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朱颜》 9月更新计划
1、9月份要开学了,一般说来没时间加更,每天4000还是2000,我还要看情况决定。 2、之前还有几章防盗,会陆续补上,初步定的计划是,从今天起到之后的几天,因为我刚好还没开学,每天除了更完这一天的外,另补一章防盗出来。 3、计划10开始,上传新书,每日两更4000字,具体情况另有通知。 4、9月可能会有被屏蔽内容出现(你们都懂的),由于最近在严打,所以我不会发在这里的,删节部分会放在我的vip群和**粉丝群里,具体加入方式,等到隐藏章节出来后,再发具体教程。 5、谢谢大家的支持和理解!作者自以为这本书糟糕得很,如果大家不嫌弃,希望多多支持我将在10发的新书! 2 明天记得看阅兵哦~ 请个假 啊哒哒哒,请个假,今天整理东西,明天去学校惹! 开始还债 刚理好东西闲下来owo 274已修改~ 未采集章节内容 275已修改~ 未采集章节内容 作者君对新学期严重排异 呃啊……因为最近身体一直不大好,新学期课程又很多很难啊……什么中药生理生化病理的。。。以及对草席过敏(也有可能是被螨虫咬了),反正一直处于半炸毛状态,静不下心码字qaq我正在努力进行调整,近期可能会有比较多的防盗章节,我尽量在本周末恢复正常更新! 求大家继续支持一下撒~ 276已修改 未采集章节内容 新书上传 新书《医心方》已上传,书号3601503,已报名参加星创征文~ 是一篇历史向行医文,背景战国末期至秦朝,希望大家喜欢,多多支持~ 作者君的道歉信 时间证明,某溪对种田这个题材一塌糊涂。。。写的时候人物性格啊,经历啊,反正啥都没写好吧、、、一边写一边改大纲什么的,真是够了qaq 希望大家给我一点时间,下周期末考结束,一直到寒假期间,我都会慢慢修改的。 先慢着下架哟。 请假 觉得最近的剧情发展简直了┑( ̄Д ̄)┍那边新文又刚开,更需要关怀,看来旧文先要放一放了,先请半个月假,偶尔会更新,顺便把前面欠的补上,十月份恢复日更【希望如此,这本书更品太差,但还是希望大家支持我的新书——一定比这本好! 重要通知 ??????????????????????????????????????????????????????? ???????????????????????? 感谢支持 断了这么久还没完本,竟然还有亲给投月票,感动得快哭惹qaq 新书一直拿不到推荐,我也不造为啥,精力都放那里去了,其实本书的修改部分和番外细纲都已经想清楚了,就是一直没时间写。很快就放假了,我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在一月份把这本完结掉! 其他话我也不说了,现在开始存起稿来才是硬道理。 新简介 朱颜从一个白草红花、流水涓涓的梦里醒来,身处小小江村,错乱的两段记忆令她不知所措。 幸而,未忘自己曾学得莳花栽草,酿酒治病,灵心转,妙手翩,袅袅药香,搅起暗流。 一双与众不同的灰眸,注定了她不平凡的身份,逃不掉,也躲不了。 三生两世,故人重逢,是再度步入已定的结局,还是重书一页惊才绝艳的华章? ——————————— 【此文已大修,穿越重生均有】 【种田不变,增加的内容大概是权谋和前世今生梗。由于作家后台的简介暂时不能修改,所以改好的简介只能先放在这里辣,等后台能够修改我再加上去。】 【预计从2016.1.1开始连载番外部分,至1.31全部完本,包括前面修改部分--嗯,一个很拼的寒假在等着我】 恢复更新及大修通知 ???????????????????????? ?????????????????????????????????????????????????????????????????????????????????????????????2000???????4000???? ?????????????????????????????????????????~ ?????????????????????????owo??????????????????????????????????????????????????????????????????????????? ????????????????yooooo~ 关于修改 目前多数地方还没修改完成,对新简介有兴趣的请先加收藏!顺便看看番外,正文部分预计一月底改完。 完结感言 首先向大家道歉! 这篇文本想写满100w,但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包括企鹅收购了点娘,福利方式改变暂时不适应;大纲只设定了情节,没有设定人物性格,所以写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卡文了qaq;之后就是看到星创征文,赶着去开新文;中间有一段时间身体又不好】 所以非常对不起看这本书的书友! 虽然文已经写到了最终,但还会继续进行修改,还有补全一些屏蔽的***部分。 【修改内容】 1、修改章节名,在正文内可以看到新的章节名 2、完善人物性格 3、补写、润色文字,冲到100w 4、修改部分次要剧情,使剧情更加合理 5、改行医为种花草,加大经商内容的比重 6、修改分卷,原八卷改为三卷 希望能在今年12月之前修改完并且提交完本,有没有番外我现在也不确定。等修改完也许会有的,不会发布在vip章节中,而是以断章形式发在公众章节内。 请大家稍等些时日,不要下架,不要下架,不要下架! 修改进度通报 未采集章节内容 番外的更新 未采集章节内容 楔子丨第一章 病中归 未采集章节内容 第二章 病中归[二] 那个老妇是她的母亲,被周围的人称作“徐娘”或是“绸珍姑姑”,老得让人匪夷所思。 朱颜正出神,听她苍老的声音带了点疲倦,“燕子啊,昨儿吩咐你叠的那些纸元宝可叠好了?” 朱颜及时回神,脸上泛起一丝淡笑,带一点若有若无的愁苦,“娘,已经好了,就在堂屋的簸箩里放着。” 虽然对过往和现在都只有少许模糊的记忆,但她还不想露馅,因此坚持少说多做的听话原则,老妇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徐绸珍听到女儿的回答,觑着她看了片刻,干巴巴地笑一笑。 这一笑,将那满脸的皱纹挤成了一只皱皱巴巴的核桃,“带去坟上的贡品已经备好了,等你晾好了衣服,我们就走。” 朱颜低头看向她手中挽着的一个篾条竹篮,里面摆着几碟小菜,还有几只比徐绸珍的脸更加皱皱巴巴的苹果,就是清明上贡的祭品。 想来如此寒酸的祭品,若是死者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能安眠。 再想想方才的“讨债”风波,看来她摊上了不小的麻烦……据说这年头穿越很流行,难道她开启的乃是“种田”模式?可她依稀记得,她从前是学医的,不是学农的…… 朱颜暗暗为自己哀叹一把,默然点头,手下的活也没停,利索地将一件件衣服绞干,回身仔仔细细地晾上了竹竿。 收拾完,她取过一旁的抹布,拭了拭手上的水迹,一双苍白的手,已经被尚不温暖的春水泡红。 “娘……他,刚才那位大哥,说我是……克父克夫?”朱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敢看徐绸珍,生怕自己眼中的疑惑被察觉到。 徐绸珍还在心疼那几两碎银子,并没有生疑,絮絮叨叨地摇头,“芝麻大点事情,你忘了也好。” “……我不该知道吗?”朱颜有点发窘,这做母亲的也太不上心,克父克夫这种传言,岂能是小事? 见她一定要问,徐绸珍叹了口气,“你六岁的时候,有个游方的道人给你算过一卦,说是命硬得很,在家克父,出嫁克夫……你是苦命呐,你那宏表哥也苦命。” “娘……那什么表哥又是谁……”听到又扯出一个人来,朱颜苦恼地揉了揉额角,她向来搞不清这些弯来弯去的亲戚和辈分关系。 徐绸珍整理着篮子中的贡品,语气颇为敷衍,“阿宏是你大表哥,十来岁上和你定了亲的,不过你十三岁那年他便死了,到底没成亲。咱们如今住在你舅舅家,多少是看了这个人情。” 朱颜眨了眨眼,还没从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理出个头绪来。 徐绸珍见她不解,又耐心地解释道:“你父亲前些年过世,你舅舅见我们母女俩无依无靠,你又是这种命,怕是难以再嫁,一合计,倒不如大家凑一起过过,还热闹些,原本的宅子也好卖了换成银子。” 在她循循善诱的解释下,朱颜总算是明白了一点。 她们母女二人,如今住在母舅家中,而那母舅的大儿,也就是她的表哥,原是同她订了亲的,幸亏人死得早,否则自己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郁闷了片刻,朱颜随口敷衍,“娘不是说要去上坟祭拜吗?我们这就走了?” 徐绸珍被她提醒,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手中的篮子,“我去换件新一些的衣服再来,若是让你父亲看到我穿得这样破烂,叫他在地底下也不安心。” 朱燕看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一点点挪进了屋子,又看到那些寒酸的贡品,心里到底不好受,幽幽望天发呆。 清明时节的田埂上,青草长了一茬又一茬,都挂着细小的雨珠。 “燕子啊,你的女工针黹都还不错,只是以前身子弱,拈不动针儿,娘也敢来不劳动你。”徐绸珍一路走着,忽然回过头带着歉意看了女儿一眼,“可如今你父亲的最后一点字画也当完了,你那不出息的二表哥的债却不知还完了没有,我们既然住在你母舅家里,就算是一家人,也得帮衬帮衬他。” 朱颜点点头,这话的意思她懂,那母舅既然这样体恤她们母女,她自然愿意相帮的,只是不知道那个二表哥又是谁?听徐绸珍的话,似乎是个很糟糕的家伙? “说起来,娘,今天那个……那个,大哥……就是来要债的?”想起那人,朱颜心中好生厌弃,但隐约记得原来的朱颜可是个知书达理的才女,自己也只得压着脾气来文绉绉地说话。 “怎么不是,唉,燕子啊,累你受委屈了。”徐绸珍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手,以示安慰。 她那双做惯了粗活的手触在手上,其实很不舒服,但朱颜心中对她,也不去计较这些,任她握着摩挲。 “哎呦!这不是你们家燕子吗?!怎么有脚劲儿出来走走?”对面一阵尖锐的嗓音,毫不留情地将母女俩片刻的温情打断。 翠色铺满的田埂上,迎面走来一个大红裙子,花青色短袄的中年妇女,脸上的笑尖酸刻薄,竟然一点都不掩饰。 在这样寒气没有退尽的天气里,这薄薄的春衫还不足以御寒,衣服上褶子清晰可见,想必是赶着新春刚做的衣裳,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穿了出来。 徐绸珍眸色一沉,赶紧满脸堆起笑,迎上去亲亲热热地问候,“大嫂这是新做的衣裳吧?这颜色,这料子,真是百里挑一的,佩着你正合适。” 朱颜听着这违心的夸赞,心里轻轻地一酸,经过这近两日的相处,她觉得徐绸珍虽然看起来土气,心里却大有见地,实在不应该这样伏低做小。 心里郁闷着,朱颜扁了扁嘴,伸出脚踢开了面前一块小石片。 “哟!这孩子,是不认识你大舅母了吗?”那妇人见了朱颜的小动作,尖锐的笑声带着一点讥讽,划破潮湿的空气,刺激着人的耳膜。 朱颜蹙眉,刚才还听徐绸珍说起,母舅的妻子早已过世,她怎么又有一个大舅母? 抬头求援地望着徐绸珍,后者慌忙解释,“大嫂你也知道的,我们家燕子之前大病了一场,醒来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不过她人倒是明白了些。” 徐绸珍说着笑起来,倒是真心实意地开心。 “呵,只盼着她明白起来了,命也好一些,可别再克死谁了!”那妇人还不罢休,尖酸刻薄的话满满就是看不起的神情,让朱颜恨不能去抽她一巴掌。 她从前何时受过这种言语,薄薄的指甲将手指掐得发白,朱颜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也难看极了。 大约是看到她的神色不同往日那样柔弱好欺,那妇人畏缩起来,用鼻子尖尖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母女两人,沿着田埂趾高气扬径自去了。 “哼,欺软怕硬!”估计她听不见了,朱颜低声骂了一句。 徐绸珍分明听见女儿骂人,挑了挑眉,却只当没听到,隔了一会儿才叹息,“燕子啊,这是你杨大舅母,下次见了,乖乖问声好。” 朱颜不满地咬着下唇,“娘,你不是说大舅母已经过世了吗?怎么还有一个,这是‘阴魂不散’?” 好个“阴魂不散”,骂人骂的不着痕迹,徐绸珍面色一动,也不禁莞尔起来,“你王家的母舅是娘的亲哥哥,不过,娘自小就给了徐家养活,她是徐家大哥的媳妇,就住在西头的白浪镇上。” “哦……”朱颜点点头,摆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那,徐大舅家很有钱吧?” “还算过得去吧。”徐绸珍苦笑,并不愿意多提起与徐家有关的事情。 第三章 清明陌上[一] 清明时节,昨夜刚下过一场雨,路边几株桃树开得烂漫,轻薄的花瓣挂着宿雨,缀得低低的,露出里面枚红色的细长花丝,几点金黄的花粉在春风的吹拂中轻颤。 朱颜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风景,转头看得出神,远处的柳树下,几个歇脚的路人也都出神地看着她。 被看得有些莫名,朱颜整了整衣衫,自己查看一下,自觉没有什么不妥,疑惑地望向徐绸珍。 徐绸珍只是淡淡笑着,觑着她看了一眼,压低了声,“看来我们家燕子如今倒长成个人见人爱的美人了……你病了好些年,总不出门,乡里乡亲都不认得你,自然多看了几眼。” 朱颜眨眨眼,病了好些年?总不出门?真的没有搞错吗?周围是一望无垠的农田,她确实来到了乡间,可听徐绸珍说的,怎么倒像养了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娇小姐呢? “绸珍妹子,是你来了。”又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听来比徐绸珍温和些。 徐绸珍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同样满脸劳苦的妇人一笑,“陈姐,你倒是来得早。” 朱颜猜她与母亲大约是好姐妹,急忙对着那老妇甜甜一笑,软着声问好:“陈娘早。” 陈氏妇人看了朱颜,眼前忽地一亮,也不顾自己脚下蹒珊,硬是越过田埂来,携起朱颜的手,觑着眼一个劲儿打量她。 朱颜被她这么拣货一般地上下打量,脸上有些撑不住,低头默默看着脚尖,羞得一句话也不说。 陈氏回头看着徐绸珍,着实感叹,“这孩子的样貌,还真是像呐!” 徐绸珍敛眉不语,只是低声叹息。 朱颜只当她们在说她那个早已过世的父亲,便也唯唯地叹了气,做出一副悲哀的神色。 陈氏对她的表现有些奇怪,询问地看着徐绸珍,只见徐绸珍淡淡摇头,便转而询问:“说起来,你们王家的那个混小子,欠的债还没还清?” “哪能啊。”说起还债的事情,徐绸珍一脸无奈,“才刚早上,那个刘家混小子又帮周家讨债来了,我估摸着那点银子还是有余的,不想被那小子全夺了去。” 朱颜想起那时的情景,也觉不平,但怕徐绸珍一把年纪了还气着,只得柔和了声劝慰:“娘,您别生气,女儿回去就做起针黹来,咱们卖了它也可以攒钱的。” 其实她从前根本不会这些,但为了安慰徐绸珍,也只好先这么说了。 “哟,这丫头,如今倒是真的懂事了。”陈氏惊奇地将她再次打量一遍,像是第一回认得她一般,随即又低下头去,用她那苍老喑哑的声音叹息,“当年哪知道会落到这一步呢,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陈姐,别说这些了。”徐绸珍蹙着眉制止,看了篮中的那些寒酸的祭品,“我们还给她父亲上坟去呢。” 陈氏也看到了那些东西,越发感叹,“绸珍妹子,我与你们同去,左右我来得早,那里已经结束,听闻你近日操劳得很,阿颜又素来身子骨差,还是我跟着你们一道去妥当些。” 徐绸珍本欲拒绝,但瞥了瞥朱颜,见她大病初愈,在微寒的春风中还有那么一点娇弱不胜的样子,叹一叹,答应下来,“也好,这么多年总是麻烦陈姐。” “我们之间客气什么?”陈氏霎了霎干涩的眼,说得意味深长。 朱颜看着她们出神,这两个老妇似乎关系不简单,可惜她脑中委实一片乱麻,怎么也想不起一点关于这陈氏的印象,懊恼地摇了摇头,继续听两个老妇闲谈: “王雍小子如今在编伍里,可还闹事?” “那小子哪里能消停了,到了那里也只是赌赌赌!我那苦命的哥哥,半辈子攒的一点钱迟早被他捣鼓尽。” “哟,还说你那不争气的哥哥!那时节见他小心得什么似的,要不是那么心疼钱,你那大侄儿哪能落下病根,最后还不是死在了那上面!这雍小子,指不定是为他哥哥复仇来的!” “哪能有你说的那般邪门儿?陈姐这些年回了乡间,怎地想法也同那起村妇一般起来?”徐绸珍不以为然,轻轻叹息。 陈氏顿了一顿,“不过那宏小子,我看燕子嫁给他也是委屈的,也不看看我们原是什么人家……” “唉,世道都这样了,偏那年又来了个道人,死活要给燕子算命,还算出这等命数……燕子这辈子,还是好好跟着我,别嫁的好。”徐绸珍似乎急于结束这段对话,说完后一阵咳嗽。 朱颜听着疑惑地眨了眨眼,这怎么还能和世道扯上关系呢? 看这村子,虽然也有那个刘混混这样的地痞流氓,但总体看来也是太平安乐的样子,真不知道这世道哪里惹得徐绸珍不快了。 出神间,“得得”一阵马蹄渐近,忽然停在了她身边,马儿带起的尘土飞得半人高,呛得朱颜厌弃地摇了摇头,伸手去掸衣服上的尘土。 “你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从前没见过?”声音带着一抹挑衅的意味,朱颜没好气地抬起头,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见了朱颜精致的面庞和她那点故作生气的表情,马上的年轻男子肆意地笑着,将手中的折扇慢悠悠摇着,“你就是那个朱颜把?那刘大混倒没说错,果然出落得个美人样子,真是可惜。” 朱颜冷静地扫了他一眼,马上青年衣着华贵,容貌也算俊朗,他身后不远处,还有着两辆精巧大方的小车,想必是有钱的人家带着家眷一同出来祭扫。 至于他刚才提到刘大混,看来他就是刘大混的“顶头上司”,他们家的正牌债主咯? 朱颜在心中暗骂几句,偷偷向旁边的田埂上挪了过去,不想与此人多纠缠。虽然看不惯这人,但她现在没有底气同他叫板,明哲保身才是正道理。 一旁的两个老妇显然都认得那青年,忙三步并作两步护在朱颜身前,满脸堆起笑,“周少爷,燕子她病才好,心里还不清楚呢,一时挡了您的路,千万别放在心上。” 可那周少爷没有让开的意思,仍是一个劲儿盯着朱颜瞧。 朱颜被他这么看着,难免起了怒意,抬头狠狠瞪他一眼,拖着长音,带着讥讽,“您看够了?” 这一声不响,却也不轻,周围行路的人全都好奇地望过来,霎时就带了些大家都懂的神色看看马上的青年,毕竟美色当前么,多看几眼谁不能理解呢?不过这清明时节祭祖时节,这般不庄重实在不妥,也就难免有人低低叹息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第四章 清明陌上[二] 那位周少爷听到了旁人的议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诚然他方才的举动有些轻浮了,但却不是为着贪恋美色。 他堂堂江南官宦人家之子周意,对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风雅之士,岂会这么当众贪看人家姑娘?虽则确是佳话一桩,但实在有损自己的形象。 他方才这么失态,还不是因为听闻朱颜乃是个才女,写出的诗词缠绵悱恻,幽怨非常,颇有几分京中贵女的闺阁气,可她偏偏常年卧病不出,又有个命数挡在那里,无人敢登门拜访,自己也无缘同这位才女一叙。 恰好遇上刘大混来回报消息,说起这个传奇的女子病情好转,他便想着或许能赶巧见上一见,不想还真被他见上了,只不过自己方才唐突了些,怕是要教人家姑娘误会。 四下里一找,果然见朱颜已经和徐绸珍、陈氏两人一道,匆匆越过一片闲田,立在了对面的田埂上。 田边翠绿的草色映上她青色的棉裙,显得越发清丽脱俗,与这江南村镇中少女惯常的艳丽服色不同。 周围的人虽然退开了去,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望着周意,他突觉尴尬,只得干咳一声,企图挽回一些面子,“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本少爷慕你才名,岂是一般人可比的?” 朱颜听了,拉着徐绸珍立住了脚,回过头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哦?那倒是我眼拙了,还以为您也是来追债的,故而躲得快了些。想来也是,我们欠周家的银子可是连本带息地还清了,您堂堂一位少爷,吃穿不愁的,也没必要来欺侮我们孤儿寡母的。” 周意一时噎住,都说这朱家的小娘子确有几分才情,却是个病秧子,这性子要多软弱有多软弱,被她那些舅母、表妹们欺了不知多少,却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的? 周围也是一静,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朱颜,似乎不认得她一样。 清明湿润的空气中,弥散着一点压抑人的寂静,朱颜顿觉不妙,下意识地攥着徐绸珍的手,微微向后挪动步子。 “言心,你在这儿做什么呢?”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寂静,“何必与人家姑娘一般见识?今儿是清明,不怕沾上晦气么?”声音是温和的,仔细听来却带着盛气凌人的强势。 朱颜轻轻咬着下唇,这女人说的倒是有理,清明最忌讳沾染晦气的。可真当她听不出来么?这是拐弯抹角地在骂她呢,什么沾上晦气,多半还是因为那个什么破道士算的命罢? “燕子,走吧。”徐绸珍见没什么事情了,一把拽住朱颜,拉着她绕过田埂上一滩积水。 “娘……”朱颜偷偷瞥徐绸珍一眼,见她眉头蹙着,心里有些不自在,“我刚才……是不是做错了?” 徐绸珍尚未答话,陈氏抢先笑道:“怎么会做错?就是不能让那一干人欺负到头上来。绸珍妹子,你别怪阿颜,我看她就应当这样!也不看看咱们老爷原是……” “好啦,陈姐,那都是前朝的事情,却去讲它做什么?再说燕子也不用知道这些事情。” 朱颜眨了眨眼,装作贪看路边的风景,却将她们的每一句话都装进了耳朵。 前朝?她记得自己是学医的,这不错,但不代表她于医学外一无所知。 她虽然不可能知道历史上每一个皇帝,但改朝换代这等大事,她如何不知道? 可遗憾的是,她这几日旁敲侧击,从徐绸珍那里什么都没问出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不知穿越到哪个空间里来了,与她熟悉那段历史,半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既然是改朝换代,那么不论在什么时候,政令必定要休养生息,也难怪这小小的临江之村,看起来也算是安居乐业,平静祥和。 既然如今推行多半休养生息,一定是劝民耕织的,甚至鼓励商业发展,人们手中闲钱想必也多。 而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了,先要还了那什么混账二表哥的债务,再者,她见家中那几处屋子虽多,却都是年久失修,指不定什么时候刮风下雨的就塌了,在这样的危房里住下去,她可半点不放心。 一定要在经济上想办法,或许经商是个不错的选择,至于本钱嘛……她记得屋中的箱子内还有许多精致的衣装,反正她也穿不了那么多,不如让徐绸珍一道当了换成从商的本金。 解决了资金问题,朱颜微微一笑,顿时好起来的心情却被徐绸珍着实不客气地打断了:“燕子,发什么愣呐?到你父亲坟上了。” 朱颜急忙回神,她们已经离刚才的水田很远,如今面前的是一块荒田,生满了一种叫做“看麦娘”的细细的野草,低矮处还有荠菜、马兰头之类的野菜,朱颜对这些并不了解。 陈氏那厢已经放了手中挽着的竹篾篮子,俯下身开始采摘野菜。 朱颜眉毛挑了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分明是来给她爹上坟,却这么有闲情,已经打起回去吃野菜的心思了。 转头看徐绸珍,她正伛偻着背,费力地在一块石碑前摆出那几只干巴巴的苹果。 朱颜心中一刺,急忙赶上前,弯下腰替她摆好苹果,“娘,还是我来吧。” “哟,燕子是真懂事了,小时候总是摆个小姐样子,袖着手在一边看,如今倒是会体恤我这妹子了。”陈氏边在地上挑挑拣拣,一边不忘笑着打趣。 徐绸珍瞥了朱颜一眼,从袖子里撂出一支笔,并无半点喜悦,“这种粗活儿我干就好了,燕子你是会写字儿的,去给你父亲把碑上的字儿描一描,看又被雨冲淡了许多。” 朱颜接过,转过头去看那粗糙的石碑,上面字迹简单,只存了一缕朱红的痕迹,写的是“朱四爷之墓——女朱颜立”。 朱颜眨了眨眼,下意识侧过头看徐绸珍。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不论如何,这立墓之人的名字,也应当写上未亡的妻子吧?第一次,开始有些怀疑面前的老妇。 朱颜自己不过十八岁年纪,而这徐绸珍看起来也有五十开外了,似乎比陈氏还老了些,年纪差了这许多,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而且,碑上所书的“朱四爷”显然不可能是她父亲的真名,为什么连人死了还要隐姓埋名? 朱颜想着,不禁微微打个寒噤,还没回过神,背后忽地火光一闪。 急忙转身避开,原来那边徐绸珍安排已毕,点燃了那些纸钱和元宝,青白色的墓碑隔着跳动的火光看来,在眼前不断地涌动着,越发透出了神秘的味道。 徐绸珍与陈氏就地一坐,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朱颜蹙了蹙眉,无奈地袖起手,百无聊赖地听着她们那酷似招魂的诡异声音,也说不清到底是歌声还是哭声。 眼睛慢慢溜到旁边的一处坟上去,那里的墓前,坐着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老妇,很富态地坐在一个蒲团上大哭,周围还围了一大帮子仆妇丫鬟。 朱颜厌弃地摇了摇头,真是令人可笑,什么上坟祭扫,不过是做个样子去给别人看罢了,等这些办完了,大约还是拍掉衣服上的尘土,有说有笑地回去。 第五章 清明陌上[三] 果不其然,约莫一刻后,徐绸珍和陈氏便淡定地站了起来,瞬间收了那“悲哀”的哭声。 朱颜勾唇一笑,转头看向临近的那个老妇,却见她依然哭得哀痛,以致于她本就沙哑的嗓音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那老妇人的样子,似乎真是痛彻心扉,朱颜脸上忽地一热,为自己刚才的猜忌而自惭。 她总以为,什么生死不渝的爱,那是只在故事里才有的,却不想今日在这普通的老妇身上一样看到了。 “燕子,咱们该回去了,你母舅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徐绸珍见女儿看着那边发愣,急急拉着她就走。 朱颜对那老妇人充满了好奇,哪里肯走,“娘,那位老婆婆是谁呀?” “她啊……”徐绸珍觑了那边一眼,还没答,便听周围的那一众仆妇丫鬟鬼哭狼嚎起来,“老夫人不好了!快去请夫人和少爷回来!” “胡说什么?!”紧接着,一个镇定的女声喝断了周围的哭声,“过来两个人搀着老夫人,你们两个去请我嫂子。” 那个老妇人正无力地跪坐在地上,两边各有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仆妇挽着她的胳膊,这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想必是因为她刚才哭得声嘶力竭,人又上了年纪,陡然立起,这才昏晕了过去。 朱颜念在刚才误解了她,也没有多想什么,便匆匆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跳过田中的坑坑洼洼,凑了上去。 徐绸珍原想拦下她,可哪有年轻人脚步灵便,只得看着她挤进人群,自己和陈氏无奈对望一眼,也慢慢挪过去。 朱颜凑得近了,才看清那个老妇衣着华丽,光是这满手的翠玉扳指和金戒指,只怕就能抵得寻常人家好几年的进项。 朱颜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看护老妇的那几个仆妇全都戒备地看着自己,不禁懊恼自己不该这么莽撞地冲过来,当初只记得救人要紧,却忘了自己现在乃是个普通农家女子,而且还是个别人眼中命数糟糕不已的女子。 低头打量了老妇,她双目紧闭,面色唇色都作惨白,额头上的冷汗正顺着鬓边淌下来,这是典型的亡阳症,不过程度很轻,应当休息一会儿,自己就能好。 “咳,她,她只是晕了过去。”朱颜尴尬地扫了周围的人一眼,硬着头皮嗫嚅着。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出病症来,但这是她以前学的,虽也是中医的范畴,却不知道和这个年代人们的认知匹配不匹配,若是说出的话别人听不懂,那她已经不只是命数糟糕的问题了,而是要被人们认作装神弄鬼的妖女了。 正在犹豫,一人拨开人群冲了回来,急得说话直结巴,“夫人……她,她……他们去得远了,一时,时,半会儿,追不,不,不回来……!” 蹲在地下离老妇最近的那个中年美妇抬起头来,似乎一点不意外,画得精巧的眉一蹙,目光落到朱颜身上,“那么,听这位姑娘的意思,你对医术有些了解?” 她的声音优雅好听,打扮也和别的妇人不同,显然是个官宦人家的贵妇人。 朱颜一愣,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到徐绸珍慌忙地否认,“她哪里知道什么医术,您真是说笑了。” “可是……”朱颜毕竟担忧这老妇的安危,她已经认定,这老妇是个极重情重义之人,虽然不想引祸上身,但对她难免有几分恻隐。 况且,她知道这只是无关紧要的晕倒,但毕竟人是上了年纪的,也不知道平素有没有什么病根,老妇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她却见死不救,到底于心不安。 “我……”朱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理会徐绸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蹭上前,慢慢蹲下身,向着华服美妇讨好地笑了笑,“我可以试一试吗?” 那妇人打量了她,这女子打扮脱俗,清秀貌美,从前也没见过,难道是谁家回来省亲的贵女?可她那说话的样子又有些不像,但终究升起一丝好感,点头沉吟,“那你便试试吧,左右大嫂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也只能如此。” 朱颜咬着唇,心里直打鼓,她原是个学医的,这没错,但她只上过一年基础知识,在生死之间走了一趟,现在还模模糊糊的记着的,不过是些不学医的人都知道的常识和平素看的那些奇症异方而已。 咬咬牙,伸出自己颤抖着的手,缓缓掐上了老妇虎口上的合谷穴,这是老师教过的简易法子,直接掐人中这样的手段太狠,她还真不敢在这里做出来。 徐绸珍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也只得推开人群挤进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残破的瓷盒子,轻轻揭开盖儿。 一股浓烈又清凉的味道立刻弥散开来,朱颜下意识闭上眼,被呛得有些难受,心里却觉得十分清明。 徐绸珍也不管周围的人是何反应,立刻挑起一点里面的药膏,抹在那老妇的两侧太阳穴上。 “娘……”朱颜明白过来,惊得目瞪口呆,看来徐绸珍不仅懂得如何施救,而且还随身带着这种避暑的药物,她,绝对不只是一个劳苦的农妇! 朱颜虽然吃惊,手下却没停,她并没有学过急救的法子,但也知道为老妇顺顺气,另一只手,仍是紧紧掐着合谷穴。 老妇人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唇上也渐渐泛出淡红的颜色,伴着一声低哑的咳嗽,她慢悠悠睁开眼。 “哎!真醒了!真醒了!”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早忘了她们方才还对朱颜充满敌意。 朱颜只觉手中动了动,急忙放开手,老妇人保养得非常好的皮肤蹭过她的手,让她不由心中一酸,想想徐绸珍,那一双手已像枯萎的树皮一般,被世间疾苦锉得不忍入目。 “你是谁家的小娘子?”老妇揉了揉额角,看着救醒自己的女子,哭哑的声音尽量温和。 朱颜见自己真的救醒了人,微微笑着,正要说时,忽然想起若是说出自己便是那个命数糟糕的朱颜,估计周围的人都得赶自己走,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面色染上几分凄苦。 “咦,你这小娘子怎么了呀?”老妇愕然,仔细打量着她,发觉这丫头长得委实漂亮,看身上的衣裳也不是穷苦人家,莫非是谁家娇养的小姐,平日闲着没事故而学了医术? 朱颜强扯个笑,“我见老人家醒了,心中太……太高兴了。” 老妇点点头,对女孩子恭顺的样子非常喜欢,想了想,摘下大拇指上的一个扳指,要塞给朱颜,“小娘子,我喜欢你得紧,就当是见面礼吧。” 朱颜不解,也不敢伸手去接,徐绸珍抢先答道:“举手之劳而已,老夫人不必客气,我们母女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 想起母亲说过得回去给母舅备饭,朱颜急忙乖乖顺了她的意思,起身告辞。 第六章 清明陌上[四] 果不其然,约莫一刻后,徐绸珍和陈氏便淡定地站了起来,瞬间收了那“悲哀”的哭声。 朱颜勾唇一笑,转头看向临近的那个老妇,却见她依然哭得哀痛,以致于她本就沙哑的嗓音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那老妇人的样子,似乎真是痛彻心扉,朱颜脸上忽地一热,为自己刚才的猜忌而自惭。 她总以为,什么生死不渝的爱,那是只在故事里才有的,却不想今日在这普通的老妇身上一样看到了。 “燕子,咱们该回去了,你母舅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徐绸珍见女儿看着那边发愣,急急拉着她就走。 朱颜对那老妇人充满了好奇,哪里肯走,“娘,那位老婆婆是谁呀?” “她啊……”徐绸珍觑了那边一眼,还没答,便听周围的那一众仆妇丫鬟鬼哭狼嚎起来,“老夫人不好了!快去请夫人和少爷回来!” “胡说什么?!”紧接着,一个镇定的女声喝断了周围的哭声,“过来两个人搀着老夫人,你们两个去请我嫂子。” 那个老妇人正无力地跪坐在地上,两边各有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仆妇挽着她的胳膊,这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想必是因为她刚才哭得声嘶力竭,人又上了年纪,陡然立起,这才昏晕了过去。 朱颜念在刚才误解了她,也没有多想什么,便匆匆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跳过田中的坑坑洼洼,凑了上去。 徐绸珍原想拦下她,可哪有年轻人脚步灵便,只得看着她挤进人群,自己和陈氏无奈对望一眼,也慢慢挪过去。 朱颜凑得近了,才看清那个老妇衣着华丽,光是这满手的翠玉扳指和金戒指,只怕就能抵得寻常人家好几年的进项。 朱颜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看护老妇的那几个仆妇全都戒备地看着自己,不禁懊恼自己不该这么莽撞地冲过来,当初只记得救人要紧,却忘了自己现在乃是个普通农家女子,而且还是个别人眼中命数糟糕不已的女子。 低头打量了老妇,她双目紧闭,面色唇色都作惨白,额头上的冷汗正顺着鬓边淌下来,这是典型的亡阳症,不过程度很轻,应当休息一会儿,自己就能好。 “咳,她,她只是晕了过去。”朱颜尴尬地扫了周围的人一眼,硬着头皮嗫嚅着。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出病症来,但这是她以前学的,虽也是中医的范畴,却不知道和这个年代人们的认知匹配不匹配,若是说出的话别人听不懂,那她已经不只是命数糟糕的问题了,而是要被人们认作装神弄鬼的妖女了。 正在犹豫,一人拨开人群冲了回来,急得说话直结巴,“夫人……她,她……他们去得远了,一时,时,半会儿,追不,不,不回来……!” 蹲在地下离老妇最近的那个中年美妇抬起头来,似乎一点不意外,画得精巧的眉一蹙,目光落到朱颜身上,“那么,听这位姑娘的意思,你对医术有些了解?” 她的声音优雅好听,打扮也和别的妇人不同,显然是个官宦人家的贵妇人。 朱颜一愣,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到徐绸珍慌忙地否认,“她哪里知道什么医术,您真是说笑了。” “可是……”朱颜毕竟担忧这老妇的安危,她已经认定,这老妇是个极重情重义之人,虽然不想引祸上身,但对她难免有几分恻隐。 况且,她知道这只是无关紧要的晕倒,但毕竟人是上了年纪的,也不知道平素有没有什么病根,老妇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她却见死不救,到底于心不安。 “我……”朱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理会徐绸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蹭上前,慢慢蹲下身,向着华服美妇讨好地笑了笑,“我可以试一试吗?” 那妇人打量了她,这女子打扮脱俗,清秀貌美,从前也没见过,难道是谁家回来省亲的贵女?可她那说话的样子又有些不像,但终究升起一丝好感,点头沉吟,“那你便试试吧,左右大嫂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也只能如此。” 朱颜咬着唇,心里直打鼓,她原是个学医的,这没错,但她只上过一年基础知识,在生死之间走了一趟,现在还模模糊糊的记着的,不过是些不学医的人都知道的常识和平素看的那些奇症异方而已。 咬咬牙,伸出自己颤抖着的手,缓缓掐上了老妇虎口上的合谷穴,这是老师教过的简易法子,直接掐人中这样的手段太狠,她还真不敢在这里做出来。 徐绸珍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也只得推开人群挤进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残破的瓷盒子,轻轻揭开盖儿。 一股浓烈又清凉的味道立刻弥散开来,朱颜下意识闭上眼,被呛得有些难受,心里却觉得十分清明。 徐绸珍也不管周围的人是何反应,立刻挑起一点里面的药膏,抹在那老妇的两侧太阳穴上。 “娘……”朱颜明白过来,惊得目瞪口呆,看来徐绸珍不仅懂得如何施救,而且还随身带着这种避暑的药物,她,绝对不只是一个劳苦的农妇! 朱颜虽然吃惊,手下却没停,她并没有学过急救的法子,但也知道为老妇顺顺气,另一只手,仍是紧紧掐着合谷穴。 老妇人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唇上也渐渐泛出淡红的颜色,伴着一声低哑的咳嗽,她慢悠悠睁开眼。 “哎!真醒了!真醒了!”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早忘了她们方才还对朱颜充满敌意。 朱颜只觉手中动了动,急忙放开手,老妇人保养得非常好的皮肤蹭过她的手,让她不由心中一酸,想想徐绸珍,那一双手已像枯萎的树皮一般,被世间疾苦锉得不忍入目。 “你是谁家的小娘子?”老妇揉了揉额角,看着救醒自己的女子,哭哑的声音尽量温和。 朱颜见自己真的救醒了人,微微笑着,正要说时,忽然想起若是说出自己便是那个命数糟糕的朱颜,估计周围的人都得赶自己走,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面色染上几分凄苦。 “咦,你这小娘子怎么了呀?”老妇愕然,仔细打量着她,发觉这丫头长得委实漂亮,看身上的衣裳也不是穷苦人家,莫非是谁家娇养的小姐,平日闲着没事故而学了医术? 朱颜强扯个笑,“我见老人家醒了,心中太……太高兴了。” 老妇点点头,对女孩子恭顺的样子非常喜欢,想了想,摘下大拇指上的一个扳指,要塞给朱颜,“小娘子,我喜欢你得紧,就当是见面礼吧。” 朱颜不解,也不敢伸手去接,徐绸珍抢先答道:“举手之劳而已,老夫人不必客气,我们母女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 想起母亲说过得回去给母舅备饭,朱颜急忙乖乖顺了她的意思,起身告辞。 第七章 清明陌上[五] 周氏未嫁前两年,恰好是朱四爷带着朱颜来到这村子的时候。 那时候朱颜克父克夫的命还没有流传开,在周氏的印象里,朱颜始终是个乖巧娴静的女孩,跟着她父亲读书认字,能诗会画,是个小才女,所以周氏对她的印象一直很不错。 “朱姑娘,老夫人非常感谢你出手救治。”知道了面前这姑娘便是朱颜,周氏越发满意,笑着走上前,挽住她一双纤瘦的手,“姑娘应当还未嫁吧?” 朱颜一愣,不知她为何这么问,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 “夫人,燕子原是许配给她表哥的,如今那孩子虽然过世早,却也不好再嫁他人。”徐绸珍是见过世面的,听到周氏这样问,便知道是要为谁求亲的样子,急忙拒绝。 短短几句话,周氏已经明白朱颜虽是与人订了亲事,却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她素来心宽,从不把这些名节的事情放在心上,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这有什么关系?我看姑娘人也俏丽,一双手也巧,最好的还是心善得菩萨一般……” “夫人,朱颜当不起您这样夸赞。”朱颜轻轻收回手,自己的那种命数,只怕知道的人都不会再想和自己扯上一点关系,与其等到周氏知道的时候,看她露出那种厌弃的神情,不如自己现在早早回绝了。 而且,莫名穿越而来,她的确没有做好嫁人的准备。 在她的意识里,既然决定了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可千万不能急着嫁人,在这种年代,女子一嫁人可就是一辈子都结了,可她还想一展前世抱负,再好好过几年舒心日子呢。 “你这丫头,实在是太心实了,若是嫁到我们周家,一定是个贤惠的媳妇。”周氏见她推辞,越发印证了心中朱颜知书达理的印象,对一旁周意越来越难看的面色无动于衷。 周氏挑了挑眉,当年未出阁的时候,最看不惯的就是嫂子韩氏的那等小家子气,不想如今侄儿也被她带成这样,心中自然更看她不起。 “夫人,朱颜和母亲还要赶回家去,若是误了母舅吃饭……”朱颜无奈,想着各种借口脱身而去,却不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周氏越发认定,她是个孝顺长辈的好姑娘。 徐绸珍似乎对周氏的身份了然于心,不想主动出面招惹她,听到女儿正在竭力拒绝,她不过在一旁赔笑,也不多说什么话。 论伶牙俐齿,周氏拗不过朱颜,便直接从怀里取出刚才老妇人要塞给朱颜的那个指环,笑着看周意,又看看徐绸珍,“徐娘,怎么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老夫人看上了朱姑娘的为人,想求她给言心作媳妇,您可别舍不得。” 这下徐绸珍再也笑不出来了,索性撂了底子,“夫人,实在不是我不愿意燕子出嫁,只是这丫头被人算出了克父克夫的命,如今已经克死了两个,如何还能再放她去祸害别人?” 听到徐绸珍也这么说,朱颜心下难受,但现在为了摆脱这桩飞来的亲事,尽快脱身,她也只得委委屈屈地低下头,算是默认了。 周氏却仍是笑,而且笑得更甜,半点没把这放在心上,“说句不怕您恼的话,如今既然已经克死了两个,这个命数就算是破了,那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还有人能这样想的?! 朱颜被她洒脱的态度惊得目瞪口呆,同时心里又浮起一丝暖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周氏还是第一个不在意自己那个所谓命运的人。 可是她不能答应,且不说这是自己的终生大事,不可轻易交付,便是看着徐绸珍那么操劳寂寞的样子,朱颜也是要留下来陪着她的。 “夫人,朱颜身子不好,当不起您这样的厚望……何况,母舅生活艰难,我与母亲都要帮衬,不能……” “你这孩子,原来一直是在担心这个?”周氏露出一脸的欣喜,一对凤眼亮闪闪地盯着朱颜,似乎一个医者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一般,“你若是嫁到我们家里,还用担心这些事情?” 朱颜愣了愣,她虽然不知道周家的真实情况,但是看他们的装束,想必的确是富贵人家,若是自己嫁入,自然不用再担心钱的问题。 但她一向追求独立,岂能以出卖自己为代价,去换来几个钱? 何况,这周氏虽然看自己哪里都顺眼,旁人却未必,自己无亲无故,无权无势,嫁了又有什么好处? “多承夫人青眼,朱颜……”但看到周氏一双凤眼意味深长地瞪了自己一眼,朱颜意识到不好,硬生生地把“实在不能答应”咽了下去,立刻改口,“朱颜还需要再考虑一下。” 周氏拧了拧眉尖,虽然对她的回答不甚满意,但见还有转圜的余地,也就不再纠结于此,她还要急着回去侍奉老母,便将周老夫人的那枚指环仍旧交到朱颜手中,又从自己手腕上取下一个錾银的乌木镯子,给朱颜戴上。 “徐娘,咱们这亲事就这么说定了,过些日子,老夫人自然会派人来与你商议的。”周氏扔下一句话,笑得很甜,转身唤了周意一同回去。 这门亲事她非常赞同,且不说朱颜的形貌,便是看她刚才那不卑不亢的样子,说话滴水不漏,看似柔顺,却暗藏机锋,一旦过了门,想必、她那个嫂子的日子,是要难过了。 “娘……”朱颜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水田的尽头,蹙起了细细的眉,“这该怎么办?” 徐绸珍却不急,定定地看着远处天际,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朱颜有的时候觉得,她这个母亲,真是一个藏得住秘密的人,而且,她一定也在心里藏着许多秘密。 “燕子啊,把那些东西都好好收着。”徐绸珍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里,似乎都带着深意。 朱颜不多问,默默将镯子取下来,取出一块洗得发白,却绣着精致梅花的绸布帕子,将镯子与指环包在一道,贴身收了起来。 第八章 连绵芳草初薰[一] 徐绸珍见她很是听话,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有些悠远,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片刻,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竹园旁边的废屋里放了不少医书,你若是愿意看,做女红累了,可以去那里看看。” 朱颜点点头,徐绸珍刚才为了给自己圆谎,说祖上会些医术,那自己自然得学上一些,以免将来露馅。 “娘,你也会医术吗?”刚问出口,朱颜随即觉得不妙,自己是穿越而来,不知就里,但这个从前的朱颜,与母亲朝夕相处,如何能有此一问? 徐绸珍却只是笑笑,丝毫没有怀疑,“娘小时候跟着太公学过一些,也没怎么用过,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朱颜松了口气,刚才真是太险了,以后千万得谨言慎行。 一路走,一路又思索起今后的生计,自己知道些中医的基础理论,病案也看过一些,若得徐绸珍教授些实用的医术,想必依靠看诊赚些钱糊口不难,只是不知这里女子可能够出门行医? 这时正是清明时节,新一茬的种子刚播下,在湿润的泥土间冒了个嫩绿的头。 朱颜一抬头看见那些青青的小苗,忽然记起方才那个刘大混来催债时,母亲似乎说了句稻种的事情。 “娘,您刚才说要种稻子?” 徐绸珍不禁愣了愣,慢慢点头,“不错,如今是清明,不过几日便要下种的,幸好今年天气回暖晚一些,这才没有错过了育秧的时节。” 她着意地打量了朱颜一眼,女儿心思是细的,这一点她一向知晓,但那一点心思也只限于伤春悲秋上,什么时候,这个丫头连这些农事都开始上心了? 朱颜自然不知徐绸珍在片刻之间闪过这许多念头,俯身扯了一茎狗尾草,孩子一样地将上面的穗子一粒一粒揪下来,纷纷扬扬洒在田埂上,并没有察觉到母亲目光里异样的神色。 “娘,咱们真的一点闲钱都没了?”她还不想自己被饿死,这件事总得先问清楚。 “零散的铜钱自然还是有一些的,也只够买个稻种……”徐绸珍无奈,虽然年成要看天意,即便种了也不一定能收许多,但不种下去,显然更不行。 朱颜托着下巴不语,关于农事,她还真是不怎么了解,徐绸珍肤色黝黑,想必平日没少在田里忙活,这一点自己无须担心。 但问题在于,眼下他们剩下的钱,只够买个稻种,家里余粮还有多少?她不知道。可她清楚得很,若是今年年成不好,他们真的有可能被饿死,这是一个连吃饭都要担忧的年代。 “娘,咱们有多少地?” 徐绸珍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她虽然看出女儿这是转了性子,但也实在料不到,女儿这一转心性,竟然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成了一个连田地都要过问的女孩子,一时还真有点接受不过来。 “娘……女儿惹您不痛快了?”朱颜见了她的神情,知道自己多半得露馅儿,眨眨眼,做出一副温良无害的样子,“娘,其实女儿病着的时候,梦到自己死了,您过得很苦,所以才想好好做些正事。” “燕子,难为你了。”徐绸珍的神色舒展了一些,也不知道她究竟信了没有,“其实你年纪也长了,过去身子骨差,娘总把你当个小孩子惯着,如今我们景况不好,也是你了解了解这些的时候了。” 朱颜笑着点头,亲热地挽住她,心中暗喜,这个娘亲还真是开明。 “你仔细地记好了。”徐绸珍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咱们家本有地两百亩,你母舅也有一百亩的地,你父亲死后,我们娘俩搬了过来,原先的屋子没人住,又换成了一百亩的地。” 朱颜惊得目瞪口呆,也就是说,他们手中一共有四百亩的田地?这就是撂在现代,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在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是个大大的地主,怎会过得如此艰难? “那……那刚才那周家,一共有多少田地?” 徐绸珍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据我知道的,他们也不过七百亩地。” 朱颜点了点头,看来自己的认知还是对的,就冲着这四百亩的地,若是能够饿死,她倒是要将她的名字倒过来写了。 “燕子,不过呢,咱们没有劳力,其中两百亩都种了树,每年没个进项,余下的地荒着,真正能种上的不过五十亩不到而已。”徐绸珍轻轻叹息,无可奈何。 朱颜倒抽了口凉气,难怪会这样,“没有劳力?难道那个母舅不做农活的?” “这些农活,一向都是娘一个人照管的,你母舅胸怀大志,怎么会为这些事费心?” 胸怀大志……?朱颜眨了眨眼,顿时对这个母舅的好感落到了零线以下,这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胸怀再大的志也只能烂死在坟堆里吧? “娘……”朱颜拉上她,撒了个娇,讪讪笑着,“您年纪大了,身子骨也该好好养着。” 徐绸珍瞥了她一眼,这丫头本就生得美貌,如今病愈之后气色转好,撒起娇来甚是动人,难得慈爱一笑,“怎么了?跟娘说话还拐弯抹角的呢。” “您不是说人手不够吗?女儿身子弱,不能跟着您一起去种地……不如,我们索性将那些地租给别人去种,您看这样好不好?”朱颜敛了眉,不知道这个主意徐绸珍能否接受。 徐绸珍似乎有些作难,但到底是笑了,“你这丫头,越来越机灵了,只是这将地租给旁人,原是有钱的富户或官宦人家才会做的事情,我们……” 朱颜不以为然,耸了耸肩,“咱们有地种不了,有什么租不得的?娘既然觉得好,便快快寻人定下来,别耽误了下种的时候。” “成,咱们回去跟你母舅商量了,便让他托人把地租出去。”徐绸珍难得听到女儿有个不错的主意,也不再推辞。 母女俩解决了心头一事,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有说有笑地往村里去。 第九章 连绵芳草初薰[二] 她们住的村子叫做“六萌村”,据说是寓意着万物萌芽的好兆头,但普通百姓哪里明白这些,总嫌这名字拗口,村子里又大多是王姓人家,便索性叫做王家村,顺口又明白。 听了徐绸珍的介绍,朱颜又知道了邻近的村子有徐家集,再向东,是一座颇为繁华的古镇,唤作白浪镇,临着这江水的入海口,有众多码头。 “快去看妖怪!”一群男孩子横冲直撞地闯出村口,几乎没将朱颜和徐绸珍撞倒。 “这群小子,每天闹得无法无天。”徐绸珍低低笑,似乎与孩子们很是熟络。 为首一个男孩子站住了脚,抬头好奇地打量朱颜,被她的容貌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咳,小兄弟?”朱颜本是想叫一声“小朋友”,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便硬生生改了口。 后面的孩子也跟着住了脚,全都瞬也不瞬地盯着朱颜,“绸珍姑姑,这么漂亮的仙女姐姐是谁呀?” “这就是你们的燕子姐姐啊。”徐绸珍淡淡笑,孩子们还小,不知道去理会朱颜那克父克夫的命数,觉得她秀色可人,便乐意亲近。 “燕子姐姐的病好了?”孩子们眉开眼笑,“姐姐从前送给我们的扇子都坏了,能帮我们重新画几把吗?” 朱颜愣了下,她从前是会画画的?可……可她不知道她现在会不会呀! 徐绸珍笑着拍拍那男孩子的脑袋,“自然了,我们如今先回去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疯呀?” 男孩子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我们听爹娘说,东边镇子上,有一户有钱的人家生了个小妖怪呢!” 东边的镇子,指的就是白浪镇,离六萌村也不远。 “是啊是啊,绸珍姑姑,你可不知道,他们说那个小妖怪浑身都没有皮的呢!”另一个男孩子说着浑身一抖,似乎亲见了那可怕的样子。 旁边的孩子听他一说,更是急不可耐,对那个“小妖怪”有着莫大的好奇。 朱颜听着心中一动,轻声自语,“这是……无皮症?” “燕子姐姐,你说的是什么?”孩子耳朵尖,偏生听到了。 “咳,姐姐从前看志怪笔记,也见过这样的故事。”朱颜有些尴尬,她前世喜欢看志怪的《山海经》、《淮南子》什么的,这一点不假,不过这个病症,却并非从那里看来。 脑子地转着,将都快遗忘的那些理论记起来,根据她中医理论,肺在体合皮,如今皮肤不长,是因为肺金未得其母生养,而土生金,依照她从前看过的医案记叙,只需将新生的孩子放在泥地上睡一宿便好。 可当时看着不过一笑,这样古怪的病症,哪有人会当真?如今,难道这法子真能奏效? “燕子,你见过这样的病?”徐绸珍也奇怪,不过想着女儿从前的确爱看古书,指不定在哪见了,倒也说得过去。 朱颜越发尴尬,声音也低了下去,“传说,只需将那孩子放在泥地上睡一宿,便……便会好的,不过……那也只是传说而已。” 底下一群孩子挤眉弄眼地笑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要不,我们去同他们说说,反正这小妖怪也活不长,死马当活马医,倒看看燕子姐姐说得对不对?” 还没等母女俩回过神来,他们便一溜烟跑了,比兔子还快上一些。 朱颜无奈地笑了笑,本是不打算多管什么闲事的,偏偏自己一个嘴痒,又要露馅儿。 徐绸珍却不责怪,只是说了句,“救人一命也是好的,为你父亲积点德,保佑他转世过得快活一些罢。” 刚踏进院子,便听到一阵欢快的犬吠,接着,眼前一花,四五条大大小小的狗便摇着尾巴冲了过来。 朱颜从前是怕狗的,急忙躲在了徐绸珍的身后,却见徐绸珍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亲热地拍了拍那些狗的脑袋。 “你们回来的似乎有些晚了。”沙哑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一个脸色晦暗的男人走了出来,步子还算矫健。 他身上的服色也还说得过去,只是闪着黏腻的油光,使人看着不舒服,粗糙的手中提一支烟筒,不时抽上一口,恨恨咳几声。 朱颜便知这是徐绸珍提起无数遍的母舅王熙明了,望诊先望色,此人面色青黑泛红,肝火颇旺,再听他咳嗽时的声音,想必肺也是不好的。 徐绸珍打发了那些狗,陪了笑,“我和燕子在坟上遇到了陈姐,说了会儿话,所以就晚了,菜和饭都在灶头上焐着,哥哥若是饿了,原不必等我们的。” 王熙明不答,觑着眼看看朱颜气色,“燕子看上去倒大好了。” “是,多谢舅舅关心。”朱颜低了头,轻轻一笑,更显得妩媚动人。 “还是进屋吃饭去吧。”徐绸珍放了手中空空的篮子,挽了衣袖准备进去盛饭。 王熙明抽了口烟,吐了几个椭圆的烟圈儿,“我看外头天气倒好,不如搬到了廊下吃吧。” 朱颜蹙了蹙眉,这危房要多糟有多糟,那走廊上头的灰尘,都不知积了多少年,要是吃着吃着被风吹下一块来,可叫她如何下咽? 不过,再怎么嫌弃也没有用,刚才闹了半日,她还真是饿了。 徐绸珍依言摆上饭菜,因为是清明祭祖的缘故,竟然还有一只鸡腿,黄灿灿的皮上流油,看得人食欲大开。 不过,这么好的东西,朱颜自然是吃不上的。 徐绸珍歉疚地看她一眼,将那鸡腿推给王熙明,一边笑道:“哥哥在外一向辛苦,多吃点才好。” 王熙明不辞,用手抓起来便啃,片刻工夫,便吃了个干干净净,只余白骨。 “哥哥,我倒有个事儿跟你商量。”徐绸珍瞥了朱颜一眼,朱颜便知她要说的是租出田产之事,连忙屏息倾听。 “怎么?”王熙明拉起袖子抹嘴,看得朱颜嘴角直抽,“妹子,你倒别急,我昨夜遇上了个大户人家的门房,他说如今那些有钱的公子老爷,最喜欢出去打猎,变着法儿地要买好的猎狗呢。” 然后……?朱颜挑了挑眉毛,蓦地想起院中养的那些狗来,难道说,这个舅舅是打算卖狗? “舅舅养着的,便是猎犬吗?” “外甥女儿果然聪明,你舅舅养着的这些,可都是上好的纯种猎狗呢!”王熙明说得开心,又抽了一口烟。 朱颜皱了皱眉,上好的纯种猎狗……当她三岁小孩呢? 她从前虽然不喜欢狗,也知道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养得起的,还能养起这么多只,这舅舅以为自己是王侯公卿呐?难不成穿越过来,这世道就变了? 徐绸珍也有些不悦,咳了一声,打断了自家哥哥不切实际的梦话,“我刚才和燕子说起,咱们地虽多,却都是荒着的,燕子这丫头心思巧,说既然咱们没精力种它,何不租了出去给旁人种?我看这村里,有人力没地种的人家,也是不少的。” “嗯,有些意思。”王熙明慢悠悠抽着烟,爱理不理的样子。 朱颜不悦地绞着手中帕子,家里这都快揭不开锅了,他身为一家之主却一点不急,还做着那什么卖狗暴富的春秋大梦,看来徐绸珍这些年当真是过得很苦的。 “舅舅,我看这样很好,您能不能帮着找一下人家?”但朱颜知道自己还不能出面谈租地一事,只好忍着性子好声好气相求。 王熙明一抬眼,一副豪气十足的样子,拍拍油光锃亮的衣襟,“这点小事,包在你舅舅身上!原看那是你爹留下的地,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你能有这样的心,再好不过。” 第十章 连绵芳草初薰[三] 几天后,天气回暖,全没了初春的料峭。 朱颜慢慢沿着自家“危房”边的那条小河散步,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绉纱春衫,外面罩着白纱褙子,上面细细地绣着一支挺拔艳丽的红梅。 不用说,这件颇为精致的衣服,也是徐绸珍所说的“绝不能动”的衣服之一。 朱颜颇为苦恼,她在屋里那口雕花的大箱子里,翻出许多服色极好的衣服,论料子、论做工,都可以称得上是一等一的,若是当了,想必银子是不愁的。 再说了,有些衣服太过艳丽,她本人不喜欢,而且身为半个“寡居”之人,也不宜穿得花枝招展。 莫名想起那个什么杨舅母来,脸上厚厚的铅粉,身上那么艳的服色,是不是就怕别人看不出自己有几个铜钱? 但她看得起人家也好,看不起也好,徐绸珍见她如今懂事,告诉她人家可是他们家最大的债主呢,还说是看在亲戚面子上,才一直没来催着还钱。 朱颜想到这些就来气,但转念想起昨日王熙明回来,说已经将田租了出去,心里稍稍舒坦了一些。 一共四百亩地,有两百亩本来是种了树苗的,便留着没有出卖,横竖树不用时时照顾,徐绸珍一人能顾得过来,树林下兴许还能种些蘑菇,养几只鸡什么的,发展立体农业嘛——不过这一点,朱颜可没敢急着说出来。 余下的两百亩地,因为有一百亩是王熙明自家的,和朱颜名下的并不在一处,所以分散地租给了临近的人家。 农家都是没有什么闲钱的主,不过象征性地各给了一两碎银子为定金,自然都被王熙明收去了,其他的,便只需收得的粮食菜蔬对半分便好。 朱颜总觉得有些吃亏了,不过自家种不了,荒着也没办法,这亏也只好先吃着罢,一边安慰自己,吃亏是福…… 小河中春水解冻,涨得很高,一下一下地拍着两边刚冒头的蒲草,再靠近自己一些的地方,是一溜广玉兰树,墨绿色的蜡质叶子反射着和煦的阳光。 朱颜被暖洋洋的的春风吹得有些困意,正打算靠着树干阖眼歇一会儿,一群孩子的欢笑声又将她惊醒过来。 回头望向破旧的大门,一个男孩正在外面探头探脑。 朱颜仔细看了看,似乎是前几日在村口遇上的那个男孩子。 “燕子姐姐在呢!”那孩子眼睛尖,瞥见朱颜的衣角从过道里被风吹起,便大大咧咧地跳进了院子。 朱颜无法,只得从侧面的过道走出来,含笑问道:“小兄弟,你来找我娘吗?” 那孩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满脸得意的笑,“燕子姐姐,有人谢你来了!” “谢我……?”朱颜警觉,自己最近没做过什么好事,怎么会有人来致谢? 还没等她想出个缘故,门外的一群孩子便拥着一个衣着华丽到有些累赘的中年女子进来了,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着精致箱子的仆役。 朱颜不解地看看那妇人,又低头看看男孩,以为是那日清明的事情,周家又来讲亲事了,便强挤了一丝笑,“夫人,朱颜实在无德无能……” “朱姑娘,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呐!”不等她说完,那妇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扯下塞在镯子里的丝帕,一下一下地抹着眼泪。 朱颜被吓愣了,定定看着自己面前哭得一塌糊涂的人,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 那男孩颇为机灵,见朱颜一副云里雾里的神情,悄悄扯了她的袖子,“燕子姐姐,前几天你不是说什么无皮症吗?我们告诉了人家治法,竟然真的好了呢!” 朱颜抽了抽嘴角,这还真能治好?突觉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亲自去看上一眼,这样的古怪病症,没准是千年一遇呢,太可惜了! 转念又觉自己想的太不厚道,忙尴尬地咳嗽一声,软了声,“夫人,俗话说‘医者仁心’,朱颜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姑娘啊……你可真是救了我们一大家子呐!”那妇人还是紧紧握住她一双纤瘦的手不放,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的稻草。 朱颜只觉右眼皮跳了一下,感觉不大妙,如果单纯来致谢,哪用得着哭成这个样子,难不成……还有什么求着自己的地方? 试探性地问一句,“夫人,您可是还有什么难处……?” 那妇人见朱颜是个懂事的,三把两把将眼泪擦了个干净,扯出一个尽量和煦的笑容,“朱姑娘说的哪里话?您治好了我家孙儿的怪病,妇人无以为谢,备了几份薄礼,还请您不要嫌弃。” 说完,妇人袅袅娜娜地立直了,轻轻一挥帕子,外面的仆役便将大小箱子拿进院中,霎时间堆了一地。 朱颜看得眼睛有些花,见那些孩子们也都是看着箱子两眼发直,都是农家孩子,谁见过这样的排场。 这时候朱颜真恨不得生出一百张嘴来,说那个治法不是自己说的,之前一时脑热救了那周家的老夫人,便被扯进了什么婚事里,如今偏偏又碰上一个富贵人家,口口声声说大恩大德……再这样下去,自己指不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朱颜那副为难的神情,在妇人看来却又是另一个意思,身子一颤,声音也跟着一颤,“朱姑娘莫非是嫌谢礼太少了?” 朱颜急忙回过神来,连连摇手,“哪敢哪敢,我不过随口说说,也是令孙福大,其实与朱颜没什么关系……夫人,这礼物原是不必的。” “那怎么成!姑娘不愿意收礼,不是显得见外得很吗?”妇人战战兢兢地笑,唯恐朱颜一恼,下了逐客令。 我和你本来就不熟啊! 朱颜在心里暗骂一句,偏偏今日徐绸珍要去集市上买些菜种,撒在后园里做平日的菜蔬,到这时节还没回来。 在心里无奈叹息一声,扯了笑脸,“夫人有什么话,要不与我进屋说去?” 妇人得了这句应允,顿时眉开眼笑,还不忘回身吩咐仆役,“把那些东西好生搬到朱姑娘家廊下,那些给我们带路的孩子,也多多给赏!” 第十一章 连绵芳草初薰[四] 朱颜极不情愿地将那个妇人领进屋内,回身推开了破旧得直掉漆的两扇窗子。 外面的阳光映进来,将里面的布局勾画地清清楚楚。 这并不是堂屋,而是与灶房相连的吃饭的地方。天花板上结满了蛛网,蛛网上又是兜着灰尘,又是挂着平日做饭的油腻,乌糟糟一片,连朱颜自己都看不下去。 窗下的八仙桌子也是破旧的,用手摸一摸便觉得腻得难受,四条椅子不是瘸腿,便是椅面上被蛀出了许多坑坑洼洼。 朱颜皱了眉,拿着一块干净蓬松的抹布拍去灰尘,向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夫人若是不嫌弃,便在这儿坐一坐吧。” 妇人面露难色,但出于礼貌,依然大方地坐了下来。 朱颜心中暗自赞许她的气度,语气也友好了许多,“夫人,令孙如今可好?” “多劳姑娘记挂了。”妇人点点头,将声音压得低了些,“妇人家在白浪镇上,夫家姓边,家中独子过世不久,只留了个遗腹的孩子。” 朱颜敛了眉,看她的相貌,这妇人的年纪不过四十,那她的独子想必年岁也不大,这么早便过世,难怪她会如此伤心。 “边夫人,请您节哀顺变。”朱颜从前没劝过人,而且自己是学医的,对生死看得淡一些,只得说了句客套话。 边夫人攥着帕子轻轻拭泪,哽咽道:“偏偏儿媳又是多病的身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直卧病不起,怀胎十月,竟是没下过地。” 朱颜暗自点头,这的确与那医案上记录的一般无二。 “可算熬到孩子出世,倒是个男孩,却不想得了那样的怪病!我们都只道救不了了,不想姑娘医仙再世,将他救了回来,您真是我们边家的大恩人呀!” 边夫人说着又哭,紧紧拽着朱颜的手,半晌不放开。 朱颜抽了抽嘴角,什么“医仙再世”……不过只是凑巧而已,若是这位夫人以后逢人便说自己能治怪病,那这六萌村哪里还住得下去? 边夫人哭够了,一边抽噎一边抬起头,神色有些为难,“朱姑娘,妇人实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夫人,朱颜才浅学疏,能以一言治好令孙之病,只是机缘巧合罢了。若是还有其他病症,还是请您尽快聘请高明的大夫,不要误了治疗的时机。”说罢,朱颜敛了眉,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边夫人愣了愣,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说起话来竟是这样滴水不漏。她轻轻一咬唇,并不打算就此放弃,“朱姑娘,妾身求您不要推辞,我那媳妇儿已经病了这许久,请的医生不计其数,无一好转……” 绝症?朱颜蹙了眉,沉吟不语。 “朱姑娘,您刚才说了‘医者仁心’,这怎可见死不救?”见她始终不应,边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起来,心一横,“只要您前往医治,我们一定给予重金——不论治疗效果。” 她说罢抬头环顾破旧的屋子,又道:“甚至连为姑娘重造一处屋舍,都不在话下。” 朱颜眨了眨眼,为了一个儿媳,不惜这样大费财力……看来此人的身份,着实不简单。 “夫人,并非朱颜不愿相救,只是担忧自己才学不够,不能救人于疾苦。”朱颜顺着目,尽量保持淡然的声音,“朱颜的母亲对医术也颇有见地,不知能否与她一道前往府上?” 见她松口,边夫人喜出望外,也不顾面前是油腻腻的桌子,便从袖中取出一包银子塞到朱颜手中,声音像掺了蜜糖一般,又甜又稠,“姑娘,这点碎银便算作是孙儿的诊金,若是媳妇儿身子转好,酬谢自然是更多的。” 朱颜本不欲收下,毕竟自己不过一句话罢了,没出什么力,但转念想想如今实在需要用钱,这妇人看着也是富家,不缺这些许银子。 于是慢慢站起身,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既是夫人厚爱,朱颜必当竭尽所能,为少夫人医治,不知是否需要即刻前往?” 边夫人对她守礼的样子颇为喜欢,亲切地握了她的手,“这倒不着急,媳妇儿的病说难治,却也不重,拖了这许久,想必再过几日也无妨的。” 朱颜略有些无奈,虽说这病有急慢性之分,但慢性病拖得越久,正气也就日渐消耗,想要痊愈只怕难上加难。 本着一点职业道德,朱颜严肃下脸,劝道:“少夫人的病就算不急,也要尽快医治,母亲明日需要播种,不能得空,不如便定在后日吧?” “好,好。”边夫人见她主动提议,更是喜上眉梢,一叠声地道谢,“后日我清早便遣人来接姑娘和令堂。” 朱颜应了下来,歉然地笑一笑,“边夫人,蓬门荜户的,实在不能久留您,朱颜万分惭愧。” 边夫人大度地笑了笑,“朱姑娘太客气了,妾身如今便告辞了。” 到了外间,见刚才的孩子们已经散了,那些仆役也退了出去,静静待在外间。本来空荡荡的廊下,被边夫人带来的谢礼挤得满满当当。 送她出门的时候,徐绸珍刚好回来,见家中多了一个陌生的贵妇人,不禁蹙眉。 “娘,你回来了……!”朱颜也是一愣,看到她不悦的神情,心中更加打鼓。 不过徐绸珍毕竟挤出一丝笑,将手中竹篾片编成的篮子往地下一放,招呼边夫人,“小女不懂事,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夫人谅解。” 边夫人瞥了她一眼,似乎对这个衣着寒酸的农妇很不待见,但念在她是朱颜的母亲,还是点了点头,“无妨,我这便回去了,希望后日两位尽快来镇上,妾身敬候。” 看着边夫人袅袅娜娜出去的身影,徐绸珍蹙了眉,“燕子,怎么回事?” 朱颜苦了脸,母亲的语气听来大大不善,“就是……那日不是说镇子上出了个不长皮肤的婴儿吗……” 徐绸珍听懂了,瞪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责怪,“你若是决意学些医术,便好好去看医书。还有,以后尽量不要与那些富贵人家扯上关系。” 第十二章 连绵芳草初薰[五] 送走了边夫人,已经是下午的光景,日头正在头顶挂着,廊中那几口精致的箱子,包着黄铜刻花的包边,更是晃得朱颜眼睛也睁不开。 朱颜偷偷瞥了徐绸珍,却见她对廊下的一溜东西看都不看上一眼,心下暗自奇怪,徐绸珍不过是个劳苦的农妇,若是刚才为了表示礼貌,不去看那些东西,自然可以理解。 但现在呢? 朱颜有些不解,探头去看忙的不亦乐乎的母亲。 面前的老妇装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袄,下身黑沉沉一条土布裤子,正忙着在院中翻土。 这种耕作方法朱颜是知道的,先将地里的杂草铲除,把地翻松后,再将已经晒蔫的杂草埋回地里,就足以充做肥料。只是,杂草生命力极强,这样做必须拿捏准时间,才能防止杂草死灰复燃。 朱颜站得累了,索性倚上了廊中一根柱子,这石柱外涂着白垩,但年代久远,早已经剥落了大半,她刚一靠上去,碎屑便“刷刷”地往下掉。 徐绸珍一心一意地翻地,虽然院中的地方不大,但她毕竟有些年纪,不时停下来抹一抹额角的汗。本就不白的皮肤沾满了汗水,又被强烈的阳光一映,闪着一种铜色的光彩。 朱颜忽觉心酸,不自禁咬了唇,缓步上前,“娘,我帮你。” “帮我?”徐绸珍抬起头,浑浊的两眼瞪得老大,将本就褶皱的眼周牵扯出无数沟沟壑壑。 “嗯……”不知怎么,看着她那辛劳的脸,朱颜不自觉地咽了起来,仿佛喉中压着一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徐绸珍又擦了擦汗,看地也翻得差不多了,将手中的耙子和铲子往地下一撂,“燕子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只当你还喜欢读些哀哀切切的诗词,不想如今……” 的确,朱颜这病好起来也有半个月辰光,她未病时如何,徐绸珍再清楚不过了。 不知道还能够瞒着多久……朱颜心中叹息,只觉心口压得更紧,堵得快喘不过气来,强扯出一个笑,“娘,女儿这不是心疼你吗?” “这地翻好了,燕子,你去打碗水过来,把那些菜籽泡上了,明日就下种。”徐绸珍虽是疑惑,但面前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她也不会说什么让她难堪的话。 趁朱颜乖乖进屋取碗的档口,徐绸珍低头看着被翻出的杂草出神,刚才在地里长得活灵活现的那些杂草已经被强烈的阳光晒蔫,软绵绵地缠在一道,本来娇嫩的茎,如今细得像丝线一般。 想起这个病好的颇有几分古怪的女儿,徐绸珍不禁暗自摇了摇头,不仅好的奇怪,如今还偏偏与那些富贵人家扯上了关系,若是本地人家也罢了,偏偏那周家的大小姐嫁的,是一名京官,而京城是她们绝不能去的地方。 发愁归发愁,徐绸珍瞅着杂草发了半日呆,心念忽然动了动,俯身下去撷起几茎快枯死的草叶。 朱颜端着一只青瓷碗出来的时候,看见徐绸珍蹲在地里,还只当她累了,柔了声劝道:“娘,大太阳下的,您要是累了,来廊里坐一会儿,女儿给您掇条凳出来,吃碗茶吧,泡了佩兰的。” 也不等她说话,朱颜便将瓷碗放在井沿上,返身进了屋子。出来时,一手拎着一条半人长的条凳,一手端着一碗茶水。 娇娇弱弱的身子提着凳子一步一个踉跄,几乎不曾把茶水洒出来。 徐绸珍叹了口气,也顾不上沾着的泥屑,急忙将那些杂草收进袖中,站起身接过了朱颜手中的条凳,“你这个小身子骨,怎么搬得动?” 语气又是心疼又是嗔怪,朱颜听得心头暖暖的,本就因为用力挣红了的脸泛得更红,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真是可惜了……徐绸珍暗自叹息,这个丫头的容貌,当真是极好的,克夫之命,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她不信,朱四老爷也是不信的,若是从前,朱颜总能有个好结果,只可惜前些年世道变迁,才落得个如此下场。 “娘,您先喝点水吧,出了这么多汗,总要补充些……”朱颜说了一半,讪讪地住了嘴,什么维生素无机盐,自己都来了半个月了,还是没法改过口来。 徐绸珍笑笑,从她手里接过青瓷碗,她平日照管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家中的这些碗不过草草清洗,总是腻腻地浮了一层油花。 如今朱颜身子好了,对这些深恶痛绝,从后院作篱笆的木槿上摘了许多叶子,将这些碗碗筷筷又是煮又是洗的,触手便是光洁冰滑的瓷碗,感觉倒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她刚嫁到朱家…… 徐绸珍摇头苦笑,打断了回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好多想的?如今,她只想帮衬着哥哥一家,带着朱颜好好过日子,以尽余生。 轻轻抿一口微涩的茶水,佩兰特有的清旷味道直入肠胃,还带着一点植物晒干后的特殊清香,这些佩兰叶子是去年夏末晒的,她和朱颜平日都不喜和没味儿的茶水,但家道如此,供不起一年四季喝茶,只得自己动手储存一些。 那一点晒干植物的味道勾起她刚才想的事情,放了茶碗,便取出了袖中几株蔫蔫嗒嗒的杂草。 “娘……这是,要教我认草药吗?”朱颜是个聪明的,况且徐绸珍提到了让她学医,想必如今便是为了教授草药之事。 “不错。”徐绸珍对她投去欣赏的一瞥,伸手拈起一株干瘪得尚不厉害的草,茎尖还开着白色或淡紫色的小花,花瓣一丝一丝的,是典型的管状花序,而中间是金黄色的舌状花序组成的花心。 朱颜学过中医,虽然只是入门,但也还有着一知半解,何况她从前最爱的可是植物学,早已认出这是一株菊科的植物,学名一年蓬。但她眨了眨眼,抿了薄唇,淡淡笑一笑,“娘,我知道,这是野蒿。” 一年蓬是学名,植物学用,医学却未必这么说。何况地处农村,朱颜自然入乡随俗,只叫它野蒿。 ———————————— 一年蓬:又名千层塔、治疟草、野蒿,一年生或两年生草本,消食止泻、清热解毒、截疟,主治消化不良、胃肠炎、齿龈炎、疟疾、毒蛇咬伤。 佩兰:又名鸡骨香、水香,多年生草本,解热清暑、化湿健胃、止呕,主治暑湿、寒热头痛、恶心呕吐、口中甜腻、口臭多涎、头胀胸闷。 第十三章 红颜残镜苦[一] 徐绸珍对她的反应并不惊讶,只是微微笑了笑。 这些天来,朱颜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惊讶够了,她好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对此早已经看开,“不错,你倒是个有心的,这野蒿,咱们也叫它治疟草。” “治疟……”朱颜点了点头,暗暗记下,果然这带了个蒿字,便都喜欢与疟原虫过不去。 徐绸珍麻利地掐去顶着花的那一茎,朱颜看着那些绒绒的花朵落到地上,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怜惜,随即暗笑,大约原主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自己从前学医,性命尚且不放在心上,如何肯为了这点东西引动情丝? 正想着,徐绸珍已经将一片叶子揉碎,刚才晒的时间有些久了,草汁不多,只在徐绸珍粗糙的手指上黏了些许绿色,一股淡淡的草腥味儿冲上鼻子,朱颜却狠狠地吸了两口气,从前就喜欢植物那种清新的味道,如今又活了一次,果然还是喜欢的。 徐绸珍的话也跟着草香一起送到耳边,“野蒿不仅能治疟疾,若是吃多了不消食,入夏吃坏了肚子,都是可以用的,像是上火肿了牙龈,只消这样弄烂了叶子,敷一敷便好的。” 她顿了一顿,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接着才压低了声儿,“这小小一株草,便是解蛇毒,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 朱颜心头一紧,本来草药有解毒之效,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但徐绸珍说起来时神情隐秘,反而让她浮想联翩。 所谓医者,救人易耳,杀人亦如反掌。 在她所学的课程中,便有一门选修课叫做“中药毒理学”,只可惜来得匆忙,她还没来得及修。 徐绸珍说得如此隐秘,难道她曾经用过……? 朱颜摇了摇头,面前的老妇一副辛劳的样子,自己去怀疑这样一个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普通农妇,委实有些过分了。 “燕子,如今是清明,再过不久是要入夏的。”徐绸珍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转变了好几次,只顾低了头说话,“梅雨的时候湿气重,肚子不好的人可多了。若是你要行医,这野蒿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朱颜乖巧地点了点头,江南梅雨季节正值长夏,属土,易犯脾胃,所以多会造成胃肠道的疾病,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徐绸珍念在她是个女孩子,虽然可能一辈子难以出嫁,但毕竟还是能省一事省一事才好。这些好意,朱颜却只能心领了。每个女孩子心里大约都希望自己能救死扶伤,只可惜她前世没能做到,如今再活一次,绝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 正在心中默默向徐绸珍道歉,门外却传来一声尖锐的笑声。 朱颜蹙了蹙眉,这个声音真是熟悉呐…… 还没等她回味过来,徐绸珍已经扔掉了手中的草药,麻利地拍去衣服上的尘土,抻一抻衣服便向着门口走去,一边还听到她“热情不已”的笑声。 紧接着,舅母杨氏那张满覆着铅粉的面孔,便出现在了面前。 朱颜下意识掉过头,但想到把徐绸珍一个人撂在这里对付杨氏,似乎怎么也说不过去,只得一步一步挪过去,强扯了一个笑,“大舅母好。” “哎哟,燕子认人啦!”杨氏涂得鲜红的嘴唇翘着,牵动一脸的铅粉,朱颜感觉她的表情再夸张一些,铅粉多半是要往下“簌簌”地掉的。 徐绸珍饶是堆了满脸的笑,听了她的话也不禁微微黑了脸。什么叫做“认人了”?燕子从前不过是不管事,但也算是知书达理,一个女孩子该会的东西,总也学了十之八九。这会儿大惊小怪地说“认人了”,当她家燕子是刚满周岁的小娃娃呀? “我看咱们家燕子如今是出息了!我听见周家老太太做主,要娶你进去做孙媳妇呢!”杨氏不理母女两人各异的神情,继续大嗓门地说着,幸好朱颜家连房带院子占地很多,周围的人家也未必听得到。 杨氏抬起一只手,兰花指高高翘着,尖锐的指甲足足有一寸长。她就这样戳着徐绸珍鼻梁,带了一点嘲弄的笑,“我看绸珍姐姐以前,嫁的可也是富贵人家呢。燕子你可要吸取教训,别弄到像你娘一样……!” 朱颜眨了眨眼,富贵人家……难怪她那个便宜的爹会留下这许多精美的书画和衣饰,也难怪徐绸珍会告诫自己远离富贵人家。自己身份不够还去高攀,这可都是血的教训。 虽然如此,她对杨氏的作风很看不惯。徐绸珍过去的故事她虽感兴趣,但也不会过分探问,这个女人指着自己最亲的人,说出这等没轻没重的话,真当她还是原来那个病得要死的丫头?只怕错了主意。 “舅母光临蓬户,有何指教?”冷冷的目光落在飞扬跋扈的杨氏身上,让口沫横飞的她及时闭了嘴,把下面更离谱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朱颜学的是中医,但解剖也是学过的,若是把她惹急了,她可不介意用那种看待解剖台上尸体的目光来吓人。 不过杨氏岂会善罢甘休,一双贼眼绕过朱颜单薄的身子,一沾到廊下的那一溜箱子,便缠上去,再移不开。 她再次开启那张血盆大口时,已经换做了酸溜溜的口气,“哟,这周家倒是赶紧的,连聘礼都下了呀!” “大妹子,那件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徐绸珍不自在地笑了笑,不过她倒还真不信了,周家那个刻薄的夫人,会同意将朱颜娶进门。 “舅母是来要钱的?”朱颜说话并不多,但一直在冷冷观察她的神色。 望而知之为之神,她学过望诊,虽然杨氏涂了厚厚一层粉,看不出气色,但从一双精光闪闪的小眼睛里,朱颜还是看出了她的爱财之心。 杨氏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惊讶,立刻又笑了起来,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小院上空,朱颜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得过锐声恐惧症。 “可不是吗?我们最近打算再买块地,短了些银子,想起姐姐上次还欠了些,虽是亲戚面上,不好意思……” 第十四章 红颜残镜苦[二] “多少钱?”朱颜的声音冷静、平淡,虽然并没有现出什么可怕的神情,却隐约透出一股子狠劲。 阳光正映在她那雪白的褙子上,耀得人眼也难睁开,而上面精巧的一枝红梅,又像一痕鲜血一般,触目惊心。 杨氏不觉住了嘴,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小姑娘虽然出身高门,但打小起就不记得此事,一直都是个文弱乖巧、带着书卷气、骨子里透出忧郁的闺阁女子,从前被传出那等命数,也只是私下里看到她自叹命苦,怎么如今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徐绸珍抹了把汗,悄悄扯住了朱颜的袖子,递过一个谨慎的眼神。 她并不责备女儿不能谨言慎行,相反,她自己虽然处事小心,却很欣赏朱颜这种骨子里骄矜,只是……若是有钱有势,这样的态度无异于锦上添花,但她们现在…… 徐绸珍的眸子黯了下去,轻轻叹一口气。 “娘,别担心。”朱颜抿了唇,声音压得极低。 一双纤手不着痕迹地笼进袖中,紧紧攥住方才边夫人给的那包酬金,她对于重量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但入手颇为沉重,再看边夫人出手的阔绰,这银子想必不少。 就赌这一次吧,若是这银子足以还债,想必自己能得许多安稳日子了。 想到此,朱颜向徐绸珍投去安慰的一瞥,调整情绪,微笑了一下,抬头对上杨氏有些愣怔的目光,“敢问舅母,我们还欠着您多少钱?” 朱颜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但不知怎么透出一点阴森的感觉,让人听着心里直寒颤。 切,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能有什么本事?杨氏心里给自己打着气,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也不多,恰恰二十两。” 朱颜觉得自己的手明显颤了一下,纯银的密度不小,而二十两在这个年代又究竟是多少重量呢? 手指缓缓探进边夫人用来包裹酬金的布料,极快地从冰冷的金属上滑过。 刚才送边夫人回去,恰好徐绸珍回来,见她有些不悦的神情,朱颜也不敢说出此事,更没敢取出银子来打量。 如今触手,虽然只是一瞬,也感受到了银面上精致的花纹,这个边夫人出手阔绰,言语之间又极有诚意,想必酬金是不少的,甚至连成色都好得很呢。 自己身上除此以外身无分文,徐绸珍才从集市回来,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如今海口已经夸下,开弓没有回头箭,真要丢人,那便丢了。 主意已定,她轻蹙一下眉,温和地笑了,“朱颜恰好得了些银子,或许能够还上。” 杨氏前一刻还见她蹙眉,正要出言嘲弄,下一刻却见她极优雅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包袱来。 徐绸珍也十分惊讶,但随即明白过来,这想必也是刚才那夫人所赠。 “若是还短了些,舅母可也要念在亲戚情分,再宽限几日。”朱颜轻轻一笑,越发显得嫣然。 在纤手拈上包裹的那一刻,精致的缎子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怎么看都不会是凡品,这样的缎子包裹,又怎会连区区二十两都包不住呢? 杨氏两眼盯着她那一只手,皮肤光洁白嫩,与那牙白色的缎子几乎不相上下,但她此刻是没有心情欣赏这些的,只是万分紧张地看着绸布一点点揭开。 阳光下耀眼的反光恰好照到她眼前,几乎使她眼前发黑。 “咦……?!”杨氏还没反应回来,便听到徐绸珍惊诧地出声,但等她看过去时,徐绸珍早已变作了一副满脸堆笑的样子。 她不慌不忙地从朱颜手中拈起几大块散碎的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点了点头,便匆匆掩上了外面的绸布包裹。 “娘?”朱颜觉得她的举动有些异常,但不愿揭穿,便将包裹仍旧收入袖内。 重量轻了一半未到,朱颜在心里暗暗叹了,这家人家果然财大气粗,送了这许多东西不说,就是所谓的诊金都足足给了五十两。 “这里,恰好便是二十两了。”徐绸珍神态自若地回看了朱颜一眼,眼底似乎藏着一缕责备,但她随即转向杨氏,“姐姐手里是一向有分量的,妹子若是不信,也可以进屋与你称了再交割。” 杨氏见她神情严肃,说话间也带着一点不可侵犯的意味,与往日讪笑讨好的神情大不相同,便及时变了面色,笑一笑,“这倒不必。” 飞快地从她手中接过银子,入手沉甸甸的,心中不觉一喜,但想到刚才那一眼,朱颜手中的银子可远不止这些,特别是那一只簇新的元宝,即便是惊鸿一瞥,也再爱财如命的她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个病到要死的丫头如今竟然走了财运?只恨自己没眼色,一进来便得罪了她,少不得得想个办法挽回才好。 “舅母,我们已经两清,您……可以回了?”朱颜的脸一点点沉了下来,身前的那枝红梅艳如滴血,让杨氏看着有些发碜。 “哎,侄女儿说什么话呢,我们还盼着你们母女俩回娘家去看看呢。”杨氏硬着脖子说了这句话,才逃也似的离开了王家淹没在草木中的院子。 朱颜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捏起袖子慢慢拭去额角的冷汗,闭上眼,只觉目外眦一带都在不断跳动。 她的确是害怕的,从前何曾与人这样皮笑肉不笑地争执过?可是刚才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保持得如此……淡定? 朱颜觉得自己一颗心兀自跳得厉害,浑身上下也突然一下没了力气,轻轻地叹息一声,便慢慢走进屋中。 属于她的屋子,是二层上西侧的一个小间。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几把椅子,除此以外,便是一架书与数个樟木箱子。 箱子上有着精美的铜条包边,朱颜曾在最大的那一口里面翻出过一件美丽的嫁衣。料子细致,全都压着金丝的?d字暗纹,上面的各色刺绣也是精美绝伦,不像出于普通绣工之手。 只可惜,这样的衣服,自己恐怕终究是无福穿上的。 第十五章 红颜残镜苦[三] 朱颜轻轻叹息,随手支起桌上的铜镜,那面镜子背后是大朵的牡丹,但因着年代久远,早已经磨损,至于镜面,大约是因为多年没有磨过,布满了绿色的铜锈,只能残缺地映出那张绝美的容颜。 伸手慢慢拂过镜面,金属的凉意和铜锈的粗糙同时打磨着如玉的手指,想必原来那个朱颜,便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命数,懒于梳妆,才会冷落了这铜镜吧? 她穿越过来之后,曾经细细研究过这具身体的情况,这张脸蛋长得很是漂亮,但身上的肌肉和皮肤都很松驰,只怕平日懒动,体态也胖一些,因为大病的缘故陡然瘦了下来,所以才会显得这样。 朱颜暗暗咬了咬牙,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生生把自己一条性命送了,但她不是那种作风,叫她去相信什么命,做梦! “燕子……”不知何时,徐绸珍已经到了身后,出神地望着铜镜中的美人脸。 朱颜收了镜子,拉过边缘磨得起毛的镜袱,将牡丹铜镜掩了起来,这才转过身,恭敬地站了起来,一敛眉,“娘,何事?” 徐绸珍强笑了一下,缓缓叹口气,“我家燕子长大了……” 见朱颜不解,她拉着朱颜坐下,声音低缓,“有些事情,你也应该知道了。” 看来,果然是有事情瞒着自己的……? 朱颜沉吟了一下,决定不要现出太淡然的情绪,便圆睁了眼,双唇微微开启,现出吃惊的样子,“娘,什么事情?” “也不是什么大事,和现在没什么关系了,不过,你总该知道的。”徐绸珍的神情有些不自在,或许是已经看出朱颜神情作伪。 朱颜抿了抿唇,面前的老妇的确不简单,想瞒过她去,只怕还是难了一点。便索性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低垂了眼角,静静听她说下去。 “因为幼时家中贫困,娘未满月便被抱养给徐家,后来你外公经商发了一点财,带着礼物到徐家认亲,两家便都认我作女儿的。” “你的曾祖精通医术,偏偏你外公和舅舅都不愿意学,他疼惜我幼时便被抱养,后来便指点我一些,他在战乱中不知所踪后,那些医书便堆在后面竹园里——他生前便是在那里为人诊病的。” 徐绸珍的声音很轻,但十分清晰,似乎讲的并不是自己的故事。 “曾祖的名声很大,恰好京中有一位……富商生病,需要时时照料,徐家觉得我出嫁也需要一笔嫁妆,但若是能成为商人的陪护之人,自然可以省下那些。” “哼,爱财之辈!”朱颜自然明白其中的心思,冷冷笑着,一发连母家所有人都厌恶起来。 “燕子,你先听我说完。”徐绸珍对女儿的冲动是不满的,但也不愿意出言责怪,“那富商,便是你爹,朱四爷。他为人很不错,并没有因为我是农家女子,便对我另眼相看,可惜那些年京中很不安稳,他看那里躲不下去,便带着我们逃来此地。” 朱颜乖巧地点了点头,这一席话,确实为她解去心中不少疑惑。 “你爹本就有着宿病,逃难时未好好养护,人又受了惊吓,不久以后也就过世了,至于那个道士说的什么‘克父’,娘只将它当作无稽之谈。” “嗯……”朱颜心中触动,徐绸珍虽然忙于农务,在母女之情上看去很是疏离,但心中毕竟是关心自己的,在这个迷信鬼神的年代,她能做到这样,朱颜觉得委实不易。 徐绸珍握住她瘦弱的一双小手,粗粗的皮肤擦过,使朱颜产生出一丝依恋,又有一点心酸,“娘,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约十几年前吧,你大约四岁,身子弱,不记事呢。” 朱颜再次点头,以原主那个脾性,又是兵荒马乱的,大约是真的不会记事的。 “那娘……那个时候,又是多大年纪了?”朱颜有些奇怪了,徐绸珍若是为富商治病,之后成为乱世中的患难夫妻,那应当也不会十分年老吧……? “我那时二十来岁,人生得老气一些。” 徐绸珍说得轻松,朱颜却倒抽了一口凉气,就算生得再老气,也不可能经过短短十余年便成了这副样子吧?!她第一次见到这个母亲,只当她有六十的年纪了。 “娘,这些年,您过得很辛苦吧?”朱颜微哽,除了身心的极度操劳,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将一个女人折磨得生生老了二十年,“女儿以前太不懂事了,今后一定好好补偿您。” 徐绸珍一怔,伸手慈爱地抚着她瘦削的肩膀,语气中不禁也带了哽咽,“好孩子,娘不用你照顾,只希望你能自己有一份手艺,将来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找个人好好过一辈子。” 过了好一会儿,日影已经移到了西窗,从开着一缕的窗户中探进来。 徐绸珍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将窗户掩上,免得朱颜被阳光晒得太热,一边柔声说道:“你今日做的很好,以后若是有人欺侮你,也要拿出这样的气势来。” 徐绸珍带着一点鼓励的微笑,但眉头依然蹙着,“不过,徐家对我们毕竟是有恩的,你二表哥在村里和镇上都欠了债,若不是问他们借银,又通过二舅父的关系将你表哥送去了北边编伍里,那些人哪能善罢甘休?” “朱颜知道,但那大舅母实在有些欺人太甚。”朱颜也起身,却又将窗户推开,狠狠地呼吸了几口外间新鲜的空气,这才觉得心中舒坦了一些。 “燕子,是娘累你受委屈了。” 朱颜转身回来,面上已经带了甜甜的微笑,“娘,那些事情过去了,如今女儿会振作起来,好好照顾您的,这里大约还有三十两银子,您好好收着备急。”说着递过那个精美的绸布包。 徐绸珍接了,打开包裹拿出那个元宝,叹息,“燕子,你可知道娘为何让你不要多管此事?这个元宝乃是京中的样式,如今改朝不久,娘还真是怕与京中有什么瓜葛。” 第十六章 红颜残镜苦[四] 当夜,王熙明在门房值夜,并不归来,母女两人草草地吃完了饭,便开始整理白天边夫人送来的谢礼。 一共是八个精致玲珑的箱子,黑沉沉的木板上雕刻着精细的纹路,个头虽并不大,但看着十分体面。 徐绸珍屈起手指在上面轻轻叩了一下,点头赞叹,“光是这八个楠木的箱子,可就价值不菲了。” 朱颜若有所思,伸手按住一只箱子,制止徐绸珍打开,“娘,您说,那位夫人送这些东西究竟是为什么?” 听那边夫人所说,家中只得一子,偏偏不幸惨死,恰好留有遗腹之子,才保全了一缕血脉,只因为朱颜一句话救治了那个孩子,便要送这样多的东西,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事情,朱颜想到了,徐绸珍自然也想到了,但她左思右想,只在想不起来朱四爷在世之时,是否曾经结交过一户边姓人家。 “燕子,或许真是疾病紧急吧。”徐绸珍强压了心中的狐疑,尽量去安抚朱颜的情绪,她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事情真的不对,她一定会带着朱颜离开六萌村,另寻落脚之地。 朱颜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反对的话,她现在最担心的,反倒是后日见了那个妇人,究竟该如何诊治。 “燕子,开箱吧,是福是祸,不必害怕。”徐绸珍冷了一冷脸,伸手揭开上面厚重的盖子。 打开箱子的那一瞬,朱颜还真是被里面的东西惊艳到了。 里面装的并非普通金银财物,而是整齐的一沓纸。 “宣纸……?”朱颜轻声自语,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样金贵的箱子里,装着的竟然是一沓宣纸。 徐绸珍的面色却一点波澜也没有,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刀纸,在另外一口箱子上铺展抚平,细腻的宣纸慢慢展开,大约有五尺之长,纸面呈牙白色,上面撒着细碎的金片,有着淡淡的四君子花纹。 “这纸不是凡品。”徐绸珍简单地下了个结论。 不知为何,徐绸珍分明只是个农妇的样子,朱颜却打心底里相信她说的话。 随着里面的纸被一批一批取出来,放在箱底的十来个红缎盒子才露了出来。 “原来送的是笔墨纸砚?” 徐绸珍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将箱底的东西取出来,在地上一字排开。 一共四个方形大盒,其余八个都是狭长的窄盒。打开刻着金色缠枝莲纹案的缎面盖子,里面分别是一黑一白两方砚台,两札各色笺子,羊毫、狼毫套笔各一组,笔架镇纸不缺,剩下的盒子里,装的便是几块墨与颜料。 “有些意思,看来,他们是将我们的底细打听清楚了,才来求医的。”徐绸珍看着堆了一地的笔墨,感觉心情安定了一些。 朱颜未病之前,蒙朱四爷教导了许多诗书画艺,在六萌村也算小有才名,连那群孩子都知道她画的扇面好看,而王家的祖上出过几位医者,有德有术,要打听到自然更简单。 不过,徐绸珍现在还不能轻易下定论,便安慰地瞥了朱颜一眼,“开其他的箱子看看吧。” 朱颜这次少了一些迟疑,索性一口气将剩下的七个箱子全打开了。 除了一口箱子中是一叠布匹外,余下的六口一开,屋中便弥漫着一股复杂的药香味儿。 “竟然是……中药?!”朱颜十分震惊,甚至忘了在古代还没有中医西医之分。 幸好徐绸珍也被那些药材吸引,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言。 等她回过神来,徐绸珍已经将药材的箱子全都合上,面色平淡,“走了味儿就不好了,明儿把这些搬到后院竹房里去,你便去那里看看医书,认认药材吧。” “嗯,好。”朱颜乖乖应下了,与徐绸珍将剩下两口箱子搬到自己的房间,和那些樟木箱子叠在一处。 第二日一早,朱颜便起了身,披上一件粗布的外套,钻进了灶房炖粥。 炖粥用的是昨晚所剩的米饭,朱颜总是嫌味道寡淡了一些,会切几丝储存着的干荷叶在里面,为清淡的白粥增添一点风味儿。 焖粥的时间里,朱颜用大铜勺舀了蓄着的井水,在小灶头里用余温烧热。这里的水是喝不得的,但一会儿可以用来洗个脸。 做完了这些,她轻轻靠着灶台的边缘——刚来时这里油腻黏糊,如今在她的大扫除之下,上面白色的瓷砖虽然碎裂不少,但都干干净净的,一点不脏。 灶壁上是白垩粉?虻模?上Ш芫妹挥行奚桑?质笔北谎唐?退??簦?缫丫?11瓢?洹v劣谏厦媲嗪谏?募?榛ㄎ疲?捕级狭撕眉复α恕 “其实这样的日子过过也不错,不过,总得重新粉刷一下才好。”农家的生活悠闲平淡,朱颜也并不是个耐不了平淡的人,只是她更希望自己能有一番成就罢了,像是现在,为了自己过的舒心,便需要财力支持,而想要赚得足够的钱财,只怕她还是得好好拼一拼的。 不多时,小灶里的水已经暖了,朱颜换了小的铜勺,将里面的水慢慢舀到一只木盆中,把刚才采来的新鲜木槿叶子扔进去,用力揉搓几下,便觉得手上起了黏黏的胶液。 朱颜慢条斯理地洗了脸,取出棉布拭干了脸上的水滴。如今条件艰苦,她也只好将就着洗个脸了,幸好原主先天资本不错,不同特殊养护,一样美得惊为天人。 泼了洗脸水,大锅中闷着的荷叶粥也差不多了。 朱颜满满地盛了两碗,又弯腰取出脚下一只姜色的小瓮,摘了一片咸菜,细细切了,码在小碟子里,剩下的粥还有小半锅,添了一束硬柴温着,是为值夜回来的母舅王熙明备下的。 走出屋外,又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朱颜将粗布衣服挂在一边的竹竿上,眯缝着眼适应外面的阳光。 徐绸珍赶早下种昨天的菜籽,因着晌午天气炎热,若那时播种,种子会被灼干的。 “娘,忙完了吗?粥可要凉了呢。” 第十七章 红颜残镜苦[五] 徐绸珍抬起头,有些僵硬地抹了抹额角的汗水,满脸的皱纹里全都溢满了笑意,“成,娘这就好了。” 母女两人正要进屋,外间却又来了一群人。 朱颜抬手遮了有些强烈的阳光,定定地看着院墙外的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低了声,“又是一群不速之客。” “多半是周家的。”徐绸珍挽了袖口,镇定地打起一桶井水,将手上沾的泥屑洗净。 那群人停在了院外,为首的一个妇人向里面瞅了瞅,“徐嫂子在家吗?” “在呢,进来坐坐吧。”徐绸珍回身进屋,掇了条板凳出来,看见朱颜在旁边愣着,神情尴尬,悄悄笑道,“燕子,别担心,多半是他们那小姐回京去了,如今来退亲的。” 那妇人慢慢挪了进来,不先问好,反是环顾了院中景物,讨好地笑道:“嫂子家打理得就是清爽,这几棵树长得也好,想必今年能多结几个果子。” “梅娘倒是一直这样客气,坐下说话吧。”徐绸珍堆着一脸笑,拉着梅娘显得十分亲热。 朱颜看不惯她们这样假惺惺的样子,进屋倒了一碗茶水,快步出来往梅娘身边一杵,硬生生地道:“大娘喝口水,润润嗓子再说。” 梅娘自然听出她的不友好,脸上的笑顿了一顿,随即抓住朱颜一双白嫩的小手,使劲揉搓了几下,让朱颜都有些害怕会不会起皮,“燕子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呢,做事也贤惠得很,难怪周老太太一眼就看上了,老人家就是有眼力。” 朱颜抽了抽嘴角,果然是为了周家而来。 梅娘说罢,向徐绸珍挤挤眼睛,便慢慢呷起了朱颜端出来的茶水,一边等着她接腔。 徐绸珍猜的一点没错,清明过后,周氏便急急回了京城,周意的母亲韩氏看不上朱颜,变着法儿地哄老夫人退亲,老夫人年纪大了,虽然颇喜欢朱颜的性格相貌,也经不起媳妇儿三天两头地说朱颜是个克父克夫的命数,便答应先缓一缓再说。 韩氏得了这句话,生怕夜长梦多,立刻寻了梅娘来退亲,等老夫人过些时候想起此事,那时信物都已收回,自然也就无可奈何了。 梅娘与徐绸珍还算相熟,这一番说完,便等着徐绸珍说朱颜身份低微,攀不上这门亲事,她便好顺理成章地提出退亲。 晒干的佩兰味清淡悠远,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梅娘慢慢眯缝起眼,享受着暖洋洋的春_光。 但过了好一会儿,一碗茶喝得已经只剩一个底,徐绸珍却只是看着她微笑,迟迟没有搭腔。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梅娘的好心情顿时没了,画得细细的眉毛一蹙,但想到毕竟是周家理亏一些,只得重又堆下笑,不过与刚才神定气闲的笑比起来,可就僵硬得多了。 “咳,徐嫂子,我看燕子倒真是个好姑娘,就算是嫁到周家,还算是委屈了她呢。” “呵。”朱颜勾起唇微微冷笑,好一个“嫁到周家也是委屈了”! 梅娘被她的笑声打算,心里微微发憷,但想到不过是个病弱的丫头,便又肆意地笑了起来,“燕子,你看,被你大娘说中心事了吧……” 朱颜冷着俏脸,却偏偏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娘说得很是呢。” 梅娘有些尴尬,没想到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强势了,轻咳一声,嗫嚅着,“本来,你能嫁到周家也是很好的一段姻缘,只可惜……” 她下意识抬头,见徐绸珍仍是一脸喜怒莫辨的笑,而朱颜则勾着嘴角,一副“好戏就要开始,我已久等”的神情。 “之前周老爷外出,恰好给少爷订了一门亲事,人家姑娘是官宦人家的,燕子你要是还打算嫁过去,可就得屈居……” “所以,不如退了这亲事。”朱颜笑得越发灿烂,美到极致的笑容却在阳光中蕴着一丝可怕与诡异,“梅大娘,您说,朱颜这样打算可还合您的心意?又合不合周夫人的心意?” 梅娘也察觉到她与往日大不相同,急忙捣蒜也似地点了头,“燕子果然是知书达理,一点就透的,徐嫂子,朱四爷泉下有知,也会开心的!” “梅大娘说得倒是有趣儿。”朱颜忽然弯下腰,凑到她面前,笑得宛如盛放的桃花。 梅娘只看见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自己面前忽闪,仿佛能摄人魂魄一般,耳边传来朱颜美得有些阴森的声音,“大娘大概不知道呢,我之前病得要死,倒真是见到了爹爹,他说我和娘亲孤儿寡母的,我要坚强一些,不能让娘再受人欺负了,您说,这可不是像真的一样吗?” 徐绸珍见她故意吓唬梅娘,起初蹙了眉,觉得不妥,但听她后来提及朱四爷的嘱咐,勾起心事,不禁心中酸楚,怔怔看着远处出神。 梅娘被她吓得不轻,牙齿直打哆嗦,好一会儿才缓了气,“那……燕子是答应退亲了?嫂子,你看?” 手中一凉,已经被朱颜塞了一只圆溜溜的镯子进来,而眼前却看见朱颜两根纤指拈着那枚小巧的指环,一晃一晃的。 “大娘,这就拿去吧,一样是老夫人给的,一样是周家的小姐给的,朱颜微贱之人,拿着这些东西,都会折了它们的价值呢。”朱颜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进了灶房。 徐绸珍仍是一脸笑,“梅娘请回吧,我们母女还未喝粥呢。” 梅娘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来,恨恨地向树下唾了一口,一边骂道:“不就是长得有点水秀吗?还当自己真是贵族小姐了,越看越邪门儿,指不定是狐狸精儿变的女妖怪呢!” 屋内,朱颜默然喝粥冷透的荷叶粥,连咸菜都不吃。 “燕子,跟这种人赌气做什么?冷粥喝了身子不好,你的病刚好,‘三分治七分养’呢。” 朱颜已经喝完,端起碗嗤笑一声,“娘,咱们往后也不必受他们的气,等女儿赚一份家业出来,我们搬去别的地方吧。” 第十八章 狂风敲竹露[一] 梅娘走后,朱颜赌气便往竹园去了。 徐绸珍提到的那小屋,就在竹园之畔。这原是王氏祖上那位医者行医之处,他垂暮之年也住在此,直到过世。 里面的陈设简单,桌椅上堆满了书籍,昨日的几箱子药材,正放在廊下。 朱颜轻轻掸了灰,百无聊赖地看那些飞扬的灰尘在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下浮动。 “燕子!” 门被猛然推开,刚平静下去的尘埃重又浮起。 进来的自然是徐绸珍,她身后却还站一个年轻妇人,左右不过三十岁年纪,青灰色的短袄,黑色的绲边,虽是朴素,却显端庄。 “您是……?”见有生人来访,朱颜缓缓步出屋子,一头青丝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朱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少夫人的病情恶化,想请您尽快诊治。”妇人微微颔首,神情谦恭,与刚才的梅娘判若云泥。 朱颜迟疑了一下,“恶化?昨日边夫人说,少夫人的病已经拖了足足十个月,又怎会突然恶化?” 妇人一点不乱,抬头看她一眼,声音平和,“少夫人见小公子康复,一时太欢喜,故此病情加重。” “是吗……?”朱颜还在犹豫,但想到产妇比常人更易受到情绪干扰,更何况是一个久病缠身之人。 “燕子,既是人家来请,你便去看看吧。”徐绸珍对妇人的态度颇有好感,也希望此事能够尽快了结,反倒催着朱颜过去。 朱颜向那妇人微笑,伸手掸了掸衣袖上的一痕灰尘,“母亲今日还有农活,看来只得我和嫂子先去一次了。” 精致的小车里,一张矮几上摆着乌木的茶盘,里面檀香袅袅,从镂空的香盒间一点点腾起。 “姑娘喝茶吗?”妇人熟练地用竹制的茶勺取了一点茶叶,倒入天青色冰裂纹的茶壶中,泛起一点细碎的声响,如银屑落入玉盘般空灵。 妇人的衣着与茶具颜色相配,给人一种和谐的美感,朱颜一时有些不舍得打破这样的画境,穿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真正体味到这种古色古香的美呢。 “姑娘……?”妇人见茶慢慢煮开,拿起一旁的茶海。 朱颜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我们二人喝茶,不必用公道杯了。” 妇人露出一缕吃惊的神色,慢慢将茶海放下,抬眼细细打量朱颜。 “朱姑娘名不虚传,确实比普通的大家闺秀还风雅。” 这样的话听来颇有讽刺之意,不过从她的语气看来,朱颜能察觉到她说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纤手接过妇人递来的闻香杯,感到温热的茶水暖了自己略带春寒的手,朱颜颔首轻嗅一缕茶香,嫣然一笑,“嫂子过奖。” “姑娘秀色可餐,使人倾慕。”妇人也是微笑,用茶扫清理着残渣,神态娴静。 朱颜轻轻挑了眉,“嫂子说话亦是风雅非常,只怕并非白浪镇之人?” 昨日她见过边夫人,虽然为人比那周家好了许多,但到底脱不了富户的习气,而面前的妇人朴素之间透着高雅,若非自小受到熏陶,只怕不能如此。 “……姑娘好眼力。”妇人不觉停了手中的动作,对这个农家女子万分好奇,“妾身原是少夫人在家中做姑娘时的丫鬟,名唤丁香。少夫人是京中人,家里老爷做官,重视教养。” “眉间心上,千千结丁香……丁香姐姐的确人如其名。”朱颜慢慢点头,伸手将闻香杯中的茶水倒入品茗杯中,下手干净利落,一滴茶水也没有溅起。 丁香看得出神,半晌笑道:“姑娘的茶艺,似乎也是京中手法?” “先父曾是京城中人,这些,都是他未亡时所教。”朱颜抿了茶,一缕清淡悠远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眼前仿佛看到连绵的青山中一畦又一畦的茶树,细雨悠悠织着,将翠绿的叶片洗得发亮。 “姑娘,丁香如今已经嫁人,虽然夫家早逝,但您还是叫我任嫂吧。”丁香见她闭目不语,神态静雅迷人,不觉出了神。 朱颜微笑,唇上染了清旷的茶水,显得尤为嫣红可爱,“丁香姐姐韶华未逝,这样倒把人叫老了,朱颜便唤你姐姐吧。” “有你这样漂亮的妹妹,倒是姐姐的喜事了。”丁香为人大方,也就答应了下来。 行了一会儿,外间渐渐热闹了起来,丁香神情变得有些迟疑,挂起一点不自然的笑,“这是到镇子上了,朱颜妹妹,其实刚才姐姐瞒了你一件事……” “我知道。”朱颜捧着天青色的茶杯,白玉般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拂过纵横交错的裂痕,语气中并没有一丝生气,“少夫人其实病情并未恶化吧?” 丁香愣住了,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她,嘴也半晌合不上,“妹妹如何知道?” 朱颜放了手中的茶杯,微笑,“不过是猜的,我想一个人能在病中诞子,想必这病虽然难治,但也不会在短期内致命。” “……不错,妹妹慧眼。”丁香缓缓吐一口气,言语之间似乎有些遗憾,“其实你的事情,姐姐多少也有些听说,不然以你的相貌才学,便是配我家公子,也不为过呢。” 朱颜微微蹙眉,就不能谈点与婚事无关的东西吗?将将才解决了一桩亲事,怎么又要来一桩呢? 丁香看出了她面有难色,轻笑道:“朱颜妹妹可别不乐意,我们公子是少夫人的亲弟弟,可不像京城那些公子哥儿的,他也颇懂得医术,听说亲姐病了,这就赶来探望呢。” “那么,是他想见见我吗?”朱颜倒也没有放在心上,一个通晓医术之人得知自己治好了“无皮症”那样的怪病,大约都会好奇,想要见一见自己吧? “朱颜妹妹,要不姐姐帮你说说话,指不定公子就看上你了呢?”丁香挽着她的手笑,倒真如亲姐担忧妹妹的前途一般。 朱颜拂了拂鬓边头发,见丁香这样关心自己,心中微暖,但依然礼貌地拒绝,“丁香姐姐,朱颜已有十九,无意再嫁人了。” 第十九章 狂风敲竹露[二] 朱颜本以为这样的拒绝说辞无懈可击,不想丁香却笑了,“妹妹,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公子原与一户人家订了娃娃亲的,但之前恰好京中动乱,他们一家不知所踪,老爷与那位爷交好多年,总不愿断了婚约,因此公子至今还未婚配呢。” “你们老爷倒是顾念旧情得很。”朱颜抿着唇笑,心里却很清楚,一位京中高官如何会接受自己这样一个农家女子?这丁香怎么看着伶俐,在这一点上却不通呢? 丁香觑着眼细细打量她,“公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老爷说了,这可不能再等下去了,大约年前就要重新说亲呢,我看妹妹相貌也好,才情也好,又这样守礼,再说,你还会医术,定与公子谈得来……” 朱颜见她越说越高兴,忍不住轻咳一声,冷着声打断她,“丁香姐姐,我不过是个农家女子,哪敢高攀呢?” “哎哟,妹妹担心这做什么?”丁香满不在意地笑着,“我们小姐嫁的边家,也不过是个商贾人家,老爷倒是不以这些论人的,只要公子喜欢你,那便好了。” 朱颜见和她说不通,敷衍地笑了笑,低下头去自己盘算起其他事情。 不久到了边家,两人便一起下车。 边夫人今日穿着秋香色的长袍,外面罩素色褙子,在门外亲自等候。 “朱姑娘来啦……”边夫人笑得有些尴尬,但看到丁香的眼神后,知道已向朱颜说明原委,神情便渐渐自在起来,亲热地挽过她,一路往里面去。 边家的格局严谨,院中四四方方,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点花木,这比王家的院子气派多了,只少了一点草木丛生的灵动之气。 边夫人带着朱颜穿过前面几进院子,径自进了花园。 正值春日,里面一株垂丝海棠开得绚烂繁华,嫣红的花瓣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周围蜂飞蝶舞,热闹非常。 “这里真美。”朱颜抿唇一笑,抬头却见面前三层的楼阁上,一点蓝色的身影正凭栏而立,也正低头看着自己。 “这就是公子啦。”丁香在她另一边走着,伸出手肘悄悄碰了朱颜。 朱颜不禁又多看了一眼,但相隔颇远,左右也看不清相貌,只觉得那人气质很是儒雅。 “朱姑娘,这就上去吧。”边夫人轻声唤她,一旁的丫鬟早打开了雕花反复的木门。 里面的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儿,混杂着一点上了年头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 踏上胭脂木的扶梯,朱颜轻轻抚上刻着牡丹的栏杆,跟随边夫人和丁香一道慢慢步上台阶。 到了上面,厚重的檀香中已隐隐透出一点药味儿。 “夫人,你们可算来了呢。”一个翠绿衫子的少女忽然在楼梯尽头露出半个脸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落在朱颜身上,“公子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竹枝,轻声些,姐姐才睡安稳了。”男子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便像他穿着的那蓝衫一般,淡雅温润。 少女吐了吐舌头,一扭身便进了屋子。 “这丫头……”丁香看着边夫人轻笑,“夫人,竹枝这丫头还是这样脾气,您可别见怪。” 边夫人笑着,似乎对丁香很是尊重,“你这丫头,我什么时候重那些虚礼了?瑶华生病,公子还千里迢迢来看她,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朱颜不禁掩唇微笑,看来这个边夫人果然是热情。 推开门,里面烟气缠绕,那蓝衫的公子静静立在屏风一侧,刚才翠色衫子的少女侍立在桌边,竭力做出文静的样子来。 朱颜看着莞尔一笑,这才轻声询问边夫人:“少夫人便在里面吗?” 边夫人点点头,眉间这才染起了些许忧虑,“姑娘进去看看她吧。” 朱颜轻手轻脚地转过屏风,恰好与那蓝衫的公子打了个照面,袅袅的檀香中,他的相貌有些模糊,只能隐约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缕药香。 朱颜不禁勾起唇轻轻笑了笑,这才向榻上望去。 一痕大红的锦被上绣满了百蝶穿花的图画,但缩在被下那个昏睡着的女子,却与这艳丽鲜活的图案毫无关系。 朱颜慢慢到了榻边,榻上的女子苍白着脸,唇色极淡,颧骨上却偏偏透着一抹很浮的红晕,枯槁的头发散落在枕上,靠近额角的地方被濡湿,黏腻地贴在苍白无华的皮肤上。 “我能碰她吗?”朱颜转过头,边夫人和丁香都站得远远的,她只能看向那蓝衫的公子。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声音如春风拂面,“姑娘轻一些,家姐好容易才睡安稳了。” 朱颜给了一个“尽管放心”的眼神,轻轻揭开一角被子,伸手探入女子肩背之间,琵琶骨一带骨瘦如柴,一点肉都不带,一缕湿热之气瞬间包围了她的手,朱颜秀眉微蹙,立刻收回手,细心地掩上了被子,又探了探女子的额头,沉吟不语。 “姑娘不切脉?”蓝衫公子见她不再动,抄起手好奇地打量着她。 朱颜摇了头,她不过有些粗浅知识,对脉象还真没有什么心得体会。丁香既然提起这位公子也通医术,想必他已经查看过自己亲姐的病情,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朱颜有一些见解,不如出去再说?” 蓝衫公子微微一笑,便与她一同走到外间廊中,其他人也急忙跟出来,丁香轻轻掩上门。 “少夫人有些低热,出汗很多。”朱颜总算摆脱了里面的檀香味儿,狠狠地吸了口新鲜空气。 “姑娘以为,是盗汗之证?”公子扶着栏杆,微微蹙眉,他的确为亲姐诊过脉,脉象极虚。 朱颜闭了眼,缓缓摇头,“朱颜以为,远不是盗汗这样简单。” 边夫人见两个懂医术的都是神情凝重,之前请的那些医生又是连连摇头,不禁慌了神,“朱姑娘,那瑶华这病还有救吗?” “夫人,您且别急。朱颜有一问,少夫人初时究竟是如何得病的?” 边夫人愣了愣,丁香倒是慢慢点头,“……开始少夫人并不是这个病症,那时候她知道少爷出了事,便时时吃不下饭,这样的情况,是在近几日才有的。” 第二十章 狂风敲竹露[三] 边夫人一拍栏杆,硬生生插了句话,“可不是呐,媳妇儿茶饭不思的,这命可都是靠参汤吊住的。” 果然是富贵人家,朱颜莞尔,“夫人且别急,少夫人虽然身体极虚,但毕竟还有一线生机。” 蓝衫的公子始终在一旁倾听,此时也不禁轻轻挑了挑眉梢。 “朱姑娘,真能治好吗?!”边夫人更是急不可耐,牢牢攥住了朱颜一双手,因为激动声音都颤了。 “少夫人既然能够病中诞子,想必身体也并非无可支持,若说病因,只怕还坏在了参汤上。”朱颜抿了唇,霎着眼看边夫人。 边夫人沉不住气,不禁拧了两条画得精巧的眉,“难道这参汤还能喝出问题来?” 朱颜早就猜到了她会不解,侧脸看着那蓝衫的公子微微一笑,“朱颜也不过猜测,参汤可以补气,脾胃的运化自然就闲了下来,少夫人服用日久,对参汤产生了依赖,想必这脾胃之气是很虚的?” “不错,此前诊脉,家姐胃气很虚,丁香也曾说起,她有数月不思饮食。”蓝衫公子微微转眸,敛起眼角,似乎还在回忆当时诊脉的情况。 朱颜略一沉吟,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朱颜以为,还是先调养脾胃,才能保一线生机。” “但姑娘是否想过,家姐所患证候绝非一种,一味用补,病情是否会继续恶化?” “虚证未必会在短期内恶化。”朱颜闭了眼,薄薄的指甲掐着自己的合谷穴,“用药如用兵,治病又何尝不是一场博弈……希望公子能够考虑一下我的话。” 蓝衫公子轻笑,别的医者治病求稳,若是碰到姐姐这般的病症,虽说不能急于攻下,但也不敢像她这样第一步就补脾,这个姑娘着实有些意思,“姑娘应当知道,如此险兵,一旦失败,对你的声誉大有影响。” “朱颜以为,救人才是第一,其余的事情,要看天意。”朱颜翘首,望着远处的天边,一痕墨色正从北天悄悄逼近,想是又一场行雨将至。 边夫人求医心切,左右请了这么多大夫都治不好,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倒不如按着朱颜的说法试上一试——毕竟她可是一言就治好了孙儿那“无皮症”,指不定有许多古怪的救人法子呢。 “我看朱姑娘说的也颇有道理,不如就试上一试吧?” “多谢夫人。”朱颜温和地笑一笑,“天色不好,朱颜还得赶回家中,这就告辞。” 边夫人见她要走,慌了神,一把拽住,“姑娘说要补脾胃,可该开个方子吧?” 朱颜嘴角一抽,开方子……这种事情,她从前还没有学过,纵然能说出几味常用药,剂量也不清楚的,既然刚才说了“用药如用兵”,不知底细就胡乱写方子,这可不是置人命于儿戏吗? “朱颜不善配伍,这位公子既通医术,又为少夫人诊过脉,不如就由公子用药?”朱颜尽量挤出一丝笑,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心虚。 蓝衫的公子并未为难她,和善地点了点头,“姑娘尽管放心,不知你还有什么见地?” 朱颜想了想,抬头轻笑,“陈皮、红枣皆入脾,少夫人日间饮水,便用此二物换了茶叶罢,其他……相信公子学艺精湛,不需朱颜班门弄斧。” 说罢,朱颜敛衽颔首,正要告辞,蓝衫公子突然挽留,“朱姑娘,请再待一待。” “还有何事?”朱颜讶然抬眼,秀眉一挑,带了一点抵触。 “恕在下唐突,听闻姑娘治愈了无皮之症,在下希望请教一二。”蓝衫公子微微颔首,神情谦恭,并非着意为难。 朱颜蹙眉,回头望了天色,轻声拒绝,“可惜今日天色不好,朱颜还得……” “在下会亲自送姑娘归家,不必担心。”不等她说完,蓝衫的公子便推开另一处屋门,含笑邀请,“还望姑娘赏光。” 朱颜无奈,人家都这么屈尊了,自己再拒绝,也太不识好歹了吧? “朱姑娘,在下袁宣清。”坐下后,蓝衫的公子先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朱颜微笑着点头,“袁公子想问什么?只怕并非是那位小公子的病症吧?” “哦?姑娘果然蕙质兰心。”袁宣清笑一笑,伸手拿起桌上紫砂陶壶,娴熟地斟了一杯茶,推到朱颜面前,“请喝茶。” 朱颜接过,轻轻呷了一点,轻笑,“公子有心了,这是黄芪?” 黄芪味道极淡,朱颜却能一口呷出滋味,袁宣清心下暗服,“想来姑娘累了半日,补补气总是好的。” “在下昨日午后才赶到白浪镇,匆匆为家姐诊过脉,还问了一些证候,情形只怕不够乐观。”说起这些来,袁宣清一脸认真,也一脸凝重。 朱颜敛眉,放了茶杯,猜测道:“令姐之前悲伤思虑过度,看来是伤了脾气,后来诞子,身体本又虚弱一些,只怕肾气也大有亏损,此外,可还有其他病症?” “家姐提起,夜间时常感觉骨节之间湿热难耐,伴有盗汗明显。”说着,袁宣清眉头蹙得越紧,一张俊俏的脸,也因为忧愁缠结,令人觉得好生可怜。 “……骨蒸潮热?”朱颜暗暗吃惊,这个病,即使是现代也算众说纷纭,有一说认为是肝肾阴虚引起,但事实上并未取得多好的疗效。 “的确有此猜想。”袁宣清看了她一眼,颇为佩服,“此病很难治愈,我怕边夫人担忧,尚未向她提起。” 朱颜黯然,骨蒸潮热这种东西,不仅缠绵难治,还很痛苦,试想,夜夜梦回,只觉大汗淋漓,浑身之骨又如受到无名之火熏蒸,这该是多么痛苦的体验? “肾在体合骨,少夫人此前恰好有孕事,朱颜以为,脾胃之气恢复后,暂时先以补肾为要,公子以为如何?” 袁宣清默然点头,隔了半盏茶的工夫,“朱姑娘对医道似乎颇有自己的见地,依你之见,这骨蒸潮热,究竟是阴虚还是阳虚?” 第二十一章 狂风敲竹露[四] 朱颜愣了愣,骨蒸潮热这东西她还真有些了解,但不宜太过显露,只是敛起眉轻叹,“袁公子说笑了,既是虚火蒸灼,即使不是阴虚,却也绝不可能是阳虚之证。” “哦……?”袁宣清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不禁敛眉沉思,“朱姑娘的意思是……并非简单的阴虚证?” 朱颜顿一顿,随即微笑,“若是阴虚证,为何治疗方子中少有补阴之药?” 她并不知道在这个地方,骨蒸的治法与她知道的是否相同?如此出言,是谨慎,也是试探。 “世传清骨散,由银柴胡、胡黄连、秦艽、鳖甲、地骨皮、青蒿、知母、甘草八味药组方,的确没有补阴药,而且,银柴胡、胡黄连等都是苦寒之物,有些伤阴。”袁宣清轻轻敲着桃花木的桌面,纤长的指节一下一下地触到明润的清漆,映出一点细细的影子。 听到是自己熟悉的方子与药名,朱颜暗中松了口气,续道:“据朱颜所知,骨蒸多出现在午后和夜间,以阴阳分日夜,午后为阳中之阴,夜间则为阴,若真是阴虚,如何会在阴气盛时发病?” “姑娘所言不差。”袁宣清抬眼,仔细打量着她。 面前的女子眉目如画,带着自信的微笑,神定气闲地低头抿了抿茶水,被水濡湿的唇很是娇艳。 朱颜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依然淡淡说下去,“朱颜以为,引起虚火的原因,应当与人体的阴气盛衰有关。” “自然,肾主闭藏,藏元阴,肾又主骨,因此病者自觉虚火熏蒸骨骼。”袁宣清微微敛眉,朱颜说的那些虽然与其他医者所谈大不相同,但最后她却还是绕回了肾阴虚上,不禁让他有些失望。 “袁公子,只怕不止于此。”朱颜勾唇笑,那肯定的神情又勾起袁宣清的一点好奇与期待。 素手缓缓将精致的青瓷杯搁在桌上,朱颜这才开口,“骨蒸的另一症状为五心烦热,五心指手心、脚心与心窝,脾主四肢,而这心窝位于胃脘部,胃与脾互为表里,因此骨蒸与脾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袁宣清点头,看向她的目光里蕴着几分惊奇,几分探问,“家姐因为脾虚而内生湿热,脾属土,肾属水,水来土掩,脾有虚热,自然会顺着所胜顺序潜伏于肾。”身子微微前倾,“朱姑娘这般的论断,倒是头一回听闻。” 朱颜仍是轻笑,尽力不露出一丝的破绽,“大约是朱颜的医术学来仓促,与普通医者之道不符,走了旁的蹊径,顺道悟出些大道不纳的奇怪道理来。” 袁宣清见她分明说出了正确的论断,却这般自谦,定要将此事推脱去,不禁低低一笑,这个姑娘实在是有意思。 “用药之事公子想必熟稔,朱颜不再多言,这便告辞。”朱颜被他笑得有些犯虚,急急起身欲走。 “姑娘且留步,便用清骨散如何?”袁宣清明知道姐姐如今身体极虚,用清骨散只怕太过苦寒,但不知怎么就是想留她说几句话。 朱颜果然微微敛了眉,但想到这个地方或许没有其他医治骨蒸潮热的方子,也就宽了心,“清骨散虽好,但令姐身体只怕受不住,还是用当归,外加黄芪、生熟地黄、黄苓、黄连、黄柏,再加一味乌梅也可,药量尽量轻些……待过些日子令姐恢复食欲,再以蜂蜜调和清骨散内服,公子以为这样可好?” “姑娘心善,十分关爱病者感受。”袁宣清一一记下,含笑打量着这个奇特的女子。 朱颜微愣,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点,但也不好问,便微笑着答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朱颜虽不敢自称‘大医’,但也知为医者,首要之事便是缓解患者痛苦。” 这段选自药王孙思邈《千金方》的《大医精诚》是她早已背熟的篇目,此时也就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说罢,朱颜不再停留,缓缓起身向袁宣清颔首施礼,转身向外走去。 丁香见他们进去了这么久,向边夫人挤着眼直笑,“夫人你看,公子好像挺喜欢这个姑娘的,说了这么久的话。” 边夫人慢慢点头,“的确有些意思,只是可惜了,你没听说过镇子上流传的这个丫头的命数吗……?现在有谁敢娶她?要不是如此,以她的才貌,也不会到此时还未嫁人。” 门忽然一动,朱颜窈窕的身影已经到了廊中。 边夫人和丁香微怔,不知刚才说的话是否被她听到。 “朱姑娘,我和丁香这丫头正说起你呢!”边夫人反应快,忙上前拉着朱颜,回头看着廊外,“这清明时节,天色就是变得这样快,恰才还是天气晴好,一会儿就飘起雨来了。要不朱姑娘留在这里用餐,等午后雨小一些再回去?” 朱颜摇头,心中对边夫人的盛情十分感激,“朱颜还要赶回家中,与母亲一道吃饭,不能久留。” “这好办,我差一个仆役去告知你母亲你不回去用饭,再顺道给她送些饭菜。”边夫人永远是这么热情,考虑事情又万分周到。 “……”朱颜苦了脸,对着这么热情的夫人,让她说什么才好呢? “朱姑娘一片孝心令人动容,夫人就不要为难她了。”袁宣清也走了出来,见朱颜委实不愿留下,不禁出言相劝,“我亲自送她回家吧。” “哎,这可不行……”边夫人着了急,袁宣清是来看望他亲姐的,本就是客,更何况京城袁氏的声望何等之大,若是让他们老爷知道自己让这公子亲自送这么一个农家女子,她费尽心思保全儿媳之命好保全和袁氏的姻亲关系,不是全都落空了? 但丁香忽然碰了碰她的手肘,悄声,“夫人,你便让公子去送一送。” ———————————————————————————————— 骨蒸潮热一例:选自唐云《走近中医》,分析与药方亦出自其中,讲解十分详细。 第二十二章 狂风敲竹露[五] 外间天色完全阴了下来,灰蒙蒙的雨色已经在花园中密密地织了一袭帘幕。 朱颜翘首望着雨中的那一树海棠,回首浅笑,“雨不知不觉都这样大了。” 飞檐下湿润的雨色溅上她半边脸颊,洗出一段清丽脱俗的风韵。 丁香撑开一把油纸伞,斜斜一错,探出檐外,将完美无缺的雨幕剪开一道口子,递到朱颜手中,伞骨由黄杨木制成,古朴雅致,珍贵之至。 “朱姑娘,换上木屐吧,别将绣鞋沾湿了。”丁香微笑,又从门内拿出一双黑色的高底木屐,待朱颜换上,伸手拿起她脱下的一双白鞋。 鞋口宝蓝色的包边针脚细密,半旧的缎面上一丛芳草,里面不时穿出几只大翅膀的凤蝶,栩栩如生。 丁香不禁赞叹,“这样的手艺,便是京城的绣工也难及一二呢。” “丁香姐姐说笑,朱颜卧病多载,早已荒废。”朱颜强笑,她可不知自己有没有继承本尊的绣花之术,若是不先敷衍过去,那可就露馅儿了。 丁香取出油纸将鞋细细包了,塞到朱颜手中,“姑娘可又自谦。” 这里正换上蓑衣斗笠,后面又转出四个小丫头,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手中各自提着镂花的食盒,恭敬地走上前来。 “朱姑娘,您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既然此番耽误您与令堂用饭,我已经令厨下备了些饭食。”边夫人上前拉着朱颜,一脸诚意,还真是盛情难却。 “……夫人,朱颜不过举手之劳。”朱颜虽然知道多半推不过,但还是象征性地礼貌了几句,“少夫人的证候,还有赖袁公子判断准确,方剂也是公子所写,朱颜实在惭愧,未能帮上一点忙。” “夫人,我这就送朱姑娘回去,可不能误了她母亲用饭的时间。”袁宣清缓缓撑开手中油纸伞,闯入雨幕之中。 丁香微微一笑,挽着朱颜,“姑娘,我们也跟上去吧。” 朱颜点头,向边夫人施礼告辞,“今日仓促,不知令孙现状可好?” “可是呢,怎么把这件事情忘了!那孩子如今好着呢,今日因睡得正香甜,在乳母那里,姑娘若来复诊,便叫她们抱出来,也好认识一下救命的恩人呢!”边夫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起来,可都是热情洋溢,滔滔不绝。 朱颜扯一丝笑,“夫人言重了,朱颜今日暂且告辞,将来有缘再见。”心里暗暗舒一口气,这个边家,自己可真是不想再来了。 走出大门,还是那辆精致小巧的马车,在重重的雨幕中腾起一痕白色的轮廓。 袁宣清执伞立在车旁,站在大门的台阶上,朱颜望到他手中的伞面上绘着几竿青翠挺拔的竹子被雨水润湿,显得愈发碧绿鲜亮。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知怎么,朱颜想起了《诗经》里的这句话,再看伞下那静默而立的蓝衫男子,雨帘中透出他挺拔的身姿,的确也像一竿翠竹一般,风骨逼人。 丁香探着身子将食盒放进车中,回过头唤朱颜,“朱姑娘先上车吧,我去照看少夫人,就不陪你一道了,有公子亲自送你,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朱颜拗不过袁宣清执意相送,只得微笑点头,轻轻提着裙子,钻进车中。 淡淡的檀香立刻袭上衣襟,在鬓角微湿的碎发上缭绕不散。 “朱姑娘,你鬓角的头发沾了些雨,天气尚凉,擦一擦吧。”袁宣清也上来了,微笑着递过一方洁净的白帕。 朱颜缓缓摇头,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公子好意朱颜心领,只是母亲还等我回去用饭。” “听闻姑娘医术是与令堂所学?”袁宣清刚才被朱颜婉拒,也觉自己所为有些不妥,如今斟了两杯茶,自己拿起一杯轻轻抿了,另一杯只放在桌上,任她自取。 “的确。”伸手端起圆润的品茗杯,让上面的暖意度上自己的手指。 很长时间,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来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这样的阴雨缠绵的季节里,似乎更容易引发梦幻迷茫的感受,但指间传来的真实的一缕温热,却打消了她的这种想法。 刚才能准确说出骨蒸潮热的病因,着实也算是侥幸。 才上了一年的中医,略知了些基础理论,如何真的能为人诊病开方?好在她医案看了不少,关于这些奇症更是很感兴趣,因此才两次捡了便宜。 如今这一番回去,只希望能好好跟着徐绸珍认药诊病,拿出些真才实学来,才不枉了自己两世与医术结缘。 边府的大门外,高翘的飞檐下,挂下一串串明珠一般的雨点。 边夫人和丁香依然站在檐下,目送那小车在平整的青石街道上越行越远,直到被转角的墙壁完全遮住了踪影,才慢慢移步进去。 “夫人,您可知道,丁香为何让公子去送朱姑娘?”丁香为边夫人撑着伞,眼中渗出笑意。 “你的意思,是宣清那孩子看上这丫头了?”边夫人压低了声,毕竟人家是大族公子,难道真会对一个农家女孩感兴趣?何况,朱颜的年纪也不小了。 丁香点头,又轻轻叹息,“公子也算是丁香从小看大的,因为和那位爷家的小姐定了娃娃亲,老爷管教又是素来严厉,平日都远远避着那些小姐,难得今日与朱姑娘这样投缘,或许真是缘分天定呢。” “不过,她只是个农家丫头,而且又是那种命数……”边夫人也叹,她觉得以朱颜的相貌,若不是命数所绊,至少做个美妾是很不错的出路,何况她医术又好,为人虽然宁静,却也隐约透出刚强,若是袁宣清也喜欢她,将来的日子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丁香轻笑,“老爷是不信那些的,再说,这种事京城里也常有的……有些人家为这为那不能娶亲的,都喜欢用这些命数来搪塞,不知这个朱颜,是不是另有隐情呢?” 第二十三章 狂风敲竹露[六] “是这里了,袁公子,停车吧。”朱颜望着帘外氤氲在雨色中的江村景致,回眸轻笑,姣好的容颜映在雨色中,似乎有一缕柔光,将外面灰蒙蒙的景色尽数点亮。 袁宣清也不好贸然随她进入院中,但看到车内还放着四只食盒,不禁轻蹙了眉,“朱姑娘,这里还有四只食盒,你如何拿得了?” 朱颜低头,轻轻笑了,“公子小看朱颜了。” 说着轻轻挽起袖口,露出一段粉藕一般的小臂,俯身握住食盒上精致的把手,掂了掂分量,的确有些分量,但并不是无法承受,估计下了车到进院子也不过百步距离,这样应该可以撑得下来。 袁宣清见她两手各提两个食盒,手腕纤细,没来由一阵担心,恰好一抬头见帘外还是小雨飘飘,好言劝阻,“朱姑娘,外间还下雨呢,你这样无法撑伞。” “嗯……”朱颜微愣,这样小的雨,其实自己从前是不用伞的,“其实雨也不大……” “阴雨助生寒湿之邪,姑娘学医之人,如何能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一说起医术来,袁宣清总是这样一本正经。 朱颜赧然轻笑,低了头不语,思绪却飞回了从前。 那也是阴雨的天气,桐叶在头上被雨点打得“空空”作响。 下面的路上,衣衫单薄的女孩却只是随意带了兜帽,任由半个额头裸露在寒风冷雨下,脚步匆匆地向着远处走去,隐约可以看到,她的镜片上已经溅满了细碎的水滴,靠近面颊的地方蒙着一层雾气,也使人觉到天气的阴寒。 从前的确是任性得很呀,那样的天气都不打伞,如今这一点点的清明雨,又算得了什么呢? 或许是想起往事的时候露出了写奇怪的神情,袁宣清定定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唤她,“朱姑娘?” 朱颜抬头,对上他目光的瞬间,立刻敛眸,有一种内心秘密被窥探的不安浮现起来,让她下意识觉得面前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很可怕。 “姑娘在想什么?”袁宣清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歉然转过头去。 “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罢了,多谢公子关心。”朱颜并不怪他,微偏了头,“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告辞。” 看着外间雨帘暗自叹一叹,如今天可怜见,再给她一次活下去的机会,或许的确不应该再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 何况,身为医者,如果连自己的身子都养不好,又有什么理由让别人来相信你呢? “朱姑娘,还是让我送你进去吧?”袁宣清主动提议,但考虑了一下,觉得毕竟不妥,“罢了,让驾车的仆役为你送进去,可好?” 朱颜轻笑着点头,还真是贴心,或许所谓“君子风度”,指的便是袁宣清这样的吧?刚才的一点不愉快很快就消失在清润的空气中。 下了车,朱颜轻轻撑开伞,见那仆役提着四只食盒立在雨中,快步上前为他遮去细雨。 仆役霎时窘迫地低下头,又是害怕,又是尴尬,小声嗫嚅,“小的怎好累姑娘撑伞,真是折煞小人了,姑娘快先进去吧。” “袁公子不忍我受寒,劳动小哥送我进去,但人命都是一样的贵贱,朱颜怎好见你被春寒侵袭?”朱颜抿了唇轻笑,见这样一个青年脸红得像烧红的铁块,还真是第一回,“快些走吧,别叫公子等急了。” “朱姑娘,地湿路滑,小心在意,改日再见。”袁宣清目送她淡薄的身影在草木掩映中越走越远,心中还在默默咀嚼着她刚才说的话。 人命都是一样的贵贱……这个姑娘的想法,还真是与众不同,只是她的名字?难道真是她?可又一点都不像…… 进了院子,里面的几只猎犬都伏在稍干一点的地方午睡,院中静悄悄的,弥漫着草香与泥土的腥味儿。 “小哥,难为你跑这一趟,就放在地下吧,我拿进去就好。”说着,朱颜将精美的油纸伞一收,上面果然也是一竿翠竹,雨水顺着伞骨的地方淋淋淌下,仿佛竹露滴溅。 伸手入袖,取出几枚铜子,含笑交到仆役手中,“朱颜一点心意,一会儿小哥去打几角酒,驱驱春寒吧,这柄伞,还请您替我交还袁公子。” “哪敢哪敢……”仆役越发窘迫,连连摇手不肯收下。 朱颜故意板了脸,秀眉含嗔,语气委屈,“难道小哥看不起朱颜吗?这样一点小钱也不肯收……” “额,不敢,姑娘快进去堂屋,别在外面淋雨了……”仆役推不过去,飞快地接过铜子,连碰都不敢碰上她的手。 难得看到这个公子对谁这样尽心,自己可不能不识好歹……何况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明事理,连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仆役都好言相待。 朱颜见他唯唯诺诺地出去了,俯身提起四只食盒,快步走进灶房。 “娘,燕子回来了!”灶房里空空荡荡,朱颜唤了几声,也不见徐绸珍答话,不禁略略狐疑,将食盒放在桌上,回身又到了廊下去寻徐绸珍。 “朱姑娘!”那个仆役却又跑了进来,手里握着刚才那柄伞,急急停在朱颜面前。 朱颜收了焦急的神色,挑眉轻笑,“怎么了?” “公子说,这柄伞就赠与姑娘了……就当是,是个纪念。”仆役说得有些结巴,似乎里面大有玄机。 朱颜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伞,若不是觉得伞骨的黄杨木委实太过贵重,区区一把伞而已,她也不会多想。 可这是黄杨木呀…… 黄杨生长极慢,传说黄杨“每岁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命也”,这种小乔木,几年下来也不过笔杆子粗细,要长成这伞骨这样大小,定是价格不菲。 李渔似乎还因此将这种树成为“木中君子”,想到君子,眼前又浮现出袁宣清在雨中模糊的身影。 朱颜神情一滞,敛了眉,“袁公子让你来送伞,可还说了什么别的话呢?” 第二十四章 望冰轮[一] “没有。”仆役唯唯,心里却直嘟囔,送伞什么的,可不就是对这姑娘有意思吗?但这种事情,只好双方各自体会,哪能直接说出口呢? 朱颜若是原来那个知书达理,沉湎于诗词的朱颜,只怕能够顿时领悟了这层意思,羞个满脸通红。可她如今满脑子想着徐绸珍不知去了哪里,将来的生计又该如何着落,哪里有闲情往哪里想? 既然仆役说纯粹留作纪念,并无他意,那她也不想追究。横竖多半要被边夫人请去复诊,过些日子等天气放了晴再去还,也并不算失礼。 这样想着,朱颜反手撑起伞,手握在黄杨木的伞柄上,突然觉得似乎还有一丝温热……下意识地觉得,这似乎不是自己刚才拿的拿一把。 未及细想,耳边忽然传来微弱的叫声,朱颜向着墙根看去,见一只浑身湿透的小猫蜷缩在那里,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畏畏缩缩的样子真是招人怜爱。 其实朱颜对小动物的感情还挺复杂的,当年学的虽是中医,西医也是要修的,套上白大褂去实验室里处死几只小白鼠,开膛破肚的事情,她都干过。不过,虽然亲手结果了几只可爱的小白鼠的性命,她对小动物依然怀有一种喜爱和怜悯的态度。 缓步走上前,见小猫并没有躲开,依然看着自己叫唤,似乎在求援,朱颜伸手轻轻触了触它,没被抵触,便掏出帕子擦了擦它小脑袋上黏成一片的毛,轻轻一笑。 碧蓝的猫眼睛里,映出她含笑如花的面容。 见小猫似乎是饿了,又被雨水冻到,朱颜用帕子将它的小身子包了起来,又折返了堂屋。 揭开灶头,里面还残留着一锅底的粥,被灶内余温烘着,倒不冷。 朱颜取了一只小碟子,随手舀起一点,放在了小猫跟前,低声致歉,“我还要去找娘,你就先凑合一下吧,乖乖的。” 小猫舔了舔温热的粥,抬头看着朱颜温顺地叫唤一声,又埋头去舔粥。 朱颜伸出手指点了点它的小脑袋,这才往外面去找徐绸珍。 还没进竹园,便听到里面一片噪杂,似乎人还不少呢,不时还有哭爹喊娘的声音传来。 朱颜心脏猛地一抽,只当周家又来闹事,或是还有人来讨债,三步两步冲了进去。 “哎呀!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前脚踏进门槛,就被一人死死抱住了,一股浓郁的药味儿扑上鼻子,几乎将她呛得晕去。 “燕子回来啦。”平稳,夹杂着一缕欣慰,是徐绸珍的声音。 听到她如此平静,朱颜暗暗松了口气,扭头看死死抱住自己的那个女人。从侧面可以看到她挽得胡乱的发髻,上面一支竹筷子一般简单的簪子,头发疏疏拉拉,干枯蓬乱。青白的麻布衣裳,领口部分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再往下,她的视角就看不见了。 “这位……大娘,你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朱颜强憋着气,自己不是闻不惯药味儿,只是她身上的药味儿……实在重的太不像话了吧?! “哦,好,好……”那妇人诚惶诚恐地放了手,一低头见朱颜穿着精致的衣裳,不仅被自己弄得乱了,而且蹭上了许多污渍,心中又羞又急,尽是扑通一声跪在了朱颜面前。 朱颜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有些发愣……这都是什么情况? 还好徐绸珍反应快,急忙将妇人拉起来,劝道:“燕子心眼好着呢,妹妹别担心,起来好好说话,倒是把侄儿的病情说说?” 朱颜这才回过神,敢情又是一个来求医的……只是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凭着前世看来的几个奇症治法蒙混了这么久,想起有一句话叫做“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心里总是一阵一阵发憷。 “姑娘!还请你千万救救我那苦命的孩儿,我们夫妻俩可就他这一根独苗呀!”妇人又哭起来,嚎得朱颜心烦意乱。 但是老师教导了,对病人得好声好气地问话,可不能引起医患纠纷…… 一咬唇,朱颜硬生生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大娘,不知令郎身体有何小恙?” 妇人被朱颜的美貌惊得愣怔,过了片刻,指着一旁道:“孩儿就在那里,烦请姑娘看一看。” 朱颜侧过头,这才看见堂屋一角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抱个孩子,看起来瘦瘦弱弱,胳膊瘦得皮包骨头,竹竿一般。 大肉脱消……朱颜心中暗惊。 等那父亲将孩子转过脸来,才看见孩子一侧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的样子,不过似乎还是醒着的。他似乎很想看看朱颜,但费尽了力气就是抬不起眼皮来。 “孩儿都四岁了,还是这个模样……我们费尽家财,这些年来也不知求了多少医,买了多少药,就是不见好……”妇人拉着袖口抹眼泪,为了这个孩子,一个原本还算过得去的家,早已成了如今风雨飘摇的处所。若是再不能治好,她都不知道这日子该如何过下去了。 “将孩子放下来看看。”朱颜沉着脸,神情肃然,老师曾经教导过,既为医生,要对病人和善是真,却也不能太过软了,而要不卑不亢。 孩子双腿也是细瘦不已,根本不能站立,若不是父亲提着他两条小胳膊,只怕就瘫在地上了。四岁了却还只有两岁模样,也真是可怜…… 朱颜对病情早已有了计较,见孩子无法站立的情况,更是断定他所患的便是重症肌无力……这个病,若是不予以干涉,有朝一日心肌也无力跳动,那可真是要死人的。 若在现代,多半是用激素调节,临床效果还是很不错的,不过说到底……药物的效力依然敌不过天定的寿数,患者最后到底还是会死在心肌的停跳上面。 而眼下呢,她连激素也得不到,自然得另外想法子了。 脑中飞快地将老师提起的说法过了一遍,朱颜伸手拿起桌上摆着的毛笔,随手寻了纸写下几个字。 第二十五章 望冰轮[二] 写完后,朱颜见桌上放着一叠包药的黄纸,不禁向徐绸珍投去含笑的一瞥。看样子,徐绸珍是真的打算让自己做一个医者了。 学医在她看来并没有任何不好,不过在她的印象中,古代医者起源于巫,逐渐发展,后世归属到方术之中方技的范围,与天文、历法、五行、占卜、相术、房中、炼丹同类。说到底,地位很是低贱,多半得不到别人的尊重。 像是袁宣清那样的公子,能学一些医术,自然是为人称道的,但她自己若是要以医术为业,只怕还要遭到更多的白眼。 “朱姑娘……”那求医的妇人见她出神,低了头嗫嚅着,“我们家里没什么钱,你若是要写方子,能不能别用……” 朱颜回过神,敛眉往自己的方子上看了一眼,“糯米、赤小豆、山药、芡实、薏米、莲子、红枣、冰糖……这些东西,都不是贵重的药材。” 妇人听着,瞪大了眼睛,“可是姑娘,这些东西,不是熬药,而是熬粥呐……” “嗯,我正要说呢。”朱颜将写明了配方的纸片四四方方叠好,取过一张黄纸包好,又不易察觉地从袖中拈出一小块碎银,偷偷包进去,这才递到妇人手中。 “照着方子上的多少,每日熬成粥,给孩子喝下,每日一顿就好,其他时候若是饿了喝些普通的薄粥就好,平日若是口渴便饮陈皮泡成的茶水。” 说起医嘱来,朱颜表情有些僵硬,“这样吃上一个月,若是有所好转,便再来一次,若是无效,那么朱颜也没有良法。” “可是朱姑娘,这就是普通的甜粥,怎么可能有效呢?”妇人不甘地嘀咕了一句,察觉到朱颜递过来的包裹中有一块硬硬的碎银,也就讪讪地闭上了嘴。 反正的儿子这病治了好些年,如今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朱颜又给买药的银子,傻瓜才不去试一试呢。 “朱姑娘。”孩子的父亲见妻子收了药方,竟都不道谢便出了门,不禁微蹙了眉头,抱起孩子缓步走到朱颜跟前。 “您有什么想问的?”朱颜抬头打量,面前的男子大约刚过三十的年纪,但因生活的困苦折磨,面上已经过早地出现了几道很深的沟壑,唯有一双眼睛还透出一缕坚毅的光芒。只一眼,朱颜便看出来,这个话不多的父亲,虽然未将对孩子关爱怜悯宣之于口,却是对孩子有着真正的关心和爱护,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多谢姑娘救治,另外,拙荆因为孩儿久病治愈无望,有些喜怒无常,若是一时冲撞了姑娘,还望谅解。”他微微颔首,说话之间颇有风度。 朱颜还了一礼,缓和了声音,面上却笑得自信,“先生不必担心。朱颜的方子虽然普通,但说不定真能治好令郎之病,请千万坚持一月。” 她怕的从来不是病人不愿吃药,而是当一剂药吃下去一时不见效甚至病情愈加恶化时,病人便立刻停药,甚至上门找医生理论,罔顾医嘱。 “……我相信姑娘,但心中颇为好奇。”男子神情诚恳,毕竟这孩子患病多年,求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珍贵药材总是没用,若说朱颜这一碗粥能治好,谁能相信呢? “令郎的病症是萎证,因着先天不足,后天又大量服用药物伤了脾胃。”朱颜微微阖眸,回忆那些治病的理论,“脾胃在体主四肢,一旦脾胃伤了,自然会无力行动。” 朱颜将目光落在那个缩在父亲怀里的孩子身上,带了些怜悯,柔声问道:“好孩子,姐姐为你开了方子,是好吃的甜粥,你能答应姐姐,每天一定喝下一碗吗?” “嗯,好……”孩子的声音疲软无力,却隐隐透着一份坚定。他虽然无力站立,更无力行走,但受多了苦痛,反是比同龄的孩子更懂事,听到朱颜亲切的声音,没来由地生出一点好感,答得异常痛快。 “那多谢姑娘了。”男子敛了眉,将孩子的衣服拉好,低头往门外而去,跨出门槛,又停了步子回过头来,“姑娘,在下姓窦,单名一个绥字。” 朱颜不解他为何介绍自己,但见他说得郑重,便点头微笑,“窦先生,令郎的病一定会有救的。” “愿如姑娘言。” 徐绸珍目送窦绥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里,浑浊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燕子,你可知,前朝的丞相,便有一个是叫做窦渊的。” 改朝换代……靖乱纾难绥四方…… 徐绸珍的意思是,此人是前朝遗老之后? “娘,燕子哪能知道这些?”朱颜不想去管这些事情,故意笑了笑,低头去整理桌上的笔墨。 “边家的儿媳,乃是京中一霸袁氏的长女,所以那边夫人穷尽心思,也要留得媳妇的命。”徐绸珍扣着桌子,说得轻声,“至于这个袁氏么,也是前朝一个重臣,但别人走的走,死的死,他却投了敌,摇身一变,做了别人的臣子。” 朱颜低眉不说话,想起袁宣清彬彬有礼的样子,想必他的父亲应该也不是卑鄙小人?也许投敌也有不可言的苦衷呢……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还是很多的嘛。 “娘似乎知道的很多……”朱颜涩涩地笑了笑,徐绸珍说了希望自己不要与京城扯上关系,若是得知今日正是那京城一霸的袁公子送了自己回来,可不知要怎么生气了。 “你爹原是京中的生意人,也不怕你恼,自古官商勾结,有钱的人想要有势,有势的人又要有钱来撑面子。他们的那些破事情,老爷如何不知道?”徐绸珍皱了她稀疏的眉毛,似乎对那些很是鄙弃。 朱颜微微苦笑,徐绸珍其实明明是个明白人,却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奴颜婢膝地面对那些人,包括杨氏、梅娘还有那个讨债的刘大混,甚至面对她的亲兄长王熙明,都是讨好的样子,着实太过委屈了。 第二十六章 望冰轮[三] “娘还没吃饭吧?”朱颜觉得谈论这些兴亡盛衰太过沉重了,想起从边家带回来的四个食盒,正好岔开徐绸珍的话。 徐绸珍见她不喜欢听这些,也懒得说下去,随手掸了掸窗口溅上的雨水,“边家留你吃饭了?” “没有,燕子回来陪娘一起吃饭。”朱颜凑上去撒娇,“不过夫人给我备了些饭菜,再不吃就要凉了呢。” 母女两个走出廊中,见袁宣清所赠的那柄伞还搁在廊下,徐绸珍不禁微微沉了脸,“谁送你的伞?” “……是一位公子,少夫人的兄弟。”朱颜虽然觉得收一把伞也没什么,但看到徐绸珍满脸严肃的神情,也觉察到一点别样的意味。 “袁凛?”徐绸珍的神色愈发凝重,觑着眼,却见朱颜一点反应也没有,稍稍松了口气,想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这世上的事情哪能这么凑巧呢? 但这些年都过得躲躲藏藏,便是不想与袁氏再扯上关系,不管怎么说,就算拼上她这条老命,她的燕子也不能再去那个边家。 “你往后好好呆在家中,工笔刺绣,学医问药,都随你。但不得再去边家,记住了没有?” 朱颜见母亲突然严厉,不禁委屈,“不过是一把伞罢了,娘要是不喜欢,燕子明日就去还了它……” “一把伞而已,就不必还了。”徐绸珍对这把伞倒是没什么意见,富家公子见一个爱一个的,当年跟在朱四爷身边时,她就亲见那些公子哥儿一场酒宴便能送出去一打的伞、扇坠、帕子等物,当时再情深意重,还不是过后就忘的? “可是……女儿还要去复诊呀。”朱颜不是不想听话,而是放不下那个病症。突然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唯一熟悉就是医术,便渐渐发展到有些痴迷,骨蒸这样的病症毕竟是少见的,她不想错过。 徐绸珍一瞪眼,真的是恼了,“我去看看就成,你留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好嘛……” 一个毛团忽地从墙根边蹿过来,贴到了朱颜裙边,黏上去乖巧地叫一声,“喵……” “哦,是你……”朱颜俯身拎着那只小猫的后颈,提到面前。 小小的耳朵还耷拉着,一身黄白相间的绒毛却已经干透了,乱蓬蓬的,像一团棉花。 “哦,你捡来的猫?”徐绸珍对于女儿还有这样的心思很好奇,但也懒得去干涉这些小事,“正好愁着有老鼠呢,你便好好养着,但小心被你舅舅养的那些狗吓着了。” “嗯,燕子知道!”朱颜展颜笑了,迷蒙的雨色中,甜美的笑脸仿佛一朵带水盛放的莲花。 还没进灶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菜香味。 朱颜微微敛眉,看着怀里的小猫,“你把食盒打翻了?” 小猫像是听懂了她的责怪,摇头晃脑地蹭了蹭朱颜胸口,露出一口稚嫩的乳牙,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推门进去,王熙明正坐在饭桌旁,大吃大嚼。 而桌上堆着的精致食盒,竟然被这个鱼肉之徒忙乱之下拆的七零八落。 朱颜眉毛一抽,强压着怒气笑道:“母舅回来了。” “可不是,燕子啊,你越发有能耐了,哪儿弄的这么多吃的?”王熙明正用力咬着手里的一只五香酱鸭腿,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那碗红烧肉可比我昨日在酒楼吃的火候还要好!” 朱颜顺着他的描述望过去,只见一只精致青花碗中一片狼藉,只剩了一碗底的酱汁。 心头无名火顿时烧起,但看在徐绸珍的面子上,朱颜优雅地转了身,拍了拍怀里的猫脑袋,轻笑,“舅舅慢慢吃,仔细别噎着了。油腻的东西吃多了滑肠,不过您老身子硬朗,只管吃就是了。” 到底徐绸珍眼疾手快,见还有一个食盒没打开,急忙拿了起来,向王熙明赔笑,“哥哥慢慢吃着,我和燕子去堂屋里说会儿话。” “燕子,赌什么气?”徐绸珍提着食盒走出来,见朱颜抱着小猫翘首立在廊下看雨,走到她身后,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朱颜回头见她手里拿着一个食盒,没精打采地苦笑,“娘吃吧,我没有胃口。” 徐绸珍不回答,极为熟练地一层层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碟子慢慢排开。一共三只青花的碟子,里面各有是个糕点,分别是马蹄糕、小粉饺和炸酥酪。 朱颜注意到徐绸珍的手法非常熟练,或许曾经还未落魄的时节,她也是经常安排这些事情的吧? 食盒的最下面一格本是用来倒入沸水煨热食物的,但这一盒是糕点,不必趁热吃,因此下面不加热水,黑漆漆的一片。 朱颜下意识伸手探入,果然摸到了一包坚硬的东西。和昨日边夫人所赠诊金一般的包袱,不用打开,也知道又是五十两银子。 “吃几块垫垫肚子吧。”徐绸珍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这钱放在朱颜那里比放在她自己那里更好,倒免得被王熙明澄淘了去买狗。 “气饱了,不吃!”朱颜敛眉,怒则伤肝,肝木欺脾土,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何况这些糕糕点点的,消化起来最费力了。 “喵!”怀里的小猫探出脑袋,伸了舌头舔着它那三瓣的嘴,似乎馋的了不得。 朱颜无奈叹息,“馋死了!”伸手拈起一块炸酥酪放在掌心碾碎,任由略微粗糙的猫舌头一点点剐上皮肤,将酥酪舔舐干净。 “燕子,别赌气,不吃饭怎么行?还没有吃够生病的苦吗?娘还指望你好好养养身子呢……”徐绸珍沉重地叹息,她也知道让朱颜在这里是受委屈了,但如今情势如此,万事只好忍耐些,。 朱颜听着徐绸珍相劝,不禁想起袁宣清说的好好在意自己身子的话来,眼眶一红,吐石子一般,“是,不吃饭怎么能够养好身子,怎么能够翻盘!” 赌气地随手便抓起一块马蹄糕,也不管噎,哽着脖子便往下咽,反倒将眼泪全都呛了出来。 徐绸珍看着也心疼,抱着她轻轻拍着单薄的背,“燕子别气,都是娘亲没用……” 第二十七章 望冰轮[四] 朱颜大口地灌着茶水,免得自己被呈散粉状的马蹄糕呛死,陈年的佩兰的香味儿从微凉的水中透出来,似乎要一直沁入五脏六腑去一般。 缓缓吐了口气,朱颜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些,伸手温和地抚了抚小猫脑袋上的绒毛。 院外似乎传来一阵车马的声音,朱颜眯着眼睛望向草木掩映的大门,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是梅娘! 小嘴一撇,“娘,燕子去后面竹园看医书。” 梅娘眼尖,远远望见她要走,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对着满脸的笑容,“朱姑娘且别走,喜事来了!” 朱颜微蹙眉尖,随即巧笑,“喜事么,梅大娘自己留着便好,朱颜命浅福薄,消受不起。” “朱姑娘!”门外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朱颜显然是听过的,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徐绸珍倒是先听出了来人是那周家的少爷周意,不知他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不禁神情微冷。按理说,周家的钱财已经如数奉还,她们母女手中也有了些银子,本是不必再怕周家,但人周家毕竟是当地颇有头面的人家,到底还是得罪不起的。 树影一动,一身深青的锦袍便映入眼帘,接着便是一张还算俊朗的脸,带着一点讨好的笑容,匆匆走来,再没半点清明那日飞扬跋扈的样子。 朱颜眨了眨眼,不禁愣住,敛眸看着自己的绣鞋,不做声。 周意见她敛眉做小女儿的姿态,不禁细细地看着她微微滑上额角的鬓发,黑发横过光洁的额头,给人一种整洁的美感。 常言道“秀色可餐”,周意本是不愿前来,但见了她容貌秀丽,心情也颇好,便整了整衣衫,深深作揖,“之前对姑娘多有冒犯,梅娘更是误解母亲本意,竟将老夫人和姑姑下聘之物给取了回来,着实太过鲁莽。” 梅娘见提到她,便强拧着眉头,低声下气地向朱颜作礼,头埋得极低,朱颜都能看见她梳得光溜精巧的发髻上一共插了三只银簪。朱颜挑眉,向她投去冷冷的一瞥,真是个善于逢迎的人,之前来索回戒指与木镯时,可是软硬兼施呐。 徐绸珍也不答话,目光却穿过一庭的草木,落在了黑石铺就的小路上,透过浓密葱茏的庭树,隐隐可以望见一辆马车华丽的车顶。看来周家的决心倒是很大的,竟是连那个在乡里刻薄得出名的周夫人都亲自来了,而看这两人一来就是道歉,莫非是为了再订婚约? “朱姑娘,此前的事情都是误会。老夫人感念你救命之恩,本意就是想让姑娘嫁入周家的。”梅娘见朱颜没说话,急忙劝上一句。 “这并非救命之恩。”朱颜抿唇冷笑,她那日相救,不过一时技痒,若要再高尚一些,便可说是救死扶伤,但绝不是为了得到老妇的感激与谢礼。何况,这“让姑娘嫁入周家”的谢礼着实太重了,她朱颜命浅福薄,还真真是消受不起! 周意见她神情冷淡,满脸不屑,心下便不悦,但想起母亲的千叮万嘱,只得强压了怒,忍气吞声,“朱姑娘,你……” “周少爷,朱颜已经说过了,救老夫人不过是因机缘巧合罢了。若是令堂与您认为结亲与报恩有关,朱颜以为大可不必,请回吧。” 朱颜刚才被那不争气的母舅气得颇惨,本就没存什么好心情,气还没消又见着了这个让她非常厌恶的周意,整个人都泛着恶心,哪里还能好好说话。 周意被她的态度气得噎住,眉毛陡然一跳。心里暗骂,不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嘛,这么大的年纪,还死了未婚的夫婿,若不是母亲作好作歹请他拉下脸去求朱颜回心转意,他还真不稀罕呢!朱颜长得是美,但他也并非声色犬马之辈,岂会因了美色就放低自己的身份?真是笑话! 突觉手肘被人一碰,低头对上梅娘意味深长的眼神。 周意抿唇,将差点出口的恶言又吞了回去。心下还是不服,若不是母亲听闻朱颜这个丫头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法子治好了边家那小儿的病症,今日一早又被边府请去诊治他们的少夫人,他又何须受这等羞辱? 但那边府与京中袁氏结姻,虽不过是从商之人,手中权力却着实不小。如今朱颜对边家可算是大有恩惠,他们若是趁着之前的约定没有正式取消,赶着将朱颜娶进了门,那便是与边府有了过硬的交情。至于“克父克夫”一说……不过是农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等她嫁入周家,那个不要命的还敢提起? 周夫人的算盘打得是好,可惜他们偏偏没有听说袁宣清也到了白浪镇,更不知道,方才一辆小车亲自送朱颜回家的人,竟是这位连京城宴上都极少露面的袁公子。 “朱姑娘,少爷见了你喜欢都来不及,其他的话还是让梅娘同你母亲说吧?”梅娘恐怕周意一时不忿,倒将这事情搅得更糟,“要不,你们两个往后面说说话?” 朱颜初时听了也不在意,待她说完,却竖了两条秀眉,冷冷看着梅娘笑,“可是呢,朱颜本就奇怪,哪有补回信物竟是要少爷家亲自来的,如今才知不过是来与朱颜说说话的……只是,朱颜虽是死过夫婿的人,却也知道廉耻,怎好再与旁人纠缠不清?” 她故意将“死过夫婿”四字咬得极重,声音怨毒,使在场的人都不由一缩。唯有徐绸珍听得淡然,不过露出欣慰一笑,心中暗叹,这个孩子终于是懂事了,颇有几分乃母当年的风姿。 趁着他们愣怔之际,朱颜伸手提起正在偷吃酥酪的小猫,一把抓进怀里,闪身便往竹园去。 才进了竹影摇曳处,便见一人立在屋外,似乎是刚才前来求医的窦绥。 “朱姑娘,在下等你许久了。”窦绥听到声音回转身子,向着她礼貌拱手。 朱颜心中蓦地一抽,习惯性地开口就是,“难道令郎之病有所传变?!” 语声之震惊,将怀里的猫儿都吓得呆了,脑袋低低伏在她臂弯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第二十八章 望冰轮[五] 窦绥显然没有听懂“传变”是什么意思,愣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方微笑,“不是,犬子刚喝了甜粥,才睡下。” 朱颜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整了整自己的形容,将怀中猫儿放下,郑重施礼,“窦先生,朱颜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还请您包涵。” “朱姑娘亦是担忧犬子病逝,平远感激尚且不及,如何会怪罪姑娘?”窦绥低眉敛袖,一手轻轻探入袖中。 朱颜微愣,他自称平远,古人除名以外尚有表字,平远便是他的字吗?平远,平定远方敌寇,好大的志向呢…… 回过神,已经见他伸手过来,掌中托着的,正是刚才朱颜与方子包在一起的碎银,“姑娘费心为犬子医治,不收一厘诊金,又怎可再破费?” “区区一点心意,平远先生不要见外。”朱颜将他的手推回去,面无表情,“朱颜虽然亦是穷苦,但这一点钱尚且能够支持。尊夫人……就算是朱颜与令郎投缘罢。” 她并不想做什么好人,只不过疾病在前,三分好奇,七分不忍罢了。若是那个做母亲的真的因为爱惜钱财而断了她所开出的“健脾粥”,那么在这个年代那孩子就只能等死。 重症肌无力起初是骨骼肌无力,四肢萎软,不能行走,不能动作,形体也会消瘦,中医谓之“大肉脱失”。到了病势严重时,眼周肌肉的无力会导致眼睑无力升提,刚才见那孩子,显然便是已经到了这一阶段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最后心肌的收缩也会越来越弱,患者必将死于心脏衰竭停跳。 “平远先生,朱颜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朱颜深吸一口气,觉得面前的男子应当还是通情达理之人,这样重要的事情,她有必要告知患者家属。 窦绥感到她神色凝重,眸子微敛,一双坚毅的眼看着她,鼓励她说下去。 “令郎所患疾病,朱颜亦是首次医治。如今拖延已久,朱颜不知这样治疗的胜算有多少,若有不虞……”看到窦绥的眉头渐渐收紧,朱颜心猛地一抽,生生住口。 “姑娘,请继续说。”颤抖且沙哑的嗓音,似乎一把刷子一样刮过朱颜心上,鼻子一酸,似乎就要落泪。 朱颜赶紧收摄心神,同时默念老师说过的话,“你不能表现出对病情的惊讶,要是医生都没有办法,病人就会被你吓死了,走出诊室的时候腿都软了。” 当时听着不过一笑,如今事到临头,自己却比老师说的更加慌乱。朱颜咬咬唇,狠狠掐住合谷穴,一缕钝痛从虎口传上来,终于冷静了一些,眼泪也生生干在了眼眶里。 平静而动听的嗓音将剩下的继续说了,“令郎疾病治愈的可能为零,但终生坚持调理,可以与常人活到一样的岁数。” “姑娘……”窦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朱颜说的话和他听过的医者说的完全是相反的,甚至和世上所有人的观念都是反的。她分明说不能治好,却又说自己的孩子可以活到与常人一样的寿数,真是令人费解。 朱颜却不觉得这句话有任何不对,这是先天的缺陷,既然与人一道降生,自然也该与这个生命一道逝去。治病的精髓并不在于用尽千方百计消除病根,而在于如何令疾病与人体和谐相处,达到绝妙的平衡状态。 至于从前人们一旦得了癌症,便要将手术、化疗、放疗,将癌细胞斩草除根,在她看来很是不明智。没有人会为了脖子上生了瘰疬(luoli[音]裸立,生于颈部的一种感染性外科疾病,建议不要百度,有的图片比较可怕),便将脖子生生剜去一块,此种行为无异于剜肉补疮,对于疾病的治愈毫无用处。 试想,虽然将癌细胞赶尽杀绝,但留得一个残破的躯体苟延残喘,又有何用? 但是朱颜还是顾及到窦绥的感受,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平远先生,朱颜虽然未曾治过此病,但对自己的处方很有信心。这样的病不能急于求成效,唯有坚持,才能有治愈的希望。一月过后,朱颜等令郎的好消息。” “好。”窦绥颔首敛袖,极标准地作了揖,转身正欲离去,却见竹影一动,徐绸珍也进了竹园。 “见过夫人。”窦绥依然是恭敬的态度,但看向徐绸珍的眼中却有一缕心照不宣的神情,似乎两人久已相识。何况,将一个贫苦的农妇尊称为“夫人”,这样荒唐的事情,岂是窦绥这样通晓情理的人会做的? 朱颜咬咬唇,下意识觉得徐绸珍一定还瞒着自己很多重要的事情。 徐绸珍不过点头,算是还礼,目光却立刻落到朱颜身上,“他们走了。” 朱颜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即问道:“可还会再来?” “自然。”徐绸珍对女儿的聪明是欣赏的,但对于此事,她却也无可奈何了。周家做梦都想巴结上边家,朱颜只要未嫁,他们必然不会放过这颗绝佳的棋子。 窦绥见两人表情凝重,又想起朱颜来到竹园时的心情颇为不佳,不禁发问:“夫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无大事,不过是周家赶着要与燕子定亲。” 窦绥眉头微微一敛,但这毕竟是女孩子家自己的事情,他是外人,也不好多管,便匆匆告辞离开。 “燕子,这件事情且搁下不提。刚才徐家差了人带信过来,想下月端午请我们母女过去小聚。”徐绸珍说得平淡无奇,似乎端午聚上一聚是天经地义。 朱颜眉毛一抽,又是那个把脸画得面粉团一般的大舅母杨氏,想到就让人倒胃口,“能不去吗?” 徐绸珍满是皱纹的脸微微动了动,和言相劝,“他们是听说你治好了几个病,如今我们也有了些银子,想把这门亲眷关系缓一缓,你也不要太过抵触了。” “好,燕子记下了。”朱颜深深吐一口气,缓步走入屋中,“娘,今夜我就留在这里看医书,希望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医治那孩子的疾病。” 第二十九章 望冰轮[六] 深夜,月色寂美,一片竹影斜斜投射到一旁的粉墙上,随着微风来回晃着。 窗上有雕花的格子,是一朵又一朵盛开的红梅,古老泛黄的纸片不时发出很脆的声响,与油灯“哔啵”作响的火星进行着二重唱。 朱颜一手团着一卷书,一手探出小小的竹签剔亮灯焰,扁扁的竹签的一端已经被熏黑,泛着别样奇异的光彩。 手中的书讲的是一段关于脾胃的论断,什么“胃气为人之根本”、“万病皆从脾胃生”,都是从前就烂熟于心的内容,再看下去是方歌,“补阳还五赤芍芎,归尾通经佐地龙,四两黄芪为主药,血中瘀滞用桃红”,她对中药所知还不多,对剂量更是一头雾水。 朱颜看着,不禁渐渐犯困。 “喵!”虚掩着的门一动,猫儿一扭身子便窜进了屋中。 朱颜疲惫的脸上染起一点笑容,伸手将它抱在腿上,“小猫,你不去捉老鼠?” 得不到回答,朱颜又自语,“也是,你还太小了,捉不到老鼠的……” “出去走走吧,月色很不错。”放下手中方书,抱着手中柔软温暖的毛团慢慢走出门槛。 廊外月色如水,不远处一株白玉兰开着,洁白的花苞在月光下宛如白玉所琢。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庭中流转的月光就如同积水一般清澈透明,那水中还有水藻和荇草交错缠结,仔细看去,却原来是苍竹与翠柏的影子。哪一夜没有月光?哪里又没有松柏?只是少了两个像我们一般悠闲地流连于自然美景中的人罢了。 这是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的感慨,朱颜触景生情,不禁抬头望着如钩的月牙轻轻吟诵。 “只是少了两个像我们一般悠闲地流连于自然美景中的人罢了……”朱颜轻轻叹息,只有自己听得到。 若是可以,谁不想自由自在地流连于世间,可是残酷的是,人总是要吃饭的,这样美好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想法,不过是个桃花源罢了。 碌碌红尘的人,并不仅仅是因为贪恋浮名,更多的是身不由己地被牵扯其中,为了自己和家人能够更好地活下去,不得不出卖自由。 “燕子,还没睡下?”徐绸珍苍老的面容出现在不远处,带着一缕疼惜的神情。 “娘,心火旺,睡不着。”朱颜说得幽默,却又带着一缕苦笑。这是从前最爱和同学开玩笑的内容,但到了这里,却再也没有人能听懂她的意思。 徐绸珍听懂了她的意思,但没有笑,低眉瞥了瞥依然放在墙角的那把伞,叹一声,“回去睡下吧,我明日会去边家。” “好,我知道了。”朱颜没有再争,将猫儿放下,俯身收起那把伞,摸黑向着前院去了。 徐绸珍依然定定地站着,直看到她屋里的灯亮起来,又灭下去,这才走进自己的屋子睡下。 第二日,徐绸珍果然去了边家,不过她并没有见到袁宣清,少夫人的病因为辩证合理,用药适当,已经有些好转迹象,相信靠着边家的财力支持,终会有治愈的那一天。 朱颜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只不过偶尔会有人慕名前来求医,都不是什么大病症,朱颜尽量开了些简易的食疗方子,家中贫困的,索性连诊金也懒得收。 这样简单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一月过去,依着上次的约定,窦绥果然带着那孩子来了。 这次见面,那孩子显然有所好转,一对眼睑已经有力支起,露出他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或许因为生病太久的缘故,那一双大眼里似乎总是有着未干的泪水,看得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惜。 “朱颜姐姐,我身体好多了,多谢你!”他稚嫩的声音也很好听,说这句话时认真的神情更加惹人疼爱。 朱颜微笑,伸手抓过桌上一只小匣子里放的姜糖,递给孩子,“先吃块糖,找椅子坐下来。” 这一批姜糖是不久前朱颜在徐绸珍的帮助下亲手做成的,原料便是生姜和红糖。首先把生姜在水中煮出汁水来,沥干残渣后加入红糖,待糖浆变稠后舀出倒在灶台上晾干。等到糖浆干得差不多了,还要放在大铁钩上拉,这里技术含量太高,便是徐绸珍动手。等姜糖完全变硬,重新放在灶台上,用剪刀剪成小块状即可。 每当有人前来问诊,朱颜判断病情,书写方子之际,便会塞一块姜糖给他。 左右姜糖甜甜的,能散寒、止呕、开痰,治疗风寒感冒,还可解鱼蟹之毒,吃一块对人体也没有什么害处,这样还能增加患者对自己的印象分,何乐而不为? 说也奇怪,大约有半个月来,朱颜再也没有听到有人提起她那个“克父克夫”的命数。原来人心是这么容易改变,只要略施恩惠,别人便会用更大的善意来回报你。 孩子回头望着父亲眨了眨大眼,见父亲默许,这才轻轻咬了一口。 “好听话的孩子。”朱颜抿唇轻笑,小时候多受点苦,也许也是很好的,这样以后的日子会看开许多的。 “朱姑娘,依着你的方子,孩子的确好了许多,在下感激不尽。”窦绥又是敛袖作礼,说得极为诚恳。 朱颜懒得故作谦虚,便坐着没有还礼,眼睛向外望一望,“平远先生客气了,怎么不见尊夫人到来?” “拙荆她……”窦绥忽然蹙了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孩子吃完了姜糖,抢先开口,不过依然是小声咕囔着,不敢高声,“娘亲不许我跟着朱颜姐姐学医,赌气不来。” 朱颜微愣,这个孩子,想跟着自己学医啊……真是奇怪的想法呢,自己连中药都认不全呢。 “……你为什么要学呢?” “小安病了很久,知道生病是很难受很难受的……我不想让别人也难受,所以希望和朱颜姐姐一样啊!”孩子露出天真的笑容,仿佛为别人解除痛苦是最能让他开心的事情。 第三十章 翻开多少事[一] “此事,请容再议吧。”朱颜抬头,看到窦绥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不过学医在古代可不是那么有前途的事情,而那个妇人看去是十分务实的一个人,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学医了。况且朱颜自己也不过对医术略知一二,为普通的庄户人家看看小毛小病自是简单,但要收一个小徒弟,她自认为是绝无可能的。 “你叫……窦安,对不对?”朱颜探出好看的手,又塞了一块姜糖给面前的孩子。他的一双小手还是很瘦,没有那种小孩子特有的肉肉的触感,但看气色,两颊上已经略添了写肉,比一个月前好了许多。 窦安有些吃惊,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看着朱颜霎了霎,“朱颜姐姐是仙女吧?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朱颜不禁莞尔,刚才他称自己作“小安”,如何猜不到他的名字?窦安,窦安,是非常想让这个孩子健康地活下来吧? “我自然有办法知道了。”朱颜捻了捻手指上沾着的糖屑,优雅起身,“姐姐先把你的病治好了,别的事情我们慢慢商量。” 窦绥看着她缓步走到廊中,忙抱起孩子跟了出去。 已经被朱颜打扫干净的廊下,一溜排开着八只箱子,正是边夫人所赠的那些药材。朱颜看了一个月的医书,虽然对脉诊依然把握不住,但常用的中药认了不少。每到这时她总还是要感叹,真是实践出真知,若是在学校里,可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认齐这么多药物呢。 “平远先生,之前小安的身体很虚,我担心直接用药孩子的身体会承受不了,所以先用甜粥调补了一下身子。现在看来已经大有好转,请你去屋内取出那只竹篾的篮子,朱颜好把药材挑拣出来。” 窦绥再出来时,朱颜的手中已经攥了一把黄芪,见篮子已经放在脚边,她笑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沓黄纸,依次将药材包好,整齐地码在篮子中。 “这是黄芪……人参、甘草、当归、白术、升麻、柴胡……唔,还有……”朱颜费力地将手探进箱底,攥了一小把东西倒在黄纸上,孩子一样笑着,“好了,还有陈皮!” 这是当年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东垣创制的补中益气汤,对于脾胃功能的补益有着很大功效,只是朱颜在药物的配伍和剂量上依然有些疑惑。 屋内,篾竹的小巧篮子摆在桌上,一双素手正灵巧地摆弄着杆秤,细心地将药材分开包裹。 “黄芪、人参、甘草都是三十钱,白术、当归二十钱,陈皮、升麻十二钱,柴胡二十四钱,若是孩子嫌太苦,再加些枣子进去就好,平日还是多喝陈皮浸出的茶水。”朱颜取过一大张牛皮纸,将几小包药材都装上,想了想,又把药方取出来,递到窦绥面前。 “平远先生,这包药大约能吃上半月,朱颜这里的药材也不多,还要留着为他人救急,不能尽数包给你们,真是抱歉。” 窦绥不与她客气,恭敬地接过药包,深深作揖,“朱姑娘几番帮衬,已令平远感激涕零,如何再敢奢求更多。如今家中处境贫寒,大恩大德,俟后再报。” 朱颜颔首,随即又包了几块姜糖塞给窦安,“姐姐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几块糖留着,喝完药嫌苦,就嚼一块,解解苦味儿。” 窦安接了,也像模像样地鞠个躬,“谢谢姐姐!” 窦绥正想告辞,朱颜微笑,唤住了他,“平远先生,朱颜尚且有几句话,先生能否随我去往前院?小安也一道去吧。” 因为客厅里还堆满了杂物,朱颜只得将吃饭的桌子当作待客之所。幸好原本油腻腻的桌子已经被她锲而不舍地用木槿叶子洗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显得不是太过寒碜。 外面的阳光从织纹细腻的网纱中漏进来,三只小巧的茶碗里,已经倒上了但黄绿色的佩兰茶。 只需抿一口,淡雅的佩兰味道便充斥在唇齿间。 窦绥微微眯起眼,似乎在记忆里看见了另一个女子。 那是约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那年夏天,父亲带着才十岁的他去朋友家中做客。 精致小巧的花园里,有一个黄衣青裙的女子为等候的客人斟上茶,那茶同样也浮着佩兰的味道,只是更加新鲜,不似这般有着岁月沉积起来的草味儿。而那个女子,大约比眼前的朱颜年纪还轻,容貌一样的明丽,态度一样的温柔,似乎周身也带着一股清新的佩兰的香气。 朱颜并不知道他在回忆什么,只候了片刻,便又开口,“说来惭愧,朱颜对医道并不精熟,刚才交给先生的方子,不知剂量可还合度。先生若是方便,尽量前往白浪镇边府,将这方子呈给一位袁公子,请他过目。” 徐绸珍依然在往边家去,虽然她没有一次见到过袁宣清,却知道他暂时还未回京。虽然朱颜并不想去麻烦袁宣清,但之前的粥尚且只是调养,这次的方子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她真的不敢轻忽。可徐绸珍对于下方也不熟悉,无奈之下,朱颜只得想到了他。 “京城袁家的公子?”窦绥的面色显然滞了一滞,随即又恢复了谦恭的样子。 朱颜轻咬下唇,徐绸珍说过,窦绥的祖父原是前朝的丞相,国破宁死不屈,而袁家却是投了敌国,仍做高官,想必窦绥是很不待见袁家的吧? “平远先生,人命关天……”朱颜从袖中取出一轴宣纸,上面用红色的丝缎打着一个精巧的蝴蝶结,“有些前尘往事,何必去深究?” “姑娘豁达。此物又是如何?”窦绥展眉,看来也并非那种磕定了死理的人,毕竟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朱颜没那么伟大,自己过得好就成,君臣大义,她不可能放在心上。 听到窦绥问起手中的画轴,朱颜微笑,带一缕别样的感情,“朱颜担忧袁公子与平原先生素不相识,不愿接见,可以先将此物呈入。朱颜曾欠公子一个人情,以一轴画答谢,也算两清。” 第三十一章 翻开多少事[二] 入夜,竹屋里昏黄的灯光下,朱颜还在细细研读手中的医书,一边低声记诵方歌,“通窍全凭好麝香,桃红大枣老葱姜,川芎黄酒赤芍药,表里通经第一方……” 膝上趴着的猫儿不时伸出爪子拨弄着朱颜的衣袖,轻轻唤一声,接着便会被朱颜拍一下脑袋,示意它安静些。 徐绸珍坐在一边,睁大了昏花的眼瞪着手中的布料,她正在为朱颜赶制一套端午时穿的新衣。 朱颜劝过好几次,她那里的旧衣服很多,款式虽然不够新颖,服色却都鲜亮得很,再说那些原是十几年前京城中最流行的衣衫,对于乡野之人,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珍物,何必在意许多?但徐绸珍这次偏偏卯足了劲要争上一争,不想让女儿在亲戚面前落了下风。 “娘,天色晚了,别做了吧?左右端午还有十多天呢。”朱颜背了半日,刚才所记的是通瘀的方剂,虽然指明了剂量,但中医讲究的是因人而异的处方原则,她依然心里没底。 徐绸珍伸了伸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没事,没事,娘这一把老骨头还没有那么没用呢!” 朱颜默然片刻,将猫儿抱到怀里,轻轻笑了,“娘,燕子有时觉得,就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是很好的。” “……乡野之趣,的确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物。”徐绸珍微愣,随即又恢复了平淡的神情,但朱颜在她的停顿中,准确地捕捉到了她一瞬间的失神。 她应该在想着什么吧?前朝的事情,究竟是怎样的风云诡谲,而她那个死后不留名姓的父亲——“朱四爷”,真的只是一个京城富商这般简单之人? “你让平远去找那袁公子?”徐绸珍继续给手中的料子缝上一段银色绣花缎子的绲边,本来袖口那一段沉重的祭红色也被这亮闪闪的银丝衬得活泼起来。 朱颜看着徐绸珍手中的衣料出神,那是一块极好的?纹绉纱,雪白的轻纱如洁净的月光,直直流泻到地上。徐绸珍要将这绉纱做成一件褙子,上面要绣上红梅,这是徐绸珍的意思,是朱颜自己画了样子,等这褙子缝好她便要暂时和医书告别,努力完成人生中的第一件衣服。 徐绸珍似乎也并不等她的回答,自顾自说着,摇曳的烛光将她的面色映得难以捉摸,“我今日往边家去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平远,那袁公子说你的方子很好,只是用药的剂量上还不够大胆。” “女孩子么,总是胆子小一些……”朱颜点头不语,脑袋里浮现出老师当时说过的话,暗自笑了一下。 回过神,徐绸珍已经从袖中撂出一本不厚的册子,扔在朱颜面前的桌上,将她的医书压得死死的。 “这是……《信史》?什么东西?”朱颜努力地分辨出书封上的两个篆字,字不大,但透着一缕宏大的气势,使人不禁想要正襟危坐。 看名字,似乎是一部史书,但是哪有史书这么薄的?书名《信史》,是因为前朝国号为“信”吗? 徐绸珍眼睛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给褙子缝上对襟的祥云结子,“那袁公子托了平远将这本书交给你,恰好我们遇上了,我便给你带回来了。” “他托人送书给我,还是史书?”朱颜有些摸不着头脑,袁宣清应该知道自己最近在为人看病,怎么也该送一本医书不是? 信手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清秀挺拔的字迹,使人眼前又浮现出那日掩在绘满翠竹的伞下的男子。 “‘将以有为也……’”这是一句熟悉的话,朱颜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又重复一次,“呵,‘将以有为也’……” 徐绸珍稀疏的眉毛微微一抽,带着几分讥讽,“哪个叛臣贼子不是这般为自己的行径分辩的?” 朱颜一笑,并不答话。徐绸珍说得不无道理,哪一个乱臣贼子不是凭一句“将以有为也”来为自己的行为推脱的?! 可是……在朱颜的印象里,说这句话的人,却让她动容不已。 唐安史之乱中,睢阳张巡之部将南霁云,城破敌军招降,云未应。张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 原想(苟且不死)有所作为,如今您有这句话,我敢不死吗? 这般的置生死于一生意气之外,朱颜自问不能做到,但心中对这种潇洒的态度极为欣赏。若是徐绸珍始终不待见的那袁家也是为了如此“将以有为也”的理由归降,朱颜觉得也未必是不能谅解的。 而袁宣清请人送来这本书,莫非也是为了在自己面前辩白吗?可自己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此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他又何必为此费心不已? 带着这样的疑问入睡,朱颜在梦中见到了那一袭清朗的蓝衫,隔着清明时节灰蒙蒙的水汽,飘渺得不可触及,唯有被雨水打湿的那一丛翠竹,真实得仿佛握在手中一般。 慢慢靠近,似乎将要看到伞下的人,偏偏外面枝上的黄鹂叫个不住,将朱颜一夕好梦尽数惊散。 桌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衣物,便是徐绸珍缝了许多天的那一套新衣。妆台上,还摆了一只小小的瓷盒子,上面青金色的牡丹在清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展开衣衫,是一件白色绸子的交领长裙,临近袖口的地方镶上了二寸来宽的祭红色重锦花边,再向下便是袖口的银色丝绣缎边,裙摆也是同样的祭红色与银色相织,使人觉得庄重华美。 ps:多谢yun姑娘盛情支持~ 今天晚了一小时更新真的很不好意思咩_(:3?∠)_ 印溪会努力提升自己的,不过今天爪子真的冻得好难受啊,可能有错别字,多多包涵一下哈。 本章节与上一章节中的方歌均来自于清代医家王清任的《医林改错》,我说过我会注明的,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第三十二章 翻开多少事[三] “喵!”猫儿从外间窜进来,灵巧的身子一扭,黄白相间的花纹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朱颜俯身揪起它一只耳朵,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微笑,“这一个月,长胖了不少呀。” 猫儿唤一声,伸出一只小爪子,似乎对于朱颜的话很是羞赧。 “算了,不逗你了。”朱颜笑着将它抱进怀里,脸贴上柔软顺滑的皮毛,“你看,这一套裙子可漂亮?” 徐绸珍站在外间廊中,听着朱颜对着那只小猫说话,或者是……自言自语,不禁泛起一丝苦笑。朱颜原本也该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偏偏命途不顺,才落到了这样。 但或许是天意吧,原来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如今竟然变了,她的性子不再是默默忍受,而是蕴刚强于柔弱之中。徐绸珍相信,这样的朱颜,足以拥有一个更美好的生活,而她要做的,就是帮朱颜去争取这样的生活。 暗暗做了决定,徐绸珍走进了朱颜屋内。 朱颜已经坐了下来,手中捧着那件褙子,一针一针地缓缓刺着,神情娴静。 素手朱线,还有从膝上一直拖到地上的那一痕晨雾一般的轻纱,全都笼在清晨温和明朗的阳光中,任是石头心肠,只怕也得赞叹不已。 “娘?”觉察到一缕阴影挡住了面前的光线,朱颜抬头,手中不觉一错,银针反射的光芒在雕花的隔窗上一闪。 徐绸珍疼惜地握住她纤瘦的手,轻轻抿了抿,哄孩子一般,“没事的,不疼……不疼……” 鲜血在白纱上迅速化开,反倒是褙子上最艳丽的一朵红梅。 朱颜心中一暖,又漫起微微的苦涩,最后却是微笑,仿佛夏花一般烂漫,“娘,你看,女儿只差一朵就绣好了,恰好染上去,浑然天成呢。” 徐绸珍一笑,不接话,回身拿起桌上那只精致的瓷盒子,“这是苦瓜霜,我看你不喜欢傅铅粉,但女孩子家哪能不用些胭脂水粉。” 朱颜微愣,苦瓜霜是什么?从前似乎只听过西瓜霜…… “苦瓜霜,是在夜间将苦瓜的藤蔓割破,用盒子将它流出的汁液盛好,等白天去收,便是这样的。” 打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盒白色的膏状物,与朱颜所熟悉的面霜倒是颇为相似。只是由清稀的汁液到这样稠厚的霜,这是要多少个夜晚的积淀,才能有这样满满一盒? 自己只是深知铅粉的害处,所以根本不想碰那种东西,没想到徐绸珍虽然少言寡语,时时辛苦劳作,却对自己的衣食起居这样上心。 “娘,你费心了……”朱颜微哽,除此以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激。 徐绸珍微笑,粗糙的手滑过她细腻的手背,“母女之间,何必言谢?” 朱颜抿抿眼角,是啊,母女……她总是还不能接受,徐绸珍是自己如今这具身体的母亲。 涩涩地笑着,伸出细长的手指抹了少许白霜在脸上,凉凉的,带着一缕植物的清香和苦瓜特有的清凉。 “把衣服穿上看看吧。”徐绸珍看着她精致的面容,慢慢展开一样精致的衣衫。 铜镜里,映出一张俏生生的脸蛋,没有那种少女的稚嫩,而是一种成熟,一双眸子灵动同时也带着幽邃无法捉摸的光彩。 这里面住着的是一个同样年轻的灵魂,但一个现代十九岁孩子的阅历,如何是原本的朱颜可以比拟的? 镜中美人长睫忽闪,轻轻抿上口脂,两瓣红得如染血的唇,将她精致的面容衬得越发秀丽,甚至是妖冶。 一袭白衣流泻而下,袖口的祭红色锦边被薄纱掩住,朦朦胧胧,也似雪中的一丛红梅一般,傲风而绽。褙子的缎边压着金线,与里面深衣的祭红色边缘交相辉映,将她身上原本被掩住的高贵气息展露无遗。 连猫儿都僵住了,盯着镜子一动不动。 “我……我究竟是……?”朱颜看着镜中的人影目瞪口呆,很显然,这样的气质,并不是来源于她这个鸠占鹊巢的穿越者,而是这具身体原本就有的。 “你的父亲,不仅是一位富商,还曾是一位高官,因为失望于时政,这才辞官入商。” “朱……衡,字矩之,行四,为当时最年轻的……”朱颜惊讶的眸子掩起,这是她在袁宣清的《信史》中看来的内容,想不到那位“朱四爷”便是其中载入的那位传奇人物。 他的传奇之处,远不止在于年轻高位,更令世人传颂的是,他身世显赫,却爱极了一位歌女,只是限于门第,终是无缘罢了。至于徐绸珍,看来并非是朱衡的正妻吧?有权有势的人家,如何会娶一位医女做夫人呢? 徐绸珍对于她的反应并不惊讶,缓缓续了下去,“阿颜,你并非庶女,而是朱家的嫡嫡亲的长小姐。因为,我便是矩之的正妻。” “娘……”朱颜听到她对自己换了称谓,不禁一愣,随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娘,那都是前朝的事情了,不是吗?女儿现在只是燕子啊,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要靠医术来养活自己的农家姑娘。” 她美丽的眸子微敛,笑了笑,比外间的阳光还要明媚,完全使人忽略了她话声中的苦涩,“女儿也不想被牵扯进那些事情里去,只要娘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我们从前的事情……就这样下去,不可以吗?” ps:关于苦瓜霜的制法,来自于林清玄先生的散文集《奥秘三部曲》,具体出处文章不祥,等到我找到以后会贴上来。应该是一种很早以前就流传下来的民间获得护肤品的方法,用途与文中同,只做润肤效果,不能代替傅粉的。 另外,关于祭红色,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颜色,原本是陶瓷方面专用的词汇。只的应该是一种类似于深红的颜色,给人比较凝重的感觉,个人觉得朱颜的性子可以压得住这样的颜色。同样的风格,还有祭蓝色,其他的应该没有了。 第三十三章 翻开多少事[四] 到了端午那一日清晨,朱颜一大早便被徐绸珍叫醒。 半梦半醒地给自己搽上苦瓜霜,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徐绸珍已经帮她挽了一个随云髻。上面插一支银钗,凑成一对花间翩跹的蝴蝶,细长的触角上镶了四颗极小的珊瑚珠子,随着行动一颤一颤,着实惹人喜爱。 朱颜打量了镜中的人影,不觉出神,原来好好打扮一番,差距竟有这么大。 到了院中,花木越发茂盛,一株高大的枚红色紫薇树开得缤纷,若不是念在自己一身严妆,朱颜真想像从前一样抱住树干狠狠遥几下,让自己落在那一片像梦境一样的花瓣雨中。 “我去路边雇一辆车子,你先等一等吧。”徐绸珍说罢,快步走出院子。今日端午,走亲访友的人可多了,谁不想雇辆车子装装门面,若是迟了,自己和朱颜可得走着去徐家了。 朱颜回身看着廊中,之前清明时节阴雨连绵,灰白斑驳的白垩又剥落了好几块,看着好不凄凉。不过徐绸珍在门框上挂了几束菖蒲和艾草,又为这沉闷的老屋增添了一些节日的气息。 灶房内有隐约的米香,朱颜缓步踱进去——倒不是她要学那些小姐扭扭妮妮的姿态,穿着这样一身精致的衣服,她生怕一动将发髻弄散,岂不是出了好大的洋相? 圆溜溜的锅盖便衬着厚厚的麻布,白色的蒸汽正从边缘滚滚冒出来,将灶房里蒸得云雾缭绕,仿佛仙境。 朱颜微微眯眼,伸手揭开一个锅盖,一股芦苇的清香和糯米的柔香一道扑来。不时泛起几个大气泡的热水中,争先恐后地浮着几只翠绿色的大粽子,还没熟透。 稻草绳,三角粽,前世儿时的记忆如蛰伏的小蛇一般苏醒,迅速在她的心上啮了一口。心微微一缩,下意识将锅盖放下。 过去,只有奶奶也会包这样精巧的三角粽子,她喜欢包白米粽子,煮熟以后满满蘸上一碗白糖,是她记忆里最美味的一种粽子。只是后来,她在外求学,很少再回去遥远的农村,也就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粽子。 有水珠顺着自己的面颊滑落,朱颜下意识擦了擦,也不知是热乎乎的蒸汽凝在了自己脸上,还是泪水流下。 “燕子姐姐……”院中有稚嫩的声音传来,朱颜回过神,快步走出灶房。 一群孩子正挤在院中,有的在一旁逗弄王熙明养的狗,有的在快乐地摇着那株紫薇树,还有的孩子俯身摘了满满一围裙的绣球花,你扔我我扔你…… 但看到朱颜从蒸汽缭绕的灶房走出来,孩子们都停了手中的动作,瞪大了眼看着她。 “……燕子姐姐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吧?!”兜着绣球花的孩子将手一松,五颜六色的花朵落了满地,仿佛不小心打翻的颜料粘在了地上。 朱颜也愣了一下,随即缓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脸。幸好徐绸珍说她皮肤白腻光滑,不必上其他的胭脂水粉,只要涂苦瓜霜好好养护即可,刚才虽是弄了一脸的小水珠,却也没成大花脸。 为首的孩子朱颜见过好几次了,他小名儿明子,在六萌村算是这些顽童的领军人物。之前将朱颜对于无皮症的论断告诉边夫人的,便是他了。 朱颜曾答应过给孩子们些小礼物,作为“传递消息”的回报,如今恰好是端午佳节,他们自然都挤到了自家院中。 朱颜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叠小香包,在孩子们面前一晃。一群孩子都一哄而上,打算抢夺自己最喜欢的颜色。 “等等,都静一静!”明子发了话,俨然一副领导人的样子。 朱颜抿唇,什么叫做人小鬼大,这一回她可是领教了。 明子跳上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手下的一帮“小弟”,小手一挥,“先把我们给燕子姐姐的礼物拿出来!” 孩子们纷纷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包得好好的小包裹,抖开来,里面是各种贝壳、珊瑚、甚至是……乌贼鱼唯一的那块骨头…… 朱颜眨了眨眼,白浪镇是临海的,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孩子们会为了给她礼物亲自去海边拾来这些东西。 “燕子姐姐,娘亲说,你最近在给乡亲们看病,我们这儿没个高山深林的,我们不能去挖人参灵芝茯苓子送给你……”明子仰起头,一双亮闪闪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听海边的老渔民说,乌贼鱼的骨头是个好东西,我们就去海滩上捡。还有这些贝壳珊瑚的,姐姐也当作好看留着吧。” 朱颜又眨了眨眼,尽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乌贼的那块内壳,中药学名叫做“海螵蛸”,磨成粉末后,不仅是外伤止血的良药,就连吐血、崩漏这样体内的气血不固都有奇效。和这样贵重的礼物比起来,她都觉得自己的香包太次了。 “谢谢你们,姐姐很开心。”缓了缓神,朱颜伸手将一把香包递给明子,让他去分发给孩子们。 香包有大红的,也有杏黄豆绿的,三角粽子形状。缎面上都压着细细的金丝,上面缚着五色交织的丝线,这些都是朱颜用缎子的边料做成的。 浓郁的香气从里面透出,明子用力吸了一口,笑得咧开了嘴,“燕子姐姐在里面放了什么好东西呀?” “姐姐想一想啊……里面有白芷、丁香、薄荷、苍术、甘松香、艾叶、藿香、冰片……”朱颜故意说得吞吞吐吐,见孩子们听得认真,不仅笑了,“带在身边,可就不用怕被夏天的毒蚊子咬了。” 孩子们得了香包,全都迫不及待地佩在身上,高兴地在院中活蹦乱跳。 明子的手里还捧着一个小瓶子,踮起脚看着朱颜,“燕子姐姐,娘说端午节要在额头上写‘王’字,这样什么邪魔鬼祟还有坏运气就都会没有了!姐姐之前病了好久,都不能和我们一起玩,明子也给你写个‘王’字,让你再也不生病了,好不好?” 朱颜莞尔一笑,缓缓俯下身去。 感到他稚嫩的小手滑过自己额头,醇香的酒气缭绕鼻尖,心中默念,“就让坏运气都被赶跑吧……” 院外的小路上,一辆精致的小车停着,帘子被揭开一条缝,露出里面一袭蓝衣。 “公子,朱姑娘就在里面,您不去看看她?” “不必了,先去徐家吧。”车内的人轻笑,将她惊艳的美尽数收入眼中。 第三十四章 翻开多少事[五] 刚送走那群孩子,徐绸珍便回来了,但朱颜还来不及询问,便堪堪地沉下了脸。 她的身后,跟着的是周意……第四次见面了吧,朱颜厌恶地敛了眉,只作未见。 周意今日也是一身的簇新的青绸锦袍,缎面上织锦繁复,看得人眼睛发花,像是怕旁人不知道他家中多有钱一般。 见了朱颜,他先是着实吃了惊,一双眼直直落在朱颜身上,都忘了说明自己的来意。 “周少爷,燕子见不惯生人,倒叫你见笑了。”徐绸珍撇了撇嘴,对周意这般花痴的态度有些不悦。 朱颜先回过神,抬头对上他痴迷的目光,眨了眨眼,冷然一笑,“周少爷,端午佳节便来催债吗?但我们如今并没有欠下什么呀。” 周意尴尬地回神,低低咳一声,随后摆了个恭敬的态度,一揖到地,“今日端午佳节,听闻姑娘要往徐府赴宴,言心窃不自外,愿与姑娘和令堂一道前往。” 朱颜眉头一抽,好一个“窃不自外”啊!谁要跟你见外,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吧?当初自己到底是怎么瞎了眼去救了那个老夫人,才和这家难缠的人家扯上了关系?! 但看向徐绸珍,却见她一脸淡然,浑浊的老眼一转,示意朱颜应下。 徐绸珍虽然处世极为圆滑,必要时完全可以舍弃老脸,但她对自己总是真心相待,朱颜对这个母亲有着百分之一百的信任。见她如此,虽然自己仍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依然优雅地点了点头,声音动听如三月春风,“那就有劳周少爷了。” 周意见她面色回转,更加抬起头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一袭素白的绸衣,祭红色的缎边,还有薄纱般的褙子上面那一丛傲骨外露的红梅,与她白腻的肤色和嫣红的双唇极为相称。头上的蝶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随着细微的动作轻晃,为她略显沉闷庄严的打扮添了一分灵动。 周意不禁好奇,自己并非**之徒,但每次见了她却总被那种独特的气质吸引。这个女子,真是太不简单了。 朱颜不理会他的注视,自己上前亲热地挽过徐绸珍,为她撷去鬓边特别显眼的几缕白发,一边压低了声音笑道:“娘也该好好打扮打扮,医学养生之术虽然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年轻个区区十岁总是不难的……”何况按照徐绸珍的年纪,本就不该这样衰老,都是因为平日操劳过度才会如此,这是非常有望逆转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意之母韩氏是最重护养容颜的,如今听朱颜这么说起,周意不禁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朱姑娘妙手灵心,是不是有什么秘方,能让人容颜不老?” “容颜不老?”朱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刚想笑,忽然灵光一闪,这似乎是个不错的赚钱之法呀……容颜不老自是不能做到,但好好养护,至少能拉慢衰老的速度,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应该已经很神奇了吧? 这些按摩推拿、精油养护的东西,朱颜前世不能坚持做好,但记得的却不少,兴许可以好好利用一番。她想到这不禁带了点灿烂的笑,将姣好的容颜衬得越发迷人,“自然有了,为了报答周少爷的厚意,请您过几日来竹园寻我,定当倾囊相授。” 周意也知道这丫头最近医治了不少古怪难治的病症,听到她说得如此诚恳,不禁大喜过望,亲自上前打起车帘,让朱颜上车。 朱颜却微微一笑,先扶了徐绸珍上去,这才轻轻提了裙子,优雅地坐了下来。 周家的确过得富足,连这一辆车都宽大舒适,装饰奢华。因着是夏天的缘故,车壁上都粘着葛布,上面青色和蓝色的颜料绘着许多缠枝莲一般的纹案,自是与街上租来的马车不能相比。 坐在里面,朱颜却不知怎么想起了那日边府的小车,那里面颇为拥挤,绝坐不下第三个人,真不知边府怎么会用它来接客人进府? 但那小小的车厢里弥漫着干净舒适的檀香,还有着精美的茶具和清新的新茶,以及那个蓝衫如水,悠然淡泊的年轻公子,都让朱颜几度梦回,不能忘怀。 周意便在朱颜和徐绸珍对面坐下,一进来便用力嗅了嗅,“姑娘身上带着香囊?这样的香味,真是醉人。” 朱颜微愣,那日做香囊是多做了几个,的确揣在了袖内,但自己实在不想将香囊赠与这个家伙,便笑了笑,“刚才倒是有的,但周少爷晚了几步,都被孩子们拿去了。香囊气味浓烈,想是一时半会儿还未散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摆出一副颇为遗憾的神情,抬眸瞥瞥周意,又轻笑,“要不我将这香包的配方告诉少爷,您回家自己也可以配一些,直接放在屋内,也可以熏熏蚊虫。” 周意急忙辞谢,周府自然也有熏香,岂会随意更改?但自己刚才不过白问一句,朱颜便答得如此勤快,还是让他心情颇为不错。 “朱姑娘这是第一次去徐府吗?” 朱颜抬眸,神色迷茫,她并不知道原来的朱颜是否去过呀。 “燕子很小的时候和她爹一起去过,想是已经不记得了。”徐绸珍笑笑,极为自然地遮掩过去,“燕子啊,我说给你听,我们去的这个徐府,是你外公留下来的大宅子,现今归着你二舅舅管呢。” “二舅?”朱颜眨了眨眼,记得那个虚伪做作的杨氏似乎是大舅母,那是什么让长子失了势,将家业拱手送予其弟? 周意对白浪镇的名门了如指掌,忙插嘴进来,“这徐将军可是了不得的,只可惜英年早逝,不然前朝……” 说到这里,他蓦地住了口,虽然并不是不能说前朝的事情,但这毕竟有不恭顺的嫌疑,还是不要轻易涉险才好。 朱颜又眨了眨眼,徐绸珍名义上的父亲,竟然是一位将军,难怪以徐绸珍区区医女的身份,竟可以做到朱衡的正妻。 ps:昨天才发现自己上了首页的新人新书推荐,好高兴呐~\(o)/~ 不过爬上来发现收藏又掉了一个呢,又有点小心塞惹……亲们觉得哪里不好随时吐槽呐,印溪十分欢迎吐槽,还可以和你们一起吐槽…… 第三十五章 翻开多少事[六] 徐府在白浪镇临江的地方,这里都是一些体面人家的府邸,倒有大半是不愿出仕的前朝重臣。从高墙外望去,里面楼阁朴素,一律的白墙黛瓦,走的是北方大院的风格,只不过江南多雨,檐角改作了高高的飞檐,免得雨水喋喋不休滴落在廊中。这与边家这样商户人家的富丽堂皇倒是有些不同,朱颜看得颇有兴致,周意也不好催她进去徐府。 平整的青石路的另一侧便是大石块累叠的江堤,上面遍植垂柳,在夏风中飘飘扬扬,悠然照影。 “霞映武陵桃淡淡,烟荒隋堤柳绵绵……”朱颜出神间,噙着一丝苦笑叹息。 “朱姑娘果然是一代才女,所吟诗文令人叹服,只是不知‘武陵’、‘隋堤’典出何处?”周意很是好奇,自己也算读了不少书,竟然听不明白这个姑娘家说的究竟是哪里的故事。 朱颜回过神,想起自己因为看了袁宣清所赠《信史》,如今又见这一川的垂柳,勾动些许怀古之情,竟然不自觉地将桃花源与隋炀帝之典说了出来,眼底不禁掠过一丝焦急。 但她随即笑了笑,伸手捋过鬓角的散发,“朱颜颇为喜欢看一些志怪故事,这两个故事便是从那里看来。” “红霞依然映着武陵溪水之畔的桃花,却再无人能到达那避世的仙境,荒烟笼罩着萧索的河堤,如何再见到当年炀帝南巡的风光之景……?” 周意缓缓抬眸,“姑娘言中似乎对朝代兴替颇有感慨?” “曾蒙一位公子赠前朝数十年史书,略有感触,教周少爷见笑了。”朱颜报以嫣然一笑,回身挽过徐绸珍,“娘,我们是亲眷,却不是贵客,从边门先行进去吧。” 徐府的下人与徐绸珍自是相熟,见她们走入边门,先垂首唤了一声,“绸珍小姐和甥小姐来了,自从姑爷去世,小姐总不回家中,我们老爷和夫人着实想念。” 朱颜打量了那人,见他衣着还算过得去,神情之间虽不是毕恭毕敬,但也没有刻意刁难的样子,想必徐绸珍在徐家的人缘还算不错吧?不过他口中说的“我们老爷和夫人”想必应当是自己那个便宜外公的二子吧……至少看大舅母杨氏的样子,总不是着实想念的。 那人问候完毕,这才抬起头来仔仔细细打量徐绸珍和朱颜。 良久才轻声叹息,“想当年小姐也是容貌清秀,不想世事催人老啊……不过甥小姐这个模样倒是极好的,如今虽然年岁大了些,老爷若是出面为您再去算个命,也不愁没有好人家。” 朱颜又是莞尔一笑,颔首行礼,头上一对银蝶翩飞,煞是好看,“多谢关心,朱颜感激不尽。”想到所谓的命数原来也是由家中权势富贵左右的,朱颜便想寻个地方好好大笑一场,真是活脱脱的一场闹剧。 不过现在她一身的严妆,徐绸珍似乎也希望自己能在今日出出风头……虽然她没有直说,但朱颜显然从她殷切的目光中看出了这一点。想想自己目前依然是人生地不熟的,也只好听凭徐绸珍的安排了,不过她心里也定下了主意,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可是一定不行的。 “外间说话不便,绸珍小姐与甥小姐先进去吧。绸珍小姐是识得路径的,几位夫人都在荣萱堂中。” 朱颜正要进去,一转头,却见一辆精致的小车停在了徐府门外,“娘,这不是边家的车吗?” “边家的?”徐绸珍抬头略略瞥了一眼,轻笑,“边家可是富商,财大气粗,哪会用这般的小车?这是京城达官贵人们喜欢的样式,多半是那位袁公子随行带来的车驾。” 京城繁华之地,人多路少,为了行车方便,许多人家都喜欢坐这种精巧的小车,如今许多年不见了,徐绸珍见了也不禁生出一点亲切。 “这样啊……”朱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低头思索起来,不是说袁家是叛国之臣吗?而这徐府的那位将军……听周意刚才说的,似乎是指这位将军若是没有英年早逝,前朝也不会那么快就走向灭亡……这样的话,袁家与徐家该是水火不容的,袁宣清又怎么会前来赴宴呢? “真是娘亲的傻燕子,就算心里不服,面上却也不能把这些不敬显出来啊。如今袁家有人在这里,邀他来赴宴可不就是示好,让当今的皇帝觉得旧臣并无贰心?”徐绸珍见她低头苦苦思索,压低了声解释。 朱颜恍然点头,随即苦笑,“娘,燕子对这些权谋似乎……嗯,八字不合。”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这个颇为讨巧的说法,不禁又笑了笑。 “外甥女儿果然是大好了,如今都开起这命数的玩笑了。” 抬头,只见那荣萱堂的台阶下,正立着一个华服美妇,一身深青色缎面金锈的长袍长垂至地,头上相对六支一模一样的金簪,颈间白色砗磲子的璎珞,将这个妇人的气质衬得无比高雅。 “这便是你二舅母蔺氏。”徐绸珍在耳边轻声提醒,推推朱颜,让她让去行礼。 朱颜见她并不如大舅母那般俗艳逼人,心中颇有几分好感,便乖乖走上前,就要拜倒。 “姑娘,这可当不起。”蔺氏动也没动,只是使了个眼色,两边侍立的丫鬟忙上前,一边一个搀住朱颜,齐声劝慰,“姑娘与夫人乃是至亲,不必多礼。” “女大十八变,姑娘似乎与幼时很是不同,抬起头让舅母看看。”蔺氏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较刚才威严的多了一分亲切。 朱颜顺从地抬头,对上蔺氏那一对杏眼,美丽的面庞犹如满月,看来前朝亡后的日子,他们过得并不坎坷。 “……真像啊。”蔺氏感叹了一句,忽然蹙起眉,抬手在眉棱骨上揉了揉。 一旁的丫鬟忙为她轻轻揉按,“夫人的头痛又犯了吗?” 蔺氏向着一边的丫头柔和一笑,“想起一些往事和故人,因此有些难受罢了。” 第三十六章 妙手翩、名满孤村[一] 朱颜却默不作声,一双灵动的大眼盯着她手指揉按的地方,过了片刻,才问道:“舅母是否曾经有过一场很厉害的风寒,而且拖延了许久才治好?” 蔺氏好看的杏目一转,惊奇地盯着朱颜,过了半晌,轻轻笑着,“你舅舅早就听说你近日对医术颇有研究……我这头痛病,是十多年前,从京城逃难途中染上的。当时哪里来得及请人医治,因此一拖再拖,到了现今,也就成这样了。” 说起过去的战乱流离,她澄澈的眸子里勾起一点怨恨,但等到朱颜仔细看去,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阳明经的头痛症,朱颜才浅学疏,不能根治,不过或许有办法可以缓解一些。”朱颜微微敛眉,既然母亲与这位二舅母的关系不错,那自己自然是要好好讨好一番的,再说,美其名曰,自己这可是叫做“悬壶济世”。 其实听蔺氏的讲述,朱颜早已明了蔺氏是那年感冒没有及时治好,转成了鼻窦炎,因此才会累得面颊部和眉棱骨一带疼痛。至于什么阳明经头痛,中医确实有这一说,但她又不是学针灸专业的,不过知了个大概,抬出这个名堂来,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说服力罢了。 蔺氏对朱颜的毛遂自荐颇感兴趣,含笑问道:“阿颜可是有什么法子?” 朱颜见她的称呼越发亲近,不禁暗自高兴,立刻更为热情地搓热了手指,隔着帕子小心地揉按着蔺氏鼻翼旁的迎香穴。过了片刻,一旁的丫鬟看明白了她的手法,急忙提议,“奴婢们来为夫人揉便好了,姑娘且歇歇。” 朱颜也不敢过于僭越,微笑着收回手,转头去看这荣萱堂的布置。 她和徐绸珍是从西侧绕进来的,屋子坐南朝北,院中有着一个颇大的花园,东边是坐落在湖水中的一落假山。 说起这庭院的布置,与朱颜前世所见的名园林大抵类似。假山游廊,雕窗洞门,还有精致繁复的刻花,水磨的青石台阶,窗下那一星半点的芭蕉或是兰草,都使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烟雨迷蒙的古苏州,慢步在那些小巧精致的园林内。 但转了头,荣萱堂里面的布置却有些不同。 面前的屋子有两层,布局大方,青瓦粉墙,隔扇洞开,一点没有江南朦胧忸怩的秀色。窗外垂着的稀疏篾竹软帘内,不时传出几声说笑,是少女的声音,如枝上黄莺儿一般清脆动人。 “果然好了许多,阿颜竟是如此手巧。”蔺氏惊讶且带着欣慰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朱颜的观望,“四表哥泉下有知,也能放心的。” 朱颜眉梢微微一跳,难怪蔺氏对自己态度这样好,原来与朱衡亦是亲眷关系。但对于她这样一个碰到辈分就晕头转向的姑娘来说,要搞清楚这些,似乎不会比背清十二经络的循行路线简单。 见朱颜样子乖巧,蔺氏的眉目越发柔和,唤了身边一个丫鬟,“白?,你陪着朱姑娘去二层,几位小姐都在那里,阿颜卧病已久,想是姐妹间都生疏了,你给她介绍介绍。” 那丫鬟应声走了出来,向朱颜微微颔首,“姑娘请随我来。” “舅母,那母亲呢?”朱颜有些慌了神,她可是冒牌的,与那些姑娘小姐们何止是生疏的问题? 徐绸珍快步上前,压低了声,“燕子别担心,白?姑娘是个识事的,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她便好。” 白?听着,低眉应了,悄悄向朱颜笑道:“朱姑娘不必担心,除了大老爷家中的两位小姐骄纵得很,其他小姐都是京中旧臣家的闺秀,再不会刁难人的。” 朱颜无奈,只得随她穿过大厅,感到周围有几道惊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朱颜只得尽量保持镇定,将目光紧紧落在前面带路的白?身上。 白?穿着一身豆绿的衫子,头发梳成乖巧的双丫髻,看个头,估摸着不会超过十五六岁,但为人倒是沉稳得很。 转上了楼梯,白?忽然停了步子,回头向朱颜一笑,声音压得很低,“朱姑娘,你可会诊脉?” “略知一二。”朱颜见她问得奇怪,也停了步子,“白?姑娘可有不适?” 因为知道大多数人对于中医的印象便是诊脉,过去一个月里,朱颜可是下了苦功夫将二十八种脉象全都背了滚瓜烂熟,如今她还欠缺的只是大量的实践。 白?的眉头一蹙,忽然笑了笑,说起了其他的事情,“朱姑娘,我们的二小姐下个月便要出嫁了呢,到时候夫人定要请姑娘来做客的。” 朱颜霎了霎眼,不是刚才还在说诊脉的事情吗?这么快就换了话题,比翻书还快啊。 还未走完全部阶梯,便见一个鹅黄衫子的女子迎了过来,圆圆的鹅蛋脸,皮肤白腻光滑,面上还隐隐透着一缕红晕。 “姑娘,这便是我们二小姐蘅卿,比姑娘小三岁。”白?果然乖巧地在一边提醒。 朱颜笑了笑,急忙上前挽住她的手,“表妹不必客气。” “颜表姊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呢,想必最近的诗词做得也是很不错。”徐蘅卿亲热地回握,似乎与过去的朱颜极为相熟。 但说起诗词这些东西,朱颜颇为赧然,自己最近总忙着看医书,哪有闲情去看那些?更别说作诗作词的,没有一肚子的墨水哪能看? “近日我看了些史书,诗词倒是搁下了。” 徐蘅卿似乎颇为惊讶,随即宽慰地笑笑,“要我说呀,表姊大病初愈,还是别劳神了,先将息将息才好。”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房间,里面尚有近十个女孩子坐着,各自的丫鬟立在一旁,五彩缤纷一屋子的人。 朱颜刚踏进门槛,便觉有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身上,不禁抬头望去。 ps:关于二十八种脉象,[晋]王叔和《脉经》细分为二十四脉,[明]李时珍《濒湖脉学》增为二十七脉,直到[明]李中梓《诊家正眼》才增为二十八脉。 第三十七章 妙手翩、名满孤村[二] 临近窗口的软帘下,坐着两个桃红色短襦,明黄色百褶长裙的少女,一个年长些,大约十七岁年纪,一双眉毛画得又细又长,一脸的刻薄相,另一个还小,看着只有十二三岁样子,面目还未长开。刚才朱颜察觉到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便来自于那姐妹俩。 白?轻轻蹙了眉,随即温和地笑道:“朱姑娘,这两位小姐也是姑娘的表妹呢。这是大老爷家的三小姐杏芳和五小姐菱芳。” 朱颜笑笑,果然按着那个大舅母杨氏的审美,她这两个宝贝女儿也打扮得够俗艳的。特别是那个唤作杏芳的,一双不大的眼睛在自己身上瞟来瞟去,真是与那杨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出了个神的工夫,白?已经将自己向屋中其他几个小姐介绍了个遍,她们也就纷纷站起身含笑寒暄。虽然其他人都是前朝旧臣家中的小姐,教养颇好,但见了朱颜的容貌比她们都出众,难免不在眼中透出一点不悦的神情。 唯有徐蘅卿笑得高兴,或许是因为她下个月便要出嫁了,这些姑娘家争风头的事情,她自然是不再放在心上了。 “朱姑娘的衣衫真是艳惊四座,不知是白浪镇上那家成衣铺子的杰作?”声音来得有些唐突,但说话人似乎并没有怀着恶意,温润的声音听来也很动人。 朱颜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见是一个玄色交领的女子正打量着自己。漆黑的衣衫上,领口和袖口都是红色的古典花纹,青金色的腰封下,更是隐隐露出一条血点也似的大红色长裙。黑亮的青丝挽在头上,高高地盘成灵蛇髻,上面却只有一只点翠的凤钗。 朱颜微微眯起眼,这样干净却庄严的装扮,倒让她想起那些高高在上的公主。 “纾姐姐。”徐蘅卿唤她一声,回过头又看看朱颜。 两人一黑一白,都是很重的红色做装饰,使人不觉便想起前朝那些惊心动魄的战事,但朱颜的装扮似乎让人舒服一些,毕竟她最先让人想起的,是冰雪中傲然开放的红梅,而纾的装扮,总是让人想起无边无际的血色和黑夜。 “朱姑娘,这位是纾小姐,和朱姑娘一般年纪,也就是二小姐要嫁的靖公子的亲姐。”白?的声音又在一旁响起,的确是尽职尽责。 纾……难……靖……国…… 朱颜记得似乎在那本《信史》中看到这样的记载,前朝国都被攻破时,有一位小公主和小皇子在战乱中不知所踪。曾经有人看到,他们是被一位高官一道带往了江南,但后来那名高官也断了下落,两位皇室遗脉自然也就被人遗忘。 那上面似乎说,那位小公主的封号,便是纾忧。而那位皇子着实太小,当时战事又匆忙得很,所以没被记下,想是如今做姐姐的为弟弟取名“靖”,亦是极说得过去。 这样想着,不禁又打量面前的女子一眼。精致的妆容,端正的坐态,还有眉目间透出的自矜和高贵,恐怕的确不可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不过朱颜并不打算多嘴,只是轻轻一笑,“蒙纾小姐青眼,这衣衫,是母亲亲手为朱颜所制。” “哦?令堂是……?”纾的神情一凛,似乎在回忆什么。 “徐氏绸珍。”朱颜颔首,答得爽快。 纾敛眉,似乎想起了更多的东西,半晌抬头微笑,“纾许久没有见到伯母了,过几日携阿靖前来拜访。” 朱颜暗自惊讶,这个公主怎么听到母亲的名字便这般和善,她们似乎很相熟? 不过,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很快打断了她的思绪,“颜表姊,你看我身上这新衣裳也是娘亲亲手缝制的,你看这料子,可是如今最好的桃花纱。” 不用看,朱颜也能从那与杨氏一般无二的嗓音中认出是那个徐杏芳。 “这桃花纱的确不错,只是这罗裙的缃色着的似乎不够均匀。”朱颜抿唇轻笑,这样俗艳的搭配,也真是只有这样的傻丫头才好意思叫旁人看她。 徐杏芳的脸上一红,家中也并不是十分富裕,若是一套衣服尽着用最好的料子,如何负担得起?转眸死死盯着朱颜身上的衣衫,从里到外,还偏偏挑不出一点错来。 “颜表姊觉得好看就行了!”徐菱芳见姐姐铩羽,急忙加入这一场唇枪舌战,“娘说了,这是用表姊还的银子买的料子,表姊既然觉得好,也就值得了。” 少女的嗓音还有些稚嫩,说起话来却比做姐姐的还尖酸刻薄。一语刚落,周围果然有些小小的骚动,一众女孩子齐刷刷地转头盯着朱颜打量,唯有纾优雅地敛着琵琶袖,正静心品手中的香茗。 朱颜挑了挑眉,刚想开口,徐蘅卿先着了恼,“杏芳表姊,菱芳表妹,之前颜表姊病得那么厉害,爹娘也帮衬了许多,唯有大舅和舅母,叫他拿些银子出来,便似要了他的命一般。绸珍姑姑也不是外人,做什么这样小气?” 清脆的声音如银盘走珠,伶伶俐俐的,不让人有一点反驳的余地。 徐杏芳越发涨红了脸,忽然像是摸到了王牌一般地笑起来,朱颜奇怪地看着她,估摸着她不会是急气攻心,犯了狂症吧? “我这个做表姊的果然是有些小家子气了,不够关心颜表姊的身体。听说蘅卿表妹最近身体也颇为不适,如今做姐姐的自然要好好关心一番了。”徐杏芳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当”地一声拍在桌上,“颜表姊如今的医名很不错,不如就请表姊诊诊脉,诊金便由做姐姐的出。” 徐蘅卿和白?的面色都变了一变,但随即又镇定下来,一旁对诸事漠不关心的纾也愣了愣,手中的茶水微微洒了些出来。 “好,蘅表妹,请伸出手腕。”朱颜知道这里面必有隐情,但推脱不诊,只怕更要麻烦。 徐蘅卿抬头瞥了瞥朱颜,眼中蕴着一分担忧,又蕴着一分哀求,这才犹豫地伸出了手。 第三十八章 妙手翩、名满孤村[三] “蘅表妹,别怕。”朱颜出于职业习惯,顺口哄小孩一般安慰着她,这才缓缓伸出三指,搭在了徐蘅卿右腕上。因为蘅卿是个小姑娘,面色红润,看去没有任何虚象,朱颜浮取寸、关、尺三部,依次下指感受。 指尖上传来的感受让她微微吃了些惊,抬头看了看蘅卿面色,见她白腻小巧的鼻上正微微沁出些细密的汗珠,一双眼虽然竭力装得镇定,但还是隐约流露着恐慌。 “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一般可见于肥胖、食滞等实证,又可见于身体健康的孕妇。”朱颜默默背诵了一下课堂上老师的讲解,微阖了眼继续感受指尖传来的一缕跳动。 脉象十分有力,又隐隐有小珠滚过之感,的确当是滑脉无疑。而徐蘅卿体态合度,看去也没有什么其他疾病,莫非真是主妊娠? 正在纠结,徐杏芳着实不客气地打断了她,“颜表姊怎么还没诊出个名堂?” 朱颜很不喜欢在思考时被人打断,冷冷打量了徐杏芳一眼,沉了声,“为医者,凡望闻问切,需要有安静的环境,还请表妹闭上嘴,别学那黑羽的乌鸦聒噪不堪。” 徐杏芳被她一口堵回来,还莫名被骂作乌鸦,不禁鼓了腮帮子想要回骂过去。但一抬头见朱颜面色不善,冷冰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便乖乖闭上了嘴。 朱颜已经让徐蘅卿换了左手手腕,闭上眼细细体会,恍惚中,似乎听到刚才白?怯怯的问题,“朱姑娘,你可会诊脉?” “略知一二,白?姑娘可有不适?”当时自己是这么回答的,白?听后似乎有一丝慌乱,是不是她早已知道徐杏芳会让自己为蘅卿诊脉? 白?的下一句话是……“朱姑娘,我们的二小姐下个月便要出嫁了呢,到时候夫人定要请姑娘来做客的。” 出嫁……有孕……如果自己如实说出,情况似乎有些不大妙啊。 “朱姑娘,这位是纾小姐,和朱姑娘一般年纪,也就是二小姐要嫁的靖公子的亲姐。”白?刚才介绍起纾,似乎是这样说的,而纾刚才似乎也略有失态,也即是说,此事纾是明了的? 朱颜轻轻抿了唇,心下将事情理了大概,一睁眼,正对上徐蘅卿越来越急的目光,只怕自己再不说话,蘅卿都快哭出来了。 “蘅表妹,还劳伸舌看一看。”朱颜安慰地瞥了她一眼,柔声,似是在告诉她别担心。 徐蘅卿愣了愣,显是觉得伸舌有些不雅,但既然朱颜如此说了,也只得微启樱唇,露出嫩红的舌来。 朱颜回身拈起软帘的挂绳,轻轻拉开一些,让外间自然的天光照射进来,这才觑着眼看了看舌象。 “蘅表妹舌质淡红莹润,苔薄白,刚才诊脉所得,亦是有力顺畅,观面色莹白红润,听语声饱满动听,皆是无病之征。”朱颜说着,抬头懒懒瞥徐杏芳一眼,“医者望闻问切,朱颜已用其三,至于‘问’嘛……这是医者与病者私事,此处姑娘小姐众多,只怕不便。杏芳表妹可还有其他顾虑?” “我看朱姑娘说的很有道理,蘅卿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疾病,杏芳小姐怎么就这么咒着自己的妹妹呢?”一个穿着湖绿色半臂襦裙的少女不满地嘀咕着,一把白绢裁成的宫扇遮在面前,使人看不清她的样貌。 白?松了口气,急忙附和,“周小姐说的不错,二小姐的身子好着呢,也不知道表小姐是听谁说的?” 朱颜缓过神来,白?刚才似乎介绍过,这位姑娘便是周家的四小姐,闺名如心。 虽然朱颜对那周意还有他背后的那位母亲颇不待见,但见这小姑娘和颜悦色的,也懂得道理,还是向着她微微笑了笑,“多谢周小姐谅解,朱颜才浅学疏,若有让几位妹妹见怪之处,还请不要嘲笑。” “哪能,哪能?”周如心移开团扇,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张精致但有些苍白的脸,小巧的樱唇上尽管抹了口脂,还是隐隐透出一点青紫的颜色。不过这些病态的象征朱颜看在眼中,别人却未必在意,而且周如心灿烂的笑容的确能够遮掩很多东西,“我听姑姑说起,朱姑娘救了祖母呢,姑姑可喜欢姑娘了,可是母亲她……” 她说着咽下声儿去,又忽地抬头咬着唇笑,“其实哥哥也很喜欢姑娘的,他那个人就是那种胡闹的脾气,姑娘不要见怪……” “与周少爷接触多了,的确比外间传闻的守礼许多。”朱颜微微沉了脸,神情淡淡的。 “哼,以为自己谁呀……”压低的不满从窗边传来,还是徐家的俩姐妹。 朱颜正细细打量着周如心,懒得去理那两个无理取闹的姐妹。周如心刚才咬去了唇上一块颜色,青紫的唇色越发明了,显然是长期慢性缺氧所致。这或许也算是职业病吧,不见则已,如今既是见了,朱颜怎能将这个病症置之不理? “周小姐,你平日可会觉得胸口闷?” 周如心愣了愣,一旁的丫鬟倒先答了,“可不是,朱姑娘,你是个手巧的,是不是我们家小姐有什么病症?” 周如心也点了点头,算是对丫鬟的话予以确认。 朱颜心下了然,正想再询问,外间却有人叩门,“朱姑娘在这里吗?又位公子想要见你。” ps: 滑脉并不都代表喜脉,主痰饮、食滞、实热等证,又主妊娠。妇女无病而见滑脉,可判断为妊娠2~9月。正常人脉滑而缓和(稍有滑象),是营卫调和、气血充盈的征象。至于一摸脉能判断出怀胎几个月,什么拿根红线系在手腕上也能判断,本着一个中医医学僧的严肃态度,大家还是省省吧┑( ̄Д ̄)┍ 昨天又掉了两个收藏呢qaq 经过一番思考,决定上推荐时每增加10个收藏或1000点击或25个推荐【截止当日就在次日12:00加更一章,打滚求支持,么么哒。 1.31数据:收藏:69;点击:7384;推荐:190 第三十九章 妙手翩、名满孤村[四] “寻我?还是一位公子……?”朱颜愕然起身,见周围的姑娘小姐们也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只得先摆出了然的样子,回身笑了笑,“几位妹妹,想是有朱颜平日诊治过的患者知道我在此,因此来求医,朱颜只得先失陪了。” 徐蘅卿感激地看了看朱颜,灵动的大眼还噙着刚才的泪光,柔和的声音微哑,“颜表姊小心一些,白?,你陪着表姊一起去。” 朱颜颔首,向着屋内众人盈盈作别,“朱颜必会速去速回,然中途失陪,着实是失礼了。” 几位小姐都点头示意,唯有徐杏芳在朱颜出门时恨恨地“啐”了一口,“也不看看自己原是个望门的**,还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听说平日什么人都见,真是不要脸。” “杏芳表姊,眼颜表姊虽与人有了婚约,但并未出嫁。何况我们徐家如今虽有些银子,不必自己作营生,但说到底不过是平民罢了。颜表姊无奈要补贴家用,又是个倔强不肯让人帮衬的,如此又有什么可多指摘的?”徐蘅卿款款坐了下来,伸手移过团扇掩住一双樱唇,只露出两只亮闪闪的眸子。 温和柔美的声音伴着屋内熏的百合草的香气氤氲着,其他小姐们都低了头不说话。她们多半也是前朝旧臣之女,家里虽然还有不少积蓄,也过着从前那样优雅的生活,但谁不知道,这十多年下来,许多事情早已经变了。若是以后还想维持这样的富贵生活,她们只能放下金贵的身份,嫁入商贾家而已。 唯有纾依然低头抿着清茶,她与朱颜一般年纪,在这个年代,也已经算是“大龄剩女”。纾带着亲弟靖独自生活在一处宅中,听闻是一位贵人留给姐弟俩的。 初时,因为纾年少貌美,也有不少人前往府上提亲,但都被纾一一推却,后来纾索性放话,自己已经决意终生不嫁,只是教弟成人而已。 徐杏芳恨恨地剜了徐蘅卿和纾一眼,暗自愤恨纾这个做姐姐的鼠目寸光,竟教导亲弟去经商,好好一个有为青年就被她这样毁了。她却哪里知道,靖是前朝的皇子,如何能够再读书出仕? 不过念头转回来,如今这神秘的姐弟俩家中听闻积蓄颇丰,徐蘅卿下月就要嫁去,自然是享不尽的富贵,如今还说出这话,岂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朱颜和白?已经跟着引路的丫鬟从荣萱堂的侧门进了另一处花园,里面小径蜿蜒,在花丛山石之间左弯右绕,僻静无人。 白?有些狐疑,但抬头见朱颜似乎成竹在胸,也就信了是朱颜往日的病人,不再开口多问。 朱颜却在低头思索刚才屋中的事情,徐蘅卿的身孕,还有周如心疑似先天性心脏病的情况…… 一抬头,前面的丫鬟转入了一处刀削似的假山,后面高大的木香花架下,正静静立着一个蓝衣的公子,似是在看着什么出神,连发中落上了细碎的白色花瓣都没有察觉。 见到这熟悉的身影,朱颜不禁愣住,他果然也来了…… “袁公子,朱姑娘到了。”丫鬟清脆的声音将两人都惊醒过来。 “朱颜见过袁公子。”朱颜不明他有何来意,微微退了半步,颔首作礼。 带路的丫鬟打量了朱颜,又回头看看袁宣清,抿着唇笑,“两位慢慢说话,白?,你跟我去那边。” 白?敛了眉,朱颜年岁大了也好,平日抛头露面给人看病也好,但她到底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如何能与陌生男子单独在这僻静之处,若是被人见了,那可怎么说得清? “白?姐姐,这位袁公子可是京城来的贵客,他要见朱姑娘,可是得到老爷首肯的。而且也不会有人来这儿的,放心吧。”丫鬟凑到白?耳边笑,京城来的公子,若真能看上朱颜,那说什么也是朱颜的幸运呀。 白?也有了松动,自家老爷说是要守气节,多少年不结交京城之人,生生将这一腔才略埋没在村野之地,难不成如今是开窍了? “朱姑娘,恕在下冒昧,但小甥又染了些表证,宣清对于小儿科疾病研究不深,令堂亦无可奈何,只得前来询问姑娘。”袁宣清伸手拍去身上的落花,目光落在朱颜隐隐半露的一双祭红色绣鞋上,并不抬头看她。 “那孩子病了?”提起有人生病,朱颜就来了精神,“可母亲并未与我说起呀……” 袁宣清略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边夫人早已提出让朱颜来为那孩子看看,奈何徐绸珍怎么也不应允,她回去哪还会告诉朱颜? “令堂么……” 朱颜倒是猜到了,见他嗫嗫嚅嚅的,轻轻笑了笑,“母亲想是不希望我和富贵人家扯上关系,多半直接瞒下了。如今公子盛情相邀,朱颜必定会抽空前往,如何?” 袁宣清对她如此爽快的态度有些吃惊,抬头见她一脸认真,便笑一笑,“多谢姑娘,今日之事徐二老爷应允不会透露出去,姑娘不必忧心。” “没事,我不在意那些。”朱颜莞尔,自己又不是那么封建的姑娘,而且既然在这儿已经成了无人问津的“剩女”,将来索性不嫁人就是了,旁人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闲话说多了闪舌头又费嘴皮子,说不定她还能多治几个口腔溃疡的病人呢,何乐而不为? 说着,朱颜伸出手指,计算着日期,“今日是初五日,娘说起三日后她要去田里一日,我便初八日拜访边府,公子以为那孩子的病可拖得过去?” “初八日……应是无妨。”袁宣清思索了片刻,应下了。 “那,朱颜先回去了,几位小姐尚在等我。”朱颜又敛袖,正要作别,袁宣清忽然抬了头,似乎还有话要说。 朱颜放下袖子,悠然拂去几片花瓣,静静等着。 ps: 上推荐期间每增加10个收藏或1000点击或25个推荐【每日13:00统计】,就在次日12:00加更一章,打滚求支持,么么哒。 2.1数据:收藏:69;点击:7483;推荐:196 第四十章 妙手翩、名满孤村[五] 袁宣清见她神情娴静,在花架的掩映下更显得娇俏可人,略顿了顿,这才问道:“之前托令堂带与姑娘的那册书,姑娘收到了?” “《信史》?”朱颜笑着点头,狡黠地瞥他一眼,“朱颜已经研读过那册史书,不仅叙事精炼,措辞古雅,对于人物的刻画亦是入木三分……想必,是出于公子之手?” 袁宣清笑了笑,亦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着意地将朱颜打量了几眼,“朱姑娘竟是如此慧眼,宣清听闻姑娘亦是前朝臣子之后,那十余年前,姑娘尚且年幼,故而冒昧赠与此物,希望姑娘对旧事有所了解,而不要轻易染了仇恨。” “仇恨?”朱颜抿唇,朝代兴替与否,她并不放在心上,遑论“仇恨”二字? “哦,无事,一时感慨罢了。”袁宣清见她不解,随即笑笑,岔开了话,“今日端午佳节,想来姑娘与那些姐妹也不常相聚,宣清便不扰姑娘了。” 朱颜分明见了他瞬息的犹疑,但暂且不愿揭穿,便嫣然一笑,自袖中抖出一只三角粽子样的香囊,这原是为小童们做的,多余了几个,如今既然蒙袁宣清授书,总是得有些谢意才好。 “袁公子,不论如何,多谢公子赠我史书,以解期年之困惑。这只香囊是朱颜亲手所制,虽然必定比不上京中绣工手艺,亦算是朱颜一片诚心,便当作上次的谢礼,还请公子笑纳。” 袁宣清就她手中看去,是一只杏黄色的香囊,上面细心地压着金线,一缕红丝绳盘结,一直绕到顶端,抽出一个盘长结。其余的角上均缀着大红的流苏,这样精巧的手艺,只怕连内工都未必比得上,这个姑娘,真是太过谦虚了些。 拿过手中,一缕冰片的香气混杂着白芷、薄荷等药材的气味儿投入鼻中,“姑娘有心了,若我推辞不收,反倒显得见外不已。” “蒙公子不弃,朱颜告辞。”朱颜笑着敛袖作礼,缓缓绕过那一架木香,唤了白?回去,刚才那丫鬟亦上前带了袁宣清往另一面去。 回到那边屋中,徐杏芳和徐菱芳姐妹两个和其他小姐都已经不在,唯有徐蘅卿、周如心和纾还在里面相候。 “颜表姊,你可总算回来了,这便要入席了,我们快过去吧。”徐蘅卿见她进来,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臂。 朱颜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蘅表妹,平日还是小心身子,别蹦蹦跳跳的,摔着了不好。” 徐蘅卿霎时俏脸一红,带着埋怨扫她一眼,越发黏上去撒娇,“颜表姊……” “蘅妹妹,别闹了,过去吧。”纾始终敛着眉看她,语气却还算温和。 “能否再少待片刻?”朱颜的目光落在周如心身上,“周小姐,你平日除了气闷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不是?” “其他?”周如心没想到朱颜会忽然问她,愣了愣,竟然忽然地红了眼圈儿,“朱颜姐姐……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他们背着我说我是活不过二十岁的……” 一旁的丫鬟慌了神,急忙苦劝,“小姐别胡思乱想了,那起庶出的丫头嚼舌根,你哪能相信他们?!” 她一边安慰着周如心,一边转头向朱颜作礼,“小姐平日还会莫名心慌,一走得急了,便觉得喘不过气。朱姑娘,他们都说你的医术好得很,能不能……小姐太可怜了!” 朱颜眨了眨眼,虽然她对周家没什么好感,但这位小姑娘着实看着可怜,自己既为医者,也不能坐视不管,“我有一份食谱,简单得很。” “……您请说。”没想到是食谱,丫鬟愣了愣,但听说她之前用一碗甜粥治好了窦家小儿的顽症,想必的确有些玄机吧? “去心的红枣、莲子各二十粒,干葡萄与干黄豆各三十粒,洗净以后浸泡半日,与黑米一道煮成粥。每隔一日吃一顿便好,也不止小姐能吃,像是老夫人没事吃上一碗,也是很好的。” 丫鬟急忙点头,几乎就要跪下叩谢,朱颜连忙上前拉住她,“姑娘快别客气,朱颜一个医者,救人乃是本分,如何受得起?” 纾点头不语,微微笑着,声音温和,慢条斯理,“朱姑娘医术好,心地也良善,朱四伯伯在天之灵也能宽慰。” 几人正向着正厅去,白?脚下一顿,立刻站住,“大夫人好,两位表小姐好。” 其他人一齐抬头,面前的便是大舅母杨氏和她那两个宝贝女儿。 “大舅母好。”徐蘅卿急忙上前,怎么说自己也该略尽地主之谊,“大舅母匆匆出来,是要去寻什么?” “菱儿丢了个玉坠子,正在找呢。”杨氏强扯了一脸的笑,目光堪堪落到立在后面的朱颜和纾身上,恨恨地瞪了一眼。 这一黑一白,都是绝色冷艳的女子,虽说年岁已经长了,但谁说不是自己女儿杏芳的竞争对手。而且,纾教导亲弟经商,家财颇丰,这个朱颜又开始学医术,怎么看都比自己的女儿有优势。 最可恨的是,她隐约听闻京城来了位年轻公子,竟然在刚才私下与朱颜会面,真是气死人了!她一个与人定过婚约,死过未婚丈夫,甚至现在还住在人家家里的女子,凭什么能得到那等人的垂青? 徐蘅卿注意到她的目光狠毒,急忙笑着岔开,“白?,要不你陪着三位去找找,可好?” 白?和顺的点了点头,回身含笑,“大夫人,两位表小姐,请跟我过来。” ps: 盘长结就是最常见的那种中国结,很大的一个,虽然好像是有些累赘了,不过感觉这样的话,显得比较正式一点。 上推荐期间每增加10个收藏或1000点击或25个推荐【每日13:00统计】,就在次日12:00加更一章,打滚求支持,么么哒。 2.1数据:收藏:69;点击:7483;推荐:196 2.2数据:收藏:67;点击:7615;推荐:200 看来最近的成绩比较糟糕呐,嘤嘤嘤……大家要是觉得哪里不好,记得留言告诉我哈qaq 第四十一章 妙手翩、名满孤村[六] 四位姑娘款款入席,朱颜悄悄转着眸子打量了席上的人。 徐绸珍坐在极不起眼的角落,但朱颜能够感到,自从她踏进这大厅,徐绸珍的目光便稳稳地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一点慈爱,亦带着一点期许。 “这……是谁家的姑娘?”顺着颇为惊讶的声音,朱颜含笑望了过去,发问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子,一身秋香色的织锦缎子,裁剪得体,略显稀疏的头发挽得干干净净,上面华胜、簪子都布置得恰到好处。而那一双眉目,亦用不算太厚的脂粉敷化合度,仔细看去,与周如心似有几分相似。 “周夫人,这便是我们外甥女儿,阿颜。”接话的是蔺氏,她身边还有一个位子空着,想必是杨氏落座之处。 周夫人韩氏再次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朱颜。 这一路朱颜已经被这样看得习惯了,索性笑一笑,大大方方地站着,任一桌的夫人小姐们看。 “娘!”周如心蹦蹦跳跳地凑过去,活像一只归巢的小雀,完全将朱颜刚才的嘱咐抛在了脑后,“我们把朱颜姐姐娶进家里好不好……?” “……如心,别闹。这些事情,哪是能在这里说的?”周夫人微微愣了愣,随即带着温和的笑容看看朱颜,又转头去看徐绸珍,“朱姑娘见之可亲,的确令人喜爱,我看如心很喜欢她,若是得空了,徐嫂子便让她来我们周家做做客吧?之前还蒙姑娘救治老夫人,她老人家也着实想见见这么个惹人疼的小姑娘呢。” 徐绸珍面无喜色,只是带点敷衍的笑,“自是无妨。” 杨氏刚好带着两个女儿回来,听到周夫人邀请朱颜前往家中做客,本就阴沉着的面色,愈加沉了几分下去。 周围的夫人小姐也都神态各异,但终归离不开惊妒。周家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富贵人家,与前朝旧臣之后可不同,他们出仕不必有任何顾忌,又有许多朋友可以联络。在座旧臣家的小姐,谁不想能嫁入周家,从此再无顾虑地活下去? 朱颜敛眉,款款入座,低头自顾自地啜着茶水,不去与那些目光交接。但偶尔抬眸的间隙,她见徐绸珍一脸疼爱地看着自己,这才发觉周围的小姐夫人身旁都有丫鬟侍奉,唯有自己和徐绸珍孤家寡人,显得好不凄凉。 再一转念,忽然想起刚才蔺氏借了白?给自己,环顾屋内,白?似乎不在啊……?她刚才不是给杨氏她们带路了吗,怎么没回来? “……带她回房中休息吧。”蔺氏的声音忽然传来,朱颜下意识抬起头,见一个小丫鬟正附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娘,怎么了?”徐蘅卿嘴快,倒免得朱颜问了。 蔺氏向着周围的夫人小姐宽慰一笑,“没什么大事,丫鬟白?刚才犯了急病,晕倒过去,我已命人送她回去休息了。” 周围的夫人纷纷点头,称赞蔺氏对下人如此体恤,当真是慈悲为怀。 朱颜默不作声,据她刚才看来,怎么也不觉得白?像有宿疾的样子啊…… 过不了片刻,尚未上热菜,刚才那个丫鬟又匆匆地跑了进来,满脸泪痕,小脸又红又白,连嘴唇都打着哆嗦。 “何事?!”蔺氏细细的眉一蹙,这端午大好日子的,在客人面前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夫人……!白?姐姐快不行啦!”小丫鬟显然吓得不轻,瘫软在地上,哭着哀求,“夫人快请人去看看她吧……” 朱颜和徐蘅卿均是“嚯”地一下站了起来,连桌上的木箸落地都未曾察觉。 “白?刚才还好好的和我们说话,什么‘不行了’?!今日是端午好日子,哪有这样红口白舌地咒人死的?!”徐蘅卿看着是一个娇俏的小姐,训斥起人来却绝对是一等一的。 朱颜定了神,先看了看徐绸珍,见她似乎没什么异议,这才转向蔺氏,“朱颜蒙白?姑娘照顾这片刻,自己又略通医术,请舅母让我去看一看,略尽绵力。” “也好。”蔺氏为人不忸怩,料想白?若无大碍,请医者徒叫人笑话,而白?若真不好了,这会儿请医者也太迟,不如让朱颜去看一看。 “蘅表妹,你注意身子,莫受惊吓。”朱颜低声吩咐完徐蘅卿,立刻拉起那个小丫鬟,直接跑出了大厅。 留下一厅的夫人小姐面面相觑,直到徐蘅卿提议要去看看白?,方才回过神来。 仆役们的屋子离大厅颇有一段路程,幸好朱颜这几个月因为觉得原主体质太弱,特意锻炼过,竟和经常劳作的小丫鬟跑成了平手。 还没进屋,便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嗽过后,是极为急促的呼吸,一个不懂医术之人听了,只怕真要以为屋内之人命不久矣。 但以朱颜的估计,虽然这病势来得凶猛,但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有事。心里微微安定一些,这才推开了门。 白?面色惨白,又透着一点因为咳嗽泛起来的潮红色。整个人靠在一只枕头上,衣襟微微敞开,一双眼半开半闭,也不知道能否看清面前之人。 “白?!”朱颜快步上前,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又唤一声,“白?姑娘,能否听见我的声音?!” “我……听得到……看不清……”略哑的声音夹杂着急促的喘气声,鼻翼不断扇动,“好闷……喘不过气……” 朱颜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想要诊脉,奈何她因为呼吸困难,竭力挣扎,抓不住她的手。 “……这,这可真是有些凶险!”几位夫人已经赶来,小姐们多半胆小,唯有徐蘅卿和纾到了。 “燕子。”徐绸珍缓步进来,打量了朱颜一眼,压低了声,“这不是发病。” 不是发病……朱颜眉毛一跳,细细看白?的症状,似乎是——咳嗽,呼吸困难,伴随着的还有看不清东西,以及她似乎一直有呕吐的预兆…… 难道是……中毒?! “娘……?!” 徐绸珍微眯起眼,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示意朱颜不要多管。 朱颜本是半蹲在榻边,“腾”地一下立了起来,径自走到徐蘅卿和蔺氏面前,拔下头上那支蝶簪,一头青丝如水般流泻而下,“请蘅表妹拿着此物,前往诸位公子行宴的地方,务必请袁公子前来。” ps:不好意思,有点事情,更新晚了捏…… 第四十二章 妙手翩、名满孤村[七] 徐蘅卿愣了一愣,随即带着簪子回身出去,纾扬了扬眉,也陪着徐蘅卿一道走了。 徐绸珍见朱颜执意要救人,无奈地叹口气,挪到女儿身边,“这恐怕是乌头中毒,还不深,应当可以救回来……” “娘……谢谢你,我代白?谢你。” 乌头有川乌、草乌等分类,有回阳、逐冷、祛风湿的作用,能治大汗亡阳、四肢厥逆、霍乱转筋等症,但服用未经炮制的乌头,只要很少量即可引起中毒。中毒症状也多半与白?表现的症状相符,可是,白?不过是个小丫鬟,怎么会有人要下毒害她? 或者,是病后服药出现了差错?乌头与贝母、白芨、半夏、瓜蒌还有麻黄等物若是共同煎煮,多半也会引起中毒表现,似乎这一点理由更能够让人接受。 但现在救人要紧,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朱颜伸手将头发笼到胸前,微微抬手,“二舅母,府中是否有绿豆汤?” “绿豆汤……?