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鹤来堂佚案录》 第一章 借阴债 翠屏山,日暮。 天光晦暗,渐渐起了风,刮得山林间大树东倒西歪,天愈黑,风声愈大,越发吹得人心慌。 一无所有啊,脑子里充斥着这个念头,书生叶弘祖靠在山道旁岩石上,已经发了半天呆。 听到山林里鬼魅一般的声响,他悚然一惊,想起了老人们流传下来的话“翠屏山的狐狸,成了精。” 这,可是狐狸大仙占据的山啊。 书生叶弘祖院试落榜,搭乘邻村屠夫老许的牛车回村,讲好的价钿是十文钱。 清早卯时初刻(上午六点)出府城,巳时末(中午十二点)来到翠屏山下,一路颠簸饿得前胸贴后背。 牛车停在翠屏山脚野店,许屠让野店的伙计给牛喂些草料,又讨些茶水吃。 叶弘祖见野店蒸笼上发着热气腾腾的麦糕,腹中饥饿难当,他囊中羞涩,踌躇了好一会儿,摸出三文钱买了两块麦糕垫垫肚子。 再上牛车时,许屠话里话外都是试探他,让他先付十文钱车钱,可见是刚才买麦糕时候被许屠偷偷瞅见他荷包干瘪。 叶弘祖早晨在客栈结完账回乡,囊中还剩八文钱,途中买了麦糕用去三文,此刻荷包里仅剩五文钱。 同许屠谈好价钿十文钱,本就存着赖两文钱的心思。任凭许屠如何说道,都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不接嘴。 许屠见话语始终不投机,便在翠屏山山脚下将老牛勒住,跳下车不肯走了。 许屠要付了钱再赶车,叶弘祖定要到了村再给,两下里争执起来。 叶弘祖冷笑道:“我一个读书相公还能欠你几文钱的账。” “叶大郎,偷来你的人生,”许屠打了个乡谈,粗声粗气道:“也是毛三十的人了,肩不挑,手不担,知县老爷取中你进学当生员吗?甚么狗屁读书相公,读书相公欠了账也得给钱,十文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这正是说到了叶弘祖的痛脚,他厉声喝道:“好你个许老头,讲定的价钿是城里到我长乐村十文钱,这会子才刚到翠屏山,至多一半路,如何欠你十文钱,到了我宅上,自然把钱给你。” 许屠心道谁不知道叶弘祖家里已经是典尽当绝,急道:“一半的路给一半的钱,你给我五文钱,我不载你了。” 叶弘祖气头上,抬脚下了牛车,忍痛把荷包中仅剩的五文钱扔给许屠。 许屠赶了老牛便走,回头轻蔑地甩了句:“花小钱,说大话,呸!” 叶弘祖气得发抖,可恨竖子,不过短五文钱竟将他这个文曲星赶下牛车。 叶生十四岁之前的生活,大抵谈得上顺风顺水。 他祖上五代以前,也曾经考取过功名,在县里当过小官,后来子孙求取功名受挫,家道不免中落,到了他父祖手里,已不以读书为要,本分务农为生,家中尚有三十多亩良田,父母勤俭,日子颇过得去。 叶生满月的酒席上,有个外乡的道人来讨杯水酒吃,那道人望了望叶宅的屋檐,吃惊不小,说是天井之上,紫气萦绕,怕是文曲星降临了。 乡人只当是道人行走江湖的江湖诀,也无人当真。 叶生的父亲却暗暗存了心思,给他取了大名叫作弘祖,待他长到六七岁就送到村塾吴夫子那里开蒙。 叶弘祖天资聪颖,在村塾里鹤立鸡群,吴夫子悉心教导了几年,十三岁就叫他下场试试,不负所望,县试、府试两场连捷,考取童生资格。 因他年纪尚小,十里八乡赞誉他为神童,好事的人纷纷想起当年满月酒席上那道人说的话,叶弘祖,是天上文曲星降世。 一时间,名头传得老大,方圆百里最大的财主张员外,亲自送了文房四宝来村里,几番来往,与他认了干亲。 叶弘祖没想到,他的好运道,止步于此。 待到四月芳菲摇落,叶弘祖去府城院试,以为必中的,不料名落孙山。 来年父母染了时疫,相继下世。 叶弘祖一心都在读书举业上头,无意照料田产,没几年的功夫,家境就大不如前,几十亩良田早已十不存一了。 叶弘祖认的干亲,义父张员外却是厚道人,温言宽慰他年纪还小,功课上还欠点火候,许诺每年帮他二十两银子,叫他安心读书。 没成想,欠的那点火候,十来年都还没圆满。 考到第十年光景,正值壮年的义父张员外忽然暴毙了。 叶弘祖再去登张家的门,他的义兄,张员外的长子张家大爷总不见他,开始还有账房的金先生陪用茶点,再到后来冷茶冷水无人问津。 叶弘祖情知张家厌了他,也就不再上门告帮,二十两银子生活费自然没了着落。 村塾的吴夫子,现下在镇上刘财东家里坐馆,上了年纪欲辞馆回乡养老,想起叶弘祖总没个营生,跟东家力荐他接任,一年五两银子束修,两套衣裳,算不上丰厚,也大致过得去。 叶弘祖在刘财东家学里教了几日,感觉不太合乎心意,他本意是寻个清闲差事,一边还是要温书继续科考的。 刘家家学里足足有十五六个大小孩童,日日聒噪得他头疼,也不知吴夫子怎么应付得来。 于是辞了馆回家,妻子由此对他失望,讨了一张休书归去母家。 过得一二年,家计越发精穷了。 旧年下忙田亩上收成无几,今岁开春又要预备去县城府城赶考,实在无处筹措盘缠,一横心,把最后三亩水田卖与村中富户,换了数十两银子川资。 不料,火候仍旧不到,依然落榜了。 此刻,就算是摸黑赶路,走一夜也到不了家中,倘若退回前头的镇甸,身上又无钱,真是进退两难。 “后生,赶紧上山啊,晚了可就借不到了。”山道上不知何时走来一位老媪,挎着竹篮,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沉思。 “借甚么?”叶弘祖惊讶道。 “月圆之夜大仙会,跟大仙借阴债。”老媪慢悠悠登上叶弘祖身后的上山石阶,朝上爬了几步,回过头来道:“看来你这后生是头一趟来,跟着老身就行了。” “大仙会。”叶弘祖茫然无所知。 自从发榜,叶弘祖就失魂落魄,不知今夕何夕,今天竟然已经到了月半了。 细雨淅淅沥沥飘下来,叶弘祖向天际望去,暮色青黑,山风凛冽,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大雨。 在此间等待大雨来临,似乎不是个好主意,叶弘祖泱泱地挪步,神差鬼使般跟在那老媪身后,一步一阶朝上走。 第二章 银箔元宝 翠屏山并不很高,一盏茶功夫不到,过了个陡坡,前方出现一个大水潭,潭边细草如毯,几块大青石板横在水潭中,连成一条石桥。 水潭黑咕隆咚的,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蛙鸣。 因是过河,叶弘祖落脚分外仔细,青石板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下过雨的痕迹。抬头一看,小雨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停了,乌云散去,一轮圆月升起。 长久以来沮丧的心情,在这静谧的时刻,竟仿佛一荡而空。 过了大水潭,还是上山的路,再前行几步,山岩间浮现点点灯火,一个黑漆漆的山门进入眼帘。 前方的老媪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竹篮放在地上,拾掇了一下衣裳,掸了掸身上灰尘,便静静地等在原地不动。 略等了片刻,山门吱嘎一声开了。 白纸灯笼后,缓缓走出一个身披黑色连衣斗篷的人,朗声说道:“奉大仙谕令,引见有缘人。” 老媪上前几步,唤道:“师姑。” 黑袍人面目模糊,衣长及地,从体态来看,看不出是个女人。 黑袍女人朝外张望了一下,道:“今日只有两位前来,给大仙的谢礼都带来吗?” 老媪赶紧把竹篮递过去,道:“都按规矩给大仙准备好了。” 黑袍女人微微一瞥,点头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朝后走了几步,回头关闭山门,见叶弘祖躲闪在树枝下不动,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开口道:“这位先生阙中发黑,元神涣散,近来必定诸事不顺,财库不足,还不进去求求大仙,借你些许发禄。” 叶弘祖被说中心事,心头一热,壮着胆子跟在后面。 借着白纸灯笼的微光,瞄见山门上匾额“大仙庙”,叶弘祖不禁有些疑心,这翠屏山上还真的有大仙庙吗? 进了山门,口鼻之间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 里面火烛通明,映照着庙宇颇为雄伟,迤逦而行,穿过层层殿堂,黑袍女人停在一处大殿前,低声向内间禀告了几句,然后叫提着竹篮的老媪随她先进去,打个手势让叶弘祖等在外面。 半柱香不到的功夫,老媪欢天喜地出来了,叶弘祖注意到,竹篮子没有带出来。 进入大殿后,叶弘祖被它的宏伟富丽惊到。不过是个山村神庙,竟然有如此气派。 灯火的尽头,大殿正中,暗影里矗立着一座神只。 叶弘祖低着头,不敢正眼看。 良久,暗影处传来威严的声音:“你欲借何物?” “不过功名富贵罢了。”叶弘祖紧张得声音发颤,道:“我六岁开蒙,三更灯火五更鸡,用功了二十多年,年年开文会,县学里的教谕,生员们都说我的文章制艺做得好,可考了十几年,连个秀才还没取中,我不信自己不如别人,只是缺了点运道,我就跟大仙借点运道。” 他说着激动地痛哭流涕,匍匐在地上“砰砰砰”磕响头。 沉默了片刻,那声音道:“你不懂规矩,没有带谢礼来。” 叶弘祖热切地道:“先时不知道大仙会,若大仙能借我功名,我又岂会吝啬谢礼,年年三牲还愿都不在话下。” “呵呵。”神只的声音似乎很满意,道:“我且信你一回,回去等着吧。” 领路的黑袍女人,从供案上捡了一个银箔元宝,双手奉给叶弘祖,带着他退回殿外。 “先生诚心诚意,大仙自然借你福禄富贵,仔细收好元宝,待得明日黎明,若元宝完好无损,便是已经借到。” 叶弘祖大气不敢喘,紧紧握住银箔元宝,走出山门时,还听到黑袍女人在说:“莫要忘记给大仙的谢礼。” 月华如练,叶弘祖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下山的路走得飞快,一会儿功夫就走到来时的大水潭。 将将跨过青石板,电闪雷鸣,忽然大雨倾盆而下。 叶弘祖急忙将银箔元宝贴肉藏好,从行囊中取出油纸伞,撑伞之际,一道闪电升空,照得山顶雪亮,正是大仙庙所在的方向。 抬头望去,只见那里漫山枯藤朽木,荒冢累累,叶弘祖心中大骇,踉踉跄跄跑下山去。 第三章 青云直上 冒着风雨,赶了一夜山路,叶弘祖回到长乐村宅中。 此时雨收风止,正值晨光微曦。 叶弘祖小心翼翼将怀中银箔元宝放上中堂的供案,元宝饱满挺立,完好无损。 叶弘祖心中狂喜,借到了借到了。 中午饭晌时,两个长随模样的人抬着四色礼物来求见他,原来是义兄张家大爷派来的。 张家大爷的信上说,他这一向去了外地做生意,又得了重病,刚刚才回到家中,听说家里人对叶生多有怠慢,实在惭愧得紧,因此派了心腹长随送上四色礼物并一百两纹银,希望两家的关系仍能如从前那样往来。 一百两纹银,解了叶弘祖的燃眉之急,他如何不愿意与张家结亲,遂告诉张家长随过几日便会去拜会义兄。 次日上午,叶弘祖还在高卧,忽然闻听一阵人喧马嘶,出门去看,却是几个村中孩童领了一人一骑停在他宅前。 骑马来的客人,是他在县城里的好友卢生,年纪比他小上几岁。 卢生将他好生埋怨,怎么一声不响就从府城的客栈退了房。 卢生在府城打探到一个大好消息,当今朝堂上浙党的党魁张介和年初致仕,因与他们县里兰溪书院的沈山长有同窗之谊,请来讲学半年。沈山长特特将书院明伦堂修缮一番,作为讲经辩难之处。 张介和是探花出身,能够听他讲学,对于科考必定有所裨补,况且张公清流人物,浙党领袖,门生故旧不知凡几,如能得他指点一二,其中的好处不言而喻。因此,各地的读书人纷纷去兰溪书院报名附学。 卢生一得到消息,便去找叶弘祖,偏偏叶弘祖已经退房回了乡,卢生年轻心热,觉得机会难得,便骑了一匹快马,赶了半日路,才寻到长乐村叶家老宅。 叶弘祖闻听亦是大喜,有了张家给的一百两纹银,他完全负担得起书院的费用。 因家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置,后日一早才能去县城,遂与卢生约好,后日午间同去兰溪书院报名。 叶弘祖先去请了同族的三婶帮他照看房子,隔几日来开门通通风,掸掸檐尘之类。 原本他家徒四壁,铁将军把门就出去了,现在,案上供奉着银箔元宝,潮了,霉了,都是不敬。 次日去张家拜别义兄,还是账房金先生陪着用茶,说是张家大爷病得起不了床。 叶弘祖便把要去兰溪书院求学的事说给金先生听,金先生回了张家大爷,命人送上五十两纹银程仪,并两套上好湖绸衣衫。 叶弘祖略略谢过,收拾行囊动身去县城。 待到了县里,卢生早就将报名所需物事问得一清二楚,当日两人如愿登录在册,搬进兰溪书院的斋室用功。 听了张公的课,叶弘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学问大进。 张公亦曾注意到他,赞许道:“叶生,笃志好学。” 半年时间授课结束,张公将卢生收为入室弟子,带回山阴老家继续教导。 叶弘祖不免有些羡慕嫉妒,卢生却待他一如往昔,因此诗书酬和不绝,友情得以长期保持。 开年再去院试,名次高高得取中了秀才,进了学。学里次次都考甲等,遂当年去省城乡试,秋闱又告捷,取中了第五十名举人。 来年恰是大比之年,叶弘祖一鼓作气上京会试,杏榜取中了第九十八名贡士,当今圣上殿试亲赐二甲进士出身,可谓十分荣耀。 卢生这科也中了,名次更是三鼎甲,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卢生进了翰林院做编修,叶弘祖外放福建当知县。 本朝惯例,非翰林不入内阁。 除了在帝京中枢,还能在哪里坐一城而观天下,养成胸怀四海的宰辅气度? 十里长亭送别,叶弘祖黯然离帝京时想到,再次相聚时,只怕身份已经云泥之别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数十年后,他升任少宗伯回京述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他那好友卢生的下落,卢生出京已经多年,去了南京国子监当司业,堪堪六品官。 当日浙党党魁张介和告老致仕,乃是与首辅严阁老水火不相容,被迫下野。 卢生作为张公入室弟子,一入仕途便被打上浙党印记。前几年严党越发势大,党同伐异,浙党几无容身之地,卢生饱受打压,只得打点钱钞运动出京教书避祸。 叶弘祖暗暗吃惊,心道大仙果然庇佑我趋吉避祸,逢凶化吉。 那锭银箔元宝,郑重地供在叶家老宅的香案上,日日有叶家家人上香跪拜。 回忆起那日穷愁潦倒,登上翠屏山赴大仙会,叶弘祖觉得如梦幻一般。 他时时想起老人们留下来的那句话“翠屏山的狐狸,成了精。”但他忘记了,老人们流传下来的还有一句话“翠屏山的阴债,还不清。” 第四章 兰溪奇案 山花零落红与绯,汀烟蒙茸江水肥。人担犁锄细雨歇,路入桑柘斜阳微。 这一首唐人诗僧贯休的《春日兰溪道中作》,说得是浙江兰溪县的景致。 婺衢二江,奔流到兰阴山麓汇成兰江,静静流淌过兰溪县,兰溪县山水秀美,物产丰饶,自古有三江之汇,七省通衢之称。 大明朝金华府兰溪县最近出了一桩奇案,县学生员何秀才出城访画,一去月余,音讯全无。何家是县里大户,告到县衙,县里派了能员侦破,却一筹莫展,久久不能告破。 何秀才家资富饶,老父在世时也做过一任知县,老爷孺人一把年纪才生了他,现如今皆已仙去。 娶妻祝氏,是他亡父同年的女儿,京兆贵官家的千金。这位何大奶奶自恃美貌与家世,性格便有些不大平和。何秀才在科举功名上极淡泊的,一心只在书画上用功。何大奶奶却如何能甘心只当个秀才娘子,每每要劝夫上进,于是少年夫妇间便有些不大和顺。 何秀才出门前一日是中秋节,各处铺子里都来会账,何大奶奶见古玩书画的开支不小,便小心敲打了几句。 何秀才年轻脸薄,面皮紫涨道:“昔日父母在时,何曾管过我用度,况且我并不是困守书斋的腐儒,世面行情也识得几分,我们何家的家当,便是吃祖产也吃得几世。” 何大奶奶本是好意,自谓是贤妻的本分,被这么一抢白,冷笑道:“何家祖宗得力,挣来了万贯家财,便是公公只肯做一任知县,用功勤读三十年考取功名,也是出力良多,我倒看你小小一个秀才,如何保得住偌大家私.” 夫妻口角一番,何秀才拔腿便朝外出去散散心。 县城天后宫前的金家书画坊是本县老号,何秀才常去的铺子,见他来了,书画坊的小金掌柜立马请他楼上去,神秘兮兮说得了几幅好东西,请他掌掌眼。也不过是几张宣德朝沈石田的山水小品,何秀才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小金掌柜知晓何秀才于画道是师法元末黄大痴的,便笑道:“沈石田中年学法于黄大痴,这几幅小品墨韵空灵,纵比不了大痴,也是难得的珍品。” 这几句话勾起了何秀才的心思,对小金掌柜道:“你留神觅一些大痴的真迹,银钱不是问题,便是较好的摹本《富春卷》《雪霁图》《夏山图》,一样值得收藏。哎,痴人说梦罢了,一个小小兰溪县,上哪里收得到大痴的神品,少不得还得我去杭州西湖的别庄住几日,访访古。”他说罢摇头,丧气得很。 小金掌柜沉吟了一下,蹙眉道:“说起黄大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砚山长乐村叶尚书的后人败落,叶公子想把家藏的一卷黄子久的真迹转让给别人。这叶十九无赖得很,现下又极窘迫,我与他做过一二次买卖,因他拆烂污,实在不喜与他打交道。” “叶尚书?便是上回咱们在三洞桥张家老店听书,众人议论纷纷,银箔元宝借阴债的叶公?”何秀才问道。 小金掌柜叹息道:“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传闻,也不知是谁编出来的,怪不得旁人说道,实在是这个叶十九太不成个体统,连累祖宗亡人清名。” 何秀才听了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多与他银钱罢了,咱们这就去叶公子府上瞧瞧。” 小金掌柜笑道:“啊哟,我的何大爷,今儿是中秋节,小的家里也要开一席酒水,阖家团圆团圆,怎好出城三十多里去。” 何秀才想一想道:“说得也是,那咱们明日早点儿去。” 小金掌柜忙道:“大爷何不等几日,我派店里伙计阿六去长乐村找到叶公子,叫他带这卷轴进城。” 何秀才却不容分说,道:“明儿辰时初(早上七点),我自来寻你一同前往。” 小金掌柜待还要说甚么,何秀才早走得不见踪影。 何秀才回到家中,一口气还没舒畅,便去书房歇下。 从小服侍他的伴当秋官和庆官跑来跟他啰嗦,请他回到大奶奶屋里歇着,说是大奶奶如何如何得贤良,打理家业如何如何得辛苦,大爷千不该万不该,在中秋节这样喜庆的日脚给大奶奶没脸。 见秋官庆官都不向着自己,何秀才气得把二人轰了出去。 次日一早,何秀才着了一身家常湖蓝绸衫,唤老仆钟叔备马,钟叔见他没穿澜衫,知他不是去县学里,便问:“大爷是要去哪里?” 何秀才知他事事都要去回大奶奶,便扯了句谎说:“去乡下访访故友。” 见何秀才跨上马就走,钟叔急道:“大爷怎么不让秋官他们两个小子跟着?” 何秀才想起昨日二人背主求荣,冷哼了一声,只说:“去的路不远,有伙伴同行,今儿不要他二人伺候,也放他们一日假。” 说罢一夹马鞍,一溜烟不见了。 一大清早,金家书画坊已早已擦拭得轩明几净,门板油光可鉴,兴兴头头地开门营业了。 何秀才把马儿栓在店前老槐树上,踱步进店堂,见小金掌柜立在柜前,各自拱拱手见礼。 何秀才道:“小金掌柜,秋高气爽,赶着这么好的天气,咱们这就去砚山长乐村。” 小金掌柜为难道:“何大爷昨日走得太快,我话还没讲完,咱们店里去过叶公子府上的伙计阿六,他家里办事这几日告了假,要不咱们等他来上工了再去?” 何秀才不乐道:“金兄惯会扫兴,不过是去一次砚山,才三十余里路,到了地界问个口讯便是了。” 说罢拖着小金掌柜便走,何家是金家书画坊的大主顾,平日里承他帮衬不少,小金掌柜开罪不起,只得叫伙计牵了马来,不情不愿跟在何秀才身后。 出兰溪县城向西行,都是平整宽阔的官道,二人两骑驰骋其中,眼见青山隐隐水迢迢,满目望去皆是景致。 何秀才兴致极高,得意地朝小金掌柜喊道:“金兄,若不是我拉你出门,你哪里见得到如此好景。” 小金掌柜哼了一声,故意道:“少不得谢你。” 第五章 破败老宅 二人疾驰了个把时辰,估摸着走得差不多了,见道旁有个乡农荷着锄头,立在柳树下抽水烟。小金掌柜大声问道:“阿哥,去长乐村是朝这里走吗?” 乡农拿烟袋朝西指指,道:“朝前三四里,便是砚山,砚山脚下,有处大竹林,沿着竹子向山里走,五六里路不到,瞧见牌坊就到了。” 小金掌柜道了谢,心下也是一松,对何秀才道:“可算要到了,我今儿早上出门忘记带干粮,正怕走着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路。” 何秀才嗤笑道:“我就说不过出城三二十里路,那才是一溜烟的功夫,哪来这么多小心,便是靠两条腿走也走到了。” 勒住马把速度降下来,果然前头出现一大处竹林,郁郁葱葱,漫山遍野。仔细一看,中间还杂着数棵橘子树,这时节橘子变黄了,格外清香诱人。 小金掌柜下马摘了一颗,连声叫好吃,又摘了几颗扔给何秀才 何秀才接了橘子,剥皮尝了一瓤,点头跟小金掌柜说:“赶明儿我就住到山里来,天天吃野果,画画,可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小金掌柜揶揄道:“还是您老这样的富贵闲人会享福,咱们俗人日日有买卖做成,有银钱进账,就觉得神仙不换了。 何秀才又在别棵橘树上摘几个果子,叫道:“这棵更甜。” 二人骑行足有一个多时辰,其实颇为口渴,既然偶遇佳果,索性席地大啖,也稍作休憩。一边观察地形,只见竹林中间确有一条小径通向远处。 两人说笑一阵,各自牵着马沿着竹径向前。 稍稍走过二三里,路便宽阔了,两旁桑林漠漠,稻穗金黄,何秀才赞道:“这长乐村竟是个桃花源般的所在。” 不一会儿功夫,眼前果然出现一座牌坊。 小金掌柜说:以前听伙计说,叶公子的府上是村口牌坊向西第三家。 说是第三家,其实离村口已经很远了,青石板的路面上长满青苔,很荒芜的感觉。 何秀才与小金掌柜走到近前,看着叶氏大宅,竟有些目瞪口呆。 院落虽然很大,院门蒙着一片灰尘,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快要倾坍的样子,颓败不堪。 扣门许久才有一个老仆来应门,穿着古旧的作裙。 小金掌柜狐疑地问:“你家主人在家吗?” 老仆摇摇头,打个手势,向外面指指。 小金掌柜说:“我们是跟府上做过买卖的金家书画坊的伙计,来看看贵府的收藏。” 老仆似乎要拦着他们,又打手势又比划的,小金掌柜与何秀才却自行往里走了,那老仆也没有跟进来。 叶府偌大的庭院,里面竟然长满了野草,三三两两的鸡鸭,看见陌生人惊得飞了起来。 小金掌柜对何秀才道:“早听说叶家败落极其窘迫,却没想到是这番光景。” 何秀才却自鸣得意道:“这样看来,叶公子把画转让的可能就更大了。” 第二进院落,一般来说是迎客的厅堂,现在这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青砖地,按照这厅堂的格制,这里应该放着一套紫檀或者黄花梨的家具,大门两侧的灯笼也不见踪影,阴森森的,幸而现在是正午。 何秀才负手立在屋外,不免感慨道:“我来之前,还想着这里兴许供奉着一个银箔元宝,倒也开个眼界。” 小金掌柜不由喟叹道:“叶家这般的破落光景,银箔元宝纵然以前有过,现今肯定不在了,按坊间传说,这银箔元宝要是供着,借的阴债就还在,也轮不到咱们来买他家画儿。” 何秀才忽然想到甚么,说:“那叶公的阴债为甚么不还呢?” 小金掌柜愣了愣,道:“这,都是坊间的怪谈,哪里当得真。” 两人抬脚进去,目光环视四周。 “快看。”小金掌柜指着正墙。 空空洞洞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堂,画的下方是一条曲折的山谷溪流,笼罩山谷的悠然白云,远处青翠的群山,近处鹅黄的春树风华润泽。布局既大,开阖自如,色彩柔美无双。 这,是一幅春树图。 何秀才目不转睛地看着画,愈看愈觉得心醉神驰,相较于他曾见过的几卷黄子久的画作,这画笔墨浑厚,赋色华丽,尤为高妙。 何秀才良久叹道:“真是神作啊,除了大痴道人再无人能作的。” 小金掌柜也颇懂行,点头附和道:“果然高明得紧,我观此画,似乎是大痴道人中年的作品,那时他江湖卖卜,常常不落提款。想不到叶家还有春树图这样的藏品,不然早就买下来了。” 两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观摩了许久,始终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出现。 日渐西垂,小金掌柜道:“许是叶家主人外出,家里只留了个老苍头,咱们先回县城,隔日再派个伙计来跟叶十九谈谈价格。” 何秀才还恋恋不舍,小金掌柜便道:“画既瞧见了,总是在这里的,大爷莫要露出十分钟意,叶家穷得很,省得他狮子大开口,一切全由书画坊来交易,包管三个指头捏螺蛳-十拿九稳。” 二人回到前院大门,只见那老仆正在喂鸡食,小金掌柜对他说道:“贵府的主人曾托我们金家书画坊卖货,现在有人想接手了,过个三五日,我们店里的伙计来跟你家主人谈谈买卖,等你家主人回来,他若是要进县城来,自然是更便利。“ 那老仆又是指手画脚一番,又指指外头,咿咿呀呀,原来是个哑巴,也不知他是何意。 何秀才刚想说些甚么,被小金掌柜一把拽着出门了。 