 可是作为老臣,他也不可能当面与天子争执,请天子给自己一个机会。 无奈之下,他只能找了个机会,与钟会看似不经意的聊起了此事。 钟会是聪明人,王昶一出现,甚至不用开口,他就知道王昶的目的。 只不过他没有正面回答王昶的问题,而是说起了那天晚上,天子与身边近臣讨论的问题,而起因则是山涛见驾时的一个话题。 如何对待天下的士,才是朝廷正确的选择? 士为国本,朝廷不可能不用。 当年秦重用商鞅之法,招揽天下之士,而六国则权贵横行,有士而不能用,最后秦以六国之士灭六国,是人所共知的教训。 汉重儒道,扩建太学,耗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培养了大量的士,但大汉并未因这些事而国祚绵长,反而导致了两次党锢,州郡割据,最后丧失了天命。 殷鉴在前,大魏不能不吸取教训,又该如何对待这些士? 面对钟会的“请教”,王昶沉默了良久,幽幽地一声叹息。 “依士季之言,我太原士族只能认命了?” 钟会微微一笑。“你想多了,天子从来没有弃用太原士族的想法。相反,天子还要重用太原士族。你看他对王公渊兄弟有多器重就知道了,就算是对玄冲(王浑),天子也是用心栽培的。” 王昶松了一口气,拱手致谢。 有了钟会这句话,他最大的担心算是放下了。 他和王凌不同。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已经不指望复出,只希望子孙不要受影响。 “我老了,有报国之心,无荷戟之力,当让贤后生,且观来者。” 钟会劝道:“也不尽然。老臣有老臣之用,譬如当初蒋公随天子出征,对安定淮南出力不少。这次出征并州,陛下请二位随征,也是想借二位之重。可惜天不假寿,太尉仙逝,将所有的责任都留给了足下。” 王昶心中明镜也似,却没有答应,拱手与钟会告辞。 王昶离开之后,荀勖从堂后走了出来,看着王昶的背影,轻声笑道:“他能明白阿舅的意思吗?” 钟会撇撇嘴。“这等人最是精明,岂能不懂?”他喝了一口水,又道:“他懂也罢,不懂也罢,我该提醒的已经提醒了,算是尽了力。这往后的路怎么走,全看他自己的,怨不得别人。” 荀勖点点头,又道:“可不是么,我颍川人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哪有心思管他们太原人。阿舅,你说天子最后会如何对待我们?” 钟会斜睨了荀勖一眼。“你也多虑了。” 荀勖赔着笑。“这儿也没外人,阿舅就透个风,让我也安安心嘛。” 钟会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茶杯。“也罢,今天索性就把话说开,免得你胡思乱想。” “就是,就是。”荀勖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请教的模样。 “先问你一个问题,是宗室危险,还是我颍川世族危险?” 荀勖眨眨眼睛。“当然是宗室。” “没错,宗室更危险,但没有宗室维护也不行,所以天子关照宗室,富之贵之,却不给他们兵权,而是鼓励他们研究学问,然后再从疏远的支庶中选择可用之人。如此,宗室能出人才,可为朝廷藩辅,却不至于对朝廷产生威胁。” “天子也要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我颍川人吗?” “不是所有人。”钟会说道:“但钟荀陈三姓的嫡子想做有实权的高官重将怕是难了。” 荀勖长出一口气。“若是如此,那还好说。”他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怪不得天子最近不提陈玄伯(陈泰)了。” “他是自取其咎。”钟会不屑地哼了一声。“当初在高平陵,天子可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他非要自负清高,不肯从俗。如今赋闲,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只能坐吃山空,又怨得了谁?” 荀勖眼珠转了转。“稚叔阿舅会步他后尘吗?” “应该不至于。”钟会吐了一口气。“我要求分家,他应该明白其中深意。以他那性格,只要天子不逼得太紧,他是不会跳出来的,做个闲散官或许更合乎他的心思。我现在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贪恋那些屯田,不肯放手。” 钟会无奈地摇摇头。“别看人人都喜欢谈老论玄,或是真正能领悟老子心法的又有几个?舍得舍得,他们眼中只有得,没有舍。” 荀勖打量了钟会片刻。“依阿舅之意,应该放弃那些屯田?” 钟会白了荀勖一眼。“你想做田舍翁,就能做得了?这是天子亲政后的第一件大事,不办成,天子的颜面何存?真逼急了他,找个理由诛你满门,再多的土地也是朝廷的。” 荀勖吓了一跳。“至于么?” 钟会一声叹息。“至不至于,想想当年武皇帝,不就知道了。公曾啊,你永远要记住一句话。臣与君斗,最多两败俱伤,就没有能取胜的时候。就算最后君败臣胜,又有几个记得那些为天下先的臣?” 荀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故老子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钟会起身,拍拍大腿。“时辰不早了,我要去天子面前侍候,不和你说了。记住,知道不如行道,知行合一,方为至道。” 荀勖连连点头,起身目送钟会离开。 钟会刚出了门,就看到一个中年儒生从远处走来,风尘仆仆,步履匆匆,衣摆被踢得飞起。 他定睛一看,吃了一惊,连忙迎了过去。 “景倩,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来人正是荀顗,拱手与钟会见礼。“我一路从邺城赶来,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士季,你这是……要上值?” 钟会连连点头,转身将荀顗让进了门,又招呼荀勖过来相见。 荀勖见到荀顗这副模样,也很意外,赶上前行礼。 他虽然年纪与荀顗相关无几,辈份却晚一辈。 荀顗匆匆与荀勖打了个招呼,随即又对钟会说道:“士季,我刚在北疆游历了大半年,看到一些情况,想面呈天子,还请士季为我引荐。” 钟会略带矜持地笑了。“景倩,你是荀令君之子,要见天子,何必要我引荐?公曾也在天子驾前侍候,一样能为你引荐。” 荀顗早有准备。“此事非士季不可,别人怕是说不清楚。”不等钟会说话,他又道:“这也是尊兄稚叔的意思。” 钟会眉毛一挑,随即恢复了平静。 “喏。” 第334章 钟会的小心思 荀顗是荀彧之子,钟毓则是钟会的嫡兄,这两人的面子,钟会不能不给。 况且钟毓让荀顗来找他,让他引荐,这也是对他的一种认可,无形中的低头示弱。 换作之前,钟会想要这样的机会,钟毓也未必会搭理他。 即使只是为了虚荣心,钟会也会接下这个任务。 “你先住一晚,明天我们为你接风洗尘,听你说说北疆之行,然后再说,可否?” 荀顗点头答应。 钟会没有再停留,匆匆上值去了。 走了一半,他忽然停住,转头看了看来路,想着此刻应该正和荀勖说话的荀顗,眉头轻皱。 他知道荀顗有政治才能,也许是荀彧子孙中最有才的一个。此次去北疆游历了大半年,想必对北疆的事务更加熟悉,正是天子眼下需要的人才。见驾之后,必受重用。 加上他荀彧之子的身份,此举更富象征意义,天子自然会有相应的回报。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会威胁到他在天子面前的影响力。 钟会目光闪动,随即一笑,恢复了平静,继续向前。 来到天子行营,张威迎了下来,交待了一下白天遗留的相关事务,便匆匆下值了。 钟会入座,一边翻看记录,一边问侍者天子的情况。 侍者说,天子正与尚书令丁谧、吏部郎山涛说话,已经说了大半天了,好像很重要。具体说什么,却不清楚。 钟会没有多问,他已经猜到了谈话内容,大概率和选举有关。 这是天子限制大臣权力,削弱世家影响力的重要举措之一,早就在谋划之中。 处理完手头的事,钟会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天子行营的方向,走了过去。 曹芳正与丁谧、山涛说话,看到钟会走上堂,便停住了话题,看向钟会。 丁谧也闭上了嘴巴,垂下眼皮,如老僧入定。 山涛见此情况,不知所措,只好呆坐着不动。入职数日,他清楚谯沛人、颍川人的矛盾很深,丁谧与钟会等人并不和睦。 钟会上前,拜见曹芳,说明来意。 荀彧之子荀顗赶到行在,求见天子。 但他没说其他的,尤其是荀顗游历北疆的事。 曹芳听了,转头看看丁谧,山涛,笑道:“中原多人杰,你们看,这不就来了。所以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眼下虽然有些困难,但只要你我君臣同舟共济,一定能解决的。” 丁谧微微欠身。“陛下所言甚是,是臣畏难了。” 钟会看在眼里,心情有些复杂。 看这样子,天子对荀顗并不陌生,或许一直等着荀顗出现,借此缓和与颍川荀氏的关系。 “行了,今天就说到这里,你们回去再整理一下,有时间再议。人才是国本,选举是百年大计,不能急于一时。” “唯。”丁谧、山涛起身告退。 曹芳示意钟会入座,又命人取来一些点心,充当晚餐。 他和丁谧、山涛聊了半天选举制度,晚饭还没来得及吃。本想留丁谧、山涛一起吃,顺便再谈一会儿,可是钟会来了,想必有事,只能将就一下了。 钟会殷勤的倒了一杯热水,推到曹芳面前。“陛下勤政,自然是好的,但饮食不能太随便。常此以往,会五脏不调,有碍养生。” “行军在外,讲究不起来。”曹芳笑道:“说说荀顗的事吧。他从哪儿来,有什么要求,诸如此类,我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唯。”钟会再拜,说起了荀顗的情况。 荀彧虽然只活了五十岁,子女却很多,儿子就有七人。只是很可惜,荀彧的七个儿子大多早夭,如今还在世的只剩下荀顗一人。 荀顗是荀彧第六子,今年四十三。少年成名,颇得其姊夫陈群赏识。成年之后,又得到辅政大臣司马懿的提携,为散骑常侍,后来还曾经为天子讲经。 只不过当时天子年幼,印象不深了。 荀顗不仅与司马懿关系好,与曹爽关系也很亲近,曾在曹爽面前为傅嘏说情。 去年高平陵事变,荀顗因为与司马懿、曹爽的关系都很亲近,循例免官。 免官之后,他没有留在洛阳,而出外出游历了。这次归来,想必收获满满,定能为天子效劳,坐镇一方,而不仅仅是坐而论道。 曹芳一边吃一边听,听了一半,他心里就有点数了。 荀顗可能的确有才,但他本质上与钟会是一类人,所以钟会有点忌惮他,在介绍的时候埋了不少坑。又是陈群赏识,又是司马提携,还和曹爽关系亲近,随便一条都是很要命的。 当然,仅就这个时候,荀顗会主动来见驾,就说明荀顗是个很务实的人,不是荀彧那种能为了理想、气节献出生命的忠义之士。 颍川荀氏现在只是躺在荀彧名声上吸血的一群蠹虫罢了。 可是对他来说,这不是坏事。 真要个个都像荀彧一样,大魏就没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忠义之士,只能慢慢培养,不能指望不劳而获。 “他能坐镇一方?”曹芳将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拍了拍手。 “臣以为可。”钟会说道:“他在朝中多年,熟悉朝廷事务,如能外放到州郡任职历练数年,定能成为朝廷栋梁,不负公卿之任。” 曹芳想了想。“明天让他来见驾吧。” “唯。” 钟会起身要走,又被曹芳叫住了。“尚书台拟了一个方案,准备重行考功之法,以纠九品中正制首重门户之弊。你有空去了解一下,提点意见。” 钟会听了,再次躬身施礼。“唯。其实当初刘劭建议改革选举时,便有此意。不过臣对此事了解不多,不如夏侯玄。陛下有意深究此事,不如问夏侯玄。” 曹芳倒是有些意外。 钟会打压荀顗,他一点也不意外。钟会推荐夏侯玄来主持此事,则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 不过,他稍微一想,又反应过来。 夏侯玄迟早是要入朝的,但现在西线未平,就算钟会推荐,他也入不了朝。 可是推荐夏侯玄来负责此事,却是在夺丁谧的权。 偏偏就算丁谧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 夏侯玄不仅是谯沛人,更有宗室身份,人品、才华都力压丁谧一头。他们还曾经是同党,丁谧明知夏侯玄入朝会分他的权,也不能拒绝。 不得不说,钟会是聪明人。 可惜,聪明没用在正题上,大部分用在了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心思上。 第335章 荀顗 第二天一早,钟会下了值,便赶回住处,先找到了荀勖。 两人相处日久,都清楚对方的心思、习惯,几句话一说,就一拍即合。 荀勖随即请来了荀顗,一起吃早餐,同时商量见驾的事。 在席间,钟会对荀顗说,昨天我已经向天子推荐了你,天子很快就会见你。只不过天子事务繁忙,不可能有太多时间,所以你要言简意赅,抓住重点,不要东拉西扯。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应该是仕进。 对天子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自然是并州的安定。 这次孙礼战死,影响很大,处理不好,会动摇整个北疆。天子亲征,驱逐胡虏并不难,但如何实现长治久安,却是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 综合而言,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并州做官,助天子控制太原。 退而求其次,就是参军事,协助天子信任的将领稳定并州,就像傅嘏参中领军曹羲军事。 并州是如此重要,天子平定并州后,大概率会留大将坐镇。 你如果有意,不妨提前留意,主动申请。 荀顗有些犹豫。 他并不想留在并州。 在北疆游历是一回事,留在北疆又是一回事。他习惯了中原的气候,适应不了北疆的寒苦,长期留在这里,非他所愿。 他更希望留在天子左右,做个近臣。 关键时刻,荀勖提醒说,天子要改革选官制度,将来太尉将从名将、重将中挑选,司徒则必须要有州郡施政的经历。你若想重振荀氏,官至三公,这是必经的途径。 荀氏的长房荀霬是司马懿的女婿,又因为屯田的事惹得天子很不高兴,如果不是因为安阳公主,天子也许早就收拾他了。从目前来看,颍川荀氏的希望就在阿叔你的身上,非你莫属。 眼下天子急需一个合适的人坐镇太原,正是阿叔你的好机会。 司徒桓范已经七十多了,朝中暂时还找不到特别适合接替他的人,勉强提拔,也很难让天子满意。 这件事处理好了,你就能成为有力的竞争者。 荀顗心动了。 太尉是武官之首,司徒是文官之首。他如果能做到太尉或者司徒,颍川荀氏的地位就稳固了。 他想了想,问了钟会一句。“我能统兵吗?” 钟会与荀勖交换了一个眼神。“比较难,天子对兵权看得极重,非心腹不能掌兵。” 荀顗有些失落的点点头。“那就只能施政地方了。” —— 曹芳很快召见了荀顗。 荀顗听取钟会的建议,不敢浪费时间,将原本准备详细汇报的重点——北疆游历见闻一带而过,重点叙述了自己对当前形势的判断。 他认为,要想真正恢复对并州地区的控制,就要加强教化。 并州汉胡杂居,原本是互相影响的,即胡人汉化,汉人胡化。汉人文明,胡人野蛮,按理说,是胡人汉化更多。可并州的现实却是汉人胡化更多,胡人汉化的屈指可数。 这就是并州动乱的根源。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朝廷重视不够,二是当地世家本身学养不足。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朝廷派遣德才兼备,有较深学养的官员到地方任职,教化百姓。 曹芳觉得很有道理,顺理成章的问荀顗有没有这样的兴趣。 荀顗虽然并不情愿,却只能表示愿意。 于是,曹芳就问了荀顗一句:你去太原做太守吧。之前的太原太守随孙礼出战,遭到匈奴人的偷袭,战死了。你现在就赶到晋阳,想办法进城,接任太原太守,配合王广等人守城。 荀顗且喜且忧。 喜的是,他直接被委任为太原太守,说明天子对他寄予厚望,而且充分信任。 忧的是,晋阳现在被鲜卑人包围,他想进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从天子的态度来看,天子并不打算现在就进兵晋阳,也没有派兵送他上任的意思。 无奈之下,荀顗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命。 双方交易达成,荀顗正想着是不是该告退,曹芳却主动提起了荀彧。 他对荀顗说道:“荀令君为汉死节,朕很佩服他的气节,但有一点不得不说,就算当年武皇帝接受了他的建议,为汉忠臣,也救不了大汉。” 提及父亲荀彧,哪怕是面对天子,荀顗也不能太过随意。 他躬身拱手。“请陛下垂训。” 曹芳笑道:“汉末衰乱,百弊丛生,但是有两点最为根本:一是朝廷财源枯竭,入不敷出;二是太学之士数以万计,朝廷却每年只选百人为郎。一竭一滥,荀令君未有解决之道,焉能扶大厦于将倾?” 荀顗坚定地摇摇头。“陛下所言,臣不敢苟同,昧死敢言。” 曹芳微微颔首。“无妨,但请直言,我也想听听你的高论。” “不敢。臣以为,汉朝之所以财源枯竭,一在羌乱,二在奢侈之风盛行。羌乱百年,耗费数千万亿,朝廷本该节俭,而桓灵二帝却不恤民力,大修宫室,卖官鬻爵,建万金之堂。有此二者,焉能不败?但汉献帝生于乱世,知民间疾苦,若能天下太平,焉知不能革除旧弊?陛下去过许昌,想必有所耳闻,毋须臣多言。” 曹芳含笑看着荀顗。“你觉得就节俭而言,朕与汉献帝如何?” 荀顗微怔,随即说道:“臣虽没见过汉献帝,但观许昌旧殿,略知其事。至于陛下,亲政以来,减省宫掖,厉行节俭,士林多有赞誉,臣也多有耳闻。概而言之,陛下当与汉献帝相去不远。” “能有卿此言,朕这辛苦也算值了。”曹芳哈哈一笑。“朕不仅去过许昌,更熟悉洛阳,常常登高望远,想见当年袁氏门户之盛,不寒而栗之余,更不希望重蹈覆辙。再者,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朕对那些也没什么兴趣。不管怎么说吧,总之朝廷已经励行节俭了,卿以为就能不缺钱吗?” 荀顗一时被曹芳的逻辑绕晕了,无言以对。“这……” “当然,你可以说,天下未定,军饷开支太大,所以财源不充。那朕更想问一句,在天下未定,朝廷入不敷出,天子都要节俭,尽可能为前线浴血作战的将士提供粮食的时候,侵占屯田,从将士口中夺食的人,该如何处理?” 荀顗倒吸一口冷气。 他终于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别看天子和颜悦色,谈笑风生,看起来只是闲聊,但他对解决颍川侵占屯田的事非常坚决,甚至已经上升到了关系大魏生死存亡的地步。 如果还不识趣,后果不堪设想。 第336章 得与失 荀顗本能的想反驳,想说服曹芳不要采用如此粗暴的手段对待世家,却找不到理由。 天下大乱数十年,民生维艰,现在连天子都节衣缩食了,你们世家不献家财支持朝廷也就罢了,还多吃多占,侵占军屯,这怎么辩解? 但凡要点脸,这话都说不出口啊。 荀顗第一次如此窘迫。 他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曹芳。 作为曾经的散骑常侍,他对天子并不陌生,也知道天子亲政之后气象一新,手段老辣。可是不亲自经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天子的手段会老辣到这个地步。 一见面,就点出了他父亲荀彧最大的痛点。 你不是以汉室忠臣自居吗?但是很可惜,你们正是汉室倾覆的原因之一。 荀顗乱了阵脚,如何告退的都记不清了。 回到住处,钟会刚刚睡醒,正在廊下读书。 荀顗走到他的面前,低着头,看了钟会半晌,一声叹息。 钟会放下手里的书,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荀顗。“与天子一席谈,是不是大有收获?” 荀顗苦笑,靠着柱子,在一旁的栏杆上坐下。“岂止是大有收获,简直是天翻地覆,感觉……”他伸手指了指心窝。“感觉就像这样被人挖空了似的,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 钟会来了兴趣。“说说,天子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能让你乱了方寸。” 荀顗将自己见驾的经过说了一遍,前面的很简略,重点说到了后面对荀彧的评价以及引申出来的话题。那几句话对他的触动太大,让他心神不宁。若非如此,他根本不想和钟会说这些。 钟会听完,也严肃起来,琢磨了半天。 “景倩,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明白天子为什么抓着这件事不放了。这个问题不解决,大魏迟早要步大汉后尘啊。” 荀顗惊讶地看着钟会,想了一会儿,又道:“只是这个问题吗?那士子多而官职少的矛盾又怎么解决?” “这一点也难,但天子已经在解决。”钟会拍了拍膝盖,若有所思。“你看杜预、裴秀等人都随马钧研制军械,对仕途并不热心。更有甚者,如诸葛靓,天子让他做官,他还没什么兴趣呢。” “当真?”荀顗将信将疑。 “你我之间,还有虚言不成?”钟会正色道:“你稍后出门,去拜访一下他们就知道了。” 见钟会说得严肃,荀顗没有再问。 他不怎么相信钟会所言,肯定要亲自去走访一些亲朋故旧的。 他刚刚接受官职,还要等印绶下发,朝廷铸造官印还要一两天时间。 “你准备什么时候起程赴任?” 荀顗苦笑。“我倒是想立刻赴任,但鲜卑人包围了晋阳,我只怕一进太原郡,就会有危险,哪里敢走。” 钟会想了想。“你在北疆的时候,见过傅嘏吧?” “见过,还和他盘桓了数日。” “那我建议你不要直接去晋阳,先去中领军营中。他现在正从井陉赶过来,出了太行之后,会直接去新兴郡治九原,扫荡匈奴北部,切断鲜卑人的退路,然后会赶往太原。你现在赶过去,或许还能赶上建功的机会。” 荀顗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随曹羲部行动,他的安全就有了保证。 在北疆的时候,他见识过曹羲所领北军五校的战斗力。 “那好,我一领到印绶就走。” 钟会起身。“我去尚方监帮你催催。你想见谁,现在就去,抓紧时间。” 荀顗感激不尽,拱手告辞。 —— 晋阳城,太守府。 王广背着手,在院中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来,看一眼布满阴霾的天空。 他的心情很糟糕。 刚刚收到弟弟王金虎传来的消息,父亲王凌随天子出征,路上受了风寒,不幸离世。现在两个弟弟奉梓还乡,却在郡界遭到了鲜卑人的阻击,不敢入境。 这让他陷入了困境。 一方面,父亲身死,他身为长子,应该回家处理丧事。 但身在战场,他不能擅离职守。 就算他想走,鲜卑人也不会轻易放他走。 退一万步说,就算鲜卑人愿意放他走,他也不敢走。 天子正疑心太原人与匈奴人、鲜卑人有勾结,他如果从被鲜卑人包围的晋阳城中全身而退,岂不坐实了天子的猜疑,百口莫辩。 两个弟弟不敢入境,可能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否则以王氏在祁县的声望,就算匈奴右部叛变了,这点面子还要是给的。 在他看来,这就是天子的一次测试,看他如何反应。 一面是孝,一面是忠,如何取舍,将他逼到了角落。 “将军。”司马徐武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满头是汗,却面带喜色。“城西的羌胡撤了。” 王广一愣。“当真?”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的。”徐武抹着额头的汗珠,又道:“我已经派了斥候出城打探,最快今晚,最迟明天,就能知道原因。” 王广虚握右拳,用力一拍左手掌心。“看来应该是援兵到了,羌胡后方空虚,不得不撤围自救。” 徐武笑道:“我也这么想。避实击虚,围魏救赵,合乎邓艾的用兵风格。” 每次大战之后,战报送到朝廷,天子都会组织人复盘,分析敌我双方的得失,将领用兵的风格。徐武虽然入仕的时间不长,却和张华联系紧密,从张华口中了解了不少信息。这次随王广出征,又听王广讲了一些,对邓艾的作战风格并不陌生。 王广眼珠转了转。“既然邓艾能从陇右赶到,中领军应该也在途中,离晋阳不远了。但他要先夺回九原,切断鲜卑人的退路,可能要迟几日。我们不能坐守,要主动出击,吸引鲜卑人的注意力,为诸军合围争取时间。” 徐武正有此意。“正当如此。” 两人一拍即合,随即拟定了一个作战方案,佯作突围,诱使鲜卑人向晋阳城集中。 鲜卑人以骑兵为主,因为攻城能力弱,啃不下坚固的晋阳城,只能以围困为主。他们也没有挖堑筑垒的本事,后勤补给又有困难。就派一部分骑兵在城外监视,断绝城内外的联系,其他人则散在附近县,打劫粮草,并维持警戒,等着魏军援兵到来。然后凭借骑兵的速度优势,集中兵力,各个击破。 现在王广要主动出城,仅凭城外的鲜卑人拦不住他,肯定要召集附近的鲜卑人。考虑到魏军援兵应该会从上党、河东来,他们会保留南面的警戒,只能从北面抽调力量。 如此一来,曹羲的压力就小多了。 这也算是王广、徐武目前能做的最大努力。 第337章 匈奴 当天夜里,王广就收到了第一批消息。 城西的羌胡的确撤走了,而且走得很彻底,很慌乱,不像是诱敌之计。 王广下了决心,第二天一早,就召集麾下诸将,商议出城作战的方案。 与会的不仅有魏军将领,还有匈奴人,包括左匈奴单于刘豹、南部匈奴单于刘宽,中部匈奴单于刘猛三个身份最高的将领。 自从右部匈奴和北部匈奴临阵叛变后,刘豹等人的处境就非常尴尬,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甚至不乏向他们吐唾沫的。 刘宽、刘猛都有些受不了,几次发狠要杀了王广、徐武,然后与鲜卑人一起洗劫晋阳城,再逃到草原上去,重新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只有刘豹很坚决,表示不能走。就算受点委屈,也要忍一忍。 草原上的日子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否则鲜卑人就不会冒险入侵了。 这次是有部分匈奴人做内应,他们才得手,攻破了新兴郡,进入太原。下次可没这么好的机会,真与魏军面对面,他们会死得很难看。 大魏武皇帝对我们不薄,将我们安置在这里,让我们过了三十多年的安稳日子,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你们仔细想一想,这三十年,我们的部落壮大了多少,牛羊又增加了多少。 刘豹年龄最长,经验最丰富,还是目前在世的贵族中唯一经历过汉末乱世的人,他的话对很多人都有影响力,刘宽、刘猛都是他的子侄辈,一向信任他,这才忍了下来。 现在收到王广邀请,参与军事会议,他们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王广也很坦诚,对刘豹三人说,出了之前那样的事,相互之间的信任不可能不受影响。希望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无条件的信任你们,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这次出战,我们分开行动。 以步卒为主的魏军守城,以骑兵为主的匈奴人出战。 你们出城之后,不要与鲜卑人纠缠,利用你们熟悉地形和装备较好的优势,迅速向南转移。路上遇到小股的鲜卑人,则击杀之。遇到大股的鲜卑人,则将情报送回来,或者送到天子驾前,避免与他们正面对决。 脱离与鲜卑人的接触后,你们再集中起来,向上党进发,与天子汇合,接应天子进入太原。 如果能建功,重新取得天子信任,你们这三部或许还能保住现在的牧场。 否则的话,神仙都保不住你们。 天子这次亲征,与其说是为了鲜卑人而来,不如说是为了背叛大魏的匈奴人而来。 你们看着办。 刘豹三人面面相觑,只能拱手听命。 会议结束,王广又将刘豹三人留了下来,重新设酒,说话的口气也温和了很多。 “刚才在诸将面前,不得不如此,还请单于见谅。” 刘豹三人连忙起身,口称不敢当。 刘豹说道:“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是我匈奴人辜负了大魏天子及太原诸贤在先,怨不得人。我等当努力作战,以补前过。届时还请将军在天子面前为我等美言。” 王广点点头。“这是自然。若不是信任三位,我也不敢与三位同居一城。”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三位。” “请将军直言。” “我想请三位先收复祁县。” “为何……要先收复祁县?”刘豹心中狐疑。 在鲜卑人的主力没有撤离太原之前,是否收复祁县其实并不重要。县城的城防有限,挡不住鲜卑人。今天收复,明天可能又被鲜卑人夺走了。 “家父病逝了。”王广红了眼睛,落下泪来。“舍弟送葬返乡,却被鲜卑人所阻,致使家父曝尸异乡。三位若能先收复祁县,接应舍弟返乡,家父就能早日入土为安。” 听说王凌去世了,刘豹三人大惊失色。 他们之所以还觉得有希望留在太原,就是想托王凌说情。现在王凌死了,谁还能为他们出头? 王广虽然是王凌的继承人,但他的影响力远远不如王凌。 对刘豹三人的心理,王广心知肚明,随即向他们保证,只要他们能帮自己这个忙,他将来一定在天子面前为刘豹三人做证。 不仅如此,他还为刘豹三人出了一个主意。 天子刚刚亲政,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他最在乎的是两件事:一是继承武皇帝曹操未竟的遗志,平定天下。一是多生子嗣,避免前两代先帝的窘境。 皇后刚刚因难产而死,有人建议天子娶几个身体强壮的女子为嫔妃,以利生育。 当初你们曾献女子与武皇帝,颇受好评。如果现在再挑一些相貌出众的少女献与天子,将来生出皇子,在宫里就算有了人,还用得着担心被赶出去吗? 刘豹三人将信将疑。 他们的确向曹操献过女子,但是并没有产生什么好的效果。在汉人的眼中,匈奴人终究还是蛮夷,没人会把匈奴人当回事。就算匈奴女子为大魏皇帝生了儿子,也不可能得到得视。 王广发挥了他能言善辩的优势,拿任城王曹彰做起了例子。 曹彰外号黄须儿,有人说他有鲜卑血统,但这并不影响曹操对他的喜爱。 你们匈奴人献的女子之所以没有起作用,是因为你们献得太迟了,武皇帝当时已经年过六十,体力不足,未能生出一儿半女。所选的人又不符合我们汉人的审美标准,文皇帝也不喜欢。 这次我帮你们挑,保证天子一看就喜欢。 他还拍着胸脯说,如果天子不接受,那我祁县王氏愿意与你们和亲。 我还有两个弟弟没有成亲,只要你们愿意,随便你们挑。 听了这话,刘豹三人来了兴趣。 对他们来说,祁县王氏可是当之无愧的大族,能和这样的家族联姻,是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刘豹率先拍了拍胸口。“有将军这句话,我刘豹一定全力相助。出城之后,我会亲自护送王公还乡。谁敢阻拦,就是我左部匈奴的敌人,不死不休。” 见刘豹发了话,刘宽、刘猛也不甘落后,表示愿意接受命令,全力以赴。 当天晚上,刘豹三人就将十来个精挑细选的女子送到了王广面前,请王广为他们参谋,看看哪几个适合献与天子。 王广郑重其事的看了一下,还请来了徐武,最后确定了两人。 一个是刘豹的女儿,汉名刘招弟,一个是匈奴小头领呼延彪的女儿,汉名呼延药。 两人都正当青春年少,身材高挑健壮,皮肤白晳,容貌俊俏,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 王广说,你先送去见天子。天子如果不肯接受,我为我的两个弟弟迎娶她们。 刘豹三人大喜,拱手拜谢。 次日一早,在确定了城西的羌胡的确撤离之后,王广大张旗鼓的打开了城门,刘豹三人各率本部人马,从不同的城门杀出。 当然,他们的家属全留在了城中。 第338章 一战成名 匈奴人的出击打乱了鲜卑人的部署。 他们先是召集附近的人马,打算将匈奴人击杀在城下。结果匈奴人根本不和他们恋战,出城之后,一路向南狂奔,并将沿途遇到的小股鲜卑人以及匈奴叛军击溃。 等鲜卑人搞明白他们的目标时,他们已经赶到了祁县,并重创了来不及反应的匈奴右部。 古往今来,人们对叛徒的痛恨都是一致的。 刘豹等人知道,这次要想逃过一劫,继续在太原待下去,就必须解决叛徒,给大魏天子一个交待。加上他们也痛恨这些叛徒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坑了自己,所以下手特别狠。 三部围攻匈奴右部,一场血战,匈奴右部主力被歼,祁县易手。 右部匈奴刘威带着数十亲卫骑突围而出,赶到鲜卑人的大营,请鲜卑大帅出手,帮他报仇。 刘豹等人也知道祁县守不住,所以他们没有停留,简单收拾了一下战场后,就赶往上党。 鲜卑人本不想追,但刘威说,刘豹他们这是去与魏军汇合。魏军之所以迟迟没有进入太原,就是因为骑兵数量不足,无法与鲜卑人野战。如果得到了刘豹等人的配合,他们肯定会杀入太原郡,到时候你们就麻烦了。 你们杀了并州刺史孙礼,魏家天子不会放过你们的。 所以,不仅要追,还要在他们汇合之前击杀刘豹等人。 鲜卑人犹豫了一段时间后,接受了刘威的建议。 不过他们并不是为了追杀刘豹等人,而是想重创魏国禁军。 既然魏军没有足够的骑兵,为什么不试试击败他们呢。魏国禁军的盔甲、军械可比并州军强多了,有了这些收获,将来在草原上生存机会也会多一些。 在鲜卑人看来,所谓的魏国禁军就是一群装备精良的仪仗队,好看却不禁打,简直是给自己送武器来的。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鲜卑人一直很自信。 —— 曹芳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匈奴左部单于刘豹三人奉王广之命,赶来接应,已经与王金虎兄弟会合。 但是不好的消息也有,鲜卑人正在追来,双方随时可能接触。 鲜卑人的兵力很多,将近两万,匈奴人根本挡不住,请天子尽快派人接应。 曹芳是不太相信刘豹等人的,但钟会却力劝他出兵。 钟会说,刘豹等人不可信,但王广兄弟可信。作为太原大族,王氏的祖坟都在太原,他们不可能轻易与鲜卑人、匈奴人合谋,对朝廷不利。 计算时日,曹羲、邓艾很快就能到达预定目的地,完成合围。王广此时派刘豹等人向南进攻,不排除有吸引鲜卑人注意,为曹羲、邓艾创造机会的可能。 如果不及时出击,不仅浪费了王广的一片良苦用心,还有可能贻误战机。 一旦鲜卑人发现形势不妙,向北溃逃,我军收到消息再进入太原,可就来不及了。 步兵追骑兵本来就难,再慢上两天,哪里还有机会。 等我们赶到,鲜卑人很可能已经打开了逃生通路,带着战利品撤退草原了。 王昶也赞同钟会的意见,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刘豹等人不会心怀不臣之意。 见此情景,曹芳不再犹豫,立刻下令进军。 以夏侯绩为前锋,全军赶往郡界,与王金虎兄弟汇合。 夏侯绩收到命令后,率部行军,一天一夜就赶到了太岳山西麓,与滞留此地多日的王金虎兄弟见面。 看到夏侯绩的那一刻,王金虎兄弟大吃一惊。 问明夏侯绩的行程后,王金虎感慨不已。“不愧是征西将军的血脉,三日五百,六日一千。” 夏侯绩摆摆手,示意王金虎少说两句客套话。 他率军急行到此,不是为了听王金虎的夸奖或者调侃。 王金虎说,鲜卑人就在三十里外,其中鲜卑主力大概占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匈奴叛军和一些附庸小部落组成的联军。 他们很嚣张,一路追着匈奴人至此,并不急于作战,看样子是冲着魏军主力来的。 夏侯绩正中下怀,随即摊开地图,与王金虎等人商量战术。 经过一番商量后,夏侯绩决定打个伏击战,全歼这些不知死活的鲜卑人。 任务很简单,夏侯绩在山地设伏,张好口袋等着,匈奴人诈败,引鲜卑人入伏,然后回军反杀,将鲜卑人堵死在山谷里。 计划执行得很顺利。 鲜卑人知道魏国禁军已经赶到了一部分,却没当回事,都只想着先吃第一口肉。匈奴人一退,他们就争先恐后的追了过来,一头冲进了夏侯绩的埋伏圈。 等他们看清地形,以及山坡上出现的魏军,这才意识到不妙,转身想逃。 但,已经迟了。 夏侯绩率领亲卫营,亲自堵住了鲜卑人撤退的路。 中坚、中垒两营重整完毕后,虽然跟着天子出征,却一直没打什么硬仗,憋了一肚子气。这次围住了鲜卑人,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大杀一场了。 按照平时训练的科目,他们以强弓硬弩远射,连弩近射,大盾长戟贴身肉搏,牢牢的守住了阵地,不让鲜卑人前进一步。 鲜卑人的军工能力一般,武器、甲胄大多靠抢,披甲率远不及魏军,更不能和装备精神的禁军相提并论。不论是远射还是近身格斗,都落了下风,被魏军杀得血流成河。 唯一给夏侯绩造成了一点麻烦的是近百匹甲骑。 人马俱甲的甲骑以十匹为一队,轮流冲击夏侯绩的阵地,想杀出一条血路。 一开始,他们险些得手,夏侯绩不得不亲自上阵,命令强弩手集中火力急射,压制住甲骑,又命装备了铁甲的亲卫手执长戟,肩并肩,在阵前密集列阵,才算稳住了阵地。 趁着鲜卑人被暂时击退,夏侯绩命人上山,从两侧山坡上推下大量石块,延滞甲骑的冲击速度,又将部署在山坡上的强弩手调了一部分过来,威胁甲骑的两翼。 此时的甲骑尚不完备,战马只有正面护甲,两侧和身后几乎没有防护,面对魏军的夹击,威力大减,往往还没冲到夏侯绩的阵地前,就被射倒在地。 夏侯绩稳住了阵地,也就掐断了鲜卑人的活路。 见夏侯绩打得顽强,被鲜卑人追了一路的匈奴人也兴奋起来,返身与鲜卑人对冲,在狭窄的山谷中往来冲杀。 双方恶战一日,等曹芳率部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 两万多鲜卑人全军覆没。 夏侯绩以一万兵力作战,取得了斩首八千,俘虏万余的战绩,并生擒、斩杀鲜卑、匈奴大小头领近百人,其中包括背叛的匈奴右部单于刘威。 一战成名。 第339章 再战再捷 对夏侯绩的战绩,曹芳很满意。 宗室诸将中,夏侯绩算是综合素质最高的一个,既沉稳,又肯用心,平时训练的成绩经常名列前茅。东征时,虽然没有特别大的功劳,但几次配合毋丘俭作战都可圈可点。 他一直有意栽培夏侯绩,如今终于看到了成果。 归根结底,将领的声望还是来自于战绩。 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你再优秀也没用。 曹芳随即宣布重赏,将战利品的一半赏给夏侯绩。 夏侯绩很会做人,转手就将战利品分给麾下的将士,没留一枚五铢钱,一件衣服。 将士们感激不尽,山呼万岁。 有了这些赏赐,之前急行军的辛苦也就值了。 知道夏侯绩的做法后,曹芳最后一点担心也烟消云散。 夏侯绩这传承自夏侯渊的战法自然有其长处,但短处也很明显——将士会非常辛苦。如果没有足够的赏赐,仅凭严酷的军法钳制,难免会有怨气。 为什么夏侯渊战死之后,曹操不仅不能表示哀悼,还要说他是白地将军,让他承担主要责任? 就是因为夏侯渊积累了太多的怨气,不得人心。 如今夏侯绩能及时分发赏赐,收买人心,消解将士们因辛苦带来的怨气,将来就不至于出现夏侯渊的问题,就算有郭淮那样的人也无法兴风作浪了。 成功固然可喜,但成功之后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随时保持警惕,这更可贵。 稍作休整,又集中诸将,听取了夏侯绩对鲜卑人战术、战力的评价后,曹芳命中坚将军曹兴为前锋,进入太原。 为了避免曹兴鲁莽浪战,曹芳安排钟会参军事。 钟会是中护军,论官爵,与曹兴相当。再加上钟会的门户和才华,实际上已经和曹兴平起平坐,让他参曹兴军事,其实是担任副将。 曹芳这么做,就是怕曹兴冲动。 曹休的子孙多多少少都继承了曹休的脾气,胜负心重,好面子,还特别看得官职,喜欢对官职不如自己的人颐指气使。安排一个普通人给曹兴做参谋,根本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事实证明,曹芳的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刚进太原,还没赶到祁县,曹兴就与赶来增援的鲜卑人迎面相遇。 立功心切的曹兴当即就打算迎战。 钟会及时劝阻了他。 钟会说,鲜卑人来势汹汹,显然有轻敌之心。但他看到我军战旗就会反应过来,知道之前的鲜卑人吃了大亏,而且很可能是全军覆没,以至于连消息都没能送回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如果选择撤退,我们是追不上的。 勉强去追,不仅可能白白消耗体力,还有可能在追得筋疲力尽的时候遭到鲜卑人反击,到时候战则没有胜算,逃又逃不掉。就算天子派人增援,也要赶上近百里路才行。 这显然不合兵法。 曹兴虽然急于立功,却不笨,知道钟会所言有理,也冷静了许多。 他向钟会请计。 钟会说,这也简单,鲜卑人贪财,他们冒险进入太原,又迟迟不走,无非是为了劫掠。我们把好东西摆出来,然后据阵而守,等他来攻,大量杀伤。 等他们发现伤亡过大,而又破阵无望的时候,天子差不多也快到了。 曹兴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听夏侯绩说过鲜卑人的甲骑。 之前夏侯绩可以利用地形,压制鲜卑人的甲骑,现在却是平地,面对鲜卑人的甲骑,没有足够骑兵进行对冲的他肯定要吃亏。 于是,曹兴按照之前准备的作战方案,将辎重车推到阵地外围,首尾相连,组成两道圆阵。将士们守在车后,以强弓硬弩和长矛、大戟阻击,大量的辎重则摆在鲜卑人看得到的地方。为了增加吸引力,还特在将一些漂亮的丝帛摆在上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为了让鲜卑人觉得有利可图,曹兴刻意减少了第一道车阵后的兵力,主力都安排在第二道车阵后。 鲜卑人上当了。 他们被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财物勾住了心神,谁也不肯撤退。在几次小规模的冲击试探,没有遭到真正的反击,甚至小有斩获后,他们逐渐丧失了耐心,开始四面围攻。 这时,魏军才展示出了真正的战斗力。 凭借精良的装备、严格的训练,以及车阵的掩护,再加上夏侯绩部刚刚大捷带来的士气,他们与鲜卑人短兵相接,杀得难分难解。 鲜卑人试图打开车阵,却迟迟未能成功,反而被魏军弓弩手抓住机会,大量杀伤。 恶战半日,鲜卑人一无所获,有些沮丧,准备放弃。 钟会看得清楚,随即建议曹兴变阵,做出突围的姿态,并抛弃一部分财物,充当诱饵。 这时候,曹兴反而保守起来。 突围也好,撤退也罢,都是主动放弃据阵而守的优势,变静为动,要求极高。 尤其是面对最擅长捕捉机会的鲜卑人。 一不小心,诈败就有可能变成真败。 北军整训时,有相关的科目,但毕竟没有实践过。万一弄巧成拙,不仅前功尽弃,还有可能毁掉自己的前途。 反复考虑后,曹兴拒绝了钟会的建议。 当年石亭之战,曹休之所以战败,就是因为军心士气不稳,明明还有一战之力,却自己崩溃了。 后来多次复盘,曹兴对此印象深刻,甚至有些心理阴影。 他第一次统兵,正面迎战对手,可不想重蹈覆辙,玩脱了。 他修改了钟会的建议,将突围改为收缩防线,做出一副伤亡太大,兵力不足的模样。 为了诱惑鲜卑人,他还抛弃了一部财物。 钟会虽然觉得可惜,却也没多说什么。 毕竟天子要他参谋曹兴军事,就是不希望曹兴太冲动。如今曹兴谨慎,他更没道理劝曹兴冒险。 魏军变阵,鲜卑人白捡了一些财物,的确有些动心。 可是他们仔细查看了阵前的尸体,发现大部分都是装备简陋的鲜卑人,却没几个魏军的时候,他们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陷阱,不敢再冒险,主动撤退了战场。 看着鲜卑人的马蹄踢起的烟尘,曹兴很遗憾,甚至有些后悔。 他高估了鲜卑人,他们根本没有夏侯绩说的那么勇猛。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迟了。 半天后,曹芳率部赶到战场,鲜卑人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祁县。 看了战场,听了曹兴、钟会的汇报后,曹芳没有怪曹兴错失战机,反而夸了他几句,并表示稍后有战利品的时候,会优先补偿曹兴的损失。 为了确保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魏军有一定的骑兵反制能力,曹芳将刘宽、刘猛两部匈奴骑兵划归前军指挥,并安排精通骑射的王金虎兄弟参谋他们的军事,直到收复祁县。 安排妥当后,曹兴再次起程,赶往祁县。 第340章 实力不允许低调 大魏天子率领两万禁军出现在太原郡,终于惊动了鲜卑人。 两万鲜卑人被全歼的消息也渐渐传了出去。 虽说那两万鲜卑人中只有一半是主力,剩下的不是附庸就是想跟着捡便宜的老弱,这个消息还是吓坏了鲜卑人。 鲜卑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撤退。 曹兴率部赶到祁县的时候,鲜卑人已经离开了,带着劫掠的大量财物。 王氏有坞堡,其实并没有遭受什么太大的损失,但王金虎兄弟还是决定暂缓丧事,先追击鲜卑人。他们将王凌简单的收敛,停棺在家,然后在灵位前发誓,不将鲜卑人赶出太原郡,绝不罢休,就带着近千部曲出发了。 曹兴也不再犹豫,生怕鲜卑人全跑了,全力追赶。 最积极的还是匈奴人,刘宽、刘猛分工合作,一个在前面追,一个与曹兴同时进军,生怕曹兴遭到鲜卑骑兵的突袭,吃了亏。 小规模遭遇战时有发生,但往往等不到魏军出手,匈奴人就扑上去,直接将鲜卑人击溃了。 不得不说,步骑配合的威力更大。 两天后,曹兴赶到晋阳。 鲜卑人已经走了,王广留下五千人守城,自己也带着一万多大军,与先行赶到的王金虎、刘宽合军一处,正在追击北撤的鲜卑人。 曹兴在晋阳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次起程追赶。 知道王广就在前面,鲜卑人设伏的可能性不大,曹兴放开了速度,效仿夏侯绩,全速前进。 一天后,他们在盂县追上了鲜卑人。 新兴郡治九原已经被曹羲控制,鲜卑人无路可逃,被堵在了这里。 王广生怕鲜卑人狗急跳墙,不敢靠得太近,驻扎在阳曲县城里。 阳曲是郭淮老家,郭淮虽然不在家,但他的族人不少。鲜卑人来攻的时候,他们都据坞堡而守。听说王广率部追击鲜卑人至此,纷纷带上部曲来增援。 领头的是郭淮的弟弟郭配。 郭配曾做过城阳太守,后来受郭淮牵连,免官在家。鲜卑人来袭,他当仁不让的成了主心骨。 曹兴赶到后,看到郭配以及他的千余部曲,也不禁吃了一惊。 怪不得郭淮、王凌那么有底气,这些太原世家的实力果然不同凡响。公然带出来的部曲就有千人,真正的实力只会更雄厚。 更关键的是,这些部曲的战斗力都很强,其中还有不少擅长骑射的胡人。 曹兴不敢怠慢,将相关的消息写成文书,报与天子。 他再迟钝,也知道这是太原世家在向朝廷展示实力。 何况他并不迟钝。 这一个多年,他先后跟着王基、蒋济等人学习,不仅用兵上有进步,政治境界上也受益良多。 —— 曹芳收到曹兴奏疏的时候,刚刚赶到晋阳。 看完奏疏,他很欣慰。 倒不是因为战局顺利,而是因为曹兴觉悟的提高。他不仅看出了太原人的言外之意,更知道及时提醒,可见政治觉悟有了明显的提高,一心一意为朝廷着想。 就他本人而言,早在祁县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王广兄弟显然对王凌的死后待遇不满,所以只收敛,不下葬,要带着部曲作战建功,然后再将王凌风光大葬,以便向世人展示祁县王氏荣宠不衰。 不过他并不反对这一点。 王凌已经死了,王广兄弟愿意为朝廷效劳,他求之不得。 将来怎么用,主动权在他手中。 王广兄弟实力再强,也没有王凌那种四朝老臣的雄厚资历,不敢过于张扬。 看完奏疏后,曹芳请来了王昶。 祁县王氏、阳曲郭氏都出兵了,你们晋阳王氏是不是也凑点人助阵? 晋阳作为郡治,是大族聚集的地方,有实力的地方豪强更多,部曲的数量自然也不会少。 论家族背景,晋阳王氏可比祁氏王氏还要深厚一些。早在王允出任豫州刺史之前,王昶的父亲王柔、叔父王泽就官至二千石,跨入高级官员的阶层了,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比王允更大。 这些年,王昶任征南将军,坐镇荆州,晋阳王氏的实力又上了一个台阶。 实力摆在那儿,容不得王昶谦虚。 王昶奉诏,写了几封信,派人送出去。 当天下午,就有人陆续赶来效力,少的百十人,多的数百人,最后一算,也有两千多步骑,都是武艺不弱的青壮,装备整齐,披甲率接近五成。 尽管曹芳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王昶倒也实在,解释说,太原近胡,民风本来就剽悍。尤其是匈奴人被安置在这里后,胡汉杂居,虽然没有大的冲突,小矛盾却时有发生,朝廷顾不过来,普通百姓没有自保能力,只能聚族而居,筑坞自守。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现在这个情况。 不是太原的世家想如此,实在是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 如果朝廷能恢复边境,将胡虏驱逐到塞外,他们求之不得,宁愿解散部曲,过自己的小日子。 人多是非多,负责那么多人的生存、发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曹芳不置可否,带着王昶出发了。 鲜卑人已经被围住,现在只剩最后一击。 但数以万计的鲜卑人——哪怕其中有不少是老弱、妇孺——仍然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力量。处理不当,很可能被他们反咬一口,不死也有掉块肉。 曹芳不能不谨慎从事。 秉承司马懿的用兵习惯,对弱者大可兵贵神速,重拳出击,对强者则要保持高度警惕,不给对方一点机会,以免阴沟里翻船,闹出被丞相斩甲首三千之类的重大事故。 王昶主动请求为先锋,率领两千部曲在前面探路。 曹芳答应了。 经过两天行军,曹芳赶到阳曲,与王广、曹兴合兵一处。 王广先汇报了情况。 曹羲控制了九原之后,重建了关塞,将鲜卑人堵在了河谷中。 鲜卑人原本可以从山上的小路逃走,但他们舍不得大量的战马,一直拖延到现在,无非是想做困兽之斗,在正面战场上击败魏军,然后从容撤退。 与匈奴人、乌桓人多次被中原人暴打不同,鲜卑人几乎没有被正面击败的经历,一直不把中原人放在眼里,认为中原人只会用刺客之类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汉末开始,中原王朝面对鲜卑人就没取得像样的战绩,惨败倒是比比皆是,名将田豫甚至被鲜卑大帅轲比能困在马城不得脱身,最后不得不请人出面说和。 最后解决轲比能的,是幽州刺史王雄派出的刺客。 用刺客来刺杀对方的首领,只能解决一时问题,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形势。 事实上,即使围住了鲜卑人,王广等人也不敢轻易发起攻击,正是这种心理的体现。 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不愿冒险。 人人都想立功,但没有人想送死。 第341章 君无戏言 综合了各方面的信息,曹芳对当前的形势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认知。 鲜卑人的总兵力大概在六万到七万之间,分布在数十里的山谷中。考虑到他们拖家带口,主力在两万左右。 这些指的是战斗力最强的青壮年,他们年轻有体力,武器装备好,能打硬仗。 这其中就包括大概千人左右的甲骑,对步卒的杀伤力最大。 其他人不是不能战,只是因为体力、装备的原因,打不了硬仗。如果是骑着马,以弓箭进行袭扰,或者跟着主力追击被打破了阵型的步卒,杀伤力同样不可小觑。 鲜卑人还有用老弱当炮灰的习惯,以此来消耗对方的体力和箭矢,为主力破阵提供支援。 考虑到这样的人有三四万之多,不能有丝毫大意。 想想数以万计的骑兵蹄声如雷,箭落如雨,仅这气势就够吓人的。 魏军也有步骑九万余。 曹芳率领的中坚、中垒、武卫三营共两万五千人左右,几乎都是步卒,但装备好,披甲率高,训练精良,是当之无愧的主力。 王广、徐武率领的河内、上党郡兵,一万五千人。 三部匈奴共有骑兵一万多人,以骑射的轻骑兵为主,能持矛冲锋的突击骑兵只有两三千人。 王昶、郭镇等人率领的部曲,总兵力不到五千人。 除此之外,曹羲率领的北军五校和一部分幽州边军,总共两万人,就堵在鲜卑人的正前方。邓艾率领一万五千步骑在曹羲的右后方,负责把守右侧的山地。 如果鲜卑人选择放弃战马和辎重,翻山越岭逃跑,邓艾会教他们做人,并一路追杀,直到他们全部死去,或者逃出边塞。 双方兵力相当,各有优劣。 鲜卑人胜在骑兵多,魏军胜在步卒强。 曹芳召集诸将议事,商量全歼这些鲜卑人的战术战法。 看着地形图,以及代表双方兵力的兵俑,所有人都觉得压力不小。 如果只是击败鲜卑人,那还容易一点。要想全歼鲜卑人,还不能让他们突出重围,或者又去祸害太原腹地的百姓,这个难度一点也不小。 首先一点,就是要扎紧篱笆,堵死鲜卑人突围的可能。 这就需要耗费大半兵力。 曹羲为什么守住九原不敢轻动,就是怕鲜卑人趁乱跑了。 两军混战的时候,骑马的鲜卑人随时可以开溜,以步卒为主的魏军主力根本追不上,少量的骑兵追击又没有胜算,弄不好会被鲜卑人反咬一口。 在保证严密防守的情况下,能用来和鲜卑人正面作战的兵力就有限了。 反复权衡后,王昶提出了一个方案。 不能堵死鲜卑人,应该围三阙一,让他们看到逃命的希望,削弱其斗志,然后大量杀伤。 曹芳没有作声。 王昶的方案很合理,也是正常情况下的优先选择。 但不是他此次出征的目的。 如果只是想击退鲜卑人,收复太原,他根本不需要亲征,派曹羲即可。 这次既然来了,就要给鲜卑人一个教训,也让王广等人看到他恢复北疆的决心。 君无戏言,一口唾沫一个钉。 说弄死你们,就一定弄死你们。 钟会见状,立刻起身说道:“鲜卑人在草原上来去如风,我大军就算出征,也很难追上他们,一下子围住这么多人。这次费了那么大心思,让太原百姓多受了几个月的苦,岂能轻易放过。既然包围已经形成,就应该坚定决心,一网打尽,换取草原数年太平。” 徐霸、张威等近臣知道这也是天子的意思,纷纷表示赞同。 王昶微皱眉头,有些不快。 钟会这简直是刻意针对他,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太原百姓受苦,我岂能不知。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尽快结束战事,以便百姓返乡。春耕已经被耽误了,现在结束,补种一些杂粮,或许还能有些收获。再拖延下去,秋后绝收,又要朝廷赈济,岂不更难?” 钟会反问道:“难道太原百姓辛苦耕种的目的,就是让鲜卑人不时来抢劫,然后满载而归?朝廷赈济的压力的确很大,但不能因为压力大,就让鲜卑人不受惩罚。” 王昶气极反笑。“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钟会举起手,握起拳头。“很简单,先围起来,然后以步卒步步蚕食,直到将所有的鲜卑人都赶尽杀绝。欲速则不达,天下事,只要有愚公移山的坚韧,日进一卒,就没有办不成的。” 说着,钟会转头看了曹芳一眼。 曹芳会心的笑了,微微颔首。 他很喜欢钟会这个表态。 得到曹芳的认可,钟会更加得意,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方案。 骑兵休息,做好追击鲜卑人的准备。 步卒除去武卫营之外,以五千人为一组,分为八组,三组进攻,五组防守,轮番作战,步步紧逼。 以当前地形,三个五千人的阵地摆开,足以将整个河谷堵住,鲜卑人想逃也逃不掉。 就算他们运气好,有一部分人冲了出来,还有将近两万多步卒据险而守,一万多匈奴骑兵随时待命,准备痛击他们。 鲜卑人虽然骑兵多,但是受地形限制,不可能完全摆开,能同时接阵的也就是万骑左右。 以一万五千步卒迎战一万鲜卑骑兵,虽然难,但依然能办到。 听完钟会这句话,王昶的面色顿时变了,王广等人也意识到了危险。 钟会果然不怀好意,这是针对他们召集的部曲设计的。 五千人为一阵,他们率领的太原部曲正好安排在一个阵地。 这些部曲虽然都是青壮,战斗力不弱,和中坚、中垒两营相比,还是略逊一筹,也就和上党、河内的郡兵相当。 更要命的是,中坚、中垒营也好,上党、河内郡兵也罢,都不是将领的私人部曲,损失大一些也能接受。 可他们率领的部曲却都是乡里乡亲,死一个都心疼。 但禁军都上阵了,他们能拒绝吗? 总不能说,我们坐镇后方,让陛下的武卫营上吧。 王昶后悔莫及。 怪不得天子让他召集部曲,他还以为是给他立功的机会呢,原本在这里等着他。 不用说,这十有八九是钟会的主意。 这竖子真是狠毒啊,简直是一点不顾亲戚的情分,硬生生的把他往火坑里推,还要五千太原青壮陪葬。 见王昶脸色不好,曹芳关切的问道:“王公,你莫非有难处?” 王昶咬咬牙,一字一句的说道:“谢陛下关心,老臣没有难处。鲜卑人袭扰太原,屠戮百姓,身为太原人,老臣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若陛下不弃,老臣愿荷戟执盾,率先迎敌。” 曹芳连忙摇手。“王公言重了。你是朕倚重的老臣,身经百战的名将,理当在朕身边出谋划策,岂能效匹夫之勇,亲冒矢镝。这样的事,还是交给年轻人吧。” 他顿了顿,又道:“此次朕亲征太原,就是为了全歼鲜卑人,没有道理留着最精锐的武卫营不用。这样吧,从武卫营挑出两千五百人,分为五组,护卫诸将。” 他恳切地看着王广等人。“众卿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不容有失。”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广等人不好再推辞,互相递了一个眼神,挺身而出,齐声呐喊。 “谢陛下,臣等愿为陛下马前之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342章 青出于蓝 小小的波折之后,钟会继续分析当前形势。 鲜卑人看似强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越来越弱。这么多人困在几十里深的山谷中,水源是一个大问题,战马的饲料也是一个大问题。两军交战,不可能有时间放牧,他们要想保持战马的体力,就只能用粮食喂。 他们入侵的时候,正是春耕之际,百姓家里也没多少余粮,他们收获有限,又能支持多久? 说到这里,钟会有意无意的看了王昶、郭配等人一眼。 他们都有坞堡自守,损失有限,但不排除有人以提供部分钱粮为条件,向鲜卑人求和。 粮食会被鲜卑人吃掉,但他们送的那些礼物可都没法吃,到时候会成为战利品。如果其中查到他们勾结鲜卑人的证据,后果不堪设想。 要想保存自己,就只能全力作战,抢先攻入鲜卑人的大营,将证据销毁,或者控制在自己手中。 王昶、郭配无动于衷,心里却一阵阵的收紧,将钟会恨到了极点。 这些中原士人,简直是阴损透顶。 钟会随即又提出一点,这次作战的消耗的确会很大,损失也不小,但收获更多。除了能震慑鲜卑人,保证草原上的数年太平之外,还有数以万计的战马、牛羊。就算被鲜卑人吃掉一些,剩下的依然可观。 尤其是战马,可以用来补充魏军骑兵,甚至是将来重建边军。 事实证明,要对付草原上的胡虏,还是骑兵最好用。 要建立强大的骑兵,就要有大量的战马。 要有战马,就要控制住优质的牧场。 中原失去对边境诸郡的控制,最大的损失之一就是失去了牧场。 失去了牧场,就失去了战马供应。 没有充足的战马,就无法建立强大的骑兵,就无法面对来去如风的胡虏。 边郡内收,就是割肉补疮,饮鸩止渴。 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正是逆转局势的好机会。 为了这个机会,代价大一点也是值得的。 钟会的发言廓清了众人的疑惑,让他们意识到了这一战的意义,格局大开。 没有人再持反对意见,军议只剩下一个主题。 如何有效的保存自己,杀伤敌人。 —— 军议结束,王昶回到自己的大帐,犹自愤愤不平。 他觉得钟会太过分了,身为亲戚,就算不帮自己说话,也不能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 他想了好久,叫来了次子王深,让他去问问钟会,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怕控制不住情绪。 王深虽然不愿意去,却也不敢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来找钟会。 还没进大营,他就看到了王广。 “公渊兄,你也……”王深毕竟年轻,脸皮薄,有点尴尬。 王广却心知肚明,哈哈一笑,伸手揽过了王深的肩膀,大声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走,正好一起,你我联手,与那钟士季大战一场。” “岂敢,岂敢。”王深连忙谦让,请王广先走。 两人进了大营,来到钟会的大帐,钟会正坐在案前喝酒。 他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刚洗完头,没有戴冠,披散着头发,神采奕奕。 “好。”王广挑起大拇指。“这才是我印象中的钟士季。” 钟会抬头瞥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坐吧,我等你半天了。”又招呼侍者,让他给王深也准备坐席。 王广也不客气,斟了一杯酒,双手举起。“先敬你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钟会纹丝不动。“也不说理由,就敬我,我无功不敢受禄啊。” 王广抹了抹嘴角。“自然是让我太原子弟能和禁军一起上阵,将功赎罪。” “你们有什么罪?”钟会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嘴角带笑。 王广又斟了一杯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太原胡汉杂居,民风剽悍,名将辈出,致使朝廷不安,就是罪。” 王深心领神会,立刻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向钟会行礼。“好在天子英明,左右又有中护军这样的贤臣,犯颜直谏,辩明是非,才让我太原子弟有机会向朝廷表明心迹。” 钟会歪了歪嘴,伸出手,与王深碰了一下酒杯。“你们能这么想,也不枉我一片苦心。” 两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王广也陪了一杯。 几杯酒下肚,气氛轻松了许多。 王广说明来意,他希望钟会能向天子进言,先安排中坚、中垒两营上阵,给其他人一个学习的机会,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王广本人就曾是禁军教习之一,自然清楚中坚、中垒两营的实力。即使是面对骑兵多的鲜卑人,他们依然有不小的优势。 但上党、河内的郡兵就不同了,他们既没有禁军的装备,也没有禁军的训练,仓促上阵,不仅伤亡会大,而且有可能守不住阵型,导致崩溃。 以步对骑,阵型是否完整非常重要,一旦被鲜卑人击破,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让中坚、中垒两营先上阵,挫败鲜卑人的锐气,又让其他人亲眼看到步卒该如何破骑,增加信心,此消彼涨,伤亡会大幅度减少。 中坚、中垒各有万人,可以上阵四次,至少能提供一天的缓冲时间,让其他人适应战场的气氛。 王广只字未提太原人,但句句不离太原人。 钟会也没拒绝,点头答应,表示会尽力向天子建议。 但天子能不能接受,那就不好说了。 王广、王深立刻给钟会戴高帽,天子对你言听计从,只要你进言,天子一定会采纳。 钟会心中得意,脸上也抑制不住笑容。 说了一会,王广又道:“我被天子委任为平北将军,奉诏增援并州,却迟了一步,导致并州刺史战殁。如今能将功赎罪,当身先士卒,一雪前耻。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死而无憾,只是有一个诺言还没兑现,死不瞑目,想请士季成全。” “诺言?”钟会警惕起来。 “当初右部匈奴、北部匈奴叛变,将士愤怒,欲杀尽匈奴人。刘豹三人惊惧不安,我出于无奈,只得夸下海口,以示诚意……” 王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刘豹三人随天子到达阳曲之后,就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兑现诺言,请天子接受他们的贡献,以便安心作战。 事到临头,王广却没有把握,想来想去,只好来求钟会。 “天子不好女色,我也是清楚的。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不如此,不能安刘豹三人之心。虽说事出无奈,但君子言出必践,否则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钟会盯着王广看了两眼,笑道:“天子不肯,你就让你两个弟弟娶匈奴女便是,有何难办?” 王广一声叹息。“若陛下实在不愿,我也只能如此。只怕如此一来,难免有人无中生有,怀疑我太原人与匈奴人勾结,干扰朝廷的西北布局。我心一片至诚,还请士季向陛下言明。” 说完,王广离席,行了一个大礼。 钟会指指王广。“王公渊,难怪天子看好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可比令尊强太多了。” 第343章 三寸不烂之舌 王深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 王广比钟会大十多岁,钟会却摆出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姿态,未免太失礼了。 但他也只能在心里不忿,不敢表露在脸上。 一来有求于人,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不容他放肆。二来论辈份,他还是钟会的孙辈,更没资格说话。 钟会没有立刻接受王广的请求,却说起了另一件事。 进入太原后,他的几个外兄弟来见他,其中有几个已经到了婚配年龄,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女子。 王深听了,立刻心中一紧。 钟会这意思很明显,要他向天子进言,他们就必须与他的母族联姻。 这本来不是一个难事。 求人办事,总要付出点代价,安排一两个女子联姻也不成问题。 但张氏原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家族,钟会的生母张菖蒲原本只是钟繇的侍妾,因为得宠而扶正,当年闹得满城风雨,为人鄙夷,连带着张氏的风评不佳。 如果只是嫁一个女子过去,也就罢了,挑一个支族或者庶女即可。 但钟会此时此刻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不会满足于此。 他要的是大宗嫡女。 可是哪个家族愿意将大宗嫡女嫁给张氏这样风声不好的小门户? 王深不安地看向了王广。 王广也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婚姻是大事,我不敢擅自作主。不过我愿从中牵线,必不负士季所托。” 钟会盯着王广看了一会儿,无声地笑了。“那我就等公渊的好消息了。” —— 告辞钟会,出了大营,王深终于忍不住了。 “公渊兄,你怎么能答应钟会如此无礼的要求?” 王广转头打量着王深。“道冲,除了钟会之外,你还能找到愿意为我太原人说话的天子近臣吗?” “天子对我太原忌惮如此之深?”王深怒气上涌。“没有我太原人,西北能安定吗?” “正因为没有我太原人,西北不能安定,天子更不能掉以轻心。他要的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太原人,而不是桀骜不驯的太原人。所谓矫枉过正,之前太原人对朝廷的所有不敬,天子都必须重重惩罚,使太原人不敢再犯,然后才能放心。” 王深头皮发麻。 他明白了王广的意思。 太原人之前太张扬了,现在必须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可能是免官,像他的父亲王昶,也可能是死人,比如郭淮的儿子郭统。 现在则是他们召集的五千部曲。 如果有必要,天子不排除将晋阳王氏和祁县王氏连根拔起。 谁让王凌、王昶态度不恭呢。 他那几万大军与其说是为了鲜卑人而来,不如说是为了他们王氏而来。 与家族的生死存亡相比,一两个大宗嫡女的确算不上什么。 这是一个态度,也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就像他的兄长王浑娶钟会的从孙女钟琰。 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 “这些山东人,太可恶了。”王深咬牙切齿。 “善恶自有报,你也不用担心。”王广哼了一声:“钟会这么做,不仅是帮我们,也是帮他自己。太原人就算吃些苦头,终究还有再兴之时。颍川人遭到天子打压,还有没有复兴之日,就不好说了。” 王深心头一动。“你的意思是说,钟会是想和我太原人结盟?” “不排除这个可能。道冲,你回去告诉文舒叔,让他写信去洛阳,让令堂多往钟府走动。家父新丧,家母无暇顾及,只能劳累令堂了。” 王深点头答应。 既然钟会有意结盟,不是单方面的讨好,这事就好办多了。 从钟会的生母张菖蒲处用力,显然更容易见效。 —— “让禁军先出战?”曹芳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钟会,心中疑惑。 禁军是精锐不假,但两军作战,哪有先让禁军出战,却让地方兵观战的道理。 何况钟会身为天子近臣,不可能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敲打太原人,让他们付出点代价。 太原人想展示肌肉,那就先割他们的肉,怎么能反过来先割禁军的肉。 张华、徐霸等人也有些不解,互相看看,一脸茫然。 他们不知道一向八面玲珑的钟会今天是怎么了,竟然提出如此荒唐的建议。 “陛下,请听臣一言。”钟会离席再拜。 “你说。”曹芳不动声色,但语气却有些冷。 他一点也不怀疑钟会收了太原人的好处,但他不会将这样的事摆在脸上。大臣之间互相请托是避免不了的事,但凡事都有度,如果钟会过了线,他也不介意拿钟会做个典型。 “陛下以为,并州刺史孙礼身故,是何原因?幕后主使之人,是否要惩处?” 曹芳身后往后靠,双手摩挲着凭几扶手,一言不发,只是眼神阴沉了许多。 孙礼阵亡,不仅是孙礼个人的荣辱,更是朝廷的脸面受损。他亲征至此,除了要全歼鲜卑人,还要惩处相关责任人。 包括明面上背叛的匈奴人和背后做手脚的太原世家。 “匈奴五部,有两部叛变,其中匈奴右部的驻地就在祁县。驻扎在晋阳附近的匈奴中部虽然没有叛变,但受牵连的晋阳世家想必不在少数。臣粗略估计,若深究其事,太原世家受牵连者至少以十数。陛下是打算悉数严惩,还是惩其首恶,不问胁从?” 曹芳眼神微变,有些头疼。 他听懂了钟会的意思。 太原世家勾结匈奴人,出卖了孙礼,肯定是要处理的。但法不责众,如果人数太多,难免会让太原人觉得朝廷出手太狠,进而不问是非,只问立场,生同仇敌忾之心。 到了那一步,太原只会与朝廷离心离德,以后再想安定就难了。 要想惩处叛徒,又不至于使太原离心,就必须取得一部分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太原世家的支持。 尤其是祁县王氏、晋阳王氏这样的大族。 他当初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只针对王凌、王昶两个人,而不是针对这两个家族,以免株连太广,影响将来太原的稳定。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逼着王昶、王广将五千部曲送到鲜卑人的刀下。 “臣昧死敢言,大敌当前,当有轻重缓急。背叛之人当严惩,以儆效尤。不恭之辈略施惩戒,以收其心。西北近胡,六郡良家子向来是朝廷倚重的主力,将来依然如此。夫子有言:不教而战,谓之诛也。使未经战阵之部曲迎战困兽犹斗之鲜卑,恐有诛民之嫌疑,于陛下名声有损。” 曹芳忍不住笑了一声。“中护军欲以莫须有罪我吗?” 钟会伏地再拜。“臣岂敢。只是臣身为谋臣,不能不为陛下谋划在先,以避其咎。若有不当之言,请陛下治罪。” 曹芳想了想,点点头。“就算如此,也没有让禁军先战的道理吧。” 钟会松了一口气。“依常理而言,的确如此。但阵而后战,禁军之长,中垒营大破鲜卑即是明证。臣以为,禁军首战,一可以挫鲜卑人锐气,二可以使太原人知道陛下练兵成效,朝廷之威,不敢再有妄念,从此甘为朝廷鹰犬。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第344章 赞助 张华赞同钟会的观点。 当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严惩叛徒。 让所有背叛朝廷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远比敲打几个桀骜不驯的老臣更重要。况且敲打也分很多种,杀人固然很重要,诛心更重要。 让太原人意识到朝廷今非昔比,禁军战斗力强大,比多杀几个人有效。 更何况还是借刀杀人,远不如直接惩处来得光明正大。 徐霸、张威等五兵尚书听了,也觉得这个方案可行。禁军的战斗力已经得到验证,付出的代价有限,效果却极佳,值得一试。 见这么多人都赞同,曹芳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还是从谏如流,接受了钟会的建议。 如无必要不违众,这是诸葛亮的教训,司马懿曾多次提及。 没有充分的理由,在不能说服众人的前提下,依靠个人权威强行推进某个决策,手下人会有一万种不同的方法让你的计划流产。 他清楚,夏侯绩、曹兴也会赞同这个方案,尤其是曹兴。 他渴求一战。 让他首战,他一定会全力以赴,打出漂亮的战绩。 尽管如此,会议结束之后,曹芳还是将钟会留了下来,开门见山的问他,是不是太原人找你说情了,又给了你什么样的好处。 他可以容忍钟会耍小聪明,但他不能让钟会把朝堂当讲堂,像谈玄论道一样颠倒是非,互为甲乙。 钟会很乖巧,坦言王广、王深找了他,请他出面说和。 但他随即又表示,他之所以接受王广、王深的请求,并非是因为他们给了他什么好处,而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对朝廷更有利。 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要平定天下,要驱逐胡虏,山西人必不可少。朝廷敲打山西人是应该的,但不宜过火,以免伤了将士之心。 王凌已逝,王昶也识趣,对他们的敲打已经到位了,没必要逼得太紧。 曹芳笑笑,算是接受了钟会的解释。 钟会随即又提到了王广请托的另一件事,希望天子酌情考虑,纳刘豹之女刘招弟或呼延彪之女呼延药入宫。 曹芳皱起了眉头。“钟士季,你现在连朕的主都敢做了?” 钟会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拜倒在地。“陛下言重了,臣岂敢。臣只是进言,允与不允,全在陛下。” 曹芳也不叫钟会起来,就让他跪着,淡淡地说道:“你既然进言,想必是觉得有理。来,让朕听听你的高论,看看纳两个胡女入宫,对朝廷有何等影响。” “陛下,高论不敢当,些许非议倒是有的。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听臣一言。” “说吧。” “陛下以为,武皇帝何以多子?” 曹芳一愣,不悦的眯起了眼睛。 钟会花样多,也知分寸。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他不会轻易提到先帝,尤其是武皇帝曹操。 搬出曹操,往往意味着他势在必得。 “你说呢?” “多纳人妻。” “……”曹芳一下子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钟会。 这是人话吗? 这是你钟会该说的话吗? “陛下,民间有谚,妇人生产如同生死关,能闯过此关的才是贵人。武皇帝多纳人妻,且大多是曾经生育过子女,已经闯过生产关的妇人,为武皇帝生儿育女对她们来说都不是难事,故而武皇帝多有子女,纵有夭折,依然数量众多,足以从中挑选合适的子嗣……” 钟会侃侃而谈,曹芳也算是大开眼界。 这个时代技术水平有限,不孕不育是普遍现象,难产率也极高,生育是一件很依赖人品的事。 皇后甄瑜难产而死绝非孤例,而是正常情况。 贵嫔张云英等人入宫多年,未有生育,也不全是曹芳不努力,很可能就是怀孕难,甚至不孕。 这样的事,在文皇帝曹丕、明皇帝曹睿时已有征兆。 曹丕、曹睿宫里都不缺女人,但子女都不多。算上夭折的,他们依然远远不如武皇帝曹操。 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宫里的女人虽多,人妻却少。 毕竟他们身为皇帝,不能再像武皇帝曹操一样将对手的妻妾收为已有。 曹芳不近女色,从道德角度来说,当然是好的,但是对子嗣来说,却是一个重大隐患。 要解决这个问题,一般来说,有两个办法。 一是多纳美人,用数量来保证机率。 二是精挑女子,多选那些子女众多的家族的女子。通常来说,能不能生是有遗传的。兄弟姊妹多的人,通常生育能力都强。 除此之外,有胡虏血统的女子能生,也是民间共识。 为什么很多人喜欢琅琊的女子? 因为琅琊有不少中山国遗民,女子不仅身材高挑,皮肤白晳,相貌出众,而且能生养。 武宣卞皇后、江东孙吴的吴夫人都是如此,任城王曹彰的黄须与孙权的紫髯就是证据。 卞皇后生四子,吴夫人生四子一女,都是最佳的婚配人选。 曹芳不好女色,是好事。毕竟女人多了伤身体,不利养生。 为了子嗣着想,挑选有胡虏血统的女子入宫,就成了最佳选择。 具体到眼前,纳刘招弟、呼延药入宫,还有安抚未叛的三部匈奴,为不久后严惩背叛的两部匈奴做准备的意义。 匈奴人入塞多年,一下子全部赶出去,不太现实。 让他们汉化,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胡汉杂居,互相影响是必然的事,胡人汉化,汉人胡化,在太原已经是既定事实。朝廷不接受,匈奴人只能和太原人联姻,将来就成了太原人的助力。如果朝廷出面,纳匈奴女子入宫,这些匈奴人将来自然倾心朝廷,而不是成为太原人与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 曹芳听完,认真的打量着钟会。 如果不考虑钟会为了完成王广请托而巧辩的因素,他这番话的确有其道理。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代表了民族融合的正确方向,自有可取之处,让你不得不服。 此人品行虽差,眼界却着实超出同代人一筹不止。 况且,从那两个匈奴女人的名字,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刘豹以长寿着称,史上还有一个儿子叫刘渊,是后来五胡乱华的第一胡。 刘渊的母亲,就是呼延氏。 刘渊此刻还没出生,这呼延药不会就是后来刘豹娶了之后,生下刘渊的呼延氏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有必要截胡,让刘渊那个祸害别出生了。 从刘豹之女名为招弟,还没嫁人来看,刘豹是晚婚晚育的模范,至今还没儿子。如果不娶呼延氏,不生刘渊,刘豹大概率要绝后。 五部匈奴又去一部。 “你见过那两个匈奴女了吗?” “陛下不允,臣岂敢见。” “去见见吧。”曹芳露出无声的微笑。“若是还行,就下聘,朕纳一个,你娶一个,如何?” 钟会一愣。“陛下……” 曹芳笑容更盛。“你很快就要单立门户了,却还没娶妻。化胡为汉这样的大事业,只有朕一人哪能行,你身为朕的心腹,理当赞助一下。士季,你不会不肯吧?” 第345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钟会有点懵。 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搞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往好处想,这是天子信任他,把他当心腹。 往坏处想,这是天子惩罚他。 天子只是纳匈奴女子入宫,他却要娶匈奴女子为妻。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成了士林之耻? 他很想拒绝,但是不敢。 你嘴上说得大义凛然,要天子纳匈奴女子入宫,汉化匈奴人,自己身为臣子,却往后缩,不肯承担责任,哪有半点诚意可言。 你这不就是口是心非,欺瞒君主吗? 这个罪名太大了,他承受不起。 反复一琢磨,钟会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咬着牙,躬身领命。 “臣愿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遑论娶匈奴女子为妻。” 自己挖的坑,含着泪也要往里跳。 曹芳满意地点点头,起身离席,扶起跪在地上的钟会,拍拍钟会的肩膀。“士季,你为朝廷牺牲,朕不会忘记的。” 钟会眼泪都快下来了。一半是感动,一半是委屈。 原来陛下你也知道我是牺牲啊,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 钟会正想着,就听曹芳说道:“士季是玄谈高手,想必信奉老子三宝。只是在朕看来,还是孟子说得更有理一些,有些事,还是要有虽天下人,吾往矣的气魄。” 钟会被自己坑了一回,还没恢复平静,警惕地看着曹芳,生怕坑里还有坑,曹芳还有手段等着他。 “你刚才说到胡人汉化,朕深以然。”曹芳借题发挥。“胡汉本无不可跨越的天堑。金日磾是匈奴王子,并不妨碍他成为大汉名臣。只是这样的人少了些,若当年汉武帝能有意为之,化胡为汉,想必今日匈奴已经成了我华夏的一部分吧。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汉武帝没做的事,当由你我来完成。” 说完,曹芳郑重其事的捏了捏钟会的肩膀,眼神炙热而真诚。 “士季,努力!” 钟会头脑一热,躬身一拜。“陛下所言甚是。太史公云:匈奴本是夏之后裔,如今重归华夏,也是天道循环。如此千秋功业,臣岂敢落后,当奉陛下诏书,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才是朕的子房啊。”曹芳又加了一剂猛药。 钟会心潮澎湃,险些落下泪来。 天子终于承认他是他的张良了,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认可啊。 —— 钟会很快回复了王广。 天子同意接纳匈奴女子入宫,但具体是哪个女子,要他钟会先经眼。 王广大喜,第一时间转告刘豹三人。 天子答应了,我的承诺就算兑现了。至于你们的女儿能不能入宫,不仅要看你们有没有这样的福分,还要看你们会不会做人。 天子将这件事委托给了钟会,你们要想办法让钟会满意才行。 刘豹三人心领神会,立刻准备了一份厚礼,然后将刘招弟、呼延药带到了钟会面前。 钟会对匈奴人的礼物很满意,可是看着两个匈奴女子,他犯难了。 天子说,他纳一个入宫为妃,另一个由钟会迎娶。 按理说,刘招弟是刘豹的女儿,身份比呼延药要高一些,入宫为妃更合适。 但刘招弟和呼延药相比,各方面都略逊一筹。 呼延药不仅容貌出众,气质也好。如果不是穿着匈奴人的服饰,钟会甚至会觉得她是哪个汉人家族的大家闺秀。 一问,果不其然。 呼延药居然粗通文墨,尤其是班昭的《女诫》,更是朗朗上口。 她无疑更有资格入宫。 钟会犯了难。 他身为臣子,娶匈奴单于之女为妻,显然不太合适。 反复考虑后,他向刘豹三人提出,你们再选几个人,然后我一起送给天子去选。哪个能入宫,全由天子决定。 刘豹三人也没多想,立刻答应了。 他们之前就选好了人,现在重新叫来就是了。 钟会命人绘成图画,标注好各人的身份,然后带到了曹芳面前。 让钟会意外的是,曹芳看完画像,问清情况后,直截了当的说道:“你娶刘豹之女,恐怕会有非议。这呼延药既然通晓文墨,以后士季读书时,她为你红袖添香,不失为雅事。你就娶她吧。” 一番话,说得钟会心里暖洋洋的。 天子为他考虑得周到,不由得他不感动,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事情就这么定了。 曹芳很快就召见了刘豹等人,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刘豹固然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趴在地上,抱着曹芳的靴子亲了又亲,指天发誓,要忠于大魏,忠于天子。 刘宽、刘猛羡慕不已,却无可奈何。谁让自家女儿不够出色,未能入选呢。 但是最兴奋的却还是呼延彪。 呼延彪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女儿呼延药虽然比刘招弟更优秀,但他的身份摆在这儿,天子如果只纳一人,只可能纳刘招弟,而不是呼延药。 毕竟大魏天子不好女色是出了名的。 但天子让钟会迎娶呼延药,却大出他的预料。 钟会是大魏太傅钟繇之子,身份尊贵,又是天子信任的青年才俊,可谓是才貌双全。女儿嫁给这样的年轻人,将来富贵无忧,他也能跟着沾光。 呼延彪也拜倒在曹芳面前,表示发自肺腑的感激。 天子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比纳刘招弟入宫更有诚意。从今以后,他愿为大魏出生入死,万死不辞。 刘宽、刘猛也这么觉得,那一丝丝担心算是彻底放下了。 曹芳表示很欣慰。 这种和亲,以后可以多来几次。 他随即对刘宽、刘猛说,我大魏年轻才俊比比皆是,你们要是看中了谁,朕可以为你们做媒。 当然,必须双方自愿,不能强嫁强娶。 不过你们放心,像中护军这样有见识的才俊很多,你们一定能找到理想的女婿。 刘宽、刘猛乐得合不拢嘴,连连表示感谢。 他们不敢奢望能有钟会这样的女婿,毕竟自家女儿也没有呼延药那么出色。只要人品还行,家世也不算太差,他们都能接受。 嫁给汉人的世家子弟,对匈奴人来说还是很稀罕的事。 他们想和太原世家联姻,都吃了好多白眼呢。 当然,他们也清楚,这样的机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他们必须有足够的功劳才行。 他们抚着胸口表示,这次不仅要全歼鲜卑人,更要严惩背叛的匈奴人。 曹芳很满意,冲着钟会挑了挑眉。 钟会也笑了。 如果还有其他人娶匈奴女子为妻,就没人笑话他了。 第346章 根本之争 安了匈奴人的心,曹芳随即又找王昶、王广等人交心,表示之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有心理负担。大家一起往前看,共建美好未来。 王昶等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表示感激。 王昶又自我检讨了一番,一把鼻涕一把泪,搞得场面挺感动。 内部思想统一后,曹芳随即召开了扩大的军事会议,宣布了调整后的作战方案。 不出预料,曹兴、夏侯绩不仅不排斥率先出战,反而兴奋不已。 看他们那架势,他们恨不得其他人都观敌、掠阵,由他们来承担所有的作战任务,以便心安理得的将大功收入囊中。 阵而后战,鲜卑人不就是排着队挨宰的羊嘛。 见士气高涨,曹芳也没再说什么,进而研究具体的战斗。 虽说魏军步战有优势,但该做的准备还是一样不能少。这次不仅是对禁军一年多集训成果的验收,也要为州郡兵打个样,以后作战就按这个标准来,要讲究战术战法,不能凭着一腔血气往上冲。 兵法有云:不教而战,谓之杀。 每个士卒身后都是一个家庭。牺牲难以避免,但每个人的牺牲都应该有价值,不能为将领的愚蠢买单。 见曹芳说得严肃,参与会议的诸将大受震撼,尤其是指挥州郡兵的将领。 他们未必能明白曹芳的用心,但他们能感受到曹芳的与众不同。 能如此公开的将普通士卒的性命看得如此之重,绝非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能做到的。 全军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 曹兴、夏侯绩各率五千人先战。 进入阵地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发起进攻,而是先挖战壕,栽拒马。 鲜卑人的骑兵冲击力强,仅凭长矛、盾牌的密集布阵是不够的。多挖战壕,再配合拒马,可以有效的限制骑兵的优势,阻滞他们的冲击,为步卒反击提供充足的时间。 这一片区域在汾水上游以北,滹沱河上游以南,东侧是系舟山,西侧云中山。中间有一些从两侧山坡上流下来的小河,但水量有限,骑兵可以轻松涉水而过,无法形成有效阻隔。 在这种地形,工事就显得非常重要。 这时候,夏侯绩、曹兴在东征时的经验就派上了用场。 他们曾在濡须水上下游立阵,多次与吴军交锋,又近距离观看了毋丘俭挖壕沟围困濡须坞,有一定的心得。侦察了附近的地形后,他们设计了相应的方案,命将士抓紧时间施工。 一开始,鲜卑人见魏军挖战壕、立拒马,并没有太当回事。 他们下意识地认为,魏军不敢正面进攻,就是想困死他们,主动权依然在他们手中。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魏军挖好战壕后,并没有据阵而守,而是向前挺进,开始挖新的战壕。 这个办法看起来很笨,费力多,进展慢,但随着魏军不断向前挺进,开始抢占水源,鲜卑人慌了。 这里的水源本来就有限,再被魏军截断一部分,人和牲畜没有足够的水以供饮用,不用打,他们就崩溃了。 鲜卑人发起了进攻。 这时,魏军的战壕和拒马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鲜卑人的战马无法冲锋,只能下马步战。可是在魏军的面前,他们根本没有一丝胜算。 魏军进退有序,各兵种配合默契,形成远近不同的打击梯次。鲜卑人还没冲到面前,就被密集的弓弩射杀大半。勉强冲到阵前的也不是魏军的对手,被悉数杀死在阵前。 一天打下来,鲜卑人损失千余人,魏军的损失却只是个位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结果不仅出乎鲜卑人的意料,也出乎魏军将士的意料,包括曹兴、夏侯绩本人。 他们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有了充分的准备,将士们将平时训练的成果发挥出来,竟然能打出如此悬殊的战损比,比上次大破鲜卑人还要出色。 首战告捷,魏军士气大振,鲜卑人却慌了阵脚。 魏军进攻都能打得这么好,防守自然更不在话下,他们想突破魏军的堵截显然不太现实,有被全歼的危险。 就算魏军不进攻,随着时间的推移,抢来的粮食吃完了,带的牛羊吃完了,他们就只能吃战马,甚至吃人。不管怎么说,他们最后都难逃一死。 鲜卑人开始主动突围。 这正中魏军下怀。 他们无须再费力气挖掘新的战壕、设立拒马,就等着鲜卑人来攻就是了。 他们的阵地坚如长城,击碎了鲜卑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岿然不动。 连续观战数日后,州郡兵以及太原部曲开始轮番上阵,将他们看到的、学到的战术付诸实践。 虽然他们的装备和训练都不如禁军,但对付无法发起骑兵冲锋的鲜卑人还是绰绰有余,打得有声有色,士气也越来越高涨。 观战之余,王昶也越来越好奇,忍不住主动询问王广。 禁军究竟是怎么训练的,为什么作战效率这么高? 王广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他虽然在禁军任教习,却主要是教授兵法,讲解战例,对具体的战术训练涉及有限。 但他知道一点,禁军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进行对抗演习,规模不大,通常都是以曲为单位,有时候甚至是以五十人一队为单位,胜者有赏,败者有罚。 如此小规模的对抗,每一个士卒都很重要,所以天子特别重视普通士卒的训练。 每次演习之后,进行复盘,都会有不同的层次。 将领要反思自己的指挥有无不当之处,普通士卒也要反思自己的得失,是战术动作的问题,还是心态的问题,以便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这样的练兵与以前只注意阵型变换的练兵有很大不同,也很费心费神,一度让禁军的将士很抗拒,不得不加大奖惩力度,为此多花了不少钱。 现在看来,这些训练是卓有成效的,比预料的还要好。 王昶与王广不同,他有十余年的统兵经验,多次主持演习、练兵,知道其中的关窍。听完王广的话,他就问了王广一个问题。 禁军中的军吏员额是不是增加了? 王广很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扩招,但禁军中的军吏数量相比之前有明显的增加,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是曲、都、队等中下层军官都配备了佐吏。这些佐吏除了协助军官训练、指挥,以及处理军务之外,还有专门教普通士卒读书的。 要求不高,能看懂军令、公文就行,但是对普通士卒来说,这个效果却出奇的好。 他们觉得这是天子在乎他们,而不是将他们当作随时可以抛弃的牺牲品。 王昶听完,一声叹息。 “怪不得他要取消士家制度。如此练兵,有精兵十万,足以横扫天下。我只当他是要用寒门庶族取代世家,没想到他走得如此之远,竟然要将所有的民心收为己用。” 王广也吃了一惊,想了想,随即又道:“这不是重蹈秦法覆辙吗?” 王昶摇摇头。“你别忘了,秦时儒门未兴,以吏为师,天下可没这么多通晓文书的士人。如果天子将此练兵之法推广到全军,数以千计的寒门士子从军,而不是奔走于权贵之门,不仅汉末之祸可消解于无形,世家仰仗的门生故吏也没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第347章 危机意识 王广半晌没说话。 他是天子近臣,对天子的一举一动都有所了解,却没王昶想得这么深。 姜还是老的辣,王昶浸淫官场多年,一眼就看穿了天子的用心。 往好的说,这是要解决士人的仕途困境,避免汉末的覆辙。 往坏了说,这是要掘世家的根基。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一是占据了大量土地,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二是有大量的门生故吏,有深厚的人脉,足以保证子孙在仕途上的优势。 九品中正制之所以得到世家的支持,正是有利于后者。 如果寒门士子大量从军入仕,不再受九品中正的限制,谁还愿意依附世家,奔走于权贵之门,形同奴婢? 人都是有尊严的,更何况是读过书的士人。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大量寒门士子从军,也有利于天子练兵,建立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从而将兵权牢牢的掌握在手中。 更妙的是,这并不会直接冲击世家的利益,引发冲突。 因为世家子弟对从军不感兴趣,甚至避之不及。 比如王昶的儿子王浑,明明天子看好他的军事才能,他却一再拒绝,就是不肯为将。 所以,寒门子弟从军根本没有阻力。 天子不愧是蛰伏十年的隐忍之主,竟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玩了这么一手。 幸好……自家兄弟不拒绝从军,而且在军事方面都有一定的天赋。 王广幽幽一声叹息。“奈何?” “不急。”王昶淡淡说道:“现在最着急的是汝颍人,而不是我太原人。”他想了想,又带着几分不屑地笑道:“钟会不愧是钟太傅之子,最是识时务。” 王广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又叹了一口气。 “文舒叔,我错失了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应该让钟会与太原人联姻的。” 王广将钟会的条件说了一遍。 钟会因为生母张菖蒲的原因,有与太原人联姻的意愿,但他从内心鄙视钟会为人,错过了这个机会。现在天子逼着钟会娶匈奴女为妻,将钟会绑在了朝廷的战车上,他再想与钟会联姻也晚了。 以钟会的性格,让他违抗诏书是不现实的。 王昶不以为然。 “我太原人当以军功立世,不必太在意联姻。玄冲娶了钟氏女,也没什么用嘛。公渊,你兄弟都有用兵之能,还是多花点心思在战场上吧。” 王广欲言又止。 钟琰有没有用,他们心里都清楚,却不能说得太直白。 —— 一连数日,鲜卑人冲击魏军阵地无果,反而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士气肉眼可见的沮丧。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鲜卑人一直以来的信心崩溃了。 有人开始溃逃,抛弃战马、牛羊,甚至是劫来的财物,冲入山林,只求苟活。 有人开始犹豫,想和魏军谈判,争取一条活路。 更有甚者,干脆在阵前就投降了。 形势的崩坏比所有人想象的来得更快,更猛。 没过多久,鲜卑人的乞降书就送到了曹芳面前。但曹芳看都没看一眼,就砍了使者的首级,挂在阵前,然后下令各部继续进攻。 形势这么好,接受什么投降,直接肉体消灭,不留隐患。 要投降也可以,别讲条件,自缚在阵前,任凭发落。 否则免谈。 夏侯绩、曹兴不用多说,极力赞成,砍下的首级可都是功劳。 王昶、王广等人也不反对,他们也不希望鲜卑人投降,然后再交待出与太原人的往来、勾结,直接杀掉最稳妥。 战斗更加激烈,战线不断往前推。 见鲜卑人雄风不再,原本在后方掠阵的匈奴人也按捺不住了,主动请缨,要以骑兵突击鲜卑人的阵地,加快进攻的速度。 曹芳接受了,他正需要给禁军一个步骑配合的实践机会。 有了匈奴人的协助,魏军的进攻更加犀利。 曹芳观战的地点每天都在往前移,有时候甚至跟不上战线推进的速度。 与此同时,曹羲也加强了攻势,派兵越过了滹沱水,主动进攻鲜卑人。 南北夹击,鲜卑人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南北战场的战鼓声相闻,最后的胜利触手可及。 这时候,曹芳要做的,反而是放慢进攻速度,要求诸将稳扎稳打。越是胜利在望,越是要小心谨慎,扎紧篱笆,以免鲜卑人狗急跳墙。 —— 夜色深沉,烛光摇曳。 曹芳看完了一天的战报,将文书交给张华存档,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张云英从后帐走了出来,眨眨眼睛。“陛下是现在就寝,还是吃点东西再休息?” 曹芳打量了张云英一眼,忍不住笑了。“你还没睡?” “陛下还没睡,妾岂敢睡。”张云英乖巧地说道:“要不还是吃点夜宵吧,熬得糯烂的羊肉粥,可香了。”说着,还夸张地吸了吸口水。 自从曹芳宣布要纳刘豹之女刘招弟入宫,一向大大咧咧的张云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主动喧寒问暖,不离左右,还难得的张罗起了夜宵。 “盛情难却,既然你都准备好了,不尝一尝岂不可惜。” “好咧。”张云英转身去安排。 一会儿功夫,她带着两个侍女,抬着一个大铜釜进来。釜下有盆,燃着火。釜中煮着羊肉粥,咕嘟咕嘟的冒着泡,香气四溢。 曹芳咂了咂嘴。“这么多?” “陛下吃不完,还可以赏给身边的人嘛。他们跟着陛下忙了一天,晚上也不能休息,很辛苦的。” 曹芳眼皮轻抬,打量了张云英两眼。“不错,学会收买人心了。” 张云英吓了一跳,连忙请罪。“陛下,妾岂敢……” 曹芳笑笑,伸手扶住张云英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顺手拍拍肚皮。“朕饿了,赶紧盛点来。” 张云英连声答应,亲手盛了一碗,送到曹芳面前,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曹芳。 曹芳心里明白,摆摆手,示意张云英去办。 这么多的羊肉粥,肯定不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张云英受了高人指点,学会了收买人心,未必是坏事,就看她能学到哪一步了。 甄瑜已经死了,再立一位皇后是必然的事。如果张云英能够胜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需要关中人的支持,来抗衡关东世族的影响。 张云英喜滋滋的应了,让侍女出去分粥,自己在案前坐了下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轻轻放在案上,推到曹芳面前。 曹芳瞥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阿兄写来的家书。” “哦?”曹芳一愣。“说了些什么?” 张云英的兄长张邈协助张缉行动,正在益州行间,只是不在一个地点。 张缉在汉中,张邈却化名潜入成都,以游学士子的身份观察成都的形势。 “他结识了不少益州士子,听到了不少怨言,其中一个叫谯周的最是积极。”张云英指指信。“谯周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叫《天命论》,我阿兄说有点意思,想请陛下过目。” 第348章 卫瓘 曹芳放慢了喝粥的速度,示意张云英打开书信。 他知道谯周,也知道谯周写过《仇国论》,但那是姜维多次北伐,搞得民怨沸腾的时候。现在费祎遇刺,姜维只是有嫌疑,并未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谯周这篇《天命论》能有几分作用? 张云英打开书信,取出文章,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她认识字,但也仅限于认识而已,读得结结巴巴。 不过这也有好处,曹芳有足够的时间去揣摩其中的深义。 他知道《仇国论》,却记不得具体内容,所以也不清楚眼前这篇的《天命论》和历史上那篇名文有什么区别。 仅从文章内容而论,却着实有点东西。 或者说,有可能动摇蜀汉政权的合法性。 文章依然是文人惯用的套路,虚拟了两个名士,分属敌对之国,互相辩论,都说己国拥有天命,对方是逆天而行。 然后一方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说你们是秉承天命,为何久战无功,民心不附。东出死先主,北出死大臣。箪食壶浆未曾一见,内讧却此起彼伏,甚至出现了大臣买凶行刺执政的事,妥妥的亡国之相。 你的天命在哪儿呢? 看起来老天并不想帮你们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几句说的是刘备东征和诸葛亮北伐,以及最近费祎遇刺的三件事。 这三件事不连起来看,倒也没什么,可是联系在一起,却隐隐透出一个结论。 你们不仅没有天命,反而是逆天行事,但凡举兵,必有大丧。 不是君死,就是臣亡。 这就是逆天行事要付出的代价。 这已经不仅仅是辩论,甚至有诅咒的意思在其中。 听到这里的时候,曹芳有些意外。 谯周对蜀汉政权的敌意比他想象的要重,似乎不需要等到姜维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到蜀汉灭亡了。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张邈从中诱导的结果? 曹芳之前曾和钟会商量,想让钟会捉刀,写几篇文章,乱蜀汉心志,但钟会一直没顾得上。 现在不用钟会捉刀,谯周也写出来了。 莫非是大势如此,不为个人意志转移?有没有他推波助澜,结果都差不多。 曹芳个人对这些政治隐喻不是很在行,没有十足的把握,决定找个人来参考映证一下,以免因个人视角出现严重偏差。 他让人去叫张华来。 一会儿功夫,外面有人请见,不是曹芳要的张华,而是卫瓘。 卫瓘说,张华身体有些不太舒服,下了值就回去休息了,连羊肉粥都没吃。 曹芳也没多说什么,将谯周的《天命论》交给卫瓘看。 卫瓘和张华一样是中书郎,年纪略长一些,正当而立之年。在朝多年,阅历比张华要丰富得多,分析一篇文章自然不在话下。 卫瓘很快看完了文章,双手奉还。 “如何?”曹芳喝完粥,抹了抹嘴。 “蜀中士子不满刘备君臣父子,本不是秘密。”卫瓘不紧不慢地说道:“但谯周写这样的文章,公然反战,说明费祎遇刺的确影响不小,蜀中民心士气所剩无几。” “费祎遇刺的影响有这么大?” “事不过三。刘备、诸葛亮先后丧命,前后不过十年,对蜀中士气打击极大。若非蒋琬持重,而我大魏又无力追击,只怕十多年前就能平蜀。” 卫瓘说话的声音不大,速度也不快,慢条斯理,但字字清晰入耳。 “刘备死于兵败,诸葛死于劳累,尚情有可原。此次费祎出兵,策应孙权,未交兵而遇刺,只能说是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蜀中凡出兵必有大丧,非天意而何为?” 曹芳想了想,有点理解卫瓘的意思了。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可不懂什么唯物论,他们相信天命。解释不了的事,都是天意。 一出兵就有大丧,除了是天意还能有啥? “陛下,臣以为,谯周如此张扬,恐怕还与蜀中无人可用有关。” 曹芳一愣,抬头看向卫瓘,示意他详细说说。 此次随征,卫瓘很少进言,今天是难得的主动,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卫瓘再拜。“蜀中派系众多,分属主客新旧,各不统一。诸葛亮执政以后,多加芟夷,外来之客只剩下荆襄一系。如今费祎遇刺,伤重不起,姜维又身负嫌疑,客系无人可用。益州人见此情景,声高势大,也是情有可原。” 曹芳觉得有理,频频点头。 谯周突然高调发声,是荆襄系无人可用,益州本土人士有机会掌握政权了。 “这么说,这篇文章就是益州人开出的条件?” “可以这么认为。”卫瓘顿了顿,又道:“不仅是对刘禅,也是对陛下。” 曹芳一愣。“对我?” “是的,陛下若想益州人响应王师,自然不能吝惜官爵。” 曹芳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 读书人果然弯弯肠子多,连提条件都这么委婉。 不用说,谯周大概率猜到了张邈的身份和任务,这才变相的表明态度。 他们愿意响应大魏王师,也有足够的影响力,但不能白干。 “那你说说,我应该怎么做?给他们封官许愿吗?” 卫瓘摇摇头。“天命在我大魏,陛下不必急于求成,略施恩惠即可。恩赏太过,反而会让他们自以为是,所图更多。” “比如呢?” “陛下不妨让三公辟除一些蜀中士子为吏。” 曹芳琢磨了一番,没有再说什么。 卫瓘这一计不能说不好,辟除蜀中士子,既是向益州人示好,又是向刘禅施压。刘禅如果不肯跟进,那益州人大概率要跳反。如果刘禅跟进,益州人的势力变大,荆襄系衰微,内斗激烈,刘禅的帝位同样不稳。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刘禅不太好处理。 但卫瓘这一计也有问题。 他虽归政三公,却不打算延续之前的政策,让三公肆无忌惮的辟除人才,培植人脉。只是因为条件不成熟,所以没有公开下诏,只是用相对隐晦的手段进行调整。 比如冷落肆无忌惮的王凌,嘉奖最自觉的杜恕。 如果现在公然下诏,让三公辟除益州士子,之前的努力岂不是白做了。 连益州士子都可以辟除,原本就在大魏境内的士子岂不是如过江之鲫,蜂拥而至。 卫瓘这是感觉到了危机,趁此机会来试探吗? 河东卫氏,也是老牌的世家呢。 卫瓘的叔叔,就是曾娶才女蔡琰为妻的卫仲道。 太原人遭到打压,河东人不安了啊。 刘禅有刘禅的麻烦,朕有朕的麻烦,都不容易。 第349章 三国公知 场面有些尴尬,卫瓘坐了片刻,便觉呼吸不畅,长身而起,准备告辞。 曹芳跟着起身。“手头还有事吗?” 卫瓘一愣,随即说道:“没什么急事。” “那陪朕走一走吧,消消食。”曹芳拍拍肚皮,笑道:“刚才吃得有点多,怕压床。” 卫瓘忍俊不禁,有点诧异地打量了曹芳一眼,随即躬身领命。 “唯。” 他虽然身为中书郎,天天在曹芳左右,但一直保持距离,倒是很少看到曹芳随和的一面。 两人出了帐,沿着营帐间路向前,出了营门,沿着营栅缓缓而行。 许仪带着几个武卫郎,跟在身后十余步,谨慎的看着四周。 沿途巡夜的士卒看到武卫郎,知道是天子出行,纷纷在十步外站定,躬身向天子行礼。 曹芳不时点头致意,有时还要停下来,说几句闲话。 卫瓘看在眼里,暗自惊讶,甚至有些尴尬。 曹芳邀他散步消食,他还以为是曹芳有意拉拢他,没想到曹芳和普通士卒相处也如此平易近人,倒是自己想多了。 曹芳率先打破了平静。“你刚才说刘备、诸葛亮丧命时,蜀中士气大受打击,是猜想还是有所本?” 卫瓘收拾起心情,回答曹芳的问题。 “将为三军之胆,君为一国之首。故斩将则三军破,亡君则国无主。当年刘备败于夷陵,亡于白帝,蜀中叛乱四起,人心惶惶。文皇帝派虎牙将军鲜于辅入蜀,又使大臣作书与许靖、诸葛亮等人,示开降之意……” 曹芳停住脚步。“有这样的事?” 他知道曹魏大臣给许靖、诸葛亮写信的事,只当是名士之间的私人往来,却不知道文皇帝曹丕还派了虎牙将军鲜于辅入蜀劝降,那些书信也有明确的政治目的。 卫瓘一点也不意外。“这是臣儿时听先父所言,后来又查看过宫中所藏文档,句句属实。” 曹芳很诧异。 这一年多来,他还真没想到去看宫里收藏的文档。 后世史书有很多疑惑不清之处,是因为史书简略,有些事顾不上提,或者有所避讳,后人搞不清楚。如今他身在局中,有大量的真实文档可以查阅,能搞清楚不少事。 只是他一直很忙,要解决很多现实问题,暂时顾不上好奇心。 现在听卫瓘一说,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宝藏在自己身边。 “你继续说。” “唯。”卫瓘领命,接着往下说。 蜀汉开国,从一开始就面临着重大的政治危机。 原因很简单:刘备入蜀,是受刘璋之邀,去进攻张鲁。但刘备在葭萌关待了近一年,未发一矢,却发过来进攻刘璋,夺了益州。 益州人虽然也不喜欢刘璋,却承认刘璋是大汉朝廷的官员,对益州的统治是正当的。刘备以武力夺取益州,就是对大汉朝廷的不忠,还有什么资格代表汉朝,声称自己是大汉最后的天命? 就因为你姓刘? 那刘璋可比你正宗多了。 总而言之,刘备豪夺益州,不仅毁了自己半生清誉,更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 后来称帝,又诈称汉献帝被曹丕所弑,一本正经的为汉献帝发丧,当时是起到了效果,可是真相败露时,反噬更加严重。 