自然有。”今日设宴,席间一道甜汤自然便是绿豆汤,怎会没有,“青蘩,去厨房取些来——” 一语未了,袁宣清果然来了,听到要取绿豆汤,不禁愣了愣,“什么病症要用绿豆汤治疗?” 周围的夫人们全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蓝衫青年,之前便听闻白浪镇边家来了个京城的公子,今日一见,原来是这等风姿卓荦。 “袁公子,朱颜才浅学疏,不能治好这位白?姑娘的病症,只得冒昧请求公子为她诊治。”朱颜敛袖颔首,并不抬头看他。 “朱姑娘,徐小姐已经将此事告知与我。”他缓缓走近了几步,看了看白?的症状,压低声,“这只怕是乌头中毒,这位姑娘刚才可服过什么药物?” “不知。”朱颜回头想寻找方才将自己带过来的那个小丫鬟,但围挤在门外廊中的夫人丫鬟太多,刚才那丫鬟娇娇小小的身子,一时间哪能找到。 袁宣清见问不出结果,“先救人吧。不久前见过这位姑娘,似乎并无病痛,想来中毒也时间甚短,朱姑娘是否想过吐法?” “吐法……”朱颜沉吟不语,口服乌头中毒,这个病例如果搁现代,第一自然是立刻送去洗胃输液,若是只用吐法,不知白?的身体可还支撑得住? “二嫂,还有几位夫人们,白?丫头应该不会有事,且到外间候一候,留下一个粗使丫鬟看护便好。”徐绸珍也赞同用吐法救急,但怕门外的夫人们受不了,只得先让她们回避。 朱颜已经唤了一个小丫鬟过来,“扶住白?,让她的上半身探出榻外……”说罢,朱颜取出帕子包裹住自己的手指,扶住白?下巴,便打算探入。 “燕子,我来。”徐绸珍从她手中夺过帕子,疼惜地摇了摇头,“你与袁公子也出去吧,又不是什么好看的。” 朱颜微微抿唇,不就是催吐嘛,这母亲也着实太小看她了,当年一个脱疽都没将她恶心得吃不下饭,区区吐法能怎么样呢?不过念在徐绸珍也是好心维护,便站起身,缓步到了廊外。 “朱姑娘,依你看,白?姑娘是如何中毒的?”袁宣清依稀记得,刚才邀朱颜在花园中相见,白?似乎就是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如今白?出事,朱颜应当最清楚才是。 朱颜沉吟,抬头打量着这仆役居住的院子,里面布置虽然没有他处高雅,但也显得简约得体,干净整洁。院中也是一株高大的紫薇树,白色的,皱皱巴巴的花瓣雪片一般款款飞落,在地上铺了密密匝匝一层。 “或者是有人蓄意下毒,或者是煎药时配伍不当……公子以为,会是有人蓄意毒杀吗?”朱颜越说声音越低,听到里面传来令人不忍听闻的呕吐声,便叹口气,走到紫薇树下,任由飘飞的花瓣落在披散的长发上,“我与白?虽然才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却也觉得她为人可亲,怎会被人惦记着毒杀……?” 袁宣清看着她在花下的背影,白色的衣衫与白色的花瓣相得益彰,唯有袖边一点祭红的色彩提醒着人,这个丫头是个见惯了生死病痛的医者,可不比一般的娇弱姑娘。他暗自摇头,毒杀这种事情,有的时候仅仅因为这丫头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或许就会难逃一劫,朱颜太过单纯了些…… “或许,不过这些是官府想的事情,我们是医者,只要记得救人就好。” 朱颜回眸轻笑,点了点头,“也是。” “徐夫人,刚才在下听闻朱姑娘要人取绿豆汤来,可已经拿来了?”袁宣清对白?中毒也十分好奇,探问地看着蔺氏。 蔺氏面色如常,只带着些淡淡的焦急,毕竟只是一个小丫鬟罢了,若真死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不过,看她的面色,应该此事并不是她所为。 “已经命青蘩去取了,袁公子莫急。” “夫人,待绿豆汤取来,那位姑娘情况若是好转,便给她喝一些。之后便用两份甘草,茯苓和绿豆各一份,煎药给她服上几剂,应是无碍。” 朱颜入神地听着,忽然又觉得一点令人不舒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抬头去寻时,人群中又没人看着自己,不禁轻轻叹口气,“但愿白?姑娘不要有什么事情……” 正出神,眼前明灭的花影忽然被挡住,抬头见是袁宣清将那支蝶簪递到自己面前,“朱姑娘,人命关天的事情,只要你说一句,在下哪有推脱不来的道理,何必还要出示信物,徒教别有用心之人留意。” “……的确是我一时失虑。”朱颜接过簪子,小心后退两步,报以歉疚的一笑。她一动,肩上和头发中缀上的花瓣纷纷落下,美得不可方物。 “朱姑娘,在下不宜多留……有一言,”袁宣清环顾周围,见有几个夫人正盯着他们看,也退后了一些,“白?姑娘之事,多半是有人相害,你若真想救她,绝不能将她留下这府中。” 朱颜眨了眨眼,“真有人要害她?那……我求舅母让她去我家中养病?” “……这样也好。”袁宣清略无奈,自己的意思,分明是让她知难而退,不要将自己也搅进这一趟浑水,“不过姑娘人事已尽……” 第四十三章 妙手翩、名满孤村[八] “袁公子,朱姑娘!白苹姐姐已经好多了!”刚才留在屋内的小丫鬟一阵风一般冲了出来,将地上铺满的紫薇花瓣搅得七零八落。 “我们进去看看。”袁宣清将刚才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伸手拂去朱颜发中的几片花瓣,快步进了屋子。 朱颜急急跟进去,屋内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面燃着一缕厚重的薄荷香气,恰好驱散了许多令人不愉快的味道。走到白苹身前,却见袁宣清手中携着一方白帕,正俯身作诊脉的姿势,而白苹的呼吸还算均匀,面色好了一些,如今已经沉沉睡着了。 “她怎么样?”朱颜缓缓坐在了白苹身边,仔细打量她憔悴的脸色,发觉她鬓角到前额的地方都挂着细小的汗珠。随手便取出自己的帕子为白苹擦拭,这才觉得奇怪,袁宣清分明也拿着一块帕子,刚才却不是为白苹擦汗,那是为什么? 还没等她想完,徐绸珍已经过来了,看见白苹睡去,沉沉舒口气,“燕子,白苹丫头已经没事了,你累不累?” “娘。”朱颜伸手攀住她一条胳膊,探出优美的脖颈,“娘,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徐绸珍尚且不明白,袁宣清却已经猜到朱颜打算将白苹带回自己家中,不由重重叹了口气,这个姑娘看着十分懂事,怎么就不懂要明哲保身? 朱颜低头看了看白苹,“娘,我想让白苹姑娘到我们家中休养几日……?” “休养?”徐绸珍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朱颜,又转头看袁宣清,“恕老身冒昧,是袁公子让燕子如此行事?” 袁宣清无奈抬头,刚对上徐绸珍浑浊但绝对犀利的目光,却似乎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娘,和袁公子无关,女儿也没求过您什么事情,这件事您就答应我,好不好嘛?”朱颜轻轻摇着徐绸珍的胳膊,像一个小姑娘一般撒娇。 徐绸珍瞪了她一眼,但毕竟带着笑意,似乎并不像袁宣清那样,认为此事关系重大,“娘答应你,但这件事,你自己去跟你二舅母说。” “好,我这就去。”朱颜得了应允,欢欢喜喜地站起身。 蔺氏听说白苹好了些,早也进到了屋内,对她们母女俩的谈话,也听得一清二楚,便笑一笑,拉着朱颜转到窗边无人的地方。 像是习惯性的动作,蔺氏推开了半掩的窗格,外间廊中空无一人,那些夫人都惧怕看到病人,站得远远的。从窗内望去,唯有那一株白色的紫薇花最惹眼,几乎在这盛夏开成了一树白雪。 “阿颜,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蔺氏眉毛微敛,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串沉香木的佛珠,正一颗一颗地捻着。 朱颜微微颔首,看着她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指缓缓捻过闪着柔润光华的沉香木,心中对于这个处变不惊的舅母颇有好感,至少如果说白苹真是被人投毒,她相信肯定与蔺氏无关。 “我母亲和袁公子都认为,白苹应当是乌头中毒,而且时间不长。”朱颜淡淡开了口,虽然袁宣清说了,医者只需记得救人便好,这些是是非非不要涉足,但朱颜还是忍不住想弄明白,究竟是有人下毒,还是仅仅在煎药时出了差错? “哦?阿颜觉得有人要害白苹?”蔺氏又拨过一粒沉香珠,凤目微微阖起,“你可有怀疑之人?” 朱颜抿了抿唇,带着一丝谦逊的笑,“舅母说笑了,朱颜是医者,又不是断案的……” 蔺氏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么听不出她话里有话,旋即微笑着看她,“你若有疑惑,只管问便是。白苹是个好丫头,平日为人和顺,我敢打个包票,此事绝不是府中之人所为,阿颜但说无妨。” 朱颜眨了眨眼,为全府之人作担保,这个舅母的魄力,当真不是一般的,她一双凤眼闪着鼓励的光彩,使朱颜决定相信面前的美妇,“乌头中毒,可能是由于药物煎煮不当,但朱颜听闻白苹晕倒后只是被搀扶进屋,并未饮用任何药物,因此可以断定是有人下毒无疑。朱颜不能明白何人要夺白苹性命,只知道白苹不在我视线之内时,似乎是……” 蔺氏点头微微笑了笑,示意朱颜不必再说下去。 朱颜也乖巧地点了点头,泛起一个心知肚明的笑,“想必舅母心中已有计较。” “傻丫头,绸珍放你过来与我说话,自然早就有了主意。”蔺氏把她拉近了一些,偎在自己身边,压低了声,“舅母与你说,那起见钱眼开的小人看不惯咱们也有很久了,你们之前家境不好,我和你舅舅想要帮衬,你娘说,倒不如让那些人看着开心些,也能来少寻些麻烦,好让你安心养病。如今你大好了,人也俊俏,本事也好,可千万记着你娘为你受的苦,好好侍奉着她。” 朱颜听得眼眶一红,狠狠地点了点头,“好,朱颜记下了。” 蔺氏满意地应了,褪下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给朱颜戴上,故意说得大声,让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既然我这外甥女儿救了白苹丫头,她和白苹又算是一见如故,我就索性将白苹送了她。青蘩,你下去让他们备下小车,一会儿送绸珍小姐和表小姐并白苹回去。” “多谢舅母。”朱颜急忙敛袖作礼。 “白苹姑娘病势已经稳定,宣清暂且告辞。”袁宣清缓步走来,在经过朱颜身边时,忽然立住了脚,将手中那块帕子递给她,却并不说一句话。 朱颜微愣,但觉得他这样定有深意,便随手接了过来,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淡淡一笑,“朱颜真是粗心大意,竟拿混了帕子,叫公子见笑。” 蔺氏微微一笑,这丫头倒是机灵,也免得落了人口实。 窗外忽然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尖刻的笑声,“啧,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死了一任丈夫,还克死了自己亲爹……” 朱颜微微敛眉,笑一笑只作未闻。又是那个杨氏,自己还没找她麻烦,她倒先来了。美丽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一丝狠厉,总有一天她要让杨氏为了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ps:快过年了,各种事情也比较多哈,所以更新一直都不怎么准时捏qaq看看本周的点击快满1000了,根据之前的打算,大概会在本周日加更一章,多谢大家支持~ 第四十四章 人络绎、求医问药[一] 刚才宴席被打断,蔺氏唤了徐蘅卿直接带朱颜往厨下去,寻些东西垫垫肚子,剩下看有什么喜欢的,索性全都打包回家。其余的夫人小姐不急着回家,便转而到了花园里,一边吃些点心,一边赏景聊天。 徐府的厨下打扫得整洁得当,一点都没有烟火气和油腻感。干净的青石桌面上,排着层层叠叠的白瓷小盘,里面的菜肴色彩得当,衬得白瓷越发莹白可爱。 徐蘅卿却绕到了一旁的木架子旁,伸手拈起一块糕点,递到朱颜面前,“颜表姊,这是松瓤鸭油卷,你先吃着解解饿,看我来给你打点些小菜。” 朱颜接过来,轻轻咬下去,入口香软不腻,里面透出松子的清香,味道的确很不错。一边吃,耳边传来徐蘅卿活泼的声音,“青蘩,你把这个装上,还有……那边的面筋炒芦蒿、胭脂鹅脯、糟鸭掌……” “蘅表妹……”朱颜微微蹙了眉,哪里用得着拿这么多东西,何况就算拿回去了,不还是被王熙明捣腾得一干二净? “啊呀,差点忘了!颜表姊,这个酒酿清蒸鸭子是我最喜欢的了,你一定记得尝尝,炸鹌鹑也不错的。”徐蘅卿上来亲亲热热地握住朱颜的手,不知又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嘴里,“我看看,再拿些点心,豆腐皮包子、菱粉糕、鸡油卷、藕粉桂花糖糕、炸饺……” 朱颜被她那一口甜浸浸的东西堵住,好容易咽下去,“蘅表妹,你给我吃的什么?” “那是蜜饯荔枝,颜表姊,好吃不好吃?”徐蘅卿满脸的笑意,看看装满了两大只食盒,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青蘩,你将这些都送到车上去,我和颜表姊说句话,马上送她去。” 总算解放,朱颜暗暗舒了口气。 徐蘅卿脸上的笑容一收,秀眉微微一蹙,“颜表姊,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那时候,你也要多来看看我呀。” “自然。”朱颜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叮嘱,“蘅表妹,小心着身子。” “我知道,颜表姊,真的谢谢你。”徐蘅卿感激地瞥了她一眼。 正打算出去,外间廊下立着一个中年妇人,眨巴着眼看朱颜。 “孙娘,有什么事情?”徐蘅卿认得是家中的仆妇,立住了脚。 孙娘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那啥……妾身听说表小姐医术好的了不得……” 朱颜轻轻点头,原来是个求医的,眼波一转,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那孙儿还小,这几日天气湿热,得了满脸的湿疹,红彤彤的,看着好生可怜……表小姐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治一治吗?”孙娘一口气说完,抬头堆着一脸笑,讨好地看着朱颜。 “灵丹妙药说不上,不过有个小偏方用起来应当顺手。”朱颜微微敛起眸子,这个方子,还是从前上课时老师提起的,自己也没机会试验一下,“取些紫草,黄连和冰片不用多,用芝麻油泡着,等那油成了紫色,给有湿疹的地方涂一些,应当就能好的。小孩子也可以用,不伤皮肤的。” 孙娘听着这方子十分简单,紫草么,自家本就种着些,平日当当作野菜吃吃,味道也算可口。冰片虽然金贵点,但朱颜说了,用量也不多,估计花不了多少钱,这可比到镇子上的医馆去看,不知要省下了多少银子。 回到家中的时候,白?尚未醒来,朱颜和徐绸珍便直接让车子驶到了后面竹园,将白?安置到竹园里。 这里靠门的那间小屋,近些日子早已成了朱颜大夫的专用诊室。 屋内隔了一道花青色的土织布,里面便是一张简易的小床,平日里朱颜偶尔会让病人躺上去,进行叩诊和按诊。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多半有些扭捏,这张床用到的时候真是少之又少。 正扶着白?进屋,却见窦绥手里提着一串粽子,正愣愣地站在院中出神。 “哟,平远来了。”徐绸珍首先表示欢迎。 朱颜安顿了白?,也款款走出来,敛袖施礼,“平远先生,令郎可好些了?” 窦绥眉梢一挑,“可别提那孩子了,他吃了药,如今越发好了,这几日死活闹着要跟你来学医……我想这孩子不懂事,来了只会给姑娘添麻烦。” “……其实小安非常懂事,这些日子也刚好缺个人手,如果……”朱颜说了一半,想起窦绥那位泼辣的妻子,又敛眉沉吟,她倒是不会嫌弃那孩子在这里碍手碍脚,只是那个妇人既然不喜欢自己儿子学医,不知日后可会来这里闹事……? “姑娘答应了?!”窦绥大喜过望,抬头惊讶地盯着朱颜,反倒将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只要尊夫人首肯,朱颜是无所谓的。” 窦绥大为高兴,“拙荆缠不过小安,早就应下了。要不我明日送他来,这和进学堂一样的,束?可少不得。” 徐绸珍摇头制止,“平远和我们也算故交,不必这样客气。” 窦绥倒也没有坚持,将手中一串稻草绳绑住的粽子塞到徐绸珍手中,“今日是端午,从前在帝京也是好日子……哈,我尽说这些事情做什么,之前姑娘治了小安的病,又给药材,我们连诊金都没出,实在不好意思。这几个粽子,就算一点心意吧。” “你呀,跟我客气什么?你们这些年为了那孩子的病,好好一个家都快被捣腾空了。”徐绸珍微微眯起眼,见朱颜回身进了屋子,这才沉叹一声,“平远呐,我今日可算见着了那个袁家的小子了。” 窦绥的神色也是一沉,当年若不是这袁氏和另外一群臣子卖国求荣,这些旧臣哪里就会落到这一步呢? “我看他和燕子走得太近了些,不过燕子倒也不像有意于他……”徐绸珍扶上皱纹纵横的额角,自从朱颜重病转好,她觉得女儿真是变了很多。 ps:不知道怎么回事呐,我打的应该是【白?】就是草字头下面一个频字,上一章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苹果的苹o(?□?)o 第四十五章 人络绎、求医问药[二] 刚送走窦绥,朱颜又从屋内转了出来,“娘,你去看一看白?,她现在脉象很平稳,怎么就是不醒过来?” “既是脉象平稳,应当无碍的,娘去煮些清粥,就着菜吃些吧?” 朱颜点点头,随后又沉吟,“娘,还是麻烦你把粥拿到竹园里来。我总觉得有人要害白?,在这里守着她,我才放心些。” 徐绸珍无奈应下,走到竹园的侧门,将小门掩上,但没有落锁。她心里早已猜到是谁要害白?,估计着那起人还没这么大胆,倒是不必过于担忧。 朱颜仍旧进了屋内,从抽屉中取出一包晒干的薄荷末子,放进小香炉里点燃,熏熏夏日的暑气。 白?分明已经好转,却迟迟不见醒来,真是一件奇怪不已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她平日太累了,所以一旦睡过去便怎么也不醒来? 朱颜自然不觉得是这样的,便取出一张小凳,坐在床前再次为白?诊脉。脉象依然是有力的,不急不缓,怎么看都是个健康人的脉象。 朱颜苦恼地扶上额头,信手取出了袖中袁宣清的那方帕子。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彩绣,只透着一缕淡淡的药香,使人闻了之后感到十分舒服,紧绷的神经也不禁放松起来。 “燕子!燕子!”徐绸珍的声音忽然自耳畔传来。 朱颜讶然睁眼,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脚边还趴着那只小猫儿,亲热地蹭着自己的裙摆。 桌上放着一小碗粥,上面码着些精致小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想必自己睡得不久,但觉得入睡很深,这会儿脑袋还有些糊涂呢。 “你呀,怎么累得睡着了。”徐绸珍慈爱地拍拍她的脑袋,动手给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发髻,“粥好了,你去吃一些吧。我给白?丫头熬药去。” “娘,谢谢你。”朱颜喝了一口粥,香香糯糯的,竟然是自己最喜欢的生米粥,不禁抿了唇轻笑。 刚吃完,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叫门声,“朱姑娘?朱大夫在家吗?!” 朱颜愣了愣,急忙放下猫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起身出去打开竹园的小门。 “哎哟……!”门一开,朱颜光彩照人地出现在面前,门外的人都不禁瞪大了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朱颜飞快地打量了门外围着的一群人,有男有女,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衣着破旧,看起来应当是贫苦的农人,“……有什么事吗?” “谢天谢地,朱姑娘在家!朱姑娘,求求您救人呐!”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妇人反应最快,一把拉住朱颜胳膊,也不管自己手上满是泥土,沾了朱颜雪白的袖子斑斑驳驳。 朱颜微微蹙了眉,完全没明白眼前的情况。救人?救哪一个?她看在场的人都生龙活虎的呀…… “求朱姑娘救人呐!”听到前面的妇人相求,后面那些人竟然全都跪了下去,乌压压一地的人,比一旁郁郁葱葱的竹林看起来还要密集。 朱颜眉头蹙得越发厉害,怎么这么没头没脑…… 但一转眸,她看到人群之后有一辆破旧的板车,上面一条草席破了好几个洞,上面躺着一个脸色蜡黄的老妇,干裂的双唇紧闭,眼睛也是半睁不闭的样子。 “哦,我明白了,既然是有病人,先把她抬到屋里来吧。”朱颜一转身,指了指中间的那一处屋子,那里面本是个储藏室,但朱颜有时夜间读医书,看累了就索性歇在竹园,便把那屋子打扫一番,放上一张小床。 如今白?在诊室里躺着,自然只得请这位老病人进中间的屋子了。 等那群人七手八脚地安顿好了老妇,朱颜方才凑上去。病人正昏迷着,问送她来的人想必很难问出什么结果,朱颜便轻轻挽起一点她的袖子,伸手搭了上去。 “脉沉细……微数……”朱颜低声判断着脉象,忽然挑了挑眉毛,“胃气很弱……”收了手探上额头,果然是低热之象。 “姑娘,可还有救?”侍立一旁的妇人颤着声,胆战心惊地看朱颜,见朱颜微微蹙了眉,立刻“扑通”一声跪下,膝行上前抱住朱颜,“求求您一定要救刘婆婆呀!” 朱颜无奈扶额,自己只是觉得这病症有些难治,何尝就说过没救了? “这位……大嫂,你别急,我能问你些情况吗?” “哦,您说!您说!”妇人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这位老人家是明显的气血两虚,还发着低烧,胃气很弱,就算现在用些解表药,只怕也难以奏效。”朱颜缓缓道出病情,“我的意思是先休养休养身子,几位觉得是否可行?” 妇人作了难,“这……姑娘是咱们王家村的神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嘞!只是我们这几户人家都没有什么闲钱……平日里常常饭都吃不上,刘婆婆省了自己的口粮接济我们,不想自己病倒了……她孙儿又好几日不在家,咱们想着她对大家有恩,就凑钱租了辆板车送她去医馆,不想镇上医馆都不肯收……都叫我们准备后事……!” 妇人说着低了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其他人也都听得哭了,又跪了一地,“刘婆婆对我们真是有大恩呀,求姑娘救救她啊!” 朱颜被吵闹得头大,但也听出了个大概来,敢情就是这位婆婆平日省吃俭用地接济旁人,把身子给饿虚垮了,这上了年纪的人一遇到风寒侵袭,自然就受不住了。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先用些温和的清粥将她身子养壮实些,再行攻下之法,想必定能救得回来。 “几位不要着急,我看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能治好的,若是信得过朱颜,不如就让这位老婆婆暂且住在我这里?” ps:脉数【音sou3薮】指脉搏跳动频率快,多出现在热证的情况下,脉沉细可以得出气血两虚的结论。 而药物的吸收起效都要靠脾胃功能,如果胃气很弱,说明脾胃功能差,贸然用药不会起到效果。 第四十六章 人络绎、求医问药[三] 临近傍晚,朱颜已经换了一身轻薄的蓝色葛布夏衫,一头长发只用一支木簪子挽起,变作了清静爽利的打扮。 灶房里打扫得很干净,弥漫着一股绿豆的清香,仔细辨认之下,还能嗅到早晨的粽叶香气,使人一直绷紧的神经渐渐舒缓下来。 徐绸珍也换了朴素的衣着,手中一把半旧的蒲扇,正半蹲在炉子前鼓风,袅袅的药香也随着她一下一下的动作,在空气中缓缓蒸腾。 朱颜很喜欢这样安宁的场面,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出声,“娘,这药可该熬好了?” “哟,你这丫头,走路声儿都没有!”徐绸珍笑着起身,一张脸上皱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怎么?白?丫头醒啦?” “这倒还没有……”朱颜敛眉摇了摇头,走到灶前伸手揭开锅盖,里面正煮着一大锅水,扑腾扑腾地冒着泡,一股浓郁的薄荷香味也随之扑鼻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我看咱们之前准备的薄荷油薄荷粉剩下不多,如今天气越发闷热,想必中暑就医的人更多,就打算备好些,反正墙根下薄荷多着呢,割了一茬又生一茬……”徐绸珍揭开砂锅的盖子,绿豆的清香和甘草的清甜味缠绕着渲染开,与薄荷的清凉混在一道,即便是仙境也不得这样的清雅。 朱颜微笑着放回锅盖,“娘也太为我费心了,这些事情,以后还是女儿自己料理吧……我们还有一百亩的树苗,娘有空到底去照管一下,说来,那里种的都是什么树?” 低敛着眉思索,如今夏日将至,清凉的药物的确得备好一些,之前存着的药材也有些短缺,只怕还得去白浪镇补些祸回来——毕竟来她这里看病的大多是穷苦人家,能少去一次镇上,便是省一次车马费。 “那百亩种了不止一种,或者过几日我与你去看看也好?”徐绸珍思索了一番,但当初种树是朱四爷朱衡的主意,如今时日久了,她也不甚清楚,“说来,你过来是做什么?可是饿了?方才只喝了些粥,只怕抵不住多久……” “这倒不是,我只是想来炖些肉粥。”朱颜无奈扶额,竟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刚才为那老妇诊脉,发觉她病症倒不算特别重,只是胃气极虚,需要好好调理身子。 根据发病原理,正气(即人体自身的抵抗恢复能力)与邪气(外界致病因素)交锋,正不敌邪才会发病。而那刘婆婆显然属于正气极虚,而邪气不算很盛的范畴,这时,必须先扶持正气的恢复,然后再用药攻克邪气,方才能收到好的效果。 如果这时一味用攻下之药,别说刘婆婆这样一个年老的妇人受不住,便是一个壮年男子也未必承受得了呢! 徐绸珍见砂锅中的药汤已经熬得差不多,取出一只干净的白瓷碗盛出,药汤呈灰绿色浑浊状,看起来与绿豆粥有些相似,“这东西没病倒也能吃,甘草、茯苓和绿豆,又能消暑又能润肺。” “娘说得有意思,咱们过几日煮些绿豆汤?”朱颜抿唇轻笑,从前夏天最爱喝绿豆汤,只是如今想弄到些冰块却是难事。将绿豆汤的配方回忆了一下,手下却不停,白瓷的漏盆中亮莹莹的粳米已经洗过许多遍,一旁的木盆中,还存着奶白色的淘米水,“娘,刚才的胭脂鹅脯可有多的?” 徐绸珍从一旁取出一只双层的小瓮,夹层里灌满清凉的井水,略能起些保鲜作用,“在这里呢,你要煮肉粥,难不成是给那猫儿吃?” “不是,那只猫还那么小,这会儿吃肉粥可不是要惯坏了。”朱颜勾起唇笑,眉尖轻轻一敛,“刚才送来一个老病人,我看她身子太虚,应当先补一补才好,娘熬好了白?的药,能不能去拣一根小些的人参,熬一碗独参汤?——我怕补得太过也不好,或者半截也成。” “成,能救一命总是好的。”徐绸珍应得虽然爽快,脸上却露出一丝犹豫,“我说燕子啊,白?丫头的事情,我本是不想你去插手的……你也说过,你不喜欢一大家子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又何必去搅在里面?” 朱颜低头,半晌笑了笑,“就算是蝼蚁尚且求生,朱颜既然学得些微医术,自然不能让别人的性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呀……何况,白?她是个好姑娘呢。” “算了,说不过你。”徐绸珍麻利地熄了炉中的火,将药渣倒在一块纱布上滤干,“我看这些渣滓倒可以留着堆肥。” 朱颜点点头,一扭身钻进了灶头去添柴火,一边笑着,“娘,今天你可洗头?之前留着发酵的淘米水可以用了罢?还有我前些日子磨的首乌和芝麻的粉,您记得每晚都要调上一碗喝。” “你这个丫头,娘都这一把年纪了,你还想将你娘打扮成个老妖精不成?”徐绸珍满是皱纹的脸又成了个纸皮核桃,每一道凹陷都溢满了笑意。 朱颜在灶后扁了扁嘴,徐绸珍才四十来岁嘛,哪里算得上老了? “好了,你在这儿煮着粥,若是饿了,那边棉被里焐着早上煮的肉粽子,自己拿了垫肚子。我这就去看看白?丫头还有你说的那个老病人。” 朱颜笑着应了下来,从灶下出来时,已经惹得满头大汗。锅里的粳米已经浮起一层细碎的白沫,朱颜娴熟地撇去一些,想想肉粥最好煮得烂一些,便撕了小半块鹅脯,这才盖上锅盖。 后院里的丝瓜已经长大,在外面搭起一大片绿荫,斑驳的阳光不时洒落下来,下面还有徐绸珍养着的几只小花鸭,正迈着不稳的步子在地上东摇西晃。那只小猫倒乖巧,竟然不与几只小鸭子为难,只是安静地趴在一块阳光下,晒着它油亮亮的皮毛。 ps: 一更送上,我先要去码旧书《雾霭诀》的3000字了,二更今天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完成,如果来不及明天一定会发的。 下周是青云的推荐,加更还是照原来的方式,1000点击或10收藏或25推荐,满任意一项,加更一章2000字~求支持啊求支持~ 现在的数据是:收藏77;点击:9281;推荐:231 独参汤:顾名思义,本方只有人参一味药材熬制,能大补元气,一般用于亡阳证大汗出,生命垂危救急之时,因此本案例中人参剂量不需太大。熬制方法:将人参切片,放入锅中,加水煎煮,取汁,加入红糖搅化即可服食。 第四十七章 人络绎、求医问药[四] 第二日,白苹依然没有醒来,朱颜仍是取了一支细软的竹管,直接将汤药给她灌了进去。 另一屋中,那个老妇已经醒转过来,只是身体太虚,朱颜花了好半天工夫才跟她解释清楚,自己是一个大夫。 徐绸珍依了她的心意,清晨吃过清粥便前往田上,去看看那边的光景。 恰好昨日那个妇人来了,仍是一身朴素的半臂粗布短打,土黄色的料子洗得发白,露出两条微黑滚圆的手臂,看去粗壮结实,十分健康。 朱颜本着欣赏人体自然之美的态度,眯起眼掠掠头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昨日太过匆忙,只记得这妇人为人热情,说话也颇为伶俐,如今细看起来,眉目虽然称不上精致小巧,但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看了倒不叫人厌恶。 那妇人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忙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包洁白的粳米。妇人蹲下身子,不慌不忙地从里面取出一只又一只鸡蛋,整整齐齐地码在台阶下,鸡蛋有大有小,颜色也从米白到黄褐色不等,但无一例外都洗得干干净净。 “朱姑娘,我们都是穷苦人,蒙您救治我们的恩人刘婆婆,所以您也是我们的恩人……可是大伙实在拿不出闲钱来作诊金,这几个鸡蛋是我们平日里攒下的,姑娘你看能不能……” “无妨,不知怎么称呼嫂子?”朱颜缓步走下台阶,嫣然一笑,虽然她今日只是一袭普通的米白色葛布夏衫,面上亦不施妆,却仍是叫那妇人看丢了片刻的魂。 “哦……妾身唤作肖娘。”妇人低敛下眉,“十多年前妾身跟着丈夫逃难来到此地,只可惜他过世得早,妾身便只带着孩儿明子过活。” 朱颜挑了挑眉,原来这便是那“孩子王”明子的娘亲,难怪明子那孩子人小鬼大的,原来是有个这样伶俐的娘教导,“肖嫂子,明子这孩子十分懂事,将来嫂子必定是能享福的。” “哟,姑娘说得哪里话?那顽皮的祖宗若是能有您一半好,妾身做梦就都要笑醒了。”肖娘拧拧眉,“那孩子只知道疯玩,念书又不愿意,学手艺也不成……不然若是姑娘不嫌弃,我还想凑些银钱让他来学学医术,也算将来有了安身立命之法呀……” 朱颜不禁疑惑,难道在这里医术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没有地位?为什么想学医之人似乎还不少呢? “肖嫂子,我倒有一句话,我看明子为人活泼开朗,学医这等事情他定是做不来的。不知嫂子可有意让他从商……?”朱颜抿了抿唇,毕竟从商地位也不高,这样劝人不够好,但她看那个明子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正是从商的不二人选。 肖娘显然对她的话有些吃惊,露出些许不能接受的神情,但她没有马上出言否定,低头思索片刻,“姑娘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那孩子至今大字不识几个,妾身隐约听闻姑娘是认字的,能不能过几日唤他来,问你学几日字?那个……我们家里穷,实在请不起教书的先生,只是若是搅了您诊病,那还是算了……” “嫂子别客气,昨日明子送我的端午节礼我可喜欢了,明日我有些事情,就后日唤他过来吧。”朱颜大方地应下了,心里却还有一个计较,听肖娘的意思,分明是已经许了明子将来从商,自己近些日子恰好要采购一批药材,到时便带上明子一起前去,直接考量考量他是否在商业上大有前途。 这边说着话,朱颜忽然一拍手,“光顾着和嫂子说话了,那位老婆婆已经醒了过来,只是她心里还不够清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要不嫂子进去看看她?” “刘婆婆已经醒了?!”肖娘瞪圆了原本不大的眼睛,刘婆婆已经病了小半个月,水米不进,大家看她昏睡了好几日,那孙儿又迟迟不回来,这才商量着雇车给她治病,不想白浪镇上两家医馆都说只能回去准备准备后事,谁知朱颜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用了一日工夫便把人救了回来? “姑……姑娘,你真的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吗?”饶是肖娘再伶俐的人,到了此刻也不免有些敬畏,一时说话都打起了磕巴。 朱颜抿唇笑了笑,“肖嫂子说什么呢?朱颜若是仙女,哪愿意在我那大舅母手下遭罪,不早用仙法将她变成了一只大花猪?” 她说得有意思,肖娘也不禁一笑,“这倒是,之前姑娘的事情,我们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往朱颜身边凑了凑,“姑娘那会儿还小,定然不知道,那什么劳什子道士算的命,可都是杨氏那个贱人传出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朱颜微微沉了脸,难怪今日很少听闻这件事了,原来本就是子虚乌有,不过想当初自己落魄之时,肖娘只怕也没少和别人嚼过自己的舌根吧?想到这里,她反而莞尔一笑,“有些事情总是不攻自破的嘛。” “姑娘倒是豁达。”肖娘愣了愣,面色依然严肃,“不过我隐约听闻,朱姑娘的父亲和二舅都做过前朝京官,家里颇有钱财的,那个杨氏怕是想将你们都摆平了,好自己吞了那些钱财。” “钱财……?”朱颜眨了眨眼,自己家中除了徐绸珍说的那几件九成新的旧衣裳,别的值钱的东西听闻早已进了当铺了。 “这个嘛……”肖娘无奈耸耸肩,“这种深宅大院的事情,我一个农妇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姑娘你小心一些呐。我看姑娘之前病着,趁了杨氏那贱人的心愿,她也不多来惹事,如今她见姑娘出落得这么漂亮,指不定又要编排出什么话来中伤你呢!” 朱颜淡淡一笑,“只要大家不相信,这些话都是不攻自破的。”不过她心里却着实温暖,自己不过举手之劳略施救治,这些陌生人就将她当作亲人一般,掏心掏肺地叮咛。 ps: 这一章是补上昨天的加更,昨天太忙了,最后还是没来得及加更,真是十分抱歉qaq 第一次上青云榜捏,好激动,亲们快用点击来鼓励鼓励我啊!还有小伙伴说,如果求留言的话,看书的妹纸们就会留言,这是真的嘛【星星眼】特别是一直默默给我推荐票票的妹纸们,你们尊的可以出现一发呀~ 2.8数据:收藏:77;点击:9281;推荐:231 2.9数据:收藏:78;点击:9851;推荐:239 (昨天晚上到今天的11:00统计,看来第二次加更又迫在眉睫了捏~) 第四十八章 人络绎、求医问药[五] 过午,肖娘吃过一顿饭,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匆匆告辞。 朱颜缓缓往后院走去,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肖娘倒是个爽快的人,自己留她吃饭,她也不推辞什么——反正她家中贫苦,能省一顿便是一顿,这样一个不着矫饰却又精明能干之人,若是能够收归己用,那该多好? 不过,朱颜很快又无奈地笑了笑,自己不过是希望在这儿过些舒心的日子,行医救人固然可以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但要时时刻刻与人周旋,有时可能还会惹祸上身——她不是不懂,昨日徐绸珍让自己不救,袁宣清又那般婉言相劝,可如果真的任由人在她面前死去,她于心不安,或许也带一丝技痒的成分…… 不管怎么说,她不容许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无常捉走。 可就是这样的固执,一定会将她害惨的。 所以,她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决定了,和过去一样,她不管是朱颜还是朱燕,她要转行! 阳光从细瘦的竹叶间洒落下来,堪堪落到她额前的碎发上,被朱颜长长的眼睫筛成许多细碎的光点,在眼前晕开了一片又一片五光十色的圆斑。 那些过去的事情,也似乎将在这一片烂漫不已的阳光中涌回脑海。 当年,她选择了中医的这一条路,从无休止的背诵的海洋里浮起后,猛吸了几口腥湿的空气,初时的新鲜感和排斥感全都褪尽,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这样下去,执业终生——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而且还是一个穿梭于传统医学之间的医者,或许是每个女孩都曾经有过的梦吧?她曾经以为,这样再好不过。 可是,事实总是无情地将幻梦击碎,在她生活的时候,那样的医者早已消失殆尽,做一行知一行,一袭白衣背后的阴暗与丑陋,终有一日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面前。她蓦地明白,她想要的那些,终究不过是一个开满桃花的武陵幻梦…… 所以她最终还是决定逃开,她拼了命地去学更多的东西,希冀着将来靠自己的力量进入别的行业,而学过的一身医术,她只想作为副业。 怀霜刃于袖内,其间锋芒,只想自己一人静静品味。 微风带过,竹影轻晃,面前的阳光被骤然一挡,将朱颜从一场历时不知多少年的幻梦中惊醒。 面前还是朴素到破旧的农家院子,周身是花花草草,洋溢着自然的气息,抬头看天,并无电线切割的瓦蓝色如同一湾干净的湖泊,从未被人涉足。 朱颜深深吸了口气,敏锐地捕捉到鼻尖一点奇特的香味,是竹叶吧?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不自觉地吟起杜少陵的咏竹之句,朱颜嘴角的苦涩重又化为笑意。 过去的那些事情已经离她很远了,如果不是每日诊病时时要用起以前学过的医理,朱颜大约都会把那种种当作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一梦醒来,自己究竟是梦中的蝶,还是眼前的人?朱颜曾经不知缘何“蘧蘧然”,但在自己睁眼看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时,她蓦地明白了,那种惊慌失措之感,竟是无人可以倾诉。 出了这一回神,朱颜只当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并没有消沉下来,猫着身子蹑手蹑脚进了安置白?的屋子里。 里面燃着清凉的薄荷香气,彻底将朱颜带回现实,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两个病人。一个体征平稳,却总不见醒来,另一个,年老体虚,虽然眼下将命抢了回来,但预后如何,尚且不能确定。 而明日,她就要再入边府,为那个自己一句话救好的小儿诊病,虽说有袁宣清这般用药的高手在,自己只需去诊一诊病症即可,但毕竟小儿科是最难诊治的一科了,她又不是钱乙,心里还真是直打鼓。 白?依然是稳稳地睡着,朱颜伸手取过一旁指节粗细的竹管,这是不多几日前她和徐绸珍做的小导管,将里面的竹隔小心戳破,把锋利毛糙的边缘全都打磨光滑,小小的竹管大约也只有一截小臂那么长,但这几日喂药饲食可都靠了它。 只需要将竹管的口抵过食道与气管的交叉处,防止昏睡中的白?将药物呛入气管即可,朱颜做了几次,也变得熟练了不少,很快就将一碗绿豆解毒汤给她灌了下去。 闪身折进另一间屋,那老妇见着了肖娘之后安定了许多,如今已经睡了过去,脉象比之前有力了不少,朱颜心下稍安。 姣好的脸上略略现出一点倦色,朱颜低头抿了口茶,随即提起屋角的一把小铲,转到了后院中。 墙根旁除了一丛薄荷之外,还长着一株其貌不扬的小草,上面朱颜特意用黑纱搭了个小凉棚,但墨绿的叶子还是被夏季的焦灼烤得发蔫。 朱颜细心地在旁边松了松土,抿唇焦急地看着那株草——这是她昨日在河边的芦苇根子附近发现的,名唤“岑草”,俗名便是大名鼎鼎的鱼腥草了。在这个缺医少药,一时半会儿又提取不出青霉素的地方,鱼腥草可是一味良药,何况只要采草煎汁,制法简单,何乐而不为? “燕子!” “燕子姐姐!” 朱颜正寻思着如何养活这一株鱼腥草,又得让它繁衍生息,一老一少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断。 扶着墙根慢慢起身,捶一捶发酸的腰背,再跺一跺发麻的双腿,朱颜这才慢吞吞从后院的隐秘处蹭了出去,“娘,我在这儿呢。” 徐绸珍戴着一只大草帽,将黝黑的面色尽数遮住,手里还牵一个拄着小木拐的孩子,那孩子生得白白净净,倒是一副斯文像,这便是死活要跟着自己学医术的窦安了。 ps: 今日第二更~ 钱乙,字仲阳,宋代东平人,约生于北宋仁宗至徽宗年间(约公元1032~1117年),是我国宋代著名的儿科医家。 2.8数据:收藏:77;点击:9281;推荐:231 2.9数据:收藏:83;点击:10331;推荐:245 (18:00统计结果,明日中午会继续加更~) 第四十九章 人络绎、求医问药[六] “回来的路上,我恰好遇上平远带着这孩子打算过来,听说平远近日去镇上谋了个教书先生的业,我怕误他事情,便把孩子带了回来。”徐绸珍摘下草帽,用宽大的帽檐扇着风,脸上直淌汗。 窦安乖巧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燕子姐姐,我以后要叫你师父吗?” 朱颜不禁莞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不用了,叫我姐姐就好。” 徐绸珍点头不语,其实按着辈分来,窦安是该唤朱颜姑姑的,不过还是个孩子,这些事情随他去罢了。 “对了,燕子,我看你近日心心念念种花种草的,这一支铜钱草是我刚才在水洼里看到的,帮你折了回来。”徐绸珍从袖内掏出一支绿色的蔓子,墨绿色的圆形叶片,边缘断着半圆的花纹,像片小荷叶一般。 朱颜眼睛霎时点亮,铜钱草,也就是积雪草呀,想当年掺有积雪草提取物的化妆品,可是都卖大价钱的呢。 心里暗暗盘算起来,手头已经有徐绸珍之前制作的苦瓜霜,还有最近她一直在收集的丝瓜水,院中种了不少紫茉莉和红蓝花,预备过些日子还能做出胭脂水粉,以及她奇思妙想地将木槿叶泡出的汁水晒干成粉末用于洗头,这样可以更加方便地携带。 如今再添上积雪草,她的化妆铺子倒是小有成就了。至于销路嘛……不是说徐蘅卿要嫁的那位靖公子便是经商的吗?自己看起来与徐蘅卿颇有几分交情,不如就去托她。 “娘,你真是太好了!”话说出口,朱颜不禁赧然一笑,明明平日也算伶牙俐齿,如今却激动地连一句感人肺腑的话都说不利索。 不过徐绸珍给她带来的惊喜还远不止于此,她花了一上午去看那种了树的田地,里面大多是香樟木,如今已有了近二十年的树龄,长得十分高大,有些木作坊铺子早已放出话来,若是樟树的主人愿意卖,多少价钱都好商量。 朱颜咬了咬唇,这一点的确颇具**,但用樟树提取出的樟脑和樟油亦是治疗疱疹等皮肤科疾病的良品,但提取这些要三十年以上的樟树才好,况且自己也不清楚工艺流程。 真是有些愁人…… “娘,这件事先搁下吧,爹种的树,我们也不好随意说卖就卖。”朱颜敛了眉,蹲下身掏出一块姜糖,“小安,你吃块糖,你爹爹应该告诉过你了,往后你暂且住在这里,姐姐已经给你收拾好屋子了,就在我的间壁,姐姐带你去可好?” 窦安两只大眼眨了眨,接过糖,却不吃,“朱颜姐姐,小安现在就要跟你学医术!爹说了,吃穿用度都是小事,不能这样放在心上。” 朱颜不禁“噗嗤”一笑,伸手戳了戳他的鼻子,“你看看你,我们学医的,最讲究的就是不骄不躁,这一点脾气,可先改改吧。” 正在说些闲话,却见徐绸珍面色未变,朱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禁微微眯起眼。竹园门外那一身精致的袍服,可不是她穿越过来第二日见到的刘大混吗? 微笑温和的面色骤然一沉,朱颜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衫,“娘,你先带着小安去看看他的房间吧,我再去照看一回病人。” 徐绸珍会意,虽然有些担心女儿,但想想近日女儿声名很好,自家也没有欠下什么钱财人情,这刘大混再混账,应当也不敢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再说看他那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指不定是来求医问药的,不足为惧。 “成,燕子你好好看。来,小安跟我过来。” 他们前脚进了前面的屋子,那刘大混后脚就蹭了进来,这回却是安安静静地敛着袖子,都不敢抬头看朱颜一眼。 “怎么了?我们欠下的银子早已连本带息地还清了,刘大哥还有什么指教?我还要为人诊病,若是没有什么说话,还请自便。”朱颜挑了挑眉,她并不是爱心泛滥的白莲花,虽不至于睚眦必报,但要以德报怨,对不起,她一样做不到。 刘大混得了她这句话越发惶恐不安,一双大手小姑娘一样攥着衣襟,僵持了片刻,愣是“扑通”一下跪在了院中。 朱颜已经踏上了台阶,见他好生奇怪,不由刹住了脚步,回身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朱……朱姑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刘大混终于开口说了话,声音里混着激动和胆怯,哆嗦得不成样子。 朱颜微微弯了身子,“我于你何时有大恩?” “那个……小人的太婆……肖娘已经都跟我说了……”刘大混开始捣蒜一般地磕起头来,絮絮叨叨地念着,“她说要不是姑娘不计前嫌收治太婆……她老人家早已……” 朱颜眯起眸子,难怪当初肖娘那般吞吞吐吐,原来是生怕自己为了这个缘故不收治病例。 “若是你说的这样,那我也并没有什么恩惠。我收治刘婆婆,是看在大家伙的面子上,与你无关,而且我只是一个医者,给人看病收钱的人,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什么“不计前嫌”,她当初压根就不知道那是刘大混的祖母,不过……出于试验治疗方法的目的,她还是会收治的,死马当活马医,她又不吃亏,但这种理由,委实算不得高尚,而且还违背了医学伦理。 刘大混抬起头,额头早已被地上粗糙的石子磨破,看来这一次倒是挺诚心的,“朱姑娘,小人从前有眼无珠,冲撞了姑娘,小人日后做牛做马都要回报姑娘大恩!” “诊金,肖娘他们已经凑起来帮你付过,不劳费心。刘婆婆病情正在转好,你若能够好好奉养祖母,过几日来接她回家。”朱颜蹙了蹙好看的眉,“回去拿瓣大蒜抹抹额头,或者烧酒也成,大热天若是伤口化了脓,你哭都来不及。” 刘大混愣了愣,视死如归地又磕了几下头,“不行!姑娘,小人以后一切听从您的调遣,请您千万应允。” 朱颜无奈扶额,这人哭着喊着,难不成真打算卖身给自己?真是笑话,她和徐绸珍两人,养着一个不知产业的舅舅,之后还有窦安的起居要照顾,哪有闲钱雇仆人? “姑娘若是不应允,小人就跪死在这里!”刘大混依然不曾改口。 ps: 今日第一更~ 太婆有指祖母,也有指曾祖母,文中是指祖母。 2.9数据:收藏:83;点击:10331;推荐:245 2.10数据:收藏:87;点击:11117;推荐:254 (12:00统计结果) 第五十章 人络绎、求医问药[七] 第二次进边府,朱颜要熟门熟路多了,出来接引她的仍是丁香。 之前来的时候正是清明阴雨时节,记忆里只有一片灰蒙蒙的色彩,青瓦白墙,典型的江南小镇风格。而最近都是盛夏艳阳天,阳光将瓦片上繁复的花纹雕刻得清清楚楚,这才现出边家的富贵之气来。 “朱颜妹妹真是越来越美了。”丁香觑着眼打量她,朱颜今日里面穿着简单的白色葛布夏衫,外面罩着那件端午穿过的红梅褙子,头上流云髻,简单朴素的桃木簪子,显得无处不美。 朱颜抿唇笑了笑,“丁香姐姐说什么呢?人还能过些日子就变了不成?” “先进去看看我们小公子吧,其他事情姐姐一会儿再与你说。”丁香神秘地笑了笑,拉着她快步穿过花园。 仍是后院那座小楼,这次面前的楼阁一扫死气沉郁之感,无处不洋溢着一种初生的喜悦之感。 袁宣清仍是一袭蓝衫,干净淡然,静静立在廊下等候,见朱颜和丁香到来,不禁微微一笑。 朱颜同样大方地报以一笑,敛袖施礼,“袁公子,这便进去看看边小公子?” “好,云儿就在屋中,近日病情已经有些好转,不过在下觉得,还是请朱姑娘来看一看才好。”袁宣清亲自推开门,屋内布置温馨可人,屋角摆着几只堆满冰块的大铜盆为屋内降温,雕花的水曲柳小几上,堆满了各色的木刻或是玉雕的玩偶,一看便是给孩子把玩之物。 “小公子正醒着呢。”低垂的帐子里钻出一个翠绿衫子的少女,似乎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丫鬟竹枝,她笑靥如花,带着点惊奇打量了朱颜一眼,回身将那几个月大的孩子抱出帐子。 丁香上前接过孩子,一边哄着一边抱到朱颜面前,“朱姑娘,这便是我们的小公子,唤作云儿。” 那孩子睁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映出朱颜姣好的面容,因为后天的补养很好,孩子的皮肤白嫩水灵,哪里还看得出原是一个“无皮症”的患儿? 无意间一抬头,朱颜恰好对上了袁宣清温和的目光,不禁心头一跳,随即自嘲,他分明是在看那孩子,自己却心慌什么呢? “小公子看去的确没有什么大碍,请丁香姑娘把他抱到隔扇附近可好?”朱颜看着阳光盈满的窗棂。 这样小的孩子若是诊脉,基本感受不到搏动,正因为如此,袁宣清这样擅长脉诊也无可奈何。而朱颜却知道还有一个望小儿示指脉络的方法,可以通过手指上的脉络颜色和长短来判断疾病的深浅。 丁香对于这样的吩咐愣了愣,见袁宣清示意她照做,急忙抱着那婴孩走到了窗边。 “不必开窗子,隔一层薄纱也可,小孩子太过娇嫩,怕晒坏了呢。”朱颜微笑着走上前,“丁香姑娘,麻烦你将孩子的右手食指对着阳光。” 丁香小心地拉起婴孩蜷缩的小手,将那白得像藕,又嫩得像豆腐的手指举到阳光中,白嫩的小手被阳光一映,泛起柔和的粉红色,几乎要变作透明。 朱颜的目光落在手掌与食指交汇处的那条脉络上,细小的脉络颜色呈现出淡红略紫的色彩,应当算是常色,脉络长度也不过略微超过风关,提示病轻邪浅,的确如袁宣清所说,这孩子的病症基本已经好转过来。 不过,刚想说出这个论断,朱颜忽然回过头眯了眯眼,看着那孩子鼻尖上反射的一点光芒出神。她记得鼻尖对应的是脾脏,而脾的主色为大地之黄色,这孩子鼻尖微微泛着淡黄色光芒,难道是脾有病症? 联系到这婴孩之前得的是无皮之症,亦与脾土不足有关,朱颜轻轻拧了眉,“袁公子,小公子的风寒表证的确好了许多,但……朱颜恐怕小公子先天脾土不足,公子应当有补救之法?” “无妨。只是姑娘刚才用的方法,为何宣清从未见过?” “哦,这是母亲教我的,大约是家中祖上传下的独特诊法吧。”朱颜笑笑,谎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袁宣清不多问,他与朱颜约定的时间本就只是今日晨间,见朱颜也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便礼貌地提议,“朱姑娘似乎近日很是忙碌,是否着急归家?” “嗯,若无他事,朱颜这就告辞。”朱颜颔首作礼,正要走,袁宣清又跟了上来,“我送姑娘回去。” 朱颜惊讶地抬起眸子,正想出言拒绝,看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将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生硬地点了点头。 丁香看着他们抿唇一笑,故意落在后面,缓步跟着。 “朱姑娘,白?姑娘可醒过来了?” 朱颜眉梢一跳,果然是她最想听到的那句话,既然袁宣清已经点破,她也如实回答了,“还没有,脉象平稳,早已脱离危险,但就是醒不过来。” “姑娘不必担心,我那日给她用了些会令人昏睡的药水,所以她才会昏睡至今。”袁宣清压低了声儿,快步经过游廊。 朱颜抿了抿唇,她的猜想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白?昏睡了这么久,必定是有人动了手脚,只是她一直认为是徐绸珍担忧白?醒来说出什么,而没有想到,竟是袁宣清做了手脚。 “朱姑娘怎么不说话?”袁宣清低头看了看她,女子面容平静,似乎并不以此为意。 “那让人昏睡的药水,可是浸在了你给我的帕子上?”朱颜抬起眸子轻笑,“我不想知道原因,只想知道如何让白?醒来。” 袁宣清敛眉,不由听了步子,“朱姑娘,你要明白,白?一旦醒来,当日想要害她之人一定会有所动,这样恐怕会惹祸上身,何苦呢?” ps: 今日第二更~ 小儿示指脉络诊法只适用于3岁以下的小儿哦,各位姑娘们不要自己看看那根血管,然后觉得自己身体有问题,长大了看这个是不需要的。其中,离手掌最近的横纹为风关,中间的为气关,最前端为命关。 2.9数据:收藏:83;点击:10331;推荐:245 2.10数据:收藏:88;点击:11288;推荐:254 (14:30统计结果,明日中午继续双更~) 感谢刘羽若和忘我天涯的热烈支持,么么哒~ 第五十一章 人络绎、求医问药[八] “我倒想知道,这能够催人睡去的药物,究竟是何组方?”朱颜娴熟地滤着茶叶,将碧绿的茶水倾入高高瘦瘦的闻香杯中,递到了袁宣清面前。 车子不时颠簸一下,茶水也轻轻一晃,漾起一丝涟漪。 朱颜眯了眼,反正袁宣清要送自己回去,自己也懒得再去雇车,那不如成人之美好了,至于要有什么风言风语,她从来不在乎的。 不过刚才临走前,丁香神秘兮兮地拉住自己,最后蚊子叫一般苦口婆心地叮嘱自己好好表现,说是袁宣清托了边夫人暗中打听自己的生辰。 想起这个,朱颜又不禁抬头悄悄打量了袁宣清一眼,他正闭目闻着茶香,被帘外漏进的的阳光雕刻得完美无缺的侧脸显得娴静淡泊,让她不经意间出了神,赶紧收回目光,心中微微笑着。 其实若真能得到袁宣清的垂青,原来那个朱颜应当是感激涕零吧?不过可惜了,她自己虽然对这位精通医术的儒雅公子颇有好感,但也仅仅是停留在能和他交流交流医术的程度上。 在她看来,此人绝对是深藏不露的,就拿那奇怪的药物来说,仔细思索便已经能让人心寒。她所知道的,用于吸入麻醉之物一般有一氧化二氮(即笑气)、氯_仿和乙_醚,而在中药方面,含有曼陀罗等成分的药物多半要服食才会起效。 袁宣清却能够做到仅仅是闻一下就让人陷入那样的昏睡,想必在这上面花的心思不少,若是如此,他的用心也就不容朱颜不怀疑了。 “朱姑娘?”袁宣清唤了她一声,见她不应,放下手中被子,定定看着她,“姑娘有什么心事?” “……无事,只是近日病人颇多,朱颜在思考病情。”朱颜报以一笑,他刚才会不会已经觉察到自己的怀疑了? 袁宣清将微微凉了一些的茶水倾入品茗杯,轻轻呷了一口,“姑娘的茶艺的确是京中所传。” “是,先父原是京中富商。”朱颜敛眸,正在思考要不要说出那亡父便是原来京中的高官朱衡。 “对于矩之先生的生平,宣清着实佩服。”袁宣清微微一笑,不经意看她一眼,将那美丽的眸子里瞬息而过的惊慌完全收入眼中。 朱颜拿着茶杯的手不禁一颤,茶水溅了满身,恰好车子也刚好颠簸了一下,她急忙取出帕子拭干水迹,“咳,朱颜一时没拿稳,叫公子见笑。” 心里还在猛跳个不停,这个袁宣清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不过也是,徐绸珍是徐家的养女,这并不是一件隐秘的事情,有心打听一下到底能猜个大概,只是这家伙打听自己的事情做什么?怎么看也不会是想娶自己回家的意思吧? 袁宣清对她的失态只作未见,声音清清淡淡,“那药物唤作‘幽梦’,是用曼陀罗、羊踯躅、天南星、生草乌、茉莉和菖蒲在薄荷油中浸出来的。” 朱颜眨了眨眼,似乎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药物,闻一闻能让人这么渴睡? “恕朱颜多问一句,曼陀罗的用量是否很大?”她记得只有曼陀罗有使人产生幻觉并昏迷的效果,要在一息之间就让人睡去,用量到底是有多少啊? “此方为尊师传授,宣清亦不好多言。”袁宣清不欲再说,伸手揭开帘子,侧头看着外间的街景。 朱颜抿了抿唇,历来中医组方并不神秘,用药的剂量却是不传之秘,自己这么刨根问底,的确是逾矩了。 他撑着帘子的那只手纤瘦白皙,倒比姑娘的手更好看一些,朱颜暗暗叹息一声,果然是不事农桑的公子哥儿,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依然忍不住顺着他的那只手望过去。 看了片刻,车子恰好经过镇西蒙学馆门外,朱颜一转眸子,便看见窦绥一身青布衣服立在门外,倒是个学识渊博的夫子形象。 “咦……此人……?”袁宣清扶着帘子的那只手竟然微微一颤,险些没在颠簸中让帘子滑下。 朱颜好奇地凑近一点,什么人能让一向淡然的袁宣清如此惊奇? 入目是一袭青白色的长袍,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背影,修长的身形被背负着三尺有余的一只青花布包袱挡住了大半,不知这包袱里包着的是筝还是琴。再看一眼,发觉他腰间竟然还佩着一柄长剑,墨色的剑穗随着微风轻晃。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五十年…… 不知怎么想起这句诗,虽然似乎对于此情此景豪不贴合。尽管车子已经驶离了正面的地方,她还是锲而不舍地回头,想要看清那个与窦绥说话的人的样子。 “朱姑娘识得此人?”袁宣清很不配合地放下帘子,阻断了朱颜的目光。 “咳,不认识。”朱颜意识到自己因为见到这样风骨卓荦的人有些失态了,慢慢低下头,“不过我与平远先生相识,想来此人是平远先生的朋友罢。” 暗中捏了捏自己的袖子,叹口气,自己好不容易到了这么个古色古香的地方,不想见着的全是贫苦农人和那些富家子弟,好不容易见到这样一个风骨卓著的儒侠,多看一眼怎么了嘛! “此人风姿绰约,一如空谷幽兰,姑娘若有朝一日与他相识,希望不吝引荐。”袁宣清靠在车壁上,敛眸看着她攥着袖口做小女儿之态,不禁勾起唇微微一笑,不过朱颜低着头,并未看到。 朱颜撇撇嘴,看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袁宣清不也对此人很感兴趣? “说来,还有一事请教姑娘……”袁宣清见她一双大眼忽闪,不知有没有听到自己说话,提高了声音又说一遍,“朱姑娘,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ps: 今日第一更~ 2.10数据:收藏:88;点击:11267;推荐:254 2.11数据:收藏:92;点击:12221;推荐:258 (11:00统计结果,今天晚上一更会稍晚一点,大约9-10点) 文中的吸入式迷药纯属我自己杜撰,亲们不要尝试!参考的配伍是谣传的华佗麻沸散方子【望天】;文中所引诗句出自龚自珍《漫感》 还要感谢一直以来默默给我投推荐票的亲们~【熊抱,么么哒~】 第五十二章 逆子顽孙[一] “怎么了?!”朱颜陡然回过神,眨巴着眼看他。 “是这样,前日徐府那位小姐拿着你的簪子来寻我,我记得与她同来的还有一位黑衣裳的姑娘,气度非凡,似乎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朱姑娘可识得她?”袁宣清微微一笑,他看得出那位徐小姐与朱颜十分亲近,那么那个气质高贵的女子,朱颜必定也很清楚她的底细。 朱颜指尖微微一颤,以纾的打扮和言行,多数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显贵不凡的身份来,而像袁宣清这样知根知底的人,应该很容易猜到她便是前朝的那位纾忧公主吧?而且,不管袁宣清究竟是否有意问起,他可是京官,若是向他暴露了纾的身份,会不会给纾和她的弟弟靖招来杀身之祸? “不过是个没落富户的小姐罢了,听闻近几年家中重新经商,又积敛了些银钱,但终究是比不上往日繁华了。”朱颜言不由衷地笑笑,“说来,朱颜与她也算是惺惺相惜呢。” 袁宣清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着,“我听闻前朝一位妃子便是矩之先生的亲妹子,姑娘应当不知吧?此事并未记录在《信史》之中。” “当真?”朱颜惊讶地瞪大了眼,她从未听徐绸珍说起过,难道纾与她还是至亲的表姊妹? 袁宣清见她的惊讶之情似乎不是作伪,倒像是有些出乎意料,正想岔开话题,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之声。 “关河,发生何事?”袁宣清挑起了帘子,询问外面的驾车之人。 朱颜敛眉,连一个车夫的名字都如此文气……不过她原以为,像袁宣清这样的人,手下的仆役不都该是以药物为名的吗? 风霜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关河,历来与兵马战事分不开,似乎有着一种颇大的志向,难道面前这个濡淡的公子,也将自己的心念放在了天下大事上? 朱颜思索之间,那名唤作“关河”的男子已经回过头,他年纪应该与袁宣清仿佛,但看起来性子更加沉稳,与上次清明送自己回来的车夫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朱颜下意识脖子一缩,凭借望面色的职业习惯,觉得此人一定不好对付,忙收起了刚才那些胡思乱想。 那人的声音也是干净利索,带着平稳,“公子,前面有两个男子正大打出手,我们要继续往前吗?” “过去看看吧。”袁宣清上次来过,认得此处离朱颜居所不远,但若是在这里让她下车,她一个柔弱女子,自己还真不放心。 到了大门外的那条小路上,朱颜不禁奇怪,“这争吵之声,似乎就是从后面竹园传来的?” “竹园?”袁宣清再次挑起帘子,怔怔看着面前一片翠绿的竹海,半晌,回忆一般,“姑娘可知道,我幼时往矩之先生家中做客,也曾见过这样的一片竹林……” 朱颜心头一跳,似乎总有一种声音在警告自己,千万不能承认自己与朱衡有关,连忙极煞风景地笑了笑,“袁公子好风雅的性子,只是有钱人栽下竹子是为了显出自己的清高,我们这些农户人家,不过看中了竹笋可食,竹子又可砍下来做成篾片,才会种了这样一大片竹林。” “也是呢,竹子亦可入药,能物尽其用才是最好。”袁宣清似有所感,但没有继续说下去,“关河,既是朱姑娘家中有事,我们一道过去看看吧。” “是,公子。”关河打起帘子,肃然垂着头,不看朱颜一眼。 朱颜无奈捋了捋头发,只得带着他们两人往后面竹园去。 袁宣清饶有兴味地看着河边一排广玉兰,一会儿又打量脚边杂生的蔓草,“这里倒是颇有田园之趣,若有朝一日我年老,能够寻得这样一个地方归隐,想来十分惬意。” “袁公子久居富贵,才会作此言辞……”朱颜正想说,若是叫他在这危房里住上几天,只怕他这辈子加上下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猫儿听得主人回来,从草间“嗖”地一下窜出来,直接将朱颜当作攀岩对象,几下便窜到了她腰间。 朱颜已是习惯了这小猫的顽皮,伸手将它抱在手中,摩挲着柔软光滑的皮毛,早将刚才的对话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回来了,你一个人在家里乖不乖?” “喵~”猫儿头一缩,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似乎满是委屈。 朱颜正疑惑,转头便听到一个怯怯弱弱的声音唤自己,“朱颜姐姐,你可算回来啦!” “这个孩子是……?”袁宣清见一旁走来一个白皙瘦弱,还拄着拐杖的孩子,不禁好奇地看向朱颜,“他似乎患有萎症,便是姑娘那日托人带来的方子?” “嗯,是的。这是小安,便是窦平远先生的孩子。”朱颜笑着介绍,“小安,过来,这位是京城来的袁公子,他帮你看过用药剂量,治好你的病,也有他的功劳。” 窦安懂事地挪上前,正要拜倒,袁宣清使个眼色,一旁的关河连忙上前搀住他,“小公子身患病症,不必行此大礼。” “窦小公子,你方才似乎急着等朱姑娘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袁宣清还惦记着竹园附近有人争执之事。 窦安见问,可怜巴巴地蹙起眉头,“朱颜姐姐,你走了没多久,就有一个好凶好凶的叔叔冲进院子,一见我便说我是小偷儿,要拉我去见官,刘叔叔听到了,便嘱咐我躲起来,自己和那个很凶的叔叔理论,后来他们就在后院打起来了……” 朱颜无奈扶住额头,蹙起了好看的秀眉,她昨日被缠不过,到底还是应允了刘大混留下,给他安排的住所便在那刘婆婆养病的屋子里,还顺手给他改名刘自新。谁知这第一日,他就本性难移,与人打架斗殴,给自己惹了好大一个麻烦。 “关河,你先去看一看,若有无理取闹之人,先行制服,我与朱姑娘随后就到。”袁宣清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话,连眉头都不蹙一下。 “是。”关河二话不说,转身便循着吵闹声过去了。 ps: 今日第二更~晚了一个半小时,不好意思惹owo 文中词句出自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2.10数据:收藏:88;点击:11267;推荐:254 2.11数据:收藏:97;点击:13001;推荐:273 (21:00统计结果,明日还是双更,本来应该三更的,但是还有旧书要更,就只好抱歉惹~喜欢玄幻的亲们也可以去看看偶的旧书,修改以后的故事还是不错的~) 第五十三章 逆子顽孙[二] 朱颜脸都黑了,自己家的事情,竟然还要累外人来摆平,就是上辈子也没遇到过这么窝火的事情吧? “朱姑娘,我们也过去吧?”袁宣清转头见她一副恨不得吃人的样子,不禁噙着一丝笑。 朱颜抿抿唇,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走吧。” 不过到了后院,却不是她想的那般鸡飞狗跳的场景,刘自新站在廊中,脸上犹自带着怒气——还有一块乌青,看来刚才的确是打过架的,只是现下收手了。 院中则站着关河,手中扭着一个青年男子,长得壮硕粗气,一双眼若有若无地透出一点狠厉的神情,但在关河手下,偏偏被制得服服帖帖,动也不敢动。 “颜姐姐……!”竹园破蔽的门外隐隐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顺着软糯糯的声音望过去,见翠绿的竹稍下站着一个白襦黄裙的女子,面上一块月白轻纱,将容貌遮了大半,看这身形,似乎是周家的那位小姐如心。 朱颜又转了转眸,果然发觉竹林中还有一身青衣,不用想,也知道是周家兄妹俩到了。只是客人怎么都赶在一日里来,老天爷还嫌自己今天不够忙活吗? “朱姑娘。”周意见院内的骚乱停止,便带着周如心缓步进了院子,见袁宣清也在,他眸中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转头看着妹妹,心照不宣地一笑,这才颔首,“袁公子也在,真是巧的很。” “周少爷,您可评评理,这刘大混占了我家院子不说,还敢在我家里出手打人!”被关河扭着的那人看见周意,梗着脖子就喊。 朱颜默然低了头,要不是此处人家分散,这点嚎叫不会被旁人听清,可真想冲上去把他的下颌骨卸了。 周意这才想起来还有两个闹事的家伙,随便瞥了他一眼,“原来是你,你不是在西边编伍里吗?怎么回家探亲也不走大门,跑到后院来了?” 朱颜好奇地打量着那男子,西边当兵?还他们自己家?还这么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一个名字顿时从口中蹦了出来,“你就是王雍?!” “切,我不是谁是?你这个丫头片子倒是谁啊?”王雍没好气地抬起头,露着贼光的小眼在朱颜面上一转,“长得倒是很不错的嘛,有点意思。” “你再说一句试试。”朱颜霎时拉下了脸,就是这个败家子弟害得徐绸珍当完了父亲所有的遗物,害得自己辛辛苦苦为他还债,他现在居然还有脸回来?!而且一回来就打架闹事,出言不逊,真以为自己还是原来那个病秧子? “你以为你……哎哟!”随着王雍一声惨叫和“嘎达”一声骨头脆响,周如心吓得往周意身后躲了几步,不过缓过神来,她又带着无限崇敬挪到朱颜身边,“颜姐姐,你快教给我!以后那些庶出的丫头再敢顶嘴,我也要用这招!” 周意无奈地把妹妹拉回去,低声警告,“别胡闹,仔细回家夫人罚你。” “哼!”周如心转了转水灵的眸子,赌气不说话。 朱颜勉强挂起一丝笑,自己刚才随手卸了王雍下颌骨,不仅因为之前恰好诊治了一个下颌骨脱臼的病患,特意将手法和下颌解剖位熟悉了一下,这才能准确找到着力点,而且刚才王雍也没有任何防备,不能反抗,所以自己猜轻易得了手。 至于周如心这样娇娇弱弱的姑娘,她就算有那心,也未必有那力气呢。 “朱姑娘倒是很有魄力。”说话的是关河。 朱颜一愣,从刚才起,除了回答袁宣清的话,她还没听到这个关河主动说起一句话呢,他这是在夸自己吗? “那个……治病治得多了,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袁宣清见她方才卸下颌骨倒是一点不犹豫,此时却像个羞怯的小姑娘一般,不禁轻笑,“正是,宣清见姑娘方才下手果敢准确,日后定能成为良医。” “咳,公子就别取笑我了。”朱颜敛袖施礼,“些许家事,让公子见笑了。”微微转过身子,“也让两位见笑。” 抬头唤过刘自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盒给他,“刘大哥,这是消肿的膏药,你自己搽一点。还有,烦你先将我这二表哥请到屋里去坐坐,把这几个月来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等做妹妹的把几位客人送走了,便去向他好好赔罪。” 关河心中暗自好笑,这姑娘说得好生客气,却是要叫这个王雍捂着个脱臼的下巴,不知痛上多久。 王雍恨恨地瞪了朱颜一眼,无可奈何,只得捂着下巴跟着刘自新一道哼哼唧唧地去了。 周意这才敛容,深深作了一揖,“朱姑娘,我们此来一是为了道谢,二是为了求医。”他又转头看了看袁宣清,“只是没成想袁公子与姑娘有约在先,我与舍妹倒是唐突了。” 朱颜眉梢一跳,周意的话怎么如此意味深长,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袁宣清顶多就是朋友关系啊,或者还有……同行关系。 “无妨,本就是在下自己要跟来,朱姑娘若要出诊,在下便留下为白?姑娘解去药力。”袁宣清大方地笑了笑,示意朱颜不必放在心上。 “好,那我也不和公子客气,若是我回来得迟了,公子自可离去。”朱颜觉得他说得也挺有道理的,再说既然那个药的组方不能随意透露,想必解开的方法,袁宣清也不会想让旁人知道吧? 顺着竹林间的小路一边走,周意一边开始讲述情况:“大概就昨日,老夫人一高兴多吃了些甜瓜,到了午后就嚷着肚子疼得急,已经请了镇上的医生,但都没什么效果。” 朱颜默默点头,一边思索着病情缓急,老年人腹痛,还是在夏天吃了甜瓜之后……甜瓜性滑,很容易造成肠功能紊乱,或许是肠炎? 抬起头正想问问二便情况,但忽然觉得面对这一个少爷一个小姐,自己这样的话实在有些难以开口。或者,等到了周家再问那老夫人的侍婢? ps:今日第一更~ 2.11数据:收藏:97;点击:13001;推荐:273 2.12数据:收藏:97;点击:13412;推荐:287 (10:00统计结果) 第五十四章 逆子顽孙[三] 前来接送的仍是上次那辆马车,宽大的车厢里即便坐了三个人也毫不显得拥挤。车壁上的葛布散发出淡淡的皂角香味,让朱颜方才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今日天气越发闷热,车中全都铺上了篾席,一旁还放着一大盆冰块,只是因为周家兄妹俩出门有一段时间,里面的冰块已经化了大半。 周如心钻入车子,急急摘掉面纱,立刻抓起手边的团扇,笑颜如花,“朱颜姐姐,你坐我这里!” 朱颜笑着顺了她的心意,在她近侧坐下,转过头打量着她面上的气色。 周如心今日的妆极淡,想是怕流汗将妆化了,唇上没有口脂,只显出淡淡的唇色,略显苍白,但青紫色显然已经淡去了一些。颈间缀着一串茉莉花苞串成的项链,连莹白的皮肤上似乎都泛着细细一层花香,白色的抹胸口压着精致的金色?d字花纹,随着她手中团扇的起伏,不时飘动,极具**。 朱颜不禁淡淡一笑,真是个不知愁的女孩子。 “颜姐姐!你别这么看着我呀……”发觉朱颜的目光久久落在自己身上,周如心半背过身,团扇掩面,显得十分羞怯。 朱颜笑着移开目光,柔声问道:“周小姐,你近日胸闷可好些了?” “嗯,当然了!颜姐姐这双巧手,药到病除!”周如心回头就忘了羞,扇子一扔,向朱颜挪近了一些,一把抓住她纤瘦光滑的手,“颜姐姐的手摸起来不软,不过好舒服啊,就像玉一样,滑滑的。” “四妹,天气这般热,你攥着人家朱姑娘的手做什么?”周意蹙了蹙眉,自己还急着告诉朱颜老夫人的病情呢,这个小丫头也太不省事了。 周如心扁扁嘴,弯腰取过浸在冰水里的一只长颈瓶子,就着精巧的小碗一倾,里面紫红色的液体带着冰凉与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 “酸梅汤?”朱颜眼睛一亮,这种酸甜交织的味道自己可不会认错。 周如心笑着递到她面前,面上带着炫耀的神色,“是呢!颜姐姐快尝尝,这一次的酸梅汤,可是我亲手煮的呢!” “真是贤惠的小姑娘,‘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想来周小姐将来的夫君是有福了。”朱颜抿了唇笑,不自觉地便想逗一逗这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周如心果然脸一红,抓起一旁的团扇,掩面不语。 周意见她受窘,不禁一笑,“你这丫头,可该停了嘴了。” “周妹妹,我开玩笑呢,你别生气。”朱颜抚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毕竟这个年代人的观念有些不同,她不在意的玩笑,不知道这些小姐们会不会以为是僭越的言行,还是谨言慎行些才好。 “没有,没有,我没有生气。”团扇移开了半边,露出一只羞红的小脸,薄唇勾起一笑,“我听哥哥说,朱颜姐姐有可以让人变漂亮的药?我脸上血色不好,那些胭脂水粉涂在脸上又觉得太腻,不舒服,朱颜姐姐有法子吗?” 朱颜微敛了眸子,心里一动,如果自己想要改行卖化妆品,这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销路,而这一条销路多半都是靠口口相传的,看来今天自己得在周家多留个心眼了,“自然是有的,我近些日子正和母亲捣鼓这些呢,有苦瓜霜、丝瓜水、木槿粉、积雪草露、紫草膏、薄荷油……” 朱颜信口说了些,已经将周如心听得目瞪口呆,只有两只大眼还在忽闪忽闪。 周意也微微吃惊,之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朱颜真有这许多东西,有的竟是闻所未闻。他不禁再次细细打量朱颜,她穿着清淡的葛布夏衫,没有那日端午的艳丽照人,却透出自然的美感,刚抿过酸梅汤的唇上染着绛色,显得尤为红润可爱,微风一动,还送来她身上一缕佩兰的清香。 不由自主地轻轻一叹,若是说之前对这个姑娘的美貌颇有好感,如今却觉得这样一个彷如仙子的女子,自己竟是配不上了。 更何况,她与那位袁公子走得那样近,交谈之间也那般熟络,之前还疯传两人在徐府中就曾私下会面,后来又说那是徐二老爷的意思。若真是那位二老爷的意思,只怕是有意将朱颜嫁去京城,与袁氏攀上关系,毕竟那些前朝遗老,还是受不得永远的寂寞的。 朱颜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见车中一时没有人回应,还只当自己那些半成品的名字太过寒碜,忙笑一笑,“对了,这些只是我随口起的名字,之前端午佳节蒙周少爷载了我和母亲一程,朱颜记得少爷的文采很不错,不如到时请您赐名,可好?” “……哦,好说,无妨。”周意回过神,答得慌乱。 周如心缓缓摇着扇子,“嘻嘻”一笑,“二哥哥,你看颜姐姐都看得入了神,羞是不羞?” 朱颜只是微微一笑,她向来大方,与周意这几次接触下来,觉得他除了有些纨绔习气,人倒是不错,性子也爽快,没有袁宣清那样神秘,让人没来由地有些戒备。再说他又有个招人喜欢的妹妹,朱颜心里早已自动把他划入朋友一列去了。 然周意也觉得自己失礼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愣愣地盯着车壁上的青花出神。 气氛正有些尴尬,车却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接着便听到几人哭天喊地的声音,“少爷可算回来了!老夫人不行了!” 不行了?!朱颜眉梢一跳,区区半日工夫就不行了?是不是因为急性肠炎造成腹泻,所以进入了脱水性休克? 刚才的尴尬立马烟消云散,周意抢先跳下车,朱颜本就不喜欢别人来扶她,此时又情况紧急,想也不想,一掀门帘便轻快地跃了下去,倒把站在一旁的周意吓了一跳。 ps:不好意思,发晚了捏,因为觉得上午那章不够好,所以想把第二更改的好一点,不知不觉就过了时间了【对手指(*/w\*)】 2.11数据:收藏:97;点击:13001;推荐:273 2.12数据:收藏:98;点击:14108;推荐:287 (20:00统计结果,明日双更照旧~) 第五十五章 逆子顽孙[四] 周意吃惊过后随即回过神,毕竟人命关天的大事,也顾不上避讳,拉起朱颜就要往宅子里冲。 不想朱颜却轻轻拂开他的手,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周少爷,烦你立刻吩咐人去备下木香顺气丸和香连丸。”神色清淡严肃,竟是让人无法拒绝。 倒不是她有意拖延摆谱,只是朱颜猜想老夫人应当只是暂时性的休克,周家这样的人家,不可能只请了自己一个小姑娘过来看病,里面定然还有其他医术高明的医者,以针灸的法子治疗休克,对于古代全科的中医来说,可是入门级的。 至于那两味药,不知在这个地方唤不唤作这个名字,但十有八九能猜出个大概吧? “可姑娘不识得府中道路……”周意明白她的意思,是怕进去后不及熬药,因此先让自己去备下药物,但朱颜不认里面道路,若是药到人未到,这可怎么办? “我带姑娘进去!”门内跳出一个小丫鬟,朱颜记得正是那日在徐府陪着周如心的侍婢。 当时周如心哭泣,她出言劝阻,条理清晰不已,因此朱颜对她的印象很不错,便携起她的手,“有劳姑娘,我们跑进去!” 小丫鬟愣了愣神,这个姑娘上一句还文绉绉的,下一句竟然是“跑进去”?!真是可爱的性子! “好,姑娘小心脚下的路径。”她随即攥住朱颜的手,顺着最平整的路撒开两条腿就跑。 朱颜也没有心思掐算时间,只觉得速度的确不亚于当年五十米考试,而这个距离——从大门到老夫人居住的第三进院子,数百米总是有的吧?但自己停下以后竟然喘得不厉害,难道是前些日子有意补养,再加上农村环境绿色无害,所以连体质都变好了? 不过不等她想明白这些变化,廊下的人早已迎了上来,为首一个暗黄色圆领锦袍的男子,大约四十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胡髭修剪得干净得体,因为焦急而面色泛红,鬓角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想必这便是周意的父亲,周融。 还不等朱颜问好,周融一大步跨上来,“朱姑娘,你可算来了,求你快进去,看看老夫人还有没有救!” 朱颜倒是很想安慰他别着急,但这话一出口,一会儿万一真有什么意外,那可就不好说了,毕竟那老夫人是上了年纪的人,说不定还有着宿疾,风险性是很大的。 敛袖略略作礼,朱颜便跟着周融进了屋内,外室的大厅里挤满了人,为首的便是那日见过的周夫人韩氏,她身旁还有三个打扮艳丽的女子,大约便是妾室,后面是几位庶出的小姐,丫鬟根式数不胜数。 韩氏见过朱颜,此时虽然她换了朴素的打扮,也认得不差,一拂袖子站起身,不冷不热,“姑娘一路过来辛苦了,因着母亲急病,礼数不周,还望不要见怪。” 周融哪有心思听她说这些客套话,不耐烦地挥挥手,“先让朱姑娘去诊治,一会儿再赔礼。”转过身面向朱颜,“姑娘随我来。” 穿过偏厅,朱颜不禁侧头看了看已经预备下的一口新棺,看来情况当真挺危急的,连后事都已经预备起来了。 “咳,这些东西预备了,冲一冲也是好的。”周融显然察觉到了朱颜的目光,神色微微尴尬,但这也是人之常情,若真有事,总不能到那会儿才准备起来,哪里来得及? 朱颜微微一笑,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不再应声。 老夫人的寝房里果然已有两个医者,里面药香浓郁,伴着一股艾草的烟火气,想是已经动用过针灸和拔罐了。 见朱颜进来,两位医者不约而同抬了头打量她,一身朴素的葛布夏衫,面色沉稳,看着倒不似年轻姑娘娇气,心里的抵触也淡了些。 “朱颜见过两位前辈。”朱颜礼貌地笑了笑,但不给他们任何闲话的机会,“不知老夫人病情究竟如何?” “刚才施过针,暂时没有危险。”一位年长些的医者首先回答,看向朱颜的目光里带着三分好奇,这样一个年轻的小丫头,真有传说中那般,能够治好诸多疑难杂症? “朱颜可否看看老夫人?” 周融使了个眼神,一旁的丫鬟早就挑起帘子,“姑娘请随我来。” 里间艾草的气味更甚,不时传来老妇有气无力的痛呼,朱颜抿了唇,低声问一旁的丫鬟,“老夫人可有泄泻?” “……昨日有。”丫鬟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朱颜是在询问病情,连忙背书也似地回答,“今晨开始便没有腹泻,只是嚷肚子疼得厉害,还吐,刚才都吐出血来了呢!” “可有发烧?”朱颜微微颔首,似乎的确不是肠炎那么简单的事情,分明肚痛,却没有腹泻的症状,“还有,肚子可觉得发胀,却不能排气?” 丫鬟眨了眨眼,抓住救星一般拉住朱颜,“都有,姑娘说的太对了,您一定能救老夫人!” 朱颜可算是猜了个大概,定是老夫人昨日贪吃了几块甜瓜,引起胃肠功能紊乱,通泻之后便引起了动力功能障碍的绞窄性肠梗阻。一口气缓缓松了下来,刚才嘱咐周意去寻的木香顺气丸,便对肠梗阻有一定帮助,只是不知周老夫人这一把年纪了,还能不能来得及起效。 缓步走出外间,周意恰好也赶到了,朱颜向那小丫鬟微微一笑,“你取十丸木香顺气丸,在水里化了,给老夫人先灌下。” 两个医者眉毛一挑,十丸,这丫头用药胆子也真大,不仅法子奇怪,用量都如此随意,虽说现在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但她这样用药,病患家属指不定要闹起来呢。 朱颜面色不变,向周融要了一张纸,提笔写方。 那个年轻医者沉不住气,凑上去冷声询问,“敢问凭姑娘诊断,老夫人是何病症?” “肠痹。”朱颜抿了唇,觉得这个词应该差不多能形容此种病患,肠梗阻便是肠子阻塞不同,与痹症应当有着相似之处。 ps:今日第一更~ 2.12数据:收藏:98;点击:14108;推荐:287 2.13数据:收藏:103;点击:14582;推荐:307 (12:00统计结果) 第五十六章 逆子顽孙[五] 年轻医者瞪了眼不语,过了片刻,“你既认定是肠痹,可知木香顺气丸乃是健脾和胃之药?何况,‘丸者,缓也;汤者,荡也’,如今老夫人急病,如何用药丸救治?” 朱颜手下不停,自顾自写着方子,不理年轻医者的责问。待写罢,素手拈起方子,在一线阳光中一晃,轻轻念了起来,“木香、砂仁、醋制香附、甘草、陈皮、制厚朴、炒枳壳、炒苍术、炒青皮,便这九味药,至于剂量,两位前辈似乎颇有意见,朱颜也不敢多说,这便告辞。” 周融见她急着要走,急忙使个眼色给儿子,周意上前拦住,“朱姑娘且等一等,我已经遣人去告知令堂,说姑娘会晚些归家。” 朱颜无奈敛眉,这家人倒是精得很,一撇嘴,“一会儿老夫人大约会喊疼痛,这是气机通达的兆头,几位不必惊慌。” “姑娘,你尚未回答某的问题。”年轻的医者不依不饶。 朱颜懒懒回过头,实在不想与他饶舌,这人的脑子到底得有多木头,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所谓肠痹,乃是肠中气机阻塞不通,而木香、陈皮等物都有理气功效,能够顺达气机,肠胃本是一体,为何肠痹便不能用?至于丸药起效太缓,不见朱颜已经用了十丸吗?”娓娓说完,秀眉一挑,虽不显得盛气凌人,但也警告了不要看自己是个年轻女儿家便以为是好欺负的,在自己敢说出口的治法上,她有着绝对的自信。 “你……!”年轻的医者一时被堵住,涨得面红耳赤,却听老者叹息一声,“姑娘的确是用药断病的高人,敢问师从何人?” 朱颜抿抿唇,其实这个治法,还得多谢自己从前看的那些疑难病案书籍,否则以自己几乎为零的临床经验,哪能一下就判断出病情。 敛袖一礼,“朱颜的医术是跟着母亲学的,听闻是王家祖上传下的。” “王家?”老者缓缓点头,“是了,你娘是绸珍,原是王家的女儿……那位老神医的后人,也难怪如此出众。” “老头子有个不情之请……”老者缓步走近,还没说话,里面的丫鬟就冲了出来,又是笑又是哭,想必已经喜不自胜,“老夫人初时还嚷着痛,后来肚子叫了一阵,排了些气,如今竟是不怎么痛了,姑娘真是厉害!” 一切尽如朱颜所料,那年轻的医者越发赧然,低了头不语。 “姑娘能否将今日的病例写成医案,以供老头子钻研?”老者被打断了一下,依然带着期待和锲而不舍的神情看朱颜。 朱颜眨了眨眼,脑袋一片空白。 医案这东西啊……她看是看过,但都是古文写的,短小精悍,一天下来也读不懂多少,后来就扔到一边,不再看了,现在要叫自己写一份……可若自己真是一步一步学起医术来的,只怕没读过一千,也有上百医案,算上抄和背,更是不计其数,没道理不会自己写啊!这个老头子,可真是个老狐狸! “自然可以。”朱颜优雅地一笑,取过一张纸硬着头皮写。 “某(六十余),长夏湿胜,饮食不调为泻,年老气虚,转为肠痹。见证下腹痛剧,时有流窜,呕吐兼衄血,腹部胀满,排便排气均无,脉数,高烧。予木香顺气丸,十丸,调水送服。” “又,腹痛更甚,须臾排气,痛止,病缓,气机已畅。予木香顺气汤。” “木香、砂仁、香附(醋制)、甘草、陈皮、厚朴(制)、枳壳(炒)、苍术(炒)、青皮(炒)” 写完,朱颜又看了一遍,直有一种高考交卷前一分钟的错觉,狠狠吐口气,这才将那纸递给老者,“请前辈过目。” 老者看了一遍,文字虽然不够老练,看去倒也颇有样子,便收入袖内,作揖致谢,“多谢姑娘赐教。” “不敢。”朱颜时刻保持必要的礼貌,面带微笑。 “对了,这药吃上一两剂,缓解了就别再喝,老人家这一场也苦得很,多吃些滋补的东西,但生冷油腻的且缓一缓。”朱颜嘱咐了几句,觉得这里还放着两个医者,肯定比自己更懂得中医养生之道,遂转眸笑笑,“朱颜班门弄斧了,之前恰好为周小姐开过方子调理身体,不如先去问问可有效用。” 周融对那件事也知道几分,急忙唤周意,“言心,你带着朱姑娘去前面歇一会儿,唤如心那丫头作陪。” 周意答应了刚要下去,里面的丫鬟又出来了,“朱姑娘,老夫人想要见您呢。还有老爷和少爷,老夫人唤你们一道进去。” “好。”朱颜暗自蹙了蹙眉,上次又是定亲又是索回信物,全因为这位老夫人而起,虽说她老人家是好心,但好心办了坏事,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勉为其难地领情? “小姑娘……”刚踏进内室,便听到那个虚弱苍老的声音,清明那日是哭哑了嗓子,不好辨别音色,如今听来,声音倒还颇为慈祥。 老夫人穿着一件白色中衣,靠着一只竹编的枕头半坐在床上,面色虽还有些憔悴,但比方才痛苦得扭曲了的样子好了不少。她见了朱颜正是那日清明的姑娘,招招手让她坐近,伸手攥住她的小手,“果然是你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我倒想问问你,你分明收了那信物,如何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朱颜一愣,原来索回信物之事,这位老夫人并不知道,还是她病迷糊了? “老夫人,朱颜是医者,来为您诊病的,请您放开手,让我为您诊一诊脉。” 老夫人觑着她又看了几眼,默不作声,终是放开了手。 周融暗暗抹把汗,韩氏授意做的那些事情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当时实在觉得这朱颜身份低微了些。后来才记起她那母亲好歹是徐家的养女,只要那徐二爷一句话,她朱颜便是名正言顺的徐府表小姐,还生得这个好样貌,竟是叫人巴结都来不及。 只是没想到后来赶着去赔礼道歉,朱颜竟死活不受,端午那日还风闻她与京城那位公子颇有缘故,看这个样子,徐家已经打好了主意,如今这丫头可不是这白浪镇的人家高攀得上的了。 ps:今日第二更~ 2.12数据:收藏:98;点击:14108;推荐:287 2.13数据:收藏:106;点击:15074;推荐:310 (19:00统计结果,今天点击似乎有点少呐,不过到晚上应该还是满的捏,明天自然还是双更啦~) 第五十七章 逆子顽孙[六] 朱颜自然不知道周融心里正转着什么主意,伸手轻轻按上周老夫人的右手,只觉脉微有些沉,频数,关部的脉象不稳,换了右手,寸口脉微,确实与胃肠道的功能紊乱契合。又伸手探上颈部动脉,果然亦是跳动很快。 “老夫人,烦劳吐舌一观。”朱颜温言细语,尽量不让老人家产生抵触情绪。 略略看了看舌,颜色鲜红,苔质略腻,只怕体内的湿热之毒尚未驱尽。 朱颜含笑叮嘱,“老夫人,您往后可不能贪凉多吃生冷瓜果,若是实在想吃些解解暑气,不如将它们榨成新鲜果汁?” 周老夫人眼睛一亮,拉着朱颜笑道:“好个聪明的小姑娘,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吃法呢,听来倒是很不错的,言心,一会儿告诉夫人去,让她嘱咐厨下去试试。” 周意应了下来,顺道带着朱颜一起出了内室,周如心已经到了外间,正缠在韩氏身边讲着什么。见朱颜出来,韩氏看向她的眼神中竟少了几分敌意与不屑,多了些惋惜。 “颜姐姐!”周如心仍是像刚才一般欢欢喜喜地蹦了过来,“颜姐姐,你跟我去坐坐,说说话,好不好?” 朱颜想着左右还要为她复诊,便爽快地应下了,随着她绕到了后面女眷的居所。 周如心拉着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说起那屋子是哪位姨娘的居所,一会儿又说起那位庶出的小姐怎样惹了老夫人不高兴,被罚禁足一月。朱颜觉得她比上次见面时那个说起内宅勾心斗角之事的小姑娘活泼了不少,不禁也为她高兴。 “颜姐姐,到了!”周如心停在了向南的一处屋舍前,两层的小楼精巧细致,阶下丛生着兰花,一侧一株大型秋海棠和芭蕉相偎,另一侧是一湾水池,上面还架着小榭,倒是个风雅的所在。 “小姐回来了!”里面两个打扮得体的丫鬟急忙迎了出来,许是第一次见周如心带着女伴到院中,两个丫鬟不禁都愣了愣,才敛衽问好。 见侍婢不够热情,周如心扁了扁嘴,“莲花,蕉叶,你们去取些新鲜瓜果来,这可是给我治病的颜姐姐,不许怠慢!” 听着她撒娇一般的命令,朱颜不禁一笑,侧头觑着眼看她的面色,许是因为夏天炎热的缘故,如心一张小脸倒是红扑扑的,全没有罹患心疾之人的样子。不过,朱颜并不能断定她究竟是先天性卵圆窝未闭合,还是什么室间隔的问题,若是这样的先天性缺陷,不通过手术终究是不可能恢复如初的。 但手术说什么也是不行的,不说自己的本事还不到家,在这种根本不可能无菌的环境下,贸然进行手术,根本就是置患者的性命于儿戏。 朱颜柔了声,怕她听了太过失望,“周小姐……” “颜姐姐不能唤我名字吗?要不叫我妹妹好吗?”周如心不满地嘟着略显苍白的小嘴,眨巴着眼。 “好,如心妹妹,你听我说,你的病症是先天的不足,我如今给你用了药物调理,应当可以缓解一些症状。” 周如心点点头,乖乖地听她说,一句话也不多问。 朱颜续道:“但是你须得记得,你先天便比别人弱了,就算我们后天补上了,你毕竟还是差了一筹。往后就算症状缓解,你也不能大意,生过病的人应该懂得健康的宝贵,姐姐相信你也不愿意再有一次那么痛苦的经历。往后,凡事都得放开心一些,若是有人算计你,小事便罢,大事还击,切记不可大喜大悲,好不好?” “好,我都答应姐姐!”两只大眼略显迷茫,她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不明白朱颜的深意,不过朱颜相信,待她年岁长了,一定可以懂得今日自己的好意的。 周融因为朱颜前来救治急病,又考虑到她将来多半要被嫁去京城,心中有意巴结,便死活留了朱颜吃过午饭再走。 最后漱口的清茶刚撤下,周融便派人端来两只精致的香木礼盒,一只是正方形,入手很沉,估摸着是诊金,可能有百两之多,另一只扁扁的,倒是轻得很,大约是本书的样子。 按着朱颜的意思,自己这么大热天巴巴地赶来救治这个“快不行了”的病例,其实收这些诊金也算无可厚非,但今天来此,多半也是为了卖个人情,若是自己不知好歹地收下了,以后有求于周家时,会不会不方便? 看出她神色犹豫,有意推辞,周融急忙作揖,“朱姑娘不必客气。姑娘清明救醒母亲在先,端午为小女调理身子在后,如今又妙手回春,受这些诊金也不为过。至于那本书,那原是王神医的传世著作,前些日子犬子整理书房时恰好看到,本就是要赠与姑娘,物归原主,如今一并带回,正是合适。” 王神医……?朱颜抿抿唇,她在竹园屋中的确读过不少那位先祖的医书,也有简明的医案,也有草药方书,如今这一本,又会是什么内容? “周老爷太过客气,朱颜还指望着往后多多拜访……”朱颜含笑,这位也既然说得如此直接,自己反倒懒得遮掩了,反正自己行医是为了挣钱,本就是个“大俗人”,不过彼此打开天窗说亮话。 周融果然眉角一绽,自己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倒是个有趣儿的丫头,看样子能成大事,“朱姑娘哪里的话,日后姑娘若是富贵显达,我们家还劳您看顾呢。” “承您吉言。”朱颜不过微微一笑,并不谦虚,她还真是打算立起些声名来,这样打着自己的名义卖药剂卖脂粉,才能卖得出去。 “姑娘府上想必还有别的病患,仍旧遣言心亲自送你回去,可好?”周融见她面色沉稳大气,越发佩服,“日后姑娘若有所求,只管来寻我,我虽然只是个半大的小官,但是……”他抿了嘴不说,给了一个“你懂的”眼神。 朱颜也报以一笑,果然如自己所料,周家在此地有钱有势,也不曾听说是前朝遗老,这位老爷穿的又是圆领袍服——她刚才就疑惑,圆领或者是官服也未可知,想不到还真捡了个大便宜。 ps:今日第一更~ 2.13数据:收藏:104;点击:14777;推荐:310 2.13数据:收藏:110;点击:15650;推荐:317 (13:00统计结果,下周都木有分到推荐位,好桑心) 第五十八章 逆子顽孙[七] 朱颜刚跳下马车,便听见竹园里又是一阵鬼哭狼嚎的嘈杂,不禁紧紧拧了秀眉,回身向周意道了谢,随即黑了脸往院内去。 周意看着她的背影被郁郁葱葱的竹丛掩住,这才打道回府。 踏进院中,朱颜倒是不禁“噗嗤”笑了,刘自新正出头丧气地跪在廊中,那模样,倒像做错了事情的七八岁小童。 “朱姑娘,快救我!”听到朱颜轻盈的脚步声,刘自新猛地抬起头,不妨一只鞋子从门内飞出,恰恰砸在了脑袋上。 朱颜又是一笑,知道想必是那刘婆婆身体转好,此番正教训着孙儿呢。 方才一高兴,倒将上午奔波了两转的疲惫淡忘不少,朱颜缓步走到廊内,果见刘婆婆气急败坏地坐在屋内椅子上,一手拿着一跟柳木拐杖,一手还攥着另一只布鞋。 “哟,小姑娘,你来了。”见到朱颜,她的面色缓了一缓,向朱颜招招手,“小姑娘,你倒是说说,有这小子这样的吗?成日家跟我说在外边讨生活,我还当他攒下了几两银子,结果现下却被我问出来,这混小子连姑娘的诊金都没有付?!” 朱颜含笑劝慰,“老人家莫急,刘大哥虽然不曾支付诊金,但肖娘他们已经垫付,刘大哥又说情愿在朱颜这里照管照管,出出人力来偿还债务。” 刘婆婆抿着牙齿跌落光的瘪嘴,半晌点点头,“这倒还说得过去,我老刘家向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哪晓得生了你这个混小子,好好的产业一概不会,整日价出去鬼混,闹得乡里不合,你还真以为老婆子眼瞎耳聋,啥都不知道了?!” 刘自新战战兢兢地点头,哆哆嗦嗦的就是说不出句话来,他往日也是个爱混闹的货色,白浪镇赌坊的常客,银子倒弄光了,便凭着一身蛮力,专门捡着那些软弱可欺的人家去为人讨债。也正因为此,朱颜才能在穿越而来的第二日,便遇上这个当地的地痞。 “老人家,‘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刘大哥这次信心大着呢,您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嘛。”朱颜挪着步子蹭上前,便像孙女和祖母撒娇一般,轻轻晃着刘婆婆胳膊。 “成,看在人家小姑娘的面子上,你这小子且别跪着了,碍眼!”刘婆婆老手一挥,“帮姑娘去院外劈柴去。” 朱颜面色一黑,刘自新自从被改名“自新”,还真是下了番苦功夫,她记得前面的柴房已经被他砍的柴塞满了。 “咳,不用,不用……”朱颜抿抿唇,“那个,刚才刘大哥和我那远游归家的二表哥起了些误会,我先带着刘大哥去向他陪个礼吧。” 刘婆婆一撇嘴,“哦,另外一个混小子是吧?要我说,那小子真是混得可以!不过既然是小姑娘的表哥,也算是主人,你便去好好陪个礼吧。” 刘自新如遇大赦,急忙跳也似的从地下起来,连滚带爬便往前院赶。 朱颜不禁莞尔,想不到这么个大块头,竟然怕自己的祖母到这个境界,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快步赶上刘自新,朱颜唤他在廊下停了步,“那袁公子已经回去了?我娘回来没有?” “那个,徐嫂子已经回来了,她帮王雍把下巴接上了,狠狠训了一顿,姑娘,我们就不去道歉了吧?”刘自新撇撇嘴,早上的事情分明是王雍不好,不问青红皂白便扭着自己和那小孩儿要往官府去。 朱颜俏脸一沉,“这是你家还是我家啊?——这还真不是我家呢,这可是我舅舅的屋子,若是惹恼了他,我们一样都得被扫地出门!还不快去!” 刘自新瘪了气,自己为了还邻里的人情,早将自家的屋舍田地全都脱手了,昨日也正是他说出此后没有容身之所,朱颜才会心一软答应他留下。 “燕子,你回来了?”听到两人在廊下嘀嘀咕咕,徐绸珍从灶房走了出来,“你先跟我过来,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朱颜眨眨眼,见徐绸珍说得郑重,也不好推脱,一记凶恶的眼神飞到刘自新跟前,示意他自己去道歉。 跟着徐绸珍挪进灶房,小猫儿正窝在柴堆里,见朱颜进来,“嗖”地窜到她怀里,朱颜拍着身上的柴草碎屑笑骂,“真是个坏东西,弄得我一身的屑。” “阿颜。”徐绸珍敛起了眉。 朱颜听她语气陡然郑重,不禁一愣,松手放开了猫儿。 “娘,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一声,便去了边家,生气了?” “你要去出诊,娘已经不拦着你了,可娘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同那袁公子走得太近吗?”徐绸珍不想让她有太多压力,语气尽量放柔和些。 朱颜微微咬咬唇,这也不算走得很近吧?至少在她看来,不就是普通的同行关系,熟人关系……好吧,在这个年代,果然像她这样半个没过门的“已婚妇女”,还是行动极其受限的。 徐绸珍见她不语,还当她已经知错,哪里知道她正转着这些奇怪的念头,便好声好气安慰,“实话告诉你,你二舅见那位袁公子似乎对你很感兴趣,决意派人去京城探探口风,若是人家愿意要你这个死过未婚夫婿的姑娘,便是做妾,他也会把你送去的。” 朱颜愣了愣,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啧,她怎么没看出来袁宣清对自己很感兴趣呢…… “咳,娘,阿颜不是说了吗,阿颜愿意一直不嫁,陪着娘就好了。”情况似乎不容乐观,朱颜赶紧讨好徐绸珍,“再说,京城那么远,我要是去了,可不能照顾娘亲呐。” 徐绸珍眯起了眼,不由怀疑起面前的女孩是否真是原来那个朱颜,这等终身大事,她竟然如此坦然相待?自己说起的时候,她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过女儿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似乎也不可能什么时候被掉了包,或许只是病得太苦,一下转了心性也未可知。只不过一瞬工夫,她便将这个想法从脑袋里驱散了。 ps:今日第二更~ 2.13数据:收藏:104;点击:14777;推荐:310 2.13数据:收藏:110;点击:15782;推荐:317 (15:00统计结果,明天依然双更好了……对了,还有一件大事,明天某男要出场了……) 第五十九章 逆子顽孙[八] 徐绸珍见她再没别的反应,只当是吓糊涂了,暗自后悔自己说得太急,轻轻叹口气,“此事尚未定下,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刚才吩咐小安背方歌,你一时没什么事情,便带他去将常用的药材认一认吧。” “好,我这就去。”朱颜寻着脱身机会,急忙回身就走,正欲出门,忽又停住了步子,“娘,那个,二表哥是怎么回事?” “阿二在编伍里惹了事,听闻大约是与人斗殴,所以被遣回来了。”徐绸珍说着老脸微沉,听闻王雍这小子何人打架,那人恰好又犯急病死了,所说只是巧合,但到底免不了要赔些银子。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若不是看在徐家的面子上,只怕人家也不可能就此轻易了结。 朱颜眼皮一抽,自己和徐绸珍要养活那个无能的舅舅,如今竟然还要养活这个惹事的表哥……可谁叫自己娘俩如今是住在别人的屋子里呢? “那,表哥可有其他打算?”朱颜的意思是要想开个小铺子,卖些日常能用上的中药制剂或是富家女子用的胭脂水粉,自然,她一个未嫁的适婚女子,是不能亲自去店中的,因此觅得一个可靠之人,实在是当务之急。 “那孩子心思野,咱们这小村子终是禁不住他,我想还是过些日子,仍旧托你徐二舅舅出面,为他谋个生活。”徐绸珍无奈,自己那草包哥哥在孩子小时候宠得他无法无天,如今孩子大了,几次管教不成更是撒开了手,任王雍留下,只会招惹更多祸事。 朱颜见徐绸珍已有决定,只是微微一笑,“那女儿先走了,娘也抽空儿休息一会儿。” 进了竹园,竹影郁郁落在身上,朱颜这才舒一口气,将周围竹叶的清香填满胸中。 窦安正坐在廊下,摇头晃脑地背着方歌,“血府当归生地桃,红花甘草壳赤芍,柴胡芎桔牛膝等,血化下行不作劳……” 朱颜不禁抿唇轻笑,徐绸珍让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背方歌,这能有什么用处? “小安,姐姐问你,你可知道自己背的是什么意思?” 窦安抬起头,眨巴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安知道,这是‘血府逐瘀汤’的歌诀,用当归三钱、生地三钱、桃仁四钱、红花三钱、枳壳二钱、赤芍二钱、柴胡一钱、甘草一钱、桔梗一钱半、川芎一钱半还有牛膝三钱,用水煎服。” 一气儿背完,孩子期待地望着朱颜,“颜姐姐,可对不对?” 朱颜倒是被他的背功惊讶到了,果然是小儿心性清明,所以背起东西来一点不差的吗?俯下身抚了抚他聪明的小脑袋,“小安背的很对,比姐姐都厉害。不过,姐姐问你,你可知道这血府逐瘀汤该用在哪里呢?” 窦安被她问住,小脸霎时憋得通红,实在不知,只得羞赧地摇了摇头,小声嗫嚅,“颜姐姐,小安还没有背到呢……” “不妨,姐姐告诉你,血府逐瘀汤可治不眠、小儿夜啼、夜不安、心跳心忙、肝气病、干呕、晚发阵热、天亮出汗、灯笼病、急躁、呃逆、饮水即呛等症,可能记得?”朱颜眨眨眼,想当年的考试,自己可也是背过来的,难不成真的比不上一个小孩子? “小安不明白。”窦安撅了嘴,朱颜说的几个病症初时还能见些关联,到后面便是没头没脑,他一个孩子根本听不懂。 “唔,别急。”朱颜拉过一张条凳,自己也坐了下来,“这血府逐瘀,说的便是要消了体内瘀血。心主血脉,又主神明,这瘀血一阻滞,心的功能就出了问题,所以夜间心气太旺,便会难以入睡。” 朱颜尽量讲的通俗一些,窦安果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大眼仍是迷茫不解,“那颜姐姐刚才说的‘灯笼病’,又是什么呢?” “哦,灯笼病是一种病症,患者觉得身外凉,心里热,所以叫做灯笼病。过去有人认为是虚热,结果用上附子愈补愈瘀,也有人认为是实火,用了寒凉的药物,血液凝滞,仍是瘀堵得厉害。其实这便是内有血瘀的症状,用上血府逐瘀汤,三两副就血活热退了。” 窦安偏着脑袋听,尚未做声,竹园门外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淡泊却又俊逸非常,“听姑娘如此解读医书,真是令人佩服。” 朱颜回过身,远处的竹影之间,一角白衣正被熏风掠得上下飞舞,不由使人想起一个人…… 晨间蒙学馆门外,那个与窦绥交谈之人,也是这样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在下贸然来访,若是打扰了两位,还请见谅。”那人缓步从竹丛间走出,虽然看起来步子从容,但没眨几次眼,便已经到了身前。 朱颜略略敛眸,打量了来人,他一身白色深衣将修长的身形衬得越发挺拔,背上狭长的青布包袱更让朱颜确定了自己猜测——他就是今晨所见的那个,与窦绥谈话之人。 青年男子未得她的回答,微微颔首,“姑娘是恼了?” 朱颜急忙轻笑,“……朱颜不过疑惑,公子来此可是为寻小安?” “听闻古之名医多通玄妙之术,姑娘莫非精通卜算?否则怎会知晓在下造访,所为何事?”青年好奇地低头打量朱颜,恰好也对上了她探问的眸子,面前的女子打扮虽然素淡,一张脸却颜若夏花,而且看着一个陌生男子,竟不见一点不自在。 “朱颜之前见过公子一面,只是您与平远先生,并未见我。”朱颜抿唇轻笑,落入眼中的是极为俊朗的一张脸,玉为肌骨,诗作神魄,果然不负了他这一身风骨,“何况公子宛若谪仙人,一见之下,令人印象颇深。” “至于占卜……公子说笑了,朱颜只是一介医者,如何会那样神秘之物?”朱颜轻轻摇头,虽说是医巫同源,但一个医者若能学会相面之术,都已经很厉害了吧?更别说占卜那种神乎其神的东西了。 第六十章 芳魂[一] “……谪仙人?”青年抿着薄唇,目光落在朱颜含笑的脸上,“永无只知有一曲名为《谪仙怨》,又称《剑南神曲》,姑娘所指为何?” 朱颜尚在发愣,之前跟着徐绸珍学习刺绣织补时,匆匆记了些许布料,而青年那一袭白衣虽然不着修饰,却是极好的蚕丝料子,裁剪得当合体,胸前又斜斜横过背后的青布包袱,颜色配得恰到好处。再仔细一看,竟连那青色的包袱都是厚绸所裁,上面压着暗金色的团花,分明是看似朴素的华贵。 “姑娘……?”青年涵养极好,对朱颜失神的打量不过微微一笑。 “咳,朱颜失礼了,公子方才说什么?”朱颜抬头轻笑,心里却想着上午在车上时,自己那才叫一个失礼,幸好只被袁宣清看到了。 青年笑意越盛,飞入鬓角的剑眉微弯,将俊朗的面貌衬得柔和了几分,“在下便知姑娘没有听到,在下永无,受平远先生之托,有一些东西交与小安。” “这样也好,我恰好要去竹园中收取竹汁,两位先聊。”朱颜敛袖施礼,缓步进了竹园。 几株粗壮的竹子上都开了小小一道口子,里面清凉的液体正顺着插在上面的麦管汩汩流出,汇聚在地上的几只白瓷缸中。 这自然也是朱颜的主意了,其实这不过就是泥土中的水分,只不过走了一趟竹子的“自来水管道”,滤去了污物,还带上了竹子的清香,喝起来清冽香甜。 朱颜打算将这种饮料,也作为日后成药铺子的一大特色。 不过她现在却无心想这些远在天边的生意,面前拂之不去的全是那名白衣青年的样貌,倒不是她朱颜没见过长得俊俏的男子,而是那人身上的那种气度,实在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可不就该用“谪仙”来形容? “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朱颜随口背着东方朔当年的自荐书,不过要说起这上下几千年来能称得上谪仙的三人——东方朔、李白、苏轼,朱颜还是更倾向于认为那白衣青年属于李太白那类人。 一琴一剑走天涯……听起来真的是很让人羡艳呢。 看他刚才虽然谦逊温和,但言谈并不古板,应该比袁宣清好说话吧? “朱姑娘在这里?”白衣青年走来,好奇地看了看一排白瓷缸,“这是何物?” “这是竹中清露,口味甘冽,公子要不要尝尝?”朱颜信口给这些液体起了个古人能接受的名字,抿唇嫣然一笑。 “的确可以一试,如此,永无先谢过姑娘。”青年看着她的笑脸,忽然发问,“可曾有人提起,姑娘容貌很像一人?” 朱颜从白瓷缸中舀出一碗汁液,眨着眼不解,“像谁?像我爹?等等,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永无。”白衣青年不禁失笑,“姑娘,在下已告诉你四次了。” “永无……?”朱颜总算听清了,低声自语,“永无乡……?梦幻岛?”不禁再次抬头打量面前的青年,这人确定不是穿越? 自称永无的青年正在品尝她取来的竹露,听她不知在嘀咕什么,又投来好奇的一瞥,“朱姑娘在说什么?” “没什么……公子姓什么?”朱颜眨着大眼,很想问问他是不是穿越而来,或是有没有家人是穿越而来,否则,永无乡(nevend)的故事,又是从何而来,难道只是巧合? 永无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随即恢复了儒淡的神情,“永无亡国之后,只知逍遥天地,再无姓氏。” 朱颜失望地垂了头,果然能与窦绥做朋友的,也是个前朝旧臣之后,他既然如此在意朝代兴替,自然也就不可能是现代穿越过去的人了。 “姑娘,在下并非有意隐瞒,实在不愿提起旧事。”永无见她神情失落,只当自己因为自己出言拒绝所致。 “没有,没有,朱颜不是那个意思。”朱颜抬头轻笑,恰好对上他怀着歉意的眸子,瞬间觉得面前的男子真是可爱,掠掠头发,随口编了个理由,“只是突然觉得公子有些像以前遇见过的一个人,所以才随口问问。公子既是有苦衷,朱颜再也不会问起。” 永无轻轻摇头,也不看地下,随便就往积满竹叶的地上一坐,取下背上包袱,“其实告知姑娘也无妨,阿颜是朱四伯之女,算不得生疏。” 朱颜大眼一瞪,这家伙,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竟然还唤自己“阿颜”,自己以前和他很熟?那自己不会已经露馅儿了吧? 心里揣着只小鹿,朱颜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地下一坐,“你认识我?” “小时候见过一面,不过早忘了。”永无一点也不隐瞒,洒脱地笑了笑,打开青绸布的包袱,露出里面一床古琴。 朱颜眨了眨眼,幸好只是小时候见过一面,松口气,这才低头去看那床古琴,“唔,伏羲式的。” “阿颜果然不愧为四伯之女。”永无伸手触上琴弦,轻轻一拨,落下“铮铮”一声琴鸣。 “我爹……是啊,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朱颜不禁赧然,古琴琴式有不下二十种,她来来去去,也只是认识伏羲式一种而已,若是换作仲尼式、蕉叶式、连珠式或是灵机式等等,她不就是死螃蟹一只了?咳,总之,这个便宜捡大了。 “刚才听姑娘提起谪仙,不知姑娘可听过曲子《谪仙怨》?”永无一心落在面前的七根丝弦上,对她的神情并不在意。 朱颜回过神,顺口答道:“这《谪仙怨》又名《剑南神曲》,不是笛曲吗?” “我将它改作了琴曲,阿颜是否听听?”永无笑着看她一眼,这样的容貌,的确像极了一个人,看来那个传说,应当是真的了。 “好。”朱颜笑着应下,一低头,面上的笑却骤然收起。 《谪仙怨》是当年唐明皇为悼念杨玉环在蜀地即兴创作,她分明向徐绸珍旁敲侧击打听过,前面几个朝代与她所知的并不吻合,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落入了一个什么地方,难道就这么巧,也有人作了这首曲子? ps:我查了一下,古琴似乎就是用“床”这个量词的……是有点奇怪,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o(?□?)o 第六十一章 芳魂[二] 古雅的琴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将朱颜的胡思乱想从脑海中尽数逐散。 这是朱颜第一次这么近地听人抚琴,永无手指纤长灵巧,压在丝弦上显得相得益彰。琴声清旷悠远,竹林间又有风吹过的“飒飒”声响,相和之下浑如天籁。 朱颜听着曲子已过两叠,已经将主歌部分的旋律抓住,不禁轻声和上去,“胡尘犯阙冲关,金辂提携玉颜。云_雨此时萧散,君王何日归还?伤心朝恨暮恨,回首千山万山。独望天边初月,蛾眉犹自弯弯。” 她的声音很轻,称不上有什么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之势,但和着淡雅的琴声,倒显得别有一番萧索的美感。 三叠过后,琴音渐收,竹林间似乎还缭绕着这空灵的旋律,久久不散。 “阿颜果然知道这首曲子?”永无侧过头,见她肩上落了竹叶,伸手轻轻拈下,看神情,似乎预备说些什么。 “嗯。”朱颜轻轻点头,一首曲子而已,或许真的只是巧合也未可知,没必要否认。 “阿颜可否再念一遍方才的曲词?”永无一手按在丝弦上,一手抚着小巧的琴徽,约莫指甲盖那般大小,泛着变幻莫测的珠光——是蚌壳磨制而成。 朱颜微微颔首,尽量将心境放的苍凉些,好入了那种情绪,“胡尘犯阙冲关,金辂提携玉颜。云_雨此时萧散,君王何日归还?伤心朝恨暮恨,回首千山万山。独望天边初月,蛾眉犹自弯弯。” “伤心朝恨暮恨,回首千山万山……”永无轻轻重复一句,“阿颜可知道,这首曲词的来历?” 朱颜眨了眨眼,不说话,她自是知道来历的。当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明皇匆匆出逃,之后行至马嵬坡,军中要求处死杨国忠与其妹玉环。明皇避入蜀地后,见着的是“蜀江水碧蜀山青”,自然勾动了与贵妃的“朝朝暮暮情”,于是索长笛吹奏,也就顺手作了这曲词。 可如今,这历史已经不是她熟悉的历史,她怎能说出这样的故事? “……似乎听人说起,这讲的,是一位帝王与其宠妃的故事。”朱颜暗暗捏把汗,只希望这个永无不要追根究底才好。 “的确。”永无敛起俊目,微微翘首望向竹叶遮蔽的空中,“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词,是出自京城的一位歌伎之口。” 朱颜的眉梢跳了跳,不过既然是京中有人传唱,自己知道也就说得过去了吧? “永无也知道,我幼时是与爹爹一道住在京城的。”朱颜尽力扯着一丝笑,自觉头皮一阵发麻,可人家唤得那么亲热,她也不能再“公子”、“公子”地生疏吧?再说了,他自称如此,就当是全名罢了。 永无对她尴尬的语气不过微微一笑,“阿颜如今是大姑娘了,唤不惯也是有的,毕竟我们许多年没见过了。平远也说起,你似乎对过去的事情淡忘了许多,不想这首曲词倒是记得清楚。” 朱颜垂下头去,纤细的手指拨弄着指间一片狭长的竹叶,心里暗暗寻思,这人到底是何来历,要不要一会儿问问徐绸珍。 “阿颜想不想知道那位歌女的身份?”永无伸手拢了拢琴上挂穗,目光勾起些许回忆,“她弹得一手好琴,为人端庄雅致,我当时虽不过是个孩童,也被她那种掩藏的华贵之气深深吸引。”说着,他侧头深看朱颜一眼。 “等一下,你是孩童,怎么能……”朱颜抿唇,眨了眨大眼以示不解,虽然她一向对狎妓之事很看得开,但若是孩童,毕竟不该见这些吧? “我是在朱四伯府中见着那位歌伎的,其时,她已是朱四伯的一位妾室。”永无说得很是平淡,似乎对这种事情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朱颜想起来的,倒不是自己那个便宜的爹有多少风_流逸趣,而是脑袋中一下子蹦出了袁宣清那部《信史》上的内容,她那个父亲朱衡,朱矩之,似乎的确是恋慕一位歌伎,并且一时还传为一段佳话呢!不过门不当户不对的,又赶上那时四境不平,朱衡辞官从商,这事后来也就渐渐淡去了…… 这样看来,这个永无说起的歌伎,便是她?那自己知道这首曲词,就更没什么了吧? “阿颜,听平远说起,有一位京城的公子曾赠你一部史书?”永无像是能看透她在想什么,竟然问起了这件事。 朱颜微愣,随即乖乖点头,“不过那史书只记了前后十余年的事情,里面的确提到了爹爹曾恋慕一位歌伎,就是永无见过的那位……呃,姨娘?” “你唤她姨娘?”永无的手微微一错,弦上腾起一片细碎的声响。 “既是父亲的妾室,自然便是姨娘了。”朱颜无辜地霎了霎眼,她的辈分又算错了?还是在这里不兴这么叫的? “也是。”永无很快恢复了平静,温和的声音像琴声一样清旷悠远,“想来那史书中,并没有记载先王的故事。” 朱颜挪了挪压麻的小腿,她记得那书中提起,国都破后,那位君王走投无路,从城楼上跳下,不想竟没死成,只是落下了残疾。代位执掌江山的那位,为了显示自己的仁义,封他为抚顺王,并且追封了他的父亲也作王。所以,永无说的先王,应当是那位抚顺王的父亲吧? “先君,也就是如今的抚顺,其实并不该作亡国的君主,要怪也只得怪他那位父亲太过昏庸,专宠**一位美人。”永无谈起前朝的事情,竟然一点不避讳,声音平稳淡然,似乎在说着一个过去很久的故事。 不过朱颜还是从他微微的停顿中,听出了一丝已经淡去的恨意。 “当年皇后过世已久,一位年轻的美人得宠,连带着妻族一并飞黄腾达。那人年老昏庸,终是招致四境兵乱,只得带了美人匆匆逃离帝京,不想到了……” 朱颜睁大了眼,这活脱脱又是一幕明皇与贵妃啊,这么巧?!不自觉接口,“是不是六军不发,要求处死美人?” “可以这么说。”永无点点头,神情却起了一丝改变。 第六十二章 芳魂[三] “有什么不对吗?”朱颜习惯了望诊,对人面色神情的变化观察得也十分细致入微,分明见到他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或许是恨,或许还是其他什么——这个人太会掩藏自己内心所想了。 “可美人是那人心尖儿上的人,如何肯令她便这般死去?恰好一位贤妃也随行在侧,那人便让贤妃替美人赴死,而偷偷将美人送了出去……”永无说着微微蹙眉,本就凌厉的剑眉将面上的线条衬得越发棱角分明。 朱颜抿着唇不语,这位替死的贤妃,难道与永无有何关系?不然他说起的时候,为什么神情微微有些改变…… “贤妃死后,为了不让事情败露,那人索性派人将贤妃的娘家诸人斩草除根,就连贤妃所出的小公主,亦被赐死。”永无说完,轻咬了咬唇,随即恢复了平淡的神情,信手在丝弦上划拨着,凑成一首简短的曲子。 这次琴声没有先前的哀婉,听着更加古韵悠扬,转了几转,似乎颇为激昂,朱颜自认自己欣赏音乐的水平有限,只得转了眸子去看永无那一双光芒莫测的眼睛,果然成功捕捉到他眼中一丝异样的神情。 “阿颜可知道此曲?”说起琴曲,永无的神情永远都是平静的,一双眸子此刻又如一泓幽泉,清澈但又深不见底。 朱颜缓缓摇头,她不过是个医者,也并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那位朱颜姑娘精通音律,此时,的确可以不知了。 永无的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的神情,忽然携起散落在地上的青绸包袱,三下两下就将一床古琴包了起来,随后手一撑地,潇洒地站了起来。 朱颜轻轻仰头,逆光看着面前高大颀长的一袭白衣,身后千万竿翠绿的竹子都是背景,这般的设色与布局真是巧夺天工,让她忍不住想回去画张画儿作为纪念——怎么说也继承了原主的绘画天赋,不好好练习,太浪费了。 不过,这位公子长得是好,但行为举止么——说得好听一点,是颇有魏晋遗风,说得不好听,可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了。突然觉得这样的主也是个不好相与的,兴许还是跟袁宣清好说话些,至少这不还是同行吗? “阿颜在想什么?”永无已经收拾妥当,大有一种“乘兴而来,兴尽而反”的意思。 朱颜猛地回神,扯出一个微笑,“我是想问……那位贤妃的家人,没有一个逃脱了吗?”好像也就这个问题有些价值,总不能说,自己正在琢磨着他的行为举止吧?而且还是在将他与另一个青年男子比较,虽然永无这人看起来是不拘礼数的,但在古人看来,一个未婚女子想着这些,终归是很惊悚的吧…… “只有一位夫人,那时在江南的娘家,幸免于难。”永无眯了眯眼,目光又深沉了几分,似乎是在自语,“那位贤妃姓向,不知姑娘看到的史书上,是否提及还有向氏?” 朱颜默然,自己的记性算不上好,但那本《信史》便是按着纪传体来的,记载了那位已经贬为抚顺王的君王执政期间的几大家族盛衰,她看过不下五遍,里面确实没有向氏,只怕是真的赶尽杀绝了。 “但……永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永无向来随性,想起什么,也就说什么……”他云淡风轻地扔下一句话,抬脚便走,稳健的步子踩着密密层层的落叶,渐渐去远,一句轻飘飘的声音却忽然从竹丛掩映处送出,“那首《谪仙怨》便是那人所做,也不知是为了怀念他的美人,还是那位死的冤枉的贤妃。” 朱颜缓缓舒口气,虽然此人举止不羁,但和他相处,为什么比袁宣清还闷人呢……? 纠结了一会儿,又打了一小罐竹露,这才缓步回了院子。 刘自新正陪着自家太婆,一道在廊下晒太阳,自然还会不时去翻翻朱颜晒在廊下的药材。窦安很乖巧地躲在檐下的阴影中,认真地看着手中方书。 见朱颜袅袅婷婷地进来了,窦安先抬起头,眨着明亮的大眼,“颜姑姑,白?姑姑醒了,姑姑去看看她吧!” 朱颜一时被逗笑,俯身敲了敲他的额角,“你不是唤我‘姐姐’吗?都被你叫老了。” 窦安鼓了一腮帮子的气,调皮地霎了霎眼,“永无叔叔说,颜姑姑和爹爹,还有叔叔是一辈的,我要么唤你师父,要不就得唤你姑姑。” 朱颜两辈子加起来都最讨厌算辈分,听到这孩子饶舌,急忙微笑,“要不小安还是唤我师父吧?” “成,师父!”窦安雀跃地蹦了起来,拉着朱颜就走,“师父快去看看白?姑姑吧。” 朱颜无奈摇了摇头,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觉得有了师父就新鲜得很。不过她也纳闷,永无看着潇洒得很,怎么会与一个孩子去纠结这种辈分问题?真是有些奇怪。 踏进安置白?的屋内,扑面而来的,都是提神的薄荷香。 白?穿着白纱的中衣,正坐在床前,静静地绣着手中一双宝蓝缎子的绣鞋,上满用白色丝线绣出一串灿白的木香,十分精致,不时还拿起床头五斗柜上那一晚绿豆茯苓甘草解毒汤抿上一口。 听见脚步声进了屋内,白?忙将手中活计就着身边一放,上前一把拉住朱颜,话还没说,眼泪就直接下来了。 朱颜被她吓得愣了愣,随即笑道:“快别,白?别哭,这都成了‘欲语泪先流’了……咳,我的意思是,人这不都好好的,咱们不哭,来,坐下说话。” 见她听话地坐在了床沿上,朱颜擦了擦汗,大概是刚才和永无在竹园里附庸风雅,一时还没缓过神来,怎么和白?说起话来,都“引经据典”的了…… “多谢姑娘救我。”白?止了哭泣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举手之劳,况且救你的,其实该算是袁公子。”朱颜低眉,说起这事来,辨出白?是中毒的人是徐绸珍,开了方子定下治法的是袁宣清,自己充其量也就算是个热心帮忙打120的人。 第六十三章 芳魂[四] “袁公子……?可是姑娘那天在花园里见的那位京城来的公子?”白?忽地瞪大两只哭肿的眼睛。 朱颜正拉住她的手腕诊脉,过了片刻,才点头,“就是那位公子,那日你应该也看见了?你的脉象现在稳得很呢,再也不妨事了,那绿豆解毒汤虽然不苦,但毕竟算不上好喝,明日就停了吧。” “姑娘。”白?昏迷了好几日,久没与人说话,一时嗓子都不利索。 才说了半句,朱颜便从袖中掏出一只青瓷葫芦的小药瓶,倒出几颗圆溜溜的乌黑丸子递给她。 白?也不问,接过来便吃,入口清凉酸甜,过了一会儿,喉咙里只觉清冽爽快,说起话来也灵便多了,她不禁把两只杏眼瞪得更大,“姑娘,这是什么?” “润喉糖。”朱颜抿着唇笑,其实不过是乌梅、甘草、九节兰加了枇杷蜜做成的绿豆大小的丸子,这个九节兰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草珊瑚,放在水中煎煮出汁即可入药。原本这夏日,西瓜倒是极多,只是制作西瓜霜工序复杂,要往西瓜中灌入芒硝,再时时刮霜,朱颜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煎煮草珊瑚入药。 白?从没听过这样的叫法,寻思着是医者的不传秘方,也就不多问,转而霎着眼,微笑道:“姑娘,昨日我醒过来便见到了那位公子呢,可真是一表人才,医术又好,为人还谦和……” 朱颜不禁“噗嗤”一笑,这丫头只顾着夸袁宣清,可不知道,便是他下了迷药让她昏睡了这么久。 “姑娘笑什么,难道白?说得不对?”白?很是无辜地看着她粲然如花的笑颜。 “对,很对。白?姑娘,难不成你看上人家公子了?”朱颜老实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白?却没有害羞,反而神态自若地一把抓住朱颜的手,语重心长,“昨天绸珍姑姑都告诉我了,夫人已经把我赠与了姑娘做婢女,如今自然是要一心为姑娘考虑了。姑娘你想呀,你年岁也大了,再不嫁人就要成老姑娘了。偏偏之前又有一场婚约,虽说还没有过门,但这毕竟……” “咳,白?,你到底想说什么?”朱颜见她说个没完,急忙打断,还不忘掺上自己的关心,“你嗓子刚好,还是长话短说吧。” 白?老大不乐意地扁扁嘴,压低了声儿,“我看那袁公子对姑娘很是有心,姑娘觉得呢?” “……能不提嫁人的事情吗?”朱颜微蹙了眉。 “那可不成!姑娘,这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 朱颜见她还要说,急忙制止,“等等,打住。白?,我先问你,你可记得那日你究竟是怎么中毒的?” 白?满是笑容的脸上终于升起了一丝阴暗,杏目微敛,“……当时我在廊中,正打算回席上,突然有人从后面蒙住了我的眼睛,然后就有人给我灌了许多药水……后来么,后来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自己屋里了,很是难受,再之后姑娘你就来了……” “想必那药水是乌头煎煮的……可苦?”朱颜蹙了眉,敢在徐府中这样害人,胆子还真不小。 “苦,喝下去还热辣辣地疼呢!”白?苦着脸,那样的滋味,的确太不好受了。 乌头性质辛、苦、热,有大毒,既然喝下去时就能觉得刺激,想必已经熬到了浓度极高的程度……至于为什么用乌头,这倒好说,乌头在体内的代谢极快,若那个小丫鬟没有那么尽职尽责地看护白?,只怕第二日白?就咽了气,很难有人能查出究竟是什么问题,只能报个暴病而亡。 那下毒之人的心思,当真是够细,也够毒。 “你可能想到是谁要谋害你?”虽然徐绸珍和袁宣清都提醒过不要多问此事,朱颜还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谁的心思这么恶毒。 白?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凑到朱颜耳边,压低了声,“定是杨氏和她那两个女儿!” 朱颜微愣,才见过三面,她便觉得杨氏为人刻薄,再添上一条心思歹毒想必也说得过去,可白?不过是个小小婢女,为何她不惜这样的代价,要将她杀害? 白?像是明白朱颜的疑惑,恨恨道:“姑娘,你可还记得,那日她说那个小丫头的首饰丢了,要回去寻?” “自然记得,后来可找到了?”朱颜抬头看着她。 “哼,姑娘可别被她骗了,我带了她们没走几步,那杨氏瞅着周围无人,硬是和她那两个女儿将我逼到了角落,要问几件事情。”白?说着,狠狠咬了咬唇,似乎恨不得将杨氏咬上两口才泄恨。 “她想问你什么?”朱颜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白?笑得讥讽,“她逼着问我,那个约见姑娘的公子,可是京城来的?看她的意思,大约是想让自己的大丫头去攀高枝——也不那个镜子照照自己那模样,真是岂有此理!我看除了姑娘,只怕也唯有纾小姐那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那位袁公子,她们家的都是什么东西?!” 朱颜不禁微笑,这个姑娘倒是泼辣得很,伶牙俐齿,以后自己盘到了店铺,或许可以让她去照看? “哎呀,姑娘你别光顾着笑呀……”白?见朱颜竟然不出声赞同自己的意见,急得直要跳脚。 “噗,白?,你从前可是蘅卿身边的丫鬟?”朱颜看着她霎了霎眼。 “是啊,姑娘怎么知道的?”白?也向着她霎眼,她并不是徐蘅卿的贴身丫鬟,那日被遣到了蔺氏身边以供差遣,朱颜是怎么知道的? “有其主必有其仆。”朱颜抿唇轻笑,徐蘅卿是小姐家,行事自然没有这么泼辣,但从她那日的言谈举止、呵斥丫鬟、收拾菜肴,甚至未婚先孕这些事情,都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子绝不是那种娇娇秀秀的江南女子。 白?服气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说起我们小姐,那个杨氏还逼问我,小姐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第六十四章 芳魂[五] 朱颜听她提起此事,眨了眨眼凝神倾听。 “姑娘,你可还记得那日我问你会不会诊脉?”白?语气缓和了一些,低头抿了口茶水。 “……你那时候就知道,徐杏芳会让我诊脉?”朱颜托着下巴,轻轻蹙眉,那日还没进屋,白?便问她会不会诊脉,又提起徐蘅卿下月就要出嫁。 后来徐杏芳果然三言两语将话题引到徐蘅卿身上,旁敲侧击地让朱颜为徐蘅卿诊脉,图的应当就是朱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说出徐蘅卿是喜脉——只可惜徐杏芳算的差了一步,朱颜自己反应也快,立刻联想到白?的问话,因此轻轻遮掩了过去。 难道是杨氏和那两个女儿知道白?阻碍她们的事情,所以要杀了她泄恨? “小姐和靖公子反正都是谈婚论嫁的人了,也没必要这么拘礼嘛,偏生那杨氏听得一言半语,先是去寻老爷和夫人,说这样可不是堕了徐家的名声,万万嫁不得的。”白?撇了撇嘴,掩唇轻笑,“不过夫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走了,她自然不死心,要趁着端午的时候闹一闹。” 朱颜基本是听明白了,思索片刻,“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白?霎霎眼,挪到她身侧,声音又压低了些,“我听夫人与小姐说起,姑娘之前大病一场,醒来有些事情记不清了?” “可以这么说吧。”朱颜见她只是寻常问问,没有怀疑的意思,稍稍松口气,自嘲地笑着,“大约是发烧的时候烧糊涂了。” “我看姑娘倒是烧明白了。”白?似乎颇有感慨,“姑娘大约是不记得了,这大老爷是个最能败家的,幸好老太爷活着的时候慧眼识人,将咱们徐家的家业给了二老爷,才能有今天这般光景。” 朱颜默然点头,徐家在白浪镇上有那样一座府邸,不入仕不从商还能养活一大家子的人,家中基业定然不少,而光凭着端午能请来这么多身份各异的人前往家中,想必那位二老爷的交际能力也是极好。 “夫人也是个有才的,只是听说那年逃难过来,路上大病伤了身子,到如今一直没再怀孕……几位姨娘也都生了女儿,这一房基业竟要无人继承。”白?说起内宅的事情,便跟朱颜说起病情方药一般顺溜,“大房每年都能分得不少财物,也算能过得衣食无忧,可你看那杨氏哪是个知足的,早看准了老爷的产业,想要夺去。” 朱颜仍是不语,悠然起身将香炉中的灰烬拨出,从自己的荷包里抓了一把薄荷叶放进去,袅袅的青烟伴着清爽的气息从镂花的瓷盖中腾起,配上外间竹影,平添了几分淡雅。 “姑娘这里真是雅致,看着倒像老爷的书房一般。”白?侧头看了看窗下满桌的医书和写方用的笔墨纸砚,不禁点头称赞。 朱颜含笑瞥了她一眼,“白?,快别打趣我了,杨氏想夺这家产,又与蘅卿表妹有何相关呢?” “是这样,因为靖公子身份特殊,所以他虽然家产甚多,但却是心甘情愿招赘入徐家的。”白?摇了摇头,神色唏嘘不已,“虽说老爷夫人待人都是极好的,但看靖公子那个样子,也着实是委屈他了。” “白?不知纾小姐和靖公子的身份?”朱颜偏过头,直直盯着她眼中神色,她基本可以肯定纾和靖是前朝皇室遗脉无疑,纾尚且好一些,但靖的存在若是被当朝发觉,只怕的确难处——谁肯将一个前朝的皇子留着为患? 而徐家虽是前朝臣子,却在国破之前便已经退出官场,就算心中不服,表面上也抓不到任何差错,靖躲入徐家,正是保全性命的极好手段。 白?微微一笑,眨了眨眼,“这些事情岂是婢子能够妄议的?总之呀,这杨氏见眼看就要到手的家业又飞了,就想尽办法要让小姐嫁不成靖公子,偏巧又被她抓到了错处,所以才铤而走险。” “那她为何毒害你?”朱颜还是不明白杨氏灌毒的动机,白?不过是个侍女,就算被她毒杀了,也不会对徐蘅卿出嫁又任何影响。 白?扁扁嘴,恨恨道:“我没有答那杨氏的话,还把她好好骂了一顿,她定是记恨在了心上。再说我虽不是小姐贴身的婢子,却也与她亲近,毒杀了我,也算是给小姐一个警告,她或许还有后招。” 朱颜听她分析得有理有据,缓缓点头,不得不说,在这些内宅的勾心斗角上,她就像看见了从前的那些代数题一样,不上半刻就绕晕了。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白?如今是姑娘的婢子了,自然万事听姑娘安排。”白?说罢站了起来,向着朱颜盈盈拜下。 朱颜急忙拉住她,“白?姑娘,我不过是个普通农女,怎么当得起有丫鬟?” “姑娘于我还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白?今日是定要拜的。”白?固执地不依,朱颜这个身子毕竟柔弱,哪里挣得过她,只得陪着她一道跪在地上。 僵持了一会儿,朱颜先放弃了,“……算了,想必那徐府你也不好回去,倒是留在我这里安全些。白?,你不用这样客气,我日后便唤你一声妹妹,你看如何?” “姑娘,这可不行,绸珍姑姑也是徐家的小姐呀,您是绸珍姑姑的女儿,住在这种地方已经很委屈了,添个侍女又怎么了?”白?挽着她的袖子,仍是不依。虽然徐绸珍在徐府不过是个养女的身份,夫家又死得绝了,但她为人守礼持重,即便过得清贫艰难,依然不肯要府里的接济,因此徐府中人都十分敬重她。 朱颜无奈地笑了笑,“我自己做事习惯了,哪需要别人来服侍我?”见白?撅起小嘴,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她急忙补充,“不过我有心把这医药做出点名头来,身边缺个正帮手,白?可愿意?” 白?见朱颜性子和别人不同,本就颇有好感,决意留在她身边,如今峰回路转,哪能不答应,急忙点头,“白?便是给姑娘做牛做马也愿意呢!” 第六十五章 灵心结一缕[一] 这里稳下了白苹,朱颜前脚刚出屋子,刘自新便从竹园门外快步进来,面上似乎蕴着一丝欣喜。 朱颜会意,微微抹起一个笑,与他一道走入后面的竹园。 叶影碎碎,似乎还能听到不久前悠扬的琴声,眼前也还飘着那人优雅洁净的白衣。 朱颜暗暗叹息,轻摇了头,可惜她终究是个俗人,不能像永无一般行止如同浮云,一切随性。之前,她要让徐绸珍过上好日子,现在,她还要顾着白苹、刘自新和他的太婆,还有窦安那个“小徒弟”。 然她终究不过一介弱女,父亲还曾是前朝重臣,她能有的出路,便是纾走过的那条路——经商。记得老师曾说过,学医是好事,即便在乱世亦能保自己一条生路,只因是人,总得生病,医者也就永远被需要。 只是他终究忘了,在这世上,钱却也是极重要的,除非那个人,孑然一生,不必顾念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世俗的看法——就像永无那般。 朱颜不由勾着唇微微冷笑,所谓的“一箫一剑平生意”,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她自问没有那样的洒脱,不如还是做一个俗人吧。 刘自新不知她神色变幻不定,轻轻咳一声,开了口,“姑娘要我去办的两件事都已经谈妥,是否需要亲自去见一见?” 朱颜讶然回神,抿着唇看向他,不禁又是一笑。初初见到他时,她是初来乍到,勤勤恳恳地在院中洗衣,不想就冲进来这么个凶神恶煞,一上来除了开口讨债便是轻薄无礼,好生惹人厌烦。 当时见他身上衣料虽是极好,脸上神情却扭着,只叫人看不下去,如今他自愿留在这院中改过自新,换上了粗布衣裳,摆正了脸上神情,反倒是人模人样了。 “姑娘,白浪镇西街恰有一处铺面待盘,就在蒙学馆附近,虽然不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但不算太差。”刘自新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只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敛了眉一一告知朱颜想盘的铺面的事情,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盯着自己的布鞋,不肯挪开看一看朱颜那清丽的面庞。 “一年的租金是多少?”朱颜微眯了眸子,自己手头如今约莫也有了三百两银子,有些是自己做的女红和画的扇面得的,但大头还是诊病所得,特别是边府和周府,出手着实阔绰得紧。 刘自新痞痞地笑了笑,抬手擦擦额角,被朱颜一个眼风扫过来,连忙立正了,新兵汇报一般老实,“那铺子本是按年收租,但卖主要离开此处,而且再不回来,因此就直接打算卖了。” 朱颜挑了挑眉,若是直接买下一间铺面,似乎也是不错,脸上又漾开一笑,“先报价钱,我再考虑。” “五百两。”刘自新压低了声。 “呵,你不必一句一顿,我只知道为人看病,这些物价地价,只怕还是刘大哥清楚。”朱颜抿着唇笑,她虽不想服软,但自己对这些东西本就不了解,硬着头皮开口,倒不如坦白承认。 刘自新一愣,随即也是笑了,面前这个姑娘,不仅貌美,又得一手好医术,连心思都这般细密机灵,幸好她并不记仇,否则自己被她算计了去,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个价很好,比市价低上不少,自新希望姑娘能买下。” 朱颜轻笑一声,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头发,“刘大哥是否与那卖家相识?” 刘自新蓦地愣住,还的确是认识,这一来,更确定了这丫头看似温和心善,实际绝不好惹,低头见她似无恶意,点了点头。 朱颜不语,她信这句话。这个家伙并不是个好人,但他的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子游侠气,重孝,也重恩,朱颜信他不会欺瞒于她。 纤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精致的下巴,小巧得很,但线条一点不僵硬,仿佛白玉精心打磨而成,配上那一截手指和泛着粉色光泽的指甲,更是美不胜收。 轻笑着晃了晃头,一缕发丝随着清风飘动,“刘大哥,这铺子我想要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如今手头最多只能拿出三百两来……那批收购樟木的人,可曾谈妥?” 朱颜仍是抿唇,眨了眨大眼。五百两,她拿不出来,还得指望着那两百亩的香樟树能卖个好价钱。 “谈过了,那些树我带着他们去看过了,都很满意,姑娘的要求他们也答应,每亩恰是五百两的价……”刘自新估摸着她对这些价也是不懂的,急忙解释开了,“我托了个可信的朋友与我一道去,这个价还算公允的。”见朱颜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心头略略一跳,埋了头不看他,“若是可以,姑娘还是尽快把交易定下来。” “好,只要他们付清了银子,就可以去砍树了。”朱颜噙着笑,刘自新是个混混出身,所谓可靠的朋友,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估计两人该是半哄骗半恐吓地把事情谈成了。不过她现在也懒得去做什么好人,眼不见为清静,他不说,她也去揭穿他。 刘自新见她虽是心中了然,却一句话也不多问,心下愈加佩服面前的小姑娘,也对肖娘当时的指点感激万分,这丫头,绝对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姑娘,那些树根树枝树叶什么的,是明日运回来,还是过几日?” 那些人买两百亩香樟是为了木材,但好好一大片的香樟林长到这么大也着实不易,肯卖的人家寥寥无几,所以朱颜趁势提出,木材可以出卖,树根和细小的枝叶却得归自己所有——这样一来,提炼樟脑和樟油的原料,就有了。 “你原来住的地方,那些邻居都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没地的穷人,整日价在镇上码头蹲着看能不能赚些前糊口,要不就是街上看看有没有招临时的劳力……”刘自新自己说着,也醒悟过来,“姑娘是想雇他们把那些废料运回来?” 朱颜笑了笑,脸又沉了,“那是宝贝,不是废物。”手指轻轻敲了敲面颊,“你给他们一场赚头,他们会不会感激你?” 第六十六章 灵心结一缕[二] 当夜,大家聚在一起吃过晚饭,朱颜独自进了幽深的大堂。 她和窦安的房间都在二层,要穿过这个大堂才能寻到楼梯。 然而虽说是大堂,却从没有当作客厅使用,里面只是堆满了农具和贮藏的五谷果蔬,散发着有些发酸的青草味儿。 不过这还不是重点所在,大堂最靠里面的窗边,设着一张长案作为供桌,上面供着的就是王熙明妻子和长子的牌位。 除此之外,桌上的三只小碟子里分别常年供着发皱的苹果、插着小柏枝的硬糕和一小块已经风干的烧肉,一旁两只绣满了的铜烛台,也不知是燃着什么灯油,绿森森暗沉沉的,就像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夜间经过大堂的人。 正因为担心吓着了窦安,朱颜早早让他喝了些药粥,趁天色还早就打发他去楼上温习方书,说是自己一会儿要来抽查。 经过大堂时,天色已经很黑,朱颜不由自主地侧头瞥了一眼那两盏灯台,发绿的灯影映出贡品和牌位,阴森森地摇曳。 没来由地感到阴冷,朱颜拉紧了衣襟,快步穿过大堂,正打算上楼,楼梯下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朱颜镇定地回过身,大堂与楼梯之间,是徐绸珍和王熙明的屋子,徐绸珍还在收拾灶房,王熙明今夜当值不归,那么出现在这里的人,多半是王雍? 底下阴影一转,露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垂着,不知拿着什么。 “哟,真巧,表妹好呀?”他微微欠身,一张脸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是语气有些轻佻,带着一缕轻薄的意味。 “听说二表哥和刘大哥不打不相识,方才外出喝酒去了,若是一会儿酒劲下去觉得肚饿,灶房里还有几块绿豆糕。”朱颜不着声色地向台阶上挪了几步,毕竟晨间自己卸了他的下颌,这样狠厉的角色,难保不会怀恨在心。 王雍凑近了一些,楼梯上设着的小蜡将他的轮廓照清,朱颜敛眸打量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他手中拿着的一长条东西上。 “表妹想看这个?”见她眸子微敛,王雍手一伸,笑得不怀好意。 朱颜这时方才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挂蛇蜕,不禁抿唇一笑,大方地从他手里接过蛇蜕,调皮地眨了眨眼,“二表哥想必是知道我近日在为人诊病,巴巴地给我送药材来,表妹这里谢过了。” 王雍见她当真毫无畏惧地将蛇蜕拿在手里,脸色顿时难看,一点假笑收的无影无踪,尴尬地咳了一声,“算是吧,这是我在大堂里发现的……表妹真不怕?” 印象里这明明是个病丫头,平日缩在自己屋子里,见了自己就是埋头不语,如今怎么变得这般了?不说能一下卸了自己的下颌骨,连见了这种东西都不怕,这还是个女人? “不过是张蛇皮罢了,有什么可怕?”朱颜又霎了霎眼,就着昏黄的灯影将蛇蜕展开,约有一米来长,圆筒形,微微有些压扁,倒还算得上完整,“唔,背上的鳞片是菱形的,银灰色……蛇腹乳白色,鳞片长方形,像瓦片……” 朱颜前些日子恰好在药经上看过蛇蜕一栏,也不管王雍还在,自顾自开始比对,“的确,轻、韧、滑,有弹性,看来一点不差呢。” 纤长素白的手指一搓,手中蛇蜕沙沙作响,在夜间的气氛中显得有些诡异。 王雍正看出一身鸡皮疙瘩,忽见她低头,就着手中轻轻嗅了嗅,心中更觉抽紧,面前这个女子简直就不是人,刚才刁难的心思早就一扫而空,只想快些说完正事,尽快抽身。 正想开口,朱颜移开手,美目看着他轻笑,“气味微腥、微咸,的确是一张好蛇蜕,朱颜还要再次谢谢表哥呢。” 王雍看着她不语,眉毛不由自主地抽着,看样子,这一下是要输惨了。 “表哥还有什么事情吗?没有的话,朱颜就上去了……哦,表哥也早些休息呢。”朱颜仍是轻轻笑着,回身就要步上台阶。 “表妹且慢一慢。”王雍跟上台阶,微微欠身,在一旁赔笑,“这不还有一件事情吗……” 朱颜侧目看了看他,嫣然一笑,“去上头说罢。” 他们的屋子都在楼上,中间隔着朱颜给窦安安排下的住处,自是一路走一路说话。 王雍人品不怎么样,说话倒是清楚简明,三言两语朱颜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编伍里酗酒闹事,伤了人,那人偏偏还有着宿疾,竟是恰好犯病死了,虽说这并非王雍的过错,但多半也不能善终。只是因为当初荐他去的,便是前朝大将之子,也就是朱颜的二舅舅,编伍里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徐家又垫了些钱财,就睁只眼闭只眼,把他遣送了回来。 如今回了乡,自然是本性难改,仍要喝酒赌钱的,方才和刘自新出去喝酒,就是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得知现在大钱都在朱颜手中,所以便想到她这里来“借”些前出去玩乐,不想朱颜竟然这般强势镇定,倒叫他先前的打算全都落了空。 朱颜听明白了,压低声一笑,“刘大哥既然告诉你,如今大钱都是我赚来的,就应该告诉你,我这几日正要用钱,怎么还有闲钱借与表哥呢?” “这个嘛……”王雍暗自攥了拳,一计不成,只得再换一计了,手一舒,从身后移过一张薄薄的纸片,“嘿嘿,刘大哥也说了,表妹和你的那些朋友,只是借居在我们家的,不知道我手里的这个,表妹可有兴趣买下来?” 朱颜接过来,就着屋内灯光一晃,薄薄的纸片有些泛黄,上面朱笔写着几个字,赫然是一张地契,手不觉微微一颤,幸好夜间风过,将地契吹得乱晃,王雍也没有发觉。 “这是何意?”朱颜稳定了一下情绪,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王雍。 王雍见她出声询问,认定这事有门路,凑得越发近了些,将声音压得更低。 第六十七章 灵心结一缕[三] 朱颜向廊外走了几步,素手伏在破败腐朽的木栏上,被夜色釉上了一层青色的瓷光,两截瘦削的长指牢牢夹着黄薄的地契,好看的眼眯着,看那一片单薄的纸片在夜风中乱晃。 尽管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价格合理,她会不惜代价将这地契收归自己名下,但清雅的声音是超乎寻常的淡然,“表哥如何开价?” 王雍对她的淡然暗暗赞叹,屈起一跟手指敲着木刺横起的栏杆,“嘿,我看这房子虽说旧了些,但前前后后的园子加起来也有近两亩地,再算上那些竹园菜地,收个两千两,还算便宜吧?” 朱颜轻轻拧了眉,镇上的一处铺面是五百两,按照面积算起来,王家这么大的宅子,连上前院后院,两千两倒也算是童叟无欺了,她却不知道,王雍本来是打算开口就要四千两的,但见她刚才见了蛇蜕镇定自若的样子,心知敲诈不会成,这才改了口。 “表哥的出价,倒也算是公允,只是朱颜着实没有这许多闲钱。”朱颜纤手轻轻扣住栏杆,遗憾地眨了眨眼,眼角瞥到王雍露出失望和不甘的神情,朱颜好言急忙续道,“要不,朱颜留下字据,每次给表哥五百两,一年内分四次还清,如何?” 王雍正打算开口,听她说出这个法子来,不解地盯着她,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夜色中泛着晃晃的光彩,看得出,他对朱颜是警惕的。 朱颜抿了抿唇,自己是很想接受这王家祖宅的地契的,毕竟王雍看起来会败家得很,这地契在他手上,今日还是打算卖给自己,到了明日,都不知道会不会去卖给旁人了!若是那样,自己可就连寄人篱下都寄不成了。 所以,说好听一些,为了王家世代的基业能保留下来,难听一些,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她都要把这张地契弄到手里。 “我明日可以先给表哥五百两,之后还剩一千五百两,就当是阿颜欠着你的,之后每隔三个月都会将五百两交到表哥手上”朱颜敛眉说着,伸手在木栏上凭空划拉着,虽说王雍这人拿到再多的银子多半也是淘澄个干干净净,但做生意得讲良心,这一点利息,朱颜可不打算装傻赖过。 “以利率百份取五,一共是一千五百两分作三份,一份得一次利息,一份两次,一份三次……”朱颜也不管王雍还在一边疑惑地看着她,低声计算着“另外有利息一共五十四两,若是本息和的算法还不止这些,凑个整,算作六十两的利息,明年今日凑上五百两一并交与表哥,这样可好?” 王雍看她的眼神已经从好奇变成了敬佩,不由托着下巴啧啧称奇,“想不到表妹还精通算术呢,你叽叽咕咕说了好一大堆,我也听不懂什么,想着我们自家亲眷,你总该是不坑我的,就照你说的罢。” 朱颜暗自撇了撇嘴,将那一长条蛇蜕在指上绕了几绕,团成一团握在手里,转身就要走,什么“自家亲眷”,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若不是自己强势在前,只怕王雍会好好敲诈一番吧? “表妹且缓一缓……”王雍见她就要进屋,急忙凑上前,“这事就不要告诉爹和姑姑了,我信得过表妹为人。”王雍见她眉梢轻挑,急忙挂上讨好的笑容,这可地契可是他趁着今夜王熙明不在,偷偷从压箱底的油纸包里翻出来的,哪能被老爹知道。 “好,阿颜不会说的,表哥放心。明晚朱颜会将银子拿到手,表哥记得仍是在这里取。”说完这些,朱颜在廊中略站了站,晚风微熏,将她鬓边的碎发轻轻拂起。 前院有湖,对岸人家的灯火映在湖面上,摇摇曳曳,明明灭灭,一派安宁。 朱颜轻轻抿唇笑了,手指细细捻着薄薄的地契,在从前,房子是最能让人安心的东西,到了这里,或许一样是吧。 将地契小心叠起收好,朱颜缓步推门进入屋中。 屋里一派杏黄的光芒,窦安正静静坐在简易的长案前看书,头上小小的发髻梳得干干净净,一双还有些瘦削的腿够不着地,凌空来回地晃着。 朱颜勾唇轻笑,到底是个顽皮的孩子。 听到声响,窦安侧过头,大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师父,早上的方歌还没讲清楚呢!” 朱颜上前敲了敲他的额角,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别着急,一口吃不成大胖子的,小安先把早上的方歌背一背,若是一点不差能有糖吃。” “若是差了呢?”窦安调皮地眨巴着眼,柔和的灯光给朱颜全身笼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姣好的脸上笑颜绽放,光是这么看着,就能让人走了神。 “若是差了,那就罚你……”朱颜看着天真的孩子摇了摇头,“若是背不下来,姐姐也不会罚你。” “我背的出的!”窦安小孩子心性,听朱颜说自己背不出方歌便急了,“是血府逐瘀汤:血府当归生地桃,红花甘草壳赤芍,柴胡芎桔牛膝等,血化下行不作劳。用当归三钱、生地三钱、桃仁四钱、红花三钱、枳壳二钱、赤芍二钱、柴胡一钱、甘草一钱、桔梗一钱半、川芎一钱半还有牛膝三钱,用水煎服。” 一口气把方子背完,窦安大大地喘了口气,仰头眨着眼看朱颜,“可对不对?” “对,小安很聪明,也很可苦呢。”朱颜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把手中的薄荷糖交给他,“你的萎症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治好的,记得每日按时给自己煎药吃……” 说起自己的病症,窦安扁了红润的小嘴,神情委屈,“我什么时候才能扔了那拐杖,像别的孩子一样跑啊跳的?” “只要小安乖乖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朱颜蹲下身,捧住他白皙的小脸安慰,“小安,别担心,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姐姐向你保证,你一定有一天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朱颜缓缓起身,暗暗叹了,只是或许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过,只要有那一天,就是好的,就是有值得去希望的。 “嗯,小安会乖乖吃药的!”窦安用力地点点头。 “好,小安再看一会儿书,若是累了,就自己休息下。”朱颜含笑瞥了他一眼,这才进了自己的屋子。 第六十八章 灵心结一缕[四] 移过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屋子映得格外温馨。现在的日子虽然还是说不上富裕,徐绸珍却一点不肯亏待了女儿,黑漆的雕花大床上设着精致的篾席和葛布薄被,一定蜜合色的纱帐挽在银钩上,帐底杏黄的流苏低垂,在四角处还挂着驱蚊的三角香囊,上面一枝粉白的重瓣碧桃花,正是朱颜前些日子练手的作品。 朱颜倚着妆台,顺手拿起放在妆台上的一块鹅黄色锦缎碎料,银针松松地刺在上面,一端缀着翠绿的蚕丝线。或许是因为她与原主只是换了换魂的缘故,这具身体学会的一切既能,她稍作练习回手,便可以达到原来的水平。 而原本的那个朱颜最拿手的三样东西——书画、绣花与诗词,三样里倒便宜了她两样。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细细的丝线便结成了一簇翠竹,仿佛风一吹,便能动起来一般。纤手一展,换过一根极细的白丝线,娴熟地将两片锦缎缝起,做成一只荷包的样子,这是她打算送给窦安的小玩意儿,也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像修竹那般的君子。 夏夜暑气未退,朱颜暂且没有睡意,便转过屏风到了窗前。这架屏风是徐绸珍前些日子从楼梯下的烂木堆里寻来的,上面原本的屏面都剥落殆尽,唯有红木的骨架还是好的,徐绸珍本打算将骨架拆了,兴许这些红木还能卖几个钱,朱颜却把它留了下来。 用木槿粉清洗过三遍后,朱颜为骨架打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被尘埃蒙蔽的红木光泽终于重见天日。灯光下的屏风泛着淡淡的犀牛角色光彩,蔓延交错的蟹爪纹十分古朴,仔细分辨,还能闻到一缕木香,如果猜的没错,这应当是紫檀所成,年头并不古老,却不知为何已经破败如此。 朱颜早已想好了让它脱胎换骨的法子,窗下,四幅白绢从桌上一直铺到地下,分别绘着梅兰竹菊,正是朱颜昨夜的手笔,如今只要将这些画胶上骨架,这破旧的屏风便可以重焕生机,或留下自用或典当出卖,都比原来的一堆破木头好多了。 正打算那浆糊,目光堪堪落到桌上两只精致的锦盒,这才想起是周家为了酬谢自己救治老夫人所赠之物,里面的银子已经取出,另一只锦盒里,是两册笔记,上册提名为《王氏针法》,下册提名为《奇方汇》,想必便是王家祖上那位被尊称为“神医”的老医者的呕心沥血之作,却不知为何到了周家的手里。 朱颜过去学的专业是中西医,入学一年,除了生化知识学上了些,其他的课程都是中医方面的基础知识,对针灸,自然是浅尝辄止,应付了考试便好,因此,她的认识只限于十二经脉交接流注次序,能记得的穴位也就那么几个,若要在身上准确指出,只怕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 过去中医分为内科外科和针灸,她自然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如今到了这里,她可是“升级”为全科医生了,针灸方面的知识,总还是学起来才好。 至于这本《奇方汇》,更是来得及时,所谓“奇方”,说明白些那般都是民间偏方,有时也会有一些宫廷之中的秘方流出,但毕竟是少数,朱颜正打算开个成药铺,这本奇方之中,必定会有不少可用之物。 室内的灯光微微暗了一些,朱颜下意识瞥向门口,收拾给窦安的屋子本是她这处屋子的会客所,只用一袭湘竹帘子隔开,因此外间熄了灯,里面的光线自然也暗了些许。 朱颜见他已经休息,连忙轻手轻脚地将四片白绢糊上紫檀的架子,婀娜的身子半倚在书桌前,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窗外的声息已经很低很低,远处唯有夏虫的鸣唱还不时将寂静的夜空剪破一道口子,朱颜轻轻吹熄了油灯,借着月光换上徐绸珍用极薄的白绸为自己做的睡袍,素手放下纱帐,闻着葛布上清新的木槿气息,枕着遥远的虫鸣与蛙声入梦。 第二日一早,徐绸珍出门做农活,王雍出去闲逛,刘自新去为朱颜谈生意卖樟树,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又冷清了下来,窦安拿着一本方书,坐在廊下默背,白?和朱颜并排在水井旁的葡萄架下浣洗着昨日的衣物。 白?穿着一件石青色锦边的半臂,露出两段雪藕一般的结实小臂,右手上还戴着一只绞丝的银镯子,下面是深青色的麻布百褶裙,乌发一丝不乱地在头上挽两个丫髻,既显得精明干练,又不失可爱活泼。 她心里是将朱颜当作小姐一般的,哪里容得她与自己一道洗衣,一双秀眉拧着,“姑娘,您就别洗了,白?一个人来就好。” “无妨,家里人多,衣服也多,丢给你一个人,可不知要何时才能好,人多力量大嘛。”朱颜微笑,轻轻将一绺落到额前的头发挡回去,阳光透过碧绿的葡萄叶洒落下来,将她一双眸子映得星光闪闪。 “可是……”白?将手中衣衫一放,正想好好劝劝朱颜不可如此自贱,一个孩子却飞奔进了院子。 不过眨眼工夫,那孩子便冲进了葡萄架的阴凉里,恰是那孩子王明子。 “燕子姐姐,娘亲说从今往后我便在姐姐这里学书认字了,可是不是呀?”明子今日也算作是开学第一日,肖娘特地为他换了一身浆洗过的蓝布衫子,领口笔挺,衣缘硬朗,倒将这顽皮的孩子衬出了几分沉稳与懂事。 “对,明子可愿意?”朱颜不能撂下他,只得将手中的衣物交给了白?,正要招呼他进去,门外又蹒蹒珊珊进来个老人,走起路来一步一停,十有八九疾病缠身,便随口招呼,“老人家,若是看病,请到竹园里稍等片刻。” “燕子姐姐,这是我太公。”明子看见老人脚步不稳,又冲回去拉起老人的手,带着他慢慢走到朱颜面前,“太公最近身子不好,燕子姐姐能不能帮他看一看?” 第六十九章 灵心结一缕[五] 朱颜就着院中的天光打量老人,仔细看去,那老人面容苍白憔悴,略显浮肿,两个眼袋也甚是严重,初初看来应是痰饮内阻之症。 明子十分熟络,两只灵巧的大眼一转,声音清脆地叙述起自己太公的病症,“燕子姐姐,太公前几天在田上累着了,回家便开始头晕,天旋地转的,还总是吐,特别是不能喝水,一喝水就要吐呢,只有睡下的时候好一些,几天下来也不见好,燕子姐姐,你说这可怎么治呀?” “老人家,能否伸出舌头,让朱颜看看?”朱颜轻轻捏着手指,和声询问那老人。 老人应了一声,语声也是低微轻弱,伸出舌来,血色很淡,舌体显得不够红润,上面的白苔却是又厚又腻,典型的湿邪治病。 朱颜轻轻敛眉,这些症状表明的都是痰湿内阻,可看老人的病情,却总会让她想起一种叫做“梅尼埃综合征”的病症来。 梅尼埃综合征的最突出症状便是突然发作的旋转性眩晕——也就是明子表述的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当躺下或闭目时,该症状便可以减轻不少。同时,朱颜猜测老人的眩晕来源于此,还因为这个病症常伴随着恶心、呕吐、面色苍白、出冷汗等自主神经反射症状,与这位老人的症状暗合。 现代医学对此病的发病原因并不清楚,只查得病理变化是膜迷路积水。人的内耳中,有一处名为耳蜗,因形如蜗牛盘曲的螺壳而得名,螺壳上的骨质部分唤作“骨迷路”,而外间覆盖的那层薄膜,便是这膜迷路。耳蜗掌管着人体平衡与方向感,这里发生病变,自然也就会引起头昏目眩的感觉,这是说得通的。 如今这里缺医少药的,西医的治疗路线肯定是走不通的,朱颜只得尽力将这个论断落实到中医的发病学原理上。 刚才辩证得到的结果,老人是痰饮阻滞,而脾是运化水液的主要脏器,体内水湿痰饮出现异常,多半要用药健脾。另外,西医既然查得病变部位是在耳中,或许能够断一个“饮停内耳”之症? 明子见朱颜敛眉沉吟,小声催促,“燕子姐姐,我太公这病可治得不?” “嘘!”窦安见院中诊病,卷了手中方书走上前,“师父在想东西呢,你不要打扰她。” 见窦安这孩子如此贴心,朱颜不禁“噗嗤”一笑,蹲下身接过他手中方书,“小安可知道,‘脾肾阳虚,饮停内耳’,需要用什么药物?” 窦安霎了霎明亮的大眼,小声猜测,“或许是……祛湿健脾的药物?” “小安很聪明呢。”朱颜见他一点就透,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起自己的吩咐,“你去取六钱泽泻和九钱炒白术,用一碗水煎成小半碗,一会儿拿来给这位老人家喝下。” 窦安乖巧地点了点头,拄着自己那根小小的竹拐杖缓步去了。 朱颜吩咐明子扶了老人坐下,自己去捡了块小巧的石灰石,同一片只剩下四分之三的碎瓦一道交给明子,“明子,你娘是送你来我这儿学书认字的,但你自己可愿意学些别的,譬如……算术?” “算术?”明子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奇地盯着朱颜轻轻开阖的樱唇,又重复了一遍,“……算术,是做什么用的呢?” “唔,算术的用处可多了,简单地说,你学会了这个,会比别人聪明许多。”朱颜微微有些汗颜,前世最不喜欢的便是数学,不过自己这么说也没错,算术好的人,头脑多半灵活得很,而且她觉得,以明子之能,不从商可太浪费人才了,学好算术,正是第一步。 明子自小就认识朱颜,虽然觉得她现在说话很奇怪,但孩子对漂亮的东西总是怀着更多的好感,朱颜容貌美丽,明子也就乖乖地点了头,一双有些粗糙的小手摩挲着朱颜给他的瓦片和石块,指缝里还残留着一点泥土,但可以看出是仔细洗过了的。 “既然明子愿意学,那姐姐先出一道题,试试的天资如何。”朱颜抿着薄唇轻笑,俯下身说起了著名的鸡兔同笼问题,“‘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明子撅起小嘴,支着下巴眨眼,小声嘀咕,“这人为什么要把鸡和兔子放在一块儿呢,可不是自讨苦吃……” 朱颜哑然一笑,“明子可以用小石块在瓦片上打个草稿。” 吩咐完,朱颜为那老人把了一回脉,脉象端直而长,如按琴弦,的确是痰饮之征,想必辩证是不错的。 不一会儿,窦安便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从灶房出来了,朱颜接过,轻轻吹了一会儿,这才递到老人面前,柔声吩咐,“您慢慢喝,先喝一口。” 老人反反复复眩晕了好几日,被折磨得正难受,见有药,拿过去便喝,哪里管朱颜的吩咐。 朱颜轻轻蹙着秀眉,见老人喝药后并没有要呕吐的样子,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絮絮地向老人吩咐,“老人家,你回家以后,再用附片、陈皮、法半夏、白芍药各二钱,白术一钱,茯苓、泽泻各四钱,桂枝、炙甘草各一钱外加生姜五片,用水煎服,一共四剂才能止,可记得住?” 老人喝了药,面色渐渐舒展,觑着一双老眼打量朱颜,不住点头,“你这个丫头好啊,模样好,脾性也好,手又这么巧,将来一定嫁个好人家!” 朱颜不禁莞尔,“老人家,朱颜说的方子,您可记下了?” “记下了记下了!”老人有些不耐烦,故作生气,“我人虽然老,这点子记性还是有的,小丫头可不要小看了人!” 朱颜和窦安都不禁暗暗咋舌,若这药方真有老人说的那般容易记住,那他们何苦每日下苦功夫背方歌呢? “好了,好了……老头子这头也不晕了,我看明子这小子野惯了,如今在这里倒是安分,那老爷子可先回去了。”老人打个哈哈,起身就走。 第七十章 灵心结一缕[六] 看着老人步履健硕地走出去,朱颜想想这老人家眩晕才刚好些,若是一个不小心摔着了,那麻烦可就真的大了——老年人最不经摔的,一摔可就要去了半条命,更何况还是在这样条件落后的村中。 “明子,你家太公一个人真的没事?你还是先送他回家……” “没事没事。”明子拿着小石块在瓦片上擦擦画画,头也不抬,“燕子姐,太公回家近者呢,就在你们这儿百步开外。” 朱颜大为惊奇,这六萌村虽然不够繁华,地却多得很,每户人家的宅子不管好的差的,都占了好大的地方,她之前初初穿越而来,曾亲自在这屋舍附近考察了一番,并不记得方圆百步以内还有人家。 明子仍是埋着头,一只泥污没有洗干净的小花手飞快地动着,不时又拉起袖子抹去瓦片上粉白的印记。 朱颜无声轻笑,这样的情景,倒让她想起当年自己奋笔疾书做卷子的样子,也就不再用那件事去打扰他。回头见窦安立在自己身边,小眉头蹙着,到像个小学究的样子,越发觉得这两个孩子这是可爱极了。 “师父……”窦安见她闲了下来,轻轻蹭过去,举起手里的方书,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这里有一个医案,小安看了好一会儿了,就是没想明白,师父能给我讲讲吗?” “医案?不是在背方歌吗?”朱颜蹲下身,轻轻抚着他的额头,几缕碎发在额前随风飘动,像绒毛一般柔软。 “那个……小安觉得背了方歌以后,不知道它是不是究竟有用,所以想看看这些病案……”他越说越小声,小小的脑袋低下去,似乎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做的不对。 朱颜沉吟片刻,先借过他手中的书,低头看上面记着的一则医案,“某男,患消渴证三年,进药诊治,不效,添呕吐,甲医诊之,予吴茱萸汤,症不缓解,乙医诊之,仍予吴茱萸汤,加三棱、莪术、制大黄,数剂证平。” 消渴,也就是中医对于糖尿病的称呼,一般认为发病机理是阴虚燥热,至于呕吐之症,吴茱萸汤由吴茱萸、人参、生姜、大枣为主要药剂,效用温中补虚、降逆止呕,本是治疗阳明寒呕的良药,却不想甲医如此使用竟是无效,也难怪窦安这个颇为灵光的小脑袋瓜也给难住了。 “小安,若是你,你可能够像第二位医者那样?”朱颜已经猜到了大致原因,反过来笑着问愁眉苦脸的孩子。 “小安不知道吴茱萸汤为什么没有用处……师父教我背的方歌里,说它就是治呕吐的呀。”窦安撅起小嘴,薄薄的唇上血色还有些不够,朱颜见了轻拧一下眉毛,暗自决定给他治疗萎症的方子里加大些红枣的剂量。 “你可曾想过,这个病人为什么会呕吐?”朱颜不想过分为难他,捏了捏孩子柔软的小脸,耐心开导。 窦安仍是撅着小嘴,托腮想了一会儿,倒是老实得很,轻轻摇了摇头。 朱颜轻叹口气,孩子而已,或许是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些,“无妨,这个病案是个极好的例子,只是说来倒是有些??铝恕!毕讼傅氖种盖崆嵋黄??郯椎闹讣茁湓凇跋?手ぁ焙汀芭煌隆鄙希?澳憧矗?饫锛滓接靡???蔚氖桥煌轮ぃ??皇窍?剩?庖坏惴?现尾〉幕杭保???热徊恢蜗?剩?趾伪馗嫠吣愦巳嘶嫉氖窍?手つ兀俊 “唔,因为他的呕吐是在治疗消渴的过程中得的……”窦安捂着半边腮帮,瓮声瓮气,像含了个枣核一般,说了一半,忽然眨了眨眼,兴奋地看着朱颜,“师父,我知道了!消渴是阴虚燥热,这个人为了治消渴,肯定服过很多寒凉的药物,可是脾胃又是冷不得的,所以才会呕吐——可对不对?” “很对,一点就透!”朱颜屈起手指,轻轻在他额角一敲,“你再看,乙医用的药是三棱、莪术和大黄,这都是行血破血之药,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用?” 这个问题比先前的更为难答,窦安苦了小脸,可怜巴巴地望着朱颜,等着她来“拯救”自己。 “罢了,不为难你。这吴茱萸汤,本就是温里剂,主治肝胃虚寒,浊阴上逆证,用在这里却不见效,那么原因多半是寒邪与其他致病因素相结,滞留中焦胃脘不去。乙医用的是行血药,那么多半是血瘀之证,一用三棱等物,血块一除,自然也就好了。这回可明不明白?”朱颜娓娓道来,窦安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 这里小徒儿正跟着小师父学本事,一只绿油油的东西忽然蹦到了两人面前,朱颜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大绿蚱蜢,足有一截拇指大小,扇动着绿色翅鞘里红艳艳的翅膀,停了没一霎,又蹦远了。 回过头,刚才还在廊下的明子已经窜进了院中的草丛,想必那只蚱蜢便是被他惊动了。 朱颜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自己这是请了为小祖宗到家里,这“孩子王”的顽皮本事,可真不是一般两般的,只是不知道他方才的题目可算完了没有。 “吴茱萸汤重用姜,人参大枣共煎尝,厥阴头痛胃寒呕,温中补虚降逆良。药物配伍是吴茱萸一钱,生姜两钱,人参一钱,大枣六枚,加水一碗,煮至半碗,每顿饭后温服。仔细背着,我夜间可是要抽查的。”朱颜交代完吴茱萸汤的方歌和具体使用方法,敛起裙子便往草丛里过去,“明子,你可算完了?” 明子正打算捉袖子树上的大凤蝶,被朱颜一叫,不禁吃了一吓,眼看要到手的蝴蝶也倏地飞了,顽皮的孩子这才回过头来,挠着后脑,“燕子姐姐,我算出来了!鸡有二十又三只,兔子十又二只,再没有错的。” 朱颜听他算的不错,神色缓和了一些,唤他从草丛里出来,“仔细被草里的大蚊子咬了,一会儿痒得哭。” 第七十一章 灵心结一缕[七] 明子挠挠脑壳,从草丛里蹭出来,一路蹭到朱颜身边,抬起头“嘿嘿”一笑,“燕子姐姐,你说我可聪明不?” “噗……”朱颜哑然失笑,这孩子倒是活泼得很,便索性逗他一下,“我看我也得给你些药医一医。” “燕子姐姐,什么药啊?你是手到擒来,药到病除的!”明子调皮性子,给根竿子,还真顺着爬了。 窦安一向乖巧,没听出朱颜是在玩笑,也凑过来,好奇地问道:“小安觉得这个哥哥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身手敏捷,不像有什么病痛,师父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颜微窘,这两个孩子一个顽皮到能上房揭瓦,另一个乖巧得就算骗他都会信,以后的日子,想必会十分“有滋有味”吧? 抿唇一笑,“礞石滚痰丸。” 这个药名听来也是无意,是一次上课时,老师当作故事说给大家听的,据说这方子原是宫廷中御用的,还是解放后一个颇有名气的医生献到国家药局的,在古代,这可不是人尽皆知的,也许正因为与皇家有着些许关系,那个名医在后来的文_革中亦是被迫害致死,十分令人唏嘘。 这样金贵的方子,窦安在那方书中自然是看不到的,只仰着头可着劲看朱颜。 “礞石……滚痰……?”明子一咧嘴,笑得眼都睁不开,“这个名字真有意思,燕子姐姐,可是糖衣丸子,好吃不?” 朱颜无奈摇头,正要解释,刘自新办完了事情正巧回来,身边另一人蓝衣翩然,却是袁宣清。 “朱姑娘,你也知道此方?”袁宣清仍是一副濡淡的样子,望向朱颜的眼里却透出一丝淡淡的惊奇。 朱颜轻轻敛眉,看来这个方子果然是不寻常的,老师的那个故事多半没错,勉强扯一个不负责任的笑来,“袁公子安好,朱颜只是略知一二。” “哦?略知一二……”袁宣清淡淡轻笑,“这是治疗癫证的方子,宣清正奇怪,姑娘要医治什么病患?” “这孩子都快自恋成狂,可不就是癫证?再不治可都病入膏肓了呢。”朱颜回头看着溜去了廊下的明子,见他咧咧嘴冲自己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轻轻摇了摇头,向袁宣清解释,“我和孩子们说笑呢,公子不必在意。” 那边白?见袁宣清竟会亲自登门拜访,再想想那日两人在花园中私会,立刻操心起朱颜的婚事来了,便轻轻走到廊下将明子和窦安都遣回了屋里,又递个眼神给杵在一旁当灯泡的刘自新。 刘自新是个玲珑的人,刚才去镇上解决铺面的事情,遇上了从医馆出来的袁宣清,昨日他和王雍大打出手,袁宣清恰好送朱颜回来,自然认得他,听闻他出来为朱颜买铺面,便说自己也要来一趟,带着那个话没半句的关河就跟着自己一起来了。 他还纳闷了一路这公子哥儿何苦跑这么一趟,一看白?这眼神,便识趣地向朱颜笑了笑,“姑娘,事情都办妥了,许久不去镇子上,我给太婆买了她老人家最爱吃的桃仁酥饼,冷了没吃头,我先给她老人家送去。” 朱颜眉毛一抽,他刚脚底抹油一般溜去了竹园,白?就挪上前,向着袁宣清敛衽施礼,“多谢袁公子相救,这天气热,公子和姑娘到树荫下说话吧,婢子为您去取些酸梅汤……”嘴里说着这些,白?手下却不闲着,愣是在袁宣清眼皮底下帮朱颜整理了衣衫,还为她重新绾了个流云髻。 “不必,在下不饮此物。”袁宣清对她的动作只作未见,温和的声音即便是说拒绝的话亦是礼貌至极。 “白?,取些用井水冰着的佩兰茶来吧。”朱颜对白?急切地想把自己嫁出去的心情表示十二分的理解,毕竟她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普通的闺阁小姐到这个年纪再不嫁人可真是要急死了,唯有像纾那样立志不嫁的另当别论……可她怎么看,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命去高攀京城的“官二代”。 白?听朱颜竟然主动开口吩咐,忙一叠声应了,走向灶房的步子却是磨磨蹭蹭的。 “袁公子今日来寻我,是为了什么?”朱颜倒也想学那些女孩子家羞羞答答的样子,可是自己在袁宣清面前都拆过男人的下颌骨,实在也是毫无形象可言了吧?倒不如有话直说,免得心里闷得慌。 “是这样,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在下便要回京,家姐和云儿先天禀赋都不佳,不久后入秋,多半会发些肺病,到时候希望姑娘能够照看他们一些。”袁宣清低着头看她,熏风拂过,将朱颜身上一缕佩兰和薄荷的香味送来。 朱颜轻轻松口气,随口谦虚几句,“朱颜不过算是久病成医,白浪镇上也有两处医馆,难道都不入公子眼?” “姑娘的医术……以宣清看来,姑娘的医术放眼帝京,也未必有几人能及。”袁宣清微微一笑,“何况师父说过,女子心思细腻,学医才是最好。家姐是我至亲之人,我不希望她有事,烦请姑娘看顾。” 朱颜见他说到最后,声音似乎有些涩意,好奇地打量他一眼,不好多问,轻轻点头,“医者仁心,朱颜自会尽力。公子还有他事?” 袁宣清此来便是为了情朱颜多多在意自己的姐姐和甥儿,并没有旁的事情,但听她这么问起,忽然想多与她说会儿话,许是因为她身上的佩兰和薄荷味太过好闻,“听闻姑娘在镇子上买了铺面,也打算开医馆?” “倒不是医馆,而是药铺,卖些膏药、丸药还有胭脂水粉之类。”朱颜抿唇轻笑,这也算是她的奇思妙想了。 “姑娘打算自己出面经商?”袁宣清难得蹙了蹙眉,似乎觉得很为难,“从商是贱业。” 朱颜有些不悦,古人的思想就是难拐弯,有钱能使鬼推磨呢,或许京城高门大户的会看重这些,但这偏僻的江南小村里,还不就是有钱有势的人过得好? 第七十二章 灵心结一缕[八] “朱颜的父亲也是商人呢,女承父业,本无不可。”朱颜抿唇一笑。 “矩之先生是由官入商,岂能一概而论?”袁宣清脱口而出,见朱颜笑靥乍凝,这才发觉失言。 朱颜轻轻动了动唇,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么立在院中那棵柚子树下,白色的花瓣夹杂着馥郁的香气不时落在肩头。 又过了小半刻,朱颜才抿了抿唇,笑得有些苦涩,“公子果然知道家父的身份。” 袁宣清见她温和的眸子里藏着一点被欺骗后的失望和戒备,垂首低声解释,“父亲与矩之先生原是极好的朋友,只是先生对父亲的一些所作所为不能接受,所以才……” “我知道。”朱颜轻轻摇了摇头,“我能够理解令尊的所作所为,只是……公子为何……?”她是现代人,并不会看不开改朝换代有无气节之说,可袁宣清这样的貌似礼貌的欺骗,实在让她感到心寒,一时连其他的话都不想再说,深吸一口气,回身欲走。 “阿颜!”袁宣清见她着了恼,快步追上前,挡住了朱颜去路,“阿颜,我只当你会与先生一般想,才不愿告知你实情,并非有意隐瞒……” “有意无意,都是隐瞒。”朱颜轻轻摇头,肩上头上的柚花纷纷落下,雪花一般落在裙边,语气冷然,“请您让开,朱颜还有事情与刘大哥商量。” 袁宣清不动,反而伸手扣住了她的肩,略带悲凉地笑了笑,“阿颜,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从一开始便是为你好。” “我只知道这世上只有父母是会真正为我好的,母亲再三告诫于我,不要与公子过分亲近,想必不会来得毫无理由吧?”朱颜挑了眉挑细细的眉,眼角落在他的两只手上,“请您放尊重一些,放手!” “她不是你母亲!”袁宣清劝不动她,也微微着了恼,一把拽过她手腕就往外间拉,“你跟我过来。” 朱颜微微愣怔之间,已经被他拽了好几步,回过神不禁越发恼了,反手一扣,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袁宣清只觉腕上一痛,下意识松了手,一枚银针恰巧砸在石块上,“叮叮”作响,刚才的恼怒稍稍歇了下去,不禁哑然看着朱颜,她竟然用针灸用的银针刺自己,这是有多不相信自己? 朱颜埋着头,默然拾起那一枚长针,细细吹去了上面的尘土,背过身,却没有挪动步子。 “在学针灸?”袁宣清轻轻叹口气,他看得出朱颜对医术十分感兴趣,知道说起这个她必定不会再生气,可分明是喜欢医术,她又怎么会想到要经商? “嗯。”朱颜懒懒应了声,“伤到公子了,是朱颜僭越,十分抱歉。”绣鞋轻轻踏开地上堆积的柚花,缓步走到廊下。 “姑娘若执意从商,边家正是这江南有名的药商。”袁宣清扔下一句话,转身大步地走了。 朱颜又是恼恨又是委屈,刚才被袁宣清拽住的手腕偏偏还热辣辣地,伸手恨恨地将银针扎在合谷穴上,可是不管手上怎么酸麻还是不能让自己清醒一点,眼泪仍然不争气地顺着两侧面颊留下来,挂在胸前莹莹发亮。 “姑娘……”白?从灶房轻轻走了出来,见她手上刺着银针,急忙快步赶到跟前,“姑娘赌气别跟自己过不去呀!” 朱颜收回手,针尾颤着的红线一晃一晃,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白?管不得别的,一把拔下她手上的针,不禁跌足叹息,“这可怎么是好?若是以后留了疤,那可怎么办呀?!” 本来针灸所用的针很细,看准了穴位刺入多半不会出血,可朱颜刚才情绪激动,别说认穴准确,便是下力都种了六成,虎口处已经淌出了针眼大的一粒血点,在她白净的手上显得特别刺目。 “无妨,一会儿抹些紫草油便好。”朱颜随手抿去血迹,走到灶房内取出了针灸的工具包,白绸包裹里整齐地排列着七种约莫数十跟银针,圆头尖头,长尾短尾,一应俱全。 朱颜拿起一个针头是小剑状的,随手在自己出血的地方割了一横一竖两道口子,从前虽然做过指间采血的实验,但这样划开自己的皮肤还是让她低低抽了口凉气。 白?迟了一步,上来握住朱颜手腕,眼泪哗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姑娘你这是何苦?刚才姑娘和公子争吵白?都听到了……姑娘心里生气,也别拿自己的身子出气呀……我看袁公子到底还是为姑娘好呀……” “白?,我并不是为了出气。”朱颜轻轻摇头,自己虽然的确恼了,但也没傻到和自己过不去,只是这针灸用的针都是自己用酒精消了毒的,刚才扎了袁宣清倒不要紧,但在她扎自己前,针头早已不是无菌的了,手下没轻没重扎的又深了,万一感染了破伤风自己可就真要交代在这里了……而且,那样的死相未免难看了些。 “那姑娘是……?”白?惊讶地抬起头,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眨了又眨,看朱颜一副认真的神情,也就不多问了,只是抚着她的手腕心疼,“这样两道口子,以后指不定要留疤的,姑娘一个女孩子家这可怎么成呢……” 朱颜轻轻耸肩,比起送命,留不留疤那是小事吧? “别担心,积雪草可以祛疤,后院里种着不少呢。” “真的不要紧?”白?有些不信,虽然听说宫廷里有让人消去疤痕的秘方,但那也只是传说而已,怎么朱颜说的这样轻松。 “真的,别担心了。”朱颜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帮我把灶前的那只酒坛取来,倒小半碗出来浸湿纱布。” 白?猜到她要清理伤口,二话不说去取那口描花的红陶坛子,揭开来,竟是一阵极为浓郁的酒香,“咦……这是什么酒?只有酒味的酒?” 朱颜“噗”地一笑,这是她用葡萄发酵以后再蒸馏得到的酒精,过滤得还算干净,自然只剩下酒味了。 第七十三章 药香动、满缀罗裙[一] 润湿的纱布刚沾到手上,朱颜就痛得锁起了眉,一张俏脸微微发白,哭肿的眼睛也就越加发红起来。 白?尽量轻地为她擦拭血痕,看着她原本白净的手糟了这么大的罪,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不禁絮絮地数落,“姑娘真是太傻了,以后万万不可这样轻贱自己。” “姑娘……”刘自新估摸着前面话也该说完了,刚进门就闻到一股夹杂着酒味的淡淡血腥,一看朱颜手上两道血痕,不禁好奇,“不是与那位公子在说话,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你还说,再说回头姑娘再想不开可怎么办?!”白?快嘴说了,又自己懊恼,“呸!我这说的是什么……怎么能够咒姑娘呢……” 朱颜被她逗笑,却实在懒于解释自己把手划破的原因,又想着天气炎热,用纱布包扎起来搞不好还得感染化脓,还是这样暴露在空气里罢了。 等被酒精刺激的疼痛消退下去,朱颜抬头微微一笑,“刘大哥,事情都办好了?” “办好了。”刘自新看了看白?,见朱颜没有表示,就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印着朱红印章的薄纸递到朱颜手中,“还有那些樟木枝叶和树根,都已经差人陆续往这里运了。” 朱颜略微看了看地契不错,便仍旧按着折痕叠好收进袖中,“刘大哥这一趟辛苦了,一会儿樟木运回来,请刘大哥吩咐他们堆到后院避雨的角落里。” “姑娘放心。”刘自新见她要走,踌躇了一下,唤住她,“姑娘这几日可出过门?” “没有。”朱颜给了个询问的眼神,她虽然寄居农家,不用像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满村里跑也太不雅观了,何况这里的地实在太贱,完全没有现代那种寸土寸金的概念,就是这个王家前院后院和竹园的占地都够她忙活一天了,没有大户人家需要出诊,她做什么不在家里歇着? “哦,是这样,姑娘应当也知道,这里的院子与邻家之间隔着一处小半亩的荒田。”刘自新见她不知,便坐下来仔细地说了起来,“我们那里的人家,原就是一些住棚户的,搬起家来极为方便,他们觉得姑娘为人可靠,心地又好,就全都搬到了这附近的荒田上住下了。” 朱颜眨了眨眼,面上尽量平静些,心里却直嘀咕,这是什么奇怪的生活方式?也难怪当时这家伙说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敢情就没什么好卖的吧? “咳,姑娘在听吗?”刘自新见她一副出神的样子,打不定她是什么态度,其实他今日说这番话,就是受了从前的邻居们之托,来探探朱颜的口风,因为朱颜心地好,一般穷人家的小痛小病她是不收诊金和药材钱的,能与她比邻而居,那可是天大的便宜。 “哦,没事,反正是荒田,我也管不着呀。”朱颜微微一笑,刚才正想着,难怪明子的太公自己一个人便回家去了,原来早已搬成自己的邻居了,由此一来,那些贫苦人的小算盘她也就了然了,其实几味寻常的药也费不了多少钱,而且她正在练习针灸和艾灸,有人免费提供志愿服务,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再者,刚才经历与袁宣清的争执,实在对那些彬彬有礼又心机深重的人没多大好感,还是这样朴素到傻得可爱的贫苦人家更能让她生出亲近之心。 “我代那些人谢谢姑娘了。”刘自新在这里住了几人,对朱颜的人品摸得十分清楚,自己当初那样冒犯于她,她尚且不计前嫌地将动辄千两的生意交到自己手里,更别说那些贫苦之人了。 朱颜轻轻颔首,自己挪到灶前,揭开锅盖。 白?猜她是要淘米做饭,想着那手上的伤,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夺了她手中的小碗,“姑娘快去竹园里看看书罢了,这些粗活,白?做便好。” “白?,其实做这些呢,倒是我比你熟络些。”朱颜觑着她轻笑,白?从前好歹也是小姐家的丫鬟,下厨这等事情,自然是轮不到她的。 “白?学着就是了嘛。”白?扁了扁嘴,敢情姑娘是看不起自己,以为自己娇气地连顿饭也做不成,“姑娘要不放心,就在一旁看着,答应白?,那手可千万别下水。” “好,都依你。”朱颜见她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实在不好拒绝,指了指灶下的一只瓦罐,“天气还热得很,我看中午吃清凉一些,便吃绿豆粥吧。” 白?认真地应了,按照朱颜的指示,舀了半碗绿豆,倒进镂空的白瓷小盆里清洗,洗净的绿豆碧玉珠子一般可爱,再加上白?一双玉白的纤手,真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绿豆泡下了,便要开始淘米,朱颜蹙眉想了想,“娘晨间带了玉米烙饼和竹汁出门,午饭是不回来吃的了,不过舅舅的班该到点了,午间是要回来吃饭的……你满满地舀两碗粳米,再添小半碗的糯米,滤过两三遍以后涨上半刻,便可以倒进锅里。加水到这里……”朱颜用玉葱般的手指在锅沿处点了点,“水开后等到米汤变成红褐色就能吃了。” 白?一一记下,最后才问了句,“一会儿粥好了,我们是与那位舅老爷一起吃,还是……” “不用等他。”朱颜耸耸肩,那个王熙明她可不想见到,“吃过饭我们就去竹园里,横竖大门的钥匙我娘和舅舅都有,至于那个王雍,想必天不擦黑也不会回来。”说完朱颜便匆匆进了后院,唤了窦安和明子两个孩子,也不知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白?聪颖的很,经朱颜一点拨,便做出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粥,吃得窦安和明子两小肚皮都圆了。 走进竹园,白?不禁愣了愣,场院中央已经架起了一口大锅,旁边横七竖八全是香樟木的枝叶,真想不透这个满脑子稀奇主意的姑娘又要做些什么? 第七十四章 药香动、满缀罗裙[二] 朱颜因为手上划破,只能站在一旁指挥着两个孩子先把树叶摘下堆在黄铜的大蒸锅里。 白?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但见两个孩子做这些实在不忍,便上前问朱颜,“姑娘要做什么,白?也去搭把手吧?” “也好,之前我差刘大哥做了一只三尺来高的大蒸桶,你且去拿过来。”朱颜看两个孩子手脚太慢,上前一道动手将树叶撕开。 随着破碎的树叶越积越多,浓郁的樟木清香在院中弥散开来,白?拿了蒸桶过来,深深吸一口气,只觉这醒神的香味一直沁入心脾,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姑娘是打算做花露?”白?以前见自家小姐也有几瓶桂花香露、梅花香露的,只要洒上一滴便香得扑鼻,只是这东西金贵得很,多半进贡道宫里去了,在这儿,小小一瓶儿几十两银子也买不到,虽然朱颜现在是要用树叶蒸,但白?觉得应该也能被称作“花露”吧? “……嗯,好名字!”朱颜原本只打算提炼点樟脑入药用,听她提起纯露之说,觉得再收集些樟油做成香水或许也是个好主意,立刻回身去了一只大木盆和一块磨得光溜溜的铁板过来。 明子是贫苦人家出身,对这些活领悟能力好得很,看锅内的树叶堆得不少,便打了井水来,吩咐窦安往里面加,自己则折进屋内,取了一大团棉布出来,细心地垫在蒸锅与倒扣的蒸桶交接的地方,防止蒸汽漏出。 朱颜欣赏地看着这孩子忙里忙外,火苗已经在锅底窜了起来,跳动的火舌不时舔着锅底,伴着越来越浓郁的樟木香气。 朱颜担心几个小家伙吸了太多樟树味儿不好,早就给他们缝好了两个可爱的小口罩,往脸上一戴,露出四只亮闪闪的大眼睛,一个乖巧,一个调皮,可爱程度不相上下。 手边一只极为简易的铜壶滴漏,其实简单地说,这东西最多是个把内容物换成了水的沙漏,像古籍里提起的由日天壶、夜天壶、平水壶和受水壶组成的最终版铜壶滴漏,她恐怕自己这辈子加上辈子仍是无缘见到实物了。 她昨日调试过时间,将那样一锅水煮沸的时间,就是她手头这只滴漏漏完的时间,到那时,便可以打开蒸桶,取出里面的蒸汽冷却,分离樟油和樟脑……朱颜侧头望了一眼院中堆得满满当当的残枝落叶,眉角微微一抽,暗自叹息,自己在这个没有大机器生产业的地方,到底要多久才能提炼完这么多“边角料”? 正出神,脚边一暖,低头见猫儿凑了过来,用额头一撮黄褐色的软毛使劲地蹭着自己的绣鞋,一双小爪子也很不老实地在地上扒拉着。 朱颜轻轻抿唇,这些日子光顾着整理制成的那些药物,倒是冷落了这只猫儿,便向它伸出手。 猫儿会意,蹭地跳进她怀里,见她手上有伤口,伸出软软的小舌头便舔。 朱颜缩回手,虽说唾液里都有杀菌成分,动物受伤了都会给自己舔舐,但她怎知道这小猫儿有没有带着什么病菌,一不小心感染了在这里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何况,猫的舌头上有倒刺,想必舔上了伤口那感觉也不是十分美妙,还是算了。 猫儿见朱颜不理,略带失落地垂下小脑袋,尾巴一卷落在肚皮前,打算在朱颜怀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朱颜轻轻拍了拍它的小脑袋以示安慰,转头密切地注意着滴漏里的水,见所余不多,轻轻将已经睡着的猫儿放下,自己走上前打算抽开一块棉布。 白?脚步碎碎地赶上来,“姑娘,这可使不得,会烫着的!” “别担心,我会小心的。”朱颜冲她一笑,自己好歹是在蒸汽满满的开水锅里徒手拿过试管的人,若是在这里被烫到,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朱颜见她仍是一副不信的表情,只得拿起用井水浸湿的纱布将没有伤口的那只手裹住,“这回你可放心?” 白?嘟着嘴,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好,白?,你也用湿纱布裹住手,拿着这块铁板,搁在我抽掉棉布的地方……”朱颜将她不解地将整块铁板托起,只得上前帮着她把铁板倾斜下去,下端悬在满是井水的木盆上方,做成简易的蒸馏装置。 见万事俱备,朱颜还不忘温和地提醒白?一声,“一会儿可别怕。” “嗯,姑娘放心,白?都是死过一回的人,怕什么!”白?义无反顾。 “那就好。”朱颜发觉这个丫头倒是风趣得很,正和自己的心意。 堵住锅沿的一块棉布抽出,锅里的蒸汽霎时从小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遇到铁板立刻冷却,一滴一滴顺着倾斜的角度流到木盆的水中,在上面飘了一层油腻腻的东西。 待蒸汽差不多排尽,朱颜从白?手里接过铁板,又用水冲了冲,才小心翼翼地将水上那层油腻取下,用纱布滤过。 白?蹲在一旁,只觉这些白花花、黄腻腻的东西实在恶心得紧,着实纳闷朱颜一个这样美貌的姑娘家,怎么能面不改色地捣鼓这些东西? 她们这里弄得热火朝天,始终没发觉屋外的一株树上正坐着两人,从开始生火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朱颜的举动。 关河看看日头转西,低声提醒袁宣清,“公子,天色不早,还是回去吧?” 袁宣清没答话,仍是垂眸看着院中那个忙忙碌碌的人影,心中的郁闷不是一点两点……方才和朱颜争吵,自己弄得又是生气又是歉疚,不想这姑娘竟没事人一样忙活开了,而且,从她欢快的脚步看来,她显然很开心! “咳,公子……”关河无奈,当初听闻这个丫头是朱衡的女儿,自家公子就上了心,可若真是那位爷的女儿,怎么会一点没有闺阁女子的样子?这捣鼓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觉得她真是矩之先生的女儿?”袁宣清总算回了神。 “属下……委实不这么觉得。”关河撇了撇嘴,“不过,她倒是与公子还有您的师尊有些相似,也会弄这些稀奇玩意儿。” 第七十五章 药香动、满缀罗裙[三] 当晚徐绸珍回家,还没进门便嗅到了浓浓的樟脑味儿,不禁询问地看着朱颜,“燕子,你真的炼出了樟脑?” “唔……”朱颜飞快地将嘴里的饭菜咽下,“嘻嘻”一笑,“樟脑是没弄成,只有一些樟油和粗樟,只能凑合着用一用了。” 徐绸珍点点头,“也成,近些日子你二舅舅正给你议亲,却还没见着什么合适的,你也收收心,将来若是嫁给人家做媳妇,可就没这么自在了。” 朱颜撇了撇嘴,抬手捋捋头发,“娘,这会儿嫁人是不是太着急了?” “哎呀,我的姑娘哎,你这个年纪再不嫁人怎么成呢?”白?筷子一拍,一旁的窦安和明子全都转过大眼看着她。 朱颜微窘,自己发家致富的远大理想才将将开始,若是嫁了人,可不就成了空想?不行,不行,这个绝对不行,可是她好像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不嫁……难道只能等着那些待娶的青年因为自己年纪太大看不上自己? “罢了,罢了。”徐绸珍知道女儿的性子,想来她不愿意,再怎么逼迫也没有用,“你在白浪镇买下的那处铺子,是打算卖成药?亲自去卖?” “这个……其实那里是清水铺面,里面什么装潢都没有,女儿打算花上小半个月布置布置,恰好那些药物的名字也没有几个好听的……”朱颜顾左右而言他,见徐绸珍的面色似乎糊弄不过去,这才干笑道,“过个几日再决定,成吗?” “阿颜,你须得答应我,你自己是不能露面售卖的。”徐绸珍郑重道。 朱颜苦下脸,徐绸珍这般唤她,多半是极为认真的态度,自己若是再不应允,也太不识抬举了。 “好,阿颜答应娘。”朱颜唯唯。 徐绸珍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忽然落到了她手上,两道血痕触目惊心,不禁焦急,“这是怎么回事?你今日提炼樟脑划破手了?” “不是呢,绸珍姑姑,是姑娘日间与那位京城来的袁公子争吵,赌气划破的。”白?扁了嘴,心疼地看着朱颜。 “那公子又来寻你?”徐绸珍愈加没了食欲,索性把筷子一搁,踱到朱颜身边,“他来寻你,你便见他了?” 朱颜微窘,不就是见个男人吗?至于这样……着农家女子但凡身子壮实的,可都是要去田间劳动的,男的女的都很常见啊…… “咳,咱们家大门敞开着,也没写着不让人家进呀。”朱颜不以为然地抽了抽嘴角。 “他寻你做什么?”徐绸珍缓和了一些,坐到她身旁的条凳上,语重心长地劝慰,“咱们是亡国之余,这辈子都不要和京城扯上关系,阿颜,你记住没有?” 朱颜眨了眨眼,故作乖巧,“女儿知道了。”既然徐绸珍这么不喜欢提起袁宣清,她就索性将袁宣清托她多多看顾边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事情略过了。 入夜,朱颜屋内,窗前的长案上点了两盏油灯,将桌上排列得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映得直晃人眼,星星点点的光斑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 徐绸珍正在屋内帮她一道给这些罐子分类,那里的长颈瓶装的是丝瓜水和积雪草露,一边的小瓷盒里又是紫草膏、苦瓜霜,木槿粉装在小巧的粽子锦囊中,还有种种成品的丸药,便装在简易的葫芦中。 整理毕,朱颜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可算好了!娘,女儿打算先让刘大哥去铺子里售卖,您觉得这可以吧?” 徐绸珍正打算回答,忽听见间壁王雍回来了,便暂且搁下,“我去问问那小子又上哪儿疯去了,你且等等。” 朱颜点头,取了那部王神医的书册,就着灯火坐在窗下看起来。 屋内安静得很,唯有烛花结起又爆开的声音伴着朱颜翻页的声响。 “咦……!”朱颜本已经翻过,忽又倒了回去,眼神定定地盯着页末的那一行字。 “山水间多有沙虱,甚细略不可见,人入水浴,及以水澡浴。此虫在水中,着人身,及阴天雨行草中,亦着人。便钻入皮里,其诊法。初得之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米粟粒,以手摩赤上,痛如刺。三日之后,令百节强,疼痛寒热,赤上发疮。此虫渐入至骨,则杀人,自有山涧浴毕,当以布拭身数遍,以故帛拭之一度,乃敷粉之也。” 朱颜抿抿唇,不由自主地小声读了出来,“以大蒜十片,着热灰中,温之令热。断蒜及热拄疮上,尽十片,复以艾灸疮上,七壮则良。又方,斑蝥二枚,熬。一枚,末,服之。烧一枚,令绝烟,末,以敷疮上,即瘥。又以射敷之,佳。又方,生麝香,大蒜,合捣,以羊脂和,着小筒子中,带之行,今东间水无不有此。浴竟中拭,如芒毛针刺熟,看见,则以竹叶抄挑去之。” 越看下去,朱颜越加肯定,这奇症方中关于沙虱的描述,根本就是抄袭葛洪的《肘后备急方》! 心中第一次没有那种发觉有人全文抄袭的鄙弃之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狂喜,几乎把她整个胸腔都燃烧起来,原来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有着同乡! 她不可自抑地逐字逐句念下去,念到关于沙虱的批注时,整个人几乎都要燃起来,好听的声音颤抖着,连玉葱般的手指都在颤,“沙虱……又称恙虫,病原立克次氏体……”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了声息,耳边还在回荡着那几个字,“立克次氏体……”那可是绝对在她生活过的地方才会有的东西呀!葛洪、立克次,两个曾经在她的教科书中出现过的人物,这还用得着证明吗? “嗯?燕子,怎么了?”徐绸珍挑起竹帘进来,见朱颜抓着那本书,都快进入癫狂状态了,不禁担忧地走上前,替她掐了掐合谷。 “嘶……痛!”朱颜回过神,委屈地扁了扁嘴。 “知道痛就好。”徐绸珍抽了抽嘴角,“你这个丫头,刚才那副样子,难不成是想发财想疯了?” 第七十六章 药香动、满缀罗裙[四] 朱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急忙收摄心神,拿起那本奇症方,尽量装作疑惑的样子,“娘,这本《王氏奇症汇》是那日周家的融老爷赠给我的,说是太祖太公写的,可女儿怎么看也看不明白这写的是什么……娘能给我讲讲吗?” 朱颜暗自翻个白眼,这撒娇的语气,真是连自己都恶心到了。 徐绸珍就着她手中看去,摇了摇头,“爹说过,太公的医术本来也就是一般,在三十多岁上独自进山采药,过了大半个月才回来,回来以后这人怎么看都变了个样子。看病的时候总说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治好的人倒真的比从前多,尤其擅长治疗疑难杂症,别人问他,他说自己是进山遇着了仙人,学了仙人的医术,所以人们就唤他神医。” 朱颜哑然失笑,这位前辈可真是机智得紧,可听徐绸珍说的,那人既是她太祖太公,只怕年代已经很久了,心下又不禁有一丝失落,“那……那个,太祖太公可还……在世?” “在世?”徐绸珍耸了耸肩,“我小时候太公便离家云游去了,从没见过他一面,想来前些年兵荒马乱的,他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多半也……” “这样啊……”朱颜吸吸鼻子,好不容易有一种亲切感,偏偏那人又已经过世了,但她不敢让徐绸珍察觉到她的难过,强打起精神,“娘刚才干什么去了?” “哦,我去问问雍小子上哪儿鬼混去了。”徐绸珍咬咬牙,痛心疾首,“这小子就是不学好,在编伍里闹了事情,回来还是那老样子,今夜又拿了银子出去赌,问他哪里来的银子,他只是支支吾吾不肯说,多半又是上哪里小偷小摸弄来的,若是被人检举出来,可又得我们替他还。” 朱颜暗暗擦把汗,心道这王雍虽然品性不端,江湖义气倒是有的,好歹没将这银子是自己给的供出来。 “燕子,又想啥呢?”徐绸珍见她再次出神,不禁起了疑,“你今个怎么这样魂不守舍,难不成还在心心念念想着那个袁宣清?” “哈?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朱颜被呛得一阵猛咳,心里暗自苦笑,娘啊,你怎么就光把女儿往坏处想呢?自己看上去有这么**吗? 徐绸珍凑近了些,牢牢锁着她的眼睛,那神情,活像在班里抓小情侣的高中班主任,“真没有?” “没呢,人家公子马上就要回京了,我想他做什么?”朱颜只求速战速决,急忙低下头装模作样地看着奇症汇,还不时在自己的手腕上划拉几下,念念有词,“嗯,手少阴心经……旁开一寸……” 徐绸珍舒口气,“他要回京那是最好不过,你往后再不可想着他,也别往边家去。” “可是……边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朱颜嘴快,想着徐绸珍一会儿指不定要盘问自己是如何知道的,急忙赔笑解释,“女儿已经请刘大哥查探过了……查探过了……” “那行,你今日忙活了一天,早些睡下吧。”徐绸珍拍了拍她的脑袋,缓步走出去,站在帘外叹气,“矩之啊矩之,这丫头……哎,真是冤孽……” 几日后,朱颜的小铺洒扫完毕,周融感念朱颜上次救治母亲,亲自为她做了块匾额,题名“花颜阁”,用胭脂水粉来盖过里面出售的丸散膏丹,的确更符合朱颜这样一个女孩子的身份。 同时由周意和周如心兄妹俩共同思考得出的“商品单”也交到了朱颜手中,朱颜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满满两笺的字,是极为优雅的行楷,微微有点草书的风韵,想不到周意那般一个看起来虚有其表的公子哥,写出的字倒是这么俊俏。 “唔,师父在看什么?”窦安伸出一只小手,白白嫩嫩的手腕上用朱笔标着手上三条经络的名字,朱颜不禁“噗嗤”失笑。 窦安低头见了自己的小爪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些经络太难记了,小安只能这样。”嘟了嘟小嘴,他又沮丧地补上一句,“不对,大概是小安太笨了些……” “不笨,我们小安最聪明了。”朱颜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还是太过瘦弱,暗自叹口气,毕竟这肉萎症本就不能够根治,只希望他一直服药,余生可别再犯病了。 “唔……这是,‘芙蓉玉面散’、‘洛神水’……‘凝香丹’……?”窦安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眨了又眨,完全不明白这些奇怪的名字都是什么东西。 朱颜微窘,其实不看后面的批注,她自己只怕也要弄错,幸好周意也怕顾客问起名字由来时朱颜答不上,将这名字的用典或是来由全都注在了下面,倒是个细心人。 这里正忙活着,王雍提了个大包袱,满脸勉强地走进来,不过一见到朱颜,立刻换起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咳,颜妹子,我这可就要去京城了,老爹还劳烦你多多照顾。” 朱颜正是巴不得这个败家子快走,因此知晓徐绸珍托了徐家二舅为他谋到一份职位时,朱颜高兴得当晚就封了五十两银子给这个不成器的表哥当作进京的盘缠,结果是……当晚他又夜不归宿去赌场里输了个一干二净。 虽然不待见他,朱颜还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缎夹棉的包袱,好声好气地递给他,“这里有朱颜做的一件冬衣和五十两银子,也算是做妹妹的一点心意。” “怎么好意思,嘿嘿。”王雍虽然说着推辞的话,手里早就接过了包袱,将里面银子的重量掂量得轻轻楚楚,感觉比整五十两还多上一些,这才欢喜得眉开眼笑,哼着小调扬长而去。 窦安不解地看着朱颜,“师父好像不喜欢这个叔叔,为什么还送他东西?” “你这孩子……真是没心眼。”朱颜恨铁不成钢,为什么明子那孩子就这般熟络,今日已经跟着刘自新一道去铺子里监工了,听刘自新提起来,竟是比他一大老爷们还强,可窦安这孩子,分明背起医书来聪明得很,在人情世故上竟是一点不通,“罢了,等你明子哥回来,让他说给你听。” 第七十七章 看红妆满铺[一] 半个月来,朱颜为了药铺的事情忙碌非常,等这些事情刚有了眉目,便是徐蘅卿的婚宴的帖子到了。 因为靖公子的身世,徐家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赶排场,花轿迎亲直接略去了,只是请了不多几个亲眷朋友到来,而朱颜作为表姊,自然也被套上了喜庆的红衣,陪着徐蘅卿解闷。 徐蘅卿一身的吉服,任由旁边的丫鬟在上妆梳头,嘴里却还是停不下来,一边用描画得生动的眼角指了指桌上的一盒类似于胭脂膏子的东西,一边向朱颜笑道:“这个便是颜表姊家卖的‘洛神水’呢,颜色比那些胭脂都要好看,抹着还香甜得很。” 朱颜微笑,这个“洛神水”,是她用买来的胭脂重新熏蒸过,加了洛神花、红蓝花的汁液做成的,连盒子用的都是原来的。周意看了主料单子后,便大笔一挥取了这样一个动人的名字,仿佛搽了这个便能像洛神一般顾盼生姿。 “哎,还有这个,这个事颜表姊家的‘雪肌霜’。”徐蘅卿得意地想要拿起那只描了青色缠枝莲的瓷盒,却被一旁的看护的妇人捉住了手,好声好气地劝着,“小姐都是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不庄重?” 徐蘅卿吐了吐舌头,与朱颜会心一笑,终于闭了嘴不再说。 朱颜坐在一旁,支着腮看伺候梳妆的丫鬟给她的脸堆上铅粉,又用轻轻拍上些胭脂水,原本活泼的面容也现出几分端庄与妩媚。 一时又是盘发,几对金钗密密匝匝地将头发钗住,看得朱颜有些眼花,不得不叹服这些女孩子的动手能力。 一旁侍立的妇人轻轻咳了一声,向着朱颜裣衽为礼,“表小姐,妾身这里要向小姐交代些事情,还请表小姐回避片刻。”一张敷着粉的脸微微有些苦,本来朱颜作为姐姐,应是留下一起教导出嫁的妹妹的,奈何这姑娘这样的年纪还未出嫁,只得请她回避。 朱颜一愣,随即看着徐蘅卿轻笑,笑得有些促狭,“好,我且去外间,蘅表妹可要好好听着。”她自然知道接下来是给新妇科普某些知识,想自己原是个学医的,这种事情……其实只怕那妇人还没自己知道的多吧?还有,徐蘅卿这肚子里连孩子都有了,还需要科普这些? 刚到外间廊中,便对上两道要喷火的目光,下意识别过脸去,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徐杏芳和徐菱芳两姐妹,徐杏芳也是一身喜庆的红衣,可做妹妹的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想是家中财力有限,妹妹只是套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红色短褙子,也不知是用谁的旧衣裳改制而成。 而朱颜身上穿的却是徐绸珍特地为她赶制的新衣,上身是销金的大红交领,下面则系着一条白绫百褶裙,裙摆上星星点点全是朱颜亲手绣成的梅花。特别是徐绸珍十分有原则,她平日并不会给朱颜添置新衣,但一旦开工裁剪,必定是力求完美,这回药铺赚了不少钱,所用料子自然全是白浪镇中最好的,看了不由人不眼红。 徐杏芳上上下下地死盯着她,使朱颜觉得衣服上都要被她的目光灼出一个窟窿来。 正在僵持之间,白?踏着小碎步赶上来,斜斜乜了徐杏芳姐妹一眼,尽力将眼里的恨意压下去,蹭到朱颜身边低声笑着,“姑娘快跟我来!” 朱颜好奇地打量了她,见这丫头笑得特别兴奋,不禁打趣,“这是怎么了,难不成看上了谁家少年郎,让我帮你打打主意?” “姑娘说什么呢!”白?一扁嘴,脚下却不停,拉着朱颜一直到了一旁的屋内。 还没进屋便闻到一股熟悉的茶香,朱颜微敛了眉,掉头就想出去,却被白?一把拽了进去。 里面的人一袭蓝衣,不是袁宣清是谁? 朱颜大半个月没再听到他的消息,还只当他已经回京,这会儿突然看到,也不顾礼貌,立刻沉了脸,“公子再三再四寻我,又有何事?” “我的姑娘,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嘛……难道还在赌气?”白?捏了捏她的手,上面的结痂尚未脱落,摸着有些粗糙,“上次的伤口还没好呢,若是再来一次,也真是够受的……” 袁宣清立起身,走近了几步,似乎很是意外,“朱姑娘弄伤了?这个伤口似乎有意为之,结痂将要脱落,应是半月以前所伤,恐要留下疤痕……” 白?嘴快得很,一扁嘴,倒豆子一般,“姑娘便是那日与公子争吵后把自己划伤的,这口子可深呢,流了不少血。”她刻意夸大了伤势,毕竟一个男子听得颇放在心上的女孩子受伤,都会心生怜惜的吧? “那日的事,的确是在下不对。”袁宣清眸中果然掠过一丝疼惜,“但姑娘身为医者,如何能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朱颜秀眉一挑,觉着这事有必要跟他挑明,免得他也以为自己是为了赌气才这么做,到头来自作多情,“公子可曾听闻破伤风一症?” 袁宣清一愣,立时懂了,“尊师曾提起过此症,一旦染病,几乎无可治愈……姑娘先前是被尖长锐薄之物刺伤了,所以才如此施救?” “对。”朱颜点了点头,见他面色果然重又平淡下来,偏头微微一笑,“所以,公子唤我来是有何事?若是没……” 袖子被白?一扯,接着听到她低声责备,“姑娘,你快别说了。”白?暗自气闷,好容易叫这位公子起了些意思,又被自家姑娘一句话浇灭了。 袁宣清也觉得谈正事要紧,回身唤了随侍身旁的关河,低声吩咐,“你去外间守着,不得旁人靠近。” 一转身,见朱颜正以一种戒备的目光打量着他,不由好奇,“姑娘听到我说的了?” “没有。”朱颜摇头,她只是觉得袁宣清行事太过神秘,又见知道关河本事了得,才有些戒备之意。 “那好,麻烦白?姑娘也出去一下。”袁宣清颔首施礼,“朱姑娘请坐。” 白?见两人独处,小脸上都要开出花儿来,欢快地掩上门。 第七十八章 看红妆满铺[二] 朱颜无奈地叹口气,这丫头总有一日要把自家姑娘卖了的样子啊,回头见袁宣清已经神定气闲地坐下了,暗自磨磨牙,也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朱颜还以为公子已经回京去了,想不到还羁留在这小小江村。” “姑娘生父真是矩之先生?”袁宣清紧紧锁住她的眸子。 “是。”朱颜答得不带一丝犹豫,尽管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朱颜,但她可以确信这具身体的父亲便是前朝旧臣朱衡。至于说谎,真当她还是原来那个娇弱的小姑娘?说谎有什么不会的,她也当了小半年的医者,难免为了病人的情绪考虑隐瞒些许事实,难道这还不会? 袁宣清见她神色没有丝毫不妥,反倒起了些狐疑,按理一个姑娘家被人这样怀疑,不是应当有些委屈,又有些惊讶吗?怎么她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这么问? 朱颜自顾自地啜了一口茶,挑挑眉,“公子的问题问完了,我能问公子一个问题吗?” “哦,姑娘请说。”袁宣清意外地看着她,如此伶牙俐齿,怎么可能是原来江村传言中那个娇美柔弱、能诗会画的落魄小姐朱颜? “公子为何在此?”朱颜抿唇,静待回答。 “听闻姑娘与纾小姐有一面之缘。”袁宣清的回答离问题很远,朱颜却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是为了靖公子?”朱颜将茶杯放回桌上,抬眸看着他莫测的眼。 袁宣清反倒觉得与她这样对视不妥,一敛眉,目光落向了别处,“姑娘想必也已知晓,纾小姐便是前朝流散的公主纾忧。” 朱颜抿了抿唇,她自然猜到了纾的身份,但没有听到她亲口承认,朱颜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听闻前朝纾忧公主在战乱中失了踪迹,公子如何能够认定纾小姐便是那位小公主?” 袁宣清略向前探出身子,一双眼带了些奇异的色彩,“姑娘或许不知,我交给你那本书中提及护送小公主与小皇子逃离兵乱的人,便是矩之先生。” 朱颜没说话,手边杯中的茶水却漾起一丝涟漪。 袁宣清总算在她眸中看到一瞬的失神,满意地坐回去,神定气闲地为自己重又斟了一杯茶,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姑娘过分平静的神态,总想见她失态的样子。 “……公子想说什么?”朱颜声音微哑,觉得此人真是越来越难让人摸透,越发生出戒备之心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挪。 “也没有什么,倒忘了说正事。”袁宣清玩味地看了她一眼,“你那二舅舅招了靖为婿,自然会害怕招来祸患,因此特意下了帖子留我在这里赴宴,好通过父亲的口转告皇上前朝皇室遗脉早已没有相争天下之心。” 朱颜垂下头,心中微微发凉,这样的话,袁宣清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时候才明白徐绸珍为何三番五次地阻止自己与他过分接近,让自己远离京城……如此交织着权力的事务,以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只怕被人吃了连骨头都难寻。 “朱姑娘……”袁宣清见她不说话了,觉得她到底是个小姑娘,或许自己话说得过了,正打算安慰几句,外面忽然乱成一片。 朱颜得了机会,立刻回身出屋,不想被关河拦下,“朱姑娘留步,没有公子的吩咐,在下不能放你出去。” “姑娘!”白?似乎十分焦急。 “你让开!”朱颜咬着唇,回头恨恨地瞪了袁宣清一眼。 袁宣清无奈一笑,“放她出去。” 朱颜快步走了出去,见白?还有刚才那让自己回避的妇人立在廊中,一脸焦急。 妇人上来拉了朱颜,“表小姐快过来,小姐方才一阵头晕,妾身想着表小姐正是声名在外的医者,倒是方便。” 进了屋子,徐蘅卿似乎已经无恙,眨着一双描画得迷人不已的凤眼,看着朱颜直给眼色。 朱颜自然知道她是因为有了身孕,有好半天没吃东西,这才会头晕,便装模作样地诊了脉,看着那妇人,“蘅表妹只是有些饿了,为她取些不会化了唇上朱红的东西来垫垫肚子便好。” “好,多谢姑娘。幸亏姑娘诊了出来,没事就好,不然一会儿拜堂的时候出事,那可就不好看了。”妇人听说没大事,眉开眼笑地亲自去取早已备下的糕点。 徐蘅卿见周围暂且无人,拉过朱颜,轻轻笑着,“颜表姊,多谢你,多谢你。” “没事,你乖乖待在这里,我叫白?进来陪你。”朱颜方才落荒而逃,现下静下来一想,袁宣清应当还有别的事情要说,既然自己已经被动地扯了进来,再逃也无用,总不能再装一回失忆吧? 把事情向白?交代了一番,白?喜上眉梢,姑娘终于是开窍了,竟然知道主动去寻人家公子了! 朱颜看着她那个表情,就知道她多半又想得原来,无奈地笑了笑,便推门出去。 经过徐家两姊妹,直接略过了她们的表情,正走着,却觉得脚边一绊,立刻意识到是徐杏芳所为,急忙打算扶着过道稳住身子,偏偏那边徐菱芳“不小心”也摔了下来,将一旁的花架撞到,直直向着朱颜砸过来。 朱颜重心不稳,还要躲过花架,正在叫苦,倾斜的身子忽然被人扶住,脚一使力,才发觉一阵钝痛传来,身子又是一软,这回直接被人紧紧抱住了。 侧头看到那一袭蓝衫映入眼帘,一时只觉大脑短路,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袁宣清抱住了,立刻要推开他。 “阿颜,别动,你脚踝有伤,不知是崴了还是折断,且别乱动。”袁宣清不放手。 朱颜再开明,终究未曾与男子接近过,立刻飞红了脸,又真心担忧自己的脚踝会不会是骨折,真不敢乱动,偏偏他还用这么亲密的称呼,分明是要将自己扯进流言蜚语的中心,不禁恨恨地抬头瞪了他一眼。 第七十九章 看红妆满铺[三] 徐家两姐妹怔了,“摔倒”在地的徐菱芳立刻开始哭痛,一旁的徐杏芳也不甘示弱,捂着胳膊喊疼,说是被朱颜撞到了,只希望面前那公子看自己一眼。 袁宣清低头正见朱颜一张痛得发白又羞得红了的俏脸,还有她明眸含嗔的一瞥,哪里还有心思看别处。 僵了片刻,白?听到外间声响,也匆匆赶了出来,脸上溜过一丝惊喜,随即觉得这样对自家姑娘的“名节”影响太恶劣了,正要上前,却见袁宣清将朱颜打横抱起,径自向着主厅方向去了,不禁瞪大了眼。 朱颜被他抱起,足踝又是一阵一阵地痛着,心中叫苦不迭,苦着脸颤声抗议,“请公子放我下来……” “你的伤拖不得。”袁宣清低下眸子瞥她一眼,随即侧头吩咐关河,“去请徐二老爷安排僻静的屋子,备下热水,再去寻些新鲜的接骨木枝条来。” “我知道……真有这么严重?”朱颜一挣,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不悦地扁了嘴,“我娘在厨下,唤她来看顾我就好……” “你担心自己的名节?”袁宣清见她百般推脱,低头看着她轻笑,“我会娶你。” 朱颜一愣,定定看着他,除了眨眼还是眨眼,待回过神,耸了耸肩,“你想差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那是为何?”袁宣清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个样子,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吧? 朱颜抿了抿唇,她现在已经熟悉了那种程度的痛感,只要自己不乱动,还是可以忍受的,她特意歪着头努力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免得伤害了人家的一片情谊,“朱颜觉得呢,医者行医原是天经地义,朱颜治过的男病人都那么多,连脱了布衫拔罐针灸的都有,难不成我就要嫁给他们了?所以公子大不必那般想……” “……你当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袁宣清听着她的一番“狡辩”,笑意越盛,脚下步子却不停,低头锁住她的眼,“你倒是与我师尊极像。” “你师父……?”朱颜咬了咬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了不起的师父正是研制出那个奇特的吸入式迷药之人,那人与自己很像……?难不成也是穿越人士?想起之前好容易找到了穿越人士王神医,却听闻他已经离世,朱颜这回长了心眼,不急着高兴,而是低声询问,“他老人家可还在世?” “自然。”袁宣清见她感兴趣,低低笑一声,“师尊待我极好,自然也会喜欢你。” 朱颜眨眨眼,心想多半也是个与自己一样经历之人,自然会喜欢自己,但抬头见他笑得促狭,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我自己去寻他,与你无关。” “这可没办法了,师尊现下避世不见人的,能见到他的,也只得我一人。”袁宣清像是打算故意气她,屡次将朱颜的希望打灭。 朱颜被气得无语,索性瞪了眼不再理睬他。 关河手脚极快,片刻工夫已经取回了不少新鲜的接骨木,鲜嫩的伤口处还泛着青色的光泽,周围的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植物的气味。 “徐二老爷说了,今日是好日子,各个地方可能都有客人,唯有书房僻静些,已经嘱咐了几个口风紧的仆役将热水送去了。”关河说着,不时打量一下朱颜,见她满脸赌气之意,竟是没有一点害羞,不禁好奇。 进了书房,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浓厚的墨香与书香,朱颜随意向着里面看去,目光却被钉在了墙上的一副挂画上。 那是一位宫装女子的画像,细细看眉目,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袁宣清瞥了一眼画上女子,“那是前朝向贤妃的画像,不想却藏在此处。” “……谪……仙……怨?”朱颜努力分辨着画上的篆字,“谪仙怨?”见袁宣清轻轻点头,她继续看了下去,“‘胡尘犯阙冲关,金辂提携玉颜……云雨此时萧散,君王何日归还?伤心朝恨暮恨,回首千山万山……独望天边初月,蛾眉犹自弯弯……’呀,真是这首曲子词!” “……阿颜听过?”袁宣清看看她,又看看画上的女子,若有所思。 朱颜眨了眨眼,实在打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相信他,想着自己说话说不过他,便默然点了点头。 袁宣清也不再纠结于此,挪过书桌前的椅子,将她放下,立刻麻利地将接骨木的枝条泡入热水中,屋内立时弥漫起被蒸出的草木清香。 朱颜好奇地垂头看他做这些,按理说他一个富家公子,就算学医,也不至于连这些外伤的处理都这么娴熟吧?正出神间,足踝又是一阵剧痛,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疼吗?且略忍一忍……”袁宣清略带无辜地瞥了她一眼,自己刚才着实没有用什么力气,到底是女孩子……但低下头看到她原本小巧的玉足已经肿得面目全非,心下一软,尽量极为轻柔地捏了捏,确定骨头没有太大的损伤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应该没有骨折吧?”朱颜敛眉,略略俯下身子,苦恼地看着自己肿到平日两三倍大的足踝,心里暗暗将徐家那可恶的姊妹俩诅咒一番。 “没有,别担心。”袁宣清见她肿胀处的内出血尚未停止,将在冷水中濡湿巾帕轻轻敷在上面,一边用手掌为她轻轻揉按。 朱颜只觉胀痛缓解了不少,不禁好奇地看着他,“你师父还教你外伤的治法?” “……略懂。”袁宣清似乎不愿多答,仍是一心一意地为她揉按着伤处,过了片刻,忽然又笑了笑,“我见过你的身子,你如今只能嫁我。” 朱颜不禁哑然失笑,这人也真是的……不过是揉了揉足踝而已,不要这么认真吧?不过实在不敢开玩笑,只得故意绷着脸,“这里这么僻静,公子不说,我也不说,能有谁知道?” 第八十章 看红妆满铺[四] “我对你很感兴趣,为什么不说?”袁宣清见她足踝上的伤势缓解了一些,缓缓起身,对上她两只眸子的那一刻,忽然转了主意,凑近些在她额上浅浅印上一吻,欣赏地看着她吃惊的神情,淡然地拿起帕子拭了拭手,“你再用冷水敷上个片刻,一会儿内里的出血止了,再用热水温敷。” 朱颜瞪着眼目送他掩门出去,只觉额上还热辣辣地发烫,心不禁有些乱了,难道这个深不可测的家伙是来真的? 关河立在门外,见袁宣清出来,微微颔首,“公子,徐二老爷和朱小姐的母亲正在等您。” “好,你留在这里看护,不得有任何人接近。”袁宣清转身便走。 “公子一人不要紧?”关河拧了拧眉。 “无妨,这里是徐府……”袁宣清抿了抿唇,似乎在思考什么棘手之事,“他们尚未摸清我的态度,不会乱来。” 前厅旁的小室内,徐家二老爷徐钊和徐绸珍都蹙眉等着,只不过徐钊面上闪着难掩的喜悦,徐绸珍却是无边无际的苦恼。 “我说绸珍妹子,那小子到底是沉不住气的……”徐钊扭过头,见徐绸珍愁眉苦脸,急忙劝慰,“我听你说的,那小子对阿颜也未必就是利用……” “二哥如何说这些话?”徐绸珍老实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当年将我送去京城之中,让我亲眼见了那些事情,四老爷死前我可是答应过他,一定照顾好阿颜,如何还能将她送去京城?!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阿颜都决计不能嫁与他!” 徐钊拧了眉,“妹子怎么就是看不开呢?我们如今不过是平民,再过个几代就湮湮无闻,唯有靠着与京城大族的姻亲关系,才能东山再起。” “你心里有几个心眼,不必打量着我不知道!”徐绸珍将杯盏“啪”地一声落在几上,“若真是谋个富贵,我也不必生这么大的气,你们根本就是要与那起人里应外合……”见徐钊的面色微冷,徐绸珍冷笑一声,“不论如何,我绝不会让那孩子被牵扯进去。” 徐钊有些急了,一拍桌子,“你真是过日子过糊涂了,那丫头本就……” 他还没说完,袁宣清便踏了进来,讥讽地笑道:“怎么自己人先吵起来了?”顿一顿,敛眉作揖,“京城袁氏长子凛,见过徐勉金先生与朱四夫人。” “果然是你。”徐绸珍冷冷打量了他一眼,从一开始就在怀疑,当年朱颜的确与袁氏子袁凛定下婚约,但离京时彼此尚小,那孩子尚未取字,如今终于等到他亲口承认,“矩之希望那孩子过得安稳,她不能嫁与你。” 袁凛对她的拒绝早在意料之内,含笑挑了挑眉,“不知朱夫人是否对矩之先生的话言听计从?” 徐绸珍面色微变,死死打量了他一眼,仍是点了头,“我嫁与他之日,曾如此立誓,自会遵守。” “那是最好。”袁凛取出一封薄纸,缓缓打开,走近了一些,又保持着一段距离,“这是矩之先生当年与家严定下的婚约书,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夫人可有异议?” 徐绸珍咬着唇,当年朱衡与袁凛之父的确定下过婚约,而且那婚约并不是口头之约,而是付诸了笔墨,这些她是知道的,但这本是朱衡担忧朱颜的身世暴露不得好姻缘才会如此做。不想后来袁氏举族变节降敌,朱衡情愿弃官从商,而不去攀附袁氏,是为了自己的清节,袁氏竟然还有脸面拿出这婚书做文章。 “贤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徐钊见他面色不善,急忙起身打圆场,“妹子只是心疼女儿,不舍得她远嫁京城,我们再商量……” “我已碰过她的身子,夫人若是觉得让她以后的日子过得名誉扫地也可以,宣清不介意再派人添油加醋一些。”袁凛仍是轻笑,他来此,原来的确是为了亲姐之病,偏偏巧合之下遇上了朱颜,开始对她的身份有些怀疑,便刻意去接近她,不想过去越久,越觉得这女孩子着实可爱得紧,忍不住想再与她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你……”徐绸珍怒极反笑,“京城袁氏,当真都是卑鄙之人。” 徐钊苦了脸,急急拉了徐绸珍,一边告罪,“妹子这是气糊涂了,贤侄不要见笑。” 袁凛看着他们微微冷笑,重新收起婚书,“阿颜在下娶定了,请夫人好好想想吧,明年春,袁氏的聘礼一定会与这婚书一道来。” 回到书房,关河果然还好好守在外间,推门进去,见朱颜正倚着椅子,仰头出神地看着墙上的宫妃画像。 “阿颜,在想什么?”袁凛缓步走近她身边,轻轻拂了拂她的头发。 “……她为什么和我这么像?”朱颜托着腮思索,对他的小动作没有注意。 袁凛微微沉吟,低声猜测,“或许……矩之先生与向氏原有姻亲?”随即他又自己否定,“向氏当年举族皆被屠尽,时间对不上……” 朱颜埋了头,想起那日那个自称“永无”的白衣青年说起的故事,不禁心中微微发凉,为了灭口,便要做到如此,不禁轻叹,“人命在帝王眼中,又何尝是真的人命?或许我一辈子行医救人,也抵不过他一时发怒夺的命多……” “阿颜。”袁宣清蹲下身,揭起她盖在足踝上的巾帕,不禁蹙眉,“这水已经凉了,我去唤人重新换过。” “没事,反正内出血也没止住呢,本就是要用冷水敷着的。”朱颜伸手拽住他袖子,一时又觉不好,急忙放开,扬了扬嘴角,“公子没有遣人告诉我娘吗?请她雇辆车,我回家中歇着便好。” 袁凛抬起头,虽然很想与她亲近些,但暂时还不能告诉她婚约之事,只得先忍忍,温和地看着她,“阿颜,唤我‘宣清’可好?” 朱颜不自然地移开眼去,手攥着衣服,她一直觉得自己对这位公子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看他突然这样热情,也不好意思直接出言拒绝,僵了半晌,还是说不出口。 第八十一章 看红妆满铺[五] 袁凛见她神情尴尬,只当她是害羞,微微一笑,也不强求,“在下名凛,‘宣清’二字是表字,初时与你不过萍水相逢,是以不想告知名姓,如今……阿颜且耐心等些时日,等转过年去,我便娶你回京。” 朱颜惊讶地看着他,心中默念,袁凛这个名字,应该在哪里听到过,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微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话,暗自腹诽,难道古人都是这样直接的?他说得这般认真,怎么看都是动真格的…… “阿颜怎么了?”袁凛见她只顾发愣,不禁好奇得很,普通的女孩子,不是都应该表示一下自己的羞涩和惊喜,为什么她却是除了吃惊的神情外,还带着一点不情愿? “咳,我能……”朱颜尽力埋下头,低声嗫嚅着,“……不嫁吗?” 袁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凑到她面前挑了挑眉,沉声问道:“为何如此问?是觉得袁氏变节降敌,不愿屈就?” “没有,我从没这么想过……!”朱颜微窘,下意识向后靠去,不说还没弄明白自己对他到底有没有特别的感情,如今卖药的生意才刚刚起步,她若是这个时候出嫁,那铺子可怎么办?可自己若是实话实说,袁宣清应该更不会答应,两相作难,好看的眉不禁拧了个结。 “……嫁给我,你就这么不情愿?!”袁凛微恼,差点就想将那婚书交给她看,但现在还为时过早。 朱颜眨了眨眼,不就是拒绝了一个“强行表白”吗,用得着这么凶?小嘴一扁,埋下头不说话。 僵持了片刻,袁凛尽力压下怒气,低声问道:“为何不愿?是你母亲的意思?” 朱颜歪头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娘虽然不让我跟你接近,但我真想怎样,她应当也不会阻我……”说着,朱颜忽然觉得这话好像也不对,慌忙解释,“那个,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见他忽然俯身向着自己身前压过来,不禁吓得住了嘴。 “本不想对你如何,但你……”袁凛伸手扣住她微微后仰的脖颈,强迫她抬起头,带着冷笑看着她眼底惊恐的神情,“这么说,是你自己不愿嫁与我?” “也没有……我只是觉得,我还有许多事情想要做,现在就嫁人,似乎太早了……”朱颜可以清楚地感到他温热的呼吸送到面前,不禁闭上眼,只觉两颊烧得一片热,一时糊涂就将自己原本的想法说了出来,早忘了自己在这里已经是一枚“大龄剩女”。 袁凛一愣,随即勾唇笑了笑,轻轻在她额角敲了一下,仍是轻易放过了她,“你年纪不小了……”移过一旁的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你这脑袋里想的究竟是什么?这样奇怪的姑娘,或许师尊真会喜欢你。” 朱颜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禁懊恼,自己到了这里许久,再没有哪一天比今日更加倒霉,不仅足踝弄伤了,连言行间的破绽都多得数不清。 “阿颜,你的年纪不能再拖了。”袁凛见她眸子微敛,秀眉轻蹙,说不尽的可怜模样,便缓和了语气,耐心相劝,“你好好准备一下,最迟到明年秋节之前,可好?” 朱颜埋头不语,故意做出害羞状,一边收回心绪,飞快地衡量利害。如今看来,这事是逃不过了,暗自安慰自己,至少袁宣清有个十有八九也是穿越人士的师父,又是学医之人,将来和自己应该还是有共同语言的,这样……也不算太坏吧? 微一抬头,正对上他认真的目光,那一双好看的眸子直直落在她身上,朱颜心头不禁一跳,急忙侧了头,抿了抿唇,声音细得蚊子一般,“……好。” “既是应下了,可是不能再反悔的。”袁凛看了看窗外天色,“你伤了足踝,横竖不能再去陪新妇,你母亲却要留在这里照应的,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了……”朱颜急忙拒绝,她现在心里已经乱极,原本打算好的生活被突然打乱,不由感到巨大的惶恐和无助,现在她最希望的是坐下来静静地将这些事情理一理,为将来的事情好好计划一番。 “医者有权为患者决定治疗方式,现在可由不得你。”袁凛细细将她的衣物整理了一下,仍旧抱起她。 朱颜虽然羞窘,但听他说的话,又觉十分耳熟,忍不住发问,“这也是你师父告诉你的?”总觉得,这句话分明是现代医学的一大原则,只是用了一种比较古雅的方式说了出来而已。 袁凛点点头,自语,“你真是与他相像。” “嗯……我想快些见见他老人家……”朱颜眸子微敛,有些难过,想在这里找到一个与自己有一样经历的人定是极难,再把这一位前辈错过了,可能就真的寻不到了。 上了车,朱颜静静缩在一角,偷偷打量着袁凛,虽然不是第一次与他同车,但如今他似乎是定要娶自己,总觉得两人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像普通的朋友一般坦然相待。 车上熏着淡淡的薄荷香,除此以外,便安静得只能听到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一时气氛有些诡异闷人。 朱颜抿了抿唇,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足踝,又窜起一番抽痛,不禁苦下脸去。 “怎么了?”袁凛向她挪近了一些,盯着她蹙紧的眉发呆。 “……也没什么,原本今日我和娘亲极晚才会归家,所以刘大哥他们都往明子家中去了,小安被平远先生接回家小聚几日,此时回去,大约是没有人的。”朱颜吐了吐舌头,自己方才本就要说这个,偏偏这家伙不让自己说,现在倒好,一会儿进不了门,难道叫自己在门外一直候到徐绸珍回来? “不必担心这些,方才我唤关河问你母亲讨了钥匙,一会儿我送你进屋去,等她回来再告辞。”袁凛说得平平淡淡,反正两人有婚书为证,朱颜终归是他的人,也不必避什么嫌,何况这里人烟稀少,朱颜又崴了脚,一人留着哪能让人放心? 第八十二章 看红妆满铺[六] 进了院子,院中的柚子花在一片安静中越发浓郁,清幽透骨的香气在院子中缠结萦绕,随着袁凛缓慢的步子不时搅动着。 “就在堂屋里等吧……”朱颜拧了拧眉,她虽然不在意这些,但也没有兴趣邀袁凛到自己的屋中去,“袁公子可要饮水?桌上凉着酸梅汤。” 袁凛将她放下,检查了她的足踝,见红肿比刚才缓解了不少,只是内里的出血似乎还没有完全止住,稍稍吐出一口气,“大约要到明日才能温敷,记得用接骨木煎水,虽然骨头没有断,却不知会不会有开裂,小心为上。” “……公子对外伤骨伤很有了解?”朱颜觉得好奇,这个年代没有透射的方法,对于骨伤只能通过外围的揉捏来认识,而若是骨裂一症,就像纵向断裂的竹子,通过简单的触摸很难感觉到纵向的裂纹,除非……袁凛处理过一些病患是严重到要将骨骼剖出来的? 或者,他的那位疑似穿越的师父……朱颜看看天色尚早,大约只有午后的光景,便回身取过两只白瓷的小碗,手微微一倾,将陶罐中的暗玫瑰色的液体倒进洁净的小碗内,轻轻推过去,“左右离母亲回来还有一些时间,公子可愿与朱颜说说你的师父?” 朱颜想要弄明白那位前辈究竟是否穿越而来,从前又是担当着什么职业,免得以后碰面时太过尴尬。 “师尊么……师尊为人很是随性,言谈之间也颇多出人意料之处,近些年更是不喜与外人交接。”袁凛一边说着,一边抿了抿她递过来的酸梅汤,汤水温度微凉,刚好能够解去暑气,甘甜纯净的滋味中,还透着一抹淡淡的木樨香气。 朱颜认真地听着,见他眉梢微微一挑,淡淡而笑,“我在其中添了些木樨糖,公子想必尝出来了?” “倒是第一次尝到有人如此制作酸梅汤。”袁凛报以一笑,仍旧讲述下去,“师尊住在郊野的一座小庄子上,除了教导我医术外,最喜欢的就是摆弄各种奇怪的工具,提取一些功用奇特的药物。” 朱颜垂首不语,喜欢制药,而且做出的那些药剂都是专业性的,譬如麻醉用的迷药,这和自己制作的那些胭脂水粉实在不啻云泥之别……难不成此人从前是一位药剂师? “阿颜在听吗?你有什么心事?”袁凛见她不说一句话,垂眸盯着她面上恍然若失的神情。 “我在听。”朱颜急忙给了个甜甜的微笑,眨了眨明眸,“我能有什么心事?” “没事就好。”袁凛轻轻舒口气,带着一点憧憬看她,“父亲当年不得已变节降敌,多年来一直有意辞去官职,所以我也始终不曾入仕,将来你若是不喜欢京城,我们仍旧可以住到这江南小镇。” 朱颜有些惊讶,微敛了眸子,“若公子是为了取悦于我,大可不必如此想……朱颜有时候会觉得,医者……正是成就于乱世激流之中,公子师从名师,技艺高明,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若是公子不愿入仕,那在京为医,亦是不错的选择。” 袁凛也惊讶地看着她,微微摇头,“阿颜,你果然不愧是矩之先生之女,竟然能有如此气魄,远比京中那些贵女有见识得多。” “公子见笑,这些不过是朱颜从书中读来。”朱颜垂下头,这也是她自己的希望,无奈在这里,自己的愿望只怕终要落空。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此言甚有意思,不知阿颜从哪本书中读来?”袁凛倒不是有意刁难,只是细细玩味之下,觉得这句话的确很有见地。 朱颜微愣,“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出自范仲淹之口,脱胎于东汉医圣张仲景之言,“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这两人并不在这个时空中,却叫自己如何说?轻轻咬了咬唇,忽然灵机一动,“公子应当也知道,朱颜的母亲原是王家的女儿,王家祖辈亦擅长岐黄之术,最闻名者便是朱颜的太祖太公王神医,这句话便是朱颜在他传世的《奇症汇》中看来的。” 反正这书看起来该是孤本,估摸着袁凛不可能看过,而且王神医早已离世,对于一个死人的话,他也不会去追根究底。 袁凛沉默了片刻,似乎还在玩味那句话中的深意,门忽然一晃,一条姜黄与白色交织的影子窜了进来,一下攀上朱颜的身子,“喵喵”直叫唤。 “怎么?饿了?”朱颜伸手抱住已长到一截小臂长的猫儿,当初收养它时,它不过巴掌大小的一点,不想实在贪吃得很,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竟然长得这样快。 “这只猫似乎很通人性。”袁凛见它正扭着头,瞪着两只大眼看朱颜红肿的足踝,伸手将它接过来,娴熟地为它顺了顺脑袋上的毛。 朱颜越发好奇,“难道你府中也养着猫?” “……别院中豢养着鸽子与小鼠,自是不能再养猫。”袁凛神色微微一顿,“鸽子用来平日与师尊通信。” “那小鼠呢……?”朱颜噙着一点调皮的笑,抬头望着他略微躲闪的眸子,“是用来试药吗?” “的确。”袁凛见她不仅不觉残忍,反而问得兴味盎然,不禁好奇,“阿颜不害怕?本以为女孩子……” 朱颜撇撇嘴,实验用的小鼠她也杀过不下五只,哪能去害怕,“我自然与京城的小姐们不同了,这个法子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袁凛点头,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朱颜,若是他的感觉没错,只这几句话的工夫,朱颜的态度似乎比从前亲近了许多。 又聊了些闲话,日头转西,暮色微微铺开一点。 门外一阵响动,想是徐绸珍待新妇拜堂结束后便急匆匆地回来了。 袁凛站起身,拍了拍朱颜的肩,不无依恋,“我明日便要赶回京城,不能再来查看你的伤势,自己多保重。” “不必担心,娘亲和我都能处理这些伤势。”朱颜含笑点头,“如今行动不便,不能送公子,见谅。” “好,今日就此别过。”袁凛缓步向着外间走去,又在门口回头一笑,“阿颜,等我来迎娶你。” 第八十三章 望风花月影[一] 朱颜的伤势直拖了足足一月才养好,其时秋凉已起,清明时节租出的地产正是收成的时候,前来送粮食的小车一拨接着一拨,络绎不绝。 “燕子姐姐!”还是清晨的光景,明子一路小跑窜进朱颜的屋子,绕过那一架紫檀木的屏风,这才看到朱颜正静静坐在窗前,就着微微开启的隔扇观望下面的情景。 听到孩子欢快的脚步声,朱颜款款回过头,这一个月来,明子收了些跳脱的性子,稚气未脱的脸庞看起来更为老练,同时衣物仪表也有了不少改观,看起来倒是个有着光明前途的好少年,“怎么了?你这般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小安可要被你吵醒了。” 朱颜抿了抿唇,窦安的房间原是她屋子相连的会客厅,虽然她屋子还有另一道门通往廊中,但多半时候是不开启的,明子自然也是从窦安屋中穿过来的。 明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随即大大咧咧一笑,“这天也不早了,燕子姐姐都起身了,小安也该起了!” “真是油嘴滑舌……”朱颜起身轻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安可比你刻苦多了,每夜背诵经方,要到二更天才歇下。” 明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能说就好,算么,总归有账房先生做的,字么,认得几个常用的也罢了,做什么这样苦自己?” “我是说不过你。”朱颜仍是轻笑,她这一个月来伤势未平,行动不便,愈发将镇上的成药铺子扔给了刘自新和明子管理,不得不说他们的办事能力的确很高,刘自新和明子原是与那些穷苦人家结识,这回见店中人手不够,便前去招了一回工,如今将小小的铺子打理得有声有色,“不过……明子,你可想好了,从商可是贱业,将来或许有人会看不起你……” “燕子姐姐相信这些做什么?”明子蹦到她跟前,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话是这么说,可谁都知道,有钱的便称大王,没钱的到底要被人欺!”他从小过着贫寒的日子,虽然在村中也算是一帮孩子的领袖,但真到了白浪镇上,还不是受那些大门大户的白眼。如今替朱颜看了月余的铺子,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都仰慕朱颜的医术,遣来采购脂粉成药的仆役也就对店铺的伙计尊敬有加,明子深谙世事冷暖,自然会有此一叹。 朱颜仍是抿唇轻笑,静静地看着男孩义愤的神情,待他抱怨完了,这才柔声宽慰,“好孩子,这些事情见得多了,也便惯了,以后这样的话,尽量少说才是。”转了转眸子,“你的心里还藏不住事情,看来还是个可爱的孩子。” 明子微微脸红,埋了头,“燕子姐姐说的是,娘亲也说我还有些孩子气。” “不过也不必太心急,你总会慢慢长大的,明子已经做得很好了。”朱颜在他面前蹲下来,一张脸浸在清晨的秋阳中,仿佛白瓷一般细腻洁净,“你匆匆忙忙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 “是绸珍姑姑遣我来唤姐姐起身,前些日子周家小姐不是下了帖子请姐姐去他们秋节聚会吗?”明子摇头晃脑地说着,“如今接姐姐的小车已经来了,姑姑看那人还未来得及吃早点,正请他在灶房里吃桂花糕,白?姐姐也忙着整理交来的谷物,脱不了身,所以姑姑嘱咐姐姐快些梳洗,换上光鲜的衣裳。” “这样早便来了。”朱颜略微吃惊,随手拿起屏风上搭着的一件白缎缂丝的夹袄,上面红色的暗纹若隐若现,织成朵朵娇艳的梅花,下面仍是系上普通的棉裙,就着镜中一照,未必夺人眼球,细细看去却也是姿色出众。 收拾好衣物,朱颜的目光落在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上,她研究过这具身体的肤质,可以称得上是天生的好皮肤,所以平日除了认真洗脸,辅以薏米等物食疗之外,不过抹一些淘米发酵水作为爽肤水,或是一些苦瓜霜作为滋润。 但今日是去赴宴,素面终觉不郑重,朱颜微微沉吟了一下,取出一只锦盒,里面一溜排着九支玉簪花棒子,素手轻轻拧去花柄将里面淡红色的粉末倒在掌中,一股子玉簪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是她用紫茉莉籽磨成的细粉与红蓝花、玫瑰茄的提取物混成的胭脂粉,不禁气味馨香怡人,涂在颊上滑而不腻,更觉满面生香。这胭脂粉作为淡妆必备之物,听说铺子里时常卖到断货,只得遣刘自新出了趟远门,去南边山中采购了大批新鲜的玉簪花,马不停蹄地运回来,又拉着白?和徐绸珍忙活了整整两日,这才赶上了货物的缺口。 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朱颜向着铜镜微微一笑,其实这样的日子真的不错,有这样大的一处庄子,手头有店铺,可以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把自己的兴趣与创意同别人分享,还能以此养活自己……有的时候,袁凛回京前留下的一句婚约,都遥远得像在梦中一般。 经过窦安的屋子,这孩子背向里间,兀自好睡,朱颜知道他刻苦得很,此时天色尚早,也就不去唤醒他,径自穿过长廊下了楼梯。 大堂里已经有了一副崭新的模样,白?因为嫌恶大堂内摆着牌位不吉利,便亲自剪了一道帐幔将大堂隔成了里外两处,预备将来好好布置一番,好让来访的客人不要再往油烟火重的灶房去坐。 近日秋收时节,租田上产出的许多谷物瓜果无处堆放,全都整齐地码在里面,一踏进去,便萦绕了一身的谷物香气,哪里还有从前的阴森幽暗。 进了灶房,周家派来的人正与徐绸珍闲谈,见了朱颜急忙感叹一番,“朱姑娘真是出落得越发好了,也不知将来谁家的公子有幸得姑娘为妇?” 朱颜看了看徐绸珍,心照不宣地一笑,婚约之事,母女俩都未向旁人提起,徐绸珍也并不打算约束朱颜什么,一切全等明年再作打算。 第八十四章 望风花月影[二] 寒暄了几句,朱颜包了一块马蹄糕,向徐绸珍告了辞,便随着仆妇登车而去。 平日为那些富家夫人和小姐出诊,这一条路原是走得熟到不能再熟,但这一个月足踝伤势不愈,她只能暂且将这些病患都推辞延后,一个人闷在家中,每日不过由白?扶着四处走走,可着实是闷坏了,迫不及待地撩起帘子四处看看风景。 仆妇就着外面透进的阳光打量着她,不由赞叹,“朱姑娘实在是难得的姿色,难道到现在都未曾议亲?” 