沿着原路,回到村口牌坊前,小金掌柜随口道:“这长乐村看来人丁不旺,一来一回得,竟然一个人都没碰上。“ 何秀才定神一看,也道:“乡野地方,荒凉得很,好在画儿看到了,不虚此行。“ 回程的路上,饥肠辘辘起来,两人对路途不熟悉,也就不敢离开官道去找小市甸,直至兰溪县城西郊的三洞桥下张家老店,才美美地各人享用了一碗土索面。 从张家老店出来,两人牵着马站在三洞桥下石驳岸上说了会话,小金掌柜还要去一趟店里,金家书画坊在天后宫隔壁,西门进去朝南走,何秀才家住在状元坊,从北门进城便利,两人分道而行。 小金掌柜再三关照何秀才:“咱们且等几日,叶公子必要进城的,若等他几日不来,我再让伙计阿六去寻他。” 何秀才一派了然,道:“金兄放心,你们店里的抽成必然少不了你,都按老规矩办。” 小金掌柜放下心来,踏镫上马拱手道:“我先行一步了,告辞。” 第六章 案发 夜里下了场暴雨,次日无话。 到了第三日上午,小金掌柜将将卸了门板把铺子开张,突然冲上来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有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惶然问道:“你可是小金先生?” 小金掌柜向来信奉的是和气生财,拱手道:“正是在下,不知老丈有何指教?” 那老汉自报家门:“小老儿是状元坊何家的管事何钟,先生可知晓我家大爷去了何处?” “何家大爷,何秀才?”小金掌柜楞了楞神,“他不是早回家了。” 钟叔道:“我家大爷前日说出门访友,当天没有回家,还以为是在哪里耽搁了,昨儿还是不见人影,倒有个街坊说前日看见你们在张家老店吃面,故此特来问你。” 小金掌柜有些发懵,道:“这事蹊跷,我与何秀才前日确实在张家老店吃面,之后就各人归家了,何秀才怎得没有到家?” 见钟叔没头苍蝇一般,小金掌柜安慰钟叔几句,提醒他何家广有地产,几处别庄都得去问问有没有人知情不报。 他自己也打发店里伙计去四处找找,然而何秀才从此再无音信,就此失踪不见了。 何家找不到大爷,告到县衙,怀疑是小金掌柜谋财害命。 县衙传小金掌柜去过堂,小金掌柜自问清清白白,面无惧色就去了。 因正印知县去省府公干,问案的是本县四老爷王典史。 由苦主何家先诉,何家大奶奶是娇滴滴的官家小娘子,自然不宜上堂,何家人丁单薄,代表她出面的是管事钟叔。 钟叔便把何秀才中秋节后一日出城访友,街坊刘二郎亲眼见,当日下午何家大爷与金家书画访的小金掌柜同在张家老店吃面的事说了一遍。 之后何秀才再未归家,何家悬赏线索。 有本县老户三人,目睹何秀才与小金掌柜那日上午辰时(早上七点)左右骑马出西门,两人目睹当日午后申时(下午三点)左右,小金掌柜独自骑马进西门,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只有一个,何秀才极有可能被小金掌柜谋害了。 小金掌柜连声喊冤,遂把与何秀才一同去砚山长乐村叶尚书后人家访画,没有遇到主人,回转县城,在郊外张家老店吃面,然后各自还家说了一通,实在不晓得何秀才为何失踪了。 说着说着,小金掌柜回忆到一些细节,便向典史老爷禀明:“小人突然回想到,那日何秀才曾对小人说起,他极爱长乐村那一带的乡野,以后要去那里住住,作些画儿。会不会何秀才悄悄地隐居在那里也未可知?” 这个线索比较重要,王典史委派了班头老李去长乐村叫地保署理办案,何家也派了两名家丁陪同,这事得细细访来。 金家书画坊是县里有年头的老铺,交了铺保,便也不羁押于他,嘱他随传随到。 过得一个旬日,九月初一清早,小金掌柜正端坐在店堂里犯愁,这些时日他吃不香睡不着,买卖都无心做了。忽然一队公差进来将他按倒在地,用链子锁了拖起就走。 “官爷,这是干甚么?”小金掌柜惶然。 领头的公差冷笑一声,道:“都是上峰的命令,别怪弟兄们不讲情面。” 街衢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伏在高处,偷偷瞄着金家铺子中发生的事,然后走到小巷深处,不久,一辆马车急急驶出,往城门而去。 再到堂上,王典史跟上次像换了一幅面孔,疾言厉色道:“大胆刁民金福友,你是怎么谋害本县生员何秀才的,还不如实招来。” 小金掌柜竭力喊冤,回道:“小人上次堂上所说,句句都是实话。小人与何秀才并无怨仇,为何要谋害他。“ 王典史哼了一声,传人证上堂。 一名灰布老者堂前跪下,道:“小民是长乐村甲长金大雷,长乐村共有民户九十六户,小民每户排查,近月来并无外来二十许书生模样的外人留宿。“ 又有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侧旁跪下,畏畏缩缩说道:“小民是长乐村叶十九,先叶康肃公正是小民的祖父。” 小金掌柜余光里瞅着,果然是叶尚书那不成器的后人叶公子。 昔日叶尚书何等的位高权重,为一方之望,不过三世,孙辈竟然县学都不曾进得,县学生员见官不跪,口称学生便是。 只听那叶公子说道:“中秋节后一日,小民整天都在家中,并没有见到外客来访。” 小金掌柜如电击般,瞬间领悟到叶公子的意思,手指着叶公子,咒骂道:“你这个败家子,胡说什么,八月十六我同何秀才明明到了你家,你家住在村口牌坊朝西第三家,房屋旧得快要倒了,我们看到了你家里收藏的黄大痴的画,哦,画儿不会说话,嗯,还有你家的老仆作证。” 叶公子讪讪道:“启禀老爷,中秋节那日各家债主都来要账,小民无钱可会,只好躲了出去,八月十六清晨才敢回家,家中老仆也来讨要工钱,小民便叫他先回家放假几日,容我想想法子筹几个钱。” 小金掌柜怒道:“老爷莫听他浑说,叶十九这是怕牵扯到何秀才案中,才推卸责任。” 叶公子委屈道:“老爷冤枉,金福友无中生有,想要诬赖小民。” 二人互相攀扯,喋喋不休,王典史却是个耳朵根软的,听他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竟无从分辨,只得先退堂,命班头老李把他们俩人暂时收押着。 一时间这桩案子在兰溪县传得沸沸扬扬,或说小金掌柜图财害命的,或说叶十九仇富杀人的,更有离奇者说何大奶奶不守妇道,谋杀亲夫的。 何大奶奶恼怒不已,何家是县里大户,过得几日便向衙门施压破案。 兰溪知县刘县尊虽从省里回来了,知此案件是个烫手的山芋,便仍令王典史审理。 刘县尊是少年得意的二榜进士,今岁新任兰溪知县,对原先县令留下来的县丞,主簿,典史几个佐腻官是百般看不上,其中犹以无能的王典史为甚。 又过了几次堂,王典史实在颟顸无用,既没有抽丝拨茧的断案手法,也无动用大刑的酷吏手段,刘县尊那里又苦苦逼迫结案。 王典史受了申斥还罢了,倒令班头老李他们三五日要吃一顿板子,手下人等好生埋怨与他。三木之下,什么口供得不到,偏偏王典史好生迂腐。 第七章 相遇 这一日王典史在家中堂前长吁短叹,他那可心的洪姨奶奶纤纤柔荑绞了毛巾把他擦脸,直心疼道:“老爷日日为县里百姓操劳,奴家只恨不能替你分忧。” 王典史的山妻凌氏皮笑肉不笑道:“想是堂子的花娘身价银两又涨了,看把老爷愁的,茶不思饭不想的,真真是个多情种子。” “太太说得差了,便是青楼里的姑娘,一样有那等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那梁红玉还得封国夫人呢。”说话的是凤姑娘,她本是凌氏的丫鬟,洪姨奶奶进门时给她开脸做了通房,伺候了好几年,还是个姑娘呢,皇帝不差饿兵,凤姑娘对凌氏也不像以前那么恭顺了。 当着和尚骂秃子,那洪姨奶奶正是堂子出身,闻言臊了个满脸通红,抽抽搭搭回房去了。 平日里王典史总要出声维护她几句,这当下也没心思理这一地鸡毛,便拂了拂衣袖,径自走到跨院的槐树下发呆。 许是王典史的表情太愁苦了,又有人来搭理他,“爹,你怎得了,碰到疑难杂症了?” 说话的少年年约十五六岁,是王典史的幼子,凌氏所生的王恒,宗族排行第七。 他身边的小伙伴叫王才,是王典史长随家的小子,比王恒年岁略小一些。 说是长随,其实是太仓州老家的乡亲。因王典史读书不成,堂兄王元驭发迹之后,给他在同年的治下谋了个佐腻官,他家中寒素,该不起底下人,带了几个乡里人出来充场面。 王典史欲言又止,摆摆手道:“衙门的事儿,不好办。” 少年王恒道:“自打茂林公调离了金华府,爹的日子怕不好过,或是请大伯运动运动,或是咱们回乡种地,都得有个章程,可眼下爹还得应付得过去差事方好。” 茂林公乃是大伯王元驭的同年,去岁从金华知府高高地升任了湖广布政使 王典史不料王七小小年纪,倒有几分成算,不由得踌躇起来。 王恒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何不给儿子说说,儿子也一起想想法子。” 王典史便把何秀才失踪案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这桩奇案街头巷尾早传开了,王恒也听人谈论过多次。 他细细在心里梳理一遍,道:“两名嫌犯中小金掌柜说跟何秀才八月十六一起去了砚山长乐村叶宅,何秀才失踪,没有人证,叶十九说八月十六独自在家,因老仆放假,也没有人证。这案子看来蹊跷,但总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倘若何秀才被人害了,总会有蛛丝马迹出现。儿子新近结识了一位极有才干的魏先生,我去请他一起参详参详,或许能助爹一臂之力。如若我们要见嫌犯,还请爹跟李头他们打个招呼,放我们进去。” 王典史点头道:“七郎真让爹欣慰,我回头就跟老李说一下。” 破不破得成案还两说,七郎身上有一股肯办事的劲儿,从前自己也曾有过,曾几何时,都消磨光了。 王恒当即出了家门,王才提着一篮子桂花红糖糕跟在后面,朝东穿过了两条巷子,到了同仁塔院,来访魏先生。 说起与这位魏先生的结识,倒有一段故事。 那时已是秋深,在溪边垂钓很是有几分冷意。 岸边的乌桕树结出了小棉花一样的果子,成了少年王恒和他的小伙伴王才的玩具。他们互相投掷着玩,作为抵御寒风的游戏,还是很有效的。 小伙伴们在此间钓鱼嘻戏已经有许多时日了,所不同的,是这两日溪边多了个年轻人,约二十来岁的模样,身材挺拔,皮肤很白,服色略显陈旧,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气度。 年轻人应该是在观察他们,这天两个小伙伴在落日西沉前钓到好几尾胖头鱼,放在木桶里竟然有些沉重。 年轻人踱步走过来,道:“你们是南直隶太仓王氏的后人吧?” 年轻人的口音很奇怪,但确乎是吴语,少年能够听得懂。 “太仓王七,兰溪县衙的王典史正是家父。”王恒作了个揖。 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我说与你一个秘密,虽然惊世骇俗了点,最好你能相信。” “兰溪巨商汪氏,坐拥盐船上千,财富不计其数,这样庞大的商业帝国明年就会土崩瓦解,他们的盐船化为灰烬,知县一干人都会牵连进去,你的父亲虽然不至于丢了性命,也免不了充军流放,你们全家冻饿死在流放途中,都是极有可能的,而且从此你们兄弟就不能从科举出身了。” 小伙伴们有些不知所措,那年轻人拍拍他们的肩膀,道:“还来得及,让你从这个悲惨的命运中挣脱出来,明日还是这个时辰,我在此等你。” 这位年轻人,就是兰溪书院的魏先生,南直隶太仓州举人魏黎。 据魏先生说,他由于神秘莫测的机缘,流落到这里,无意中发现他们是乡党,不免心生亲近,而他天生具有一些预测历史走向的能力。 魏先生寄居在同仁塔院,赁了僧院一个小院子,花木扶疏颇有野趣,和尚待他极好,还给他包饭,只是僧院的伙食未免寡淡了些。 “桂花猪油红糖糕,大爱大爱。”魏先生意态温雅,潇洒地转身把院门关上。 王才乐道:“先生这是怕和尚来偷吃吗。” 魏先生道:“小才真是冰雪聪明,待会儿桂花糕的香味飘了过去,悟法大和尚心猿意马的,一准跑来,隔着篱笆,口称罪过罪过,若是我同他客气客气,赠他几块,倒累得大和尚天人交战。” 王恒扑哧笑道:“先生就是这般促狭。” 魏先生翘起二郎腿,道:“糖年糕还罢了,糯米物事,有一样好几年吃不到,倒叫人好生惆怅。” 王才道:“我们家太太,最爱捣鼓这些,先生你但说无妨,必能成的。” 魏先生道:“左不过是咱们乡下的土物,紫苏馅儿的糯米饭团,他们浙江人不时兴吃。” 王恒道:“我当是甚么稀罕物,这个容易,从前我们乡居时候也常吃的。只是眼下有桩棘手的事,还要请先生给谋划谋划。” 遂把王典史审理的何秀才失踪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道:“我父亲原是无用之人,却也不曾祸害过百姓,别人做官金山银山地搬回乡里,我家祖传的良田卖得不剩什么了。先前仗着茂林公的势,在县里还有立足之地,眼下何秀才案破不了,何家势大,刘县尊逼索得厉害,我父亲怕是保不住差事。自打先生预言有那等祸事,按我说回乡种地自也不错,只是先前大伯给我父亲谋事,本家多少叔伯看着眼红,如今办不好差事叫人灰溜溜地赶回去,以后如何做人,必要过得此节我来劝他辞官不做才保得几分体面。” 魏先生闻言道:“人命关天,不为别的,单是为着无辜的人不被冤屈,咱们也不该袖手旁观。” 王恒躬身一揖,道:“先生高义。” 魏先生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道;“何秀才不见人影,衙门羁押了小金掌柜和叶十九,他二人口供互相矛盾,看起来疑点重重,必有一个人说了谎话。可要是何秀才失踪同他二人没有关系呢,官府可不是找错了方向。” 王恒道:“何家出了悬赏,要有别人跟何秀才有干系,也早该发现了。” 魏先生道:“无人去何家要赎金,所以不该是被人挟持,我看何秀才多半是遭了不测,他二十出头的人,没有流连在外数月却不给家里报讯的道理。” 魏先生接着道:“何秀才是小金掌柜的金主,小金掌柜没有杀害他的动机,叶公子想要变卖字画,更没有杀人动机。” 王才述说己见,道:“小金掌柜一口咬定何秀才已经回家了,会不会是何家自己人杀害了何秀才?” 王恒摇头道:“我也听人说过,何家人丁单薄,阖府的正经主人就何秀才夫妇俩个,不存在旁支子侄兄弟能受益的情况。何家大奶奶,素日里也有贤名,况且是官宦家小娘子,似乎不至于谋害亲夫。何家仆役中不少人都是何家老爷留下来的老家人,何家阔绰,如今荣养着,纵然他们没多少忠心,难道谋害了从小服侍的少主人,倒让何大奶奶坐地招夫,重新服侍新主人?这不合常理。” 魏先生道:“何秀才最后被人瞧见的地方,是三洞桥张家老店,再往前,据小金掌柜说,是在砚山长乐村,衙门虽然派李班头他们去过一次长乐村,但我猜想李班头他们只带回来了地保老金,未必会细细走访长乐村周边有无何秀才的踪迹。咱们不如按着路线走一遭,推敲推敲时间地点合理不合理。” 王恒道:“先生说得极是,今天日头朝西了,明儿咱们也辰时初(上午七点)在西门出发吧。” 王才道:“少不得我给先生雇好牲口,轻装上阵。” “小才就是这样周到。”他一时想起甚么,转身在陶罐里摸出二三十文钱交给王才,道:“雇驴子的钱你先拿着。” 王才与王恒虽都有些羞郝,但阮囊羞涩,魏先生年长于他俩,长者之赐,也只得把钱收着。所幸魏先生与他们已经相熟了,也知王典史治家无方,家里寅吃卯粮,一大家子人都只知花用,独独王恒一人十分做人家。 第八章 秋山图 次日是个绝佳的晚秋天气,魏先生起了个大早,安步当车走至西门。见王恒和小才牵了三头青驴已等在路边。 王才背着一个鼓鼓的蓝花布褡裢,似乎极为沉重。 魏先生逗引他道:“小才莫非去逃难啊,怎得带这许多物事。” 王才道:“兵车未动,粮草先行,怎好不带些许干粮。” 王恒哈哈笑道:“若不是我硬拖着他走了,小才把盛赤豆粥的木桶都要带来。” 从西门出城,约莫一炷香不到,绿罗带一般的兰江迎面而来,过三洞桥,这是一条三孔青石石拱桥,桥身一眼望过去浑身披满绿色藤蔓,极其幽深,饶有古意。 过桥就到了张家老店,此时辰光尚早,店铺附近没甚么人。 魏先生翻身下来,牵着青驴绕着张家老店走了一圈,王恒与小才也学着他的样子跟在后面。 魏先生环顾四周道:“八月十六那日下午未时末(下午两点)前后,街坊刘二郎看见小金掌柜跟何秀才在张家老店吃面,小金掌柜自己也承认了。” “张家老店店铺式样十分老旧,临街的窗户是朱漆海棠形木窗,几十年前的样式,裱糊的白纸都已经泛黄了,窗开得极高,窗闼又极小,就算是客人坐在窗下,也几乎看不清楚。” “所以我推断街坊刘二郎看见何秀才,是在近距离内看见,也就是在店铺内劈面遇见的。基本可以排除故意找跟何秀才有些相像的人坐在窗口,让刘二郎匆匆一瞥下,误认为是何秀才。” 魏先生顿一顿,说:“从时间上来看,我觉得小金掌柜没有作案时间。有两名人证目击小金掌柜下午申时初(下午三点)左右骑马进西门,何家重金悬赏下,仍然没有人证看见何秀才进南门,或者进任何一个城门,那么我们就当他没有进城。从张家老店到申时进西门,拢共不到一个时辰光景,何秀才虽是个文弱书生,毕竟也是一名成年男子,要在这么短时间杀害他,处置作案现场,然后抛尸,这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王才赞同道:“先生分析得好,听街坊说,何秀才身量还比小金掌柜要高少许。” 王恒道:“从张家老店到西门,咱们骑驴不到一炷香的光景,他们骑马只有更快。这也就可以解释他们从张家老店到城门没有目击人证,并猜测他们在路上应该没有特殊的引人注目的行为。” 魏先生眉头微蹙,缓缓道:“咱们接着朝前赶路吧。” 这一带官道平坦,一行人骑驴不疾不徐朝西,途中山色层林尽染,溪流汩汩,说景致如画也不为过,但三人都在思考何秀才之案,无心领略这山水之美。 默默行路将近一个时辰,见前路有数十棵乌桕树,正是经霜欲燃,煞是好看,林子旁堆着几块大石头,光滑得很,显见得是经常有人坐于此地的。 魏先生笑道:“咱们先歇一歇,照顾照顾我这个中年人。” 几人牵着青驴,把缰绳牵在乌桕树上。 王恒笑道:“托小才的福,咱们先吃点白糖糕垫一垫。” 魏先生靠在大石头上,极目四野,吟道:“乌桕红经十度霜。” 王才递过来一块白糖糕,赞许道:“这句诗听着就极好,先生几时作的。” 魏先生老脸一红,心道这诗关乎大明朝气运,传出去极为不妥,便说:“此诗乃是娄东吴骏公所作,我不敢掠美。” 他知王恒学问粗疏,小才更且年幼,俩人果然未有疑心,被他搪塞了去。 用罢糕点,王才道:“咱们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我估摸着快要到砚山了。” 王恒道:“我昨日细细问过衙门里的差大哥,西门出来,约十五里路到银塘村,再走七八里,到花厅沈家,方才我见已经过了花厅沈家,眼下只要顺着官道朝西南走,到砚山脚下大竹林,沿着路朝西五六里路,就到了。” 魏先生道:“这路还行,还不算要了我的老命,来来来,赶路要紧。” 又往前赶了一段路,前方被一大片竹林挡住视野,沿着山脚有一条石子小路蜿蜒朝西。众人骑驴缓缓前行,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人烟渐渐稠密起来,时有乡农挑着粪担,背着箩筐,在田陇间劳作。 远远望见村口矗立着一座牌坊“长乐福地”,牌坊下有个老汉带着个小娃娃在玩耍。 王恒上前一揖,道:“有劳老丈,先叶尚书康肃公的宅第,可是从这里走。” 那老汉耳目倒清亮,道:“叶家大宅啊,青石板路向西第三家就是。小哥,你们这会子去可碰不到主人,叶家公子惹了官非,在衙门押着呢。” 王恒谢了谢他,并不欲同他多说甚么,只道:“我们去看看宅子,叶十九要变卖一些古董给咱们。” 老汉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道:“他家老佣人阿良在的,他找得到东西。” 青石板路环绕着半月型的大水塘,王才眼尖,道:“对面还有个圆形水塘。” 魏先生道:“日月为明,这个长乐村有意思。” 向西第三家,毕竟曾是尚书府格局,与其他民宅间隔比较远。 宅前的苗圃枯萎着,只有几棵极大的石榴树结着红艳艳的果子,快要入冬,石榴子爆开来,豁嘴老太婆一般,跟周围的枯黄形成了怪异的对比。 屋舍固然陈旧斑驳,飞檐峭壁依稀还能看到从前雕栏画栋的痕迹。 角门半掩着,三人推门进去,天井里放着一张油垢满身的八仙台,桌上放着两三碟菜蔬,一碗糙米饭。 有个老仆坐在那里吃中饭。见三个陌生人进门,那老汉怪不好意思的,立即站起了身,他见魏先生年长些,便躬身施礼道:“尊驾造访寒家,可有甚么要务?我家公子爷这几日不在舍下。” 这老仆衣着虽寒酸,谈吐真还有些高门大户的品格。 魏先生摆摆手,装作不知道叶公子被县衙收监,道:“无妨无妨,我们是县城魏家,你家公子之前想要把家传的字画卖与我们,他说过要是进村找不着他,就让他家中老仆阿良带我们进去,我们自行看看,稍稍评判一下品相。” 老仆阿良显然深知叶家公子的不靠谱,低眉顺眼道:“先生请这边走。” 第二进院落中间出现了一个大土坑,见几人均露出疑惑的神情,阿良讪讪道:“这里原本是过云峰,前两年被本县朱府挖走了。” 过云峰是叶尚书府镇宅之宝,号称江南四大名石之一,相传为北宋花石纲时的旧物。 魏先生惊叹道:“过云峰都卖啦,这怕不得上万两银子。” 阿良想一想,叹息道:“足足一万五千两银子。” 王才吸口冷气,道:“一万五千两银子,两年全花光了?” 阿良眉毛拧成一股,只是摇头,道:“甚么花用能用这许多银两,还不是被公子爷那帮狐朋狗友连骗带蒙,拐了去。我略劝了几回,偏偏公子爷又是个赤诚的,倒跟我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不舍得银钱哪来交情助他得官,叫我眼光放长远点。” 魏先生奇道:“叶公子想要得官,他得去科考,先叶康肃公堂堂两榜进士出身,想必家学不错。” 老仆阿良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道:“魏先生呦,就是这理,可公子爷听不进,成日家跟那几个浪荡子鬼混,银子用光,那些好朋友就不见了,我见不是个事儿,只得跟公子爷讨要工钱,能落几文钱手里,将来也不至于要饭。” 魏先生心中一动,道:“前儿你家公子说他已经精穷了,欠着好几处铺子的账,他还肯付你工钱吗?” 阿良想到伤心处,抹泪道:“上个月中秋节各家铺子来会账,公子爷躲了出去,第二日才回来,我分明记得他上个月才卖了一幅仇十洲的美人图,便跟他要工钱,哪知公子爷又一文没剩,连一吊钱工钱都要容他去筹来。我心中窝火,便告假了几日,没想到竟又生出祸端来。” 老仆阿良话说到这里,急急刹住,见这几个人也不追问,才松了一口气。 第三进院子东首第一间,外墙挂满薜荔,看上去原来是个书房,此刻博物架已空空如洗了,墙壁曾经裱糊过一种华丽的壁纸,经过了许多年头,眼下黄不黄绿不绿的,倒还不如白壁来得清爽。 阿良道:“不知公子爷要卖给你们哪一卷,都挂在壁上,也只剩这些了。” 王恒道:“是黄大痴的山水。” 魏先生眯起眼睛,朝壁上观去,南窗下挂着一幅姚黄魏紫没骨画,间壁是几个扇面,中庭显眼之处就是黄大痴的山水卷轴。 画的上方是一片飘在主峰的白云,远处是高高低低的丛山,群山披着朱红色,表现出山林中的红叶,山脚下板桥茅舍,蜿蜒溪流。 这,是一幅描绘秋山的图卷。 魏先生露出一种狐疑的表情,同王恒交换了一下目光。 王恒虽不太懂画,但在本家也看见过珍品,他的目光也是疑虑。 王才不懂,只看个热闹,他见魏先生他们两个的表情,便问:“先生,这画怎么样?” 老仆阿良见状道:“这卷山水,是咱们太爷的珍藏,若是放在从前,都锁在橱里不叫人看见呢。” 魏先生略一思量,道:“这真是黄大痴的名作啊,色彩,布局,无一不精。等你家公子回来了,我再来跟他谈谈价钱。” 阿良面露喜色,恭维道:“先生真是好眼光,先太爷留下的物事,件件都是精品。” 沿着原路返回到天井,一道正午的阳光直射在魏先生的眼中,他眼冒金星,闭眼用手捂住,“啊,原来是这样,五色令人盲。” 王恒小哥俩一头雾水,不知魏先生葫芦里卖甚么药。 第九章 酒楼畅谈 魏先生转身向老仆阿良问道:“你们村子不小,应该有小酒馆吧?” 阿良点头道:“自然是有的,先生从村口牌坊向南,三五百步路,走到日湖那端,就看的到酒旗了,只怕山村野店不合尊客的口味。” 魏先生道:“出门万事难,将就一碗米饭罢了。” 辞别老仆阿良,一行人牵着青驴,慢慢朝东往牌坊走去。 王恒先开口,不解道:先生,“刚咱们看见的秋山图卷,真是黄大痴的真迹吗?” 魏先生一笑道:“数年前我听说苏州贵家得到了一幅黄公望的秋山图,遍请江左丹青名手观摩,都道是神品无疑,来源传说是兰溪叶氏,叶十九哪里还有另一幅秋山图?” 王才方才了悟,道:“看来这幅画儿,在叶十九的爹手里就卖掉了,叶十九要么不知道,要么想讹诈小金掌柜。” “怪道我瞧着那幅画儿墨色,线条,纸本都有问题,果然只是个数年前不太高明的摹本罢了。”说到这里,王恒猛地想起甚么,挑起双眉,道:“小金掌柜从他爹手里接过书画铺子多年,经营得很得法,在兰溪县里也是书画品鉴的一把好手,如何他没看出这是个不太高明的摹本,再说何秀才,家藏甚富,眼光极高,缘何他也没看出来?” 魏先生拍手,道:“问得好,这案子的关键快要被咱们找着了,为甚么我们几个无名小卒看出来画儿是假的,而小金掌柜跟何秀才看不出,且让我先卖个关子,咱们去前头小酒馆里先用个饭。” 说起吃饭,三人腹中皆是一阵雷鸣。王才的表情都变得生动了,透着一股子兴致勃勃。 虽说王才包裹里还有干粮,但有热饭热菜,谁还稀罕干粮,况且回程还有不少路,干粮还得派用场呢。 