益州人再也不相信刘备,一有机会就造反。 刘备死的时候,益州就叛乱四起,汉嘉太守黄元一度逼近成都,南中更是乱成一锅粥。 就是那个时候,文皇帝曹丕派虎牙将军鲜于辅入蜀,与诸葛亮等人接触,还让王朗、陈群等人给蜀中大臣写信,希望他们投降。 如果不是诸葛亮手段高明,应对得当,也许当时益州就平了。 类似的事,后来又出现了一次,就是诸葛亮病逝的时候。 诸葛亮在世的时候,高举北伐大旗,表示蜀汉是大汉正统,而曹魏是篡国之贼。虽然事实证明,他这一切都是徒劳,却还是暂时聚拢了蜀中人心。等他久战无功,自己又病逝在五丈原,就再也没有人相信蜀汉的天命了。 屡战无功,老天根本不帮你啊。 没有了大义的支撑,剩下的都是苟且。 蒋琬、费祎主政,一直没有大规模的进攻,实际上蜀汉已经放弃了兴复汉室的使命,只是苟延残喘而已。如今费祎一举大军就遇刺,进一步坐实了他们是逆天而行,自取灭亡的事实。 这就是谯周那篇文章论述的逻辑。 而文章的背后,则是益州士人对蜀汉的反感,甚至是诅咒。 这种态度并非现在才有,而是由来以久。 早在刘备在汉中称王的时候,蜀中名士周群、杜琼、张裕等人就说过类似的话,有关谶纬的解读甚至传到了中原。 比如周群之父周舒就明确将“代汉者当涂高”的“当涂高”解释为魏,杜琼则从官职改称诸曹引申,认为天命当由刘氏转为曹氏。 后来诸葛亮主政,请杜琼出仕。杜琼装聋作哑,诸葛亮以文字和他交流,坚持请他出仕,以收拾蜀中人心。 这些观点之前还只是私下里传播,如今由谯周这篇文章公开了。 简而言之,益州人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公开质疑蜀汉的天命。 听完卫瓘的解释,曹芳茅塞顿开。 以前看历史,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战场、朝堂,很少关注学术界,现在才知道,原来学术界的影响力这么大,直接关系到人心向背。 果然文化人杀人不用刀。 他们的杀伤力或许不如战场上摧枯拉朽来得那么壮观、直接,但滴水穿石,对人心的腐蚀却是无时不刻,销金磨骨,不知不觉就掏空了人心。 比如卫瓘现在给他讲这些,不也是试图影响他,让他重新审视士人的价值吗? “你将相关的资料汇集起来,写成文章,朕当时时览读,以资政事。” “唯。”卫瓘正中下怀,开开心心的答应了。 今天这番口舌没白费,天子知道怕了。 “陛下,如何回应谯周的文章?”卫瓘趁热打铁。 曹芳沉吟不语。 说心里话,他对谯周这类人没什么好印象,甚至有些反感,就像前世反感那些鼓吹自由民主的公知一样。 只是如此形势有变,自己就是发狗粮的列强,谯周写文章是帮自己的忙,从内部瓦解蜀汉。 这狗粮是发,还是不发? 换句话说,文皇帝曹丕当然没能成功的和平演变,现在还要不要继续? “朕再想想。”曹芳最后说道:“或许过几天,还会有更多的消息来,到时候再议也不迟。你抓紧点,尽快将刘备夺益州的始末写出来,届时传抄天下,或许比谯周这篇文章更有意义。” 卫瓘受宠若惊,顿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仿佛扛着整个儒门的未来。 第350章 前后都是死 鲜卑人挣扎了几天后,彻底崩溃了。 见投降无望,部落头领们选择了逃跑。他们带着亲信、妻儿,以及打劫来的钱物,钻进了山林,从小路逃走。 魏军兵力有限,不可能漫天遍野的去追,他们总有逃跑的机会。 至于翻过了云中山之后,能不能出塞,安全的回到草原上,就看各人的人品了。 绝大部分人,是没那机会的。 曹羲指挥的北军三个骑兵营,以及邓艾指挥的五千羌胡骑兵正在山的那边等着他们,会追得他们生无可恋。 普通的鲜卑人更现实一些,他们选择了在阵前投降。 如果不能带走战利品,熬过这半年时光,他们就算回到草原上也是死路一条。与其如此,不如做魏军的俘虏,至少还有口饭吃,能活下去。 只要管吃管住,就算是做奴隶,总比饿死强。 况且鲜卑人皮肤白皙,容貌俊俏的极多,还是很受欢迎的,保住命应该不难。运气好的,说不定还能因此过上好日子。 面对成群结队来投降的鲜卑人,虽然曹芳有心赶尽杀绝,却也只能下令受降。 杀俘不祥。 再说了,上自将领,下至普通士卒,都想得到一点战利品,或者战马,或者金银,尤其是年轻貌美的鲜卑男女。他要是下令全杀了,岂不是挡人财路。 大规模的战斗结束了,原本以为要打很久,实际前后只用了半个月,还没有收拾战场的时间长。 事实再一次证明,欲速则不达,有时候耐心一些,反而更容易达到目标。 战事结束,曹芳剩下的重大任务就是清算叛徒。 匈奴右部已经被击溃,单于刘威也被夏侯绩临阵斩杀,剩下的就是匈奴北部。 可能是知道自己下场不会好,单于刘勇跟着鲜卑人翻山越岭跑了,跟着他逃跑的除了他的家人,还有一些身份比较高的部落首领。 但大部分匈奴右部的成员没跑掉,成了俘虏。 如何处理这些人,引发了不小的争论。 有人建议诛其首恶,不问胁从。 问题是,大部分有身份的匈奴人都跑了,剩下的都是普通匈奴人。按照这个建议,等于没有惩罚。 所以有人建议,不问身份高低,男子全部杀掉,女子赏给将士为妻妾,以后也不再设右部、北部。 简而言之,斩草除根,彻底毁灭这两部匈奴,以示惩戒。同时削弱匈奴人的实力,为将来化胡为汉减小阻力。 因为匈奴人已经投降了,再杀就是杀俘,这么做是不是合适,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曹芳听着双方争论,没有急着下结论。 他清楚,为匈奴人争论是表面文章,实际上的症结是如何处理那些与鲜卑人、匈奴人勾结的太原人。如果匈奴人都可以放过,严惩太原人就更不可能了。 他一方面传书曹羲,让他营中的荀顗赶紧上任,来处理相关事务,一面请来了王昶。 他开门见山的问王昶,你觉得朝廷应该如何处理那些太原人? 面对曹芳如此直白的逼问,王昶无法回避,只得说,自然是依律处置。 曹芳随即问了一句,朕打算让你来主持此事,你愿意接受吗? 王昶欲哭无泪。 他知道这不仅是一个得罪人的事,要杀掉很多太原人,更是一个隐患重重的事。 得罪了那么多人,只要他有一点问题,都会被人告发。 到时候,天子有了把柄,再收拾他就容易了,还能拿他的项上人头安抚太原人。 他想拒绝,又不能拒绝。 拒绝这个任务,就是拒绝向天子效忠。别说他自己,他的子孙以后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前后都是死,王昶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唯陛下所命。” —— 两天后,曹羲、荀顗赶到了阳曲,拜见曹芳。 曹羲先汇报了此次出征的经过。 他到达幽州后,与征北将军程喜、镇北将军刘靖配合,赶走了入侵的鲜卑人。入侵幽州的鲜卑人兵力有限,实际战力也一般,远远比不上入侵并州的鲜卑人,所以战斗很顺利。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鲜卑人甲骑数量越来越多了。 究其原因,则是魏国之前的大部分精力都在南方的吴蜀,北方边境的兵力不足,又没有田豫、牵招那样的名将镇守,导致边境线不断内收,不少鲜卑人越过燕山,在内地定居,掌握了冶铁技术,经济实力也更强了。 这显然不是一个让人开心的趋势。 甲骑最大的作用就是冲阵,对步卒方阵的威胁最大。 如果坐视鲜卑人南迁,他们的威胁只会越来越大,将来甚至会控制整个河北。 这一次围剿鲜卑人成功,是占了地利的便宜。如果鲜卑人没有大意,被魏军堵在这片山谷中,而是在太原附近的宽敞地带与魏军决战,胜负不好说。 荀顗表示了类似的观点。 他在北疆游历时,见到不少鲜卑人,知道幽州对中原来说是苦寒之地,不仅无法为朝廷提供赋税,每年还要朝廷从冀州调运粮食救济。可是对鲜卑人来说,幽州却是难得的膏腴之地。 究其原因,是因为耕种比放牧的收益大,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而中原人的各种技术,比如冶铁、陶作,更是鲜卑人梦寐以求的资源。 一旦鲜卑人在幽州站稳了脚跟,他们对中原的威胁更大。 换而言之,收缩防线,坐视鲜卑人入塞,不仅不能解决北疆的威胁,反而会养虎为患。 现在解决还来得及,再拖十几年,可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因此,他建议借着这次大破鲜卑人的机会,恢复旧边,将战线推到长城以北。 就算将那里变成无人区,也不能坐视鲜卑人肆意发展,掳掠汉人,壮大实力。 这么做当然很难,但必须做。 曹芳对荀顗刮目相看。 钟会曾说,荀顗可能是荀彧诸子中最有政治能力的一个,也是最像荀彧的一个。 他当时不以为然,因为他虽然不了解荀顗其人,却知道荀氏没有一个像荀彧那样忠于信仰,甚至不惜献出生命的。魏晋时期,荀氏子弟早就堕落成逐利之利,他们眼中只有自己的富贵,家族的利益,而没有大义。 他们甚至不如陈氏。 现在看来,钟会所言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荀顗或许不是君子,但他真的有才。 曹芳决定用荀顗。 不管荀顗是不是君子,只要他能遵纪守法,效忠朝廷,就算是小人也要用。 出了事,惹了麻烦,杀掉就是了。 曹芳随即将处理太原人的方案说了一遍,最后对荀顗说,我希望你能和王昶互相配合,将这件事处理好,既不能放过不忠之人,也不能伤了太原士庶的心。 一句话,要处理,但要处理得让人心服口服,不能让太原人因此怨恨朝廷。 当然,更不能让人觉得朝廷软弱可欺,即使背叛也毋须付出代价。 荀顗躬身领命。 第351章 驭下之道 曹芳继续听取曹羲的汇报。 曹羲这次去北疆,可不仅仅是作战,还有考察征北将军程喜的任务。 程喜是先帝旧臣,但人品实在不怎么样。贪权好利也就罢了,还仗着自己东宫旧臣的身份打压、诬陷别人,丝毫不顾大局。 他出任征北将军多年,不得人心,北疆形势恶化与他有很大关系。 如果不是有镇北将军刘靖协助,情况可能比现在更糟。 刘靖勤政爱民,文武兼备,非常适合接任征北将军。但刘靖身体不好,可能维持不了多久,所以朝廷最好还是要多做一些准备。 若无良将镇守,北疆难安。 一旁的傅嘏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自从牵招病故,田豫又调集北疆,北疆没有合适的将领镇守,形势恶化得很快。 曹芳听完,问了一个问题。“王凌病故,太尉空缺,调程喜入朝为太尉,如何?” 曹羲有些为难,沉默不语。 荀顗资历不够,这件事也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不好轻易发表意见。 傅嘏略作思索,起身施礼。“陛下,臣以为不妥。” 曹芳点头,示意傅嘏不要有顾虑,说说他的真实想法。 他也看不上程喜,但程喜是先帝旧臣,这些年有过,但没有原则性的错误,最多算是私德有亏。这次协助曹羲作战,也算尽心。如果直接罢免他,未免让人寒心。 调程喜入朝,升为太尉,哪怕是走个过场,过个一年半载就免了,也能给先帝旧臣一个交待。 反正他也没指望太尉起什么作用,就是一个摆设而已。 程喜掌兵多年,资历也是够的。 当然,如果反对的人太多,那就另说了。 程喜不值得他与大臣们发生争执。 甚至可以说,他这个提议本身就只是一种姿态而已。 傅嘏说道:“三公为百官之首,负天下之望,当德才并重。当初文皇帝任贾诩为太尉,便为孙权所笑。程喜与贾诩相去何止万里,拜为太尉,只怕先帝也不会答应。且陛下归政三公,不使虚坐,则任太尉者,当通晓兵法。程喜坐镇北疆,尚且力不从心,如何能理天下兵事,协助陛下?臣以为不妥,请陛下斟酌。” 曹芳看向曹羲。 曹羲也道:“臣赞同傅嘏之意,请陛下三思。” 曹芳咂了咂嘴。“那该如何安置程喜?” “可为卫尉。” 曹芳没说话,觉得不太合适。 羊耽由卫尉转为光禄勋之后,一直没有人替补卫尉,就这么空着。 原因也很简单,卫尉是职责是守卫宫城,而他这一年多基本不在洛阳,守卫宫城的任务不重,卫尉正卿可有可无,有丞负责即可。 由程喜担任卫尉,将他养起来,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问题在于,四征将军是第二品,仅次于三公。卫尉却是第三品,还不如四征将军尊贵。调程喜任卫尉,形同左迁,影响不好。 如果是之前就降程喜的职,没关系,现在却不行。 刚刚结束的北疆之战,程喜有功。 有功不赏也不罢了,还降了职,让东宫旧臣如何想? 见曹芳不赞同,傅嘏又道:“臣以为可转卫将军。卫将军虽与北征将军平级,却是京官,离陛下更近。” 曹芳灵机一动,觉得可行。 孙资刚刚死了,腾出了卫将军的空缺,正好可以用来安置程喜。 “可行。”曹芳笑道。 —— 辞别天子,出了门,荀顗匆匆与曹羲、傅嘏告别。 他要赶去晋阳上任。 目送荀顗离开,曹羲若有所思。“兰石,你有没有觉得,数月不见,天子更加沉稳周密了?” 傅嘏抚须颔下短须,笑道:“天子一日千里,这是好事啊。如今天下三分,胡虏强盛,大魏正需要一位这样的英主,否则如何能一统天下。” 曹羲转头看了傅嘏一眼,嘴角轻挑。“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很难得。看来你对当前的形势很满意,意气风发。” 傅嘏微微一笑。“我已过不惑之年,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能遇到天子这样的英主,自然满意。”他转头看向西北方向,眼神变得凝重起来。“有生之年,若能看到北地恢复旧境,百年之后,归葬祖茔,我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了。” 曹羲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对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句驱逐胡虏,恢复旧境,激起了多少西北人的豪情和斗志啊,连傅嘏这样的大才都暂时抛下异见,心甘情愿的为朝廷效力。 “如果太原人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傅嘏轻轻哼了一声:“他们会的,荀景倩为郡守,会时刻鞭策他们。” 曹羲也笑了。 天子用荀顗为太原太守确实高明。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颍川荀氏能够脱困,荀顗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清查与鲜卑人、匈奴人勾结的太原人,让天子满意。谁挡他的道,谁就是他的仇人。 以王昶的见识,知道荀顗出任太守,协同处理此事,想必也不敢拿自家的前程开玩笑。 两人不仅会互相监督,还会互相较劲,务必办得让天子满意。 驭下之法,莫过于此。 “将军,你说,若是刘文恭(刘靖)接任征北将军,谁会接任镇北将军?” 曹羲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暂时还想不出,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王公渊(王广)。” 曹羲犹豫了片刻。“他虽然有才,资历却不足,恐怕不行吧。” “仅以资历论,他连平北将军都不够格,但天子不是一样委任他为平北将军了?此战立功,再往前进一步,也是正常的。历练几年,在北疆扎下根,一旦刘文恭有恙,他就是接任征北将军最合适的人选。” 曹羲恍然,连连点头。 从长远来看,这的确是一个很合适的安排。 王广正当壮年,文武兼备,缺的只是实践。历练几年后,就是一个优秀的方面大将。 “可是要想得到这个机会,他必须有所表现。这也是我相信王文舒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曹羲瞥了傅瑕一眼,哈哈一笑。“你羡慕了吧?” 傅嘏摇摇头。“如果天子真是如此安排,那他就是知人善任的英主。我虽然不是什么大才,却也不逊色于王公渊,何必担心无用武之地?” 曹羲一拍脑门,有些惭愧。 刚才向天子述职,竟没有提及傅嘏的功劳,实在是疏忽。 “兰石,我刚才……” 傅嘏抬起手,打断了曹羲。“将军不必多想,我可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协助将军出征,将军有功,我就有功,本不必特意提及,否则倒显得刻意了。” “话虽如此,还是我的失职。”曹羲恳切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向天子推荐你,必不使明珠蒙尘。为国举才,本来也是我的责任所在,非为兰台一人。” 傅嘏心意达成,躬身施礼。“那我就先谢过将军了。” 第352章 严惩不怠 数万鲜卑人投降,战事结束,新的问题跟着出现了。 后勤紧张。 鲜卑人崩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劫掠来的粮食有限,支撑不了太久。投降之后,这些压力就转移到了曹芳肩上。 不管最后怎么处理,先要解决俘虏的吃饭问题。 哪怕是一天一顿,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曹羲带着北军五营重归禁军序列之后,这个问题进一步放大。 他们从幽州带来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 有人建议,战事已经结束,天子不必再驻扎在阳曲,可以先回晋阳。 关中运来的粮食可以经由汾水,直接运到晋阳城下。晋阳往上,汾水流量渐小,运力有限,中间还有一段需要陆运的距离,远不如晋阳方便。 曹芳从善如流,接受了提议,带着俘虏,回师晋阳。 路上,他叫来了王广兄弟。 战事基本结束,入侵的鲜卑人已经被全歼,背叛的匈奴人也被俘虏,即将接受惩决,太尉应该可以含笑九泉,你们可以回去办理丧事了。 至于王广率领的河内、上党郡兵,也可以先班师,等候朝廷的嘉奖。 王广兄弟没有理由推辞,再拜而退,解除兵权,赶回祁县。 临行之前,王广再次找到了钟会,首先表示感谢。天子纳刘豹女,钟会将娶呼延彪女为妻,让他没有失信于匈奴人,实属大恩。 因此,王广郑重表示,这次回去办完丧事后,就安排与兹氏张家的联姻。具体联姻的对象,他会与张氏商量,理论上不设限制。只要张家子弟够优秀,就算是看中了祁县王氏嫡女,也一样可以。 钟会很满意,如果张家子弟真能迎娶王氏嫡女,母亲的面子就给足了。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罢休。 他一本正经地对王广说,我其实没帮什么忙,这都是天子的意思。天子有意化胡为汉,联姻是重要手段之一。天子以身作则,身为臣子,你们也应该跟进。 你的几个弟弟还没娶妻,不考虑考虑? 令尊身为太尉,为国尽忠。你们兄弟几个文武全才,也是天子倚重的将才,将来必能重用。可是如今天子既不为令尊定谥,又不嘉奖你们的战功,是何原因,你们没想过吗? 这是对你们有更高的期望啊。 王广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钟会的真实用意。 钟会要娶匈奴女子为妻,生怕被人笑话,要拉更多的人下水。 天子的确有化胡为汉的想法,但肯定不会逼着他们兄弟娶匈奴女子。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是颍川人,是太原人,而且是大原数一数二的大族。 天子不会希望太原大族与匈奴人走得太近。 但他也不敢明的反驳钟会。 钟会也许不能帮他为父亲王凌争取美谥,从中作梗却绰绰有余。 他今天来见钟会,重要的目的就是请钟会从中美言,催促天子定谥,好让王凌风光大丧。 他只能对钟会说,你说得很对,我们也愿意响应朝廷的号召,只是有丧在身,暂时无法考虑这件事。等守丧结束,到时候一定会选择合适的对象联姻。 钟会倒也通情达理,没有勉强,答应在合适的时机向天子进言。 一转身,他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刘豹。 刘豹所领的左部匈奴驻地就在兹氏,知道钟会是天子心腹,又将娶呼延药为妻后,就将钟会当作了自己人,言听计从。 得知祁县王氏将与钟会的母族联姻,又有意响应朝廷号召,迎娶匈奴女子,立刻上了心。 这种好事,不能便宜了其他人,肯定要在匈奴左部中选啊。 如果联姻成功,左部匈奴将成为所剩的三部匈奴中实力最强的一部,不仅在朝廷有人,在太原同样有强大的盟友。 他随即准备了一份厚礼,安排人去祁县吊唁,与王广套近乎。 看到热情的匈奴人,王广很是无语。 不用说,这肯定是钟会在里面操弄手段,逼着他兑现诺言。 但形势比人强,要想及时取谥号,他只能捏着鼻子认怂,与刘豹私下达成协议。 丧事结束,一定会安排一个弟弟娶匈奴女子为妻。 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心眼,表示这件事要经过朝廷同意。如果天子不肯,那就不能怪我了。 刘豹心领神会,表示一定会请钟会出面,促成此事。 —— 王广兄弟离开之后,晋阳就只剩下了禁军和五千部曲。 孙礼阵亡,并州驻军几乎全军覆灭,王昶、王广等人召集的部曲暂时接替了当地驻军的任务,执行守城、巡逻等日常任务。 总不能由禁军去做这些事。 任命新的并州刺史、重建并州军自然提上了日程,但首先要解决的,却是惩罚背叛的匈奴人,以及与匈奴人、鲜卑人勾结的太原人,为孙礼等人报仇。 荀顗很快就证明了他的实力,上任不过几天时间,就将情况摸清楚了。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有人都讨厌叛徒。太原人对那些勾结鲜卑人、匈奴人,祸害乡党的败类一点好感也没有,没用荀顗费什么口舌,他们就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 包括刺史府、太守府里的掾吏,也都被清洗了一遍。 面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荀顗,王昶无计可施,只能配合,不敢包庇任何人。 报告很快就送到了曹芳的面前,一份长长的名单。 王昶、荀顗将相关人员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直接与鲜卑人、匈奴人勾结,不仅提供钱粮,还配合鲜卑人作战,为祸乡里的。 这类人罪大恶极,没什么好说的,不仅要杀,还要诛三族。 一切都按顶格处理,要的就是严惩,以儆效尤。 第二类是与鲜卑人、匈奴人勾结,提供了钱粮,但没有派人协助鲜卑人作战。 这类人罪也不小,虽然不至于诛三族,但惩罚也不能轻。 家族主要成员斩首,家产抄没,其他人判刑,重的流放,轻的城旦、舂者。 朝廷正好要重建北疆诸郡,这些人和他们的家产都用得上。 第三类只是迫于形势,与鲜卑人、匈奴人有联系,可能还送过一些礼,但没有更多接触。 这类人的惩处相对轻一些,而且只针对家主。有官的免官,无官的服刑,并罚没一定的家产。 这三类人都是针对汉人的,至于背叛的匈奴人,则不必这么麻烦。 一律族灭。 贵族不论男女老少,全部斩杀。普通部众成年男子斩首,女子配将士,未成年男女没为官奴婢,财产、牛羊抄没,驻牧地收回。 一句话,将这些背叛大魏的匈奴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看完报告后,曹芳很满意,提起朱砂笔,在报告上批了一个字。 可。 三天后,诏书执行,汾水河畔哭声震天,数千颗首级被依次砍下,鲜血染红了汾水,蜿蜒几十里。 观刑的人不论胡汉,都被这一幕震惊了,永世难忘。 被鲜卑人祸害了几个月的普通百姓却感激涕零,山呼万岁。 第353章 谥法之争 曹芳站在晋阳城头,看着汾水河畔乌泱泱的人群,听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心情有点复杂。 比起后世,如今的汉人还保留了很多质朴,或者更直接的说,是野蛮。 杀人、流血,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甚至是一种消遣。 而并州人尤甚。 胡汉杂居,民风剽悍,可不是嘴上说说。 这里的百姓是真的剽悍,不仅出名将,更出精兵。 这也意味着,要想中原安定,必须控制住这一片土地,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成为帝国的屏障,而不是威胁。 杀人容易,收心难。 如何才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心悦诚服,愿意为帝国抛头颅,洒热血? 他觉得压力很大。 作为智囊的老臣,王昶站在天子身边,眼睛看着汾水边的刑场,余光却在注意天子曹芳的一举一动。他感觉到了天子的不安,心情也变得更加复杂。 一方面,他欣慰于太原人的强大,能让天子不得不有所忌惮。 另一方面,他又担心适得其反,引起天子更激烈的反应。 天子要对付整个太原人可能有点难度,但是集中力量,先解决他晋阳王氏,却没那么难。 在协助朝廷处理了与鲜卑人、匈奴人勾结的太原大族,砍下数百颗人头,将数千人送往边疆服刑后,恨他的人不在少数。如果天子想杀他,有的是人愿为天子效劳。 伴君如伴虎,这是他眼前最真实的心情写照。 长久的沉默后,曹芳缓缓说道:“邓艾有消息来,战事进展顺利,诸部正在追杀鲜卑人,斩获颇多。最多半个月,战事就能结束了。” 王昶拱手道:“陛下指挥若定,诸将用心,一战成功,可喜可贺。” 曹芳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太尉没有看到这一幕。” 王昶心里一紧,不敢大意,迅速分析了一下当前形势,随即说道:“太尉英魂不远,必能瞑目。” 曹芳摇摇头,缓缓转身,打量了王昶一眼。“你我都知道,他最后的心愿是什么。” 王昶心里一紧,喜忧参半。 天子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应该是有意满足王凌的心愿,让他出任太尉了。 可现在这个时机真的不合适。天子刚刚杀了那么多太原人,就升他为太尉,岂不等同于昭告整个太原,他就是主持者。 从天子一贯的作风来看,这也许就是天子想要的结果。 天子赏罚分明。 之前惩处他,是因为他顾惜羽毛,不肯与司马懿割席,辜负了先帝的提拔。 如今他自污名声,甘为天子爪牙,对乡党痛下杀手,天子自然要赏他。 代价已经付了,明知这收益烫手,时机不合适,他也不能不收。 错过这次机会,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就是为臣的难处。 主动权永远不在他的手中。 片刻的犹豫后,王昶以恳切的口吻说道:“据臣所知,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大魏尽忠,以报自武皇帝以来的恩宠。如今心愿得偿,他可以向三祖报功了。” 曹芳嘴角轻挑。 不愧是老臣,会说话。一字不提自己,全为王凌粉饰,但最终却是为自己铺路。 王凌为大魏举荐人才,也是尽忠啊。 “太尉即将大葬,洛阳还没定下太尉的谥号。卿可能什么好的建议?” 王昶早有准备,却不肯轻易开口,谦虚道:“为太尉定谥是陛下与公卿们的事,岂是臣一介布衣所能置喙的。” 曹芳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无妨,建议而已,采纳与否,还在于朕嘛。” 王昶无语,只得故意沉吟了片刻,说道:“祁县王氏,以忠孝传家,故汉司徒王公不畏危难,殒身报国。太尉王凌,效力大魏四十余年,内守腹心,外守州郡,所在称述,也配得上一个忠字。” 曹芳轻轻点头。“有些道理。稍后议事,卿不妨直言。” “唯。”王昶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一关肯定是逃不掉的。为了王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 很快,曹芳在一次公开议事时,提出了为王凌定谥的问题。 王凌已经去世将近一个月,还没正式下葬。王广兄弟返回祁县,正在操办丧事。之前曹芳不肯给王凌这个殊荣,所以让洛阳的公卿大臣们议谥。公卿大臣知道曹芳的心意,哪里敢轻易定谥,故意拖着不办。 现在,天子主动提到这件事,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收了王广兄弟的好处,想为王凌进言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大家心里都不愿意为此得罪天子,只能等待机会。 在曹芳的示意下,王昶主动发言,建议给王凌定谥为忠。 钟会提出不同意见。 他认为应该给王凌定谥为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比忠更符合王凌的功绩,以及太尉的身份。 危身奉上曰忠,王凌并没有这样的功绩。 天子遇险高平陵的时候,王凌并不像毋丘俭一样驰援克难,甚至在高平陵事变结束之后,也没及时向朝廷上表。 钟会话音未落,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无数人面面相觑,眼神惊讶。他们觉得钟会疯了。你不同意王昶的建议,另有想法也就罢了,如此咄咄逼人,实在不合礼数。 你这不仅是否定王凌的忠诚,更是当面打王昶的脸啊。 没有及时向朝廷效忠的可不仅仅是王凌,王昶更严重。 王昶可是你家亲戚,就算你要向天子示忠,也没必要这么不留情面。 这是要绝交吗? 更重要的是,武不仅仅有威强敌德、克定祸乱的意思,还有夸志多穷。 严格来说,这更符合王凌的为人。 好大喜功,志大才疏,多有折损。 定谥的诏书里当然不能这么写,但有心人自然会明白朝廷的真实用意。 你这是夸王凌,还是骂王凌? 做人不能这么没底线。 曹芳虽然不是那么清楚钟会所言“武”字背后的含义,但是看看这么多人的反应,也知道钟会这个意见有问题,而且是大有问题,犯了众怒。 短暂的沉默后,曹羲提议,不如合两人意见为一,谥曰忠武。 曹羲还没坐下,卫瓘就表示反对。 谥号通常都是一个字,两个字的很少见,目前所知的只有诸葛亮,谥号正好也是忠武二字。谥王凌为忠武,与诸葛亮相同,既不合谥法,也有损朝廷声誉。 曹羲很尴尬,讪讪无语。 第354章 好人做到底 钟会却再次起身,表示支持曹羲的意见。 规矩是人定的,以前没有两个字的谥号,不代表以后就没有。就像人的名字,前汉有很多双名的,后来王莽定了规矩,才变成单名,延续至今。 难道王莽说的就对? 就谥号而言,虽为周公所制,但秦始皇曾一度禁止了谥法,前汉才恢复。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了,有所调整也是应该的。 具体到王凌,王凌身为大魏太尉,难道不比偏安蜀地的蜀国丞相尊贵? 谥号相同怎么了。诸葛亮久战无功,劳民伤财,还不如王凌的功绩显赫呢。 不得不说,钟会这张嘴是真能说,卫瓘等人虽然表示反对,却无法辩倒钟会。 无奈之下,曹芳只能暂时搁置此事,稍后再议,以免浪费时间。 会议结束,曹芳将钟会留了下来。 钟会今天的表现有些反常,必有用意。至于这个用意究竟是什么,不宜公开询问,只能私下里说。 面对曹芳,钟会说出了他的真实用意。 一是王凌本人实在当不起忠字,武字更合适。 但王昶等人肯定不同意。单独一个字,也容易让人联想到武字的负面含义,导致王氏兄弟心怀不满,将来留下隐患。 忠武并用,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猜疑。 二是天子推崇诸葛亮不合时宜。 诸葛亮毕竟是敌方大将。司马懿推崇诸葛亮可以,陛下你不行。 陛下学习诸葛亮的用兵方法、施政经验,都可以,但不能做得太明显。 王凌好大喜功,因人成事,这是公认的事实。 诸葛亮虽然擅长用兵,但他最后也是劳而无功。 定谥王凌为忠武,也就意味着这两人差不多,都不完美。 你只是欣赏他,就像欣赏王凌一样,取其长,弃其短,并没有特别推崇,甚至甘为弟子的意思。 一举两得。 听了钟会的解释,曹芳这才明白这谥法背后的弯弯绕,也明白了钟会的良苦用心。 不得不说,在去除后世对诸葛亮的滤镜后,钟会的观点其实很公允。 一是诸葛亮的功劳其实有限,名过于实,北伐的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 二是作为天子,他不宜太推崇诸葛亮,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尤其是即将展开对蜀汉的政治攻势之时。 为了避免被钟会忽悠,曹芳稍后又分别咨询了张华、虞松,甚至还问了一下傅嘏。 他们三人的意见也类似。 傅嘏说,曹羲的提议就是他建议的,用意和钟会一样,就是想消除一些不必要的负面影响。 只是这样的观点不能公开说,大家心里明白就行。 曹芳放了心,随即宣布定王凌的谥号为忠武。 紧接着,他又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拜王昶为太尉,赶去祁县,代表朝廷吊唁王凌。 消息一出,众臣哗然,议论纷纷。 知道曹芳真实用意的人寥寥无几,但他们都闭口不言,坐视不明真相的人争论得面红耳赤,口吐白沫。 对太原人而言,意见大概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天子器重太原人。先是为王凌定谥,既忠且武,相当认可王凌。又不计前嫌,让王昶接任王凌为太尉,充分体现了对太原人的信任依旧,并没有因为之前的波折心生嫌隙。 一类是王昶用乡党的鲜血来为赎罪,不仅对不起他谦逊好道的名声,更对不起晋阳王氏的家风,是厚颜无耻的伪君子、真小人。 这样的人以后不会有好结果的。 很快,就有人将王机诬陷曹植的故事翻了出来,以此证明王昶兄弟道德沦丧,好利忘义。 面对不同意见的争论,当事人曹芳和王昶都保持沉默,不作任何解释。 王昶很快就起程,赶往祁县。 曹芳则开始着手处理匈奴人的遗留问题。 他先纳刘豹之女刘招弟入宫,封为昭仪。 上次大量遣散宫中女子后,曹芳就对后宫的制度进行了调整。在武皇帝旧制的基础上,保留了文皇帝所置的贵嫔,以明皇帝所置的昭华代替了武皇帝所置的容华,使得后宫由之前的皇后以下十二等变成了六等,大大缩减了规模,也减少了开支。 昭仪是第三等,在贵嫔、夫人之后,不高不低,既能让刘豹满意,又尽可能减少对百官的刺激。 纳胡女为妃,不是所有人都能一下子接受,身份搞得太高了,他们会炸。 区区昭仪,不至于影响太大。 刘豹显然也能理解,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他随即提出一个请求,希望天子能巡幸他的驻牧地:兹氏县。 兹氏也是钟会生母张菖蒲的家乡,钟会生怕天子反感,没敢主动提议,只是在曹芳询问他的意见时,表示可以接受,并建议曹芳先巡幸匈奴中部,然后再顺道去匈奴左部。 匈奴中部驻牧地在大陵,正好顺道。 然后回朝的时候取道河东,再巡幸一下南部匈奴的驻牧地蒲子,以示雨露均沾。 曹芳同意了,随即又问了钟会一句。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呼延药? 呼延彪属匈奴中部,驻牧地在九泽西岸的平陶县附近,与匈奴左部接壤。既然要先去大陵,后去兹氏,必然要经过平陶。 你要是现在就娶了呼延药,不仅能让呼延彪放心,也能让整个匈奴中部与有荣焉。 钟会有些为难。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仓促?我是打算回了洛阳,禀明了母亲和长兄再办的。 曹芳挥挥手,这还不简单,朕发一道诏书,召你兄长到行在来。你写一份家书,让你母亲回家省亲。这不就都妥了? 钟会无可奈何,只得躬身领命。 反正胡女是肯定要娶的,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事。 能让天子下诏,给母亲衣锦还乡的机会,也算值了。 至于兄长钟毓,只怕来了行在,魏郡就回不去了。 天子看他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将他从魏郡这么重要的地方调开几乎是必然的事。 曹芳很快就命人下诏,召魏郡太守钟毓赶赴行在。 钟会也写了家书,请在洛阳的母亲张菖蒲返乡省亲。 当然,回兹氏之前,先要到行在来一趟,拜见天子,并参加他迎娶呼延药的婚礼。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曹芳很快又下了一道诏书,让刚上任的太原太守荀顗负责操办这场婚事,邀请客人,不仅太原有头有脸的世家都要来,远在洛阳的官员子弟也要一一招呼到,请他们赴会,尤其是汝颍人。 这是朝廷化胡为汉的重要举措,有极大的象征意义。 来与不来,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他们对朝廷的态度,也体现了钟荀的号召力。 接到这道诏书,荀顗几乎咬碎了牙,把钟会叫过来一顿臭骂。 看你干的好事。 你一个人沾了腥膻之气不够,非要将整个颍川士林拖下水吗? 第355章 穷则变,变则通 面对暴走的荀顗,钟会风轻云淡,悠闲自在的喝着酒。 等荀顗骂完了,他才放下酒杯,站起身,甩了甩袖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就走了,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处理呢。” 荀顗怒道:“你有什么事?” “天子要重建并州军,仅是校尉、都尉就需要十几个,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我身为中护军,总不能什么都不管。” 荀顗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拉住钟会。 “天子要你选并州军的将领?” “嗯,都尉以上的军官,全部从禁军中选择。”钟会低着头,抚着衣服上的褶皱。“禁军这次作战有功,有资格出任的人很多,但是要挑出既有能力,又让天子放心的,绝非易事……” 荀顗没好气的打断了钟会。“我知道你不容易,要不然也不会娶胡女了。不过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我关心的是军吏,也从禁军中选吗?” 钟会抬起头,眼皮轻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至少是长史、参军。你这样的大才,做普通军吏岂不可惜。” 荀顗没有理会钟会的调侃。 他的确对军事有兴趣,一方面是荀氏一直以来的观念,不掌握军权,士人终究对朝政影响有限;二是早有传言,天子有意强调军功,非功不得封侯。 荀氏想更进一步,就不能不在军事上下功夫。 他去北疆游历,正是为此。 只不过他现在已经是太原太守,与并州刺史同城而治,将来有的是机会参与军事,自然不屑于去做军吏。 但未出仕的荀氏子弟可以。 荀氏是大族,子弟众多,有从文的,自然也有从武的,还没入仕的一大把。 “士季,邀洛阳子弟来晋阳,是你的主意吗?” 钟会摇摇头。“景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想告诉你,这件事,并非由我主导。” 荀顗眉头一挑。“不是你,还能是谁?”他突然一惊。“难道是……” 钟会点点头,伸手拍拍荀顗的肩膀。“你记住,今上虽年轻,却是位真正的英主,他以天下为枰,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你我都不是弈手,只不过是棋枰上的一枚棋子。你我能选的,只是做他手中的棋子,还是做将来必然被他吃掉的棋子。” “也许是弃子。”荀顗忍不住反驳道。 “那也比抄家强吧。”钟会一声叹息。“想想那些不久前被杀的太原人吧,你应该不会想步他们后尘。” 想起汾水边的累累首级,荀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沉默了片刻后,他又有些不甘心的说道:“依你之见,我们就只能俯首听命?” 钟会抬起头,看向远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当年百家争鸣,唯有儒道传承至今,自有其道理。你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说完,他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看着钟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荀顗琢磨着钟会那几句话,若有所思。 —— 夏季渐至,天气开始热了起来。曹芳离开了晋阳城,在汾水西岸的龙山设立大营。 这个举动让很多人大感诧异。 他们都以为天子全歼鲜卑人之后,很快就会班师回朝。 可是天子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反而要常驻。 那些想等天子离开之后再搞事的人,顿时心凉了半截。 他们都以为,孙礼阵亡,并州军全军覆没,就算新刺史上任,要真正掌握住太原也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肯定会有求于当地大族。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提条件,与新刺史讨价还价。 可若是天子常驻晋阳,谁还敢轻举妄动? 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想往刀口上撞么。 汾水边的斑斑血迹犹在,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时间,来打听消息的人络绎不绝。 但是能打听到消息的人却屈指可数。 王昶、王广都去了祁县奔丧,天子身边的太原人非常少,外地人没什么交情,自然不会轻易透露天子的想法。 太原人很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数日后,邓艾率部赶到晋阳,觐见曹芳。 他完成了对鲜卑人的追杀任务,斩获、俘虏一万多人,缴获大量贵重财物。 翻越山林逃跑的鲜卑人、匈奴人几乎都被他杀了,能活着逃回草原的十不存一。 唯一遗憾的是战马缴获有限,只有百十匹。 曹芳第一时间接见了邓艾。君臣二人在一片树荫下,坐在一块大石头,畅所欲言。 邓艾五十多岁,有点口吃,但这并不影响他表达自己的思想。 与曹芳认为鲜卑人遭此大败,草原上会清静一段时间不同,邓艾认为北疆的形势依然险峻,所谓的太平最多维持一年半载。鲜卑人被打残了,很快就会有其他胡人来补他们留下的空缺。 胡虏逐水草而居,只要有好牧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胡虏。 看着虽然有点结巴,但思路异常清晰的邓艾,曹芳再一次感慨司马懿的眼光。 在一众如开屏孔雀般的世家子弟中,能发现貌不惊人,还有点口吃的邓艾,并采纳了他的建议,在淮南、淮北屯田,又将他送到西线历练,司马懿可谓慧眼识材。 “朕让你出任并州刺史。”曹芳开门见山。“你打算如何实现朝廷恢复旧境的目标?” 邓艾想了想。“将九原迁回原境,然后在九原屯田,招揽汉胡,积谷练兵。” “招揽汉胡?”曹芳笑笑。“你敢用胡人?” 邓艾肯定地点点头。“陛下,普通胡人活得很艰苦。如果能到塞内耕种,没几个人愿意留在草原上放牛牧羊。只要措施得当,陛下的化胡为汉必能实现,而且也必须实现。否则纵使陛下定都晋阳,亲守国门,也挡不住源源入塞的胡虏。并州会像凉州一样,动乱百年,并最终拖垮大魏。” 曹芳收起了笑容,转头看向钟会。“士季,这是明事理者。” 钟会笑得有些勉强。 天子与邓艾一见如故,不仅委以并州刺史之任,还给出如此高的评价,让他有点失落,甚至是恼羞成怒。 他之前多次因并州之事进言,可没得到天子这样的评价。 “陈思王有言:骐骥长鸣,伯乐昭其能。如此良材,唯陛下能尽其用。” 曹芳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我大魏内有士季这样的谋臣运筹帷幄,外有士载这样的名将征讨不服,何愁天下不平?” 钟会顿时眉开眼笑,心里像灌了蜜一般,所有的委屈不翼而飞。 “士为知己者死,臣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第356章 邓艾 相比于钟会的激动,邓艾显得很木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钟会激动过后,看到邓艾的反应,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有点看不起邓艾。屯田客出身的农夫,若不是运气好,这辈子都是屯田客。 另一方面,他又有点嫉妒邓艾。 先是被司马懿看中,后又被天子委以重任,而且都是没有主动攀附的情况下,简直是太难得了。相比之下,他为了抱上天子的大腿,受了多少委屈,付出了多少代价啊。 我堂堂世家子弟,竟然被这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农夫比了下去,真是岂有此理。 他很不爽,只是在天子面前,他不敢表现出来。 曹芳随即又询问了邓艾的具体方案。 移民屯田说起来容易,执行起来却很难。如果没有周密的计划,几乎很难成功。 首先一点,要在已经荒芜了几十年的河套地区屯田,就要招揽成千上万的屯田客。在收获之前,这些屯田客的消耗从哪儿来,就是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 作为靠得最近的太原、上党,并不具备足够的实力。 太原刚被鲜卑人祸害了一通,耽误了春耕,今年秋天收成有限,连自己都养不活,需要朝廷调集粮草支援。 邓艾的建议,是从关中运粮。 从司马懿转战西线开始,就在关中屯田,将近三十年下来,关中恢复得不错。除了支持关中都督区应对蜀汉的来犯之外,还有一些余粮,可以调来救急。 曹芳说,他们现在吃的就是关中运来的粮。 关中的确有粮,但数量有限,恐怕无法满足北疆的需要。 邓艾脱口而出。“那就要问征西将军了。八百里秦川,是秦国扫灭六国的底气所在,为何如此却供养不起区区几十万人。” 钟会听了,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然后不动声色的低下了头。 邓艾当着天子的面指责夏侯玄,是他没想到的。 曹芳也有些尴尬。 他对夏侯玄期望甚高,没想到在邓艾眼里,夏侯玄如此不堪。 不过他没急着发火,而是耐着性子,让邓艾详细说说。 邓艾也不客气。 正始四年,夏侯玄接替老臣赵俨,接任征西将军,至今已经有八年之久。 在关中八年,夏侯玄有拿得出手的军功、政绩吗? 一件也没有。 就算正始五年的伐蜀之役不是他的责任,在之后几年,他也没能修复战争带来的伤害。人口没有增长,屯田没有扩张,将士也不比之前精练。 说得严重些,现在的关中远远不如伐蜀之前的关中。 亏得蜀汉的蒋琬、费祎都是文士,没有诸葛亮那样的用兵能力,姜维虽有用兵之能,却受费祎压制,每次出兵只有万人,否则关中早就出现危机了。 八年时间,关中平安无事,就剩下这么点存粮? 恐怕是流进了某些人的私囊。 陛下想要粮食,派一个人去关中查查账就是了。多了不敢说,三五百万石唾手可得。 曹芳的脸色有点难看了。 夏侯玄做事这么不靠谱吗?数以百万计的粮食被侵吞贪没,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而且听邓艾这口气,三五百万可能都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数目只会更大。 一想起自己为了几百万石粮和汝颍世家死缠烂打,夏侯玄坐镇关中,却坐视几百万石的粮食被人私吞,曹芳这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或许真应该派人去关中查查账。 夏侯玄太让他失望了。 —— 按捺着怒火,曹芳与邓艾聊了大半天时间。 很快,他就颁布了诏书,转程晓为司隶校尉,以邓艾为并州刺史,并对他麾下的将士进行了赏赐。 邓艾缴获的战利品有一半被分掉了。 除此之外,随邓艾出征的将领有三分之一得到了升职的嘉奖,其中最优秀的几个人被调入禁军。 其中包括一名鲜卑人,叫窦荣。 窦荣不是普通人,他是鲜卑没鹿回部大人窦宾的小儿子。 汉鹿回部鲜卑原本在上谷、五原一带游牧,实力不弱。后来却被曾经依附他们的秃发鲜卑背叛,伤亡惨重,窦荣的几个兄长都被杀了,窦荣只带了百十骑西奔,逃到陇右,加入了魏军,成了邓艾的部下。 这次邓艾奉诏围剿入侵的鲜卑,窦荣作战非常勇猛,在功劳簿上位列第二,甚至还排在邓艾的儿子邓忠前面,理所当然的得到了入选禁军的机会。 见到窦荣之前,曹芳真没想到他是鲜卑人。 看他的名字,他还以为是关中窦氏子弟呢。 当年窦武被宦官所杀,子弟伤亡甚多,关中窦氏一蹶不振,却还是有一些支庶存在的。 好奇之下,曹芳向邓艾了解情况。 邓艾说,窦荣作战勇猛是想报仇,但是很可惜,这次入侵的鲜卑人中并没有秃发部落,他的心愿并未达成。 但他建议曹芳录用此人。 理由有两个:一是窦荣熟悉鲜卑人的战法,能力也很出色;二是秃发部落最近发展极快,有可能成为草原上新的威胁,将来必然会有冲突。提前了解他们,非常有必要。 窦荣就是一个了解秃发鲜卑的途径。 秃发鲜卑现在占据的牧地,就是没鹿回部的旧地,其中还有不少人是窦荣的亲戚朋友。 曹芳恍然。 如果他猜得不错,这个秃发鲜卑可能就是后来建立北魏的拓跋鲜卑。 别看他们国号为魏,又推行汉化,俨然是大魏的小迷弟,但他们本质上还是鲜卑人。汉文化让他们更强大,帮他们统一北方,却没能让他们真正的变成文明人。 文化不是那么容易形成的,需要好几代人的积累。 现在的秃发鲜卑毫无疑问还是野蛮人,与其他的鲜卑人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随时可能成为大魏北疆的威胁。 曹芳随即与钟会、张华等人商量,要派使者去上谷一带联络秃发鲜卑,窥探形势。 如果秃发鲜卑还能像历史上那样,向大魏称臣,当然最好。 他可以先在秃发鲜卑身上试试教化的手段。 如果他们不肯称臣,那就不能留着他们,直接利用窦荣的报仇心思,联络没鹿回部落的旧部,想办法分化、消灭秃发鲜卑。 眼看着北疆的形势不如预期,曹芳决定在晋阳多住一段时间,并着手调查关中的情况。 没有关中钱粮的支持,他想率大军跨过句注塞(古雁门关),与鲜卑人交战,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统天下,维护华夏文明,任重而道远啊。 第357章 风气十年一变 赴任之前,程晓循例见驾辞行。 曹芳特地调整了时间,留了饭,与程晓聊了半天。 程晓先是在毋丘俭麾下为官,后来转豫州刺史,又转并州刺史,如今再转司隶校尉,前后不过一年半时间,变化很大。 在豫州一年多,先是率州军配合诸葛诞作战,在皖城大破孙权,后又配合毋丘俭,在濡须坞逼退吴军,都可圈可点。 但朝廷清点军屯的时候,他表现一般,既不够主动,也没配合好朝廷的行动。 曹芳将他调到并州来,除了让贾充放手施为之外,还有再给他一次表现机会的意思。 这方面,程晓表现倒是不错。 虽然并州军被打散,近乎全军覆没,但他到任短短一个多月,虽然因为兵力有限,没能建功,却还是稳住了军心士气,让曹芳没有后顾之忧。 曹芳觉得,程晓在豫州表现不佳,不是他个人能力的问题,而是作为兖州人,他对豫州世家有同情心,不肯下狠手。 这次转他为司隶校尉,为的是安顿京畿,也是看中他既有不错的军事能力,又能与世家保持一定程度的默契,不至于闹得面红耳赤,甚至兵戎相见。 在清理完外围之前,京畿不能乱。 所以曹芳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此次调程晓为司隶校尉的理由和期望,没有半点迂回,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程晓既尴尬,又感激。 他知道自己在豫州任上做得不完美,尤其是清理军屯侵占时的表现,很难让天子满意。 调任并州刺史,他一度以为是天子对他的惩罚。 现在看来,是自己误会了。 天子一直对他抱以厚望,不断调整职务是测试他的能力,以便更好的发挥他的长处。 这次调任司隶校尉,就是对他最大的信任。 程晓表示,自己一定会全力以赴,不负天子所望。 随后,他又提醒曹芳。 邓艾能力很强,不管是用兵还是屯田都是出类拔萃的,但他为人处事的能力太差,最后可能会出问题,进而引发并州不安,连累陛下英明。 这个为人处事不仅是指和当地人,更是和朝中大臣。 短短几天时间,他非议、指责夏侯玄的事已经传播开来。 作为夏侯玄曾经的下属,又得到夏侯玄器重的将领,在天子面前指责夏侯玄姑息关中大族,侵占大批粮食,不合士林风气。 考虑到他之前还是司马懿的故吏,很容易让人怀疑他的人品。 曹芳多少有点诧异,邓艾批评夏侯玄的事不仅传出去了,而且传得这么快? 这是有人在里面煽风点火啊。 曹芳问程晓的信息来源,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是程晓故意隐瞒,不想说得太直接,以免伤害了某些人,还是确实传得太广,以至于不知道谁才是最初的信息源头,总之他搞不清楚。 曹芳没有再追问,却问了程晓一个问题。 “你知道毕轨曾经担任并州刺史吗?” 程晓稍一思索,就明白了。 现任司隶校尉毕轨曾经担任过并州刺史,但他的表现极差,不仅损兵折将,还因为谄媚骁骑将军秦朗,为人所不耻。 他接任并州刺史后,听刺史府的人说过当年的事,言语中充满对毕轨的不屑。 但毕轨不仅官运亨通,儿子还尚了公主,在士林中的名声也不差。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不错的名声? 原因很简单,他与曹爽、夏侯玄等人关系近,是世家子弟的一员。 曹爽废了,但夏侯玄还在,那些世家子弟还在,影响着舆论。 而天子出于稳定的考虑,不能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清洗,只能慢慢来。 天子要用夏侯玄,却不会保留所有的世家子弟,他会清除掉一部人。 比如诸葛诞、毕轨之流。 所以,邓艾批评夏侯玄不是问题。 不仅不是问题,还是符合天子心意的举动。 甚至可以说,邓艾与当今的士林格格不入,正是天子看重他的地方。 “并州汉胡杂居,情况复杂,不是毕轨那样的名士能够治理的,须得你和邓艾这样的干材才行。至于士林怎么评价,不用太在意。”曹芳淡淡地说道:“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气十年一变,如今正当其时。” 程晓如梦初醒。 夏侯玄、毕轨等人本是先帝所抑的浮华子弟,是先帝驾崩之后,曹爽主政,这些人才得势,并且成了所谓的正始名士,于今正好十年。 天子要着手清除这些影响,恢复先帝的政策,又岂会将这些士林舆论当回事。 换而言之,他上任司隶校尉后,也要配合天子,不要被士林风气所左右。 程晓再拜,随即向天子推荐了一个人。 隐士李熹。 李熹字季和,上党铜鞮人。其人好学,却对仕途兴趣不大,多次拒绝征召,是有名的隐士。太傅司马懿曾征其为掾属,郡县官吏畏惧司马懿,不顾李熹母亲病重,强扶李熹登车,李熹半夜翻墙逃回家,为其母送终,因此名声大噪。 再加上之前劝阻毕轨超规格接待秦朗的事,如今的李熹在并州算得上道德标杆。 这样一个人留在并州,会对邓艾施政非常不利。 如果天子能委任以官,不仅可以证明朝廷对并州的重视,还能减轻邓艾的压力。 曹芳有些奇怪。“既然李熹对仕途兴趣不大,朕征召他,他就肯来?若是不肯来,朕此举不过是为他再添一些虚名罢了,于世事何益?” 程晓笑了。“李熹并非对仕途全无兴趣,否则也不会出任并州别驾了。他之所以拒绝司马懿,只不过是对朝廷形势不明,不敢轻举妄动而已。如今陛下亲政,耀武并州,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若非如此,臣到并州不过数月,岂能屡闻其名?” 曹芳恍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程晓这话说得有点损,几乎是说李熹沽名钓誉,待价而沽。 不过这个建议有一定的合理性,要想稳定并州,就不能将这样的人拒之门外,多少要给点好处。 当然,这个好处不能随便给,否则对方不满意,自己达不到预期的目的。 “朕会尽快召见他,和他谈一谈。若其可用,届时再安排到司隶去,助你一臂之力。” “唯。”程晓满意的躬身而退。 他向天子推荐了李熹,就完成了并州刺史府的掾吏们的委托。接下来怎么办,天子自会安排。 天子对付这些名士有一手,不用他操心。 第358章 新风向 送走了程晓,曹芳就叫来了张华、卫瓘,让他们整理一下并州的名士。 要重建并州,离不开大量的人才。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利用好并州本地的人才。 这一点,可能比重建并州军更难。 并州民风慓悍,即使人口基数不大,挑选一两万精壮成军却不难。 曹芳从禁军中挑出几十个熟悉练兵方法的中下级将领补充到并州军中,协助邓艾练兵,最多一年左右,并州军就能重建完毕,战斗力甚至会比之前更强。 但治理地方的人才却奇缺。 并州的文化教育本来就不如中原,还集中在世家、大族中。如今朝廷清理了一批人之后,如果还在世家、大族中挑选人才,等于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至少是效果大减。 在讨论中,曹芳提出了一个“想法”。 他要将禁军中的一些经验进行推广,请一些学问好的人来,在并州设立学校,教育普通百姓的子弟,让他们识文断字,能够处理一般的文书,将来再看个人志向,或从学,或从政,或从军,或者去研究百工之技。 禁军的经验表明,不管做什么,读过书和没读过书还是有区别的。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 可以安顿那些有学问,却没实践能力的人,让他们为朝廷效力。 何晏就是这样的例子。 何晏当初协助曹爽时,搞得政务一团糟。现在在禁军中做教习,教将士读书,非常胜任。 听了曹芳的想法后,卫瓘当即表示反对。 教化百姓当年是好事,但不能不问实际情况。 大魏建国三十年,重教兴学,虽说还没有恢复当年汉朝太学三万人的盛况,学有所成的士子并不少。这些人之前入仕无门,如今正对朝廷心怀希冀,如果朝廷却不录用他们,岂不让他们失望? 再者,兴学是好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才能见效,并州等得起吗? 权衡利害,不如先公示天下,征召有志于效力边疆的士子。既能安抚民心士气,又能解并州燃眉之急。 卫瓘的语气很激烈,让包括曹芳在内的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他们印象中的卫瓘可不是这样的。 稍作沉吟后,曹芳问卫瓘,会有人愿意来并州吗? 要知道,这些人来了之后,可不仅是在晋阳城里,大部分人要去已经荒废的边疆。那里不仅生活艰苦,而且危险,随时有可能被流窜进来的鲜卑人、匈奴人杀掉。 卫瓘说道,天下士子成千上万,总有不惧艰险的。只要朝廷能以爵禄相酬,何愁招不到合适的人才?就算数量有所不足,也能解决一部分问题。 况且,这是朝廷给士子机会,士子不敢接受,与朝廷不给机会完全不同。 曹芳觉得卫瓘说得有理,转而又问其他人的意见。 钟会表示赞同。 张华也同意,却又增加了一条。 并州重建的任务很急迫,所以最好是来了就能用,尽可能缩短学习、熟悉的过程。因此,在朝廷的诏书里,最好明确要求,而不是笼络的招贤纳士。 最好能经过考试,合格的委以官职,不合格的就别来了。 这个任务可以由洛阳的三公负责,减轻并州本地的负担,也避免应征的士子们白跑一趟。 卫瓘随即又提出补充意见。 士子们先去洛阳当然好,但冀州、并州、幽州以及凉州的,甚至包括河东的,就别去洛阳了,可以直接来行在。一来是他们离晋阳更近,二来这些地方靠近边郡,尚武之风浓厚,适合从军的人更多。 这些人尽早入职,对重建并州军有利。 几个人互相激发,互相补充,很快就形成了一个比较妥善的方案。 曹芳随即命人拟诏,吩咐三公施行,同时让王昶办完丧事后尽快返回行在,承担相应的责任。 根据讨论结果,从军的可以直接来行在,由太尉府进行考试。 消息一公布,晋阳民心士气大振。 这不仅彰显了朝廷对并州的重视,还说明天子要在晋阳呆一段时间,直到并州重建有所成效。 天子在此,也就意味着会有大量的物资送到晋阳,有助于太原郡恢复元气。 —— 钟会的母亲张菖蒲很快就赶到了晋阳,钟会的长兄钟毓却没来。 荀顗以私人名义发出的邀请也应者寥寥,绝大部分人选择了无视,根本不想给钟会这个面子,只有极少数人与张菖蒲一起赶来。 钟会很恼火,恨得牙痒痒,将无数人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曹芳却很坦然,有条不紊的推进。 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钟会迎娶呼延药。 洛阳亲友没来,但晋阳当地的大族却很给面子,几乎是倾巢出动,送上了丰厚的贺礼,忙前忙后,形如家人,让钟会感到了一丝安慰。 至于匈奴人,更是不用说,包括刘豹在内的匈奴贵族一个不落,全部出席,礼物堆成了山,仅是最上等的战马就有两百多匹,几乎可以组建一个骑兵营。 曹芳本人没有出席婚礼,但他送了一份贺礼。 录钟会前后功,拜钟会为护军将军,赐执戟卫士四人,出则执戟随行,居则守卫门户。 世家子弟大多有随从,但那些都是私人部曲,出席与公务有关的场合时是不能带的。这四名卫士则不同,他们是天子赐给钟会的,可以出现在任何场合。 这是一种特别的礼遇。 这样的礼遇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能与此相比的,也就是年老有病的三公可以乘辇,由卫士抬着上殿,而不必自行。 钟会的父亲钟繇当年就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天子给钟会这样的待遇,不仅让钟会在官职上超过了钟毓,更表明了由钟会继承钟繇功勋的意思。 钟毓的嫡子身份没人可以撼动,但钟繇的功勋、荣誉却不一定由他继承,最终还是要看他自己的官爵。如果天子有意栽培钟会,反超只是一句话的事。 一两代人之后,钟毓除了继承来的爵位,什么也不是,谁还在乎他是不是钟繇的嫡子。 钟会有自知之明,上书请辞卫士,表示自己功绩不足,资望有限,当不起如此殊荣。 曹芳接受了钟会的请求,减执戟卫士为两人。 然后,他又下诏,分钟会之功,进钟琰之父钟徽为黄门令,并拜两名随张菖蒲赶来晋阳的颍川钟氏子弟为郎。 诏书一下,得到官职的钟氏子弟就兴奋地跑到钟会面前,表示感谢。 从即日起,我等奉护军将军为家主。 第359章 这家,分定了! 看着族人热情的笑容,钟会心潮涌动,不能自已。 天子赐他殊荣,固然有分化世家的用意。但两相比较,不由得他不做出更进一步的选择。 钟毓不肯来,等于向士林宣布,不再认他这个庶弟了。 既然如此,那也别怪我不留体面。 钟会恳切的对这两个族人说,你们是我推荐的,从此之后,荣辱与共,自不必言。 但是,你们更应该记住,这是天子的恩宠,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不能辜负。 当初汉高祖击败项羽,一统天下,多少沛县子弟从龙,一跃而为公卿? 如今天下三分,天子励精图治,欲一统华夏,也是你我立功的好机会。 进一步说,天子亲自坐镇并州,可不仅仅是为了并州稳定,更是为了化胡为汉,融合华夷。这是千秋万代的大事业,你我适逢其会,不可错过。但有微功,不仅富贵可期,将来还能青史留名。 所以,努力去干吧,尽情发挥你们的才华。 两个年轻人连声答应,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听明白了钟会的言外之意。 钟会娶匈奴女子为妻,可不是迫于天子威势,而是襄助天子化胡为汉的大业。这是真正的大功业,绝非某些人说的那么不堪。看不破这一点,是你们的眼界不够,而不是钟会有问题。 他们受了钟会举荐之恩,自然要涌泉相报。除了钟会点拨的只言片语外,他们还找了很多证据。 比如这晋阳。 晋阳本非华夏之地,而是赤狄所居。是晋国荀吴击破了赤狄,将这里纳入晋国疆域,建城安民,才有晋阳之城。 如今晋阳已成名城,谁敢说这里是戎狄所居? 可若是我辈不努力,谁又敢说晋阳不会步朔方、云中后尘,成为腥膻之地? 不得不说,颍川的确多才俊,即使是两个普通的钟氏子弟,也能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在引导舆论这方面,他们比并州人高出一筹不止。 他们的观点首先得到了太原人的赞同。 这次鲜卑人大举入侵,虽说是意外,却也让他们见识到了胡虏的破坏力。再加上曾经的边郡九原就在太原之北,可谓是近在眼前的例子。他们可不愿意太原也像九原一样,只剩下一个名字,连祖坟都成了鲜卑人的牧场。 由这个角度来看,钟会迎娶匈奴女子就有了更崇高的含义。 这是和亲啊,而且是匈奴人向大魏求和,不比汉家公主出塞和亲强吗? 一时间,风评为之一变。 娶匈奴女子不是丢人的事,而是变夷为夏的大功业。 钟会不再是没有底线的小人,而是顾全大局,不惜自身名节的义士。 禅代了汉家天命的大魏如初升的旭日,不仅会力挽汉末以来的颓势,还会创造出更辉煌的成就,值得更多的人效忠。 荀顗听到这个消息,惊愕之余,也为之扼腕。 钟会这次可真是名利双收,大赚了一笔。 相比之下,钟毓就固执得有些可笑了。 —— 钟会的婚礼在一片热闹、祥和中完成。 次日黎明,钟会与呼延药早早起身,先拜了母亲张菖蒲,随即赶到行在请见。 父亲钟繇逝世多年,他又不在颍川老家,想拜祠堂都没机会。有母无父,多少是个遗憾。 天子虽然年轻,却是君父。赶来拜君,也算是个补偿,且不违礼法。 曹芳知道钟会的小心思,但此时此刻,他怎么会拒绝呢。 当然是配合钟会,将这场大戏推向高潮了。 他热情的接见了钟会夫妇。 贵嫔张云英与新纳的妃子刘招弟也一起出席。 看到呼延药的第一眼,曹芳有点后悔。 他知道呼延药比刘招弟更胜一筹,却一直没亲眼见过。 穿上汉人服饰的呼延衍比他想象的更美,当与甄瑜匹敌。既有张云英的英姿飒爽,又有钟琰的聪慧灵动,更难得的是不卑不亢,完全不像刘招弟刚刚入宫时的局促模样。 但曹芳很好的控制住了表情,随即笑道:“士季,有此佳偶,也算不辜负你颍川俊杰的名声了。” 钟会连连拜谢。“这都是陛下所赐,臣感激不尽。” 呼延药也向曹芳行礼,一板一眼,丝毫不爽,显然是接受了培训的。 曹芳点头表示认可,随即命人赏赐。 刘招弟主动取过礼物,送到呼延药的手中。两个好姊妹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说了几句闲话,曹芳让张云英、刘招弟带呼延药到一旁说话,留下钟会。 “听说昨天的婚礼很热闹。”曹芳说道。“都有哪些宾客?” 钟会也不多说,直接从袖子里取出宾客名单,双手递到曹芳面前。 曹芳接过,大致扫了一眼,轻轻放在一旁。 钟会的这门亲事是他安排的,来参加的——不管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就是支持他的,不来参加的,就是反对的。 所以,这份名单固然很重要,但应该在却不在名单上的人更重要。 “晋阳很远吗?”曹芳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坐而论道时,上下五千载,纵横十万里。如今正是行道之时,他们却连这几步路都不肯走,还能做什么事?” 钟会陪坐一旁,心里很忐忑。 他也对也那些不肯来参加婚礼的人很恼火,却又不希望天子打击得太狠。 那些人未必能对天子怎么样,却会将仇恨积在他的身上。 “陛下,能领风气之先者,毕竟只是少数人。”钟会诚恳地说道:“臣若不是追随陛下左右,朝夕请益,自问也未必能做到这一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汉末以来百年,山东士大夫积习已深,非一朝一夕可改,还请陛下多些耐心。” 曹芳瞥了钟会一眼,嘴角轻挑。“看来让你早点成家还是有用的。刚娶妻,性子就随和多了。” 钟会尴尬地笑着。 “令堂对新妇还满意吗?” “满意,非常满意。”钟会连声说道:“家母再三嘱咐,命臣拜谢陛下赐婚之恩。” “你五岁丧父,能有今日,令堂教诲有功,朝廷当有所嘉奖。”曹芳缓缓说道:“你们钟家的事,朕不好多问,等你们分了家再说吧。士季,不可懈怠,再立功勋,又岂是封妻荫子可言。” 钟会离席,拜倒在地。 他心心所念的就是母亲的名份。如今天子松口,愿意给母亲嘉奖,以朝廷的名义予以正名,他还有什么犹豫的。 此时此刻,他要是再犹豫,就是对天子不忠,对母亲不孝。 何况钟毓已经撕破了脸皮,连他的婚礼都不肯来。 这家,分定了。 第360章 匈奴中部 拜别了天子,钟会很快就找了个机会,请荀顗喝酒。 作为太原太守,天子指定的婚礼主持者,荀顗这段时间付出了不少心血。钟会请他喝酒是理所当然的事,荀顗也没多想,欣然而至。 落座之后,说了几句闲话,钟会便将见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 荀顗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钟会的意思,放下了酒杯。 “士季,你真想分家?” 此时的钟会不像在天子面前一样慷慨,而是一脸的无奈。“景倩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我不想分,只怕兄长也容不下我啊。” 荀顗打量了钟会片刻,欲言又止。 他搞不清钟会真实的心思,却也知道,钟会走到这一步,想回头也难了。 匈奴妻子进了门,就算他不分家,钟毓也不能接受。既然兄弟形同陌路,还不如公开分家。 但他担心的不是钟会,而是舆论影响。 颍川钟氏不是普通世家,地位高,影响力也大。他们兄弟分家,难保不会有人跟风。一旦形成风气,对世家的打击不小。 “士季,所谓亲亲贤贤,亲若不亲,贤又如何能贤?你兄弟虽有不睦,终无大仇,你自建庄园便是,何必一定要分家?”荀顗耐心的劝道:“令尊爱你母子,你忍心将来你的子孙不祭祀他吗?” 兄弟分家,嫡长子为大宗,继承祖业,祭祀历代先祖。其他人自立门户,是小宗,后世祭祀的时候只祭他本人,不能祭祀他之前的先人。 换句话说,将来钟会的后人只能祭钟会以下的历代家主,不能祭钟繇。 这是大宗的权力,小宗没资格。 考虑到钟繇对钟会母子的偏爱,肯定是对不起钟繇的。 钟会一声长叹。“景倩,大势如此,又岂是你我一人可违?至于先父,将来有机会,我再请示天子就是了。”他顿了顿,又道:“规矩皆人定,谁又能说小宗就一定不能祭先祖呢?百年以来,颍川世族大宗湮没无闻,小宗继承祖业者比比皆是,何必拘泥古义。” 荀顗无言以对。 钟会恭恭敬敬的拱拱手。“家兄处,还请景倩代为说解。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兄弟之间留一分情面,免得被人笑话,辱没家门。” 荀顗点点头,无奈地答应了。 —— 曹芳开始了巡幸。 他从晋阳出发,沿着汾水南下,先来到了匈奴中部所在的大陵县。 中部单于刘猛率领部落中的重要成员,赶到县境迎接。 他们还保留着游牧的习惯,包括单于在内,大部分人还是住在帐篷里。 在九泽西北岸,汾水与文水之间,有一大片水草丰茂之地,就是匈奴中部的牧场,也是刘猛常驻的地方。 为了迎接天子的到来,匈奴中部各部落都聚集过来,俨然成市,热闹非凡。 刘猛在地势最好的地方立起了上百个帐篷,作为曹芳的行营。其中最大的一个帐篷有如宫殿,直径近二十步,能同时容纳上百人宴饮。 就算曹芳见过世面,看到这个装饰豪华的大帐篷,还是吃了一惊。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带着淡淡的笑意,跟着热情的刘猛走进了帐篷。 一众文武跟了进去,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叽叽喳喳的交谈起来。 刘猛等匈奴头领顾盼自雄,得意洋洋。 在铺着虎皮的椅子上坐定,曹芳抚了抚油光水滑的皮毛,笑了笑。 “这虎皮虽好,却不适合夏天,太燥了。” 刘猛上前,满脸堆笑。“陛下所言甚是。这虎皮是多年珍藏之物,平时也不用。陛下大驾光临,臣拿不出更好的东西,只好将这张虎皮拿出来应应景,稍后就为陛下换上竹几。” 曹芳哈哈一笑,招招手。 中领军曹羲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曹芳说道:“将赏赐发下去吧。再等一会儿,朕这后背可就全是汗了。” 曹羲会意一笑,转身看向刘猛等人,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名单。 刘猛等人会意,立刻跪倒在地。 曹羲开始宣布封赏。 按照军功大小,匈奴中部的大小首领都有赏赐,排在最前列的自然是单于刘猛,紧随刘猛之后的则是呼延药的父亲呼延彪。 除了大量的财物,他们两人都得到了一座宅子,在洛阳城。 刘猛身为单于,肯定是要送质子的。这座宅子就是供质子居住,刘猛入朝时也可以住在里面。 除此之外,朝廷赏赐的财物,大部分也会放在那座宅子里,只有一部分衣物、用具运到了大陵,当场赐给刘猛,眼下就摆在外面。 呼延彪得到宅子,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作为一个小部落的头领,他的战功并不突出,名次能排在前面,自然是因为他女儿呼延药。 但他不必送质子,在洛阳安排宅子,意义似乎不大。 他去洛阳的机会也少得可怜。 为了解众人之惑,曹羲读完对呼延彪的封赏后,曹芳特意打断了一下。 他对呼延彪说,赏你宅子,一是供你将来养老,二是充当匈奴子弟就学之所。 你的女儿呼延药虽是女子,却能读书识字,这很难得,应该成为更多匈奴子弟的榜样。朝廷打算安排大儒名师教育你们的子弟,场所就安排在这座宅子里。 将来但凡有人能像呼延药一样用心读书,男子可以入朝为官,女子可以与宗室、官员子弟婚配,与我中原人无异。 此言一出,不仅呼延彪喜上眉梢,其他的匈奴人也喜出望外。 一直以来,他们虽然居住在汉地,可是不论生活还是仕途,都无法像汉人一样。想和当地大族联姻,也常常被拒。虽然也有人和他们往来,看中的也是丰厚礼物,内心深处还是看不起他们,一举一动都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如今天子不限定质子,愿意接收他们的子女到洛阳求学,并且公开支持他们与中原人联姻,这可太好了。 就算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刘招弟一样入宫,像呼延药一样嫁给高门子弟,能嫁一个差不多的官员子弟也不错,至少将来到了洛阳有地方可去,有了事,也能找到人帮忙。 太原的生活虽然比塞外强很多,但谁又会甘心止步于此呢。 谁都想更进一步,离大魏的权力中心更近一些,像中原人一样,活得更滋润一些。 “陛下,臣等子弟都可以去洛阳求学?”刘猛代表众人,提出了问题。 “只要有心求学,都可以。从文从武,都没问题。”曹芳郑重表示。“朕希望有一天,你们能像金日磾一样,成为我大魏的名门重臣,无胡汉之别。” 刘猛一时没听明白金日磾是谁,茫然地看着曹芳。 曹羲见状,解释了几句。 刘猛恍然大悟,连忙拱手领命,表示求之不得。 曹芳笑眯眯地看着刘猛。“单于,朕有意挑选匈奴精锐扩充北军,你是否愿意屈就,任一校尉?” 第361章 分而治之 如何汉化匈奴,是曹芳最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 毫无疑问,婚姻是最有效的手段。 刘招弟、呼延药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他不希望匈奴人与太原人联姻,尤其是匈奴贵族。 这样的事应该由朝廷来完成,而不是太原人,否则就弄巧成拙了。 将匈奴人中的精英吸引到洛阳,是他和近臣们商量出的方案。 越是落后的集团,越是依赖个别人的聪明才智。鲜卑人如此,匈奴人同样如此。出一个像檀石槐、轲比能那样的人杰,他们的部落就会拧成一股绳,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一旦这样的人死了,曾经强大的部落又会四分五裂,成为一团散沙。 这样的人不多,但作用极大。 将这样的人吸引到洛阳去,纳入大魏的官僚体系,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消除隐患。 尤其是下一代,如果他们从小生活在洛阳,接受教育,和部族远离,将来回部落的意愿就会大大降低。几代人之后,他们就和普通的汉人官员没什么区别了。 就算他们愿意回,想得到部落的支持也没那么容易。 而且将精英带到洛阳,由才智普通之人主持部落中的事,也有利于朝廷推行同化政策。 让刘猛去北军担任校尉,就是为呼延彪掌握匈奴中部做铺垫。 呼延药知书达礼,呼延彪也是仰慕汉文化,相对本分的人,由他来接管匈奴中部,朝廷控制起来更容易。 当然,名义上的中部单于不可能是呼延彪,只能是刘猛的某个儿子。 选一个听话的就是了,有本事,不听话的,选到洛阳做质子。 面对曹芳抛出的诱惑,刘猛又惊又喜。 幸福比明天来得更快,天子直接让他去洛阳做官了。 他一把年纪了,几个儿子也成年了,完全可以接管部落。他大可放心的去洛阳,安享晚年。 稍作犹豫之后,刘猛就做出了决定,拜伏在地。 “谢陛下,臣愿往。” 曹芳很满意,当即拜刘猛为骁骑校尉,属北军。 刘猛倒也识趣,拜谢之后,立刻起身,与曹羲见礼。 北军都是中领军的部下,新立的骁骑校尉自然也不例外,曹羲就是他的上官。 曹芳趁热打铁,让刘猛挑选继任者,以及打算带到洛阳去的儿子和部下。 刘猛能统领匈奴中部,自然是人精。选了一个相对老实的儿子继任单于,随即安排呼延彪辅政。 原本按照匈奴人的规矩,匈奴单于以左贤王为储君和主要辅政大臣。曹操分匈奴为五部后,这个规矩就行不通了。现在朝廷有意改变成例,要将匈奴纳入官僚体制,刘猛更不敢随意封王。 刘猛随即又指定了几名部下,让他们去挑选精锐,加入北军。 除此之外,刘猛又挑了几个儿子,以及十几个少年,准备一起带到洛阳求学。 事情的进展比曹芳想象的更顺利。 他原本担心匈奴人会不愿意,现在看来,是想多了。 —— 封赏完毕,刘猛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为曹芳接风洗尘。 夜幕降临,匈奴人在九泽边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宰牛杀羊,煮茶烹酒。 百十名年轻姑娘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在人群中穿梭,呼朋引伴,或者练习舞蹈,为即将开始的宴会做最后的准备。 她们的任务可不仅仅是欢迎天子驾临,如果能在宴会上相中某个汉家少年,说不定就是一段姻缘。 呼延药成了当之无愧的中心,无数人围在她身边,向她打听消息,讨教经验。 因为出众的容貌和稀有的学识,呼延药一直是匈奴中部最优秀的女子。 刘招弟看得眼热,也想跟着去耍,只是不敢向曹芳开口。 曹芳看在眼里,叫过张云英,让她带上刘招弟,一起去和匈奴少女们玩耍,联络感情。 张云英求之不得,带着刘招弟去了。 她们一出现,就获得了匈奴少女们的热烈欢迎。张云英为此还特地学了几句匈奴话,很快就和这些同龄人打得火热,笑成一团,丝毫没有身为贵嫔的矜持。 呼延药大感意外,悄悄将刘招弟引到一旁。 “这张贵嫔一直如此么?” 刘招弟急着和小伙伴们聊天,被呼延药问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岂止是张贵嫔一直如此,天子也是这样呢。他对我们匈奴人可没有半点轻慢之意。” 说完,她意犹未尽,打量着呼延药。“你家那位钟将军待你如何,有没有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呼延药一时语噎,白了刘招弟一眼。“我家夫君虽是中原才俊,又岂能和天子相提并论。昭仪这句话,可是会让人误会呢。” 刘招弟掩唇而笑。“要误会,也是你们误会,天子才不会误会呢。他说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只有心胸狭隘的人才会斤斤计较于细枝末节,真正的英雄豪杰才不会在那些小事上花心思呢。这叫什么,成大事者……” 说了一半,她却忘了下半句,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得一甩袖子,抛下呼延药,去和小伙伴们玩耍了。 看着眉开眼笑,身轻如蝶的刘招弟,呼延药一时失神。 她与钟会成亲半个多月,可是处处留心,生怕闹出笑话。本以为宫里规矩更大,刘招弟会比她更难,没曾想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看张云英的模样,刘招弟应该不是装的。 宫里就是那样,天子是个大度的人,与钟会完全不同。 忽然之间,她心生希望。 或许天子真能融匈奴人与汉人为一体。 非常之事,有待非常之人。只有天子这样的人,才能完成这样的伟业,而不是行一时权宜之计。 带着这样的心愿,呼延药也加入了少女们的欢笑。 曹芳与刘猛、呼延彪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其他人则与曹羲、钟会等人说话。 “听说你们都是呼韩邪的子孙?”曹芳问道。 刘猛一本正经的连连点头。“陛下所言甚是,我们不仅是呼韩邪的子孙,更是汉家公主的后裔。几百年来,匈奴人和汉人之间的血脉相混,已经不分彼此了。这一点与鲜卑人完全不同。” 曹芳心中暗笑,却不说破。 你们要是有鲜卑人那样的实力,估计就不会这么说了。 “是啊,匈奴人与鲜卑人不同。依史书记载,匈奴人与我汉人一样,都是夏人后裔。鲜卑人则不然,他们应该是当年被匈奴击破的东胡后裔,在北方的大山里躲了几百年,舔舐伤口,如今实力刚刚恢复了一些,又趁着我中原不安,出来祸乱天下了。” “对对对,陛下说得太对了。”刘猛揪着胡须,连声附和。 “当年匈奴内乱,呼韩邪内附,郅支被汉军击败后,残部西行,你们可知他们的去向?” “郅支?”刘猛看看呼延彪。“你听说过吗?” 呼延彪也摇摇头。“恕臣无知,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 “没听过也正常。”曹芳拍拍膝盖。“他们现在应该还在生死线上挣扎。西方的蛮夷也不少,他们人生地不熟,想称王称霸,可没那么容易。” 第362章 放歌 曹芳说得云淡风轻,刘猛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会对两百年前被打败的郅支单于这么关心,居然还知道他们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他是想招揽他们,来制衡我们吗? 一时间,刘猛心生不安,却又不敢多问。 过了一会儿,他抽空将呼延彪拉到一旁,嘱咐呼延彪待会儿找钟会问问。 钟会是天子近臣,想必更清楚天子心思。 呼延彪这才意识到曹芳提及郅支背后可能暗藏的用意,不敢怠慢,连忙答应。 不过,他可不敢直接找钟会。 虽然女儿嫁给了钟会,但他看到钟会还是没什么底气。要是钟会愿意说,也就罢了。要是钟会不肯,让他碰个钉子,他多少有点抹不开脸。 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由女儿呼延药转达。 两人回席,却发现曹芳正和几个挑出来侍奉左右的匈奴年轻将领聊得正开心,笑得前仰后合。刘猛心中诧异,走近听了几句,才发现他们正在谈论不远处的少女,都是一些少年孟浪之言。 见刘猛、呼延彪回来,匈奴人顿时闭上了嘴巴,讪讪地退回一旁。 曹芳伸手招呼刘猛二人入席。 刘猛狠狠瞪了那几个匈奴人一眼,随即又赔笑道:“我等蛮夷之人,不知分寸,让陛下见笑了。” 曹芳哈哈一笑,摇摇手。“都是慕艾之时,轻狂在所难免。二位这般大的时候,应该也差不多吧。”他指指自己,又指指远处的少女们。“朕也是年轻人,看到这么多美少女,话多一些,二位应该不会介意吧?” 刘猛喜出望外,连忙说道:“岂敢,岂敢。臣当初就建议多选几个,是王君说陛下不好色,这才只选了两个。陛下若是有看中的,臣这就……” 曹芳连忙阻止。“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钟护军已经娶了你们部落最出色的女子,我若再择,其他人哪里还有机会。再者,君子好色而不淫,我欣赏即可,不必自占。” 刘猛听了,暗自后悔。 听天子这意思,当初应该将呼延药送进宫啊。 现在最出色的呼延药嫁给了钟会,天子岂能捡剩下的。 说话间,宴会开始。 大碗酒、整只羊端了上来,贵人们开始轮番敬酒,少女们也开始载歌载舞,气氛不断推向高潮。 为了表示诚意,曹芳来者不拒,与敬酒的匈奴人都喝了一杯。 一巡酒过半,便有几分醉意。 钟会见状,立刻给曹羲使了个眼色。 曹羲会意,招呼麾下将领们反击,不让匈奴人有机会向天子敬酒。 匈奴人岂肯示弱,大呼小叫的应战,双方你来我往,混战一场。 钟会、张华等人守在曹芳身边,看着这热闹得近乎野蛮的场面,哭笑不得。 他们知道和匈奴人见面的场面不会太雅致,却没想到会这么乱。 说起来,还是天子太随意了,给了匈奴人胆气。 趁着奉茶的机会,钟会轻声说道:“陛下,匈奴人野性未脱,不宜过于宽纵,以使恃宠生骄,不听号令。” 曹芳虽然有些醉意,却没醉。听了钟会的话,他微微一笑。 “是这些匈奴人骄纵,还是你兄长钟毓目中无人?” 钟会语噎,脸涨得通红。“陛下……” 曹芳抬手,打断了钟会。“士季,朕知道你是一片忠诚,但事分轻重缓急。匈奴人的确是野性未脱,可是在朕眼中,他们只不过是没成年的孩子而已,只要教化得当,出不了大事。” 钟会心中一动,明白了曹芳的意思。 匈奴人有勇无谋,充其量是顽劣少年。但中原世家却是盘根错节,兼之人才众多,老谋深算,反而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相比之下,天子宁愿与匈奴人亲近些,以便将这股力量控制在手中。 “陛下深谋远虑,非臣能及。只是君子不重则不威,如此……”钟会看看四周。“实在不成体统,有碍朝廷威严。” 曹芳伸手指指心窝。“朝廷威严在心里,而不是在进退之间。”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与其和那些君子引经据典,勾心斗角,朕宁愿与这些匈奴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士季啊,这才是生命,狂野而奔放。” 钟会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觉醒了。 “走,去跳舞。”曹芳站了起来,迈开大步,向跳舞的少女们走去。 张云英、刘招弟也在少女群中,舞得正欢,根本没注意到曹芳走来。反倒是呼延药,一直注视着天子方向,见天子走来,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给张云英、刘招弟使了个眼色。 张云英、刘招弟会意,赶上前去,一左一右,各牵着天子一只手,将天子迎了进来。 曹芳借着三分酒意,加入了舞蹈。 一些年轻的匈奴人见状,纷纷起身,一起加入了狂欢。 看到少女们起舞,他们早就按捺不住。只是碍于天子在前,他们不能像平时一样随意莽撞。如今天子下场,他们自然不甘落后,一定要将最美的舞姿展现出来。 欢呼声中,两个匈奴少年被推到了中央,做出一系列的高难动作,引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刘猛看在眼里,目瞪口呆,转身看着曹羲、钟会。 曹羲也有点尴尬。 天子好像喝多了,表现得极不庄重。 钟会却大笑着,攘袖而起。“跳舞嘛,你们匈奴人会,我们汉人一样会。今天就比试一下,看谁跳得更好,唱得更动听。” 说着,他扭动着身体,也加入了人群,同时引吭高歌。 “圣人出,阴阳和。美人出,游九河……” 曹羲会意,随即给部下的将领们使了个眼色。 正如钟会所说,匈奴人能歌善舞,汉人同样不逊色。酒酣耳热之际,免不了起舞高歌,可比匈奴人这些简单的舞蹈难度高多了。 张雄等人见状,纷纷入舞,扯开嗓子,大声相和。 “驾六飞龙四时和,君之臣明护不道。美人哉,宜天子。” 张华、卫瓘等文臣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声相应。 “免甘星筮乐甫始,美人子,含四海……” 比起匈奴人直抒胸脱的民歌,汉人的这首《圣人出》明显更有气势,一开口就镇住了全场,让人们见识到了万千气象。 匈奴人虽然不明白歌辞的含义,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庄严气氛,不由得心生向往。 一曲《圣人出》刚刚唱罢,钟会再次高歌,开始吟唱《将进酒》。 “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博。” 诸将齐声应和。“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 第363章 裂缝 一场狂欢,让匈奴人见识了大魏天子的诚意,也让匈奴人意识到,汉人有文化,却不缺乏力量。 不仅一众武将能歌善舞,文臣也不例外。 他们的歌喉铿锵有力,他们的舞姿充满阳刚之气。关键时候,他们一样能卷起袖子,放开手脚,全力一搏。 他们绝不是那些平时高谈阔论,遇到危险时只能束手就擒的文弱书生。 正如大魏不是曾经的大汉。 鲜卑人拒绝和亲,还能安然无恙的日子就算不是一去不复返,至少也是几十年内不会重现了。 相反,鲜卑人步匈奴人后尘,被魏军痛击的日子却有可能很快到来。 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匈奴人,都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 离开大陵,重新起程,赶往兹氏的时候,刘猛等人明显乖巧了许多,鞍前马后的侍候,非常懂规矩,而且不懂就问,变着法的向文臣们讨教。 你们那天唱的是什么歌啊,真好听。 除了这些,你们汉人还有哪些歌,能不能教教我们。 当他们听说汉人不同场合会有不同的歌,总数加起来有几百首时,他们大惊失色的同时,又不禁自惭形秽。 匈奴人可没那么多歌谣可唱,加起来也几十首,而且大多不登大雅之堂,都是普通人放牧时哼唱的民歌野曲。 这就是文化啊。 难怪中原人总觉得匈奴人是蛮夷,双方的差距太大了。 匈奴人惊讶于汉人的文化时,曹芳也和群臣在讨论如何保持野蛮。 匈奴人是没文化,但匈奴人的武力却不弱。即使到现在,魏军迎战鲜卑人,还必须借助匈奴人的力量。 他想教化匈奴,却不想将匈奴人变成文弱的舔狗。 或者说,他对中原士族的文弱深恶痛绝。 如果文化的结果就是文弱,那这文化不要也罢,不如保持野蛮。 文化的结果应该是文明而强大。 最强大的武力应该掌握在最文明的人手中,否则就是灾难。 曹芳的观点得到了张华等一众年轻人的拥护。 他们虽然没有经历过汉末,但大多读过史书,知道西汉初年的屈辱历史,也知道东汉时光武帝文治的后果,更清楚汉末时鲜卑、匈奴对中原的伤害,不希望这一幕再有重演的机会。 与此同时,一个问题自然而然的浮出了水面。 从前汉中期开始,陇右就纳入了中原王朝的统治范围,为什么凉州羌乱百年,一直无法平定,直到掏空了东汉的根基,并酿成了那场惨绝人寰的祸乱? 这与朝廷没有主动教化,反而纵容关东对关西的压制有一定关系。 年轻人思路活,顾忌少,各种想法层出不穷。虽然难免草率,却渐渐逼近了问题的核心。 经学。 曾经的强汉没落的过程,与经学的发展过程高度重合。 鉴古知今,或者说,以古喻今,向来是读书人的本能选择。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更是读书人的天然使命。如今大魏禅汉已成事实,大汉已成历史,总结汉朝四百年的得失自然而然的提上了日程。 曹芳积极投身其中,他很少直接发表意见,却一直在不动声色间把握着讨论的方向。 相比于直接给出结果,以表现自己的高明,他更愿意引导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主动去探索。 钟会被赋予了新的使命。 匈奴中部挑选出来的几十个年轻人,包括刘猛的三个儿子在内,由钟会负责教导。 他是护军将领,有选拔武官的权力,这些匈奴人将来大概率也会成为禁军一员,由他来教导简直再自然不过。 当然,他只是负责实际教学任务的教习,名义上的师傅是曹芳本人。 换言之,如果论师生关系,这些匈奴少年都是天子门生,与钟会没有直接关系。 消息传到兹氏,刘豹很焦虑。 刘猛抢了先机,他要怎么做,才能压过刘猛一头? —— 洛阳,长乐宫。 钟琰出了门,正准备上车回家,就看到父亲钟徽从一旁闪了出来,连忙停住脚步,上前行礼。 “阿翁,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儿等你。”钟徽说道,神情纠结。 钟琰看得清楚,连忙将钟徽拉到路边树下,避开路过行人的目光。 长乐宫前,来往的人虽不多,却个个都是有心人。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是不解,有什么重要的事,能让钟微在这里等她,而且是这样一副表情。 钟徽刚刚升了官,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 “我刚收到魏郡来的家书。”钟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塞到钟琰手中。“我本来想等你休沐再说,可是这件事太急了,等不得,你最好先看一看。” 钟琰看了一下手中的书信,心里也是一紧。 她知道钟徽升官是因为钟会的原因,钟毓作为家主,有所反应也很正常。 但是让钟徽这么紧张,就不正常了。 难道他不希望钟徽升官? 这么多年了,他除了让钟徽成为黄门郎,就再也没管过钟徽。如今钟会愿意帮忙,他就算不快,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行,我先看看,有什么事,我会给你留书。” 钟徽点点头,匆匆转身,赶往光禄寺。 钟琰上了车,打开钟毓的书信,扫了一眼,才知道钟徽如此紧张的原因。 不是钟毓反对钟徽升官,而是钟会要分家。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分家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对于世家,尤其是颍川钟氏这样的世家来说,兄弟分家就意味着兄弟不和,有违兄友弟恭的儒门礼义,更会在家族内部形成不同派系,分散力量。 世家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宗族多,力量大,再加上婚姻,可以将更多的人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同声相应的局面。 如果钟会分家,不仅颍川钟氏一分为二,与钟氏联姻的家族也会分成两派,力量分散,甚至互相制衡。 这才是钟毓担心的问题。 但是钟琰又觉得,钟毓现在才担心这个问题,未免太迟了。 身为家主,他早就应该有所反应,而不是躲在魏郡装聋作哑。 钟琰收起书信,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绿荫,想到了幕后操纵的天子,不禁一声叹息。 天子谋划了这么久,总算在颍川世家中撬开了一道缝,而且是一道无法弥和的裂缝。 他一定很得意吧。 自己又能怎么样,破坏他的计划吗? 她既没这样的实力,更没这样的胆量。 同时,她也没有这样的意愿。 第364章 家务事 等钟琰回到家,母亲赵氏已经在堂上等着。 见钟琰进门,赵氏起身下了堂,急急地问道:“可曾遇到你的父亲?” 钟琰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钟毓的家书晃了晃。 赵氏如释重负,以手抚胸。“这就好,这就好。我愁了半天,就怕你们错过了,不能及时回复。” 钟琰有些诧异。“那边等着回复吗?” 赵氏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若是不急,他能会给你父亲写信?等护军的公示到了洛阳,可就遮掩不住了。” 钟琰恍然,随即又冷笑道:“他遮掩不住,阿翁就遮掩得住?他还真是看得起阿翁呢。” 赵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先拉着钟琰上堂,命人取来晚餐。 钟琰本欲推辞,想了想,却还是应了,转身叫来一个侍者,让他去太尉府通报一声,她今天住在娘家,不回太尉府了。 王昶随天子巡幸,王浑在居巢为官,太尉府里只剩下王昶的夫人郝氏主持内务,钟琰回不回去,区别也不大。今天有事,留宿娘家,陪母亲聊聊天也挺好。 赵氏见状,自然是求之不得。 有一整夜的时间,她也就没必要着急了。 吃完晚餐,母女俩洗漱完毕,在后堂乘凉,说着闲话。先说起的却不是钟会要分家,而是王昶拜太尉的事。 因为司马懿的事,王昶被天子打压不是什么秘密,不仅洛阳城的官员知道,官员的家眷也大多听说了,赵氏自然也不例外。一开始听说王昶被拜为太尉的时候,她都不敢相信。 现在知道了钟会要分家的事,她又怀疑王昶是不是和钟会一样,答应了天子什么条件,才得到天子的宽恕,如愿以偿的拜为太尉。 “这些西北人,和胡虏走得太近,寡廉鲜耻,唯利是图。为了这太尉的虚名,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阿琰啊,他王家的事,我做不了主,可若是连累了你,阿母可要后悔一辈子。” 钟琰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阿母,你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哪有那么严重。我阿舅的太尉是他应得的,毋须向天子承诺什么。天子也不是那种为了一点小利就能将太尉与人的轻佻之主。他敲打我阿舅,只不过是治病救人罢了。” 赵氏诧异地看着钟琰。“治病救人?治什么病?” “自然是治世家妄自尊大,因私害公之病。天下欲安,君臣之间就必须保持平衡。君强臣弱固然不妥,君弱臣强也非国家之幸。天子刚刚亲政,大臣不肯俯首,天子自然要敲打敲打,治治他们的毛病。” 赵氏觉得有理,连连点头。“阿琰,你是个明白人,的确不是那些长舌妇能比的。”她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当时你阿翁草率,将你嫁给了王家……” 钟琰摆摆手,打断了赵氏的感慨。 最近一段时间,这样的感慨她已经听得太多了。 “阿母,护军要分家的事,阿翁就不要插手了。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别人也帮不上忙。” “那你阿翁怎么回复?” “不要回复。”钟琰淡淡地说道:“阿翁是晚辈,哪有资格管他们长辈之间的事。” 赵氏愣了半晌,有些犹豫。“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撅了家主面子,以后还怎么在钟氏立足?” “你说的是哪个钟氏?”钟琰反问道。 赵氏一时不解。“自然是长社钟氏,难道还有其他的钟氏不成?护军是小宗,就算他自立门户,也不能祭祀成侯(钟繇)。你阿翁是成侯一脉,自然是要跟着大宗的,否则以后连成侯都祭不了了。” 钟琰嘴角轻挑。“谁是大宗,谁是小宗,还真说不准。” “怎么说不准?天子再强势,还能干涉家族内部的事务不成?” “如果大宗绝嗣了呢?” “……”赵氏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着钟琰,脸色煞白。 钟琰叹了一口气,摇摇赵氏的手臂。“阿母,你可别忘了。现在的家主既非嫡子,又非长子,他之所以能成为嗣子,只是因为成侯多年无正室,而他的两个兄长都早夭了而已。成侯晚年已立张氏为夫人,依礼法,护军才是嫡子。只不过成侯薨时,护军年幼罢了。” 赵氏听完,咂了咂嘴。“这么说来,护军不仅要分家,还要争大宗?” “要不然,他会给阿翁写信?”钟琰撇撇嘴。“平时白眼向人,急时才知求人,还是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这样的人做家主,钟氏福泽岂能长久。若九品中正在,或许还能延续两三代人。一旦天子废九品中正,可能会及身而止。” 赵氏瞅瞅钟琰,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慨,钟琰仿佛是在为钟会辩护,又仿佛不是。 母女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忽然有侍女进来,说去太尉府通报的人回来了,郝夫人说知道了,让钟琰安心在家住着。不过明天最好能回太尉府,她有事要和钟琰商量。 钟琰有些意外。 王家的家务事一直由郝夫人负责,她从不插手。有什么样的事,需要和她商量? 赵氏却一听就明白了,等侍者出去后,便提醒钟琰说,应该是已故卫将军孙资定谥的事。 孙资离世,按理说,像他这样的重臣,朝廷会及时定谥,以便风光大葬。 但正如王凌一样,天子迟迟没有诏书,在京的司徒、司空也不敢轻易做决定,这事就一直拖着。 没有朝廷谥号,孙资的身后名就没了着落,勉强入土也不安。 孙资的儿子孙宏、孙密等人急了,正在四处奔走,托人请诏。 作为太原籍的重臣,又刚刚新拜太尉,王昶自然是孙氏兄弟请托的重点对象。 王昶不在京,郝夫人能商量的人只有钟琰,说不定还有通过钟琰,请虞太后出面的想法。 钟琰这才想起,不由得感慨。 “天子亲政这一年多来,武皇帝时的老臣接连离世,还真是天命啊。” 赵氏扳着手指头数了数。“可不是么,先是司马太傅兄弟和卢子家,后有徐公、蒋太师,如今又有王太尉和卫将军(孙资)、方城侯(刘放),这就八个人了。听说前司徒高公(高柔)身体不佳,也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哦,对了,太中大夫田公(田豫)多年旧疾复发,身体也不太好,可能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 钟琰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往好了说,老臣接连离世,对天子掣肘更少,自然是好事。 可是每一个老臣身后都有无数故吏,如何安抚这些人,直接关系到朝堂的稳定,对天子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明天入宫,要和虞太后说说这件事才行,免得天子一时意气,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第365章 匈奴也内卷了 曹芳赶到兹氏的时候,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场面比大陵的时候还要隆重。 兹氏百姓几乎是倾巢出动,夹道欢迎,甚至抢了匈奴人的风头。 刘豹因此很郁闷,对兹氏百姓颇有微词,尤其是张氏家族。 兹氏张家本来只是当地一个普通家族,如今有了钟会这样的强援,一跃而为当地大族领袖。天子将驾临兹氏的消息出来后,就不断有人去张家送礼、示好,只希望有个见驾的机会。 实在不行,能见见护军将军钟会也行。 据说张家不仅田产猛增数倍,为了安放礼物,还新建了一幢宅子。 也有人说,那幢宅子是为天子准备的,张家想请天子驻跸,却又没把握,只好含糊其辞。 刘豹平时在部落里,眼前全是匈奴人,一直觉得匈奴人比汉人多得多。这次兹氏百姓全部出动,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至少在兹氏县城附近,还是汉人百姓更多。 先被刘猛抢了先,又被兹氏百姓压了风头,刘豹的心情很不好。 但转机很快就来了。 天子的车驾还没停,就传来了口谕,召他入见。 刘豹不敢怠慢,收拾了一番仪容,跟着传话的郎官——一个刚入职的匈奴少年——匆匆来到天子面前。 曹芳刚从车上下来,一身骑士服,正活动身体。 坐了大半天的车,浑身筋骨疼。 刘招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天子的外衣和马鞭。 见刘豹赶来,曹芳点头致意,随即又笑道:“坐了一天车,骨头疼,想骑一会儿马,单于可有兴趣,与朕同行?” 刘豹狂喜,立刻看向女儿刘招弟。 在众人面前,与天子并骑,这可是难得的荣誉啊。 刘招弟眉梢轻扬,白里透红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入宫一个多月,她的皮肤越来越好了,吹弹可破。 “能与陛下同行,是臣的荣幸。”刘豹大声说道,躬身下拜,两只手几乎碰到了地面。 “可是有个问题。”曹芳咂咂嘴。 “敢问陛下,有什么问题?” “朕没有好马。”曹芳指了指不远处的钟会,随后双手叉腰。“护军将军如今有两百多匹好马,比朕的禁军还威风,实在让朕不平。” 刘豹还没反应过来,刘招弟便说道:“阿爸,还不把你准备好的马送过来,侍候天子上马。” 刘豹恍然大悟。 之前刘招弟送信回来,让他多准备好马。他准备好了,却没想到天子现在就要,还要女儿提醒。 “唯。”刘豹应了一声,转身准备去安排。 刘招弟赶上一步,拽住了刘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豹连连点头,转身去了。 刘招弟回到曹芳面前,轻声说道:“陛下,都安排好了。” 曹芳满意地点点头。“你看,只要你用心,就算是呼延药也比不过你。” 刘招弟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摇着手里的马鞭不说话。 一会儿功夫,刘豹带着一百多匹战马来到曹芳面前。 除了战马,还有几十名年轻力壮,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他们都戴着头盔,穿着铁甲,看起来和魏军一般。只有仔细看他们的脸,才能发现他们不是汉人,而是匈奴人。 刘豹亲自牵着一匹高大的黄马来到曹芳面前,恭敬的说道: “陛下,这些马都是臣部落中最好的战马,这些少年也是臣部落中武艺最好,也最忠诚的勇士,这些铠甲,则是历年以来,朝廷赏赐给臣的礼物。如今臣将他们一起献给陛下,让他们在陛下鞍前马后侍候,以尽臣的一片心意。” 曹芳恍然大悟,转头看了一眼刘招弟,露出欣慰的笑容。 刘招弟为了争宠,可真是下了血本吧。 刘豹为了巩固女儿的地位,估计连将棺材本都拿出来了。 匈奴人还保留了一部分人殉的习惯。每一任单于下葬的时候,都会陪葬一些勇士,再配上最好的甲胄、武器,以及战马。 现在,这些都送给他了。 以刘豹这年龄,如果十年以内就死,仅凭他自己的力量,还真未必凑得齐这么多东西。 当然,有了朝廷的恩宠,那就简单了。 曹芳打量着那匹黄马,发现这匹马不仅身高蹄大,毛色漂亮,还有拳头一样的旋纹,颇有独特。 “这样的贱马,你也好意思献给陛下?”刚赶过来的刘猛半开玩笑的说道。 曹芳不解地看向刘猛。 刘猛拱手说道:“陛下有所不知,马贵毛顺,像这样有旋纹的都算是贱马,配不上陛下尊贵。” 刘豹却不慌不忙,抚着胡须,淡淡一笑。“陛下,臣虽是胡虏,却也听说圣人曾说过,以貌识人,失之子羽。马也如此。这马虽有旋纹,血脉却极高贵,乃是西域天马的后裔,不仅力大,而且善走。将来陛下征伐鲜卑,此马必能助陛下一臂之力。再者,大魏是土德,土者黄也,这马通体纯黄,简直是为大魏而生。至于这旋纹,那可不是普通的旋纹,而是万国来朝之象。” 他昂起来,瞥了刘猛一眼。“将此马当作贱马的人,是只看到盒子,却看不到盒子里的珍宝啊。” 刘猛被刘豹驳得哑口无言,不敢放肆。 刘豹说的那些圣人所言啊,大魏土德啊,他也不怎么懂,哪里轻易反驳。 不管是圣人,还是大魏,他都惹不起。 曹芳也大为惊讶。 刘豹这功课做得很扎实啊,连可能的问题都想到了,还扯上了圣人做帮手。 这哪里是一个年过七十的匈奴老头。 他不经意地转头看了一下,见钟会嘴角微挑,顿时明白。 不用说,钟会又发了一笔横财。 回头收点税。 曹芳接过缰绳,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匹黄马,突然觉得有些眼神,仿佛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刘豹已经俯身在地,大声说道:“臣侍候陛下上马。” 曹芳正待拒绝,却见钟会给他使了个眼色,顿时会意。 匈奴也开始内卷了。刘豹想表示忠诚,就给他这个机会好了。 曹芳小心翼翼的将脚踩在刘豹的背上,然后翻身上马。“单于平身。” “谢陛下。”刘豹起身,示威的看了一眼刘猛,转身又牵来自己的座骑,双手按着马鞍,一跃而上。身手矫健,一点也看不出七旬老翁的模样。 不得不说,这老匈奴身体是真好,难怪后来还能生出刘渊那样的枭雄。 “走,随朕去见见兹氏的百姓。” “唯。”刘豹大声应诺,手一挥,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匈奴少年也跟了过来。 刘猛见状,暗自跌足。 他也向天子进献了几十名年轻勇士,可是装备地没这么好,没舍得将大魏朝廷赏赐的甲胄拿出来,想留着自己用。没想到刘豹这么狠,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非要压他一头。 这老东西,他想做大单于吗? 不行,回头联络匈奴南部单于刘宽,一定要阻挡刘豹的野心。 第366章 做媒 曹芳身边有典震率领的武卫营虎卫,还有张华、卫瓘等郎官数十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人中龙凤,相貌堂堂,再配上两部匈奴少年各十余人,正好展示华夷一体的大魏气象。 但刘豹做得太过了,让他的部下穿上了魏军甲胄,带来了两个意外效果。 对围观的汉人百姓来说,这些匈奴少年看上去像魏军,但他们的甲胄明显不是禁军,看起来有点像将领。看不懂其中区别的人会觉得这是天子带着刚刚全歼鲜卑人时立功的将领来,炫耀武功。 对同样是吉祥物的刘猛部来说,没有了匈奴左部的陪伴,他们就显得很突兀。 加上气势不足,猛一看,很容易被人当作是俘虏。 好在这些误会对曹芳影响不大,俯首称臣的匈奴人和被俘的鲜卑人区别不大,都足以证明大魏在天子亲政之后精神大振,连战连捷,一扫文、明两朝颓势,隐约有武皇帝当年鞭挞天下的气势。 兹氏百姓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战乱百年,他们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朝廷不能提供足够的保护,他们只能依附于当地大族,接受他们的盘剥。如今朝廷强势崛起,当地大族就不能那么嚣张了。 连显赫一时的晋阳王氏、阳曲郭氏都被整治了,何况其他。 在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氛中,曹芳接见了西河太守、兹氏县长和西河大小家族的家主。 其中最显眼的,当然是张家。 钟会的生母张菖蒲父母早亡,本人还没成年就被卖到颍川,家里只剩下幼弟张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张获都没什么存在感,直到张菖蒲生钟会,并被钟繇立为正室。 