朱颜微微一愣,回过头轻笑,其实她仔细分析过,这具身子虽然长得不差,但也不值得每个人都夸她好看,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原主身上天然带着那种奇特的气质,似乎杂着些书卷气与骄矜,再加上她如今调养得当,气色体态都在上风,这才会有一种光彩照人之感。 “这些事情,不必着急的。”声音也平和温润,使人如沐春风。 “那怎么能不着急呢?不瞒姑娘说,我们家小姐明春都要议亲了呢!”仆妇抻一抻自己朴素的天青色布袄,凑到朱颜身前,“姑娘对我们家少爷可有意?其实少爷虽然看着有些公子哥的样子,为人倒很是上进,还听闻老爷今日给他安排了行程进京,没准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呢!” 朱颜眨了眨眼,这么说,周意也打算入仕了? 仆妇见朱颜神色微微一动,急忙趁热打铁,“少爷说起姑娘的时候,似乎也颇为上心呢,姑娘若是愿意,将来总一个夫人的位子总是能得的。” “您说笑了,不闻朱颜是有了婚约之人?”朱颜抿唇轻笑,袁凛突然如此坚定地要娶她,这她自然不会告诉旁人,但她身上原是有与大表哥王宏的婚约的,虽然未嫁君先死,毕竟婚约还在,堵堵人的口风都是够的。 仆妇似乎很是惊讶,瞪着一双眼,连同下面微微发青的眼袋一道鼓起来,“难道姑娘那位的王家的母舅还未答应退亲?听闻那人贪重钱财,将来请老爷舍他一笔厚礼,没有不愿意退的。” 朱颜默然,心中着实无奈,还真是应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她总觉得王熙明这人……除了贪吃偷懒外,也并非特别贪财,只是一味的喜欢豢养着犬类,有钱便去买小狗回家养,没钱便问自己借了去买狗……还喜欢信誓旦旦地说,总有一日他会通过卖狗挣得大钱。 “姑娘?”仆妇嘴快说了,只怕朱颜一时羞恼,却不想她仍是满脸平淡,不禁好奇得很。 “多谢您关心呢,朱颜觉得儿女姻亲这些事情,还是交给我娘亲决定才好。”朱颜老实不客气地笑了笑,将这个难踢的皮球扔给了徐绸珍去处理。 揭开帘子,恰好经过蒙学馆附近,朱颜知道自己的铺子便在那里,便凑在窗前看着,铺面依照自己的意见,设计成精巧的风格,古色古香中又透出点现代的气息,与周围铺面的老土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进出铺子大都是衣着体面的管家,听闻出手极其阔绰,常常将铺子里的存货一并买完,恨不得还要将下一批货也预定了。有时朱颜会想,不过一个小小的白浪镇,这些人家就如此大手笔,若是在京城开个铺子,那进项不是多得数不清?只是不知将来去了京城,袁凛可会答应自己这样做? 转了转眸子,朱颜目光落在蒙学馆侧门一道明晃晃的白衣影上,青绸琴袱,腰佩长剑,似乎正是那日结识的神秘游侠永无,他怎会在此处? 她正思量之际,永无忽然转身看来,朱颜吓了一跳,急忙落下帘子,暗自好奇难不成这么远的距离,他已经发现自己了? 车子转过转角时,朱颜才又悄悄揭起车帘窥看,一人恰好从侧门里出来,一袭青布衫子,教书先生打扮,便是窦绥,两人似乎又在低声交谈什么,但车子已经行的远了,朱颜只得作罢。 不一会儿便到了周府,仆妇令小车直接驶进二门,周如心早已带着两个侍婢在阶下候着,见到朱颜立时眉开眼笑,“颜姊姊,你的伤好了?之前听说你足踝弄伤了,我担心得了不得呢!” 朱颜与她也算熟络,心中也很欣赏她活泼的性子,便不虚礼什么,上前轻轻携了她的手,就着天光打量她的面色。 原本瘦削的小脸稍稍丰腴了一些,面色也很不错,透过淡淡的妆能够看出她两颊上正透着一抹本身的红晕,唇色还略显紫暗,但比之前好了许多,“今日可坚持喝养心的甜粥?” 周如心认真地点了点头,回头看着身后的丫头,“莲花和蕉叶都可以作证呢!” 一个穿浅绿色秋衫的少女急忙点头,“是呢,是呢,小姐每日都乖乖地喝粥,老夫人和夫人也喝,气色都好了许多呢!” “颜姊姊,你可该相信我吧?”周如心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珍珠一般的贝齿,拉着朱颜的手指抚上自己面颊,“颜姊姊,我近日用的便是姐姐铺子里的妆粉,用起来真是又细又香,比原本的铅粉舒服多了!母亲也喜欢上了姑娘铺子里的胭脂水粉呢!” 朱颜笑着点点头,她知道铅粉有害,就想了个法子找东西替换,这款妆粉里主要便是粳米磨成的米粉,又添了珍珠粉和紫茉莉籽粉,用在脸上自然十分舒服,对皮肤也好。 周如心见她心情不错,拉着她穿花度柳,先到她院子里的小花亭坐下,一旁种着的玉簪花正在开放,满亭都是浓郁的香气。 “颜姊姊,快尝尝,这是今年新下的胎菊花。”周如心热情地招呼朱颜,亲自捧过一只青瓷的冰裂纹小盅。 朱颜低头嗅了嗅,含笑抿了一口,“清香扑鼻,的确是佳品呢。” 周如心笑了笑,这才坐下来,秀眉微微一敛,似乎有些愁绪,“那个……颜姊姊……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 第八十五章 望风花月影[三] 朱颜听她问得郑重,抬头给了个询问和鼓励的表情。 周如心犹豫了片刻,两只小手紧紧攥在胸前,鼓起勇气问道:“母亲近日身子不适,有时熬到平旦也睡不着……颜姊姊可有法子医治?” “是失眠之症?”朱颜托起下巴,细细想着,“夫人近日可有特别耗费心力?” “是呢……”周如心脸上浮起一抹红晕,“近日我在议亲,母亲希望挑个好人家……一直与父亲相争不下,还有哥哥进京游学的事情……” 朱颜听着点点头,“夫人应当是肝血不足,阴虚内热,主症当有失眠心悸,虚烦不安,或伴有头目眩晕,咽干口燥,舌红,脉弦细……如心妹妹,夫人可是已过了七七之年?” 周如心听一句点一点头,这些症状都是她向母亲屋里的丫头打听来的,因为症发仓促,一时也没来得及延医治疗,恰好之前邀请了朱颜前来,便想起先询问她一番,不想她竟然说得一丝不差,一时崇敬不已,“脉象什么我不懂得,但是症状和丫鬟们说的一模一样呢,颜姊姊好生厉害!” 朱颜含笑不语,《内经》载“女子七七天癸竭”,烦闷失眠不过是更年期的一大症状,巧的只是周夫人韩氏的症状刚好都和其他的并发症状对得上。 “那应该怎么治呀……”周如心说着又埋下头去,小声嗫嚅着,“颜姊姊能给母亲开个方子吗?要不就说说方名也成……” 朱颜好奇地看着她,这个小姑娘今天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周如心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未回答,只当她不愿说,抬头眨眨眼,眼眶一红,带着哭腔,“颜姊姊……我知道母亲过去对你很没道理,可是……” 朱颜仍是疑惑地看着她,轻轻摇头,“令堂并未做过何事。” “姐姐不在意吗?”周如心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眨眼,她分明记得之前老夫人与朱颜口头定下了亲事,却被母亲唤人索回了信物,如此草率行事,对一个女孩子真是莫大的侮辱,她真的不在意? “些许小事,如心不必放在心上。”朱颜也隐约猜到了她怕自己因为韩氏之前的无礼索聘而心存芥蒂,看着她那乖巧的样子轻轻一笑,“‘虚劳虚烦不得眠,酸枣仁汤主之’……方用炒酸枣仁二升,茯苓二两,知母二两,川芎二两,甘草一两,水八升,先煮酸枣仁至六升水,加入其它药材,再将水煮至三升,分三次温服。” 朱颜一行说,侍立在一旁的蕉叶急忙移过纸笔,匆匆记下方子,还不忘呈给朱颜检视细节可有记差。 “无一记差,蕉叶姑娘的字迹清秀俊逸,想必下过一番苦功。”朱颜抿唇轻笑,心中却着实好奇,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何周家连一个小丫鬟都能写得一手好字? 周如心见朱颜果然开了方子,这才放心,不由赞叹,“颜姊姊可真是宽宏大量!不过……我听闻母亲将徐家那两个小姐请了来,颜姊姊可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们!” 朱颜之前在家休养了一月有余,这些大户人家想知道原因自然有的是办法,何况听闻涉及到京中的世家大族,便更加用了心,所以连周如心这样娇养深闺的小姐都知道了前因后果。 朱颜不禁失笑,这小姑娘一会儿希望自己不要对她母亲的所作所为耿耿于心,一会儿却又让自己不要轻易放过徐家那两姐妹,真是典型的小姑娘脾性。 “颜姊姊,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过去花厅吧?” 周如心看看左右无事,拉着朱颜一路穿花度柳,在卵石小径上转了好几个弯儿,进入木樨繁盛的花厅之中。 纾早已端坐在座上,仍是那一袭黑衣红裙,仿佛地狱烈火一般,在一片木樨的绿荫掩映下尤其显眼。 周如心作为这院中半个主子,急忙迎上前问好,“纾小姐到得真早,蘅卿姐怎么不来?” 纾悠然抬头,精致的下巴在阳光中泛着莹润的光彩,长睫微颤,美目含笑,“蘅妹妹近日身体不适,在家中休息。”说着,她转眸瞥了瞥朱颜,报以温和一笑,“朱姑娘改日若得了空,还希望能为蘅妹妹来诊一诊脉。” “自是乐意效劳。”朱颜已然明白纾的用意,只因徐蘅卿是未婚先孕,如今月数对不上,少不得还要自己去诊一次脉,谎报些许月数,才能掩人耳目。 纾满意地勾唇一笑,缓缓起身走向朱颜,除了衣衫的阵阵轻颤,再无多余的动作,果真不愧是皇室礼仪的风范,“朱姑娘同我坐一道吧?我们也好一块儿说说话。” 朱颜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惶恐,又有些激动,纾的身上带着与身俱来的高贵与自矜,使她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对待这样一个落魄的公主,“多谢纾小姐抬爱。” 刚坐下,便听远处一阵少女的嬉闹传来,正是其他几家的小姐陆续到了,结伴一道进了花厅,周如心想朱颜和纾告了罪,急忙赶去迎接客人。 朱颜见纾面色一如既往的安宁平和,不见一点波澜,一时想向她说起袁凛之前询问她身份的事情,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正在犹豫,远处飞来一句尖声的笑骂,“我可不像那个不要脸的丫头那般,熬到这么个年纪不嫁,见了人家公子还直往人身上扑,可羞不羞人?!” 朱颜头也不转,便知又是那徐杏芳在酸溜溜地泼醋,那日袁凛抱着自己旁若无人地穿过院子,这事相瞒也瞒不住,她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反正自己要的是医名,其他的,随旁人怎么说都成。 “那是徐家大小姐?”纾轻轻抿着杯中清茶,回头低声询问身后的侍婢。 侍婢点头,“那就是徐家的大小姐杏芳,如今已经有十七岁年纪,还未嫁人,看那徐大爷家也不甚丰裕,声名也不够好,将来多半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第八十六章 望风花月影[四] 纾听罢侍婢的描述,微微冷笑,“跳梁小丑罢了,不必与她多言。” 朱颜也勾起一丝笑意,淡淡接口,“怎奈我不犯人,人要来犯我……纾小姐以为,这时该如何处置?” “无妨,姑娘便坐在我近旁,那位徐大小姐再不识相,也不会公然与你为难。”纾抬起眸子,看着朱颜莞尔一笑,“姑娘宴罢便随我往家中去?” “好。”朱颜早已听闻靖虽然名义上是招赘入徐家,但徐钊和蔺氏都给了他极大的尊重,让他与徐蘅卿仍旧住在自家府上。 那边众位小姐款款而来,徐杏芳和徐菱芳为首,死死瞪着眼盯着朱颜,无奈朱颜与纾坐在一道只顾谈话,根本不抬头看她们一眼。 周如心爽快脾气,心里本就不待见这两姐妹,见她们在纾和朱颜这里受了冷遇,一时早忘了自己身为主人应当站出来解围,索性将她们撂在那里,自己忙着招呼其他小姐们,一边解释,“母亲近日身子不适,不能亲自前来,还望大家谅解。” 纾款款立起,仿佛一朵高傲的牡丹,微微抿唇轻笑,“周小姐不必如此多礼。” 在场的姑娘们大都羡慕纾的气质,俨然以她为首,再加上近日朱颜铺子里出售的脂粉风靡了整个白浪镇,这些女孩子又都对朱颜万分仰慕,只盼着能与她处好关系,得些尚未售出的秘方,如今看到这两个姿容绝丽的“大龄”美女亲亲热热地坐在一道,争着往上凑还来不及,早将方才徐杏芳对朱颜的诋毁抛到了脑后。 徐杏芳到底年岁大一些,虽然气得脸色时红时白,毕竟还能控制自己的样子,妹妹菱芳却是小姑娘的气性,见那些小姐们都冷落自己和姐姐,恨着声咒骂,“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见着男人就扑,跟什么似的!姐姐,咱们才不稀罕和她坐一桌!” 花厅本就不大,虽然挤满了不少人,徐菱芳的这句话还是十分清楚,里面的莺声燕语霎时停了,一众小姐丫鬟愣愣地看着朱颜,见她面色如常,又转过头去幸灾乐祸地看着徐家两姐妹——不说朱颜到底如何,这里毕竟是周府,在这里肆意毁谤周府的贵客,还出言如此粗鄙,只怕周家也不会轻易答应。 徐杏芳一听妹妹说出这般不堪入耳的话,羞得无地自容,毕竟她的年岁也不小了,还指望着能嫁入周家这样的当地富贵人家,被徐菱芳这样一闹,周家对自己的印象岂不是大打折扣,一时也气得糊涂了,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你这小妮子满嘴里胡说什么?!朱表姐也算是我们的亲眷,怎有你这般说话的?” 徐菱芳被打懵了,怔怔看着姐姐,不解她为何又反过来为朱颜说话,又气恼又委屈,一把拽住做姐姐的衣襟不依,“这分明是姐姐自己说的!怎么反过来赖我?!” 周如心见她们闹得不可开交,登时沉了俏脸,一叠声唤过蕉叶和莲花,“快将两位小姐拉开,这儿可不是姐妹吵架的地方!” 花厅中的其他小姐们都面面相觑,也有压低了声儿偷偷笑的,也有见徐家姊妹惹了事拍手称快的。 周如心见几个丫鬟和仆妇将徐家姊妹拉去了后面小间休息,这才微微敛容,仍旧漾开一丝笑意,向着花厅中人致歉,“搅了几位姐姐妹妹们的好心情,如心在这里替母亲赔个不是。” 眸子转过厅中,见大家都已经收了不自然的神情,仍旧是一副闺秀齐聚的样子,便转了眸子去寻朱颜,见她仍是淡淡啜着茶,不禁暗自赞叹她的雅量。 哪知道朱颜面上虽然无所表示,心中却着实着了恼,只是她就算有心与徐家姐妹对质,却也不好像她们一样说出那般粗鄙的话来,又有纾在一旁,低声提醒她隐忍行事,所以只得“宽宏大量”了一次。 “时候也不早,几位姐妹能来小聚一次,如心高兴得很呢。想来夜间还有旁的聚会,如心也不好多耽误大家的时间,我们这便上些瓜果糕点,大家边吃边聊。” 两旁捧着雕花红木盘的侍女们等候已久,一得令下,急忙有条不紊地上来摆出描画精致的杯盘。 里面装着的糕点也都小巧精致,大致是些马蹄糕、炸酥酪、杏仁酥、芝麻糖之类,瓜果则是秋节里收获的时鲜水果,都精挑细选出卖相最好的,清洗得干干净净,上面挂着莹亮的水珠,尤为诱人。 席上边尝着新鲜瓜果,边聊些女孩子家胭脂水粉衣裳簪环的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朱颜新开不久的铺子上面。 朱颜听着她们交谈,才知道自己铺子里卖的那些脂粉在白浪镇的有钱人家中基本都已经普及,开始她们不过是出于好奇——自然也少不了周如心卖力的夸奖宣传,用过后发觉确实比其他铺子的脂粉舒适不少,又觉得朱颜的医术尤为神奇,便成了她铺子的忠实粉丝。 对于她们的疑问,朱颜一一耐心回答,不知不觉便过了大半个时辰,竟是连茶水都没顾得上抿一口。 待到纾带着她一起告辞时,朱颜接下的单子几乎到明年才能赶完,急忙顺着纾的台阶,落荒而逃。 在车上,纾一路无言,朱颜也正襟危坐,时不时打量她一眼,不说话。 纾家的庄子十分阔大,马车进了大门,一路同行无阻,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这才到了徐蘅卿住的院落。 徐蘅卿正坐在廊下晒太阳,她身子健康,胃口也一直好得很,这些日子早已有些显怀,因此不能出席今日的聚会。 “呀,颜表姊真的来了!”徐蘅卿一扫瞌睡的样子,立即起身迎接,将一旁侍立的丫鬟吓得慌忙上前拽住她。 朱颜含笑看着那些吓出一头冷汗的丫鬟,柔声宽慰,“不妨事的,蘅表妹身子壮实,多走走也是好的。”说着与纾一起走上前,拉了徐蘅卿胖了一圈的手,“如今,蘅表妹这孩子可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第八十七章 望风花月影[五] 徐蘅卿被她说得脸上一热,埋怨地瞥了朱颜一眼,“颜表姊就是喜欢打趣人。”转了转眸子,让周围的丫鬟全都退下去,这才看着朱颜坏笑,“我听父亲说了,那个京城来的公子要娶表姊呢,到时候看你还打不打趣我!” 朱颜微微一笑,她毕竟来自现代,觉得仅凭一句口头的承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放在心上,但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便只是淡淡道:“不过是袁公子的一句玩笑罢了,我一个农家女子,要财没财,要势没势,京城那种大族,又怎会真的看得上我?” 纾微微敛着眉,带着一丝浅笑看朱颜,“我看那位公子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不过朱姑娘既是来为蘅妹妹诊脉的,还是先将这腹中孩子过了明路才好。” “不错。”朱颜含笑点头,吩咐徐蘅卿仍旧坐下,先把右手搁在桌上,轻轻按下,指下的脉跳动有力,给人一种特别流利圆润之感,确乎是典型的滑脉,从前学习那些理论,总也觉得自己只会背书,不会诊病,不想背到深处,与实践一印证,竟是贴合如此紧密。 朱颜又让徐蘅卿换过左手,也静心诊了片刻,确定都是健康之象,这才抬头问起,“这孩子有多大了?” “三个月大。”纾肯定地点了点头,好看的眉尖拧了个结,他们成亲不过一月有余,将来生产之时,只怕是瞒不过人口实的。 “……且先削去两个月,将来生产之时只说是月数未足,便早产了?”朱颜心中略微紧张,不管是否出于好心,作为医者如此行事总嫌不够磊落,她有些隐隐担忧,自己将来会不会在此境地越陷越深? “这样也好。”纾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一些,嫣然一笑,“到时我自会请些口风紧的人,只是恐怕还要劳烦朱姑娘也来一趟了。” 朱颜颔首,“自是愿意。” 纾立起身,裣衽为礼,深深一矮身,“姑娘之恩,纾感念于心。” 朱颜有些好奇,虽然此事说来不好听,但到底不过是一桩**韵事,如今两人已经成亲,就算真的闹出来,顶多也就是两家面子上不好看,将来落得人闲话,自己帮着隐瞒下去,总也谈不上是什么“大恩”。 纾看出了她的疑惑,犹豫片刻,和声吩咐徐蘅卿好生去休息,自己则带了朱颜一直往后院单独的一所小楼去了。 推开门,朱颜不禁愣住,这小小一座楼,外面看去俱是平常,不想里面的装饰陈设却华丽至极,还透着一股子怎么也掩不住的贵气。 “朱姑娘没有想到吧?这里便是我的屋子,叫做流芳楼。”纾姣好的脸上蕴着一抹笑意,却在眉角透出凄凉的神色,“过去我住的地方,便唤作流芳宫……” 朱颜回过神,好奇地打量着屋内陈设,听纾这么一说,的确可以清楚地感到此地无处不透出一股宫廷的贵气,略微犹豫片刻,小心地开口,“纾小姐……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她是前朝的纾忧公主无疑,但只要她不在自己面前亲口承认,将来袁凛再要问起,朱颜可以继续坦然装作不知,可如今这样…… “十二年前,帝京被为逆之徒击破,父皇将幼子托付给最信任的臣子带往江南,其余公主与后妃尽皆赐死……却不想那人怜我年幼,将我一道偷偷带出宫去。”纾的声音温柔和缓,即便说着这些国破家亡的惨事,依然保持着面上优雅的神情。 “那人……是我父亲?”朱颜压制住内心的不安,总觉得她还会说出什么更惊人的事情出来。 “正是矩之伯父。”纾淡淡一笑,将眸子落在朱颜身上,神色复杂,“可父皇当时只嘱咐他带着靖弟离京,得知我也被带走后,定要派人将我带回京城赴死……朱伯伯想着人已带出宫,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让我回去送死,便将他与我同岁的女儿扮作了我,我则作为他的女儿带在身边,侥幸躲过了来人的搜查。” 朱颜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同岁的女儿……自己与纾正是同岁,难道当初便是用自己代替了纾?那自己又是如何来到江南? “是绸珍姑姑不忍心你小小年纪便要代人赴死,带着你千辛万苦到达江南……”纾略微垂下头,歉然看着朱颜,“可你们母女两人几乎是风餐露宿,你一路上都发着烧,好不容易到了江南与我们汇合,已经烧得忘了大半的事情,唯有才情礼仪还同从前在家中学的一般。” “原来是这样……”朱颜轻轻点了点头,难怪徐绸珍一直对自己谎称失忆毫不怀疑,原来原本那个朱颜真的曾因为高烧而失忆,这真是天下再巧不过的事情了。 “颜妹妹……”纾的眉目很是柔和,“我能这样唤你吗?” 朱颜眨了眨眼,含笑点头,“纾小姐若是愿意认我作妹妹,真是朱颜极大的荣幸。” “妹妹说笑了,我如今不过一个普通的女子,你能不计前嫌已是求之不得,如何敢叫人感到荣幸?”纾拉着她往精致的坐榻上坐下,仰头环顾着四周的器玩与绣花的帐幔,“除了妹妹,还从没有人来过这里,连靖弟都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何身世。” “为何不告诉他?”朱颜微微一愣,将手中的清茶荡出一点,急忙用帕子拭净。 纾仍是一脸温和的笑意,下巴微抬,似乎在遥想什么,“靖弟那时才刚两岁,到了江南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他后来时时问我,为什么旁人都有父母亲人,都有名字姓氏,我们却……什么也没有……”纾明亮的眸子渐渐低掩下来,“我不想骗他,也不能告诉他事实……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曾问起——或许他心中已有解答。” 朱颜沉吟片刻,“纾姐还是寻个机会与靖公子好好说说吧?”朱颜心中对她这种教导孩子的方式颇不以为然,但纾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被问起这些伤心事,没有失态已是很好,朱颜也不好意思苛责她。 第八十八章 望风花月影[六] 纾沉吟了片刻,缓缓点头,“靖弟年纪也不小了,或许确实该告知他了……”接着自嘲地笑了笑,“颜妹妹,其实靖弟与蘅妹妹之事……是我怂恿他们如此。” “……为何?”朱颜微微发愣,纤瘦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手中杯壁,在茶水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徐钊与蔺氏唯有这一女,其余妾室所出,亦都是女儿,蔺氏十分宠爱蘅妹妹,不论她与谁成亲,必定都会护他周全……”纾一口气说着,面色微微泛红,“可是徐钊一心想将没落的家世重新振作,自然不会将女儿嫁与商贾之家,更何况,朱伯伯与徐钊熟识,他没有理由不知道靖弟的身份,自然是更加不允此事……所以我才作此下策。” 朱颜眨了眨眼,喉间微微发涩,虽然她并不赞同纾这般行事,但也因为纾为亲弟如此付出感动,这个女孩子在经历了家国亡灭之痛后,不仅成功躲过了新朝的追捕,为了保护亲弟甘愿从最高贵的地方堕入末业,终身不嫁,最后还设计了一桩完美的局,不得不说是一个极为无私的女子。 “可是,朱颜有一事不明……”朱颜微抬起头,恰好对上纾温和的眸子。 “颜妹妹是想问,我为何现在才告知你这些事情?”纾敛容微笑,带着若有若无的遗憾,“当年我们到了江南以后,朱伯伯为你延医医治已毕,将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还有多年经商所得尽数赠与我和靖弟,自己带着你与绸珍姑姑住在了徐府拨给你们的一处小庄子上,绸珍姑姑那时就开始自己下地干农活……” 朱颜敛眉,低声叹息,“原来,娘辛苦了这么多年……” 纾点点头,“绸珍姑姑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子,她对你真是非常尽心……后来朱伯伯过世了,我听闻你们母女俩过得很辛苦,偷偷派人给你们捎去不少财物,不想都被绸珍姑姑给退回来了……她怕累得我和靖弟的身份被人察觉,只作不认得我们……” “那纾姐如今为何要告诉我?”朱颜还是不解,如今与从前,其实并无多少差别。 “因为妹妹变得识事理了。”纾嫣然一笑,赞许地看着她,“你初初失忆之后,虽然不记得过去在京中锦衣玉食的日子,却总是满面伤心,朱伯伯死后,你更是夜以继日地感慨自己命薄,沉湎于哀怨的词曲之间不能自拔……绸珍姑姑看在眼中,急在心上,却又不好说你什么,最后甚至想让你就这么去了……也好少受些苦楚。” “原来是这样……”朱颜暗暗心惊,心里不禁起了一丝恼怒,朱颜啊朱颜,你到底是怎样一个软弱的女孩子?竟然让最关爱你的母亲如此伤心难过? 纾见她神色平静,不禁微愣,随即笑道:“妹妹果然是明白过来了,其实这些前尘往事忘记了也罢,以后的日子,妹妹可该知道该怎么过了。” 朱颜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初来时,还觉得徐绸珍似乎对自己重病好转并不高兴,虽然后来又感到她殷殷的关切之意,依然始终不能释怀,现在才明白,原来在那之前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动,下定了决心要好好照顾徐绸珍,以后的日子,再不能让她受苦了。 两人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或许是这些陈年旧事在心里压了太久,纾终于寻到一人吐露心扉,身上那点忧郁甚至蕴着凶戾的气息渐渐淡了下去,开始拉着朱颜在自己的小楼里转转,一边给她介绍一些帝京未破时的故事。 说着,话题便落到了纾的祖父,也就是永无提起的那个宠爱妃子招来兵乱的先帝身上。 纾微微敛了眉,“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些事情,都是后来在逃来江南的路上,朱伯伯当作故事说给我听的。” 她姣好的脸上浮起一抹向往与怅惘的笑容,当年一路逃往江南,正是深秋时节,虽然路上辛苦惊恐,但每夜朱衡哄她入睡时讲的那些故事,一字一句都十分用心,像是要将这世间所有都呈现给她一个父母家国俱无的孩子,也就是那时,纾才明白,一个父亲究竟该是什么样的。 “朱伯伯说起,那位替死的向妃其实还有亲人留在世上……因为那之后许多年,那个被先帝偷偷藏在民间的妃子被人一剑毙命,大家都说是向氏的后人所为。”纾缓缓掩起眸子,心中微微不平,向妃已死,先帝还将向氏屠尽,最后只一剑便了结了那宠妃的性命,实在太便宜了她。 “原来向氏还有后人……”朱颜微笑,心下稍宽,“不知那人如今过得可好?” 纾轻轻摇头,“那时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朱伯伯还提起过,向妃的女儿也并未死去,而是流落民间,沦为青_楼的歌伎……”纾垂眸伤怀,那个女子也算是自己的姑姑,如今自己亦是流落民间,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歌伎?”朱颜闭目沉思,似乎有一些奇怪的思想从脑袋里闪过,但那些想法太过模糊,一时片刻根本抓不住,便摇头不语。 “颜妹妹,你怎么了?”纾见她神情改变,歉然笑了笑,“是我不好,绸珍姑姑说你之前大病一场,又丧失了不少记忆,此时将这些前尘往事一股脑儿说给你听,只怕你要觉得难受,还是去外间花园里透透气吧?” 朱颜回过神,抬头看了看外间天色,大约已是午后的光景,便起身告辞,“无妨,我还约了几位药铺老板谈生意,只怕今日要就此告辞了。” “谈生意?”纾敛了容,缓缓起身立在窗口,“我送你去白浪镇上,一道帮你谈谈价,如何?” 朱颜也知道纾这里的生意虽然是靖出面去谈,大部分主意却都是纾想的,得她如此客气,自是应下的,但一转念,想到那几家药铺似乎都是边家产业,若是让袁凛由此知道自己与纾十分亲近,会不会对纾不利? 第八十九章 秋草如茵[一] 纾察觉到朱颜神情复杂,悠然抬起头,玲珑的下巴恰好映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中,精致柔和,却又带着一丝刚强,纾含笑打量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颜妹妹神情忧虑,是有什么烦心事?” “……算是吧。”朱颜对上她的眸子,笑靥微涩,“是与袁公子有关。” “哦?”纾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但看她神情凝重,似乎不是要讲那些小儿女的情事,也敛容肃然,手中把玩着青瓷的品茗杯。 朱颜摇了摇头,她自然也察觉到纾在那一瞬想差了,但知道纾并不是那样无聊的女子,也就只作不知,压低了声儿开口,“蘅表妹出嫁之日,袁公子曾私下约见于我……问的事情,就是纾姐的身份。” 纾挑了挑眉,杯中的茶水漾起一圈涟漪,随即在碧绿的水面上扩散开去,一直撞到光洁的杯壁才渐渐敛去。 朱颜见纾不答话,想她正在思索,便暂且不说下去,自己也低下头去看着杯中的茶水和里面漂浮着的一星半点深绿色的茶叶碎屑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纾才轻轻笑了,“看来颜妹妹并不喜欢那位公子。” “纾姐……?”朱颜愕然抬头,疑惑地眨了眨眼,自己说的是关系她与靖未来的大事,纾不仅不急,还将目光落到了别的事情上,这算怎么回事? “你若是喜欢他,又怎会轻易将如此机密的谈话告知于我?”纾并没有回答朱颜的疑惑,而是继续说下去,“那位公子……应是京城袁牧之子吧?” 朱颜仍是眨了眨大眼,她记得那《信史》上提起的京城袁氏是一个大族,里面只提到袁氏举族投敌,并未详讲,因此她也猜不到,袁凛究竟是谁之子,不过这个袁牧倒是里面颇有名气的一个人物,似乎与朱衡相熟,或许就是他吧? “袁牧当时也算名噪一时的才学之辈,与矩之伯伯很是交好,却不想到头投了敌,令人叹惋。”纾低垂了骄矜的头,轻轻摇了摇,语气之中,竟然没有多少怨恨,似乎她只是在为一个才学之辈堕了清节而惋惜。 “纾姐似乎并不……?”朱颜抿了抿唇,她的意识里总觉得纾会去痛恨那些人背叛自己的家国,一时口快,如今却觉得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可笑,急忙尴尬地住了嘴,攥着自己的腰带不语。 “颜妹妹,起初我也恨过他们,但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已明白了许多事情……”纾敛着眸子,善解人意地握住朱颜那一双有些局促的小手。 朱颜抬起头,这一刻的纾很美很美,一双眸子如水波柔和,面上的神情冲和濡淡,这样一位落魄的帝女,如何不让人既尊敬又怜悯? 纾轻轻笑了笑,缓缓说下去,“袁益谦先生……还有其他许多降敌的臣子,不过是希望保全自己的性命,保全自己的家人。矩之先生高风亮节,不屑玷辱自己的清名,但他也告诉我对别人的决定要予以尊重,不得随意品评,更不得肆意辱骂。” “父亲……是那样的人吗?”朱颜喃喃自语,从那简略的史书中,只能看出朱衡是一个风雅高洁之人,不想他并不像那些多见的名士一般喜欢故作清高,将自己视为第一等人,而将别人贬低得一无是处。突然之间,朱颜有些伤心失落,自己怎么就没有机会见一见那样一个通情达理又自甘清洁寂寞的人呢? “自然,矩之伯伯是纾这一生最佩服之人。”纾肯定地点了点头,眸子里的光彩又渐渐敛下去,似乎有些凄楚,“其实,人人都想要好好活下去……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降敌叛国,纾为了自己和靖弟能够活下去,又何尝不是行了许多不够磊落之事?这些,并无差别。” 朱颜看着纾缓缓眨眼,她从没有想到过,古人竟也可以如此通情达理,一时对纾越发觉得亲近,不禁替她着急,“不管纾姐是不是理解他们,若是袁公子将你和靖公子的行迹告知其父,此事又辗转被当今的皇上听到,那……” “别担心。”纾笑着摇头,柔声宽慰她,“靖弟一无夺权之心,此一点想必袁公子也清楚,他若是告知益谦先生,反而于我们,于抚顺王都是好事。” 朱颜点点头,抬眸瞥了她镇定的神色,不禁暗暗钦佩。 “既是无事了,我们这便去白浪镇?”纾携着她起身,探过身子亲自为她抿了抿鬓边微散的头发。 这个优雅细致的动作,又让朱颜受宠若惊,愣了半刻才答道:“我先得往家中一次,唤上刘大哥与明子一道去镇上。” “这样也好。”纾仍是大方一笑,并没有任何不快。 精致的车轮刚碾上平整的碎石小道,便有一阵欢快的笑声从帘外透进。 朱颜认出是明子的声音,伸手揭开帘子,眯着眼向外看去。 门外种的落花生恰好收获,余下的叶子都堆在泥土上,被秋日的阳光晒得松软舒服,近旁一块闲田更是杂草丛生,在秋风的威严下枯成了一痕金黄色的毯子。 而刘自新和明子这一大一小的两人,正在那松软的草地上追着一只类似于皮球的东西奔跑。 朱颜含笑转过眸子,见白?带着窦安席地坐在一边,正笑着看草地上踢球的两人,也就明白这多半是白?想出的法子——毕竟蹴鞠这种有闲的人玩的东西,哪是明子和刘自新他们能知道的? 纾也将柔和的目光落在草地上,勾着薄唇轻笑,仰头回忆,“幼时在宫中,每年也会有几次蹴鞠球会,我那时年幼,只能由宫女们带着,在楼阁上看。” 朱颜敛眉不语,她的语声那样充满着怀念,充满着寂寥,这些年来,纾应当真的过得很辛苦吧? —————— duang~先说一下明天的更新~印溪最近在考试,这周考了医学史和中医诊断,下周还有一门是医用化学【大学复习么,懂的都懂的,我就不说惹】所以到今天已经木有存稿惹qaq我这只苦逼的货呢,明天还要出去上英语课,五点半起,晚上七点以后才回寝室,所以明天一更会晚一点【也没法今天存好稿,因为我还有旧书《雾霭诀》的更新】 希望大家谅解,爱你们,么么哒!~ 另外,荔枝编编通知下周要上强推惹,接着还会上架,前面说了要改的章节一直没来得及改完【对手指】,现在征求大家一点意见,你们是希望一些医学知识的简介就放在每一章的下面呢,还是专门开一个整合的章节呀?【回我吧回我吧……书评区需要乃们!】 第九十章 秋草如茵[二] 朱颜和纾在车内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最后还是窦安先发觉了她们这一辆小车。 “白?姑姑,是师父回来了呢!”窦安稚嫩的,又没有同龄孩子那般清脆的声音在秋草绵密的草地上荡开。 朱颜一笑,正要下车去,却听纾淡淡笑了笑,“这个孩子倒是机灵得很呢……” 这个时候,白?和刘自新也都注意到了道旁静静停着的小车,唯有明子还在用两只脚交替地玩弄着蹴鞠,一会儿又用膝盖颠球,倒是与朱颜前世见过的那些男孩子一般顽皮。 见白?已经迎了上来,朱颜也不好多问纾什么,见她并没有下去的意思,便自己挑起帘子,轻捷地跳下车,微微笑着,“你们玩的倒高兴呢。” “姑娘可算回来了,我看刘大哥和明子等得无趣得紧,恰好昨日多了些料子,便给他们做了个蹴鞠,也就玩上了。”白?上前亲热地挽住朱颜,她和朱颜关系很微妙,虽然她是被蔺氏当作丫鬟赠送给朱颜的——因为朱颜算是救了白?一命,蔺氏这般也算合情理,但朱颜于她来说,更是一个极好的姐妹,哪怕朱颜现在放她走,她都不愿意离了她。 “师父,你回来了,车上的那个姐姐真漂亮,她是谁呀?”窦安忽闪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好奇地抬头看朱颜,终于长出些肉的小手还轻轻拉了拉朱颜腰间的绦子,让人忍不住想低头捏一捏他那张偏瘦的包子脸。 可朱颜这次微微沉了脸,刚才纾那句话说得很对,作为一个窦安这样大的孩子,应该是最喜欢新奇东西的,可他却比白?更快地发现了朱颜她们,不得不说这种观察力实在太过敏锐了,而现在一开口又问纾的身份,就更加不能不让朱颜有所防备。 微微敛眸一笑,“车上的那个姐姐是师父在周家结识的好朋友,听说我要去白浪镇,便顺路送我一程。”朱颜笑得很自然,虽然她也觉得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怀有戒心,甚至还隐瞒真相是不够君子的行径,但纾的坦诚相待让她萌生了十分亲近的感受,她不会轻易将她的身份告诉任何人,更不愿意让旁人知道纾与她亲近。 窦安乖巧地点了点头,挂起一个甜美的笑,“师父,我今日又背了几首方歌呢,‘酸枣二升先煮汤,茯知二两用之良,芎二甘一相调剂,服后安然入梦乡’,这是酸枣仁汤,可以治失眠的呢!” 朱颜见他好学如此,将刚才的戒备之意去了大半,俯身摸了摸他脑袋上那些稀疏微黄的头发,又不禁有些疼惜,“小安,学医得慢慢来,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紧,这几日的药可都按时按量服下了?” “自然了!”窦安调皮地眨了眨眼,顺势抓住朱颜的胳膊摇啊摇,“小安前些日子回家去,听说娘亲夜间也睡不好,可巧今日见了这方子,小安能够回家告诉娘亲吗?” 朱颜点了点头,见他带着满脸的粲笑去了,这才在心里满满升起疑问,窦安上一次归家已是一月之前的事情,这孩子当时不问,偏偏要自己去寻治法,是不是太过固执了一些? 出神间,刘自新已经从后面牵出一辆小车,这是前不久朱颜托他去淘来的二手小车,重新修补上漆,朱颜又设计了几个花纹刻在车壁外,看起来竟也有一番别致的美感,更重要的事,从此朱颜出诊便有了自己的专属小车,再也不必走到村口寻人租车。 因今日纾与她一道,朱颜便吩咐明子和刘自新自坐一辆,自己仍旧与纾一道。 纾静静端坐在帘内,素手托着一杯清茶,似是在敛眸沉思。 “纾姐?”朱颜看着她娴静的样子眨了眨眼,这么安静美好的女子,偏偏穿着这样一身红色与黑色交织的袍服,仿佛地狱的烈火一般悚人,又仿佛黑夜中的彼岸花一般惊艳。 纾悠悠然睁开眼,目光安静地落在朱颜身上,却在眼角露出一丝刚强,“颜妹妹,方才那个孩子,学起医术来一定聪明得紧吧?” 朱颜点头,思忖片刻,压低声道:“他是窦绥窦平远先生的孩子。” “窦……平远……?”纾轻轻敛眉,似乎在记忆中翻找着关于这样一个人的印象,不过看她遗憾的神情,似乎是并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 “我记得……他是前朝丞相之子?”朱颜看过袁凛给的史书,对京中原本的大族颇有了解,又加上之前徐绸珍也介绍过窦绥的一些情况,反倒比纾知道的多一些。 “原来是他?”纾饶有兴味地拨弄着胸前一绺细细的头发,“听闻窦丞相誓死不愿降敌,被为逆之人折磨而死……想不到他的后人,竟会逃过一劫,也到了这江南小村之中。” 朱颜支颐出神,刚想询问更多,车子骤然一停,已是到了镇上的一处药铺外。 刘自新和明子已经候在车外,朱颜正要下去,被纾轻轻拉住,从袖中取出一黑一白两块半透明的轻纱,“颜妹妹,可要委屈你陪我一道蒙着这纱了。” 朱颜知道她平日很少露面,自然是带纱比较合适,既然如此,自己也须得带上,才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便二话不说接过手中。 刘自新和明子见她们都蒙着面纱,都是一愣,明子哈哈大笑,笑弯了腰,挪到朱颜旁边可着劲看她的面纱,“燕子姐姐什么时候也喜欢带这劳什子了?可闷气不闷气?” “别胡闹,快进去铺子里。”朱颜在面纱下撇了撇嘴,这才意识到他看不见,一时也不禁失笑,“明子快去吧,让姐姐看看你有没有从商的潜质。” 明子性子活泼,最吃激将法,一听朱颜说起自己的能力,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往药铺里钻,急着要证明给她看。 朱颜回头看着纾,见她两只明亮的眸子竟也含笑,心情越加好,轻轻拉了她的衣袖,“我们也进去吧?” ————————今天忙了一天,身体也不大好,如果亲们觉得质量不高,还请包涵一下,嘤嘤嘤qaq 第九十一章 秋草如茵[三] 还没踏进铺子的门槛,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急促高亢的咳嗽声,听来发出“空空”闷响,仿佛在使劲敲打一面已经破败的大鼓。 朱颜蹙了蹙眉,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踏进铺子内,一股浓浓的药香霎时袭来,朱颜深深吸了一缕药香,只觉这种植物的香气让自己十分舒适。 此时大约是傍晚的光景,普通的药铺此时早已歇业,这铺子的老板唤作边奉,是边家的远房亲戚,因为他与朱颜提前约好了时间,又知道她与边家的关系甚密,所以一直候到此时。见他们到了,便嘱咐伙计关起大门,要邀朱颜进后面厅中说话。 朱颜含笑辞谢,“朱颜很是喜欢这里的药香,便在这里谈一会儿吧。”她抬头看着柜台里一整面墙壁的药材柜子,金色的隶字工整地描刻在金红的木料上,上面的药名熟悉得就像是老友一般。 “也成,朱姑娘喜欢就好。”边奉是个衣衫整洁的中年人,一张方方的国字脸,使人很容易相信他是个正派人。 朱颜的目光落在他有些干裂的唇上,此时正是秋季,天干物燥,最容易耗伤津液,秋五行应肺,这个时节该是肺系疾病的多发季节,刚才听闻药铺中有人咳嗽,或许是这位老板? 出神间,边奉果然忍不住咳了几声,还是一阵“空空”地响,明子和刘自新听着都觉着自己嗓子也痒了,趁人不见偷偷清了清嗓子。 “您这几日咳嗽?”朱颜低声询问。 “咳,上个月吃了些辣子鸡,呛了一回,不知怎么就咳上了。”边奉挠挠后脑,对自己的病症倒是直言不讳。 朱颜点头,辛辣之物亦会耗伤津液,再得了秋燥助长,平日起居若是不注意,很容易就会因为元阴亏损,元阳浮越而患上咳疾,抿了抿薄唇,“先生可有进行医治?” “可不是,咱们这开药铺的多少懂些小毛小病的治法,那日一咳嗽就配了几付化痰清火的方子,却不想喝下去没效果。想着横竖咳过几日也就罢了,就没再去看医者,不想到如今还没好。”边奉知道朱颜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能用简单古怪的法子治病的医者,便将前因后果如实相告,想看她会给出什么方子。 朱颜沉吟了片刻,抬头看着满墙的药柜搜寻,一边询问,“这铺子里有五味子制成的冲剂吗?” “冲剂?”边奉愣了愣,此地很少有人使用成药,直到朱颜的脂粉兼成药铺子开张,他们才知道还有这样的处理办法,可以让诊病取药变得便捷许多,摇了摇头,“我们这铺子只有药材。” 朱颜点点头,也是自己太莽撞了,在自己的记忆里,出售中成药的药局是在两宋期间才兴起的,而根据她这小半年的观察,她来到的这个时空顶多只与隋唐时间的发展相当,医药卫生远没有如此发达。 “那么,炮制过的乌梅可有?”朱颜抿了抿唇,五味子的冲剂没有,那乌梅是味中药,这药铺中总该有的吧? “乌梅?”边奉显然愣了愣,回身往药柜间寻了一回,终于在不起眼的右下角发觉了“乌梅”的字样,抽开小屉子,里面恰好有十来颗乌溜溜的干梅子,便全都取出来给朱颜看,“朱姑娘是说此物?” 朱颜点头,“您先吃五个试试。” 边奉直以为自己听错,一旁的明子也好奇地瞪大了眼,要知道,不经任何加工而直接嘱咐病人啃药材,这样的医者除了朱颜可再难寻第二个了。 “您嫌不好吃的话,也可以吃蜜饯的乌梅……”朱颜见他面露难色,莞尔一笑,贴心地提议。 “没事,没事,不久几个梅子吗?”边奉有些尴尬,一急之下又咳个不停,想想这样过了半月也算苦不堪言,如今便试试朱颜这古怪法子又有何妨? 然这乌梅是熏干的半成品,可比不得蜜饯的乌梅能沁出丝丝甜味,一入口满是酸涩,边奉不禁捂着腮帮直“嘶嘶”。 明子见他一个大人被酸得如此一副可怜样,不禁捂着嘴偷笑,才抬头,便被朱颜在脑门上敲了一下,“注意仪表,未来的大商人。” 明子揉着额角,向她挤了挤眼,偷偷笑道:“燕子姐姐说话越来越有趣了,可不像从前一副文绉绉的样子。” “不喜欢吗?”朱颜俯下身,盯着他那双狡猾的小眼睛,这个小子的小脑袋瓜可真不简单。 “自然喜欢了,燕子姐姐还是这个样子的好!”明子这回倒是由衷的,从前那个朱颜虽然常常赠些精致的小玩意儿给他们,却总是显得死气沉沉,并不是孩子喜欢的类型。 一旁边奉梗着脖子,捂着腮帮好容易干掉了五只酸溜溜的乌梅,眼睛都眯缝成了一条线,苦着脸叫伙计那些蜜糖水来喝。 朱颜不禁轻笑,“边老板可别怨我这治法苦了点,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边奉急忙扯出一个笑,可惜还带着不少乌梅的酸味,“朱姑娘说话倒是有趣得紧,也难怪咱们舅公子会喜欢。” “边老板说笑了。”朱颜大方地笑了笑,心里却拧了个疙瘩,知道此事的人怎么这样多? “咦,掌柜的,你好像真的不咳了呢!”伙计正端着糖水从里间出来,看着自家老板在那里谈笑自若,不禁暗暗佩服朱颜这古怪的法子。 边奉一拍大腿,刚才光顾着觉得酸,倒好像真的没再咳嗽,喉咙里也觉得滋润了许多,一点不想咳了,看向朱颜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崇敬,“朱姑娘可真是妙手,我这咳嗽拖了大半个月,不想你用几个乌梅就治好了!” “不过暂时缓了缓。”虽然知道自己有面纱,朱颜还是谦逊一笑,“乌梅味酸,具有收敛摄纳的功能,所以能暂时缓解症状,边老板记得还是要服些滋润津液的药物,平日也要多多饮水。” 边奉边听边点头,还不时赞叹,“朱姑娘心肠真是好,我看这镇上的医者都给个方子让病人自己来抓药,哪有像您这样还吩咐饮食起居的?” —————— 乌梅止咳案例出自唐云《走近中医》,印溪书中很多案例都从这里改编出来,喜欢的小伙伴们可以去找来看看~ 《本草纲目?果部?乌梅》:酸,温、平,涩,无毒,与其他药材配伍后可治久咳不已、小儿头疮、伤寒蛔厥及久痢、咽喉肿痛等证。 第九十二章 秋草如茵[四] “未病先防嘛。”朱颜笑了笑,“如今秋日日头短,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谈一回生意?” 边奉止了咳嗽,自然也有心将生意先谈出个眉目来,便邀朱颜等人在药铺内的一张方桌边入座,明子人小,说是不用设座,立在朱颜身边就好。 朱颜来谈的是关于药物加工方面的生意,她的成药铺生意太过火爆,那些大户人家的单子早已应接不暇,为了快快赶完这批货,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找能够为她生产成药的药铺。 这个年头的药铺通常都是购进原材料,自家店里有从事炮制的伙计,因此一家药铺的口碑,和制药伙计的水平也大有关系。 朱颜选择这家药铺,一来是因为和边家关系最近,想来他们不会故意讹诈一番,二来也是听闻这处药铺的名声最佳,想必制药的伙计手艺不差。 边奉当时听闻朱颜有此意,心想能拿到朱颜铺子里的那些秘方,又听边夫人说起过朱颜不仅对边家有恩,更是自家舅公子颇放在心上的人,便爽快地应下了此事,本着就算是赔钱也得谈成这桩生意的态度,恭恭敬敬地坐在朱颜对面。 朱颜自然不知他打着这么多念头,瞥了瞥坐在左手边的刘自新,示意他将早已拟好的条款交给边奉看。 刘自新从袖中取出一轴油纸,两份由朱笔抄写的合同完好地卷在里面,字迹清秀婉丽,一看便知是朱颜亲手所书。 边奉做了数十年生意,倒是第一回见这么工整正规的条文,一时像捧着玉杯一般小心,生怕一个不下心弄皱了这宣纸。 纾也在一双沉水般的眸子里泛起一丝好奇,抬头赞许地瞥了朱颜一眼。 边奉细细看了一回条文,捻须沉吟,朱颜提出自己会免费将成药的制法提供给这处药铺,但成药只能在自己的铺子里销售,伙计亦不得将制法告知他人,因药铺还承担着原料的采购,销售所得可得七成,朱颜只取三成。 边奉抬头看着朱颜一脸认真的神情,心中暗暗赞许,这个姑娘倒是个诚实人,一点不因为自己有了别人不知的秘技而漫天要价,她愿意将这些秘方告知自己的药铺,自己自然也得有所表示,便缓缓开口,“朱姑娘,边某有一处希望改变。” 朱颜只是静静坐着,并不答话。 “哦?何处?”刘自新礼貌地接过话茬,“还请边老板直说。” 边奉瞥了瞥刘自新,不禁暗暗赞叹,这刘大混乃是白浪镇一霸,专干些赌钱吃酒的事情,仗着自己有一身蛮力还常常帮着有钱人家催讨债务,不想被朱颜“收服”后竟然变得这么有模有样,只给人一种有为青年的感觉。 手一错,点在收入的分配一条上,含笑看着朱颜,“朱姑娘传授的乃是秘方,咱们铺子不过提供些药材和人力,怎么好意思要这么多?改成对分便好。” 朱颜摇头,看了看刘自新,却见他的意思有些松动,毕竟人家主动提出多给你些分成,送上门来的好事哪能不要。 纾忽然握住朱颜的手,在她掌心轻轻划了两个字,“不变。” 朱颜投去含笑的一瞥,都说纾善于经营,今日看来果然不差。 她用刘自新调查的药材价格和明子一道计算过制作成药的成本,这才拟出了这样最为合理的分配,边奉提出增加自己这边的分利,不过是出于客套和交好的成分,这样分一月两月不要紧,时日久了只怕药铺终要承受亏损,到那时边奉不好意思向自己开口变更合同,却可能暗里出售制法来弥补损失,这样做得不偿失。 明子立在朱颜与纾之间,见她们眉来眼去的,也看懂了不少意思,便向着边奉笑道:“边老板现在说得爽快,只怕将来要肉疼呢!” 边奉见这个小娃娃如此直言不讳,一时倒闹了个大红脸,一旁的伙计也好奇地看着这个朱颜带来的小娃娃,想不到他不仅伶牙俐齿,还一眼看出了这中间的利益关系。 “这个小兄弟将来必成大器!”边奉看着明子直捋须,赞许地点了点头。 “多谢您的吉言啦!”明子咧嘴一笑,夸张地鞠了个躬,既有少年老成的圆润,又有孩子的天真可爱,一时将屋内的人全都逗笑。 “不过小兄弟,你是怎么知道我这样会‘肉痛’呢?”边奉很好奇,面前这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少年,怎么会知道自己这样必亏呢? 明子大大咧咧,“我和燕子姐姐算过药材的成本和成药的售价关系,如果您不能找到更低价的货源,三七分可以,但四六分您的铺子就得赔钱啦。” 边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又转过头看看朱颜,似乎还有些不相信,“朱姑娘,这小兄弟真的能算?” “可不是,我的算学差得很呢,这些大多是明子算的。”朱颜轻笑,想当年代数几何都能算,这些简单的算法倒是难不倒自己,只是药材的比对何其之多,恰好明子要多多练习算术,自己便偷个懒扔给他。 不想这孩子看着调皮,算起这些来却特别有耐心,交给自己的价目比对也是横平竖齐,活脱脱一个算术奇才。 边奉闻言又认真地打量了明子一番,啧啧赞叹,“这年头精通算学的伙计可不多,更不要说这样小的孩子了!” 明子有些自得,但想起朱颜的吩咐,仍是垂头谦虚,“边老板谬赞了,明子可当不起。” “边老板,朱颜想与你做长久生意,不能叫你吃亏的。”朱颜缓缓开口,“这一条不能改,若是您没有其他意见,我们尽早签了这些条款,您意下如何?” “也成吧,朱姑娘如此贴心,边某实在感激涕零。”边奉见她送到嘴边的甜头都不要,不禁越发佩服这个小姑娘有眼光,亲自起身取来墨砚,细细地沥干毛笔上多余的墨汁,递过一边让朱颜先签,以示自己对她的尊重。 第九十三章 秋草如茵[五] 朱颜摆了摆手,看向刘自新,“边老板,刘大哥才是我们铺子的老板,您该与他签条款。” 边奉微愣,这小姑娘竟然这么相信刘大混,连铺子都放在他名下,也难怪这刘大混愿意死心塌地地为她做事。 “原来是这样,那朱姑娘是……?” “我是控股人。”朱颜轻笑,在他诧异不解的目光中将纸笔推到刘自新面前。 刘自新和明子早就习惯了朱颜不时冒出来几个高深莫测的名词,仍旧该签字的签字,该玩衣角的玩衣角。 边奉出神地看着这个谜一般的姑娘,直到一旁的伙计轻轻碰了碰他才回过神,麻利地签完了字迹,取过自己的那一份合同。 “明日我便前来教授这里的伙计制药,您可方便安排个时间?”朱颜小心地吹干纸上墨迹,细心叠起,仍旧交给刘自新收起来。 她知道刘自新从前虽然顽劣,但是个极讲义气的人,自己待他越好,他就越会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来回报自己,这一场“投资”稳赚不赔。 朱颜与边奉又谈了些药材的行情,看看时候不早,便告辞回家。 纾始终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上了车,才向着朱颜低低一笑,“妹妹做的很对,你有这般远大的目光,我倒是不必随你一道前来的。” “纾姐爱护之意,朱颜感激还来不及呢。”朱颜取下面纱,熟练地将它叠成小块,轻轻托在手中。 暮色已经逼近,两辆小车都刮挂起了精致的灯笼,温暖的亮光隔着车帘映在车壁上,显得特别温馨可人。 朱颜奔波了一日,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车轮轧过石子小路,一点轻微的颠簸惹得她的睡意越发浓了起来。 眼前似乎浮现出蒙蒙的细雨,一把绘着翠竹的油纸伞淋淋漓漓地滴着雨水,伞面下隐着一袭蓝衫…… 车子骤然一停,朱颜陡然从迷蒙的梦境中惊醒,疑惑地看向纾。 纾也蹙着眉头,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 两人刚要询问,一个尖厉的女声忽然随着微凉的秋风刮进车内,“快说,那个贱丫头上哪儿去了?!竟敢当众对妹妹们无礼,我这个做舅母今日便要好好教训那小蹄子!” 朱颜拧了拧眉,这个声音……又是杨氏那不省事的女人。 “姑娘为人最是有礼,才不像你那两个给脸不要脸的女儿!”白?凶悍的声音传来,“赶紧给我滚出去!否则休怪本姑娘动手!” “这丫头倒是凶得紧。”纾抿唇轻笑。 “纾姐应当也记得吧,她就是那日在徐府中差点中毒而死的丫头白?,二舅母说我救了她的性命,便将她赠与我。”朱颜敛起眸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据她回忆,那日想要害她的人,便是杨氏,如今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纾沉吟片刻,声音冷然,“想不到不止是京城之中,连这样的江南小镇,也有不把人命当命的人。” “许多事情,都是一样的呢。”朱颜轻轻一叹,仍旧倚着车壁听外间的争吵声。 杨氏并不理会白?的威胁,仍是气焰嚣张,“只怕那个不要脸的贱丫头又出去寻情郎幽会去了!与人有着婚约,住也住在自己夫婿家中,还见着男人就扑,真是把我徐家的脸都丢完了!” “姑娘靠着自己养活一大家子人,她去哪儿你这老东西管得着吗?!”白?不甘示弱地与她对骂,句句戳在要害上,“你个老太婆人老珠黄,大晚上还擦着比脸皮还厚的铅粉,鬼见了你都嫌你丑!” “这丫头……”朱颜扶额,“我可得好好教训她一番……” 纾轻拧着眉头,“颜妹妹……” “纾姐别担心。”朱颜抿唇,调皮地笑着,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白?丫头骂人太没目的,怎么骂得过杨氏那女人,我自是要好好教训她,让她往后一句话就能堵得杨氏七窍生烟,这才有趣呢。” 纾难得失笑,轻轻戳着她额角,“你这个顽皮的丫头。” “徐夫人,这里是朱姑娘的院子,您作为客人还请自重。”严肃的声音打断了杨氏絮絮叨叨的数落,刘自新如今听从了朱颜的意见,遇事更愿意以威严服人,而不是依靠拳头。 “就是,你这个女人不识好歹,燕子姐姐去给徐家小姐诊病了,又往白浪镇上去谈了生意,也就只有你这种不务正业的长舌妇这早晚还在旁人家里,不害臊。”明子的声音稚嫩清脆,带着少年的圆润,听来就像倒豆子一般伶俐。 “颜妹妹手下的人,倒都是能与人吵架的主。”纾摇头轻笑,“还是你这个正经主人家去打发了那不识好歹的泼妇吧,我便不送了。” 朱颜点头,挑起帘子正准备告辞,杨氏尖酸刻薄的话再次划破夜幕传来,“哎哟,打量我不知道徐蘅卿那小贱人的事情?!那个纾不是很了不得吗?怎么给自己弟弟弄回去这么个不守妇道的媳妇,可不知道肚子里怀的到底是谁的种?!” “你……!”白?气得噎住,接着便响起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你个小蹄子,还会打人了?!”杨氏气急败坏的声音咆哮着,“我当日怎么就没毒死你!” “够了!”纾冷厉的声音将杨氏尖锐的余音截断。 杨氏诧异地回过头,见说话的人蒙着乌黑的面纱,身上一领黑绒的大斗篷,隐隐露出里面血色的衫子,一双寒水般的眸子冷冷盯着自己,在夜色中仿佛盯着食物的恶狼,不禁吓得一战,将方才的气焰收去不少。 朱颜从后面缓步走来,接过白?手中祭红色的斗篷披上,用洛神花水染得鲜红的唇轻轻勾着,仿佛绝美的罂粟花一般勾人魂魄,“舅母终于承认自己下手毒杀白?。”她含笑环顾四周,“人证在此,物证么……”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绸布包,取出里面一块绢帕,“这是当日为白?拭过嘴角血迹的帕子,我们公堂之上见,如何?” 第九十四章 秋草如茵[六] 杨氏一愣,随即大笑,“你还真以为你是个人物了?你见过几个官是认理不认钱的?!” “那倒是呢。”朱颜回头看着纾轻笑,“我小气得紧,是一点不肯出银子打点的,这可如何是好?” 见杨氏又得意起来,朱颜话锋一转,“不过朱颜听闻周融老爷在咱们这儿也算是个不小的官儿,再加上您口口声声说的朱颜的‘情郎’,人家可是京城大族,不知县官老爷可会看着他们的薄面,帮朱颜一把呢?” 杨氏白了脸,一双小眼恶狠狠地瞪着朱颜,“你不是人!那个软弱的丫头早就死了!你就是个借尸还魂的恶鬼!” 朱颜面色微微一变,随即仍旧笑得嫣然,“大舅母别瞪了,再瞪可就成甲亢了。” 杨氏虽然不知道“甲亢”是个什么东西,但也能猜到朱颜说的不是好话,只是想不出话来堵她,便大步上前,打算给她一点教训。 刘自新正要上前拦住,却见杨氏一声惨叫,接着捂着胳膊,整个脸一阵抽搐,目瞪口呆地看着朱颜身后一袭黑衣的纾,几乎像见了鬼一般,伸手僵直地指着她,“那是什么东西?!是妖术!是妖术!” “是啊,我早已是个死人了呢……”纾幽凉的声音在夜色中渲染开,一双寂冷的眸子眨也不眨,“徐将军看不过自己的后人如此没出息,派遣我这等小辈来教训你……若是不想死,就给我滚回去!” 声音虽然不响亮,却在夜色弥漫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带着天生的命令色彩,又蕴着仿佛来自地府的压抑悚然。 杨氏被她吓得发愣,又觉得手臂上一丝丝热辣辣的麻痒传来,一时不知所措,顾不得问清究竟是什么东西,急忙转身夺路而去。 “哼,胆小如鼠。”纾看着她仓皇的背影隐入一辆小车,这才将手中发射袖剑的机关收起,“颜妹妹,多多保重,我且去了。” 明子看得目瞪口呆,在朱颜身旁手舞足蹈,“燕子姐姐,这个姐姐到底是谁呀?是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侠,好厉害!” “她……”朱颜轻轻摇头,纾的身边竟然时刻带着喂毒的暗器,看来她面上虽然淡然镇定,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会被当朝的人发觉,“那袖剑有毒?” “无妨,三日后就可自愈。”纾淡淡敛眸,深深打量着朱颜魂不守舍的样子,“颜妹妹,我且归家。” 白?倒是从那女子的衣着和骄矜中看出了她是纾,但见朱颜有些心不在焉,也顾不上管这许多,急忙上前轻轻挽了她,低声安慰,“姑娘不要理会那个老女人胡说八道,你今天累了一整天,先回去喝些瘦肉粥,白?为你烧热汤沐浴。” 朱颜目送纾登车而去,进屋食不甘味地喝完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随即被白?拉到了刚收拾出来没几日的浴房内。 因为天气越发凉了,朱颜前几日张罗着将一处没多大的储物室做了浴房,门前挂起三层厚厚的毡帘,里面又是低矮窄小,这样热气几乎不会透出,就算是数九寒冬在里面沐浴也是极为温暖。 朱颜此时正闭目靠在浴桶里,嗅着水面上玉簪花浓烈的香气,周身包裹在温暖柔润的水中,只觉绷紧了一天的神经终于缓和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昏暗突然被一缕幽暗的光线照亮,朱颜诧异地四下看着,周围是白草红花交织的奇异场景,脚下还有清浅的溪流在如同沼泽一般的地上纵横蔓延,潺潺的流水声还在耳边轻响。 朱颜好奇地看着周围,耳边又忽然浮现出杨氏那凄厉的叫声,“你不是人!你是借尸还魂的恶鬼!” 朱颜陡然一吓,恰好被地上的一茎草绊了一下,直直摔在蒿草丛生的地方,白色的花序一直扑到面前,脸上真实的触感让她更加吃惊,刚想撑着地面坐起来,手边又触到一株猩红的花枝,纤细的花丝、形状精巧的花瓣一下子勾起了她的一些记忆。 这是石蒜的花,也就是故事里时常提起的彼岸花,开于冥河两岸,能让人忆起前生的记忆…… 朱颜手微微颤着,捂着晕乎的脑袋摇了摇,难道自己真的是死了?难道之前在小村中的生活,还有徐绸珍、纾、袁凛他们,都是前生的记忆? 出神间,沼泽里的水正慢慢升高,一直淹没到了朱颜脖颈上,她却仍未察觉到。 “借尸还魂……的……恶鬼?”朱颜微微摇头,在水面上搅起一串涟漪,“我真的……是……?” “姑娘!”白?拿着干净的衣衫转过屏风,却见朱颜泡在浴桶中睡着了,好看的眉还死死蹙着,急忙将她唤醒,“姑娘快醒醒!你睡着了,说什么梦话呢?” 睁开眼见是白?,朱颜看了她半晌,缓缓舒口气,疲惫地笑了笑,呓语一般低语,“白?……你说,我像活人吗?” 白?敛眉,蹲下身伸手探上她额头,又摸摸自己额头,担忧地扁着嘴,“也没发烧呐,怎么满嘴的胡话……” 朱颜摇头,欲言又止,随即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周身温暖的浴汤的触感才是真正的真实,方才那些诡异的场景,应该只是梦境而已,想不到自己却当了真。但转念想想自己连穿越这种事情都能碰上,说不定鬼魂之事也是可能的? 纠缠了片刻,见白?仍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朱颜急忙笑笑,“别担心,我逗你呢。” 白?垮下脸,眉间却舒开了,“就是说嘛,姑娘这么通透的人,怎么会说这种傻话,能说能动,怎么问自己是不是活人?” “是啊,能说能动,怎么不是活人?”朱颜笑着重复,心头却还是闷闷的,有些难受。 白?已经将她从浴桶里拉了出来,“这里闷了些,姑娘也不要待太久了,你今日累了,白?伺候你去睡下,左右小安回家去了,白?便住姑娘外间那屋,可好?”说到底,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朱颜。 第九十五章 秋草如茵[七] 朱颜第一次被人服侍着擦拭身子,急忙拒绝,“不必了,我自己穿便好,你还是……” 白?“噗嗤”一笑,“原来姑娘也会害羞的,谁家的小姐不是这样的,姑娘就别推辞了。”说着麻利地用软巾为朱颜拭着身上的水迹,一边低声赞叹,“姑娘的身子长得可真好,不仅这皮肤白皙细腻,连身段都是一等一的,没有一处不好……袁公子可真是有福……” 初时听白?说起,朱颜还只是暗自肯定自己的锻炼没有白费,听到后来就拉下了脸,“你满口里胡说什么呢?” 白?一愣,绕到她身前,不解地看着她,“姑娘早就过了嫁人的年纪,难得袁公子还这么喜欢姑娘,姑娘就算不喜欢……也应该好好珍惜啊……” 朱颜一时语塞,她已经接受了许多这个时代的观念,唯独在这件事上还是看不开,便轻轻叹口气,只是一笑,不与白?相争。 白?见她安静了下来,也不要求自己出去,轻笑一声,“这才对嘛,往后姑娘得了好姻缘……” “定会快些给你找个好夫君。”朱颜抿唇一笑,挤着眼看她。 “姑娘这嘴可真是……!”白?不依,揽着朱颜的身子撒娇,“姑娘尽欺负白?。” “好了,快上去吧,我们去屋里说会儿话。”朱颜回头刮了刮她的鼻子,这才不再玩笑。 到得上面屋内,朱颜窝在薄被里,微微抬头看着白?忙忙碌碌地为她倒水,不禁轻笑,“不用麻烦了,我不渴,你也过来坐一会儿吧。” 白?含笑在屏风后的绣墩上坐下,凑近了一些,“姑娘不是说过,我当日中的毒是找不到痕迹的,又怎么会有那块帕子?” “那块帕子……”朱颜掩唇轻笑,“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姑娘才会相信,这是当日袁公子赠与我的帕子,不过随手拿出来吓唬吓唬她罢了。” 白?点头,若有所思,觑着朱颜笑得意味深长,“我看姑娘也是很喜欢那位公子的嘛,没事连人家送的定情信物都揣在身边……” 一句话说得朱颜红了脸,如果这个真算是“定情信物”,那自己还亲手给袁凛绣过帕子……岂不更是…… 难道自己真的对他上了心? 随即又摇摇头,自己应该只是看他顺眼而已啊,虽然她没有恋爱过,但也能察觉到这和所谓的“喜欢”应该有些不同。 白?见她面红不语,只当她害了羞,哪里想到朱颜正在心里将自己对袁凛的感情条分缕析,恨不得分出有多少是出于目的,又有多少是出于情谊。 静默了片刻,白?轻声提议,“听说姑娘对边家的少夫人有大恩,少夫人是袁公子的姐姐,姑娘闲下来的时候记得多多去拜访她。”她托着腮,那认真的样子,朱颜都有些不忍打断她,便乖巧地听她说下去,“姑娘,不说要与妯娌处好关系,你想少夫人是袁公子的亲姐姐,对公子的喜好脾气最是清楚,将来你去京城侍奉夫君可不就顺手许多?” 第二日清晨,朱颜早早起身,挑了件清爽趁手的衣衫,唤上明子便往白浪镇上去了。 边奉早已候在药铺,一见朱颜,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来,眉开眼笑,“朱姑娘真是神医再世,我按着姑娘的嘱咐服了药,从昨儿到今早这咳嗽再没犯过。” 朱颜微笑,“您客气了,不过是因为您身体本就壮实,恢复起来也就会快一些。” 正要带着明子进入后院,一个衣着颇为考究的仆役急急从一辆小车上跳下,两步冲进药铺,“朱姑娘,终于找到你了!” “你是……?”朱颜回眸,眯眼打量着来人,她近日并没有安排下出诊,许是有人突发急病,去家中寻了自己却又没寻到,这才一路找来了这里? “朱姑娘,我是边府之人,我们家少夫人有些病症,请您立刻前去。”那人满脸急切,只差冲上前拉起朱颜直接往车里扔。 朱颜抿了抿唇,从袖中取出一份书册交给明子,“这些制法你也是清楚的,便代姐姐去教他们可好?” 明子大大咧咧地点头,一拍胸脯,“燕子姐,你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 边奉心里却拧了老大一个疙瘩,铺子里的伙计都是有本事之人,若是朱颜还罢了,这样一个小小孩童,再伶牙俐齿,只怕也难以让那些伙计乖乖听话。 朱颜见事情都布置下了,这才登上车,一边询问少夫人的病情。 那人紧蹙着眉,极为忧虑,缓声说着,“少夫人是前日夜里突然发病的,呼吸短促,脉搏极快,人不能平卧,如今已经口唇发绀,只是嚷着怕冷。” “你……”朱颜敛眉,此人能够将病情说得这般简明,用词也十分专业,似乎并不是普通的仆役,“你不是边府的……” “小的是宣清公子的仆从,塞云。”那人恭敬地答道。 “关河……塞云……?”朱颜勾唇轻笑,缓缓开口,“‘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塞云静静听着朱颜低低的声音,她念得很慢,声音微哑,几乎没有什么磅礴激昂的感情,听来却使人觉得如一股清泉从心间流过,很舒服却又有些微凉,想抓住又在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袁公子真是胸怀大志。”朱颜轻轻叹息,他说并不想参与京中的权势之争,却为自己的仆从起这般的名字,难道不是欲盖弥彰? “小人与关河均是老爷定下的名字。”塞云摇头解释,“关河习武,保护公子安全,小的为文,平日随公子一道学书,有时也会前往学习医药。”顿了顿,抬头打量朱颜,“姑娘的确世间少有之女子,方才所念的诗篇可冠当世。” 朱颜轻轻摇头,“这是朱颜敬仰之人所做……他一生但愿看到家国圆满,却终是没有等到……” ———————— 所引诗为[南宋·陆游]《书愤五首·其一》,作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此时陆游时年六十一,距其憾恨离世还有二十四年。 第九十六章 秋草如茵[八] 塞云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朱姑娘是前朝旧臣朱矩之先生之女,您对于如今这时局,有何见地?” 朱颜倚着门帘轻笑,“难道如今的女子也喜谈政事?” “……只是觉得姑娘与别人不同,定能有些与众不同的见解。”塞云实话实说,转眸静静望向远处。 “只要时局安定,人们能够安居乐业,又何必去管……”朱颜哽了哽,轻轻摇头,语气微涩,“江山者,肉食者谋之,它究竟是姓什么,真有这么重要吗?” “姑娘豁达。”塞云一笑,恰好已经赶到边府的街道,也就不再问起别的,急忙带着朱颜径直进入后面的小楼。 虽已入秋,边夫人却在廊中急得满头大汗,直看到朱颜到了,才将眉梢稍稍松开一些。 朱颜拦住边夫人嘘寒问暖的话,推门就往里间寻楼梯,“方才听塞云说起少夫人病症,的确很是危急,先诊病要紧。” 冲上二层,屋内仍是熏着极为浓烈的檀香,放眼看去缥缥缈缈,里面还笼着火盆,明灭的火光和交织飞腾的烟雾交织,哪是养病的地方? “夫人,这房间的布置难不成是袁公子的嘱咐?”朱颜敛眉,冷了脸。 “……这倒不是,儿媳向来喜欢熏香,这几日犯病又怕冷,才将屋中布置成如此样子,姑娘认为哪里不妥?”边夫人略略愣怔,儿媳袁瑶华向来喜欢熏香,听说是打小的习惯,难道这也不成? 朱颜严肃着脸,敛眉摇头,“先将这些都撤去,让里面的烟雾气味散去些……” 她缓步走近榻边,袁瑶华正醒着,尽管身旁的火盆刚刚熄灭还留着余温,她仍是紧紧缩在被中。一个劲地嚷冷。 “少夫人……”朱颜在榻边缓缓坐下,“可否……” “冷……”她睁着两只大眼,眼窝已经微微向下陷着,干枯的双唇发紫。一边哆嗦一边呓语,“血腥味儿……点上香,有血腥味……!” 朱颜咬唇,袁瑶华唇色紫绀,定是与心主血脉不利有关。可她如今似乎神智也有些混乱,极不配合自己治疗,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略微踌躇,从袖中取出袁凛所赠的帕子,隔得远远地挥了挥,只觉自己的心也在砰砰直跳——毕竟对于一个心脏有问题的病人随意使用这种催眠致幻的药物,搞不好就会引起心脏骤停。 见袁瑶华果然安静了些,朱颜这才缓缓舒口气,仍是不敢为她诊脉,便探手在她人迎处诊了诊。应指细软无力,却跳得极快,仿佛奔腾的快马一般。手掌又往颈下探了些,在背上轻轻拂过,便起身退出了屋内。 “朱姑娘,那孩子的病症怎样?”边夫人仍是一头的冷汗,保养极好的脸上也生生急出缕缕沟壑。 “……病症虽重,但还有办法,或许能够救急。”朱颜轻轻扶了额角,从前世人都觉得中医是治疗慢性病的。甚至是侥幸用以对抗癌症之物,却不知道合理的中药对袁瑶华这般严重的心衰也有急救之法。 朱颜伸手轻轻扣着栏杆,低声念方,“用方桂枝加厚朴杏子汤。桂枝三两,去皮甘草二两,炙生姜三两,切芍药三两,大枣十二枚,擘厚朴二两。炙、去皮杏仁五十枚,去皮尖,上七味,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覆取微似汗。忌斟酌。” 这个方子也是她从前看来的,用的是桂枝加厚朴杏子汤的原方,出自张仲景的《伤寒论》,一分不变。 塞云听着,一边飞快地笔录,朱颜刚说完,方子便交给丫鬟前去取药煎煮,整个过程几乎排练过一般。 “……朱颜明日再来问诊。”朱颜估计袁瑶华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事,想着明子还在药铺,急着要走。 边夫人也知道她有事在身,想着请她也快,便仍旧让塞云送她去药铺之中。 刚踏进药铺的后堂,便听闻一个略带稚嫩的少年的声音有板有眼地念着书,踏进门槛,地下四五个伙计手中拿着薄刀、药杵、刨子等物,正认认真真地制药,一旁一处水封的蒸锅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朱颜赞许地看了看明子,想不到这孩子人小鬼大,才这一会儿功夫便组织着这些伙计开始做工了。 边奉跟在一旁,低声赞叹,“姑娘这个小兄弟可真是了不起,三言两语就将店里的伙计说得服服帖帖,这不,都开始做工了呢。” “明子的确非常能干。”朱颜微笑,赞许地看着明子。 “咳……”边奉越发压低了声,将朱颜拉到一旁角落中,“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哦?您请说。”朱颜挑眉。 边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我这店中正好缺人手,明子小兄弟真真不错,不知他可愿意在我这药铺里帮衬一阵了……对了,工钱会优待!” “横竖只制药的事情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说完的,明子年纪还小,若是能够得到边老板提点,朱颜倒可放心了。”朱颜一口应下,自己的铺子有刘自新照管足够,明子跟着边奉学习商道,有百利而无一害。 夜间将这个打算与明子一说,又陈明了利害,他亦是一口答应。 第二日一早,塞云便赶来告知袁瑶华服药过后缓解了许多,袁凛和其师的信也到了,正在用上面的法子调理身体,想必暂时不会再有恶化。 朱颜听闻方子奏效,长长舒口气,心里虽想搞明白袁瑶华发病的根本原因,但秋节一过,年关将至,这几日前来结纳田租的人络绎不绝,店铺又要结账,许多大户人家还在她这里预定了许多精致的药品,预备作为新奇的年礼送给亲眷。 这几日忙得连刘婆婆都在帮忙接待客人,朱颜更是脱不了身,便说明了原因,暂且不去边府。 看看将到腊八节上,朱颜才将这些事情理出了眉目,趁着一日天气晴朗,带了些许礼物前往边府。 边夫人见了朱颜是一贯的热情。一边切切地在她耳边说着那日袁瑶华服药后好转的奇迹,一会儿又与她说起边云已经长成了个肉糯糯的胖孩子,再不复从前的体弱。 朱颜只是静静听着,不时给一个微笑。 到了袁瑶华的屋中。里面的空气清新了一些,但淡淡的檀香味依然弥漫其中,让朱颜眉头轻轻一蹙。 袁瑶华的精神清楚了许多,见了朱颜颔首招呼,“朱姑娘。请往这儿来。” 朱颜此前已与她有过两次接触,也不客气,径自上前,坐在榻边的椅中,细细打量她的面色。 虽然袁瑶华两颊仍是瘦削凹陷的样子,唇上却已经添了血色,不再是骇人的紫绀色,眼睛也略微有神,只是朱颜仔细看去,总觉得她那两只温和的大眼里蕴着一丝惊恐。 “夫人……朱颜能问你些问题吗?”朱颜身子略微前倾。声音温和,尽量给她营造一种可以信赖的氛围。 袁瑶华心绪还不错,缓缓点了点头。 “你为何要在屋内焚起檀香?”朱颜依稀记得她那日说有血腥味,似乎是因为这样才要求点燃檀香,遮盖住令人害怕的气味,可这样的木制楼阁中,如何会有血腥味呢? 袁瑶华果然一缩,满眼里泛起惊恐,下意识地往被中缩去,警惕地看了朱颜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音道:“……血,好多血……所以要用檀香盖住血腥味……” 朱颜蹙眉,她这个样子……她的心气本就虚衰,心主神明。那她会不会是有些轻微的狂证?但自己对这些精神方面的问题了解不多,不敢随意定论,只得继续追问,“哪里有血呢?” “……草地上……”袁瑶华闭上眼,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攥住锦被,眉尖紧蹙。似乎在努力回忆,“死人……有土腥气,还有血腥味……很可怕……” “是哪里的草地?”朱颜尽量轻柔了声音,这个时候,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有学过催眠之术。 幸好袁瑶华因为心气极虚,对于朱颜这样门外汉的“催眠术”也挺中招的,很是配合地呓语着,“这里很漂亮……你看,那里的檐角有龙……” “那些……死人……是什么样的?”朱颜见她情绪还算稳定,小心翼翼地继续探问。 “血……衣服上都是血……她们穿的是……宫装……”袁瑶华紧紧咬着唇,额角上冷汗涔涔而下。 朱颜微惊,宫装……刻有龙纹的屋檐……难道是宫中? 她一边为袁瑶华拭着额角冷汗,一边柔声将她唤醒。 袁瑶华缓缓睁开眼,或许是因为将心中积压多年的恐惧说了出来,她的眸子变得清明了不少,尽力握住朱颜的手,细细打量着她,轻轻笑道:“母亲与我说起,宣清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呢……你要好好待他……” “好……”朱颜看着她期待的笑脸,不忍拒绝,便仍是柔声应了。 见袁瑶华似乎又有精神短少之意,朱颜唤进侍女来服侍她睡下,自己缓步走到廊中,狠狠地灌了口干冷的空气。(未完待续。) ps:求首订,么么哒!晚上十点左右还有一更! —————————————————————————————————— 心衰病例:出自毛以林《步入中医之门》,作者语言活泼,将中医病例讲得生动易懂,也是一本入门级的好书。 人迎:即颈动脉处,上古脉诊三部(人迎、寸口、趺阳)。 桂枝加厚朴杏子汤:出自张仲景《伤寒论》,文中所用为书中所载原方,解肌发表,降气平喘,故可以治疗心衰。 第九十七章 中宵听爆竹[一] ps:二更来啦!继续求首订!!!! 边夫人正等在廊外,见朱颜神色疲倦兼着凝重,手中紧紧攥住帕子,想问问病情,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是瞪着两只略有些鱼尾纹的眼,定定看着朱颜。 “少夫人一向很怕血?”朱颜虽然没有学过什么心理疗法,但多少知道一点,若是因为心中特别害怕一些事情而染病,最好的医治办法便是为患者解开心结,让她勇敢地去面对那一段最可怕的记忆。 边夫人摇头,手指不时绞着帕子,“瑶华这孩子心思多、性子又软得很,平日看到花谢了都要唉声叹气的,想来自是怕血的——但我们这府里,哪会让她见到血?”边夫人细细回忆了一下,回头看着紧掩的门户,“不过这孩子的确奇怪着呢,她的屋中一定要焚香,自己又从不离开这小小的楼阁,初时我还担忧她会觉得憋闷,不想她一点不觉得不适,我们也就渐渐惯了。” “也即是说……少夫人自从嫁来此地,从未离开过这小楼?”朱颜微愣,这如果放在现代,分明就是个“死宅党”,但看袁瑶华那个样子,应当是因为心结之故?她刚才也说过,除了血腥味,还有土腥气,同样让她感到难受害怕,大约就是这样的原因才让她将自己紧紧封闭在这一所小小的楼阁中。 朱颜暂时也没有法子消除袁瑶华的恐惧,只能嘱咐边夫人好生看护着她,檀香仍旧熏上,但尽量减少剂量,屋子也得随时通风,如果可以,能让袁瑶华慢慢走出屋子,去呼吸呼吸外间的新鲜空气,舒畅心情,自然是最好的。 回到家中。窦绥正坐在堂屋中与徐绸珍谈话,一角的地面上堆着几件年货,想必是窦绥前来拜年,朱颜随口问了好。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往后面竹园去了。 窦绥望着朱颜窈窕的背影出神,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被一带粉墙遮住,这才收回了有些痴迷的目光,“夫人难道真要让阿颜嫁往京城?” “袁凛手中有她父亲当年定下的婚约。于理是我们有亏,看阿颜自己的态度,似乎是无所谓,此事便更难办了。” “她……真的不记得过去的事了?”窦绥微微阖眸,本来朱颜只是遗忘了幼时的繁华往事,却不想如今这一病,连从今的礼仪情态都忘了个干净,竟是成了这样一副古怪的性子。 徐绸珍摇头,轻轻扣着桌上的瓷碗,“她的确不记得那些了。但未必不会有人向她提起……不论是袁凛,或是纾忧,只怕都会告诉她那些,好为自己寻得……”徐绸珍再次摇头,“当年阿颜的命是我护住的,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容许她再被牵扯进那些争斗中去,最后连个葬身之处都得不到!” 窦绥闭目,缓缓吐出一口气,“夫人对阿颜如此爱护。矩之先生与……泉下有知,亦会十分欣慰。” “平远,我听闻永无那孩子也到了这儿?”这个消息时徐绸珍在徐钊那里听来的,这永无虽然也是前朝旧臣遗脉。却对这些权力之争毫无兴趣……若是能将朱颜托付于他,永无向来是萍踪浪迹,这天下千山万水,哪里容不下他们?一世安闲,并不难觅。 窦绥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已经见过面。永无对阿颜印象不错……夫人知道的,永无幼时就见过她的……” “你们都见过她,只是阿颜自己不记得了。”徐绸珍轻轻叹口气,蹙起眉,过去朱衡位列九卿,自是日日门庭若市,她那时又是孩子,自然不会避着什么人,因此她与窦绥、永无还有袁凛本就相识,但他们知道朱颜因高烧失忆,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当作没有前事。 “……平远,此事恐怕还要麻烦你,只要让那孩子能够离京城远远的,不管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徐绸珍重重地咬着唇,当年朱衡舍了自己的亲女换纾忧的生,若不是自己,朱颜早已代人死去…… 退一步说,那个作为朱衡之女的朱颜早已死去,现在这个孩子,她只希望她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安静地过完一生。 自幼被抱养,在徐府她根本没有什么地位,若不是因机缘巧合成了京城朱家的医女,朱衡又恰好需要一个妻子,自己又怎会得到徐家的一点尊重?含辛忍辱地过了那么多年,现在她最珍惜的唯有一手带大的女儿,她不能再让这个孩子葬送在京城的狂波暗涛之中。 “好,夫人放心。”窦绥攥起拳,“希望夫人也做到答应我的事情。” “自然。”徐绸珍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担心,随即压低了声,“此事,切莫让阿颜知道。” 窦绥推开身后的长椅立起,一手撑在桌上,因为情绪激动而轻轻颤着,将桌上的一碗茶水颠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徐绸珍敛眸,伸手触上满是皱纹的脸,似是无意地自语,“若是阿颜知道了,会不会恨我?” “夫人如此爱护阿颜,她怎会怨恨于你?”窦绥微微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看着徐绸珍的样子不禁有些心酸,想当年徐绸珍一身不错的医术,面貌虽不是倾城却也清丽可人,不想十余年时间,竟然像是过了三十多年一般,怎能不叫人唏嘘? 徐绸珍勾起一丝苦笑,“平远呐……你还是不懂,这世间最忌的就是欺骗,尤其是至亲至信之人之间的欺骗……”见窦绥不语,她又轻轻叹了,“罢了,今日是腊月廿七,一会儿白?丫头买了年货回来,还有的一番忙活,你家中也有事,且回去吧。” 窦绥应了,大踏步向外走去,一边苦笑,“夫人觉得,平远难道还有什么亲人可以拜访?” 徐绸珍倚门看他去了,轻叹着摇了摇头,折进了后院。 过不多久,白?带着满满两车年货回来了,小车直接驶进了竹园中,白?这才吩咐刘自新将上面的东西搬出来。 在白?的挑剔的要求下,刘自新蹙着眉把满满两大车的东西分好了堆,什么吃的、用的、穿的、戴的、玩的、供的、干的、鲜的、生的、熟的一应俱全,还都用薄薄的红纸包着,往院中一放,本来清淡悠然的竹园中一下子染满了喜气,一种过年的氛围,在空气中难以遏制地铺染开来,霎时浸没了所有人的心。 刘自新从前钱到了手就花,何时知道在年节时要这样庆祝,如今也算今生第一次尝到过年的滋味,高兴地像个孩子一样,不禁暗暗感叹白?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真能布置。 白?正蹲在地下,捡起一只小巧的老虎灯,举到朱颜面前,“我看明子和小安这两个孩子平日都懂事的很,但到底是孩子,姑娘你看这些留给他们玩儿可好?” “小安回家过年去了,你让明子挑几件他喜欢的,剩下的么……”朱颜瞥了瞥那不小的一包零碎玩具,眯眼看向趴在竹园门外那一群正好奇地眨巴着眼的孩子们,抿唇一笑,“不是有许多人家住在我们这附近吗?便去送给那些孩子玩也好。” 转眸看到那些生鲜年货,不禁蹙了眉,前些日子得了王雍的家书,说是过年不回家,明子自是跟着肖娘回家过年,那么家中除了自己和徐绸珍,还有母舅王熙明、刘自新祖孙、白?,一共七个人……可这地上占地足有好几平米的猪腿熏鱼,每天当主食吃都吃不完呐…… “白?,这些太多了,我看还是吃新鲜的肉食好一些,横竖除夕还有几日,过些日子再去采购?”朱颜缓声提议。 白?眨了眨眼,从前徐府是有冰窖的,向来是一次性采购许多,不想自己方才忘了这一茬,这么多鲜肉,只怕的确不好对付,“可是姑娘……这些该怎么办?” “这样吧。”朱颜看向刘自新,见他已经在暗自砸吧着嘴,不禁一笑,“那些住在附近的都是穷苦人家,过年也不一定能有好酒好食,他们住在这里其实也为我们做了不少事,便一道赠与他们,如何?” 白?扁了嘴,小声不满地嘀咕着,“什么嘛,姑娘每次请他们做事,都足足地给了银钱,还时时为他们免费诊病,分明是他们欠着姑娘人情才是……” 朱颜轻笑着摇头,这丫头,真是太不明白人心的重要性了。 前些日子铺子和田租都刚结过账,盈利都很是可观,横竖现在自己不差这几个钱,说得难听一些,就当是收买人心,收买名声,又有何不可? “好嘛,白?都听姑娘的。”白?丢了手中的东西,凑上前紧紧挽住她,抬起头咬着朱颜耳朵轻笑,“姑娘你别管这些了,横竖有刘大哥打理,还有刘婆婆这样的老人家在,不会出差错的,你快跟我来!” “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的?”朱颜含笑看着她,顺从地被她拽进了堂屋里。 白?回头狡黠地笑着,调皮地霎眼,“好多着呢,姑娘难道不想知道?”(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中宵听爆竹[二] 朱颜被白苹拽进堂屋里去,扭头看她神神秘秘地掩上门,不禁抿唇轻笑,“你这个丫头,到底想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白苹看着她眨眨眼,从袖内掏出一个精致的包袱,在朱颜眼前一晃,“姑娘你猜,这是谁送来的年礼?” “……袁凛?”朱颜眯眼看着包袱上的花纹,与袁凛赠给她的帕子上的一模一样,自然是他托人送来的。 “哟,可真是心有灵犀!”白苹调皮地一笑,将包袱往她手里塞,黏在朱颜身边忽闪着眼,“姑娘快打开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 朱颜打开来,里面是一封信,此外便是一个油纸包。 白苹知道朱颜向来不在意什么规矩,见她拈起了那封信,自己便老实不客气地抓起那个油纸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朱颜也没理会她,缓缓拆开信逐字读了起来。 上面俊秀的字迹果然与那册《信史》的笔迹一般,袁凛的措辞十分礼貌,也显得有些疏离,不过是问些饮食冷暖,又问起了其姐的病情,朱颜一路看去只觉无趣,正打算收起信纸,回信告知袁瑶华的心结,目光忽然在最后几列字上停住,久久挪不开。 “经师尊首肯,随信附药方一副、药材一包,可制迷药。卿孤身在外,务必携于袖内,以防不测。” 朱颜定定抬头,下意识看向白苹手中打开的油纸包,里面果然有一张薄薄的药方和一小包药材。 白苹见她神情恍惚,越发扁了嘴,不满地嘀咕着,“我还以为袁公子会送姑娘什么衣裳簪环,实在不成,些许把玩之物也好作定情的信物,这一包没用的药材,却要它做什么用来?” “……白苹,这药方却是比天下所有东西都珍贵。”朱颜抿唇轻笑。这样能让人快速陷入昏睡且不易被发觉的药物,即便是一个弱女子拿在也可随意祸害天下,袁凛能够毫无保留地将此方赠与自己,是将他的信任一道送来了。这样厚重的礼,叫她如何承得起? 白苹不解地眨着眼,袁氏好歹是京城大族,就算知道朱颜喜欢捣鼓这些药材,过年送这些却不嫌太寒碜了吗? 朱颜不想与她过多解释。将信纸小心地收进袖内,一边笑着吩咐白苹,“你随我去上头屋中,我们把过年里要送的针线收拾好,虽然不算什么昂贵的东西,也是一片心意。” 白苹鼓着腮帮,不满地跟着朱颜后面数落袁氏实在太过小气,一点都没有真心,见朱颜始终不回应,白苹着了急。一扭身拦在她前面,“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忍气呀!我看袁公子虽然人很好,可袁氏对姑娘的态度实在太过糟糕!姑娘你若是这么乖乖地收了礼,以后嫁到京中,可不得被那些别的房妯娌看轻?还有,那样的大户人家,哪能没几个美妾,姑娘这么心善,到时候可不得被人害了?” “……你这丫头想的可真远。”朱颜疲惫地笑了笑。轻轻敲着她的额角,“真不知道你这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怎么一天到晚都转着这样的念头?” 白苹扁了嘴,一脸肃然。“姑娘又说胡话,白苹还想知道您想的都是什么呢?这婚嫁乃是女孩子的终身大事,姑娘每次说起这个,却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朱颜见她急得要哭,无奈一笑。“好了,我答应你以后一定上心一些,可好?” “真的?!”白苹拉住她的袖子,不禁咧开嘴笑,可刚才眼泪正蓄在眼眶里,这一笑反倒把眼泪给挤了出来,顺着她微红的面颊往下流。 朱颜叹口气,帮她擦着泪,“你呀……再哭可就成花猫脸了……” “还不都是为了姑娘好……”白苹委屈地扁了扁嘴,随即破涕为笑,“姑娘可不能食言的,像袁公子这样好的人,又倾心于姑娘,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好,知道了——”朱颜不厌其烦地回答她,一边打起厚厚的毡帘,点亮屋中的油灯。 温馨柔和的橘黄色光芒在屋中漾开,窗下设着的书桌已经被移到了正中,上面的笔墨纸砚也都撤去,转而堆满了五光十色的锦缎和绣线。 梳妆台上仍是满满当当地排着那些瓶瓶罐罐,把摇曳朦胧的灯光折射地如梦如幻。 白苹有了事情做,可算不再给朱颜进行“恋爱指导”,转而坐下来,认认真真地整理桌上的绣品,与那些胭脂水粉一起分成一份一份,再装进精致的锦囊中,抽紧拉绳,细细打个漂亮的如意结。 待书桌撤空了一半,朱颜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取来收在几下的纸笔,开始给袁凛写回信。 白苹一边继续整理着剩下的礼物,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朱颜面上的神情,见她初初不时苦恼地揉着眉头,后来却又下笔如飞,不禁“噗嗤”一笑。 “怎么了?”朱颜恰好写完,满意地看着信纸,轻轻吹着半干的墨迹,听到白苹轻笑,抬起头给了个询问的眼神。 “不知道姑娘写什么呢,初时那般苦恼。”白苹吐了吐舌头,在她看来,朱颜准时偷偷在里面写了些情话呢——毕竟那日两人抱都抱了,后来又听闻是袁凛亲自把她送回了家中,还留在这里一直陪到徐绸珍回来,要说两人没点什么感情,鬼才信呢。 “哦,些许感激之言罢了。”朱颜看着开头蹙起眉,袁凛能将那迷药的方子告知自己,出于礼貌,自己自然得写几句溢美之词了,可惜她于这方面实在天赋太低,好不容易难产一般憋出了几行字,还是怎么看都不顺眼,至于后面谈及袁瑶华的病情和自己看法,这下笔就顺溜多了,比上了滑石粉还快。 白苹收拾完了桌上的东西,用一块压着金色缠枝莲花纹的大红色绸布一股脑抱起来,抱在怀里,侧身从帘子内转了出去,一边在外面笑道:“姑娘快些睡下吧,别再想着袁公子了,明日里还要蒸糕、写对联呢!” 朱颜无奈地扶着额头,白苹这丫头的心思永远都在那些事情上,真是怎么也拗不过来。 不过想起袁凛,心中忽地泛起一丝暖意,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清明烟雨中的一痕油纸伞,挺拔的翠竹、清雅的蓝衣……朦胧地就像梦境一般。 朱颜看看尚未到三更,一时也睡不着,便小心翼翼地取出袖中的方子,坐在几前细细研读上面的药材。 那些药物果然都是曼陀罗、山踯躅一类可以致幻的药物,只不过其中添加了极少量的蛇毒,这倒都不难,唯有这一份一份药物的剂量配伍,才是制药者智慧的集中体现。 朱颜一路看下去,一边取来一份竹纸,用画眉的炭笔在上面随手打起草稿,计算着各类药物的剂量……这样的演算似乎已是多年没有进行过,她现在越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在一个有电灯飞机、有自来水天然气的时代生活过。 演算持续了很久,一张又一张的竹纸被涂满了字迹,静静躺在她手边。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微微泛亮,凌晨突兀的鸡鸣声将朱颜陡然从数字的海洋中唤醒,一抬头才发觉天都快亮了。 朱颜缓缓吐出一口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计算结果,猛地一起身才觉得头顶一阵抽痛,想是熬夜久了太过伤神,一转身直接仰面倒在了床上,连衣服都不及脱去,便阖眼睡了过去。 几个时辰后,白苹拿着换洗的衣物进屋,见朱颜倒在被上正睡得天昏地暗,一时惊得连手中的衣物都落在了地上。 朱颜被轻微的响声惊动,翻了个身继续好睡。 白苹轻轻叹口气,瞥到几上一大叠写满了古怪符号的竹纸,早已猜到她昨夜又研究什么奇怪的东西到了深夜,便回身到间壁取了两大床被子过来给朱颜盖上,几上的东西她不敢乱动,只得收拾了一下旁的,仍是悄悄反身出去。 朱颜睡了很久,梦里一会儿是旧时的光景,一会儿又是那一袭如水的蓝衣,一会儿又成了那日梦到过的满是石蒜与蒿草的沼泽地,乱梦颠倒不休,也不知睡了有多久,迷蒙的神智终于被一阵香甜醇厚的气味唤醒。 “哎呀,姑娘可算是醒了!”睁开眼便看见白苹带笑的脸,素白的手中托着一只青瓷小碟子,里面一块雪白香甜的猪油糯米糕。 朱颜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用力吸了吸鼻子,刚蒸熟的米糕的香味立时钻进鼻子,勾动了被梦境压制住的食欲。 “姑娘今天赖床了哟。”白苹把青瓷碟子放在妆台上,自己坐在朱颜身畔,轻轻笑着,“这都正午了,我们前一笼的糕都出笼了,若不是它这般香甜诱人,姑娘还不知什么时候才醒呢。” 朱颜垂首,略有些赧然,自己并不是喜欢赖床之人,自从穿越来此以后,作息时间也很规律,不想昨夜因为计算药材剂量太过入神,竟是错过了休息的时间。(未完待续。) ps:晚了一点哈,而且因为订阅不好,正在纠结中,所以略有些卡文……大家别嫌弃0w0话说乃们觉得男主肿么样,很快就要有点更进一步的剧情惹 第九十九章 中宵听爆竹[三] 朱颜就这样被白苹从被褥里挖了出来,稳稳放在妆台前,一边由她打理妆容,一边听着她絮絮叨叨的数落。 一个回笼觉睡过去又醒过来,朱颜昏昏沉沉地打量了镜中的自己,还是那张好看的脸,只比平日多了几分困意,便急急起身去寻昨夜演算用过的竹纸。 翻找了许久,偏偏缺了记明最后一步结果的那一张,朱颜一急,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一叠声唤过白苹,询问那张竹纸的去向。 白苹还未走远,听到朱颜唤她急忙又折返回去。 朱颜正立在几前出神,那些竹纸已经被她叠得整整齐齐,一切看起来都那般正常,唯有朱颜微红的面色泄露了她内心的焦虑。 “姑娘,发生了什么事?”白苹不解地看了看几面上的竹纸,又抬头看看朱颜,眨巴着眼。 “这几上的纸,你应当没有动过……”朱颜用的是肯定句,白苹一向知道她的习惯,从不动她几上的任何东西,可这屋子除了自己和白苹,又不会有其他人进来过,除了问白苹,她还能去问谁? 白苹咬了咬唇,小脸发白,昨夜她睡在后院,夜半的确听到几声细微的轻响,当时想着很快就过年了,或许有人赶着晚班的车马归乡路过外面的小路,也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既是丢了东西,难不成是这里遭贼了? “怎么了?”朱颜见她神情凝重,凑上前好奇地看着她。 “姑娘,你快看看有没有钱财丢失!”白苹低沉着脸,四下看着屋内。 朱颜见她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窜,反而噗嗤一笑,摇头制止,“我又不是真的睡死了过去,若真有人进过这屋子,还翻箱倒柜地寻东西,哪里有不被惊醒的道理?或许是那隔扇没有关好。被夜风吹去了一张也未可知,别担心。” 白苹扁了嘴,手指揪着衣带,“都是白苹不好。早知道昨晚就留在这里陪着姑娘了……姑娘寻不到的那张纸可要紧?” “没什么紧要的,一会儿再算一次就好。”朱颜毫不在意地笑笑,抓起青瓷碟里喷香甜美的糯米糕就咬,柔软甜糯的感觉弥散在唇齿间,使她心情大好。 “姑娘说谎。”白苹小小地翻个白眼。对她的敷衍不以为然,“你为了那张纸一夜都没睡,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白苹一定要帮你找到它!”一扭身便跑了出去。 朱颜无奈,那纸上的结果是她昨晚熬夜算的,本想着今天趁着自己清醒时再验算一下,看剂量究竟对不对,不想现在“尸骨无存”,当真令人唏嘘。 随手铺开早已备下的洒金大红宣纸,一旁一本黄历摊着。朱颜飞快地扫视着上面那些庸俗的春联,最后决定以随机抽样的方式选几对写——毕竟来求她写春联的都是那些请不起学馆先生的穷苦人家,他们喜欢的,也就是这种风格的对联了。 走下楼梯,堂屋里满是粮食与蔬菜的香气,朱颜满足地闻着这些充实的味道,一矮身进了蒸汽缭绕的灶房。 徐绸珍、王熙明还有刘自新正忙活着蒸第二笼米糕,明子穿了件簇新的青布小袄,正窝在一旁看蒸糕,一手拿着白苹昨日买来的玩具。一手抓着块糕大口地啃着,抬头见朱颜进来,笑嘻嘻地跳起来,“嘿嘿。听说今天燕子姐姐睡过头了哟,羞羞脸!” “你这熊孩子,大过年的就嘴痒痒?!”朱颜鼓起腮帮,被他这一闹,刚才那竹纸不见了的郁闷早就烟消云散。 “嘻嘻,什么事熊孩子呀?明子可不是黑瞎子养大的!”明子见朱颜扬手就打。急忙闪出去,恰好躲到白苹身后,探头探脑看朱颜,一边大呼小叫,“白苹姐姐,燕子姐姐要打我呢!” 朱颜撑不住“噗嗤”一笑,收了手唤他,“好了,别闹了,我写了几副春联,与你一道去送给那些乡亲可好?” “好呀,好呀!”明子一拍胸脯,露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燕子姐姐跟我来,可丢不了你。” 江南气候温暖,即便已是数九寒冬的天气,地上的草依然微微泛着青色,朱颜和明子都穿着麂皮的小短靴,走在冻起了的泥土上“嘎吱嘎吱”地响。 那些人家与王家相距的确很近,不过十来步的路,便听到了人畜的嘈杂声,也闻到了新年里那些甜美馨香的面食的气味。 第一处去的便是明子家,他们家中除了肖娘,便是那日来看病的明子的爷爷,肖娘正在厨下忙活着蒸粉团,里面也是蒸汽缭绕的景象。 屋子略显破旧,四周都是土墙,上面不过盖着一薄层稀稀拉拉的茅草,用碎瓦压住,以防茅草被狂风吹落。 肖娘见朱颜来送春联,急忙热情地捧出刚蒸好的面点递给朱颜,“是朱姑娘来了,快来尝尝这虎头包。” 朱颜含笑接过,掌中静静躺着一只俏皮的虎头,周围有荷叶状的卷边,额头上面还用玉米面嵌入了一个“王”字,说是吃食,倒不如说是玩偶,“肖娘客气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哎呀,在我们这里,只要还没成亲的就是孩子呢。”肖娘拉着她上上下下地看着,“姑娘这几个月养的越发好了,整个人都像那水仙花似的,可不知将来谁家的少年郎有福?” “唔,娘,我悄悄告诉你……白苹姐姐说,燕子姐明年就要嫁去京城呢!”明子也拿着一个虎头包啃着,满嘴糊着里面的豆沙馅儿,看着朱颜直挤眼。 “京城?”肖娘一愣,随即拉着朱颜笑,“京城可是个好地方,不知姑娘要嫁的是哪一户人家?” 朱颜微微拧了眉头,低声轻笑,“不过是袁氏的一位公子觉得朱颜有些意思……也并没有说要娶我,只是玩笑而已。” 肖娘沉下脸,“你这孩子,好好一个姑娘家,做什么把自己说得这么下贱?”肖娘使个眼色让明子去关上门,拉着朱颜语重心长地相劝,“就算你觉得自己出身低,与人家公子不相配,那都是他的事情,燕子呐,你心肠好,可往后那京城大宅里,可不是用好心的地方,若是一个不小心,难免不被人算计了去,千万记下了。” 朱颜眨了眨眼,虽然对这些言论有些反感,但能够看出肖娘是真心待自己,便甜甜地笑了,“好,朱颜记下了,谢谢肖娘呢。” 正要告辞,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似乎将里面的蒸汽都搅动了一下。 打开门,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出现在了面前。 朱颜的目光迅速落到了那孩子的脸上,额头、鼻梁部分都隐隐地泛着青色,而整个面色是一片惨白。 “……是惊风?”朱颜微惊,小儿惊风是很可怕的病症,在这个年代,即使侥幸就回来了,脑袋也可能早已因为高烧而烧糊涂了。 妇人霎时就哭了,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扯住朱颜,泣不成声,“这孩子昨天多吃了些粉团,今早就有些不对劲……老人们都说是惊风,已经犯过一次了……镇上的大夫都歇假了,药铺这会儿也没开张……求姑娘救救这孩子吧……” 朱颜轻轻咬唇,她也没救过这么急的病症,伸手触上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一时让她的心绪越发地乱了。 “小儿惊风……治这个的成药这里没有……”朱颜袖起手,恰好摸到袁凛的帕子,一个恐怖的想法立时浮上脑海,如果惊风是因为高热而危险,那用这迷药可以使人昏睡过去,身体机能自然也会随之下降,再配合冰敷,发热问题是否也能迎刃而解? 见那孩子紧咬着牙,眼看又要抽起来,朱颜当机立断,帕子轻轻一晃,不待旁人看清,已将帕子收了回去。 孩子果然安稳地睡了过去,原本蜷缩痉挛的身体也渐渐舒缓了些。 朱颜舒了口气,见在一旁的明子吓得有些发愣,从袖中掏出另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唤他,“明子,去把帕子打湿,如果能寻到蚯蚓,那是更好。” 明子回过神,急忙抓起帕子就往井边跑去。 “嫂子。”朱颜看着惊魂未定的妇人,柔声宽慰,“令郎只是睡过去了,朱颜还要继续治疗,你……可会害怕?” 妇人疑惑地看着朱颜,这些事情发生的太快,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担心爱子,根本不能理解朱颜的意思。 朱颜轻轻叹口气,她承认自己对别人的应变能力要求太高了,“朱颜打算施针镇风,放血退热,不知嫂子意下如何?” “能救救我的孩子吗?”妇人只知道要保住自己的孩子。 朱颜抿唇不语,沉吟了片刻,“……朱颜尽力而为。”这一针下去,她也不知孩子还能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但试一试总比现在没医没药的在这里等死要好,“嫂子若是害怕,便往外间少候一会儿,可好?” “救救他……”妇人又哭。 “好,他会没事的。”朱颜扶额,半哄半劝地请她出去,这才反身回到屋内。(未完待续。) ps:今天痛经好难受,憋到现在终于码到了三千字。。。【不要问我为啥我学医还痛经,上周考试又上架整个人内分泌都不好了,现在在喝四物汤,明天晚上有课,大概十点到十一点发~】 第一百章 中宵听爆竹[四] 肖娘仍在屋内,将一块巾帕拧到半干,利落地为那孩子敷上,一边解开他的新衣。 “肖娘以前见过惊风的孩子吗?”朱颜从袖中取出一包银针,拈起缠着红线的针尾,细如牛毛的长针在手中轻轻颤着。 “朱姑娘没有治疗过,是吗?”肖娘看出了她的紧张和无措,低声宽慰,“姑娘不必太过担心,你的医术是很好的,就算从前没有治疗过,肖娘也相信姑娘可以救这个孩子。” “……我会尽力。”朱颜手指仍在轻颤,素手轻轻拂过那孩子的面颊,还是烫的吓人。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为小儿施针,小儿脏器单薄、腠理不坚,她真有些害怕这一针下去没治好惊风,反而添了些别的病症。 缓缓深吸口气,慢慢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边用手仔细按压寻找着孩子身上的穴位,等看准了后,眸子一敛,迅速将针扎了下去,见的确是下关穴,这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这孩子如今是睡着的。 肖娘见她虽是紧张,但下针如此果断精准,投以赞赏的一瞥,一边为孩子换了一块新鲜冰凉的巾帕。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经验,朱颜第二针取颊车穴便顺利了许多。 待孩子紧咬的牙关松开了些,朱颜急忙向肖娘讨碗水,将自己平素一直随身携带的薄荷粉调开,用筷子一点一点蘸着送入那孩子口中。 肖娘看懂了她的意图,轻轻拍了拍朱颜,柔声鼓励,“姑娘,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治疗的,这个交给我来做。” 朱颜对肖娘的能干很是了解,便放心地将瓷碗和筷子都交给了她,自己飞快地回忆起小儿惊风的治疗方法,恨不得立时想起个特效药来。 惊风的诱发原因很多,从中医层面上来讲。就分风热动风、气营两燔、邪陷心肝、湿热疫毒和惊恐惊风五种,朱颜刚才简略地查看过病情,这孩子身子还算壮实,除了高热外似乎没有其他不妥。初步断定是本有风热之邪,又恰好受了些惊吓,两相加攻,这才引起动风。 一边想着,朱颜一边用并不熟悉的法子。尽量放轻了手下力度,顺着三关、六腑、天河水一路揉按,见这一带皮肤都微微泛红,才拈起布包中的一枚做工精致的三棱针,这枚针是袁凛随着药材一起送来的,与她过去用于采指尖血的三棱针头几乎一模一样,使她更加确信袁凛之师定是与自己一样的穿越人士。 三棱针古称“锋针”,顾名思义,刃口呈三线放射状分布,因此伤口虽然面积不小。其实并不深,又因为这是用在小孩子身上,朱颜选择的是点刺法,即将针迅速刺入体表,随即将针退出的一种操作方法。 毕竟这个年代没有什么特效退烧药,而孩子这个时候的脑袋正在智力发育的关键时期,绝对不能持续高热,想要得到缓解,放血是最快最方便的法子,但场面的确有些血腥。而且又是用在这样小的孩子身上,所以朱颜才坚持要求孩子母亲出去等候。 肖娘已经明白了她的打算,急忙取过几块干净的帕子等候在一边,预备一出血即刻为孩子拭去。尽量不要沾染在衣服上——毕竟大新年里的,见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趁着肖娘准备的时候,朱颜已经摸准了曲池、大椎、十宣三个穴位,以极快的速度刺破皮肤,用指尖轻轻按压,尽量多挤出些血来。 肖娘也配合地拭干血迹。等朱颜这些治疗结束,孩子的皮肤上除了剩了三个不起眼的红点外,根本看不出被针刺过的痕迹。 “烧的确退了些。”肖娘探手摸了摸孩子的脑门,缓缓舒口气。 “那就好……”朱颜一手放在胸口,自觉心跳的有些快速,刚才的急救实在太有挑战性了。 既然高热已有缓解,朱颜也不能让着孩子昏迷太久,从贴身处取出一小包末子,用小指甲抄起一些,轻轻吹入那孩子鼻中,随即拿起干净的银针快速地轻扎过人中、合谷、内关、太冲、百会几穴,这就是那种迷药的解法,袁凛这次全无保留地告知了自己,不想第二天就用上了。 肖娘已经打开了门,那妇人捂着面,一步一顿地挪了进来,她有些不敢睁眼去看,她害怕朱颜对她遗憾地摇头,害怕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苦…… 但一声虚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她一切的胡思乱想。 那孩子慢慢醒转过来,一双小眼睛无力地忽闪着,正在竭力寻找自己熟悉亲近的人。 “我的孩子!你没事了!”妇人几乎是扑到了安置孩子的矮桌上,一边笑一边流泪,“你没事了……真是太好了!” 朱颜见她这样高兴,也泛起一抹疲惫的微笑。 明子挪步过来,小泥手握着一条肥大的蚯蚓,还在一扭一扭的。 朱颜猛然低头倒被他吓了一跳,随即想到这是自己方才遣他去寻的,因为见过古方说,将鲜地龙捣烂为泥,加适量蜂蜜摊于纱布上,盖贴囟门可以解痉定惊,此法用于婴儿急惊风诸证,方才太心急就想起了这个法子,但现在症状已经缓解,这个法子也就不必再用了。 “已经没事了,你把这蚯蚓放回泥里吧。”朱颜轻轻拍了拍明子脑袋,歉然一笑。 “不要。”明子撅起嘴,抓着蚯蚓晃了晃,“这么大的蚯蚓可不好捉,明儿穿了它去钓龙虾,准能得满满一大盆!” 朱颜拧眉,蹲下身柔声劝告,“姐姐方才是想用它来救命,现在已经用不上了,它也是一条命,放它回去,好吗?” 明子不情愿地皱皱眉,心里暗自纠结,不就是条蚯蚓嘛,又不是人,但看朱颜眼神殷切,便乖乖走到外间,将手里的蚯蚓老大不情愿地重新埋入土中,看着它迫不及待地钻进去,不禁轻轻叹息一声,“真是的,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捉到这么大的了……” 回到屋内,朱颜已经洗过手,正一边写着方子,一边询问妇人这孩子是如何犯的惊风证。 问了一遍,大致与她猜想的不差,这孩子之前就感了些风热证候,但不严重,父母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贫苦人家的孩子自小多三灾八病的,还比富贵人家的好养活,所以这些小毛小病一般无人会放在心上。不想昨夜放爆竹,这孩子贪玩,被一点碎屑炸在面前,受了不小的惊吓,这才诱发了惊风。 “炒山药、朱砂、甘草、檀香、枳壳、茯苓、枳实、红参……这几味药我那里都有,嫂子一会儿随我去取些来就好,只是差了琥珀、胆南星、白僵蚕……罢了,胆南星制法复杂,这里只怕不易得,白僵蚕也去了罢。”朱颜沉吟了一会儿,想起这孩子还放过血,也得适当补上一补才好,“这方子吃过两日后,便换上淮山药、甘草、黄芪、当归、白芍、酸枣仁等物,加些红糖熬成汤汁,再喝几日。” 妇人见朱颜不仅绝口不提诊金,还要赠药,忙不迭地应着,恨不能催着她前去取药。 朱颜察言观色,也察觉了妇人的意思,揉了揉额角,“嫂子,这会儿家中正蒸米糕,出入不便,过一会儿我差人为你送来,可好?” “也成……”妇人略显失望,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抱着孩子就走,连声谢也不道。 “哼,这人真不讲理!”明子瞪大了眼,往日来寻朱颜看病的人谁不是千恩万谢的,这女人真是不识相。 “这点小事,别放在心上,生气伤肝。”朱颜看着他抿唇轻笑,“你帮我把余下的春联送出去,我先回竹园配药,山药要炒、朱砂也得水飞过才能用。” 明子撇撇嘴,“所以……燕子姐姐是因为要备药材,才让那人晚些去的?” 朱颜点头,“真懂事,将来是个能成事的。” 回到竹园,朱颜已经觉得有些倦怠,毕竟昨夜熬了一夜,一早又经历这一番急救,好容易撑着配完了那些药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走出廊下打算透透气。 不想因为太疲倦了,脚下一时有些拖沓,恰好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累极了的身子自然支撑不住,直直往下倒去。 朱颜暗暗叫苦,想扶住什么东西眼看已是不能,只得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头面,毕竟摔折了胳膊总比摔破相好些。 刚闭上眼,身子却并没有像预计的那样的摔痛,而是被人稳稳接住了,从那人抱住自己的力度和敏捷度来看,应该不可能是这家中的任何一个人。 朱颜下意识地觉得是袁凛,眼睛刚睁开了一线,只看到一抹白,便被人掐住了脖子,一阵头晕接踵而来,什么都来不及想便睡了过去。 永无看着怀里睡着的女子无奈叹息,这样的眉目,怎么看都与向妃的画像的有着相似之处,说她与那向妃没关系,根本不能让人相信。 略出了会儿神,轻轻打横抱起她,径自走进堂屋去寻徐绸珍。(想知道《田园朱颜》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qidianzhongwenwang”,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未完待续。) ps:小儿惊风的病例里面讲的挺详细的了,就不多解释了0w0睡觉了,大家晚安~ 第一百零一章 中宵听爆竹[五] 等再次睁眼,白苹正在屋内打扫,朱颜坐起身,使劲地为自己揉着百会穴,十分不解自己怎会回到了屋里。 “姑娘你可算醒啦!”白苹欢快地拉住她,小脸上像要开出花来,“你再不醒过来,可要赶不上年夜饭啦!” 朱颜一愣,眨了眨惺忪的睡眼,“今夜不是小年夜吗?” “还小年呢,你都睡了一天了!”白苹戳了戳她额角,鼓起腮帮,“这么贪睡。” “……怎么回事?”朱颜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不是在竹园吗……?那个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本以为自己会摔倒,却被人扶住了。 思绪骤然缠结在此,就是那个时候,自己刚看到面前一片白,就被人掐住了脖子,随后就失去了知觉,那人是谁——?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袁凛,毕竟能恰到好处地掐住血管,让自己暂时昏迷却又不至于伤到,对医术的钻研一定不少,但转念一想,他要将自己弄晕,只需用那沾了迷药的帕子就足够了,何必如此麻烦?难道是为了故意误导自己的想法? 脑袋一时糊涂成一片,朱颜又揉了揉额角,长长舒口气,暂时不去想这些事情,“那些药呢?” “哼,还说那些药呢!”白苹扁了扁嘴,大不乐意,“明子都说了,姑娘就是为了救一个小子累成了这样,回来还给他制药配药,结果那不识相的女人连句‘谢’都没有,姑娘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么说,那孩子已经服药了?”朱颜懒得去管白苹的抱怨,她并不是一个愿意吃哑巴亏的人,但更不是一个喜欢后悔的人,既然当初决定救那孩子,现在孩子救活了,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至于那个妇人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吃了,死不了的。”白苹见她神情淡淡的,不满意地挪到她身边,苦口婆心地教导起来。“姑娘,你这样好心怎么行呢?将来嫁到京城去,那种大族可比徐家可怕多了,你一个不小心可要被那些恶女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朱颜无奈地扶住额角,很想窝回被中装睡。好避开白苹的絮絮叨叨。 虽然现在依然有些头晕,但也记得很清楚,这些话白苹至少已经在她耳边叨咕不下十回,而且一次还说得涕泪交流,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仿佛她真的看到自己“被人吃的渣都不剩”。 白苹见朱颜竟然不在认真地听她教导,反而眯了眼开始打盹,急忙扳着朱颜的肩膀直摇,“姑娘,你那封给袁公子的信可还寄不寄了?” “糟了!”朱颜这才想起那夜随手将回信放在了桌上,昨日又急匆匆地去送春联。竟是将那封回信给落下了,“就在那几上,你替我取个封皮来,我写上名址。” 白苹叹口气,“唉,说起袁公子这心思就回来了……”一边在几上的纸笔将翻找朱颜说的信,不想找了三个来回,几乎把书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那一封书信。 “怎么回事?难道也被风吹走了?”朱颜略微着恼,掀开被子。随手拿起一旁的毡毯披上,亲自走到几前翻找,两遍下来,依然一无所获。 站在窗前重重地叹口气。闭目慢慢回忆那夜的情景,她分明记得那写好的回信压在了灯台下,但它现在已经不见了,就在自己的屋中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让她相信一次是被夜风吹走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朱颜和白苹正在纠结,缓慢拖沓的脚步声在廊外响起,接着。与走廊连通的小门一阵松动,门打开来,积年累月的灰尘随着转西的余晖一道扑进屋中。 进来的是徐绸珍,看到朱颜已经醒了,徐绸珍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随即沉下脸,“阿颜,怎么一点都不小心?” “咳……娘,那个……我是怎么回屋的?”朱颜蹭上前,讨好地笑了笑,徐绸珍既然这么生气,一定是知道自己差点摔倒的事情,那她会不会知道那个扶住自己的人是谁? “自是有人将你送回来的。”徐绸珍仍是冷着脸,随口敷衍。 朱颜苦下脸,她那时候被人弄晕了,自然不可能自己回屋,徐绸珍这话,不是摆明了她知道这件事,却又不告诉自己吗? 心上仿佛有一把小毛刷,被刷得直发痒,咬咬牙,索性黏上去撒娇,“娘,女儿知错了嘛……您快告诉我,到底是谁把我送进来的?” 白苹在一旁“噗嗤”一笑,随即笑弯了腰,好半天才直起身子,“姑娘撒起娇来倒是好得很,将来不妨多与公子撒撒娇,只怕有多少难事也就过去了。” “你这丫头,三句不离……”朱颜恨恨地瞪她一眼,难道这年代的小丫头这么喜欢操心自家姑娘的婚事? “好了,别吵了。”徐绸珍拍了拍朱颜,不着痕迹地将方才的事情敷衍过去,“时候也不早了,下去吧……今年人也多,咱们也许多年没有这么聚在一起了。” 朱颜见她神色有些凄楚,一时不好再询问其他的事情,便随意地敷了些水粉,换上一件白底撒红色碎花的锦袍,带了白苹一道下去。 灶房里点着六支红烛,将原本破旧的屋子照出些温馨的光彩。 刘婆婆和王熙明已经坐了下来,正在口沫横飞地谈天说地,刘自新则在一边忙活着端茶送菜。 朱颜含笑向两位长辈问好,见刘婆婆也大碗喝着酒,眉尖不禁微微一蹙,伸手拦住,“您年纪大了,脾胃虚,喝不得。” “哎哟,小姑娘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刘婆婆扯扯牙齿跌落尽的瘪嘴,老眼横了她,“这人寿都是天注定的,老婆子喝多喝少都一样。” 王熙明大为赞同,得意地吐了个烟圈儿,高声附和,“这老人说的就是有理,燕子呐,你也别劝我什么肝啊肺的,我们只知道一会儿快活了,哪管那么多?!” 朱颜抹了抹额头,觉得自己跟这种连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便微微一笑,与白苹在离他们较远的位子上坐下。 菜陆陆续续地摆上来,竟比朱颜想象的要精致许多,不禁好奇地看了白苹一眼,却见白苹向她耸了耸肩,悄悄指了指徐绸珍。 朱颜这才想起徐绸珍过去也算是京城大户人家的主母,想必在烹调上还是有些能耐的,也就不再问起这些事,安心地取了些自己爱吃的,一心一意地填饱自己饿了一天的肚子。 其他人随口聊些闲话,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朱颜的成药铺的收益上面。 这铺子对内对外都称是刘自新管的,但账务一向是要交给朱颜亲自过目的,因此王熙明一问起此事,刘自新就直向朱颜使眼色。 朱颜抿了抿唇,轻轻呷了口米酒,嫣然一笑,向他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刘自新松了口气,这才将铺子的收益略略讲给王熙明听,但还是瞒下了一些——他人不笨,自然知道朱颜这母舅混钱的本事绝对不输自己,光是看看前院里那么多的狗,就觉得心疼,不管到底是不是什么纯种、孤品,可都是银子变的呀。 “哎哟,我们燕子出息了,一个小姑娘都攒下了这么多嫁妆钱!”王熙明一拍八仙桌,将上面的小盅震得一跳,“我们宏儿是没福的,只是不知将来谁有福……” 朱颜嘴角微抽,不就是想开口要钱吗?还扯上什么嫁妆、什么那个唤作王宏的表哥,有这个必要吗? 其实朱颜早就想好了,她开这铺子就是为了给徐绸珍他们留下点钱,至于自己……若是袁凛真打算娶她回京,不仅不会稀罕这一点小钱,只怕还得勒令自己不得再经商,想到这里,不禁苦了脸,如果他那师父真和自己一样也是穿越人士,怎么就不给他洗洗脑呢? “嘿嘿,舅舅也不是稀罕你那些钱。”王熙明见她出神不说话,一张俏脸还苦着,只当惹了她不快,急忙赔笑,“就是看着咱们这屋子太破了些,这么多人住着,如今宽裕些,还是修补修补才好。” “这么点小事,何劳舅舅操心?”朱颜抿唇一笑,他不说,自己也想这么做了,“待这年过完,就让刘大哥去雇人,可好?” “成,成!燕子就是懂事!”王熙明笑得眼眯成了线,直感叹这外甥女儿一场病生的明白过来了。 吃完年夜饭,王熙明说自家里无趣得很,提出几人带些吃食一道去那些贫苦人居住的荒地一起谈谈天,刘婆婆一口答应,硬拉着刘自新去了,白苹急忙推说要陪伴朱颜,随她一道溜上了楼。 徐绸珍也没有去,唤了朱颜在廊中说话。 时值中夜,空旷的村野中都回荡着辞旧迎新的爆竹声。 徐绸珍的面色有些凝重,“其实修缮屋子的事情,你本是不用答应的,我们以后搬出去就行,这屋子是留给你二表哥的,你不必这么……” “娘……”朱颜抿抿唇,眨了眨眼,“其实这屋子已经是我的了,表哥偷偷把地契卖给了我。”(未完待续。) ps:晚了些……因为麻麻一直在和我说买丝袜的事情o(?□?)o抱歉啦…… 第一百零二章 心安处、长是乡垠[一] 徐绸珍微微一愣,扶着栏杆沉吟不语。 朱颜正巧盯着她的神色,忽然觉得很是奇怪,就算徐绸珍面容看起来苍老不已,为何脸上只有表情,却从不见她的面色改变,难道是她太会掩盖自己情绪了? “娘,女儿做错了吗?”朱颜见她一直不说话,不禁有些急了,也就将刚才的疑惑暂且搁下。 “罢了,那孩子实在太不争气,我看这王家终究要断送在他们爷俩手上。”徐绸珍重重地拍了拍栏杆,恨铁不成钢,过了片刻,她用一种温和的眼神看着朱颜,低声叮嘱,“阿颜,既是地契在你手上,你便收好了,王雍那小子心眼多得很,指不定以后仍要为此来寻你麻烦。” 朱颜点头,上次王雍不过是被她恰好怔住,若是再来一次,多半不会有这样的好运,何况就算刘自新再与他打起来,多半也是两败俱伤的后果,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母女俩站在廊下,一时无话,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恰好到了夜半,四下里爆竹声一齐响起来,似乎整个天地都在震动。 朱颜牢牢扶住栏杆,不得不说,她对古人过年的热情有些低估,也不知等了多久,待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终于停歇了下去,她轻轻扣着自己的耳廓,以确保自己没有被这些可怕的噪音震破了鼓膜。 徐绸珍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一双老眼半耷拉着,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缺乏着关心。 朱颜暗暗叹息一声,看来想从她这里问出昨日到底是谁扶住了自己,还把自己给弄晕了根本是不可能的,沮丧之下觉得甚是无趣,便伏在栏杆上懒懒打了一个又一个呵欠。 徐绸珍见她困倦,安慰地拍了拍她,“你从前是最怕放爆竹的,如今已经好了许多。一会儿到了早上还会有爆竹,你现在先睡一会儿吧。” “好,子时肝经当令,娘也早些睡下。”朱颜调皮地眨了眨眼。这才伸个懒腰,掀起厚厚的毡帘进屋去。 白?正坐在灯下发呆,一绺顽皮的刘海在灯光里剪出个影影绰绰的痕迹。 朱颜顽皮地蹦到她跟前,手一晃,见她吓了一跳。着实不厚道地抿唇一笑,这才坐在了她身边。 “哎呀!姑娘怎么也喜欢逗人了!和明子那孩子没个两样。”白?鼓起腮帮不依,扭住她的胳膊,“白?正想事情呢。” 朱颜顺势往她怀里一倒,就着灯影里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又逗了一句,“你这个丫头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催着我快快嫁了,自己也好……” “才不是呢!”白?扭过头不理她。 “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看我们就挤一块儿睡吧。”朱颜睡到午后才醒,其实并不困倦,但想着白?一定累了,只是看自己不睡下,这丫头多半也不愿意睡,看来给袁凛的回信只好拖几日了。 果然平旦的时候又被一阵热闹的爆竹声吵醒,朱颜眨巴着眼看着帐顶出神,如今这屋里的用度都是二舅徐钊派人送来的,虽然王家的屋子外观仍是破败得很,但自己的屋子比起那些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心里暗暗揣度起徐钊的意图。按徐绸珍说的,徐家因为辞官已久,名声渐渐没落了下去,家中积财也不似从前丰厚。因此有意重新回京为官,但大舅徐钟是个窝囊,平日家中的事都是大舅母杨氏做主,老太爷也看出了这点,因此让儿子徐钊继承了家产。 可惜徐钊与蔺氏只得一女徐蘅卿,偏偏嫁与了靖。因此想依靠姻亲关系入京只能指望着朱颜,恰好父亲朱衡与袁氏本有纠葛,徐钊便一力促成自己与袁凛的婚事,但徐绸珍说起这些的时候,似乎都刻意没有表露自己的态度。 朱颜想了一会儿,困意又泛起来,翻了个身,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这一梦有些长,梦里自己又到了那个生满了白草红花的沼泽中,潺潺的水声在耳边泛起极为真实的轻响,朱颜伸手触上一支石蒜,花瓣光滑、略带一点黏腻的感觉——一种属于活物才有的触感,这样的真实让她不禁一颤,霎时惊醒过来。 坐起身长长地舒口气,见白?还睡着,朱颜这才确定自己切切实实地醒着,便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到窗下的几前坐下,缓缓铺开信纸,用昨夜剩下的茶水随手研了些墨,回忆自己上回写的内容,开始奋笔疾书。 刚写完最后一列,便听见白?起身的声音,接着便是她一声惊喜的呼叫。 朱颜不禁抿唇轻笑,装作没有听到,仍是平静地将信纸装进信封中。 “姑娘——姑娘!”白?趿着鞋子一蹦一跳地到了朱颜身边,手里攥着一张薄纸,激动万分地看着朱颜,“姑娘,这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朱颜抬眸轻笑,这卖身契是蔺氏派人交给自己的,意思也很清楚,自己救了白?的性命,便让她自己来还,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白?自己也同意,但朱颜并不喜欢把人当成一件货物,将此物还给她,白?愿意留下,她自是留着她,白?愿意走,朱颜便赠她一份财物,让她好好地去过日子。 “可是……可是……”白?得到这样的惊喜,一向伶俐的舌头竟然打了结,干瞪着眼直着急。 朱颜站起身,轻轻搭住她的肩,嫣然一笑,“这是我送给你的‘压岁钱’,怎么,嫌太少了吗?” “不是!”白?高兴地抹起泪,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难道姑娘不要白?了?” “怎么会不要你……?”朱颜不禁莞尔,轻轻替她擦去眼泪,“大年初一若是哭,是不是一年就得哭到头了?” “哎呀!姑娘还打趣我!”白?一跺脚,“姑娘越来越坏心眼了!” 朱颜见她一张小脸急得通红,不忍再逗她,正色解释,“你别急,你愿意留下,我高兴得很,只是希望你在这里不要觉得拘束……白?,你和我们都是一样的,好不好?” “姑娘是认真的?”白?眼里的泪还没干,小脸上却已经绽开了花,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朱颜认真地点头,刮了刮她的鼻子,“多大了还哭,不知羞。” 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双手绞着那张薄纸,这一切对她来说就像一场梦一样,真不敢相信,从此以后自己的命运都可以由自己来掌控了——但她更愿意留在朱颜身边。 大年初一是不能干活的,刘自新陪着刘婆婆和王熙明一道出去闲谈,徐绸珍则携着朱颜和白?往徐府去拜年。 徐钊也知道了杨氏之前去找朱颜麻烦,狼狈地铩羽而归的事情,便吩咐蔺氏亲自接待徐绸珍和朱颜,尽量别和杨氏还有她那两个女儿打照面了。 到了徐府,举族上下都竟然开始称她为“表小姐”或是“颜小姐”,白?还因为在蔺氏面前出口“姑娘”而被蔺氏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过度的热情让朱颜有些不知所措,做了半日,终于寻得了个借口到廊外散散心。 带着白?在花园里信步走着,忽然觉得面前的景物熟悉起来,一抬头,原来是到了上次崴脚时待的书房,想起书房里那幅酷似自己的画像,朱颜越发生出了好奇之心,拉着白?便要进去看看。 才到门外,便听到里面两个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赞叹: “姐姐,你看这个,这氏族谱上记的——”接着便是一阵翻书的声音,女孩的声音十分激动,“袁氏……这一辈,长子袁牧,字益谦,前朝官至礼部尚书呢!唔……今朝,也做了不小的官职,是学士呢!” 朱颜暗自摇头叹息,所谓的学士,不过是个闲散的官职,可有可无,居于这个职位的人,多半是不得志的。 里面年长些的女孩子接过话头,“看,就在这里!袁牧与原配夫人有一女一子,女为瑶华,嫁与江南边家,子名凛,字宣清,就是那个袁公子呢!” “是呀……姐姐你看,这里说,这位公子幼时与人定过婚约的,可是娘怎么说他要娶朱颜那个贱丫头?” “啧,已有婚约……有意思,有意思……”一阵阴阴的笑声泛起,“我看呀,那公子多半是看中了朱颜那丫头的相貌,想把她弄回去做个小妾也指不定,反正到时人都到手了,还怕她逃了不成?可怜那丫头还做着好梦呢!” 朱颜面色微微发白,咬着唇没说话,白?却已经气得满脸通红,一推门,也不管书房里是谁,张口就骂,“哪里来的小蹄子,敢在这里嚼舌根子说小姐的闲话?!” “白?,别闹。”朱颜急忙拉住她,转眸瞥了瞥屋内,不禁暗自叫苦,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屋里的正是徐杏芳和徐菱芳两姐妹。 徐杏芳也看到了朱颜,霎时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小姐?她算哪门子的小姐?将来能混个‘姨娘’就不错了。是不是啊,我的好表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心安处、长是乡垠[二] 朱颜淡淡看着面前耀武扬威的女子,挑了挑眉,“这些事情,我自是不会知道的。” “也是,长得再好看,到底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徐杏芳见她退让,越发得意,回头瞥了瞥书房内的宫妃画像,“你看看那个向妃,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到头来不就是个祸水?” “可不是,我看表姊长得和向妃真像,看来也是个妖孽。”徐菱芳得意地附和起姐姐的话,一边拿眼瞟朱颜。 朱颜只是出来透透气,遇上她们已属意料之外,此时更不想横生是非,便缓步退后了一些,仍是压着不悦一笑,“多谢两位表妹关心,朱颜暂且告辞。” “小姐,你做什么要忍气吞声?!”白?见朱颜今天竟然低眉顺目,又是不解又是生气,两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将面前恬不知耻的两姐妹灼成灰烬,“这里是徐府,您是夫人的贵客,若是有人冒犯您,您该好好惩治一番。” “哟嗬,你还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徐杏芳竖了柳眉,三步两步上前就是一巴掌,白?被怒火煎红的脸上霎时泛起清晰的掌印。 “杏芳表妹,请你自重。”朱颜见她竟然真的动起手,微微沉下脸,一手探进袖中攥住了沾有迷药的帕子,“白?是我的丫头,做的对或是错,都由我来处置,你不配碰她。” 白?见朱颜如此维护,心头气恼,脸上又火辣辣地痛,一时不忿,捋起袖子挡在朱颜面前,“徐杏芳你这个泼妇,不是要打吗?好,本姑娘奉陪!” 徐杏芳显然没料到她这么大胆,微微一愣,脸上也着了一下子。一时又羞又恼,一把扭住白?的头发厮打起来。 徐菱芳在一边见姐姐和白?打得不可开交,急忙哽着嗓子叫喊,眼瞅到朱颜打算去拉开两人。忽然向她怀中一撞。 朱颜陡然被她一撞,帕子陡然脱手,从袖中滑落而出,低头见徐菱芳气势汹汹地再次向着自己撞过来,急忙避开一边。一时走又不是,上前劝架又不能,不禁犯难。 “哼,胆小鬼,有本事就来打啊!”徐菱芳人虽然小,却也和杨氏、徐杏芳一般是个不要脸面的脾气,见朱颜看着扭打在一起的白?和徐杏芳眉头微蹙,越发得了意,小身板一蹦,趁她不备将她撞倒在地。死死揪住她的头发。 朱颜本能地抬起手去挡,刚抬起的手腕却忽然一紧,整个人都被凭空拉了起来,接着腰间被人环住,面前的景物一晃,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竟然已经到了高高的屋檐上,不禁吃惊地回头看去。 印入眼中是一袭精致的白衣,还有那张初见之时就让她看痴了的俊脸。 “永无?!”朱颜看着面前的白衣青年直霎眼,不得不说。这样一身洁白的衣装在黛瓦的映衬下显得越发绝尘脱俗。 “阿颜,我们又见面了。”永无看着她,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你还是这么不小心。” “……不小心?”朱颜微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人虽然不知聊了什么奇怪的话题,但自己的表现怎么也看不出是“不小心”吧? 永无认真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帕子还给她,看到上面的花纹时,微微出了神。“哦,是京城袁氏之物。” 朱颜抿了抿唇,缓缓接过帕子,仰头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恰好来取一件东西。”永无没有瞒她,却也不告诉她究竟来取何物。 朱颜自然听出了他不想多说,想起白?还在下面,不禁有些担心,伸长了脖子向下看去,却被高耸的屋角遮住了视线,便向着飞檐的边缘挪了挪。 永无微微蹙眉,立刻伸手拽住了她,“阿颜,危险。” 朱颜吐了吐舌头,她方才瞥到了一眼,这才发觉两人站的地方很高,心已经在那一瞬悬了起来,甚至连腿都有些哆嗦,若不是被他拉住,自己会不会失足落下去,还真有些不好说。 “我惊动了徐府的人,很快就会有人过去,你那丫头不会有事。”永无把她拉回较为平坦的地方。 朱颜眉梢一跳,惊动了徐府的人……难道他是溜进来的?不过,她更好奇的是,这么高的地方,刚才真是他把自己带上来的? “怎么了?”永无见她神情奇怪,不禁勾起一丝笑意。 朱颜眨了眨眼,“你是怎么上来的?” “你不是也上来了吗?”永无仍是看着她笑。 朱颜无语,这家伙不仅故意不回答自己,还露出这种迷死人的笑,顺下眸子不看他,“我问的是你是怎么把我弄上来的?” “自小便练这些,没什么难的。”永无淡淡一笑。 “可是……我觉得很难啊……”朱颜托着下巴,上上下下地看他,本来还以为他带着剑只是为了增加些气势,不想真的这么了得,“我还一直以为这样飞檐走壁的功夫只是传说呢。” “这也算不得什么‘飞檐走壁’,不过看准了周围可以借力之物,难道有谁是能凭空跑到这么高的地方的?”永无显然觉得她的想法很好笑,但随即又敛起眉,低声叹息,“其实像阿颜这样有一身医术,我也觉得很难……你说若是好好学医,是不是能够解许多毒药?” 朱颜一愣,解毒?她只是希望为人治病,解毒似乎是药剂师的事情…… “或许吧……”朱颜觉得他心情似乎霎时低落了不少,嗫嚅着解释,“有的毒是很厉害的,就算救回了一条命,人也不一定就能像从前一样……” “是这样吗?”永无若有所思,喃喃自语,“被破坏的东西,终究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呃,我觉得至少生病中毒是这样的,不知道别的事情是不是?”朱颜略略尴尬,局促地玩着自己的衣带,为什么总觉得现场的气氛有些诡异呢? “燕子!你在这里吗?”徐绸珍苍老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朱颜尚未回答,永无已经又环上了她的腰,只觉眼前一花,还没看清他到底是寻了什么着力点,两人便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徐绸珍就在面前,见到永无一点也不吃惊,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朱颜,“没事就好,徐家那两姐妹已经被你二舅送回家了,随我过来吧。” “夫人,今日暂且告辞。”永无将那种随性的样子尽数收起,看着徐绸珍微微颔首,随即消失在重重的楼阁中。 朱颜追着他飘忽的背影望去,直到徐绸珍轻轻地咳了一声才让她回过神来。 “怎么?看上人家了?”徐绸珍的脸上带着一缕笑,似乎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娘,你胡说什么呢?”朱颜脸微微一红,埋怨地看着她,“哪有您这样说自己女儿的?” “燕子啊,其实永无这孩子真不错。”徐绸珍拉起她的手,语重心长,“京城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永无这孩子虽然行事随性一些,却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 朱颜挑了挑眉,徐绸珍很少这么认真地与自己谈起这些,难不成这次是认真的? 徐绸珍一直注视着她的神情,见她微微蹙了眉,立刻不再说下去,挽着她一路向着前厅走去,一边随口说起方才发生的事情,“白?那丫头也真是胡闹,怎么跟那徐杏芳打了起来了?” “是徐杏芳先动手的。”朱颜抿唇,低声纠正。 “知道。”徐绸珍瞥她一眼,轻轻摇头,“但不管怎么说,杏芳总是小姐,白?与她打起来,还是要担不是的。” 朱颜立住了不走,扁着嘴,“舅母既然已经把白?交给了我,怎么处置她都是我的事情……” “你这丫头,急什么?”徐绸珍责怪地看着她,语气却很温和,“刚才听闻有人闯入徐府,查来查去,只是少了书房里的一轴画,那时只有那姐妹俩在屋里,你二舅自然怀疑是他们所为,也就把白?的事情暂且揭过不提了。” 朱颜霎时绽开笑,现在看那姐妹俩嚣张什么,真是该!但一转念,随即狐疑起来,“娘,缺的是哪一轴画?” 徐绸珍显然顿了一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据实告知朱颜,犹豫了片刻,仍旧如实告知她,“……那是前朝向妃的一轴画。” “向妃?就是那个与我很像的女子?”朱颜揉了揉额头,为什么事情都会指向同一轴画?她始终觉得自己和那位向妃面貌如此相似很是奇怪,可她问过袁凛,袁凛也说朱氏与向氏并无姻亲关系,那又是怎么回事?或许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你见过那轴画?”徐绸珍对此显然有些吃惊,似乎这事超出了她的意料。 朱颜小心地点头,敛眸观察着徐绸珍的面色——不过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遮住了徐绸珍的脸,让她看不清她真实的情绪。 这个想法让她着实吓了一跳,暗自责怪自己怎么可以对这个救了自己性命、悉心照顾自己的母亲妄加猜测。(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心安处、长是乡垠[三]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田园朱颜》更多支持! 和徐绸珍回到前面厅中,白苹半边脸都敷着用来消肿的药膏,只能眨巴着眼看朱颜,心中虽着急却偏偏不能说话。 徐钊和蔺氏向朱颜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却绝口不提那张向妃的画像,之后又随口聊了些家常,徐绸珍便带着朱颜告辞了。 回家的车上,白苹敷着药膏不能说话,徐绸珍则是惯来的寡言少语,尤其在外人面前,绝不会对朱颜多说一句话。 朱颜顿觉无趣,便眯着眸子打起盹,书房外的一幕幕重又在眼前溜过。 那个时候,徐杏芳正和白苹厮打,徐菱芳则与自己纠缠不休,她可以确定那会儿那轴画还好端端地挂在屋内…… 后来呢……?后来自己被徐菱芳撞倒,立刻又被永无带到了屋顶上,下面的事情也就看不清了。 难道在那之后,徐菱芳又反身回到书房里取走了那轴画? 可是她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或许是因为那画与自己太过相像,徐菱芳出于嫉恨将画毁去了,为了逃避被徐钊责罚,便推说画像遭窃? 这样说虽然有几分道理,但朱颜总觉得可信度不高——很显然这样的说法会给徐家姐妹俩带来极大的怀疑,徐菱芳年纪虽小,但从她刚才行为看来,倒是比姐姐杏芳精明了几分,她不会说这么拙劣的谎,或许窃画的别有他人? 念头不知怎么转到了永无的身上,他那个时候说他是来取一件东西……以他的身手,要在周围混乱之际混进书房,取画,捡帕,再带着自己一起离开。这样一系列动作,或许他真的能做到? 偷偷开了一丝眼瞄向徐绸珍,见她仍是耷拉着一张老脸,心里又拧起疙瘩。自己分明给她配了许多面霜和花露,不说能够一下年轻个十岁,总能见些效果吧?偏偏在徐绸珍这里,这些红遍了整个白浪镇的药妆竟然一点都不凑效。 这样胡思乱想了一路,车子骤然一停。朱颜没坐稳,若不是白苹拉住了她,额头就要狠狠地磕在车壁上了。 徐绸珍已经探出头去查看情况,帘子一挑,已经到了自家院外的小路上,朱颜也跟着跳下车去,却险些没认出自家院子。 原本破蔽的院落整个都搭起了毛竹的脚手架,有几个泥瓦匠打扮的人还不时从大门进进出出…… “这是……怎么回事?”朱颜愕然,不是说大年初一是不兴干活的吗?为什么自家会多出来这么多做工的人? 徐绸珍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正要说话,王熙明嘴里叼着一只烟斗,满脸带笑地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招呼徐绸珍和朱颜,“妹子和外甥女儿都回来了,这是我叫来的做工的人,咱们这屋子就按着最新的样式造,可不能让外甥女儿在舅舅这里受了委屈。” “初一这日不上工,哥哥的能耐倒是大得很。”徐绸珍皮笑肉不笑,定定打量着院内忙碌的工匠。 “嘿嘿。不是哥哥有本事,是咱外甥女儿有本事。”王熙明理所当然地看着朱颜,露出一点算盘打得正着的窃笑,“我许了他们一大笔酬金。哪有不来的道理?” 朱颜紧紧蹙起眉,面色气得发白,这种不要脸的行径简直就是泼皮,更何况王熙明还满心以为自己是在出钱为他和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王雍修葺房屋,若不是看在他是徐绸珍的亲哥哥,自己真想一个巴掌伺候上去。 一旁白苹也是气得说不出话。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王熙明这才看到了白苹,见她敷了半脸的膏药,不禁惊讶地又看了一眼,急忙询问,“白苹丫头这是怎么了?” “脸上被毒虫蛰了,明日就好了。”徐绸珍淡淡地答了,似乎事实本就是如此。 “这样啊……”王熙明又看了看白苹,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不会破相就好,我这正打量着,外甥女儿今年就要嫁了,到时候就唤王雍那小子回家来,有房有地,还有外甥女儿的铺子,只要他不混闹,这些也够他花的了。” 朱颜听得怒极反笑,挑着一双细细长长的秀眉看他,“舅舅想的可真是很好呢,朱颜愚笨得很,果然是不能和您想到一块儿去的。” “那是自然,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嘛,何况你还只是个小姑娘,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着呢!”王熙明洋洋得意地吐了个烟圈儿,就着粗糙的手指扣了扣烟灰,眼睛乜向白苹,“到时候白苹丫头再给那小子做了媳妇,一年两年下来,有儿有女的,他自然也就收心了。” 白苹初时还只是为朱颜感到愤慨,听到王熙明竟然扯到自己头上来,登时拉下脸,转脚就走。 “这丫头该换药了,朱颜陪她去竹园一趟。”朱颜眸子一敛,刚转过身,脸上的愤恨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涌了上来。 快步追上白苹,见她已经哭成了个泪人,泪珠可怜兮兮地挂在满是药膏的脸上,将原本清丽的容貌染成了个大花脸。 “白苹,跟那种人生气不值得。”朱颜虽然也恼,但白苹已经哭成了这样,若是自己还不能冷静下来,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小姐……”白苹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哭,拉起袖子要拭泪。 “别动。”朱颜急忙拽住她的手,“脸上都是药膏,先擦去了再说。”一边飞快地进屋端了一盆干净的水,拧干了巾帕为她擦洗。 白苹脸上的泪却是越擦越多,直拉着朱颜泣不成声,自从她识事以来,只有服侍别人的份,哪能被人这样悉心地照顾安慰着? 朱颜轻轻抿抿唇,看着她一笑,“这么大了还哭,羞不羞?”见她脸一红,绽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朱颜这才低声劝慰。“你如今又不是我的丫头,若是这里待不下去,想去哪里都行,却生闷气做什么?” “……小姐的亲舅舅也太……不要脸了。”白苹已经收了泪。耸耸肩,小心地看朱颜一眼,见她并没有一点不高兴,这才继续说,“他那个二儿子就是个泼皮。就算白苹还是个丫头,也不该配给这种人。” “嗯,说得好。”朱颜绞着帕子,亮闪闪的水珠从她白玉一般的手上滑落,在冬日的晴光中泛着晶莹的光辉,“就是要有这样的气魄!” 白苹眨了眨眼,“小姐和别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 “是啊……”朱颜无奈地笑了笑,有的习惯她可以慢慢改变,但心中认定的那些如何才能改过来?而且……她根本就不想改。 “小姐不生气吗?”白苹鼓起嘴,想起刚才王熙明那种势在必得的样子。依然气鼓鼓的。 “当然生气了。”朱颜侧头看她,轻轻一笑,“可是你看他这个人啊,面色青黑,说明体内一定有瘀,肝也不好,又喜欢抽烟斗,肺自然也是不好的……我劝他保重身体他也不听,跟这样一个自寻死路的人,又有什么气好生的呢?” 白苹怔怔地看着朱颜。总觉得她说的话不对,但听起来又是这么让人感到快活,过了半晌才低着头喃喃,“小姐。听你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倒有些可怜他……” 朱颜微微冷笑,将巾帕搅干晾在竹竿上,甩去手上的水滴,“有些人是不需要可怜的。” 她的声音有些僵硬,有些冷漠。让白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转头细细打量着朱颜,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自语,“有时候,小姐像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呢……” “是吗?”朱颜涩笑一下,她过去年纪虽然也不大,却听到了、看到了许多阴暗的东西,她那时候选择的是不相信任何人,与任何人和平相处又保持距离,就像一只刺猬一样,容易受惊、极具戒备与攻击性。 如今到了这里,虽然也有杨氏和徐家姐妹那样的人,但见到的大多数人都是淳朴可亲,就算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许好处,在她看来也无可厚非,这才将过去的戒备放下一些……可如今看来,自己仍是在不自不觉地流露出一点点的戾气吗?哪怕只是偶尔的一点点…… “小姐,白苹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白苹见她沉吟不语,不禁慌了神,急忙低头认错。 “没事,你今天也受委屈了,我们上楼去歇一会儿。”朱颜把刚才的思绪收起,向着她甜美一笑,拉起她绕进堂屋,径自上楼。 过了几日,朱颜还是替王熙明把巨额的工钱付清了,不止因为这屋子的地契在她手中,也因为那些工匠的手艺的确颇合她的心意。 如今的她正站在修葺的一新的院子里,初七日,王熙明又出去讨生活了,徐绸珍仍旧料理农事,刘自新与明子各自去镇上照管铺子,家中只有她和白苹,整日无聊地做些绣活打发时间。 院子里的杂草全都拔除,一侧的柴房改作了王熙明养狗的地方,在朱颜的要求下,外面加了两道铁网,防止猎狗在院子里乱跑。 但随着这样大刀阔斧的修葺,朱颜终于想起一件事——那只肥胖的小猫儿似乎已经有好久没见了,难道它觉得自己可以自力更生了,所以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我的小说《田园朱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额,最近这段似乎比较无趣,不过男主很快就会来的,再过两三天应该会好啦,我也很期待呐0w0明天要出去上课,所以还是会比较晚更新,抱歉了。 第一百零五章 祸陡起、寒梅冷雪[一]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田园朱颜》更多支持! 当夜,朱颜刚歇下,正窝在被中默默记诵方歌,耳边忽然泛起一阵彷如细雨一般的轻响,仔细一听却又没了。 想起之前莫名丢失的演算纸和书信,朱颜一下子警觉起来,噌地一下从被窝里跳了出来,随手拿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衣,屏住声息伏在屏风后听了一会儿,见再没有动静,这才蹑手蹑脚地摸出了自己房间,到了间壁叫醒白?。 白?醒来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一听朱颜说起有奇怪的声音,立刻来了精神,一手捋起袖口,一手抄起一旁的短棒,低声咬牙道:“定是个惯偷儿呢,这么大过年的也敢来偷,看我不打断他的那双贼手!” “白?,噤声,我们悄悄进屋去看看,应当还在廊外。”朱颜有些无奈,人家既然敢登堂入室,说不定是有备而来,白?这样莽撞地冲进去,指不定是谁打谁呢。 两人仍旧轻手轻脚地摸到屋门外,忽听里面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朱颜立刻拉住白?,悄声吩咐,“那人进屋了,你小心些,别打草惊蛇。” 一线微光从侧门缝里透进来,朱颜记得平日侧门都不会开启,除了徐绸珍和自己几乎没人知道那扇门的存在,如此看来那人对这里的布置极为熟悉,立时绷起神经,伸手挡住白?,自己就着暗淡的光线看向纱幔一侧。 梳妆台前果然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猫着腰,一边梗着脖子就着窗外极为昏暗的光线找着什么。 朱颜试着挪了几步,见他并没有被惊动,回头示意白?悄悄上前,见白?绷着小脸猫腰躲到了纱帐内。自己立刻后退到门边,一边大声叫起来,“娘!快过来,家里有贼!” 那人被朱颜的尖叫陡然一吓。不觉一抖,正要回头,白?一棍子已经打了上去,虽然并未击中要害,但已经把那人打懵了。一时愣在原地,被白?第二棍子抡在膝上,腿一软便滚在了地上。 朱颜紧紧咬着唇,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冲到书桌边伸手将上面的一盒粉末直接打翻,一边拉着白?迅速退后,待地上那人不动了,这才和白?长长地舒了口气,一时又是兴奋又是后怕,两人像孩子一样抱作一团,一边哆哆嗦嗦。一边激动地跳脚。 徐绸珍十分警醒,听到响动很快就带着油灯一道上来了。 灯影一晃,三人不禁都吃了一惊。 躺倒在屋内一片狼藉中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不争气的二表哥王雍。 徐绸珍拉下了脸,看看朱颜,又看看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伸出脚将落在地下的棍子向一旁踢了踢,小声道:“这个……他大晚上的偷偷摸进小姐的卧房,白?只当是贼偷,就打了他两棍。谁知这样不经打。” “娘,不是这样的。”朱颜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白?出去。 “你用了什么东西?”徐绸珍敛眉看向撒了一地的白色粉末,王雍虽然没用。但也不是白?这小丫头两棍就能打晕的,多半是朱颜用了什么古怪的法子。 朱颜颇为惋惜地看着弄洒了的粉末,耸了耸肩,“这是袁公子寄给我的迷药方子,才配了没几天,也不知道成了没有。不想就这么没了……咳,不过看起来还挺好用的,是不是啊,娘?” “还没试用过就敢将迷药用在人身上,下不为例。”徐绸珍脸上表情僵硬,俯身拖住王雍就走。 朱颜偷偷吐了吐舌头,跟着她一道走了出去。 王雍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己屋子的布置,刚想动一动就发觉手脚都被缚住了,腿上一阵钝痛,这才想起昨夜偷偷摸进朱颜屋子想要寻些银子,不想莫名就挨了两棍,然后一阵浓烈的香气袭来,自己就人事不知了。 想到此,不由暗道晦气,不过想回家弄点钱,不想才进门就被一顿作弄,真是再没人比自己更倒霉了。 木门吱呀一声响,徐绸珍和朱颜缓步走了进来。 “你又犯了什么事?”徐绸珍耷拉着皱巴巴的眼皮,问话虽然没精打采的,但让王雍感到一阵凉意陡然窜上脊梁。 “咳,也就是输了几个钱,回来想找表妹借一些,不想有些晚了,我就自己去取了。”王雍很想摸摸鼻子,无奈手被缚在了背后,便向着徐绸珍扬了扬手腕,“姑姑也太见外了,怎么把外甥给绑成个螃蟹呢?” “哼,你倒是不见外得很。”白?从门外气冲冲地踏了进来,自从那天王熙明说要将自己配了王雍,她就连带着这个不争气的混蛋一起讨厌了起来,“小姐就要嫁到京城去了,若是被人这件事知道了,你还让小姐怎么嫁?!” 王雍正在京城做守卫,一听朱颜竟要嫁进京城去,眼珠子霎时亮了,“妹子这是要嫁与哪家富贵人家呀?” “哼,说出来吓死你,小姐要嫁的是京城袁氏。”白?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仿佛嫁的是自己一般。 “白?,别多嘴。”朱颜轻轻摇头,那兴许只是袁凛一时兴起,如今连婚书都没有定准,被王雍听了去,到时候传乱了可就不好听了。 白?委屈地扁了扁嘴,恨恨地剜了王雍一眼,“反正你敢闯小姐的屋子偷东西,我就敢打你,来一次打一次!” “好呀,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的干的!”王雍也恼了,若是栽在朱颜手里,他也认了,不想如今连这么个小丫头都敢欺到自己头上来了。 “别闹了。”徐绸珍严厉的话打断了两人的叫骂,“阿二,你究竟又欠了多少钱?” “也不多。”王雍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不过五千两而已。” 朱颜霎时冷下脸,五千两还不多?!自己昨日刚为王熙明请来的泥瓦工结过工钱,如今家中的钱财不过几百两而已,怎么可能替他还这一笔巨款? 徐绸珍也沉吟不语,过了片刻,淡淡问道:“欠的是谁?” 说起这个。王雍没了刚才的神定气闲,脑袋微微一缩,“京城中最大的钱庄……他们说我若是到元宵再不还,就要到官府告我。把我抓进牢里去。” “……我没钱。”朱颜愣了半日,最后什么都懒得解释,扔下一句话就想出去,这人真是见了就让人心烦! “哎!好妹子你别走啊!”王雍急忙腆下脸来唤住她,“昨儿我不该偷偷进你屋子。哥哥错了还不行吗?” “我说过了,我,没,钱。”朱颜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依旧没有回身,“你爹张罗着要重修屋子,昨儿刚结过账,如今家里没钱!” “这可不行呐,我也知道妹子开铺子挣了不少钱,借哥哥一些又有何不可?难不成这么多钱你都要带去京城做嫁妆?”王雍痞痞地笑着。拱着床沿站起身,一蹦一跳地挪到朱颜身边,蹭上脸赔笑,“我要真被他们送进了大牢,不仅妹子脸上不好看,连袁氏脸上都不好看呢。” 朱颜侧过眸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若是这样,你自己上京城袁氏门前讨去。” 白?“噗嗤”一笑,朱颜还真是与旁人不同,别的姑娘家说起这个都得羞个大红脸。偏偏朱颜还凶巴巴地让他自己去讨,就算朱颜丢得起这个人,只怕王雍也丢不起,何况他这样去了。不被袁府乱棍打出来那才奇怪。 正僵着,院外忽然有一阵车响,朱颜只当有人问诊,忙撇下王雍往院中去。 来人一袭大红的雪斗篷,黑色绒毛的绲边遮着她白莲般洁净的脸,正是纾。 “纾姐。你怎么来了?”朱颜冲出廊下,钻进了她伞内,这才抬头自语,“下雪了?” “正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纾秀眉蹙着,却因为见到她而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抬头打量了修葺一新的屋子,“这还像些样子,可当得我们的朱小姐住了。” 朱颜脸一红,撇了撇嘴,“纾姐说什么呢?朱颜就是个医女罢了……” 纾淡淡笑着,一边拉着她到了屋内,见徐绸珍也立在廊下,敛衽施礼,“绸珍姑姑。” “纾小姐来访,是为了何事?”徐绸珍的态度显然有些冷淡,或许是因为当年朱颜差点代纾而死,依然心存芥蒂? 纾望了望四周,廊下静悄悄的,白?远远立在堂屋内,并未走近,“……靖弟的手下在走生意时听说了一件事,令兄在京中惹上了人命官司,似乎牵连出绸珍姑姑的身份,只怕再查下去……就要将妹妹和朱伯伯的事情都查明了……” 朱颜微微一愣,她到现在还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那些关于朱衡的事情,虽然与自己休戚相关,但毕竟是过去时,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自己的真实身份被人知晓,究竟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徐绸珍却是霎时凝重了脸色,“纾小姐,请随我往屋内去仔细说说。”若只是自己还不要紧,但事情关乎朱颜的安危,徐绸珍便格外上了心。(我的小说《田园朱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今天的是不是有意思一点了呢owo我要改过自新,明后两天存稿,以后尽量晚上八点发,不延时qaq 第一百零六章 祸陡起、寒梅冷雪[二]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田园朱颜》更多支持! 纾褪下斗篷,面上的神情越发凝重起来,“绸珍姑姑,我听到此事后立刻就来寻你,不止是因为朱颜妹妹,也是担忧我和靖弟的身份被人察觉……所以,不论您怎么看我,纾和你们都是休戚与共,绝不会为了自己而置颜妹妹于险地。” “纾姐……”朱颜抿了抿唇,她根本就没有往别的地方想,纾何必把人都想的这么自私? 但转眸见徐绸珍的神情显然比刚才缓和了不少,看来她还真是一直都在怀疑纾的居心的,一时心中就有些不悦。 徐绸珍回头向白?使了个眼色让她暂且先退下,又反身进了自己屋中取出一件黑色的雪斗篷交给朱颜,“燕子,我今晨看到后院的梅花开了,你去折几枝来,一会儿给纾小姐带回家作清供,我们自己也可以插瓶,各处放一些,看着也喜庆热闹。” 朱颜挑了挑眉,知道徐绸珍是要赶自己到后院去,好独自与纾谈话,便乖乖接过了斗篷,一路去寻后院的几株梅花。 几树梅花就在竹园的篱外,一色艳丽的朱砂红,些许小雪点缀其上,红白交映,明丽的颜色似乎要在人眼里燃起来。 淡淡的清香缭绕在四周,朱颜一边选取着虬曲盘旋的枝干,一边在心里打着算盘,要用哪些材料一起研磨才能将这梅花的清香完好地保存下来,制成香水? 折了近十枝,朱颜觉得这些用来各处插放已经足够,估摸着徐绸珍和纾也该谈完了,是时候回去问些关于王雍那件事的情况,便用一痕朱红的丝缎扎住枝干,缓步向屋内走去。 才走了一步,身后一阵忙乱的马蹄声以极快的速度接近过来。两匹快马在一侧黑石铺就小路上疾驰而过,被雪洇湿的细小石块纷纷溅起,马上两人均是深青色的雪斗篷,低低压着帽沿。朱颜看了一看,猜想是赶路之人,便仍旧回头向着屋内走去。 “公子,那不是朱姑娘吗?”后面那人与朱颜打了个照面,突然勒住马。抬起头怔怔看着朱颜背影。 “何处?”前面一人也勒了马,伸手褪下斗篷的帽子,露出清俊的面容,正是袁凛。 “方才在那后院的竹园旁,似乎有个人影很像朱姑娘,不知这会儿她进去了没有。”一旁的自然是关河,刚才朱颜抬头打量他们的时候,恰好被他看到了。 袁凛知道她平日喜欢往竹园去,不再多问,立刻跳下马。直接跑向后院。 绕过几株鲜艳的红梅,竹篱掩映中,隐隐露出一个女子的倩影,一身黑色的雪斗篷,洁白的绒毛衬着白玉兰般的小脸,怀里还抱着一大捧红梅,仿佛连鬓边都簪上了艳丽的红花。 袁凛在年前便听闻王雍惹上了官司,随后不久牵扯出徐绸珍的事情,因为担忧朱颜被牵扯进来查出是前朝朱衡之女,急忙要求父亲托人压制住这个消息。不想还是迟了一步——此事已经被呈上,江南的那些旧臣又重新进入了今上的视线里。 既然瞒不下,只能提前一步先确保朱颜无事,但年节不得不过。只得派了关河以送年礼为由,悄悄前来探访朱颜,得知她暂且无事后才过了个放心的年。 可算过了初五,他辞别了父亲和师父径自前来寻朱颜,偏偏路上接到消息,因为年节里看守放松。王雍从收押之处逃脱离京,似乎也往江南去了,相关的官员听闻此事后大为震怒,责令严查。 袁凛不禁开始担心那些被派遣捉拿王雍的人若是认出了朱颜,会不会连带着把她一起押去京城……?而到京城的她又会因为是前朝旧臣之女而受到怎样的待遇? 这样的担心与日俱增,几乎扰得他日不能食,夜不能寝,此时看到朱颜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一时哪里管得了许多,快步上前将她连人带花一起揽进怀里,这才放心。 朱颜正挑拣着形状好看的花枝,听到有人走进竹园,刚想出言询问,便被揽进了袁凛怀里,不禁被突然的变故吓得一僵。 被蹭落的梅花一片片、一朵朵地飘下来,缀了两人满身都是。 两人隔着缀满梅花的枝干对望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急忙放松了手,一个低下头去不说话。 “小姐,纾小姐要回去了……”因为朱颜迟迟未出去,白?便带着纾到后院来寻她,不想见到的是自家小姐被人护在怀中的场面,一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是……是袁公子?!” 纾挑了挑眉,缓步走近,“白?,你先进去吧。” 袁凛已经放开了朱颜,为她轻轻拂去身上的花瓣,看着纾微微颔首,“纾忧公主。” “……前朝已灭,何来公主一说?公子说笑了。”纾淡淡看着他,眸中却泛起幽冷的光芒。 朱颜本来只是被袁凛的突然出现吓着了,还不觉得被他抱了一下有多少不妥,偏偏被白?和纾撞见了,一时羞得恨不得一头钻进屋中去,正想溜,又听到他们的谈话有些沉重,急忙抬起头来怯怯地岔开话,“纾姐,这是母亲让我为你挑拣的梅花。” “颜妹妹费心了。”纾微微一笑,敛眸看了看她手中有些凌乱的花枝,“这是骨里红。” 朱颜一愣,低头看向手中的艳丽的梅花,本来觉得这些花朵十分可爱,如今听纾说起它竟有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忽然觉得虬曲的枝干上仿佛落满了血点,没来由地看得人心慌,连手都不禁有些哆嗦。 “骨里红是极为珍贵的品种,朱矩之先生的旧宅里也有不少,听闻是他的爱妾所栽。”袁凛见她有些害怕,从她手中接过花枝,一边顺着纾的话说起这梅花,“不想这里也种着许多,是令堂种下的吗?” 朱颜摇了摇头,她虽然不知道从前的事情,但看着几株梅花的高度,绝不是短短几年内能长成的,而整株移植的代价太大,前些年他们几乎连吃饭都吃不饱,她不相信徐绸珍会有闲情去用高价种花。 关于骨里红的话题聊完,周围的气氛又冷了下来,朱颜看看纾,又回头看看袁凛,总觉得自己应该进屋去,让他们将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她这么想着,也这样做了,但才两步,又被袁凛一把拽了回去,面色凝重,“阿颜,你也待在这里听着。” 朱颜眨了眨眼,好生委屈,自从昨夜王雍莫名其妙地溜回家开始,这些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先是纾急匆匆地来告知这个消息,没过半天,袁凛也不辞路远地到了,一见面还像是多少年没看见自己一般,或者说……是像看到一个人死而复生一般激动。 想到这所谓的死而复生,朱颜不禁脊背一凉,难道袁凛真的是在担心自己出事? “这件事,真的很凶险吗?”朱颜更愿意相信纾,便悄悄往她身边挪了几步。 “的确。”在此事上,纾和袁凛有着高度的一致性。 “颜妹妹,我之前与你说起过,你是绸珍姑姑偷偷带来江南的,我不知道当年绸珍姑姑究竟是用谁换了你,这才让他们相信前朝的纾忧已经死了——她方才还是不愿意说起此事……”纾敛眉叹息,朱颜的身份被人知晓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当她的身份被查出后,当年朱衡带着一位公主和一位皇子逃往江南的事情自然也会被人知晓,到那时,事端可就真的大了。 袁凛环顾四周,这才发觉院中修葺一新,“你们之前不知此事?” “今日才知。”朱颜不是不知道一旦和权谋扯上关系会有多危险,但她一直天真地认为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自己不会再和它们扯上一点关系。 直到现在,看着纾和袁凛凝重的神情,她才觉得有一点紧张和慌乱渐渐从心底浮起,仿佛一张巨大的网一般网住了自己,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已吩咐靖弟前往岭南暂避,蘅卿怀有身孕不能远行,如今已经回到徐府。”纾低声说着自己的安排,“徐家虽是旧臣,但毕竟隔了一代,就是当今皇上也不敢随意动他们。” “纾忧小姐请自便,我还有些话要与阿颜说。”袁凛见朱颜面色有些发白,也不知她是冻的还是吓的,拉起她就往廊下走。 纾咬了咬唇,她看不透袁凛究竟有什么打算,也不会放心将朱颜交到他手中,但显然以自己之力,远不能让朱颜脱离他的控制,深深吐出口气,沉声,带着些许威胁,“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但务必确保颜妹妹安全,否则——鱼死网破,纾并不惧。” “纾姐……你自己小心。”朱颜本想送她一送,但袁凛似乎没有放自己离开视线的打算,见他不动,朱颜也不敢乱动,只得将几枝梅花交给纾,忽又摇了摇头,“不行,这些花都七零八落的,我下次重新折几枝来。” 纾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看着她淡淡一笑,“好,我时刻都在家中,若有事,遣人来寻我便可。”(小说《田园朱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祸陡起、寒梅冷雪[三]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田园朱颜》更多支持! 纾走后,雪恰好也大了起来,落雪的院中显得特别寂静,朱颜不禁有些奇怪,家中分明还有徐绸珍和白?在,她们怎么都不来寻自己? “我遣关河将她们拦下了。”袁凛低头看着她,似是随口提起。 朱颜眉梢一跳,自己什么都没说,他怎么又知道了?悄悄抬起眸子打量他,却发觉袁凛亦在看自己,脸上一红,急忙又低下头去。 心中不禁好生郁闷,为什么碰上的人,像是徐绸珍、纾、袁凛还有永无,一个个都是这样深不可测?自己枉然活了两辈子,依然看不透。 “阿颜,你别怕,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袁凛轻轻拍了拍她,刚才纾说的太过危言耸听,在见到朱颜之前,他也做过最糟糕的打算,但等真的到了这里,入目是安宁的乡村,修葺一新的院子,还有这个红梅一般的女子,他很快就意识到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如果自己先乱了阵脚,反而会带来更糟糕的结果。 “我没怕……”朱颜觉得有些没面子,随口小声嘀咕,“我老鼠都杀过,死人也摸过,怕什么?” 袁凛低下头惊讶地看着她,“阿颜,你说什么胡话呢?” “……没什么。”朱颜背过身,知道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懊恼得恨不得一头撞死,为什么平日自己都掩藏得很好,偏偏一到袁凛面前就漏洞百出? 原来的朱颜是个柔弱的闺阁女子,只怕见到老鼠就要尖叫……若说是死人,别提摸一下,就是远远看一眼,她都得吓掉了半条命,自己到底是有多蠢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了。我看你真是被纾忧吓着了。”袁凛并没有在此过多纠缠,见外面风雪渐紧,拉着她走进屋内,“冷吗?” “不冷。”朱颜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懊恼。苦着脸立在窗下的小几前寻找之前配制的迷药。 “先别找了。”袁凛虽然认为那件事并不紧急,但毕竟要与她说清楚,伸手覆住她在几上乱翻的小手,只觉冰冰凉凉的,也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因为方才吓的,索性抓过来渥着,低声嗔怪,“手都冻成这样了,还说不冷?” 朱颜挣了一下没挣脱,便不挣了,反正她的手正冷着,有人愿意给自己暖手,求之不得。 “见到我,你就一点都不高兴?”袁凛见她只顾着出神。暗暗叹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朱颜挑了挑眉,苦着脸看向堆在窗下的那一捆七零八落的梅花,自己本来好好的在后院折花,偏偏袁凛来了,害得她花也送不成了,现在还好意思问自己为什么不高兴? 不过在他面前总觉得没来由的紧张,这样埋怨的话自然是不敢说出口的,转了转眸子,故作可怜。“我还没缓过神来呢,哪里有心思欢喜?” “也是。”袁凛觉得她害怕才是正常的,如今听她自己承认,也没往旁的地方想。“那我先说些别的事情与你听,一会儿我们再说那件事。” “好。”朱颜乖乖地点点头,含笑看着他,“对了,多谢你的那张方子。” “不客气。”袁凛低头看着她笑容可掬的小脸,顿觉这一趟赶路虽然辛苦。却是大有意义。 说起那方子和迷药,朱颜又有些郁闷,轻轻咬了咬唇,万分遗憾,“本来我好好计算了一下药材的配伍,看看有没有哪里可以改进一下,让人更难发觉……不想还没有算出个结果来,那张草稿就不见了……” 袁凛犹豫了一下,沉声唤她,“阿颜,那张草稿现下正在京城……” 朱颜顿时瞪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隔了半晌才眨了眨眼,“怎么会在京城中?” “……关河那夜进过你的屋子,取走了那张草稿和你的回信。”袁凛微微敛眉,若不是朱颜熬夜熬到那么晚都不睡,关河也不会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而悄悄溜进屋中……既然进去了,关河自然不会瞒着袁凛,顺带拿了回信和一张草稿,也算是交了差。 朱颜拉下脸,赌气转过头,“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多久?!” “好了,阿颜,这件事是我不好。”袁凛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掌,“不过你写的东西可真是奇怪……” “糟糕……那上面的……”朱颜瞪了他一眼,因为是自己私下里打的草稿,上面用的一切计算方式都是现代的方式,这样的一张草稿叫旁人看了,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写什么天书?心里有些发虚,抬头怯怯地看向袁凛,却见他并没有什么怀疑和嘲弄的意思。 “因为这是师尊交我的法子,我将此物仍旧交给了师尊,他见了十分高兴,还说……”袁凛忽然一笑,噎住了不说下去。 朱颜听到那老人竟然看得懂自己的草稿,更加确信他也是穿越人士无疑,忙催促着他说下去,“他说什么?” 袁凛看着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老人家催我快些将你娶回去。” “你……!”朱颜一甩手,方才的好心情又被他给搅乱了。 “阿颜,真的不能再拖了。”袁凛绕到她面前,正色看着她,“你的身份迟早会被扯出来,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不如自己先认了,父亲如今虽然只是个闲散文职,但也没人敢动他,这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法子。” “那你的意思是……我为了保自己一命,只能嫁给你?”朱颜扁了嘴,本来只想好好学习医术,再好好打理着自己成药铺子,开拓出一片事业来,谁知道这具身体的前缘太多,一扯竟是扯出个家国大事,如今自己竟然要担心起自己性命来了……如果给她一个选择,她能选她想回去吗? 袁凛沉着脸看她,分明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到了她口中就成了这样一桩……“交易”或者说“无奈”了呢? “我真的能信你吗?”朱颜看着他眨了眨眼。 “阿颜……你愿意信我吗?”袁凛抬手拂了拂她额角的鬓发,见她并未生气,也没有害羞,心下稍安。 朱颜在犹豫,说实在的,袁凛并不值得她相信,但不知为什么,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去相信他,抿了抿唇,朱颜抬头直视他,“我可以相信你,但你……” “你可以信我,不必害怕。”袁凛松了口气,虽然很想揽她入怀,但还是忍住了,带着笑看她,“为什么会答应?” 朱颜绷紧的神经稍松,看着他调皮地霎了霎眼,“若是我说……我是为了保自己的命才答应嫁给你,你会怎么看我?” 袁凛显然被她的话呛住了,眯起眸子饶有兴致看着她,她一双大眼忽闪,虽然蕴着一丝玩笑的意味,但听语气,她绝对是认真的,有的时候袁凛真的十分好奇,这丫头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是不是真像师父说的,这丫头实在不简单? 但他很快想起了应对之策,微微勾唇一笑,“史家说袁氏是卖国求荣,说到底不还是为了保住一族的性命,你与之一比,可就算不得什么了。” “也是,不管想做什么总得有命去做才是……”朱颜敛起眉,在她价值观中,自己的命永远会放在第一位,其他任何的东西,信仰也好,金钱也好,或者所谓的“正义”,都取代这个——或许有人认为这样太过自私,但话还是这么说的,连命都没有了,自己所坚持的一切还要如何去实现? “阿颜,你的想法确实与众不同……这些,应该不是矩之先生告诉你的?”袁凛觉得她说的那些的确很有道理。 “为什么不能是我爹教的?”朱颜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自己又露馅了,朱衡来到江南,宁可穷病而死,就是摆明了不愿与卖国之辈同流合污,又怎么会教给自己这样的说法?不禁绷起小脸,背过身去不打算再理袁凛。 可袁凛见她如此,偏偏就想逗她,“你不觉得近日身边少了什么?” “什么?”朱颜咬着唇,明明不想再理他,偏偏就是挨不过好奇心作祟。 “你养着的那只猫儿却去了哪里?”袁凛看着她霎霎眼。 “你知道它去哪儿了?”朱颜越发好奇,他远在京城,怎么会知道自己身边少了一只猫?太不可思议了! 袁凛耸耸肩,“你那只顽皮的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我的车中,睡得很好,待它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了一大半路,自然不可能送它回来,就带去京中了。” 朱颜不禁瞪大了眼,这猫儿真是不省事,“可你不是说……你从不养猫?” “我把那猫儿交给夫人养着了。”袁凛怕她误会,还补充了一句,“就是我母亲过世后,父亲又娶的填方夫人。” “……它没受委屈就好。”朱颜抿了抿唇,抬眸瞥他,“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事,夫人年轻得很,很喜欢这些小东西。”袁凛拍了拍她,轻声安慰,“待你去了京城,再抱养回来就是。”(小说《田园朱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祸陡起、寒梅冷雪[四]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田园朱颜》更多支持! 朱颜情绪平复一些后,两人这才一道进了堂屋。 白苹两只眼哭得通红,见朱颜总算进来了,急忙冲上去上上下下地将她检查了一遍,见并无异状,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徐绸珍仍是一脸平淡地站在那里,只在打量着袁凛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戒备和敌意。 “朱四夫人,我同阿颜去看一看您那个外甥,不知您是否同去?”袁凛很礼貌,也很疏远,说完后并不理会徐绸珍的反应,顺着廊中便走,仿佛是进了自己家一般。 白苹扁了扁嘴,悄悄蹭到朱颜身边,“小姐,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他能对我怎样?”朱颜淡淡地笑了笑,转头去寻关河,见他笔直地站在一旁,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毫不感兴趣。 “小姐,那人凶巴巴的,别看了。”白苹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关河,不禁吐了吐舌头,“刚才就是他拦住了我和绸珍姑姑,不让我们往后面去……我还以为那袁公子要对小姐……” “别胡思乱想。”朱颜轻轻敲了敲她的额角,有些好奇这丫头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徐绸珍瞥了朱颜一眼,沉默地一道上楼,走过廊中时,朱颜悄悄转过眸子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一双粗糙的手上,不禁蹙起眉——徐绸珍的手在轻轻颤着,她是在怕什么吗? “阿颜,你也进来吧。”袁凛的话打断了她的疑惑,朱颜只得缓步走进屋中,瞥了瞥王雍那副令人心烦的形容,敛眸站在一侧不语。 王雍则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他一身蓝色的锦袍,面目清俊。隐隐带着一丝怒意,与京城中的那些年轻公子的气度很像。 想起京城,王雍不禁缩了缩脖子,微微低下头。“你到底是谁?” “你就是王雍?”袁凛蹙了蹙眉,强忍住不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但心里的怒意实在无法消解,自己本来很快就能将事情安排妥当,偏偏此人在京城闹事。还牵扯出朱颜的身份,所有的事情不得不重新打算。 “不错,我就是。”王雍虽然还是打不定这人是谁,但为人本就伶俐,察言观色,自然也猜出了此人定是白苹口中的京城袁氏之人,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说这位爷,我知道我这妹妹是你们看上的,但她原先可是许配给我那死了的大哥的。你们真要娶她进门,难道不该过问过问我和我爹的意思?” “所以……?”袁凛不禁好笑,若说原先定下过婚约,该是朱颜与他在先吧? 王雍扬了扬眉,“反正我已经惹上了些麻烦,不如索性去告一告你们这些大族强娶,也不过就是一群无赖。” “……阁下是这么想的?”袁凛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转头去看徐绸珍,“莫非朱夫人也是这样觉得的?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到京城中再见面。” “等等。”徐绸珍终于动容,平日耷拉着的老眼一睁。露出一抹狠厉的颜色,“袁公子,或许我们应该谈一谈。” 袁凛深深看了她一眼,与她一道走出廊外。 屋内只剩了朱颜和白苹。还有那个被绑成一只大螃蟹的王雍。 “你究竟在京中惹了什么祸事?”朱颜走上前,忽然从袖中掏出针灸的针包,拈起一根最长的银针,针尾在她两根玉葱一般的手指间倏然颤动,晃起一阵炫目的银光。 “小姐……”白苹小手攥着衣襟,有些不解。又有些兴奋地看着她,“你……你要做什么呀?” 朱颜故意一沉脸,“严刑逼供,看不出来吗?”说着笑吟吟地走到王雍跟前,一边反复把玩着手中的细针,一边比划着自己手臂上的穴位,“让我来想一想,哪一个穴位扎下去会比较痛呢?” 王雍有些发憷,朱颜自从这一病好了以后,总是带着一点半点狠厉的味道,他并不怀疑这丫头真的打算给自己来上几针以消她心头之恨,脖子微微一缩,急忙如实说起在京中遇上的事情。 朱颜边听边沉下脸,最后却只是低低叹了一声,其实这件事吧,说起来还真怪不了王雍…… 王雍此番进城当的是城门的守卫,按照规定,每夜均要封闭城门,只有一些官职很高的人才能破例放行,偏偏年前的时候有些纨绔在外嬉游太久错过了时间,便趁着酒意强冲城门,与几名守卫争执了起来,这里面就有王雍在。 争执未果,上面的守卫失手放下了城门,下面的人急忙四散奔逃,但还是有一人因为醉酒而没有躲开,那人原是高门子弟,自然惊动了家人来追究他的死,王雍等人也就这样被牵连进这桩案子里去了。 “……我趁着那些看守不注意,只是想回来弄些银子,然后逃到南边去,也没想连累你们。”王雍手被缚住了,不能乱动,只是耸了耸肩。 白苹本觉得他就是个无赖,如今听了他的遭遇不禁有些同情起来,又对他这样的不识时务十分懊恼,“你们这群人真是榆木脑袋!我们这里的富贵人家都不是轻易惹得起的,更不要说京城的那些公子哥儿?!哪一个不是被父母捧在手掌心上的,你们做什么去拦他们,放进去不就成了?” “年关将近,上头查得很严,让他们下马悄没声地进去又不愿意。”王雍无奈地挑了挑眉,心里颇为不平,一边转了转手腕看向朱颜,“我说,好妹子,事情也跟你说清了,你总能把我解开了吧?再这么绑下去,这两条胳膊不废也得麻了。” 朱颜歉然看他一眼,她承认自己这次是先入为主地觉得王雍一定又出去惹是生非了,不想他只是被人牵连而已。 一边动手解着绳子,一边低声叹息,“其实你也没做错……可是我爹是前朝的旧臣,他们在查你的时候,已经发觉了这件事情,现在会有些麻烦……” “啧,妹子,那你可不能再待在这里……”王雍过去是混账,但在狱中待了十来天,也深晓其中阴暗,虽然私心里只是将朱颜当作了摇钱树,但毕竟不想看着她受到牵连,只得腆着脸问了句,“要不跟我一起去岭南?” “多谢你的好意。”朱颜摇了摇头,她就是有心要走,也得问问徐绸珍的意思,何况这样听风就是雨地走了,刘自新他们怎么办?自己的铺子又该怎么办? “小姐……”白苹听到他们说的都这般凝重,不禁也担心起来,“真的有这么可怕吗?要不去求求二老爷……” “不必,麻烦人家不好。”朱颜敛眉,总觉得袁凛似乎对此胸有成竹,自己或许应当去问问他,向外间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来轻叹,“二表哥,你得了机会,还是尽快去岭南吧……我那里还有些散碎银子,你都带上。” 朱颜走到门前,听见外面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回身使了个眼色给白苹,自己悄悄附耳门上潜听。 “我把那孩子从京城带来江南,九死一生,我不会看你再把她推回那个吃人的地方去。”徐绸珍十分激动,声音也没有平日那般苍老,“我只有阿颜……我只有阿颜,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朱夫人,请您冷静一些。”袁凛仍旧淡淡地说着,一边低声轻笑,“听闻之前在附近村镇曾有些关于阿颜的传言,是否为夫人授意?” 朱颜心陡然一紧,那些关于自己“克父克夫”的传言……难道是徐绸珍授意,而并不是像自己在徐府中听说的那样,是杨氏的恶意中伤? 若真是如此,徐绸珍究竟是什么目的? 徐绸珍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冷冰冰地看着面前轻笑着的青年,“袁公子,这些事情你尽可与阿颜去说,她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不会将她交与你。”顿了一顿,她带着点冷笑,“想必公子也知道,前朝那位贵妃不久前被人刺杀,向氏后人未绝,并有意进京一探,若是不得已,我并不介意行些不可见人之事。” “呵,夫人既然有意将这一桩亲事变得更有趣些,宣清自当奉陪。”袁凛转眸见门上隐隐擦过一丝头发的影子,便知道朱颜在里面窃听,随即打算推门进去,路过徐绸珍身边时,低低笑了声,“夫人这层假面一戴多年,也是时候揭开真面让阿颜看一看了。” 徐绸珍面色微沉,但仍是镇定地立在原处,见他推门进去,暗暗咬了咬干枯的唇,低声威胁,“不管你想做什么,若是伤了阿颜,我不会放过你们。” “呀!”朱颜正伏在门上,刚听到脚步声轻响,不妨袁凛忽然打开门,整个人向外跌去,又狼狈地落进了他怀里,“放手,放手!” “阿颜,跟我过来,我有事与你说。”袁凛轻轻扶住她,见其他人都自觉地退了下去,也就临时改了主意,仍旧留在了屋内。 朱颜拂了拂面颊,希望将自己的一丝羞恼拂去,“袁公子,你要说什么?” “阿颜,你答应我,此后诸事听我安排。”袁凛认真地看着她,见她眉头微微一敛,似有难色,随即补充,“我会护你安全。”(小说《田园朱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祸陡起、寒梅冷雪[五]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田园朱颜》更多支持! 徐绸珍午后便不知去了哪里,朱颜因着之前误解了王雍,十分惭愧,趁着徐绸珍不在,与白?商量着打点了些衣物和盘缠,趁着黄昏里夜色上来,急急送他去了白浪镇的码头,嘱他远远躲在岭南,千万别被人发觉。 直到了月上中天,徐绸珍依然没有回来,朱颜愣愣地站在廊中看深黑色夜幕中的那一钩将满未满的月,不由低低叹息。 “小姐……”白?见她不睡,自然也不好去睡下,一边要为她带上兜帽,一边轻声劝慰,“白?看您那表哥机灵得很,既然能够从京中逃出来,自然能够平平安安到达岭南。” 朱颜点点头,她并不在想着此事,诚然如白?所言,王雍为人何等的伶俐,此次送他离开又是一点都不拖沓的,待船一到岭南,便是骏马脱去缰绳,游鱼潜入海渊,不会再有人能逮到他。 她方才只是在一心一意地想着日间潜听到的那些,若是像纾所说,徐绸珍费尽千辛万苦将自己从京城一路带来江南,这么多年来又是尽心照料自己,自己不论如何都不应该怀疑她会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可袁凛的那些话,又不似有意危言耸听威胁徐绸珍。 难道这个看起来的确有些神秘的老妇,真的有她神秘的一面吗? “她的真面目……?”朱颜叩着栏杆,不由低低喟叹。 “阿颜真想知道?”袁凛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方才白?的位子上。 朱颜陡然回过神,连连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摇头,“你怎会在这里?!”急忙抬手去揉额角,“我睡迷糊了……?” “……那倒不是,或许是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袁凛见她退开了,又走近了几步。看着她轻笑,“我早已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你只顾着抬头想心事,竟是到现在才发觉过来。” 朱颜霎时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分明记得方才站在自己身边还是白?,怎么不过出个神的间隙,就成这样了? 略略定了定神,朱颜掐一掐虎口的合谷穴让自己清醒些,尽量保持着一丝笑容。“袁公子不是说往边府探望令姐,且今夜就歇在边府,怎么如此深夜还……还……”一时又想不起来该怎么形容他此番荒唐的行径,只得尴尬地咳了声,闭嘴不说。 “家姐精神不济,并不喜见生人。”袁凛隐约流露出一丝无奈的意思,但在夜色中看得并不清楚。 “生人……?她不是你的亲姐姐吗?”朱颜轻轻摇头,这样的理由,不觉得说起来太难让人信服了? “有的时候,就算是至亲之人。也未必就是最知心的。”袁凛淡淡笑着,回头看看廊下,“朱夫人想是还没有回来?” 朱颜微微一沉脸,“娘若是回来了,岂能容你这么容易就上来?”其实她委实有点不明白,方才白?分明就在她身边,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何况,白?就算一直很想把自己嫁出去,但毕竟容不得这样于理不合的行径,她究竟跑去哪儿了? “阿颜。你很敬重朱夫人吗?”袁凛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却侧过头认真地看着朱颜,连她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 “……为什么问这个?”朱颜默然,白天她隔着门在内潜听。那时袁凛恰恰推门进来,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在偷听了? “只是随口问问而已。”袁凛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并不是你的母亲,你又会怎么看她?”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朱颜微微沉了脸。侧身远离他一些,冰冷着声儿,“父母生来便是定下了的,为什么要作此想?” “……罢了,你若是不喜欢谈这些,可能与我讲讲你对家姐的病症,是怎么看的?”袁凛趁着朱颜还没有出口赶人,及时岔开了话题。 每每谈到学术问题,朱颜总会万分认真,一边叩着栏杆,一边叙说起自己那日为袁瑶华诊病时的情形。 清脆的叩击声伴着她认真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十分相衬。 “家姐那时确在宫中……”袁凛静静地听着朱颜说起那些,忽然低声叹息,“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起那些事情,不知为何会对你……?” “没说起过?”朱颜眨了眨眼,很是奇怪,虽说望闻问切四者皆可治病,但心理方面的问题,患者不说,医者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从前……难道并没有医治过?” “家姐时常卧病,服药则减,不时复犯……我学医,一面是遵从父亲的安排,一面也是希望能够寻到个法子治好她。”袁凛说起这些事情,有些失落。 “……那后来呢?”朱颜刚问出口,随即觉得自己很傻,后来若是治好了,又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袁凛果然遗憾地摇头,“她从不愿说自己究竟有何感受,就算可以凭借叩诊、脉诊得到些许线索,稍稍缓和症状,也不可能根治。” 朱颜黯然低下头,她觉得袁瑶华定是因为幼时被那样的惨事吓着了,所以对任何人都有着防范的心理,实在不知那会儿她为什么会对自己敞开心扉。 “阿颜,过几日,你能再去见她一次吗?我觉得姐姐对你不同别人……”袁凛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哀求一般,同他往日的神情大不相同。 “……好,身为医者,自当如此。”朱颜款款一笑,有些忧虑地偷偷看向他,心里掠起一丝忧虑。 在她身边的这些人,徐绸珍她看不透,袁凛她同样看不透,两人似乎都无意伤害自己,但又都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她总觉得自己现在有些如履薄冰的意味,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进一场纷争中去——这并不是她希望的。 看看月儿又往西转了不少,低低一叹。“公子今夜……是打算歇在这里么?” 袁凛不答话,刚才不自然的神色已经收起,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等着这个出人意料的女子还能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来。 “小安尚未归来。公子若不介意,可在我间壁的屋子胡乱歇息一宿,明日……我再与母亲商量。”朱颜并不在意什么,毕竟这么晚的天了,赶他回边府未免太过不通人情。而王雍的屋子虽空着,却是好几个月没住过人了,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自然也是不能住的。 “阿颜,你果然有意思。”袁凛不禁笑意更甚,“你不怕被人传出议论?” 朱颜挑了挑眉,冷眼瞥了他,“我本想守着母亲过一辈子,是公子如此执着定要娶我,倘你将来又改了主意。朱颜不过还是与母亲一道,这区区的传言,难道从前就没有受过?” 她倒是真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而且在心里还隐隐希望有关于自己的负面传言——人们总是见不得一个人千好万好,有时一些拙劣的事迹反倒能够保护自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这样的道理。公子想必也是懂的?”朱颜抿唇,夜风有些凉,让她不由将斗篷的襟拉紧一些,小手缩进袍子里。 “这话。我听师尊提起过,却并未在任何书册中见过。”袁凛略带惊讶地看着她,面前的女子,总让他觉得很难看清,一会儿分明是活泼的女孩子,时时还会出错。一会儿又偏偏似乎懂得很多道理,像个看惯了世间恩怨的老者一样。 “有些话……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倒也不用认真从那一本书中看来。”朱颜抬起眸子怅然一笑,就算是过去,她的年纪也没有袁凛长,但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短短二十年不到时间,给了她足够的机会去领会更多道理。 “你真是奇怪得很。”袁凛微微摇头,“阿颜,你分明懂很多事情,为什么许多时候要故意做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朱颜一愣,抬起头戒备地看了看他,见他十分关切,这才压低了声儿,“这样,也可以保护自己……” “但你……”袁凛越发不解,他曾亲眼看见朱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卸了王雍的下颌骨,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要以柔弱来示人,以期得到安宁? “没什么,我……从前……”朱颜摇了摇头,似乎想把什么混乱的东西从脑袋里驱逐出去,自嘲子笑了笑,“其实现在我已经不需要这样了,只是从前习惯了……” 袁凛定定看着她,听闻朱颜幼时来到江南时曾大病一场,将从前在京城的生活尽数忘了,自然也忘了两人原本就相识,自小就定亲的事情,但这样的一种囫囵、示弱却又在暗中保存实力的处世态度,分明就是在京中养成的,难道她并没有忘记? 这样想着,不经意也这样问出了口,“阿颜,你幼时的事情,当真不记得了?” 朱颜带着一点戒备看他,随即苦苦笑了笑,“我不记得了……倒是……”(小说《田园朱颜》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句:出于三国时魏国文学家李康的《运命论》,比喻才能或品行出众的人,容易受到嫉妒、指责。现代例证,可见清华朱令铊中毒案始末。 第一百一十章 雨落寒春[一] “倒是什么?”袁凛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略有些躲闪的眸子,带着一点探问的色彩。 “……也没什么。”朱颜笑着摇摇头,将本想说的那些咽了回去,她虽然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关于两世为人的纠结之感,但袁凛,实在让人有些说不清的害怕。 “天色不早了。”袁凛面色微微沉下,但随即温和地向她一笑,“既是没什么,阿颜便歇下吧,明日随我前去探望家姐,可好?” 朱颜乖乖点了点头,临进屋,微微一顿,回身看向袁凛。 他依然凭栏站着,目光落在院外的某处,面色有些沉。 朱颜好奇心被勾起,定定站在帘外望着他,一袭蓝衣在夜色中呈现出深青的颜色,将他的背影衬得越加神秘了一些。 看得正有些出神,不防他陡然转过身来,只得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夜间挺凉的,公子也早些歇下吧。” 袁凛看着她那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眸子,忽然快步上前拽住了她。 朱颜一僵,一手还扶着帘子,一时弄不明白他又想做什么,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发怔。 “阿颜,别这样看着我。”袁凛微微压低了声儿,在这样的夜里听来,似乎显得别有一番滋味。 朱颜急忙移开眼,只觉面颊上有些发烫,轻轻咳了一声,回身想走,偏偏一只手腕还被他拽着,挣脱不是,更不能任他握着,不由急得紧紧咬着唇。 袁凛早知附近有人窥视,本想唤住她叮嘱她小心一些,不想偏偏弄得如此暧_昧不堪,又见她紧紧咬着唇瓣,模样说不出的可爱,索性将她往怀里拉了拉,紧紧搂住。 “袁公子……”朱颜越发紧张。不安地挪了挪身子,略略抬起头,“你……有什么事要说?” “……没什么,进去吧。”袁凛微微舒口气。放开了她,打起帘子正要进去,回头却见廊外掠过一片白晃晃的衣角,立时又锁了眉。 朱颜也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衣角,心里虽是一惊。人却往廊外去了。 然才迈了半步,手腕再次一紧,身子又被拉回帘下,这一回却不是那个靠得已有些熟悉的怀抱,而是满面温热的气息扑下来,待回过神,袁凛已经着实不客气地将唇落了下来。 朱颜已被吓得怔住,眼睁睁地见他双眼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唇齿被他揉得有些发酸,脑中有些空白。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乖乖闭上眼去呢,还是用力推开——诚然,她觉得自己应当是推不开的。 残冬冰凉的夜风一阵阵吹来,朱颜被他搂着站在帘下,脸上却烧成了一片,又是冷又是热煎熬得颇为难受,眼睛还是不自觉地闭上了,但在闭上前的那一霎,似乎那抹颇为显眼的白衣又在余光中掠了过去。 待朱颜再次睁开眼时,两人已经到了屋内。灯影里两道依偎着的身影绰绰地晃着。 “阿颜,你却不知要推开的么?”袁凛呼吸微促,低头无奈地看着她,虽然朱颜并不推拒令他很满意。但心中不得不存了这样的疑问,若是换了旁人,她是不是也……? “……我,我觉得也没什么啊……”朱颜眨了眨眼,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但面上着实红成了一片。低低咳了一声,转身欲走。 腰间一紧,又被袁凛从背后抱住了,耳边听着他低低的声儿,“阿颜,你那娘亲着实不愿意将你嫁与我,若是我们今夜将事办了,她可会改口?” 朱颜一僵,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方才是不是给了他错误的信号? 虽则那样的亲密举动她并不觉得是多大的冒犯,但再进一步可是万万不行的,只是方才的话已经出口,一时也不好改口,只得满脸堆上笑干干地道:“今夜太冷,我们还是各自歇下吧。” 袁凛被她的话一愣,手中不自觉地松了,朱颜已经趁着这会儿闪身出去,一阵风也似的溜进了自己的屋中。 “阿颜……”看着被她搅动的门帘还在兀自晃动不休,袁凛向着窗下缓步走去,微凉的夜风扑进来,将刚才令人面红的情绪吹去了不少,但朱颜身上那一缕混着薄荷与佩兰的淡淡香气却在清冷的空气里越发清晰起来。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缕笑意,这个丫头着实有意思,倒比幼时那个懂事守礼、多愁善感的丫头有趣多了。 朱颜进了屋,见他并没有再跟进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昏沉沉的脑袋总算回过神来,便觉有些微微地发胀,随手灭了灯火,和衣倒在床上,却是翻来滚去怎么也睡不着。 刚才的一幕幕总是在眼前挥之不去,一闭上眼心就一阵乱跳。 也不知到底折腾了多久,意识总算撑的累了,整个人陷入半梦半醒之中。 似乎又到了那个生满了百草红花的沼泽里,她在里面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身边没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息,走了好久好久,却怎么也看不到这一大片沼泽的尽头。 心里不禁有些着了急,想问问这里究竟有没有人,却怎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走得身心俱疲,只得绝望地坐倒在地,将头深深埋进臂间。 “阿颜!阿颜!”忽而听得有些熟悉的声音唤她,那人虽是急得很,但她听起来只像梦中一般飘渺。 “嗯……?”朱颜微微探出手,没有触到什么,便又打算缩回被中,迷迷糊糊中,记得分明就要缩进温暖的被中,手却被人紧紧握住了,似乎比被中还暖和上一些。 “做噩梦了?”袁凛方才略略吹了些夜风醒了一回神,正在灯下仔细盘算着如何说服徐绸珍同意将朱颜嫁自己,又该怎样让朱颜在京中平安地生活下去,正要睡下却听得她在间壁带些哽咽的低语,一时放心不下,便悄悄摸了进来。 “……谁?”朱颜睁开朦胧的睡眼,屋中黑漆漆一片,只能见得自己床边似乎有个人影,着实看不真切。 “你做噩梦了?”袁凛见她醒的迷糊,估摸着她不一会儿又要睡去,只打算快快地问清她的噩梦,好让她下半觉别再被缠着,没有心情与她饶舌。 朱颜很想睁开眼看清自己身边到底是谁,但实在困得狠了,眼睛撑不住又阖上,一边梦呓一般地呢喃着,“彼岸花……是死人去的地方吗?” “阿颜……”袁凛愣了愣,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又听得她低声吟道,“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上零落的露水,是何等容易干枯,然而露水干枯了明天还会再落下,人的生命一旦逝去,又何时才能归来? 袁凛微微有些无奈,她分明只是个不满双十的女孩子,怎么心中不仅存着那般囫囵的处世想法,还被磨得这般苍凉? 在她身边又陪了一会儿,见她再次睡去后似乎安稳了些,这才悄悄出去了。 第二日清晨,朱颜是被外间路上热闹的人声吵醒的,睁开眼愣了一会儿,隐隐觉得昨夜有什么梦,却又记不大清楚,摇了摇头,从被子里慢腾腾地爬出来,发觉自己昨夜竟是和衣睡的,不禁轻笑,“想是没睡好做了噩梦罢了……” 挑起帘子,见袁凛正好端端地坐在间壁的屋内,不禁怔了怔,这才想起昨夜自己似乎将他留宿在此,又想起昨夜两人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小暧_昧。 见袁凛的眼神瞟过来,忽地想起平日这儿住的是窦安,自己也不大在意,因此没有梳洗就挑帘子出来了,如今这一番睡眼惺忪的样子岂不是太过不敬?手一晃,急忙落了帘子,转身回屋。 袁凛见她狼狈逃回屋中的样子,不禁一笑,心想昨夜她那睡得魂梦颠倒的样子都被自己看见了,现在却羞什么? 然虽是这么想着,但估摸着朱颜的确不记得昨夜的事情了,便缓步走到她那屋外,温和地笑了笑,“阿颜既是起身了,可要唤白?进去助你梳洗。” “好啊。”朱颜在里面轻轻笑了,“公子想的周到。”这句话倒是说的真心实意。 白?早在外面候了许久,巴不得这一声,急急地冲进了朱颜的屋子,一脸的着急。 “白?,你怎么了?这一张脸今日似乎拉得有些长。”朱颜早将昨夜的噩梦忘了,想起总算送走了王雍这个祖宗,心情还是不错的。 白?扁了扁嘴,低头向着朱颜咬耳朵,“小姐,就算袁公子说了要娶你,怎么能够同他夜间宿在一处呢?若是传扬出去,这可怎么说的清?” “我们也并未宿在一处,他是在小安屋里……”朱颜无辜地眨了眨眼,诚然在那之前两人有过些暧_昧,但各自回房以后,可是两不相扰的。 “小姐,这也不成呀。”白?恨铁不成钢,自家小姐真是太过驽钝,这样下去可怎么成?一咬牙,神情越发拉得凝重了些,“您想,若是哪一日袁公子腻了,改口不要您了,那可怎么办才好?”(未完待续。) ps:晚了一歇歇……因为偶在研读别的大大的小说,看过神了。。。。 “薤上露,何易??”句:出自《昭明文选》篇目《薤(音卸,xiè)露》,与《蒿里》皆为古代著名挽辞。 第一百一十一章 雨落寒春[二] “哦……不要便不要罢。”朱颜淡淡笑了笑,似乎有些疲惫,“白?,那时我也往岭南去,你听过没有,岭南山上种了许多的梅花,当年有个大诗人是‘梅妻鹤子’过了一辈子的,想来我也可以这般过的。” 白?被她的话怔了一怔,想是吓得有些狠了,不觉将手中的青檀梳子落在地下,沉重的梳子霎时断作两截。 朱颜被这清脆的声音一响,这才醒悟到自己方才胡言乱语了什么,别说这岭南究竟有没有梅花,再怎么的,这里也不会曾有过那个“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呀。 急忙抬手揉一揉额角,扯出一个极不好意思的笑来,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哈?我方才说了什么?昨夜睡得不怎么着觉,刚才想必仍在说梦话罢?” 白?死死盯了她一眼,银牙将嘴唇咬得没有血色,愣愣点头,“确实是梦话。”一边探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舒口气,“幸好小姐并未生病。” 朱颜敛了眸子不说话,昨夜虽然睡得有些魂梦颠倒,但那一片红花白草的诡异景象她却分明记得清楚,因此今晨起来确乎是有些魂不守舍的。 梳洗毕,同白?挑开帘子双双出去时,袁凛仍是那么淡淡地立在外屋里头。 “阿颜,你随我过来。”他微微侧过头,精神倒是好得很。 朱颜眨了眨眼,便走上前去,“公子现下就要去边府探望令姐?” 白?愣了个神,觉得自家小姐这般随叫随到实在太不矜持,但因为两人谈的是医术,自己又不好贸然地拉开了朱颜,只得低声提醒,“小姐这才刚梳洗完,任凭是去哪儿,总该先吃了东西垫垫肚子。” 朱颜深以为然,冲着袁凛点头。“我去下面吃些东西,一会儿就随你去少夫人那里。”说着,一提裙子径自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袁凛不禁好奇。她的心里分明藏着点什么不想说的事情,为什么在人前总是做出一副活泼的样子来? 朱颜正在灶房里埋头啃着一块香甜的米糕,不时呷一口糯糯的生米粥,只觉这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一抬头,袁凛缓步走了进来。口中不禁满了满,被黏糊的糕骤然一噎,急忙低头用帕子掩口,咳得好生辛苦。 袁凛蹙了蹙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吃完了?” “差不多……”朱颜呛得还没回过神,哑着嗓子回了一句,又咳个不休。 袁凛又蹙了蹙眉,探身过来为她轻轻拍了拍脊背顺气,一边低低叹息。“怎么呛成这个样子?” “……大约是这糕太好吃了。”朱颜扯出个笑,向他眨眨眼,随即起身舀了勺温水洗洗手,“时候差不多了,这就去边府,还能赶得上回来吃午饭呢。” 袁凛并不说话,只是默然地点了头,便与她一道走进院中。 那柚子树长得越发得好,虽则天气还冷着,却冷出一副苍翠可人的模样来。树上还挂着几个没有摘去的黄澄澄的大柚子,看着着实喜庆。 将将要到了门外,袁凛忽然低低笑了笑,“今日是正月十四罢?” 朱颜愣了愣。将日子算一算,点头,“是呀,明日就是元宵呢,白?这不是恰好留下做汤圆吗?” 白?乖乖点了点头,正要说出一番两人好好去看过诊。记得早些回来的话,却不想袁凛极平淡地说了句,“十四是临水娘娘的诞辰,阿颜或许该去拜上一拜罢?” 朱颜不明就里,因她从前并未听闻过临水娘娘是哪路神明,只当是这儿的民俗特异,也没多想,还向袁凛笑一笑,“若是顺道,那便去拜一拜也好,或是一会儿我们回来的路上再说。” “不行,小姐怎能去拜那娘娘?!”白?却大不高兴,一双眼眶要红不红,死死盯住袁凛,“公子先前与小姐玩笑归玩笑,这临水娘娘却是万万不能拜的!” 朱颜好奇地望向她,不过是过年随俗拜个神明,为何白?紧张得像是自己要去拜堂成亲一般? 但还来不及问上一句,手腕一紧,早已身不由己地被袁凛拖走了。 白?真真急了,气得紧咬了唇,撒腿就要追出去,不想门前偏偏堵了个人影,也不知道这关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让开!”白?扁着嘴瞪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似乎要喷出火来。 但关河似乎不大被她的气焰所慑,仍旧站在门前恰恰地挡了她的去路,“朱小姐既是吩咐姑娘在这里,姑娘还是不要出去的为好。” 白?暗暗生气,昨夜就是这个家伙将自己死死拦住,要不她早就上去寻朱颜了,怎能让那袁凛与自家小姐共宿一宿,这事若是传扬出去,那可怎么说得清呀? 一咬牙,转身就往竹园里去,妄图从那里的侧门出去,追上朱颜他们。 关河略微无奈地挑了挑眉,转身往另一侧去拦她。 因了明日就是元宵佳节,一个年也算是从头至尾地过完了,必要的庆祝总是不可缺少的,因此这六萌村虽然地方大人烟少,赶上大路汇聚的树梢边却也挂了几只绢纸糊的灯笼。 一路上的人不少,大多有识得朱颜的,因见她身边伴了位面生的年轻公子,便只向她微微笑了,不敢上前攀谈。 朱颜在这样的目光里有些受窘,不自在地转头去看那些灯笼,此时方悟出刚才白?死命拦着自己那是极有道理的。 “阿颜,喜欢这些灯笼?”袁凛见她只顾着侧头,连脚下的石块都不避,一边拉了她躲开些,一边笑着问她。 “这儿的人都挺心灵手巧的。”朱颜干笑两声,仍旧看那灯笼。 “这儿的人?”袁凛若有所思,“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京城里,那时过上元的场景?” 朱颜回过头,遗憾地看看他,淡然摇头,“不记得。” “也是,听说你到江南时大病了一场,从前的事也就忘了。”袁凛颇以为然地点头。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朱颜愣了愣,要不是纾之前向她提起过,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呢,这种事情又不兴到处说给人听的,袁凛怎么又知道了? 心中不由地紧了紧,霎着眼看他有些莫测的眼神,难道袁凛在调查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这厢她想的正入神,袁凛却已经岔开了话,“阿颜,小儿惊风是怎么个治法?” “惊风?白僵蚕、蝎梢等分,天雄尖、附子尖共一钱,要微炮过的,研为细末,每服一字或半钱,以生姜温水调,灌之……”朱颜背得正欢,忽然想起他怎么没头没脑跳到这儿来了,下面的话也就噎住了。 袁凛点了点头,认真地看向她,“你背得很对,这个法子治惊风很是应验,怎么临了证的时候反而弃之不用?倒想出折腾什么水飞的朱砂,却不嫌累得很。” 他絮絮说着,朱颜听出了满头冷汗,不说他这态度像个授业的老师,便是那一句句话里说的,都让朱颜觉得背后冷风飕飕——那日救治惊风小儿的经历,为什么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袁凛却对她畏惧且反感的神情只作未见,还向她身边挪了挪,低声追问,“你似是不喜用白僵蚕这味药?”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味药的治法有些残忍了。”朱颜耸耸肩,这白僵蚕又名僵蚕、天虫、僵虫,说明白了就是用一种叫做白僵菌的东西种到那些幼年的蚕虫体内,待它们感染而死,再入药治病。 “残忍?”袁凛微微一顿,似是在仔细玩味她的话,随即勾出一丝笑意,“可之前阿颜听闻我以小鼠试药,似也并未觉得残忍。” “这……这不一样……”朱颜摇了摇头,一时却也说不清有什么不一样来,叹口气,修长的眉毛微微一敛。 袁凛见她这样子很是哀愁得动人,一时也轻蹙了眉,沉声询问,“阿颜,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嗯?”朱颜警觉地抬起头,直直看向他,立刻堆下笑来,“我能有什么心事?或许是在想,公子究竟什么时候来迎娶我?” 袁凛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这般着急了?”嘴角不觉勾起一丝笑,之前这丫头在自己面前怯怯抬起头,怯怯问那句“我能不嫁吗”的情形他可还历历在目,不想改口这样快,实在有趣。 “那倒不是,我只是看着白?丫头对我的亲事很是着急,倒不好叫她失望了。”朱颜笑笑,着实不客气地将白?给卖了。 “哦,你的那丫头也很有意思。”袁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接着低低地柔了声,“阿颜且别急,我还得寻个法子将你的身份稳一稳,这才好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去。” 朱颜只是随口玩笑,没料到他真应了,一时倒有些过意不去,“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在这里待着也很自在,你别急……慢慢来……” “你喜欢乡间生活?”袁凛瞥了瞥她,“师尊倒是与我提起过你今晨说的那‘梅妻鹤子’的故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雨落寒春[三] 朱颜陡地一惊,没留神迎面一辆小车驰来,袁凛急忙将她往一边的草地上一带,堪堪驶到面前的小车却也停了。 那车夫颇为惊奇地看着朱颜,舌头打着结,“这是朱姑娘,姑娘什么时候嫁了人了?” “颜妹妹。”车帘一挑,纾蒙着黑色的面纱,探出头来,头上一支金色的凤钗,凤嘴里衔着的那珠子兀自颤动不休。 纾抬眸望了望周围,见近处无人,便缓缓下了车,“颜妹妹,这路只通去村子里的临水娘娘庙中,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袁公子与我正是要去拜那临水娘娘。”朱颜说着还笑一下,浑然不觉那车夫的面色有多精彩。 纾蒙着面纱,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她看向袁凛的眼神却是喷火带针,恨不能将他立时杀了解恨,“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纾忧小姐许是误会,我不过见阿颜心情不佳,带着她出来游玩踏青,恰好今日十四是临水娘娘的生辰,便来拜一拜,有何不可?”袁凛抿唇轻笑,看着纾的黑色面纱一起一伏,很能感到她滔天的怒意。 “有何不可?!”纾一把将朱颜拉到自己身后,一手里的一柄扇子直直指着袁凛,“京中自然没有这样的习俗,但我倒是不信你这堂堂袁公子真不晓得此地风俗,这临水娘娘是护佑难产妇人的神明,你却带着颜妹妹去拜她做什么?” 朱颜愣了愣,正要说话,帘子又挑开了,徐蘅卿挺个大肚子坐在里面,一双杏眼还有些朦朦胧胧,想是才从睡梦中惊醒。 “颜表姊,你怎么在这里?”徐蘅卿睁大了眼,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微微直起身,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颜表姊,纾姐告诉我那日你回去后便遇上了杨氏那不要脸的,纾姐帮你好好地教训了她一顿,你可觉得高兴?” “自然高兴。”朱颜扯扯嘴角。扯出一个颇为甜美满意的笑,一边掖上帘子,“外间风大,蘅表妹且待在里面不要出来。” 回了身,纾仍是刚才的动作。让朱颜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气得狠了,便像上次一般用袖箭伤人。 “纾姐……”朱颜刚要出言劝解,不想袁凛却先她一步向纾拱了拱手。 “纾忧小姐想是误会,宣清与阿颜均从医道,这救治难产的神明,自然是要去拜一拜的,却与其他无关。”这一席话说的好有道理,一时朱颜也不禁怔了一怔,虽然心里明白他纯粹是在胡说,但也没什么话好驳回他的。 纾确乎是被气着了。这些年来,还真没有谁能将她呛得说不出话来,僵持了片刻,纾向一旁微微一让,口气依然冷硬得很,“你不能带着颜妹妹去那里。” “纾姐……没关系的,袁公子说的也有道理,我既然是医者,这妇儿科自然也是要遇上的,拜一拜这临水娘娘并不是多大的事情。”朱颜不想在此纠缠。反正自己已经决意嫁了袁凛,他若真有一日不愿娶,自己便前往岭南隐居,至于那些闲话。不管他是有意为此还是无意为此,既然那日应下了,她自然一切是听袁凛安排的。 “阿颜深明大义。”袁凛淡淡瞥了纾一眼,伸手拉过朱颜衣袖,“走吧。” 朱颜乖乖跟着他去了,纾暗暗叹息一声。却也实在弄不明白两人究竟是怎么了。 那临水娘娘的庙内人烟倒是稠得很,只是放眼望过去,清一色的皆是穿红戴绿的女子,见袁凛一个年轻公子走了进去,里面的人都愣了愣。 但因着江南小村民风开放得很,也没有什么人像纾那样摆出小姐的做派来围一围面纱,只不过将方才热火滔天的谈话声稍稍压低了一些。 朱颜见那临水娘娘的泥身塑的很是和蔼,也便上前微微躬身,算作是拜了拜,袁凛既是陪着她一道来了,自然也一道上去拜了拜,之后仍旧反身出来。 将出庙门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却在那觑着朱颜笑,一边点着头称赞,“姑娘真真好相貌,难怪家中夫君巴巴地陪着一道来保孩儿母亲的平安,老婆子守庙守了这么些年,倒真是没见过有夫妻俩一道来拜的。” 朱颜再好的心理素质,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红了红脸,急忙快步踏出了门槛,一抬头却发觉外间天阴沉沉的,一场雨悄然而至,前头的滴水檐淋淋漓漓地滴下水来。 袁凛仍在门内,很是淡定地与那管着这临水娘娘庙的老妇寒暄了几句,这才迤迤然迈了步子出来。 “这一时半会儿倒是走不成了,想不到江南的天气竟变得这样快。”袁凛瞥了朱颜一眼,本是想说她怎地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也看不出天气变化,转念一想她似是将许多事情忘了,大约连这一桩也忘了。 “那怎么办?”朱颜愁眉苦脸地看了看天,这冬末春初的小雨淅淅沥沥的,虽不像夏日的雷雨那般声势浩大,但着实没个要停的样子,自己身上穿的又不多,一点寒气还挡得住,这寒气过了阴沉沉的湿气一道从地底窜起来,她却是有些招架不住了。 袁凛想是也见她被冻得厉害了,便一声不响地拉着她仍旧折进了庙里,向着老妇微微颔首,“我们此番出来有些仓促,能否借老人家的地方避一避,一会儿自有家人来接的。” “自然,自然。”老妇很是热情地将他们领到了自己平日住的后院中,特特地沏了茶来给朱颜暖手,虽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闻着却也清香可人,朱颜含笑向她道了声“谢”。 老妇难得见到这般相衬的年轻人,左右庙中无事,索性也在院中歇了下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末了不住赞叹,“真是般配的很,两位恐怕不是这村里人?也不是那镇子上的?” 朱颜微微咳了声,也不知是她从前太过“深居简出”,还是和老妇人太过深居简出,她竟是不认得自己这个已经在这一带红遍了的医女,着实奇怪得很。 “我们确是从京城中来的。”袁凛并未揭穿她,顺带着说了个便宜的谎。 “哦,我就说,两位这气质,就不是我们这村子里的人能比的。”老妇点头称是,老眼一眯一眯,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半晌,苍老的声音听来颇为悠远,“要说这个样子呀,老婆子倒是记得从前那村里住这个京中来的什么朱四爷,他和他的那位小姐都是这样子的,他那位夫人却有些土气了,只与我们一般。” 听到朱衡与自己被提起,朱颜的眉梢跳了跳,袁凛则是眼睛一亮,貌似漫不经心地接口,“老人家想是认得那位夫人么?” 朱颜蹙眉,怎地他不问旁人,单单问起徐绸珍来了?难道徐绸珍当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公子真是个问对了人。”老妇一拍大腿,眉开眼笑,“王家那丫头,老婆子自然是识得的,那王家原是出了个神医的,没成想儿孙忒不争气,将老神医的家业败了个干净,你想那没钱怎么讨媳妇?那个做爹的便将小女儿卖给了徐家做个丫头,好得些前来给儿子成个家。” 朱颜心微微一紧,徐绸珍从前是徐府的丫头,而不是养女? 袁凛只是平淡地听着,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只丢出个迫切的眼神,示意老妇继续讲下去。 “这丫头的爷爷就是那神医,人都说他不知所踪,那年却不知怎么回来了,听说小孙女被卖了做丫鬟,急忙求到了徐府去。”老妇抿了口茶,一拍桌子,“这徐家那时掌权的还是徐将军,他倒是个心善的,经这神医一求,丫鬟是不要了,嘱了老神医领回去教授了些粗浅医术,再过几年,竟是抱回来当个女儿养着了。” “果然心善得很。”袁凛微微挂了个冷笑,随即收下去。 “后来徐将军在京城混得不错,听闻有个大官人常常有疾,最好寻个医女贴身服侍,将军就将自己保养的小姐跟他提了提,想来小姐医术不错,又是名门女,那官人也就高高兴兴地娶了回去作正妻——”朱颜听着事情没甚大起大落,正要低下头去抿口茶,老妇却抛出个极惊天的消息来,“不想就在那小姐嫁去京城前,又一夜我听得这庙中????,想着或许夜里有个过路的借宿,便来瞧瞧,不想却见那小姐一人跪在临水娘娘跟前,求娘娘保腹中的孩子平安降生。” 朱颜听得圆睁了大眼,一个没回神,一口茶水呛得很是厉害,眼眶都红了一圈儿。 “阿颜。”袁凛很是贴心地递上一块干净帕子,转头淡淡问那老妇,“老人家,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老妇仰头算了一回,“定有二十年以上了。”看朱颜呛得一张脸如梨花带雨,很是怜惜地看了看她,安抚道,“想是小姑娘这样京城中的小姐,自然都是守礼的,倒不知我们这儿的女子,指不定都与人有私情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蓑新竹[一] 袁凛凉凉地瞥了朱颜一眼,仍旧一言不发地抿口茶,平和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那老人家可知道他们回来后的光景?” “回来?公子说的‘回来’,怕是指那年这兵荒马乱,上京被破时候的事情罢?”老妇微微压低了声儿,毕竟前朝也就是十来年前的事情,这么明目张胆地提起,若是被官家的人听了,不大妙。 袁凛点点头,抬眸见关河拿着雨具立在廊外,使个眼色让他略等一会儿。 “待老身想想,那位朱四爷从前我们是没见过的,因此上村里许多人都看热闹一般去见见他这个京城来的大官人。”其时朱衡早已弃官从商三年有余,这老妇却还唤他大官,倒也着实有趣得紧,说起这些往昔的繁盛来,她话匣子就像兜底倒了一般,收也收不住,“朱四爷是先到的,身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却都是美人胚子,还有一位小公子,是抱在手里的,还不会走路呢,过了几日,徐家那抱养的小姐也到了,身边也带着个小女孩,却是病得很厉害,治了大半个月才好起来。” 朱颜用牙轻轻磕着杯壁,眨着眼听得入神。 若是老妇所说属实,那么徐绸珍带着的那个孩子自然是自己,朱衡带着的有纾和靖,但另一个女孩呢?另一个比自己和纾还年幼的女孩,又是谁? “可晚生听闻,那位朱夫人身边如今只有一个女儿,老人家怎么提到,他们夫妇当年来到江南时,竟是带着四个孩子的?”袁凛搁下杯盏,面色肃然,在他那点深掩的眸色中,朱颜辨出一丝目的将成的快慰,虽是一闪即逝,仍是让她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哦。那里有两个就是如今的纾小姐和靖公子,后来听说只是朱四爷顺道带回来的孤儿,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却是实实在在地就这么少了一个。这些年来也没听人提起过。”老妇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许是小小年纪害了病,或是抱养给别家了,那大姑娘也是个病秧子,咱村里都知道的。” 说一回。老妇忽然不胜唏嘘,“说来那日价我去白浪镇上赶集,迎面来了个老太婆却向着我打招呼,我这仔细一看,竟就是徐家那个抱养的小姐,从前也算是清秀的相貌,怎么这十来年,就成了这么副样子,真真奇怪!” “的确奇怪呢……”朱颜想起自己千方百计地制些护肤的药膏给徐绸珍用,却怎么也不见效。也不禁扁了扁嘴。 袁凛立起身,向老妇作礼,之后转头看了看朱颜,低声征询意见,“阿颜,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往边府去?” “哦,好啊。”朱颜也向老妇告了扰。 关河在廊外等得很是耐心,却在见朱颜出来时微微笑了笑。 “怎么?”袁凛接过油纸伞,一边含笑看向关河。“平日你总板着一张脸,今日却是怎么了?” “那位白?姑娘委实有些难缠,好容易寻了她不注意,这才能来送雨具。”关河敛了眉。垂下头去。 “那丫头有时确乎很难缠。”朱颜赞同地点了点头,听话地钻进袁凛伞下,抬起头微微笑着,“我们这会儿往边府去,会不会太迟了些?” 袁凛将伞往她一边偏了些,另一只手松松地护在她身畔。“姐姐这个病,夜间向来睡不安稳,这会儿去正是恰恰好。” “你倒算得很准么。”朱颜抿唇轻笑,忽然想起刚才的事情,“说来,刚才那个老人家说的那些……?” “你都听明白了,不是吗?”袁凛只是凉凉地觑着她,并不回答。 朱颜摇了摇头,“可我今年才十八呀……那老人家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这却有什么好奇怪,我早就说过,她并不是你母亲。”袁凛无奈地蹙了蹙眉,停下了步子,“阿颜,你难道真没有想过,她不是你的母亲?” 朱颜怔怔地望着他,这句话他确实向自己说起过,便是在两人就经商这事吵架的那一日,那时朱颜气得很,哪能去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后来纾又提起徐绸珍待自己是如何尽心,试问这世上除了一个母亲,谁还能这般待自己的孩子? “我不信……”她摇了摇头,“就算那老人家说的是真的,母亲确有一个私生的孩子,那也只能说,我还有一个姐姐呀……还有她说的另一个小姑娘,又是谁呢?” “此事……”袁凛蹙了蹙眉,一直以来,他都在暗中探访徐绸珍的身份及朱颜的身世,但从现在得到的一些线索看来,确实只能证明朱颜或许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而已,“此事过些日子再说吧。” 上了车,两人不过聊了聊袁瑶华的病症,不多时便到了边府。 在门内候着的是丁香,一路向着后面的院中去,一路絮絮地拉着朱颜念叨,“我们家瑶华小姐都听说了呢,公子回京就向老爷提起要迎娶姑娘,我家老爷与朱老爷原就是相识的,自然是满口答应,还说将姑娘一个人撂在江南受苦很不好,催着公子快些将日子定下呢!如今只看姑娘的意思。” 朱颜本待含笑与她敷衍几句,却忽忽地想起点什么模糊的事情来,念头再转一转,可算想清楚了,便压低了声儿问她,“我隐约记得,当时我来这儿时,丁香姐姐与我说起过,袁公子原是有婚约的?” 丁香愣了愣,她自是知道自家公子原是有婚约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听人说起定的究竟是哪家的小姐,想必之前那一场兵乱,那户人家流离亡破了也未可知,既是人都死了,家都败了,这一纸婚约,自然也就做了废了。 见朱颜秀眉微微地一蹙,只当她心中猜忌,急忙软了声儿安慰,“姑娘别担心,老爷既然亲口许下了迎娶姑娘进门,那原本的婚约自然是断了的,姑娘是朱老爷的小姐,老爷断断不会叫你受了委屈的!” 一路说着一路上了那小楼,袁凛已经看过乃姐的情况,正静静立在廊外出神。 “公子,您立进来些,仔细那雨溅湿了衣袍。”丁香虽是这么说着,却笑着将朱颜往他身边推了推,“上回大小姐见着姑娘,就喜欢得了不得呢,竟是一道说了那么久的话,连婢子都没跟小姐说上过那么多话。” 朱颜眨了眨眼,正打算单独进去为袁瑶华诊一诊,袖子却被袁凛一带,拉着直往间壁的屋子里去了。 “阿颜,此番要烦劳你一事。”袁凛拉着她在妆镜前坐下。 朱颜打量着自己是不是刚才一趟鬓发散了,他恐怕自己姐姐见了不悦,要让自己重新梳一梳,刚揭开镜袱,头上的那支蝴蝶簪子却被他整个抽去了,一头长发直直披散下来。 袁凛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一手两指拈起那支银簪,看了又看,忽地低声笑道:“阿颜,这簪子往后别再用。” “这簪子怎么了?”朱颜侧过头,抬眸看着那支蝴蝶簪,灵动的银蝶熠熠生光,触角上的细小红玉款款颤动,分明是极为精巧的一件艺术品,为什么弃而不用? “我听闻……前朝宫廷中曾有一对银蝶簪子,乃是巧匠所琢,极为珍贵,当年上京被攻破后,这簪子却只得一支了。”袁凛又细细地将手中的簪子打量一遍,“虽然不能断定这是否便是散落的另一支,但你还是不要再用为好。” 朱颜眨了眨眼,有些苦恼地揉了额角,怎么自己的运气这样地好,连随便从妆奁里拣出来的这一支还看得过眼的簪子都要与京城,与前朝扯上关系? 袁凛已经取了另一支翡翠簪子在手中,“往后便用这一支罢。” 朱颜瞄了一眼,不禁被那支玉簪吸引住了视线,这玉簪也忒具匠心。 翡翠簪子琢的便是一枝玉簪花,花朵灵动与否不说,妙就妙在这玉原是青白间杂的,琢成花朵的地方是洁白纯净的一块白玉,茎秆的地方恰好镶了碧荷的色彩,可说这一枝玉簪花竟是浑然天成。 “这是……”袁凛顿了顿,并没有说下去,伸手拿起桌上的青檀木梳子,“阿颜,我要你改个妇人髻,一会儿姐姐才会更愿向你吐露心事……” 朱颜脸上的笑凝了,虽说袁凛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但……但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自己?难道他觉得,在今晨就说此事,自己便不会愿意随他一道来了?未免太将人看得忒小心眼了些…… 脸上冷一冷,随即挂了个有些僵硬的笑,“自是可以,但我并不会梳妇人头……” “无妨,我会。”袁凛将簪子暂且放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拿着梳子有模有样地梳了起来。 朱颜就着镜子看得好生有趣,她将将来时也学了好一段时间才学会怎么用一支小小的簪子将这样的长头发绾起,不想袁凛不仅熟门熟路,绾的髻子还这样精致。(未完待续。) ps:终于到卷二了啊,卷二不会有很多章的,目测 这周彻底地木有推荐位惹,好桑心,古言和架空合并以后如此悲催qaq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蓑新竹[二] 许是看到了朱颜惊讶的神色,袁凛俯下身向着镜中微笑,“姐姐待人很是戒备疏远,在她和丁香熟络之前,从不让任何婢女接近她,因此照顾她的这项事,自然就落到了我头上。”他说着,眸子微微掩起,似有一点悲凉之意。 朱颜透过镜子看他,忽然探出手,轻轻覆住了他扶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低声劝慰,“我相信,令姐的病一定会有办法医治的……你,你不要难过……” “我没有难过。”袁凛随即收起了刚才的神色,反手将她一只莹白柔软的小手握住,放在掌中不断地摩挲着。 朱颜只觉手心被他揉起一阵热意,那一点微微的热意却怎么也褪不去,反而像是顺着手臂一直渡到了心口,脸上不禁微微一热,急忙起身想将手抽回来。 “阿颜,且别动。”袁凛将她的手拉近了些,食指指腹轻缓地抚在她虎口处,那里有一痕浅浅的白色疤痕,“到底还是留下了疤……待我再回京取药已晚了些,过几日我同你制些膏药涂抹,趁着伤口新愈,许是还能祛了的。” “你要与我一道制药?”朱颜眨了眨眼,一双眸子霎时亮了,背方书本就是无聊得紧的事情,因此她平日最喜欢的就是捣鼓院中的花草自己制些丸散膏丹,可是这些东西繁琐的很,又是匠人之活,平日不过她一人做着玩玩罢了,总没个懂行的人陪自己。 “是,这就让你这样高兴?真是小孩子心性。”袁凛觉得她这样很是可爱,放脱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头顶,“一会儿进去,记得唤她一声‘姐姐’。” 朱颜微微一笑,“好,放心吧。” 推门进了间壁,檀香味儿果然比上次清淡不少。里面重重叠叠的幔子虽仍是遮得严严实实,但毕竟有了些外间的生气,让朱颜有些忐忑的心情也沉静了一些。 用金丝绣着鸳鸯的大红纱帐一半挂在精致的银钩上,露出袁瑶华半个身子来。 她正倚着绣夹枕头闭目休息。面色比上次突发心衰的样子好了许多,但较寻常人仍旧憔悴得很,即便是在小憩中,细细长长的眉依然是紧锁的,说不尽的忧思郁结。听到朱颜推门进来的声音,她微微一睁眼,一双眼目光无神,也不知她究竟将视线落在了何处。 “瑶华……姐姐?”朱颜挪着拘谨的步子走进去,一边装作不经意地环顾屋内的布置,实则暗中观察她的面色和神态。 “是你呀……”袁瑶华憔悴的面上竟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探出一双枯瘦的手向她招了招,上面两个金镯子撞得泠泠地响,“是弟妹吧?宣清都与我说起了,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他很喜欢你呢……” 朱颜虽然已经知道袁凛这样对她说了,但仍是神色微微一僵,复挪着拘谨的步子走去,竟也生出了一种新妇见大姑的错觉,心里不禁诧异得很。 “姐姐的身子可好些了?”朱颜向着床榻边坐下来,小心地握了她的手,轻轻抚了抚,从另一侧取了寸关尺三部脉,约莫是一息四至的样子,倒算得平稳。但只要袁瑶华微微一动,便迅速地到了一息六至。 “弟妹,我这个病,怕是治不好的。”袁瑶华看着她小心翼翼诊脉的样子。面色慢慢凉了下去,“我害了这病十来年,连宣清同他那位神医师父都看不好,怕是……”说着,低微的语声又轻轻一哽。 朱颜尽量淡然地微笑着,“姐姐别担心。你这身子比从前好多了,好生将养着,再没有不好的道理。”她叫了几声姐姐,倒也觉得颇为顺口,趁势肃容相劝,“你哪里觉得不适,别人不能告诉,告诉妹妹又有什么不行的?” 袁瑶华敛起眉尖,淡淡的唇抿一抿,又咬上一咬,低低叹口气,向着朱颜身边靠去,附在她耳边轻声耳语良久。 袁凛一直等在廊外,手中拿着方才的油纸伞,看着雨点一滴滴顺着绘了翠竹的伞面上滑下,思绪却去得很远,一会儿想着怎样让朱颜平安抵京,一会儿又想起徐绸珍谜一般的身世,还有那个与纾忧一道被朱衡带来江南的小姑娘,难道会是朱颜之妹?或许这个孩子,就是解开徐绸珍身份的关键? “宣清!我都明白了!”朱颜一关上门,便小跑着到了他身边,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大眼里蕴满了兴奋的神情,“我知道用什么法子治了!” “姐姐果然与你说了?”袁凛轻轻扶了扶她,侧身挡住廊外的雨丝,低头看着她兴奋难掩的神色,“是否并非阴虚?” 朱颜摇了摇头,眉间轻轻一蹙,“从前你们用过许多养阴药吗?” “百合地黄汤、增液汤、天王补心丹……这些补阴的方子,不论是合用还是单用,都试过许多次,初时还能缓和些症状,如今用下去也无甚作用。”袁凛无奈地耸了耸肩。 “瑶华姐姐告诉我,她夜间时时失眠,入睡则多惊怖之梦、有盗汗,心悸、头晕都是常事,咽干口燥的,这正是明显的饮血亏损、心神不安的证候。”朱颜一口气说着,一边伸手叩着栏杆,这样的症状,的确很容易将这认作阴虚。 袁凛静静地听着,一边看着她额前一绺碎发,听了半日,终是忍不住为她轻轻将那丝发别到耳后去。 朱颜向他一笑,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可你一定想不到,这该用桂枝龙骨牡蛎汤治呢!” “……桂枝?”袁凛果然愣了愣,桂枝是辛温的药,袁瑶华那个病却是怎么看也是阴虚,再用辛温,真的会有效?但他立刻想起了别的事情,低低自语了一句,“‘脉得诸芤动微紧,男子失精,女子梦交,桂枝龙骨牡蛎汤主之’……这个方子,应是治疗虚劳病的。” 朱颜点了点头,低声叹息,“正是梦交……”头微微低了下去,这样的病症,也难怪袁瑶华始终不愿意说出口。 “……既是这样,在这剂药中,仍是得加一些养阴药。”袁凛稍稍松口气,困了姐姐多年的病症,原是因为辩证不当而误治了,此番若不是朱颜问出病因,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虚劳发展慢,病根深,全身气血阴阳不足,多见气血不和,阴阳失调,医治起来尤忌矫枉过正,之前只用养阴药,已是乱了阴阳,也难怪从不见效。” “不错,虚劳病梦交证是以阳虚为本,阴虚怕是久病伤阴所致的标,桂枝养阳气,亦能推动阴血濡养心神。”朱颜冲他微微一笑,“我们快去把方子写了,一会儿我去看看刘大哥和明子将铺子料理的怎么样了,恰好去抓药。” 丁香等在间壁,早已研开了墨,在一旁执笔静静地候着。 袁凛在药物配伍上的造诣比朱颜高多了,她便立在一旁静静看着他飞快地写着那方子,“桂枝二钱,白芍三钱,炙甘草一钱,生龙骨五钱,生牡蛎五钱,生地三钱,百合二钱,丹参二钱,玄参二钱,麦冬二钱,桔梗一钱,石斛二钱,?茯苓二钱,研麻子仁二钱,共二十八剂,每日二剂,饭后服。” 这么冗长的一张方子,他写起来竟是一气呵成,而没半丝犹豫和思索,朱颜倒是真心实意地佩服他。 “公子,只这方子便能治好?只需二十八剂,那不是只能服上十四日?还是凑满了一月才好……”丁香常年服侍袁瑶华吃药,哪一次不是大把大把地灌药,只恨不能每种补药都试一试,看看能不能为自家小姐解了病痛吗,这一次袁凛的方子虽然成方复杂,但同往日那些滋补方子比起来还算是小巫见大巫,又只吃上个区区十来天,她还真有些不放心。 “无妨的,这次已知道了是虚劳病梦交证,再不会出错的。”袁凛一边写着一些注意事项,一边随口回答。 丁香眨了眨眼,她伺候袁瑶华那么多年,各种医药病症听得也快成了半个行家,这次却没有听过病症的名字,一时也没多想,脱口询问,“公子,这梦交却是何意?” 朱颜轻轻咳了一声,低头不语,方才两人光顾着讨论病症,说起来倒是顺口得很,一点都不觉得尴尬的,但现在,这样的病症却叫她怎么去向丁香说起? “待症状缓解些后,再配些柏子养心丸服用……”袁凛一心一意写着方子,并未听到方才丁香问了什么,一抬头见朱颜神色尴尬,搁了笔定定看她,“阿颜,怎么了?这方子有何不妥?” “不是,没有不妥的。”朱颜敛起眉来,瞥了瞥丁香,“丁香姐姐不明白瑶华姐是什么病症,所以……” 袁凛随即明白了她在尴尬什么,起身淡淡一笑,“你唤她作‘姐姐’倒是顺口得很,我听着也觉高兴。” 朱颜一愣,虽然有些恼他故意调笑,但到底是将这事先岔了过去,便也干干地笑了笑,正要说话,门却缓缓开了,廊外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盯着里面的人。(未完待续。) ps:今天事情比较多,那些医药知识就不补充了,以后有机会我再补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蓑新竹[三] 这小娃娃身后急匆匆地跟来一个乳母,正想将他抱起来,袁凛却摆了摆手,“让那孩子自己过来。” 那孩子费力地迈着小短腿蹭过门槛,一步一跌地到了袁凛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袍角,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子后,张开两截白藕一般的小手要他抱。 “这孩子……差不多也该满周岁了?”朱颜敛眸看着这雪团一般白净的小人儿,两手一覆,笑着向袁凛比划,“我上次见到他,还只一个甜瓜大小,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小公子这些日子长得可快呢。”丁香很是疼惜地抚了抚孩子绒毛一般柔软的头发,低低叹息,“这孩子生来也可怜,公子这般年纪轻轻儿就去了,大小姐又是那么个多病的身子,连她自己都没有心力照管,如何再与小公子说说话?” 小娃娃边云却只是咧着嘴笑,他还没有到识事的年纪,认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虽然只见过袁凛和朱颜不多几面,见了他们却混不觉生疏。 “说来,小公子近日会说话了呢。”丁香想起这事,笑得高兴,“我们原本以为,这孩子生来有些体弱,怕是要比旁的孩子晚上一些,不想倒也一样的聪敏呢……”她伸手抱过孩子,低低笑道,“小公子,这是舅舅……” 转向朱颜时,丁香却有些犯了难,虽然她觉得朱颜总是要嫁与自家公子的,但如今毕竟还没有嫁呢,犹豫了半日,也没想出个两全的法子来,便有些讷讷地笑了,“小公子,这是将你治好的朱小姐,将来要做你舅母的。” 小人儿颇为不解地霎了霎眼,探出身子向朱颜伸出两条小胳膊,甜甜叫一声。“舅母……抱抱……” 朱颜霎时冷了脸,一双眼眨啊眨的,面色忽红忽白,委实不知是该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仍是将云儿交与我吧。”袁凛淡淡瞥了瞥朱颜,见她一张脸纠结得可爱,很是好心地为她解了围,“这孩子可还在饮黄芪水?” 乳母在一旁被晾的久了,此时急忙插进话来。“按着公子之前的吩咐,每日均是用黄芪的,两月前朱小姐来为少夫人诊病时也问起了小公子,便嘱咐添上些枸杞子与孩儿参,黄芪的用量倒可减去些。” “四叶参归脾经与肝经,这孩子本是脾土虚弱,将来开了春,乙木又会有些不好,故而便添了些,四叶参每日只一小片。也不怕补得太过的,枸杞么……原是怕参的药味太重,孩子不喜欢,加些甜丝丝的东西进去。”朱颜笑着解释,抬眸瞥瞥他。 “你似乎对药膳茶饮十分擅长?”袁凛记得听谁说起过,只要不是急病,朱颜开的方子多半是些甜粥、茶饮,更有甚者,她那日给边奉治咳嗽,竟是用了几个乌梅。 朱颜愣了愣。一双眸子含笑,也蕴着一缕悲凉,“能够少用些药物便该少用些……若是一味地灌那些药剂,将身子吃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袁凛点了头,正想说下去,关河悄没声儿地立在了廊外,他身后还站着个塞云,袁凛立刻停下了话头,将边云交与那乳母。随即掩门出去。 朱颜的目光追着的背影出去,廊外三人的影子影影绰绰地投在门上,不时微微地动一动,也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隔了片刻,有人轻轻摇头,随后一人便向另一边去了。 “阿颜,出来吧,我们这就去为姐姐抓药。”袁凛在外间温和地唤她。 朱颜含笑拂了拂边云肉乎乎的小脸,殷殷吩咐那乳母别忘了每日的药茶,这才推门出去。 袁凛一手里握着那油纸伞,一边含笑看向她,“阿颜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她自然是个机灵的,自己特特地瞒过她与关河、塞云两人交谈,朱颜不可能一点没有怀疑。 “……我固然是想问的。”朱颜凉凉瞥了他,一边扶着楼梯缓缓下去,一边低低冷笑,“然朱颜委实不喜欢自己的心意被别人揣测。” 她不仅是不喜欢心思被人猜到,更是觉得由衷地害怕,在袁凛身边,她的每一点小动静、小心思,几乎都要被他看透,这样的感觉,太过可怕。 塞云只是一言不发地紧紧跟着他们的脚步,待到了廊下,急忙取过另一柄伞递与朱颜。 朱颜正感动于这塞云忒识趣,还没来得及将那并开满了桃花的油纸伞接到手中,便被袁凛将自己伸到一半的手挡了回去,听得他冷冷淡淡的声音响在耳边,“塞云,不必了,她与我一道走。” “……走吧。”朱颜抿了抿唇,看都不看他,快步走进雨中。 袁凛无奈地笑了笑,急忙跟着她一道走进雨幕,伞不及撑起,便将一身外衣脱下为她挡雨,一边柔声劝慰,“阿颜,走慢些,仔细积水溅起来湿了绣鞋。” 朱颜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咬一咬唇,生生刹住步子。 袁凛明明可以避开她,却只装作收势不及,顺着向前的势头将她轻轻揽进怀里,抹抹她鬓边沾上的些许雨点,“做什么赌气?” 她脸上的神情十分地纠结,分明是掺着恼怒和羞愤,眸子的深处却还掩着一丝甜甜的味道,一时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塞云赶上来为他们撑起伞挡去雨点,才恍然想起这还是在边府的院子里。 “你倒是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罢,这雨冷着呢,若是着了寒气怎么办?”朱颜愣了半晌,无奈地叹了叹,转身欲走,他却仍揽得紧紧的,有些难以挣脱。 “我遣关河去做一些事情,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故而才令他瞒着你,阿颜,这样你可还会生气?”袁凛轻轻拍了拍她,从塞云手里接过伞,携着她有些发凉的小手,一道走着,“说来,那边老板对你很是佩服。” 