牌坊向南,皆是平整大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沿着月湖驳岸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到了日湖之端。 那一带几十株老柳树,春夏之际想必是杨柳依依拂水飘绵的好景致,时维深秋,一派萧瑟而已。 一面小小的酒旗挑在竿上,朝里一望,倒是个二楼二底的规格,匾上提的是《醉乡亭》,不想这山脚村子里,还有这等济楚的酒楼。 这时略略过了饭晌,酒楼里却仍是熙熙攘攘,店家小二唱了个诺道:“几位客官,楼上雅阁清净些个。” 魏先生捡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笑道:“咱们就喜欢噶个闹猛,你们店里的拿手菜给我们挑一挑。” 王恒坐在对席,小才在下首坐了。 乡野小店菜色虽不出奇,却极为丰富。三人选了几样,竹叶熏腿,清汆火肉丸子,香菇木莲豆腐,神仙炖鸡,拔丝宣莲,又叫了几碟果子,一小坛子上好的金华酒。 王恒劝道:“喝酒误事,咱们吃罢饭还要赶路呢。” 魏先生笑而不语,王才却道:“公子爷总是这般抠抠索索的,难得先生领我们出来快意一番,又是这般好天气,总要畅意才好。” 王恒因家中人口众多,嚼用入不敷出,立意要俭省自律,他受这排暄不是一次两次,也不着恼,嘻嘻哈哈地给大家布菜。 魏先生慢悠悠地呷一口金华酒,这酒入口绵软,意外的醇厚,不禁赞道:“好酒好酒,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香。” 隔壁桌是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主座上的绸衫汉子闻言,打量了一下王恒三人,道:“你们几个外乡人却也识货,这酒是我们四乡闻名的寿生酒,也只得在这里吃到,一缸缸好酒都被建德人,龙游人买走了。” 魏先生与那绸衫汉子拱了拱手,好似谈兴很浓,道:“几位大哥,小可师徒三人是县里书院的师生,秋游到此,这长乐村好生繁华,咱们县城里的酒楼也不过如此。” 绸衫汉子见是读书人夸赞,心下颇受用,道:“你们左右逛一逛就晓得,银号,典当,铁器行,酒楼,茶馆,哪一样比县里逊色。” 魏先生不解道:“小生最尊崇经世致用的学问,也曾走过不少村镇,离县城比较近的,一般来说还过得去,离县城几十里开外的,破败的很多,长乐村却如此热闹富庶,这却是为何?” 绸衫汉子下首坐着一位客官,满脸络腮胡,闻言笑道:“咱们长乐村地处兰溪、寿昌、龙游三地要津,自古以来驿道四通八达,做买卖那是便利极了,单单咱们一桩药材买卖,浙中泰半的药材要在咱们长乐村交割。” 魏先生赞道:“几位大哥都是做药草买卖的,功德无量,好魄力,圣贤说的好,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便唤店小二来给邻桌添一大坛子好酒。 那几位汉子承他的情,谈得越发入港。 坐首位的绸衫汉子道:“说起来,咱们村子兴旺,本朝开国的诚意伯居功至伟,他老人家按北斗七星在村里挖了七口井。” 络腮胡子的汉子接嘴,道:“可不是,七星佑,日月兴。” 绸衫汉子得意道:“诚意伯布的风水啊,高明得很,要不怎得高隆村那几位东家手握着草药货源,又有大笔本钱,倒情愿赊些本钱与我们长乐村的行商去贩卖,平白分润了好几成红利给我们。” 络腮胡汉子道:“这也该是咱们长乐村聚财。” 一桌的行商汉子尽皆大笑,显得极为快意。 魏先生道:“高隆村?又在哪里?听上去离得不远吧。” 绸衫汉子见魏先生一行人只是青年书生,也未起防范之心,道:“咱们这地界,方圆数十里只有两个村子,这高隆村说来也奇,离我们长乐村极近的,据说朝西四五里许便是,可他们村子规矩大,未经邀约不许外人进村的,买卖会账都派掌柜和伙计到咱们长乐村来办理。偏偏他坐落在群山环绕中,没有乡人指路,未听说有人能闯进村落去。” 桌上另一位汉子插言道:“也不是没有人去过,我听说先前药材行首金大伯,赵太爷被邀请去过高隆村。” 络腮胡汉子笑道:“那已经是小三十年前的事了。” 绸衫汉子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之后咱们长乐村就受了高隆村天一堂,务本堂,大公堂几位东家的本钱,发货交割,会账,银号到款都由高隆村的伙计负责,咱们村子的商号就出个人头,近年来也就不再推举行首了。” 络腮胡汉子笑道:没有行首领头也罢了,咱们净等发财,岂不更好。 席中众人皆连声附和。 魏先生悄悄斜了一眼隔壁桌的汉子们,心道:“这些长乐村的行商怕是看不出其中关窍,但这高隆村当真奇怪,实际控制了浙中的药材行业,却不肯出面,也不薄待别家的商户,宁可把利润多分些给长乐村商号,并且隐居在山中,轻易不让人知道他的所在,又不知为甚么。” 魏先生又与那几个汉子说笑了一回,饭罢会钞,同这醉乡亭酒楼掌柜的轻轻说了几句话,掌柜的便唤了个伙计过来。 第十章 迷路 三人从店伙计手里牵过青驴,那伙计殷勤相送到路口,一边道:“一直朝西到路尽头,是一片菜地,菜地南面的青砖瓦房就是。” 王恒忙道:“先生,咱们是要去哪里?” “长乐村甲长金大雷家,到他地头上了,总得去问问情况。”魏先生跨上青驴。 王才道:“怪道你同掌柜的嘀嘀咕咕,我心想先生今日好生絮叨,跟个店家都说不完的话。” 一盏茶功夫,三人已停在一座青砖瓦房前,王才上前一推竹篱,篱笆虚掩着,吱嘎一声,王才迈步走了进去,朝屋里喊道:“长乐村甲长金大雷可是这家?” 屋里探头出来一个半大小子,朝里屋叫道:“阿爹,阿爹,有人找。” 片刻有个着灰色薄棉袄的老丈出来,瞧见三个生面孔,不禁愕然道:“老汉我就是长乐村甲长,尊驾有何贵干?“” 魏先生上前,表情严肃道:“县衙办案,事关重大,尔等速速给我们带路去高隆村。” 金大雷打量一下眼前三人的衣着打扮,面上露出迷惘。 王恒掏出预备好的县衙缉捕厅勘合腰牌,给金甲长瞧了一眼便收走,颇为严厉地说:“衙门办差,还不快快带路。” 金甲长诺诺,好生为难道:“几位官爷,高隆村虽跟咱们长乐村是邻里,但他们不许外人进去,众人皆知的。” 魏先生冷笑道:“他高隆村竟不是大明朝的疆域了。” 王恒朝金甲长道:“我只问你认不认得去高隆村的路,你这话回的,上官必然震怒,耽误了案情,咱们谁也吃罪不起。” 金甲长嗫嚅道:“路自然还晓得,但小人从没走过,端看高隆村的人进出,大致知道个方向。” 王恒瞟了金甲长一眼,装作倨傲地说:“那还不前头带路。” 金甲长眼看无从推脱,下了狠心道:“那小人同你们走一趟。” 他见几人都是骑驴,只得去宅后套车。 牛车走在最前头,慢悠悠的。 金甲长却道:“几位官爷莫嫌慢,其实两个村子连得很近,也就是一盏茶的脚程。” 三人骑驴缓缓跟着,金甲长的牛车穿过村口牌坊,往东朝着王恒他们来的石子小路而去。 王才疑惑道:“这不就是咱们早上来的路嘛。” 魏先生在青驴背上作了个嘘声的手势,让他稍安勿躁。 不多时,石子路尽头的大竹林已经在望,待走近些,金甲长把牛车停在道旁,叉着腰皱着眉,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仔细朝大竹林的向阳方向张望着,忽然一喜,招招手叫王才他们几个过来。 金甲长在大竹林中走向一棵大橘树,魏先生三人跟在后头,竹林中空隙很大,三人牵着青驴也不觉得逼仄。 金甲长立在大橘树的树荫里,再次往周围张望,寻找下一棵大橘树,如此再找到了三两棵,围着橘树兜了几圈,只见一条平整的小径出现在眼前,逶迤通向远方。 金甲长喜道:“官爷,高隆村就打这里进去。” 王恒三人骑上青驴,却见金甲长站在道旁拱手道:“几位官爷就此别过,这高隆村规矩极大,未被邀请,小人再不敢去的。倘若他们村子里的人,问你们怎么进村的,只说是误打误撞走错了,要让他们知道人是我引去的,必然找我麻烦。” 魏先生不以为意,拱手说道:“有劳金甲长了。” 三人骑驴慢慢前行,路径渐渐开阔,路面平整洁净,道旁花木葱茏,显然养护得很好,但路上没有遇到行人。 王恒道:“金大雷这个老滑头,被他溜走了。” 王才道:“先前全靠先生和公子爷板着面孔震慑住他,这老滑头不情不愿的。先生,你怎晓得这老滑头认识路?” 魏先生意味深长道:“高隆村的人时有进出村子的,买卖又做得这样大,怎会全无人知晓他们的来路。纵一般商号没资格知道,他又不是化外之民,衙门也有征粮征税,官面上几个头目必然知晓的。只是他村子财雄势大,众人得了他好处,便守他的规矩罢了。” 魏先生便把长乐村的药材买卖模式与二人讲了讲,如今长乐村各个商号都是高隆村的本钱,高隆村是大股东,供货收款这两头由高隆村的掌柜代表长乐村负责,长乐村的商号只要提供场地,提供银号交割钱款,接下来,按约定分红。如果运作上有困难,高隆村还能另外找一个合作伙伴,长乐村却两头受制,只得听命于高隆村。 王才道:“这样一来,长乐村的商号岂不是傀儡。” 王恒不解道:“那高隆村何必事事由长乐村出面,他们自己有商号,何必白白分钱长乐村,太说不过去了。” 魏先生道:“想是有甚么不得已之处,咱们既然来了,还得好生瞧瞧这高隆村有何古怪。” 三四里路不到,面前出现一座牌坊,“晴耕雨读”。 魏先生目光微动,显然略有所悟。 王才满心疑惑问道:“先生,咱们该去哪儿?” 魏先生顿一顿道:咱们从牌坊朝西,找第三家宅第。 王恒“哦”得一声,似乎想到甚么,道:“先生,你怀疑叶宅有问题?” 魏先生连忙道:“先去瞧一瞧,跟我想象得是不是一样。” 魏先生的话,两人自然信服。向西有一条青石板路,第一户民居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高高的马头墙挡住了视线,大门紧闭着,院里若有若无地传来丝竹悠扬的乐声。 再朝西去,地势开始起伏,道旁堆垒着好些大石块,三人牵着青驴前行。 第二幢房屋借了坡高建在半山上,粉墙黛瓦,露出一截长得高高的柚子树,金灿灿的柚子衬着如洗的碧空,好看极了。 一行人沉醉于美景,冷不防王才惊道:“先生,没有路走了。” 青石板路到此为止,前路就是这所宅院,后面是山坡,顿时无路可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朝着魏先生看他有没有主意。 魏先生故作镇静,反背着双手,绕着这所宅院来回踱步,心念电转,难道是推测错误了。只能敲门问个讯,门环扣了好久,却无人应答。 “咱们先退回村口牌坊,再想办法。”魏先生不觉气馁。 三两步路就来到了村口牌坊,王恒见也有青石板路通向东街,灵机一动道:“先生,兴许是金掌柜他们弄错了方向。” 魏先生连连点头道:“极有可能,有的人外出到了别处,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的。” 向东的路更加不顺利,经过了一片苗圃,还没见到一户人家,竟然碰到了死胡同,兜兜转转只得又回到村口牌坊。 第十一章 进村 走来走去的,疲倦感涌上来,王才在牌坊下一屁股坐下来,道:“咱们先吃点桂花糕补补脑筋。” 魏先生与王恒也学样席地而坐,几人吃东西的吃东西,动脑筋的动脑筋,一时间默然起来。 远处碧霄中飞起一群鸽子,绕着村子盘旋,发出一阵阵清亮的鸽哨,太阳光暖暖得照在身上,晒得人通体舒泰。 王恒道:“这村子忒古怪,我还就不信了,在牌坊这里守着,等不到一个村民走过。” 王才也道:“咱们就坐在这里守着,不信他高隆村的人就不进出了。” 大家双眼凿凿,注视着远处,生怕漏了人影,却听见:“嘿嘿,嘿嘿”几声讪笑。 一个声音飘来“回去吧,回去吧。” 猛然间出现人语声,大家皆是一惊,只见有个十来岁的牧童头戴斗笠,赶着黄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是一种比较奇怪的口音,似乎是金衢话中融合了一些北方话,王恒三人互相说娄东吴语,但他们完全听得懂兰溪话,也能讲几句。 魏先生面露喜色,朝牧童招手道:“小哥,劳烦你给我们带个路。” 小牧童跳下黄牛,睨了一眼几人,撇嘴道:“几位客官,咱们高隆村非请勿入,这是历来的规矩,还请哪里进来的从哪里回去吧。” 魏先生轻笑,兜里掏出几文钱道:“小哥,与你买饴糖吃,不过领咱们去村子里瞧一瞧,也不耽搁你功夫。” 牧童眼睛滴溜溜转,显然有些心动,在他这样的年纪,糖果的吸引力显然大于祖宗规矩的震慑力。 魏先生见他偷偷瞟这铜钱,笑道:“再酬谢你一贯宝钞,可好?” 牧童嘴角含笑,看上去很满意,道:“客官,你们要去哪里?” 魏先生道:“牌坊向西第三家,是什么人家的宅第?” 牧童稍加思索,道:“那是一处旧宅,主人原是耕读的人家,姓刘,父子同去省里谋官了,不到过年祭祖没有人在,似乎有个老仆人平时打扫打扫,你们要去,就领你们去瞧瞧,大门敲不开我可不管。” 王才顿时喜笑颜开,褡裢里取出桂花糕递与牧童,道:“小哥真是咱们的贵人,来尝尝这桂花糕。” 牧童好生喜悦,伸出小胖手来接,他说话老气横秋,但毕竟年尚稚龄修行还未到家。 牧童将黄牛系在牌坊旁边的楝树树干上,躬身请王恒三人同行。 其时日渐西沉,青石板路朝西迎着霞光,略略走过几步,先前见过的第一幢民居那个小小的四合院又出现了,大门仍然紧闭着,牧童往里轻轻一推,门被缓缓打开了,里面是个通道,跨进去朝前走出通道,已经变了一番天地。 眼前出现一个极大的湖面,一池碧水轻轻荡漾,打在石驳岸,散出阵阵涟漪。驳岸上三三俩俩的妇人在淘米洗菜。还有男女小童数人,在离着妇人们不远处踢鸡毛毽子玩耍,发出咯咯的童声稚笑。 是啊,高隆村做得好大买卖,怎么会是杳无人烟的荒村。 村子里的房屋,都沿着湖边而建,一幢挨着一幢,马头墙连绵无间。 才刚进出的小小四合院,是西首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宅第,便就在旁边。 第三家宅第,看上去确实有点不同,粉墙没有隔壁的白,大门不及四邻的漆黑,怎么说呢,有些破败之气。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第三家宅第的大门开了半扇。牧童朝王恒三人道:“看来这家的老仆在,我同他打个招呼,让他放你们进去瞧瞧,可得有个由头,我也好传话。” 魏先生略一思量,便道:“便说我们是县里书院的师生,是他主人家刘老的后学,路过村子拜访一下。” 牧童不久便去而复返,请三人进门。 在外墙只觉得有丝丝破败之气,进到天井,才发现这个住宅极其寒酸。 那名老仆原本在天井里种乌塌菜,见有客人前来,弓着身子躲在天井角落里。 魏先生朝老仆微一颔首,那老仆举足无措,低头将一只脚在另一只脚上来回蹭,显然极为局促。 魏先生似乎有甚么发现,望牧童促狭一笑,径自往厅堂而去。 厅堂里摆设还算齐整,一色的劣质木器,四壁光秃秃的,没有悬挂任何字画。 王恒、王才见魏先生循着步檐,去向第二进院子,也不知道他要看甚么,忙跟着去了。 第二进院落有几间房间上着锁,看样子像是主人的卧房,瞄一眼,就觉得是很粗陋的房舍,没有上锁的几间,有得放着农具,织布机,是黑洞洞的杂物房。 魏先生草草溜了一圈,回到天井对着的厅堂,老神在在地往粗木灯挂椅上一坐,斜了一眼牧童,笑道:“诸葛公子,你要戏弄咱们几个到几时。” 小牧童冷不防听魏先生如此说来,不由心潮翻滚,佯装镇静道:“客官何出此言,你们要到西首第三家,小子便领你们来了,难不成是舍不得与我宝钞了。” 魏先生哈哈一笑,道:“诸葛公子,你们高隆村村口的牌坊立的“晴耕雨读”是何意?噢,或者该叫你们诸葛村。” 小牧童托腮拧眉,半晌道:“那自然是出自诸葛武侯的《隆中对》,诸葛大名垂宇宙,就不兴我们村子也景仰景仰。” “公子定要愚弄与我,忒不实诚了。”魏先生面孔一凛,正色道:“公子头戴斗笠,身披粗葛,以为自己无懈可击,你交领之内露出玉色布帛,分明是松江三梭布,市价一匹高达三两之昂,在下师生三人,也算是县里小有产业之家,无一人着得起这样的好布料。公子引我们从池水边过来,那池碧水大有玄机,湖水荡漾之处,是为阴鱼,妇孺玩耍之处,分明是个阳鱼,这一泓池水俨然是太极阴阳鱼,水边连接着的住宅,自然暗合八阵图之意,所以先前我们无路可走,动弹不得。” 见牧童目瞪口呆,魏先生说到得意之处,指着天井中种菜的老仆道:“这老仆定是临时从乡农中雇来的,先时咱们推门而入,这老汉紧张得左脚踩右脚,试想乡宦家的世仆侍立、应对,待客总还能马马虎虎吧。你若一开始说是户富农之家,这老汉是富农家的长工,便有几分像了。可见你是信口胡诌,目的是领咱们来瞧一瞧没甚么发现,就可以打发咱们出村了。” “诸葛公子,还请你们诸葛老宗长前来相见,为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慎之慎之。”魏先生面色凝重,躬身一揖。 小牧童面红耳赤,拱手还礼道:“几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第十二章 脱困 小牧童急急而去,王才则眉飞色舞,对魏先生大吹法螺:“这起子乡野村夫,不知轻重的东西,龟缩在山村里面都不敢露,也敢在先生面前摆谱,管教他们灰头土脸,碰一鼻子灰。” 王恒刚要夸赞先生几句,见好话被王才说尽,便道:“先生观察入微,推演得十分高明。”心中暗道这也太干巴巴了,明显不如小才生动有趣。 魏先生心情舒畅,也自要谦逊几句,道:“都是拾人牙慧,看话本子看来的,当不得甚么,他们村里人学问再好智谋再深,地处狭隘少看了戏文,一时可不就被我唬住了。” 大家听后皆笑出了声,千年来诸葛武侯的形象多智近乎妖,老百姓敬若神明的人物,可没听说过武侯在话本子上有造诣啊,因此,不由产生了奇妙的感觉,大概就是今人对古人的优越吧。 在魏先生影响下,王恒与王才小哥俩都成了话本爱好者,尤以王才最是入迷,他本来没怎么念过书,几本话本子看下来,俨然粗通文墨了。 这一坐,屁股很沉,种菜的老仆也没有自觉来倒杯茶,王才暗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家伙,一个仆役的自我修养,他显然远远不够格。 坐到屁股发酸的时候,一位六旬开外,留着三捋长须的老先生姗姗来迟。 这位老先生身着玄色道袍,形容清瘦,望之便觉得仙风道骨。 两下里郑重地互相见礼,老先生拱手道:“在下高隆村现任村长诸葛伯均,听我六弟说几位先生是村外误闯进来的”。 “兰溪书院的魏黎。” “魏先生的弟子王恒” “魏先生的弟子王才” 简单的寒暄之后,魏先生直达主题:“咱们三人替县衙办案,需要贵村全力配合。” 诸葛村长笑着说:“这里粗陋,怠慢贵客了,请几位移步碧波舫,那是村里办事的公所,咱们也合议合议。” 说罢,诸葛村长便走在前头开路。 魏先生道:“贵村的民巷迷宫一般,你们不带路,咱们断乎找不着,这是比照着八阵图而建的吧,高明得紧。” 王恒好奇问道:“贵村莫非全是诸葛武侯之后裔?” 诸葛村长笑而不答。 众人跟随诸葛村长,但见他穿过那一池碧水,走到阴鱼的位置。 碧波舫是个临湖的旱舫,雕梁画栋,放着个议事的大圆桌。 分宾主落座,童仆侍奉茶水,三人坐着眺望湖上景致,秋波潋滟,只觉得人间桃源不过如此。 正要开口说明来意,忽听得有个童子来报:“四员外,明大爷有急事来讨个示下。” 诸葛村长满脸为难,带着歉意道:“几位略坐一坐,我去去就来。” 他疾步走出之后,碧波舫内突然天摇地动,圆桌上杯盏尽皆掉落,座中三人东倒西歪摔倒在地。 周遭一片漆黑,碧波舫三面临湖的窗子不知去了哪里。 惊呼过后,魏先生先恢复镇静,摸索着爬起来,喊道:“你们受伤了吗?” 幸而除了王才额头撞到桌角肿起,余者都没伤到。 王才恨恨道:“想不到这村子里的人,恁得歹毒,咱们本在村口寸步难行,他若是不许人进村,在村口将咱们轰走也罢了。” 王恒不禁诧异道:“他这村子不知有甚么秘密,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咱们拘押了,我竟没看清楚怎么触动了机关,眼下咱们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 魏先生摸索着上下左右,然后闭目冥思,良久才道:“那碧波舫就是一整个机关,诸葛村长一走出去,外面的人就启动机关,将碧波舫倒扣了过来。” 王才不解道:“先生,那咱们这会子是在哪里?” 魏先生道:“应当就在湖底,估计离阴鱼的位置不太远。” 王恒深深吸了口气:“先生说得不错,我闻着是有一股水腥味。” “被关在水底了,这可如何是好?”王才叫苦不迭。 王恒道:“我思来想去,也不该有甚么杀身之祸,就算是他们不乐意咱们进了村子,看见了一些不给别人看的民居,这也都是寻常之事,不至于犯了忌讳要被人灭口吧。” 王才顿了一顿,忽然声音发颤,道:“难不成他这村子里的人,都信奉那种淫祠,要杀了我们献祭?” 小才说得可怕,一时间众人脑海中皆浮现两三种恶魔山村的话本,红烧、清蒸、斩首,幸亏四周一片漆黑,否则彼此看到对方面无人色,更添惧意。 “不要慌,静观其变。”魏先生道。 魏先生将四壁摩挲了许久,最后只得放弃:“四面都是石壁。” 王才喊叫了几声,声音空荡荡的有些回声,也不敢很大声,唯恐反而招来灾祸。 时间飞速流过几个时辰,自从三人被困,始终无人理会他们。 魏先生让大家轮流休眠,节省一些精力。 寂静之中,饥肠辘辘腹中雷鸣之声此起彼伏。 几人离开那老宅之时,大约是申时(下午四点左右),起码已经过去一二个时辰,此时至少是戊时(晚上八点左右)。 王恒道:“小才,你早上背的褡裢还在吗?” 一语惊醒,王才往刚才滚落的地方探手,不多时便找到了褡裢。 干粮还有不少,分食之后更为口渴。 忽然黑暗之中灯火闪烁,石壁上方露出一个小孔,传来轻轻呼唤:“魏先生,你们没事吧?” 几人都是一愣,不敢轻举妄动。 上面的声音又道:“我是诸葛岘,白天领你们进村的牧童,我来救你们。” 王才道:“你赶紧把门开了放我们走。” 诸葛岘笑嘻嘻道:“现在时辰还早,人多嘴杂反而误了事,我怕你们忧心太过,特为来说一下,再坚持两三个时辰,丑寅之交(早上三点)就来放你们走。” 王才嚷道:“你也别来虚的,先弄点水来喝。” 诸葛岘连连嘘声,自来熟道:“小才哥,你轻点声,我这就给你们拿水来。” 借着头顶这点微光,魏先生以目光示意两位弟子,且观其变。 不多时,诸葛岘去而复返,凑着小孔低声道:“我扔几枚橘子下来,你们先解解渴。” 这个举动,释放出了一定的诚意。 诸葛岘的茶水,其实大家不敢大胆喝,换成橘子就不一样了。 橘子一共有十来个,每人分了三四枚。 诸葛岘道:“几位稍事休憩,过两个时辰我必定来放你们。” 接下来继续陷入黑暗,怕引人注意,大家也不敢说话。 过了很久,王恒与小才被魏先生摇醒。 王恒紧一紧衣裳,秋夜乍醒,寒意侵人,小才惺忪着眼,嘴巴里不知在嘟哝甚么。 石壁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转动声。 通道里发出幽幽的光,足以看得清前路,牧童诸葛岘独自一人,候在外间。 诸葛岘打个手势,走在前方领路,大家赶忙紧跟着。 心怀警惕,大家默不作声向前走了长长一段路,通道上上下下的,却还算平坦。 随着一股泥土的芬芳扑入耳鼻,众人走出通道,来到一处空旷之地,前方是黑黝黝的远山。 诸葛岘操作机关,把洞口封闭,黑夜里隐隐约约看出来恢复成了一个假山石的模样,咋一看,完全想不到这里竟是个地道的入口。 第十三章 八卦台 通道出口有个中年汉子提着灯笼候着,见众人都走了出来,便在前方照亮。 见王恒三人均面带疑虑,诸葛岘开口道:“几位刚来时说要见咱们村子的宗长,我这就带你们去。” 王才瞪他一眼,道:“先前那老儿是何意?将咱们摔得七荤八素得,再关押起来。” 诸葛岘道:“不过是那些个老顽固,你们放心,村子里还轮不到他们只手遮天。” 魏先生对两名弟子道:“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王才悻悻然跟在后面,王恒自恃是官宦家子弟,并不怎样惧怕。 中年汉子提灯前行,穿过一片树林,朝后山而去,停在一处山道旁,便止步不前。 此时天际微微露出鱼肚白,破晓在即。 “还请几位上八卦台与宗长会面。” 这个小山峰不太高,三五十丈的样子,人工砌着齐整的石阶,既不陡峭,也不荒芜,和村子里的巷道一般洁净。 未几登上峰顶,眼前出现一个宽阔的平台。这平台是用大麻石所建,每一块大石都凿得很是平正,建造时不知消耗多少人力物力,可见高隆村财力何等雄厚。 这当口,东方红霞绮丽,旭日初初升起。 八卦台上,早已站立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这位公子身着厚厚的裘衣,面色苍白,容颜清减,望之便知面有病容。 年轻公子笑道:“八卦台近三十年,还是第一次有贵客登门。”说着翩然走下八卦台。 郑重其事地互相见礼, “兰溪书院魏黎。” “魏先生的弟子王恒。” “魏先生的弟子王才。” 年轻公子拱手道:“高隆村现任宗长诸葛伯均”。 三人均是一愣,还未发话,小牧童诸葛岘一派了然,道:“想来是我那四兄自称是村长诸葛伯均,欺骗几位。” “四族叔他们不过是个食古不化的老朽,他将你们骗过去,也是因他固守成规,你们只管放心,这些个老顽固妨碍不了你们。”诸葛伯均道。 诸葛岘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反而是诸葛伯均的六族叔。 