有了如此强援,张获立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但是成为张家家主,却是不久前的事。 因为钟会,张家有机会与祁县王氏联姻,大大提高了张获的影响力。 这样的好事,当然要先安排给张获的儿子。 祁县王氏女子,下嫁兹氏张家,岂能嫁给普通人,至少也应该是嫡系、大宗。 就这么的,张获被推举为家主。 跪在曹芳面前,年方不惑的张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钟会派人教过他拜见天子的礼仪,但在此之前,他见县长的机会都不多,练习的机会又有限,一下子就拜见天子,哪里适应得来。 为了避免出错,他只能尽可能的少说话。 张获如此,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包括兹县县长王阿在内。 作为一个三百石的县长,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机会见到天子本人。 就连西河郡守何襄都未必敢有这样的奢望。 如今的西河郡可不是汉代的西河郡,而是与九原类似,是从太原郡里割出的一部分,辖区大面积缩水。比九原稍好一些的也就是郡治没变,还是原来的西河郡治离石。 在这样一个小郡为太守的,通常都是没什么前程的边缘人。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仕途到此为止。 这给了曹芳展示温和一面的好机会。 他对何襄、王阿以及张获等人说,这几十年来,中原不安,既有吴蜀作乱的原因,朝廷也有些措施不当,让百姓受苦了。 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官员还能坚守边疆,非常难得。 为了表示嘉奖,何襄、王阿等郡县官员增秩,并在考功簿中记功一次。 西河郡的百姓则得到了免赋三年的恩赐。 百姓们感恩戴德,三呼万岁。 曹芳随即又将刘豹叫到身边,隆重向众人介绍,并表示这次对鲜卑人作战,刘豹有功。 但刘豹年过七十,还没有儿子,非常可惜。 当地如果有合适的,能生育的妇女,你们不妨牵个线,做个媒。 此言一出,不仅刘豹惊呆了,张获等人也兴奋起来。 刘豹是一部单于,他的儿子将来肯定是要继承这些力量的。如果能攀上这门亲事,对自己的家族无疑利好。 至于华夷有别,天子都纳了刘豹的女儿为妃了,钟会都娶胡女为妻了,你还有什么不能的。 有身份的世家或许会讲究,普通百姓根本顾不上。 曹芳话音未落,就有人上前表示,愿意响应朝廷的号召,与刘豹联姻。 联姻对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生过好几个孩子,前两年丈夫死了,正准备重新嫁人呢。 曹芳觉得很不错,问刘豹的意见。 刘豹同样感激不尽。 还是天子心疼我,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如果没有天子这句话,他想找个正经人家的汉人女子为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之前不是没尝试过,却碰了壁。 那些人马送得值啊。 刘猛那么殷勤,天子也没帮他做媒。 —— 曹芳鼓励兹氏大族与刘豹联姻的事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但也不乏反对之声。 刚刚奉诏赶到行在的李熹听说这个消息后,就极力反对,上书言事。 他没有直接说刘豹与兹氏大族联姻的事,而是直指钟会。 他上书弹劾钟会,为钟会罗列了三个罪名。 一是身为重臣,没有尽到为天子出谋划策的作用,尽出一些馊主意。 二是与匈奴人走得太近,还娶了匈奴女子为妻,混同华夷。 三是兄弟不睦,有违儒门道义。 重点中的重点,是第三条。 长兄如父。钟会早丧其父,是兄长钟毓将他抚养成人,情同父子。如今钟会攀龙附凤,官运亨通,就要与兄长分家,有违先贤教导,是为不孝之人。 在家不孝者,在国不忠。 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岂能为天子腹心? 曹芳接到李熹的上书时,一开始很惊讶。 这人是真的耿直,还是脑子有病? 你这是弹劾钟会吗?你这是对朝廷不满啊。 既然如此,你大老远的跑来做甚? 你总不会是想进谏,让朕改弦更张,听你那一套迂腐之词吧? 听程晓提起李熹后,曹芳派人了解了过李熹的事迹。 且不论李熹的那些言行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他也觉得李熹除了做个道德标杆,没什么大用。 有一点很直接的证据就是,在他担任并州别驾的时候,并州的情况并没有什么起色,还出现了鲜卑人步度根度反叛的事。 出了这样的事,并州刺史毕轨当然有责任,但作为州中大吏,代表本地势力的别驾也难辞其咎。 这样的人不能说没有用,但肯定不适合随驾。 他现在要做的事,没几样是不违背儒家教义的。召到身边来,天天听你批评么? 他还真没猜错,李熹还没见驾呢,先开启了嘴炮模式,对钟会一顿狂喷。 而且明眼人都在知道,他是嘴在钟会,意在天子啊。 曹芳考虑了一阵后,叫来了钟会。 钟会看完李熹的上书,轻蔑一笑。 “请陛下召李熹来,臣当面驳其谬,必使其无地自容,掩面而走。” 第367章 嘴炮之王 曹芳将信将疑,却还是召来了李熹。 说实话,他有点烦李熹这种人。如果钟会真能骂得李熹无地自容,自己滚蛋,那是最好了。 不是朕不用他,是他学问不行哟。 在李熹到来之前,钟会先说了几件事。 一是他奉母之命,为张获传话。 张获深感朝廷之难,知振兴并州不易,愿意损献一半家产,略补朝廷之用。 二是他本人打算将之前收的贺礼献出大半,其中包括匈奴人送的两百多匹战马。 他是文臣,不需要部曲,那么多上好战马留在手中太浪费了,不如献给天子,补充禁军。 最后一件事,如果可能,请天子在张家准备好的庄园里住两天。实在不行,去走一下也行。 张家本是普通家族,骤然富贵,不满的人必多。如果天子能够帮帮忙,那就安稳多了。 曹芳听完,含笑打量着钟会。 越是重要的事越是往后排,甚至不直接说出来。 钟会所说的三件事中,最后一件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大出血,又是献家产,又是送马,都是为了请他去张家的庄园走一趟,为他们撑撑门面。 但更重要的事却没说。 钟会这是自断后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反正走到这一步,他也没有后路可退了。 连李熹都知道他要分家的事,自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引导舆论。并州如此,洛阳此刻只怕已经吵翻了天,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将他列为儒门败类、无耻之徒。 既然如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拼命抱住天子这条粗腿。 至于以后会不会有好结果,已经不是他现在顾得上的事了。 “士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朕驾临张氏庄园,对他们未必是好事啊。” “陛下……” 曹芳抬起手,示意钟会稍安勿躁。 他说了几点理由。 他当然可以去张家,为张家撑撑面子,但以后张家能否建功立业,能否受得起富贵,还要看张家是否有足够份量的人才。 德不配位,是很危险的。 考虑到并州的环境,这里所说的人才可不仅仅是在朝堂上做官,更要在前线御敌。 这可是有生命危险的。 张家有这样的人才吗?至少他没看出来。 将能力不足的人送到战场上,不仅朝廷有损失折将的危险,他本人也难以善终。 所以,这件事不能急。 与其急着拉朝廷做虎皮,不如沉下心来,挑选一些族中子弟进行培养。快则三五年,慢则七八年,只要有两三个人出头,能够统兵作战,建功立业,到时候自然没人敢轻视张家。 至于现在,有钟会镇着,就算那些人看不起张家,又有谁敢主动挑事? 你如果还是希望朝廷出面,那就等你分家之后,朝廷可以应令堂张夫人之请,去祭祀一下令尊钟繇。这样既给了你钟氏面子,又给了令堂面子,间接也给了兹氏张家面子。 太傅是大魏开国重臣,朝廷派人祭祀情有可原。 兹氏张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族,没有提得上嘴的功绩,朝廷就算想给他们撑腰,也没理由啊。 就凭他们那一半家产?朝廷的体面何在。 钟会欣然同意。 他本来也没指望天子答应去张家。 正如天子所言,张家太普通了,这个要求很过份。 但天子答应派人去祭祀他的父亲钟繇,那就不同了,而且对他更有利。 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两人达成协议,相视而笑。 钟会随即又说了一件事,他建议借着匈奴人竞相示好的机会,推动匈奴人改易服饰。 服饰、发型之类的外在表现是最直观的分别。 匈奴人穿着不同于汉人的衣服,梳着不同于汉人的发型,一看就知道是异族,天然会让人警惕。如果让他们改穿汉人的服饰,梳汉人的发型,对打破成见会有极大的帮助。 刘豹进献的那十几个少年就是最好的例证。 即使后来知道他们是匈奴人,但汉人百姓对他们的态度还是与刘猛的部下不同。 之前没人关注这些,一直让匈奴人保持着他们自己的特色,现在既然要化胡为华,就不能停留在口头上,应该从最直观的地方着手。 曹芳觉得很有道理。 两人正说着,李熹来了。 李熹年约五十,身材消瘦,走路的速度不快,但腰杆挺得笔直,俨然一副行不由径的君子模样。 曹芳静静地看着他,面色平静。 李熹也很平静,直到钟会自报家门。 得知眼前的年轻人就是自己弹劾的钟会,李熹一时有点尴尬。 钟会笑道:“李君此时,是否有夫子路遇阳货的感觉?” 李熹眉头一挑,迅速冷静下来,反唇相讥。“足下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却不敢以圣人自居。再者,钟太傅若是知道你以阳货自比,只怕在天之灵会不安。” “无妨。”钟会微微一笑。“其实阳货与圣人的区别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所以你是圣人,我是阳货,或者我是圣人,你是阳货,都一样。” 李熹顿时变了脸色,厉声说道:“熹虽不才,束发就学,不敢闻此荒谬之言。”他转身向曹芳深施一礼。“臣请告退,至九泽洗耳。” 曹芳“为难”地看向钟会。 钟会面色不变,语气从容。“既然李君潜心典籍多年,我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一涉及到学问,李熹顿时战意爆涨。“不敢,请赐教。” “圣人体貌有何异于常人处?” 李熹昂然道:“太史公书有载: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又云: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 “这样的人,应该不多见吧?” “岂止不多见,当为绝无仅有。” 钟会笑笑。“李君此言过矣,旧典《儒家者言》便说,圣人之父叔梁纥身高一丈,比圣人还要高上四寸,且勇力绝伦,孟献子称其有力如虎。” 李熹一愣,随即又道:“既是父子,体貌相同,自是情理之中,有何可怪。” “是父子,不可怪。”钟会点点头,随即又道:“那圣人在匡,为何被人误认为是阳货?” 李熹面色大变,怒视钟会,厉声道:“钟会,我知你见利忘义,却不曾想你竟无耻如斯,你就不怕为天下人唾弃吗?” 钟会不慌不忙地甩甩袖子。“李君身为并州名士,以学问自诩,与人论道,既拿不出能令人信服的证据,也没有合乎情理的推论,只会如村妇一般詈骂吗?” 第368章 碾压 曹芳听了,也是目瞪口呆。 听钟会这意思,圣人孔子与阳货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么劲爆吗? 别说李熹这个正宗的儒家门徒不能接受,他这个伪儒家门徒也不能接受啊。 曹芳转着眼珠,考虑要不要打个岔,让钟会收敛一点。 他自己的名声坏了也就罢了,连累我就不好了。 这李熹虽然没什么用,终究还是并州名士,影响舆论的能力还是有的。 李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了情绪。他转身看向曹芳,深施一礼。 “臣学疏才浅,不敢误人误己,更不敢误君误国,敢请陛下恩准返乡,苟全性命。” 说完,不等曹芳说话,转身而去。 钟会面带冷笑,不屑一顾。 曹芳看向钟会,有些不高兴。“士季,你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怕是会成为儒林之敌啊。” 钟会收起不屑,起身施礼。“陛下,当初叔孙通为汉家制礼,为山东腐儒所笑,董仲舒进天人之策,反对者也不在少数。若能移风易俗,一振儒门衰气,于世事有所匡救,臣就算成为儒林之敌也无所顾忌。” 曹芳眉头微皱。“你的一片至诚,朕是知道的,只是这手段……” 钟会难得的打断了曹芳。“陛下以为臣是故作惊人之语吗?” “难道……不是?” 钟会笑笑。“陛下面前,臣岂敢妄言,更别说是诽谤圣贤。圣人与阳货之间,既有敌意,又有相惜。只是读书人为尊者讳,不肯明言罢了。当然,更多的人是死读书,读死书,不知其中未尽之意。” 他扬扬手。“并州名士,不过如此,臣今天算是见识过了。” 曹芳说道:“先不说李熹,你先说说阳货是怎么回事。” 钟会摇头道:“阳货的事,随时都可以说。可若是李熹走了,陛下再派人去追,就不合适了。” 曹芳愣住了。“你的意思,朕应该用他?” “当然。”钟会一本正经的说道:“只不过李熹不堪大用,只能教教蒙童。臣若不嘲弄他一番,他必不肯就范。” 曹芳这才反应过来,认真的打量了钟会一眼,点点头,让尹大目安排郎官去传命。 钟会又道:“陛下,还是由何晏出面吧,他能解李熹之惑。” 曹芳想了想,觉得有理。 李熹正在气头上,想让他恢复理智,必须把阳货这件事理清楚。何晏虽然男生女相,学问却着实是好,尤其是对论语的研究。他不仅能给李熹解惑,还能给李熹打个榜样。 曹芳吩咐了尹大目一声,让他去找何晏。 尹大目领命去了。 钟会又解释了一下建议录用李熹的原因。 朝廷想化胡为汉有一个难点,就是并州的人口有限,并不比匈奴人多多少,而且汉人百姓中不识字的很多。如果不加以调整,谁影响谁还真说不准,并州可能变成一个不胡不汉,亦胡亦汉的地方。 要避免这个麻烦,就要先加强汉人的教化。 最好的办法,就是设立学堂。 这种面向普通人的学堂不需要太高的学问,培养的目的也不是入仕,不会形成所谓的门生关系,对担任教授的人利益不大,未必有人愿意来,需要朝廷给予一定的优待。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朝廷可以将李熹作为榜样。只要李熹答应了,并州本地的读书人就不会太排斥,各县的县学也就能建起来了,说不定还会有中原人赶来。 这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办好了,并州不仅能恢复旧境,成为朝廷的屏障,更能成为一个标杆。 曹芳觉得钟会说得有理,一时竟忘了阳货的事。 —— 李熹背起行囊,正准备起程,返回故乡,刚出门,就迎来了一个客人。 何晏。 何晏一身单衣,没有戴冠,只戴了一方青色头巾,脸上也没涂脂抹粉,却依旧白净如玉,唇红齿白,艳若桃李。往院子中央一站,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想看不到都难。 李熹见状,知道此人不俗,连忙上前问候 何晏抬起手,挡在眉上,看了一眼灿烂得有些刺眼的阳光,淡淡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李熹知道他是读书人,可能还是名士,却没想到会是何晏,顿时吃了一惊,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何晏的名声很大,但人品不佳,李熹之前听说他的名字时,还有些不屑。 可是亲眼看到何晏,他还是被何晏的风度迷住了。 “晏奉诏前来问候。”何晏拱拱手,一脸被迫营业的无奈。“就在这里说吗?” 李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请何晏登堂入室,又命人上酒。 一会儿功夫,围墙上就出现了不少吃瓜群众的身影。 李熹是并州名士,他的到来本就吸引了不少人。何晏来访,将热度又推高了一层。只是觉得自己学问有资格参与他们讨论的人不多,只能隔着院墙围观。听一言半语,将来当作谈资。 “天子有诏给我?”李熹有些不太确定。 何晏点点头。“天子有口谕,想请李君出任兹氏县学祭酒,教化汉胡子弟。” 李熹顿时没了兴趣。 他还以为天子会任命他为近臣呢。 “观足下神色,似乎有些不屑?”何晏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 李熹露出矜持的笑容。“熹才疏学浅,怕是难荷重任。还请何君代为回复天子。” 何晏笑笑。“听说你和护军将军在驾前有所争论,不知我能否听听?” 李熹不快的瞅了何晏一眼,怒气上涌。 他自谦才疏学浅,按理说何晏应该客气一下。何晏却只字不提,反而说起了他和钟会争论的事,这是认同他才疏学浅的意思吗? “常闻中原多才俊,今天还真是开了眼界。”李熹冷笑道:“何君撰《论语集解》,也是大家,熹正好请教一番,还望何晏启我茅塞。” “不敢,共赏析。” 李熹越看越来气,便将钟会说孔子和阳货是同父异母兄弟的事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很大,不仅堂上的何晏能听到,趴在院墙上围观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李熹还没说话,吃瓜群众们就炸了,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准备去教训钟会一顿。 真是岂有此理,竟敢污蔑圣人,简直是大逆不道。 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看向了何晏。 何晏白晳面皮上的无奈更浓,他打量着李熹。“敢问足下,都读过哪些书?” 李熹沉声道:“五经皆有涉猎,只是不如中原才俊精通罢了。” 何晏点点头,又道:“能背么?” 李熹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不能背,就不足以评论么?” “不能背,就要准备书,稍后要查证,以免有向壁虚造之嫌。” 李熹很尴尬。“这里可没有现成的书。” 何晏叹了一口气。“那《礼》、《论语》、《太史公书》中的《孔子世家》还熟吧?” 李熹很郁闷,却又无可奈何。“《礼》、《论语》能背,《孔子世家》也算熟。” 何晏点了点头。“那行,我尽量不引其他书。” 第369章 同类相攻 钟会详细解释了孔子与阳货的关系。 他们年龄相近,阳货略长,出身也高贵一些,所以仕途相对顺利。他先是做季平子的家臣,后来坐大,一度成为鲁国的实际掌握者,反过来协助鲁定公反对三桓。 没错,就是孔子一直想做,最后却没做成的。 但阳货失败了,逃去了晋国,依附晋国权臣赵简子。 与孔子推崇教化不同,阳货更重视实践,有极强的军事能力。后来赵简子能击败国内外的竞争对手,阳货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与孔子屡次拒绝阳货的邀请不同,阳货一直想和孔子合作。 那次途中相遇的起因,就是阳货建议孔子出仕。 即使是后来逃亡到晋国,依附赵简子,阳货还多次邀请孔子。孔子一度动摇,只是最终为弟子们所阻,错过了机会。 除了他之前刁难李熹的那个问题,还有一点,很多人都没注意到,或者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终阳货一生,不管有权没权,都没有为难过孔子。 《论语》中,阳货俨然是孔子的敌人,却没有记录一次阳货刁难孔子的事。 再考虑到两人外貌是如此突出,又如此相似,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都遗传了父亲叔梁纥身材高大的优势。 曹芳听完,很是无语。 这个结论是离谱,但推理过程却很靠谱。 至少钟会没有捏造谣言,他所引用的证据都是书里现成的记载,只是很多人没往深处想,或者没敢往深处想。 “士季此言,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曹芳很感慨。 论智商,钟会无疑是这个时代的顶尖人物。 他要是没外挂,或者自恃有挂就肆无忌惮的装逼,估计早就被钟会虐成渣了。 所以低调才是王道,至少在学问上如此。 发挥好皇帝特有的势,以势压人,才能百战百胜。 管他是颍川钟氏,还是太原王氏,在皇权的威压面前,都只能俯首称臣。 “陛下,非臣故作惊人之语,实在是儒门至今三百年,不管是章句之学,还是义理之学,都已经走进了死路,不能不求突破。” “是么?”曹芳打起精神,让钟会仔细说。 钟会说,孔子出身卑贱,经过不懈奋斗,最终成为一代圣贤。他的人生之路是曲折的,他的思想也是不断变化的。但后世儒者却将孔子当成了天生圣人,无视孔子也有学习过程,也会犯错,前后也会有矛盾,认为孔子说什么都是对的,每一句话都有微言大义。 这无异于画地为牢,堵死了儒门因时而变的可能。 而孔子本人却是被子贡称为圣之时者的人,因时而变才是孔子的过人之处。 这也造成了另外一个后果,每一次时势变化,儒门都无法主动适应,直到面临生死,才不得不进行一番伤筋动骨的改造,迎来新生。 即使如此,儒门内部的一些矛盾还是无法自然消解,成为分裂的由头。 董仲舒改造儒门,至今近四百年,儒门内部的矛盾已经积累到了相当程度,不变不行了。 就算没有改朝换代,儒学也坚持不下去了。 “玄学,正是抛弃旧习,遵循圣人本意的学问。” 曹芳正听得入神,忽然听到玄学二话,不免诧异,抬起眼皮,打量着钟会。 这……扯得上吗? 你想拉虎皮做大旗的企图也太明显了吧。 “陛下,圣人早年视《易》为占书,失之于贼,晚年则好《易》,韦编三绝,曾言‘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易》为群经之首,即从孔子起。玄学以《易》《老子》《庄子》为经,正是沿袭圣人本意。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大魏不是汉朝,更不是春秋,当有大魏自己的学问。若因袭不改,大魏如此能革故鼎新,超越汉朝?” 曹芳一时无言以对。 这钟会是真能说啊,句句在理。 “士季想做大魏的董仲舒吗?”曹芳笑道。 “臣岂敢。”钟会微微欠身。“臣强辞夺理,其实只是想为分家找理由而已。就算没有阳货,圣人也是有兄长孟皮的,但翻遍经史,却没见他对孟皮如何盲从。圣人如此,臣理当效仿。” 曹芳再一次震惊。 这竖子,真是聪明过了头啊。 为了让他分家名正言顺,不被人骂,居然拉圣人做挡箭牌。 果然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打破,要对付读书人,还得读书人。 —— 与钟会在天子面前有所收敛不同,面对李熹,以及一群围观的并州人,何晏毫无悬念的碾压了李熹,将李熹辩得哑口无言,汗如浆出。 最后,他对李熹说,夫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天下有道,征伐自天子出。 他一生都在为这个愿望奔走,而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 夫子最大的事业是什么? 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是故有弟子三千。 我何晏不才,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建功立业,只能委身禁军,教禁军将士读书识字。禁军随天子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我与有荣焉。 如今天子有意教化百姓,重建并州,你身为并州名士,是不是也该尽自己一份力? 天子让我来传口谕,请你为兹氏县学祭酒,我话已经带到了,是否受诏,你给个准话。 你要是觉得这太屈才了,想从军建功,也没关系。我可以为你转告天子,并在禁军等你。 重建并州,仅靠现有的兵力是不够的,天子有意挑选并州精壮从军。只要是愿意为并州、为朝廷效力的,来者不拒。 李熹面红耳赤,沉吟半晌,只能躬身领命。 何晏都在禁军中教将士读书,他有什么底气拒绝天子的诏书? 朝廷有意重建并州,他身为并州名士,不肯出力,不仅朝廷要惩处他,并州人也会鄙视他。 至于从军,他还真没那个实力,也吃不了那个苦。 见李熹答应了,何晏起身告辞。 下了堂,站在院子中,看着墙头那一双双眼神复杂,又带着些许兴奋的眼睛,何晏拱拱手。 “大魏初肇,天子也是刚刚亲政,正是求贤若渴之时。并州人才辈出,兼有文武,诸君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何足道哉?努力!” 众人一愣,随即回过神来,七嘴八舌的说道: “谢何君教诲,吾等敢不从命。” “听何君一言,胜读十年书。” “有幸听何君论道,方知孤陋寡闻者,正是我等。” “……” 何晏微微一笑,环顾四周,拱手作别。 上了车,放下车帘,隔断无数炙热的目光,何晏掏出一方手绢,擦了擦汗。 “不辱使命,可以回营了。” 驾车的侍者笑道:“仆观君与人论道无数,今日最是通畅。” 何晏一声轻叹,拍着装饰精美的车窗,看着拉车的骏马。“我本佳人,奈何从贼。钟士季这竖子真是害人不浅。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收他这辆马车。” 第370章 不可留 回到行在,何晏先去复命。 得知李熹已经奉诏,曹芳一点也不意外。 最初的不解之后,他现在已经反应过来。钟会肯定是和何晏商量好了,要给何晏一个立功的机会。高平陵事变之后,何晏在禁军做教习已经有一年半时间。静极思动,想有所表现了。 钟会孤掌难鸣,也正需要帮手。 两人一拍即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芳问了一些细节,随即询问何晏对孔子、阳货关系的看法。 何晏有些勉强,不太愿意讨论这个问题。他敷衍道,钟会的推理没毛病,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如此重大的事件,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不宜轻信。 不等曹芳多说,他随即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关孔子的生平事迹,记载最多,但最靠谱的有两部书。 一部是《论语》,一部是《礼记》。 这两部书出现最早,是由曾参及其门人主持编注,离孔子最近,里面记载的孔子也更接近于人。后世之人,离孔子越来越远,所述的事也越来越离谱,甚至出现了很多孔子本人明确不愿意谈及的怪力乱神,可靠性大减。 这样的记载,到了汉代,因为谶纬的出现,越发荒唐。 所以,要了解孔子的生平,还是要以《论语》、《礼记》为主,其他的书都不太可信。 而要恢复儒学本来面目,同样要以六经为主,尽可能不要受纬书的影响。 说到这里,何晏着重提及了自己所注的《论语集解》。他花那么多心思为《论语》作解,就是希望世人更多的关注孔子作为人的一面,而不是将他当作无所不知的圣贤,甚至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礼记》是经,为之作注作解的人很多。 《论语》是子书,通常作为启蒙书,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听到这儿,曹芳反应过来了,知道何晏为何如此积极。 何晏希望他能以朝廷的名义,将《论语集解》列为正式的教材之一。 何晏的学术水平自然不差,但他还没到无敌的地步,与他持不同意见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王肃。 王肃作为王朗之子,在学术界的影响力很大。他秉承家学,观点偏保守,维护汉代经学中的今文学,别说是何晏这等玄学名士,就算是想融合今古学的郑玄都不被他接受,相互之间常有冲突。 何晏出身南阳何氏,被人认为是屠夫之后,又后成为曹氏假子,再添一层恶名。曹爽执政的时候,他凭借曹爽的势力,还勉强能和王肃抗衡。如今曹爽倒台,他被迫在禁军做教习,斯文扫地,连和王肃对阵的勇气都没有了。 能帮他重振威风的,只有天子。 就算是王肃,面对天子时,也不可避免的有所顾忌。 弄清楚了何晏的心思,曹芳却没有立刻答应他。 倒不是偏袒王肃——他对王肃的印象很差——而是这事牵连太广,不能草率。 就算支持何晏,也不能这么轻易的答应他。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他们不会珍惜。 再者,在做出决定之前,他也要参考其他人的意见,综合评价。 “你这一年多年,也算尽心尽力。”曹芳夸了何晏两句,随即又说道:“王广、傅嘏等人外放,你的任务更重了。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挑两个帮帮你吧。” 何晏喜出望外,连忙谢恩。 让他推荐人才,就是给他建立人脉的机会,这可不是一般的赏赐。 “将你的《论语集解》抄一份来,朕要细读。” “唯。” —— 拜别天子,何晏来见钟会。 钟会刚刚吃完饭,正和呼延药说话。听说何晏来见,呼延药起身,招呼侍女安排酒水,又为何晏准备了一张新席。 一会儿功夫,何晏拾阶登堂,没等坐下,就喜滋滋的对钟会说道:“士季,我欠你一个人情。回京之后,必有重谢。” 钟会笑道:“天子答应你了?” “还没有,不过有希望。”何晏入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一年多来,最痛快的就是今天了。” 钟会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何晏。 何晏连喝几杯,心情才稍微平定了些,先简单说了一下与李熹见面的经过,然后重点描述见驾。他语速极快,更加以手舞足蹈,兴奋溢于言表。 钟会看在眼中,不免有些鄙夷,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平叔苦尽甘来,可喜可贺。”钟会举起酒杯。“当浮一大白。” 何晏跟着举杯,两人一饮而尽。 何晏一抚胡须。“士季,你是怎么知道天子有此心意的?” 钟会缓缓放下酒杯,从容说道:“我虽愚钝,侍候天子左右也有一年半了,多少能揣摩到一些。不过我有此意,却不仅仅是揣摩上意,而是欲尽绵薄之力,以襄盛举。” 何晏收起笑容。“你觉得天子所欲可行?” 钟会点点头。“虽然很难,但是可行。” 何晏盯着钟会看了好一会儿,希望钟会能透露一点。 钟会却佯装不见,再次举起酒杯。“平叔,圣人兄弟的这篇文章,就拜托你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绝不是一辆马车这么简单。” 何晏有些郁闷。 他知道钟会看不上他,只想利用他,却没把他当成真正的盟友,却也无可奈何。 他现在没有和钟会讨价还价的本钱,只能听钟会使唤。 两人说了一阵,何晏起身告辞。 钟会安坐不动,只是举起手中酒杯,却没有起身送行。 何晏怏怏而去。 呼延药从后面转了出来,打量了钟会片刻。“夫君就不怕何君反悔吗?” 钟会撇了撇嘴。“放心,他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任我摆布。再者……”他顿了顿,又道:“我若和他走得太近,对他对我都没有好处。” 呼延药恍然,没有再问。 钟会换了一个话题。“过两天,天子巡幸匈奴左部驻地完毕,就要起程南下。刘宽可曾派人来?” “使者已经来了,妾遵从夫君的吩咐,还没见他们。” “刘宽有什么方案?他若不拿出点诚意来,想让天子满意可不容易。” 呼延药眨眨眼睛,有些迟疑。“夫君觉得,他还能留在河东吗?” 钟会斜睨了呼延药一眼,哑然失笑。“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他的担心?” “有区别吗?” “当然有。”钟会幽幽说道:“如果他的心思如此机敏,就不是能不能留在河东的问题了。” 第371章 力不从心 呼延药心里一紧,有些后悔。 自己的无心之言,可能为刘宽带来了麻烦,而且不是一般的麻烦。 她想解释两句,却又担心言多必失,被钟会觉察出更多。 虽然成亲才半个多月,她对钟会的聪明和狠辣却是一点也不怀疑。 为了向天子表忠心,不仅与家族决裂,更与整个儒林翻脸,钟会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天色不早了,夫君还有公事要办吗?” 钟会眉头一紧,本来咄咄逼人的目光露出一丝怯意。“还有一些公文要处理,你先休息吧。” 呼延药点点头,曲身行礼,去了后室。 钟会的眼角抽了抽,起身去了书房,将门掩上,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呼延药容貌绝佳,就算和汉家女子相比也毫不逊色。可是论体力,她却比普通女子强太多了。加上匈奴人野性未除,女子在床笫之间非常放得开,毫不避讳的求欢索爱。一连数日,他便觉得腰酸膝软,应付不来。 “天子似乎没有这样的问题,或许是练武的缘故?”钟会想着,在书案上坐下,铺开纸笔,准备写文章。 落笔之前,他垂帘闭目,静坐修心。 这是一篇大文章,不仅关系他到个人的名声,更关系到儒门能否新生。 虽然委托了何晏,但他信不过何晏,也不想将这样的机会完全让给何晏。 何晏只是他拉来摇旗呐喊的帮手罢了。 —— 次日一早,呼延药起身,侍候钟会洗漱,一起吃早饭。 早饭是羊肉羹,浓香扑鼻。 钟会却有些反胃。 再好的东西,天天吃,总会有腻的时候。况且他的口味一向清淡,对羊肉羹的兴趣本就不浓。 “明天别吃这个了,换点清淡的吧。”钟会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淡淡地说道。 呼延药愣了一下,离席拜伏在地。“夫君最近公事繁忙,脸色不佳,这是奉阿母命,为夫君补补身体的。若夫君厌了,妾这就去换。” “今天就不用了。”钟会摆摆手。“多谢阿姑关心。你待会儿挑点衣料送去。” “夫君误会了,不是我的阿母,是夫君的母亲。” 钟会一愣,讪讪地应了两声,埋头喝粥。 如果猜得不错,肯定是母亲急着要孙子,这才让呼延药给他进补。 说不定呼延药夜夜求欢都是奉阿母之命。 这可真是麻烦。 这天下只有两个人的要求,他不敢拒绝,一个是天子,一个是阿母。 勉强咽下一碗羊肉羹,钟会不给呼延药再给他添的机会,起身告辞。 呼延药哭笑不得,暗自摇头。 难怪钟会的体力那么差,每天就吃这么点。 吃完早饭,呼延药换了衣服,出了门,去找张云英、刘招弟说话。虽然张云英是汉人,但她性格开朗,已经和呼延药成了好朋友,经常聚在一起玩耍,说些私房话。 张云英也刚刚吃过早饭,见呼延药来访,非常高兴,拉着呼延药进了内室。 “我可能有了。”张云英有些兴奋,又有些害羞地说道。 呼延药连忙起身,向张云英祝贺。 “多亏了你教的办法。”张云英紧紧拉着呼延药的手。“没想到你们匈奴人还有这样的本事,比我们汉人的房中术还有效。我只试了两次就成了。” 呼延药掩着自己的嘴,轻笑道:“贵嫔言重了,这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并没有高下之分。恕我冒昧,之前天子忙于战事,疏于房事,也许才是贵嫔迟迟不能受孕的主要原因。” “是呢,是呢。”张云英连连点头。“陛下这段时间空闲多了,偶尔还有时间和我说说闲话。之前大战的时候,他每天都忙到半夜,倒头就睡。就算行房,也是敷衍了事。” 两人相视而笑。 说了一阵闲话后,呼延药不动声色的说起了刘宽的使者已到兹氏的事,刘宽的妹妹刘宪也在其中,想求见张云英。 张云英早就听呼延药、刘招弟说过刘宪,知道是匈奴人中的豪杰,早就想见了。一听呼延药这么说,立刻起身,要以行猎的名义,去和刘宪见面。 她是贵嫔,当然不能随便到驿舍去见人。这里是行在,也不是刘宪随便来进来的。 呼延药正中下怀,又叫上刘招弟,三人换了猎装,骑着马,出营去了。 —— “刘宽的使者到了?”曹芳放下手里的名单,看向钟会。 “已经到了驿舍,等着陛下接见。臣这两天忙,还没见他们,先晾他们两天。” 曹芳沉吟片刻。“他会接受吗?” “他若不肯,那就只好除掉他。” 曹芳捻着手指,半天没说话。 蒲子在河东境内,属京畿范围,当然不能由匈奴人常驻。 如何处理刘宽部,他有两个方案:一是将刘宽部北迁,最好是能到河套一带去。一是将刘宽带到京城,将他的部下改为编户。 不管是哪个方案,让刘宽轻松接受的可能性都不大,必然有一番讨价还价。 之前费了那么多心思,刺激刘猛、刘豹,让他们互相竞争,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和刘宽磋商做铺垫,迫使刘宽俯首听命。 “除掉他……不合适。融合胡汉刚刚开始,就杀南部单于,匈奴人岂能安心?”曹芳摇摇头,算是否决了钟会的提议。 “士季,你最近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太累了?”曹芳委婉的提出了批评。 这个方案太鲁莽了,完全不像钟会能说得出来的。 钟会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今天抹了粉,以掩盖黑眼圈。难道是没抹好,被天子看出了破绽? “陛下要从禁军中挑选精锐,补充到并州军中,臣这些天选人,稍微忙了些。此外,兹氏是家母的故乡,客人难免多了些,臣有些应接不暇。” 曹芳不虞有他,微微一笑。“衣锦还乡嘛,应该的。这样吧,人也选好了,你休沐几天,好好接待一下客人。如果有可用之人,带来见朕。” “唯。”钟会正中下怀,连忙谢恩。 “令堂对新妇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钟会言不由衷的说道:“家母嘱咐臣一定要向陛下表示谢意,并全力为陛下效劳,以报陛下之恩。” “她不嫌弃新妇是匈奴人,觉得朝廷强人所难,朕就很满意了。”曹芳感慨地拍拍大腿。“令堂能有这样的见识,的确很难得啊。士季,你要努力,尽快让令堂抱上孙子,成家方能立业嘛。” 钟会浑身一紧,暗自叫苦。 第372章 贵嫔路线 钟会退下后,曹芳召来了曹羲,将钟会选出的名单给他看。 曹羲是这些人的直接上官,自然清楚这些人能否胜任。要安排到并州军中的人不仅是赏功,更负有协助邓艾重建并州军,并将并州军打造成精锐的重任。能力是一方面,性格也很重要。 邓艾为人鲁直,并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把不听话的刺头派过去,是给他送祭旗的首级。 曹羲仔细查看了名单,对曹芳说,钟会擅长品鉴人物,这些人都很合适。 曹芳不放心,和曹羲逐一讨论,听曹羲讲这些人的做事风格,与同僚相处的能力。 在曹爽兄弟中,曹羲是个另类,即使身居高位也保持着谦逊。但凡事过了头都不好,谦逊也不例外。身为中领军,曹羲显然没有主见。 这也是曹芳一直犹豫要不要将他提升为领军将军的原因之一。 按资质,按功劳,曹羲作为领军将军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按能力,曹羲一直不是一个合格的人选。很多事,是曹芳在帮他处理。 比如这次北伐,曹羲只指挥北军五校,中坚、中垒两营都是由曹芳直接指挥的。 曹羲按照名单的顺序,逐一介绍了被选中的人员。 曹芳听完,大概了解了情况,知道总体来说,钟会挑选的这份名单没什么问题。但是具体到某些人,还是有区别的。 有人给钟会送了礼,换取更高的职位。 作为选举武官的要职,护军一直是受贿的重灾区,蒋济就因此被司马懿调侃过。 武官行贿没有文官那么多花样,简单直接,送钱送女人。 没听说钟会屋里添人,那应该就是送钱了。 和曹羲聊完之后,曹芳决定一一接见这些将领,然后做一些调整。 既不能让送礼的人如愿以偿,又要维护住钟会的面子,不能做得太直接。 毕竟还要用他。 为了避免先入为主带来的偏见,曹芳请来了傅嘏做参谋。 在他的规划中,傅嘏将留在并州,协助邓艾。 —— 张云英、呼延药策马在前,刘招弟和刘宪紧紧跟在后面,不时引弓而射。 细犬不时奔踊而出,或咬射中的猎物叼回来,或追逐逃脱的猎物。 一队羽林骑士跟在后面,与刘宪带来的匈奴女骑聊天。 刘宪这次随使者而来,带有重要使命,扈从骑士中有十几个擅长骑射的年轻女子。对汉人来说,女骑士不多见,何况这些女骑士个个相貌出众,算得上百里挑一,更加讨人喜欢。 这些女骑士也对羽林骑士非常好奇,毫不拒绝他们的搭讪,一见如故,谈笑风生。 眼看着日已偏西,呼延药建议行猎就此结束。 时辰不早了,猎物也很丰富,可以升火烤制,就地享受了。 张云英欣然从命。 她虽然身体强壮,和呼延药等人相比还是略逊一筹,策马行猎半日,既尽兴,又不算太累,正是舒适的时候。这时停下来,喝口酒,吃口肉,再完美不过。 “你的射艺真好。”张云英挽住缰绳,有些艳羡地看向呼延药。“可惜你是个女子,要不然可以进羽林骑。” 呼延药的收获并不比张云英多多少,但张云英自己清楚,呼延药几乎每发必中,只是一直收着,没有尽情发挥。 呼延药下了马,走到张云英的马前,单腿跪地,双手交叉,垫在膝上。“何必入羽林骑,能常有机会随贵嫔出猎,护卫贵嫔,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云英哈哈大笑,踩着呼延药的手下了马,又搂着呼延药的肩膀,用力晃了晃。 “行,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叫上你。” “谢贵嫔。”呼延药指指不远处的刘宪。“论个人技艺,我略胜一筹。可是论身边人,刘宪的女骑士才是匈奴诸部中最有名的。如果贵嫔不嫌弃,可以带上她。” 张云英打量了刘宪一眼。 她已经见识过刘宪的女骑,也看到了那些女骑刻意与羽林骑交好,大概猜到了今天会面的用意。 “可惜她处处不如你。”张云英轻声笑道:“我还是喜欢你。” “贵嫔谬赞,我感激不尽。只是人各有其擅,岂能一概而论。我陪着贵嫔还行,护卫贵嫔就力不从心了,只能倚仗羽林骑。羽林骑的忠勇不必说,但毕竟是男子,不如女骑士方便。” 张云英笑而不语。 呼延药也没有再说。 有侍从在树荫下铺下席子,摆下酒食瓜果,又在四边围上锦障。四人在锦障内坐下,张云英面南而坐,刘招弟面东,呼延药面西,刘宪坐了下位,正对张云英。 天气正热,又刚刚奔了半天,张云英浑身是汗。她让羽林骑离得远些,脱去外衣,露出贴身的单衣,又招呼道:“你们也别拘谨了,脱了吧,贴在身上怪难受的。” 刘招弟等人也热得难受,正中下怀,立刻照办。 单衣轻薄,各人的体态暴露无遗。张云英扫了一眼,就被刘宪吸引住了。 刘宪的相貌虽然不如呼延药,但体态丰满,胸高胯宽,是能生养的典型体型。 相比之下,刘招弟反而是三个匈奴女子中各方面都最差的一个,相貌不如呼延药,身材不如刘宪。 张云英为天子有些不值。 都说天子要用最好的,现在却是用了最差的一个。 虽然他不在乎,她却有些不忿。 张云英存了心思,就与刘宪多聊了几句。 刘宪客客气气,一一作答,顺便介绍了匈奴南部的困境。 匈奴南部的驻地在蒲子,位置最南,但地理条件却最差,是在山里,不像其他诸部在平地。 山里适合放牧,却不适合耕种。就算是放牧,也因为河谷地狭窄,山地多,更适合放牧羊这类小型牲畜,不适合放牧牛羊这类大型牲畜。 论经济实力,匈奴南部是最弱的。 从武皇帝垂恩,让匈奴人迁到内地以来三十余年,匈奴南部的户口增长也最少。 因为与外界沟通不便,想与汉人通婚又难,匈奴南部现在连婚配都成问题。因为举目皆亲,用不了多久,大部分部众就只能选择与近亲结婚了。 最近甚至出现了血亲结婚的现象。 血亲结婚有什么危害,即使匈奴人愚昧,也是知道的。 因此,刘宽不仅支持天子的胡汉融合,更希望能搬出大山,到平地定居。 刘宪拜倒在张云英面前,郑重其事的磕了三个头。 “若天子能垂恩,予我部众生路,当为贵嫔立长生祠,祈福于天,保佑贵嫔步步高升,母子富贵未央。我族中父老,愿为贵嫔犬马。” 张云英怦然心动。 第373章 君子德风 甄瑜难产而死,皇后之位虚悬,宫里觊觎大位的人不少,张云英再直肠子也不会无动于衷。 这次天子带她随行,她就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匈奴人愿意支持她,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对她来说,或许匈奴人的祷告更有价值。 她能怀上孩子,就得益于呼延药告诉她的秘术。 或许野蛮人与天更接近,祷告更有效,能帮她实现皇后之位,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将来让她的孩子成为储君。 身为天子枕边人,她当然知道天子对被迫承认皇嫡长子的储君地位心有芥蒂。 张云英又多问了几句匈奴南部的情况。 烧烤结束,张云英一行披着晚霞回到行在,在大门口依依惜别。 张云英和刘招弟一起回营。 “你和刘宪很熟吗?” 刘招弟说道:“我们从小就是好姐妹。她每次出山,都会先到我们部落,和我一起玩耍。” “他们部落有多少人?” “现在大概有五千多落吧,具体多少,我也没问过。” “你们部落呢?” “八九千落。这也是这几年生活安定,增长比较快。听我阿爸说,三十年前刚来的时候,才五六千落。” 刘招弟叹了一口气,看向四周,心生感慨。 “到这儿之后,不仅不用担心被别的部落偷袭,有固定的牧场放牧,还可以耕地,我们甚至向汉人学会了养鱼,再也不用天天为吃的操心了。有了病,还能请汉人的医生来治,不像以前,只能请巫师祷告。” “你不相信巫师?”张云英有些好奇。 “相信。但是有了病,我更愿意请汉人的医生来治。” 张云英眨眨眼睛,没有再说。 回到御营,正好遇到吃完晚餐,出来散步的曹芳。 见张云英、刘招弟一身猎装归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羽林骑,马鞍上挂着猎物,曹芳知道她们刚刚行猎归来。走近了,又闻到一股烧烤的味道,不由得笑道: “看来你们今天收获颇丰,不仅带了这么多回来,还自己先享受过了。” “是有帮手啦。”张云英迎了上来,行了礼,随即抱着曹芳的手臂,眉开眼笑。 曹芳瞥了张云英一眼,觉得她今天有些兴奋过头,却也没往深处想,随口问道:“什么样的帮手?” “匈奴南部单于的女儿刘宪,和她的亲卫骑士……” 张云英滔滔不绝,将刘宪和她的女骑士好好夸了一通。 她一开口,曹芳就明白了大致的原因。 这是呼延药知道张云英直肠子,要走夫人路线,让张云英出面说情啊。 只是让他不解的是,呼延药这么做,是钟会的主意,还是她自行其事? 钟会上午回话的时候,可一点也没透露这方面的动向。以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德性,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一点风也不透,给自己留下把柄。 如果是呼延药自行其事,那钟会这夫纲可有些不振啊。 曹芳没有多说什么,寒暄了几句,便让张云英、刘招弟先回后营休息。 他晚上还有事,见完并州军挑选的将领,还要具体商量重建并州军的方略。 张云英央求道,她过几天还想出猎,能不能给刘宪一面腰牌,方便她出入御营。 曹芳答应了。 张云英欢天喜地的谢了恩,带着刘招弟一起走了。 散完步,曹芳回到御营。 曹羲、傅嘏、张华、卫瓘等人已经在前帐等着,正坐着闲聊。虽然曹芳一进帐,他们就停止了,但是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刚才聊的话题应该挺开心的,每个人都面带笑意。 曹芳半开玩笑地说道:“刚才说些什么?诸君看起来挺开心的。” 曹羲有些尴尬,正犹豫着是否要起身,傅嘏抢先开口接过了话题。 “自然是这些天吃肉吃得开心。匈奴人贡献殷勤,我等跟着陛下分利,每天有肉吃,而且都是上好的牛肉、羊肉,这可是在洛阳时想都不敢想的。” 傅嘏一边说,一边拍了拍微鼓的肚皮。“臣这些天至于胖了二十斤,有点赳赳武夫的样子了。先祖在天之灵看到,肯定不会再嫌弃臣是文弱书生。” 曹芳哈哈大笑。 傅嘏所言,肯定有夸张的地方。他虽然没有亲眼目见,却也能猜得到,不论是曹羲、钟会这样的重臣,还是张华、卫瓘这样的近臣,都是匈奴贵族、兹氏大族重点孝敬的对象。或多或少,每个人都发了财,绝不仅仅是每天有肉吃这么简单。 但傅嘏能以赳赳武夫自豪,而且不再讳言先祖是军功立世,这就是一个好现象。 换作两年前,傅嘏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说明,不管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士风在悄悄改变,他的努力已经在小部人中见到了效果。 君臣一边说着闲话,一边进了大帐,开始办公。 白天没见完的几个将领依将入帐,向曹芳述职,并阐述到并州军后如何履职。 大致内容并无新意,曹芳只是增加了一项内容。 以你个人的履历和能力,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职位? 这让那些行贿以谋高就的人非常难办。 之所以行贿,就是因为按正常渠道,他们得不到那样的职位。 在天子面前宣称自己想得到那样的职位,就要有足够的理由。一旦被认定没有自知之明,别说想得到的职位得不到,原本应该得到的职位都有可能泡汤。 权衡利害后,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按自己的实际情况办。 行贿失算,只是损失一笔钱。 在天子心中落下坏印象,前程可就彻底毁了。 看来钟会这个护军将军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得宠啊,下次行贿之前,要斟酌一下。 见完了将领,曹芳紧接着又说起了重建并州军的事。 其中一个分歧比较大的问题是要不要吸引匈奴人入并州军。 匈奴人背叛的殷鉴不远,忠诚堪忧,这的确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曹羲建议暂缓吸收匈奴人入军,等朝廷将三部匈奴的事情处理完再说,以免引起并州人的不安。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并州人从军的积极性很高,而且以青壮为主,召集万人并不难。 傅嘏则委婉的提出了反对意见。 反叛的两部匈奴不是在战场上被杀死,就是被俘后被斩首,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既然有处罚,就要有奖励。 没有背叛,而且在平叛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的匈奴人应该得到奖励,这样才能安心。否则,猜疑的种子在他们心里藏着,随时可能出现意外。 朝廷应该示以宽仁,而不是猜忌。 至于如何防备匈奴人再叛,他提出一个方案。 人由匈奴各部提供,但要设定一定的条件,不仅要是青壮,而且要有家室,最好是有孩子的。 不能匈奴人给什么,我们就接收什么,以免匈奴单于只给老弱来充数。 此外,入军之后,这些将士的家属要转归朝廷,最好是安排到洛阳附近居住。 一方面,这是他们忠心的担保。 另一方面,也是逐步剥夺各部单于对部众的控制权。 将各部精锐逐步转归朝廷,剩下的都是老弱,他们就算想造反,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实力。 第374章 该说不说 卫瓘支持傅嘏的意见。 化胡为汉是德政,应该用阳谋,不应该用阴谋。要让绝大部分胡人心甘情愿的成为大魏子民。只有如此,少数人的反叛才不会一呼百应,形成崩溃之势。 就拿这次匈奴人的背叛来说,匈奴中部、右部、南部之所以没有响应鲜卑人,不就是感念武皇帝恩德,让他们迁入塞内,能够安居乐业? 如果我大魏和汉末一样,对匈奴人敲骨吸髓,他们也许就跟着一举叛变了。 真到了那一步,受灾的就不仅是太原,河东、上党都在劫难逃。 鲜卑人甚至可能直接杀入京畿。 如果采用傅嘏的办法,并根据提供的骑士数量、质量给予一定的补偿,不仅能得到足够的骑兵,还能削弱各部单于的实力,并且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弹。 顺利的话,也就两三代人,就可以解决匈奴人的隐患,并为后世之君树立一个德政的榜样。 卫瓘说完,深施一礼。“若天佑大魏,臣等或许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陛下继先帝未竟之心,超秦皇,越汉武,成就不世功业。” 曹羲、傅嘏互相看了一眼,也跟着起身行礼。 只有张华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坐着,显得有些尴尬。 曹芳一开始也没搞明白为什么曹羲、傅嘏这么隆重,后来想了想,才意识到卫瓘这几句话可能不简单,应该不是随意说的。 秦皇、汉武在儒家理念中可不是好词。 当年刘晔曾用秦皇、汉武来比喻过先帝,并成功的引起了大臣们的集体警惕,然后团结起来,联手给了刚刚登基的明帝一个下马威,遏制了他收权的雄心。 但事实最终证明,刘晔的评价是准确的,先帝的确和秦皇、汉武一样,虽然即位初期都遇到了挫折,却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在随后几年中,他逐渐收回了权力,驯服了桀骜不驯的大臣,连司马懿那样的狼顾之臣都服服帖帖,战战兢兢。 可惜,他太短命了,比文皇帝曹丕还短命,三十多岁就死了。 如果他能像秦始皇、汉武帝一样活到五六十岁,甚至七十岁,历史可能是另外一个模样。 现在,卫瓘作为正宗的儒门子弟,汉末就已经崛起的河东世家,以秦皇、汉武的功业来诱惑他,并承认先帝,就是一个屈服的信号。 他们愿意承认他,只要他能给出相应的回报。 具体条件可以谈,至少态度是可取的。 政治嘛,不就是各种势力的博弈。勇往直前通常是不存在的,退一步,进两步,就是胜利。 “既然诸君都觉得可行,那就试试。”曹芳含笑点头,以期待的目光看向傅嘏、卫瓘。 给你们机会,你们可要抓住啊。 事情办得好,朕有德行,你们有功劳。 事情办不好,责任可全是你们的。 傅嘏感激地看了卫瓘一眼。 卫瓘的助攻太及时了。 今天机会难得,钟会不在场。如果钟会在,天子肯定不会轻易接受他的建议。 钟会最近上蹿下跳,像疯了一样,绝不会同意这么温和的方案。 这样他没什么功劳啊。 逼反了匈奴人,然后平叛,他才有机会建功立业。 可是傅嘏不希望逼反匈奴人。 西北太难了,利用好匈奴人比赶尽杀绝更有意义。 —— 问题解决比预期的顺利,曹芳得以比往日早半个时辰休息。 站在帐外,看着满天繁星,曹芳回想着傅嘏、卫瓘的进言,说不出的疲惫。 天天和一群人精斗心眼,真的太累了。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可不是说着玩的。 难怪那么多明君后来都变成了昏君,懒于朝政。 除了个别天纵之才,比如常被人提起的秦皇、汉武,这皇帝的确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相比之下,做昏君多舒服。 天天美酒喝着,美人看着,早朝是个啥? “陛下,今天去刘昭仪帐里休息吗?”尹大目走了过来,悄声问道。 “为什么是刘昭仪?”曹芳问道。 这次出来,带上张云英,就是希望张云英也能怀上孩子。可是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张云英的肚子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让他挺着急的。 天地良心,这和张云英刚学的新姿势可没什么关系。 “张贵嫔有孕了,怕是不能服侍陛下。” 曹芳一愣,转头看着尹大目。“你听谁说的?” “作为陛下身边近臣,宫里贵嫔、昭仪的月信,臣可都记得呢。张贵嫔的月信已经来迟了三四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有了。” 看着尹大目那张几乎乐开了花的脸,曹芳一时有些恍然。 他还真没注意这事。 “那你不早点提醒朕?张贵嫔今天还去行猎了呢。” “不妨事的。张贵嫔一向身体强健,只要不劳累过度,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反而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再过些日子,有了反应,她想出去行猎也不可得,陛下还要多陪陪她才行……” 尹大目絮絮叨叨,曹芳几乎没听进去,只觉得尹大目有些不同。 即使是在高平陵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尹大目都没表现出特别的忠诚。 他一度觉得尹大目终究只是曹爽的亲信,想找到合适的人选就将他换了。 现在看来,倒是他误会尹大目了。 “你都听谁说的?”曹芳迈开脚步,向张云英的帐篷走去。 就算不留宿,他也要去看看她。 “皇后难产而死之后,臣就留了心,时时向太医们请教。” “皇……后?太医们都说了些什么?” “太医们说,皇后平时好静,身体偏弱,头胎时本该多加留意才是。但皇后有孕时不够节制,吃得太多,以至胎儿过大,难产而死。” 曹芳恍然。 太医说得大差不差,甄瑜性子文静,本来就不好运动。怀孕之后,又刻意进补,身体肉眼可见的丰腴,胎儿营养过剩,难产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想必临死前,她已经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这才花了那么多心思,逼着他承认皇嫡长子的名份。 这样的事,本来虞太后应该懂,可以给甄瑜一些指导。可问题是虞太后自己就没生过孩子,又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但有人知道,却闭口不言,坐视悲剧发生。 比如那几位老公主。 曹芳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 第375章 刘昭仪学诗 曹芳最终没进张云英的帐篷,因为她已经睡了。 站在前帐,他就能听到张云英的鼾声。 侍候的宫女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叫醒张云英,还是怎么弄。 她们没有随张云英出猎,也没想到张云英会累得打呼噜。 曹芳摆摆手,退出了帐篷,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摇头发笑。 关西人的肠子果然少几道弯。 “下次提醒张贵嫔,让她收敛点,不要太劳累了。你看那呼噜打得……”曹芳咂了咂嘴。 “唯。”尹大目躬身领命。 听到张云英的鼾声时,他是有点紧张的。 他知道张云英喜欢玩,却没想到张云英玩得这么嗨。这是要流产了,他岂不是罪孽深重。 就算天子不关照他,他也要找机会当面和张云英说说。 来到刘招弟的帐篷,刘招弟还没睡,正倚着床前,一边由侍女打扇,一边读书。从她的表情来看,这显然不是出于兴趣爱好,眉头都快挤成疙瘩了。 两个侍女也是昏昏欲睡,连天子进帐都没注意到。 “读的什么书?”曹芳摆摆手,示意尹大目不要跟进来了。 刘招弟头也没抬,带着无法掩饰的烦躁说道:“《韩诗外传》,这姓韩的怎么这么无趣,好好的诗,解成这样?怪不得汉人不要他,匈奴人也不喜欢他。” 曹芳愣了片刻,“噗哧”笑出声来。 刘招弟猛然惊醒,抬头一看,吓得险些打翻了案上的青铜牛灯,连忙起身行礼。 两个侍女也吓得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起来吧。”曹芳在刘招弟的席上坐好,翻了翻案上的书卷。“怎么想起来读诗?” 见曹芳不生气,刘招弟放松了些,凑过来说道:“阿药说,汉人重礼,说话要典雅。圣人说,不读诗,就不会说话,所以妾……” 曹芳歪着头,打量着满脸痛苦的刘招弟。“所以你就学诗了?” 刘招弟瘪着嘴。“我也不想学,奈何进了宫,万一说错了话,岂不是让人笑话。” “呼延药学过诗么?” “学过一些,和汉人比怎么样,妾不清楚。在我们匈奴人里,她的学问算这个。”刘招弟说着,挑起大拇指,很严肃的晃了晃。“我听说,他们部落里的大巫师说她是天上的星星,将来要生贵人的,所以比一般人聪明。” 曹芳眨眨眼睛,没说话。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呼延药会嫁给刘豹那个老头,然后生下刘渊。 现在么,那个大巫师估计要改口。 他不改口,钟会要灭他的口。 “你说的那个韩婴,可不是写这部书的韩婴。你骂错人了。” “是么?”刘招弟眼睛瞪得老大。“他们同名同姓,又都是汉武帝朝的名人,怎么会不是一个人?” “只是巧合。”曹芳翻了翻,想找韩婴的个人小传,却没找到,只能放弃,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人的区别。 刘招弟将信将疑,却也懒得争辩,吩咐侍女准备洗漱用具。 即使曹芳身为皇帝,即使是夏天,也不可能天天洗澡,只能弄点水擦一擦。 刘招弟有点心虚。 她出猎归来,浑身是汗,是洗了澡的。只是没想到天子会来,所以没多准备。 “今天行猎开心吗?” “好姐妹见面,自然开心。”刘招弟随口说道,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连忙找补,挺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说道:“既见君子……” 奈何学问有限,只念了半句,下面一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憋得小脸通红。 曹芳没笑她。 因为他也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两人僵立着,直到刘招弟按捺不住,赔着笑,从曹芳手里拿过书卷,翻了翻,然后长出一口气。 “云胡不喜。” 曹芳一下子没忍住,差点笑岔了气。他一边笑,一边指着刘招弟说道:“你用这一句,还不如用《论语》中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是吗?”刘招弟拿起纸笔,做好记录的准备。“陛下刚才说的《论语》是哪部书?” 曹芳咳嗽了两声,才勉强控制住情绪,在刘招弟的案头翻了一下,找出《论语》,翻到第一卷,指给刘招弟看。 刘招弟看了一会儿,有些困惑。“阿药说,这是子书,不是经,也能用吗?” “学什么经,你真能将这部书读好了,天下都治得。”曹芳感慨地说道:“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只凭半部《论语》,就做了一个大国的宰相呢。” 刘招弟盯着曹芳看了又看,满腹狐疑,却不敢多问。 她觉得曹芳在骗她。 除了以前的大汉,现在的大魏,她没见过什么大国,更没听说过哪个只凭半部《论语》就做宰相的。她遇到的汉人都说,只有五经才能治国,从来没人提过《论语》。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洗漱。 天气还是有点热,曹芳刚刚擦洗完,身上又出了一层汗,索性命人在帐外设座乘凉闲聊。 难得见天子有如此雅兴,不仅刘招弟兴奋,两个侍女也不困了,精神抖擞的打扇驱蚊,顺便听曹芳闲扯。 曹芳先和刘招弟说了几句学问的话。 《韩诗外传》就不用学了,刘招弟的基础太差,还没到那个层次。再说了,这部书过于迂腐,也不适合新学者。 由学问,两人又说起了呼延药。 对这个匈奴人中的异类,他挺好奇的。 长得好不奇怪,一个匈奴女人,居然对汉文化这么感兴趣,是他没想到的。 刘招弟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迁入塞内三十年,匈奴人早就想和汉人联姻了,只不过汉人一直看不上匈奴人,觉得匈奴人是蛮夷。为了改变汉人的印象,匈奴人学习汉文化的不在少数,男的女的都有。 男的想做官,女的则想嫁给汉人。 呼延药只是人比较聪明,学得更好一些罢了。 当然,因为没多少汉人大儒愿意教授他们,匈奴人的文化水平总体偏低,算于一只脚入了门,另一只脚还在门外的状态。能读书的也是死记硬背,并不清楚其中深义。 呼延药也是如此。 对经学,她的了解非常有限,反倒是对史学涉及更多。 她有一部《太史公书》,还有小半部《汉书》,好像是汉人大儒注过的。 具体叫什么名字,刘招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记得姓张。 呼延药对那半部《汉书》爱若珍宝,轻易不示人。 凭借那些注解,她能领悟到更多的东西,远比直接读原文收获大。 这也是她在匈奴人中见识比较高的原因。据她本人说,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都能在书里找到类似的例子,得到启示,比大巫师还灵。 曹芳感慨不已。 人类向往文明是一种本能啊,即使是野蛮人也不例外。 第376章 悠悠我心 刘招弟说得嘴滑。“我阿爸本来要娶她做阏氏的。” 曹芳早知如此,并不意外。“她要是成了阏氏,岂不成了你的后母?” “那也没关系啊,反正我们也喜欢待在一起。她要真是能为我阿爸生个儿子,我就不嫁人了,陪着她,一起抚养我的弟弟成人,帮他做单于。” 曹芳转头看着刘招弟,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你是这么想的?” “嗯,我阿爸这么老了,还能活几年?我不帮她们母子,还有谁能帮她们。我那几个堂兄堂弟,眼馋单于之位很久了。真要是我阿爸死了,他们肯定会找个理由杀了她们母子,自己做单于。” 曹芳终于反应过来了。 在他印象中,匈奴人就是兄终弟及,妻以后母,而不是父子相传。 可是实际上,匈奴人的兄终弟及已经不是主流,父子相传才是。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完成过渡,也没有形成汉人那样明确的规则。 对不少野心家而言,兄终弟及依然是拿得出手的理由,其他人也不好明确反对。 后世有不少人为此争论不休,有的说兄终弟及好,可以保证君主是成年人,有的说父子相传好,可以保证血统,减小分歧。 但历史就是历史,演变规律就是由兄终弟及转向父子相传。 虽然父子相传也有不少问题,引发了不少伦理悲剧,但古今中外,最后的总趋势还是父子相传。 因为这才是人性,相对内耗最低。 换句话说,就眼前的匈奴人而言,他们正从游牧民族跨入定居民族的门槛,大魏推进教化正当时,不仅难度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大,而且势在必行。 之所以觉得难,是因为汉人官员一直将匈奴人当作蛮夷,忽视了他们也在演化。 曹芳暗自松了一口气。 自己这件事做对了。虽然有点撞大运的成份,却顺应了历史潮流。 顺势而行,是成就大事的必要条件。 曹芳心里有了根,闲聊就不再仅仅是闲聊,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君主思维。 刘招弟没那么多心思,顺着曹芳的话题,畅所欲言。 她甚至为刚刚被剿灭的匈奴右部叫起了屈。 她说,匈奴右部、匈奴北部之所以背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无奈。他们想和汉人交好,但汉人却不接受他们,甚至刻意排斥他们。 匈奴右部尤其如此。 他们驻扎在祁县,一直想和当地的大族交好,或是联姻,或是拜师,都可以。 但当地大族却不接受他们。 曹芳心中一动。“你说的祁县大族是王氏么?” 刘招弟迟疑了片刻。“不仅仅是他们。” “为什么呢?”曹芳坐了起来,从侍女手中取过蒲扇,用力的扇了几下,却无法平息胸中的焦躁。 他刚刚委任了王昶为太尉,又打算任命王广为镇北将军,以赏王广兄弟平叛之功,结果却发现王家才是匈奴人叛乱的根源,这未免太离谱了。 “匈奴人寄人篱下,无处可去,只能任他们欺压。男子为部曲,平时为他们放牧,战时为他们卖命。女子为奴婢,不仅能服侍他们,还能生孩子,将来就有用不完的奴隶……” 刘招弟越说越生气,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曹芳明白了。 汉朝几经波折,明面上已经禁止蓄奴,对部曲也有限制。但匈奴人是蛮夷,不是汉人,不在禁止之列,朝廷也管不着。 以当地大族来说,这些匈奴人简直是白捡的奴隶,哪有让他们成为汉人的道理。 他们成了与自己一样的汉人,还怎么心安理得的奴役、使唤? 对个别人表示赞赏可以,整体接受,绝不可能。 这才是当地大族的真实心态,藏在冠冕堂皇之下的人性卑劣。 曹芳不想再谈了,起身打断了刘招弟。“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刘招弟意犹未尽,却也不敢拒绝,只得起身,侍候曹芳就寝。 她累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曹芳却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刘招弟刚才说的话,想着明天该如何派人去查证。 但是他清楚,刘招弟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她不是呼延药,而且今天的话题很跳跃,不太可能是刘招弟事先准备好的。 该如何安排王广兄弟,以及依附他们的祁县大族,才是他要面对的问题。 在王凌成为征东将军之前,祁县王氏的势力还没扩大到全国,愿意和他们联姻的人大部分还在太原本地,比如阳曲郭氏。到了王广这一辈,联姻范围才超出了太原,到达邻近的河东。 所以,要对付祁县王氏,就要考虑整个太原。 但太原作为并州硕果仅存的两个完整郡之一,现在还真不能轻易动,否则并州必乱。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慢慢耗,利用君王的势缓缓挤压。 其实这与对付颍川世家的道理一样,只是手段有文有武罢了。忍过这一段,具体来说,就是熬死一两代人,他们就不足为患了。 —— 钟会应酬了大半天,半夜才回到后院。 如今他在兹氏有好几座别院,比行在的值庐宽敞多了,不当值时候就会来住。 他心情很好,众星捧月、觥筹交错的感觉让他沉迷。 仅仅半天时间,他休沐的消息就传遍了兹氏,一直等着拜见他的客人蜂拥而来,晚上的宴会坐满了人,很多人甚至找不到座位,只能奉上礼物,留下姓名。 盛况甚至让母亲张菖蒲不安,特地将他叫过去,嘱咐了一番。 得知是天子允许的,母亲才稍微安了些心,随即又老话重提,让他抓紧时间生孩子。 这门亲事是天子指定的,早点生孩子,不仅是继承钟氏血脉,更是对天子的忠心。 如果呼延药一直不能怀孕生子,是你对天子的安排阳奉阴违,还是你德行不厚? 别忘了你父亲当年遭受的质疑。 听了母亲的话,钟会不敢回嘴,一一应了。 一进后院,他便问了一下呼延药的行踪。 侍从说,夫人今天出去行猎了,同行的不仅有宫里的张贵嫔、刘昭仪,还有匈奴南部单于的女儿刘宪,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钟会听了,当时就很不高兴。 他吩咐呼延药先晾匈奴南部使者一段时间,呼延药今天就去见了刘宪,是故意的么? 带着三分怒气,五分不解,钟会来到呼延药所住的后室,推门而入。 灯光从门内泄了出来,照在钟会的脸上。 正倚床而坐的呼延药吃了一惊,连忙掩上了衣襟,遮住敞开的胸口。 本就有七分醉意,在宴会上被歌妓妩媚眼神撩拨得心痒痒的钟会看到这一幕,顿时口干舌燥,将刚才想问的事抛诸脑后,只剩下了母亲的嘱咐。 为了家族,为了自己,赶紧生孩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住,子宁不嗣音?” 呼延药一愣,随即笑盈盈地应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第377章 行不行,要看人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钟会乘醉而来,看似军容颇盛,其实色厉内荏,一触即溃。 呼延药虽然觉得扫兴,却还是陪着钟会演了一会儿戏,费了不少手段,才扶钟会重新上马,又驰聘了一回,聊表心意。 钟会进入贤者时间,对外界完全没反应,任凭呼延药摆弄。 呼延药叫来侍女,侍候钟会洗澡,又将钟会弄上了床。 等她自己清洗完,钟会已经鼾声大作,睡得像死猪一样。 躺在床上,她不由得想起张云英说起天子时的眉飞色舞,暗自叹了一口气。 难怪钟会虽然聪明绝伦,却被天子拿捏得死死的。 这人华而不实,骨子里不行啊。 就算分了家,他能撑起门户吗? 凭借她从汉人典籍中得来的经验,觉得有些困难。家族兴不兴,门户旺不旺,关键一点就是子孙够不够多,争不争气。 天大的功劳,没人继承,有什么意义? 就算刘豹也知道这一点,七十岁了还不死心,到处寻求合适的女子。 钟会身为世家子弟,又才华出众,二十六七还不成亲,莫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不行? 想到这里,呼延药一声叹息。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命也太苦了。 —— 次日一早,钟会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呼延药早早起身了,房内空无一人,只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钟会坐起身,看看四周,才发现自己是在卧室,顿时心里一紧。回想起昨晚的情景,他一拍额头,后悔不已。 孟浪了。 男女如大敌,行房如上阵,怎么能如此轻敌,乘醉入房呢。 他悄悄检查了一下身体,感觉除了有些宿醉之外,没有太多的不良反应,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起身下床,穿上鞋,走到门口。 门外候着的侍女听到声音,赶紧走了进来,伺候钟会穿衣。 钟会张开双臂,低头打量着身着罗衫的侍女,一时意动。 这个侍女不是呼延药带来的陪嫁,而是母亲张菖蒲赏赐的贴身婢女,从张家支族中精挑细选的美少女,年方十四。 她是知道他审美的,这个婢女非常合他的品味,娇弱可人。 侍女低头整理衣衫的时候,发现了钟会的动静,顿时羞红了脸。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被选中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使命。 如今机会来临,又岂能放过? “主君……”她仰起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仰视着钟会,楚楚可怜。 钟会不能压抑,也毋须压抑,抱起轻若无骨的侍女,重新上了床。 呼延药收到消息,知道钟会已经起身,赶到后室来侍候的时候,正好听到室内的喘息,顿时脚下一滞,悄悄放缓了脚步,站在廊下,一言不发。 听着屋内激烈的动静,再想到钟会平时的表现,她不禁怀疑,钟会终究还是嫌弃她。 不管她读多少汉人的诗书,她永远是匈奴人,是蛮夷。 或许不是钟会不行,而是他不想让她这样匈奴人生下嗣子,污染了他颍川钟氏的血脉。 呼延药悄悄退了出去,没发出一点动静,仿佛她根本没来过。 —— 过了两天,曹芳接见了刘宽的使者。 使者有两人。 正使叫周宣,是个老匈奴,话不多,像个牌位。 副使叫吉利,是蒲子本地一个小家族的子弟。读过书,在县里为吏,算是见过一点世面。不过被钟会晾了两天,又从刘宪口中得知天子身边人才济济,不仅有钟会这样的中原子弟,还有卫瓘这样的河东大族,那点底气也就不翼而飞了。 身为河东人,他自然知道卫瓘是什么样的人。 来到行在,他连求见卫瓘的底气都没有,就怕被卫瓘嘲笑,为匈奴人奔走。 好在见了天子之后,情况比他们想象的好得多。 天子不仅不像传说的那样威严暴厉,动辄杀人,反而和蔼可亲,有说有笑,与他平时看到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如果不是一旁坐着几位大臣,他甚至有一种和天子结交的冲动。 两人乖巧的坐在席上,有问必答。 曹芳详细问了匈奴南部的情况,以及蒲子本地的户口、经济,还问了一些掌故。 得知蒲子盛产好梨,曹芳还打趣说,只怕这次朕巡幸之后,蒲子人就吃不上好梨了。以前名声不外传,也就罢了。现在天子都知道了,这梨大概率会成为贡品,只能由京城的达官贵人享受,本地人反而吃不上了。 吉利听得顺耳,连忙说道:“梨能润肺清喉,若能助陛下发德音,造福万民,蒲子人就算吃不上梨,也是值得的。” 曹芳拍拍膝盖,又道:“蒲子是不是耕地少,山林多?” “陛下圣明,山中诸县都是如此,不唯蒲子。所以论富庶,还是汾水河谷一带最佳,非山中诸县可比。” 曹芳转头看向张华、卫瓘等人。“耕地少,粮食就少,本地人尚且不足,如何能出租赋。你们看,能不能以山货充数?” 张华还没说话,卫瓘便起身说道:“陛下,山林本是天子产业,只是平时不禁百姓采摘罢了。如果以山货充数,岂不等于免了蒲子租赋?陛下仁政,臣自然赞同,只怕诸县效仿,反而不妥。” 曹芳笑了笑。 山林矿泽,按理说的确是天子产业,归少府管。 可是经后汉一百多年的豪族经济发展,这些名义上归天子的利益早就被豪族瓜分了。连盐铁这样的国家战略资源都不例外,何况山上的果树。 卫瓘反对,应该还是出于世家的立场。 河东卫氏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汉末就出过反贼卫固,据郡自守,响应袁绍,险些连杜恕的父亲——河东太守杜畿都弄死了,最后还是钟繇、夏侯渊一起出兵才平定。 但河东卫氏出了卫觊——也就是卫瓘的父亲——这样的人才,及时改换路线,牢牢抱住了文皇帝曹丕的大腿,深度参与了禅让这样的大事,河东卫氏不仅渡过了危机,还比以前更强了。 “山林当然是天子产业,但果子长在树上,朝廷没人去摘,烂在山里,便宜了猴子,岂不可惜。依我看,就让蒲子的百姓按时入山采摘山货,抵充一部分租赋吧。具体数字,就由你和当地县长商量,先拟一个数字试行。” 曹芳指指吉利。“你是本地人,又熟悉情况,就留在行在,协助卫君吧。” 吉利又欢喜又惶恐,躬身领命的同时,又不安地看了一眼卫瓘。 卫瓘正襟危坐,视而不见。 第378章 太把你当人了 曹芳不顾卫瓘反对,执意要在蒲子试行以工代赋,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琢磨了很久的事。 总体而言,并州多山少地,粮食产量有限。即使现在的环境比后世稍好一些,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收的那点粮食,勉强维持自己的生存已经不容易了,想再挤出一点来,维持朝廷运转,未免不太现实。 真要靠他们那点粮食,朝廷迟早得饿死。 但并州并不穷,反而很富。 并州没有粮食,却有矿产。 在后世,山西可是全国有名的煤炭大省,盛产煤老板。 如今并州的矿业不如后世发达,却也有了一定规模。 只是这些产业都被当地豪族控制了,朝廷收益有限。 他要将这些产业收归国有,就是虎口夺食。老虎不答应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没指望卫瓘能轻松接受,他的希望落在别处。 比如匈奴人,比如吉利这样的寒门子弟。 至于更基层的百姓,暂时还指望不上。 没有土地,没有肉眼可见的利益,基层百姓是不会理你的。 他毕竟不是外来的征服者,可以毫无负担的将既有利益框架全部推翻,杀得人头滚滚,然后重新划分土地,收买人心。 改良本来就比革命难,内部的牵扯远远大于外界的压力,一不小心就会自爆。 要是改革没改成,最后反被吴蜀翻了盘,他真无颜见大魏三祖了。 呃……曹丕那货还是算了,他就是大魏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 曹芳的坚持让刘宣看到了希望。天子不仅没有逼迫他们的意思,反而主动为蒲子百姓谋福利,这份诚意很难得。 虽然这些谋利主要是给当地汉人百姓,而不是给匈奴人的。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宣主动开口,说起了刘宽的计划。 刘宽本人正在蒲子筹备接驾的事宜。 因为蒲子地方狭窄,不像大陵、兹氏这么宽敞,更没有这么好的水草条件,就算想扎行营也有点难度,更供不起近三万多人的衣食住行,必须提前准备。 为免出错,刘宽亲自负责这些事,所以不能来见陛下。 为了能准备得充分一点,刘宽请求天子暂缓些时间,最好能等到秋天。 夏天正是牲畜长骠的时候,宰了太可惜。到了秋天,牲畜肥了,就可以宰了。既能腾出扎营的地方,也可以提供足够的食物。 届时山上的各种果子也成熟了,也能提供一些食物。 总而言之,匈奴南部的实力太弱,为了接驾,他们必须多方运筹,全力以赴,几乎掏空家底才行,完全不像中部、左部这么轻松,随时可以接待。 为了表示歉意,刘宽送来了他最喜欢的女儿刘宪,侍奉陛下,请陛下不要嫌弃。 曹芳很无语,怎么又送女人。 上次你们送两个,朕只接受了一个,意思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你们怎么还送? 他本想婉拒,本来坐着不动的卫瓘却难得的发了言。 他说,刘宪本来也在上次选秀之列,只是综合评定之后,条件不如刘招弟、呼延药。其实仅考虑她们的个人条件,刘宪应该在选。 如今中部、左部都有人入选,南部没有,不合适。 陛下坐拥天下,理应持平,给南部这个荣幸。 而且臣也听说,有经验丰富的女医看过刘宪,认为她是个能生养的好女子。纳她入宫,有利于皇家子嗣兴旺,改改两代先帝子嗣不强盛的晦气。 卫瓘一番话夹枪夹棒,说得曹芳很恼火,又无言以对。 毕竟卫瓘说的每一个字明面上都是符合规矩的,无可指摘。 骂人不吐脏字,这是儒家特色。 行,老子记住你了。 不就是送女人嘛,老子收了就是。哪天看到你卫家的女子好看,老子也收了。 话说,卫家好像也出过几个奇女子,就是不在这个时代。 “既然卫君这么说,那朕就收了,以安南部单于之心。”曹芳笑道:“朕巡幸三部,可不是走马观花,而是要看各地风土人情,使汉胡各得其宜。既然蒲子地狭民贫,那就不急着去,免得扰民,反而不美。卫瓘,你觉得呢?” 听到天子直呼己名,卫瓘自然知道天子不高兴,却又拿自己没办法,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陛下圣明。” “这样吧,你辛苦一趟,先去蒲子落实朕的旨意,在八月之前完成,以便让他们尽早感受朝廷的恩典。此事完成之后,你再沿着黄河河谷走一遭。羌人被邓艾扫荡过之后,河谷中想必空出了不少牧场,也许比蒲子更适合南部居住。” 卫瓘头皮一麻。 这可是一趟苦差事。 先往蒲子跑一趟,还要赶在八月之前完成,任务重,时间紧,翻山越岭是少不了的。完成之后,还要沿着黄河河谷北上,为匈奴南部寻找新的牧场。这一趟,没有几个月完成不了。 而且这几个月全是冬季,那凛冽朔风可不是好受的,能吹裂人的脸。 万一再失足,掉进黄河…… “臣……” 曹芳眼神一冷,盯着卫瓘。 只要他敢拒绝,今天就要他好看。 你会玩弄字眼,朕就不会吗?弄点苦差使给你,免得你总在面前碍眼。 之前太把你当人了。 卫瓘被曹芳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没敢再说什么,躬身领命。 曹芳转头,继续和刘宣、吉利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至于刘宪,他甚至没要求先看一眼。 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美和丑又有什么区别。难道长得丑就不收了?这不是授人以柄,让人说好色不好德嘛。 呼延药那么聪明的人,也不可能引荐丑女来。 他顺着刚才的话题,委婉的提议,刘宽可以选择换个地方,比如去黄河河谷中羌人腾出来的牧场。 刘宣虽然话不多,却很警惕,没有立刻答应。 黄河河谷南北几百里,有的牧场好,有的牧场不好,谁知道天子说的是哪里? 再说了,就算有好牧场,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 他们在蒲子待了三十多年,有将近一半人出生在这里,已经将这里当成了家,突然再让他们搬迁,难度不小。 曹芳见状,也不紧逼。 他提个头,表示一下态度,后面自然会有人去做工作。 这种细节,本来就不需要他这个皇帝来亲自过问。 会见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曹芳封刘宣为顺义中郎将,赐锦一匹,帛五匹。 吉利为尚书郎,赏锦一匹,帛三匹。 刘宣、吉利感激不尽,再三拜谢。 第379章 劝你听话 卫瓘出了帐,仰天长叹。 “伯玉,晚上有事吗?”傅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卫瓘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华正从里面走出来,强行压下了涌到嘴边的不逊之辞,转身行礼。“也没什么事,就是收拾收拾,准备明日起程。” 张华点头致意,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 傅嘏目送张华远去,这才向卫瓘使了个眼色,不紧不慢的向前走。 “我正好也没什么事,给你饯个行吧。前两天刚得到了一石上好的葡萄酒,据说是从西域车师国来的。” 卫瓘哪有心情喝酒,苦笑了一声,正准备拒绝,又听傅嘏说道:“伯玉,我痴长几岁,托个大,胡乱猜一下。你就没打算去吧?” 卫瓘倒也不惊讶。 以傅嘏的才智,不可能猜不到他想干什么。 他虽然答应了天子,心里却根本没有受诏的心思,只是不想当面驳回天子。等起了程,进入河东境内,他就上书请假。实在不行,干脆就自免。宁可不做这官,也不去受这罪。 以他父亲留下的人脉,再出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劝你不要有其他的想法,还是努力奉诏为好。”傅嘏淡淡地笑着,语气从容。 他们已经离御帐百步,傅嘏的声音稍微大了些。 卫瓘转头打量着傅嘏。“傅君以为我德薄,不能固穷?” “河东卫氏的家风,我还是知道的, 怎么会怀疑你的德行。只不过,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逢此良机,正是大丈夫用武之时,归隐读书可不是最好的选择。” 卫瓘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只是一介书生,可没有傅君如此意气。” 傅嘏放慢了脚步,扭头看着卫瓘,嘴角轻挑。“光禄勋羊君也这么说过。伯玉,酒只有一石,过时不候。来晚了,可就没你的份了。” 说完,迈着方寸,从容远去。 卫瓘停在原地,脸色有些难看。 河东卫氏和泰山羊氏原本没什么瓜葛,现在却有了,因为陈留蔡氏。 羊耽向天子俯首,做了光禄勋,兼领中书令,成了他的上官,相处得并不愉快。他主动请求随驾,就是不想和羊耽多见面。 但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他如果自免,羊耽很可能记恨在心,将来给他找点麻烦简直不要太轻松。 羊耽之子羊祜在关中得到其妻父夏侯霸的赏识,出人头地已经是必然的事。 傅嘏劝他抓住这个机会,的确是金玉之言。 立了功,天子封赏,调离中书几乎是必然的事。 就算留在中书,也会升职。有天子诏书在,羊耽不敢轻易做手脚。 可是,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根本不是他能完成的。万一没完成,甚至把命搭进去了,岂不是损失更大? 卫瓘进退两难。 想了半天,他决定去找裴秀商量商量。 同为河东人,多少能提供点帮助。 —— 裴潜正和几个人坐在草地上,看着一群匈奴孩子滑草。 滑草是一种游戏,踩着一块木板之类的东西,从草坡上滑下来,一直冲到水边,甚至能在水面滑行一段距离。既有速度的刺激,又有戏水的乐趣。 正是夏天,草地绸密如毯,滑行非常顺畅,引起一阵阵欢笑。冲入水中,又激起一阵阵白浪。 诸葛靓说道:“夫子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诚不我欺。就连这蛮夷儿童的游戏亦有精妙之处。” “你又想到了什么?”裴秀笑眯眯地问道。 “季彦兄可听说过滑雪、雪橇以及冰橇?” “当然。”裴秀心中一动。“你不会是想这种办法来长途行军吧?” “不可以吗?” 裴秀沉思半晌。“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些技艺都需要长期练习,就像骑马一样,更有利于北方人,却对中原不利。就算做出相应的工具,也未必是好事吧。” “如果是对个人而言,的确如此。可是对行军而言,却未必。”诸葛靓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道:“简单的雪橇、冰橇,蛮夷也能制作。可是更精巧的,就只有中原人能行了,比如重弩。季彦兄,如果我们能做出大型的冰橇、雪橇,并在上面装上重弩……” 卫瓘听得入神,忍不住说道:“不会驻可以装重弩,还能乘坐甲士,代替战车。远则弓弩,近则刀矛,那些缺少甲胄的蛮夷岂能是我大魏精锐的对手。” 裴秀和诸葛靓转身,连忙行礼。 裴秀说道:“伯玉兄,这么晚来,是天子有事相召?” “不是,是我想你了,顺便来看看有没有好酒。”卫瓘说了两句闲话,随即又问诸葛靓关于雪橇、冰橇上的想法。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真能如诸葛靓所说,造出能在冰雪上行进的大行载具,将来征战草原就容易多了。 远征之所以难,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运输力量不足,后勤补给困难,否则中原早就凭悬殊的户口优势碾压草原上的蛮夷了。 即使不谈草原上各族互相不和的因素,他们的总户口也就百万上下,不过中原一个大郡。 诸葛靓却很谨慎,没和卫瓘多说什么。 卫瓘有些遗憾,只好找裴秀打听。 但裴秀关心的却不是冰橇或者雪橇,他更关心卫瓘的来意。 他虽然跟着马钧、杜预等人研究军械,也因此得到了不少赏赐,但他心心所念,还是功业。 听说天子要让卫瓘去巡视黄河河谷,裴秀一拍大腿。 “这是好事啊,伯玉兄。沿河谷进军,直抵河曲,可比走太原道轻松多了。” “你是不是搞错了?”卫瓘猜疑地打量着裴秀。 太原道一直是由中原北上的通衢,黄河河谷因水流湍泥,利用得并不多。 裴秀哑然失笑,伸手拍拍卫瓘的肩膀。“伯玉兄,不瞒你说,我们最近正参考诸葛亮的流马,想造一种适合在急流中前进的快船,用来运兵运粮。刚才诸葛靓所说的,是在此基础上的扩展。春夏用船,冬天用橇,岂不快哉?” 卫瓘眉头轻皱。“你们已经在为北征做准备?” “也是也不是。这本来是为渡江伐吴,或者伐蜀做的准备,现在用来北征鲜卑,也未尝不可。水运比陆运便宜,这是公认的嘛。黄河虽然不如江淮,还是能用的。伯玉兄,你看我能不能陪你走一趟?” “你也想去?” “千里征讨,没有舆图怎么行?我想用一两年时间,将可能需要的舆图重绘一遍,供天子及奉命征讨的大将参考。” 卫瓘眨眨眼睛。 他明白裴秀的意思。 真要让裴秀绘成这样的舆图,就不仅仅是提供参考的问题了,他这个曾经亲自走过一遍的活地图更是统兵大将急需的参谋。 既然裴秀这么迫切,自己何不拉上他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我试试。” 第380章 时不我待 曹芳看到刘宪的第一眼,就觉得卫瓘虽然态度不端正,话说得还是基本靠谱的。 刘宪各方面都不比刘招弟差,至少在伯仲之间。 她之所以落选,可能还是因为刘宽送礼不如刘豹大方,毕竟经济实力有限。 当然还可能有另外一个原因:刘宪符合他的审美,却不符合钟会的审美。 中原人——尤其是世家——崇尚早婚,女子大多十三四岁就嫁人,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她们之间比的是家世好不好,五官是否端正,身材是否修长,而不是曲线是否优美。 像刘宪这种身材丰腴、前凸后翘的美,在钟会眼中也许就是丑,甚至浊,不够清新。 包括卫瓘也有这个可能,当时说的都不过是反话。 但,曹芳喜欢。 总而言之,曹芳接收了刘宪,同样封为昭仪,让她去和刘招弟做伴。 焚香沐浴,等待临幸。 但曹芳也清楚,别看刘宪曲线玲珑,但她毕竟只有十六岁,还没到最适合生育的年龄。 身材这么好,只是作为单于的女儿,平时营养充足,又有大量的肉、奶,比同龄人发育得早。 所以,不急。 不管怎么说,新得一个美人,曹芳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所以晚饭后,卫瓘再次来见,请求派裴秀同行,绘制沿途舆图的时候,他一口答应了。 他也知道裴秀不甘心研究军械,想做更大的官,封更高的爵。 既然如此,那就遂他的愿。 遵从兴趣,发挥专长,才能做出最大的成就。 裴秀在制图上的天赋不应该浪费。 反正对他来说,制图也好,造军械也罢,都是专业技术,不是五经四书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借着机会,曹芳和卫瓘多聊了几句。 儒家有三十年一世的说法。 从中平六年董卓入京,到建安二十五年武皇帝驾崩,正好三十年,是天下大乱的三十年。 黄初元年文皇帝代汉,到今天,也是三十年,是革命的三十年。 如今天下初定,但尚未统一,要想真正的太平,估计还要有三十年。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三十而立。你今年三十岁,这一世结束的时候,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应该做个选择了。 你如果想钻研学问,做个桃李满天下的名师大儒,朕不反对。 你可以回乡坐讲,开门授徒,也可以去太学,做个博士、祭酒。 但是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也发不了大财,你要有心理准备。 你如果想做官,封妻荫子,光大门楣,朕当然欢迎。 但朕要的是能做实事的干才,不是装点门面的儒生名士。 你要有吃苦,甚至流血的准备。 卫瓘唯唯诺诺,躬身而退。 告辞了天子,他迅速赶到傅嘏的住处。 傅嘏摆好了酒食、瓜果,正和曹羲、王昶闲聊,傅玄、虞松等人坐在一旁。见卫瓘匆匆赶来,不禁抚掌而笑。 “承让,承让。”一边说,一边伸手,将案上的几枚玉佩、金锭之类的东西扫入怀中,又对曹羲说道:“将军,今天就不解你的腰带了,明天记得早点派人送来,不要耽误了。” 曹羲笑道:“何必明日,今天就为卫伯玉解带。贺天子得一大才,区区一条腰带,何足道哉。”一边说,一边起身去解腰带。 卫瓘哭笑不得。 这些人,居然拿他作赌,真是岂有此理。 “你们……” 卫瓘刚想说,傅嘏来到他的面前,将玉佩、金锭塞到他的手中。“这是我们为你凑的程仪,千万不要嫌菲啊。” 曹羲也走了过来,解下卫瓘的腰带,换上他的,然后用力拍了拍。 “伯玉,屏住这一口丹田气,天下去得。” 傅玄、虞松等人也走了过来,纷纷向卫瓘祝贺。 卫瓘感激不尽,逐一拱手致谢。 和众人说完话,他又上了堂,来到王昶面前,躬身施礼。 “多谢王公,感激不尽。” 王昶抚着胡须,也有些感慨。“伯玉,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啊。年轻真好,想当然,我在文皇帝东宫初见令尊时,也是这般年纪。一晃三十年,又是一代人过去了。” 卫瓘想起了天子刚才的三十年之说,更能体会王昶的心思。 王昶看似运气好,刚出仕就成了文皇帝的东宫旧臣,又赶上了禅代之机,实际上并非如此。 文皇帝曹丕并不是真有雄才大略的明君。在位短短数年,未有大功,却留下了不少问题。 最致命的是,他自己深受争嗣之害,却又在立嗣上犹豫不决,直到临死前才立太子,使得嗣君威信不足,上任之初就遭到了老臣的集体抵制,积累了不少矛盾。 诸葛亮北侵,明皇帝西征长安时,洛阳一度传出了他病死,要拥立陈王继位的消息。 这些冲突,不可避免的影响了君臣之间的信任。 作为文皇帝心腹的王昶也不例外。 明皇帝对他一直冷落,不给他更好的机会。王昶不得不转向司马懿,最后才坐镇荆襄。 但高平陵事变,司马懿又倒了,王昶再一次受到牵连。 两次蹉跎,三十年的青春就过去了。 自己要重走王昶的路,在花甲之年再后悔今天的决定吗? 想到这里,原本一直有些犹豫的卫瓘忽然坚定了信念。 绝不能这样。 大丈夫,宁可死在建功立业的路上,也不能在户牖床箦之间悔不当初。 “多谢王公教诲。一世有一世的机缘,我等有幸,身逢英主,理当全力以赴。” “好啊,好啊。”王昶眼神复杂地看着卫瓘,连连点头。 傅嘏见状,连忙命人上菜。 他知道王昶最近心情不是很好,今天请他过来喝酒,就是想陪他说说话,解解闷,为卫瓘壮行反倒是次要的。 三巡酒罢,气氛渐渐变得热烈起来。 话题从卫瓘的使命发散开去。 傅嘏率先发言。 他这次随曹羲出征,途经冀州,到达幽州,后来又转战并州,见过的情形触目惊心,是在洛阳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天子矢志恢复北疆的决定,他非常赞成。 这件事很难,但不能不做。 现在做,还有机会,再过几十年,等匈奴人、鲜卑人的羽翼长成,再想做,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得到了幽州、并州北部,甚至有一部分到达冀北的鲜卑人,比想象的要强大。 有了耕地,有了工匠,有了铁器,他们的战斗力远非当年的檀石槐可比,已经成为大魏无法忽视的威胁。你们以为他们很远,其实他们与中原之间已经没有不可逾越的险阻,随时可以一泄而下。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轻易进入太原。 这次能全歼十万鲜卑人,既是利用了鲜卑人的轻敌,也是大魏的国运所在。 但是,鲜卑人的威胁远远还没有解除。 卫瓘此行,意义重大。 第381章 独宠一人 在座的都是天子近臣,对傅嘏幽燕之行的收获并不陌生,多少听说过一些。只不过今天是私宴,说得更直白,更严峻。 总结起来,傅嘏的观点只有一点:不能后退,只能向前。 对中原来说,北疆是寒苦之地,丢了损失也不大。可是对鲜卑人来说,得到北疆的利益肉眼可见。他们不仅不会罢休,反而会因为实力增强而野心更大。 两害相权取其轻。将他们挡在长城以北,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否则,大魏将步大汉后尘,被边患耗尽最后一滴血,整个中原将沦为胡虏的牧场。 如今引以为傲的衣冠文明,都将灰飞烟灭。 说到最后,傅嘏语气沉重地说道:“胜负成败,就在这十年。若能守住边疆,将鲜卑人控制在长城以北,则中原可得喘息之机。若形势进一步恶化,鲜卑人在幽冀站稳脚跟,必成溃痈。今日之并凉,便是明日之中原。” 他还没说完,傅玄已经落了泪。 他虽然生在中原,对北地没什么印象,但身为北地人,却对故土有着更强烈的感情。傅嘏的发言、语气,也依稀有祖父傅燮抗辩于朝廷的模样,让他情难自抑。 王昶等人的心情也有些沉重。 傅嘏说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 万一真的让鲜卑人坐大,太原、河东、河内都在劫难逃。 “伯玉,你这一趟关系到中原未来的安危,任重道远啊。”王昶举起酒杯,对卫瓘示意。“努力!” 卫瓘举杯,向王昶回礼。“敢不从命。” 他的心情很沉重。 这次任务很重要,可是自己能完成吗?他是没什么信心的。 跟着天子出征数月,军中的辛苦,他也算是尝过不少。但跟着天子,与自己单独行动,又不是一回事。他需要独立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不仅要面对陌生的地形,更要面对刚刚被击退的羌人。 能不能活着回来,他都不敢保证,更别说完成任务了。 到了蒲子,向刘宽多要几个好手做护卫。 —— 钟会很快就知道了卫瓘出使匈奴南部、刘宪入宫的事,原本因休沐而大好的心情顿时焦灼起来。 这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知道天子不愿意让刘宽留在蒲子,所以想逼刘宽就范,跟着去京城做寓公,或者索性就逼反了他,斩草除根,顺便再立一功。 三万禁军在此,杀刘宽轻而易举。 但他刚刚休沐几天,天子就改了主意,肯定是有人从中作祟,蛊惑天子。 也许其中就有自己的夫人呼延药。 呼延药想帮刘宪的心思几乎写在脸上。 钟会去向母亲说明情况,他要提前结束休沐,返回岗位。已经约好的客人没时间再见了,只能由母亲出面接待。 张菖蒲心疼的看着钟会。“士季,我跟你讲一个你父亲的故事吧。” 钟会不明所以,却还是躬身领命。 张菖蒲说起了一段往事。 建安十七年,荀彧病逝于寿春。建安十九年,荀攸病逝。两三年间,颍川荀氏两大支柱倒塌,钟繇成为颍川士人当仁不让的领袖。 钟繇当然是支持曹操的,但荀彧之死刺痛了无数人的心,他们迫切的希望钟繇能够主持公道,向曹操展示颍川士人的力量。 但钟繇充耳不闻,他只是埋头整理荀攸的遗书,也就是钟会现在秘不示人的那部书。 众人由期待到失望,由失望而愤怒,一度将钟繇视为恋栈驽马,想要另寻领袖。 就在他们忙碌的时候,钟繇不动声色的完成了布局,辟被曹操寄予厚望的沛国青年才俊魏讽为西曹掾。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钟会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后面的事。 建安二十四年,魏讽作乱,牵连甚广。 最有希望代替颍川人的荆州派受到重创,曹操培养乡党的希望也落了空,加上汉中、荆襄的战事,奔波一年,最后病逝。 仓促继位的曹丕只能依靠颍川人,重用荀彧子弟。 即使荀彧的嗣子荀恽并不支持他,反而和曹植交好,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可以说,颍川人如今在朝野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一半归功于荀彧,一半要归功于钟繇。 这里面的关键就是忍耐。 如果钟繇像很多人期待的那样奋起抗争,或许他很快就会步荀彧后尘,被曹操抛弃。 当年的事情自然不会这么简单,但母亲这时给他讲这个故事,用意却很明确。 要有耐心,不能急。 “士季,你走的是一条险路,成则流芳百代,败则身败名裂,岂能计一时长短?天子年轻,又有主见,岂能听计于你一人?不管你在不在他面前,他都会用其他人的。” 钟会心里明白母亲说得对,自己想独宠是不现实的,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被人破坏了计划。 “你当前最要紧的事,还是生儿育女,成家方能立业。你若无子嗣,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天子如何能信你?” 一提到子嗣的事,钟会就有些头大。 他现在看到呼延药就有点怕,抬不起头来,还怎么生儿育女? 他身边倒是不缺女人,只要他愿意,想给他送女人的不要太多。但那些女人再多也是妾,生下来的也是庶子,不是嫡子。 只有呼延药生的嫡子才有意义。 见钟会神情勉强,张夫人沉下了脸,没好气的说道:“士季,既来之,则安之。你既然娶了呼延药为妻,就算不喜欢她,也要有夫妻的样子。我听说,你这几天既不肯吃她为你准备的食物,也不肯与她同房,却在一些不相干的女人身上浪费精力。” 钟会一惊,顿时涨红了脸。 “阿母……” 蛮夷就是蛮夷,读再多的书也不知礼,这样的话也能随便说? “看来是真的了。”张夫人又生气又心疼,伸出手指,用力一戳钟会的额头。“你啊,那点聪明全用在朝廷大事上了,却忘了夫妻才是伦常之本,而身体更是本中之本。你身体这么虚,又不肯进补,怎么能行……” 钟会被说得无地自容,连忙拱手求饶。 二十七岁的大男人了,还被母亲这么批评,他实在有点受不了。 更何况说的还是夫妻之间的事。 他恨得牙痒痒,决定回去和呼延药理论理论,让她以后留意。 在母亲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万一传到天子耳中,那还了得。 第382章 上下同欲者胜 见钟会心不在焉,张夫人一声叹息。 钟会是她生的,更是她亲手带大的,他现在想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士季,你说卫瓘为何会接受这个任务?这一趟行程数百里,又经由羌人之地,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忧,可不是什么好差使。就算他想立功,也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吧。” 钟会眼神闪烁,没说话。 “你再想想,傅嘏出面劝说也就罢了,为何王昶这样的前辈也会出席?” 钟会犹豫起来。“阿母的意思是说,太原人已经彻底臣服了?” “不是臣服,而是没人希望鲜卑人再来一趟。”张夫人叹息着。“你这些天虽然见了不少人,但他们不会和你说他们的损失。这次鲜卑人入境,有谁没有受到伤害呢?只是损失大小不同罢了。他们这么积极的从军,不是为了配合朝廷,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钟会躬身施礼。“多谢阿母教诲。” “上下同欲者胜。天子虽年轻,却深谙其理。他能将王昶、卫瓘等人驯服,靠的不是权术,而是人心。你身为天子近臣,若能从中襄助,阿母在乡党面前也有面子。” 钟会再次行礼。 他接受了母亲的劝告,没有急着返岗,而是继续休沐,接待访客,并从中挑选可以推荐给天子的人。 这是天子给他的恩宠,也是天子给他的任务。 王昶、王广等人的确有才,但仅靠他们是不够的。天子更需要太原的中小家族能够发展起来,心向朝廷,而不是唯大族马首是瞻。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与匈奴联姻。 从钟会自己的角度来看,他要与钟毓分家,这名声大概率是坏了,想在颍川立足的可能性不大,远不如到太原来,依靠母族。 同时,这也是响应天子恢复旧境的号召。 于公于私,都不容他轻忽。 向天子推荐人才的机会难得,当然不能随随便便,一定要挑几个既能给他丰厚回报,又能为天子效力的人,公私兼顾。 经过几天的选拔,钟会最后选定了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张家子弟,叫张武。读过一点书,粗通文墨,最重要的是武艺好,弓马纯熟,而且熟悉与羌人作战,经验丰富。 他一开始在县里为吏,后来被选拔到郡里,现在是西河郡兵曹。 选择这个人,既符合张家的利益,也给了西河太守面子。张武将来发达了,他这个故主自然会有收益。 当初他选张武到太守府,就是这个目的。 另一个人是匈奴人刘义,刘豹胞弟的小儿子,也是刘豹麾下的勇士,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射艺,是部落里的射雕手。 刘豹很欣赏他,想留在身边。但刘义不甘心在部落里待一辈子,他想要更大的舞台,便直接求到了钟会面前。 钟会见识了他的射艺之后,非常满意,又查访了一下他的为人,便决定将这个人招至禁军。 刘豹知道后,也不敢拦着,只好同意。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钟会还列了一份名单,大概有十来人。他对曹芳说,这些人不如张武、刘义,却也能充作普通禁军士卒,陛下不妨酌情选用。 曹芳仔细询问了相关的情况后,非常满意。他将张武安排到步兵营,刘义安排到射声营,予以重点培养,其他人则选了两个为郎官,其他人都安排到禁军各营,算是给足了钟会面子。 他知道这里面有好几个是张家及其姻亲的子弟,也知道他们给钟会送了礼,但他没有说破。 水至清则无鱼。 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细节的时候。 —— 因为巡幸匈奴南部的计划推迟,曹芳多出了两个月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兹氏是不行的,他计划到其他地方转转。 刚透出口风,便接连有人进谏,应该去祁县。 理由有很多。 有的说,祁县曾是匈奴右部的驻牧地,如今匈奴右部被灭了,但民心未安。天子巡幸,可以安定民心,鼓舞士气。 有的说,祁县在官道上,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如今从关中运来的粮食就要经过祁县,应该予以重视。 也有人更直白,祁县是故太尉王凌的故里。他下葬的时候,陛下没去。他如今已经入土为安,陛下应该去看一看,以示对老臣的恩宠。 除此之外,王允也是汉末名臣,陛下若是能派人祭墓,也可以收拾人心。 大魏是禅代大汉,不是灭了大汉。大汉的名臣,大魏同样应该表示尊敬。 对这些意见,曹芳不置可否。 他时常找王昶聊天,打听一些太原的风土人情,人文地理,自然也包括太原的名士。 有一次,他看似随意地提起了王允,问王昶对王允的看法。 在这些天的进谏中,王昶一直没有公开发表意见,但他也不掩饰希望天子巡幸祁县的观点,只是不主动提而已。 听到曹芳的问题,他直言不讳。 王允是汉末士风的受害者。 从后汉中期开始,随着儒家学说深入人心,士林风气变得越来越偏激。越是出格的事,越容易传播,也就越成名。 对于那些仕途不畅的人来说,邀名甚至成了唯一的办法。 祁县王氏本来并不有名,至少不如太原王氏。如果王允本人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奇才,不甘心在郡县为吏终老,剑走偏锋就成了必然的事。 他成功了,但也养成了习气。但凡遇到分歧,他往往会选择激进的那个方案,而不是稳妥的那个。 王昶对王允的严厉批评让曹芳很意外,但是随即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王昶本人崇尚刚柔并济,甚至以柔弱自守为高,对王允那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做法本质上无法认同。 批评王允,也能让人觉得他事君忠直,公正无私,不偏袒祁县王氏。 毕竟祁县王氏也是晋阳王氏的一个分支。 此外,将王允置于士风受害者的位置,也能为祁县王氏博取同情。 如此士风可不是太原本地特色,而是中原士林风气的侵染。 真要追究责任,源头不在太原,而在中原。 文武双全才是太原特色。 比如他自己。 搞明白了这一点,曹芳表示赞同王昶的观点。 “幽并凉出名将,绝非偶然。文武并重,本该是士之风尚。重文轻武,崇尚空谈,正是后汉衰落之由。就这一点而言,或许比宠信宦官伤害更大。害死王允的不是李傕、郭汜等西凉将领,而是以袁绍为首的关东党人。” 曹芳轻拍膝盖,叹息道:“夫子尚中庸,山东党人却事事偏激,实在有违夫子之道啊。” 王昶脖颈一凉,整个人都麻了。 我只是批评一下王允的性格偏激,怎么成了攻击关东党人了? 