朱颜仍有些含嗔地瞪了他一眼,从袖中甩出一方帕子,直直往他怀里摔去,“将那雨点擦去一些……”恰好到了门外,一回身便跳上了车,窝在一角里静静出神。 袁凛上来时,手里攥着她那方绣满了骨里红梅的帕子,看一回,低声赞叹,“这是你自己绣的?” “自己画的,自己绣的,你若是喜欢,留下便好。”朱颜抿唇,低敛着眉,但这小车实在不大,不管眸子转到哪里总是免不了得看到他,索性闭上了眼,略作养神。 车轮轧过青石地面的声音倒是颇具催眠之效,但袁凛显然不打算让她安安静静地睡上一会儿,才半刻工夫,朱颜便察觉到他慢慢地凑到了自己身边,那一点温热的气息随着车子的轻微晃动时不时地扑到自己脸上。 朱颜忍得有些难受,眸子悄悄睁了一线,对面一双璨璨的眸子正盯着自己,脸上霎时一红,正想别过脸,袁凛伸手轻轻挡住她侧脸,一手便撑在她身侧的车壁上,含笑静静地打量她。 “你别看着我……”朱颜向着一边躲了躲,无奈被他一只胳膊拦得严严实实,两人这样的动作,这样的情态,不管是从什么角度看,实在是一件令人脸红的事情。 “不生气了?”袁凛丝毫不理会她的哀求,仍是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她莹白的面颊上透出一痕自然的红晕,任是什么花也比不得这种美好的色彩。 “我哪敢生气?”朱颜扁了扁嘴,抬眼委屈地看着他,自己被他以这样的姿态逼在这小车的一角,连担心都来不及,却哪里有心思来与他生气? 袁凛忽地凑近,在她一双樱唇轻轻擦过,随即若无其事地坐起来,一本正经地在她身畔坐好,“不生气了就好。” 朱颜小手攥着衣角,唇上被他触过的地方飞起一点奇异的感受,竟是有些想要进一步的亲密,不禁愈加低了头。 “别揉了,毕竟是朱夫人亲手为你缝的衣物,就这么不爱惜?”袁凛轻轻覆住她的手。 “袁公子,你就不能别碰我吗?我们毕竟还没有成亲。”朱颜拉下脸,她虽然不是很在意这些,但……在这个年代,袁凛明知一个普通的未婚女子是不可能容人如此戏弄的,他这样做,就不得不让朱颜有些猜疑他是不是真的只存了玩弄的心思? “……嗯?阿颜的意思是,只要成亲了,便可以任我而为?”袁凛勾起一丝笑意,“看来我倒是要快些将你娶回去才好。”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朱颜委实窘了,反手打在他手上,“你……” 话未说完,身子斜斜一倾,竟被袁凛拉了过去,整个人仰面倒在他双腿上,被他一手将后颈托起,一手将手腕扣住,这情形,实在是太过……羞人了…… “阿颜,我知道你现在只是不厌恶我罢了,但我对你确是真心,为什么还是不肯信我?”袁凛有些无奈,他从头到尾都是在为朱颜好,但当年的那些事情实在太过扑朔迷离,连他自己都未能弄清楚的事情,他怎么能够一一告知朱颜?毕竟知道的事情越多,也就越是危险,他会为她安排好一切,而不要她轻身涉险。 “你若要让我信你,至少不该像现在这样威胁我。”朱颜瞪了他一眼,他将自己这样擒在手中,还好像是他自己有理了,这到底算哪门子的道理?(未完待续。) ps:好吧,我想我最近有些卡文惹……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蓑新竹[四] 两人都僵了片刻,袁凛将她扶了起来,低低笑了笑,“我原以为你并不在意这些。” “我的确并不在意,但你……”朱颜无奈地扶了扶额,“但你也不能把我当作……当作那些任人摆弄的青_楼女子吧?” “阿颜,我从未如此想过。”袁凛侧过头认真地看着她,“只是觉得,我们终将成亲,委实没有必要在意那些虚礼。” 朱颜低下头,手指玩着衣带,其实他说的也不错,若是在现代,他们大约可以算作很明确的恋人关系,若是那样,自己被他抱一下又有什么值得好生气的?可她还是觉得两人这关系奇怪得很,想了半日,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心里大约从未觉得真有一日会嫁与他,也从未真的喜欢过他,因此才会这般反感? “……你刚才也说过,我想我还没有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去喜欢上你?”朱颜略带羞赧地笑了笑,她虽然有些害怕袁凛,但也能察觉到他那些发自真心的爱护,“你……愿不愿意等我?” “好。”袁凛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太可爱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头顶,“阿颜,你真是坦率得很,我会等着那一日。” 车恰好一停,塞云低声在外提醒,“公子,已到药铺。” 挑起帘子,边奉亲自等在门外,笑得一张脸能滴下蜜糖来,“昨日就听说公子到了,其实抓药这样的事情,只需遣人来说一声便是,哪里劳动您亲自来?可见真真是关心着少夫人的。”见了朱颜,又急忙躬身,“几月未见朱小姐,比原来出落得更漂亮了。” “边老板说笑了。”朱颜含笑向他微微颔首,随即跟在袁凛身后缓步进屋。 朱颜往后院看了一回那些制药的伙计做活,进了大堂四下一看。不得不佩服袁凛对他那姐姐实在尽心尽力,药铺中那么多伙计,他竟是亲自在药柜前挑选药材。 边奉闲在一旁很不好意思,只得踱过来与朱颜闲话。“朱小姐或许不知,咱们这舅公子家中虽是大族,兄弟姐妹多得很,却只得我们少夫人这一个亲姐姐,因此往常公子来探望少夫人时。从诊病到煎药,俱是亲力亲为。”他说完,还不失时宜地向朱颜挤了挤眼,“这样好的夫君,小姐可紧着些,莫要被京城里旁的姑娘抢了去。” 他那一双眼本就生得有些小,这一挤,生生挤得只有米粒般的大小,嵌在一张笑容可掬的脸上倒也可爱。 “库房内可还有石斛?”袁凛从一堆药材中抬起头,掂量着手中几支金钗石斛。绕过几只抽开的抽屉缓步走来,“这些石斛陈了一些。” “今年尚未往岭南一带去买药,公子若要新鲜些的,我这就唤人去别的药铺问一问。”边奉诚惶诚恐地低下头,石斛这味药平日并不多用,因此药铺中储着的,年代确乎都有些久了。 “没有倒也罢了,这并非主药,不必特意麻烦。”袁凛随和地笑了笑,“边老板预备几时往岭南去?仍是亲自去吗?” 边奉唯唯点头。算了一回日子,“约莫待开春了便走。” 袁凛淡淡瞥了瞥朱颜,见她听得注意,开玩笑似的问道:“阿颜。可想一道去岭南看看?” “嗯?去岭南?”朱颜抬起眸子,“真的?” 袁凛还未答话,边奉急忙相劝,“朱小姐,这可使不得,岭南那地方荒凉得很。到处都是山林,毒虫野兽多得很呢,你一个小姑娘家哪里去得的?”他说着,还怕唬不到朱颜,两只手忙着比划,“那里的蚊子都有这般大小呢。” 朱颜“噗嗤”一笑,“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般大小的蚊子,可是能够三只并作一盘菜?” “燕子姐姐!什么菜?”一个孩子清亮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接着便见明子蹭蹭蹭风一般冲过来,“燕子姐姐到了镇上,怎地都不去铺子里看看?” “明子,你不好好地留在铺子里,却来这做什么?”朱颜抚了抚他的脑袋,眯起眸子笑,“这过了个年,你又拔高了不少,再过几年倒是要比我都高了。” “这孩子是谁家的?他唤你‘燕子’?”袁凛若有所思。 明子眨巴着眼看他,“唔,你就是那个死活要娶燕子姐姐的公子?”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故作老成地点头,“倒也配得上燕子姐姐呢!” “胡说什么呢?还不快做完了事儿,给我回去看铺子。”朱颜无奈地扶额,一边向袁凛低声解释,“‘燕子’大约是小名儿,母亲就是这么唤我的。” 袁凛并未作答,袁家与朱家原是交好的,他自小就识得朱颜,他清楚地知道朱颜并没有什么唤作“燕子”的小名儿,那么,徐绸珍为什么要唤她“燕子”? 明子是来这里取制好的丸药的,才磨了片刻工夫,刘自新也咋咋呼呼地来寻他,一进门没看见也钻进了那些药柜中挑拣药材的朱颜,一把拎过明子,“叫你来取个药,怎么这么大半天都不回去?开水都凉了。” “咳,刘大哥,你手里放松些。”明子趁着他松手,急忙揉一揉被他弄皱的衣服,一边拿眼去瞟在一大堆药材间忙碌的朱颜和袁凛,压低声嘻嘻笑着,“我在看燕子姐姐和姐夫呢。” “哟,姑娘也在。”刘自新急忙赶上前,向袁凛微微颔首,“我有些话要问问姑娘,不知公子可否……?” 朱颜只当是铺子中的生意问题,急忙停了手中的活计,抿了抿鬓边松散的头发,与他走到后院,“怎么了?又有谁家的单子数量太多,顾不过来了?” 刘自新摇头,甚忧虑地看着她,“姑娘,方才我听人说起有个年轻公子带一个美貌姑娘去拜那临水娘娘,想必真是姑娘与那袁公子?” 朱颜抿唇,轻轻点了点头,“确实,我们还在里面躲了片刻雨。” “姑娘一向聪明得很,怎么这次却糊涂了?”刘自新不禁跌足叹息,“我也听到绸珍姑姑约莫是不想将姑娘嫁去京城,这袁公子带着你去哪儿倒不论,但他显是有心让人知道你们的关系,让绸珍姑姑有口也说不清,不得不将你嫁与他。” “嗯……我知道。”朱颜轻轻呼口气,转而轻笑,“我倒是很久没有去咱们铺子里了,现下反正无事,不如就去看一回?” 刘自新摇头,“还有一人想见姑娘。” “谁?”朱颜一边问,一边走进堂屋,这才发觉自己是多问了。 堂屋里其他人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两人的身影立在门内,一个是袁凛,另一人青布的衣裳,似乎是窦绥。 屋内的气氛是凝固的,朱颜一步一顿地走上前,飘拂的衣袂将这点凝重的氛围搅开了一些。 “阿颜,话说完了?”袁凛见她来了,收起了刚才的神色,冲她温和一笑。 “刘大哥说平远先生在寻我?”朱颜礼貌地笑了笑,“可是询问小安的课业?”但并不等他回答,便又自己续上了,“那孩子十分地刻苦,再过几年,我竟是要比不上他了呢。” 窦绥神色略缓,点头笑道:“小安那孩子也时常提起姑娘悉心教导,明日我便送他过来,只是不知会不会于姑娘有些妨碍?”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瞥袁凛。 朱颜心头一跳,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昨夜的事情,那么,又是谁告诉他的?“平远先生去家中寻过我?” 窦绥摇头,在看到她目光里一闪而过的狐疑后,随即又点了点头,“因想着明日要送那孩子往你那里去,因此去了一趟,不想你与夫人都不在,便转而来铺子里寻你。” “白?那丫头很是贪玩,想是不知去哪里了,怠慢了先生,朱颜很是惶恐。”朱颜敷衍地笑笑,她对窦绥本是十分信任,却发觉他有意隐瞒着什么,心中不禁有些发凉。 窦绥显然还有许多话想说,但碍于袁凛立在一旁,只得拱了拱手,“那……平远暂且告辞。” “宣清,他与你说什么?”朱颜眯着眼看窦绥走远的背影,暗淡的青色显得有些落寞,也有些沉重,她忽然觉得,这位前朝丞相的后人,或许比袁凛更可怕一些。 袁凛愣了愣,她方才说要试着喜欢上自己,倒是说到做到,连称呼都刻意地换了,不禁勾起一丝笑意,伸手想揽一揽她,忽然想起刚才朱颜为此大发脾气,便硬生生改作去拂她的鬓发,含笑逗她,“我若说了,你可会觉得我挑拨离间?” “……不会。”朱颜眨了眨眼,真要挑拨,会这么明目张胆地问出口吗? “你那母亲去寻了他,希望他能够阻止我娶你。”袁凛一手仍是轻轻拂着她飘散在面庞一侧的鬓发,另一只手却隐在袖中暗暗紧了一紧,有些事情,徐绸珍委实做得太过了,如果她再不识进退,那他也不会再顾念着她的面子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碧桃花[一] 袁凛在江南一待就是大半个月,为了不让朱颜过于难堪,他仍是住在边府,但每日清晨便会来寻朱颜,直到日暮才回去,似乎比原来更加引人浮想联翩,因此没过十来天,这一带的居民便都知道有一位京城来的年轻公子时时去王家的宅子里找那个精通医术的朱小姐,徐绸珍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地难看起来。 天气渐渐转暖了些,春笋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原本有些冷清的竹园内又现出生机勃勃的样子。 那清幽的琴声,便是在这样一个极有生气的清晨响起的。 袁凛循着琴声走进竹园,很是镇定地看着铺散在满地竹叶上的那一袭白衣。 琴音并未终止,鼓琴之人也并未看他,曲子很好听,正是那一首题在前朝向妃画像上的《谪仙怨》。 “阁下便是朱夫人口中的向氏后人罢?”一叠刚歇,袁凛便插口进去。 永无只得停了曲子,似笑非笑地抬眸瞥他一眼,“在下永无,不知‘向氏’为何物,倒是宣清你,这般打断我这曲子,十分地不识风雅。” “识与不识,有何紧要?永无来此,亦是为了阿颜之事?”袁凛走近了几步,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低低一笑,“阿颜我是娶定了,你有何话说?” “……前朝旧臣的女儿如此多,何必定要选她做这个棋子?”永无叹息着抚了抚琴弦,“你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不是吗?倒不如让我带她远走岭南,过一辈子平静安逸的日子,想必矩之先生在九泉之下亦会欣慰不已。” “带她远走岭南?你真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袁凛微微仰头,看着满天翠绿的竹叶,“你可知她为何极少来这竹园?她那日与我说起,竹园虽是个静心的好地方,但她更喜欢制药学医,她的心里向往的是有朝一日将成药推行天下。这些,永无可能为她实现?” 永无沉默了下去,过了半晌,轻轻摇头。“朱夫人来寻过我,你这样做,会将阿颜害死的,她不能去京城,她既然逃离了京城。便再不该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 “我会保护她,不劳你挂心。”袁凛抿唇。 “不劳我挂心?”永无轻轻扣着丝弦,几个断续的清音伴着他淡淡的笑声,“你不要以为你与如今当政的那人私交不错便能护住阿颜,我倒是问你,便你们袁氏一族的那些小姐夫人,阿颜一个长在江南小村,又失了两次记忆的女孩,真能斗得过她们?若有一日她当真出了事,你又要怎么办?” 袁凛默一默。并不说话,那些事情他不是没有想过,朱颜虽然为人很是聪明,但真要玩起那些阴险的东西,只怕是不能够的,不过他早已想好,到时候便将她送去与自己师尊一道住在郊外,那可就没人敢去招惹她了。 一阵带些暖意的春风拂过,几片微黄的竹叶飘飘悠悠落下来,永无拂了拂衣衫上缀上的竹叶。拨动丝弦,“枯坐也是无趣,宣清可有心情听首曲子?” “自然,永无比起那位窦平远倒是有趣的多了。”袁凛微微颔首。 “平远……?他一族尽被屠戮。自是有些看不惯你们这班变节之臣的,我却不在意那些。”永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得理所当然,“你若将阿颜交与我,我同朱夫人或许还能帮你一把。” 这里两人正在文雅地讨论谁能争得朱颜青眼,一院之隔的竹篱边。朱颜正拿着一块儿类似于写生版的东西,十分悠闲地临摹树上初绽的碧桃花。 毕竟这绘画和绣花是原主苦心修习多年的技能,她既然占了这个便宜,也不好特特将这两项荒废了,恰好今日桃花甫绽,竹园里又只一个来做艾灸的病患,她趁着艾绒的一幢尚未燃尽,忙里偷闲画上几笔,也算是对原主的一个交代。 这里一幅画堪堪作好,竹园外的脚步声陡然有些凌乱,朱颜抬头望去,进来的是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看去倒有些面善,只是那脸上带了十二分的气恼,心里蓦地咯噔一跳,暗自估摸着难不成是“医患纠纷”找上门来了? 那妇人一眼扫过院内,见只朱颜一人立在花下,面色越发地难看起来,手里一尺来长的一轴东西直直指向朱颜,张口就骂,“枉我还将孩儿交与你教养,却不晓得你这个小贱人是专会勾人丈夫的!” 朱颜愣了愣,委实不晓得她到底在说什么,见她气势汹汹,急忙向着桃花后面让去,一边和声劝慰,“嫂子怕是认错了人罢?朱颜只是为人诊病,如何会向你说的那般……?” “夫人可万万别信了她胡说,这小蹄子仗着自己生得美,惯会勾引男子,夫人今日倒是抓破了她这张脸才好!”尖锐而得意的声音从院外穿透进来,随即便是一身簇新的杨氏走进了院内,也向着朱颜站的地方走来。 朱颜身子灵巧,躲在桃花的枝桠间,一时花圃外的两个妇人都不能靠近,只瞪着眼恨恨看她。 先头那妇人见她一张脸映在桃花间越发显得姣好动人,心头又酸又气,一捋袖子,也不管花枝撞在身上,便闯进花树间去抓朱颜。 “这位嫂子,你别信那杨氏的话……”朱颜急急往后面让,满枝的碧桃被撞落下来,纷纷扬扬落了满身都是。 正要继续后退,杨氏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自己身后,眸子一转,竟见她手中似是拿着一样利器,心中一凉,见前头那妇人也正向自己逼近,忽地矮了矮身,错开两人,顺势越过花圃转入院中。 前面的动静有些大,袁凛和永无都赶到了院中来看个究竟。 杨氏越发来了劲,拉住那妇人道:“你看看这不要脸的丫头,已经勾了两个年轻公子,竟还要勾引你的夫君。” “阿颜,怎么回事?”袁凛见她满身沾了花瓣,头发也弄得七零八落,急忙将她拉到身前。 “我也不知……”朱颜无奈地扁了扁嘴,好生委屈,“那位夫人进门便说我勾引她夫君,可我连她那夫君是谁都不晓得。”说了几句,忽然想起里面的艾灸不知时间到了没有,急忙拉着他进屋去先去看那病患。 院中只留了永无一人,杨氏没见过他,但知道袁凛是京城来的公子,便只道永无亦是,想起自家未嫁的女儿,急忙不适时宜地介绍起来,“朱颜那丫头年纪太大了,如今虽然长得漂亮,却保不得几年的,我们家倒有两个待字闺中的丫头,是朱颜的表妹,论容貌也不输她的,公子何时……” “你为何认定阿颜做出那等事情?”永无连看都没看杨氏一眼,转身去问那怒意满面的妇人。 “公子,我可真没冤枉那小贱人。”妇人将手中的那轴画展开,向着永无一晃,“自从上月开始,我夫君每夜看着这画儿出神,可不就是朱颜那小贱人!” 永无抿了抿唇,又看向那妇人,“窦夫人可是不识得字?” 妇人被说出身份,一双眼瞪得老大,怒容略作赧然,却仍是振振有辞地叫嚣,“妇人家无才便是德,可比朱颜那小贱人学了什么诗画医术,成日价勾引旁人好。” 朱颜和袁凛已经走了出来,见那妇人兀自喋喋不休,袁凛不禁冷笑,“可怜前朝窦渊丞相何其忠义,不想孙子媳妇不仅目不识丁,还是个十足的妒妇。” “这位袁公子,你别护着朱颜这小蹄子,你难不成还以为她真是什么朱四爷的亲女儿,我可知道得很清楚,她原是徐绸珍那贱人和宅子里一个下人的私生女儿,小名儿就是唤作‘燕子’的!偏偏当年那老头子要送她嫁去京城,严令府中的下人一个也不许提起。”杨氏得意洋洋,“可见有其母必有其女,这贱丫头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果是比她那不要脸的娘更不要脸!” “你若再敢辱及母亲,我会叫你后悔不迭。”朱颜踏上一步,手中还拿着方才未燃尽的艾绒,淡淡的烟气将她的面容映得有些可怕。 “后悔?”杨氏扯出一个狞笑,“我先让你后悔不迭才有些道理。” 朱颜忽然想起她似乎带着什么利器,但等反应过来后退时,一点光亮已经到了身前,身子斜斜一避,拼着摔倒的风险,这才将将躲了过去,但鬓边一缕头发还是被削断了,面颊上也被擦出一道血痕来。 袁凛急忙将她护在怀里,心疼地为她拭去面上的血痕,“阿颜,别怕,我这就为你上药。” “没事,没事。”朱颜只是被吓得厉害,倒并不觉得面颊上疼痛,侧头见杨氏已被永无擒下,敛了敛眉,向那妇人道,“嫂子拿的那一幅画,原是前朝一位贤妃向氏的画像,与朱颜纵有七分相似,却不是我……至于平远先生,朱颜不过见过他几面,他若思慕那位向妃娘娘,朱颜也管不着。”歇了口气,“小安很是刻苦,依我看这便出师了也无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碧桃花[二] 那被提及的可怜的孩子现下正站在后院的廊下,一张小脸白着,定定望着院中的母亲。 “小安,你过来。”朱颜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向那出神的孩子招了招手。 “师父……师父要赶小安走吗?”窦安抬起头,定定看着她,眼中满是不解与委屈。 朱颜低低敛下眉,本想伸手抚一抚孩子柔软的头发,但见那位窦夫人便站在跟前,仍是瞪着两眼,气势汹汹,忙硬生生地收住了手,轻笑了笑,“好孩子,你比我刻苦了许多,那些医书只需好好地读了,往后见的病患多了,自然能够成事,你早已不需我教你什么了,往后还是唤我一声……罢了,令堂十分地不喜我,往后还是别来见我才好。” 那妇人鼻子里“哼”一声,冷着眼将朱颜上上下下看一遍,“我就说你这贱丫头不会有那般的好心,如今收了我们的银子,说不教就不教了,也亏得你没脸才能说得出口!”伸手将窦安一推,“你就给我在这里学着,不到能看诊赚钱,不准踏进家门一步!” “嫂子果然是明事理的。”朱颜看着她那副样子,说不出的恼怒,气急了反而生出一丝妖娆的笑来,一手用绢帕轻轻抹了面颊上的血痕,一手用方才针灸的银针指着她,“我们这些学医的,别的本事不行,这记性却是不差的。朱颜倒还记得清楚,当初嫂子与平远先生带着这孩子来求医,朱颜那时也不知你们与母亲相识,只觉得小安这孩子病得好可怜见的,贤夫妇也是困苦不堪,写下了方子,不仅未收诊金,反是连抓药的碎银都一道赠了。” 窦安微微红了小脸,那般窘困的事情,他一点不想再去想起来。 朱颜却是不依不饶。她固然疼惜这孩子年纪小小便患了这样难以根治的病症,但以面前这位夫人的态度,难保这孩子日后也与她一般的性子,有些话现在不说。只会让自己后悔。 轻抿了抿唇,看着那妇人冷冷一笑,“夫人说的有趣,但夫人想必不知,我十分喜爱小安这孩子机灵聪敏。将他如亲人一般带在身边,他的饮食起居,无不比其他人高出一截……”伸手指了指窦安身上一件簇新的小袄,“这一件小袍子,便是前几日才为他缝完的,朱颜初初向着母亲学些缝纫手艺,与夫人比起来自是还有一截的。” 窦夫人的脸黑下去几分,讷讷地没说话,诚然,她缝衣服手艺其实并没有朱颜好。这丫头是故意在说反话。 “我又想着,平远先生与母亲这般亲厚,或许从前也接济过我们,因此并未收过一分束?,想来想去,似乎也只年节那会儿见得平远先生来送过节礼,但母亲诚然是回敬的。” 朱颜一气地说完这些,面色没有一丝的改变,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敛着,似笑非笑。 永无有些惊讶地打量着朱颜。他总以为这女孩子生长于江村,性子固然是活泼的,却不想说起话来竟是这般夹枪带棒。 “看来永无并不必担心阿颜在京城如何生活了。”袁凛宽慰一笑,说实在的。他对朱颜今日的表现也是十二分地惊讶。 “自然了,我说过我会尽量去试着……”朱颜抬起头轻笑,她说过的,她会尽量试着去喜欢袁凛,也会努力让自己更适应京中尔虞我诈的生活。 窦夫人气势汹汹地来,却哪里都讨了个没趣。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不由地讪讪收起那一轴画,也不管自己的孩子,转身便走。 朱颜垂首看看窦安那一双噙着泪的大眼,早已不忍心遣他离开,挥了挥手,柔声宽慰,“小安,你仍是回去温习方书,一会儿我同袁公子一道来问你的。” 窦安眨眨眼,回身蹭了几步,又停下来看朱颜,“师父真要赶我走吗?” “……我并没有赶你走,我说的本就是事实。”朱颜安慰地看着他,她对窦绥早有些怀疑,又因为那轴画的缘故,越发不想与他过多接触,窦安这孩子的存在,让她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 窦安皱了皱鼻子,抬手抹抹眼角,却不想在这众多人面前哭起来,急忙背过身,一路蹒跚地走了回去。 “何必这样待小安?”永无看着她轻轻摇头,这窦夫人固然令人气愤,但窦安到底是个孩子罢了,“如此迁怒,是否有些过了?” “过……?”朱颜轻笑着摇头,暂且将此事搁下,扭头看着那个满脸不服气却又不得不乖乖蹲在地下的杨氏,露出一抹莫测的笑意,“大舅母,你怎地不抬起头来看看我?看一看我这专会勾引人的脸,可有如你所愿地毁了?” “阿颜,不要这般说自己。”袁凛将她往身后拉了拉,竟是上前向着杨氏微微颔首致意,“这位夫人,如你方才提起,这朱夫人确乎还有一位长女,但那位唤作‘燕子’的,诚然并非阿颜,你可知晓,那人究竟是谁?” 杨氏被他的举动怔住,虽然本想得意洋洋地说一句“我凭什么告诉你”,但到了嘴边却说得十分谦卑,“那孩子便是她与一个下人私生的,其他我们也不甚清楚,想必在那战乱里死了。” 袁凛蹙了眉,本以为她还能知晓更多秘辛,原来也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罢了,只能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看来真想弄明白朱颜和徐绸珍的那些事情,真是不能一蹴而就。 “让她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她。”朱颜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去,这个女人三番五次找自己麻烦,此仇不报,委实非君子,轻轻咬了牙,“这一次我暂且按下,若再有下次,朱颜可不会再因为唤你一声‘大舅母’,便一味地隐忍退让。” 杨氏微微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看永无,她着实想不到这个貌似文弱的青年出手着实有两下子,她现在一见他腿肚子就有些打哆嗦,有心招他为女婿的事,自然早已抛去了九霄云外。 院中又安静了下来,微风吹过,淡雅的竹香送来,所谓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确乎是一幅美景,若再添上廊下姿容雅致的三人,便更加地不可多得了。 朱颜见这里再无旁人,这才看着永无轻轻一笑,“永无到了这儿,怎么也不来寻我?那会儿宣清还说起,让我引荐一番,不想你们两人已经认识了?” “只是听闻琴音悠扬,便去看看是何人有此雅兴。”袁凛站在她身后,看着永无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错,宣清也算是有同好之人,永无得以结识,三生有幸。”永无也轻轻一笑,说得云淡风轻。 同好……喜欢同一人,倒也确乎是算得同好。 袁凛亦笑笑,“的确如此。” 朱颜对于两人这若即若离的态度有些无奈,一时却也想不出这点若有若无的火药味儿究竟从何而来,便笑着岔开话,“永无方才责怪我待小安过于苛责,你却着实不知,那孩子……我却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袁凛敏感地觉得事情不对。 “……或许只是我胡乱猜测,但我委实觉得,那孩子似乎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朱颜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最开始怀疑是在那日纾送自己回来的时候,那个时候纾提起,窦安一个孩子,本该是对蹴鞠那等新鲜玩意儿极为感兴趣的,但他却一眼就发觉了自己与纾的行迹,下车后,他又特意问起纾的身份,随后请求回家一段时日…… 这些事情都太巧了,虽然窦安不过一个孩子,但她还是不由地有些怀疑起来。 袁凛听她一说,也猜到了个大概,但因永无也在,不好多说起,只是轻轻拍了拍她,“阿颜,我看你想得太多了,不过小安那孩子确乎聪敏刻苦,左右不过几月,我们便要成亲的,到时候那孩子也不能跟你一道去,这便让他出了师,我看也很好。” “好,我会好好与母亲还有平远先生提起。”朱颜调皮地向他眨眼,袁凛从来只担忧自己想得太少,好心反被人骗了,如今这般说,自是不希望在这时候谈起此事,笑一笑,急忙岔开话,“说来,那轴画原是在我二舅爷的书房里挂着的,前一阵子说是失窃,怎么却在平远先生的手中呢?” 她说着,眼睛不自觉地转到了永无跟前,那轴画失窃的那日,她恰好在徐府中遇上了永无,这一切,该不只是一场巧合吧? 然永无只是淡淡一笑,似乎一切与他无关。 朱颜正想再说几句,院外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近。 接着,后院竹篱编成的小门被猛地一推,整个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溅起一蓬灰尘。 朱颜敛眉看去,竟是那位窦夫人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她披头散发的,比起刚才气势汹汹的样子,真是狼狈到无可附加。 “这是怎么了?”永无挑了挑眉,正要缓步过去,那窦夫人已经抬起头来,一张脸上竟有长长一道血痕,眼中也惊恐非常,急急叫道,“要杀人了,救命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碧桃花[三] 接着进来的是窦绥,他手中握着那一轴画,面色虽是微微沉着,却也没有多少的异样。 朱颜有些疑惑地看看他,又转头去看看那位吓得直哆嗦的妇人,实在不确定,这妇人是否是被窦绥吓成了这样。 “朱姑娘,方才给你添麻烦了。”窦绥缓步上前,向着朱颜深深一揖,之后保持着颔首的姿势,不再说话。 “平远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朱颜答得冷淡,“恰好方才也与尊夫人说起过,小安这孩子十分地好学聪颖,从此后只需在家中自己温习方书,再不必来寻我。” 窦绥蹙了蹙眉,但事已至此,着实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仍是深深一揖,“这些日子,多谢姑娘照拂小安。” 朱颜轻轻叹了叹,走到今天这一步,委实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小安就在前院里记诵方书,一会儿朱颜与先生一道过去,先生便带他回去吧。”她微微颔首,侧了身子,“朱颜先去看看里面的病者,先生请稍待片刻。” 说完这些,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些事说来不好听,但还有拉下了脸来,快刀斩乱麻,或许才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屋里依然弥漫着艾草燃过的气味,那名病患正枯坐在窄窄的床上,满身的软肉松松垮垮地垂着。 没错,这正是一个肥胖的患者,在中医说来,病理乃是体内有痰饮积聚。 这妇人因为喜食甘甜,又不喜动,间杂着轻微的体虚水肿,因为湿邪属性粘滞,这样的病情最是缠绵难愈,因此朱颜为她定下的治法是服药与针灸按摩结合的法子。 这是妇人第二次前来问诊,体态已经较先前一次好了许多,方才她做的正是艾灸,主要穴位是大椎、腰阳关、中脘、关元、居?五穴,朱颜为她倒了一小杯温水。待她慢慢饮尽了,轻轻取出针包,比着“同身寸”取了关元与三阴交,内关、水分、天枢、丰隆、列缺、脾俞为辅穴。主治脾虚水湿痰饮内停。 拔针后,朱颜又趁势为她进行了些推拿,嘱咐着她再歇一会儿子,自己坐到窗下去写方子。 屋外,窦夫人垂头丧气地站着。看到窦绥靠近过来就吓得直哆嗦,一边小声嗫嚅着,“我真的不知道这会是前朝什么向妃的画像……她分明和朱颜那小贱人长得一般模样……” “说够了没有?!”窦绥紧紧握着手中的画轴,诚然,小安是他顺水推舟安排在朱颜身边的一颗棋子,为的便是观察到朱颜一切的异样,现在呢,现在全被这个痴傻无明的妒妇给毁了。 “平远先生,宣清很是疑惑,这一轴画原本收藏在徐府的书房内。宣清也曾见过一次,不知为何却到了先生的手中?莫非那轴画本不是孤品?”袁凛微微笑着,带着一缕令人不可抗拒的逼问态度。 但窦绥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微微一拱手,将手中的画卷递上前,“此轴画卷是平远前几日在学馆旁的旧书画摊旁偶然见到,因见这画上向妃与朱姑娘十分相似,故而对着参研了几日,不想这短见的妇人便打翻了醋坛子,徒教宣清与永无见笑了。” 窦夫人咬咬唇。不敢再说下去,但她分明记得,那一日夜半,还下着小雨。约莫有近十个人忽然造访,都是黑色衣裳,为首一人便将这轴画交与了窦绥,还低声交谈了几句话才离开。 他们当时都以为她是睡着的,却不知她将这些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虽则她不过是个农家愚妇。却也敏锐地觉察到了此事不简单,因此遇上杨氏说起朱颜时,她才会想到以此为由前来大闹一场。 不想刚出了竹园,想偷偷溜回去将这轴画放回原位,几步路的距离,便遇上了窦绥追来,一旁还闪出个黑衣人,竟是要杀她灭口。 永无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窦绥,“平远先生,还望你照看好尊夫人。” 袁凛见他们有话要说,反正自己潜听不得,不如索性卖个方便,遂笑了笑,接过窦绥递来的画轴,“既然这位向妃与阿颜如此相像,想必确有一番机缘,我便代阿颜先行收下了。”一转身,轻轻叩了门,“阿颜,可灸好了?” “稍待片刻。”朱颜急忙搁下笔,为那胖妇人穿上衣衫,这才打开门,“宣清,你进来吧。” 窗下的青瓷砚台旁,静静压了两张方子。 袁凛信手拈起,她娟秀的字迹将服用方法写得明明了了,“党参六钱,炒白术一两,茯苓一两,炒枳实一两,半夏六钱,陈皮一两,白芥子六钱,生山楂一两,麻黄三钱,玫瑰花六钱,生大黄六钱,槟郎六钱,薏苡仁一两,当归六钱,莱菔子一两,泽泻一两,共同研磨成粉,一次温水吞服一钱,一日两或三次,一至二料可见效,忌服肥甘。” 将这一张冗长的方子看完,袁凛微微噙着一丝笑意,将朱颜拉过一旁,“怎地开出这样一张繁琐的方子来?你若认定这个真有效用,何妨托边老板制成成药出售?” “成药?”朱颜微微一愣,随即睁大了眼,“这个法子好,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制成成药,不仅自己不需要一次次地开出方子,更优越的地方在于这张方子不会被其他人看见,也算是一种保护“知识产权”的方法。 “那么,你的意思是……这方子暂且不用?”朱颜双手交握胸口,有那么一丝丝忐忑,推迟服药的时间,不知患者会有什么想法? “无妨,我去与这位夫人说一说。”袁凛看着她那副纠结的样子轻笑,伸手拍了拍她,缓步走到那个胖妇人跟前,“这位夫人,阿颜的方子我看过,这几味药都十分有效,只是服用起来显得繁琐一些,不知您可愿意等上个一两日,我们会将这药粉做成丸药,到时烦您再来取?” 妇人肉墩墩的脸上堆满了笑,眼睛抿成了一条黑黑的线,仿佛眉毛下面又生了一道眉毛,她平生最爱的便是躲懒,如今听得袁凛如此贴心的提议,哪里有不应允的,乐呵呵地扭扭身子,很是善解人意,“不妨事的,恰好过几日妾身还要来艾灸的,一并过来取也很好,这位公子想事情真是周到,妾身感激不尽。” “宣清,可真有你的。”朱颜笑着在几边椅子上坐下,一手支起下巴看方子上的药材,敛了眉轻叹,“但你说起来容易,要做成丸药,必定要加上蜂蜜或是甘草膏去调和成糊,本就是忌服肥甘之物,这样真不会适得其反?” “……这确实有些难办。”袁凛俯下身,撑在桌上侧过头看她,“不过应是难不倒你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的,我们午后便试一试用其他的膏剂调和?” 朱颜笑一笑,正想应下,却听到白?惊讶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白?又怎么了?是有几日没听到她大呼小叫的,我倒有些不惯了。”朱颜站起身。 “想是有趣的事要来了。”袁凛勾起唇,自信得仿佛预言家一般。 “咦,什么有趣的事?”朱颜回过身,忽闪忽闪着眼看他,她觉得一会儿午后做药丸已经够有趣的了,难道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一点好奇心作祟,上前轻轻拉住袁凛衣袖,“到底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袁凛轻轻敲了敲她的额角,大胆地伸手揽过她,凑上前轻轻笑着,“你撒起娇来倒是可爱得紧,想知道有什么有趣的事,不如一道出去看看?” 朱颜转眸瞪了瞪他,推开他走出屋去,永无和窦绥依然站在廊下,不过谈话已经停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前院方向,脸上透出一丝已经压制了些许的震惊。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廊外的一株银杏树下站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高的那人是多日未见的关河,而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衣裳翩翩的小女孩,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一身桃红色的纱衣,梳着有些早熟的髻子,脸蛋白腻可爱,最美的是一双眼,流盼生姿,似乎能勾人魂一般。 “这是谁家的小姑娘?”朱颜好奇地走上前,微微敛下眸子打量她。 “阿颜,不觉得她与你有几分相像吗?”袁凛缓缓跟了上来,向关河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从不会让我失望。” 关河面无表情,微微颔首,“公子过奖,只因公子猜的不差,属下才能顺利带回朱二小姐。” 朱颜愣了一瞬,“……二小姐?” 再看那姿容十分秀丽的女孩子,尚未长开的眉目确实与自己有些相似,只是这孩子似乎更加机灵,满眼里透出一种诱人的光芒。 那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看她,过了半晌,忽地粲然一笑,“姐姐,我是阿绮,你不记得了?” “你都长这么大了……”面对这孩子发自内心的笑,朱颜微微一哽,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姐姐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如今的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岂不是要叫她失望?(未完待续。) ps:关于针灸和艾灸减肥,非专业医师操作请勿尝试,至于提到的减肥的方子,出自唐云的《走近中医》,适用于女性减肥,还是可以一试的,一钱=五克啦~ 第一百二十章 舞罢霓裳[一] 白苹已经匆匆追到了后院中,与这女孩倒是更熟络一些,伸手拉起她就走,“二小姐,先去浴房洗澡更衣吧?” 那女孩甜甜一笑,点头随她去了,朱颜发觉她行路的步子十分婀娜,不禁更加疑惑。 “阿颜,你随我过来。”袁凛也拉起她转过一旁,隐在竹篱下定定将她看着。 气氛静得有些古怪,朱颜很是不自然地伸手挽住一截竹枝,一边低低笑着,“这孩子,难道真是那日我们听闻的那一个小姑娘,我的妹妹?” 袁凛严肃着脸,缓缓点头。 “你……你怎么了?既是如此,这是好事,宣清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呢?”朱颜有些忐忑地抬头看着他,往常他总是一副很淡然的样子,极少看到他这般肃然,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担忧和莫名的不安。 “阿颜,那个小姑娘唤作‘朱绮’。”袁凛仍是将她定定地看着,压低的声音尽量放得平淡一些,“关河在临近的一处镇子上找到了她,她随着一名女子在歌楼中卖唱献舞……” 朱颜一惊,手中竹稍弹了回去,将落在她肩头的一融阳光晃得粉碎。 难怪那个女孩子这般熟络,见谁都不害羞,难怪她穿着那般艳丽的衣衫,也难怪她那一双眼能勾人,那步子婀娜如此……究竟是什么事情,才能让这样一个孩子沦落到那等境地?难道是为人所卖? “阿颜,你且听我说完。”袁凛拍了拍她以示安慰,“幸好你那妹妹年纪尚小,人又机灵泼辣,倒没吃什么亏,她唤那名女子作‘娘亲’,那人似乎便是与矩之先生有过一段佳话的歌伎,传说她十余年前便死了,不想竟是带着孩子居住在江南一带。” 朱颜只觉心蓦地一紧,却想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最近的事情越发复杂起来,她觉得许多的事情都在脑中乱成了一团,需要好好抽丝剥茧,重新绕城一团丝线才能看清事情的究竟。 “我想见见那个……姨娘……”朱颜轻轻自语着。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会那么迫切想要见一见那位父亲真心喜欢的女子。 “她说有些事情要好好想一想,希望过几日再来见你和朱夫人。”袁凛望着她,和声宽慰,“关河说她是个很温和的女子。只是蒙着一道面纱,对旁人似乎有些戒备,待她到来,许多事情我们自然也能知道结果了。” 一个时辰后,白苹把重新打扮的朱绮带到了朱颜的面前。 廊下温暖的阳光中现在站着一个穿葱绿色薄薄绸衫的少女,下面一条鹅黄色的百褶裙,头上梳两个丫髻,上面各挂两只银铃,额前留着刘海,比方才那个看起来妩媚早熟的少女活泼可爱多了。 “姐姐。这个哥哥说阿绮以后不用去那里了,是真的吗?”她的声音依然很甜,带着一点摄人魂魄的滋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向关河,后者则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朱颜不禁轻笑,不知道关河这样少话的性子,向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 “姐姐……”朱绮踏上几步,扯住她的袖子摇,一双眼忽闪忽闪,像要滴下泪来一般。 “阿绮。别闹。”朱颜对这小姑娘撒娇的水准有些头大,急忙挽住她软软的小手柔声劝慰,“阿绮再也不需去那种地方了,以后阿绮可以跟着姐姐一起。再也没有人会欺侮你了。” 朱绮一扁红润的小唇,“本来就没有人敢欺负我!” 朱颜不禁莞尔,一边拍着她的脑袋,一边轻笑,“好,没有。没有……” “还有娘亲也要一起来!”朱绮见她如此好说话,急忙将母亲也一起拉上,生怕朱颜不肯接纳她那个卖唱为生的娘亲。 “自然了,别担心……”朱颜见她如此机灵,轻轻摇头,一抬头正见着徐绸珍匆匆赶回家中,甚是出神地看着这儿。 “娘,你这些日子都上哪儿去了?”朱颜挽着身边的孩子一道走去,她不见着徐绸珍已经大半个月了,但因徐府有人来传信告知徐绸珍徐府这几日有些事务,徐绸珍恰好去那里帮忙了,虽然朱颜并不相信徐府真有什么麻烦事,但至少能将担心的念头放一放,也就信了。 徐绸珍的笑有些勉强,目光一直瞟着窝在朱颜身边的朱绮,答得十分心不在焉,“你这丫头,我不是往你二舅爷府中去了吗?” 朱颜眨了眨眼,低头拉起那孩子的小手,“娘,这是朱绮妹妹,宣清在临近的镇子上找到了她和……姨娘,过几日姨娘也要来与我们一起住,您……” 话未说完,徐绸珍已经瞪大了眼,气得直哆嗦,“燕子,难道你要跟那个做歌伎的贱女人住在一块儿?你还是个姑娘家,这样的名声怎么当得起?” “娘……”朱颜没料到一向温顺的母亲竟会拒绝,直愣愣地看着她都气得扭曲的脸,好生不解,“娘,可是那位姨娘她从前……爹爹都不在乎,女儿自然也不会在乎的,宣清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的。”她回头看看袁凛,见他也蕴着一丝笑意,越发放了心。 徐绸珍本就因为她的婚事十分不悦,为此奔波了半月,一回来见她竟然寻到了朱绮和那个歌伎,心中恼怒越发地盛了,指着朱绮熟落,“这丫头和她那娘就是卖色相的,燕子,我护你养你到这么大,你到头来就这般报答我?!” 朱颜见她今日这般生气,不禁吓得拉着朱绮直后退,一边低声解释,“娘,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你看,阿绮和她娘亲流落在那等地方,真的好生可怜见的,毕竟我们也是一家人,接她们回来一道住,还热闹一些呢。” “一家人?!”徐绸珍瞪着眼看她,“你与她们这两个不要脸的贱人是一家,我可不是!她们休想踏进这屋中一步!” “娘……?”朱颜愕然,她竟气急了说出这样话来? 袁凛挑了挑眉,上前将朱颜拉开,“阿颜,且别争,她是你母亲,不论如何总是你失礼,此事一会儿我们慢慢商量。” 他说的也有道理,朱颜咬咬唇,扶着朱绮肩膀正要下去,手边的孩子却一扭身窜到了徐绸珍跟前,气势汹汹地看着她,“你这个丑八怪也好意思辱骂我娘亲?!也不拿镜子照一照,这副鬼样子,若不是当年遇上兵乱,你迟早也要被爹扫地出门!” 朱颜无奈扶额,方才袁凛说起这丫头泼辣,她一时倒还未看出来,不想这孩子立刻就“大展身手”了一场,一边是失散许久的妹妹,一边养育自己的母亲,她都不知究竟是该帮谁? “你这个贱丫头,从小就是个不省事的主,小小年纪敢顶撞长辈,怎么这几年就没有饿死你和你那不要脸的娘?!”徐绸珍的声音由嘶哑变尖,显是极为生气。 朱颜不满地蹙了蹙眉,就算朱绮跟着在母亲在歌楼卖唱确实不怎么光彩,可徐绸珍也不能这样去骂一个小姑娘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她明明觉得这儿民风开放,似乎并没有这般的在意这些事情。 伸手轻轻扯了扯袁凛,向他霎一霎眼,这场面如此混乱,总该想个办法让她们分开了再说吧…… 朱绮一点不甘示弱,甜美的声音透着一缕厌恶,清脆得仿佛泉水叮咚,“你这个老太婆,丑八怪!爹当初娶你不过是为了护着娘亲,才不是看上了你什么,做什么美梦?!还真以为你是个东西了?不过是个爹不要娘不爱的丫头罢了!” “那贱人果然不要脸的紧,专会向着女儿嚼舌根!”说也奇怪,徐绸珍分明已经极为生气,一张脸却还是常色,只是脸上一道道沟壑被搅得乱七八糟,显得越发狰狞起来。 “你才是贱人!”朱绮跟她吵得不可开交,“你别以为爹爹和娘亲真的不知道,你生下的那个所谓的大小姐,根本就是个野孩子,我阿颜姐姐才是真的朱家大小姐!” 袁凛面色微微一变,看来这小姑娘知道实在是不少,那么,那位带着她一道生活的女子,是不是还知道更多内幕? 朱颜见她们越吵越凶,直担心两人会不会动起手来,徐绸珍常年干农活,若是真动起手来,这个娇滴滴的像朵花儿一样的妹妹,可是要吃亏了。 正在为难,恰好刘自新和明子回来吃饭,见后院里这般热闹,急忙凑进来看热闹。 刘自新一看徐绸珍与一个小姑娘吵得这般凶,一时也觉得不可思议,看到朱颜无奈的眼神,急忙用脚尖碰一碰明子,两人一道上前劝架。 这边刘自新冲上去拉住了徐绸珍,明子则跑上去一把将那个小姑娘扯开。 刘自新好说歹说将徐绸珍拉到了前院里去,一边劝着,“姑姑跟这样一个小姑娘吵什么呀,快来跟我婆婆喝口茶,聊聊天去,一会儿姑娘可就该让这个凶巴巴的小姑娘来给您道歉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舞罢霓裳[二] 徐绸珍倒是就那么跟着刘自新去了,这边小姑娘朱绮却依然不肯罢休,因是明子将她拉开了,她这一腔的恼怒便全落在了他头上,瞪着两只大眼,一把夺回袖子,“做什么拉拉扯扯的?!你当本姑娘是好惹的么?” “嘿,你这小姑娘,我这是好心来劝架,不然你指不定被绸珍姑姑打得多惨呢。”明子搅了搅眉头,这小姑娘长得倒是甜美可人,不想说起话来像个蛮不讲理的泼妇一般,真是令人沮丧,不由地耸耸肩,“唉,真是好心没好报……” 朱绮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很是嫌弃地拍拍袖子,“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小子,这么没礼地往人身上蹭。” 明子气鼓鼓地瞪着她,小声嘀咕,“你还不知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我好像劝架,竟然这样不识好歹……” “我是姐姐的亲妹妹,才不是什么野丫头!”朱绮一跺脚,蹭到朱颜身边,抱住她双腿撒娇,“姐姐,你看这个野小子好生没礼。” “你……你,你……”明子愣了好半天,仍是不可置信地摇头,“才不可能,燕子姐姐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你这样蛮不讲理的妹妹,胡说八道!” “哼,我还没问你到底是谁啊?!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指点点的?”朱绮气势汹汹。 明子年少气盛,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就要冲上前与她细细理论,袁凛已经上前将他拦下,低低笑着,“何必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她哪里像个小姑娘了?分明就是个小泼妇!”明子很是委屈,自己真的是好心好意来劝架,怎么现在这般孤立无援。 朱绮竖起两道秀眉,“你竟敢骂我?!你……” “阿绮,你跟我过来。”朱颜面色微沉,神色复杂地看了袁凛一眼,随即拽着朱绮一路往竹园去了。 地上竹叶堆积。踩上去软如地毯,上面一层层狭长的叶片交织着,有些已经完全枯槁成淡淡的黄色,有些却还带着一抹淡褪的绿意。 朱颜深深吸了口气。让细细的竹香完全沁入心脾,这才以尽量平稳的声调开口了,“阿绮,姐姐有几句话想与你说说。” 朱绮皱了皱眉,小嘴翘着。大眼忽闪忽闪地看着她,“姐姐一定要替我教训那个野小子!” “阿绮……”朱颜缓缓蹲下身,轻缓地抚着她额前的刘海,“这些年让你和你母亲流落在那种地方,是姐姐不对……” “不怪姐姐的,我和娘亲过得也挺好的!”朱绮笑着看看自己,“至少总是有漂亮衣裳穿的,姐姐可没有看到,娘亲她可漂亮了,同姐姐长得好像!” 朱颜蹙起眉。这小姑娘怎么会养成这样一副性子?性格泼辣,蛮不讲理,这些暂且搁下不讲,她怎么能这般没有羞耻之心? 虽然她并不觉得朱绮跟随母亲在歌楼谋生就该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但这也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更糟糕的是,她竟然还把在那里养成的自傲带来了这里。 “阿绮,你可知道,你刚才做的很不对?”朱颜轻轻扶住她的小肩膀,虽然很是小巧。但也并不显得多么瘦削,想来她的日子过得应当不算太坏。 “我不觉得我哪里错了。”朱绮扁扁嘴,“娘亲告诉我了,要是太软弱了。就只能受人欺负,她说起呀,她当时可没少被那个老太婆欺负呢!” “我娘……?”朱颜微微一愣,在她印象里,徐绸珍一向是极为无私的母亲形象,虽然确乎藏着几分机谋。但为人总是做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难道她是故意装作如此的? 朱绮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姐姐这么漂亮,这么心善,怎么会是那个老妖婆的女儿呢?姐姐难道真的不知道吗,那老妖婆的野丫头早就死了……” 朱颜越发奇怪,似乎所有证据都在指向同一个结果,那就是,她与徐绸珍根本就没有血缘上的母女关系……可徐绸珍悉心照料自己也不是有假,难道是徐绸珍与她的亲生母亲有什么仇怨,才故意教养着自己以期……? 但她很快又把这个猜测否决了,徐绸珍做的那些事情,说过的那些话,除了不希望自己与京中扯上任何关系外,几乎从不干涉自己的行事,对自己的生活亦是悉心竭力的照顾,这样一个人,若说她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才来抚养自己,她是决计不会信的。 “姐姐……”朱绮撇撇嘴,“这些话都是娘亲告诉我的,但是我问她,颜姐姐的母亲究竟是谁呢?她总是哀哀凄凄地叹口气,这便不说下去了……要不等过些日子,娘亲也来了,姐姐亲自去问一问她,好不好?” 朱颜点点头,心中暗自衡量,这个消息,是否要告诉袁凛呢? 思量未完,随即转了念头,自己分明是来训导朱绮的,怎么反而被她绕了进去? “阿绮。”这回是彻底地严肃下脸来,将她揽到自己身前只半尺不到的地方,盯着她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沉着声,“你今日做的事情真的十分地不好,姐姐向你保证,从前的事情以后再不会有人提起了,但你能不能也向我保证,你这样的性子可要好好地改一改了。” “可是……”朱绮看着她严肃的神情,腆着小脸低下头,脚尖在满是竹叶的地上打着圈圈儿,“姐姐,我真的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那个丑老太婆那样辱骂我和娘亲,难道我不该回嘴?就这样忍气吞声地任她骂了吗?” “从前在歌楼里,娘亲的琴弹得最好了,我虽然年纪小,学艺却刻苦。”她见朱颜目光沉稳地看着她,一点没有流露出责怪和反感的神情,便大着胆子说下去,“楼里的那些姐姐姑姑全都待我们很客气,就算遇上一些蛮不讲理的客人,也不敢向她那般辱骂我和娘亲呀……” 朱颜微微哽了哽,“……阿绮,你和你娘亲都辛苦了。” 朱绮急忙摇头,将两个垂髻晃得拨浪鼓一般,“没有,娘说我们并不辛苦,真的不辛苦……” “……这事我们一会儿再说罢。”朱颜叹口气,朱绮和她娘亲是妾室,徐绸珍不管有着怎样的过去,现在又是怎样的容貌,毕竟正妻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有徐府为她撑腰,新愁旧怨,一时半会儿哪里说得清。 “那么,姐姐要带阿绮回去了?”朱绮扯出一个灿烂的笑,“方才那个哥哥看起来真有礼貌呢,难道便是姐夫吗?” 朱颜微微拉下脸,无奈地敛起眉,她和徐绸珍的事情是暂且搁下了,但这丫头不分青红皂白奚落明子的事情可还没完,一把揪住想要逃跑的小人儿,“阿绮,回来。” 朱绮又撅了小嘴,垮下脸哀求,“阿绮要去看看姐夫嘛……” “不许唤他姐夫……”朱颜扶了扶额,这个丫头实在有些难缠…… “唔……”朱绮不甘心地眨了眨眼,轻轻笑着,“这个哥哥长得好漂亮,阿绮想要他做姐夫嘛。” “这件事也一会儿再说。”朱颜没好气瞪她一眼,“不许再想着这些了。”见她一张白玉兰一般小脸不满地鼓了起来,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阿绮,听我把话说完,且别闹。” “好嘛,好嘛……”朱绮拉下揉着自己脸的魔爪,小手也攀上朱颜面颊,“不能只有阿绮一个人被姐姐欺负。” 朱颜不禁莞尔,见她淘气总比那般蛮不讲理的样子好一些,便大方地任她用小手揉捏着,一边谆谆告诫,“刚才那个小哥哥唤作‘明子’,他跟着姐姐学算术,平日都帮着姐姐打理铺子,于我半是弟子,半是好友,他方才来劝架都是好心,你刚才那般嫌弃人家,可真是有些不对了。” “我不知道嘛。”朱绮抱住她的手臂撒个娇,“我也想着,既然能到姐姐家中的,应该也不是什么色心不死的小色鬼,这才没有一个巴掌打上去呢!” 朱颜心微微一颤,这孩子才多大年纪,竟已知道什么“色心不死”?!看来要将她拨乱反正已经不可能了,自己得好好想办法训导训导她,让她至少面上看起来还像个纯真的小姑娘。 沉沉叹口气,“好妹妹,不管怎么说,你明子哥哥是好心,你刚才却那般地不领情,实在不应该,一会儿去向他道个歉儿,可好?” “不去!”朱绮撇过脸,想起刚才那少年的样子,心里就一阵来气,急得直跺脚,“我才不去呢!娘亲说了,不管是什么,女孩子总是没有错的!” 朱颜虽然头大得很,却还是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这丫头的娘亲也着实可爱得紧,怎么会教女儿这样的道理? “姐姐笑了,是不是高兴了?那阿绮是不是就可以不去道歉了。”朱绮仰起头,大眼亮亮地看着她,真是我见犹怜。 朱颜叹口气,总觉得自己又被这丫头坑了一回呢。(未完待续。) ps:不好意思……还是晚了一些……这门考试考完了,以后应该不会出现晚更的现象了,么么哒 第一百二十二章 舞罢霓裳[三] 朱绮见她面色温和了许多,踮起脚抱住她一条胳膊摇着,“姐姐,我们先别去院子里,我跳舞给姐姐看,好不好?” 朱颜刹住步子,见她一双大眼兴奋地闪闪发光,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轻轻一笑,向着一株竹子上倚着,含笑看着面前这个翠鸟一般灵巧的女孩子。 朱绮得了应允,小脸上漾开一丝巧笑,手腕一转,纤足一点,在竹叶堆积的地面上倏然一滑,向着一侧荡开去,葱绿色的衣带也随之一荡,在她身边婉婉流转,随着她曼妙的步态,缀在垂髻上的四枚银铃彼此撞击,发出泠泠脆响。 女孩子白玉兰般的小脸上仍是挂着那一抹甜美的笑,两只眸子却充斥着认真的滋味,毫无杂念,一点也看不出这个莲步婀娜的舞女竟会是方才那个蛮不讲理的小姑娘,小巧的绣鞋在地上掠过,将满地堆积的枯叶搅出一痕又一痕涟漪一般的波纹。 朱颜本来只是不想搅了她的兴趣,越看却越发入神起来,银铃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每一处节拍听来都有一点熟悉的意味,心中尚未想明白这样的节奏究竟是哪里有着似曾相识之处,口中已经不自觉地哼唱了出来。 当自己压低的哼唱回响在林间时,朱颜这才意识到,这曲子正是当日听永无弹奏的《谪仙怨》! 朱绮听到她竟然哼出了舞曲,脚下的步子也不禁一顿,但她已经十分娴熟,纤腰低低一扭,很快仍旧踩准的步子,冲着姐姐甜甜一笑,脑袋调皮地一偏,抖落下一串清脆的乐音来。 一曲终了,朱绮一回头,见袁凛正立在不远处,笑得越发开心。“咯咯”的笑声伴着头上的银铃一道响起来,“宣清哥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好一会儿了,见你跳得入神。所以并没有打搅你。”朱颜轻轻一笑,她早已看到袁凛带着明子到了这里,明子这孩子看得两眼都直了,若是被朱绮这丫头看到了,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好色之徒的话来。 “阿颜。方才有一个病患前来问诊。”袁凛缓步上前,朱颜这才发觉他手中还拿着一截新鲜的接骨木枝条。 “……是外伤?”朱颜轻轻托起下巴,她平日多半只是医治一些不甚严重却缠绵难愈的疾病,或者就是误打误撞的急诊,除此以外,似乎便只剩了些养生防病的常客,再没有外伤骨伤的病例前来问诊的。 “外伤、骨伤皆有。”袁凛微蹙起眉,“你跟我去看看,朱二姑娘就别去了。” 朱绮不满地扁了扁嘴,“为什么呀?”一双小手又攀上了朱颜胳膊。“姐姐,我也要去看嘛……” 朱颜摇了摇头,伸手撷去落在她发间的几片竹叶,几下在手中挽朵花,柔声劝慰,“阿绮要听话,难道你病着的时候会喜欢被旁人看到?” “唔……确实不喜欢。”朱绮将她挽的花捏在手里,长睫一眨一眨,“果然姐姐也是会挽这朵花的,真是和娘亲一样的心灵手巧呢!” 袁凛若有所悟。垂下头低低自语,“那个歌伎……” “明子,你过来。”朱颜见明子还在一旁盯着朱绮发愣,急忙唤他回神。“阿绮是第一次来这里,这儿的院子大,你带着她四处走走看看。”说着不忘霎了霎眼,压低声,“可别再去惹我娘不高兴了,听到了没有?” 还不等朱绮反对。朱颜急忙向着后院走去,一边低声询问伤者的情况,“那人伤势很重吗?” “惨不忍睹……”袁凛摇了摇头,神情越发凝重,“整个左肩……” 他还未说完,朱颜便倒抽了一口凉气,在这样平静的江村,怎么会有人伤成这样? “阿颜,别怕,我已经简单处理过,并没有方才那么可怕。”袁凛以为她生了胆怯,侧过头柔声宽慰。 朱颜轻咬了咬唇,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我才不是害怕,只是觉得……那人到底伤得有多重?又是怎会伤成这样的呢?” “送来时他已经昏迷不醒,是两人送来的,说是爬上树伐木时不慎跌下,左肩着地跌断了骨头,伐木的斧头又恰好砸了上来,所以才弄到如此地步。”袁凛语气平平,他方才清理过伤口,虽然的确肩骨尽断,血肉模糊,但那一道极深的伤口分明不是斧头所伤,而且那伤痕竟是极为凑巧地避开了心脉,这难道真的只是凑巧而已? “伐木……?”朱颜好生好奇,她在这里也生活了快到一年时间,再没有听说有人爬上树去砍伐木材的,只因江南的树木多是小巧纤细的,并不比北方高大的松树,架得住人攀爬其上。 或者是因为这个冬天太冷,有些人家将家中存着的木柴全都燃尽,又没有闲钱去购进新的一批,这才铤而走险爬树伐木? 一边说着,脚步已经进了后院中,朱颜信步踏进屋,一抬头却微微一颤,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那个被安置在床上的人已经醒了,一双眼正紧紧盯着门口,里面的神情透着一抹寒冷与凶戾,让朱颜在第一眼上就在脊背间生出了一股寒意,直直窜进心中。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不妥,急忙阖上眼,痛苦地哼了几声,微哑的声音显得忍痛已久。 “阿颜,进来吧。”袁凛欲言又止,仍是拽住她的袖子将她拉了进去。 朱颜这才发现那人的两条腿也肿得厉害,上面都搭着湿冷的巾帕敷着,看不清情况究竟如何,再转眼看看他肩上的伤痕,果然是皮开肉绽,虽然袁凛方才处理过,但这一会儿过去,伤口早已再次渗出血迹,沾得下面垫着的白帕一片猩红。 “疼吗?”朱颜带着些许歉意走上前,这人伤得这么重,就算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怨毒,应当也可以认作是对自身伤痛的一种应激反应,刚才自己真是太失态了。 那人龇牙咧嘴地点头,微微显干的唇一动一动,却哑着声说不出话。 朱颜拧了眉,略一犹豫,上前一手握住那人的上臂,一手搭上去诊脉。 那人显然一惊,手臂陡然僵硬,朱颜明显感到这人的胳膊十分强壮,应当不是普通的农人,不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经把眼闭上,口中一边貌似痛苦地哼哼唧唧着,只得收敛心神,静静诊脉。 这脉她并不常遇到,触手很硬,很紧,端直挺然,应当可以算作是比较典型的弦脉,主痛证,这一点倒是没有错的。 在中医的诊断中,望闻问切,不论是望神色体态,还是闻嗅声音气味,亦或直接出言询问病情,真正的病象都可能被患者有意无意地掩盖、隐瞒,但舌象和脉象却是绝对不会说谎的,又因为舌色有时会因为进食辛辣或有色食物造成短暂性的染苔,因此就一般条件来说,脉象反应的病理情况是非常接近真实情况的——或许这也是中医一般都会进行脉诊的一大原因。 有一句话叫作“证有真假凭诸脉,脉有真假凭诸舌”,就是古代医家对这种情况进行的简明总结。 “我方才诊过,除了两膝关节有些轻微的扭伤,左肩连至胸口有近六寸的伤口,为利器所伤……”袁凛淡淡地说着,一边轻轻捏住朱颜一只手,以示安慰,“左肩甲骨脱出,手臂骨折,皮破骨出。” “……我知道了。”朱颜深深吐出口气,这样的伤势竟比她想的还要严重了许多,幸好现在天气尚且寒冷,伤口应该还不至于感染化脓。 但话说回来,这人伤成这么一副样子,竟然面色还能如此镇定,可真真是不简单得紧。 “阿颜,你这里可备着黑龙散?”袁凛揭开了覆在那人左肩上的一层薄薄的纱布,整个伤势这才完整地显露出来,新鲜带血的肌肉齐齐断裂,在血色微微淡去的地方,的确可以看到隐约的白色骨骼。 朱颜下意识别开脸去,轻声叹息,“黑龙散的方子我倒知晓,但这味药并非常用,这儿自然是不会备着的,我现在就遣刘大哥去药铺配来?” “……这伤势,或许还拖得一会儿。”袁凛用蘸着些水的纱布缓缓拭着伤口,一边微微俯下身问那人,“你可能忍得一日?若是忍得了一日痛苦待药散配好,这条左臂便留得住,若是忍不得,那只能断去。” “那怎么行?!”朱颜咬了咬唇,随即黯然摇头,在这种时候,若是不断去,大概唯有等死的份了…… “其实就算医好,这胳膊多半也使不上力气,不过幸而是左臂,还算好一些,真是巧的很。”袁凛微掩起眸子,噙着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在眼中。 那人果然微微一愣神,沉声干笑,“不过是忍忍痛罢了,又不是小姑娘家,有什么好怕的?” “那是最好。”袁凛又用蘸水的纱布轻轻覆上,“这纱布浸的是药水,如此覆着,伤口不会化脓,愈合也会很慢,恰好留到明日药散完成后来医治。”(未完待续。) ps:骨伤内容出自唐蔺道人《仙授理伤续断秘方》~ 第一百二十三章 烛影斜[一] “黑龙散:穿山甲六两,炒黄或烧存性,丁香皮六两,土当归二两,百草霜散血入半两,枇杷叶根去毛入半两,以上焙碾为细末。” “风流散:血竭二钱半,另研,番降真香四钱,灯心一把,龙骨有花者二钱,另研,苏木少许,同降真另研,红花二钱,焙干,为末,当归尾三钱,乳香半两,同灯心研,没药半两,另研,新鸡一斤一只,缚死,不去毛杂,用醋煮半熟砍碎,黄泥封固,谷壳文火煨干,去骨末,桔梗少许,以上为细末。” 袁凛正伏在案头飞快地写药方,朱颜立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过了片刻,低低一笑,“这风流散虽然有些特别,但药铺的伙计都是极有经验的,难道会不知这配伍和制法?” “以防万一罢了,恰好之前你那方子我交与塞云送去药铺抓药,也好顺道去取回来。”袁凛将药方仔细地叠好,缓缓起身。 “对啊,那副方子……”朱颜略作赧然,方才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险些将为那个妇人制丸药的事情忘了。 “别担心,塞云办事十分可靠。”袁凛一边漫不经心地安慰着她,一边走回简易的小床上去看那个伤者。 那人正闭目休息,湿淋淋的纱布遮覆左肩,为了防止药水过快干涸,屋中连火都不能笼,在这样春寒尚且逼人的天气里,这着实是一种煎熬。 朱颜很是同情地凑上前,敛起眸子看那人微微拧起的眉,轻轻戳了戳袁凛,“宣清,不能为他止痛吗?用……咳,用针灸刺穴亦可止痛……” “不必。”袁凛未答,那人已经睁了眼,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句话,转眸瞥了朱颜一眼,又阖上眼去。仍旧闭目养神。 “……那也好,阁下略微休息一会儿。”朱颜心中很是不平,这人根本就是一副爱治不治的样子,根本不知道他自己的伤势有多重。刚才袁凛说的还是乐观的预后,这样的伤势若是处理不当,就算是当场就要了性命,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屋内的气氛有些莫名的冷,淡淡的血腥气和药水微微有些刺激的气味在屋中渐渐清晰起来。朱颜抿了抿唇,虽然对这样一个态度不佳的病患很是不悦,但依然向着小屉中取出些许的檀香燃上。 “姑娘!”白?忽地一下跳过门槛,一把拽住朱颜,“姑娘果然在这儿呢,叫我好找!” “怎么了?”朱颜转过身,挡住了她望向那人的视线。 白?一拧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姑娘这问的是什么话?你看看,外间都快到正午了。你和公子还不打算去吃饭?” 朱颜一愣,她一时还没觉得饿,看看外面一派晴光,虽则偶尔有寒风紧一阵地掠过,但阳光依然烈得很,的确看看就要转入午后。 “这样也好,阿颜,你先往前院去,我吩咐塞云去把药取来,一会儿就来。” 朱颜回头笑一笑。随即挽着白?往前院里去。 灶屋里静悄悄的,修葺一新的灶头整洁干净,屋内根据朱颜的意思隔了一道竹编的矮屏风,这样一来。吃饭用的那张八仙桌就与灶头柴堆分出了界限,屋内也因此显得更加有条理一些,窗前稀疏破陋的窗纸也换作了薄薄的细纱,透进更明亮的阳光来。 因为天气尚且寒冷,饭菜全都在锅内隔水温着。 白?揭开厚重的盖子,水汽一涌而出。扑得人脸上暖暖的,痒痒的。 “怎么?你们都吃过了?”朱颜低头见里面只温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余下的便是两碗晶莹的粳米饭,因为里面放了些许血糯米,因此整碗米饭都染着些绛红的色彩。 “我和刘大哥还有刘婆婆都吃过了,绸珍姑姑一人不知去了哪里,那位二小姐跟着明子去镇子上游玩,想必他们会在镇子上吃些小吃。”白?笑盈盈地说着,一边垫了软布将温热的饭菜取出来。 朱颜回手取了两双竹筷子,一边觑着一碟笋片轻笑,“这是后面竹园里新长的冬笋?我方才往竹园中去,倒是见那些竹子发了不少笋尖尖,正想着改日我们尝尝鲜,不想你已经想到了。” 白?将两人的饭对面排开,一边摆着筷子碗碟,一边叹息一声,“白?是个笨丫头,哪里想得到这些?这几个笋是绸珍姑姑亲自去竹园里摘的,殷殷地吩咐我炒了……说是姑娘从前很爱吃这样的清炒笋片,只是这一场病下来,许多事情也不记得了,对她也没有从前亲近,不知这口味是否还与从前一般呢?” 朱颜觉得喉头微微一哽,再看向那碟笋片时,心情不禁复杂起来。 她是因为不记得过去徐绸珍的行事,所以对她表现出的一些可疑之处特别警觉,可若是她知道过去徐绸珍为她做过多少事情,自己又欠着她多少恩情,自己还会这样想吗? 从一睁开眼看到的那个苍老到可以做自己奶奶的妇人,再到如今这几乎破裂的母女关系,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她开始只是想好好行医,用自己赚来的钱让自己和徐绸珍离开母舅家中,过得舒心一些……这些,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不由己地变成这样的? “姑娘……”白?将她低头出神,神色似乎有些悲戚,急忙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姑娘,你不要不开心呀,你从前不是劝我吗?吃饭前最最紧要的是不能与人生气,也不能自己思心郁结的,这些都对身体不好。” 朱颜回过神,笑了笑,“白?,你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那可不是?人还说‘名师出高徒’,白?跟着姑娘也有大半年了,这些话就算自己不明白,听也听熟了。”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折回去取来一只高高的瓦罐。 朱颜凑上去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焦香扑面而来,“大麦茶……怎么想到这个?也是母亲带回来的?” 白?点头,知道她现在不想提起徐绸珍,只是默默斟上两盏,一边漫不经心地岔开话,“姑娘先前不是还担心二小姐和明子赌气么?我看孩子间,就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吵,你可没见着他们方才多么亲近。” “这倒是很不错。”朱颜松了口气,她还正是有些担心明子这孩子年少气盛,朱绮又是个不肯认错的主儿,只怕两人日后有些不对付,不想这么快就和好了,小孩子真是喜欢赌气。 “对了,对了……方才有件事情忘了说。”白?一拍大腿,“方才那位窦先生带着小安走了,说姑娘忙得很,他们也不及亲自前来告辞,那个白衣裳的公子也跟他们一道去了。” “这样也好罢……”朱颜摇了摇头,窦安也算是她第一个教导的学生,自己在医术方面是尽力而为,并未保留什么,原本希望好好将他培育一番,不想这孩子…… 不知不觉就在桌边坐下,一手支颐,偏头看着一碗香椿汤上飘着的油花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边随口抿了抿大麦茶,静静将方才那人的伤势细细地过了一遍。 “袁公子,你来了。”白?轻轻一笑,随即退了下去。 “阿颜,在想什么,这般入神?”袁凛在她对面坐下,微微低头看着她有些朦胧的眸子。 朱颜搁下杯盏,眉轻轻一蹙,“我只是在想,方才那个人……他真的是被伐木的斧头所伤?” “不是。”袁凛肯定地摇了摇头,压低声,“我仔细检查过伤口,虽然两侧的创面很大,但伤口最里面的痕迹却是尖锐至极的,应是刀剑所伤。” “刀剑?”朱颜眨了眨眼,随即心一沉,“难道与来搜捕我那二表哥的人有关?” “不像。”袁凛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将那碟笋片移到她面前,“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笋片,如今可还喜欢?” 朱颜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徐绸珍与她生活了十余年,知道也就罢了,为什么连袁凛都知道?太不可思议了! 袁凛很是好笑地看她一眼,“当初矩之先生的府邸中遍植翠竹,绿莹莹一大片,最苍翠的时节,连城外都能望见,因此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朱府种了大片竹子……但他种这些竹子的原因却很特别,旁人栽竹是为了养性怡神,矩之先生却是因为娇女极爱吃竹笋的缘故,说是自家的口味最好,因此种了这许多。” 朱颜正嚼着一片嫩笋,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嘴里吃到一半的笋片也不知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哽了半日,才干干笑一声,“这你也信?”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晓,不信却也得信了。”袁凛故作无奈地一笑,“所以,阿颜可是真的喜欢竹笋?否则这儿又为何要有这样一大片竹园?” “挺喜欢的吧。”朱颜抿了抿唇,这笋有着一股清甜的味道,也不知是因为没有污染,还是白?的手艺长进了,吃起来的确十分可口。(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烛影斜[二] 饭后不久,塞云果然携了几包药材回来了。 古黄色的纸包一个个在案头铺开,先头几个还是根据各种性味分开的药材,后面却是两大包细细的黑色药粉,透出一股子淡淡的丁香气儿,还夹杂着些许别的气味,不容易辨别出来。 朱颜愣上一愣,“这便是黑龙散?” “是,边老板听闻有紧要的伤者,便抽个空亲自配了,那风流散应要用活鸡入药,治法繁琐了些,约莫还需半个时辰才能好,一会儿边老板自会遣人送来。”赛云答得平淡。 “……这会儿正是吃饭的辰光,却哪里抽得出个空来?”朱颜轻轻敛一敛眉头,“边老板这人情委实做得太大了些……” 袁凛只是默默然立在几案前翻看要配制成祛湿丸子的那些冗杂的药材,不时将几支党参那起细细端详,一会儿又拈了山楂掂量下分量。 “主药为党参、白术,再添上薏苡仁,应是用水便能黏合成丸,你若是不放心,甘草膏、蜂蜜、阿胶等都难免有些甜腻,醋和就又怕窜了本来的药性,自然都弃之不用,因此我遣塞云顺道取了些阿魏膏回来,一会儿若是黏不起来,试一试这个倒是个好法子。”袁凛一边用两个指头捻起些黑龙散的末子,在指间碾来碾去,直看着黑末悄没声儿地落回纸包内,说起这句话时,反而有些貌不经心。 “你考虑得很周到。”朱颜领情地一笑。 阿魏膏,用羌活、独活、玄参、官桂、当归、青皮、赤芍、草乌、半夏、生地、蓬术、煅穿山甲、草果、大黄、白芷、红花、川椒、急性子、水红花子各五钱,研过的土木鳖二十斤,研过的巴豆六十粒,研过的蓖麻子六十粒,末了还要研过的独头蒜一两,制起来是将以上几样细细入锉,用香油一斤四两,煎白芷至焦色,滤渣去滓。加葱、姜自然汁各一小盏,煮沸后去水,加乱发一团,再行煎化。徐徐加入黄丹一斤二两、松香六两,煎直软硬得中离火,加入芒消、阿魏、乳香、没药各五钱,麝香、人言各三钱,再等待片刻。即可成膏。 这也是一张极为冗长的方子,诚然一般成药都是这般繁杂,但因着阿魏这样东西有些稀奇,这阿魏膏也就显得比一般的炼合剂贵重多了。 据《本草纲目》所载,阿魏说是一种生在昆仑西番一带的树木,入药用的乃是其树的津液,黏糊糊的桃胶一般样子,因是西域之物,自然得来十分的不易,因此便有这样一句谚语。“黄芩无假,阿魏无真。”说的便是此物伪做的太多。 如今袁凛为了确保丸药能制成,竟然动用这等贵重的膏药来做炼合剂,在朱颜看来委实有些大材小用——她总觉得这一小钵的阿魏膏,就比整个摊了满满一桌子的药材都值钱。 “塞云,你先去将这些药材研成末子,我方才看过,并不容易串了药性,不必分开研了。”到一旁专门堆放制药的简易器械的屋内布置妥当,袁凛这次折回来寻朱颜。见她肃然着脸,大眼愣着,一心一意地出神,不禁伸手在她面前一晃。轻笑着逗她,“想什么呢?还在想那碟滋味颇佳的笋片?” “谁在想那些啊?”朱颜回过神,含嗔瞪了他一眼,她看起来有这么吃货吗?好吧,她承认那碟笋片的味道的确不错,因此她破天荒地多尝了几片。但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吧?磨了磨牙,捂着腮帮调皮一笑,“其实宣清不说,我都快忘了呢,原来你这般记挂着那碟笋片,看来我倒要好好请教白?,究竟是个什么烧法,以后也好常常做与你吃。” 袁凛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目光复杂地望她一眼,又瞥了瞥她手中盛了阿魏膏的精致描金小钵,淡淡一笑,“想逗你开心,其实真不难。” 朱颜愣一愣,收了笑将手中小钵重重一放,“你转着弯儿骂我,打量我不知道?我不过瞧着阿魏膏贵重,觉得用在此处未免可惜了些。” “这阿魏膏可杀诸小虫,去臭气,破症积,下恶气,除邪鬼蛊毒,治风邪鬼疰,心腹中冷。”袁凛一手轻轻叩着桌面,背得很是顺溜,“又有医家认为它可辟瘟治疟,治心腹痛,肾气瘟瘴,御一切蕈、菜毒,解自死牛、羊、马肉诸毒,消肉积。此物不仅是用作炼合剂,本身也是与那妇人调理身子的。” 朱颜抿了抿唇,论这些实在的医理,自己说不过他,只得乖乖地边听边点头赞同。 窗外的阳光好得很,日头直直晒下来,穿透素白的窗纱在桌上投个影儿,窗外还恰恰栽着一株碧桃,婀娜的剪影也落在纱上,不时随风晃一晃。 “左右药粉还未研好,那风流散送来也还需片刻,我看这廊下的阳光甚好,不如我们往外间坐上一会儿?”袁凛虽是问得礼貌,却并不等朱颜的回答,一手带住她的衣袖,三步两步便出了屋子。 长廊尽头新设了一围圆溜溜的石桌,一旁六只小石墩,全都隐在廊外一株大银杏树的阴影里,坐在那里,暖融融的,却不会觉得晒得慌。 朱颜微有些鼓着气地在石墩上一座,掂量着壶中没有蓄着茶水,回身便要去取些热水来煮茶。 才侧过身子,连脚都没来得及抬,袖子又是一紧,整个人身不由己地被袁凛拉了回去。 袁凛松松扶了她一侧肩,防着她再次抽身离去,一边低低笑了笑,“别去忙那些闲事了,虽则你的茶艺很好,但太过费事,怕是还未闻过香,那风流散就送到了,着实煞风景得很,不如我们在这儿静静地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朱颜拢住袖子,将绲了锦缎边的袖口卷进了袖中,得意地弯了弯唇,这一回,袁凛可就什么也扯不着了。 “你下次不如穿琵琶袖的。”袁凛敛眸看着她忸怩的小手,轻轻一笑,“不过下次拉不了你的袖口,我可就得改个地方了。”说着,目光在她盈盈玉腕和纤腰上转来转去。 朱颜瞪了眼,一时又不知说什么,认命地喟叹一声,慢吞吞地将揉得皱巴巴的袖子拆出来,作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状,“反正我的袖子皱了,一会儿宣清愿意帮我扯扯平,求之不得呢。” “扯平便算了,不过你确实胡闹得紧,这个缎子经不起揉的,一会儿少不得要熨一熨才好。”袁凛随口揭过,随意得根本没让朱颜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而且他还说出了下一句话来,让朱颜更加确定他不过是泛泛敷衍一句,好切进正题罢了。 他接下来问的是:“你为什么一意要赶窦安走?” 朱颜愣上一愣,随即低下头,一手攥着膝上的裙面,语气有些愧疚,“其实那孩子很好,只是我自己……确实是我自己不好,心地窄了些……” 手又一攥,忽地被一双温暖的手覆住,不禁疑惑地抬起脸。 袁凛只是将她的手从膝上拂开,随即便收回手去,一边略带些嗔怪,“刚说过这料子不经揉搓,怎么就不往心中去?这样的记性,也不知是怎么将方书背出来的?” 朱颜脸微微一红,诚然她的记性还过得了关,只是方才袁凛说什么料子的事情,自己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这才回头就忘了。 幸好袁凛懒得再来嘲笑她的记性,一脸肃然地看向她,“你是看出什么来了吧?窦平远是个不简单的人。” “有些……”朱颜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她只是觉得徐绸珍和这位先生的交情特别非同一般,又加上小安那孩子有些刻意的几桩小事,这才微微对他生出些排斥的心理,其实仔细想想他为人行事,都是极为守礼的,自己的看法或许确实有些偏激了。 一片微黄的银杏叶慢悠悠飘落下来,恰好就别在了她的鬓上,二裂的银杏叶十分生动,将她锁紧的眉绷紧的脸染出一点活泼的色彩。 袁凛看得出了神,直到朱颜转过眼来,与他对上一对,随即红了脸转过头,低低咳了一声以后,这才悠悠回过神。 “咳,我只是觉得,小安那孩子,有的时候似乎在探问我身边的人和事……”朱颜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犹豫了一下仍是说起纾那件事,“一次纾姐送我回来,你也知道的,她一向蒙个面纱,不想旁人知道她是谁,也少有人会问起这个,但那日小安便追着我问,想来小孩子好奇也是有的,但他一向懂事的很,这样让我很是费解。”顿一顿,她一手支起颐,眸色沉沉地续道,“他之后还提出要回家一趟。” 袁凛也微微沉了脸,朱颜的心地其实很好,她心里也猜到了窦安前来学医,大半是为窦绥来监视她来了,但她却连这样的猜测都不愿说出口。 “窦平远是前朝丞相窦渊之孙,毕竟背着一门血债,兴许一时愤懑做出些什么举动也是有的,你往后能避着他,还是避开吧。”(未完待续。) ps:晚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因为最近写的技术性挺高,所以要查查资料,比较费时,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让我从订阅里看到你们的诚意【啃手指】 第一百二十五章 烛影斜[三] 又坐了不多一会儿,边奉果然遣人将两大包风流散送了过来,风流散带着一股子很浓的香味,乍一闻起来挺像入了人参的鸡汤,再细细分辨其中夹杂的香气,还能闻出又似花香又似蜜香的滋味,应当是降真香的作用。 降真香又名紫藤香、鸡骨香,传说中一藤五香,其实际的香味却有花香、蜜香、麝香、兰花香、降香、果香、乳香、药香等不一而足,可称是气味极其多变。 “阿颜,既然这两种药粉都到了,倒也不用等到明日再行医治,便先去看看那人的伤势。”袁凛随手拿起两包药粉,一挑帘子,矮身进了安置伤员的诊室。 里面依然弥漫着檀香的余味,若不看床上那个半边盖着染血的纱布的伤者,里面的场景还是颇为洁净的。 听到有人进入,那人身子动了动,轻轻哼一声,仍旧紧闭着眼。 “你还好吗?”朱颜很是关切地走上前,一边轻轻触上他的额头,不禁蹙起眉,“宣清,他有些热度,怕是伤口有些不好……” “尚可。”袁凛上前也探了探那人额头,面色很是平静,似乎还隐约带着一丝冷意,“这就开始清理伤口,阁下忍耐片刻。” 朱颜见他就要揭开纱布,急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我前些日子依着古方配了些草乌散……这样的缝合,还是用些麻醉药才好。” 袁凛回头凉飕飕地瞥了她一眼,“你寻人试过药了?” 朱颜一噎,草乌散这个东西么,是用皂角、木鳖子、紫荆皮、白芷、半夏、乌药、川芎、当归、川乌各五两,大茴香、坐孥草、草乌各一两,木香三钱混在一起研了粉末做成的,医方记载它用来麻醉,大半是凭着草乌和川乌的毒性,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寻人试药的。 袁凛耸了耸肩,仍旧淡然地揭开了被血洇红的纱布。“你看,所以说,还是直接动手吧,这位仁兄既然已经忍了许久。这点痛自然也受得的。” 朱颜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见袁凛已经随手翻出一柄短刀,也不管袁凛同意不同意,麻利地将那人的裤管卷起,飞快地在两侧的足三里和上巨虚穴上施了针。 那人紧蹙的眉头确然舒缓了些。朱颜这才凑过去看袁凛处理外伤的手法。 他对此似乎真的极娴熟,一把雕刀动得飞快,和徐绸珍平日切菜的刀工可较一二。 但看他落刀的地方,只是将那些破碎的骨片剔了出来,清理过的血肉一概不动,其实袁凛是对的,这样的疼痛,也并不是一定要靠施针麻醉才能忍得住。 “阿颜,方才备好的针线?” 朱颜急忙回身,从桌上的木盆里取出浸了好半日的羊肠。又在手中扯了扯,确定不会断裂,这才将它穿入挺粗的一枚银针,将劈窄的羊肠在指上一绕,这才向着他身边走去。 那人正睁着眼望她,方才有些凶狠的目光里竟流露出一丝感激的意思。 缝了好半日,看看即将收针,袁凛回头看着她笑一笑,将针交与她,“你看了半日。可亲手试一试?” “……做什么要学?”朱颜奇怪地看着他,骨伤外伤这样的事情遇上的很少,更何况她过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去往京城,那里应当更不会有这种情况。所以何必这样在一个已经很痛苦的伤者身上试手?笑一笑,随口岔开去,“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件事呢,一个家里并不需要两人都会的。” “这个故事倒是有趣。”袁凛若有所悟地看她一眼,低低叹一声。“但倘有一日我受伤,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会吗?”朱颜不解地摇头,“京中天子脚下,又不是上战场,你哪能受这么重的伤?” 袁凛摇摇头,“罢了,且不说这些。”手下利索地将创口缝合,针脚细密,竟比姑娘家的绣花还细心。 创口的中心肿胀的地方留了一点口子,用风流散密匝匝地敷填满了,周围的地方都用事先准备的棉布抹上烧化的黑龙散,满满地贴上了,这才算是伤口处理完。 “阿颜,将针拔了吧。”袁凛松口气,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有些复杂,“过后塞云会送一些有助生骨的汤药来,他会将这屋子打扫干净,你自可休息,明日卯时末第一次换药,待几日后伤口恢复些,会将你断了的肩甲复位,且安心将养。” 朱颜扫了一眼室中满地染血的纱布,有些看不下去,正想过去捡一捡,塞云已经打起毡帘进来,抢先拾起纱布扔进篓中,随即又将几柄雕刀和银针全都收入一只大铜盆,预备用沸水煎煮消毒。 朱颜见他手脚利索,实在没处可以挑拣,只得向他微微点头,含笑劝慰,“那此处就麻烦你了。” “朱小姐尽管随公子去吧。”塞云向她温和一笑,随即转向袁凛,“公子,那些药材已经处理好,就在你们惯常待的那处屋中。” “好,费心了。”袁凛待他也很礼貌,落下帘子时还特特看了他一眼。 朱颜正在水缸便舀水洗手,见袁凛走开,调皮地捂住他两只手,弄得湿淋淋一片。 “阿颜,别闹,这就去做那药丸?”袁凛极淡然地取出帕子拭手,捉住她两只手一道擦干净,轻轻带住她袖子往屋中走。 里面的粉末积了满满一个大木盆,一旁小巧的筛子约莫是一百目的,筛底的细粉也已经铺好,看来塞云的确是费心了。 “说起来,宣清,你是不是经常处理外伤……你的手法真的很熟。”朱颜眨着眼,如果说他对方剂配伍十分娴熟还可以通过记诵做到,这样处理外伤和骨伤,却是必须得亲手练习的。 袁凛沉默了片刻,似乎不打算再瞒她,临到口却又改了主意,伸手揉一揉她的头发,“待你去了京中再说与你听。” “好没道理。”朱颜不满地撇撇嘴,回手梳理被他揉乱的头发,一边很是入神地看他分出一半药粉到一只小钵内,再缓缓将水倾入,用一旁的一支竹筷搅着。 那些药粉倒是很争气,并没有加入阿魏膏,药粉已经凝成糊状,这水丸看来是能够做成了。 水丸亦称水泛丸,是将药物细粉用冷开水、药汁或其他液体为炼合剂制成的,因为泛制丸粒体积小,表面致密光滑,既便于吞服,又不易吸潮,有利于保管贮存,所以颇受医家和病者的青睐,但操作的过程却极其复杂,很讲究技巧性,袁凛敢用这个法子,看来他在制药方面的经验亦不少。 虽然朱颜有些不忍打断他这么一心一意的动作,但还是忍不住好奇戳了戳他,“你跟着你师父学这些多久了?” “……你说制药?”袁凛抬头,手下却没停。 “唔,制药、伤科,还有诊病经方什么的,你都学多久了?”朱颜见药糊已经调好,便凑上去一起捻丸子,一个才梧桐子般大小,要坚持下来捻完这些药糊,朱颜觉得任重而道远。 “师尊教授我的是制药,其他的都是先时为了给家姐治病,自己学的。”袁凛说起这些往事来很是平淡。 朱颜挑了挑眉,不信地摇头,“别的不说,你姐姐怎么会需要伤科呢?难不成是学起来挺方便就一道学了?” “很是。”袁凛顺着她的话敷衍。 “你……”朱颜没话可说,瞪他一眼,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捻着手中的药丸。 外头炽烈的阳光渐渐转西,院中忽地传来一阵笑声,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那妹妹回来了。”袁凛倒先听出了朱绮的声音,“左右这些药糊也不剩多少,你出去同她说说话,一会儿我就能结束这里的事了。” 朱颜扁了扁嘴,敛眸去看堆了小山也似的一堆药丸,就算这些药糊都已经捻成了小丸子,但还没有过筛,哪能像他说的这般容易?伸手携过他,“我们一块儿去吧,你也歇一会儿。” 踏出门,果是朱绮和明子站在院中,朱绮头上扎个老大的蝴蝶结,红艳艳的,这般俗气的一个颜色。 “姐姐!姐姐!”朱绮欢呼着扑上来,指着自己头上的蝴蝶结,“你看,这是明子哥哥给我买的,好看不好看。” 朱颜愣了愣,见明子也是万分期待地看着自己,一个“不甚好看”硬忍着没说出口,携起朱绮一双小手,很是和蔼地拍了拍她的笑脑袋,又理一理乱纷纷的刘海,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点了点头,袁凛看到她的脖子是僵着的。 “你们两个小祖宗可算是回来了。”白?从前院的灶房内钻出来,“我蒸了些桂花马蹄糕,你们可要……” 话还没说完,两个孩子便欢呼着冲进了灶房。 朱颜很是无奈地立起身,半是嗔怪地看着白?,“这都快到饭点了,倒是让他们饿一饿,好多吃些饭。” “姑娘不要急,那两个孩子这不长身子吗?自然要多吃一些的。”白?大大咧咧的笑一笑,“姑娘和公子忙活了一下午,倒是也去吃些垫垫肚子,一会儿等刘大哥回来就开饭了。”(未完待续。) ps:owo明天外面上英语培训课,照例晚更~ 第一百二十六章 烛影斜[四] 当夜,徐绸珍依然没有回来,朱颜已经惯了她这般三天两头不在家中,想来她又是往徐府去了,也不在意。 夜间的后院内笼起了火,朱颜还特特看了一回那个伤者,确保他夜间不会受凉,才折进了灯火明亮的屋内。 大堆的水丸已经过了筛,袁凛微微俯身就着摇曳的一点灯火细细看手中的一枚白色药丸,很是出神。 “宣清,这样不是已经好了吗?”朱颜在他身旁隔了些距离坐下,定定看他认真的神情。 “看过那人情况了?”袁凛放下了手中水丸,圆溜溜的丸子在一只小瓷碗里转动不休。 朱颜凑近了些,“烧已经退下去了,那人看起来结实得很,想必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样的伤,对有些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袁凛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下去,但笑了一笑,又岔开了话,将一颗水丸递给朱颜,“这丸子入口的滋味不够好,可要添些挂衣剂?” “挂衣剂……?”朱颜苦恼地揉了揉额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耻下问,“挂衣剂是什么?” 袁凛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般问,愣上一愣,才轻笑,“想不到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朱颜扁了扁嘴,侧过头轻轻嘀咕,“这个我又没有学过,平日里卖的成药不过是些避暑、消食的,哪有这么多讲究。” 灯影下,她面颊红扑扑的,半是着恼,半是害羞。 “你说的倒也不错,普通的药丸原不必在意挂衣。”袁凛不再逗她,挪近了一些,“挂衣也就是包衣,也算是方子的一部分,朱砂、甘草、黄柏、雄黄的最多见,你应当听过梅花点舌丸?那便是朱砂衣的。其他的,还有青黛、百草霜、滑石、礞石、红曲、牡蛎、金箔、银箔……用的都不多。” 说着,袁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看着听得入神的女子笑笑。“阿颜,我尚未问你,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礞石滚痰丸这样的方子的?” “嗯?”朱颜回过神,看着他眨了眨眼,迅速地在心中过了一遍能够编造的原因。都觉得不甚靠谱,便扯起一丝笑,反问,“我一时记不清,那你是哪里听来的?” “记不清?这般奇特的方子,倒也能记不清。”袁凛显然是不信的,颇有几分意味地看了她,“现今的太后有些惊悸癫狂的病症,当年师尊便是进了这药丸,治了她的病症。因而在京中谋得了个立足之地。” “……这样。”朱颜觉得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很是难受,下意识往后挪了些。 窗外一阵风过,外间的花枝和竹叶乱纷纷地打落在窗棂上,溅起阵阵??轻响。 袁凛抬头看了看,面色微沉,随即推过一杯清茶,“今夜只怕要费些功夫,先喝杯茶提提神罢,可别一会儿打瞌睡偷懒。” “才不会。”朱颜瞪了他一眼,见他不再追问方才的事情。心中很是宽慰,忙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袁凛也不知从哪里翻开一个小匣子,里面厚厚一层红色粉末,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那位夫人脾虚气弱。许多药物是受不起的,我看这红曲便很好,原是入脾经的。”袁凛边说,一边用小银勺将大红色的粉末一点一点拨进青瓷的小碗中,取过一点水调了,调出嫣红的一碗。在灯影下晶莹地透着润泽的红光。 朱颜这回很赞同,只差夸他聪明,这个红曲其实搁现代就是真菌紫色红曲霉寄生在粳米上来的,用古医书中的话来说,那就叫做活血化瘀,健脾消食,就原先最流行的说法,这个东西含有真菌,能够清脂降糖,确实跟减肥扯得上关系。 红曲做起来复杂,号称需用白粳米分十五处,入曲母后仍旧并作一处,用布帛紧紧盖了发酵,待到发热时再揭开帛片,如此往复几次,到了次日,一会儿分作三堆,一会儿又分作五堆,过了不久又要合作一堆,再分作十五堆,如此分分合合,倒是大有天下之势的感觉。 好容易到了第三日上,总算可以用竹箩盛着已经发酵完成的曲米,分数次在盛了净水的大桶内蘸湿,接着便又要上演一次分分合合的剧目,过一日再蘸,之后又分分合合。如此反复数次,直到所有的米全都浮在水上,这才能够算得是制成了,这样的曲米就可以收取晒干待用,原本晶莹的白色也就成了鲜红可爱的样子。 一言以蔽之,这红曲得来也不比那阿魏膏简单。 朱颜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了桌上,下巴搁在手上,瞬也不瞬地看着袁凛处理那些药丸。 “倦了?”袁凛转了转眸子,含笑看着面前那张漫上睡意的俏脸,伸过干净的那只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柔声劝慰,“若是倦了,便睡一会儿,这些我来处理就够了。” “这样不好……”朱颜抬眼看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还想说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应该说些什么,眼皮很是沉重,轻轻嘀咕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袁凛轻轻站起身,取出帕子拭净手,向着一旁取来斗篷给她披上,接着缓步挑起帘子去了廊中。 十五过了不久,月儿缺了不过一个角,皎洁的月光在这样干冷的夜晚望来十分明亮,在这粲然的白光下,还站着一袭偏偏的白衣,自然就更夺人眼了。 “……怎么给她的茶水下药?”来人是永无,压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怒意。 “安神的罢了,她本就累了,否则也没那么容易睡过去。”袁凛向着院中走了几步,停在庭中那株银杏树下,倚栏背对月光立着,这个地方离屋子远一些,却又能恰好看到那里的情况。 永无亦走了过来,几乎没有一丝声响,“为何收治那人?” 袁凛撷起落在栏上的一枚杏叶,抬了抬眉,“不是你们向氏的人么?为何不救?” “什么叫作‘我们向氏’?”永无很是不满地摇了头,“我跟他们没关系。” “‘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你想与他们没关系,他们却是费尽了心思要与你有关系……”袁凛轻轻一笑,“那幅画,亦是向氏遣人去盗了交到窦平远手上的?” 永无点头,轻轻叩着栏杆,“想是如此。” “那你又要如何?再过几月,等将这里的事务都处理完,我便要带着阿颜回京去,她父亲虽已过世,亲手所书的婚书却还在,这位朱夫人么,并非阿颜生身之母,实在不该管这许多。”袁凛将杏叶拂去,起身打算离开,忽然又低低一笑,“那夜在廊外的也是你罢?三番五次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起那夜在廊外所见,永无不禁攥了攥拳,“……故意的?” “然而她也并未推开我,原是彼此情愿的。”袁凛勾起一丝笑,走了几步,将要进入廊中,忽地回过头,“那人真不是你遣来的?” “不是,我与那些满心里报复的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永无挑了挑眉梢,“早说过你们不该救这人,定是他们使了什么法子来绊住阿颜的眼,好让他们去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袁凛叩了叩一侧手臂,无所谓地笑着摇头,“想来是那位喝醋的窦夫人知道了什么隐情,多半是要杀她灭口的,但阿颜又怎会在意那些,却将自己人伤成那般样子来一个苦肉计,真是金丸打雀,得不偿失。” 永无默然,他诚然是向氏的一员,还是最正宗的那一脉,当年向妃一事株连治罪时,他的父母恰好在岭南任上,消息传到,急忙弃官隐匿起来,这才逃过一劫,之后向氏一些逃离出来的旁系寻来,也都在岭南安居下来,本来可以好好过隐居生活,不想那些人杀心太重,总要报了昔年之仇才满意,如今虽然旧朝已亡,但亡国的君主却还在,因此他们的目标便是刺杀那抚顺王——实在无聊得紧。 永无向来是不愿与他们多交际的,他那已经过世的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不仅给他单名一个无字,还要再补充一个字乃是永无,何等的决绝。父母过世后,他便离开了岭南,过起那游侠浪子的日子,也算逍遥自在,直到在这江南小镇偶遇了窦绥,才羁留了几月。 窦绥并没有向他透露过很多,永无只是隐隐觉得,窦绥似乎也有些目的,不知他究竟怎么与自己那些糊涂的家人扯上了关系……但方才袁凛说的那些,他觉得有些草率了,他打听过,窦绥逃脱搜捕不易,为了掩盖身份,娶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农妇,而且此女父母双亡,一无其他亲人,这样的人便说是暴毙身亡,也是很容易瞒过的,根本不必这样的苦肉计。 可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有什么目标呢? 永无在廊外又站了一会儿,垂眸望着里面一点灯影,叹口气,猜想袁凛今夜就打算这般孤男寡女地过去了,真是有些牙痒。(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呵墨抄方[一] 朱颜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有哪里不对,伸一伸胳膊伸一伸腿,感到腿踢到了一旁搁脚的小椅子,这才睁开眼,发觉自己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桌上已经清理过,一点没有左右昨夜的杂乱样子,朱颜眨了眨眼,坐起身拉紧了身上披着的斗篷,往绒绒的兔毛中缩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趴在桌上都能睡得这么香。 屋外还是一个响晴天,桃花照例开得喧嚣,一点点嫣红落在阶下,红雪一般杂乱。 袁凛正背对着屋门站在廊下,面前一条长案,他仍是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长袍,上身微微俯下,不知在做什么。 朱颜起了一点顽皮的心思,看看周围唯有桃花开落,翠竹摇曳,并无一个人影,便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踮起脚伸手捂住袁凛眼睛。 “阿颜,别闹。”袁凛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一身攀上她的手,轻轻拂了下来。 朱颜好生没趣地放开手,瞪了瞪眼,“你怎么知道是我?” 袁凛回身松松地揽住她,“现在天色还早,这后院又没有人会来,难不成是那个重伤之人自己走了出来?” 朱颜不好意思揉了揉额角,好像是自己没有思考这个问题,眯眼看向天边,厚颜无耻地扯出一个笑,“哦,原来天色还早啊,看来我还没睡醒……要不我再去睡个回笼觉?”边说着,边悄悄收回胳膊想要从他手里挣脱出去,无奈外面罩着的斗篷太大,十分地不适合行动,挣了好半日倒把自己的脸挣得通红。 “你这样,倒像是我要欺侮一般。”袁凛戏谑地看了她,放开手将长案上铺着的一件衣衫交给她,“你昨日换下来的外衣,皱得不成样了,我给你熨了熨。” “……熨?”朱颜一脚已经跨进了屋内。立刻又好奇地回过头,“你用什么熨的?”这个年代也有熨斗,朱颜倒是知道的,古代的熨斗又称钴?。柳宗元大名鼎鼎的《永州八记》中《钴?潭记》的水潭之所以“钴?”命名,就是因为石潭的形状与熨斗有几分相似。 但话说回来,就算熨斗这样东西在这里是存在的,她却清楚自家里并没有熨斗。 “这个。”袁凛向旁边一让,长案的一头搁着的。竟是一只舀水的铜勺,里面还有些温水,袅袅地腾着水雾。 “这个也可以?”朱颜凑上前,拿起那只小铜勺细细端详,这东西比起熨斗来只缺了一个尖尖的头,没有熨斗时代替一下倒是并无不可,但自己对着这东西看了大半年,也没有悟出这个用法来,难为袁凛竟然能想到。 “进去再休息一会儿吧,今日恐怕有些忙。”袁凛揉了揉她领口的绒毛。将落在里面的一片花瓣拣出来,“进去吧。” 朱颜挽着衣服忽然站住了脚,抬头认真地打量着他,从上看到下。 “阿颜?”袁凛不自然地侧过身,“怎么了?” “你脸红了……!”朱颜调皮地笑了笑,伸手拽住他袖子,“你老实告诉我,你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的,今早又是什么时候起的,难道不累吗?” “本来有些累。被你一问倒像是好了。”袁凛见她不肯放手,便随她一道进了屋中,指着堆在桌角的两个大陶瓶,“药丸我都放在这里了。一瓶是百丸,两个月的量有余,应当足够了,还多余了一些,我一会儿就着方子一道,送到药铺中去。吩咐边老板制些药丸。” 朱颜支着下巴坐在窗下,一双眼忽闪忽闪地看他,忽然低低笑问,“你之前不是不希望我开什么铺子,为什么现在又帮着我做药丸?嗯,宣清,这是为什么?” “那铺子并不是寄在你名下的,我有什么可多说?”袁凛笑着坐在她身侧,“何况,阿颜,我希望你过得开心一些,你既然喜欢做这些,我自然会陪着你。” “那你自己喜欢吗?”朱颜又将脸压下了一些,仰头看着他,“如果你自己不喜欢做这些,没有必要为了我勉强的。” “……我从前学医学药,只是为了治好姐姐的病症,但遇到师尊以后……”袁凛微阖上眼回忆,“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有很多新奇的想法,有时候或许与世俗不合,难为人所容,事实上却极有道理。师尊对于制药有着自己的见解,从不囿于已有的方子和制法,我那时常常想,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像他一样……后来日子久了,就喜欢上了这些东西。” “我真想见见他……”朱颜低下头轻轻一笑,那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吧?她有很多话想问,可是不管是谁,她都不敢去问,她有些害怕,如果自己将经历说出来,她是不是就什么都不是了?像杨氏说的那样,只是借尸还魂的幽魂…… “放心。”袁凛轻轻抚着她前额,“这里的事情很快就处理完了,待明日接了绮姑娘的母亲,我就带着你们回京,先在矩之先生的旧宅里住下。” 朱颜仰起脸,眨了眨眼,“那里还在……?”可就算还在,经历过兵荒马乱,那里只怕也早已易主。 “矩之先生离开京中时,曾将那处托付给家父,这许多年一直空着,不知里面的花草长得可好。”袁凛垂下眸子看她,不知道故地重游,她还会不会想起过去的事情? “草木若知兴亡,大约是不好的。”朱颜缓缓起身,推开了隔扇,外面的一枝桃花直探进窗来,在桌上洒了零零落落一片碎红。 朱颜伸手拈起一片,敛眉看向外间似锦的繁花,“不过,你看,那里院外的骨里红已经谢了,这些碧桃却还开得这般好,所以这些草木连同类的兴亡都不能敢,又怎么能够知道人世的盛衰……?” 否则,又何来的国破山河碎,却依然城春草木深的那一叹? “出去透透气吧,倒将你的闺阁气都招了出来。”袁凛袖起两只装了药丸的陶瓶,先转身出了屋子。 才转出院子,便在门外一丛凤凰竹下遇上了窦安。 “……小安,你怎会在这里?”朱颜蹲下身,这早春还有些寒意,更何况如今天色颇早,这孩子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两颊冻得通红,小手都肿了,但这孩子只是出神地望着那丛密密的竹子。 “……我,”窦安回过头,见是朱颜,一时不知唤她什么,心中一急,大眼中直淌下两行泪,哽咽着稚嫩的声音低语,“上一次白?姐姐告诉我……她说这个竹子又叫慈孝竹,一丛一丛地长,冬天的时候,年老的竹子将小竹子围在里面,是为‘慈’,等到春天的时候……” 他说着,声音越发哽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一把抱住朱颜,哭得好生哀戚。 “这到底是怎么了?”朱颜轻轻拍着他,“你在家中过得不开心吗?” “小安跟着您学了大半年,还是太没用了……”窦安将脸埋在她领口的绒毛里,不时急促地喘着气,“这些竹子尚且知道‘孝’,小安却连它们都不如。” 一阵风过,几片枯黄的竹叶恰好飘落下来,碎碎地落在了他身边,越发衬得凄凉。 朱颜敛了眉,昨日才遣他回去,怎么今日就哭了回来,窦绥和他那妇人到底是怎么看顾孩子的? “人死不能复生,进来洗把脸。”袁凛平静地听着窦安自怨自艾,见他心情平复了一些,上前向他伸出手。 窦安惊讶地抬起头,他并没有说任何事情,面前这个好看的哥哥却能知道他经历过的事情,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你怎么知道?”朱颜回眸看着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颜,你去唤白?过来照顾这孩子。” 朱颜轻轻摇了头,见他们的神情,也猜到了大半事情,伸手温和地抚了抚窦安额头,“你和宣清在这里待一会儿,我这就去唤你白?姐姐过来。” 待朱颜走后,袁凛才低低问他,“你还愿意回去吗?” 窦安闻言想了一想,很认真地又想了一想,接着决然地摇了头。 他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原先的家早已经不是家了……从前,虽然因为他患了不能治愈的病症,各方求医问药,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苦很苦,父母却是和和睦睦的,本以为从此以后学好医术,可以救人救己,不想父亲遇上了几个奇怪的人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先是诓骗自己去观察谁与朱颜结交,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父亲又多次指责母亲没有见识,鼠目寸光,所以他后来越发地不想回家中去……那一个年过的,比炼狱还痛苦。 “小安,过来吧,你若无处可去,往后自可跟着我。”袁凛拂去他头上的几片枯叶,拉着他走进院中。 “你……你怎么知道我娘死了?”窦安有些畏惧,不敢看他一眼,好像那样就会被看透自己心中所想。 “有些话,放在心中就好,不必多问。”袁凛抿唇,“你母亲就是亏在了这上面,你还不明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呵墨抄方[二] 入夜的窗下一片安宁,一树桃花无声飘落,不时滑破幽深的夜色,暗淡的烛光将一个小小的身影投在窗纱上,时而低下,时而抬起。 另一侧的屋中却是灯火通明的景象,朱颜裹着斗篷窝在椅中,定定地看着面前“装死”的伤者。 经过一日的询问,她已经明白了整件事的经过。 窦安虽是个孩子,但十分懂事,竟是比成人还能够抑制心中的悲痛,只一个上午,他便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事情要从去岁他病情好转后说起,初初他提出跟从朱颜学医,他那母亲本是不允的,窦绥那时并未表态,直到后来他遇上了几个自称是向氏的后人的神秘人,窦绥才竭力说服妻子将孩子送来了这里。起初窦安觉得这样很满足,但慢慢的,他发觉父亲总是要求他留意朱颜身边出现的人,甚至记下朱颜去了哪里——他不晓得这个是唤作“监视”的,只是隐隐觉得这样做不对。 后来年节的时候,约是初五的夜里,有人叩开了他们的家门,第二日,他便在窦绥的书桌上看到了一轴画像,篆字朱颜教他识过一些,因此他知道那是前朝向妃的画像,她真的和朱颜长得很像。 之后便是今次被朱颜“出师”归家,窦绥带他回家后,家中的气氛十分可怕,母亲只是哭,一直哭到夜里还没有停下。他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了半夜里,母亲的声音都哭哑了,那时窦安有些模糊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朦朦胧胧似听到母亲在唤什么,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似乎有人站在他那门外低声谈论。 他大着胆子摸出屋子溜进父母那里,父亲已经不知去向,母亲恹恹地躺在床上。话也不能说,只能眨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将他望着,不一会儿就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他猜到母亲这是中了毒,但自己才浅学疏。根本辨不出究竟是什么药物,更遑论救治,只能眼睁睁地守在床边,又害怕有人回来灭口,待到天微微亮的时候。就急忙来寻朱颜。 春夜的寒意很重,但远远没有他心中的寒意甚,一路上也不知自己究竟摔了多少次,跌跌撞撞地到了竹园外,那时还未到平旦,看着竹篱外的那株慈孝竹便默默地出了神…… 他的母亲虽然是个没有见识的农家女子,在爱护自己的孩子却是同世间的母亲没有两样的,之前为了给自己医治怪病,母亲从不打扮,总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那时常常想着。如果自己有一日能够治好了病,能够像其他的孩子一样,一定要好好报答母亲……那时哪会知道却是这样的结果? 朱颜沉沉地叹息一声,依然抬起眸子去看那个病榻上的人。 窦安当时说完这些,大哭一场后心情稳定了许多,白?便带着他去吃饭沐浴,之后他便一直将自己关在那处小屋里抄写方书,从正午一直抄到日薄西山,途中统共就出来吃了些糕点当作晚饭。 袁凛午后被关河急急叫走了,不知是为了什么急事。眼看现在就要起更,却还未回来。 或许他今夜歇在边府,但总也该遣人来报个信吧?朱颜不由地有些担忧,昨日还神定气闲地说袁凛是定然不会受伤的。如今却有些心虚,毕竟那些自称“向氏后人”的人也太猖狂了吧?如果真的出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朱颜摇了摇头,尽力将这些胡思乱想赶出去,目光不知第几次落在榻上那人身上,声音有些哑了。沉得厉害,“你也是向氏派来的人?” 那人微微动一下,没有回音。 朱颜咬住唇,午后袁凛走后,自己也就闲了下来,人闲下来难免会胡思乱想,但在这胡思乱想间,她却将最近的事情串了起来。 那日她随徐绸珍前往徐府拜年,大约也就是与徐家俩姊妹争执的那片刻之间,那轴向妃的画就被人盗走了。 那个时候她遇到了永无,后来徐绸珍也见了永无,却没有任何的惊讶,看来他们早已相识,而对于向妃画像被盗之事,徐绸珍似乎也极为平淡,似是一切原在意料之中。 这样的发现让她有些难过,虽然目前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徐绸珍真的和这件事有关,但她还是有些怀疑徐绸珍,也……越发地不想知道真相。 但那个神秘的伤者又守口如瓶,什么话也问不出,朱颜烦恼地站起身,攀着窗棂默默出神。 “朱小姐就不担心那位公子么?”那人阴沉沉地低叹。 “……你说什么?”朱颜蓦地回过神,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一下午都没有理睬自己一下的人竟会说话。 “现在将要起更,那位公子却还未回来。”那人阴测测地干笑,却因为牵动了伤口不时短短吸气,“啧,我似乎记得有一位夫人说过,只要能不让她的女儿去京中,并不介意自己满手血腥。” 朱颜的心陡然抽紧,一时心中掀起的是对徐绸珍的失望,还是对袁凛的担忧,已经不必去分辨,她只是在突然之间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她想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阴谋诡诈的地方去。 “阿颜,你是在这里?” 这一声来得太过及时,朱颜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见袁凛就站在廊下,还是那样一身干净的蓝衣,想也未想就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他,不争气地噙了满眼的泪。 袁凛微微一愣,不过半日不见,她这是怎么了? 关河站在后面,也不禁一愣,接着温和地笑了笑,背过身去。 朱颜发觉自己失态了,急忙松了手,伸手遮住面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宣清,你没事吧?” 腰间忽地一紧,又被他搂了回去,双手也被轻轻拂开,对上面前含笑的眸子。 “阿颜,你到底怎么了?”袁凛有些好奇,她竟然哭了,伸手抹了抹她那些还没来得及淌下面颊的泪珠,“难不成是被小安招哭了?” 朱颜瞪了他一眼,自己都担心成这样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没好气地伸手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只得低声抱怨,“你放手!” “如果我没有记错,刚才分明是你自己扑过来的。”袁凛紧紧搂着她,方才虽然只有一会儿,但她身上夹杂着薄荷与佩兰的香气还是那般地沁人心脾,真想再多闻一会儿。 “我没有……”朱颜见他真的没事,立刻翻脸不认账,两手撑住他的肩,百般挣扎。 “罢了,不与你争。”袁凛轻轻一笑,撤去了手,拉着她往院中走去,“你过来,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了?” 朱颜不情愿地扁了扁嘴,袁凛的确什么事情也没有,刚才应该真是自己胡思乱想吧?可那人说的话好像也不假,难道徐绸珍真的要做到那一步? “你做什么去了?” “我去寻了窦平远,告诉他小安的事情。”袁凛淡淡望一回天,他确实去寻了窦绥,但之后还与永无有约,他们谈了许多关于事,那些并不是可以告诉朱颜的……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朱颜托起下巴,仔细将他望着,良久才长长吐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情了……最近的事情有些奇怪,总觉得还会发生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很担心。” “别胡思乱想,不会再有什么事情的。”袁凛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叠东西还有一支小蜡。 “这是……”朱颜接过来展开,一个精巧的木架子上套着薄韧的素白纸罩子,看这个形制,应当是天灯。 “悼念亲人的时候,我们会放起天灯。”袁凛轻轻将一绺头发拂到她耳后,“我们去陪陪小安吧,毕竟还是个孩子。” 朱颜默然,窦安再怎么显得平静,依然是个孩子,这一点的确是自己欠虑了。 “那么,你是要将他带回京中教养?”朱颜回过头,敛起眸子。 “是,那孩子于医药很有天赋,自己也喜欢,我会送他去师尊那里。”袁凛释怀地笑了笑,“师尊最能安慰人,小安在他身边长大,一定不会因为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心结。” 灯影里的小小的影子还微伏在书案上,因为春夜还有些凉,砚中的墨不时就会冻结,窦安不时抬头将那些墨呵化,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浸在呼出的白气中,显得好生可怜。 “怎么都不笼上火?”朱颜上前握住他的小手渥着,一边脱下身上的斗篷将他包严实,有些担忧地拍了拍他,“小安,出去散散心吧?” 窦安将笔搁在笔架上,小脑袋埋在臂弯里,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跟着她乖乖走进廊中。 袁凛将已经点燃的天灯交给他,“你父亲已经同意你去京中。” “……多谢。”窦安接过天灯,慢慢托起那一点凌空欲飞的光点,眸子眯起,仰头望着天空,“母亲还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朱笔落[一] 朱颜此刻正立在长廊之下,抬头是精致的画檐和小巧的灯笼,随着微冷的春风不时晃上一晃。 眸子微微敛起,有些不敢去想方才入目的情形。 今晨本是定下了与袁凛一道来会一会朱绮的娘亲,也就是她父亲朱衡的那位爱妾,只因清晨歌楼尚未开始营业,这个时候前来此处,本是为了掩人耳目带走那个女子。 可到了歌楼内,本该早早梳洗已罢候着他们的人却迟迟不见出来,只得亲自前往她居住的地方唤人,唤了几声还无人应答后,歌楼的老板这才答应他们派人破开了门。 里面的景象有些可怕…… 地上溅满了血点,再抬起头,便看见一人身着染血的素色中衣,直直悬在房梁上。 虽然解剖这门课程对朱颜来说并不陌生,但她见到的都是由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完整尸体或零散尸块、骨骼等,皮是皮,肉是肉,脂肪是脂肪,都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血点和腐烂迹象,通风甚好的解剖室里也只有轻微的刺鼻甲醛味,而不是方才入目的那等血腥。 幸好袁凛甚贴心地将她扶了出来,不然还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受不了里面的场面。 “阿颜,你好些了?”袁凛缓步走了出来,一边拿着帕子拭手,一边打量着她的面色,“看来是好些了,方才脸都吓白了。” “……我又没有杀过人。”朱颜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她杀过实验用的小鼠,用的是颈椎脱臼,并不见血,她也亲手解剖取过小鼠的股骨和肝脏,许是她解剖学的不错,下刀并未割破血管,基本也没有多少血流出……只是记得处死小鼠时常常会遇到抵死的挣扎,或许好几分钟都不能成功,并不如实验操作上写得那般轻松。那时候难免感叹一句,想必杀人是更难的…… “她就是阿绮的母亲,她们说,她在这里的名字唤作‘子规’。”袁凛往廊中走了几步。看着东方天际的一点光亮出神。 朱颜垂下头,她当然知道死者的身份,她很担忧,这件事该怎么告诉朱绮?她昨日还兴高采烈、满怀期待地问自己,她的娘亲是不是就要来同他们一道了。可那时候哪会知道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希望越大的时候,怎么去接受这样完全相反的结果?她朱颜自问做不到,更不相信朱绮那个才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做到。 “进去看一看吗?我已经吩咐关河去知会周融,他一会儿想必会亲自过来。”袁凛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 指间渡来一点温暖的气息,朱颜觉得心下稍安,一边随着他进去,一边低低询问:“可是周老爷?他似乎在这江南领着官职,但母亲没有告诉过我,白?她也不甚知晓。” “……你不用知道那些。”袁凛抿唇,他不想让朱颜过多地与这些官员有牵扯。那样只会让她的处境更惹人猜疑,幸而周融也很是明了此事与徐府脱不了干系,自然只会悄悄一人前来,尽量化为无事。 朱颜挑了挑眉,没有再争,转眸打量起屋内。 那个唤作“子规”的女子已经被放了下来,一张矮几上的东西被堆放在了地上,好让这精致的梨花木矮几充当临时的停尸床。 因为子规还带着女儿朱绮一道住,屋子很是宽敞,里面的布置也甚是雅致。屋内隔着一道杏黄的纱幔,里面隐隐是一围床榻,外间陈设着妆台、书案、琴台等物,看得出子规平日的生活颇为悠然高雅。 方才悬着她的那处房梁便在纱幔近旁。因此杏黄的纱幔上也溅满了殷红的血点,仿佛黄锦上绽开的绚烂春花。 子规的面目上有着数不清的划痕,血液已经干涸,伤口微微结痂,偶尔一点没有划破的皮肤也肿得厉害,根本辨不出原来的面貌。除此以外倒是没有什么伤口,想来这地上、纱幔上,还有她衣衫上的血点,应当都是因为面上的伤痕引起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毁坏自己的容貌? 朱颜摇了摇头,她向来是有些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自寻短见的,因而更不能理解为什么连死都死了,还要这样摧毁自己的容貌? “阿颜,你过来。”袁凛探出手指着杏黄的纱幔,朱颜的目光顺着他指的地方,牢牢地落在了一点血迹上。 很奇怪,血迹是下小上大的,也就是说,这一点血应当是子规站在纱幔旁时溅上去的,而不是她将自己悬上房梁以后才溅到的。 袁凛的手挪了挪,落在了另一处血迹上,这一处,竟然和方才的方向完全相反。 “奇怪了。”朱颜眨了眨眼,微微偏过头,换了个角度看那处血点,总觉得从这个角度看来,两点血的形状一模一样,难道只是因为血点都长一个样子的? “这位公子,这儿有一封信,应该是子规姐姐留下的。”歌楼的老板已经悄悄离开这里,只留了一个看起来颇为伶俐的小丫头在这里看看情况。 那封信倒是没有沾到血迹,是给朱颜的。 既然是给自己的,朱颜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里面的字迹很是清秀,笔触微微颤抖,许是在心绪极为激动之时写成,因而才会是这副样子。 内容大体讲的是自己当年得遇朱颜她父亲朱衡,受了厚恩,可惜自己在家国亡破时贪生怕死,当年得到一点兵乱的消息便劝朱衡离京,见他不理后,自己提前逃往了江南,日后生活困难,不得已又重操旧业,实在无颜再见她这位小姐和主母徐绸珍,因此选择自裁身亡,只希望朱颜能看在亡父的面子上,好好照顾朱绮,待她年岁长一些,为她寻个门户相对的人家早早嫁了便是。 朱颜将信交给了袁凛,这信在她看来有些不可理解,不过是做个琴娘,又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情……或许袁凛更能明白这个女子心中所想,还是交给他看更好。 朱颜自己轻轻挑开纱幔,转进了里间。 里面的床帐一色雪白,只在床头处简笔勾出一支老梅。 朱颜定定看去,依稀认得是那骨里红梅的样子,心中没来由地一跳,又走近了几步。 正要走到床榻前,袁凛在外间急急唤她。 朱颜只得搁下好奇,回身撩开纱幔出去。 “阿颜,等一下!”袁凛正从一处角落里抬起头来,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神情看着她,看得朱颜心里直发毛,只能保持着揭开纱幔的动作,僵在那里等他快步过来。 袁凛走近了后,伸手抚上她面颊,微凉的手指忽然极快地滑过,喃喃低语,“果然……” 朱颜疑惑地侧过头,也忽地恍然,被自己扶在手中的纱幔呈两片交叠状,若是以她现在这个姿势,有人在她脸上滑上一道口子,血点在溅上这一侧的同时,因为轻纱通透,必然也在对侧那一片上印上一个形状相同,方向相反的血点。 那个小丫头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怯怯地问道:“公子,这墙角里的灰要帮您取过来吗?” “暂且不必。”袁凛这次想起方才的发现,拉着朱颜到了临窗的那处墙角。 柳木的地板上落了很厚的一撮青灰,铺在最薄处的那些正随着行走引起的微风乱飞。 “这是……?似乎原来是纸吧?”朱颜蹲下身打量着那堆灰,烧纸的气味挺浓烈的,但细细闻起来,似乎也有一点烧焦羽毛的气味,那是蛋白质燃烧后特有的味道,“这……到底原来是什么?” “我猜是……裱过的书画和文稿。”袁凛靠墙立着,他已经问过那个小丫头,她说她那子规姐姐不仅精通琴艺,歌喉无双,而且于书画诗赋都有雕琢。 袁凛又想起她曾经是京中重臣的贵妾,自然也会按着京中才女的风气,屋中多以自己的书画装饰,案头应当也有自己的文稿,可是他方才寻过了,这些东西竟然全都不知去向,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子规在自裁之前将这些东西尽数烧了。 “为什么要烧?”朱颜缓缓起身,被他一点,想来似乎确实如此,装裱的时候多半会用锦缎包边,因此才会有那么一点并不明显的焦味。 “既然是‘无颜’再见你们,自然这等东西也不该留着。”袁凛低低一笑,忽地探身到她耳边,低声耳语,“我看过你屋中那几部诗稿,为何近半年再没有写下去?是因为学医太累,没有心力了?” 朱颜只觉脑中一片空白,那几部诗稿是真正的朱颜所留,里面记的是她从前的心境与际遇,自己只草草看过一次,因为觉得太过纤细便丢开了没再去碰…… 这东西就跟日记一样,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而自己同原先那个,怎么看着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她自己都不会相信一个人失忆能够将多年养成的性格都改了,更别提袁凛了,他是不是很早就在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朱笔落[二] 等震惊稍稍淡下去一些,朱颜转眸见袁凛并没有刁难的意思,心下稍安,试探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因为诗稿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境,所以才要烧去?”顿一顿,她戳着自己的下巴摇头,喃喃低语,“宣清是觉得,她不是自尽,对不对?” 诚然,若是自毁容貌,子规为什么要一手扶着纱幔,一手去划自己的脸?还有,那一柄刀子又在哪里呢? 这里本就疑点重重,而且朱颜觉得,一个能够从风月之地嫁入官宦人家,又带着小女儿重新流落到原点生活下来的女子,这大约是极有见识的一个人,不应该这么轻易想不开,虽然也不排除她此前一直是在隐忍,如今得知女儿跳脱了苦海,觉得自己也应该解脱了才如此行事,但朱颜还是觉得可疑。 “袁公子。”一个厚重圆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周融一身青色的常服,孤身而来,进了屋内,他又转过来向朱颜一揖,“朱姑娘也在此。” “这么早就急急唤您前来,真是十分抱歉。”袁凛向他微微颔首。 “您还没吃早饭?”朱颜想到天色确实还挺早,一时嘴快问了出来,看到袁凛蹙眉扫了她一眼,急忙敛眉下去,暗自责怪自己莽撞。 虽说从前解剖课上的多了,哪一日起迟了带着早饭一边在解剖室里啃一边看老师实验也是有的,但古人对生死之事还是看得很重的,就算真有人能忍下来在尸体边吃些东西垫肚子,也会被认作对死者的大不敬吧? “阿颜方才被吓着了,这会儿还没有缓过神来。”袁凛轻轻一笑为她敷衍过去,随即引着周融往停放尸身的地方过去。 朱颜趁着他们背过身时,冲着袁凛不满地吐了吐舌头,一扭头,却见关河守在廊外,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禁脸上一红。急忙也蹭了过去。 周融拧着浓眉看那女子,一身天青色的中衣上面溅了不少血点,以双肩和胸前为多,下裳部分只有些微几点。若不细看绝不至发觉,女子那玉白的颈子上确有一痕紫红的缢痕,看颜色和面上的血迹,想来她死去的时间并不长。 “公子方才遣人急急唤了老朽前来,还点明勿唤仵作一道。是因为……?” “您应当知道,此人的身份……”袁凛从袖中取出一件用棉布裹着的东西交给周融。 周融打开来,里面是一柄沾了血的短匕,除了锋利精致外,柄上的一个细细的刻字在第一时间吸引了他的注意,看清后,他随即掩上棉布,神情有些僵硬,看着袁凛会心地点了点头,“多谢公子提醒。那么以公子之见,此事应当如何了结?” “您再看一看此物再做定论不迟。”袁凛取过那封信递与他。 那匕柄上刻着的正是一个小篆的“徐”字,再配上如此精致繁复的花纹,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当年前朝赐予那位徐将军的东西,此物出现在此,必定与徐府有着脱不了的关系。而这江南一带有名的琴娘子规的来历,他过去也有所耳闻,这一次多半是同当年朱衡的妻妾之间的纷争有关。 又听闻徐府此次有意通过联姻重回京中,往后家势只怕更要大起来。既然他们有恃无恐地将证明身份的东西留在了这里,大约便是在提醒不要追查此事,自己何苦淌这一趟浑水? 周融又看了一回子规的“遗书”,很是作态地点头赞叹。“矩之先生果然是高风亮节,连家中侍妾都如此节烈。”说了几句,又忽地想起袁氏乃是变节之臣,自己这一番话原是说者无心,却保不定听者有意,拿着信纸的手不觉一颤。 袁凛浑若未觉。低低一笑,“您也是这般想的?这样也很好,我同阿颜先回去,午后再遣人往您衙中认领尸体。” 朱颜一直细细观察着子规身上的那件中衣样式,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不想一抬头,袁凛竟说要走了,情急之下急忙伸手扯住他衣袖。 “怎么了?你还未吃早饭,该饿了。”袁凛反手带住她的衣袖。 “我想问一件事。”朱颜抿唇,转头去找那个小丫头,“你可记得这位子规……姑娘,平日都在这一套中衣外搭配什么衣物?” “唔,似乎是一件雨过天青的薄袄,胸口的地方有一串紫藤的,下面多半是配上白色碎花的花青百褶裙,这是子规姐姐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小丫头越说越详细,一拍大腿,“对了,我记得姐姐每次穿这一套衣衫,都是去奏《谪仙怨》的时候!” 《谪仙怨》,又是这曲子…… 朱颜扶住额头,琴曲、向妃、画像、亡国、子规……思维忽地打了一个结,亡国?子规?子规啼血可不就是悼念亡国吗?难道她的名字是这么个意思? 还有这个小丫头描绘的那套装束,与自己那口箱子中收着的一套华丽的半旧衣衫极为相似,她记得徐绸珍说起过,那些衣衫是父亲的爱妾之物,是不是就是这子规的东西? 袁凛见她只顾出神,向周融使了个眼色,随即拉着她走了。 “想什么呢?”袁凛带她从后面的小门登了车,见她还在思索,伸手在她面前轻轻一晃,“回神了。” “我只是在想……我……”朱颜摇了摇头,“算了,这件事情一会儿回去了再说。” 朱颜苦恼地揉了揉额头,窦安那孩子也不知道恢复过来了没有,今日又得打叠起精神去安慰朱绮,自己反倒是连叹惋难过的时间的都没有了。 “其实我刚才检查过那具尸身了。”袁凛坐下来,伸手去煮茶。 朱颜挡住了他,熟稔地取出小木炭,打了火石燃起红彤彤的火光,一边不紧不慢地倒水、添茶,不时抬起眸子瞥他,“你既是碰过,还是我来煮茶罢。” “……你失忆过,这却没有忘吗?你才五岁的时候便能煮得一手好茶。”袁凛敛眉看着她,像要从她深掩的眸子里看出点什么。 “有些东西,除非死了……”朱颜一噎,低低笑了,“或许连死过一回都不会忘了。” 袁凛默了一默,岔开了话题,“方才我检查那子规姑娘的尸身,发现她脖子上的缢痕的确是八字相交。” 朱颜咬了咬下唇,她学的不是法医,却在医学史这门课上学过宋慈的《洗冤集录》,里面重要的一点,就是以缢痕的“八字交”和“人字交”来判别一个人究竟是自缢身亡还是被人勒死后伪作了悬梁的样子。这样看来,难不成子规真是自缢身亡?可袁凛方才的意思,不是说……? “她应当是被人下了什么药物。”袁凛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药……?”朱颜眨了眨眼,在这江南小镇,除了自己和袁凛,难道还有人会对制药有兴趣?想来想去,忽然模糊地记起了一件事,自己都被吓得一个冷噤。 “别怕,我不会让她伤到你。”袁凛安慰地拍了拍她。 朱颜定下神,埋下头轻轻一叹,“你知道我想到了谁?” “徐绸珍。”袁凛握住她轻颤的手,以防她将壶中的滚水洒落出来。 “她……她……”朱颜闭了眼,细细回忆。 第一次提起毒,似乎是那日徐绸珍教她认识草药一年蓬的时候,徐绸珍那时候说起,这东西捣烂了对解蛇毒十分有效。 第二次是白?在徐府中毒那次,她只能模糊判断出白?是中毒了,袁凛和徐绸珍却都一下子辨出了所用乃是乌头,看来徐绸珍在这方面的造诣远比自己来得高。 “若果,你想杀她,又得做出一副是自尽的样子,你……你会怎么做?”朱颜颤声,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茶水滤入公道杯。 “这很简单。”袁凛挪近了她,低声笑了笑,“只需先用一些致幻的药物,让子规失去抵抗的能力,却不至死去。” “看室中的情况,应当是以焚香的方式下的毒,那时候子规已经除了外衣,只着中衣打算就寝,但是听到了声响,她又折返过来,撩起纱幔想看个清楚。” 朱颜面色发白,他说的就像亲眼见了一般,声音越发地颤,“那……那后来?凶手就是这个时候上前划破了她的面颊?” “不错。”袁凛敛起眸子,那几刀下手都极重,有的甚至在颧骨上撞出了深深的口子,下手的人实在是心狠,或是对子规恨得厉害,“一个人就算种了致幻的药物,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一定也会反抗,但凶手显然用药将她立刻弄晕了,然后立刻将她悬上了房梁,造成自杀的现场。” “……可是,那封遗书呢?”朱颜眨了眨眼,“我记得那个小丫头说确是子规的笔迹?” “笔迹是可以学的,若不寻到本人的笔迹亲自对比,你能确定真是她亲手所书?”袁凛摇头。 朱颜恍然,“所以,将诗稿和书画焚去,也是出于这个考虑?那么,书信肯定是凶手写的,找人比对一下不就知道了?” “倘凶手平日给人留下了不会写字的印象呢?”袁凛抿唇。 朱颜噎住了,是啊,倘若凶手平日从不写字,谁能怀疑他呢? “你……你还是觉得是我母亲做的?” “证据就是如此。”袁凛接过她递来的闻香杯,“你不愿意相信事实吗?” 朱颜低头去闻清雅的茶香,水汽扑面而来,她觉得自己眸子里也结了一层雾气,倏地落在杯中,溅起了一点涟漪,“我想听她亲口承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朱笔落[三] 袁凛顿了一顿,手中茶水轻轻一簸,溅起一点细小的水花,暗自摇了摇头,在这件事上,朱颜简直顽固到不可理喻。 “你为什么依然那么相信她?” 朱颜并不回答,自己取过一只矮矮的品茗杯,娴熟地将高高瘦瘦的闻香杯倾倒过来,碧绿的茶水沿着优美的弧线划入瓷胎白腻的杯中,一点都没有溅出。 她低头轻轻呷了一口清苦的茶,随即紧抿了唇,关于徐绸珍的事情,她真的不想多去提起。 她并不知道从前的徐绸珍是怎么样的,但自从她认识这个老妇起,徐绸珍对自己的照顾可称得上无微不至,而不论是她,还是那个不知去了哪里的朱颜,都是受了徐绸珍大恩的,或许一辈子都还不清……如果可以,就算那些真是徐绸珍做的,她也希望能够掩瞒过去。 “阿颜,你不应该如此相信她。”袁凛轻轻摇头,从前那位朱四夫人虽然一直都是低眉顺目,却绝不是如今这般的模样,徐绸珍这人绝对不简单,朱颜若是一味顾念母女之情,盲目地去信她,只怕要糟糕得很。 “……我并不是没有怀疑。”朱颜微微向前倾了身子,认真地看着他忧虑的样子,“你说过,我可以相信你,因为你不会来害我……可我觉得,母亲同样不会来害我,为什么我不能相信她?” 她侧过头,怅惘地笑一笑,“或许你觉得我很可笑?宣清,你说的那些都很对,子规不可能是自杀……而杀人是要动机的,母亲她,她和子规都是父亲的妻子,过去一定会有很多交锋,或许是因为情,或者是因为利,或者只是简单的旧恨难解……”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袁凛放下了茶杯,握住她一只手,沉着声,“阿颜。有些事情是不能这样敷衍的,你心里不希望是她,觉得好像这事情不揭露出来,你们就还可以和从前一样,可是……你们现在的关系。早已不是那样了。” 朱颜闭上眼,的确,徐绸珍整日地不在家中,曾经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上一次徐绸珍回来的时候,两人还差点为了朱绮和子规的事情争吵起来……可不论怎样,她还是记得在自己初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徐绸珍对她的庇护、包容和理解。 “公子,到了。”关河的声音在外间响起,适时地结束了这一场难以继续的谈话。 “下车吧。”袁凛放开了手。整理衣衫起身欲走。 “去哪里?”朱颜听到外间人声喧嚣,似乎不是送她回家的样子。 袁凛已经下车去了,站在一旁扶着车帘,含笑唤她,“快些下来,还能赶上与我姐姐一道吃些东西。” 朱颜转了转眸子,偷偷瞪他一眼,就算是要来边府,他至少也告诉自己一声……不过他们本来应该是接了子规便回去的,来这里是袁凛临时决定?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在车上的时候也该说一声才是。 愣了一回神,袁凛已经拽住她的手,将她轻轻拉了下去。 这会儿是晨间的光景,街道上的人不少。忽地看见这么一对年轻男女同车,行止还这般亲密,早已有人偷偷询问起他们的身份。 朱颜的医名在这一带很是响亮,立刻就有人认出了她就是那个心肠比医术更好的医女,一时议论声倒低了下去。 “朱姑娘,您请留步……”一人怯怯地赶了上去。 朱颜正拾级而上。听到有人唤她,倏然回过头,带着一点和善的笑意,“这位……先生,您有什么紧要的事么?” “小可……小可听闻姑娘曾用几颗乌梅治好了咳嗽,小女已经病了三日,能否也请您给个方子医治?”那人整了整衣衫,很是忐忑,他前几日已经去寻过朱颜,但她那会儿恰好不在,又听闻最近这位姑娘事情很多,所以便歇了这个念头,不想爱女病情越发加重,他只得先去镇上延医,不想择期不如撞日,竟教自己在街边巧遇了朱颜,虽则这般莽撞地唤住她实在有些不礼貌。 “……诊治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朱颜怎可随口给方,误了诊治之期?”朱颜敛起秀眉,回头看了看袁凛,淡淡拒了那人,“朱颜今日还有他事,先生恐要另请高明。” “可是……”那人急得满头是汗,“小女烧得好生厉害,镇上的医馆怕是不中用的,听闻朱姑娘惯能起死回生……” 朱颜越发蹙了眉,什么起死回生?这究竟是谁传出去的话? 一旁的路人也有些不悦,他们本就知道这朱家的小姑娘原是京城一位小姐,这几日也隐约听闻了她要与人定亲的消息,看今日这个样子,人家小姑娘和公子摆明了有约在先,这人莫名地拦着他们,却算什么事情? 朱颜倒不是这么想的,见那人真的急得狠了,心软上一软,快步蹭到袁凛身边,压低声笑了笑,“宣清,看来我得先去出诊,今日就不陪你去看你姐姐了,下次好不好?” “你一早起来,除了方才抿了一口茶,可是什么都没吃。”袁凛不悦地瞥了她。 “没事没事,我不饿。”朱颜见他没拒绝,悄悄往阶下挪。 袁凛却比她快上一些,到了那人面前,“我与朱小姐有些事务,先生可去这附近边家的药铺里寻一位小友诊治,想必不会有差。” 朱颜愣住了,她自是知道他说的那个“小友”是窦安,可不说那孩子昨日都遭变故,便是没有什么事情,他也不过跟着自己学了大半年的医术,医书经方背了一堆,临床经验却为零,让他这样一个孩子去诊治据说是需要“起死回生”才能医治的病患,袁凛分明是在故意为难他。 “这不成,小安……” “那孩子很好。”袁凛不由分说便将她拉进了边府。 周围的行人也有些愣神,都说江南民风旷放,却也没有青年男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街上这么拉扯的。 “啧,听闻那是京城里大族的公子,倒是个风流的性子。” 一个中年的妇人不由喟叹,“唉,朱姑娘那么心善守礼的一个姑娘,配与他却有些可惜了,还没听闻成亲呢,就这么拉拉扯扯,这事若不成,可不耽误姑娘家前程吗?” 那个求医的人更是垂头丧气,懊恼地恨不得追进边府去。 “我说,小子你且别急,那个公子也不像随口说的,边家的药铺同朱姑娘的那个成药铺子挺亲近的,你去那里看看,说不定真能救救你家丫头?”拄杖的老者神定气闲。 那人叹口气,这也算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向老者道了谢,急忙赶回家去。 边夫人听闻他们来了,亲自带了一大群丫鬟来迎着,一见面又万分热情地拉着朱颜问长问短,一会儿说她又漂亮了不少,一会儿又夸她性格好。 朱颜虽然方才被袁凛硬拉了进来,有些赌气,但也招架不住她这般的热情,只能打叠起耐心与她寒暄,好容易到了后面小楼的廊下,边夫人带人下去安排早膳,朱颜这才松了口气。 “不喜欢这些,是吗?”袁凛凑近来为她拂去了肩上的花瓣。 朱颜点了点头,她确实不喜欢说这些无意义的话。 “京中的贵妇和贵女常常会聚在一起闲谈。”袁凛推开门,回头望向她,一半脸映在清晨的阳光中,另一半掩在屋内的阴影里,显得尤为幽深莫测。 “我去过几次这样的宴会,周府那次,纾姐带着我早退了。”朱颜跟着他走入屋内,轻轻一笑,“宣清,你不要担心,很多东西都是可以学的……或许你不知道,什么医术、制药的,我根本就不会那些东西,不过自己学着学着也就会了,他们却说我能够‘起死回生’,实在太过了。” “阿颜,我并不喜欢与那些人交际,你也不必那般为难自己。”袁凛轻轻带着她的衣袖,同她并肩向着扶梯上走去,“方才不高兴了?” 朱颜顿了一下,一手扣住手边的栏杆,侧头横了他一眼,“小安不过是个孩子,你做什么给他惹这么大的麻烦?若是真的治不好了怎么办?小儿科的病症最是难缠,你不知道?” “你把那孩子看得太弱了。”袁凛摇头,“那般大的一个孩子,生有恶疾却一念求生,亲见母亲气绝却还知道逃来此处免得自己再被灭口,你觉得让他看个诊反倒比这难?” 朱颜不说话了,提起裙子“登登登”地一气走上台阶。 诚然他的话很对,窦安那孩子生来就是要吃苦的,有些事情,让他早一些去面对,或许更好一些,但她舍不得。 因袁瑶华尚未醒来,一个人急匆匆地赌气上来,她只能静静在廊中等着,腰身忽然一紧,朱颜不禁低声惊呼,回头便对上袁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姑娘家都像你这么爱生气吗?”袁凛知道她并不会真的生气,搂着她轻轻晃着,“阿颜,别动,且让我抱一会儿。”(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朱笔落[四] 朱颜不明白他突然这么腻着自己是要做什么,只得乖乖地扶着面前的栏杆,微微阖起眼不语。 袁凛缓缓附上她耳边,低沉着声,带一丝笑意,“我知道,你不是她。” “……什么?”朱颜觉得整个心一紧,像被人拧住了一般,若不是腰间还被身后的人紧紧搂着,当下就摔倒都有可能。 他果然猜到了吗?那他们还有可能吗……?狐疑地回过头去,却见袁凛只是埋在她肩头的乱发中,静静地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句话并不是他说的。 朱颜动也不敢动,忽然觉得自己在他怀里就是一个任人摆弄的娃娃,他明明这样亲密地抱着自己,却一点不肯透露内心的想法——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公子,少夫人不知何时醒来,您与朱小姐先吃些点心吧。”丁香缓步走了上来,手中一只精致的刻花食盒,很是淡然地看着他们。 袁凛这次放开了手,替朱颜理一理被他揉乱的头发,“阿颜,你先去吃些东西,我与边夫人有些话要谈。” 朱颜心神不宁,见丁香上来扶她,轻轻点了点头,便跟着她往一旁的屋中去了。 里面照例熏着檀香,一围精致的镂空屏风隔断了屋内的空间,阳光从窗格外漏进来,映得一派安宁。 “小姐?”丁香已经将几样点心和甜汤取出来排好,见朱颜手指微颤,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小姐,您不饿吗?” “丁香姐姐,唤我阿颜便好。”朱颜回过神,拿起镶了银的乌木筷子,却又不知何处落箸,看了一回,又搁下了。 “……妹妹有心事?”丁香挪到她身边,轻轻扶了她的肩。“与公子起了争执么?” 朱颜摇头,这根本谈不上什么争执,她只是很害怕袁凛,他哪里都比自己好。什么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当,却她非常地担心,若是一直这么下去,自己会不会完全被他控制住。一点都不得自由?毕竟,袁凛知道她并非原本那个朱颜想是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却直到今日才告诉她,之前毫无异状,实在让她越想越害怕。 丁香握了她有些冰凉的手,柔声宽慰,“公子向来有主见,妹妹不要过于担心。” 朱颜舒口气,觉得心里还是堵得厉害,就是因为袁凛太有主见了。她才从心底里害怕他。 “这是甜酒酿,妹妹喝一些吧?”丁香见她不愿意吃点心,移过一只小巧的白瓷碗来。 素白的碗里盛着香甜甘冽的酒酿汤,朱颜瞥了瞥,忽地发觉这竟是完全的清酒酿,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透着清亮的光彩。 “这是什么做法?”朱颜轻轻拈住调羹,她很少见到有人家会直接将清酒酿作为一道甜品,但她自己却是极喜欢这样纯粹的酒酿的。 “公子说起妹妹不喜欢过腻的甜汤,因此才备下了这个。”丁香见她终于有了吃东西的意思。眼疾手快地拈了一块金灿灿的茶饼递给她,“酒酿不能空着肚子吃,妹妹先吃些别的垫了肚子再说。” “多谢你,丁香姐。”朱颜尝了一口。酥松香甜,倒是挺能勾起食欲的,“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可以吗?” 丁香看着她默了一默,还是点头退了出去。 朱颜松口气,惯了口温酒酿。大约是因为这具身子还没有沾过酒,这微微一点酒意就将她的喉咙和面颊灼得有些发烫,心里顿觉悲催,照这个身体状况,自己今日只怕不能多碰这碗酒酿了。 只能低头去啃茶饼,但手里的茶饼还没吃到一半,袁凛就进来了。 朱颜下意识抬头,他背光立着,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是一带影子恰恰落在自己坐的地方,又让她有些说不清的压抑。 “丁香说你不愿好好吃东西,难不成要我亲自来请你吃一些?”袁凛掩上门,低头瞥了瞥她动了一小半的甜酒酿,眸子转了转,随即在她身侧坐下,“你在害怕?” 朱颜望着他眨了眨眼,缓缓点头。 “那姑娘怕甜,从不吃此物。”袁凛端起那只小碗,低头抿了一口。 “可那是我的碗……”朱颜瞪大了眼,“你真够不见外的。” 反正她本来就不是原来的朱颜,袁凛若是真要以这件事威胁她,她大不了一走了之,岭南那么大,躲个人总不成问题,想清楚了这些,反倒也没有先前那么怕了。 “难怪有你身上的味道。”袁凛抿唇轻笑。 朱颜倏然红了脸,侧过头拉起袖子狠狠地嗅了嗅,却一点闻不出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气味。 “阿颜,那件事回去以后再与你说。”袁凛一脸平淡地喝完了她那碗甜酒酿。 朱颜见他将碗放下,忽然想起他晨间也没吃过什么东西,蹙了眉嗔怪,“虽然酒酿里并没有多少酒,但也不能空腹灌下去啊,对脾胃伤害那么大,你不知道?” “补吃一点便好,那茶饼滋味可好?”袁凛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碟子里还有一块。”朱颜咬了咬唇,一边去看其他两只绘着蝴蝶穿花的小碟子,“那里还有芙蓉糕和炸的糯米团子,你……” 话没说完,手中的半块茶饼已被袁凛拿了去,朱颜哭笑不得,拧了眉似笑非笑地瞪他,“我今日没有惹你吧?你为什么一定要同我过不去?” “不过半块茶饼罢了,做什么这么小气?”袁凛一手取了块小巧的芙蓉糕递给她,“吃这个吧。” 朱颜闷了一肚子气,哪里还吃得下去,支着脸轻轻嘀咕,“只要你不怕脏,随你罢。” “亲都亲过了,我会嫌你?”袁凛向她挑了挑眉。 “你今日有些古怪。”朱颜认真地打量了他,仍是似笑非笑的神色,“到底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不过是来转告父亲的意思,过些日子接姐姐回京去住。”袁凛终于收起了玩笑的神情,坐正了身子。 朱颜愣上一愣,她依稀记得边夫人应当极为看重这个媳妇,“边夫人她答应了?” 袁凛点头,“姐姐虽然较从前好了些,总还有些精神恍惚,留她在这里,只怕终日睹物思人,染上些旁的病症也未可知,还是接回京中休养好一些。云儿还是留在这里,姐姐也不会改嫁,待她身体好一些,自然仍是要回来的,边夫人没有道理不答应。” “她……还会回来?归葬吗?”朱颜敛了眉,木然地啃着香甜的芙蓉糕,什么叫食不甘味,总算是领教了一回。 袁凛震惊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子比他预料的更聪明,聪明到令人有些害怕。 “你姐姐的病本就是在京中染上的,丁香也和我说起过,她染病多年,对人戒心很重,除了你,在家中几乎没有亲近的人,更别提与同龄的夫人们谈话解闷,这样回去,只怕刚好了一些的病情只会加重。”朱颜低低一叹,“我说的对不对?” “太聪明了不好。”袁凛蹙起眉,言不由衷地解释,“阿颜,你不要想那么多,父亲是关心唯一的嫡女,才会作此决定,怎好拂了他的意思?” 朱颜不说话了,灌一口清茶将芙蓉糕冲下,整了整衣衫立起来,“去小安那里看看吧,我很担心他。” 药铺外,他们又遇上了永无。 永无还是一身白衣裳,今次既没佩剑也没带琴,越发显得高高瘦瘦,衣袂翩飞,一番仙人之姿。 “听闻宣清安排那孩子到这里药铺坐堂看诊,我来看看他,不想还能遇上你们。”永无淡然地笑一笑,觑着朱颜面上微红的颜色,欲言又止。 “方才喝了些酒酿,一时没缓过来。”朱颜赧然一笑,随即提了裙子进去。 铺子的西南角上辟出了一块地方,用半月形的雕花门隔断起来,里面一桌二椅,便是边奉给窦安安排的看诊之处。 方才在街上拦着朱颜问诊的那男子还在,但面色已经和缓了许多,他的怀里抱着个约莫两岁大的孩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被汗湿的绒毛一般的头发软软贴在白腻腻的额角上,好生可爱。 “先生,令爱情况如何?”朱颜含笑看他,从这个孩子的面色看来,应该已是无碍了。 “哦,是朱姑娘!”那人猛地抬起头,急忙赔笑,“这位小兄弟可真是妙手回春,一问下来才知道,原来是朱姑娘的弟子,小可之前真是见识浅陋了。” 窦安在那里执一支朱笔写方子,他人虽小,写的字却是大气的很,一笔一划都很硬朗。 待写完这些,又交代了那人一些注意事项,这才缓步蹭到了朱颜身边两寸的地方,静静立着,仰起头唤一声,“颜姊姊。” “小安,这半日的诊看下来,可觉得辛苦?”袁凛与永无在外间不知说了什么,这会儿才一道进来。 “宣清哥哥,永无哥哥,你们也到了。”窦安笑着迎上前,若不是两道淡淡的眉头还蹙在一起,谁能想到他是昨日才失去母亲的可怜的孩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朱笔落[五] 所有人都没有提起窦安的母亲,心照不宣地各自望一回,朱颜先说话了,“小安,方才那个小姑娘是什么病症?” “唔,是天生肺气太虚,又感了时气,这才发热起来,并没有那位先生说的那般严重,自然也称不上什么‘妙手回春’。”窦安低下头,微微红了眼圈儿,“父母爱惜子女总是如此,有时也难免小题大做。” “……小安。”朱颜抿了抿唇,本想劝一劝,又觉得不应该再勾动他的伤心,硬生生地转了口气,带着点尽量温和的笑,“都说书上学来容易,难的往往是躬亲实行,你这半日下来,觉得看诊可是件难事?” 窦安微微仰了头,眉头一蹙,一双还有些瘦削的小手揉了揉额头,很是认真地摇了摇头,“头几个病患来时,看诊切脉,正是应了颜姊姊说的‘心中易了,指下难明’,但看到后来,其实也不过如此……小安此时才知道,原来看诊并不需像医书上写的那样,什么都看上一看。” 他稚嫩的声音很脆,说的也头头是道,“譬如来的是小儿,纯阳之体,多半都是实证;而老者或羸者,多半就是实证了;妇人多的则是肝气郁结的症状。” 说话间恰有一个粗布衣衫的妇人进来问诊,朱颜和袁凛都让到一旁去,看看这孩子怎么诊治。 窦安像模像样的请那位妇人坐下,望舌诊脉一个有条不紊,问清病起何处后却轻轻拧了眉,这个病症着实奇怪了。 据妇人所述,她这病症犯了有两三年了,初初是觉得不时眼花,也没有多在意,几年下来似乎情况稍有严重,她只当是年老眼花,并不放在心上。但之前年节的时候。这眼花却忽地严重了起来,如今一睁眼便能看到眼前繁花盛开一般地纷乱,扰得人什么事情也做不得了,这才不得不来求医问诊。 “眼前繁花盛开?”永无低声笑了笑。确信那边诊病的人不会听到,看着朱颜微微点头,“这个病倒别致,不过小安这孩子年纪还小,寻常的病症还能诊一诊。这等古怪的,阿颜还是不要为难他了。” 朱颜敛眸,噙着一丝微笑不语,这病症,她或许真能治上一治。 “我看《奇症》时曾看到一个相似的病例。”朱颜倚着雕花的隔断,微微抬起下巴看着袁凛,“不过那上面记载的是一个妇人见满壁皆是莲花,医者判断是痰症,给药礞石滚痰丸,服后果然好转——但这一则也太过简陋了些。既没有写清病因,亦没有写明投药剂量,不知是否可信?” “若真是痰症,倒不妨试一试,只是金礞石并不易得,煅烧水飞销去毒性也有些繁琐,不如就其方中削去礞石分量,添补大黄的剂量,阿颜以为如何?”袁凛抄起手,望向窦安那边。方才那孩子还提起妇人多有肝郁之证,这会儿这妇人患的又是眼病,他不知会不会诊错? 窦安问了病情后又诊了一回脉象,微微颔首不知与那妇人说了什么。便起身往朱颜身边蹭过来。 “可诊出了什么来?”朱颜含笑摩挲着他柔软的头发。 “虽说‘肝开窍于目’,多半的眼病该与肝郁有关,可小安诊脉后总觉得并不是这样简单。”窦安拧着淡淡的眉,见朱颜和袁凛都没有说什么,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分析诊脉的结果。“这位大娘体态并不肥胖,亦不可能是怀胎,脉象却滑的很,再看看白苔也是腻得很,应当是痰症罢?” 朱颜轻轻一笑,拍着他的肩,“这么小的年纪就这样聪明,往后怕是要成神医了。” 窦安初初说起“肝开窍于目”,朱颜还有些担心,因她知道,所谓的“‘肝开窍于目’因而眼病多由肝胆病变引起”这一说法,只是限于一些实质性的眼部病变——譬如眼翳、胬肉攀睛一类。 这妇人视物出现幻觉,其实定然是因为传导视觉信号的神经出了问题,用礞石滚痰丸这样治疗精神方面疾病的药丸来医治恰恰是歪打正着,但古人并没有神经的概念,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窦安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很是赧然地埋着头,低低讨教,“虽然颜姊姊说小安说的病因是对的,可小安还是不明白,应当用什么方子才好呢?” “沉香、黄芩、熟大黄,便用这三味药,配伍剂量你自己去琢磨一下,不明白的地方请教边老板,他自然会告知你的。”袁凛接过话头,“我们便不在这里扰你了。” 边奉作为药铺的老板,虽然不善诊断出病因病机,根据医者的诊断的结果配出一份方子却是比普通的医者还熟,何况抓药之人本来就担负着审查方剂的职责,这件事交给他绝不会有差。 家中只有白?一人在,说是朱绮随着明子和刘自新一道去成药铺子里了。 朱颜暗暗叹息一回,这孩子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和母亲阴阳永隔了,真真可怜。 因为先前想起那件旧衣,朱颜看了一回自己种在后院的几畦积雪草后,便带着袁凛一道进了自己的屋子。 里面是她常年熏的薄荷草的气味,很淡很淡,闻惯了以后根本察觉不到。 朱颜转过屏风,立在窗下的一口雕花的樟木箱子前出神。 那口不大的箱子上雕的花纹是一只展翅飞舞的凤鸟,九道华彩的尾羽交缠,与四围里的牡丹融成一片,外面的漆色均匀,八个角各有黄铜的包边,也刻着细细的花纹,虽然因为年头久远磨得有些圆润,昔日的繁华毕竟还是可见一斑。 诚然,这个箱子不简单。 而正是这个箱子,装着那几件据徐绸珍说的“你爹极为珍视”的旧衣。 朱颜自从能够凭着看诊担负起开支,早已不穿这里的旧衣,如今开了箱子,不免弯腰细细翻找一番。 那件天青色的衣裳很不巧正压在底下,朱颜本着这是朱衡极看重的几件旧衣裳,不好直接将它扯出来,只得一手探进去托起了上面的衣裳,一手缓缓拉着那一件往外挪。 正拉出来了一半,袁凛又在后头抱住了她。一边探过头来,伸手将那天青色衣衫下面垫着的一个朱红的包袱也取了出来。 “怎么了?”朱颜被他揽着腰,只能回头斜乜了眼那只包袱,大红的缎面上压着细细的回文金线。看起来好生喜庆。 “你有没有打开看过?”袁凛显然对这个包袱更感兴趣。 “里面不知是谁的嫁衣。”这个包袱朱颜自然打开看过,见里面是一套金碧辉煌的嫁衣后便再没多看一眼,仍旧收了起来。 袁凛一手仍旧揽着她,一手解开包袱,兜底将里面刺绣华丽的大红衣裳倒进了箱中。附在包袱底面上的一张薄纸也就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这是什么?”朱颜拈起薄纸,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这上了年代的一纸文书,竟是朱衡亲手写下的婚书,将她许与袁凛。 “你……你怎么知道……”朱颜摇了摇头,见他取出另一份一模一样的文书,微拧了眉,“你早就知道了?” “我寻了此物许久,终是能将你娶回去了。”袁凛将两份婚书收在一道,转身将她整个揽进怀里。 今晨见到子规身死。他才省悟到向氏故意用苦肉计绊住他们,为的不是分出人手杀窦安的母亲,而是要将那名身世成谜的琴娘灭口,可袁凛早已吩咐过关河,在带回朱绮的时候便问得了当初那一纸婚书所藏之处。 朱颜忽闪着眼看他,伸手微微将他推开一些,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快听不到,“可你……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你方才也说,我并不是她。”他分明知道了,或是有这样的猜测。自己根本就不是那个与他定了婚约的人,为什么还要这样? “正因为不是她,才想将你娶回去。”袁凛低头盯着她,“那般一个伤春悲秋的闺阁小姐京中多得是。比你这张脸更漂亮的也大有人在,我何必这样费力定要娶一个旧臣之女?” “可是……你不会奇怪,我究竟是谁吗……?”朱颜被他逼得连连退后,手肘抵在那口箱子上,再退不得。 “我将你那张演算剂量的草稿给师尊过目后,他说。你应当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袁凛再接再厉地将她往怀里揽了揽,确信她再也没地方可退,这才轻轻闭上眼,摩挲着她的头发低笑,“我知道师尊定然不是平常人,因此你自然也不是……当年矩之先生毅然离京,那纸婚书实则已经作废,只因为此物由其爱妾保管,后来事情众多,也就将此事搁下了,不想现在却有这样大的用处。” 朱颜哽了一哽,原来丁香说起他幼时就与人定亲,定的便是自己……手劲一松,越发往他怀里跌了进去,“那……你原本是打算怎么做呢?如果我真是……不是,如果……” “我初次来江南,的确只是为了探望家姐病症,不想恰好遇上了你,分明是一样的名姓,性子和情态却与从前差许多,我便暗中查了查你的身世,发觉你确是矩之先生的女儿。”袁凛揽着她低低叙述,“父亲与矩之先生原是好友,他既然当初那样做,父亲也不会强人所难,便命我寻你说清因果,将婚退了。” “那你为什么……?”朱颜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她也觉得退亲才是最好。 “阿颜……我仍是这样唤你吧?”袁凛见她点了头,凑近了一些,低低叹息,“我想要的是你,而不是原本那个,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未完待续。) ps:目见莲花一症出自沈源《奇症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共结春社[一] 三日后是子规下葬的日子,下葬的地方是白浪镇附近郊野中的莲花庵后,这是子规的遗愿。 莲花庵年代古老,孤零零建在一处桑树绵绵的田间,一带清淡的黛瓦在翠绿的叶影间露了个飞檐灵动的屋顶,除此以外,便没有什么可辨认的地方了。 一具简单的梓木棺材就这样和着轻飘飘的纸钱埋进了土中,朱颜一直牢牢拉着朱绮,担心她会扑上去阻止人们将土培上。 手臂里环着的孩子已经哭得快要昏厥,朱颜蹲在她身边,不时用额头蹭一蹭朱绮那落满了泪的小脸,低低地宽慰她。 待最后一掊土掩上,朱绮还是用力挣脱了她,不顾一切地扑到了新垒起的墓上,哭得哀哀凄凄,听得人肝肠寸断。 “阿绮,你累了,让明子和刘大哥先送你回去?”朱颜缓步走上前,轻轻摩挲着她头上戴的衰麻布,一边拉着她往莲花庵的廊下去。 朱绮显然并不愿意回去,但她哭了许久,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没堤防的时候便被刘自新抱上了马车。 “燕子姐姐,我们先回去了。”明子拧了眉,一双眼忽忽闪着,他很担心,朱绮分明是那么泼辣的一个小姑娘,这几天却哭得泪人也似,怎么也劝不了,真是愁人。 “好。”朱颜敛眉走进廊中,拿起一截胳膊长短的麻布包裹同水磨的石砖下的花锄,抬头见明子还未走,怅然笑一笑,“明子,你想些法子,逗阿绮开心些。” 明子愣怔了一霎,随即点头郑重地答应下来,“我知道了,燕子姐姐,你放心。” 朱颜稍稍松了一口气。将麻布一片一片拆开,里面是一株盘虬的梅花,她从后院那丛骨里红里移出来的,她觉得子规一定会喜欢墓头开着这骨里红梅的。 “阿颜。你预备何时回去?”袁凛一直静静立在廊下,直到庵内的闲杂人员全都离开,这才缓步到了新垒起的墓上。 之前是清明阴雨的时节,墓上的泥土十分松软,带着一点潮湿的雾气。一方青白的石碑静静立着,埋入土中的部分被地底的潮气勾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除了朱颜一心一意地栽着那株骨里红,墓头还有一个灰袍的老尼立着,低低诵经。 “宣清,我们也回去吧。”朱颜小心地将土培上,将周围被挖散的葫芦藓重新移栽过来,这才起身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蘸了一旁竹筒中的积雨拭净了手上的泥土,“我很担心阿绮,她哭得很伤心。” 朱绮她自小与子规相依为命。虽然养成了一副泼辣的性子,毕竟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骤然和最亲的人分开,到底该怎么劝她才好呢? “两位,留步。”一个低沉着的,微哑的声音唤住了他们。 说话的人是那老尼,低垂的眉目很柔和,有些像菩萨的塑像。 朱颜立住了脚,侧头将她望着。 “朱小姐,你与乾云的相貌十分相似。”老尼一双眼温和地看了看她。缓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走近。 “乾云……?”朱颜摇了摇头,她并未听过这个名字,“您说的是……是子规吗?” 老尼立住了脚,一只苍老的手探进袖中。目色微沉下去,“原来她将名字改作了‘子规’?亡国啼血的子规鸟……” 她回过头,那方青白色的石碑并没有一字碑刻,只是用很浅的刀法琢了一支虬曲的红梅,那个身世成谜的女子并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老尼蜷曲着手缓缓从袖中探出,一边携了朱颜的手。轻轻抚着。 朱颜感到她将一个锦囊交到了自己手中,眉梢微微一挑,随即斜过宽大的广袖,让那个锦囊滑入了袖中。 “贫尼与乾云居士颇有缘法,还要在此为她诵经,两位先回罢。”老尼眉头微微舒展了些,不再说一句话。 朱颜愣了愣,乾云……居士?她知道的,居士这个说法,是出家人对在家修道修佛之人的称呼,有些文人亦会如此自号,多半是因他们也怀有出世思想。这位老尼唤子规为“居士”,原来子规她一直都是皈依了佛法的吗? “阿颜,走吧。”袁凛轻轻挽住她,自从那日后,这丫头与他相处起来倒是坦然的多了。 他没有问原来的朱颜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问她究竟来自何处,他已经说过了,他要的是眼前的这个人,那些过去的事情何必去管呢? 朱颜一直低低敛着眉头,直到入了车内,才将袖内那只锦囊取了出来,锦囊是简单的素色绸子,上面原本应当压着什么金线的花纹,但有一处被挑断了,那个花纹也就变得残缺不全,辨不出原本的样子。 抽开淡金色的系带,里面收着的是一轴琴弦,准确地说,是一轴已经断了的琴弦,朱红色的。 “世间的确有‘朱弦’一说,却是第一次见到。”袁凛从她手中接过来细细看一回,又重新收入锦囊中,“矩之先生当年与一位善弹琴曲的歌伎相恋广为人知,那歌伎的名字的确是乾云。” “乾云……”朱颜支着下巴出神,“歌女的名字,不都该是些柔曼的字眼吗?”可这女子,却带了个“乾”字,便是换成个男儿名字也挺有气势的。 朱颜苦恼地揉了揉额角,靠在车壁上休息,最近的事情有些多,窦安的心绪渐渐平了下来,她又得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安慰朱绮,乾云的死也不该这样简单地放下,还有那个奇怪的伤者,他的伤势已经基本愈合,是时候为他接好肩甲了。 至于徐绸珍……这些日子差点将此事忘了,徐绸珍自从那日和她争吵后,就再也没在这个家中露面,她应当还在徐府吧? “阿颜……”袁凛唤她一声,见她似是有些困倦,轻轻揽住她,“你倦了?” “让我靠一会儿吧。”朱颜侧过头,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阖着眸子低低询问,“你说母亲她还在徐府吗?她为什么不回来呢?” “朱夫人的确在那里,她与乃兄的意见有些不合,待他们分出个高下的时候,她应当就回来了。”袁凛抿起唇,徐钊有意将朱颜嫁去京中,好让徐氏连上这门姻亲,从而铺平回京为官的道路,徐绸珍却认为这样只会对朱颜不利,决计不肯接受这样的安排。 可她并非朱颜生母,这般爱护她,难道真的只是出于养育之恩?还有当初朱衡不过一位妾室,也就是朱绮的母亲乾云,若朱颜不是徐绸珍亲生的女儿,那她不就是乾云之女,何况不止一人说起过她们容貌相似,但乾云为何不认她?甚至连朱绮都不知道朱颜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宣清,你在想什么?”朱颜微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那副凝重的神情。 “没什么。”袁凛探出手在她腰间搂一搂,把她本就倾斜的身子抱进怀里,“你今日起得早,睡一会儿吧。” “你不是说不会再瞒我的?”朱颜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一边坐正身子,正色看着他,“你既然知道我不是那个柔弱的小姐,就该把那些事情都告诉我,两个人加起来总比你一个人在那里想好吧?” 朱颜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学过理科的人,这逻辑推理的能力总是不差的。 袁凛蹙起眉,其实真要说哪里还有疑点,不过是在乾云的身份上面,当年那个一度被传为京中不可不见的琴娘,她的身份应当不会那么简单。 但其实知道或是不知道乾云的身世,都已经不会对他们的婚事有所影响了,徐绸珍那里有徐钊相劝,自己手中又有当年朱衡亲笔写下的婚书,只待京中王雍的官司被压制下去,他就可以带着朱颜回京去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朱颜抿着唇瞪他,“我问你,那轴向妃的画像呢?” “问这个做什么?”袁凛眯眼看着她,这副样子倒是可爱得很。 朱颜一手抚着脸,低低叹息,“我这张脸是不是很常见?为什么随便一张画像就会与我相像呢?还有,阿绮和那个老尼都说我长得很像乾云呢……你说是不是长得漂亮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 她觉得挺悲凉,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毕竟这脸长在那里就是个第一印象,朱颜留给她的这张脸美是挺美的,但这么容易与旁人撞,可就太不妙了。 “你与乾云相貌相似……”袁凛点头,虽然乾云没有承认,但从现在的线索看来,她们应当就是亲生母女,长得像那很正常。 “你别光点头,我想过好几天了。”朱颜垂下头,手指绞着衣袖,“那个凶手杀了乾云,还毁了她的容貌,分明不是为了让我们认不出她,那是不是因为嫉妒呢?” 其实她觉得,凶手若真是徐绸珍,这样做是很说得过去的,毕竟徐绸珍当年肯定没有这个乾云漂亮,现在自然更加比不上了,或许又因为当初被妾室抢了风头,存心报复也说得过去的,虽则她不觉得徐绸珍会这般容不得人,但这个理由她可以接受。 “或许。”袁凛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朱颜的猜测他早就想过,可今日再听她提起,却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之所以毁去乾云容貌,又焚去那些书画和小像,真正的原因或许是……乾云与朱颜实在长得太像了,像到只要站在一处比一眼就能看出两人是母女。(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共结春社[二] “阿颜,已到了,醒醒罢。”袁凛轻轻拍了拍怀中人的肩背。 朱颜迷茫地睁开眼,揉了揉额角,“唔……我方才睡过去了?”她记得自己只是想闭目养一会子神,不想他身上那点淡淡药香味很好闻,似乎有安神的效果,一个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你近日累着了,今夜无事,记得早些歇下。”袁凛将她的身子扶起来,替她将散乱的鬓发抿上去。 “你回边府去,也好好歇一晚吧。”朱颜敛起眉,这些日子因徐绸珍不在,袁凛就一直留在这里,她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些,白?虽然觉得于理不合,但不好说太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不时劝朱颜不要与他太过亲近了,见没什么效果,后来也就不说了。 “我放心不下你,近日实在不安定。”袁凛挽着她一缕头发,低低一笑,“我今夜仍是留下来。” 朱颜蹙起眉,窦安既然仍旧住了回来,却叫她往哪里收拾空屋子去给他住,后面院中又临着竹园,夜间风声萧萧,不是个能睡好觉的地方。 袁凛像是猜到了她在纠结什么,凑近她低声轻笑,“可愿将你的床榻分一半与我?” 朱颜愣了一愣才回过味来,又打量了他一眼确定他并非说笑,很是坚定地摇摇头,“这不行。” “我已安排下日程,大约三日后就可启程回京,这里的流言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何况,我看白?他们并非会随意散布流言之人。”袁凛扶了她的肩,认真地将她望着。 “你……你真心的?”朱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袁凛之前同她说起具体成亲的日子要族里安排下来,但因两人的婚约是自小定下的,这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仪式罢了,可就算是这样,还没成亲就往一处睡。是不是有些不好? 袁凛点头,凑到她耳边低声叹息,“阿颜,我知道你并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我很怕你会离我而去。”他的确发觉朱颜很有着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凭她的那一身本事和胆识,不管去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所以他怕她会离开。 将她又揽近了一些,“若是我要了你的身子。你是不是就不会再走了?” 朱颜只觉半边脸都烧了起来,她到现在还没能接受他们马上就要谈婚论嫁的事实,更别提那种夫妻间的事情了,急急推开他,哽了半晌,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轻轻嘀咕了一句什么,“我不在意那些……” “那要如何才能留住你?”袁凛侧过头盯着她,眸子越发黯了下去,“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呢?” 朱颜眨了眨眼,这谈话是怎么发展到生儿育女这一步上的。她其实很不明白,心里暗暗琢磨着也许是自己还没有睡醒的缘故吧? 但是话说回来,袁凛在这件事上是不是有些过于执着了?诚然她有过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想法,但毕竟还有白?他们在,既不能带着他们一道走,也不能抛下他们“携款逃走”,所以还是留下来的好。 “阿颜,给我一个答案。”袁凛见她不答,沉着声追问,“你是不是真的那样想过?” “我……”朱颜回过神。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被他抵在了车厢的角落里,霎时更加窘迫,侧过头尽量躲开一些,“宣清。你……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其实她觉得自己也很奇怪,她确实不甚在意什么名节,但又不喜欢袁凛这样过分的亲近,有的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其实并不喜欢他? “先下去吧。”袁凛放开手,沉默了片刻。在她挑起帘子时又补上了一句,“那些事情,我们今晚再说。” 朱颜听了个大概,耳根一阵热,见白?还巴巴地等在外间,只恨不得再钻回车中躲着才好。 “姑娘。”白?赶上来挽了她,细细地将她瞧一瞧,“姑娘的神情有些古怪。” “没事……”朱颜整一整衣衫,也不等袁凛,拉着白?就走。 白?已经等了有些时候,只不见他们出来,如今又见着她脸上浮着可疑的红晕,心里早已猜了四五分,待走远了些,低声询问:“袁公子在车上欺侮姑娘么?” 朱颜脸上愈加红了,轻轻摇头,咬着唇低语,“那个……应该也不算吧……” “袁公子他究竟与姑娘说了什么?”白?严肃着脸,她总觉得袁凛要娶朱颜这件事情,来得有些太突然,她信不过袁凛,“姑娘心肠好,可也要小心着些,万不能教人骗了去的。” 见朱颜仍是红着脸不答,她又再接再厉地用徐蘅卿的例子谆谆告诫,“姑娘还不知道呢,当初我们蘅小姐其实也是被半哄半骗着失了清白的,她与纾小姐倒是自幼相识的,与那靖公子却不过见了几面而已,彼此或者有那么个意思,究竟嫁与谁却还得问老爷的意思。” “不想那日被纾小姐请去她家中闲谈,回来时的神情就有些不对,夫人盘问了许久才听她说出这么件事来,急忙去与老爷商量,后来偏又有了孕,这才让他们成亲的——不然以老爷的意思,到底是不能让我们蘅小姐嫁与商贾人家的。”白?说着有些愤愤,攥了攥小粉拳,“幸好听得蘅小姐如今过得很好,这才让人放心。” 朱颜默然点头,按着那日纾说的,徐蘅卿应当是与她一气算计了自家老爹一次,在不一样的人口中听来却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所以姑娘你,实在得小心着些呢。”白?觉得自己说了这么久的例证,总算可以下个有力的结论了,“袁公子虽然看起来为人很好,但行事总神神秘秘的,我们又不知他家中底细,不过他们那样的大户人家,自然还储着不少妾室的,姑娘这般好性子,将来可怎么办?” 朱颜听到她这话绕回自己身上来了,悠悠回过神,觉得白?说起妾室时自己竟然没有一点醋意委实奇怪了些,心里盘算着不知自己是真不喜欢袁凛呢,还是太相信袁凛了。 还没盘算出个结果,见白?用殷切的目光将自己望着,只得甚悲凉地望一回天,低低咧开嘴强笑一下,“有你在,我还怕被人欺负了去?” “那不行!”白?坚决地摇头,扯住她衣袖不依,“白?听那些跟着夫人从京中回来的大娘们说起,京中那种大户人家的内宅可怕着呢,姑娘虽然说是朱四爷的嫡亲女儿,但朱家的势头不是早就落了吗?没个依靠的,往后难保不受气。” 朱颜扯了扯嘴角,“谁敢给我气受,我用点药粉也能让她的身子受点罪,别担心了。” “姑娘这主意好!”白?正要欢呼雀跃,却又想起破绽来,甚忧虑地拧起两道柳眉,“姑娘若是下点什么药,袁公子定知道是你做的呀,现在公子还粘着姑娘呢,若是往后……往后……”如今或许是看着朱颜相貌不错,性子也新鲜,才这样亲近,若是往后厌了她,那可怎么办呢? 白?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朱颜往后若是没了人撑腰,这日子是决计过不得的。 “那我就与他和离,带着你去岭南,去看看那里的梅花。”朱颜叹口气,依照白?的说法,她一旦嫁去京中,还真是将命运都交到了旁人手中,真令人有些气闷。 说话间转过后院,朱绮正栖栖遑遑坐在青石阶下,碧桃花随风飘落而下,不仅在阶下积了厚厚的一带,连她的衣裳上、青丝中都缀了不少花瓣,小小的身子裹在有些显大的缟白衣裳中,花苞般的小脸也被长长的白麻布挡着,露出一双哭得粉桃子般的眼皮和煞白的小脸。 明子无措地立在她身边,急得抓耳挠腮,就是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白?不走了,怜悯地看着那浸在悲痛中的女孩,低低唤朱颜,“姑娘,今日原是春社,要不你带着绮姑娘出去散散心?” “春社?”朱颜低头思索,在自己的印象里,这个农业气息极重的传统节日早已被历史的长河淘澄尽了,不知道春社能有什么风俗?“昨日怎么不听你说起?” “昨日姑娘一夜都在哄着绮姑娘,哪有心思忙活这些?”白?娓娓道来,“再说这原是穷苦农家喜欢的节日,姑娘也算是位娇娇小姐,哪能亲自去参加祭祀土地公和分社肉呢?所以刘大哥回来后已经快快地赶去了。姑娘若是去那里散散心,倒是好的,毕竟人多热闹些,或许还有货郎来卖些稀奇的玩意儿呢。” 朱颜思索了片刻,觉得这主意不错,“也好,你给阿绮将那身麻衣换下,穿一点素色的衣裳,我去看看那人的骨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到了病室里,袁凛已经寻了有背的靠椅,让那人将胳膊支在铺了软布的椅背上,细细调整着接骨的角度。 见她来了,他不过淡淡一笑,全没有方才车上的失态,“阿颜,你过来。”(未完待续。) ps:接肩甲方法:蔺道人《仙授理伤续断秘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共结春社[三] 朱颜缓步走近,知道他要为那人接上肩甲,上前熟稔地按住那人的肩膀,抬头看着他一笑,“是这样,没有错吧?” 据她学过的骨伤科知识,肩甲的接法有两种,一种是这样利用椅背复位,另一种是利用木梯复位,从原理上说来都一样,只不过木梯格子较多,高度的选择更为灵活一些。 “坠下手,若觉疼痛且忍一忍。”袁凛拉着那人的左臂向下,就着肘部轻轻拉伸,之后微微向外旋转一些,再向内旋转,拉住他的左腕一直去够右肩。 朱颜随即取过椅背上搭着的一条绢片缚住那人左肩,防止他因为牵拉时的痛苦挣扎,以致复位错了方位,拉住绢片并不是一件易事,按照原本书中的记载,原是需要两人着手的,但白?那里正忙着,朱颜只好尽力将绢片绕在腕上,死死扣住。 待听到一声轻微的骨骼入臼的声响后,朱颜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放开手,因为将绢片扯得太紧,掌中已经被指甲掐出了许多痕迹,手腕上也被勒出了一道道红痕,有些热辣辣的。 袁凛正检查肩甲复位是否正确,见她轻轻揉着手腕,不动声色地递过一块蘸湿的巾帕,“敷一敷,一会儿就好。” “其实不敷也没关系,我才没有那么娇气。”虽是这么说,朱颜还是接过来敷了一会儿,待肿痛的感觉淡下去了不少,便将湿帕子在手腕上打个结,俯身为那人将外衣拉起,低声叮嘱,“外伤虽则愈合,里面的伤口还要好好调养才好,短时间里千万不可提重物,唔,还有一份方子,我昨日对着方书比了一比。记得时时服用,对生骨很有效用。” 素手探入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方子,上面用的大略是杜仲、骨碎补、金毛狗脊、川断、鹿角胶、熟地、枸杞、山茱萸之类的补肾药,取的正是五行藏象学说中“肾主骨”的意思。因此补肾即可补骨。 那人看着面前盈盈的素手,纤细的手腕上还有一道尚未褪去的红痕,愣了片刻才接过她手中微微泛黄的方子,低低问一句,“为什么收治我?” “你是伤者。我是医者,这有为什么吗?”朱颜袖起手,低眉瞥了瞥他,她固然知道此人与窦安母亲的死还有乾云的死都脱不了干系,毕竟那日若不是有人前来治伤,她原本是当日午后便要去寻乾云的,正是此人到来,才让这些事情拖了一日,最后见到的却是乾云冰凉的尸体。 不过,就算知道他和那些人是串通一气来绊住自己的。她也不可能不收治,再没有人说过,一个作恶的人便不该得到医生的救治。 “阿颜的方子我看过了,阁下按着方上嘱咐,不出半月便可恢复。”袁凛对此人的态度极为冷淡。 那人也不再多问,缓缓站起身抻平了衣物,向着屋内深深一揖,抿了抿唇,低低吐一句,“在下向氏廿四。” 朱颜眨了眨眼。心里琢磨着他说的“廿四”应当不会是真名罢?毕竟谁家父母会这么懒,随意那个数字就搪塞了。 “朱小姐虽已定亲,但有一人对你心有倾慕,你可愿与他一次机会?”那人飞快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大步离开了屋中。 “谁?”朱颜愕然,看他那个神情应当不是指他自己,那还能有谁? 刚要追出去问个清楚,手腕陡然被向后一拉,朱颜急忙扶着窗棂稳住身子,衣袖将自窗外探入的一枝碧桃花撞得乱纷纷地飘了一地。转过身,袁凛已经挡在她身前,微沉着脸看她。 “宣清,我不是那个意思……”朱颜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好像没错,只是出于好奇想问一问而已,但被他这么望着,却没来由地有些心虚,轻轻咬着唇嗫嚅,“我……我还要陪阿绮去春社散散心……你去不去?” “自是与你同去。”袁凛扶住她双肩,缓缓低下头,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低沉着声儿,“阿颜。” “嗯……”朱颜微敛起眸子,颤着声答应,“怎么了?阿绮也该换好了衣裳了,我们……我们也出去吧?” “倘我现在亲你,你可会生气?”袁凛附在她耳边,双手自她肩上滑下,落在腰间紧紧搂住她。 朱颜脸上一热,下意识侧过头,慌乱地推他,“宣清,别这样……白?他们就在廊外……”毕竟朱绮和明子还是孩子,这样影响太不好了。 袁凛沉默一会儿,一双眼黯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朱颜眨了眨眼,觉得他松开了手,悄悄抽身离去,正要挑起帘子出去,腰间一紧,又被他拉了回去。 “宣清,你在想什么?”朱颜觉得再躲不是办法,袁凛他近日实在有些奇怪,总喜欢腻着自己,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先去春社,其他事情回来后再与你说。”袁凛闭目思索了片刻,永无的存在总让他感到不安,不过朱颜显然并没有将永无放在心上,应当是自己过虑了。 “也好。”朱颜松了口气,伸手抱了抱他,随即挪到门前挑起帘子,轻轻一笑,“你不要总是这样担心的样子,看得我也好生难受,我要是也这么难受,那还怎么去安慰阿绮呢?” 微乱的鬓发被外间的阳光照得透明一般,脸上又是笑容可掬,仿佛娇憨的山鬼一般。 袁凛低低一笑,上前携了她,“我倒是很期盼到晚上。” “……晚上?”朱颜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方才的笑意,见他笑得别有一番深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之前在车上说过的话,红了脸摔了手就走,“我一会儿就让白?给你收拾屋子。” 春社的日子恰是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还是土地的寿辰,因此一系列的庆祝活动自然以社庙为中心展开。 离社庙还有一大段距离,热闹的鞭炮声就已经不绝于耳,这会儿恰好临近日中,那些繁琐冗长的祭祀仪式早已结束,所谓的社肉、社酒一类分例各家也领了回去,因此细细的青石子铺就的道上,最多的就是到处乱窜的半大孩子。 此外,江南民风确实旷达,道上除了些疯跑的孩子外,还有不少年轻的姑娘出来瞅瞅有没有路过的货郎卖头绳绒花等物,朱颜眼尖,还在那边绿柳掩映的社林底下,隐约看到了一对男女亲密地偎在一起的身影。 在道旁走了没几步,明子就兴冲冲地蹭了上来,手里捧着一堆黄澄澄的东西,“燕子姐姐,这是蝎子爪,我们这儿从没有见过呢,你快尝尝!” “唔,不就是炒料豆么?”朱绮跟在他身后,撇一撇嘴,抿着唇轻笑,“这东西我小时候就见过了,也值得像见了新鲜玩意儿一般么?” 朱颜见朱绮似乎心情放松了很多,虽则一身浅黄色的衣物还嫌太素,但面上总算是带了些笑意,眼里也有了神采,侧头直冲着白?笑,她这个主意的确不错。 “炒料豆我听大娘们说起过的,原是北方的物产,明子没见过自是有的。”白?笑着打圆场,从明子手里拈起一颗金黄色的黄豆递给朱颜,“姑娘幼时应当也吃过吧?尝尝我们这里炒的味道可一般的?” 朱颜依言尝了尝,带着八角茴香等物的气味,炒的火候恰好,香脆可口的,轻轻点了点头,“你们没事便嚼着解闷罢,不过可别多吃了,仔细一会儿胀着。” “知道了,姐姐总是这样小心。”朱绮不知从哪里拿出个烙饼啃着,她从知道母亲死讯后一直没好好吃过东西,这会儿吃得倒挺香甜的。 朱颜暗暗松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个大锦囊,拈出里面一个三孔葫芦状的小瓷瓶交给她,“这里有些山楂丸,一会儿若是积食,掰个半颗吃下就会好受很多。” “好的,谢谢姐姐。”朱绮甜甜一笑,很快又同明子跑得不见了影子。 “姑娘倒放心他们两个孩子就这么出去,若是被人拐了可怎么办?”白?担忧地蹙起眉,“绮姑娘那么可爱伶俐,多招人喜欢。” 朱颜不禁失笑,白?这丫头哪里都好,只是万事都太小心了些,明子这孩子虽然如今收敛了许多,从前的顽皮她却也有所耳闻,论机敏古怪绝不会比一个大人差的,谁若能够将明子拐走,那大约是活了个几百年的老妖精吧? 转眸轻轻一笑,忽然发觉袁凛不知去了哪里,“宣清呢?” “袁公子在那里。”白?遥遥指着社庙那里,袁凛正与一个老妇在不起眼的角落处交谈。 朱颜走近了些,觉得那个妇人很是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她究竟是谁,只得放缓了步子走去,希望自己能够倏然想起她来。 “大小姐。”那妇人先看到了她,很是恭敬地点一点头,又看了袁凛一眼,“袁公子说大小姐已经想起不少从前的事情了。” 朱颜有些迷茫,但忽地想起面前的妇人是清明是遇上的陈氏,似乎与徐绸珍很熟络,便柔和地笑一笑,点头敷衍过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结春社[四] 朱颜草草问了一回,这才知道陈氏原是朱府的厨娘,因为她与徐绸珍是同乡的缘故,从前上京未破时两人就很谈得来,逃难回到江南后,自然也一直有些联系的。 陈氏将朱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带着一丝忧戚轻轻笑,“大小姐如今这模样真是极好的,人也比先时看开了许多,您如今跟着袁公子回京去也好,虽则我们朱家现今的势头有些弱,但听闻你二伯六叔他们都还在京中行商,也不用怕被人看不起了去。” 朱颜听她说起自己还有旁的亲戚,因自己于辈分之论向来不喜,只觉头有些大,拧了眉头故作忧虑,“可我从前并没有听母亲提起过,是不是联系早已经断了呢?” “倒不是说联系已断,而是咱们老爷不大喜欢与他们交接,老爷死后,小姐又是个多病的,他们便不大放在心上了,因此近些年才疏远些。”陈氏说着,有意无意地揉着手肘,似乎颇以为苦。 朱颜注意到她的指节似乎有些肿大,本就不想听她讲这些,遂轻轻岔开了话,“陈娘可有觉得手足有些肿胀僵硬,晨起还时常会有全身僵直麻木?” 陈氏被她的话一愣,觑着她点头,“都说大小姐如今学了医,倒要给老婆子我看病了吗?绸珍从前也给我治过,用的是?侗酝瑁?缃裾獗灾5共谎现兀?皇墙?仗煲醵嘤辏?钟行┓噶恕! ?侗酝枳榉接猩?亍6斓亍12?稀18聘阶印6阑睢9撬椴埂9鹬Α14?蜣健7婪纭9?橄伞16泶獭13蚬恰?咨帧18乒芳埂18?浮5旖畈莺秃旎ǎ?饕?彩俏虏股鲅簦?罘绯??牧菩В?怯糜谥瘟票灾5摹 朱颜有时候觉得很奇怪,痹症分为手足痹和内脏痹两种,?侗酝柚蔚氖鞘肿惚裕?饕?侵?骞亟诩凹u馑嵬绰槟尽3?觳焕??趸蚬亟谥状笞迫日庋?牟≈3?胂执?窖y姆缡?9亟谘桌嗨啤k?醯闷婀郑?且蛭?獗灾19??闹?浴v19从钟爰u庀喙兀??18魉闹??种魅猓?圆叵笱?怠t?檬遣蛊5牟攀牵??侗酝柚邢匀皇遣股鲎彻堑囊┎母?啵?故怯胂执?怨亟诶嗉膊〉娜鲜陡??稀 陈氏并不想在这病症上纠缠,仍是语重心长地嘱咐朱颜,“袁公子说不过几日小姐便要随他回京中去了。小姐到了京中,到底还是要摆摆贵女的样子,不可太显露了医术。” 毕竟她能懂医那是好的,但绝不能够以行医为业的,最多只是像茶艺、音律那般,算是个供人消遣的手段罢了。 朱颜听得陈氏嘱咐殷殷,乖巧地一一应下,心思却还在方才的方药上转,思量了一会儿,拉着陈氏一双粗糙的手。轻轻揉搓着她微微肿大的指节,“陈娘还是要服药的,但您如今上了年纪,单服?侗酝柚慌禄嵯犹?铮?铱椿沟门涓鲎萄?跻旱姆ㄗ右坏婪?谩! “阿颜,现在不忙这些,我的意思是让陈娘与你一道去京中,也好看顾你,你的意思呢?”袁凛敛眉看向她,方才与陈氏说起了不少往事。得知朱衡当年虽将朱颜替了纾忧留在京中,但暗里是知会过她几位叔叔伯伯的,托他们照应周旋的,却不想被徐绸珍抢先一步带到了江南。音信全无。 “一道去?”朱颜绞着衣带犹豫,陈娘似乎对礼仪规矩很熟,若是陪着她一道回京,以后是不是要受到不少约束? 尚未决定,忽然被人将袖子一扯,朱颜低头看时。朱绮小姑娘不知从哪里窜了过来,这抱住她的袖子摇啊摇的。 “二、二小姐……!”陈氏是吃惊的,她以为朱绮早已死了。 “唔,你是谁呀?”朱绮忽闪着眼,好奇地打量着她。 陈氏携起她一双小手,轻轻摩挲着,低低一叹,“二小姐,乾……” “陈娘。”袁凛见她要问乾云的事情,急忙出声制止。 幸而朱绮并不知自己的娘亲原本唤作“乾云”,心里觉得这个妇人定是认错了人,也不甚放在心上,仍是兴高采烈地抱着朱颜一只袖子,踮起脚笑,“姐姐,你还有方才给我的山楂丸吗?” “怎么了?”朱颜扶一回额,她倒是忘了朱绮这小姑娘混闹的本事不差,那一瓶山楂丸没有几百也有七八十丸,总不见得这一会儿就吃完了,多半是被她拿去喂鱼喂鸟了也未可知,方才就不该连瓶子一道给她。 朱绮鼓起腮帮子,花苞般的小脸上挂着一抹狡黠的笑意,转身拖着她要走,“姐姐跟我过来嘛!” 她人小力气倒大,朱颜被她拽着,身不由己地往人群中挤进去,只得回头向着陈氏歉然一笑。 “公子方才为何出声制止老妇人?难道那孩子并非绮小姐?”陈氏拧起稀疏的眉,看那孩子的样貌,分明与乾云也有几番相似。 “乾云姑娘过世了。”袁凛摇头,“也就是三日前的事情,那孩子今日好容易开心些,便不要去扰她了。” 陈氏眸子微微一黯,低头不语,良久才叹息一声,“是绸珍做的吧?她向来恨乾云姑娘,到底还是做到了这一步。” “……陈娘应当知晓,阿颜她究竟是谁的孩子?”袁凛见朱颜走远了,将方才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大小姐自是乾云姑娘的孩子。”陈氏压低了声音,这些旧事她已经在心里埋了多年,再埋下去,只怕自己都要忘了。 “当年老爷与乾云姑娘彼此爱慕,只是苦于乾云她是个琴娘,身份低微些,族里万万不能容她做正夫人,那会儿徐将军恰好荐了他收养的医女绸珍来为乾云姑娘治病,老爷就娶了绸珍来堵族里的口,自己却只与乾云住在一道。”陈氏仰天望一回,捋捋鬓边花白的头发,“谁知道绸珍她原是怀了个孩子的,老爷本就是娶她做个样子,倒还帮她瞒着,取名叫作‘燕子’养在府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绸珍的侄女儿。” “那阿颜又怎会唤她母亲?”袁凛蹙起眉,既然徐绸珍私生的孩子才是那个唤作“燕子”的,朱颜的小名又怎么会是这个呢? 陈氏叹口气,“只因那燕子养到两岁时一病死了,老爷看绸珍难过的了不得,恰好乾云她也生了一女,因是妾所生,怕爱女将来名誉不佳,索性让绸珍抱养了,仍作女儿养,那时候大小姐才满月,自是一直将绸珍当作母亲的。” “那方才陈娘说起,朱夫人痛恨乾云,又是怎么回事?”袁凛屈起指轻轻扣着手臂,若是徐绸珍真的痛恨乾云,那对朱颜呢?她们长得那样相像,徐绸珍会不会也转而恨上朱颜? 陈氏摇头,眉头锁得越发地紧,“要说起这件事,原是绸珍的不对,当年老爷娶她不过是看着徐将军的面子,否则她一个医女,又与旁人有了孩子,哪能还在府中过得这样舒心?” 医女说到底不过是个服侍人的活儿,因此陈氏听闻朱颜会医术时,委实十分地忐忑,幸好朱颜在大户人家的名声多半还是擅于妆奁等物,要不就是传言她能起死回生,治各种怪病,这样的名声倒还说得过去。 “可绸珍她渐渐地就生出了个嫉妒的心来,见不得乾云她与老爷亲密,后来京中形势有些不好,乾云不知怎么和老爷吵了起来,之后就一人离开了京城,我也再没见过她。”陈氏再次摇头,她举得徐绸珍后来生出那点心思来,却是她的不对了。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故事。”袁凛将大略的思路理了理,越发觉得徐绸珍将朱颜教养长大不会安着什么好心。 朱颜与乾云容貌极像,方才已经在陈氏那里得了印证,徐绸珍既然是因嫉妒乾云生恨,那没有理由不恨着与她有一样相貌的朱颜,教养她那么多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将朱颜牢牢抓在手里,亲眼看到她日后过得何等凄惨,好解一解心头之恨。 这样说来,在乡野布散她会克父克夫的流言,又将她定与落下残疾的大表哥,在她那表哥死后让她过着守活寡一般的日子也就很容易说清了,而且按着朱颜向他隐约透露出的意思,真正的那个朱颜确实因此积郁,甚而染病垂危,一缕魂魄不知去了何处——徐绸珍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可朱颜她又活了过来,而且凭自己的能力将日子过得很好,徐绸珍会不会又有其他动静呢? 朱颜那里却热闹的很,被朱绮一路拖着到了一株杨树下,见明子正与一个货郎在那里讨价还价,不禁轻笑,“明子,何必学那小气的模样?若是给女孩子家买头花,可不该疼惜铜子的。” 明子脸上红一红,头摇得拨浪鼓也似,“才不是呢,燕子姐姐,是这货郎问你,有没有其他像山楂丸一样的药丸子了?” “姑娘好,小的唤作沈千,是这江南一带行商铺子的货郎。”那货郎将担子从肩上卸下唉,有模有样地向朱颜作揖。(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共结春社[五] 货郎沈千是个自来熟,只几句话下来,就与朱颜聊得十分熟络。 按着他的说法,在这里货郎并非零散单干,而是有一个专门的行商组织,按着地域分出了江南、岭南、中原、北地、西域等不同的下属机构,每一季都会由京中的总部指导各地货物集散流通,互通有无,生意做得极大。 这行商机构运行的最小单位就是像沈千这样走街串巷的货郎,除了做买卖,他们还肩负的一个重任就是搜集民间新兴的玩意儿,将之推行到各地以博取厚利。 不用说,朱颜这些新奇好用的小药丸一下子就博得了沈千的垂青。 朱绮方才就将这些话听了一遍,此刻早已经将沈千的心思揣摩得清清楚楚,一只手支起下巴,仰头貌似天真地一笑,“如果我姐姐能够做出许多新奇的小药丸,你们出多少钱来买呀?” 她脆生生的声音不响,却像银铃一般清脆。 沈千怔了一怔,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姑娘说起话来这般直截了当。 “阿绮。”朱颜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看着她那一双亮亮的大眼,心里蕴满了笑意,这个孩子不简单,若是给她一片天地,不知她能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惊喜? “嗯?姐姐,你听我说……”朱绮拽了拽她的衣袖,一双眼眨呀眨的,不知转着什么主意。 “阿颜,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袁凛很快寻了过来,草草打量了一眼货郎的装束,“是江南的行商么?绮姑娘要买什么?” 朱绮撇了撇嘴,抄起手摇头,“才不是呢,我是要卖东西给他!” 朱颜含笑拍了拍她,抬头见袁凛敛着眉,似乎满心忧虑,和声问道:“宣清。有什么事情?” “我有些事务需要处理,让关河送你回去。”袁凛有些心不在焉,如果徐绸珍真是因为嫉恨乾云而杀了她,以期永远掌控着朱颜的命运。那么从现在的情况看来,朱颜已经越发脱离了她的控制,她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现在?”朱颜抿了唇,觉得他的神情不是一般的凝重。也收了方才的笑容,向着沈千歉然一笑,“看来今日有些不巧,不知沈大哥明日是否得空,若仍愿意合作,可往镇上的成药铺中寻明子,与他一道往家中来寻我。” 朱绮好不容易寻到了些感兴趣的事情,却突然被打断了,顿时好生无趣,撅起嘴不依。“姐姐,就说完了再走嘛。” “阿绮,你听话,我们回去。”朱颜低低安慰着她,自从乾云和窦安母亲的事情发生后,她行事也小心多了,袁凛既是这样吩咐了,想必的确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她不打算冒险。 “燕子姐……”明子拉着她的袖子,踮起脚附在她耳边。“不如这样……” 朱颜沉吟了片刻,抬眸看向袁凛,“明子和阿绮留在这里,我留下白?照看他们。可好?” “也可。”春社要到傍晚才结束,在这热闹的地方,这两个孩子应当不会出什么事情,只要保证朱颜没事就行了。 袁凛轻轻舒了口气,与她一道绕过社庙,走进小车停驻的柳荫下。低头深深看她一眼,“阿颜,万事小心些。” “宣清,你要去做什么?”朱颜有些怕,她想起那日那个自称向氏廿四的人说过,徐绸珍不希望自己嫁给袁凛,甚至不惜行些血腥之事。 虽然她暂时还不能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但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他有事,如果还是因为自己,那就更不能让她释怀了。 “我去一次徐府而已,别担心。”袁凛抬手拍了拍她,低低一笑,“不过午后就回来陪着你了。” “我等你回来!”朱颜忽地一笑,扑上去将他抱一抱,趁他还没回过神,急忙回身跳上了小车,扶着车帘调皮地眨了眨眼,这才躲进了车内。 “这丫头……”袁凛嗅了嗅周围还未散去的薄荷香,轻轻勾起唇,今夜会如何,他倒是很期待呢。 回到家中,朱颜又一头扎进了后面院子侍弄花草。 关河得了袁凛的吩咐,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朱颜身边,但他很安静,走路声息也轻,朱颜很多时候都当他不存在。 等移栽好几株初初长成的积雪草,朱颜一抬头,见日头已经偏了西,不禁蹙眉,“宣清不是说午后就回来吗?” “朱小姐别担心。”关河低低劝了一句。 “宣清他去徐府做什么……?”朱颜看着关河霎眼,“我一个人没事的,你去徐府门外等他好不好?” “公子吩咐属下保护朱小姐,自是不能离开一步。”关河面无表情。 朱颜咬住唇,她现在真的有些害怕,徐绸珍不是也在徐府吗?还有徐钊,徐府藏着许多秘密,袁凛他只一个人去,真的不会有事吗? “小姐在这院中待了一个午后,白?姑娘他们已经回来了,方才见你正对着一株草出神,便没有扰你,小姐如今也该去吃些东西。”关河直接略过了她方才的要求。 “……你,你真的是关河?”朱颜抬起头细细打量他,她一直觉得这人总是冷冰冰的,却原来也会关心人的? 关河侧过身,仍是平淡的很,“公子吩咐了关河照顾小姐,自然不能任着小姐糟蹋自己的身子。” “唔,我知道了。”朱颜轻轻一笑,看着他这副正经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逗逗他,“我乖乖去吃晚饭,吃完宣清他就回来了吗?” “属下不能这般担保。”关河摇头,一边寸步不离地与她一道走进灶房。 乡村里夜饭吃得很早,明子和朱绮两人已经吃过饭,不知又上哪里玩去了,只有白?一人在灶头前刷洗残羹剩盏。 “姑娘今日来的倒早。”白?擦净了手,捋着头发笑一笑,“姑娘不等袁公子一道吗?” “公子说过未必回来用饭,不必等了。”关河面无表情地回答。 白?横了他一眼,这人凶巴巴冷冰冰,要多无趣有多无趣。(未完待续。) ps:这章只有2000字,今天心情实在不好,也不想再搪塞了,明天4000字补上~非常抱歉qaq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共结春社[六] ps:这更是补昨天的,晚上八点还有一更哟~ 朱颜无视白苹那一点小情绪,笑着推她,“你去将我二表哥的屋子收拾一下,一会儿袁公子他要歇在那里。” 白苹眨了眨眼,前几日因着要为乾云守灵的缘故,朱颜总留在灵堂里劝慰朱绮,袁凛时常过来照应还说得过去,可如今都已下葬,他怎么还粘着自家姑娘不放呢? “白苹,你想什么呢?”朱颜在她面前晃了晃手,神态有些疲惫,“快去吧,这几日都没好好睡上一觉,一会儿你也早些歇下。” 见白苹去了,朱颜埋下头去吃饭,简单的荠菜笋汤,带着淡淡的清甜,让她不觉勾起唇笑了笑。 抬头见关河依然立在一旁,便支起下巴唤他,“坐下一起吃饭吧。” “不必。”关河淡淡拒绝,忽然低声一叹,“公子的意思,朱小姐还不明白?” “什么意思?”朱颜手一顿,低头看着勺中的汤水一滴一滴落回碗内,荡起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涟漪。 关河摇头,“小姐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们还没有成亲。”朱颜咬着唇,瓷勺轻轻叩着碗沿,她觉得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和袁凛认识也不过是去年这会儿吧?虽然他的意思是两人小时候便认识了,但他也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本那个朱颜了。 “公子应当与朱小姐说起过,你们是自幼定亲的,朱矩之先生与我们老爷又是旧交,全族上下早已将您认作袁氏一员。”关河本就是一张严肃的脸,再配上这些严肃正经的大道理,朱颜闷头听着,只觉得后来吃的东西都是味同嚼蜡。 草草解决了晚饭,朱颜站在前院的廊下出神。 她平日诊病、制药还有侍弄那些花草药草都在后面院中,这几日又忙着处理乾云的丧事,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前院的风景了。 院中的大柚子树又到了开花的时节。柚花特有的浓烈芳香在微沉的夜色中尤为馥郁,几乎将整个院子都浸没了。 窦安既然不愿意再回家,便仍是住在这里,早晚照例是携一盏油灯在廊下的小石几上背诵方书。 朱颜闲着无事。便给他讲了些病案,有自己从前在书中看来的古怪病症,也有平日里诊病遇上的,说了四五则,见他都能答得八九不离十。便揉了揉他软软的头发,“小安,你这几日很用功,但也要在意自己的身体,如今天色不早,你早些去睡下?” “颜姊姊,我还想看一会儿子书。”窦安大眼眨一眨,带点哀求看着她。 “小安,睡得少可是会长不高的。”朱颜抿唇轻笑,将他手中的书接过来。笼进袖中收好,“别看了,明儿你还要去药铺里坐堂吧?” 窦安扁了扁嘴,但书已经被朱颜收走,再看不成,只得攥着小拳头看朱颜,“小安乖乖去睡觉,颜姊姊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朱颜失笑,这孩子倒还学会谈条件了? “颜姊姊答应我,好不好?”窦安蹭上来。轻轻抱住她的裙子。 “你又想学什么了?”朱颜倒是知道他的性子,这孩子懂事的很,满脑子里除了学医就是学医,如今竟能拉下那一幅少年老成的样子来撒娇。多半是为了让自己教他什么新奇的东西。 可医书本草他一直都在学习,针灸方面也给将经络图解与他去记诵了,只待他烂熟于心后就可以实践,于医术来说,他也并没有什么可学的了。 “颜姊姊,我想学毒理。”窦安仰头看着她。大眼睛里小心翼翼。 朱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俯身捧住他有些瘦削的脸,沉声盘问:“小安,为什么想学毒理?” “唔……”窦安垂下眼,略略泄气,良久才小声嘀咕着,“我娘亲是被人害死的,如果小安能够学会毒理,是不是也会解呢?以后是不是就能够救人……”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没用,为什么自己那般努力地学了医术,到最后却连自己的亲人也救不得呢?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思索这些,最后终于想明白,若是自己能够对毒理足够了解,解毒应当也不成问题了吧? 朱颜默然,她能够理解窦安那种遗憾自责的心情,但是毒理……不说她自己也不甚熟悉,这毕竟不该是一个诚明的医者学的东西。 “小安,毒理我也不甚了解,这件事姐姐还要想一想,过些日子再给你答复,可好?” “嗯,姐姐一定要答应我!”窦安握了握小拳头,微微扁着嘴,虽然出师不捷,但朱颜也没有当即拒绝,一定还有机会,如果她实在不答应,他还可以去求他的宣清哥哥嘛。 朱颜目送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阴影中,他的萎证虽然因为药物得到了控制,不会继续恶化下去,但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毕竟显得很瘦弱,但就是这样一个略显羸弱的身子里,却装着那么坚强的一颗心,这孩子实在是让人怜惜得很。 心里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便到了柚子树下,油绿的叶片在夜色里有些泛起墨绿的光彩,洁白芬芳的花朵无声地坠落,已经在地下铺了厚厚的一层。 都说萱草可以令人忘忧,朱颜却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柚子柑橘这类花香更沁人心脾的了,这种馥郁的香气极具感染力,很容易让人忘了心中积压已久的烦恼。 久违的闲适感让她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心中开始慢慢盘算起成药铺子的生意。 她的铺子一向交与刘自新打理,生意总是说不出的好,但近来似乎久已没有推陈出新,不如就推出一款柚花香味的香膏,想必销路应当不错。还有沈千背后的行商组织,她一人最多将成药卖到江南各地,但如果与行商铺子合作,或许在全国范围内予以推广也可以? 看来在随袁凛去京城之前,她还有不少的事情得交代,白苹、朱绮应当都要随自己一道吧?窦安也要随他们一起进京,交与袁凛的师父照看,那此处的地契,还是交由徐绸珍吧? 朱颜深深吸进一口气,让柚花的香甜气息在唇齿间久久回荡,还真有些舍不得这里呢,毕竟是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家。(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饲神鸦[一] 袁凛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见朱颜立在柚子树下出神,便在一旁静静伴着她。 “你回来了。”朱颜低下头苦笑,“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袁凛也在担忧,但见她拧着眉一副愁苦的样子,生怕自己再将忧虑说出她更要担心得了不得,只得和声安慰,“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别担心了。” “回来就好,我有事同你商量。”朱颜宽心笑着,回眸看他。 还没说下去,天边忽然飞起一大片橘黄的光芒,飘飘悠悠向着空中去,半边的天空被映得火红,一波又一波的天灯前赴后继,烧得夜空一片光明。 “这是……?”朱颜怔怔望着那里,那里似乎是乾云生活的歌楼的方向。 “是那些歌伎舞女在为乾云放天灯。”袁凛轻轻揽住她,低声叹息,“倒是她们有情有义,比有些衣冠楚楚之人好上许多。” 朱颜敛起眸子,轻轻扣住他的手腕,“你去徐府办事可还顺利?” 袁凛笑着揽住她的纤腰,反手握住她的柔软的小手,“很顺利。” “胡说。”朱颜抽回手,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想要挣脱出去,“你的脉很迟,肯定是累着了……” “阿颜,别闹。”袁凛将她圈在手中,低头嗅着她发中夹杂着的柚花清香,“让我静静同你说会儿话。” 柚花还在沉沉飘落,朱颜觉得她被这馥郁的花香薰得有些发晕,又被袁凛紧紧拥着,身子不觉便软软地伏在他怀里。 “阿颜,我给你讲个故事。”察觉到朱颜安静了下来,袁凛越发将她揽近了一些,在她耳边低低叙说,“有一个妇人收养了旁人的孩子,她恨那人入骨,却对那个孩子十分好。你觉得这可能吗?” “唔?”朱颜抬起头,有些迷惘地望他一眼。 袁凛抿了抿唇,她这个表情十分要命,强忍着想要低头尝尝她唇间滋味的冲动。抱着她轻轻挪了挪,沉声追问,“阿颜,你会怎么想呢?” 朱颜思索了片刻,窝在他怀里蹭了蹭。低声猜测,“我不觉得这世上会有人这样好呀……?她是不知道那个孩子的身世吧?” “不,她知道。”袁凛肯定地点了点头,下巴被她蹭得觉得发痒,暗暗觉得自己在现在问这个问题十分不合适,早知道应该直接将她抱回屋中去,实在忍不住,只能低下头吻着她的发丝轻轻摩挲。 朱颜却是一心一意地想着那个问题,全没在意自己整个身子已经被他控制住。 “……如果是我恨极了一个人,我或许会……”她咬了咬唇。低声叹息,“我会那样做的唯一理由,或许让那孩子感激我,敬重我,最后再毁了他,将事实告诉他,让他痛不欲生。” “你也是这样想的?”袁凛见她也是这样的想法,越发确定了徐绸珍的意图,也就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转而在她耳边轻轻印上一吻。 朱颜只觉得耳边一热。半边面颊霎时红了,无力地想要推开他,柔和的声音轻轻颤着,“宣清……” “阿颜。抬起头看着我。”袁凛见她越发埋下头去,只得腾出一只手将她羞红的面颊捧起来,夜色中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美得勾人心魄,真想就这么要了她。 可是这儿肯定不行,若是将朱颜抱回屋里去,将她吓着了似乎也不妥。 正纠结得很是苦恼。白?偏偏走了上来,见自家姑娘被轻薄得一点不剩,绷着一张脸,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袁公子,你的房间收拾好了,请早些歇下吧。” 朱颜被她的话惊醒,红着脸急急想要脱身,可身子骤然一轻,竟然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姑娘!”白?觉得这势头不好,正要追上去,却被关河在楼梯下拦住了。 “白?姑娘,这是公子和朱小姐之间的事情,请你不要管太多。”关河木着脸,将上去楼梯的路堵了个干干净净。 “你……你们简直就是……!”白?死死咬着唇,一双眼挣得泪汪汪的。 她这里与关河饶舌,朱颜早已被抱回了屋中。 屋内尚未燃灯,黑沉沉的一片,只能隐约将屏风床榻这些物什辨出个轮廓来。 朱颜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袁凛衣襟,颤着声问他:“宣清,你要做什么?” “你说呢?”袁凛将她放在床上,回身点了一支小蜡,移近了细细打量坐在床上的女子。 “我……”朱颜咬着唇,身子微微向后躲去,显得十分无措,“宣清,不要这样……” “阿颜,别怕。”袁凛寻了烛台,让烛火亮在妆镜前,低头轻轻唤她,“我先与你说一件事,你别怕。” 朱颜不信地眨了眨眼,对他的害怕越发涌了上来,只希望快些逃开,偏偏腿软得站不起身。 “我们暂且不回京,再过两日,边老板要启程往岭南收购药材,你可愿意同他一道去?”袁凛小心地坐在她身边,他实在不明白,朱颜为什么这么害怕他? 至于将她送去岭南的事情,只因他方才收到了家中的书信,说是有一些新的线索,与朱颜的身世有着莫大的关系,他必须亲自回去处理。可带上朱颜回京,怕她过早知道她的身世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将她留在这里,就更不能确定徐绸珍会不会对她不利了,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让她随着边奉去岭南才是最好的打算——永无一定会暗中跟着他们,这样至少向氏的人绝不敢动手。 “去岭南?我一个人?”朱颜定定看着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我有事要回京一次,可能用上两个月才能回来,你去一次岭南恰好也是这些时间,到时候再一道回京去。”袁凛面不改色地说了谎,他回京一次根本用不了那么久,将时间故意拉长,只是希望在朱颜回来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不叫她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朱颜扶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虽然要暂时与朱绮他们分开有些不舍,但能够去看看没见过的风景也很好,顺带路上能好好考察一番各地的药材,便欢欢喜喜地应了。(未完待续。) ps:本来想更3000字的,但是怕还有一小时码不完,还是先发上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饲神鸦[二] 屋内的气氛又沉了下去,朱颜转了转眸子,低头努力组织语言劝袁凛去间壁收拾好的屋中歇下。 “阿颜,你近日守灵累了,早些歇下。”袁凛靠近了一些,烛影被他的动作搅得微微晃动起来。 “你……你也早点休息,白?已经把那边的屋子打扫过了。”朱颜不自觉地向后仰,努力拉远两人间的距离,一个没留神手没能扶住床榻边缘,身子直直落在了被褥上。 袁凛见她怕成这样觉得着实好笑,俯下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阿颜,我今夜便在这里。” 随着身子的倾斜,方才积在他肩头的柚花乱纷纷地坠落下来,缀在朱颜的发上和面颊上。 馥郁的花香一下子在朱颜身边散开,她眨了眨眼,下意识抿唇,想将恰好落在唇上的一朵柚花拂去。 “阿颜,别动。”袁凛低头噙住她唇上的花,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 “宣清,别这样……”朱颜窘迫地伸手推他,唇齿间一松,被他将柚花送入了口中,混着馥郁的芳香和微微一点酸涩的滋味,直要将理智冲散。 见她意识微乱,袁凛得寸进尺地往下压了一些,把床上不知所措的人儿揽进怀里,吮着她唇间的滋味,一边去挑开她的衣襟。 “别……”朱颜无助地拽住他的手,含糊哀求,“宣清,不要这样……”可唇正被他覆着,这样的声音听来不过是几个娇弱的音节。 袁凛隔着她的中衣轻轻抚上她纤弱的腰肢,即便还有两层衣物挡住,但已经足以感受到她温软美好的身子了。 朱颜被他弄得浑身发软,连喘气都难,更别提挣扎,只能霎着眼哀求地看他,“宣清,我们好好歇下,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你害怕?”袁凛觉得怀里的身子颤得厉害。只得暂且放开她,支起身子轻轻摩挲着她缀满了细密汗珠的鼻尖。 “……我怕痛。”朱颜眨了眨眼,身子不自觉地向上缩了缩,紧紧并起腿。 袁凛哑然失笑。怕痛……这算什么理由? 朱颜不满地咬着唇,这有什么好笑的?她一入学便学过解剖和胚胎学,每次想到要在肚子里装那么大的一个孩子就觉得浑身直冒冷汗,还有分娩时满眼是血的场景,真是一点都不美好。 “你放松些。不会痛的。”见她小脸紧紧绷着,满眼的警惕,袁凛只得不笑了,揽着她柔声安慰,“阿颜,别怕,你是医者,自己最清楚的。” “我不要。”朱颜侧过脸,就是因为清楚她才怕得厉害,袁凛他根本不明白。分娩时候的阵痛足以让剪开产道的那一刀轻得像被蚊子咬了一下,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会痛得晕过去。 “阿颜……”袁凛十分无奈地握住她的手,不明白她何至于怕到如此程度? 见她满脸都是“抵死不从”的样子,袁凛只得将她抱着坐起来,拔去了她头上的发钗,还要除去外衣时,又被朱颜死死地攥住了手,不禁无奈笑道:“阿颜,把外衣脱了,我们睡下了。” “真的?”朱颜松口气。“我再去取一床被子来……” “别闹了,快睡下。”袁凛半拖半拽地把她推进被中,回身轻轻吹灭了烛火。 伸手去探她的身子,发觉她已经缩到墙角去了。不禁起了些作弄的心思,故意向着她身边挪进去。 朱颜已经抵住了墙,见他还要挪过来,急得坐起身,“你不要过来!” 一点幽暗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映着她披散至腰间的发丝。若隐若现地露出被遮掩住的玲珑身段。 袁凛抿了抿唇,总觉得就这样放过她实在太可惜了,看着她似笑非笑,“阿颜,我不过去,那你过来。” “……不要。”朱颜一时怔了,这两种说法有差别?可她退又退不了,咬着唇攥着拳,真想伺机从这里逃出去。 “我不会对你怎样的,过来。”袁凛耐着性子哄她,“你只穿着中衣,在墙上贴久了仔细着了寒气。” 朱颜不为所动,过去有个老师谆谆告诫,身为女孩子,对所有异性都得怀着戒心,更别提还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了。 “阿颜,快过来。”袁凛对她的固执无可奈何,刚才分明没有做什么,怎么就能让她这么害怕? “我……我还是去白?那里挤一晚吧……”朱颜挤出一丝笑,小心翼翼地踏出被子,打算沿着床尾下去。 “别闹了。”袁凛微沉了脸,起身将她拽回来,不由分说地紧紧揽住,一道滚进被中。 朱颜缠得满脸都是头发,好不容易将乱糟糟的头发理顺,腰间还被他紧紧搂着,动也不能动,不禁低声埋怨,“你欺负我……” “我几时欺负你?”袁凛低头抵着她微微被汗腻湿的额头,“夜里还凉得很,你折腾这么久就是不肯睡下,难道还有理了?” “……你放手,不要抱着我,很热的。”朱颜不自在地推他,发觉腿被他缠住了,越发脸上发烫,竭力想逃开。 “你到底怕什么?”袁凛见她这般抵触,觉得再不弄明白以后怕是更碰不了她了,耐下性子逗她说话。 “我说了,我怕痛。”朱颜挣了半天挣不过他,见他这次似乎真没有再轻薄自己的意思,这才稍稍放了心。 袁凛暗暗磨牙,尽量和声去安慰她,“不会痛的,谁跟你说会痛?” 朱颜摇头,压低的声音十分不满,“说得好轻巧,痛的又不是你。” “诚然痛的不是我。”袁凛附在她耳边低笑,手在她腰间轻轻揉一揉,“但你没试过又怎么知道了?” “你不要乱动!”朱颜拧起眉,身子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心里暗自懊恼,她就知道不应该信他,再这样折腾下去,到底还让不让她睡觉了? “嗯?我说的难道不对?”袁凛将手绕到她身前,轻轻覆在她柔软的小腹上,“我们试一试,一定没有你说的那么痛。” 朱颜急得要哭,身子僵着一动不敢动,他手放的地方十分要命,不管是向上还是向下都让她没法招架。 “宣清,我不要……我怕怀上孩子……”朱颜紧紧攥住他的手,低声哀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袁凛微微一愣,手顺着她腰侧一直抚上胁肋,将她的上身轻轻托起来,低头蹭着她鼻尖轻笑,“为什么不要怀上孩子?” 朱颜苦了脸,抛却痛苦不说,在这种医疗条件下产子本来就是九死一生,叫她怎么不害怕?她好不容易重新捡了一条命,若是这么轻易丢了,也太不值得了吧? 榻边烛光忽然一亮,袁凛又燃了蜡烛移过来,抚着她微凉的面颊轻轻叹息,“你怕得脸都发白了……” 他实在不明白,这个连见到尸体时都没有表现出过多胆怯的女孩子,怎么能够在这件事上怕成这个样子? 放开了她让人着迷的身子,只松松搂着,沉了声询问,“你是不是从前被人欺侮过?”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能够解释她这么反常的行为? “没有啊,你怎么会那么想?”朱颜咬了唇,这样的误会是不是有点太深了? “只是……只是觉得,怀孕真的很危险……”朱颜颤着声,努力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个女孩子能说出口的。 “别吞吞吐吐了,想说什么就说吧。”袁凛无奈地揉了揉她的面颊,翻身躺在她身边叹息,“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满脑子奇怪的想法,有什么好瞒的?” 朱颜向着他横了一眼,反正光线昏暗他也不会看见,心里还是努力地将想说的话翻译得更符合古代的表达方式,她倒不是怕袁凛觉得她说的话奇怪,只是怕他听不懂而已。 但想了半天,她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起宫外孕有多危险,胚胎的植入又是什么样的,烦恼地揉了揉额头,最后只是低声重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是害怕……” “阿颜。”袁凛侧过身揽住她,附在她耳边沉声低语,“‘性有元性,有气质性,元性,即先天之气,气质性,乃后天之气也。先天之气,即天所赋之灵光,名曰祖气,后天之气,乃父母以情而育体,故媾形之时,情动于内,所动之情,即交感之气,乃即为之后天气也。’” 朱颜静静听着,这段医书她自然也会背,遂低低接了下去,“‘人因先有先天之灵气,然后有后天之气质性。当未媾形时,其情未动,故乾坤之间,但有先天之气。已媾之后,坎离两破,情已内感,故又有后天之气也。’” “道理你既然都懂,为什么要那么害怕?”袁凛轻轻拍着她柔弱的脊背,和声安慰,“胎产之事不过瓜熟蒂落,不必过于担忧。” “……可我还是会害怕。”朱颜闭上眼轻轻摇头。 “算了,先睡吧。”袁凛疼惜地蹭了蹭她的额头,“别胡思乱想了,哪来那么多意外?” “嗯……”朱颜早已折腾得累了,睡意朦胧地向他怀里靠了些,不过片刻就沉沉睡去。(未完待续。) ps:额……你们就理解一下一只考试狗的恶趣味吧【望天】 第一百四十二章 饲神鸦[三] ps:不知道会不会被和。谐qaq 袁凛被她搅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低头看看怀里睡意正浓的小脸,小心翼翼地揽住她的纤腰,暗自苦恼,虽说不必急在这一时片刻,她总是这么害怕又该怎么办? 出了会儿神,发觉已经不自觉地将手揉到了她小腹上,索性再无耻地往下探了些,反正她睡得这么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过来。 朱颜睡梦中隐约觉到他的动作,并起腿向后缩了缩,想要远离正肆意轻薄自己的人。 “阿颜……”袁凛见她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伸手仍将她揽回来,一边凑上脸轻轻嗅着她身上好闻的薄荷味,时不时轻轻印上一吻。 朱颜睡得迷糊,浑不知自己被他揽在怀里像个娃娃一般被玩了大半夜,睡到鸡鸣时分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才惺惺松松地睁开眼。 一睁眼就对上了面前染满欲望的一对眸子,不禁吓得一颤,这才想起昨夜窝在袁凛的怀里睡了过去,抬眸看看外面天色似乎还早,急忙伸手想将他推开些,继续睡个回笼觉。 “阿颜。”见她醒来,袁凛笑着凑近,一手轻轻捧住她的侧脸,“你醒了?” “……还没有。”朱颜扯出一点勉强的笑,轻轻挪了挪身子。 一点奇怪的感受忽然自身下传来,朱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将自己唤醒的究竟是什么,面前这个混蛋,他竟然将手指抵在了自己那么羞人的地方! “你虽还是处子,却也不必那么怕,没有你想的那样痛的。”袁凛十分淡然地看着她,似乎只是说着一个伤风的病症。 “你……你先……”朱颜话没说完,他已经将手指挪了挪,抵在了她更为害怕的地方,双腿不自觉地收紧,几乎急得要哭。“不要……痛……” 袁凛低低一笑,“昨夜也没听你喊痛。” “什么……昨夜?”朱颜震惊地望着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只觉喉咙有些发干,不可置信地低声呢喃,“你昨晚……做了什么?” “给你验了验身子。”袁凛依然说得十分轻巧。 朱颜整个人都僵了,他怎么可以平淡得就像诊个脉一样?!一种受骗感顿时涌上心头,身子偏偏还被他控制着。连动一下也不敢,唯有泪肆意地从眼角流下,将长睫都粘成了一束一束。 “你哭什么?好像我欺侮你一样……”袁凛无奈地看着她,他不过是想弄明白她究竟在怕什么,要确定她真的不是因为曾被人轻侮过以后才怕得这样厉害,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直接问她——就算问了她也未必会说。 “你……你分明就是欺侮我……”朱颜低低抽噎,竭力想将身子向上挪,“你昨夜分明说……”顿了顿,也想不起来他究竟说过什么,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手乱打,“你放手!别碰我!” 袁凛觉得她再哭下去怕是要将其他人都引过来了,只得低头堵住她的唇,轻轻劝慰,“是我不好,阿颜,别哭了,一会儿起来眼睛该肿了。” “肿了就肿了……”朱颜虽是这么说着,却想起一会儿白?若是见自己哭肿了眼难免盘问一番,就渐渐止了泪。只一双手还在锲而不舍地将袁凛推开。 “我怎么觉得,你比那些姑娘家更怕羞?”袁凛如她所愿地放开了手,只躺在一旁握着她的头发轻轻嗅着。 这丫头真的很奇怪,之前分明说不在意。怎么能怕成这样?都已经与她说过好几次了,回京成亲不过是做个样子,看她这样推拒只怕真到了洞房的时候都未必能不害怕,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朱颜背过身擦着泪不语,徐绸珍当年是拖了个私生的孩子嫁去了朱家,徐蘅卿似乎也是未婚先孕。她之前看诊的时候还遇上过不少未婚的姑娘来问这问那,这儿民风确实比她想的旷放得多,她也没有觉得不妥……可她就是害怕,特别是刚才被袁凛那般轻侮,只觉得满心里都是无助,不自觉地就哭了。 “阿颜……”袁凛轻轻蹭着她后背,“你睡着了?” “没有。”朱颜无精打采地应了,低低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外面还是蒙蒙亮的天色,不时传来几声宿鸟的啼鸣,除此外并没有什么旁的声音。 “你要怕到什么时候?”袁凛现在不敢碰她,只能支起脸定定看着她缩成一团的身子,暗自苦笑。 “你和别人……”朱颜噎了半句,觉得实在没脸继续说,低低咳了一声,继续窝在一旁装死。 “没有。”袁凛哑着声笑,她说起话来倒是一点不害羞,为什么真做起来就能怕成那样? 朱颜微回过身,轻咬着唇,“那你怎么……那么无耻?” 袁凛哑然,她的想法怎么就能够这么奇怪? 小心地将她拉近了些,轻轻笑着,“我虽然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但平日遇上有人相邀,难免会往歌楼酒坊里去,难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何况还是学医的,铜人画像都见过好几回了。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的,你若真怕痛,施针镇痛总行了?难不成要让我给你下些迷药?” 朱颜抿了抿唇,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听他这么说不禁轻笑一声,“何至于要施针镇痛,你又作弄我。” 袁凛懒得去跟她争这个“又”是从何而来,轻轻拂着她泪迹斑斑的面颊,“既然没有那么可怕,你又为什么要担心?” “……或许是心胆气虚,明儿我吃些药治治。”朱颜调皮地眨了眨眼。 “别胡闹。”袁凛敛起眉,并没有看出来她因为什么心结而害怕,应该只是单纯的害怕而已,慢慢哄着就好了,哪有胡乱吃药的道理? 轻轻抚上她的眼睛,揉着方才哭肿了的眼眶,“天色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朱颜低声咕哝,她倒不是睡不着,是根本不敢睡。 “那闭上眼休息会儿吧。”袁凛猜到了她的心思,虽然不敢再碰她,言语上却还想逗她,“你若再这么害怕,看来我真得去配些药物给你治一治了。” “什么药?”朱颜拉下他的手,好奇地霎着眼望他。 袁凛见她真的信了,起身附在她耳边低低一笑,“情药。”见她耳根上迅速漫起一点红晕,得寸进尺地咬了咬她小巧的耳廓。 “你……!”朱颜霎时红了脸,才安静了片刻他又这么无耻,咬着唇恨恨瞪他一眼,“我看你倒像是中了情药。” 袁凛觉得她这个含羞带怒的表情十分要命,一时懒得理她方才怕得厉害的样子,翻身压住她绵软的身子,抵着她滚烫的面颊沉沉低语,“阿颜,你就是最烈的情药……” “我……”朱颜被他弄了好一会儿,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现在听了这般露骨的情话,越发没了主意,只记得低声呢喃,“宣清,你起来……” “不起来。”袁凛磨着她的面颊,听着她低促的呼吸在耳边响起,分明已经一副意乱情迷的样子,她还能怕成之前那样吗? 朱颜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总觉得现在的情形十分不好,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烫,竟然想与身上的人去亲近。 “阿颜,别躲了。”袁凛勾住她的腰肢,将她无力乱蹬的双腿压下去,“反正总要有这一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朱颜将双唇咬得通红,还是努力想要挣脱他,无奈身体很快就背叛了自己,一点欲望指使着腰腹微微抬起,简直让她羞得无地自容。 两人磨蹭间已将衣衫尽数褪去,从未体验过的肌肤相亲的滋味足以将残留的意识全都淹没。 平旦时分,朱颜满脸羞红地冲下楼,恰好遇上白?正打扫院子。 “姑娘,你可要沐浴?”白?拧着眉,看这个样子两人多半已经成了事,若不是昨夜关河死命拦着自己,她怎么也不能让朱颜这么容易就失了身子。 “好……”朱颜不过随意披着一件外衣,宽大的袖子掩面,低低透出一点带着哭腔的声音。 “姑娘,他强迫你么?”白?扶着她走进浴房,幸好热水早已备下,现下温度恰好。 “没有。”朱颜眨了眨眼,她还是怕得厉害,所以两人到底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可基本也差不多了。 白?放下竹帘,就着朦胧的水汽打量着朱颜掩在外衣里的身子,她脖颈上的痕迹还是嫣红可爱,只怕也就是方才的事情,低低叹口气,“姑娘身子疼吗?我记得当时蘅小姐回家后还是躺了一日才好的。” “没事,我们还没有……”朱颜轻抿了唇,就算没有又怎么样?她觉得就方才的那些事情都足够她羞死了,甚至都不想再见到袁凛。 白?惊讶地眨了眨眼,她猜到朱颜未必会允,可也没想到袁凛真会依着她的性子来,这倒是少见的事情,或许人家京中的公子修养更好一些?但她只记得那些纨绔子弟更会玩弄女孩子,再没听说有反过来的。 想必只有真心喜欢朱颜,才会这么轻易放了她吧?毕竟白?也知道,自家姑娘这个身段样貌,实在太招人了些。(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饲神鸦[四] 朱颜打发了白苹出去,独自浸在温热的水中,下巴搁在浴桶边缘静静出神。 水中掺了佩兰和薄荷的末子,在热腾腾的蒸汽中漾着一汪清甜的味道,总算让朱颜砰砰直跳的心回归了正常的节律。 可刚才的那些事情,只要稍稍回想一下就能让她羞得脸通红,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看惯了人体解剖的图谱,并不会在意男女之间赤身相对,可……可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被袁凛触过的地方似乎还在微微地颤着,她竟然还听到自己在那个时候的声音那般娇媚!真是够了…… 朱颜沾了木槿的碎粉揉着满头长发,懊恼地将头埋入水下,憋到将要窒息才抬起头来,贪婪地吮吸着周围潮湿的空气,烦躁的心绪这才被窒息的恐惧冲淡了一些。 “姑娘,白苹进来了。”白苹捧着衣物,侧身从竹帘外进来。 朱颜微微浮起些,拿起搭在一旁的巾帕把长发裹起来轻轻拧干,发间的水珠泠泠坠下,水玉珠子一般透亮。 白苹见她满脸都是水迹,眼眶还肿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上前扶着她略显单薄的肩膀,轻轻抚着,低声劝慰,“姑娘,那些事也不用放在心上的……公子说姑娘过几日要往岭南去,现下已经去安排事务了。” “他走了?”朱颜舒口气,恰好能给她一些时间冷静一下。 “嗯,公子说午后再回来。”白苹轻轻拧了眉,扶着她跨出浴桶,一边擦拭着她身上的水迹,一边絮絮叹息,“岭南那么荒凉的地方,姑娘为什么要去呢?还不是去吃苦的么?” “我去那里散散心也好。”朱颜笑一笑,“不过两个月就回来的,别担心。” 白苹摇头,她总听人说起。岭南那里是蛮荒之地,多的是毒虫毒草毒蛇一类的东西,看看朱颜这样娇弱的身子,不被累坏了才奇怪。 “姐姐。姐姐!”朱绮软糯糯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姐姐,你快出来嘛!” “绮姑娘再等一等。”白苹忙应着,无奈地看了朱颜,“绮姑娘一大早就嚷着要寻你。只差冲去姑娘的屋中了。” 朱颜抿了抿唇,真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又想干什么,急匆匆接过白苹递来的衣衫,连中衣也不及穿就披了外衣出去,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打起帘子,心中还暗自埋怨这衣服实在不方便,穿起来难解起来倒容易得很,还是扣子来得靠谱。 朱绮仍是一身素色的衫子,臂上佩着一块小小的黑纱,头上也扎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子。但神情已经比前几日好多了。 朱颜暗暗舒口气,“阿绮,怎么了?” “姐姐今天赖床了。”朱绮扁扁嘴,闪着大眼促狭地看着她,“姐姐昨天是不是和宣清哥哥睡在一处呀?” “绮姑娘,这是谁告诉你的?”白苹微沉了脸,虽说他们终是要成亲的,但这话传出去还是不好听。 “关河哥哥说的呀,他说姐姐和宣清哥哥歇在一处,叫我不要上去吵他们。不然我早就上去把姐姐从被窝里揪出来了!”朱绮眨眨眼,握着小粉拳,一边跺脚,“姐姐怎么不记得。昨天你分明答应我,要和那个货郎哥哥谈谈药丸的事情的!” 朱颜听着她“声泪俱下”的控诉,这才想起昨天确实约了那货郎沈千来谈一谈生意,只是后来被袁凛一搅,早就把这件没紧要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幸好沈千还没有来,不然这事情可就更尴尬了。 转了念头想起朱绮前面一句话。不禁抿起唇轻笑,关河总是板着脸,不知道他和朱绮说起这事的时候,是不是也板着脸呢? “姐姐你笑什么嘛?”朱绮踮起脚扯住她的衣袖,“你快点把去看看有没有别的有意思的药丸!” “知道了,你跟我过来。”朱颜被她吵得头大,拖起她一双软软的小手就往后院去。 白苹急得追在姐妹俩身后,“姑娘还没吃东西呢……” 在白苹锲而不舍地劝说下,朱颜现在一口叼着个玫瑰豆沙馅儿小包子,一边依着朱绮的心意,在后面储着药材和各种丸散膏丹的屋子里翻找任何可以夺人眼球的药丸。 “姐姐,这是什么?”朱绮扒拉开一个小绢包,里面是几颗黄豆大小的丸子,焦糖颜色,泛着一层亮亮的光彩。 朱绮很敏锐地嗅到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小舌头舔了舔唇,讨好地看向朱颜,“姐姐,这个可以吃吗?” “这是……”朱颜看了看绢包,上面绣着一枝红梅,针脚微有些笨拙,应该是刚穿来不久的时候绣的,“这里面是润喉糖罢……应当还是能吃的。” “唔……”朱绮抓起一颗就往嘴里塞,甜浸浸的,带着一点清凉的味道,“这个味道好!就可惜带着股药的味道,阿绮不喜欢。” 朱颜支起脸看着她拧在一起的淡眉,小孩子是不是都喜欢吃糖?如果自己做些水果糖销量不知道好不好? 不过明天就要跟着边奉一道去岭南,今日还得抽空和白苹整理行装,怕是没有时间再思考这些事情了。 朱颜遗憾地摇了摇头,摸着朱绮的额头,“阿绮,等姐姐从岭南回来,给你做些糖果吃。” “糖果?”朱绮惊喜地睁大了眼,“比冰糖还好吃吗?”想了一会儿,她又摇摇头,很是疑惑不解,“糖果究竟是冰糖还是水果?” 朱颜“噗嗤”一笑,揉着她的头发,把她头上两个垂髻揉得乱糟糟的,“自然不是水果了,阿绮想吃什么水果,姐姐从岭南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些荔枝龙眼好不好?” “姑娘差了,这会儿荔枝龙眼只怕刚吐了花穗子,哪能就结了果子?”白苹轻笑着摇头,“何况这东西储不起的,姑娘若有办法带回来,那些卖果子的商人可都该踏破门槛了。” “那你可得吩咐刘大哥将我们的门槛换结实些的。”朱颜抿了唇笑,真要寻个保鲜的法子也并非难事,只是她的化学丢下挺久了,这会儿再拾起来有些畏难心理。 沈千按约前来的时候着实被堆了一桌的瓶瓶罐罐吓得不轻,他晨间先去朱颜的成药铺子里看过一回,早已被那些精致的胭脂水粉和小药丸深深折服,如今听着朱颜耐心地介绍起这里其他药用性更强的药丸,满心里想的都是自己这回的生意绝对做大了,只怕朱颜不答应下来。 “按着姑娘的意思是,药方不能告知?”沈千蹙了眉,要是知道了方子和治法,那报给总部不过一纸书信的事情。 “抱歉,这方子还真是不能告知。”朱颜抿唇,虽说藏着掖着这样不好,大有当年药王孙思邈感叹的“江南诸师秘仲景要方不传”的意味,但她觉得,还是知识产权最重要。 轻轻舒口气,朱颜站起身轻笑,“都说物以稀为贵,就像岭南的荔枝龙眼很难运送到他地一般,若是大江南北都可做这些小药丸,想来也就像四处丛生的野果一样不值钱了。” “姑娘说的是。”沈千点头,“那姑娘可否将这些药丸配上些说明,交与小的一份,好遣人送回咱们江南的总部商议?” “朱颜明日要动身前往岭南,小哥要的东西,我会遣人送去,不知往何处可以寻到小哥?” “岭南?!”沈千愕然打量了面前娇滴滴的小姑娘,一身素色撒花的深衣紧紧掩着,长发只用一支玉簪钗住,呈流泻状铺在肩头,虽说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姑娘家那么娇气,但也看不出会是个能往岭南去的人呀。 朱颜眨了眨眼,“怎么?小哥觉得不妥?” 沈千又打量了一回桌上的药丸,“啧啧”称奇,“姑娘真是个奇人,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听说几十年前有个神医也喜欢做许多小药丸,虽则只有小小一颗,治起病来却有奇效,那位神医倒也像姑娘一样,大江南北走了个遍,只可惜后来赶上兵乱,那么个奇人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朱颜轻轻咬了唇,他说的这个神医应当就是那位穿越的前辈吧?也幸好他老人家销声匿迹的了,才让自己仍旧能够走这条路。 “咱们行商铺子在白浪镇是有分号的,只是铺面小不起眼,姑娘问问镇子上的老人,俱是知道的。”沈千猜想她既然要往岭南去,只怕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不好再打扰下去,“小的先告辞了。” 沈千前脚刚走,袁凛后脚就回来了,看看沈千离去的背影思索,“阿颜,忙什么呢?” “昨日约的生意。”朱颜有些局促,回身就想躲开,“我还要去整理……” “怎么还在想着这些?”袁凛微蹙了眉,拉着她往僻静处去,“你喜欢玩药,将来自可随意,可这些商贾之事何苦再管?” 朱颜眨了眨眼,作为一个自立自强的好孩子,她一直觉得经济独立是万分重要的,可是这句话她要是对袁凛说了……她觉得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未完待续。) ps:诶,考完中诊的我已经神昏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饲神鸦[五] ps:ovo虽然刚才通知木有更新惹,淡素我还是码了2000个字的说……真的要去复习组胚了,明天双更补上,一共4000字。以及感情戏至此要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是去岭南的行医之路,希望小天使们会喜欢。 “阿颜,想什么呢?”袁凛松松揽上了她的肩,他只是觉得害怕,这个姑娘有太多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留不住她,所以才希望不让她过多接触那些事情,她喜欢学医制药,他可以陪着她,其他的事情,只会让她远离自己,他不能让她去多碰。 “没……也没什么……”朱颜不安地挪了挪,感到他手上的暖意,面上微微一红,回身要走,“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 尚未挪开半步,袁凛已经抱上了她纤细的腰肢,手轻轻握住她的腰带。 朱颜清晨还与他在床上纠缠了许久,此时被他将腰一揽,腿立刻一阵发软,再站不住。 “好不禁碰。”袁凛一手轻轻解了她的腰带,一手扭住她慌乱推拒的双手,将她娇弱无力的身子抱住,低头戏谑地笑,“你还有什么事情?不如我们把早上没做完的事情……” “你放手!”朱颜紧咬了唇,笨拙地护住衣襟,无奈他竟将手探进了自己的外衣,在胸前肆意地揉着,简直不能更无耻一些! 袁凛低头附上她耳边,慢慢吐气,十分地撩人,“其实你也想要的,是不是?” 朱颜只觉耳根发烫,竭力不依,“我没有!分明是你……是你……”噎了半天,愣是不知应该如何形容他这般无耻的挑引行为,沮丧地垂下眼,仍是不依,“我不管。你放手,放手!” “我怕一放手,你就像天边的鸟儿一般没了影子……”袁凛阖了眼,静静将她揽着。沉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寂寥,“阿颜,你答应我,一定要回来的。” “我自然要回来的。”朱颜奇怪地回头看他,见他阖眸伏在自己肩上。额前碎发挡了半边面颊,看起来竟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孤寂和委屈,不禁软了心,轻轻蹭了蹭他,“你如果不想让我去,也可以不去的。” “……你去岭南散散心也好。”袁凛舒口气,睁开眼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眸子,这么澄澈却又聪敏的目光,实在是太难见到了。 京中大族的孩子自小便被管教着,不是死气沉沉的守礼相。便是满眼里的狡黠算计,这样清澈的一双眼,真的是太少见了。而且很奇怪,朱颜并非什么都不懂,相反她懂的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子多得多,可就算她知道很多世间的阴暗和苦难,她依然保持着治病救人的仁心,这就更少见了。 