魏先生暗骂自己昏头,在碧波舫明明听到仆役叫四员外,他怎么可能名字叫做诸葛伯均,伯字代表着嫡长。 王恒观此平台形状,暗道这莫不是他诸葛氏的祭台,当年诸葛武侯登台作法能借来东风,诸葛伯均好不好的把祭台给他几个看,怕不是有甚么图谋。 诸葛伯均似乎能看透人心思,神色肃然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诸葛一村也是保守太过,诸事不欲张扬,倒叫外界对咱们多有误解,也慢待了一些好朋友。” 王恒好奇问道:“贵村莫非全是诸葛武侯之后裔?” 诸葛伯均道:“先世大狮公于元末迁来此处高隆村,也携带了一些外姓戚友,繁衍至此,人数亦为不少,都在外巷居住。你们要去的那所宅第,便是村中的外姓所有。” 诸葛伯均带着众人登上八卦台,其时天高气朗,清风拂面,众人皆是襟怀大敞。 王恒朝南眺望,朝霞璀璨,五色交辉,高隆村就在脚下,被那池水分成阴阳两鱼,又衍生出八个粉墙灰瓦的巷子,向远处蜿蜒。村子的东南方是重重叠叠的群山,西北方也是峰峦林立,村落正在群山合抱之中。 魏先生指点着东南方连绵起伏的山峦,问道:“诸葛先生,这座山恐怕不是砚山了?” 诸葛伯均道:“这是翠屏山,西北方才是砚山。” 魏先生连声赞道:“翠屏山,这名字起得好。以山为屏,贵村的风水真真高明,不愧是高人所建。“ 王恒心道,以前听魏先生说宅前玉带围腰,宅后福山为靠,方才是好风水。这山是有靠了,高隆村里那一池湖水是人工所挖,美则美矣,还算不得上佳。 诸葛伯均指着村口牌坊,向西曲折至快接近砚山山隘处的第三家宅院,道:“诸位先看一下,这便是你们想要去的宅院,我之所以带诸位前来八卦台,也是表示诚意,咱们诸葛氏忠义传家,县衙办案,咱们村子里必然全力襄助。” “好好好,诸葛先生果然是名门之后的风范,咱们自然得仰仗先生。”魏先生诚心诚意地谢过,一揖到底。 “咱们这便前去。”诸葛伯均问道:“这所房屋的主人姓张,不知他家同县衙甚么事务有关碍了?” 魏先生沉吟片刻,道:“现在只是有所怀疑,我瞧一瞧再跟先生分说分说。” 从八卦台下山,仍由诸葛岘带路,穿梭于奇石古松,悬泉瀑布,王才目光不敢稍离诸葛岘左右,可以断定的是已不是来时的路。 “六员外,你们村子的路,我怕是住半年都摸不清方向。”王才嘟囔道。 诸葛岘戏谑道:”小才哥,你住一辈子也找不全路。” 王才闻言嗤笑道:“那你太小看我了,难道我不能处处志之,纵一年不成,两年,三年呢。” 诸葛岘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怕还是不成。” 王恒一直在听他们对话,猛然想通一点,背心冒出冷意来。 这个村落,甚么人能走在甚么闾巷,有等级规定,有宗法限制,诸葛村长他们掌握着八阵图的机密,他们让村民了解村子是甚么模样,村子就是甚么模样。 如此一来,就是穷尽一生,看到的也只是宗族长老他们让你看到的,又哪里能知晓村子全貌呢。 诸葛岘这个小孩子,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呢? 也不知穿过几条巷陌,青石板路渐渐荒芜起来,零落的黄叶飘得满地都是,房舍墙面污秽不堪。同一个村落,原来也不都是一样的干净整洁。 终于诸葛岘停在一座破旧的宅院前,宅院的屋顶快要坍塌的样子,长满了青灰色的瓦松,院门斑驳,扣环上蒙着一层灰尘。 诸葛岘上前叩门,喊道:“哑公公,哑公公,村长来了。” 魏先生见屋舍颓败,扣环振动时,颇有一种担忧,怕大门将要给震倒了。 不久,有个老仆探出头来,见是诸葛岘一行人,慌忙把门闩拔了,将正门大开,微微屈身侍立在一旁。 魏先生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裤外系着褪色的围裙,古旧得叫不出名称。 诸葛岘对老仆道:“哑公公,你家张大姑娘可是还在庵里?” 老仆点点头。 诸葛岘道:“因与县里一桩要案有些关联,今儿村长陪同县衙的大人,来瞧一瞧你家的宅院。” 那老仆似有些惊愕,随即躬身请众人进来。 第十四章 春树图 进门是深长的走廊,昭示着早先的气派非常,宽阔的院落里野草蓬勃,里面养了不少鸡鸭。 魏先生不由笑道:“咱们今日可是古宅一日游。” 王恒也道:“都要看厌了,我还是爱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王才煞有介事道:“晚上可得念几遍《清静经》,不定有老宅子里的魑魅魍魉出来作祟呢。” 年轻的诸葛村长不苟言笑,只跟随着众人。 昔日的雕栏画栋已经被岁月侵蚀成了一片黯淡,沿着长长的步檐,映入眼帘的几乎都是空空洞洞的屋子。 待得走进第二进院落,魏先生的目光被朝南正房吸引住,停下脚步。 这里原先应该是屋主的客厅,荡然无一物的白壁上挂着一卷山水。 此刻,外间的阳光仿佛照不进来一样,幽深的大厅支撑着晦涩的亮光,在这样的老宅里,愈发鬼气森森的。 而那画儿,这般得明媚。 悠然自得的白云迢在山谷上,澄澈的溪流缓缓流淌于山涧,高高低低青翠的远山,近处鹅黄的春树葳蕤舒张。 笔墨,色彩,布局,气韵,妙不可言。 这样一幅生机勃勃的春树图。 魏先生微微颔首,心中的猜测已经差不离了,这,大约才是何秀才同小金掌柜看到的那幅所谓黄大痴的山水。 空荡荡的厅堂幽深静阒,魏先生开口打破沉默,把兰溪县学生员何秀才失踪案对诸葛伯均说了说大概。 他对众人道:“先时我在长乐村叶宅里,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何秀才和小金掌柜不认识路,会不会根本没到过长乐村,他们走错路了,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以为就是长乐村。于是我去了村里的酒楼,打听到长乐村附近不到两三里地,真的还有另外一个村子叫高隆村。” “进了高隆村,我当下就想去牌坊向西第三户人家看一看情形,却怎么也找不到,若非诸葛先生带路,我们还到不了这里,在这个厅堂,瞧见了这么一幅山水,我相信我的推测是对的,何秀才他们看到的画就是如今墙壁上挂着的这幅。” “可我还是满心疑惑,我们进高隆村是靠人指点,进来之后根本找不到路,何秀才他们就算是误打误撞进了村,他们又是怎么能来到这里?” 诸葛伯均沉吟了一会,道:“何秀才失踪,是中秋节后一日,中秋节大摆宴席,因此节后疏忽,还是有可能被他们误闯进来。” 魏先生道:“如此还要请那看门的哑仆来问问,有劳六员外给我们做个通译。” 那哑仆躬身立在中庭外,诸葛岘朝他招招手,他便疾步趋前。 魏先生神情凝重,问道:“我来问你,中秋节后一日,有没有一位身穿湖蓝绸衫的书生和一个身材微胖的年轻买卖人到过此间?” 哑仆略一思索,便点点头。 魏先生接着问:“这两个人,是不是在下午未时(下午一点)左右离开?” 哑仆仍然点头。 魏先生再问:“这两个人离开后,你可还有见到过他们?” 那哑仆略一迟疑,指指西天,比划着头巾,伸出两根手指。 诸葛岘道:“戴着头巾的书生,日落西山时候,又来了一次?哑公公,可是这个意思?” 哑仆点头如捣。 大家陡然来了精神,何秀才黄昏时分又进了高隆村,线索,又出现了。 魏先生道:“如此说来,中秋节后一日,何秀才到了贵府上两次,请问,何秀才第二次来到此间,他甚么时间离开的,去了哪里?” 这个不太容易表达,哑仆咿咿呀呀的,指指西天,指指屋外青石板路,然后摇摇头。 诸葛岘道:“何秀才第二次来这里,呆的时间不太久,西天还没有暗下来,就从屋外小径离开了,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大约是这样吧。” 哑仆仍然点头。 魏先生站在窗闼前,默默思索了长久,开口问道:“何秀才第二次来到此间,贵府还有其他人在吗?” 哑仆的脸色变了变,无所适从地呆立着。 诸葛岘温言道:“哑公公,这是衙门问话,不能有半句搪塞。你但凡知道的,都要老老实实说出来。” 哑仆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比划了一个”一“字。 “你是说,你家的女主人张大姑娘?”诸葛岘问道。 哑仆点点头。 “张大姑娘?”众人心里都是一凛。 “看来,何秀才多半是跟着张大姑娘走了。”魏先生回头看诸葛岘,道:“先前进门时候,我听你跟哑公公说,你家张大姑娘可还是在庵里,是怎么回事?” 诸葛岘待要开口说话,诸葛伯均抢先打断他,道:“张大姑娘侍奉父母极其孝顺,父母亡故以后,她就发心在翠屏山上的尼姑庵里修行,村子里也不落忍她青春出家,苦劝之下才容她一个带发修行。” “翠屏山?此去翠屏山的尼庵大约有多少路程?”魏先生问道。 诸葛伯均微露几分踌躇,魏先生老于世故,疑虑道:“诸葛先生,莫非这翠屏山的尼庵有甚么情由?” 诸葛伯均思之再三,饶有深意地道:“半个时辰山路足够了,昨儿你们被四族叔关押起来,怕是早就饿了,几位先生不如去舍下用了午食。” 闻听此言,众人都是腹中咕咕作响,魏先生虽然略有狐疑,也只得欣然从命去诸葛伯均宅上用饭。 天公不作美,正印着俗谚“朝霞不出门”,午后淅淅沥沥下起雨,并且渐渐滂沱起来。 诸葛伯均苦劝几人在宅中安心休息,明后日再去翠屏山,或者由他派了管事去翠屏庵问话,也是一样的。 秋风秋雨愁煞人,雨势一下子来得这样猛烈,大雨中去登翠屏山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魏先生、王恒、王才焦躁不安了半日,待到傍晚时分,大雨逐渐止住了,三人便要即刻出门。 诸葛伯均连连陈述雨后登山的危险,劝三人不要贸然行事。 魏先生道:“诸葛先生美意心领了,人命关天,我等须得当日赶往尼庵。” 第十五章 夜探翠屏庵 两下里商议下来的结果,是由年轻好事的六员外诸葛岘自告奋勇带着四名庄丁,陪同魏先生一众人连夜去尼庵。 诸葛伯均身体孱弱,不宜夜行,众人皆劝他不用亲自前去,他便支派府上的一位管家娘子同行,这位湘妈妈五十上下,举止很得体,说话极爽利,人也颇康健,魏先生觉得有一位年长妇人在场,对于他们一行人顺利去尼庵见到张大姑娘有帮助,便欣然同意她加入队伍。 一干人盘桓在翠屏山道上时,夜幕完全垂了下来,周遭一片青黑。 两名庄丁各持了一盏油灯打前阵,脚下依稀还辨认得出道来,湘妈妈手里提了一盏小巧的琉璃宫灯,也不知用的什么照明,倒比那两盏油灯亮许多,魏先生知是他诸葛家秘而不宣的法门,也不多问。 王才抖擞了一下精神,双手交叉托住肘子,道:“山里的夜晚还是挺冷的,我还是头一遭夜里爬山路,怪有趣的。” 王恒道:“可不是,又紧张又兴奋的感觉,觉得谜面快要解开了。” 诸葛岘笑道:“小才哥,你再走动一会子,身体活动开了,就不冷了。倒是你们得留神脚下,虽说山路上石阶凿得还不错,你们城里人却不比咱们乡下人走的夜路多,得悠着点。” 王才知他是好意,果然落脚都仔细一些。 方才翻过了个陡坡,诸葛岘叫道:“大家仔细了,前方有个大水潭。” 七八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横亘在大水潭中,连成一条石板路,跨过这些大石头,才又是上山的石阶。 行到此处,丝毫不见午后一场大雨的痕迹,青石板上干板得很,既无水迹,也无泥污。 依稀看得到潺潺的流水仅仅没过青石的一半不到,众人抬脚各自跨了过去。 山路崎岖,爬山比较累人,尤其是诸葛岘口中的三个城里人。 新鲜劲一过,王才简直累坏了。 “这翠屏山,有多高啊?”王才喘着气,他见诸葛岘他们几个神情自若,就连年纪最大的湘妈妈也是行走如常,便不好开口抱怨。 诸葛岘闻弦歌而知雅意,安慰道:“小才哥,忍一忍便到了,这翠屏庵本就在半山腰,不用爬山顶的。” 王才三人均是大喜,王恒的体力和小才差不多,早就直喘粗气了,因众人都是来帮他的,故而勉勉强强硬撑着。 便是魏先生稍稍年长身材高大些个,常年只是拿笔杆子,手脚也无甚气力,这一番爬坡几乎耗尽力气。 魏先生闻言精神大振,操着太仓乡谈对两名弟子道:“豪臊豪臊。”众人勉力朝前。 略略再前行几许,点点如豆的灯火在山岩间浮现,若有若无的佛香散入一众人的口鼻。 “就是这里了。”湘妈妈道。 黑黝黝的山门矗立在山岗上,秋夜的冷风吹来,枯叶落地的飒飒声,无限寂寥。 湘妈妈走上台阶,连扣数下门环。 想是山里的修行人睡得早,湘妈妈又朝庵堂里喊了好几下,山门里才有了点动静,细细簌簌的脚步声,接着门缝里亮起了昏黄的火光。 “是谁呀?”门内响起了苍老含糊的声音。 “山下高隆村的诸葛家,求见静虚当家的。” 咯吱一声,山门启开一条缝隙,一个佛婆模样的人探出半张脸,狐疑地望着一行人。 湘妈妈上前一步,道:“阿李,我是诸葛家的阿湘啊。” 她指一指诸葛岘,道:“我家六老爷求见静虚当家的,有要事相商。” “哦,是阿湘。”佛婆见是熟客,表情放松了许多,把山门打开请一众人进去。 因是尼庵,又且是夜晚,湘妈妈同诸葛岘低语一番,诸葛岘吩咐四名庄丁只在山门守着。 “诸葛员外,你们,请到这里略坐一坐,”老佛婆将他们让到知客堂,又与他们倒了一盏清茶,然后转身去回禀静虚师太。 陶具虽然粗粝,茶水于行人来说却极受用。 魏先生淡淡扫视屋内,陈设简朴素洁,壁上挂着一幅鱼篮观音像,墨迹淋漓,飘然出尘。 看来,像是一个清修的地方。 半晌,佛婆跟在一位淄衣老尼身后回来,湘妈妈站起身福了福,道:“叨扰了,静虚当家的,我家六老爷有要事同你说。” 那老尼见是诸葛岘这个小孩儿,心中疑惑,不禁侧脸细瞧了好久。“诸葛施主,夤夜来访,有何见教?” 诸葛岘躬身施礼,故作老成道:“师太,本不该夜里造访,多有得罪了,还要请庵里修行的张大姑娘出来一趟,有要紧的事体找她。” “张大姑娘。”静虚老尼蹙了蹙眉,欲言又止,顿了顿,吩咐佛婆道:“请她来一趟吧。” 这一等,良久也没有等来张大姑娘。 老佛婆前来回话:“张大姑娘已经安置了,她这一向天冷气燥,身子便有些不爽利,请几位施主过些日子再来吧。” 诸葛岘便将魏先生三人作了简单的介绍:“这三位都是县衙派来的,因与县里一桩要案有些牵连,请张大姑娘务必出来问话。” 静虚师太大吃一惊,手中茶盏险些掉落蒲团。 翠屏庵虽说是山中苦修之处,也受俗世供养,自然不会完全不通俗务。 有道是灭门的知县,她晓得其中轻重厉害,站起身与众人道:“施主稍待,老尼前去唤张大姑娘前来。” 过了一阵,行走的步履声传来,两个稍沉重的脚步声,止步于知客堂外,另一个轻盈的声音推开木门。 进来的是个灵秀的少女,她一袭淄衣,低头默然端坐蒲团。 魏先生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道:“张大姑娘,我来问你,上个月八月十六下午,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年轻书生,身着湖蓝绸衫,当时他应该就在贵府上。” 少女抬起头,默然良久,而后辞色清冷道:“说起来,有这么回事,那日我回家祭拜先祖,遇见一名书生迷路,好似他就着湖蓝衣衫。” 一干人都吁了口气,果然有干连。 魏先生追问道:“那书生,你可瞧见他去哪里了?” 少女目露冰霜之色,道:“八月十六傍晚,我自家中老宅回转庵里,见那书生跟在我身后,只道书生迷路了,也不知晓他意欲何往。那日忽降暴雨,上山坡的大水潭水流湍急,我在前头听那书生发出惊呼,转身只见他一脚踏空被水流冲走了。“ “啊。”众人皆是讶然。 王才向来有正义感,道:“你这女郎心肠这般硬,一个大活人掉水里,你不敢去救人,也该喊村里庄丁来救,或是告了静虚师太安排人手,竟没事人一样跑了。” 少女露出一丝讥讽之意,道:“我在村子里,不过是像囚徒一般的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来救人之力。”她眉目一扫诸葛岘,不尽的疏离之意。 诸葛岘齿岁尚小,还在懵懂之间,魏先生冷眼旁观,只暗暗记住。 “你。”小才一时口拙,竟无言以对。 少女容色冷淡,敛衽为礼,径自告退了。 这样冷心冷肺的人,怕是大家都没怎么见过,魏先生同众人交换了一下意见,张大姑娘的话如果属实,便没有再追问的必要了,于是向静虚师太告辞出庵。 第十六章 地下长河 下山的路上,月光洒在山坡上,泻了一地的银色,出奇地亮。 趁着这样好的月色,魏先生上上下下瞧了一下大水潭,来来回回大青石块走了好几圈。 大水潭一侧通向上山的岩石,另一侧蜿蜒流淌至山下。当日何秀才被山洪卷走,定然是冲下山崖,却不知漂到哪里了。 王恒斟酌再三,道:“当真蹊跷,我父亲命县里衙役搜索过无主尸首,实在并没有发现,当今太平无事,倘若浮尸出现,必定会惊动地保甲长的。” 王才摇头道:“约莫是冲到哪个荒郊野岭,没人的地方了。“ 魏先生道:“现下也只能先回去高隆村,明日再请村长拨些人力在附近水域搜寻一下。” 诸葛岘道:“先生说得极是,本村必不能袖手旁观,我回去就同宗长讲。” 回程的路,不比上山来得快,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小心翼翼一步步走回村子。 到得诸葛宅中,已是二更天了。秋夜寒冷,宗长诸葛伯均还在等候他们,准备好了可口的饭菜,香醇的清茶,他们骑着来的青驴已经让下人喂饱。 魏先生将上山所闻同诸葛伯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请他明日派几名庄丁,帮助他们在村子附近的溪河搜索。 听到何秀才掉落大水潭,诸葛伯均似乎皱了下眉,随即爽快地答应调拨一些人来协助。 三人由仆妇引着去客房安置,这一进宅院都是待客之处,魏先生住了东厢,王才住了西厢,王恒居中一间。屋舍精洁,铺陈素雅,三人均很满意。 王恒知诸葛宅必然有奇门八卦的布置,便不敢走出屋舍,劳累了一日,漱洗一下便休息了,将将盹着时,忽听有人敲窗,原来是魏先生,趴在窗口,轻轻低语道:“夜里警醒些,不要睡得太死,才刚我同诸葛伯均说何秀才被水流冲下山崖,诸葛伯均明明面有异色,咱们都小心些个,我再去跟小才也说一下。” 虽说提心吊胆的,因白日太过劳累,一夜好眠,仍睡到了日上三竿。 王恒两人都是被魏先生摇醒的,仆妇引他们去用早餐,刚在八仙台坐下,却见诸葛岘劈面过来。 “哎呦,六员外,早早早,咱们可赶巧了。”王才打个哈欠道。 “我派了个小厮替我看着,你们一起床,他就来报我。”诸葛岘笑道:“还有,小才哥可莫要喊我六员外了,我们年岁差不多,唤我阿岘得了。” 诸葛岘看样子和小才很投缘,便跟着小才叫魏先生,也叫王恒公子爷。 早餐很简单,白粥小菜,豆浆馒头加烧饼,滋味却很不错,不比山外县城里的差。 王恒年岁不大,毕竟是随父亲宦游的人,比一般的小家子弟稍稍多见了些世面。他对高隆村的观感不大好,单以一日的见闻来说,这个村子光鲜的地方又富裕又体面,比先去的长乐村房舍更精美,街衢更整洁,然而破败的地方比比皆是,无人问津。 此时,诸葛氏的宗长诸葛伯均缓步走进来,王恒注意到他的眼睛蒙着黑眼圈。 诸葛伯均坐下来招呼大家道:“昨天夜里,我思量了一整夜,决定将一个秘密告知诸位,但请诸君千万要给咱们村子保守这个秘密。”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诸葛伯均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高隆村地底下,环绕着一条地下长河,村中那一池阴阳鱼,连通翠屏山上的山涧溪流,通通汇流至地下长河而去,这,就是诸葛氏先祖给我们设的风水局。族中规定,这条地下长河,非诸葛氏宗亲不能进入。” “昨夜魏先生说何秀才被大水冲下翠屏山,别处又没有发现尸首,我当时便猜他十有八九冲进了地下长河里,只那是族中机密,我虽为族长,毕竟年轻德薄,到底不可一人擅专,故而昨日未曾细细分说,可我转念一想,性命交关,怎可以无动于衷,此刻救人要紧,我过后再与族老们解释。” 魏先生起身躬身一揖,道:“诸葛先生,某感激不尽,咱们三人必定守口如瓶。” 王才同王恒自然胸脯拍得山响。 诸葛伯均见此亦非常满意,眸中露出笑意。 诸葛家的组织效率非常高,一干人将将饭罢,八名诸葛氏的青壮背着竹筐等候命令出发了。 魏先生见竹筐里装着水筒,饭团,被单,麻绳,蜡烛火把等物,有两名青壮抬着一张门板,深觉这诸葛伯均心细如发。 仍由诸葛岘带路,众人沿着青石板路一路向南,渐渐望见翠屏山的影子,又行了数里,听到溪流的汩汩声,有时和缓,有时急促,已经来到了一个宽阔的山洞前。 这山洞很高,洞口很宽,外洞相当明亮,走进洞口仔细一瞧,洞底下有一汪清澈的水潭,水潭上方嵌一块巨大的石壁,将山洞封得严严实实的。 这可是,哪里有路呢? 诸葛伯均以手击掌,只见外间几个青壮扛着两艘小船进来。 青壮们将带来的竹筐杂物分成两船,六人面朝天躺平在第一条小船上,另外的人将船上绳索在洞壁系好,朝水潭里轻轻推去,小船缓缓向前,竟在石壁下穿了进去。 稍等片刻,里面传来声音:“我们已经到了。” 两名青壮上了第二艘船,诸葛岘让王恒三人也学他们模样,一起平躺在船底。然后诸葛伯均将他们这条船的绳索系在洞壁上,同样轻轻将小船朝石壁推去。 王恒仰面朝天,四肢放平,整个人只比船舷略低一点。他感觉眼前一黑,小船已经在石壁下穿行了,他将手掌向上,微微一抬便触到岩石,船舷与上面石壁的间距,大约只有几寸,感觉石壁快要朝小船压下来了。 “我脸上,痒痒的,洞里,不会,有毒吧。”王才紧张得声音都发抖了。 “没事的,岩石缝隙里的水滴到了你脸上而已。”诸葛岘道。 小船前行三五丈,便穿过了石壁,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个更大的洞窟之中。 先进来的人已经点起了火把,他们将小船拖住靠岸,就着火光,只见里面的洞窟一眼望不到边,深邃得紧。 魏先生紧靠在诸葛岘的身旁,不动声色地示意王才他们两个不要离开诸葛岘左右。 庄丁禀告诸葛岘,该弃船上岸了,这两条小船上的绳索,都连着外洞,等他们要出洞时,只消喊几声,便会有人来将船拖出去。 第十七章 救人 诸葛岘看着魏先生,道:“先祖几百年前选址定居的时候,或许对这条地下河有所了解,传了好多代,也无人去探究它,听说从前村里也有前辈划船顺流而下,去探探源头,不想折损在这里,现下便无人敢下水了。我前些年也进来玩过,走过一段,岸上小心些尽可以行走的,” 魏先生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大家都小心些吧,这条地下河村里怕是也知之甚少,咱们能搜着何秀才的踪迹那是最好,倘或遇到危险,便即刻返回,大家不要涉险才是。” 众人皆称善。 庄丁背着竹筐,手持火把在前,洞里忽明忽暗,忽窄忽宽,洞壁上的钟乳石千奇百怪,地上石笋兀然高插入顶,辉映成一个奇妙的世界。 整个队伍都是年轻人,见这般奇幻迷离的景色,目不暇给,不禁看得呆了,好在地面还算平坦,前进尚无困难。 一路水声相伴,约莫走了两个时辰路,渐渐天光亮了起来,便命庄丁熄了火把。远处渐渐传来瀑声,前行千余步,果然有高高低低几注瀑布从岩石高处飞泻而下,轰隆作声,形成水幕一般,起伏三叠,汇入蜿蜒至此的地下长河。 至此,陆路便到此为止了。 众人已行路半日,颇感劳乏,魏先生便命大家就地休整,用些带来的茶水和饭团解些饥渴。 王才同诸葛岘坐在一处,问道:“阿岘,接下来可要朝哪里走?” 诸葛岘茫然道:“我上回走得还没这次远,前头大石笋那里就折返了。” 王才闻言犯愁,便起身观察四处地形。 王恒刚刚吞了一个饭团,抬头见王才的身影在瀑布中消失,心下一惊,差点梗住喉咙。奔上前去却不见了王才的踪影。 “小才,小才。”王恒大喊。 惊慌失措间,却听见王才欢快的声音:“公子爷,我在这里。” 声音是在瀑布的那一头传来的:“大家伙都过来吧,摸着瀑布下的石头过河,水小得很。” 魏先生为慎重起见,叫一名健硕的庄丁腰里绑上麻绳,走进瀑布里,那庄丁面有惧色,却也无可奈何,弯腰冲进去,人影消失未几,麻绳一松,便传来喊声,“我已经到了。” 如此操作数次,众人便全部穿过了瀑布。将火把等粗重家伙留在瀑布旁的岩石上。 魏先生道:“总算我们运气不坏,将要入冬这一阵子是枯水期,依我看,涨水期断断过不来。” 众人还在张望,猛听得小才在前面喊:“快来快来“ 再朝前走几步,一缕阳光照了下来。 王恒猛然发现,他们已经走出山洞了。 从洞中流出的一股溪流仍然朝前奔流不息,四处都是山,高耸入云,霜叶一望无际的褚红色,绚丽夺目的秋山。 “咱们不会是来了世外仙境?“王才颇有些沾沾自喜。 王恒乐道:“你就等着吧,待会儿还有仙姑来指路。” “按话本子的套路,咱们九死一生来到一处秘境,该出现财宝了。”王才突然想到甚么,惕然道:“要是咱们找到宝藏,该不能算是诸葛家的吧?” 诸葛岘笑道:“见者有份,小才哥,我指定不拦着你挖宝。”他虽然自小读书,天资聪颖,但僻处乡间,没看过话本,听王才师生几人谈话亦极感有趣。 王恒用手拍拍袍子,故意道:“我上衣只有一个布兜,放不下可怎么办?” 王才嗤之以鼻道:“反派死于贪婪,抬着金银还能逃出去吗,只能当主角的垫脚石罢了。我想好了,巴掌大的宝石最多最多拿一块。” 魏先生抬头望着起伏的山峦,道:“我们大约是在一个山谷的谷底,走了这许多路,也不知道在哪里了,兴许早就走出兰溪县了。” 他阅历不凡,见顺着地下长河,竟能走出山洞来到青山翠谷,心中早已有了计较,这恐怕不只是诸葛氏先祖布的风水局,元末天下大乱,诸葛氏一族避乱来此,必然有几手准备,这里大约是躲避乱兵的暗道吧。只不过天下承平后年久荒废,后世子孙亦不甚了解。 一行人顺流而下,在阳光里,走得就更有滋味了。 