第383章 釜底抽薪 但王昶毕竟是王昶,片刻之后,他就明白了曹芳的意思。 王允的得失是次要的,他的表态才是重点。 天子的心腹大患是谁? 不是吴,不是蜀,也不是鲜卑、匈奴,而是以汝颍世家为代表的关东士族。 关东士族以学问传家,垄断了仕途,不仅挡了其他人的路,也对朝廷形成了威胁。 后汉覆亡的殷鉴在前,天子岂能不防? 虽然那些人帮曹氏完成了代汉,但他们与曹氏并非一条心。如果司马懿在高平陵政变得手,他们将来一样会为司马氏取代曹魏出谋划策。 削弱他们的力量,是武皇帝成功的关键,也是明皇帝即位伊始就想做的事,只不过明皇帝寿短,没能完成。 如今天子亲政,处处以武皇帝、明皇帝为宗,打压山东士族是必然的事。 但对付这些人不能简单的杀人。 改造儒门,才是釜底抽薪的杀招。 只有如此,才能将钟会要分家,何晏写文章为之辩驳的事联系在一起。 王昶几乎在瞬间做出了决定。 作为一个太原人,他没有理由不支持天子的这个决定。关东人打压关西人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更何况,作为一个刚刚因为效忠不及时被收拾过的大臣,他如果再犹犹豫豫,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他语气淡淡的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君子不党,唯道是从。处士横议,党同伐异的风气是该整顿整顿了。” 曹芳打量着王昶,嘴角挑起一抹满意的浅笑。 老头不愧是变色龙,比王凌识相多了。 两人的话题随即转向了儒学。 曹芳提出一个观点。 所谓儒家五经,都是孔子整理的古籍,可以为治国理政提供借鉴,但凡事都要从经籍中寻找依据,无异于刻舟求剑。 所以,五经要研究,但不能再作为治国理念。 研究经学,也不能再成为入仕的必要条件。 那只是过去的学问而已,治国要面向现实,面向将来。 历史可以借鉴,却不能成为桎梏。 “朕还年轻,学问也浅,恐难服众。太尉是老臣,又精通儒道之学,还望能代朕发声,使朝野诸君知朕心意。”曹芳想了想,又道:“太尉文章好,又与祁县王氏相熟,不如先为王允写一篇传记吧。” 王昶无路可退,只能点头答应。 —— 让王昶发声,是利用王昶的官职和太原人的身份。 真想从学术上否定儒家五经的独尊地位,还要从学术上着手,以魔法打败魔法。 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在了何晏的肩上。 为钟会写辩护文章只是一个测试,或者说是一个诱惑。 直接让何晏写文章反对五经,估计何晏会直接拒绝,根本不敢接。 写篇文章,为钟会辩护,就没那么严重了。 过了几天,何晏将文章交到了曹芳面前。 考虑到自己那点可怜的儒学底蕴,曹芳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先反复读了几遍,查证了相关典故,了解了可能的意义之后,才将文章发给身边的几个人看,征求他们的意见。 最先看到文章是的张华、虞松。 这两个人的学问都是不错的,而且擅长写文章。何晏如何有什么微言大义,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看完文章后,两人的反应出奇的一致。 都不敢轻易表态。 何晏的文章其实很简单,只论述了一个问题。 夫子作为儒门的开门宗师,又是周礼的坚定拥护者,但细究起来,他本人却没能践行他那一道伦理。 比如兄友弟恭。 夫子是有兄长的。 即使不论何晏在文章中大谈特谈的阳货这个疑似兄长,夫子也有一个没人能够否认的兄长:孟皮。 夫子是私生子,原本一直寄养在母族孟氏。在归宗之前,他姓孟,孟皮是他名正言顺的兄长。夫子字仲尼,行二,排在他前面的就是孟皮。 但记载夫子与他门人言行的《论语》中,没有见到夫子与孟皮的交往。 如果说是因为兄不友,所以弟不恭,那应该有孟皮不友的证据。 《论语》里没有。 何晏举这个例子,是想论证兄友弟恭并非天然存在,就连夫子与兄长之间也不是那么亲近,主次关系也非不可改变——夫子曾做主,将孟皮的女儿嫁给了南宫括。 这说明他们之间有来往,并非老死不相往来,只不过家里的事不是孟皮这个兄长做主,而是夫子这个弟弟。 何晏的目的是为钟会辩护,说明钟会要求分家,甚至要求继承钟繇的门户并非绝对不可以。可若是由此延伸一些,就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是污蔑圣人的感觉。 如果真的只是污蔑,那倒也罢了。 天下士林会将何晏骂得狗血淋头,从此除名。 可问题是,何晏的论证很严实,至少事实是无法否认的,想从正面驳倒何晏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一旦这篇文章发布,势必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可能引起儒门内部的大争论,大分裂。 考虑到天子一直在酝酿的事,他们知道这才是天子要的结果。 就算士林想漠视何晏,实现无言的抗争,天子也会进一步刺激他们。 “陛下,天下未定,似乎不宜操之过急。”张华找了个机会,私下进言。“等平定了吴蜀,武功既立,再兴文事,未尝不可。” 曹芳含笑看着张华。 随驾一年多,张华的进步极快,已经具备了相当的政治眼光。 他看出了这篇文章背后的文章,甚至预感到了可能引发的震荡,并为此担忧。 “这不是朝廷的态度。这是何晏为钟会辩护,只不过事先让朕过目而已。只要不涉及朝廷,朝廷哪有禁止的理由?” 张华苦笑。 他知道曹芳在装傻。 朝廷当然没有禁止的理由,这根本就是朝廷在推波助澜嘛。 “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失言了。只是何晏乃禁军教习,又曾在宫中讲书,算是陛下的半个老师。他的文章,谁会认为与朝廷无关呢?” 曹芳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就由行在的大臣们先议一议,看看他们的态度。” 既然张华只是担心引起士林纷争,只字不提其他,那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怕读书人互相吵架吗? 求之不得啊。 理不辩不明,吵得越凶,越有机会发现问题,接近真理。 第384章 山雨欲来 桓范站在院中,仰头看着绚烂的晚霞,一声叹息。 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晴天本来是好事,只是今年的晴天未免太多了些,雨水严重不足,只怕会影响收成。 天子南征北战,需要大量的钱粮,压力最后都转到了司徒府。他不仅要统筹现有的物资转运,还要为几个月后的秋收发愁。 做为曾经的大司农,他太清楚这个时候雨水的重要性了。 “桓公。”一声呼快的轻呼,将桓范从出神中惊醒。 桓范转身一看,不免有些诧异,来者竟是光禄勋羊耽。 “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桓范捻着胡须,斜睨着羊耽,似笑非笑。 羊耽哈哈一笑,拱手行礼。“得到一篇奇文,看不太明白,想请桓公指点一二。” 桓范花白的眉毛轻挑。“是何平叔的那篇大作吗?” 他已经收到了何晏的文章,也被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恨不得将何晏拽过来大骂一通。 你想帮钟会就帮钟会,扯上夫子干什么? 阳货是夫子的兄长?这么荒唐的话,亏你说得出口。 羊耽摇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纸,双手递给桓范。“那么荒唐的东西,怎么敢拿来打扰桓公。这篇文章却不同,一经发布,只怕会满城风雨,甚至天下不安。” “什么文章有这样的本事?”桓范接过文章,不屑地撇了撇嘴。“泰山羊氏也是儒门大家,不打算批驳何平叔几句?” 羊耽婉拒道:“泰山羊氏虽然略通五经,又如何能与龙亢桓氏相提并论。” 桓范没有再说,认真看文章。 何晏的文章传到京城后,不少人都保持了沉默。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清楚何晏的目的是什么,既不想得罪钟会,也不想跌了身份,就这么荒唐的问题与何晏较量。 无视,就是最大的鄙夷。 至于钟毓怎么应对,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钟毓年轻气盛,一向眼高于顶,说不定还有人想看看他的笑话。 如果他治不了钟会,那钟氏换个家主也是应该的。 转眼之间,桓范看完了文章,却没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 他将文章还给羊耽,幽幽说道:“太尉这篇传记,写得不错啊,想不到他还有几分史才。” 羊耽笑笑。“是啊,太原王氏多才俊,而且大多是文武全才,难怪能前后接任太尉。” 桓范眉头皱得更紧,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按照惯例,三公以太尉为首,其次司徒,其次司空。他接任司徒之后,本想着过几年再做太尉,也算是位极人臣。可是天子改了规矩,从统兵大将中挑选太尉,直接断了他这个念想。 天子自然不是针对他,但遗憾多少还是有一点的。 他也曾统兵一方,本来有机会成为四征之一。 羊耽这时候说这些,也隐隐有调侃他能文不能武的意思。 但他人老成精,又岂能不清楚羊耽的用意。 羊耽在乎的不是王允的身后名,而是文章中对关东士风,尤其是党人的批评。 王允是党人,羊耽的父亲羊续也是党人,而且是党人中的魁首。 王昶的这篇文章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意见,这预示着天子可能要借修史的机会,对党人进行批判,扭转世风。如此一来,身后名受到影响的人可就不仅仅是王允了,而是一大批人,几乎将山东士族一网打尽。 作为司徒,桓范并不赞成天子如此激进。 可是同样的道理,他也不会在羊耽面前做出任何表态,更别说是可能与天子意见相佐的表态。 “太尉虽非王允子侄,却也算是近亲。这也就是家传罢了,不必在意。”桓范甩甩袖子,示意羊耽不必再谈。 世家渐成气候,维护家族荣誉已经成了世家共识,大量家传开始出现,其中难免不实之辞。泰山关氏、龙亢桓氏都是大族,自然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桓范将这篇文章定性为家传,表示不想多说什么。 真要计较,那就是撕人家脸皮了。 羊耽心知肚明,也没有再说,将文章收了起来。 “你家夫人最近有什么高论?”桓范调侃道。 羊耽是什么人,他还是清楚的,书生一个罢了。论政治见识,羊耽远远不如他的夫人辛宪英,这也是洛阳权贵圈子里的共识。 刚才羊耽调侃他,他身为长者,当然不能吃这个亏。 羊耽尴尬地笑了两声,拱手告别。 其实看过何晏的文章后,辛宪英是有表态的。颍川世家互有婚姻,关系密切,钟氏出了这样的事,辛氏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只是夫妻之间的对话,没必要告诉桓范。 况且桓范自负聪明,也不会将辛宪英的态度放在心上。他这么说,只是想嘲讽他罢了。 看着羊耽告辞而去,桓范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了几声后,他的神情渐渐严肃。 从羊耽的神情来看,王昶为王允写的这篇传记应该收到好几天了,但洛阳知道的人并不多,或者说,有不少人知道了,但有意无意地保持了默契,尽可能将这篇文章的传播范围控制在一个小圈子里,不让更多的人知道。 但党人后裔肯定会知道的,而且会第一时间串联。 考虑到汝颍是党人大本营,天子这么做,很危险。 作为天子身边不多的心腹老臣,他应该提醒天子,以免形势崩坏,不可收拾。 但是怎么说,却是一个大问题。 他人在洛阳,天子身边全是钟会、张华那样的年轻人,不能当面辩论,仅凭文章,让他的影响力大打折扣。 或许应该安排一个能说会道,足以与钟会、张华匹敌,又支持他观点的人去行在。 但是这样的年轻人不好找,一时之间竟没有合适的人选。 —— 羊耽回到家,夫人辛宪英坐在堂上,正与从女羊徽瑜说话。 见羊耽进来,羊徽瑜连忙起身行礼。 羊耽就座,看了一眼羊徽瑜,有些心疼。 兄长羊衜死得早,羊徽瑜、羊祜都是由他带大的,视如己出。如今羊微瑜落到这一步,他心中不忍,一直想帮羊徽瑜脱身,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阿瑜,你要多吃点,太瘦了,气色也不好。”羊耽说道。 “多谢阿叔关心,我最近还好,并无大碍。”羊徽瑜说道。 “叔子有消息来吗?” “有的,今天来,正是要向阿叔、叔母请教。”羊徽瑜说道,从案上拿起一卷竹简,双手送到羊出家人面前。 竹简上有不少手印,字迹都有些模糊了,看来已经读过很多遍,沾上了汗水。 羊耽迅速读了一遍,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露出强烈的不安。 “天子要在关中肃贪?这是……对夏侯玄不满吗?” 辛宪英白了他一眼。“若是天子对夏侯玄不满,又怎么会留他在关中,让他自查。” 羊耽松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关心夏侯玄,面是关心羊徽瑜。由夏侯玄的妹妹夏侯徽生的五个女儿除了长女嫁给甄惪,没受影响之外,未嫁的四人如今由羊徽瑜抚育。这个情,夏侯玄不能不念。 若是夏侯玄自己出事了,就真的没希望了。 第385章 出奇制胜 “见到司徒了?” “见到了。”羊耽将与桓范见面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然后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妻子,虔诚如等待老师解惑的学生。 羊徽瑜看在眼里,大感惊讶。 她因为身份敏感,这段时间深居简出,一直没来探望羊耽夫妇,完全没想到羊耽如今会对辛宪英如此看重。在她印象中,羊耽自负门第,可不怎么将辛宪英放在眼里。 感觉到了羊徽瑜的诧异,羊耽有点尴尬地收回了目光,低头不语。 自从上次听辛宪英的劝告,得了光禄勋之位,他就对辛宪英言听计从,以至于成了同僚调侃的对象。可是在晚辈面前如此露怯,这还是第一次。 辛宪英看在眼里,却不说破,以商量的语气说道:“夫君,你觉得司徒会赴行在吗?” 羊耽打起精神。“他虽然不动声色,可是我能感觉到,他还是有些紧张的,肯定会上书进谏。至于会不会亲赴行在,就说不准了。” “妾觉得他有可能成行,不过不是现在,而是秋收之后。” “哦?”羊耽有些诧异。“秋收之后,天子还不回朝?” “天子一心要安定北疆,岂会轻易罢休。孙礼败军,并州军全军覆没,邓艾刚刚上任,要重建并州军,岂是那么容易的。天子亲自坐镇并州,才是万全之计。” 羊耽赞同辛宪英的分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连忙停住。 动作太生硬,脖子“咯噔”一声响,顿时头皮发麻。 “你天天读书,伏案太久,脖子太硬了。”辛宪英叫来一个婢女,让她帮羊耽捏捏脖子。 婢女领命,跪坐在羊耽身后,伸出纤纤素手,捏在羊耽的脖子上。 羊耽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舒服得几乎要闭上眼睛。 不仅是因为婢女的手,更因为辛宪英难得的关心。 他知道,这是辛宪英刻意做的,就是让他能在羊徽瑜面前保持夫道尊严。 羊徽瑜看在眼里,掩唇而笑。“阿叔有叔母这样的好妻子,真是好福气呢。” 羊耽笑而不语。 辛宪英说道:“阿瑜啊,你本是千里挑一的好女子,只可惜运气不太好,嫁了司马师。如今司马师已经死了一年多,你可有什么打算?” 羊徽瑜收起笑容,微微欠身。“我还能有什么打算,苟活而已。” “你千万别这么想。”羊耽睁开了眼睛,严肃的说道:“你才三十七,还有大半生没过呢,岂能苟活。” 羊徽瑜低头不语,泪珠却从眼角滚了出来,沿着脸庞,滑落胸前。 她已经三十七岁,青春不在。况且她十六岁嫁给司马师,成亲二十年,却一直没有生育,又有谁愿意娶她呢。 辛宪英伸手过来,将羊徽瑜揽入怀中,轻轻抚去羊徽瑜眼角的泪水。 “阿瑜,我有一个主意,可能不是很妥帖,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但请叔母指点。” “进宫,做个女官。” “进宫?”羊耽吃了一惊,伸手推开了婢女,身体前倾。 羊徽瑜也很诧异,坐直了身体,看着辛宪英。 辛宪英早有预料,嘴角挑起一丝浅笑。“你们还记得甄皇后吗?” “当然记得,她难产而死。” “后宫不能无主,天子肯定会再选一人为皇后,你们觉得会是谁?” 羊耽略一思索。“张贵嫔?” 辛宪英点点头。“甄皇后难产而死,很可能是因为不懂生产之道。张贵嫔出身不高,又早早入宫,恐怕也不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如果没有人指点,她很可能会步甄皇后后尘。” 羊耽、羊徽瑜互相看了一眼,有点明白了。 羊徽瑜虽然没生过孩子,但如何保胎,如何生育,甚至将来如何教导子女,是世家女必修的功课,她自然是清楚的。 她能抚养夏侯徽的几个女儿成年,便是明证。 入宫侍奉张贵嫔,等张贵嫔顺利的生了皇子,成了皇后,她自然能脱困。 反正她也不太可能再嫁人了,入宫做个皇后身边的女官,不失为一个选择。 “可阿瑜是罪人家属……” “罪人家属入宫的还少了?” 羊耽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 辛宪英说得没错,罪人家属入宫并非难事,宫里那位郭太后就是罪人家属,后来不仅得到了先帝宠信,还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 可惜羊徽瑜年龄大了些,要不然…… 羊耽不反对,羊徽瑜自然也不反对,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接下来就看怎么操作。 辛宪英还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夏侯徽所生的五个女儿除了长女嫁给了甄惪之外,还有四个未嫁,而且都到了婚配年龄,不能再拖了。最好能写信给夏侯玄,请他上书请诏,请求天子赦免,方便她们嫁人。 当然,如果能送一两个进宫,那就更好了。 天子连匈奴女子都能收入后宫,自然不会嫌弃有夏侯氏血脉的。 当前最重要的是羊徽瑜,要想胜任将来的工作,羊徽瑜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羊徽瑜感恩戴德,觉得生活又重新有了希望。 送走羊徽瑜后,羊耽又问了一个问题。 如何才能送羊徽瑜入宫? 他亲自出面肯定是不行的。 辛宪英摇摇手。“这件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你还是用点心在政务上,准备再进一步吧。” 羊耽又惊又喜。“我还有机会再进一步?” “司徒年过七旬,又如此辛劳,支撑不了几年的。天子希望司徒有施政地方的经验,九卿之中符合条件的并不多,你做过县令、太守,机会最大。” “可大司农是司徒故吏,也有施政地方的经验,比我更合适。” 辛宪英幽幽地说道:“这就需要你出奇制胜了。” “怎么出奇制胜?” 辛宪英没说话,只是指了指羊耽的袖子。 羊耽摸摸袖子,捏到了里面的文章,恍然大悟,随即又连连摇头。 “不可,不可,先父便是党人,我怎么能自毁清誉。如果要我诋毁先父,这司徒之位不要也罢……” 辛宪英看着羊耽絮絮叨叨,却一言不发。 夫妻几十年,她太清楚羊耽的性格了。 她相信,羊耽很快就会做出她想要的决定,这只是自欺欺人的挣扎罢了。 世家子弟嘛,大多如此。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羊耽渐渐安静下来,不复激动,只有沮丧。 “难道……只有这一条路吗?”他痛苦的捂着脸。“这是什么世道,为什么总是君子受难,小人得利?” 辛宪英说道:“你觉得迷惑吗?” “岂止是迷惑,我简直是……”羊耽咬牙切齿。“绝望。” “既然如此,你何不去一趟行在,当面问问天子?” 羊耽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盯着辛宪英。 “咯噔”一声,他整个人都麻了。 第386章 夏侯玄来了 王昶、何晏的文章发布后,曹芳一直等待着洛阳方面的反应。 但洛阳却没什么动静。 没人讨论,更没人主动扩散,这两篇文章只在一个小圈子里传播。 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就在曹芳大感失望的时候,他接到了光禄勋羊耽请求赴行在的上书。 羊耽是光禄勋,按理说应该随驾,但曹芳并不喜欢他,就让他留在洛阳,负责宫里的安全。羊耽乐见其成,这么久也没说过什么,突然请求赴行在,自然不是因为职责所在。 他根本就不是那种勤勉的人。 所以,真相只可能有一个。 作为党人羊续的幼子,羊耽对王昶那篇文章有强烈的反应,要当面对线。 曹芳求之不得,立刻答应了羊耽的请求。 诏书发出不久,曹芳又收到了虞太后的消息。 虞太后想返乡省亲。 自从被先帝废黜,软禁在邺城冷宫,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回过家。父母年老,余日无多,她想回家看望他们,一解乡愁。 与此同时,她又请求省亲之后赴行在。 天子北伐数月,她很想念天子,皇子也需要见见他的父皇。 曹芳有些头疼。 他并不希望虞太后到行在来,但他不能拒绝虞太后的请求。 戏还是要演的。不管是他与虞太后之间的母子情,还是他与皇子之间的父子情,都要有合适的表演机会,不时的亮个相。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直接就拒绝了虞太后的请求,很容易让人生疑。 这可能也是心虚的一种体现。 反复考虑后,曹芳给虞太后回了一道诏书。 你先回乡省亲,多住些日子。 至于赴行在的事,等等再说。 如果并州军重组顺利的话,我很快就回去了,到时候巡幸河内,与你汇合。 山路崎岖险阻,你不用这么辛苦。 十天后,曹芳收到了虞太后的回复。 虞太后接受了他的安排,决定先回河内省亲,然后在河内老家住一段时间。不过她送来了几个有经验的妇人,用于侍候怀孕的张贵嫔,以免重蹈甄皇后的惨剧。 曹芳对虞太后的安排很满意,直到他随手一翻,看到那几个妇人的名单。 羊徽瑜赫然在列。 羊徽瑜是谁,他非常清楚。 虞太后为什么会推荐羊徽瑜来侍候张云英? 联系到羊耽即使赴行在,曹芳忽然有点明白了。 这不过是又一场交易。 —— 羊耽赶到行在之前,夏侯玄先来了。 经过大半年的整顿,雍凉已经从姜维入侵的动乱中恢复过来,他也终于可以抽身,来见天子。 钟会奉诏前去迎接。 他没有带马车,只带了两匹骏马,一匹他自己骑乘,一匹空鞍。 为表敬意,他亲自牵着马。 夏侯玄下了车,扫了一眼,便对钟会说道:“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骑不了马。” 钟会笑笑。“无妨,那就走走吧。这里有山有水,风景不错,或许能有佳作。” 夏侯玄转头看看不远处的九泽,语气淡淡。“能浅任重,忧心忡忡,哪有吟诗作赋的心情。嵇叔夜何在?见驾之后,我想见见他。” 钟会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夏侯玄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不仅接连拒绝他的邀请,更直白的表示没有和他说话的兴趣。 “陛下知道你会见嵇叔夜,已经召他与会,免得你多跑一趟。”钟会强作镇静,只得笑得有些勉强。“天子等你多时,要谈的事很多,我们……” “既然如此,那就抓紧时间吧。”夏侯玄举步向前,直奔悬挂着天子大纛的御营而去。 钟会恼怒不已,却不能发作,牵着马,快步跟上。 “天子不在御营,在泽中的岛上,以免有人打扰。有船在码头等着,离这里大概两里路,路不太好走,骑马更方便些。” 夏侯玄停住,有些犹豫。 钟会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你乘车,我乘马,各随其便,如何?” 夏侯玄叹了一口气,转身上车。 钟会翻身上马,轻甩马鞭,轻驰而去。 —— 曹芳坐在凉亭下,抱着膝盖,与嵇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嵇康手里握着鱼杆,眼睛看着水面,却有些神不守舍,显然注意力也不在钓鱼上。 “陛下是说,声无哀乐,但与心有关,并非二物?” “如果你说的声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音乐,我就是这个意思。” 曹芳捡起一枚石子,掷入水中。水波荡漾,形在一个同心圆。他随即又投了一枚石子,形成另一个同心圆,与之前那个圆相关,产生干涉纹。 “你看这道水波,有什么发现?” 曹芳主动变换了主题,不想和嵇康在音乐的事上扯太多。一是这些问题太虚,以目前的条件无法验证;二是这些问题实在不是他擅长的领域,用不了几句就会露馅。 只有把话题扯到自己熟悉的自然科学上来,他才有碾压嵇康的机会。 虽然这个机会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了。 嵇康被那两道波纹吸引住了注意力,盯着看了又看,半晌才说道:“这和声音有关吗?” “声音不就是波?” 嵇康诧异地转过头。“声音……也是波?” 曹芳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在我看来,不仅声音是波,世间万物都是波,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陛下可有证据?”嵇康扔了鱼杆,站了起来,一副斗鸡上场的架势。 “证据当然有,但是不太好理解,你可能要耐心点。” 嵇康撸起袖子。“无妨,反正臣也没什么事,有的是时间。” “好,我们再来看看水波。”曹芳走过去,捡起嵇康扔在一旁的鱼杆,插入水中。“首先,波有几个最重要的特性,比如反射……” 曹芳侃侃而谈,先给嵇康讲了一些声波的基本知识。 他决定今天在这里接见夏侯玄,又带上嵇康,可不仅仅是为了安静,而是他处心积虑的一次表演。 很久以前,他就在准备。 嵇康只是开胃菜,夏侯玄才是主菜。 如果不能折服夏侯玄,从思想高度上给予足够的压制,他很难让夏侯玄接受他的改良方案,并心悦诚服,全力以赴的推行。 而没有夏侯玄这个能得到各方认可的领袖,只靠钟会、何晏等人,根本无法取得理想的效果。 就像王昶、何晏的文章在洛阳掀不起任何风浪一样。 对夏侯玄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起点比别人天花板还高的天才来说,富贵真的就是粪土,他俯身可拾,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用来对付钟会、羊耽的那一套,在夏侯玄身上起不了作用。 想折服他,唯有道。 第387章 平生第一瘪 等夏侯玄、钟会下了船,来到亭下,曹芳与嵇康已经讨论完了声波的折射、反射,正在观看水波干涉纹。两人并肩站在水边,盯着河面上的波纹,一言不发。 亭边的沙地上,画满了图,有正弦波,有余弦波,还有波叠加,一旁写了不少数字。 夏侯玄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他顾不得上前行礼,先提着衣摆,小心翼翼的在沙地上走动,在图形和数字之间跳跃。 嵇康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浑然不觉。 曹芳眼角余光看见了,却当没看见。当钟会用目光向他请示时,他也只是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钟会心领神会,默默的站在一旁。 夏侯玄看了一会儿,隐约看出了点门道,却引出了更多的好奇。他转身看向钟会,想问问钟会,却发现钟会站得八丈远,悠闲自得的看着风景,根本没和他聊天的兴趣。 夏侯玄无奈,走到曹芳面前,躬身行礼。 “昌陵乡侯,征西将军臣玄,拜见陛下。” 曹芳缓缓转身,上下打量了夏侯玄两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夏侯玄真的很帅。 身高七尺八寸,五官端正,剑眉星眸,眼神清澈。 更难得的是,他有一种这个时代的男子不多见的阳光感,是那种身体健康,心理更健康的阳光感,仿佛由一整块温润的和田美玉雕成,既纯粹,又不刺眼,更不需要胭脂水粉来修饰。 只是此时此刻,他的神情不够庄重,有种见猎心喜的躁动,仿佛深渊有了波澜。 “路上还顺利吗?” “谢陛下,很顺利。” 曹芳嘴角轻撇。“看来关中未有波澜啊。” 夏侯玄脸色微滞,随即应道:“陛下,天下易动难安,臣以为不宜操之过急,当缓缓图之。” 曹芳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转身踱了几步,不经意间便将沙地上的图和数字踩去一些。 夏侯玄看在眼里,心里一紧,很想叫住曹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可是天子,不是别人。 再说了,既然是天子与嵇康一起探讨的问题,稍后再问嵇康也无妨,不必在天子面前失礼。 尽管如此,看着天子将沙地踩成狼藉,他还是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就像天子的每一脚都踩在他心脏上似的。 “民以食为天,天子也不例外,也要吃饭。”曹芳停住脚步,抬头看向远处。“今天秋收之后,关中能供应并州粮食,不使将士乏食吗?” 夏侯玄咬咬牙。“臣当全力以赴,不负陛下重托。” 曹芳缓缓点头,脸上的神色也缓了几分,转头盯着夏侯玄看了片刻,又道:“去年高平陵事变后,你一直未有上书,是觉得朕处理不当吗?” 夏侯玄拱手再拜。“正是因为臣以为陛下处置妥当,无须臣赘言,所以才未上书言事。且姜维年年来袭,兵力虽不多,却常常扰动边郡,臣不得分心,也无暇顾及。” “司马师的女儿是你的外甥女,你不担心她们的生死?” “朝廷自有法度,陛下依法处理,臣又何必担心?” 曹芳眼神闪烁了两下,没有再说什么。 夏侯玄回答得滴水不漏,但他看得出来,夏侯玄有怨言,只是不肯说出来,或者说,不肯刻意的表现出来。 他相信,关于司马师的女儿,夏侯玄肯定收到了不少求援信。 但这一年多来,夏侯玄一点表示也没有,往来文书说的也全是公事,一字不及私事。 这是一个自尊自重,极度爱惜羽毛的人。 可以死,不可以低头求人。 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至于贫贱能不能移,不好说。 毕竟他没穷过,谁知道到了那一步,还能不能保持他的傲骨。 “时常听人提起你,推你为四聪之首。”曹芳看向地面已经剩余不多的痕迹。“这些能看懂吗?” 夏侯玄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沙地,心里揪成一团。 “略知皮毛,正欲向陛下请教。” “你听谁说过?” 夏侯玄转头看向一旁木桩一样的嵇康。“嵇康朝有所得,暮便作书,与臣分享。这四象图,臣也用过一点心思。” “说来听听。” “唯。” 夏侯玄转着圈子,看着地上的图,讲起了他的理解。 正如他所说,对四象图,他并不陌生,嵇康懂的,他都懂,甚至还有独特的领悟。 但他的领悟,终究还是偏形而上,有不少牵强附会的地方。说起来头头是道,真要联系实际,就落不到实处了。 比如今年曹芳与嵇康讨论波的叠加所作的图和计算,他就说不清楚。 曹芳听完,也没多说什么,示意他去和嵇康相见。 夏侯玄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能感觉到,曹芳对他的理解并不满意,甚至没兴趣指出他的讹误,更别说解释了。 束发以后,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一时有点受不了。 但他没说什么,拱手再拜,走到嵇康身边。 他刚要说话,嵇康便伸手挡在嘴上,然后伸手一指水面。“且观水。” 夏侯玄一头雾水,却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学着嵇康,盯着水面波纹。 钟会在一旁看得清楚,悄悄走到曹芳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拱了拱手。 看到夏侯玄吃瘪,他比自己得到了天子夸奖还开心。 他相信,天子一定看到了夏侯玄不肯骑马,而是乘车而来,又与他一路没什么交流,这才心生不快,要折辱夏侯玄一番。 这里面,多多少少会有点为他出气的成份吧。 “羊耽到哪儿了?” “应该进太原境了。”钟会轻声说道:“不过,他可能会先去祁县,还有可能去介休。” 曹芳瞥了钟会一眼。 羊耽取道上党,要到兹氏来,肯定会经过祁县。 但是去介休干什么? 从祁县西行,就可以绕过九泽,直达兹氏,根本没有必要再绕道去介休。 “顺路祭拜王凌吗?” “还有郭林宗。” 曹芳眼角抽了抽,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不会。” 钟会一愣,诧异地看了曹芳一眼。 曹芳笑而不语。 钟会不知道虞太后送来侍候张云英的女官中有羊徽瑜,自然不清楚羊耽此行的真正目的,还将羊耽当作党人后裔,要来与王昶辩个高下,却不知道羊耽已经跪了。 此时此刻,羊耽顺路拜祭一下王凌还好说,让他头铁,迂道去介休拜祭郭林宗,他才没那气节呢。 真有那么硬气,他就不会来。 此一时,彼一时,党人的传说还在,愿意做党人的却没几个了。 读书人的骨头,远远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硬。 这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第388章 从平平无奇到返璞归真 看到曹芳嘴角的笑意,钟会既疑惑,又失落。 看来有些关键的信息,自己并不清楚,以至于对当前的形势有所误判。 “士季,我有一事不明。” “陛下请说。” “司马师是不是受过伤?” 钟会一头雾水。“陛下何出此言?” “他之前与夏侯徽连生五女,就算运气差一点,没能生个儿子,至少也是能生的。为何后来再娶,却一个子女也没有?”曹芳歪着头,神情疑惑。“不会是因为心有邪念,上天要绝他子嗣吧?” 钟会顿时觉得心里一痛,莫名气短。“臣……没听说他受过什么伤,以至于祸及子孙。陛下何不问问夏侯太初?” “还有一事。” “陛下请说。” “夏侯徽是怎么死的?” 钟会眨了眨眼睛。“这个……有些传言,但是不辩真伪。” “说来听听。” “有人说是病死的,但是什么病,没人清楚。” “有没有可能……”曹芳转头看着钟会,眉头轻挑。“是被司马师害死的?” 钟会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的确有这样的传言,但正如臣所言,没有证据,难辩真伪。” “你觉得呢?” 钟会顿了顿。“臣之前不信,但现在有些信了。” “为何?” “他既然能在禁军中招募死士,意图谋逆,杀妻又有何不可?” 曹芳看看钟会,咧嘴一笑。“你说得有道理。” 钟会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多言必失,又跳进天子的陷阱了。 “士季,我听说你们夫妻最近不太和睦啊。”曹芳迅速转换了话题,不给钟会想辙脱身的机会。 钟会顿时急了。“谁这么多事,竟在陛下面前搬弄臣的是非?臣夫妻好着呢,虽不敢说举案齐眉,却也没有任何矛盾。他们无中生有,非君子所为。” “她们本来也不是君子,是女子。” 钟会语噎,不敢再说什么。 这肯定是刘招弟、刘宪在为呼延药鸣不平,弄不好还有张贵嫔,哪一个都不是他惹得起的。 “究竟怎么回事?是因为她是匈奴人吗?”曹芳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有些严厉起来。 “臣岂敢。”钟会向后退了一步,行了一个大礼。“陛下明鉴,这些都是传言,绝非实情。” 曹芳嗯了一声。“但愿如此。士季,这门亲事绝非你一人之事,不能出任何问题。你努努力,尽快生个一儿半女,免得别人说闲话。” “唯。”钟会满口苦涩。 —— 夏侯玄和嵇康看了半天水,直到水面恢复平静,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在脑子中回忆了一下整个过程,再联系之前看到的图,有点反应过来了。 “叔夜,是峰谷叠加和互补吗?” 嵇康也恢复了正常,抬起头,看着天。“然,又不尽然。” “还有什么?” “天子说,万物皆波。”嵇康举起手,挡在眼前,同时将手指分开一条细缝。“如此说来,这光也是波了?若是叠加的地方便明亮,互补的地方便昏暗,为何目之所及,却没有水波一样的明暗?” 夏侯玄再一次懵了。 他根本听不懂嵇康在说什么。 问题是前两天,他还和嵇康通了信。 嵇康说的这些,应该就是刚才写在沙地上,又被天子踩乱的那些东西。 忽然之间,夏侯玄有些心疼起来,就像错过了一个巨大的宝藏。 他甚至有种感觉,就算嵇康不藏私,将知道的东西倾囊相授,也不及与天子直接交流的收获多。 但是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叔夜,你究竟……在说什么?”夏侯玄不知不觉的有些结巴。 嵇康又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将夏侯玄拉到一旁,蹲在地上,在地上画起来,将曹芳与他讨论的问题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具体的问题,夏侯玄一听就懂。 唯一不懂的,可能就是那句“万物皆波”。 他问嵇康。嵇康也半懂不懂,甚至是将信将疑,只是信的成分更多一些。 他自己都不懂,自然也无法向夏侯玄解释清楚。 夏侯玄的好奇心如野草,蓬勃疯长,再也无法抑制。 但是另一个疑惑也跟着浮上心头。 “叔夜,谁是天子之师?如此高明之人,我实在想不出是谁。” 天子虽与往日气势不同,但他还真没看出天子有哪儿像天才,根本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人,连雄主都有些勉强。 他以识人着称,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所以,天子背后必然有一个高人。 嵇康眼皮一抬,瞅瞅夏侯玄,摇摇头。“天子无师,殆天授也。” “天授?”夏侯玄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可能?” 嵇康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沙子。“天子有一句诗,意旨与老子所言相近。或许在宫里十年,他和老子一样,已经达到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吧。太初,你我虽有小才,却无大智。欲窥大道,只有循天子指点的门径,方能有所得。” 夏侯玄也跟着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以天子为师?”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显然觉得嵇康这个想法太离谱。 “当然不是。”嵇康一声叹息。“夫子有言,老子犹龙也。天子亦如此,他的境界,岂是你我俗人可以想见的。太初,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我之前都太自以为是啦。” 说完,嵇康举步向天子走去。 夏侯玄眉头微皱,沉吟了片刻,也跟了过去。 曹芳停止了与钟会的闲聊,静静地看着嵇康。“看明白了?” 嵇康躬身施礼。“看明白了,一切皆如陛下所言,毫厘不爽。只是……” “想不通光为何也是波?”曹芳虽然和钟会闲聊,却一直留意嵇康和夏侯玄,见嵇康抬头看天时,便大致猜到了他的疑惑。 嵇康张了张嘴。“……是的。” “你不妨回去试一试,就像水波一样,只是尺寸要小得多。” 曹芳详细解释了一下衍射的实验方法,这些都不难,只要肯用心,手工就能搓出实验设备,验证一下光的波动性。 要计算,可能就有点难度了,手搓的仪器精度可能达不到。 嵇康一点也不意外,认真的记下要点,转身就准备离开,恨不得一步直接跨到岸边。 夏侯玄惊愕不已。 他从来没见过谁能让嵇康如此言听计从。嵇康就算面对老师,也不会一点疑惑也没有,全盘接受。 他这是被天子彻底折服了,一点质疑的念头都没有啊。 他再次打量了曹芳两眼,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个观点。 天子不是平平无奇,天子是返朴归真啊。 第389章 大魏之贾生 看到夏侯玄的神色变化,曹芳松了一口气。 夏侯玄破防了。 身为四聪之首,正始名士中的名士,玄学宗师,夏侯玄最大的优势正是知人。 史载,他担任中护军期间选拔的武官都很称职,选人的办法也成为后世选举的典范。 这当然有虚誉之词,但考虑到夏侯玄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而不是当权者,能得到这样的美誉,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在研究了夏侯玄的相关事迹和文章,尤其是与司马懿讨论改制的相关文章后,曹芳意识到,夏侯玄领导的正始改制虽有书生意气的毛病,动机却是好的,方案也有相当的可行性。 他的失败不在方案自身,而是方案之外。 意气风发的少年,斗不过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被司马懿肉身毁灭了。 如今他亲政,掌握了权力,要重启改革,倚重夏侯玄就成了利人利己的最佳选择。 论具体的行政操作,他肯定不如夏侯玄熟悉。 论人格魅力,他也不如夏侯玄接地气。 身为天子,他也不能直接走到前台,事无巨细的安排一切,而应该隐在幕后,选择合适的人做事。 夏侯玄就是最适合的前台。 但是用夏侯玄之前,必须让夏侯玄心服口服,甚至要有些崇拜的心理。只有如此,夏侯玄才能坚定不移的按照他指定的方向推进改制,遇到困难的时候也不会轻易退缩。 从夏侯玄最擅长的知人上着手,是他最终选定的方向。 现在看来,这一番安排没有白费心机。 夏侯玄看不清他,判断失误,自信出现了动摇。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夏侯玄的优点。 换一个人,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看走了眼的。 打一巴掌,给个枣。曹芳调整了语气,问起了夏侯玄刚才与嵇康一起观水的心得。 夏侯玄也不掩饰,将自己的收获与疑惑和盘托出,并诚恳的向曹芳请教。 曹芳再次赞叹夏侯玄的天赋。这都是真正的天才啊,不管什么东西,一听就懂,而且不是浮于表面的懂,是那种深刻理解的懂。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有这个能力,将量子力学、相对论之类的理论讲清楚,夏侯玄也能秒懂。 可惜他没那本事。 “你愿意像嵇康一样,潜心研究学问,不问其他吗?”曹芳以退为进。 夏侯玄沉吟片刻。“时机未到。” “何出此言?” “天下三分,百姓不安。后汉百年积弊未除,又添新患。陛下志在千里,却无羽翼。臣身受朝廷厚恩,岂能潜心学问,不问身外之事?” 曹芳无声的笑了。 嘴角刚刚挑起,夏侯玄又道:“学问之事,内有宗室,外有诸贤,也不缺臣一人。” 曹芳的笑容一滞,不快的瞪了夏侯玄一眼。 你这话里有话啊。 臭毛病真多,还是欠收拾。 “你今年不惑了吧?” “臣年四十有二。” “朕想起一个人。” “不知陛下说的是?” “长沙太傅贾谊。”曹芳转身看向远处,带着几分惋惜地说道:“若贾谊不是那么心急、自责,能多活三四十年,又当如何?” 夏侯玄、钟会都沉默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曹芳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贾谊是前汉最杰出的天才之一,但他死得太早了,年仅三十三岁。如果能多活三四十年,等到了汉武帝继位,他必是一代名相,甚至没有董仲舒什么事。 如果按时间算,如今的天子正当汉文帝时。 可是依形势论,如今的天子显然更像刚刚继位的汉武帝。 那么,谁是大魏的贾谊呢? 显然,曹芳更钟意夏侯玄。 为此,钟会难掩羡慕,甚至嫉妒。虽然知道他不能和夏侯玄相提并论,却还是忍不住。 他协助天子挫败司马懿、司马师阴谋的时候,夏侯玄还在关中,一点忙也没帮。 更何况,夏侯玄和司马师还是姻亲。 人生际遇,就是这么悬殊。 夏侯玄略作思索,拱手说道:“贾生寿短,却名垂青史。臣虽愚钝,亦仰慕其人其事。” “贾生名垂青史,却只是个人虚名。”曹芳摇摇头。“空有满腹经纶,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造福万民,徒留虚名于后世,岂是夫子之道?” 夏侯玄语塞。 曹芳摆摆手。“你们都是不世出的才俊,同生本朝,正是上天护佑大魏,理当务实求进,不可贪图虚名,辜负了天赋。大魏立国三十年矣,新的世代来临,正是你我君臣用武之时,努力。” 夏侯玄稍一沉吟,便一揖到底,躬身领命。 钟会听了,心里的酸意顿时消散,连忙深施一礼。“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曹芳命人在凉亭中摆酒,正式入座,与夏侯玄交谈。 首当其冲的是关中肃贪的事。 他并不是说夏侯玄阳奉阴违,在关中肃贪不力,而是要明确一件事。 形势正在发生变化,夏侯玄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之前的谨慎是对的,但现在没必要顾忌那么多了。 司马懿已经死了,郭淮也被调走了,朝中老臣接连去世,掣肘的人越来越少。并州基本稳定,还有天子和三万禁军坐镇,不会出什么乱子。现在应该加大力度,消除司马懿的影响,建立起属于夏侯玄自己的影响力。 夏侯玄感激不尽,躬身拜谢。 天子这么说,是对他的莫大信任。 这也证明了他之前的分析,天子对他不满是有的,却不存在猜忌,否则不会让他自己在关中肃贪,不安排其他人监督。 同样,天子也理解他的难度,并没有苛求他。 他担任征西将军已经五六年,还是不敌司马懿深耕关中十年留下的影响力。去年司马懿高平陵事变失败身死,郭淮又被天子调到扬州,司马懿的影响力受到重创,他才有机会真正掌控关中。 天子不仅懂他,更是不遗余力的帮他排除障碍。 有君如此,他岂能不肝脑涂地。 贾谊没能等到雄图大略的汉武帝,他比贾谊更幸运,遇到了天子,大显身手的机会就在眼前。 夏侯玄随即汇报关中的情况,包括最近肃贪取得的阶段性成果。 实际上,天子将在并州驻扎一段时间的消息已经传到关中,并成为共识。不少人都意识到了朝中恢复旧边的坚定意志,不敢轻易与朝廷发生正面冲突。 这也是他有底气说,今天肯定能保障并州军民粮食补给,不会让天子挨饿的原因。 但贪腐只是疥癣小疾,是无可争议的违法行为,就算有意见,也没人能够堂而皇之的辩护,侵占土地就隐蔽得多了。 自从董卓、李傕等人祸乱天下,关中荒芜已经有六十年之久,一直未能恢复元气。先是马超、韩遂,后来是诸葛亮入侵,关中一直处于战争之中,不是作战,就是备战。 在外界压力很大的情况下,朝廷不仅不能强行清除,引发激烈的冲突,反而要示以重利,以免他们和益州、羌胡呼应,必要的时候还要征调他们的部曲参战。 一来二去,关中坞堡屯壁处处可见,地方豪强的实力膨胀,武力强悍,绝非关东可比。 第390章 化腐朽为神奇 关中内忧外患,如何破局? 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并州。 天下没什么新鲜事,天子对付并州人的手段,就是对付关中的最佳办法。 可问题也在于此。 别看天子三万禁军在此,并州却还没有真正平定,只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而已。 甚至这个开始,还局限在太原郡的范围内,想扩展到整个并州还需要一段时间。 关中能指望的,就是征西将军麾下的五万大军。 可五万大军有大半部署在凉州,应付姜维的骚扰,无暇顾及关中。征西将军能直接动用的人只有两万左右,其中还包括一部分当地豪强的部曲。 能不折不扣执行他命令的人只有一万上下。 想凭这一万人平定关中,显然力不从心。 所以,夏侯玄的方案是请天子巡幸关中。 他分析,费祎遇刺,这么久没消息,大概率是死了。姜维的嫌疑最大,接任大将军的可能性不大。在可预期的一段时间内,蜀国将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但凉州还会持续不安,夏侯霸部难以抽身。 这时候天子巡幸关中,既可以给蜀汉压力,形成迫降之势,又能压制关中豪强。温顺者招降,强梁者击破,将关中真正变成朝廷控制的关中。 消除了内患,朝廷就可以考虑平定蜀地了。 夏侯玄坚定的认为,平定吴蜀应该排在恢复旧边之前。 中原不安,没有稳定的钱粮补给,北疆不可能有真正的太平。 曹芳一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在先南还是先北的问题上,分歧一直存在,从未停息。 曹芳本人最初是倾向于先北后南的。 一是他觉得北方的游牧民族看似强大,实际松散,组织能力有限。只要集中精力,先打掉几个刺头,就能稳定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二是他希望获得稳定的战马来源。不管是对吴还是对蜀,骑兵优势都不可小觑。 三是傅嘏、荀顗的经历都告诉他,幽南冀北将被鲜卑人控制,有可能引发双方力量转换的节点。 但经过这半年的实践,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 没有充足的钱粮供应,他可以打一场诱敌深入的歼灭战,将十万鲜卑人一网打尽,却无法深入草原,与更多的鲜卑人争雄。 所以,先南后北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至于最后如何选,他还需要一段时间考虑,再看看具体的形势变化。 如果蜀汉真的因为费祎遇刺而乱了,他当然不介意抓住机会,一举平定益州。 拿下益州,居高临下,长江中下游的吴国就独木难支了,三国归一触手可及。 对夏侯玄的意见,他既没有否定,也没有接受,只是说要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交流完关中的情况,曹芳随即说起了改制的事。 在夏侯玄的改制方案中,有三个主要内容。 一是调整九品中正制,事关选择。具体而言就是分清中正、州郡长官以及吏部之间的权力界限。 二是简化行政结构,去重官。具体而言就是去除郡级单位,由州直接管辖县。 三是改革礼仪,即改服制。具体而言就是简化官场规矩,去除繁文缛礼。 夏侯玄推出这个方案后,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尤其是以司马懿为首的老臣。 司马懿曾专门向夏侯玄了解情况,然后给了一个答复:皆大善,但当待贤能然后了耳。 翻译一下,就是事都是好事,但现在不行。 是司马懿老成持重吗?才不是呢。 是夏侯玄的改制方案的理论基础违背了他们的信仰,危及他们的既得利益。 夏侯玄改制的理论基础就是玄学。 而老臣们维持的,就是从汉代承袭而来的经学。 经学积弊丛生,已经不适应新的形势,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对于生于汉末的老臣们来说,经学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更有是家族传承的无形财富,是他们垄断仕途的利器,岂能轻易放弃? 体现在制度上,就是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选择人才的标准是经学强调的德。 所谓所德与不德,全在中正们的几句模棱两可的评语。 说白了,这就是将汉末臧否人物,影响朝廷用人的风气制度化,成为官方认可的规矩,从而为士族全面控制朝廷用人打下基础。 士族为了九品中正制,费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手段,岂能让夏侯玄说改就改。 十年前,虽经明皇帝多年打压,老臣们的实力依然很强。眼看着明皇帝英年早逝,他们正等着喘口气,卷土重来,偏偏夏侯玄又跳出来,要直接掘了他们的根基,他们不跳才怪。 夏侯玄借助曹爽的支持,强行推行,看似占了上风,其实败得一塌糊涂。 司马懿借着老臣们积累的怨气,在古稀之年奋力一搏,就将夏侯玄十年辛苦毁于一旦,还将他们肉体毁灭了。 当然,司马氏也没逃脱报应。 违背历史发展规矩,恢复分封制,司马王朝很快就迎来了八王之乱,司马氏内斗,杀得血流成河。 只是苦了天下百姓,伤了华夏元气,给五胡创造了机会。 曹芳受历史结论影响,原本也以为夏侯玄是个坐谈客、空想家,但仔细研究了夏侯玄的文章后,才知道夏侯玄的改制方案切中时弊,非常有水平。 其中的第一项和第三项,简单就是他想做的。 只有第二项去除郡级行政单位,他不太认可。 虽说汉末以来,十三州的划分就已经动摇,不断有新的州级行政单位出现,但数量有限,还不足以代替郡一级行政单位。 一州百余县,多的甚至有三四百个县,根本管不过来。 况且郡太守、都尉都是二千石官员,已经跨入高层官员的门槛,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地看着。突然一下子撤掉,少了几百们高级官职,没人反对才怪。 所以曹芳的意思,是第二项暂缓,先推进九品中正制的调整和服制。 试行地点,就在关中。 听完曹芳的意见,夏侯玄先是失望,稍一思量,又转为惊喜。 在关中试行,而不是全面铺开,是一个从未想过的最佳方案,但好处明显。 首先是在关中试行,可以不受其他人掣肘。虽然这两年接连有老臣离世,但他们的子弟、门生还在,反对改制的人还是有的,比如太常王肃。 如果全面推开,这些人肯定会反对,就算明面上不说,暗地里也会各种手段。 在关中试行,影响较小,他只要向天子个人负责就行了。 其次是一旦成功,不仅可以证明他的方案可行,还能独占大功,不会有人来争,来分。 最后,如果方案有什么瑕疵,也能在试行的过程中进行调整,不至于手忙脚乱。 这样的事,之前已经发生过了,搞得他多少有些狼狈。以至于如今都有些底气不足。 不得不说,天子这个方案太体贴了。 天子这看似不起眼的一调整,不仅将他那已经被否定的改制方案救活了,还降低了难度,极大的增强了成功的可能性,堪称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妙手。 天时、地利、人和全齐了,不成功简直没有天理。 “臣以为可行。”夏侯玄难得的激动起来。 “那你就去拟一份详细的方案。”曹芳云淡风轻。“到时候朕与士季等人再议一议,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施行了。” 夏侯玄微愣,随即又恢复了从容。“唯。” 钟会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心中的喜悦压制住,没有笑出声来。 夏侯玄,你只是爪牙,我才是天子的心腹啊。 第391章 皎皎者易污 短短半天时间,曹芳接连给了夏侯玄两个震撼。 一是识人,一是行政,都是夏侯玄最擅长的事。 但是夏侯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沮丧或者失落,反倒是收获满满的欣然。 与一旁患得患失的钟会一比,他简直就是完美的白月光。 难怪《世说新语》对他评价极高,说他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当然,真正完美的人是不存在的。 夏侯玄也有夏侯玄的缺点:一是理论不如何晏、王弼精深,二是实践能力稍有欠缺。 前者曹芳也不太懂,影响也不大,后者还有补救机会。 实践能力嘛,只能从实践中来。再厉害的天才,也不可能生而知之。眼前的夏侯玄经过几年的历练,虽然还谈不上精通吏治,没有司马懿那样的手段,却也绝非当年设计这个方案时的意气书生。 有些问题毋须曹芳提醒,他自己就已经意识到了,并主动做了修正,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这也正是曹芳看好他的关键。 人不怕犯错,就怕知错不改。 曹芳与夏侯玄谈了大半天,直到夕阳西斜,将水面照得金光灿烂,绚丽无比,才意犹未尽的结束,趁舟返回御营。 曹芳将夏侯玄安排在御营附近,方便随时召见。 钟会本想套套近乎,可是一看夏侯玄那爱理不理的模样,还是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告辞天子后,夏侯玄也没闲着,第一时间找到了何晏。 何晏也知道夏侯玄来了,已经准备好了酒食。 两人见了面,夏侯玄开门见山,直接问何晏为什么要与钟会同流合污,还写出那样的文章。 何晏和夏侯玄很熟,而且年长一些,说话也没什么顾忌。面对夏侯玄的质问,他也没客气。 “这可不是为钟会代言,而是为天子发声。” “天子?”夏侯玄眉头紧皱。 “天子说,要动摇经学,振兴玄学,就要将夫子由圣人恢复为人。”何晏举起酒杯,美滋滋的喝了一口,接着说道:“记载夫子言行的典籍中,唯《论语》最为朴实,也最为可信,五经及谶纬只能做为参照、补充。与《论语》违背者,都要先打个大大的问号。” 何晏一边说,一边举起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问号,最后还特意重重的一点。 夏侯玄看得清楚。“这问号又是什么?” “表示疑问的句读,天子所创。”何晏笑道:“我听说,最近他读你的文书,上面用朱笔画满了这种问号,看来用力颇深啊。太初,今日见驾,可有收获?” “当然有。不仅有,而且很多。”夏侯玄摆摆手。“这个稍后再说,你先说说为何要论证阳货是夫子之兄?” 何晏反问道:“我的论证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但为尊者讳也是做人为文的基本道理。” “我不觉得这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东西。”何晏笑笑。“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可是太史公明明白白写在书里的,也没见谁说过什么。腐儒尚且不在乎,你又何必在意?” 夏侯玄欲言又止。 他能感觉到何晏有一种不正常的开心,想在这件事上说服他好像不太可能了。 算了,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讨论,别在这件事上耽误时间了。 “天子命我在关中试行改制……” 夏侯玄将见驾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随后邀何晏去关中助他一臂之力。 天子虽然没有否定巡幸关中的方案,但意愿也不够强烈。他必须做另外的准备,以现有的兵力为基础,亲自平定关中豪强。 不用多想,他就想到了在禁军中担任教习的何晏,想从何晏这里了解一下禁军的训练方案。 如果何晏愿意去关中,那就更好了。 他推行改制的方案,有很大一部分理论基础就来源于何晏的学术研究。 对他大有帮助的另一个人是王弼,可惜王弼去年已经去世了,享年二十三岁,年轻得让人心疼。 何晏犹豫了很久。“我只能教书,练兵可帮不上忙。你不如请天子下诏,从禁军中挑些能用的将校。或者去找夏侯元功(夏侯绩)、曹士元(曹兴)也行,练兵他们比我在行。” “我当然会去找他们,请你去,就是教将士读书,顺便为我谋划。关中户口有限,没有那么多丁壮可以征用,只能就现有的兵力进行训练。若能像禁军一样善战,我就不用担心了。” 何晏打趣道:“你麾下的将士如果像禁军一样善战,只怕天子要睡不安稳了。” 夏侯玄不假思索的说道:“以天子之器量,不至于此。” 何晏惊讶地看着夏侯玄。“太初,我知道你知人,但你与天子初见,下结论未免太早了吧?帝王之心,可与你我不同。”他压低了声音,又道:“你别忘了,他可是蛰伏十年,连司马太傅都被他骗过了的人。” “我知道,但器量大小是藏不住的。扶摇直上几万里的大鹏,不会将草窝里争食的野雉当作敌人。再者,征西将军麾下的将士训练再精,也不会有禁军的精良装备,不可能对禁军形成威胁。” 他顿了顿,又道:“至少天子完成胸中伟业之前如此。” 何晏撇撇嘴,不想与夏侯玄再辩。 他也不关心这些事。 “你容我再想想,反正你也不会明天就走。” “当然,我可能要在行在多待几天。”夏侯玄一声叹息。“羊耽要来行在了,我那几个外甥女也来了两个。” 何晏一愣。“你是说……司马子元的女儿?” “除了她们,我也没有别的外甥女啊。” 何晏身体不由自主的前倾,脸色也紧张起来。“她们到这儿来干什么?”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难道是……入宫?” “除了入宫,也没更好的选择了。” “可是天子……” “天子能纳匈奴女,又岂会拒我夏侯氏血脉?” 何晏打量了夏侯玄一眼,哑然失笑。 夏侯玄嘴上说得笃定,脸上的神情却并非如此。很明显,他并没有把握,甚至担心会遭到天子斥责,进而影响关中的改制试行。 “这事的确不太容易,不过天子也不太可能迁怒于你,否则今天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何晏安慰了夏侯玄几句,又道:“我如果猜得不错,是令堂德阳乡主出面,走虞太后的门路吧?” 夏侯玄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事情的确是他的母亲德阳乡主出面办的,但背后真正的谋划者却是羊耽的妻子辛宪英。 何晏学问虽好,于谋略却不在行,只看到了表面,没看到背后真正的用意。 辛宪英如此费心费力,当然不是为他夏侯氏,而是为了泰山羊氏。 羊耽这是想再进一步,做司徒啊。 为了这个目标,他决定再跪一次,主动迎合天子对党人的清算。 对他来说,这其实是好事,有助于改变士林风气,打击守旧的经学派。 可是羊耽身为大族子弟,做人做到这个地步,他觉得很恶心。 第392章 万里征途第一步 见夏侯玄神情尴尬,何晏没有再说,把话题拉回到关中试行改制的事上来。 他虽然不想去关中吃苦,却愿意为夏侯玄出谋划策。 这也是在实现他的理想。 这件事看起来简单,不过是在关中试行改制罢了。可是细想起来,其实并不亚于全面推开。 首先一个问题:如何处理关中与周边诸郡的关系? 夏侯玄身为征西将军,都督的可不仅是关中,甚至不仅是雍州,还包括凉州。 将关中诸郡抽出来试行改制,其他郡循旧不改,必有矛盾。 还是说,天子有意将夏侯玄从征西将军任上调离,让他专心改制? 考虑到对三公的新要求,这并非不可能。 夏侯玄对此不以为然。 他认为改制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是关系到大魏能否长治久安的百年大计。相比之下,征西将军不值一提。如果有必要,他甚至愿意自免,毋须天子开口。 何晏撇撇嘴,无言以对。 他知道夏侯玄没说空话,他是真的不在乎。 别说征西将军,就算是太尉或者大将军,他都未必会放在眼里。 他现在一门心思要做大魏的贾谊。 两人讨论的话题最后集中在选举制度上。 关中户口有限,这些年又有大量的羌胡内徙,选举制度绕不开这些人,天子化胡为汉的政策也要求他将羌胡纳入其中。 可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大多羌胡都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没有,更别说做官必须的学问了。如何选官,才能人尽其才,又不影响公平,是事先要考虑的问题。 夏侯玄想请何晏去关中开设学堂,目的也正在于此。 如果能将羌胡教化好,使其略知忠孝仁义,兵力就不成问题了。 如果在关中选择本地儒生担任教习,那些人未必肯尽力,以免影响他们自身的利益。 夏侯玄和何晏谈了很久,何晏还是不愿配合。 他一把年纪了,吃不了那个苦,受不了那个罪。 更重要的是,改制的风险太大,他吃过一次亏,怕了。 夏侯玄很失望。 —— 和夏侯玄聊了大半天,曹芳身心疲惫,感觉身体被掏空。 回到御营,吃完晚餐,他难得的没有加班,散了一会儿步,就回帐休息了。 张云英很诧异,刘招弟、刘宪也很意外。 本来计划和她们一起消暑纳凉的呼延药见状,也决定早点回去。 天子晚上不办公,钟会大概率也会早点休息。晚上有大把时间,说不定还能办点正事。 看着呼延药离开,曹芳和刘招弟等人闲聊了起来,说起了一件事。 匈奴人的贵族传承一直很稳定,从冒顿那时候开始,就固定在五个大族之间,这么多年都没有本质上的变化。 这五个大族就是单于一系的挛鞮氏加上四个大姓:呼延氏、须卜氏、丘林氏和兰氏。 刘招弟、刘宪就是挛鞮氏,改姓刘,是因为刘曾是汉人最尊贵的姓氏,而匈奴人又自称是王昭君之后,汉帝的外甥,所以冒姓了刘。 匈奴单于、左贤王、右贤王之类的高级首领,都出自挛鞮氏,也就是现在的刘氏。 四姓则是等级稍逊一筹的小部落首领,大的千余落,小的数百落。 但匈奴人还没有正式形成嫡长子继承制,只要是挛鞮氏,都有资格成为大部落的首领,比如刘豹刘于扶罗的儿子,刘宽是呼厨泉的儿子,刘猛则是去卑的儿子。 曹芳问刘招弟,刘猛的其他兄弟呢? 其实,他关心的是刘猛的生母是谁。 说起这件事,是因为曹芳怀疑刘猛的生母可能不是别人,就是蔡琰(*注1)。 蔡琰流落匈奴十二年,归左贤王,生了两个儿子,只是没留下名字,甚至没提到这个左贤王是谁。 但她流落匈奴的那段时间,匈奴人的左贤王就是去卑。 如果他的猜想属实,刘猛就是蔡琰的两个匈奴儿子之一,那他和即将到来的羊徽瑜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羊徽瑜、羊祜的母亲就是蔡琰。 后世有学者考证过,嫁给羊衜的人不是蔡琰的姊妹,就是蔡琰本人。 蔡邕从头至尾,只有蔡琰这一个女儿。 刘招弟、刘宪都太年轻,不知道上辈人的事,没能给曹芳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们甚至没听说过刘猛还有其他兄弟。 她们说,这件事要问呼延药,呼延药是匈奴中部的人,可能会听说过一些。 曹芳见状,没有多问。 蔡琰归汉是建安十三年的事,至今已有四十三年,就算是刘猛本人都未必记得清——他当时还小——更别说刘招弟、刘宪这样的晚辈了。 有机会还是直接问刘猛吧。 等羊徽瑜来了,他倒是可以问问羊徽瑜,确认一下她的生母究竟是不是蔡琰。 闲话之际,他告诉张云英,虞太后送来了几个妇人,照料她的起居,其中一人是出身泰山羊氏的羊徽瑜。 张云英很高兴,她正为这事发愁。 行在没有年长的妇人,她身边全是年纪差不多的同龄人,呼延药的见闻广一些,毕竟也没生过孩子。有羊徽瑜来服侍,当然是好事。 此外,她还想学一点诗书。 羊徽瑜既然出身大族,想必学问不会太差,至少教她读书不成问题。 刘招弟、刘宪听了,也请求曹芳恩准,让她们跟着一起读书。 曹芳见状,忽然明白了羊耽等人的用意。 这是正面强攻不成,就改用迂回战略啊。 羊徽瑜虽是罪人之妻,但她的出身决定了她的个人素质出类拔萃,到了张云英身边后,很快就能得到张云英的欣赏和爱护,就像钟琰得到虞太后的赏识一样。 等张云英成了皇后,羊徽瑜自然咸鱼翻身。 事实证明,她人还没到,张云英已经迫不及待了。 世家就是世家,随便派一个女子出来,都能撬动棋局。 很多时候,他们不做不是不能,而且不屑。 既然能躺赢,为什么还要费劲呢? 看起来,他是小胜一场,在成功的分裂了颍川钟氏后,又迎来了泰山羊氏的臣服。 可是万里征途,这只是一小步。 一旦世家醒悟过来,放下身段,主动出击,他还是势单力孤,疲于应付。 夏侯玄,你要争气啊。 只有曹氏、夏侯氏有出息,撑住场子,他才有机会熬过去,扼住世家的喉咙,取得最后的胜利。 第393章 没钱了 曹芳心情好,与张云英三人说了半夜闲话,精妙之处自不待言。 次日起身,天已大亮。还在洗漱的时候,许仪便来报,中领军曹羲求见。 曹芳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曹羲见驾。 曹羲能力虽不甚强,为人却谨慎,无事不轻易求见。今天不仅主动来见,而且这么早,必有要事。 时间不长,曹羲入帐,先拜倒请罪。 他没想到天子起身这么迟,打扰了天子休息。 曹芳哈哈一笑,摆摆手,示意曹羲入座,又问他有没有吃早饭。要是还没吃的话,就一起。 曹羲连忙说,已经吃过了,不敢受赐。 曹芳也不勉强,直接问曹羲来意。 曹羲说,之前的计划是巡视完兹氏之后就去蒲子,然后就回洛阳,所以没有安排将士轮休。现在去蒲子的计划有变,估摸着整个行程结束可能要到年底,轮休的事就不能再拖了,是不是早点安排? 曹芳听完,多少有点尴尬。 将士出征,按例是十二轮休,就是有五分之一的将士是要返乡探亲的。作战任务紧的时候,可能会取消轮休,等战事结束再补。之前围歼鲜卑人,当然不可能轮休,现在是巡视,不仅要轮休,还要将之前没休的补上。 这是惯例,只不过他太忙,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忘了。 如果不是曹羲来提醒,他可能还想不起来。 对他来说,在不在洛阳,其实没什么区别。可是对其他人来说,区别就大了。 毕竟能带着家履的人有限,绝大部分将士是孤身在外,与家人分居。年纪大的还好些,年轻人就难熬了。时间长了,不可避免的会出现军纪问题。 成千上万的年轻壮小伙聚在一起,出现几个控制不住生理冲动,骚扰百姓的,再正常不过了。 “轮休、补休自当安排,只是赏赐暂时还要等一等,秋收之后才能拿得出来。”曹芳摊摊手。“朝廷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 曹羲微微皱眉。 他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既然要让将士回家休息,自然要将赏赐发下去,让他们顺便带回家比较好。征战大半年,空着手回去,脸上无光啊。 可是朝廷没钱,这也是事实。 不是天子不肯发,而是的确没有。 几万人的赏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至少需要二三十亿钱,还要大量的物资。 曹羲想了想。“陛下,臣有一个想法。” “说。” “上次围歼鲜卑人,俘获了不少鲜卑妇孺老弱。虽然变卖了一些,还剩下不少……” “等等。”曹芳打断了曹羲。“变卖?谁变卖的,又是什么时候变卖的?” 曹羲愣住了。“陛下,这是当时讨论的结果啊。当时臣提议发卖,陛下也是认可的。” 曹芳尴尬地摸摸头。“对对,我有点印象了,好像是提过这事。” 全歼了鲜卑人,俘虏了五六万人。那么多俘虏,如果不变卖,哪来那么多的粮食供养。变卖了,还能换些钱充当军费,这是曹羲当时的提议,他也答应了的。 只是这么长时间,他想不起来了。 “卖了多少人?得了多少钱?” “男子已经几乎卖完了,女子还剩一半左右,大概有五六千人……” 曹羲掰着手指头,将相关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鲜卑人皮肤较白,被中原人称为白虏,其中不乏容貌出众者。加上草原上生活艰苦,大部分人都能吃苦,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就能安安心心的做奴隶,尽心尽力的干活干到死,所以卖得还算顺利。 前前后后,一共卖了五万多人,得钱八亿多。 因为先卖的都是男子,而且没有少壮,不是年老体弱的,就是还没成年的,所以不怎么值钱,平均一万出头。壮年女子贵一些,在两到三万之间。 如果是年轻女子,价钱要贵得多,漂亮的能卖到几十万。 这八亿多钱,全部花在了将士们平时的开支上。 禁军平时要保持状态,就要正常训练,每隔一段时间还要演习。演习有胜负,就要有奖惩。这些都是需要额外开支的,而且数目不小。 八亿钱,也就用了两个多月。 某种程度上讲,精兵就是用钱堆出来的。不仅装备要钱,训练、演习也要钱。 曹羲没钱了,只好请求天子实行轮休,让部分将士回乡返亲。 曹芳听完。“那五六千鲜卑女子是充当营妓了吗?” 曹羲有些尴尬地摇摇头。“绝大多数没有。臣打算带到洛阳去卖,能卖得更多。若是充作营妓,就卖不上价钱了。” 曹芳瞥了曹羲一眼,没有多问。 曹羲留下五六千年轻漂亮的鲜卑女人没有卖,固然有保值的目的,却也不能排除将领们假公济私,将这些鲜卑女人当作禁脔,不让普通士卒染指的意思。 充作营妓,就不是他们能独享的了,所有的将士都可以进。 任何时候,苦的都是底层,有权有势的才不会委屈自己。 他自己就是典型。 哪怕他不主动要,也会有人主动送上门。 “将那些女子当作赏赐,发给立功的将士吧。他们愿意带回去做妻妾,就自己留着。想卖掉,就带到洛阳或者家乡去卖。物以稀为贵,肯定要比在这儿卖更贵些。” 曹羲点头答应。 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很多将士是娶不起妻的,能有一个年轻的鲜卑女子做妻做妾,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坏事,还能省了婚礼的费用。 真要是介意胡汉有别,带到内地卖了也行。 在太原,鲜卑女子很常见,不值钱,到了内地就值钱了,至少能翻一倍。 反正他们有路传,路上的食宿会由当地官府承担,他们自己要付的成本有限。 带个鲜卑女子上路,还能排解旅途寂寞。 “夏天快过去了,牲畜也肥了,选一些大畜带到洛阳发卖,剩下的宰了,给留守的将士加餐……” 曹芳大致安排了一下,吩咐曹羲去办。 他知道,以曹羲的性格,这些鲜卑女子和牲畜中,里面肯定有一些会被权贵分掉,但大体上可以保证公平公正,不会让普通将士的利益受到太大的损失。 随后,曹芳又安排曹羲去办一件事。 鲜卑人是战俘,安排起来很容易。 但之前被击败的匈奴右部、北部就不好说了,那些人、牲畜、财物可能都被当地大族瓜分了。他要曹羲出面,向祁县、九原大族讨回一部分战利品,不能让他们独吞。 给人给物都行,直接给钱也可以,总之要吐一部分出来。 顺便再查查有哪些人吸纳匈奴人为部曲。 这可是顶风作案,要严惩的。 曹羲领命,起身告辞。 早餐送了上来,曹芳一边吃,一边想着刚才的事情。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发卖鲜卑人只是一锤子买卖,支撑不了多久,以后怎么办? 没有中原的财赋供应,想稳定北疆也不容易啊。 对并州的开发要尽快提上日程。 第394章 老好人 但有些事真急不得。 卫瓘、裴秀已经出发,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蒲子,与刘宽见面,但什么时候能完成调研,至少要等到年底,甚至可能要到明年春天。 即使如此,能不能得出满意的结果,仍然是个未知数。 在此之前,曹芳不得不考虑其他的补救措施。 要么是让司徒桓范抓紧时间,多送一些钱粮过来。要么是选择班师,尽可能减少开支。 可是这两个选择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从洛阳向太原运送物资要翻山越岭,途中消耗不会小。 如果提前班师,则稳定并州的任务半途而废,之前的投入都没意义了。 曹芳很苦恼。 这大魏的皇帝不好做啊。 吃完早饭,曹芳来到办公的大帐,张华已经在等着。让曹芳意外的是,钟会也到了,正在外面散步,精神不是很好,眼圈有点黑。 曹芳随口问了一句。“又没睡好?” 钟会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回想陛下与夏侯玄论道,越想越觉得有深意,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既然没睡好,就不要来当值了,回去休息一天吧。看你这无精打采的样子,别人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钟会连忙拒绝,表示无妨,他还能撑得住。 曹芳没有多说什么,由钟会自便。 反正他觉得钟会最近精力不济,有点像纵欲过度的样子。可能是生儿子的压力太大,犁快磨秃了。 不过仔细说起来,钟会在历史上就是没有亲生儿子的,只能过继了两个钟毓的儿子作为嗣子。 令人不解的是,过继一个还好说,为什么会过继两个? 这有点不合常理。 而且按他们兄弟这感情,钟会应该宁愿选其他支族子弟,也不会选钟毓的儿子才对。 世家的事,说不清楚。 具体到眼前,曹芳不禁怀疑钟会是不是天生不育。如果这个猜想属实,就算牛都累死了也没屁用。 “士季,有空让太医诊个脉,开个方子,调理一下,别留下病根。” “唯,谢陛下。”钟会也没多想,喜滋滋的谢恩。 两人随即说起了钱粮的事。 曹芳将曹羲一早就来请见,打算安排部分将士轮休的事说了一下。 钟会听完,随即说道:“陛下,何不让将士们的家属来探亲?” 曹芳一愣。“这有区别吗?” “有的。”钟会说道:“并州户口太少,陛下要恢复旧边,必然要从中原移民屯边。普通百姓来了,没有自保能力,远远不如实行军屯。眼下三万禁军驻所以在兹氏,相当于兹氏户口一下子增加了两部,压力自然大。若是将禁军分开驻扎,就好多了。” 曹芳来了兴趣,让钟会仔细说说。 钟会摊开地图,详细解释了他的观点。 这件事,他之前就在考虑,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提。现在曹芳主动问询,他自然要一吐为快。 他的建议是,将中垒营、中坚营调到其他地方驻扎,只留下北军和武卫营随驾。 北军有一万多人,武卫营有三千多人,全是禁军精锐,可以处理任何突发事件。 让中垒营、中坚营分别驻扎,也能让曹兴、夏侯绩有独立统兵,兼管地方军政的机会,为将来坐镇一方做准备。 也不用太远,比如九泽东的祁县,或者新兴郡治九原,都是不错的选择。 反叛的匈奴右部、北部被清洗后,当地兵力出现了空缺,需要有信得过的人去填补,以够当地大族趁势而起。 万一有事,他们也能及时增援。 为了他们能安心,可以让他们的家属随军,一来解决思乡之苦,二来也可以增加一些人手,处理一些相关的事务。 只要安排妥当,比如给一些土地、田产,不排除一些人将来会在此定居。 曹芳觉得这个方案可行,随即让人去传曹羲、曹兴以及夏侯绩,一起来商量这件事。 时间不长,三个人都来了。 听了钟会的意见后,曹兴、夏侯绩虽然没有表态,但相互交换眼神之际,兴奋难以自抑。 很显然,对他们来说,单独驻扎,远比跟着天子行动更有可吸引力。 曹羲提出一点修正。 他觉得美稷比九原更适合驻扎。 美稷原本是南匈奴的驻地,有大片牧场,可供放牧。此外,美稷还可以掩护河曲,保证这一段峡谷的安全。 有一万精锐驻扎于此,不管是北面来的鲜卑,还是西侧的羌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人比较辛苦些,还要解决粮食运输的问题,有必要向附近的羌胡购买牛羊和粮食,充作军资,减轻运输负担。 因此,他推荐夏侯绩去美稷。 夏侯绩年龄大一些,为人沉稳,能更好的和当地的部落相处。 如果明年能就地屯田,那就更好了,基本能做到自给自足,朝廷只要给他提供一些向胡虏购买牛羊的费用即可。 曹芳觉得有理,问夏侯绩的意见。 夏侯绩求之不得,表示愿意担负此任。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夏侯绩去美稷,曹兴去祁县。 夏侯绩、曹兴欣然领命,立刻执行。 曹芳又嘱咐了曹兴几句。 祁县是王广的老家。曹兴去祁县,不可避免地会和王广兄弟往来。考虑到王广兄弟的特殊情况,既不能对他们太强硬,又不能太软弱,这其中的尺度需要曹兴去把握。 曹兴性格有点像他的祖父曹休,有一定的能力,但性子急,还自恃宗室,盛气凌人。如果不作调整,他很难与王广兄弟及宗族相处愉快。 曹兴满口答应。 曹芳还是有点不放心,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只能希望曹兴不要犯大错,闹得不可收拾。 曹羲看出了曹芳的不安,特地留在最后,等其他人都走了,才向曹芳提了个建议。 安排一个识大体的女子为曹兴妾,让她随曹兴赴任,随时协调,查漏补阙。 曹芳觉得这个可行。 曹兴已经成了亲,但妻子没有随行。他身边当然不会缺女子,但那些人最多只能满足他的生理需求,帮不上其他的忙,更别说规劝了。 这样的女子也不好找。 “可有合适的人选?” “有,只是身份有点麻烦。” 曹芳有点明白了,心里很不高兴。 曹羲这是有备而来,甚至钟会的提议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他们商量好的方案,只是由曹羲这个老好人出面而已。 他们知道他不会轻易对曹羲发火。 “说来听听。” “一个兹氏张家的女儿,是钟会之母亲张夫人的从女,今年十六岁,知书达礼,颇有张夫人风范,容貌也出众。曹兴曾见过,颇为中意。” 曹芳不置可否,又道:“还有呢?” 曹羲听出了曹芳的不快,额头沁出了汗珠,嚅嚅不敢言。 曹芳一声轻笑。“你既不说,不如我来猜一猜吧。是司马师的女儿吧?” 曹羲脸色煞白,眼神惊恐地看着曹芳。 “臣……”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曹芳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道:“等她们到了,朕会亲自看一眼。如果真的合适,依你所言也无妨。” 他顿了顿,又沉声说道:“毕竟有一半是夏侯血脉,朕总不能赶尽杀绝,是不是?” 曹羲汗如浆出,连连叩头。 第395章 天子不高兴 曹羲退出大帐,深吸几口气,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天子虽然没说重话,但话气变化中透出的寒意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对曹氏、夏侯氏,他不会赶尽杀绝。 但犯了错,必要的惩处是避免不了的。曹爽等人的从轻发落只是特例,不要当成天经地义。 此外,天子似乎更倾向于司马师的女儿,而不是兹氏张家的女儿。 看样子,天子有怀疑他和钟会勾结的意思,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想到这些,曹羲有些后悔。 他根本没和钟会联手。 那女子不是张家普通的女子,而是张家家主的嫡女。为了培养她,不仅张家花了心血,张菖蒲也出了不少力,就是希望能嫁入高门,提升张氏门户。 曹兴看中了那个女子,张家也愿意联姻,却不肯为妾,否则这件事早就成了。 他在天子面前提议,是想帮曹兴,甚至有用天子诏书来逼钟会低头的意思,而不是想帮钟会。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曹羲心中后悔,却无计可施。 他转身来到夏侯玄的住处,向夏侯玄转告了相关的消息。 要他带的话,他已经带到了。 至于夏侯玄的外甥女能不能通过天子的考核,那就不是他能管得着的事了。夏侯玄要多花点心思,否则他也会被连累。 听天子那口气,这件事要办砸了,可不是骂两句那么简单。 夏侯玄再三保证,才送走了忐忑不安的曹羲。 看着曹羲走远,夏侯玄回到大帐,暗自叹息。 他这一辈子没求过人,现在却为了外甥女四处求人,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 他可以不看司马师的面子,却不能看着亡妹的女儿沦为奴婢。 一想到妹妹夏侯徽,他就自责不已。 当初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 虽然当时不可能想到司马师会如此丧心病狂,竟然在禁军中招揽死士,意图不轨,但他却清楚司马师的为人,知道他与其父司马懿相类,好强自负,却又隐忍猜忌,翻脸无情,并非良配。 只是碍不过面子,最后还是答应了司马师的恳请。 后来妹妹病死时,他后悔不迭。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不相信妹妹年纪轻轻,会突然病死。 疑点实在太多。 当年没法查,现在可以查一查了。 夏侯玄没费多少心思,就搞清楚了羊徽瑜到达行在的时间,并在她入御营之前截住了她。 看到夏侯玄,羊徽瑜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有点如释重负的意思。 与她同行的司马兰、司马英看到夏侯玄,却一下子看到主心骨,强撑了一路的心防瞬间打开,跪在夏侯玄面前,哭成了泪人。 “阿舅……” 夏侯玄心中不忍,将她们扶起,安慰了一番,命人带出去洗漱。 屋里只剩下他和羊徽瑜两个人对坐,相隔一丈。 门虽然开着,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自然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夫人应该知道我想问些什么。” 羊徽瑜微微欠身。“愿如夏侯君所命。” “舍妹早夭,这十几年,我一直耿耿于怀。还请夫人为我解惑。” 羊徽瑜苦笑。“你猜得不错,夏侯姊姊并非善终,而是为人所害。” “为什么?” “当时的具体情形,妾未曾目见耳闻,不敢妄言。只是听说先夫受浮华案连累失官,有所失言,被夏侯姊姊听到了,生怕泄密,情急之下,便用了些手段。” 夏侯玄一点也不意外,点了点头,躬身告退。 对夏侯徽的死,他早有猜忌。 尤其是妹妹尸骨未寒,司马师就迅速娶了吴质的女儿,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休了吴氏的时候。 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查证。 有些事,不能轻易查,否则不仅双方面子上不好看,还会牵连更多,甚至引发朝堂震动。 夏侯徽死的时候,司马懿正在西线与诸葛亮交战,而且战事很紧张,西线有崩溃之虞。 如果当时彻查妹妹病死的真相,不仅要和司马师撕破脸,还会让先帝知道司马师对朝廷不满,将先帝置于两难之地。 所以他忍了,想等一段时间再说。 没想到,等来的是先帝驾崩,司马懿与曹爽辅政。 再后来,他想和曹爽伐蜀不成,反受重创,更没法提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却没有了报仇的机会。 相反,他还要想方设法保存司马师的血脉。 因为这也是妹妹的血脉。 人生之事,最无奈的莫过于此。 —— “你妹妹是被司马师害死的?” 曹芳看着夏侯玄,一点也不意外。 史书上早有记载,夏侯徽是被司马师害死的,只不过理由牵强,引起了不少人的怀疑。 现在看来,那些怀疑也的确有道理。 当时的司马懿、司马师父子的确不可能有篡位的想法,夏侯徽也不可能为他们这样的想法出谋划策,这不过是倒推因果的猜想。 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司马师被卷入浮华案,丢了官,而且看起来会被禁锢很长时间,因此对先帝不满,说了几句大不敬的话,被夏侯徽知道了。 司马师做贼心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害了夏侯徽。 夏侯玄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真相。 时间虽然长了点,却比历史上的他幸运多了。 历史上的他不仅没有机会知道真相,还被司马师弄死了,兄妹两人只有在黄泉之下诅咒司马师。 “是。”夏侯玄拜倒在地。 “你那两个外甥女能担得起规劝曹兴的重任?” “臣愿亲自教导。” 曹芳笑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满。 夏侯玄不肯正面回答,说明他也清楚,那两个姑娘虽然是夏侯徽的女儿,却没有夏侯徽的聪慧,根本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他们就是想找个借口,救她们脱困罢了。 至于规劝曹兴的事,最后还是落在夏侯玄的肩上。 问题是夏侯玄自己都忙不过来,哪能抽身协助曹兴。就算经常写信,两个相隔千里,又能解决多少问题? “所以在你眼里,改制的事再大,也不如你的外甥女重要,是吧?”曹芳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能救她们一命,你宁愿放下关中的事,去祁县协助曹兴?” 夏侯玄一惊,眼中露出一丝强烈的不安。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天子非要这么说,他也没办法反驳。 天子这是真的怒了。 第396章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曹芳的确很生气。 他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夏侯玄这个时候来行在,述职只是理由,为两个外甥女求情才是真正的目的。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只等在他面前演一场戏。 难怪先帝对夏侯玄不满。 在他的眼里,皇帝就算不是无足轻重,至少也是排在家人之后的。 面对先帝毛皇后的弟弟毛曾,他可以不假颜色。 面对妹妹的遗孤,哪怕这个遗孤是司马师的女儿,他也会想方设法保全。 虽然知道这个时代的皇权还没有到一言九鼎的地位,可是你们这么做,也太欺负人了。 再想到夏侯玄的母亲德阳乡主坐视皇后甄瑜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缄口不言,曹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朕本想赦免她们,但是现在看来,恐怕不能不略施惩戒。”曹芳一声叹息。“当初就不该心怀妇人之仁,乱了国法,坏了人心。” 夏侯玄僵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弄巧成拙,更没想到,天子在委他以重任,让他在关中试行改制的时候,会拒绝他的请求,甚至要严惩他的外甥女,并上升到如此高度。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应该怎么做。 是该强求,还是先忍一时? 没等他想出对策,曹芳挥了挥手。“告退吧。” 夏侯玄无奈,只得躬身而退。 —— 曹芳很快下达了口谕。 羊徽瑜按原计划不变,到御营服侍张云英起居。 随她一起前来的司马兰、司马英送入辎重营。 按照惯例,司马师那样的重罪判决之后,男子或处斩,或流放,女子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为官奴婢。好一点的到宫里服役,差一点的就卖掉,甚至直接赏给将士。 送入辎重营,和到掖庭做苦役是一个道理。 虽说辎重营还有做营妓的可能,但是曹芳相信,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将领或者士卒真把她们当营妓。 曹羲会力所能及的保护她们,禁军中的将领也会自觉地维护她们。 正始四年以前,夏侯玄就是中护军,如今禁军中的将领还有不少是夏侯玄选拔出来的。 他这么做,惩戒的不是她们两个弱女子,而是想给她们求情的人,尤其是夏侯玄。 曹芳没有提改制的事。 如果夏侯玄心怀怨念,这事就只能暂时放一放,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 对皇权没有基本的敬畏,对皇帝本人没有起码的尊重,改制也改不好,弄不好还会把皇帝又改没了。 这件事影响不大,除了几个相关人员知道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没听说。 羊徽瑜三人收到消息后,很是惊讶。 司马兰、司马英本以为有夏侯玄出面,她们一定能得到赦免,没想到反而加了罪,要去辎重营做苦役,顿时像天塌了一样。 出身将门,她们当然知道辎重营是什么地方。 就算什么事也没有,进了那种地方,清白也毁了,以后再想嫁一个好人家也是千难万难。 她们以泪洗面,甚至有心以死明志,绝不受辱。 但羊徽瑜劝住了她们。 作为罪人妻女,我们本来就很难幸免。之前能够脱身,是因为天子开恩。现在又加重惩处,也不过是你我应得的,又何必怨恨呢。 天子本非残忍之人,否则你我早就死于非命了。之所以先宽后严,应该是反感臣下勾结,不知进退,一时生气。 等他气消了,再求情,你们还有机会。 羊徽瑜的话起到了作用,司马兰、司马英虽然还在哭,求死之心却没那么坚决了。 与她们同行的羊耽收到消息后,一个人坐在房中,沉思了很久。 事出意外,他不得不重新评估形势。 天子不给夏侯玄面子,恐怕给他面子的可能性也不大。好在羊徽瑜没受牵连,依旧去张贵嫔处服侍。除了虞太后的面子之外,恐怕天子也是有意敲打夏侯玄,并不涉及他们羊家。 尽管如此,他见驾时也要小心些,不能惹怒了天子。 如今的天子,已经不是去年刚刚平定高平陵事变的天子。接连两次大捷之后,他已经牢牢掌握了兵权,说话的底气足了。 羊耽甚至在想,天子接下来会不会罢免夏侯玄的征西将军。 如果这样的话,那接任征西将军的大概率会是夏侯霸,而是自己的从子羊祜也能从中受益。 总之,这件事对羊家无害,他没必要主动惹事。 分析了利弊后,羊耽保持了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 相反,他提醒羊徽瑜,小心谨慎,做好自己的事,千万不要强出头,惹天子生气。 那是夏侯徽的女儿,不是你的女儿,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 夏侯玄都帮不上忙,你我更不行。 到达行在后,羊徽瑜与司马兰姊妹洒泪而别。司马兰姊妹去辎重营报到,羊徽瑜则来到了张云英的帐篷。 见只有羊徽瑜一人,张云英多少有些奇怪。问了一下,才知道跟着羊徽瑜来的两个人是司马师的女儿,被天子发配到辎重营去了。 张云英倒也乖巧,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天子大概率是生气了,自己不便多问。 张云英对羊徽瑜说,我身边本有人侍候,倒也没什么事需要你做的。你就陪着我,顺便再教我读书写字吧。 羊徽瑜欣然从命,建议张云英先读《女诫》。 《女诫》是关中大家班昭所作,自面世后,深受大族所爱,用来教导闺中女子,以备将来相夫教子。 张云英虽不是出身儒门世家,却也读过《女诫》,羊徽瑜的优势在于她有更深的理解,而且有鲜活的例子可用,不仅让张云英对《女诫》有更深的理解,还能学以致用。 这当然得归功于羊徽瑜的母亲——堪与班昭比肩的女中豪杰蔡琰。她教导羊徽瑜与羊祜的方法,就是羊徽瑜现在教导张云英的办法。 名师出高徒。有了羊徽瑜的提点,张云英的进步肉眼可见,迅速得到了刘招弟、刘宪以及呼延药的赞赏。 刘招弟、刘宪也向曹芳请求,希望能和张云英一起,就学于羊徽瑜。 曹芳一直在关注羊徽瑜,以她如此迅速的发挥作用也有些惊诧,随即在张云英的帐中召见了羊徽瑜。 短短几天时间,羊徽瑜已经洗去了旅途的劳顿,原本憔悴的脸色也跟着恢复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返璞归真的从容、娴静,与跳脱的张云英、刘招弟等人截然不同。 曹芳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起了钟琰。 羊徽瑜活脱脱就是成熟版的钟琰,洗去了稚嫩,却多了丰韵。 第397章 老来卷 简单聊了几句,曹芳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羊衜续娶的就是蔡琰本人,而不是蔡琰的姊姊或妹妹。 令人惊奇的是,蔡琰的生命力之强超出了曹芳的想象。经过了那么多磨难后,她不仅活下来了,还能在近四十岁的年纪生儿育女,妥妥的高龄产妇。 更难得的是,她还将这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人了。 “令堂还在世吗?” “在的。只是年岁已高,不便远行,眼下在泰山老家静养。”羊徽瑜顿了顿,又道:“妾记事以来,她就没出过门。” 曹芳再一次震惊。 传奇还在世啊?他一直以为蔡琰已经死了。 曹芳咂了咂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到这个时代一年半多了,见过无数名臣名将,但是说真的,并没有什么感觉。 偏偏听到蔡琰的名字,知道蔡琰还活着,却有了一种难得的冲动,一时竟有些恍惚。 羊徽瑜看在眼里,心中疑惑。 她不知道天子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她的母亲蔡琰的确是少有的才女,但毕竟年岁已高,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事了。如今经学没落,玄学大兴,青年才俊层出不穷,对她母亲存有敬意的年轻人并不多。 况且,天子不以学术出名,与母亲素无瓜葛。 曹芳感慨了一番,说道:“有件事,可能有些强人所难。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若不是为了化夷为夏,朕也不会有这个想法。” “请陛下直言。” “令堂流落匈奴时,有两个儿子,你知道吗?” 羊徽瑜神情一滞,露出一丝惊愕。“有这回事?” 曹芳有些意外。“令堂……没说过?” “未曾听说。” 曹芳有些为难了。 蔡琰连亲生女儿都不提这件事,想来是觉得丢人,刻意隐过不提。他现在说破,多少有些失礼。 见曹芳为难,羊徽瑜倒是迅速恢复了平静。“陛下知道这两人在哪里?” “朕还没派人去查,但猜得不错的话,其中一个可能就是匈奴中部帅刘猛。” 曹操分匈奴为五部,立其贵者为帅,单于是不正规的称呼,有抬高的嫌疑。平时说说也就罢了,正式场合或文书中,还是用中部帅这样的称谓。 羊徽瑜再次愕然。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两个异父同母的匈奴兄长,其中一个还是匈奴中部帅。 “陛下的意思是……” “据说刘猛的弟弟在上谷一带,与鲜卑人关系颇深。下一步,朝廷有意驱逐鲜卑,恢复旧境,可能需要他的帮助。朕考虑,如果……” 曹芳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泰山羊氏也好,陈留蔡氏也罢,都是山东高门,而且都是服膺儒门的读书人。蔡琰流落匈奴,还和匈奴人生下了两个儿子,对他们来说都是很丢人的事,谁也不愿意提起。 否则羊徽瑜也不会一点也没听说了。 这时候要求蔡琰出面,接受刘猛兄弟,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就算他是天子,也不能逼着他们配合。 他只能和他们商量,能成更好,实在不行也没办法。 羊徽瑜犹豫了半晌,最后说道:“此事非妾能做主,当与家叔及家母商量。” “理当如此。”曹芳一口答应。 说完了正事,曹芳没有多坐,嘱咐羊徽瑜安心侍候张云英,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曹芳,羊徽瑜陪着张云英回帐。回想着刚才交谈的经过,羊徽瑜有些意外。 天子不仅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独断专行,反而温和得出人意料。他提出让母亲接受匈奴子的时候,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叔母说得对,天子本质上是个仁慈的人。只有把他逼急了,他才会露出狰狞之相,举起刀,大开杀戒。 她迅速以和羊耽商量为由,将这个判断通知了羊耽。 羊耽听说过,很为难。 一方面,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只要帮了天子这个忙,以后羊家就不用担心富贵了,在大魏的朝堂上可以混得风生水起,泰山羊氏迟迟不肯与曹魏亲近的过去从此就可以一笔勾销。 可是另一方面,这也是坏名声的事。 不仅坏羊家名声,更坏陈留蔡氏的名声,甚至是往蔡琰脸上泼粪。 流落匈奴的那段经历,是蔡琰最不愿意提及的伤疤。 蔡琰已经年过古稀,余日无多,真要撕开她的伤疤,让她蒙羞而死吗? 他做不到。 反复考虑后,他让羊徽瑜写一封信,将这件事的原委告诉蔡琰,听听她本人的意思。 这件事,别人做不了主,只有蔡琰自己能决定。 —— 几天后,曹芳接见了羊耽。 两人见面的过程很简短,没有提羊耽本人以外的任何事,甚至没有提到羊徽瑜。 羊耽是光禄勋,兼中书令。他原本就应该随驾,只是之前不够积极主动,所以曹芳将他留在了洛阳。 现在既然来了,自然要承担起他应尽的职能。 一是护卫天子,二是负责中书省。 曹芳给了他一个具体的任务,收集、整理北疆胡虏的情报、资料。 中书省本来就是情报工作的中枢,各地收集来的情报,最后都要汇总到中书省,依轻重缓急,整理出简报,送到天子面前。 羊耽眼高手低,对这些琐碎的事务既不在行,也没兴趣,之前都是交给别人做,自己做甩手掌柜。曹芳也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所以让张华、卫瓘等人负责,将羊耽留在洛阳,免得掣肘。 现在事务越来越多,没人主持的确不行了。偏偏卫瓘出差,张华资历又太浅,负不起这个重任。现在羊耽来了,而且是主动从洛阳赶来,积极性有了明显提高,这件事就还由他负责。 羊耽精神百倍的投入了工作。 事情证明,很多时候人不行不是因为没有能力,而是没有动力。作为世家子弟,羊耽虽然算不是佼佼者,可是真要用心,还是能胜任大部分工作的。 之前不胜任,是因为可以躺赢,就没必要努力。 当他发现不努力不行时,他一样可以努力,而且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努力,丝毫不逊色于张华等年轻人。 夏侯玄几次见他,都被忘我的工作热情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年过花甲的老者是他认识的羊耽。 “就为了司徒之位,值得么?”夏侯玄忍不住半开玩笑的说道。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岂为司徒虚名。”羊耽抚着胡须,神情严肃地说道:“天下大乱六十年矣,如今正是求太平之时。我不像你们,有的是时间。余日无多,自然要多努力一些,为盛世尽绵薄之力。” 第398章 智者自悟 看着羊耽,夏侯玄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一方面,他不齿羊耽的虚伪;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惭愧。 天子对羊耽的器重也许是假的,可是对他的器重却是实打实的,只是被他自己毁了。 想想也是,天子如果想为难司马兰姊妹,当初就不会将她们放出来。 是他本末倒置,激怒了天子,以至于闹到这个局面。 他倒不是担心司马兰姊妹——即使是进了辎重营,她们也不会受多大的罪——而是担心改制受到影响。 在他看来,形势已经很严峻,不能再拖了。 他来见羊耽,就是想探探口风,看看天子有没有改主意。 他当然可以去找钟会,但他实在看到钟会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至于曹羲,上次被天子喝斥过后,曹羲无论如何也不肯自找麻烦。 无奈之下,他只能来找羊耽。 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说辞。可是真正见到羊耽,他又说不出口了。 见夏侯玄神情纠结,羊耽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夏侯玄的来意,不由得嘴角轻挑。 原来夏侯玄也会患得患失,还以为你真能宠辱不惊呢。 看到羊耽的表情,夏侯玄顿时面红耳赤,拱手告别。 羊耽始而惊愕,继之以大笑,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 夏侯玄缓缓而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九泽岸边。 看着水中央的凉亭,想着那日与天子相见的情景,又回想起羊耽的笑声,他百感交集,心中如有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见有几个匈奴少年在戏舟,他一时心动,举手招呼,请他们载他到凉亭小坐。 那些匈奴少年见他是汉人,穿着又与常见的禁军将士不同,高冠大袖,飘逸不俗,顿生好感,一起拥了过来,争先恐后的要载他。其中一个还用稍显别扭的洛阳官话和他打招呼,让夏侯玄平生好感,便与他多聊了几句。 见夏侯玄语气和善,那个匈奴少年越发胆大,问道:“先生是刚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 夏侯玄笑道:“怎么,行在的人,你都认识?” “虽不敢说全都认识,至少也认得大半。就是天子,我也远远见过几次的。可是先生面生,从来没见过。”那少年一边撑船,一边打量了夏侯玄两眼。“观先生气度不俗,想必是中原名士。不知是否有幸,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夏侯玄眉毛轻挑,原本沉重的心情突然轻松了许多。 他拱拱手。“谯国夏侯玄,敢问小友高姓大名?” 那少年吃了一惊,停住手中撑船的木棍,回头打量着夏侯玄,眼神疑惑。“你是……夏侯太初?” “你听说过我?” “大魏的征西将军,哪个不知道。只是……”少年再次打量了夏侯玄两眼。“只是没想到足下竟是如此秀气,一点也不像行伍中人。” 夏侯玄闻言,有些尴尬。 这个匈奴少年说得没错,他的确不是行伍中人。他能成为征西将军,只是因为他姓夏侯,又与曹爽有着他人难及的亲戚关系。 他的母亲德阳乡主就是曹爽的姑姑。 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这辈子恐怕也不会成为征西将军。 况且这几年的经历也让他明白,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征西将军。不仅不能和征东将军毋丘俭、征南将军王昶相提并论,就算是和征北将军程喜相比,他在功业上也是自愧不如的。 “你是……” 少年回过神来,连忙做了自我介绍。“家父呼延彪,家姊呼延药,是护军将军的妻子,我叫呼延垂,今年十一岁,这次是来兹氏做客的。” 夏侯玄打量着呼延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呼延垂有六尺高,身材敦实,看起来至少有十四五岁,怎么也不像十一岁。 这孩子长大了必然高大魁梧,是一名猛将。 “你读过我们汉人的书?” “我姊姊爱读,我也跟着学了一点,也就是点皮毛罢了。”呼延垂嘿嘿笑了两声,继续撑船,将夏侯玄送到凉亭上,又主动对夏侯玄说,他就在岸边,什么时候夏侯玄要走了,招呼他一声就行。 夏侯玄再三致谢。 呼延垂撑着船走了,半路上几次回头打量夏侯玄。 他非常喜欢夏侯玄,很想多和夏侯玄聊几句,又担心打扰了夏侯玄。 夏侯玄坐在凉亭中,看着沙地上隐约可见的残迹,想着那天与天子论道的情景,不由得想起了嵇康,以及嵇康要做的实验。 他转身,向刚离开几十步的呼延垂挥手。 呼延垂连忙赶了回来。 “你知道嵇康嵇叔夜么?” 呼延垂想了想,伸手比划道:“是不是一个比你还要高一些,长得和你一样好看,和我姊夫护军将军差不多年纪,也不怎么喜欢说话的男子?” “正是。” “我知道,还向他请教过问题呢。” “你能去将他请来么?就说我在这里等他。”夏侯玄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你将这个给他看,他就知道了。” “不必。”呼延垂推辞道:“嵇君和夏侯君是同道中人,不必信物。再者,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此佩制作精巧,想必是难得之物,更不可轻易与人。” 说完,他撑船离开,向岸边而去。 夏侯玄越发惊讶,盯着呼延垂仔细看了又看。 他听何晏说过,钟会的新婚妻子呼延药虽是匈奴人,却知书达礼,不逊于许多汉家女子。当时还有些不信,现在看到呼延药的弟弟呼延垂,他有些信了。 匈奴人在太原待了三十多年,浸染汉人文化,已经不能全然当作蛮夷看待。 天子此时提出化胡为汉,着实是明智之举。 与其碍于华夷之辨,拒人于千里之外,树立强敌,不如顺势引导,化胡为汉。 五部匈奴不过十来万人,不及太原一郡的户口,更不能和中原数以百万的汉人相提并论,加上双方文化的差距,融合起来并不难。 就算慢一些,用上两三代人,也能看到一定的成果。 一旦这些人服膺教化,成了大魏的子民,朝廷管理起来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些,他又不免想到自己在关中的经历。 关中也有很多蛮夷,以羌氐为主。 相比于匈奴,他们与汉人走得更近,有汉姓,与汉人联姻的比比皆是。 毕竟凉州划入大汉疆域已经有三百多,很多羌人、氐人和汉人接触的时间远比匈奴人更远。他们也没有单于,各自为政,不少人都与汉人联姻。 但是,他和那些羌氐相处了四五年,却从来没想过要教化他们。 和天子一到并州就推行教化相比,这见识真是天壤之别。 第399章 天子知我 小半个时辰后,嵇康赶来,坐着呼延垂的小船,来到沙洲之上。 “什么事?”嵇康打量了夏侯玄一眼,眉头微皱。“你的心很乱。” 夏侯玄苦笑着点点头,却不说话,看着呼延垂从小船上取下酒食,放在被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沙地上,拱手致谢。 呼延垂笑笑,还了礼,上了船,唱着歌谣,缓缓去了,在身后留下一道水波。 嵇康侧耳听了听,忽然说道:“此子中气很足,声音清亮,将来必是一代名臣。” “你也这么想?”夏侯玄捡起酒壶,打开盖子,嗅了嗅。“这酒……应该不是钟会的吧?” 嵇康接过,吸了吸鼻子。“这是匈奴人的奶酒,味道极佳。不过有些人并不适应。你如果是第一次喝,不要喝太多。” 夏侯玄瞥了他一眼,眉头紧皱。“嵇叔夜,你居然为了一口酒信口胡言?” 嵇康翻了个白眼。“虽是胡言,却非信口。你若不信,届时腹痛可别怨我。”说着,他举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夏侯玄不甘示弱,拿起那一只酒壶,打开盖子,也跟着喝了一大口。 嵇康说道:“你找我来,不是为了喝酒吧?” 夏侯玄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嵇康沉默良久,一声叹息。“太初,天子知你,你却不知天子。” “还请叔夜指正。” “我指正不了你。”嵇康在沙地上坐下。“我虽有官职,却不入仕途。每天除了仰观星辰,俯察万物,别无他求。君道、臣道,一概不知。” 夏侯玄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还说天子知我,我不知天子?” “那是因为天子知我。”