朱颜咬着唇看他,担忧地蹙起眉,“宣清。我总觉得你最近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袁凛抬头抵着她的额角,越发近地凑上去,“我哪里不对了?” “我说不清。”朱颜下意识地向后躲,但背后被他揽着。也实在退不到哪里去。 她一直觉得袁凛近来很奇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似乎越发地喜欢腻着自己,就好像……就好像怕自己会突然消失一样。 “你……怕我走?”朱颜试探地问了一句,见他面色骤然一沉,惊得有些发颤。再不敢说下去。 “阿颜。”他的声音竟已经哑了,深深叹口气,“别说这些……” 朱颜抿了抿唇,虽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难得见到他如此失态,只得软下脸低语,“我不说就是了,你别担心。” “……我是有些怕你会走。”袁凛无奈地望着她,低低承认了,“你和那些女孩子都不一样,你不用依靠别人……” “所以……你觉得,如果我们……我们……”朱颜低敛了眉,一咬牙将话问出口,“你觉得我们若是做了夫妻,有了孩子,我就不会走了?” 说完,不及看袁凛是如何地震惊,她自己先红了脸,心跳得飞快,直要从咽喉里蹦出来。 袁凛愣了片刻,直起身揽住她一双柔弱的肩膀认真地望着,不得不说,这个来历成谜的女孩子实在从未让她失望过。 “对,我的确是那么想的。”既然朱颜如此直白,他也如实答了,看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朱颜扁了扁嘴,带些埋怨看他一眼,低低苦笑,“你真觉得我会在意那些事情?如果我们真的不合适……” “阿颜。”袁凛轻轻掩上了她的唇,目光掩得很深,不必再说下去了,他早该猜到,她其实根本不在意那些事情,她如果真的想离开,什么也拦不住她。 “宣清……”朱颜见他有些失落,低低唤他一声,依然没得到回应。 咬了咬唇,展了手臂抱住他腰间,撒娇一般地摇了摇,“我只是说‘如果’,我看我们不是挺合适的么?兴趣也相投。” “你真是这么想的?”袁凛哪能听不出她是有意安慰自己,但第一次见她这么拉下脸来撒娇,倒也觉得十分可爱,伸手将她抱紧些,锁了她的眸子轻轻摇头,“但我觉得,你未必真心喜欢我。” 朱颜噎了一噎,这件事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喜欢是个什么滋味,她从前没尝过,现在也不甚明了,但她觉得袁凛这话其实挺冤枉她的,如果真的是一点也不喜欢,她又怎么会任着他肆意轻薄自己,还同他在床上那般胡闹。 “我,可能我性子淡一些。”朱颜叹口气,她觉得自己是个很理性的姑娘,什么郎情妾意,爱到死去活来,她肯定是做不到的,但和平共处不也很好吗?“我想……我们可以长长久久地过日子……” “这样也很好,你如果不喜欢京城,我们以后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袁凛稍稍松口气,或许真的如她所说,只是她的性子淡一些,于这些事情还未放在心上。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么,不着急。”朱颜见他面色舒展开,这才放心,“那先让我去整理明日的行装,好不好?” 正要走,朱颜忽然觉得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蹭得自己肩背发痒,抬头怔怔地看他,“你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倒是忘了它了。”袁凛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伸手探入袖内,不知要取出个什么东西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饲神鸦[六] ps:第一更~二更大约在十点以后 落在袁凛手中的是一只小猫,一身皮毛漆黑,只两点绿莹莹的眼闪着格外好看的光彩,面对陡盛的阳光,它幽邃的眸子一下子收窄,极不情愿地呜咽一声。 袁凛笑一笑,将它勾在自己衣袖的爪子摘下,递给了朱颜。 朱颜低头看着这么个只巴掌大的小东西在自己的手里蹭成了一团,不由轻轻抚着它滑溜溜的皮毛,入手甚是松软,感觉不错,这才抬起头展颜笑了,“你怕我路上闷了,给我这么个麻烦?” 虽说这猫儿尚小,应该每日除了吃就是睡,但毕竟这不是在家中,拖着个小动物是不是有些累赘了? “想给你个东西解解闷,怎么便是麻烦了?”袁凛伸手轻轻拨弄着小黑猫的爪子,作势要抱回,“若不要,我送与绮姑娘去。” 朱颜急忙拍开他的手,将小猫往怀里搂了搂,横了他一眼,“小气,我有说不要么?”见他笑得得意,也眯起眸子轻笑一下,似有若无地叹一叹,“只要是你送的,再麻烦我也会带着。” 她这一句话说得很轻,话音刚落人便转身走了,袁凛愣了许久,回味过她的意思,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抄起手漾开满脸的笑意。 朱颜绕进灶房里,白?正在做午饭,朱绮坐在一旁,抱着小细胳膊只干干看着。 “阿绮,怎么不帮你白?姐姐添把火?”朱颜微沉了脸,手下却不停,从一旁的碗架上取下一只白瓷小碗,向着早晨余下的粥里滤出米汤,调了些冰糖进去,端在手中喂猫。 “我一人忙得过来。”白?一边抹汗,一边笑着回过头,见她手里抱着个黑乎乎的小毛团,不禁好奇。“姑娘又捡了只猫儿?这猫儿毛色纯得很,倒不多见。” “是宣清送的。”朱颜拨弄着猫儿小巧的耳朵。 手下的小东西正一心一意地舔舐着甜甜的米汤,无奈耳朵被她撩得痒不过,微偏了头。在小爪子上使劲蹭一蹭。 “阿绮。”朱颜看了眼窝在自己身边,跃跃欲试想要摸摸猫儿的小姑娘,虽然不想搅了她的兴致,但还是狠下心唤过她,“你跟我过来。” 朱绮只差一点就摸到了。被她一唤吓了一跳,一扁小嘴,开始撒娇,“姐姐,一会儿再去。” “我明儿就往岭南去,哪能等你这一会儿?”朱颜抿了唇,没有退让。 “好嘛,好嘛……”朱绮不情不愿,一步三蹭地跟着她进了后院。 “阿绮,过来坐下吧。”朱颜走到廊下的银杏树下。就着冰凉的石凳坐下,一双手搁在刻花的石面上。 朱绮眨了眨狡黠的大眼,猜不透姐姐的意思,只得乖乖坐下。 朱颜不急着说话,静静回身过去煮茶,一点柴火的脆响伴着清淡的茶香在周遭缠绕不休。 “……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朱绮耐不住,小手绞着裙子,巴巴地望着她,可反省起来。自己这生活状态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往日也没见她这么奇怪啊…… 朱颜仍不说话,只是待着水开,娴熟地滤过茶海,倾入闻香杯中。 带着热气的杯子轻轻磕在了石桌上。一点浅淡水晕在石面上洇开。 “我两月后从岭南回来,你随我一道去京中。”朱颜将杯子推给她,随后敛了眸子正襟危坐。 “姐姐……”朱绮鼓着腮帮,不解地看她。 “回京你亦是朱家的女儿,一切礼仪态度不能出错的。”朱颜深深吐出口气,无奈地望一回天。她也希望看到朱绮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但这样实在会给袁凛惹来麻烦,若是不带她回京,实在觉得愧对乾云。 朱绮仍是含着一口气在口中转来转去,将一张甜美的小脸扭得一会儿左边大,一会右边圆。 “茶艺我已演示给你看了,针黹的事情白?也会督促你练习,往后两月每日学书习字,跟着白?学礼仪,记住了没有?”见她歪着个脑袋没有应,朱颜沉了脸,“我回来可是要考你的,若是不过关……” “姐姐……”朱绮不满地噘着嘴,能挂个小勺子,她自小在歌楼里长大,因为母亲有能耐,向来横冲直撞,哪里会晓得“规矩”二字怎生写? 朱颜闭了眼,狠下心冷笑,“不用撒娇,你该知道你姐姐我的铺子亦是从不容人讨价还价的。” 朱绮没了话,心里却暗暗不平,昨儿明子还告诉她,朱颜那成药铺子虽然从不讲价打折,但若是见来人贫苦无依,药物都是白送的。 “记下了没有?”朱颜见闻香杯中温度降下去,悠悠然换过品茗杯递到她手中。 “嗯。”朱绮委屈地耸了耸肩。 “还有其他事情与你说。”朱颜面色和缓了一些,拉住她的小手轻轻摩着,暗暗将两枚叠成长条的地契递给她,“这东西你收好,寻个机会悄悄给刘大哥,我的意思他多半是明白的。” 朱绮不知手里拿着何物,见她说得郑重,忙懂事地点了点头,袖子一掩,收了起来。 “阿绮,我手中还有些田地,嘱咐刘大哥趁着春耕未下,让他或把田地收回来,或让那些农户改种药材。”朱颜抿了唇,将那些田改作药田的想法她已有了许久,这次去岭南或许还能移植些药草回来。 朱绮仍是听话地点头,一一记下,但大眼里淌着不解,终是忍不住问:“姐姐,我们是不是以后在不住这里了?” “你若想回来看看,自然还是可以的。”朱颜摩了摩她的刘海,缓缓起身,“姐姐去整理行李,你要听话。” 因为此次朱颜出行还算比较隐秘,当晚袁凛就接了她去边府暂宿一晚,第二日从白浪镇的码头上船,水路前往岭南。 大清早天刚亮了几分,码头上倒是挺热闹。 船尚未开,朱颜立在水岸边出神,几只乌鸦早起觅食,在码头附近徘徊不去。 朱颜见那些乌鸦一点不怕人,从袖中取出包着的点心,碾碎了抛给它们。 怀里软软的猫儿见了鸟,本性难移地要扑,被朱颜揪住耳朵一把提了回来。 “朱姑娘,上船吧。”边奉安排完船上的事务,见她正在这里喂鸟,看着站在她身后的袁凛轻轻一笑,“姑娘真是心善。” 朱颜回头见袁凛立在那里有些落寞,心中忽然有些不舍,走上几步轻轻叹了叹,“宣清……我走了。” “阿颜。”袁凛见周围只有边奉在,上前揽了她,低头在她额头上蹭一蹭,这才放开,“两月后见。”(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清江峻岭[一] ps:二更00 正是春水上涨的时节,风又极快,眨眼已经船送出去老远。 朱颜倒不晕船,只是抱着个猫儿立在船舷眺望岸边,即便那码头已成了天边一道黑线,她仍然没有回去舱中。 本觉得不过是去岭南待个两月,游山玩水无有不好,偏偏刚才将离情一搅,现下越发在心头缠得不可开交,紧紧抿着唇,真有些想反悔。 周围的乌鸦方才得了朱颜的食物,一路追着船而来,此时停歇在桅杆上,不时飞舞几下,倒将个女子伶俜的背影越发衬得可怜。 边奉将事务安顿了一回,见她仍在甲板上出神,好心上前提醒,“朱姑娘,早已看不见公子了,进去歇一歇吧。” “好。”朱颜低声应了,拍着怀中暖和的猫儿,抬眼轻笑,“边老板,只需一日便能到岭南?” “进岭南的路难走,我们这是要往南边去,一会儿弃舟乘车,只消今晚就能下船。”边奉看看朱颜,这姑娘家出门连个小丫头都不带,只是抱只猫,真让人担心。 朱颜挑了挑眉,将面上那一点忧戚的颜色收了起来,轻快地笑了,“这么快就要下船,我可要好好看看两岸的风景。” “姑娘豁达。”边奉扶着船舷,轻轻摇头,“其实姑娘真是个很特别的人。” 朱颜点头,她自然知道自己再努力来适应这样的生活还是不免会让人觉得奇怪,就像现在,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就敢一人只身前往岭南?至少也得有一点不安吧? 可她心里没有一丝的不安,袁凛已经说得很清楚,边奉每年都会往岭南一趟,对那一带的人情地理十分熟,自己跟在他身边,只需照顾好自己便是,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边老板。”朱颜背倚上船舷。笼了被江风吹乱的发丝,“您结识宣清很久了?” 边奉愣了愣,抬起头略微回忆了一会儿,点头。“也有那么六七年了。” 他打量了一回朱颜,“公子初时是来药铺买药的,我见他衣着不凡,年纪又轻,却对药材十分熟悉。便与他攀谈了几句,他倒也不拒人的。” “六七年……”朱颜支颐沉思,发丝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声音也带着一丝风的颤动,“那会儿他只有十六七岁吧?” 边奉点头,那会儿见他不过是个少年,眉目间却老练得很,便觉得不寻常,一问才知是京中大族的公子。 “舅公子提起是来江南寻一件重要的东西,恰好尊师需要些药物。他便来铺子里问一问有没有这味药。” “唔?重要的东西……”朱颜越发好奇,“那你们的少夫人是什么时候嫁过来的呢?” “约是三年前,姑娘还不知道呢?少夫人和咱们少爷的亲事就是公子做的主。”边奉点头称赞,“姑娘别看公子年轻,办起事来一点不含糊的,心比蚕丝还细上一些。” 朱颜揉着怀里猫儿的脑袋出神,不自觉地便轻轻问出了口,“难道他的父亲反而不管女儿的亲事吗?” “……那位老爷并不喜欢原先夫人生的两个孩儿,又因为少夫人打小有些病痛,就更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边奉越说。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末了轻轻叹息一声。 朱颜听得心微微一颤,紧扣了船舷不语。 难怪之前袁凛能将发髻绾的那么好,什么因为姐姐只亲近他一人故而要照料姐姐。只怕也是因为根本没有多少人照顾他们吧?那么小的孩子又要照顾姐姐,又要学医为她治病,想必十分辛苦吧?心上竟觉得微微一刺,轻覆了胸口越发敛起眉。 边奉见她突然变了面色,只道她被这船晃得难受了,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姑娘身子难受?公子嘱咐若是姑娘晕船,便吃些药丸。” “没事,并不是晕船。”朱颜莞尔,她自然也带着防晕船中暑的药物,袁凛也太小心了些。 边奉常给人抓药,粗浅的医理也懂得,见她面色并未发白,松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不知舅公子有没有向姑娘说起过,那袁老爷现在的夫人乃是个歌伎。” 朱颜心头蓦地一跳,手一松将猫儿落了下去,幸好猫儿敏捷得很,四只小爪子早已稳稳落在地上,并不曾摔着。 朱颜觉得自己的失态有些没来由,她上次就听袁凛说起过,家中那位夫人很年轻,若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应当也不会轻易嫁出做续弦夫人罢? “姑娘也不要着急。”边奉只当她忧虑将来嫁去京中日子难过,语重心长地劝着,“听公子说起,这位夫人倒是娴雅守礼的,难缠的只是那几个妾室和庶出的女儿。” 朱颜蹙了眉头,想起自己初来时费了好一番脑筋才将那些亲戚关系理顺记清,这会儿难免又要被折磨一回,实在委屈的很。 “姑娘还在听吗?”边奉轻轻叩着船舷,这姑娘有些奇怪,自己好心将这些内宅的情况告知她,暗暗提点一番,她怎么像没听到一样? “我在听。”朱颜急忙回神,向他甜甜一笑,“边老板,那宣清他现今过得如何?” “公子如今虽然没有入仕,却常常出入太医署,又因为师从乃是从前传闻的一位老神医,故而名声很好,袁老爷自然也不敢再看轻他。”边奉轻轻叹口气,实在不明白以袁凛之能,为何不谋个一官半职,毕竟太医署再好听,说到底不还是服侍人的吗?幸好他并非其中医官,除非世交也不会轻易出诊,这才得了个清名。 猫儿在甲板上扒拉了几回,见无甚趣味,仍旧蹭回朱颜裙边,扑腾着小脚爪想要窝回她怀里。 朱颜笑一笑,俯身拾起它拍了拍脑袋,仍旧一把携着,这才继续追问:“宣清是不是并不与他父亲住在一道?” 边奉揉了揉脑门,看着她“嗤嗤”一笑,“这些事情我们外人怎会知道?” “外人……?”朱颜一愣,回过味来,脸上微微一热,急忙背过身看着船底的水波出神,再不言语。(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清江峻岭[二] 当夜船果然拢岸,在江边的客栈草草休息一宿,明日再雇车行路。 朱颜独自住了个雅致的小间,吩咐过不要有人来扰后,便一人独自燃了灯火,坐在几前翻看医书药经。 烛影明明灭灭地映在几前的书册上,将的散在鬓边的头发剪个影儿,落落地投在整齐的刻字上。 朱颜看的均是些消暑解表的方药,什么藿香正气散、香薷饮等等,普通得连寻常人家都知晓,但真正遇上紧急的中暑,论急救这些汤药可都没了用武之地。譬如一人已是中暑昏厥,拖下去或许要成亡阳之证,如何还等得了去抓药煎煮,所以在这个年代,因为中暑而没救回来的还真不少。 而且此去岭南,本就是暑热瘴毒炽盛的地方,又恰好赶着了夏季里,寻些有效的解暑药物实在是当务之急。 若论解表消散之物,似乎多是以芳香类的药物为好,探手入怀取出满满一瓷盒薄荷膏,膏体在灯光下泛着白腻莹润的光彩,气味芬芳沁人,朱颜还在里面加了些许樟脑,提神醒脑的效果更好。 朱颜嗅了嗅,总觉得气味还是淡了些,要能让人一闻之下就醒来这点刺激远远不够……想了片刻,忽然略一哆嗦,觉得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上了脑中。 若是使用些对呼吸道有强烈刺激甚至损害效果的药物,是不是能将人很快唤醒,可这样的药物,无疑已到了毒_药的境地。 朱颜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虽然从前也听过以砒霜治疗癌症获得成功的例子,但她还是不愿意跨出这一步去,毕竟那些都是剧毒,本来就说“是药三分毒”,用起来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如今直接应用剧毒,一旦量没有把握。不仅救不了人,还是害人。 猫儿适才在她膝上睡了一觉,夜间精神十足,锲而不舍地趴在书页上。企图将朱颜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见朱颜仍是一心一意地看着书,索性摊了个四脚朝天,仰面冲她轻轻呜咽。 书看不成了,朱颜无奈地笑了笑。将它抓起抱在怀里,敛眉低低自语,“宣清可不就是给了我一个麻烦?” 猫儿虽然听不懂她的意思,对她语气里的那些微的恼怒倒是觉察到了,脑袋一缩,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衣襟,楚楚可怜。 “真是造孽。”朱颜摇头叹息,却也拿它没甚办法,只得依了它的心意,往床榻上躺了。侧身懒懒顺着它滑溜漆黑的皮毛。 猫儿舒舒服服地闭上那对碧玉珠子般的大眼,短短的尾巴绕在身边打起盹来,朱颜觉得,它这个姿态,分明就像一只狐狸。 趁着猫儿睡去,朱颜玩心大起,肆意地将它一对软嫩的小耳朵蹂躏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继续想满脑子的医书方药。 第二日竟是赶了五更就要行路的,那会儿天色都没亮。朱颜呵欠连天地随意梳洗了,一头钻进小车后,只是窝在里面补觉,等她一觉再睡醒过来。日头已经上了半天, 边奉带着的那些伙计都三三两两卧在树荫下避日头,昨日赶路急得很,天又夜了,他们都没在意这个柔柔弱弱的姑娘,今日一见。竟然这样明艳动人,全都停了话头看向她。 朱颜被看得有些发毛,手一斜仍旧落下了车帘,那些伙计大失所望,本来还以为能和这姑娘攀谈上几句话,谁知她这样怕羞。 “朱姑娘?”边奉轻轻叩了叩车壁。 “嗯,我醒着。”朱颜挑开帘子,淡淡一笑。 “我们正往桐城赶,姑娘且忍耐几日,那里有我历年下榻的院子,里面的仆役都是现成的。”边奉见她没有为刚才的事情着恼,跳上车辕坐着,“姑娘不愿意下车看看风景?这天气闷得很,也该透一透气了。” 朱颜莞尔,将袖子宽大的袖子卷起,露出两段藕白的胳膊,零散的碎发也尽数盘至脑后,弄出个奇怪的发髻来。 边奉看着她不禁发笑,“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这样凉快些。”朱颜实话实说,她方才缩回车内,一是因为外面的目光聚焦太大,二则是发觉这岭南一带的日头实在是凶猛了。 “不如姑娘戴个面纱和斗笠?”边奉仍以为她有些怕羞,就要下去取斗笠幂篱一类的东西。 朱颜并不拦他,只是随着他一道跳下了车,一捋额前碎发,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方才那些伙计们见到的是一个慵懒睡醒的美人,如今出现在面前的却已经是个活泼俏丽的姑娘了,不禁愈加好奇,不过众人也知道她是镇子上有名的医女,又常看到她和袁凛一道往药铺来,自然不敢主动上来搭话,只是聚成一堆又一堆偷偷地看着。 “桐城似乎还不算作岭南?”朱颜在车上睡了半日,脑袋还昏昏沉沉地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路同边奉往树荫下的一处山泉那里去,一路看着周遭的山色。 之前一直住在江南临海的小村,她久已没有看到这样群山连绵的景色了,入目满是翠绿的峰峦,云蒸霞蔚,真叫人移不开眼。 边奉想她一个小姑娘在家中闷得久了,看这些不一样的风景总是留恋得很的,也不去搅她,只是不时提醒她小心山间的小虫。 “这桐城离岭南还有些路程,因我先要在这附近问问行情,也好看看带来的北地药材在这里是否有销路。”边奉就着朱颜的疑问一一答了。 朱颜一边搅着手中的锦帕,一边点头称赞,“边老板每年来这岭南走生意,熟得便像自家一般,却还这样躬行不倦。” “姑娘这话夸得我这老脸都没地方搁了。”边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公子说起,姑娘此来除了散散心,也是为了来考察岭南的药材?” “确实,不过我对药材都是些书经上的见识,实在要教边老板见笑了。”朱颜将绣满了红梅的巾帕敷在额上降温,向着他淡笑。 “姑娘真是客气……”边奉也向着山溪中濯了手,直起身却见一个伙计面色焦急地立在那里。 “老板,小辰面色不好,怕是着了暑了。”来人只低低一句话。 边奉微沉的面色渐缓,不过是中暑,这南方湿热,现在又近正午,这并不少见,“你扶他去阴凉处歇一会儿,喝些泡了薄荷叶的水,一会儿也就好了。” 那人仍未走,“老板,已试过了,他仍是不大好……小辰是第一次跟着您来岭南,您还是去看看吧。” 朱颜抿了唇,自己昨夜恰在研究解暑的药剂,不想今个还真的就碰上了,忙从袖中取出一包末子交与那个年轻的伙计,“我这儿带着香薷散,随行可带着酒?方便生活煮水吗?” 那伙计愣一愣,没反应过来朱颜是在同他说话,直到朱颜急急地触了触他,这才回过神,“有酒有酒……热水方才煮过,原是打算冷了饮用的,这会儿还烫着,倒是不必烧了。” “边老板,我们也去看看吧?”朱颜见那人唯唯地去了,仍有些不放心。 “姑娘真是心善得很,不过是个寻常的中暑,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没出过远门的年轻伙计受不过来,何必这么放在心上?”边奉摇头,一边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看起来体态纤弱,不想精神却好得很,没有一点的不适和娇气,实在难得,心中暗暗赞叹一回,袁凛真是捡到宝了。 “边老板,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大活人,又是你自家的伙计,多多关心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朱颜抿了抿唇,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冠冕堂皇,再说下去只怕要扯出什么人权来了,急忙就此刹住,偏了头调皮地轻笑,“再说朱颜在这里坐着也无趣,就当过去解解闷。” 边奉被她磨不过,带着她一带往那边走去。 那个被称作“小辰”的伙计正被人扶着坐在一处树荫下,面色白如纸,额角豆大的汗珠挂了一串,身上衣襟微微敞着,一旁照顾他的人见朱颜过来急忙要帮他掩上。 “不必。”朱颜蹲下身子,挡了那人的手,低低一笑,“我是医者,不避讳这些。” 边奉脸上略有些挂不住,毕竟袁凛将人托给他,乃是叫他带着朱颜出来散心游玩的,现下倒好像自己带着她只是为了让她随行诊病的,所以他方才实在满心不乐意让朱颜来看看。 朱颜没理会旁人惊艳的目光和边奉略黑的一张脸,不慌不忙地取出帕子为那人抹去额角的汗水,又用小指的指甲挑了些薄荷膏为他抹开,这才去诊脉。 “……奇怪。”朱颜抿了唇,这人看起来分明是中暑的表现,可这手下的脉象确实洪大如潮水一般,并不是中暑特征的浮脉,难道是遇上了虚假的脉象? “何处不妥?”边奉将朱颜面色凝重,知道她医术不差,也微有些紧张,急急问一旁的伙计,“方才朱姑娘给的香薷散可服了?” 那伙计不敢怠慢,“已服了一剂。” 朱颜还是觉得脉象有些不可思议,见那人神智尚清,向他柔和一笑,“麻烦伸舌一观?”(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清江峻岭[三] ps:2000字章节,明日照例双更补上!这个月只有两次机会补全勤了qaq。。。 最近考试周,更新一直一会儿多一会儿少,也不准时,真的很对不起追着看文的亲,幸好今天考完惹,明日就正常了! 那个唤作“小辰”的伙计正一阵阵地难受,见是个美貌的女子在询问自己,愣愣地看她一眼,忙伸出舌来。 果然不出朱颜的预想,此人舌苔黄腻,舌质鲜红,热像十分明显,并不是普通的中暑那么简单。 朱颜抿了抿唇,和声唤他休息片刻,自己静静思索证候。 “这位小哥,你可觉得特别口渴?”见他苍白的面色渐缓,慢慢染上了红色,朱颜眉头蹙得越紧。 那伙计尚未点头,一旁照顾他的人便开口了,“可不是?方才小辰还嚷着口干得很,我们想着原是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又赶了半日的路,也没喝上几口水,这犯渴原是寻常的,谁知他刚往树荫下坐了没一会儿,正要起来喝些水,便一头栽倒了。” 面红,身大热,大汗出,口大渴,脉洪大,这些症状正是阳明经证的特性。因邪入阳明,燥热亢盛,故而会造成身大热,同样邪热迫津外泄,由是产生大汗,热盛煎熬津液,故出现大渴,严重时还可能出现四肢厥冷,与中暑昏厥确然有几分相似。 基本确定了病因,朱颜心下稍安,唤边奉取了一斤石膏,四两知母,一两甘草和二两的粳米,利索地在方才生了火的地方煮起来。 石膏性凉,有着清热解毒的功效,来这岭南酷热之地,边奉自然带着许多,而知母甘草等都是常用的药材。得来也不难的,将四味药倾入砂锅后,朱颜慢悠悠往里倾了一斗水,蹲在一旁只等着那米汤煮熟便可大功告成。 只是朱颜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就着火堆亲自煎药,实在叫人看了有些心疼。 一旁歇凉的伙计见她不时擦着汗,忙争先恐后地上前抢着为她煎药,好不热情。 朱颜知道他们都是药铺中的伙计,煎起药来倒真是能让人放心的。便欣然将这煎药的重任交与了他们,自己同方才那个一直在照料的小辰的伙计说话去了。 那人唤作边青,与边家沾亲带故,按着辈分唤边奉一声伯伯,因此在药铺里说话颇有地位,而那个“中暑”的青年,姓赵名辰,因为年纪还小,大家都唤他作“小辰”。 今次他是第一回随着边奉前往岭南收购药材,昨夜一高兴就在小镇逛了个夜市。第二日又这般赶路,热邪恰好乘虚而入,这才染了这阳明经证。 边青挺健谈的一个年轻人,见朱颜也不是那样拘泥陈理的女孩子,就着医理药理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得很欢快。 “咳,朱姑娘,这药煎好了。”方才自告奋勇煎药的伙计们簇拥过来,虽然知道朱颜是要嫁去京中的,但见边青与这美貌姑娘相谈甚欢还是个个心里泛起酸溜溜的泡泡,掐都掐不灭。 “多谢。”朱颜站起身作礼。正要接过汤药,端药之人却又将碗收了回去,就着腾腾的热气嗅一嗅,轻轻摇头。“姑娘这碗药,可是白虎汤?” “白虎膏知甘草粳,气分大热此方清,热渴汗出脉洪大,加入人参气津生。”边青的方歌背的很熟,“看朱小姐方才的药方。应当的确是治疗阳明经证的白虎汤。” “就你多嘴,咱们问的是朱小姐。”那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边青浑不在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拿过药碗,“都是老伙计么,何必这么较劲?我去喂小辰吃药,你们和朱小姐聊聊。” 朱颜不禁莞尔,其实这人问起自己方药可是白虎汤,定然是想质问一番,分明是中暑,如何弃了藿香正气散不用,反而用起了白虎汤,不想边青故意往争风吃醋上引过去,倒叫人家不好意思再问了。 她抿了唇淡淡一笑,“论药理朱颜自然比不上几位大哥小哥,但辩证诊断,朱颜自恃不会有差,几位不如看看赵小哥服药后情况可能够缓解?” 约莫歇到日头西转十分,赵辰服过两剂药,身热口渴的症状果然缓解了不少,那些随行的伙计这才信服。 朱颜为人活泼,又因为同行的都是药学方面的伙计,就着这些话题扯到天南海北,半天的路程下来,已经同几个伙计熟得仿佛多年的老友一般。 那些伙计也颇喜欢这个俏丽的姑娘,傍晚行路的时候,朱颜坐在车辕附近,总会有几个伙计走在车边同她聊聊药性,或是问问什么疑难的病症怎么治疗。 还有甚者,知道朱颜喜欢药草花木,见着路边有稀奇的草药和蕨类就拔,半日功夫下来,车辕内已经叠了厚厚的一打,晒干了或许都能铺成一床草垫子。 大约快到桐城地界时,一个颇有些年纪的伙计凑到了朱颜的身边。 朱颜好奇地看着来人,他一张脸挺红,琢磨着所谓红脸的关公大约也就长他这个样子,年纪约是四十来岁,同边奉差不了多少,但因着那一张红脸,给人特别有精力的感觉,这一路上,朱颜还真没见他同谁聊过天,因此对这么个长辈来寻自己闲谈,她有些不知所措。 “朱小姐,某想来问你个病症。”红脸关公的声音倒还算温和,并没有朱颜想的那样气势汹汹。 “什么病症?”朱颜上下将他打量了,这人身材匀称壮硕,四肢调达,面色红润,双眸炯炯,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病症,若真要说有何奇怪,也就是他这红得有些过分的面庞罢了。 “是这样,某时常有腋下汗出,两三年间不论冷热从未断绝。”“关公”拧着眉头,这腋下汗出也算不得什么毛病,但实在带来了很多不便,他也听闻朱颜擅长治疗这些疑难的疾病,又见这姑娘不是个娇气的,这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问问。 朱颜鼓着腮帮,手指轻轻敲了敲颧骨,“还有别的症状吗?”腋下出汗并不是什么病症,常人多半也会有,如果腋下寄生了什么细菌群,还会引发狐臭,确实有些难缠,但也不至于将它当做一个病来问。(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问故人往事[一] ps:第一更,下一更要间隔六小时,大约在十点半~ 长得关公也似的大红脸皱着一双眉,实在是苦恼得紧,“某偶有口干,时有舌质溃疡,舌痛,什么益气固表,滋阴清热,疏肝解郁,调理阴阳,调和营卫的方子全都试过了,但从没见过效用,小姐想想,这小半个时辰便能流出一小酒杯的汗,可烦人不烦人,某如今胳膊下都垫着棉布的!” 朱颜脸白了白,轻咬着唇,半个时辰能有一个小盅那么多的汗,这个病恐怕的确得治一治了。 “那么,这位……大伯,您其他地方可有出汗的?” “其他?”红脸关公思索了一会儿,断然摇头,“没的,其他地方再没有像这般出汗法的。” “好,朱颜听明白了,您这个病有些奇怪,能不能给我些时间想一想?”朱颜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病症,一时间也有些难以下手。 “关公”这个病患了也有两三年,自然不会为难她现在就要讲出个所以然来,便仍是伴着小车一路地走,再不说一句话。 朱颜扶着车辕出神,细细地考虑方才的那些症状。 医书上说,“阳加于阴谓之汗”,是指汗液由人体的阳气熏蒸阴液,从玄府(即汗孔)蒸腾而出,由此形成了汗液,则出汗过多最少有两种可能的病变,一者为体内的水液代谢失常,另一种则是阳气的失常。 朱颜微微斜着眸子瞥了走在车旁的那人,这个人体态匀称,目光也很亮,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有精神,毫无虚浮水肿,肥胖身重的感觉,应当可以排除水液代谢障碍,那么只有可能是阳气熏蒸不利造成的。 关于人体的阳气,一般有君火(心阳)、相火(肾阳)、肝阳等。心阳太过一般的证候是舌尖红碎刺痛,肾阳太旺则是经典的男子遗精女子梦交,至于肝,管的症状就比较多了。肝火上炎、肝阳上亢多半是头面部胀痛和眼部病变,若是肝胆郁结起来,受气的多半就是胃了。 此人并没有提起其他的症状,唯一有的就是口干和舌部的溃疡,根据藏象学说。舌为心之苗,舌体的病变,或许还是与心的关系大一些,那么,此人或许是心经有热,心火循经上冲,这就有了舌的征象,其次心在液恰好便是汗,似乎也为此人心火颇旺做了佐证。 朱颜思索了大半日,等车队到了桐城。起手开的方子是导赤散。 导赤散出自钱乙的《小儿药证直诀》,组方只四味药:木通、生地黄、生甘草梢、竹叶。 这个方子原是用以治疗小儿夜啼的,主清心养阴,利水通淋,对心经火热证有着很好的治疗效果,适用的症状多是心胸烦热,口渴面赤,意欲冷饮,以及口舌生疮,或心热移于小肠。导致小便赤涩刺痛,舌红,脉数等,与那红脸关公的症状的确有几分对得上。 但这个方子毕竟只是清心降火的。与治不治流汗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朱颜开出这方子交给人家时,还是十分忐忑的。 不过红脸关公倒没说什么,他这个病由来已久,朱颜开出清心火的方子虽说称不上对症下药,却也大了些边界的。故而他一声不响便去当地药铺中配齐了药。 车队在桐城的下榻之处叫作“江南春”,听起来像个饭馆,其实却是一所圆溜溜的土楼,就像朱颜从前见过的那种闽西土楼一样,所有的房间围成一圈儿,看起来十分有趣。 这土楼足足有四层楼高,朱颜粗粗算了一下,这里大约有一二百个房间,满打满算四五百个人都住得下,而他们这车队只有十来个人,这屋子实在太多了些。 问了边奉才知道,这土楼是江南的富商和达官集资建造的,专供着自家的商旅家人在这一带歇脚,光朱颜熟知的,便有边家、周家还有纾和靖姐弟俩。 边家主业便是药材生意,划出来的那一块儿挂着块小匾:“桐君阁”。 桐君是传说中最早的一位药学家,常常为村人治病,分文不取,村人感念他的恩德,询问他的名讳,他指桐为名,故而被称作“桐君”或“桐君老人”。 边家这几处屋子用桐君命名,倒也隽永别致。 一层是灶房、仓库等处,兼有着水井、马厩之类,并不住人,二层则是各家的厅堂,方才边家那块“桐君阁”的小匾,便是挂在这里的,右手边恰好是纾名下的厅堂,朱颜悄悄瞥了一眼,见匾额上写的似乎是“永安堂”。 三层和四层都是卧房,边奉很热情地为朱颜挑了一个采光最好的屋子,只可惜这卧房远在四层,苦了朱颜一日三餐只能上上下下地跑。 不过,除此以外,朱颜还是很满意边奉分给她的这处屋子的,她这处屋子正向着南边,整日都有阳光,但檐头又很高,阳光并不会显得过于刺目,檐下还挂着几串风铃,熏风一过的时候,泠泠地响着。 边奉提起的那个侍女名唤“杏叶”,与朱颜年纪一般,很安静的性子,真不知道平日边家没人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待在这土楼里会不会无聊,不过楼中还有许多人家留守下来的侍女杂役,或许清闲的日子过起来也不错吧? 杏叶被指派了照顾朱颜的起居,两人因为年岁相仿,很快就熟络了起来,杏叶这才说起,她往年里留在这里,是为了照顾少夫人袁瑶华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少夫人每年都会在这土楼里住上两月?”朱颜立在檐下,仰面看着在风中轻荡的风铃。 “嗯,少夫人从前每年都来,只除了这两年——只因前年秋里少爷过世了,便再没有人陪她一道来了。”杏叶敛了眉叹口气。 “唔,他们感情很好吧?”朱颜猜想,这风铃应当也是那位少爷为了讨好自己夫人才挂在这里的吧?可惜如今人已阴阳两隔,只留下这一檐的风铃,还在诉说往昔风花雪月的故事。 杏叶很开心地点头,“少夫人她可好了,人长得漂亮,性子也温和,少爷最喜欢她了。” “那她的病……?”朱颜眨了眨眼。(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问故人往事[二] “病?”杏叶瞪大了眼,有些吃惊,“什么病啊?” 朱颜轻轻扶了额,看杏叶的样子,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袁瑶华身染疾病,难道她从前的病并没有这么重吗?可再轻的疾病,杏叶服侍了她好些年,总该有所察觉的吧? “杏叶,你没有发现过吗?少夫人她住的屋子里一定要有檀香熏着的,她还特别胆怯,只希望将自己关在屋内,一步也不出去……”朱颜细细回忆袁瑶华异常的地方,“还有,她应当极其厌恶下楼去吧?” “厌恶……下楼?!”杏叶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奇,扶着门框笑得花枝乱颤,“朱小姐那都是哪里听来的?你可不知道,少夫人在这儿住着,每日午后都会同少爷一道去街心的乌石茶馆坐上整个下午,到了薄暮时候两人才回来,少夫人每到那时都高兴得像个小姑娘一般,又怎会不厌恶下楼?” 朱颜敛起眉,袁瑶华的表现为何与自己在边家所见的反差如此之大?难道是因为夫君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杏叶,你看现今还早,你能带我去那乌石茶馆坐一会儿吗?” “朱小姐要去茶馆?”杏叶舔了舔唇,满脸上流出笑意,“那太好了,乌石茶馆的小吃和点心是桐城最好的,什么土笋冻、千叶糕、捞化、糍团、白?、蛎饼,哦,还有芋头糕、花生汤、卤鸭、板鸭、炸五香、石花糕……” “咳,杏叶,打住,打住。”朱颜拉起袖子抹了抹额角,这个姑娘一定是个吃货! 杏叶意犹未尽地住了嘴,一双眼水灵灵的,忽闪着看她,“小姐,我们这就去吧,还能赶上吃一顿中饭和下午点心呢!” 朱颜被她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携了她往二层去寻边奉,说明她们的去处,顺带告诉他,她们要到薄暮十分才会回来。 边奉也听过乌石茶馆的名头。因为那茶馆是在桐城的街心,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就算是夜间也车水马龙,不歇业的,杏叶这丫头又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姑娘。机灵泼辣得很,边奉也不担心她们两个能出什么事,只叫边青出去送一送,到了茶馆包个雅间,便随她们去了。 但还没有踏出“江南春”,那日道上寻了朱颜诊病的红脸关公便找了过来。 一见朱颜,他整张红脸上都漾开笑意,老远就在那里打招呼,“朱小姐,还有杏叶小姑娘。你们出去玩哪?” 朱颜见杏叶因为被他误了出去的时间嘟起嘴,忙拽了她一把,自己上前殷殷问候:“大伯,您的病可有起色?” “正是要与小姐说起这事呢!”红脸关公兴奋地一拍大腿,“小姐果真是神医再世,药到病除啊!我那日到了桐城便按着导赤散的方子去抓了药,这才吃了五日呐!你说怎么的了?这竟是全好了!小姐诶,这两三年的病竟就这么好了!” 杏叶瞪圆了两只眼,像是瞪着怪物一般瞪着他,这还真是她头一回看到有人竟能因为一个病治好了而兴奋成这样。 朱颜对他的兴奋却有些体悟。毕竟被一个疑难的病症困扰了这么久,做梦也希望能够治好,忽然还真的治好了,哪能不兴奋呢? “诶?张伯的病真的好了?”边青也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吃了那么多药都没好,竟被朱颜在五日之内治好了,“朱小姐可能够不吝赐教,将这治病的法子与我们说一说,也好开开眼界?” “自然。”朱颜抿唇轻笑,她这几日恰好在看针经。想要寻些厉害的刺穴法子,能够一下将昏厥的人针醒过来,也就是在看经络的时候,忽然地悟到了这导赤散可能还真的能够起到作用。 “是这样,边小哥和张伯也知道的,张伯这病多半是由心火过旺引起的,用导赤散是对症下药,本就该收到效果。”朱颜示意大家都先往廊下坐一会儿,缓着声娓娓道来,“我只是一直有些疑惑,既然说心在液为汗,心火旺盛为何不是全身皆有汗出,而只单单在腋下流汗剧烈呢?” 边青唯唯点头,“的确呀,我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以朱小姐的见解,是因何而如此呢?” 朱颜摊开素白的手,另外一只手的食指从这摊开的手的小指尖处一路顺着手臂向上滑去,“两位请看,这一条是手少阴心经的走向,‘手少阴心主之脉,起于心中,出属心系,其支者,从心系上挟咽,系目系,其直者,复从心系却上肺,下出腋下,下循月需内后廉……’最后是与手太阳小肠经交接。” 边青对经络所知不多,红脸关公张伯却有所涉猎,听她一点拨,当即如醍醐灌顶,一拍脑袋,“小姑娘果然有意思!这少阴经原是过腋下的,姑娘的意思是,心火循着这少阴经一路传着,停在了腋下……啧,可还是有些不对,按说这火该下移小肠去,怎么就在这儿停住了呢?” “张伯,你可知道腋下有个穴位,名字唤作‘极泉’?”朱颜淡淡一笑。 极泉这个穴位位于腋窝的顶点,腋动脉搏动之处,主要用于宽胸理气,通经活络,对于由心肺疾病、肝郁等病因引起的肌肉症状和神经性症状有着很好的效果,只可惜这穴位皮下乃是动脉,若非针灸技艺高超,胆子又大的医者,很少有人愿意铤而走险取这个穴位,因此应用颇少。 但朱颜提起这极泉却不是为了去刺它,只是因为故人既然将这个地方取名叫做了“泉”,定然因为这儿本就容易流汗,这么一想,许多困扰她的事情也就明白了。 “张伯是心火旺盛,先循经上冲于舌,所以不时会有舌质糜烂的症状,但这火还没处泄,蒸心液外泄,便从‘极泉’这泉眼里往外泄了。”朱颜笑盈盈的,“导赤散它原是个通小便的,朱颜只是让着心火换了个地方疏泄,张伯的病也就好了。”(未完待续。) ps:腋下出汗症案例来自毛以林《步入中医之门》 第一百五十一章 问故人往事[三] 向张伯解释清楚了病情,又细细嘱咐他仍旧坚持服用药物,朱颜这才离开了土楼。 这“江南春”左近还有许多土楼,都是各地的大族为方便家人来往岭南,修建在此的,和朱颜印象中民国时候的那些公馆有些相似。 还是清晨的时节,道边卖花的姑娘很多,不少人见了杏叶还热情地打起招呼。 一个葱绿衣裳的小姑娘拉住了杏叶,娇声娇气地唤她,“杏叶姐姐,从前你最喜欢来买我家里的萱草了,怎么这两年都不见你来么?” 杏叶无奈笑一笑,亲热地挽起她的手臂,“不是我不喜欢这萱草,这花儿原是我们少夫人嘱咐我出来买的,这两年她病得厉害,哪有闲情往这桐城来,我自然也就不买萱草了。” 萱草……又名忘忧,传说能够使人忘记忧愁烦恼,袁瑶华遣人买这花,便是因为心中烦恼太甚吗?可从杏叶的那些描述中来看,她或许的确染有一些精神方面的疾病,但依然能够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和一言一行,并不是如她在边家见到的女子那般,神情恍惚,骨瘦如柴,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朱颜低头瞅了瞅那绿衫姑娘手中精巧的花篮子,里面除了茉莉、紫薇、芙蕖等夏天常见的花朵,剩下的半篮便都是各种形态的萱草了。 萱草大多是一种夹着橘黄的明艳黄色,因此晒干了花苞又被称作黄花菜,放在汤中味道十分清淡。 “这花儿娇艳得紧,姑娘给我来一束萱草罢。”朱颜觉得她一个姑娘家清晨卖花也不容易,看见她这般模样,就好像见着了自己初时小心翼翼地为人诊病贴补家用一般,没来由地心疼。 “好呀,我给小姐扎一束。”绿衫姑娘高兴地笑着,取下系在手腕上的一截丝带,将九枝萱草绑在一处,打了个极繁复的结子。笑得越发明艳动人,“这鹅黄色配上碧绿的杆子最好看,同花的颜色也相称,这个结子在这里就唤作‘忘忧结’。从前杏叶姐姐来买花,都是指了名儿的要这个结子的,不知道小姐喜不喜欢。” 她为人倒是机灵的,虽然不知边家有没有什么这般年纪的女孩子,但见朱颜由杏叶寸步不离地陪着。衣着虽然称不上华丽,但也脱俗得很,唤一声“小姐”铁定没错。 然朱颜只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相貌,见她那个结子打得精巧,淡淡笑一笑,伸手触着,“姑娘好巧的手,多谢了。” 转过卖花女聚集的那条街,便到了主街上头,乌石茶馆虽是个有名的去处。但因为清晨的缘故,一层里喝早茶吃茶点的人倒是乌压压一片,上头的雅间却没几处被包下了。 朱颜要了一处临街的包间,也正是从前袁瑶华常来的那一处。 引她们上去的是个年轻人,见朱颜长得漂亮,难免多看上几眼,又絮絮地叨着,“这个雅间正临着街角,一会儿就吵得很,街上的那些声音全能进了耳朵。因此平日里都没人喜欢包下这处。”转眸又将朱颜看一看,摇头长叹一声,“我看小姐不是咱们这桐城的人,想是不知道一会儿这间得有多热闹。若是打算长久坐下来,还是换一处吧?” “多谢小哥关心。”朱颜浅浅笑着,径自推开门进去。 里面布置并不像她想的那般雅致素净,相反的,各处雕花的隔断上都缠着常青藤,放眼望去满是油油的绿意。过去朱颜时时见到有人用塑料的花藤装饰屋子,比起这些活生生的花草来,可就逊色多了。 “我很喜欢这里,便不换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朱颜这回的笑意比方才亲切了许多,“别处的雅间和此处一般吗?” “别处啊?”年轻人有些意外,这姑娘既然说了不必换,怎么又问起其他的雅间来,但见她没有什么故意作弄的意思,便一五一十地答了,“咱们这乌石茶馆的特色就是二十四处雅间没一处一般,自然是不同的了。” 朱颜点头,她方才经过廊中时草草地看过一眼,每处雅座门楣上都有着篆字的小匾额,镌着两个字,只是她看篆字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方才匆匆一瞥,并不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这处雅间得的或许便是“生机”二字,满目逼人的翠色,实在让人见了便满心欢喜,或许袁瑶华喜欢这里,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吧? 在小间里等了片刻,那些点心很快就送了上来,因为朱颜已经吃过了早点,现在要的这些点心不过是出于对当地土产的好奇罢了。 杏叶知道她为人平易,拉着她一会儿尝尝土笋冻,一会儿又塞千叶糕,朱颜一时间哪里吃得下那么多东西,只是含笑推辞,后来直接取了椅子,静静坐在窗口看着街心出神去了。 确实如那个小哥说的,这里到了正午那叫一个热闹,杏叶见她在窗棂边愣愣地坐了一个早晨,估摸着这会儿可真的得饿了,巴巴拿着两只糍团和一叠卤鸭凑过来,“小姐是坐在这小窗儿旁边吃呢,还是进来吃?” “我进去吃,你也一道来坐,不用拘束的。”朱颜挽了她走进隔断内,环顾周围的藤蔓,轻叹了叹,“从前少夫人她都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跟着少夫人来过几次,她也是像小姐一般坐在窗前呢。”杏叶一边给她递过面条,一边回忆起来,“不过呢,少夫人她总是很有兴致地看着外面人来人往,小姐怎么一直都在出神呢?” 晨间朱颜提起袁瑶华有病痛,她就觉得很奇怪,袁瑶华在这里一直都开开心心的,怎么可能身染病痛?倒是朱颜整日价一副出神的样子,让她有些担心。 “我在想一些病症。”朱颜抿起唇,她方才人虽然坐在窗前,心里却总在盘算着袁瑶华的病情,她甚至都有些怀疑,难不成她后来的那些精神恍惚是装出来的? “小姐,杏叶实在不觉得少夫人能有什么病痛。”杏叶扁了扁嘴,手中的箸子无聊地戳着一只糍团,“少夫人她性子很好,说起话来也细声细气,像是怕吓到了我们这些做事的人一般,她最喜欢花花草草的,和少爷的感情又很好,人长得也漂亮,一点都不像有病痛缠身的人。” 朱颜扶额不语,许多体征或许是可以造假的,但舌和脉绝对不可能有假,她为袁瑶华诊治过,的确是阴虚火旺之象,再没有错的。 “诶?小姐……”杏叶忽然绽开笑脸,拉着朱颜的胳膊直晃,“小姐你听到了没有,又是这个琴声!” “又……?”朱颜敛眉,因为这处屋子临近街心热闹得很,那一点清淡的琴声要仔细辨别才能听到,或许也正是因为杏叶常常听到,才能一下子就辨认出琴声吧? “是呀,从前陪着少夫人到这儿来,就常常能够听到抚琴的声音呢。”杏叶仰起头回忆,“少夫人只要听到琴声,便会闭上眼,好像非常非常地向往,可杏叶有时候劝她去会一会抚琴的人,她却又打了退堂鼓,说有些东西,还是隔了远些才好。” 朱颜又抿了抿唇,她静下心来听了片刻,早已辨认出那琴音正是《谪仙怨》。 “我们去看一看吧。”朱颜款款起身,“你们少夫人遇事有些胆怯,我却要去会一会,那个弹琴的谪仙又是什么人。” 她这句话说得微微咬了牙,杏叶听得有些发愣,进了廊中才憋出一句,“听小姐的口气,仿佛和弹琴的人认识么?” “或许。”朱颜勾起唇笑了笑,离得越近,琴音听得越清楚,这样空灵的琴声,她认定除了永无以外,再没有能够弹奏出来。 那处雅间的门外侍立着一个穿黑衣的人,见了朱颜,那人愣上一愣,随即低了头,“朱姑娘,你果然在此处。” “向氏廿四?”朱颜敛了眸子,随即又和缓下来,含笑问好,“你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廿四再次愣住了,他刚才分明看到朱颜微微眯起的眸子里透出一点怨恨的光彩,却不想她在片刻之间就换了神态,自己自然也不好过于生疏,便深深作了一揖,“公子便在里面,姑娘请进去吧。” 果真是他……朱颜轻咬了唇,直到现在,她对永无依然没有什么看法,他很神秘,也很洒脱,他身上的那种超然于凡尘之外的洒脱,总让她忘记了很多东西,她并不想去怀疑他什么,但自从那日这个廿四说出那句话,她便猜到了永无与向氏的关系,再要抛开了不去想,就显得有些难了。 杏叶并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见朱颜问起面前这人的伤势,猜想他也曾是朱颜的一个病患,便“嘻嘻”一笑,“真是巧的很么,就像少夫人以前告诉我的‘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样。” “你说的很是。”朱颜也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的确是巧的很呢。”(未完待续。) ps:寝室的网断了一天,于是只好用爪机爬上来发了qaq又掉收藏了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问故人往事[四] 朱颜抬头看了看匾额,上面的篆字是“飘逸”。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想起永无那白衣翩翩的样子,朱颜觉得这样的词儿来形容他,还是很贴切的。 推门进去,里面的布置果然与自己那处十分不同,满目俱是轻纱阻隔,透过薄薄的纱幔看去,一人静静坐在窗下的晴光中,白衣常常拖曳在地,美得让人不想移开眼。 琴声没有受到一点扰动,抚琴的人对身后的动静恍若未闻,仍是一心一意地演奏。 杏叶并没有跟随她一道进来,只朱颜一人站在纱幔后,既不上前,也不出声,只是呆呆望着窗下那一横粲然的白衣。 从那日蒙学馆外的匆匆一瞥,她便觉得永无根本就是那种不可触及的人物,离她很远很远,她只是出于一种趋美的态度而喜欢见到他,至于喜欢,她连想也不敢去想。 一曲终了,永无缓缓垂手,缀着素锦边的广袖拂过淡金色的流苏,搅得七挂流苏一阵轻晃,在阳光中泛起斑斓的色彩。 “阿颜,你可是从‘自然’那处来?”永无尚未回身,声音仍是温润动听。 “是。”朱颜见他未动,拨开纱幔走上前,大方地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探出手抚上琴弦,“永无教我抚琴,好不好?” 声音温和得就像三月的春风一般,方才门外的些许不愉快似乎从未发生过。 永无敛眸去看她搁在琴弦上的那只手,素白的手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玫瑰色的脉络珊瑚般错节,只在虎口处有一痕淡淡的白色疤痕,将这手整体的美感拉低了些许。 “宣清的医术颇好,却不能消去你手上这痕迹?”永无微微蹙起眉,顿了一顿,微凉的手指轻轻触上她那道疤痕,极慢极慢地抚过去。 朱颜只觉得手上微微一麻,条件反射地打算收回手。但见永无神情肃然,并没有什么轻薄的意思,若是这样收回来,倒显得自己想太多。便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未动。 “……永无可知道,对于医者来说,这个世上最令人难过的是什么?”朱颜轻轻咬了唇。 “是什么?”永无仍是轻轻拂着她手上的伤痕,既没有加重力度,或是得寸进尺地握住她整只手。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虽然身负医术,却救不了自己在意的人。”朱颜沉沉一叹,“就像小安,他告诉我,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中毒而亡,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一句话出口,便将屋内淡远的氛围顷刻间驱散,虽然方才谁也没有提起,但同样不会忘了,窦安的母亲究竟是被何人所害。那些与之相关的凶手正立在门外,朱颜她今日进来,是想要永无给一个解释的。 “阿颜,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永无微微侧过脸,阳光掠过他清俊的面容,投下一道阴影,将他眼底的莫测神情更加深了几分。 “我会相信,请说吧。”朱颜颔首轻笑,鼓励地看着他。 她觉得很奇怪,在袁凛面前她一直觉得紧张和害怕。但在永无面前,却很容易放松下来,去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她觉得这种感觉的来由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其实相距很远很远,只是彼此在沿着自己的轨迹行动时。偶尔有了些曼妙的交集罢了,对于这样一个仙人一般的存在,她不敢想太多,也不会想太多。 “阿颜有过这样的体会?”永无一双沉静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掺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朱颜摇头,“不曾有过。亦不想有这样的经历。”说罢,她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十足的询问,“永无能同我说说,那些事情……我想你应该都知道的。” 永无微微阖起眸子,虽然那些事情他一点不想提起,但朱颜问了,他不愿再瞒,“……还记得那日同你说起过的,向妃的故事吗?” 朱颜点了点头,收回手搁在膝上,抬起下巴静静看他。 他的目光有些躲闪,似乎极不想提起这些事情,朱颜轻轻一叹,“若你实在不愿意提起,朱颜也不是一定要知道……我只想知道,你同那些事情并没有关系。” 但她心中虽是这般期望的,可永无与那些黑衣人的关系,那些自称向氏后人与杀害窦安母亲和乾云的凶手,如果永无真的不给她一个解释,她可能会越想越差的。 “无妨,有些事情或许总需要去面对的。”永无深深吐出口气,面色已经平缓了下来,“当初向氏满门皆被株连,我父亲却外放在岭南任上,得知消息后匆匆弃官隐居逃过了一劫,后来一些向氏旁族前来岭南寻找父母,希望他作为嫡系仅存的血脉,能够组织起向氏后裔,暗中复仇。” 朱颜微微打个寒噤,那个廿四,果然是个杀手。 “阿颜……”永无猜到了她会觉得可怕,毕竟她以行医救人为业,看到血腥的场面或许不怕,但听到一些血腥的行事,或许真会害怕吧? “那你呢……?”朱颜没有露出多少胆怯的神色,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她突然就害怕了,如果永无说他也是一个杀手,那自己和他还能像从前那样相处吗? 下意识敛了眸子看他搁在琴徽上的那只手,指节修长,骨肉均匀,实在不能想象这样一只手亦会沾满了血腥。 永无注意到她在看自己,轻轻侧过头,似乎不想与她的目光过多接触,“我原本的名字唤作‘向无’。” 向无……?朱颜眨了眨眼,意思是,向氏并没有他这个人吗? “父亲厌倦那些阴谋刺杀的生活,并不喜欢同他们接触,他和母亲过世后,我索性离开了岭南,一直在外游历。”永无松了口气,过去那些年,总是很反感提起这事,现在说出来了,忽然觉得异常的轻松,原来自己一直只是缺了一个人去倾诉吗? “那……那个廿四,你又怎么会和他一道呢?”朱颜觉得心中积压的顾虑散去了不少,却还是不明白,既然永无对向氏其他人那般反感,为什么仍要同他一道。 “阿颜,他们是杀手,最惯的便是潜行和追踪,我就算不希望有人跟着我,难道能够甩得开?何况廿四身上的伤没好,还是跟在我身边稳妥些。”永无轻轻摇头,就算不想与他们接触,毕竟一族的情谊还在,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对他们的死活置之不理,若是最后捅出了什么天大的篓子,只怕还得自己出面。 朱颜不说话了,一双手绞着衣带,略微沉默了一会儿,涩涩地笑了,“既是如此,朱颜便先回去了,方才搅了公子抚琴的雅兴,朱颜十分过意不去。” 刚将屈起的小腿抬起,袖子却被永无轻轻带住了。 这是袁凛时常有的动作,意在挽留,但袁凛这么做只是知道她反感被握住手腕,虽然只是轻轻一拽,却是半点不同自己不依的,远没有永无做起来自然。 朱颜愣怔了片刻,低声询问,“永无还要说什么?” “阿颜,再坐一会儿,我教你抚琴。”他的声音很温和,仿佛轻云一般。 朱颜不忍拒绝,重又坐了下来,一手轻轻拂过一旁淡金色的流苏,一手搁在弦上,极为小心地揉了一揉。 正想得寸进尺地用力拨出声音来,手却被永无伸手覆住了,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阿颜,且别用力,仔细划破了手指。” 朱颜微微一僵,笑着掩了自己的失神,他已经将手移开,轻轻搁在宫弦上,灵巧地拨了一拨。 “好。”朱颜侧头盯着他手指的动作,时而为抹,时而为挑,又有勾、剔、打、摘、轮、锁等手法,她很快沉浸在这些新奇的指法中,早忘记了自己一半身子都被他护在怀里的尴尬。 “阿颜,可还记得《谪仙怨》的旋律?”永无不时纠正着她指法的不当之处,一边为她讲解曲谱。 朱颜第一次听到用宫商角徵羽这样的说法来记录铺子的旋律,听得十分入神,一遍又一遍地在弦上试验,幸好古琴本就音色清旷,虽然朱颜半生不熟,但就这古琴的音色听来,也不过是节奏不对,并没有胡琴或是笛子那样凄厉的声音出现,朱颜很是欣慰。 “阿颜,歇一会儿吧。”永无见她指尖已被琴弦勒出一条凹痕,周围也是一片晕红,拉住了她的手,“我恰好要会岭南一次,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结伴而行,你可答应?” 朱颜学得正在兴头上,被他一把抓住了很不高兴,但一停下来,才觉得指尖果然火辣辣地发烫,这才老实地安静了下来,听他说话。 “你不用赶路吗?边老板说,我们得在桐城待上小半个月,之后才会前往岭南。”朱颜抿起唇,永无正轻轻为她揉着指尖,他手上的暖意渡上指尖,似乎一直透进了心中,朱颜虽然下意识觉得不妥,但那种舒服的感觉让她不想抽回手来。(未完待续。) ps:查资料一不小心就拖到了现在 第一百五十三章 问故人往事[五] 永无仍是很自然地揉着她纤细的指尖,一边淡淡答了,“我这些年来早已闲散惯了,本就不在意几日的行程,直接与你一道,或是暗中随行均可。” “你是为了……”朱颜微微怔了,他早已将计划定的那样清楚,是有备而来吧? “护你。”永无直言不讳,将她的手轻轻搁回弦上,微蹙了眉,“他担心你在岭南有个三长两短,又抽不出空陪你一道。” 朱颜侧过头,轻轻抿了唇,“那你呢?” “什么?”永无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见她侧过头来,鬓边几缕发丝几乎擦到自己脸上,还带着一阵薄荷与佩兰夹杂着的清新的香气,急忙向后挪了些。 “宣清他担心我,你也担心我呢?或仅仅是因为他托了你此事?”朱颜眨了眨眼,不依不饶地看着他,“你们从前就认识?” 永无被她灼灼的目光逼不过,又不愿回答她这些问题,一时僵在那里,她身上的佩兰香味混在微熏的轻风里一阵阵地袭来,饶是他心境再淡,都不免在额角上渗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朱颜察觉到他有些难堪,不动声色地靠回了琴案前,纤手有些生涩地拨着丝弦,几个零碎的乐音落在屋中,将方才短暂的尴尬驱散。 “‘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色为苍,在音为角;其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在色为赤,在音为徵;在天为湿,在地为土,在色为黄,在音为宫;在天为燥,在地为金,在色为白,在音为商;在天为寒,在地为水,在色为黑。在音为羽……’” 朱颜一边随意练习着方才的指法,一边诵着中医的五行思想,轻轻巧笑一下,“其实用乐律来治疗疾病。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只是许多医者并不精通于音律,就算通,也未必会寻到门径将它运用到医治病人的过程中。” 她起初只是随口说起,说着却忽然动了心思。用音乐来医治疾病,主要机理还是靠音乐来影响人的精神和情绪,从中医已有的知识体系说来,那就算是“情志疗法”的一种,这样的法子,对于治疗袁瑶华那样的心理性疾病,或许会比简单的药石治疗更有效些? “角音和而长也,其应在春;徵音和而美也,其应在夏;宫声大而和,是为长夏。厚德载物之谓;商声轻而劲,为秋之音,主肃杀;羽音,声有阴阳。” 永无已经平复了下来,一边答了她的话,一边伸手去纠正她没有到位的指法,仿佛刚才的细小的一点僵持并没有发生过。 “唔,你也知道么?”朱颜微微低下头,调皮地将羽弦一挑,“永无能够告诉我。什么叫作‘声有阴阳’吗?” “羽声属水,或而清纯透彻,或而苍凉柔润,并无定准。又因蕤宾调中的金羽之声属悠扬激昂,无射调中的清羽却是苍凉哀婉的格调,因而称其为‘声有阴阳’。” 永无说起琴理来从容淡泊,以致于朱颜一点都不觉得两人这样挨坐着有何不妥。 “只是琴音清旷寂寥,实在有些落寞了。”永无不知为何忽然发出这样的感慨,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向氏过去的繁盛和如今的衰落? “不是寂寥。”朱颜按弦沉吟。良久淡淡一笑,“是清欢。” “清欢?”永无思索了一会儿,点头轻笑,“很美的词。” 两人说得入神,一团小小的黑影却从后面一直飞扑过来,蹭到了朱颜怀里,使劲咬着她的衣襟。 朱颜见是那只小黑猫,只是轻轻拍了拍它毛茸茸的脑袋,将它不老实的小尖牙挪开些。 “怎么出门还带着猫?”永无饶有兴味地看着朱颜怀里那一团小东西,又抬头含笑看了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来岭南一趟怕寂寞了,还带着宠物一道。 “是宣清赠与我的。”朱颜轻轻摇头,敛眸轻轻抚着黑猫光滑柔软的皮毛。 永无见她眼中神色十分复杂,既有无奈,亦有思念,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微微地沉了,他从来都感觉得到朱颜待人虽然亲切,但实际上却是拒人千里,就像他同朱颜一般,这女孩子可以放下礼法与他相谈甚欢,可以任由他握着她的手。 但就像她自己说的那般,这不过是一种“清欢”,而袁凛却能让她流露出这样复杂的神色,难道自己就该这样放手? 朱颜并不知道他这般出神地看着自己是在想什么事情,只是觉得氛围有些奇怪,又不好径自起身离开,便百无聊赖地揉着小猫的耳朵。 “小姐,要到正午了,你需要吃些东西吗?”杏叶是岭南女子,素来胆大奔放得很,见屋门半掩,哪里管他们两人在里面做什么,看到了正午自然就来送饭了。 廿四觉得他们虽在里面说话,但显然不会有什么突飞猛进的效果,也就任她进去了,顺带看一看,自家公子与这位小姐有没有戏。 于是两人各怀鬼胎地进了屋内,拂开白纱便见永无和朱颜挨坐在一起,一个痴望,一个垂首,面前一横琴,倒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景。 廿四微微吃了一惊,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姑娘那日听自己说起徐绸珍想对袁凛不利时急得几乎要哭,怎么这会儿却同自家公子这样要好?他却不知这只是他进来的时机有些恰好,才生出了这么个误会。 “小姐,边老板说你不喜欢腻的东西,所以我拿了些卤鸭和清粥过来,就在这里吃一些吧?”杏叶对两人暧_昧的姿势毫不在意,上前移开了琴,将食盒里的一碟卤鸭片和两碗清粥放在几上,侧头打量了永无一眼,“这位公子真好看呢。” 朱颜顿觉尴尬,这丫头的意思难不成让自己在这里吃饭?可她真的没有在异性面前用餐的淡然,袁凛就喜欢在她吃饭时盯着她瞧,在她几次三番的规劝没有收到效果后,她认命地习惯了同他一道吃饭,现在……想想就让人头疼! “唔,小姐快吃吧,一会儿粥都凉了,虽说咱们桐城天气热,喝凉的到底是不好的。”杏叶也在她身边亲亲热热地挨坐下来,挟起一片卤鸭递到她面前,“小姐尝一尝,这个卤鸭的味道可是桐城最好的。” 朱颜抿了抿唇,这回可算知道什么叫做盛情难却,幸好她毕竟习惯了被袁凛看着吃饭,现下适应起来也说不上太难,便不再忸怩,淡定自若地喝起粥。 杏叶凑在她,好奇地戳着她怀里的猫,朱颜见她喜欢小动物,自己抱着又不方便吃饭,便索性交由她抱着。 “小姐,小姐,这只猫儿是谁送的?” 杏叶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朱颜不明白她为何又要问起这件事。 但她还是答了,“是你们舅公子送我的,你又忘记了?” “公子对小姐真是用心呢,边老板说,他将小姐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都细细地交代了一遍,这才放心小姐独自来岭南。”杏叶抚着猫儿,说来似乎很平淡。 永无尚未有什么反应,侍立在一旁的廿四霎时就沉了脸,族中让他留在永无的身边,最重要的便是为公子寻个妻子,将嫡族的血脉传下去。这也不能怪族中担心,永无年岁已经不小,却终年闲游在外,实在没有一点成家的意思,这回好容易对这个姑娘有些意思,再不看紧些,可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而永无自然明白廿四这次留在自己身边的意图,只是警告了他不得伤害朱颜,便任由他留下了,分明就是默认了自己对朱颜的意思,廿四觉得这回要是还不成,实在太对不起两方的信任与重托了。 谁知道这个杏叶看起来活泼可爱,一点心事没放在心上,心里却是伶伶俐俐,一早就打算好了为别人来当说客的!这么个劲敌放在面前,实在让他头大,只是他没想到,朱颜下面的话更气人。 朱颜淡淡笑了,一点没在意身旁廿四的脸色,“你不用同我旁敲侧击,我和宣清本就有婚约,我不嫁他,却嫁谁?” 她虽然有些恼恨袁凛对自己的紧逼,但也知道他确实真心实意地关系自己,正因为有他将所有事情安排得意思不错,自己才能够将这里的日子过得这般舒坦,所以同他分开了以后,反而越发地想念起他来了。 廿四觉得整个脸都黑了,只听得朱颜那句话响在耳边,“我不嫁他,却嫁谁?” 比起人家的速度,自家公子实在是太没有优势了,这一局还扳的回来吗? 永无只是笑笑,对朱颜有些好感只是因为她性子奇特,若她真不愿意,他也不会去强求,袁凛待她很好,自然能够照顾好她,除了有些担心朱颜留在京中的安危外,他倒是觉得她同自己在一起也没什么好处。 幸而廿四并不知道自家公子想的是什么,否则他就算是整晚都不睡,也要先想个法子矫正一下永无的“歪理”。(未完待续。) ps:依然卡着文,我要怎么办qwq 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寺钟磬[一] 朱颜无心在乌石茶馆中久坐,恰好又听杏叶说起袁瑶华从前还有一个每次必会去的地方,是这桐城城郭外西山中的流花寺,便打算去拜访一下,等薄暮时候再回到土楼休息。 永无在廿四的极力撺掇下也应了去流花寺一趟,杏叶一张俏脸顿时拉得好长。 “杏叶,走了,这是要同拉车的马儿比比吗?”朱颜抿着唇轻笑,她对永无真的没有什么旖旎的情思,杏叶和廿四到底想要争什么? 杏叶呆了一下,醒悟过来朱颜是在打趣她的脸色,扁着嘴不依,“小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朱颜脸黑了黑,很不以为然,随即勾起唇淡淡一笑,“姑娘家苦着一张脸很容易长皱纹的,我可不想看到你这样一个小姑娘长成个小老太婆了。”话音刚落,朱颜便快步走出了“飘逸”这处雅间,扔下杏叶结账。 杏叶和廿四都被她的话惊得愣了愣,只有永无很是淡然地跟了上去,离了半臂的距离走在她身边,低低轻笑,“阿颜,你认得去流花寺的路?” 朱颜步子一顿,她自然是不认得的,但直接承认似乎有些丢人,狡黠地抬头瞥了瞥永无,淡淡扔下一句话,脚下更快了,“问路就可以了。” 永无暗暗好笑,故意落后了些跟在她身后,见她还当真当街拦了个卖花的姑娘问路,而且还真被她问到了。 朱颜知道永无就跟在身后,自己若真的走差了他必定会纠正,一点不用担心在山中迷路,因此这一路走得特别安心,步子也就特别快,不到小半个时辰,两人便进了山道,将杏叶和廿四不知甩下了几条街。 “阿颜,慢些。”永无见脚下已经从平整的青石砖变作了突兀的石块和红壤,再不能任她这般胡闹。匆匆上前拦了她,“山路湿滑,先等一等他们两人,再走不迟。” 朱颜有些不情愿地停下。无奈山道本就狭窄,被永无一挡根本别想再走过去,只能向他笑一笑,一手遮着头顶叶影间细碎的阳光,一边抬头仰望前面的山道。 面前的山道崎岖盘转。大约只百步之外便被重重的绿树挡得严实,脚下是西南一带特有的红壤,因为夏季多雨的缘故,微有些返潮,踏上去稍有些黏糊,里面还夹杂着不少细小的砾石,一不留神就会让人脚下打滑,永无叫住她的确不是杞人忧天,何况虽然绣鞋的鞋底堪称“百纳”,比起橡胶鞋底自然还显薄。以她方才的速度在这山道上走,就算没有滑倒,只怕也要被磨开了脚。 既然走不了,朱颜只好继续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一双眸子滴溜溜观察着山道四周的植物,希望能寻到些南国特有的草药。 永无见她一心一意地寻着草药,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可惜自己对草药一无所知,实在不知该怎么搭上话。只能用目光追着她,立在一旁出神。 因为她今日也算正式出门,所以上了些淡妆,薄薄的脂粉下透出一层自然的淡晕。莹润的唇上没有口脂,一双细瘦的眉也没有画,被山风吹乱的鬓发在白腻的额头磨来磨去,发间还簪着一枝橙黄色的萱草,娇艳的橙色将她姣好的面容衬得越发光彩照人。 朱颜仍是目光灼灼地搜寻着四周任何眼生的草木,完全没有注意到永无正出神地望着自己。 过了片刻。她眸子转了转,似乎在考虑什么,目光落在道旁一株高大的树上,脸上忽然绽开笑,想也不想就向着草丛中快步走去。 永无觉得她那笑容比阳光更为耀眼,一时愣了愣,见她已经蹭进了足有半人高的草丛,急忙将她拉了回来。 “怎么了?”朱颜愕然回过头,有些不满地瞥了瞥他。 “小姐,可算追上你们了!”杏叶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见永无一手拽着朱颜,原本满是笑意的小脸微微一沉,虽然她生在南国,长在南国,对男女间的情事很不在意,但边奉特意同她说起过,这位惹人喜欢的小姐将来可是他们少夫人的弟妹,怎么能够被旁人抢了去?! 虽然方才同来的路上廿四苦口婆心地向她说起,自家公子好容易对朱颜有些兴趣,若是再不娶,说不定这辈子就不打算娶妻了,实在有些惨,因此他恳请杏叶将这位姑娘让给自家公子。 杏叶虽然听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对他的难处表示十二分的同情,但一点没上当,凡是谈到朱颜,便打个太极敷衍过去,廿四就连嘴上的半点好处都没讨到,空学了一身踢打本事,对这个狡猾的姑娘实在没处使。 朱颜哪里知道他两人私下里的交锋,见杏叶又将一张脸拉得老长,巧笑着看她,“怎么半天不见,就将我方才说的话忘了?” 杏叶机灵,挤上前抢过朱颜的手臂抱住,小脸上堆起比朱颜更加灿烂的笑容,“我才没有忘记呢,小姐就是好,还知道在山口等我!” “咳,等你们的是永无。”朱颜不喜欢无功受禄,急忙说明情况。 杏叶见她还要帮永无说话,黏在她身边抱着胳膊直摇,一边软着声撒娇,“我不管,我不管!” “噗,你分明与我同岁,怎么还没有白?那丫头懂事?”朱颜敲了敲她的额角,“平日看起来好生安静,偏偏今日着了疯魔一般,我给你针上几针治一治?” 廿四听得脸黑一黑,敢情这丫头专门就是来找他们的岔子的。 杏叶听得朱颜提起那些针,浑身一颤急忙跳开了去,她前些日子还见朱颜摆弄那些细细长长的针,一根根都比手指还长,针尾缠着的红线还一颤一颤的,与绣花针实在相差甚远,看得她身上直掉鸡皮疙瘩。 不过知道朱颜只是说着玩玩罢了,她很快又腆下脸,“小姐,白?是谁?” “……我在江南时随我一道的一个小姑娘。”朱颜抿唇,白?早已不是卖身为奴的丫鬟了,她也不愿意这样说起她,若是将来白?有了喜欢的人,自己还要将她当作自己的妹妹,风风光光地嫁了呢。 一记清钟从层层叠叠的树影中送来,将朱颜遥远的思绪唤回,转头定定看着钟声传来的方向,眯起眼翘望,“那里就是流花寺吗?” “……朱小姐可知道,这流花寺里供着的是谁?”廿四问得有些犹豫,见永无蹙眉瞥了他一眼,越发有些后悔问出口。 “嗯?”朱颜的心思又回到了方才那株树上,也不在意他有些古怪的神情,心不在焉地追问,“供着谁?” “向贤妃。”廿四既然方才提起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答她,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被自家公子责怪。 朱颜显然有些震惊,但目光很快又淡了下去,只是仰起头细细观察着那株树,轻笑了笑,“‘流水落花春去也’,也难怪山寺的名字这般旖旎凄绝,原来供着的是一位薄命红颜。” 杏叶是当地人,自然也知道流花寺里供着的是向妃,但一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露出这些奇怪的神色,见朱颜对那棵树十分在意,好奇得很,“小姐,这株树有什么特别的吗?你怎么一直盯着它看,一点舍不得移开眼?” “确实特别,它叫什么名字?”朱颜敛眸轻笑,面前的树约有两三人那么高,树皮褐色,有不少浅浅的裂纹,长圆状的叶片泛着淡淡的蜡质光彩,又恰好赶上了花时,长长的花序上披着淡黄色的柔毛,小喇叭状的花朵挤在枝头,微微带些紫红的颜色,芳香的气味不时随着微风送来,这无一不与一种传奇的树种相似。 杏叶被她问得微愣,绕着那棵树看了一圈,见周围又每个一样的,摇了摇头,“从前也没见过啊,兴许是这些年新长出来的,不知是哪来的鸟儿衔来了种子,让这儿长出棵树来,可惜只它一株,孤零零怪可怜的。” “这是茜花树。”廿四作为杀手,平日对各种毒物很有接触,急忙抓准时机将朱颜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儿来。 “……茜……花?”朱颜霎了霎眼,点头轻笑,“有些意思。” 凭着从前对植物学和药学的喜爱,她自然知道面前这株树乃是大名鼎鼎的金鸡纳树,其提取物奎宁是药学史上颇具传奇性一剂药,但她分明记得这种药直到明清时候才渐渐传入中国,而这种树更非中国原产……看来自己现在处的这个世界,的确与过去很不相同。 至于廿四为什么唤这树作“茜花”,她倒是可以理解,因为金鸡纳树原是茜草科的,虽然她也很好奇茜草那样的草本植物怎会下含了一株乔木,但植物学家是这么认为的,便让他们这样说罢了,也没什么好多争论的,如今这树能有“茜花”这样的别名,或许正说明了分科的正确性呢。 “小姐也识得此树?”廿四已经发觉她对制药的兴味十分浓厚,急忙投其所好,再接再厉地将朱颜全部的注意力都引过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山寺钟磬[二] “听说过,却是第一次见呢。”朱颜攀了临近自己的一截树枝,麻利地将树皮扒下,又将叶子在手中拧了汁液,“你们用的是这树的汁液?” 廿四点头不语,瞥了瞥一旁吃惊地看着朱颜的杏叶,不敢接口。 杏叶并不知道廿四的身份乃是杀手,还道朱颜的意思是可以用此物治病,并不知道她问的原是将这作为毒使用,她只是惊讶于朱颜这样打扮得体的小姐,竟然随手就将一截树枝弄到如此惨不忍睹,一点不顾忌满手绿兮兮的汁水,实在不拘小节得很嘛。 不过么,朱颜一双手本就白腻,现下沾了不少淡绿的黏液,反倒衬得一双手更加白润细腻起来,杏叶咂了砸嘴,越发觉得不能让朱颜被别人抢了去。 何况边奉已经同她说起过了,倘若朱颜与她谈得来,还要将她一道带去京城,杏叶自小长在这里,早就想去看看京中究竟是怎样气象非凡,因此,为人为己她都要尽十二分的心看好朱颜。 朱颜如果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想必一定会哭笑不得,幸而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这株金鸡纳树上,连杏叶眸子里一点狡黠的得意之色都没有注意。 “听闻朱小姐对制药很有心得,是否愿意往岭南北流村一访?”廿四摸准了她的心思,只要说到医药方面的事情,她定是来者不拒的,“北流村的医药在岭南一带甚是有名,小姐若去那里一趟,不仅可以取得由这茜花树制成的霜膏,还能同岭南的医者药师切磋一番。” “北流村?”朱颜疑惑地回过头,一边接过杏叶递来的帕子拭去手上的汁液,一边狐疑地打量着他,“既然是以医药闻名的村子,为何边老板并没有提起行程中有这么一站?” 廿四噎了噎,永无在一旁淡淡苦笑,北流村便是向氏聚居之处。村人不是习武便是制药,那些孩子从一出生便被当作杀手训练,灌输的满是仇恨与极端,这样一个村子。外人避之不及,自然不会有人主动找上去。 “我回去问一问边老板,左右还要再桐城待上十来日。”朱颜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北流村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但心中实在放不下这株树,又不能将它移栽到江南。自己想要得到少许奎宁,也只能依着廿四的意思去北流村一访。 又往山道上走了不远,清远浑厚的钟声再次从蔚然的林木间漏出,在山间湿润的空气中仿佛能荡开涟漪一般。 层层叠叠的钟声过后,清脆的鸟鸣中似乎夹杂了一些不和谐的声响。 朱颜和杏叶对望一眼,杏叶托起下巴,眨了眨眼,“小姐,这是有人在哭吗?” “似乎不是在哭。”那缕声音隔得颇远,朱颜也不能分辨清楚。但隐约觉得并非哭泣之声,而更像悲切的号叫。 “想是有孩子在山间走失,正寻父母。”永无素来喜欢游历山川,时常在山中遇上几个走失的孩子,因此一点不觉得在山间听到孩子的哭号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过去看一看,一会儿送他回家便是。” 朱颜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循着声音的方向听了听,确定无误,便跟了上去。 “阿颜。小心些,有些灌木上的刺带着点毒性,被划破了皮可不是好玩的。”永无说着,一边伸手为她挡开了身边几茎生满了细密红刺的蔓条。 “多谢。”朱颜笑一笑。取出帕子覆在他手上,“你也小心一些。” 廿四和杏叶跟在后面,对两人亲密的动作自是看在眼里,一个满心欢喜,一个却又黑了脸。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原本模糊的声音渐渐清晰。能够分辨出是个女孩有些凄厉的哭叫,但她说的应是当地的方言,朱颜听不明白。 “小姐,她在唤‘哥哥’。”杏叶贴心地当起了翻译。 “看来真是走丢了?”朱颜听着女孩的哭叫十分可怜,加快步子穿过周围的一片灌木。 但事情显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面前一道山涧旁,一头水牛正低头静静饮水,一旁的石块上躺着一个男孩,他身边的女孩便是发出凄厉哭号的那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总着角,衣衫也有些相似,相必是兄妹关系。 听到有人走近,女孩抬起爬满泪痕的小脸,飞快地抄起一捧溪水抹了眼泪,冲到几人身前,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什么。 杏叶蹲下身拉住那孩子,两人低低交谈了几句,女孩又低头拉起袖子抹泪,杏叶拍着她的脊背轻轻顺气,待她情绪稳定以后才起身向朱颜说明情况,“这个小姑娘叫做越秀,她同哥哥越巍一道出来放牛,哥哥不知怎么就流起了鼻血,虽然不甚严重,但怎么也止不住,小姑娘以为哥哥要死了,所以哭得这样悲切,小姐是懂医术的,能不能为他治一治?” 朱颜缓步走上前,那个仰卧在石块上的男孩子面色发白,一双眼半闭着,鼻子里塞着一块花手帕,已经被血染得一片殷红,也难怪那个小姑娘吓得直哭。 但诊了诊脉,朱颜觉得他的脉沉稳有力,一点都不是有病痛的征象,想来面色如此难看,多半是心中害怕所致,想必兄妹两个都以为流鼻血是要死人的事情,所以表现出这样如临大敌的悲恸。 叫做越秀的小女孩蹭到她身边,两只含泪的大眼眨巴眨巴看她,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阿秀问小姐,她哥哥还有没有救?”杏叶听越秀问得可爱,不禁抿唇轻笑,也不用等朱颜回答,便俯下身柔声安慰她,告诉她流鼻血并非重疾,以朱颜的本事,定是手到擒来的。 抬起头见朱颜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禁一抖,诚然她只是听边奉说起,朱颜的医术很了不得,方才在越秀面前夸下了海口到底有些心虚,但朱颜应该听不懂,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种目光。 朱颜的目光却稳稳地落在了她衣襟上的栀子花上,莹润的唇轻轻勾起,“杏叶,将你襟上的花与我一朵。” 杏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她的确认真地盯着自己衣襟上的花朵,不似玩笑的样子,半信半疑,又夹着不少好奇,迟疑地摘下了一朵最大的栀子与她。 永无和廿四也饶有兴致地立在一旁,好奇朱颜要怎么用一朵栀子花治疗。 朱颜并不急于说明她要怎么用栀子,只是拈着那朵洁白的栀子在阳光下细细看着,丝绢般的花瓣泛起莹润的光彩,伴着馥郁的芳香,与她姣美的容貌辉映,若不是石上还躺着一个面色煞白的孩子,其他人真想一直这么看下去。 朱颜看了半晌,从花朵上挑了近十片最大最饱满的花瓣摘下,将残缺的花朵凑到唇边,嗅了嗅气味,这才轻轻放入脚下丛密的草间。 杏叶看到她对一朵花都这般温和,实在不能将她与方才那个麻利地折断树枝,扒下树皮,拧碎树叶的“剽悍”女子联系起来,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若是自己是那一朵栀子,是否能够一亲朱颜唇上的芳泽? 等她回过神来,朱颜已经在石块上做了下来,几片洁白的花瓣散在她裙上,手中却取出了一只帛布小包。 杏叶认得那是朱颜装着银针的包袱,只当她要刺穴止血,吓得微微后退,廿四在一旁眼尖看到了,低低嗤笑一声,“不过下个针,不想杏叶姑娘怕这个?” “我……我才没有。”杏叶咬着唇,一点不想承认,扭开了脸不看朱颜那里。 朱颜从布包中取出一壮艾绒,取出火折引燃,将方才的栀子花瓣悬在火上灼着,洁白的花瓣渐渐泛出暗红的色彩,慢慢缩成一团,最后成了黑乌乌的一团。 杏叶见她并不是施针,又大着胆子将目光瞟了回来,可见她竟然将这么可爱芳香的花瓣灼得焦黄,又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位小姐实在令人害怕。 越秀也很好奇这个漂亮姐姐在做什么,出神地盯着她的动作,连哭都忘了。 永无和廿四却是越看越有兴味,虽然两人各有所想,但都觉得朱颜认真诊病时的神态真是美极了。 朱颜浑若未觉众人各异的目光,手指轻轻将灼焦的花瓣碾成碎末,又变戏法一般从头上的玉簪旁抽出一支小巧的银管,将花瓣末子小心地灌入管中。 越秀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见她俯下身用银管将末子全都吹进哥哥的鼻子里,急忙凑过去,扒拉在哥哥身旁,眼巴巴地看着他。 “小姐,这是什么法子?”杏叶回过神,取了帕子蘸上清润的溪水为她擦拭着手上残留的艾绒和花瓣碎末,一边看了看躺在石上的男孩,还是不信,“难道这真能有用?” “稍等片刻。”朱颜擦净了手,勾起温和的笑容吩咐她,“杏叶,你替我去问一问那个小兄弟究竟是为什么会流鼻血?” 她听过有人鼻血不止是因为有蚂蝗趁人睡觉时钻进了鼻腔,此地湿润多虫,男孩子又喜欢玩水,她得问清楚越巍的病因究竟是什么,还需不需要进一步治疗?(未完待续。) ps:栀子治疗鼻血不止出自兰茂《滇南本草》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寺钟磬[三] 朱颜在溪边坐了一会儿,越巍的鼻血果然止了,只一张小脸还有些发白,杏叶赶紧打湿了帕子为他擦净血迹,凑在他身边叽叽咕咕地问起发病情况。 小姑娘越秀则对朱颜的医术十分感兴趣,凑在她身边问长问短,却又因为语言不通,急得满脸是汗。 永无见朱颜被缠不过,低低吩咐廿四,“你过去问问那小姑娘在说什么。” 廿四愣上一愣,他自小长在岭南,对这一带的方言虽然说不上通晓,但简单的交流的确没问题,可让他去同一个小姑娘聊天……实在很奇怪吧?但转念想想,为了能够更改向氏在朱颜心中的形象,搭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无奈朱颜看到他撸着袖子,一脸严肃地走上前,想起先前的事情,又是满脸警惕,还将那孩子推开了些。 “咳,朱小姐,我陪这小姑娘说说话。”廿四有些窘,原本凛冽的眼里竟然染上一抹尴尬的笑意,倒显得三分可爱。 “你懂这儿的语言?”朱颜反应过来他的意图,这才抿唇一笑,宽慰地拍了拍越秀的肩,轻轻推她向前去,虽然知道她听不懂自己说话,但还是柔声鼓励,“去把你想说的话跟这个大哥哥说一说,好吗?” 越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廿四,似乎觉察到他身上那点乖戾的气息,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向前。 朱颜饶有兴味看着廿四无比尴尬笨拙地蹲在越秀身前,极力做出一副温厚可信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山林间的日光漏在他们身旁,随着山风摇摇曳曳,若只是遥遥观看,倒也是一副和谐的图画。 杏叶问过了越巍的症状,这孩子往日并没有过流鼻血的情况,只是前几日着风发了热,今日好了才同妹妹越秀一道前来山涧旁放牛。至于游水,因为初夏刚到,他今年尚未下过水,也没有再野外露宿的习惯。想来遇上蚂蝗的可能性并不大。 朱颜听后,估计病因便在孩子之前的发热,孩子免疫力虽不比成人强,但因代谢旺盛,恢复能力极好。因而之前的热毒或许尚未被清理干净,他便提前出现了病愈的表象。父母以为他当真病愈,便任他出门了,但遇上初夏山间的闷热,残留的热毒被一勾,立刻迫血妄行,这才造成了流血不止之征,唤那孩子吐出舌头一观,果然显得稍红,舌尖微微破碎。想是心火还有些旺盛。 “将这药丸吃上几颗,病就会好的,这几日多休息一会儿。”朱颜从袖中取出储着药瓶的锦囊,挑了个小巧青瓷瓶交到越巍手上,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流鼻血不过是小病,不会死人的,下次可别哭鼻子了。” 杏叶一一将朱颜的话译了,越巍的表情从开始的惊讶羞赧渐渐变作了无比崇拜,眨巴着眼看着朱颜轻轻嘀咕。 杏叶“噗嗤”一笑。笑得都直不起身子,好容易笑够了,这才拉着朱颜咬耳朵,“小姐。这个小兄弟,说您定是仙女变的,他将来他长大了要娶你做妻子呢!” 朱颜也不禁轻笑,孩子总是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什么事情这般高兴?”永无见她们笑得开心,越巍那孩子却是一脸无辜与茫然,不忍将他撂在那里。 “童言无忌罢了。”朱颜回过神。也发觉自己冷落了越巍,向着他歉然一笑,低低劝慰,“小兄弟虽然有此厚意,但待你长大,姐姐可就要老了,做不得你的妻子了。” 杏叶正和着朱颜的话译了告诉那孩子,越巍回了一句,又让她笑岔了气,埋在朱颜肩上气都理不顺,“小姐,阿巍说你是天上的仙女,不会老的。” “世间万物,无有不老不死,就算是仙女,只怕也会老吧?”朱颜敛眸怅笑,谁不想不老不死,但那终究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 越巍虽然听不懂她的话,却看懂了她悲怅的表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埋下脑袋再不说什么。 廿四哄完了越秀,带着满头大汗挪过来,“朱小姐,越小姑娘说她和哥哥就住在流花寺左近,希望与我们同路回去。” “这样也好。”朱颜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在山里也怪让人担心的。” “……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也不算小了。”永无轻轻摇头。 一路上杏叶总和越家两个孩子聊个不停,通向流花寺的道路似乎也变短了不少。 到了山腰平坦的地方,红壤平整的小道分出了一条只一臂宽的岔道。 “朱小姐,这里就是流花寺。”廿四很敬业地充当了引路的“导游”,说完又有些自嘲,生来便只是被当作杀人的工具训练,怕是半辈子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日这样多吧?为了自家公子,他真的已经很拼了,只求朱颜能够有所领悟才好。 朱颜顺着狭窄的小道望去,蜿蜒的道路隐没在葱茏的草木间,如果没有引路,只怕自己未必会在意这一条小小的岔路,想不到流花寺这样寂寞,回头看了看两个孩子,轻轻询问杏叶,“他们的家也从这条路进去?” 杏叶点头,低头听越秀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抬头轻笑,“阿秀说里面的景色可好了,小姐快些进去看看吧。” 向着草木伸出走了一会儿,红壤中夹杂了不少五色缤纷的卵石,铺成一条平整的石道,周围灌木渐隐,石道两旁盛开着草本的花朵,朱颜草草辨认了一下,有浓郁的蓝色飞燕草,小巧可爱的喜林草,还有郁紫洁白错杂的三色旋花,向远处望去,地面上还像蕴着一层淡紫的雾气一般,美得恍若梦境,应是种满了夕雾。 “这里竟然这么好看!难怪叫做流花寺!”杏叶惊讶地瞪大了眼,许久都不舍得眨一下,挽着朱颜的胳膊直赞叹,“小姐,这竟不是梦,天底下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这可不是梦吧?杏叶担心一眨眼,这些就都没有了呢!” “傻丫头,不是梦。”朱颜轻轻敲了她的额角,这丫头还真是小姑娘性子。 “这里葬着贤妃的骨骸。”廿四说得很轻,似乎生怕惊扰那个沉眠在此的芳魂一般。 杏叶微微打个寒噤,流花寺在当地略有名气,但不是礼佛之处,她从前虽然听过流花寺的名字,但从未来过,更没有听人说起流花寺竟还葬着一人的尸骸。 越家兄妹俩要先行回家,向朱颜道谢告辞后,沿着一条岔路往山坳里去了。 卵石路的尽头是一片斑斓的花海,宝蓝色的凤蝶不时在芳香的空气中穿过,缠绵明丽的风景让人只想一直这么看下去。 小巧的寺院便在花海的那一头,墙壁并不像通常所见的那般涂了黄色,而是洁净的白色,虽然因为风吹雨打有些泛黄,但总体还是给人纤尘不染的感觉,瓦片是幽然的青黑色,与白墙一映煞是宁静。低矮的院墙里,还探出一段九层的六角高塔,每处飞檐上都挂了大红的吉祥结子,在青碧的天空下仿佛展翅欲飞的玄鸟。 越过花海,悄寂无人的院门外,一个白发老僧静静坐在草丛间的蒲团上,闭目坐禅。 “空法大师。”廿四上前低低唤他,微弯了身子静静候着。 老僧空法悠悠睁开眼,目光掠过众人,在朱颜身上停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又归于平淡,苍老的声音也如方才震响山林的钟声一般浑厚,“除了与贤妃有血脉关联的人,其他人不能进入流花寺,那个襟上簪花的小姑娘,你不能进去。” 杏叶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说自己,扁了嘴,“凭什么我不能进去?!这个公子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小姐肯定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贤妃的后人嘛,凭什么只有我不能进去啊?” 空法眼中又泛起一丝复杂的神色,缓缓立起身,一句话未答便走入了寺内。 “什……什么意思嘛?!”杏叶被他的态度气得没话说。 朱颜想起自己与向妃的画像十分相似,又有那老僧的话,心中略有些猜测,见杏叶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抱怨,柔声安慰,“杏叶,你听话,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只一会儿我们就出来的。” 杏叶小嘴撅得老高,她又不知道这个流花寺有没有什么古怪,让朱颜同这两个心怀叵测的人进去,她还真是不放心得很。 “流花寺比向氏祠堂更为庄重,因此不能放庞杂人等进入,请杏叶姑娘谅解。”永无上前作礼,温和的声音让人想拒绝都难。 朱颜平日见他都是一副旷放的样子,还没见过他如此有礼有节,心中越发凝重了几分,眸子深深望着寺院里面的景色。 杏叶没话说,撅着嘴闷声不语,心里虽然还是老大不高兴,但人家一个翩翩公子都向自己拉下脸来解释,实在不好意思不依,带着满肚子的闷气走到花海旁揪着花草乱掷。 “别理她,一会儿子就好了。”朱颜无奈轻笑,“我们进去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山寺钟磬[四] 才踏进流花寺腐朽的门槛,一记钟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声音悠扬广远,比方才在林间听到的那几次更为清旷,似乎能够一直透进人内心去,荡去一切尘埃污垢。 空法将三人引进了一处小巧的院落,院内铺着平整的石板,西南角上一株葱郁的菩提树,恰好结了实,橙黄色的果子挂在粗壮的枝干上,与翠绿的叶子一映,显得异常玲珑可爱。一旁焦黄色的大瓦缸内还栽着几茎芙蕖,熏风一晃,淡淡幽香漾了满院。除此以外,院中空无一物,唯有石板的缝隙中渗出茸茸的青苔来,为青灰色的庭院增添了不少生机。 “这位女施主,请往这边坐。”空法移开门户,里面木制的地板上设着四只蒲团,分别绣着佛教的四大吉花——莲花、优昙钵华、曼陀罗与山玉兰,空法指给朱颜的位子便是位于西侧的莲花蒲团。 朱颜觉得这里的布置与陈设倒是雅致精巧,无奈所有一切似乎都过于破旧了一些。 木廊与木质的地板早已腐朽残缺,四个蒲团好不容易寻了完整处放置下来,那扇绘满了妙法莲花的移门更是镂空格子断裂,宣纸破落空缺,要多破旧就有多破旧,再那四个蒲团来说,虽然上面的花纹精致传神,但淡金色的锦缎早已磨破,里面泛着霉点的稻草钻缝就隙地往外冒头。 朱颜挑了挑眉,但在这样安宁静谧的氛围中,自己多说一句话似乎都是对佛陀的亵渎,因此她只是躬身向空海道了谢,便淡然往莲花蒲团上坐了下来。 廿四和永无与空海早已相识,各自寻了蒲团也坐下。 空海并不说话,闭目喃喃自语,朱颜听了半日不能解,琢磨着他念的应当是梵语,也就放弃了无谓的努力,开始一心一意地观察屋内的陈设。 看了一转。朱颜不得不说,这处屋子实在是太简洁了。 这木屋一共只有内外两室,靠着一个也是腐朽得不成样子的雕花隔断隔开,透过镂空的莲花。朱颜可以看到里面一铺破絮,明黄色的床帐被褥被岁月的灰尘染成了土黄色,看起来好生凄凉。 至于外室,除了这四个蒲团,便只剩了一横小几。上有纸笔,下堆几部佛经,算得上是这屋中最丰富的一点陈设了。 除此以外更无一物,朱颜觉得,这处屋子的布置已经不是佛家的“空”了,只怕都快赶上“无”的境界了,她十二分地好奇,难道这里真能住人? 不知等了多久,又一声清钟传来,空法总算睁眼。向着朱颜歉然一笑,“劳施主久待,只是每一次钟声过后老衲都得为贤妃祈福,几位来的时机恰好。” “无妨。”朱颜估算了他们这次上山也不过两个时辰,短短一路便听到了三四次钟声,看来这空法每日也吃力的很,佩服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不耐烦的心思。 “贤妃生前心善,还没进宫的时候便出资在家乡修了这流花寺,她横死过世后。老衲恩师遣散了众多弟子,只留了老衲一人接任管理这流花寺的事务。”空法低沉着声儿,将往事娓娓道来,“我们每日只做一件事。便是每半个时辰为贤妃诵经,祈祷她在转世能够少受苦难。” “贤妃娘娘若是神魂有知,定会感念大师恩德。”朱颜微微颔首,对这坚持践诺的僧人既是佩服又是担忧,不过看他这样少说也有数十年,人却看着清瞿有神得很。想来身体并不差,这才稍稍松口气。 空法缓缓起身,目光定定落在朱颜身上,“女施主与贤妃容貌相似,想必与贤妃定有血脉相连,不知可有人向施主说起,祖上何人与贤妃有关?” 朱颜摇头,“朱颜与贤妃娘娘从不相识,亦不闻母亲提起与贤妃有何关系。” “这却奇怪。”空法又将她看一看,缓慢摇头,“既有果,必有因,怎会无关,奇怪,奇怪。” “空法大师,阿颜与贤妃的关系尚不能确定,但她容貌与贤妃实在相似,能否随我们一道前往拜谒贤妃之墓?”永无说完,向着空法深深一揖。 空法思量了一会儿,面色和缓,拖着破旧的草鞋离开佛堂,“几位施主随我来。” 随着他转到流花寺后院,一口井内正立着一个中年的灰袍僧人,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一个古老的日晷上,他手中还抱着一根木杵,一头尽管包着厚厚的棉布,还是磨得毛烂不已。 不用空法介绍,朱颜已经知道了这人就是那个每隔一个时辰便撞一回钟的僧人,也就是空法依照其师的规矩选定的接班人。 “沉叶。”空法和蔼地唤他一声,但并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带着三人走了过去。 沉叶并不说话,只是放下手中的木杵,向着三人合掌低声唱了佛号,便仍旧拿起木杵,入定一般地盯着那日晷看。 他身后一口黄铜的大钟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大约除了那些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这便是这座古老破蔽的佛寺里唯一一点鲜活的东西了。 向妃的墓在墙根下,小小的坟包,精致的墓碑,上面一株比方才更为茂盛的菩提树为这处墓遮下一片阴凉。 “这株菩提是贤妃亲手栽下,依着她的遗愿,她的遗体火化后埋葬在此,碑铭也是按了她的意思,并未书写名姓,只是镌了‘菩提’二字。”空法说完,唱一声佛号。 朱颜敛眸,纵然是一代绝世红颜,到最后却也只得了这一方小小的墓碑,不知是可悲呢,还是可怜?而向妃,她容貌与自己这般相似,是否像空法所说,她与向妃真的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呢? “贤妃娘娘,前朝已覆,恩怨尽去,希望您能够忘记过去的事情。”朱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她不相信人死后有灵,但亲身经历了一番穿越奇事,她实在不能否定世上存在着某些非自然力,因此她觉得这句话还是该说的。(未完待续。) ps:明日双更补~~~ 第一百五十八章 假语村言[一] 在树荫下站了片刻,空法沉声说起另一件事,“前些年,常有位女施主前来拜访流花寺,说她希望能够在贤妃的墓前献上一炷香,但她并非与贤妃有关之人,老衲不能放行,那位施主却极有诚意,每年都会前来寺外静坐半日,只这两年再不见人。” 朱颜微微敛眉,听空法的描述,这个年年前往寺外的女子,似乎就是袁瑶华? 她几次拜访的时间确乎对得上,这两年间因为边家陡生变故,因此再没前往桐城亦可解释,可是她同向妃能有什么关系?按着时间推算,前朝那场动乱距今少说也有四五十年,那个时候,不说朱颜自己,便是袁瑶华她也没有出世,向妃又怎会同她扯上关系? “阿颜,杏叶姑娘在寺外等得也乏了。”永无只说了半句,朱颜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流花寺这般荒凉破落的模样,暗地里却藏着不少不原告人的秘密,自己在此久留,的确不妥。 “多谢大师款留,朱颜还有他事,若有缘法,或许尚能再见。”朱颜含笑告辞。 空法不过笑笑,也不挽留,只是一路将三人送出寺外。 花海中凤蝶蹁跹,说不尽的旖旎景象,与寺内的空寂清幽实在相差太远,寺内空灵得像幻境,这花海又美得恍如梦境,朱颜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空寂的寺院,以确定她方才确是去过那里,在那里拜谒过向妃的安眠之地。 “三位请自便。”空法合掌鞠躬,唱一声佛号,再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转身踏进流花寺,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永无和廿四都没有对空法的离开做出任何评价,朱颜不便多问什么,四下里去寻杏叶,可那丫头却连影子都不见了。 “杏叶?”穿过花海。朱颜还是没瞧见她的影子,不禁咬了唇,略微有些着恼,那丫头爱玩爱闹也就罢了。怎么这一会儿的工夫还能跑得影子都没有? “朱小姐,这附近有个村庄,或许杏叶姑娘往那里去了。”廿四觉得自己今日大约是吃错了药,竟然对人对事如此热情起来,不过他只是将这归为自己此次任务的一部分。 朱颜觉得这句话挺有道理。正打算顺着方才越家兄妹回村的路寻过去,一旁的灌木“????”一阵乱晃,钻出一个鬓边簪花的脑袋,不是杏叶那顽皮丫头却是谁? “小姐,你可算出来啦!”杏叶从灌木丛里直起身,鬓边几朵三色旋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一件翠绿的夏衫上也缀满了灌木的叶片。 朱颜虽然很想板起脸来教训她一顿,但看她这个狼狈样子,又实在忍俊不禁,方才的气恼也去了大半。只是摇了摇头,上前替她将身上的碎叶一一摘去。 “小姐,你别生气嘛,杏叶见你们总不出来,想着方才的那个小姑娘实在可爱,便去寻她去了。”杏叶一边整整鬓边散乱的花朵,一边指着那条小路,“他们那个村子叫做榆林村,里面还真是榆树成林呢,只可惜不是结榆钱的时节。不然可好玩了。” “你既然去了他们的村里,怎么又一个人钻在这灌木丛里来了?”朱颜边走边将她发丝间的几根草叶拣出来,对这个顽皮的小姑娘实在是无可奈何。 “是这样的。”杏叶将攥得紧紧的拳头伸到朱颜面前,小心地挪开了一只手指。她掌中探出一根翠绿的长须,原来是个蚱蜢。 朱颜“噗嗤”一笑,永无和廿四也不禁低头莞尔,这姑娘都多大了,还像孩子一样喜欢捉蚱蜢玩。 “哎呀,你们笑什么嘛?!”杏叶撅起嘴。将拳头又收了回去,梗着脖子振振有词,“阿秀的姑姑因为许多年却总是没有孩子被赶回了娘家,阿秀和阿巍听村里的老人说起一个偏方,只要捉了蚱蜢炸来吃,就能够有孩子呢,他们正张罗求全村的孩子一起帮忙捉蚱蜢呢。” 朱颜扶额不语,这样的偏方也未免太偏了吧? 廿四耸了耸肩,很不以为然,“杏叶姑娘,朱小姐便是大夫,不如让她去看一看,强过那些偏方百倍。” “对哦!看来你也挺有脑子的!”杏叶欢呼着鼓掌,不防手中的蚱蜢一个跳跃,早就匿进了草丛中,不过想着朱颜能够治好张伯那个奇怪的病症,区区一个怀不上孩子,不是手到擒来吗? 欢快地走了几步,杏叶又觉不对,咬着帕子为难,“可是我听说你们北方的人很讲规矩的,小姐这不是还没有嫁人吗?怎么能够去给人看这种病呢?” “入乡随俗。”朱颜抿唇轻笑,与其说些大道理告诉她医者不必拘泥于这些,还不如随口敷衍过去来得方便。 杏叶果然颇以为然,脸上绽开灿烂的笑意,比鬓边簪着的三色旋花还艳丽一些。 还没到榆林村,四人便在道边的草丛中见到了不少总着角的孩子蹲在草丛中捉蚱蜢,见杏叶带着三人进来,那些孩子全都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三人,心中简直是惊为天人。 一个转眼,朱颜裙边已经黏上了小姑娘越秀,她一把攥着朱颜的裙子,一边向着周围的孩子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那些孩子全都抛下了手头的活,向着朱颜拢过来。 朱颜不知所措地看向廿四,她觉得廿四好歹比杏叶那个顽皮丫头靠谱一些。 “朱小姐,小姑娘说你是治好了她哥哥的仙女,唤那些小儿过来看仙女。”廿四很体贴地答了。 朱颜舒口气,仙女就仙女吧,反正她不指望自己能够纠正这个小姑娘的想法了,只要不是妖女便好,看着周围孩子们一副崇拜的眼神,朱颜苦于语言不通,只能向着那一群热情的孩子微笑。 外面动静太大,很快就把在屋内忙活的大人吵了出来,在孩子们之外又围了一层,越秀在人群中奔走,大约还是在宣扬什么“治好了她哥哥的仙女”之类的言论。(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假语村言[二] 朱颜正在郁闷怎么脱身,人群忽然闪开一条路,越巍同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一道走了过来。 老者向着朱颜鞠个躬,“这位姑娘,老朽乃是榆林村的村长越尚云,听阿巍和阿秀这两个孩子说起,是你治好了阿巍的病症,老朽感激不尽。” 朱颜听他说的竟然不是方言,真是又惊又喜,听他说得又诚恳,急忙回了一礼,“不过举手之劳,何况阿巍患的也不是什么重病,并不难治的。” 周围的村民见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对朱颜都这般客气,急忙七嘴八舌地寒暄起来,虽然他们说了什么朱颜一句也听不懂,但从语气和表情上,可以猜到是些奉承讨好的话罢了,再看杏叶和廿四都是竭力忍着笑的样子,朱颜便知道那些话是有多么离谱了。 越巍的手中还提着一串碧绿的蚱蜢,一眼看去绿油油的一根绳子,因为蚱蜢的挣扎而活蹦乱跳,朱颜这时候很庆幸自己并没有什么密集恐惧症。 杏叶低下头叽里咕噜地同越巍说了几句话,越巍看看朱颜,恍然大悟地点头,将手中的蚱蜢一扔,落在草地上七上八下地蹦着。 朱颜抹一抹汗,知道杏叶多半已经将自己卖了,只得扯起一个笑容,大方地向越尚云说明了情况。 越尚云自然是高兴的,越秀和越巍是他的孙辈,而那个因为不能生育被赶回娘家的姑娘就是他的爱女,听得有朱颜这般医术超神的医女来医治,哪有不开心的道理,当下道了谢,就将朱颜等人让进了自家院中。 这越家果不愧是一村之长,虽说在山腰物资匮乏,这院子却建得十分气派,整齐细密的竹篱足有一人高,里面屋子分三面搭筑,竟是这南国罕见的砖瓦结构。正对着院门的是一屏青石的影壁,下面栽着不少时鲜的花朵,绕过影壁便是正厅、正堂等,西侧的厢房是其他家人的住处。东侧则是厨房和下人的住处。 “小女住在此处,姑娘可否先为她诊治一番?”越尚云将人带到西侧最末一处屋子,也就是客人的住处。 杏叶心中暗暗不平,但见朱颜点了头,也不敢多说。 越尚云大喜过望。连连作揖,“老朽先去告知小女,姑娘在外少待片刻。” “真是不识礼,还什么村长呢……!”越尚云前脚进屋,杏叶就扒拉在朱颜肩头抱怨开了,“虽说咱们这里也不在意什么虚礼的,可小姐到底是个小姐呀!就算是请个医者也要请一回茶,哪有急吼吼就叫人往屋里请的?何况又不是什么急病……” “好了,别说了。”朱颜低声制止,她觉得这个村长一把年纪了。看起来也绝不是那种不识礼数的人,既然他这样着急请自己诊治,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反正她同这户人家又没有什么仇怨,能够与人方便尽量与人方便,这总是好的。 越尚云很快就出来了,向朱颜点点头,“姑娘请随我进来。” 杏叶想一道进去,朱颜摇了摇手,“杏叶。你在外面与阿秀他们说说话,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了。” “……好吧。”杏叶也不傻,自然明白这种事情病人不会希望很多人知晓,便乖乖地留在了外间。 绕进屋内。越尚云这才舒口气,低低诉起苦衷来,“这般急着唤进姑娘来诊治,实在是失礼了,还望姑娘包涵。只因小女便是晨间回家的,贤婿尚未离开桐城。若是姑娘能够诊得小女病症是否可以医治,或许小女还能回去婆家……毕竟这种名声传出去不好听。” 别人犹可,他还是个村长,作为一村的表率,女儿因不能生育而被休回家,这该是多么丢人的事情? 朱颜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只要是朱颜能够诊治的,一定会不遗余力医治。” “小女就在内室休息,姑娘请。”越尚云为她指了进内室的路,自己只是候在外间,蹙眉出神。 越氏正坐在窗下的一个绣墩上刺绣,白色的绢布上绣的是一只毛羽丰彩的绿孔雀,画面兼用丝绒刺绣与盘金刺绣构成,孔雀巨大的尾屏便是用孔雀毛捻出的线缕绣成的,周围的勾边全是细细的金丝,远望去,金碧辉煌,灿烂夺目,堪称雍容华贵四字。 可朱颜一眼望到却觉心上一次,蓦地想起“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再看看认真刺绣的女子,虽然称不上惊艳绝伦,但也算是秀丽可人,又因为面色略显苍白,看起来更教人想要怜惜,只希望她不要有着同刘兰芝一样的命运吧。 “姑娘。”听到朱颜进来,越氏急忙立起身,绣了一半的绣品随意放在妆台上。 “不必多礼。”朱颜向她笑一笑,自己挪过另一个绣墩在她对面坐下,又探出手将窗前垂着的帘子拨开一些,好让外间的天光透进来。 越氏面色微白,脸上少血色,唇色也很淡,初步判断可能是血虚或寒证,而不论是哪一种,的确都可能造成妇人不孕。 朱颜又细细问了越氏基本的身体情况以及经带方面的问题,初步判定越氏应当是寒证较为显著。 “……姑娘,我……我这能治好吗?”越氏说话有些忸怩,目光却是殷殷的。 “别担心,夫人还年轻,慢慢调理身子,一定可以喜得贵子的。”朱颜向着她宽慰地笑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叠了搁在妆台上,“请伸手,我为您诊一诊脉。” 越氏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缘附近有许多因为刺绣而磨出的细小茧子。 “两侧尺脉迟缓无力。”朱颜抿唇,抬头将越氏再次细细地打量了一回。 越氏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又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手微微颤着,长睫忽闪,几乎都要落下泪了,“姑娘,若是看不好也不用瞒着我,我瞒着夫君看过医者,都说难治……” “并不是难治。”朱颜叹口气,缓缓摇头,“只是夫人是否对朱颜隐瞒了些症状?”(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假语村言[三] 越氏的面色微微改变,埋下头沉吟了许久,仍是沉默不语。 “夫人既然不愿说,可否容朱颜猜上一猜?”朱颜微微低下头观察她的面色,见她有些松动,压低声轻轻叹,“夫人下肢时时畏寒,即便是春秋之时,都务必要笼着火才觉舒适,冬日更是难熬,是也不是?” 越氏点了点头,面色微微缓和,她方才没有提起这件事倒不是刻意隐瞒,而是因为如今恰是六月里头,气候炎热,越氏自然也就将这一点忘了,如果朱颜所说的隐瞒只是指这一项症状,那也罢了。 朱颜抿了抿唇,声音压得更低,“夫人与夫婿同房之时,胞宫应当亦是寒冷?” “这……”越氏紧咬了唇,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一望朱颜,见她面色沉静,一点没有不自在的神色,实在怀疑自己听错。 方才还听闻这个医女是从江南来的,又是个未嫁的姑娘,这等事情原该避之不及,她说起来怎会如此淡然? “看夫人的神情,只怕朱颜猜对了?”朱颜笑一笑,身子向后移开了一些,“古人说,‘寒冰之地,不生草木;重阴之渊,不长鱼龙’,更何况胞胎寒冷,自然是不会有孕的。” 越氏只是默然点头,目光落在她绣了一半的孔雀开屏图上,愣愣出神。 “只是朱颜觉得奇怪,桐城气候温暖湿润,常年无冬,夫人又怎会寒气如此之盛,过去那些医者未能诊出病因,想来也是因为顾虑这些而不敢轻下定论吧?”朱颜继续娓娓分析病因,手下也没闲着,顺手取过妆台上的眉笔,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素绢帕写起方子。 “姑娘,那么,真的还能有法子医治吗?就算是偏方我也愿意试一试,只要能够……能够有孩子……”越氏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已是哀求之声,她实在太希望有个可爱的孩子了,既能解了自己尴尬的处境,全了自己的名节。亦可了长久以来的心愿,而朱颜作为第一个能够准确地说出她病因的人,已经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自然可以治的,夫人何出此言?”朱颜抿唇,将手中写好的方子递与她。“这方子叫作‘温胞饮’,治疗心肾二火之衰微,用白术一两,土炒;巴天戟—两,盐水浸;人参二钱;杜仲三钱,炒黑;菟丝子三钱,酒浸炒;山药三钱,炒;芡实三钱,炒;肉桂三钱,去粗。研;附子三分,制;补骨脂二钱,盐水炒,以上这些药材用水煎煮,每日晚饭后服用,只需一月下身便可温暖,之后能够有孕,若是改汤为丸,则需要朝夕吞服,夫人可以依照自己的情况选择。” 越氏听到治法如此详明。所用的药物也不是蟋蟀蚱蜢一类,心里觉得自己的病已有七分能够,不禁喜上眉梢,只是朱颜说的许多药材竟是闻所未闻。又不禁勾起些焦虑的心思来。 朱颜察言观色,见她眉尖微蹙,很是贴心地询问,“不知夫人还有什么难处?” 越氏叹口气,“……也无甚难处,只是姑娘说的那些药材制法奇特。我们这儿的药物多半是直接煎煮,不闻需要这样复杂的手艺……” “原来是这样,这一点是朱颜欠虑了,不过与我同行的恰好有几个制药的伙计,夫人若是当真有什么难处,可遣人将药材送来,由几位伙计代为加工。”朱颜贴心地提议,一边将绢帕叠成一个小方胜,一眼望去,再没有人会想到这里面藏着一张治妇人无子的药方。 越氏感激地接过方子,见她就要告辞,急忙从妆奁里抽出一支古黄色的玉镯,“姑娘大恩,实在无以为报……” 玉镯上刻着蚕纹,颜色熏黄,一层包浆泛着润泽的光辉,应当是一件古物。 朱颜拧了拧眉,“此物想必是夫人家中流传之物,将来有了孩子仍要传下去,怎可因为一时感念便轻易赠出?君子不夺人所好,朱颜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愿为此等事情。” 离开屋内,其他村民已经各自散了,越尚云同杏叶他们站在廊下闲谈,见朱颜款款走进廊下,越尚云急忙迎了上来,“姑娘,可还能够医治?” “村长可以遣人将贤姑爷请回来了。”朱颜嫣然一笑,笼着袖子步入庭院中。 越尚云还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满脸是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姑娘的意思是……小女,小女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恭喜越伯伯。”杏叶也满脸绽开笑意,“往后越姐姐定会生个大胖儿子!就和阿巍一样结实。” “村长,方药的事情已经向令爱说明清楚,朱颜此番出来已经太久,山路险峻难行,只怕现在就得下山了。”朱颜裣衽施礼,此番行医纯属机缘巧合,她如今并不缺少盘费,便只当是行善积德,绝口不提起诊金。 “小姐,等一等再走嘛,我们正听村长伯伯说向妃的故事呢。”杏叶抱住朱颜的胳膊轻晃,典型的撒娇。 朱颜无奈点头,暗自腹诽这丫头但凡能有白?一半懂事就好了。 “我方才听杏叶姑娘说起,几位方才去过流花寺,那里的空法大师从不与旁人交际,不想三位竟与他这般投缘。”越尚云的目光从朱颜身上转过,将永无和廿四打量一番,心中暗暗诧异朱颜这样一个年轻的未婚女子如何会与两个青年一道结伴游玩,这样的事情在桐城一带虽然常见,于北边一点的人说来却是有些奇怪了。 “想来的确有些缘法。”朱颜淡淡一笑,并不去提寺中见闻,“向妃娘娘素有贤名,朱颜仰慕的很,方才竟没能听到村长说起,不知您可愿为我重述一次?” “自然,自然。”越尚云将几人让进正堂,唤来小丫头奉上茶,“这是今年春天的新茶,姑娘润一润口,听老朽慢慢讲,一会儿若是迟了,老朽去请几个熟悉的山路的小伙子护送几位下山,一定不会出岔子的。” 朱颜点头,轻轻抿了口茶水,“那么,朱颜先谢过了。” 越尚云捋须微笑,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前朝的向妃是我们桐城的一个官家小姐,听闻长得是花容月貌,心性又善,时常做些绣活、画些扇面遣丫头卖了,用那些钱去接济穷苦人家,后来她长到十六岁上,应了京城里选妃的事宜,临行前将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在半山上捐了一座寺,说是我们这些山中人下山拜佛不便,山上有了寺院,我们便可以免去些来往的时间。姑娘你看,向妃原是这般心善的。” 杏叶方才已经听过一遍,此时听了还是免不了红了眼圈儿,嘴里咬着帕子低低哽咽,“只可惜老天怎么就是不开眼呢,向妃样貌也好,心地也好,却怎么最后作了个‘祸水’的替死呢?那混账皇帝真是死一千遍也不为过!还有那个‘祸水’,听闻竟还活得好好的……简直气人!” “那个贵妃娘娘在民间活得挺好,前朝一破,她将当年得到的赏赐里最珍贵的一支蝴蝶银簪献给新皇,因而在新朝过得也算很好。”廿四冷笑一声,抱起手臂,“这般善于逢迎的女人,想来在阴间过得也会不错。” “咦咦咦……喂,凶巴巴的家伙,你说那个恶女人已经死了?”杏叶眨着眼,一手捧住下巴。 “你说什么?”廿四斜过眼。 杏叶舔舔唇,一副鄙弃的神情,“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怎么还听不见啊?——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吗?” 廿四压下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是上一句。” “上一句……我想想哦……”杏叶仰头想了好半天,猛地一拍手,“不就是你这个凶巴巴的家伙吗?”无视廿四堪比锅底的面色,她又不怕死地补了一句,“难道我说错了,看看你现在的脸,也不拿面镜子照一照,真不知道将来哪个瞎了眼的姑娘会嫁给你哟,每天看着你那个凶巴巴的样子都能够气死呢。” 廿四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偏偏这死丫头还是朱颜身边的人,若是说了什么重话,她不知要在朱颜耳边说上些什么过分的话,攥一回拳,他还是忍了吧。 “那个贵妃前些年就死了,对外只说是暴毙而亡,人都死了,有的事情也不必过多计较,这条命她是欠贤妃的,既然还了,也就罢了。” “这话也有道理,人生一世不可重来,若是被恨蒙蔽,实在有些可惜了。”朱颜怅然一笑,转向廿四,“方才听闻提起一物,不知那蝴蝶银簪是何模样?” 廿四顿了顿,只道是姑娘家对簪环上心,也没往他处想,“听闻那银蝶簪子原是一对的,触角上镶的两枚红玉便是贵重所在,当年这簪子分别赐予了贤妃和那个贵妃,贤妃死后,她那簪子始终没有下落。” 朱颜轻轻咬了唇,那支簪子竟是向妃之物?难怪袁凛要将它取走,这一件东西戴在头上,若是被知情人见了,少不得要惹来许多麻烦。 可向妃的东西,又怎么会在她手中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假语村言[四] 朱颜思索未完,越尚云见他们听得入神,投其所好地拣着与向妃有关的说,“听过向妃故事的人虽多,却没几个人知道,向妃最后是得了皇恩归葬家乡的——也就是在那流花寺里。” 越尚云说着,忽然露出点神秘的神情,压低了声音,“不过说也奇怪,大概七八年之前,有个年轻妇人捐了一大笔钱给流花寺,希望能够修缮寺院,为向妃的陵寝添置些守卫的人手,空法老和尚并未接受,那妇人却是每年都要来一回,算起来也是这个时节的事情,只是近两年都没再来过。” “咦?”杏叶扭过头,见朱颜也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似乎要求她不要多言,急忙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心里还在暗自思忖,这村长说的人怎么听怎么像袁瑶华,原来这些年她来桐城,为的是这个? 朱颜多半已经猜到了那人是袁瑶华,她又为什么不让自己追问下去? “听村长讲这前朝传奇故事,真是令人忘记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处何处。”朱颜只是噙着轻笑,并不对他说的故事作一丝评价。 越尚云听她夸自己说的动听,能使人身临其境,身为老者的优越感大为满足,捋着白花花的胡须笑得老眼眯成了一条线。 “朱颜还约了一位长者复诊病症,实在不能再留,希望还有机会聆听村长的妙语。”朱颜裣衽为礼,身子恰到好处地斜过一些,不给他一点挽留的机会。 越尚云只得遣人护送他们几人下山,因为多了一个不熟悉的人,一路上只能听到山道上宿鸟的翅音,除此之外,便是杏叶和廿四你横我一眼,我瞪你一下的无声“交流”。 送他们下山的那人是个壮硕的青年,看看还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朱颜和永无只是自顾自地走路。不说一句话,杏叶和廿四又互相瞪得不亦乐乎,实在无趣得很,便硬着头皮搭起话来。“这位姑娘,你可听闻咱们这儿最近出了个奇人,听说也是江南来的呢。” 朱颜听他似乎在同自己说话,幽幽回神,“江南之人?不知是江南哪里的人?” “这个……嘿嘿。这可要被姑娘问住了,咱们也不知他究竟是哪里人嘞,只知道他祖籍在江南,人还在上京住过哩,好了不得的!”南国之人性子多爽朗活泼,这青年不说还好,一说便打开了话匣子,哪里肯停下。 “唔,有些意思。”朱颜心思微动,“那人唤作什么?” “咱们都叫他阿雍。会说话得很,咱们这里老人小孩都欢喜听他说话的。”青年抹了抹额角,大大咧咧地笑一笑,“其实咱们这些年轻的也喜欢同他谈天的,见识广。” 朱颜不禁莞尔,他说的那人多半就是王雍,原来他那日乘船离开后竟也辗转到了桐城来,更让人想不到的,还是他原本那个无赖性子,竟然在当地颇受欢迎?朱颜觉得自己的三观的支柱都快塌了。 杏叶转了转眼珠。“小姐,那个阿雍我也听土楼里的打杂大哥说起过的,真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惜听说他最近往西边游历去了。不然还能带着小姐去见一见呢!” “哈,这个主意不错,真是可惜了。”朱颜咬着帕子笑个不住,真不知道王雍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在桐城成了万人迷,“哦。话说回来,他平日靠什么做生活?” “诶,姑娘嘞,方才不是说过了,阿雍就是靠着给人讲故事讨生活哩!他那个故事讲的嘞,比我们村长还有意思。”青年嘴里噙着片青翠的叶子,学着鸟鸣吹得婉转悠扬。 朱颜觉得世界观已被彻底颠覆,敢情王雍是做起了一个说书人?而且她可以猜到,他这个书主要不是在说,而是在吹牛,或是同人侃大山。 青年将他们送到山口,仍是吹着口哨回山去了。 “永无,你们歇在哪里?”朱颜见江南春土楼就在几步开外,虽然知道永无他们必有下处,还是出于礼貌地问了一句,“若是不方便住宿,是否到江南春中略住几宿?” 杏叶紧咬着唇,满脸不高兴,廿四却是满脸的期待。 “不必,我向来歇在岭梅馆中,与这处江南春不过隔着一条街道,来往甚是方便。”永无淡淡辞了。 这一回换成了杏叶兴高采烈,廿四满脸沮丧,如丧考妣,自家公子实在太不开窍了! “杏叶,我们回去了。”杏叶正高兴着,被朱颜略带严厉的一句声音惊醒,这才发觉永无和廿四已经走了,朱颜微沉着脸看着自己,急忙扯个笑,“小姐,今天玩得可真尽兴!” “嗯,的确尽兴。”朱颜点头,嘴角噙着一丝轻笑,虽是绝美的笑颜,却因着夕照的映衬显得有些诡异。 杏叶微微抖一抖,向着后面溜几步,赔个更甜的笑,“小姐想必是饿了,杏叶给你去厨下取些吃的来。” “也好。”朱颜也不想责怪她,只是觉得这丫头实在不懂事,口无遮拦,又爱使小性子,真不知道从前袁瑶华是怎么忍下来的。 回到自己住的房间,朱颜立在廊中吹着晚风,檐头的风铃泠泠作响,落日西沉,在土楼高耸的屋脊上留了小半个明亮金红的影子,朱颜忽然觉得,就是一辈子住在这土楼中,过与世隔绝的安宁生活,其实也很不错。 不过她并没有将这个想法继续下去,昨日她收到了袁凛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上提起的大半都与袁瑶华相关,最重要的一点应当就是她说出的自己当年在宫中的一些经历。 袁瑶华因为母亲并不受宠的缘故,十余岁时便作为秀女选进了宫中,这对袁氏来说,简直就是个解决不受宠的嫡女的最佳出路,送进宫中做秀女,将来说不定还能封个嫔妃女官,多少风光,若是封不了,也就任她在宫中自生自灭了,反正本就是不受宠的女儿。 谁想没过几年,京中便被攻破,宫中上至后妃公主,下至宫女杂役,全都得了个处死,可袁瑶华竟因为奇遇,逃脱了一死,这般奇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袁凛的信上说,袁瑶华正是因为偶然看到了朱颜那支蝶簪才记起了此事,因为那个带着她离开当时成为人间地狱的深宫的人,似乎就是为了寻找那支簪子而潜进皇宫的,依据袁凛的推测,那神秘的女子极有可能是那段时间在京中销声匿迹的朱矩之爱妾乾云。 虽然朱颜并不明白他怎会有如此肯定的推测,但今日在流花寺和那山村中听来的消息,又让她不自觉地将乾云与向妃联系在一起,再加上她的容貌与向妃和乾云都那般相似,总让她产生些奇怪的想法,难不成自己与这两个传奇女子真有着什么亲缘关系? “小姐,你在这儿乘凉呢?”杏叶拎着一只精致的小食盒,笑嘻嘻地走了上来,早就将刚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来吃饭了,今天刀大师傅做的可都是咱们桐城的名菜呢!” “好。”朱颜有时对她这种心境也羡慕得很,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也未必是一无好处吧? 食盒里的主食是一盘水饺,配的小炒为芹菜炒茶干,还有一大碗山粉圆子烧肉,颜色鲜亮诱人,除此以外,小盅里还整齐地码着八枚丝枣,紫砂的小壶里是喷香的小花茶。 杏叶又变戏法一般地从身后取出一叠丰糕,笑嘻嘻地看着朱颜,“这是留着给小姐当宵夜的。” 因为朱颜习惯了晚睡背诵方剂研读医书,她虽然不要杏叶陪着她一道熬夜,杏叶却常常为她备下小点心,以防她夜间饥饿。 “刀师傅手艺真不错。”朱颜拈起放在芹菜炒豆干那盘小炒边缘的一朵雕花牡丹,凑近鼻尖嗅了嗅,“竟是用佛手雕刻的,倒是少见了。” 她从前见的最多便是用萝卜雕刻各种花朵,有一种萝卜叫做“心里美”,外皮部分是白色,越往中心越红,雕出的花也就有了天然的渐变颜色,很受厨师的喜欢。 “小姐,你看这个丝枣。”杏叶是个十足的吃货,对不能吃的佛手花一点兴趣没有,急吼吼地拈起一颗丝枣,要不是碍在朱颜面上,早就一口送进了自己肚子里,“这个是用咱们这里结的枣子,割了好多缝,浸了糖水,用铜锅煮沸以后再用文火慢煮,要待近四个时辰,枣子也熟了,糖水也烧干了才算完呢,拿出来烘干,这个味道真是又甜又脆,从前可是进贡给皇上吃的呢,最近几年说是要什么休养生息,这些东西都不用贡了,倒便宜了我们。” 朱颜觉得听她说着倒也有趣,尝了一个,觉得就是从前吃的年货金丝蜜枣,只不过应当是桂式的蜜枣,水分较少,因而吃起来更为香脆可口。 但她并不喜欢太甜腻的东西,见杏叶喜欢,便将剩下的那盅尽数与了她,又拿了小碗拨了半数饺子和炒菜烧肉,打发她自去吃饭。(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千古奇方[一] 第二日一早,朱颜与边奉约好了前往桐城附近的石南村,这是附近有名的一个以采药卖药为产业的村庄,号称村中的三岁孩童便能识别千种药材,这也是他们此次南下购药的第一站。 不过今天大门外热闹得很,朱颜揉着略显惺忪的睡眼,发觉将江南春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的人,似乎有几个还在昨天的山村里见过。 “就是这个姑娘!”有人认出她来,立刻引起了人群的骚动。 “呀呀呀呀,这是做什么呀?!”杏叶被这架势吓到,拖着朱颜直往后面躲,“小姐快躲躲,说不定是流寇来打劫了呢!” “别胡说八道,这些不是昨日山村里的那些人吗?”朱颜笑着敲了敲她的额角,见边奉正带人与打头的几人交谈,拉着杏叶缓步走了过去,向着边奉垂首施礼,“边老板,这些朋友想来是寻朱颜的,给您添麻烦了。” 边青摇头,“朱小姐客气了,这可不是麻烦,而是发财了!” “阿青,别多嘴。”边奉虽是厉声喝止了,但面上的笑容掩不住,看来边青说的并没有错,只是边奉作为药铺老板,没有他那般高调。 朱颜没听懂他们的意思,转头看着门外那条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小巷,一群攒动人的后头,露出几担油布包裹,不知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阿青,你带着朱小姐去里面歇一会儿,我将这些生意处理完了,我们再往石南村里去,我和姜老头老交情了,迟一些他自然明白的。” 边青有些沮丧,自己还想留在这里见证一下这批大买卖呢。 “青大哥,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杏叶憋不住话。 “今儿个一大早,一开门就见着这些人挑着东西将咱们这江南春的门给堵了,问了以后才知道,昨日朱小姐在山村里行医。治了那什么老村长的女儿和孙儿,如今他们遣人带着药材来请我们炮制,还有小姐不是没收诊金么?也不知他们哪里听说我们是来收药材的,他们榆林村要将去年攒着的榆钱全都卖给我们。”边青边说边叹气。“我粗粗估计下来,或许该有一石之多呢,我还是第一回见到老板一口气收这么多药材。” “诶,榆钱还能治病?”杏叶支着下巴发呆,“我知道榆钱可以做成榆钱饭。带着一股子清香,老人家都说尝了一口一辈子都忘不了呢!还可以做成榆钱窝头,榆钱肉饼,糖拌榆钱,榆钱汤……” “小吃货。”朱颜敲了她光洁的额角,“你这个小脑袋瓜里除了装着吃,还装着什么?” 杏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姐,吃……吃货是什么?” “就是喜欢吃东西的人,还会想着法子把各种东西做得好吃。”朱颜摇了摇头。这丫头实在是…… “哦,比起做东西来,还是刀大师傅更像小姐说的吃货呢!”杏叶很愉快地下了定论。 “唉,榆钱么,主治妇人带下,养肺益脾,安神健脾,下恶气,利水道,还可治疗小儿火疮痂庀。及杀诸虫。” 杏叶听得眼睛眨巴眨巴,“小姐懂的真多!” 边青也不动声色地点头,朱颜看起来还未过双十年纪,医术却是着实地好。就连榆钱这种并不常用的药材她都能说得一丝不差,看来平日的确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不过他也有了些疑惑,普通的闺阁小姐就算学点医术,也不过是聊以自娱,并不可能像她这样精深。这姑娘难道真打算以行医为业? “朱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边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问问她将来的计划。 “嗯,好。”朱颜对边青的稳妥行事十分佩服,便随着他一道往檐下走了。 边青先作了个礼,接着才压低声音询问,“听闻朱小姐此次回去江南,便要随着舅公子一道进京,往后小姐还打算继续行医救人?” 朱颜微微一愣,她并没有想到边青竟会问她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诚然也是她思考了很久的问题,那日在边府门外被袁凛不由分说拽了进去时,她就明白自己往后是不可能在为普通人诊病了,但作为一个自小将理想看高过一切的女孩子,她亦不可能说放手就放手,或许这才是她不能真正接受袁凛的原因? 有人告诉过她,在学校期间,女生的总体成绩总是高于男生,可在此后,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无一都被男性占据,细思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女孩子多半在这段时间里结婚生子,精力被大量分散,从此“泯然众人矣”,实在令人恐惧。 “朱小姐?”边青见她幽幽出神,低声唤她。 “……我会听从宣清的安排。”朱颜淡淡一笑,这样的回答才是最好,但她不会放弃去争取,她也相信,袁凛既然能够接受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自然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阿青,走了走了!这就去石南村。”边奉满脸笑意地走过来,今天这桩生意的确难得,他原本答应带着朱颜一道来不过是看在袁凛的面子上,想不到还能有这般意外的惊喜,看向朱颜的目光不由添了几分崇敬和感激。 “边老板,这趟生意如何?”朱颜笑看着他春风得意的样子。 “不错,不错。”边奉说起话来挺迂回,分明满心里甜得要溢出蜜来,嘴上却只是淡淡的,“这批榆钱是去年新下的,晒得恰到好处,成色很好,又因为小姐于他们有恩,这价钱都是按着不亏本出的,数量又大,今年的榆钱竟是不用往别处收了。” 朱颜笑笑,并不居功,只同他开玩笑,“既然能够帮到您,也算把朱颜这一趟的车马餐饮的费用挣出来了。” “哈哈,朱小姐说笑了!”边奉扶着车壁笑,“不过多个小姑娘,我边奉还是带得了的!” 石南村并不遥远,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便到,不过一半路程的时候,不知道永无和廿四是怎么探得了他们的行踪,竟然跟了上来。 边奉虽然有些不悦,但面子工作做得很好,一张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根本看不出他心中有何芥蒂。 但因为他们到了,边奉也不好再坐在朱颜车前同她闲谈,只得由着永无上车教她抚琴,暗暗吩咐杏叶盯好了,绝不能让两人有什么过于亲昵的动作。 幸好一路无事,两人当真只是在学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小车驶入石南村口,杏叶抢先跳下车,刚揭开帘子,正要唤朱颜下车,身后忽然冲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伴着一阵嘈杂的人声一直追过来。 杏叶愣上一愣,下意识地丢了帘子,却不知应当往哪里去。 “小姑娘,快躲开!” “疯狗要咬人的!” “刚才已经咬了一个了!” 可是那条毛发凌乱的疯狗已经冲到了面前,杏叶早已吓得愣住,哪里还记得躲开,只是如同鸵鸟一般闭上了眼。 但令她恐惧的疯狗并未冲上前来,不过片刻之间,便听到一阵哀嚎,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疯狗已经倒在了地上,耷拉着脑袋,动也不动。 “这……这是……”杏叶结结巴巴,完全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朱颜方才却看得清楚,站在近旁的只有廿四,在这里大约也只有他有能力不动声色地用暗器杀死一只发狂的疯狗,不过廿四既然没有承认,朱颜也不便说出来,只是笑笑,“这疯狗既然犯了病,这会儿想必是暴毙而亡,不足为奇,杏叶,回回神罢。” “这……”追来打狗的村民也傻了眼,但用手中棍棒扒拉几下,看这狗确乎是死了,也只得信了朱颜的说辞,“难道姑娘你是兽医?” 朱颜轻轻一笑,“我只是个无名的医女罢了,若是勉强要治一治小动物也可以,不过这只狗如今是死了,我可治不活的。” “我儿……!”一个妇人随后冲了出来,怀里抱个哭闹不止的男孩子,“求求老天开眼,救救他吧!” “嫂子,去年也有个老大爷被这疯狗咬了,不过几个月便怕水怕风,后来也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大家没奈何,只好把他钉在了屋内,直到他饿死了才敢进去给他收尸……”那上前相劝的男子越说越低,又看了看那个孩子一截浑圆的手臂上凹凸不齐的咬痕,狠下心叹口气,“嫂子还是舍了这孩子……” 话没说完,一个响亮的巴掌已经招呼到了他脸上,那妇人凶悍得很,一行哭一行骂,“谁不知道这孩子是独子?!你们就是纵着这恶狗来咬他,死了他,好把我们的钱财屋子全吞了去,好狠的用心!” 那人捂着脸,有些无措,旁边的几人见妇人如此泼辣,也不敢再上前相劝。 朱颜草草扫了眼这一片狼藉,边奉带着的车马想直接绕过去,看来已经不可能了。 “诶,小姐,你别去呀!”杏叶见她下车往那妇人的方向去了,急忙一把拽住她,附在她耳边低低劝着,“这个女人凶着呢,比刚才那条疯狗还可怕。”(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千古奇方[二] “无妨。”朱颜轻轻安慰了杏叶,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 她方才听那些人说起有人被疯狗咬了以后发病的症状,初步可以判定就是狂犬病,这儿又没有什么疫苗,从西医看,一发病几乎就没有救治希望,从中医来看更是糟糕,因为中医将这类疾病归为“不内外因”。 中医的病因只分了三类,即内因、外因和不内外因。内因包括情志过极、饮食劳逸失当、病理产物(痰饮、淤血、结石)等,外因多半是由风寒暑湿燥火六邪引起,而至于不内外因,囊括的可就多了,什么叫呼走气、房室劳逸、金疮折、虎野狼毒虫、鬼疰客忤、畏压溺等,说得通俗一些,就是很多病因难以辨别的疑难杂症。 狂犬病很不幸地就被列在了其中,狂犬病在古代历史很长,这个病名还算是出自中医,最早见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五十二病方》。 可朱颜现在唯一能够想起来的,还是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的一段记载:“凡狂犬咬人,七日一发,过三十七日不发,则脱也,要过百日乃为大免耳。” 意思大略是,狂犬咬人以后,七天左右就会发作,如果过了三十七天还未发作,那么算作基本脱离了危险,若是三个月仍未发作,那么可说是幸免于难。 虽然葛洪的记载与现代医学有些出入,但所差并不大,更令人鼓舞的是在这《肘后方》中,葛洪还记载了预防发病的法子:取出狂犬脑髓敷贴于创口之上即可。 对于这个方法,历来有人攻击其真实性,甚而还成为中医糟粕的一个代表。 但这种言论显然是过激了,许多人并不知道,所谓的狂犬病疫苗,当初正是巴斯德从狂犬的延髓中提取出来的。 因此不管用犬脑敷贴的法子获得成功是因为本就没有感染,还是因为犬脑中的免疫物当真起了作用,朱颜都觉得这个方法值得一试。 “嫂子。可否让朱颜试一试?”朱颜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声音尽量温和,免得激怒了这个妇人。 妇人一双眼哭得通红,血丝在眼白上布成了一张狰狞的蛛网。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是谁?” “朱小姐……”边奉并不想让她淌这趟混水,但眼见着朱颜已经走了过去,也不好将她一人撂这里,忙上前招呼那妇人。“宁四娘不记得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了?” 宁氏自然是认得边奉的,只是方才急怒之中,哪里顾得上看周围有些什么人,这会儿略回过神来,一双眼模模糊糊地将朱颜扫一扫,“边老板,这小姑娘又是哪家的?” “这位可是我们将来的舅夫人,略通些医术,治起怪病来却是一等一的。”边奉说得一点不慌张。 听到他这般介绍自己,朱颜轻抿了唇。但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就是打个狂犬病疫苗都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她要用那样简易原始的法子救治这个孩子,更是分秒必争。 “嫂子,朱颜的确通些医术,试一试,或许还能有机会。”朱颜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极具煽动性,想想自己也很奇怪,即便是宁氏不让她救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宁氏丧子。于她朱颜来说并无丝毫损失,可她几乎是赔着十二分柔和的笑容去竭力劝她接受治疗,真是有些过于热心了。 或许这就是药王孙思邈所说的“大慈恻隐之心”,又或许只是一时技痒? 宁氏犹豫了片刻。见怀里的孩子哭得两眼肿到睁不开,又想起前些年那次狂犬伤人的事情,微微打个寒噤,有些不情愿地将孩子交给朱颜。 杏叶虽然也怕,但还是冲上来挡着,“嫂子抱着便好了。我们小姐说不定要施针捣药的,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还要替她打下手,嫂子让她抱着孩子,那可不是耽误了时间?” 边奉笑笑,好个机灵的丫头,都说这病能从犬传人,亦可以从人传人,杏叶不仅担心朱颜不小心弄上不干净的东西,连自己也推脱得一干二净。 宁氏现在急得要发疯,哪里有心思去想杏叶的花花肠子,听她说得挺有道理,便将孩子抱回手中,尽量柔和了声音安慰。 朱颜呼出口气,麻利地将两只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玉一般的小臂,一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蹲下去就将那只狂犬的尸体翻了过来。 “小……小姐……”杏叶见她耐心地用刃口刮着犬毛,一边比划着下刀的方向,吓得声音直哆嗦,“你你你……不会要把这狗杀了吧?” “杀生多不好。”朱颜抬眸含笑瞥她一眼,“我只是分尸。” 杏叶后退一步,白了脸再也不敢同她说话。 “朱小姐,你要取何物?我帮你取便好。”廿四也看不过去她一个姑娘家在这么多人面前动刀。 “我要取犬脑,不能沾上一点血迹,你能做到?”朱颜已经下了刀,一边冷冷说着,一边头也不抬地将颈部的皮毛一点点剔下。 周围几个追来打狗的大汉见这个小姑娘麻利地剥皮剔骨,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廿四无奈地看着她,他只知道杀人,这种精细的活还真有些干不来。 朱颜看很久才会动一下,她不是学兽医的,也不是学生物学的,她杀的是小白鼠和兔子,看的是人类的尸体,这些同一只狗的生理构造毕竟还是不同的,更别说一具还带着体温的狗的尸体。 好不容易寻到了翼点——也就是额骨、顶骨、颞骨和蝶骨四骨相交处的一道骨缝,对于人来说,位于太阳穴之内,是整个颅骨最薄弱的地方,朱颜正是打算从这里撬开狗脑。 但在下刀以前,朱颜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抬头看向廿四,眨了眨眼却不说话。 廿四会意,蹲下身低语,“本是要从眉心进去,但方才偏了,暗器并未入脑,朱小姐放心。” 上次使苦肉计绊住朱颜,那些伤口可是货真价实,还亏得医治及时没有落下什么不便,但手劲和准头一时半会儿就难以恢复了。 朱颜松口气,唤来杏叶,“你从我胸口取块帕子去给那个孩子闻一闻。” 杏叶战战兢兢地挪过来,别开脸哆嗦着手,好容易揪出了帕子,回头就走,不免还是躲在一边吐得昏天黑地。 周围的男人们顿时觉得,这才叫个小姑娘嘛!至于朱颜,长相这么招人喜欢,这性子和刀工,实在吓人得很,比起宁氏的泼辣来似乎更可怕一些。 朱颜耸了耸肩,不就是解剖一下尸体吗?她至今还记得当年解剖老师手里拿了个还带着血腥气的人心,向同学们解释,“这个心脏很新鲜的,可以在福尔马林里面再泡一会儿。” “我们那个时候,老师一边做标本一边嗑瓜子,带什么手套?!” 朱颜这样幽默风趣态度真是让人羡慕,一边就着人字沟小心地撬开两半颅骨,一边情不自禁地噙了一丝笑意。 周围的人见她竟还满脸笑容,更觉得阴森,又见犬脑已经打开,虽然平日吃过猪脑之类的,但换了情景看来实在不能接受,也不管面子上挂不挂得住,急忙纷纷回避了。 “对了……”朱颜小心翼翼地避开周围密集的血管,“廿四,你应当会扩创?” 方才她倒是忘了,廿四虽然不能帮着她解剖犬脑,但作为杀手,简单的伤口处理总是会的。 廿四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前向宁氏解释了几句,征得同意后,尽量小心地为那孩子清理伤口。 朱颜取了块帕子将半个狗脑包好,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若是依照当年巴斯德所用的延髓提取的方法,是不是应该直接拧了汁使用? 犹豫了片刻,朱颜将整个脑干都剔了出来,取块干净的帕子,见只有边奉立在近旁,有些无奈,“边老板,有没有用不上的小盅?” 边奉自然知道这些东西不会再用,哪里还管用不用得上,上车直接取了个品茗杯与她。 “这往后喝茶也该有些想法了。”朱颜还是开着玩笑,远处的人听到了,几乎都要吐出来。 “阿颜,别闹了,快些救治吧。”永无搭不上手,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看着,这时候还真有些遗憾自己怎么就没学医术,若是袁凛在这里,定然不会让朱颜亲自动手吧?有些事情,由她一个姑娘来做,实在是欠妥了。 朱颜倒是一点不在意别人看瘟神一般的目光,当真就着手里将脑干拧出汁来,淋淋漓漓地落在茶杯里。 延髓是脑干最下面的那部分,她自问自己一本解剖学了小半年,还不足以将脑干的三部分分开,也不愿强求。 她打的主意是将这些液体稀释后涂在伤口上,再敷上几片犬脑,一会儿自己再开副强身的方子给这孩子喝,若是运气好些,病毒很快就会被杀灭。 若是运气再好些,这孩子或许本来就不会发病,她的确打算赌一赌,看看胜算是多少。(未完待续。) ps:我只想说,被狗咬了一定去打疫苗,这个别尝试!!! 第一百六十四章 千古奇方[三] 石南村的人听闻来了个奇怪的姑娘能够医治狂犬伤人,万人空巷地挤到了村口来看热闹。 朱颜对围在不远处的人只是不理睬,该切片的切片,该滤汁的滤汁,手下一刻不停,直到将那孩子的伤口处理好了,这才舒口气,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液体,便一头钻进车内去了。 围观的人群有些哗然,这不还等着她说点什么呢,怎么就直接躲进车里去了。 杏叶缓了缓神,向着临近的溪边打了水,从边奉那里讨些艾叶浸了,打算伺候朱颜清理梳洗。 一挑起帘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朱颜窝在车内的大软巾里,一动不动,一双眼也慵懒地眯着,同方才那个下手麻利的医女判若两人。 “小姐,小姐这是累了吗?”杏叶抿抿唇,好生地心疼,听闻她过去也是大族的嫡女,若不是赶上前些年兵荒马乱流落到了江南,哪里用得着学这些东西养活自己?说得好听些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说得难听些,可不就是服侍人么?往往还是吃力不讨好的。 “你想什么呢?”朱颜嗅到了那股艾草的味道,轻轻支起身子,懒懒一笑,“怎么不拿过来?” 杏叶急忙钻进车内,在一旁坐了,一边拧着巾帕为朱颜擦拭手臂和头面,一边叹气,“小姐一定是累了,杏叶去告诉边老板,我们先回去歇着吧?” “哪有这么娇气,我躺一会儿就好了。”累倒还是其次,只是因为解剖犬类,取脑,敷药等她都是第一次做,因此方才心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总算将这个“手术”结束以后自然一时间再也提不起力气来了。 “小姐不愿意回去吗?”杏叶扁了扁嘴,想起外面还聚了一大群人,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到多半是对朱颜的行为指指点点的。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朱颜阖起眸子。微酸的感受从脊柱一直延续到颈后,脑袋昏昏沉沉,浑身软得一动不想动。 杏叶见她如此疲惫,更加觉得不放心。又没那个胆量拂了她的意思,只得抿了抿唇,低低提议,“小姐,现在是隅中。杏叶替你熏些安神的香,你睡一会儿可好?等到了日中时候,杏叶再唤你起来用些饭菜。” “也好。”朱颜觉得困意已经很浓,“不用点上香了。” “那不行。”杏叶撅着小嘴不依,“小姐,虽然边老板说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你,可是杏叶觉得……唔,边老板说,这次带来的安神的香是舅公子亲自配的方子,特特吩咐了他定要每夜都给你熏上的。” 朱颜的睡意被她搅了搅。脑袋开始缓慢地转了起来,“是宣清配的么?为什么?” “公子说小姐时时会有噩梦,怕你一人在外更睡不安稳。”杏叶取来一屉雕花的小盒,将燃了的香料放置在里面,袅袅的青烟缓缓自镂空的祥云和莲花间升起,令人舒缓的香味也缓缓荡开。 杏叶向着朱颜霎了霎眼,“小姐你看,公子多关心你呀,小姐难道就一点也不想他么?杏叶还没听到你说起过他呢。” “……他前些日子写信来了。”朱颜嗅着车厢内淡淡的药香,这个香味的确是多日来伴她入梦的味道。同袁凛身上的药香很像,只是这小半个月来,自己竟一点没发现。 “公子来过信?!”杏叶睁大了眼,旋即偷偷掩唇笑着。“一定是他想小姐您了,有没有催着您回去?” 朱颜懒懒一睁眼,目光极缓地落在她直要开出花来的小脸上,声音平淡,“他没说想不想我。” 信上说的就是关于袁瑶华十余年前在宫中逃脱一死的那件事情,除此以外一句废话都没有。在这一点上,袁凛倒是同她很相像,做起事来总是十二分的认真,不会掺进别的东西。 杏叶失望地拧着自己鬓边的小辫子,看朱颜那样也并非故意隐瞒,难道自家公子还不知道那个廿四瞅着机会就接近朱颜?虽然看那个白衣公子反倒是淡淡的,但杏叶也知道爱屋及乌的道理呀!真是愁人。 低头还想劝一劝,却见朱颜又闭上了眼,想起自己已扰了她好一会儿,替她掖了掖软巾,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前脚刚踏出车帘,一个哭天抢地的声音便远远送了过来,“我家老三都病了十天了!他可是家里的独苗啊,再烧下去哪里行?!求神医姑娘救一救他吧!” 杏叶眉梢一跳,自家小姐不过是用了一个古怪的法子给那个被狗咬伤的孩子处理了伤口,她方才似乎说起过,到底救不救得了,还得等三天后才知道,而且往后也需小心着些,怎么就一跃成了神医?可见病急乱投医是真有的。 边奉虽然不知道朱颜已经睡去,但知道她定然要歇一歇,早将那个妇人拦住,“朱小姐现下正在休息,一会儿等她复了精神,再去给令郎诊治,可好?” “那不成!”妇人哭得披头散发,要不是旁边还有伙计拉住,几乎就要冲上来扭着边奉了,“我家老三不能死!十年里才得了这一个男丁,好容易养到六岁,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那丫头不过是个医女,不就是服侍人的吗?我给她钱,让她出来看病去!”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杏叶拧了眉,原本打算悄悄将朱颜睡着的事情告诉边奉,不想这个妇人也太过无礼,她性子一贯直爽,又每个人约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指着那个妇人就骂,“医女又怎么样?医女就不是人了?听婶子的意思,什么十年才得了一个男丁,难道我们丫头就这么低人一等了?那你怎么还盼着我家小姐去救人?你不是看不起丫头片子么,怎地不去找个男儿来治一治?!” 妇人被她问得一愣,这孩子发起烧来怎么也不退,那哪能没找人看过呢?可这几日将桐城最好的医者请了个遍,家里这些年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可这孩子的病却是见重不见好,两日前便已开始昏迷不醒,眼看只有一口气吊着了,家里连丧事都预备起来了。 “还有,你以为你是个人物?”杏叶还嫌不解气,冷笑一声盯着那妇人,“这车上的是我们江南边家未来的舅夫人,过去也是一位官家小姐,虽然如今不在官场里供职了,族里在商界也是有名的,她身份一样高贵得很,一点不缺钱使,难不成真为了你几个钱便着你这般驱遣?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周围几个伙计听她连珠炮一般骂个不休,心里暗暗解气,又听她说起朱颜族中的情况,这才想起京城朱家在商界素来有名,族里人虽然行事低调,但据说哪一房不是坐拥金山?想不到这个姑娘竟会是京城朱家的人,难道袁氏有意攀上这门亲,也是打算弃官从商?毕竟袁氏是前朝臣,如今虽然地位还在,际遇却大不如从前,适时而退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妇人立在那里彻底傻了眼,她听闻那孙家的孩子被疯狗咬了,在村口得了个医女用奇怪的法子救治,只当是那些在岭南一带行走,又卖符又治病,甚至还能卖卖身子的游女,想着自家孩子的病多半治不好,倒不如求些符水试一试,哪里知道这来的根本不是个低贱的医女,而是一位通晓医术的小姐?! “别傻站在这里,小姐这会儿睡下了,也不知道方才有没有被你吵醒,还不快退开些!”杏叶拧着眉,对面前的妇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小姑娘,他们家也可怜,一个孩子宝贝一般捧着,得了这种病哪能不急呢?”一人拨开人群走来,身上考究的竹布衫子,头发半白,步子还很稳健。 “姜老。”边奉颔首问好,此人就是这石南村的村长姜同。 姜同冷冷打量了已经愣住了的妇人,轻轻一哼,“没的跑到村口丢人现眼,把我们石南村的脸面都丢尽了,还不滚回去?!” 妇人猛然回身,浑身一个激灵,石南村是这一带有名的药村,自己一家住在这里,算是沾了村子的光,日子过得很安稳,平日里宝贝儿子要什么新奇玩意儿,也都供得起,若是将村长惹恼被赶出去,那这日子可就更不能过了。 这样一想,双膝一软,向着姜同磕了好几个头,这才战战兢兢地逃进了村子。 杏叶见她落荒而逃,总算出了口气,见这人是村长,便向他做了个礼,“村长爷爷好。” “小姑娘嘴真甜。”姜同眉开眼笑,方才听她骂得日月失色,果然是个机灵的丫头。 “杏叶嘴甜没有用,我们家小姐才厉害呢,她虽文文静静不说话,本事却大着呢!”杏叶逮着机会就说朱颜的好,不过她也看出来姜同多半是个老好人,虽然刚才训斥了那妇人,但多半还是要求朱颜替他们治病的,很不厚道地笑了笑,“不过小姐现下睡着了,要是将她叫醒了去救人,说不定手一抖,这针就扎歪了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惊魂梦里初醒[一] 朱颜睡得昏昏沉沉,车内的熏香淡淡的,将她微乱的心绪慢慢抚平下来,远远地能够听到外间杂乱的吵闹声,声音进了耳内,她却没有精神去思索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周围渐渐安谧了下来,梦里又到了那个生满红花白草的地方,一双蝴蝶落花的樱红绣鞋穿在脚上,踩着明净的积水,竟一点也不濡湿——果然是在梦里。 她毫无目的地在花草之间行走,蒿草雪白的花絮不时擦过她脸上,将本就模糊的目光又遮去一些,不知道尽头有什么,她有时候会想,如果这个地方真是人死后来的,那么是不是她走过了这里,就能够回去了? 这里的一切,她忍受的委屈与迷茫,就像一场梦一样,再睁开眼就结束了? 她忽然就想试一试,回去,虽然也是前路渺茫,但至少面对的人会通情达理许多,也不需要行事万分小心,唯恐自己表现的与旁人不同,更不需要忍受热心行医的非议——因为在现代,在医疗场所之外,都属于非法行医,有法律要求她不要这么去做。 “阿颜。”身后一片空明的水响,有人步履匆匆地跟了上来,“阿颜,你要去哪里?” 一缕令人安心的药香随着微风送来,朱颜讶然回头,远处一点蓝色的身影在血红的花朵与惨白的蒿草中显得特别醒目,“宣清……?” 朱颜摇了摇头,她依稀记得这是个梦,是因为睡着前点着那香,因而才会梦到了袁凛么? “阿颜,你要去哪里?”袁凛走到她身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虽然知道是在梦里,朱颜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回望刚才走过的地方,花草繁茂却透着说不尽的诡异萧索,水痕明灭。哪里有什么路,四面望去,又哪里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阿颜,你一个人很孤单么?”袁凛抚上她的额角。轻轻地揉着。 朱颜有些惊讶,为什么在梦中,这温暖的触感竟是这样的真实? 只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朱颜迷糊地答应,“我想回去了……”话说了一半。忽然打个激灵,她是想回去了,如果她真的回去了,他们就要分开了……再也不见地分开了…… 心里忽然就狠狠地抽了一下,她舍不下他了,害怕也好,依赖也罢,到了此刻想起的,全是那个清明行雨中,打开一柄油纸伞的蓝衣青年。那柄素色的伞上,猗猗修竹滴翠。 “回去?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袁凛挽住她的手,同她一道在无边无际的沼泽上行走。 周围根本辨不出东西南北,但朱颜觉得,和他走在一起很安心。 不知走了多久,梦里的景象似乎总是跳得令人不可思议,他们竟是离开了那片红花白草的地方,面前有盘曲的长路,两个女人立在路边。一个似乎是窦安的母亲韩氏,之前见过两面的,另一人她虽然没有见过,但面容与自己有八分相似。莫非是乾云? 朱颜心里有些慌了,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在梦里,可在梦里见到从未见过的人,这个几率有多大?应该根本没有可能呀! 难道她真的在往回去的路上走?还是她也已经死了……? 韩氏向着她走过来,惨白的唇一动一动,朱颜很努力地去听。却一点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求援地回头望向袁凛,“宣清……” “阿颜,别怕。”袁凛和声安慰,伸手握了她微颤的手。 掌心的暖意让她定了心,她已经分不清楚面前的究竟是梦是真,不过她方才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真的,她绝对不会回去,若只是梦境……从前还有人在梦中得到了解决问题的创意呢,说不定自己也可以问一问韩氏与乾云被害之事的真相? 这样给自己打了打气,朱颜看着面前两个女人微微颔首,“两位都是为人所害?可还记得是谁所为?” 乾云天青色的衣衫,只是望着她微笑,并不说话。 韩氏面目却渐渐狰狞起来,仰天笑得张狂,“为谁所害?为谁所害……?哈哈哈,问得真好!” 朱颜咬了唇,正打算退后,韩氏忽然一伸手,牢牢钳住她的脖子,声音越发狰狞可怖,“告诉你又如何,不告诉你又如何?反正我是死了,你也同我们一道去吧!” 朱颜只觉得呼吸顿时被阻,一颗心跳得快要飞出胸膛,心里暗暗抱怨,这难道不是一个梦吗?为什么这种窒息的感觉如此真实? 她倒忘了去想,既是喉咙被扼,又怎会还能哽咽着呼救,“宣清,救我!” “阿颜,别怕……”在车内陪着她的人却是永无。 方才杏叶见着了那只狗的尸体,实在受不住,吐了好几回还强打着精神来伺候朱颜梳洗,接着又十分威风地将那个妇人鲜血淋漓地骂了一顿,如今也撑不住了,躲去树荫底下歇着。 边奉带着的人都要随他一道去谈生意的,自然不能误了时间留下来照顾朱颜,边奉虽然知道永无未必不对朱颜打着那个意思,但觉得他为人信得过,便托他看顾看顾朱颜,别让人来吵了他休息。 谁知道上来坐了没多久,朱颜便睡得昏昏沉沉直说梦话,安慰了几句还不见好,反而都带了哭腔,永无急忙将她唤醒。 “宣清……宣清……”朱颜哭闹着醒过来,抱住面前的人大口喘着气,好像真被人掐了好一会儿脖子一般。 “阿颜。”永无见她哭得可怜,反手揽了她,为她轻轻拍着脊背顺气。 朱颜慢悠悠将思想转了转,身子被人稳稳地抱着,鼻尖缭绕着安神的熏香,这才是真的,所以方才,的确只是梦吧? 闭着眼睛往抱着自己的人身上蹭了蹭,带着笑轻轻呢喃,“宣清,你怎么来了?” 永无沉默了片刻,估摸着她也该醒透了,低声叹息,“看来我得给宣清写封信去,说你想他得紧了,梦话连篇。” “嗯?永无?”朱颜有些惊讶,抬头见确是永无,愣愣地也没想推开他,“你怎么在车上?” “受人之托来照看你。”永无答得很平淡,见她没挣扎,也不打算放开她,柔声询问,“现在换我来问问你,方才梦到了什么,哭成这副样子?” 朱颜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微涩的眼角,睡个觉都能哭成这样,真是丢人,很自然地往他肩上靠了靠,寻个舒服些的位置倚了,“我梦到有人要掐死我……” “可见是你每日都想着动针动刀的,才会做这样的梦。”永无对她的梦不以为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要不是她方才那般剖皮剔骨的,哪会做这么可怕的梦? “咦,小姐醒了?”杏叶挑起帘子,见他们两人这般亲密地偎在一块儿,愣了愣,不说别的,回身先将跟在她身后的廿四打了一下,竖了两条眉毛就骂,“你好不要脸!” 廿四被她骂得莫名其妙,一抬眼见了车内的情况,这才嗤嗤笑了声,“你这是骂我呢?还是拐着弯儿,指桑骂槐,骂朱小姐?” “你瞎说什么?!我才没有骂小姐!”杏叶小脸挣得通红,“分明是你不要脸,指使着你们家公子勾引小姐!” “你这丫头,说话不会轻些么?”廿四蹙起眉,虽然知道以自家公子的脾气,这事情绝对只是个误会,但也不好就这么跟杏叶讲,挑了眉威胁她,“你再说得大声些,教旁人全知道了,你倒是看看朱小姐将来嫁与谁?” 杏叶被他一句话堵得噎住了答不上来,过了半晌恨恨剜了他一眼,“不就是抱一下么?在我们桐城又不算什么!小姐和我们舅公子可是睡过一张床的呢!” 朱颜正喝茶提神,听她如此口无遮拦,又想起那次同床的事情,怎会连她都知道了?一口水呛得不上不下,咳得眼泪涟涟。 永无面上微微一涩,方才听到朱颜梦里都还在唤着袁凛,他便在想自己是否应该离她远一些了,如今又听到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亲密,越发觉得自己该早早退出才是,不过既然已经为她回了岭南,这一路总还是要陪到底的,左右他是个闲人,不似袁凛那般有许多事情要忙,两个月的时间还是抽得出的。 杏叶其实是受了那村长姜同痛心疾首的自责加上好声好气的安慰,来看看朱颜是不是醒了,能不能为那户人家的宝贝儿子去诊个病,开个方子。 朱颜知道了她的来意后,微微一冷眸子,“那孩子我不看。” “诶?”杏叶瞪大了眼,她觉得朱颜心地好得很呢,方才不是还一个劲儿地为那被疯狗咬伤的孩子诊治,怎么现在说不看就不看了? 朱颜抿唇不语,方才杏叶和那个妇人对骂的话,她其实都听见了,也正因为如此,才动了不愿诊治的念头。 “阿颜,不论如何,也是一条人命,为什么不愿意去救治?”永无虽然觉得那个妇人说话过火了,但毕竟爱子病危,哪能不着急呢?(未完待续。) ps:码完一章,心情竟然自动痊愈了qwq 第一百六十六章 惊魂梦里初醒[二] 朱颜噙着冷笑不语,一截手指轻轻叩着纤尘不染几面,另一只手将香盒里燃过的灰烬用小匙拨出来,轻轻撒向帘外。 “小姐,你还是去看一看吧?”杏叶拧起眉头,虽然她也恼那个妇人不识好歹,但永无说的没错,毕竟是一条性命,“猫狗尚且爱惜性命,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了……” “我养一只猫,一只狗,却也还知道见了我要摇尾乞怜,不想帮了一些人,却反过来要我死。”朱颜轻轻笑着,这场梦也该醒了,她回不去那个世界的,倒是韩氏在梦中的所为,值得人深省。 杏叶咬着帕子沉吟,“小姐,会有人像你说的那么坏么?” 她自幼便被收养在江南春中,除了偶尔出去买些日常用度的东西,日子过得也算与世隔绝,在涉世未深的心中,实在不明白世上怎么还有那样的人。 “自是有的。”朱颜倚在车壁上冷笑,“有人言语行事,教你见了只想一巴掌打过去,或是一刀捅死了才解恨,你有时候真的会去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过见得多了,许多事情也就是一笑而过了。” “朱小姐于人情十分练达。”廿四看着她冷静的面色,面前的女孩子似乎在玩笑,又似乎是认真的。 朱颜拂了拂发丝,缓步下车,“也不过是看得清楚,却放不下。”瞥了瞥杏叶,忽地从袖中取出一面白纱蒙上,只露出两只有些幽冷的眸子,“我可以去看一看那个孩子,不过方才似乎听闻,这男孩乃是家中独子,平日娇宠得了不得的,如今又病了好些日子了,请了不少医者都没看好,朱颜自问没那个能力起死回生。” 杏叶看着她面纱上一枝艳丽的红梅。不解地摇了摇头,暗暗惊艳这位小姐的一双妙手拿起绣针来竟也这么灵巧。 “走吧。”朱颜阖了阖眸子,小车已经在她睡着的时候驶进了村内,现下恰好停在一户人家的院外。“你们早已说定了?” “是呢……杏叶和边老板想着小姐心善,哪有不救的道理呢……”杏叶偏了脑袋看她,她还是觉得朱颜方才说的不过是气话。 朱颜面色又冷了几分,但想着毕竟是进去为人诊病,面色稍缓。慢慢踱着步子进了院内。 “这位……咳,小姐姐,我弟弟在后堂里面。”廊下站着四个女孩,从小到大一溜排着,最小的那个穿着一件补丁压补丁的衣服,想必是姐姐们一带一带换下来的旧衣服,真是省钱得很。 招呼朱颜的是最年长的那个,看起来约莫八九岁年纪,头上垂着丫髻,看起来乖乖巧巧。嘴也挺甜,其余三个妹妹年纪小些,围在她身边直愣愣地盯着朱颜,六只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 “小姑娘,进去吧。”朱颜虽是怀着满心的不乐意,但不至于去迁怒这个小姑娘,左右面纱遮了容貌,这个小姑娘不会知道自己脸上的神情是如何冰冷,言语间便温和了些,“你弟弟的病情怎样?” “他一直发烧。前几天还一直哭。”女孩做了个揉眼睛的动作,扁了扁嘴,“不过这几天倒是安静了,娘说她是睡着了……” 朱颜穿过大厅时随意打量了屋内情形。周围的布置虽然称不上华丽,但也颇为精致,看样式来,所用木材应当不会是什么无名之物,只是被厚重的灰尘遮了,一时间就是辨别不出来是什么材质。 这样看来。这户人家也称不上多么贫苦,为什么几个女儿的衣着显得几近赤贫?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可能救不活了?”朱颜敛眸见她一点不难过,很是好奇。 女孩摇头,“嗯,我知道,先前几个大夫说过了……弟弟救不活就不活么,娘总是把最好东西给弟弟,弟弟欺负我们,爹娘也都不管,还打骂我们,他这一回病好过来,吃了苦头,总还是要把气撒在我们身上的。” 朱颜心中微涩,伸手抚了抚女孩额头,“小姑娘,你过得很难受吗?” “我习惯了。”女孩学着大人的样子幽幽一叹,幼稚的脸上满是哀怨,但抬头看向朱颜时,却带了些感激,“别人家的姐姐都嫌我们脏,不愿意同我们一道玩,小姐姐人这么好,能不能摘下这个帕子,让我看看?” “好。”朱颜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下白纱,将它赠与了女孩。 女孩睁大眼看着她,“小姐姐好漂亮!比村里最好看的姐姐都漂亮,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看到呢?” “太漂亮,有时候也会惹来麻烦。”朱颜言简意赅,随即撇下她踏进后堂的屋中。 屋内的妇人站着,临近床榻的椅上还坐着一人男人,大约是那患儿的父亲。 见她走进来,他们两人也没什么表示。 杏叶也跟着她一起进来了,见两人爱理不理,拧了眉愤愤不平。 “来都来了,别多言。”朱颜低声喝止,转眸去看那病榻上的孩子。 是个很胖的孩子,小小圆圆的身子倒在床上,看起来就要一只肉球,朱颜觉得,能把孩子喂到比猪还胖,这也是需要先天的禀赋的。 见没人理睬自己,朱颜勾起一丝冷笑,缓步上前,先触了触那男孩的额头,非常烫手,初步估计可能已经到了四十度,顺着那肉嘟嘟的小脸一路滑到脖颈,朱颜微微蹙了眉,颈部肩部都有一种僵直的感觉。 “可有过惊厥或抽风的情况?”虽然觉得自己得不到回答,朱颜还是问了。 那做父亲的缓缓点头,面色惨白着,没说一句话。 朱颜敛眸,移过一张椅子,静心听了会儿呼吸,又诊了脉。 脉率不齐,呼吸也呈现叹息状,不时还有停止,令人感觉随时可能停止,这个程度,在这缺医少药的年代确实可以出殡了。 不过朱颜觉得很讽刺,谁让他们遇上了自己呢?她自然有法子试一试,这世上的医者多半爱惜名声,怕治不好坏了名誉,往后没人求医,她却不怕这些的,放手一治,治好的几率还是有的,最多只是留下些后遗症状,不算太坏的结果。 “两位要治吗?一张药方百两,可想好了?”朱颜淡淡一笑,走回杏叶身边。 那妇人张了半天嘴愣是没合上,一张药方就要百两,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她凭什么?! “若是见效,再给不迟。”朱颜也不强求,她又不是哭着喊着倒贴上来给人诊病的,人家不看,她转身就能走的。 “小姐,请留步。”一直颓然坐着的男人站起身,向她作个揖,“方才拙荆说了不少难听的话,还请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先救救我儿……” 杏叶看着可怜,附在朱颜耳边低低劝慰,“小姐,你还是先救人要紧。” 朱颜只是冷笑,当初窦绥和韩氏带着窦安来寻自己诊病的时候,韩氏是何等卖疯卖痴,窦绥又是何等知礼得体?她可还没有忘记呢,如今,她不会那么天真地就相信,更不会无端地同情。 冷了眸子,“先说好,这方子不二价,人死了我不收钱,人若活了,两位却不缴纳诊金,我有的是本事让你们生不如死。” 杏叶打个寒噤,自家小姐今日敢是着了什么疯魔,方才在那里杀狗,手段极其残忍,如今说出来的话真真不客气……虽然她觉得,其实听起来挺过瘾的。 “不瞒小姐,家中如今并无那么多积蓄。”男人听得脸上一阵抽筋,但还是和声细语,“请小姐先开方子罢,救人如救火。” 朱颜目光在屋内一转,见没有什么纸笔,随手扯了一张黄历,从袖中取出眉笔写了方子。 她断定这疾病是脑膜炎,但具体是什么类型不甚清楚,根据中医的辨证,当务之急是清热凉肝熄风,因此用方乃是羚羊钩藤汤:“羚羊角半钱,先煎;钩藤二钱,后下;霜桑叶一钱;川贝母二钱;鲜竹茹二钱;生地黄二钱;菊花二钱;白芍二钱;茯神木一钱;生甘草半钱,每日两剂,连服三日。” 她现在懒得去理这羚羊角要用多少银子才能买到,这是病者自己的事情,与她无关。 男人接过药方,果然看到羚羊角就愣了,虽说不过用半钱,三日吃下来也就三钱,但羚羊这东西,他连听都没有听过,这稀罕物什的角,却要去哪里找? “小姐既然要价百两,能否赐药?” “嗯?”朱颜挑了挑眉,“我听闻是有人求了村长,游说我来看病的,他老人家可没有说,我还要管药,难不成我救了个冻僵的人,还要好饭好菜地供着吗?” 男人面色有些泛红,显然觉得她说的话好生没道理,“这位小姐,我听闻医者仁心,你……你你,你这根本就是敲诈勒索!乘人之危!” 一旁的妇人见丈夫发怒了,如同稻草霎时溅了火星,两眼一瞪就要开骂。 朱颜抢先轻轻嗤笑一声,“我做好人也久了,怪没意思的,今日还偏偏想当一回坏人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惊魂梦里初醒[三] 朱颜将药方交割清楚,立刻带了杏叶离开,恰好边奉那里谈了大半日的生意,知道她方才睡了半日,连午饭都顾不上吃,特意提早与姜同告辞,吩咐伙计们回去江南春。 那石南村的人见着朱颜有些怕的,因此姜同也隐晦地暗示了,说那姑娘既是个高贵的小姐,便不必每日地去他们村中了,若是放心不下两个小病患的情况,隔个三日再来看看也不迟的。 朱颜听了,不过唯唯地笑了笑,道声多谢,就这么敷衍了过去。 回到江南春,朱颜因为在车上休息过片刻,精神很足,一头钻进堆放药材的地方,同药铺的一众伙计研究起边奉带回来的样品药材。 “朱小姐,这边堆的都是道地药材。”边青引着她走进一层的大仓库内,里面不知做了什么处理,在这湿热的南国竟显得尤为干燥,用来堆放药材,的确是最佳的。 所谓的道地药材,又叫做地道药材,指的是那些在特定地域内所产的药材,生产集中,栽培技术、采收加工都有一定的讲究,因而比其他地区所产的同种药材品质佳、疗效好,举个最有名的例子,便是李时珍家乡蕲州出产的艾草,简称蕲艾。 对这湿暖的南国来说,春砂仁、广藿香、巴戟天、化橘红、高良姜、益智、何首乌、广豆根、广金钱草、鸡血藤、槟榔等都算是这一带的道地药材。 朱颜记得她过去学习道地药材的时候,似乎还听老师说起过所谓药帮、药行等经营组织,在这里似乎没听过,是不是并未兴起呢?若是将这个主意提点给边奉,是不是挺有前途的? 一边转着这些脑筋,朱颜一边取出一张桑皮纸对折成一柄小药匙,抄起一点广藿香,凑近嗅了嗅。 “朱小姐,这些是今年新制的广藿香,你摸一摸。还带着潮呢。”边青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下来,弯下腰将地上不多的褐色药末铺开些,“广藿香才到了采收的季节,要把青枝青叶还有刚成熟的花果炮制晒干。在岭南这种天气,没有半个月是不成的。” 朱颜轻轻点头,广藿香,顾名思义,就是产在两广一带的藿香。又名合香、苍告、山茴香等,味辛,性微温,芳香化浊,和中止呕,发表解暑,主治湿浊中阻,脘痞呕吐,暑湿表证,湿温初起。发热倦怠,胸闷不舒等,对于常年皆夏,湿热异常的南国来说,是一味万不可少的药材。 不过么,广藿香作为香料,还是比较金贵的,像有钱人家那样制成了香饼或者线香点在屋内熏着防暑,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简直就是烧钱,因此更多的用途还是同其他中药一道煎煮使用。 又看了些槟郎、高良姜等药材。边青有引着她往另一堆药材那里去,几个伙计都穿着半臂,扎着裤腿,都蹲在地上给药材分堆。 这里的虽然不是道地药材。却也算南国特产,朱颜一眼扫过去,见有佛手、穿心莲、五指毛桃、山银花、溪黄草、地龙、沉香、灵芝、岗梅、芦荟、九节茶、青天葵、肉桂、鸡骨草、两面针等十来种药材,虽然每种只是一小包作为参考,若是边奉觉得品质够格才会去大量采购,但这么分散开一堆。也显得仓库内的库存十分丰富了。 “朱小姐,不去歇息一会儿?”边奉也进来查看药材,见朱颜在,急忙快步走近,“小姐若是累病了,可不要叫公子担心?” “哪能累病?”朱颜轻笑,眨了眨眼,“边老板,我有些话与你说,可否同我到外间去?” 边奉眼珠一转,都说这个丫头心思玲珑,又有什么奇怪的主意了? 朱颜寻了个前后贯通的地方立着,一阵阵穿堂风自后面窜来,在炎热的夏日也染出几丝凉意。 “小姐有什么话要说?可是不想再往石南村去?”边奉这是典型的给自己台阶下。 朱颜自然知道今日把自己“卖”出去看诊,少不了边奉一份,不过事情都这样了,她也没有那么小心眼。 “您说笑了。”朱颜掠了掠被风吹乱的鬓发,“边老板,朱颜想同您谈谈生意上的事情。” “哦?”边奉堆起一脸笑意,果然,这丫头不知又有什么好主意了,上次她提出的那个同成药铺合作加工成药的主意,半年下来,盈利越来越高,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指不定过几年会超过药铺原本的进项呢。 朱颜笑笑,也不愿意故意隐瞒,“是这样的,朱颜听闻过有一种采买药材的组织,里面按着道地药材分成数个药帮,有了专精,处理出来的药材自然更加优秀可靠。” 边奉目光一亮,显然也对她这个想法很有兴趣,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叫好,反是蹙了眉头,“朱小姐的意思是按道地改组,让一个药帮的几个伙计将收购、加工、炮制等全部完成?” “是。”朱颜敛眉,她知道药铺现在的模式是一个伙计专精一项手艺,譬如边青的绝技,便是能够制出极佳的水丸,而那日她救治过的小辰,则是擅长切片。 现在要让他们改组,显然不利于流水作业,药铺所卖的药材的质量,甚至可能出现滑坡。 “朱颜也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提议罢了。”朱颜笑了笑,低眸看着自己的袖口。 “朱小姐,你的主意很新奇。”边奉这回倒是笑着点头了,“只是药铺现在卖的药材,主要还是以江南至岭南一带的为主,以道地来分,有些过于细碎了。” 朱颜觉得药帮的计划其实真的不错,见边奉很遗憾,急忙劝道:“边老板可以先试试,将岭南药材的道地细分出来,若是做得好,可以再往北方的药铺招收一些伙计,到时候生意便可以扩到……” “朱小姐好志气。”边家本就有扩展生意的打算,边奉听她说的颇合心意,点头称赞,“到底是京中重臣家的小姐,哪是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孩能比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惊魂梦里初醒[四] 朱颜淡淡一笑,果然,边奉还是对这个主意很感兴趣的。 “朱颜知道一个药帮的分法,分作了十三处:关东帮:以东北药材为主,经营人参、黄芪、龙胆、黄柏、防风、五味子等;京帮:以京城一带为主,经营‘北药’和成药;关外帮:关外药材为主,经营赤芍、防风、肉苁蓉、甘草、麝香、鹿茸等;山西帮:以禹县为活动中心,主要经营黄芪、党参、石菖蒲、连翘、款冬花、远志、肉苁蓉等……” 朱颜说了两三个,忽然觉得数量实在太庞大,想要尽数说完似乎是个难事,便咽住了不说,眸子轻转,巧然一笑,“还是朱颜一会儿给你写下来罢,您也好看一看,这样的分类是否合理。” 心中却暗暗耸了肩,这个分法是她根据赫赫有名的祁州十三帮改的,虽然未必与此地的情况完全符合,但多半不会差到哪里去。 边奉点头不语,这丫头的心是细的,只可惜她自己不能出面经商,否则多半能创出一番商界的传奇? 将十三药帮的分法交与边奉看后,边奉果然深以为然,并且他那里,也依照目前药铺经营的药材,分出了江南至岭南直到南海一带的七个小药帮,万事俱备,只待一试。 第三日,朱颜仍旧随着边奉往石南村去了,这一次小车直接驶进了那户人家的院内,院外虽则聚了大群看热闹的人,但朱颜那日“骇人”的行径已经传得神乎其神,许多大人都拦着自家孩子,不许他们靠近朱颜。 朱颜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抬步就走。 “小姐,那些人好过分,明明你是救了那两个孩子,他们还要在背后指指点点!”杏叶一路小跑跟上她,恨恨不平。 今天到的时候,村长姜同倒是亲自前来迎接。给了朱颜极大的面子,还当着全村的人告诉朱颜,那两个孩子暂且都没有事,可不知怎么。这话一传开,就成了朱颜是用了什么不可见人的秘术救活了人,若是离她太近,都会受到诅咒——岭南民风不化,偏信神鬼。还真不是假的。 “别多话。”朱颜走进院内,在廊下等她还是那天的小姑娘,只是一张小脸看起来有些蜡黄,没精打采的。 “小姐姐,你来了。”女孩抿着唇,眼睛眨巴了一下,那委屈的神情让人觉得她随时会落下泪来。 杏叶也觉得小姑娘看起来好可怜,俯身握了握她一双手,“小妹妹,你弟弟的病不是好些了吗?为什么这样难过?” “呜呜呜……两个小姐姐。你们能不能救救我的三妹妹?”女孩抱着杏叶直哭。 朱颜还没答话,那个妇人飞扬跋扈的声音便穿过整个前厅飞了出来,“哭哭哭,就知道哭,养个丫头就是麻烦得紧!养大了还得送给别人家做媳妇,赔钱货!快带着那医女滚进来!” 杏叶拧了秀眉,挽起两只袖子,愤然起身,“小姐,这女人简直活得不耐烦。你别拦着杏叶,让我把她好好打一顿,让她学会怎么说人话!” “……别胡闹,杏叶。”朱颜扶额。这丫头的火爆脾气,实在是……太可爱了。 “难道咱们就任她骂了去?”杏叶气得七窍生烟。 朱颜莞尔,“我见这几日廿四时时来寻你,你怎不问问他,有句话叫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却是什么个意思?” 杏叶咬了唇,“他那哪里是来寻我?!” “你的重点好像有些不对。”朱颜笑得意味深长,随即同那个小姑娘一道走进了后堂。 杏叶咬着帕子,瞪着一双眼,她总觉得,朱颜这话,似乎是话里有话。 “这位小姐。”上次那个男人今日的气色好了不少,朱颜前脚踏进他视野内,他便迎了上去,连连作揖,“承蒙小姐赐方,犬子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如今热度已退,只是……” “只是什么啊?”杏叶从外面一个箭步冲到朱颜身边,很好意思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一边附在朱颜耳边咬牙切齿地低语,“小姐,你还不知道呢!方才那个小姑娘跟我说,这对狗男女为了给那什么宝贝儿子买药,整整三天都没给四个小姑娘饭吃,这还是人么?!” 朱颜面色微微一沉,随即恢复了镇定,一手轻轻拍了拍杏叶,示意她消消气,一边含笑看向那男人,“只是什么?还望先生赐教。” 男人走上前,面色相当地虔诚,“小姐既然能够治好咱们桐城所有医者都治不好的病症,一定还能再救救犬子,他如今认人都认不全了,竟是有些……傻了。” “哦,烧了那么多天,只是烧笨了些,也不算很糟糕了。”朱颜淡淡一笑,高烧十天,没有烧成瘫痪,真的很不错了。 妇人有些难于忍气,但看到丈夫肃然看了自己一眼,只得恨恨剜了朱颜一眼,背过身去。 “治法倒是有的,不过,人既然活了,我记得应当先给我百两才是。”朱颜耸耸肩,“否则下面的生意,也不必再谈下去。” 杏叶扁了扁嘴,虽然朱颜这么说话她听着很解气,但救人和做生意……放在一起,总觉得有些奇怪。 朱颜也不强求,作势就要走,走了几步,似乎还忘了什么,堪堪刹住步子,回头轻笑,“不治呢,其实也没什么的,脑袋憨厚一些,往后房事上总是不会有错的,一定耽误不了两位抱大胖孙子。” “小姐,你……你这说的都是什么?”饶是这南国民风再旷放,也不能将这种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吧? “我是医者,有何避讳?”朱颜对自己的脸皮十分地佩服,一边回头看了看那妇人,“再说着丢人的事,丢人的话,只要让女人来说就好了,男人么,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的样子便好,不是么?” 那男人的面色也黑了几分,急忙赶上来,“小姐,我们并未说拖欠诊金不给,小姐何必这么急着走?”(未完待续。) ps:刚才忘记说了,那个新的全勤要求的名下无其他未完结vip作品,作为我这样一个精分两边更的作死作者,这个月都拿不到全勤了呢qwq内心无疑是崩溃的,然而并没有人会用订阅来砸死我。。。 第一百六十九章 惊魂梦里初醒[五] 朱颜当真刹住了步子,回头轻轻一笑,“那么,先生的诚意在何处?” 男人的面色微微一滞,干笑道:“这位小姐,想必您也知道的,那羚羊角乃是个稀罕物件,买来需要高价,这家里哪里还有闲钱……您看,能否……” “什么没有闲钱?!”杏叶想起那几个可怜的小姑娘就来气,一样都是父母生的,怎么就差别这么大呢? “杏叶,不要无礼。”朱颜责备地看了她一眼,眸子里却透出一抹狡黠的笑意,眼角扫了扫那妇人,见她也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期待自己“大发慈悲”,将诊金免了,不禁勾起唇淡淡笑了笑。 “其实也不是不能通融的,既是没有闲钱,便那物事来抵押,不也是个好办法?” 妇人脸上的期待霎时烟消云散,一双画得歪斜的眉毛竖着,“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请你来诊病,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怎么?看我们钱多就是好欺凌的?我听闻你就没收那个寡妇的钱,真真不要脸!” 朱颜听着不气反笑,一个人脸皮能够厚到如此境地,其实也是一番好修为吧? “夫人既然承认钱多,那还有什么理由不给诊金呢?”朱颜咬着唇轻笑,一双眼看向那男人,见他被妻子的蠢话气得七窍生烟,越发笑得直不起腰,扶着杏叶顺气,“前些日子忘记向两位说清,那个被狗咬伤的孩子呢,是朱颜自愿贴上去救的,自然不收他们的钱,而夫人你们呢,却是托了好几道关系,好声好气地求着朱颜来救的,这个么,自然是要收钱的——有何不对么?” 妇人一时语塞,一双眼圆瞪着朱颜。直有铜铃般大小。 “夫人别瞪眼了,看起来倒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般。”朱颜摇摇头,假作遗憾地叹息,“本来还以为。能够让姜村长来求医的,会是富庶人家,不想这般穷酸,真真叫人失望……” “杏叶,我们走吧。” “可是……小姐……”杏叶扁着嘴。难道就这么走了?任由这夫妻两人演个双簧,就真的分文不取,只装着一肚子闲气回去?还有那四个可怜的小姑娘…… “笨丫头,急什么?”朱颜低声斥责,方才经过厅堂,里面的陈设还是和前些日子一般,积满了灰尘。 朱颜早就猜到,这户人家虽不富裕,却也不是什么赤贫,偏偏又溺爱独男。爱慕虚荣,因此才竭力克扣四个女儿的吃穿用度,看那堆满了灰尘的精致家具,多半是买来装个样子却又不舍得使用,就让他们在那里自去积灰,变成老古董,朱颜还真有些替那些不见天日的家具心疼呢! 既是这么虚荣的一户人家,哪能猜不到朱颜出去自是要遣人散布些他们如何赖账的传闻?他们又怎会真的容忍那些传言发生?更何况,不是还要求自己给个方子医治那胖孩子的后遗症么? 果然,还没穿出后堂。那个男人就快步追了上来,直直拦在朱颜面前,那妇人则往后面一站,将朱颜和杏叶堵在了后堂通往前厅的过道内。 “喂。你们干什么?”杏叶警觉地拉紧了朱颜,这两人不会求不成,就要来硬的吧? 朱颜挑了挑眉,她身上一向带着浸有迷药的帕子,还贴身藏了一包药粉,若是这夫妻两人当真给脸不要。那可就不能怪她了,赠他们一些药粉,倒也很有趣呢。 那男人走上前一步,终于露出了一副凶恶的嘴脸,“哼,小姑娘,我们家这院子虽然不比什么深宅大院,但你一时间也不可能出去的,我劝你还是乖乖的……” 可惜,威胁的话还未说完,自己便先惨叫一声,“什么鬼东西?!” 一颗圆溜溜的石子应声落地,在过道内转个不停。 两道身影自墙头掠下,落在了朱颜身边。 “诶,是你啊?哦,还有这位公子。”杏叶见是廿四来了,暗暗松口气,回头看看他们方才进来的地方,外面只有一株高树,不禁轻笑,“难不成你们是先爬上了树,然后再落上了院墙,才进来的?” 朱颜“噗嗤”一笑,“那两位真是辛苦了。” 廿四没好气地横了杏叶一眼,好好的事情,被她说成这么个样子?巴巴地在外间守着,还不就是担心她们两个小姑娘出事吗?真是一点不知道领情。 “阿颜,你怎么不小心些?”永无懒得理他们赌气,低声嗔怪,“上次遇上那个杨氏,你也险些被伤到,下次别再这样。” “置之死地而后生么,我自有分寸的。”朱颜耸了耸肩,本来都打算好了的,现在又得重新安排了,不过永无他们毕竟是担心自己么,也不能怪他们多管闲事,便笑一笑,“不过多谢你。” 那个妇人见忽有两人“从天而降”,自家男人还不知伤到了哪里,吓得两腿发软,方才的气焰早就没了,惊恐地望着朱颜,“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女?” “我说,您哪只眼睛看出我是妖精了?”朱颜挑了眉,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隐瞒自己所学所知,为的就是不被人视作妖异,不想袁凛他知道了,反而一点不在意,这些愚妇愚夫们什么都不懂,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你……你……”妇人连连后退,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你们杀人……” “大婶,不过是个石头,连尖角都没有,你倒是杀个人给我看看?”廿四将方才那颗石子踢到那妇人面前,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女人可以这般无赖。 朱颜摇摇头,这现在的情况真是乱得一塌糊涂,看来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得幽幽开口,“诊金我也不需要,只是看那四个小姑娘实在可爱,我身边又缺几个小丫头,不如就抵给我吧,两位意下如何?” “阿颜,宣清说你不喜有人服侍,为何……?”永无蹙眉,他一人在外闲散惯了,深知自有可贵,自然也不喜欢看到有人被买作奴身。 “我自有道理。”朱颜咬了咬唇,难道她就愿意这么做了,还不是想救救那四个女孩子么?“永无,信我一次。”(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惊魂梦里初醒[六] 永无只是淡淡看着她,他并没有不信朱颜,他知道朱颜心地很好,只是很疑惑,她为何要故意说这些话,做这样的事? 妇人已经将她的丈夫扶了起来,听朱颜这样说,两人对望一眼,心里暗暗盘算,依照朱颜先前所说,乃是一张方百两,听她如今的意思,是只要将四个女儿交与她,她便连后续治疗的方子都愿意给了? 妇人用手肘轻轻抵了抵她丈夫,附上耳去低低计较,“我看应了也好,咱们这儿女娃子不值钱,卖给人家做丫鬟也不过十几两一个,反正女儿养在家里就是赔钱货,不如就抵给了她,咱们只是少了人差遣罢了。” 毕竟按朱颜的说法折算,那可是一个女儿抵了二十五两银子呢,何乐而不为? 男人听了也缓缓点头,这个法子的确不错,虽然不明白朱颜为何轻易退让了,但左思右想觉得于他们并无坏处,生怕再拖下去,朱颜又要反悔,急忙上前深深一揖,袖口几乎垂到地上,“小姐说的法子,我们夫妻二人十分赞同,不知犬子的病症……?” “鲜活地龙适量,要淡红色,绿色而卷曲者不宜,冷水洗净,不必剖开,每二两加水约一盏,炖汤服用,要重复炖两次,一次服用两大碗。喝上一个月,若好,便是好了,若并无效果,那就是治不得了。”朱颜语气平平,看着那男人挑了挑眉,“这方子我已告知两位,那四个小姑娘,是不是也能带走了?还烦请两位给个凭证。” “行,行,我这就去写来,小姐稍等。”男人飞了个眼色到妻子那里,嘱她将这药方问问清楚,自己忙不迭拖着被石块砸得有些生疼的小腿进了屋内,去将卖身的契子写来。 妇人的面色微青。她心里还是看不起朱颜,好好人家的姑娘哪有出来做医女的?满口里还说着那么不知羞的话,真是不害臊。 还有这两个半路莫名杀出来的男人,要不是他们。自己同丈夫早就逼着她乖乖就范了,眼看着朱颜与那白衣青年也不是夫妻,多半有些不可说的关系。眼珠一转,看了看朱颜,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笑意。现在她是得意了,等出了门,就让她名誉扫地。 “夫人知道地龙是何物吧?既是知道,朱颜也就不多说了。”朱颜知道她在转着什么坏念头,不过对自己的声誉委实存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态度,懒得理她。 妇人一愣,满心里的险恶计算被她打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地龙?” “地龙就是干蚯蚓,鲜地龙就是活蚯蚓。”朱颜面不改色。 妇人还未反应过来。杏叶听闻竟要用这等东西入药,又想起那日朱颜剖出狗脑,忍不住退开几步,又是一阵干呕。 朱颜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吐什么?难不成是怀孕了?” 杏叶“刷”地红了脸,埋怨地看朱颜,“小姐你胡说什么呀?” “好了,玩笑而已。”朱颜也觉得这欢笑或许有些过火,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边取出些配制的薄荷散给她闻了闻。很快就将她上逆的气机止住了。 “你这妖女,我儿多少娇贵,怎能喝那种东西熬成的汤?!”妇人的反应有些慢,但反应却比杏叶还大。“他自小吃的都是最干净的东西,你你你,你竟叫他吃,吃蚯蚓?!” “夫人您别急,朱颜这里还有治口吃的药。”朱颜款款一笑,丢下一句更可怕的话。“再干净的东西,吃进嘴的也是牛羊鸡鸭的尸体,难不成令郎吃饭乃是生吞活剥?” 院中的人霎时都变了脸色,虽然她说的那也没错,但……但话也不能这么说啊! 静默了一会儿,那男人写完了四个女儿的卖身契,按上了鲜红的手印,交到朱颜手中来。 “多谢。”朱颜微微颔首,“杏叶,你去将那四个小姑娘带了走吧……”目光往廿四那边转了转,她其实有些担心,她前脚刚走,这夫妻俩会不会又翻脸为难杏叶? 廿四会意,“我留下来看看。” “喂,谁要你自作多情多管闲事啊?”杏叶很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杏叶,我先回去了,你早些带着四个小姑娘回江南春。”朱颜知道她不过是说说罢了,吩咐完就走。 “阿颜,我能同你谈一谈?”永无微蹙着眉,面带忧虑,他实在不知道,朱颜怎么会变成了这么个样子——有些玩世不恭,却又不是特别像。 “好,一道上车吧。”朱颜长长舒口气,她早就知道,永无是要就最近的事情与自己谈一谈了,他看起来虽然闲散不羁,终究逃不脱那种大家族中养成的守礼的姿态,倒是袁凛似乎比他少些拘束——至少于礼法上,朱颜这样坚定地认为。 上了车,朱颜取了些薄荷草的末子倒进香盒点燃,见火星在灰褐色的末子中明灭,朱颜将那四张墨迹未干的卖身契一一撕碎,撒入香盒之内。 “既是不愿收人为奴,为何还要这么做?”永无摇头。 “那四个小姑娘住在这里,还不是受苦?”朱颜抿唇苦笑,阖了眸子倚在车壁上。 碎纸很快就被星星点点的火光啃噬殆尽,永无见朱颜有些倦怠,替她将香盒的镂花盖子仍旧笼回去。 “多谢。”朱颜轻轻笑了,“永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厚颜无耻之人?” 永无定定看着她,摇头,“一个心怀杂念的人,怎会愿意学琴?” 朱颜睁眼看看他,泛起一个苦笑,“附庸风雅。” “你的琴声,很寂寥。”永无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儿,“阿颜,你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吗?” “……我,我不知道。”朱颜侧过头,不想看他,低低嗫嚅,仿佛自语一般,“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不知道可以同谁去说。” “为何不问问宣清,他向来有主张,你们很快就要成亲,有什么不能说的?”永无觉得自己不过是实话实说,但这么提起她的亲事,总有些不甘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相思雀豆南国景[一] 不多久便回到了江南春,临下车,天空里恰好刮来一痕薄云,淋淋沥沥洒了些须一点小雨。 左右杏叶和廿四还未到,朱颜伴着永无立在廊下避雨,一边轻轻叹息,“希望那四个小姑娘往后能过得开心一些……” “你打算怎么安置她们?”永无倚着廊下的立柱,一身白衣随着雨幕里洇湿的空气轻晃,使人觉得尤其洁净淡泊。 “我会问一问她们,如果她们还想留在这里,那就住在这江南春中,土楼半是隔绝,她们在这里应当也能过得很好。”朱颜轻轻笑,带了些怅惘,“若是她们不喜欢这里,我可以让她们去江南住下,反正我往后要到京中去,娘一个人很孤单,便让这些小姑娘陪陪她也好。” “……其实,你母亲……”永无无奈地笑着摇头,“你也怀疑朱夫人么?” 朱颜笑意渐凝,她毕竟不是原本那个孩子,徐绸珍于她来说,有恩,但称不上恩重如山,在她的心里,徐绸珍和袁凛一样,对她很好却又十分神秘,只不过,袁凛是决意要娶她,算是有求于她,而徐绸珍似乎没有任何显著的目的,所以她更愿意相信袁凛。 “阿颜,朱夫人待你真的很好,别让她寒了心。”永无低低一叹,他信徐绸珍,否则当年,一向耿介的父亲也不会在穷途末路之际修书请徐绸珍相助。 “不说这些了。”朱颜常常舒口气,见行雨已停,换了一双木屐踏进天井,土楼圈圈层层的建筑内全是“吱吱嘎嘎”的木屐声。 穿过青苔细密的石板路,朱颜向门外望了望,“永无,杏叶他们到了。” 同杏叶一道回来的,除了廿四和那四个小姑娘,还有那个男人,也就是四个小姑娘的父亲。 小姑娘们还有些搞不清情况。只有最大的那个与朱颜说过几回话,神态看起来自然一些,但或许是第一次见着这么高大奇异的建筑,面上总是禁不住泛起惊讶于羡艳的神色。 “喏。过去,过去,以后你们就伺候这位小姐,听到没有?小姐要你们做什么,谁都不许躲懒的。”男人蛮横地推了推最小的那个孩子。 最小的孩子才三四岁年纪。走路还有些磕磕绊绊,被他一推,吓得一下跌坐在地上,哀哀哭泣。 杏叶竖起两条眉,张口又要骂。 朱颜摇手制止,这毕竟是在街上,不比方才在院中,没个外人,自己这一回对这户人家也算一番恐吓欺凌,若是再让他们在别人面前折了面子。被人看不起去,那真的太不厚道了。 缓步走上前,馋了那个小姑娘起来,朱颜向着男人颔首施礼,“多谢先生成全,事情既已交割完毕,请回吧。” 男人有些受宠若惊,这姑娘做起礼来倒很有淑女样子么,比自家的凶婆娘好多了,忙拱一拱手。“告辞,希望小姐还能……” “没有下次。”廿四冷冷打断他的话,“不知阁下可听过北流村?” 男人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不由打个寒噤。北流村的名头在这岭南一带还是颇响的,也算是与他们石南村齐名的药村了,可北流村里聚居的向氏的族人都以杀手为业,体质不佳者,才研习制药制毒,可说三岁童蒙皆识得下毒养蛊。实在是个吓人的地方。 男人战战兢兢地扫了眼廿四,抖着声儿,“这位……公,公子,是北流村的人?” 廿四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男人缩了缩脖子,他算是明白了,朱颜与这北流村看来有些说不清的关系,自己若是不知好歹胆敢散布一点关于她的流言,只怕明日就要横尸街头。 急忙又深深作了一揖,“这就告辞,这就告辞。” 看着他慌慌张张地窜到街边雇了一辆车,钻进去就往回村的路上狂奔,朱颜轻轻摇了摇头,希望往后他们能够收敛一些? 不过,她很快把这个想法驱逐了出去,耸了耸肩,低头看看那四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低声吩咐杏叶,“先带小姑娘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可是,小姐,这四个小妹妹都三天没有吃饭了,还是先那些东西吃吧?”杏叶蹙起眉,咬牙恨恨地看着那男人回去的地方,一路踩着石砖“登登登”地进了天井,“哪有父母这样的?这还把不把女儿当人看?!” “杏叶,轻些声。”朱颜不满地横了她一眼,虽然这些孩子还小,但当着她们的面,哪能这样说话? “小儿脾胃娇嫩,三日没吃东西,现在骤然暴食,很可能伤身,导致食积不化,我遣人给她们煮些粥去。”朱颜淡淡解释了缘由,见杏叶带着四个孩子下去,这才转向永无和廿四,“多谢两位,边老板他们午间都不回,不如两位留下一道吃饭吧?” 约莫半个时辰后,四个小姑娘全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因为骤然来了四个小女孩,杏叶只得寻了几套自己前些年的旧衣衫,对于最小的那个孩子来说,实在有些大了,一双袖子拖得如同唱戏的水袖一般。 她们还有些不相信自己已经逃离了原本那个可怕的家,两手抚着身上洁净的衣裳,只觉得就是云锦衣裳一样,又见到桌上精致的小菜,喷香的米粥,简直以为在做梦。 “先过来吃吧。”朱颜坐在一旁轻笑,她初时还有些担心,毕竟是孩子,骤然同父母分开会不会不适应?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这可是朱小姐亲手做的。”廿四挑了挑眉,他倒也真没想到,朱颜还会下厨做菜熬粥,关键是味道还真不错。 “呀,这是小姐做的?!”杏叶看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吃惊地长大了嘴,“小姐真是贤惠!这手艺都能赶上姜师傅了呢!” 朱颜轻笑,“随意做的,哪能赶上姜师傅?别胡说了。” “对了,这些菜多半是暖胃的,委屈大家照顾一下四个小姑娘了。” 那几碟菜里,多半是紫姜片、山药片、板栗、桃仁等与素菜同炒,粥是羊肉粥,汤是花鲢鱼汤,还真都是养胃的。(未完待续。) ps:注:红豆,即相思子,又名孔雀豆,会在下面的某章里出现的。 低一百七十二章 相思雀豆南国景[二] ps:oh,no!章节名竟然打错了!!!!!!!!!!! 几个女孩从没吃过这样精致的米粥和小菜,一时间都瞪大了眼,手里捏着箸子,小心翼翼地不敢落下。 “小姑娘,吃吧。”杏叶见她们这副模样,疼惜地抚着最小的那个女孩子的发顶,忽然想起一事,将四个女孩子都扫一眼,“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呢?” 最大的那个女孩眨了眨眼,摇摇头,“爹娘平日里就叫我们阿大,阿二……杏叶姐姐,什么才是名字呢?” “……小姐,你给这四个小姑娘起个名字吧?”杏叶托着腮,向她轻轻一笑,“当年我的名字,也是少夫人取的呢!” “取名字?”朱颜摇头,“好费脑子的活儿,我去取本《本草》过来,让四个小姑娘自己挑吧。” “小姐姐,我们不识字。”年长的女孩低头攥着衣襟,咬着略略干枯的唇,面色羞赧。 “阿颜,挑些四字的短句分给每个小姑娘便是,也便记忆。”永无低声提议。 朱颜抿了抿唇,将下巴支在桌边,喃喃自语,“丸散膏丹?” 杏叶“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姐,这若是叫小丹也就罢了,别的却怎么用作名字?” “那……卫气营血?寒热表里……”朱颜揉了揉额头,也觉得自己想起的这些东西有些奇怪,埋怨地看向永无,“……那究竟怎样才好?” “若是琴棋书画或是四君子之类,只怕又嫌过于凡俗了。”永无摇头,“你就不能想些别的词儿?” 朱颜眨了眨眼,“素问灵枢可好?你们姓什么?” 《素问》与《灵枢》乃是《黄帝内经》的两部分,为后人假托黄帝之名而作,前者讲述医理,后者专论针灸,堪称奠定了中医学的理论基础。 一众女孩子又天真地霎着眼。愣愣地望着朱颜出神,良久,还是廿四忍不下去了,沉声叹息。“那户人家姓言,那女人是郑氏。” “言?那么,你就叫言素,排二的姑娘唤作言问,四姑娘言灵。最小的这个唤作言枢,可好?” 说完,朱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第三个女孩的身上,言灵,言灵,即所谓出言则灵,虽然朱颜并不信那些邪,但还是不由有些触动。 四个女孩子对自己的名字都很满意,一顿饭吃得也如风卷残云一般,一边吃一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她们以后就要过这样“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其他人不过随意吃些小菜,都坐在一旁看她们四个狼吞虎咽,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杏叶,一会儿你让四个小姑娘先去睡一会儿,你往我这里来。”朱颜丢下这句话,看看四个孩子吃得肚皮滚圆,不由又勾起一丝笑意,转身过去,眉头却蹙了,急急往外走。 “阿颜。且别走,烦你向边老板带一句话。”永无起身追了出去。 朱颜扶着楼梯扶头处雕花球回过头,微沉的面色掩在沉重的阴影中,显得特别忧愁凝重。 “永无要说什么?” “阿颜在担心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问出了口。不禁都低头一笑。 朱颜见他等着自己先回答,也不愿意假作客气,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一个人的性子不知是遗传自父母,还是由父母言传身教而来?” “想是言传身教更多些。”永无虽然没完全明白她所说的“遗传”是什么意思。但按着字面意思能猜到大半,便直接揭过不提。 “那四个小姑娘,最大的快要十岁了,最小的也有三四岁,在那样的家庭里一直生活着,其实很难不被他们父母的行为感染吧?”朱颜将身子倚上雕花的栏杆,费了大半日的口舌,又下厨做了一顿饭,她还真有些累了,栏杆是名贵的胭脂木所制,泛着淡淡的木香,漂亮的花纹细细的,隐在淡淡一层清漆下。 “你在担心……”永无抿了唇,他知道朱颜的担心来得不无道理,但今日之情境,朱颜就能想到往后的事情,这等防范未然的远大目光,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朱颜见他面色微变,眸子轻轻一掩,“永无觉得我……很功利吧?市侩狡诈,沽名钓誉,甚至冷血,肆意生死……” “阿颜,够了。”永无向前走了几步。 门外的光亮被他挡住,朱颜觉得面前顿时暗了下去,下意识向后挪了一步,却忘了自己是立在台阶下,向后一退,立刻被绊了一下。 “小心些。”永无伸手揽住她,若是向后跌在了楼梯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朱颜牢牢扶住一旁的栏杆,越发敛了眉,强笑了笑,“永无要说什么?若是不说,我可回去了。” “我与你一道上去。”永无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朱颜咬着唇,轻轻摇头,笑得越发寂寥起来,“不必了,我走路会小心的,别担心了。” “怎么?你要嫁宣清了,怕他吃醋?”永无难得说了一句开玩笑的话。 不过朱颜觉得,他这句话里,除了开玩笑的成分,其实还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酸味,心里越加不是滋味。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颜也不好不放他一道上楼去,脚下一气地踩着台阶,一句话都不说,等爬完四层,已经累得俏脸微红,额角渗满了细密的汗珠。 一阵熏风吹过,檐角的风铃又是一阵碎响,像在欢迎主人的归来。 “……这风铃?”永无循着声音见到了风铃,面色一僵。 “怎么?这风铃有何不妥?”朱颜觉得他的面色很凝重,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从前看过的一些灵异故事蓦地浮现心头,吓得微微一颤。 “别怕,只是这风铃应是向氏族里特有的形制,为何会挂在这里?”永无走到风铃正下方,比了比远近,退开几步,跃起檐头将风铃取了下来。 吹去积灰,最大的那只铜铃里,果然刻着一个“向”字。 “怎会如此?”朱颜心里越发狐疑起来,从他手里接过有些破旧的风铃,“这是宣清的姐姐的挂在这里的。” “哦?宣清之姊,那此事想必他会有主意的。”永无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低头盯着她躲闪的眸子,“阿颜,我们且说些别的事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相思雀豆南国景[三] 朱颜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风铃,金黄的铜色已经有些淡褪,在古老的刻花里,蔓延着不少翠绿的铜锈,看起来似乎年代很是古老。 虽然想再问一问关于这风铃的事情,但永无方才说了,此事他并不像多说,只得作罢,转而垂首询问,“永无想说什么别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那样?”永无走近了几步,立在离她一尺多远的地方,“你从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要故意做那些事情?” 他无法理解,朱颜有这样一颗救人之心,怀着救人疾苦的仁术,怎么可能是他今天见到的这样一个……他想不下去,诚然,朱颜并没有什么错的地方,对那对不识好歹的夫妻,或许的确应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对那四个在那样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必要的防备确实不可少。 但他希望,朱颜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能用医术救人,能为弱者同情,那就够了,其他的事情,不应该是她做的。 “我只希望保护自己,我不想再被人利用,也不想被人欺骗。”朱颜的声音斩钉截铁,她痛恨那种被人欺骗的感觉,何况她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连所谓的“活着”,也不过是借住在这样一个旁人的躯壳里,她也会害怕。 “阿颜……”她带着一丝受伤与不信任的表情深深刺痛了永无,他并没有想到过,那个说剖尸就剖尸的女孩子,心里也会这样柔弱。 其实谁的心里不会柔弱呢?谁又不渴望能够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人毕竟是一种群居动物,谁也不能例外——若是例外,他一定已经处于病理状态之下。 “……你不用担心。”朱颜背过身,轻轻摇头,她今天说得似乎有些太多,不知道再这样说下去,会不会把自己从前的事情告诉他?若是说了,永无会相信她吗?相信她曾经在另一个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生活过,那他又会把她当成什么?她不敢想…… 还是尽早结束话题为好。脸上努力扯出一丝笑意,“我……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永无,你说得很对。我和宣清很快就要成亲了,他不会骗我的……他答应过我,不会伤害我的,这就够了……” “……这样也好。”永无见她踏入了门内,不好再追进去。只是在外间遥遥询问,“阿颜可否问一问边老板是否愿意做客北流村?” 朱颜微微一愣,她依稀记得,永无说过他并不喜欢同那些向氏的人来往,为什么这事由他来说? “好,永无放心,我会劝他去。” 经过同廿四几日的接触,朱颜觉得他心地也并非有多坏,想来北流村也不会像什么传闻中那么可怖,既然与制药密切相关。由自己作保,怂恿边奉去那里做客一番,想来也并不为过。 永无见她答应,稍松了一口气,“我回岭梅馆去了,你休息一会儿罢,看你近来总是魂不守舍的……”回身走了不多几步,还没走下楼梯,永无又折返回来,“明日我遣廿四与你送架练习用的琴过来。” “多谢。”朱颜回首轻笑。目送他那一抹衣角消失在转角,这才将目光落回信纸上。 那一串风铃静静搁在桌上,朱颜取了支细毫的小笔,打算将风铃的样子摩画下来。寄给袁凛看看。 画了大半日,纸上的风铃已经十分神似,朱颜手头暂时没有丹青颜色,那些绿锈无法画出,只得暂且搁下,闭目养一会儿神。 一阖眼。面前不知怎么就闪现出永无掠过转角处的那一抹灿白的衣角吗,她总隐隐觉得,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只不过,印象里的那一抹白影,应该看起来更加耀眼明亮一些,白得有些发蓝——就像月白的颜色一样,但比月白更淡。 她想不起来,她还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幕?梦里?似乎不是。 “小姐,小姐,你睡着了?”杏叶安顿了那四个女孩子,一进屋便见朱颜倚在藤制的里椅子里,也不知道睡没睡着,急忙唤她,“小姐若是累了,还是往碧纱橱里的榻上去睡吧?仔细这屋里有什么小飞虫咬人。” “……没事,我熏过驱蚊虫的香了。”朱颜懒懒睁眼,见是杏叶来了,将搁在笔架上的小笔沉进笔洗里头,一边整理桌上的信纸和书籍,“一会儿替我向边老板借些丹青来,那四个小姑娘现在可好?” 一个药铺出门采购药材,自然会带着几个善于工笔作画的伙计将药材的形貌描画下来,借点颜色,别的颜色朱颜不敢肯定,这石青石绿的颜色,总是一定有的。 杏叶点头记下,“那四个小姑娘睡下了,一个个做梦里都在笑呢。” “你明日告诉她们,她们的父母把她们卖给了我,并且教她们伺候做些针黹缝纫。”朱颜一一吩咐。 “小姐,那些小姑娘还小呢!”杏叶不满地踢了踢脚边的一只香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在地上的,“再说了,那几个小姑娘很可怜,小姐做什么还要告诉她们从前那些难过的事情呢?” “若不说,她们便不知我是救她们于水火,将来背了我的意思,可怎么办?”朱颜挑了挑眉,淡然说着。 “小姐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杏叶扁了扁嘴,想起那夫妻俩的态度,恨恨磨牙,“不过……我觉得那些小姑娘人都挺好的。” 朱颜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知人知面不知心,去吧,我一个人歇一会儿。” 到了傍晚时候,朱颜果然挑了空将永无的提议告知了边奉,边奉听后略略犹疑了片刻,考虑到北流村这些年来的名声,心里未必没有怯意,但他听袁凛说起,朱颜与向氏似乎有些难脱的干系,再看廿四对她的态度,想必有这姑娘在,前往北流村应当不会出事。 朱颜没料到他应得这么容易,拿到颜料将那风铃画完后,连同前几日的信一道封了,托边奉寄与袁凛。(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相思雀豆南国景[四] 第三日,边奉一行辞别了桐城,花了两日的时间翻山越岭,总算彻底进入了岭南境内。 那些收购来的药材尽数留在了江南春中,自然有信得过的人将那些药材先行送回江南的药铺炮制出售。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处名为“荔川”的旅舍,位于平城东南角,占了大半的面积,旅舍的主要建筑均是成套的独立庭院结构,听说叫做“西关大屋”。 这种屋子有矮脚吊扇门和硬木大门两道门,进去便是门厅、茶厅、正厅等会客场所,两侧有书房、小院、偏厅和客房,对于旅舍来说,则将两侧全都改为了客房的布局。再往后还有仆役的卧房、厨房等,后面的庭院里栽种花木,磊石饲鱼,典雅清幽,是供人长久客居的好地方。 朱颜住的是西侧临近花园的一处屋子,里面陈设尽是红木清漆的家具,盘曲的琳琅格子上摆着各种生动的陶塑,墙上挂着广绣的孔雀或是牡丹壁画,窗槛上满是刻彩图案和木雕的花饰,看不尽的华丽风采。 大屋两侧有青云巷,取“平步青云”之意,又称冷巷、火巷、水巷等,女眷乘车出入一般就走这条通道。 他们是昨日傍晚时候到的,歇了一夜,杏叶一大早就将朱颜从薄毯中刨了出来,化个淡淡的妆,穿上见轻纱衫子,一路拉到街市上闲逛。 街道两边多是岭南特有的骑楼,不少孩子躲在阴影里跳皮筋、踢毽子,还有老人三三亮亮支了茶桌,拿着小马扎,坐在阴凉里悠悠喝早茶。 杏叶拉着朱颜只在骑楼底下走,临近热带的强烈阳光被二层悬空的建筑一遮,下面倒显得阴凉舒适,朱颜不禁暗暗感叹,这骑楼实在这个好的不能更好的发明。 因为出来得匆忙,朱颜还没顾得上吃早点。两人便先寻了家小巧玲珑的三层小茶楼钻了进去,好巧不巧,大堂西北角里坐着两人,正是永无和廿四。 杏叶看到了他们。登时拉下了脸,早就知道他们也会一路跟过来,不想这么快就遇上了,这回是自己不好,恰好撞上了他们。一定要趁着朱颜没看见,快点甩开他们。 不过虽然朱颜光顾着打量茶馆内的装饰,没看到熟人,廿四却不是一般的眼尖,隔着整个大堂就喊了一声,“杏叶姑娘,这里的座位留了许久,过来吧。” 堂中吃早点的人全都抬起头,直刷刷地看向朱颜和杏叶,见是个面生的美貌小姐。顿时起了八卦的心思,又立刻去寻方才出声的地方,见还有个白衣翩翩的公子坐在那里一心煮茶,浑不在意堂中微妙的氛围,八卦之心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接下来只看这位小姐要怎么回答了。 朱颜扫了眼堂中,觉得自己现在若是回头就走,肯定会搅起更大的波澜,只得勾起一丝笑意,看向杏叶。“原来你早已同两位约好了,却现在才教我知道。” 杏叶虽然有些莽撞,但并不笨,见朱颜给她递眼色。脸上也绽开了笑,“可不是,瞧我这个记性!昨日两位公子约了我们在这茶馆里谈生意,怎么就忘了呢?幸好信步也往这里来了,可见是老天要教小姐谈成这笔生意。” “咦?原来是谈生意?”堂中的人立刻开始窃窃私语,虽说女子从商少。但也不是没有,敢情并不是什么小儿女私期邀约,真真无趣。 廿四脸黑了黑,这两位姑娘的脑袋转得可真是快,连半句嘴上的便宜都占不到,不过毕竟能将她们叫到这一桌上来,看到自己的估计也没错。 “你想干什么?!”杏叶刚落座,抬手抓起一根箸子就戳廿四。 廿四急忙躲过,赔了笑,“这不是知道两位要往这茶馆里吃早点吗?便替你们买了些。” 看看桌上,摆着四碟水晶鲜虾饺,一盘肠粉,一笼马蹄糕,外加两碗清粥,想是念着朱颜和永无并不十分习惯岭南风味的食物,特地命人做来的。 这一带的人习惯饮早茶,叫做“叹一盅两件”,指的是享受一盅茶,吃两样点心,因为朱颜厌恶太过腻的东西,尤其是一大早便沾荤腥油腻,并没有上糯米鸡。 茶是永无亲自煮的,是发酵过的红茶,味道比绿茶多几分醇厚甘甜,倒挺去暑气的。 杏叶见这些安排得倒是妥当,气消了一半,咬着帕子瞪廿四,“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猜的。”廿四横了她一眼,这个茶楼离她们下榻的荔川旅舍最近,又小巧精致,朱颜多半喜欢,她们不进这个茶楼才奇怪,作为一个需要随机应变的杀手,这有什么难猜? “不论怎样,多谢款待。”朱颜既然轻松解决了方才的尴尬,自然不会再生气记仇,反而转向永无轻笑,“多谢你的琴,练习起来十分顺手。” “我听到了,你的进步很快,平日看你还要看医书,也别太累了。”永无很是温和地回了一句,仍是一心煮茶,头都没抬。 吃过早点之后,虽然杏叶万分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四人一道去了市集上游览,廿四的理由很充分,说是朱颜和杏叶两人都是人生地不熟,市集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若是被人群挤散了,那可大大不妙。 市集上卖的大多是些工艺品和小手链小挂坠之类的玩意儿,一眼望去,那可是真正的琳琅满目。 道旁随意地摆着精致的织金彩瓷、广彩织锦还有各种牙雕、玉雕、木雕、石雕、骨雕的小物件,朱颜实在很好奇,这些小摊贩就不怕瓷器碰碎,织锦弄脏么? “小姐,你看,这是相思格串的呢!”杏叶拽住朱颜一路走,冲到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这才停下。 朱颜看过去,小摊上摆着不少用红豆做成的首饰,有串成手链的,也有镶在簪子和坠子上的,一颗颗红豆都晶莹可爱,如同珊瑚珠子一般。 “小姐要买一对吗?”杏叶指着摊上的一对手链,“您和舅公子各带一个,多好看。” 朱颜敛下眉,看看自己穿的衣服,实在同这鲜红的手链不搭配,更不要说袁凛戴上会是什么奇怪的样子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相思雀豆南国景[五] 朱颜看了一会儿,目光忽然被另一串手链吸引,这手串同方才的是一样的形制,只不过那些红豆顶部约三分之一的地方是乌溜溜的黑色,与下部的亮丽的鲜红一映,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美。 “这也是相思豆,比方才那一串便宜得多,总有些穷苦人家的女孩子来买了作首饰。”摊主见朱颜在看那一串手串,有些意外,但还是好心提醒,“小姐别看这个样子长得新奇,这豆子毒着呢,去年有个小孩子顽皮,放在嘴里咬破了,不一会儿就上吐下泻,当夜就死了。” “我知道。”朱颜淡淡敛眉。 这种珠子的确也叫红豆,不过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就是鸡母珠,或称藤本相思子,它的种子中含有相思豆毒蛋白,名字挺好听的,比前些年大红大紫的蓖麻毒蛋白还要毒上许多,幸好其外壳坚硬,一般情况下,很难对人构成直接威胁。 而那种通体红亮可爱的,则是红豆树或海红豆的果子,这两种树都有个名字叫做相思树,结的果子才是名副其实的相思豆,其中海红豆树的果子,亦称为相思格或孔雀豆。 “老板,你这里还有多少用这鸡母珠做成的首饰?”朱颜拈起那串有些诡异的手串,比在腕上看了看,黑纹红底映上白莹莹的一双手,颜色比方才更加明丽鲜亮不少。 “小姐,才不是说了有毒吗?不要碰这个,我们买别的。”杏叶撅着嘴,方才这摊主都说了,咬破一颗都要死人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小姐,此物确实有毒,还是少碰为好。”廿四也劝。 朱颜挑了挑眉,就是因为有毒,所以她才要买,“防身。” 廿四哭笑不得。这东西虽然毒,但不弄破外皮毒性实在有限,劝阻她不要买只是因为知道她平日要处理药草,施针手术。或许恰好弄破了身上的小配饰也未可知,但真要凭着这个东西防身,那还没有头上的一根簪子实用呢。 “好了,好了,老板。帮我把你这摊子上所有的鸡母珠首饰都打包了,如果你手头还有没有串起来的鸡母珠,麻烦你一道送到荔川旅舍来,可好?”朱颜没有理会旁边几人的脸色,从袖中寻了几块碎银子,“若是不够,等到了荔川旅舍我再给你,若是多,便不用找了。” 杏叶的脸彻底黑了,几步赶上朱颜。附在她耳边小声嘀咕,“小姐,你不是很会做生意的吗?怎么这回这么大意么?你那几块碎银,都够买一车破豆子了。” “做生意攒了钱,难道不是为了今日用起来舒服吗?”朱颜轻轻一笑,戳了她的额头,“难不成你要带到下辈子去用?” 杏叶无语看着她往别的摊子上去了,心里的郁闷不是一点两点,虽然朱颜说得也挺对,但她还是觉得。小姐这次的做法,委实有些败家啊! 平城的集市很大,逛了半日下来,才走了一个小角落。左右一日也不可能逛完,午后朱颜索性回了荔川旅舍歇着。 廿四他们不知歇在哪里,不过既然北流村离平城挺近,想必两人都往村中去了? “小姐,小姐!” 方才朱颜定下的那些鸡母珠已经送了过来,那个摊主倒也不坑人。知道朱颜给的银子不少,还真给她拉了一大车的鸡母珠过来,现在正堆在西厢的院子里,铺了一地。 杏叶进来寻她,看了一地都是红彤彤的珠子,在这一片红彤彤的海洋里还有着漆黑的小点,整个头皮都是发麻的。 “怎么?”朱颜从一堆剧毒的珠子中抬起头来,见她面色很不自在,轻笑出声,“别怕,都说了,皮不破,没事的。” “……可是……”杏叶咬着唇,面色白了几分,她分明看到朱颜拿了一把小小的刻刀,已经将一颗珠子切开了。 “不会有事的,别担心了。”朱颜拿了块帕子将切开的珠子和刻刀都包上,起身走近她,“你过来有什么事情?” 杏叶缓了缓神,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缘由,小嘴一扁,“那个廿四来寻小姐,要不要让他进来?” 边奉带着伙计出去采购药材了,她只能来问朱颜,满心里都希望朱颜直接拒绝。 “让他进来吧。”朱颜随口就应了。 “可是……可是……”杏叶懊恼地垂了头,早知道就不来问她,自己直接回绝自家小姐在午睡。 不过一会儿,廿四就大步进来了,见院子里铺满了红豆,也微微愣了愣,“朱小姐这是打算做什么?” “杏叶,你出去吧。”朱颜抬了抬眼皮,她打算问问廿四关于制毒的事情,想来他多半了解一星半点,比自己强些,但怕吓着杏叶,只能让她先出去了。 “小姐……”杏叶不肯出去,一双眼忽闪忽闪的。 “若不出去,吓到了可别怨我。”朱颜拧起眉,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 想起之前的事情,杏叶浑身打个激灵,急忙往后退出了门槛,“杏叶去煮些茶,拿些点心来,小姐稍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吓她做什么?”廿四耸了耸肩。 “哦,你倒是挺关心她的。”朱颜含笑瞥他一眼,“我听边老板说,这丫头往后要随我去京中,我想她这般不懂事,去京中那是万万不行的,留在这里似乎也不妥当,不如替她寻个……” “朱小姐说笑了,廿四不过是为公子来送一件东西。”廿四及时地打断了她的话。 “多谢,多谢,先放在那儿罢。”朱颜早就看到了他手中的一只小巧盒子,想来永无又有什么琴谱送来,也没有放在心上,“你会制毒么?” 廿四怔了一会儿,“略知一二。”又瞥了瞥她铺在地上的那些鸡母珠,摇了摇头,“鸡母珠碰上一点就够毒了,先前似乎有人试过,反而有些轻微中毒,因此村中并没有用鸡母珠制成的毒。” “这样啊。”朱颜垂首沉思,她以前看过一点蓖麻毒的提取,应用的是有机溶剂溶解的方法,只是在这里,己醇这样的有机溶剂似乎有些难找……(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问北去、京华谁境[一] 朱颜留廿四讨论了一会儿提取鸡母珠中的毒素,但两人对制毒的工艺都是一知半解,半斤八两凑在一起,凑成的一斤终究有些缩水。 廿四自知不便久留,恰好杏叶巴巴地赶进来,手里抱着一包物件,直勾勾地冲着朱颜挤眼,廿四便随口寻了借口,告辞去了。 “小姐!”杏叶笑得特别灿烂,蹦蹦跳跳地避开满地圆溜溜的红豆,蹭到了朱颜身边。 “宣清来信了?”朱颜很淡定,上次见她这么开心,就是因为袁凛来信。 “看来小姐也想着舅公子呢!”杏叶匆匆忙忙将她拉进屋,眼看朱颜这几日刻苦练琴,若是袁凛再不来信,她都担心朱颜要移情别恋了呢。 打开包袱,里面不过是几件做工精巧的素色夏衫,中间一个小小的绢包,打开来有几张方子并一封长信。 朱颜拈了几张纸,坐在窗下的书桌前仔细看了起来,衣衫任杏叶去过水晾晒。 这一回袁凛似乎心情很好,除了吩咐了不少正事,还不忘调侃几句,说是已经听闻朱颜想他得紧,都入了梦,算来如今已过去一月有余,他们再见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不过朱颜现在委实没有心情看这些东西,他信上说起,袁瑶华见过那风铃的画像后,只说了一句话,那风铃,就是当年那个救了她的女子留下的。 再想到之前流花寺的事情,朱颜总隐隐觉得,袁瑶华是不是还隐瞒了写什么? 朱颜又从一只小锦囊中翻出了那串风铃,风铃已经十分破旧,有的地方甚至已经锈蚀穿了,可至少在土楼里,那风铃挂在离檐头很远的廊内,除却大风暴雨,根本不会淋湿。朱颜虽将从前学的化学忘了大半,却也知道铜比不得铁那般容易锈蚀。这串风铃要锈成这样,没有个五六十年,还真有点难度。 可问题又来了,袁瑶华嫁到江南不过六七年的事情。这风铃挂在江南春,更是只短短数年,那么,在这风铃转入她手中以前,又是由谁保管呢?那个出现在宫中的神秘女子? 一个在宫禁打乱之时。闯入深宫的神秘女子,熟悉宫中路径,身上还带着一串向氏的风铃?而袁瑶华拿到这风铃之后,到了桐城的流花寺,屡屡想要出资修缮…… 朱颜不禁打个寒颤,按着这个思路,那个神秘的女子是向妃?但是这不可能,向妃已经死了三十余年,不可能出现在十三年前的那场动乱之中。 理了半天的思绪,朱颜觉得自己这是越理越乱。只得将自己的些许疑问记下来——对了,不知当年应该在向妃手中的那支蝶簪,又是怎么到了自己的手中? 手中拿着笔,随意就在桑皮纸上勾了那簪子的样子,拿在手里照着光细细看着,这么小小一支簪子,到底藏着多大的秘密? “咦,小姐,这是哪里来的?”杏叶整理完了衣物,见桌上还摆着个香木盒子。只当也是从包袱里取出来的,打开来一看,才发觉是一围相思豆串成的小巧璎珞项圈,看工艺手法。似乎应该是岭南之物。 “嗯?”朱颜抬眼看了看,见那个盒子是廿四方才送来的,点点头,“你拿过来给我吧。” 接在手里细看,这串璎珞并不繁复,除了红豆以外。串的京师菩提子,看起来十分朴素,倒与自己平素的衣着相配。 见杏叶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朱颜勾起唇笑了笑,她也知道红豆表意相思,但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廿四自作主张送来的呢,还是永无的意思?——她私心以为,永无应当没有那个意思,至少她并没有看出来。 不过不想牵扯这么多事情,朱颜只是随意笑一笑,“方才那摊主见我要了这么多鸡母珠,只当我要自己串首饰玩儿,便送了我一个璎珞照着串,你看,这璎珞倒是漂亮得很,只可惜要串成这样一串,难不成我还得去买一车菩提子来?” 若说是摊主觉得朱颜大手笔买下了不少鸡母珠而赠与她的,杏叶倒觉说得过去,也不再疑心其他,欢欢喜喜地给朱颜戴上,上上下下打量一会,“小姐,这倒像是比着你这身衣裳量身做的呢,再合适不过。” 朱颜的衣衫多是白底上洒些花纹图案,亦或就是红色一类的纯色,要比上这样的装饰,许多簪花华胜色彩都不对,好容易她带了一套天青的衣衫,却每每只簪一支玉簪花样的簪子,余下的珠翠簪环摆了满满一盒,就是派不上用处,杏叶想想就为那些首饰难过。 “别发呆了,去将院子里面收拾一下罢,明日我们要往北流村去,听闻山路有些不易走,又是头一回去那里,少不得要早起一些的,所以今儿要早早歇下呢。”朱颜看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你若是起迟了,人家还只道是我懒得不愿意起呢。” 杏叶扁了扁嘴,她被边家买来,不过每年照顾袁瑶华半月,平日里都闲散着,管好自己就够了,自然懒怠一些么,撇撇嘴,“那个什么廿四不是殷勤得很嘛,既然山路难走,还不怎么清楚路径,他怎么不来带个路?” “你又胡思乱想。”朱颜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语气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还真不知道北流村是做什么的?” 所谓的家家出刺客,户户解制毒,自然不仅仅是岭南一带的传闻而已,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就算要去,难道还能大张旗鼓地去了?这一来,边家与北流村有了交往,人们必定避之不迭,往后还怎么来岭南采购药材? 因而这一次暗里是去北流村,明里确是往北流村傍着的另一个名气略差的药村去的,而且边奉已经说了,他不会在北流村待太久,不过去看一看新鲜,若是朱颜愿意,她可以多留几日,此事袁凛是知道的,她也不必过于忧心。 杏叶被她这一嗔,也悠悠缓过神来,这几日觉得廿四行事也没什么奇怪的,倒是将北流村的传闻都忘了。(未完待续。) ps:我只是想个标题晚了半小时,也不至于就掉两个收藏吧?心好累……说起来,收藏这么多,我却没有看到订阅,难道大家都看盗版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算北去、京华谁境[二] 第二日在盘曲的山路上绕了许久,午间才到了北流村,撩开车帘,朱颜便被面前的景色惊艳到了。 展现在眼前的,哪里能够被称作一个村庄? 小车停下的地方刚好是一大架紫藤,开得热热闹闹的,淡紫色的花盏落了一地,铺得平整。抬头向着里面望去,中央有几株繁茂的大榕树,旁的地方则是岭南特有的椰树、棕树和槟榔等高大树木,将里面的光景遮掩了八九分。 除此之外,道边墙角全是绿萝、芭蕉、芋叶和蕨类,白石垒砌的花圃内还培着兰花和书带草,怎么看,都是一个极大的园林。 站在外间迎接的只有廿四一人,还是同往日一般的深色衣裳,躲在树影里看起来挺清爽的。 “边老板,族老在大厅里等候,我希望带着朱小姐往别处游览。” 朱颜诧异了会儿,她好像隐约听闻向氏有意让自己做他们的媳妇,没想到一来这里,竟然都不用“见家长”的? 不过向氏好生神秘,朱颜不便多问,见边奉唯唯应下了,便同杏叶随着廿四一道,跨过右侧的月洞门,绕过盘曲蜿蜒的回廊,一路拐到了烟波浩渺的湖边。 清旷的琴声正在水面上打转,碧水盈盈的湖中停着一只彩刻漆描的画舫。 “公子就在湖中,小姐请上去吧。”廿四这一路上,总算说了一句话。 “……为什么要在这里呢?”朱颜回眸轻笑,转着眼观看湖中景色,并不急着上去。 画舫不远处,还有一处水中的小洲,上面用矮矮的灌木围成了一屏栏杆,里面分成一畦一畦,似乎种着不少药草。 “那是药洲。”廿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低解释,“公子昨日与族老起了争执,因此今日才会如此安排。” “争执?”朱颜抿唇。深吸了口气,向着通往画舫的跳板走去,“杏叶,你不必上来了。” 画舫内用挂落隔成了前后两处。朱颜从船尾上,听琴声却是从船头那处传来的,自然要穿过整个画舫才能见到永无。 挂落下还有好几挂珠帘遮蔽,朱颜尽量扶起珠帘再小心翼翼地放下,不想让那些清脆的声音绕了琴声的旋律。 不过琴声还是停了。在朱颜揭开最后一道珠帘之前,永无已经知道她进来了,并且打起帘子静静看着她。 “咳,我来得有些冒昧了。”朱颜故意别开了脸,虽然昨日之前邀她往北流村的的确是永无,但她似乎没有同他说起过,自己今日就要来,这还是自己同廿四说好的。 “无妨,他们盼你过来许久了。”永无见她立在原处不动,将垂着的珠帘挂到一旁的钩子上。仍旧反身回去坐在琴台前。 叶影间的阳光和湖面上的水光从漏窗里照射进来,斑斑驳驳地落在木制的船舱里,看起来十分安宁。 但朱颜的心里直打鼓,永无说的那个他们,是指方才廿四说起的那些,向氏的族老?他们的意思真是像廿四说的那样的? 永无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抚琴,只是坐在琴台前出神。 舱内的气氛静得有些诡异,朱颜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细细打量着一旁博古格上的木雕和灰塑。她觉得很奇怪么,灰塑这种东西一般都是装饰在檐头的,虽然摆在屋内做装饰其实也挺好看的。 目光转了转,见一处格子内似乎泛着淡淡的光芒。朱颜好奇地走近几步,不禁惊讶出声,“是它?” “阿颜?”永无回过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是那支蝶簪,面色也变了变。“你见过?” 如当时廿四所说,这蝶簪一支在向妃手中,一支在当年早该被处死的那一位贵妃手中,留在向氏手中的,应该是当日他们派人杀了那贵妃以后带回的…… “……见过。”朱颜觉得自己这次大约是闯祸了,袁凛一再警告她不要将那支簪子的事情告诉旁人,虽然如今也只有永无知道,朱颜私心觉得挺信得过他的,但看向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有些躲闪。 “你害怕?”永无缓缓起身,蹙眉扫了那簪子一眼,轻轻摇头,“不过是支簪子罢了,见过就见过,不用放在心上。” 朱颜见他有意为自己隐瞒,心下稍安,向他挪近了些,压低声叹息,“永无到底是什么意思?”见他沉吟不语,又补上了一句,“你知道,我这次回去就要去京城的,我和宣清……”她觉得自己只差不能说,“你不要喜欢我好不好?”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永无望着漏窗外面的树影出神,“他会照顾好你的——只是,你真的喜欢京城吗?” “我不知道,我又没有去过那里,也没有亲身体验过,我怎么会知道呢?”朱颜轻轻叹息,如果可以,她只想在江南过平静医者的生活,可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她有的选么? “……你行事有时锋芒太过,大族内宅的生活,并不适合你。” 朱颜讶然回眸,她有些不相信,永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他只是静静立在那片斑驳的日影里,看背影十分平静。 “不必说这些,我自有分寸。”朱颜抿抿唇,她可以学,这是她答应袁凛的,“永无能跟我说说京城的事情吗?你也知道,我病过几次,都是高烧失忆,所以现在实在记不清过去的事情了。” “……你若知道你生身母亲的事情,大约不会想去那里。”永无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朱颜彻底愣了,是的,她已经知道,徐绸珍绝不会是她亲生的母亲,可她倒是很少听人提起,她真正的母亲究竟是谁。 可永无并没有说下去,这些事情现在说,还为时过早,要等袁凛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件事才可以公开,这是他们之间达成的约定。 朱颜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有要说的意思,微微着了恼,“看来永无今日心绪不佳,朱颜也不便多扰,恰好还要往制药之所,告辞。”(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算北去、京华谁境[三] 才走了两步,身后一阵衣袂带风的??声,朱颜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觉得腰间一紧,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就被永无飞快地掩住了唇。 朱颜吓得浑身都僵住了,立在珠帘下一动不敢动,有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只能阖起眸子静观其变。 “……别怕。”永无的声音也微微颤着,她害怕,他同样也很紧张,方才只是还想留她说一会儿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她抱住了。 感到他的手放松了一些,朱颜轻轻叹了叹,“没……我没怕。” 永无只觉她口中温热的气息拂到手心,急忙放开手,两只手一道将她搂住。 朱颜苦了脸,这算什么意思?不放她走么?幸好永无也只是这么松松地搂着她,两人连身子都没有碰到一块儿,除了看起来有些暧_昧,其实也没什么。 “阿颜,你可知道京城中如今是什么形势?”永无的语气平淡了一些。 “不知道。”朱颜如实回答,徐绸珍当初百般反对她与京城扯上关系,哪里还能告诉她关于京城的情况?“左右不过是些上都繁华,怒马轻裘之辈还能有什么?” 永无没说话,他站在朱颜身后,朱颜不敢回过头,自然看不到他有些犹豫的神情。 这样过了片刻,永无将她往怀里揽了揽,低头凑在她耳边,“京中有人正图谋恢复旧朝,大约只在半年之间,便要举事。” “恢复……旧朝……?”朱颜喃喃,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像被霎时抽走,靠在他怀里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那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恢复旧朝,这是好听的,但旧朝在哪里呢?抚顺王?只怕他未必能有命恢复旧朝,那么,靖?她同样不觉得靖公子能够成事。既然前朝皇室已无人,那么所谓的恢复旧朝,也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说穿了,是另一群人打算篡位了。 这些事情。其实与她无关,或者说,她该觉得高兴,动乱的时候,是成就兵家的时候。亦是成就医家的时候——可她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她只是想要好好地再活一次,就那么难吗? “阿颜,倘若向氏亦卷入此事,你……你会作何想?”永无闭上眼,他今日想问的,其实只有这一句话。 “我们绝交吧。”朱颜轻轻叹息,她不喜欢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一点都不喜欢,伸手轻轻触了触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放手。让我走。” “你真这样想?”永无并没有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一些,“若是这样,你更应该离宣清远一点。” 朱颜微微一怔,他的意思是……是了,袁氏是也是前朝旧臣,当初变节变得那么容易,是因为还留着后手?那袁凛? 可他分明说过,他不会去理睬那些事情…… “我能信你吗?”朱颜有些无助,她一直都是很相信永无的。她觉得永无看起来与世无争,自持高洁,自然没有必要来欺瞒她什么,可她现在。真的希望永无只是在骗她,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想离开袁凛了,若真是这样,她会很难选择。 “你说呢?”永无显然不打算再纠缠下去,放了她,缓步走到她身侧。“我带你去别处看看。” 朱颜被气得哑口无言,去别处看看?!他觉得她现在有这份心情去别处看看?且别说有没有这个心情,方才那些话着实将她吓得有些出神,现在脚踩下去轻飘飘的,仿佛马上要进高考考场一样。 就这个状态,他让她去别处看看? “小心门槛。”永无虚扶了她一下,见她及时抬脚,并未被绊到,没有再说什么。 “……我今天算是认识你了。”朱颜闷了一路,见廿四和杏叶依然等在湖那一边,趁着转过一处树后,咬牙切齿。 “你既然有那支簪子,就不可能置身事外。”永无也趁着转到那边视线的死角,将这句话抛了出来。 朱颜脚下一顿,没留意地上爬着一根荔枝藤,有差点绊了上去,幸好躲开得及时,并没有摔倒,只是扶着一旁长廊的栏杆,躲得有些狼狈。 那支蝶簪现在并不在她的手上,如果说因为那支簪子会有人找上自己,那么现在除了袁凛,谁又能知道簪子确乎曾在她的手中?永无也不过是凭着她方才反常的表现猜的吧?微微思索了一下,朱颜陡然一惊,那支簪子,是徐绸珍交给她的,徐绸珍她知不知道这簪子的来由?她又是怎么得到这簪子的? 袁凛再三再四要求自己防着她一点,看来的确没有错。 “小姐,小姐,你们怎么不走了?”杏叶鬓边挂了一串紫藤花,一张脸是岭南姑娘惯来的微微黝黑,透着健康活泼的气息,“诶,我见你们方才好在好好地走过来,怎么突然转到树后面就不见了,我还以为小姐出什么事情了呢。” “只是看这树从前没见过,问问永无是什么。”朱颜随口敷衍了过去,连抬头看一看那被她拉过来扯谎的树都没有心情。 廿四见两人面色都有些诡异,虽然猜不透他们方才说了什么,但多半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不敢多问,“方才边老板遣人来告诉朱小姐,他先往邻近的端溪村去了,小姐若是愿意在咱们这里多待一会儿,他便明日来接你,若是不愿意,小姐午后自可往端溪村那边去。” “我午后就走,烦劳你们了。”朱颜答得淡淡的,论礼数无有不对,但说起这话里的情味,听着就多少有些不对味儿了。 “小姐,你脸色有些发白,敢是中暑了?”杏叶也发觉她面色不对,急忙从怀里掏出个素白香囊,一股子浓郁的薄荷混着艾草的气味霎时弥漫开了。 杏叶十分高兴地将手里的香囊塞给朱颜,一边拿眼瞟廿四,“昨儿公子送来的包袱里不是放了好几个吗?小姐自己都不知道带上一个来,幸亏杏叶拿了一个呢!” 朱颜本是因为永无刚才那些话,心里有些闷得慌,如今正好顺着台阶下,“没关系,只是方才闷了一闷,吹一吹风就好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算北去、京华谁境[四] 略休息了一会儿,廿四带着几人转到了设在湖边的药坊,还没进门,便有一阵浓郁的药香透了出来。 朱颜自然知道这里所谓的药坊,其实就是个制毒的地方,但用中草药调制出来的东西就算是剧毒,也比化学药品要好闻得多,这倒是真的。且因为里面药香浓郁,蚊虫一概没有,走进去只觉四周清爽得很。 药坊里面当地摆着巨大的药柜,也用红纸墨字表明了药物名称,看起来与普通的药铺十分相似,只是少了几个卖药的伙计。 “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公子怎么来了?”一人从花罩隔断的里面一进出来,身上罩一件反穿的大白袍子,头发挽个简单的髻子,作妇人打扮。 她打量了永无几眼,目光随即落到朱颜身上,啧啧称赞,“这个姑娘的模样,实在像极了贤妃娘娘。” “您是……”朱颜听到她提起向妃有些不悦,但仍是低头问了好,静静立在一边,做出一副恭听长辈教导的模样。 “姑娘叫我七娘就成了,我如今管着这药坊呢,廿四这小子昨儿个就来说过了,朱家的小姑娘要来看一看。”妇人说着径自往另一面去,听得她在里面翻箱倒柜不知找着什么,朱颜和杏叶只能面面相觑。 “七娘为人很热情,除了管着这处药坊,也是族里……”廿四耸了耸肩,见七娘已经从屋内走出,急忙闭了嘴。 “你这小子又在嚼什么舌头,说老娘坏话?”七娘一手里挽着一堆白衣,另一只手中托了两个小瓷盒。 朱颜见廿四被教训,低低一笑,上前迎了她,“七娘要带朱颜进去参观参观?” “哟,小姑娘嘴真甜,来来来,七娘亲自给你把这罩衣穿了。你好跟我进去里面。”七娘把手里的瓷盒随意搁在了手边桌上,抖开一件白衣帮着朱颜系上背后的系带,又取块头巾将他的头发也包起来。 “多谢七娘。”朱颜见她还拿了个口罩出来,心里越发诧异。这一套行头,实在与从前见过上手术台时医生穿的衣服相像,果然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小姑娘还不知道呢,我父亲从前跟着老神医学过制药,这样一套衣服。也是那老神医亲手设计的,穿着虽有些热,但近年来灼伤烫伤,闻着气味中毒的事情,倒真是少了许多。”七娘抚着朱颜的手,给她戴上一副手套,边说边叹,“只可惜那老神医说闲散惯了,不愿意留在咱们这里,一个人出去云游去了。也不知道现在还好不好?” “既是神医,七娘倒也不用这么担心了,从前有位药王还活到了一百多岁呢,可见医术好的老人家,都是长寿的。”