自从王才在水边找到一棵挂满果子的柿子树,一干人分食下来又异常甘甜,便开始吹嘘他不带干粮也能从南直隶走到金华府,他口齿伶俐,胆子大脸皮厚,说得煞有介事的。 反之诸葛岘从小就生长在高隆村,地位虽然尊崇,却没怎么见识过外间的世面,倒被王才唬得一愣一愣的,听得津津有味,还有感而发,道:“俗话说,乡尖不如城冲,今儿才算晓得了。” 魏先生听了暗暗好笑,他本来对诸葛村长颇有忌惮,但见诸葛岘诚心交好不似作伪,倒是放心不少。 山川虽美,道路且长。 前行十余里后,魏先生见水边有数丛花木,形成一个小小林子,便教大家席地而坐休憩一下。此处野生果子却多,掉落砸在好几名庄丁的头上,干瘪枯黄的野生橘子,一看就没甚么食欲。 魏先生同众人道:“眼下大概是午后未时,再过两个时辰不到,便日落西山,咱们再朝前搜寻个三五里路,定然要往回赶路。之后或是再多准备些物资进来,或是让衙门派差役来,咱们再商议。“ 众人自然无不听命。 再往前数里,仍旧一无所获,魏先生便让大家原路折返。 回程多少有些无精打采,不多会儿又从先前休憩的林子里走过,有个庄丁噼噼啪啪被野果子砸到脑袋。 “啊哟,真是邪门。”他不禁立定身躯,定神朝树林子周遭张望。 野橘子自然是从树林子里落下来的,树丛中只有一棵极丰茂的大橘树,就在离庄丁五六步开外。庄丁上下一打量,他年轻眼神不错,吓出一身冷汗,朝诸葛岘嚷道:“六太爷,这这这是啥玩意?” 队伍停了下来,众人朝着庄丁呆呆盯着的方向望去,野橘树的枝杈间挂着一个颜色不可辨认的东西。 魏先生心中一动,凑近大橘树,眼睛对上的,是另一双眼睛,困乏,疲惫,但无疑是有意识的人的眼睛。 “是活人。”魏先生声音都打颤。 那是一个篷头散发的人,躺在橘树下,背靠着橘树枝杈,身上的衣衫已经辨认不出颜色和式样来,脸上厚厚的污垢,几乎看不出面目来,狼狈极了。 诸葛岘从庄丁手里接过水筒,灌了几口给那人。从他的眼神来看,人是有意识的,不知是否病得厉害,嘴巴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太阳渐渐西沉,魏先生同大家商议道:“这个人太虚弱,他说不出话来,不管他是不是我们搜索的何秀才,咱们都得把他救回去。” 诸葛岘连忙称是,解下身上披风给伤员披上,因门板等粗笨杂物弃在瀑布那一头了,便命庄丁将橘树上那人背起来走。 魏先生让庄丁轻手轻脚些,那人保不定身上有伤。 几个庄丁轮流驮人,因而队伍保持着正常的速度返回来时的洞窟。 小心翼翼穿过瀑布,找到放置火把、门板的岩石,两名庄丁抬着门板上的人,王恒王才两人自觉点火把开路。 回程用的时间稍稍多一点,两个多时辰回到了乘船进入的洞口,两条小船安然无恙系在那里,大家心中大定。 诸葛岘朝外面大喊:“我们回来了。” 外面立马有应答:“你们在船上躺平,然后再喊”拉绳“我就把船拉出洞。” 一行人仍然分成两船,分别拖出洞外。 外间已是满天星斗,众人重见天日,皆欢喜不已。 不料还没辨个东南西北,小船刚刚靠岸,忽然一群乡农打扮的汉子一拥而上,将小船上众人摁倒在地。 第十八章 七星灯 船上有诸葛氏青壮庄丁八人,本来力量不弱,输在没有防备,被这群乡农乱打一气控制了局面。 “把他们手反绑,用麻绳捆起来。”乱哄哄中有个苍老的声音高声喊道。 诸葛岘挣扎间,认出声音来,喝到:“老四,你搞什么花样?” 先前冒充诸葛伯均的那个清瘦老儿,气急败坏道:“老六,你偷放私闯村子的狂徒我还没与你算账,又破坏祖规,引外人进出族中禁地,三兄要请出七星剑斩了你这个孽障。” 诸葛岘可不是吓大的,立时反唇相讥,大声道:“老四,你胆敢以下犯上。” 四员外对他身后的随从道:“把大狮公遗训背给老六听听。” 那随从神色张皇,沉声道:“村中房舍建制、一草一木一石皆不能更变,非诸葛氏擅入地下长河者,全族共击之。。。。。。” “福山,是你去告的密?”诸葛岘一脸不可置信。 福山就是前夜在碧波舫地道外接应的提灯人,想必是诸葛岘很信任的人。 四员外怒冲冲命手下庄丁去堵诸葛岘的嘴巴,见无人敢动手,只得亲手用面巾堵住诸葛岘的嘴,让他无法发声,再打发人把诸葛岘拖上牛车。 魏先生被捆住双手,强作镇定,让王恒与王才小哥俩别做无谓反抗,以免受伤,他琢磨着诸葛岘年纪虽小,似乎是正根正派子弟,族中地位应在这个三员外之上,此时诸葛伯均没出现,未必没有转机。 见余者还算老实,便将魏先生三人押着上了另外的牛车,慌乱之中也无人问及门板上的从洞窟中救回来的人,乡农们便把他放在后面一辆牛车上。 因这伤员盖着诸葛岘的披风,大约乡农们也看得出来,倒无人敢浑水摸鱼偷走。 牛车顶上有棚,魏先生方才放下一半心来,此际秋气侵袭,夜来十分寒冷,他最怕伤员着凉后病势恶化。 经过一番颠簸,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牛车吱嘎吱嘎停了下来。 赶车的汉子把牛车系在路旁大树上,驱赶着王恒三人下车,伤员躺在牛车里无人顾及他,几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觉得这样反而安全。 前方是黑沉沉的山,此刻山道石径上遍是火把,烛火通明。 “八卦台。”王才悄声道。 刚刚四员外口出狂言,说要请出七星剑斩了诸葛岘,看样子要在八卦台上作法。 魏先生轻“嘘”了声,使眼色让两人不要开口,尽量减轻他们的存在感。 瞧见诸葛岘在他们前头,因为反绑着双手,上山有些踉踉跄跄。夜里行路,更需小心翼翼,几人俱凝神屏息,唯恐被人暗算了去。 片刻功夫,便登上了峰顶,八卦台的大麻石下,出现三五成群举着火把或者提着灯的乡农。 四员外在前,诸葛岘被乡农们推推搡搡押上了八卦台,王恒三人随即也被带上去,拘在诸葛岘身旁。 夜近三更,苍穹之上星河耿耿,玉露泠泠,树叶尖上的露水,散发着清越的芬芳。 如此良辰夜,不谈谈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偏偏有煞风景的人喊打喊杀。 八卦台正中设了七座大灯,照得亮如白昼,星灯朝外各自插了一杆旗幡,由庄丁护卫着,威势凛凛。 灯前一位身着道袍白须白眉的老者,披发仗剑,脚踏七星,正在设坛作法,从眉眼来看,与四员外有几分相似。 那四员外向前施礼道:“禀告三兄,老六及一干外人带到。” 道袍老者微微颔首,似乎无暇交谈,挥剑踏罡步斗,一番行云流水,风姿如仙。 八卦台下原本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忽然传来呼叱之声,蓦得却又寂然无声起来。 只听见噔噔噔有人缓步登台,曼声道:“三族叔老当益壮,法力不减当年,可喜可贺。” 这个声音大家都认得出,是宗长诸葛伯均。 道袍老者陡然停步,冷笑道:“宗长,你倒来得快。” 诸葛伯均身披鹤氅,双手拢一拢裘衣,笑吟吟道:“眼瞅着你犯上作乱,怎能不早点来看戏。”他语态亲密,丝毫不露恼怒的神色。 道袍老者却似成竹在胸,道:“也好,省得我费事还要把你拖出来。” 明明是咬牙切齿的话,双方语气都是淡淡,八卦台上似乎有甚么传声装置,听来吐音十分清亮。八卦台上台下无数人竖起耳朵听着,霎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诸葛伯均不紧不慢道:“三族叔,你的七星阵布得不大得法呀。” “苍龙之形,玄武之势,白虎之威,朱雀之状,啊呀!”他慢悠悠踱步,一边指着七星灯摇头道:“主灯被这些逼弱了,不妙不妙,怕有杀身之祸。” 这话说得十分高明,诸葛伯均是诸葛氏这一宗的宗长,出身于嫡传正派,阵法自然精通无比,他对于阵法的见解台下很多人都是信服的。 三员外气得打哆嗦,也无意维持风度了,单刀直入道:“老六犯了族规,私放了擅闯本村的外人,又领着外人进了地下河,按族规该怎么处置?” 诸葛伯均没接他的话,朗声道:“此番造访本村的贵客,一位是有着举人功名的读书人,另外两位是县里的官宦家子弟,他们并非刺探本村秘密,而是帮助县衙查案来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村子数万名诸葛武侯的后裔,莫非隐世二百余年,已经没有了邦国的胸怀?只因为别人看清了咱们村落的地形,便要加害于人,我们难道是占山为王的好汉吗?” “巧言令色。”三员外厉声道:“老六他一个小孩儿,还很不懂事,定然是你唆使的他,你这个宗长还有脸当吗?按大狮公遗训你请辞去祠堂跪经,我或者可以留你和老六一命。” 诸葛伯均双眸坦荡,道:“昔日武侯临终,后主问:丞相之后谁堪为相,武侯答蒋琬,蒋琬之后呢,武侯答费祎,费祎之后呢,武侯答董允,董允之后呢,武侯默然不语,盖因时势变幻,无法审度。今日我村遇事,又焉能用二百年前的族规来处置。” 第十九章 观星夺帅 “村子里的事,由不得你独断专行,断送了祖宗的基业,我今日召了五大堂的族老来,大家伙商议决断。”三员外强压怒火,朝身旁的四员外示意道:“老四,你去传他们五人上来。” 诸葛伯均知三族叔今日发难,必不肯善罢干休,只能见招拆招。 五大堂的族老中,保和堂的十五先生五旬出头,算是最年轻硬朗的一位,其余四位都是抖抖索索的高龄老者,走一步台阶,脚都在颤抖。 诸葛伯均叹口气,这么大的年纪,不好好颐养天年,真是所为何来? 他了解保和堂的十五先生素来是个骑墙派,为人很是圆滑,这番前来恐怕也是勉为其难,便先下手为强,道:“十五先生,更深霜重,还请保重身体为上。” 他说得十分恳切,保和堂的十五先生面露尴尬,他们虽都是诸葛氏子弟,因早在五服开外,并不需讲究序齿,诸葛伯均年纪比他轻得多,却是长房嫡派出身的族长,他们都是旁支,因此恭敬地行了个礼:“宗长。” 诸葛伯均有些感慨,道:“我前几年生病,村里的事儿就不大理会,去岁大安了,有时也问问族中产业现在都经营得怎样了,听说保和堂的买卖做得很得法,在村里的生活是头挑的。” 十五先生谦道:“咱们保和堂原是小宗,人口滋生得也少一些,这两年略略宽裕些个。” 诸葛伯均笑问:“年下分成怎样?” “成年男丁在铺子里做事的,按铺子里工钱结,没有差事的,一年三两二分银子。”十五先生道。 诸葛伯均颔首,微笑道:“我看过账本,保和堂最多,人均三两二分银子,务本堂最少,人均二两四分银子。” 八卦台上四位族老中,有个黑脸的老者脸色一僵,想来他便是务本堂的。 “十五先生,当年大狮公携戚党来此隐居时,你可知晓那时人均分红有多少?”诸葛伯均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 “这,我就不晓得了。”十五先生不解其意。 诸葛伯均叹息道:“十两五分银子,参照当时银米物价,元末的十两五分银子比现在的十两五分银子经用得多,咱们村子如今已经是精穷了。” “哦。”十五先生讶然,他自认做事勤勉,自奉极俭,十年前接了他伯父的班,克勤克俭才能做到人均三两二分银子。 诸葛伯均眸光扫向其余人:“为甚么祖先们避难来此,立足未稳,却要比现在还富裕些?大家有没有想过缘由?” 十五先生陷入沉思,那务本堂的黑脸老者冷笑道:“必然是咱们这些不肖子孙愚笨,赶不上祖宗才智的一半,这才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诸葛伯均摇摇头,朗声道:“我翻遍了账本以及族志,大狮公率众刚来此地时,就发现本村土地贫瘠,单单种地是养活不了老小的,主要得靠我们的商号去赚钱,那时节天下大乱,咱们的商号做药材生意日子却还不坏,真金白银一箱箱运回来。可惜至正末年三年之中两次兵难,兵灾之后又爆发瘟疫,咱们派出去各地商号的子弟损失了几百上千人,大狮公便决意收缩商号保存实力,宁可分润些钱财与旁人,也不派子弟外出冒险,这便是大狮公遗训的由来,此后商号的利润逐年下滑,过了两百多年,连当日的三分之一都没有了。” 三员外听他们絮絮叨叨,心下焦躁道:“眼下要商议的,是老六犯了族规的处置,不是听你东拉西扯。” 诸葛伯均面色一冷,道:“误入村子的魏先生师生,是我拜托六叔去放的,领他们深入地下河的人手,都是我指派的。” “那便是你犯了族规,该当何罪?”三员外强压怒火道。 诸葛伯均哂笑道:“三族叔一口一个族规,你老人家忘了,大狮公遗训,嫡派长房才能担任宗长。” “嫡派无人,旁支亦可以出任,况且,嫡派长房可不止你一个子弟,罢免了你,自然有别人来当。”三员外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 “这也是你们几个人的意思?”诸葛伯均露出探究的神色。 十五先生面容慌张,黑脸老者得意洋洋,余者皆低头惴惴不安。 三员外斥道:“咱们为得是全族的生死存亡,也不图私利,慌甚么!” “你们几个人代表不了全村。”诸葛伯均拂了拂袍袖,登临八卦台正中,高声道:“咱们村子是做药材生意的,从草药种下去,到收获、炮制,再由商号运到各地,每一个药农,店伙,掌柜、账房都出了力,都是村里必不可少的一分子,如果要表决全村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合该老少爷们一同来拿主意。” 八卦台下站立着无数汉子,原本鸦雀无声听台上论辩,这会子窃窃嘈嘈起来。 诸葛伯均站在八卦台中央,瞧见诸葛岘被拘在角落,双目瞪视四员外,几步上前替他松绑,见机把塞住诸葛岘嘴巴的面巾拔了,笑道:“六老太爷德高望重,是嫡派长房山字辈唯一长者,拥有商号一成股份之多,阖族再无人比他更有资格表决了。” 诸葛岘清一清嗓子,大声道:“还有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小大姐,也很应该参加表决,没有全村的老少娘们给大家烧饭洗衣裳种庄稼,咱们村子还开得成商号吗?” 台下众汉子哄笑一片。 三员外见小孩儿跟他歪缠,气极道:“胡说八道,如此胡闹。” 他今天纠集众人发难,是个绝好的机会,一鼓作气方能取胜,如若对方胡搅蛮缠,被他们拖过今夜,少不得部分族老在嫡派长房的积威之下,会选择重新做缩头乌龟。 诸葛岘狡黠一笑,道:“三兄既然不同意,那说说你的高见呢?” 三员外皱眉道:“咱们诸葛家,是武侯的后裔,历代宗长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观星布阵无所不精,自然是能者居之,怎能由目不识丁的匹夫和无知妇人来决定。” “好,三兄说得对,诸葛家的宗长应由能者居之,那便要观星夺帅!”诸葛岘带头拍手鼓掌。 八卦台下噪声如雷“观星夺帅”“观星夺帅”。 第二十章 斗法 三员外自觉是个绝顶高手,不屑多说甚么,仗剑游走七座星灯之间,身姿飘逸,星灯烈焰熊熊,昭示着他将阵法发挥到极致,星命一体。 诸葛伯均在八卦台上抱抱拳,朗声道:“大家稍安勿躁。”便率先坐在八卦台上,盘膝而坐,仰视星空。 台下众人纷纷坐下来,各自盘坐仰望星空。 这注定不是平凡的一夜,霜重更深,万物俱寂,众人的心中却都是一团火热。 王恒三人见众人齐齐入定,知是他村子观星的法门,便也学着他们的模样抬头凝神仰望长空。 长河寥落,夜幕中突然出现一颗闪烁的星星,又出现一颗星星,渐渐得,升起七个星星,汇成一个星图。 转瞬之间,忽起变故,星图半明半灭,光芒逐渐黯淡,一片阴云飞来,光辉全被阻挡。 三员外御剑飞天却似乎遭遇雷击,勉强挣扎着单膝跪地,而后喷血不止,倒地不起。 “啊,啊,啊。”八卦台下众人不由自主地惊呼,又有不少人先后口吐鲜血,倒地昏迷。 猛然听到诸葛伯均一声高呼:“灭七星灯。” 十来个庄丁冲上八卦台,踢翻七座大灯,星灯骤然熄灭,局势为之一变。 诸葛伯均在八卦台上蹑云飞步,大袖迎风,飒然出尘,霎时间,只见神剑穿云,直达霄汉。 天际,那片阴云竟然消散了。 七星汇成的星图渐渐复明,一颗星星,又一颗星星,慢慢脱离轨道,向中心汇聚。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七颗星星重叠在一起,合拢成一颗极其明亮的星星,熠熠生辉,光芒万丈。 诸葛伯均缓缓从八卦台上站起,以胜利者的姿态对三员外的跟随者道:“三老太爷伤得不轻,将他抬下去好生医治。” 他侧身一瞧,恰与四员外目光对视,四员外张皇失措,生生朝后退了三步。 诸葛伯均傲然道:“四族叔不必惊恐,明日照旧去公所议事,早先我多病荒疏了族中事务,族中产业弄得很不像,所以明日起我日日都会在公所理事。” 他在八卦台上环视一圈,五大堂的族老不约而同屏住气息,场面有些窒息,十五先生暗悔,若是早知道诸葛伯均现在的气场这么惊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来滋事。 “诸位,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公所议事,还请早到。”诸葛伯均不容质疑地讲,五位族老见他语态平静,不闻喜怒,略略松了一口气。 今日胜负已分,其余人等默默沿着石径下山,王恒三人也被除去束缚,跟随着众人下山。 诸葛岘余光之中瞄到一个大个子缩在人群中,三步两步上前,一把将他揪出来:“福山,你甚么时候投靠的老三?” 福山煞是尴尬,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 “福山,你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是我们的同宗兄弟。”诸葛伯均轻轻推开诸葛岘的手臂,淡然道:“我知道你的苦衷,不怪你。” 福山本来低垂着头,面如死灰,闻言不觉愕然,他已经做好了被训斥或者责打的准备,以至于听到这番话语后热泪夺眶。 “福山的软肋,在于他的孩子。”诸葛伯均痛心道:“再过几日,商号就要选拔学徒了,今冬选不上,还要等一年,咱们村子地少人多,又碍于祖训,非商号派遣不能去外出做工,学徒的名额掐在三族叔四族叔他们手里,自然是要任用他们的私人,倘若选不上学徒,生计就十分艰难,于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诸葛岘拧眉,久久开口道:“福山,你家中有困难,为何不告诉我?” “咱们嫡派长房,人丁稀少,这几年都是坐食红利不管事,福山就是向你告帮,你除了能给他几两银子使,又能在哪里给他安插个位置。”诸葛伯均摇头,环视左右,朗声道:“究其根本,还是族中制度的问题,二百多年前陈腐的族规,怎么能适应当今的情况,所以,咱们村子得变革,商号的买卖得扩张,富余的人丁得出去找生活。” 诸葛岘尚在稚龄,神情十分不高兴,基于对宗长的尊重,便不再争辩了。 诸葛伯均顿一顿,回头对福山道:“福山,你现在不适合在六叔身边听差了,明日去找安叔,他会安排你在药园做事,你儿子选拔学徒的事不会受影响,今后我日日都会去公所理事,挑选学徒会统一进行识字和珠算考试,他得凭本领考上。” 福山诺诺,仰起头,心里终于放下千斤重担一般,目光中流露出不一般的神采。 见魏先生停在一旁听他们说话,诸葛伯均侧过身,十分诚挚地说:“魏先生,过一阵子,咱们村子送十来个孩童去县里兰溪书院念书,咱们僻居山野,发蒙得又晚,学识程度很不够,还请先生同山长通融通融,先收下他们,再看他们的造化。” 魏先生略加思索道:“此事容易,只要孩子们有向学之心便好办,来了书院自然给他们先测验一下,再根据课业分班入学。” 诸葛伯均深深一揖道:“自我做族长,常常在想村里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读书人考取功名了,买卖也不出浙中,如此再过几代,族中子弟对朝廷政策方针怕是要一无所知了,这绝非先祖之意,祖先躬耕于南阳,不出茅庐而能知三分天下。” 魏先生本来对高隆村的行事略有不喜,听这位年轻的宗长一番话,倒是对他刮目相看. 众人缓步下山,参与了一夜斗法,俱是心神激荡,竟丝毫不觉得疲倦。 下到山脚,但见牛车依然停靠在上山时的石径旁,王恒探身进车篷内,地下长河中救出的那人躺得好好的,似乎沉沉睡着了。 待一行人回到诸葛伯均宅子,东方天际微微露出一线鱼肚白,长夜将晓。 庄丁们将人抬到诸葛宅,诸葛伯均将他安置在客房,命仆妇好生照顾。 魏先生请诸葛伯均找个郎中来给他瞧瞧,诸葛村本是开药行的,村里也开有大药房,便去请坐堂的大夫来。 魏先生特特关照仆妇熬些米汤给这人喝下,万万不能给他吃饭食。 片刻功夫大夫请来了,诊脉下来脉息极虚弱,有一些发热,开了几帖草药吃起来,右脚大腿骨却是折损了,伤势不算严重,大夫便给他包扎了一下,正了正骨,也只得慢慢静养。 众人劳累了一天一夜,各自安置去了。 第二十一章 成也橘子败也橘子 王恒三人宿于诸葛宅客房,醒来已经是午后,当日是个阴雨天气,气温陡然下降许多。 三人将将起床漱洗,早有仆妇侍奉着穿戴,因天气寒冷,诸葛岘赠他们一人一袭锦袍。 魏先生看看两个小伙子,笑道:“人靠衣装,可不是俊多了。” 王才十分高兴,道:“主要是我生得太俊,家里又太穷,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该我得一件好衣裳。” 王恒苦笑道:“我家中诸多事端,皆因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年年裁春衣裁秋衣都要闹一场。” 魏先生肃然道:”府上左一个姨太太右一个小老婆,一屋子庶子庶女,这不该是你的负担,你持身立得正,又能脚踏实地,将来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王恒若有所思,他的的父兄们,因着是家族中的小儿子,都养成了没有担当的脾性,成为手面阔绰与财产实力不相符合的公子哥,再通俗一点讲,即是无能的好人。 短短十来年,已经将族中分给他们不菲的产业败的一干二净,仍然心安理得地向家族中要资源,靠着大伯父的威望,竟然还坐不稳一个微末小官,真的是,令人汗颜。 秋雨沥沥,诸葛岘陪着三人在花厅无事吃茶。 黄昏时分,仆妇来报大夫来复诊了,几人便一同去客房看看。 救回来的那人,由仆妇换了一身干净衣裤,梳了梳头发,净了净面,经过一夜的休息,脸色好看了几分。 大夫搭了搭脉,点头说较昨日有了些起色,吩咐给他一日三餐煮一碗稀粥来吃,照昨日的药方再煎两日草药,热度必退。 魏先生不解道:”病人神色还属正常,见他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是怎么回事?” 大夫瞧瞧病人的舌苔,道:“看来是惊吓过度,导致失声,我扎几针试试看。” 说罢从随身带着的药箱之中取出银针,在合谷,膻中,各扎一针,留针两刻许拔去,病人长吁一口气。 魏先生急忙问道:“你可是家住县城状元坊的何秀才?” 病人咳了一声,点点头,以虚弱的声音道:“正是。” 众人皆面有喜色,魏先生道:“如此甚好,咱们受县衙王典史差遣前来寻你,可巧寻到了,你如今只需安心养伤,自有我们去给你家中送信。” 几人退出客房,魏先生便跟诸葛岘说要求见诸葛伯均。 诸葛伯均请他们去书房奉茶,魏先生道:“昨日救回来的病人,正是咱们要找的何秀才,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诸葛伯均颔首,道:“人是在我们村里失踪的,如今找到了,我也放心了,该派几个下人去县城报讯吧,请先生只管吩咐。” 魏先生挑起双眉,道:“我们若是去何家送信,何家必要派人来接他家大爷,我当日答应你保守高隆村的秘密,这信上该怎么说?” 诸葛伯均踱了几步,道:“我今日去公所理事,已经同各堂主事知会过,咱们村子必定要变革,方能适应当今时世生存,村子进出早该自由通畅,从前秘而不宣的如何很不必保密了。” 魏先生轻轻叹一口气,有些不赞同,道:“诸葛先生豁达通透,锐意进取,很让在下佩服,可我还是要提醒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贵村积二百年的陈规,怕是一朝一夕不容易变革,虽则昨夜斗法先生大胜,三员外四员外他们不会轻易服输,先生不妨步子小一点循序渐进,化变革为改良,假以时日,必然能阖族兴旺。” 诸葛岘完全不理解主张情义公道的举措会不被接受,王恒与王才虽则也为诸葛伯均的变革叫好,但是他们毕竟读过话本《拗相公饮恨半山堂》,对魏先生的忠告觉得不无道理。 诸葛伯均不想魏先生有这一番见解,说得又极其恳切,思忖片刻便道:“魏先生说得极是,也是我过于心急了,表面上很不必大张旗鼓,招致族老们反感。” 停一停又道:“县里怕是一时也摸不清咱们村子的路,让他们来咱们村子接何秀才,反而误了事,倒不如说在长乐村附近找到的,因何秀才身上有伤,将养几日不宜搬动,约他们后日来长乐村天一堂的库房来接何秀才。” 魏先生也觉得这般说辞极为妥贴,便叫王恒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给王典史,告诉他已经找到何秀才,让他派人和送信的庄丁一起去何家,以作个证明。 另一封信给何家大奶奶,表明衙门已经找到何秀才了,因伤势不轻,让他原地不动休养几日,人就在长乐村天一堂的库房里,后日何家可以去接回来,可由送信的庄丁作向导带路前来。 诸葛伯均派了两名精干的心腹骑了村里好马进城送信。 魏先生叮嘱道:“必要先去王典史的府上送信,请他派人和你们同去,单单你们去了,只怕会被何家的人以为是匪类,倒贻误了时机。” 至此三人放松下来,由诸葛岘陪着四处游玩,王才道:“阿岘也不怕被我们看破了机关。” 诸葛岘怅然道:“诸葛八阵图,不是给好朋友设的。” 他僻处山村,难得有同龄的玩伴。 