嵇康面不改色。“他既知我,自然知你。” “他如何知你?就因为他让你为郎,却不问正事,整天问道?” “是啊,若非如此,我又何必为郎?”嵇康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道:“我嵇氏虽不如你夏侯氏富贵,却也小有家资,温饱无虞。拙荆身为宗室之后,嫁妆也颇丰富。我就算不做官,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天子允我倾心问道,不问俗务,岂不是知我?” “这种好事,我也想,可惜他不知我。” 嵇康摇摇头。“太初,贾生能甘心问道而不入仕吗?” 夏侯玄心头一震。 嵇康看在眼里,却不说破,自顾自地喝着酒,又将夏侯玄手中的酒壶拿过去,自得其乐。 夏侯玄心绪震荡,也没在意。 他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件事:嵇康说得没错,天子知他,他却不知天子。 换言之,他为司马兰、司马英求情也应该在天子的预料之中。天子发怒,有不满之意,却不会有后悔之心,否则当初就不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 当然,天子也知道他不会因此误了正事,所以一直没有收回成命。 可是他不知天子心意,这才患得患失,进退失据。 夏侯玄转身,向嵇康拱手施礼。 “多谢叔夜。” 嵇康扬扬手中的酒壶。“你不用谢我,我也是为自己着想。你辅佐天子,改制成功,大魏强盛,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安居乐业,我才能安心问道。若是司马懿父子当道,我岂有自在可言。” 夏侯玄放声大笑。 解开了心结,夏侯玄又是那个谈笑风生的名士。他问起了嵇康做实验的结果。 说起这个,嵇康也来了兴趣。 上次得天子点拨,他回去就准备相关事宜。 但是正如天子所言,光波远比水波精细,仅是制作实验用具就颇费心思。为了能制作出堪比发丝的小孔、细缝,他想了不少办法,为此还和马钧、杜预商量。 经过几天的辛苦,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进行试验。 当然,这个准备的过程也是值得的。 在讨论的时候,杜预提到了一个相反的观点。 《墨子》中记载过一个与光有关的试验,可以说明光不是波,而是沿着直线前进的。 这个实验并不复杂,他们已经做过。 因此,天子所说的现象能否出现,现在谁也没数,只能等最后的结果。 毕竟说得再合理,也不如亲眼看一看。 嵇康现在最大的担心反倒不是实验失败,白费心思,而是如果实验成功了,如何解释这两个观点之间的差异。 总不能说光既直线前进,又像水波一样前进吧。 夏侯玄听了,也觉得有趣。 他读书虽多,却没读过《墨子》这一类子书,当然也不清楚那个实验是什么样子的。对光穿过小孔,能倒立成像,他想象不出来。 嵇康见状,决定带夏侯玄去看一看。 百闻不如一见。 与其坐而论道,口吐千言,不如亲手做一次实验。 —— 看着白墙上略显模糊,却又真实无比的倒影,夏侯玄目瞪口呆。 “是不是很意外?”嵇康笑眯眯地问道。 夏侯玄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看,这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几百年前,墨门就发现了,但是你我都不知道。就算是杜预,也只是知道此书,却没有实验过。看到此情此景的时候,他和你一样惊讶。” 夏侯玄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你我都是坐谈客耳。天天论道,却无一言落在实处,都不过是空谈而已。” 嵇康点点头。“所以说,天子境界更高你我一筹。他不仅知道,还要行道。太初,天子对你寄予厚望,你要倍加努力才行。” 夏侯玄转头看了嵇康两眼,嘴角轻挑。“我可以不做贾生,和你一样潜心问道。论家资丰厚,我比你更胜一筹,又何必劳心劳形,受累于案牍之间。” 嵇康微微一笑。“太初,知人者智,知己者明。有些事苦身,有些事苦心。你不要觉得问道轻松,其中甘苦,绝非你能想象。” 他伸手指了指墙上的光影。“等实验成功了,如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你知道要耗费多少心血吗?等而下之,如何将这个发现用于实践,又要熬多少不眠之意,你知道吗?” “用于实践?” “当然,天子问道,可不仅仅是为了谈玄,而是为了用。做了这个实验之后,杜预就想起了另一件事,准备花些心思,做个更大更好的阳隧,用于观星。” “阳隧?观星?”夏侯玄一头雾水。 阳隧是军中用来生火的用具,怎么能用来观星? 嵇康摆摆手,直接打断了夏侯玄。“你别问我,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他能不能有成。你要是有兴趣,直接去问他。” 第400章 以煤代赋 夏侯玄再次求见,准备返回关中,着手筹划改制的事。 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辞去征西将军的职务。 一是他自认为不能胜任,应该让贤,以免耽误国事。 二是他想全力投入改制,争取做到最好。 曹芳听完之后,同意夏侯玄返回关中,却否决了他辞去征西将军的请求。 “没有军权在手,如何改制?” “臣……” 曹芳摆摆手,示意夏侯玄不必急着解释。 他不同意夏侯玄辞去征西将军,自有他的考虑。 夏侯玄的确不太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征西将军,他的优势在施政,而不是军事。 但蜀中已乱,可以预见的未来,蜀汉不可能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就算姜维没有被排挤出局,他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夏侯霸、羊祜足以应付。 夏侯玄可以安心在关中推行改制,不必花太多心思关注军事。 保留他的军权,不是让他迎战蜀汉,而是让他对付关中豪强的。 你要动人家利益,怎么能指望人家俯颈就戮? 这未免太天真了。 所以,改制的第一步,其实是强军。 只有手握一支精锐,才能震慑关中大族,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有人冒头,也能迅速扑灭,不给他们蔓延的机会。 这样的力量,掌握在别人手里,曹芳不放心。 夏侯霸倒是可以,但夏侯霸要维持陇右的稳定,为夏侯玄保驾护航,脱不开身。 只有留在夏侯玄的手中,才是最佳选择。 听完曹芳的解释,夏侯玄又感激,又惭愧。 即使出了那样的事,天子一如既往的信任他,甚至比他自己考虑的还要周到。 他没有再说什么,躬身告退。 —— 曹兴率部赶到九泽东岸的祁县。 王广兄弟收到消息,赶来迎接。他丧期已满三月,即将赶往行在复命。 曹兴知道他将接替镇北将军,不久的将来还会接替征北将军,倒也不敢怠慢。 两人在路边设席,把酒言欢。 王广问了一些行在的情况,曹兴挑一些答了,更多的却不肯透露。只说你到行在自然明白,天子对你兄弟期望甚厚,你们不必担心。 虽然没有得到的确的消息,可是从曹兴的态度也能得知,祁县王氏的麻烦大概率已经随着父亲王凌的去世大部分解决了,王广兄弟自然也很满意。 得知曹兴想纳兹氏张氏嫡女为妾而未能如愿,王广提出,从王氏子弟中挑一个适龄女子,赠与曹兴,侍奉其起居。 曹兴自然求之不得,却不敢擅自作主,表示要先请示天子,然后再决定可否。 夏侯玄的事,让他不敢放肆。 他虽然自负,却还没到自以为比夏侯玄更受天子器重的地步。宗室中能统兵的人很多,他并非不可替代。 五天后,天子的回复到了。 曹兴可以纳王氏女为妾,但人选必须合适,不能只选美色,不问德行。 如果这个女子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将来曹兴犯了错,王氏难辞其咎,当同罪处理。 因此,为了自家的前程考虑,希望王广能够慎重考虑,不要一味的迎合曹兴。 看到诏书后,王广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摸不清天子的真实意图,生怕弄巧成拙。 他先与曹兴商量,我先把人选带到行在,请天子过目。如果天子同意了,那当然再好不过。如果天子不同意,这事还得再商量。 曹兴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 有了天子那一关,选人的时候他们就谨慎了许多。 首先长相虽美,气质不够端重的不能要。 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颜,但美而不庄的肯定得不到天子首肯。 再者,真要是个绝色,王广也不肯给曹兴,送给天子不好么? 精挑细选了一对姊妹,得到了曹兴的认可,王广带着她们赶往行在。 —— 曹芳在兹氏住了三个月,正在考虑要不要去一趟祁县的时候,接到了刘宽的消息。 刘宽已经完成了接驾的准备,即将亲自赶到行在来迎接天子。 此外,使者刘宣还汇报了一件事。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和寻访,蒲子的汉匈百姓基本都赞成天子的诏书,以当地特产代替钱粮赋税,尤其是田租。 蒲子耕地太少,田租的压力太大。如果能以其他物资抵充,将会大大减轻百姓负担。 蒲子有大片山地,种满了各种果树,可以提供不少山货。可是最多的资源还是煤,储量丰富,开采也方便。因此,他们希望能以煤作为主要物资,抵充赋税。 曹芳仔细询问了刘宣,又看了卫瓘主持的调查报告,最后与王昶商量,看看是否可行。 王昶说,可行倒是可行,就怕会引起其他县的效仿。 并州在山里的县可不是一个两个,甚至可以说,并州大半县都在山里。如果允许蒲子以煤代粮,那其县也会跟进。 如此一来,必然会出现煤过剩,而粮食严重不足的问题。 人毕竟还是要吃粮食的,没有足够的粮食,守边就是一句空话。 归根到底,粮食的问题必须解决,区别只是用什么方法来解决。 反复讨论后,羊耽提出了一个方案。 既然并州煤多,不如重点开发煤矿,不仅用来抵充赋税,更用于致富。 煤是重要的能源,可以用来取暖、做饭,是百姓不可或缺的重要物资。在并州可能体现不出来——并州到处都是山林,薪材易得,人口却少——到太原、安邑这样的大邑就不同了,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如果能运到洛阳,那就更值钱了。 洛阳人口多,能用上木炭的毕竟是少数有钱人,大部分人还是要去城外伐薪。洛阳城外是有大片的森林,但离城远了,终究还是要耗费时间。 有了煤,就方便多了。 更别说城南的太学、灵台等地,那些读书人可不会砍柴,只能买木炭或者请人伐薪,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果能将并州的煤运过去,并保证价格不会太高,肯定受欢迎。 曹芳觉得可行。 山西是煤炭大省,这是一个大生意。 他决定,先在蒲子试行,其他的县稍微等一等,看看蒲子试行的结果再说。 一拥而上,运输的问题难以解决。 从并州运到河东好说,运到关中也好说,都有水路可通,想运到洛阳,可就有些难了。 砥柱那一带水流湍急,船只极易倾覆。 如果靠陆运,翻越中条山,成本又会迅速增加。 总而言之,这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解决的问题,需要更多的调查研究。 曹芳让张华走一趟。 第401章 名不正,言不顺 张华出发之前,曹芳特意腾出一段时间,和他好好聊了聊。 来到他身边一年多,张华已经熟悉了大部分流程,表现出色,是同期郎官中表现最为出色的一个,甚至比不少资历更老的尚书、中书都出色。 但仅在中枢是不够的。 不了解真正的民情,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 曹芳对张华期望甚高,自然不满足于让张华做一个趁手的秘书。让他去调研,就是给他机会接触真实的民生、民情,了解底层经济的动作。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不接触底层百姓,也不可能成为优秀的政治家,更不可能领悟他行而不言的秘诀。 用世家是迫不得已,要想完成改革,真正摆脱世家的掣肘,希望还在底层的百姓。 那才是真正的民心,而不是世家口中少数人代表的民心。 张华出身寒门,他比出身世家的卫瓘、荀顗更容易体会普通百姓的辛苦。 所以,卫瓘只能去调研北疆。 迫在眉睫的外忧可以激发他的积极性,内患却不能。 因为他们就是内患本身。 张华却可以去调研并州到京师之间的情况,全力解决内患。 曹芳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面面俱到的全才,但他可以利用穿越者的外挂,知人善任,引导这个时代的精英们去做他们最擅长的事,充分发挥他们的优势,并尽可能拧成一股绳,而不是内斗。 为此,他事无巨细,几乎和张华说了他所知道的调查研究需要注意的所有环节,鼓励张华通过这次调研,从圣人经义走向实践,再次认识这个世界。 张华感激涕零,发誓一定不负天子所望,完成任务。 —— 张华出发不久,王广兄弟就赶到了行在。 汇报完王凌的丧事处理情况,向天子表示了感谢后,王广介绍了自己带来的两个族中女子。 曹芳表示,自己并不需要见她们。 他没有那种一眼知人的本事,匆匆一瞥,无法断定其人品行。 我不反对你们和曹兴联姻,但你们推荐的,你们负责。 如果将来曹兴犯错,你们推荐的这两个女子却没起到规劝的作用,你们都脱不开干系。 王广很为难。 事情办到这一步,他有些进退两难。 继续向前,将来真要出了事,他可能承受不起责任。送人给曹兴,本来是想沾点好处,现在却要背上责任,显然不值得。 可是后退也不行。 不仅曹兴那边没办法交待,天子面前,他也显得没有担当。 无奈之下,他只得去向王昶请教。 听说王广想送两个女子给曹兴,王昶盯着王广看了半天,苦笑道:“亏你想得出来。玄冲(王浑)与钟氏联姻,你与诸葛氏联姻,都带来了什么结果,你看不到吗?若不是你才华出众,又协助天子训兵有功,只怕祁县王氏的荣耀就到令尊为止了。” 王广苦笑,再三向王昶问计。 王昶想了半天,最后说道:“事已至此,退自然不能退,只能尽可能减少一些风险。这样吧,你去求张贵嫔,让你那两个族妹在张贵嫔身边待一段时间。” 王广不解。“是转送给天子吗?” 王昶摇头。“你送给曹兴为妾的女子,想必不是你王氏最出色的,也不是嫡女,不配入宫。张贵嫔身边新来了女官叫羊徽瑜,是羊耽的从女,如今负责陪伴张贵嫔,颇受天子欣赏。让你那两个族女随羊徽瑜见习一段时间,也能涨涨见识,将来知道如何相夫教子。” 王广很诧异。“那不是……司马师的未亡人吗?” “是的,她如今走了虞太后的门路,入宫做了女官,现在又赶来行在,侍候张贵嫔。”王昶抚着胡须,嘴角轻挑,露出一丝不屑,随即一声叹息。“不出两年,连泰山羊氏都低了头,别说你想不到,我也没想到。看来这关东世家也不过如此,什么气节、傲骨,不过如此。” 王广也觉得不可思议,跟着叹了几口气。 当初天子亲政,只杀了司马懿兄弟父子几人,却没有族诛,他们还觉得天子手软,有所忌惮。现在看来,是他们低估了天子,却高估了山东世家。 如果当时清洗司马懿全族,不仅高柔、蒋济等人也难逃一劫,他们的门生故吏也会受到牵连,引发的怨气必重,同仇敌忾,朝堂可能半空。天子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处理政务,局势便有可能引发新的动荡。 天子只诛首恶,放过了河内司马,不仅蒋济得以将功赎罪,为天子平定东南立下大功,其他人也都安于现状,让天子得以平稳度过这段时间,还东征北讨,连战连捷。 仅仅两年,就有泰山羊氏这样的大族按捺不住,选择向天子效忠。 似缓而速,天子这一手玩得真漂亮,出乎意料的精彩。 很多人都说他效仿先帝,直追武皇帝,现在看来,他不仅比先帝出色,甚至不逊色于武皇帝。 假以数年,他大权在握,能威胁他的可能只有老天了。 只要他不像文皇帝、明皇帝那样英年早逝,大魏必兴。 只是世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不仅不能从中得利,反倒可能成为牺牲品。 想到这一点,很难让人的心情不复杂。 世家与皇权争斗了两三百年,最后还是失败了。 “别叹气了。”王昶看在眼里,有些后悔。王广即将上任,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打击他的士气。“天子有意开拓四夷,正是你等建功立业的时候,你正当壮年,当如卫霍一般志在四方,可不能像我一样暮气沉沉。” 王广苦笑,拱手应命。 他转身又去请见,转达了希望由羊徽瑜教导两个族女的想法。 曹芳有些意外,但想了想之后,又觉得这个方法不错。 从张云英的表现来看,羊徽瑜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教师,不仅诲人不倦,而且颇有能力。刘招弟、刘宪已经表达了想就学的想法,如今王广也有类似的请求,可谓是不谋而和。 既然如此,不如扩大一点规模,充分发挥羊徽瑜的作用,教导更多的官员妻女,让她们能更好的承担贤内助的作用。 一个优秀的女子,可以兴盛一个家族。 曹芳请来了羊徽瑜,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未曾想,羊徽瑜坚决推辞,表示自己都没能尽到相夫的责任,又哪里有资格教导别人。 她来侍候张贵嫔,只是一个保姆而已,并不是什么教师。 曹芳听了,也觉得自己想得不够周全,想当然了。 司马师是个反贼,让反贼的妻子教导官员的妻女,是要培养更多的反贼吗? 虽然司马师并不是羊徽瑜教出来的,但名义上羊徽瑜的确配上贤内助的名声。 就在曹芳纠结的时候,羊徽瑜提了一个建议。 “钟女史应该可以胜任。” 第402章 迂回 曹芳拒绝了羊徽瑜的建议。 钟琰是虞太后的心头肉,她要来了行在,虞太后身边就没人侍候了。 这不合孝道。 再者,一点小事而已,没必要兴师动众。 曹芳直接回复了王广,表示名不正,言不顺,爱莫能助,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王广很后悔。 本来只是一个小事,现在却成了麻烦。既不能不办,又没法办。 好在羊耽很快转告了羊徽瑜的建议。为求万全,你们最好将这两人送到太后身边去。如果太后收下了,曹兴自然不敢说什么。如果太后不收,愿意帮你们教导一下,也是不错的结果。 王广觉得有理,再次请示天子。 曹芳知道他是想顺便搭上虞太后那条线,也没说什么。 随你们便吧。 如果你们真觉得虞太后可以左右一切,那你们就想多了。 他并不反对王氏与曹兴联姻——宗室与擅长军事的太原大族联姻,有助于他掌握兵权,维护边疆稳定——只是想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太原人,让他们不要太想当然,分清主次。 王广已经知道进退了,就没必要刻意刁难。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缰绳勒得太紧,亦非驱策之术。 曹芳随即和王广商量了对他的安排。 程喜能力有限,将调离北疆,回朝任职。刘靖接任征北将军,空出来的镇北将军就由你递补。 刘靖身体不好,你要多承担一点责任,让刘靖有休养的机会,多撑几年。 吴蜀未定,还没到大举讨伐鲜卑的时候,刘靖这样的宿将坐镇边疆有利于稳定,为朝廷争取时间。 王广心领神会,慨然应诺。 很快,王广北上赴任,王明山南下庐江,王飞虎、王金枭则留在行在,补入北军。 曹芳有意挑选匈奴精锐扩充北军,这两兄弟文武双全,擅长骑射,正是统领匈奴骑士的最佳人选。 王凌去世,祁县王氏的影响力还在,却削弱了不少。王广兄弟如果想达到王凌的高度,就不能躺平,必须努力向前。 他也因此可以放心使用。 一切安排妥当,曹芳起程,向蒲子进发。 —— 王肃下了车,甩甩袖子,示意随从在门外等着,独自一人走进了小院。 司马炎正在廊下读书,司马攸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幼弟司马兆,在院中散步。东厨里有声音,隐约看到王元姬忙碌的身影,唯独不见司马昭。 王肃眉头轻皱,有些不快。 “大父。”司马攸发现了王肃,停住脚步,叫了一声。 司马炎抬起头,见是王肃,连忙放下手里的书本,迎了过来,躬身施礼。 “你阿翁呢?” “在后院读书。大父请稍坐,我去请他。” 王肃摆摆手,示意司马炎不要急。他走到司马炎的书案前,翻了翻案上的文章,轻笑了一声。 “现在还学经传的可不多,你年纪不大,倒是执拗得很。” 司马炎刚要说话,王元姬听到声音,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说道:“经传才是治国之术,这是阿翁一直说的,岂能须臾有忘。阿翁今天怎么得闲,来这儿看我们?有什么事,让人通知一声,我们去见你便是了,何必如此麻烦。” 王肃耷沉下了脸,神情不快。“我让你去家里住,你不肯,现在反怪我不常来看你们?” 王元姬连忙说道:“阿翁误会了,女儿可没这意思。女儿是说,秋祭将近,阿翁身为太常,想必忙得很。” “秋什么祭。”王肃一甩袖子。“天子滞留并州不归,哪里还在乎什么春礼秋祭。再说了,如今一群年轻人当道,开口庄老,闭口周易,要的是放浪形骸,谁还在乎礼仪。” 他说得有些急,气息跟不上,长叹一声,才又说道:“钟氏兄弟要分家,泰山羊氏送乳母,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亏得孔文举早就死了,要不然也得被气死。” 王元姬眉头紧皱,给司马炎使了个眼色。 司马炎上前,躬身行礼,请王肃到堂上就坐。 王肃看了一眼那简陋的正堂,破损的草席,摇摇头。“不坐了,今天来,是要和你说一件事。” “请阿翁教诲。” “你们夫妻能够安贫乐道,当然是好事。可是几个孩子渐渐成年,将来总要谋个出路。就算是子上……”一提到司马昭,王肃就有些按捺不住火气。“就算是子上,也刚过不惑之年,就此归隐未免早了些,还是要找些事做,挣些俸禄,养家糊口才行。” 王元姬笑笑,向司马炎指了指后院。 司马炎会意,转身去了后院。 王元姬一声叹息。“阿翁的心意,女儿自然是明白的。可是家门刚刚遭了不幸,子上还没缓过劲来,这时候让他去求职,恐怕有些困难。再者,天子之怒未消,谁敢用他?平白受人冷眼,还解决不了问题,不如且在家休息。女儿手脚虽笨拙,为人浆冼缝补,再加上太傅故吏们不时馈赠,暂时倒也过得去。” 王肃盯着王元姬那双发白、粗糙的手,的眼角抽了抽。“我将你养大,教你读书习礼,可不是让你为人浆洗缝补的。” 王元姬低下了头。“让阿翁失望了。” “你没有让我失望,让人失望的是另有其人。”王肃转身,看向别处,免得自己抑制不住火气。“现在有件事,也许比浆洗更适合你做。” “什么事?” “宫里传出消息,太后想为皇嫡长子找几个乳母,要出身好,身体好,最好能读书识字。我让你阿母去求了钟女史,给你报了名,太后也许会见你,你准备一下。” “阿翁,我儿还没断乳……” “是你这儿子重要,还是整个司马氏门户重要?”王肃没好气的打断了王元姬。“那可不是普通的皇子,而是皇嫡长子,背后有虞太后护持,是将来的储君。” “阿舅说得对。”司马昭从后面赶了过来,正好听到了王肃的话,立刻接上了话题。“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司马昭走到王肃面前,躬身施礼。 王肃打量了司马昭两眼,见司马昭形容憔悴,身材消瘦如柴,头发竟白了一半,心中不忍。想喝斥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曾几何时,司马昭也是一表人材。身为太傅之子,意气风发。 没想到,一年多的幽居,竟将他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由此可见,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没有了权势,人上人也会成为孤魂野鬼。 “元姬,天子以孝称,虞太后又是受过苦的人,对皇嫡长子更是用心。你若能胜任此事,将来不仅能免贫困,还能成为东宫旧臣,岂不比为人浆洗缝补强?” 王元姬看向司马昭。 司马昭有点急了。“夫人,这是天大的好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说完,再次向王肃施礼。“多谢阿舅照应。司马氏若能复起,必不忘阿舅今日照拂之恩。” 王肃点点头,举起手,拍了两拍。 两个青衣奴仆走了进来,将一只大箱子摆在廊下。 “准备一下吧。”王肃甩甩袖子,匆匆而去。 第403章 波粒二像性 曹芳坐在摇晃的车中,面无表情地将刚看完的文书丢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 好气的是这些人真是能钻营,简直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虞太后刚想为皇嫡子找一个乳母,王肃立刻就推荐了王元姬。 好笑的是,王肃明明按捺不住,却又撂不下面子,只能让夫人出面,自己则坚决不参与。 这就是世家的虚伪啊。 不过想想王朗,也就释然了。 王朗是杨赐的门生,夫人——王肃的母亲——出身弘农杨氏,但杨修被杀,弘农杨氏与曹魏撕破脸的时候,王朗可没辞职,依旧做着大魏的官,从王国到帝国。 所以对付这些人,只能慢慢磨,不能一刀切。 在朝廷面前,个别世家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只要有耐心,不急于求成,打击面太大,逼着世家抱团,就没有搞不定的世家。 当然,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 王肃安排王元姬进宫做乳母,分明是冲着皇嫡子不言而喻的太子身份去了。 搞不定皇帝,就在太子身上下赌注,寄希望于将来,这是世家的惯用套路。 就像当年搞不定魏王曹操,就在当时还是王太子的曹丕身上下赌注一样。 虽说自己还年轻,太子继位还早,却不能不防。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出阴招,让自己也英年早逝? 活得久,才是王道。 曹芳觉得,晨练不能丢,还得操练起来,争取活到七八十岁,把那些老夫子全熬死。 可惜当年没研究导引术,没有技术储备,只能现找。 不过也不难,华佗的五禽戏已经问世了,传人就在广陵,让毋丘俭安排人去找一下就行。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曹芳靠在车壁上,双手置于腹前,身体跟着马车前后摇晃,思绪也跟着飘忽不定。 “陛下,散骑常侍杜预求见。”车外传来骑士刘义的声音。 曹芳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传。” 杜预虽然是散骑常侍,但潜心研究军械,很少在身边侍候,无事也不求见。今天突然主动求见,必然有事。 一会儿功夫,杜预来了,在门外站着。 “进来吧。”曹芳招呼道。 “唯。”杜预拉开车门,走了进来,在曹芳对面跪坐,随即又带上了车门。 “怎么,遇到难题了?”曹芳打量了他两眼,脸上带笑,心里却有些紧张。 他引导这些年轻人走上了探寻科学真理的大道,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做他们的导师。有些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是的,臣与嵇康一起做了实验,的确看到了类似水波的现象……” 杜预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经过一番努力,他和嵇康完成了实验。虽然看到的图像并不清晰,却足以证明天子的推断正确,光线也是一种波,有类似水波的性质。 这就和《墨经》所着的小孔成像发生了冲突,也和很多常识相违背。 简而言之,他们被光的波粒二象性困住了,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曹芳听了一半,就暗自咂舌。 在这个问题上,他其实和杜预、嵇康没什么区别,知道光有波粒二象性,但为什么有,就不太清楚了。 当年学过,但是不理解。 就像相对论一样。 这可不像经典物理那么接地气,符合常识。 但是他也早有准备。“你说的这些,也正是我也想搞清楚的。” 杜预很惊讶。“陛下……也不清楚?” “我又不是圣人,岂能事事皆知。”曹芳面不红,心不跳,甚至有一些坦然。 反正装逼装不了太久,何必背着全能先知的枷锁,不如就此机会放下。 我引导你们的目的,就是让你们去找答案,而不是直接给你们答案。 “这……” “天下之大,非一人可以尽知,即使是圣人也不行。圣人即使有所得,也不过是管中窥豹,仅得一斑,绝非全貌,所以才需要更多的才俊去钻研,去发现真正的大道,而不是画地为牢,限在圣人留下的典籍中打转。” 曹芳伸手指了指窗外。“若不走出去,亲自登上山顶,又如何知道山外面是更高的山,还是一马平川?元凯,朝廷如此艰难,却不惜重金,让你们潜心学术,为的就是这一天。” 杜预拱手致意。“谢陛下,臣明白了。”说完,起身欲走。 曹芳叫住了他。“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商量。” 杜预重新坐定。 曹芳将蒲子试行以煤代赋的计划说了一下,要求杜预与马钧参与进来,开发一系列的工具,减轻煤矿的劳动强度,提高安全系数。 在当初决定开发并州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一点。 与很多人所说的不同,科学发展的动力从来不是某些天才的兴趣,而是实实在在的需要。 有需要,才会有人去研究具体的技术。 有人研究具体的技术,积累池足够多的经验,遇到了足够多问题,才会有人去追求技术背后的原理,试图找到解决的办法。 工业革命的代表蒸汽机为什么首先出现在英国? 因为英国有大量煤矿,为了抽出矿洞里的积水,就必须提升机械的效率。当人力、畜力不够的时候,机械就有了潜在的需求。 类似的情况,也可能出现在隰县。 作为穿越者,他当然不能等到问题出现再解决,从一开始就让杜预、马钧介入,做好前期的技术准备,有目的的去研究、开发,可以少走弯路,缩短试错时间。 当然,类似的技术不仅可以用于矿山,还可以用在更多的地方。 比如货运码头。 假如能迅速研制出可以实用的蒸汽机,蒸汽船就可以提上日程,或许砥柱就不再成为险途。 至于火车什么的,那就太远了,暂时还考虑不到。 围绕着并州的煤矿,可以带到一系列的技术开发,甚至可以就此拉开工业革命的序幕。 汉人虽崇尚儒学,却还没虚伪到只要道德,不要利益的时候。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们就有非凡的动力。 再加上造福民众的大义,化小利为大利,根本不存在思想上的障碍。 曹芳对杜预充满期待,为此和他聊了大半天。 最后,他又对杜预说,如果蒲子的试行能够成功,不仅能解决朝廷的财政困难,为将来扫平胡虏打下基础,还能创造更多的财政赢馀。 朝廷有了钱,就能供养更多的读书人,让他们去研究光兼有直线传播和波形衍射这样的问题。 所以,你们现在做的这些事绝不是简单的几个机械,而是整个大魏学术的领头羊、源动力。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开创大魏盛世的基础,就是盘古开天辟地的第一斧。 这件事做好了,将来要留名青史,绘图云台的。 第404章 本与末 杜预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他正当而立之年,功业心自然很强,青史留名之类的事对他诱惑力太大了。 立德、立功、立言,这是士人的永恒追求。 改造一代士风,重振儒门,这已经不是立功,而是太上有德了。 “陛下所言甚是,臣当尽绵薄之力,以襄大业。” 曹芳笑了。“元凯,我知道,你多年研习兵书战策,一心想成为名将。可是战场上百战百胜,终究只是小道。纵使勇如项羽,也难逃覆灭。上兵伐谋,强国富民才是不败的底气。” 他轻轻一声叹息。“舍本求末,以斩首为功,岂是智者所为?” 杜预有些脸红,拱手说道:“陛下教诲的是,臣当铭于石砚,时时奉读。” 曹芳摆摆手,示意杜预放松一些。 身边这么多人,他最亲近的就是杜预和张华。只是杜预潜心学术,难得见驾。张华最近又被安排出去调研,不久也将外放。他平时想找个人说话,都没有合适的对象。 今天杜预难得求见,就多聊一会儿。 他问了问齐长公主曹洋的情况。 虽说名义上是姐弟,但曹洋和他并不太亲。以前如此,现在还是一样。曹洋天生就是一副冷性子,对谁都保持距离。 曹芳自己倒也罢了,只是担心杜预。 如果夫妻感情不好的话,赐婚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反而会产生芥蒂。 提起曹洋,杜预果然轻松了许多。 与曹芳担心的相反,他非常喜欢曹洋的性格。他平时喜欢看书,不喜欢有人打扰他。曹洋的性子冷,反而中他的意。 况且曹洋虽然话少,心思却缜密,该她做的事,她都能做得很好,根本不需要杜预操心。 杜恕经常有家书来,也对曹洋非常满意。 唯一的遗憾就是杜预经常随驾出征,在家的时间有限,所以曹洋一直没能怀孕。 曹芳听完,忍俊不禁。“看来司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抱孙子了。元凯,你要努力啊。” 他想了想,又道:“在蒲子挑个合适的地方,建个别院,将长公主接来小住吧。这里有山有水,牛羊也多,能喝上新鲜的牛奶、羊奶,对身体有好处。我那姊姊啊,身体太单薄了。” 杜预也笑了。 曹洋在宫里待了十多年,一直不受人待见,照料不周,身体的确不太好。 围绕着曹洋,两人说了不少家长里短,气氛融洽。 —— 中途休息的时候,杜预下了车,回自己的营地去。 他和曹芳说话的时候,车外已经有不少人等着天子接见。 刚走出天子的视线,耳边便传来钟会的声音。 “元凯留步。” 杜预停住,转身看向钟会,拱手见礼。 他和钟会算是通家之好,他的祖父杜畿和钟会的父亲钟繇当年多有往来,算得上至交。如今两人又都是天子器重的青年才俊,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还算不错。 虽然他对钟会要分家的事并不赞成。 “天子为你解惑了吗?”钟会走到杜预身边,轻声说道。 杜预摇摇头,将曹芳关心光波的答案说了一遍。 钟会颇感意外,沉吟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与杜预闲聊了几句后,就拱手告别。 看着杜预的背影,钟会眼神闪烁。 杜预出面请教,天子不太可能隐瞒,所以他说的大概率是真的。 天子机缘巧合,知道了光一些特征,但他却不明白光究竟是如何传播的。 天子的确比一般人了解得更多,但,多得有限,并非遥不可及。 他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钟会回到休息的地方,将刚刚问询的结果告知正在等候的何晏。 何晏也有些失望,轻拍膝盖,仰头看天。“士季,这可比才性之论还要麻烦啊。” 钟会却有些不以为然。“不然,才性关于人,岂是死物可比?” 何晏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你听天子论过才性吗?” 钟会微怔。 他在天子身边多时,还真没听天子讨论过才性之类的话题。 天子一直说要提倡玄学,以纠经学之弊。现在看来,他说的玄学或许与自己以为的玄学并不是一回事,否则不应该对才性这么典型的玄学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想了想。“莫不是天子以为才性之论过于玄远,难有定论,所以存而不论?” 何晏轻轻点头。“倒也不是不可能。天子有太祖之风,重根本而轻枝末,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可是这光还是万物之一,未到玄妙之境。天子也存而不论,却有些意外。” 钟会没有再答。 他们最近都被新发现的光学现象迷住了,时常坐在一起讨论,希望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何晏说得对,这光学再有趣,毕竟还是物,不是道。 “司徒要来了,你知道吗?”钟会岔开了话题。 “司徒来做甚?”何晏不解。 “我哪里知道。”钟会嘿嘿一笑。“八九月间,正是秋收之后最忙的时候,他从洛阳赶来,恐怕是有要事。你和司徒熟,何不去问问?” 何晏笑而不语,心里却有些不快。 他和桓范交情尚可。 曹爽执政的时候,他是曹爽的心腹,经常和桓范见面,偶尔也会论及学问。 但仅限于此,谈不上深交。 高平陵之变后,桓范因救驾有功,一步登天。当时他还去求过桓范,桓范却没帮忙。 现在桓范从洛阳赶来,肯定是有要事与天子面谈。他去打听,不仅得不到有用的信息,反倒可能会被桓范批评一通,里外不是人。 钟会太狡猾,而且仗着在天子面前得宠,总喜欢有意无意的调侃、嘲弄他。 从内心里,钟会从来就没将他当作自己人,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水开了,何晏倒了一杯茶,浅浅地抿了一口。“我一介闲人,有什么好问的,要问你去问。” 钟会苦笑。“你以为我不想去问吗?有些事,真的不适合我开口啊。平叔,还得委屈你一下。”他拱拱手,低声说道:“到了蒲子,请你吃羊羔肉,又白又嫩,最是鲜美不过。” 何晏心中一动,抬起眼皮。“当真?” “天地可鉴。”钟会伸手指天。“我都安排好了,这次包你满意。” 何晏嘴角颤了颤,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年过花甲,但身体尚可。只是奉诏戒了五石散后,一度疲惫乏力,对男女之事也没了兴趣。最近稍微缓解了些,又日日食肉饮酷,身体竟比戒五石散之前强壮了不少,不免又有些意动。 只是他年龄既大,官职又微,没人愿意将女儿送给他,他只好请钟会帮忙,看看能不能纳个妾,服侍起居,顺便解决寡人之疾。 在这样的诱惑面前,明知可能被桓范批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第405章 软硬兼施 曹芳刚到蒲子县境,蒲子县长王荀、匈奴南部帅刘宽就带着掾吏赶来迎接,并带上了不少山货,其中就有蒲子最有名的金梨,十几大车。 蒲子的金梨的确是好东西,甜而多汁,既解渴,又解馋。 走了大半天路,被秋日晒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吃上一颗梨,别提多舒服了。 知道有梨后,曹芳就命人将梨分发给官员将士。尽管人多梨少,普通将士一伍才能分得一颗,一人只能啃一小口尝尝鲜,却也体现了天子的一片心意,那口梨汁更是甜到了心里。 不仅原有的禁军将士山呼万岁,刚刚入伍的匈奴骑士也觉得意外,兴奋不已。 除了分配战利品,匈奴各部大人从来不会如此慷慨,普通人只有看的份,甚至连看都看不到。 怪不得禁军将士作战勇猛,战无不胜。 看来脱离部落,加入禁军是对的,以后再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了。 王荀、刘宽见此情景,自然要大夸特夸天子仁慈,顺便称颂了一番天子不让金梨成为贡品的恩德。 梨是蒲子特产,可以运到周边的太原、安邑卖钱。要是成了贡品,且不说长途运输困难,本地百姓也少了一笔收入,肯定是有怨言的。 当然,他们不想让金梨成为贡品,却想沾上朝廷的光。 这次运了十几大车梨来接驾,就是要借天子之口夸夸蒲子的梨。万万没想到,天子直接将梨分给了所有人,博得万众欢呼。 这下子,蒲子的梨又多了一屋皇恩浩荡。 心情大好之下,王荀向曹芳汇报了以媒代赋的情况。 之前卫瓘在蒲子展开调查的时候,蒲子百姓就对这个政策表示了极大的热情。蒲子的粮食产量太低了,田租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如果能用随处可见的煤来代替赋税,所有蒲子人都能松一口气。 确定这项政策的诏书送到蒲子的时候,全城欢呼。 百姓们感念天子皇恩浩荡,纷纷拿出自家物产进献给天子。这些梨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还在县城,等着迎接天子。 可以说,曹芳还没到蒲子,就已经赚足了口碑。 现在蒲子的百姓不论汉胡,都等着面觐天颜,当面向天子表示感谢。 面对满面笑容,感激涕零的王荀,曹芳很高兴,亲自将王荀扶起,多问了几句。 吉利见驾时,曾向曹芳介绍过王荀其人。 此人出身寒门,挣扎了一辈子,现在还是个小县长,窝在蒲子这穷地方。不出意外的话,这可能就是他仕途的起点。 但是王荀很有责任心。 虽然蒲子穷,没什么油水,他还是安心的在这里做官,尽可能为蒲子百姓减轻负担。 请天子减免税赋的提议,最初就是王荀的主意。 曹芳和王荀聊了半天,详细询问了王荀的个人情况,又问了蒲子县的情况,以便和卫瓘的调研报告相印证,看看里面有哪些是被卫瓘有意或无意忽略的。 总体而言,卫瓘的这份调研报告质量不错。但是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不可避免的会有分歧。如果全听王瓘的,有可能就卫瓘被误导了。 这也是曹芳当时要安排吉利配合卫瓘的原因之一。 不出所料,问了详情之后,王荀提出了一些问题。 以煤代赋是可能的,但有难度。 原因是隰县有煤,但浅层煤少。如果大规模开采,就需要有更多的矿工,更好的技术,挖更深的矿。本地的矿工承担不了这么大的工作量,也没这技术。 王荀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些困难,但他没得选。 好在吉利告诉他,天子身边有一群专门研究百工之技的高手,可以帮上忙。 所以,王荀借着见驾的机会,请天子安排技术人员协助。 王荀说完,摘下头上的进贤冠,拜倒在地,连连请罪。 曹芳笑了。 这老头可以,薅羊毛薅到朝廷头上来了。 这可是冒了政治风险的,换一个不好说话的天子,直接治他个欺君之罪都没问题。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为了百姓请命,不惜赌上乌纱帽的傻白甜。 不仅不是傻白甜,而且有点小腹黑。 经过一番操作,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儿了,他身为天子,还能出尔反尔,因为一点小事处置这个爱民如子,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吗? 花花轿子人抬人,何必呢。 更何况,他们的总目标是一致的,都是想让蒲子的百姓过得轻松一些。 曹芳扶起王荀,感慨地说道:“看来你对蒲子的了解很深入啊,绝非停留在案牍之间,也清楚技术的重要性。很好,很好,这才是朝廷需要的官员。爱民是好的,但仅仅爱民还不够,要知道如何才能让百姓过是上好日子,并付诸行动,这才真正的爱民。” 他轻轻掸去王荀肩上的尘土。“再辛苦你一任,还朝廷一个富裕安康的蒲子,如何?” 王荀如释重负,连忙拱手。“臣当效死力,不负陛下所望。” “去见见朕的大匠们。”曹芳伸手指指马钧、杜预,让他们与王荀现场对接。 王荀感激不尽,再拜,跟着马钧、杜预走到一旁。 曹芳看向刘宽,嘴角轻挑。 刘宽心里有些发毛,赔着笑脸,躬身施礼。 “昭仪武艺精湛,不让须眉,很难得。大帅调教有方,想必麾下的勇士更多吧?” 刘宽连忙说道:“臣已经挑选出来,准备献与陛下。只是臣的部落小,人数有限,还请陛下见谅。” “蒲子太小,使雄鹰不能展翅高飞。大帅有没有兴趣换个更大的地方,一展拳脚?” 刘宽心里怦怦乱跳。 他知道天子有将他迁出河东的意思——河东是京畿,比较敏感——但他实在不想搬。 原因很简单,蒲子虽小,却很安逸,而且易守难攻,比较安全。只要把几个谷口守住,谁也别想偷袭他。 除此之外,靠近河东,他不仅容易得到粮食,还能得到铁器。 河东最大的铁官就在安邑。 除此之外,安邑还有盐。 对匈奴人来说,盐和铁可是一天都离不得的重要资源。 “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臣年老体衰,儿子笨劣,就算有地方也飞不高,不如在蒲子为陛下放牛牧羊,报答对武皇帝当年的恩典,以及陛下的关心。” 曹芳故作惊讶。“你才五十三,就想养老了?” 刘宽苦笑。“陛下,蒲子生活艰苦,臣早不如当年朝见武皇帝的时候了。” 曹芳点点头。 “行吧,既然你想怡养天年,就不勉强了。蒲子辛苦,就让你的儿子率领部落,你去洛阳养老,也能时时与昭仪见面,以免思亲之苦。” 第406章 驾临蒲子 刘宽接受了,跪地谢恩。 地盘没丢,只是由儿子继承,自己还白得洛阳一座宅第,他没有推辞的理由。 虽说自己才五十多岁,还没到养老的时候,但天子英武,胜于武皇帝曹操当年,匈奴人如果不安分守己,后果不堪设想。 见好就收,才是生存之道。 再者,匈奴人还没有稳定的父子相传制度。他想将权力移交给儿子,还要考虑其他人的态度,少不得做些让步,给些好处。现在有天子做主,他反而落得轻松。 看着这一万多禁军精锐,谁敢说半个不字? 刘宽愉快的做出了选择,君臣各得所愿,皆大欢喜。 曹芳松了口气。 虽然根据形势判断,刘宽拒绝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做好了各种预案,以免出现意外。 将刘宽调到洛阳养老,接下来才能对他的部众进行教化。 老人的三观已经固定,是很难改变的,年轻人更愿意接受新事物,对融入汉文化的抵触心理更小。 把老人调走,留下年轻人,更方便今后的动作。 曹芳随即让刘宽去见刘宪,父女团聚,交流一些信息。有些自己不方便直接说的话,由刘宪转达,相对容易些。 刘宽再拜,转身告辞。 稍作休息后,曹芳重新起程,赶往蒲子。 进了山,路明显难走多了,不仅窄,还高低不平。人和马还勉强能行,曹芳乘坐的大车几乎无法行动。 刘宽、王荀已经修整过道路,但还是非常勉强。 曹芳索性将车留在路边,派人看守,自己步行前往蒲子。 如果不是为了方便途中办理公务,他本不想坐车,骑马更舒服。现在这路如此狭窄,骑马也难,不如与将士们一起步行,让他们见识一下天子的矫健。 曹芳不骑马,其他人自然也不敢骑,除了有孕在身的张云英乘步辇之外,所有人都步行。 如此一来,体力的差距就藏不住了。 七八里路走下来,不仅何晏等老臣累得气喘吁吁,汗如浆出,就连钟会这样的年轻人都有些扛不住。气息粗了,脚步也重了,几乎是一步步地往前挪。 这样的人,基本集中在天子近臣中。 禁军经常操练,行军更是家常便饭,即使是文职,走这点路也很轻松。 哪怕是后宫的嫔妃昭仪,除了个别人之外,走路也不觉得吃力,反倒被路两侧的风景吸引住了,好奇的东张西望,询问刘宪地名和特产。 曹芳将钟会叫到身边。“士季,你这体力可不行啊。这才走了几步路,就累成这样?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着车吧,别去蒲子了。” 钟会嘴里发苦。 虽然他非常想回去看着天子的车驾,但他不能不跟着天子去蒲子,否则就有被天子弃用的可能。 天子走得,你走不得? 他喘着气,连连摇头。“多谢陛下关心,臣不碍事,坚持得住。再走几里,臣就能适应了。” “可不要硬撑。” “陛下放心,臣可以的。” “那就好。”曹芳说完,叫来几个虎卫,让他们再准备几具步辇,抬着王昶、羊耽等老臣赶路,以示尊老之意。 钟会看得眼馋之极,却不敢开口。 就算天子让他坐步辇,他也不敢坐的。 这不等于承认自己体力不行吗? 路再远,也只能自己走。 —— 还没到蒲子,路边就陆续出现了百姓的身影。 他们站在路两侧,有的甚至站在离路很远的黄土坡上,远远地观望。看到天子大纛经过时,他们欢欣鼓舞,有人跪地叩拜,有人大声欢呼,更有人唱起了歌谣。 听着那神似信天游的歌声,曹芳很感慨,对一旁苦苦支撑的钟会说,这才是真正的民心,这才是朝廷应该关注的人啊。 钟会累惨了,却不是不咬紧牙关,附和曹芳。 越靠近蒲子,路边的人越多。到达蒲子县城的时候,城外已经聚集了四五千人,感觉整个蒲子县的人都赶来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热闹非凡。 曹芳叫来王荀,你是不是发了公告,强迫百姓来迎接,以示盛大? 王荀拍着胸脯说,决无此事,这都是百姓自发的。陛下宽仁,行以煤代赋,又宽限了今年的期限,百姓感激,出城迎接陛下,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曹芳没有再问什么,开始接见百姓代表。 钟会等人也借机喘口气,歇歇脚。 王荀很知趣,立刻让人送上准备好的金梨等特产,让他们充充饥,解解渴。 曹羲则在刘宽的引导下安营扎寨。 蒲子县太小,城里没有能让北军驻扎的空间,只能在城外扎营。这样的选择不多,最好的地点就是刘宽的牧场。 刘宽部内迁三十余年,还保留着放牧的生活习惯,基本都在城外居住。城西的河谷地,就是他们平时放牧和生活的地方。 为了迎接天子的到来,刘宽已经处理掉了大部分的牲畜,腾出了空地,足够北军立营。 王荀在城里准备了住处,但曹芳决定,当晚就住在城外,方便接见百姓代表,与他们长谈,了解情况。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大陵、兹氏时,他都是这么做的。 住在城里,他能接触到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接触不到普通百姓——他们会被当地的官员不动声色的拦在城外。 住在城外,他才有更大的空间,自由的选择接触对象,才能了解的真实的信息。 他知道这有做秀的成份,不可能有实质性的改变。但哪怕是做秀,他也愿意去做。 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多少总能起一点作用。 王荀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没有坚持。 当晚,在城外的河谷地上举行接驾的宴会。 曹芳与有幸出席的汉胡百姓代表团团而坐,一边欣赏着歌舞,吃着羊肉,喝着酒,一边畅谈。 百姓代表有城里的大户,但更多的还是普通人。 蒲子县只有三千多户,能称得上大户的有限,也就十来人而已。况且他们的经济实力也就是比普通人好一些,远不及太原王氏、阳曲郭氏。在天子面前,他们与其他代表没什么区别。 相反,为了能让以煤代赋的政策落地,他们与普通人一样,需要让天子尽可能的了解蒲子的现状,体谅他们的难处。 必要的时候,还要做出一些让步。 虽然出山的机会少,但他们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天子打压高门的事迹,不想成为被天子针对的对象。 为了更大的利益,他们可以承受眼前的损失。 第407章 政治问题 夜幕降临,人群渐渐散去,只有篝火依旧。 曹芳带着三分酒意,坐在篝火旁,与三五近臣聊天。 王昶、羊耽都在。 蒙天子关照,他们得以乘辇而行,体力消耗不大。晚上经历了一场热闹的宴会后,意犹未尽,趁着天子高兴,说一些平时不太方便说的话题。 当然,明面的话题还是蒲子的开发。 蒲子县有编户三千多户,其中有两千户住在县城里,以及靠近县城的地方,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百姓散居在四周的山里。 匈奴人正相反。除了直属刘宽的一千多户,其他部众大部分都住在附近的山里,拥有各自的牧场,平时自行放牧,有事时才聚集在一起。 比如接驾。 仔细想想,刘宽请求推迟接驾的时间,要等处理完牲畜,腾出空间,可能还有另外一种考虑。 万一朝廷不讲理,强迫他接受不合理的条件,他就卷铺盖开溜。 因为天子的宽仁,这个备用方案没用上,现在君臣同欢,其乐融融,另一个问题就成了重点。 如何化胡为汉,把习惯了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变成编户?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化胡为汉就是一句空话,根本无法落到实处。 羊耽的建议是,让他们改牧为耕,像散居的汉人百姓一样,固定在土地上。 蒲子的耕地虽少,但在山里找一些能供一两户人家耕种的小块土地还是可以的。 只有将他们固定在土地上才有办法管理,要不然派人进山找他们的开销就超出他们能提供的赋税了。 王昶表示了不同意见。 山里的确有小块耕地,但数量有限,而且大部分被汉人百姓占了。让匈奴人自己去垦荒,他们既没有这意愿,也没有这能力。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们放牧。平时也不用到县城来,年底时来交几头羊或者牛就行。 蒲子多山少地,放牧更适合,不能轻易更改。 朝廷既然决定以煤代赋,那就不用在管理编户上花太多心思,管好煤矿才是重点。 只要蒲子县每年都能提供足够数量的煤,剩下的事就由他们自行处理,朝廷不必过多插手,浪费力气。 听了王昶的建议,羊耽没再说话,闷着头,小口小口的喝酒。 曹芳没有立即表态。 羊耽的建议简单粗暴,但王昶的建议也并非因地制宜如此简单,有很强的地方自治的味道。 这正是地方大族最希望的结果。 蒲子的经济现状不好,但蒲子的经济潜力很强。如果推行地方自治,那发展的红利就大部分归了地方大族,朝廷的收益反而有限。 那朝廷忙了半天,就得了一个虚名? 这肯定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但他不打算和王昶、羊耽当面较量,这件事,可以等司徒桓范来。 当然,他没有表示支持,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王昶和羊耽都识趣的没有再说,托以劳累,起身告辞。 几乎瘫在一旁的钟会看得清楚,心中暗爽。 你们这些老人啊,还是不明白天子的心思。你们虽然弯下了腰,却永远跟不上天子的步伐,只能坐着步辇,充当天子的傀儡。 等王昶、羊耽离开,曹芳看了一眼钟会,正好将钟会嘴角的嘲讽收入眼底。 “士季,你也该去休息了。” “臣还不累。”钟会强打精神。“席天幕地,仰观河汉。难得如此惬意,臣还想多坐一会儿。” 曹芳笑了,伸过酒杯,和钟会碰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怕回去面对夫人收租吧?” 钟会颜色一怔,随即脖子一梗。“陛下,恕臣冒昧。这等传言,非陛下所宜听,更非陛下所宜言。” 曹芳哈哈一笑,不以为忤。“这可不仅仅是传言。”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而是我亲眼所见。你能坚持走下来,毅力可嘉。可是有些事,却不是有毅力就行的。如果身不给力,心再坚强,也无济于事。” 钟会尴尬地笑笑,刚要再说,曹芳又道:“令堂想抱孙子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求符问咒恐怕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寻医问道更实在一些。士季,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习惯。” 钟会窘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道:“唯。” 曹芳缓了口气。“你以前服用过五石散吗?” 钟会犹豫了片刻。“服过一段时间。后来听陛下说五石散于身体有害,就没有再服过。” “五石散有火毒,可能伤肾水。你年轻,更是肾水充盈之时,服散伤害更大。如今虽已停了,余毒未清也是有可能的。耐心些,请名医调理,再服些对症的良药,应该能行。” “谢陛下。”钟会感激的坐直了身体,向曹芳致意。 曹芳摆摆手,示意钟会不要硬撑了,早点回去休息。 他虽然不懂医理,但是看得出来,钟会身体虚得很。是不是五石散导致的,他不敢说,但钟会有不小的概率不育。 人们通常关注的都是女性不孕不育,很少关注男性的问题。实际上,男性出现问题的概率一点也不比女性低。 更别说五石散这种东西。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男子有纳妾的权力,如果没孩子,十有八九就是男子不育。 妻妾同时不孕不育的可能性太低了。 他本来不想管这事,但钟会能不能生孩子,已经不是他个人的问题了,不能不管。 他选择钟会作为榜样,鼓励钟会另立门户,借以分裂世家,如果最后钟会无子绝嗣,只能由钟毓继承钟繇的门户,他脸上也不好看。 在这个时代,生不出孩子可不仅仅是生理问题,更是政治问题。 只有缺德到一定程度,连老天都不能容忍的人,才会绝户。 他不得不考虑,如果钟会真的不育,他该找谁做替补。 像钟会这样既有才,又没下限,偏偏影响力又大的世家子弟并不多。 其他人可以迫于形势,向他称臣,与他合作,可是像钟会这样什么脏活都肯干的还是凤毛鳞角,甚至是绝无仅有。 好刀难寻,有必要保护。 —— 经过两天密集的接见,曹芳基本搞清楚了蒲子的情况,也知道了卫瓘调研报告的得失。 总体而言,卫瓘这个差使办得还算尽心,没有明显的立场偏倚。 有些失误,纯属是多年的思维惯性所致,而非有意造成。 有了这些,当桓范赶到蒲子的时候,曹芳就有了说话的底气。 他治国理政的经验也许不如桓范丰富,但就蒲子的情况而言,他比桓范更有发言权。 第408章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曹芳不想做秦始皇或者雍正,因勤政而死,以还政三公为名,将最为繁琐的民政交给了司徒,监察任务则交给了司空,只是牢牢把握住兵权,让太尉成为一个协助性的半闲职。 但三公之中,最让他为难的偏偏就是司徒桓范。 桓范是老臣,也是功臣,更是大魏的忠臣,信得过。 但桓范也有桓范的不足之处。 固执,自负,还有点倚老卖老。 他对新政一向颇有微言,只是碍于君臣体面,没有说出口。如今不顾京师正是年底总结的重要关头,以送粮为名,亲自赶到行在来,自然是觉得忍无可忍,有必要见驾直谏。 曹芳甚至能想到他会说些什么。 但他不想和桓范辩论。 实事求是的说,辩论解决不了问题,谁都无法从道理上说服谁。 但实践可以。 自古及今,但凡新政都会遭到反对,概莫能外。但最后说服对方靠的不是讲道理,而是实践。 商鞅帮助秦国一振颓势,证明了变法的必要性和意义。 赵武灵王凭借不断的胜利,证明了胡服骑射的价值。 虽然商鞅、赵武灵王都未能善终,但他们的政策却得到了延续。 他要想说服桓范,也不能靠嘴皮子,而是要有肉眼可见的成绩。 蒲子就是他选定的经济特区。 之所以选择蒲子,除了一些特定的优势之外,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蒲子县很小,户口不多,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可若是成功了,却能成为一张闪亮的名片。 小,还有另一个好处,可以将工具做得更细,适合新手。 卫瓘、吉利的调查能在半个月内完成,他能在几天时间内对重点区域进行复核,都是因为蒲子县足够小,毋须耗费太多的人力、物力。 有这些工作铺垫,面对桓范时,他才能从容应对,做到有理有据,也能让桓范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做好这件事,而不是心血来潮。 九月初,桓范赶到蒲子。 两人进行了一番长谈,桓范翻阅了曹芳准备好的资料后,接受了曹芳的观点,同意曹芳在蒲子进行试点。 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蒲子的试点可以交给其他人,曹芳本人应该尽快回洛阳。 原因有二: 一是粮食运输太困难,消耗太大。 既然并州军已经重建,征北将军也换成了更称职的刘馥,北疆的安全有了保障,禁军就没必要驻扎在这里,应该回洛阳,减轻负担。 二是豫州不安,可能要出事,急需天子和禁军回洛阳坐镇。 曹芳听完,盯着桓范看了好一会儿。“豫州能出什么事?” 桓范也盯着曹芳。“陛下,豫州不能乱啊。” 曹芳歪了歪嘴,垂下了眼皮,把玩着案上的铜镇纸。“豫州再乱,还能比鲜卑人入侵的危害更大?朔风将至,秋防近在眼前。刘馥、王广、邓艾等人能否胜任,尚未可知。为了豫州那么点事,我急急忙忙的赶回去,没有必要吧?” 桓范很无奈。“陛下想逼反汝颍吗?” “桓公何出此言?”曹芳“惊讶”地看着桓范。“他们要反吗?” 桓范哭笑不得。 他原本还只是怀疑,现在看到曹芳这副表情,已经确定无误。 曹芳不怕汝颍人反,甚至希望汝颍人反。 汝颍人反了,他才有理由出兵镇压,顺便杀掉一批人。就算不能将汝颍世家连根拔起,也足以让他们元气大伤,再也无法兴风作浪。 “陛下抑豪强,禁兼并,自然是好事,但凡事不可急于求成,急则生变。自武皇帝兴兵讨董起,汝颍才俊就襄赞其事。建安以后,更是蜂拥而至。至文皇帝即位,朝堂之上,半为汝颍,至今三十年,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清除?且天下三分之际,宜记功忘过,不宜追究前事,以免为敌所趁。荀顗入仕,正是汝颍俯首之意,陛下又何必着急?” 曹芳不解。“我怎么急了?” “陛下不急,又何必任贾充为豫州刺史?贾充一到任,就严令汝颍各家交出侵占的土地,并补足十年所得。稍有不从,便派兵清剿,已经有不少人被迫入山为寇,如今淮水南北,伏牛、桐柏诸山,皆有盗匪,就算豫州刺史兵再多,也鞭长莫及。” 曹芳的眉头渐渐皱起。“豫州的情况这么复杂,为何行在却没收到消息?” “陛下何不问问贾充?”桓范叹了一口气。“刺史兼有军事和监察之职,可以受太尉和司空管辖,唯独不受司徒府控制,是以臣也不能直接过问。臣的消息,是从各郡太守那里听到的。” 曹芳打量了桓范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桓范的话只能信一半,真实情况如何,还要向相关人员确认之后再说。 但桓范不希望豫州生乱,应该是真的。 豫州世家之间关系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罪不至死的前提下,对汝颍世家大开杀戒,会让很多人有兔死狐悲之心,从而对朝廷的政令阳奉阴违,甚至与那些为盗为寇的人互为表里。 处理不好,的确可能引发朝堂内外的动乱。 作为老臣,桓范不希望看到这一幕,也是可能理解的。 但理解不等于赞同。 他不相信豫州能乱到哪儿去。 俗话说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汝颍虽出人才,可是在军中的不多,与军队没有直接的联系。就算他们反了,也就是逃到山里落草而已,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与他们有联系的诸将或许会剿匪不力,但支持他们造反,还没这样的胆子。 借这个机会,看看有哪些人愿意与汝颍人站在一起,不仅对朝廷有好处,对汝颍人也有好处。 也许事实会让他们清醒一点,别真把自己当作意见领袖。 但是桓范不远千里的赶来,曹芳也不能一点表示没有。 他和桓范商量,抽调一部分禁军回去,协助燕王曹宇,保障洛阳安全。 必要的时候,可以进驻豫州,协助贾充剿匪。 见曹芳执意不回洛阳,桓范也无计可施。 他本想立刻赶回洛阳,却被曹芳留住了,在蒲子多住了几天,参观了附近的几个煤矿。 曹芳让他想想办法,为大批的煤进入洛阳做好准备,尽可能充分发挥这些煤的价值,而不是成为负担。 桓范不愧是负责民生的大臣,他稍微了解一些情况之后,就明确了这些煤的用途。 供普通百姓取暖、煮炊。 现阶段的煤还不能和木炭相比,有钱人未必愿意用,但普通百姓可以用,而且消耗量会比较大。 前提是价格不能太贵,否则普通百姓用不起。 量大,还要便宜,就只能选择水运。 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让这些煤能够安全通过砥柱。解决了这个问题,并州的煤不仅可以进入洛阳,甚至可以在整个山东出售。 要解决这个问题,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说难,是因为砥柱一带水流湍急,礁多滩险,极易倾覆。 说不难,是可以只运货,不运人,不用船,改用桶,顺水自流一,不怕倾覆。上游放,下游收,就算有一部分会触礁沉底,影响也不会太大。 曹芳听完,顿时眼前一亮。 第409章 画饼 曹芳等人之前讨论这个问题时,都是着眼于人。 有人的船不能倾覆,否则有死无生。 可若是船上没人,翻不翻就没那么重要了。按照桓范的建议,改用木桶运煤,不怕翻,只要木桶没触礁破裂,就能顺着水流一路向前,到了水流平缓的地方再收起来就是。 难度大大降低,至少有了解决的可能。 曹芳把这个方案转告马钧、杜预等人,他们也很兴奋,随即调整努力方向,打算制造一种能够装一定量的煤,又能承受强烈撞击的木桶。 桓范说,解决了这个问题,并州的煤可以在山东大量销售,这也让他们有了更大的动力。 有人则不满足于卖给普通人,更想提高煤的质量,将来可以卖给有钱人。 毕竟有钱人的数量虽然不多,但经济实力强,消费能力不可小觑。 看着一群年轻人兴致勃勃的谈如何卖煤挣钱,桓范心里有些不得劲。 果然是上行下效。天子重货殖,众人皆言利。 长此以往,谁还在乎忠义气节? 他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向曹芳提出建议。 但曹芳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表态支持他,更没有改正的兴趣。 无奈之下,桓范决定找杜预聊聊。 —— 依照曹芳的安排,杜预在蒲子县西的山上买了一座宅院。 院子不大,也就前后两进。但风土很好,背山向阳,视野开阔。站在门前,可以俯瞰整个蒲子县城和河谷。 一道小溪从后山上流下,被引入院子,形成一个池塘,解决了用水问题,形成一道景观瀑布,水声潺潺,绿树如荫,颇为惬意。 得知司徒桓范来访,杜预不敢怠慢,亲自到坡下迎接。 两人见礼后,桓范跟着杜预上了山坡,转身四顾,羡慕地点点头。 “能在此地筑舍而居,也是人生一快事。” “都是陛下恩典,为长公主准备的。”杜预笑道:“我天天忙于公事,住在营里就够了。” 桓范沉默了片刻。“这么说,天子有意在此常驻?” “天子是不是有意常驻,我不清楚,但是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杜预笑道:“这里的煤虽多,要运出去却不易。开采是一难,运输是一难,如何用又是一难。没有十年功夫,怕是无法见功。” 桓范转头看了杜预一眼。“如何用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代替薪材,取暖、炊煮吗?” “依天子之意,这是最基础的。”杜预抬起手,感受着指间的风。“人力有时而穷,风力、水力也有限,火力更有潜力,不仅仅是开山劈石这么简单。” 桓范眨眨眼睛,不太明白。 风力、水力,他都知道,火力怎么用,他却不太清楚,似乎也只有开山劈石一种了。 杜预没有急着解释,引桓范进门。 一道流水,曲曲折折,从庭院中经过,流入门外的水池。 两架水车,驾在小院东侧,看不清具体的情形,只听得水声作响。 登上正堂,桓范便感觉到了后堂来风。他抬头看了看,若有所思。 “这风是水车带起的?” “桓公明鉴。”杜预微微一笑,带着桓范来到后院侧房。两架巨大的水车被流水带动,缓缓转运,将一缕带着水汽的轻风吹入屋内,让原本干燥的空气变得湿润了不少。 后院的西侧,种了一些葡萄,叶子已经落了,只剩下虬结的藤,掩映着一架秋千。 可以想象,在酷热的夏天,坐在秋千上纳凉,随手摘两颗葡萄,是如何的惬意。 “你为了长公主,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杜预有些不好意思。“是同僚知道长公主要来,各逞巧思,弄了这些玩意,好让长公主能够安心在此居住。” “巧则巧矣,只怕误了正事。士大夫当以道德为本,不可耽于奇技淫巧。” “桓公教诲得是。” 两人参观了一回,回到堂上就坐。 桓范和杜预的祖父杜畿是旧日同僚,如今又和杜预的父亲杜恕同为三公,经常见面,对杜预说话当然毋须遮掩,开门见山。 他希望杜预能够出面,请天子多留心政事,不要在百工、货殖上花费太多心思。 杜预没有急着反驳,命人布酒食。 不一会儿,两个皮肤白晳,容貌俊俏的鲜卑女奴端来了酒食。 酒不少,食物并不多,仅是胡饼两张,烤肉三四片,蔬菜数片,酱一碟。 桓范见状,不由得笑道:“亏得我年老体衰,食量有限,否则这两张饼还不够一个人吃的。” 杜预笑笑。“蒲子山多地少,粮食产量有限,只能勉强维持温饱。若桓公有所不足,我可以将这张饼也给你。” 桓范摆摆手。“那倒不必,我虽是客人,也没有多吃多占,让主人受饿的道理。” “桓公高义,令人佩服。”杜预举起酒杯。“比起那些酒足饭饱,犹不知足,想方设法兼并土地,夺百姓口中之食的人来,桓公可谓至德。” 桓范花白的眉毛一挑,欲言又止。 他当然明白杜预说的是谁,只是没想到杜预会这么说。 京兆杜氏也不是什么平民,家里的土地也不少,只是不如其他人那么多罢了。 “元凯不愧是天子心腹,随口一言,便与天子暗合。” “这只是常识罢了。”杜预从容不迫。“天子说一加二等于三,我也说一加二等于三,并不是我为了附和天子,而是本该如此。桓公总不会为了与天子有别,故意说一加二等于四吧。” 桓范想了想,忍不住哈哈一笑,随即又点头表示赞同。 抑兼并,并不是什么难懂的道理,略有常识的人都明白这是长治久安的基本政策。 如果土地都落到小部分人的手中,绝大部分平民没有立锥之地,天下是不可能太平的。 只是道理归道理,当执政的都是世家、豪强时,他们又怎么可能从自己的身上割肉。 杜预说这句话,多少有些指责他这个司徒不称职,知而不行。 “知易行难啊,元凯。”桓范意味深长的说道。 杜预点点头。“是的,陛下也这么说,所以陛下决定用另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做一张更大的饼。”杜预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 桓范眼前一亮,下意识地身体前倾。“如何做?”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杜预指指后院的方向。“以风力、水力、火力补人力之不足,开辟更多的荒地,种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 桓范抚着胡须,沉吟良久,眼睛渐渐的亮了。 第410章 科技就是烧开水 在仕途摸爬滚打几十年,桓范很清楚,朝堂上的权谋都是小道,纵有胜负也不过一时一世。 要想青史留名,成为真正的名臣,就不能满足于争权夺利,而是解决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为天下太平打下坚实的基础。 但根本性的问题之所以会成为根本性的问题,就在于难解决,需要极大的智慧。 土地兼并就是典型。 在大义和私利之间,绝大多数人最后都会选择私利。哪怕知道土地兼并最后的结果是天下大乱,玉石俱焚,也没有几个人愿意主动放弃手中的利益。 抑制土地兼并,就是与众人为敌,与人性为敌,不仅很难成功,还会引发强力反噬。 这也是他亲自跑来,劝天子不要逼反汝颍世家的原因。 逼急了汝颍世家,他们真有可能铤而走险的。 但天子选择了另一个办法,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多虑了,事情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无解,天子也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冲动。 虽然听起来有些想当然,但天子以及他身边的年轻人们却相信他们可以做到,并为此付出了实实在在的努力。 兴奋之余,他又想,既然天子决定要做一个更大的饼来解决这个问题,为何还揪着汝颍世家不放? 他问杜预。杜预却说,他没有关注这些问题,也不敢随便揣测。 天子的心思很深,不是普通人能够猜得到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又举了几个例子,其中之一就是最近在热议的那个光的实验。 光的传播为何既可以直线传播,又能像水波一样重叠,是最近很多读书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时候甚至会因意见不合而吵起来,但最初提出这个问题的天子却从来不参与讨论。 他更愿意讨论一些看起来很平常,却很实在的问题。 比如水烧开的时候,那些顶起壶盖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为此,他还要求他们做一个装置,认真测一下。 桓范听完,哭笑不得。 他的疑问不仅没得到解决,反而更多了。 如果不是之前见过天子,知道天子很正常,他几乎会以为天子疯了。 这都是什么问题嘛。 堂堂天子,日理万机,整天就想这些荒诞不经的事? 可是看看杜预认真的眼神,他又将涌到嘴边的嘲讽咽了回去。 他知道杜预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能让杜预如此认真对待,足以说服天子这些问题并非荒诞不经,而是蕴含了值得他们去用心推敲的东西。 而且很显然,天子是这些年轻人的引领者。 —— 桓范与杜预聊了半天,本想告辞,却被杜预留住了。 “今夜天气好,请你看一个东西。”杜预神神秘秘的说道。 桓范很好奇,问是什么,杜预却不肯说。 他让人准备晚宴,又请几个同僚来做陪客。 傍晚时分,马钧、诸葛靓等一行数人有说有笑的来了。与桓范见礼后,各自入座,又说起最近正在忙的事。 马钧首先说了一件事。 他已经找到了解决运输煤通过砥柱急流的办法,灵感来源于匈奴人常用的羊皮筏。 用充满气的羊皮囊做为缓冲,绑在木桶四周,就能保证木桶不会因撞击而破裂。羊皮囊用完之后,就算破了,还可以缝补,继续再用。 这样做的成本可能高一些,但多次利用,就可以降低成本。 将来如果能找到更便宜的材料,成本还可以继续降低。 总之,仅技术而言,这个方案已经可行了。 桓范很惊讶。 他提出方案才两天,马钧就找到了具体的解决办法? 对桓范的疑惑,马钧摆摆手,表示这是小意思。 他们整天考虑类似的问题,脑子里总会出现不同的方案。遇到具体的问题,很快就能找到对应的解决办法。 就这个事而言,他们之前考虑的可是载人的方案,比不载人的木桶难多了。 “仲思,你最近的进展怎么样?”杜预主动向诸葛靓发问。 正与两个同僚说话的诸葛靓见杜预发问,连忙起身。“进展还算顺利。” 杜预转头对桓范说道:“仲思是马侍郎最得意的弟子,他正在研究的内容就是如何利用火力,为将来利用煤做准备。”随即又对诸葛靓说道:“仲思,桓公对你我所做的事非常关心,你就用心解释一下,好让桓公放心。” 桓范顿时来了精神,看向诸葛靓。 他知道琅琊诸葛氏出人才,善巧思,诸葛亮凭借他在技术上的天赋,险些逆转了西线的局势。当时他就遗憾,因为当年的屠城,这样的大才未能为大魏效力,反而成了大魏的威胁。 若非如此,天下也许早就太平了。 诸葛靓离席而起,提起正在火上烧的水壶,给桓范添满茶。“敢问桓公,这水为何能热?” 桓范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自然是因为有火烧。” “桓公所言甚是。”诸葛靓将水壶放回原处,又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煤。“煤能燃烧,是因为煤中有火力。火力发出来,传到人的身上,能取暖。传到水中,则能使水沸腾。而热水放得久了,慢慢冷却,则是因为火力弥散在空中,和直接从煤中出来的火力形异而质同。” 诸葛靓一边说,一边张开手掌,靠近烧红的煤。“从茶中感受到的热,和从这块煤中感受到的热,本无不同。” 桓范眉毛轻挑,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意思。 “那你打算如何运用这火力?”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烧水。”诸葛靓说道:“一杯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并无变化,却可以将煤中所藏的火力转换成可以利用的力量。” 他将煤块放了回去,取过一团布,塞在突突冒着热气的壶嘴上。 壶嘴被堵,壶盖开始跳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壶盖之所以跳动,正是被水中蕴含的火力催动。如果将壶盖连上机械,机械就可以不停的运动。这一点,和水车、风车并无不同。要说区别,只在于不必迁就地形,随处可以安放,甚至放在车上、船上,都一样可行。” 桓范忍不住笑了。“这力量未免也太小了,能当什么用?” 诸葛靓笑了。“桓公,你若是愿意,不妨试试能否压住壶盖,使壶盖不能跳动。” 杜预连忙打断了诸葛靓。“仲思,你计算这么大的水壶能转换多少火力吗?将来用在煤矿上,又能提起多重的煤车?” 诸葛靓略作思索。“实验用的器具还在做,现在还没有准确的答案。但我想,这么大的水壶产生的力量,应该不亚于一个壮丁。我让营里的士卒试过,没人可以摁住壶盖。不管多强壮的士卒,最后都被会顶开。” 第411章 后浪 桓范怦然心动。 如果诸葛靓说的能实现,这么大一个水壶就能抵得上一个壮汉,那这火力可比水力、风力大多了。而且正如他所说,火力不要求特定的地形,有煤、有水就行,甚至可以装在船上、车上四处走。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装在船上,而且是大海船。 最近征东将军毋丘俭正在巢湖练兵,用的是从青州运来的大海船。大海船体量大,能载重,也能承受更大的风浪,但操控也变得异常困难。 海船太沉重,需要的楫桨士数量成倍增加,远远超过了战士。 如此一来,海船体量大的优势就被抵消了。 如果真能造出这样的机械,用烧煤来代替人力,海船的动力问题也许就可以迎刃而解。 而一旦海船的动力问题解决了,就可以造更大的船,将来航行海上也就有了可能。 桓范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运输能力是个限制,一旦打破这个限制,就有无限可能。 比如作战,比如经商。 忽然之间,桓范有点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他说的做一个更大的饼,某种程度上,就是打破现有的限制,获取更大的能力,将来成就更大的事业。 就像当初秦统一六国,然后集六国之力,南征百越,北伐匈奴。 仅凭秦国一国之力,做不到这些。 可是集六国之力,就有了可能。 桓范心思活络起来,参与讨论的动力也更足了,饶有兴趣的听这些年轻人讨论一些他只能听懂小半的话题。 好在杜预有准备,依次让人向他介绍正在研究的技术。 桓范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却能明白这些技术背后蕴藏的利益,对此充满期待。 不知不觉,月已中天。 杜预起身离席,请桓范来到院中。 院子里,摆好了一架机械,看起来像是一个大管子,斜放在一个精致的铁架上。 “这是什么?” “这是我新做的聚光镜。”杜预介绍道:“原本是想做个阳隧,后来偶然发现可以用来观远,能看得更清楚,并稍做改进,用来赏月。” 杜预一边说,一边引导桓范躺在准备好的架子上,将眼睛凑到管子后。 桓范只看了一眼,就惊呆了。 明明管子中央有一面镜子,挡住了明月,但他却在镜子中看到了完整的明月,而且更加精晰,清晰得能看到月中阴影,仿佛就在眼前。 他以与年龄不相符的敏捷站起,转到管子另一个端,仔细再看。 “这是……” 杜预解释道:“这就是依据阳隧的原理制作的聚光镜,只不过聚的不是日光,而是月光……” 这时,一旁的马钧问诸葛靓道:“阳隧聚光能引燃,应该是火力所致。这月光难道也是火力不成?” 诸葛靓说道:“应该如此。我甚至觉得所有的光都有火力,区别只有多少而已。火力多则热,则日。火力少则清凉,如月。” 马钧沉吟不语。 一个叫程壹的年轻人凑了过来,轻声说道:“仲思,我有一事不解。” “你说。” “那水中是不是也都有火力,只是热的水中火力多,凉的水中火力少?” “理当如是。”诸葛靓轻轻点头。“我猜想,万物中皆有火力,只是多寡不同。比如你天天摆弄的铁,火力少的时候坚硬冰凉,以火烧之,则渐渐变热,由硬变软,直到化为铁水,是不是与冰化为水相似?” 程壹想了想。“说得也是,的确有几分相似。”他随即又想起一个问题。“依你这么说,那火力多少倒有办法可以分辨了。” “如何分辨?” “颜色。铁入火之后,随着烧灼的时间不同,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开始是红,后来是白,如日光一般刺眼。煤也是如此,有经验的匠人,根据颜色就能判断出火候。” 诸葛靓眼神一闪。“这倒是个办法,值得深究。子元,明年我去找你,仔细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一言为定。” 杜预认真解释了一番,桓范还是不明所以,只知道这个聚光镜能够赏月,看得更清晰,究竟是什么原理,还是没搞清楚。 但是他却想到了一个问题:只用来赏月太浪费了,应该送到灵台,供太史们观星。 这可比肉眼观星强多了。 如果能有所发现,也是大魏上应天命的象征。 —— 桓范与杜预见面,虽然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意外收获却是满满。 对天子身边的这群年轻人,他有了几分信心。 但依然不放心。 带着疑惑,桓范又见了几个人,包括王昶、羊耽,也有一些年轻人,比如钟会、嵇康。 王昶、羊耽的态度比较暧昧。 他们支持天子的决定——至少口头上如此——但参与的动力不足,更多的是一种态度。 桓范多少有些失望。 王昶是并州名族,羊耽则是兖州名族,如今却在天子面前唯唯诺诺,哪里像个大臣的样子。 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王昶也好,羊耽也罢,都是犯过错的人,小心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在关键的时候站在了天子身边。 年轻人则不同,他们不仅支持,而且积极投身其中。 嵇康不问世事,一心钻研学术。 杜预制作的聚光镜,就有他的一份功劳。那架聚光镜看似简单,其实制作要求极高,必须精通算术才行。 钟会虽然不研究具体的技术,却对光的特性非常感兴趣,一心想找到合适的解释。 对桓范的担心,他表示大可不必。 天子从来没打算将汝颍世家赶尽杀绝,否则他和荀顗、荀勖等人就不可能有做官的机会,更不可能得到天子的器重。 天子要打击的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世家子弟,以及明明自己侵占屯田在先,却不肯退还的人。 那样的无耻之徒有什么好可怜的。 作为一个汝颍人,他都不愿意与那些人为伍。 再者,他觉得那些人都不过是冲在前面的爪牙,受人指使的走狗,实力有限。 真正的世族都没有参与。 钟氏没有,荀氏没有,陈氏也没有。 一些小豪强,能掀起什么风浪? 贾充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别说对得起天子,连他父亲贾逵都会觉得丢脸。 征东将军不是不肯出手,而是觉得没必要出手。 桓范觉得钟会胡言乱语,不想和他再说,最后去见了何晏。 曹爽当政的时候,他和何晏接触得比较多,算是熟人。 只不过他觉得何晏太书生气,只适合做学问,不适合施政,所以和他走得并不近。 现在,何晏在天子身边,他想听听何晏的意见,顺便打听一下夏侯玄见驾的经过。 第412章 可以休矣 桓范见到何晏的时候,何晏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正在一个鲜卑女奴的侍候下更衣。 鲜卑女奴相貌出众,连桓范都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 何晏看得清楚,笑道:“喜欢么?送你吧。”说着,伸手轻推。 鲜卑女奴立刻乖巧的凑到桓范身边。 桓范也没拒绝。汉人将妾当礼物送人也是常有的事,更别说是一个女奴,还是鲜卑女奴。 “这是上次俘虏的鲜卑人?” 何晏笑着点头。 到蒲子后,钟会如约送给他两个年轻女子。一个匈奴女子乔引娣,出身匈奴南部小帅,为妾。一个鲜卑女子柯兰,从之前俘虏中挑出来的,为婢。 有了这两个女子,他的生活一下子惬意起来。 只是他很快也遇到了和钟会一样的麻烦,体力不支。 乔引娣有家族撑腰,不能随便送人。鲜卑女奴柯兰则没有这个顾虑,况且相貌出众,送人也有面子。送给桓范,也许还能换点好处。 桓范再次打量了鲜卑女奴柯兰一眼,将客气话咽了回去。 被俘的鲜卑人已经卖到了洛阳,但他没见过姿色如此出众的。看来当初猜得没错,最好的被天子身边的人留下了,稍逊一筹的才被送到洛阳发卖。 怪不得这些人跟着天子,不想回家。 在这儿多舒服。 “想不到平叔有一天也会在军中如鱼得水。”桓范调侃道。 他比何晏大十来岁,地位更不是何晏可比,可以放松一些。 何晏尴尬地笑笑。“我只是教人读书识字,如同启蒙儿童,算不上军中。” “都教哪些人?” “汉人,匈奴人,都有。”何晏顿了顿,又道:“主要是《仓颉篇》,识字而已。偶尔教一些《论语》《孝经》,训以忠孝节义。” “不教五经?” 何晏咧了咧嘴。“别说他们,禁军将士都不学五经的。” 桓范很诧异。“是么?” “天子说,五经过于艰深,不适合军中将士。与其花那些心思,不如读点孙吴兵法,就算是读点《汉书》,知道些前朝故事,也比读五经强。” 桓范皱起了眉头。“虽说军中事繁,但将来不免有人积功为官,如何能不懂五经?” 何晏瞥了桓范一眼。“司徒治民,又有多少是遵循五经?” 桓范老脸一红,随即又道:“那谁来读五经?” “天子说,留给五经博士去钻研吧,没必要每个人都读。”他拍了拍膝盖,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太学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也是最后的归宿。以经取士,只能是故事了。” 桓范眉头紧皱,沉默良久。 这是他到行在以后,听到的最大的坏消息。 别人要么闭口不言,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只有何晏不瞒他,将这个最坏的结果直接摆在了他面前。 其实他之前也已经预料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杜预、钟会等年轻人,早就对儒家五经不以为然,一心要以玄学代之。如今得到了天子的支持,更是肆无忌惮。 “太初怎么说?”桓范有些绝望。 他对此不抱希望,夏侯玄也是玄学名士,虽然熟读五经,却对五经并不推崇。 这些年轻人啊,根本不知道儒门经义的真谛。 何晏一边命人准备晚餐,一边将夏侯玄见驾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并没有亲自参与,只是听夏侯玄转述,偶尔听钟会提过一些。 桓范听完,彻底绝望了。 天子身边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对儒学寄予厚望的,他们恨不得立刻宣判儒家五经的死亡,除了《易》。 《易》不仅是儒学五经之首,也是玄学的三玄之一,得以幸免。 见桓范脸色不佳,何晏心生不忍。 他不是夏侯玄、钟会,研究了一辈子的儒家经义,多少还是有一些感情的。 “司徒也不必不安,天子并非要放弃儒学,而是有所偏重。” “比如呢?” “比如《论语》,天子尤重《论语》,说是最近圣人本来面目。”何晏说道,下意识地掩去了一些真相。 比如天子提及孔子时,很少称为圣人,更多的是称为夫子。 “《论语》不过家人书,岂能和五经比肩?”桓范不屑一顾。 何晏有些不高兴,随即与桓范争辩起来。 他用力最勤的就是《论语》,因此写出了《论语集释》,也得到了天子的赞赏,岂能容桓范如此轻蔑。 两人一争论,不知不觉就引到了阳货与孔子的关系上。 桓范勃然大怒。 他对何晏的那篇文章本来就不爽,如今又听何晏大放厥词,岂能坐视不问。 他厉声喝斥,表示何晏这篇文章狗屁不通,简直有辱斯文,不配做儒门中人。 何晏一反谦卑的常态,据礼力争,引经据典,证明自己的猜想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理有据。桓范提不出有效的证据,一昧指责,是以势压人,并非问学之道。 为了写那篇文章,他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自然不是桓范仓促之下可以媲美的。 桓范被何晏辩得哑口无言,气得拂袖而去,连鲜卑女奴都没带。 何晏哭笑不得,后悔之余,又有一丝轻松。 他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就知道会有非议。 但是听了桓范的指责,他又意识到,所有的非议都没什么道理可言,都不能实际说服他,只能用为贤者讳这样的理由来辩护。 与杜预、夏侯玄等人研究的学问相比,儒家就是一个四面漏风的屋子,根本经不住冲击啊。 相比之下,光的特性虽然令人费解,不可思议,却是无可辩驳的真实存在。 不管谁来做实验,结果都是一样的。 假的怎么斗得过真的呢? 儒学终究不是玄学的对手啊,尤其是由天子引导的玄学。 翻脸就翻脸吧,他能奈我何? 何晏甩了甩袖子,决定将桓范抛在脑后。他看着没送出去的鲜卑女奴,决定明天去问问钟会,学一点导引术。 这么好的女奴,何必送给那个老朽呢。 他已经七十多了,而且想法和天子有很大分歧。就算有高平陵救驾之功,也撑不了几年,迟早和王昶一样成为摆设。 如果桓范致仕,谁将成为下一任司徒? 何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在朝的公卿大臣,一时竟没想到合适的人选。 他坐起身来,决定去找尚书令丁谧聊一聊。 他叫来乔引娣,让她准备一些拿得出手的礼物。 第413章 听天由命 出了门,桓范就后悔了。 他和何晏争吵实在没有意义。 何晏只是一个教军中将士识字的闲人而已,影响不了天子,就算说服了他又能如何? 相反,自己失态,只能证明自己的虚弱和无能,被击中了软肋,却无法反击,只能虚张声势。 这次来行在,本想说服天子,结果一事无成,反被天子和一群年轻人冲击了一番。何晏几乎是唯一一个愿意与他讨论儒学的人,其他人连提的兴趣都没有。 他们讨论的学问,他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也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让天子班师是不太现实的,天子就是要远离洛阳,远离朝中大臣可能带来的掣肘,在这里完成玄学对经学的替代。 大魏接过了大汉的天命,玄学也将接过经学的天命。 而这个希望,就落在夏侯玄的身上。 天子说,希望夏侯玄成为大魏的贾生。 这可能是这么多坏消息中,唯一一个不那么坏的消息。 星空之下,桓范沿着浅浅的河水走了很久,最后决定听天由命。 大势如此,不是他能挽救的。 与其与天子争论,不如做好自己的事,尽可能帮他们一程。 第二天一早,桓范求见,准备返回洛阳。 秋收即将结束,司徒府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曹芳答应了。 他还告诉桓范,刚刚收到征北将军刘靖的消息,雁门、云中一带的鲜卑人入侵被歼灭后,上谷、代郡一带的鲜卑陆续迁入,很可能会在秋冬之际犯边。 因此,他已经要求并州刺史邓艾、中垒将军夏侯绩做好迎战的准备,曹羲也将率领北军赶往太原,与中坚将军曹兴协防,随时准备增援。 司徒府要做好粮食转运,保障后勤。 桓范有些担心。 如果北军也赶去太原协防,天子身边只剩下武卫营,安全有保证吗? 曹芳哈哈一笑。 且不说武卫营有三千精锐步卒,还有数百骑士,足以压制刘宽任何企图。刘宽部的精锐骑士也将随曹羲北上,蒲子只剩下一些老弱,能有什么威胁? 桓公尽管放心回去,天塌不下来。 桓范一开始没多想,告辞出帐之后,才意识到这句话背后还有话。 天子说天塌不下来,所指也许并非蒲子,而是豫州。 不过想想也是,天子兵权在手,四征将军有三个是他亲手提拔的,还有一个是宗室中最优秀的人才,汝颍世家就算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僵持到现在,他们不是也没敢亲自跳出来嘛。 —— 桓范起程的时候,正好曹羲也起程赶往太原,两人得以同行一段路程。 比起钟会、何晏等人,曹羲话不多,态度也极好。 对桓范的担心,他表示理解,并赞叹桓范的忠贞,敢于直谏。 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多的意见。 对天子提倡的玄学,他听说过一些,只是不太懂。傅玄、杜预、嵇康都给他解释过,他也花了点心思,试图去理解,但是很遗憾,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但是有一点,他相信天子,相信杜预等人研究的技术能让他打胜仗。 他对桓范说,你那天在杜预家里遇到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叫程壹的,最近在研究冶铁,复原了蒲元的技艺,打造出了可以与蜀军相媲美的战刀。 桓范很惊讶。 诸葛亮治军时,用良匠蒲元打造兵器,所造的环首刀最有名,号为神刀,能劈开魏军的铁甲。用来打造矛戟和弓弩的箭矢,杀伤力更强。而用这种技术打造的铠甲,则更为轻便坚韧。 诸葛筒袖铠已经成为大将们争相收藏的珍品。 魏蜀对阵时,魏军吃了不少苦头。 卤城一战,司马懿被斩甲首三千,就是吃了军械的亏。 如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居然复原了蒲元的技术,补全了魏军在军械上的短板,可谓大功一件。 见桓范不信,曹羲让人取来一口环首刀,让桓范亲自试一试。 桓范也是统过兵的人,上手一试,就知道曹羲所言不虚。 “怪不得天子安住蒲子,原来我军竟有如此精良的装备。”桓范感慨道:“这么说,平吴灭蜀,近在眼前了?” “平吴的关键在船,这件事要由征东将军完成。灭蜀么,等太初在关中改制完成,就可以提上日程了。至于是天子亲征,还是由征西将军完成,眼下还不好说。” 桓范眨眨眼睛。“太初的才华,我是知道的,改制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只是征战非其所长,这个机会莫不是留给夏侯玄、羊祜翁婿的?” 曹羲不置可否。 这个问题,他们私下里也讨论过。 最后讨论来讨论去,他们发现最吃亏的却是自己,跟着天子东奔西走,最后却没有机会立功。 天子不在乎,可是他们在乎啊。 桓范看出了曹羲的心思,微微一笑。 “昭叔,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身为中军,你们最重要的任务是守护天子的安全。然后是制衡外军,使权臣重将不敢有觊觎之心。再然后才是扬威疆场,克敌制胜。你身为天子心腹,可不能本末倒置。当年昭伯(曹爽)伐蜀,自取其辱,实在是失着。” 曹羲看看桓范,神情尴尬。 桓范想了想,又道:“天子命夏侯元功(夏侯绩)镇美稷,未必没有重用之意,只是方向可能在西北。难道天子有进军西域之意?” 曹羲一愣,盯着桓范看了又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西域,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遥远的话题,而且天子从未提及。 吴蜀未灭,北疆未定,天子怎么可能有进军西域的想法嘛。 桓范笑笑,没有再说。 曹羲人品可以,却不够聪明,显然想不到那么远的事。 但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天子今年才十九岁,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想得远一些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看看他提倡研究的那些学问,哪一个是普通人想得出来的。 如果不是有长远的目标,他又怎么能花心思搞这些短时间内见不到成果的东西,而不是去征讨吴蜀,寻求一统。 只有立志高远的人,才能耐得住寂寞。 种种迹象表明,天子心中考虑的形势早就超越了吴蜀以及北疆,到达了更远的地方。 他能想到的,就是西域。 至于是否如此,他并不敢下定论。 但是他有一个想法,回去之后,就送一两个儿子到天子身边来。 长子桓楷年纪太大了,又已经官至二千石,追随天子未免太晚。 但他还有好几个儿子,挑一两个机灵的不成问题。 时不我待。 第414章 小生意,大未来 桓范不知道的是,他和曹羲一边聊天一边穿越吕梁山的时候,曹芳站在山坡上,向东眺望。 既是送曹羲出征,更是送桓范还朝。 虽然意见有分歧,但他并不怀疑桓范的忠诚。 这个年过古稀的老臣,正尽最大的努力协助他完成改制,希望他走得平稳一点,再平稳一点。 曹爽、夏侯玄的改制激怒了大批老臣,最终导致了高平陵政变。虽然司马懿父子都死了,但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 在守护既得利益这方面,再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再谨慎的人也会铤而走险。 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 在这一点上,他和桓范其实没有分歧。 分歧在于桓范希望他走得慢一点,稳一点,滴水穿石,以免激化矛盾。 他则更愿意做最坏的打算,先将兵权控制在手中,然后逐步施压,推着形势向前走。 因为不能松懈,更不能无限期的等,以免懈怠。 希望那些人恪守心中的道德,顺天应人,主动放弃自己的特权,未免太天真。 只有保持足够的压力,王昶、羊耽这样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看着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山谷中,曹芳转过身来,对尚书令丁谧说道:“你觉得司徒身体如何?” 丁谧拱拱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司徒虽年高,但身体强健,当有高寿。只是龙亢桓氏禀性刚急,而司徒犹甚,若是有人故意挑衅,只怕会有意外。” “用什么理由呢?他们总不能无理取闹吧?” “以先帝诏书。” 曹芳转头看着丁谧,眼神疑惑。 丁谧笑笑。“太和二年六月,太和四年四月,先帝曾两次明诏,要求贡士以经学为先。夏侯太初等人以浮华被废,也是先帝所为。如今陛下取士不以经学,又重用夏侯玄,违背先帝诏书,那些以经学传家的儒生岂能善罢甘休?司徒事主不忠,辅弼不周,这罪名是逃不掉的。” 曹芳眼神微闪,自知失策。 这的确是个问题。 桓范没有提,不等于这个问题不存在,或者桓范没有预料到,只能说明桓范准备自己扛了。 对他来说,违背先帝诏书是不孝,和他之前打造的人设不符。 对桓范来说,身为三公,没有尽到提醒、辅佐的义务,就是不忠。 可以想见,桓范回朝,宣布了改制的方针之后,会有多少人气急败坏,跳出来指责他不忠。以桓范那急脾气,一场唇枪舌剑的激烈较量在所难免。 “谁能为司徒分谤,为我分忧?” 丁谧眼神微闪,出现了一丝迟疑。“莫若微臣。” 曹芳打量了丁谧两眼。“羊耽一心想做司徒,现在先让他挨骂,岂不是天经意义?” 丁谧嘴角轻挑。“陛下所言甚是,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只怕羊耽还没有足够的准备。他来行在,只是想向陛下示诚,未必肯与山东大族决裂。勉强为之,恐怕会有反复。” 曹芳轻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 丁谧说得有理,羊耽人虽然到了这里,心却没有完全臣服。想让他像钟会那样撕破脸皮,不管不顾,不太现实。逼得太紧了,他说不定会跳反。 这个分寸很重要。 “那就辛苦你了。” “这是微臣应该做的。”丁谧掩饰着心中喜悦,沉声说道。 “一事不烦二主。既然你要回洛阳,有些事就一起交给你办。”曹芳招招手,示意丁谧跟上。两人沿着山路,缓缓而行。 他交待了丁谧一件事:在太学立碑,刻儒家经典以外的学术,为改制造舆论,建立理论基础。 曹魏建都洛阳后,整理太学,将之前蔡邕、卢植等人刻的熹平石经找了出来,立于太学讲堂。正始二年,又增刻了《尚书》《春秋》等古文经内容,以三体写就,又称三体石经。 总体而言,三体石经可以算是熹平石经的补充,是儒家典籍的官方版本。 如今他要以玄学代替经学,自然不能让儒家经典独尊,要补充一些他要提倡的内容。 比如三玄中的《老子》《庄子》。 比如《墨子》中有关自然科学的部分。 比如最近讨论得比较多的波粒二象性。 波粒二象性短时间内很难有实际应用,但是让闲得生蛆的读书人去研究、讨论,分散他们的精力,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说不定里面能出几个张衡、祖冲之那样的大家。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还要丁谧做一件事。 为有史以来的能工巧匠编一个名录,择其高明,刻碑纪念。 当然,逼格要高,将黄帝、伏羲之类的远古大神也要列入其中。 丁谧听完,问了一个问题。“华佗能入选吗?” 曹芳早有准备。 华佗是被武皇帝曹操杀掉的,官方理由是华佗欺君伪诈,总之品德有问题。 如今要为华佗立传刻碑,岂不是打武皇帝曹操的脸? 不以经取士,已经违背了先帝诏书。为华佗立碑,又打武皇帝曹操的脸。他还怎么拿他们做标榜? “当依武皇帝求贤令故事,只问才能,不问道德。道德因世而异,才能却是万世不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丁谧会心而笑。“陛下所言甚是。” 曹芳顿了顿,又道:“若当年华佗不死,邓哀王也许不会早夭。武皇帝也不会有后来的遗憾。” 丁谧面色一僵,没敢接话。 这可不是他能接的。 天子这等于直说武皇帝自作自受,文皇帝曹丕不是武皇帝理想的接班人。 好嘛,几句话,将三代先帝全给否定了。 这要是传出去,那些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反对者不得和服了散一般集体嗨了? 想想就刺激。 “还有一件事。”曹操扬扬手,示意丁谧注意。 丁谧连忙收敛心情。“请陛下吩咐。” “碑立起来之后,肯定会有人来拓印。那么大的碑,拓本既不便携带,也不便阅读。你回洛阳后,找些能工巧匠,看看他们能不能刻小碑。嗯,就是能和简牍一样高的碑,然后再拓印成书卷,应该会方便得多。” 丁谧眼前一亮。“正始二年新刻的就是小碑。若是再小一些,刻成简牍模样,也没什么难处。拓成书卷,可比抄书方便多了,也不会有遗漏错讹之嫌。” 曹芳转头看看丁谧,很是满意。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稍一点拨,他就意识到了其中的价值。 当然,限于见识,丁谧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印刷术的雏形,更没有意识到印刷术将带来多大的影响,否则他未必能支持。 丁家如今也是世家,是垄断了知识的精英阶层。 而印刷术掘的就是知识精英的根基,可不仅仅是为了方便这么简单。 “你觉得可行,那就更好了。如果能拓上千百部,也是一门生意,可以赚点钱补宫内不足。” 丁谧连连点头。“既然如此,不如由少府负责吧,免得有人掣肘。” 第415章 凛冬将至 曹芳和丁谧聊了半天,详细交待了他要丁谧去做的事。 这些本来只是计划——他一开始是打算让羊耽回洛阳挨骂的,并没有安排丁谧回去的想法——如今丁谧主动请缨,他索性将计划提前。 印刷术门槛很低,意义却很大,没有道理不搞。 只是不能太急,以免引起将经学当作看家本领的世家警惕。 他要悄悄的进行,让世家先享受印刷术带来的便利,等他们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水到渠成了。 这样的事,当然不能交给羊耽去办,甚至不能交给桓范去办,只能交给丁谧这样刚发达不久的寒门去办。 龙亢桓氏可是响当当的经学世家。 所以,他连在洛阳太学刻碑的事,都没和桓范说,以免桓范急眼。 丁谧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他回洛阳就是准备和世家吵架的,骂几句也没什么。真要惹了众怒,到时候象征性的处罚一样就是了。如果能干得漂亮,将来让他出任司徒,也算是酬功。 你情我愿,想得到超额回报,就要做好代天子受过的心理准备。 丁谧就是这样的人。 作为尚书令,丁谧对曹芳的心思也很清楚,知道曹芳想做什么,更清楚这背后的巨大利益。 因贫致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天子要以工商致富,这后面的利益又岂是几百亩地所能比拟的。 他愿意支持天子,换取更大的利益。 两人聊了很久。曹芳负责提出要求,丁谧负责提供解决方案,谈得非常愉快。 事实证明,很多事没成功不是难,而是没找对人。 找到了人,再难的事都有成功的机会。 身为天子,最核心的责任就是找到真正的问题,以及找到合适的人去解决问题。 除此之外,都是小事。 —— 回到御营,天已经黑了。 照例,曹芳来到张云英的帐篷,和张云英聊几句。 张云英的腹部已经显了形,在羊徽瑜的关照下,不能再驰骋射猎,只能偶尔沿着湖边跑一跑,过过瘾。无聊之际,就向羊徽瑜学习下棋,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羊徽瑜的棋艺不错,虽然她平时不怎么下。 曹芳是五子棋水平,围棋限于入门,别说不是羊徽瑜的对手,连和张云英对弈都有些困难。 所以,他通常选择做一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进帐时,张云英刚刚小胜一子,心情大好。见曹芳进来,她忙不迭地向曹芳报捷。 曹芳虽然不懂棋,却也知道张云英肯定不是羊徽瑜的对手,必然是羊徽瑜放水,而且放得极为高明,以至于张云英根本没看出来。 曹芳附和了几句,等张云英出帐向刘宪等人告捷,才对羊徽瑜说道:“贵嫔心情舒畅,你是最大的功臣。” 羊徽瑜离席拜倒。“陛下谬赞,妾不敢当。贵嫔心情好,首先是因为陛下的关心,她对陛下的敬爱发自肺腑,至真至诚,天地可鉴。” 曹芳笑笑。 他当然知道张云英对他有多依恋,毕竟才十七八岁,正是感情至上的时候,而张云英又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心思都摆在脸上。 “那你说,是夫妻更亲密,还是母子更亲密?” 羊徽瑜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她给她的母亲蔡琰写了信,但蔡琰什么回复也没有,显然不想提及这个问题,也不想和刘猛兄弟有什么关系。但她同样清楚,这不是母亲绝情,不肯见自己的儿子,而是迫不得已。 刘猛兄弟是匈奴人,而她之所以生出这两个匈奴儿子,并非自愿,而是受辱。 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能一死以保全名节,这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污点。 她没有勇气面对。 “令堂不愿再辱,我可以理解,也不能勉强。”曹芳叹了一口气。“但是我认为,这不是令堂的耻辱,而是经学的耻辱,士大夫的耻辱。他们要求男子忠义,自己却做不到忠义。他们要求女子死节,自己却不能死节。他们说男主外,女主内,却无力抵御外敌,坐视女子被掳走,被羞辱。当女子拿起武器,跨上战马,他们又说这不合礼仪,与蛮夷无异。” 曹芳越说越来气,重重地拍了两下膝盖。“这样的经学,岂能成为治国之道?” 羊徽瑜惊愕地看着曹芳,诧异之极。 她到行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曹芳如此激动。 “你再写封信给令堂。如果她不反对,明年春天,秋防结束之后,我让刘猛去一趟泰山。就算有错,也不是令堂的错,更不是刘猛的错。母子四十年不见,不合人伦。让刘猛膝前尽孝,也是礼仪所尚嘛。” 羊徽瑜不敢多说,只能躬身领命。 曹芳没有再说什么,起向出帐。 来到隔壁刘宪的帐篷,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张云英的声音。进了帐,发现不仅张云英在,刘招弟、呼延药也在,正围着张云英说笑。 见曹芳进帐,张云英连忙闭上了嘴巴,作矜持状,只是兴奋的眼神和红红的脸颊暴露了她的心情。 见完礼,呼延药起身准备告辞。 曹芳叫住了她,问了一件事。 秋防已经开始,她的父亲呼延彪有没有起程赶往边境,部众的情绪如何。 呼延药躬身行礼,简要的介绍了一下匈奴中部的情况。 主力已经起程,赶往美稷,协助中垒将军夏侯绩布防。匈奴人是轻骑兵,主要承担巡逻、警戒的任务,前锋会远至黄河以北的塞外。 今天天子巡幸太原,平定了匈奴北部、左部之乱,又与所余三部联姻,绝大部分匈奴人都已经安心,不再担心受叛乱的族人影响,还让人与叛出塞的族人联系,希望他们能迷途知返,不要一错再错。 呼延药随即又告诉了曹芳一件事:刘猛和他的弟弟诰升爱联系上了。 诰升受现在在鲜卑段部,就在燕山以北的代郡一带,据说势力不小,纠集了近万部落,有匈奴人,也有鲜卑人、乌桓人,还有不少从更北的地方迁来的扶余人、丁零人。 据说,这些年北方大寒,灾害很多,不少当地部落为了生存,只能冒险南下。 这些人一部分死在了路上,一部分被鲜卑人杀死了,剩下的则加入了不同的部落。 这也是塞外的鲜卑人越来越多,而且不断南下的原因之一。 草原上养不活那么多人,留在那里就是等死。 曹芳眉心微蹙。 他没收到类似的消息,不管是邓艾还是曹羲,又或是刘靖、王广,都没有提到更远的北方有蛮夷南下的事,他们一直说的都是鲜卑、乌桓,还有一部分叛变的匈奴。 他倒是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这是小冰河期加速到来的前兆吗? 第416章 齐长公主 曹芳很快就召集羊耽、钟会等人开会,讨论从呼延药口中了解到的新动向。 羊耽很窘迫。 他兼领中书令,收集军事情报是他的份内之责。但这样的消息不是他汇报给天子,而是天子从其他的渠道了解到,无疑是他的失责。 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算是天子对他的不满。 至于这个不满有没有另外的原因,就不好说了。 但他私底下猜测,蔡琰对天子的提议没有反应可能是原因之一。 钟会也有点尴尬。 刘猛是匈奴北部帅,与他有关的消息,天子很可能是从呼延药的口中了解到的。这些事,呼延药没有告诉他这个丈夫,却告诉了天子,会让天子怀疑他们夫妻关系不睦,也会让别人怀疑呼延药与天子关系暧昧。 万一天子怀疑他知而不报,就更麻烦了。 王昶还算从容,解释说,用间是将之要务,每个将领都会重视。