朱颜抿唇轻笑,虽然面目被大白口罩遮住了大半,但一双眸子里还是笑意荡漾。 七娘果然眉开眼笑,拉着朱颜一路往里面走,“你这小姑娘嘴就是甜,比我们这里的那些凶巴巴的小姑娘可爱多了。七娘就喜欢你这样的。” “诶,小姐就这么跟她进去了?”杏叶觉得自己就这么被撂下了,心里大不乐意,那妇人方才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咳。杏叶姑娘,七娘她老人家就是这样的。”廿四尴尬地笑一笑,七娘说朱颜嘴甜?他怎么就没有发觉呢?这姑娘分明一张嘴毒得很。 “那,那我们就这么在外面干等着?”杏叶急了,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光景,虽说那个妇人看起来很喜欢朱颜。但自家小姐要在里面出了事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见方才七娘取来的罩衣还有剩余,杏叶急忙一把拿过来,也准备穿了跟进去。 永无面色微沉,他也知道里面制的是毒药,还豢养着不少试药的小兽,若是让杏叶见了,还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杏叶姑娘,你还是不要进去了。” 杏叶一愣,手里的白袍滑到了地上,印象里,这应该是永无第一次与她搭话。 “那,公子进去?”廿四递过一件白衣,他自己不是药坊的人,没有七娘的同意自然不能够随意进入,但永无乃是嫡子,这可是不一样的,七娘就算要责怪,也不敢怪到他头上。 “也好。”永无换上罩衣,循着她们的去处追过去。 七娘带着朱颜一路走,一路说起提取鸡母珠中毒素的做法,一回头见永无跟了进来,七娘不由一笑,“公子怎么也打扮成这副模样?我那四姐姐和姐夫若是见了你这副样子,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姨母说笑了。”隔着口罩,永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朱颜这才醒悟过来,七娘竟是永无的姨母,难怪行事如此张扬,连廿四待她都敬畏有加。 “好了,都进来吧。”走过堆满了药材的悠长通道,才是真正制药的地方。 推开木制的门户,里面的情景实在有些令人吃惊,地上铺着石砖,所有桌椅均是石块琢成,上面堆放着不少陶罐,甚至还有些透明的小瓶子。 再配上里面穿着白大衣忙忙碌碌的人,朱颜觉得这简直就是个现代化的化学实验室,也难怪北流村不愿与外界过多接触,不然肯定会被这里的居民视作妖邪巫术一类。 里面有十来个人,都是白大衣,白口罩,头上包着巾帕,连男女都辨不出,他们见七娘带着两人进来,只不过将手里的活停一停,点头致意而已。 “我带着公子和朱小姐随意看看。”七娘示意他们仍旧继续手头的事情。 不过这话一说,那些人却不能平静了,谁不知道永无与族里有些不和,平日从不回到北流村,不想这回不但回来了,还带着个姑娘进了药坊,这演的是哪出? 不过碍着七娘,各人也不过是在心里暗暗揣摩,或递个眼神给身边的人,不敢宣之于口。 “切,姑娘别理他们。”七娘挑了挑眉,挽了朱颜向左侧的窗棂附近去,“姑娘到这边来看一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算北去、京华谁境 ps:今天头有点痛,质量可能不好,见谅qwq 雕花的窗棂外漏进一痕融融的日光,列在窗台上的是数个青瓷碗,里面浸泡着的都是圆溜溜的鸡母珠。 朱颜嗅了嗅气味,周遭的药香中还飘着极淡的酒味,“这是酒?烈酒?” “可以算是。”七娘点了点头,取个小竹筒舀出半筒来,倒入一旁的饲养着小鼠的铁笼内。 小鼠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饮水的气味,一点没有抗拒,反而拥上前抢饮。 朱颜看了看,轻轻摇头,即便这青瓷碗中浸泡的是已经剖开了外皮的鸡母珠,但真要将里面的毒素提取出来,到达加入饮水就能致人死命的地步,还是太难。 见笼中几只小鼠都挤在饮水处,朱颜眼疾手快地拈了一根鼠尾,迅速将一只小鼠提出了笼中。 “阿颜,小心!”永无看得胆战心惊,小鼠被骤然提起受到惊吓之后,自然会百般反抗,甚至弓起身子去咬噬朱颜捏着它尾巴的手。 朱颜挑了挑眉,一只老鼠而已,她从前又不是没有抓过,老鼠尾巴很长,只要捏住尾尖,手掌部分是不可能被咬到的,而衣袖部分又是收紧的窄袖,更加无需担心。 七娘面色平静,只在眼中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惊讶,普通的女孩子看到老鼠,不是惊叫就是躲避,最好的也就是抄起一把笤帚去打,哪里有人敢用手去捉?而且她捉小鼠的方式,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怎么会一上来就选择捏住尾尖?廿四说这姑娘不简单,果然不简单。 后面石桌上忙着搅拌研磨的几人也被永无的示警吸引过来,看见朱颜手里抓着一只小鼠,全都目瞪口呆,但更令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朱颜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另一只手就扣住小鼠后颈。将它死死地按在了桌面上——也是极熟练的手法。 “见笑。”朱颜见自己的手法并未生疏,只是现在要让她扭断小鼠的脖子,似乎比从前难于下手了些,可能是许久不曾碰过了。朱颜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一旁的几人虽然看不透这姑娘的身份,但刚才早已猜到多半与自家公子有些干系,不想出手竟然如此利索,看这个样子倒更像是他们药坊里的一员,八卦之心霎时更被挠得痒不可耐。更有甚者。一双眼开始四处打量药坊里平日的同伴,看看这个姑娘是不是往日的同伴,一朝飞上了高枝? “姑娘有何打算?”七娘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这姑娘似乎没有要杀死小鼠的意思,也不是故意炫技,那么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朱颜放开了紧紧制住小鼠的那只手,转而轻轻抚着小鼠光滑的皮毛,原本吓得乱挣的小鼠渐渐安静了下来,伏在冰凉的桌面上微弱地喘着气。 “吓到你了。”朱颜将小鼠又提了起来,看了一眼它一双黑亮亮圆溜溜的小眼睛。仍旧放回了笼中。 周围的人有些哗然,这姑娘方才动作那么利落,最后却说了这么一句话,这算什么事?该说她心狠手辣,还是心地善良? “七娘,用酒提取只怕还是不妥。”朱颜遗憾地摇头,能够意识到酒精对有机物的溶解度较大已经是值得称赞的一点了,但不说这所谓的“烈酒”浓度究竟有多大,便是真能提取出来,里面的有毒成分乃是相思豆毒蛋白。再毒也是蛋白质,在酒精里泡得太久,难保不变性失活。 “那么,姑娘有什么法子没有?”七娘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朱颜略略受窘。她连中药的毒理都没有认真学过,化学方面的分离提纯,更加只知道个皮毛,她怎么知道究竟应该用什么东西才能将其中的毒性物质提取出来。 “朱颜的意思呢,七娘可以将鸡母珠直接研碎,挤压成饼。再用浓度……嗯,蒸过几次的酒来浸取,时间最好不要多于一日。”朱颜抿唇,她现在能给的建议,只有这些了,如果能够知道蓖麻毒蛋白是如何提取的,那就简单多了。 七娘点头,虽然朱颜的建议她并不十分赞同,毕竟他们总是认为,浸泡得越久,里面的毒素才能浸出来。 “这位姑娘,你这句话说得不对。”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听起来应该与朱颜年纪相仿,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浸一日如何浸的出来,姑娘难道不知道,这制红曲米,足足需要数月时间才能成?” “十八子,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虽然看不见七娘的神情,但从声音听来,她生气了。 “可是,七娘……”被称为十八子的女孩还想争辩。 朱颜挑了挑眉,“红曲米用的乃是腐熟,而这浸药却与烹饪一般,没有一定的火候,自然不能将菜肉煮熟,但若是时间过久,只会太烂,教人难以下咽。” “你……”十八子一双大眼恨恨地瞪了瞪她,小声咬着唇嘀咕,“强词夺理。” “……十八姑娘……好生有趣。”朱颜敛起眸子轻笑,这姑娘是喜欢永无么?所以才跳出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过可惜的是,永无只是草草地瞥了她一眼,便没有再听。 朱颜觉得,为了争这么点闲气,这姑娘一会儿怕是要被七娘好好地教训一顿,实在不值。 七娘见朱颜没动怒,暗暗松口气,将此事按过不提,“听闻廿四说起,姑娘午间便要走的,七娘也不好多留你。” “也是呢,朱颜正该告辞了。”朱颜含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永无虽想留她,但方才的事情朱颜想必还生着气,料想留了她也不会依,只是静静走在她身边。 才换去了罩衣,朱颜前脚踏出药坊,一抬头便见正厅里站了少说也有十来个人,有男有女,都是中年年纪,十来双眼睛全都落在她身上。 “小姐……”杏叶远远站在人群后面,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了?”朱颜轻咬着唇,不打算放她走了么? “朱小姐,在下向氏一族族长。”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走上前,向朱颜拱了拱手,“敢问朱小姐确是矩之先生长女?”(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算北去、京华谁境[六] ps:我最近有点魂不守舍,昨天的章节名又打错了,忘了编号惹qwq 是否矩之先生长女? 朱颜一边将头帕取下重新绾发,一边挑了挑眉,这句话,当初袁凛也问过她。 她能说不是吗?自然不能的,虽然她现在恨不得说一百遍,她不是。 如果她不是,她就不必卷入这一连串波澜暗涌的事件里去,而且,现在这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谋逆,早已超出了她能够控制的范围。 可现在想退,已经来不及了。 朱颜深深吐出口气,将头发挽个随云髻,颔首为礼,“朱矩之先生确是先父,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朱小姐若愿意唤我一声舅父,那是最好。”族长噙着极淡的笑意看她。 朱颜心下微微一惊,面上颜色不变,“您说笑了。”径自拨开人群向着杏叶走去,“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我们也该往端溪村去了吧?” “听闻边老板再过约莫时日方才启程回江南,朱小姐就再留几日何妨?”族长挽留得云淡风轻。 七娘听得族长如此说,也拧了眉,“我们又不是什么强盗人家,人小姑娘要走,做什么拦她?要我说啊,你们都给老娘让开!让小姑娘回去吧。” “七娘,毕竟是族长在说话,你怎可如此无礼?”族长身后一人吹胡子瞪眼,对七娘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行径十分气愤,他们今日还当真是想强行留下这个小姑娘了。 “我无礼?你们一群大男人,在这里威胁一个小姑娘,就不无礼?!”七娘已经脱下了罩衣,里面仍是窄袖的衣衫,此时怒气冲冲地挽了袖子,看上去极不好惹。 族长果然给了她这个面子,脸一沉呵斥方才说话的那人,“老三,别多话。”不过他随即又回转身子。向着七娘低声告诫,“你也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七娘笑得很放肆,“我任家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四姐嫁与你们向氏。已是高攀得很了,姐姐和姐夫既然逃过一劫,不过想过些安稳日子,你们这些人倒好,可着劲去扰他们安宁。还把个好好的孩子逼得四处飘游,哄着我来当个族老,这些年不过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还真当我也同你们一处想?” 这些事情被她一口气说出来,族长的面上霎时就不好看了,虽然七娘说的也没错,但当着朱颜和永无的面,她实在太不给脸了。 “阿颜,我送你去端溪。”永无对面前一众长辈只作不见。 “好。”朱颜虽然现在不想理他,但看如今的形势。除了跟着永无,自己要顺利离开这里还是挺难的。 族长对永无的态度显然好许多,听他说要走,连句反对的话都不说,只递个眼色给廿四,“你同公子一道去送送朱小姐。” 杏叶松了口气,赶紧上来挽住朱颜,“小姐,快走吧。” “走吧……”朱颜抿抿唇,不由自主回头去看七娘。她有些担心这个心直口快的妇人。 上了车,朱颜依然闷闷不乐。 杏叶很是感激永无方才为她们解围,还亲自送她们去端溪村,因而很爽快地答应了让永无留在车内陪着朱颜。 “阿颜。你在担心七娘?”永无与她对面而坐,中间隔了一张白檀的小几。 “……那个族长……”朱颜欲言又止,她现在心里乱的很,根本不知从何处说起。 “七娘是我母亲的亲妹,当年向妃之事株连治罪时,七娘因为年幼丧母。恰好随着父母一道在岭南任上,因此一起隐居了起来。”永无淡淡说着,似乎这些事情与他并不干系,“几年后其他旁系逃生的族人寻到了父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的。” 朱颜点头,这样看来,七娘是永无嫡亲的姨母,难怪那些族老都不敢把她怎么样。 “今日的事情……”永无埋了头冷笑,“你可知道,今日的事情,宣清早已猜到?” “何意?”朱颜身子微微前倾,认真地打量着他。 “没有他的同意,边奉自然不会让你到北流村去,既然他让你去了,难道就猜不到那些族老会怎么做?”永无抬头看着她,笑意愈涩,袁凛这一招真够狠的,他分明知道自己不愿意逼朱颜,定会护她离开,又逼了他在一众长辈面前表明自己与朱颜绝无可能。 但当真就没有可能了?他暂时还没有放弃一试。 朱颜支颐沉思,这事袁凛知道?知道还让自己去北流村,是为了那支银簪的缘故?想着嗤嗤一笑,“他也真是信你。” “族中长辈行事有些偏激,不论怎样,今日的事情,阿颜不要放在心上。”永无不愿再说,将目光转向帘外,山道旁就是成片的梯田,映着明亮的天光,仿佛明镜一般闪烁。 朱颜舒口气,这个话题实在有些沉重,还是看看外面的山景更好。 水田中种植的该是水稻,田埂上还植着成排的桑树,水田中不是荡起很大的涟漪,多半还养着稻田鲤,这岭南一带的立体农业,果然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发达。 不知道江南那几亩田地,刘自新是怎么处理的?临走之前,她的安排是种植茅苍术、党参、鱼腥草一类的药材,但她也告知刘自新,往后她将去往京城,那些田产和屋舍,甚至还有成药铺子,实际都可以算作赠与了他,他若有更好的打算,可以自行处置。 将自己的辛苦全都托付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朱颜觉得刘自新为人颇讲义气,应该不至于辜负自己一片心意,想来也不算太糟。 “这就是端溪村了?”朱颜见山林后隐隐腾起炊烟,想必已到了人家聚居的地方,回想起方才在北流村的经历,精致的园林楼阁,洁净不染的药坊,就像一场让人颇不愉快的梦,有些虚假,只想快快逃离。 “不错,阿颜急于下车?”永无看着她苦笑,她的戒心实在太强,究竟要多久,她才能够对方才那些事情释怀? 朱颜微一沉吟,“既然已经不远,我和杏叶在这里走一走,散散步也好。” 永无没有理由拦她,只是低低叹息,“方才在画舫上的话,并非戏言,阿颜好好想一想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笑夜郎、说梦痴人[一] 朱颜和杏叶在村口遇上了边青,正是边奉看她们迟迟不到,遣了边青去北流村接她们。 “说起来,也真想不到那个传闻中那么可怕的北流村,竟然是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边青方才只草草地望了几眼,也没见着那里有什么传说中心狠手辣的杀手和制毒的药师,反倒是园林中风雅的格局与布置令人叹为观止。 “那里好看是好看的……”杏叶一手托着腮,一手去捻着鬓边簪的紫藤花,她自幼生在岭南,待的地方多半是江南春土楼,实在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这么精致典丽的建筑,不知道在那里生活是什么样的? 可……可是方才那些人看起来都凶巴巴的,还有自家小姐从那个北流村出来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连句话也不愿意说,所以杏叶觉得,那个地方好是极好的,却有点说不出诡异,让人不敢靠近。 “边老板在村里吗?”朱颜调整了一下情绪,脸上努力挂起笑容。 边青也能够察觉到一丝不对,狐疑地看了看朱颜,见她强笑欢颜,也不戳穿,只笑一笑,“老板在一户人家那里谈生意,小姐也去看看?” “好,一道去吧。” 边奉去的那户人家姓严,村里人称严大哥,算是这附近一个不小的富商,就是靠着药材的初等加工发家的,他们家药材销售的一个大户就是边家的药铺。 严姓人家的住处果然在村中十分显眼,在群山草木掩映的茅草木楼中,忽然突出一处砖瓦结构的院落,挺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小姐,这端溪村里,除了半山腰上的狐仙庙,这可是唯一一户砖瓦房了呢。”边青一路走,一路很有兴致地介绍起这户人家的情况,“这严大哥年纪可轻了,听说还没有娶亲。这说亲的媒人都踏破了门槛,要不是今日边老板去,他还不得一日空闲呢。” 朱颜忍俊不禁,“这么说来。他竟是个抢手货?多半是这里的姑娘家看上了他是个有钱人吧?” “啧,话这么说没错,我们生意人,也不用装什么假正经,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么。”边青说起话来很爽快。“不过他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性子也好,小姐一会儿见了就知道。” 步入严家院子,一围干净的竹篱院落内,草木葱茏,花影繁茂,砖瓦结构的二层屋舍小巧玲珑。这种布置本身看起来并不能现出主人家有多富有,但在周围的竹楼和茅屋中,便自然展现出一种带着肃穆的华丽,这种炫富的方式倒是挺文雅的。 随着边青步入正厅里。就看见左边一侧坐着一个青衫青年,面容清俊微瘦,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三十的年纪,正一手轻轻扣着椅子扶手,一边同边奉说话。 见有人进来,青年急忙立起身,匆匆打量了朱颜一眼,“哦,这位姑娘……想必就是方才边老板说起的朱小姐?” “是。”朱颜垂首,见边奉与那青年是坐在正厅两侧。便往边奉的下首坐了下来,杏叶和边青都立在一旁。 “在下唤作严行。”青衫青年一双眼又将朱颜细细打量了一遍,暗暗赞叹这姑娘的美貌,“听闻朱小姐对经商也颇有心得?” 朱颜抬了抬眼皮。一上来就问这个,似乎有些失礼?但还是点了点头。 严行刚要说话,后面转出个绿衫的小丫头,手里一个刻着牡丹头的托盘,蹭到他身边,一双水灵灵的眼眨呀眨的。 “这是新鲜的荔枝和龙眼。苍耳,拿过去给边老板和朱小姐尝一尝。” 苍耳挪着小碎步走来,一双眼将朱颜看了又看,又抱着托盘回到严行身边,低下头小声地嘀咕了什么,严行听了不时点头,目光落在朱颜身上,带了点笑意。 “严公子家中果真富足。”朱颜拈了一颗荔枝,方才前往北流村,园林中除了相思豆的藤蔓,也种植了不少荔枝、龙眼一类岭南特有的水果,但那里的荔枝才开花抽穗,离果子成熟还差得久了,不想这个严行,明明身在岭南,却连几个月都等不得,不知是不是遣人往更南方去收购了新熟的荔枝来,真是钱多的没处使。 “过奖,过奖。”严行拱拱手,回头唤苍耳,“苍耳,你去给朱小姐剥荔枝,怎么好劳动人家姑娘家亲自动手?” “不必。”朱颜挑了挑眉,荔枝的壳虽然不好剥,但她也没有娇气到要旁人来替她剥。 严行大不赞同,“这怎么可以?朱小姐这一双手美得便像羊脂玉一样,若是被蹭破了皮可不是太煞风景?” 朱颜微敛了眉,但仍是笑一笑,“就算蹭破了,痛的也是朱颜自己呢,不过多谢公子关心。” 严行被她这一笑怔住,口不择言,“在下也会心痛的……” “……公子说笑了。”朱颜眉头越蹙,这人有完没完? 杏叶小脸也黑了下来,刚甩掉了一个永无,这怎么又跑出来一个垂涎朱颜的人?不对不对,这人……方才边青还说他性子也好,原来品性却不怎么样?哪有一上来就对姑娘说这么肉麻的话的?就算在当地,这么不识趣的人也少有吧? 严行却不觉有任何不妥,见话已经说了,索性站起身做了一揖,“不瞒小姐,在下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家中虽则颇为富有,有几房美妾,却始终少个娇妻,听闻小姐乃是前朝朱矩之先生掌珠,在下觉得正合适。” “公子真是有意思。”朱颜噙着一缕笑意,正合适?她怎么觉得是高攀不上呢? 虽然她不喜欢以门第论人,但她既然来了这里,又承了这么个身世,她还真就是前朝重臣家中的贵女,若是落魄了,配个岭南的商贾或许还说得过去,但她现在日子过得也不差,为什么要嫁到这种地方?这人还真以为他在岭南如此富有,到了江南便仍是富豪?好没眼色。 边奉见朱颜不再说话,轻轻咳了一声,“严小友,朱小姐与我家舅公子已有婚约,小友不要开玩笑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笑夜郎、说梦痴人[二] 严行大为意外,站起身将朱颜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摇头不信,“小姐可真会说笑,这女孩子家有了婚约怎么还到处乱走?” “哦,怎么就不行了?”朱颜轻轻咬了咬下唇,心中微恼。 “女孩子么,就要好好地养在家里,相夫教子就够了嘛。”严行说起这些事情觉得特别骄傲,指了指四周的屋舍,“我严某人家中十分富足,小姐嫁了我,往后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哪里用得着像现在这样为了生计走南闯北,抛头露面?” “……公子好大的口气,但那不过为‘若是’罢了。”朱颜面色有些僵,此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再说自己来岭南也不是他所说的“为了生计走南闯北”,真不知道这人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严行是从商的人,察言观色自然是通的,但他见朱颜微微有些恼怒,两颊染上一抹淡红,还以为她只是恼他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女孩子家脸皮薄害了羞,反而得寸进尺笑着,“朱小姐想想,谁家会舍得让未婚的妻子四处奔走呢?小姐还是改改主意,严某定会倾力待小姐。” 杏叶扭着脸,悄悄扯住朱颜的衣袖,“小姐,我们出去走走,这里闷得很呢。” “闷?”严行哪里肯让她们出去,赶紧献殷勤,“苍耳,去给小姐把把扇子。” “……多谢。”朱颜虽然恼,但见边奉没有要走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先走一步,轻轻将杏叶的手捏一捏,低声训斥,“我们这里说话,你要是觉得闷,就自己往外面去歇歇。” 杏叶扁着嘴,一边拉起袖子抹汗,一边假意叹息。“杏叶觉得闷得很呢,可是杏叶要在这里陪着小姐,不如小姐将舅公子赠的香囊借我闻一闻?” 边奉也暗叹这严行说起生意来倒是清爽,怎么就这么没有眼色?又看着朱颜在这里。暂时寻不到机会分说,只是看着他摇头,奈何他只是不理。 严行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这端溪村虽然名气不大,但他严行年纪轻轻就从商发家。在对于经商十分开明的岭南可以算个名人,方圆几百里的姑娘都恨不得倒贴了送来做媳妇,但那些姑娘不是长得不够好看,就是气质太差,怎么都不能让他看不上眼,所以婚事一拖再拖,如今看看年近三十,若是再不娶一方妻室,实在有碍于他成为岭南的成功人士。 这回好不容易来了个看得上眼的,说什么他也得把她弄到手。 至于……婚约?就算是已经成了亲不还有休妻的吗?只要他先将朱颜弄到手。这婚约不解都难。 他是个生意人,从来都只知道想方设法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他觉得自己家境殷实,长得也算仪表堂堂,看得上这个姑娘,她竟然不欢欢喜喜地答应?不过,这倒让他觉得更有意思了些呢。 “严公子平日主要经营的药材是什么?”朱颜不想在正厅里就给人看脸色,不过轻轻一笑敷衍过去,拿话岔开。 “小姐想要什么,在下立刻派人去买来。何必管什么经营的药材?”严行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公子说笑了,朱颜想问的是生意上的事情。”朱颜扶一回额,此人当真财大气粗,一边拿眼看边奉。请他快些出言告辞。 “哦,生意上的啊。”严行更加不屑,掸了掸衣襟,“方才还与小姐说了,只要你答应嫁与我,往后就不必这般辛苦经商了。一个姑娘家在外奔波终究不好的,再说……”他一双眼肆意在朱颜身上扫过,等不及地想将那盈盈纤腰搂上一搂,再尝尝她唇间的芳泽,想来滋味一定不错。 朱颜敛了眸子,恨不得将他那一双眼剜下来,但还是耐着性子轻笑,“再说什么?” 严行目光收敛了些,痴迷地看着她的脖颈一带莹白的肌肤,上面还挂着一串相思豆的璎珞,愈加衬得红白明润,“再说小姐这么好的相貌,在路上行着,难保不会有人起歹心。” “呵,公子过誉。”朱颜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这样的目光实在失态,微微勾起一丝冷笑,“听说公子还有几房妾室?” “嗯?”严行陡然回过神,连连点头,有妾室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娶得起美妾,正证明他家境殷实,“有三个呢,长得虽然都及不上小姐,倒也不赖的。” 朱颜看他一眼,淡淡一笑,“正是呢,不然怎么称得上美妾?不过,朱颜的心里窄得很,不说身边是容不下旁人的,更看不惯妾室比正妻进门早。” 此话一出,严行两个眼睛瞪得老大,仿佛看怪物一般盯着她,连杏叶、边奉和边青都微微变了脸色。 虽然每个做妻子的都不会喜欢妾室,但她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尤其边奉对袁氏比较清楚,这样的大族,难保不会有几个妾室的。 “啧,我说朱小姐,这妇人善妒可是万万要不得的。”严行一把折扇“哗”地一下收进手中,不住地敲着手臂,“要不是遇上我这样一个有德的,而是那些风流成性的公子哥,谁敢娶你呀?这样的话快别说了。” “朱小姐原本也是京中的贵女,自然有些小脾气的,严小友别放在心上。”边奉急忙打圆场,毕竟严行在岭南人脉很广,若是真把他得罪了,后果不堪设想,“今日恰好还约了旁人谈生意,我与朱小姐先告辞,明日再来拜访?” 严行虽然方才被朱颜的言论吓了一跳,心中深不以为然,但又越发觉得这个女孩子奇特得可爱,如今会面不过小半个时辰,实在意犹未尽,急忙堆起笑挽留,“边老板也太见外了,往年你来端溪,哪一次不是歇在我家中的,这么点客房还是有的。” “那……我晚些时候再来拜访小友。”边奉不好直言拒绝,只能先迂回表意,总之带着朱颜撤了为妙。(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笑夜郎、说梦痴人[三] 好不容易告辞出来,杏叶一张小脸苦得能够拧下水来,一路走一路埋怨边青,“你哪里听来的传言?!什么脾性好?你没看见他那一双眼,看着小姐恨不得掉下来……咦,恶心死我了。” 杏叶一边说着,一边还抱着手臂跳脚,好像真的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一般。 “哈,看的又不是你,你这么难受做什么?”朱颜手里捏着那个香囊,一路走一路嗅着,心里难免有些怀念袁凛,虽然他不止一次轻薄过自己,但那些事情似乎都水到渠成,除了事后觉得羞人,并没有让她觉得有特别冒犯的地方。 可那个严行,朱颜恨恨地攥了攥拳,真是想把他那一双猥琐的眼睛挖出来。 边青无奈,求援地看向边奉,“这实在是奇怪了,我之前也同老板拜访过这位严公子的,他为人的确很好,不想见了朱小姐,说出这么多没礼的话来。” 边奉点头,算作是对边青那些话的证实,这严行幼年丧父,和寡母孤苦无依的,辛辛苦苦闯出一片家业,可称得上年轻有为,平日生意场中相见,待人热情又有礼,识得他的人无一不是这般评价,不想今日却像着了疯魔一般,不仅说了不少冒犯的话,那一双乱溜的眼睛,实在有些不像话。 “其实也没什么。”朱颜耸了耸肩,一边侧头看着路边的山花林木,“边老板,这严公子家中储着三房妾室,多半也能看出是个好色之徒,想来平日谈生意免不了往歌楼酒肆里去,这位严公子应该还与不少姑娘有着露水情缘吧?” “诶,小姐怎么知道的?我听说厉害的大夫看一眼就能知道一个人平常的生活习惯呢,小姐也是这么看出来的吗?”杏叶听着起了兴趣,她听人说一些神医都是这样的,而朱颜么,知道的又多。还能用古怪的法子看好病,可不就是个漂亮的医仙吗? 朱颜回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别胡闹了,他年纪轻轻的。在男女之事上再混闹,哪能一眼就看出来?”这种事情大多是天长日久了才能现出些端倪的,就像母舅王熙明抽水烟又酗酒,这么多年下来,才长成了那么一张一眼就能看出病态的脸。 而且。面部一旦现出很明显的病态来,这病多半已经深了,要么难治,要么危急,奈何她劝过王熙明,他就是不听,仍旧喝酒抽烟,如今日子过得殷实了,他又顿顿荤腥肥腻,恨不得将早些年没吃到全都补上。照这个样子,早晚有一天能把自己吃死。 “嘻嘻,快砸她,快砸她!”清脆的说笑声未了,一个娇小的影子便直直冲到几人面前,差点没把杏叶撞到。 朱颜急忙伸手拉住杏叶,一边敛起眸子去看那个摔在自己脚边的小小身影。 那是个穿着白衣青裙的女孩子,因为天气炎热,女孩只穿着一件半臂衫子,早被地上粗砺的碎石蹭破。一张小脸疼得发白,但一条细细的胳膊还紧紧挽着篮子不肯放,里面翠绿的桑叶撒出了大半。 “你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杏叶拧起眉头,今天真是流年不利。往哪儿走都得碰上点倒霉事情。 “杏叶。”朱颜摇头,正要蹲下身给那女孩子看看伤口,面前脚步声又到。 “你们是哪里来的?让开,让开!”追来的也是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全都是粗布衣裳,但没有那女孩穿的破烂。眉目间满是怒意和讥讽,“这贱丫头跑到我们家田里偷桑叶,好不要脸!” 说着,一个女孩挽起衣袖,就要揪那个坐倒在地上的小姑娘。 边青看不过去,虚拦了一下,挡在那女孩子面前,“或许这个小姑娘有什么难处,几位不要这般为难。” “不错,我倒像问问你们,她当真偷了你们家的桑叶?”朱颜微微勾起唇,她分明记得刚才那几个少女笑得戏谑,完全不像是什么抓偷儿,而像女孩子之间的倾轧作弄。 为首的那个少女抬起头,见面前立着个打扮精致,容貌秀美的女子,方才的气焰有些矮了下去,撇撇嘴,将头转向一边不说话。 “姐姐,我……我只是在采田埂上的野桑树的叶子,真的……真的没有偷……”受伤的女孩哭哭啼啼地拭泪,一边拿起一片桑叶托起来,“野桑树的叶子显得黑一些,长得也瘦,没有特意培育的桑树那么好……” 那些女孩子脸上挂不住,骂骂咧咧地数落起来,“哼,就算是野桑树,那也是长在我们家附近的田埂上,哪里容得了你来采?不要脸的贱丫头,早晚会和你哥哥一样变成个怪物!” “哥哥才不是怪物!”女孩不甘示弱,忍痛站起来,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又是泪又是怒,血痕累累的胳膊直直指着那几个少女,“你们不许说哥哥的坏话!” “小姑娘,别争了。”朱颜对这些女孩之间的口角实在厌烦,再说这大热天的,地上又不干净,再不处理伤口要是化脓就不好了。 “……姐姐,我哥哥真的不是怪物……”女孩万分委屈。 边青好声好气地安慰她,“小姑娘,我们先送你回家去吧。” 那几个少女还未走,听了又是惊恐又是幸灾乐祸,故意尖着嗓子叫,“他们家里有个怪物!长得可吓人了,爹娘都说是妖怪!” “我哥哥不是……!”女孩气得小脸惨白,瘦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朱颜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心中微微一沉,她方才就觉得女孩的手有些奇怪,初初还以为是摔倒的时候蹭破了皮,因而保持了那种奇怪的姿势,但现在看来,似乎这孩子的手当真有些类似于“爪形手”? “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朱颜不动声色,向着淡淡笑了笑,“边老板,我也打算送这小姑娘往她家中,您方才说还约了生意,我们暂且别过?” “哪有什么生意?”边奉哈哈一笑,“不过刚才为了躲那严行随口编的,不想小姐还真信了,这小姑娘可怜得紧,我也同你们一道去看看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入世偶听邪佞[一] 那个小姑娘也不是柔弱的性子,很快就止了眼泪,向朱颜一行分说自己的遭遇。 她姓衣,父母过世得很早,也没给她留下什么名字,平日都是和哥哥衣天相依为命,哥哥唤她“衣衣”,也便一直这么过来了。 本来兄妹俩的日子过得虽然辛苦些,但端溪的乡里乡亲知道他们家里没了父母,时常回有接济,平日里也颇多照顾,这样的日子还能过下去。 只是大约两三年前,他哥哥不知患上了什么恶疾,先是手足莫名有些抽筋,再不能上山砍柴采药,后来又发起皮疹,不过他们这些穷苦人,自然不会把皮疹当作一回事情的,因此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过些日子自然会消下去的。 可是这一等就是两年,皮疹非但没有消退,手足的麻木反而更甚,更可怕的是,她哥哥的眉毛开始脱落,甚至连面部起了疹子,疹子溃烂之后愈合,形成凹凸不平的疤痕,变得面目可憎。 村中许多人也因此说他哥哥是被恶灵缠上了,开始疏远、排斥他们兄妹,他们的生活越加艰难了起来,衣衣只好向人讨了些蚕虫,每日采摘路边的野桑饲养,等蚕虫吐丝结茧后再走好几里的山路,拿到无人认识她的集市上卖了,换些米面回来养活自己和哥哥。 “可是衣衣知道的,哥哥还是哥哥,就算样貌同从前不一样了,他还是最疼爱衣衣的哥哥呀。”衣衣抚着手上的伤痕,低低自语。 “唔,你们好可怜呀。”杏叶原本因为差点被她撞了而怒气冲冲,现在听了这样一番述说,又着实可怜她。 “……或许是冥病,应该还能够医治。”朱颜轻轻叹息,一边瞥了杏叶一眼,暗暗摇头。 冥病是麻风病的古称,再早些时候又称之为“疠风”。因为发病后期病人会出现眉毛脱落,鼻柱塌陷,面目与旁人相差悬殊,被称为“狮面脸”。十分可怖,因此患者被人们目为妖邪的倒是还真是有的,更有甚者认为麻风病是可耻的,是因为诅咒或是偿还“前世孽债”,不一而足。 在欧洲中世纪的时候。患上麻风者会被用火烧死,而在中国,似乎只是辟出“疠人坊”或“疠迁所”安置隔离,集中收治,听起来还更人性一些。 要说麻风病有多可怕,朱颜难免有些打战,当年上课的时候就曾经被悚然到,虽然她的确对身染疾病的人怀有十二分的同情,但……不得不说,她也能够理解中世纪为什么要将麻风病人烧死——实在很可怕。 所以她一点不觉得。杏叶现在这么同情这个小姑娘,一会儿就不会惊叫着跑出去,而且就算她真的能够替衣衣的哥哥治好病,也不可能恢复他的容貌,他还是会被人视作妖异。 衣衣家的院落十分简单,破败的草篱内,竹木?抑?男∥萆细沧畔∠±??拿┎荩?俳?孛娴牡胤揭丫?蛭?d晔艿匠逼?秩径???擞陀偷那嗵Α “衣衣,你可算回来了?”一个微哑的男声从幽暗的屋内传来,似乎也被潮气给洇湿了。显得非常沉重。 衣衣将手里的藤条篮子放在地上,鸟儿一般冲进屋内,“哥哥,哥哥。衣衣回来了!还有几个伯伯、哥哥和姐姐来了。” “杏叶。”朱颜趁着这会儿略略回头,眸色复杂地看着她。 “嗯?小姐有什么吩咐?”杏叶满脸无辜地看着她,还有几分焦急,不是说这个小姑娘的哥哥有病痛在身吗?自家小姐向来好心肠,怎么还不进去诊病呀? “一会儿若是那位大哥面目可憎,你不得露出任何厌恶和恐惧的表情。可记住了?”朱颜说的很淡然。 “诶?”杏叶眨了眨眼,“可是小姐前几天就读过医书给杏叶听,说是医者应该对病人的容貌毫不关心……呀……!”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穿着深色粗布衣裳的男子就由衣衣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两条腿裹在裤中看不清楚,但那两条胳膊就已经有些变形,再看脸,真真是惨不忍睹,要不是朱颜方才还提醒过她,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吓得扭头就走——简直就像白天撞到了鬼一样。 边奉和边青毕竟见多识广,虽然也被吓了一吓,但已经看出此人所患疾病确是冥病,因为冥病不易通过间接接触传染,因此两人反而迎了上去,一点不显得疏远。 朱颜暗暗叹息,此人鼻柱部分的确已经塌陷,因此面目变化如此之大,在她所知道的病症中,三期梅毒和麻风病均可以造成这样不可逆的面部损害,就算把病医治好了,面部因为骨骼遭到损坏依然不可能恢复如初,患者得带着这样一张毁容的脸过一辈子,实在可怜。 衣天难得遇上有人不怕他不躲他,而且还是这么几个衣着得体的人,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见边奉和边青走上前,急忙避开,一边用袖子遮面,“我得了恶疾,几位……没的污了几位贵客的眼,还有,他们说我这个病要传染的……衣衣她……” “衣大哥,你别担心,我是医者,或许可以帮你医治。”朱颜微微拧眉,她方才也察觉到衣衣的手似乎也有些奇怪,多半同样感染了麻风分歧杆菌,但较她哥哥的症状要好很多,只要及时医治,往后完全不会有任何影响。 至于衣衣是怎么被感染上的,或许是因为平常照顾她哥哥而感染,但更可能的原因,朱颜觉得他们是接触到了同样的传染源,虽然她并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传染源,毕竟麻风这种病,在岭南一带其实挺多见的,谁知道因了什么“天时地利人和”就会染上了。 “医者?”衣天将衣袖缓缓放下,他还真看不出来,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会是一个医者?不过话说回来,难怪她看到自己一点不觉得害怕,原来竟是个医者,果然是见多识广的。(未完待续。) ps:胆小的或者正在吃饭的就不要查麻风的图片了,真的很可怕qwq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入世偶听邪佞[二] 杏叶在一旁缓了几口气,趁着那衣天与朱颜他们说话,偷偷转过眼打量着他,一张脸约莫现出铜色,上面坑坑洼洼,斑斑点点,还有数不清的小疖子,不过最可怕的还是他那两只眼睛,里面一层灰白的阴翳,仿佛白眼对人一样。 朱颜自然草草扫过了一眼,这衣天不仅麻风很重,而且还生了内障,若是放在现代,只要一个简单的手术即可,但放在现在?她隐约记得,有一种法子叫作金针拔内障,可她的针灸学的实在很差,若是皮肤上施针也就罢了,这眼睛附近,岂是能够随意下针的地方?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治疗衣天和衣衣的麻风,这除障的法子,或许她可以修书询问袁凛? 那边低矮的草棚下,衣衣已经忙着去喂她养着的蚕虫,因为采来的都是野桑叶,那些蚕虫也长得十分瘦小,半点没有朱颜从前养过的蚕宝宝那么白胖可爱。 这女孩子也挺懂事的,她刚才坚持不让朱颜为她处理伤口,就是担心把不好的东西过给她,这会儿喂完了蚕虫,才艰难地在院中那口破烂的井旁打水上来,取了块洗得发白的麻布轻轻擦拭伤口上的血迹。 衣天也知道妹妹又被那些村里头的女孩子欺侮,吃了苦头,但他现在这个样子,连自己出门都难,更别提什么砍柴采药维持生计了,实在对不住妹妹。 “我方才听衣衣说,衣大哥已经患病两三年了,最开始便是觉得手足麻木之类?” 其实他现在这副形貌,听过麻风这个名头或是对麻风有一知半解的人都能确定衣天就是患了麻风,不过朱颜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下。 杏叶实在有些不能忍受衣天这副样子,便挪去了一边,静静看着衣衣喂蚕,不时帮她搭把手。 “杏叶姐姐,我的蚕吃的少,长得也这么瘦……别人家的蚕都上了山结了茧。我这几只还没有指头粗……”衣衣一边将野桑叶粗硬的叶脉摘去,一边低声埋怨,“要是哥哥没有生病就好了……” 杏叶点头,他们已经父母双亡。够可怜的了,竟然还染上了这样的病症,老天实在忒不开眼。 “衣大哥,或许我能有法子医治,只是你这容貌却是回不去的。”朱颜实话实说。虽然她觉得余生都顶着这样一副面容,换了她还不如病死算了,但应该还是活下去更好吧?她相信衣天这么多年都忍耐下来了,应该会认同这样的想法,“还有令妹怕是也有些感染,但很轻,治好之后与常人应当并无不同。” “这样就好。”衣天强扭着僵硬的身子作了一揖,颤颤巍巍地道谢,“我这个形貌活着只是个累赘,治不好也没什么干系。反倒不会误着衣衣往后嫁人成亲。” 的确,若是有人知道这小姑娘的哥哥得了这种病,哪里还敢娶她进门? 这些事情虽然听起来有些残酷,有些龌龊,但说到底,其实都是人之常情,朱颜可以理解,不过还是柔声劝慰,“世间总也有人不在意这些事情的,衣大哥不要尽说丧气的话。怎么就治不好了?治好了之后,衣大哥带着衣衣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不也比在这里好许多?” “可是……”衣天还是有顾虑的,之前他手足有些不适的时候也去求过医。家里微薄的积蓄倒是花了个一干二净,病却没有一丝起色,这些年更好,样貌变得这般狰狞可憎,别说他不想出门见人,便是衣衣有时卖了茧。好说歹说请了医者来,那些医者看到他简直就像大白天撞了鬼一般,转身就跑。 如今这仿佛天上掉下来的医女,不仅一点不厌恶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治好自己,他怎么都不敢相信。 朱颜以为他在担心治疗的事情,和声宽慰,“衣大哥不要担心,你只要好好地和衣衣住着,衣衣也不用出去采桑养蚕了,我这里还有些许银子,够你们用上几月了,药物都由我去配制,保管不会错的。” 杏叶在一边咋舌,这小姐出手就是大方,真不愧是京中大族出来的,那几两银子放在岭南,别说过几个月,就是一年都够了。 还有她也算是看明白了,朱颜这性子奇怪得很,若是碰上她不顺眼的,想是言家四个小姑娘的父母,朱颜可是极尽刁难冷漠,但碰上这么个长相实在欠妥的人物,她反倒如此热心,心肠好得菩萨一样,也真是奇怪得很。 不过她记得朱颜说过,帮人也得先看看人品,不然只是给自己惹麻烦。 边奉见了也暗暗叹息,朱颜看着柔和温良,多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谁若是真将她当作了好心好性的,只怕要吃大亏,看来她将来嫁去京中,也未必真会吃得了什么亏,只不知道她方才说的那些容不下妾室的话可当真?若是真心这般想,只怕将来有些麻烦。 正这么想着,朱颜已经回转了身子,含笑看着他,“边老板,你这些日子可收了大风子这味药?” 边奉想了一想,“若说这大风子确是有的,不过乃是已经晒干的果实,还是去年陈着的,听小姐的意思,想必是要今年新摘的?” 朱颜眸子黯了一黯,这药又不是陈年酒,也不是那几年陈的艾条,自然是越新鲜,药性越好。 “这大风子近来正是采收季节,小姐且少待几日,应当就能收到今年新下的药材。”边奉很贴心地提议,“小姐若是怕耽误了回江南,也可将方子先留下,我们边家在这岭南会有留守的人,小姐若是仍不放心,索性让两位进了江南春,如何?” 朱颜衡量了一会儿,点头,“大风子暂时不得,不如先用这个方子:二斤鲜皂角刺,用醋煮九日,晒干后取净末一斤,番木鳖八两,用羊油炙到金色,二两苦参,取末,紫背浮萍一斤,晒干洗净取末,这些研成丸子服用,也算聊胜于无。” 她一边说,边青一边细细记下,预备一会儿回去荔川旅舍组织伙计做丸药。(未完待续。) ps:此方为“麻风丸”,出自顾世成《疡医大全》卷二十。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入世偶听邪佞[三] 将衣家的事情处理完,朱颜还是在边奉的劝说下去了严家,毕竟这端溪村里能够让人好好歇一宿的也只有严家那院子,而且严行既然知道他们这几日留在端溪,若是另寻下处,实在显得有些生疏且无礼了。 严行傍晚的态度收敛了许多,虽然还有些殷勤得过分,但行事说话都留了几分,这才显出生意场上那等令人春风拂面的形象来。 不过听说朱颜下午前去救治衣天,严行还是颇为厌弃地拧了眉,“那户人家我也听说了,那衣天患了恶疾,怕是治不好了,我遣人去问过,打算让那个小姑娘来我这里做个小丫头,往后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她,谁知道她那只剩了一口气的哥哥死活不答应,不识抬举!” 要不是还有早上的事情,杏叶倒觉得这人的想法也有道理,可亲眼看过衣家兄妹俩相依为命的情谊,还有严行早上的那等嘴脸,杏叶不是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或许是衣大哥怕妹子被人欺负了去,毕竟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久了。”朱颜挑了挑眉,难道被收留作为丫鬟还是件好事情,还有这个严行的品性,真不是她朱颜看不起他……若是他见衣衣将来长得好,是不是还要收作妾室的?这么个衣冠禽兽,何必要他的怜悯? 而且严行作为一个靠着自我奋斗,从孤儿寡母的境地一跃成为岭南一富,言语间难免带了不少自鸣得意的意思,而且他对那些士族大家极其不屑,边家与袁氏有着姻亲,边奉和边青自然也十分不悦。 因此,虽然严行安排的晚宴十分丰富,除了岭南特有的精致菜式,还有许多山间野味和时鲜果子,但这一顿饭竟是吃得鸦雀无声,压抑得很。 离宴罢还有颇久时间。朱颜便推说身体不适,提前离席,还一边假意笑笑,“严公子白日里说过。我们女孩子家到底不该谈什么生意,因此公子自去与边老板谈会儿生意,朱颜先行下去了。” 严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一个哑巴亏吃得噎住,只得让她走了。 他给朱颜安排的院落在后头幽静的花园里。是一落精致的竹木小筑,有些吊脚楼的样子,有客厅有卧房,还有一带竹篱围出一个小巧的园中之园,朱颜坐在窗下写方,夜风习习,很是清爽。 “大风丸:大风子肉三斤,防风、川芎各一斤,蝉壳、羌活、细辛、首乌、独活、苦参、当归、牛膝、全蝎、黄芪、薄荷各二两,白芷、狗脊、牛黄、血竭各半两。以上为末。蒸米捣碎糊成丸子,如桐子大,每服十五丸,以茶汤灌下,空心服,日进三次。” 朱颜写一回,看一回,将这一份放在窗槛上晾干,又寻了一张纸出来匆匆写着,“大风子膏:大风子肉、枯白矾各二两。真轻粉一两,为末,柏油六两和匀,涂疮疥脓肿等处。” 见写得差不多了。朱颜搁下笔,伏案久了有些疲倦,便回手顺着肩甲一带轻轻捏捶。 杏叶立在一旁添艾草香,见她累了,急忙上来替她敲。 “不必,不必。”朱颜笑着摇手。她觉得别人捏怪痒的,向来都是自己伸伸胳膊就好,“我自己来就好,你倒是替我走一趟,去将这份方子交与边老板或是边大哥,等到他们收购到了大风子,便把这药丸和药膏做起来。” 杏叶虽然不识得什么,但见方子上满满的都是字,又知道朱颜是个手到病除的,心里自然也欢喜,忙不迭应下了,看一回屋内,又向她笑道:“杏叶一会儿就回来,不过小姐要是觉得一个人待在这里闷,出去走走也好,我看这里的花园很不错呢!那个严行虽然人不怎么样,倒是会弄的。” “傻丫头,多半是请了人来布置的。”朱颜抿唇笑,一边同她一道走下台阶,那些骤然发家的人多半喜欢附庸风雅,将屋子布置得充满诗情画意,却不知道,真正的风采乃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光有个架子是不够的。 见杏叶径自去了,朱颜缓口气,在花荫下一处秋千椅子里窝了,头顶是盛放的紫薇花,不是“扑簌簌”地落下,坠了她满头满身,伸手轻轻拂去肩上打了褶皱的花瓣,朱颜忽地想起,那一年在徐府救治白?的时候,似乎是袁凛帮她拂去了肩头的落花,原来已经一年多了呢…… 想得正在入神,远处却忽地飘来一阵娇媚的笑声,朱颜悠悠睁开眼,侧耳听了一会儿,勉强能够辨别出几句来。 “公子千里迢迢接了奴来,怎么有些心不在蔫?”声音很媚,媚得能够滴下水来。 朱颜微蹙了眉头,能在严家的花园里如此调笑的,是严行的妾室?不过听她说话的腔调,似乎更像是个青_楼女子,这好像也更对得上什么“千里迢迢”,毕竟歌舞繁华的平城离这里还是有些路程的。 这个严行果然是个风_流性子,家里储着三房妾室不够,竟还要偷偷招_妓,而且今夜他还留了客人,也不怕被撞见,朱颜暗暗摇头,尽量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打算回到屋内去,耳不听为清静。 前脚才踏上台阶,那边又刮来一句话,“我今个儿唤你来,却是想问问你,你们楼子里对付不肯就范的姑娘有什么法子?” “哟,还有大公子看上了都不领情的贱丫头,真真没眼色!”那女子的声音,带着些撒娇的成分。 “别胡说,我这回可是看准了,那姑娘出身不差,长得更是没的挑,我可是拿准了要娶作媳妇的。”严行啧啧赞叹,“只可惜是朵带刺儿的玫瑰花,性子可不好对付,还说同那什么京里的人家定过亲的,你倒是给我想个法子,怎么先把她弄到了手,让她乖乖听话。” 朱颜面色渐沉,难怪严行晚间的态度好了不少,竟然是还留了这么卑劣的后招,不过既然让她听到了,那事情可就更好玩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世偶听邪佞[四] 远处的话音压低了,朱颜只能听到“????”的声音和不时传来的几声干笑,又听得脚步匆匆,似乎那两人已经走远,也不再纠结于此,立刻进屋寻了那块沾有迷药的帕子,又洒了不少药粉上去,手里悄悄捏了几枚长针,握一握拳,给自己打气。 准备完这些事情,朱颜信手翻出袁凛的来信又看了一遍,坐回窗下执笔回信,简单交代了自己近来遇上的事情,又询问了金针拔障的方法,只将永无说的那些话匿下不提。 果然还没来得及将信封入纸套,严行就慢悠悠地踱了进来,匆匆将屋内打量了一转,见杏叶竟然不在屋内,正合心意,忙提了一只食盒进屋,堆起满脸的笑意,“边老板倒是提起,朱小姐十分喜爱钻研医术,果然到了这早晚还未歇下,严某想想小姐该饿了,巴巴地送些点心过来,小姐可愿赏脸?” “朱颜夜间不喜进食。”朱颜淡淡瞥他一眼,他倒还真的来了。 “这……”严行微沉了脸,这姑娘果然不好糊弄,不过他定下的计策可不少,今夜怎么也得把她哄上手才行,“不知杏叶姑娘去哪儿了?” “杏叶替我去送方子了。”朱颜实话实说,一边将给袁凛的回信叠好,封入信封内,慢条斯理地把小勺在烛焰上烤着,在封口处印上一环朱红的火漆。 严行腆着脸坐在一旁看,朱颜的动作好生优雅,更让他坚定了要将她娶回家的心,每日里能够看她悠然雅致地做这些事情,想起来就满足得很。 “朱小姐,严某看你方才也没吃什么,怕是要饿的,还是吃一些罢?”他也不笨,不等朱颜再度开口拒绝,便飞快地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碟水晶马蹄糕及两碗生滚粥,甜香与米香混合,闻起来十分诱人。 朱颜扫了眼那两碗粥,他这是打算与自己一道吃宵夜?按着严行的狂妄。多半在粥里做过手脚吧?只是不知他可留下了记号,还真不怕拿错了? 虽然心里已经想好了一百种用帕子迷晕他的办法,但事到临头,朱颜还是有些担忧的,若是真的失手了。毕竟不是闹着玩的。 想了想,扯出一个甜美的笑,“朱颜现下还不饿,公子若是饿了,便先喝几口罢,我还要将寄往京中的东西整理一下。”说着,随手推了一碗粥给他,似作无意地扫了他的面色。 严行很坦然地接过了,一双眼只在朱颜脸上,看也没看手里拿的是哪一碗。端起来就喝。 朱颜眸子一黯,看来两碗都有问题,那多半是……好完备的计策。 手微微一错,将袖中的帕子落了出来,眼睛却只落在窗下的信封上,不慌不忙地执笔提上“宣清亲启”。 “朱小姐,你的帕子落了。”严行赶着这个示好的机会,急忙弯腰拾起了帕子,正要递给她,便闻得帕子上一股浓郁的甜香飘来。想到这可是朱颜的贴身之物,不由得凑到鼻尖狠狠闻一闻,赞叹道,“真香。不知道小姐身上是否也这般香?” 朱颜淡淡一笑,心里暗笑此人极傻,闻了那么多迷药还不知道,不过也幸好这种迷药香得了不得,盖住了些刺鼻的味道,这才没让他察觉。 严行见她笑得这么柔和。心中甚喜,只是有些晕晕乎乎,还只道是方才那女人给的药出了差错,暗暗骂她糊涂,敢是将催情助兴的药错给了迷药? “公子想是困了,我唤人来送公子回去吧?”朱颜从他手里拿回帕子,叠成一方收回袖内。 严行迷迷糊糊,见美人就在身前,药性渐渐上来,晕晕乎乎地就要扑上去搂住她。 朱颜轻而易举地躲开,见他被绊倒在椅子旁,耸了耸肩,方才还想得好好的多捉弄他一下,不想他自作自受吸了太多迷药,这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任他睡死在这里似乎也不错,不过自己应该去哪儿呢? 朱颜轻轻拧了拧眉,她可没有兴趣看着这个家伙奇特的睡相,杏叶那丫头又总不回来……忽然想起刚才在席上,严行听说她要大风子入药,曾经提起与这花园后有严家的百亩药田,里面有数十亩种的就是大风子,眼下正要采收,她若是要明日便可以去采。 不如自己先悄悄去看一看,她记得严行说过花园中有一条小路可以通过去,也正为了明日朱颜前去采药方便,严行才将她安排在这里——当然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辞,朱颜觉得更重要的原因还是这里僻静得很,有利于他今晚原本的计划。 朱颜颇为同情地看了眼睡得死猪一般的严行,点起小蜡放进灯笼,独自循着小路走向后面的药田。 其实四下里夜色还不浓,但已经静得如同中夜十分,毕竟古人夜间没什么娱乐活动,不读书不办公案的人闲得很,而且多半人都是劳苦的农人工匠,累了一日自然会早早歇下,不过对于严行来说……他每夜这会儿大约是在和几个妾室调笑,只是可惜了今夜呀,委屈他睡一夜地板了,不过竹木的也不算很凉的么。 大风子的叶子为卵圆形,植株乔木状,一般比人高些,与许多药物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性,不过在岭南这种奇花异草满地的地方,没有特点就是最大的特点,因此虽然只能凭着灯笼中的微光辨认,朱颜还是很快寻到了种着大风子的那几块药田。 树上果然结满了果子,多数已经呈现成熟的紫红色,还有少部分又青又硬,朱颜拧下一颗成熟的果子掂了掂重量,新鲜的果子还挺重的,看来三斤也不必多少颗的。 朱颜信步走了一会儿,觉得左右今夜无事,回去还得看到严行,不如再多待一会儿,索性先采上几两果实,先制一些药丸给衣家兄妹俩用起来,毕竟她还是挺担心衣衣那个病情会不会恶化的,能早一日是一日,谁知道等药制出来的这几日里,是不是就正好到了质变的那个节点了。(未完待续。) ps:补上上一章没贴的资料:大风丸:出自沈之问《解围元薮》;大风子膏:出自薛己《疠疡机要》 第一百八十九章 长夜山溪寂寂[一] ps:我会说昨天的章节数我又打错了吗?这才是189,昨天的是188qwq明天要考六级,要刷题,不造晚上会不会更新 因为出来的仓促,朱颜将采摘的果子全都堆在一旁的空地上,一边还盘算着,她将严行迷晕在屋里,明日又该怎么解释呢?实话实说,还是帮严行圆个谎? 不过严行大约也要点脸面的,敷衍一下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过去了,她倒不相信自己不去追究什么,他还能够反咬一口?好歹也是个生意人,这点信誉总还是有的吧? 见地上堆了不少大风子,朱颜舒口气,估摸着杏叶应该已经回去发现了严行,这才慢腾腾地打算打道回府。 尚未走出几步,树丛里一片“沙沙”的声响,朱颜微微一惊,随即灭去了灯笼,向着草木茂盛处躲进去。 “阿颜?你在这里?”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永无。 朱颜没有答话,她想不明白永无怎会大晚上跑到这里来,或许是自己听错了? “阿颜?”永无又唤了一声,朱颜已经可以从茂密的枝叶间隐约看到他白色的衣角。 她还为着早上的事情有些芥蒂,不知道他此来是为何,又是怎么猜到她会在这药田之中,仍是屏声敛气不作回答。 “……阿颜,你真不在这里?”永无四下望了望,见周围静悄悄的,夜色里草木影重,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见人影,只得放弃搜寻。 他方才特意前来拜访边奉,顺带想见见朱颜,解释一些事情,恰好遇上杏叶来送方子,便同她一道进花园寻朱颜,谁知道一进屋内,看见的却是严行以那般奇怪的姿势睡死在地上。桌上放了朱颜封好的信封和那个食盒,却不见了朱颜的影子,杏叶急急去寻边奉,他则问了这宅子中的路径。径自来寻朱颜。 想来想去她不会走远,又听闻屋后有大片药田,他估计这丫头十有八九是进了药田,不想寻了大半日竟是一无所获。 朱颜听他走远,暗暗松了口气。她现在实在不想见他,还是躲着些好,这样想着,便往反方向挪了几步,寻了个草木较少,蚊虫不盛的地方坐了下来,灯笼也懒得再点,仰头百无聊赖地望着满天星斗。 岭南地势颇高,这端溪村又是山村,四周人家灯盏已灭。头顶上的星星显得越发明亮,蓝黑色的天空也洁净如洗。 她看得入神,却没有料到永无还会去而复返,一转头见他立在自己身边,吓得急忙立起身要走。 “阿颜,是我,别怕。”永无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回走,“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事情你做什么要管?”朱颜不悦地甩开了手。她知道永无这也是关心她,可她现在只希望一个人待一会儿。 “……别闹了,回去。”永无微微沉了声,一边拽着她往回走。“往后不要这样胡闹,有什么事情同边老板商量,不可以自作主张,倘若你在岭南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宣清交代?” 朱颜也拉下脸,凭什么一个个都把她当作小孩子?她自己能够照管好自己的。“我自己去跟他说,为什么要你交代?!” 说完再次用力挣开手,往相反方向的药田里跑去。 永无这回是真的有些急了,他方才询问药田的方位,顺带听那管家说起了地势,这严家的宅子乃是建在一处山头,药田之后便是断崖,朱颜这般乱闯,究竟知不知道路径? 略顿了顿,还是放心不下她,急忙顺着她方才的路追了过去。 夜间,又是山路,四周种满了草药和林木,朱颜没走多远就被他追上了,苦着脸看向拦在自己面前的人,“……永无,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你先回去。”永无并不打算让步,这么晚了,留在这里不安全。 朱颜深深叹口气,估摸着今夜没法子躲开永无,打算妥协,“……那个严行还在屋内?” “杏叶已经去寻边老板了,想来事情会解决的。”永无也和缓了声儿,再次握住她手腕,“若是早知道此人如此无礼,便该将你留下。” “留下?”朱颜冷笑,带着几分戏谑,“我若是留在北流村,会不会被你那些长辈们逼着,今夜同你成亲啊?” “……不会。”永无微微一怔,握着她的手微松。 偏偏就这会儿,朱颜脚下不知被哪根药藤一绊,一个趔趄,险些就跌倒了。 “小心些。”永无揽住她,蹙眉看了看四周,林木很茂盛,一时半会儿要寻到离开的路倒是挺难的,不知道为何还是没人来寻他们。 “我还是点起灯笼吧。”朱颜也发觉因为方才自己是乱跑的,回去的路很难寻找,药田方圆百亩,又都种着高大的林木,若不小心些,恐怕白天都得迷路,更别说现在还是晚上了。 一边说,一边回头去寻灯笼,方才一路过来,顺手将灯笼挂在了身旁的一株树上,就着微弱的星光并不难找。 “阿颜,等等。”朱颜只顾着过去取灯笼,永无却发觉她挂灯笼的那处林木渐少,若是没有猜错,后面或许就是断崖,“别取了。” “为什么不?”朱颜一手已经拿到了灯笼,抬脚要走,这才发觉脚下的石块有些松动,心微微一紧,急忙扶住一旁的那株树。 “别扶那株树。”永无微惊,她还没有发觉那株树本就是长在断崖边,根基一点不牢,被她这一扶,反而将脚下的泥土晃的更松。 朱颜也意识到情况不好,僵在那里不敢再乱动,无奈他们发觉得太晚,朱颜脚下的土石已经现出很明显的松动,那株树的确扎根于松散得泥土中,被朱颜方才那么一拽,直直向后倒去。 崖头泥土滑落的声音“沙沙”作响,朱颜已经预估到自己多半会落下山崖,心里却一点不怕,反而在想自己落下去说不定就能够回去了? “阿颜,快过来!”永无不知她在想什么,正要拉她进来,却见朱颜淡淡笑了一下,“你帮我把桌上那封信交与宣清……告诉他,我回去了,好不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长夜山溪寂寂[二] 不过,朱颜并没有“如愿以偿”,其实她站着地方与下面所差不过三四层楼高度,只是夜里光线不足,才使得断崖下看起来那么幽深。 睁开眼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半个身子都躺在永无怀里,一只脚上冰冰凉凉的,似乎是浸在了山溪之中。 水流涓涓,鸣虫阵阵,是静夜里的唯一一点声响。 “……永无?”朱颜轻轻动了一下,一阵钝痛霎时从浸在水中的足踝处传来,朱颜不由自主地攥紧永无的手,希望能够抵过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阿颜,别乱动……”永无反握了她微凉的手,低头看她,带着歉意,“你的足踝碰伤了,落下来的时候没能抱紧你……如今可疼不疼?若是宣清在就好了……” 朱颜眼角微微一涩,永无是跟着她一起下来的,幸好这山崖不高,周围亦无尖石利岩,永无身手又很好,他们才侥幸没事,若是万丈深渊呢?方才是她任性了。 “阿颜?”永无见她不答话,温和了声音,轻轻拂着她额角的凌乱的碎发,“别担心,一会儿我就带你回去。” “……你有没有伤到哪里?”朱颜忍着足踝的痛楚挣起身子,就着微弱的星光打量他,他鬓边和面颊上都湿漉漉的,衣襟衣袖也都有些沾湿,想必方才已用溪水清理过,就算有轻微的碰伤在夜色里也不能看清。 “我能弄伤哪里?”永无含笑看了她,一边伸手轻轻握上她的微肿的足踝,“疼吗?” “不妨事的。”朱颜微偏了头,虽然觉得很痛,但肿得不甚厉害,骨头应当没有伤,“之前我弄伤过一次,想来仍是那里伤到了。” 永无松口气,仍是方才那句话,“若是宣清在。也不会这般束手无策。” 朱颜眨了眨眼,她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里弄得如此狼狈,还累永无同她一起落到了这个山涧里来,怎么他反而比自己还愧疚?忙低声安慰他。“可如果方才不是你拉住我……” 如果永无没有拉住她,或者山崖很高,或者下面是乱石错杂,结果都可想而知。 “所以,为什么呢?”朱颜一边为自己揉着扭伤的足踝。一边偷偷打量永无,“你知不知道,这样摔下来,我们可能都会……” “这句话应当由我来问你。”永无面色微微沉了下去,“为什么要跳下来?” 虽然她看起来似乎只是因为脚下土石塌陷而不慎落下了山崖,但永无当时看得很清楚,她分明有时间有机会可以跑回安全的地方,但她竟然没有动一下,她是自己决定落下去的。即便他本就觉得朱颜心境较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苍凉些,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真不要命了?! “……我说了,你会信?”朱颜微仰起头去看天幕中的星斗,要不要说呢?她真的已经要被过去的事情压得透不过气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刚才行径简直不可理喻,可她……她因为相信那个渺茫的希望,竟然会放弃求生的意识,太可怕了! 永无听她说得郑重,就着浓重的夜色仔细将她打量着了一遍,略带了些狐疑。 方才她立在山崖上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她“要回去了”?她要回去什么地方?那天她在睡梦中将自己误以为袁凛,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 “阿颜,你总是说,你要回去。那么你究竟要回到哪里去呢?”永无问得小心翼翼,他可以察觉到靠在自己怀里的人情绪很不稳定,不过她现在足踝受了伤,暂时不能挪动,倒不用再担心她有什么反常的行动。 朱颜依然在犹豫,一双眸子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又抬头去看夜空,手也纠结地绕着衣带。 到底要不要说呢?告诉永无,她本来生活在一个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一缕神智却不知为什么到了这里来,住进了这个他原本相识的那个朱颜的身体里面……这算是什么?借尸还魂吗?永无他……应该不会相信吧? “……算了。”朱颜最后还是打了退堂鼓,她不敢说,反正很快就要随袁凛去京城了,到时候见了他那个疑似穿越人士的师父,自己也就有了倾诉对象,再忍耐不多些日子就好。 永无淡淡苦笑,朱颜果然还是不信他的,而且她与袁凛之间,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彼此会心的秘密,难道朱颜是为了这个才决意嫁与他的? 朱颜只顾着用冰凉的溪水冷敷足踝,一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询问,“对了,永无你怎么会到严家?” “我来寻你。”永无取出两只瓷盒,“你晨间去得仓促,忘了带上这个,七娘遣我给你送来。” 那两只瓷盒都是广彩绘的花纹,一只绘蝴蝶,一只绘龙凤,浑圆的盖子上是青金色的蚕纹,单单看这盒子,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朱颜还记得,这两只瓷盒就是任七娘要交给自己的东西,但后来遇上了向氏的一众族老,她匆匆走了,自然也将此物忘记。 “这究竟是什么?”朱颜随手接过一只,揭开盒盖,手掌大小的精致瓷盒内,满满的铺着雪白的膏状物,闻起来没什么气味,若仔细辨认,只得一股淡淡的植物气味,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是你前几日问过的金鸡纳树制成的药膏,需要用时取半勺化入水中,只一点微苦的味道,无甚气味,若是混入茶中,自可夺人性命于无形。”永无说得挺平淡,毕竟他自小在北流村长大,又与姨母任七娘亲厚,打小也看的多了,对这些事情并不十分挂怀。 “多谢。”朱颜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念在此物得来不易,仔细包了贴身收进衣襟内。 永无微微一愣,虽然夜色中看不清楚,但依然能够辨出她颈项间佩着那一挂红豆串成的璎珞,虽然她没有明说过喜不喜欢自己,但如今将此物佩在身上,又是什么意思?(未完待续。) ps:抱歉,有点卡文了。。。。这章不够好捏 第一百九十一章 长夜山溪寂寂[三] ps:卡得好销魂,这段只能放一放了……等我想清楚了再接感情线qwq 朱颜察觉到了永无的目光,下意识将衣襟拉过一点,将里面所佩之物掩住,一边故作轻松地笑一笑,“这是昨日廿四送来的,是永无的意思么?”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永无摇头。 如今离她启程回去只有一旬时间,之后朱颜就将随袁凛去往京中,于情于理,他们都不会再见面。 朱颜抿唇不语,她自然也明白这些,就像关河之前说的那样,她自小是聘与了袁氏的,此次又同袁凛一道去京中,根本不用等到完婚,她就会被认作袁氏的一员。 所以,永无不愿表明他的意思,对他,对自己都是最好。 “……永无也变坏了呢,留给我自己去猜。”朱颜一边揉着足踝,一边噙着苦笑低语,“如果永无觉得这样最好,朱颜自然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阿颜当真愿意回到上京?”永无敛眉望着她微涩的神情,若真是愿意,她为什么要这样难过? 朱颜一噎,面色又煞白了几分,她的确不想去那里,她总是安慰自己,或许就这样嫁了人安定下来也很好,但心里却是明白,如果永无白天说的那些属实,迎接她的只会是更混乱的生活。 如果袁氏当真打算同一干旧臣谋复前朝,她作为前朝秉持清节的典范朱衡的女儿,自然不会安闲,何况,边奉告诉过她,她还有一位伯父和一位叔父,俱在京中从商,他们会不会也在暗中支持此次行动? 不用等朱颜回答,永无已经从她的神情上看得清清楚楚,背过身轻叹,“你不愿意。” “并无两样。”朱颜阖了眸子。眉头轻轻蹙起,脚踝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让她时刻保持着最清醒的意识。 永无犹豫了片刻,似乎漫不经心地笑笑。“若我可以带你走,你不愿意一试?” 朱颜心头微跳,隐在袖中的指甲轻轻掐住手心,尽量平淡地反问,“永无的意思。是要带我私奔?” 她不知道,他若是回答“是”,她又该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 不过,永无只是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他与袁凛有几分交情,自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这般询问朱颜,只是存了一线渺茫的希望与侥幸。 “永无……”朱颜低低埋下头,她真的很想问一问他是什么意思,如果真的是喜欢自己的。她是不是该劝他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可这种话她怎么好意思问出口? “阿颜,你很特别。”永无轻轻揽上她的肩,她与其他的女孩子不同,甚至同她自己年幼的时候都不一样,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同,才让他一次次地想见见她,听听她那些石破天惊的话。 “呵,特别……?”朱颜轻轻一拧眉,微微侧过头看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这世上总还是其他特别的女孩子的,永无……永无一定也可以遇上一个的。” 永无明白她已经委婉地拒绝了,微带了些失望的意味,抬头望着夜色浓郁的天幕。“……我明白了,可惜你此次归京,我们是不能再见的。” 袁氏是大族,若是登门拜访,他自然需借向氏的名号才好,但向氏被株连灭族之事没过去几十年。除了少数几人外,少有人知晓北流村的存在,他自然不能自称是向氏之人,自然,凭他的伸手,暗中潜进府中算不得什么难事,可袁氏所居之处人多嘴杂,比不得江南,这样做无疑会害了朱颜。 朱颜也觉遗憾,夏夜的山涧旁毕竟还是有些凉意,不知不觉便往他怀里挪了些。 “若是累了便歇一会儿,夜间昏暗,左右寻不到路,等天明我送你回去便是。”永无把她抱得紧一些,“你的脚好些了?山涧水寒,浸在里面仔细着凉了。” “我知道。”朱颜舒口气,一边揉着足踝,一边费力将腿缩回,向他怀里蹭一蹭,调皮地霎了霎眼,“再借我靠一回,不要告诉宣清。” “自然不会。”永无轻轻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这样引人浮想联翩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去同袁凛提起,不过这丫头自己不省事,又是半夜私自跑到药田,又将足踝弄伤了,难保边奉不会写信告知袁凛。 朱颜阖了眸子,永无很能给她一种安心的感觉,但……她还是睡不着,有些事情表面装作不在意,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实在难熬。 偷偷将眼睛睁开一线,见永无微仰着头望着黑沉沉的夜幕出神,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小半个侧脸,看起来有些寂寥。 朱颜觉得很愧疚,永无待她很好,可自己什么都不能给他,想得出神,没留神手微微一错,从胸前滑了下去,眼看就要砸在山涧旁的碎石上,朱颜只管闭上眼装睡,她可不想让永无发觉自己没睡着而且还在看他。 手还没擦到地上,永无已经拉住了她,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睡不着吗?”另一只微凉的手抚过她额头,覆上了她不安分的眼睛,“折腾了一晚上不累?” “……我能和你说说话吗?”朱颜有些郁郁,不过既然被发现了,索性说会儿话也好,“就说……我以前的事情,好不好?” “以前的事情?你幼时在京中,还是同朱夫人一道住在江南的时候?”永无觉得有些看不透她,他听徐绸珍说起过,朱颜将过去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她能说什么? 朱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组织语言,“永无,倘若我说,我并不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我经历过很多,你们根本不会相信的事情。” 永无微微挑眉,“……七娘同我说起,她曾遇上一位老者,也坚持自己来自一个奇怪的地方,阿颜想说的,与之相同?” “是。”朱颜一咬牙,她不想再瞒下去,她希望寻个人说一说,而且今夜过去,她和永无或许不会再有几次见面的机会,向一个不会再见的人倾诉要比向自己最亲密的人倾诉容易得多,因为不必担心下次见面时会不会觉得难堪。(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暗流入眼底[一] ps:尽量再码一章qwq如果太晚就不要等惹 长夜,不寐的并不止一人。 京城郊外的一处小庄子内,灯火炳明,照亮了庄子内横平竖直的道路和整齐划一的屋舍,这样的建筑十分罕见,完全违背了园林屋舍的含蓄设计理念和一步一景的风格,干净利落得有些诡异。 “此物连续服用数月,自然可以造成心衰——你要说什么心悸啦,怔忡啦,咳喘痰饮,都随你。”位于正中的屋舍里透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虽然苍老,语调却很轻松。 “师尊的意思是……只要混入平日的茶水与饭菜之内,便能让人渐渐体弱,既然染病,看症状都与平常染病一致,且绝不会被验出不妥之处?”压得很低,是袁凛的声音。 老者的声音,肯定且带着一丝戏谑的意思,“现在人大心大,不相信老头子的手艺了?” “并非如此。”袁凛答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破绽……” “那孩子这般嘱咐你的?”老者收了笑意,低浊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些凝重。 “是,因此希望师尊能够确保这药剂绝无差错。”平淡的口吻,完全不带与长辈说话时该带有的敬意和诚惶诚恐。 老者沉默了片刻,朗声笑了起来,“放十二个心吧,再错不了的。” “既然师尊如此确定,方才是宣清冒昧了,告辞。”轻微的桌椅声响,接着灯光一暗,门略略打开一丝缝隙,袁凛抱臂走出,面色没有任何异样。 “宣清,这么急着就走了?”一个石青衫子的人一道走了出来,须发雪白,背微微佝偻着。步子却矫健得很,笑声回荡在院内,“这会儿子就不愿理我这老头子了,往后娶了媳妇还了得?” “神医说笑了。公子急着回府中辞行,正是打算亲自往岭南接朱小姐。”关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院中,神情肃然。 被称作“神医”的老者愣上一愣,皱巴巴的手敲着额头,霎时失笑。“看我这个记性!你昨儿便来告知我,那个小丫头在岭南被人缠上了,要急着去把她带回来,免得被人占了先,不过我记得七娘那个小姑娘挺识事的,难不成也同那些打了鸡血一样的家伙同流合污?” 关河摇头,“任七娘乃是向公子的亲姨母,受了重托照料他,这回只怕也难说……” 神医耸了耸肩,拍拍头发花白的脑袋。“也是,我这记性的确差了些。” 过了片刻,院中无人接话,只有关河提着一盏明瓦的小灯,昏黄的光亮一动不动,映着三个同样一动不动的人影与地上的影子。 “公子,回去吧,老爷还在等你。”关河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寂静。 “……好。”袁凛整一整衣襟,回身再次向神医告辞。 神医虽然眉头轻拧了,脸上却始终笑容可掬。见他们要走,忽然捋着胡子笑,“我记得你先前不是说绸珍那孩子多多拦着你吗?我想来想去,那孩子心地向来是好的。必没有你说的那样。你这次往江南去,见了她就将我这信给她瞧上一瞧,有我老头子作保,定然不会让那小丫头吃苦头,绸珍自然也就放心了。” 一边说着,一边七手八脚地在袖子里掏。好半天才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神医扯个笑挠头,“这种衣裳就是难穿,袖袋还在夹层了,一没留神就错了层,再没有口袋方便。” “多谢师尊。”袁凛淡然地接过信封,一边捏在手里抚平那些新旧交叠的棱角。 “诶诶,我俩谁跟谁?”神医上前拍了拍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小子就别跟我装老成了,这么小小年纪一点性子都不活泼,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小丫头是怎么看上你的?你还说她和我有些缘故,这个缘故我却看不出来得很!” 关河暗自摇头,这神医本事是极大的,只是性子古怪得很,看看这一大把年纪了,却比孩子还活泼。那次他将朱颜演算的稿纸带回来后,自然呈到了神医面前,不想他一把年纪的人了,见了那张纸两眼发光,当时就放话了务必把朱颜娶回来给他看看。 “公子是府中长子,行事自然要稳重一些的。”关河轻叹,“老爷如今又主持着一族的事务,谁换了公子的位置,都难做。” 神医不以为然地摇手,“罢了罢了,少跟我说这些,听着就头大得很。” 袁凛一言不发,一直走到大门附近,才再次出言,“师尊,天色已晚,您不必再送了,早些歇下吧。” “行,行,我这一把老骨头还不劳你挂记。”神医挥挥手,见他们登车这才暗自摇头,缓步回到庄内。 “什么时候到的?”袁凛取了一块木牌交给关河,面色越发沉了下去。 关河头也没回,淡淡答道:“老爷等得久了,又同夫人说最起近前朝的那位贵妃,还有几个变节的旧臣都死于非命,京畿一带只怕不安定,因此嘱咐属下务必来接一接。” 袁凛摇头,他并不想听这些理由,“我只问你是何时到的?” “半刻有余。”关河微顿了一顿,又低低笑,“若是这个时间让公子不痛快,关河亦可回答是方才刚到的。” “……知道了,此事你会告知他?”袁凛的声音勾起一丝波澜,神医交给他的那种药剂,他不能够让旁人知道。 “公子既然吩咐过属下不必一道前往,属下过去从未僭越行事,就算老爷催促,亦会随口敷衍过去。”关河不慌不忙,娓娓解释,“只是此次……边老板送了急信过来,左右也不过是昨夜的事情,却着实拖不得,因此属下才借着老爷的吩咐,来告知公子此事。” 袁凛微惊,一手收在袖内,紧紧扣住方才神医交给他的小瓷瓶,声音尽量平静,“何事如此紧急?” 关河蹙起眉,“朱小姐不见了,看情况似乎落下了不高的山崖,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可岭南一带山崖阻隔,实在难以寻找。”(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暗流入眼底[二] “不见了?”袁凛伸手扶额,他昨日还收到了朱颜寄来的信,这才多久,她下落不明?! 关河面色十分凝重,取了一份誊写清楚的纸张,“这是塞云方才从抄录下来的内容,因为此次传信太过匆忙,有些文字脱漏了,塞云依着自己的猜测补全了上去,已经标明。” 袁凛匆匆看过,微舒了一口气,按这信上说的,朱颜在夜间走入一处药田,之后落下了断崖——因为在断崖边发现了她提出去的灯笼,幸好那山崖并不高,永无多半又同她在一道,想来两人不会出什么事情,应当只是落入那处山涧后迷失了道路。 “公子就不担心……”关河摇头,压低了声,“向氏同样想娶朱小姐,毕竟她父亲乃是朱矩之先生,她的叔伯又都控制着京中的商行,娶她于他们的计划十分有利。” “你若说永无带着她私奔倒是可信些,若说为了向氏的计划将她带走,我却难以相信。”袁凛摇头,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永无了,他对向氏的复仇之心不说不可理解,简直就是十分厌弃,他不可能还将朱颜拖进那种境地里去。 至于私奔?他觉得应当不至如此。 车马行至城门下,时值子夜时分,早已是城门大闭,又因为之前有过几名纨绔子弟强行闯门的事件,官府虽然不好明着同那些世家大族作对,暗地里却将夜间的守卫又加了数倍。 城头的守卫见来的又是京中大族的车马,十分地不耐烦,虽然不敢出言辱骂,却着实有些不雅,“这会儿都这么夜了,不好好待在城里寻欢作乐,还巴巴地从城外回来,难不成是急着……” “这是令牌。”关河不待他说完,扬了扬手中方才袁凛交与他的木牌,城头摇曳的灯笼将光彩投射到木牌上。包边闪出一痕炫目的金光,并非民间之物。 城头上的守卫吓得瞌睡立醒,忙不迭地开门放行,一边低声下气地赔罪。“小的这不是睡糊涂了吗?不知是宫中的贵客……” “不必放在心上。”袁凛收回了木牌,“关河,进皇城去。” “可是,老爷急着要见公子。”关河为难,这一次真的有些紧急。毕竟以袁氏现在不尴不尬的处境,太需要娶到朱颜了,所以她这一次不知所踪,实在太让那些长一辈的忧心。 “……我往皇城中送药,父亲向来知晓。”袁凛摇头,这可以随意进出京城,甚至通过宵禁的令牌自然不是白拿的,他得将方才从神医那里取来的药掩人耳目地送到需要此物的人手中。 关河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忽然勒住马,在一处颇为偏僻的街道上停了下来。 一带高墙的阴影里走出一人。黑纱掩面,看不清模样,声音也很淡,“朱小姐依然下落不明,我们公子也同她在一道。” 说完,那人立刻隐回了黑沉沉的影子中,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风声过耳,空阔的仿佛刚才并没有一人出现,还说了一句话。 “他们果然在一道。”袁凛抿唇。手中微微捏紧,虽然对永无的为人颇信得过,他还是不能释怀此事,毕竟朱颜已经同他一道过了整整一天两夜了。他们两个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还有边奉信中所说,朱颜此番出事与那个不识抬举的严行的纠缠有脱不开的关系,那人究竟是有多没眼色,才有那个胆子同袁氏和向氏抢人?不过此事倒不必他去操心,永无此番也扯了进去,向氏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子夜街道人马稀少。不多时,车马便驰进了皇城中,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 袁凛淡然下车,方才的那些情绪已经尽数收起。 “公子,恕属下多言,公子此去真是送同往日一般的药剂?”关河见他就要推门进去,再次拧了眉,他早已知道袁凛在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那些事情,很可能与袁氏所行相悖。 但今日恰好听到的东西,却是他意想不到的,他跟随袁凛多年,知道他医术很好,虽然没有朱颜那般好心肠谁都乐意治一治,但也绝不会做出害人之事,这一回却是……他和神医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该知道,这是进给太后治疗惊悸的礞石滚痰方,因她不喜吞咽药丸,故而师尊做成了药粉。”袁凛挑了挑眉。 “……属下知道。”关河微微侧过头,若这药真是呈与太后的,里面被换成了那样足以杀人于无形的药粉也就算了,可关河知道这只是个幌子罢了,一个用来隐瞒他父亲的幌子。 袁凛头也没回,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只留关河一人在外间等候。 不过一刻工夫,袁凛便出来了,面色仍是没有一丝改变,“回府吧。” 袁氏聚居的地方离皇城并不遥远,是新帝亲自定下的格局,说是关心旧臣,倒不如说是便于监视,不过饶是如此,几族旧臣仍是暗地里将谋复的计划进行得热火朝天。 “老爷就等在正厅里,还有其他几位也在。”关河面色凝重,这一回族中当真对朱颜看得极重。 袁凛点头,加快了步子走入正厅,但里面除了他父亲袁牧,几位伯父叔父之外,似乎还有一人,虽然作平民打扮,目光却锐利得很。 “世侄当真有阿颜的消息?”还没等任何人开口,那人已经抢了上来。 “这位是朱三爷朱轸弦之。”关河低声提醒。 “弦之先生。”袁凛颔首,想不到族里这一回竟然提前向朱家摊牌,将朱颜的伯父请了过来。 朱轸与朱衡是嫡亲的兄弟,当年朱衡用女儿替了公主纾忧,暗地里托付三哥看顾女儿,不想待他去寻时,朱颜已经不知去向,深负四弟嘱托,如今好容易听到了侄女儿的消息,恨不得飞去岭南寻她。 “宣清正要前往岭南接朱小姐回京,弦之先生稍安勿躁。”袁牧对他的焦急很满意,朱颜那丫头还是越早进了京中越好,至于她在岭南出了些事情,这个却是不能告知朱轸的。 见朱轸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袁凛只得应下,“确如父亲所说,晚辈即刻启程前往岭南。”(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暗流入眼底[三] ps:第一更,今天大概三更吧【望天】 朱轸听后远没有放心,岭南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蛮荒之地,不说那里的百姓开化不开化,至少那气候水土就够人苦的了,朱颜小时候可是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那样的折磨? 也不管大厅内还站满了人,急急数落起来,“阿颜那丫头自小底子弱,怎会往岭南去了,我方才听益谦先生说起,乃是世侄安排的?此事也太过欠妥。” 袁凛不过一一应下,赔几句不是,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数落全都敷衍过去。 关河却在一旁暗自不平,这位朱三爷也忒不省事,朱颜既然在岭南出了些事,他们本就打算前去岭南,却不想他在这里唠唠叨叨地拦着,若是迟了可真是误事。 “此事确实是宣清自作主张,昨日已责令他尽快将侄女儿接回来,与弦之还有其他几位骨肉完聚。”袁牧适时地插上一句话,“当年我同矩之交好,已是给两个孩子订下了婚约,如今侄女儿年纪也不小了,不若待她回京,秋里便把这亲事办了罢?” 朱轸愣上一愣,他午后被袁牧一封帖子急匆匆请了过来,心中还狐疑得很,虽说当年他们的确与袁氏友好,但当年兵临城下,朱氏纷纷弃官从商,袁氏却背国投敌,如今除了他四弟朱衡不知下落,朱氏虽然还在京中住着,彼此之间却少有来往,不知道袁牧究竟寻他做什么。 这么急急地赶了过来,袁牧当头一句竟是告知他朱颜的下落。 按着袁牧的意思,他那侄女儿果然在当年逃脱一劫,被弟媳徐绸珍带往了江南生活下来,但当时袁牧说的是,那丫头已经与表兄定了亲事,如今又住在她母舅家中,虽然这些日子往岭南去了,但不管怎么说。不也已经是嫁做人妇了吗? “弦之且别急,侄女儿虽则与人定过亲,却是没等到她嫁过去,人便死了。”袁牧拉了朱轸重新坐下。唤人来添上茶水,细细分说,“她如今虽在母舅家住着,但听闻那地契却是在她名下的,她和四夫人住过去。也是在她那表哥死后的事情。” 朱轸略微放下心,之前他听闻这事,又是记挂朱颜,想见见她,又担心她嫁得不好吃了苦,不想竟是现在这样的光景,虽然不曾真的嫁过去,但于女孩子家的名声总有些不好,也亏了袁牧并不介意,将来又有自己和几个兄弟为她撑腰。自然不会受了委屈的。 “若是这样,我的意思自是与益谦一样的,她旁的几个叔叔伯伯自然也是允的,只要问一句亲事打算定在何时,我们好为那丫头张罗起来。” 袁牧对他的热情也是始料不及,听闻这朱轸与朱衡亲厚,倒是一点不假,中规中矩地笑一笑,“此事倒也不必着急的,我看便在中秋前办了。仔细日子倒等侄女儿回了京中再议,不知弦之的意思如何?” “很好,很好,我将这丫头的消息去说与几个哥哥兄弟们听听。让他们也高兴一回,果然老天是开眼的,四弟当初就最宠这丫头,如今仍教她回来了。”朱轸回头看看天色已晚,“其他事宜,改日再谈。弦之先行告辞。” 他匆匆去后,其他几位也各自散了。 关河摇摇头,有些不以为然,原来这几位爷不过是袁牧请来做个见证的,如今得到朱轸满口应承婚事,他们的确可以走了,不过,他和袁凛却是不能走的,袁牧十有八九有话要问。 袁牧送走了人,抬起眼皮将安安静静立在面前的两人打量一番,又低头去抿茶水,隔了足足半刻有余,才低沉着声儿,“宣清,你方才往何处去了?” 袁凛尚未说话,关河先接过话头,“公子同往日一样,往神医处取了药,送到皇城之中去。” “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袁牧霎时沉了脸,手一掸,一个茶杯在地上砸成了好几片,茶水泼了一地。 不过虽则表面上是怒的,袁牧心里却暗暗放下了心,关河是他派去的人,自然不会瞒他,既然他这么说,想必袁凛确是去皇城中送药了,这些年因他与那神医的缘故,袁氏作为旧臣的待遇较其他大族已是不错,也很少受到猜忌,这样一想面色也就慢慢和缓了下来,不再似方才那般阴沉。 袁凛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略后退一步,“父亲既然无他事……” “怎么无事?在这里候着,关河且退下。”袁牧再次沉下脸,如今他可还活着,绝容不得这孩子越过他行事,若不是这一回朱颜失踪,边奉匆忙将消息用信鸽传来,他还不知道朱颜竟是往岭南去了。 关河微微犹豫,退了几步,又低声提议,“公子还要亲自前去岭南接朱小姐回来,属下想着此事宜早不宜迟,已经备下了车马。”催促的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言尽于此,便缓缓退了下去。 “父亲打了一手好算盘。”袁凛淡然笑一笑,他自然也知道,面前这人虽是自己的父亲,实则奈何不了他什么,“这位弦之老爷与矩之先生最亲厚,为人又重义气,轻算计,父亲能让他亲口答应这婚事,实在令儿放心。” 袁牧面色一僵,朱氏族中能主事的人很多,他自然不是随意去请的,寻来朱轸的确是为了能够尽快定下婚事。 “我倒要问问你,将那丫头送去岭南是个什么主意?向氏图谋复起,比我们更会打那丫头的主意,这一着太险!” 袁凛垂首听着,眉头微蹙,他想娶朱颜,根本不是为了这些考虑,仅仅只是喜欢她罢了,而且也不会让她被牵扯到这些事情里面——只是当着他父亲的面,这话绝对不能说。 “好了,好了,你先去歇一会儿,明日就给我往岭南把那丫头带回来。”袁牧扫了眼地上的碎瓷片,长叹一声。 “父亲早些歇下,儿即刻便启程。”袁凛并不打算再留,左右车上亦能休息片刻,“姐姐那里希望父亲多加劝慰。” 袁牧瞪着他离开正厅,将扶手捏得轻响,这孩子越大越难缠,临走还要将女儿瑶华的事情抛出来刺他一刺。(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日清静[一] ps:要帮团委做海报,所以今天两更惹qwq 果然第二日,朱轸就将朱颜的消息告诉了族中其他人,虽然颇有几人埋怨朱轸这婚事应得仓促了。 但那亲事原是朱衡生前定下的,朱衡与袁牧虽然明着后来是闹僵了,但暗地里的关系谁也说不准,直接推辞也不好,所以族中还是将此事欢欢喜喜地办了起来,恨不得将这些年没照料到朱颜的那份全都添进她的嫁妆里。 不过京中忙得热火朝天,朱颜那里却是一丝都不知道。 那日天亮以后,她和永无就开始寻离开这处山涧的道路,只是她足踝受伤,行走十分不便。两人花了整整一日,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将山涧附近绕了个遍,之后悲哀地发现,这里四周都是陡峭光溜的岩壁,虽然不高,但想要直接上去,却是难之又难,或许等在原地等边奉他们寻来更好一些。 可这一等就是整整两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被困的地方太偏僻,竟然始终无人来寻。 幸好永无自十来岁起就独自在外游历山川,大多数时候寻不到投宿之处,便在山野里歇息,用朱颜的话来说,他的野外求生技能是点满了的。 而且朱颜随身带着不少药丸,除了些夏日避虫祛暑的,恰好有一囊前几日做的用以代餐果腹的丸子。因这岭南的夏季实在炎热,朱颜近来胃口不佳,但不吃东西又要被杏叶念叨,只能做些药丸,美其名曰又可果腹又可养生,可算把杏叶糊弄过去了。 其实她参照的方子就是所谓的“辟谷”饵药,出自宋朝《太平圣惠方》中的“神仙辟谷驻颜秘妙方”,除了芝麻、黑豆、红枣、栗子、胡桃肉、蜂蜜之类能让人觉得饱腹的成分,朱颜还添了些菊花、香薷、菖蒲之类用于解暑。 这两日露宿山间,除了这辟谷的丸子外,还有山间的浆果和涧水可以吃。倒也不觉得有多饿。 一日午后,朱颜正倚着山石小憩,永无则往附近寻找能够离开此处的山路,因这几日两人已将这一带走得熟了。并没有见什么猛兽,朱颜随身又带着各种驱蛇避虫的药物,永无挺放心把她一人留在原处的。 一觉醒来,朱颜一身胳膊,只觉手臂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吓得急忙收回手。 “喵~”熟悉的声音很软,接着手中一沉,那团毛绒绒的东西已经到了朱颜手中。 “是你……”朱颜抚上了手中猫儿温热的身子,它那一身黑闪闪的皮毛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辉。 猫儿挠了挠耳朵,脑门上一撮毛往她手心里轻轻地蹭。 “阿颜。”永无也急匆匆地回来了,见朱颜手中抱着一只小巧的黑猫,不禁愣上一愣,“这是……?” “是宣清送与我的猫……”朱颜扶着一旁的石块立起身,毕竟好几日没吃过米饭,身体总还是有些虚的。何况她的脚虽然不严重,这么拖着却也是一件煎熬的事情,越发将体力耗了不少。 永无面色比往日好不少,“你快跟我过来。” 朱颜看着他霎了霎眼,随即醒悟过来,不觉放脱了手中的猫儿,引来猫儿一阵不满的“喵呜”声。 “你寻到回去的路了?” “可以这么说,我扶你过去。”永无一手揽住她腰间,一手挽住她的手臂。 这些天朱颜因为行走不便,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走的。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但她隐隐觉得,今天永无似乎有些刻意疏远自己。 “唔?这里是……”走了不久,朱颜下意识看四周。她这几天也将附近走了有两遍,怎么不记得周围是这样一副光景呢? 永无尚未回答,茂密的林木后面转出一人的身影,腰间系一根粗绳,从山崖上一直垂下来,正是廿四。“公子,朱小姐!” 朱颜一愣,看这个样子,是廿四在这一带寻找的时候,恰好遇上了永无? “你先带她上去,她足踝受伤了,小心些。”永无面色微变,侧过头向着朱颜温和一笑,“阿颜,你先上去吧,别担心。” “永无……?”朱颜不解地摇头,这是什么意思? 廿四脸上带着一丝苦笑,不等她再问,已经将她的腰揽了,“朱小姐别怕,一会儿就上去了。” “可是……”朱颜敛起眉,她和永无是一道落下来的,至少也要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吧?再叫人垂一根绳子下来不就好了,让永无一人留在这儿,她总觉得不妥。 “阿颜,上去罢,我之后就来。”永无和声安慰,“再会。” 上面的人已经开始拉扯绳子,朱颜侧过头错愕地看着他,身子却被带着不由自主地向上去,微颤的声音有些飘渺,“永无,你说什么?” 可她没有再得到回答,山崖本就不高,只一会儿的工夫廿四就带着她到了山崖之上。 “小姐!小姐!”朱颜一脚刚踩到地面,杏叶便发疯一般地冲了上来,挽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杏叶姑娘,朱小姐受了些伤,你小心扶着她,我下去接应公子。”廿四一气吩咐完,立刻又折回山崖下面。 “小姐,你哪里伤到了?”杏叶红肿着两只眼,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没事,没事,先扶我回去歇一会儿吧。”朱颜阖起眸子,她现在真的需要好好睡一会儿。 不过还没走几步,一个急切的脚步声已经赶到了她身边,沉声唤她,“阿颜……” “嗯?”朱颜微微睁开些眸子,猛地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宣清?是你……?” “是我,自然是我。”袁凛疲惫的身子接过来,看着她憔悴的神色只觉心疼得很,喃喃自语,“我还是来得晚了。” 朱颜不可置信地眨眼,这才几日而已,他已经从京城赶到了岭南,怎么做到的?! “宣清,这是在做梦吧?我应该睡着了?” “小姐,才不是呢。”杏叶在一旁轻笑,“公子听说小姐不见了,可是急匆匆的就赶过来了呢!” “阿颜,你放心睡一会儿罢。”袁凛轻轻抚着她的额头,微凉,还带着点涧水的润湿,还有她微微发白的面颊,实在比先前瘦了不少。(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日清静[二] ps:额,昨天欠着的那一章我木有忘记,但是最近事情略多,那一章可能要等旧书完结才能补上,非常抱歉qwq 朱颜虽然挺想再撑一会儿,问问袁凛是怎么赶到端溪村的,但她累了好几日,各方面都已到了极限,如今劲头一松,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袁凛带着她仍是回到了严家,这几日朱颜不见踪影,边奉自然不敢离开严家,而且朱颜这么累了,的确需要好好休息,带她回到平城还要颠簸半日,太过麻烦。 不过杏叶觉得,这样安排似乎另有一番意思,比如告诫那个严行别再打朱颜的主意之类…… 山道上行车不易,小车不时颠簸一下,将帘子抖开一丝缝隙。 杏叶见车内朱颜是睡着了,袁凛似乎也在闭目养神,不好开口说什么,只能将目光落在那处缝隙上,不时瞄一眼外面的山景。 看得有些出神,隐约听到袁凛那边一句低语,“……她近日与永无十分亲近?” 杏叶猛然回头,见他仍是闭目,轻轻“嗯”了一声。 袁凛微蹙了眉,面色有些沉,一手抚着怀里人儿的面颊,一手捏紧支在身旁,“究竟有多亲近?” “也……也没有特别……”杏叶咬着唇,目光一转,偷偷轻笑,“不过是那位公子教朱小姐弹弹琴,说说话,我看他旁边那个什么廿四的,倒是比那位公子还殷勤呢!” 袁凛敛起眸子,将朱颜揽得更紧一些,暗暗咬牙,他这一路从京中赶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一会儿等她休息够了,他们得好好谈谈。 杏叶抿着唇,瞥了袁凛一眼,捂住腮帮偷笑,这公子是吃醋了。她才不会看不出来呢。 约过了小半刻,车行渐缓,已是到了严家,严行和边奉都等在院外。 袁凛独自下车。嘱咐杏叶先同朱颜一道乘车到后面的花园中去,别吵醒了朱颜。 严行那日一醒过来就被告知朱颜不知所踪,廿四也因为寻不到永无而登门询问,并且抬出了北流村的名头来。 严行自然也知道北流村的厉害,没法子只得将暗地里的那些主意悄悄向边奉坦承了。请他先把北流村打发打发,自己再慢慢寻法子寻朱颜的下落。 边奉虽然急得了不得,暗中埋怨他太过胆大妄为,但平日为人和生意上严行都没什么大过错,不过年轻行事孟浪了些,边奉爱惜后辈,也不忍见他与向氏结下梁子,便替他几句话遮掩了过去,只将此事的事情暗中传信告知袁凛。 严行经此一番虚惊,对边奉感激涕零。恨不得将自家产业全都赠与他——毕竟钱可以再赚,惹上北流村那可是连性命都说不准的事情,这个人情做起来一点不吃亏,何况他也算定边奉不会接受。 边奉自然不会受这些馈赠,只是拿出长辈的身份来将他训斥了一顿,万不可太沉溺于男女之事,没的将青年人的大好前途毁了去。严行平日因为父母去世得早无人教养,人却是不笨的,经边奉这一番提点,渐渐地也就明白了过来。 昨日袁凛到达这里时。同他攀谈了几句,虽不见他半点作态,但话里责怪警诫的意味却一点不少,再看看他一行一止。无不得体自适,这才知道自己确实差得远了,想来当初一心想娶朱颜,原来不过是自己痴心妄想,越发地无地自容。 “公子,朱小姐情况如何?”边奉一行说。边赶上前细细打量他的面色,毕竟人是他带来的,如今出了事情,自己总要显得殷勤一些才好。 “阿颜不过是足踝有些扭伤,其他都还好,边老板不必担心。”袁凛淡淡回答,瞥了立在旁边的严行一眼,“还烦严公子遣人备下热水。” 严行似是猜到了他要说的话,面色有些自得,“严某知道朱小姐回来定是要沐浴的,早已吩咐苍耳备下了。” “多谢。”袁凛向他微微颔首,“我往阿颜那里去。” 严行唯唯应了,待他径自走入后面院中,才蓦地察觉到哪里不对,转头询问边奉,“晚生记得边老板说起他两位还没成亲,这……朱小姐不是还在沐浴吗……?” 边奉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呢?他早就听闻在江南时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共宿一室,心里也觉得虽则他们是定过亲的,但这般腻在一处实在失当了,而且这两月下来他见朱颜也是个懂事的姑娘,怎么在这种事情上半点也不知道矜持些? 袁凛其实听到了他们的嘀咕,但没有一点表示,退一步说,此事被传出去是他很乐意看到的,他正是要告诉向氏,朱颜早已是他的人了,让他们趁早打消那个念头。 不想才走到后面小院的花篱内,便听到朱颜在那里幽幽发问,“杏叶,永无他人呢?他还没有上来吗?” “杏叶不记得了呢。”杏叶正扶着她进屋,一回头见袁凛就立在不远处,面色有些阴沉,扁了扁嘴,轻轻用手肘撞朱颜,“小姐,舅公子来了,你快别问了,仔细他吃醋。” 袁凛快步上前,一手挽了朱颜,一边吩咐杏叶,“你先去煮些粥,阿颜足踝有伤,我先给她看一看。” 杏叶乖乖点头,她也觉得,朱颜这伤拖不得,其次饿了那么久吃饭也是要紧的,不想方才朱颜一醒过来便要去沐浴更衣,她争不过只得扶了朱颜回屋,幸好袁凛及时赶过来,这样安排才妥当。 “宣清,你怎么来了?”朱颜抬眸看他,方才匆匆一瞥没看清,这才发觉他也是神色疲惫,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若是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嫁与旁人了?”袁凛面色一沉,将她拉到怀里,一手搭上她的衣襟就扯。 朱颜一惊,慌乱地拉住衣衫,偏偏足踝受伤,没有办法挣脱他,蹙了眉挣扎,“你做什么?!” “查看伤势。”袁凛说得一本正经,扣住她的手腕,低头看着她松开的衣襟内隐隐露出的那挂相思豆璎珞,面色沉得越发厉害,这连定情信物都戴上了? “我伤的是足踝!”朱颜也蹙了眉,她只是觉得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总不能直接往箱子里一扔,恰好要去北流村便戴上了,谁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一直拖到现在,她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一日清静[三] 朱颜笨拙地掩住衣襟,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倚在书案旁转过眸子瞪他,“我知道自己伤在何处,你先出去!” 袁凛根本没有理会她,仍是将她一把搂了,不过这回终于没再拉拉扯扯,只是让她乖乖坐好,俯身下去检查她的足踝。 “宣清……”朱颜静了一静,也发觉自己方才太过激动,说的话的确有些重了,低头见他鬓发微乱,面有倦容,心里十分地过意不去,伸手触了触他,“你一路赶过来也累了,我自己看一看,敷些药就好。” “你拖了几日了?”袁凛头都没抬,看着她仍有些肿胀的足踝,越发蹙起眉,她这足踝本就有旧伤,还敢一拖再拖,根本就是在胡闹! “也不过是……”朱颜正在仔细算着日子,没留神他突然用力一捏,痛得轻呼一声,竭力想将脚缩回,无奈他拽得太紧,挣出了一身冷汗也没能成功。 袁凛直起身,见她眼里噙着泪,将落未落,好生可怜,不忍再责怪,缓和了面色,“阿颜,你先吃些东西罢。” 朱颜拧起眉,这可是夏天,她都那么多天没洗过澡,太难受了,“我先去沐浴,好不好?”之后,她只想好好睡一会儿,不管怎么说,她根本没有一点食欲嘛。 袁凛没答话,伸手揽了她的肩,另一只手绕到她颈后将那串璎珞解了,放在一旁。 嫣红的相思豆在阳光中泛起明润的光彩,映着朱颜搁在几上因为疼痛而紧紧握着帕子的那只手,的确相配,或许她天生配得起这么正的朱红色。 朱颜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方才袁凛生这么大的气,是因为这串璎珞的缘故,那么以后不戴就是了么,何必这样?见他揽着自己不语,多半是在等杏叶回来。悄悄将脚往回缩了一些,又痛得一僵。 “阿颜,别乱动了。”听到有脚步声到了附近,袁凛放了手。为她抿一抿散乱的鬓发,“我去准备药物,你乖乖吃些东西,一会儿才忍得住痛。” 朱颜眼角一抽,吃饱了好忍痛?她自认为自己一点痛楚还是忍得住的。方才不过是因为他连招呼都没打一声,自己没做好准备罢了,哪里真有这么娇气了? 目送袁凛出去,转头颓然伏在几前郁闷,他们分开也快两月了,谁知道再见面的时候偏偏是这样的光景,不仅她觉得心里闷闷的,袁凛虽然不说,但看他那面色,应该也不好受吧? 想来想去。似乎还是自己的错,大不了到时候认个错么,又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 “小姐……”杏叶已经进来,见她伏着一动不动,还当她累得睡着了,轻声叹息,“小姐先吃些东西再睡,公子方才特特地吩咐过了的。” “我们方才还说话,哪能就睡着了?”朱颜放下一条胳膊,将头枕在另一只手上。扭头看她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摆在面前,一碗清粥,还有一碗笋片汤,其余的小菜也无。真是清淡的很。 杏叶拧了拧眉,不满地嘀咕着,“才这么一点怎么能吃得饱?还说什么要清淡些,清淡些,我看小姐都瘦了好些了,可该补些回来。” 朱颜淡淡一笑。她有好几日没进过食物,若是骤然暴食,对胃伤得自然不是一点两点,便只倾了些汤在粥内,随意吃了半碗。 正要让杏叶拿走,袁凛已经抱了一大堆东西走了进来。 朱颜见他除了些骨伤要用的新鲜敷料,还带了不少白布进来,很是不解,调皮地笑了笑,“难不成要缝衣服?” “小姐,就算要缝也不能拿……”杏叶扁了嘴,虽然她于规矩上的约束少一些,却也知道避讳生死大忌,没的说什么用白布缝衣服的话,好不吉利。 袁凛只是将手中东西一放,见她只喝了半碗粥,微蹙起眉,“你不是最爱吃笋的,怎么一点都不吃?” 朱颜一愣,他是知道的,自己并不是原本的那一个,她也没有说过自己真爱吃这种硬的了不得的东西,但当着杏叶的面不好拂了他,只低低笑了笑,“……谁说我没碰的?方才原是吃过一片,但囫囵得有些难受,恐怕脾胃吃不消,这才没再吃,不信你问杏叶。” 杏叶也不可能两只眼睛盯着看她吃饭,听朱颜这么说,也胡乱地点了头,收拾了东西离开。 “怎么了?”朱颜压低了声音,她觉得袁凛从前并不爱这么打哑谜的。 “没什么。”袁凛低头附到她耳边,“一会儿再与你说。” “宣清。”朱颜眨了眨眼,见他神色凝重,伸手拉一拉他袖口,“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袁凛觉得她总算说了句能听的话,淡淡一笑,握了她微凉的手,低声安慰,“若不想落下病根,一会儿忍着点痛,听话。” “究竟是……?”朱颜正偏着头打量他拿来的那些药和纱布,一转头只觉一道炫目的光折过脸上,回头才发觉几上已经铺开了一排三棱针和小尖刀,面色一白,下意识将脚缩入裙内,“难不成要割破了皮肤放血?” 她虽然也知道拖了几日,恐怕已经积了不少瘀血,但总觉得没那么严重吧?皮下出血都会自己好的,既然没有弄破,何必给自己一回罪受? 这样一想,脚缩得越快,一边伸手去挡袁凛,赔笑道:“我多喝些活血化瘀的方子便好,何必这样麻烦?” “不行。”袁凛抓过她不安分地躲避的那只脚,“就算你打算落个病根往后时时吃些苦头,我却舍不得。” 朱颜噎上一噎,她自然知道这种关节部位的扭伤撞伤之类的处理不当,将来一到阴雨将至的时候便够受的了,比天气预报还准,的确是有好一番苦头可以吃的。 又见袁凛半点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想必真的逃不过去,还是自己乖乖地解开了外裙,只留了里面较短的衬裙,一边取了几枚长针,隔着薄薄的料子摸准镇痛的穴位扎下。(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日清静[四] 朱颜伏在几上,一双眸子闭着,唇已经被咬到没有血色,偏偏足踝上那种又酸又痛的感觉还在顺着已经麻木的小腿一阵一阵地传上来,她一双手紧紧攥着衣带,已将丝质带子的经纬绞出好几处松弛来。 一边尽力忍着,一边还暗自埋怨,怎么就没有什么麻醉的药剂可以用呢?不过用麻醉药本来就是个技术活,少一点效果不好,多一点……若是局部麻醉还罢,若是全身的,那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就算她手头真有这东西,只怕还是不敢用。 “阿颜,再忍一忍。”袁凛也不比她好受,一边要制住她本能地躲避的腿,一边还要亲手给她划破皮肤放出瘀血,看着汩汩流出的血浸透了一块又一块纱布,只能狠下心加快手下的动作。 “没关系……”朱颜的声音微微带哽,但还是尽力撑着,一边伸手去寻刺在小腿上巨虚穴附近的长针,将它们刺得更深一些,借以抵抗疼痛的侵袭。 好容易将瘀血放尽,袁凛稍稍松了口气,取了些伤药敷上,恰好上回给廿四医治时多了些,不想这一次竟能赶上急用。 “结……结束了?”朱颜将头略略抬起一些,整条腿还是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轻轻一挪还是会勾起钻心的痛楚。 袁凛见她鬓边全被汗水打湿,眼眶通红,偏偏还忍着不愿哭,急忙替她将小腿上的针拔了,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阿颜,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 “宣清……”方才强忍着倒还好,现下被他这一抱,又一声安慰,朱颜眼眶一热,霎时落下泪,埋在他怀里含糊不清地喊痛。 “阿颜。睡一会儿罢。”虽然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用药将她迷晕,先睡上一会儿,醒来之后自然不会再这样痛苦,但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药的方子里多半是有毒的东西,用了到底不好,袁凛还是打算哄她睡下。 朱颜几根神经还绷得紧紧的,一时半刻什么都不记得,他说什么。便乖乖地应了,任由他将自己抱起,一手拽着他衣襟,一手握着袖子拭泪。 还没走进里屋,那边苍耳依了严行的意思备下热水,一心一意地等着朱颜去沐浴,不想等到水由热变温,还是没见着朱颜影子,便匆匆忙忙跑进后头的别院里头来问一问,今日到底还洗不洗了。 谁知道一推门进来。便看见几片沾满了血的纱布在地上堆着,一旁的几上一排银亮亮的针刀,心里已是吓了一吓,一抬头又见朱颜窝在袁凛怀里拭泪。虽然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家那风_流的公子妾室众多,她看得多了自然也懂些事,小脸一红,摔了湘竹的帘子,回身就走。 朱颜愣愣地望着那小姑娘跑出院子,一身绿衣服迅速飘出了院落。这才记起自己方才是要去沐浴的,方才痛得厉害,早已将这件事忘了干净。 “我……我还要去沐浴……”朱颜眨了眨眼,她已经四五日没有好好清洗。虽然那山涧附近不甚炎热,但还是让人难熬。 “你的伤口才处理过,沾不得水,别去了。”袁凛淡淡拒绝,抱了她仍旧往里间去。 不过才踏进里间,杏叶便急匆匆地赶来了。方才苍耳慌张地去找她,将屋内的情形说了一遍,她也误以为两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急急忙忙就闯了进来。 “又怎么了?”袁凛蹙起眉,他从京中一路赶过来也乏得很了,现下只想与朱颜静静待一会儿,偏偏还不得安宁。 “那个……那个……”杏叶见两人面色尚可,不是争吵,也不见什么尴尬,脸上下不来,嘴里也翻来覆去就是这个那个的,嘀咕个没完。 最后还是朱颜看不过去,轻声替她解围,“杏叶,你扶我去沐浴吧。”抬头看了看袁凛,不待他再次拒绝,轻轻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沾湿伤口的,好不好?” 袁凛这回依言放下了她,拍一拍她的后背,“那我将这里整理一下,你去吧。” “好,你也休息一会儿。”朱颜这才绽开一个笑,虽然扶着杏叶走一步仍是痛得眉梢直跳,但心里却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小姐,方才你们……?”杏叶见走得远了,这才悄悄探问,她之前分明听闻那位京城的舅公子为人极好,他的姐姐也是个随和的人呀,怎么亲眼一见,觉得他带着点逼人的气势呢? 朱颜抬起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角,笑着宽慰,“别担心,我的足踝扭伤了,宣清他略看了看。” “……略看一看?”杏叶吐了吐舌头,这满地沾了血的纱布,又是长针又是尖刀,哪能是略看一看呀?这小姐也真不愧是敢动手杀狗的。 一扭头见朱颜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只顾抿着唇笑,不禁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原来是她足踝上的绷带末打了个蝴蝶结。 杏叶忍不住笑出声,“噗,舅公子倒是会玩,打个绷带还这么好看。” 朱颜仍是抿唇不语,方才痛得厉害,倒没理会袁凛的动作,不想他还特特打个蝴蝶结,真把自己当小姑娘吗? “唔,朱小姐,杏叶姐姐……”苍耳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吁吁地说着,“我家公子说,那些水本就是从后面的温泉里引来的,既然冷了,不如朱小姐直接往温泉中去……还可以同那位袁公子一道……” “不用不用,他不洗……!”朱颜脸一红,什么一起洗?还有,严行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苍耳这个小丫头到底把刚才的事情说成了什么样子? 苍耳扁了扁嘴,觉得她拒绝这个主意实在是可惜,遗憾地嘀咕了一句,“诶,我们公子就喜欢和几个姑娘们一起洗呀……” 杏叶也跟着红了脸,这种事情哪是女孩子听得的,急忙唤苍耳,“这样也好,你快去将我家小姐的衣裳拿了过来。”说罢扶着朱颜火急火燎地走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醒梦甜香[一] 沐浴过后,朱颜一头扎回屋中,正想直接往榻上倒,一揭门帘,却发现袁凛正悠然坐在几前看书,不禁愣上一愣,“你怎么还在……?” 话说出口,又觉得听起来像是自己在赶人,十分地见外,朱颜忙装模作样地将屋子望一回,又吸吸鼻子,轻拧了眉,“这屋里熏的……” “是醒神的。”袁凛站起身,携了手中的书走向她,“过来歇一会儿吧。” 朱颜立在原处不动,偏着脑袋仔细琢磨着他这话的意思,过去歇一会儿?他好像没有要走的打算么?那叫自己怎么歇呢…… 出了一会儿神,一抬头发觉袁凛已经到了自己身边,正认真地望着她,带点似笑非笑的意思,“已经将香换做安神的了,安心歇会儿罢。” “那……你呢?”朱颜一边打起内外隔断的竹帘,一边斜斜地看他手中半卷的书册,上面有图有字,依稀能看出是什么“金针”、“内障”之类。 金针拔内障?朱颜猛地想起之前写给他的信,不由地有些疑惑,京城到岭南何其之远,从她落下山崖到今日,算来也不过五天时间,袁凛就算来得及赶过来,也不可能收到她当夜写的那封信……或者说,这信没有发出?不过这样的话,他手中的书又从何谈起? “这个?”袁凛见她目光定定地落在书上,将书递给了她,“我昨日拿到了你的信,就遣关河往北流村借了本医经过来看看,上面果然载着拔障的法子。” 心中疑惑得解,朱颜神色柔和了一些,低头去看封皮,上面一字也无,倒有些像什么内部资料,随手翻了几页,里面除了金针拔障的法子。也记载了一些治疗麻风的法子,毕竟麻风这种病症在南方向来是挺流行的。 看了一回,猛地想起她落入山涧前原是为衣家兄妹俩采药去了,不知道那些被她摘下的大风子。可还在原处吗? 想起落崖之事,有些心虚地悄悄抬起头去看袁凛,不巧他也正盯着她看,四目一对,朱颜急忙移开目光。局促地往榻边挪,盘算着怎么打发他离开。 “你要的那些药丸,边老板已经遣人制好,送去那个衣家了。”袁凛面色微沉,虽然并不想干预她行医,但他可从来没有准许过她将自己的安危一并搭进去,“阿颜,往后少管些闲事罢……” “闲事?”朱颜不乐意了,手里将书攥了一攥,“人命关天。怎么是闲事了?” 歇了口气,见他沉着脸不语,噙着一丝冷笑摇头,“宣清,你是不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了……倘我当初不管边家那些闲事,我们再碰不上的,我还能做一介农女,过我简单的日子。” 袁凛被她噎了一噎,微阖起眸子不语,其实他那一次往江南。除了看顾亲姐之外,的确抱了几分寻访朱衡旧迹的心态,那样的话,他们应该还是会见面的。只不过朱颜不会那么容易就相信了他。 不过有些话现在说,只会惹得她满怀猜疑,还是待那些事情都了结之后罢……她想过简单些的日子,他会陪着她的。 安神香已经燃了许久,厚重的香味在室内沉积着,朱颜本就累得很。沐浴过后身心放松,被这香气一熏止不住地犯困,终是忍不住再次出言,“宣清,你能不能……” “我同你一道。”袁凛上前搂了她,半拖半拽地往榻上去。 “什么?”朱颜困得一阵头晕,脚下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腰间又被他搂得死死的,挣也挣不脱,喃喃不解,“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有些混乱的思维还是明白这件事的,他们可还没有成亲,这般共处一室,叫旁人怎么说?再说这次不比之前,那次的事情只白?、关河还有朱绮知道,白?自会嘱咐朱绮不说,关河更没有四处传扬的道理,可这一次……严行他们定然知道的,而且从苍耳方才的反应看来,他们想得比事实更加不堪。 可大约是因为脑子转得飞快,困意越发厉害,连眼睛都不知不觉地闭上了,人也下意识靠在了袁凛怀里,只差一丝意识就要睡去。 袁凛见她困成这样,低低笑了笑,咬着她耳朵逗她,“我从京中马不停蹄地赶来看你,也累得很了,你连一半的床榻都不愿分与我?” “……随你。”朱颜略微清醒了些,他说的也有道理,但为什么一定要挤在自己这里呢?“难道严行没给你安排住处?” “我今晨方到,才与严行打了个照面,便听闻那边寻到了你们,我赶着过去见你,严行他忙里忙外地准备赔罪,哪有工夫准备什么厢房?”袁凛托起她困得东倒西歪的脑袋,蹭着她的面颊轻笑,“想来想去,还是你这里宽敞些,何况我们又不是没有一起……” “你……你再说就给我出去!”朱颜见他又要说起那次的事情,又羞又恼,提着怒气轻斥。 “好,我不说了,那就用不着赶我出去了。”袁凛慢慢将她压到床榻上,伸手触了触她半干的头发,起身取了巾帕替她擦着。 朱颜哑口无言,谁让自己方才一时生气,说的话都没经过思考,如今被他抓住了话里的疏漏,只好乖乖认栽。想来今天两人都累得很了,他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举动,至于旁人爱怎么嚼舌头,都随他们去罢,她现在只想睡一会儿。 这么多天都只是靠着凉凉的山石枕着潺潺的溪水入睡,这柔软平整的床榻对她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第一次觉得,把身体放平了睡觉竟是一种享受。 “阿颜,且等一等。”袁凛敛了眉,“等头发干了再睡,仔细一会儿头疼。” “不要……天这么热,怎么可能会着凉?”朱颜不满地摇头,还想争辩,身子已经被他拽了起来,稳稳地抱进怀里。 “你既是一定要睡,先这样睡罢。” 朱颜拧了眉,无奈困得半点力气也无,想打他都无从下手,不痛不痒地挣扎了片刻,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章 醒梦甜香[二] 这一觉睡得倒是很安稳,朱颜醒来的时候,湘竹的帘外日影西斜,在竹片的光面泛起一层柔和的光彩。 她发觉自己仍在袁凛怀里,只不过两人已经躺到了床上,和衣而卧,身上搭着一条织锦面的薄被,在薄暮的夕阳下被映得金碧辉煌。 轻轻挣了挣,腰间和后背都被袁凛紧紧揽着,只得乖乖蹭回他怀里,心里暗自嘀咕,怎么睡着了还能抱这么紧呢? 不过这会儿袁凛尚未醒来,倒是个打量他的好机会,平日里总没有肆意打量人家的道理,再说方才她先睡去,谁知道袁凛偷偷地将她看了多久,不看回来那可就吃亏了。 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朱颜又阖上眼,想在睡一会儿,却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不看了?” 震惊地睁开眼,对上面前带着谑笑的眸子,朱颜脸上一红,立刻扭过头,“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她方才全然没发觉他睁眼了,那么,他是先于自己醒来,却一直在装睡么? “嗯,有一会儿了。”袁凛凑近她耳边轻笑,她醒的那会儿,他正在闭目养神,虽有些昏昏沉沉,但被她挣了一挣就彻底清醒了,但察觉到她又乖乖挪了回来,便仍是装睡逗她。 “……你又骗我。”朱颜睡了一觉,精神渐长,两条腿乱踢,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别乱动。”袁凛翻身将她压了下去,低头嗅着她发丝间的淡香,“你是要起来走走,醒醒神呢,还是继续睡到明日?” 朱颜僵硬地侧头避开他,眯着眼看窗外的天色,“起来吧,现在还不晚,我们好歹再吃些东西吧?顺便去问一问,严公子有没有给你安排下住处……” 袁凛本已打算放她起来。听到末一句话,面色一沉,又压了下来,“若是要去问这个。倒是别起来了。” 朱颜看着他逼近的面庞,心砰砰乱跳,急忙想转头,偏偏被他扣住了下巴,又躲不开。只能学了鸵鸟,将眼睛闭上,眼不见为清静。 袁凛捏了捏她微红的面颊,笑意更甚,“若不睁眼,可要亲上来了。” “不要。”朱颜觉得自己一点不傻,就算睁开眼,只怕也难叫他放自己起来,她才不上这个当。 思量未完,袁凛还真个凑得更近了。他温热的气息缭绕在面前,僵了片刻,刚想松口气,温热的吻骤然落到了脖颈上,惹得她肩颈一带都不由自主地一麻,颤的厉害,而且他还得寸进尺地往下移了不少,将衣襟都弄松了。 朱颜这回再忍不住,忙挣了眼去推他,她沐浴之后只随意穿了一件柔软的衣衫。里面一应遮挡的东西都没有,要是被他解开了衣襟那还了得?! 袁凛早已知道她里面未着衣物,见她急得眼眶通红,只差落下泪。只得停了下来,将她往怀里揉一揉,低声叹息,“我们的婚事怕还要拖些日子,你总是这般不乐意,却要忍得好生辛苦。” “……为什么?”朱颜眨了眨眼。一边悄悄伸手将衣襟掩起,“你父亲……” “与父亲无关,他倒是盼着你尽早进门。”袁凛蹙了眉苦笑,“这是我的打算,还不知如何让他应允下来。” “你的意思……?”朱颜越发疑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缠着自己了,既是这么想要,不应该尽快娶她进门吗? 袁凛阖眸不语,思索了片刻,点了头,声音压下去,“你父亲的几位兄弟均在京中从商,父亲将你的消息告知了他们,他们如今已经为你筹划起婚事,并与父亲商定,中秋之前就要完婚。” “中秋?”朱颜也吃了惊,虽说岭南是热了些,如今这天气炎热,但实际也只农历五月初,但算上她回江南、收拾行装、安排事务、道路上耽搁的,还有到了京中之后熟悉各种事务,短短三个月时间哪里够用? “时间仓促,你怕是不习惯京中生活,此是其一。”袁凛蹭了蹭她的鬓角,有些无奈,明明已经将她柔软的身子抱在了怀里,却又不能动她,实在让人气闷。 不过朱颜对他的郁闷全然不觉,轻轻挪了挪被他压住的一只手,“其二呢?” “你容不下妾室?”袁凛认真地将她望着,虽然他并没有那个意思,但他们那样的大族,这些事情都很正常,就算父亲看在朱氏的面子上放脱此事不管,朱氏自己也不好连几个陪嫁丫头都没有的,还有其他的亲戚,都不是省油的灯。 朱颜被他问得愣了一愣,缓过神以后,仍是定定地想着,她若回答“容不下”,会惹他生气嘛?可她真的容不下这种事情,而且往后还要应付那些鸡毛蒜皮却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情,想想就觉窝心。 “……你若真是这样想的,须得等我与家中断了关系才行。”袁凛说得很轻,但足以将朱颜吓出一身冷汗。 断了关系?!朱颜觉得他是没睡醒的,这话就算搁在她那会儿都算是大逆不道,不知父母与孩子之间要有多少深仇大恨才能做出断绝关系这样的事来,结果袁凛跟她说,他想同家中断了关系…… “宣清……你不必为我……” “也不全是如此。”袁凛安慰地抚了抚她带着冷汗的额角,“父亲对故去的母亲十分不喜,因而对我与姐姐也是厌恶非常,直到这些年……罢了,那些不说也罢。总之,他的那些冷淡我自小看到了大,早想着有一日等自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便要带着姐姐离开袁家。” 朱颜黯然,这不过是他当年作为一个孩子的“雄心壮志”,真要实现,谈何容易? “后来么,我尊神医为师尊,父亲的态度转好了不少,姐姐又有了好归宿,这个念头也就淡了些。” “那你为什么……?”朱颜隐隐觉得,他想这么做,并不是全因为她的缘故。 但袁凛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深深叹口气,一边放她起来,“去院子里走一会儿罢,睡久了也要头晕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章 醒梦甜香[三] 院中已染遍了暮色,花荫下的秋千上积满了绛紫色的花朵,夕阳下映着,皱缩的花瓣都在蜿蜒曲折的缘上镀了一条金灿灿的边儿。 朱颜将椅面上的花瓣拂去一些,自己向上面窝了,阖起眸子不动。 袁凛见她挪了个地方又打起了瞌睡,丝毫没有起到醒神的作用,无奈地蹙了眉,又不忍心将她拖起来,便挤到她身边坐了下来,揽了她一边肩膀轻轻晃着秋千,“你睡了大半日,难不成又乏了?” “嗯,无甚精神。”朱颜懒懒瞥了他一眼,一边伸手搭上自己搁在膝头的手腕,摸了一会儿,无精打采地嘀咕,“尺脉都摸不着呢……” “……有你这么切的?”袁凛扯了扯嘴角,将她那只手握起来,一直抬到胸前。 朱颜幽幽回神,这才想起诊脉务必要将手与胸口齐平了,否则别说埋得最深的尺部脉,就是关脉也未必摸得着,虽然她有些不明白,若是水泵泵水,不是水管越低水流越大么?怎么换做了人却是不一样的。 “又弱又数,确实虚得很。”袁凛放开手,就着暮色打量了她有些缺乏血色的面庞,“好容易之前养胖了些,这会儿又瘦下来了。” “一胖生百病呢,瘦些也挺好的。”朱颜摔了手,将秋千晃得直摇,女孩子最受不了的,大约就是旁人说她胖。 袁凛抚着她另一只手轻笑,“气血不足,如何怀胎生子?” 朱颜沉了脸,这别说八字还没一撇,她觉得根本就是半撇也没有,亏他还能说得如此一本正经,自己只得也摆出一副极认真的模样,忍着笑道:“你想得太远了些。” “一年两年过下来也是快的……” 话未说完,杏叶提了个食盒在院外探头探脑,一时还没瞧见躲在花荫下的两人。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杏叶,在这里呢。”朱颜虽然已经将声音压得柔和,但还是把杏叶吓了一跳,几乎不曾被院中的石阶绊倒。 缓了缓神。杏叶才看见了两人,脚下生风地赶了过去,眼睛却直往四面乱瞟,就是不看他们一眼,“我就说舅公子和小姐该醒了么。上午又没吃什么东西,总不能饿着睡觉吧?” “放那头的石桌上便好。”袁凛拍拍身上的落花起身,一边伸手去扶朱颜。 “诶,这个食盒倒是有趣。”朱颜只盯着杏叶手里的食盒轻笑。 那个食盒用竹篾条钉成骨架,四周藤条松松地编织起来,里面衬着一层网纱,轻便得很,同平日里那些严实的木制食盒一比,十分地小巧讨喜。 “这个是严公子午后往平城去采购东西,顺便带回来的。”杏叶将手中的食盒看一看。带着点笑意,“这个玩意儿确实新奇呢,从前再没有见过,想是谁家编五色缕、包粽子的时候,顺手做了些装粽子的罢。” 五色缕是端午节带着祛邪的小玩意儿,朱颜也在江南过了一个端午节,自然知道习俗很重,江南不过气候湿润些,这岭南毒虫毒蛇都盛,又瘴疠弥漫。想必这样的节日过起来就更隆重了。 “明日初五么?” 杏叶一边将食盒里的碟子取出来,一边抿着唇笑,“小姐连日子也不记得了,明日是初四呢。不然连艾草菖蒲等物也该送来挂了。” 朱颜点头,“不过严公子何必跑去平城,毕竟山路不好走。” “那严公子自是要留舅公子和小姐一道过这个端午的,因此往城中置备东西去了。”杏叶耸了耸肩,这几天住下来,她还真觉得这严行除了有些风_流性子。言行之间轻佻了些之外,做什么都是极大方的,在这等照顾人的事上又是细心周到,倒也不算个太糟糕的人,“小姐,那件事就算了吧?” “几日不见,你倒是替人做起说客来了?”朱颜笑一笑,心里却明白没有边奉的意思,杏叶也不会来说上这么一句,这一路上多累边奉看顾,这个人情她是要卖的,而且严行也没能在自己这里讨到好处,她也懒得再与他一般见识,便点了点头。 杏叶见一举说服了朱颜,高高兴兴地将里面的菜排开,指着介绍,“这个是虾饺,这个是笋片,上面淋了鱼露拌过的,还有这个拌了梅糕酱的干炸果肉,酸酸甜甜的,最是开胃。” 朱颜一边听着,一边抿着唇笑,杏叶的吃货属性又露出来了。 不过她看了一遍,这桌上还是没有米饭么,稻米才是最补气的,她觉得还是吃些饭比较好,但这里的人显然只喜欢将米煮成粥,简直就是无粥不欢。 果然她刚思索完,杏叶就从下层的格子里取出了两碗粥,乍一眼望上去五颜六色的,内容不是一般的丰富。 杏叶紧接着取出了两个精致的广彩小盅,揭开盖子,里面还热气腾腾的,“这是竹鼠肉煮的汤,里面……” 朱颜微拧了眉,虽是竹鼠体大肉多,的确是饲养用于肉食的,可毕竟顶了个老鼠的名字,有些难以接受。 “同黄芪山药一起熬的,阿颜,吃些罢。”袁凛对她的面色视而不见,一边将碟中的菜挟到她那碗粥上,一碗已经五颜六色的粥霎时更加精彩。 “……哪里吃得了这许多?”朱颜苦了脸,她算是明白了,袁凛是真的要将她喂胖。 杏叶将碗碟勺箸布置好,赶着要将朱颜不再追究的事情报告给边奉,瞅着空儿就想溜,“杏叶去看看药有没有煎好,公子和小姐慢慢吃……” “等等。”朱颜忽地想起一件事,急急将口中的汤咽下,叫住她,“我虽是应了,但北流村那边呢?”目光转了转落在袁凛身上,“永无已经回去了吗?” “食不言,寝不语,乖乖吃饭。”袁凛横了她一眼,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二次问起永无了。 朱颜手里一顿,汤勺落进盅内,碰得“叮叮”直响,望一回香味浓郁的汤汁,知道再问下去迟早惹袁凛生气,只得向杏叶摆摆手,“……算了,你先去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醒梦甜香[四] 这一顿饭吃得无声无息,朱颜搁下箸子就想一头扎回屋里,却被袁凛挡了去路,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乏了,去歇一会儿。” “在院中走走,不也是休息?”袁凛也不管她乐不乐意,挽了她的胳膊,沿着院中卵石铺就的小路走进花径,“你可知道你家中还有几位叔伯?” “……不知道。”朱颜埋下头,老实地回答,她最头痛的事情就是一大家子的辈分,每次想想就觉得自己会白了几根头发。 “那乖乖地记好了,你父亲有一个嫡亲的兄长,为人最是爽利的,对你也最宠爱,是行三的朱弦之先生,还有你那二伯和四叔,也一道在京中从商,你……” “等一等。”朱颜捂着额头,颇以为苦,“这种大族不应该有族谱么?去借一本来,我还是背一背罢……听你这么说着,可是乱成一团了。” 袁凛摇头,“来得匆忙,不曾带来此物,若是现下叫人专程取索取此物,倒要让人笑话你这个离家的女儿了。” 朱颜无辜地霎了霎眼,飞快地找到一个理由,“怎么说我幼时也曾高烧失了记忆,就是记不得家中有多少尊长,却又怎么样呢?” “你记不得,你母亲不会教?”袁凛挑了挑眉看她。 “……母亲?”朱颜阖了眸子,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听闻徐绸珍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她如今究竟在做什么……虽然之前有过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最初尝到的那些温暖,终归是她给的,叫自己怎么放得下呢? “可是,她并不希望我回到京城,连父亲的事情都从未告知过我……”如今深陷一干纷扰之中,朱颜对她当初的那些话体会愈深,或许的确是自己做错了。 “阿颜。”袁凛转身扶了她双肩,低头望向她,“你还是信她的?” 朱颜眨了眨眼。将目光移到身旁的花树上,细细数着一株白兰花上打了多少个骨朵儿。 得不到她的回答,袁凛有些着急,他虽不知道徐绸珍究竟有何打算。但以朱轸那时提起的事情看来,徐绸珍与妾室乾云之间的关系实在糟糕得很,处处抬出所谓正室的身份来压着乾云,而乾云的身份……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乾云的身份,以她那等心高气傲。自然不甘被一个农家出身的医女盖过去,何况朱衡爱的人又是她,两人明里暗里也不知多少争执,就凭这些事情,他也不能相信徐绸珍会待朱颜一如己出,会真心实意为她好。 “宣清,别说这些了。”朱颜从他手中轻轻挣脱出去,伸手摘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白兰,狭长的花瓣在夜色里显得越发洁白,那种馥郁的香气也满满地缭绕在指间。“你看,这花开得很好呢,只可惜这样的花,却是不能治病救人的……” “可用作香囊,或是香膏之类。”袁凛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恰好花径另一侧植着一溜美人蕉,便摘了枝火红的与她簪在鬓上,“红色很是配你。” “……我当不起呢。”朱颜摇头,红色是正色,平日里哪会轻易用上。再说红彤彤的一片,很像血的颜色,她并不喜欢。 “说到这个,我倒觉得纾姐很压得住这颜色。不过她总穿一件玄色的衣裳,下面血点一般的百褶裙,看着无端叫人发憷。”就像盛开在黑暗中的石蒜花,可远观而不可敢亵玩。 袁凛微蹙了眉,说起纾忧么,“不知她有什么打算?” 朱颜一愣。忽然想起永无那天提起的谋复一事,咬了唇沉吟,“……宣清,你之前说过想要离开族中,是因为……前朝的事情?” “……你从何处得知?”袁凛沉下脸,迅速拉着她回到屋内,其实不用多问他也能猜到,多半是她在北流村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话。 “不过白问一句,你何必这样紧张?”朱颜敛了眉,心里已经明白,他绝对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永无还当真没有骗她,那么,他想娶自己的真心又有几成呢?不过这个残酷的问题,她暂时不想去思考。 “的确是我失态了。”袁凛歉然笑了笑,这样反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是自己方才失了分寸,上前把她鬓边斜了的美人蕉放正,扶了她双肩,“阿颜,信我,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利用你。” 朱颜眨了眨眼,她知道他不会来害自己,但是不是利用这就不一定了,而且,两人的想法也不可能完全一样,有时只是小小一粒芥蒂,就能够破开一条巨大的沟壑,让两个原本亲近的人形同陌路——她有些害怕。 “你把纾姐的事情告诉你父亲了?” “尚未。”袁凛摇头,他近日忙着四处询问乾云之事,哪有工夫去管那些,“不过,只要抚顺王还活着,纾忧同她弟弟就不可能过上安稳日子。” 只要抚顺王还活着,就会有人打着主意兴复前朝,而为了双重的保险,自然会派人寻访他的子女,若是纾忧还罢,靖却难以摆脱这些事情。 朱颜也懂得这层意思,苦恼地扶着额头,纾忧虽然为人略有些怪癖孤高,但对自己却是尽心的,听她话里的意思,她也不愿意再卷进那些纷争之中去,只希望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朱颜不希望她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你该累了,去睡下罢。”袁凛见她不语,掐断了谈话,往灯影下坐了看书。 “……还在看这个?”朱颜立在他身后,微俯了身子,见还是记载着“金针拔障”的那一页,轻拧了拧眉头,“这法子似乎从西域传来……” 袁凛点头,“向妃那一脉与僧人亲厚,故而会有这样的记载……但你是如何知晓的?想是从前见过。” “你就别管这些了,横竖我就是知道。”朱颜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明明知道她的身份,还总要戳穿她言语间的漏洞,她却没有想到,这是袁凛在提醒她人前人后定要谨慎出言。(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醒梦甜香[五] 金针拔障术最早随僧侣传入,可见于《龙树论》,因收录入《外台秘要》而传世,在过去是白内障患者复明的最好方法,算是一项操作简单的小手术,唯一手术用具便是针。 这里所谓的“金针”多半是最普通的银针,用时只需确保清洁,不致引发感染即可。 金针拔障术分为八个步骤,称为“审机”、“点睛”、“射腹”、“探骊”、“扰海”、“卷帘”、“圆镜”和“完璧”,听起来复杂得很,其实真正操作起来,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于风轮与外眦相半正中插入’……‘术毕,问能否视物,抽针过半,稍待片刻,障不复,方可出针。’”朱颜就着那书看去,轻轻叹了叹,“原来所谓的拔障,这障却还是留在眼中的,不过挪了些位子?” “便是痈疽疮疡,也都是内服外敷,极少有整个剜去,目睛之中,更是不能容得你胡来。”袁凛将手中的书一掷,不依不饶地望着她,“说出口的话,怎么就不知道想一想?” 朱颜委屈地咬了咬唇,她难道不知中医轻易不会损伤躯体?只不过是好奇拔障后仍将障留在了里面,若是晶状体只是部分浑浊还罢了,若整块都已浑浊,那该怎么办? 心里实在觉得奇怪得紧,顾不上同袁凛理论他不该这么凶自己,一边低了头乖乖认错,一边虚心请教,“若障结的厚了,拔不去呢?” “患者卧于榻上,以针拔障,之后障自然沉入水轮之内,不再遮蔽目睛,怎会拔不去?”袁凛不明白她的意思,将书重又翻出,指着“审机”那一个条目给她看。的确明明白白地写着要以仰卧位受术。 朱颜又细细地将下面几条看了一遍,眉头渐渐蹙起,阖目摇头,“这不行。这个法子不能用。” 她之前只是道听途说,白内障复明可以有这么个法子,到了此刻方才明白,这所谓的“拔障”,根本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眼球的屈光装置有四。从外到内依次是角膜、房水,晶状体和玻璃体,白内障便是晶状体出了些问题,让光透不进来,故此造成视物模糊甚或失明。晶状体位于虹膜以内,由韧带联系周围,是最重要的屈光装置,那书上说的“探骊”和“探海”,就是要求将周围的韧带割断,使得整个晶状体下沉。落入玻璃体中,不再遮挡外界光照进入。 想明白了这些,朱颜早已吓出一身冷汗,失去晶状体后虽然复明,但眼球无法屈光,视力怕终有些问题的,再说那么一个有着病变的东西落进了眼球内,难保往后不再出什么问题吧?袁凛说的没错,那可是眼睛,不论出什么问题。都是了不得的。 这事体颇大,搞不好如今帮衣天复了明,没过几年却落个全部失明,那大概也要算个医疗事故了。朱颜不敢拖沓,将自己的担忧理了一理,改换了古雅点的说法告诉袁凛。 袁凛自小跟着神医学医,奇怪的词汇听得多了去了,她讲的那些没有半句不懂,沉默了片刻。和声安慰她,“你也别觉得是害了他,我听边老板说起过了,那衣天的病虽还能治了捡回一条命,但人都成了那样,到底也没多大用处了,他如今最挂念的只怕还是他那个妹子,能再活上几年亲眼看那小姑娘得个好结果,也该死而无憾。” 这话虽然不甚好听,但论道理却没有一丝的错,朱颜抿了唇不语,心里还是闷得难受,半点没觉得舒服。 摇了摇头,将书轻轻合上,抚了抚棉线装订的书脊,将它放回几面上去,自己叹口气,和衣往榻上倒了,闭了眼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袁凛见她情绪低落,也没有心情再看书,挪到她身边坐了,轻声唤她,“阿颜,要睡觉起来换过衣服再睡。” “食不言,寝不语。”朱颜无精打采地拎出他刚才的话堵他,翻了身面向内侧不理他。 “……心里闷着事情睡,也不怕夜里魇住,还不如起来说会儿话。”袁凛伸手去搂她,才揽过肩,蓦地觉到指尖一湿,反手覆上她眼眶,竟是冰冰凉凉已经湿了一片,忙将她拉到身前,“就算真有你说的那般凶险,也需得好些年,你哭什么?” 朱颜也觉得自己哭得没道理,有些羞赧地掩了面,哽着声叹息,“难不成得了病的人都是该安安心心地死了的?那还治个什么劲呢?” “你这话更是不通。”袁凛见她哭的原来这么没道理,不禁挽了她一条胳膊轻笑,“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得了病自然还是要治的,不然人人总是要死的,还要医者做什么?” “我在这里难过,你还笑?”朱颜很想瞪他一眼,奈何眼睛哭得肿了,胀得难受,只得隔着袖子轻轻地揉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嘀咕,“我要睡觉了,你往别处去……” 袁凛苦笑着看她,深感师尊说得一点不对,朱颜分明是害羞得了不得么,“……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不过朱颜下面说的话却让他改了心思,她揉了一会儿眼眶,翻身端坐起来,瞪着一双哭红的眼一本正经地道:“虽然不必等到成过亲才做那样的事,却也不能在这里吧?没的教人笑话。” 袁凛摇头,“脏了床铺自有杏叶来整理,你担心什么?” “你还真有脸说?!”朱颜背过身,脸刷地一下红了,“我不管,你给我出去。” “刚才怎么没见你羞?”袁凛笑着从后面搂住她,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还是清爽的薄荷混着佩兰的味儿,“岭南花很多,怎么也不佩些别的花?总是这么一股清淡的味道。” 朱颜挣不过他,但一双手仍是百折不挠地抓着他的手,一边低声埋怨,“放手……杏叶那丫头忒喜欢嚼舌根……” 袁凛假作不懂,逗她道:“那便让她去说罢,于你有什么损失?”(未完待续。) ps:旧文马上就要完结惹,有点顾不过来,所以这几天一更,等完结以后回来补呀~ 第二百零四章 药岭云迷[一] 第二日清早,朱颜便被袁凛早早地拖了起来,迅速地吃过早饭,便一路风风火火地往端溪村后头的一座山上去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的路,朱颜才发觉有些奇怪,一转头果然山道上除了他们两人,一个跟随的也无,不禁停了步问他:“你说与我上山来认草药,杏叶那丫头太吵了不要她跟着也罢,怎么关河也不跟着过来?我昨日似乎也没见着他,他没有同你一道来?” 袁凛摇头,眉间带了点笑意,她发现的也不算太迟,“他去流花寺寻一个人证。” “人证?”朱颜愣怔地望着他,流花寺这名字挺耳熟的,不就是葬了向妃遗骨的那地方吗?那里不就是空法和他的徒弟吗,除了他们两人,还有谁可以做人证的? “有一些棘手的事情,须得个人证才好。”袁凛点头,不再说下去,转头看着道旁一株小巧的灌木,“这儿的南天竹果然长得好。” 朱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山间野草掩映的地方,果然生着一株枝干血红,叶子苍绿的小灌木,柔弱的茎秆上一边开着米白色小巧的花朵,一边还挂着几颗去年结了没落尽的红果,虽然颜色已在一年的风吹日晒中淡去,但原本嫣红可爱的颜色仍是依稀可辨。 “这东西持久得很,用来做岁朝清供倒是好的。”朱颜勾起一丝笑意,她幼时就采摘过一截枝叶,在水中足足养了一周,依然同摘下来时一模一样。 “我带你来山中认药,怎么想起岁朝清供来了?”袁凛无奈摇头,她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这东西颜色这么鲜艳,自然挺毒的,没事何苦用它做药?剂量若是不对,与杀人何异?”朱颜敛首叹息,她记得附子也是个毒的,因而老师曾告诫过。不能掌握运用方法,不要随意用大量附子,免得病人危重之时,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能用到大量南天竹的。多半也算恶疾,治不好又如何?”袁凛拨开野草走近了些,十分麻利地折了几段粗壮的茎,在手中掂了掂,“少量南天竹可止熄肝风。正好能防止衣天在术后染上旁的眼病。” 朱颜挑了挑眉,那就是个术后感染的结膜炎,能同“肝风”有半点关系么?她实在觉得肝风这一回太冤,这么重的锅不该由它来背。不过她是懒得同袁凛说这些的,反正学医讲的是实践,只要目的能达到,不管理论怎么说都成。 “难道你特意跑来山上,只是为了采些这个?”朱颜蹙眉将他递过来的茎干收入袖内,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他为了方便行动穿了件窄袖的。却不告知自己,在山间拖着这么轻薄的广袖衫子,简直就是疯了,“说来,这里不过三四钱的样子吧?” “足够了。”袁凛向上走了几步,回身向她伸出手,“再上来看看罢,到了京中可不能这么自在了。” 朱颜横了他一眼,这意思是——趁着还能活蹦乱跳的时候玩个尽兴,往后想都别想?故意将他伸出的那只手撂在那里。自己攀着旁边一株挺拔的树往上走,“我自己就可以。” 才说完,裙角就被道旁低矮的灌木勾住了,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扶了他的手弯下腰去解开。 “你倒是要强得很。”袁凛紧紧握了她的手。待她直起腰,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那怎么连梦里都唤着我?” 朱颜心一紧,山道颇为陡峭,她不敢大意,只能任他抱着。一边暗暗思索自己昨夜难不成说梦话了?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抬头见他笑得意味深长,这才明白过来指的是之前那次——永无写信告诉他的。 想明白之后,朱颜冷下脸来,“放手,这么热的天黏在一起也不嫌热的。” “日头还没出来呢,热什么?”袁凛虽是这么说着,手却放开了她,“快些吧,我们还得赶在午间回去。” 朱颜没回答,抬头望了望头上浓密的叶影,其实太阳早就出了,不过是被树影挡住了而已,真当她是好骗的? “唔?”朱颜眼角一瞟,忽地看见草丛里一串紫红色的浆果,飞快地摘了一串在手中,“这个我认得,是商陆……诶,我本就该认得的……”吐了吐舌头,她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她在学医以前也是认得这个东西的,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闭了嘴不说话。 见她神情尴尬,袁凛笑了笑,嘲笑她的话到了嘴边仍是咽了回去,改而取了帕子拭她手中蹭到的紫色汁液,“红茎的有毒,小心些。” “原来这个也有毒的?”朱颜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浆果,从前不知道还没有这么小心呢。 “……你本草怎么学的?”袁凛蹙起眉,商陆有毒,哪本药经上不写?何况,这东西在江南到处都长,家中长者怕孩子误食中毒,多半都会提起的。 朱颜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药物多半都会有毒,但我不知,它究竟有如何的毒性?” 袁凛挑了挑眉,“有多毒?把你摘的这一茎果子吃了,大约便可以知道有多毒了。” “……这就会出问题?”朱颜拧眉,她好像记得刚到这里那会儿,恰好是清明时节,商陆刚抽嫩芽,那会儿家中贫苦,只得吃些野菜度日,徐绸珍似乎就用商陆做过小炒,她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袁凛指着她手中那枝紫红色的茎,“紫色的才有毒,若是绿茎的,贫苦农家常摘了做野菜食用。” 朱颜心中微涩,初来时的那段时间,她实在不愿回想,而原本那个从京中锦衣玉食的生活一下子跌进这种境地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隔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笑,“新鲜的野菜味道也很不错呢……倒比笋片好吃些。” “阿颜,别想过去的事情了。”袁凛拍了拍她,将她手中的那截商陆扔在路边,又替她拭了拭手上的痕迹,这才携了她继续走。(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药岭云迷[二] 行近午间,阳光渐强,头顶上苍翠的叶片被阳光一映,将荡漾着绿意的影子投在山道上面。因为山间林木茂盛,山势又高,虽然光线强烈,周围却称得上凉爽。 朱颜下面是衬裙加上轻纱的百褶,还能勉强对付这点温度的下降,上面却只有一件半臂,里面极薄的中衣拖着广袖,山风直往里面灌,半点御寒的功能也无,不过她觉得并不能责怪这衣衫么,毕竟谁知道山上温差会这么大? “我们还是下山去吧,这庾岭大得很,一日也不可能走到头的。”朱颜回眸笑了笑,她还是没猜透,袁凛到底为什么要带她到山中来,若说只是为了带她来认认活生生的草药,她觉得难以让人信服。 “时候的确不早了,方才与那位严公子说过,午后还有些事务商量,是该回去了。”袁凛虽然说要回去,脚下却未动,只顾着翘首仰望高耸的山岭,“不过听闻山巅盛开寒梅,倒是一幅不可多得的美景,阿颜不想去看一看?” 朱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云气缭绕之间,的确隐隐能看出一座冰雪覆盖的山岭的模样,再看一看周围,方才那些高大的阔叶树木也已经被生长着蜡质叶片的小型树种代替,地上的那些鲜嫩多汁的灌木也成了芊芊细草。 这种现象她知道的,称为植物的垂直地带性变化,在那些位于热带地区,海拔又足够高的山陵地带,甚至可以出现山脚一派热带风光,山巅却是千里冰封雪覆的样子,很显然,这庾岭的主峰便有着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 不过就着周围的植物推测,他们要到达有常年不化的积雪的山巅,至少还有一半的路要走,明日就是端午佳节,一会儿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今日自然是没有这个空闲再往上去的。 “走吧。”朱颜抱着单薄的袖子取暖,一边迫不及待地踩着有一块每一块的石头往下去,走了几步见他还没跟过来,轻拧了拧眉。一边伸手去扶身旁的一株树,打算借力回转身子。 “阿颜,别碰。”袁凛瞥到她的动作,急忙出声制止,“那时漆树。” “漆树……”朱颜虽然不解。仍是乖乖地缩回手,只侧了头看他,“就是那种汁液能够作漆的漆树?” 袁凛平复了面色,缓缓走到她身边,神情似乎有些许不自然,淡淡反问:“不然是哪一种?” 朱颜耸耸肩,她不过随口问问,做什么答得这么没好气么?微侧过一点头,小声嘀咕,“我知道漆树的汁略微有些毒。有人碰了或许就得发起疹子来,但我没那么娇气的,何必这么小心?” 袁凛仍是微蹙了眉,似乎在凝神倾听什么,暂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示意她暂歇一歇,此事一会儿再谈。 杳无人迹的山道上除了风落木叶的声音外,显得有些寂寥,只不时还有飞鸟啼鸣几声,同落入水中的一点墨色。洇开再散去,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颜偏着头听了许久,终于在这一点逼人的寂静中察觉到十分渺远的乐声,不禁好奇地望着林木掩映的山道。“这……是琴声?的确是琴声吧?” 她跟着永无学过近两月的琴,虽然隔得很远,但还是能听出那样寂寥空旷的乐声是由古琴奏出。 “的确。”袁凛轻抿着唇,面色有些僵,犹豫了片刻,携了朱颜离开。“山中多隐士,见此佳景,难免有所触动。” “……琴声寂寥空旷,若是用以自娱,不过徒添寂寥。”朱颜摇头,她并不觉得事情有袁凛说的那般简单。 因为端午临近,山下的居民都忙着预备过节所需之物,他们这一路上山,连个采药人都没遇上,怎会好巧不巧在半山里听到有人抚琴? 不过时间也确实不早,她不想过分纠结于此,转了话题,“说来,既然漆树的汁液能灼痛人的皮肤,若是加以提炼,能否制成一种一触即会觉到刺痛的药粉?” “……你想用以自保?”袁凛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朱颜点头,因为从前医患纠纷闹得太厉害,她一入学便被教导如何在治病救人的同时保护自己,因此自我保护意识还是挺强的,前不久又遇上了严行那样的事情,更加对人多了些防范的心理。 至于这个用对皮肤有刺激性的东西制成药粉的方法,是她不知从哪本书里看来的,叫作“赤蝎粉”,不知是否杜撰,但听起来就是一种能对人的皮肤造成火辣辣的烧灼感的药粉,似乎并非一点不可行。 “阿颜,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袁凛将她拉近身边,一边走一边分析,“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用这样的药物,能够抵过多久?反而会激怒旁人。” “……的确。”朱颜敛眉,这样说也没错。 “别担心这些事情了。”袁凛拍了拍她的略显单薄的肩膀,其实按了他的意思,用更毒的药粉斩草除根不也就行,不过朱颜应该不能接受,还是不说为好,“师尊手头也有不少药粉,你进京后去与他切磋切磋罢。” 朱颜挑了挑眉,这主意不错,“不过,你师父他……” “他老人家很好说话,我想,他应当会很喜欢你的。”袁凛难得笑得平和,说起神医的为人,他就仿佛一线阳光,驱散了他幼时生活的不少阴翳。 不过朱颜并不买账,轻抿了唇横了他,“原来你千方百计要娶我,只是为了讨你师父欢喜么?” 袁凛一愣,见她眼中蕴着笑意,知她是故意玩笑,伸手轻轻敲了敲她额角,“净喜欢想这些事情,还当真与师尊性子相似。” “你这是默认了?”朱颜沮丧地敛了眉,推开他的手,连句玩笑也接不下去,这般无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何时默认过?”袁凛伸了手揽过她,压低了声音笑,“要不我们今晚试试,我究竟是为了讨师尊欢喜才娶你,还是……”(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艾叶菖蒲交映[一] 回到严家的时候恰是日中,原本宽敞的院内堆了大捆艾叶菖蒲之类的新鲜药草,一股植物的清新气味。 朱颜愣了一愣,似乎想起那一年徐绸珍教她识别草药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里也缭绕着这样一股清新的青草味……如果没有徐绸珍,又怎会有如今的自己?在去往京城之前,她们或许应该好好谈一谈,关于朱衡,还有她的生母。 “阿颜,在想什么?”袁凛察觉到她的失神,悄悄探过来捏了捏她的手,“一回来就魂不守舍的,走山路累了?” “不是……”朱颜摇头,不愿意再多说。 两人刚走进廊下,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矮着身子从正厅里走了出来,一抬头见面前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先怔了一下,随即慌慌张张地背过身子去,低声嗫嚅,“夫主嘱咐奴料理端午节礼,不想还有贵客在此。” “你是……?”朱颜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这女子体态娇弱,身上薄纱的半臂,下面桃红色的绡裙,不光袒露的小臂上配了三四条五彩缤纷的五色缕,一头乌发上的发钗簪花也华丽非常,定然不会是个管家娘子。 女子依然羞怯地背着身子,沉吟不答。 侧门那里严行带着苍耳走了过来,向两人颔首,“袁公子好兴致,听闻一早便带着朱小姐往庾岭采药去了,可比我们这些俗人过得有意思。” 说完,他又向那兀自害羞的女子挑了挑眉,“这是京中袁氏的公子,这位是朱小姐,之前同你说过的,不必避了。” 那女子这才回转身子,顺着目光不敢抬头,羞怯怯地交握着袖子见礼。 朱颜还是没明白这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直直盯着她看,恰好她也好奇地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一碰,朱颜倒不觉得什么,她却是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严行自然也看到了她羞窘的一幕,暗自摇了摇头。似是恍然想起什么事情,侧头吩咐苍耳,“我记得吩咐了厨娘蒸粽子来,怎么这好半日了,仍旧没有好?苍耳。你去厨下催一催,哦,彩缕,你也去那里看看罢。” 那唤作“彩缕”的女子如同得了大赦,急忙同苍耳一道转了下去。 等她们的衣袂掠过转角后,严行才向两人尬尴地笑了笑,“彩缕是我半年前赎来的妾室,如今方十五岁的年纪,见人羞涩得很。不过我看她平日里挺聪颖的,便想让她帮着料理料理事务。赶上这个端午刚好试一试,不想第一回就出了纰漏,让两位见笑。” “赎来?”朱颜嘴快问了出来,随即想到这个严行与青_楼女子交往很密,大约就是去那里赎来的罢?真是后悔得恨不得自己方才没有说这句话。 严行倒是不以为意,只淡淡笑了笑,“彩缕原本是个弹琵琶的小姑娘,我看她聪明乖巧,举止风雅,不是那种卖弄的媚态的性子。这才将她赎了回来。” 朱颜点头,心里暗暗琢磨,听他这么说,好像也不算什么不择手段的好_色之徒么……为人还挺……爱慕风雅的? “不过。严公子,既然彩缕姑娘原本是一名歌伎,为何见人这么害羞?”朱颜想起方才自己只是打量了她一眼,就将她羞成了那么个可爱的样子,实在不解。 袁凛蹙眉瞥了她一眼,“年轻的姑娘们多半都是如此。你自己不怕羞的,难道还需人人与你一般?” “诶,这么说来竟是我的不对?”朱颜霎了霎眼,看看袁凛,又看看严行,见他们都是一副肯定的表情,略有些气闷,埋怨地嘀咕,“那你们怎么都不说?” 严行抿了唇轻笑,未出阁的姑娘和那些成亲不久的少妇多半都是怕羞得很的,就算是彩缕那般,出身歌伎却从了良的也恪守着回避,所以她方才一直不愿转过身来。若说见了人不避反迎的,除了那些专以卖笑为生的女子实在难寻,但朱颜却是自然坦荡,半点没有不尊重的样子,没来由不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见他们神情间都蕴着一抹笑意,朱颜不禁生起闷气,原来自己给人的第一印象就露馅了?辛辛苦苦遮掩了这么久,从一开始就是徒劳……可她真的做不出彩缕那一副羞得半死不活的样子,难道能怪她么? “罢了,朱小姐何必纠结这些事情,我看小姐另有一番姿态,倒比那些含羞带怯的姑娘有意思多了。”严行摆摆手,“偏厅里已备了雄黄酒和些许糕点,两位去那里歇上一会儿,那些厨娘们今日忙着裹粽,中饭怕是要迟一些了。” 朱颜挑了挑眉,严行这前半句话说的,似乎有些不对味么?不过袁凛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半点都没有多想,袁凛却早已经明白,严行哪是看那彩缕聪颖想让她帮着料理事务,而是有意要将她扶正,这才叫她出来的,看样子他已经断了对朱颜的念想了,那也没必要为他那几句玩笑之言作色。 杏叶正坐在偏厅里,一手里挽着藤编的食盒,一手里专心致志地挑着桌上各种形状的糕点。 朱颜没想到这丫头一人在此,上前逗她,“杏叶,你在这里偷吃呢?” “嗯?”杏叶搁下手头的活,抬起眸子笑,“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你去哪里好玩的,也不带上我,这会儿还来打趣我呢?” “我们往山中去,路难走,虫子又多,有什么好玩的?”朱颜摇头,要不是袁凛拖她去,她哪愿意走这一趟? 杏叶拧了眉头,瞄了一眼袁凛,狡黠地转了眼珠,“有公子陪着,去哪儿都好玩呢,还骗我。” “……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到了人前可别胡说。”袁凛淡淡制止。 “原来你也有听不下去的时候?”朱颜反倒笑了,“可见这丫头是胡闹的,不是我太挑剔。” 杏叶扁了嘴,十分地不同意,“舅公子和小姐都欺负人呢,留我在这里应付北流村的人,回来还要挑剔我,可不是过河拆桥么?”(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艾叶菖蒲交映[二] 朱颜正拣了一小块马蹄糕打算递给袁凛,听到杏叶说起北流村,硬生生地刹住了手,回头看着杏叶,“北流村的人来过?” “是呢,来的是廿四,那位公子却没有一道来……”杏叶说了一半,见袁凛面色微沉,急忙岔开了话,“那什么,舅公子一清早就带着小姐出去‘游百病’,连香囊和五色缕都没有带上呢,我去里头取些过来。” 不等朱颜再问,她早已连蹦带跳地转过屏风,在里面“????”好一阵翻找。 朱颜摇摇头,也不再问下去,她方才还疑惑袁凛做什么一大早就拖了她往山上去,原来是为了避开廿四,也不知道他来寻自己是做什么? 不过看袁凛的面色,现在怕是问不出这些的,朱颜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仍将方才那块马蹄糕递与他,“走了大半日,你也该饿了,吃些点心?” “你也吃些吧,这东西虽甜,倒是不腻的。”袁凛含笑看她,这丫头近来挺会察言观色的。 “嗯,多谢。”朱颜勾着唇轻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饮食的喜好的,慢慢地都习惯了被他照料的感觉,但说来惭愧,自己对他的了解,竟还与初时的时候相差不多。 “唔,说起来,方才杏叶她说的,‘游百病’是什么意思?” 袁凛还未回答,杏叶已经抱了满怀的东西蹭了出来,嘴里也没闲着,“这个舅公子也不一定了解呢,大伙儿都说上京的人很忙的,哪有闲情真的像我们一样在野地里逛呢?” 杏叶挪近来,将手里东西一股脑地倒在桌上,一边捡起两三个五色缕给朱颜佩上,一边解释,“这个‘游百病’嘛,就是清晨沐浴过后。穿上洁净的衣裳,到山中水边走一走,就能够把病啊邪的都赶跑了。” “这个倒有意思。”朱颜笑着看自己手腕上的五色丝线,是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的细线拧成的彩缕。据说分别代表了南方朱雀,中央黄土,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和北方玄武,能趋利避邪。上面的花纹也细密繁复,依稀是个梅花格子。 去年在江南过端午节是,似乎记得是香囊更为通行,这种小东西远没有做到这么精致可爱,想是江南一带水草丰茂,蚊蝇较多,这里却是崇山秀水的,毒蛇毒虫盛一些,还有怪病——譬如麻风一类,这些光用药物无法除尽。因此人们便转而将希望寄托在那些神明身上,希望得到护佑,这也无可厚非。 “小姐,这个有意思,是挂在脖子里的。”杏叶举起一个只小拇指长的葫芦,“葫芦是‘福禄’的意思,嗯……”杏叶冲她眨了眨眼,“还有啊,葫芦寓意多子多福呢,小姐可要经常带着才好呢。” 朱颜扶一回额。多子多福……这丫头想的可真远。 “不过,明日才是端午,怎么已经将这些东西都拿来了?”朱颜可算想起了哪里不对,去年今日。她可是颇有兴致地在家中做了许多个香囊呢。 “咱们这里虫蛇病疫都多,端午可是个拜五毒驱百病的好日子,过一天怎么够,这可是要从前一日一直闹到后五日的,同过年一般的热闹呢!”杏叶十分兴奋,小脸上笑意横飞。“舅公子和朱小姐一定都没见过,到时候可真是热闹的。” 朱颜轻敛了眉,果然是因为地域水土的原因,岭南这儿才将除祟的端午过得这么隆重,不过她不愿意拂了杏叶的高兴劲儿,只将那小巧的葫芦接过来,指腹摩挲着缠在葫芦腰身上的绳结,一边将衣襟拂松一些,打算顺着她的意思挂上。 杏叶见她脖颈上一片莹白,一概装饰没有,想起朱颜昨日吩咐的事情,“哦,小姐……”没来得及说,自己已经先行闭住了嘴,麻利地帮她系上,点头赞叹,“这檀木色的绳结一映,这才能衬出戏本里说的‘肤若凝脂’呢!” “不学好,小姑娘家看什么奇怪的戏本?”朱颜在她额角轻轻敲了一下,虽是责怪的口吻,嘴角眼角却泛起笑意,原来她的生活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闭塞么。 “小姐也还是个姑娘家吧,怎么也知道那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呢?”杏叶不依不饶。 袁凛见她们聊得热闹,吩咐朱颜午间好好吃饭,便推还有其他事务出去了。 “好啦,现下你可说说,北流村又是怎么回事?”上一次在北流村颇不愉快,虽然并没出什么紧要的事情,但还是让她闷得难受,这一次又只有廿四一个,并没有永无同来,想必又是那些村中的族老玩的花招。 杏叶拧了拧眉,一张脸扭得苦瓜一般,“小姐你别这么说嘛……廿四他也不过是来送些端午的节礼,什么香囊粽子之类的,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嗯,还有呢?”朱颜淡淡听着,暂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唔,我依着小姐的吩咐,把之前那串璎珞拭净,封回原来的匣子里,请他仍旧带回去,他难过得很呢……”杏叶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又觉得有些歧义,急忙解释,“他说那串璎珞真的是永无公子送来的,如今被小姐退回去,永无公子会很失望吧……” 朱颜阖了眸子,她又不能分作两个,一个嫁与袁凛,一个嫁与他,既然定要选一个,总会有人失望的,早些说清有什么不好? “小姐……”杏叶轻轻挪近,蹭了蹭她,“小姐,你就没有一点想说的吗?” 见朱颜依然不语,眉间似乎还泛起怒意,杏叶有些着急,拽着她的袖子轻摇,“其实廿四他也只是着急永无公子尚无婚配,小姐你可别恼了他。” “胡思乱想。”朱颜失笑,她哪里会去因为这种事情恼廿四,倒是之前被他苦肉计拖住没能见到乾云最后一面,让她有些许不悦。 不过话说回来,杏叶这丫头平日明明讨厌得他紧么,今天怎么倒了戈,看来里面一定有文章。(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苍兰沐水询心事[一] 因为并非端午当日,虽然严家四下里准备得热火朝天,但朱颜钻回后面小院中,仍是安安稳稳,没一个人来扰。 午后朱颜在花荫下的石几前坐了,几上摊开几堆药材,一手里拿着嗅,一手将药末子碾碎,小心地装进大红的香囊中。 “小姐,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药?”杏叶怀里抱着一堆缎子,踩着小碎步提裙过来,使劲嗅了嗅周围的气味,“和往常的味道有些不同呢!” 朱颜正掂量着手中一枝白芷的分量,抬眼看了看她,方才认真严肃的脸上轻轻勾起一抹笑意,“近来夜间多梦,我加了些安神的药进去,将气味浓重的那几味除去了。” 杏叶“嗤”地一笑,不以为然,“这两夜舅公子都与小姐宿在一道,不该睡得好些么?” 朱颜手一抖,掌中还剩一半的药末子洒了大半,手忙脚乱地一挡,又顺带着连累了几上的茶杯,碧莹莹的茶水倾下来,淋淋漓漓地濡湿了裙子。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接上方才那句歧义很大的话,朱颜淡淡取出帕子擦拭,一边伸手在面前拂了拂,似乎这样就能把刚爬上脸的红晕逐散一般。 “咳,小姐,还是换一身衣服吧?”杏叶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招来她这么大的反应,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额角,将手里那一堆东西忘了个一干二净,拉起她就往屋内走,“方才苍耳还来问过,说是沐兰汤已经煎好了,随时都可以取用。” “沐兰汤?”朱颜不解地眨了眨眼看她,一边暗暗感叹,这岭南的风俗还真是多,去年在江南的时候也就是绣了几个香囊,包了粽子……还有去徐府赴宴,遇上袁凛,救白?……好吧。去年遇上的事情也不少,不过并不是这些习俗方面,这总没错吧? 杏叶这一回没注意她的面色,只中规中矩地回答:“沐兰汤是用佩兰、艾草、菖蒲、凤仙、白兰还有桃叶煎水。混在浴汤里头,洗过以后身上可香了,说是能去邪气呢!” 朱颜笑一笑,能去邪气,这个是心理作用。不过这里头的艾草之类,能够预防一些皮肤病倒是真的。 杏叶将她好说歹说请回了屋里,自己将手中的活计一撂,反身出去唤苍耳准备浴汤,毕竟打翻了茶是因她玩话而起,若是滚水可了不得的,虽然朱颜从不摆架子,好说话得很,但并不代表袁凛也是她这般的性子,杏叶一点不敢怠慢。 朱颜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信手拿起杏叶撂在一旁针线篮子里头的那一团红色缎子,在膝上缓缓展开。 这是一件红色的小肚兜,才比巴掌大那么一点,用青色云纹的缎子绲边,红色缎面上用丝线绣了葫芦和祥云,周围则是五毒图样,朱颜睁大了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绣的乃是蝎子、蟾蜍、蛇、蜘蛛和壁虎。 朱颜一边抚着细密的针脚,一边在唇边染上了笑意,这上面绣的五毒图案也太……卡通了吧?她一时之间实在寻不到别的词儿。只看着手中的肚兜笑。 六条腿的蜘蛛、胖胖的蛇、以伸展状趴着的蟾蜍和壁虎,还有那个尾巴拧成了金蛟剪、螯摆成了胜利标志的黑蝎子,实在都长得很奇怪嘛! 好吧,她还漏看了肚兜领口的一行小字——“长命富贵”…… 袁凛出去吩咐了关河一回事情。又听说她已经回到小院后寻过来,进门便看到她望着手中的东西笑得十分灿烂,好奇之下也凑过去看了眼,随即认真地看了看她,笑得比她更多了几分意味。 “我带了雄黄酒来,可饮些?” 听到熟悉的声音。朱颜这才反应过来进来的人竟然不是杏叶,迅速抬起头看他,不解地摇了摇头,“你事情办完了?”可就算办完了也没必要“千里迢迢”地跑进小院来寻她吧?这毕竟是人家严行的院子…… “办完了,我们再过三日启程,先回江南把事情处理一下。”袁凛很自然地移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半点没把这屋现在的主人郁闷的神情看进眼里,或者说,他觉得朱颜现在这个轻咬着唇的表情可爱得很。 下意识凑近了一些,这一回匆匆忙忙赶来,除了趁她睡着时悄悄有些动作,这几日都没机会与她亲热。 “你……别看我……”朱颜抿着唇,将脸移开,一边拿起小巧的陶壶斟了些酒,为了缓解尴尬的氛围,轻轻啜了一口。 但她忘了一件事,这具身子对酒精的耐受力太低,上次只喝了些没什么度数的清酒酿便红了脸,这回一口吞下,被辛辣的酒味呛得直咳嗽不说,脸也迅速浮起了红晕,烧得她微微头晕。 一边咳,一边转过眸子,看到袁凛只是看着她笑,这才想起他对自己的饮食喜好掌握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会忘了这一点,分明就是故意的!看向他的眼神也从求助变成了悲愤。 “出去吹吹风就好。”袁凛见她一双眸子委屈不已地看着自己,想来的确是难受,便收了笑扶她起来,“受不了就别逞强喝,往后若是有人灌你,便推说身体不适,记住了没有?” 朱颜咬着唇不语,她不过只是喝了一口……她也不知道反应会这么大,好吧,那也不能全怪袁凛,毕竟连她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她也不能太苛求人家了。 可问题是,她现在已经发展到浑身都没了力气,只能由身后的人半扶半搂着,一步都不想挪,有气无力地把手搭在他握住自己腰间的手,有气无力地叹息,“我站不住,去榻上躺……” 话没说完,便听到耳边不怀好意地谑笑,“那便去榻上,我看你方才看那小儿的肚兜那般出神,想来也想要个孩子了?” 朱颜昏昏沉沉的脑袋好容易转了一下,她当然知道那么小的尺寸是小孩子的东西,可她能说她真的只是因为那上面的图案好玩才多看了几眼……而……已……(未完待续。) ps:人在医院见习哦~这章昨晚码的,隔了好久又和大家见面了~ 剩下的晚上回来再更新哟~ 第二百零九章 苍兰沐水询心事[二] 朱颜从来不知道饮一口酒便能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拿不准这是醉了还是对酒精过敏,不过她记得酒精过敏主要症状还是在皮肤上冒起大片红斑,很少会有头晕乏力这一说。 所以说,袁凛到底给她喝了什么东西? 费力地回过头想问个清楚,唇忽然就被什么湿润的东西噙住了,朱颜一愣,随即尝到了唇齿之间荡开的一缕酸甜的味道,似乎是……醒酒用的制乌梅? 方才混乱的思绪总算明白了不少,知道自己又被狠狠地轻薄上了,朱颜刚要逃开,肩上被猛地一拽,身子已经被袁凛转了过去,牢牢地揽进他怀里,再次封住了唇,才清醒过来的意识又被他拖得昏昏沉沉,只能发出几个不成句的音节,夹杂着些许埋怨。 袁凛勾起一丝笑看着她红润的双唇还有渐趋迷离的眸子,虽然她前些日子不准自己碰她,但稍微亲热一下总是可以的吧?如果她不推拒,顺水推舟成了事也是极好,因此将她一揽,半抱半拽地带到榻边。 朱颜浑然不觉已经进了内室,直到被不轻不重地压到了床上,才想起自己方才的确要求躺一会儿,可是——费力地微蹙起眉看着将自己死死压住的人,为什么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成这样?! “宣清,你到底在……”想问那雄黄酒究竟有什么古怪,可刚开了头,剩下的话就被袁凛堵回了口中。 更可恶的是,这家伙竟然还用灌药的手法捏住了她的颌骨,生生将她不愿合作的两排银牙给捏开了,肆意地吮着她口中残留的那一丝乌梅的酸甜,还有她身上素有的佩兰与薄荷的香味。 朱颜挣扎了一会儿,不仅没能得到什么成果,反而换来了他更大的动作,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着,两只手虽然还被他捉着,却不自觉地扣紧了他的衣袖。想借此抵过袭过身体的那种一阵强过一阵的感觉。 “宣清……”朱颜感到他一只手已经不安分地探进了她衣襟内,还有着向下去的趋势,又急得眼泪盈盈,趁他放开自己喘气的时候赶忙制止。“你不能……” 不过袁凛根本就没容得她继续说下去,一低头又在她微肿的唇上又吮又咬,似乎她唇上能有蜜一般。 另外,似乎是为了报复她方才的不配合,袁凛一只手反复在她腰间摩挲着。动作极轻,几乎每次都是轻轻擦过去。 朱颜是怕痒的,被他这么一折腾,明明急得快要哭出来,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忍着笑的身子比刚才颤得更加厉害,还被他这么轻一下重一下地摩着身子,她又不是木头做的,浑身的欲望自然也被挑了起来,身子愈加使不出力气。 口中被他身上那种安宁的气息填满。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味道,似乎有着极强的镇定作用,若不是身体的感觉太过强烈,抵过了这一点被药物勾起的困倦,她只怕就要睡去了。 虽然朱颜已经放弃了反抗,但被他将一只手顺着小腹探进了衬裙内时,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缩,竭力往上躲。 “阿颜……”袁凛面色微沉,她果然还是在害怕,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安抚。“别怕。” 朱颜咬着唇低低埋怨,她处处占了劣势,连动都不能动,还得任他折腾。叫她怎么不怕?这话说得实在太轻巧了,半点没把她放在心上。 不过这些埋怨的话还没出口,袁凛的下一句话就将她的想法全都打乱了。 他说的是,“我若真要强迫你,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既然今日不愿。那便算了。” 朱颜着实郁闷了,这到底算是什么理由?用这个理由来劝她别害怕吗? 不过他说得也有道理,论力气,她挣不过,若想用药,她也绝对玩不过袁凛,至于动刀动针的事情……她还不想伤到他,自己的确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可袁凛虽然喜欢缠着她,却不过点到为止,这么说还真是袁凛在让着她?可她一点都不觉得这个正肆意轻薄自己的家伙有哪一点让着她了。 但心里的那点气还是消了,见他安分了些,只是伏在自己身上,不时搂一搂腰,朱颜松了口气,轻轻叹息,“你到底在那雄黄酒里加了什么?” 方才的事情她连提都不想提,直奔了那很有古怪的酒而去,她还当真不相信,什么酒只要饮上一口就能让人头晕得几乎睡去。 袁凛咬了咬唇,这姑娘的思维实在有些跳脱,不怀好意地在她耳廓上咬了一下,又将她柔软的小腰捏了一捏,这才附在她耳边低语,“加了些许安神的药物。”见朱颜不满地侧过头来看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应该也发现了吧,你对一种安神的药物尤其敏感。” “什么……?”朱颜一边想去抓他不安分地在她腰间游走的手,一边努力回想自己对什么药物特别敏感,想来想去,还是落在了他身上的那种草药味上,就那么淡的气味都能让自己慢慢睡着,若是直接饮下,恐怕的确会立刻就头晕吧?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真聪明。”袁凛看着她渐渐清醒过来的眸子轻笑,那神情,简直就像做师长的在夸自己的弟子一样。 朱颜不悦地拧了拧眉,她承认自己在医药上肯定是比不过袁凛的,可她好歹只学过一年的基础知识,之后全是自学,能达到给人看病的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吧? “我们到京中之后,先一道去拜过宗祠,我再将你安置在别处。” 朱颜惊得一愣,她不过是走个神的工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从哪里来的?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内容? 只要拜过宗祠,即是承认了朱颜的身份,又有幼时的婚书在,就算两人尚未拜堂成亲便有了孩子,旁人也没有任何话好说,袁凛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若是太早让这姑娘卷入内宅的那些明争暗斗里,他根本就不会放心,袁瑶华自小进宫,处世之道学得精熟,在归家之后借着惊吓半真半假地称自己病了,到头来还真的病入膏肓,差点救不回来,这才将将躲过不少祸事。 若是换了朱颜……他真不觉得这么个连区区谱系都理不清楚的姑娘,能够顺利地活下去。 “宣清?”朱颜见他只是冷着脸思索,连解释都没有一句,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眨了眨两只“虚心求教”的眸子。 “……那药力应当还没过去,今日起得挺早,你索性睡一会儿养养神罢。”袁凛直接跳过了那个话题。 朱颜横了他一眼,这人根本就是耍赖! 没来得及再问下去,又一个吻落到唇上,渐渐深入,那一缕能安人神魄的气息弥漫在唇齿之间,终于让她在意识迷乱的时候静静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朱颜一点模糊的意识还在埋怨,她还没来得及问,袁凛用的到底是什么药草?(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苍兰沐水询心事[三] 朱颜不久从梦中惊醒过来,后怕地往身边蹭了蹭,梦里的印象有些模糊,只记得有水一直涌起,浸没到脖子的高度……之后,她应该就醒了过来。 缓了一缓之后,朱颜下意识地将这个不甚愉快的梦境抛到了脑后,发觉身边的人还睡着,她确认了三次之后终于断定了这个事实,于是很高兴地往袁凛怀里挪了挪。 见他依然没醒,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搂了他的腰,将脸也贴到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音,眸子阖上,打算再睡一会儿。半梦半醒之间,不知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什么,一双细细的眉渐渐蹙起,小手也攥得紧紧的。 “阿颜?你醒了?”袁凛一醒来就看到了主动缩在自己怀里的人,她一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像是怕弄丢了什么一般,眉间的担忧先于嘴角的笑意而来,这姑娘难不成是做什么噩梦了? “唔?”朱颜只差一点就又睡过去了,抬起头睁开一双惺忪地眸子看了看他,又将半边微凉的面颊贴了回去,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像只撒娇的猫儿一般。 袁凛蹙眉,这算是什么意思?自己这一觉睡得也沉了,没能听到她有没有在梦里嘀咕什么话。 “宣清……”朱颜趁着还昏昏沉沉的,再接再厉地往他身边蹭,貌似漫不经心地盘问,“你到底在酒里放了什么药?” 尾音故意拖得很长,带着惺忪未醒的慵懒味道,很能让人心软。 “你若不喜欢,往后再不用了。”袁凛一点都不为所动,直接省去了回答。 朱颜见撒娇失败,偷偷白了他一眼,翻了身赌气,不再理他。 袁凛看着她不甘的背影轻笑,刚伸了手想揽她入怀,朱颜又自己翻了回来。恰好撞进他怀里。 朱颜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急着逃开,而是乖乖地任他抱了,仰起头贴在了他胸前,语声低低。似乎只是在自语,“宣清,既是安神的药物,你为什么一直带在身上?” 虽然闻不出来,但她知道自己身上会有佩兰和薄荷的气味。那是因为自己时常熏这些药物来驱除蚊虫。可袁凛呢?平日并不见他特意熏安神的香,那么只有可能是他随时带了这些安神的药物,甚至时时服用,才会这样在身上染了这些气味。 “阿颜,别胡思乱想……”袁凛把她的脑袋按下去,扣住她的肩把她的身子拖上去一点,好让自己能盯着她一双心虚地躲闪的眼睛,飞快地在她唇上印上一吻,随即把她按回怀里,沉声宽慰。“别想这些事情,你不该知道。” “不行!”朱颜挣了几下,抬头直直看着他,眸子一沉,“你有什么想忘记的事情吗?” 或者说,是想忘记,又不能忘记,忘记不了的事情? 如果不是那样的事情,便不至于扰乱心神,纠结入梦。自然更不可能要以药物安神。还有,他那么害怕失去自己,应当也是因为发生过什么事情吧……? 袁凛揽着她不语,一只手从她肩背抚下去。停在腰间,又重新抚上去。 朱颜眨了眨眼,有些畏缩起来,真的要继续追问下去吗?既然他不想提起,自己这样再三盘问,似乎很不妥? 可虽然她平日从来不说。也不多问袁凛行事,但并不代表她一点也不关心他,如果他愿意把那些事情告诉自己,至少可以有人分担…… 这样想着,手中将他揽得更紧一些,正想再次开口询问,袁凛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似乎打算回答。 朱颜把想好的话咽回口中,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地等,直等到全身都僵了,好容易才听到了他一句话: “不过是见母亲被人陷害,不得不服毒自尽。” 朱颜听开头乃是“不过”,略略舒了一口气,不想后面竟是这样的内容,惊得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良久才颤着声自语,“是……亲见?” 袁凛舒了口气,将她紧紧揽住,下巴抵在她肩头,附在她耳边轻叹,“是。” “我……”朱颜不知所措,这事完全超出了她的预计,一头埋进袁凛怀里,只差没哭出来,好像被勾起伤心事的人是她一般。 “不过是些过去的事情,本就没有必要说出来让你不痛快。”袁凛依然说得不痛不痒,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但揽着她腰间的手却微微颤着,泄露了内心激荡的情绪。 那会儿姐姐瑶华已经被送进宫中,他年纪尚小,被母亲留在身边教养,虽然不被父亲喜爱,但也不会有人故意前来惹事。 直到一次路过花园内荒无人径的废弃屋舍,忽然听到里头的人声,这才改变了这种局面。 那里面的人至少有三个,都是女子的声音,很尖很细,细细碎碎的说了许多,他依稀听到是谈论起他母亲那一族因为向妃之事牵连而日渐衰落,趁此机会正好设局杀了她,好争夺主母之位。 可就算是听到了这些也没有用处,那会儿母亲带着他几乎是过与世隔绝的日子,这些话他告诉母亲,她自是相信,却没有任何的法子,告诉旁人,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就算那些侍从仆役信了,他们又怎么敢为那个受到冷落的夫人出头? “宣清,我不该问……”朱颜心虚地埋着头,惹得他想起那些事情,自己却只能说这样的话,真是太不负责了!咬了咬牙,蚊子叫一般地轻,“你别难过了……我,我往后会……” “会怎样?”袁凛见她又说不下去了,不再逗她,轻轻笑了笑,“你不说我也明白,起来别睡了,一会儿头晕。” “不起来。”朱颜死死抱着他,把全身的分量都撂在他身上,拖着他一起赖床。 刚才的事情还没解决呢,他那看着不在乎,心里指不定多纠结,既然自己一不小心问出了这些东西,总得好好开导开导他吧? 袁凛看着怀里的人儿,无奈地拍了拍她,虽然真要拖她起来也容易得很,但难得见她如此主动,不多抱一会儿实在损失,便仍旧躺回榻上,揽了她闭目养神。(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一章 苍兰沐水询心事[四] 不过袁凛其实一点也睡不着,那些事情不提还好,一提就不能不缠在心头,就像逃不脱的梦魇一般。 朱颜倚在他怀里不动,耐着性子听他的心音,听了许久,终于轻轻叹息,“宣清,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别强撑着。” 她顿了一下,又摇摇头,她一直都在听着他的心率,这会儿实在有些快了,忍不住担忧地出声,“你原本是一息四至,这会儿已经到了一息六至,还是出去散散心吧……?” 一呼加上一吸谓之“一息”,以一呼一吸的时间来衡量脉率乃是中医切脉所需考察的一大内容,正常人为一息四次或五次,称之平脉,低于四次的为缓脉,高于五次的为数脉。 朱颜听的是心率,应当是接连一轻一响的两声才对应一次脉搏,不过她已经转换了回去,袁凛一想,自然也就明白了。 其实对他来说,难受根本说不上,反是害怕更为贴切一些。 当初明知道会有人对母亲不利,却怎么也没有法子救母亲,到最后只能看着那些妾室咄咄逼人地强迫母亲喝下掺了剧毒的茶水,在她们张狂的笑声中亲眼看着她痛苦地死去,若不是不久之后上京便被攻破,举族忧心忡忡地担心被当作罪臣杀戮,可能连他自己都逃不过。 再后来便是姐姐回到家中,被疾病缠身,自己在求医时遇上了神医,这才改变了在家中的地位。 可家中还是对袁瑶华的亲事百般阻挠,甚至冷嘲热讽她竟没有为前朝陪葬,实在愧为袁氏的嫡小姐,恨不能安排她入佛寺终老一生。 幸好那时他已经因为神医时常献药的缘故与皇室走得很近,连父亲都对他十分忌惮,这才争取到了袁瑶华远嫁江南的机会。 他已经失去了母亲,又险些不能护长姐周全,自然不敢再让朱颜轻易进了家门,陷她于那般危险之境。 这世上再凶险的病症。尚能倾尽全力医治,人心却是防不胜防,让他如何不怕? “阿颜,那些事情不会再发生。”袁凛把她紧紧按进怀里。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将那些事情说了一遍。 朱颜听得发怔,内宅那些女人不把人命当命,借刀杀人,食人不吐骨,白?当初的担心还当真不错。 咬咬牙。虽然很想逞一句狠话,但袁凛已经这般担忧了,若是自己再说那样的气话,会不会把他吓到? “算了,起来去走走吧。”没等她纠结完,袁凛已经揽着她坐了起来。 揭开纱帐,才发觉外头刚刚下过一场行雨,天阴着,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气味。 朱颜懒懒地从榻上挪了下来,不得不说。这一觉睡得她头昏脑涨,还不如不睡呢…… 推开竹帘就想出去,半只脚到了门外,又想起什么,回身轻轻一笑,“宣清,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按原本说好的,那些事情都由你安排,我没有异议。” 袁凛愣了愣。原本说好的?是指让她相信自己吧?至于她没有异议的事情…… “只要你是真心待我,不论是否拜堂成亲,我都不在意。”朱颜垂下头,一旦他们拜过堂。那自己就没有理由不住进袁家,而按照袁凛的计划,他们拜过祠堂之后,她却可以随意落脚,只需顶过外界那些流言即可,族中却不能拿他们如何。 至于那些流言。只要当作不知即可,似乎也没什么难于应对的。 袁凛点了点头,神医说的不错,这姑娘的确与旁人不同,若是她这一点善解人意与敢作敢为,只怕这个他与神医商定的计划根本不能一试。 不过他脸上的笑意没能维持多久就淡了下去,朱颜疑惑地回过头,这才发觉杏叶正呆呆立在院门外,一脸的惊愕。 “杏叶……?”朱颜咬了唇,方才的话她听到了?可她远在院门之外,他们谈话声很轻,她应当不可能听到,那她为什么那样一副吃惊的表情? “小……小姐,还有舅公子,你们醒啦?”杏叶慢腾腾地挪近来,一双大眼还在时不时地往屋檐上头瞟。 “醒了。”袁凛方才正对着门外,倒是知道杏叶是看到了什么才这么震惊,因此当她问出两人是不是醒了这句话之后,他便知道杏叶是没有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的,可那人,怕是听到了。 朱颜眨了眨眼,抬头望一望外面的天色,天阴着,怕是还要落雨,自然很难分辨出时辰,“我们睡了很久了?你中间进来过,是不是?” 朱颜又不傻,杏叶那会儿出去说是为她准备浴汤去,这会儿劈头问的却是他们两人,自然是知道后来的事情的。 “唔,也不算很久,杏叶刚才备下了浴汤,还太烫了些,因此想请小姐等一等,不想两位刚好睡着了,我便悄悄退出去了。”杏叶不久前还被袁凛斥责过,不敢在他面前露出太过跳脱的性子,只是实话实说,“现下浴汤温度正合适,我便来看看小姐可醒了,不想这么巧……” 杏叶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确是巧,还没进院门就见一个白影掠上屋檐,迅速隐入周围的树林间不见了踪影,这还不巧吗? 袁凛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倒真是巧了,既然浴汤已经备好,阿颜便先去罢,我随处走走。” 朱颜没多问,跟着杏叶抬脚就走,袁凛目送她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处,这才提步走出院落。 浴房内蒸汽氤氲,浓郁的药香在湿润的空气里盘旋飞舞,虽然里头的湿度比外面阴雨天气更大,但能给人一种安宁干净的感受,很是舒服。 朱颜正泡在浴桶里玩水面上漂浮着的白兰花瓣,柔美的身段埋在水面以下,被白色的蒸汽笼着,看不清楚,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泛着油亮亮的光泽。 杏叶在一旁捣腾朱颜带来的那一包白色粉末,据朱颜说是木槿粉,用来洗头的,但杏叶觉得木槿叶子哪里可能做成这样,肯定是这位小姐捣鼓出的什么新奇的药物,因此才秘而不传的。 “杏叶,你可喜欢廿四?”朱颜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这可怜的小姑娘吓去了半条命,将那包粉末撒了一地。(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章 碧粽叶、有缘前定[一] 杏叶足足愣了有半分钟,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扑到朱颜身边,或者说是浴桶边,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认错,“小姐,杏叶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岭南一带民风十分开放,这一点的确没错,青年男女之间也不像北方须得严守大防,私定终身的比比皆是,但杏叶乃是边家买下来的侍女,再怎么不拘约束,也不能越过主子与人有所不妥的,因此朱颜这一问,可把这小姑娘给吓坏了。 “你别害怕……”朱颜也没想到自己好心一句话,能把这活泼的小姑娘吓得浑身发抖,湿漉漉的手伸出来搭了她轻颤的肩头,和声解释,“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京城不是个好地方,只会闷坏了你,不去也罢……你若是喜欢廿四,我便同永无商量商量,廿四他如今被派在永无身边,比在北流村里自在多了,不会委屈你的。” 朱颜一口气说了很多,杏叶只是低着头红着脸不答话。 其实她心里也是默默地许了的,廿四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还老喜欢嘲笑她,但为人其实很不错。 “……既不说不妥,那我便当你答应了。”朱颜勾着唇淡淡地笑,身子一沉,一直滑入水中,只将两只眼睛和小巧的鼻子留在水面以上,“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杏叶刚舒了口气,小脸还红扑扑的,被朱颜这一问,半条魂还没归窍,又吓得飞到了半空里去。 方才么,她一踏进院子便看见有一个白影立在窗下,似乎是潜听的样子,看那个形貌,总觉得有些像那位永无公子,可……依着方才袁凛的意思,好像是让自己不要声张。 说了,要得罪袁凛,不说的话。却得让这小姐不悦,还真是让人为难。 “小姐……那个……”往朱颜身边挪了挪,手中檀木梳子为她轻轻梳着湿漉漉的长发。 “嗯?”朱颜抬眸瞥她,湿润的唇微微开阖。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看到了什么,杏叶?” 青檀上沾了水珠,折射了柔润的光彩,在朱颜鬓边的湿发上跳动。 杏叶纠结了一会儿。觉得这两月来朱颜待她当真不错,这些事情不该瞒她,便压低了声音哀求,“小姐不要告诉舅公子是我说的,好不好?” “你怕他?”朱颜轻敛了眉,其实连自己都有些害怕袁凛,这姑娘害怕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杏叶乖乖点头,又哀求了一次。 “没关系的,你说罢。”朱颜缓缓浮出水面。流动的波光停在了她胸前,勾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杏叶下意识移开眼,虽然她是女子,但也不好意思这么直直地看着人小姐家的身子。 “我刚进院子,就看见有人在窗前站着,一身白衣裳,远远看着,有些像……” “我知道了。”朱颜打断了她的猜测,不必再说下去,她已经能够猜到是谁了。 除了永无。谁还有这样的好身手能够悄悄潜入这里,又不被里头的人发现? 她并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看看,那次匆忙分别之后自己过得好不好……她愿意这么认定。 在院外一处僻静的花丛内。则静静立着两人。 晚风拂着低缓的话音,将周围的气氛衬得异常沉重。 那个穿白衣裳的正是永无,静静立在花影掩映之中,仿佛一尊白石的塑像。 “你究竟要她答应什么?!”他向来平缓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怒意,似乎绷紧的琴弦,随时都有可能断裂。迸出骇人的声响。 袁凛指间拈了一朵美人蕉,低低笑了笑,答非所问,“永无便这么喜欢躲在近旁潜听?上一次似乎还是……” 听到他气息愈加紊乱,袁凛没再说下去,提步向着花径外走,“这是我同阿颜之间的私事,旁人就不必管了。” “私事?”永无勾起一丝冷笑,“你真以为阿颜会喜欢京城里的日子?她根本就不喜欢,也不可能适应得了,难道你已经忘了,姨母是怎么死的了?” “……阿颜不会落到那一步。”袁凛步子一顿,回头带着莫测的神情看向昏暗天光下的那一抹白影,“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难道为了她,永无便将前些年的洒脱全都忘了?琴剑相伴,远走天涯,无拘无束,这样的日子,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永无为何还不知足?” 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永无暗暗攥紧了拳,可不知道是谁为了这一个小姑娘一路从京中驰来,甘愿置自己于险地,甚至不怕原本定下的计划失败,就凭袁凛的所作所为,这句话也说得太假。 不过他向来不喜与人争执,不过冷笑了一下,也不去回答他,只是淡淡抛出一句话,“阿颜是乾云之女,与我向氏有着几分亲缘,自然不同你陷她于险地。” “我已知晓此事。”袁凛的神情比他更淡,永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可现在才说出来,在他自己已经知道了实情后说出来,已经太晚了!他已经据此更改了原定的计划,没有什么会出差错。 永无愣在了原处,知道朱颜身份特殊,还敢将她带去京城?袁凛他就这么相信自己的计划不会出现疏漏? 朱颜裹着干净的衣物回到屋内,窗下的几上搁着一枝红黄相间的美人蕉,在烛火映照下,红色如烈火,黄色如碎金,美得辉煌。 “唔,这是鸳鸯美人蕉呐!” 杏叶话音刚落,袁凛便从里头走了出来,向她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先下去罢。” “宣清,你不去沐浴?”朱颜下意识拉紧了衣襟,屋中多了一人,连贴身的衣物都得收拾好了再进来,比从前多了不少麻烦。 “方才来寻你之前已经洗过了。”袁凛将那枝花簪在她鬓边,唤她进去,似乎只是随口提起,“我母亲与任七娘是嫡亲的姐妹。” “任……七娘?”朱颜无意识地重复了一边,总觉得这个名字,她似乎在哪里听过?(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三章 碧粽叶、有缘前定[二] 想了好一会儿,朱颜总算想起,这个任七娘,似乎就是那日在北流村见过的敢于同向氏族老叫板的泼辣女子,也就是永无的姨母…… 所以说,袁凛之前提起,因为母族被向妃之事牵连治罪而没落,他母亲才会被人害死,看来也与任七娘有些关系。 可话说回来,袁凛说他母亲是任氏的女儿,永无不也是吗?那他们两个…… “你和永无……是两姨表亲?”朱颜对这些辈分一向理不清楚,这一回能够以比较快的速度反应过来,已经算是相当不错。 因此袁凛再次以那种夸奖的眼神望了望她,“是。” “……那你为什么不说?”朱颜咬着唇,恨恨地瞪他一眼,他一定是故意不说的。 “你有问过我?”袁凛直接耍赖了,拖着她坐到几前,又将金针拔障的方法细细地与她说了一遍。 他们三日后就要启程先行离开岭南,时间紧得很,因此打算明日便为衣天拔障,恰好明日又是端午,民俗中认定的除秽的好日子,这个时节为人祛病,也算讨个口彩。 朱颜也不敢怠慢,只好将方才的事情暂且搁下来,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三遍,只差不能先演示一番,这才把刚才积压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宣清,你记不记得……好像是年节那时,你刚才京中来,那天晚上,我们在廊中说话,是不是也有一人……?” “记得。”袁凛肯定了她的话,顺带十分大方地把她没说的一道补充了,“方才永无来过,之前那次也是他。” 朱颜噎了一噎,他果然已经猜到自己问了杏叶方才的事情,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实在叫人害怕,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腕却骤然一紧。被袁凛直直地拖进了怀里。 “宣清……”朱颜抿了抿唇,见他低下头,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随即意识到双唇又被他噙住了。呼吸猛地一滞,一双手无助地攥着他的衣襟。 “吩咐你好好记着拔障的步骤,你却这么心不在焉。”袁凛只将她的唇咬了咬,抬起头望进她惊慌的眸子里,一边抚上她胸口。“你这心里装的究竟是谁?” “我……”朱颜摇头,袁凛现在的神色看起来很骇人,一双眸子如同幽冷的潭水一般深不见底,让她瞬间就忘了自己要回答的话。 袁凛蹙起眉,怀里的姑娘像受惊的小兽一般,连挣扎都忘了,只怕是将她吓着了……可她方才那般心不在焉,勉强听了几遍之后又迫不及待地问永无的行踪,怎么容得他不生气? 朱颜只记得望着他霎眼,直到他的手抚上自己面颊。带起一丝冰凉的水迹后,才悠悠回神,有些疑惑地偏了头去看他缓缓移开的手。 “你哭了……”袁凛轻轻叹息,看她这个神情,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在流泪,他真有这么可怕? “什么……时候?”朱颜说了话,这才发觉嗓子微哑,带着一丝哭腔,羞赧地低下头,“我不知道……” 确定他不再生气之后。朱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衣襟,“我真的没有在想旁人,那个……唔……” 朱颜觉得自己有错在先,无奈地顺从了他的吻。一双手紧紧扣住他双肩,除了几个带着些许娇媚的破碎音节之外,再发不出别的声音。 “阿颜……”袁凛含混不清地唤着她,一手揽住她柔软的腰肢,另一只手不时抚过她轻颤的身子,“你的心里只能有我……” “嗯。”朱颜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应过许久以后才反应过来,少不得又扪心自问一番,这一出神,人已经被袁凛带到了榻上去,浴后松散的衣衫被他揉得七零八落。 “真想要了你。”袁凛低头蹭着她的面颊,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引诱,“阿颜,你说好不好?” 朱颜羞红了脸,他温热的气息一直拂在自己面前,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都不动情,可这毕竟在岭南,他们又都是客,怎好在这里…… 朱颜眉头轻轻一拧,还没开口,袁凛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只低头又将她的唇揉了一会儿,便缓缓撑起身,看着身下那人嫣红湿润的唇瓣,闭了闭眼,仍旧起身离开榻上。 “明日端午须得早起,你先歇下罢。” 朱颜被他折腾了半天,又被毫无征兆地丢在了榻上,被勾起了一点的欲望燃得浑身难受,拥着被子侧身看他走远的背影,暗暗磨了磨牙,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对,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欲擒故纵……可,可这话用在这里好像有些不对劲。 不过朱颜现在懒得管这个对不对的,她还有事情没说完,只好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压下去,连鞋都没穿,一路小跑追了过去。 袁凛突然回过身,将主动撞进自己怀里的人揽住,低头打趣,“怎么?你这会儿又……” “别胡说!”朱颜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我还有正事要说。” “什么正事?”袁凛抱着她在几前坐下,仍旧逗她,“我们快些要个孩子,也是正事。” “你……”朱颜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快些将杏叶的事情说完,然后立刻从他怀里逃出去,乖乖回去睡觉,而不是在这里同他赌气理论。 但刚才因为自己问起了永无,袁凛很生气,如今偏偏廿四也同他相关,朱颜不得不认真思索一番,怎样他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自己说完。 “我在想,杏叶那丫头,性子活泼了些。”朱颜强扯了一丝笑,“我看把她带去京中似乎不妥……” 袁凛摇头,淡然打断了她的话,“姐姐每年来岭南,都由杏叶照料,她的事情还需问杏叶。” “哈?可是……”朱颜没料到他还有这一层考虑,扁了扁嘴,又没什么好说的,心里别提有多郁闷。 “你想将她嫁了?”袁凛抚了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这些事情且别着急。” 朱颜见他这会儿心情不错,伸手环了他脖子撒娇,“我想把杏叶嫁到北流村,你答应不答应?若是答应的话,这事情就归我说了算,你不要再过问。” “算了,都依你,去睡下罢。”袁凛看了一回滴漏,见时间确实不早了,急急打发她去睡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四章 碧粽叶、有缘前定[三]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朱颜醒来的时候,榻上只剩了自己一个,四周的空气里满是艾草的气味,她这才想起来,今日已是端午。 帘外????地响,朱颜拣了根发带随意将头发一绑,循着声响出去,是杏叶这丫头手里拿了许多枝枝叶叶,正踮着脚在廊下比划。 那一蓬新鲜的艾草已经在廊下摇摇晃晃地挂好了,杏叶手中的是一束嫩绿色的菖蒲,根部用大红的缎带牢牢绑住,上头还挂了一个精致的小香囊,一头挽个结,方便悬挂,至于搭在栏杆上的那一堆枝条……似乎是榕树吧? 菖蒲和艾草都具有芳香气味,能够驱除毒虫,菖蒲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可防疫驱邪的灵草,因此用于端午驱除五毒很说得过去,但是榕枝,至少她没听过端午有悬挂榕树的风俗。 杏叶挂得正起劲,挂上之后还退后几步,踮起脚比比菖蒲的高度,一回头见到朱颜的时候,已是一刻钟后的事情。 “宣清往何处去了?”朱颜将目光移开,尽量做出自己刚到的样子,一边走向廊下,细细打量被搁在栏杆上的榕树枝条。 “唔,舅公子未曾提起呢,只说一会儿午间会来寻小姐的,午后便去救治衣家兄妹。”杏叶见朱颜悠闲自得地在廊下随意看看,果然没想到她已经出来许久,仍旧满脸兴奋地比划着那一束菖蒲的最佳角度。 朱颜轻轻咳了一声,这丫头还真是一点也不懂事,不过见她这么投入,朱颜也不好意思再去扰她,左右晨起的梳洗她自己也会,只是不知那些粗使的丫头将水打去了何处而已——没有自来水就是如此不便。 “这个是菩提榕,是公子派人一清早从村里的神树上请来的!”杏叶拿起那一枝榕树,神情十分地虔诚且激动。 “菩提榕?”朱颜霎了霎眼,菩提榕就是菩提树罢?难怪方才觉得这树枝有些像榕树又有些像其他草木,原来也算是菩提树的一种么。 “可不是嘛!”杏叶浮着红晕的脸上绽开笑。提着裙子跑上竹木的台阶,踮起脚尖指着远处一片幽绿的树冠,“就是那一片,那就是端溪村里的神树!杏叶昨日还去看过呢!” 朱颜偏了偏头。她早就望到了那一片绿影,只是没机会经过罢了,不过杏叶这丫头却是怎么去的? 感到朱颜疑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杏叶不好意思起来,小脑袋一垂。两只手绞着衣带,“那个……昨个儿廿四不是来送端午的节礼嘛,小姐嘱咐我把那串璎珞还了去,我不好在这儿给他,就跟着他出去了……顺带去看了看神树……” 杏叶越说越低,朱颜初时还蹙了蹙眉,听到最后却轻笑起来,只怕这丫头替自己还东西是假,与人家出去闲逛才是真呢,她可不上这个当。 “说到这件事情。我昨日问过宣清,他的意思呢,你从前伺候过少夫人,只怕还有些话要问你,不能急着放出去嫁人。”见杏叶脸上泛起一丝失望,朱颜连忙将后半句接上,“不过宣清答应我这事由我做主,等那些事情一了就好,别担心么。” 杏叶这才喜笑颜开,又觉得自己的表现少了些姑娘家的矜持。小脸一红,低了头就要走,忽然想起自己这一大早光顾着挂这些东西,竟然忘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帮朱颜梳洗,本就红云乱飞的小脸霎时如熟透的虾子,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话,“小姐……我,我这就去备水,伺候你梳洗……” 朱颜看着她张皇逃离的背影。只是笑,这丫头可算是反应过来了。 杏叶着急忙慌地捧了热水进来,一路上倒洒了大半,撞进竹帘里,见朱颜仍是随意地束着头发,一双素手在几上不知摆弄什么东西,一旁还放了一把银亮亮的小匕,锋利的刃口看着别提有多碜人。 “你回来了,那先梳洗罢。”朱颜抬眸笑了笑,飞快地将几上一盘类似于蒜头的东西和小刀小剪推开,揭起镜袱架起铜镜来,“只需简单的发式便好。” 杏叶好奇地瞥了瞥那一盘东西,不明白这小姐又要捣鼓出什么东西来,只按着往日的规矩为她绾发,松松的一个随云髻,一支白玉簪固定,发冠部分则饰了一朵娇黄的美人蕉。 为了与发式相配,朱颜只得依了杏叶的意思,换上一件织金的白绸衫,下头鹅黄色的百褶裙,同样销着淡金纹案。 杏叶收拾完这些,又将方才带来的食盒打开,取些点心和清粥给朱颜当早点,便乖乖地退了下去,任她一人留在屋内继续操起刀剪对付那一盘子“蒜头”。 袁凛和严行一道进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个淡黄色衫子的姑娘工整地坐在几前,手里银光闪闪的刀剪将那些白色的鳞状根块切得支离破碎。 严行眉毛顿时就抽了一下,这姑娘的确是有气质,但这做出来的事情,怎么就这么奇怪呢?侧头悄悄打量了袁凛,见对方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立马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深深觉得自己将那看得顺眼的妾室扶正是再对不过的做法了。 “阿颜,做什么呢?”袁凛不仅不惊讶,还很自然地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她额角附近的碎发,实在有些像做师父的正询问弟子的课业进度。 “这个是菖蒲的根块,可以提取出致幻的物质……”朱颜答了半句,抬眸见严行也在,急忙匆匆改口,“咳,不对,是毒素……嗯,反正就是这类东西。” 其实她根本不必多此一举,严行虽然做药材的生意,对药理懂一些,但以对朱颜的钦佩之情,足以让他把这些听不懂的名词都归结为是自己的认识不够格,完全不会想到别处去。 “那个,朱小姐,之前的事情,严某亲自来向您认个错。”严行倒也拉得下脸,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我已经打算把彩缕扶正,今儿端午好日子,就当摆宴席了,午间请小姐一定赏光。”(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五章 度金针、重现昭明[一] 严行的确是典型的财大气粗,虽然只是个妾室扶正的小宴席,但他借着端午佳节的东风,愣是把全村人都请了来做见证,流水宴摆了满满一院子,连院外的路上都挤满了,而且严行还不要人出随礼的钱,因此端溪大约是万人空巷地来这里凑热闹了。 这场面把他那个娇怯怯的妾室彩缕吓得了不得,只管躲在后堂里头不出来。 边奉一行也不好过,只因那些村民听说这一次收购药材的边老板还带了一对年轻人来,听说是京城来的,论相貌风度都是数一数二的,便都想凑上前看个究竟。 不过在一堆人你挤我我挤你地往堂屋里头“长见识”的档口,他们最想见的两位早已悄悄从后面的小院那头绕了出来,绕过人群往衣家兄妹俩住的地方去了。 “宣清,你且慢些,杏叶还没跟上来呢……”朱颜面上蒙了鹅黄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眸子,焦急地往后头的人山人海处瞥了一眼,暗暗磨牙,“这丫头实在磨蹭得很。” 袁凛不以为然,“要用的药物和针具我都带着,她那里的东西并不紧要,索性不必等了。” 朱颜霎了霎眼,他们避开那些人群溜走时恰好遇上了杏叶,这丫头听说他们要去衣家,死活要跟他们一道去,还热情地提了两个大食盒,这会儿正被人群挤住,出不来呢。袁凛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横竖杏叶认得路,应该很快就能跟上来罢? 这么一想,朱颜很放心地默认杏叶认得路,便放弃了等她,跟着袁凛往衣家去。 严行那里是热闹得沸反盈天,衣家破旧寒酸的院落里却冷冷清清的,除了廊下一挂新鲜的艾叶透出一点过节的气氛外,里头实在孤寂得让人难受。 衣衣独自佝偻着小身子在竹棚下喂蚕,瘦弱的身子似乎一阵风来就能吹倒。 “衣衣。你哥哥可还好?”朱颜向她缓步走去。 衣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自家院中的一男一女,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样光鲜的人物了,自从哥哥得了恶疾,连村里比他们还穷困的人家都对他们侧目而视。 直到朱颜取下面纱。这小姑娘才回过神,“是朱姐姐!你那天来过以后就再也没来过呢……倒是边青哥哥前些天还来送过药,我哥哥已经好多了!谢谢哥哥姐姐!” 袁凛蹙眉,这小姑娘倒是伶俐得很,比杏叶那丫头靠谱得多了。 “……衣衣。你哥哥患了眼疾,今天我们过来,是想帮他治一治。”朱颜显然也感觉到了小姑娘老于人情世故的一面,不由自主地带了些疏远。 小院一共就巴掌点大,他们这里说话,里头衣天也听到了动静,拄着一根枯枝做成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虽然走得有些踉跄,但朱颜看得出他每一步还算稳当,并不像之前那一次,每动一下都隐隐透着忍痛的意味——看来那些药丸果然是见效了。只可惜疾病已经造成的残疾是不可逆转的。 如果搁在现代,义肢、整容等等或许还能帮他,但在这会儿,保住性命实在已是不易了。 她这里一通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袁凛已经吩咐衣天进屋去,寻一处光线明亮的地方躺下。 衣天目中白障遮蔽,早已看不清景物,但对光线的感知还不错,很快就认定了窗下采光良好,在衣衣的协助下将屋中仅有的一个竹榻搬到近旁。 朱颜跟着走进屋内。什么叫作家徒四壁,她也算领教了一回。 这兄妹俩平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四壁长着霉点和青苔,墙角除了破瓦烂布构成的垃圾堆外一无所有。屋中仅有的陈设也就是这竹榻了,白日当桌,夜里当床,好生多功能。 朱颜低头苦笑,不知怎么,就在眼角笑出了一朵泪花来。急忙摄了心神,配合着袁凛将针包里的工具取出,一边和声向衣天说明拔障的一些操作和要求。 用来拔障的银针不到三寸长,在中医的针具中算得中规中矩,毕竟太短了,针尖触不到瞳孔,太长了的话,施针者就不容易下力了。 其实朱颜真心佩服袁凛,这可是人的眼睛,他还真就敢动手扎进去,若是换了她,这手早就不知道抖成什么样子了,当年只学过肌肉注射,考核重点全放到铺无菌盘和抽药液上去了,叫她拿针去扎人,总还是有些害怕。 衣天倒是挺勇敢,眼见针头已经触到角膜上,愣是连眼都没有眨一下,不过朱颜觉得,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看不见,而且角膜触觉迟钝,他暂未感觉到。 袁凛进针很快,只眨个眼的工夫,衣天眼中已经漫起一层血晕。 朱颜急忙回身挡了衣衣小姑娘好奇的目光,顺手解下腰间佩的一个大香囊递给她,“衣衣,你杏叶姐姐带着好吃的大粽子也要来呢,她怕是迷路了,你去门外看看,她可到了没有?” 衣衣来者不拒,听话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屋子里。 “衣大哥,可还撑得住?”朱颜咬着唇,见那针尖一点一点沿着瞳孔边缘移动,将浑浊的晶状体附近的肌肉生生刺断,只觉得自己都有些刺痛感。 衣天含糊地哼了一声,表示没事,眼睑仍是尽力撑着,不让它们顺从本能地阖上。 朱颜黯然,眼见那白障当真沉入玻璃体中去了,心里又是一刺,她明知道这法子不对,却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忍不住又说了一遍,“衣大哥,可能再过两三年,你又会看不见,再也治不好的那种……你那时候真的不后悔?” “先休息片刻,左目一会儿再进针。”袁凛已经完成了右眼的拔障,将还带着血丝的针往干净的棉布上一插,侧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朱颜,他觉得这丫头的话实在有些多了,此术是衣天自愿为之,求仁得仁,有何好多问?医者么,为人诊病便是,问得太多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衣天这才霎了霎眼,接着闭目休息,一边用浑浊的声音回答:“小姐不必担心,我病得人不人鬼不鬼,愿意再医治,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想看看衣衣……看她也有风风光光地嫁人的那一天……”(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度金针、重现昭明[二] 有了刚才那次尝试,左眼的拔障进行得异常顺利,朱颜低头写个方子的工夫,袁凛那边已告完成。 “静卧两三日,可适当起身活动,不宜过久,不可低头,饮食无甚禁忌。”袁凛一边将用过的针具裹入棉布内,再以油纸包好丢弃,一边接过眼垫敷药,“四五日后可摘除眼垫,每日换一次敷药,就在这竹榻上,兑少量水即可……” 衣天一手微微抬起,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袁凛停了手中动作,听他用沙哑的声音请求:“我想看一看衣衣。” “……我去唤她进来!”朱颜先反应过来,将笔一掷,跑到院子里招呼那个正蹲在那里看蚕食桑叶的小姑娘,“衣衣,快进来,你哥哥的眼睛好了!” 小姑娘愣愣地抬起头,方才被朱颜打发出来,她还以为至少要半日辰光,谁想这般快,连一片桑叶都没被吃完,这手术竟然已经完成了。 “衣衣,别发呆了,你哥哥看过你,还要戴上眼垫敷药呢。”朱颜拉了衣衣小姑娘的手,那小姑娘却一下子挣脱了,脑袋无精打采地垂下去,声音无限委屈,“哥哥说了,衣衣也染了病,不能随便碰人家的……” 朱颜噎了一下,这孩子的病不过初期,如今治好了也看不出什么古怪,只是她这心结却有些难以应对。往后这端溪村他们兄妹俩到底是待不下去的,至于去往别处也不现实——普通人见了衣天的形貌,毕竟会害怕躲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他们究竟能去哪里呢? 不过朱颜不愿让衣衣难过,只是伸手抚了抚她发顶,仍旧携起她瘦弱的小手,和声安慰,“只是碰一下不会有事的,而且衣衣吃了那些药丸。病已经好了,不怕的。” 衣衣点头,她小小年纪便担起照顾兄长,支撑家事的重任。还要遭受村中人的歧视和嘲笑,小脑袋瓜伶俐得很了,想到今后无处可去,一垂眼角低语,“姐姐救了衣衣和哥哥。衣衣无以为报,想给姐姐做个小丫鬟供差使……” “不必。”朱颜立刻拒绝,步子也不由地一顿,这丫头实在会算计,若是自己收下她,势必也要安置衣天,但衣天不仅不能做任何事情,形貌实在过于可怕,岂能带他前去京城? 朱颜不由向那小姑娘投去复杂的一瞥,有句话叫作“好事做到底”。她觉得这个小姑娘现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若是换了从前么,反正江南那处屋子很大,再请人辟出一进小院给衣家兄妹俩住下也无妨,但她现在得顾虑着袁凛那边,绝不能随意妄为给他惹来麻烦。 “衣姑娘年纪太小,未必能够对付京城之中的情况。”袁凛其实挺欣赏这姑娘的,但衣衣年纪还小,虽然头脑伶俐,但那些小心思根本藏不住,一条一目地全写在脸上了。还显得太过幼稚。 衣衣听到两人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顿时感到计划落空,前途一片灰暗,一张本就缺乏血色的脸越发灰了下去。 “衣衣……”衣天半卧在竹榻上。强忍着疼痛望向戚戚然立在门口的小姑娘,因为晶状体被整个割落,他现在只能看清远处的东西,衣衣立在门外,影像还算得清晰。 映入眼帘的小姑娘和记忆里的有些不像,那个曾经活泼天真的孩子已经不见了。那张灰白瘦削的小脸上带着一缕早熟的哀戚,看得他心头一痛,竟在眼角淌下一痕泪来。 朱颜怕他尴尬,急忙拿了帕子上前擦拭,一边低笑,“衣大哥视力才复,不要多劳动眼睛,落下迎风流泪的病根可不好,衣衣总是在你身边的,过几日再看也不迟。” 衣天感激地点了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良久才向门外的小姑娘招招手,“衣衣过来听我吩咐。” 衣衣蹭蹭蹭冲到竹榻旁,小眼圈儿红着,“哥哥,你真的看得见了?昨日我去城里换了几个鸡蛋回来,一会儿煮给你吃。” 朱颜摇头,这小姑娘也不容易,至少她对自己哥哥是真心实意的,对旁人算计一些,也算不得什么坏心肠。 见她又急匆匆地跑了,朱颜只得向衣天低声叮嘱,“衣大哥,你这几日需少时肉类,多吃些菜蔬……” “多谢小姐,我一会儿同那小丫头说。”衣天抚了抚已经蒙上眼垫的眼睛,虽然明知自己已经没有未来,却还忍不住有些憧憬。 “衣大哥往后要去哪里呢?这端溪定然不好再待了……”见袁凛在窗下校对她方才开出的药方,朱颜自觉地整理起周围的工具和散落的药物,一边与衣天攀谈。 衣天沉吟了一会儿,“我打算带着衣衣往山中去住下,待过几年我不中用了,再让衣衣……” 话还没说完,朱颜就摇头,“你行动不方便,衣衣又是个小姑娘,两个人住在山岭中,这哪能行?” “两位或许可以去北流村。”袁凛淡淡地插了句话。 “北流村?”朱颜一愣,虽然袁凛说他母亲是任氏,与那个任七娘是亲姊妹,但这亲缘关系实在有些远,这样送两个基本没啥价值的人去,真的好吗? 袁凛点头,确认她并没有听错,“阿颜,你过来看看这药方。” 听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朱颜急忙凑了过去,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份药方,用的要是生地和熟地,还有天冬麦冬一类的药物,与她自己所用的主要为决明的方子相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这个……做什么用?”朱颜戳了戳袁凛的那张药方,带着十足的不解,毕竟衣天是眼病嘛,眼病用决明子,怎么看也没错呀…… “你的方子是要清热平肝,你辩过证了?”袁凛很不客气地瞟了她一眼,“岭南多湿气,内障又应了湿邪重浊的特点,自然以清热利湿为主。” 朱颜虚心地点头,她这次的确偷了个懒,想着实质性的眼病多半就是平肝,却忘了还要因地制宜地辨别证候。 不过认错归认错,她还没明白为什么袁凛要将衣家兄妹俩安置在北流村呢,见他交代完药方就要走,急忙扯了扯他衣袖,低声询问,“宣清,他们去北流村真的可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雪岭淡香千顷[一] 其实朱颜这个担心多余了,据袁凛的说法,北流村那些人除了被培养作为杀手的,剩下一些体质不佳或是身体不适合训练的全都从事制药。 既然有药物,自然需要有试药之人,因此北流村实际豢养了大批药人,其中一部分乃是平日刺杀任务中擒获的目标,另有一小部分乃是身患重疾,甘愿进入北流村试药的附近居民。 那些居民聚居在北流村深处一个名为畸山的小山头上,听这山的名字,便知道上头住的多半是些形貌古怪的人,衣天若是住到那里,定然不会再遭人白眼。 虽然朱颜还是觉得不妥,但相较之下,这个去处已经是最好的,而且北流村精通药物,还能为衣家兄妹俩提供下一步治疗,怎么比都是最好的法子。 把这个主意向衣天一说,衣天倒也同意了,现下就只剩了北流村那边…… 正在朱颜纠结着要不要托永无把这事说一说的时候,杏叶这迟到了足有半个时辰的丫头终于提这个食盒姗姗来迟。 “你不是带了两个食盒么?”朱颜一眼就瞥到了她手里头的竹编食盒。 杏叶满是汗珠的小脸霎时一红,一只得空的手扭着衣带,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 朱颜抹一抹额角,原本觉着这姑娘听爽气的,不想自从那日跟她提起亲事后,动不动就脸红,“这是怎么了?” “廿四也来了。”袁凛淡淡瞥了门外,院子里果然还站着一身黑衣的廿四,另一个食盒正在他手里提着呢。 朱颜扯了扯嘴角,这可真是巧,她正想找人向永无传话呢,这会儿自己就撞上来一个。 朱颜走到院中仰头看了看天,一边招呼廿四,“这么毒的日头,穿黑衣裳也不嫌热么?我记得杏叶她不喜欢黑衣裳。” 这话前半句听起来还蛮体贴的,后面半句廿四却不知该怎么接上。幸好他是个不纠结的,直接略过了这一段,解释自己来意,“公子本嘱咐我给袁公子和朱小姐递一份笺子。不想两位午后转到了此处,路上过来恰好见杏叶姑娘迷了路,便同她一道前来。” “哦,迷路。”朱颜看着杏叶促狭地笑了笑,杏叶这丫头岂是个会迷路的主?天晓得两人到底在磨蹭什么。 杏叶红着脸埋下头去。忙不迭地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出来,全都堆在院中那个缺了一个角的石头桌上。 也不过是十来个粽子,还有艾草、香囊之类端午习俗要用的小物件,杏叶为了避开尴尬,十分热情地帮着衣衣小姑娘布置这所破败的屋子,竟也装扮出了一丝野趣。 袁凛接了那份笺子,看过之后没什么表示,先同廿四商议将衣家兄妹俩安置在北流村的事情去了,朱颜见衣衣好奇地看着杏叶布置艾草和菖蒲,一双眼睛又不时瞟过桌上那几个还热气腾腾的粽子。便伸手招呼她,“衣衣,来吃粽子。” 衣衣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头,一声不吭地走过去。 岭南的粽子和江南的不同,江南的常见三角粽,枕头粽也有,却没有这种金字塔一样的粽子,而且每一个足有一斤重。也难怪廿四早早地将这个装着粽子的食盒接了过去——这十来个粽子得有十来斤呢,让杏叶提着他这不是心疼嘛。 这么大的粽子当然也不是水货,外面是冬叶或者干荷叶做的粽子壳,里头除了有猪肉、绿豆之类的馅儿。还会添上咸蛋黄、金丝枣等馅料,塞得满满当当,简直就是一盒小型八宝饭,一个能顶一顿正餐。 衣衣正捧着一个大粽子吃得高兴,自从哥哥生了病,他们唯一吃得起的荤腥就是鸡蛋。这些金贵的吃食只有做梦的时候还能远远看上一眼。 廿四忽然立在远处叹息,“朱小姐这身打扮,实在与贤妃娘娘相似。” 朱颜疑惑地回过头,又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鹅黄色的衫子……唔,似乎见过的那幅向妃的画像上,她确实也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衫子。 不过并没有人愿意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袁凛过来拉了她就走,“廿四已经答应把他们带去北流村,我们先走了。” “诶?可是廿四怎么能……”朱颜很好奇,廿四不过是北流村的一员,就算现在直接跟着永无,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权利吧? “七娘自会出面。”袁凛拍了拍她头顶,颇有几分逗孩子的味道,“畸山本就隶属于七娘掌管的药坊。” “哦……”朱颜横了他一眼表示抗议,她又不是小孩子! “师尊说过,姑娘家都喜欢和孩子一般不讲理。”袁凛一本正经地绷着脸,眼里却溢出笑意。 朱颜含恨低下头不理他,这人怎么这么讨厌?!还有那个早于她穿越的前辈啊,这种话就不用说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哪…… “杏叶的事情我也同廿四商量过了,便按你的意思。”袁凛见她不理睬自己,没有继续逗她,很快回归正题,“一会儿你亲自去同永无说一说更好。” “亲自?永无他在哪里?”朱颜抬起眼皮看他。 “他送了笺子约我们往山中梅林一叙。”袁凛把她的手捏在手里玩,心里有些不平衡,这丫头方才还不理人,一提起永无就来劲了? 朱颜并没有察觉到他那点微不可察的醋意,只有些想将被他玩着的手抽回来,蹙了蹙眉,“要上山去?我回去添件衣服。” “不必,永无那里已经备好了,若是再回一次严家,恐怕来去时间不够。”严行那里的宴席可是要摆到晚上的,挤进人群再挤出来,搞不好还会被人围观,还是不要回去淌这趟混水的好。 “可是会冷……”朱颜抱臂,上一次只到了半山里,气温就下降了不少,记得袁凛说过那千顷梅花乃是开在雪岭之巅,不冷死她才怪呢。 “不会冷着你的,别回去了,只是耽误时间。”袁凛拖着她,一边低声打趣,“除非你今晚想露宿在山上?”(未完待续。) ps:明天还是要去见习,双更不变,时间不定。 第一百一十八章 雪岭淡香千顷[二] 永无将那一份笺子遣廿四送出去之后,算定袁凛一定会到,早早地等在庾岭的主峰上头。 四周遍植梅树,且因为庾岭地势极高,这会儿盛夏时节才将将赶上梅花盛放的温度,正开得漫山遍野,望不到尽头。恰好前几日的雨色收去,山巅一带晴雪梅林的风光,不见识一番还真有些可惜。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焚香都烧尽了三支,等来的倒是他们两人没错,但这两人也太过亲密了吧,存心来气他的? 朱颜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一路上来路边都是积雪,她穿的却是夏装,要是不往袁凛怀里缩,早就冻成冰块了。虽然她承认自己这会儿整个人都倚在人家怀里有些不雅观,但他们夜里都睡一张床了,现在这样也算不得什么吧? “永无久等了。”袁凛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还很顺手地揉了揉她头上拧成一个随云髻的发丝,把上面那一朵被寒气保鲜得很好得美人蕉放正位置。 虽然这动作挺自然的,但永无也看得出,他就是在挑衅。 “咳,这地方真冷。”朱颜缩了缩身子,除了周围冰天雪地间散出的寒气,她还发觉面前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是冷,比周围的天气更碜人。 永无倒是猜到他们不会有时间回去添衣物,因此备了一领毛绒绒的大斗篷在这里,拿在手中颇有几分引诱的意味,“阿颜,过来披上。” 可惜他要“引诱”的小姑娘并不认账,一回头见只有一领斗篷,眉尖一蹙,“你们呢?这天寒地冻的,你们穿的也不比我厚多少啊……要不还是下去吧?” 她现在很郁闷,庾岭那么大,又不少风景秀丽的地方。虽说这里漫山遍野的红梅林的确美得张扬,但为了看这景色冻出病来,好像不大划算吧?她是医者,自然以身体为重。反正她没那个雅兴拿身体开玩笑。 倒是袁凛担心她真被冻着了,没再让气氛僵下去,揽着她走近几步,接了斗篷为她披上。 朱颜触了触面颊周围的一圈绒毛,还是担忧地将衣衫单薄的两人望着。“你们真的不会着凉吗?” “女子不可受寒。”袁凛捉了她两只手塞回斗篷内,一边指向远处梅树下,“永无备了烈酒,足以取暖,别担心了。” 那里有一截天然的石块,上面一无积雪,反倒摆了一张琴,旁边还有焚香、杯盏等物,看来永无倒是准备得很周全。 朱颜霎了霎眼,虽然有暖和的斗篷抵御寒气。但还是下意识地往袁凛身边蹭。 永无只觉刺目,这丫头果然还是偏着袁凛多一些。 “阿颜,别看了,你往后别再饮酒。”袁凛拨回了她的脑袋,让她仍旧将身子倚在自己怀里,这才转向永无,“你要说什么?” 那笺子是袁凛接的,上面除了邀两人前往庾岭主峰赏梅外,还说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告知,是关于向妃的。 虽然袁凛现在已经知道了大致情况。但北流村与向氏关系匪浅,永无应当不会故意抛出这样一句话引诱他们前来,他既然这么写在笺上,自然是当真有话要说的。 朱颜并没看过笺子。疑惑地眨了眨眼,“你们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过去说会儿话,你乖乖留在这里。”袁凛抚了抚她被绒毛遮住的额头,那些事情,他暂时还不想朱颜知道。 “何必瞒她?”永无对这个安排显然是不满的。但还是携了一壶酒,轻飘飘地跟了上去。 “我并没有想过要瞒着她,只不过现在还为时太早。”关河被他遣去流花寺请空法做见证,现下应当已经提前赶往江南,还有纾忧的身份,神医交给他的那封信,如果他与永无谈论的内容被朱颜知晓,那以上的事情也瞒不过她,少不得要添些麻烦,所以还是暂时瞒着好。 永无冷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讥讽的话,松松垮垮地往一株遒劲的老梅上一倚,一边饮酒,一边笑问:“你想知道什么?” “乾云与向氏的关系。”袁凛开门见山。 永无眯了眯眼,“我于辈分上,唤她一声‘表姑’。” 抛出这一句话之后,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狭长的镂空木盒,盒子带着浓重的檀香气味,在干冷的空气里,随梅花的清香一道弥散。 “之前族中派人往京中刺杀了一干变节之辈,其中有一个便是那位李代桃僵的‘桃’贵妃。”揭开镂空的盒盖,里面柔光流溢的白绸布上赫然放着那支蝴蝶银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此物,还是留在阿颜身边罢。” “她那一支在我这里。”袁凛亦取出另一支簪子,将对簪放在一块儿,“这一支,是当年乾云趁宫禁大乱之时偷偷取出的,她那时还顺带救了家姐和另两个宫女。” 永无不再答话,只是默然饮酒,还有三日他们就要启程回京,那时朱颜就会被彻底拉进那些纠葛之中,再不能脱身——真的一定要这样? “你此番是承认与向氏的关系了?”袁凛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一对蝶簪。 “我也要去京中,认了这门亲,自然可以调动向氏的人手。”永无瞥了瞥他,说实在的,他半点也不放心袁凛,所以他要带人去暗处护着朱颜。 “那么,多谢。”袁凛很好意思地接受了他的好意,至于他话中的深意,只当作没听懂,“多一人看顾她总是好的。” 永无攥了攥拳,沉声告诫,“你若只是利用她,我会带她离开。” 袁凛淡淡一笑,刚想出言回答,远处一缕琴声传来,在漫山梅林里一撞,漾开清空的回音。 含笑看向远处,是朱颜等得无聊了,正坐在琴台前抚琴,一旁搁着她方才采摘的红梅,娇艳如血,衬得她面色越发莹润生光。 袁凛看了一会儿,刚才机锋毕露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低声叹了叹,“你尽可放心,我会好好护着她,尽快离开上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雪岭淡香千顷[三] 琴音初时还有些生疏,几叠过后,乐音渐趋娴熟,和着群山之巅的云起雪飞,在周围洁净寒冷的空气里缓缓流淌。 曲子乃是《谪仙怨》,袁凛之前也听过几次,转头看了看永无,似笑非笑,“难怪这丫头近来连医经都荒废了,全将心思用去学琴上了?” 永无挑了挑眉,没有理会这话中的一点醋意,其实朱颜学了两个月,除了简单的入门知识,也就学会了这一首曲子,每日练上一会儿,再不熟那才奇怪。 至于荒废了医术更是无稽之谈,她在岭南这些日子,大到那些出生入死的危急病症,小到感冒中暑,凡是进了她眼里的,总会出手治上一治,这谈何荒废? “……当初我年纪尚小,曾随七娘一同去往上京,初次听闻这曲子,便是在京中弦月楼,由琴娘子规亲自演奏。”永无和着琴声沉声叙述,目光一避不避地落在朱颜身上,一点也不因为袁凛在旁而避嫌,“子规演奏的曲子可比阿颜耐人寻味多了。” “既是亡国啼血的子规鸟,自然更明白其中哀怨,否则她又如何能在江南立足?”袁凛冷冷笑一笑,朱颜到现在还相信琴娘子规,也即是乾云乃是带着朱颜在歌楼中卖艺为生,而从来没有想过,子规所谓的卖艺不过是一个幌子,她卖的乃是她亡国之后的身份,和暗中掌控的力量。 永无照例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仍旧说着关于那个神秘琴娘的故事,“那琴娘子规相貌的确很美,却并非弦月楼里最出众的,琴艺虽被推为当时京中绝响,其实只得一首《谪仙怨》堪称妙绝,其他不过尔尔。” 袁凛听过当年子规的名头,甚至还见过那个琴娘,不过那已经是之后的事情了,那个琴娘摇身一变。成了朱衡的侍妾乾云,虽然平日不常见客,但偶尔亲友私下相聚的小宴席上,她依然会出现。 每当那时。安排席次的总是朱衡那个名义上的正妻徐绸珍,而乾云,每每是轻纱遮面,素衣飘渺,彷如九天高贵的仙子一般。淡然坐在远处水阁上的琴台前,向众人颔首致意,完全没有一个妾室的样子。 “你一直都在怀疑四夫人?”永无忽然地抛出了这句话。 袁凛缓缓点头,他从来都不相信徐绸珍,自小就不相信,尤其是在查明朱颜在江南所受的那些苦楚之后,更不可能认为徐绸珍有何好心——虽然那些事情与眼前这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无关,但只要她还在用这个身份,他就不可能放任不管。 远处的琴音似乎咽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去。朱颜已经舒展开眉,向着这边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尬尴,唇轻轻开阖,比着口型,依稀是“记错谱子”的意思。 “四夫人的确并无他意,日后若……” “看在她当年养育阿颜的份上,那些过去的事情就算了,阿颜与她毫无亲缘可说,此后也无甚关系。”袁凛冷冷打断。 永无愣了。他原想说若是事情当真有急,将朱颜托付给徐绸珍照管定然不会有失,那老妇就像护崽的母鸡一般,绝不容任何人伤这丫头一丝一毫。可被这么一打断,下面的话真是再也说不出来。 念在养育的情分上?毫无亲缘?再无关系? 永无不知道他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又怎么能够为朱颜做这样冷血的决定。 当年上京未破的那段时间,也就是朱颜五岁之前吧,那时候可说是京华繁盛至极,朱衡也就是在那时选择了辞官。当时他从商不久,与往日那些官场上的老友往来甚密,因此无人不晓他极其宠爱那个女儿,他们同样也知道,他那正妻甚至比他更宠爱那个孩子。 徐绸珍或许的确隐瞒了许多,但永无觉得有些事情假装不来,譬如她对朱颜的那些爱护,真的比人家生身母亲乾云还周到,十余年的养育之恩,难道真是说断就能断的? 正想委婉地劝一劝,原本顺畅的琴声忽然一顿,迸出一声锐响,在空旷的雪地里泛起铮铮的余音。 “第七弦断了。”永无蹙眉,扔下进行到一半的对话,急忙走过去。 袁凛也收起方才的神情,见她神色恍惚,上前揽了她,低声抚慰,“阿颜,怎么了?刚才走神了?” “没……”朱颜敛起眸子,将手慢慢缩回斗篷内,倚在他身前懒懒地看永无检查琴弦,颇有几分歉意。 其实琴弦半点没有差错,是自己方才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一时乱了章法,这才不小心将琴弦弄断了。 “你手指要紧吗?”永无重新取出一根丝弦续上,抬眸看向那垂首不语的姑娘,他检查过琴弦并没有过紧,那么只可能是用力上出了差错,既然连这么柔韧的琴弦都断了,眨丫头的手指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没事……”朱颜下意识更瑟缩了一些,但立刻被袁凛把攥紧的小手拉了出来,右手食指处果然划破了一道,虽然算不得深,但也隐隐溢出血色。 朱颜很想挣回手来,只是划破了一层皮而已,有必要这么在意么?但还没有做出实质性的行动,袁凛已经低头含了她指尖,轻轻舐舔着她的指腹。 永无侧过头,袁凛这是不把他当外人呢?还是故意气他?其实这两点也没什么区别…… “宣清……”朱颜不安地往外挪了一下,他一边吮着自己的伤口,扣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还轻轻摩挲着她虎口处留下的疤痕,带起一阵细微的麻痒,她不知道,如果永无不再这里,这家伙是不是还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来。 气氛微僵,朱颜咬咬唇,忽然叹息,“少商弦断,是什么意思……?” 七弦武声主少商,以刚应柔,是七根线中最细的一根,本就容易断裂,她这一问,不过是想缓解气氛罢了。 “少商亦为手太阴经井穴,肺音为商,主金应秋,司肃杀。”袁凛终于放过了她的手,接话了。 可这话一说,周围的气氛就更冷了,商主肃杀,而少商又是武弦,若真按着这种说法来,断了第七弦可不是什么好事。 朱颜不知就里,还不过略微存了一点狐疑,永无却深知之后将会有怎样一场动乱,眉间蹙得愈紧,又不能告知她,犹豫了一会儿,无奈地起身,“罢了,天色不早,你们早些下山吧。”(未完待续。) ps:卷三结束咯【撒花】,接下来卷四要来辣 第二百二十章 长信寄归人[一] 三日后准时启程,朱颜之前伤了足踝,旧伤复起,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又在庾岭受了些冻,之后几日难免有些恹恹,除了一些清淡的饮食外,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觉,在车中睡,在客舍睡,甚至连窝在袁凛怀里时也还是心安理得地睡觉。 北流村的人再未出现,永无倒是说过的,那次庾岭之巅一晤,权当是饯行。当然他还有话没告诉朱颜,那就是那日一别之后,他已经与北流村的人分作两路前往上京了,暗流正在平静的溪流下淌着,随时预备掀起狂澜。 朱颜病中精神短少,没空去搭理这些事情,袁凛则正愿意看到永无不来纠缠,自然不会主动提起,唯有杏叶怏怏不乐,又寻不到什么人说话,一天到晚只是扎花打发时间。 几日之后,车马正接近江南附近,一直没有露面的关河忽然现身,并带来了几封书信。 挑开沉重的竹帘,印入眼帘的一幕让关河略微愣怔了一下。 车内燃着安神的焚香,一侧小帘卷起一半,另一侧则放着,外间的阳光随着车马的移动不断明灭,洒落在窗下。 狭长的香案上除了木制的香盒外,还有一杯饮了一半的茶水,幽绿的水面上不时泛起一丝涟漪。 香案和小窗之间,袁凛靠在车厢的一角,手中卷了一册书细细看着,暗青色的衣襟敞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着怀中人的肩背。 被他抱在怀里的自然是朱颜,一身白色衣裳,临近裙摆的地方用朱笔点满了红梅,随着裙上的褶皱而生动,披散的长发一直拖到腰间,整张脸都埋在袁凛怀里,看起来睡得正熟。 见有人挑起厚重的帘子,袁凛抬眸瞥了一眼,面色微微一怔,点头接过书信。 “公子……”关河特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但一句话未说,还是被袁凛用目光打断了。 关河疑惑了,这么轻的声音怎么可能把这姑娘惊醒呢? 袁凛还是没打算让他说下去,他可以感到朱颜原本松松地环在他腰间的两条胳膊正渐渐收紧。似乎还带着一点颤抖的意味,不知道是不是又被噩梦缠住了,反正这会儿他没有心情听关河说起任何事情。 关河也不是没眼色的,虽然看不清,或者说不敢把目光落在两人身上看个究竟。但知道袁凛这会儿没有空闲,便点点头,默然退了出去,将驾车的人打发了,自己守在外间。 又过了一刻,朱颜还是这么在睡梦中死死地抱着他,却没有一点动静。 袁凛换了一回香,又将关河送来的几份书信看了一遍,忍不住低声唤她,“阿颜?” 