王才拍拍他肩膀,道:“诸葛先生要送十来个孩童去县里书院上学,不如你也一起来。” 诸葛岘颇为意动,但知诸葛伯均目前还需要他的帮助,也只得以后再说。 两顿薄粥下肚,何秀才的精神好了许多。 他自述忽然间大水向他卷来,当时恐惧得昏迷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时被水冲到了河边,感觉右脚疼得厉害,慢慢爬到了林子里,他负了伤又受了寒,烧得迷迷糊糊,回忆起来不大真切,似乎有一棵大橘树,挂满了黄澄澄的野橘子,这些日子就靠着橘子活命。 王才打量打量他的脸,道:“果然脸儿蜡黄,多吃了橘子是这样的。” 魏先生神叨叨地说:“何秀才进村怕也是摘橘子找到的路吧。” 何秀才奇道:“魏先生真是神了,那日中秋节后,大竹林中间杂几棵橘树果实累累,橙黄可爱,我便同小金掌柜摘了几枚果腹。” 王恒忍俊不禁笑道:“这样说来,何秀才当真是成也橘子,败也橘子。” 何秀才又问道:“今日是几号?” 魏先生道:“十月十八。” 何秀才大吃一惊:“怎得两个月过去了,我只当过了几日。” 原来何秀才的记忆断断续续,他只记得倒在水边,吃橘子求生,寒热交加发烧发得死去活来。 真正意识完全复苏就已经在这个客房里,至于诸葛村组队将他搭救,用门板抬着他出地下长河这些,何秀才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魏先生毕竟年长博学,劝慰道:“其实也是你的福运,倘若神志清清楚楚的,一个人独处数个月,腿脚又受了伤,那得多绝望,恐怕早就神识错乱,保不住命了。” 众人均觉得十分在理。 第二十二章 出村 第三日清早,群山掩映之中霞光万丈,端得是个晴光丽日。 赶了个大早,庄丁抬着何秀才去长乐村天一堂。 魏先生几人牵着青驴,何秀才逃逸的那匹马,原是被村里贪小利的庄户藏匿了,这时也被找出来,由庄丁牵着,诸葛伯均与诸葛岘将魏先生三人送至大竹林入口。 这时只听一阵马啼嘶鸣,三五匹高头大马疾驰而过,后面跟着几辆马车,车辙印入泥很深,显然车中装了重物。 为首的骏马上骑着一位女郎,身影婀娜,头戴薄纱帷帽,见诸葛伯均一行人走在道上却毫不避让,扬鞭策马而去。 魏先生错愕道:“我瞧这姑娘,怎么像是翠屏庵里的张大姑娘?” 只是,气度上起了很大变化,翠屏庵中的灵秀少女,变得神采飞扬英姿飒飒,让他,耳目一新。 诸葛伯均放慢脚步,待一干人都走在前头,方同魏先生道:“张大姑娘,带着她家的部曲,离开村子了。” 他见魏先生惊奇不已,便道:“我知魏兄是信义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张大姑娘的祖上是一方豪商,元末乱世之中追随先祖大狮公入山隐居,高隆村的买卖实在有一半是张家做起来的。张大姑娘的祖父更是主持高隆村各堂近二十年,赫赫有名的张东家。隆庆朝海禁骤开,张东家便跃跃欲试,朝廷对于海贸时禁时驰,政策不明,我诸葛氏的族老秉承着大狮公遗训,一草一木一石都不可改变,自然竭力反对。张东家一气之下,便欲带着他家的部属以及资金离开高隆村另组商行,消息泄露,被我诸葛氏族老用计困在村里,张东家没过多久就病死了,没几年他的儿子年轻轻得也去世了,就剩下一个张大姑娘,因她容颜出众,村里想求娶的人家不少,她一个也看不上,便去翠屏庵修行。” 魏先生听他轻描淡写这样说来不显甚么,料想当时也是激烈万分,原先村子里食古不化的势力,行事如此乖戾,也当真让人有些后怕。 “魏兄这一次前来寻找何秀才,与我村子也是一番契机,既然祖宗的风水阵都已经进出过,陈旧的规矩也没必要守了。我便去翠屏庵找到张大姑娘,向她表示若想离开尽可以走,她家的财物都存在银号的账上,倘若她家原先的部属愿意跟她走的,也可以全部带走。” 看来这位年轻的宗长真的是一位理想主义者,无论他的变革会不会成功,都让人报以好感。 魏先生诚心诚意赞道:“诸葛兄襟怀磊落,雅量非凡,当真是人中豪杰。” 谈谈说说,已走出大竹林,诸葛伯均命随从倒了几盏香茶,自己与诸葛岘各拿一杯,其余用托盘呈给三人:“以茶代酒,敬诸位。” 魏先生心潮起伏,喟叹道:“敬自由!” 本朝土生土长的几人,还没有听说过自由这个词儿,不过,既然魏先生在这个当口说,大概的意思也知晓几分了。 “敬自由!” “敬自由!” 诸葛伯均和诸葛岘与众人挥手作别,诸葛岘自小就鲜有伙伴,尤为依依不舍。 一盏茶的功夫,队伍便到了长乐村天一堂,才将何秀才安置在房内,何家的人马就到了。 何大奶奶面有憔悴之色,坐着八宝香车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带着管事的钟叔及十来个家丁,另外请了县城里的名医一同前来。 夫妻见面自然是抱头痛哭,县里来的名医稍加诊治,直说村里的大夫处理得极妥当。 何大奶奶拜谢了魏先生三人,便将何秀才接到马车上回转状元坊何宅。 魏先生一行人骑着青驴进城,王恒道:“短短也就四五天,恍若隔世一般。” 王才嘻嘻笑道:“自然,我瞧见三洞桥下张家老店贴出了红纸,”羊肉面上市“,换了个季节。” 王恒回到家中,王典史欢天喜地,对他赞赏有加,却被他母亲凌氏一顿数落,虽说走前是打了招呼的,没想到一走好几天,凌氏多少有些担心。 当日何家去县衙撤诉,小金掌柜与叶十九当堂无罪释放。 一时人人传说兰溪知县刘县尊断案如神,府院皆称许他是个能员。 三人收到了何家的大笔礼物,因何家是兰溪最大的绸缎商,除了文房四宝,还有绸缎衣料无数。 魏先生没有女眷,他又不爱打扮,便请书院的山长太太拿了过去,分给书院同僚的太太们。 王恒都交给了母亲凌氏,心下暗道他家的姊妹们该有个一年半载不会因为做衣裳争成乌眼鸡了。 王才最会过日子,他眼下还用不到这么些好料子,都藏在自己的樟木箱里,以后做他的老婆本。 何大奶奶接回了何秀才,照料得十分经心。 数日后,何秀才伤势大好,亲自坐了轿子登门拜谢,约好大家在同仁塔院魏先生的寓所碰面。 王恒同小才去看何秀才的伴当秋官庆官搬来的两大箱子物事,吃用穿戴尽有,还有一些精致玩器,看样子是把他们小哥俩当小孩了,可见何大奶奶心思玲珑,何等得贤良。 何秀才同魏先生年龄相当,都有功名在身,学识书画皆有一定造诣,谈得很投机,不多时便邀约今后一起淘画。 说笑一番,何秀才好似想起甚么来,道:“这次遭受不测,自己受罪还罢了,无端连累了开书画坊的小金掌柜,怪过意不去的,将才路过天妃宫,正想去他铺子里坐一坐,没成想他这么财迷的一个人,今天竟没开张。” 魏先生摇头道:“金家书画坊是县里的老铺,从前也曾经听说过小金掌柜的名字,却没有过交往,想是他虽被衙门里无罪释放,关了数月,身体也要将养几日。” 何秀才年轻赤忱,又兼家底丰厚,为人十分良善,一脸懊丧道:“他无辜被羁押了数月,兴许身上受了刑,都是我不听他劝惹的祸。” 魏先生见何秀才愀然不乐,道:“这一桩事体纯属意外,何兄莫要自责,小金掌柜是开铺子做买卖的,你以后多帮衬他生意便是了。” 又谈了几句闲话,何秀才毕竟大病初愈,精力有所不支,便告辞回家了。 第二十三章 店铺易手 过得一个旬日,屋外雨雪霏霏。 王恒与小才闲在家中烤火取暖,忽闻门房来报魏先生来访,急忙请了西厅奉茶。 魏先生的样子稍有狼狈,裘衣上飘洒着雪珠,牛皮履沾满了泥泞。 两下里分了宾主落座,王才忙叫小丫鬟去将魏先生的裘衣烘干。 王恒奇道:“先生可是有甚么要紧事吩咐?让书院的听差过来传个话就是了,我同小才便过去同仁塔院,还劳您亲自走一趟。” “是有一件事,今日趁着书院休沐,赶早过来找你们。”魏先生搓着手道:“何秀才拜托我,他说天后宫旁金家书画坊一直没开门,前几天看见开张了,一问竟是换了东家,再问小金掌柜他们的事儿,伙计都说不知道,何秀才记得小金掌柜似乎住在青石井坊,问了几个讯找到金家宅子,却是铁将军把门,街坊说金家已经搬走了。何秀才心下难安,想起店铺转让必定要在县衙户房留档,请咱们去县衙里问问,可有公差知道小金掌柜的下落。” 王恒心中一震,小金掌柜被衙门无罪释放,坊间传闻都是怜惜他无端被牵连身陷囹圄,金家名誉并未受损,为何要搬离县城里的老宅? 金家书画坊位于天后宫附近,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繁华街区,这地方的铺子都是经营几代的老铺,轻易不会转让,之前小金掌柜关在县衙大牢里的时候,应该也需要不时打点,才能在里面少吃苦头,当时金家都没有转让铺子,怎么可能无罪释放了反而要卖铺子? 王恒转身朝小才眨眨眼,道:“去户房打探消息的活儿,最适合小才了。” 王宅就在县衙后街,小才披上蓑衣戴着斗笠出门,等他回来,小丫鬟泡茶的一铫水还没煮开。 小才神神叨叨地说:“你们猜户房的顾二叔怎么说?” 王恒拆台道:“那,我不猜了,你憋着吧。” 魏先生笑道:“别卖关子,快说快说。” “顾二叔讲,老金家是县里数得着的富户,面上一点也不显,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们靠开店做经纪挣一口饭吃。”王才一边放雨具,一边就讲了起来:“我过去一说来意,顾二叔就把契约书找出来了,顾二叔说他当时也很惊讶,金家书画坊这个地段,极少有铺子出让,老金家经营好几代,又是县里是数得着的富户,不知怎么要卖铺子,而且不止是卖铺子,还有城关上好的水田两百亩也立契卖了。” 魏先生跳起来:“乖乖,兰溪县地僻山多,上好的水田有钱也无处买,这怎么舍得卖。” “契书上的日子是几号?”王恒问道。 “十月二十一日。”王才道 魏先生疑窦丛生道:“啊,十月二十一日,这日子可真是很巧,记得咱们从高隆村回到县城是十月二十日,何家当日去县衙撤诉,小金掌柜无罪释放,次日就去办理契书。” “似乎可以理解为契书要父子画押,所以小金掌柜当堂释放次日去衙门办理交易文书,可是,既然小金掌柜已经放出来了,他们为何还要卖铺子卖地,并且连老宅都搬离了?”王恒不解道。 魏先生又问:“契书上写的买主是谁?” 王才道:“都是永康县人缪大安。” “缪大安。”这是个陌生的名字。 “怪不得何秀才甚么也问不到,外县人打听起来就更难了。”王恒道。 天后宫附近的店铺价昂,要出手很不容易,城关的水田交易,更是需要乡里签字画押,根本不是能在短期办成的事情,这事儿透着玄乎。 虽说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但他们毕竟不认识小金掌柜,也没道理管得太宽。 喝了几盏茶,雨夹雪渐渐止住。 魏先生望了望屋外,披上裘衣告辞:“辰光尚早,我把问来的消息给何秀才回个话,赶着今天休息,明儿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他了。” 王才给王恒使个眼色:“公子爷,咱们左右无事,不妨也上天后宫那一带逛逛,跟先生同路走一段。” 王恒连连点头,魏先生知道两名弟子好奇贪玩,天光既已放晴,那是必然在家困不住了。 兰溪县城不大,魏先生来的时候是步行,现在去状元坊何家当然还是安步当车,去状元坊要经过天后宫,所以三人同路谈谈说说。 县衙后街一路向西穿过两条弄堂,就到了天后宫,天后宫再朝南二三里路,即是状元坊。 因上午是雨雪天气,天后宫附近比往常冷落不少。 冷不防一架暖轿停在三人身后,却是何秀才在招呼他们:“魏兄,两位王兄。” 原来何秀才今日去县学拜会教谕,也算是去销了病假。县学的生员月月都要考评,评定等第,轻慢不得。 “啊呀,正打算找你,可赶上了,咱们刚去衙门问了金家书画坊转让的事,来回复你。”魏先生很高兴。 “哦,这么快。”何秀才扫视了一下两旁,道:“大街上不方便说话,朝前三五丈,有家茶肆的干丝做得极好,咱们去尝尝。” 茶肆小小的门脸,门户看似很败落,踏进店门却别有洞天,瓦屋纸窗,青瓷杯盏,空气中更是充满了暖暖的茶香,令人十分舒坦,因还未到午后,室内并没有别的茶客。 这会子雨过天青,也不很寒冷,王恒推开窗闼望望野眼,惊奇地发现茶肆的斜对面就是金家书画坊:“对过就是金家书画坊?” 何秀才扫了一眼彼处,道:“老牌匾是县里名家沈师南的手笔,求来不易,新东家想来是舍不得更换这金字招牌。” 魏先生甫一坐定,便将王才去县衙户房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了何秀才。 “缪大安,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何秀才半晌道,他心里不畅快,却也无可奈何,人有些怔怔得,眼朝斜对过望着想心事。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出对过铺子,从门前老槐树上解下马缰绳,恭恭敬敬递给客人,何秀才一愣,这不就是原先铺子里的伙计小喜。 不由得几步跨出了茶肆的户槛,迟疑地朝对面张看,那伙计恭送了客人,抬头看见了何秀才,三步两步过来,满面春风行礼道:“何家大爷,您大安了。” 第二十四章 查无此人 “小喜,我前几日去你们铺子怎么没见你,还有,你们怎么换东家了?”何秀才简直有一肚皮话要问,让小喜进茶肆去。 “唉,这说来话长,我去跟掌柜打声招呼,马上就过来。” 须臾之间,小喜去而复返,何秀才一把将他拖进茶肆,让茶博士也给小喜冲一盏茶。 “小金掌柜上哪儿去了?好好的买卖怎得不做了?”何秀才迫不及待问道。 “唉。”小喜拍了一下大腿,道:“小金掌柜也不知被谁鼓动,好端端得说要去杭州做买卖,我心里也想去,老母亲突然病得起不来,只得作罢,不想前些日子忽然又好了,听说掌柜的官司也了结了,我赶到店里来上工,哪里还有人在,铺子卖给了缪东家,我又上青石井巷老宅找人,想跟去杭州,怎么也找不着人,可巧铺子的新掌柜跟我家有些老亲,故此又投了这里做工。” 金家原来早有去杭州做买卖的打算,何秀才思量片刻,随口问道:“你们原先铺子里那几个伙计呢?” 小喜不无羡慕道:“阿永哥,阿双哥都去杭州了,我去他们家里问过。” 何秀才顿一顿:“阿六呢?” 小喜诧然,瞧一瞧何秀才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才问道:“什么阿六?” “你们铺子里的伙计阿六呀,额头高高的,皮肤有点黑,三十上下的年纪。” “并没有,我们原先一共就三个伙计,没有你说的阿六。” 双方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说话的口气都十分郑重,不像在开玩笑,于是,沉默了良久。 “出来有一阵,再不回去掌柜该说我了。”小喜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回头对何秀才道:“我跟着小金掌柜,学三年,帮三年,当了六年的伙计,实在没见过叫阿六的伙计,大爷估计是记错人家了。” 说罢,朝座中众人拱拱手告退了。 何秀才脸色苍白,眉头紧蹙,一脸茫然。 魏先生看了看他的样子,轻声道:“何兄,可是心里有甚么疑虑?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何秀才眸色迷惘,喃喃道:“这几日,陆陆续续想起了一些事。” “八月十六那日我与小金掌柜在三洞桥畔张家老店前分别,小金掌柜前脚刚走,蓦得有人喊我,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是个渔夫划着条舢板靠在三洞桥下,那渔夫摘下斗笠,一看原来是金家的店伙计阿六,以前跟叶十九接洽过,去过长乐村的伙计就是他。” “我那时一心一意要那卷黄大痴的画,便问阿六,他若是去让叶十九把画卷转给我,有几成的把握,阿六得意洋洋说没有办不成的,他说叶十九欠了一屁股的债,昨儿是八月半,必然出门躲债,不到今天下午不敢回家,我便跟阿六说上午已经跑过一趟,叶十九果然不在家。阿六说他躲得了一时,躲不过年关,这会子去收他的画儿,就跟雪中送炭似得,那画儿本来千金难买,可阿六有把握五百两银子拿下来。” “我身上本就带着宝通银号的银票五百两,听得心痒难耐,看看天光还早,便邀阿六今儿跟我再走一趟长乐村,阿六满口答应,但让我先行一步,他应允了别人要将小船还去银塘村表亲家里,然后从表亲家借一头驴子抄小路去长乐村叶宅,为免等来等去,直接在叶宅碰面,也正好谁先到先将叶十九堵在家里。” “可是,小喜说没有阿六这个人,我的头都快裂开了,莫非是我摔伤了脑子。”何秀才双手捂着脑袋,神情显得恍惚无着。 魏先生与王恒小才面面相觑,没料到还有这等内情。 “何兄,多想无益,反而积郁伤身。”魏先生拍怕何秀才肩膀,温言道:“你现在非常安全,身体也全好了,那几个月的担惊受怕,都已经过去了,小金掌柜显然很早就计划去杭州做买卖,他们铺子里到底有没有阿六这个伙计,跟你的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后莫要再去想它了。” 魏先生去店外叫了何家的轿夫进来,让他们扶着何秀才上轿回家。 何秀才本就性格温和,很顺从地与众人道别起轿。 何家轿子一走,王才语出惊人道:“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王恒盯着魏先生:“我倒觉得,像以前先生讲过的人的自我保护,会不会是何秀才受伤后记忆混乱出现了一些幻觉?” 彼此都难以说服对方,但讨论的气氛很好。 魏先生笑道:“看来,咱们今天必须得去西门外三洞桥现场踏勘踏勘,否则晚上都睡不好觉。” 王才立马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出门。 “别急,待我先会了钞。”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精穷,魏先生只得认命去付账。 王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手中无钱,面皮必须老。 茶博士知情识趣,殷勤地道:“何家大爷早吩咐过了,自然是记在何府的账上,” 三个穷汉如释重负,齐齐舒一口气。 出西门上官道,上回雇了青驴觉得飞快,这次步行慢很多,费了半个多时辰兰江青罗带般出现在眼前。 顾名思义,三洞桥是个三孔石拱桥,桥身爬满了藤蔓,似乎并没有因为严冬的到来减少了一些勃勃生机。 桥墩下光影流转,碧水幽深,若是一叶小舟停在两侧的桥洞中,往来行人一时半会儿没发现,是完全可能的。 王才道:“何秀才在桥边与小金掌柜告别,然后碰到停船在桥洞中的伙计阿六,与他交谈一番,这段时间必然很短促,所以没有一个目击证人。” 王恒远眺兰江,感慨道:“兰江一日来往多少条船只,几个月前曾经停过一条小船,还真是无从查起。” 魏先生摇头叹气:“束手无策,完全想不出一点头绪。” 以神探自许的王小才毫不气馁,自来熟地喊住一艘过往小船,他跳上小船,指使船家将小船停在靠近驳岸的船洞里,然后请魏先生走到张家老店门口,自己则与驳岸上的王恒对答了几句,模拟何秀才与阿六碰面的情景。 略略说了几句话,王才跳上岸,魏先生表示,以旁观者的角度,只看到王恒在驳岸流连了一小会儿,确实看不到桥洞里的小船,声音则基本听不清,张家老店是饭馆,本就喧哗,除了有心人,谁会屏息凝神偷听别人说话呢。 有心人,王恒开始同意小才的说法,种种巧合,细节如此详尽,不像是何秀才能幻想出来的。 阿六在此间遇到何秀才,必定不是碰巧,而是布局。 而且,这个布局的人,对西门外三洞桥这一带非常熟悉。 第二十五回张家老店 既有收获,又无线索,无力的感觉包围着师徒三人,直到,王才的肚子适时地叫了几响。 “羊肉大面,羊肉大面。”魏先生带头跨进张家老店店堂。 茶肆里的煮干丝根本不耐饥,他们赶了十里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会儿饭晌刚过,店里食客不多,三三两两分布在店堂四周。 魏先生兜里摸出三十文钱,先去柜面上换了三个羊肉面木牌,挑了个沿街的座位,背靠着海棠朱漆木窗。 刚一坐定,跑堂的跟前伺候,便把木牌子给他,王恒道:“免青。”王才则是“重油。”魏先生道:“少油。” 跑堂的朝内厨唱道:“三碗羊肉面来哉,免青一碗,重油一碗,少油一碗。” 等面的过程比较长,无聊到观察起底楼的食客来了。 张家老店底楼吃面,二楼雅座小炒,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只看需求,并没有高下之别,底楼吃面的客人穿着也都比较体面。 要说底楼客人中比较扎眼的,是紧随着他们之后进店的两个衣饰花里胡哨的年轻人,面目长得极其相似,高矮胖瘦都几乎一样。 看样子,跑堂应该认识他们,笑着说:“小泉小海,这个时辰不去做生活,倒来大吃大喝。” 其中的一名年轻人得意洋洋道:“少废话,你当我们兄弟吃不起吗。” 另外一名年轻人睨了眼跑堂,懒洋洋道:“老子现在发财了,还做甚么生活,从此咱们都不做生活了。” 跑堂的揶揄道:“你们师傅就在楼上跟掌柜的谈包月的事儿,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两个年轻人吃了一惊,拖住跑堂的袖子道:“阿林哥,别呀,喊师傅来干嘛呢。” 跑堂的也不多话,拿了面牌去内厨传面。 羊肉大面还没有上来,倒是有个中年男子从楼上下来了。 这中年男子面目文秀,年纪显然不轻,身段却保持得很好,着青锻丝绵袍子,拾掇得很洁净。他朝店堂里打量了一下,走到那两个年轻人的桌前。 两个年轻人只得站了起来,见礼道:“师傅。” 中年男子道:“你们两个,说是乡下有要紧的事要去办,到底是去哪儿鬼混了?” 一个年轻人道:“师傅,没有的事,真是乡下起屋上梁走不开。” 中年男子目光如电,瞪着年轻人:“九月初一就不见人影,到现在两个月有余,你们是自己烧起砖来造屋吗?小泉,你来说,小海这个滑头我不问他。” 另外一个年轻人小泉讪讪道:“师傅,我们正准备吃饱了回班子里练功呢。” 中年男子拉着他们便要往外走,道:“难为你们还想着班子,我才跟掌柜的谈好,三天后要来这里张家老店说新编的平话,你们赶紧跟我回去排练排练,别的人已经学了两个月了,我想着你们新近本来有些名气了,半红不紫的经常不登台不行,倒还是让你们兄弟档说新书来得好。” 小海赶忙道:“师傅,容我们吃了面再回去,二十文钱都已经付了,走了浪费。” 中年男子瞥了眼两个徒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且再信你们一回,吃饱了给我赶紧回班子,我还有要紧事要先去办理,没功夫等你们。”说罢拂袖匆匆走了。 小泉与小海这两个年轻人唉声叹气地把羊肉面吃了,垂头丧气走出张家老店,过三洞桥朝东,往县城西门方向而去。 魏先生一直关注着这两个年轻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把跑堂的叫来:“这两个年轻人和他们师傅,是甚么人? 跑堂的道:“他们的师傅艺名叫作卢泉海,是本地说平话的名角,一向就在县里各处酒馆茶肆里说平话,因他的平话都是自己写本子,很有些新意,我们掌柜的打算包他们班子说一个月书,那两个徒弟是孪生兄弟,一个叫卢小海,一个叫卢小泉,都是艺名。” 王恒瞧着他们的背影,嘀咕道:“这两个人,怎么看起来在哪里见过一样。 王才一拍桌子,惊道:“恩,跟何秀才的样子有点像。” 魏先生心念电转,倏而起身飞奔出去,王恒与王才不明所以,顿了一顿,只得双双拔脚去追。 小海与小泉两个年轻人被魏先生追上,是在三洞桥的东堍。 “两位小先生,请借一步说话。”魏先生见桥堍边上有个供路人歇脚的歇马凉亭,便朝小海小泉招招手。 两名年轻人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们是走码头吃开口饭的人,哪里会怕与人交际,又见魏先生穿戴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便依他所言走进亭子里。 “两位小先生九月初一出门,是去办件大事,办成了事得了一大笔酬金,可是?”魏先生沉下脸。 两名年轻人眼光躲躲闪闪,小海胆子较大,道:“我们的事,与你何干.” “你们涉及了县衙正在办理的一桩案子,要么详详细细讲给我听,要么让衙门里的公差来问你。”魏先生语气冷冽。 “这,”两名年轻人显然没有预料到,不免有些犹疑。 小泉沉默片刻,咬着嘴唇道:“你保证我们不用去县衙,我可以讲给你听。” 魏先生点头道:“当然。” “那日,在春来茶馆说平话《宣和遗事》,收场之后有个员外犒赏我们在荣华楼吃饭,还是第一次有人单独请我们兄弟,师傅说这是客人抬举,我们快要出师了。” “客人灌了我们好几杯黄酒才说出来意,龙游县有个财主,是客人的表兄,财主和他的庶弟游山时遇到山洪涨水,财主跑得快,捡回一条性命,庶弟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从此龙游财主夜夜噩梦,一病不起,眼看着药石无效,有个巫医说他能治,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要回到事发的山里,让财主亲自把庶弟找到,巫医再给财主催眠一下,病自然就痊愈了。” 王才和王恒早就跟了过来,王才听了小泉的话,道:“财主的庶弟是被他推下水谋害了吧,所以天天做噩梦,梦见的是庶弟向他索命。” 大家虽然没接话,心里大约都是这么想的。 小泉道:“巫医当着财主的面作了个法,算定庶弟还活着。