但用间绝非易事,选择一个既有能力,又足够忠诚的人员为间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实现的。 诸将除了刘靖之外,都是新履职,没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人选为间,建立起情报收集体系。 就算是刘靖,也面对着程喜卸任后的问题。 程喜虽说不能胜任征北将军之职,但他毕竟在任多年,麾下不可能没有亲信。这次无过而贬,那些人岂能对刘靖心服口服,说不定还会怀疑刘靖在里面捣鬼,故意找茬。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靖也很难利用旧有的人员,只能自己安排。 等朝廷安排好了程喜,情况自然会有好转。 再者,北方的蛮夷南下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只要我们做好迎战的准备,没有轻敌的思想,就算消息迟缓一些,也不会影响大局。 用间,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了解对手,防止出现意外,出现误判。 如今天子重视边防,诸将用心,谁敢轻敌呢? 王昶一句话,为所有人解了围,顺便也捧了曹芳两句。 虽然曹芳对此不以为然,却不得不服,这老头说话动听多了,态度也比王凌好。 况且,就如何用间而言,王昶的分析也符合实情,是老成之言。 相比之下,当初让羊耽任光禄勋没什么问题,兼领中书令就有点草率了。 前任中书令孙资可是在武皇帝麾下历练过,有丰富的军事经验的能臣,能从纷杂的情报中分辨真伪,分清轻重,知道哪些值得重视,哪些无关紧要。 羊耽既没有这样的经验,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曹芳没有再追究这个问题,进而讨论如何加强信息收集。 王昶再次提议,蒲子在山里,交通不便,离前线也远,很难及时了解前线的情况。应该移驾太原,就近观察形势。 在蒲子试行以煤代赋已成定论,由郡县执行就是了,毋须天子亲自坐镇。 此外,去太原,也方便钱粮补给。 蒲子太穷了,道路也不畅通,从外面运粮进来太费劲。 王昶的提议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赞成。他们在蒲子住得很不舒服,这里太偏僻,太贫瘠了。 曹芳见状,决定部分接受王昶的建议,离开蒲子。 但不是去晋阳,而是回大陵。 晋阳有曹羲坐镇,他没必要亲自赶去。回大陵,与刘猛加深一下感情更重要。 剩下的三部匈奴中,刘豹的实力最强,其次就是刘猛。但之前联姻的时候,因为某些原因,最出色的呼延药未能入宫,反而是刘宽的女儿刘宪后来居上,入宫成了昭仪。 刘猛心里没点想法,那是不现实的。 曹芳本想利用蔡琰的影响来巩固刘猛的忠心,结果蔡琰不肯配合,他只能亲自走一趟。 太原不能乱,并州不能乱,他要尽可能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不能留下隐患。 —— 很快,曹芳做出决定。 杜预、马钧等技术团队留在蒲子,其他人随他出山,赶往大陵。 刘宽随行,他的部落交给他儿子刘宝,并由族中长老刘宣辅佐。 刘宽清楚杜预的身份,临走之前再三关照刘宝,让他与杜预搞好关系,千万不要任性胡来。 杜预是大才,是大魏天子都愿意用婚姻去笼络的大才。如果刘宝能从杜预那里学到一点东西,就足够他统领部落了,而且能长葆富贵,不用担心有人在背后搞鬼。 刘宝表示一定听话,作个孝子,守住这份基业。 —— 出了山,曹芳重新坐上了马车,开始了在旅程中办公的苦逼生活。 这就是皇帝应有的责任,除非他破罐子破摔,想做个末代皇帝。 在兹氏,他遇到了刚从洛阳赶来的齐长公主曹洋。 曹洋接到杜预的家书后,就从洛阳起程。她带了不少东西,看起来像似准备在蒲子长住。 姊弟相逢于道,自然要见一面,聊一聊。 曹洋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曹芳说十句,她才说一两句。 曹芳也没办法,只好草草结束了会见,让张云英负责接待,与曹洋一起吃顿饭。 让曹芳想不到的事,曹洋和张云英很谈得来。她知道张云英怀了孕,特地从洛阳带来了一些孩子必须的物品,还带来了郭太后的消息。 郭太后在宫里很寂寞,很想念张云英。得知张云英有孕,郭太后也准备了一大堆礼物。 为此,她还难得的主动找到曹芳。 张贵嫔有孕在身,不宜奔波劳累,就别让她随驾了。你让她随我回蒲子吧,我来照顾她。 她第一次开口,曹芳当然不能不给面子。 想想也是,张云英现在这情况,的确不适合随行。他当时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没有更合适的安排,张云英本人也想跟着他。 现在有曹洋出面,张云英也改了主意,他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就在曹芳觉得姊弟关系有所改善,暗自高兴的时候,曹洋又提了一个建议。 张云英留在蒲子,天子身边不能没有人侍候。将司马师的女儿从辎重营放出来,让她们来侍候天子的日常起居吧。 司马师已经死了,连个儿子都没有,血脉算是绝了。女儿终究是女儿,更何况还有一半是夏侯氏的血脉。陛下如果能赦免她们,不仅她们自己会感激陛下,不敢有异心,德阳乡主和夏侯玄兄妹也会感激涕零。 曹芳听着不对味,便多问了一句,是德阳乡主托你进言的吗? 曹洋倒也不隐瞒,是故太常和洽之子和逌的请托。 和逌的妻子就是夏侯玄、夏侯徽的妹妹夏侯琰。 和洽是三朝名臣,德高望重,奉公守职。和逌虽是名臣子,又娶了夏侯琰,却不以身份自负,一直潜心读书,未曾出仕。如今难得一次开口,又求到了司空杜恕的面前,杜恕也不能不答应试一试。 最后,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曹洋的头上。 曹芳听完,既好气,又好笑。“既是司空的安排,你之前为何不说?” 曹洋叹了一口气。“还不是怕陛下为难。” “现在不怕我为难了?” “陛下能对匈奴女子都如此关照,想来惩处司马师之女也并非本意,只是不想给泰山羊氏这个面子罢了,将来终究是要放出来的。既然如此,不如这个面子就给司空吧。” 曹芳哑然失笑,最后点点头。“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我竟无言以对。既然如此,就依你吧。” 曹洋莞尔一笑,躬身致谢。 曹芳打量了曹洋两眼,又道:“姊姊还是笑起来好看,以后不妨多笑笑。” 曹洋瞬间冷脸。 第417章 真君子 曹芳很无语,更多的是无奈。 曹洋这性子,的确不讨人喜欢。 真是委屈杜预了。 他自我解嘲的摆摆手。“说说和逌吧。你见过他没有,为人如何?” 曹洋摇摇头。“我没见过他,但司空对他印象不错。本想辟他为吏,却被他婉拒了。说是学术不精,德业未修,还要再读几年书才行。” 曹芳不置可否。 对所谓的名臣子,他一向不敢恭维,尤其是这种拒绝三公辟除的,大多是邀名而已。 家有良田百顷,往来皆是二千石,又是名臣之子,还怕没官做? 要么就做散骑、尚书这样的清贵官,谁稀罕一个司空府的掾吏。 没等曹芳在心里吐槽完,曹洋又补了一句。“和氏可能是颍川名门中唯一一个没有侵占土地的。不仅没有侵占土地,还活得很清贫,连家里的田都卖完了。” 曹芳一愣。“当真?” 曹洋淡淡的说道:“妾也不知真伪,只是听司空如是说。陛下若有兴趣,派人去查一查就是了。” 曹芳神情严肃。 他的确想派人去查一查。 如果真如曹洋所说,和逌不仅没有侵占屯田,还将原有的田都卖了,就算和逌什么本事也没有,他也要用。让那些伪君子看看,也让天下人看看,朝廷不是不用君子,是不用伪君子。 正事说完,曹洋就起身告辞。 曹芳也没拦着,曹洋就这性子,倒也不是故意傲娇。 曹洋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犹豫了片刻,转头看着曹芳,嚅了嚅嘴,似乎想说什么。 曹芳一开始没注意,等他看到廊下的影子,抬起头来,曹洋已经转身走了。 曹芳无奈的摊摊手,对一旁的尹大目说道:“我又说错什么了?” 尹大目满脸堆笑。“陛下什么也没说错。只是长公主向来话少,今天突然和陛下说这么多话,想必是有些不自在吧。” 曹芳觉得有理。 在他记忆中,曹洋的确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几乎是之前的总和了。 他将曹洋的事暂时抛在一边,重点考虑和逌。 和逌是颍川人,按理说,向钟会打听一下是最方便的事。可是考虑到钟会与和逌在道德观上的分歧,怕是很难从钟会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曹芳问了问尹大目。 尹大目对和逌没印象,却对和洽有些印象。 说起来,和洽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与别人格格不入。 初平年间,天下大乱,颍川人大量北上投奔袁绍时,他选择了去荆州。 在荆州,很多人依附刘表,心安理得的享受上宾之礼时,他远避武陵。 建安年间,天子都许,很多人汇集许县,他在武陵安然不动。 建安十三年,武皇帝平定荆州,他在丞相府任职。毛玠、崔琰负责选举,重视品德,分明对他有利,他却说毛玠、崔琰要求太高,有失偏颇。 可是当毛玠因为崔琰鸣不平而被武皇帝下狱时,他又为毛玠陈情。 听了尹大目的解说,曹芳有点信心了。 和洽应该是个比较纯粹而理性的儒生。他既不像某些人一样口是心非,也不像某些人一样极端固执。他既坚持原则,又理性现实,秉持中庸之道,颇有夫子遗风。 夫子从来不是一个走极端的圣人,而是一个有温度的正常人。 只是这样的人通常都不适合在官场上混。 所以夫子一辈子蹉跎,和洽虽然官至太常,还是穷困潦倒,最后不得不卖祖产以维持生计。 但凡和逌继承了一点和洽的家风,成为伪君子的可能性都不大。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立刻发出诏书征和逌入朝,而是再等一等。 以诏书征某人入朝,不应该成为一个司空见惯的常例,而应该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既然有象征意义,就不能不慎重。 他决定先给桓范、贾充行文,向他们了解一下和逌为人。 —— 司马兰、司马英被从辎重营带了出来,与羊徽瑜见面。 虽然在辎重营没受什么苦,但心理上的压力还是让她们备受煎熬。如今终于重见天日,大有劫有余生之感。她们抱着羊徽瑜哭成一团,再三表示感激之情。 在她们看来,羊徽瑜一定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争取到了天子的恩赐。 羊徽瑜却告诉她们,为你们求得赦免的不是我,是齐长公主。 司马兰、司马英大感诧异。 她们与齐长公主素无交情——准确的说,是齐公长主与任何人都没交情——齐长公主怎么会为她们出面恳请天子? 羊徽瑜也不太明白其中原委,只能让她们立刻去拜谢齐长公主。 天子很快就要起程,时间有限。 司马兰姊妹不敢怠慢,立刻赶去拜见曹洋。 对她们的感谢,曹洋不愿意接受,推说这是司空的面子,与我无关。 此外,司空之所以施以援手,是看你们的姨父和逌的面子,和你们的外祖母德阳乡主、舅舅夏侯玄没什么关系,自然也不需要你们的报答。 如果你们真的感激他们,好好侍候天子就行。 司马兰姊妹早就知道曹洋不喜欢与人交结,对她的冷淡倒也不意外。她们再三致谢,表示一定尽力侍候天子,不会辜负任何人,这才告退。 张云英随曹洋返回蒲子,行在内务改由刘招弟负责,司马兰姊妹也就成了刘招弟身边的人,顺便接替了羊徽瑜的部分工作,教导刘招弟、刘宪读书习礼。 她们没有羊徽瑜的能力,做不了教习,只能做伴读。 几天接触下来,刘招弟意识到这她们虽然出自高门,但学问和羊徽瑜没法比,甚至不如呼延药。 刘招弟随即向曹芳提出申请,司马兰姊妹可以做宫人或者女官,却做不了教习。天子要么另外聘请一个合适的人选,要么就由呼延药接任。 曹芳没有立刻答复,而是接见了司马兰姊妹。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们。 见到真人之后,曹芳才明白羊耽夫妇和曹洋为什么那么有信心。 她们集中了司马氏和夏侯氏的优点,不仅身材高挑,即使与刘招弟、刘宪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且容貌出众。就算不是国色,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普通人看了很难不动心。 以曹家好色不好德的家风,喜欢上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哪怕她们是司马师的女儿。 但曹芳不是普通人,他是见多了绝色的穿越者。 他不愿意将仇人之女留在身边,更不愿意将她们当作枕边人。他答应曹洋赦免她们,留在宫里,却不会当她们当作自己人。 他对女人的看法,与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身为皇帝,他不可能实行一夫一妻制。 但是,他也不会让自己变成种马,以子嗣为名肆意播种,将女人当成纯粹的工具。 他还是对心灵有点追求的。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自由人了。可以选择留在行在做宫人,也可以离开。你们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耽搁不起。如果有合适的人选,还是早点嫁人吧。” 第418章 匈奴版推恩令 司马兰姊妹很意外。 她们都以为凭借自己的容貌,有齐长公主的面子,就算得不到天子欢心,也能作个普通妃子,平平安安地在宫里待一辈子,衣食无忧。 随着岁月迁移,司马氏的影响消散,夏侯氏的影响增大,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天子直接拒绝了她们。 做宫人可以,妃子的名份就别想了。 更让她们没想到的事,天子建议她们现在就出宫嫁人,不要浪费时间。 虽说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们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只得惶恐而退。 找个机会,她们将见驾的结果告诉了羊耽。 羊耽也很惊讶。 本以为天子行事率性,不拘小节。现在看来,他心里有明确的底线,择人甚严。 在这一点上,他算是吸取了先帝的教训。 羊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让司马兰姊妹先在行在待着。 现在让她们离开,她们也走不了,要有人护送才行。 —— 在兹氏,曹芳住了两天,等待刘豹。 刘豹不在驻地,带着新婚夫人去龙门祈子了。 他的新婚夫人是个汉人寡妇,之前生过几个孩子,都很健康。丈夫在不久前的动乱中死了,生活没有着落,正想嫁人,与刘豹一拍即合。 去龙门祈神求子的风俗在河东、太原都很流行,也是她的经验之谈。据说龙性淫,能生子,祈求龙神赐福,就能多子多福,相当灵验。 刘豹求子心切,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得知天子将至,留守的老臣立刻送信给刘豹。刘豹急急忙忙往回赶,还是慢了两天。 见面之后,刘豹再三请罪。 曹芳表示无妨,却问起了刘豹求子的经过。 一提到这件事,刘豹立刻来了兴趣。 他告诉曹芳说,龙神非常灵验。他白天在龙门祈神,晚上夫人就做了一个梦,说龙神托梦给她,她将为刘豹生一个儿子,富贵无比。 曹芳听完,忍不住笑了一声。“多大的富贵?” 一旁侍坐的钟会翻了个白眼,将头扭向一旁,试图引起刘豹的警觉。 刘豹却沉浸在兴奋之中,还没发觉自己的话中有歧义,手舞足蹈地说道:“几年前,臣请教过邯郸张冏的母亲司徒氏,司徒氏也曾说过,臣会有子孙,而且三代之内,必出大富大贵之人。” 钟会忍不住了,打断了刘豹。“大帅效忠于天子,自然有富贵,何必求神问巫?” 一边说,一边拼命给刘豹使眼色。 刘豹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讪笑着,连连点头附和,试图往回找补。 曹芳其实并不计较。 胡人有没有机会崛起,不在于巫师怎么说,而在于大魏能否应对得当。 他不给他们机会,他们就永远崛起不了。 这时候的华夏余威尚在,不是几个蛮夷能轻易撼动的。 将来的华夏,更不可能给蛮夷一点机会。 但刘豹的表现说明,这些匈奴人虽然称臣,心里还没有树立起君臣观念,自治的想法深入骨髓。大魏强,他们就依附。大魏一旦衰落,他们就反噬。这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不是短时间内能消除的。 所以,这些顽固分子不能留在太原,要么去洛阳当寓公,要么送上战场当炮灰。 曹芳随即向刘豹传达了对刘宽的安排。 刘宽决定去洛阳做寓公,和女儿刘宪做伴。你是不是也去洛阳,和女儿刘招弟做伴? 刘豹听了,有些为难。 “刘宽有儿子可以继承部落,臣可没儿子啊。臣要是去了洛阳,部落交给谁?” 钟会立刻出了一个主意。 刘豹虽然没有儿子,但是他有弟弟,而且有好几个。可以将他的部落分成三部,然后挑三个弟弟,各负责一部。其中一部留在蒲子,其余两个一个进驻祁县,一个进驻九原,填补之前叛乱留下的空缺。 刘豹本人则可以安心在洛阳为寓公。 之前武皇帝分匈奴为五部,也是留呼厨泉在邺城,由去卑统领五部的。 为了保证刘豹对诸部的控制,每个独领一部的弟弟都要送质子到洛阳,接受朝廷和刘豹的教导。 曹芳欣慰地点点头。 钟会很会来事,这个提议很及时,也让刘豹无法拒绝。 匈奴人有传弟的习俗,这个方案并不违背他们的习惯。就算刘豹本人不愿意,他的几个弟弟也愿意接受这个方案。 说白了,这就是匈奴版的推恩令。 有自己独立的领地不香吗? 这么大的实力,为什么要留给刘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生的儿子? 剩余的匈奴三部中,刘豹部有一万多落,实力最强。即使分成三份,也有三四千落,与刘宽、刘猛的实力相当,足以坐镇一方。 对朝廷来说,刘豹的部落一分为三,威胁就小得多了。 这一代人还在乎兄弟情,下一代人就未必了。 匈奴人内斗的时候,可比外斗还要狠。 果然,刘豹犹豫了片刻之后,接受了钟会的建议。 顺理成章,从刘豹的弟弟中挑选合适人选的事就交给了钟会。 曹芳相信钟会能处理好,更相信钟会能从中捞一笔横财。 成为一部帅的诱惑,会让刘豹的弟弟们不惜重金的贿赂钟会。而这些贿赂中的一部分又将由钟会献出,成为当前财政的补充。 本质上,这也是削弱匈奴人实力的一种方式。 匈奴人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愿意付出,而且会争先恐后。 人都是自私的,匈奴人也不例外。 当然,他更希望钟会能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抽调精锐,送往前线。 割了刘豹的肉,就要从精神上给予相应的补偿。 曹芳随即宣布提高刘豹的级别,由他继承单于的名号。 单于的名号原本是刘豹的父亲于扶罗的,后来由刘豹的叔叔呼厨泉继承。呼厨泉先是在邺城,后来到洛阳做寓公。去世之后,单于之位就空缺了。 呼厨泉有儿子,但没有实力。既不敢向朝廷申辩,也得不到刘豹等人的支持。 因为刘豹认为只有他才有资格做单于,出生在中原的侄子根本不配。 只不过其他人也不愿意刘豹做单于,刘豹独木难支,只能一忍再忍。 如今曹芳将单于之位赐给刘豹,刘豹也算是心愿得偿,也就欣然接受了。 解决了刘豹的问题后,曹芳再次起程,赶往大陵,解决最后的问题——匈奴中部帅刘猛。 第419章 母与子 刘猛和呼延彪并肩而立,看着官道尽头,神情落寞。 呼延彪双手交叠,置于微鼓的腹前,眼中却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 刘猛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呼延彪的心情,忍不住说道:“我真不知道你开心什么。阿药那么好的女子,明明有机会成为大魏皇后,现在却嫁给了钟会那个无耻之徒。” 呼延彪挪了挪脚步,笑道:“成为大魏皇后有什么好的,大魏天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谁做皇后都一样,再聪明也不会有发挥的机会。钟会虽然名声差一点,却是个能人,将来钟氏一定富贵无忧。阿药做钟氏主母,相夫教子,不比做空头皇后强么?” 呼延彪顿了顿,又道:“大魏天子已经有了太子,其他人没机会的。” 刘猛转头打量了呼延彪一眼。“一个还没抓周的孩子,谁知道他能不能活到成年?大魏三代先帝,死的孩子可不是一个两个。” “这个不一样。”呼延彪笑笑。“大魏的劫难已过,上苍会保佑这个孩子的。” 刘猛皱起了头。“你听谁说的?” “自然是阿药。” 刘猛一愣。“阿药……回来了?” “没有,但是她送了信回来。” 刘猛吐了一口气,思索片刻,又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还说,天子虽年轻,却有大志向,融合匈奴不过是起点,将来会有更多的部落臣服。”呼延彪顿了顿,又道:“汉人有句话,五百年必有圣人出。上一个圣人是秦始皇,至今正好五百年,应该就应在天子身上。” 刘猛的嘴角抽了抽,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扫量了呼延彪两眼。“秦始皇什么时候成了圣人?他可是汉人骂得最多的暴君。你不会是糊弄我吧,阿药会说这样的话?” 呼延彪哑然失笑。“我哪有那样的学问。”他眨眨眼睛。“汉人儒生的话,你听听就罢了,别当真。秦始皇不用他们,所以他们恨秦始皇,一有机会就骂他。和秦始皇一样的,还有汉武帝。可是如果没有秦始皇和汉武帝,我们匈奴人至于落到今天这一步么?” 刘猛没有再说,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丝说不出的伤感。 与普通人不同,他对汉人儒生的印象颇佳。因为他有一个汉人母亲,一个博学多才的汉人母亲。从有记忆起,他就依偎在母亲怀中,听她说那些几百年前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母亲含着泪走了,再也不见。 他一度怀疑母亲被父亲杀了,直到后来去邺城,才知道母亲是汉人中赫赫有名的才女,只是因为战乱失落草原,后来被曹操用重金赎了回去。 因为这一层关系,他是五部大帅中最愿意接近汉人儒生的一个,甚至为此拒绝了弟弟同赴塞外的建议。只是很遗憾,汉人儒生并不愿意和他接近。 虽然他们从不拒绝他的礼物。 “大帅,有件事,阿药让我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事?” “你母亲还在世。” 刘猛愣了片刻,突然转头,盯着呼延彪,声音有些颤抖。“这是哪来的消息?我阿母她……在哪儿?” “她嫁到了泰山羊家。” 刘猛想了想。“光禄勋羊耽?” “是羊耽的兄长羊衜,还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叫羊祜,现在是前将军夏侯霸的女婿,就在陇右作战。一个叫羊徽瑜,之前曾嫁给司马师,受了连累,现在在张贵嫔身边做女官。阿药知道这些,就是羊徽瑜告诉她的。” 刘猛的脸色变了几变,心中说不出的愤怒。 这么多年音讯全无,他一直以为母亲已经死了。万万没想到母亲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只是一直没和他联系。 “天子本想请你母亲来一趟太原,但是她至今没有回复。” 刘猛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眼神也冷了几分。“不来就不来吧。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想说什么?” “你母亲不是不想见你,毕竟是母子,哪有不思念的道理。她不来,是有她的难处。一是年纪大了,路途遥远,可能承受不起路上的辛苦。二是她出身大族,又嫁入大族,不能不考虑影响。” 刘猛的眼神更冷,多了几分杀气。“你的意思是说,是羊家不准她来?” “羊家也有羊家的难处。你想想钟会,因为娶了阿药,受了多少白眼?这还是在天子纳了刘豹女儿的前提下。若非如此,只怕钟会早就被家族除名了。” 刘猛深吸一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 汉人大族的傲慢,他早就知道,毋须呼延彪多说。 别说是山东羊氏那样的大族,就算是太原的大族,也是看不上他们的。 细说起来,大魏天子是最尊重他们汉人权贵,与其他人都不同。 “你真想见你母亲吗?” 刘猛低下了头。“我想有什么用,她不肯来……” “她不是不肯来,是不能来。”呼延彪劝道:“但是你可以去啊。” “我……”刘猛微怔,突然笑了。“你说了半天,原来是想劝我去洛阳做寓公啊。”他伸手搭在呼延彪的肩膀上。“不如你来接替我,如何?” 呼延彪摇摇头。“且不说部落大帅只能由挛鞮氏的子孙做,四姓都不得冒犯,就算我呼延氏能够接任大帅,我也不愿意。我要跟着你去洛阳,平时能与阿药相见,万一有事,还能替你挡上几箭。” 刘猛盯着呼延彪看了片刻,嘴角轻轻挑起。 “你真想去洛阳?” “想去。这几十年在太原,苦还没吃够么?名义上是一方小帅,可是出塞要和鲜卑人拼命,回塞要看汉人白眼,部落里还受人威胁,连睡觉都睡不安稳。我一把年纪了,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去洛阳做寓公有什么不好?就算和呼厨泉父子一样,也比抛尸荒野喂狼强。” 呼延彪看向刘猛,眼神诚恳。“你要像金日磾一样,成了大魏朝堂上的名臣,你母亲当年给你讲的那些故事也算没有白讲。到时候,谁还敢瞧不起她呢?” 刘猛眼神微缩,怦然心动。 呼延彪见状,又加了一句。“你母亲已经七十四岁,就算是在汉人中也算是长寿的了。你觉得她还能活几年?也许今年,也许明年,一旦天人永隔,你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刘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反复三次,最后点了点头。 “好吧,我听阿药的,和你一起去洛阳做寓公。” 第420章 礼因时而变 羊耽下车的那一刻,就觉得刘猛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只是没往深处想。 身为光禄勋,他当然清楚天子此行是为解除刘猛的兵权而来。刘猛事先收到消息,也有提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过呼延彪就在刘猛身边,相信他应该已经说服了刘猛,否则刘猛就不是态度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大帅。”羊耽拱拱手,挤出一丝矜持的假笑。“有劳大帅久候了,天子车驾马上就到。” 刘猛用力的眨眨眼睛,将一肚子的恼火咽了回去,与羊耽寒暄了两句。 没办法,羊耽是阿母的小叔,也算是自己长辈。现在闹得太难看,将来见了阿母,脸上不好看,说不定还会连累阿母被人笑话。 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要做个有礼貌的君子。 羊耽一如既往的没有多想,反倒和呼延彪聊了几句。 羊徽瑜说了,呼延药虽然是个匈奴人,却很出色。不仅钟会的母亲张菖蒲欣赏她,天子对她的印象也不错,将她与虞太后身边的才女钟琰相提并论,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人物,自然要提前结交。 这都是为了羊徽瑜。 如果羊徽瑜不是罪人家眷,他是不需要如此委屈的。 比起钟琰,羊徽瑜毫不逊色,何况还有夏侯氏的姻缘。 说话的功夫,虎卫营依次赶到,在路边停住,建立警戒。 除了刘猛、呼延彪等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被隔绝到安全距离。 羊耽也停止了寒暄,专心于自己的公务。 他是光禄勋,理论上是天子出行安全的最高负责人。 又过了一会儿,六匹骏马牵引的大车来到面前,稳稳的停住。 曹芳从洛阳出发时,并没有带天子专属的车驾,他是骑着马来的。到了太原之后,有越来越多的公务需要处理,途中也不能例外,只能让马钧打造了这辆马车。 这辆马车的装饰并不豪华,甚至有点寒酸,但是技术含量一点也不低,不仅宽大,能容三四人议事,而且平稳,可以充当临时卧室。 曹芳非常满意,在车上接见大臣也就成了常事。 看到刘猛、呼延彪,他没有下车,只是推开车窗,命刘猛上车,就下令继续前进。 刘猛上了车,见曹芳盘腿而坐,不由得愣了一下。 汉人跪坐是双腿并拢,屁股落在脚后跟上。这种双腿交叉而坐的盘坐是匈奴人才有的姿势,向来被汉人视为蛮夷之举。 曹芳笑道:“车上这么坐更稳,腿脚也轻松些。”他摆摆手,示意刘猛也不要拘束。 刘猛想了想,说道:“陛下宽仁,臣感激不尽,只是……” “怕别人弹劾?” 刘猛尴尬地笑笑。 换作以前,天子让他盘坐,他根本不会拒绝。可是现在不同了,他不能在天子面前失礼,让别人说闲话,揪住把柄。 “三代不同礼,因时而变。征西将军夏侯玄正在关中试行改制,这坐姿也是其一。你不要拘束,怎么舒服怎么坐。舒服才能持久嘛,你说是不是?就像你我,投得谈机,才能继续谈。话不投机,大眼瞪小眼,还怎么谈?” 刘猛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也跟着轻松了许多。 “陛下有诏,臣岂敢不从。”说着,他撩起袍襟,盘腿坐在曹芳对面,身体习惯的前倾,左肘支在膝盖上。 曹芳打量了他一眼,嘴角挑起浅浅的弧度。“大帅,我们比试一下,看看谁坐得更久,如何?” 刘猛不解。“这……怎么比?” “臀以上随意,臀以下不动,谁先动谁输。” “呃……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 “你要是赢了,可以向朕提一个要求,只要是朕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同样,你要是输了,就答应朕一个要求。当然,一定是你可以做到的。” 刘猛眉头一挑,盯着曹芳看了两眼,一口答应。 两人半开玩笑的打了赌,随即说起了正事,刘猛的弟弟诰升爰。 刘猛也不掩瞒,将了解的情况说了一遍,大致与呼延药说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细节,以及来龙去脉。 诰升爰成年之后,就离开了太原,一直在塞外的草原上游荡。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去卑威信不高,他们兄弟在部落里常被人欺负。 去卑威信不高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是去卑和大魏走得近,匈奴人担心他会和羌渠一样,无法保护匈奴人的利益。 当初于扶罗病故,匈奴人出现分歧。一派以呼厨泉为主,延续于扶罗的作风,选择和袁绍交好;一派以去卑为主,选择支持当时还不算强大的武皇帝。 这也是后来武皇帝留呼厨泉在邺城,让去卑监国的原因。 但去卑征战多年,实力受损严重,也就是现在刘猛的部落,当时只有三千余落,远不如一直休养生息的呼厨泉部。 仅是呼厨泉麾下的刘豹一部,就三倍于他。 匈奴人相信实力,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 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母亲是汉人。 如果他们的母亲只是汉人也就罢了,匈奴人一直以汉家公主的后裔自居,并不排斥汉人,反而以汉人血脉为荣。 但是,去卑没能保住他们的母亲,被武皇帝赎走了。 说是赎走了,其实是强行讨走了。 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更别说保住其他人的利益了。 因为这两个原因,去卑在匈奴人眼中地位一直不高,常有人当面冒犯。诰升爰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就离开了部落,自己去讨生活,这些年一直没什么音讯。 突然接到诰升爰的消息,是在上半年大破鲜卑人之后。 十万鲜卑人全军覆没,给草原带来了巨大的震荡,余波至今未息。 一方面是这些鲜卑人让出了最好的牧场,其他部落纷纷赶来抢占,彼此之间不惜动武,大大小小的战事有几十起。 另一方面,一直对北疆保持守势的魏军突然大展神威,惊醒了其他部落。他们不敢再像以前一样轻视魏军。在互相争斗的同时,联盟也迅速建立起来,以免被魏军各个击破。 当年田豫镇守北疆的时候,玩的就是这一手,让鲜卑人记忆犹新。 曹芳插了一嘴。“如今的草原上,还有檀石槐、轲比能一样的人物吗?” 刘猛苦笑。“草原从来不缺枭雄。草原上没有学问,全靠经验。只要活得够久,就算是个普通人,在草原上打拼几十年,也都会枭雄的潜力。” 曹芳眼皮轻挑,瞅了刘猛一眼。“你说的是……” 刘猛这句话,明显有指向刘豹的意思。 “臣说的是拓跋部的拓跋力微。前年,他吞并了他的恩主没鹿回部,据说控弦二十万,有一统草原之势。” 曹芳皱了皱眉,强压下心中烦躁,示意刘猛继续说。 第421章 吾有何惧哉 刘猛咽了口唾沫,犹犹豫豫地举起两根手指。“陛……陛下,臣说的可不是二十万人,是能作战的二十万骑。” 曹芳眼皮轻挑。“朕知道,没听错。二十万骑嘛,又不是没见过。”他伸手拿起案上的水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你们匈奴人当年围汉高祖刘邦于白登,还四十万骑呢,最后如何?” 刘猛一时不解,连连眨眼。 曹芳放下杯子,泰然自若。“中原早在分为七国的时候,别说是实力强横的赵、秦,就算是实力最弱的燕国,面对曾奴役匈奴的东胡也未尝畏惧。赵国名将李牧,一战打得你们匈奴人十年不敢犯边。秦一统天下,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守边,头曼单于远遁。如今又过去四百年,七国已成一体,又怎么会担心草原上的骚扰。” 刘猛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曹芳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说道:“如果中原大乱,草原上的部落或许有机可趁。一旦中原归于一统,别说二十万骑,就算再翻一倍,和当年的冒顿一样,也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 曹芳嘴角轻挑,淡淡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猛摇摇头,神情茫然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曹芳转身取出一把短刀,递给刘猛,示意他抽出来看看。 刘猛迟疑着,抽出半截短刀。秋水般的刀刃出现在刘猛眼前,让刘猛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赞了一声:“好刀。” “你是懂刀的。”曹芳笑笑。“这把刀就赏你了。” “陛下,臣无功……” 曹芳摆摆手。“一把短刀而已,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微微一笑。“河东铁官正在全力打造,最多半年,禁军就能换装完毕,然后就逐步更换征北将军麾下诸部的装备了。” 刘猛吃了一惊,拔出短刀细看。 车厢两侧的车窗里,各出现了一个虎卫的身影,四道警惕的目光落在刘猛脸上。 刘猛吓了一跳,连忙还刀入鞘,伏地请罪。 “谢陛下厚赐,臣一时心喜,失礼失礼,死罪死罪。” 曹芳抬手轻扬,虎卫微微颔首,消失在窗外。 “听说过神刀么?” “陛下说的莫不是……蜀国名匠蒲元打造的刀?” “没错,如今我大魏的工匠已经掌握了这种手艺,而且青出于蓝。” 刘猛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当然听说过神刀之名。 他不仅听说过,还花重金买了一口环首刀收藏。正因为如此,他一看到这口短刀,就知道这口刀不是凡品,有可能是蒲元打造的利器。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大魏工匠竟然拥了蒲元的技艺,而且更胜一筹。 大魏的将士很快就能全部装备这样的利器。 “蒙恬率领的秦军用的是青铜剑,卫青、霍去病率领的汉军用的已经是铁制环首刀,不久的将来,我魏军装备的将是更锋利、更坚韧的兵器,这是中原三四百年技术积累的一个缩影。可是草原上的部落用的武器和冒顿率领的匈奴人有多大区别?” 刘猛突然一个激灵,明白了曹芳的意思。 没错,中原人一直在进步,从青铜兵器到铁制兵器,如今又出现了更为锋利的神兵利器。 匈奴人呢?这三四百年几乎没什么变化。仅有的一点变化,还是中原人教的。 更要命的是,草原上几乎没有铁矿,连最基本的生活用铁器都要向中原人购买,又怎么可能大量装备铁制兵器。 所以,别说拓跋力微有控弦之士二十万,就算他和冒顿一样,有控弦之士四十万,依然不是大魏的对手,就像当年的匈奴人一样。 失败是必然,区别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好在这一次,即将承受魏军暴击的不是匈奴人,而是鲜卑人。 刘猛悄悄地吐了一口气,起身跪倒,双手托起短刀,举过头顶。 “谢陛下厚赐,臣当佩此刀,为陛下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曹芳哈哈一笑。“你这一动,可就算输了。” 刘猛沉声说道:“臣服输,任凭陛下发落。” 曹芳微微欠身,轻扶刘猛。“冲锋陷阵就算了,留给年轻人去做吧。朕只有一个要求,等秋防结束,随朕回洛阳,见见你的母亲,享一享天伦之乐。如何?” 刘猛鼻子一酸,俯身再拜。“唯。” —— 晚饭后,曹芳召集王昶、钟会等人议事,将刘猛了解的情况说了一遍。 此时此刻,他的脸色一点也不像与刘猛说话时那么轻松,眼中更是充满了忧虑。 他听说过拓跋力微这个名字,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一直以为这些胡虏的实力还没那么强,只是潜在的威胁而已。如果不是司马家的那一群败家子互相残杀,耗尽了华夏最后一丝元气,五胡未必有乱华的机会。 现在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拓跋力微前年吞并了他的恩主没鹿回部之后,就已经拥有了二十万骑的实力,只不过中原忙于内乱,对草原的关注严重不够。 征北将军程喜岂止是不称职,简直是该死。 刘靖也好不到哪儿去,镇北将军做了这么久,对草原上的情况了解依然有限。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刘靖是个好官,却算不是名将。 田豫、牵招那样的名将对北疆太重要了。 开始正式的讨论之前,曹芳先下了两道诏书。 一道诏书给程喜,命程喜立刻赶到行在来述职。 一道诏书给田豫,改封长乐乡侯,增邑五百户,合前共一千户。 田豫还活着,今年正好八十岁,就住在魏郡的魏县。 之所以没有回家乡渔阳雍奴,就是因为程喜担任征北将军,回去也不得安生。 王昶等人没说什么。 按理说,田豫赋闲多年,没有功劳,突然增邑晋爵,不合规矩。 但谁都看得出来,天子是为田豫鸣不平,要补偿他这么多年的委屈。 这样的事,没人会拦着。 稍微有点正义感的人,都知道田豫这些年有多冤枉,只是没人愿意和程喜发生冲突而已。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最近几年军中士气不高的原因之一。 大将军曹爽任人唯亲已经到了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步,就连他举荐的王基都不愿意再和他合作。 如今天子愿意纠正,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说完了这些事,王昶缓缓开了口。 作为太尉,天子身边身份最尊贵的将领、老臣,他有义务先发言,为天子分忧。 “塞外形势之严峻,的确令人骇然。臣身为太尉,疏于整顿旧务,愧对陛下信任,死罪死罪。” 曹芳吐了一口闷气,免得气氛过于紧张。 王昶刚上任没几天,没什么责任。即使是王凌,责任也有限。真要追究起来,会一直追到蒋济。 但蒋济做太尉时,三公都是闲职,没什么权力。 况且蒋济虽然犯过错,却已经做出了弥补,这时候再伤及他的身后名,大可不必。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将来怎么办,这才是重点。太尉,说说你的看法。” “唯。”王昶躬身施礼。“不过,说北疆战事之前,请容臣先说几句闲话,论一论臣在征南将军任上的感悟。” 曹芳眉梢轻挑,点了点头。 王昶主动提及他担任征南将军时的经验之谈,这是好事。 第422章 王昶论兵 王昶从赤壁之战开始,系统的梳理了一遍荆襄战区的情况。 重点则是建安二十四年的那场大战。 建安二十四年秋,关羽犯边,因汉水之利,水淹七军,险些围杀当时的征南将军曹仁,一度逼得武皇帝打算迁都,可谓是险象环生。 那一战之所以那么艰难,有两个重要的原因: 一个原因是多年战事之后,曾经的南阳郡已经荒残,支撑不起大军的后勤,长途运输不仅消耗巨大,而且造成了百姓不堪劳役之苦,强烈反抗,轻则逃亡,重则造反。 在曹仁与关羽交战的时候,就发生了宛城守将侯音叛变的大事。 另一个原因则是很多人注意不到的,魏军缺少战船,无法与水陆并进的关羽对抗。 魏军当然有水师,也有战船,但荆襄战区没有。 因为长江中下游受孙权控制,从洛阳到襄阳又没有大河可以通航,魏国的战船无法运送到南阳前线。就算是本地造船,受限于地形,也只能造一些中小型船只,造不了大型战船。 荆州之前的水师都在江陵,当时则控制在关羽手中。 兵种不全,让曹仁以及之前的乐进面对关羽时打得非常艰难。 荆襄战区的这两个问题,对冀州战区同样成立。 幽并凉三州的边患持续时间远比荆州长,情况也更严重。就算匈奴人入内迁,这里也没多少户口了。如今要重建边境,最大的问题反而不是驱逐胡虏,而是户口从哪儿来。 有了户口,驱逐胡虏反而是水到渠成的问题。 其次就是兵种问题。 沿边诸郡的丢失,导致优质牧场落入胡虏之手,战马供应大成问题。中原连年交战,战马损耗很大,一直得不到有效的补充,这些年骑兵的实力其实是不断下降的。 好在吴蜀更缺战马,大魏才保持了一定的优势。 孙权一心想和公孙渊勾结,诸葛亮、姜维一直觊觎凉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战马。 缺少战马,魏军就无法组建足够的骑兵,如何与鲜卑人、乌桓人争锋? 像上半年的诱敌深入、围而歼之需要敌人的配合,可一不可再。 鲜卑人不傻,吃了一次亏后,再轻敌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年最多在边境试探一下魏军的虚实,不会有实质性的接触。 当年卫青、霍去病能战胜匈奴人,追亡逐北,是有雄厚的战马资源做后盾的。他们每次出战,马匹都是数以万计,甚至高达十几万。 如今的大魏有这么多战马吗? “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出塞作战,而是稳住塞内的羌胡。一来使其不与鲜卑人勾结,二来重建牧苑,积累战马。陛下化夷为夏,诚为英明。臣以为可由易而难,由近而远。何为易近者?幽州之乌桓、并州之匈奴,凉州之羌。若能使其臣服,为我所用,则鲜卑何足道哉?陛下,这百年大计也,不可急于一时,当立长计。” 曹芳轻轻点头。 听王昶这么一分析,他也算是解开了不少疑团。 后世对关羽的襄樊之战讨论很多,却没有王昶分析的这么具体。 尤其是魏军缺乏水师的问题。 就眼前的情况而言,要想恢复边境的难度的确很大,远不是他下两道诏书,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就能解决的,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 饭要一口口的吃,事要一件件的做。 化胡为夏这种大事,更急不来。 “就算如太尉所说,今秋鲜卑人大举入侵的可能性不大,我等也不能掉以轻心,该做的事,还得做起来。”曹芳转头看向羊耽。“军情收集、整理的事,你要抓紧。” 羊耽苦着脸,躬身领命。 王昶再次施礼。“陛下,恕臣冒昧,臣以为羊耽不能胜任中书令,当另选贤能。” 曹芳、羊耽同时看向王昶,其他人也不例外,只有钟会没动。 “何以见得?”曹芳说道。 “臣蒙先帝信任,统兵十余年,略知军情之复杂。能主持军情之人,不仅要思维敏捷、机智过人,更需要一副好身体。要从那么多真假混杂的消息中筛选出有用的信息,并且猜测出对方的行动,是一个很考验体力的事。当此任者,往往数年就不堪其重,英年早逝。武皇帝时的名臣戏志才、郭嘉便是如此。” 王昶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羊耽。“羊耽虽诚勉,但他年过六旬,又不熟悉军事,岂能胜任?” 羊耽的神情很尴尬,既想表示赞同,又有些张不开口。 当着这么多后辈的面,被王昶说他不能胜任,实在有点丢脸。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王昶所言合情合理。这事情的确不是他努努力就能胜任的。 曹芳缓缓点头。 他也赞同王昶的看法,羊耽的确不是合适的人选。 但他也不想顺着王昶的意思往前走,选钟会担任此事。 毕竟王昶也说了,这活太繁重,太伤人,会英年早逝。 他可不希望钟会英年早逝,他还没用完呢。 既然一个人不行,那就只能堆数字了,组建一个军机处之类的机构,或者将中书省改造一下,以收集军情为主要职能,并增加一些人选。 比如现在的五兵尚书,就可以合并到中书省去。 具体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专业、称职的人员。 曹芳提出这个想法,让群臣讨论,看看如何操作。 王昶再次发言。 增加人数固然必要,但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还是需要一个大才来统领其事,为天子分忧。 考虑到军事情报的重要性,这个人除了才干和体力之外,还必须绝对忠诚。 此言一出,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 钟会也有些懵。 他原本以为王昶是故意推他入坑,让他受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天子任命谁,就等于认定谁是最忠诚的,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荣誉。 就算是他,也没把握。 他和天子走得近,但那只是身体。至于心理上的距离,其实没那么近。 曹芳瞅了王昶一眼,心道这老狐狸,又在习惯性的挖坑。 就算你说得有理,也没必要在这种场合说吧?你这一开口,朕想用谁,不想用谁,都要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了。 “太尉的这个建议很有意思,有必要深入讨论。天色不早了,诸君散了吧,早点休息,顺便想想有哪些合适的人选,及时向朕推荐。” 众人如释重负,躬身而退。 一会儿功夫,济济一堂的大帐里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三个人。 其中就包括王昶。 曹芳会意,也不多说。等其他人都走了,才问王昶道:“太尉还有话要说?” 第423章 尺度拿捏 王昶也不绕圈子,直接问了曹芳一个问题。 是打算主动出击,破敌于长城附近,还是就地防守,待敌自退? 前者有很大的风险,但有一个好处,可以就食于敌。 后者万无一失,只有一个坏处:数万大军的给养运输困难,消耗很大。 不管是从关中运来,还是从洛阳运来,又或者就近从冀州运来,都要翻山越岭,逆流而上,难度不是一般的小。 太原、上党本地户口有限,也就两三万户,供不起这么多人马。 秋防可不是一天两天。从十月开始,到明年三月,将近半年时间。 王昶一开口,曹芳就听懂了。 主动出击的风险太大,显然不可取。 如果只是就地防守,就不需要这么多军队。有邓艾新建的并州军以及匈奴人提供的骑兵,总兵力已经足够防守,毋须天子亲率三万禁军驻防。 “太尉的意见呢?” “陛下赴大陵,是为降伏刘猛。如今刘猛已经称臣,陛下可以班师,使刘豹三人随驾,其部落骑士则由邓艾指挥作战。依臣愚见,陛下或回洛阳,或去邺城。邺城是魏国肇立之地,陛下亲政以来,还没有驾临,不合礼仪。” 曹芳心中一动,心道果然是老臣,眼光毒辣,选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太原、上党的户口太少,耕地有限,的确供养不起这么多军队。但大战在即,他得太远也不行,一旦出现问题,救援不及。 但邺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从太原东行,穿过井陉,即可到达太行山东麓,进入冀州。 冀州户口多,钱粮充足,本身就是并州、幽州的后勤基地。 除此之外,邺城还是大魏五都之一的北都。曹操称公、称王都在邺城,这里可以算是最初的魏国肇兴之地,曹操的高陵就在城西。 天子亲政之后巡幸邺城,拜祭高祖庙,天经地义。 万一太原战事紧张,赶来增援也很方便。 曹芳只是有些不解。“这么好的建议,太尉为何不当众讲?” 王昶有些无奈。“陛下身边群臣多少年,意气风发,诚为难得。臣贸然提议,怕伤了他们士气。” 曹芳眉梢轻挑。 王昶话里有话。嘴上说他身边的年轻人多,怕伤士气。实际上说的就是他本人太年轻,一心想建功立业,根本不顾及后勤补给困难,白白浪费人力、物力。 虽然赞同王昶的意见,可是出于谨慎,曹芳没有立刻接受,只是答应考虑一下。 王昶躬身施礼,准备告退。 曹芳叫住了他,直接问了一个问题。“太尉刚才说到统领军情的事,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王昶犹豫了片刻。“臣以为散骑侍郎荀勖可任。” 曹芳微怔,随即明白过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示意王昶可以告退了。 王昶再拜,转身而去。 看着王昶的背影,曹芳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针对钟会的反击已经开始了。 荀勖虽然和钟会很亲近,但所谓小人同而不和,他们之间并不同心同德。只要利益足够大,他们不仅可能成为对手,甚至可能成为敌人。 最让曹芳意外的,倒不是针对钟会的反击——这是迟早的事——而是首先跳出来的人居然是王昶。 王昶的儿子娶了钟琰,本该与钟会结成同盟。 他这么做,是向钟会宣战,要支持钟毓吗? 考虑到钟毓目前还是魏郡太守,治所就在邺城,曹芳不能不想得多一点。 只是据他所知,钟琰的父亲钟徽与钟毓并不亲近,反倒是与钟会走得更近一些。这门亲事在很大程度上和钟会的母亲张昌蒲有关。 王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曹芳一时捉摸不透。 撇开背后的深意不谈,曹芳对荀勖这个人选还是满意的。 这人虽然年轻,德行也有所欠缺,却颇有才智,是个当参谋长的合适人选。 —— 曹芳很快又与羊耽、钟会等人单独接触,讨论王昶的建议。 对巡幸邺城的事,羊耽表示赞同。 钟会却有不同意见。 天子巡幸太原,可不仅仅是为匈奴人,还有振兴并州,将并州打造成坚固防线的目的。如今杜预、马钧等人都在蒲子,积极推进以煤代赋的新政,天子突然改变计划,就食邺城,是否合适? 运粮到太原的确不容易,但天子巡幸邺城,还是要运粮供应并州军,只是运得少一点而已。 禁军到了邺城,的确可以及时增援,不至于使太原有失。可是要想抓住战机重创鲜卑人却不容易。消息送到邺城,大军再赶来,至少十天。十天之后,战机早就没了。 因此,钟会还是坚持天子应该留在太原,由冀州、河内、关中向太原运粮。虽然消耗大一些,却还没有超出能够承受的范围。 如果能抓住机会,再次重创鲜卑人,可以保边塞三五年太平,就算消耗大一点也是值的。 至于巡幸邺城,明年春天,鲜卑人退却之后再去,向高祖告捷,岂不更好? 曹芳觉得钟会说得也有道理,一时难以决断。 他再次召开御前会议,讨论去留问题。 结果,包括五兵尚书在内的年轻近臣大多赞同钟会的意见,只有散骑侍郎荀勖和尚书郎羊瑾赞同去邺城。 羊瑾这么想,曹芳一点也不意外。 但荀勖公开唱反调,让曹芳意识到,虽然他不愿意荀勖现在就与钟会对立,但希望荀勖与钟会为敌的人太多,已经在他注意不到的时候得手了。 制衡大臣这种事,本是帝王术的核心内容,岂能让大臣们越俎代庖,从中渔利。 曹芳迅速做出了反应。 他先单独召见钟会,征询出任首席参军的人选。 在曹芳的委婉示意下,钟会明白了曹芳的意思,主动推荐荀勖。 聪明如他,在荀勖公开反驳他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危险。现在天子给他挽救的机会,他感激不尽。 如今他已经众叛亲离,就连荀勖都不满他独享恩宠,全力支持他的人只有天子。 得到了钟会的配合后,曹芳紧接着召见了荀勖,表示将整合中书监与兵部尚书的部分职能,组建一个专门负责收集、整理、分析军事情报的机构。 经钟会推荐,由他来担任负责人,承担这个新机构的组建工作。 荀勖既感激,又意外。 但他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天子信任钟会,不希望他与钟会发生冲突,为人所趁。他受人蛊惑,当众与钟会发生分歧,绝非天子所乐见。 想通了这一点,荀勖吓出一身冷汗,匍匐在地。 “臣当鞠躬尽瘁,不负陛下信任。” 第424章 邓艾出征 曹芳接受了王昶的建议,组建专门负责情报收集的机构,并由荀勖负责,却将推荐的功劳归于钟会,这里面的意味很微妙,也足以让对钟会不满的人闭嘴。 天子要用钟会——不管是利用还是真的信任——现在还不是针对钟会的时候。 选择与天子正面硬冲,就要有付出惨重代价的自觉。 在钟会没有明显破绽的时候,谁也不会硬着头皮向上冲。 几个蠢蠢欲动的分子被暂时压制了下去,曹芳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知道用钟会会引发反击,却没想到反击会来得这么快。 也不知道是那些人太自负了,还是钟会做得太过分了。 说实在的,虽然天天见,但他并不清楚钟会做的所有事。像他这种从小心理就不太健康的人,一旦得势,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有时候很难以常理计。 就像当年的法正,倚仗着刘备的宠信,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搞得诸葛亮都没办法。 这么说来,当初武皇帝设立校事官还是有些道理的。 针对自己的人特务很可恶,但有用。 当然,现在的情况不同当时,暂时还没到必须重设校事官的地步。 用钟会只是引起一部分人反感,重设校事官却是与整个官僚集团为敌,与他分而治之的方针不符。 否决了王昶巡幸邺城的建议,粮食不足的问题还要解决。曹芳给司徒桓范手书,让他尽快安排粮食运输,分别从关中、洛阳、冀州调粮,哪个方便就先调哪个,总之要满足大军这几个月的需求。 与此同时,他赶往太原,与并州刺史邓艾、太原太守荀顗见面,了解相关的情况。 邓艾已经完成了并州军的重建,共有步卒八千余人,骑兵两千出头。 骑兵中,有一部分是他从陇右带来的部曲,一部分是在并州就地征发的。 并州尚武之风浓厚,能骑善射的很多,邓艾从中精挑细选了数百人,配以长矛、玄铠,充当冲击骑兵。轻骑兵依然由匈奴人承担,以便尽快形成战斗力。 右部、北部因叛变被屠灭,所余三部被天子降服,匈奴人的向心力有所加强,士气可用。 现在的问题就是军粮。 邓艾向曹芳请求三个月的粮食,他准备主动出击,与犯边的鲜卑人正面较量。 曹芳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否决,问起了邓艾的计划。 邓艾铺开地图,向曹芳详细解释了他的方案。 十万鲜卑上半年入塞被全歼,消息传到草原上,其他的鲜卑人不可能不加倍小心。这一次,他们再过勾注塞(古雁门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概率是在勾注以北,长城以南的区域活动。 这一带不由大魏控制已经多年,却不代表当地没有百姓。 那里不仅有匈奴人、鲜卑人、羌人,还有不少汉人。 他们在那里放牧牛羊,耕种土地,然后向实力强大的鲜卑人缴纳赋税,换取保护。 鲜卑人被重创后,这些人就成了无主之民,也就是那些急于入塞的鲜卑人想要掠夺的资源。如果不主动出击,这些百姓和牛羊、粮食都会成为鲜卑人的战利品,他们与朝廷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只有主动出击,才能延续上半年的大捷,将朝廷的威名扩展到长城一带。 难度肯定有,风险也不小,但是值得。 河南地是附近最适合屯田的地方,只有将鲜卑人赶出塞,才能在河南地屯田,为以后戍边打下基础。如果让鲜卑人在河南地站稳脚跟,太原将一直保持临战状态,根本无法恢复生产。 曹芳反复考虑之后,觉得邓艾的说法很有道理,决定相信他一回。 真能打赢这一战,邓艾在并州站稳脚跟,他就可以放心的班师了。 曹芳召集群臣议事。 对邓艾的方案,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主动出击的风险太大。万一遇到鲜卑人主力,邓艾新组建的并州军能不能承受住压力,实在不好说。 毕竟并州军刚刚遭受全军覆没的重创,士气未复。 最后,曹芳一锤定音,并做出安排。 先让王昶出面,以太尉的身份向太原大族借粮,等司徒府将粮食送到之后,再如数返还。 如果这些大族能够提供精锐士卒,协助邓艾出战,战后除了可以分配战利品,还能得到朝廷的嘉奖。按照功劳的大小,可以得到官职或者赏赐不等。 这是朝廷主动与太原大族和解,机会难得。 其次,从河东铁官紧急调拨一批武器,包括以程壹研究成果打造的新式兵器、甲胄,至少要能装备邓艾的部曲、义从,以保证邓艾手中有一支可以拼命或者保命的力量。 最后,曹芳让曹羲率北军前出勾注塞,与驻扎在美稷的中垒将军夏侯绩成犄角之势,随时准备接应邓艾,与鲜卑人的主力决战于塞下。 当然,他给征北将军刘靖、镇北将军王广下了一道诏书,让他们加强对塞外形势的侦察,一旦发现可趁之机,就出塞作战,扫荡代郡、上谷一带的部落。 相反,如果那一带的鲜卑人、乌桓人都没动静,就不要轻举妄动了。 考虑到刘靖身体不好,这一战主要由王广负责,刘靖坐镇。 几道诏书发出,并州开始了战前准备。 邓艾得到了曹芳的全力支持,自然是热血沸腾,干劲十足。其他人在曹芳的督促下,也不敢怠慢。 王昶不辞劳苦的奔走,亲自拜访那些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将自己的面子用到极致。一石不嫌少,千石不嫌多。有人出人,有粮出粮。 一毛不拔的,就是不给我王昶面子。 在王昶的号召下,太原几个世家几乎掏空了家底,凑出了一万石粮食,一千多步骑。 半个月后,第一批物资从河东送到太原,交给邓艾。 共计粮食三万石,新打造的盔甲五百副,矛五百柄,刀一千口,另有各式箭矢五十万支。 除此之外,还有按照曹芳“启发”打造的马镫三百副。 马镫虽然简单,作用却不小,而且很容易验证。 只是时间紧急,匆忙之间,只来得及打造三百副。河东铁官正在加紧赶制,很快就有更多的马镫送到。 邓艾却等不及了。 时间已是十月,随时可能下雪,鲜卑人抢在下雪前入塞,抢劫物资过冬的可能性最大。去得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在曹芳的安排下,邓艾带着一万三千多步骑出发了。 根据他的要求,这次出兵严格保密,什么仪式都没搞,甚至军营都没有撤,依然安置在城外的河谷中,加强警戒,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又过了几天,第二批物资到达。 曹羲带着北军,踏上了征程。 傅嘏再一次随行。 这一次,他不仅仅是军师,还是副将。 第425章 风气 大军出征,负责军情的荀勖也忙碌起来。 时间仓促,来不及挑选、培养相关人员。在王昶的建议下,各部的军师、军吏被纳入管理体系。在收到相关的情报后,他们除了向本部主将汇报之外,还要抄录一份,送往行在。 在行在,荀勖则亲自挑选了十余名有一定军事经验的年轻人,组成参谋团,负责整理、甄别收到的相关信息,并在地图上标注出来,供曹芳及相关人员参考。 王昶、钟会、羊耽等人都是参与会议的骨干。 十余名年轻人中,有一半来自行在,有一半来自太原世家。 太原世家子弟中包括王昶的次子王深。 王深字道冲,今年二十三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原本也和兄长王浑一样,有意远离行伍,去除武人的标签,做个谦谦君子。但是随驾半年后,他改变了主意,接受了王昶的建议,决意从军。 王浑是长子,就算是做文官,将来也可以继承父亲王昶的爵位。 他是次子,没有这样的机会,要想封侯,只能自己去挣。 从军几乎是唯一的机会。 如果沦落到和马钧一样,整天与工匠为伍,绝非他所愿。 除了王深之外,几个太原世家子弟也大有来头。 其中有郭淮从子郭奕,有郝昭孙郝平。 这次王昶拜谒诸家,请求支援,郭家、郝家都提供了不少帮助,子弟进入参谋团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们的入仕,也意味着天子与太原世家的分歧进入可控状态。利益冲突依然存在,但合作的利益更大,分歧可以暂时搁置,并有望在扩大的利益中得到妥善的解决。 有了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军事情报的处理效率终于高了起来,曹芳也得以腾出一部分精力,关注军事以外的事。 他不去前线,就是要为诸将解决后勤问题。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任何时候,后勤补给都是最关键的工作之一,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前线作战的名将。 没有充分的粮饷,就算善战如项羽也无济于事。 太原太守荀顗终于有了和曹芳经常见面的机会。 上任半年多,荀顗已经搞清楚了太原郡的家底。秋收结束之后,他就奔走各县,催促他们将收获的赋税送到晋阳,解天子燃眉之急。 颍川荀氏的人脉帮了他不少忙,任务完成得很出色。 相比于钟会的人见人嫌,他简直是一股清流,滋润着太原这片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土地。 这也验证了曹芳的理论。 有才无德的人必须留在身边,用其才,又避免影响外溢。安排到地方的人必须有德,以免肆虐一方,中饱私囊,却由朝廷来背锅,进而引发民愤。 在各方面的努力下,粮食的问题一直都在,但始终没有成为重大障碍,前线的将士的军心士气得到了基本保证,不会因为缺粮而踌躇不前。 —— 邓艾率部出勾注塞后,赶往河曲,溯河而行。 这一段的河水很清流,流速也不快,不仅适合耕种,更是人马不可或缺的饮水来源。 上次沿着河谷扫荡前进,邓艾曾经过此地,对附近的地理比较熟悉。只不过过了河曲之后,他就转折向东,与曹羲汇合,截击翻越勾注山逃跑的鲜卑人,没有继续北上。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派人向夏侯绩求援,请他派几个向导来。 夏侯绩进驻美稷已经有一段时间,对附近的地形更了解。 消息送出之后,没过三天,裴秀赶到了邓艾军中,毛遂自荐,愿为邓艾领路。 他和卫瓘勘察附近地形,汇制地图,最近刚刚赶到美稷休整。听夏侯绩说起邓艾的请求,他第一时间做出决定,希望随邓艾一起出征。 之所以这么积极,除了他刚刚在附近走过一段距离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他的父亲裴潜曾任代郡太守,对塞外的情况比较熟悉,多次和他说起,还留下了不少图籍。 他学习地图绘制的范本,就是裴潜当年收藏的图籍,其中有一部分还是裴潜手绘。 这些,都是他独有的财富,别人根本没机会与他竞争。 邓艾与裴秀聊了聊,非常满意,当场拍板,请裴秀为军师,参谋军事。 他的爽快让裴秀都大感意外。 裴秀不是白身。他不仅有爵位,还有官职在身,是天子身边的黄门侍郎。他要担作军师,参邓艾的军事,是要得到天子批准的,否则等于自毁前程。 虽然他本人希望从军立功,却不愿意违反官场规矩,惹怒天子。 邓艾表示,我会上书请天子下诏,不会让你为难。 裴秀觉得邓艾有些自负,甚至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邓艾主动承担责任,他求之不得。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有军师之名,他说话也方便些,将来分功也能多分些。 有了裴秀引路,邓艾更有信心,将匈奴骑兵分为三队,轮流在前面侦察敌情,同时掩护步卒。 为了迷惑鲜卑人,他派出的都是以骑射为主要攻击手段的轻骑兵。只配普通的弓箭、环首刀,除了百夫长以上的将领配铁甲,普通士卒只配皮甲。 这样的装备比鲜卑人略好,遇到兵力相当的敌人时有一战之力。一旦对手兵力太大,他们就没有胜算了,只能后撤,以免重大伤亡。 邓艾以这样的手段控制以匈奴人为主的骑兵,避免他们因为贪功而轻率出击,惊动了鲜卑人,影响战略目标的实现。 为了避免匈奴人有想法,邓艾多次在军事会议上做出解释,并安排裴秀发言。 裴秀是天子身边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天子的意思。 虽然这些匈奴人并不清楚,裴秀是半路加入邓艾大军的,目前还没有得到天子的批复,根本代表不了天子的意思。 裴秀自己清楚这一点,却拗不过邓艾,只得硬着头皮上。 在邓艾和裴秀的配合下,匈奴人愉快地接受了邓艾的命令,积极行动,却不主动寻求与鲜卑人的冲突。哪怕遇到兵力不多的鲜卑人,他们也不主动出击,而是远远的避开,以隐藏实力。 他们原本就担心被魏军当消耗品,现在有机会光明正大的避战,谁还愿意拼命。 这一切,很快就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十月下,邓艾收到匈奴骑兵送回的消息。根据抓到的俘虏供述,在云中郡的参合陂附近有鲜卑人的主力,大概有万骑,以段部为主,还有一些实力有限的小部落。 他们都是准备入塞劫掠的,在参合陂附近集结。 因为没料到魏军会主动出塞,他们很放松,没什么防备。诸部分散在附近的河谷中,尤其是参合陂南岸,等待更多的部落到来。 邓艾收到消息后,随即请来裴秀商量。 两人几乎没说几句话,迅速达成一致意见,主动出击,奔袭参合陂。 第426章 心累 邓艾、裴秀决定奔袭参合陂的时候,曹芳刚刚收到邓艾请裴秀为军师的上书。 邓艾的请求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你挖人挖到天子脚底下就也罢了,还敢强人所难? 如果不是强人所难,裴秀岂能答应。 裴秀是黄门侍郎,虽然秩俸只有六百石,却是天子近臣,比你的军师有前途多了。 面对群议汹汹,曹芳很淡定。 他决定接受邓艾的建议时,就知道邓艾会给他带来各种各样的难题。这人在军事上是奇才,在政治上却是白痴。他的眼里只有胜利,根本不考虑其他。 因此,他认为邓艾请裴秀为军师也是出于实用。 裴秀熟悉附近地形,是一个合格的参谋。他既然能主动从美稷赶到邓艾的军中,自然也是出于建功立业的目的。 裴秀对功业的热衷,超出许多同龄人。 卫瓘就没这兴趣。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纠结程序上的细节,追究邓艾的责任。 在曹芳的示意下,荀勖出面表示支持,压下了异议。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邓艾孤军深入,随时可能与鲜卑人接战,哪能事事请示而后行。 王昶也表示了认同。 为此,他还举了一个例子:当年司马懿不经请示,千里奔袭,击破孟达。 这一战是如此重要,甚至可以说影响了大魏国运。如果不是司马懿及时出手,击破孟达,而是近部就班的请示朝廷,然后再出兵,孟达就有充足的时间完成城池加固,再想攻破就难了。 一旦司马懿顿兵于城下,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朝廷还能不能抽调张合增援关中,破马谡于街亭,陇右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陇右的得失对大魏有多重要,这是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毋须赘言。 王昶发言完毕,大帐里一片死寂。 虽说司马懿最后并不是以谋反的罪名处死,而是因党争、政变而下狱,因自责而自裁。但实际上的原因大家都清楚,平时尽可能不提他,以免触天子逆鳞。 王昶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重提司马懿的功劳,这是想为故主鸣不平? 曹芳也有些诧异,但他只是瞥了王昶一眼,然后就淡淡的表示了认可。 不管王昶是有什么想法,还是有意自污,表示有归隐之意,无进取之心,他都不在乎。 反正就是个吉祥物,剩余价值也榨得差不多了。只要王昶不作死,他可以配合王昶表演,顺便展示一下宽广的胸怀。 事实上,王昶的分析也没错,司马懿奔袭孟达意义非凡。 他几乎是诸葛亮悲剧的根源之一。 后世公认,诸葛亮北伐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就是第一次北伐。 彼时魏国关中空虚,兵力有限,主将还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夏侯楙。后来主持迎战的曹真在洛阳养病,大破马谡,导致诸葛亮全线崩溃的张合则在荆州。 张合率领的部队还是从洛阳抽出来的禁军,关中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可用。 张合击破马谡的时候,诸葛亮已经知道马谡违背了他的部署,率部赶来增援,距离街亭只有数里。但凡张合晚到一天,或者马谡多支持一天,情况就可能完全不同。 而张合之所以能迅速赶到,和司马懿迅速击破孟达分不开。 如果当时张合还在新城,根本无法脱身,陇右就是诸葛亮的了。 诸葛亮诱反孟达,本来就是为了牵制魏国的荆襄军团。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司马懿会如此果决,根本没给孟达发挥的机会。 战场就是如此,机会稍纵即逝,尤其是对弱者来说。 曹芳的淡定缓解了帐内的紧张气氛,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曹芳随即又说,他虽然听司马懿讲解过兵法,也对司马懿一生的用兵经历做过研究,但多听听其他人的观点还是有好处的,尤其是王昶这样理论与实践经验都非常丰富的名将。 因此,以后有空,就请王昶开讲,点评这几十年来的战例。 不仅是司马懿的,也可以包括其他人的,比如武皇帝曹操、文皇帝曹丕。 为了能讲得系统一点,请王昶拟个纲要,列个清单,每次讲一个战例,也让其他人有所准备。 话音未落,王深就变了脸色,忧心忡忡地看向王昶。 天子这个决定,看似尊敬王昶,实际将王昶当作了教习。 一般都是准备致仕的老臣才会担任这个任务,比如临死前的司马懿,自知余日无多的蒋济。 再说了,评点武帝曹操也就罢了,文帝曹丕有什么战例值得评点的? 这发明是让王昶当众出丑,臧否先帝。 天子这意思,是准备让王昶这个太尉虚置,甚至让贤了吗? —— 会议结束,回到住处,刚刚入座,王深就向王昶提出了疑问。 王昶无声地笑了,用手中的玉如意轻轻地敲了敲王深的肩膀。 “道冲,你以为我不愿意,就不会被虚置,不必让贤吗?天子嘴上说归政三公,可是兵权乃国家根基,岂可轻付与人?司徒、司空也许有实权,太尉却永远不可能有实力。兵权必须,也只能掌握在天子手中。” 王深有些无奈。“话虽如此,阿翁也不必主动求退吧?” “求不求退,也就是几年的事情。可是为故主鸣不平,却是千年的名声。”王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蒙太傅厚恩,却为家族所累,不能不向天子俯首称臣,被多少人不齿?如今大事已定,我为太傅鸣不平,以尽君臣之义,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他看看王深。“道冲,你兄长娶了钟氏女,将来名声必为钟会所累。我晋阳王氏的清誉只能由你来继承了。你要学当年王公奉秦始皇之坚忍,莫为一时荣辱动心。天命有轮回,王朝有兴衰,可是家族却必须延续下去,不能不小心。” 王深吃了一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听得出王昶深深的倦意,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不久之前,王昶还不辞劳苦的奔走,为天子筹集钱粮。 转眼之间,王昶就一心求退了。 看来这个过程中,他遭受了不少冷眼与羞辱,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也积累了不少怨气。 否则他不会提起晋阳王氏的先祖王翦。 这等于是将天子与秦始皇并称。 但他明白王昶的心意。 司马懿被戮,身为故吏,王昶不能没有态度,否则就背离了君臣之义,会影响整个晋阳王氏的名声。他为司马懿发声请命,重提司马懿的功绩,一方面符合事实,另一方面也能向众人表示他之前的屈服只是权宜之计,并非忘恩负义。 就算天子不悦,要惩处王昶,也不能做得太过份。 他没有显诛司马懿,也就无法光明正大的追究司马懿的众多故吏。司马懿在荆襄五年,在关中七年,旧部、故吏可不只有王昶、郭淮,朝廷根本处理不尽。 如此,责任是王昶一个人的,收益却是整个家族的。 而王昶年过七十,官至太尉,无欲无求。 第427章 不谋而合 王深理解王昶的苦心,却心生惭愧。 他刚刚弱冠,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一心想做个心地坦荡的正人君子,对王昶这一番充满算计的操作无法接受,尤其是王昶还是他一向崇拜的父亲。 如此取巧,不合君子行不由径的标准。 但他身为人子,出于孝道,又不能当面顶撞,只能沉默以对。 王昶看得明白,心生无奈。 曾几何时,他也和眼前的王深一样天真,但官场、仕途就是深不见底的泥潭,一旦进入,就不可能清清白白的退出。越是固守心中道义的人,越是痛苦。 皎皎者易污,又岂是虚言。 对王深藏在内心的不以为然,他只能装不知道,继续解说当前的形势。 天子拒绝了他的建议,决定留在太原,又力排众议,接受了邓艾的方案,主动出击。如果这一战能够成功,太原将迎来久违的太平。 一旦将边境北推到长城以北,太原成了内郡,那就更好了。 欲守边,必有钱粮。从河北或者中原来的物资运到边境,都要经过太原,尤其是晋阳。 不出意外的话,晋阳将重现西北大都的繁华,来往的客商将为晋阳带来勃勃生机和大量的财富。 抓住这个机会,晋阳王氏的将迎来一轮实力暴涨。之前失去的,都可以加倍的收回来。 可若是失去这个机会,就会被其他的家族取而代之。 他就是这么劝说那些家族的。 道义永远是虚的,只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有诱惑力。 看着絮絮叨叨的王昶,王深心不在焉的同时,又生起一丝不安。 王昶现在这副模样,很容易让他联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 曹芳抱着手臂,站在地图前,一动不动。 地图上,邓艾的位置已在美稷以北。这是三天前的位置,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现在应该在黄河向南拐弯的沙陵一带。 沙陵过去属云中郡,现在已经废弃。按照邓艾的说法,虽然朝廷放弃了对云中郡的控制,但云中郡还是有百姓的。有百姓就代表着财富可以劫掠,鲜卑人也就可能出现在这里。 所以,邓艾和鲜卑人的战斗大概率会出现在附近。 从地理来看,有两条河流由东北向西南,汇入黄河,形成一个小型的两河地区,的确也适合放牧耕种。 有一个地名,佐证了他的看法。 在荒干水上游,有一个大泽,叫参合陂。 拜金庸之赐,参合陂因姑苏慕容的参合指而闻名,曹芳也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一次决定慕容氏命运的大战。虽然不清楚邓艾这次会不会遇到慕容鲜卑,但地理决定了这里接敌的可能性极大。 或许他们已经开打,只是消息滞后,他无法得知。 如今主动权已经不在他的手中,他再急,也只能看着。 这就是系统规模变大之后必然会遇到的问题。 治大国如烹小鲜,谈何容易。 将一万兵和将十万兵,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陛下?” 曹芳下半身不动,上半身扭转,看向怯生生走进来的刘宪。“什么事?” “陛下久等不来,妾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做的。”刘宪有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又解释道:“今天是妾轮值。” 曹芳转头看了一眼帐角的漏壶,才发现已经是三更初刻,以前这个时候通常都已经休息了。今天收到邓艾的军报,讨论的事情多了一些,一时耽误了。 最近因为军务的问题,睡得越来越迟了。 “马上就好。”曹芳回头看了一下地图。“将案上的笔墨收起来就行,地图不要动,明天还要用。” “唯。”刘宪轻快的答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地图,欲言又止。 曹芳看在眼里,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刘宪看了曹芳一眼,见他并没有生气的迹象,这才壮着胆子,指了指参合陂。“妾听说过这里,是一片上好的牧场。为了争夺这片牧场,前前后后打了很多仗,死了很多人。老人们说,夜晚经过那里时,会听到鬼哭。” 曹芳有些好笑。“你怕鬼吗?” 刘宪打了个寒颤,不安地看看四周。“当然怕,人哪有不怕鬼的。” 曹芳笑而不语。 即使经过了穿越这种事,他也不相信鬼,所以也谈不上怕与不怕。 对他来说,可怕的是人。 人心难测,相对而言,鬼简单多了。就算有,也不过是一些经过调制,附带了信息的波罢了。 “陛下……不怕鬼。” “没见过,自然也谈不上怕不怕。”曹芳甩了甩袖子,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我问你一件事,鬼会穿衣服吗?” “当然。”刘宪不假思索。 “衣服又没有灵魂,也能变成鬼?” “衣服虽然没有灵魂,可是穿在人的身上,就有了灵气,自然可以和人一起变成鬼。山石树木都能成精,衣服自然也可以。要不然的话,不论男鬼女鬼,都光着身子,岂不成了色鬼?” 刘宪说着,也觉得那情景实在太诡异,笑出声来。 曹芳竟一时无言以对。 他本想顺势向刘宪展示一下唯物主义的无神论,没想到却被刘宪的万物有灵论轻易打败了。 再想想一群男鬼、女鬼不穿衣服,招摇过市,也不免失笑。 见曹芳也笑了,刘宪顿时轻松了许多。 “听我阿爸说,他最近和刘豹、刘猛喝酒,常听刘猛说起他那个弟弟诰升爱。” “都说些什么?” “刘猛派人去找他,要他回来侍奉陛下。” 曹芳愣了一下。 刘宪忙着收拾案上的文书,没有注意到曹芳的神色变化,接着说道:“他说诰升爱正当壮年,又熟悉塞外的情况,能为陛下引路。鲜卑人虽然人多势众,但内部不和,迟早会被陛下打败。与其跟着鲜卑人,不如早点回来侍奉陛下,说不定还能博一个前程。” 曹芳点点头。“他算是个聪明人。” 刘宪不以为然。“刘猛才不是什么聪明人呢。这些话,肯定是呼延姐姐告诉她阿爸呼延彪,呼延彪再告刘猛的。” “呼延药?” “是的,我亲耳听她说过。” “她还说了些什么?” 刘宪这才意识到失言,抬起头,不安地看着曹芳。 曹芳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紧张,接着说。 刘宪眨眨眼睛,这才鼓起勇气,接着说道:“呼延姐姐说,草原上的人只知道好勇斗狠,根本不懂什么是战争较量的是国力。就算一时得手,也只知道劫掠财物,不知道占据土地,壮大自己。一旦中原缓过劲来,集全国之力,草原上的人就不是对手了。” 刘宪收拾好了文书,走到曹芳身边,挽起曹芳的手臂,向后帐走去。“所以啊,一提到陛下要恢复旧边的决心,呼延姐姐就佩服得不得了,说这是未……未雨……” “未雨绸缪?” “对,对,就是这个词。陛下,你简直和呼延姐姐心意相通,连说的话都一样。” 曹芳哭笑不得。“乱说。这是个常用词,读过书的人都会用。” 第428章 奇袭参合陂 参合陂。 邓艾最后一次确认了战术,然后抬起头,眼神灼灼的看着几个匈奴将领。 “诸君都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吧?” 匈奴将领们异口同声的说道:“使君说得如此详细,我等明白了。” 虽然他们的汉话口音有些别扭,但都能听得清楚。 他们也都是战斗经验丰富的人,也经常随魏军作战,但是听魏军将领将战术讲得这么清楚细致,绝对是第一次。 这个说话有点结巴的魏军将领和天子一样,尊重他们。 怪不得他能得到天子的信任。 跟着这样的将领作战,不仅风险小,成功的概率更高。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知道这些是自己能做的,甚至是最擅长的事,而不是冒着重大伤亡的危险去拼命,没什么好担心的。 邓艾点点头,拱手作揖。 几个匈奴将领下意识地起身,拱手还礼,然后向后退了几步,这才转身,扶着腰间的环刀,昂首阔步的去了。身上的甲叶摩擦,哗哗作响,又增添了几分杀气。 他们翻身上马,再次向邓艾拱手,带着亲卫飞驰而去。 很快,他们就将带着自己的部下进入预定的位置,等待邓艾发起攻击的信号。 裴秀站在邓艾身旁,看着这一切,暗自点了点头。 先礼后兵,恩威并施,这才是与蛮夷相处的正确方法。 他的父亲裴潜当年就是凭着这一手平定代郡之乱的。 邓艾能先后得到司马懿与天子的器重,果然有其道理。 当然,邓艾的战术安排也够毒辣。 他让匈奴人分三路进击,顺风放火,趁乱袭击鲜卑人的大营。等确认了鲜卑人的中军之后,再派装备最好的部曲骑兵出击,直取要害。 匈奴人是轻骑兵,擅长袭扰,不能攻坚。逼着他们攻坚,会引起他们的反抗,在战斗中阳奉阴违,敷衍了事。只让他们骚扰,他们就没有压力,会尽力做得最好。 攻击的任务,则留给装备好的冲击骑兵。 步卒则作为最后的预备队,列阵以待。万一骑兵冲击不力,还可以撤回来,重整阵型。 如果鲜卑人被冲垮了,这些步卒就会压上去,扩大战果。 攻守兼备,轻重得宜,再加上百里奔袭,以有心攻无备,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 这么打还不赢,简直没有天理了。 这次主动请求随军是明智的选择,出塞第一功,天子不可能不重赏。 裴秀甚至在想,天子会给他增邑几百户。 就在他畅想未来的时候,邓艾已经发出了攻击的信号。 参合陂的西北方向,三个不同的位置,突然同时亮起了大片的火把。 紧接着,马蹄声响起,火把开始移动。 速度越来越快,杂乱的马蹄声渐渐汇成一道,如惊雷一般打破了宁静。 匈奴人并没有一股脑的冲上去,而是在行进中分成数批,每批不过一两百骑,保持足够的间隙,既能维持轮番冲击,不给鲜卑人喘息的机会,又能在前面的同伴出现意外时及时调整方向,避免自相践踏。 不得不说,匈奴人以轻骑兵袭扰的战术运用得得心应手。 参合陂旁的鲜卑人已经被惊动,原本安静的大营瞬间炸了锅,更多的火把点了起来,示警的号角声此起彼伏,负责警戒的鲜卑骑兵迎了上去,试图阻击来袭的匈奴人。 为了造成突然性,邓艾让匈奴人绕到了参合陂的西北方向,既方便放火,又能造成鲜卑人的疑惑,让他们误以为是其他部落的偷袭。 对付同样以轻骑兵为主的鲜卑人,和对付有重骑兵以及大量步兵的魏军,是完全不同的战法。 邓艾将兵不厌诈用到了极致,极力尽能的误导对手,为最后一击创造机会。 转眼间,匈奴人的前锋已经冲进了鲜卑人的大营。 鲜卑人逐水草而居,没有立营栅的习惯。匈奴人顺利的冲了进去,随即顺风放火,同时用弓箭和环首刀进行杀戮。 鲜卑人一边救火,一边集结,以骑兵对攻,阻止匈奴人深入。 匈奴人并不强攻。他们遵照邓艾的部署,尽可能避开鲜卑人的主力,像水一样渗入鲜卑人的大营,逢虚而进,尽可能的扩大混乱。 杀敌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至少现在不是。 等邓艾的部曲骑兵击溃了鲜卑人的中军大营,迫使鲜卑人溃逃,才是斩首的好时机。 平心而论,真要和鲜卑人正面硬冲,就算他们都是各部落精选的勇士,也没什么把握。 趁乱放火就轻松多了。 匈奴人坚决地执行了既定战术,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冲入鲜卑人的大营,四面放火。 鲜卑人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大半个营地就燃起了熊熊烈火,亮如白昼。 借着火光,鲜卑人也终究意识到,袭击他们的不是其他部落的鲜卑人,而是匈奴人。 他们的战旗上还有汉字。 这个发现加剧了鲜卑人的恐慌。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魏军。 一阵又一阵的号角声,将消息传往中军。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匈奴人,鲜卑人的中军渐渐露出了踪迹。 那里的火光最多最密集,但喊叫声更少。 骑兵集结的速度更快,也更沉着,他们组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将匈奴人挡在墙外,维护着中军的安全。 “可以出击了。”邓艾叫来儿子邓忠,冷冷的说道:“不击破鲜卑人的中军,就不要回来了,回来老子也会砍了你。” 邓忠正当壮年,顶盔贯甲,杀气腾腾。 听了邓艾的话,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躬身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不远处,有两千骑士已经列队完毕,正等着出击。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三百装备了铁甲、马镫和新式长矛、环首刀的精锐部曲,是邓艾父子最信得过的力量,其中还有十余名装备了马铠的甲骑。 他们将负责起突击的任务,撕开鲜卑人的防线,为后面的骑兵创造机会。 邓忠翻身上马,举起手中的长矛,轻轻摇了摇,随即轻踢战马,冲了出去。 三百精骑跟上,其他的骑兵也陆续出发。 有鲜卑人大营的火光照耀,他们都不用举火把,悄无声息的向鲜卑人的大营逼近。 鲜卑人的注意力都在西北方向,等他们发现邓忠等人从黑暗中冒出来,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执行警戒任务的骑兵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逃,同时吹响手中的号角。 急促的号角声,再一次打破了鲜卑人垂死挣扎的梦想。 此起彼伏的号角声中,鲜卑人的中军开始动摇。 没等他们做出反应,邓忠一马当先,以十余甲骑为锋,轻而易举的击破了鲜卑人的大营,并迅速向中军挺进。 第429章 势如破竹 邓艾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突击骑兵的出现给了鲜卑人重重一击,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甲骑,直接击破了鲜卑人的心理底线。 无论是魏军还是草原上的部落,甲骑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通常作为重要将领的杀手锏,在最关键的时候投入战场。 面对甲骑,只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对甲骑对甲骑,看谁的甲骑数量多,战斗力强,谁把握的时机好,占据了有利位置。 一种是避其锋锐,不与甲骑正面对决,而是利用甲骑速度不快,耐力有限的缺点,与其游斗,等战马体力下降而自溃。 现在,鲜卑人没有丝毫准备,只能选择第二种方案。 若是白天,视野开阔,其他人能远远地看到甲骑,知道部下是为避甲骑而散开,或许还不会有太大影响。现在是夜晚,根本看不到冲杀过来的甲骑,见同伴散开,自然以为已经败了。 出于求生的本能,以及草原上所有民族的天性,其他人也开始逃跑,唯恐慢了一步。 匈奴人立刻抓住了机会。 他们让开正面,给鲜卑人留出逃生的通路,用弓箭从两侧进行攻击。 如此密集的人群,甚至不用瞄准,随意射击,越快越好。 几乎每个匈奴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射空箭囊。 草原上铁器有限,能装备铁甲的是极少数,大部分只有皮甲,甚至只是一件皮袄。 面对匈奴手中的铁制箭矢,他们几乎没什么抵抗力,被箭雨大量杀伤。 连绵不绝的箭矢破空声和鲜卑人中箭后的惨叫声加剧了恐慌,鲜卑人争先恐后的逃跑,不惜纵马冲撞、踩踏同伴。 到了这一步,就算檀石槐重生也没办法了。 夜袭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战鼓隆隆,马蹄声声,喊杀声震耳欲聋。 胜负已定,裴秀放下了担心,抬头看向远处的地平线,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将军,这可能是百年以来,中原大军出塞作战的第一次大捷。” 邓艾没回头,沉默了片刻后,淡淡的说道:“这里是云中郡,我们还没有出塞。” “……”裴秀语噎,瞪着邓艾的后脑勺,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邓艾又道:“如果裴君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十年之内,效卫霍故事,横行漠北,亦非难事。” 裴秀转怒为喜,松开了手,抚掌而笑。“将军好魄力。只是十年够么,当初卫青第一次出塞,大破龙城,可是有前汉七十年积储为根基的。” 邓艾缓缓转身,看着裴秀。火中下,他眼神灼灼,仿佛有光。 “那是因为汉朝初立,行黄老之术,崇尚无为而治。若非汉武罢黄老而尊儒术,励精图治,再给他们七十年,他们也不能击败匈奴,只会以和亲求苟安。裴君不妨再想想,卫青破龙城时,汉武帝亲政几年?” 裴秀眼神闪烁,会心一笑。“将军不仅精通战阵,更熟知史事,令人叹服。” 邓艾说得对,如果不是汉武帝罢黄老而尊儒术,以有为代无为,汉朝也许永远不会击败匈奴,甚至不会有主动出击的想法。 卫青龙城建功时,汉武帝亲政还不到十年。 如今天子雄心勃勃,有甚于汉武。给他十年时间,他一定能建立比汉武帝更辉煌的功业。 一个更加强大的朝廷已经露出了曙光,自己还要犹豫吗? 在朝廷做官,摆弄机械有什么意思,要像父亲一样为国守边,驱逐胡虏,建不世功业。 裴秀有点上头,觉得头皮发麻,根根头发都要竖起,手指也有点麻酥酥的。 他很想答应邓艾的邀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邓艾用兵的确有一套,却也不算尽善尽美。这次成功,只是利用了鲜卑人的轻敌,出其不意,其实并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实力最强的步卒就没有上阵,就在这里看着。 还是等等再说。 没等到裴秀的回应,邓艾有些失望,转头看向战场。 黎明时分,东方露出鱼肚白,战场渐渐平息,只剩下一堆堆灰烬,以及横七竖八的尸体。 有人的尸体,也有马的尸体。 邓艾下令四千步卒警戒,四千步卒进入战场,收集战利品。 战马、牛羊、弓箭、粮食,能用得上的全部装车带走。 当然,还有俘虏,数以万计的俘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鲜卑人这次入塞并没有打算深入,只想在长城以内劫掠一通,如果遇到好的牧场,他们甚至会驻留一段时间。 对汉人来说,这里是苦寒之地。 对鲜卑人来说,这里的条件可比塞外强太多了。 突然遇袭,作为战士的青壮上阵,妇孺老弱则躲在帐篷里,等着战斗结束。如果鲜卑人赢了,他们就出来抢战利品。如果鲜卑人输了,他们就是战利品。 在草原上,这是常态。 鲜卑各部落之间也经常抢来抢去,胜者为主,败者为奴,大家都习惯了。 所以,看着杀气腾腾的魏军步卒进入战场时,这些战利品们并不紧张,依次从帐篷里走出,静静地站在路边,等候着自己的命运。 发现来的是中原人,他们不仅不紧张,甚至有些期待。 如果能到中原生活,哪怕是为奴,他们也愿意。 草原上不仅苦,而且乱,大批蛮族从北方袭来,战斗和杀戮从未真正停止。晚上睡下,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朝阳。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们已经过够了。 邓艾随即下令,将青壮全部杀掉,每人割一只左耳代替,妇孺老弱则带走,全军向南撤退。 裴秀听到命令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将军,初战告捷,为何要撤退?” 邓艾一边部署,一边解释道:“我军前进的速度太快,与中领军、中垒将军的距离都太远了。万一有事,他们来不及接应,粮食、军械的补充都很困难,遇上强敌很难取胜。不如撤退,诱敌深入,再与中领军、中垒将军合击。” “鲜卑人还敢深入吗?” “会的。”邓艾胸有成竹。“裴君都觉得这次取胜是意外,鲜卑人又怎么肯承认我军的实力?他们一定会追过来,不仅要夺回这些战利品,还要击败孤军深入的我们,抢走我们的军械,壮大自己,就像当年檀石槐一样。” 裴秀将信将疑。 邓艾转身,伸手拍拍裴秀的肩膀。“裴君,你不知道这些军械对鲜卑人有多大的吸引力,是因为我们之前遇到的敌人都有类似的实力,甚至比我们更好。可是对鲜卑人来说,别说是一万多人的军械,就算是一千人,也足以让一个部落横行草原。” 裴秀点了点头,赞同邓艾的这个观点。 物以稀为贵,就像对魏军来说,战马是最重要的战利品一样,对草原上的胡虏来说,铁制甲胄、兵器才是他们最重要的收获。 有甲还是无甲,有铁甲还是皮甲,手里用的是铁制箭头还是石制箭头,战斗力完全不一样。 同等数量的步骑对阵,大量装备铁制兵器的中原军队可以毫无悬念的完胜对手,甚至是单方面的屠杀。 之所以失败,往往不是不能战胜,而是求战不得。 以步卒为主的中原军队跟不上以骑兵为主的草原部落,最后往往因断粮而自退。 一旦中原军队有了足够的骑兵,拥有了和草原部落一样的机动能力,不管是匈奴还是鲜卑,都只有逃跑的命,逃得越远越好,一直逃到中原军队找不到的地方。 这是草原部落最后的保命手段。 如果他们放弃了这个优势,主动求战,几乎和作死没什么区别。 第430章 自胜者强 在遍地的血污中,魏军饱餐一顿,大快朵颐,羊肉、牛肉、马肉,全都不要钱,而且管饱。 裴秀一口也没吃。 他随天子出征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死亡却是第一次。看着满地的残肢断臂,蜿蜒流淌的血迹,他实在无法下咽。 没当场吐出来,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更要命的是,时不时有人提着一大袋的耳朵来向邓艾报功,用水洗去血污,白花花的耳朵,看起来就让人反胃。 邓艾却很从容,一边吃着肉,一边听人汇报,还命人将被斩杀的鲜卑人摆成特地的形状。 据说,这是草原上的习俗,是对鲜卑人的侮辱。 总而言之,邓艾想方设法的激怒鲜卑人,各种没下限的招数一次又一次让裴秀大开眼界。 见裴秀受不了,邓艾让他带一部分步卒先行,他自己留下来,等候追击鲜卑人的匈奴骑兵。 裴秀求之不得,匆匆离开。 下午,最后一批匈奴人带着战利品返回参合陂,见邓艾父子还在等他们,非常高兴。 这一战,他们不仅以极小的伤亡获得了大胜,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得到了切实的物质利益,更收获了邓艾父子的尊重,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对这位上任不到一年的并州刺史,他们已经崇拜得五体投地。 这样的将领,整个大魏都找不出几个吧。 至少他们没见过,之前的几任并州刺史都很少用正眼看他们。 对邓艾处置鲜卑人俘虏的手段,他们也很赞同,又补充了一些,然后缓缓而退。 当天晚上休息时,邓艾便收到消息,又有一部分鲜卑人赶到参合陂。看到参合陂旁的鲜卑俘虏后,他们暴跳如雷,当时便有人要追击魏军。 但鲜卑人里也有冷静的,觉得魏军来者不善,不能轻举妄动,而是先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邓艾下令任何人遇到鲜卑游骑,不得主动接战,尽可能选择撤退。 简单地说,要收起锋利的爪牙,示弱于敌,让鲜卑人放松警惕。 这一切,不出意外地都传到了参合陂。 当参合陂附近再次聚集了两万骑兵,鲜卑人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追击。 邓艾收到消息,下令加速撤离,随即又与匈奴人上演了一场争夺战利品的内讧戏,精心布置了一个现场,留给尾随而来的鲜卑人。 亲眼看到魏军与匈奴人内讧的证据后,鲜卑人最后一点警惕不翼而飞,他们开始争先恐后的追赶中,生怕被别人争了先。 双方开始接触。 邓艾率部且战且退,一路上不断抛弃缴获的战利品,其中不乏完整的兵器和甲胄,将鲜卑人引往预设的阵地。 两天后,邓艾率部到达沙陵。 裴秀已经在这里挑选好了阵地,就等着鲜卑人赶来。 与此同时,接到裴秀消息的中垒将军夏侯绩也率部赶到附近,埋伏在大河南岸。 中领军曹羲离得远一些,还在赶来的路上。 —— 参合陂大捷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往晋阳,及时摆在了曹芳的面前。 战报虽然不可能面面俱到,曹芳还是从中分析出了作战的整个过程。 荀勖让郝平、王深等人绘制了战场形势图,对参合陂之战进行复盘,并对接下来的形势进行推演。 邓艾采取了诱敌深入的战术,将鲜卑人引到大河附近,以便和中垒将军夏侯绩联手克敌,当然是好事。 但问题也是有的,这等于将战与不战的主动权让给了鲜卑人。 如果鲜卑人不上当,或者上当的人不多,大部分人没有进入战场,在附近观望,这一战的目标就很难全部达成。 经过反复讨论,钟会提出了一个建议,安排王广主动出击,截击鲜卑人。 这次进犯的鲜卑人大部分来自代郡、上谷一带,他们沿着阴山南麓与长城之间的走廊西进,有一部分已经进入长城以南的治水(桑乾河)流域,沿着河谷前进。 这个路线上有一处很容易被忽略的关键地点,鲜卑人曾经的王庭弹汗山。 和中原王朝更替需要天命一样,鲜卑人同样需要精神象征。檀石槐是他们共同的信仰,弹汗山就是他们心中的圣地。谁占据了弹汗山,就意味着谁有实力,或者有心成为鲜卑人新的领袖。 如果能出兵弹汗山,不管能否重创鲜卑人的主力,就算没有交战,只要魏军出现在那里,战旗插在弹汗山上,也是对鲜卑人的重大打击。 现在占据弹汗山的拓跋鲜卑将威严扫地,除非他们能在战场上击败魏军,证明自己的实力。 钟会的建议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只有王昶、羊耽保持沉默。 曹芳反复考虑后,部分否决了钟会的建议。 之所以说是部分否决,是他不反对出兵,但他不会下诏要求王广出兵。 主动权留给王广,由他自己相机而动。 从整个战场的形势而言,鲜卑人的确有可能被吸引西进,但究竟有多少部落会西进,王广有没有出击的机会,远离战场的人是无法掌握的。 遥控战局是不可取的,更是危险的。 再者,天子的控制欲太强,会让前线的将领感觉到冒犯,进而产生消极心态,让将士积极性这个最重要的因素丧失作用。 一进一退之间,战斗力打个对折都是轻的。 他可不想越俎代庖,做微操大师。 曹芳公布了自己的观点后,王昶大为惊讶。 他一直以为曹芳无条件的信任邓艾是收买人心,毕竟邓艾也是司马懿故吏,却又有过人的能力,轻易处理不得,不如放手,让他任意发挥。成功了自然是皆大欢喜,不成功也是邓艾咎由自取,不会有人说天子借刀杀人。 可是现在看来,天子绝无此意。他放手使用邓艾,只是出于公心,希望能发挥一线将领的能力,而不是给他们施加额外的压力。 对邓艾如此,对王广也是如此。 更让他意外的是,曹芳有意遏制自己的控制欲,不侵占将领的权力。 曹芳归政三公,将治民和监察的权力分别交给了司徒、司空,却紧紧的抓住兵权不放,让太尉成了虚职,使他空有一身本领,却无用武之地。 可是现在看来,曹芳对兵权的控制仅限于太尉,对各级将领,他还是放手使用的。 这不是被动的让权,而是主动的放权。 对一个未满二十的年轻人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王昶有点后悔。 早知如此,就不急于求太尉虚名了。 只要他肯低头,天子还是愿意用他的,以他的资历和能力,就算不能做到四征将军一级,至少也能做到四镇,有独立的统兵作战机会。如果运气好,立了功,重回四征也是有可能的。 就像郭淮一样。 现在官至太尉,反而没机会了。 欲速则不达,诚不我欺啊。 羊耽也很意外。 但他与王昶不同的是,他不想统兵,对太尉这个虚职没什么兴趣。 他想做的是司徒。原本担心桓范有实权只是因为他是桓范,不是每个司徒都能有实权。 现在看来,他有点想多了,天子归政三公绝不是说着玩。等他做了司徒,一样能掌握实权。 他不仅有机会成为泰山羊氏的第一个三公,还是有实权的司徒。 第431章 原来你是这样的邓艾 虽然无意要求王广出击,但曹芳还是将冀州的军需供应纳入了考虑范围。 冀州刺史原本由程喜兼任,如今程喜卸任,刘靖接任征北将军,却没有接任冀州刺史。 按照惯例,四征将军不能兼任刺史,程喜是例外。倒是四镇将军兼任刺史的多一点,偏偏王广刚刚外放领军,威信不足,又没让他兼任冀州刺史,导致冀州刺史暂时空缺。 刺史府有人主持日常工作,但为大军出征供应粮草这样的事务,就不是他们能代替的了。 刺史府的掾吏通常都是本地大族的代表,让他们做不合本地大族利益的事,还是在朝廷有意打压大族的前提下,能做好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至少曹芳是不敢抱太大希望的。 这也是他不愿意下诏要求王广出击的原因之一。 这时候,他有些体会到王昶当初的用意了。 如果他本人在冀州,这件事就容易多了。 但错过就错过了,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 这时,钟会又提了一个建议,让程喜暂时留任冀州刺史。 程喜卸任征北将军及冀州刺史后,已经在赶来行在的路上。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十天以内到达。现在下诏,让程喜返回冀州,时间很充裕。 程喜从正始三年起坐镇冀州,迄今已有八年,刺史府里的掾吏几乎都是他的故吏,指挥起来更方便。 羊耽表示了担忧。 程喜是被免职的,为人又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现在让他回去,为王广筹备粮草,他岂能尽心? 不如选别人,比如兖州刺史令狐愚。 令狐愚年富力强,又在兖州多年,熟悉地方吏治,还有统兵能力。由他转任冀州刺史,应该能够胜任,必要的时候还能助刘靖、王广一臂之力。 钟会还是赞成由程喜留任一段时间。 程喜个人的品行的确是个问题,但并非不能解决。 程喜为什么被卸任,他心里很清楚。现在天子给他挽救的机会,他岂敢放肆,不用心补救? 程喜的品行不佳,不代表他愚蠢。真要是个笨蛋,先帝又岂能重用他。 钟会这么说,羊耽不好再坚持,只好闭口不言。 曹芳反复考虑后,还是否决了钟会的意见,当然也没有采纳羊耽的意见。 钟会的意见有用,但过于刻意,会让王广有压力。 他对王广的期望很高,不愿意因为一两次的战机就孤注一掷。胜了还好说,万一阵亡,很容易让人以为他借刀杀人,故意削弱祁县王氏。 综合各方面的因素,保持现状才是最合理的。 没有更好,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王广有没有条件出击,就看征北将军刘靖是否全力支持了。 曹芳找来王昶与荀顗,让他们想办法征召一些民夫,尽可能将运到晋阳的物资送往前线,供邓艾等人作战。 钱粮、军械越充足,他们越有底气,作战的时候越从容。 中领军曹羲已经越过句注塞,赶往战场,与晋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后勤补给出现了困难,只能在太原郡来承担。 王昶很为难。 太原就这么多户口,能调用的人力有限。青壮男子大部分上了战场,剩下的也在负责运输,根本挤不出更多的劳动力。 听王昶算了一笔帐,曹芳也觉得有点强人所难。 荀顗却胸有成竹。 此战关乎北疆能否有数年安定,决定太原今后能否安心生产,男子当战,女子当运。我会征发郡中女子,然后带着太守府的掾吏,亲自押送,务必保证前线将士有饭吃,有军械用。 面对荀顗的积极表态,王昶也只能表示,自己会尽一切可能配合荀顗,保证物资运输。 —— 沙陵。 邓艾站在城头,看着城外布满河谷的帐篷,脸色平静。 裴秀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看看邓艾,心情有些复杂。 他知道邓艾在诱敌,但他没想到诱来了这么多敌,将沙陵城围得水泄不通,斥候还不断送来消息,每天还有鲜卑人赶来,以至于荒干水和白渠水之间的河谷安置不下,不得不向荒干水西岸、白渠水东岸延伸。 一部分骑兵甚至越过了大河,准备阻击援军。 看得出来,鲜卑人是打算将他们一口吞掉,连渣都不剩。 一万多人的精良装备,足以让任何一个稍有实力的部落眼红,更不愿意让其他的部落独吞,所以收到消息的部落都赶来了,以便从中分一杯羹。 在他们眼里,邓艾以及这一万多步骑已经成了一块肥肉,每个部落都想啃一口。 “将军,我们能支撑多久?” 邓艾笑笑。“裴君对自己没信心啊。” 裴秀苦笑。“就算是马君侯在这里,恐怕也不敢说必胜。” 邓艾负手来回转了两圈。“你听说过陈仓之战吗?” 裴秀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陈仓之战,郝昭因此一战成名。马钧后来曾去陈仓实在考察,记录下了郝昭用过的守城器械,并加以改进。 他现在负责打造的城防,就利用了郝昭、马钧两人的成果。 “诸葛亮以机巧着称,打造的攻城器械犀利异常。尽管如此,他猛攻陈仓二十余日,也未能得手,只能借口粮尽而退。”邓艾伸手指指城外的鲜卑人大营。“你觉得城外的这些鲜卑人有那样的能力,可以攻破沙陵城?” “那倒不至于,只是粮食不足,恐怕坚持不了太久。就算人可以坚持一下,战马也不行……” “守城要什么战马,全部宰了吃肉。”邓艾挥挥手。“粮食不容易坏,留到最后吃。” 裴秀大吃一惊。“全部……宰了?” “全部,然后用盐腌一下,可以多保留几天。” 裴秀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邓艾果然够狠,为了能多支持几天,他甚至将珍贵的战马都杀了吃肉,而且现在就杀,一点后路也不留。 这是铁了心死守沙陵城啊。 这么做也没错,守城对魏军最有利,可以大量杀伤鲜卑人。等耗尽鲜卑人的士气,再行反击,可以将伤亡控制到最少。 如此,既能重创鲜卑人,又能保存实力。 至于战马,击败了鲜卑人,还怕没有战马?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了战马,就算击败了鲜卑人,追击掩杀的任务也只能拱手让人。 步卒是追不上溃逃的鲜卑人的,他们只能看着曹羲、夏侯绩麾下的骑兵建功。 如此,身陷重围之中,死守沙陵城的他们拿小功,在外城观战的曹羲、夏侯绩却拿了大功。 裴秀暗自撇了撇嘴。 谁说邓艾不懂人情世故,他只是外表木讷罢了。 邓艾又道:“这次守城会很辛苦,裴君要多准备一些手段。要让鲜卑人觉得,我们之所以坚持得住,只是因为军械精妙。一旦军械耗尽,箭矢不足,破城轻而易举。” 裴秀苦笑着点点头。“如将军令。” 第432章 虚实 曹羲率部赶到箕陵时,得知邓艾部被鲜卑人困在沙陵,大惊失色。 傅嘏仔细询问了情况,又将地图摊在膝盖上看了半晌,最后对曹羲说,邓艾这不是被困,而是以身为饵,诱使鲜卑人攻城。 邓艾有步骑万余,全力一战,或许能击败数倍于己的鲜卑人,但自己的损失必然也不少,将来想守住边疆就有些困难。 据城而守,利用魏军的优势,大量杀伤鲜卑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换而言之,当前的局面是邓艾有意造成的,并非意外。 他建议曹羲继续进军,在沙陵城外扎营,与邓艾成犄角之势。 曹羲很信任傅嘏,接受了他的建议。 他一边进军,一边派人与夏侯绩联络。得知夏侯绩已经率部赶到沙陵,与沙陵城隔河相望,既没有强渡河水,也没有轻易退却时,他这才确认傅嘏的分析没错。 夏侯绩也是这么想的。 中垒营以步卒为主,骑兵主要是匈奴人,大部分是轻骑兵,根本不能和曹羲麾下的北军相提并论。 经过扩充、换装之后,北军如今有一万三千多人,除了步兵营、射声营,都是骑兵,总数超过六千,而装备了铁甲、钢矛的冲击骑兵又占一半,全部装备了马镫。 虽然还没经历实战,但所有的骑士都清楚,这件看似简单的装备对冲击骑兵有多大的意义。 原本只能由精锐充当的冲击骑兵门槛大大降低,冲击骑兵大行其道的时代已经到来。 而这是草原上的胡虏学不了的。 他们可以造马镫,却无法大量制造冲击骑兵需要的铁甲和钢矛。 没有这两样装备,他们永远是只能以骑射为主要攻击手段的轻骑兵,无法和冲击骑兵正面对决。 所以,亲身体验了马镫之后,最受震撼的不是汉军骑士,而是新入营的匈奴骑士。 他们肉眼可见的更温顺了。 —— 得知魏军援兵赶到,鲜卑人立刻派分兵阻击。 在傅嘏的建议下,曹羲下令攻击前进。 他将装配了马镫的冲击骑兵藏起来,只安排匈奴骑兵配合步兵营、射声营作战,必要的时候则派上甲骑解围,扭转不利局面。 步兵校尉曹纂、射声校尉曹演大展神威,将前来阻击的鲜卑人杀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匈奴人不时的冲上去痛打落水狗。 两天后,曹羲已经看到了沙陵城,甚至能看到沙陵城头的魏军战旗,听到城头激烈的战鼓声。 鲜卑人急了,派出更多的人马阻击,坚决不让曹羲进城。 