第一次同她共宿就遇上她梦中呜咽。隔着间壁都听到了,之后几次也都感受到她夜间睡得极不安稳,虽然她白天醒来似乎并不记得许多,但这样下去毕竟不行,他很想弄明白她究竟都在梦到些什么。 “唔?”朱颜拧着眉,呼吸有些急促,她觉得好像有水正在没起来,让她呛得喘不过气来。 听到她的声音微哑,带着一缕不正常的促息,袁凛不打算再等。又唤了她一声,“阿颜,醒醒!” 朱颜正在无助之中,似乎完全浸入了水中。最后一定呼吸都要被扼制,一缕模糊的神识却忽然寻到了出路,拽着那点缥缈的声音一直浮出水面。 “阿颜,可醒了?”袁凛蹙眉看着伏在怀里咳嗽的人,这回应该确实醒了。 朱颜方才被呛着了,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也不管他衣襟散着,只管往他胸前靠,声音比方才更为嘶哑,“宣清……” “梦到什么了?”袁凛轻轻拭着她额角的冷汗,安神的药物已经用了,她的情况却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有些转恶的趋势,看来这并不是心神不宁的缘故。 那么,只有可能是有什么心结,可她……这个来历成谜的女孩子,她究竟能有什么心结?他想不明白,但从她偶尔流露出的对世事看得过分透彻的一点上看来,她一定经历过什么不想回首的事情吧? 朱颜捂着额头想了一会儿,一边无意识地咬着他的衣襟当作发泄,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不甚让人愉快的梦,但要细想梦中所见,脑袋立刻又变得困倦欲睡,一点也想不起来。 “还是记不起来?”袁凛柔声询问,但也明白这些事情急不来,若是问紧了,只怕会惹得她噩梦更厉害。 “似乎……”朱颜缓了一会儿,沙哑的嗓音慢慢恢复过来,带着一点心有余悸的疲惫在他怀里蹭着,“有水……很多水……” 对了,多到一直淹没到她脖子之下! 袁凛思索了一会儿,一只手指无意识地弹着手中的信纸,发出阵阵脆响。 朱颜被他的动作吸引了过去,她记得她睡着的时候,他不过是在看药经,怎么一觉醒来,手中就多了这么多书信,她这是睡了多久? “宣清,这是什么?”一边问,一边探头去看。 “……边老板寄来的书信。”袁凛心中虽是一惊,但手上没有任何动作,还是神态自若地拿着那些信,一边让出几列给她看,上面的确落着边奉的款。 朱颜没有怀疑,顺口又问了句,“边老板说什么事情?他什么时候回江南?” 他们两人是提前离开的,边奉的生意还没谈完,自然晚上几天才走。 袁凛脸上的笑一凝,随即又温和了下来,抚了抚她额前睡乱的头发,“你不记得了,你买了四个言家的小姑娘,一直安置在平城的荔川旅舍中,边老板写信前来询问,是否要一道带来江南。” “哦……”朱颜点头,她倒还真把那四个小姑娘忘了,“这事儿随边老板安排罢,留在江南春或是带回来都可以。” “好,我一会儿给他回信,”袁凛目光一闪,低头看了看被她咬得皱巴巴湿漉漉的衣襟,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你咬得够了,现在是不是该换我?”(未完待续。) ps:天啦,为啥前面的章节数又错了啦qwq都没人提醒我诶 第二百二十一章 长信寄归人[二] 关河第二次进入车中,这才把朱颜解救下来。 这姑娘眼神迷离,两颊绯红,一双唇瓣樱红可爱,还湿润润地泛着水光,袁凛虽然比她镇定一些,但看他那比刚才更乱的衣衫,实在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在里面。 关河不用想也猜得到里面方才发生了些什么,但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淡然地回话:“公子,绮姑娘来了。” “让她再过一刻再进来罢。”袁凛只是看着自己怀里的人,她迷蒙的眸子昏昏沉沉的,似乎用不了多久又能睡过去,不如索性再让她睡一会儿? 朱颜花了很久才让混乱的思绪重新有序起来,一边在心里默默哀怨,那什么,某位伟大的科学家说了,让头脑中无序的东西变成有序乃是熵减的过程,熵减的反应都要吸热的,这热能耗费的可都是她宝贵的精力。 不过这些话她是不会跟袁凛说的,但这家伙实在太可恶了,趁着这几日自己病得有气无力,时不时就扣住她的下巴折磨她的唇,恨不得将她吃了才甘心,这么趁人之危的家伙,她觉得自己务必得说几句话气气他,让他收敛一些才好。 “我近来累得很,你还总来招我,到时候勾得相火妄动有什么好处……”说了半句,见袁凛神色古怪地盯着她,下意识地住了口,虽然她自己还没有想到有何不妥的。 袁凛已经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一手抚上她后腰轻轻摩挲着,笑得十分地危险,“既然你是这么认为的,不如我们把这虚火做成实火,也免得再落下什么病根?”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朱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子被他骤然一放,倾斜着倒在了下面柔软的垫子上,垫子上还铺了一层竹簟。顺着腰侧漫起一丝凉意。 袁凛只是打算逗她玩,毕竟朱绮已经到了,让她再等一刻才见她姐姐已经是极限了,保不定她会提前闯进来。到时候若是让她见到什么不该看到的场景,那可不大妙。 还有那些书信,除了边奉寄来的,亦有族中寄来的、北流村的人寄来的……四五封所言几乎八九分都是机密之事,方才暂时哄了哄朱颜。暂且把这些瞒过去,却不能保证她一会儿不会再问起。 不过他挺坦然的,边奉寄来的信中的确提起了那四个言家小姑娘的事情,虽然后面更大的篇幅谈起的事情是关于那个王雍在岭南的行迹,毕竟他现在还是京中追缉的要犯,如果真的被捕而提前牵连出朱颜的身份来,那他的计划都会被打乱。 所以说,他很坦然,他并没有隐瞒朱颜什么,只是“来不及”把这件事告诉她罢了。 朱颜哪里知道他究竟在转着什么念头。方才已经被他狠狠地欺侮了一遍,里面的衣带还散着,被这么一折腾,小衣率先褪了下来,若不是还有外面的衣衫罩着,实在太尴尬了。 “你能不能别碰我?!”朱颜拧着眉头,飞快地缩到车壁一角,眸中满是惊慌与戒备的神情,当然,还带着些许的委屈与恼怒。 “不碰你?”袁凛被她的神色搅得心神微乱。她知不知道这个表情有多让人怜爱?凑到她面前笑了笑,“我的确一直还未碰过你。” 朱颜一噎,他们俩的意思显然没说到一块儿去啊,这让她怎么说? 手揪着衣带思索良久。终于嗫嚅地开口:“我的意思是……你抱着我就抱着么,别……别一会儿……” 袁凛横了她一眼,暗暗磨牙,只准抱着不让动手?这也太折磨人了,他坚决不会赞同朱颜这样的说法,这丫头忒不听话。还是早早要了她全部才让人省心。 可一会儿朱绮就要来了,今日实在没机会把她如何,只能又将她红润并且微肿的唇瓣咬了几下。 朱颜刚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却再次被他欺侮,这感觉就好比老师刚告诫过不得作弊,话音刚落便有不听话的小家伙们开始乱递纸条——气得都不知说什么好。 “别生气了,阿颜。”袁凛无视她的面色,低头蹭了蹭她微微发烫,还带着意思汗腻的面颊,凑到她耳边一边嗅着她身上的香味,一边低语,“世间哪个男子不是如此?” “永无便没有这样,分明是你无耻!”朱颜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他亲过你?”袁凛正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也没多想就随口问了。 “……没。”朱颜下意识回答,意识到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后蓦地红了脸,这都是在说什么?他们的谈话什么时候就变得这么无聊了?还……还有一点点那个意思…… 袁凛也回过神,虽然也为刚才无心的对话汗颜了一下,但无意中问出了她和永无的关系似乎也不错么。很好,他们并没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关系,看来永无虽然是有心,朱颜这没心没肺的丫头对他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这很好。 朱颜羞得恨不得逃下车去,这会儿正把头埋在膝头郁闷,任袁凛怎么哄,死活不肯抬起头看他一眼。 僵持之际,竹帘以极小的角度晃了一下,接着一道灵巧的黑影一闪,婀娜柔软且毛绒绒的一只小黑猫就凑到了朱颜裙边。 朱颜总算回了神,抬眸横了袁凛一眼,依然没理他,然后费力地把猫儿抱了起来,倚在车壁上休息。 嗯,由于杏叶小姑娘十分地喜爱这只黑猫,所以它其实已经称不上“小”了,这一身皮毛油油发亮,体重也到了六斤来重,抱在怀里简直就是块沉甸甸的石头——虽然是有温度的石头。 紧接着,朱绮也不甘落后地窜了进来,她其实是同黑猫一道过来的,但人家小姑娘比不得猫儿身子灵活,被关河在外头拦了一拦,自然也就落后了。 “姐姐,姐姐!”朱绮一见她,立刻欢呼着往朱颜身上扑,还带着浓浓的哭腔,搞得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姐姐,你可算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长信寄归人[三] 朱绮这一回还真是委屈的很,只因朱颜去岭南前嘱咐了一句话,白?果然尽心尽力地抓着她学这学那,一会儿是刺绣,一会儿是礼仪,还有茶艺、香道等等,她一想到就头大。 “嗯,比先时高了些。”朱颜整理好衣襟,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眯着眼细细打量,“好像也比之前沉静了些呢。” 朱绮往她身边蹭过去,白瓷般的小脸往她胳膊上擦着,开始胡搅蛮缠地撒娇,“姐姐,阿绮想你了……” “我也想你。”朱颜淡淡敷衍,一边挑起车帘看外间的景色,似乎离白浪镇还有一段距离,这小丫头是怎么找来的? “姐姐,我就要出发了,你都不理我!”朱绮扁了嘴,眼泪汪汪地控诉,“姐姐有了夫君就不要阿绮了!” “我几时……?”朱颜揉了揉额角,朱绮这丫头古灵精怪,忒过难缠! 过了一会儿,朱颜才悠悠回过神,疑惑地瞥了瞥又靠回去看书的袁凛,“阿绮要去哪里?你安排的?” “你几位叔伯想见见你们姐妹俩,你在江南还有事务未了,因此绮姑娘先行几日,已经安排妥当。”袁凛头也不抬,很自然地将方才几封书信夹进书中,“一会儿关河带她先启程去上京,我送你回家。” 朱颜下意识点头,低低重复,“回家?” 当初被孤身一人陡然抛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她都险些忘了,自己也算是有家之人。 “姐姐,你跟阿绮过来,阿绮有东西要给你看!”朱绮十分不喜欢被忽视,急忙又夺过话头,一边拽了朱颜往外面去。 车马停在郊外一处溪边,朱绮他们的车马则躲在浓荫之下。 朱颜昏昏沉沉地被她拽上去,车内帘子高高卷着,一派明净。朱绮本就年幼,这两月又被白?狠狠抓着学茶艺香道,一个头两个大,因此里面简简单单。只横了一轴画在几面上。 “姐姐,你看!”朱绮跳上车,小手飞快地展开那轴画卷,小心翼翼地铺平。 洒金的宣纸大约装裱好不久,锦边与纸面连接的地方还有些微微潮湿的印记。画上画着一个天青色衣裳的美人,乍一眼看过去与朱颜颇有几分相似,但细细打量,却没有朱颜这般鲜活,而是带着点矜傲和暮气。 “这是……?”朱颜摇了摇头,伸手轻轻叩了叩几面,“是乾……不,是你母亲么?” 朱绮大幅度地点头,攀上朱颜胳膊轻晃,“宣清哥哥说那些叔叔伯伯看了这画儿。就会认阿绮的,所以嘱咐我画了母亲的小像带去上京。”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末了将脸蛋在朱颜手上蹭了蹭,“阿绮想娘亲了……” “……别难过。”朱颜拂了拂她柔软的发丝,低声宽慰,“阿绮的娘亲一定会在天上看着你,保护你的……” “真的?”朱绮扁了扁嘴,“可我听娘亲说,人死了以后会什么‘转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朱颜抿唇,她倒是忘了。乾云后来是修了佛的,平日里难免也对女儿说些佛家的故事。 “阿绮说的那些也有道理,如果真能够轮回转世,或许阿绮有一日还会再遇见娘亲呢。总之……只要阿绮一直念着娘亲就够了。不是吗?”朱颜再次抚了抚她的小脸,伸手将画轴卷起,轻轻叹息,“‘曲江魂断芳草,妃子愁凝暮烟……长笛此时吹罢,何言独为婵娟?’” 明明说着乾云。心绪却又飞到了向妃那里……或许是因为她们的相貌太过相像了罢?看着这一轴画卷,总觉得与那轴向妃的画像有些相似。 “阿绮这就去上京了?” “嗯。”朱绮脸上还有些未消退的悲凉,吸了吸鼻子,“关河哥哥说如果不在这里等着的话,阿绮在去上京之前就见不到姐姐了,所以我们早早地就等在这里了。” 朱颜蹙眉,“这么着急做什么?”这样的安排应该不是随意,可近来她病着,精力短少,一想事情就有些头晕,只得抛下不提,挽着朱绮问一问家中的情况。 “公子,绮姑娘倒不是易与的。”溪流另一侧,关河压低了声音,貌似不经意地开口。 “……她自幼在乾云身边,娇惯一些、傲气一些自然是有的。”袁凛将目光锁在树荫下,手中依然携了那本药经,“自然,她心机也比别的小姑娘重一些,但……她现在再有什么怀疑,也不会告知阿颜的……” 姐妹俩都不知她们原是同母所出,因此到底隔了些什么,朱绮她现在还不会有任何举动,最多只是为自己寻好退路罢了——毕竟将她带大的乃是乾云,何等厉害的一个女人。 “你回去之后,将我的书信暗中交与朱弦之先生……”袁凛翻开书页,顿了一顿,拈出两封信,“这两封……多出的一份就劳关河呈与父亲了,也免得你再伪作一份。至于究竟哪一份才写着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看来……得看天意了。” 两封信,从外观看来毫无两样,至于里面所书内容是否相同,唯有拆破封口的火漆方能知晓。 “……公子从未信过属下?”关河摇了摇头,没有去接过信,他是袁牧安插过来的,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但袁凛从不曾这么明白地说出他的不信任。 “关河何至于如此自薄?比起塞云和竹枝,我已经足够相信你了。”袁凛将信交到他手中,将药经卷了卷收回袖内,“时候不早了,尽早送绮姑娘去上京,别忘了将行迹时时透露给我父亲。” 关河深舒口气,他在袁凛身边听事已有近十年,这些年来见他行事缜密果断,心中颇为赞许,只要不触及袁牧底线之事,总是尽力为他瞒着。 作为回报,袁凛待他的确算得信任,除了神医之事,其他事情对他几乎毫无隐瞒,可如今似乎有些不同了…… 看来这维持了十多年的平衡终要被打破,这一场冲突的输赢,不知会是怎样?(未完待续。) ps:发一章以示窝没有弃坑qwq,不过稳定更新要等到八月份,其实也就10天了嘛! 第二百二十三章 寸草心[一] ps:回归第一更,好像有点没回复状态呢,见谅qwq 朱颜回到家中时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是自己这几日病糊涂了,错进了旁人的院落。 原本的院子虽说不小,但绝不是她眼前看到的这样…… 遮挡她视线的是大片樟树林,根据她草草估算,林木圈住的地方大约是原本的两三倍,这么多树,还都有两三人那么高,要移植过来得花多少钱? 虽然刘自新给她的信中的确提起将屋子又翻新了一次,但她没想到这次的“翻新”根本就是扩建,而且还是这么大规模的扩建。 刘自新听闻她回来了,慌忙出来迎接,身后跟了几个略比他年轻些的随从,都是一身得体衣着,看起来有模有样,不知道的人怕要将他们当作大户人家年轻有为的小管事。 “两个月不见,姑娘越发光彩照人,都有些认不出了!”刘自新说话一贯油腔滑调,但因袁凛在场,他一张脸一本正经地绷着。 他身后几个青年路上得过训话,也随他一道严肃正经地站着,憋着笑都快憋出内伤。 其实朱颜刚睡醒没多久,只匆匆地梳理过头发,眉梢还带点懒洋洋的味道,若说她光彩照人,还多亏了这一身白衣裳在阳光下反光之强。 朱颜对他那几个随从也是迷茫的很,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甚煞风景地拧了拧眉,低声抱怨,“刘大哥,你可真能花钱!” 她怎么就忘了,刘自新原本就是个大手大脚之人,虽说自己将这处地契和成药铺都赠给了他,要他想办法将徐绸珍请回来好好赡养,但看着他这么花费,还是会心疼的。 “姑娘说笑了,这些都是绸珍姑姑授意。”刘自新适时地将徐绸珍抬了出来。 “母亲回来了?”朱颜又惊又喜。果然忘了再次表达她的痛心疾首之意。 她离开江南的时候,徐绸珍一直不知所踪,多半是往徐府去了,如今她住了回来。是不是已经消气了? 不过刘自新立马给她泼了盆冷水,把她那股兴奋劲浇灭,“绸珍姑姑今日一清早就出门去了,只给姑娘留了个口信。” “什么口信?”朱颜抿了唇,跟着刘自新往树荫下的卵石小径走去。 刘自新忽然站住脚。回头瞥了一下,“袁公子不一道进来吗?” “宣清……”朱颜这才想起冷落了他,回眸望去,暗青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沉静,手里还拿了方才那册药经看着,朱颜不禁拧了拧眉,“你站在大太阳下头装清高,热死你!” “姑娘怎可如此说话?”刘自新和几个青年随从都蹙起眉头,人们毕竟还是很忌讳说什么生生死死的,纵然只是玩笑也不妥。 朱颜扁了扁嘴。仍旧勾起一丝笑意,这几日回来路上同他玩笑惯了,一时忘了避讳,都快忘了自己这是身处何处,又当如何言行。 “阿颜,你先回去。”袁凛将书卷收起,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不论她的衣着,还是她的笑容,的确都粲然得让人不可逼视。 可她心中分明带着深埋的伤痛。她为何还能有这样欢愉的笑容?作为医者,她对死亡抱着淡然的态度,却从不对患者的求生之意表现出漠视,她因何做到? 这样的女孩子。真的不想让她再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你要去哪里?”朱颜扬了扬眉,一扫方才的慵懒态度,“去边府,还是去徐府?” 除了这两处,她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来别的地方,不过袁瑶华已然回京。去边府好像也没甚意义,所以,难道他真的打算独自一人去徐府? 她对二舅徐钊虽然了解不深,但到底留下了些印象,觉得此人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只怕不甚简单。 “别乱猜了,方才关河似是说起,你那里正有难缠的客人,因此你那母亲率先出去避风头。”袁凛将书册收好,抛下这句话就进了车中,低声向车夫吩咐了几句,车马立刻掉头离开。 “刘大哥,当真来了客?”朱颜叹口气,袁凛打定了主意不教她插手,她还真是拗不过他。 刘自新将隐蔽的道路让与朱颜,低低咳嗽一声,这才慢吞吞开腔:“今早姑娘的杨舅母来了,说是求医,绸珍姑姑懒于应付她,恰好还有些事务,便往成药铺去了。” 朱颜拧了拧眉,“杨氏?她来求医……好生稀奇。” 那个尖酸刻薄的女人竟然会来求医?若真是求医也就罢了,怕只怕她听闻自己很快就要前往上京,特特赶来寻些麻烦。 “母亲她的意思呢?”虽然朱颜与徐绸珍上一次碰面乃是不欢而散,但她觉得母亲毕竟还是向着自己的,再生气也不会任着杨氏来欺侮自己。 “绸珍姑姑留的口信是……姑娘若还没消气,不医也罢。”刘自新咬牙冷笑,杨氏三番五次寻朱颜麻烦,他虽没有每次在场,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单就是那一次,朱颜被徐家姐妹俩算计,将脚踝伤了一个月才养好,就足以拒绝今日杨氏前来求医了。 “好,我明白了。”朱颜抿唇,徐绸珍既然留了这样的口信,想必杨氏确确是前来求医,但她求医之后会不会反咬一口,这个谁也说不准。 刘自新听她声音有些凝重,寻思自己将她回家的好心情都破坏了,有些过意不去,忙指着樟树林尽头的湖泊,“姑娘别烦恼,一会儿我叫几个兄弟,将那杨氏赶回去就是了。那里风景好,姑娘先往那儿去吃些点心,再回正厅也不迟。” 朱颜顺着那方向看去,原本门前只有一道逼仄的水沟,现在已经扩充成一个足有小半亩的湖泊,一侧怪石堆叠成奇崛的假山,另一侧苇草繁茂,芦花摇曳,一横木制长桥沟通了两侧,湖面上空不时还有白色的水鸟悠然掠过,根本就是一幅极美的烟波图,哪有半点乡村的感觉。 假山一侧的湖畔,还坐落着一处三层的精致楼阁,也是原本没有的建筑。 刘自新方才指的便是那处。 “姑娘,那可是绸珍姑姑亲自画了图纸,说是与姑娘幼时住的画楼一般模样的,姑娘定然喜欢。” 说话的是刘自新右手边的一个青年,方才刘自新说过,这个青年家中俱是瓦匠,因此对建筑之事非常在行,这一次的修缮便是由他一手统筹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寸草心[二] 湖畔的楼阁名为“玄菟”,朱颜记得玄菟乃是古郡之名,位于东北边塞一带,洋溢着浓郁的兵戈气息,如果真的像徐绸珍所说,这楼阁乃是仿照她幼时居所建造,这倒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姑娘看看这里的布置,白?姑娘一会儿就过来。”刘自新一边带着朱颜转入左首的屋子,一边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青年,立刻有人乖觉地去唤白?。 朱颜看着剩下的几个青年霎了霎眼,目光又转向刘自新,这两月不见,家中的变化多得让她有些接受不了。 左首是书房,兼用作药房,两壁书架和药柜遥遥相对,大小合宜的室内充斥着药香与书香混合的味道。 “……这些也在。”朱颜的目光落在清漆的松木长几上,一册用麻线封定起来的画册静静摊开,都是她平日练手时绘的。 “绸珍姑姑自从这里落成后,白日都在书房处理庄子的事务,姑娘的这些画儿,也是她装订起来的。”刘自新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还有这些诗集,都是姑娘从前作的,绸珍姑姑说,姑娘近来久不作诗,怕是手生得很,得空需看看这些才好,否则姑娘的叔伯只怕要责怪她。” 朱颜这才悠悠想起,据说她自幼便有才名,于诗赋上通的很,病了一场不喜欢这些东西说得过去,但若是一点也不会,只怕会让人生疑的,看来徐绸珍的意思……是同意她去上京了? “‘落魄流连湘水外……招魂不赋怎归来?’”朱颜随意翻开一页,勾起一丝怅笑,“这姑娘才多大年纪,怎会写出这等悲凉的词句来?” “姑娘在说什么?”刘自新奇怪地看着她,又看看诗册,他为了看账方便,认得不少字,只是于这诗句的意境领会不来。 “……没什么。”朱颜阖起册子,拍了拍书脊。将它收入袖中,“看了幼时的拙作,真是令人汗颜。” 刘自新挠了挠头,和身后几个青年面面相觑。“姑娘从前可是咱们六萌村有名的才女,您要是这么说,那些读书人的脸都没地方搁了。” 朱颜言不由衷地笑了笑,真是该死的“才名”,若是到了京中有人让她作诗。那时候可就是她的脸不知往哪里搁了。 二层是寝房,与朱颜原本屋中的布置相差不大,也由一架屏风将床榻和书几隔开,只是屋内陈设比原本精致不少,此处楼阁又无遮挡,比原本的寝房更为透亮。 那几口黄铜包边的红木箱已经不知所踪,原本堆着箱子的地方竖着衣架,上面一件火红的嫁衣已然完成,金色的刺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朱颜抿了抿唇,指尖缓缓滑过细密的针脚。感受着丝线特有的极淡的凉意。 “是绸珍姑姑为姑娘缝的嫁衣。”刘自新娓娓解释,“姑娘原本的那一套嫁衣样式旧了些,因此绸珍姑姑新制了一套。” 其实他不说,朱颜也猜到了,徐绸珍所做的那些,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再往上去看看罢。”每当想起那些事,朱颜就觉闷得厉害,听闻三层打扮乃是露台,恰好去上面透透气。 这样的高度足以俯瞰这小小江村。脚下的庭院布局严谨,除了院中那株柚子树依然生长得枝繁叶茂,其他花木都被重新移栽,不再如先前那般杂乱生长。 除了他们立足的楼阁外的所有建筑。也都符合统一的粉墙黛瓦的风格,前后一共三进,原本的竹园成了圈在第二进院落内的一个花园。 一横河水隔开,另一侧是大块水田和菜园,精致小巧的农家小院零零散散地点缀在田埂上。 这些都被一大片成方矩形的樟树林围住,隐匿在这样天然的屏障中。成了人为的隐居之处。 朱颜无法相信,这些都是徐绸珍一手所为。 但事实就是如此,刘自新让那个负责建造的青年交代完布局后,掏出一本小册子,一边翻阅一边介绍:“姑娘也知道的,那些穷苦人家住在这附近的荒田上头,恰好前些日子,荒田另一头的那户人家要搬去别处,绸珍姑姑将他们的院子收了过来,又邀荒田上的棚户一道过来,将三处合在一道,周围用林木围起,变作一个别业。” “别业”也就是“别墅”的意思,王维就有过一首诗叫做《终南别业》,他是个有钱的诗人,朱颜看了看大片的田地,总觉得叫做庄园更适合这里。 “……资金从何而来?”朱颜摇了摇被震惊得晕晕乎乎的脑袋,想起一个切实的疑问,不说修缮建造这些房屋的花费,就是那一大片的樟树林,花掉的银子就足以砸死她了吧。 刘自新将小册子翻得“哗啦啦”响,兴高采烈地点头,“这个么,恰好给姑娘报一报几处的账务……” “这倒不必。”朱颜最头疼的东西就是亲眷关系表,除此之外,她对这些账务也头大得很,之前因为迫于生计,只能硬着头皮去经商,但自从收拢了刘自新和明子这一大一小的经商能手后,她就彻底不看账了。 “只要没偷没抢就行。”朱颜十分宽大地摆了摆手,反正这里和成药铺她都打算留给徐绸珍养老,既然她一手设计成如此,那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外面那些田可是收回来种了药材?母亲有别的安排没有?” “咳,绸珍姑姑将那些地全都卖了,总共得了近万两,再加上这半年成药和妆品的盈利,姑娘同商行定下的合约,沈千小哥也将半数银子提前送了过来。”刘自新知道她不喜欢听复杂的账务,草草地将情况介绍一番,回头将那些青年随从打量一遍,“小封,你过来,让姑娘认一认。” 朱颜好奇地看着那个深色短衫,扎着绑腿的青年走到自己面前,愣愣地转向刘自新,“刘大哥,这位小哥是……?” “朱姑娘,叫我‘小封’便好。”青年立得很正,迅速抱个拳,声音清脆响亮。(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三春恩义谁报[一] 经过刘自新一番介绍,朱颜这才弄明白了,这个小封和其他那些青年,都是徐绸珍招揽来的无业之人,说得难听些,就和刘自新原本一样,是流窜在江南一带的小混混,偷鸡摸狗、聚众打架的事情一个个都没少做。 徐绸珍开出优厚的条件将他们招来,而且对他们十分尊重,十分亲近,很快就让这些热血的青年人死心塌地。 徐绸珍再依据每个人的特点分派了任务,作为刘自新的手下,一道管理田庄中的大小事务,不得不说,这一干人极会处世,该宽松时就宽松,该恐吓时就恐吓,将偌大一个田庄,数百口人员管理得井井有条。 而那个小封,算是这些人里面比较特别的一个了,他在这些人中拳脚最好,因此徐绸珍委托他再招些青年教导拳脚功夫,之后随朱颜一道去往上京,护她周全。 朱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徐绸珍改变了主意,她不再拦着自己去京中,而是将所有的退路都安排好了,一旦事情有变,她可以随时回到这里。 这样布置完善的田庄,足以自产自销,够她和徐绸珍,还有朱绮、白?、刘自新他们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躲开外间纷扰。 “……这样也很好。”朱颜阖起眸子,“只是这些林木能够遮挡外间视线,却挡不住什么人,刘大哥抽空在四周建起高墙罢……” 如果真要避世,那不如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将外面的一切隔绝起来……朱颜摇了摇头,或许是她想得太远了。 “姑娘!”清脆的声音被拉得很远,从楼阁下一直飘上来。 白?提着裙子一路小跑,一路向着楼阁上的几人招手,“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白?,阿绮方才拉着我诉苦,说你天天把她拘在屋里头学这学那。都快生出青苔来了。”朱颜还是喜欢同白?聊天,白?对她不见外,行事从不拘束,但她懂事的很。不像杏叶那个丫头,说什么都没有遮拦。 而且,白?是她执意救下的,比起旁人来,她最相信的就是白?。 “姑娘别信绮姑娘胡说。她满心里只想着同明子那小猴出去玩,若我不把她抓着学刺绣,岂不误了明子往药铺去干活?”白?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一边忙里偷闲将朱颜打量了一遍,“姑娘似乎比先前瘦一些,怎么显得有些没精神呢?” “回来的路上染了些小病,因此常常犯困,没大事的。”朱颜勾起笑,还是这丫头关心自己,一眼就瞧出她有些不适。 白?扁了扁嘴。伸出两根手指,“姑娘自己加上袁公子,两个大夫还医不好,那还不是大事么?” “确然不是什么大事,你多虑了。”不过虽然这么说,朱颜近来的确精神短少,方才因着一股新鲜劲撑着看了一会儿,如今早已累了,便抱着白?一条胳膊,将半个身子倚到她身上去。咬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母亲这些日子精神可好?身体如何?” “绸珍姑姑一切都好,和从前一样硬朗呢。”白?知无不言,“只是她……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呢。” 徐绸珍原本就有一种吃苦耐劳的农妇形象。为人又好,因此在这一带,穷人都会称她一声“姑姑”,富的多半也给些面子。 但她这一次回来,人还是一样地勤恳能干,只是一改先前囫囵圆滑的态度。做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的,只短短两月时间就将原本的农家小院改建成这样一个巨大的田庄,便是明证。 朱颜了然,这样的行事,或许才是真正的徐绸珍罢? 袁凛回来的路上同她讲了些旧事,其中一件便是,她那父亲虽然很有才名,年纪轻轻便位至高官,于家长里短、人情应酬却是一塌糊涂,多亏了有夫人安排诸事,才过得那么风光体面。 也因如此,窦绥他们这些知道前情的人前来拜访时,总会称徐绸珍一声“朱四夫人”表示敬意。 可朱颜不明白的事情是,徐绸珍既然这么能干,这么有魄力,为何之前选择做一个贫苦的农妇,过那种看人眼色的生活? “姑娘,有一件事情还要同你商量……”白?忽然压低了声音,抬头看了刘自新他们一眼,见他们全都会意地退了出去,这才给朱颜斟了一杯茶,细细地说,“绸珍姑姑说,绮姑娘和明子挺合得来的,她好歹也算绮姑娘的母亲,有意为他们定个亲事,只不知道姑娘的意思是什么样的?” 朱颜被惊得愣了一愣,“阿绮才十二三岁罢?这么早就要定亲?!” 白?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接着痛心疾首地握着朱颜的手,“这是年纪嫁人了也不稀奇呀,姑娘还以为人人都像您一般,这个年纪都嫁的出去的么?” 她都十九岁了!姑娘们嫁人的好年纪该是十六岁,听闻前朝的律法严厉,过了婚龄还不婚嫁的,可是要由官府做主嫁女娶妇的,配不配得好且不论,这事就是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还有啊,就算如今没那等律令,就是这乡间的风言风语也受不起啊。”白?撇了撇嘴,人们的八卦之心在京城在乡野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表达的方式有雅有俗罢了,“幸好绸珍姑姑当年给姑娘安排了一次亲事,虽说没嫁成,但姑娘好歹不用被乡里认为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朱颜一边听着,一边静静抿着微涩的茶水,白?说的那些她从来没有想过,而且她敢肯定,原本那个朱颜也没有想过。 方才那册诗集她翻过几次,里面除了些伤春悲秋的纤巧之语,多半是感慨身世飘零,不忿自己一介贵女埋没于乡野,自然也有被许与表兄的怨愤之情。 那个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的女孩子,从来都没有想过徐绸珍那么做,已经给了她一个最好的结果。 她不必下嫁给配不上她自己的人,也不会因为年长不嫁受到风起的议论,她可以任着性子沉浸在那种或许她以为很美的伤情之中,直到死去……或许徐绸珍认为,这样的结局更适合原本那个忧郁的女孩子罢? 那么,她的母亲,大约早已知道了自己并非原本那个女孩了吧,毕竟连袁凛都已猜到,一个朝暮相处的亲人怎会不知? 但她一直都在替自己隐瞒,甚至为了她改变原本的计划,重新表现出雷厉风行的一面,徐绸珍给她的太多,她恐怕自己终要还报不起。(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三春恩义谁报[二] “姑娘?姑娘!”白苹见朱颜抿着清茶出神,轻轻推了推她,“姑娘在想什么呢?你倒是说说,绮姑娘的事情怎么办呢?” “母亲经历的事情多了,眼光准得很,就按她说的办罢。”朱颜霎了霎眼,支起下巴犯愁,“不过阿绮往上京去了……” 白苹一点都不担心,“绸珍姑姑有一份京中的地契,据说是朱雀街上的一处铺面,已经遣了几位小哥去那里布置起来,预备同样开个成药铺,明子可是小掌柜呢,他过些日子同我们一道往上京去的。” 朱颜揉了揉额头,她那母亲果然深藏不露啊,竟然还有京中的铺面,想来当年她那朱四夫人当的,还是颇为威风的。 刘自新忽然折返回来,面色十分为难,“姑娘,那杨氏鬼哭狼嚎地往这里来了,已经有人拦住她了,但恐怕还是要烦姑娘去看一看才好。” “……好,知道了,先把大舅母请回主厅坐坐,我随后就来。”朱颜饮了些茶水提神,吩咐白苹给她重新拢一拢头发,慢吞吞地起身往正厅去。 横跨湖泊的木桥,她就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木桥全由榫卯建成,只有及不经意的几个接头处方才有细细的竹钉存在,桥阑上的镂花潇洒写意,颇具行云流水的美感,若不是念在还有个杨氏等在厅中,她觉得自己可以在桥上待半天来看风景。 庭院同样布置一新,除了那株柚子树还在,几乎找不到任何同从前相同的细节。 正厅古朴典雅,当堂挂的一轴画,还是她初春时候绘的翠竹,在炎热的夏日开来,添了许多清凉之意。 花漏旁悬着月色纱幔,清淡的冰蓝色与沉重的红褐色木质搭配得恰到好处,足见安排这番布置的人是很懂得美学设计的。 唯一破坏意境的便是坐在右侧下首的艳装妇人,花青的短襦陪着大红色的纱裙。若是一个肤白如雪的艳丽少女或许能够弹压得住这种配色,但对于已近中年的杨氏来说,实在太过艳俗。 更别说她手里还攥着一块皱巴巴的帕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脸上哭花了的脂粉。看起来便像一个小丑。 漆黑的猫儿正躲在廊下乘凉,见朱颜走近,欢快地蹦起来,锋利的小爪子勾住她的裙角,“刺溜溜”爬进了她的怀里。 “这小东西。也不怕热么!”白苹笑着敲了敲猫儿的脑袋,对坐在里面的杨氏视而不见,只顾着回头吩咐几个青年,“你们还不去抬冰盆来,若是热坏了姑娘,你们怎么担得起?” “……何处来的冰块?”朱颜挑了挑眉,这会儿又没有冰箱,冰块这种金贵物件,怕是只有高门大户才用得起,不想徐绸珍连这个都能弄来? “绸珍姑姑派人挖了好几个地窖呢!”白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一个是冰窖,其他还有三四个都是酒窖、醋窖一类的。” 朱颜已经听得有些麻木了,徐绸珍再做出什么令人咋舌的事情,她大概都不会再惊讶了。 原来这么一个能人就在自己身边,那她当初累死累活地替人看诊、开铺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她没有想过,若不是因为她当时那么迫切地希望改变困苦的生活,徐绸珍也不会改变主意,从一味庇护她。转而支持她的所作所为,为她铺好退路。 杨氏还在哭,一块棉帕子揉过来捻过去,皱得惨不忍睹。她眼睁睁地看着冒着白汽的冰盆被抬了上来,凉意也一点一点沁进心里。 不管是这个朱颜,还是她那个小姑徐氏绸珍,都已经不是原本任她揉搓的人了。 她从前嘲笑小姑子是飞上了枝头,成了人家京中大族的夫人,到头来终免不了重新跌回泥地里的窘迫。但她忘了就算是跌回了泥地之中的鸟雀,至少也曾饮过枝头最干净的露水,毕竟和她们这些农妇是不一样的。 至于朱颜,她本就是京中贵女,若是一改从前的软弱悲戚,拿出点做派来,更加无人能够凌辱了她去——更何况她那几位叔伯依然是京中富商,虽不再步入仕途,家道可并未没落。 她们母女重新飞回了万众瞩目的高枝,那么徐氏一族的笑柄,又只剩了他们长房一家。 她那个只知花天酒地的丈夫早就被公爹夺了家业的继承,那个不知进取的儿子更是不足倚靠,只有两个女儿还算有些美貌,指望着她们能够嫁个好人家,偏偏大女儿临近议亲,竟然病倒了。 女儿杏芳这病来得凶猛,眼睁睁地看着她病得生不如死,延了几个医者又都不奏效,恰好在求徐钊的时候听闻朱颜要从岭南归来,想着她素有医名,心地又好,或许能够不计前嫌地救一救自家女儿,因此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接近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痴了。 樟树林围住的地方占地足有两三百亩,除了大块的田地之外,就是那翻新得极为气派典雅的屋舍,她几乎怀疑自己走差了道路,进了哪户富商的别业——听闻就是那位纾小姐手下的田庄也没有这般大。 早知道小姑子徐氏这么会弄,当初就不该没眼色地早早讨要了她们欠下的银子,若是现在来,可是能诈到一大笔钱呢。 朱颜抱着猫儿在左侧上首坐下,半边面颊掩在冰盆泛起的冷气中,悠然一笑,“听闻大舅母前来求医,甥女不胜惶恐。” 杨氏好歹是徐府的长媳,心里有些见识,见她说得这般正式,想必要摆摆架子,忙止了泪起身,规规矩矩地做了个礼,笑嘻嘻地劝她,“姑娘心善,快救一救你表姊罢。” 朱颜仍是笑了笑,伸手抚着手中猫儿黑亮的皮毛,低低叹息,“谁能想到舅母如今哭得这么伤心,过去竟也有过尖酸刻薄的时候,似乎还三番五次寻来这里同甥女为难,今次听闻您来了,当真令朱颜惶恐得很呐。” “咳,阿颜真是见外……”杨氏抬起头,目光低垂着落在她抱着的黑猫身上,想到杏芳病得要死要活,还不如这一只畜生快活,止不住有怒,“你既然唤我一句‘舅母’,也需知道尊敬长辈,我今次给足了你面子,还不快去给我女儿诊病?!”(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医者素心方[一] 所以说,杨氏还是那个杨氏,压得住一时的气焰已是极限,开口仍是习惯性的颐指气使,飞扬跋扈。 朱颜根本没打算理她,立在门外的小封一众青年反而气得咬牙,方才是谁说这个女人是来求医的?怎会有人前来求医是这么个态度?! “就凭你唤我一声‘舅母’的份上,你今日就得去给你杏芳表妹治病!”杨氏“霍”地一下立起来,一张脂粉凌乱的脸扭曲起来,声音也变得尖锐,手中揉得皱巴巴的帕子直直往朱颜脸上摔去,“我家杏芳若是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好受!” 朱颜侧身避开,手中一松,猫儿挣脱出来,落在平整的石砖上弓起身子,冲着杨氏龇牙咧嘴,锋利的小爪子将石砖划得刺啦啦响。 “你们还愣在那里干什么?!”白?唯恐天下不乱,冲着外面的人直霎眼,“绸珍姑姑不是要你们护着姑娘吗?这女人都动起手来了,你们怎么连一只小猫都不如!” 小封脸上下不来,忙招呼了手下那些青年,呼啦啦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将杨氏扭住。 杨氏虽然为人凶悍,可惜力气没几分,在这些年轻力壮的青年手底下根本别想挣出来,只能气急败坏地骂,“哪儿来的小兔崽子?全都给老娘放手!拉拉扯扯成个什么样子。别以为在这里讨好卖乖这不要脸的丫头就会多看你们一眼,她的相好可多了!” 除了朱颜之外,所有人都黑了脸,信口开河污蔑一个未嫁女子的清白,这妇人也忒恶毒了些。 “大舅母觉得说了这些,我便会为令爱诊病?”朱颜摇头,伸手拈起那方落在几上的帕子,轻轻拍了拍,其实她觉得,杨氏没甩出来一柄菜刀。她已经很欣慰了。 说起来她这态度比着前世那些医疗人员,不知要算何等恶劣,但谁叫如今这世道医者本就稀少呢,连杨氏这般要面子的人都会为了求医向素来不放在眼中的甥女低一低头。一个好医者的难得可以想见。 其实她本不吝去看一看诊,徐杏芳那姐妹俩虽然屡次给她找茬,但也没令人要置她们于死地,只是杨氏这么一闹,实在无甚心情。 杨氏猜不到她心中怎么想的。见自己被人制住,想硬来已无可能,立刻换了说辞,一把拧住近旁的一个青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撒泼,“你们一群小兔崽子欺负我一个妇人……可怜我家杏芳生死不知……” 可惜那班青年都是混混出身,若论起撒泼来,杨氏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小封挑了挑眉,咧一咧嘴,不知从哪里掏出面镜子来竖在杨氏面前。“大娘,我劝你歇歇罢,咱们这儿方圆百里都没别的人家,你哭给谁听呢?还是看看自己都成什么鬼样子了。” 这招倒还真管用,毕竟女人都很在意自己的仪容的,杨氏立刻撒手,手忙脚乱地理一理鬓。 “……大舅母闹了这大半日,究竟是否来求医的?”朱颜支起下巴看她,她一遍茶也喝完了,杨氏除了哭就是骂。总之没说半句人话。 “你这小丫头,我怎么不是来求医的?老娘开口就让你去看我家杏芳。”杨氏觉得这回自己占了理,尖锐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分明是你个小丫头不识好歹。” “阿颜又非以医见业。难道被夫人请去看诊,还要觉得万分荣幸么?” 所有人都向廊外望去,一袭暗青色的身影逆光立着,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投射出一个清俊的轮廓。 “宣清,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朱颜缓步上前。“什么事情,这么快就办完了?” 袁凛松松揽了她的肩,拉着她回到屋内,扫了眼杨氏,“你这里似乎有些麻烦。” 白?抽了抽嘴角,他们什么时候这么亲昵了?而且当着这么多人,自家姑娘竟然连躲都不躲一下。 那些青年倒是语出惊人,一个个交头接耳,“刘大哥说姑娘的夫君是大族公子,果然不是我们这里能比的!” 白?扁了扁嘴,手肘轻轻戳了一下近旁一个说得眉飞色舞的青年,“姑娘还没过门呐,别胡说。” “白?姑娘这就不懂了,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吗,过不过门打什么紧?”青年话音一落,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不光白?气得哑口无言,连杨氏都觉得无甚意思。 今天的事情分明是她来求医,不管是软语相求也好,威吓要挟也罢,她都要想办法救女儿的性命,可现在被这群小兔崽子一搅合,她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 不过朱颜并没有忘记她的存在,吵了半日她早已累了,趁着这会儿杨氏情绪稍稍稳定,她可算插进去一句话,“大舅母说是来求医,至今都未告诉甥女,究竟是何病症?” 杨氏愣上一愣,本来又想呵斥,但见袁凛在此,还不想给京中大族留下泼妇的印象,声音放轻了不少,“阿颜不知道啊,之前几个医者说,你杏芳妹妹得的是滞下,如今虚得挪动不了,因此舅母想请你去我们家中看诊。” 白?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一众青年也不自在地抖了抖手臂,这妇人变脸也忒快,听得他们鸡皮疙瘩扑簌簌往下掉。 “滞下?几日了?”说到病症,朱颜一改方才慵懒的样子,一双眸子晶亮。 “十又四日了……”说起女儿生病的惨状,杨氏这回当真心疼,扯起袖子抹眼泪,“我儿都近十天没吃东西了,也起不了榻,一张脸痛得煞白煞白的……” 朱颜拧眉,杨氏光顾着说徐杏芳有多惨,却没说出什么重点,就好比播了火警却不说地址,半点用处都没有。 “病起是否因食生冷瓜果?下痢可是赤白清稀?平日倦怠懒言,腹痛缠绵喜按?四肢时常畏冷,腰膝酸软?”朱颜抛出一连串问题。 杨氏愣愣地点头,想不到这丫头真有几分手段,女儿平日的症状她又没有亲见,怎会了如指掌? “白?,你去方才的书房里取人参、白术、陈皮和芍药四味药过来。”这个病症的治法朱颜以前看过,连辩证都免了,“配药的剂量交给明子便是,有不懂处再来寻我,我先去歇歇。” “阿颜,你也变坏了。”转出正厅,袁凛轻轻在她额角敲了一下,“邪盛正衰,你反倒投补药。” 朱颜抿着唇笑,“放心,我自有道理,死不了人的。”(未完待续。) ps:开始还债惹,接下来每天都是三更每日6k额,来点收藏和订阅砸死我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医者素心方[二] ps:呃啊……刚才word崩溃了,害得我又打了一遍嘤嘤嘤,三更会晚一点,要不明儿早上六点再放吧~该睡觉的乖乖去睡觉,熬夜对身体不好~ 当日午后,徐绸珍未归。 湖畔的楼阁内,窗下长几上搁了几支新鲜的莲蓬,带着晶亮的水光,浓郁的翠绿色像要随之滴落下来一般,饱满的莲子嵌在莲房中,只露出一点小巧的尖尖。 纤长的莲柄将长几一分为二,另一侧是大张铺开的宣纸,一支玉绿色的莲蓬已经完成大半,朱颜手中抓了支叶筋笔,正蘸了花青色的颜料抹阴影。 “你的画与旁人不同。”袁凛照例坐在她身旁看书,照例是本草经,翻来覆去也不知看了多少遍。 “自然不同了……”朱颜垂头看着已经完成的画稿,这一支莲蓬比写意多几分真实,又比工笔多几分灵动,其实她也不知这样的风格是什么,在前世或许能被称为“古风”,可到了货真价实的古代又该怎么办呢? 瞄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册,上面的图谱就显得呆板多了,类似于未上色的工笔画,线条粗细统一、有些僵硬,又不上色,又无阴影,若是两株相似的草本植物,光凭图谱实在难以分辨。 “改日给你画些药草,钉成册子,看起来比这方便多了。”朱颜移过笔洗,看着浓郁的青绿色在水中缓缓荡开,小心地沥干羊毫上的水滴,这才挂在窗下的笔架上,看着几支笔在暖风中凌乱地晃动。 “那我可等着了。”袁凛放下手中书册,取了一支尚未洗去的墨笔,在右侧题上几字,“这是第一份,阿颜要画多久,才能将一册药经画全?” 平整的宣纸上多了三列小字, “莲实:甘、平、涩、无毒。” “莲房:苦、涩、温、无毒。” “莲薏:苦、寒、无毒。” 莲薏。即是墨绿色的莲心,即可入药,也可制茶,是清心火常用的一味药物。 朱颜取了他那册书过来。草草估算一下,苦了脸,“共有七百多种,每日一幅可得画两年呢……我看每日画个十来幅才好呢。” “便是画十年也无妨,反正阿颜总是伴着我身边的。”袁凛回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今日还觉得倦怠么?别累着自己了。” 朱颜乖乖点头,她近来时常犯困,闲下来的时候也有些恍惚,她认为是连续噩梦所致,但饮了几副安神的药物,却一点起色也没有。 目光懒懒地落在袁凛方才看的那一页上,草部竹叶,下头附方竹叶石膏汤,取竹叶一钱,石膏一斤。人参一钱,麦冬四钱,半夏二钱,甘草一钱,粳米二钱共同煎煮,待粳米煮熟后出去米粒即可服用。 “唔,这是清热剂,令姐病已多年,心肾阳气俱虚,应当受不住这么大剂量的石膏的。”朱颜摇头。她觉得能让袁凛看得这么仔细的,肯定是关乎袁瑶华的病症。 毕竟上次他也说过,除了母亲之外,他只有这一个姐姐尤为亲近。因此费尽了心思护她。 “怎么想到这些?姐姐近来心结已解,病情稳定,别担心。”袁凛不动声色地将药经接过来,随意翻了几下,停在折过角的一页上,上面记的是合欢花。“昨日为你泡过合欢入茶,为何没喝?” “合欢治失眠的,我这是犯困……”朱颜侧过头,眉头轻轻拧起,不知为什么,她非常排斥这种药物,所以昨日一闻气味,便悄悄倒了没喝,不想还是被袁凛发现了。 “合欢能解郁安神,你近来噩梦不断,正是应证。”袁凛觉得她不可理喻,纵然安神的药物已经用过,的确无效,但并不妨碍再试其他,她这个懒洋洋的样子,虽说不是什么重疾,但拖着毕竟不好。 短暂的僵持中,闷热的夏季又迎来一场急雨。 雨点大如青豆,一颗颗砸在窗外湖泊中,将假山下的半池荷花打得东倒西歪。 飞扬的雨丝溅入窗口,分明是炎热中一点沁人的凉意,朱颜却觉得湿淋淋的难受,飞快地将几上的画卷一收,自己窝在长几边,双手抱膝缩成一团。 “阿颜,别怕。”袁凛撇开方才的谈话,轻轻握住她一只手,这么热的天气,她却能害怕得直冒冷汗,看来的确有些问题。 “没有怕……只是不喜欢而已。”朱颜定定心神,仰起头望着窗外卷集起来的乌云,漠然看着蜿蜒的紫电将暗色的天幕撕开了一条裂口。 她的确没有怕,只是近来常常觉得有些心慌,不安定而已。 铺天盖地的大雨中,一柄素伞飞快地划开而来,快到让人看不清那柄伞究竟是什么颜色,更别说上面的花纹。 只片刻后,一个少年的身影便停在了小楼之外,被雨溅湿的头发和衣衫腾腾地冒着水雾。 “颜姐姐,宣清哥哥,你们都在这里!”看面容是明子,声音却因处于变声时期而嘶哑着,听起来半点没有从前阳光少年的感觉。 “这样大的雨,有什么急事?”朱颜递过一块帕子,低声嗔怪,“夏日贪凉,最易被寒气侵入,到交秋的时候,有得你苦。” 明子撇了撇嘴,接了帕子胡乱抹着额头上的水珠,“我也不想哪,可是颜姐姐你不记得么,你给那个什么杨氏的那副方子,可惹了大麻烦了。” 杨氏拿了那张方子便去临近的铺子抓药,之前几次杨氏也去抓药,因此伙计知道她那宝贝女儿乃是滞下,一看方子便说,这几味药是用不得的,用了分明是在催命。 杨氏起初还不信,那伙计与她粗粗讲了讲药理,杨氏明白过来,当下就在药铺里面哭天抢地,说朱颜不愿救她家杏芳也罢了,还给了这方子要她性命,好歹毒的心肠云云。 明子向来崇拜朱颜,对这种传言很不忿,但不忿归不忿,不信归不信,他这一年多经商,深刻明白名誉的利害,若杨氏真把这些话传得每个人都晓得,只怕那几处成药铺是开不长了。 因此,他一得到消息就急急赶回来,打算问个清楚,再去同杨氏理论。 “……徐家那两姐妹的确与我不对盘,我真要下手害她们,也算有理有据,明子为何认定是杨氏造谣生事?”朱颜漾起一丝笑意。 “切,颜姐姐,我跟你说,那处药铺小一些,里面的伙计也没见识,颜姐姐开的方子从来都有道理,哪是他们这几个伙计能明白的?”明子抄起手,扬了扬下巴,“要不他们怎么不给人看病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章 无人晓、桐君遗玉绝妙[一] 袁凛淡然听着,随手重新写了一方,“阿颜的方子确实不妥,你将这个方子交与杨氏,只需一日便可好转。” 明子挠挠头,他还打算听朱颜说出那方子的道理,好去同杨氏争论,怎么直接推翻了?满腹狐疑地接过来一看,这才真的傻了眼,“这……这和颜姐姐的没什么不同么……只不过药量更大了而已。” 本来那药铺的伙计就告诉了杨氏,朱颜写的那些药材都是补剂,而徐杏芳正是邪盛正衰的时候,若用补只会加重病情,因此杨氏才闹起来。 现在可好,不仅药物没变,整个剂量还加大,一剂下去只怕真是要命了。 朱颜敛起眉,她估算过原本的方子,大约三日后方可予攻下之药,袁凛加大药量,自然可以缩短病程,可这一剂药下去,她还真不知道徐杏芳受不受得住。 “……还是依照我先前的方子便好。”朱颜沉吟片刻,轻咬着唇,“明子,你托人告知杨氏,若信我,三日后病症当能痊愈,若不愿信我,便听天命罢。” “阿颜,最多两日后便要启程,我们等不得这许久。” 袁凛头也不抬,又写了一份方药,比方才更简,只大黄、厚朴和枳实三味。 明子眨了眨眼,小眉头拧得能打结,“我听说那姑娘病的是滞下,用这些怕是不妥。” “病症中有‘通因通用’一条,你平日在药铺,普通的病症见得多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却未必见过。”朱颜和缓着声儿为他讲解,“杏芳的病症多半是虚寒之痢,究其成因却是贪凉食积所致,本就该用通泻之剂,奈何体虚不禁,因此才需补剂先补上一补才好。” 明子点头,虽然没有完全明白。但听朱颜说得这么有理有据,想来方子确实能够奏效,“既是这个意思,那我去跟那个无知妇人理论理论。” “不必。将方子与她,信不信均由她自己。”袁凛勾起一丝微冷的笑意,“便说是我改的方子,与阿颜无关。” 明子扯了扯嘴角,暗暗腹诽。这附近一大半人都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说是无关,谁会信? 骤雨未歇,但比方才渐渐小了,明子不愿耽搁,趁着一阵疏雨时候,撑了伞就走。 “这样的治法听起来一点不错,说到底,自然还是带着些私心的……”朱颜的目光落在湖泊中团团的莲叶上,一朵一朵浑圆的绿盘蓄满了雨珠。在风中滴溜溜地滚动,汇成更大的水滴,而后风荷一翻,水滴如珠玉一般沉入湖中。 “我或许还有别的治法可以治好我那表妹的病,但我偏偏想用这样磨人的法子给她治好,让她好好吃些苦头,我是不是……真的变坏了呢?” 若是从前她再不会去用这样铤而走险的法子,但现在她的心性不同了,对于徐杏芳那些不识好歹的人,或许真的该用些雷霆手段。 袁凛倚在窗前。对她的话避而不答,等到明子那一点小小的身影转出雨洗的樟木林,这才回过身坐下,继续看手中的药经。“这孩子倒是勤快得很。” “母亲要将阿绮嫁与他呢,想来也是看在明子能干,人也活泼。” 骤雨过后凉意从窗外透进来,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使人十分安心,朱颜又觉有些困倦。懒懒地伏在长几上,抬起眸子望着窗外渐远的浓云,“宣清觉得,母亲这样的安排可好?” 袁凛掩了书册,“朱夫人多半是不想阿绮嫁给京中那些大族,毕竟朱氏暗中掌控着京中商业命脉,想要同他们攀上姻亲的不在少数……” “宣清也是其中一个么?”朱颜抿着唇,鬓发遮住了半边面颊,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朱颜阖起眸子,微带失望地自语,“是我问得太多了……” 她不应该问的,她不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而袁凛没有回答,正是因为他明白自己不想听到那样的回答吧?怎么可能会没有目的呢?她早应该明白了。 这样问出来,伤人,又伤己。 袁凛收起手中书册,探身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揉着她的额角,“阿颜,倘若我说,父亲极力促成这亲事的确有他的目的,而我却没有……你会信吗?” “……我不知道。”朱颜将头埋得更低,继而轻轻摇头,“血肉至亲,未必真能断绝。” “可阿颜当初答应过,不论如何都会信我,不是吗?”袁凛阖起眸子,低头埋在她披散的发丝之间,轻轻蹭着她的侧脸,“我喜欢阿颜,所以不会伤害你的。” 他要做的事情会很危险,不能尽数告诉朱颜,却又需要她的配合,只能一再这样要求于她,希望她能够谅解。 “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努力去做到。”朱颜长长舒口气,虽然这样说,但她心里一清二楚,她从来都不可能一点怀疑都没有地去信他,同样也不会去信任何人。 因为她根本不属于这里,她在这里永远都只是孤身一人,她做不到去完完全全地信任一个人,她只相信自己,绝望地相信自己。 对于袁凛,她已经给了足够多的信任,但她很担心,当越来越多的怀疑积累起来,她的信任和依赖会不会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两条胳膊下意识地缠紧他,“宣清,你可以不说,但不要骗我,好吗?” 欺骗比隐瞒可怕,因为一个谎言总是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弥补,到最后不可收拾,不可原谅。 “放心。”袁凛拍了拍她的肩背,顺手抱她起来,“我送你上去休息一会儿,醒来以后乖乖喝药?” 朱颜点头,或许因为近来染病,所以才变得这么患得患失?慢性的疾病总会给人带来一些精神方面的影响,她觉得此言大有道理。 希望这样倦怠的症状尽早缓解,到时候她还要好好看一看,上京作为一国都城,究竟是怎样的繁华,若是一直这么病着,多半会被她那几个叔伯勒令养病,不能出门,那可太遗憾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章 无人晓、桐君遗玉绝妙[二] 朱颜睡下后,徐绸珍恰好回来了。 她穿着素色绸衫,织金的黑色锦缎绲边,花白的头发挽个还算时鲜的髻,上头簪几支简单的银钗,朴素无华但带着老梅一般的风骨。 袁凛下来的时候,见她面向浩淼的湖泊立在窗下,身形略显瘦削,但很挺拔,黑发中夹杂的银丝闪着明灭的光彩,与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苍老妇人相比,不啻云泥。 “朱夫人变了主意?” 徐绸珍缓缓转过身,脸仍是那张极其苍老的脸,但因为周身的打扮改变,一眼就能够看出,她那张脸是动过手脚的。 “公子如此有能耐,老妇敢不允么?”徐绸珍仍是自称“老妇”,音色却比从前年轻不少,听起来应该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 她原本枯瘦粗糙的手指也处于恢复状态之中,虽然上面固有的疤痕不能尽数除去,但那些老树皮一般的沟沟壑壑明显变淡,不知朱颜见了会是何等惊讶,抑或是……心寒? 毕竟她自以为最亲近的人,骗了她这么久,而且还那么成功。 徐绸珍自袖内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目光微寒,“公子不解释一下,怎会得来此物么?” “神医确为在下师尊,之前并不知晓夫人与神医尚有祖孙之义。”袁凛挑了挑眉,若早已知道徐绸珍是他那老不正经的师父的孙女,他之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么? 徐绸珍无神的目光泛起一丝宽慰与追忆,“……若有他老人家为你担保,将阿颜许与你亦无不可。” 她幼时被父兄卖进徐府做丫鬟,若非祖父恰好云游归来,她或许只能一辈子当一个下贱的小丫头,不可能有现在的学识,也不可能有现在的地位——即使这些年她不得不伏低做小,她对过去的生活依然没有后悔。 无知昏愚才是最可怕的东西,就像杨氏那样,连自己究竟卑微在哪里都不自知。 而那封信。不论从笔迹,还是遣词造句,甚至那被揉得皱巴巴的信封来看,的确是她杳无音信多年的祖父亲手所书。虽然不明白他老人家是如何在兵荒马乱之时幸存,如何享有如此高寿,但徐绸珍对这封信的真实性不作怀疑。 如果有他老人家担保,她的确可以放心地将朱颜交给旁人,因为她那个自称“得遇仙人”。为人行事惊世骇俗的祖父,从未令相信他的人失望过。 “他老人家身子可还硬朗?算起来,他老人家可该有百十来岁了。”徐绸珍十分感慨,当初朱颜曾问她,那个编写《奇症汇》的医者可还在世,她想着祖父就算在十余年前的战火中侥幸逃生,怕也逃不过天寿限制,所以才告诉朱颜他已过世。 “师尊一切皆好,虽寿至期颐,样貌看去也不过耄耋之年……至于心性。则若少年灿烂,宣清自愧不如。”袁凛这句倒是真心,神医那种淡泊轻快的心境,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够达到的。 徐绸珍面色较从前好转不少,虽是冷笑,但听起来更有些嘲弄的意味,而非敌意,“只可惜他老人家也未将你教好,看得我一点也不称心。” “对了,那丫头回来了。人却往哪里去了?”虽然不知道朱颜能否接受自己一直都在欺瞒于她,但徐绸珍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见见她,毕竟都分别了近三个月了。 “阿颜近来精神不济,方才睡下了。想来要过几个时辰才会醒来,夫人且等等。”袁凛取出一份桑皮纸包着的药材,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堆合欢,金黄色的果壳和橘红色的果实相映,这种热烈活泼的配色教人看了就能缓解抑郁不乐的心情。 “她不愿服药。不知夫人可有办法?”袁凛将药连同纸包一起递给徐绸珍,想了想又问,“夫人能否告知……阿颜她,她醒来时候的情形?” “……其实她并非那丫头,她已经同公子说起了?”徐绸珍没有打算再瞒,“我眼看着她咽了气足有半日之久,偏又活转回来,已是万分诡异……她醒来时神情迷茫,的确是失了记忆的样子,但那丫头自小是我带大,之前有过高烧失忆,却不会连以往的性子、习惯都变了。” 袁凛听着只觉后怕,若非徐绸珍是个沉得住气,又有见识的,换个乡野愚妇,只怕要将朱颜当作妖物。 “夫人明知阿颜她已经……为何还如此待她?”明知此朱颜并非从前那个,为什么仍要一意相护? “我养着这个孩子,不过是因那年我家燕子早早夭亡,矩之恰好怕乾云生的孩子身世不好,这才教我抱养了,既解了我丧女之痛,又可给那孩子一个好出生,两全其美。”徐绸珍摇头,“那丫头于我来说不过是燕子的替代,换成谁都是一样。” 她不过是个寂寞的母亲,她需要依靠守护一个孩子来维持自己存在的意义,而那个孩子究竟是谁,有什么紧要? 不过朱颜初醒时的迷茫和无助的确令她动容,还有她为了改变现状的那些努力徐绸珍都看在眼中,因此徐绸珍才会对她一无差别,甚至毫不关心她究竟来自何处。 “我恐怕难以劝她服药。”徐绸珍没有接过那包合欢,“听闻你方才前去拜访纾忧,将乾云的事情告知了她,并请她明日前来……为阿颜送行?” “是。”袁凛点头,此事关乎前朝皇室,由纾忧出面,最有说服力。 徐绸珍笑笑,一手抚上面颊,“我明日再与阿颜相见罢,她看到我这张脸,自然不会再乐意听我的话了,劝她的事情,还有劳公子。” “……夫人,宣清之前颇多臆测,累阿颜对夫人猜忌过深,万分惭愧。”袁凛也是今日才明白徐绸珍为何在痛恨乾云的前提下,还能悉心照料乾云之女,虽然并不认为自己之前防备她有错,但到底过意不去。 徐绸珍只是摇头,望望外间天色,骤雨已歇,天色重又放晴,便缓步走了出去。 一袭素色衣衫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她走了几步,忽然优雅地回过身子,声音浅淡,但十分清晰,“你们给那杏芳丫头开的方子我听说了,明日杨氏恐怕还要来闹。” “多谢夫人提醒。” 袁凛目送她离开,扶着窗棂远眺湖面,明日…… 那些埋藏了数十年的事情都要在明日揭晓,阿颜,你会想知道那些吗?(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流年草草[一] 朱颜直到黄昏方才醒来,只略略醒了醒神,就被袁凛缠着喝了药,继续睡下了。 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才到鸡鸣十分,天微微透亮,她半个身子都被袁凛搂着,面颊不时蹭在他的衣襟上,泛起一丝丝的痒,忍不住轻轻挣了一下。 “嗯?你醒了?”袁凛几乎在她挪了一下的时候就醒了,低头在她鬓边蹭了蹭,“天色还早,再睡会儿罢。” “我不困呢。”朱颜扁了扁嘴,挣扎着要起身,她昨日从午后睡到黄昏,清醒了没几个时辰,又被灌了药睡下,到了这个时候早已没有半点睡意。 袁凛紧紧抱住她半边身子,将她拉回枕上,“阿颜陪我再睡一会儿,可好?” 朱颜霎了霎眼,想着这会儿起身也无甚意思,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身边,阖起眸子养神。 谁都不说话,屋内只有极淡的安神香气还在弥漫。 带着湖面上水汽的晓风拂过,帘外极淡的天光映进来,将凉簟闪出一片鱼鳞状的光泽。 这楼阁设计得极好,“冬暖”她还没有机会体验,但“夏凉”是肯定的,从湖面上吹来的凉风恰好从四周透入,将暑气吹散,因此即便是这样炎热的天气,袁凛这么搂着她也不会觉得过热。 朱颜忍不住感叹,中华传统的建筑真是博大精深, 晨风轻吟,方圆百里均是樟树林,除了鸟鸣外一无人声。 朱颜阖着眸子,忍不住又想起那个模糊的梦境,流水潺潺的沼泽,白色苇草,血红花朵,想得越入神,越觉得那一方景象真实得几乎可以触及。 不知过了多久,袁凛微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阿颜。你又睡着了么?” 朱颜猛地睁开眼,天色已亮,厚纱的帘幕被阳光映得如镀银丝,哪里还有方才苇草萋萋的诡异场面。松口气,这才发觉手心中满是冷汗。 “我听人说,梦是不会重复的,可是宣清,我总会梦到同一个地方……”朱颜敛起眉头。迷蒙的睡眼中透出一丝忧虑,“你说,这是为什么?” “阿颜还记得……过去的事情吗?”袁凛坐起身,低头捧了她微凉的面颊,轻轻拭去她鬓角的冷汗,“你记不记得自己原本叫什么?” 朱颜霎了霎眼,额头在他掌心蹭了蹭,遗憾地摇头,“我记得很多事情,记得自己学过医。记得旁人同我说过的话,却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也想不起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 她将医术牢牢记在心中,却将自己忘了一干二净,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袁凛沉吟了一会儿,仍旧躺下将她搂着,和声提议,“阿颜愿意同我讲讲过去的事情吗?你记得多少,就说多少。” “……记得多少?”朱颜草草梳理了一下回忆,都有些记不清自己那时是多少年纪。应当也是十八九岁罢? 删繁就简之后,她缓缓开口叙述,“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学医的事情了,是很多人在一块儿。跟着许多师长学习的,每一位师长都会教授不同的内容,有人是专讲辩证的,有人专精本草……不像这里,一人只有一个师父,跟着他什么都要学会。” “啊。还有解剖课,宣清一定没见过的,那些用……额,一种药水浸泡过的尸体,都放在解剖台上,可以触到肌肉、骨骼,还可以亲自动手解剖。”朱颜说着,觉得在记忆里被定格成画面的景象渐渐鲜活了起来。 她好像重新感受到了第一次上解剖课时,随着尸袋缓缓揭开,包裹尸体的被福尔马林打湿的毯子层层落下,那害怕、激动、好奇、兴奋种种交织的心情。 还有周围的赞叹和惊叫,只可惜原本应该熙熙攘攘挤在解剖台旁的那些同学,依然只是一个个模糊的光影,怎么也看不清。 袁凛静静听着,看着她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面颊,还有透出愉悦的眸子,她分明比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懂得更多的道理,却也会有这么可爱的一面么? 虽然不忍打断她那一点小小的得意,袁凛还是低声回忆,“你说的那些,我见过,在师尊那里,一处地窖中便放着你说的那些尸体,可以保持三年以上不腐。” 朱颜好奇地瞪大了眼,三年……的确是三年,她记得当时老师说过,用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尸体标本,在野外都能留存三年,可问题是,那位老人家竟然配制出了福尔马林?! 福尔马林的有效成分是甲醛,甲醛可以用甲醇氧化得到,甲醇又名木精,据说最早的来源是木材干馏。 这样的制法听起来简单,但真要做到,难度就不是一点两点了,至少她不觉得自己可以在没有现代仪器的帮助下完成这样一项“伟业”。 “你很惊讶吗?”袁凛拂着她额前的碎发,淡淡笑着,“师尊应当还会有更多使你惊讶的地方罢。” “是么?”朱颜懊恼地咬着唇,为什么同为穿越人士,旁人就能比自己混得更加风生水起呢? “比起师尊,阿颜还差得多了……”袁凛揉着她的发丝,她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但还是太过谨慎了些,“阿颜一直在努力成为别人能够接受的样子,却不是去让自己被旁人接受。” 朱颜阖眸不语,是这样吗?她因为害怕自己的身份被人知晓,一直尽力去掩盖自己的与众不同,到最后收效寥寥,是错在了这里么? 可她也知道,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得到世人包容的几率有一半,如果他活得很成功,那么这个几率会大大上升,可她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是成功。 像现在这样,她的医名在江南一带流传着,各地的行商也很快会贩卖她配制的成药,生活在这里衣食无忧,这样就够了吗? 可她依然小心翼翼地说话行事,努力让自己和周围的人看起来一样,所有一切,好像并没有改变。 她想不明白,轻轻揉了揉额头,低声叹息,“还是先起身罢,也不知道母亲回来了没有?”(未完待续。) ps:正处于码字恢复期……说好的三更可能会晚几天qwq 第二百三十二章 流年草草[二] 白苹对两人未婚共宿颇有微辞,但不好直接说什么,只是趁着为朱颜梳洗的时候低声劝告,“间壁还有空置的屋子,姑娘何不让袁公子住在那里?” “我习惯了……”近来她身体微恙,袁凛很少再有越礼的行为,反倒是夜半惊醒时感到他在一旁,多了几分安心。 “可,这样实在不妥。”白苹紧紧蹙起眉头,虽说江南民风旷放一些,像徐蘅卿那样的不在少数,但也只是私下里的事情,没几个人知晓。 而且朱颜是嫁去京中,那些大族都很看重姑娘家的名誉,若是这事传出去,不仅不好听,只怕还要招来妯娌非议。 白苹还想再劝,抬头见袁凛转了进来,只得将话咽了回去,叹息一声,飞快地替朱颜绾好头发。 “阿颜,纾忧一会儿就过来,一道去主厅罢,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告诉你。” 朱颜默然随他离开,谁也没有再去提方才的事情。 “纾姐怎会想到要来呢?”朱颜心不在焉地发问,虽然纾忧能够来看她,她很高兴,但她这会儿正担忧着徐杏芳的病情,又好奇徐绸珍到底有没有回来,实在没有心思再去思考纾忧的事情。 “一会儿见了,她自会与你分说。”袁凛忽然停了下来,侧身扶住她双肩,低头细细打量着她,良久才问,“阿颜,在你心里,是属于你自己的过去,更重要一些吧?” “属于我自己的……过去?”朱颜低低重复了一下,缓缓点头,就算她过去的记忆早已残缺不全,但到底是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那时的喜怒忧惧,如今细细回忆起来,还能尝到那么一点余味,这是任何东西的无法代替的。 袁凛松了口气,她能够这样想是最好。否则那些事情……纾忧会告诉她的东西太过令人震惊,幸好她并非原本那个朱颜,希望她只是将那些离奇却又现实存在的事实当作别人的故事,听过便罢。 “怎么了?宣清。你好像有些紧张。”朱颜踮起脚,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你在担心什么?” 她带着关切的笑脸比半池盛放的莲花还粲然,随风扬起的衣带和发丝飘忽流转,使人忍不住想要抓紧她。 刘自新带着一群随从寻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木制长桥上停步不走的两人,背后有大片的红莲和碧绿的苇草作为陪衬,美得让人不忍打扰。 更别说,他急匆匆地寻过来,为的还是杨氏再次前来寻衅这件事。 “咳,刘大哥,咱们还是快过去知会姑娘一声,一会儿被杨氏带来的人闯进来,那可就更不好看了。”站在左首的一个青年吐了吐舌头,“方才听绸珍姑姑说起。姑娘今日还有客呢。” “刘大哥,这回杨氏怕是铁了心要闹的,三言两语怎么慑得住?不如直接让弟兄们打出去算了。” 刘自新犹豫不决,今日一清早,杨氏便带着一大帮子母家的亲眷聚在林外,她那宝贝女儿服药后病情转重,请了个不入流的医者一诊,说是活不过午,因此杨氏一口咬定朱颜乃是有心害她女儿,纠合了一群人来讨个道理。 昨日明子去询问方药的事情他也听说了。既然朱颜和袁凛都这么信誓旦旦地确保那方子一定救得了人,此事怕是杨氏无理取闹罢?为了这个去打搅两人着实不该。 但他担忧的事情在于……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谁也不能真的确认药物一定有效,更何况朱颜昨日不过问了几句。根本没去看诊——他心里很难排除一个想法,就是朱颜是真的想要至徐杏芳于死地的。 毕竟之前几次,徐家那姐妹俩还有杨氏的确做得太过。 对于他们这样混混出身的人,显然都咽不下这口气,因此半点不觉得朱颜想借此报复有什么不对。 只是刘自新还担忧此事若真的一传十十传百,朱颜的医名必然受损。到时候药铺也会开不下去,甚至于她出嫁的声名都不好——毕竟谁家愿意娶一个能以药物杀人的姑娘进门呢?更别说还是京中的高门大户,难不成还嫌内宅不够混乱吗? “何事?”进退两难之际,袁凛微沉的声音随风飘来。 朱颜也将目光拉过来,飞快地从一群人身上扫过,换做了然的神情,“是杨氏来了么?” 刘自新被她一语说破,也不再纠结,“杨氏带了些娘家亲眷,正在往这里来呢,说姑娘害死了她的女儿,要找姑娘偿命。” “呵,我的命,她要得起么?”朱颜淡淡笑了笑,侧头去看袁凛,“你已经都安排好了,是不是?” “纾忧要来寻你,自然不能让那无知妇人搅了。”袁凛挽着她走完长桥,停在刘自新等人面前,“再过半个时辰,杨氏自会离去,只需遣人拖住他们即可。” 刘自新愕然,所以说,今天发生的事情,袁凛早就已经料到了? 就算许多人都能猜到以杨氏的泼辣尖刻,就算徐杏芳当真病愈,杨氏也会故意前来闹事,但袁凛敢断言半个时辰之内她定会自行退去,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刘自新不由拧了眉头,这个貌似温文,还会医术的公子,实在太令人捉摸不透,他觉得朱颜嫁与他未必是件好事,这样的人,太容易将所有人变成他的棋子。 “刘大哥,烦你费心了。”朱颜向着他和几个青年笑了笑,“纾姐若是来了,你们直接安排她的车马进来,不要与杨氏那群人打照面。” 那些青年见她如此可亲,纷纷摩拳擦掌表示诚意,“姑娘放心,绝不会让那个妇人冲撞了纾小姐。” 朱颜失笑,急忙摇头,“那倒不是,我是怕纾姐看不过去,出手教训我大舅母。” 上一次杨氏就在纾忧手里吃过亏,想来她也不会再去招惹纾忧。 纾忧那等傲气凌人,又带点阴鸷可怖的样子,对看不上眼的人又极喜欢端起身份,冷着一张脸,实在很能叫人胆寒。(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三章 回眸往事音尘杳[一] 未到半个时辰,纾忧尚未到来,明子倒先跑了回来,一张小脸跑得通红通红,一头扎进正厅,抓起冰盆里凉着的酸梅汤就灌。 “明子,慢点喝,仔细一会儿着凉。”朱颜眼疾手快地拦下他,取了帕子递给他,抿唇笑着,“先擦一擦汗,都快变成一个小泥猴了,哪里有小掌柜的模样了?” 明子翻了个白眼,一边擦汗一边小口呷着酸梅汤,表情那叫一个纠结,这冰冰凉凉的酸梅汤,只有猛灌一口一直凉到心里,那才叫爽快嘛! 略解了解暑,明子长舒口气,将被汗浸湿的帕子收起,“改日洗干净了再还给姐姐。” 朱颜抿着唇,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那倒不用,原是阿绮给我的帕子,你洗过后自己留着便是。” 明子果然红了脸,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最后总算想起救自己的绝招,立刻转向袁凛,大夸特夸,“宣清哥哥的那份方子果然灵验!先前一日那个徐大姐吃了药,病情当真更重,连话都说不清了,据说号了大半夜,那杨氏以为没救了,就拉着小女儿一道哭,天一亮又跑回娘家,喊了一帮子亲眷来闹事。” “我趁杨氏走后,悄悄去看那徐大姐……”明子说着,一副嫌弃的表情,“真真是病得人魔鬼样,这么热的天气,气味也熏人得很,她身边那个小丫头不知躲到哪里乘凉去了,倒方便我按着宣清哥哥的第二副方子给她灌了药,临走时候特地惊动了一下几个厨娘,之后便去徐二老爷那里递了帖子,把杨氏的事情一一告诉他,他果然气得了不得。” 朱颜听着也有些惊讶,昨日袁凛修改方子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已经有了安排,但未曾想到,这个安排也太过完备了。 之后自然是。徐钊得知不长进的大嫂杨氏前去闹事,赶到大兄家中一看,那个据说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侄女竟已好转。好好将养下去并无性命之虞,自然生气更甚,怒气冲天地带着几个手下直接将杨氏和她那群娘家人绑了回去。 明子说完这些,一袭黑裙缓缓步入前厅。 纾忧仍是黑纱覆面,血红的交领用黑色丝线绣着诡异的纹案。下面则是一条漆黑如夜的长裙,裙摆上洒落血点一般的花样,如同幽夜中的彼岸花一般肆意开放。 唯有她头上那支金色凤簪还透出点活人的气息,让人得到一丝宽慰。 “方才遇上了徐二老爷,同他攀谈了几句,因此迟了。” 朱颜眯了眯眸子,果然还是遇上了,又是徐钊又是纾忧,看来杨氏这一回脸都丢尽了。 袁凛看着纾忧款款落座,低声提醒。“纾小姐先向阿颜讲一讲,当年的那些事情。” 纾忧瞟了他一眼,暂未说话,但眼神中的敌意十分明显。 气氛有些诡异,明子乖觉得很,立刻想起铺子里头还有事情,溜之大吉。 朱颜也想溜,无奈自己身为聆听者无法逃离,只能百无聊赖地玩着散落在膝头的腰带,将上面的暗纹用手指描了一遍又一遍。 画得正觉有趣。袁凛忽然伸手过来把她手指扣住,拽到了自己那里去。 朱颜挣了一下没挣出来,横过眸子瞪了他一眼,低声抗议。“你放手!” 纾忧将他们的打闹看在眼中,眸色闪了闪,忽然抬手解下面纱,低低叹息。 朱颜认识她近一年,印象里她自持颇高,举止也矜傲高贵。从未见过她如此忧愁地叹息的样子,早忘了继续争取让袁凛放开自己的手。 “颜妹妹,此物可还记得?”纾忧叹息过后,面色恢复平静,从袖内取出一个精致的缕金木盒,打开来,里面赫然是那对蝴蝶银簪。 “……怎会在纾姐手中?”她自然记得的,徐绸珍交给她的那一支转交给了袁凛,而另一支,分明应该在北流村的那艘画舫上才对,怎会在这里? 霎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袁凛、纾忧还有永无,他们早已认识很久了吗? 纾忧没有解释这簪子怎会到她手中,只是轻轻拈起其中一支,淡淡瞥了一眼,“此物在前朝很是出名,持有者分别是向氏贤妃和秦氏贵妃,贤妃死后,此物收回宫中封存……” 纾忧手微微一颤,银蝶触角上镶着的那两颗米粒大小的红石也跟着颤个不休,她的声音有些悠远,“当年矩之先生带着我和靖弟匆匆离开时,在宫门外遇上了一个覆着面纱的素服女子,她身边带着三个孩子,两个有近二十的年纪了,另一个才几岁,看她们的打扮应当都是宫女。” 朱颜霎了霎眼,这些同这一对蝶簪有何关系呢? “矩之先生同那个素服女子对望了片刻,之后两人各奔东西……”纾忧摇头,向来冷冽的眸子忽然眯起,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感情,“那天夜里,我们登上了南下的小船,矩之先生见我和靖弟害怕得不能入眠,便带着我们坐在船头,讲故事给我们听。” “他说,从前那位向妃在没有进宫之前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待宫中的侍女也很好,因此她被赐死后,有一个宫女冒死将她所出的那位小公主偷了出去,悄悄抚养长大。”纾忧微凉的声音说起这样伤情的故事来,颇合意境,“那位公主长大后回到京中,进入弦月楼化身琴娘,希望寻到机会,替枉死的母妃复仇。” “后来那琴娘遇上了一个年轻的士子,能够识得她曲中哀怨,两人陷入恋情,却因琴娘的双重身份不得、也不敢娶她为正妻,原本贵为公主,却只能沦为一介妾室,实在可怜。”纾忧低叹,世间同病相怜,大抵如此,“他们成亲十余年,有两个女儿,算得伉俪和谐,可那位公主却在国都被困时不告而别……此一来,猜疑有之,嘲弄有之,不平有之,曾经的佳伉俪,一夕之间成为笑柄。” “纾姐在宫墙外遇上的,是她么?”朱颜陡然醒悟,宫墙之内的地势何等复杂,若不是自幼生活在里面的人,怎么可能镇定到在国破之时还能带着三个少女逃离? 纾忧怅然一笑,“是,自然是她了……她也算是我的姑姑罢?” “矩之先生说着这故事的时候,只是笑,我却就着那时漫天的星斗看到他眼角发亮。”纾忧摇头,“过去这么多年,我才知道,矩之先生那天说的故事……就是他自己的故事,昔年弦月楼名动一时的琴娘子规,便是前朝乾云公主,矩之先生的爱妾,亦是颜妹妹的生母!”(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四章 回眸往事音尘杳[二] 未采集章节内容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如不识[一] “阿颜,起来吧。”袁凛拍了拍她,朱颜却紧紧窝在他怀里不动,半张脸被垂下的发丝遮挡,只能看到她微微颤动的长睫,似乎带着一点水光。 隔了一会儿,朱颜低叹一声,“我从不知道,母亲原来这么好看……”再说下去,声音已经哽住,听不清她在呢喃着什么。 怎么会认不出呢?她同徐绸珍在那些日子里相依为命,就算她变了样子,变了声音,甚至变了气度,难道就该认不出吗? 更何况,这么大的一处田庄,外人没有接引不可能这么容易寻到主厅。 “阿颜,母亲让你失望了吗?”徐绸珍缓缓转过身,半白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彩,她望着朱颜,一只手缓缓抬起,在鬓角处揉了一下,极缓地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带着积年的黄色与干裂的纹案。 面具之下,是一张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因为常年习惯于掩盖在面具之下,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眸子里透出一点关切的意思。 朱颜抿着唇,微红着眼眶扫了她一眼,仍旧一头埋在袁凛怀里不说话。 不是失望,是伤心,朱颜在心中自语,就算方才听了纾忧说的那些旧事,她心中还是将徐绸珍当作最亲的人,毕竟她连乾云一面都没有见过,自己又并非原本那个朱颜,对乾云的感情几乎可说没有。 可徐绸珍却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血淋淋地揭露在她面前,让自己亲眼看到她的欺骗,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十多年……她都这样掩盖着自己的面目,为什么要这样?不知原本那个朱颜知晓此事,又会是何等惊异与绝望…… 徐绸珍走近了几步,想触一触她,手却顿在半空,沉吟了一会儿,缓声道:“阿颜,乾云的确是我亲手所杀。你若是怨恨于我,想为你生身的母亲报仇……” “不要说,我不想听!”朱颜一个劲摇头,微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松松挽着的发髻也随着她的动作散开,长发从肩头披散而下,更加掩了她面上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因哭泣而微微耸动的身影。 “夫人,我先带阿颜去休息。两位少待。”袁凛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若是再不带她离开,恐怕要惹得她情绪崩溃。 “绸珍姑姑……”纾忧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莲花掩映的湖畔,眸色一闪,“姑姑与乾云姑姑虽然不睦,却并未到如此境地,为何……?” 当初隐约听闻乾云死讯的时候,纾忧也怀疑过是徐绸珍所为,但纾忧清楚徐绸珍为人,她不会为了妒忌和泄愤去杀乾云。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的。 “乾云死得心甘情愿,甚至可以说,是她求我杀她,阿忧可明白为什么?”徐绸珍眸子微动,看着纾忧叹了口气,“阿忧来此,不也是为了袁凛的一句承诺么?” 纾忧轻抿了抿唇,自嘲地笑了笑,徐绸珍猜的不错。她愿意来此揭露往事,将自己的身份也一并表明,为的便是能够让靖不要卷入过去的事情里头——这些事情,由她一人承担就够了。 “那么。乾云姑姑求的,是颜妹妹的平安么?” “是。”徐绸珍点头,“还有阿绮……我亦会代替乾云看顾她。” “……纾忧能否恳请姑姑,待我身死,为我照拂劝慰靖弟?”纾忧敛起眉,她信任徐绸珍。而且明白面前的妇人有足够的力量和胆识为她达到目的。 徐绸珍面色终于有了一丝扰动,带些哀戚与疼爱看着纾忧,“阿忧何必如此自薄……你已答应袁凛,亦要前往上京?” 纾忧垂首,玉色的脖颈微微勾着,唇角泛起一丝凄笑,“我去见见我父亲……告诉他靖弟过得很好,请他不必担心。” “……这样也好。”徐绸珍沉吟片刻,伸手握住她笼在黑色广袖中的手臂,纤瘦得让人心痛,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纾忧知道她这是答应了,难得向人施礼,“多谢姑姑,纾忧今生已无遗憾。” 说罢回身往外间去,“不知颜妹妹情况如何,我去看看她。” 徐绸珍看着她缓步走出去,面上疼爱的神情尚未收起,在她将要走上长桥时,忽然唤住了她,“听闻平远亦打算前往京中,阿忧不想见他么?” “窦平远?”纾忧立住了步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非常遥远的记忆,良久才在脸上漾起一丝颇为嘲弄的笑意,“他还不死心么?姑姑也知道的,纾忧所求,从来只是同靖弟安稳地活下去,兴复故国,我并不感兴趣。” “你父亲呢?”徐绸珍望着水波倒映出的那道血色与玄色交织的身影,这样炽烈的颜色掩盖着的,她的那颗心,却是淡泊如水的。 不过,她对复国不感兴趣,却不代表她那被贬为抚顺王的父亲不感兴趣,若是前往上京,她未必真能保持自己的立场,不受逼迫。 “……父亲对此自然有意,所以袁公子希望我前往京中,劝父亲放手。”纾忧咬了咬唇,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袖口的缎边,说动父亲放手即可留得靖的性命,对于她来说,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毕竟她只是抚顺王众多子女中的一个,若非侥幸活到现在,谁还会记得她的存在?但靖却是她一手带大,不论如何都要护住的人。 “乾云姑姑将颜妹妹和绮妹妹放心地托付给姑姑,看来姑姑也不希望窦平远成功吧?”纾忧微微回过头,身后有大片碧色的芦苇映衬,将她身上的凶戾之感削去不少,流露出几分少女的秀丽。 徐绸珍走近来,还带着不少沟壑的手扶上长桥上雕刻着花纹的栏杆,“当年矩之的意思……其实也是要兴复故国的,但他临死之前嘱托过我看顾阿颜,既然阿颜不愿,我自然也是向着她的。”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所以,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一些。 “姑姑能否劝窦平远……”说了半句,纾忧自己先否定了,窦绥同新朝乃是灭族之恨,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而且他现在没有妻儿牵挂,将来行事只怕无所不用其极。(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不如不识[二] ps:改完惹 玄菟楼那边,朱颜只是无声落泪,半句劝也听不进去。 袁凛胸前已被她的泪浸湿了大半,无奈看着她,“阿颜,为什么不愿意听朱夫人说完?她这样做未必不是为了你好。” “我不要听!”朱颜固执地摇头,一手遮在面颊上,不停地拭泪。 “阿颜……”袁凛发现只要一提徐绸珍她情绪就会异常激动,立刻改变方式,抬手轻轻揉着她的额角,“你近来心神不宁,这般哭泣太费力气,还是歇一歇罢。” 朱颜正伤心,被他一说愣了愣,合着精神不好还不让自己哭了?情绪略微缓解。 “哭累了睡一会儿?”袁凛托起她沾满泪迹的脸,一双眼哭得通红,好叫人心疼。 “别看我……”朱颜挣开了他,头低低埋下去,伸手覆住整张脸,“哭起来很难看的,你别看……” 袁凛不禁失笑,她还有心情想这些,看来情绪已经恢复正常,不用再担心了。 轻轻拂开她的手,探身取了面铜镜过来,“阿颜哭起来一点也不难看,只会愈加让人怜爱。” 镜中映出的面庞带些温润的铜色,朱颜霎了霎眼,见自己一双眸子蕴满了雾气,睫毛都粘成了一束一束,眼眶和鼻子微红,赧然低下头,伸手推他,“……拿走,把镜子拿走。” 想想方才的事情,又一阵难受,不禁捂着胸口落泪,低声呢喃,“母亲为什么要骗我?乾云是不是她杀的,我半点也不在意,可她为什么要骗我呢?” 那是她唯一亲近的人啊,在她最迷茫最无助的那段日子悉心照料她,包容她的人,到最后却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连相貌都是假的……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笑她连“面”都不知,遑论知“心”。 “阿颜惧怕被人欺骗么?”袁凛扶住她微微颤着的肩,她似乎真的不知道。她哭起来的样子的确很美很美,没有一点抽噎的声音,只是默然落泪,很安静,也很洁净。并不像那些泼辣的妇人一般又哭又骂,也不似一些女子那般或哭得撕心裂肺,或哭得肝肠寸断。 她只是纯粹地在哭,为了排遣心中的难受,而不是为了让旁人来怜悯她,安慰她——这样反而更让人心疼。 “……宣清,我和你们不一样。”朱颜哭了一会儿,止了止泪,疲惫地靠在他怀里,阖眸低语。“你们都会有亲人、有朋友……可是我,我熟悉的所有东西,都不知遗落在了哪里,我是完全的孤身一人……怎么能够不害怕?” 她一直将徐绸珍视作她唯一可以完全信赖和依靠的人,所以就算猜到是她以那样残忍的手段杀害乾云,依然在心中为她辩解,可现在这样的结果,要她如何接受? 这就是她最信任的人?连真实的面目都不愿意给她看?! “阿颜,你还有我,你不会是一个人。”袁凛心微微一紧。他的确忘了,这姑娘不属于这里,她曾在梦中说着,她要回去……可她能回到哪里去呢? 可就算回不去。她的心也还在原来的地方罢?所以她才会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么孤单,多么无助。 “嗯……”朱颜咬着唇,噙着泪抬头,“宣清,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 分明知道他不足以被自己信任,但现在她还能抓住什么? “好。永远不会骗你的。”袁凛任她抱着,过了好一会儿,见她还不松手,低头蹭了蹭她,“阿颜,松手了。” “不要。”朱颜反而抱得更紧,赖在他怀里撒娇,“我怕一松手,宣清就不见了……” 袁凛敲了敲她的额角,低低叹息,“胡思乱想,果然是心神不宁。” “我没有……”朱颜拖着浓重的鼻音抗议,微仰起头,“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人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自在翩跹,眷恋花丛不去……可他醒来后,依然只是庸庸碌碌的一介凡人。” 庄周梦蝶的事故,袁凛曾听神医讲过,但神医生性豁达,虽然于此也颇有感触,却只是当做一个笑话来说,远没有朱颜说起来伤情,何况她的声音还哭得微哑,让人听了愈加感伤。 “所以阿颜觉得,你现在就是那只自由自在的蝴蝶?”袁凛反手搂住她,她会有这样的担心,是因为舍不得自己吗? “……刚开始的时候,总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我还可以回去。”朱颜阖了眸子,“可现在我却开始害怕,如果真的只是梦,该怎么办?” “是阿颜舍不下我了,是不是?”袁凛抚着她的额角,之后紧紧扣住她的手,“别胡思乱想,哪有梦境会这样长久?” 朱颜抿唇,疑惑地霎了霎眼,“是么……可梦里的时间哪能作数?有人还能在梦里过完一辈子呢……” 袁凛抱着她的手收紧了些,她这个该死的念头可得快些打消,他可不想她因为怀疑这只是一场梦境,而草草对待两人的感情。 “宣清……放手,你弄痛我了……”朱颜被他捏的不舒服,轻轻挪了挪身子。 身子忽然一倾,半个身子被袁凛轻轻压在了长几上,他暗青色的身影很有压迫感,朱颜下意识侧过头,眯起眸子不敢看他。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么亲密的举动了,朱颜虽然有些怕羞,但没有特别排斥,只微微拦了一下,就任他噙了唇,感受着彼此身上的特有的药香。 “阿颜,你看着我。”袁凛扶着她的脖颈,见她神情迷离,低声在她耳边强调,“你记住,这不是梦。” “唔,不是梦么?”朱颜昏昏沉沉,心中思量若真只是一场梦境该会有多不舍,微不留神,眼角再次滑落两行泪水,将鬓角打湿。 “……不是梦,阿颜,不是。”袁凛一边为她拭泪,一边低声安慰,“你切切实实地在这里,我看得到你,抱得住你,自然不会是梦。” 朱颜霎了霎眼,这才缓缓点头,泪水却更加汹涌,“宣清,别放手……我只能信你一个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章 南浦话离别(4k) 朱颜哭过之后精神短少,待心绪平静下来后渐渐睡着,脸上泪光融融,眼眶还带着未消退的红肿。 徐绸珍在听闻她睡下后才慢慢踱了进来,坐在一旁轻轻抚着她的额头,看了一会儿才开口,“她回京的一切事宜我已经安排,你们午后便启程罢。” “这是虚园的门钥,我已修书同她几位叔伯商定,阿颜归京之后仍可居住虚园,只需由朱府派人照料即可。” 虚园,即是当年朱衡所居之处,因园内遍植翠竹,竹有虚怀若谷之德,故称之为“虚园”。 “这些年虚园空置,花木寂寞,不知是什么样子了?”徐绸珍转头望向窗外,当年的虚园也曾是花木葱茏,弦歌盛宴之地,却因战乱空置十余年,如今记得曾经盛况的人,也只剩了她一个了吧? “……夫人不一同启程?”袁凛接过锁钥,淡金的铜色被磨得温润灿亮,这些年来,徐绸珍一直都将它带在身边罢……她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去呢? “阿颜近来怕是未必想看到我,等过些日子,我与阿忧结伴回京。”徐绸珍敛首,目光落在屋外廊下那一痕玄色的裙角上,压低声叹息,“阿忧到底也是个女孩子,一人回京不妥当。” 纾忧幼时也蒙徐绸珍照料过一段时日,她自小就表现得尤为刚强,与朱颜幼时那种柔弱的闺阁气根本就是两个极端,但徐绸珍明白,她越是显得成熟、不可侵犯,心中越是觉得孤单无依。 朱颜至少还有徐绸珍照料,纾忧却要担负起照顾幼弟的重担,还要时时刻刻防备身份被人察觉的危险,细思之下,实在令人觉得可怜可叹。 “纾忧先谢过夫人照拂。”纾忧听到了这句话,双手敛在腰间,挪着平缓的步子进来。郑重地向她施礼,拖曳的玄色裙袂在她身后延展,仿佛一道泼墨的痕迹,掩住了千言万语。 这是皇室的礼节。虽然不重,但举止看来尤为郑重高雅,纾忧既然已经决意回到京中,自然也意味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这些东西自然都不必再遮掩。 袁凛很清楚她此行回京要面对什么。沉吟了一下,郑重告知,“与此相关的一切信件尚未抵京,纾忧公主尚可翻悔。” “不必,我已决意如此,今日离开府中,已留书靖弟告知前后原委。”纾忧淡淡笑了笑,头上的凤钗轻轻颤动,折出几点明灭粲然的光彩。 她昨日彻夜未眠,将生活了十数年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今晨离开故园的时候,就暗暗告知自己,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目光转了转,眼见挂起的帘幕那边,朱颜睡得正熟,于他们的谈话自然不会知晓的,“此事,还是瞒着颜妹妹好。” 纾忧自然明白袁凛的安排虽然听来残酷,甚至有些相逼的意味在里面。但已是经过仔细的利害衡量之后,作出的最好的办法了。 当初父亲托朱衡将幼子带出京城是极隐秘之事,在场的不过她与靖,还有朱衡同抚顺王。过后也唯有徐绸珍、乾云、朱颜和袁凛知晓,朱衡和乾云已经过世,剩下的人中,她最不信的便是自己的父亲。 当日深宫托孤,怕是已经有让靖投身复国密谋,作为外应的意思在里面。若是抚顺王知道她和靖全都活了下来,那他是否按捺得住,继续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如坐针毡的封王?不可能的,谁都知道不可能的。 成王败寇的感觉,谁都不喜欢尝后者。 这些她早已想明白了,但她觉得朱颜未必能够理解,当年朱衡用朱颜换下她一事,纾忧一直都是有愧的,现在朱颜出嫁在即,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情再使朱颜有任何不愉快。 “趁颜妹妹未醒,尽早启程罢。”纾忧敛了眸子,“我先行去往南浦,代绸珍姑姑为你们送行。” ………………………我是一只分割线……………………… 朱颜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不记得有过,朦朦胧胧的时候就觉得身子微晃,等睁眼发觉自己长在车中,不禁惊得一愣,询问地看向袁凛,“怎会在车中?要去……何处?” “自然是去上京,何必这样惊奇?”袁凛收起手头的信件,见她满脸茫然,只觉这样子十分可爱。 朱颜捂着额角,眸子眯成一条缝,“我睡了几日了?” “不过半日而已。”袁凛更觉好笑,拉着她的手轻轻摩挲,“阿颜想睡多久?” “既然只是半日,怎会急着去京中呢?”朱颜这回拧了眉,他怎么说走就走,别说同自己商量,根本连知情权都没有啊! “不必担心,朱夫人为你打点好了一切,不会有失。”袁凛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份单子。 这份云笺一叠为二,左侧记录的都是些书目、画册之类,应当是从江南带走的物事,右侧则更重于生活所需之物,多半是到了京中需要安排的东西。 朱颜草草看了一遍,虽然还有些生着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徐绸珍的确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这样一想,心中也越加疑惑,这样一个可称得上“女强人”的角色,为什么要选择蛰伏十余年,伏低做小、看人脸色过活? 袁凛见她看着笺子不语,不知她转着什么念头,低声相劝,“阿颜,朱夫人所作所为,你终有一日会明白……下次同她相见,别再那般失态。” 他其实从来无意使她们母女反目,只是因为自幼同父亲不够亲近,理所当然地认为亲缘有时并没有那么可靠,更何况朱颜与徐绸珍并无血缘关系,当初怀疑于她,自然难免一些过度的猜忌。 “我知道了……”朱颜扁了扁嘴,其实她也说不上生气,只是在知道徐绸珍骗了她那么久的时候,心里真的万分难过,只想逃避这些。 片刻过后,车马就停在了白浪镇码头。 纾忧一袭黑衣立在近水的甲板处,远处是水天相接的碧色。映得她仿佛初临凡尘的九天帝子一般,纤尘未染,不食烟火。 但她的身边还有一人,浓烈的紫衣。姜黄色的锦缎边缘在午后的烈日下折出炫目的光彩。 朱颜看这个背影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拽了拽袁凛袖子,“宣清,我们要过去吗?难道纾姐同我们一道去上京?” “纾忧过些日子会来京中看你。今日我们二人先回去。”袁凛蹙着眉,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前,朱颜没有认出来那是窦绥才不敢贸然上前,他却是在疑惑,分明所得的消息都说窦绥已潜入上京一月有余,怎会又出现在此地? 看来此人行事,着实深不可测,将来若是对上他,不知胜算几何。 “阿忧当真想好了?”微沉的声音被江风吹来,在空中回荡。 朱颜一愣。这一回她算是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窦绥,可……他怎会与纾忧这般亲密? 纾忧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款款回身,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悠然有礼,面色却是冰凉一片,“颜妹妹来了,平远先生,暂且失陪。” “纾姐……”朱颜秀眉拧起,虽然纾忧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但她还是看到纾忧眸色中的一点扰动。 “颜妹妹,此去上京,万事须得小心。”纾忧握着她的手,朱颜只觉一片微凉的感觉传来。还带着点冷汗。 刚想出口询问,纾忧已经背转过身子,一头长发被江风吹得四散飞舞,头上凤钗垂落的珠坠也因相互撞击发出泠泠脆响。 “阿颜,走罢,船不等人。”袁凛带着朱颜离开。他相信纾忧会很好地处理这桩事情。 甲板上的两人仍是无言立着,直到那船化作一点细小的影子,逐渐消失在江天交汇处时,窦绥才低声开口,带着十二分的不甘,“阿忧为何答应前往上京?可是原来逼迫于你,嗯?” “并未,是我自己的决定罢了。”纾忧抿着唇,掩在大袖中的手紧紧攥住。 她也不知道窦绥怎会在这时寻来码头,从徐绸珍那里听到的消息,他应当回到上京秘密参与谋划复国,不知有没有与父亲接触过,又知不知道靖还在世的消息。 不过……她认定连抚顺王都不能肯定靖还活着,窦绥更不可能知道此事。 眸子微闪,长睫覆下,忽然拉起袖子掩面,假作拭泪的样子,“纾忧这些年从不知晓,平远先生竟也在这江南小村……否则当初靖弟罹患重疾,若是能够求得先生相助,他也不至早早夭亡,枉费了朱四伯伯的一番辛苦。” 窦绥这些年虽然一直谋划复国,但终究远离京城,对这些贵女们拿腔作势的样子有些陌生了,纾忧又是一副持重的样子,见她忽然掩面根本没有生疑,还暗道抚顺王的担心果然不差,那么小的孩子在战乱中想要幸存何其不易。 幸好如今还有个纾忧在,虽然她于私心说来,并不希望纾忧前往上京。 “阿忧应当知道,你是前朝唯一一个公主,你父皇既是降了,你这一次回京,定然会被许与那谋逆之人……”窦绥说着,忽然低头看向她,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纾忧对他的如意算盘了然,撇过头冷笑,她自然知道回京以后,自己会被父亲当做示好的礼物送进宫中为妃,但这事的决定权还是在她手中,难不成窦绥还想让自己在洞房之夜行刺?他定是想报仇想疯了。 杀妻弃子……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或许他真的是疯了。 但不论如何厌弃,纾忧仍是保持着淡然,向他微微颔首,“平远先生,再过一月,我亦要随绸珍姑姑一道回京,若有他事,那时再议不迟。” 转身离去之时,窦绥忽然开口,“阿忧曾是许与我的,不记得了吗?” “我已不是公主,平远先生亦不是丞相之子,那份诏书,还做得数么?”纾忧冷笑,径自登车,低声吩咐车夫,“回到朱姑娘那里的田庄,从此往后,你就是她手下的人了……不可再回靖公子那里去,可知?” “谨遵姑娘吩咐。”车夫跟了她多年,一听这话就明白事体重大,多余的一句不问。 纾忧缓缓舒口气,有些疲惫地靠在车壁上,无聊地玩着垂落到胸前的头发,也不知道窦绥今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竟会提起许久之前的一道赐婚诏书,他想得还真够远的。 不过,就像她说的那样,那一纸诏书,不过是政治联姻的一份见证,如今一个不是公主,一个不是丞相之子,他们便再无瓜葛。 ………………………我是又一只分割线……………………… 前往上京的船中,朱颜缠着袁凛问纾忧和窦绥的关系,袁凛明显觉得,她在看到徐绸珍揭下面具之后,对自己的依赖程度变得极高。 真的如她所说,她现在只信他一人了吗? “宣清,你说纾姐和平远先生是怎么认识的?”朱颜不解地霎眼,按常理来说,窦绥住在附近村中,纾忧则在自己手下的田庄里一住十余年,出门必覆面纱,躲于车内,他们应该没有机会认识。 “当年抚顺王为了笼络臣子,曾连下十余道诏书赐婚,分别为皇子聘娶重臣之女,让公主下嫁重臣之子,以求依靠姻亲关系稳定危局。”袁凛对此颇不以为然,“窦平远是前朝丞相窦渊之子,当时定下的,便是迎娶皇后所出的公主纾忧。” 朱颜霎了霎眼,随即又拧起眉头,“纾姐才和我一般大,可……”窦绥可是连孩子都那么大了。 “窦绥也不过大纾忧十一岁,很奇怪么?”袁凛握了她的手,轻轻摩挲,“若非极早就与阿颜有了婚约,只怕也逃不过赐婚之事。” 其实当年那一批被赐婚的少年男女中,不乏早已定下了婚约的,但一纸诏书下来,只能将那些揭过不提,幸好朱衡曾有意无意向抚顺王透露过乾云的真实身份,抚顺王又颇为仰仗朱衡,自然不好拂了他和乾云的面子。 “不过,就算赐婚又怎样?”朱颜不解地摇头,“十多年前许多人都还是小孩子吧?又不是立刻就要成亲的。” “……一旦与皇室定了婚约,国破之时可是定要死节的。”袁凛顿了顿,“当然,像窦平远那般暗中逃出去的不算。” 朱颜咬了咬唇,她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一纸赐婚的背后,竟然是那个抚顺王拉人一同下水的用心,可讽刺的是,当年那些臣子全都殉节身死,他自己却降了敌,做了个“抚顺”的闲王。(未完待续。) ps:窝要在这做个检讨qvq有句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嗯,说的就是我。。。卷四本来就是个过渡的段落,其实不写问题也不大,然而我一定要写,然后还……残了【泪】,经过衡量以后,我飞快地把卷四收尾,我萌明天进卷五!!! 【种田+行医】的部分结束了,下半截文字的主题是【权谋+行医】宅斗?嗯,也可以有吧。。。一心想看种田的小天使们,你们还有弃坑的机会! 我可以拿人品保证,后半部分要比前半部分紧凑、激烈,显然更好看啦~【因为前半部分有很多只是为了写而写,对剧情没用……我真的错了,别pia...】 然后顺便做个预告,九月份会开新文,参加征文比赛,战国背景不架空,也是医生文,不过这篇也不会坑掉的!预计在11月完结。 第二百三十八章 花红甲子(4k) 路上行了约十日,临近上京时恰好遇上一场骤雨,在郊外官道旁的驿站里头缓了一会儿,待雨色出歇已近黄昏。 蕴雨的浓云尚未散尽,雨后清凉潮湿的郊野上,夜幕已经提前到来。 袁凛立在院中看了许久,折回屋内,朱颜正倚在几边看书,半边身子伏在长几上,未绾起的头发披了一肩。 听到脚步声,朱颜立刻一扫懒懒的态度,端坐起身,眉梢一挑,“雨停了?” “停了,但天色已晚,虚园空置十余年,如此夜深让你一人前往,我放心不下。”袁凛将方才考虑的问题与她说了。 朱颜垂头想了一会儿,满不在意地笑笑,“不是有白?和杏叶陪着我吗?小封也带着他那些手下一道来的,这么多人能出什么事情?” “不妥,虚园之事明日再说。”袁凛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同她商议,方才他便已经打定了主意,“阿颜便往我郊外园中歇一夜,如何?” “……你平日不住家中?”朱颜起了好奇,站起身挪到他面前,抬头霎眼。 袁凛向她挑了挑眉,伸手去拽她,“府中我只辟了一处书房,床榻也设在书房内,难道阿颜想与我一道挤书房?” “你也太过胆大妄为。”朱颜拧眉,侧身避开,“就算虚园暂时住不了,母亲也吩咐过往叔伯那里去。” “说笑罢了,阿颜何必当真?”袁凛当然不会真的带她回府,平素亲密一些也就罢了,若是进了城还这样越礼,那可足够害死朱颜了。 那边白?见天气放晴,寻个送茶水的时候进来,有模有样地见了礼,“公子、姑娘,已近戌时,再不动身,城门怕是要关闭了。” 诚然城门要到亥时才关闭,他们已在郊外,一个时辰就算是步行也能进城了,白?这么说多半有些危言耸听的味道在里面。 “白?姑娘重踏故土,想来已经急不可耐?”袁凛对她的催促很没好感,而且这个机灵的丫头处处都在防着他靠近朱颜,实在碍事。 朱颜被他一说,这才恍然想起白?似乎的确提起过,她曾是蔺氏身边的侍女,当初正是随着徐府一起逃往江南定居的,难怪这丫头这般守礼,对京中的事情也知道很多。 “白?的亲人还在吗,明日去看看他们吧?”朱颜含笑拉起她的手,“我们明日一道去,好不好?” 白?有些窘,本来出言催促已是僭越,又被袁凛这么一说,朱颜接着误解一下,生生弄成是自己急着回家才进来催促,叫她百口莫辩。 杏叶同她一道来的,在门外缩头缩脑,她一路从岭南到江南已经大开眼界,觉得自己当真是山野之人,连头都抬不起来,如今就要进入都城,越发地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要落后白?半步才觉安心。 “怎么了?”朱颜见白?小脸涨得通红,一双眼雾气茫茫,显得万分委屈,不解地咬了咬唇,求援地望着袁凛,低声询问,“我说错了什么……” “阿颜没说错什么,只是你一个小姐家,不必这么热心。”袁凛懒得管屋内一个白?,屋外一个杏叶,拉起朱颜就走,“关河想必该来了,这就动身罢。” 朱颜抿着唇,不必过于热心么?或许,说的好听是叫做“热心”,说的难听些,也不过是多管闲事,在上京这种地方,多管闲事真的会惹来巨大的麻烦。 雨后的空气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方才的积云已经散去,夜空中悬上了几点星斗,半月的光辉将院中的道路照亮。 关河果然已经等在了外面,“公子原本传信午后回府,偏生遇上骤雨,想来今日不回去了?” “父亲都派你来了,我怎么再好回去,逆了他的意思?”袁凛瞥了他一眼,径自走了,“我们去甲子园歇一晚再回。” 朱颜跟在他身后,抬起眸子同情地向关河眨了眨眼,自从临近上京,袁凛说话总有些若有若无的讽刺意味,也不知究竟是谁惹了他。 “朱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关河已经习惯,自家公子到了乃父面前也免不了说几句不逊的话,好像也只有在朱颜面前稍稍收敛一些而已。 这个所谓的甲子园在郊外一处小镇上,因方才下过一场骤雨,夜色又已深了,平整的石板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在车马经过时,偶尔有几户人家的犬吠响起,之后伴着一些低声的议论,猜测车中之人的身份。 朱颜无聊地倚在车壁上出神,手中不断摩挲着一册诗集,这个光线已经不足以她继续看书,恰好她也不想再看,这些日子为了防止回京以后露出破绽,她可是下了苦功学诗词的,现在看着这些就头大。 “对了,那院落做什么叫那种名字?”朱颜懒散的目光一凝,带了几分嫌弃的意味。 甲子园,这名字听起来暮气沉沉的,让人半点好感都没有。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袁凛没解释,直接带着她去叩门。 站在檐下,可以发觉院内很安静,只几点微黄的灯光,过了足足半刻,才有一个老妇扶着灯盏出来,一手遮着风,一手慢慢开门。 待看清面前的人之后,老妇愣了一会儿,震惊的目光落在朱颜身上,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小姑娘姓向?” 袁凛待她很敬重,低声解释,“林娘,这是朱矩之先生的小姐,同我定了婚约的那个。” 林娘缓缓点头,还在暗自咕哝,“小姑娘肖似向妃,老婆子倒是看走眼了。” 朱颜略略尴尬,她总不能告诉人家,她与向妃面貌相似,那是因为她亲生的母亲是向妃的女儿乾云公主吧?这种离奇不已的身份,就算说出来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母亲是任氏四女,林娘是她乳母,向氏同任氏关系亲密,你见过的任七娘便与向氏有姻亲。”袁凛熟门熟路地带着朱颜进入院中,里面地形复杂得很,又是夜间,只一会儿白?和杏叶便寻不到他们的踪迹了。 转过一道回廊,面前陡然开阔,数丛高大的灌木浸在夜色中,随着雨后的凉风轻晃。 “是……夹竹桃?”朱颜眯起眼,这般高大的树形,狭长的叶片,纵然在夜色中也很好辨别,她四下望了望,“唔,种了这许多,难怪叫‘甲子园’。” 夹竹桃又名甲子桃,传闻六十年方结一次果实,因此得名,朱颜细细一想,她还真没见过夹竹桃的果子,这名字起得倒是有几分意思。 四下里一无人声,似乎这所院落除了那个唤作林娘的老妇便再没有旁人,朱颜很是疑惑。 “这些屋舍是仆从居住之处,他们都已经歇下了。”袁凛适时地解答了她的疑惑。 “可……这东西有毒。”朱颜心口微微发紧,下意识攥着衣襟,“难道每处院中都栽了?” 夹竹桃可算植物中极毒的一种了,只需十来片叶子便够人往西天走一遭,将它晒干焚毁都会产生毒烟,若是常年居住在树旁,也会慢性中毒,使人困倦嗜睡。 袁凛在这里栽这么多,是想做什么?而且看这些夹竹桃的高度,至少种了十来年了罢? “别担心,我时常在他们的饮水中添上解毒之物,平日除了懒怠一些,不会有事。”袁凛满不在乎地带着她离开这处院落,转回主厅。 朱颜对这种解释十分无语,费心费力栽这么多夹竹桃,又给院中的仆役配制解毒之剂,他这是闲得没事做么? “母亲过世后,师尊为我寻了这处院落住下,这些夹竹桃是他移植过来的,转眼也都这般大了。”袁凛顺手折了近旁一支花,簪在朱颜鬓边,“不去伤它,再毒的东西也不会来害人的。” “不会么?”朱颜摇头,轻轻拂过鬓边的花叶,虽然她知道这东西有剧毒,但往鬓边簪一簪出不了什么事情,没必要太过小心,无端显得自己怯弱。 “你平日都住在这里?”朱颜觉得抛开这院中多得有些骇人的夹竹桃之外,这里的布局也复杂得很,仿佛迷宫一般,这么费心的设计,若是不住在这里,岂不是太可惜了? 袁凛沉吟了一会儿,“我到十五六的时候还独自住在这里,后来父亲三番五次下帖,算是把我请了回去……” 游廊那头脚步声渐响,两人都停步看向前面。 来人是关河,步履匆匆,很显然他是识得这院中路径的。 “公子,夫人柳氏来了。”关河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朱颜身上,“她说是专程来看看朱小姐的。” “……我们到这里,也不过半个时辰之间的事情。”朱颜面色微沉,不过半个时辰,也没见有人回去报信,竟然就已经知道他们来了这儿,看来他们一举一动都别想逃过袁牧的视线。 她现在才开始理解,为什么袁凛会有那样的态度,毕竟谁也不喜欢被监视的感觉,而且他还忍受了二十多年,能够心平气和地说话那才是奇怪了。 关河低低咳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压低声叹息,“朱小姐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往后万事还需忍耐一些……老爷眼中只有目的,并不会顾念小姐是矩之先生的女儿而有所收敛。” 这句话他不该说,但不说的话,若是朱颜日后遇上什么麻烦,他觉得自己会怀愧于心。 虽然关河还在为袁牧做事,但私心早已偏到这边来了,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哪一日会不会选择倒戈。 “我明白了,多谢你,关河。”朱颜点头,虽然说得自信满满,但手忍不住攥紧。 袁凛见她故作镇定,握了她的手慢慢展开,“阿颜,我说过不会让人伤你,别担心。” 前厅灯火通明,因为园中的仆役都已睡下,便只有朱颜带来的几人坐在厅中,一个个都悄悄打量着这位连夜来访的夫人。 白?原本就是上京人,自小在徐府中也是见过世面的,便担起了接待夫人柳氏的任务,一会儿端茶,一会儿攀谈,不卑不亢地将柳氏许多询问的话都挡了回去。 杏叶和小封等人已经看得瞠目结舌,白?年纪小一些,平日也挺爱说话,但同杏叶这个嘴碎的丫头一比,白?就算得上是沉默寡言,想不到这会儿她待人接物这般熟稔,一点看不出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柳氏也看出这个小姑娘不易对付,只接过茶水静静饮着,不再多说。 “夫人,公子和朱小姐过来了。”关河平稳的声音自黑暗的廊外传来,随后便见三人缓步进来,明亮的烛光依次映在三人身上,就像一点一点将他们的轮廓从黑暗中勾画出来一般。 柳氏等他们走到了跟前一尺处,这才缓缓抬眸。 映入眼帘的那个女子神情坦然,一身白底碎花的百褶裙,绯红色的抹胸穿在身上半点不显轻浮,松松绾着的倾髻旁簪着一枝红色夹竹桃,将脸蛋衬得越发莹白如玉,果然是个美人。 不过最令她吃惊的地方还是在朱颜的相貌,太像一个人了,几乎就是翻了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若是这丫头换上一身天青的衣裳,佩上水蓝色披帛,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 袁凛有些不明白她为何对朱颜的相貌这么惊讶,见她连手中的杯盏都在颤动,低声提醒,“夫人深夜来访,宣清不胜惶恐。” “……公子不必拘束,妾身今日来此,益谦并不知晓。”柳氏淡淡收回有些失态的目光,靠回椅背上,懒懒抬眸。 朱颜眸色微微一颤,一个袁牧看起来就已经很难缠了,难道这个夫人还同他不是一伙的?那岂不是更麻烦了…… 柳氏并未管其他人有什么看法,目光在厅中冷冽地一扫,随后锁定关河,“关河,这几位姑娘小伙一路劳顿,你且带他们下去歇息,我同你们公子还有这位颜小姐说一会儿话,一会儿便回去。” 关河略一迟疑,随即点头应下。 柳氏耐心地等人全都离开,这才难掩眸中杂乱的神色,飘忽不定的目光落在朱颜身上,“你是子规之女,是否?”(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夜露缀罗衣(4k) ps:已改~ 朱颜着实被她问的话吓了一跳,见到柳氏之前,袁凛已为她想过许多柳氏会问的话,但他们两个,再加上关河,都没有料到柳氏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宣清应当知道,我曾为弦月楼舞伎落笙。”柳氏缓缓起身,一身湖绿色的纱衣顺着身体披下,的确是一段常年练习舞蹈者才会有的绝妙身形。 袁凛沉吟了一下,淡淡笑一笑,“琴娘子规二十余年前就已离开弦月楼,宣清未曾料到夫人识得她,的确考虑不周,但不知夫人从何处听闻,阿颜或与子规有关?” “你父今晨告知我,朱矩之先生极宠的妾室,便是昔年弦月楼名噪一时的琴娘子规。”柳落笙眸色深掩,“我识得子规之时,不过四五岁年纪……她琴艺绝佳,心地也不坏。” “夫人……”朱颜动了动唇,不知能够说什么。 按照她所说的推算,这柳落笙也不过比她大上五六岁,算起来顶多和袁凛年纪仿佛,但她立在这里,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段,怎么看都显得比两人还要年轻一些,简直就是个妖孽。 忍不住想知道,乾云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柳落笙极会察言观色,立刻顺着她的意思低叹,“你那母亲么……她与我们这些混生活的不同,她最是清高,生平最爱穿一身天青色的广袖曲裾,披着极长的水蓝色披帛,发髻倒同你现在一般,也喜欢绾个倾髻,上头除了一支青玉凤头簪,其他一概装饰也无。” “青玉……凤头簪……”朱颜抿了抿唇,乾云好大的勇气,分明知道她容貌与向妃极像,还敢在京中佩戴凤簪,真不怕被人察觉身份吗? 柳落笙眸子一动。朱颜别的都不在意,单单强调了此物,有何特别之处? “夫人,父亲还想知道什么?”袁凛问得直截了当。 “……呵。你很好。”柳落笙愣了一瞬,随即回神,对他的态度倒也没什么异议,毕竟连袁牧都有些弹压不住自己的儿子,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填房。可从没生过这个妄想。 “子规乃是前朝公主乾云,向妃之女。”其实不用问袁凛也知道,他那父亲将这个消息告知柳氏,便是想通过柳氏之口问出子规究竟是何许人,朱颜又究竟是否子规之女。 柳落笙抿了抿唇,狭长的丹凤眼眯起,又将朱颜打量了一遍,“难怪颜小姐气度自适,明知所见乃是将来婆母,依然不改颜色。” “……朱颜不敢。”朱颜垂下头。轻轻咬住唇,暗暗腹诽,就柳落笙这年纪,她怎么也做不到把个同她年岁差不多的人当长辈。 “父亲想知道的宣清已尽数告知,城门将闭,夫人请回。”袁凛冷冷下了逐客令,顺带面不改色地补上一句,“夫人青春未逝,往后还是少往这儿来,多多避嫌才是。” 朱颜见柳落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重重咬了咬牙,随后假作淡然地告辞离开,忍不住背过身笑,“我倒是第一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哪有人开玩笑连着自己一同开的?” “她让阿颜回京的第一日就不痛快了。”袁凛不作旁的解释,只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别这样……”朱颜挣了一下,发觉他抱得很紧,有些心慌地别过脸,低低嗫嚅。“万一那她又回来了怎么办?” “不会。”袁凛答得极其肯定,一边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拨回来,低头在她鼻尖上蹭了一蹭,“今夜可是最后一夜了……” 明日进了城,他们就得分开,而且也不可能像之前几个月那般日日黏在一块儿,在上京这种地方,就是走得近了些只怕都有人说三道四。 这拜堂前还能共宿的最后一夜,怎么听都有些别样的暗示在里面。 朱颜已经脸上发烫,胡乱地推他,却被按在身后的长几上,以袁凛胆大妄为的程度,朱颜觉得他可能真的不在意这里还是正厅。 关河立在廊外,对里面的情形有些无奈,过了许久才轻咳一声,“……公子,白?姑娘吵着要见颜小姐。” 袁凛这才放手,低头看着朱颜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伸手替她笼上散了的发髻,“你今夜当真不愿?” 这话问得挺大声,连关河都听了个清清楚楚,见朱颜一张脸羞得能红过鬓边簪花,立刻快步走了出去,静静候在院中。 又过了半刻,两人才一前一后从厅中出来,朱颜面上还染着些许极淡的红晕,幸好夜色已深,不是那么容易察觉。 白?已经等了许久,左盼右盼终于把朱颜盼了出来,急忙扑上前拉了她,拖着往回拽,“姑娘,那个年轻的夫人可有难为你?白?觉得她不像个正经人呢。” 这么年轻妖娆的一个妇人,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的确很容易让人生出些猜想,更何况白?自幼在京中长大,看人的眼神准得很。 “……柳氏虽出身歌楼,但言谈不俗,又能够深夜出城来此,想必很受益谦先生看重,白?不可轻视于她。”朱颜扶着栏杆,栏外照例是大片的夹竹桃,狭长的叶片在夜风中轻晃,剪碎了屋内透出来的星星点点的烛光。 白?诧异地侧过头,她知道自家姑娘是很聪明的,但时时觉得她待人接物上似乎缺了一根筋,从前在江村,遇上的大都是淳朴的农人,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但上京绝不会是这么简单的,她总担心朱颜被人欺侮了去,今日听她这一番冷静的分析,这才发觉原来她看人也是这般通透么? “姑娘既然明白,往后还是离那柳氏远一些才是。”白?想了一下,忽又点头,“想必那种大族人家,妾室是不少的,这柳氏这么年纪轻轻能够当上正妻,不是有不凡的出身,便是有不凡的才能……” 朱颜舒口气,一手攀着一枝夹竹桃轻轻抚弄,“总之就是一个字。难办。” “姑娘明白就好。”白?扁了嘴,低低咕哝,“早就劝过姑娘不要来上京的,又不是好玩的地方。” “你去歇下吧。”朱颜侧过头勾起一线甜美的笑意。“我们明日去虚园,听说那里已经空置了十余年,怕是要好好休整一番,今日好好休息,别累坏了。” 白?对她的关怀之语已经听惯。但还是很守本分地垂了头施礼,“多谢姑娘关心。” “白?倒是个聪明的姑娘。”袁凛就立在廊下,自然也听到了她们方才的谈话。 朱颜瞄着那个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被夜色吞没,垂下头若有所思,“宣清似乎不喜欢她……?” 袁凛不答,他总不能说,是因为白?警惕太强,所以才对她十分反感吧?他需要的是朱颜无条件的信任,若是有这样一个遇事总爱往坏处猜的丫头在朱颜身边,效果自然会大打折扣。 可这些话若是同朱颜说了。只会越加惹她怀疑,不如不说。 沉吟了片刻,袁凛淡然转移话题,“绮姑娘前些日子就到了上京,暂时安置在你叔伯府上,明日将她接回虚园一道住下吧。” 朱颜抿唇不语,过了许久才叹息,“有些事情你不想说,我们就不说了……去休息吧。”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信他要信他。可为什么还是底气不足呢?她偶然会希望自己是个愚笨的女孩子,这样就不会去胡思乱想那么多东西…… 袁凛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回身边,语气里带了一丝请求。“夜色正好,阿颜陪我走走罢。” “也好。” 园中各处皆植夹竹桃,雨后清新的空气里似乎都混上了若有若无的植物气息。 夹竹桃毒性很强,这里种了许多,空气中难免弥散着不少,因此这园中连飞虫都不见一个。那些仆役又都熟睡,静谧的园中没有一丝声音。 这样清冷到诡异的氛围,竟意外地使朱颜觉得十分安心。 走了许久,夜幕中的半月都已转西,袁凛才带着她进了一处院落。 “去睡下吧。”袁凛放脱了她的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呢……?”朱颜乘着月光走了几步,回头见袁凛仍站在远处不动,在夜色里仿佛一尊塑像一般,又缓步走回他身边,“宣清,夜深了。” “你去歇下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袁凛长舒口气,在她额角安慰地拂了拂,“我一会儿就来。” 朱颜霎了霎眼,伸手抚上他衣襟,“都下露了,这里又栽了许多夹竹桃,别待在外面了。” 见他还是无动于衷,朱颜无奈地笑了笑,扑进他怀里撒娇,“宣清,别想事情了,一时半会儿反正也想不完的。” “阿颜,别闹了……”袁凛蹙了眉,不由自主将她抱紧,低声喃喃,仿佛自语,“我会忍不住对你做点什么的……” “……我变主意了。”朱颜极轻声地叹息,微微烧红的面颊在他衣襟上蹭来蹭去。 她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上京绝不会是她想的这么简单,而她现在身上还背负着一个离奇的身世,倘若走错一步,极有可能踏入万劫不复之地,她可能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拖延了。 “阿颜考虑得太久了些。”袁凛嗅着她发间的气息,勾起一丝苦笑,“再过半个时辰,我必须回府去,父亲那里只怕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朱颜的身世被揭露,这一点远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外,现在赶回去抹去一些未被发觉的线索,还来得及。 “城门应当已经关闭,你怎么进去?”朱颜抬起头,眸子里倒映出粲然的星辰,熠熠生辉。 “我自有办法。”袁凛闭上眼,搂在她腰间的手收紧,虽则改变了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想亲近她,可他又不愿意让两人的第一次太过仓促,真是好生折磨人。 朱颜原本定了主意,被他一搅又乱了心神,只是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 这样过了许久,袁凛渐渐松手,低头附在她耳边遗憾地笑了笑,“这次且欠着,下次你可不准推三阻四了。” “你要走了?”朱颜轻轻松了口气,染上困意的眸子望了望已经落到西边的半轮月,噎了一会儿才叹息,“这样深夜……小心些吧。” “歇一会儿罢,我送你进去。”袁凛见她眸色朦胧,这才想起业已中夜,朱颜近来精神短少,撑了这么久只怕明日更要难受,痛惜地抚上她的额头轻轻揉着,“不累么?撑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说……” 朱颜低低笑了笑,额角本有些迟缓的痛意,被他按着已经缓解不少,便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没有那么困,我再陪你一会儿。” 袁凛没有再劝,扶着她在阶前坐下,一道望着夜幕上的星芒。 “……宣清的父亲,想要复国么?”朱颜手中把玩着从鬓边取下的花枝,目光定定落在某点星光上,问得漫不经心。 袁凛愣了愣,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人,她平淡的目光落在远处,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说话,那我猜对了……是么?”朱颜这才拉回目光,眸子微微掩起,往他身前蹭了蹭,舒舒服服地窝进去,低声咕哝,“不会成功的……宣清不劝劝他么?” “阿颜……”袁凛抚着她的肩背,她已经撑了太久,话音才落就已经睡了过去,方才那些大约都不过是半梦半醒间无意说的。 关河悄无声息地走来,面色复杂地看着已经睡着的女孩子,显然朱颜方才那句话,他也听到了,“朱姑娘看得太清楚了……公子瞒不过她的。” “是啊,她看得太清楚了。”袁凛顿了顿,摇头苦笑,“为什么连阿颜都明白的事情,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呢?” “……老爷自知时日无多,公子便让他那样想罢。”袁牧当初选择降敌,如今又图谋复国,这些都可以理解,但关河也不能明白的是,现在局势稳定,就凭几个降臣旧臣,谁都知道没有成功的可能,袁牧为何怎么也不愿放手不干?(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章 夜露缀罗衣[二] 未采集章节内容 第二百四十一章 故园倾圮[一] 朱颜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浅蓝色的床帐一直垂到地上,将外面强烈的阳光滤成一种柔和的颜色。 周围很静很静,除了风掠过外间夹竹桃泛起的????的碎响外,人声、鸟声一概皆无。 朱颜疑惑地坐起身,撩开床帐,见那熟悉的青蓝色身影就在外间,这才放下心,欢欢喜喜地扑过去,“宣清,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懒丫头,这都快正午了,还问昨夜的事情。”袁凛精神不错,一点看不出昨夜曾出去奔波过的样子。 “这里太静了些。”朱颜抿了抿唇,昨夜本就熬得晚了,这院子又静成这么个样子,睡过头很正常么,“不过……白?怎么也不过来唤我起身?” “我将虚园的钥匙给了他们,他们已先行前往虚园洒扫,你吃些东西再过去也不迟。”袁凛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给她挽了个髻,簪上早已摘来的花枝。 朱颜赧然低头,她到现在还只会在脑后绾个最简单的髻,白?每每看不过去,说是显得暮气沉沉,总变着法子教她绾其他样式,奈何她就是学不会,现在还要累袁凛替她梳头,太过羞人。 “走罢。”袁凛含笑看着她羞赧的样子,趁她低头整理衣襟时在她额角印上一吻。 朱颜羞恼地抬头瞪他,他却已经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她道:“永无为你安排了一人护卫,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朱颜咬了咬唇,又不好不理睬他,只好不情愿地发问,“不是廿四么?” “廿四功夫太差。”袁凛轻飘飘扔下一句话,人已经到了外间,“再赖着不走,仔细白?又杀回来寻你。” 朱颜暗自吐了吐舌头,她觉得廿四的身手已经很不错了嘛。 又磨蹭了半个时辰方才入城,临近正午时候,几处酒楼里热闹非凡,歌乐之声连街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朱颜随意瞄了一眼,就见“弦月楼”的匾额映入眼中,几个字倒写得笔走龙蛇,大气非凡,一点想不到会是个歌舞之地。 “别看了,那是你父亲写的。”袁凛只瞥了一眼,随即落下帘子,“令尊书法造诣颇高,京中四处可见他题写的匾额,无甚稀奇的。” “……矩之先生,是个怎样的人?”朱颜敛起眉,她已经听到了太多关于朱衡的传闻,什么年纪轻轻即任高官,深得信任,又同子规有着一段广为人知的情事,再后来是弃官从商,高风亮节等等。 可是他被传得太过神乎其神,已经很难看清原本的,作为一个普通人的面目。 袁凛思索了一下,“惊才绝艳,时人莫比。” 有才,有情,有风骨,这就是世人对于朱衡的评价。 “可我同样知道,他能携纾和靖逃脱战乱之地,隐匿江南,绝不会只是人们口中一个痴情又清高的文人罢了。”朱颜敛首叹息,这样的人,按理应该胸怀大志,岂会甘愿埋没在小小江村? “是矩之先生过世太早,否则今日之事,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袁凛耸了耸肩,将目光拉远,“他为了救出纾和靖两人,不惜置你于险地,难道你真认为,只是因为可怜两个孩子而已么?” 当时靖不过一岁的孩童,连封号也未曾有,若不留着一个纾忧证明靖的身份,将来难免有人不服,朱衡的思虑太过完备,以致于连纾忧那般聪明都还被蒙在鼓里,一心一念地感怀她那朱伯父救她。 朱衡无疑是极聪明的,他依靠才名,依靠情事,甚至依靠那种几乎冥顽不灵的清高,极好地掩盖了他的政治才能,如若他还在世,或许真能翻起更大的浪花罢? 幸好连天也看不过这般优秀的人活在世上,教他早早过世。 过了弦月楼一转,便到了虚园门外。 正门大开着,阶前架起竹梯,几个粗布衫子的匠人正在做工,门前还围了零零散散几个看热闹的行人。 虚园的匾额已经洗涮干净,重新漆过,这会儿早已挂了上去,那两个字笔力遒劲,风骨卓荦,比方才所见的“弦月楼”三字多了几分竹劲。 “这些匠人都是朱夫人安排的,你不需费心,虚园空置许久,想必没个十天半月修葺不完。”袁凛将情况草草说了一遍,探身将朱颜抱一抱,“阿颜,去罢,我不能再送你了。” 朱颜乖巧地点头,攀着他轻笑,“我这就进去了,若有事,托人告知白?。” 近旁看热闹的人只见到近处车帘微微一荡,钻出一个打扮精致的姑娘来,一身白地红梅花的衫子在酷烈的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彩,禁不住都遮了遮眼。 也就这眨眼之间的工夫,那姑娘已飞快地进了虚园的门内,回头看方才的车马也已去的远了。 “啧,这虚园乃是前朝朱矩之先生的家业,在这十多年了也没见有人,这会儿回来个小姑娘,该不会是朱家的哪一位小姐吧?” 那人说着只是无心,听者却有起了意思的,“这朱氏虽然如今不做官,私底下却仍旧同几位官老爷交好,又垄着京中各行各业的买卖,这若真是朱家的小姐,可不知道谁有福气娶回家呢。” “不对,不对,方才那姑娘看身量也有十八九岁了,该不会早已悄悄地嫁人了罢?”京中的少女多半十五六岁便出嫁了,若是些求娶者多的人家,也有十三岁上就做了新嫁娘的,逼近双十还未嫁的女孩倒真是少见。 “也没听闻朱家近年有小姐出嫁。”刚经历战乱,人们显然觉得“富”比“贵”来得稳当些,像朱氏这样举族弃官从商的人家,自然颇受关注。 “朱氏儿郎多,姑娘们才稀奇,听闻个个都藏在家中娇养,这些年京中又乱的很,指不定就是觅了别处的富家子弟悄悄嫁了。” “那还回来做什么?” “或许……人家夫婿想要进京来呢?” “这虚园空置十余年也不见人前打理,朱氏岂会看得起这块地方,特特辟了与姑爷住?若真是这样,也算丢人得紧。” 一伙人围在门外吵嚷了半日,却连那些做工的匠人都没正眼瞧他们一下,夏日里日头又烈得很,说了一会儿只觉口干舌燥,也渐渐散了。 但人们还是猜到了八九分,说是朱矩之先生的那位长小姐回京来了,这会儿已在虚园住下,一些文士听的眼睛发亮,这位小姐可是自幼就有才名的,若是前去献上诗作被她看入了眼,求娶到手,往后的日子可是不用愁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二章 故园倾圮[二] 朱颜对外间的议论毫不知情,她闪进门内,便有仆妇迎上,“姑娘可算回来了,白?姑娘急得了不得呢。” “你们是……?”朱颜不解地看着面前两个妇人,都是素净的竹布衣裳,脑后绾着光溜溜的髻子,眉眼和善,看那目光,似乎确确是认得自己的。 “姑娘同乾云姑娘长得一般无二,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自然认得的。”左手边的妇人笑笑,上前携了她的手,“姑娘不记得老婆子了,我是容娘,管姑娘起居的,这个是洛娘,当年管园艺的一把手呢。” 那个洛娘年纪要轻一些,约莫三十未到的样子,脸皮也较容娘薄,听她这么夸自己,扭扭捏捏地整了整衣衫,这才上前向朱颜问好,“妇人原是四夫人手下的侍婢,夫人看我种花种出来精神,便拨我回来虚园为姑娘打理花木。” “……你们原就是这里的人么?”朱颜趁她们说话时,已将周围的环境都打量一番。 这里的布局与甲子园有着说不出的相似,虽则亭台楼阁的风格一色疏朗,并不像甲子园那般错杂蜿蜒,迷宫一般难走,但从植物的布局,那处是到处栽夹竹桃,这里是到处植了翠竹。 且因为经年无人居住,竹鞭在地下肆意蔓延,连屋舍阶前都冒起了青翠的细竹,仿佛山野竹林一般,高雅是高雅了,但显得过于清冷。 “我们都是朱四爷手下的,那年战乱,夫人将我们安排在郊外一处田庄,一过便是十多年,想不到还能再回来。”容娘拉着她的手,止不住抹眼泪,“姑娘当年都长这般大了,真真是岁月催人。” “郊外的田庄?”朱颜抿唇,“是我父亲名下的么?” 洛娘接过话头,“那田庄是夫人一手买下的呢!姑娘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事理。如今可不能再瞒着您了,当年老爷弃官从商,老爷能书会画,却哪是个经商的料?!那些都是夫人暗地里管着的。” 朱颜抿了抿唇。她回江南时就已发现徐绸珍的才干,却怎么也没想到连所谓的弃官从商都是她的功劳,也难怪朱衡分明不喜欢她,也知道她与旁人有私情,却从不揭穿她。甚至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都交与她抚养。 徐绸珍这种自立自强的能力,根本就是她学习的典范呐! 说了会儿话,白?也寻了过来,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头巾,身上也遮着件粗布衣裳,乍一看倒像个村姑。 容娘笑着打趣,“白?姑娘真真是心急,怎么也不把这身行头换了再来。” 白?赧然低头,慌忙脱下外衣,扯下包头巾。委委屈屈地嘀咕,“我这不是怕姑娘等急了么!容娘一点都不体谅人……” “白?,你们可用过饭了?”见她果不其然摇头,朱颜拧了拧眉,“大家都先去用饭罢,我已吃过点心,便在这园子里随意走走。” “老婆子刚从厨下陈姐那里过来,已是吃过了,就陪着姑娘在这里走走。”容娘甚会察言观色,见朱颜尤其关心白?。便知道这个丫头是与众不同的,应当要做半个小姐看待。 “可是陈娘……?”朱颜眸色一闪,“跟着母亲一道去了江南的那个陈娘么?” 容娘点头,“姑娘聪慧无匹。正是陈娘回来了,那些修屋舍的匠人也是夫人托陈娘请来的。”她一边回答朱颜,一边不忘转头去吩咐洛娘和白?,“洛娘子和白?姑娘都去用饭吧,那些匠人也该让他们歇一歇。” 洛娘和白?走后,两人很快转入原本竹园的地方。 千竿翠竹随风摇曳成海。比别处随意孳生的显得更具风骨,连哗哗的叶声都比别处动听几分。 正对竹园月洞门的是一处精巧的湖泊,约莫一个院子大小,是唯一一处没有竹子生长的地方。 湖中水波泛绿,生满了水草,里头原本种植的莲花不知为何全都枯萎,只留了些残破的荷叶和杆子落在水面上。 湖心处是一座琴台,朱颜微微眯起眸子,仿佛见到那天青色衣袍的女子坐于水上临风抚琴的模样,满池风荷交映,衬得琴台上的女子宛若谪仙,的确是一副过目难忘的美景。 “当年老爷宴请亲朋,便喜欢在这里设席。”容娘小心翼翼地踏入竹园,伸手在湖边比划了一下,转目望向湖心,浑浊的眸子里掬起一捧怀念,“乾云姑娘就坐在那里抚琴,老婆子这辈子没见过仙人,但觉得乾云姑娘那就像天上的仙女一般。” “……容娘知道,乾云才是阿颜的生身母亲,是么?”朱颜忍不住开口询问,虽然从她方才那句“姑娘同乾云模样肖似”就可以猜测,但朱颜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姑娘这是大了,心思细起来,才想起来问这些。”容娘低声叹息,顺手扶了近旁一截翠竹,“咱们这里,谁不晓得姑娘是乾云亲生的,但夫人待您可是一点不差的,反倒是乾云待姑娘淡淡的,也没见多少母女情义。” 容娘缓了口气,续上方才的话,“后来又有了二小姐,乾云她还是那般神态,我们都猜测,或许乾云不喜女孩呢。” “不喜女孩……?”朱颜摇头,乾云本就出身皇室,又遭那样的劫难,想来对亲缘看得淡一些,就算换了男孩也未必会喜欢罢? “想起这些往事,总难免让人伤怀,我同容娘商议商议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才是正道理。”朱颜貌似不经意地转了话题,若是再纠缠于“叙旧”,她担忧自己迟早露馅儿。 容娘也顺着她的意思变了神情,露出一副极关切的样子,“夫人派陈娘告知我们了,姑娘是早先就同袁老爷家的长公子定了亲事的,过些日子或来补上定亲的礼物,自有老婆子安排回礼,姑娘不需操心。” 朱颜侧过脸,暗自拧了拧眉,她想问的还真不是这些。 她不过看虚园这么大,自己又至少得在这住上半年有余,清一色栽竹太过无趣,不如移栽些药材过来,平日还能采集制药,那才有意思。(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三章 语笑嫣然[一] 午后,朱颜寻了一张梨花木小案移到竹园内,拉了白苹在一旁作陪,寻个庇荫的地方席地坐着,开始讨论园中的布置。 按照朱颜的看法,各处庭院的竹子已经到了成灾的地步,恐怕需花上几日将多余的竹子尽数砍去才能好好布置。 小案上铺着宣纸,朱颜依照徐绸珍给出的单子抄录需要购置的物件,一边补上些自己需要的东西,时不时咬一下笔杆,微微鼓着嘴的模样十分可爱。 白苹则坐在另一头,细细筛着手头几份黑乎乎的种子,有的芝麻大小,有的米粒大小,都是朱颜从江南带来的各种植物种子。 “白苹,这一份……”朱颜搁下笔,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替我将这一份种子也剔出来罢。” 桑皮纸的包裹打开,里面是金黄色的果壳和朱红的果子,白苹愣了愣,摇头拒绝,“姑娘,这个不是宣清公子给您的药么?一会儿还要煎来喝的。” 朱颜病了有一段时日,起初是以合欢入茶冲饮,但剂量不够没见到几分效果,后来袁凛就吩咐白苹直接拿去煎煮,每日服三次,幸而合欢本身味平,微带些甘甜的滋味,还算不得多难喝。 不过白苹还是发觉,自家姑娘虽然替人诊病开方连眉头都不眨一下,但她自己其实万分厌恶喝药这件事情,每天见着药就愁眉苦脸,变着法子推脱不喝,因此朱颜提出让她将这些合欢的种子从果肉里剔出来,白苹立刻就起了疑心。 “咳,若要煎药,又不差这一包……”朱颜有些心虚,自己先动手拈了一颗朱红的合欢果,几下就拆出了六颗浑圆的米黄色种子,在几面上滴溜溜地打转,“你看,我近几日精神已经好了不少。这药再吃几副也能停了,余下来的又没用处,不如在院子里种些合欢。” 白苹听着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一边看了看她剔出的种子。点头道:“姑娘的手气是好的,一下就能拆出六颗呢。” 合欢果由三瓣构成,每瓣正中又有一道裂纹,但并非每一份中都会有籽,像白苹剔的这一颗。便只生了三颗。 “也就运气好些罢了,这脑袋近来却不好使。”朱颜耸了耸肩,把写好的笺子收在一旁,从袖内掏出两册书卷开始看。 白苹瞄了一眼,手下没停,笑着打趣,“姑娘这次回来,便一心一意地看这些,岂不是要做学问,不给人看病了?” 朱颜瞥了她一眼。故意摇头晃脑,做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苦笑,“宣清可还等着我写信给他呢,好好的字不看,偏要写成诗笺送进去。” 关于这件事,白苹也有所耳闻,朱颜这次一回来就被袁凛抓着看那些诗集词谱,昨日还听他们约定,朱颜住到虚园后,每日都要写诗笺送去——其实还不是袁凛怕她偷懒罢了。 “不过……白苹从前就听闻。姑娘可是自小就有才名的,听闻五六岁的时候矩之先生就教姑娘作诗,十余岁的时候写的,连那些读书人都称赞呢。哪用得着这会儿再练习起来?” “那个么……”朱颜暗暗抹一把汗,白苹这么较真的丫头,她就不该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情才对,“我有些年没碰过这些了,早已生疏得很,偏偏京中叔伯他们都知道我自幼有才名。逃不过要作几首应酬,总不能吃老本吧?” 朱颜说着暗自郁闷,若真有老本可以吃,她也不至于如此凄苦啊。 虽然她也明白这是为了她好,但她这脑袋里装的,委实和这么古色古香的诗词有些不沾边,现在也只好依靠那句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了。 “姑娘?”来者脚步声沉稳,踏着满地堆积的竹叶,“姑娘果然在这里呢。” “容娘。”朱颜将书册一卷,飞快地立起身,拍了拍裙摆上沾着的枯叶。 容娘受宠若惊,一边将手中的布包打开,一边摇头,“哪敢劳烦姑娘起身,姑娘真真太客气,往后也要摆摆贵女的架子才是。” “这不一样,容娘是长者,有福有寿,受得阿颜敬重的。”朱颜往她身边蹭了蹭,尽量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白苹方才都同她说了,这容娘看起来一团和气,实际严厉得了不得呢,杏叶一早来的时候没守规矩,都被她罚去面壁了,要到晚间才能出来,朱颜可不打算被罚。 容娘和蔼地笑了笑,听着十分舒心,慈爱地挽了她的手,“姑娘方才遣老身去买花木,已经尽数教人载回来交与洛娘去栽种,只这样秋水仙,洛娘说以往她也未种过,怕粗手粗脚弄坏了金贵的花让姑娘生气,故而还请姑娘自己留意留意。”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可以,洛娘不必把这些许小事放在心上的,容娘开导开导她。”朱颜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个还带着泥土的“大蒜头”,陪着笑把容娘送走,这才舒了口气。 白苹也悄悄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叹息,“也不知道杏叶姐姐怎么样了?她也不过多说了几句玩话……” “其实要我说,她唤你姐姐才是正理。”朱颜无奈地摇了摇头,杏叶那是白长了白苹那么些年纪,半点不懂事,不过她原本在岭南长大,心地本就单纯,朱颜也不想为此去怪罪她,只盼着她别惹了祸事就好。 白苹吐了吐舌头,转过话题,“姑娘,这秋水仙是什么花?白苹从前只听过秋海棠呢。” “唔……”朱颜将几个鳞球放到一旁,抓起一支笔在笺子上就画,刷刷几下,已勾出了三两支几乎贴地的花朵,狭长的花瓣簇拥在一起,仿佛个漏斗。 “诶,姑娘画的好生传神,可……”白苹为难地蹙了蹙眉,“这笺子上已写了诗,应是要送与宣清公子的……” “多赠一幅画与他,分明是他赚了。”朱颜横了她一眼,忽然一拍小案,连案上几支蟹爪毛笔都震了一下,“先前说了给他画本草图谱,这几日倒是忘了,恰好每日画了一道送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高兴,浑然没注意到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一丛翠竹上跃下,落在不远处。(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四章 语笑嫣然[二] 白苹无意间回头,忽见竹园内多了个眼生的一个黑衣大汉,呆怔了一瞬,随即警惕,压低声喝问,“你是谁?!” 朱颜也略略吃惊,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和白苹两人竟都未发觉,但她仍是悠悠然起身,眸子轻抬,并不见一丝慌乱,“让我猜一猜,阁下是向氏之人么?” 不过她并不似白苹那样紧张,这人的装扮与廿四有些相似,袁凛方才又说过会有向氏之人暗中护她,多半就是此人了。 “颜小姐好眼力,在下向氏初一。”初一大大咧咧地抱个拳,随即略嫌弃地瞥了白苹,“这小妮子警觉忒差,我都下来好一会儿了才瞧见我。” 白苹扁了扁嘴,怎么说她还比朱颜早些发现多了个人呢,自家姑娘那眼神岂不是更差? “您来此,可是永无的意思?”朱颜霎了霎眼,听他这名字,似乎是排第一位的,永无竟将这么个好手派来,这份人情可有些过重了。 初一点头,对她的敬称万分不满,泼墨般的眉毛拧成一团墨迹,“颜小姐怎地这般见外,唤我初一便好了,哪来这么多疙疙瘩瘩?!” 朱颜敛起眸子,轻轻摇头,“……可,前辈是长者,阿颜怎好……?” 初一倒也不是固执的,听朱颜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便不再拧着不放,大手一挥,“那你便随永无唤我一声叔父罢了。” “……这样也好,叔父且坐坐。”朱颜向小案一侧挪开一些,含笑望着他,“叔父是方才到的吗?” 总的说来,她对初一的印象很好,本以为向氏的人不是像那些族老那般咄咄逼人,就是像廿四那样沉默寡言,不想还有这么有意思的人,与那个泼辣的任七娘倒有几分相似。 初一则甚不见外地笑笑,大步流星走到案前坐了,将她放在几案上的物事扫了一眼,敏锐的目光最后锁在那一布包秋水仙的鳞茎上头。 “叔父识得此物?”朱颜一边整理方才写好的笺子,一边询问地看向他,暗自奇怪,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怎会对花花草草感兴趣? “这东西是什么花的蒜头吧?方才我在上头隐约听你们嘀咕,叫什么秋水仙是吧?”初一拈起一个鳞茎,吹吹上面沾染的泥土,“我见任七那小妮子时时带着手下的病秧子摆弄这些的,不过这秋水仙过苦,拿它去害人一下就被察觉了,还是手起刀落来得快!” 白苹缩了缩脖子,一双眼忍不住在他身上滴溜溜转一圈,瞧瞧他是不是随身带着什么凶器。 朱颜沉吟不语,手指在衣襟上轻轻揪着,初一这话也算是猜着了她的意图,她吩咐容娘去购来的那些花木,什么文珠兰、鸢尾花、山踯躅(即杜鹃)、络石藤等物,或鳞茎有毒,或木叶有毒,又或其本身便是剧毒,或与其他药物共用有毒等等。 对于她一个精通药理的人来说,只要能够入药的东西,除却人参、甘草一类滋补性质的,其他凡具备攻下作用的药材,其实都可以转而制成有毒之物。 她购置这些花木,为的便是制些药剂,虽然未必要去害人,但聊以自保,总是没有错的。 这一点阴暗的小心思白苹自然没有想到,甚至连容娘也只以为她年轻姑娘心性,不喜虚园中一片翠竹,希望栽些花草点染,因此半句异议都没有。 不知她们若知道了她真实的想法,又会是什么反应? 初一也不过是随口提一句,因着永无同他说过,朱颜医术很好,心地也好,因此初一压根就没考虑过这姑娘会弄这些东西,揭过就忘。 他心心念念地想着的,乃是帮着自家公子追媳妇,缓了一会儿,开口就问,“颜小姐可定下何时出嫁?” 朱颜尚且想着她那些药毒,还未回神,白苹先摇了摇头,“姑娘都不愿意同我们说呢,也真是的,这些都得早早预备下来才好,不然事到临头可不得慌乱?” “还没定下时间么?”初一挠了挠头,咧着嘴嘀咕,“我还打算怂恿弟兄们抢亲呢!” “……叔父说笑了,这儿可是京城。”朱颜暗暗抹了把汗,这又不是岭南那里,哪能闹出来什么抢亲走婚的事情? 白苹瞪大了眼,待朱颜在她面前挥了几下才明白过来,仍是张开口说不出话,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人怎么会当着朱颜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初一不以为然地抹抹鼻子,手往腰间一探,身子陡然退后几步,“刷”地抽出一柄钢剑,银亮的刃口迎风颤个不休。 白苹吓得跌坐在地上,朱颜也不自觉地将手放上心口,觉得?的慌。 初一神经大条,一点没发觉对面两个姑娘面色都变了,十分得意地在剑刃上弹一弹,听着“铮”的一声响自我陶醉,一边自语,“到时候将兵刃一亮,那些轿夫都得吓得不知所以,管他是不是京城,岂有抢不到亲的道理?!” 朱颜默了,所以永无究竟知不知道,他派来的这个暗卫有多不靠谱? “白苹……”朱颜唤了一声,发觉身边的人没动静,横过手肘戳了她一下,“白苹,你去问问容娘或是陈娘,这虚园可有陈年的好酒,去取一坛过来,对了,再把小封他们也唤过来,陪初一前辈饮酒。” 白苹唯唯应了,提起裙子一溜烟跑走,脚下的步子还有些踉跄,显见得方才当真是被吓着了。 “初一前辈……”朱颜咳了一声,见他一双贼亮的眼扫过来,立刻扯了个笑改口,“叔父且坐下来,阿颜有些话同你说。” “嗯?什么话?”初一迤迤然将软剑缠回腰间,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颜小姐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可有谁看着不顺眼的,我今个晚上就给你去取了那人性命。” 朱颜眉梢一跳,好生好斗的一个人,不由自主向后挪了半步,“……阿颜就是打算问一问,叔父可知道有个唤作衣天的人,还带着个叫衣衣的小姑娘,是否在北流村里头?”(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五章 语笑嫣然[三] 初一愣一下,又开始挠头,过了片刻一拍脑袋,“你说那麻风兄弟啊!我就想着,那唤作衣衣的小丫头片子前不久倒是见过,却没见着有个叫衣天的。” “麻……风?”朱颜抿了抿唇,她当初同衣天提起过,他那个病叫作冥病,又唤作麻风,不想他最后不愿以真名示人,换做了这个名字。 “麻风兄弟是个爽快人,还跟着我学过几日功夫呢!”初一十分健谈,朱颜开了个头,他便能够滔滔不绝地讲下去,“麻风兄弟学起来有模有样的,连眼皮子都不用动,一听就能知道我在他背后出的什么招式,只可惜他得过那种恶疾,腿脚到底不灵便,不然我瞧着他那般刻苦,倒是能成个事的。” 朱颜黯然,衣天之前就是半失明状态,自然熟悉听声辩位,他怕是希望在双目彻底失明之前学些功夫,往后也不算太过无用吧? “说来,衣天的身体可还好?还有那个小姑娘衣衣,她应当没什么不妥吧?” “都好着呢!”初一满不在乎地摇手,“廿四那小子将他们兄妹俩托给任七小妮子照顾去了,药坊里头的药给他们当饭吃也够了,哪能治不好病?” 朱颜悄悄揉了揉额角,虽然她很欣赏初一洒脱的态度,但这人说话跳跃性太大,她似乎很难同他沟通。 幸好白?已经带着陈年的好酒和一大帮子人涌了进来,一下子就填满了萧索的竹园,显得热闹非凡。 白?抱着酒坛蹭到朱颜身边,踮起脚咬着她的耳朵,一脸肉痛,“姑娘,陈娘说,这个是当年朱四老爷酿的青竹酒,当初京城里传闻五十金才得一坛的呢!” “诶?五十金一坛……可惜我竟没有这个酿酒的本事。”朱颜挤着眼向白?笑,“我们现在也不缺这么点银子,拿出来给初一前辈他们助助兴才是正道理,别学我一样掉钱眼里头去。” 白?扁扁嘴,一边去拆封口的黄泥,一边叹息,“姑娘虽则说自己掉钱眼里头,却想着怎么赚钱,用起来倒是大方的,不像白?只会省这么点小钱。” 一句话说得朱颜和其他人都笑,唯有小封同初一简直是十多年的老友见面,眼错不见就聊得热火朝天。 朱颜觉得自己把小封他们叫来这个决定真是太对了,那些青年果然同初一兴味相投,酒过三巡后都跳起来,争先恐后地跟着他学招式。 “……姑娘,要不我们先撤吧?”白?很是纠结地拧着自己的衣带,低声嗫嚅,“容娘说这儿原本是您父亲宴请文士的地方,要是教容娘得知我们将这个清雅的地方弄得这般混乱,少不得要去陪着杏叶一道受罚呢!” “也好。”朱颜将那些书信和笺子往袖中一卷,拉起白?就走,“不如我们去瞧瞧杏叶吧?你可知道她在哪里?” 白?暗暗叫苦,好容易拉着她脱离这儿的险地,怎么朱颜又想起个更糟糕的法子。 这会儿去瞧杏叶,若是被容娘发现了,朱颜自然不会被责怪,但自己大约免不了要受罚的,可谁叫自己嘴贱呢?也只好苦着小脸舍命陪“君子”了。 杏叶被罚着面壁的地方是原本的书房,书房设在竹林深处,需要绕过竹园的边界,从另一头拐进竹园才能到达。 路上的必经之处,便是原本朱颜的居所,玄菟楼。 “我们进去看看罢。”朱颜改了主意,也不等白?回答,径自转入玄菟楼的院落。 院中同样有人在修缮屋舍,竹架搭得三层高,在夏风里微微颤着,看得人心惊胆战,上面的匠人却是如履平地,半点不担心被风刮下来。 几人全都一心一意地清理着漆片剥落的柱子,全没在意院中多了两人。 朱颜也懒得去打扰他们,自顾自顺着院中的花径,闪进绿荫深处。 此处是整个虚园唯一一处没有一丛竹子的地方,虽然墙根处冒出了些许别处生来的矮竹,其他空地又被杂草占领,但从草丛间的遗迹依稀可以看出,这儿原本栽种的有美人蕉、白兰花、书带草、芭蕉、海棠等物,都是贵族小姐院中常有的花木。 但奇怪的是……在极不起眼的墙角,一南一北,还栽了一株梅花和一株柚子。 这两株树都生得葱茏,不像院中其他草木被杂草盖了光辉。 说来柚子又称文旦、香栾,气味芳香沁人,倒也算一种有着好韵味的植物,之前在江南院中也有一株,可惜那时朱颜当真是“掉钱眼里头”了,见着柚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它可食,第二反应则是提炼出香油入药、入香,就是没想到它还有其他的意思。 柚子春季打过一遍花,到了这会儿树上已结了实,有两个拳头那般大,压得枝条低低垂着,随风晃晃悠悠。 “诶,可惜要立秋后才会有柚子呢。”白?皱了眉头,“不过这树上生的太多,怕是成不了气候的。” “可是呢,这些年都野长着,也没有来剪枝,定然酸酸涩涩,不好吃的。”朱颜忽然勾起唇笑了笑,上前拍了拍低处的一只青柚子,“我们摘几个回去玩罢,从里面煎出香油来,混进脂粉里头,可是个好主意?” 白?抽了抽嘴角,柚子香气可人,这诚然是个不错的主意,想必等朱颜做出成品后,又借着她朱衡之女的身份,这种柚香的脂粉能够风靡京城。 可是……要将这么个活生生的大柚子变成脂粉,难度可不是一点两点的,她好像又见到朱颜在江南那会儿,卷着袖子架起大锅,在院中一会儿煮樟树叶,一会儿舂积雪草的景象。 若是让容娘见了朱颜那般不文静的模样,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把眼珠子瞪出来? “白?,你想什么呢?”朱颜见身边的人出神,正想说几句打趣她。 院外忽然传来几个妇人的声音:“大小姐人往何处去了?二小姐同府里头的几位爷都来了,快遣人寻了大小姐去前头迎一迎!”(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六章 白衣满座如云(4k) 今天没有更新,但是我要冲全勤,所以先放一章4000字防盗,明天补上,或6000或8000不定。 说来今天多了一条评论诶,“如果小说不收钱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看盗版的。” 我笑而不语,不上架的文,在起点基本是没戏的。编辑安排推荐,为的就是增加文的人气,有朝一日上架,好让起点得到分成,所以没推荐的文,基本是不会有人看的,这样的傻话也请有类似想法的书友不要再说了。 我对盗版的态度其实一向都很友好,因为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并不值得大家花钱来看,但是我码字的初衷就是为了赚钱,现在完全就是靠吃吃全勤而已,以付出的时间比来看,还不如做些别的,如果你看的是盗版,那么我欢迎各位就书中的问题在评论区发表评论,那些说风凉话的不欢迎。 以下有几条小建议: 1、看盗版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适宜悄悄进行,不要让人知道。 2、关注我的新浪微博【印溪_】或加入qq书友群【81696502】或关注百度【印溪吧】,在每一篇文完结、并修改完备以后,会上传至群文件共享,不想出钱看书的看过来。 3、关注以上联系方式者,有时作者还会有小福利。 4、不管大家看的是正版还是盗版,希望能在评论区不定期给我一点暗示,让我知道这本书还是有人看的,这样我会写的更认真。 5、非常感谢各位看正版的书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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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朱轸几个送朱绮回虚园时,因为外间看热闹的人过多,都堵住了进园的门,只得先行逃离现场,拖了这几日才寻到空隙来访,而且只有朱轸一人低调前来,看来她那几个叔伯已经吸取了教训。 “便请弦之伯父进玄菟楼一叙吧。”朱颜眸子一转,瞥见朱绮还在一旁,摸了摸她两个软绒绒的丫髻,“阿绮先去朱颜寻你杏叶姐姐玩罢。” 杏叶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朱颜为了免她再被容娘抓住处罚,索性打发去竹园里头打下手,不过初一知道了这姑娘已经许与了廿四,时不时打趣她,弄得杏叶现在瞧见他都想避开走。 不到一刻,朱轸便在容娘的带领下来了,容娘身后跟着四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手中都抱着一个食盒。 时隔十余年,朱轸第一眼见到那个坐在几前,纤手执笔的女子的时候愣了一下,努力将她同记忆里那个小小年纪就喜欢拧着眉头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但他发现太难,那个女孩子就这么向他淡淡笑着,随后悠然立起,挪到近前,低低问候,“伯父安好。” 朱轸回过神,带着长辈的慈爱与一缕戏谑,“阿颜风姿卓荦,难怪那些文士均为之倾倒。” “伯父说笑了,那些士子不过好奇罢了。”朱颜摇头,眉头微微一拧,那些文人一批连着一批,亏得今日是立秋节,各人难免都有些家事,难得没人前来打扰。 “也是,想四弟当年何等惊才绝艳,上京那些士子自然会对阿颜满是好奇,阿颜若是应付不过来,便派人打发了他们就是,你最迟到年末也要出嫁的,不必与旁人有太多纠缠。”朱轸自寻了一处坐下,回头瞥了一下最右侧的那个小丫头,“将食盒拿过来。” 精致的食盒揭开,袅袅的白汽随即飘散而起,沐浴在冰块的冷气中的是几片黄瓤西瓜。 其他三个食盒里则是一束白芸豆,几片艳橙色的南瓜和一条鲟鱼。 “姑娘……”白?附在她耳边轻轻提醒,“上京一带有习俗名为‘摸秋’,快向弦之先生道谢。” 摸秋一俗意为在中秋夜间前往田野瓜架、豆棚下,暗中摸索摘取瓜豆,俗谓摸南瓜,易生男孩,摸扁豆,易生女孩,摸到白扁豆更吉利,除生女孩外,还是白头到老的好兆头。 京中的大户人家自然不会放自家女儿深夜出城,因此多半在立秋时提前备好这些蔬果,赠与已嫁或将嫁的女儿。 朱轸这一份节礼,暗喻儿女双全,白头偕老之意,好生用心。 朱颜的注意点却落在那一尾鲟鱼上,足有一尺半长短,蜷曲着长尾在特制的食盒里轻轻阖动鳃盖,银白色的鳞片闪闪发亮。 朱氏果然不愧为上京富商,这一尾鲟鱼就算在现在这个年代,只怕也是价格不菲吧? “多谢伯父和几位叔伯厚爱。”朱颜眸子微敛,指向那尾鲟鱼,“阿颜不善饲喂水族,伯父可介意阿颜将此物转赠母亲?” “你母亲也来了?”朱轸眸色一闪,掩过不少复杂的味道,“阿颜应当也知道了,你实乃乾云之女,并非……” “阿颜只知,徐氏于我有养育之恩。”朱颜微微颔首,“母亲在几日前便已到达上京附近,如今在城外一处田庄居住,不欲告知我详细地址,但谓叔伯等人应当知晓。” 朱轸闭了一下眼,难怪方才看那容娘如此眼熟,“自是知晓,那是她为自己选下的终老之所,不想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府中每年均会拨些资款过去,却尚未知晓弟妹已来京中的消息。” 朱颜沉吟了片刻,从袖中拈出那张大红的笺子,轻轻递上前,“这是母亲为绮妹定下的亲事,还要告知众位叔伯。” 朱轸见婚书上所书乃是名不见经传之人,略微有些失望,言不由衷地笑了笑,“……弟妹练达于人情,善周旋世事,倘她觉得如此便好,阿绮的婚事,我同你几位叔伯都不会有何异议。” “母亲还有他事,伯父若有空闲,便替阿颜去那处田庄上访她一访?”朱颜取出了另一份书柬,“我的话,都写在上面了。” “阿颜所指,是生意上的事情?”朱氏笼着京中商业命脉又不是白说,街市上新开张的成药铺他们早已知晓,只是听闻挂着朱颜的名头,便想着是女孩子家闹着玩玩,全没放在心上。 如今得知徐绸珍也到了附近,想起她往日的作为,自然醒悟过来那药铺是她的杰作。(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八章 旧友故亲交徙[二] ps:好像还是不能修改,窝明天再试试,如果再不行,就发一章免费的给你们看好惹~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朱轸便匆匆告辞,比起与朱颜这个小姑娘闲谈,他还有更多的问题要问徐绸珍。 譬如当年徐绸珍是如何在宫禁中寻到朱颜,将她带往江南?而他那四弟朱衡又是因何过世?为何十余年间他们从不知晓朱颜的下落?这一回徐绸珍又为何不一道回到虚园?…… 太多太多的疑惑,如果再不得到答案的话,他觉得自己都要寝食难安了。 不过这些也只是朱轸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对于整个朱氏来说,朱衡固然是一代惊才绝艳之人,但在他不顾族中长辈反对,执意要娶乾云之时,他对于族中已经不会再有什么突出的利用价值——能不惹祸上身已是最好。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朱颜也不过是族中一个女儿罢了,且很快就要出嫁,对于族中来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做足表面功夫就够了。 “白?……”朱颜送了朱轸回到玄菟楼,懒懒窝回小案边,抬起眸子轻笑,“你还记得前朝的事情么?” “前朝?”白?偏了头,向着朱颜霎霎眼睛,“姑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些,白?那时候才四五岁呢。” 朱颜指间转着一支未沾墨迹的毛笔,百无聊赖地蘸了水在纸上写,一边自语,“我不记得那些事情了,也不知道前朝是不是很好?是不是有很多人想要……恢复前朝呢?” 白?脸上笑容一凝,微白了脸,“姑娘,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说的严重些,这可是预谋谋反,不管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治罪最重的。 “阿颜。”隔扇“呼啦啦”一阵响。一道白影闪过,稳稳落在屋内,背向两人立着。 “白?,你出去罢。别让旁人进来。”朱颜眯起眸子,自从岭南一别,已过数月,永无你啊终于还是来了么? “可是……”白?有些着急,她虽则认出了这是永无。确定他不会对朱颜不利,但朱颜年末就要出嫁,他又不知是从哪里进来的,若是被人知晓了,那还了得?! 朱颜向她霎了霎眼,轻轻推她,“你也知道这是不能被人知晓的,所以快去帮我看着门么,白?听话,别让容娘知晓了。不然我们两个都要受罚呢。” 白?语塞,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可仔细想想,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嘛! 虽然如此,她还是乖乖地挪了出去。 直到白?带上门,永无才回转过身,敛眉看着立在小案前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儿,涩笑一下,“阿颜似比从前活泼不少。” “是么?”朱颜挪近了些。粲然一笑,“多谢你遣来的护卫,初一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哟,颜姑娘夸我呢!”隔扇又一响。屋内窜进一条黑影,自是初一无疑。 朱颜拧眉望着乱晃的隔扇,若是再进来一个人,只怕立刻就能唤匠人来换过新的窗纸了。 永无也露出略微尬尴的神情,眉头微微一拧,随即又恢复了平淡。带了些许小辈的尊敬,“伯父怎么来了?” 初一揉揉鼻子,说得理直气壮,“嘶,廿四那小子去了竹园同人家小姑娘讲话呢,我怎好打搅他们?所以就过来瞧瞧,公子是不是往这儿寻颜姑娘来了。” 永无沉默了,他今天带着廿四一道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至于他将初一安排在虚园看护朱颜,那更是个败笔! “初一前辈……”朱颜走到窗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头发,“我们还有事情说,您能不能先出去一下?”说着向窗口瞥了瞥,自然是希望他仍旧跳窗出去。 初一也不傻,一双眼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随即换上一副“我什么都懂的”表情,纵身跃出窗口,跳上了近旁的一株树。 白?守在门外,只听到一阵树叶碎响,只当是风声,全然不知有人已进出过屋子。 初一寻了个舒服的树桠坐了,嘴里叼一片树叶,脑袋也没闲着,瞧着方才的情形,看来自己公子还是有戏的么?可是朱颜不是已经订了婚约吗,难不成到时候真要喊上弟兄们来抢亲? 被初一一搅,永无不知该从何处提起,只站在窗下那一片日影里发怔,雪一般粲然,朱颜看着简直担心他被晒化了。 “永无,既然来了,便坐一会儿罢。”酝酿了半天,朱颜好不容易打破了僵局,一边寻了个干净的白瓷小碗,从冰盆里拎出一罐酸梅汤,斟了小半碗递与他。 永无没有接,但情态自然了不少,瞥了她一眼,随后在她对面坐下,低头微微颔首认真地打量着她。 朱颜侧过头,虽说前几日来访的士子颇多,一个个都算又酸又迂,朱颜陪着他们坐一个上午,虽觉得自己都快长出青苔来了,但到底是忍了下来。 可面对永无她向来是不知所措的,永无与那些士子应当是相反的人,他那么洒脱,那么自由自在,仿佛游历于山水之间的散仙一般,使人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敬畏,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认真对待。 永无淡淡开口,“阿颜不累么?” “……何意?”朱颜从出神中回转过来,向他霎了霎眼。 “听闻诸多士子来访,你应当不会喜欢这些应酬。”永无一手搁在案上,指尖微颤,使朱颜察觉到了他压低的声音里的一点情绪起伏。 “我的确不喜欢,但还能够应付过来的。”朱颜如是回答。 “阿颜……”永无蹙了蹙眉,忽然抬起手,隔着两人之间的小案,一把扣住朱颜双肩,探身到她面前,“为什么要这样勉强自己?!” 朱颜轻抿了抿唇,摇头,“我没有勉强……” “没有么?”永无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拖着她一道起身,直接跨过小案,将她抵在墙上质问,“宣清就是这样护着你的?你还要为他改变多少?!” 朱颜吓得一愣,她方才说了什么?她没有勉强……这好像不是什么很严重的话吧,怎么会惹得永无这般生气?(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九章 谪帝女(4k) 方才那一瞬的扰动后,屋内渐渐变得悄寂无声,朱颜不安地挪了挪,轻声解释,“我这些日子虽然累一些,但过得还好,你不用担心。” “是么?”永无低头盯着她,一边抚上她面颊,轻轻摩挲,“可阿颜比先前瘦削不少……你告诉我,自从岭南别后,袁宣清他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朱颜头一次听到他这么温和的声音,就像在哄受了委屈还不敢诉诸于口的孩子一般,不由有些小心翼翼,长睫微微垂着,“没有,只是回到江南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我那会儿没能缓过来,心情始终有些低落,不过这些日子忙得,反倒是缓过来了。” “乾云的事情,是不是?”永无得到这个回答,身子移得更近,鬓边发丝擦在朱颜面颊上,不时被说话时的气息扰动,带起一丝微痒的感受。 “是……”朱颜抬眸,悄悄往一旁挪了挪,避开他的发丝,“那件事关乎我自己的身世,自然应当告知于我的,虽然乍然听到的时候令人难以接受,但长痛不如短痛,早些知道也好,宣清他没有做错。” 永无蹙了蹙眉,袁凛没有做错么?或许,当初袁凛要细查朱颜的身世,他还给过助力,但那个时候,袁凛曾是保证过的,他不会将朱颜牵扯到那些混乱的事情里头去,会护她一切周全。 可现在呢?袁凛竟将朱颜的身世告知到袁牧那里去,这世上应当没有人会比袁凛更清楚他父亲的为人了吧?这个消息一旦告知袁牧,带来的必将是朱颜被牵扯进他们谋反的事情中去,难不成他以为凭他一己之力当真可以逆转局势?真是太过自信。 “永无?”朱颜不解地霎眼,她实在不明白永无今天是怎么了,除了那一次在北流村的画舫上他有过些出格的举动外,她怎么也想不起永无还有什么时候能比今日更失态。 朱颜见他出神不答,轻轻挣了一下,人没能挣脱他的控制,反倒将头上的发髻弄散了,随着银簪落地的轻响,长发顺着肩头一直披散至腰间。 “阿颜。”永无直到她的头发滑过指间才回过神,扣住她的腰身将她揽近,声音低到只有彼此能够听见,“阿颜曾告诉我,你同我们不一样,你根本不是乾云之女,对不对?” 既然她不是,为什么要承担这样离奇的身世,承担这样身世带来的彷徨和纠葛?她知不知道,这个身份将会带来多少难以预估的危险?!只要一步走差,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阿颜,我真希望能够翻悔……”他真的后悔了,他当初就不应该让着袁凛,不该轻易地放了手,可他那时还不知道朱颜的身份,想的也同她今日所说一般,关乎她自己的身世,自然不能瞒她一辈子。 朱颜全然不知这里面还有许多纠葛,只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太过狼狈,伸手轻轻触了触他,“永无,你能先放开我吗?若是一会儿有人进来……” 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唇先被他噙住,朱颜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相距不过两三指远的俊目,她完全无法相信,看去如同谪仙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永无,怎会对她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她震惊也好,不信也罢,事实便是她渐渐难以喘气,失去空气的感受让她万分急切地想要脱身出去,可永无平时看起来风雅脱俗,浑似谪仙,到底是习武之人,这会儿被他死死抱着,怎么挣都纹丝不动。 “永……无……”朱颜含糊不清地抗议,近乎窒息的感觉让她再无力气挣扎,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永无才放开她,朱颜伏在小案上急促地喘气,思维一片混乱,根本不能思考方才发生的事情。 “阿颜……”永无俯下身,轻轻扶住她耸动的双肩,从他微微带颤的声音听来,他亦是万分紧张。 湘竹帘子骤然一晃,白?像只兔子一般窜了进来,将屋内环视一遍,才发现了伏在案上的朱颜,急忙蹭过来扶她,“姑娘怎么了?!” “……何事?”朱颜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带着些微哽咽的声音。 白?注意到她面色微红,双眸隐隐带有水光,微蹙了眉叹息,“宣清公子来了,怕是要寻姑娘呢。” “他……”朱颜摇了摇头,虽然现在混乱的思绪很不利于思考问题,但她还是嗅出了一丝异样。 永无到了没多久,这会儿袁凛又来了,当真只是巧合?若是这样,今日究竟是什么好日子? “阿颜,随我走,他要带你去见一个不该见的人。”永无总算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他听闻袁牧知道了朱颜的身世后便猜到此事不会简单了结,无奈前几日士子络绎不绝,未找到机会示警,好容易今日得空,不想事情来得这样快。 “见谁?”朱颜倚着白?立起身,不及去拾簪子,便取了案上的发带,将头发松松绑了,随后一敛眉,“如果永无不想同他打照面,还是快些走罢。” 见谁,她其实并不在意,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早已不是她能够掌控的,想抽身而出早已不可能了。 永无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眸色坚定,白?又在近旁,总不能将她强行带走,再说就因自己的猜测和担心背弃与袁凛之间的约定,的确失当了。 “保护好自己。”留下这句话,永无仍从那处窗口离去,白色的衣影被风一扬,很快消失在远处绵密的竹丛之中。 朱颜阖起眸子,深深舒口气,“白?,你去请宣清过来……” “我早已到了。”袁凛自帘外步入,“白?且出去吧。” 朱颜抿着唇,他还是穿一身暗青色的夏衫,鬓边的发丝被帘外熏风吹起,遮挡了面上的神情。 “你派人在这里监视我,对不对?”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来得这般凑巧,不应该啊,太不应该了。 “不论你信不信,我并未那样做。”袁凛上前搂了她,轻轻摩挲着她的拖到腰间的长发,“许久未见,阿颜不想我吗?” 朱颜哽了一下,靠到他胸前,若非今日之境,她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可现在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莫要不信,虚园所有仆役皆是你母亲亲自安排的,就连那初一得以留在此地,也是你母亲暗中允的,我没有机会在你身边安插任何人。”袁凛低头蹭了蹭她的面颊,低声宽慰,“阿颜,听话,不要赌气。” “我没有……”朱颜抬眸,慢吞吞的勾住他脖子,抿着唇低语,“你什么时候来的?方才……方才的事……” “别放在心上。”虽是这么说,袁凛还是微微咬牙,他太相信永无了,却忘了他能够与族中长辈对峙十余年,幼时便远走游历山水,还有什么放旷不羁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朱颜舒了口气,缓缓闭上眼,嗅着他身上的药香,这才安心下来,“宣清来寻我做什么?” “阿颜,有人想见你。”袁凛顿了顿,捧住她的面颊,“随我去一趟抚顺王府。” 朱颜愣怔地看着他,永无方才说过什么来着?对了,袁凛要让她去一个不该见的人,就是抚顺王,纾忧的父亲? “车马已驶入园中,直接上车即可,无人会知晓你究竟去了哪里。”袁凛不待她再说什么,拉了她就走。 朱颜倒也坦然接受了,她自从前些日子进了虚园,一直都被容娘看得死死的,别说大门,真的是连二门都没让她踏出去过,简直要闷出病来了,只当这一回是出去散散心罢。 今日立秋,不少人都出行拜访亲友,路上车马络绎,行车极慢。 不过也好在车马众多,人来人往,人们对多出来的这一辆车毫不在意,更不知道车内的就是前几日在上京一众士子中惹起疯传的已故朱矩之先生之女朱颜。 两侧车壁的窗上蒙了质地稠密的白纱,因为外间光线明亮,朱颜能够隐约看到街景,但外面的人却瞧不见里面,正好方便了她偷偷观察京中风物。 “对了,听闻母亲一手打理的那处成药铺子在回乐街上,是哪一处?”朱颜看得兴致勃勃,早已将方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回乐街?”袁凛指着车马行进的方向,“就是我们要去的那一处,回乐街住的多半是些上表乞骸的老臣,也有许多人家喜欢将养病之所选在那里,因此这街上的铺子都是医馆、药铺之类,很少笙乐歌舞之处,安静得很。” “你的意思是,那个抚顺王也住在那里么?”朱颜霎了霎眼,抚顺王是纾忧的父亲,纾忧与她是同岁的,那么抚顺王应当也不会有多年老,怎么住到这回乐街来了? 袁凛眸色一闪,匆匆掩过一丝异样,“抚顺王疾病缠身,因此住在此地调养身体。” 朱颜的心思倒不在此处,对他答了什么也不在意,这会儿正紧紧贴在纱上,在两侧街边仔仔细细地寻徐绸珍的铺子,一边笑着解释,“说来,铺子叫做桐君堂,还是我起的呢……宣清知道桐君是谁么?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人了,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结庐炼药,为人治病,分文不收,有人问他的名字,他只是指着一旁的梧桐树,因此大家都叫他‘桐君老人’。” 袁凛听罢淡然评议,“上古之时医者仁心,比起现在这群趋炎附势之辈,不知好了多少。” 朱颜霎了霎眼,凑到他面前,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袁凛提起这些事情,她自己除了与白浪镇上两个医者偶尔打打交道外,没再接触过旁人,也全然不知这儿的医疗体系究竟如何。 不过袁凛没再接着说下去,转而取了一方罗帕递给她,“那儿便是桐君堂,不想去看看吗?” 帕子上一枝红梅开得艳丽,朱颜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纾忧平日多以黑纱覆面,明白过来在京中女子出行没有那么随便,忙覆上帕子,只露出两只忽闪着的眼睛。 “不过……不是说要去抚顺王府么?”朱颜一边抚平衣角,一边抬眸询问,“这样会不会耽误时间?” “不妨事的,父亲正在那里,让他们先聊一会儿。”袁凛叫停车马,揭开帘子下去,回身抱了朱颜下车,对周围一干人惊奇的目光视而不见。 药铺不大,但因为江南那个铺子一半卖的是胭脂水粉,如今整个铺子都卖药,反而显得宽敞不少。 铺子里面没有药铺常有的药柜,取而代之的是整面墙的什锦格子,列着各种精致的小瓷瓶,多半是仙丹葫芦的样子,取个长生丹药的好口彩。 一横花漏之内,设着坐堂大夫的位置,不过药铺开张没多久并未请到医者,何况出售成药其实也无需有人看诊,成药诞生之初,本就是为了方便一些常年患病,却无需时时看诊的人。 铺子内正忙着,明子有模有样地安排伙计取药,又耐心地向前来购药的人解释用途,隔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袁凛和朱颜,虽则眉间漾开笑意,但仍是脱不开身,只能示意他们随意坐。 为了不妨碍生意,两人躲进花漏内,朱颜透过雕花的格子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轻笑,“明子太辛苦了,我今晚要告知阿绮,让她好生心疼心疼。” 袁凛看着外间未答话,朱颜顺着望过去,见是一个蒙着鹅黄色轻纱的女孩子挪了进来,脚步间十分匆忙,还不时回头张望,似乎怕被人瞧见。 在外间忙碌的明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有些反常的顾客,交谈了几句后,明子遗憾地摇了摇头,似是吩咐她小坐一会儿,随即推开其他事务,折进花漏中寻朱颜。 “颜姐姐,那位姑娘要买的药铺中没有,她想问一问,能否定制几丸?” “什么药?”朱颜在看诊上向来好说话,立刻取了纸笔打算写方子,“你那日说起,如今这些药丸都是母亲雇了人打量地制作的,我先写了方子,若是她觉得单单制出几丸并不碍事,便请人赶制一些。”(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章 芳华蔽路(4k) 朱颜等了一会儿,见明子还不说,抬眸责怪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了?你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个支支吾吾的性子?” “咳……颜姐姐,我说不出口……”明子叹口气,小脸微微涨红,又磨蹭了好半天,才压低声叹息,“那位姑娘想要几丸能够堕胎的药物。” 朱颜一愣,手中小笔落在纸上,溅了一滩墨迹。 袁凛揉了揉额角,严厉地出声,“阿溶,过来!” 那少女正看着什锦格子上陈列的药葫芦出神,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陡然一抬头,面纱落了一半,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庞,待看清是谁在唤她,她一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十分害怕,却又不敢不挪进花漏,低头怯怯地唤了一声,“三哥哥……” 朱颜刚把沾脏了纸笔处理掉,听到少女这一声唤的,再次将笔脱手,落到了地上。 “袁溶溶,你一个人出来做什么?”袁凛一手捏着桌边,一手将她拖进花漏,侧身挡住了她,“这是怎么回事?!” “宣清,你声音轻一些。”朱颜拾起地上的毛笔,见外间有几人看向这里,戳了戳明子,示意他出去先把那些人打发了。 袁溶溶这才发现了朱颜,见她的打扮还有说话的情态,一双眼滴溜溜一转,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蹭上前抱着袁凛一条胳膊撒娇,“是啊,嫂子说得对嘛,哥哥你说这么大声,若是被旁人听到了,多丢人啊?” 朱颜黑了脸,这小姑娘说话怎么这么会抓重点?还有,他们也太过亲密了吧?默然背过身,她想她必须承认自己是吃醋了。 “……你先回去,其他事情过几日再说。”袁凛目前还不清楚她来买药是想做什么,但不论是她自己要用,还是为了买去害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袁溶溶低头咬着唇瓣,一双手也死死绞着衣带不放,急得几乎要哭,“拖不得了呀……” “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你听明白了没有?”袁凛甩脱了她的手,低声警告,“父亲今日亦在回乐街,若是不想被他看到,乖乖回去。” 袁溶溶这才停了哀求,咬着唇抬起头,怔怔淌下两行泪,为什么她出门前没有翻过皇历,今天一定是不宜出行,对吧?不然为什么不但遇上了袁凛,而且连她那严厉可怕的父亲都在这里啊?! “好嘛,我这就回去……哥哥不要告诉我娘,好不好?”袁溶溶再次扑上去撒娇,袁凛侧身躲开她,拉起朱颜就走。 朱颜回头瞥了眼还在抹眼泪的袁溶溶,虽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但想想这个丫头既然有本事一个人溜到这里来,自然也有本事回去的,多问反而容易招惹是非,于是快步跟着袁凛走了。 “阿颜,溶溶是我庶妹,平日……”上了车,袁凛见朱颜冷着脸,伸手去拉她,被朱颜一手拍掉了。 “我知道她是你妹妹,但不想知道更多了。”朱颜倚着车壁松了口气,将心里酸溜溜的泡泡一个个戳破,“就算是兄妹,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该这般亲密……” 袁凛愣了一下,随即勾起笑意,也不管她脸上神情有多不善,硬是挤到她面前,又把她往怀里搂了搂,低头轻笑,“阿颜这是吃醋了还不自知么?” “哪有?”朱颜侧过头,尽力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反驳,“我分明是自知的!” “那你是承认了?”袁凛笑意更甚,揽着她倚在车壁上望外间街景,看了半晌续上了方才的话,“当年母亲被害后,父亲遣了温姨照料我,她平日与母亲也颇为要好,待我也如己出……溶溶是她唯一的女儿。” 朱颜敛起眸子,若是如此,他们原就像亲兄妹一般的,倒是自己太会拈酸了些,“那你可知道她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然江南对小儿女私定终身之类的事情十分开明,但从上京这里出门都要遮掩面目的情况来看,像袁溶溶这般可不会好过,何况她还是大族的女儿,一旦被人知晓,那更是凶多吉少。 “姐姐出嫁后,我便很少住在府中,不过每年节庆时回去几次……”袁凛摇头,其实若不是温娘还在府中,或许他真的会不打算再回去,“溶溶自小就乖巧得很,并不懵懂,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确实聪明得紧……只是胆子太大了些罢?”朱颜眯起眸子,一个能够独自偷溜出府,寻到这处才开张未满一月的成药铺,不仅是胆大,那一份足够灵通的消息来源也令人好奇得很呐。 “真是个不寻常的女孩子。”朱颜点头对袁溶溶的行为做出了肯定,除却方才药铺里的那一场闹剧,仔细想来,这女孩子倒颇合她的心意,若是有机会,最好能够帮她一把。 袁凛也万分好奇,溶溶不过一个小小庶女,就算平日机灵乖巧,她母亲温娘又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因此她们母女二人在府中过得挺顺心的。 但不论怎么说,袁溶溶再乖巧再聪明,他也从不觉得那丫头会有那份心思做出今日这般周密的事情来——毕竟若不是恰好遇上他,这份药指不定就被她买上了。 “……已到了,下车吧。”朱颜看看车马已停了好一会儿,他还在出神,忍不住横过手肘戳了他一下,“别想了,还不下去吗?” 袁凛回过神,将被她扯下来的帕子重新为她蒙上,这才揭开帘子,“走吧。” 抚顺王府门外,立着两个仆从等候,不过虽是在等人,他们神色之间倒是悠然自得,倚在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见有人来了,这两人才眼神一亮,其中一个赶上来,一开口就絮絮叨叨抱怨:“咳,三公子你可算来了,老爷都遣我两人来看了三回了,这么大热天的,我们兄弟俩的腿哟,都要跑断了!” “两位都辛苦了。”袁凛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父亲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躲去个他眼不见的地方便好,往日也不见你们这般勤快。” “咳,那什么……”另一个低低咳嗽一声,拿眼瞟了瞟朱颜,“我们这不是急着瞧瞧,将来的少夫人长什么样子嘛,果然不愧是朱矩之先生的掌珠呢,同矩之先生一般惊才绝艳呢。” 朱颜侧过头,强绷着脸忍笑,她还真是不明白,她如今可是蒙着帕子的,这人怎么就能看出她的容貌了? “好了,进去罢,进去罢。”袁凛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么两个油腔滑调的仆从,整个就是一副荤素不进的样子,除了唤他们带路外,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那两人十分惆怅,不仅哄不了朱颜摘下面纱一观,连自家公子都逗不出一句话来,真是无趣。 这抚顺王府里头人烟稀少,府中建筑也有些陈旧,甚至连草木都显得了无生意,几乎不用多想,就能体会到那种一带亡国之君的苦闷心理。 说来朱颜也挺同情他的,从史书中看来,这个抚顺王当年当政时还算颇为清明,曾一度以勤于政事著称,只可惜前头几位积弱积贫久了,单单靠着他一个那叫杯水车薪,他半点好处没得,反而得了个“亡国之君”的名头,倒真有些叫人为他不平。 折过一处幽深的庭院,昏暗的天井中一口大缸,里面残残破破几支荷,宽大的叶子不知被什么虫子啃噬了大半,只留下一半翠绿,一半枯叶。 “……半壁河山,不知落入谁手?”朱颜轻轻摇头,“何必呢?” “果是朱矩之之女,不似那些闺阁娇女,只知吟些脂粉味极重的小诗。”说话之人的声音从幽暗的天井那头传来,带着一点久病的虚弱与沙哑,“颜姑娘的这份胸襟,令人怀念不已。” 朱颜抬眸看向声音的来处,身子却不由自主向袁凛身后挪了一些。 “阿颜,莫怕。”袁凛拍了拍她,携着她走到那一头檐下,这才能看清立在檐下的两人。 “抚顺王和父亲久等了。”袁凛态度十分随意,别说敬意,连半点歉意都没有。 袁牧也并未与他计较,只将目光落在朱颜身上,看得朱颜都有些发毛了才缓缓开口,“颜姑娘可否摘下罗帕?” 见袁凛并未反对,朱颜取下掩面的帕子,没有再抬起头。 不过立在对面的两人还是能够看清她的相貌,抚顺王显是吃惊的,咳了好一会儿,一只手捂在心口处,急急走出檐下,朱颜这才发觉他已是满头银发,分明看容貌也不过五十余岁的样子,想来这有着心事的人就是这般容易老么? “你同乾云当真相像。”抚顺王缓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句话,“她过得还好吗?” “……她,乾云……”朱颜垂下眼,轻轻叹息着改口,“母亲她已经过世了,就在几个月前。” 抚顺王显然从未听过这个消息,一时极为震惊,捂着心口大口喘气。 朱颜担忧地拧着眉头,莫非他所患的乃是心衰之证么?但看这面容虚损的程度,似乎已患病多年,谁有这个本事能将他性命吊住这么久? 心衰很容易引发病危状况,何况以抚顺王这个心态,当真没道理活了这么久,等着身体一天天虚损下去。 朱颜疑惑了一会儿,最后将它归结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宣清,你跟我过来,我有几句话问你。”袁牧始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见喜怒,甚至连一丝丝的扰动也没有。 朱颜这会儿敛起眉头,这是要让她一人留在这里么?可她毫不认为自己能够同抚顺王聊些什么,难道要为他诊诊病吗? “颜姑娘随小王进来吧。”抚顺王嘶哑着嗓子,扶着一旁的木栏,脚步有些踉跄。 屋内极为阴暗,朱颜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询问:“您是否介意阿颜打开隔扇,透透风?” 抚顺王愣了一瞬,缓缓点头,“阿颜唤我一声舅父罢,不必见外的。” 唤我一声舅父罢…… 朱颜手一错,险些将破旧的隔扇推脱枢子,这真的不是她要见外,只是这个亲戚当真是不敢攀啊。 抚顺王察觉到她的为难,斟了些清茶递与她,示意她不必惊惶,“这些年我这府中死去的仆从可不少,留下的都是些忠心不二之人,不会多嘴的,何况也无人在此处,阿颜放宽心。” “……阿颜已认定徐氏为母,恕不能从命。”朱颜低头,轻轻抿了口他递来的茶饮,入口清凉,带着极淡的甜味,还有一点竹香和某种矿物的气味。 “是药饮……”朱颜掩起眸子,“您……您患病很久了么?” 抚顺王对于她执意不愿亲近一些感到十分失落,听她殷殷询问病情才回过神,恍然侧头看了看方才的茶壶,慢吞吞摇头,“我这是老糊涂了,这一壶是平日泡的药茶,取错了,阿颜快别饮了,我去换一壶过来。” “药力极淡,也不妨事的,您不必麻烦了。”他又是长辈,又病着,退一万步说,从前还是个睥睨一方的君主,朱颜再厚的脸皮也不敢劳动他为自己换茶水,所幸这里分量极少,饮几口也甚关系。 抚顺王病体虚弱,自然是从善如流,没再挪动,只一个劲盯着她瞧,仿佛她脸上能够长出花一般。 朱颜掩起眸子,专心致志地品茶,试图分辨出茶水中的药材成分。 不知僵持了多久,抚顺王哑声叹息:“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一次我悄悄溜去朱矩之家中同他饮酒,不想却见着了一位故人……” 朱颜讶然抬眸,怎么听他说的,这一国之君做的万分苦恼,喝点酒还要偷偷溜出宫往别人家去么? “哈,当初我同乾云相见的时候,她也是你如今这神情。”抚顺王忽然移近了一些,仿佛要从朱颜的眸子里看到当年的一切,“乾云那丫头小时候同我要好得很,当年父皇要连带着处死她,我还为她求过情……幸好她命大,仍旧是活下来了。” 抚顺王长舒口气,极迟缓地坐回原处,神情顿转颓然,“她逃得过赐死,逃得过兵乱,怎么还是如此命薄,连我这一把病骨头都活不过?”(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一章 芳华蔽路[二] 朱颜抿了抿唇,打定了主意不将乾云被害的事情告知抚顺王,便敛着眉一道叹息:“我知道乾云的下落,前去寻她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了……只留下绮妹妹一人,我们依着她的遗愿,将她葬在了白浪镇郊外的莲花庵里。” “……是了,乾云她母亲是极信佛法的。”抚顺王面色悲戚,“只是这佛法中,于恩怨憎仇是怎么讲的?” 朱颜不解地眨了眨眼,佛法?恩怨?她前后两辈子都没活过二十岁呢,叫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去研究这个,也太强人所难。 “啊,是了……你自幼是跟着那徐氏的,并未修过这些。”抚顺王沉沉叹息,目光深远,不知记忆又落到了哪一年里头,“那徐氏我倒是见过的,容貌虽不见得讨人喜欢,但也不招人厌烦,中规中矩吧,不过办起事情来是极有魄力的,怕是连个男子都比不过她。” “……您言重了,母亲也就是比常人多几分心思罢了。”朱颜垂首,暗自疑惑,倘他知道正是徐绸珍下手杀了他那心心念念的妹妹乾云,还会对她做出这样中肯的评价吗?只怕太难太难了。 抚顺王仍旧絮絮叨叨地向朱颜说些旧事,似乎是在这逼仄而阴冷的府中闷得久了,大约话也没个人说。 “乾云那时候才五六岁呢,就弹得一手好琴,父皇从前甚是宠她,不想说赐死便是赐死……半点情面也不讲……” “我后来才知道,她母亲带进宫中的一个丫头救了她,她那一回冒死回到上京,是为了替她母亲报仇……” “其实她也太过小心翼翼了些,我又没有道理去为难她……她大可不必那般隐姓埋名,还跑去什么弦月楼,定是受了不少委屈的……” “不过你说乾云既是喜爱佛法,心中怎就放不下一个‘恨’字?我想恢复她的身份,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了你爹,她说什么也不乐意,真是犟脾气……” 朱颜静静地听着,她忽然有一种恍惚,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执念纠缠的魂灵,正在向她诉说昔年的往事。 “对了……阿颜,我听益谦说起,你在江南见到了纾忧?阿忧她过得可好?” 朱颜陡然回过神,点点头:“纾姐一切皆好。”本还想说起靖的事情,但想起那次前往上京的船上,袁凛曾提起过靖还在世的消息不能透露给旁人,朱颜便硬生生地住了嘴。 “不知阿忧还愿意见我吗?”抚顺王似是随意叹息。 朱颜默了默,忽然低笑,“您真想将纾姐作为一份礼物,嫁给而今当政的那位么?”若他真是如此想,只怕纾忧是不愿见的。 方才说起乾云的时候,抚顺王还慨叹先皇对乾云多么无情无义,临到他自己头上,不也一样要将自己的女儿推向无法回头的深渊么? 并无区别呀,当真并无区别。 抚顺王不言语了,这个女孩子言语之间的凌厉和滴水不漏,果然与那徐氏一般。 “阿颜,该回去了。”袁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屋内本就幽暗,被他挡住了大半光线,黑得如同长夜一般。 朱颜缓缓欠身立起,“阿颜告辞。” 直走出抚顺王府的大门,朱颜才长长舒了口气,“真累啊……” “若是不喜欢,往后再不带你来了。”袁凛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若非纾忧尚在人世的消息由朱颜来说更为可信,他也不想带她来这么个阴暗的地方。 “对了,那个……抚顺王患了什么病症,你知道吗?”朱颜飞快地钻进车中,忽然勾起粲然的笑意,“我觉得是心衰吧?可为什么他平素饮的药茶是竹叶石膏汤的成分?” 竹叶石膏汤是清热剂,对于心衰的人来说,若是下一剂猛的,或许就直接心阳暴脱而亡,若是像抚顺王那样每日一点饮用,应当还是会积压成疾的。 “今上吩咐我为他主治。”朱颜都能猜出方剂,袁凛自然不打算瞒她,否则越描越黑,徒然添出不信。 “唔?”朱颜惊讶地瞪大了眸子,声音压低下去,“你不是在玩笑吧,宣清?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在害人!” “……他平素还服用师尊配制的药物,那种药丸容易助生火热,因此才以极淡的清热药入茶,并非你想的那般。” 朱颜垂头想了想,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毕竟那茶中药量极淡,真想害人的话,还有比这方便多了的法子,一样能够杀人于无形,谁也不会选这么个劳神耗力的法子。 ……………………以下内容才是【芳华蔽路】这一章的………………………… 那日一别之后,朱颜的日子又清闲了下来,而且随着她回京日久,那些士子对她的好奇也渐渐淡了。 朱颜每日窝在玄菟楼内,时而写写画画,时而翻出写医书,企图在犄角旮旯里寻到些新奇的方子,好给桐君堂添上些独一份的药丸。 桐君堂已经成了上京有名的一处铺子,毕竟这年头成药太少见,又有许多药物功效稀奇,主要是用来调养身体的,因此备受京中大户人家的喜爱。 不过无人知道桐君堂的来头,后来猜来猜去,大家都一致认定,这般成功的一处买卖,铁定是隶属于朱氏的,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要隐藏在暗中了,难不成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有些上了点年纪的人还记忆犹新,当年兵荒马乱的时候,早已弃官从商的朱氏忽然一下子销声匿迹,待战乱结束,又如同雨后春笋一般重新占据京中商业命脉,曾一度传为奇迹。 这些事情朱颜自是不晓得的,她除了给那桐君堂起了个明子,抄了几份可供研制的药方外,其他事情都由徐绸珍打理,不教她动一丝一毫脑筋。 这名义上的母女两人虽然久不见面,但在合作上却是越发默契了。 七月初五那晚,朱颜从容娘手中拿到了袁凛送来的帖子。 是一份请帖,由夫人柳落笙手书,邀请朱颜于初七日前往府上,参加所谓“兰夜斗巧”的宴会。 朱颜疑惑地看着容娘,农历七月为兰月,七夕当夜则被成为揽也,向来是有乞巧的风俗的,这些她是知道的,之前一年在江南白?还拖着她去拜过织女像,但是这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京中一些有头脸的人家多半会轮番举办斗巧会,一来让府上姑娘们比一比绣功,二来也借着这个名头相看相看亲事。” “相看……亲事?”朱颜好奇地霎了霎眼,“不是斗巧么?应当只有女孩子参加才对啊。” “姑娘向来聪慧,这事上怎地钻了牛角尖?”容娘在她身边坐下来,耐心解释,“自然是各家的夫人前来相看未来的儿媳,难不成依姑娘的意思,是要教姑娘们自己觅夫婿么?” 朱颜抿唇不语,这也并不稀奇,不还有抛绣球这么一说么? 不过她向来懒于同容娘有什么口舌之争,因此只是笑了笑,唤了白?预备更衣梳洗。 “对了,明子有没有提起过,后来那姑娘还去过桐君堂么?”朱颜那日回来之后将遇到袁溶溶的事情同白?委婉地说了一下,此后这件事就托付给白?去询问,不想袁溶溶再没有去过桐君堂,这一晃都快半个月了,用她的话来说,再不服药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没有呢。”白?替她绾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笑,“姑娘也是白操心,既然姑娘说宣清公子待她十分亲近,此事定然已悄悄办妥了。” 朱颜沉默了一会儿,舒口气,白?说的也对,袁凛办事向来妥当,那溶溶同他关系又亲厚,自然不会再有差的,一切无须担心。 可她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啊…… “姑娘,这兰夜斗巧会上,未嫁的姑娘是要那处绣品比试的,姑娘虽说定了亲,但总得备上一份吧?” “……是么?”朱颜幽幽回神,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近朱绮在学绣花,她平日也为了给朱绮示范随意绣点零零碎碎的东西,但仔细一琢磨,好像并没有什么单独成幅的,这样敷衍似乎不好,“你将我绣的那方有莲蓬的帕子取来罢,一会儿我带过去。” 白?很快就取了过来,但随即对着手中的帕子犯愁,帕子上两支碧绿的莲蓬虽然绣得栩栩如生,但毕竟太过简单,这样的绣品拿出去那根本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别担心,我一会儿再补上几笔就是。” 傍晚时分,朱颜选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出发,打算悄悄溜上席,尽量别叫人发觉。 白?一路上给她又补习了一遍乞巧的各种活动,万分担心自家姑娘离京太久,赶不上那些京中的小姐们。 朱颜被迫背了一串风俗活动,包括什么拜月、穿巧针、喜蛛验巧、染丹蔻等习俗,其实据容娘无意间提起,在弦月楼附近还有着乞巧夜市,卖一些时鲜的绣线、绣样,还有形貌可爱的点心,不过大户人家的女孩子是不被允许前去逛夜市的。 说到那个喜蛛验巧,朱颜拧了一路的眉头,她敢说自己别说尸体,就是真的撞见了鬼也未必害怕,可她就是怕虫子,也正因这个原因,她当年放弃了填报植物学相关的专业,退而求其次选择中医,能够同晒干的药材打打交道。 白?见她害怕蜘蛛,便将装了蜘蛛的小盒子捏在自己手里,又不敢捂得太紧,生怕闷死了小蜘蛛,明早就不能验看蛛网是否又圆又密了。 然而朱颜还是将手全都缩进了袖内,似乎这样就能肯定那蜘蛛不会爬到自己身上来。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路,朱颜嘱咐白?务必将那小盒子留在车内,这才放心地下了车。 “不过姑娘啊,那边席上的小姐们应当都带着的……”白?耸了耸肩,怎么人家小姑娘都不怕,就自家姑娘怕成这么个样子?平素分明觉得她胆子大得很呢。 朱颜觉得自己又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匆匆溜到席上,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够隐蔽了,不想刚打算寻个没人的地方先坐一会儿,就被人唤了一声,“那就是朱矩之先生家的小姐呢!” 于是她霎时就成了一干女孩子们注目的焦点。 夫人柳落笙立刻走了过来,露出粲然的笑颜,“颜姑娘来了,往我身边来坐罢,大家一直都盼着你早些来呢。” 一直都盼着……朱颜欲哭无泪,她要是早知道自己有这么引人注目,她一定会编个理由不来的。 但是现在还想走,那就来不及了。 不得不说,柳氏果然不愧为舞伎出身,与人攀谈的能力甚佳,好在她没有为难朱颜的意思,反是替她将不少难以回答的疑问挡了回去。 其他几家前来相看儿媳的夫人们都知道朱颜已定了亲事,如今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个俏丽的人儿,心中都暗自后悔。 “时候也不早了呢,夫人,是时候该请各位小姐们拿出绣品一观。”说话的是个青苔色罗衫的少女,抓着两个垂髻,看起来乖巧活泼。 朱颜觉得她有些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瞥了她几眼后又丢开了此事,转眸去寻隐在一干花枝招展的少女中的袁溶溶。 绣品都由侍女收起,交给几位夫人评议,因此席上的女孩子虽然仍在闲谈,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只有朱颜仍一心一意地寻找袁溶溶的身影。 “颜姑娘,颜姑娘……”柳落笙见她不应,手中携着一方帕子走到她身边,“这方帕子是颜姑娘带来的么?” 朱颜回眸瞥了一眼,缓缓点头,“正是,有何不妥?” 几个小姑娘都为她捏把汗,竟敢对未来的婆母爱理不理,也真是太有个性了,难怪是朱衡的女儿,这般高傲的性子倒是少见。 柳落笙对那些女孩的心理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她在朱颜面前委实没有什么地位,这口气能忍也就忍了,何况她看朱颜是真的在出神,也并非故意,不必特特地放在心上,因此声音仍旧温和如春风,“几位夫人都以为,颜姑娘这一方帕子甚有新意,可评为魁首。” 话音一落,不仅朱颜愣了愣,周围的其他女孩也一片不解,只听闻朱颜有才名,难不成连刺绣手艺都能压她们一筹?这老天也太偏心了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二章 芳华蔽路[三] 朱颜恰巧抬眸疑惑地看着柳落笙,因此也恰好注意到她身后侍立的那个翠衫女孩轻轻咬着唇,一副极不甘心的样子。 一个头一次见面的人应该不至于对自己这般敌意,朱颜越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姑娘,但一时半会儿难以确定,只能暂且将注意力转移到柳落笙那里去。 那方罗帕其实还是只有两支莲蓬是刺绣而成,其余的暗青色背景,和夜幕上一勾新月均是她用小笔勾染而成,严格说来,并不算一幅单纯的绣品。 因此她认为这帕子虽然新颖一些,但自己反正已订了亲,那些夫人定然不会对她感兴趣,更不可能对这方帕子情有独钟——不过她想错了。 “‘七月天汉清如练,兰夜私语祭婵娟’。”柳落笙低声吟诵,旋即微笑,“颜姑娘果不愧是朱矩之先生之女,所题诗文清丽绝俗,墨迹也具游龙惊鸿之姿。” 朱颜微微颔首,“……帕上题辞并非朱颜所做,不敢当夫人赞誉。” 她现在有能力做一首没甚舛错的古诗,但懒得费那个力气,印象里头有这么一句,便顺手题了上去,仅此而已。 “颜姑娘可是上京风闻的才女,就作一首给我们听听嘛!”底下有几个绣功出色的,被她这种太巧的做法比了下去,心里万分不乐意,急忙趁机起哄。 白?无奈地瞥了她一眼,那意思分明就是“认命吧”。 其实在来之前她就提醒过朱颜,今夜难免要被抓住作诗的,谁让她那惊才绝艳的父亲实在太有名了呢?! 因为有了之前的准备,朱颜其实并不慌乱,扫了眼席中那几个起哄的少女,淡淡开口:“云霓流夜幕,一梦又清秋。素手霞光挽,飞星缀满头。” 那些起哄的少女不言语了,这短诗咏的是七夕牛女的故事。寥寥二十字,只押两韵,但用辞典丽委婉,不诉相思之意。不诉离别之怨,毫无纤靡之感,反而风骨卓荦,不流凡俗。 一个流霞为衣,飞星作饰。匆匆赶赴情郎邀约的仙女,已经呼之欲出。 那些少女这才发觉自己不明智得很,分明知道朱颜自幼就有才名,怎么还起哄让她吟诗,这不是摆明了教她更出一回风头吗?! “哈,我就说,嫂子就是同你们这些娇娇小姐不一样!” 朱颜拧了拧眉,说话的少女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来,正是袁溶溶,难怪方才没有找到她。这丫头是迟到了。 “阿溶,莫要胡说。颜姑娘尚未过门,你胡言乱语,有损颜姑娘清誉。”柳落笙瞪了她一眼,但声音柔和婉约,不看她神情的人,只当她在玩笑,毕竟许多人都知道他们是自幼定亲,那时已拜过一次堂,并不在意这些的。 袁溶溶对这个正夫人半点不放在眼里。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就挪到朱颜身边,踮起脚咬耳朵:“三哥在前面书房呢,嫂子一会儿随我去一趟。可好?” “……他在?”朱颜霎了霎眼,袁凛上次还说,他平日并不回府中,只有些节庆才会偶尔回来,而一个同他无关的七夕显然不在此列,看来他会留在府中。多半是担心自己么? “嫂子同我走吧,这里甚是无趣。”袁溶溶挤了挤眼,一把抱着朱颜的胳膊,打算拉她走。 席上所有的女孩子们和那几位夫人均是一脸尴尬,自然脸最黑的还是柳落笙。 虽然朱颜该绣的也绣的,该作的诗也作了,她一个已有婚约在身的姑娘确实留着也无甚意思,但被人拉走这算什么意思? 朱颜敛了敛眸,虽则不明白袁溶溶哪里借来的胆,但她已经打定主意,朱颜柳落笙松口,她立刻就同袁溶溶走,这里那些酸溜溜的姑娘们,她一个也不想奉陪。 “各位小姐还不知道吧?颜姑娘不止擅于针黹,精于诗赋,其实连医术都与我家公子不相上下。”说话的又是那个翠衫少女,一手还绕着垂下的一条小辫,显得天真可爱,“之前竹枝随公子往江南去,便见识了一番颜姑娘起死回生的本事。” 竹枝……朱颜这才恍然想起,那日登上边家的楼阁,那个出现在袁瑶华房中的翠衫女孩,的确是她。 几个反应迟钝的女孩子还在悄悄询问,“她说的是袁府哪一位公子?” “傻丫头,自然是宣清公子了!”有人嗤笑她冥顽不灵,“宣清公子医术绝妙,只要不是寿数到了的人,他都能救回来,幸好能请到他的人极少,否则太医署那群医者都要喝西北风呢。” “阿椿,怎么说话呢?”有个妇人立起身,向那个说话的少女狠狠瞪了一眼,“言语粗俗可鄙,回去罚你一月禁足。” 那唤作“阿椿”的少女吐了吐舌头,仍和身旁的女伴嬉笑,想来时常被罚,早已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不过阿椿的话显然是起到了效果的,那一干少女看向朱颜的目光很多都从开始的不屑和不信,变成了仰慕。 这年头会医术的可不多,医术好的更是凤毛麟角,否则袁凛也不可能凭着一手医术,就敢于同乃父叫板——当然外人也并不知此事。 “姑娘,这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成了。”白?悄悄白了竹枝一眼,这丫头装什么天真可爱,分明长了一副坏心眼。 “走不成,那就坐一会儿罢。”朱颜低低叹息,徐绸珍将桐君堂的事情瞒得很好,却唯独忘了还有一个竹枝见过她行医,真是百密一疏。 坐下来之后,果然有一大堆女孩凑过来,围着朱颜问东问西。 “我不过闲时制些简单的丸药和脂粉,留着自己和舍妹用,哪有竹枝姑娘说的那般神乎其神?”朱颜缓缓从袖中取出几个小瓷葫芦,在桌面上一字排开,“不过是些小东西罢了,若有喜欢的,便随意取吧。” 这几个瓷瓶是她从江南带来的,并未镌着桐君堂的印记,拿出来可谓放心大胆,底气十足。 几个活泼的少女问了一回药丸功效,立刻嘻嘻哈哈地收入囊中,有几人觉得不好意思,还硬是要将自己绣的罗帕赠与她作礼物。 这一来蔚然成风,朱颜收了一桌子的罗帕扇子,她觉得自己若是男儿身,估计这些姑娘都要以身相许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三章 命薄如纸[一] 待几瓶丸药和几碟脂粉分完,朱颜松口气,估摸着这回再无人能扯出理由让自己留下,整了整衣衫,打算起身。 “颜……颜姐姐……”一个羞羞怯怯的声音唤住她。 朱颜寻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说话的女孩,这暑气未消的夏夜,她竟裹着一件夹衣,面色苍白可怜,说起话来也是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但小姑娘的声音倒吸引了很多人注意,只因她问的是:“你真的会看病吗?” 被朱颜一番糊弄转移了焦点的夫人小姐们这才幽幽想起,方才竹枝不是说着丫头会医术么,而且还不在袁凛之下,那做这些小药丸对她来说也太屈才了。 朱颜暗暗苦了脸,但看那小姑娘一副窘得要哭出来的样子,只能耐着性子又坐了下来,和声询问:“若非顽疾,也可一试,这位……” 一旁的婢女连忙颔首回答,“这是我们樊家二小姐。” 朱颜抿了抿唇,打起精神问诊,“那,樊二姑娘有何不适?” “我……那个……”樊二霎了霎眼,一双隐隐泛青的眼圈在灯光下清晰可见,“阿?怕冷……” “?姑娘可否伸手一触?” 白?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倒是很久没瞧见朱颜这么认真地给人诊病了,其实朱颜认真起来的样子好生可爱呢。 樊?怯怯地伸出了手,朱颜先诊了脉,又顺着她的手向上摸了摸,果然整个小臂都是一片冰凉,“?姑娘想来小腿也这般凉?” 樊?苍白的脸竟也泛起一圈红晕,咬着唇轻轻点头。 “无甚大碍的,只是天生阳气有些不足罢了。”朱颜宽慰地笑笑,直起身唤白?取纸笔,不假思索地写起方子。 “小鹿骨煎:碎鹿骨一具,切枸杞根二升。上药各以水一斗,别器各煎汁五升,去滓澄清,乃合一器共煎,取五升。一日二次服尽,好将慎。皆用大斗。” “无比薯蓣丸:桐君堂有售。” 阿椿瞥了眼方子,暗暗惊叹朱颜写方速度不亚于那些医者,“唔?桐君堂……这个我听父亲和哥哥说起过,听说是卖什么……对了,成药!方便得很呢。” 自然也有人是反对的,“不过这一顿药就一具鹿骨,可不是谁人家都负担得起的呢。” “切,?妹妹家中唯一的嫡女,每天吃一头鹿也算不得什么。”阿椿大不以为然。 她那娘亲已经气得七窍生烟,懒于理她了。 朱颜暗暗抹了把汗,将方子叠起,交与樊?贴身的侍婢,不给旁人任何机会,喊上白?就走,连同柳落笙告辞都免了。 等几个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回过神来,一眼望去只能瞧见朱颜披着的一件白纱褙子了,她们这才发觉,怎么就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呢?!她们还有许多问题想问的! 竹枝死死咬着唇瓣,凭什么自己一再刁难却能让她大出风头? “竹枝,你好自为之吧。”柳落笙对于朱颜的不辞而别看在眼中,但并无任何表示,甚至还是放任她离去。 她心里对当年的前辈乾云存了十二分感激,若非乾云首肯她能在乾云奏起琴曲之时伴舞,她觉得自己绝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所以她并不想过多为难朱颜,而且从那夜甲子园中的交锋看来,袁凛并不好对付,她没有必要这般为自己树敌,毕竟袁凛是府中唯一的嫡子,她这个一无所出的填房夫人,可不敢这么轻易就让他记恨上了。 至于这个竹枝,柳落笙勾起一丝冷笑,她也太将自己当回事情了。 朱颜已经走远,袁溶溶带着她和白?摸黑在曲折的花径中乱转,走了半刻,一向步履如飞的袁溶溶突然停下来脚步。 “溶溶,怎么了?”朱颜听到她急促的呼吸,伸手轻轻握住她手臂,“不舒服么?” 袁溶溶颇为烦恼地叹气,声音都发颤了,“我方才就要去斗巧会,但忽然肚痛得厉害,就转去前面寻哥哥,他给我服了颗药丸就没事了,还顺带吩咐我带你去他那里……” “药丸?”朱颜不解摇头,是镇痛作用的么?一边扣住她手腕诊脉。 虽然周围光线不明朗,但白?也能察觉到袁溶溶的确痛得厉害,轻轻唤朱颜,“姑娘,不如寻处地方先让溶姑娘休息一会儿?” “且等等。”朱颜越诊越蹙眉,她的脉象起初还是主痛的弦脉,这会儿已经越绷越紧,成了革脉。 革脉被称为弦脉与芤脉的合脉,弦脉如按琴弦,可主痛证,而芤脉如掐葱管,主大量失血或脱水,结合起来一看,朱颜觉得在袁溶溶身上最有可能的,分明就是半产! “你……你腹中孩子还在?” 袁溶溶已经痛得发僵的身子颤了颤,乖乖点头:“哥哥说有些麻烦,所以拖了些时日……” “为什么要拖?”朱颜现在来不及去想那些原因,只能替她揉按镇痛的穴位缓解一些痛楚,“白?,不管去何处,寻人过来……救人要紧。” 失血,芤脉是大量失血之征,这真的不是闹着玩的。 白?立刻选择顺着原路返回,朱颜扶着袁溶溶在一旁坐下,索性就着极淡的月光为她施针镇痛,果然比方才效果好了不少。 “满头冷汗……”朱颜叹息着为她拭去额角汗水,“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 痛得几欲虚脱的少女无力答话,只倚在她身上微颤。 没等来白?,另一侧却透出一线光亮。 “公子,人不在这里。” 朱颜听出是关河的声音,发觉她们的身影被草丛遮盖,竟直接被忽略了过去,便将溶溶靠在一旁,立起身低呼,“宣清,你来了?” “阿颜,你们为何这么迟?!”袁凛几乎是跑过来的,除了那一次深冬,他以为朱颜已被人得知身份身陷麻烦的时候,朱颜再没见他如此着急过。 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瞬间流失,除了生死一线的事情,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这么着急了啊!难道这个机灵调皮的少女已经没有施救的希望了吗?(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四章 命薄如纸[二] 随着灯影渐朗,后面两人的身影也清晰起来,是塞云和关河到了。 昏黄的光线也映出了袁溶溶苍白的面色,她额角的汗珠凝聚成股,顺着面颊汩汩流下,两鬓的碎发已经湿得如同经历一场大雨。 灯光有些晃眼,她眼睛眯成了一线,还觉太亮,颤巍巍地伸手挡在面前,抖着声低吟,“好痛……” “溶溶……”袁凛在她身边蹲下,取了帕子擦拭她额上的汗水,无奈叹息,“你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朱颜死死咬着唇,喃喃自语,“……不会的,她出血并不多……怎么会……?” 袁溶溶虽是半产之征,出血量却不多,连她着的裙子都未濡湿,从脉象看来却是大量失血的芤脉,那么本该肆意而流的血都去了何处? “哥哥,真、真的吗……?”少女这才落了泪,柔弱的身子因为剧烈的痛苦缩成一团,无助自语,“……那怎么办?” 四周静默,是啊,怎么办?明知道无法可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女孩子死去么? 夜风拂过草尖,带起一丝“??”之声和夏虫的鸣唱。 过了许久许久,袁凛伸出手,掌心放着一红一蓝两个瓷瓶,“……你愿服毒,还是……镇痛?” 半月前着手此事,他便发觉袁溶溶情况异常,在与王神医讨论过后,神医早已预先告知他,多半凶多吉少,可以说今日之事终会到来,只是早晚之间而已。 这药,也是那个时候就备下的。 “我……我还想同母亲说……”袁溶溶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随之而来的是夜幕中散乱晃动的灯影。 “关河,塞云,你们送她回温姨那里。”袁凛立刻起身,将蓝色的瓷瓶递给塞云,回身将朱颜拉到另一侧,“你跟我走。” “可……”朱颜愣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甩脱手想顺着关河和塞云离去的方向追过去,“你怎么知道就没有法子救了?!” 她只知芤脉是出血之征,但究竟有多严重?听闻生产时都会有不少出血,或许袁溶溶的情况也算不得很糟啊? 才走出不远,那些脚步声已近,隐隐还能听到几句交谈之声。 “咦?我记得分明就在此处……人怎么不见了?”是白?的声音,“姑娘她们去了哪里?” “白?姑娘不必着急,夜间昏暗,想必不易辨认地点,不如随我在这一带寻找一番?”柳落笙和煦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一边安抚白?,一边指挥带来的仆役在附近寻找。 朱颜刚想出声,便被袁凛捂住了嘴,悄悄退得更远一些,躲开附近乱晃的灯光。 在没有路径的草地中转了几转,不知绕过多少花草,两人这才踏上了一处平整的小路。 袁凛带着朱颜沿着曲折的路径拐进院落,里面只西侧和南侧有屋舍,东北角上搭个玲珑的小亭,此外便全是夹竹桃。 “这便是你的书房?”朱颜扫了扫院内开得正喧嚣的夹竹桃,与甲子园的布局一般无二,恍惚间让人以为又到了那处诡异的院子。 “进去罢,溶溶的事情你不必管了。”袁凛刚要带着她走进院中,院墙外有亮起一片晃动的灯影。 几人急匆匆的脚步和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一道翻过院墙,落入夹竹桃盛开的花间。 “俞伯,你说三公子当真在书房么?这里头一点声息也没有,也不见灯光。”说话的人听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公子每次回府向来歇在书房,不然他还往何处去?”答话的俞伯叹了口气,“如今已过了二更天,鬼月里哪有医者愿意夜间出诊?偏偏六姑娘得了急病,据塞云说是肠痈,只得来扰公子去瞧一瞧……幸而咱们三公子与六姑娘最是亲厚的。” 传说每年农历七月初一鬼门打开放出鬼魂,要至月末方才关闭,因此七月阴气重,被称为鬼月。 在鬼月的深夜,是不宜出行的,医者常接触病殁的病患,自然更在意一些,不会出诊的。 “是你吩咐塞云隐瞒……?”朱颜压低声,拧起眉头,关于为什么要隐瞒袁溶溶的真实情况,她也能理解,毕竟在这里,未婚而有娠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不管救不救得了,都不可让她蒙受旁人非议。 “是我吩咐,一会儿再向你分说。”袁凛听到那几人脚步声已近院落,忽然拉起朱颜转入小亭内。 “何意?”朱颜踉踉跄跄地被拖了进去,倚着一角的柱子顺气,一边低叹,“或许溶溶真的还有法子救,就去看一看又何妨呢?毕竟你同她……” 袁凛忽然低头,双手勾住她腰肢将她揽近,一边去寻她的唇。 “你……做什么?!”朱颜吃惊地偏开了一些,两手乱推,咬着唇恨声吐字,“你妹妹现在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 “阿颜,别说了。”袁凛的心绪也很乱,他在这府中除了胞姐瑶华外,唯一亲近的就是庶妹溶溶,自然是想尽办法希望救她一命。 但从目前的形势看来,袁溶溶的确已经无法可救,若她有孕之事还有旁人风闻,自己去了反倒容易揭出此事……有塞云在那里,应当会让溶溶少些痛苦,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那几个仆役已经折进院内,见里面漆黑一片,屋中也没一星光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俞伯出声询问:“公子可在屋中?莫不是睡下了?” 无人应声,俞伯担忧地拧起眉头,声音哑着,“这可如何是好,听闻六姑娘都已昏晕过去了……塞云是打小跟在公子身边一道学医的,他说凶多吉少,多半是难以挽回了……公子若是这会儿赶去,不说救不救得,至少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朱颜屏息听了许久,难免忍不住低声抽泣,“溶溶……” 这点低咽的声音似乎被一个仆役听到了,他疑惑地将灯笼一转,光线有一瞬映入亭中,映出两道人影,但他这时还未注意。 但亭内随即传来更大的声响,俞伯等人也注意到异样,齐刷刷地将灯火移向那一头。 入眼的一幕让一个年轻人惊得打翻了手中灯笼,他们看到的是一男一女的身影,那姑娘被紧紧按在身后的亭柱上,被动地与身前的人百般亲密地吻着,好叫人脸红。 俞伯自然认得出自家公子,但疑惑了一下那个有些陌生的,此时正显得些微受迫的女子的身份,随即想起方才有个小姑娘一脸担忧地求他留意一下自己小姐的行踪。 看来这姑娘便是那个朱家那个名气颇大的姑娘了。 俞伯思索了一下,想起关河与塞云向来随侍袁凛身旁,方才是关河通知几人袁溶溶的下落,这会儿又是塞云留在那里医治,想必袁凛早已知道此事吧? 这样看来,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扫了眼身边几个仆从,压低声,“我们回去,就说没有寻到公子。” 直到几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了,袁凛这才放开了朱颜。 “你做什么?!”朱颜怒气冲冲地推开他,他怎么可以当着旁人的面这样?叫她一会儿怎么向人告辞回虚园去? 袁凛蹙了蹙眉,擒住她手腕拖近,搂住她腰间抱起,直接扛上了肩头。 朱颜低声惊呼,陡然脱离地面的感觉颇不好受,双手无助地乱打,“放我下去!” 一路转进屋内,里面漆黑一片,袁凛连灯都不燃,随手撩开帐子,将朱颜扔在了床榻上。 朱颜落在了一叠被子上,算是没有摔得太惨,揉了揉在他肩上硌得难受的胃脘一带,捂着方才撞着的那条手臂坐起身。 烛火这才亮了起来,袁凛在她身边坐下,瞥了她一副要咬人的神情一眼,阖起眸子不语。 朱颜抿着唇,缩在角落里发呆,这算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袁凛今夜是不打算放她回虚园了?可白?还不知她的下落,园中容娘她们应该还在盼着她和白?尽快回去,这样岂不是平白教她们担心么? “阿颜,我怕了……”袁凛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朱颜愕然抬眸,霎了霎眼,“怕……怕什么?” 袁凛挪近了一些,揽她入怀,紧紧搂住,附在她耳边低语,“怕你同溶溶一般……” 朱颜说过她对胎产之事有着极深的恐惧,那时他还劝过,如今却发觉那些话太过苍白无力,若是真碰到这样的事情,他无能为力。 “……溶溶,究竟是怎么回事?”朱颜紧紧抿着唇,又不知不觉滑下些许泪,“真的没有办法么?她……她现在……” 眸子缓缓阖上,倾下更多的泪,“她现在……是不是已经……?” “你也诊过她的脉,是不是?” “……是革脉,主妇人半产。”朱颜哽着声回忆,眼前又浮现出少女苍白的面庞,“革脉为弦脉和芤脉合脉,主痛证与大量失血……可,可我分明记得,她并无过多出血。” 顿了一顿,朱颜自己想起一事,惨然摇头,“是了,我知道了……”是宫外孕造成的腹腔内大出血,所以才会如此。 救治的方法不是没有,但于此地情形来说,只有“遥不可及”能够形容。 不论是 “抱歉,我当时不该说那些……”她不该在那时责怪他的,已过去近半月时间,若非情况当真难以把握,袁凛又怎会任亲近的妹妹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他心中应当已经很难过了,自己却还说那些话。 “阿颜,不必放在心上。”袁凛拍了拍她的肩,随即把她放回床上,“你便歇在这里罢,我会遣人送白?回去。” 朱颜敛了眉头思索,按理说她应当回去,但有想知道袁溶溶的情况,好像只能暂且留下……而且方才已被人瞧见了,这会儿再走,好像早已于事无补。 纠结中,安神香的气味缭绕在身侧,很快就让她睡了过去。 中夜时候,她迷迷糊糊听到一个微哑的声音响起:“公子,六姑娘是亥时与子时之交殁的。” 朱颜半梦半醒,只往身前的怀抱里蹭了蹭,企图寻些什么盖住耳朵,好不受这些声音的干扰。 “出血不甚,温娘自会掩人耳目。”塞云下意识透过纱帐瞥了瞥这会儿睡得正沉的朱颜,随即又移开眼,“依照六姑娘遗愿,鸡鸣一到便会火化……老爷允了。” 袁溶溶年方十四,还有数月方才及笄,这会儿算作早夭,又是小小一个庶女,即便归葬也无甚体面,她若执意要一把火烧了,也随她了。 “……知道了,你也去歇下罢。”袁凛低低叹息一声。 这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微微透亮,耳边偶尔传来清脆的鸟啼。 朱颜侧头看了看,袁凛已不知去了哪里。 看天色,大约是鸡鸣时分,也就是五更刚过,朱颜从未习惯这些勤劳的古人的作息时间,别说鸡鸣起身,便是平旦也做不到,从前为了出诊还会早起一些,住进虚园后,则往往一觉睡到辰时,没少被容娘怪罪。 所以她打算闭上眼再睡会儿。 但这一闭眼,忽然想起昨夜隐约听到的对话,眸子一睁,翻身坐起,再无些微睡意。 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还是没能活下来,这会儿大约已化作烟尘了罢? 袁凛一早就起身了,多半也是送她去了。 可那个女孩子才那么小的年纪,她那般机敏聪慧,为什么要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憾然离世?朱颜有的时候觉得,其实一个人生病与否,这事说到底,也还是看天意啊…… 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个时辰,朱颜才慢吞吞起榻,一抬手才发觉,脸上不知何时又溢满了泪痕。 随后,袁凛也回来了,同他一道进来的还有塞云和关河。 “就在此处说罢。”袁凛见她哭得两眼通红,递给她一块绢帕拭泪。 关河微微颔首,“颜小姐节哀。”随即话锋一转,眉目也凛然起来,“此事只怕并不简单,六姑娘死得冤了。” 朱颜愣了愣,轻轻咬住下唇。 关河说得一点不错,就算袁溶溶因怀胎而导致出血而亡是个意外,但那个害她如此,从始至终从未露过面的男人又是谁?她那一日,又是怎么偷偷一人溜出府,进了桐君堂,还遇上了他们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五章 吾心有恨如此(4k) 袁溶溶的确死了,但并不代表关于她的一切都已终结。 太多的巧合足以证明,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绝不会是偶然,而那个一手造成这么多偶然的人,正是应该为此负责之人吧? “那日六姑娘前往偷溜出府,的确有人暗中替她安排,但那人究竟是谁,目前尚不明朗。”关河眉头拧起,那人竟然能够掩藏得这般好,几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能有这样细密心思的人,不知是否府中之人。 袁凛并不意外,略显疲惫地坐了下来,倾了半杯茶水,“你继续说。” “……那日知晓公子会经过桐君堂附近的人,应当只有老爷一人。”关河说得犹豫,他可以确定这事不是袁牧所为,但按目前的线索看来,的确只有袁牧才有可能对袁凛的行程了如指掌——难道有人胆大到往他身上栽赃? “也未必不是父亲所为。”袁牧对几个儿女本就无甚感情,若是目的驱使,有什么不可能的?至少袁凛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的。 塞云静静听了半晌,待关河全说完,才取出一个小绢包,缓缓打开,放在几上。 里面包着一块花生状的点心,外壳炸成金黄色,在帕子上洇出不少油迹。 “昨日夫人照例派人给几位姑娘送去巧果,这一枚是温娘交与我的。”塞云将那枚花生拦腰折断,露出里面黑乎乎的芝麻馅儿。 塞云指着其中一点淡黄的果仁状物,蹙了眉,“这是桃仁。” 朱颜拈了另一半,眯着眼看了半晌,“这个似乎是赤芍?闻起来还有些很淡的药味,不知是人参还是当归?” 袁凛从她手中接过,仔细嗅了一会儿,“……是当归。” 之后谁也不说话了,一个七夕的巧果,里面有桃仁倒是没什么奇怪的。但谁会在里头添这许多的药材? 中医有一道经典的补血活血方剂四物汤,所用药材便是当归、川芎、芍药和熟地,阴虚者用赤芍,阳虚者用炒白芍。 这巧果中好巧不巧有当归和赤芍两味。带上桃仁共是三味破血药,当真是无巧不成书,不愧是七巧节的时令糕点。 关河虽然不通药理,但也察觉到了异样,沉声询问:“难道是柳氏所为?”或许柳落笙从袁牧那里听到了那日的安排。因此暗中遣人放袁溶溶出府,倒也说得通。 “柳氏出世向来小心翼翼,她素日待六姑娘也算宽厚。”塞云不同意这个说法,“若是柳氏自持身份,大可以六姑娘冲撞长辈,目无主母为由,将她狠狠教训,不必如此费心。” 朱颜拧起眉头,好好的一家人,偏要弄成这样尔虞我诈。活得也不累么? “塞云,你往厨下问一问,昨日的巧果是谁配的馅儿,又是谁吩咐做的。”袁凛吩咐完,不知想起什么事情,“阿颜,你暂且留在这里,我一会儿送你回虚园。” 朱颜霎了霎眼,白?不知有没有回去,自己一人又认不得府中道路。似乎也只能如此。 袁凛匆匆离开后,朱颜携了册医经,百无聊赖地倚在窗下看书。 每一页上都作了批注,字迹有的已经淡褪。新墨压着旧迹,皆是蝇头小字,写得工整细心。 朱颜看得入神,不知何时一抬头,身边多了一道绿莹莹的身影,双垂髻。苍苔色的发带,正是昨夜对自己颇有微辞的小姑娘竹枝。 不过她这会儿神情自然,半点也没有昨夜咄咄逼人的样子,朱颜也不好意思显得太过记仇,偏了头看她,“……竹枝姑娘,可有事?” 竹枝垂首弄着衣带,颇有几分怯生生的模样,眼角也低垂着,“公子请颜小姐过去一趟。” “去何处?”朱颜放下手中书册,狐疑地看着她,“若是送我回虚园,怎不见他亲自来?”朱颜很清楚,袁凛从来喜欢亲力亲为,方才既然那么说了,便不可能再差遣别人来送自己。 “公子在六姑娘的寝房,说在茶水中发觉些异样,因此请您一道去。”竹枝抬起眼,一双水灵灵的眸子转了转,“颜小姐若是急着回去,竹枝去回复公子也……也好。” 朱颜这才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衫,原来方才袁凛匆匆离去,是去溶溶那里找线索了,“那走吧。” 竹枝较昨日安生了许多,只顾垂着头走路,一双油绿色的绣鞋不时露出裙底,小脚步子迈得飞快,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朱颜懒得理睬她,只顾跟着走,一边观察府中景物。 她们走的这条路甚是荒僻,一路上草木虽是精心照料过的样子,却不见一个人影。 “颜小姐……”竹枝忽然唤她,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双眼中也盈盈欲滴,“求颜小姐成全我这一片痴心吧……” “何意?”朱颜疑惑地看着她。 竹枝停下了脚步,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一手捋着鬓边稍长的发丝,低声嗫嚅,“我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不想十余年前家中遭难,父兄离散……”竹枝说着低头抹抹眼泪,哽咽难言,“这些年都由益谦先生收养在府中……” 朱颜凝神听着,这样的身世经历,听起来倒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竹枝见她不语,继续哭诉,“我自幼同公子一处长大,宁愿舍弃身份,在他身边做一个小小婢女……” 朱颜算是明白了她想让自己成全什么,截口打断,“……竹枝姑娘,你识得丁香吧?” “……我,我为什么要认识她?!”竹枝咬了唇,哭红的眼睛控诉一般望着朱颜,似乎真的被她欺侮了一般。 朱颜淡淡笑了笑,“我听闻当年有人将瑶华姐姐从宫禁救出,还带着两个小姑娘,一个是丁香,另一个便是你罢?” “公子告诉你的?”竹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怨毒,“不管我是不是,反正我同你一样,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竹枝姑娘说错了。我如今已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了。”朱颜抿唇,“你我都不过一介普通人而已,你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高。” 朱颜暗暗叹息,这小姑娘根本没有明白。她如今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嫁人,并非因为家中父兄俱都罹难,家道没落,而是因为她原是入宫的秀女,在现在看来。早已算是个死人。 像袁瑶华那般,不也只能悄悄远嫁经商之家么?丁香倒是个乖觉的,自知命运多舛,早早觅了个寻常夫婿嫁了。 “哼,朱矩之怎会有你这样不知自矜的女儿?还有丁香那个女人,忒不知自重,好好地放着妾室不做,偏要嫁与一个下人,真没眼色。”竹枝满脸鄙夷,在她看来。身份是万万不可抛弃的。 “竹枝姑娘希望嫁与人为妾,别人却未必这样想的。”朱颜揉了揉额角,许久没有与人争执,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拂袖欲去,“不是说宣清还在等我么?还是快走罢。” 竹枝一把抱住她的手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颜小姐,不管你怎么看,竹枝就是一心嫁与公子为妾。求您答应我……” “我母亲宠我的很,岂会容得下我将来受委屈。”自然,朱颜自己也不会喜欢这样,而且她对这个竹枝尤其不喜。接纳她不等于给自己添麻烦么,她又不傻。 竹枝委屈地抹着泪,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两人停在了一处两层的楼阁前,朱颜抬头望了望,这楼阁上的匾额已经摘下,砖瓦亭台也显得有些破旧。唯有这种建筑的样式看着还算气派,难道袁溶溶平日就住在这种古老得快散成粉的地方? 木门“吱呀”一晃,走出个人影,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见着面前两人,立刻堆起笑,“哟,竹枝姑娘,还有这一位……我来猜猜,这就是三嫂吧?” 竹枝埋下头,又是一副羞怯的模样,“四、四公子怎会在此?” “我这不是来瞧瞧六妹生前住的地方么?”那青年人笑着看竹枝,颇有几分孟浪之态,把个小姑娘看得脖子都红了,这才转头打量朱颜,“不知道三哥和嫂子提起过没有,我是府中四子袁?j。” 朱颜微敛起眸子,“宣清从不提起这些,他人不在此处么?” “哦,三哥刚走,两位来迟了。”袁?j见朱颜闻言就要走,一副遗憾的样子,“嫂子怎地这般着急,就算三哥不在这里,嫂子也可暂留一会儿的。” “不必再留,平白教宣清着急。”朱颜抿唇,袁凛若是约她前来,就绝不会独自离开,是她听闻溶溶之事后就大意了,误入圈套。 袁?j显然不打算放朱颜走,上前拦腰抱住她,嬉皮笑脸,“嫂子怕三哥担心,却忍心教我一人留在这里么?这屋子里头死过人,我一个人会怕的。” “放手!”朱颜横过手肘,一边想从袖中取出浸了药物的帕子,无奈力气不够大,还是被半拖半拽地拉进了屋内。 里面光线昏暗,蛛网缠结,应当空置了至少十年有余,绝不会是袁溶溶素日的居所。 袁?j拧着朱颜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扣在她腰间,迫着她走进里间,一边笑道:“嫂子一定不知道这是何处吧?” 朱颜抿唇不语,手悄悄在不惊动他的范围内摸索,将那块帕子紧紧握在手中。 “这里呀,原本是正室夫人的住所。”袁?j微微仰起头,颇为感慨地看着房梁处一挂又一挂的蛛网,“我三哥的母亲便死在此处,所以这府中若有一处他绝不会来,那就是此处。” 朱颜心骤然一紧,这无疑是在告诉她,袁凛是不会寻到她的,这袁?j究竟想做什么? 袁?j忽然凑近,在她耳边轻笑,“世人都说嫂子与小叔向来是暧_昧的,嫂子不这么认为吗?” “……你什么意思?”朱颜死死咬着唇,手微微一错,将帕子落到地上。 但袁?j并未去捡,只瞟了一眼,“我既敢这么做,自然知晓嫂子身上带着何物防身,怎会轻易中计?你说是不是?” “或者不妨做些更有意思的事情……”袁?j小心拈起地上掉落的帕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朱颜笑笑,“这帕子上的药力如何,不如嫂子亲自一试?” 朱颜屏息,什么叫作“自作孽,不可活”,她现在感受尤深,被自己配成的迷药弄晕,这实在太过丢人。 袁?j也没打算真的迷晕她,不过他的理由让朱颜几乎气晕,因为他说的是:“若是一会儿完全晕了过去,那一会儿做起来岂不是十分无趣?” 朱颜吸入了少许迷药,虽然不至于昏晕过去,但力气越发不济,这会儿被袁?j轻而易举地拿住了手腕,一下也挣不动。 情况于她来说太不乐观。 袁?j将她压在墙上,一手肆意地扯落她身上的衣衫。 朱颜一身夏衫本就由轻纱缝制,轻薄得纱料一点不经扯,只片刻工夫就被扯得七零八落,隐隐约约地露出身子。 她已经清楚地感到了面前渐渐变粗的呼吸,面色禁不住泛红起来,死死咬着唇,摸不定袁?j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袁?j将目光落在她绣着红梅的抹胸上,强忍住一把扯去的冲动,微微将目光上移一些,觑着她微红的面颊和带些雾气的眸子,“颜小姐甚得朱氏看重,若是娶了你,自然能够得到朱氏的青睐……而且,我三哥并不得父亲喜爱,他们迟早会闹僵,颜小姐还是跟了我才好。” “所以?”朱颜阖起眸子,咬牙恨道,“你觉得我叔伯若是知道今日之事,就算你得了我的身子,他们是会帮你,还是想个法子杀了你?” “颜小姐说笑了,只需不放你归宁,谁会知晓今日之事,嗯?”袁?j凑得更近,嗅了嗅她身上那种特有的香气后,在她脖颈上用力咬了下去。 “唔……”朱颜忍不住轻声呼痛,因为吸入了些许迷药而发软的身子也愈加无力,几乎顺着身后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 袁?j则被她这一声柔弱的低吟勾得更加难以自持,越发疯狂地在她身上亲吻咬噬,顺势将她上身的衣物全都扯落。 朱颜没有盲目反抗,只紧紧捏着一枚方才摸索到的长针,打算趁袁?j不备之时,寻到要害穴位扎下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吾心有恨如此[二] 不过还没等她寻到机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伴着急促的低语,“公子,属下已四处寻过,无人见过颜小姐,只怕便在这里。” 辨出是关河的声音,朱颜微微一愣,随即惊叫,“宣清!我在这里……” “闭嘴。”袁?j心里一咯噔,他想过他那心思缜密的哥哥最后还是会寻来此处,但何至于这么快?惊慌之下死死捂住朱颜的嘴,不容她再叫出声。 朱颜顾不得再等,反手将针一甩,也不知究竟刺在了何处。 袁?j被她的举动惹恼,忽然死死扼住朱颜脖子。 呼吸受迫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朱颜知道这并非最可怕的,脖颈处存在两个压力感受器称为劲动脉窦,一旦受到压迫就会使心脏减缓甚至停止,整个过程只需三分钟不到。 因此她两手尽力用手为自己撑开一些,虽然得不到空气同样不好受,但还不至于死得那么快。 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空气一点点缺失,这样的感觉似乎在哪里体验过? 是了,在她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里,有白草红花,有潺潺流水,她记得被水淹没的感觉也是这般,怎么也透不过气。 这一个恍惚,她恍然觉得自己闭上眼还能回去,几乎放弃求生。 幸而不过片刻,袁凛和关河便寻到了此处。 听到门声的时候,袁?j彻底慌了,扔下朱颜急急翻窗而去。 关河听到隔扇乱响的声音,立刻追了过去。 屋内一片狼藉,朱颜倒在凌乱而破碎的纱衣中,整个背部都裸露在外,长发披散,如同?纱一般铺在地上。 “阿颜?阿颜……!”袁凛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她扶到自己怀里,脱下外衣将她的身子包裹起来。 她极微弱的鼻息和细到几乎没有的脉搏总算证明了她还活着,袁凛长舒了口气。