赶巧客人在春来茶馆看见我们兄弟俩,觉得我们跟财主的庶弟有几分相像,让我们化化妆,穿上庶弟的旧衣服,在那一片山林里等候着财主前来寻找,巫医说一定要财主自己搜索寻找,他的心病才能好,而财主的身体很不行,一天走不了几里路,所以,一个月出我们一人二十两银子的工钱,让我们隐匿在那一片山林里,等待被财主找到。” 王才嘴巴张得老大:“这么荒谬的话,你们也信?” 第二十六章 龙游迷踪 “客人的话是不是真的不重要,二十两银子是真的,就没有理由拒绝。”王恒洞悉一切的目光。 “那是当然,二十两银子,我还从来没见到过,你们不懂。”小海瞬间有些委屈:“客人又十分大方,当场预支了我们一人十两定金。” 小泉道:“客人说让我们作好准备,几日内就要带我们去,九月初一那天中午,果然有马车来接我们兄弟去龙游。” 魏先生问道:“马车是城里车行雇来的?有徽志吗?” 小泉犹豫了一下,道:“不太像,比车行的马车华丽多了,而且赶车的大叔对客人恭敬得很,一看就是主仆。” “你们听清楚客人姓名叫甚么吗?相貌有何特征?”王恒问。 “似乎是姓张,张老爷,相貌很普通,没甚么特别的。”小泉道。 “衣着也很普通,恰如其分的富翁打扮,不过。。。。。。”小海补充道:“皮肤略略黑一点,或许也是个苦出身。” “到了龙游县,被安置在一个山间小屋,张老爷带着我们去看了一下爆发山洪的山谷,以及河流的下游大致的地方,让我们弟兄俩分别等候,他留了一些米面蔬果给我们,并且约好十日就送一次物资。”小泉道。 小海道:“包吃包住,还有二十两银子的工钱,我倒盼着财主一直找不到咱们,才好多赚几个月。” “那,你们最后是被财主找到救回去了?”王才迟疑道。 “当然,十月十五那日,并不是约定送物资的日子,可那天一清早张老爷赶着车来了,又支了十两纹银给我们,告诉我们这几天财主身体好转,每天都会来巡山,务必让我们早早去水边埋伏着,天黑才能收工,果然,第二天下午,小海就在下游水口碰到一群人把他救走了。”小泉道。 王恒与小才心里咯噔一下,魏先生暗自点头,果然如他所猜测。 王恒问小海道:“那你看清财主的模样了?” “乱哄哄的一大群人,哪里看得清楚。”小海轻浮的表情难得正形,道:“再说,张老爷告诫我们不该看的不要看,我应该虚弱得眼睛闭住任由他们摆布,所以,我眼睛都没睁开。天黑以后换了几次车,颠簸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将我送回山间小屋,张老爷跟我们结清工钱,当日把我们送回兰溪。” “以上就是我们兄弟俩的经历,绝无隐瞒,说罢咱们就告辞了。”小泉拉着小海就要走。 “等一下,你们能找得到张老爷吗?”魏先生问道。 小泉摇摇头,道:“张老爷从未透露姓名地址,我们根本不知他下落,就是那个栖身数月的山间小屋,此刻再去也不记得路了。” 坐在马车里一去几十里山路,并且时间已经过去数月,魏先生认为小泉说得是实话,想让他们带路寻找山间小屋不现实,并且,一环扣一环灰蛇草线的谋局中,那山间小屋多半已经消失了。 小海被小泉拖着走了几步,突然停步回头,似乎带点待价而沽的意思道:“九月初一那日,张老爷带我们出城之前,曾经在一个地方下车停留了片刻,他掀开帘子下去,我正好坐在他身旁,因缘际会看到了宅院的角门,可巧,这一带我从前赶书会经常来往,一眼我就认出这是哪里。” 三人皆欣喜不已,魏先生笑道:“我出一贯钱宝钞,劳烦小先生领我们走一趟。” 小泉扯扯小海袖子,朝他使眼色,小海却笑道:“先生跟我来吧,可有不少路要走。” 众人进西门,沿着西门大街走到官桥,朝南一拐,穿进个小巷。 王才眼尖,扫见路边竖着个石界碑“青石井巷”,他心里惊讶,竟读出声来。 小海停在巷子深处一所大宅门前,走到前后左右看了好几遍,肯定地说:“就是这里了,张老爷下车从角门进去,马车停了一会儿,朝前踱了几步,从正门出来的。” 魏先生如约付了一贯宝钞给小海,小海欢欢喜喜放进兜里走了。 门口剩下满腹狐疑的三人,看着沾满厚厚檐尘的门环,灰尘密布的户槛,仿佛很久没有开过门了,于是,魏先生决定去街坊那里问问讯。 看来看去,东横头的一户,此时大门半开,王恒便上前扣门,不久有个老苍头出来,魏先生拱手道:“老丈可知西隔壁。。。。。。” 话音未落,那老苍头“咦”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道:“西横头金家啊,这些天不知有多少来问讯,金家搬走半个多月了,至于去哪里了,他家也没告诉别人,总之是一人没剩全走了,你们也不用费劲敲门了。” 说罢不理会三人,“砰”得径自把大门朝里推上。 这番话,证实了三人所想,小金掌柜并非无辜牵连进来的,纵然不是他主谋策划的,也肯定参与其中。 仲冬时节日头短,天光渐渐流逝,手足越发寒冷,心情更是一片冰凉。 “再想不到的,咱们在诸葛家的禁地地下长河救回来的竟不是何秀才,而是那两个小先生扮演的。”王才有些垂头丧气。 魏先生叹口气道:“用何秀才来替换小海很容易,我们出地下长河时被四员外的人制住,乘着牛车去八卦台,之后牛车就系在山下,村子里乱哄哄的都赶去八卦台上,这时只消赶一辆牛车把何秀才放进小海的车上,再把小海搬回自己的牛车离开,一个人就办得成。” 王恒断然道:“这个人,不是张老爷就是张老爷的同伙,必然对高隆村熟悉得很。” “可是,他们为何要大费周章雇了小海他们来扮演何秀才?”王才问。 “我猜,是为了要保住何秀才性命。”魏先生神色激昂道:“小金掌柜那伙人,他们固然设计把何秀才骗进村去,却没想要他性命,你们一想便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又受了点伤,如果在山野间放任不管,不出三五天就得出意外,于是,他们想出来让身样依稀相似的人来代替他,对于小海兄弟,他们本来是市井说书的艺人,事先知道是扮演,又有物资保障,自然能够荒野求生。” 王恒恍然道:“怪不得何秀才醒来听说已经是十月十八日,大吃了一惊,他前一段日子,应该都处在半昏迷状态。” 想通了这些,顿时意味索然起来,魏先生道:“何秀才既性命无忧,好端端地回了家,咱们这些猜测也不必告诉他了,惹得他心生怨恨反而不美。” 两名弟子点头称是,他们也是一般的心思。 天寒地冻,暮色昏昏,年轻人们无事忙了一天,作鸟兽散。 第二十七章 劝世良言 在高隆村时,年轻的宗长诸葛伯均曾拜托魏先生要几个兰溪书院的插班名额,魏先生一回来就跟山长提起,山长教化一方使命感很强,听说有个隐世山村要沾沐王化,简直是喜出望外。 魏先生派人去回了消息给诸葛伯均,几日后,高隆村的车队便送了十个大小不一的孩子来兰溪书院求学。 六员外诸葛岘不是这十名学生中的一员,他算是送考的家长。 瘦瘦小小的诸葛岘出现在同仁塔院魏先生的寓所时,王才惊喜不已,王恒也十分欢喜,少年朋友小聚,自有一番契阔。 屁股还没有坐热,诸葛岘挤眉弄眼起来,小才以己度人,知小伙伴急于出门放风,便拉着两人去县里最热闹的天后宫附近玩耍。 以王才和王恒拼凑出来的财力,只请得起诸葛岘东市套圈,西市贴鼻子,菜市吃刘婆婆酥饼,可就这几样,把诸葛岘高兴坏了,觉得平生第一次称心如意。 天后宫还有个戏台,月月要唱几回大戏,出钱有座,无钱站在角落一样看戏,可偏这几天不年不节,无戏可看,于是约好了下次再来。 次日高隆村的车队回村,恰是书院休沐之日,魏先生便同王恒小才一起送诸葛岘出城。 出了西门城楼,几人絮絮叨叨,不觉已经望见兰江碧水如练。 走上三洞桥,诸葛岘踏前一步,朝众人拱拱手,道:“大家不要相送了,随时我都能进城找你们,拢共也没有几十里路。” 诸葛岘转身朝着魏先生笑道:“先生欲言又止好几回,定然有话要说,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先生脸色数变,目露踌躇,斟酌了一番,忽然又摇摇头,面容和煦问道:“翠屏庵里的张大姑娘,你可知她芳名叫作甚么?” 诸葛岘向来少年老成,饶有深意笑道:“先生迟疑再三,原来问得这个,我当然知晓,她叫作张一妹。” “张一妹。”魏先生神思激荡,难道是她? 缘于一些神秘莫测的机缘,他流落于此,在他原来的时空历史中,纵横四海的女海商就叫做张一妹,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起来。 王才伸出双臂,重重地拍了一下诸葛岘的肩膀,互相对视一笑。 高隆村的马车等在三洞桥下官道上,诸葛岘挥手登上马车,向西疾驰而去,弹指间变为黑点,消失在众人眼前。 王才见魏先生怔怔发呆,朝着三洞桥下张家老店笑道:“先生,你看这来也来了,不如咱们进去用了饭。” 魏先生向来秉承着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念头,便从善如流,三人踱步进张家老店。 店伙计唱个肥喏:“三位爷,请二楼上座,这个月小店请了卢泉海卢老板驻店说时新平话《劝世良言之银箔元宝》。” 王恒本来恹恹的,闻听一个激灵,魏先生赶忙抬脚上楼,王才紧跟在后,上二楼占了个中间空位坐下,随便叫了四样菜蔬,两盘果子,泡了一壶好茶。 大厅中间放了一架屏风,屏风前置了个会台,大红织锦缎面铺着桌面。 “啪”卢泉海一拍惊堂木,口角波俏,款款言之: “看官,话说那叶尚书叶弘祖卸了官职回乡,到家一病不起,原神溃散之时,忽然有个黑袍女人飘飘然穿堂进屋,阴恻恻地对他说,月圆之夜到了,你给大仙的谢礼呢。 叶尚书猛地蹬腿惊醒,却原来做了个梦,不敢怠慢,当即备了三牲六礼,趁着月圆之夜月色皎皎,拖着病躯挣扎着上了翠屏山。 大仙庙神祗前,叶尚书低泣祷告:大仙,我年事已高,又病得七荤八素,念在我多年供奉的份上,大仙就将我阴债两清了吧。 神祗暴怒,桀桀怪吼道:休想!借了翠屏山的阴债,你一辈子都别想还清,你子孙都要还。” 忽然,神祗又将声音转成幽幽的,似是在细细打量叶弘祖:若是别人还犹未可,你这个负心忘义的东西,万万还不清。 声音尖戾,闻之悚然。 叶尚书受了惊吓,连夜回转长乐村老宅,缠绵病榻数月咽了气。 家下人等置办丧事乱作一团,头七过后,才有仆妇发觉供案上的银箔元宝,不知甚么时候不见了。 仆妇去报了叶尚书长子,叶家大爷信奉的是阳明心学,家中供奉银箔元宝他本就以为怪力乱神,当下也不以为意。 不曾想,风向渐渐变了。 叶家大爷本是朝廷中年轻一辈学者型官员中的瑶环瑜珥,丁忧之后去六部候缺,多方打通关节,却如论如何也补不上。 后来听说内阁首辅徐阁老自从扳倒严阁老后,便与阳明学派分道扬镳,深恶阳明学派官员。 叶家大爷谋起复,要么去云贵当知县,他既不愿去云贵当知县,只得回乡当乡绅。 光荣与梦想褪色后,心存魏阙变成了一种煎熬,想要获得内心的满足,似乎就剩下穷奢极欲一条出路。 叶尚书的宦囊丰厚,家中用度颇饶给,自有苏杭一带有名的治园高手来长乐村投奔叶家大爷,今日造西花园,明日叠过云峰。 造了这么好的园林,怎能不养一班小戏子,赏花赏月赏清曲。 数年的功夫,享尽人间清福,而偌大家私竟后手不接了。 好在家中收藏甚富,出让个一两件,也不当甚么。 叶家大爷学识不坏,骨董字画纵然卖不了高价,亦没吃大亏。 叶家长孙叶十九,比之乃父,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手面既阔,为人又有些寿头寿脑,被人三瓜两枣便把宝贝哄了去,自己一概无知无觉。 父子二人着了魔一般,齐心协力往倾家荡产的路上奔去。 三五年不到,家计陡然萧条,叶家大爷开始梦见黑袍女人索阴债,他只当自己疑心生暗鬼,不肯相信。 三番两次,梦中那个黑袍女人失去耐心,终于把他的命勾了去还债。 那时叶家已经遣散了部分童仆,等到管事的发现叶家大爷出的气多,入的气少,把叶十九喊来床前,叶家大爷鼻歪眼斜,口齿不清,依稀说了句“还阴债,黑袍女人,祖父忘恩负义。” 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叶十九听不明白,也没往心里去。 叶家大爷过世后,叶十九越发浪荡,渐渐典质一空,连过云峰都让给县里富户朱家。 这一日,叶十九手中无钱,狐朋狗友尽皆不见,只得枯坐寻思,忽见一个黑袍女人飘飘然进堂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诸位看官,明日请早。 第二十八章 兰江怅望 卢泉海躬身向观众们行了一礼,便告退下去。 魏先生三人听得入神,饭也忘记吃。 王恒拣一筷子菜,发现菜早凉了,让伙计端下去回锅热一热。 等菜的当口,王才不解道:“按这《劝世良言》平话里的说法,借了翠屏山的阴债还不上,都得被黑袍女人勾了命,叶尚书被勾死了,叶家大爷也死了,可这黑袍女人既然也向叶十九索债了,叶十九为何还好端端地活着?” 王恒迟疑道:“想来是叶十九还了阴债。” “可是,叶十九困窘久了,他哪来能力置办三牲六礼?”王才道。 “也许,贡献了一只鸡啊,一个野兔子什么的。”王恒不很自信。 魏先生一直没说话,忽然眼睛一亮,道:“卢泉海,他是怎么知道的?虽说是编的平话,听起来如同身临其境,起码有几分真实性。况且,既然小金掌柜是知情者,那么,叶十九很可能也参与了其中,卢泉海为甚么要写《劝世良言》?他莫非知道一些内情。” 魏先生飞快地扒饭,王恒与王才见状也是加快了速度。 魏先生招了跑堂过来,透风说他想要请卢老板吃顿饭谈谈平话,可要提前送书帕相邀。 那跑堂笑道:“平日里卢老板下台,总要吃盏茶歇歇再走,他从不拿款,无事最喜欢与人闲谈说故事,可今儿不巧,我们掌柜的带了人与他碰面,站在门口,看样子马上要一起出去了。” 魏先生挑开二楼的竹帘子,朝下望去,只见店招旁的空地上停了一辆双辕马车,卢泉海侧着身子与马车中人对答着,又似乎犹豫了一下,马车垂下了帘子,卢泉海转身,朝他身边的人说了几句,不一会儿,伙计牵着头青驴,殷勤地把缰绳放到他手里。 马车缓缓起行,卢泉海骑驴跟在后面。 魏先生瞧到这里,赶忙招手叫两名弟子随他下楼。 动作还算敏捷,走出大门,只见卢泉海骑着青驴的背影就在前方。 因是午后申时(下午三点左右),城门将在大半个时辰后关闭,此时官道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马车走得极缓,卢泉海的青驴更是不紧不慢,朝西上了三洞桥。 三人加紧了脚步,还勉强跟得上。 恰有一叶小舟从幽深的桥洞中驶出,摇橹声声,真是欤乃一声山水绿。 卢泉海似是颇有感慨,停下来立在桥头,怅望兰江许久,江风满袖,方才起身追赶前方的马车。 马车与青驴一前一后过西城门楼,进城之后,从西门大街这一带通衢大道,向东走到官桥,拐一个弯,朝小巷子里驶去。 又来到了青石井巷,这个路径,让尾随的魏先生三人无比狐疑。 三人远远地停在小巷口大槐树下,用余光瞄到马车停在巷子深处金家侧门。 马车上跳下来一位中年男子,身着玄色皮袍,侧面看来,鼻梁高高的,皮肤有点黑。 男仆把侧门撑开,中年男子与卢泉海互相拱手见礼。 “卢兄,请。” “张六爷,请。” 他们并排走进了金宅,男仆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立刻将门闭得紧紧的。 魏先生嘀咕着:“张六爷,难道他就是何秀才认识的金家书画坊伙计阿六?” 金家的老宅不小,三进院落,四门紧闭,围墙坚固。 魏先生绕了一圈,发现后院西北角墙根,有一棵老柳树,爬上枝杈就能跨到墙头,满墙都是薜荔藤萝,正好可以沿着枯藤滑下去。 绕是王恒和小才好奇心这么强的人,也觉得魏先生有点古怪,太热切了些。 小才笑道:“爬树我在行,还是让我先上去接应你们吧。” 魏先生极目四周,只见暝色苍茫,马上就要入夜,后巷一带僻无人迹,觉得时机不错。 小才双手抱树几蹿就到了柳树杈口,伸腿横跨在围墙,王恒依样画葫芦,也跨上了围墙。 困难来自魏先生,他身量虽高,平日只拿一支毛笔,双手双腿都无力,还是小才重新跨到树杈,伸手将魏先生连拖带拉拽上去。 从围墙下来潜入金家老宅,三人蹑手蹑脚,唯恐被宅中童仆发现。 第二十九章 情义公道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后院漆黑一片,略略观察一会儿,便发现第二进客堂烛火通明,并时不时传来阵阵谈笑声。 第一进院落最东间偏房也亮着灯光,按民宅的一般布局来说,那里多半是灶间。 王才悄悄伏在窗棂上看了几眼,只见来来回回只有一名男仆在灶间烹炒,然后托着木案去第二进客堂上菜。 于是三人壮着胆子靠近客堂,客堂的北窗外立着一座寿星样的太湖石,大约取得的抬头见山的意蕴。 看来,金家可真不是一般的人家。 避在寿星石下,闻听客堂内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魏先生点开纸窗一角,隐约看到三人围着八仙台,在南窗下畅饮。 列席的三人,穿黑色裘袍的张六爷坐了上首,卢海泉在他对面,客位是一个年轻人,灯火昏黄,看不清样貌。 年轻人放下杯盏,朝卢泉海道:“卢世兄,你真的不随我们出去见识一番?” 张六爷也道:“卢兄,我这一趟回来,既是来接叶公子,也为得劝服你一起去共享富贵,岂不美哉。” 卢泉海叹了口气,道:“叶世兄,张六爷,来的路上我反复在考虑这桩事,出了六爷家的老店,抬头见兰江如练,突然觉得极舍不得,游于斯,钓于思,半世安乐已得,不复有外出的想法了。” 张六爷摇头道:“虽则此番一妹得以顺利脱身,四海银号的那几个老家伙见了信物不得不把叔祖的银子交割还张家,但一妹要坐稳龙头的位置,怕还是不容易,既要银子,也要人手,强龙难压地头蛇,卢兄,不如你再出山几年,帮一帮一妹。” 卢泉海略带着伤感道:“张恩公对我们卢家的恩义,无论如何都要把一妹救出来,可巧让我发现了他们诸葛家的地下长河通往龙游的山里,这才能从容布局,也是上苍的庇佑,诸葛家换了年轻的宗长,他竟然愿意与我们合作,并如约放了一妹。” 张六爷点头道:“诸葛伯均已经入股,看起来他倒是信心很足。” 卢泉海道:“朝廷经略海上的政策时有改弦更张,我虽则年长几岁,其实不甚了了,并不如你常年海外历练,我只会说书,对一妹裨益不大。” 张六爷意气风发道:“正因朝廷决策不明,一妹已经决定要将大本营放在海外岛上,我表弟金富友已经先去堪舆地形了,此番我们是去开辟一番新天新地,卢兄,如何?” 卢泉海微微一笑,道:“六爷,莫要劝我了,从前我小时候,我爹逼着去考秀才,可我觉得写平话,说书才有意思,这不,半辈子都活得很有趣。” 说罢,他转身问起年轻人:“叶世兄,看来神清气爽,翠屏山那边的因果,已经了结了吧?” 叶十九目光澄澈,抱拳致谢道:“先前多亏卢世兄指点,我父亲临终前含糊说起过祖父,还有甚么忘恩负义之类的话,我始终参不透意思,祖父与张家的一段交往,也只略略知道一些,这次靠着世兄点拨,才能帮到一妹,十月二十日从县衙大牢里释放,我便上山,不想入了大仙的法眼,大仙赞誉我情义两全,还清了翠屏山的阴债。” 说罢叶十九自饮一杯,敬卢泉海。 卢泉海十分欢喜,连声道:“恭喜恭喜。” 叶十九怅惘道:“自我还清了阴债,这一个多月,日日在家中灌园莳花,时时都在反省自己,过去几十年,学书不成去学剑,学剑不成再学书,日日都想着糟蹋钱财,真真像是着了魔一般。” 卢泉海拍拍他肩膀,道:“都过去了,明白了就好了。” 叶十九目露喜色,道:“我都想清楚了,这次前去投奔一妹,也不为求取富贵,只为做一个有用之人。” 座中三人,推杯换盏,絮絮叨叨述说过往情谊。 再听得一阵,魏先生拉一拉王恒小才的衣角,听壁角的三人起身。 夜幕已深,灶间门开着,见那男仆在灶间自斟自饮,扒在桌上定泱泱的。 三人索性轻轻开了侧门出去,料想那男仆次日发现,也不敢声张。 沿着巷子走到官桥,王才低低叹道:“这其中的缘故,还真挺曲折的。” 王恒凝思片刻,道:“好在结局不坏,各得其所。” 魏先生则是神思恍惚,不发一言。 夜晚城里有宵禁,三人便赶紧各自还家。 两名弟子不知道的是,魏先生第二日起便访遍兰溪县城里的各家银号,把四海银号的各样情况打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又把四海银号的各处分号地址抄录一遍备用。 斗转星移,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因魏先生是孤身在兰溪,王恒与小才家中人口众多,他们便去同仁塔院魏先生寓所吃年夜饭。 魏先生对两名弟子道:“等到春暖花开,我便要向山长告一两年的假,去海上游历,见一些没见过的市面。不知你们志向如何,我来替你们筹谋筹谋。” 王恒道:“我想成为一县之令。” 王才想了半日,道:“我年纪还小,还不曾想过,现下就是陪在公子爷身边,以后再说吧。” 魏先生盘算了一阵,道:“王典史的官儿做不长了,元驭大人是有大气运的人,你们回乡依附于他便是。时间不宜太晚,明春你们就返回原籍太仓考秀才吧,进学自不容易,先回去读书。” 何大奶奶自从长乐村接回了何秀才,夫妻已经和好如初。 她听闻得何秀才痴迷的画儿是张大姑娘家的,认定他二人有些因缘,倒同何秀才说:“我邀了媒婆去求娶张大姑娘做二房,如何?” 何秀才连忙摇头,道:“此番祸事,皆因我佻达,落难幸得家中有贤妻,再也休提此事。” 那日黄昏将雨,他恋恋不舍又回到张宅厅堂看画,当时他以为是叶宅,廊下忽然出现一个身姿纤袅,素白罗裙的少女。 少女轻语如珠,道:“元四家皆宗董巨,不为法缚,意向超外,黄大痴画原本董巨,而能神明变化,别出奇思,不拘守师法。” 何秀才惊喜道:“黄大痴专师董巨,必出以新意,峰峦浑厚,草木华滋,故为元四大家之冠。” 少女微微颔首,神情极为赞许,随手倒了一盏香茶与他。 何秀才见少女容貌灵秀无匹,见识与己深契,不由心生欢喜,香茶啜起来,直如琼浆玉露一般。 大雨开始倾注,那少女“哎呀”一声,拿起油伞便往外走。 何秀才顿时失魂落魄,呆立半晌,神差鬼使般跟在少女身后。 也不知怎么头脑发沉,渐渐迷糊起来。 大水将他卷走之前,他还在想,这少女莫非是山中的狐仙。 第一章 回乡偶遇 歌起处, 斜日半江红。 柔绿篙添梅子雨, 淡黄衫耐藕丝风。 家在五湖东。 作这首《忆江南》的官人,乃是大明朝南直隶太仓州人王凤州。 地陷东南,东南一隅有处曰苏州府,下辖一州七县。旧时评语曰:“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 时人言金银富厚,铜臭,铁刚,豆腐淡,叫化龌龊,纸薄,空心虚伪也。 看官,莫非太仓州最富,嘉定次之,常熟,崇明,吴江,昆山,长洲,吴县等而下之,好事者考校,金、银、铜、铁、豆腐、叫化、纸、空心非指实物,系指官缺的肥瘠,指在太仓州做官收入最厚,银低一等,铜铁再低一等,豆腐只够苦开销,叫化穷,要贴开销,纸薄,空心为空欢喜。 说书人一声长叹。 暮春三月,官道旁,老柳树下,挑着一个大大的茶字,一老儿一茅店,摆着七八张竹椅,三两个吃客,卖一些粗茶点心。 官道上走来风尘仆仆两个年轻人,为首的是个十六七的少年,着一身蓝色直裰,冠服秀整,身旁的少年春衫白袷,略小一点,满脸稚气。那白袷少年一屁股朝竹椅坐下,喘气道:“公子爷,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蓝衫少年掏出两文铜钱放在柜面上,对那老儿说:“店家,倒两碗佩兰茶,再来两个葱油饼便好。” 白袷少年咽咽口水道:“既要歇一歇,不妨在这里吃碗馄饨。” 少年嗤笑道:“我的小才哥,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可是得了太太的真传。” 小才尤自不服,待要说什么,蓝衫少年把蓝布褡裢倒一倒,道:“出门前太太给了一贯钱,一路坐船吃饭,不多不少还剩两文,前面去州城还有十五里地呢。” 王才咂舌道:“出门前状元坊何秀才送来一人一百两程仪,太太就给你一吊钱车马费?我娘还给了我几两散碎银子带身上,其余的都存了银号。要说由我请客你吃几顿也行,但我爹常常同我讲,咱们是出来帮人家的,讲究个客随主便,方能宾主相得。” 王恒道:“太太愁钱愁得整宿整宿的,要没有这一百两程仪,眼看着月底各个铺子都要来结旧欠,旁的不说,单三月初三女儿节大妹办的那场及笄礼,酒水是相熟的铺子送来的,还能欠一欠,凤钗是老呈祥定做的,必要结算给他们的。我把银子给了太太,人走了也算是眼不见为净。” 王才叹气说道:“就一时有了银子,怕是也不会去还旧欠,你信不信这会子大少奶奶撺掇着太太办赏花会呢。” 座中一位着灰布阑衫的少年,趋前施礼道:“小可长洲县费悦,敢问兄台可是要去太仓州城。” 蓝衣少年还礼道:“在下王恒,正是去太仓州城。” 费悦道:“小弟奉了母命,去州城投亲,因不认得路,冒昧求与王兄同道而走。” 小才洋洋得意道:“小费先生,算你问对人了,我王才可是太仓老土地,州城里几条桥,几棵树,几户人家都清清爽爽,包你寻到贵亲。“ 费悦拱拱手,道:”有劳小才哥了,我那表亲住在西门内皋桥下第三家。“ 三人谈谈笑笑,步履适中,不觉走出数里地开外。 突然费悦神色慌张道:“哎呀,我带着的一箱书忘记在茶肆了,真真斯文扫地。”把身上背着的蓝布包袱塞给小才,喊道:“王兄只管前行,我去取了就来。” 小才皱皱眉,道:“真是个一根筋,你待会自己沿着官道追上咱们。”说着拉上王恒就走。 二人徐徐而行,约莫一柱香时间,还不见费佑追来。 王恒道:“就在这等等他吧,保不准书箱太重。” 却见官道上三四骑纵马奔来,均是劲装打扮的魁梧男子,腰悬佩剑,样貌粗鲁。 几人瞥见王才身上背着的蓝布包袱,下马走来。 为首的一人满脸浓须,马鞭指着小才,喝道:“包袱的主人呢?” 