曹羲带着大量的粮食,一旦送入城中,邓艾就有了据守的勇气,鲜卑人则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在鲜卑人不要命的阻击下,曹羲适时的示弱,停止了前进,夹河立阵,并在大河上架起了浮桥。 天气寒冷,浮桥很快就被冻住,坚硬得足以车马往来。 曹羲又在浮桥两列架起甬道,阻止鲜卑人从冰面上攻击浮桥,摆出一面持久战的架势。 与此同时,他不断试图向沙陵城靠近,建立输送粮食的甬道。 夏侯绩也展开了类似的动作,把形势搞得非常紧张,却又极好的把握住了节奏,做出一副拼尽全力,却始终无法达成解围目标的模样。 鲜卑人沉不住气,开始了三线作战,派重兵阻击曹羲、夏侯绩的同时全力猛攻沙陵城。 战斗一开始就很惨烈,至少看起来如此。 鲜卑人有兵力优势,仅围攻沙陵城的就有五万多人。他们分成十批,每批五千人,从三个方向沙陵城发起猛烈的攻击,半天射出的箭矢就高达十万,沙陵城低矮的城墙被射满了箭,密密麻麻,如同夏季的草原。 但魏军倚仗着精良的装备,将守方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虽然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始终能将鲜卑人挡在城外,让他们觉得只差一口气,只是这口气怎么也补不上来。 一天的血战结束,城外躺满了鲜卑人的尸体,根本无法清点。 战斗还没结束的时候,邓艾就下令,除了负责狙击对方将领的射手之外,其他人逐步换用鲜卑人射进城来的箭。 这些箭不如魏军的制式铁箭精准,杀伤力也有所欠缺,但本来就是覆盖式射击,影响不大。 这还能给鲜卑人一个错觉,魏军没箭了。 这一招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原本被第一天的伤亡吓住的鲜卑人晚上清点伤亡,得知魏军缺乏箭矢,不得不用鲜卑人的箭时,顿时又来了精神,放弃了撤退的打算,准备继续进攻。 第二天一早,战斗再次打响,比昨天还要激烈。 魏军“缺箭”,远程阻击能力有限,更多的鲜卑人可以冲到城下,蚁附攀城。 沙陵只是一个县,县城的规模既不大,城墙也不高,鲜卑人用简单的木梯就可以爬上去,甚至不用人梯,几个人叠罗汉,也能攀上城头。 但攀上城头,并不代表就能站稳脚跟,更不代表能够破城。 在城头等待他们的,是装备更好,更擅长步战的魏军步卒。 参合陂一战,八千步卒被当作预备队,没有上阵砍人,只能看着骑兵立功,早就眼红了。如今据城而守,是他们发挥的时候,自然不肯放过。 如果不是邓艾再三叮嘱,不能打得太轻松,他们甚至不会让鲜卑人站在城头。 见同伴顺利登上城墙,鲜卑人以为看到了破城的希望,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城上的魏军步步为营,将一批又一批的鲜卑人杀死在城头,然后又扔下城去。 沙陵城墙被鲜卑人鲜血染红,城外被鲜卑人的尸体填平,鲜卑人甚至可以踩着同伴的尸体,直接冲上城头。 在热血的刺激下,前线的鲜卑士卒忘了生死,负责指挥的将领也不清晰究竟有多少损失,只是一个劲的下令进攻。 双方血战一天,鲜卑人又扔下了五六千具尸体,无功而返。 面对巨大的伤亡,鲜卑人内部出现了分歧。 有人觉得魏军实力强悍,援军又已经赶到,沙陵城无法攻克,不如早点撤退,吸引魏军来追,然后在野战中击败他们。 有人则不甘心,准备了大半年的行动,还没越过大河就吃了这么大的亏。好容易围住了邓艾部,一万多人的装备就在城中,不取岂不是太可惜? 魏军总兵力只有四万左右,不到鲜卑人的三分之一,为什么战斗力这么强,不就是因为他们有大量的铁甲、铁矛嘛。 只要拿下沙陵,夺取了那一万多人的装备,双方在军械上的差距就会被抹平,而鲜卑人的兵力优势就能得到发挥。 到时候魏军敢战,就重创他们,再夺装备。如果魏军主动撤退,那我们就安照原计划,劫掠这一带的百姓,补充损失,甚至占据牧场,做长期打算。 有人为了说服别人,更将此战的意义提升到了草原部落生死存亡的高度。 这是几十来,中原第一次主动出击。他们的目的就是重新控制长城一带的要塞,像驱逐当年的匈奴人一样,将我们赶出长城。 如果让他们得逞,这次入塞可能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入塞。鲜卑人再也不可能实现占据河南地的愿望,只能在草原上和不断南下的野蛮人争食。 这个人叫诰升爱。 第433章 墙头草 诰升爱虽然是匈奴人,但是在北疆混迹二十多年,熟悉很多部落头领,以见识和智谋见长。 他读过汉人的书,知道很多汉人的事,在草原上不多见的文化人。对整个形势的判断,他比很多鲜卑人准确,也因此赢得了不少人的尊重。 他这一番话,大大影响了鲜卑人。 占据河南地,是鲜卑人共同的梦想之一。 草原上的生活太辛苦了。虽然比起鲜卑的祖地好一些,可是和中原相比,相差实在太远。这些年趁着中原内乱,三国纷争,鲜卑人渐渐南迁,有机会到达燕山以南,就再也不想走了。 但占据燕山以南太难,占据河南地相对可行。 由此南下,还可以逐步侵蚀雁门、西河。 至于太原、上党,有上半年十万鲜卑全军覆没的前车之鉴,已经从鲜卑人的选择中去除了。 眼前只有四万魏军,而且是在利于骑兵作战的开阔地,鲜卑人占据明显的优势。 看看魏国天子一直没有出现就知道了。 如果此战都不能取胜,那鲜卑人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更好的土地?他们连四百年前的匈奴人都不如。匈奴人至少还占据了河南地,并在这一带围住了中原皇帝,逼得他们和亲认输。 鲜卑人看不起匈奴人,他们觉得自己实力更强,完全有资格要求多一点。 所以,拿下沙陵,全歼邓艾部,就是最好的选择。 别的不说,那一万多人的甲胄、军械就是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诱惑。此时此刻,谁主动撤退,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分肥的资格。 在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胜负的机率后,不少人改变了主意,赞成继续战斗。 但是必须改变战法,不能再强攻沙陵城了。 这两天的伤亡太大,等于两个中小部落全军覆没,就算鲜卑人有兵力优势也承受不起。 无数双目光看向了诰升爱,希望这个头脑聪明的匈奴人能有更好的办法。 诰升爱不负所望,提出了新战法。 现在魏军有三路人马,互相支援。 最难啃的是沙陵城里的邓艾部。他有城墙可以依赖,我们却不擅长攻城,强攻的代价太大。 其次是曹羲部。 曹羲虽然没有城墙,但他的部下是魏国禁军中的北军,步骑配合,装备极好,也不容易打。我听说,他不仅有擅长骑射的轻骑兵,还有不少重骑兵,战斗力很强。 最好打的是夏侯绩部。 夏侯绩以步卒为主,骑兵不多,而且主要是匈奴人。 匈奴人虽然为魏军作战,但谈不上忠诚,上半年还出现了叛乱,被魏国皇帝杀得血流成河。现在让他们面对数倍于己的鲜卑人,他们根本不可能为魏军拼命。 此外,夏侯绩所领的中垒营也是魏国禁军的一部分。装备或许不如曹羲部,却不弱于邓艾部。 收获大,代价小,打夏侯绩才是最明智的。 击破夏侯绩,魏军士气低落,曹羲就有可能撤离。 这时邓艾就成了孤军,就算不打,围也能围死他。 众人听了,拍案叫绝。 不愧是智者,这个方案可比强攻沙陵城强太多了。 就这么办。 —— 会议结束,诰升爱也跟着起身,准备离开大帐,回自己的营地。 “诰升爱兄弟,等等我。”秃发寿阗赶了过来,亲热地拍了拍诰升爱的肩膀。 诰升爱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寿阗老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秃发寿阗嘿嘿一笑,附在诰升爱耳边说道:“我早就来了,一直没吭声而已。” 两人出了大帐,并肩而行,等出了中军,身边没什么其他部落的人了,秃发寿阗才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秃发寿阗的父亲叫秃发匹孤,是拓跋力微的长兄——秃发即拓跋——本该继承部落,但他的祖父更看好他的叔叔拓跋力微,秃发匹孤就主动离开了部落,迁到了陇右。 秃发匹孤死后,秃发寿阗继承了部落。 他原本与拓跋力微没什么联系,各过各的。可是拓跋力微得到了没鹿回部的实力之后,一跃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他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等着挨揍,所以主动求和,亲自赶到到弹汗山,向叔叔拓跋力微称臣。 和诰升爱相识,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 说起来,他比诰升爱年长二十多岁,却敬佩诰升爱的智谋,降尊与诰升爱兄弟相称。 当然,他也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知道诰升爱是刘猛之弟的人之一。 说着话,两人来到秃发寿阗的营地。 他的营地并不大,估计也就三千人左右。 “兄弟,我在陇右的时候就听说过邓艾的名声,他可不好对付。”一落座,秃发寿阗就表明了立场。“如果不是他调到并州来了,我也许就准备将部落迁走了。” “这个邓艾这么厉害?”诰升爱装糊涂。 其实他早就从刘猛的口中知道邓艾是谁。 “他应该算是魏将里不多的全才之一,既能练兵作战,又能屯田安民。更重要的是,他对我们鲜卑人、羌人都不友好。我听说,他是中原大族子弟?” “南阳邓氏子弟,不过早就没落了。”诰升爱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怪不得,我说他怎么对你们匈奴人这么好。” 诰升爱笑而不语。 “你想回太原吗?”秃发寿阗开门见山。 “现在还不好说。”诰升爱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秃发寿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北边是越来越多的蛮夷,南边是渐渐恢复元气的魏国,夹在两者之间,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只能看哪个更强,就依附哪个。” “你觉得我们鲜卑人没机会?” “鲜卑人就算有机会,也是一时的。”诰升爱叹了一口气。“你们和我们匈奴人一样,解决不了兄弟相斗的问题。就算出现檀石槐那样的大英雄,也只是一时风光。在这一点上,我们都不如中原人。他们虽然也斗,兄弟之间也互相残杀,却不会出现整个部落打成一团的情况。”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你应该听说过魏国文皇帝的事,他和兄弟陈王争位,争到那种地步,登基之后,也没影响魏国朝政。” 秃发寿阗笑了一声。“还是有影响的。如果不是他们兄弟相争,那个黄须儿曹彰不死,也许我叔叔早就被他打死了,我也不用装孙子。” 诰升爱也笑了一声,附和道:“那倒也是。曹彰不死,别说你叔叔,轲比能也不敢弹汗山立足。” “所以,你觉得现在的魏国皇帝比曹彰还厉害?” “不知道,所以我很想看看我兄长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你们连夏侯绩的大营都攻不破,那就别多想了,趁早投降为好。” 第434章 一拍即合 草原上信奉实力,依附强者从来不是丢人的事,相反是正确的事。 不相信这一点的,都活不长。 但是如何与中原王朝争锋,草原人的态度并不一致。 有人认为中原王朝实力强悍,不可轻易冒犯,应该保持尊重和礼貌,请求互市。 有人则认为中原王原不过如此,到了草原上,还是马背上的民族更强,富庶的中原不过是他们随时可以免费逛一逛的集市罢了。 从很久很久之前的匈奴,到如今的鲜卑,这样的分歧一直存在。 鲜卑人近百年来的历史则是最鲜活的例子。 七八十年前,檀石槐在草原称雄的时候,鲜卑人根本不把汉人放在眼里。檀石槐看不起屈膝称臣的匈奴人,拒绝了汉人的和亲,一心要以武力击败汉人,称雄天下。 但现实很严酷,檀石槐英年早逝,其子和连争位,导致鲜卑人内斗数十年,错过了中原内乱的好机会。等他们达成一致,曹操已经平定了北方。 桑干水一战,曹彰的骁勇善战吓坏了当时的鲜卑大帅轲比能,也浇灭了他的雄心壮志。即使后来曹彰已经去世,轲比能也不敢轻易叛魏。 如今轲比能已经死了,秃发力微成为实力最强的部落,难免又有想法。但魏国天子在天下三分之际,亲自率部北伐,并在太原一战歼灭入侵的鲜卑人十万余人,让草原上的形势再起变化。 一方面,十万鲜卑人被杀,让最肥沃的河南地成了无主之地,有实力的部落都蠢蠢欲动。 另一方面,魏军的战斗力又让他们忌惮,生怕自己成了新的目标。 八月蹀林时,各部落首领齐聚弹汗山,为此争论了很久。 最后的决定是出后争夺河南地,但不可越过句注山,深入内地,以免重蹈覆辙。 如果魏军出塞作战,双方就在大河南北一较高下。 大多数人的意见是能战胜魏军更好,不能战胜就主动撤出,以避重大伤亡。 但诰升爱和秃发寿阗却不这么想,虽然他们事先并没有直接讨论过这个问题。 他们都觉得这一战的胜负绝不是能否取得河南地这么简单,而是能决定以后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形势的关键一战。 中原三国,魏国最强。如果没有意外,魏国会成为最终的胜者,然后像汉朝重创匈奴人一样,压得鲜卑人喘不过气过来。 可若是魏国败了,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吴汉相争,鲜卑人有机会趁机越过燕山、太行山,进入富庶的河北,与吴汉隔河相望。 如何才能让魏国战败?鲜卑人的牵制是重要一环。 他们毋须正面击败魏国,只要不断骚扰北疆,蚕食北疆,让魏国不能安心生产,不能轻松击败吴汉两国,维持当前的局面,就有机会让魏国慢慢失血而死。 魏国天子显然看到了这个危险,所以亲征并州,取得了一场大胜。 但年初的那一战并不能解决问题,现在这一战才是关键。 天子亲征,固然能提升士气,却也暗藏危机。 如果他败了,最精锐的禁军主力损失惨重,不仅是今后几年能否对付吴汉,国内能否维持稳定都是个大问题。从魏国的武皇帝曹操起,朝廷与地方大族的矛盾就很深。一旦朝廷实力不足,地方大族必然会闹事。 这是诰升爱的观点。他常年往来幽并冀三州,对魏国内部的情况了解得比较多。 秃发寿阗基本赞同。 虽然他不像诰升爱那样熟悉中原,可是他在凉州多年,清楚凉州大族与中原朝廷离心离德不是一天两天了。百年羌乱从未停息,只是等待合适的时机罢了。 眼下就是一个好机会。 曹羲、夏侯绩所领的都是禁军,兵力接近一半。如果能重创他们,不仅可以一洗上半年的颓势,还能吓退魏国天子,让他不敢再出句注山一步。 相应的,凉州诸郡也会事实上脱离中原朝廷的控制,成为他的地盘。 所以,他一直有意无意的鼓动叔叔拓跋力微出兵争夺河南地,只是拓跋力微非常谨慎,只派出了次子拓跋悉鹿率一万余骑参与,主力根本没动。 拓跋悉鹿非常谨慎,一直躲在后面,现在可能还在参合陂一带。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让实力有限的小部落冲在前面,试探魏军的实力。如果魏军实力太强,就借魏军的刀杀人,清除潜在的对手。如果魏军没那么强,他们就趁双方杀得两败俱伤的时候上来抢夺胜利果实。 这自然不合他的预期。 因此,如何鼓动鲜卑人继续战斗,并让拓跋悉鹿参战,甚至拓跋力微亲自下场,就成了秃发寿阗心里不能说的秘密。 拔跋力微已经七十多岁了,两个儿子却还年轻,威信不足。一旦身死,必然兄弟争权,他就有机会从中渔利,甚至会左右逢源,成为两个堂弟争相拉拢的对象。 诰升爱的建议正合他意,但是还远远不够。 两人都是聪明人,谈得非常投机。 秃发寿阗有些惋惜。 邓艾夜袭参合陂的战术的确很高明,但他击败的是几个小部落组成的联军。如果他击败的是拓跋悉鹿率领的大军,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现在邓艾被围在沙陵城中,想出城袭击拓跋悉鹿也不可能。 诰升爱附和了几句。 两人喝到半夜,兴尽而别。 诰升爱出了秃发寿阗的大营,回头看了一眼中军大帐前向他挥手道别的秃发寿阗,嘴角微挑。 他听得懂秃发寿阗的意思,只是装不懂而已。 秃发寿阗想拓跋悉鹿死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回到自己的帐篷,诰升爱躺在床上,推开了前来侍寝的女奴。 他要好好想一想。 兄长刘猛远在晋阳,消息一来一回需要四五天,等魏军收到出击的命令,拓跋悉鹿说不定已经到了沙陵。 可若是自己直接给曹羲消息,曹羲能相信自己吗? 再说了,眼前就有数万鲜卑大军,曹羲有没有那样的勇气,奔袭参合陂,也是个问题。 他肯定不希望拓跋力微率主力来战。 据兄长刘猛说,曹羲人不错,但能力有限,显然不是邓艾那种一旦抓住战机就不放过的将领。就算有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也未必敢尝试。 更何况这个机会看起来还不怎么靠谱。 诰升爱想了很久,做出了一个决定。 不管曹羲敢不敢出击,他都必须这么做。 从秃发寿阗迫不及待想让拓跋悉鹿死的态度上,他看到了匈奴人兄弟相争的影子,对鲜卑人的未来多了几分怀疑。 如果鲜卑人最终无法解决内斗,他们就别想称雄草原,更别说进入中原了。 既然如此,他不能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第435章 三重陷阱 曹羲端坐在案前,合上公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请傅军师过目后,就送往行在吧。” “喏。”参军向秀收起文书,却没有立刻离开。“将军,从这几天的战况来看,鲜卑人虽势众,攻坚能力实在不值一提,沙陵万无一失,大可放心。” 曹羲瞥了向秀一眼。“子期,我军的劣势不在战场之上,而在后勤补给不足。一旦相持日久,粮饷、军械不继,士气就会大受影响。眼下虽然小胜,却不能大意。” “君侯所言甚是,秀受教了。”向秀躬身施了一礼,退出大帐。 曹羲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几背上,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接战之初,他还担心会有重大伤亡。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步兵营、射声营的配合非常默契,鲜卑人一点便宜也占不到。只要粮食不断,军械充足,他不会有任何危险。 但问题也在粮食、军械。 他离太原太远了,已经无法保证后勤道路的畅通。如果鲜卑人利用他们的速度优势,派骑兵袭扰身后粮道,会很麻烦。 邓艾被困在沙陵城中,夏侯绩没有足够的骑兵,这个任务只能由他来承担。 可是一旦让骑兵离开大营,去接应运粮的队伍,大营内的兵力不足,压力就大了。 如何解决,他还没找到好办法。 好在他带来了充足的物资,至少半个月内不会有这个问题。 半个月后,也许鲜卑人已经撤走了。 当然,那是最好的结果,未必能出现。身为大将,他必须为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做好预案。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由曹兴押运粮食。 但这个权力不在他的手中。 他是中领军不假,但如今禁军的最高指挥权在天子手中,他也不能随意调遣曹兴。 从天子亲政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这一点。 如何委婉的提出要求,又不让天子觉得他越权,这是他要考虑的事。 “君侯。”傅嘏的声音在帐外响起,紧接着像风一样涌了进来。 曹羲连忙坐好,诧异地看着傅嘏。“兰石,出了什么事?” 傅嘏虽在军中,但一向注意仪容,像这么鲁莽的时候可不多。 “匈奴游骑刚刚捕获一个俘虏。”傅嘏走到曹羲面前坐下,拿起案上的水壶,往嘴里倒了两口水,用袖子一抹嘴,喘了口气。“有重要情报。” 曹羲不敢怠慢,身体下意识地前倾,膝盖与傅嘏碰在了一起。 傅嘏讲了一下情况。 身为军师兼副将,他对情报非常关注,每天都会亲自听游骑汇报,以便掌握第一手信息。 今天游骑带回来一个俘虏,是个匈奴人,他交待了很多情况,多得让傅嘏不敢相信。 他不仅交待了沙陵城外的鲜卑各部首领姓名、兵力、部署,详细得令人发指,还交待了百里之外的参合陂,拓跋力微的次子拓跋悉鹿就驻扎在那里,兵力万骑。 拓跋悉鹿年少轻狂,又是第一次统领大军,自以为远离战场,是一个不小的破绽。 曹羲愕然。“这是什么人,竟然知道这么多事?” “是啊,他知道得太多了,居然连拓跋悉鹿的脾气都一清二楚。”傅嘏又喝了一口水,露出一丝意外深长的笑容。“这是有人故意给我们送消息。” 曹羲轻轻点头,沉吟片刻,又道:“会不会是陷阱?” “不用怀疑,就是陷阱。只不过猎物是谁,大有商榷余地。” 曹羲疑惑地看着傅嘏。 傅嘏倒了一些水在案上,然后用手指蘸着水,画了一个圈。“最大的可能是我们。我们利在速胜,有此良机,自然要奋力向前。可是一旦这些信息中有假的,我们主动出击就是放弃了固守的优势,与鲜卑人野战,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后果难料。” 曹羲连连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 “若这些信息都是真的呢?” 曹羲眼神微缩,搓了搓手指,缓缓说道:“如果真是的,我等就有机会各个击破,解沙陵之围。就算不主动出击,也能因人设阵,大量杀伤。” “鲜卑人遭受重创,又破阵无望,当如何?” “撤退。”曹羲笑笑。“他们又不在乎荣辱的,利则战,不利则走,人所皆知。” “拓跋悉鹿能让他们安然返回,继续在草原上生活吗?” 曹羲微怔,神情严肃起来。 他明白了傅嘏的意思。 拓跋悉鹿驻扎在参合陂,不仅仅是为了增援正在攻沙陵的鲜卑人,更是监视他们。 如果鲜卑人取胜,他可以迅速赶来,分享战利品。 如果鲜卑人败退,他也许会趁机动手,吞并这些实力有限的部落,壮大自己。 这样的事在草原上屡见不鲜,拓跋力微父子之所以有今天的实力,正是通过不断吞并其他的部落,才迅速成为新的霸主。 “如果拓跋悉鹿吞并了这些部落,能和他的长兄抗衡吗?” “就算不够,也不容易小觑了。拓跋力微安排次子来,而不是长子,要么是糊涂了,要么是有意为之。不管怎么说,能知道这些事的,绝不是普通人,应该和拓跋力微父子非常亲近。” 傅嘏又接连画了两个更大的圈,层层相套。“所以,这第二个可能的猎物就是城外的鲜卑人,而第三个可能的猎物则是参合陂的拓跋悉鹿。” 曹羲吃了一惊。“兰石,我等以寡敌众,已然不易。如何还能奔袭参合陂?” “君侯,我并不是想奔袭参合陂,而是在想,如果我们奔袭参合陂,甚至杀死了拓跋悉鹿,形势将如何变化,谁又将从中得利。只要能想通这一点,我们也许就能知道是谁在给我们传递消息。” 曹羲恍然大悟,抚着胡须,沉思良久。“那个俘虏是匈奴人?” “是的。” “会说汉话?” “会,而且说得很流利。” “会不会是刘猛的弟弟派来的?”曹羲的眼神重新凝聚。“我之前就听说,诰升爱和刘猛有联系。如今刘猛臣服,诰升爱也有可能效忠朝廷。” 傅嘏哈哈大笑。“君侯,你我真是想到一起去了。” 曹羲也笑了。“你也觉得是他?” “他的可能性最大。”傅嘏收起笑容。“但胡虏狡诈,我们不能不防。我打算先等两天,看看鲜卑人的攻势如何,战场上的情况与他所说是否相符,然后再作计较。” 曹羲深表赞同。 他从内心里就不愿意相信这些异族。鲜卑人固然是敌人,匈奴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若不是匈奴人临阵叛乱,反戈一击,孙礼也不会阵亡,天子也不必亲征并州。 诰升爱早就离开了太原,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多年,与鲜卑人的交情深厚,弄不好那些叛乱的匈奴人就是被他鼓动的。 这样的人岂能轻信。 第436章 敌我莫辨 为了保密,曹羲没有声张,只召集了曹纂、曹演、嵇喜等寥寥数人研究对策。 傅嘏的观点得到了一致赞同。 嵇喜提议,将了解到的信息抄录一份,传给夏侯绩。 鲜卑人即将发起对夏侯绩的进攻,他有更多的机会来验证这份情报的真伪。如果情报可靠,夏侯绩应付起鲜卑人来也更有把握。 曹纂有些担心。 鲜卑人对形势的判断是准确的。夏侯绩缺少骑兵,只能据营而守,实力的确稍弱。若鲜卑人舍沙陵而攻,夏侯绩未必挡得住,或者就算挡得住,伤亡也会比较大。 更让曹纂担心的是夏侯绩身边的骑兵都是匈奴人。如果战况不利,匈奴人又临阵脱逃,甚至背刺夏侯绩,夏侯绩凶多吉少。 曹羲大为赞赏。 曹纂是出了名的有勇无谋,能有这样的担心,进步不小。 傅嘏想了想,建议曹羲给夏侯绩一个建议。 如果鲜卑人的攻势太猛,夏侯绩可以放弃阵地后撤,退到曹羲的身后,寻求掩护。 如果鲜卑人转而进攻曹羲,则曹羲也可以后撤,交替掩护,并逐渐拉开与沙陵的距离,造成魏军不敌,有意放弃沙陵的假象,让鲜卑人放心强攻沙陵。 佯败是兵行险招,一招不慎就有可能真的崩溃。但他们不是普通的州郡兵,而是经过战场考验的禁军精锐,有足够的把握完成这个战术动作,并实现对鲜卑人的战术欺骗。 要担心的反而是沙陵城中的并州军。 为了防止他们误以为援军撤了而崩溃,有必要事先传递消息入城。 反复讨论后,曹羲接受了傅嘏的建议,派人与邓艾、夏侯绩联络。 邓艾、夏侯绩很快给出了回复。 邓艾说,他已经将城中的战马都杀了,供将士食用。因此,他能够支持更长的时间,足以熬到鲜卑人支撑不住。 此外,将士体力充足,信心也很坚定,完全可以挡住鲜卑人的全力进攻。 夏侯绩也很从容。 他接受了曹羲的安排,会佯败至曹羲向后,以且战且退来消耗鲜卑人的斗志和实力,与沙陵拉开距离后,再寻机吃掉鲜卑一部。 一切安排妥当,魏军开始做变阵的准备。 与此同时,傅嘏派出大量斥候,远至参合陂,了解情况,打探拓跋悉鹿部的行踪。 —— 鲜卑人听取了诰升爱的意见,尝试着进攻夏侯绩的大营,立刻证实了诰升爱的判断。 没有城池,只有大营的夏侯绩是实力最弱的。 天气寒冷,大河已经结冰,夏侯绩的大营外没有壕沟,鲜卑人可能轻松地冲到营栅前,与魏军短兵相接。 魏军的装备很好,战斗力很强,但他们兵力有限,挡不住十倍于己的鲜卑人进攻。半日战罢,将士体力不足,便丢失了第一个营垒。 鲜卑人士气大振,再接再厉,不顾伤亡的猛攻,天黑之前又下一营。 连失两营后,夏侯绩选择了连夜撤退,远离大河,向曹羲靠拢。 正如诰升爱分析的那样,鲜卑人看到了破局的希望,再也不提撤退的事,集中兵力,猛攻夏侯绩。 连战三日,夏侯绩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曹羲的身后,与曹羲夹河立阵,离沙陵城有七八里远。 鲜卑人终于可以三面进攻沙陵城。 尽管如此,鲜卑人还是没有罢休,继续进攻曹羲。 曹羲坚持得比夏侯绩久一点,但两天之后,也选择了后撤。 鲜卑人实现了对沙陵城的全面合围,邓艾部已无路可逃。 对接下来的进攻方向,鲜卑人再一次出现了分歧。 有人认为,应该继续进攻曹羲、夏侯绩,最好能将他们包围起来,全部吃掉。再不济,也要将他们赶得远一点,使其无法增援沙陵城。 有人则认为,曹羲、夏侯绩虽然撤退,但损失有限。步战是魏军的优势,不是鲜卑人擅长的。魏国禁军的战阵太严整,战斗力太强,几天下来,鲜卑人虽然逼退了曹羲、夏侯绩,却也付出了重大代价,好几个部落都打残了,伤兵满营。 他们有理由怀疑,曹羲、夏侯绩撤退只是想保存实力,不肯为救邓艾付出重大伤亡。 既然他们已经无法增援邓艾,就应该转而强攻沙陵城,拿下邓艾,吃掉他们,补补血,恢复一下元气。 争执不下之际,诰升爱就成了决断者。 诰升爱心里其实也没底。 他派去的亲信一直没回来,他不知道曹羲是否收到了他的消息,是否理解他的消息,又是否相信他的消息。从曹羲、夏侯绩的反应来看,他无从判断。 就连如今的退却是魏军有意为之,还是真的实力不济,他也搞不清楚。 面对鲜卑人热烈的目光,诰升爱反复考虑之后,建议鲜卑人请拓跋悉鹿来做首领。 鸟无头不飞,眼前的鲜卑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能统领所有人的强者。大家各自为政,虽说能听取不同的意见,却也难免有分歧、冲突。 这时候,需要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服气,听指挥的领袖。 拓跋悉鹿虽然年轻,但他身后站着的可是近过七旬,经验最丰富的拓跋力微和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他驻留在参合陂不动,观望形势,并不是一个上好的选择。 相反,让他来沙陵主持战事,不仅可以统一指挥,还能增加一万骑士。 这一万骑士可不是普通的骑士,他们是拓跋力微挑选出的精锐,战斗力抵得上三万普通的鲜卑人,一旦加入战场,鲜卑人的优势更加明显。 秃发寿阗难得的表达了意见,赞同诰升爱的观点。 其他鲜卑人也听懂了诰升爱的意思,纷纷表示同意。 与其让拓跋悉鹿在参合陂养精蓄锐,等着抢夺战利品,不如将他一起拉进来。 拓跋悉鹿太年轻,不知战场凶险,到时候几句话一激,蛊惑他上阵拼命,岂不更好。 众人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并推举诰升爱和秃发寿阗去邀拓跋悉鹿。 诰升爱出发之前,再次派人给曹羲送信。 拓跋悉鹿要来了,他那一万骑实力很强,一旦加入战场,对你们非常不利。要想反客为主,还是半路上伏击更有利。 同样,出于谨慎起见,他还是没表明自己的身份。 到参合陂后,诰升爱与秃发寿阗一唱一和,很快就说动了拓跋悉鹿。 拓跋悉鹿兴冲冲的带着人马赶往沙陵,准备指挥鲜卑大军,攻取沙陵,立个大功让父亲拓跋力微和长兄拓跋沙漠汗看看。 一路上,诰升爱提心吊胆,密切关注四周的情况,生怕魏军突然冲出来,连他一起宰了。 第437章 诚意 要不要在半路上伏击拓跋悉鹿,曹羲、夏侯绩、傅嘏等人反复商量,一度分歧严重,争得很激烈。 一向保守的曹羲希望能主动出击,在半路上截杀拓跋悉鹿,不让他与沙陵城外的鲜卑人会合。 对有兵力优势的敌人,抓住机会,各个击破,显然更合理。 从这几天的交战情况来看,那个提供消息的神秘人显然是信得过的。他提供的每一条信息都得到了验证,让他们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丰硕的战果。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刘猛的弟弟诰升爱。 既然如此,中途伏击拓跋悉鹿的风险就是可控的。 等拓跋悉鹿赶到沙陵,鲜卑人兵力更多,再想击破他就难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算有风险也应该赌一财,更何况风险并不大。 夏侯绩和傅嘏都表示反对。 到目前为止,那个匈奴人传出来的消息是可靠的,但他一直不肯表露身份,就说明他还在观望,甚至有从中渔利的可能性。之前的消息可靠,不代表这个消息就可靠。 我军骑兵数量有限,一旦袭击不成,反而中了埋伏,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之前所有的战果都会填进去,还会留下极大的隐患。 没有骑兵,仅凭步兵,是很难和数倍于己的鲜卑人对抗的。 相反,让拓跋悉鹿赶到沙陵并不见得是坏事。 首先,鲜卑各部落之间勾心斗角,部落越多,互相提防的心理越重,未必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当年潼关之战,西凉大军不断赶来,诸将惶恐,唯有武皇帝不忧反喜,正是出于这个道理。 事实也证明,西凉兵越多,矛盾越大,并不能万众一心。 马超与韩遂生隙,就是西凉兵最后崩溃的主要原因。 其次,拓跋悉鹿没有作战经验,突然一下子指挥近十万大军,你觉得他能指挥得好? 最后,之前的战斗已经表明,就算鲜卑人有兵力优势,阵而后战,我军依然有足够的把握。只要自己不出错,鲜卑人就别想突破我们的阵地。 既然可以稳健的防守,何必冒险进攻? 夏侯绩拿出潼关之战的例子,曹羲不好再说什么。 这时,荀勖送来消息,他带着太原郡的百姓,押送一批粮草、物资赶来。因为太原壮丁大部分都已经从军作战,现在负责运送的民夫中有不少是女子,自保能力有限。为了安全起见,希望曹羲、夏侯绩能派人接应一下。 曹羲有些为难。 人派少了不够用,人派多了,又有可能被鲜卑人趁虚而入。 这可怎么办? 傅嘏却来了精神,提出一个建议。 散布消息,就说魏军收到消息,得知拓跋悉鹿率领精锐赶来增援,担心被困,所以主动撤退。 与此同时,又散布另一条消息,说太原送来了大量的粮食、物资,正在赶往沙陵的路上。 这两个消息看似不同,其实是一件事的两个侧面。只要鲜卑人足够聪明,他们一定会猜到事情的真相,然后主动出击。 在野战中夺取粮食、物资,显然要比从沙陵城内或大营中夺取更容易。 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样,魏国就可以调动鲜卑人,让他们奔袭二百里,主动来战。 对骑兵来说,二百里虽然不算太远,还是要消耗不少马力。 此外,鲜卑人不擅步战,只要选择合适的地形,就能强迫鲜卑人放弃骑兵的优势,主动与魏军短兵相接。 曹羲、夏侯绩都觉得这个方案不错,立即遵照执行。 傅嘏随即安排,一面派人进城通知邓艾,让邓艾有所准备,不要误判;一面派人通知荀勖,让他不要急于前进,在附近寻找有利地形,准备伏击鲜卑人。 然后,他们连夜撤军,并开始散布消息。 算好时间,傅嘏释放了第一次来送消息的匈奴人,让他转告他的主人。 要想合作,就得拿出点诚意来。 —— 诰升爱在返回沙陵的半路上收到了魏军撤退的消息。 结合不同的说法,他很快判断出了魏军的真实意图。 魏国天子送来了物资,曹羲、夏侯绩担心被鲜卑人劫走,主动去接应了。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向拓跋悉鹿进言的时候,他的亲信回来了,带回了傅嘏的要求。 诰升爱也是聪明人,知道傅嘏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不肯让他首鼠两端,逼他表明立场。 诰升爱反复考虑后,决定回应傅嘏的要求。 这十几天打下来,他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除非魏军犯错,否则鲜卑人是不可能击败魏军的。 魏国已经缓过了劲,度过了最难的时候,即将展开对草原的反击。 正如他们在东南做的一样。 刚刚亲政的魏国天子是一位汉武帝式的雄主,他的亲政预示着上天护佑魏国,魏国两代天子早夭的厄运即将成为历史。 他找到了秃发寿阗。 秃发寿阗也收到了沙陵传来的消息,得出了与诰升爱类似的判断。 魏国的形势固然紧张,但还没紧张到支撑不住的时候。如果不出奇招,这次很难取胜。 派骑兵袭击魏国运粮的队伍,就是最好的奇招之一。 抢劫那些物资,不仅可以削弱魏军,壮大自己,难度还不大。 这样的机会岂能放过? 至于其中暗藏的风险,就让拓跋悉鹿去承担吧。 两人一拍即合,随即找到了拓跋悉鹿。 魏军送来了大量的物资,却没有足够的护送力量,只能让曹羲、夏侯绩后撤掩护。这段路程超过二百里,按照时间来算,曹羲、夏侯绩正在路上,如果我军挑选精锐,有很大的机会赶上。 抢到粮草、军械,魏军必乱,这时候再进攻曹羲、夏侯绩,可以大破之。 拓跋悉鹿听了,几乎没有多想,就接受了建议。 这么好的机会,放过太可惜了。 精锐不是现成的么,我带来的这一万精锐骑士一直驻扎在参合陂,养精蓄锐,等的就是这一刻。 兄长你跟着我,诰升爱赶回沙陵城,召集更多的人马,赶来接应,我们一起在野战中收拾了曹羲和夏侯绩,然后再包围沙陵城。 秃发寿阗不想去,却推脱不得,只是点头答应。 诰升爱愉快地接受了命令,带着拓跋悉鹿的信物,赶来沙陵城,抽调精锐,准备接应拓跋悉鹿。 分别之际,诰升爱大肆吹捧意气风发的拓跋悉鹿,说他这一战必然收获大批的粮草和军械,并击败曹羲、夏侯绩,一战成名,将继檀石槐之后,成为草原上的一代霸主。 第438章 荀顗的遗憾 武州县城西。 荀顗站在山坡上,俯视整个阵地,心情既激动又紧张。 接到曹羲的消息时,他已经出了武州县。看完消息后,他立刻下令撤回,在这里扎营立列。 因为之前的游历,他对地形非常关注。这一路走来,虽然很累,还是尽可能抽出时间查看附近的地理形势,想象着如果自己统兵作战,该如何布阵。 经过武州县城的时候,他还特地询问了附近的山川河流,现在就用上了。 他主动请缨运粮,原本就有这个目的。 郡太守是有统兵权的,尤其是太原这种边郡。现在没有统兵,只是因为太原户口太少,大部分都被邓艾带走了,天子又率领禁军驻扎在太原,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但天子迟早要回洛阳的,邓艾肩负恢复边境,在河南地屯田的重任,他这个太原太守有很多机会统兵。如果这次能见识一下战场,甚至立下战功,将来统兵就更方便了。 这不仅是他自己的前程,更是颍川荀氏的未来。 父亲已经去世近四十年,文皇帝去世也有二十五年,几个兄长接连早夭,他再不努力,等父亲的余荫散尽,再想复兴就难了。 既然大魏已得天命,他也只能顺应天命。 父亲已经为大汉尽了力。他不是汉臣,没必要为大汉守节。 “府君,鲜卑人真会来吗?”郭镇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向荀顗拱手施礼。 荀顗躬身还礼,态度和蔼。 郭镇字季南,是郭淮的幼弟,今年刚到不惑之年。有几个兄长为官,他原本不必急于出仕,在家习文练武,等待着恩荫或举荐即可。 但天子亲政后,长兄郭淮受司马懿连累,被调离陇西,二兄郭配又免了官,一切都变了样。 这次王昶出面,召集各家捐助钱粮,并派部曲护送粮草,他就成了郭家的代表。 荀顗很信任他,让他协助军事,实际上就是让他代理郡尉,给他立功的机会。 他非常感激荀顗,一路上非常勤勉,减轻了荀顗不少负担。 “有备无患嘛。”荀顗从容说道:“你年轻的时候出塞游历过吗?” 郭镇摇摇头,一声叹息。“我弱冠时,句注以北早已陷于胡马,出塞不是游历,而是搏命。那时候便想,有生之年,如果能效卫霍故事,率万骑出塞,恢复旧边,此生无憾。没想到,仅仅二十年,我就有机会随府君出行了。” 荀顗微微一笑。“季南,说实话,我有些羡慕你。” “羡慕我?”郭镇诧异地看了看荀顗,哑然失笑。“我有什么能让府君羡慕的?” “你一定觉得,我出身颍川荀氏,大可傲视天下士子,不会羡慕任何人,是吧?” 郭镇眨眨眼睛,笑而不语。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嘴上不能说。 颍川荀氏虽然实力不如从前,但名声犹在。他从记事起,就经常听到人提及颍川荀氏,提及荀彧荀令君,其中就包括他的兄长郭淮。 作为荀彧的儿子,荀顗出生时就自带光芒,走到哪儿都会有荀彧的门生故吏热情接待。 “你刚才说到卫霍,可知卫霍是哪里人?” “这当然知道,河东平阳人。” “卫霍能成为名将,除了卫子夫之外,与河东人文武兼备密不可分。但凡天下大乱之际,最有机会建功立业的都是这样的人才。汉武独尊儒术四百年后,并州允文允武的人才比比皆是,数不胜数,远胜当年,又岂是汝颍可比?” 荀顗叹了一口气。“都说汝颍多才俊,可是你听过几个汝颍籍的名将?光武云台二十八将中,仅是颍川籍就有七人,占四分之一强。可是百年之内,你可曾听过一个颍川籍的名将?” 郭镇想了想,又道:“真正的名将未必要亲执戈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也是名将。” “还是有区别的。”荀顗摇摇头,伸手一指远处。“天子有意恢复旧边,正是有志之士用武之时。你身逢其时,不是幸运又是什么呢。鲜卑人与当前的匈奴并无区别,可是如今的大魏却并非当年大汉可比。季南,努力,你不仅有机会效卫霍故事,还有机会走得更远。” 郭镇怦然心动,却没接荀顗的话题。他想了想,又道:“天下三分,尚未一统,要想恢复元气,至少还要三十年。到了那时候,我已经年过七旬,垂垂老矣。纵有廉颇之志,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不需要三十年。”荀顗很笃定的摇摇头。“有为与无为,天差地别。天子是有为之君,十年之内,必能一统天下。” “就算能在十年之内一统天下,也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啊。自中平以来,天下大乱六十年,户口十不余一,哪能那么快就恢复。” 荀顗转头看了一眼郭镇,嘴角轻挑。“户口损耗不小是事实,可要说十不余一,未免言过其实。季南,你我都是局中人,就不必说这样的话了。” 郭镇尴尬地笑笑,没说什么。 荀顗接着说道:“我说的十年之内一统天下,并不是竭尽全力之后的一统天下,而是在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基础上,摧枯拉朽般的一统天下,一如当年秦始皇扫灭六国,驱逐匈奴。” 郭镇很惊讶。“当真?” “十年时间并不长,你可以看看我说的能否实现。” 郭镇盯着荀顗没说话,心里却有些打鼓。 刚才荀顗说他们都是局中人,不必要言不由衷,指的自然是他们身为大族,都有侵吞户口的行为。如今荀顗又说天子能在十年之内完成休养生息,并摧枯拉朽的一统天下,自然是在解决户口的基础上。 荀顗这是要提醒他,不要再抱侵吞户口的企图吗? 还是说,颍川荀氏将向天子屈服,交出侵占的土地和户口? 不管是哪一种,这都可以视为荀顗的一个提醒,或者说警告。 之前的事不可再行,身为太原太守,此战过后,他将在太原重新统计户口。 天子坐镇于此,迟迟不肯回洛阳,甚至不肯去邺城就食,莫不是就是为了这件事? 郭镇越想越不安。 这时,荀顗伸手一指。“季南,有人来了。” 郭镇收回心神,抬头一看,只见一名骑士策马飞奔,穿过山谷,连忙说道:“府君,我去看看。” 荀顗点点头。 郭镇快步下了山坡,正好骑士来到坡下,翻身下了马,气喘吁吁的来到他面前。 “郭君,三十里外,发现鲜卑人的前锋,约有千骑。” 第439章 伏击 千余鲜卑骑兵勒住坐骑,打量着眼前的山谷,有些担心。 在平坦旷野,他们不用担心埋伏。就算对方也是骑兵,他们也能及时脱身。可是进了山谷,情况就完全不同。魏军弓弩厉害,万一在山谷中设伏,他们很可能全部死在里面。 出于谨慎起见,统兵的小帅派出十余骑打探消息。 吆喝一声,十余骑士策马冲进了山谷。 小帅打量四周,派人去远处执行警戒的同时,又忍不住赞叹。 这片土地真是太好了,不管是耕种还是放牧,条件都比阴山南麓强太多。如果能迁到这里,用不了几十年,部落就能扩大一倍。 南方真是宝地啊,难怪匈奴人会甘愿做狗。 就是小帅畅想南方的时候,陆续有骑士返回,向他报告了山谷里的情况。 山谷中很安静,看不出有埋伏,倒是看到了几个受伤的女子。听她们说,她们是太原郡征发的民夫。因为大部分壮丁都上了战场,人力不足,太原太守就征发女子运粮。 因为女子力弱,所以走得很慢。听说鲜卑人来了之后,太守荀顗无力抵抗,只能退进山里,希望能依靠地利坚守,等待救援。 据荀顗说,他已经派人通知了曹羲,曹羲也派来了援军,正在路上。 小帅一听,大喜过望。 女子,军械,粮食,每一样都是不小的诱惑,集中在一起,更让人无法拒绝。 匆匆派人送信给拓跋悉鹿,小帅下令进军,千余骑涌进了山谷。 果然,一路上不断看到落单的身影,绝大部分是女子。听到马蹄声,她们不是躺在路边等死,就是拼尽全力,爬上附近的山坡,尽可能远离鲜卑人。 鲜卑人放下了最后的警惕,加快速度,一头扎进了荀顗、郭镇的埋伏圈。 郭镇率领由各家拼凑起来的千余部曲,夹山立阵,先是山石乱滚,砸入鲜卑人群中,打乱了鲜卑人的阵势,接着一阵箭雨倾泄而下,将乱作一团的鲜卑人射得人仰马翻。 鲜卑小帅叫苦不迭,在亲卫的掩护下,一边试图突围,一边打量地形。 他注意到,魏军的服饰不一,甲胄也很少,显然不是朝廷的主力,甚至不是州郡兵,而是大族的部曲。在他们的身后,的确能看到不少女子的身影,甚至两侧山坡上的弓弩手中都有女子。 由此可见,斥候事先打探到的消息并不假,魏国的确到了力不从心的地步,不得不派女子运粮。 同样,这些魏人虽然挡住了他,却挡不了他太久。只要他愿意付出伤亡,他还是有机会杀死这些魏人,将大批的粮食、军械抢到手的。 还有那些女人。 小帅迅速盘算了一下得失,下令继续进攻。 郭镇松了一口气,命人节节抵抗,且战且退。 他不怕鲜卑人进攻,却怕吓走了鲜卑人。 眼前这千余骑只是小菜,真正的目标是他们身后的鲜卑主力。 —— 收到消息,确认魏国的运粮队中有大量女子,拓跋悉鹿放下了最后的担心,率部急行。 斩首越多,分战利品的时候就能分得越多。 他冒着危险赶来,不就是为了那些战利品么。 随着大军前进,眼前的地势渐渐险要,秃发寿阗不安起来,提醒拓跋悉鹿小心埋伏。 真被堵在山谷里,不用对方进攻,困上几天,他们就饿死了。 拓跋悉鹿不以为然。 受父亲的影响,他一直瞧不起伯父那一支,包括眼前的堂兄秃发寿阗。虽然一直在汉境混,却没混出什么名堂来,为了生存,还要经常向汉人进贡,哪里还有鲜卑人的豪气。 他让秃发寿阗留在后面,自己率领主力继续前进。 他本来也不打算让秃发寿阗分战利品,现在算是正中下怀。 秃发寿阗“苦劝”无果,只得自己留下,选择合适的地形休息,以备不测。 没有了秃发寿阗拖后腿,拓跋悉鹿更加奔放。他生怕部下得手太快,已经击破了魏军的运粮队,瓜分了战利品,顾不得部下长途奔袭二百余里而来,急速前进。 就在疲惫而兴奋的情况下,拓跋悉鹿遭到了魏军骑兵的袭击。 最后冲出来的是五百装备了长矛、马镫的冲击骑兵。 五百冲击骑兵分为两队,一左一右,杀进了鲜卑人的队伍。 鲜卑人连续急行军两天,人马皆疲,警惕性也几乎为零。突然遇袭,顿时慌乱作一团,连例行公事的远射都没来得及完成,就被魏军截为三段。 魏军骑士也累。他们只比鲜卑人早到半天,但这半天时间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让他们能吃口饭,喂一喂马,同时熟悉地形,情况便大有不同。 一接触,他们就打了鲜卑人一个措手不及,顺利达到了事先部署的战术目标。 初战得手,曹羲立刻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雄壮的战鼓声中,长水校尉张雄踢马加速,举起手中的大戟,厉声长啸。 三百手持大戟的骑士紧随其后,齐声呐喊。 他们就是重建的大戟士。 作为袁绍麾下的精锐,张合归曹后,大戟士曾随他南征北战,建下赫赫战功。可惜木门一战,中了诸葛亮埋伏,大戟士元气大伤,只逃出来三分之一。 如今,张雄执掌长水营,就将那些大戟士带进了长水营,让他们帮忙训练长水骑士的同时,重新组建了三百人,配备精甲、钢戟,实力不在曹羲直属的冲击骑士之下。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张雄虽然没听过这句诗,却深谙其理。作为部曲将,跟随父亲张合征战多年,他对骑兵的应用再熟悉不过。鲜卑人进入埋伏圈的那一刻,他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了拓跋悉鹿的战旗上。 战鼓一响,他就直奔目标。 与此同时,屯骑校尉张彪、越骑校尉曹泰按照事先的计划,从不同方向冲向了拓跋悉鹿。 拓跋悉鹿还没从遇袭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就遭到了致命打击,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的拨转马头,准备逃跑。 可是他身边全是乱作一团的骑兵,哪能轻易转身。 在他充满恐惧的嘶吼声中,魏军势如破竹的杀到了他的面前,完成了对他的包围。 张雄挺着大戟,奋勇杀进,对准拓跋悉鹿就刺。 拓跋悉鹿的亲卫怒吼着,迎了上去。 双方战在一起。 第440章 非我族类 曹羲站在山坡上,看到张雄三人顺利实现了战前预定的目标,死死咬住了拓跋悉鹿,长出一口气。 他麾下有一万余人,要对付兵力相差无几的拓跋悉鹿部,虽然有优势,伤亡也不会小。 要减少伤亡,就要一口气击溃鲜卑人的士气。 最好的办法,就是斩杀拓跋悉鹿,砍倒他的大旗。 至少也要缠住他,让他无法指挥大军反击。 没有统一指挥的军队就是一盘散沙,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 “一击得手,这一战已经胜了一半。”曹羲满意地对傅嘏说道。 傅嘏眉头紧皱,盯着战场来回看了几遍后,摇了摇头。“只是一半而已。如果不能小心应付,很可能半途而废。” 曹羲吃了一惊。“怎么了?” “没看到诰升爱,也没看到秃发寿阗。之前的消息说,他们是和拓跋悉鹿一起的。” 曹羲极目远眺。“也许在后面?” 傅嘏点点头。“不能不防,请君侯下令,让步兵营、射声营不要急于进入战场,做好阻援的准备。” 曹羲表示认可,随即让下令步兵校尉曹纂、射声校尉曹演暂停进入战场,将截杀鲜卑人的任务交给中垒营。 中垒营骑兵少,步卒多,更适合步战。 傅嘏主动请缨,以副将的身份,指挥步兵营、射声营作战。 曹羲同意了,并将亲卫骑抽调出来,交给傅嘏指挥。 战鼓声不绝,传令兵往来奔驰,将曹羲的命令传了出去。 傅嘏指挥曹纂、曹演两营调整方向,赶到拓跋悉鹿身后列阵。 夏侯绩接到消息,立刻下令出击,将大部分被截断的鲜卑人赶进山谷,只留下拓跋悉鹿一部。 虽然没有统一指挥,鲜卑人也清楚,一旦被赶进山谷,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或被俘。他们拼命的反击,希望能逃出山谷,回到开阔地带。 夏侯绩岂能让他们得逞,命令弓弩手全力射击,将鲜卑人射得人仰马翻,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连走路更困难,更别说纵马奔驰了。 在魏军猛烈的箭雨下,鲜卑人的突围受挫,士气更加低落。 死亡如群鸦,在他们的头顶不断的盘旋、聚集。 —— 秃发寿阗收到游骑的消息,得知拓跋悉鹿遭到魏军伏击,已经被包围,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足够警觉,没有跟着拓跋悉鹿往前冲,得以幸免。 忧的是如果拓跋悉鹿只是损失折将还好说,万一拓跋悉鹿本人也战死,他回去怎么向叔父拓跋力微交待? 如果拓跋力微将责任推在他的身上,他就死定了。 纠结之下,他还是选择了增援,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希望能接应拓跋悉鹿突围。 拓跋悉鹿虽然鲁莽,中了魏军的埋伏,毕竟有一万精锐,不是那么容易死的,突围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且不小。如果拓跋悉鹿能够第一时间撤退,甚至能带出大半人。 秃发寿阗赶到战场,被傅嘏挡住去路。 一看魏军的阵势,秃发寿阗就绝望了。 步卒和弓弩手配合立阵,两侧以轻骑兵掩护,这是中原人对付骑兵的惯用战法,可攻可守,非常难以应付。 鲜卑人的训练和装备都有限,列阵而战肯定不是对手。如果用骑兵进行骚扰,又要面对射程超过的劲弩攻击,还要提防魏军的冲击骑兵。 秃发寿阗很头疼,却又不能见死不救,只得硬着头皮,派出骑兵,在魏军阵前往来奔驰,寻找破阵的机会。 傅嘏指挥步骑,守得很稳健,不给秃发寿阗一点机会。 得知秃发寿阗来援,快被困死的拓跋悉鹿也爆发出了最后的勇气,拼命搏杀,竟然挡住了张雄等人的围攻,并不断向秃发寿阗靠近。 但是横在他们面前的,还有步兵营和射声营。 纵使他的部下甲胄装备得多一些,却也无法近距离硬扛魏军的强弓硬弩,只能拼命吹号,希望秃发寿阗攻得更紧一点,吸引魏军的注意力,为他减轻压力。 六千鲜卑人,围着五六千魏军步骑,前后夹击,却始终无法击破魏军的阵地。 见无法迅速击溃拓跋悉鹿,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曹羲也放缓了进攻的节奏,让张雄等人撤出战场休息,救治伤员,补充箭矢,更换折损的兵器。 围杀拓跋悉鹿的任务,交给中垒营的步卒更合适。 —— 半日激战后,夏侯绩完成了任务,将包围圈中的鲜卑人斩杀大半,剩下的也成了俘虏。 夏侯绩一边传递消息给曹羲,一边派一营入山,配合郭镇夹击鲜卑人的前锋。 半夜时分,山谷里的战斗也结束了。 此战,共击杀三千余人,俘虏四千多,缴获战马七千多匹。 鲜卑人为了赶路,一人双马,而且都是真正的战马。 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也是一件不小的功劳。 有了这件功劳,荀顗能够证明他的能力,郭镇也能因此顺利入仕。 荀顗安排人收拾战场,连夜将受伤后无法救治的战马分割,就地烹煮,供将士们食用,补充体力。自己赶到了曹羲军中,与曹羲、傅嘏见面。 交流了战场情况后,荀顗提醒曹羲,要提防诰升爱。 在北疆游历的时候,他听过诰升爱的名字,只是当时还不知道他是刘猛的弟弟。但他听说此人很有智谋,麾下还纠集了近万的杂胡骑。虽说实力不是很强,却也不容小觑。 即使之前送消息的人的确是他,也不要防着他使诈,先取得信任,再反戈一击。 兵不厌诈,战场上没有人值得完全信任。所有的信任都是来自于了解,而他们根本不清楚诰升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说得严重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连驻扎在太原郡内的匈奴人都会有异心,更何况这种一直在草原上混的匈奴人。 总而言之,小心无大碍,不要指望敌人配合你,而应该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实力上。 今日一战,足以证明禁军兵力虽少,战力却一点也不弱。 只要自己不犯错,秃发寿阗也罢,诰升爱也罢,都别想占到便宜。 曹羲、傅嘏深表赞同,和荀顗聊得很投机。 他们随即说到了天子教化胡虏的事。 总的来说,方向肯定是对的,简单的视匈奴人为异族肯定不行,凉州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教化绝非一日之功,就算朝廷用心,至少也要两三代人,不是天子下一道诏书,用几年时间就能见效。 说到这里,傅嘏笑道:“景倩,天子虽年少,却极有城府。你我说的这些,他都知道,所以他才特别注意养生。三代人,也就是六七十年。他今年还没到二十岁,再活六七十年还是有可能的。你也别急,安心在并州经营,将来必有大功。” 荀顗抚着胡须,微微一笑。“若能如此,我就算死在并州,也是值得的。” 第441章 其心必异 荀顗与傅嘏谈得热闹,曹羲坐在一旁啃着马肉,面容平静中带着几分享受。 他知道荀顗的来意,绝不仅仅是为了沟通战况,而是来表忠心,希望他和傅嘏在为他报功的时候能够向天子转达。 简而言之,颍川荀氏认可了大魏的天命,决定臣服了。 只要天子肯给他们机会,其他条件都可以谈,包括之前侵占的屯田。 以实力计,荀氏也许已经不是最强的,但以影响力,荀氏还是颍川世家的魁首。 陈氏的家主陈群是荀彧的女婿,钟氏的家主钟毓则是荀彧的故吏子弟——当年钟繇进入武皇帝曹操的幕府,就是由荀彧推荐的——有这份情谊在,钟毓也不能不给荀氏三分面子。 只要荀氏肯带头退还屯田,豫州清查屯田的事就可以顺利结束,不用再搞得面红耳赤。 贾充在颍川步步紧逼,已经开始杀人了。 这人品性不行,但手段却极高明,神似其父贾逵,甚至更胜一筹。 这大概也是荀顗低头的原因之一。 再不低头,等贾充杀到荀氏头上,就很难挽回了。 天子也许可以杀贾充让他们泄愤,即无法复活荀氏子弟。 短短两年时间,高傲的颍川荀氏也被制服了。 回想着这两年的辛苦,曹羲觉得一切都值了。此战之后,他可以心安理得的请求致仕,专心做点学问,或者研究点百工之学,为朝廷发挥余热。 “君侯?”荀顗打断了曹羲的思绪。 曹羲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荀顗,顺手掏出手绢擦去嘴角的油腻。 “君侯,刘猛、诰升爱兄弟真是蔡大家的儿子吗?” 曹羲瞅了傅嘏一眼。傅嘏连忙摇手。“可不是我说的。” “有人这么说,但尚无确凿证据。你听谁说的?” 荀顗嘴角微挑。“听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是真的,那如何应对诰升爱,以及眼前的形势,就多了些手段。” “比如?” 荀顗伸手指指拓跋悉鹿的阵地。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感觉到气氛的紧张。为了防止拓跋悉鹿趁着夜色强行突围,夏侯绩、曹纂等人轮番值守,不给他一点机会。 “拓跋悉鹿是拔跋力微的次子,其母是没鹿回部大人窦宾的女儿,之前已经被拓跋力微杀了。此人有点小聪明,但太年轻,经事少,为人轻浮,并不是合格的继承人。” 曹羲和傅嘏交换了一个眼神,凝神倾听。 “拓跋力微已经七十多岁,可能活不了几年了。如果他死了,最有可能竞争部落大人之位的是他的长子拓跋沙漠汗,其次就是拓跋悉鹿。原本不清楚他本人的倾向,现在看来,老夫爱少儿不是中原人独有,草原上也不例外,这拓跋力微对拔跋悉鹿还不是一般的宠爱。” 傅嘏说道:“你的意思是说,若拓跋悉鹿死在这里,拓跋力微就只能选择拓跋沙漠汗?” “是的。”荀顗微微一笑。“拓跋沙漠汗也许不如拓跋悉鹿机灵,却高大魁梧,为人豪爽,极得人心。也正是为此,拓跋力微对他既器重又忌惮。如果他成了草原霸主,对我大魏绝非幸事。” 傅嘏眼神闪烁,沉吟不语。 曹羲有些担心。“临阵纵敌可是死罪。” 荀顗不说话,只是看着傅嘏和曹羲。 过了一会儿,傅嘏说道:“这和诰升爱有什么关系?” “诰升爱虽然在草原上交流甚广,但他毕竟是匈奴人,不是鲜卑人,无法成为大部落的首领,只能为客卿。如果不是长袖善舞,也许早就被鲜卑人吞并了。对他来说,拓跋沙漠汗成为草原霸主,远不及拓跋悉鹿继位,尤其是拓跋悉鹿欠他一条命的时候。” 荀顗以地为纸,为曹羲、傅嘏介绍草原上的形势。 —— 次日下午,诰升爱率部赶到,与秃发寿阗会合。 他返回沙陵,带来了三万鲜卑骑兵。半路上得知拓跋悉鹿中伏的消息,便带着亲卫骑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赶。 他最担心的就是秃发寿阗见死不救,或者出工不出力,看着拓跋悉鹿死在魏军手中。 得知拓跋悉鹿还没死,他长出一口气,随即劝秃发寿阗全力救援,哪怕是代价大一点也值得。 他的理由是,如果拓跋悉鹿死在这里,拓跋力微不会饶过他,将来拓跋沙漠汗继了位,也会以此为借口,不断向他进攻。 相反,如果能救出拓跋悉鹿,他们就是拓跋悉鹿的恩人,将来拓跋悉鹿继位,会加倍回复他们。 秃发寿阗同意诰升爱的意见,但是有两个问题。 首先,魏军阵势严整,拓跋悉鹿又损失惨重,就算他肯出全力,也未必能救得出拓跋悉鹿。 况且拓跋悉鹿伤亡惨重,还能不能撑到诰升受带来的援军赶到,也是一个令人怀疑的问题。 其次,拓跋悉鹿遭此大败,还有机会和拓跋沙漠汗争位吗? 诰升爱说,争位的事以后再说,眼前的事,你交给我,我去找曹羲商量。唯一的要求是,你不能声张,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和魏军有交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秃发寿阗将信将疑,却还是答应了。 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拓跋悉鹿死不死,他其实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活,会不会因此遭到拓跋力微、拓跋沙漠汗的报复。 诰升爱稍微收拾了一下,扮作普通斥候,出了大营,来到曹羲的面前。 他开门见山,对曹羲说,我就是刘猛的弟弟诰升爱,之前给你们传递消息的人。我今天来见君侯,是想和君侯做笔交易。如果能成,草原上或许能有十年的太平。 十年之后,想必大魏也恢复了元气,不管鲜卑人怎么努力,都难逃覆没的命运了。 见诰升爱与刘猛有三分相信,汉话也流利,曹羲便信了几分,又问了一些细节,就基本确定了诰升爱的身份属实。 “我为什么要放拓跋悉鹿?”曹羲说道:“再有半日,他就是我的俘虏了。” 诰升爱躬身施礼。“如果君侯真是这么想,就不会等到现在了。拓跋悉鹿从小娇生惯养,从没经历过如此险境。如果君侯昨夜连续进攻,他根本看不到今天的朝阳。君侯留着他,就是等我来罢了。” 曹羲盯着诰升爱看了一会,忽然心中一动。 荀顗说得没错,这个诰升爱虽然是匈奴人,却颇有战国纵横家的风采。留着此人,只怕不是好事。 “现在你已经来了。”曹羲站了起来,大喝一声。“来人,将他拿下。” 第442章 自信 诰升爱大惊失色,没等他反应过来,两名亲卫走了进来,将他拖出大帐,摁倒在地,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鲜血淋漓,诰升爱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曹羲随即命人出营,将诰升爱的随从全部杀掉。 诰升爱是秘密出行,也没想到曹羲会杀他,身边只带了一个武士。这武士虽然武艺不错,可是面对杀气腾腾的甲士,寡不敌众,很快就被砍倒,身首异处。 曹羲随即将消息通报给傅嘏。 傅嘏正在前线指挥作战,得知曹羲杀了诰升爱,大惑不解,匆匆忙忙赶回大营。 他是军师,有为曹羲出谋出策的责任。之前在讨论诰升爱的时候,他们的结论是可以利用,而不是直接杀掉。曹羲突然变卦,并且不等他回来就杀人,必有原因。 面对傅嘏的疑问,曹羲很平静。 “人是我杀的,天子若问罪,与你们无关。” 傅嘏苦笑。“君侯,我担心的岂是天子问罪。我只是不明白,君侯为何突然变了主意,诛杀诰升爱。没有诰升爱辅佐,就算我们放走拓跋悉鹿,他也不是拓跋沙漠汗的对手啊。” 曹羲笑笑。“谁说我要放走拓跋悉鹿?” 傅嘏愣住了,盯着曹羲,一头雾水。 “兰石,你还记得中行悦么?” 傅嘏稍一思索,有点明白了曹羲的意思。“君侯是说,诰升爱熟悉中原的形势,能为鲜卑人出谋划策,威胁更甚于拓跋沙漠汗?” “没错,当年匈奴人虽强,却无智谋,为祸尚浅。待中行悦入匈奴,匈奴人才为心患大腹。就如今而言,鲜卑人之所以称霸草原,除了中原不安之外,大量士人北逃也是原因之一。诰升爱既有谋略,又有武力,野心可知。将来就算草原乱了,他也会趁势割据,而不是向朝廷称臣。” 傅嘏赞同地点了点头。“没错,此人野心不小,不是安分守己之辈。只是眼前还用得着,仓促杀了,绝非上策。” “诰升爱说,他从沙陵带来了三万骑。”曹羲站了起来,走到傅嘏面前。“你猜,沙陵还有多少鲜卑人?” 傅嘏眼神闪烁,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的确不多了,所以,君侯的意思是奔袭沙陵,先接应邓艾出城,再围歼拓跋悉鹿?” “可行否?” 傅嘏没有立刻说话,走到悬挂的地图前,仔细盘算了一会。“何不以拓跋悉鹿为饵,诱鲜卑人来求,我军以逸待劳,毙敌于山下?”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看着曹羲。“这里离太原更近,粮食、军械运输更方便。万一兵力不足,天子也能迅速出击。就算拓跋沙漠汗敢来,我军也有把握大破之。” 曹羲怦然心动。“拓跋沙漠汗?他敢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傅嘏笑道:“诰升爱也说了,拓跋力微疼爱拓跋悉鹿,不可能见死不救。身为人子和长兄,拓跋沙漠汗统兵的可能性很大。” 曹羲搓了搓手,放声大笑。 两人达成一致意见,随即商量具体计划。 经过十几日的战斗,他们对敌我双方的战斗力有了清晰的判断。魏军的优势在装备,在训练。鲜卑人的优势则在骑兵多,速度快。野战时,鲜卑人来去自如。阵而后战,魏军不仅可以守住阵地,还能以少击多。 现在围住了拓跋悉鹿,鲜卑人被迫来援,不得不强攻魏军的阵地,这是一个极佳的机会。 因此,当前的形势有两点:一是确保拓跋悉鹿无法脱身,二是让鲜卑人觉得有救他出去的希望,不断增兵,甚至请拓跋力微增援。 计算路程,至少需要二十天时间。 好消息是,根据邓艾之前的判断,他能坚守沙陵城二十天以上,不会有陷落的危险。 考虑到一旦拓跋沙漠汗率领主力来援,镇北将军王广就有机会出击弹汗山,曹羲决定将详细的作战计划上报天子,以便天子做出相应的安排。 随即,曹羲变阵,将拓跋悉鹿赶进山谷深处,也就是之前夏侯绩全歼拓跋悉鹿前锋的位置。 这时,诰升爱从沙陵带来的三万骑赶到了山谷,其中还包括诰升爱本人的一万骑。 诰升爱出营之后就没了消息,秃发寿阗不得不接过指挥权。手握三万多大军,他不能看着拓跋悉鹿被困山中而不救,只得硬着头皮,发起了进攻。 大战再起,双方杀得难解难分。 曹羲坐镇中军指挥,傅嘏率领射声营、步兵营顽强阻击,且战且退。 在战事危急之际,夏侯绩率部增援,与鲜卑人血战。 双方你来我往,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 晋阳,龙山大营。 曹芳坐在山坡下,看着远处的山景,神情平静。 刚刚下了一场小雪,天地之间雾蒙蒙的一片,宛如仙境。 他的心情也有些飘飘然。 刚刚收到曹羲的奏疏,他回师武州县,咬住了来援的拓跋悉鹿,吃掉了六七千鲜卑人,正在打援,制造更大的战果。 整个战略没什么问题,就是发挥魏军优势,大量杀伤鲜卑人,为北疆争取几年的和平。 曹羲的用兵能力虽然一般,可是有傅嘏、荀顗的协助,再加上魏军强悍的战斗力,面对数倍于己的鲜卑人,一样打得有声有色。 所以,相比于名将,训练有素的军队更重要,也更容易实现。 不世出的名将难求,训练有素的三军却易得。 让曹芳意外的是,曹羲居然杀了诰升爱,而且是有意为之,有充分的理由。 曹芳不完全赞同曹羲的看法,却欣赏曹羲积极主动的心态。经过两年的战斗,曹羲终于有了底气,敢于主动出击了。 再者,诰升爱已经死了,此时责备曹羲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他背上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曹芳决定把这件事隐藏起来,秘而不宣。 两军交战,诰升爱又是私自出行,谁知道他死在哪条山沟里。 既然他年轻的时候就不安份,喜欢在草原上游荡,就让他做个孤魂野鬼吧。 曹芳做了决定,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准备回营。 有郎官赶了过来。“陛下,魏郡太守钟毓求见。” 曹芳停住脚步,笑了一声:“来得挺快啊。让他过来吧。” 郎官施礼,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个臃肿的身影出现在小道尽头。天雪路滑,他扶着路旁的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来到曹芳面前,才站稳身体,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定陵侯,魏郡太守,臣毓,拜见陛下。” 第443章 钟毓 曹芳打量了钟毓两眼,大感意外。 他一直以为钟毓虽然能力有限,相貌应该不差。钟会就是一个美男子,身为兄长,钟毓应该不会难看到哪儿去。 事实完全出乎他的预料,钟毓和钟会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他不仅肥胖,而且五官也极普通,就算瘦下来,也是扔在人堆里找不到的那一种。 再配上这一身的膘,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他忽然有点明白了钟毓为什么那么讨厌钟会。 钟毓除了一个嫡子的身份,没有一样比钟会强。 换了他是钟繇,也喜欢活泼可爱的幺儿钟会,而不是一身痴肥的嫡长子钟毓。 念头一起,曹芳就暗自警惕。 这种心态要不得。 混淆长幼嫡庶向来为人诟病,自有其道理。钟繇当初为了张菖蒲,闹出多大的笑话,连卞宣武太后都出面了。他如今也是有嫡长子的人,但凡露出一点废长立幼的心思,就会引起无数人的猜测,背地里不知道会出现多少阴谋诡计,件件都有可能危及大魏的稳定。 嫡长子还没满周岁,皇次子还没出娘胎,就种下争嫡的种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曹芳收摄心神,点头致意。“钟君舟车劳顿,累了吧?” 钟毓心中一暖,连忙说道:“谢陛下关怀,臣还行。臣自外放魏郡,多年不见陛下,甚是挂念。如今陛下英姿勃发,此诚大魏之幸,天下之幸也。” 曹芳哑然失笑。“向闻钟君耿直,怎么也说起这等逢迎之辞来了。” 钟毓老脸一红,讪讪地笑了。 曹芳摆摆手,示意钟毓跟着走。钟毓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道缓缓而行。这里虽然也有冰雪,却比上山的路平整得多,没有那么滑,只要小心一些就行。 曹芳先问了钟毓来意。 钟毓来之前,曾经上书求见。当时说的理由是上计。上计本来由司徒府负责,不必曹芳亲自过问。但钟毓自己上书,想来是有其他的事,曹芳也就答应了。 此刻见面,钟毓先汇报了一下魏郡的情况。 魏郡的核心在邺城。 作为大魏五都之一,邺城的状况其实比都城洛阳还要好。从袁绍时代起,就大规模扩建。曹操定邺后,又进行了几次修缮。如今的邺城不仅城防好,交通方便,户口也很多。 前几年,邺城还作为看守宗室的场所。宗室毕竟是皇族,虽然失去了自由,基本的生活条件还是有保证的,像曹植那样的毕竟是少数。这也促进了邺城的工商业要当发达,当之无愧的冀州第一城。 有了邺城,魏郡自然也和其他郡不同,更近乎河南。 河南尹往往是郡守国相一级的最高,是入朝为公卿的前奏。 魏郡太守也有类似的意义。 担任魏郡太守,是钟毓这样的世家子弟的特权,普通官员一辈子都没机会。 如果不是出身颍川钟氏,又是钟繇的嫡长子,钟毓不可能在不惑之年担任魏郡太守。 可是对钟毓来说,他担任魏郡太守却是被贬。 他与曹爽不对付,被赶出了朝廷。 在此之前,他做过散骑侍郎、黄门侍郎、散骑常侍。被贬时,他是侍中。 一水的清贵官,又清闲,又贵重。有事的时候提提建议,没事的时候呼朋唤友,吟风赏月,然后在互相吹捧中积累资历,步步高升。 被贬为魏郡太守,对他来说是一个挫折。 他想法很多,执行力却有限。这两年在魏郡乏善可陈,去年的考功更是排在后面,司徒桓范大为不满。今年又放出话来,如果魏郡的考功还是不行,就要换人了。 钟毓也很委屈。他从来没想过做地方官,也对地方施政没兴趣,只以为等曹爽气消了就能调回去,说不定还能再升一级。没想到高平陵事变,曹爽被废,天子亲政,调回朝中的希望彻底落空。 更让他不安的是,在他受窘的同时,弟弟钟会却倍受天子宠信,居然有了分家的念头。 无奈之下,他只得放下身段,主动请见。 再不低头,他这钟氏家主之位都保不住了。 有钟氏家主的身份在,就算不做官,他也能活得很滋润。若是没了钟氏家主的身份,他就举步维艰了,就连仕途都会受到影响。 桓范的态度,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来的路上,钟毓做了充分准备,此刻当着曹芳的面,倒也表现从容,不卑不亢。 曹芳听完,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没发表任何意见。 他对钟毓的政绩肯定不满,但钟毓不远千里从邺城赶来,就是认怂服输,再打落水狗就不体面了。 反正他也没打算让钟毓在魏郡太守任上再做下去。好不好,都要换人。 “既来之,则安之,在晋阳多待两天吧。”曹芳说道:“荀顗押送粮草去了,估计还要几天才能回来。你耐心地等一等,先和士季见见,说说体己话。” “唯。”钟毓嘴里发苦,却只能拱手听命。 他和钟会能有什么体己话好说,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钟毓退下,跟着引导的郎官下山。 荀勖拿着一叠文书走了上来,一边走一边与身边的人交谈,也没看到钟毓。钟毓看到了他,停住脚步,正准备拱手见礼,荀勖已经走了过去。 钟毓脸涨得通红,想骂人,张了张嘴,却又咽了回去。 荀顗给他的书信里说,荀勖如何是负责军情的祭酒,相当于当年的郭嘉。这是一个品秩不高,但极为重要的位置,不可小觑。而推荐荀勖的人,正是钟会。 不知不觉中,颍川钟氏的影响力已经转移到了钟会身上。 这一切,只是因为钟会在高平陵之变时立了功,成了天子亲信。 这就是世家的悲哀。 不管他们平时多么团结,多么友善,一旦遇到强势君主,就会变得非常被动。 恩威在君。身为臣子,有影响君主的能力,却无法强迫君主的权力。当君主用帝王心术,拉一派打一派时,坚持原则的人就要有承受代价的心理准备。 但大部分人是承受不起这样的代价的,尤其是形势稳定,君权得到加强时。 泰山羊氏当初可以不顾曹操的面子,如今却不得不向天子低头。 再不低头,泰山羊氏想出一个二千石都难,两代人后,就会成为无人关注的寒门微族。 颍川荀氏也不例外。一向清高自负的荀顗不仅主动赶到行在,出任太原太守,还亲自去押运粮草,简直是勤勉之极。 钟毓看着荀勖匆忙的背影,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眼前的路更迷茫了。 士大夫前仆后继,奋斗了几百年,最后就是这个结果? 第444章 兄弟阋于墙 荀勖很忙,根本没注意到钟毓,更没想到钟毓会有那么多内心戏。 曹羲将战场拉回武州,离太原近了不少,但依然有相当一段距离。消息送到行在,至少是一天前的事,不紧急的消息滞后两三天也很正常。 这对军情分析非常不利。 他想将位置前移,至少可以到句注关一带。 本来理由不充分,但现在有了,曹羲要在武州一带重创鲜卑人,希望天子能派兵接应。天子还驻扎在晋阳显然不行,前出至句注关才是正解。 就算天子不去,也可以安排中坚将军曹兴去,让他们这些参军随行。 曹芳听完荀勖的建议后,并没有立刻答应。 他觉得没这个必要,至少暂时没有。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除非拓跋力微或者拓跋沙漠汗带着鲜卑主力赶来增援,否则曹羲等人足以应付敌人。他们并非不能取胜,而是想骗更多的鲜卑人来杀。 既然如此,何必兴师动众? 荀顗征发女子运粮已经搞得人心不安。如果再发兵,征调更多的人运粮,必然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所谓兵不再役,粮不三载,自有其道理。 频繁征发,往往意味着前线战事不顺利,不得不追加投入。除非是长平之战那样关系到国运的大决战,否则没有必要。 曹芳此刻关注的重点也不是几百里外的战场,他对曹羲、邓艾等人有信心。他关注的是中原,是冀州。 恢复旧边,需要大量的户口和粮食。如果不能满足这些要求,就算曹羲、邓艾打赢了,接下来的事也不好办。 他同意钟毓来行在,也有这个目的。 作为实力最强,受战争影响最小的大州,冀州的经济实力一度是大魏的底气所在,现在依然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大军前移,就意味着要从冀州运粮。 而他现在并不想动用冀州的粮食,以免影响刘靖、王广的部署。 粮食在冀州,刘靖、王广就有足够的底气,在适当的时候出击。一旦没有了粮食,他们不可避免的会束手束脚,以免出现僵持时粮食不断的窘境。 这就是势,是他这个天子应该考虑的问题。 至于前线的战斗,那是将领们要考虑的事。 同样的道理,曹芳对荀勖说,你们要关注大局,不要过于关注细节。 将来征伐天下,情报滞后现象更严重,你怎么办? 要有大局观,要有提前布局,这才是你们应该做的。 荀勖碰了壁,只好讪讪离去。 半路上,当值的执戟郎官告诉他。你刚才遇到钟毓了,他停下来和你见礼,你却没注意到,他脸色很不好。 荀勖一听,暗自懊悔,连忙问清钟毓去向,追了过去。 —— 曹芳站在山坡上,隐约看到了荀勖的身影,不是回公廨的方向,开始有些疑惑,后来一想,便猜到他大概是去找钟毓了。 不管关系好不好,毕竟是甥舅,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世家之间关系复杂,绝不是好和坏那么简单。 这也导致了处理世家关系要非常小心,尽可能避免引起太大的反抗。简单粗暴的手法只会逼得世家同仇敌忾,温水煮青蛙,各个击破,才是好办法。 所以荀勖去找钟毓,他就算看到了,也会装看不见。 心里有数即可,把握大方向,不必在意那些小细节。 山风吹得有些凉,曹芳裹紧了衣服,返回窑洞。 他之前见过窑洞,住却是第一次,颇有些新鲜感。其他还好,只是怕煤气中毒。在以煤代赋的政策下,煤炉成了着重推广的取暖用具。在封闭的空间里使用煤炉,不必避免的会有中毒的危险。 这已经成了一个课题,交给杜预等人研究。 有曹芳妙语偶得的“启发”,相信很快就有成果。 刘招弟、刘宪正抱着暖手炉,坐在火炕上说闲话,嘴里嚼着烘熟的豆子,咯嘣作响。见曹芳进门,她们一起下了炕,一个接过曹芳的大氅,掸去上面的雪,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一个将暖手炉递了过来,推曹芳上炕暖暖身子。 曹芳上了炕,由刘宪帮着脱了鞋,将一颗豆子送进嘴里。 “刚刚收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刘宪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的兄长正随曹羲出战,也跟着对前线的消息多了几分关心,生怕有什么意外。 “有人在山谷里发现了几具匈奴人的尸体,其中一个有点像诰升爱。” 刘宪松了一口气,随即说道:“是中伏吗?诰升爱大小也是一方豪帅,总不会在这时候还有闲心去打猎吧。” 曹芳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 他并不需要说明诰升爱究竟是怎么死的,就算刘猛想了解情况,也不敢到他这儿来打听。他要做的只是透个风声,让刘猛有心理准备,埋下先入为主的概念。 将来再向曹羲问起,曹羲的解释就有说服力了。 对他来说,举手之劳罢了。可是对曹羲来说,这却是帮了一个大忙。 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又说了几句闲话,中间提到了钟毓。 刘招弟有些紧张起来,问钟毓来的目的。 听呼延药说,最近钟会情绪不太稳定,可能就和钟毓要来有关。现在钟毓到了,钟会如何应付,成了逃不过去的问题。 曹芳笑了。“护军将军很紧张吗?” “他嘴上不肯承认,心里着实是紧张的。”刘招弟撇了撇嘴。 因为呼延药的关系,她对钟会的印象不太好,觉得钟会太过文弱,不像个男人。 至于呼延药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曹芳就不清楚了。 但他有一种感觉,可能和钟会嗑药的后遗症有关,房事方面不太理想。汉人女子还算矜持,不太会将这样的家丑外扬。匈奴人风气开放,并不太在意这些,闺蜜之间经常讨论这些事,难免说漏嘴。 “也许是从小被欺负怕了吧。”刘宪说道:“我听说钟太傅去世的时候,护军将军才六七岁,张太夫人刚三十出头。孤儿寡母,又有矛盾,受欺负也是常有的事。” 曹芳想了想,觉得也对。 钟繇去世的时候,钟会很小,钟毓也不大,正是二十出头,脾气火爆的时候。忍了那么久,突然有了名正言顺,几乎不受限制的报复机会,出一口恶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就今年的观感而言,钟毓也不是什么与人为善的真君子。 兄弟阋于墙,很正常,不闹得满城风雨,被人笑话就行。 只是对他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第445章 名与实 钟毓看着眼前的窑洞,眉头拧成了疙瘩,身上的汗也变成了冷汗。 就住这种地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送他来的郎官看得仔细,心中不屑,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天子也住这样的窑洞。” 钟毓闻言,打量了郎官一眼,心生警惕。 如果连一个普通的郎官都看得出他的不满,都不给他留面子,天子知道了,又当如何不快? 既来之,则安之吧。 捏着鼻子,钟毓走进窑洞。里面倒是宽敞,只是土墙裸露,连墙帷都没有,简朴得近乎寒酸。大概是一直没人住,炕上积了一层灰。地上也是,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墙上掏出的土洞中,摆着一盏陶灯。陶灯里没有油,被熏黑的洞壁上也蒙了一层灰,应该是有一阵子没用了。 郎官没心情侍候钟毓,关照了两声就走了,留下钟毓一个人无语独立。 随行的侍从提着行李走进来,看到这空荡荡的窑洞,也有些无语。他们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追随钟毓多年,他们太清楚钟毓的脾气了,知道他现在肯定很生气,不想惹怒他,白挨一阵骂。 这时,荀勖匆匆忙忙赶了过来,见此情景,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他二话不说,拿起一旁的扫帚就去扫炕上的灰,同时不忘关照钟毓掩住口鼻,先到外面等一下。 钟毓见状,连忙让随从上前,自己拉着荀勖出了窑洞,上了屋顶平台,欣赏山色。 荀勖解下自己的大氅,殷勤地为钟毓披上。“阿舅,山里冷,小心着凉。” 钟毓的心情平坦了很多,笑道:“公曾,你如今可是天子近臣。如此小心,我可受不起啊。” 荀勖笑道:“天子面前是同僚,为公事当不相让。不在天子面前,我们只是甥舅,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否则阿母得知,岂能轻饶。” 钟毓一声叹息。“我与你阿母虽是同辈,却不是一房,你阿母能这样想,我是没想到的。如今天子忌宗族,连亲兄弟都要分家,何况是同宗。” 荀勖心知肚明。“阿舅言重了。天子也是重亲情的人,否则也不会一改文帝以来的旧制,善待宗室。只是家族太大,易生惰心,分家有利于激发斗志。眼前虽有些不便,从长远来看,于公于私还是有利的。” 钟毓愣了片刻,缓缓转头,打量了荀勖两眼。“你是这么想?” 荀勖笑容不变。“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钟氏、荀氏、陈氏,包括赵氏、辛氏,概莫能外。但有祖荫可承,平步封侯,谁还愿意努力?如今钟氏最努力的是士季阿舅,荀氏最努力是荀景倩,都是不能继承爵位的,只能自己去挣。” 钟毓的脸抽搐了两下,有些发烫,尴尬地转过头,避开了荀勖的目光。 荀勖接着说道:“都说汝颍多才俊。可是如今的汝颍子弟以承荫为尚,却忘了祖荫是辛苦得来的。如此风气,岂可助长?若天下士人皆如此,大魏岂能振两汉百年之衰,重振威风?阿舅觉得这窑洞辛苦,却不知荀景倩在阵前,连这样的窑洞都未必有,只能和将士一样爬冰卧雪呢。” 钟毓一声叹息。“前线的战事还顺利吗?” —— 荀勖安顿好钟毓后,随即赶到钟会的住处。 钟会正在焦虑,见荀勖来了,大喜过望,连忙让荀勖让到炕上。呼延药带着侍女端来了酒食,正要退下,荀勖说道:“舅母,有个消息,与刘猛有关。” 呼延药连忙站住,凝神静听。 荀勖咂了咂嘴。“前线刚传来消息,打探消息的斥候在山谷里看到了两具匈奴人的尸体,其中一人,很像是刘猛的弟弟诰升爱。是否属实,还有待确定。” 呼延药眉头轻皱,随即点了点头。“多谢荀君,我知道了。”说完便退了下去。 屋时只剩下荀勖和钟会两人。 钟会眨眨眼睛,轻声说道:“曹羲杀了诰升爱?” 荀勖笑而不答,反问道:“你觉得诰升爱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钟会拈了一颗盐豆,扔进嘴里。“都一样。” “此话怎讲?”荀勖拿起浸在热水中的酒瓶,先给钟会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吸了吸鼻子,笑道:“还是阿舅这儿的酒好。” 钟会翻了个白眼,抬手轻拍荀勖的额头。“竖子,少跟我来这一套,回头带两瓶走就是了。”他咂了咂嘴,又道:“如果在晋阳城里,好酒喝不完。现在嘛,喝一瓶少一瓶。” “谢过阿舅,不过我这次就不拿了,留给你招待贵客。阿舅,说说你对诰升爱的看法。” “有什么好说的。正如陛下所说,鲜卑人和四百年前的匈奴人一样,还是仰仗骑射,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利则呼啸而来,不利则一哄而散。” 钟会喝了一口酒。“我大魏却与四百年前的秦卒汉将大不一样。如今我们有更好的兵器,有更多的士卒,有更善战的将领,只要中原一统,鲜卑人绝不是对手。要么像南匈奴一样俯首称臣,要么像北匈奴一样远走西域。有没有诰升爱,没什么不同。” 荀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要论大势,还是天子看得最清楚。我真想知道,他这十年在宫里究竟读了哪些书。” 钟会笑笑。“这是天赋,非后天可为,就算读再多的书也没用。” 荀勖点点头。“两代先帝早夭后,有这样的英主,更是大魏的天命。” “是啊,国有明君英主,家有忠臣孝子,某种意义上都是天意。”钟会感慨道:“但有了人才,能否尽其用,也要靠人谋。当初先帝养天子于宫中,多少人不解甚至非议?大魏有今天,是当年先帝坚持所致。将来为先帝修纪时,不可不大书特书。” 荀勖瞅了钟会一眼,嘴角微挑。“要大书特书的,又岂是先帝的帝纪。你钟氏家传中,也要为太傅正名才行。如果可以的话,还要为蒋太师费些笔墨,酬其知人。” 钟会哑然失笑,咯嘣一声咬碎一颗盐豆。“我那兄长答应吗?” “既然来了行在,就不由他不答应了。” 钟会沉吟不语,舌头在嘴里搅了两下。“话虽如此,体面还是要留的。毕竟是兄弟,真要闹得面红耳赤,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不好交待。” 荀勖表示赞同。“所以我提了个建议,不分家,另立一堂,如晋阳王氏故事。” 钟会眼神闪烁,半晌才道:“天子能答应吗?” “天子如太祖,不是好虚名的人。只要你钟氏事实上分了家,他不会在乎你们是否保留名份。” 第446章 里程碑 有荀勖从中牵针引线,钟会从容了许多,先让人给钟毓送去了一些被褥等用具。 得知钟毓没有扔出来,而是欣然收下后,他才带着礼物,亲自上门。 兄弟见面,场面很微妙,自不待言。 在兄友弟恭的掩饰下,双方一番讨价还价后,钟毓答应了钟会单立门户,在太原安家,但名义上还是颍川钟氏,只是自取堂名。 这么做,在世家大族中并非没有先例。 最典型的,就是近在眼前的晋阳王氏。 晋阳王氏的历史很久远,可以追溯到周代的王子乔。秦汉之间分为两支,一居太原,一居琅琊,各自繁盛,各有优势。 论仕途,太原王氏更显赫一些。论户口以及宗族经济实力,琅琊王氏有地利,略胜一筹。 在如何祭祀先祖的问题上,双方一直有争执。 因为当初迁到琅琊去的始祖叫王元,是秦国名将王离的长子,留在太原的王威则是王离的次子。论继承权,琅琊王氏有优势,但太原是祖莹所在,琅琊王氏也不可能年年返乡祭祖,这权力争也无益。 后来双方达成一致,琅琊王氏单立祠堂,与太原一样祭祀王子乔以来的列代先祖。 钟毓同意效仿晋阳王氏,让钟会可以单立祠堂,就是承认了钟会有祭祀先祖的权力,同时保留了自己的大宗身份,不用担心被夺去家主之位。 当然,这只是他们兄弟商量的结果,最后能不能得到天子认可,现在还不好说。 这是家事,按理说,天子不会明着反对。 但天子手握生杀大权,用谁不用谁,天子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他明面上不好反对,却可以通过封拜或罢免来表明态度。如果他不认可他们的这个方案,钟毓、钟会都很难善终。 为了能让天子满意,钟会提出一个要求:钟毓上书自免魏郡太守,并放弃钟氏侵占的屯田,补足之前的收获。 你这魏郡太守自己做得累,成绩也不好,不做也罢。 如今贾充改任豫州刺史,廷尉卿空缺,我想办法为你请求补缺,前提是你主动交出侵占的屯田,以换取天子的恩赦。 天子要清查屯田的决心,你是知道的。现在交,还能换个好感。等贾充查到你头上,我想救你都救不了。 天子正用兵西北,缺人,缺粮。你如果能主动配合,为汝颍大族做个榜样,天子岂能不喜? 只要天子满意,廷尉卿就是你的囊中之物。 如此,自免魏郡太守是有自知之明,任廷尉卿则是实至名归。你不仅由地方回到了朝廷,升了官,还能得到更大的名声。 律学是我钟氏的传家之学,你做廷尉卿是再适合不过的。 在廷尉卿上再积累几年,将来升司空,顺理成章。 钟毓被钟会描绘的前景吸引住了。 真能如此,他愿意交出侵占的屯田,并补足前几年的收获。说到底,土地的收获胜在稳定,却谈不上丰厚。战时粮食紧张,可以救命。到了太平光景,粮食便宜得很,庄园的收益并不大。 至少不如做官。 爵位是荣誉,是身份,官职带来的俸禄和权力才是最大的利益所在。 为了促使钟毓下决心,钟会又说了一点:荀顗已经有这方面的意向,只不过他不是家主,如今也只是一个刚刚上任不久,没看到实际政绩的太原太守,在家族内部说话的份量不足,还要和长房商量才行。 待这一战结束,他立了战功,有能力支撑起颍川荀氏的门户,他就会逼着长房同意。 你现在行动,还能抢个先机。 等荀顗先做了,你再跟风,意义就不大了,廷尉卿未必能到手。 钟毓心动了。 他本想立刻答应。可是出于长兄的矜持,他还是按捺住了,表示要考虑一下,再给钟会答复。 钟会心知肚明,随即设宴,为钟毓接风。 —— 很快,钟毓上书,表示自己能力有限,不堪重任,请求免去魏郡太守,回家读书修德。 与此同时,他亲笔作书,命人送回颍川,让留守老家的堂兄钟劭交还所有侵占的土地,并按照朝廷的要求,补足十年钱粮。 钟毓说得很严肃,哪怕家里没有足够的粮食,也要交出足够的钱。 总之,态度要好,诚意要足,要让天子感受到我的一片忠心。 为了表示钟毓还是说话算数的家主,钟会也写了一封家书,让钟劭按钟毓的安排办。 钟劭是钟演的儿子,比钟毓年长,没有出仕,却有爵位,是分钟繇之功封的列侯。他的一切都是钟繇给的。让他执掌家业,也是因为钟毓、钟会在外做官,没时间管理老家的事务,才让他代劳。 钟毓、钟会不和,他还能骑墙看风向,如今钟毓、钟会一起写信,谅他不敢有任何不同意见。 这个消息,经由钟会、呼延药之口,传到了曹芳的耳中。 曹芳没有表态。 他当然欢迎钟毓的态度。以钟氏在颍川的影响力,就算不能立刻改变颍川世家的态度,也有一个不小的触动,象征意义极大,算得上他分化世家的一个阶段性成果。 与世家的斗争任重而道远,不可能一蹴而就。每一个有影响力的世家俯首,都是值得庆贺的。 何况这是第一个有份量的大世家。 嘉奖、酬赏当然是避免不了的,但不必太急。 曹芳接受了钟毓的辞呈,随即又委任他为侍郎,暂时随行,以便进一步观察其人的才德。 经过几次见面,曹芳对钟毓的印象有所改观。 人是个聪明人,就是过得太舒坦,所以养了一身膘。 只要小鞭子抽得勤,抽得好,这人还是能做事的。颍川钟氏世传律学,他在执政上继承了家学,做个廷尉卿倒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廷尉卿毕竟是九卿之一,不能轻易给他。 过了两天,曹芳给了钟毓一个任务。 曹兴在祁县搞得有点过份,引起了不小的民愤。你去祁县劳军,顺便敲打敲打曹兴,让他收收心,并带着人马,押送一批粮草军械去句注塞,为曹羲后援。 一听说要赶来赶去,钟毓顿时苦了脸,却不敢拒绝,只好躬身领命,立刻起程。 钟会、荀勖给钟毓送行,拼命给钟毓打鸡血。 这是天子在考虑你,只要你能完成,廷尉卿就是你的了。 第447章 大魏之国宝 荀顗带着数千俘虏和大量的战利品回到句注塞。 武州的战事虽然还没有结束,但胜负已分,只要曹羲等人不犯低级错误,鲜卑人就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 魏军依靠地利,牢牢占据了优势,将拓跋悉鹿封锁在山谷中。秃发寿阗为了救他,不得不放弃鲜卑人的速度优势,强攻魏军阵地。虽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是想救出拓跋悉鹿,难度不小。 秃发寿阗已经向拓跋力微传消息,请拓跋力微派兵增兵。 如果几日之内,拓跋力微的援兵不到,秃发寿阗也会主动撤退。 他本来就不想拼命,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拓跋悉鹿战死,不得不做出拼命的样子,免得拓跋力微将来将拓跋悉鹿的死记在他头上,找他麻烦。 本来还有个诰升爱可以分担责任,但诰升爱出营之后就没了消息,生死不知。秃发寿阗连找个人商量都找不到,只能硬着头皮苦苦支撑。 荀顗赶回来,就是为曹羲准备物资,以备大战。 粮食反而不是重要的,他们缴获了不少鲜卑人的牛羊和随身携带的干粮,再加上受伤的战马都被宰了吃肉,现在前线的将士天天有肉吃,士气旺盛,体力更佳。 他们缺的是武器,尤其是箭矢。 魏军有弓弩之利,每一次战斗例行用箭阵洗地,箭矢的需求极大,每天都要消耗各式箭矢十万支以上。几天下来,之前带去的箭矢已经消耗大半。为了在鲜卑人大军来援时有足够的箭矢可用,曹羲要求天子再为他准备一百万支箭。 只要有这一百万支箭,就算拓跋力微亲自来了,也让他有来无回。 相比之下,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有,更好。没有,影响也不大。 基本用不上。 被箭阵洗过一遍之后,能杀到阵前,与魏军步卒短兵相接的鲜卑人实在有限。 当然,这里面也有曹羲故意示弱的成份。 他将骑兵、步卒的实力全部藏起来,只让鲜卑人看到魏军的箭阵优势,以为只要能扛过箭阵,冲到魏军面前,就有机会击破魏军的阵地。 荀顗回来,主要责任就是为了筹集箭矢。 见到钟毓,荀顗又惊又喜。 喜的是他乡遇故知,能在这里看到好朋友钟毓,而且钟毓还是陪曹兴一起来,押送大量物资,其中就有前线需要的箭矢。 据曹兴说,河东铁官最近改进了冶铁工艺,提高了箭头的生产效率,完全能满足前线的需求。问题出在箭杆,河东没有足够的箭杆存货,空有箭头,只能紧急向关中、弘农、上党等郡抽调。 有天子坐镇并州,没有人敢疏忽大意,附近各郡正在紧急转运,争取能赶上大战。 如果能赶上,这一战过后,北疆可以获得至少三五年的太平,而参战的诸将,包括荀顗本人和新来的钟毓,都可以分得一些战功。 惊的是,钟毓居然同意退还侵占的屯田,并依照朝廷的要求,补交前几年的收获。 这可不是荀顗认识的钟毓。 他对钟毓说,稚叔,你如今也算是俊杰了。 面对荀顗的调侃,钟毓有些尴尬,又有些得意。 他自然听得出,荀顗与其说是调侃,不如说是惋惜。 钟会、荀勖说得对,他抢了荀顗一先。 钟毓没和荀顗计较这些细节,他提出一个建议。不要急着返回晋阳,就在句注塞住下,建立工坊,组装箭矢。 时间紧急,要尽可能缩短一切不必要的浪费。各郡不必将箭杆送到河东,装好了箭头再送来。就让他们直接送到晋阳,再送到句注塞。河东的箭头也如此,还能减少运输量。 荀顗征发的女子不要急着遣散——现在是冬天,回去也没农活可干——就由她们来组装箭矢,然后由曹兴派人直接送往前线。 句注塞两边全是山,有大量的木材可用,可以就地制造箭杆,能做一点是一点。 几千人干活,就算一个人一天只能做两三支箭杆,一天下来也有上万支箭杆可用。 荀顗觉得可行,再次对钟毓刮目相看。 看来你以前施政不善,不是你不行,而是不肯用心。真要肯用心,你还是能做个称职太守的。 钟毓尴尬之极。 荀顗随着将这个计划转告给曹兴。 曹兴欣然从命,并让军中的工匠指导妇女制作箭杆,组装箭矢。 与此同时,曹兴上书天子,请求执行钟毓建议的方案。 —— 收到曹兴的上书,曹芳也很意外。 他是真没想到钟毓积极起来也有如此巧思,一点也不亚于钟会。 就连钟会之前也没想到这一层。 当然,这也和钟会一直在行在,不了解箭矢制造流程和存在的问题有关。如果他参与其中,了解到这些情况,大概率也会提出类似的建议。 由此可见,让这些官员直接参与具体的事务有多重要。 整天吹牛逼,是吹不出一支箭来的。 不管怎么说,钟毓的这个建议非常有价值,可以大大缓解前线箭矢不足的困难。 曹芳一边传书各郡,让他们将相关的材料直接送往晋阳,再由晋阳安排人力送往句注塞,一边传书杜预,让他安排几个擅长制作军械的工匠赶往句注塞,协助就地建立工坊,组装箭矢。 将来驱逐了鲜卑人,恢复旧边,有必要在这里设立铁官,打造军械,就近供应边军。 这个想法,得到了太尉王昶的大力支持。 一个大型的军械工坊,需要数千工匠、大量物资,可以形成一个产业,对当地的经济有重大意义。 他建议,不用等了,现在就着手,将各家族自有的小作坊集中起来,就是一个现成的大工坊。 曹芳一听,险些笑出声来。 将各家的军械工坊集中起来,的确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一方面,解决了军械制造的难题。 另一方面,也剥夺了各家军械制造的能力。没有军械,他们就算有再多的部曲,也无法形成真正的战斗力。没有战斗力,也就不能武断乡曲,对朝廷的威胁也就小了。 当然,这也是趁机洗白太原世家,让他们安全上岸。 他们出了这么大的力,总不能不给点面子,以后再追究前过、清洗他们就说不过去了。 当然,对于那些不甘心放弃武力的家族来说,这就是釜底抽薪。 除了现在就起兵反抗,否则他们只能被不断削弱,最后俯首认命。 为朝廷出这种计策的人,就是掘他们根基的恶人。 这个恶人,自然由王昶来做最为合适。 “那就有劳太尉了。”曹芳欣慰地拍拍王昶的手臂。“家有一老,宛如一宝,国亦如此。前有蒋太师,今有王太尉,都是我大魏之国宝。” 第448章 你可以做得更好 平心而论,这场战事已经将太原的潜力发挥到极致,甚至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如果不是有驱逐鲜卑、恢复旧边的这个宏大愿景支撑,有晋阳成为北疆战略支撑点的利益诱惑,太原世家早就不干了。 光明正大的造反或许不敢,但指使人闹点事,他们还是有这个胆子,并且有足够的手段的。 他们可不是关东士大夫,只会坐而论道,忽悠别人拼命。 太原世家是有实力的,背后有大量有匈奴、乌桓、羌人组成的部曲,战斗力很强。加之太原尚武,出名将的概率极高,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一个半神,带着一群人闹事,四处打游击,让你焦头烂额,威风扫地。 这也是曹芳一直不愿意逼得太紧的原因。 只有拥有共同的目标,双方才有可能搁置争议,共同奋斗。 现在来看,这个策略是对的。 事到如今,沉没成本已经足够大,不仅曹芳不愿意中途而废,太原世家也不愿意之前的投入付诸东流。他们的子弟还在前线作战,他们不能不全力以赴,以免丧失一代精英。 王昶的提议虽然会遭到一些人的咒骂,但最终还是能够实现的。 为了补偿王昶,将他与蒋济并列,称为国宝,也是值得的。 在某种意味上,这也是暗示王昶不要再为王凌鸣不平了。 他不配,你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响鼓不用重锤,王昶这种人精自然心领神会,知道自己的身后名可以保住了,精神抖擞的投入了新战斗,四处游说太原世家,让他们为前线将士紧急加工箭矢。 正如曹芳所料,太原世家虽然怨声载道,甚至当着王昶的面抱怨、咒骂,却还是不得不配合行动,出人出料,加工箭矢,并将家中所藏的箭矢先拿出来,供前线将士使用。 王昶坐镇晋阳,指挥协调,将从河东、上党、关中等地运来的原料分发到各家作坊,加工成箭矢或者半成品,再送往句注关。 整个晋阳都成了兵工厂,只要能抽调得出的人手,都投入了相关的工作。或是上山伐木做箭杆,或是捕鸟做箭羽,或是打磨箭头,装配箭矢,或是推着大车小车运送物资。 与此同时,句注塞也忙得不亦乐乎,全员出动。 为了鼓励士气,荀顗不仅将带回来的牛羊宰了一部分,供民夫们补充体力,还表示将请示朝廷,为参与运输的民夫记功,减免租赋。将来击退鲜卑人后,还可以分享战利品。 一切可用的手段都被利用起来,以保证前线将士的军械供应。 短短五六天后,一百万支各式箭矢准备完毕,由曹兴派军队护送,运往武州。 在荀顗的再三劝说下,钟毓咬咬牙,随曹兴一起踏上了征程。 —— 曹羲看着一箱箱的箭矢,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宣称要一百万支箭,是预留了折扣的。按照他的预期,天子能再给他五十万支箭,他就心满意足了。 万万没想到,天子居然真的给了他一百万支箭。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还能再供应一百万支。 对曹羲的惊愕,钟毓无比欣慰。 虽说直接由句注塞组装的箭矢数量并不多,也就是五万多支,在这一百万支箭中不值一提,但主意是他出的,王昶集中晋阳的私人作坊加工、组装箭矢的建议也是受他启发,这个功劳肯定要分他一部分。 他非常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旗开得胜,做了一个能让上至天子,下至将士都满意的实事,也间接证实了荀顗的那句话。 他不是不能做事,只是不想做。 兴奋之余,曹羲领着曹兴、钟毓到参加战场。 拓跋悉鹿已经被困在山里,无处可逃。不仅带来的干粮吃完了,连战马都杀了大半。饿疯的鲜卑人甚至不煮不烤,直接生吃马肉,喝马血,场景很是血腥。 即使是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一眼,浓烈的腥臭味也让人反胃。 钟毓就险些吐了,曹兴也好不到哪儿去,脸色发白。 “也就是鲜卑人在草原上苦熬惯了,换作我们,肯定无法忍受。”曹羲淡淡地说道:“所以将来出塞作战的事,我就不敢想了,只能留给后来人。” 钟毓强忍心中难受,用衣袖捂住了鼻子。“那些苦寒之地得之无益,何必费心,使中原衣冠与禽兽同伍?” 曹羲瞅瞅钟毓,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不肯与他们同伍,他们却会与逼你与他们同伍。当初于扶罗杀入洛阳时,洛阳人又何尝愿意如此。”他叹了一口气。“待会儿领钟君去营里走走,看看将士们的辛苦,你也许能知道当初太傅坐镇关中是如何不易。” 钟毓不快的瞪了曹羲一眼,没有再说话。 他可以被荀顗批评,却不愿意被曹羲说三道四。一介武夫而已,有什么资格批评我,就凭你带兵作战,立了些功功? 如果你不是曹真的儿子,哪有资格统兵,还是统领禁军的中领军。 如果不是天子亲自坐镇太原,为你筹措粮草,如果不是我们这些文官为你奔走,你能有这么充足的军械作战? 这么大的优势,换了谁,都能打败鲜卑人。 见钟毓神情不悦,曹羲没有再说,只是派人给傅嘏送信。 当天晚上,傅嘏从前沿赶了回来,参加宴会,为曹兴、钟毓接风。 对钟毓出现在这里,傅嘏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兴奋。 他对钟毓说,就应该如此。不亲历战场,你们很难理解将士的辛苦,也很难理解天子的良苦用心。如果山东士大夫都能像你和荀景倩一样,不辞辛苦,勇于实践,将来出几个名将也是可以想象的。 以前都说,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这是不对的。山西人多读书,也可以为相。山东人多经历战场,也可以为将。当初汉高祖入关时,麾下将士可都是山东人。光武帝中兴大汉时,云台二十八将也大半是关东人。 山东人现在不出名将,是过得太安逸了,忘了祖先的荣耀是怎么来的,也忘了孟子的名言。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傅嘏一席话,说得钟毓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换作旁人,钟毓可能会不屑一顾。可是面对傅嘏,他没这样的勇气。 傅嘏也是洛阳名士,年龄与他相当,名声却比他响亮。 况且傅嘏拿他的父亲钟繇举例,他也无法反驳。 当然,更让他难以启齿的事,来到了战场,他才明白弟弟钟会为什么能得到天子的欢心。 去年东征,今天北伐,钟会可是一直跟着天子,寸步不离。 如果不想被钟会盖过,就算再苦,他也必须忍着。 第449章 勿谓言之不预 说完互相勉励的话,傅嘏随即说起了当前的形势。 拓跋悉鹿被困了大半个月,已经废了。从心理到身体,都陷入崩溃状态。他一度想请降,却被曹羲找各种理由拖着,没有答应。 诱饵主动投降了,还怎么钓鱼。 曹羲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可不仅仅是为了拓跋悉鹿这么一条小鱼,而是为了更多的鲜卑人,比如拓跋力微或者拓跋沙漠汗。 这一战的最高目标,就是杀得鲜卑人元气大伤,几年内不敢再近塞。 万一这个目标无法达成,也要将秃发寿阗率领的鲜卑人吃掉,再重创沙陵城下的鲜卑人。 七七八八加起来,战果能和上半年相当。 一年时间,击破鲜卑人近二十万落,也能小小震慑一下草原上的各部落。 当然,最好还是能将拓跋力微或者拓跋沙漠汗引过来。 问题在于,这个主动权不在他们,而在敌人手中。拓跋力微若是狠下心,坚决不派援兵,他们也没办法。 按照时间计算,秃发寿阗早就将消息传了回去,拓跋力微的援兵应该已经到了。 可是到目前为止,百里之内,还没发现鲜卑人的踪迹。 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拓跋力微决定放弃拓跋悉鹿,要么是援兵已经到了,只是藏在某个地方,等待机会。 主要战场在山谷中,鲜卑人无法实施突袭,强攻的难度又太大,选择引而不发,等待机会,才是明智的选择。 这么做,更能给魏军造成压力。 经过几次讨论,大多数人的意见是前者,即根本没有援军。 但作为主将、副将,曹羲、傅嘏、夏侯绩都不敢掉以轻心,必须做有援军的打算。 好在他们背靠太原,不用担心粮食、军械,多耗几天也没关系。 曹兴提出了一个疑问。 你们耗得起,邓艾耗得起吗? 从主动被困沙陵城,他已经坚持了将近一个月了。如果再不送粮食、箭矢过去,他会不会有危险? 曹羲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无声地笑了。 傅嘏放下筷子,用布巾抹了抹嘴。“所以,我们猜想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鲜卑人的援军到了,但不在这里,在沙陵附近。他们可以用强攻沙陵来逼我们增援,然后在半路上邀击我们。” 曹兴有些茫然。“既然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你们打算如何应对?” “我们在等你们送来的箭矢。”傅嘏说道:“不管鲜卑人的援兵来没来,我们都不想再等了。先吃掉拓跋悉鹿和秃发寿阗,然后一起北上,接应邓艾。之所以要等箭矢,是为了尽可能的减少伤亡。敌众我寡,我们必须尽可能发挥军械的优势,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与曹兴同席的夏侯绩说道:“士元,我们也在等你。” “等我?”曹兴撇撇嘴,有些意兴阑珊。 他最近在祁县搞得不愉快,风声都传到天子耳朵里了,天子特地派钟毓来批评了他一通。 “我们都是禁军,是天子亲政以后训练出来的精锐。既然要上阵杀敌,当然要共进退。”夏侯绩笑笑,用力的拍拍曹兴的肩膀。“有了你和中坚营,禁军才是完整的,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 曹兴心中欢喜,顿时舒服了很多。 还是自家人关照自家人。 天子也是自家人,就是身边有太多的外姓了,枕边又都是匈奴女子,容易被谗言所惑。 —— 次日一早,曹羲派使者去见拓跋悉鹿。 我可以接受你的投降,但只有你不行。你给秃发寿阗下命令,让他一起投降。 拓跋悉鹿已经崩溃了,使者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根本不考虑秃发寿阗是否会接受他的命令。 曹羲收到回复后,又让使者带着拓跋悉鹿议降的使者去见秃发寿阗。 拓跋悉鹿已经下了投降的命令,你接不接受? 你不接受,我们就杀了拓跋悉鹿,但这个账要记在你的头上。我们会让拓跋力微知道,是你坐拥重兵,不肯出力救援,又拒绝拓跋悉鹿投降的命令,导致拓跋悉鹿被杀。 如果你坚持不肯,那也没关系。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既然你参加了这次大战,以后就是大魏的敌人了。拓跋力微不杀你,我大魏也不会放过你,下一步就是移师凉州,剿灭你的部落。 你可以猜一猜,是先死在拓跋力微手中,还是死在我大魏的铁蹄之下。 使者说完,起身告辞。 给你一夜时间,明天日出之前没收到你投降的消息,我们就杀了拓跋悉鹿,进攻你的大营。 到时候玉石俱焚,你可别后悔。 勿谓言之不预也。 秃发寿阗进退两难。 拓跋力微也罢,魏国也罢,都是他惹不起的强敌。他本来只是想敷衍拓跋力微,怎么也没想到现在却成了关键人物,甚至拓跋悉鹿的生死都他的一念之间。 诰升爱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死了,他想找个人商量都找不到。 左思可想之后,他决定公议。 草原上没有皇帝,遇到大事,都是各部落共同商量。实力强的说话份量重些,实力弱的说话份量轻些,但大家都有发言的机会,不能强迫别人。 好处是公平,坏处是通常很难达成一致。 这次也不例外。 一部分人选择投降。一是拓跋悉鹿的死,他们承受不起责任。二是投降也不错,至少比在草原上苦熬好。从檀石槐算起,鲜卑人与汉人交战了上百年,虽然有过威风的时候,但一直看不到希望。如果能投降魏国,从此相安无事,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另一部分人选择不管拓跋悉鹿的死活,主动撤退。 拓跋悉鹿是自己作死,被魏军包围。他们已经猛攻了十几天,伤亡过半,尽了力,对得起拓跋力微,没必要再为了拓跋悉鹿的生死投降。 我们只想过自己的日子,草原再苦,也是我们的家。中原虽好,那也是中原人的。与其到中原做奴隶,被人视为蛮夷,我宁愿在草原上做主人。 争论了半夜,最后没谈拢,不欢而散。 当天夜里,就有人选择拔营,悄悄离开了战场。 秃发寿阗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也想跑,但是又不敢。 纠结了大半夜,直到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刚睡了没一会儿,就被雷鸣般的马蹄声惊响。等他反应过来,冲出帐逢,就发现近万魏军骑兵分作三路,迎着朝阳,轰隆隆的杀进了他的大营。 冲在最前面的,是五百手持长矛,脚踩马镫的甲骑。 他睡过了头,错过了与曹羲约定的截止时间。 正在秃发寿阗懊丧之际,十余支弩箭从百步外破风而至。 “噗噗噗!”秃发寿阗身中数箭,轰然全地。 第450章 陛下请三思 鲜卑人苦战十余日,伤亡不小,收获却有限,士气本就低落。昨晚的会议后,不少人便打了退堂鼓,直接撤离。其他人不是不想撤,而是太累了,想今天再说。 至于曹羲的最后通牒,基本上没人当回事。 魏军坚守阵地的确有优势,野战嘛,当然还是鲜卑人更擅长。 他也就是说说而已。 谁也没想到,曹羲这次来真的,掐着点来袭营了。 五百装备了钢制长矛、环刀和马镫的重装冲击骑兵打头,势不可挡的杀进了鲜卑人的大营。 越骑、屯骑、长水诸营紧随其后。 他们也是冲击骑兵,只是装备略逊一筹,冲击能力不如重装骑兵。 当然,比起鲜卑人来,他们还是吊打的。 但曹羲——甚至可以说是整个禁军——的作战风格就是充分发挥优势,尽可能碾压对手,不给对手一点翻盘的机会,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所以,他们只能排在第二梯队,承担扩大杀伤的任务,彻底击溃鲜卑人,让他们失去组织抵抗的能力,只能各自为战,或者直接逃跑。 