抱着她倚在墙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可以慌成这样,开始怎么也摸不到脉象,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是根本就握错了地方。将手放在了尺骨处,学医十余年,他从没做过这么丢人的事情。 关河很快就回来了,面色阴沉得吓人,在看到朱颜之后也愣了一会儿。才低声答话:“四公子躲进了祠堂,属下只得将此事禀告给老爷。” “四弟做得失当了,只怕父亲也放不过他。”袁凛总算缓了过来,抱着朱颜起身,“此事你只需暗中留意即可,去安排下车马吧。” 朱颜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好痛,想伸手捂一捂,手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住了。 “阿颜,醒了?”袁凛松口气,低头在她额角轻轻蹭着。“你可算醒了……” 朱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眼前的形象渐渐明朗起来,忽然伸手抱住了袁凛,低低哭诉,“宣清……” “阿颜,别怕,没事了……你现在还难受么?”袁凛抱着她坐起身,伸手覆上她正揉着额角的那只手,“头晕么?” “唔,有些痛……”朱颜挣了一下。原本松松披在身上的衣衫散开来,下意识低头一看,从脖颈到胸口,密密麻麻的全是惨不忍睹的瘀痕。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霎时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 袁凛也眸色一黯,之前一直都在焦急地等她醒来,还未来得及查看她的身子,这会儿看来,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朱颜飞快地笼起衣襟,仔细一看还是他的衣服。想起自己那时候衣衫被扯得零零落落的狼狈样子,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氛围异常地尴尬,直到关河挑起车帘进来,朱颜才恍然间发觉,他们原来正处在行进的车中。 “颜小姐醒了,身体应当无碍了吧?”关河看了眼她脖子上深深一道青紫的瘀痕,叹口气,“很快就到苯园,颜小姐到时好好休息一会儿。” “嗯,多谢……”朱颜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忽然抬起头,“你,你方才说什么?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关河不解地看着她忽然来劲的模样,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苯园,是神医居住的地方,有何不妥?颜小姐不乐意去那里么?” “你先出去罢。”袁凛摩了摩朱颜的手臂,将她拉近身前,“阿颜告诉我,那是何物?” 朱颜抿唇笑了,将之前那些事情的阴霾略略驱散,“宣清你先猜一猜,那会是什么东西?” “我猜了十余年,也未猜出师尊那园子是何意思,阿颜竟还狠心让我猜?” “苯”这个字,在古文中并无踪影,最多看在它顶了个草字头,能够猜出此物同植物有一星半点的关系罢了。 朱颜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但突然发觉自己解答名词解释的水平受到了极大的考验,脑袋又因为方才的缺氧而晕乎着,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其实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你就当它,也是一种……嗯,一种草药一样的东西,不就成了?” 袁凛只是含笑看着她,其实他疑惑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自家师尊说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只不过方才见朱颜陡然改变面色,想要逗逗她罢了。 “说来……”朱颜抿了抿唇,忽然想起袁?j说的那些话,霎了霎眼,“你怎会寻到那里去的?你那四弟说,你……你不会去那里的。” 袁凛颇不以为然地嗤笑,“将你带到一个人人都知道我不会去的地方,也不知他们是将自己看得太聪明了,还是将旁人看得太愚钝了?” 他回到书房见朱颜不在,就猜到朱颜多半是被人诓走了。 因此他遣了关河四处去查看,自己匆匆往袁牧和柳氏那里去过一回后,便带上关河一道前往那处废弃的楼阁——朱颜果然在那里。 “阿颜,告诉我,是谁将你带去那里的?” “……是你的身边的那个丫鬟,竹枝。”朱颜有些不悦地咬了咬唇,“你先前说,乾云带出宫的另一个女孩子也养在你们府上,却怎么没有告诉我,她自小便跟在你身边?”(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七章 吾心有恨如此[三] 袁凛被她埋怨得莫名奇妙,沉默了良久才沉声询问,“竹枝并非我身边侍女,是谁同你那般说的?” “是她自己说的……”朱颜不解地摇头,竹枝连这些都会胡说? “此事……”袁凛阖眸想了一下,低声解释,“当初丁香和竹枝刚来到府中的时候,父亲的确有过这样的意思,便是将丁香作为陪嫁的媵妾一同出嫁,而竹枝则指给我做妾,但我从未答应过,因此竹枝一直都在柳氏那里,她喜欢打扮成个丫头的样子,府中却人人将她看做小姐,谁敢给她受些许委屈?” 也正因为袁凛对竹枝那种自愿伏低做小,却又总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作态厌恶非常,所以平日他几乎从不理睬竹枝。 “可那一次,你去江南边家探望你姐姐的时候,竹枝不就在那里么?”朱颜不解地摇头,若非侍女,为何会带她出那么远的门? “她自己吵着要跟着,说是可以见到她瑶华姐姐和丁香姐姐,父亲这才再三再四地嘱咐我带她去。” 袁凛这句话说完,车马也刚好到了苯园外。 不过直到车子径自驶进第三进院子,朱颜才被准许下车。 才揭开车帘,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扑了过来,一把抱了朱颜哭。 “白……白??”朱颜好奇地看着扑在自己怀里大哭的少女,“你怎会在这里?” 白?哭够了才抬起头,一眼就瞧见了朱颜脖子上的瘀痕,又开始抹眼泪,一边低低咒骂,“到底是哪个该被千刀万剐的混蛋把姑娘伤成这样?!姑娘告诉我,白?这就去同他拼命!” “……你冷静些,我已经没事了,过些日子便会消去的。”朱颜方才一直靠在袁凛怀里,如今站了一会儿才觉得体力依然不济,只怕还需歇息一会儿才好。“这里可有热水?我或许需要歇一会儿。” “已备下了。”白?扶着她挪进浴房,一边解释,“我昨夜就被宣清公子遣人送回了虚园,原说今早姑娘就回来了。不想却来了个人,说姑娘出了些意外,怕是近几日都不会回虚园,吩咐我们收拾些衣物往这儿来。” “……近几日?”朱颜霎了霎眼,疲惫的精神被浴房里氤氲的热气一蒸。越发觉得困倦,无力再去思考那些,只能扶着浴桶的边缘,任由白?替她解开衣物。 衣物滑落,她瘀痕点点的身子再次露了出来,白?不由惊呼,但见朱颜衣服困倦的样子,不敢再问,只是飞快地替她清洗身子,随后扶她去睡下。 袁凛始终等在院内。见白?满面泪痕地抱着衣衫出来,低声询问:“阿颜现下可好?” 白?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出声,“宣清公子,这件事绝不能这么算了!究竟是谁把姑娘伤成那个样子?!” 不仅是脖子上那一道险些要了她命的瘀痕,还有身上,她身上那些……白?根本想象不到,朱颜那个时候到底忍受了多大的屈辱? “此事我会妥善处理,白?姑娘莫要担忧……”袁凛回头给关河使了个眼色,关河会意。转身离开。 白?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叹息,“姑娘她……她未失清白,公子莫要因此疏远姑娘。” “白?多虑了。”袁凛犹豫了一下。缓步拾阶而上,“我进去看看她。” 朱颜睡得很熟,因是暑热未散,她身上只裹着软纱的睡袍,胸口和腰腹部分都以繁复的绣花纹案遮挡,其他地方半透明的轻纱随着她呼吸时的轻微耸动。不时映出她带着斑斓瘀痕的身子。 袁凛移开了眼不看,只将目光落在她脖颈间的淤紫上,那个时候,若是他再迟上那么片刻,会不会就真的见不到她了? 白?说的没有错,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手指轻轻顺着她的脖子滑过,又落在锁骨附近的一处伤痕上,不仅是极深的痕迹,竟然还咬破了皮,究竟是怎样想的,才会下这么重的手?! 袁凛觉得他现在颇有自己小心翼翼珍藏着的美玉,却被人轻轻易易就打碎了的那种恼火。 朱颜睡梦中觉得颈项附近丝丝的痒,不满地嘀咕了几句含糊的话,伸手抱住袁凛手臂,不让它再乱动,然后继续睡觉。 “阿颜……”袁凛被她拉得微微俯下身子,这个动作本就已经很难保持,偏偏朱颜还不时将下巴在他手指上蹭来蹭去,不时还用唇轻轻抿着。 眼看朱颜暂时没有放手的打算,袁凛只得将她往里挪了些,在她身侧躺下,一手任她抱着,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背,也算稍作休息。 过了半日,黄昏的时候,关河轻手轻脚地挪了进来。 朱颜怀里抱着一团薄被兀自好睡,袁凛则倚了个枕头坐在她身边看书,听见关河进来,抬眼看了看他,“事情办得如何?” “老爷已将竹枝指配了人家,不过那难缠的丫头哭死哭活地不愿意去,这会儿柳氏正劝着呢。”关河面色一动不动,看不出半点喜怒,“塞云问过厨下了……昨日送往六姑娘那里的巧果,也是竹枝冒了柳氏的意思换过的,如今看来此事她也脱不了干系。” “……溶溶虽然言语间活泼些,喜爱开人玩笑,但从未得罪过竹枝,她为何要这样害溶溶?”袁凛蹙眉,手中的书册被捏得皱了好几褶。 关河闭了闭眼,沉声答道:“属下也不知。”此事的确一无道理啊。 “还有四公子……”关河又说下去,“属下依照公子的吩咐,将此事稍稍透露给朱家,弦之先生爱护颜小姐心切,果然怒气冲冲地兴师问罪,这会儿老爷已将四公子关了起来,依公子的意思,是否要……?” “唔……”朱颜被两人的谈话声惊醒,迷茫地睁开眸子,“你们在说什么?” 关河顺了眼,不说话了。 袁凛低下头,柔和地拂了拂她的面颊,“阿颜,那些欺侮你之人,我替你杀了好不好?”(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八章 吾心有恨如此[四] 朱颜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拧了眉头,“宣清,不要铤而走险。” 她承认自己那时却有杀人的心思,但现在平静下来之后,这样的心思已经淡了。 毕竟人命宝贵,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夺人性命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她能够清楚地记得亲手杀死小白鼠时它眼底的那种绝望,更何况于人呢? 而且这些事情哪有袁凛说得那般轻松?纵然有些药物很难验出,但也需要设计巧妙才好,她不希望袁凛因为自己惹上麻烦。 “阿颜若是为我考虑,大可不必忧心。”袁凛揽着她安慰,“我会小心行事。” 朱颜缓缓点头,她从不认为自己心胸有多宽广,虽然不希望看到有人因此而死,但也不会一点不存报复的心思。 “若论报复,或许‘生不如死’,才更有意思一些。” 关河一直默然立在一旁,此时面色难免有些许扰动,他从前一直认为朱颜心地很好,她今天的这句话,确实有些惊人了。 “我明白阿颜的意思了,你睡了大半日,起来同白?说会儿话,醒醒神罢。” 白?送了清粥进来,还有些酸甜适度的醒神小菜。 朱颜只轻轻抿了一口,咽喉一带因为被扼伤而牵起一阵钝痛,忍不住蹙起眉头。 刚想放下,白?挡住她,满脸心疼,“姑娘好歹喝一些,都已经这么可怜了,若是再不吃东西,怎么受得住?” 朱颜吃起东西来始终奉行“食不言”的养生原则和礼仪规范,除了轻微的调羹与碗边的撞击声外,一无声响。 白?则坐在她身旁,絮絮地唠叨:“宣清公子说,明日将绮姑娘她们一道接来这里住下,再无人会来扰的。” 朱颜静静听着,一边忍痛下咽。一边暗暗揣测袁凛的用意。 她那时候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已经到了苯园附近,估算不出此处距离城中究竟多远。 按照袁凛的意思,这里似乎十分隐蔽。寻常人根本无法找到此处? 好容易喝完了稀粥,朱颜轻轻揉了揉脖子,扯住白?哑着声询问:“你从虚园到此处,路上行了多少时间?” 白?一边麻利地收拾碗筷,一边偏着头想。“大约有两个时辰的车程呢,我从帘子里头瞧过,这儿是京城以西的郊外,唤作‘怀明镇’,容娘说,绸珍姑姑的那处田庄便在这镇子上。” 朱颜眸色一亮,“我们明日去拜访她,如何?” “姑娘真是听风就雨,绸珍姑姑名下的田庄虽在此处,但她人并未住在这儿。”白?将碗筷收进食盒。清脆的声音如柳间黄莺,“杏叶姐姐,烦劳你将这些送回厨下。” 屋门一晃,一个鹅黄色的灵巧身影蹿了进来,可怜巴巴地望朱颜一眼,“可算见着姑娘了,容娘说我不懂事,进来只会吵着姑娘……” 她分明只是那时候忧心朱颜,在车上多问了几句而已,便又被容娘训斥了一通。说她一点不知谨言慎行,一点不知有句话叫作祸从口出,因此一下车就被容娘揪去教训了。 “你们都来了,那谁替我看管虚园呢?”朱颜一手捂在脖子上。生怕那几道狰狞的伤痕吓着了杏叶。 “姑娘别担心,今日来的是我和白?妹妹,还有容娘、洛娘两个。”说到容娘的时候,杏叶吐了吐舌头,向一旁正嘲笑她的白?扮了个鬼脸,这才接着唧唧呱呱地说下去。“明天小封他们会送绮小姑娘来这里,陈娘留在虚园,管着那些仆从,姑娘不放心么?” 朱颜这才宽心笑了,杏叶虽然说话行事有些莽撞,脑袋却不笨,这才短短半月时间,便瞧出她最信任的人乃是白?和陈娘。 陈娘也是她初来这里便认得的人,又与徐绸珍关系颇好,所以朱颜总把她当作母亲一般对待,而且陈娘总会变着法子做些她爱吃的菜,朱颜对她依赖得很。 晚些时候,容娘也来看望朱颜,难免又恨恨地骂了一番,痛惜自家娇生惯养的姑娘此番受罪不浅。 朱颜趁着她心疼自己,抱着容娘的胳膊撒娇,向她央求了好些药材和碗碟,说是近来身体虚弱,要给自己煎些药补一补。 容娘不通药理,被她哑着声儿一央求,不忍拒绝,当晚就将朱颜指名要的东西送了过来。 夜间,白?和杏叶帮着朱颜整理那几包药材。 “唔,你们可曾见上头写着‘钩吻’的纸包?”朱颜嫌脖子上的伤痕太扎眼,索性寻了条披帛,当作围巾一般缠在脖子上,这会儿一只手里团着过长的轻纱,另一只手在满地的药材包中翻找。 “姑娘,在这里!”白?寻到了纸包,却是愁眉不展,将另一个一并交与朱颜,“姑娘说要配些方子补补身子,怎会用乌头呢?想是容娘记差了么?” 白?别的药材再不识得,这让她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罪魁祸首可忘不了,这会儿拿在手里,还直打着颤。 “……我并无病痛,有什么好补的?好生睡上几觉便好了。”朱颜接过她手中的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花叶,叶子墨绿,花朵枯黄,皱缩成一团一团。 “诶,这不是金银花么?”杏叶手快,拈起一朵细长的花苞,“昨儿陈娘还摘了些给大家炒菜吃呢,说是解暑气。” 朱颜勾起淡笑,这是钩吻,它还有个闻名于世的名字,唤作“断肠草”,其花朵与金银花无比相似,极容易造成误食,真真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杏叶,莫要乱碰,好生放在这里。” 几上已经排开了四个纸包,再添上白?递过来的两个,总共六个,朱颜一一打开来。 里面有的是草茎枯叶,有的是块状物,最奇怪的当属一包扁圆形的薄片,和一包晒干的花苞。 “这是雷公藤,这是钩吻……”朱颜眸子一转,落在那一包扁圆形的东西上,唇微微一动,“马钱子。” “这边三包,这是乌头,这叫作雪上一枝蒿,也称短柄乌头,还有这个,是曼陀罗。”朱颜一口气说完,缓了一缓,见白?眉头微敛,杏叶则是一脸迷茫,坐下来沉声叹息,“这里每一种药,都足以致人死地。”(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九章 火凤欲纾忧患[一] 第二日一清早,朱颜便起身捣鼓这些药材。 白苹心思细密,做事小心,因此在一旁给朱颜打下手,杏叶无聊得很,只能坐在一旁伸长了脖子看。 她着实不明白,像朱颜和白苹那样,用小石杵将那些药材捣烂成泥,或浸在香油中,或浸在水中,究竟有什么作用呢? 她记得昨日朱颜说,这些药材都有剧毒,她诓了容娘给她取来,便是要制些毒,以防将来再碰上什么不测。 白苹先是百般劝阻,后来朱颜搬出了自保的理由,白苹才勉强答应下来,但还是免不了絮叨了一夜,千叮咛万嘱咐朱颜不可轻易使用,以免被人抓了错处。 其实朱颜也挺不愿意一大早就窝在屋里琢磨这些,但袁凛昨日吩咐过了,说是这苯园中道路曲折,还有些机关,不可随意踏出院子,以免误伤——否则她真想去见一见那个据说活了百十来岁,还是她曾祖的神奇医者,王神医。 这世间已无人知道那王神医确切的名字,他自己又对过往种种缄默不语,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着两件事——研究药理和机关。 因此识得他的人都尊称他一声“神医”,不仅是因为他医术高明,更因为此人经历传奇,就是这一番历经战乱的高寿,都足以让人们将他奉为天神。 不过目前为止,朱颜也只能听着苯园中原本的小丫头讲述神医的各种神迹,一边三心二意地指挥白苹处理那些药材。 那小丫头名唤彩彩,自小便在苯园做活,说起神医的那些故事来,一张口就没停下的时候。 譬如六年前,神医独自闷在自己屋里捣鼓硝石和木炭粉,一不留神就将屋子给炸了,据说白头发白胡子都染成了黑头发黑胡子,一下子返老还童。 又譬如四年前,神医有些老糊涂了,说是独自外出采药去,结果在镇子上迷了路,要不是袁凛那一日恰好有事寻他,指不定被镇子上那些人当作谁家走失的老人,送到普济堂去。 朱颜一边听着这些近似跳梁小丑一般的行事做派,一边翻阅着那册从江南带来的《王氏奇症汇》,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可爱的老人同编写这部学风严谨的奇症汇的人,乃是同一个。 彩彩正说得高兴,却忽然咽住了声儿,随即“噌”地一下跳起来,“是公子来啦!” 朱颜也忍不住立起身向门口迎去,虽然她也想自矜一些,但昨日袁凛在她醒了之后就匆匆走了,直到现在才回来,哪能不担心。 袁凛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衫,暗青的缎边在阳光下闪出一种变幻莫测的光彩,将他含着微笑的俊颜晃花了几许。 “阿颜,随我来。” 朱颜愣了一瞬,随即回头吩咐白苹,“你先歇会儿,同杏叶、彩彩她们说会儿话,等我回来再研不迟。” 刚踏出屋子,朱颜便愣怔了。 清晨明朗的阳光下,俏生生地立着一个玄衣绯裙的女子,头上一支凤头钗随着风拂过摇摇曳曳地碎响,彷如九天凤鸣。 朱颜听到自己雀跃的声音,“纾姐,你怎么来了?” 纾忧眸子微微弯起,向着她轻笑,“我来这里拜访你,颜妹妹不喜欢么?” “怎会不喜欢?”朱颜笑着迎上前,心中虽然惊喜,但也不禁替纾忧担心,这京城可不是她说回来就能回来的地方。 “你们去那边说罢。”袁凛指了指西南角的六角小亭,“茶具已备下。” “多谢。”纾忧的声音比从前柔和了许多,只在每句话的结尾还透出些许位磨平的棱角。 朱颜惊讶地打量着纾忧,她知道纾忧从不是个会轻易言谢的人,也不是个会轻声细语说话的人。 在朱颜的印象里,纾忧向来高傲不已,骄矜到不愿与常人对话,更不会笑,但今日她有些反常,难道是怀明镇临近上京的缘故? “纾姐……”朱颜一边娴熟地打了火折煮茶,一边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瞥她几眼。 纾忧正颇感兴趣地看着她煮茶滤茶,她自小身为公主,琴棋书画还会学一些,茶艺这些东西却是不碰的,后来离开京城,忙于生计,自然更没有闲情学这些。 “我半月以前便已到达怀明镇,同绸珍姑姑一道。”纾忧拈住她递来的青瓷杯子,微微敛首嗅了嗅茶香,抬眸将微冷的目光落在朱颜颈间,仿佛要透过她缠在上面的披帛看到底下的情况。 朱颜放下了手中公道杯,不自在地扯了扯狭长的薄纱。 “伤势可重?”纾忧早已听袁凛提起了昨日的事情,这会儿又见她大夏天的裹得严严实实,多半是不想让人瞧见伤痕的缘故。 “无妨的。”朱颜笑笑,滤去茶渣后,拿起小竹刷清洗杯壁,檀香自镂空的香盒内透散出来,在空气中缭绕不休。 即便不品茶,这如行云流水般连贯的动作,如深涧松风般清雅的场景,已经让人极为享受。 “难怪那些文人都挤到虚园去了。”纾忧支颐,垂首看着茶水中映出的自己,眉目略显寂寥,“从前是矩之伯伯,如今是颜妹妹,虚园对那些追逐风雅的士子,吸引力委实太大太大。” 可是,这一切同她有什么干系呢?她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是脱离于这个世间而存在的。 旁人的苦乐,她不理解;她的苦乐,同样无人能够理解。 “纾姐……是打算进入京城了?”朱颜察觉到了她异常的悲凉,心中微微发闷,低头自语一般,“你是来向我告别的?” 她知道的,纾忧一旦回京,十有八九是要入宫为妃的,到那时,便是九死一生,再无相见之日。 纾忧只是笑,微微仰起头,眯着眼去寻强烈的阳光,声音有些飘渺,“我明日便去拜访父亲……届时不论他有何安排,我都会依从。” “……纾姐不后悔?”朱颜手中禁不住抖了抖,手中青瓷磕在石桌雕花的边缘,泛起清脆的声响。 “不悔。”纾忧莞尔,“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生在了帝王家,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悔么?”(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章 火凤欲纾忧患[二] 防盗,明天改**************************************************************************************************************************************************************************************************************************************************************************************************************************************************************************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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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夜了,绮姑娘有何事?”关河知道这小姑娘极其难缠,打算先发制人打发她回去,“容娘没有随你一道过来吗?” 朱绮抬起头,眨巴着眼,软着声撒娇,“阿绮方才梦到姐姐回来了,可是姐姐说,她在园子里迷路了,宣清哥哥,我们去找她好不好?” “……阿颜已在去往江南的路上,怎会在此时回来?”袁凛俯身揉了揉她的脑袋,“阿绮,不过是梦罢了,快回去吧,容娘她们若是寻不到你,该着急得很呢。” “不要,说不定姐姐真的回来了呢!”朱绮锲而不舍地撒娇,揪住袁凛的衣袖,死命往院外拽,“阿绮想姐姐了,我们快去接她呀!” 朱颜趁他们说话之时,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假山背后,紧紧贴着凹凸不平的石块,岩石上的秋露洇进衣裳,透出一丝一点的凉意,这才让她震惊的思维平复了些,足以去思考方才听到的那些消息。 朱绮成功地通过蛮不讲理的死缠烂打将袁凛和关河拉出了院子,最后抛出的理由乃是一个人怕黑,不敢回玄菟楼。 夜色已深,寒蛩不知躲在何处草丛内,不时发出几声凄凉的哀鸣。 朱颜不敢再停留,深深吸了几口微凉的空气,正要离开,院外脚步声响起,有人折了回来。 朱颜咬住唇,僵在假山后面。 “阿颜?”是袁凛的声音,“阿颜,过来。” 朱颜惊得险些撞到一旁的一丛凤尾竹,他怎么可能发现自己? 对了,一定只是猜测而已,毕竟朱绮方才说的那些话太有暗示性,这招棋的确是走险了,不过有夜色挡着,朱颜打赌袁凛绝不会发觉她藏身何处。 “阿颜,你不愿出来,难不成要我亲自来寻你么?”袁凛沉声叹息,步履缓慢,但的确是向着她藏身之处去了。 朱颜听着他渐渐逼近的脚步声,紧紧攥住身后冰凉的石块,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是真的知道自己藏身何处,还是仅仅出于猜测,想诓自己出去。 但袁凛的确发现了她的踪迹,从方才看到朱绮出现在院中的时候,他已经大半猜到,朱颜确实回来了。 “……阿颜,躲在这里做什么?”低头看着缩在假山阴影里的人影,袁凛实在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好容易狠心送她回去,她为什么要自己回来?她知不知道,现在的京城之中,有多危险?! 朱颜咬着唇不答话,既然被发现了,她是不是应该厚着脸皮说一句,是因为担心你,所以才回来的…… 可事实上,她却是因为那个传言而回来的,是因为不信他而来……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听到了比那个传言更令人震惊的对话。 现在这样的情形,让她如何心平气和地面对他? 她怎么做得到? 为什么要这样? “宣清,为什么……?”一路赶回虚园,有听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消息,朱颜现在身心俱疲,实在撑不住,扑进他怀里低语,“你为什么那样做?他们都是我很在意的人……” 她不知道有一个血脉至亲的姐姐是何等感受,但心中一直都将纾忧视作亲姐。还有舅父王熙明和表兄王雍,虽则于她一无血缘亲近,亦没有几分恩惠,甚至带来了不少麻烦,但至少其人并无恶意,为什么要这样? “阿颜……”袁凛缓缓抚上她背上被露水洇湿的衣衫,不知该作什么解释。 有些话,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也不能作任何解释。 “那天夜里……你问我……会不会恨你,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把这些都安排好了?”前后串联起来,朱颜只觉得万分心寒,他伤成那样,却还一心在安排这些事情,“宣清觉得,骗我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我没有骗你……”袁凛苦笑,他的确没有骗她,还特意遣人告知她实情……但这些事情在朱颜看来,只怕比骗了她还不可原谅吧? 朱颜咬咬唇,赌气推开他,转身欲走,“既然你百般设计,希望我回去江南……给我一个理由,我立刻就走,再不回来。” “……阿颜,我不会再放你走。”袁凛扣住她的手腕。 之前决意送她离开已经足够煎熬了,如今才过去数日,正是相思最难熬之时,怎么可能再次忍受她从眼前离去? “你……你究竟想怎样?”朱颜一头雾水,方才她在窗外也听见了,袁凛做那些事情,无非就是希望自己乖乖留在江南,现在怎么又反悔了?他究竟当她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夜窗低语罢[三] 袁凛无法向她解释自己这几日受的煎熬,也懒于向她解释,直接拖着人进屋。 朱颜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避开台阶,难免还是被门槛绊了一下,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幸好因为天气入秋,原本屋内的砖石显得太过清冷,因此全都铺上了厚厚的毡毯,朱颜这一下虽然将头上的簪子都摔落了,却没有一丝碰伤。 袁凛俯身扶她坐起,将她凌乱的发丝拂到身后,低声责怪,“怎么一点都不小心?” “……我不小心?”朱颜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他这么发疯一样地拖着自己,她得走多急才会摔? “阿颜。”袁凛挪近了些,紧紧锁着她的眸子,“我很想你。” 朱颜哑然,她自从那一日从言灵口中听闻了王雍将被处斩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只想问一问这个消息的真假,不想赶回虚园就听到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她现在哪有一点心情同他谈情。 袁凛却不管她究竟是什么心情,揽了她的肩头,顺着她的脖颈轻嗅,“方才我在朱绮那丫头身上嗅到了你的味道,便知道你是真的回来了。” 朱颜抿了抿唇,想不到竟被自己身上的气味出卖了,可她这几日分明没有碰过药物,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气味留得这么长久? “你……” 袁凛忽然抬眸,唇倏然落下,碾过她柔软的唇瓣,吮着她唇齿间特有的清淡滋味,真想就此要了她的全部。 朱颜下意识想要躲闪,双手撑在身后,无奈毡毯太过柔软,没有可以着力之处,手臂一软还是倒在了地上,这一来更给了袁凛可乘之机,肆意的吻几乎让她透不过气。 袁凛对她的身体早已非常熟悉,直到她再也无力挣扎一下,才缓缓放开她,撑起一些,“阿颜既然回来了,便乖乖留下,与我同生共死。”顿了一会儿,他伸手摩着朱颜微红的面颊,凑近她耳边哑声笑,“阿颜,给我吧。” “……不,不要……”朱颜昏昏沉沉,早已没有精力思考方才那些变故,只是潜意识里还记得排斥袁凛。 但她的拒绝并没有什么用处,唇齿间很快被再度侵入,他身上的药香带着安定心神的效力,和着屋内昏黄摇曳的烛光,终于还是让朱颜放下了防备,放弃了她无力的挣扎,索性连眸子都阖上了。 直到两人衣衫都褪下了,朱颜无意间触到了他胸前包扎起来的伤口,这才幡然惊悟,霎时清醒过来。 那日看到伤口时的震惊和心痛再度浮上心头,他伤得这么重,哪是这几日内可以痊愈的,现在怎么可以同自己这般? 想推开他又怕惹他伤口出血,情急之下紧紧抱着他,溢了满眼的泪,低低哽咽,“宣清……停下,停下……” “你害怕?”袁凛不解地看着怀里突然失态的人,“还是不愿……?” “……我没有……不是……”朱颜哽咽难言,好不容易挣出手在他胸口轻轻拂过,“你身上的伤好了么?不疼么……?” 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几乎贯穿了身子,怎么可能不疼? “无妨,我服过镇痛的药物。”袁凛抚着她微颤的身子宽慰,“不会有事的。” “定会有事的……”朱颜根本不愿听他的解释,他完全就是在强撑,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反正朱颜这回是打定了主意抵死不从的,心中一会儿疼惜他伤势沉重,一会儿又痛恨他对自己百般隐瞒欺骗,越想越觉委屈,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阿颜……”袁凛蹙眉看着她,方才分明已经哄得她乖乖听话,偏偏这丫头现在百般不肯依,又哭得泪人一般,总不能对她用强吧? 这一夜,两人就这么拥着在毡毯上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朱颜发觉自己还紧紧地搂着袁凛的腰,两人上身又没剩下几件衣衫,就这么半遮半掩地抱着睡了一夜,想想都觉得羞得无地自容。 朱颜挣扎着想要起身。 “阿颜,别动。”袁凛拧着眉,将她压回地上,头埋进她堆着发丝的肩头,这一夜下来,药力早已过去,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带动伤口的剧痛。 “宣清……”朱颜醒悟过来,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只轻轻抬手抚着他颈间,另一只手与他相扣,“我会陪着你。” “……阿颜不怪我了?”袁凛微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但尽管如此,还是带了一丝笑意。 朱颜紧抿着唇,竭力不让自己因为心痛而哽咽,强撑着玩笑,“你不许死,你若是死了,我立刻就去嫁给别人。” “你威胁我?”袁凛忍过一阵痛,趁着稍稍缓解之时,低头在她脖颈上轻咬了一下,“昨夜没有要了你,真是可惜……” “你……!”朱颜又羞又恼,偏偏他半边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只怕自己轻轻挣一下就会弄痛他,只能僵着身子任由他在耳边和脖子上轻啄。 “都伤成这样了,你就不能安分些么?”朱颜虽然不动,却没有放弃口头的抗议,“你且忍一忍,放我起来,我给你去取药……”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两人躺在地上,只能看到那人一双脚和白色的衣袍下缘。 “知风,这里。”袁凛勉强出声。 朱颜陡然想起自己这副模样,羞得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等等,别过来!” 知风步子一顿,“啧,颜姑娘竟回来了?”一眼瞥见长几之后洒落的衣物,还有隐隐约约的两个人影,知风笑得愈发戏谑,将手中的瓷瓶掷到他们身旁,“我一会儿再来换药。” “都怪你……”朱颜对着正埋在自己肩头幸灾乐祸地笑的家伙咬牙切齿,伸长手够到了瓷瓶,没好气地侧头咬了他一下,“喝了药赶快起来!” 镇痛的药起效毕竟还是有一段时间的,因此袁凛又趁机赖在她身上吃了几口豆腐,就是不肯起身。(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二章 甲子秋桃乱命枝[一] 未采集章节内容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甲子秋桃乱命枝[二] 半刻过后,知风果然携着煎好的药到了西厢,只是他身后多了个小尾巴——白?。 白?昨夜从朱绮口中听说了朱颜折返的消息,又一夜没打听到她的消息,因此一大早便候在知风煎药的必经之路上,将他逮了个正着。 知风被这小姑娘烦怕了,只好透露朱颜确在西厢住了一宿,结果又被白?得寸进尺地要求一道前来。 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直接冷着脸端了药就走。 白?理所当然地跟随在他身后,一道进了西厢的院落。 知风一推门,便知道袁凛又出去了,将药往几上一搁,沉着一张脸凭空数落,“每日里煎了药,就没一日乖乖喝的,受了伤还不安生,这等顽劣的病患,不治也罢。”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爱心呢?”白?对屋内不熟悉,看了一转才瞧见了朱颜,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这都什么时辰了,姑娘怎么这般好睡呢?眼圈儿也肿成这样,难不成……” 她得知昨夜朱颜在西厢歇了一宿后就万分紧张,虽则两人共宿这么多次也没出过什么事情,但这一次算是别后初逢,指不定就情动了呢?毕竟还没成亲,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她是被迷药迷晕了。”知风瞪了瞪眼,取了长针来刺穴。 他先前见过袁凛给这姑娘饮迷药,就该想到他还会故伎重演,今日还吩咐朱颜看着他,真是失策了。 朱颜慢慢醒转,一眼先看到了知风,眸色霎时沉了,沮丧着脸,“宣清还是回府了……”顿了顿,她忽然翻身坐起,“我睡了多久了?我去追他回来!” “他既有法子离开,自然有法子教你寻不到他。”知风抖了抖眉,给她泼盆冷水,“这家伙布的局,一个里头套一个,我听闻你那父亲是极厉害的,或者能同他较量一番。” “……我爹?”朱颜摇头,猛然一动,方才的药力还没过,晕得险些摔回榻上。 白?急忙一把扶住,将被褥团成一团垫在她身后,“姑娘小心些,先歇一会儿罢。” “白?,你怎么来了?”朱颜这才发觉了一身青色坎肩的少女,白?还是这般伶俐,还是这般关心她呀,含笑看向她,“阿绮昨夜可听话?” “绮姑娘回来之后说起姑娘呢,之后容娘便哄她睡下了。”白?抿唇轻笑,其实容娘哪里会哄人,分明是半威胁着打发朱绮去睡下了。 正想斟些茶水给朱颜醒醒神,不想寻了一圈都是隔夜的,白?两条眉毛能拧到一起,拎了个水壶风风火火飞也似的冲了出去,“我去厨房打些热水过来。” 朱颜扶着床柱慢慢起身,试着摇了摇头,还是有几分晕。 知风在几前坐下,将袁凛昨夜堆放在几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腾出一块空地,开始埋头写方。 “咦,这是……?”朱颜的目光落在几双雕刻繁复的木箸上,手悄悄探进袖中,将言灵前些日子交与她的那个锦盒紧紧握住。 知风眼皮子也没抬,冷着声警告,“那是师尊命人用夹竹桃的枝干琢成的箸子,用去给人下毒,神不知鬼不觉——没事别乱碰。” “下毒?夹竹桃?”朱颜霎了霎眼,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咀嚼消化这个信息。 言灵被派在纾忧身边做侍女,她所述的纾忧的死状,乃是不断头晕,指尖发麻发颤,最后昏迷不醒,身体上出现紫色斑痕之类…… 而夹竹桃的中毒性状中,恰恰有这样的心力衰竭的症状在内。 几乎吻合。 “颜姑娘。”知风写完了方子,将其推到朱颜面前,“烦你将此方交与宣清,我午后需回苯园值日。” “……好。”朱颜点头,将方子细细叠起,压在一旁砚下,她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她有些害怕。 知风已经离开屋内,白?则未回来,朱颜定了定神,缓缓取出袖中那枚精致的雕花盒子,祭红色的缎面,她可以肯定,这的确是纾忧那日随身携带的盒子。 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精致的箸子和小勺。 朱颜的手颤得越加厉害,好几次将手中的箸子落在几面上。 其实已经无需比对,她能够辨出这箸子与几上这些一般无二,可她还是绝望地想要看一看,两者是否一模一样。 结果令她完全绝望,一根箸子在落入那堆之中后,再也不能被分辨出来。 如知风所言,此物是神医派人所琢,普通人应当连见一见都没有机会,遑论仿照琢出一双没有一丝不同的箸子? 朱颜埋下头,无意识地低语,“宣清……你为什么?” 原本还只是认为,是因他逼着纾忧来京,才会有后来纾忧身死之事……可现在呢? 这一切,分明就是他一手造成,连害死纾忧的东西,都是……由他手中交出去的,为什么要这样? 她对纾忧情同姐妹,袁凛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没有想过,那样做,自己有朝一日得知了真相会如何么? 他就这么自信?还是从来没将自己的感受放在心上? 朱颜撑着几面力气,任由面上的泪水滴落,斑斑驳驳地洇湿了刻着繁复花纹的几面。 心里像被狠狠地刺穿了,有风吹过,丝丝地凉,这样绝望的感受,似乎在何时体会过?但她已经无法记起那么多事情。 朱颜有些不大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西厢的,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立在了一处水边。 这是自竹园中那处湖泊连同出来的河流,也不知通向何处,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水波粼粼,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引诱她跳下去…… 朱颜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摇头后退了几步,捂着心口怔怔望着河面出神。 “阿颜!” 袁凛方才回到西厢,遇上白?亦在寻找朱颜,当时就猜测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之事,忙指派了几人分头在虚园中寻找。 此时见她魂不守舍地立在水边,松了口气之后,隐隐觉到一丝不安。 “阿颜,为何不在屋中等我?”(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四章 碧水濡心事(4k) ps:嗷,刚开学比较忙呐~见谅 临河的地方遍栽着木芙蓉,初秋天气,些许花苞已悄然开放,阔大的手掌形绿叶和重瓣的花朵随风摇曳,翩跹作态。 木芙蓉花色一日三变,清晨白色,日中深红,傍晚紫红,此时临近日中,正是花色由白转红的时节,白似积雪,红如胭脂,在阳光下看来极为艳丽。 朱颜听到声响骤然回头,满目俱是花叶摇影,几乎晃花了眼。 过了片刻之后,才从叶影之间发现了那一袭极不起眼的青色衣袍,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抿着唇没说话。 那些隐瞒的事情俱被揭露之后,她现在要怎么面对?是上前质问,还是默不做声地只作不知? “阿颜,你怎么了?”袁凛拨开木芙蓉茂盛的枝条向她走去,心中着实纳闷,她方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就弄成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白?正四处寻你,你一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刚回到虚园,还未进西厢,便听闻白?四处寻朱颜,还发动了玄菟楼内的一干人,几乎把虚园翻了个遍,也没寻到她的影子。 想是此处花叶繁茂,遮蔽了她的身影,因此粗心的小丫头们并未见到——毕竟此处河流在虚园算是荒僻不已,平日绝不会有人前来。 他不明白朱颜为何来此,但隐隐感到担忧。 “……你,不,你别过来。”朱颜眸子微敛,又向后避开一点,低声哀求,“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她现在心绪很乱,只记得暂时逃避才是最好。 身后便是水流湍急的河面,再退几步,裙裾几乎就要被水花沾湿。 水岸上植着垂柳,狭长的叶子业已泛黄,杏黄色的叶片在湿润的泥土上密密匝匝铺了一层。 朱颜浑然不觉脚下已被洇湿,只顾一步步向后退,一晃身影在柳条间若隐若现,白衣仿佛蕴在柳叶下的一晃青烟,似乎随时都会在日光下散得无影无踪。 “阿颜,别动。”袁凛顿住步子,不敢再靠近,只立在一旁远远打量着她。 若是再让她后退,只怕不消片刻便会落水。 朱颜停在了水岸旁,伸手扶住一株垂柳,低头不语。 身后湍急的水流声已经足够清晰,一声一声像在呼唤她前去一般,这感觉好生诡异,却又在诡异中透出一丝熟悉之感。 朱颜下意识回头凝望河面,恍惚间,她似乎可以看到自己一步步走下河滩,衣袂在水中浮起,直到流水将自己的身影淹没,再没踪迹。 不用闭上眼就能看到这噩梦一般的景象,多么诡异。 那时绝望的心情,河水漫过肌肤的凉意,还有水慢慢被吞入肺中,阻隔了空气的窒息之感,都在记忆里头万分清晰地浮现出来——好像真的曾经经历过么? 湖畔垂柳轻晃,被风拂着擦过她面颊,这才将她的思绪唤回现实。 “阿颜,回来。”袁凛见她半只脚几乎已到水面,趁她低头沉思之际,上前揽住她,“跟我回去。” 朱颜急急一挣,踏在青苔上的那只脚一滑,反而陷进了水中,半条裙幅霎时濡湿。 冰凉的感受自足上传来,朱颜下意识感到害怕,攥住袁凛一只手,略显苍白的唇微微哆嗦,“宣清……” 她在害怕,本能的,对于落水,对于死亡的恐惧。 “阿颜,跟我回去。”袁凛揽了她腰间,小心翼翼地将她从水边拉回岸上,抚了抚她的额角,“你怎么了?” “……你,我不愿跟你回去。”朱颜忽然挣脱了他,向着相反的方向躲开。 她现在不能跟他走,在他身边的感觉甚是压抑,朱颜觉得自己每到那时便很难静下心思考一件事,她需要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去想——或许徐绸珍能够帮她。 对了,她要仍旧跟随徐绸珍回到江南去。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到那时,她应当会决定很多事情。 而且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她想她能够原谅袁凛。 走得太急,沾湿的裙带被落在泥土上的一横枯萎的柳条绊住,朱颜蹲下身,无奈缠得太紧,她心慌意乱之下,一时半会儿根本不能解开。 “阿颜,你究竟怎么了?”袁凛从后面追来,轻轻扶住她双肩,在她面前蹲下,“你冷静些,跟我回去。” 此处草木过盛,人迹罕至,虽则木芙蓉开得从容灿烂,却难免有些萧然之感。 催她离开,委实是为她着想。 无奈朱颜并不领情,反而拧了眉头,“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仍旧同母亲回江南去。” 袁凛耐着性子劝慰:“阿颜,你忘了,我已答应你,今夜便一道去往江南……” “不,是我自己回去。”朱颜坚决摇头,“我们不会一道。” 袁凛默然,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微颤着手解开被缠住的衣带,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 她方才说什么来着?对了,她方才说,她要回江南去,是她一人,而不是两人一道离开。 不,怎么可能?他分明已决定放手,可朱颜又阴差阳错地回来了,这一次,怎么可能再任她走? 起身急急寻她的所在,不远处青石累叠的长桥上,一点白色的人影正拾级而上,多半就是朱颜。 桥顶风猎,朱颜缓步走上最高处,倚着围栏略作休息。 初秋微凉的风自长天吹来,拂在面上带点冰冰的感受,让她觉到一丝清醒。 但清醒的同时,方才那种模糊的记忆,反是越加清晰了起来。 朱颜紧紧攥住冰凉的青石栏杆,闭目思索。 她觉得自己还能清楚地记起,她是带着怎样绝望的心情步入了水中,水怎样温和地包覆了她的身体,直到最后毫不留情地将她吞没,她记得很清楚——甚至可以记得自己走了十二步才被水流没过头顶。 还有那种缓缓窒息的感受……再往后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就像时间静止了一般,什么都不存在了。 如果,这就是死,那也算不得多么可怕而痛苦罢? 但想着这些的时候,她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袁凛在她出神时已走上了长桥,默然看着她微微缩着的背影,心中大半猜到她在想些什么。 或许真的不该瞒着她么?一味隐瞒,最后得到的,必然是她信任的完全崩塌……可他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巧。 “阿颜。”袁凛轻轻抚上她的手,本就冷汗淋漓的小手在青石上洇得冰凉一片,由不得人不心疼。 朱颜缓缓回眸,眼中已蒙上了一层水雾,“宣清,放我回去吧。” “不行。”袁凛顺势扣住她的手腕,一手绕过她背后,将她锁进怀里,“跟我回去,我们今夜就离开这里。” 左右都是要去江南的,有何不同? “宣清,你为什么要这样?”朱颜用力撑开些,眯起眸子,“不要逼我,宣清,不要逼我。” 她只想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前世的事情,和今生的事情,缠在一块儿,理也理不清,真想一剪子绞断,再无烦恼。 朱颜下意识低头,桥下水波粼粼,闪着金色的阳光,充满了一种诱人跳下的感觉。 是了,这样跳下,或许就可以结束了? 朱颜垂下手,扣着青石的栏杆,轻轻敲击。 这栏杆不过刚过她腰间,只消微微后仰,便可以轻松探出了大半个身子。 白?也碰巧寻到了此处,提着青裙一溜小跑,蹦蹦跳跳地挪上台阶,“姑娘,这里风大,快回去吧。” “嗯……走吧。”朱颜敛容,轻轻点头。 白?绽开一抹笑意,袁凛则暗暗松口气。 但刚一转身的工夫,朱颜忽然毫无征兆地回身翻过栏杆,只眨眼之间,便迅速坠下,绣着点点红梅的白衣袂被风拂起,仿佛长天落下的水流,倏然汇入地上的那一条激流之中。 袁凛想也未想,随着她一道跃下长桥,一前一后落入水中。 “姑娘……!”白?愕然,随即掩面跌坐在地,她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朱颜跳下去了呢?! 这河水极其湍急,先时还能见两人衣衫在水中泛起,片刻后连影子都没有一星半点,这可怎么办? “小姑娘且别哭。”一道玄色的人影倏然落下,连一点浮尘都没有带起。 “你……你是……”白?眸子微抬,面前之人一身黑色劲服,中年样貌,似乎是那个许久没见过的初一么? 他是被遣来护卫朱颜的人? 白?猛地一惊,起身抱住他一条胳膊,“快救姑娘啊!” “且别急,我家公子已去了。”初一拧了拧眉。 徐绸珍知会过向氏,因此一路上他和其余几人都会暗中作为护卫,以防发生任何变故。 可这变故竟发生在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之前。 徐绸珍向来是淡然的,唯独这一次临到自己血肉相关的亲人身上,略微乱了分寸,破格允朱颜回京一探消息,不想就是这样的结果。 待她察觉不对,遣人告知永无,永无再带着几人敢到虚园时,就远远见到两人立在桥头争执,随后落水。 一切发生得那般突然,连阻止都来不及。 不过初一来此,为的是问清白?,这一夜加上半日之间,究竟曾发生过何事。 白?虽然方才受了不小的惊吓,但还是很快理清思路,将事情说了一遍……可关于朱颜为何突然跳下桥,却是她也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在她的印象里,朱颜向来惜命,哪怕只是小小虫豸,连制药时都尽量避而不用,她还听过朱颜曾说,白僵蚕的制法太过残忍云云。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惜命之人,怎会如此轻忽自己的性命? 初一同样不明,但蹙了眉头,沉声自语,“公子倒是说过,那一次在岭南,颜姑娘似乎有意落下山崖……” “……确有此事。”白?心猛地一紧,那一次她并不在岭南,这些是后来听杏叶说起,那丫头说起话来总没个正经,因此她也没往心里去。 如今想来……朱颜可不是早就存了轻生的心理么? 白?微微打个寒颤,她曾听朱颜说过,这世上最难救的人,便是一心求死的人,可她那时怎料到,有朝一日这人会是自家小姐呢? “您也要去寻姑娘吗?”白?这会儿是绝望大于哀痛,因此很快擦干泪,起身郑重向初一做了礼,“请您带我一起前往。” “就算我们北流村的丫头,也未必有你这般的。”初一咧嘴笑笑,算是同意带她一道前往。 “白?死过一回的人,若非姑娘搭救,不会有今日。”白?敛眉,尽量抑制住眼眶中不断渗出的泪。 初一挽起衣袖,“你且留在此处,我需给那关河留信。” 白?乖巧地点了点头,直到他的身影再难看见,才颓然坐回冰冷的青石上,望着高阔的秋?f喃喃自语,“姑娘,你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白?直到夜间才见到了朱颜。 人由永无抱着,衣裳刚换过干净的白衣,只一头披散的长发还淋漓地落着水珠。 朱颜半张脸埋在永无怀里,白?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她面色究竟如何,不由担忧,“姑娘……她还好吗?” “人没事,只是未醒。”接话的是个白髯老者,说这话时一双白眉毛蹙着,他分明觉得朱颜没什么事情,可这大半日了还未醒,这样的情况确实少见,“还有那个年轻人,身上那么重的伤口也敢跳进水中。” “……宣清公子他不在此处?”白?敛眉,虽然不知他们发生过何种争执,吵到朱颜赌气跳河,但毕竟人家也一道跳下来了,这份情谊委实不能小觑。 永无这才抬眸,“他无大碍,已送回虚园。” 白?缩了缩脖子,明显觉得他温文外表下的那一股怒意,和着秋夜的凉意,特别逼人,但还是硬着头皮发问:“那我们……还回虚园么?” “回江南。”永无抱着怀里的人起身,缓缓打量了周围一转,低声落下一句话,“连夜就走。” 他把朱颜交给了袁凛,可他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朱颜陷于险地,这些事情不该再发生。(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五章 前尘旧梦(4k) ps:今天改了两章……啊,让我去死一死,还有一章实在来不及码惹。 日夜兼程三日后,永无总算将朱颜送回了江南,只是她虽脉息渐稳,却依然昏睡不醒,连北流村最见多识广的医者都束手无策。 徐绸珍为此自责良久,日夜陪护在侧,几乎从不离开。 “绸珍姑姑,我来换您。”门轻轻一晃,一痕白衣闪入,几乎连内侧雕花隔断下的帘子都没什么晃动。 “哦,你来了……”徐绸珍缓缓抬起眼皮,如果说之前的年迈是她作伪,那么这几日因忧心朱颜而添出的皱纹和苍老痕迹,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在这几人中,徐绸珍唯一信任的便是白?和永无,见是他来了,只微微勾起丝苦笑,扶着一旁的床架缓缓起身。 “您小心些。”永无虚扶一下,见她虽则步履略显沉重,但走得也算平稳,目送她打起帘子出去后,才在朱颜身边坐下,打量着她的面色。 朱颜已昏睡了三个日夜,连日只饮些糖水,唇色也因此缺乏血色,早已梳理整齐的发丝铺在枕上,乌亮亮的,愈发将她的苍白的面色衬得惨不忍睹。 永无轻轻抚着她一侧面颊,喃喃低语,“阿颜,你为什么不愿意醒来?” 北流村的医者可不少,虽则多是以制药见长,但诊病也不是一窍不通。 除了那位年长的医者外,已有十余人为朱颜诊过,用药施针均有,可她一切平稳,只是因连日未进饮食略略虚了些,却总也不能醒来。 除却她自己不愿醒来,还有什么奇怪的病症会达到这一步? “阿颜,究竟要怎样,你才愿意醒来?”永无凑得更近些,鬓角垂落,轻轻擦过她的面颊,声音压得极低,“……你可想见宣清?” 如果她的心里还在念着那个伤她的人,如果她一定要见到他才愿意醒来……永无觉得自己可以为她做成此事。 没有应答。 但就在他微微叹息,打算起身之际,朱颜平静的面色忽地有了一丝扰动,手臂微拧,有些无力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永无僵着没敢动,待她略略平稳些后,将她扶起些,一手探到她背后将她稳稳抱起,和声询问:“阿颜听得到我说话么?” “……宣清……放手……”朱颜哽了一会儿,微哑的声音又咽了下去,听不清她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永无难得见她有些动静,急着出去唤医者过来查看,便遂了她的愿,将她仍旧轻轻放回床榻上,掖好被子,放轻脚步出去。 朱颜秀眉轻蹙,她的意识已渐渐清晰。 “阿颜!阿颜!你不想活了么?!” 最初浮现在耳边的是一人急切的声音,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在唤她。 依稀听到自己倔强的声音:“放手!我就是不想活了!你给我放手!” “阿颜……!”之后再有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 周围有水,一点点淹没了头顶,束发的缎带被水流冲散,发丝顺着身体散开,似乎要顺着流水的方向断尽。 透不过气,到处都是水,呛得越是厉害,被吸入的水越多,直到最后……透不过气,也无力透气,一切归于黑暗,归于安静。 朱颜觉得她很想这么睡去,可耳边的声音并未停歇,而是嘈嘈错错,吵得令人不得安宁。 “这也是为你好!” “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谁?”朱颜哑声。 指责,无边无际的指责,她一定在何处听过的。 是了,是前世的时候…… 那些这一世被她遗忘的亲人们,曾经就是以这样的语气,这样理所当然,用心良苦的语气,将她逼上绝路,最终绝望,缓步走入河流。 还有更多的画面和声息涌进脑海,仿佛黑色夜幕一般,要将她一点点吞噬。 “阿颜……”有谁在唤她,这声音苍老沉稳,却又不失温和慈爱。 眸子缓缓睁开,头顶是白纱的帐顶,面前是容色憔悴的老妇,正拧着两道淡得几乎没有的眉毛瞅着她。 “……母亲。”朱颜霎了霎眼,两道冰凉的泪痕顺着眼角滑下。 立刻有人用柔软冰凉的丝帕为她拭去泪痕,朱颜转眸,才见一旁伏着青衣的少女,分明是笑着的面颊,却涕泪横流,成了花猫一般的样子。 “白?。”朱颜尽力笑了一下。 若非看到她,朱颜都要以为自己回到了最初穿越来的时候。 在那个阴暗的屋内,音色和蔼的老妇自称是她的母亲,悉心照料她支离的病体,让她以最快的方式消除了那时记忆尽失的惘然和迷茫。 若非……若非……遇上了……可是她后来遇到了谁? 朱颜敛眉,轻轻捂着额角,“……谁?” 她是不是忘记了谁,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姑娘。”白?担忧地看着她,又转眸去寻永无,“永无公子,可需再请老医者过来诊一诊?” 朱颜顺着她的目光,将略显迷茫的眸子落到了永无身上。 一袭干干净净的白衣,在帘外透进的微风中轻晃,彷如天上毫无拘束的流云一般。 “你是……永无?”她有些不确定。 “是。”永无拨开人群走近,向她伸出手,欲言又止,“阿颜……” 朱颜只是出神地望着他,一动不动,都快成了一尊塑像。 她那种眸色,就像希望从他的身上,看出另一个人一般。 徐绸珍眸子一闪,低声吩咐白?,“白?去备些清粥。”接着又给其他人几个眼色,示意他们全都出去。 “阿颜。”徐绸珍挪近了些,在她近旁坐下。 再要开口询问,已被朱颜提前打断:“娘亲从前不是这样唤我的,对么?” 徐绸珍一愣,随即和蔼地笑,“燕子。” 从她醒来时迷茫的神情看,徐绸珍已经猜到这一次她又遗忘了些许事情,但想不到,更多的事情她却是记的一清二楚。 “嗯。”朱颜温顺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乖巧得就像讨人怜爱的猫儿一般。 但一念思及此,心中忽被刺了一下,“……我养过猫么?” 徐绸珍沉吟不语,良久才点头,“是。” 她知道朱颜想从她口中套问出从前的事情,好让自己记起那些被遗忘之事。 可她现在多半猜到朱颜忘了哪些,既然她觉得痛苦,所以将那些事情忘了个干净,现在究竟要不要再告诉她? 衡量片刻后,她仍然决定顺其自然。 或许因为徐绸珍十余年来始终扮演了一个养母的角色,她对于朱颜的态度始终是半放任的——她觉得,朱颜终究不是她,不需要以她所认定的方式去活着,她认为好的,她想要的,徐绸珍都会尽力为她取来,仅此而已。 朱颜这一生的路,苦或是乐,要由她自己去走——因为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有资格评价她这一生的苦乐。 所以,她还是将那些事情旁敲侧击地透露给她。 说了一会儿,见朱颜神情倦怠,徐绸珍这才缓步离开屋内,留她独自休息。 第二日,朱颜强撑着还有些虚弱的身子,独自前往落座在河畔的玄菟楼。 白?寻来的时候,见她正伏在长几上,面庞枕着一侧手臂,另一只手中擎着支短笔,在铺开的生宣上绘出两支翠绿的莲蓬。 这幅画,白?记得自己曾见过。 “姑娘……” “唔,是你呀。”朱颜直起身,笑着向她霎眼,“娘亲寻我么?” 白?点头,低头之际发觉自己竟差点落下了泪。 在她的印象里,朱颜从来都是一副活泼的样子,有着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主意,会同人开玩笑。 可现在呢,她对谁都只会笑,嘴角噙着绝美的笑意,眸中却蕴着哀戚,成天无精打采,整个人都像活在回忆中一般。 “白?。”朱颜颤巍巍站起身,缓步走向她,“我好像忘了一个人……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 白?将头压得更低,生怕被瞧出一点破绽。 朱颜幽幽叹息,“……他还好么?” “宣……不,咳,我是说……”白?涨红了脸,论说谎骗人,杏叶要比她强许多,奈何那丫头留在虚园照顾朱绮,并未归来。 自然她也不能回来,若是让朱颜想起岭南的事情,她也就会想起袁凛——白?却是不希望她再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痛苦到让一个向来惜命的姑娘跳河自尽,又让一个活泼的姑娘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不够么?! “白?……他是谁?”朱颜垂眸瞧着笔下鲜活的莲蓬,指尖掠过还有些未干的翠色颜料。 莲蓬是夏季之物,她分明记得,就是在这里,自己绘成了这一幅图——那么,这一年的夏季,她曾和谁在一起,寸步不离? 这么重要的人,她怎么能够忘了呢? 白?急得要哭,嗫嚅着劝,“姑娘,求求姑娘别想这些了……!你会很痛苦的……姑娘别想这些了,好吗?” 不能让她记起,不可以。 玄菟楼最容易惹她睹物伤怀,须得寻个理由阻止她留在这里才行。 ………… 京城,虚园,西厢的院落一片死寂。 良久,门才被推开,知风和关河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停在廊中。 两人都在沉默,过了片刻,知风叹口气,动身欲走。 “知风公子,请留步。” “方才等了这许久,你一句话不说,这会儿倒想起来叫住我了?”知风从未改过半点不饶人的气势。 “知风公子真不知颜小姐的下落?”关河直接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日人是北流村送回来的,知风诊过后说是无碍,只伤口着了水,怕会有些麻烦——自然知风是少不了凭空数落一顿的。 这些数落不仅袁凛听惯了,连关河同塞云都听得能够倒背。 只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朱颜的下落,却是音信全无,甚至连她的生死都不知。 知风板着脸,一手叩击栏杆,“我说了,向氏并未告知那姑娘的下落。” “……若是知风公子真不知,为何要作隐瞒?”关河仍不让开,他了解知风的性子。 若是真的不知朱颜下落,知风定会斩钉截铁地告知,但他只是说,向氏未曾告知,此事就定然是另一番局面。 知风被堵在廊中,面色黑得赛过锅底。 僵持许久,他才有了一丝动容,低声叹了叹,“你当真想让宣清知道?” “可知风公子也看到了,这几日公子……”关河低眉,“除却夫人死后的那段日子,公子再没有何时像这几日这般。” 再这样下去,他都不能想象袁凛会憔悴成什么样子,至少得问清朱颜的下落,知道她在何处,才能略微放下心来。 “她回了江南。”知风低声吐出一句话,“让开罢。” 关河没动,得寸进尺地询问,“颜小姐可好?” “无大碍。”知风合了合眼,难道真要说么? 知道实情的话,只会伤得更深。 门轻轻一响,塞云推门而出,“请知风公子进去说罢。” 知风顿了顿,提步走入屋内。 里面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帘幕重重,暗得彷如夜幕初降之时。 “你真想听?”知风寻了处坐下,预备作一次长谈。 “是,说罢。”袁凛的声音听来有些虚弱,似乎能随着微风和药香飞起一般。 知风抿唇,低头抿了口茶水,才悠悠开口,“那丫头昏迷了三日才醒,身体倒是无大碍的,只是……单单忘了你。” 长久的沉默,知风只顾着自斟自饮,直将一整壶茶水都饮完,才听到袁凛淡淡开口,“师尊曾说,她会忘记……是因太过痛苦。” “是我让阿颜太痛苦了么?” 是么?他只是希望将朱颜留在身边,不让她受到任何一点伤害——她是这些年中,唯一让他生出这样心念的人了。 “听徐氏说起,她在努力想起你。”知风用杯盏敲着长几,“对了,她似是记起了从前的事。” “……她悔了么?” 如果朱颜后悔记起过去的事情,那么她就算想起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后悔的罢? 可知风并没有答案,“徐氏没有提起,只说她这些日子过得很是伤情……若是可以,你去看看她罢。” “我明白了。”袁凛长舒口气,“半月后,我亲自送姐姐往边府,顺带去寻她……”(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六章 悲与痛、寄新诗(4k) 朱颜日间总爱在玄菟楼一带徘徊,但每到傍晚,白苹都会死活拉了她回去她以前的居室,生怕她一朝触景,记起从前的事情。 傍晚之前,朱颜都窝会在玄菟楼内。 有时她会穿件素色衣裳,在木桥长廊之上独自徜徉,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在楼内走走停停,若有所思,若有所忆,若有所失。 永无常来寻她。 才上长桥,便看见一袭素衣在湖畔游荡,时值秋日,湖畔栽种的苇草都吐了绒绒的穗子,随风轻摇,彷如落在水边的大片积雪。 若非永无目力极好,想在那一大片白色中寻到朱颜,还真是件难事。 “阿颜!”永无快步走去,自从她那日落水后,所有人见她靠近水边都特别犯憷,甚至于锐物、白绫等一切能令人想到轻生的东西,都被藏得严严实实。 “嗯?”朱颜手中攀着一枝苇草,轻轻拧了身子,回眸望向他,脸上漾开一丝淡笑,“永无,有事吗?” “……阿颜,今日是中秋,早些回去与绸珍姑姑说会儿话罢。”永无早从徐绸珍那里听闻袁凛今日会到江南的消息,不知究竟是否应该告知于她? 其实他是不能理解的,既然朱颜已经痛苦到毅然决然地将袁凛忘了,徐绸珍为何还要这般有意无意地让他们再度相见?她就没有想过,这对于朱颜来说,得有多残忍么? “唔,已到中秋了么?”朱颜闻言微微仰头,这才发觉天色敞亮,哪里瞧得见月亮,重新低了头自语,“阿绮他们都不在江南,真是月圆人不圆……” 关于朱绮的事情她是记得的,知道她还在上京的虚园之中,但关于自己为何去往京中,却是怎么也无法记起。 她的记忆缺了一环,不论想什么,总是模模糊糊。 “阿颜……”永无见她听话地往回走,暗暗松了口气,但见她扶着桥阑步履虚浮,还是忍不住忧心,和声劝慰,“阿颜,莫要因忧思伤身。” “嗯,我是医者,我明白的。”朱颜乖巧地点头。 永无蹙眉,她近来非常乖巧,不论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出一言反驳——但这种态度只是敷衍,旁人劝的话,她其实半句也不曾听进去。 “阿颜。”永无停步,回身扶着她消瘦下去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劝慰,“为何如此折磨自己?白苹总劝你多多饮食,多多休息,也都是为了你好……你近来却连对她也是淡淡的。” 朱颜抿唇,眸子瞥向他处,小声嘀咕,“你们都认为好的,或许于我来说……并非那么好呀。” 世人总喜欢以自己的角度和立场去揣度旁人,却少有人能够仔细考虑一下旁人心中想着什么,又真正想要什么。 前世她便被此深深伤到,今生自然不想再重蹈覆辙。 这些事情,是永无所不能够理解的,她也懒于解释。 秋风拂面,又是一路无言。 朱颜回去后便窝进了自己屋中,取了册词谱倚在榻上翻看——她近来连看医书的心情都不大有了。 永无在她身旁坐了,静静凝视她的眸子。 “近来怎不听你抚琴?”翻了一会儿,朱颜搁下书,含笑看他。 “……俗务过多,因此不常想起。”永无答得淡淡的,朱颜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自己歪着头想其他事情。 “阿颜。”永无侧头看向她,见她只是淡笑,缓缓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抚着她的发丝,沉声低语,“你可愿嫁我,阿颜?” 朱颜微微一僵,旋即笑了笑,在他怀里翻个身,抬起胳膊攀住他,“永无要娶我么?” 就算这些日子她十分恍惚,但从旁人的神情和言语中,她都能够感到永无对自己的悉心关怀。 “是。”永无点头,握住她略显瘦削的手。 “……可是,我已经同旁人有婚约了,不是么?”朱颜霎了霎眼,纵然记不起来是谁,但她总能在夜梦中听到有人在自己耳畔低语,说着各种往事。 “你记起了……?”过去这半月,她终究还是想起了袁凛么? 朱颜没有回答,只抬眸望向窗格,秋风猛然吹开隔扇,泛起一阵乱响。 永无眸色渐沉,暂且搁下此事,将朱颜轻轻挪回床榻上,微俯下身,轻轻摩挲了她的额角,“阿颜休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附近有人看护,莫怕。” 为了防止朱颜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被安排在她屋外护卫的人不下数十,但方才那人能在这么多人的看护下闯进来,想必不简单。 “嗯,好。”朱颜乖巧地点头,欣然眯起眸子,却在他离开后立刻翻身坐起。 窗下落了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似乎在她进屋前就有了,只如同一堆枯枝,因此连永无都没有在意。 永无回来时,屋内只有白苹愁眉坐着,敛眸瞧着手中两包黑乎乎的东西。 方才她进来送茶,就瞧见朱颜一脸认真地坐在几前分拣两包药材,都作枝干模样,切得细细碎碎,乍一眼看去没任何不同,也不知朱颜是如何分辨的。 “永无公子。”白苹欠身,将手中的药包递给他,“姑娘方才拿着这两包东西,面色哀戚,之后便说要去玄菟楼的药房取些药物……我不好阻拦,但总觉有些不妥,您看……?” “我知道了。”永无唤了几位医者过来辨认,说一包乃是骨碎补,另一包是断血流。 骨碎补可治筋骨损伤,断血流则能止血妄行,似乎都是些伤药,永无只知道朱颜近日缠着随向氏一道来江南的任七娘学制毒,却想不明白朱颜怎会弄了这些东西来琢磨。 朱颜在长桥上磨蹭了良久才到玄菟楼,之后一头扎进药房,也不看上面的批注,只一个个屉子细细翻找,几个跟随而来的护卫见她只是消磨辰光,料想无甚意外,怕被这姑娘嫌了碍眼,各自退得远远的,不来烦扰朱颜。 过了许久,身后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朱颜动作一顿,手中抓着的一把籽儿全都洒落在地,滴溜溜乱滚。 “????”的衣袂声响起,随即有人低语,“……王不留行籽?” “是。”朱颜抿唇,强忍着眼中的泪,没敢回身,只伸手将放在一旁的一株枯草向后推了推,“还有这个……” “行千里,不留行……”脚步声渐近,间杂王不留行籽被踏乱的细微??声响,声音带些虚浮和郁然,“阿颜要走么?” 朱颜低眉,走?她可以去哪里?这里不是她的故乡,她也不愿再回到她的故乡……她此身不过风中一点飞蓬,随波逐流而已。 腰间陡然一紧,整个身子被人抱住,暗青色的衣袂环在她腰间,令人安心的药香扑来,缭绕在她身畔,“阿颜想去哪里?我会陪你一道去。” “……我不想去何处。”朱颜越发将头埋下去,一手覆在胸口,低低哽咽,“那是穿心莲啊……” 穿心莲,又名日行千里,她取的原是前者之意。 每当想起往事,痛如穿心,这就是她的回答。 “你记起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越发紧,那声音带着心痛,越发虚弱得像要在空中浮起。 朱颜抬手掩面,泪水落珠一般滚下面颊,迅速将胸前的衣襟沾湿,“宣清……” 刻骨的爱与痛,怎么可能真的遗忘得干干净净?只需一点星火,便足以将那点朦胧的回忆烧成燎原之势。 “阿颜。”袁凛蹭到她耳边轻轻摩挲,抬手拭着她面颊上的泪迹,一边牢牢搂住她腰间,“怎么这样消瘦?” “……想你。”朱颜渐渐止了泪,回身窝进熟悉的怀抱里,闷声抱怨。 日夜苦思,殚精竭虑,怎会不教人如此憔悴? “我也想你。”袁凛低头磨蹭着她的鬓角,她身上的那缕泽兰香气,几乎夜夜入梦,现在伊人在怀,半月的思念与忧心,终是解了。 过了一会儿,朱颜缓缓抬眸,一手仍旧捂在心口,“宣清……你不知道么?我也会痛的呀。” 她又不是没有心,一次又一次被伤到,怎么会不痛? “知风说你善于布局,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也只是……?”她再说不下去。 派人将药藏在她窗下,明知她会辨认出,明知她会来玄菟楼,明知她会进药房寻药作为应答,又遣人引走永无,给自己前往玄菟楼提供了方便。 这又是一次十分精彩的谋划,她只是不愿去想,但这些日子她真的想得太多了,总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他。 袁凛开始有意接近她,便是在得知她与纾忧关系亲厚之后,那么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算计着要逼纾忧回去上京的? “阿颜……”袁凛只是摩挲着她的脊背,他现在还能解释什么?真实的,虚假的,隐瞒的和故意透露给她的东西,早已混乱不堪,怎么也理不清了。 或许,是该分开的时候了么? 长痛不如短痛,这会儿狠心些,或许会比让她在猜忌中度过余生要好? “阿颜,你……你是决意留在江南了?” “……至少,我不会再去上京的。”朱颜摇头,额前的碎发在他颈间轻轻擦过,“阿绮她们,过些日子……我会遣人去接回江南。” “如果你……”朱颜阖起眸子,虽然很想赌气说些狠心的话,但这些日子的事实已经足以证实,她根本没有办法忘了袁凛,“你将那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回来寻我,也是一样……我,总是在江南的。” 袁凛的手停在了她的肩头,早已想好的话半句都说不出来,她被伤到这样,还愿意等着自己? 这一次他亲自将袁瑶华送回边府,抚顺王又没有多久可活,上京的事情基本已作了结,若说留下,眼下就可以——只是还有些“尾巴”需要处理。 “阿颜,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朱颜有些恍惚地看着他快步离开,短时间内骤然涌入脑中的回忆让她有些头晕,方才还被强烈的情绪遮盖不及发作,这会儿头晕得很是厉害,几乎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只得扶着整排的药柜,稍作休息。 身后似乎又有隐约的脚步声传来。 “宣清……?”朱颜摇摇头,想让自己的思绪稍微清楚些,“宣清,你回来了?” 并没有人应声,朱颜还以为是自己头晕得糊涂了,挣扎想要回过身看个究竟。 但只是猝然之间,一缕浓郁到逼人的甜香陡然袭来,朱颜微微一惊,双手已被人从身后擒住,浸透了迷药的帕子覆上口鼻,让她本就的模糊的视线彻底暗了下去。 另一人进入药房,打量了同伴手中的人,上前轻佻地拂过她的面颊,“这就是朱氏之女?似乎并无传言中那般?i丽无双。” “听闻之前出了些变故,如今不过添了憔悴,仔细瞧这模样,倒也是楚楚动人。”那人低头嗅了嗅朱颜衣襟上的幽香,还打算伸手挑开她的衣襟,被同伴一手拍开。 “人可是要好好的带回去的,否则朱氏岂会答应老爷的条件?!”那人伸出接过朱颜,“你去引开这里的人。” “呵,彼此彼此,不过这可是入了三公子眼的人,你可紧着些,若有一丝损伤,只怕他都不会放过你。” ………… 上京,朱氏的府邸,虽已至夜,议事的厅堂内灯火通明,正中的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朱漆锦盒和一封年代久远的书信。 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此,甚至包括朱氏的几位夫人。 锦盒内叠着一横绣了红梅的白纱披帛,上面还摆着一枚丹蔻颜色略微淡褪的指甲和一只烟色水玉耳坠。 至于信上的署名,则是那个早已过世的人——朱矩之。 朱轸拿着信的手有些颤,上面是朱衡昔年列下的一些谋复旧朝的计划,足以涵盖他死后十余年的时间。 这些东西俱是袁牧送来,以朱颜的性命和这一封旧信,要挟朱氏一同投入复国之事中——这已是孤注一掷。 朱氏弃官从商已久,习惯了安定的生活,几乎无人能够接受这样的要挟。 “……颜女已许与袁氏为妇,或生或死……” “四弟当初离京,曾将颜女托付与族中照料,却因一时疏忽累她流离十余年,这一次难道还要弃她不顾?”朱轸严词拒绝,“何况她为乾云长女,族中欠乾云的还不够多么?”(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月中长夜(4k) 今天满课!明天改!一定改嗷嗷!**************************************************************************************************************************************************************************************************************************************************************************************************************************************************************************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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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的时候,朱颜彻底愣了,他们现在正在一处小巧的院落内,关河就立在一旁,廊下还立着一众丫鬟和仆妇,少说也有五六个之多。 她……或者说他们,方才就这么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那般纵欲?!太羞人了! 朱颜霎时间羞得无地自容,一头埋进袁凛怀里,再也不想抬起来。 几个妇人见他们只着单衣,赶紧递上厚厚的斗篷。 “阿颜,你先去歇一会儿,自会有人照顾你,我晚些时候来寻你。”袁凛将她放下来,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示意一旁的几个妇人扶住她。 “嗯……”朱颜刚经历过一场足以抽干她所有体力的欢_爱,身子又本就虚着,这会儿没剩下半点力气,饶是有人搀扶,依然险些腿一软摔在地上。 “为她沐浴,过后喝些清粥,让她好好睡上一觉。”袁凛看着一旁的妇人,吩咐得贴心周到。 为首的妇人点头,“公子放心,我朱氏自家小姐,自会贴心照管。” 廊下的几个侍女有些不乐意听,这几个妇人全是朱氏派来的,一进门就对她们颐指气使,将错儿挑了个遍,这会儿更是这么说话,好像换了她们几个,就会亏待这新娶进门的少夫人么? “怎么?不服气?”为首的妇人一挑眉毛,瞪向那几个扭扭捏捏的少女,“还不过来?!” 几个侍女委屈地霎霎眼,这能怪她们么?方才两人在车内的动静她们可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个都还是未嫁的女孩,怎么好意思凑上前? 不过,她们对于这个传言中才情出众的女子还是怀着极大的好奇的,又听闻那日七夕的乞巧会上,这位小姐还能以医方治病,更是令人惊奇。 目送她们进了屋中,袁凛终于变了面色,掩唇咳个不住。 “啧,真不知检点。”知风从西厢的屋中走出,他昨夜就同关河到了,早已听到他们两人几番亲热,“这大白天的,这么多人,你也真做得出来?” “知风公子,您就少说几句吧?”关河听不下去,扶着袁凛缓步走进廊中,“公子伤势尚未痊愈,这一路上已撑了这四五日……” “知道了,知道了。”知风不耐烦地打断他,打量了一下袁凛面色,一路推门进去,一边数落,“也算你厉害,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呵,还死不了,你们大可不必这副神情。”袁凛自己寻了地方坐下,刚要解开衣襟,想了想重又系好,“伤口没什么好看的。” 知风瞥他一眼,半点不客气,“只怕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你身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不过知风也懒得查看伤势,之前他的伤势养得还不错,若非因为那日随了朱颜跳河,伤口被水冲了,到此时应该已好了七八。 那之后将养了半月,伤口缓缓愈合,只是因着了水,袁凛那些日子又思念忧心朱颜,心绪过差,只怕内里的恢复并不乐观。 不过现在也只好先这么着了,只能祈祷他体质强些,熬过这段时日。 朱颜则被一路扶进了浴房,几个仆妇方才听闻车内动静,早安排下了热水,这会儿水温正合适。 “林娘带人去准备清粥,你们随我在这里。”为首的妇人唤作瑞娘,由朱轸亲自仔细交代了一番,因此对袁氏的人敌意很重。 那些侍女不敢同她起正面冲突,两人跟着林娘去了,其余的为朱颜解开衣衫。 “等……等等……”朱颜感到衣衫滑落下去,忙不迭地挡住胸前,退开几步,“我自己来就好……” 近旁的一名侍女急忙扶住她,“婢子方才听闻知风公子说起,少夫人身体虚弱,独自在此不妥。” “你……唤我什么?”朱颜连连摇头,难道他们真的已经成亲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她难不成还有一段记忆被遗忘了么? “对了,你本就不是什么少夫人。”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从水汽之外进入,一身柳绿色的夹袄,头发挽个妇人髻,垂下条苍苔色的发带,一直盘在肩头,“朱氏颜女又未同夫君拜堂成亲,你们怎可唤她为‘夫人’?” 屋内的侍女俱都缄默,唯有扶着朱颜的那个少女有些不逊地开腔,“竹枝,你别以为你就是什么东西了!就算养在柳夫人膝下,你也不过是我们这儿寄养的一个弱女罢了。” 朱颜恍然,这少女是柳落笙派来的,难怪比旁的都伶俐一些。 但对于她们争执的内容,朱颜还是一头雾水。 不过……竹枝,这丫头竟然还敢回来?而且还顺利地进来了,看来真不简单。 “哦,你就是那个不要脸的丫头,昨日还没仔细瞧瞧呢。”瑞娘上前挡在朱颜面前,一双贼亮的眼将竹枝上下打量一番,“啧啧”摇头,“这模样也就一般,连水秀都说不上,还妄想着与人为妾?” 人都说娇妻美妾,想要成为妾室,美貌几乎都是最基本的一点。 竹枝一张脸由红转白,若是一个小小婢子也就罢了,这里怎会有这样老到的仆妇在? “我家小姐要沐浴,你一个做丫头的,还不快快避出去?!”瑞娘瞪了眼,眼风一扫周围的同伴,那几人立刻将竹枝赶了出去。 “哼,你们也都下去。”瑞娘扫视着其余的侍女,忽地叫住方才说话的少女,“你留下。” 少女乖乖留了下来,微微颔首,“您请吩咐。” “你是谁指派来的?”朱轸给瑞娘安排的最大的任务,就是排除朱颜身边一切可疑的人,这个伶牙俐齿的少女,显然也在这个范围内。 “我叫白篱,是夫人柳氏遣来的。”少女向朱颜霎霎眼,“少夫人在七夕的乞巧会上见过我的。” 经她这么一说,朱颜恍惚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柳落笙的态度,点点头,“我知道了,瑞娘不必猜疑。” 瑞娘虽是应了,对白篱仍是冷眼旁观,信不过她。 白篱对瑞娘的敌意也不放在心上,只小心地扶着朱颜,招呼瑞娘,“烦您一道搭把手,少夫人身体虚弱,行动实在艰难。”(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二章 倦倚囚笼中[一] 瑞娘和白篱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朱颜安稳地放进浴桶,瑞娘忙进忙出地准备换洗衣物,白篱则为她清洗身上的痕迹,顺带说些最近的事情。 朱颜最想知道的便是方才竹枝提过一句的,关于成亲的那件事。 白篱瞥了眼瑞娘,见她默许,这才开腔,“颜小姐同公子是昨日成的亲,但老爷说您忽然染病,不能起身,因此安排了人待您拜堂……说是,反正遮了盖头,也瞧不见究竟是谁。” 瑞娘冷哼一声。 过去还听闻自家四爷朱衡同袁牧交好,不想朱衡一死,袁牧待自家小姐竟是这种态度?!不仅听闻先前派人掳了她,临到拜堂成亲还要横插一脚,也真不知他是怎么拉得下这个脸来? “咱们三老爷自然是不同意的,奈何小姐那时候的确未醒……”瑞娘叹气,觉得自家小姐实在命苦,“后来还是宣清公子抱着小姐,草草拜了堂的。” 白篱吐吐舌头,一脸心有余悸,“老爷当时气得可不轻,若非宾客们都在,不知要发多大的火。” 可也就是因为宾客都在,先前他们还只是听闻袁氏父子不和,这一回是彻底肯定了这个传闻。 丢了这么大的脸,袁牧能不生气才奇怪。 朱颜听得并不明白,她们口中那么大的事情,她全然没有经历半点,想起来总觉得像梦境一般飘渺。 “那么……竹枝又是怎么回事?”朱颜想起了那个喜欢装作柔弱的女孩子,她方才那一声“夫君”,听得人好生刺心。 白篱不以为然地挑眉,“谁知道那个不要脸的丫头怎么又回来了,先前死活不肯嫁,这会儿又回来,还真将这里当她母族了么?老爷竟还安排她代替您拜堂,竹枝那丫头更是不要脸,不过一个替代,便厚着脸说自己是老爷为公子定下的妾室,最后还不是被人拉了下去……” 若说女孩子不愿出嫁,哭一哭闹一闹那也是很多的,只是竹枝上回实在闹得太不像话,柳落笙教训了她好几日,白篱她们几个当时听得分明,再加上平日就有些不喜竹枝那种外表柔弱,心里高傲的样子,这一来自然对竹枝更加看不起,认为她轻狂得了不得。 而且就算如白篱她们这些做侍女的,大多也希望能寻个下人嫁为妻子,哪有哭着喊着要做妾的。 “……这样。”朱颜抿抿唇,心里明白了十之七八。 看来袁牧明里将竹枝嫁了出去,暗里却仍将她拉拢在身边,那次大火,指不定就是袁牧所为。 可竹枝一介弱女,家道已衰,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得到袁牧几次相助? 还有柳落笙的态度,朱颜总觉得这妇人太过神秘,仿佛有一痕轻纱,一道薄烟遮着,怎么也看不清她心中究竟打着什么主意,甚至看不明白她是敌是友。 不过,可以猜测的是,柳落笙对自己并无多大恶意,似乎还隐隐流露出愿相助一臂的态度。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朱颜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倚在浴桶中睡去,梦境飘渺,混着耳边的水声,又将她送到那个白草红花茂盛的地方。 经历过上次投河,她已经慢慢忆起了很多前世的事情,面前的场景也在记忆中勾勒得愈发清晰,修正了许多过去的不合常理之处。 之前所见的类似于沼泽的地方,其实是一处浩淼的湖边,临近水岸的地方生着洁白芦花,远离湖泊的地方则开着密密的石蒜花。 石蒜一年开两度,清明与中元,花期不过四五日,因此被赋予了诸如“彼岸花”之类的传说,至于芦花,盛于六至十月之间,既有这两种植物相互印证,应当可以推测那时是初秋时节。 对此场景印象最深,甚至烙刻入梦,便是因为这是前一世记忆的终点——她,应当即是在此处投湖自尽。 袁凛来时已是黄昏,见她睡得颇沉,没有扰她。 “小姐方才沐浴的时候睡着了。”瑞娘拧着眉,朱颜睡得太沉,她和白篱唤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叫醒她,只得将她挪回床榻上,“小姐尚未饮食,可需唤她起身?” “让她睡一会儿罢。”袁凛敛眉,朱颜这几日根本没能好好休整,若不是因迷药的效力一直都处在昏迷之中,她的状态还要更加糟糕。 “可……小姐面色很差。”这一点,才是瑞娘最忧心的。 “很差?”袁凛面色微沉,方才他只是隔着帐子打量了朱颜一眼,见她埋在被子里睡得香甜,便又悄悄退了出来。 瑞娘点头,她方才去瞧瞧朱颜醒了没有,却见她面色比方才还白了几分,额角也有不少虚汗。 知风也在屋内,听后面色一样沉了下来,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倦怠入睡,“去看看她。” 内室弥漫着浓郁的安神香气,帐内的人脸微微偏向床内,看不清面色,但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额角鬓边被冷汗打湿的碎发。 “阿颜?”袁凛握住她冰凉汗湿的手,心再度抽紧,不过半日工夫,她怎会成了这样? “唔?”朱颜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唤她,想睁眼时才觉得眼皮好重,低声抱怨,“别吵……” 知风只是在屋内转了一圈,将几处香盒取走,便离开了。 袁凛留在屋内,细细检查朱颜的情况。 朱颜觉得身体从温暖处被缓缓移出,很想伸手拉住被子,无奈浑身无力,竟是抬不起手。 之后,衣襟似被缓缓揭开,衬裙也被除去,微凉的气息沁入皮肤,总算唤起了她一点意识。 沉重的眼皮好不容易睁开,却发觉自己分明是好好裹在被中的,花了一会儿去将面前的人影聚焦,费力地想要撑起身子,“……宣清?” “别动。”袁凛按住她双肩,面色凝重。 “怎么了?”朱颜不解地半阖着眸子,忍不住抬手扶住额角,方才只是轻微地动了一下,就觉得十分头晕,她的体质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缓了片刻,袁凛才将她扶起,斜斜倚在枕上,喂她喝些清粥。 朱颜头晕得厉害,只道真是饿了,乖乖喝了半碗,之后倚在他肩头,低声抱怨,“宣清,好难受……”(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三章 倦倚囚笼中[二] “我知道。”袁凛揽着她温言抚慰,她现在连同自己怄气的精力都没有,身体自然已经很难支撑了。 “我好累……”朱颜半阖着眸子低语,为什么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想睡过去,睡过去……可是睡着后,又会被那些梦境缠住,不得安生。 袁凛寻了夹袄给她披上,抱着她离开内室,“出去透透气吧。” “嗯……”朱颜其实半点不想挪动,但觉得有他陪着很安心,便乖巧地应了,像只小猫一般窝在他怀里。 知风正嗅着那些取来的香灰,一抬头见了这样的场景,难免又打趣一句,“你倒会哄人,强了她还让她这般听话。” 朱颜瞪了他一眼,仍旧缩回袁凛怀里,她现在分明是没有精神同袁凛怄气,为什么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不过知风也知适可而止,待他们坐下后,拈起手中香灰,言简意赅地吩咐白篱,“往后浴汤中别煎药物,这香也不焚。” 朱颜霎了霎眼,浴汤中多半会依照时令煎些药物或是撒些花瓣香草之类,譬如端午节的沐兰汤便是一例,至于焚香在大户人家更是常见,知风何至于这般小心? 白篱也不解,但还是乖乖点头,“白篱记下了。” “阿颜,可还觉得难受?”袁凛低头蹭蹭怀里的人,指尖轻捻过她唇上的伤口,“还疼么?” 朱颜摇头,一手捂在小腹上,向他怀里蹭了蹭,压低声抱怨,“身子痛……” “啧,你们也不嫌腻得慌。”知风耸肩,一会儿又捂住腮帮,装作一副牙疼的样子,“这成了亲就是不一样,可怜我这孤家寡人,还要在这里瞧着你们……” “你若闲得发慌,就去把那竹枝打发了。”袁凛已从瑞娘口中得知竹枝方才来过了,对那个死缠烂打的女孩子实在头疼得很。 知风撇嘴,“那丫头矫揉得很,半点不可爱,还没你这夫人身边带的那个小丫头讨人喜欢。” “……白??”朱颜无精打采地接了话,“是有好些时候没见到她了,也不知她还在江南么?” 其实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被人掳走是何时的事情了,只记得被那股浓郁的异香迷晕,之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再次醒来的时候身处前往上京的车内,身边只有袁凛。 接着就是昨夜到今日的记忆,全加起来也不过两日。 直到方才询问了瑞娘和白篱,才发觉按照日子计算,已经过去了四五日。 昏迷了这么久,水米未进的,也难怪身子会这样虚弱。 “阿颜……”袁凛发觉怀里的人又睡了过去,抬眸吩咐白篱,“去取条毡毯来。” 白篱乖乖去了,出来时却白着脸,满是惊慌,连步子都乱了,“公子,床榻上都是血……!” “我知道。”袁凛方才还给朱颜上过药,自然知道她身下的伤口渗了血,也正是因方才的失血,朱颜才会觉得特别疲惫,这会儿又睡了过去,“不必惊慌,你将床铺收拾干净便是。” 知风待屋内没了旁人,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那浴汤和香里,都是破血之物,啧,想害这丫头的人,可不少啊。” 袁凛瞥了他一眼,“倒没看出,你对阿颜的安危这般关心。便是用作安神的合欢也利行血,就算查出是谁添的药,也未必有用,不过这些日子我无事可做,整日看着她,总不会再出什么事的。” “那是最好,我和关河自然也是在这里的。”知风立起身,“我去备止血药,你可好好照顾她,我还指望着见见她身边那小丫头呢。” “……你当真对白?有意?”袁凛与他相识很久,从未听过知风将一句玩笑说上两次,这么看来,他对白?当真不只是有些好感的问题了。 “哦,看你们这么郎情妾意的,本公子觉得自己寂寞得很。”知风说话向来直接,扔下这句话,径自出门。 其实他认识白?还是在袁凛起意让朱颜回去江南之后,那时他住在虚园料理袁凛伤势,常遇上白?带着小姑娘朱绮前来询问朱颜何时回来。 虽然总共也没几日,但一来二去还挺熟的,有时白?还会帮忙煎药,偶尔搭上几句话,他觉得这小姑娘十分可爱,行事又懂得分寸,很讨人喜欢。 白?对他其实无甚感觉,她那时候满心里担忧朱颜,偶尔缠着知风也只是因为他嘴不似关河他们那样紧,更容易问到些关于朱颜的消息。 知风自然看出了这令人悲哀的一点,因此打算从朱颜身上找到突破口。 朱颜这一觉睡到夜间,那些焚香已经撤去,身边缭绕的全是袁凛身上的药香味,屋内静悄悄的,多余的人一个也没有。 “唔,我睡了很久么?”朱颜抬眸凝视着倚在一旁的人,见他落下眸子,又红着脸移开了目光,“不许看我。” “只许你看,不许我看,这是什么道理?”袁凛扶着她肋间,将她从被窝里拖出来,“起来喝些粥。” 朱颜腰间轻轻一用力,忽然觉得一股热流从体内涌出,有些黏腻,应当是血,可自己分明还未到行经之时,吓得一把揪住袁凛的袖子,“宣清……” “阿颜,别怕。”袁凛一手扶着她,回身将温在热水里的粥取来,柔声宽慰,“你近来身体很虚,摄不住血,才会这般,休息几日就好。” 朱颜抿抿唇,含羞瞪了他一眼,“都怪你。” “好,都怪我。”袁凛应了她的指责,将粥送到她面前,“多吃些东西,身体才会快些好起来。” 朱颜只轻轻抿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忍不住尽数吐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咳得水灵灵的一双眸子微阖,有气无力地瞪向袁凛,哑着声抱怨,“……这是什么东西?又咸又涩又腥……” “你虽病着,这性味辨得倒一丝不错。”袁凛替她擦着衣襟上沾脏的地方,“里面放了些海螵蛸,且忍一忍,别再吐出来了。” 海螵蛸便是乌贼骨,生涩止血,既可外用又可内服,除了略带腥味外没什么副作用,对于朱颜现在虚弱的身体正合适。(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四章 倦倚囚笼中[三] ps:呃啊……总算补上了,然并卵,今天的还是来不及qaq明天一整天课,估计又更不了啦,何年何月才能还上额 朱颜这一顿饭吃得万分痛苦,若不是袁凛百般劝慰,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冲出去把这些腥得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吐个干净。 可是明天还得喝……一想到这个,朱颜就苦了脸,可怜巴巴地霎着眼望袁凛,“明日能不喝了么?” “别任性,好好养身子。”袁凛将她仍旧放下,躺到她身边松松搂着她,蹭着她耳边低语,“过些日子,我们离开这里,你那时若是还这副模样,会受不住的。” 朱颜心微微一紧,听他的意思,应当是要逃离这里? 这样的话,势必会同袁牧再起冲突吧?之前那一次,他被伤得那么重,现在也不知好了没有,若是再来一次……朱颜都不敢去想了。 “宣清,若是太过危险,留在这里也……” “这些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袁凛把她往怀里揉了揉,“安心养病,思虑伤神的。” 这一夜朱颜睡得很不安稳,在他怀里翻来覆去,捱到天明时分才睡熟。 可没过几个时辰,她又再次惊醒过来,额角的冷汗湿了鬓发,一直沿着脖颈滑下,将领口都濡湿了。 “又做噩梦了?”袁凛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起来醒醒神么?” “……没事。”朱颜舒口气,往他怀里蹭过去,“噩梦做多了也就习惯了。” 袁凛揉着她的额角,噙着微笑不语,不赌气的时候,她还是很可爱的。 “嗯?”朱颜忽然触到枕下藏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扒拉出来就着淡淡的天光打量,是个精致的木制锦盒。 袁凛面色微沉,但没有阻止她打开。 里面放着一枚指甲和烟色水玉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分明。 “这……”朱颜下意识看着自己的手,指上的丹蔻是还是在岭南时染的,到了此时早已淡褪,和那枚断甲上的颜色几乎一般。 朱颜颤着手拈起断甲,拼上小指比了一下,断面几乎吻合。 至于那枚水玉坠子,不用细看也知道是自己的东西。 “怎么……会在这里?”朱颜咬着唇摇头,这是怎么回事?她根本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将指甲折断了。 “还有此物。”袁凛抽出垫在下面的一叠丝料展开,嫣红的梅花绽在白缎上,彷如血点。 “……是,我的……”朱颜羞红了脸,一手紧紧捂在胸口,这分明是她的抹胸,怎会出现在这里? “阿颜……”袁凛将东西收回盒中,紧紧拥住她低语,“那日父亲手下的人将你劫走,夜间就将这个盒子送到了我手中。” 这无声的威胁,逼得他不得不孤身前往,将自己同样置于险地,只为了能够看到朱颜,确保她还安然无恙。 朱颜抿抿唇,“……还有谁……也收到了?” 这盒子里只一枚断甲和一枚耳坠,那么另一半,在谁手中? “朱氏收到的是另一枚断甲和耳坠,还有一领披帛,向氏则是你头上的饰物。” “好毒的手段。”朱颜咬牙,以她一人,轻轻易易使三方受制,而且还依照每个人的身份寄去不同的东西,“你们答应了什么条件?” 袁凛僵了一下,随即笑笑,“没事的,别放在心上,此事与你无关。” “……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不是么?”朱颜敛起眸子,沮丧地把头埋在他胸前,“宣清就没有想过,倘使当初没遇上我,你……应当不会落到今日之境吧?” 被生父当作仇敌一般防备,软禁在这小小的院落内,只要走出屋子便会受到监视。 “有你便足够了。”袁凛紧紧揽着她,似乎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在遇到阿颜之前,我从未想过,往后要做什么……” 在之前,他唯一在意的人便是亲姐,所有的安排均是为了她能够逃离家中,却从未为自己考虑过什么。 “没有想过其实也好呢。”朱颜怅然笑着,仰头凝视着他,“我记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我知道,你母亲遣人往虚园说起了。”袁凛小心翼翼地探问,“那些记忆,让你很痛苦么?” 朱颜支起些身子,笑着摇头,“也说不上痛苦,只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吧……?那个时候,我满心里盼着将来,给自己定好了那么美的打算,可是那些,都被父母长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推翻了呢。” “他们逼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情,还说是为了我好,我那时曾为了讨他们的欢喜,强迫自己去符合他们的要求,可这些并没有任何用处,符合了一点,会有更多过分的要求,更多的不满。”朱颜敛起眸子,将失落的神情掩住,“或许直到我死后,他们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做……或许,还会说我不够坚强云云。” 到了最后,除了怨恨和委屈,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在他们的眼中,只能看到一个一无是处的自己,前路几乎一片黑暗。 “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能明白我的处境……她们总认为,这世间的父母总是爱着自己的孩子的。”朱颜以极轻的叹息结束了回忆,“其实也不尽然吧。” “……我从未这样认为过。”袁凛阖上眼,附在她耳边,“许多人不过将子女当作可以压制和利用的工具,仅此而已……你、我,还有纾忧、小安,都是这样的。” 因年龄和伦理而产生的绝对的压制,敢于抗争者寥寥无几,成功者更是近乎没有。 “是啊……”朱颜敛眸望着外间渐亮的天光,现在想来,前世的时候,父母也不过是将她当作了一个炫耀、虚荣,寄托他们年轻时候希望的工具。 而当自己并不能符合他们的期望的时候,那些温和慈爱的表象便会被统统撕碎,露出她所见过的那些逼迫、责骂…… 可笑的是,她直到今天才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令人冷到彻骨的事实。 无意识地向身旁缩了缩,希冀能够得到些暖意,“宣清……” “不是都过去了么?别想那些事情了。”袁凛拥着她起身,撩开帐子让外间的光线透入,“你被囚在车中多日,出去透透气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五章 幽香低语(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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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中,朱颜清楚地感受到有冰凉的水迹从他脸上滑落,擦过她的鬓边,心微微一抽,揽着他的手臂紧了几分,声音微颤,“宣清,发生了什么?” 她的印象里,他有盛怒的时候,亦有失措的时候,却从来没有一日像今天这样……脆弱? 他抱得这么紧。就好像想从她身上得到一种安慰一般。 “阿颜……”过了许久,袁凛才抬起头,抵着她的额角,低如自语。“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了……” 真想留下她,可留下的话……他已经没有那个自信可以护住她了。 “宣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朱颜又问了一遍。 ————不想更qwq肿么办……要不我还是到周末再补吧~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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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九章 徒有殷勤誓[一] ps:以前欠的会慢慢补上,更新不定时 袁凛揭开帘子,缓步走入廊中。 周围俱是夹竹桃繁密幽绿的狭长叶片,在夜风中影影绰绰地晃动。 袁凛独自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道白影落在身边,才低低叹息。 “阿颜就在里面,带她走罢。”袁凛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转身离去,再不回头看一眼。 永无目送他消失在转角处,才提步进屋,就着月光打量埋在床榻间好睡的女子。 自从江南之时大意教她被人劫走,他已有数月没见到朱颜。 她的面颊明显有些瘦削,脸色在月光中衬得异常地白,一头长发凌乱,随意地铺散在被褥间,随着被上的褶皱起伏。 “阿颜……”永无低声喃喃,俯身想将她从床榻上抱起。 但她身上的被子一落,立刻露出毫无遮蔽的身子,在月光下泛起一层微腻的柔光。 朱颜感受到凉意,向着身边缩了缩,轻蹙了眉头软语呢喃,“宣清……别动,我很累了……” 永无面色一滞,这样的情形,这样的话,不用想也知道方才发生过什么。 但他并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今日的布局虽巧,可瞒不过袁牧多少时间,若是羁留太久,他们可就走不脱了。 永无拾了一旁掉落的衣衫将朱颜裹起,低声唤她,“阿颜,醒醒。” “……嗯?”朱颜花了好一会儿才听出他的声音,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紧衣襟,往床内缩,“永无?!你怎么来了……?” 这里可是甲子园,道路错综复杂,间有机关,没有人指引,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阿颜,跟我走。”永无没时间同她多说废话。也不问她究竟答不答应,抱起她从窗口跃出,“今夜就离开京城。” 朱颜心中微沉,方才袁凛来寻她时。她就已经察觉到一丝动荡的意味,此时永无来带她离开京中,无疑坐实了这个猜测。 “永无,究竟发生了何事?”听他那种肃然的语气,朱颜知道今夜离开京中已成定局。但她怎能就这么走了?袁凛连一句话也没有,就要赶她走了么? “待到了江南,再与你分说。”永无抚了抚她的额角,“听话,闭上眼。” “……我想见一见宣清。”朱颜听话地阖上眸子,但随即又睁开了,一手攥着衣襟,一手拽住永无衣袖边缘,“我还有话想同他说。” 永无沉默,再脱下去。他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可这一次分别,也不知她同袁凛还能不能见面,于情于理,他们应该见一面,把话说清。 “永无,那边……”朱颜看出他情绪松动,攀着他的脖子蹭上去撒娇,“他一定在书房里……我就去见他一面,立刻就跟你走。” 她已经答应过袁凛等着他,那时就猜到了他又要将自己送走。可实在没料到这么突然,她还有几句非说不可的话。 永无顺着她的指示转进另一侧狭小的院落,里面的夹竹桃比别处都盛,几乎将道路都遮断了。 还没拨开密密丛丛的枝叶。屋内的声音已传入耳中。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欢快娇俏,带着十二分的喜悦。 永无步子一顿,隐在浓密的叶影中没有走出去。 “……是竹枝。”朱颜听出了那女孩子的音色,胸口微微发紧,她在甲子园中待了半月。竟不知道竹枝也在此处,袁凛也从未向她提起过。 “那日公子离开府中,竹枝不仅为公子暗中接应,还跟随公子来到此处,不离不弃,可公子到这会儿才愿意见我呢。”女孩撒娇的声音很软,带着几分责怪,又带着几分得意。 朱颜紧抿了唇,屋内的灯影从夹竹桃狭叶的缝隙中透出,显得有些刺目,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眸子。 这话听竹枝说的,有恩有义,真是令人动容,这样看来,反倒是自己多余了,对袁凛来说,她只是个需要保护的累赘。 若不是她违背约定返回京中,若不是她任性投河,事情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永无,走罢。”朱颜轻叹,若是不想给袁凛再添麻烦,她还是快些离开才好,“……我回江南等他。” “好。”永无犹豫了一下,没忍心将实情告知她,“这就走。” 可才走了一步,屋内又传出更欢快的娇笑声,撒娇的味道愈浓,“公子不去陪着那朱氏颜女么?听闻她病得不轻,难不成已经病入膏肓,没的救了?否则公子又怎会想到竹枝?” 永无拧眉,他一点没听闻此事,不禁伸手探了探朱颜额头,确定她没有热度,才低声询问:“阿颜,你此前……” “别问……”朱颜摇头,腾出手将衣襟系上,挣出他的怀抱,扶着枝叶走近几步,“她知道的太多了……我想听听宣清怎么答。” 她那日逃出袁府时受了寒卧病,因不能服药才会拖了大半月,前日刚好,这件事情怕是连关河也不清楚,竹枝怎么就知道了? “目的已到,再不需以她胁迫朱氏,我遣人送她回江南去了。”袁凛说得很平淡,但确乎是他的声音。 竹枝笑得很大声,伴着一串节律齐整的敲击声,似乎是瓷杯轻磕在几面上的声音,“公子不是常以为,将人杀了才是最保险的?” “留她一命,不致朱氏中途倒戈,你若觉不妥,待尘埃落定之后再遣人取她性命也可。” 永无轻轻扶上朱颜微颤的肩,他知道袁凛不会当真这样想,但……太足以乱真了。 “……呵,像纾姐一样么?”朱颜扶着枝叶的手渐渐收紧,生生将一截枝条折断下来,沉重地落在地上。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当初软硬兼施逼着她喝下安胎的药物,为了保住腹中胎儿,任由她病得几近虚脱也不用药医治,现在,却又轻而易举地说要自己的性命? 而且,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床榻上那般缠绵,他何其寡情…… “走罢……”朱颜阖眸,将面前朦胧的灯光掩住,再不看一眼。 斑驳的灯影映在她面上,永无清楚地看到她面上一片水光,顺着瘦削的下巴滴落下来,折出一线明亮的灯火。(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章 徒有殷勤誓[二] 夹竹桃的枝条轻微晃了几下,院中再无人影,仅余方才那一截被折断的枝条落在地上。 关河从暗处走出,看着朱颜方才站过的地方出神,他从未知道,朱颜竟会得知这院落的布局,而且真会找过来。 这一点,袁凛又是如何猜到的? 杯盏打碎的声音蓦地划破寂静的夜色,也将他的疑惑打断。 紧接着,一个女子剧烈的咳嗽响起,似是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女子越来越急促的咳嗽声在静得没有一丝杂音的夜里听来异常凄厉,在这咳嗽之中还夹杂着碎瓷片的响动,和某种锐物刻划着木头的声音。 关河拧起眉,但没有动,只是木然立在院中,听着那些骇人的声音渐渐嘶哑、低咽,直到最后消失殆尽。 整个过程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他立在院中,连外衣都被夜间的秋露洇湿了大片。 “进来罢。”微哑的声音透着说不尽的疲惫。 屋内火烛黯淡,袁凛站在一旁,目光隐在黑暗中,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听到关河进来的声音,他缓步走出屋子,低低沉沉落下一句话:“烧了,同溶溶一般。” 关河这才看到了匍匐着倒在地上的女子,她身体扭曲着,头发乱纷纷地披下,一身翠衣的衣衫已被扯得七零八落,从那些散落的布片的方向来看,应是她自己撕毁。 靠近竹枝头部的地方,零零碎碎地打破了一枚小盏。 关河将她翻了过来,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上神情可怖,嘴角渗出血痕,面颊上还被细小的瓷片划破,有些血迹都已经开始干涸。 甲片和着木屑断了一地,一旁的桌脚尽是被她用锐甲划刻的断纹。 关河叹口气,这一切都在袁凛的计算之内,他猜到了朱颜不会乖乖离去,因此主动邀了竹枝前来。让朱颜恰好听到两人谈话,负气离去。 随后,又在竹枝得意之下哄骗她喝下毒酒,夺她性命。 这一次的计划。总算没再出任何纰漏。 再度摒弃了感情之后,袁凛还是如从前一般计划缜密,只是多了几分内心的犹豫和挣扎。 关河自去处理竹枝的尸体。 回来的时候,关河看到袁凛还在院中,忍不住低声相劝。“公子伤势未愈,秋夜寒冷,还是回去歇下吧?” 袁凛掩唇低声咳了一会儿,攥着袖口擦拭过嘴角,另一只袖口掩着,隐隐露出一截枝叶,声音微哑,听起来虚得如毛羽般将要迎风而飞,“我再站一会儿……” “……颜小姐方才来过。”关河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这里,他记得。几个时辰前,朱颜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永无公子带着她走了,方才接到向氏传信,他们已经离开了京畿。” “很好。”袁凛勾起一丝笑意,不论如何,他终于将朱颜从这囚笼中送了出去,有永无护着她,再不需他分心照料。 至于其他事情,他最后只能以一死作为回答。不管朱颜愿不愿意原谅他,都与他无关了。 ………… 永无是一路纵马离开京畿的,自从出了甲子园,朱颜只是埋在他怀里默然饮泣。一句话都没说过。 但现在时间紧迫,不是劝她的时候,更不能将实情告知她。 夜色渐渐淡褪,侵晓的道路上空无一人,冷清得有些吓人。 永无见无人追来,缓缓勒马。抱了朱颜跃下,匆匆走入道旁小巷,早已有向氏之人备好了车马。 进到车中,永无总算松了口气,低头打量朱颜,轻声宽慰,“阿颜,我们很快就回江南了……” “嗯……”朱颜哽咽着应了一声,更往他怀里缩一些,苍白的唇被泪水洇得湿润不已,轻轻开阖,“永无……” “阿颜,别想那些事情了,回去江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了。”永无拂了拂她额角的碎发,这才发觉她额角已被汗水浸湿,那几绺发丝根本撩不起来。 “永无,我……”朱颜拧着眉,惨然的面容在微曦的天光下憔悴不已。 永无抚上她哭肿的眼角,“别说了,睡一觉,醒来就到江南了。” 朱颜听话地闭上了眼,一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低声呢喃,“我……我记得,宣清他会杀了我……” “阿颜。”永无揽着她倚在车壁上,侧头看外间快速掠过视线的草木,“他不会的,那些话不过是哄哄竹枝,别胡思乱想。” “……他会的,我……”朱颜猛地睁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亲眼见过。” 她还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在她那一次落水后的昏迷中,她不仅见到了前世的一些事情,还……还看到了自己若是作为原来的那个朱颜,会经历的事情。 她在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和那个软弱痴情的女子,根本就是一人。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是怎样喜欢着袁凛,怎样一心一意地相信他,最后却是被他当作一枚彻头彻尾的棋子,毫无一点怜悯地被杀死。 然后,她到了过去生活的现代,过了十余年苦乐交错的生活,但不论怎么说,比前世好一些。 可命运使然,这一世,失了记忆的她回到这里,犯了与过去同样的错误,失了身又失了心,再次被那个人伤到体无完肤。 那些事就像一场噩梦,朱颜当初还以为是自己与袁凛发生过争执,心绪太过紧张,才会有这样仿若预知的梦境。 而且之后发生的事情,与梦中并不完全相同,她几乎已经将那个梦忘了,直到今天发觉自己能够清楚地说出甲子园的布局,直到她隐在那一丛夹竹桃中潜听了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对话…… 不管永无信不信,不管其他人信不信,她当时听到的那一瞬,便是信了。 可怜上天给了她两次机会,她依然落回了这一步,真是朽木难雕。 “你认为,他会如何杀你?”永无看出了她眸中极其认真的神色,握了她的手,顺着她的言语询问下去。 虽然他并不赞同袁凛这么伤她,但他可以肯定,袁凛绝不会起意杀了她,不管朱颜知道了多少不该知道的事情,都不会这样做的。 她为什么这么不信他?(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一章 江南故梦 朱颜思索了一下,缓缓摇头。 从她的梦中看来,她根本没能够活到此时,而是方才在那处院落内不慎露了行迹,随后被灭口。 那时的她,并没有机会看到日后,所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她无从知晓。 “阿颜。”永无抚着她的额角,沉声叹息,“我知道你很难受,可宣清他……” “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朱颜抬眸,惨然笑笑,“我都知道,你们……从来都为他说话,他已经为了我……做了很多。” 朱颜敛眸,有了那些梦境作为对比,她可以看出这一世袁凛待她的确并非是完全的利用,可这样又如何呢? “你们从来都为我做决定,为我安排好了一切事情,却从未问过我想要什么……”朱颜低低咽了几句话,再次将头埋下去,一言不发。 “阿颜想要什么呢?”永无出神地看着窗外,原本晨曦已透了出来,但南边天际忽然飞起大团灰蒙蒙的浓云,携着一场骤雨而来。 急促的马蹄声随着隐隐的雷声一道逼近。 朱颜倚着车壁,缓缓闭上眼,果然还是来了么……? 她听到有人在外低声示警,“公子,有人追来了。” “知道了,预备迎敌罢……” 留档,后期修改回来**************************************************************************************************************************************************************************************************************************************************************************************************************************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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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愣了一下,这柄伞,这柄伞,似乎是当初袁凛交与她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是清明时节,苍野铺翠,天色如洗,蓝衫的青年将手中的纸伞递给她,他说过的那些话,却已经在记忆里模糊起来。 如果那时就已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她一定会躲得远远的,逃到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可现在知道这些已经太晚了。 朱颜幽幽舒口气,俯下身子,伸手去够落在地面上的那柄伞。 小腹忽觉抽紧,手中的纸伞再次落回地上,在积水中轻滚。 “宣清……”朱颜半跪在冰冷洇湿的地面上,素手重重撑在水中,溅起一带水花。 经历之前的情绪陡变,又历了半夜的颠簸,现在果然还是撑不住了么? 越发剧烈的痛苦足以阻断她的思绪,连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都感受不到。眼前逐渐暗淡下去…… 对面屋中忽然泛起一点光亮,木门被缓缓推开,露出一人的衣角。 是个少女的模样,头发披散。一身中衣,显然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草草打量了一下院中,发觉有人影,匆匆回头呼唤。“姑姑,有人在这里!” 朱颜强撑起一线意识,这少女的声音好生熟悉,是曾在何处听过吗? 木门几度开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一盏风雨灯的光亮一道出来。 “阿颜……!”有些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震惊,几分焦急。 “……姑娘!”周围的几个少女也认出了她,急忙将浑身被雨湿透的人搀起。 朱颜艰难地打量了近旁的人,低低叹息,“白?,是你么……?” “姑娘。是我……”白?见她虽然面色极差,但还认得出人,欣慰地抹着泪,“绸珍姑姑也在。” “嗯,娘……”朱颜没抬头,她多半已经猜到,永无敢在仓促之下将她孤身留在此地,正是因为此处即是徐绸珍秘密购置的田庄。 她此前被劫回上京,徐绸珍自然也会启程前来接应,原来她迟迟没有露面。是躲藏在了京畿之外的小镇上。 “阿颜,何处不适?”徐绸珍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接到自己伞下,才数月不见。朱颜比那次落水醒来后更为憔悴,看着真是惹人心碎。 朱颜紧紧蹙着眉,腹中绞痛已经越发严重,浑身的力气都在慢慢殆尽,几乎连话都难以说出,“怕是……半产……” 徐绸珍的面色沉了下去。她自然也知道他们是成亲了的,但怎么也没想到,袁凛真会让她怀上孩子。 “你们扶姑娘进去。”徐绸珍虽然不忿,但朱颜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不能再拖了,“我去寻医者来。” “娘……”朱颜咬着唇竭力忍痛,低咽着唤她,“……还能留吗?” “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白?敛眉,她又不是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现在他们两个都这样了,一刀两断才是最好,为什么还要留?! 徐绸珍出去的步子顿了一下,一身素色的棉袍在夜色中立了一会儿,仍旧折进屋中,低低吩咐周围的侍女,“去厨下浓煎一碗紫苏梗汤。” 白?见徐绸珍依了朱颜,没再劝下去,轻叹一声,扶了她进屋躺下,忙里忙外地寻干净衣裳为她换下被雨水打湿的衣物。 深秋的屋内笼着火,朱颜喝过药后,枕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令人安心的暖意,沉沉入眠。 徐绸珍忙完了事务,手中抱着一团针线,坐在床榻边陪着她。 “绸珍姑姑……”白?敛眉立在近旁,往香炉中添上安神的香块,一边低声抱怨,“姑娘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不死心?” “……阿颜身体虚弱,情绪不稳定,此时任其流产,对身体的伤害太大,她心中少了生念,只怕更难恢复。”徐绸珍放下手中活计,伸手摸了摸她的脉象,“已比方才平稳许多,只还是虚损着,一时半会儿补不回来。” 白?霎了霎眼,原来徐绸珍轻易答应了,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姑姑意思我明白,可……可白?听人说起,这孩子若是留得大了,便更难堕去了。” “那便顺着阿颜的意思留着。”徐绸珍面无表情地扎着花,原本因常年假面遮蔽而血色缺失的面色已完全恢复,但这些日子因忧心朱颜安危,再度爬上了数不清的纹路。 “姑姑为了姑娘这般忧虑,也该教姑娘知晓!”白?不忿地将手中香勺掷回原处,恨恨咬着唇,“当初我们在江南,毫无忧虑烦恼,姑娘何苦一心挂念着……” “够了,够了。”徐绸珍摆摆手,“你出去罢,阿颜这些日子受的折磨不少,这会儿难得睡得安稳,且不要吵她了。” 白?委屈地扁了扁嘴,看看朱颜这么一副面无血色的模样也觉可怜,虽有满腹埋怨和不平的话,一时也没处说,给屋中的火盆添上几块柴,乖乖地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能听得到木柴轻响,徐绸珍一心一意地缝着手中衣袄,时而自言自语,“阿颜,娘带着你回去江南,再也不到上京来了,可好?”(未完待续。) ps:从卷八开始正式恢复更新,前面的我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二百九十三章 寒夜[二] 徐绸珍在屋中坐了一会儿,见朱颜气息渐渐平稳,搁下手中活计离开屋中,缓步走到廊下。 “可有人?”徐绸珍立了一会儿,踱到屋角轻轻出声。 一痕黑影从雨色中闪出,稳稳落到了她身旁。 果然此处已有了暗卫守护。 “夫人有何吩咐?” 徐绸珍微微侧了头,现身的那名暗卫还是个少年的样子,一身的黑衣没能盖住他给人的那种年少的感觉,但他说话时的气度已经十分成熟。 “你们因何在此?共有几人?周围情势如何?向氏有何打算?”徐绸珍一口气问了很多。 “公子遣我们来此保护颜小姐,才到了半个时辰,此行共有六人,初一前辈已带人引开追截之人,此处暂时无虞……”少年一一回答,只在说到向氏的打算时顿了一下,蹙起眉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徐绸珍听后若有所思,淡然笑了一下,“这一次追来截杀的,只怕本就是你们向氏派来的人罢?” 少年震惊地侧头看她,面前这个介于中年与垂暮之间的老妇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会有本事猜到这么多? 但面前这妇人只是静默无声地立在廊下,外间的雨幕在她面前腾起一层满带水汽的白雾,将她素净的棉袍沾得有些潮湿。 “不必惊讶,这无甚难猜。”徐绸珍懒懒抬了抬皱巴巴的眼皮,略显无神的眸子转过一些,蓦地闪出一线精明的光彩,“向氏那些族老本就一心想着兴复,之前袁牧做的那些又恰好对了他们的胃口,现在自然是一颗心全偏到那里去了,是也不是?” “姑姑说得对。” 永无走入院门,身后还跟着两人,虽则都撑着纸伞,但三人的衣袂和袖缘还是斑斑驳驳地湿了个遍。 “公子。”黑衣的少年向他走了几步。方才隐在暗处的另外五人也纷纷现身,他们几人原本或隐在墙角,或躲入树下的阴影中。 “且退下,小心周围动静。”永无收了手中素色的伞。拨开檐下串串雨帘走入廊中,目光落在徐绸珍身后紧闭的门上,“阿颜已睡下了?” 徐绸珍点头,目光瞥了瞥紧随他身后走来的两人。 一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穿得落拓不羁。是初一,另一人是个女子,虽然年岁已长,但行动间风韵不减,带着几许泼辣和妖娆之态,自是掌管药坊的任七娘。 这两人徐绸珍在江南时都见过,任氏与徐氏交际颇深,徐绸珍和任七娘从前就有些许接触,虽算不得深交,但关系一直不差。 永无见徐绸珍面色平和。没再着急询问朱颜的情况,转而说起附近情势,“姑姑猜的没错,前一批阻截之人是袁牧派来的,这后一批却是族中那些一心兴复的族老所为。” “族中年长的那些人哟,目下都跟着那几个老不死的在京中潜伏下了,恐怕一寻到机会,就要作起乱来。”任七娘还是那样火爆的脾气,拧着两道细细的眉万分不满,“不过我听永无说起。抚顺王已是病入膏肓,怕没几天可活了,也不知他们瞎起哄什么?” 永无不赞同她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七姨。虽说抚顺王病势已不可好转,但谁知还会拖多久,宣清说过,少则一月,多则半年,这期间。已足够许多事情发生。” “还是先想法子把那个小姑娘送回江南去……”初一拧了半天眉头,总算发话了,“我到现在也不没弄懂这些事儿,你说说一群人合计着兴复旧朝,同她一个小姑娘到底有什么关系?” 徐绸珍闻言也敛了眉头,如今发生的这一切,可以说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却唯独与朱颜半点关系都没有。 不论是从前那个被生父抛在了危城之中的幼女,还是如今前尘尽忘的姑娘,她们都与这些事情毫无关系,可到了现在,她才是被伤得最厉害的那一个,而且那些人还不打算放过她。 只因为,她的身上系着许多人的情,而且因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害涉险,这缕情缠着愧疚越绕越紧,无法剪断,便给了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 事到如今,已不知有谁可以怨怪。 不过现在远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几拨前来截杀的人只是暂时被引开了,躲在此处还好些,他们总不敢公然搜寻民居,但若要送朱颜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是难了,“永无,还有多少人能听你调遣?” “……除却年纪尚轻的那些,只怕唯有初一伯父和七姨手下的人还能听从调遣。”虽然人数少了些,但永无面色无甚焦虑,初一手下带的都是最出色的杀手。 至于七娘的药坊,据说里头整日价研究些可怖的东西,怪模怪样的药人不计其数,那些弟子又都随七娘的火爆脾气,一言不和没准就下点毒,平日里都不是族人轻易敢招惹的。 如今族中明显分作了复国和不作为的两派,剑拔弩张的,自然更没人会去招惹药坊的人。 也正因为还有初一和七娘站在永无这一边,那些前来阻截的人才会乖乖退去。 “若是这样,派人安排一下,我会劝阿颜明日就走。” ………… 朱颜睡了整整一日,刚清醒过来,就被白?风风火火地套上外袍和斗篷,时刻预备着出行。 昨日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那柄绘着翠竹的伞也被收了起来,院中很干净,积着一带明净的雨水,映出半片天光和流云。 白?似是去取什么东西了,好半天不见回来,朱颜等得无趣,提起裙子步入院中。 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儿,她停在了一株枝叶青翠的灌木前。 灌木上结了累累两串果子,外被小刺,有些像苍耳子,但比苍耳子更浑圆,稍尖的地方还残留着几点没有落尽的红花。 朱颜霎了霎眼,一手轻轻捂在额角揉着,这几日经历的事情太多,过强烈的感情,纷乱的记忆,还有仓促安排的行程,都让她有些难以招架。 不过关于草药的那些东西还没有遗忘,至少她还记得面前这株植物,是一株蓖麻。(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四章 寒夜[三] 朱颜伸手拈上一粒成熟的种子,那枚种子上生满了小刺,原本嫩绿色的外表已经干枯变硬,看起来锋利非常。 里面应当是一颗椭球形状的籽吧,带着奇特的虎皮一般的条纹和莹润的光泽,朱颜记得自己是见过的,但忽然之间就想将它从枝条上拧下,放在手中细细观察。 可惜近日身体虚弱,没什么手劲,蓖麻的枝条又生得柔韧牢固,越是软软地磨着,越是难以拧断。 “阿颜!” 朱颜被陡然惊了一下,手一错,被蓖麻上面的硬刺刺伤了手指,渗出一点淡红的血色。 “阿颜,你在做什么?”永无抓起她的手,轻抿去那点渗出的血迹,“爱惜自己一些。” “永无……”朱颜懒于解释她方才瞬息转过的念头,取出帕子擦拭着手指尖的血点,淡淡摇头,“其实你们不必这样费心,我早该死了,不是么?” 她昨夜同他说过的,在她那个真实无比的梦境里,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上天待她真是太过不薄,伤一次觉得不够,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一回总该够了吧? 而且……朱颜低头看了看手上怎么也止不住的血色,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掩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这一步了? “……别胡思乱想。”永无将她身上的斗篷拉紧,虚揽了她往院外走,“绸珍姑姑和白?几人已经启程,她们会装作你在车上的模样,先引开附近阻截的人,之后我们再出发,先上车。” 朱颜霎了霎眼,眼眶微红,“可母亲和白?她们……若是出事了怎么办?” 她不要再牵连到其他人了,更何况那是她相欠良多的母亲。 “随行护卫众多,想必不会出事。他们若发觉车上的人并不是你,自会退去。” 朱颜停步不走了,抬头死死抿着唇,好一会儿才低声质问。“……永无,你告诉我,白?她是不是扮作了我的样子?!这样太危险了!” 除了这个拙劣的法子外,她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成功引开旁人。 “我只知道,她上车之时。并不是你的模样。”永无微微侧着身子,为她遮挡初冬的寒风,一低头见她还将帕子捏在手中,难免生疑,抓起她冰凉的手,蹙起眉,“血还没止住?” 朱颜被他握住了手,原本在风中吹得冰凉的小手一沾暖意,这血流得越发肆意,将霜白的帕子濡湿了一大片。 永无从不知道她的身体已经虚到连出血也止不住。急急抱起她进入车中。 任七娘正端坐在车内更换火盆中的炭木,一身暗色斗篷绒绒围在身边,头发高高绾在头顶,面色则被火光映得红润非常,这样看来还显得挺娴静的,半点想不到她是个一碰就着的火爆脾气。 见两人进来,七娘抬了抬眸,伸手招呼朱颜,“小姑娘,好久不见了。” “七娘。”朱颜含笑问好。“先时向七娘学的那些,可惜我都荒废了……”空学了一身医术,现在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照管,还不如学些骇人的毒术。反而可以自保。 “七姨,阿颜身体虚损,连这一点出血也止不住。”永无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两人叙旧,这都什么时候,她们还有心思在这里闲谈? “行,我看看。”七娘瞪了他一眼。握着朱颜渗血的指尖瞧了一下,又诊了一下脉,轻笑一下,才取出些药粉与她敷上。 朱颜只觉指尖泛起一阵又凉又辣的感觉,不禁蹙了蹙眉。 但这药粉确实管用,不过片刻,方才被她按压了半天也不见好的出血总算是止住了。 七娘满意地点点头,又寻了一枚药丸出来递给朱颜,“慢慢含了吃。” 朱颜疑惑地望着她,料想是补益的药物,没有多问便含到口中,入口极甘甜,几乎将药丸本身的味道全都掩住。 永无松口气,“阿颜烦七姨照料片刻,等接到伯父消息,我们便动身。” 七娘见他下去了,面色转为凝重,“小姑娘可知方才服的是什么?” “……安胎的丸药。”朱颜抿唇,她分辨药物的本事练得不差,就算那丸药甘甜味过重,但只要一丝药味儿,她也能尝出来药物的组分。 她只是好奇,自己的身体这样虚弱,依靠脉象应当是无法分辨出身孕的,七娘又是从何得知? “你这身子太虚,怕是终究保不住的,之前可有过半产之兆?”七娘没有解释自己从何看出,只眉头拧得越发紧,孩子能否保住还在其次,现在怕的是朱颜这个身子,根本就熬不过去。 “已有两次……”朱颜埋下头,第一次是她故意为之,之后那一次,却是因久病体虚,情绪波动造成的。 算来算去,都同袁凛脱不了干系,有气又痛,忍不住按住心口。 七娘叹息,“只怕是悬。”这丫头不光是身体虚弱,只怕近来心境更是差得可以,这样的身体,想养好都得耗上个大半年时间,更遑论还怀着孩子。 沉默了一会儿,七娘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若有不适,及时告知我。” “好。”朱颜倚在七娘身旁,缓缓阖上眸子,“我会在意的。” 她早已不想活了,但她得看到徐绸珍和白?她们安然无恙才行,所以现在还不能死呢,只是有些事情,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 这一路还算平稳,夜半时候,永无将朱颜接到另一处车上,与七娘所乘一前一后隔了不远的距离。 朱颜睡得很熟,浑然不知自己已换了一处,只是无意识地依附在身旁的人身上汲取热量。 “阿颜……”永无将她柔弱的身子稳稳抱在怀里,怀中人清减得很,仿佛脆弱的寄生草一般,“我会带你离开。” 过去的十余年中,他游历各处,向氏那些族老从未放弃遣人寻他,却总也没找到,因此他很有把握,只要远离上京,他立刻可以带着朱颜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假以时日,总能抚平她心上的创口。(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五章 寒夜[四] 朱颜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帘外又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恍惚间记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唯有这几乎将车马颠翻的晃动在提醒着她,她此时正处于一辆行驶的车中。 “七娘?”朱颜试探着去摸索周围,想寻到一些火烛,照亮四周仔细瞧瞧情况。 无人回答,只有越来越急的雨声和急促的马蹄响彻耳畔。 朱颜放弃了徒劳无功的寻找,坐回原处,紧紧拉起斗篷的领口,将脸埋入那一圈柔软的绒毛里面。 现在的处境同她的心境很相似,黑暗到没有一线光明,也没有一人陪伴,外面发生了什么同她无关,她一点都不怕——一个空了心的人,是不会害怕的。 疾驰中的车马陡然停下,朱颜一个趔趄,险些被甩出车厢,刚稳住身子,车马又是猛地一顿,将她整个人摔落到车厢的地板上。 还未缓过神,整个车厢又骤然往下一跌,木块与泥土相击的声音在雨声淅沥中显得有些沉闷。 朱颜紧紧握住一旁可以支撑的东西,等到一切响动都停止后,轻轻舒了口气。 大雨中,她小心翼翼地挑开厚重的车帘,积水从顺着车帘一直灌入她袖口,冷得人直打激灵。 周围似是一处郊野,空无一人,她所乘的小车倾在地上,缰绳绷断,驾车的马匹不知去了何处。 朱颜很快就猜到了方才发生过何事——她所乘的车马多半是遭到了阻截,马匹受惊之下肆意乱闯,带着她摆脱了险境,却也与永无他们失去联系。 若是这样,方才车子那种迅猛的速度和骇人的颠簸也就很好解释了。 既然他们又遭截杀,那么,徐绸珍那边已经被识破了么?还是本就有两队人马,一队盯上了他们? 朱颜窝在车中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自己是该继续蜷缩在破蔽的车内等永无寻来,还是先离开这里。寻一处可以避雨之所。 这荒郊野外,只怕是没有什么避雨之处了,可留在这里,若是先寻到她的不是永无他们……问题似乎就更大了。 还是弃车离开更稳妥。 朱颜就着极暗淡的光线将周围打量了一遍。除了荒草地就是树,别说什么农舍,就是连一片农田都没有。 朱颜将厚重的斗篷兜在头上,又冒雨找了一圈儿,还是一无所获。 雨水浸透了衣衫。冷得刺骨,她只得暂时停了下来,躲进一株树下避雨,叶片间依然会有雨水滴落,但毕竟比直接落在这样的大雨中好上一些。 “颜小姐?颜小姐可在此处?”粗笨的脚步声在雨夜中很清晰。 朱颜抿了抿唇,冷眼看着冒雨接近自己的人,没有贸然出声。 来人行走之间有些颠簸,身上的衣衫被雨打湿后紧贴在皮肤上,可以看出他的骨节等处隆起,与常人相差很大。他艰难地走近那处车马,仔细检视了一番,缓缓摇头。 “我在这里。”朱颜从藏身的暗处走出。 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相貌,但从身体的特征看来,这人是衣天无疑。 “颜小姐可有受伤?”衣天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她面前,看看她除了沾了一身雨水外无甚不妥,松口气,“颜小姐仍在此少待片刻,我去通知永无公子。” “永无就在附近?”朱颜抹一抹由鬓边滑落下来的雨水。“我同你一道去寻他。” 衣天摇头,“此次前来截杀之人似乎知晓我们行程,颜小姐意外被车马带走,七娘才暗里遣我出来寻找。” “……那好。我留在此处。”朱颜敛起眉,这样糟糕的雨夜,也只有衣天这样一个形貌古怪而狼狈的人可以奔波在外,还不惹人怀疑。 朱颜挪回方才藏身的树下,雨已经下了大半夜,连树干都已尽数打湿。头顶上那些叶片自然也无甚遮蔽作用,时不时反会有几点更大的雨珠砸到脸上。 抬起手,刚想将面上的水珠擦去些,杂乱的脚步声再次传到耳边。 朱颜的动作顿住了,转而将遮挡在面前的树叶拨开一些。 大约有十数人的样子,几人俯身检视着那辆已被损毁的马车,还有两人立在不远处,身影被伞遮住了大半,看不清楚。 车内显然不会有人,几人一无所获,有人起身回报,“公子,无人在此,还是回去吧?” 伞遮挡着人影,看不见他是点头了还是没有,只有几声低微的咳嗽声透过雨幕传来。 朱颜猛地收回手,枝条上的积雨溅了她满脸,她却浑然未觉。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除了袁凛还能是谁?! 他会知道他们的行程,她一点都不奇怪,所以方才衣天提起此行又遭阻截,是因为袁凛亲自为之么? 又要将她气走,又要阻她离开,真不明白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更可笑的是,她方才听到他咳疾还未痊愈,竟隐隐有些心痛,朱颜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就像扑火的飞蛾一般。 “她不可能走远,在附近找一找。”这样的雨夜,朱颜还怀有身孕,自然没有能耐走远。 朱颜暗暗咬牙,她若是继续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找到的,可现在只要一动,一样也会被发觉——好像只是自投罗网和坐以待毙的差别而已。 不过不管怎样,朱颜还是决定等到最后再看,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永无他们已经到了。 她看见袁凛忽然俯下身,从地上拾起什么东西。 几盏风雨灯的光芒将那件东西还带着雨水的光彩折射出来,粲然得几乎刺痛了人的眼睛。 那似乎是她头上的银蝶簪子么?是她方才在车马的颠簸中落了下来? 朱颜下意识去触了触湿漉漉的头发,那支银簪分明还好端端地插在上面。 面前的枝条因她的动作晃动起来,将几滴雨水溅出,在远处荡开几圈涟漪。 袁凛恰好抬起头,顺着水滴溅出的方向望去,两人的目光对了一下。 朱颜一僵,这才明白过来,这银蝶簪一对两支,一支本就在袁凛手中,他是故意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六章 寒夜[五] “阿颜。”袁凛收起故意落在地上的簪子,起身唤她,“过来。” 声音里有着绝对的压制,不过朱颜还是没有动,因此袁凛上前拨开了那些错杂的枝条,将她从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树下拉进伞内。 “……你来做什么?”朱颜不愿抬头看他,侧过头望着被风雨灯照亮的雨丝出神。 “我听闻父亲遣人前来阻截,怕你遇上危险,因而过来看看。”袁凛若无其事地揽了她回到车旁,“谁知你果然将自己弄成这副狼狈的样子,先回车上避一避雨,一会儿永无就到了……过后再不会有人扰你。” 几句话之间,他已承认那夜永无进入甲子园带走朱颜确是他一手安排。 朱颜抿了抿唇,不知从何说起,暂时仍旧保持了沉默。 已有人将方才倾倒的车扶起,车架损坏不大,想要再套上马行驶或许不行,但暂避一避雨还是可以的。 朱颜瞥了一眼周围的十数个人,知道自己就算不想答应也无甚用处,头一低乖乖钻进车内。 被雨水沾湿了些许的车厢内潮气很重,被风雨灯黄色的光芒一映,像有雾气在飘。 袁凛也进到车中,手中挽了几块巾帕递与朱颜,“你浑身都湿透了,仔细着凉。” “……昨夜……”朱颜抿了抿唇,解下湿透的斗篷,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她甚至都有些记不清楚,她离开甲子园的那一晚究竟是不是昨夜。 那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在她的记忆里显得特别悠长,似有十余年一般。 “阿颜。”袁凛在她身后坐下,抬手抽去她发间银簪,为她擦拭着披散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这支簪子先由我替你保管。” “那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宣清若喜欢,便留下做个纪念罢……”朱颜阖了阖眸子,这一对银蝶簪。便是最早暴露了她身份的东西,她早已无意将它们留在身边。 两人都不再说话,袁凛替她擦净发丝后,又给她换了一件斗篷披上。一切做得耐心细致,没有半点可以指摘的地方。 “宣清,那一夜的话,你同竹枝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她原想说得委婉一些,但想来想去。没能找到更委婉的说法。 “我知道。”袁凛从后面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阿颜既然猜到了是我遣人送你离开的,便该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清楚楚。” 事到如今,他不想再瞒朱颜了,这一次见面或许就是最后一次,希望这短短的重逢能将她心中的怨恨冲淡些许。 “……我知道……在宣清眼中,我一直都是一颗最好的棋子……可如今棋入劫中。无法可救,还不提么?” 朱颜抿了抿唇,稍作思考,还想说下去的时候,被他忽然探过头,轻轻掠过被雨打湿的唇,唇齿间迅速晕开一点极淡的血腥味。 是血,他的伤势只怕也没有好转,朱颜搁下了方才想说的话,一手轻轻覆上胸口。竭力掩盖住心中泛起的痛惜。 袁凛更多的是感到惊讶,倒没有看到她眸中那点纠结的神情。 朱颜方才提到的“劫”是对弈时才用的词,每当黑白双方都把对方的棋子围住,白子先手可以提走一个黑子。换作黑子先手,同样可以提走一个白子,且提走对方棋子后,对方于被提处落子,又可反过来提走一枚。 如此往复,这一局棋再也下不完。 她方才的意思很清楚。袁凛这一局棋本下得极好,她这枚棋子也走得极好,可她现在是一枚落入了劫中的子,若再不弃,这一局棋可就再也下不完了。 这一局棋已经为她而拖得太久太久,变数横生,几乎失了胜机。 再不放弃,可就来不及了。 朱颜从来都是聪明的,袁凛知道瞒得再好,她看清这一点是迟早的事情,可问题不在这里,扣住她一双略显瘦削的肩,附耳上去询问,“你究竟是谁?她从不通弈。” “……宣清觉得我能是谁呢?”朱颜回转身子,隔着极尽的距离定定看着他,那一次在江南,他也是这样附在自己身后,说自己并非原本那个朱颜,“宣清说,我不是她……可我现在才知晓,我……便是她……” 袁凛冷静地看着她,她说的话逻辑紊乱,一点不像真的,可看她那种认真的神情,却不由得人不相信。 朱颜没再说,伸手缓缓抚过他眼角、唇角,划过脖颈,最后落到胸口,“你和从前一样狠心……” 前世的前世,当她还是那个优柔痴情的闺阁女子的时候,她是精通对弈的。 精通弈的人对于布局自是了然,所以那个时候,从头到尾她都明白袁凛的计划,是心甘情愿去为他做一颗棋子,但现在,她不会再这样了。 “我会为宣清做成一件事情,也会为自己做成一件事……”朱颜话说到一半,握了他的手移上自己纤细的脖子,轻轻扣住,死气沉沉的目光骤然转为灼灼,“过去,你就是这样……杀了我的……” 过去的那些事情就像一场噩梦,又或许真是一场噩梦,她本打算让那些事随着自己一道永远埋藏,不再提起,但袁凛偏偏不让她安生地回江南去,那就索性谁也不要安生了。 旧恨新仇,他们可以并在一道,好好地算一算。 袁凛瞥了一眼她那只微颤的手,本想劝她不要胡思乱想,目光又一扫,却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身前。 她的手显然比先时瘦削了许多,虎口处还残留着过去两人赌气时留下的那道疤痕,偏偏合谷穴还深埋着几枚小针,周围红肿的皮肤将针尾全都盖没,想要取出的话,只怕得动用磁石。 针刺合谷可以造成流产,但需留针久,且配合服用药物,不过朱颜身体虚损,本就极易流产,就算不扎这一针,她这一夜也未必受得住。 “你刺了多久?!” “……你就这么在意?”朱颜自知这会儿别想把手从他那里抽回来,懒得费这个力气,任由他握着,静静看着他盛怒的样子,半点不怕,“可若真是在意……又何必让我听到昨夜那些话?”(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一生归葬[一] 车内的对峙还在继续,直到有人在车壁上轻敲了几下,低低告知:“公子,向氏的人怕是要到了。” “……阿颜,不痛么?”袁凛轻抚着她的侧脸,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了无生气的眸子,“何必用自己的身体赌气?” 朱颜转眸,满不在乎地笑笑,这具身子她早已不在意了,“也并非赌气,是我累你们到此……” 她要为袁凛做成一件事,便是杀了自己,好让他不再为难,不再分心,至于为自己做成的那件事……看到他方才那么失态,朱颜知道她想做的已经做成。 这一世,他会因她而心痛,这很好。 “既然永无他们已到了,我……我们该别过了。”朱颜若无其事地抽回手,眸子瞥过深埋在合谷处的针尾,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告辞。” 朱颜说完后,解下身上的斗篷交还他,发丝拂回鬓边,一双憔悴的眸子含着一抹浅淡与释然的笑意,希望这一回,她可以不必再为这些事情难过。 “阿颜。”袁凛一直默然看着她,忽然在她即将挑开车帘时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回身边,低低叹息,“你若决意……我动手。” 朱颜身子僵了一下,噩梦中呼吸骤紧的感受让她几乎脱口拒绝,但她只是动了动唇,情绪稳定后,又似释然,又似悲哀地笑了一下,“也好,能死在你手中……也很好。” 三转轮回,命数使然,除此以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外间依然下着雨,但只有细丝般,不复方才的滂沱之势,这雨丝织成一痕网格疏松的薄纱,已不需再打伞。 永无他们还没有寻来,周围的人亦是黑色劲服,与向氏的装束很像。不过朱颜记得其中几人的模样,似乎是神医手下的,再扫一眼,她发觉关河并不在此处。 朱颜的第一反应就是关河前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不过……今日她这枚棋子一旦提去。其他地方就该迎刃而解,固然她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谜底,但也只好带着这样的憾然去寻她的解脱了。 袁凛也将周围的人缓缓看了一遍,他自然知道这些人中还有着袁牧派来的人,因此不能再拖延。沉声唤朱颜,“阿颜,闭上眼……不会很久的。” 朱颜收回乱晃的目光,瞥见他袖底蕴着一点折射的光亮,不知袖着什么锐物,心缓缓沉下去,其实就算她没有决意自尽,袁凛今夜也不会让她活着离开吧? 朱颜伸手握住他微颤的手,也触到了被他握在手中的尖锐物件,走近了几步。看着他低声呢喃,“我怕痛的……” 这样的神情,一如当初她躲开药,笑称“怕苦”,抵死不愿喝。 “……阿颜连死都不怕,还怕痛么?”袁凛怅然看向她,略微用力挣脱了她的手,手中握着的银蝶簪再次跌落在地上,抬手掠过她被雨打湿的鬓发,“不会痛的……有些难受。且忍忍。” 朱颜阖起眸子,感到他的手缓缓扣上自己脖颈,还有周围骤然的一静。 虽然本就无人说话,但现在真是静得可怕。甚至连雨丝融入土中的声音都听不见。 “阿颜……”袁凛紧抿着唇,手缓缓用上力道,她颈上轻轻的跳动就在指下。 察觉到他的犹豫,朱颜睁开眼,抬眸轻笑了一下,“动手吧……很快就结束了。我不会挣扎的。” 她常以为,就像实验室中的小白鼠,如果注定了要死亡,那就不要再挣扎,这样的话,于人于己都会轻松很多。 朱颜伸手覆上他的手,轻轻用力,“就像这样。” 能够感受到呼吸有轻微受阻,心头掠过几分不舍,几分紧张,忍不住溢了满眼的泪,顺着脸上雨划过的痕迹滴落。 再次闭上眼,更多的泪溢出眸子,顺着脸庞不断滑下,沾湿了两人相覆的手。 “宣清……”脖颈被扼,她已经很难发出声音,只剩了微微泛白的唇轻轻开阖,仿佛脱离水中的绝望的游鱼一般。 袁凛低头覆上她的唇,尝到她身上佩兰的淡香,缓缓阖上眼。 他隐约听到朱颜以极轻的声音说了最末一句话…… 朱颜模糊记得,在意识失去之前,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夫君…… 之后,再没有声音,再没有图像,一片漆黑。 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再不被那样的噩梦缠身,再也不会醒来。 ………… 雨一直下着。 不过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能在积水上荡开小小一点涟漪。 两柄素伞自远处靠近,伞沿低低压着,只能隐约看到伞下两人一黑一白的衣衫。 黑衣的人身形婀娜,似是个女子,她步履极快,如点水的蜻蜓一般,穿过浅池也似的积水,到达损坏的车架旁。 车架旁斜斜撑开一柄伞,但并不能遮挡住伞下一个素衣的人影,她身下的血水晕开在积雨之中,濡红了半条洁白如雪的裙幅。 周围早已空无一人。 黑衣女子立了一会儿,伸出手探入伞下,指尖触到的是被雨沾湿的冰凉的皮肤,和隐含在这冰凉之下的即将淡褪的一点温热之气。 “呵,狂妄。”女子凝重的声音在湿润的空气中荡开来,“竟真能下得了手么?” 白衣的人也走近了,伞沿因俯首的动作压得更低。 “绸珍姑姑吩咐过了,且带阿颜回去罢。”青年竭力压低的声音微颤,带着恼怒、紧张、不忿等种种情绪。 “不回江南?”女子的声音缥缈,隐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戏谑,“我本以为,这小姑娘会更想回去江南。” “由不得选。”青年俯身抱起倒在雨中的女子,将她小心护在怀里,仿佛护着一朵即将凋谢的栀花,“这一步棋走得太险,绝不能有下次……!” 黑衣女子颇为赞同地点头,忽然俯身从血色晕开的地方拾起一横银亮的簪子。 他们离开的时候,还能隐约听到女子的低喃,“胆子委实太大……”(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一生归葬[二] 深秋,阶下已积了不少枯叶,唯有廊外几株高大的夹竹桃还郁郁地绿着,狭长的叶子泛起革质的光彩。 知风匆匆走过廊下,停在了门外。 还在犹豫要不要叩门,门轻轻向内一动,关河面色低沉地步入廊中。 “怎样?”知风低声问了一句。 “……劳知风公子相劝。”关河只说了这一句话。 “万事已成定局,我又有什么可劝的?再说,我就算是说了,你觉得宣清会听吗?”知风皱了一下眉,捏紧手中的小瓷瓶。 所有的事情都已办完,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到抚顺王身死,袁牧打的算盘也就全部落空了。 至于袁凛,他现在几乎已经完全了放弃了医治,每日除了镇痛的药剂外,不愿服用任何药物。 “公子从不听劝……若是颜小姐还在,或许……”关河摇头。 知风眉头愈发蹙紧,抬眸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你真觉得他杀了那姑娘?” “当时我隐在暗处,亲眼见……”关河再次摇头,不论当时是震惊还是不愿相信,事实就是如此,他亲眼看到袁凛亲手扼杀朱颜,而朱颜甚至连挣扎都没有,显然是任他所为。 “亲眼见到的事情,有时也未必是真的……他没有同你说过么?”知风冷笑,“那姑娘就聪明得多,就算是她亲耳听到宣清同竹枝说那些,她一样不会相信。” 关河抬了抬眉,声音压得更低,“但颜小姐的……尸身由向氏发现后,与常人一般出殡守灵,入葬朱氏的坟冢,并无两样,众人哀切之态,也不似作伪。” “不似作伪?”知风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若是当真以为她死了。那自然神情是作不得伪的。” 关河若有所悟地低下头,“知风公子的意思是……颜小姐根本就没有死,这只是她和公子演的一场戏?” 这样,朱颜为何没有挣扎也就很好说了。 知风点头。默了一会儿,再次摇头,“也未必。” “……也是,公子后来做的那些事,无一不是为了同颜小姐一道平安离开这里。她若是真的还活着,公子又怎会如此自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袁凛最近这个样子,摆明了是不想活了,如果朱颜还活着,他何至于至此? 知风叹息,“不论如何说……我仍是不信的。” 至于为什么不相信,除了他心中的较量以外,另一点让他觉得疑惑的事情就在于,如果朱颜真是死了。那这几日袁凛为何还要吩咐关河寻人暗中散播朱衡与乾云之事? 虽然他暂时没能看出那几件前朝的事情能带来怎样的影响,但以袁凛的性子,岂会做这等无聊之事——多半是为了今后那姑娘“死而复生”作伏。 思索了一会儿,知风推门进屋。 里面很暗,所有的幔子都拉着,也没有点烛,只能嗅到一缕极淡的酒味,还有一点细碎的风铃声。 袁凛正倚在几旁,略微抬头看着花漏上挂着的一枚铜质风铃,晦暗的面色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但知风能够察觉到已是大不如从前。 在他对面坐下之后,归风将袖中瓷瓶放在几面上,低头饮了一口余下的酒,蹙眉摇头。“啧,喝这么烈的酒?其实你若还嫌命长,我那儿有的是药,比你这个样子痛快多了。” 袁凛出神地望着花漏上不时摇动的风铃,隔了许久才哑声回话,“不必。” “这风铃是……?”知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风铃很大,外壁上刻着古老的花纹,花纹的缝隙里漫出大片的绿色铜锈,以前似乎从未见他拿出来赏玩。 “当年上京被破,乾云只身出入宫禁找寻银蝶簪,恰好遇上家姐,便将她带出宫禁,留下此物表明身份。”袁凛未作隐瞒,现在乾云已死,瑶华已死,这些已没了隐瞒的必要。 如果当初乾云没有救下袁瑶华,那么他就不会四处求医,不会遇上神医,亦不会在那年初春前往江南,不会遇到朱颜…… 但是乾云那么做了,所以有些事情,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定下了的。 知风挑了挑眉,坐正身子,“趁着你还没死,我倒有个问题请教你。” “……请说。”袁凛淡淡瞄他一眼,“你既知道我活不长了,嘴还这么毒。” “呵,我不过想问一问,那姑娘究竟是生是死。”知风实话实说。 袁凛淡笑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方才的故事继续说了下去:“家姐当初回到家中,神志便时好时坏,不论多少药用下去,总不见效……她从来不说,直到那次亲口告知阿颜,她原本其实并无病痛,大多是装出来的而已。” 知风虽然不解这与朱颜的事情有何关系,但还是忍住了刻薄,耐着性子听下去。 “虽则姐姐到最后还是没能骗过父亲……不过她却教我知道了,若你想做一件虚假的事情,除了自己之外,绝不能教第二个人知道,即便至亲至爱也不行。” “……我明白了。”知风点头,“也即是说,连那姑娘自己,都一心以为你要杀她?不过么……关河说你当时是……这如何做到?” “控制力道和时间便可。” ………… 布置典雅的房室内,缃色的纱幔低低垂着,空气里弥漫着苏合香的气味,飘渺得有些不真实。 纱幔忽地拂开一丝,一个身着中衣的女子自床榻上挪下,脚步有些虚浮,一头长发披散着,将面容遮挡了大半。 她静静地将四周打量了一遍,低头看着自己一双手,默然不语。 “七娘,姑娘都睡了大半个月了,怎么还不见醒呢?”少女的声音带些哭腔,却不是绝望,隐约之间还有几分期待和欣喜。 身着中衣的女子迷茫地抬起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到有一只手揭开一侧缃黄的纱幔,接着挪进一个少女。 “姑……姑娘!你醒了?!”少女惊愕地看着迷茫若失的女子,手中的锦盘并盘中物件全都落在地上,一双哭肿的眼中透出百感交集的光彩。 “……白?。”朱颜听到自己极哑的声音响起。(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九章 长恨[一] 直到见到白苹的那一刻,朱颜才确定自己真的再度死里逃生。 她记不清周围的黑暗持续了多久,只隐约觉得自己又能听到一些声音,嗅到一些气味,之后便惊奇地发觉自己竟然再次醒了过来。 但身处陌生的屋室内,她当时只是以为自己又遇上了一次穿越。 还暗中感叹自己命数坎坷,连死也不得安生——不过,她至少可以重新开始吧? 直到白苹的出现打破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朱颜蹙眉看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女,神思有些恍惚。 “小姑娘不可久站。”七娘跟在白苹后面进来,匆匆上前扶住朱颜,“何处不适?” “……七娘。”朱颜霎了霎眼,“我……?” 七娘摆了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一路扶着她回到床榻旁,低声叮嘱,“你才历过一次小产,又受了些许风寒,如今身体虚弱,应当卧床休息。” “嗯……”朱颜应得有气无力,直看着七娘玄色的背影消失在纱幔之后,才沉沉倒回柔软宽厚的被褥上。 她记得七娘方才说,人既然醒了,就该喝些汤药和稀粥,补补身子了。 白苹见她醒来太过激动,手中抖啊抖的,好不容易将打翻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朱颜看到都是些银针、砭石,还有一叠干净的纱布,大约是七娘看她迟迟不醒,因此取了这些东西为她医治。 “姑、姑娘……”白苹见朱颜有些恍惚地眨眼看着自己,将乱七八糟的一盘东西往长几上一放,挪着小碎步蹭到她身边,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姑娘是真的好了呢。” “是啊……”朱颜将有些发沉的头移上身后的枕头,抬眸瞧着白苹兴奋又小心翼翼的模样怅然苦笑,“有你们在,我只怕是死不成了……” 床榻微微向下一软,是白苹在她身侧坐下。握了她的手叹息,“姑娘,死有什么好的?” 见朱颜不理睬她,白苹挪得近一些。挡在朱颜面前,再接再厉地劝说,“那天我和绸珍姑姑一路上没遇上人阻截,绸珍姑姑便说只怕姑娘的行程已提前泄露了出去……” “哦?母亲会不知么?”朱颜倚在枕上,一手轻轻揉着脖子。当时在袁凛怀里慢慢昏迷过去的感觉她还记得一清二楚,她那时当真以为,他是起了杀心的。 “姑姑怎会知道呢?她若是知道,怎么还让姑娘涉险?!”白苹情绪很激动,一双眼角争得通红,仿佛立刻又要流下泪来。 朱颜摆摆手,示意她轻一些。 白苹委屈地扁了扁嘴,“姑娘你不知道呢,绸珍姑姑不放心,又带着我们几人回到了这里。不想等了半日,永无公子……他真的带着姑娘回来了。” 朱颜淡漠地听着,她可以想象当时白苹她们的反应,她们定是以为她死了,哭得肝肠寸断……但她实在生不出一点情绪来——她觉得自己虽然醒了过来,但魂似乎还没回到身体中——如果真的有魂魄这种东西的话。 白苹接下来说的话她也没有听清,只依稀记得,是自己的“尸身”被送回来之后,徐绸珍虽则悲痛,但在七娘的协助下。极快地为她预备了丧事,同时知会了袁氏和朱氏,最后商定将朱颜以未嫁女的身份仍旧葬入朱氏坟茔,同时朱衡和乾云的墓也由江南搬回上京。 一切都以寻常丧事的规格举行。直到头七那天夜里,永无才将朱颜从棺中抱出,连夜带回此处,白苹她们也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朱颜根本就没死。 “……你们将我放进棺木……”朱颜苦笑着摇头,轻轻咬牙。“这账可得同他好好算算。” 白苹以为她说的是永无,低低相劝,“姑娘,永无公子这样做也是不得已……” “此事与他无关。”朱颜摇头,不用想也知道是袁凛定的计划,不知他是否曾告知徐绸珍,反正永无和七娘大抵是知道此事的。 “那是谁……?”白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小脸一沉,“姑娘就别想着宣清公子了……” “我忘了他两回。”朱颜霎了霎眼,伸出两根瘦削的手指,旋即轻敲面颊,又阖起眸子,低声自语,“这一次,爱也好,恨也好,我不会再忘了他的……” “两回?”白苹不解。 朱颜睁开眼,神采略失的眸子勾起一丝笑,“不必问了,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唔,这个不行。”白苹握住她一双瘦削的手,紧紧捏住,“绸珍姑姑和永无公子都说了,姑娘若是醒了,绝不能教您有独处的时候。” 朱颜有意自尽又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这一回的心绪只怕更糟,让她一人独处,出事可是迟早的事情。 “……七娘进来了,你大可不必担心。”朱颜舒口气,抬眸看向帘外那袭黑影。 白苹这才松口,一步三回头地挪出屋子。 七娘孤身一人进来的,低头检视了朱颜面色,细长的眉微蹙,“可有何处不适?我吩咐了厨下煎药熬粥,一会儿好歹喝一些,才不枉我们这几日瞒得辛苦。” “七娘说的是呢。”朱颜笑笑,“您早知宣清那般安排?” “在我见到你的‘尸身’之前,我只得过他的口信,说不会伤你。”七娘回忆起那时的场景,眉头蹙得越紧,两条黛色的细眉几乎拧成一条。 她的神色之间还隐隐带着怒容,袁凛分明说过不会伤她,但他们见到朱颜的时候,却是她昏迷在冰凉的积水中,腹中孩子已经保不住了,身下满是血污……若是再晚片刻,人能不能救回来还真是难说——这样也叫作“不会伤她”?! “舍却腹中胎儿,是我自己所为……”朱颜低眉,想起那时的情形,有气无力地苦笑,“宣清他……他想是怕我自己动手无可挽回,才……呵,他又骗了我一回。” 七娘神情复杂,末了转为遗憾,“我原想留你腹中孩子,到底回天乏术。” “无妨,是我自己不好。”朱颜摇头。 “但你这一回身体伤得厉害,只怕……”七娘叹口气,“只怕将来很难再有孕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长恨[二] “七娘。”朱颜从一堆器皿中抬起头来,含着淡笑看向立在一旁注视着自己的任七娘,“七娘也站累了,还是去歇一会儿吧?” 七娘忧心忡忡,她看不惯朱颜这么没日没夜地将时间花在研磨那些药粉上头,但面对着面前乖巧的姑娘,她没法子拿出平日那种凶悍的气势来,勒令她停下休息。 朱颜说完一句话后,又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剖手中圆溜溜的蓖麻籽。 蓖麻在中药之中是一味止痒祛风药,多用于疮疥的医治,七娘饶是掌管着整个药坊,也猜不透朱颜要用这些蓖麻籽做什么。 徐绸珍近来时时不在田庄,似乎有很多事忙活,她对于朱颜这种反常的行为,只是猜测她闲着无事,仍旧打算制些成药而已。 据说桐君堂依然开业,朱颜猜测徐绸珍是照顾生意去了——毕竟在外人看来,她已是死了,徐绸珍如今孑然一身,行动之间反倒更加便利。 “姑娘,该喝药了。”白?挪着小步进来,手中的锦盘上排着三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好。”朱颜这才停下了手中的活,拿起一旁的巾帕擦拭干净手,接过药碗,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饮而尽。 白?担忧地看着她,虽说朱颜乖乖喝药是好事,但……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记得,从前朱颜是最不愿意喝药的,每逢瞧见药汤,便以千奇百怪的理由推拒,朱颜为人诊病,也多用药膳和药丸,不喜欢那些极苦的药汤。 如今她却是这么乖巧,拿到药便喝,甚至都不问这些究竟是什么药,做什么用的。 “白?,怎么了?”朱颜捏着一块丝帕轻轻擦拭嘴角溢出的少许药汤,抬眸轻笑。“陪我说会儿话,可好?恰好七娘陪了我这么久,也该去休息片刻。” “嗯。”白?将锦盘交给其他人,自己在朱颜身侧坐下。带些好奇地看着几上放置的小巧刀剪和网格稀疏的布片,小心翼翼地探问,“姑娘,这些都是什么?” “这些……”朱颜敛眸,“这个是剖开蓖麻籽的小匕。这是将籽捣碎的研杵,这布片用以包裹碎末,浸入清酒之中……” 白?听得有些头大,“可是,姑娘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她记得以往朱颜制作成药,除了直接碾磨成粉制作药丸,便是加蜜炼为膏状,似乎没听过用什么清酒浸泡的。 而且朱颜在做这些的时候,虽然极入神,但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和她过去那种兴奋期待的神情半点无关。 朱颜对白?打量的目光浑不在意,只按着自己的步骤,将浸泡在清酒中的蓖麻籽取出,沥干后取出那些碎末丢弃,只留下泡过蓖麻籽的有些浑浊的清酒。 白?听见朱颜蹙着眉嘀咕,“只用酒精的话……还是差了些。” “姑娘,这个……有什么用处呢?”白?看着她的神情,总觉得有些发憷。 “这个啊……”朱颜抬起头,脸上漾开一抹极淡的笑,“白?不记得了么?从前我们在江南的时候。那些花花草草被虫子啃食,我做过一些药水杀虫的。” “杀虫的药水?”白?霎了霎眼,这个朱颜确乎是制过的,不过她记得。当时朱颜用的肯定不是蓖麻。 朱颜笑着取过几面上已经晾干的一碟白色粉末,用指尖捻起一些,铺开在掌心,“取这样一点末倒进喷壶中,喷洒在有害虫的地方就可以了,嗯……是触杀剂。” 所谓触杀剂。就是虫子沾后即死,而不是啃食了沾有药的植物才被毒死。 白?点头,见她用帕子将粉末抹去后,指尖和掌心都隐隐泛红,拧了眉头,“姑娘,这个……这个毒很厉害吗?”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只在手中放了一会儿,便连皮肤都红肿了的东西,忙取了帕子沾湿水,给朱颜擦拭干净。 “是啊,它原该再厉害一些的,可惜我没有法子。”朱颜怅然,蓖麻蛋白的毒性可不是一般的强,但要从蓖麻籽中提取出来,千难万难,依靠这种纯度不高的清酒浸取,效果很差。 “再厉害一些?姑娘究竟想用它做什么呢?”白?不放心。 “你觉得……我能用这做什么?”朱颜侧过头,揉着手上略微红肿的地方,笑了笑,“白?怕我自尽么?” 不等白?接话,她继续说下去,“我被你们看得这么紧,哪能寻到机会呢?” 白?不语,朱颜说的没错,这几日日间她和七娘轮番陪着朱颜,绝不教她有一时一刻独处,至夜也会等到她饮过药物睡熟后方才离开。 这样一来,朱颜就算想要自尽,也绝对不会有时间。 可就算如此,白?还是不放心,一点都不放心。 “白?,不要担心了……”朱颜阖了阖眸子,她真的只是穷极无聊,才想从蓖麻中提炼出蓖麻蛋白,聊以解闷罢了。 顿了一顿,朱颜轻笑,“有人进来了。” “诶?”白?抬头,这才发觉有人撩起帘幕,正朝里面探头探脑,“姑娘近来感觉尤其敏锐呢。” “是呢。”朱颜笑笑,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近来自己恍惚得厉害,对声光的敏感根本就是神经衰弱的一个表现。 帘外的人挪了进来,是明子。 明子已经拔高不少,长成一个颇有风度的少年。 “颜姊姊。”明子走近,面色肃然,但肃然的眸子又透出几分欣喜,“绸珍姑姑果然没有骗我,颜姊姊还好端端的,这些阿绮再不用哭成那样了。” 听他提到朱绮,朱颜和善地笑了一下,“阿绮还在虚园么?她过得可好?” 她记得,自己已有好三四个月没见到那小姑娘了,不知朱绮是不是也如荷花抽箭一般拔高了许多,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阿绮很好,只是听到颜姊姊之前……哭了好几日。”明子将手中一扎信札递与朱颜,“这是绸珍姑姑托我给姊姊捎来的,她说,姊姊看了自然会明白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一章 此生俯仰[一] 朱颜细细将信札看了一遍,除了一封徐绸珍亲笔所书的信件外,其他都是桐君堂等处的账目。 她进来神思恍惚,脑袋更是一点不想转,账目不过走马观花地扫了几眼,仍旧收起。 倒是徐绸珍的信让她有了几丝触动,那信中说,知道她现下还活着的人不过十余人,只需远离京中,深居简出,这一生就不会再有人前来叨扰。 至于徐绸珍自己,则选择留在京中,继续经营几处药铺。 还有,徐绸珍提到她近日事务繁忙,怕是没有时间离开京中,前来这处隐秘的田庄看望她,殷殷嘱咐她万事小心些,保重身体。 “我当初为人看诊,研制成药,为的就是和母亲过上安稳日子……盼了这么久,最后却是我一人独自回去江南么?”朱颜将信札全都依照原本的样子叠放整齐,有些失落地掩上眸子,“母亲的决定,我没有异议……待她将那些与我相关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启程回去了。” 明子正打算接过那些信札,听她这么一说险些将手中的信札撒了,“姊姊怎么知道……绸珍姑姑有事要处理……?” “若不是与我相关之事,何必特特地写信告知于我?”朱颜仍是笑,她虽然病体未愈,懒于思考,却也不见得真的什么也想不明白。 徐绸珍何等厉害一个女子,若不是与她相关的重要之事,徐绸珍绝不会亲自前往处理。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会与袁凛有关么? 朱颜紧紧抿住唇,一手轻轻覆在心口,缓了一口气,敛起眉不语。 “姑娘……”白?咬着唇,“姑娘在想什么?” “没事。”朱颜抬起头,眸中已经恢复了平淡之态,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白?。替我将那些药末包起来,小心别沾到手上。” 白?霎了霎眼,依言将已经晾干的粉末细细包起,搁在一枚干净的碟中。 “这个……替我转交给母亲。”朱颜将碟子连同小包一起交与明子。“应当尝不出特别的味道,一勺就够了。” “好。”明子没有多问,收起信札和布包,起身告辞。 “明子。”当他走到帘外时,朱颜忽又唤住他。“你与阿绮何时完婚?” 明子深吸一口气,其实现在谈婚论嫁真的还太早了些,“……待诸事安定。” 朱颜淡笑,“这样也很好,你们往后……是一直会留在京中的罢?母亲撒下弥天大谎,骗几位伯父叔父我已死了,只怕这回不得不留下阿绮了。” 朱绮被乾云托付给了徐绸珍,如今身份也同嫡女一样的,朱氏自然不会任她随意离开京中。 “颜姊姊说的是。”明子回过头,“不过。我想阿绮虽然不喜留在京中受到拘束,若知道此举可以让颜姊姊逃离京中,她也会高兴的。” “……是我对不住阿绮了。”朱颜摇头,她身为长姐,不能给朱绮一丝庇护,反而要教一个小姑娘以自己的自由换她平安度过余生。 明子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缓步离开。 朱颜抬眸出了一回神,轻轻唤白?,“前些日子买回来的杏仁可处理好了?” “应是好了。白?一会儿就去问问。”白?歪着脑袋不解。 朱颜前些日子开始研磨蓖麻籽的时候,还托七娘弄了好几袋杏仁来,说要榨油云云。 “姑娘,我问过陈娘。她说七娘寻来的都是些苦杏仁,不像甜杏仁那般香甜可口,若是吃多了,还会中毒呢。” “我知道。”朱颜敛眸,若没有毒性,她何必磨着七娘寻来苦杏仁。 “阿颜。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永无在外间遇上了明子,得知朱颜给了他一包可疑的药末后,立刻前来寻她,“白?,且出去。” 白?不明所以,但难得见到永无如此严肃,急忙起身离开,恰好替朱颜去问一问她心心念念的杏仁油可榨好了。 “永无,好些日子没见了。”朱颜站起身,隐隐有些头晕,扶着一旁纱幔眯起眼看他。 “阿颜,你给了明子何物?”永无上前扶住她虚弱的身子,低头扫了一眼堆在几上的药粉和刀剪,沉声相劝,“你身体未复,不要劳神。” 朱颜笑着摇头,“我每日无事可做,偶尔弄些药粉,怎么算得上劳神?” 永无低头盯着她的眸子,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但所见只是一片空洞苍白的笑意,只得一字一句强调,“阿颜,你可知道明子会将那药粉交与谁?” “我自是知道。”朱颜咬咬唇,“明子会将那些药粉交与母亲,经母亲之手转交到宣清手中。”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永无看着她万事不经心的模样,无可奈何。 “那药粉……没有一丝味道,也不会被人察觉不妥的。”朱颜舒口气,“你放心,我可以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永无被她堵得无话可说,末了轻叹,“你做的事情,叫作‘弑君’。” “……你在意?”朱颜抬眸,带几分惊奇,“抚顺王早已不是了……何必放在心上,连纾姐自己都……而且,为了自己的目的,任何人都是可以死的……”朱颜闭了闭眼睛,轻咬着下唇,模样显得一丝丝咬牙切齿,“并不是有什么仇夙,只是……他若不死,旁人就无法安生。” “我从不知,阿颜也是这样的。”永无捏紧了手。 “我曾是这样的。”朱颜笑笑,“大抵世间投身权谋之人,都是这样想的罢了,否则这善恶之分,能教一个人困死于愧悔之中。” 见永无没说话,朱颜揉揉额角,“不说这些了,这些日子我都没有踏出过大门,闷得难受极了,永无陪我去院中走走,可好?” 朱颜停在了院中那株蓖麻前。 深秋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分明只有半月的时间,原本一株青翠的蓖麻已经全都枯萎,缟黄的枝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秋雨淅沥的时节已经过去,阳光很好,亮得有些晃眼。 朱颜隐约觉得视野有些昏暗,下意识伸手遮挡在额前,揉了揉额角。 永无跟在她身后,对她的小动作看得很清楚,轻轻扶住她双肩,“阿颜,你头晕?”(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二章 此生俯仰[二] “没事的……”朱颜轻轻舒口气,努力想将眼睛睁大一些,还是觉得视野的边界一片模糊,看不清楚。 心也跳得好快,造成一种心慌的假象,四肢的力量似乎被快速抽去,下意识拽住身旁的人。 “阿颜!”永无察觉到她的异常,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只觉她手上一片冰凉,“你怎么了?” “我……”朱颜费力地靠在他身上,声音轻得自语一般,“好怕……” “怕什么……?”还想问下去,永无感到倚在身上的力道蓦地一松,匆忙伸手搂住了她柔弱的腰肢,这才没让她摔下去。 她额上的冷汗汩汩而下,将鬓边的发丝尽数打湿,气息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院内还有别的侍女在,见朱颜突然晕倒,早有人跑去寻来七娘和一干医者。 “怎么回事?”七娘蹙了尖尖细细的眉,打量着朱颜煞白的面色,“这丫头方才还好好的。” “……我方才不该同她相争。”永无垂首,下巴轻轻摩了摩她冰凉汗湿的额头,他明知道她身体精神都十分虚弱,方才还说那些话,真是太不应该。 “唔?”朱颜很快就醒了过来,眸子微微眯起,低声呢喃,“好暗……” 刚才分明是晴天吧?为什么视野内这般昏暗,仿佛阴冷的雨天一般。 七娘接过一旁医者递上的巾帕为她敷上额头,冰得朱颜微微拧眉。 “现在可觉心慌?”七娘摸了摸她的脉象,很虚,跳得还有些快。 “不觉。”朱颜有气无力地叹息,“全身都没有力气……好累……” 这感觉,就像灵魂重新进入到身体内,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控制肉体——好生诡异。 “阿颜,进去休息一会儿?”永无见她醒了,稍稍松一口气,“你方才怎么回事?” “永无。别问了,送阿颜进去休息吧。”七娘摇头,看朱颜这会儿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说不清方才的感觉。还是休息为重。 朱颜轻轻挣了一下,“我自己走……”周围这么多人呢,她可不想赖在旁人怀里不起来。 回到屋中后,朱颜面色依然不见好转,梳洗的时候就着水一照。唇色白得将自己都吓了一跳。 七娘坐在一旁观察她的气色,末了轻轻叹息,“阿颜,将心放宽一些。” “……嗯。”朱颜敛眉,她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院中晕倒,或许是因为在屋内坐得过久,又或许是屋外阳光太强烈……当然也有可能是像七娘说的那般,心绪太过郁结所致。 但这些事情都已经不重要,最要紧的是她现在依然觉得心口发闷。浑身的力气也没有回来,累得只想睡过去。 “冷么?”七娘抚着她依然冰凉的手,示意一旁的侍女取来毡毯为朱颜裹上。 但朱颜挡住胸口,轻轻摇头,“太闷了……” 屋中的人面面相觑,都说秋高气爽,这种天气怎会觉得气闷? 朱颜委屈地抬眸看着一脸不解的人群,“的确很闷。” “将隔扇打开,但阿颜须得裹上毯子。”七娘说话自带一股威严,立刻有人将所有的隔扇尽数打开。微凉的秋风“呼呼”吹入,将室内的纱幔吹得四处乱晃。 朱颜裹着毡毯,几乎将自己缩成了一个毛球。 她还在一心疑惑自己方才的晕倒之事,倚着身后的枕头。不觉睡去。 睡到不知何时,蓦然觉得有温热的气息拂在自己颈边,朱颜轻轻挣了一下,发觉整个身子都被人搂在怀里,浑身不由自主地绷紧。 “谁……?” “别怕,是我。”永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朱颜下意识偏过头避开。“永、永无……你怎会……?现在是什么时候?” “三更了……你方才倚在枕上睡着了,拽着我不肯放手,只能留下来陪你了。”听到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永无摩着她有些汗腻的额角,沉声笑了笑,“不是宣清,让你失望了?” “……他不要我了。”朱颜苦笑着叹息,忍着心口的闷痛询问,“宣清他还好么?” “我不知道。”永无摇头,鬓边的发丝擦过朱颜额角,些微发痒。 朱颜忽然支起身子,但身体还是无甚力气,又跌回被褥上,累得直喘气。 黑暗中,可以清楚地听到她柔弱低微的呼吸声,听来使人觉得万分费力。 “阿颜,别乱动了。”永无将她重新抱回怀里,感受到她均匀的呼吸才放心一些,“你要去哪里?” “你这几日都不在,母亲也不在……不用想也知道你们与他商议事情去了,现在何必对我说不知道?”朱颜声音有些哽咽,“他……知风说过,外面的伤口虽是好了……” “阿颜,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的。”永无劝得言不由衷,朱颜猜得一点没错,这几日他的确在上京城中,也的确见到了袁凛,情况只怕确实不容乐观。 但这些事情他绝不能告知朱颜,不过……若是一点信也不透露给她,将来若真的……又该怎么办? 出神未了,怀里的人又不安分地动了几下,企图起身。 永无将她按回怀中,抵住朱颜柔弱的脊背,微沉了声儿,“阿颜,你今日累了,快些睡下。” “我睡不着,想起来醒醒神。”朱颜委屈地在他衣襟上蹭了蹭,“你不觉得么?屋里闷得厉害,都让人透不过气了。” 额上一热,永无将手覆上她的额角抚了抚,确定她并无热度,才抱着她坐起,探身去点亮小蜡。 一点微弱的光线如涟漪般在屋内荡开。 朱颜下意识阖起眸子,缓了片刻,待适应了亮度后才睁开眼。 “真睡不着?”永无倚在一旁,就着烛光打量朱颜面色,“似是比先前好一些了。” “嗯。”朱颜点头,她确实觉得好了不少,但胸口总还是发闷,似乎能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阿颜。”永无见她情绪还算稳定,小心翼翼地探问,“倘若宣清……” “我……”朱颜低头笑了一下,摇头,“我应当也不可能再撑多久吧?”(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章 闲听人世莽苍[一] 下半夜朱颜睡得很不安稳,临近清晨的时候,她听到永无起身,随后走入廊下。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外间回荡,似乎是徐绸珍的声音。 朱颜睁开眼,略微醒了醒神,撑着枕头,抱膝坐起出神。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朱颜听不清楚,但从徐绸珍凝重的语气中,她可以猜到事情一定不简单。 听了一会儿,外间的门被推开,凉风吹入室内,将垂落的纱幔拂起,仿佛仙袂飘飞。 骤然亮起来的光线让朱颜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等在睁开的时候,素色夹袄的老妇已经站在了面前。 “阿颜,醒了?”声音有些沙哑,给人一种别样温和的感觉。 “母亲。”朱颜欠身,打算挪出帐子,被徐绸珍制止。 徐绸珍将帐子撩起,挂在钩上,低头打量着她的面色。 朱颜一双眼给人很憔悴的感觉,带着交错的血丝,唇上却偏偏少了几分血色,白得可怜。 不过她现在这个模样,总比当初在江南的时候病到垂死好多了。 “母亲刚离开京中?”朱颜抬眸,面前的妇人真的是老了,她方才挂起帐子的动作做得那么慢,苍老得令人揪心。 这个守护了她两世的亲人,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利用她的念头,她却几次生出怀疑,实在太不应该了。 “已回来了半夜,那会儿你睡得正熟,因此没来看你。”徐绸珍缓缓在她身侧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支银亮亮的簪子,簪尾的蝴蝶翩然欲飞,红色的石质触角轻颤。 朱颜轻咬了唇,那夜袁凛将她的簪子收了去,最后却又被七娘携了回来,如今徐绸珍带来的这一支,应当是袁凛随身携带的吧? 将簪子交还。意味着什么? “宣清真的不要我了么?”需要她时甚至将她囚禁起来,如今就这样弃了自己,连一句话都没有么? 徐绸珍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那孩子只托我将这簪子交还于你。毕竟原是你母亲乾云之物。” “母亲见到他了吧?”朱颜不死心地追问,“宣清他还好么?” “到时你自会知晓的。”徐绸珍不为所动,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除了几道新增的沟壑外,平得仿佛静静的湖水。 “……阿颜怕自己等不到那时。”朱颜敛眉,右手轻轻覆在心口。“我的身体,未必撑得了那么久……宣清已经让我等得太久了。” 徐绸珍终于有了一丝动容,稀稀拉拉的眉蹙了蹙,伸手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很瘦削,虎口处有正在硬化的伤口,脉象虚浮,微数,皮肤上则泛着一层虚浮的热度,仔细揉按肌表,可以发觉她的身体其实很凉。 朱颜说的没错。她现在这个身体状况,的确不容乐观。 分明没有什么病痛,各种扶补的药也未曾断过,可就是没有一丝丝的起色,昨日反而出现昏迷的情况,恐怕还是因为心性太差。 这时若再让她风闻些消息…… “阿颜。”徐绸珍缓和了一下心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肃然,“且不要心心挂念着这些,安生待在这里,事情总会变好的。” “真的么?”朱颜怅然笑笑。“母亲可不能再骗我了……” 她方才分明听闻徐绸珍和永无在廊下说话,那种语气,绝不会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可是他们打定了主意瞒着她,想问到实情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旁敲侧击地询问,再自己加以推测罢了。 徐绸珍眸色沉了沉,仍是和言与她交谈,“阿颜在这里闷了大半个月,我忙于生意,都未曾回来陪你。现下同你说说京中的事情罢?” “嗯,好。”朱颜乖巧地应了,看着她眨眨眼,“母亲先说说,究竟是怎么将我‘葬’下的?” “……好。”徐绸珍似是没想到她一上来就问这个,但显然又知道她到底会问这个,因此愣了一下之后,立刻接上话头,“那日七娘送你回去后,我们就知道你只是昏迷了过去,将你当作‘尸体’送回朱氏安葬,原是……” “宣清的主意?”朱颜抿着唇,“他总是如此。” 从来不过问她的想法,而是永远依照他自己认为对的去做。 虽然从目前看来,她终于彻底逃脱了那些纷繁错杂的事务,彻底从世人眼中消失,此次的计划很成功,但为了达成这次计划付出的惨痛代价,怕是只有她和袁凛自己知道了。 徐绸珍点头,算是默认了,“你‘死’后,弦之十分气愤,当着前来吊唁的宾客……” “绸珍姑姑!”白?提着裙一溜小跑进来,撞得屋内纱幔乱晃,“姑姑,二夫人来了!” “……谁?蔺氏伯母么?”朱颜疑惑地看着白?焦急的样子,她好像是很久没听闻蔺氏的名头了。 眼前浮现出那个装扮考究的妇人,精致的衣着和妆容,华贵的珠钏璎珞,还有她脸上毫无破绽的完美笑容。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言细语的贵妇人,曾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目的,将白?安插到她身边。 若非徐绸珍出手毒杀白?,事情又被她一搅,不知白?是否会为蔺氏做事呢? 那些事情,俱是不可知了。 “阿颜留在此处,不要踏出屋子。”徐绸珍很快站起身。 蔺氏知道她这处田庄这并不奇怪,但蔺氏一定不知道朱颜还活着,也万万不能让她发觉此事。 “白?……”看着徐绸珍急匆匆却难掩蹒跚的步伐,朱颜懒懒倚回枕上,目光定定落在不知所措的少女身上,“白?见到我蔺伯母,心中害怕么?” 白?霎了霎眼,实话实说,“有一些呢……姑娘心里,是还怨怪着白?当初……?” “不用在意。”朱颜摇头,“当初伯母遣你到我身边,促成我和宣清……自然为的是他们能够回到京中,图谋兴复,不过于你却只是看在我孤单无依,又有什么好责怪的?” 白?默然垂首,不知说什么好。 “别这样紧张,伯母她寻来这里,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吧?”朱颜声音温和,耐心打消白?的疑虑。(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四章 闲听人世莽苍[二] “我隐约……”白苹回头瞧了瞧,确定屋里再没有旁人,这才压低声儿,“听闻是抚顺王薨殁了,据说是被人毒死,前来查探的官员问过府中仆役,无一不说抚顺王死前只见过一人,就是咱们二老爷。二老爷又不是京官,随意出现在京中罪加一等,因此官府将他收押起来,夫人多半就是为此事来求绸珍姑姑出面……” 朱颜凝起眉,这一来又杀抚顺王,又收押徐钊,好个一箭双雕的毒计。 “不过,母亲又有什么法子呢?”朱颜摇头,她承认徐绸珍很有几分能耐,但这种能耐不可能大到同官府说理。 白苹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瞧着朱颜,似乎朱颜不知道此事太不应该,“难道永无公子没有告诉姑娘么?” “什么事?”朱颜挣起身,这件事难不成还能与她有关么? “……之前姑娘的……咳,丧礼才过,就流出传言,说姑娘并非绸珍姑姑亲生……”白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观察朱颜面色,见她面无表情,只眉梢挑了一挑,低眉继续说下去,“姑娘是已经知道,你原是……” “我生身母亲是弦月楼琴娘子规,前朝乾云公主。”朱颜点头,既然旁人都知道了,那还有什么好瞒着的? 白苹敛起眉头,“姑娘果然早已知道了。” “母亲还是母亲,乾云于我只是个无关之人罢了。”朱颜笑笑,头倚在枕上,眸子微眯,有些像犯困的猫,“不过我倒是好奇……这个消息传出后,伯父他们作何反应?” “弦之先生出面确认了此事。”白苹肯定地点头,眸中惊讶的神色已经被时间冲淡,只留下平静的叙说,“当时在参加……丧礼的宾客初时还不信,但见弦之先生说得肯定。才慢慢信了,大家都说,难怪姑娘别有一段风骨。” 朱颜只是弯着眉淡淡听着,末了才接上方才的疑问。“就算如此,母亲也不可能救出舅父。” “……白苹只是猜测,若是绸珍姑姑愿意出面证明二老爷与矩之先生关系不错,二老爷应当就能洗脱嫌疑了。”白苹紧紧抿住唇。 “其实舅父只需承认,他进京是为了图谋兴复。自然就能洗脱毒杀废帝的嫌疑,不过那样更是罪上加罪——左右两头难顾。”朱颜笑了一下,“你猜的很对,抚顺王与父亲和乾云关系不错,若是母亲能够出面证明此事,舅父便能脱身。” 白苹默然点头,蔺氏来此多半就是为了此事。 “不过……我倒是更好奇,白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关心这些无聊之事?” 当初被安插到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正是因为心地单纯得像白兔一般,才没有引起她过多的怀疑。从什么时候开始,白苹开始变得这般老于世情? 白苹将头埋得更低,手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低低叹息,“姑娘说过,任何人,总有一日会长大起来的……” “可是如果永远都长大不起来,那样的人,才是最幸运的罢?”朱颜整个人倚着柔软的枕头,发丝顺着身侧一直披散下来。如同暗流奔涌。 白苹忽然抬起头,紧紧咬着唇,“姑娘过得太苦太苦,白苹……希望自己能够明白更多事情。也可以站出来,像绸珍姑姑一样保护姑娘。” “……呵,多谢。”朱颜缓缓睁开眼,目光含笑打量着她,又缓缓摇头,“但我走到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何苦还要求旁人来庇护?” 白苹若有所思,抬起下巴想了一会儿,“姑娘……有很多心事么?白苹听绸珍姑姑说起,大凡一个人在这世上的心思淡了,总爱将许多事情归结到天意,可是姑娘却说,是你自己……” 朱颜愣了一下,这个女孩子,果然是长大了。 “你可相信,我梦过……许多会发生的事情?”朱颜又阖起眸子,“在梦里见过一次,真到了自己身上时,却仍旧选错了,这样,还不叫作‘咎由自取’么?” “白苹不能明白。”白苹遗憾地摇头,伸手握住朱颜微凉瘦削的手,“但是姑娘不该这样说自己,姑娘还未满双十,将来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希望如此。”朱颜怅笑,拥起被子堆在自己身旁,脸深深埋入臂间,沉声叹息,“希望可以重生。” 这一世,希望自己可以在经历过那一场蚀骨的相思后,慢慢恢复过来。 白苹见她累了,不再说什么,安静地坐在一旁扎花。 刺完一枝红梅,抬头更换丝线时,才发觉永无远远立在一旁。 “永无公子……”白苹放下手中针线,回头看看朱颜,“姑娘应是睡着了。” “我陪她一会儿。”永无缓步走近,平淡的神色之中似乎有些疲惫。 “哦,好。”白苹识趣地起身离开。 永无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裹在被中的人,“阿颜,你没有睡着,不是么?” “有事么?”朱颜这才懒懒睁开眼。 “窦平远死了。”永无的声音尽量平淡,但还是难掩情绪的起伏不定。 “……死了……?”朱颜闭了一下眼,动作有些迟缓地拥被坐起身,定定抬头看着他,“那么,永无……是觉得高兴,还是难过呢?” 抚顺王身死,窦绥身死,徐钊被收押,生死未卜,那些图谋兴复的人在一夕之间遭逢如此变故,看来她“死”后,一切果然回到正轨了? 所以,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么? 永无蹙了一下眉,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可他委实说不上高兴,“不论如何,不该以旁人之死为乐……何况,我们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吗?” “还不够多么……?”朱颜阖上眼,“是啊……于我来说,得不偿失……” “阿颜往后……” 话没问完,朱颜抢先抢过话头,“永无有什么打算呢?仍是……游历山川胜景么?” “白苹方才同我说过,我这一生还很长……”朱颜笑了一下,轻轻摇头,“可是我早已在梦里过够了,没有精力再活一回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五章 一语凄怆[一] 秋凉已深,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 朱颜倚在几旁读手中的诗册,偶尔抬头的时候,总能看到面前一簇艳若新血的骨里红梅。 骨里红的幽香很淡,不刻意去嗅,几乎不能感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冷香。 朱颜望着猩红的花瓣发怔,她曾说过要赠纾忧一簇红梅,终究是失信了,不知江南的那一丛红梅,开得还似先时那般艳丽芬芳么? 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但此时看到这艳丽的红梅,触到娇嫩柔软的花瓣,她才发觉,原来也不过是一年罢了。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多到让人如同历经黄粱一梦,一下子老了很多。 搁下手中书册,朱颜百无聊赖地翻动一旁的小历。 冬月初五,还有五日,那个日子用朱笔圈出,那是她亲自定下的,返回江南的日子。 其实朱颜并不明了回到江南后能够做什么,她想自己或许仍会像过去一样,种些花花草草,研制成药,并为人看诊。 但经历过这么多之后,她实在提不起和从前一样的心情。 或许时间久了,会好一些吧?——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了这样不负责的念头。 但除了这个渺茫的念头之外,她想不到更多。 手中的小笔在空中悬停了有一会儿,一点朱砂色滴落在熟宣上,在纸上那一剪寒梅旁晕出红泪一般的痕迹。 朱颜蹙了蹙眉,任由那点突兀的色点留在了纸上,将笔探入笔洗,慢条斯理地洗去笔上沾染的颜色。 极正的朱砂色在清水中晕染开,但不论怎么清洗,笔根处的那一点颜色终究是褪不去了。 有些记忆也是这般么? 即便因缘巧合失去记忆,所有一切也不会恢复如初,更遑论她现在这样的心境? 回到江南,一切就会重新开始么?——答案必定是不可能的。 朱颜长舒口气,这个答案她早已明了。但总是不愿这么说出口,好像不正面予以否定,就会有转机一般。 手中的小笔已经重新染上了墨色,在铺开的一幅信纸上落下寥寥几字。 内容很短。不过是告知袁凛自己回到了江南,身体正在慢慢恢复,如今已无大碍,请他不必挂记。 墨迹晾干后,朱颜将信纸小心叠起。一片花瓣从枝上飘落而下,被一道折进了信纸内。 方才的那一幅红梅也一道收入信封,几面上再无他物,空旷得孤单不已。 “母亲,烦劳您了。”朱颜将信封推到长几的另一侧。 徐绸珍从始到终一直沉默地坐在她对面,收起信封后,依然没说一句话。 “母亲不与我一道回去么?”朱颜微微欠身,扶着一旁的花架站起。 徐绸珍托付永无和任七娘送她回去江南,自己却打算留在上京,明说是照顾生意。但实际上自是要照应照应朱绮和明子——毕竟还是两个孩子,上京对于他们来说仍是人生地不熟,不易应付。 “还有事务未了,我留下处理些时日,自会回去。”徐绸珍敛着眉,仔细打量她的面色,“阿颜,你近些日子虽好了不少,但身体终究虚损得厉害,十天半月补不回来。回去之后心里放宽些,不要着了烦恼。” “好,母亲放心。”朱颜表现得很乖巧,略显瘦削的面庞带着一缕笑意。与几上供着的那一剪红梅愈发地肖似。 “冰雪着身,艳若点丹。”徐绸珍苍老平缓的声音荡开,“与乾云很像。” 朱颜埋下头,眸子微掩,这还是徐绸珍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乾云,“母亲对乾云。究竟是怎样的……?” 徐绸珍曾亲口承认,乾云乃是死于她之手,但其中真正的缘由,她从未说起过。 关于她们过去在虚园的那些日子,朱颜也只是听到那干文士、容娘还有朱弦等人偶然提起,关于徐绸珍和乾云究竟是如何相处的,她从不曾知道。 “乾云啊……”徐绸珍仰起头,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听闻即便曾在弦月楼以抚琴为生,也是以风骨著称的,矩之会敬她慕她,并不奇怪。” 朱颜斟了些暖茶递与她,“那么您为何会杀她?” “或许你听陈娘他们说起过,我曾有一女。”徐绸珍面容平静,但说出口的话却让朱颜有一瞬的失神,“那个孩子叫作‘燕子’,并非矩之之女,但他仍是任她作为嫡女……乾云不久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一个更好的身世,设计燕子溺亡,好让你被我抚养长大,作为嫡女。” “……母亲是何时知道此事的?”朱颜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颤,这种事情,换了旁人,怎么可能释怀?! 徐绸珍深看了她一眼,语气仍是平淡,“矩之同我提出此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母亲是从那之后,才变得像现在这样……能干的?” “是。”徐绸珍含笑看了她一眼,没有一丝丝看着仇人之女的目光,“但是阿颜,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提起。” 朱颜摇头,“但母亲可会恨我?若不是我,姐姐就不会死吧?” “不会。”徐绸珍立起,“燕子生来罹有疾患,其实也未必能够活多久,我心中从来都当作是你与她一道活着。” “母亲高义。”朱颜哽了一下,缓步走到她身侧,“若是世人都能同母亲一般作想,我们何需活得这般辛苦?” 徐绸珍苦笑,“但世人不会都作此等想法。乾云之事,呵,当初听闻你们要去寻乾云,我先行与她会面,她提出,甘愿一死以偿还之前的仇怨,要我答应护佑你与阿绮一世。” “其实这些事,母亲本可以告知我的,那样……也不会对母亲曾有误解。”朱颜垂眸怅笑,如果没有那次误解,她或许不会这么快选择前往上京,现在的局面,或许得以改观。 但没有或许。 朱颜舒口气,“我去寻永无商议回江南的事情,母亲可要一道去?” “我还要往城中一回,不陪你了。”徐绸珍袖起手,在她走了一半时,忽然补上一句,“你们回去江南的路上,好好想想罢。”(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六章 一语凄怆[二] 朱颜踱到外间。 初冬的空气有些干冷,还没到落雪的天气,院中弥漫着寒梅的冷香。 除了那一株开得如血如火的梅花,院中草木已尽数凋零,但徐绸珍怕朱颜看得单调,又勾起糟糕的心绪来,前些日子特地移了几株黄杨进来,栽在青瓷的小盆内,枝条佶屈,设景精致。 因为她启程回江南的日子迫在眉睫,这些日子白?忙着安排预备各事。 朱颜觉得那个原本还有些稚气的女孩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起来,变得同徐绸珍一样能干,足以独当一面。 相比起来,反而是她自己越活越没用了些。 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晃了两三圈,朱颜才调转步子,打算去找永无。 刚跨出月形的矮门,一个姜黄长袍的人映入眼帘,从背后看去,那人发丝半白,有些眼生。 朱颜下意识想躲,但还没来得及转过身,那人听到动静,已转过身来。 目光一错,朱颜认出来人似乎是徐钊,徐钊也认出了她的模样。 “你……?!”徐钊憔悴无神的脸上立刻泛出精彩的表情,连连退了两步,才摇头叹息,“不可能!绝不可能……” “舅父……”朱颜轻轻动了动唇,不知该如何解释。 徐钊先冷静下来,打量了她两眼,忽又点头,“我现在才明白,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 “您……也打算回江南么?”朱颜好不容易想到了一句可以用来搭讪的话。 这些日子一直窝在屋中,见到的人不过那么几个,连说话都没有几句,她几乎都快忘记如何与人交谈。 “是。”徐钊缓缓走近,月门的飞檐在他身上投下一道蜿蜒曲折的阴影,“当初亲眼见你被置于棺中,想不到竟是极好的一出局……早该想到。” 朱颜抿了抿唇,将头侧向右肩一侧,“现在才明白,却是晚了呢……母亲前些日子四处奔走。是为舅父洗脱嫌疑去了?” “哼,洗脱?”徐钊并没有一丝感激,反而逼近了几步,架势有些咄咄逼人。“正是你那母亲将一副方子交与我,说可医治抚顺王病症,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过了官府派来的几位医者的眼,却不料两剂下去。立时不治而亡!” “……竹叶石膏汤加减。”朱颜敛眸。 石膏甘、微寒而清肺热,麦冬甘、寒养肺阴,半夏化痰,有石膏、麦冬制其辛燥,虽痰热亦可用之,竹叶甘、淡,质地轻清透热外出,粳米、甘草顾护中土。 她记得抚顺王是心衰的症状,兼杂热证,这方子以寒清热。又避免了苦寒伤阳,粗粗看来自是无有不妥。 但抚顺王的心衰绵延十数年,平时所饮药茶亦是这个配方,这药一剂下去,足以另本就不足的阳气迅速衰亡——看来徐绸珍最后还是没有用她浸取的那些蓖麻毒么?或是已经杂入药物之中了? “舅父是觉得母亲害了您么?”朱颜抬起头,眸子微闪,“母亲这是在救你。” 徐钊愣怔了一下,朱颜的面色还带着病中的憔悴,但这种神色,几乎就像傲雪的红梅一般。容不得人半点轻侮和质疑。 方才想说的话一句也记不得,只愣愣看着她转身离开,似乎说了句什么,初五日启程回江南。 徐钊找回一些理智。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冷笑,“若非得知你之前已有身孕,这一局可未必能瞒过所有人,心狠到如此,的确让人始料未及。” 朱颜步子顿了一下,紧紧咬住下唇。阖了眸子轻笑,“舅父还是好好珍惜捡回来的这条命罢,那是我一手设计而已……” “呵,甥女聪颖至此,却同三妹一般痴心,可悲!”徐钊见她袖口露出的指间微颤,愈发得意,“方才我还听闻,那个什么关河送来几封信件,却没有一封交到你手中么?被从头到尾当作棋子,也不觉得可悲么?” “……舅父愿意如此想,好缓缓心中不平,阿颜做小辈的,自然应当默认尽孝。”朱颜懒于同他争辩,但步子却转向了前厅。 走了一半,她又折返回来,如果真如徐钊所言,关河前来送信,那么为了避开她,只怕也不会留在前厅议事。 多半在永无那里。 朱颜转回方才那条路上,徐钊已离开那里,空落落的长廊内只有几挂枯死的细藤随寒风飘荡。 走进永无的院落,果然听到有人压低的谈话声。 “永无,你在和谁说话?” 朱颜知道自己会被察觉到,索性直接开口询问。 里面静了一会儿。 接着,永无推门出来,“阿颜,进来罢。” 关河果然在里面,背向门立着。 几上叠着几枚简单的信封。 “颜小姐身体无碍?”关河仍是背着身。 “已在好转。”朱颜敛眸扫了一下几上的信封,似乎没有交与她的。 朱颜抬头,看向永无,“可有宣清的信?” “……现在不能交与阿颜。”永无不忍瞒她,“回到江南之后,自会交与你的。” 朱颜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摇头,“那么,我不回去了。” 将时间定在她回到江南之后怎会毫无用意?无非是教她回江南后没有机会再赶回来罢了——这样的当,她才不会上第二次。 关河终于转过身,面色凝重,“颜小姐,公子转告您,一切听从朱夫人安排,不要任性。” 朱颜沉默了一会儿,比方才更坚决,“若没有本事亲口对我说,那么我的事情不要他来管。” “……阿颜,不要闹了。”永无取出一份叠起的信纸交与她,“现在看了,也不过徒添失望。” 没有红印的信纸上只有简短的四行字: “上京天寒,江南暑重,两不相知,望卿自珍。” 字迹有些虚浮,但看笔迹确是袁凛所书。 朱颜敛了眉头,他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好说么? “我要说的话……已经交与母亲了,过些日子他自会收到。”朱颜袖起那一张薄薄的信纸,舒口气,“初五日我就启程……” 抬头看了关河一眼,“这一次回去,我再也不会到上京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七章 一语凄怆[三] 朱颜回屋窝了整天,再没踏出过一步。 白苹携着宵夜,放轻脚步走入幔子,见朱颜还端坐在几前,这才快步靠近。 “白苹。”朱颜抬眸瞥了瞥,“很晚了么?” “也不过二更,不过姑娘过几日就要启程回去江南了,这一路上究竟休息不好,因此七娘说您该早些睡下,养足精神才好。” 白苹一边软语相劝,一边取出温在食盒中的宵夜,是一碗清粥,飘着不少火红的狭长花瓣。 “又是合欢、红花之类的药粥么?”朱颜摇头,敛眸没再看一眼,“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不吃了。” 白苹拧了眉头,朱颜今日有些反常。 朱颜向来不喜吃药,但近些日子每逢喝药都乖巧得很,就算再苦再难喝的都不会出言拒绝,今日怎么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而且合欢同红花都是安神活血的药,平日七娘也吩咐入茶饮用的,根本没有多重的药味。 朱颜看了几行书,抬头见白苹一脸纠结,想了一下,“罢了,你放在这里,一会儿我若是饿了,自会吃些的。” 白苹霎了霎眼,“那……白苹先走了?” “嗯,去吧。”朱颜欠身活动了一下久坐的肢体,含笑看着她,“你这几日忙于整理带回江南的物件,才该好好休息,不像我,每日无所事事,这早晚根本没有一点睡意。” 白苹侧了侧头,欲言又止,她明知道朱颜是不喜欢闲着的,这些日子却懒怠着动,多半还是因为心中抑郁难舒。 但她一点不敢劝,生怕自己提起了,反而惹得朱颜更加伤心难过。 反是朱颜看出了她的犹豫,淡然笑了笑,埋头叹息,“希望回到江南之后。会慢慢好起来吧……” “嗯,一定会好起来的。”白苹慌忙肯定地点头。 朱颜被她的样子逗笑,起身亲自送她出去,立在廊下轻轻抱了她一下。附在她耳畔低语,“好好休息,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 “好……”白苹对朱颜忽然热情的态度震惊不小,怔怔看着她回到屋内,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走出月门,白苹便遇上了永无。 “阿颜应当还未睡下?”永无是径自向着那处院落去的,见白苹点头肯定,低低叹息,“她今夜想必睡不着。” “为什么?”白苹心中紧了一下,退回步子,“永无公子为什么这样说?” “……没什么,我去看看她。”永无摇头,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也不能确定。 他拿到那封信的时候便只有那不痛不痒的寥寥几字。连关河也不知信上究竟要说什么。 不过他从关河口中听闻,袁凛近来拒绝服药,身体每况愈下,多半撑不过多久,或许熬不到明春…… 到那个时候,真能瞒过朱颜?还是他另有安排? “永无公子……”白苹叫住他,眉头拧起,“姑娘方才的神情确实有些奇怪。” 仔细回想起来,很容易感觉到朱颜那时的心境一定与往日不同。 但为什么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却不是她能够说清的。 永无怀着些许不安走入廊下,里面灯烛还凉着,不时影影绰绰地晃动。 刚要推门,有些暗淡的火光陡然一亮。不知是烧着了什么东西。 “阿颜?!”永无不敢再等,匆忙的脚步将室内的纱幔搅得纷乱。 “何事?”朱颜静静立在几旁,手中的信纸已被烧去了大半,明灭的火星顺着蜿蜒的炭化边缘一直燃到她指尖,她这才甩灭了手中的火星,用帕子拭去沾到的些许灰烬。 “你……在做什么?”永无狐疑地看着她。 朱颜抬起头。面色有一点发白,半边面颊被笼罩在昏暗的烛影中,看不清神情,但依稀是……没有一丝的表情。 “烧掉些东西罢了。”朱颜舒口气,抬手拂了拂额角的碎发,随后将手落在胸口,微微蹙了眉,又舒展开,平淡地笑了笑,“方才随手写了几个方子,仔细想想又觉不妥,若是被白苹她们拿去误用了可不好,左思右想还是烧了稳妥些。” 永无半信半疑,但又不好直接询问,末了只是叹息,“你身体未复,不要太过劳神,早些睡下。” “的确不早了。”朱颜侧头瞥了一下燃着的线香,才换过一次新的,又燃去了大半截,看样子很快就要到三更。 夜很快就要深了。 朱颜阖了阖眸子,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她的唇轻轻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手又转回胸口,似乎因有着什么痛苦而不得不压在那里。 “阿颜……”永无本已打算离开,见她这般模样又走回她身边,“心口痛么?” “没事,有些闷而已。”朱颜摇头,“我送你回去,正好也透透气。” 朱颜这么提议,并不等他答应,便俯身去灭几上的烛火。 广袖将搁在几上的勺子一带,落在地上碎成两断。 朱颜蹙了下眉,自嘲地笑了笑,“我真是太不当心了。” 伸手去捡拾那些碎片,心不在焉地被刺破了手指,指尖微弱的刺痛以极快的速度顺着手臂化开,让本就隐隐作痛的胸口一下子抽紧,自觉额角似乎都有冷汗落下。 永无还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见她迟迟不起身,轻扶了她一下。 朱颜下意识拽住他的手,企图抵御越来越慌乱的心跳。 “阿颜?”永无意识到她的不对劲,她的手冰凉,与之前那次昏迷很像。 “……我有些难受。”朱颜没有多余的精力隐瞒下自己此时的不适,这种感受很无助,她明知道再这样下去定然会想之前一样晕倒,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出去透透气,好么?” 夜凉如水,不时还有寒虫的鸣唱声响起。 朱颜努力看四周的景物,但视野内一片昏暗,全然看不清夜幕中的星光,还有寒梅的冷香,似乎也闻不到。 “永无?那树梅花……还在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听到耳中的时候,飘渺得如同梦境。(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八章 一语凄怆[四] 朱颜从一个长梦里醒来。 这个梦很安静,空无一物,周围全是黑的,但她记得那是梦。 意识还很模糊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耳边不断地说话,她听得到谈话的内容,但体味不出其中隐含的情绪。 “怎会还不醒来?” “可需用针?” “再等片刻,若还是不醒,立刻传信给朱夫人。” 朱颜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醒过来,但真的觉得很累,从心底里希望再睡一会儿。 直到听到隐隐的哽咽之声,朱颜才意识到身边的人应当十分着急和惊恐,终于强撑着睡意睁开眼。 “阿颜,你可算醒了。” 刚睁开眼,朱颜就觉得自己被人稳稳抱进了怀里,本能地想要挣开,无奈初醒时四肢仿佛还不是自己的,没有半分力气。 “永无,放下她,阿颜受不得这般晃动。”这是七娘的声音,很冷静,但其中还带着一缕紧张过后的放松。 朱颜抿了抿唇,重新阖上眼整理思绪,虚弱的声音细若游丝,哑得不成样子,“……我又晕倒了么?” “姑娘,你都快吓死我们了。”白?伏在榻旁,将水递到她苍白的唇边,“分明方才还好好的。” “别怕。”朱颜小口饮了些温水,自觉心中清明了不少,挣扎着坐起身,轻声打趣,“你们身子结实着呢,吓不死的……再说,我都‘死’过一回了,再来一次,伤心也有限的。” 白?之前同她说过,那时她们都只道她是真的死了,哭得伤心不已,全是实打实的,因此旁人全然没有发觉她是假死。 左右都为她伤心过一次了,再来一回,流的泪只怕也有限——毕竟人的感情也是会累的。 白?吓得面色发白。攥住她冰凉的手摇头,“姑娘千万别这么想,若是再有一回,白?都该哭死了。” “你是个好姑娘。你会长命百岁,不会那么早死的……”朱颜淡笑,缓缓阖起眸子,“我很累,永无陪我一会儿。好么?” 其余人缓缓退出,只留了永无在里面,垂眸看着窝在被中半眯着眸子的女子。 “阿颜手中救活的性命更是不计其数,自然也不会……” 朱颜倏然睁开眼,缓缓抬起手,看了一会儿,笑了笑,“可我手中欠的命,只怕也不少,算来算去。扯不回来,只好用我自己的命去还了。” 不是今生……但那个不择手段,最后将自己都算计进去的女子,毕竟曾是她。 三转轮回,她算是明白了,若是不能早早将这一切还清,她还要受更多的痛苦。 永无沉默了,他承认他从未看透面前的女子。 之前十余年,他看的是河山丽水,飞禽走兽。简单到了极点,他从来没有本事看清朱颜心中所想。 朱颜曾告诉过他,自己同他们不一样,她像是知道太多前世今生的事情——她知道永无并不在意那些事情。因此毫无隐瞒。 但现在看来,她只怕还隐瞒了许多,否则何至于几次将她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永无……”朱颜忽然向他身边靠了靠,侧身抱住他,低低呢喃,“很冷……” 晕倒之后身体虚寒。她的确惧冷得厉害,永无没有多想,环住她轻叹,“知道难受,就该好好在意身子。” “嗯……”朱颜将脸蹭上他衣襟,轻轻磨蹭,“永无喜欢我么?” “阿颜……”永无低下头,她呼吸之间送来极淡的兰草香味,淡得几欲断绝,却又飘渺得勾人魂魄。 朱颜勾起唇笑了,分明是温言细语,听起来却冰冷异常,“我同宣清有好几次……还曾经怀过他的孩子,这些,你都不在意么?” “你还没死心么?”朱颜埋着头,又似自语,又似相劝。 她生来就背负着父亲的机谋,被裹挟在那一场算计之中,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那种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是她不能想的,也不敢奢望的。 永无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也不是她一个满心俗务的人配得上的。 附庸风雅,做得了一时,却做不了一生,没必要让自己这么辛苦。 从头到尾,他们都只能做朋友,没有其他。 两世相逢,一点没有改变的东西,或许只有这可怜的一样了。 永无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放开她。 诚然,她说的没有错,就算真的不在意那些,也不可能容忍她日日夜夜念着旁人的。 “呵,你终究不是窦平远。”扔下这句令人费解的话,朱颜缩了缩身子,掀起被子挣扎起身,因方才的昏迷,冰凉苍白的指尖还在不经意地轻颤。 永无挡住了她,“小心着凉,要取什么?” “取什么……?”朱颜仰起头想了一下,她其实并不是要取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枯坐无聊,想起身走走,不过被永无这么一问,她反倒记起些旁的事情来。 微掩了眸子,将眼中复杂的神色挡住,“方才出了许多冷汗,该再喝些水。” 永无为她取了方才喝过几口的茶盏,还是温的。 朱颜乖乖喝去了一小半,在手中拿了一会儿,递到他唇边,“你也喝一些罢。” 水中被她放了些许助眠的药物,朱颜见他尽数饮下,眯起眼笑了一下,苍白的面色在灯火下显出异样的光彩,“永无,你说……宣清他骗我,我该怎么报复他?” “阿颜……”永无很快意识到她递来的水有问题,但屋中本就焚着安神的香,再添上放了安神药的茶水,他已经发现得太晚。 “抱歉。”朱颜拉紧衣物起身,为他掖上被子,“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袁凛欠她的还没有还清,想这么死了,太便宜了些。 想让她回江南,她就偏偏不回去,想见她活得好好的,她就要到他面前死给他看——什么都不能让他如愿。 初冬的子夜很冷,寒风吹透她本就淡薄的衣衫,让她虚弱的身体愈加发凉。 才转过悄寂无人的廊下,一点昏黄的灯光映入眼帘,执着灯笼的人身姿佝偻着,很是老迈。 朱颜立住了步子,轻动了动唇,“母亲。”(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九章 旧院颓花落绛[一] 徐绸珍提着昏黄的灯笼走近,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在烛影中显得特别幽深。 朱颜觉得她现在的这个样子,同最初见时那张易容的面孔,几乎没有一丝区别。 可徐绸珍,还是那个愿意惯着她做任何事的,开明的母亲么? “母亲要拦我吗?”她想,徐绸珍能够在此时赶回来,应当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吧?最少,最少,她也会捕风捉影地听到些消息。 徐绸珍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将挂在臂间的毡斗篷递给她,“那封信呢?” 那封信,那封简短地写着“望卿自珍”的信…… 朱颜笑了笑,“烧了。” 袁凛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件,岂会真的只简简单单写了那十六个字?她琢磨了半日,终是在火上烤出了其余的字迹,随后付之一炬。 上面的内容,除却他们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徐绸珍的面容没有一丝变化,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 “那么,母亲要拦我么?”朱颜拉紧斗篷,脖子往绒绒的毛边中缩了一缩,虚弱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母亲应当已经猜到,我要去甲子园。” 徐绸珍缓缓点头,吐出低哑的几个字,“我送你去。” 朱颜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原本懒洋洋的,毫无神采的眸子瞪得老大,“您……说什么?” “我送你去。”徐绸珍毫无波澜地重复了一遍。 “您可知道,阿颜这是去做什么?”朱颜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 徐绸珍应当知道,她这一次去甲子园,根本就没抱着再走出那里的心。 徐绸珍点头,“再不走,天色就亮了。” 上了徐绸珍事先备好的小车,朱颜一直在看外间的景色。 说是散心也好,说是留恋世间也罢,亦或者是怕徐绸珍故意将她带往他处——朱颜已经不在意旁人是如何看待她了。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明确不已的目的。 “阿颜,你识得园中道路?”徐绸珍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 朱颜愣了一下。这一世她没有时间去认得园中错综复杂的道路,但上辈子在园中住了数年光景,总还能记得些许吧? 徐绸珍见她面色凝重,枯枝般的手探入袖内。取出一份图纸。 “甲子园的布局……”朱颜愣了,她这神奇的母亲,当真是无所不能,“母亲从何处得来?宣清交与你的么?他早料到我会回去?” “你未免将他看得太高了些。”徐绸珍横了她一眼,死气沉沉的眼珠竟被外间晨曦映出几分光彩。“一个人心中还有所爱,便想不周全,你母亲我却不输在这一点上,故而我虽老了,但用处不小。” 朱颜从她眸中看到了骄傲,她从不曾见过的,这个没有容貌、家世可言的女子的骄傲。 “那么,母亲曾有过吗?” 徐绸珍肯定地点头,但不愿透露更多。 朱颜猜不透,她所认定的那个人。究竟是待她还不错的朱衡,还是那位燕子的父亲。 到达甲子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侧门无人把守,朱颜轻松从那里溜了进去。 在进入甲子园之前,她立在阶下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询问徐绸珍乐意帮她的理由。 徐绸珍是这样回答的:“这世上有些感情或许只有一死可以了结,如果你觉得这样会好一些,那么母亲不会拦着你。” 她想,徐绸珍是真的疼爱她的,因为这世上有很多痛苦。经历起来的时候真的是生不如死。 徐绸珍任她自己选择,这才是真正的悲悯于她。 朱颜将随身携带的一对蝶簪交与徐绸珍,便进入了园中,再未回头。 园中还是同从前一样的安静。静到没有一丝生气,令人毛骨悚然。 朱颜走了几步,随即意识到这一次园中出了不小的变故。 密密丛丛的夹竹桃已经过了花期,那些深桃红色的花朵零落在地,有些还带着未褪尽的颜色,将泥土都染得猩红。 常绿的叶子连年都是暗沉沉的墨绿色。将落花的颜色衬得愈加奇特。 朱颜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景象,但她没有时间分心,甲子园中从来都不缺机关,她可不想在寻到袁凛之前,就败在了机关的手中。 朱颜按照徐绸珍给她的图纸拆去最后一个机关,心口的闷痛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将身子隐藏在一处隐蔽的花格子内休息。 这处花格内侧敷贴了薄纱,外间的光线可以透过薄纱透入,里面的人却不会被外头看到。 “不,不要这么快……”朱颜扶着花架,完全将绵软的身子靠到墙壁上,一手紧紧攥着胸口。 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撑不住。 心口疼痛略缓,刚想挪出花架,耳边敏锐地捕捉到一点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暗紫色的影子从长廊的那一侧走来。 朱颜僵了一下,低头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不动声色地解开墨色的斗篷掷进里间,这样她一身白衣,就可以彻底被白纱遮掩住了。 来人似乎是窦绥,她看得很清楚,确乎是窦绥。 永无分明说过他已经死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连她自己亦是个“已死”之人,诈死对于精通权术的人来说,一点都不稀奇。 但能瞒过徐绸珍他们,窦绥还是挺稀奇的。 朱颜不知道窦绥怎会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企图,不过她笃定窦绥很快就会经过这里。 但很不凑巧,长廊的另一头,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是窦安…… 他比先时长高了一些,声音稚气未脱,但语气老练了不少。 “父亲。”窦安停住脚步,离朱颜藏身的地方不过丈远。 朱颜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纤细的手指缩回袖中,拈住几个帛包,摩挲着上面用绣线扎出的字迹——她带了些许毒物,原本是打算用以自尽,现在看来,或许得用以防身? “小安,袁宣清在何处?”窦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气,听起来逼迫感很强。 朱颜忍不住为这孩子揪紧了心,原本该是他依靠的父亲,如今却成了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连一点面子工程都没有,哪个孩子能不心寒?(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章 旧院颓花落绛[二] 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最后还是窦安先开口,“江南故居还在,父亲不回去了么?” “我再问你一遍,袁宣清人在何处?”窦绥显然没有那个耐心同一个孩子饶舌,“他让你过来,是打算劝我?真是可笑!” “是小安自己来的!”窦安显然也急了,见父亲要顺着他过来的那条路折进去,跑上去死死揪住他的袍角,另一只手抓住朱颜藏身处的花漏格子不放。 朱颜完全不敢动,只一双眼一会儿看看那个面色又红又白的孩子,一会儿打量窦绥。 她发觉窦绥似乎受了伤,转念想想,应是被园中机关所伤,倒也不奇怪。 但她到现在还没明白窦绥为什么寻来这里,抚顺王已经死了,她和袁凛已经牺牲了太多东西,却没有反过去伤他们任何一个,窦绥还不知足?! “父亲,带着小安回去江南吧……小安想娘亲了。”窦安本就罹有疾患,肢体力量很差,这会儿强行拽住窦绥用力太多,没过多久握在花漏上的小手已经抖得厉害。 窦绥先是想直接将衣服拉出来,但窦安拽得过紧,手指几乎抠入布中,气急败坏之下,窦绥用力将他推开。 窦安幼小的身体重重撞在花架上,震动不小。 朱颜觉得自己的心都随着这震动一抽,小安还只是一个孩子,身为他的亲生父亲,怎可如此相待?! 但这世上的父母,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冷血,不讲理。 朱颜已经暗中拆开了一包药粉铺在掌心,剧毒的药粉在皮肤上带起几分灼痛。 若是窦绥再有什么举动,她就立刻将药粉洒出,虽然不能让他立时毙命,但拖延一会儿总是可以的。 不过窦绥显然无意在这里耗时间,见窦安这一下摔得不轻,一时不会再阻拦他。窦绥立刻离开。 朱颜舒口气,正待走出花漏安慰窦安几句,这孩子忽又挺起身子,追着父亲的脚步一溜小跑冲了过去。 “……窦平远究竟来做什么?” 朱颜按了一会儿心口。觉得疼痛暂缓,听听前面也没有再传来争执,估计他们父子已经走远,这才重新批起落在一旁的斗篷,沿着地图所指的方向继续行走。 到了旧居附近的月门外。朱颜本该直接经过那里,却被隐隐的血腥味儿留住了脚步,心霎时就紧了,这气味太过新鲜。 月门内淌着一大滩血,还未凝固,只在边缘处微微透出绛黑色。 再看一眼,朱颜便看到了那个半身都是血的孩子。 “小安……”朱颜绕过血滩挪到他身边,这可怜的孩子右边手臂上有一道极深的创口,都见了白色的骨头,那些血就都是从伤口淌出来的。 “小安。你还醒着么?” 朱颜紧紧抿着唇,窦安的唇色已经彻底白了,呼吸也极微弱。 人体出血量达到一升以上就会危急,那还是成人的指标,看看身旁的一大滩血,她的心早已凉了大半。 若是方才知道窦绥会下此毒手,她就不该犹豫那时要不要洒出药粉。 回过头的瞬间,朱颜倏然站起身,目光直直落在隐在假山石后的人,“平远先生。” 若不是血倒映出了身后的情形。清楚地照出窦绥的面目,朱颜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在杀了自己孩子后,还这么冷静地留在原处。 亦或是。他已经疯得不轻了? “果然是你。”窦绥缓步走出藏身之处,半边面颊上溅着已经干涸的血点,呈喷溅状,将他本就有些狰狞的面目映得更加可怖,右侧的袖内应当还袖着凶器,浓稠的血滴正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落在他身后。 “朱颜听闻,虎毒尚且不食子。”朱颜扫了一眼院落,窦绥离她不过十步以内的距离,她不敢肯定自己能顺利从月门出去,更不敢肯定自己出去后的速度能够快过窦绥。 而且,心口的刺痛时隐时现,现在只能保存体力。 窦绥面无表情,走近几步,见她没动,也没有做出什么骇人的动作来。 “听闻你之前怀有身孕。”窦绥将右手中的东西交到左手,朱颜瞥见那是一柄三寸来长的匕首。 窦绥见她依然没有动,饶有兴味地靠得更近,沾满了血的手抚上朱颜面颊,“你方才说‘虎毒不食子’,看来我同袁宣清不分伯仲。” “……他与你不同。”朱颜抿唇。 “不同?”窦绥微微侧过身,随即又回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朱颜,“那么你来做什么?不是恨他恨得厉害么?不想亲手杀了他么?” 朱颜不说话,隐在袖中的手轻颤,拿捏着洒出药粉的时机,但他手中还有利刃…… 朱颜出言企图激他漏出破绽,“窦平远,抚顺王已死,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诈死只是幸运?你们以为的兴复本就可笑至极!” “叛国弑君更是可恨!在你眼里就看得如此轻?!”窦绥狠狠瞪着她,一双眼中布满血丝,“朱矩之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乾云公主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我还是一介孩童时,父亲将我留于危城之中为纾姐替死;侥幸到达江南,又因需保密纾和靖的所在,不得不与母亲辛苦生活;如今又是你们,累我亲离子亡,还不够么?!” 窦绥半点不为所动,“不够,自然不够!你是乾云之女,就该为前朝付出性命,同阿忧一般。” 朱颜咬牙,眸子微眯,目光锁在他的左手上,“你……真是疯了。” “不错,我是疯了。”窦绥忽然抬起手,刃口几乎擦破朱颜脖子,“你与阿忧关系不错,我送你去陪她,她会不会很高兴?” 朱颜阖了一下眸子,深舒口气,不怕反笑,看着他一字一句,“平远先生思慕纾姐,你能去陪着纾姐,她定然更是高兴。” “嘴硬。”窦绥威胁地将匕首贴上她的脖子。 感到冰凉还带着粘稠血液的刀刃贴上皮肤,朱颜还是有些许慌乱的。 不过她这几转轮回濒死的时候太多了,每一次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又活了下来,这样练下来,对死的恐惧早已麻木。 反是窦绥这个动作她已等了许久。(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一章 解生死[终] 当手臂抬起时,手肘自然就会暴露在极容易碰到的地方。 朱颜想窦绥一定不知道自己当初曾徒手拆卸人的下颌骨,他更不会知道,她前世曾痴迷于练习如何用巧劲制服歹徒。 虽然久不练习,但抬手撞准位于手肘后方的尺神经,也就是俗称的“麻筋”对于她来说还是半点不难。 抬手的同时,另一只手也将握了许久的药粉洒出。 朱颜抬起袖子掩住口鼻,闭着眼依靠过去的印象摸索出了院子。 心口因为方才极度的紧张,痛得几乎令人昏厥过去。 但她不能停下,蓖麻毒不会在短期内致人死亡,仅仅吸入的话,她刚才的那点剂量更是远远不够。 周围的道路几乎全部被郁绿色的夹竹桃遮蔽,随着她穿过其中,泛起“沙沙”的声响。 真是一种阴森而莫测的植物,朱颜蹙眉,明明有那么昳丽明媚的花朵,却无处不是毒。 “谁?”微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宣清,是我。”朱颜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她都不确定,这么轻的声音,是否比一旁枝叶在风中的声响大。 “……阿颜?!”不过袁凛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 还未透过浓密的叶片见到人影,朱颜就被他拽出去,撞进熟悉的怀抱。 “阿颜,你怎么来了?”袁凛低下头仔细打量她,究竟是哪里又出了纰漏?就算她提前看到信上的内容,也没有那个本事到这里来,谁会帮她? 朱颜偏过头,手按在胸口笑了一下,“看到我,你就这么不乐意?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他们之间的账有些难算,在算得清楚明白以前,谁也别想逃。 “还你一命,还不够么?”袁凛低头摩挲着她的额角。“阿颜还想怎么样?” 朱颜咬着唇,“不够,自然不够,用你剩下的时间还我……” “……呵。那可得看天意了。”袁凛低低叹息,手指抚过她面颊,触到了方才那些血迹,揽着她的手臂微微一紧,“怎么回事?” “我遇上了窦平远。”朱颜抬眸。想起方才的事情,难免心有余悸,回身望了望来路,“他应当很快就会寻到这里,但母亲也方才说过,若我迟迟不出去,她会安排人进来接应……”其实是来为她收殓尸身,她觉得徐绸珍的真实意思大约是这个。 “只怕是晚了。”窦绥阴沉的声音透过扶疏的枝叶传来。 不过五步的距离,想到他手中滴血的利刃方才还擦过自己脖子,朱颜忍不住闭上眼。低声叹息,“看来这就是天意了么?” 但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些事情发生……反是听到金属掉落在地的清脆声响。 朱颜诧异地睁开眼,窦绥已经倒了下去,面前多了一个黑纱覆面的女子,手中长剑滴落着血珠。 那女子将剑掷在地上,转过身来,抬手缓缓取下面纱。 “纾姐……”朱颜摇头,她不止想过一次,纾忧或许也是假死脱身,但细细思量之下。觉得当时的情形太难出什么纰漏,还是忍痛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没有想到,纾忧真的还活着。 “颜妹妹。”纾忧的目光比往常多了几分神彩,似喜似悲的眸色飘忽不定。但或许还是以欢喜居多。 “为什么……为什么?”朱颜想问太多,如果她早知此事,事情又怎会到这一步? 回眸看向袁凛,心口已经痛到几乎喘不过气,但还是强撑着喃喃低语,“为什么不告诉我?”即便误会成那样。都不说? 袁凛将她紧紧按进怀里,声音里透出难掩的虚弱与疲惫,“如果还有机会,再与你说罢……” 朱颜淡淡笑了笑,她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唤她,但那些喧嚣的声音离她很远很远,直到最终从耳边淡去。 ******************************************************************************************************************************************************************************************不满500字部分不收费,大家不用在意分割线********************************************************************************************************************************************************************************************************************************************* 两年后,秋霁的清晨,临近白浪镇的郊外,一处小巧精致的院落内静悄悄的。 院内铺着齐整的青石,白衣裳的女子蹲在阶下有树荫遮蔽的地方,手中握着小铲,静静打量着面前一丛有些发黄的宽大叶片。 这种植物叫作“白及”,因叶子生得与箬竹叶很像,因此也叫箬兰,又因颜色玫红,还有紫兰、朱兰、紫穗这样的名字。 “阿颜……”一袭青衣从屋内移出,缓缓走到女子身旁,将她笼进自己的荫蔽之下。 “不许起来,去躺着!”朱颜头也没抬,伸手折断那些兰叶铺在一旁,动手掘开地上湿润的泥土,刨出新鲜的根茎。 “早已好了,不需这么麻烦。”袁凛在她身侧蹲在,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倒是你……”说了半句,又没再说下去。 朱颜敛起眉,将手中的小铲一扔,“我乐意种着这些花,花时有信,比有些人强多了。” “……怕你累着罢了,何苦生气?”袁凛揽着她起身,掸去她指尖沾染上的泥土,“留着便留着罢,旁人阶前种兰草,我们种些白及,倒也独特。” 朱颜默然,当初他们九死一生好容易被救回来,身体略有些起色后就匆匆回了江南,田庄中吵闹,因此住在了此处——据说是乾云曾居住过的地方,很是清幽。 这满阶的白及就是那时种下的。 因白及的根块可止血愈创,以其颜色洁白,尤能入肺止血,恰好对袁凛的症状。 现在虽然已用不上它们,但白及的花也很美,而且它们还有着更美的寓意——疗愈创伤。(未完待续。) 完结感言 《田园朱颜》完结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田园朱颜》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三百一十二章 梦丨残局 盛夏天气,艳丽的夹竹桃开得正盛,玫红色的花朵簇在墨绿的枝头,被风一拂,开过的花朵悠然翩下,如同蝴蝶一般,坠落在花下的棋枰上。 这棋枰刻在青石桌面上,一道道刻痕深浅不一,边缘破碎的石屑已被经年累月的时光磨去。 袁凛立在叶影下,手中拈了一枚黑子,看着下到一半的残局发怔。 眼前所有的场景既熟悉,又带着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手撑到青石上,凉意带着春雨的湿意,从指尖窜上手臂,似乎一直弥漫到心口。 这一局没有下完的棋……那么下棋的人去了哪里?为什么脑中全然空白,恍恍惚惚记不清任何事情? 一道苔绿的身影穿花而来,低调得似要淹没在苍绿色的夹竹桃中。 少女垂首,头上发带亦是翠色,一直垂到肩头,盘个小小的结子。 “公子,颜小姐醒了。”少女的声音亦是脆脆的,略带几分娇弱。 “阿颜……”袁凛阖眸思索,“阿颜怎么了?” 熟悉的名字令他的思绪清晰了一些,心中的念头渐趋清晰,他要去寻朱颜。 “颜小姐自幼患有心疾,方才与公子对弈时晕倒,送回屋内休息了……您,已经忘了么?”少女抬起头,一双眸子闪烁不定,声音低低的,“其实颜女不过一个被朱氏抛弃的女儿,在谁手中,都不过一颗棋子,公子本就不必待她如此上心呢。” 袁凛没有停步,也没有反驳,只是凭着记忆,穿过绵绵花径,转入一侧清雅的院落。 院中落了满地枯萎的花瓣,四下里无人洒扫,连石阶都被乱花掩盖起来。 揭开纱幔,内室飘散着清淡的冷香,一人拥被坐在床榻上,正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东西。 长发从她的耳侧倾落,遮掩住容貌,只露出几分弯弯的长睫,不时颤上一颤。 听到声响,朱颜抬起头,伸手将头发扶回耳后,露出苍白的面色,和一双微红的眼眶。 “宣清,你怎么来了?”她有一丝丝的慌乱,宽袖一翻,将原本捏在手中的东西藏入袖内,拂开被褥,想要下床。 “阿颜。”袁凛快步上前,阻住她略显艰难的动作,“你……” 然又不知问什么,只立在榻旁低眸看着她,良久才低叹,“阿颜会原谅我么?” “什么?”朱颜抬眸,惊讶之色从眸中流溢而出,汇成一抹泪光。 她随后低下头,淡淡笑了笑,“若是宣清觉得,阿颜是为了你才被族中抛弃,大可不必说这样的话……” 她抬起头,霎了霎眼,一双灰色的眸子黯色沉沉,“你看,我从母亲那里得来这一双灰眸,就注定了我只能做一颗棋子,落在谁的手中,又有什么区别?至于族中,不过是因父亲逝世,而我又不愿为他们所用,才弃我于不顾的,与宣清并没有什么干系。” “不,你不是棋子……”袁凛见她如此神情,只觉心口痛得几乎难以呼吸,忍不住俯身揽她入怀,附在她耳边低叹,“阿颜不是棋子……从来都不是。” “是么……?”朱颜一动不动,乖乖任他抱着,阖起眸子。 其实纵然安静了下来,心口的疼痛依然有增无减,痛到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去,又仿佛这具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她本就没有办法掌控。 “宣清知道么?”朱颜沉沉叹息,“人人都说,我这心疾是天生的……他们却不知道,我生来并无疾患,而这患有心疾,不能久活的人,是我名义上的姐姐燕子。” “燕姐姐是夫人的私生女,生来心疾,恐怕难以养活,但又总吊着一口气,死也死不透。母亲当时虽是公主出身,但于名分终究只是个妾室,怕我将来矮人一等,便设计燕姐姐与我一道落水。燕姐姐本就体弱,这一来自是要了她的性命,好让我被夫人抱养,但我……也因那次意外罹患心疾,再未好转。” 袁凛转眸看向她,她面色淡漠,似乎说的故事与自己并无关系。 “我活到这样的岁数,怕已是极限……”朱颜苍白的唇轻轻开阖,泪滚下面颊,“你知道么……生来就被当作棋子,自幼就被人断言活不长久……呵,我每一日都活在恐惧之中,不知自己哪一次倒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到了最后,竟都不怕死了……可我现在又好怕,我怕像今日一般,我同宣清的棋还没下完,我却已经……” “阿颜……”袁凛一一听着,她说的那些似乎是事实,又似乎在胡言乱语,他有些分不清,他们两人之中,究竟谁更清醒一些。 “你不会死的,别怕了。”袁凛将她紧紧搂住,青石桌面上的那一幅残局重又浮现在眼前。 他执的是黑子,那么白子自然为朱颜所执,想起白子那种不顾一切破釜沉舟的棋路,便让他感到害怕,怀中的人,根本已经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了。 朱颜并没有哭得过于厉害,只是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似乎万分依恋,说出的话都软软的,惹人怜惜,“昨日夫人来看望我……她一点都不因燕姐姐的事情怪罪我,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人呢?” 至善,至情,袁凛点头,徐珍当真是一个极好的母亲。 “不过……”朱颜苦笑,“或许夫人也知道,我是活不久了……我失却父母,又被族中那般评价,落到这样的境地,夫人又怎会同我计较?” “她说,我这病能活到这个年纪也是大大不易,如今还有了身孕,怕是更难……” “可是……当初宣清告诉我,以世人为棋,以天下为局,这一出棋还没有下完,又该怎么才好?” 她似乎还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袁凛已经无心去听。 他记起了一些事,不该是这样的场景……怎会是这样的场景? 分明是初冬的天气,他或许已经死了,又怎会在这里见到朱颜? 难道真是欠她太多太多,所以连死后也无法安宁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