而装备再逊一筹的匈奴轻骑兵,就只能负责冲杀溃逃的鲜卑人了。 事实上,就连匈奴骑兵的装备也要比鲜卑人强一些。 面对这样的对手,鲜卑人根本没有还击之力。就算有人勇冠三军,面对成群结队杀过人的重装骑兵,也孤掌难鸣,只能选择撤退,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鲜卑人的大营里鼓角乱鸣,慌乱一团。有人选择逃跑,有人还心存侥幸,吹号向秃发寿阗请示,却迟迟得不到回音。 魏军不管那些,勇往直前,争取以最短的时间杀透鲜卑的大营。 山坡之上,曹羲手搭在眉上,眯着眼睛,盯着正在冲营的魏军。见阵形保持完整,前锋已经杀进鲜卑人大营过半,轻骑兵也即将完成包抄,露出满意的微笑。 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到了这个地步,就算秃发寿阗是檀石槐、轲比能转世,他也无计可施。 曹羲随即传令,命夏侯绩出山口列阵,以备不测,曹兴、曹纂前出,对鲜卑人的阵地进行扫荡,将那些从魏军马蹄下幸免的鲜卑人俘虏或者直接杀死,至少也要让他们失去反抗的能力。 与此同时,他命人通知拓跋悉鹿,你可以投降了。 拓跋悉鹿如逢大赦,二话不说,就摘下了头盔,脱去了甲胄,解下腰间的战刀,跪倒在曹羲派去的使者面前。 他早就等这一刻了。 连续二十多天的苦战,连甲胄都没机会脱下,身上都臭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艰难的时刻。 等拓跋悉鹿自缚双手,来到曹羲面前的时候,秃发寿阗的首级也送到了。 曹兴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发现了秃发寿阗。虽然不认识,却从秃发寿阗的衣甲上看出了他的身份,立刻砍下首级,连同秃发寿阗的战旗一起送了过来。 看着秃发寿阗死不瞑目的首级,看看如狼入羊群的魏军骑兵,拓跋悉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是该庆幸还是后悔。 当初是秃发寿阗和诰升爱建议他来劫粮的,谁曾想,这里会是一个陷阱。 秃发寿阗死了,诰升爱呢? 这个匈奴人,早就知道他信不过。很可能他就是魏人派来的奸细,故意诱他入伏。 开战即终战,一个时辰后,战斗进入尾声。 预料中的鲜卑援兵一直没有出现。 曹羲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战场,随即下令向沙陵进发。 —— 捷报送到晋阳,曹芳松了半口气。 之所以说是松了半口气,是战事进行至此,魏军的实力已经得到证明,优势也很明显。不管是装备还是训练,都达到了一汉当五胡的标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算拓跋力微率大军来战,曹羲也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剩下的半口气,是担心拓跋力微不来。 纵观拓跋力微的成长史,可知此人简直是鲜卑版的司马懿,绝不是冲动易怒之辈。 能在打打杀杀的草原上活到七十岁,由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成为实力最强的部落大人,已经说明了他很能忍,否则活不到今天。 称雄草原的檀石槐英年早逝,后起之秀轲比能死于刺客之手,也没活到六十岁。 对没有文字,经验全靠口头传播的鲜卑人来说,活得久就意味着见识广,比年轻人懂得更多,更清楚谁可以惹,谁不能惹。 就算是最爱的小儿子拓跋悉鹿被俘甚至被杀,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接到战报之后,曹芳与王昶、钟会等人商量,分析拓跋力微出兵的可能性。 王昶就一口断定,拓跋力微不会出兵。 他有两个理由: 一是拓跋力微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号称控弦二十万,但是这二十万中真正的精锐有限,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五万人。在拓跋悉鹿率领的一万精锐全军覆没后,拓跋力微赌上全部实力,与魏军决一死战的可能性微乎其乎。 别忘了,北疆现在除了曹羲率领的禁军和邓艾率领的并州军之外,还有刘靖、王广指挥的幽州军、冀州军虎视眈眈。拓跋力微去和曹羲拼命,就不怕刘靖、王广抄他的后路? 一是到目前为止,除了拓跋悉鹿的一万人以外,损失的几乎都是其他部落,而不是直接听命于拓跋力微的部落。这些部落入塞,既是避拓跋力微锋芒,也是抢占河南地,以便将来和拓跋力微争锋。 他们死了,拓跋力微求之不得,可以趁势接管他们的部落和牧场,又何必冒着危险来和魏军拼命? 不出意外的话,拓跋力微收到战报后,会派人向刘靖求和,共结盟好,以争取时间,消化战果。 对大魏而言,从长期来看,这不是好消息。可是就目前来看,这未尝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 此次北伐,已经取得了理想的效果,恢复旧边的目标得以实现。天子继东征之后再次大捷,天下归心,吴蜀破胆,接下来可以安心恢复生产,推进改制。 休养生息个三五年,就可以初见成效。 十年之后,大魏江山稳固,兵精粮足,谁是敌手? 王昶说得慷慨激昂,甚至有些意气风发,宛如少年,但曹芳却看出了他的真实用意。 不能再打了,太原已经被掏空了。 钟会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他提出一个假设。 如果现在将拓跋悉鹿的首级送给拓跋力微,逼他称臣,不称臣就进兵讨伐他,拓跋力微会怎么做? 王昶目瞪口呆,连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为何?”曹芳笑盈盈地说道。 “陛下觉得拓跋力微会称臣吗?” 曹芳没说话,琢磨着王昶的意思。 王昶接着说道:“拓跋力微是谨慎之人,但他更是鲜卑人的领袖,刚刚接管草原不久,正是需要权威之时。不杀拓跋悉鹿,他迫于形势,或许还能委曲求全,俯首称臣。杀了拓跋悉鹿,他颜面无存,就算他肯称臣,其他部落又岂愿意追随?” “那他会起兵吗?” “若是起兵,当然更好。可若是不起兵,又不称臣呢?”王昶有些激动,花白的胡须颤动着。“陛下能派兵征讨,破其部落吗?若是不能,或者出兵却战败,岂不是自取其辱?” 钟会笑道:“太尉这么没信心?我军可是刚刚大胜,士气正盛……” “这是在塞内,出了塞,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王昶拜倒在地。“老臣昧死敢言,请陛下三思。” 第451章 利弊 曹芳接受了王昶的建议。 王昶最近很配合,做出了不少贡献。不久前刚将他与蒋济并列,称为国宝,现在自然要给点面子,以保持政策的持续性。 逼急了他,得不到太原世家的配合,再好的计划也无法实施。 至于钟会,可能是因为钟毓的原因,他最近有点激进。 具体到这个计划,明显有赌的成份。 得到曹芳的支持,王昶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一如既往的平静,退回自己的座席。 战事大局已定,接下来就讨论战后的安排。 重中之重,还是户口。 五原、雁门、云中诸郡之所以放弃,关键就是人口严重不足,供养不起一应官员。朝廷不仅收不到税,还要从本就不多的财政里挤出官员的俸禄,千里迢迢的送到边疆,负担实在太重。 于是,弃边的想法应运而生。 汉末有大臣提议弃凉时,有傅燮等人大声疾呼,这才勉强保住了凉州。但是不解决财政问题,仅凭一腔热血,并不能解决问题。当傅燮这样的烈士战死沙场,幽并凉的边境不可避免的内缩了。 如果要恢复旧边,当然要先解决户口的问题。 但这个问题很棘手。 一是户口的确不多。经过六十年的战争,户口十不存一固然有夸张的成份,减半却是不争的事实。就算能将隐户全部挖出来,依然严重不足。 二是大量胡人内迁已经成为现实,强制他们出塞显然不太可能。勉强行之,只会激起不断的反抗,使局势更加糜烂。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是曹芳提出的化胡为汉。 总的原则,大家都能认可。具体如何操作,却有分歧。 有汉以来,如何管理少数民族,就一直有争议。大多数时候,汉朝实行属国制度,即保留内附的少数民族原来的生活方式,不要他们交纳赋税,只要他们承担兵役,为大汉守边。 说得直白点,就是将少数民族当作雇佣兵。 这个制度一开始就有先天不足,隐患极大。 在天下太平,战事不多的时候,少数民族很配合。一旦天下不太平,战事频仍,需要不断征发胡他们为兵的时候,他们就没那么配合了,甚至可能成为动乱本身。 这就是雇佣兵固有的本性。 任何朝代或者是国家,一旦将国防安全外包,大量使用雇佣兵,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安全。 曹芳是坚决反对这一点。 兵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岂能图一时之便,由少数民族负责。 就算少数民族是天生的战士也不行。 这种事不能偷懒、贪图方便。 既然不用少数民族服兵役,那就只能让他们缴粮纳税。考虑到他们的生活习惯,一下子全部改成耕种也不现实,如何管理生活地点不固定的牧民,就成了重点。 对所有人——包括曹芳在内——这都是一个新课题。 眼下的大魏还是个标准的农业国,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朝廷也没有那么强的实力可以优待少数民族,不仅靠撒币换取拥护不太可能,还要从他们身上获取剩余价值,二十一世纪的那一套自然用不起来。 比较来比较去,好像还是汉朝的属国制度最合理。 讨论一时很难有结果。 会议结束,曹芳留下了钟会,与他共进午餐,继续商量,同时安抚他的情绪。 对钟会这种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要密切注意他的心理健康,以否他出现误判。 果然,听说天子赐宴,钟会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要不要派人回去告诉夫人一声?”曹芳半开玩笑的说道。 “不必,不必。”钟会连连摆手,一脸的不以为然。“臣侍奉陛下,何必向她通报。” “话虽如此,夫妻之间还是要互相尊重的。不如这样吧,我让昭仪去请你夫人来做客,正好让她们姊妹淘说说话。待晚上下值,你们再一起回去。” 钟会求之不得,满面笑容的再三称谢。 自己的夫人和天子身边的昭仪是姊妹淘,这样的机缘还有谁? 曹芳吩咐妥当,便与钟会一起出去散步。两人沿着山路,缓缓而行。看着遍山的雪景,再看看远处河谷中的炊烟,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士季,说说你建议斩杀拓跋悉鹿的理由。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激进。” 钟会听了,心中既欣慰,又不安。 欣慰的是天子否决他的建议并不是觉得他荒谬,只是觉得他激进。换句话说,接受王昶的建议并不完全是因为王昶的建议好,而是必须考虑一些其他的因素。 不安的是,激进也不好。 “陛下,臣以为,斩杀拓跋悉鹿虽然有激怒拓跋力微的风险,但风险尚在可控之内。错过这个机会,等陛下班师,风险就不可控了。” “你是说,眼下唯有禁军才能击败拓跋力微?” “正是。此战之所以如此顺利,是因为禁军经陛下整训之后,战力极强,而鲜卑人准备不足,有以少胜多的机会。此战之后,鲜卑人明白了禁军的实力,不再轻易接战,采取游击之法,陛下又将如何应对?易云: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再想剿灭拓跋力微可就难了。” 曹芳沉吟不语。 钟会见状,又道:“陛下恕臣无状,容臣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 “你说。” “当初诸葛亮第一次出兵时,如果胆子大一点,直接取长安,今日形势如何?” 曹芳转头看向钟会。“这个问题之前讨论过吧,关中不可失,大魏必全力以争,他不可能得手的。” “当大魏全力争关中时,而孙权又倾国争合肥、寿春,大魏又将如何应付?” “孙权能出全力吗?”曹芳的底气有些不足。 鉴于后世的经验,他知道诸葛亮与孙权的合作虽然比刘备时代好一些,但双方也从未真正步调一致。可是具体到诸葛亮的第一次北伐,其实还是有一些机会的。 那一年,孙权少有的全力配合。 如果不是诸葛亮出于谨慎,不敢赌上国运争关中,而是取陇右,又因为用人不当,失了街亭,只得仓促撤退,而是全力一击,将战事拖到秋天,等孙权赚了曹休,结果还真不好说。 西北战事僵持不下,东南又遭重创,大魏两害相权取其轻,是有可能放弃关中,力保中原的。 这可能是吴蜀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料敌从宽,至少可能性是存在的。”钟会又道:“今日也是逼降拓跋力微的最好机会,一旦错过,等拓跋力微了解了中原形势,再想逼降他可就难了。” 曹芳目光闪烁,半晌没说话。 钟会说得有理,这的确是个机会,但……也只是机会,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将这个机会变现。 “士季,如果拓跋力微就是不出兵呢?” “那他名声扫地,威风不在,草原上的部落各自为政,对我大魏利大于弊。”钟会恳切地说道:“拓跋力微降不降并不重要。他独霸草原,才是我大魏最大的威胁。” 第452章 风华正茂两少年 曹芳考虑了很久,还是否决了钟会的提议。 他承认钟会的建议很有道理,但不可否认的是风险也很高。 但真正的原因却是钟会不可能想得到的。 一是他并不完全相信钟会,一直保持必要的警惕。 二是他清楚技术能带来的进步有多大。只要给他十年时间,大魏恢复元气,就算拓跋力微再强也只有死路一条。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 实力碾压不爽吗? 当然,态度要委婉,要让钟会充分体会到他的无奈。 不是朕不想听你的奇计,实在是力不从心啊。如果那些人都能像你钟士季一样,全心全意为朝廷着想,又哪里会有这些问题呢。不过你也不用急,我们都还年轻,等个十年也没关系。 听到曹芳这句话,钟会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不仅没有因为建议被否而失落,反而觉得自己和天子更亲近了。 是啊,王昶还能活几年。 十年之后,老臣们都去世了,大魏也恢复元气了,天子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君臣二人沿着山路一边走一边闲聊。 钟会灵光闪现,随即提了个建议。 战事结束之后,不必急着回洛阳,可以顺势巡视一下冀州。 大魏之魏,来自冀州的魏郡,和当年武皇帝平定袁绍后定都邺城有关。毫不夸张的说,冀州才是大魏真正的根本,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为幽州、并州提供钱粮,冀州是必不可少的基地,运输也最方便。 但朝廷对冀州的关注却远远不够。 这一点,从程喜担任冀州刺史多年就可以看得出。 当然,这是曹爽的责任,与先帝无关。 程喜是先帝亲信不假,但先帝用人可不是任人唯亲。他在世的时候,只让程喜担任青州刺史,不让他担任更重要的冀州刺史,更别说征北将军了。 这十几年来,冀州实际上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冀州士大夫也与朝廷渐渐离心离德,之前好容易收拾起来的人心又涣散了。 天子亲政两年,接连取得东南、西北方向的大捷,不顺道去一趟冀州,实在说不过去。 借着这个机会,在冀州推行新政,提高粮食产量,也对稳定北部边疆有重大意义。 至于江东和西蜀,大可暂时放一放,以示养德之意。 尤其是西蜀,诸葛亮已死,荆襄系与益州本土士大夫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刘禅就算想学公孙述都做不到。在保持强大军事压力的前提下,休战养德,同时对益州士大夫进行攻心,也许能不战而胜。 就算不能如愿,以益州而敌天下,也是不现实的。 曹芳听着,无声地笑了。 钟会在北疆冒险的计划被否,又转而想在西南建功了。 不过这次不是用武力,而是斗心眼。 不得不说,这才是钟会最擅长的事。 曹芳让钟会写一个详细的计划。 在平定北方后,对西南的攻势也该提上日程了。就算暂时不用兵攻城,攻心也是可以的。 —— 散步回来,刘招弟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来请示是一起吃还是分开吃。 曹芳看了钟会一眼,说,也没外人,一起吃吧,热闹些。 刘招弟有些意外,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去安排。 钟会心里得意,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能让天子亲口认定是自己人,这是多难得的荣耀啊。 满朝文武,还有谁有这样的面子? 时间不长,刘招弟安排好了晚餐。虽然谈不上山珍海味,却也算丰富,有荤有素,有鱼有肉。 曹芳独坐正席。钟会、呼延药同席,在左手侧。刘招弟、刘宪同席,在右手侧。 曹芳没有食不语的习惯,一边吃一边和钟会闲聊,呼延药三人在一旁听着。 这种场合,聊的内容当然不能太严肃,也不能太高深,否则呼延药等人听不懂,就无趣了。他们只说些家长里短,以及士大夫间的趣事。 比如眼下的钟毓。 钟毓半推半就的俯首称臣,对钟会的影响极大。从小到大,这是钟毓第一次好声好气的和他说话,而且是有求于他。 一想到钟毓现在正随大军作战,钟会的心情就格外的好。 在北疆作战,与在扬州完全不同。 北疆苦寒,生活条件艰苦,不仅冷,还缺水。这种天气,想洗个澡是千难万难,每个人身上都有味道。钟毓身体肥胖,非常容易出汗,只怕味道会更重。 总之,他还想保持士大夫的风度是万万不能了。 钟会不能明着调侃钟毓,但曹芳可以。这时候说这样的话题,简直是挠到了钟会的痒痒肉。 听到得意处,钟会起身献舞。 曹芳欣然答应,还主动为钟会打起了拍子,以示君臣和谐。 现在的汉人也是能歌善舞的民族,酒至半酣,起身属舞是常有的事,也是表示感情好的重要方式。 钟会这么做,不仅不冒昧,而且极妥当。 因为没有伴奏的乐师,钟会就自己给自己伴奏,还现场赋诗吟唱。他的文采好,又精通音律,这些都是信手拈来,而且水平着实不低。 刘招弟、刘宪听得入迷,一边喝着唱,一边用心记。 呼延药看在眼里,也有些诧异。 她和钟会成亲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钟会这么开朗、活泼。钟会也有心情好的时候,但那时的他通常都是放肆的,咄咄逼人的,并不能带给人愉悦,反倒会让人感觉到冒犯。 唯独此刻,在天子面前,钟会像是一个天真的赤子,卸下了满身的尖刺,从里到外散发着青春的光芒,让人意识到他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呼延药的心情也雀跃起来,忍不住上前请旨,要主动献舞一曲。 曹芳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应允。 呼延药上前,与钟会对舞起来。 刘招弟、刘宪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会心的微笑。 曹芳看了一会,随即发现了不同。 他本以为呼延药会跳有匈奴人特色的舞蹈,但呼延药跳的却是汉人的舞,而且能随时变换套路风格,与钟会吟唱的曲牌相应,衬得钟会的表演更加精彩。 几曲舞罢,钟会有些体力不支,主动退出。 刘招弟、刘宪按捺不住,起身与呼延药接着跳。 “士季,你这夫人选得好。”曹芳举起酒杯,对钟会说道:“虽是匈奴人,这腹中才华丝毫不弱于我汉人女子。只有这样的才女,才配得上你钟士季啊。难怪令堂对她如此满意,朕也觉得甚好。” 钟会正在兴头上,举杯大笑。“这是陛下的恩赐,臣没齿难忘。” 曹芳眉毛轻挑,意味深长的说道:“士季,努力!让你兄长看看,太傅的赫赫威名究竟由谁来继承更合适。” 第453章 因材施任 钟会与钟毓妥协,都拥有祭祀先祖的权力,在名分上不再有冲突,但实质上的竞争并不会因此停止,只会愈争愈烈。 双方都想证明自己才是大宗,就只能比功业,比官职、爵位。 正因为如此,享受了半辈子的钟毓才会捏着鼻子,忍受军中之苦,随曹兴去前线寻找机会。 钟会心知肚明,当然不甘示弱。他在曹芳面前再三提出激进的建议,正是想建奇功,压钟毓一头。 曹参、樊哙战场杀敌,斩首过万,也不及张良运筹帷幄,奇计安天下。 曹芳这句话,可算是说到了钟会心里,也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 不仅丈夫之间可以争,妻子也可以争。 钟毓的夫人出自名门,却资质平庸,唯一的优势就是能生,一口气给钟毓生了五六个儿女。生儿育女的事暂时急不起来,但呼延药的才华却是摆在明处的优势。 更何况,呼延药与刘招弟、刘宪本是闺中密友,还与贵嫔张云英关系莫逆。等张云英成为皇后,呼延药成为女官也顺理成章的事。 想想钟琰在虞太后身边,给钟氏、王氏带来多少好处,钟会也知道该怎么做。 “臣夫妻愿为陛下效劳,在所不辞。”钟会拱手致谢。 曹芳点点头,有些感慨。“当初想让你负责军情,你谦虚不受,只得委任荀勖。虽说荀勖机敏,颇为胜任,比起士季来,终究还是略逊一筹。士季,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请陛下直言。” “若曹羲、邓艾不负所望,大破鲜卑人,实现恢复旧边的目标,邓艾将屯田驻兵于大河南北,这荆州刺史由谁担任,就成了问题。”曹芳手指轻叩案几。“此人既要忠诚,又要能干,不易选啊。士季,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钟会听了,拍着胸脯说道:“若陛下不弃,臣愿为并州刺史。” “你?”曹芳看了钟会一眼,摇摇头。“你现在可是朕的左膀右臂,须臾不可离。再者,由护军将军而刺史,形同左迁。你是有功之臣,岂能如此辜负。” 钟会也有些不甘。且不说官职尊卑,由心腹而边将,也不合他的心意。 只是天子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不主动一下,也说不过去。 “但得陛下信任,岂止是并州刺史,就算陛下让臣去鸡鸣塞为塞长,臣也是愿意的。” 曹芳沉吟不语。 呼延药跳完了舞,回到钟会身边,见曹芳神情严肃,或有未决,便悄悄问了钟会一下。钟会平时不愿与呼延药说这些,名义上是说省中机密,不可随意泄露,实际上是不想和呼延药有过多交集。此刻心情好,难得的说了几句。 呼延药听了,附在钟会耳边说了几句。 钟会有些为难。 曹芳见状,便问钟会,呼延药有何高见,不妨直言无妨。现在不是正式的朝会,只是近乎家宴的小范围赐宴,不必太拘谨。 钟会不便推辞,便让呼延药自己说。 呼延药离席而拜。“谢陛下宽仁,不计妾妄言之罪。妾以为,幽并凉三州刺史有守土之重,与他州不同,非陛下心腹不可任。可从禁军中挑选英俊轮番守边,为副五年,为正五年。十年后还朝,为公卿之臣。如此,内外皆为陛下心腹,天下可安。” 曹芳听了,转头看向钟会,抚掌而笑。“士季,你以为如何?” 钟会躬身道:“臣以为尚可,只是细节还有待斟酌。” 曹芳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就有劳士季费心,等战事结束,再提议朝会讨论。” “唯。” —— 宴会结束,钟会微醺,由呼延药扶着,一起告辞了曹芳,踏上归途。 出了门,钟会脸上的笑容便不见了。 呼延药看得明白,主动问道:“夫君不愿为并州刺史,是觉得辛苦,还是觉得远离中枢?” 钟会思索片刻。“兼而有之。”他叹了一口气,又道:“你觉得这并州刺史好做么?且不说邓艾不好相处,荀景倩又是兄长的好友。与他们共事,我这并州刺史岂能顺心。” “夫君所言皆是,但夫君可曾想过并州在天子心中有多重要?” 钟会点点头。 他当然清楚曹芳有多重视并州,否则也不会亲征并州,又在这里驻扎了这么久。 想想杜预在蒲子的别院,也知道天子是要在并州扎根的。 如果不是并州的地势实在不便,天子或许会在晋阳长驻。即使如此,天子在战后去邺城,也会与并州保持密切联络。 他担任并州刺史,等于是做天子的分身,原本没什么好犹豫的。 只是邓艾、荀顗这两个人实在不好相处,但凡有一点可能,他都不想和他们共事。 “天下大乱,祸由刺史权重起。如今天下将定,刺史统兵不合时宜,朝廷迟早会收权。唯有边州有守土之重,还有统兵的机会。夫君才华过人,继太傅功业,没有军功如何能行?邓艾、荀顗难以相处,只是小事。夫君有天子器重,他们还敢为难夫君不成?” 钟会一路走,一路听呼延药劝解。 其实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本性上,他是个内心敏感、软弱的人,极度缺乏安全感。没有了靠山,他就没有直接与别人对抗的勇气。 呼延药的支持对他非常重要。 此时此刻,曹芳也正和刘招弟、刘宪说着闲话。 刘招弟对朝政不太感兴趣,刘宪却有心。如果天子的确有意将钟会留在并州,说明天子对并州的重视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匈奴人必须顺应形势,不能误判。 她的疑惑是,朝中年轻才俊不少,为什么一定要留钟会在并州? 钟会并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更没有统领军队的经历。 曹芳没有直接回答刘宪的问题。 他想留钟会在并州,也是权衡了各方面因素的结果。 并州很重要,如果可能,他是想亲自留在并州的。 但并州地势太高,从中原运粮的代价太大。长驻于此,不必要的负担太重了。 他打算战后去邺城住一段时间,亲自监视冀州的改革。 改革不能太激进,急于立功的钟会带在身边意义不大,不如留在并州。有邓艾、荀顗制衡,钟会就算有什么激进的方案,也无法不管不顾的实施,只能起到不断推进的作用。 钟会就像他手里的鞭子,不时的抽一下邓艾、荀顗,让他们不敢松懈。 此外,呼延药的提议也有可取之处,幽并凉三州保持刺史统兵还是有必要的。既然要统兵,就只能交给真正的心腹,不仅是钟会,将来夏侯绩、曹兴等人也要逐步外放,负起守边的责任来,并保持士气。 太平之世,最大的问题就是权贵的腐化。 要避免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权贵中挑选合适的人去守边。 像夏侯绩、曹兴这样近似宗室,又不是真正宗室的家族,最适合干这样的事。 钟会是先例。 这样的理由,曹芳不能直接对刘宪说。他只能告诉刘宪,钟会的母族在兹氏,又娶了呼延药,与并州人的汉人、胡人都有关联。这样的人几乎找不出第二个,让他驻守并州最合适不过。 第454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曹羲背着手,在帐内来回踱步。 案上摆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情报。斥候在百里之外发现了鲜卑人的踪迹,但仅限于此。有多少人,是精锐还是普通士卒,谁统兵,是不是往沙陵来,都没搞清楚。 距离太远,斥候能远远地看到鲜卑人已经不易,很难迅速搞清所有的细节。 甚至永远搞不清。 百里看似很远,可是对鲜卑人来说,却不算太远。 有必要的话,他们可以在两个时辰内赶到战场。 而两个时辰,他无法保证击败沙陵城外的鲜卑人。一旦陷入苦战,被鲜卑人内外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他可没有合适的地形可用,无法设立理想的阻击阵地。 何况他还想与邓艾配合,全歼沙陵城外的鲜卑人,战线会拉得比较长。 就算他放弃全歼的想法,只是寻求击溃沙陵城外的鲜卑人。有援兵在侧,匈奴人也不敢全力追杀,战果必然有限,无法实现预期的目标。 如何取舍,现在就成了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傅嘏带着寒风走了进来。“君侯,有什么消息?” 曹羲没说话,只是用下巴示意傅嘏。傅嘏转头看到案上的木牍,眉头一挑。“鲜卑人援军来了?” 曹羲点点头。 傅嘏拿起木牍,迅速扫了一眼,随即笑了。他想了想,说道:“君侯还记得建安二十三年的桑乾水之战吗?” 曹羲眼神闪烁,精神为之一振。“当然记得。兰石,你觉得这些鲜卑人和轲比能一样,只是来观战,未必敢参战?” 傅嘏抚着胡须,微微一笑。“倒也未必。这些胡虏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如果我军攻击不利,他们肯定会扑上来分一口肉。如果我军像任城威王一般摧锋折锐,所向无前,他们就未必敢动了。” 曹羲笑了两声,随即又道:“万一……” 傅嘏抬起手,打断了曹羲。“君侯,没有什么万一。狭路相逢勇者胜,当年任城威王大破乌桓人,使轲比能称臣,凭借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勇气。如今我禁军将士数万人,连战连胜,实力还不及他一人?君侯且安坐中军,看我与步兵、射声营如何大破之。” 曹羲被傅嘏的意气感染,也轻松起来。 他随即召诸将议事,钟毓也在其列。 听说鲜卑人到来,担心自然还是有的。只是曹羲、傅嘏意气风发,自信满满,质疑的声音也不就大了,很快就统一了意见。 不仅要打,还要打出魏军的威风,无隗于当年的任城威王。让鲜卑人看看,三十年过去,如今的大魏不仅没有变弱,而且更强了,他们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曹羲调兵遣将,将阻援的任务交给了副将傅嘏,由他率步兵营、射声营阻击,正面强攻沙陵城外鲜卑人的任务则交给了中垒将军夏侯绩、中坚将军曹兴。 沙陵城外是白渠水和大泽,南侧是大河,如今都冻上了,对战马非常不利,更利于步卒作战。 曹羲命令所有的将士用草绳绑在战靴上,既保暖,又防滑。 这是将士们想出来的办法,经检验后,推广全军。 一切安排妥当后,曹羲继续向沙陵进军,只是派出更多的斥候打探消息,监视鲜卑人的一举一动,以便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与此同时,他派人想办法进城,通知邓艾做好接应的准备。 他特别提醒邓艾,保证骑兵的体力。我给你带来了足够的战马,所有的装备齐全。到时候,你打开城门,骑兵上马,就可以追击鲜卑人了。 —— 参合陂。 拓跋沙漠汗负手站在岸边,看着西南方向不断聚集的乌云。 一场大雪即将到来,一场大战也将拉开序幕。 他知道曹羲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也知道曹羲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沙陵挺进,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这可能是曹羲还没搞清楚他是谁,又有多少兵力,也可能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就像无数曾今的汉人、如今的魏人一样。不管鲜卑人击败他们多少次,都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可,与他们平起平坐。 在那些汉人、魏人的眼中,鲜卑人永远是蛮夷。 他应该像檀石槐重创汉军一样,给这些魏军一个教训,让他们领教一下鲜卑人的战斗力。 但是,他没这样的勇气。 曹羲的战绩过于骇人。 从沙陵城下佯退之后,连续后撤二百余里,然后在武州大破弟弟拓跋悉鹿以及堂兄秃发寿阗、匈奴人诰升爱统领的五万鲜卑人,其中还包括一万真正的精锐。 如今拓跋悉鹿战败投降,秃发寿阗被杀,诰升爱生死不明,五万鲜卑大军只剩下不到一万人狼狈逃归。 也正是他们,给他带来了这个消息,解脱了他不得不战的困境。 拓跋悉鹿只是投降,并没有死,他没有为拓跋悉鹿报仇的必要。 况且拓跋悉鹿兵败投降对他有利无害,父亲再也不能用弟弟来代替他了。 一个战败被俘的人,是没有资格成为鲜卑人大王的。 剩下的问题是要不要与曹羲打一仗,抢占河南地,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 选择权在他,没有人可以逼他战或不战。 “曹羲离沙陵城还有多远?” 站在一旁的谋士袁忠抬起头,看了看远处。“按照脚程,今天就能到。” “我该进军吗?” 袁忠笑笑。“我们汉人有句话,天与不取,不祥。曹羲往返五百里余,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攻沙陵,必然是一场恶战。大帅趁势进击,必能大破曹羲。从此以后,不仅是河南地,句注以外,皆是大帅所有。” 拓跋沙漠汗转头看看袁忠,笑了一声:“曹羲是强弩之末了吗?我怎么觉得他还没吃饱啊。” 袁忠有点尴尬。“大帅,兵不厌诈。正是因为曹羲担心大帅进攻,所以才故意做出有余力的模样。但他出塞月余,大小数十战,而且是以少胜多,岂能没有损失?就算是没有经历过战场的人,稍一推算,也能略知一二。” 拓跋沙漠汗甩甩手中的马鞭,来回踱了几步,欲言又止。 袁忠是中原来的谋士,深得父亲拓跋力微的信任。父亲能夺取窦宾的部落,成为草原上实力最强的大帅,袁忠是帮了大忙的,父亲也对他言听计从。 但是,他一直觉得袁忠擅长阴谋,却不懂军事。 别看他说起兵法来头头是道,其实他和很多中原读书人一样,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场。 两军作战,还是要靠自己。 “进军沙陵,保持距离。”拓跋沙漠汗说道。 第455章 合围 收到拓跋沙漠汗率军赶来的消息时,曹羲正准备下令攻击。 犹豫了好一会儿后,曹羲派人将消息送给傅嘏。 很快,傅嘏的回复就来了。 傅嘏说,君侯按计划全力进攻沙陵城下的鲜卑人。但使我傅嘏有一口气在,拓跋沙漠汗就不能向君侯射出一箭。 从即刻起,这个方向的军情由我负责,不劳君侯费心。 曹羲苦笑。 他知道傅嘏赌上了他的身家性命,也赌上了他的前程,谁也不可能劝他放弃这一战。 既然如此,那就拼了。 曹羲随即下令攻击。 隆隆的战鼓声响起,夏侯绩、曹兴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越过冰面,摆出与沙陵城中的邓艾部三面包抄鲜卑人的态势。 自从诰升爱调走了三万骑以后,沙陵城下就只剩五万骑左右,进攻沙陵城的节奏也因此缓了下来。苦战数日,没能破城,却收到了拓跋悉鹿被魏军诱入山谷的消息,士气大堕,战斗的热情也越发低迷。 邓艾抓住机会,打了几次反击战。 只是因为战马数量太少,无法发挥骑兵的战斗力,始终没能击败鲜卑人。 随着消息不断传来,鲜卑人的士气越来越差,在曹羲大破秃发寿阗的消息传来之后,便开始有部落悄悄撤走。等曹羲赶到的时候,城外已经只剩下三万多骑。 如果不是拓跋沙漠汗即将率领援兵赶到,还有取胜的机会,恐怕城外的鲜卑人都跑光了。 此刻,见魏军从不同的方向逼来,鲜卑人恼羞成怒,不用任何人指挥,就各自发起了反击。 魏军欺人太甚,明明双方兵力相当,他们居然还敢分兵包抄,从冰面上发起进攻,简直不把鲜卑人放在眼里。 当然,这也是一个各自击破的好机会。 或许不用等拓跋沙漠汗来援,他们就可以击破魏军,取得自己想要的战果。 战斗先在冰面上展开。 冰面太滑,鲜卑人没有用骑兵,而是派步卒出战。双方一接战,鲜卑人就发现情况非常不利。 魏军不仅装备好,战阵整齐,士气高昂,还比他们站得稳。 一直以来,生活在北边的鲜卑人都有一种认识。他们不仅比中原人更擅长骑马,也更擅长在冰雪上行走。他们接触冰雪的机会太多了。就像他们从开始走路就学习骑马一样,冬天滑雪溜冰也是与生俱来的本事,绝非中原人可比。 可是现在,他们发现魏军将士站得比他们更稳,滑溜溜的冰面一点也不影响他们前进,不影响他们挥舞战刀、长矛,倒是他们的大车走得更方便了。 没等鲜卑人反应过来,就遭到了魏军的箭阵覆盖。 近百辆连弩车被推到了阵前,对鲜卑人发起连续不断的远程打击,锋利的箭矢遮蔽了天空,一阵接一阵的落下,将鲜卑人射倒在地。 鲜卑人装备铁甲的非常有限,大多数人只有皮甲,甚至连皮甲都没有。 魏军的箭头虽然不如手中的长矛、环刀锋利,但射破鲜卑人的甲胄和身体却是绰绰有余,哪怕是超过有效射程的流矢,也能对鲜卑人造成杀伤。 鲜卑人一批接着一批的倒地,在冰面挣扎哀嚎,鲜血从他们的身体中流出,在冰面流淌,随即又被冻住。 后面的鲜卑人被魏军密集的箭阵吓坏了,不敢再前进一步。 负责指挥的将领见状,只得放弃了与魏军在冰面作战的想法,收缩战阵,等魏军上了岸再进攻。 号角声响起,还在冰面上的鲜卑人开始撤退。 夏侯绩见状,立刻下令配合作战的匈奴骑兵出击,利用鲜卑人撤退地的慌乱,对岸上的鲜卑人进行突击、骚扰,掩护步卒上岸列阵。 三千多匈奴轻骑分作两路,从夏侯绩左右驰出,扑向鲜卑人的阵地。 鲜卑人虽然有准备,及时派出骑兵阻击,却还是没能拦住匈奴人,被他们杀进了主阵。 这些匈奴骑兵的装备虽然不如禁军,却比鲜卑人强上不少,每人至少有一顶铁制头盔,一副两当铠,护住胸腹等要害部位,身份高一些的更有全身甲,确保不会被流矢所伤。 有了保护,他们就能与鲜卑人在更近的距离互射,以提高精准度和杀伤力。 而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本身就让鲜卑人非常不安。看到匈奴人迎面冲来,他们下意识地会远离,以保持必要的安全距离。 而匈奴人手中的制式箭矢也比鲜卑人更锋利,杀伤力更强。 三千匈奴骑兵,在鲜卑人的阵中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趁此良机,夏侯绩率领步卒登岸,重整阵型,像一柄巨锤,砸向鲜卑人的阵地。 箭矢如蜂,长矛如林,魏军进攻的步伐虽然不如匈奴骑兵迅速,却走得更稳更踏实。 鲜卑人抵抗不住,节节败退。 眼看包围圈将成,夏侯绩再次下令,让匈奴骑兵退出战场,撤到阵后休息,任务也改为追击溃逃的零星鲜卑人,主攻的任务由步卒来完成。 在另一侧,曹兴也完成了预定任务,完成了对鲜卑人的包围。 此刻,曹羲渡过了白渠水,将战绩推进了沙陵城南。 邓艾打开了城门,来到曹羲面前,顾不上寒暄,立刻接收各种物资,箭矢、甲胄、刀、矛。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战马。 为了能坚持得更久,一进城,邓艾就将战马杀了,充当军粮,同时节省粮食。 作战时,战马只吃草料是远远不够的,都要配以粮食。一匹战马消耗的粮食相当于五六名士卒,杀掉战马,节省下这些粮食,就能将坚持的时间增加一半。 再算上马肉,总的时间就能增加一倍。原本只能支持半个月的,现在能支持一个月,甚至更多。 鲜卑人没想到邓艾会这么决绝,所以一开始的进攻并不猛烈,总希望等邓艾粮尽再说,这也给了邓艾更充裕的时间来准备城防。 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战马,出城野战的劣势明显,纵使能取胜,也无法扩大战果。 现在,曹羲给他带来了战马,补上了这个短板,邓艾部立刻满血复活。 这些战马都是从鲜卑人手中缴获的,比邓艾部原有的战马还要好一些,其中一部分还是拓跋悉鹿部的,都是上等的战马。 看到这些膘肥体壮的战马,邓艾部下心中隐藏的惋惜烟消云散,个个欣喜若狂。 邓艾请战,却被曹羲拒绝了。 你们苦战将近一个月,需要休息。这里的战斗先交给我,你去后阵休息,随时准备策应傅嘏。 拓跋沙漠汗正在赶来,我很担心傅嘏能不能挡得住。 如果我击溃面前的鲜卑人后,拓跋沙漠汗还没到,我会传令给你,让你们参与最后的战斗,以竟全功。 邓艾欣然从命,率部撤到后阵。 完成了与邓艾的交接,又为傅嘏安排了后手,曹羲放下了最后的心理负担,下令发起最后的进攻。 魏军三面合围,像赶羊一样,将鲜卑人赶往城北白渠水与大泽之间的狭窄地带。 第456章 强势碾压 战斗比曹羲预想的要顺利得多。 鲜卑人各自为战,没有统一指挥,只知道自己面前的魏军强悍,形势不妙,根本不清楚其他部落的情况如何。等他们发现背后是其他部落时,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无路可退。 不用人指挥,他们的第一反应是突围,能逃多少人就逃多少人。 但是,在魏军密集的箭阵和坚如磐石的战阵面前,他们的突围毫不意外的失败了,丢下满地的尸体,绝大部分是被弓弩射杀的。 魏军的弓弩,尤其是能连续射击的弩车,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噩梦。 而越发密集的阵型,却成了魏军箭阵的最爱。 在强弩都尉一声又一声的怒吼中,魏军箭阵如倾盆暴雨,连绵不绝,直接将鲜卑人射崩溃了。 即使他们战斗经验丰富,何尝见过如此密集而持久的箭阵攻击,几乎看不到尽头。 与魏军的箭阵相比,草原上的万箭齐发不值一提。 这就是草原与中原的差距。 在这一刻,鲜卑人明白了匈奴人曾经的绝望。 入侵中原终究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像匈奴人、乌桓人一样依附中原王朝才是唯一的希望。 “我投降——”有鲜卑人哭喊着扔下的武器,跪在地上,用生硬的汉话尖声大叫。 更多的鲜卑人回过神来,有人扑向跪地的同伴,想要砍死他们,挽救士气。 但更多的鲜卑人跪倒在地,一排接一排,一片接一片,根本来不及杀。 还没反应过来,挺立在战场上的鲜卑人立刻成了魏军重点关照的目标,一支支强劲的弩箭呼啸而来,将他们射倒在地。 兵败如山倒,投降的鲜卑人越来越多,很快就看不到还站着的人。 要么跪着,要么躺着。 形势变化之快,连曹羲都没想到。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还要不要招呼邓艾过来参战? 想了片刻后,曹羲决定还是让邓艾过来。 这是邓艾冒着奇险,以自身为饵才拖住的鲜卑人,最后一战不能没有他的参与。 —— 邓艾接到消息的时候,还在傅嘏的阵中,与傅嘏交流信息,准备迎战拓跋沙漠汗。 听到远处的战鼓声时,傅嘏笑了。“士载,看来用不上了。君侯已经大破鲜卑人,很快就会派人来请你过去。这儿交给我吧,只要拓跋沙漠汗敢来,我就让他见识了一下我大魏禁军的厉害。” 邓艾脑子有点懵,他完全没想到曹羲能如此迅速的击溃鲜卑人,而且是围歼。 收到曹羲的军令后,他虽然还是不敢相信,却不愿拒绝曹羲的好意,匆匆与傅嘏告别,赶回自己的阵地,随即挑选步卒赶往战场。 战斗已经结束,剩下的都是收拾战场的事,或者简单点说,就是捡功劳。 曹羲让他过去,就是给他机会,让他俘虏几个有身份的鲜卑贵人,多砍几颗首级,将来报功的时候有据可凭。 邓艾的部下也很懵,一个个瞪着眼睛,面面相觑。 他们奉命撤到后阵休息,准备吃点热食,补充体力。结果锅里的水还没烧开,手里的胡饼还没来得及扔下去,前面的战斗就结束了。 有人围着身边的校尉、都尉,七嘴八舌的问,禁军的战力这么强吗? 这哪是势均力敌的战斗,简直是泰山压顶般的绝对优势啊。 即使这些校尉、都尉大多是从禁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此刻也无法回答部下的问题。 他们知道禁军很强,却从来没想过到禁军会强到这种地步,从开战到结束,连一个时辰都没到。 他们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一个共同的答案。 天子。 禁军变强,就是从天子亲政开始的。在此之前,不考虑装备因素的话,禁军的战斗力远远不及边军。是天子亲政之后,花大力气整顿训练,又精选大量有实战经验的将门子弟入列,才让禁军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成为趄正的精锐。 如今又过去大半年,禁军也有了更强大的装备,战斗力再上一个台阶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个答案很快就成了共识。 最有发言权的就是操作弩车的弩兵。他们新领到的连弩车要比之前用的更强劲,更方便,一发十矢,而且劲道极强,百步内能射破皮甲,三十步内能射破铁甲,鲜卑人根本挡不住。 即使是普通将士也能感受到这一点,他们新领到的环首刀明显更锋利,更坚韧,砍起鲜卑人的髡头来也更方便。 在无数充满羡慕的叹息声中,一些步卒被挑选出来,赶往战场,参与最后的清理。 坚守了将近一个月,谁也没想到,最后的胜利会来得如此突然。 —— 拓跋沙漠汗勒住了坐骑,胯下的名驹不安地甩了甩脖子,抖动鬃毛。 袁忠赶了过来,裹紧身上的皮氅。“大帅?” “你听。”拓跋沙漠汗马用手中的马鞭一指西南方向。 “听什么?”袁忠一脸茫然。 “刚才一直有战鼓声,现在却没有了。” 袁忠狐疑地看着拓跋沙漠汗。风很大,他什么也没听着。 这里离沙陵至少还有三十里,能听到战鼓声? 是幻觉还是谎言? 就在袁忠考虑着怎么回答的时候,有骑士从远处奔驰而来,报告了拓跋沙漠汗一个消息。 沙陵城中的邓艾部魏军出了城,在负责阻击的傅嘏部身后列阵,显然是为拓跋沙漠汗准备的。 拓跋沙漠汗随即下令停止前进。 袁忠大急。“大帅,魏军正在大战,此时赶去,正是痛击魏军的时候,为何停止前进?” 拓跋沙漠汗摇摇头。“曹羲解沙陵之围,却不让邓艾部参与战斗,说明他尚有余力,远远没有到强弩之末的时候。既然如此,傅嘏所率的射声营、步兵营也绝非弱手,我就算赶过去,也无法迅速击破他们的阻击,赶到城下。” 他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呢?你们汉人的兵圣也说过,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你觉得我们一半的兵力可以击破傅嘏,甚至击破曹羲吗?” 袁忠连连摇头。“大帅,且不说这里只有三十余里,远远没有五十里。就说我军以骑兵为主,五十里也只是一个时辰而已,岂可拘泥于兵法。退一步讲,就算曹羲有足够的优势,一个时辰内就能结束战斗,大战之后,他还有余力迎战大帅吗?傅嘏率领的步兵营、射声营兵力有限,又全是步卒,他们拦不住大帅的……” 拓跋沙漠汗轻笑一声。“当初诰升爱也这么对我弟弟说的,可惜找不到他了。你说,他会不会是大功告成,去向魏国天子请功了?” 袁忠顿时觉得脖子后面凉嗖嗖的。 第457章 畏威不怀德 拓跋沙漠汗退回参合陂,然后派使者赶往沙陵,求见曹羲,打探情况。 与此同时,他命人四外巡视,全力搜罗鲜卑溃兵。 这既是他增强实力的机会,也是了解沙陵城下战况的途径。 不搞清楚沙陵城下究竟发生了什么,魏军的实力究竟强到了什么地步,他无法安心。 使者派出之后,陆续有斥候送来进一步的消息。 大体情况正如拓跋沙漠汗猜测的那样,魏军势如破竹的击败了沙陵城外的鲜卑人,并且成功的包围了他们。整个战斗过程不超过一个时辰,鲜卑人就被魏军强悍的战阵和猛烈的箭阵摧毁了信心,选择了投降。 至此,入塞的鲜卑人,包括赶来增援的拓跋悉鹿部,一共十余万人,大半被魏军全歼。只有不到两万人见机快,抢在魏军发起总攻前脱离战场,保存了性命。 鲜卑人的溃兵证实了斥候的消息。 虽然人数不多,而且都被吓破了胆,但他们亲身经历了那场战事,对魏军的战阵和箭矢都有直接的印象。在他们的描述中,这都是超出了心理承受能力的存在。 给他们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箭阵。 魏军的箭矢一是杀伤力大,能在百步外射穿鲜卑人的身体;二是密集,能在短短数息内射出数万支箭,鲜卑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量杀伤。 就连射程以外的伤亡也很惊人,不少鲜卑人都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射杀的。他们以为自己很安全,所以没有举盾,结果被射了个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震惊之余,拓跋沙漠汗也将信将疑。 溃兵的描述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很难完全相信。 —— 拓跋沙漠汗的使者到达沙陵时,战场还没有完全收拾干净,无数鲜卑人和马倒在血泊中,鲜血被冻结,使清理工作变得更难。 走过战场时,使者特意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 虽然射空的箭矢已经被收拾过一遍,射在人和马身上的箭也被清理了不少,但地上的小洞,尸体上的洞眼,以及鲜卑人脸上的惊恐,还是揭示了不久前箭阵的恐怖。 使者越看越心慌,来到曹羲面前时,他已经脸色煞白,两腿打颤。 奉上拓跋沙漠汗的文书,送上礼物——两匹上等战马,使者说明了来意。 曹羲看完文书,松了一口气。 一切正如傅嘏所料,拓跋沙漠汗没敢来,他不用再担心在苦战之后被偷袭了。 这些鲜卑人果然是畏威而不怀德,打得越坚决,他们越不敢轻举妄动。 曹羲哼了一声,轻轻将文书甩在一旁。“既知我军军威,为何不早来请降,滞留参合陂又是何意?” “未得君侯恩准,不敢擅自来见,是以派小臣来献礼请意。”使者陪着笑意,脸上的谦卑浓得化不开,几乎伏在了地上。“若君侯开金口,我家大帅……” “你家大帅是谁?”傅嘏推帐而入,解下大氅,顺手扔给一旁的亲卫,自己走到曹羲身边坐下,伸手烤火。说话间,他与曹羲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曹羲会意,站起身来,摆摆手,转身进后帐去了。 使者的脸抽搐了两下,怒气从眼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浓的谦卑掩盖。 “你家大帅是谁?”傅嘏又问了一句。“是拓跋力微,还是拓跋沙漠汗?” “呃……拓跋力微是我家大王的名讳,拓跋……” “大王?”傅嘏眉头轻皱,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谁册封的?” 使者语塞,看着傅嘏满脸的杀气,半晌地吭吭哧哧的说道:“并非由谁册封,而是由各部落推举。” 傅嘏冷笑一声。“果然是蛮夷。”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拨火。 使者胸中怒火翻腾,很想站起身来,一脚踢翻傅嘏,再拔刀砍了他。可是看看一旁虎视眈眈的亲卫,再想想外面还没收拾干净的尸体,他又恢复了平静,陪着笑,静静地站在一旁。 傅嘏烤了一会儿火,这才缓缓抬起头。 “你回去告诉拓跋沙漠汗,自古以来,由此地而至北海,皆是我华夏子孙的土地。匈奴人也是华夏后裔,当年不顺天命,擅自在塞北称王,尚且被大汉追杀千里。你们鲜卑人当年不过是匈奴人麾下的一个小部落,有什么资格称王?” 使者欲言又止,脸上的笑容也变得非常尴尬。 “再者,拓跋力微不过是极北之地来的小部落,入赘没鹿回部,才有今天之势力。他或许连鲜卑人都不算,竟敢称鲜卑人之王,实在可笑。德不配位,必有天罚。我大魏……” 傅嘏抬手指天。“承天命,受汉禅,替天行道。拓跋力微父子若能改过向善,我大魏天子自然以仁为本,给他一片容身之地。若是他们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大魏天子发怒,届时一纸诏书,十万雄师北伐,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使者按捺不住,强笑道:“当初大汉屡次出师,兵力不止十万,却未能取胜。大魏新承天命,十万大军就能扫平草原,将军未免太轻敌了吧?” “我知你不信。”傅嘏摆摆手。“你不妨先去战场看看,走的时候,我再送你一件礼物。如果拓跋沙漠汗没有愚蠢到必死的地步,或许他能看得懂。” 说完,傅嘏就不再给使者说话的机会,示意人领他出去。 使者无奈,只得告退。 曹羲从后帐走了出来,与傅嘏对坐。“兰石,你准备送他什么礼物?” “一架弩车。” 曹羲一愣,顿时变了脸色。“如此利器,岂能与人?” 傅嘏无声地笑了。“君侯觉得他们能打造出来吗?” 曹羲沉吟片刻。“照猫画虎,总是可以的吧?” “就算如君侯所言,他们能有足够的箭矢供应吗?” 曹羲不说话了。 他明白了傅嘏的意思。 弩车是威力巨大的利器,但弩车威力巨大的背后,需要数量惊人的箭矢来维持。没有箭矢,弩车就是一个摆设。 他们的身后,是太原甚至周边诸郡的无数工坊通力合作的结果。没有他们提供的近两百万支箭,这些弩车根本发挥不出什么作用。 鲜卑人或许可以仿造弩车,但他们永远也生产不出那么多的箭矢。 这才是双方真正的差距所在。 从拓跋沙漠汗主动退回参合陂,又派使者前来打探情况,可知其人绝非愚蠢之笨,应该能想通弩车代表的意义。只要他想通了这一点,和大魏对抗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鲜卑人是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和他们讲道理是没用的,只有亮出最锋利的爪牙,才有可能震慑其心。 这就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第458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踏着厚厚的积雪,使者带着一辆装满了箭矢的弩车回到参合陂。 拓跋沙漠汗围着弩车看了又看,打开盖子,观察其中的精巧机构后,又亲手摸了摸箭头,感受那刺骨的寒冷和锐利的杀意。 最后,他叫来袁忠。“你能仿制出这弩车吗?” 袁忠看都没看一眼,一甩袖子,很不高兴。“此乃工匠之事,大帅何必问我?” 拓跋沙漠汗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 袁忠已经是他们父子能接触的最聪明的读书人,但他能起的作用实在有限,和魏国天子身边的大臣差得太远。 人家已经造出了强大的弩车,他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你认清傅嘏傅兰石么?” 袁忠愣了一下。“认识,多年前在洛阳见过。” “这就是他送给我的礼物。”拓跋沙漠汗指了指弩车。“你猜,他是什么意思?” 袁忠更不解。“他在沙陵营中?” “他是曹羲的副将。”拓跋沙漠汗皱了皱眉。“我记得和你说过此事。” 袁忠惊愕不已。 他想起来了,拓跋沙漠汗的确提到过这个名字,只是拓跋沙漠汗说汉话的发音有些古怪,他也没往傅嘏身上想,只当是同名。一介名士,在军中做谋士还有可能,怎么可能做副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辆弩车就有深意了,不能简单的认为是示威。 袁忠按捺着心中不快,仔细查了一番弩车。 弩车的结构很巧妙,但是并不复杂。袁忠看了一会,心里有了底,刚准备说自己能够仿制,转念一想,又道:“大帅,此物有利有弊。” 拓跋沙漠汗示意袁忠接着说。 袁忠抚着胡须,说道:“弩车的利,在于箭阵密集而远,不仅是人,战马被射中数箭,也会倒地不起。因此,这种弩车用来对付步卒,远远不如用来对付战马。除非是披了铁甲的战马,否则没有任何马匹能在这样的箭阵打击下逃生。” 拓跋沙漠汗赞同的点点头。 这一点,他和袁忠的想法一样。这种弩车对骑兵的威胁太大了,简直是大杀器。 战马体积比人大得多,更容易中箭。正常情况下,除非被射中要害,中两三箭都不会立刻影响战马的行动。可是遇上这样的弩车,那就不是两三箭的问题了。 加上弩车的劲道远超于普通的弓弩,几乎没有战马能挡得住这样的打击。 一旦战马中箭摔倒,骑兵的冲击阵型就会被打乱,更容易成为弩车的目标。 “那弊又是什么?” “这种弩车用箭极多,一辆弩车至少相当于十名弩车。如斥候、溃兵所说,连绵不绝的齐射……” 袁忠倒吸一口冷气,没敢再说下去。 不用细算,他也知道箭矢的消耗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没有充足的人力、物力,根本用不起这样的弩车。 这是中原才有的实力。 袁忠看看拓跋沙漠汗,脸色很难看。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将这个结果告诉拓跋沙漠汗,也不知道拓跋沙漠汗听懂之后,会不会绝望。 但他心里清楚一件事,鲜卑人的机会已经从手边溜走了。他们不仅不可能像匈奴人一样称霸草原,与中原王朝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像檀石槐那样称雄一时也不再现实。 大魏代汉,中原即将迎来一个盛世,一个鲜卑人不可能动摇的盛世。 匈奴人面对的汉军只有环首刀、长戟,而鲜卑人即将面对的魏军不仅有更锋利的环首刀、长戟,还有弩车这样的利器,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大,已经不是靠个人才智可以弥补的了。 拓跋沙漠汗盯着袁忠,一言不发。 虽然袁忠不说话,他却已经从袁忠脸上看出了绝望。 半晌之后,袁忠缓缓吐了一口气。“大帅,撤兵吧。这件利器应该让大王看到。是战是和,也应该由大王来决定。” 拓跋沙漠汗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袁忠的意思,这个决定很伤自尊,不应该由他来做,否则会对他的威信造成损伤,不利于他将来继位。 —— 捷报送往龙山大营。 得知曹羲、邓艾联手,再次大破入塞的鲜卑人,并成功逼退了来援的拓跋沙漠汗,曹芳终于长出一口气,让刘招弟、刘宪备酒,并请刘豹等人来。 他要小酌几杯,以资庆贺。 刘招弟、刘宪见状,知道北疆大捷,心头悬着的石头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她们的兄弟可都在前线作战,如果有重大损失,比如某人像诰升爱一样死了,曹芳不可能这么高兴,还要请刘豹等人来喝酒。 两人喜滋滋的忙碌起来。 不大一会儿,刘豹先赶来了。 一进门,没等曹芳说话,他先喜滋滋的对曹芳说,他的夫人怀孕了。推算日期,就是龙门祈福的当天晚上怀上的。太医说了,是个男孩。 曹芳听了,笑眯眯地向刘豹表示祝贺,并表示张贵嫔也有孕在前,预计明年春天临盆。如果都是男孩,就让他们做发小。如果一男一女,就结娃娃亲。 刘豹大喜。 不出意外的话,张贵嫔是要做皇后的。如果她生的是女儿,将来必然是公主。如果她生的是儿子,将来甚至有可能成为储君。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儿子都太有福气了,还没出生,就有了如花似锦的前程。 刘豹感激不尽,脸上的皱纹都笑平了不少。 刘招弟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自己是天子的昭仪,自己的弟弟岂能和将来的公主成亲?这辈份错了啊。如果是匈奴人,那也就罢了。现在他们也算是大魏的皇亲国戚,岂能如此乱来? 天子真是高兴糊涂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她很想阻止,却又不敢。 过了一会儿,刘猛、刘宽先后赶到。刘豹迫不及待的将好消息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做证,将来天子就算后悔了,也不能否认今天的话。 刘猛、刘宽互相看看,欲言又止。 他们也意识到刘豹的儿子与天子的女儿结亲不合适,可是却不敢说。 看刘豹这样子,别说差一辈,就算再差一辈,他也不会在乎。 算了,还是别得罪人了,反正出丑也是刘豹自己的事。 刘宽、刘猛挤出笑容,向刘豹祝贺。 说完刘豹的事,曹芳以云淡风轻的语气,向他们转达了北疆大捷的消息。 这一次,包括刘豹在内,三人都震惊了。 这一战和上半年的那一战不同,这可是野战。 曹羲、邓艾不仅在野战中击败了鲜卑人,而且取得如此巨大的战果,说明魏军的实力比起上半年又有了明显的提升,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天子不愧是天命所归,战无不胜。 而且不是小胜,是大胜。 短短一年时间,接连两次大捷,斩杀鲜卑人近二十万。 这样的武功,就算是武皇帝曹操也要自愧不如吧? “陛下不愧是武皇帝的后裔,用兵如神,臣等拜服。”刘豹撩起衣摆,拜倒在曹芳面前,额头抵在地上,货真价实了磕了三个响头,同时在心里暗暗发誓。 从此以后,一定要紧紧跟随天子的步伐,做鹰犬也行,做宠臣也罢,唯独不能成为他的敌人。 第459章 醉酒 借着酒酣耳热之际,曹芳正式向刘猛通报了诰升爱的死讯。 刘猛很伤感。 诰升爱死得稀里糊涂,他很不甘心,却又无从查证,只能接受现实。 也许,这就是诰升爱的命。 从他离开太原,去草原上讨生活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匈奴人的处境困难,一边是渐渐恢复元气的中原王朝,一边是实力越来越强的鲜卑人,诰升爱想在夹缝中求生存,势必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刘豹和刘宽一起安慰刘猛,但诚意有限。 刘猛、诰升爱是去卑之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他们的对手,只是没有撕破脸而已。 如今最精明的诰升爱死了,刘猛又错过了机会,族中最优秀的女子呼延药嫁给了钟会,未能入宫,以后再想和他们竞争就多少机会了。 竞争无所不在,哪怕同是单于一族。刘猛吃了亏,就等于自己占了便宜。 刘豹、刘宽因此心中窃喜,更多于同情。 刘猛也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觉到刘豹、刘宽的幸灾乐祸,只是不好说出口。 想到将来,他不得不多做一点准备。 君臣同欢,推杯换盏,直到大醉。 刘豹虽然喝多了,临走之前,还不忘关照刘招弟,一定要侍候好天子,尽快为天子生儿育女,你老阿爸和还在娘胎里的幼弟才能沾你的光,尽享荣华富贵。 刘宽也关照了刘宪几句。只是舌头大了,不听使唤,刘宪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敷衍了几句,就将刘宽推了出去,喝令守在外面的亲卫将刘宽送回去。 刘宪与刘招弟不同,虽是女子,却好武艺,平时与刘宽的亲卫接触很多。入宫之后,地位再升,俨然已经成了部落中有实无名的领袖,亲卫们对她言听计从。 见刘宽喝成这样,他们更没话说,直接将刘宽抬走了。 送完各自的阿爸回来,刘招弟与刘宪一左一右,将曹芳扶进了里屋。 曹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躺在床上,拍着有些疼的头,他有些后悔。 今天失态了。 来到这个时代,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更没有喝醉过。因为司马懿的缘故,他天然的没有安全感,不敢完全信任别人,哪怕这个人是最亲近的人。 喝酒喝到大醉,等于放弃抵抗,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这是不可想象的事。 更何况是和三个老匈奴喝酒,身边还有两个匈奴女子。 曹芳正准备起身,却听到窑洞外面有人说话。 窑洞空间有限,外室和内室之间只隔着一道帘子,根本挡不住声音。 他凝神静听,很快就听出是呼延药的声音。 呼延药似乎有些兴奋,语速很快。只不过她们说的是匈奴语,曹芳只能听懂几个词。 呼延药因为研习汉人的学问,汉话说得极好。刘招弟、刘宪也能说汉话,只是不如匈奴语熟练。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更习惯说匈奴语,免得说漏了嘴,将闺中秘密泄露给曹芳。 曹芳理解这一点,也没有做硬性要求,今天遇到了难题。 他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知道她们谈得很开心。 在床上躺了一会,曹芳实在躺不住了,就翻了个身,佯装刚醒。 听到里屋的响动,外面说话的声音立刻停了。刘招弟赶了进来,笑盈盈地说道:“陛下,是不是我们说话的声音太大,惊扰你了?” “没有。”曹芳坐起身来,揉着眼睛。“谁在外面?” “阿药。”刘招弟递过衣服。刘宪也端了水进来,侍候曹芳洗漱。 曹芳洗了脸,穿上衣服,出了内室。 呼延药上前行礼。“恭贺陛下,贺喜陛下。” 曹芳看看刘招弟、刘宪,笑道:“看来你们又泄露机密了。” 刘招弟、刘宪掩唇而笑。呼延药也笑道:“陛下召三位大帅来喝酒庆贺,消息已经传遍大营。妾虽愚笨,也不必等到两位昭仪泄密。” 曹芳入座,又示意呼延药也坐下。 他本来就有计划要招钟会来议事,没想到一下子喝多了,居然睡到了傍晚。今天是来不及了,只能明天再说。先让呼延药转告钟会,让钟会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并州局势已定,钟会这个并州刺史也该走马上任了。 刘招弟送上茶来,曹芳一边喝茶醒酒,一边交待呼延药相关事宜。 呼延药一一记下。 曹芳说完时,时间也差不多了。呼延药起身告辞,曹芳抬起手,对呼延药说道:“依例,边疆大吏要留质在京。你是士季正妻,也该去洛阳。只是你们新婚未久,又未有子女,只能让你与士季一起赴任。不过这样也好,你久在太原,熟悉这里的形势,还熟悉汉家经典,正好做士季的贤内助,为士季查漏补阙。” “唯。”呼延药有些惶恐的应了,匆匆走了。 刘宪起身,去送呼延药。回来后,对曹芳说道:“陛下,你吓着阿药了。” 曹芳茫然。“我怎么就吓着她了?” “阿药是护军将军的夫人,本来就是贤内助。陛下特意说明,有让阿药监视护军将军的意思。” 曹芳想了又想,还是没想明白刘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观点。 不过看看呼延药当时的神情,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他拍拍脑袋,再次后悔。 这酒是真不能喝,太误事了,开口就错。 算了,还是修一夜的闭口禅吧,等酒彻底醒了再说。免得又说错话,引人误会。 见曹芳闭上嘴巴,再也不说一句话,刘宪以为自己说错了,吓得变了脸色,乖巧地坐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曹芳的耳边清静下来,灵台也渐渐清明,北疆的形浮现在脑海中。 并州之行该收尾了,下一步应该去冀州,去邺城。 要不要让虞太后直接赶去邺城? 这么久没见虞太后,表面上的原因是并州太远,交通不便,但内心深处,还是对当初虞太后与甄瑜配合,逼着他承认皇长子不可替代的地位有关。 没有人喜欢被人强迫,尤其是天子。 更不能让他接受的是一向温婉的甄瑜给他来了这么一手,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大半年过去了,他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考虑这件事。与王凌、王凌接连过招,也让他意识到大族有大族的难处,虞太后、甄瑜那么做,也有她们的不得已。 既然如此,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修复一下吧。 从太原去邺城,最方便的路就是井陉。出了井陉就是常山郡。甄瑜的老家毋极虽然属中山国,却离常山郡极近,可以顺道去一下,给中山甄氏一个光宗耀祖的机会,让他们安安心,不要有顾虑。 第460章 不怒自威 曹芳一边喝着茶,一边规划着将来,没注意到刘宪、刘招弟在一旁的神情不对。 等他觉得内急,起身如厕,刘招弟赶来侍候,小声嘀咕了几句,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又吓着她们了。 “我这么吓人吗?”曹芳半开玩笑的说道。 “陛下是天子,一言一行,自有天威。”刘招弟怯怯地说道。 曹芳转头看了刘招弟一眼,欲言又止。 刘招弟、刘宪都是匈奴大帅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的,什么时候这么温顺过?即使是入宫做了昭仪,她们还是很大程度上保持了以前的性格,并没有因此变太多。 否则呼延药也不会经常来找她们聊天。 今天突然变得拘谨起来,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天威,而是他有杀气。 曹羲的捷报,就是他的杀气。 在这场持续一个多月的战斗中,禁军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匈奴人则是可有可无的辅从,双方的实力差距已经大到连最愚蠢的人也能看得出,熟悉形势的她们自然更清楚。 刘豹三人的表现也是如此。 自己之所以破天荒的喝醉,和这三个匈奴人发自内心的吹捧、奉承密不可分。 这就是人性啊。 曹芳放完水,净了手,回到外室。 刘宪还乖乖地坐着,一动不动。 “陪我去散散步吧。”曹芳说道,招了招手,同时张开了双臂。 “唯。”刘宪喜出望外,一轱辘的爬起来,抱住曹芳的手臂,如小鸟般依人。 刘招弟抱住了另一边的手臂,冲着刘宪眨了眨眼睛。 出了窑洞,沿着山路走了一段,来到经常观景的平台前,曹芳吐了一口气。 “翻过了那道山,就是洛阳。”他伸手指了指远处横亘天际的太行山。 “妾看不到洛阳,却看到了护军将军。”刘宪眼尖,一下子看到了不远处的钟会。 曹芳目光一转,也看到了钟会和他身边的呼延药,随即笑了。 钟会很少散步,更不会和呼延药一起散步。 内心深处,他一直觉得娶呼延药是件丢人的事。 今天出现在这里,而且带着呼延药,大概率是掐着点,在这里等他。 钟会这是等不到明天啊。 曹芳招招手,也不用大声,一直在看他的钟会就明白了,顾不上招呼呼延药,拔腿就向上跑。跑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又停下等候。 呼延药却摆了摆手,示意钟会自行,她就不跟上去凑热闹了。 曹芳见状,也向刘招弟、刘宪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去陪呼延药说话。 刘招弟、刘宪心领神会,下山去找呼延药,与钟会擦肩而过。 钟会来到曹芳面前,气喘吁吁,面色通红,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跑得累了。 “士季,有进步啊,终于肯与夫人一起散步消食了。”曹芳调侃道:“我就说嘛,这一任并州刺史非你莫属,你们夫妻就是化胡为汉最好的表率。” 钟会躬身行礼。“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以前不是不肯与她一起散步消食,实在是事务太忙,顾不上。如今北疆大捷,事情没那么多了,机会也就多了。” “嗯,这几个月,你也辛苦了。等我起程去冀州,你就能清闲些。” “陛下亲政之后首次巡幸冀州,臣不能随行,实在遗憾。唯有治理好并州,不负陛下所托。” 曹芳哈哈一笑,说了几句闲话,又将之前嘱咐呼延药的话说了一遍。 当着钟会的面,着重强调呼延药的匈奴人身份对钟会的帮助,以免钟会有其他的想法。 钟会在这里等他,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他那句话引起的猜想。 果然,他说完之后,钟会就释然了许多,连声附和,表示自己一定努力,尽快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等呼延药生了儿子,就可送去洛阳做人质了。 正妻、嫡子,通常都是人质的最佳人选。 除非他将来生好几个儿子,嫡子才有机会随他出任地方,就近见习事务,为将来入仕做准备。 嫡长子有继承权,起点也高,入仕的时间通常会晚一些,见习的时间更充裕。 说完了正事,解除了心疾,曹芳又调侃钟会说,你也抓点紧,连刘豹那七十岁的老翁都播种成功了,你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钟会很尴尬。 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不仅他着急,他的母亲更着急。 如果只是呼延药一人也就罢了,偏偏他身边还有一个妾。耕耘了这么久,两人的肚皮都没有动静,连他自己都有些心虚了。 唯一的理由只能是之前服散留下的隐疾还没有完全消除。 —— 次日,曹芳召集王昶等人,公布了捷报。 一时间,群臣喜形于色,就连王昶都抑制不住心中喜悦,抚着胡须,笑容满面。 大战结束了,天子要离开了,太原人再也不用这么紧张了。 当然,这一战最大的意义还是证明了天子的英武和远见。 亲政两年,第一个半年练兵,接下来一年半接连取得三次大捷,而且都是实力取胜,无可争议的大捷,足以证明天子当初重整禁军的决定是对的,甚至是超出所有人预期的。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吴蜀何足道哉? 让王昶高兴的还在后面。 曹芳表示,虽然曹羲、邓艾重创鲜卑人,取得大捷,但鲜卑人的威胁并未完全消除。拓跋沙漠汗没有请降,而是返回弹汗山,说明还没有真正臣服。 所以,未来的重心还应该在北方,而不是南方。 诸葛亮、孙权都已经死了,西蜀、东吴后继无人,仅能自保而已,不可能再有进攻的力量。因此,南方的防务由三征负责,朝廷的重心会在北方,而且是以防御为主。 接下来的几年不是武力征伐,而是修文养德,让百姓喘一口气,为最后平定吴蜀积攒力量。 目前暂定规划是五年。 五年如果不够,那就再延五年。 如果预定的方案能得到贯彻,十年之后,中原已经恢复元气。若吴蜀识时务,主动称臣,自然再好不过。如果吴蜀不识时务,那也没关系,直接推平他们就是了。 这十年时间不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但军事准备却不会放松。 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一是按禁军整编的模式,推进各都督区军队的整编、训练,将老弱淘汰掉,留下青壮,并逐渐取消已经暴露出诸多问题的士家制,恢复汉朝的兵役制。 二是投入人力、物力,开发更多的先进武器和装备,提升战斗力。 诸多事实证明,技术可以极大提升战斗力,比简单的增加兵力更有效。 更重要的是,人才多是大魏特有的优势,吴蜀也好,鲜卑也罢,想学也学不来。 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才是真正的取胜之道,常胜之道。 王昶对此大加赞赏,主动请缨,愿意以太尉的身份推进兵制改革。 改革不仅会挨骂,还会有风险。这样的事当然不能由天子亲自负责,他身为太尉,责无旁贷。 曹芳很满意。 改革有风险,而且肯定会挨骂。这样的事,不方便由他这个天子直接出面,王昶愿意承担责任,再好不过。 他本来也是这么计划的。 王昶一直想要发挥余热的机会,证明自己。现在,他可以给他这个机会了。 成功了,是他英明,王昶跟着有功,晋阳王氏的富贵荣华可保,王昶本人的身后名也不用担心。 不成功,责任是王昶的,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杀了王昶谢罪。 第461章 口服心不服 正始十一年冬,十二月,甲辰。 中领军曹羲、并州刺史邓艾班师,献俘于汾水河畔。 事先收到消息的晋阳百姓倾城而出,围观盛典。 不少人大呼过瘾,百年不遇的盛典,今年一年就看了两次,简直和做梦一样。 看着一颗颗髡头被砍下,鲜血染红了汾水,万岁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一些思想顽固,一直不肯穿汉服,留汉人发型的匈奴人悄悄摸着自己的脑袋,考虑着要蓄发了。再顶着这种发型,万一被人当成鲜卑人砍了,可有点冤。 曹芳随即宣布了诏书。 拜曹羲为领军将军,改封邵陵侯,承继曹真爵位,增邑千户,并前共三千九百户。 曹真去世前的食邑是二千九百户。曹爽继承爵位后,因拥立之功,增邑至一万二千户。曹爽倒台,所有的荣誉也被剥夺,曹真的爵位实际上处于无人继承的状态。 如今让曹羲继承爵位,并增邑千户,曹真后继有人,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至于大将军、大司马之类的官爵就别想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副将傅嘏拜平胡将军,封平远亭侯,食邑三百,统兵三千,驻美稷。 并州刺史邓艾转为燕然都护,都督西北诸军,封新城亭侯,食邑八百户。 其他诸将皆有封赏,或加官,或晋爵。 普通的将士则是赏赐,并赐休沐三月。 领完赏赐之后,轮到休沐的士卒就可以回家过年,与家人团聚了。 为此战出了大力的太原百姓则得到了减免赋税的待遇,随战立功的更有赏赐。 诏书宣读完毕,数万将士以及围观的百姓再次高呼万岁,久久不绝。 很快,曹芳就起程东行,赶往冀州。 新任并州刺史钟会率领一应官员出城送行,太原太守荀顗自然也在其列。 看着天子的车驾渐渐远去,荀顗放下了一直拱着的手,转头看向钟会,面带微笑。 “士季,想不到我们会同城而治。” 钟会拱手还礼。“会德浅任重,还请景倩兄不吝指教,不负陛下所托。” 荀顗眼神一闪,心中暗骂。 此子还真是不掩饰啊,一开口就把天子抬出来了。 “岂敢,士季乃天子身边的近臣,对天子的新政理解最为深刻。我等还要请士季多多指点,才能不负天子,不负朝廷,不负太原百姓。士季,大战过后,急需休养生息,你有什么计划,不妨趁着大家都在,解说一二,也好让我们过个安心年。” 钟会微微一笑,环顾四周。“怎么,天子刚出发,还没离开晋阳县界,诸君就心有不安了?” 荀顗顿时语塞。 一旁围着,等着看笑话的众人听了,也是脸色一僵,不知如何应对。 钟会接着又道:“在会看来,诸君大可不必。天子的诏书中讲得明白,征伐暂告一段落,未来数年将修文德、抚养万民,像今天这样,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的事,应该不会再出现。” 说着,钟会有意无意的看了荀顗一眼。 荀顗脸红耳赤,却无言以对,心中难免有些后悔。 何苦来哉。又不是不知道钟会能言善辩,与他当众争辩简直是自取其辱。 他这次也立了功,受了赏赐,也因此坐稳了太原太守的官位。但他的功劳是来自于太原百姓的付出,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就是他在天子面前说的原话,也是他一手负责的。 现在将穷兵黩武的责任推到钟会身上,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见荀顗不吭声了,钟会也缓了口气。“我知道,诸君是担心朝廷打压豪强。在这里,我可以给诸君一点信心。你们或许小有家资,但还没到威胁朝廷的地步,否则诸君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从今往后,只要诸君能克己复礼,不要贪得无厌,就不会有事。” 众人听了,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出了一口气。 正如钟会所言,他们现在担心的不是战事——鲜卑人遭到重创,至少三五年内不可能卷土重来——而是朝廷继续打击豪强,甚至连一些小门户也不放过。 现在有钟会这句话,他们终于可以放心了。 钟会刚刚出任并州刺史,正是需要立威立信的时候,绝不会当众说谎。 得到了承诺的众人纷纷散去,各自上车上马。 钟会邀请荀顗同车。 两人对坐,看着外面三五成郡的州郡掾吏,钟会对荀顗说道:“景倩,你知道天子要打压的豪强是谁么?” 荀顗苦笑,伸手指指钟会,又指指自己。“你我而已。” “你别算上我。”钟会伸手直摇。“我虽然籍贯在颍川,实际上已经是并州人,只是为了履职方便,暂时没有更换户籍而已。卸任之时,就是我迁居并州之日。颍川的那些产业,与我无关。” 荀顗噎了一下,盯着钟会看了半晌,一声叹息。“士季,何必呢?” “这是大势。”钟会双手拢在袖中,幽幽说道:“上医治未病,上士亦当知大势,然后顺势而行,以免灾祸。” “大势?”荀顗轻笑,忍不住呛了一句。“这不是天子的意思么,什么时候成了大势?” 话一出口,荀顗就后悔了。 “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违背大势。顺势则昌,逆势则亡。秦皇汉武都不能例外,天子又岂能以一人之力逆天下大势?”钟会也收起了笑容,露出一丝不屑之色。“以景倩之明,竟以为这是天子一人之意志,未免令人失望。” 荀顗的嘴角抽了抽,没吭声。 事涉天子,不能不慎言慎行。 他刚才那句话就已经冲动了,不能再说,以免沦为话柄。 眼前的钟会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将来保不齐会在天子面前告密。 钟会看得清楚,也没有再说什么。 从内心深处,他有些鄙夷荀顗。之前那么积极,还以为他是真的领悟了天子的良苦用心。现在看来,他高看了荀顗,荀顗并没有领悟大道,只是屈服于现实而已。 和他的父亲荀彧比,他不仅见识上略逊一筹,风骨上也远远不如。 怪不得天子不肯提拔他,要让他在太原太守任上多待几年。 第462章 尘埃落定 河内。 虞太后坐在堂上,看着王元姬喂皇嫡长子羊乳,想着是不是要给天子写封信。 皇嫡长子出生十个多月,已经断乳,身体强壮,夭折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应该给他起个名字了。 本来这件事应该在半年前就可以做,但她以为天子不会在并州待得太久,希望能由天子当面给这孩子取名,也就没急着提。没想到天子在太原大破鲜卑人后,却不肯回来,一拖就拖到了年底。 据说北疆正在大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如果战事进展不太顺利,或许会拖到明年春天。 到了那时候,皇嫡子可就满周岁了。 百日的时候,天子不在。如果周岁的时候天子还不在,就让人担忧了。 虞太后心神不宁,想着怎么开口更合适。 王元姬看得仔细,悄悄地抱起孩子,进了侧室,以免打扰虞太后。 钟琰匆匆走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堂,来到虞太后面前。 虞太后收回目光,打量着钟琰,有些诧异。 王元姬在侧室听到脚步声,转头向外看,将钟琰的举止看在眼里,也有些意外。 钟琰一向稳重,今天的表现很失常。 “太后,大捷,塞北大捷。”钟琰面色微红,眼中闪着光。 虞太后一愣,随即喜上眉梢。 塞外战事结束得如此之快,而且是大捷,那天子滞留并州就不会太久了。 “快说,怎么回事?” “刚刚收到的消息,中领军曹羲与并州刺史邓艾配合,大破鲜卑十万于沙陵城,斩首五万余。如今天子宣布征伐结束,将修德养民。随征的将士得了赏赐,也陆续返乡休假。听百姓说,这次大战我军有如神助,斩获多而伤亡小,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大胜。” 虞太后眉头轻蹙。“阿琰,你虽然没有参战,却比参战还激动呢。” 钟琰脸色一红,却不掩饰。“这是天大的喜事,妾自然激动。”她随即又反问一句。“太后不激动吗?” 虞太后白了钟琰一眼,轻轻地拍了拍手,一声叹息。“我当然激动。塞北大捷,天子应该很快就能班师了,应该能赶上皇嫡长子的周岁。” 钟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她清楚虞太后担心什么。天子巡幸并州,接连两次大捷,威震天下,不仅钟毓、荀顗这样的中年大臣俯首听命,连王昶、羊耽那样的老臣都屈服了,没人再和天子正面抗衡。 此时此刻,如果天子有意不承认之前的承诺,虞太后还真是没办法。 虞太后心里是有些后悔的,就连她也觉得当初做得太过了些。可是谁能想到天子能如此迅速的控制局面呢,一年之内两场胜利,而且是无可争议的大胜,任何人都无法预料。 或许这就是命吧。 朝堂上的争斗就是如此,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司马懿父子如此,虞太后也不例外。 现在是福是祸,已经不由她控制,全在天子的一念之间。 从天子一直没有传达消息来看,要说天子心里没想法,显然也不太现实。 正在钟琰想着该如何劝慰虞太后的事,外面有人来报,天子使者到。 虞太后抬起头,和钟琰交换了一个眼神,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 钟琰也很紧张,但她要比虞太后镇静得多。虽然天子和虞太后之间直接联系不多,相关的消息渠道却不少。 从王昶、钟会、虞松陆续传来的消息中,她没有发现天子得意忘形的证据,一切都说明天子一如既往的理性、沉稳,突然变卦的可能性不大。 在钟琰的安排下,虞太后接见了从太原赶来的天子使者,接受了天子的亲笔书信。 看到天子笔迹的那一刻,钟琰就松了一口气。 书如其人。天子的书法中正平和,深沉内敛,神似故太傅钟繇,只是法度更为严谨。少了几分古拙,却多了几分研丽,有着少年特有的活力和俊朗。 看来这段时间天子与钟会没少讨论书法。 “阿琰,天子说些什么?”见钟琰出神,虞太后催促道。 钟琰有些慌乱,连忙一目数行,通读了一遍。还没读完,她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虞太后见状,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去,露出一丝灿烂的阳光。 “太后,好消息,天子要巡幸冀州,还要去中山毋极。” 虞太后瞪大了眼睛,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天子要去中山毋极,自然是见甄瑜的家人。按理说,天子可以直接召见他们,不必亲自去毋极。这么做,自然是表示甄氏与普通家族不同,要给予特殊的恩典。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继承先帝遗志。 先帝因为对生母甄氏的怀念,给了中山甄氏很多超出规格的待遇,甚至遭到了一些大臣的反对。天子如今明明可以不用这么做,却还是做了,就是表示他将继续延续先帝的政策,而且更加坚决。 如此一来,她也不用担心皇嫡长子的地位问题了。 天子这么做,就是让她安心。 虞太后连忙将书信接过来,自己读。 不亲眼看到文字,她无法相信这么好的消息。 当她读到天子邀她北上,一起去中山毋极时,她心里悬了很久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阿琰,你说得对,天子是有情有义的明君。此乃大魏之幸,更是你我之幸。” 钟琰有点尴尬。 虞太后这句话有歧义,很容易让人想偏。 但她还是安慰喜极而泣的虞太后道:“太后所言甚是,这是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大魏立国三十余年,由武而文,正是天命所归。从今而后,有识之士再也不会怀疑了。” 虞太后拭着泪,连连点头。 对钟琰说的那些大话、空话,她其实并不在乎。 只要天子能够原谅她,她就很满意了。 现在天子不仅原谅她,还愿意维持现状,保证她的地位,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从此以后,她只有一个任务,将皇嫡长子抚养成人,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太后,那你同意天子立张贵嫔为后了?” 虞太后看了看手中的书信,略一犹豫之后,便说道:“后位不能久缺,张贵嫔祖父都是天子的忠臣,自己又将为天子生儿育女,由她来担任皇后也很好。” “太后说得有理。”钟琰附和道:“听说并州刺史的夫人呼延药虽是匈奴人,却通晓儒学,不仅与两位昭仪是闺中好友,与张贵嫔相处也很融洽。张贵嫔为后,有呼延药辅助,将来也有利于并州化胡为汉。” 虞太后笑笑。“这呼延药再好,也无法和你相提并论。况且他与钟士季新婚,自然要留在并州。阿琰啊,见了天子之后,我就向天子说,还是让你去皇后身边侍候。我这里有元姬,也就够了,不必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钟琰低了头,欢喜不语。 侧室中,王元姬也如释重负,两滴晶莹的泪珠沿着丰腴的面庞滑落,滴下怀中婴儿稚嫩的小脸上。 第463章 如愿 洛阳,司徒府。 桓范坐在堂上,垂着眼皮,翻着案上的文书,一言不发。 府中掾吏,以及各地来上计的郡守、国相以及上计吏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核心问题就是北疆正在进行的战事。 天子亲政两年,已经经历了三场大战,几乎没有停息的意思。 去年东征好说。孙权不自量力,主动挑衅,没有不反击的道理。 今年上半年的战事也有道理。匈奴人反叛,匈奴人入侵,并州刺史孙礼战死,北疆有崩溃的危险,天子不亲征,无法稳定北疆战事。 可是现在正在进行的这场大战就没那么必要了。 句注塞以外的土地陷落于胡虏之手已久,几代先帝都没能解决,如今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鲜卑人想侵占河南地,就让他们侵占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等天下一统,中原恢复元气,再去征讨不迟。 当初汉武帝征讨四夷,可是在承平七十年的基础上。 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天子就去和鲜卑人去争那苦寒之地,有必要吗? 意见很激烈,奈何司徒桓范顽固如磐石,从头至尾都没有松口的意思,甚至连敷衍他们的心情都没有。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讨论又将是一场没有结果,更没有意义的争论,白费口舌。 唯一的成果,或许就是将来编写史书的时候,写下桓范今天的表现,让他为后世所笑,就像《盐铁论》中的御史大夫桑弘羊。 令人讽刺的是,当初编着《盐铁论》,用春秋笔法对桑弘羊大加鞭挞的桓谭,正是桓范的族祖。 几百年过去,当年抗义直言的桓氏如今也变成了朝廷的走狗,唯皇帝之命是从。 有人不忿,不顾礼仪,起身告辞,以示对桓范的不满。 桓范也不吭声,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名字。 吵了这么多天,他早就习惯了。拒于门外是不行的,听他们的更不行,只能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以示最基本的体面。他不会现在就追究那些人,但他会记下他们,将来调整职务的时候有所参照。 这些人嘴上说的都是百姓,心里想的却全是利益。 自己的利益,或者在他们身后支持他们的那些人的利益。 成为一郡一县的上计吏,绝不是普通人可以得到的机会,不仅要得到县令、郡守国相的赏识,还要经过中正甚至大中正的认可。不用细查,桓范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出身。 论公正,他们连当初参与盐铁论的贤良文学都不如。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哪来的公正可言。 在利益面前,所有的圣人经籍都是浮云,都不过是遮掩一己之私的借口。 这样的人,桓范懒得和他们争论。 他更愿意用事实教育他们。 起身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堂上渐渐空了。这时候,有使者从外面冲了进来,快步上堂,将一份诏书递到桓范面前。 塞北大捷,天子颁布诏书,要止武修文,让百姓休养生息。 堂上一片死寂,数十双目光齐唰唰地投入正在阅读诏书正文的桓范。 使者只能传达诏书的主题,具体的内容还等桓范看完诏书后再公布。 当然,这诏书肯定是要公布天下的,他们也就是早知道几天而已。 但是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这几天至关重要。 桓范感觉到了堂上的气氛变化,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看完诏书,抬头看了一眼堂上众人,微微一笑。“诸君不是要与民休息么?现在可以如愿了。天子已经击破了鲜卑人主力,恢复旧边,接下来将偃武修文,改革弊政。” 众人面面相觑,头皮发麻。 天子又打了胜仗,连鲜卑人的主力都被他击败了,这战功堪比当年武皇帝。 可是武皇帝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举孝廉呢,更别说上阵杀敌。 这是曹家天命未衰的征兆啊,否则天子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 天子挟大胜之威,以后还有谁敢质疑他的能力,质疑大魏的天命? 偃武修文后面跟上改革弊政四个字,可谓是直指要害。 什么是弊政?堂上的人心知肚明。 他们这才意识到,要求天子放弃征伐其实不见得是好事,没事做的天子现在要刀口向内了啊。 他们如愿了,又没真的如愿。 但麻烦肯定是真的来了。 —— 看着堂上渐渐空旷,再也没有一个碍眼的身影,桓范扶着案几,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跪坐太久,腿都麻了。 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翁,不复强壮,连起身都要小心些,以免起得猛了头晕。 司徒掾鲁芝走了过来,扶住桓范。 桓范笑着摆摆手。“行了,你也不比我年轻多少。你我相扶,会让人误以为大魏没人,只有老朽。” 鲁芝笑道:“老未必朽,司徒便是老当益壮,坚若磐石。换作他人,恐怕早就被这些人吵晕了。” 桓范双手叉腰,晃了晃身体。“我是对天子有信心,相信他能取胜,而且是大胜。”他顿了顿,又沉吟道:“但我还是估计不足,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宣布暂停征伐。我本以为,他至少要平定了西蜀再说。世英,我怕是要辜负你了。” 鲁芝比桓范年轻十来岁,曾担任曹爽的大将军司马,与杨综并为大将军府的重要谋士,与桓范很谈得来,也一样被曹爽尊重但不能重用。 桓范运气好,在高平陵之变时成了天子信赖的重臣,一跃而为司徒。 鲁芝、杨综没那么好的运气,后来被一起免职。桓范等了大半年后,辟他们为吏,准备重新起用。 鲁芝是司徒掾,相当于桓范副手。桓范去太原见驾时,就是由鲁芝负责府中事务。 这么做,是给鲁芝铺路。 鲁芝在地方施政多年,经验丰富,政绩卓着。只是出身扶风寒门,又不好经术,以事功为重,与关东士大夫交情不够,仕途不太顺利。桓范担心自己年纪大了,以鲁芝为副手,万一天子要继续征伐,至少司徒府有人接替,不会像太尉府一样,让天子为难。 但天子一战而胜,随即又宣布息兵止战,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落空了。 鲁芝摇摇头。“司徒言重了。能在暮年看到太平,看到盛世,我心满意足,没什么遗憾的。” 桓范想了想。“你去行在,代我向天子汇报今年的上计成果吧。程喜卸任,冀州正好缺一个合适的刺史,你正合适。我会和杜司空商量好,让他出面举荐你。” “这……” “你不用推辞。”桓范拍拍鲁芝的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盛世和太平不是等来的,而是奋斗来的。天子用兵如神,治国却日浅,还需要你我这样的老臣扶上一程。再说了,他可没我这么好的耐心,遇到刚才那场面,结果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模样了。世英,你忘了洛水之畔的斑斑血迹了么?” 鲁芝与桓范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 第464章 尾声 正始十二年春,正月,中山国,毋极县。 滋水旁的官道上,站着数百衣着整齐、神情肃穆的人,分作四处。 一处以将作大匠甄毅为首,是毋极第一大族甄氏的族人。男女老少上百口,静静地站在路边,不时看一眼远处的官道。就算是平时最调皮的孩子,此刻也规规矩矩地站在人群中,不敢惹事。 一道帷幕,将几个娇俏的身影围在其中,也挡住了外人觊觎的目光。 虽然看不清楚,但随行的中山国官属及本国豪强、名士却知道,那里应该是甄氏适龄女子中的佼佼者。 皇后甄瑜难产早夭,甄氏在宫里没人了。如果能趁着天子巡幸中山的机会,再送一两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入宫,将来的富贵就有了希望。 天子虽然没有毁诺的意思,但天子年少,又注意养生,三四十年内,皇嫡长子继位的可能性不大。甄氏的荣辱全在天子一言,他们不能不小心谨慎。 仅仅一年时间,原本还有些桀骜不驯的甄毅就服软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连颍川荀氏、钟氏,以及太原王氏都向天子低了头,中山甄氏又有什么理由不低头。他们的荣华富贵更依赖天子,之前表现得有骨气,只是以为天子降服不了世家而已。 中山王曹孚坐在车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情有些复杂。 天子强势,威行天下,对他这个中山王来说当然是好事。大魏的江山稳固,他的爵位也可能传承得更久。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有些不安。 他继位十八年,虽然秉承先父遗教,老实做人,没做什么恶事。可是作为宗室,他也没有任何功绩,哪怕是天子在并州与鲜卑人血战的时候。 就连先父的学问,他也没继承下来。 待会儿见到天子,如果天子问起,他该如何回答? 或许,他最大的用处就是无用。既对朝廷没什么帮助,也没什么威胁,所以才能一直留在自己的封国里,毋须去邺城或者洛阳。 征北将军刘靖和镇北将军王广站在一起。 刘靖有些疲惫,闭目养神。随行的官员都屏着呼吸,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打扰了他。 王广虽然不累,却也没什么精神。 不久前的北疆大战,他虽然花了不少心思,出飞狐道设伏,准备趁鲜卑人出兵雁门之际大破之。但是很可惜,他没能抓住机会,让拓跋沙漠汗全身而退。 此战,曹羲、邓艾立下大功,增邑的增邑,封侯的封侯,受到封爵重赏的将领就有二十余人,财物赏赐的更是不计其数。但他这个新上任的镇北将军却劳师无功,待会儿见到昔日同僚,有些甚至还是他的学生,该如何自处? 太尉王昶说,天子没给他诏书,是不希望给他太大压力。 当时他很高兴,觉得这是天子对他的信任和爱护。 现在看来,恐怕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天子不做指示,就是看他自己能不能抓住战机。而他的表现只证明了一件事,他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高明。 熟读兵书,并不代表他就真能在战场上取胜。 终究还是书生。 还是天子说得对,只有知行合一,才能成为真正的士。 只会坐而论道的人,不配为士。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一群鲜卑人。 被围在中央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鲜卑。白晳的面皮上满是皱纹,原本淡黄的须发已经全部雪白,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眉眼之间却忧心忡忡。 他就是不久前在弹汗山称王的拓跋力微。 拓跋沙漠汗撤回弹汗山后,他们父子反复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向大魏称臣,并由他亲自带队,到中原来拜见大魏天子。 拓跋沙漠汗则留在弹汗山,以备不测。 如果大魏天子不肯接受他的称臣,甚至要杀他,那拓跋沙漠汗就立刻继位,统领鲜卑人准备迎战,或者撤离。 他带来了丰厚的礼物,先后拜访了征北将军刘靖、镇北将军王广,多次恳请,才得到了随他们一起见驾的机会。 天子的车队一会儿就要来了,他心跳很快,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在草原上活了七十多年,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来了,来了。”有人轻呼。 拓跋力微转头看去,只见官道上烟尘滚滚,一些骑兵正快速接近。 他清咳了两声,挺起了身体。 一会儿功夫,十余名鲜衣怒马的骑士来到跟前,向正在等候的刘靖等人宣布消息,天子将至,请他们做好接驾的准备。 拓跋力微听不懂汉话,正伸长脖子看,一名骑士来到他的跟前,勒住坐骑。 “阿爸。” 拓跋力微抬头一看,又惊又喜。“儿啊,你……还活着?” 来人正是拓跋悉鹿,只不过此刻的他穿着一身骑士服,头上又戴着头盔,遮住了髡头,不注意看,根本不知道他是鲜卑人。 “是,我活得好好的。”拓跋悉鹿回头看了一下官道上的动静,匆匆说道:“阿哥怎么没来?” “他……”拓跋力微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知道拓跋悉鹿心里会有怨恨,恨拓跋沙漠汗没有救他。他也知道拓跋悉鹿不希望拓跋沙漠汗继位,更希望拓跋沙漠汗出现在这里,和他一样,被大魏天子留下,做个普通的郎官。 但是,出于部落的生死,他不能这么做,只能让拓跋沙漠汗留在弹汗山。 “待会儿见到天子,一定要恭敬。”拓跋悉鹿没有再说什么,拨转马头。“天子是仁君,他不会为难你的。可是你也不能护着阿哥,惹怒了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完,拓跋悉鹿踢马赶上同伴,又向来路去了。 拓跋力微看着拓跋悉鹿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看到拓跋悉鹿活着,他自然高兴。 可是眼前这个温顺得像狗一样的少年,真是自己的儿子吗? 一会儿功夫,前导的骑士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拓跋悉鹿赫在列。 他们没有停,排着整齐的队形,缓缓从众人面前经过。 拓跋力微一眼看出,这些骑士胯下的坐骑都是鲜卑人的战马,是不久之前被魏军缴获的。 两次大战,魏军都是围歼,逃脱的鲜卑人非常有限,他们的武器、装备太低劣,不入魏军的眼,只有战马是魏军看重的,除去受伤被宰杀充饥的战马,魏军至少缴获了上万匹真正的战马,骑兵的实力上升了一个台阶。 边境被推回长城一线之后,魏国有了上好的牧场,以后就不会再为战马资源犯愁了。 鲜卑人的优势又被削弱了一成。 再想到那架弩车,拓跋力微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引导的骑兵过去,进入众人眼帘的是武卫营。 武卫营虽然是步卒,却人人乘马,同样是上好的战马,威风凛凛。 许仪、典震下马,指挥虎士警戒,安排好天子车驾停留的空间。 准备迎驾的所有人都不敢再交谈,规规矩矩的站在指定的位置上。 又过了一会儿,天子乘坐的大车缓缓驶了过来,后面是一辆略小一些,但同样宽敞华丽的大车。 甄毅看到这辆车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后悔。 他知道,那是皇后的车驾,里面坐的应该是新册封为皇后的张云英。 如果不是甄瑜难产而死,坐在里面的应该是她才对。 如果自己能早一些相信天子,再送几个女子入宫,或许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大车缓缓停下,中山王曹孚先上前行礼。 武士上前,放下搭步,然后向曹孚行礼。“天子召见中山王。” 曹孚再拜,提起衣摆,上了车,站在车门外,再次行礼。 “中山王,臣孚,拜见陛下。” “皇叔请进。” 曹孚愣了一下,立刻进了门,紧挨着门跪下,行了大礼,然后才抬头迅速看了天子一眼,又立刻低下头。 “陛下远来,臣迎接来迟,请陛下恕罪。” 曹芳摆摆手。“皇叔不必客气。数年不见,皇叔身体还好吗?” “谢陛下关心,臣衣食无忧,无思无虑,未能为国尽丝帛之力,唯有身体无恙。” 看着曹孚诚惶诚恐的模样,曹芳忍不住笑了起来。 文皇帝曹丕没给他留下什么好的遗产,但是对宗室的强力钳制可以算一个。被严格监管了几十年后,眼下不管他做什么,哪怕只是给个好脸色,也是天大的仁慈。 当然,前提是他有赫赫战功,能镇得住场面。 否则连甄毅都未必看得上他。 曹芳和曹孚说了几句,表现了一下血脉情深,便让曹孚告退,随后依次招见刘靖、王广。 刘靖打起精神,汇报了北疆的情况。 总的来说,北疆形势比较严峻,既然是在并州大捷的情况下。大量鲜卑人、乌桓人入塞,与汉人杂居,又不像匈奴人那样有明确的首领指挥,想找人负责都难。 所以,还是不能急,要慢慢来。 曹芳听懂了刘靖的意思。不要想着一步到位,逼得鲜卑人、乌桓人造反。他们可不是匈奴人,已经被汉人驯服多年。他们野性未除,逼得紧了,只会适得其反。 换句话说,接受拓跋力微的称臣,争取休养生息的机会,才是上策。 曹芳未置可否,随即又召见了王广。 刘靖老了,身体又不好,指望他有什么积极的政策不太现实,还是要靠王广这些少壮派。 王广见驾之后,先伏地请罪。 他本来有机会伏击拓跋沙漠汗,却因为能力不足,错过了。 曹芳没有深究此事,反过来安慰了王广几句。 错过这次机会,对王广来说是个重大损失。对朝廷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既然拓跋力微已经出现这里,区别就不大了。 曹芳对王广说,错失机会并不可怕,抓错了机会才可怕。你就任不久,能够维持局面,不被鲜卑人所趁,就是成功。等熟悉了情况,机会还会有的。 中原的优势,本来就不在一时得失,而在持久。 少犯错,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抓住机会,就能大胜。 你还年轻,怕什么?活着就有机会。 王广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 曹芳随即对王广说,我就不在这儿见拓跋力微了,你先带他回去,和他谈谈称臣的条件。 称臣不是带一些礼物来,说几句好话就行。 既然要称臣,就要讲清楚双方的义务和责任,讲好如何相处,任何一方都不能随意违背诺言。如果只是一个名义,没有任何拘束,称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保持当前形势,谁有机会灭了对方就直接动手,也不用背上违约的负担。 王广心领神会。 天子将这个任务交给他,是给他立功的机会。 能够逼得鲜卑人承担一定的义务,自然有功。万一鲜卑人不答应,将来对峙甚至出兵的机会也将落在他的肩上。 刘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没有这样的动力的。 王广再拜而退。 最后,甄毅登上了车,拜倒在曹芳面前。 曹芳打量着甄毅,脸上的笑容渐收。 甄毅汗如浆出。 过了好一会儿,曹芳才缓缓说道:“朕今天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先帝对文昭皇后的孝心,也希望你能感念先帝对甄氏的爱护,从此追随朝廷,不要三心二意。” “唯。”甄毅连连叩头,其他一个字也不敢说。 “朝廷要强干弱枝,避免世家、豪强尾大不掉,重蹈前朝覆辙。你甄氏身为中山首富,带个头吧。这件事做好了,比你送几个女子入宫更有意义。”曹芳停顿了片刻,淡淡的说道:“朕不想将这个难题交到太子手中,你也不希望吧?” “唯,唯。”甄毅且喜且忧。 喜的是,天子终于同意立甄瑜所生皇嫡长子为太子了。 忧的是,中山甄氏要带着支持朝廷打压世家、豪强的决定,必须分家,这难度可一点也不小。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论名份,身为皇亲国戚,他有责任这么做。 论实力,他不是颍川荀氏、钟氏那样的大族,在朝野有深厚的人脉,暂时不做官也能活得很滋润。中山甄氏的富贵系于天子一身,天子不高兴,甄氏的富贵转眼就会烟消云散。 利害权衡,他除了紧跟天子步伐,没有其他的选择。 曹芳轻拍案几。“朕会在冀州巡幸一段时间,你抓紧时间,不要让朕失望。” “唯。”甄毅再拜,退了出去。 —— 数日后,甄毅率先宣布中山甄氏分家,凡是成年的子侄,皆析屋别居,单立户籍。 曹芳随即驻跸甄毅分得的老宅,接见甄氏子弟,赐官十余人。 正月,曹芳巡幸幽州范阳等郡,登居庸关。 二月,鲜卑大人拓跋力微正式称臣,名列藩属。双方约定开边市,鲜卑每年进贡战马、牛羊等若干,并用多余的牲畜交换必须的生活品。 拓跋力微原本打算承担兵役,以鲜卑骑士配合魏军作战,却被曹芳拒绝。 曹芳下诏,非大魏子民无权服兵役,朝廷将从幽并凉等边州挑选在编的子民担任作战任务,并给予完美的装备和训练,并在其服役期间免除相应的赋税。 立功者,子弟优先入仕。 诏书下,幽州青壮踊跃从军,征北将军府门庭若市。 三月,曹芳幸邺城,祭高陵。 四月,委任钟毓为冀州刺史,开始在冀州推行新政。 钟氏两兄弟一为并州,一为冀州,名扬天下的同时开始了无声的较量。 同月,皇后张云英产下一女,朝野欢喜的同时,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六月,丁谧发明微型石碑印刷术,开始印制缩小版的三体石经,儒家经典开始走进普通百姓家门。 太常王肃上书反对,论战再起。各地学者齐聚洛阳,争论经学、玄学得失,数月不决。 九月,曹芳下诏,在太学新增工学院,以马钧为首任院长,招集天下才智之士,研究、传授百工之技。 太常王肃再次上书反对,反复谏争无效,愤而辞职,数日后病故。 经学、玄学之争无疾而终,百工之学大兴成为朝野不得不面对的大势,虽然有不少人表示反对,但无法抵挡百工之学带来的利益,渐渐接受了现实。 与此同时,谯周的文章经由印刷之术传遍天下,蜀中争论犹烈。 不久,大将军费祎伤病复发,在忧患中去世。 作为费祎遇刺最大的嫌疑人,姜维被迫自免,辞去兵权。 至此,荆襄系实力大减,面对汹涌的蜀中民意,刘禅不得不延揽蜀中名士入朝,以缓解冲突。 但他这么做,并没有解决问题。 以谯周为首的名士、学者进而论证天命,质疑蜀汉是否有传承大汉火德的资格。 刘备当初称汉中王以及称帝时的旧事重提,蜀中一片哗然。 在谯周等人的论证下,魏承天命渐渐成为共识,刘氏在益州的政权摇摇欲坠。 —— 正始十五年,吴国党争,丞相朱据与大将军诸葛恪发生冲突,诸葛恪被杀。 魏征东将军毋丘俭抓住机会,以平叛为由,率领水师出濡须坞,顺江而下,先后以优势兵力击破陆抗、朱据,仅十余日,便兵临建业城下。 吴王孙和在惊恐之中暴毙,子孙皓继位,出降,改封归命侯。 吴亡。 消息传到成都,刘禅惊恐不安,最终在太子太傅谯周的建议下,上书称臣。 正始十六年夏,曹芳接受刘禅请降,封刘禅为安乐侯。 至此,三国一统,天命归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