小才望了望那几名男子,吃了一惊,用手指一指身后远处那座桥,道:“去茶肆找东西了。” 满脸浓须的男子,朝左右手下做个手势,两骑人马飞奔而去,兜了一圈,似乎一无所获,又调转马头,回来禀告道:“徐头,半个人影也没有。” 徐头怒道:“再去搜,我还不信他长翅膀飞了。” 说着朝王恒二人伸手,道:“包袱给我。” 王恒大骇,朝小才使个眼色,二人转身想逃,被一骑乘者鞭子抽在身上,反手夺了包袱去,拆开一看,几件破衣烂衫而已,显然不是要寻之物。 小才怒极,大声嚷嚷道:“反了反了,竟敢打我家公子爷,我们可是官宦子弟。来人啊,来人啊,抓强盗。” 那人问徐头说:“这二人怎么处理?” 徐头沉吟片刻,道:“带回去再说吧。” 刹那间,王恒身遭重击,眼前金星直冒,昏到在地。 时间不知过去几许,王恒知觉稍有恢复,舒展一下身体,除头部隐隐作痛外,全身并无伤口,四肢亦未受束缚。 黑暗中,他蹑手蹑脚朝前,似乎碰到了一堆稻草,搬开后,露出洞口,一个破晓前的夜空出现了,东方的启明星很耀眼,王恒推测此时约莫是寅时上下(早上五点)。 借着启明星的光亮,回头看到洞内还躺着一人,王恒急急把那人抱起来,正是小才,轻轻摇动他,过了好一阵才醒转。 小才愕然道:“公子爷。”王恒捂住他嘴巴,压低声音说;“小声点。” 他们随身的行李也被扔在地上,包裹中的过路凭证,替换衣衫幸而都未失去。 二人默不作声,走出洞口,天色又亮了一丝儿,看得出方才栖息的地方,是农田中堆起的泥山,江南乡村兴修水利,人工河挖出来的土方,垒在农田中,有时也挖一个洞出来,方便放置农具和田间休息。 二人驻足观察了一会儿,外面竟无人看守。 事不宜迟,他们不辨东西,沿着田垄奔跑,忍着饥肠辘辘,一口气跑出七八里开外,料想已经脱离了险境,才放慢了脚步。 天光渐渐放亮,有乡农去田间上工了,二人只装作迷路的客人,一位热心的老丈给他们指了指路,原来这地界,倒比昨天的官道离州城远了,去太仓西门足足还有二十余里。 小才捂着胸口道:“阴沟里翻船,被费悦那个小子害死。” 王恒一声苦笑,道:“我细细回想起来,那多半是一个姑娘。” “费悦的青布包袱,是半新旧的,显然用过不止一次,包袱皮是鸳鸯戏水图案的蓝印布,我们这样年纪的少年郎用,似乎不太合适,我们的包袱图案一般是状元及第,或者太平景象之类,但倘或是个大姑娘背着,那就差不多了。” “费佑的右手中指上没有老茧,可见他绝对不是读书人,偏他又穿着澜衫,只能推断是故意乔装。这一点不能直接指向他是女的,奇怪的是,他左右手掌都有一层薄茧,端看他的气度又全然不像是做粗活的。” 第二章 鹤来堂 两人又饥又饿,见村庄上一家农舍前桃子树挂满了半生的青毛桃,活生生咽下口水,想来二十余里路还支撑得住,强忍住没做毛贼。 桃树边上有一条小河,王恒踏上了河边上的水桥,对着河水看看倒影,用河水擦擦脸上的灰。 “公子爷,这都逃难了还没拦着您臭美。”小才不失时机怨怼。 王恒一边从包袱里取出身干净衣衫换上,一边指着小才的脸说:“这里,这里,都是灰,你也赶紧擦一擦,换一身衣裳,咱们这样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还灰头土脸的,敲得开大伯家的门吗?” 王恒的大堂伯王元驭,时任正三品户部右侍郎,传闻即将入阁为次辅,乃是前途无量的京官。 王元驭出生的时候,吴氏太夫人梦到一群家雀儿在门楼上鸣叫,雀同爵,兆头极好。王元驭自小过目成诵,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二十四岁应天府乡试第四名,嘉靖四十一年,年方二十八岁,高高得取中了会元,殿试榜眼。 小才担心道:“要是大夫人不留我们住在府里,可怎生是好。” 王家三房的祖宅,早已被他父亲顶给了二房换了银两。 王恒苦笑道:“我思前想后,至不济去大父墓前结庐而居,族里帮衬个三升五斗,也能过活。” 小才险些笑出泪:“这是什么馊主意,大老爷是族长,大夫人不能不管你。” 王恒又道:“你到时候投奔你表姑妈去,娟嫂管着大伯府上的厨房,有几分得脸,总能在大伯府里给你谋个跑腿的差事,我还等着你接济。” 王才的表姑嫁与同村顾氏,在元驭大人桂榜中式时,顾家便全家投身于王家,此时虽属奴仆,其实比仍是良籍的王才家体面多了。 小才想了想,道:“这么算来,我倒是比你出身好。” 他生长在浏河靠近长江畔的村落里,村西王家是太原王,拥有近千亩水田,大房二房都有人考取进士做大官。 王才家是村东王家,属于刚巧也姓王,是个只有几亩地的小自耕农。他父亲跟随王三老爷去兰溪做小官前,只略略认得几个字,当然也无从考证自家的谱系,对外只攀附称是本家。 王才村居时,每日清晨去水边割羊草,听到村西王家大宅里跟他年纪相仿的童子在朗朗念书,暮色来临前,再要割一次羊草储备起来,听到王家大宅里的童子仍然在念书,那时他年幼也不知道干吗要读书,但不用干活总是好的。 以至于心里愤愤地想,出身不如人有甚么办法。可太原王这一家子人精,偏偏出了王三老爷这个异数,仗着三品大员的势,还坐不稳一个芝麻绿豆官。 两个年轻人脚程还算快,忍饥挨饿从阡陌田间走到一条稍宽阔一点的泥土路上。虽然王才的散碎银子还在身上,一路却甚是荒僻,野店也不曾碰到一家。 前头有个晒谷场,此时停着数辆马车,已及众多箱笼物事,一群男男女女好像正在吃早饭。 晒场上支起了锅子,有个胖子下了油锅在贴糯米饼,兹兹的油香四溢。 王才低声道:“糯米饼里肯定放的草头馅儿。” 王恒忍不住咽了口水道:“也有可能是豆沙馅儿。” 王才闻着香味道:“必定是两面焦黄。” 紧接着两人腹鼓如雷,盯着油锅瞧得眼睛冒火。 这时迎面走来个柳眉杏眼的女郎,粗布袄裙遮掩不住她身段袅娜,丽质天生。 她展颜一笑,不尽的亲切之意,道:“两位阿弟可是饿了,我让老李给你再贴几个。” 稍等片刻,老李用油纸包着饼送过来,王恒和王才赶忙道谢。 老李笑道:“大姐吩咐下来,也不值啥,不用谢不谢的,这是行路人的本分。” 王恒见他和气,索性跟他问了问路。 老李道:“咱们是去黄渡镇,前头就要朝南走了,你们去太仓州城,那还得往东走。” 一油纸包的饼子足有八个,并且体贴的有甜有咸。 靠着这几个饼,走了两个多时辰,忍饥挨饿紧赶慢赶着饭晌进了城门。 太仓城比兰溪县城小,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王侍郎的府上。 这是王氏大房十年前在城里新起的宅子,目前只居住着大房侍郎大人一家,人口颇简单,规制却极恢弘,是太仓城里首屈一指的豪宅。 整条街只住着王氏一家,邑人就称为王衙前。 至于王氏祖居,则在二十余里外的浏河乡下。 侧门虚掩着,小才认出来看门的是他表姑的公公,心中一乐,喊道:“福林公公,您老又富态了。” 福林腆着小肚子,眯起老花眼认了好一阵,道:“哎呦,这不是三房的小才嘛,你们老爷打兰溪回来了?” 小才指一指王恒,道:“我跟着七公子回来的,还要烦请福林公公去通报一声,七公子给大夫人请安来了。” 王恒虽是个小小少年,那也是正经的主家,福林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去内院通报。 不过片刻功夫,就有婆子来领他进外院,穿堂入院一路花木葳蕤,来到三间抱厦厅。 朱淑人年约四旬有余,面目娟好,微有发胖,着一身家常玉色松江细布袄裙,正靠在椅上翻账簿。她是嘉定知县的长女,未嫁之前就帮着治家,素有能干之名。 王恒疾步趋前,深深地作了个长揖:“给大姆娘请安了。”太仓土话,伯母叫作姆娘。 “七郎,坐到这里来。”朱淑人眼光扫一扫,丫鬟搬了一个圆几在她下首,“饭可用过了?” 王恒尴尬一笑,说:“还不曾。” “传娟嫂摆饭过来,就在这里吃。” 王氏号称北宋名相王旦后裔,一直是耕读世家,真正发迹则是王元驭考中进士之后,乡居规矩并不大。 “你们家老爷真糊涂,怎么一两个老成管事都不派,让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回乡,兰溪到太仓几百里路也是有的。”朱淑人向来看不起三房的这位叔叔,贪花好色,懒散无能。 “家里头今年又添了一个小兄弟,两个小妹妹,大哥旧年娶了嫂子,统共就几房家人,老爷委实派不出人手了。”王恒笑道:“一路都是坐的船,也并没有走几里路,我是一意要科举的,权当是历练历练,况且侄儿还没参加过童子试,早一日回乡,也好多温习温习。” 朱淑人知道三房什么都缺,独独人丁兴旺,王恒在家中小排行第三,族中兄弟大排行老七,爹不疼娘不爱的,偏生一门心思要读书进取。 她不由心生几分怜惜,便说:“还有半年县试就要入场,你索性住下来,得闲也能让你大兄指点指点。” 王恒的大堂兄,是远近闻名的才子辰玉公子。 因是王元驭的独子,十八岁中了乡试第一名解元,无端被人诬陷作弊,尽管他在复试又取得第一,言官们对他父亲王元驭的弹劾却未停止,辰玉公子便没参加进士试,乡居与江左名士诗画唱和,又写过几个南曲剧本,一时俨然名家。 “那敢情好,只怕我程度太差,辰玉大兄借几本书给我先看起来,瞧不明白的地方再问。”王恒突然有些心虚,他岂止是程度太低,除了魏先生指导他这一年,他父亲根本没给他请过先生,早先跟着几个蒙童读过两年三百千,至今不过粗通文字而已。 朱淑人点点头,道:“也好,你大兄懒怠与人交往,如今长住在南园别业,他从前的外书房鹤来堂,成亲后好几年不曾用过,先与你住着,他举业的书箱都在那里,便是亲笔做的笔记也都在,你自行翻阅吧,等他归来再叫他给你看看文章。” 待王恒用好饭,朱淑人便命王辰玉的继室冯氏派人重新打扫一下外书房,换上干净的被褥,送王恒先去休息。 鹤来堂离抱厦厅不远,内院最西厢三间,植了几株木樨花,大约是取蟾宫折桂的好兆头,间壁有个月洞门,入门便是花园,住着闺阁小姐,轻易没有男仆出入,极是清净的去处。 三间屋子打通,轩敞无比,南窗下放着一个黄花梨大案,案上叠着各色法帖,另一头摆着个西洋水精花瓶,插着满满一囊木香花,芬芳怡人。 西窗下挂着一大幅秋山红叶图,提款为蘅芜室主人,大概是辰玉公子自己的手笔。 北侧,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挂着雨过天青的蚊帐。此外,便是高入房顶满架满架的书。 王恒正对大兄这样的富贵闲人表示羡慕,看见游廊上小才抱着行李而来,二人相视一笑。 跋涉数百里,总算取得了第一步的成功。按照魏先生给他的谋划,有了容身之地,还能清清静静地读书,接下来,就得用功求取功名了。 第三章 市舶司 休整数日,旅途带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王恒自知基础太薄弱,遇到魏先生,才指导了他一些笔法,满打满算只练了年余,对于志在科举的抱负,显然是不足的,所以每日里勤练书法,不敢懈怠。 这一日午后颇有些昏昏欲睡,春困得紧,便拉上小才往府外走一遭。 “公子爷,咱这是要去哪逛逛?”小才问道。 “被人敲了一顿闷棍之仇,你不会忘记了吧,西门内皋桥下第三家,去瞧瞧。”王恒道。 小才摇摇头说:“不成的,那姑娘只是随口一说,多半是编的。” 王恒笑吟吟地说:“便去看看又怎得,或许有些蛛丝马迹呢。” 王宅到西门不算太近,二人在大日头底下晒得汗津津的,方才到了皋桥。 皋桥下第三家,一望之下,王恒不禁愣住。那是一所雄壮的房舍,官府衙门的格局,围着高高的围墙,大门前有官兵守卫,正中悬着黑底鎏金的匾“市舶司”。 大明朝对于贡使团的货物,一般由市舶司码头刘家港进入市舶司库房,除去送到帝京的直供,其余便由当地官府按等级购买,因此,是很重要的官府衙门,派重兵把守着。 二人面面相觑,王恒不露声色,假装观看风景,绕着市舶司的围墙走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不免垂头丧气起来,索性倚在皋桥栏杆上吹风,欣赏这建于元代至正年间的古桥。 极目四望,只见市舶司围墙内一棵大槐树枝杈上飘着一面小小的锦旗一样的物件,王恒定睛一看,依稀可见小旗上绣着云朵一样的图案,似乎还绣着字体,但实在辨不清了。心中一动,但终究一无所获。 王恒思忖着问道:“重兵把守的市舶司,怎么会有人在树上挂莫名其妙的旗帜?” 小才迟疑了一下,道:“对呀,也不可能是顽童所为,再说,干嘛就系在靠近围墙的树上,为的是风一吹就飘出来?” 王恒道:“旗帜也许是传递消息的工具,可是,要传给谁晓得呢,跟那个姑娘有没有关系呢?” 小才摇摇头说:“这事儿透着诡异。” 二人商谈良久,不得要领。 回到王宅,门子福林伯道:“七公子,夫人请你去抱厦厅待客。” 王恒想既然在内院待客,想必也是通家之好,也不必去换衣裳了。 朱淑人育有一子二女,独子辰玉公子长住在南园别业,王恒回到太仓已有数日,仍未能一见。辰玉公子一妻一妾,暂无所出。 此外,宅里主家便再无男丁,也许,这也是朱淑人收留他的一大原因。 抱厦厅上,朱淑人下首坐着一位青年书生,面如冠玉,观之可亲。从衣着来判断,是一位有功名的儒生。 朱淑人喜气洋洋说:“七郎,这是你伯父的弟子玉铭,前两科的二榜进士,你伯父派他来报信的。” 王恒作了个长揖,道:“小子王恒见过玉铭先生。” “世兄,大喜。”玉铭拱拱手,喜笑颜开道:“当今圣上钦点了老大人升为文渊阁大学士,申相公为首辅,许相公和老大人为次辅。“ “圣上感念恩师辛劳,特特给假三个月,让大人返乡探亲,过了生辰再入阁大用。” 原来玉铭先生虽于数年前考取二甲进士,却只在福建做过一任知县,现今只在帝京赋闲,写南曲话本为生。 他新写成了一本《海棠阁》,曲折缠绵得很,极得元驭大人的喜爱,便命他排演成剧,在寿宴上献演。 时人都以听南曲为乐,如朱淑人这般的内宅妇人,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既是老相公吩咐的,或是买几个小戏子,或是请名角,也都便宜,这些都让大爷来处理,让他给他老子也尽尽孝,倘有他懒怠得做的,七郎给他跑个腿。“朱淑人嘱咐道。 王恒连连称是:“大姆娘说的极是,大伯的好日子,要是侄儿不出力,都不好意思沾光看戏了。” 王宅极大,朱淑人亲自吩咐管家王根,把玉铭先生安顿在外跨院专供门生好友来小住的深柳院,又着王根挑几个小厮去伺候。 玉铭道:“师母原是爱惜赏赐,学生从家里带足了仆从,尽够使了。” 朱淑人点头允了。 次日清晨,传来南园别业辰玉公子的口信,他已经请了南码头曲家良辅先生的高足赵瞻云来府上当教习,买小戏子教导起来太过费事,请了一个戏班来排演《海棠阁》。 大兄近期并无回府的计划,吩咐他自行翻阅,博览群书,朝廷取士最重台阁体,让他得闲写几张大字送去南园,也好给他点评一番。 至于玉铭先生,他未加提起,似乎大兄并没有与他会晤的打算。 紫藤淡雅海棠争艳,王宅一派生机盎然。王恒伏在黄花梨大案上发呆,发愁怎么写一个横幅大字,他这个失学儿童哪知道什么叫台阁体。 小才来报玉铭先生派小厮给他送礼,王氏主家人人有礼,给他的是宝砚两方,京里时兴的新书两部,南曲《海棠阁》印本一册。 愁上加愁,王恒愁的是还礼。 他身无分文来到伯父家,账房支他一个月一两月例银子,新做了几身时令新衫,鹤来堂一纸一笔全都是堂兄的。 “秀才人情纸一张。”小才道。 王恒简直悲从中来,说:“玉铭先生可是二甲进士,我这笔三脚猫的字儿,还能送他?” 小才摇摇头,说:“公子爷过年时候画的灶王菩萨,年画大阿福,街坊们不都说画得好。” “你当玉铭先生是咱们兰溪县衙的差大哥。”王恒松了口气道:“被你一启发,我倒想起来,辰玉大兄的废纸篓里画坏的小品不少,我瞧着也是好画了,他几年不进这鹤来书房,兴许早忘记了,我挑个一幅提个款,回礼也就出来了。”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小才忙道:“昨儿听我那姑表兄弟说,大爷似乎不大待见玉铭大人,这几年玉铭大人年年来太仓,大爷从未接待过一次,只推说在闭关。” 王恒摇头叹道:“如此我只得费些口舌,空口谢他一谢,也就是了。咱们全部家当也就是二两银子一百个大钱,够使什么。” 第四章 登云班 天光近午,王宅各人都由厨房送到各自院落吃饭,这个时辰去深柳院拜会玉铭先生,倒有些不便了。 王恒索性把《海棠阁》翻一翻,也能有些谈资。 《海棠阁》说的是青年举子梅松柳常常梦见一个美丽的庭院,海棠花下立着一位佳人朝他微笑,告诉他与之有姻缘之分。 建业刺史家的女儿罗棠儿深居闺阁之中,才貌双全,春日游园梦见一位俊俏的书生向她求欢,两人在海棠阁幽会。罗棠儿从此相思成疾,愁病而死,埋在后园的海棠花下。罗刺史升任京官,罗家园林便冷落下来。 书生梅松柳进城乡试,借宿在罗氏旧园中,与罗棠儿的鬼魂相遇。在海棠仙子的帮助下,罗棠儿复生,与梅松柳结为夫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王恒亦是个青春少年,看了不由痴倒,如此良辰美景,如此锦绣词章,真真是口齿噙香,叫人爱煞也末哥。 “玉铭先生真是大才,我真得马上去拜访他,跟他攀谈几句都会有进益。”这样的名家,特特送了表礼给自己,王恒简直不胜荣幸,将没有回礼的事抛之脑后。 小才嚷道:“我也认识几个字,公子爷看完了也给我进益进益。” 二人从游廊上出内院,穿过正厅,往东便是深柳院,离鹤来堂颇有些路。 深柳院中,玉铭先生的小厮钊儿正在洒扫,原来却不巧,先生出门访友去了。 王恒怅然,只得没精打采地踱步出院,春庭寂寂,只听得天井里有年轻女孩子的嬉笑声,小才闻声而去,回来说是天井里有本大木香盛开,二堂姊王焘贞的侍女在剪木香花玩耍。 说起来这位堂姊,六年前许配给了浙江布政使参议徐家的次男,刚刚下了聘礼,徐家的公子却因病辞世了。大伯和大姆娘都要为她另许人家,但,王焘贞一心要守这望门寡,已于数年前入了道成了一名女冠,道号叫做昙阳子,此时,倒传出了好大的名头。 家人在太仓城外给她盖了一座恬澹观供其修行,舍不得她清修,只叫她数月去一次,平日里仍住在花园堂楼上,与闺阁小姐无异。 王恒平日里常被朱夫人招去一同用饭,却一次也没有碰到过这位堂姊,可见她与朱夫人并不接近。 元驭大人并无妾室,子女都是朱夫人所出。朱夫人乡居寂寞,在王恒看来,是极容易相处的,何况是骨肉至亲,这样想来,堂姐还真是个怪人,对家人这样的冷心冷性,而一意守贞,又让人不得不赞叹“不悔情真不悔痴。” 总而言之,一家有一家的烦恼,王恒家的烦恼就是父母没有成算,父亲连个微末小官也当不好,母亲管不好家,姐妹兄弟人既众多,争吃争穿,三文钱一支的绢花都能干上一架,他在家时只看着叹气,忽然也有点想念他们。 回到鹤来堂,给父母写了一封信报了平安,差人送去了邮驿。 两日后黄昏时分,小才看热闹回来道:“今儿戏班子来了,赵瞻云先生亲点的头牌花旦,驰誉江南,你猜猜是谁?” 王恒没好气说:“我哪猜得到,我听戏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还是跟着太太去看的社戏。” “驰名江南的登云班,着名的惠云师傅,大奶奶特地嘱咐王根大叔要抬举他们,把他们安置在外院东侧的棠梨院,家下兄弟姊妹们,多少人围在那里看。”小才说得眉飞色舞的。 “看见了?标致不标致?”王恒有些好奇。 “头牌呢,哪有这么容易看见,轿子抬进去了。”小才不无遗憾。 “来日方长,惠云姑娘得在府里排练一阵子,早晚能见着。”王恒拍拍小才的肩膀。 不想机会来得很快,朱夫人派王恒三两天去一次棠梨院,看看瞻云先生有没有什么需求,再问问排曲的进度,务必要赶上六月初六老大人的寿辰。 谷雨之后初夏已至,王宅满眼的葱郁,各色草木积蓄着能量疯长。午后,突然打了个闷雷,天色阴云密布起来。 棠梨院中传来悠悠笛声,王恒抬脚进门,只见戏班子的人都围在游廊里,一个穿灰布夹衫面目清癯的中年文士正在对着两位旦角说戏,笛师这时吹奏起混江。 正旦翘起兰花指,唱道:“青鸟瑶台香笺传,佳期暗订随人愿。惊惊羞羞由人恋,不觉神眷。”一边,做出无限娇羞的模样,左手扶额,头低得似要落入尘埃。 王恒看过《海棠阁》,知道这是第三折《佳期》的一段。 小旦迎上,开唱:“姊姊。。。。。。”声音戛然而止,只见,正旦摇摇晃晃,滚落在青砖地上。平日里练曲都是不上妆的,此时素颜更显得惨白,竟双目一闭晕了过去。 恒看得仔细,正旦的眉目,分明是晒场赠饼的女郎,铭记于心的温柔亲切,同今日僵卧倒地,气质虽然迥然不同,但无疑是同一个人。 还是那个中年文士反应快,一把捏住正旦的人中摁了下去,一边唤道:“惠云,惠云。” 良久,惠云悠悠醒转,便由仆妇搀扶着回了卧房。 中年文士朝王恒拱拱手,道:“想必是王七公子,赵某有礼了。” 王恒打探到赵瞻云也是白身,交往便轻松多了,道:“瞻云先生是大兄至交,久仰久仰。” “不过是辰玉公子的抬爱罢了。”赵瞻云随口道。 “惠云姑娘平日里看的是哪家的大夫?不妨告诉我,让家里的管事请来给姑娘把个脉。”王恒道。 赵瞻云派了个小丫鬟去传话,不久小丫鬟便来回复道:“惠云姑娘说并无大碍,不过是午后有点闷热罢了,也不用请大夫,瞻云先生的医理是极通的,请他瞧一瞧也就好了。” 赵瞻云忙道:“如此失陪片刻。”说罢急急走了。 这一诊脉,却费了不少时间。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王恒无事可做,只得跟笛师讨教起笛子来,算起来,他小时候跟着家下人学过几天笛子,也能不很连贯地吹几支小曲儿。 那笛师在江南一带也有些个微名,见王七公子对吹笛子感兴趣,打点起全身的本领来应承。倒把王恒窘死了,他那点子吹笛子的经验,可怎么能吹得像笛师这么繁复的曲子。 幸而,赵瞻云从内室出来,解救了王恒。 第五章 王宅日常 赵瞻云似乎有些疲惫,脸色不怎么好。 “无事无事,惠云前两日练曲练得稍晚,有些疲乏罢了,清清淡淡的粥饭吃两顿,也便好了,她是走三关六码头的人,不是贵府上的女眷,哪能这么娇弱。”赵瞻云解释道。 从棠梨院出来,雨已经下得极大,笛师塞给他一把油纸伞,暴雨把暑热一洗而空,感到阵阵凉意。 晚间用饭,王恒见小才在剥腌鸭蛋,笑道:“立夏才吃过腌鸭蛋,怎么又吃了。” “听我表姑说,周姨太近几日胃口不开,派她身边的大丫鬟到厨房里踅摸了半天,总觉得没有可口的,还是腌鸭蛋盐津津的过饭还有些滋味。既是周姨太屋里有,别的院索性也都给了。“小才道。 周姨太是大爷的妾,说是妾,也是好人家出身,伺候大爷的年头倒比继室冯氏还要久。 王恒道:“周姨太不言不语的,倒不大像挑吃挑喝的人。” 小才道:“可不是嘛,周姨太常年在内堂念佛抄经,只还未茹长素,她屋里的人等闲都不出院门,今儿竟到厨房挑菜吃,我姑妈都啧啧道奇呢。” 王恒抬手倒了盏茶,呷一口说:“惠云姑娘竟然就是路途中送我们饼吃的那位大姐。” 王才道:”我有时想起来就疑惑,那一群人是干甚么的,若是戏班子,那就对了,咱们去看看惠云姑娘。“ 王恒道:”可是,惠云姑娘看来已经完全忘记你我了。“ 雨后的的夏夜格外不平静,一阵阵欢快的蛙鸣吵得人难以入睡。 王恒清早起床,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顶着两个黑眼圈。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卯时必须练一套八段锦。原先魏先生教他时,也没好好练,自上回旅途遇险,他自觉身体羸弱不堪,起了心要好好锻炼。 然后开始坐在桂花树下背书,对,是背书,因无人指导,王恒只得把大兄留下的程文先背下再说,他年纪不算很大,如此一来也背出来不少篇,恍惚觉得肚子里也有些货色了。 鹤来堂间壁是月洞门,连通花园和内院。此时东方既白,有两名丫鬟提着食盒朝花园而来,看模样是厨房送朝食的人。 只听一名丫鬟一边笑嘻嘻地说:“香草妹子,前儿你不是说家里的小妹妹想要挑进内院吃工食。” 香草惊喜道:“燕草阿姐,你可有门路?” 燕草道:“告诉你一个巧宗,棠梨院里住着登云班的惠云姑娘,等大老爷的寿辰唱好了戏,十有八九要抬成新姨太了,总也得挑一屋子人去伺候,你去惠云姑娘那里奉承几回,再跟王根婶子讨个情,可不就成了。” 香草道:“不是说请来给大老爷献寿,唱玉铭大人的新戏,怎么又跟大爷扯上关系了?” 燕草低声道:“二门上阿兴亲口告诉我的,昨日黄昏时分大爷回来过一次,给夫人请了安就去了棠梨院,待到三更半夜才走的,跟大奶奶连面都没照。” 香草迟疑道:“可一个戏子,虽说是当红的旦角,能进咱们阁老府?” 燕草手指撮一撮她的的额头:“要不怎么说你太呆了,大爷要干的事,哪一桩是做不成的,况且府里连个小公子小姐儿都还没有,夫人常常说要大爷多置偏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大爷的脸。” 王恒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踱出院门,他知道府里叫甚么草的都是打杂的小丫头,名字带香才是各房管事的大丫鬟。 那两个小丫鬟见一大早有人站在院门口,倒唬了一跳,朝王恒福了福,快步而去,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 七公子的亲随王才这些日子很惬意,他年纪还小,没人使唤他干活,王才的表姑是大厨房的管事娘子,他没事就在大厨房耍。 他对红案白案都有点兴趣,大师傅上灶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大厨袁师傅瞧他好玩,也不用他偷拳,教了他几手。 他小人家喜欢吃甜食,自己琢磨做了个油汆番芋圆子,彼时番芋传入中土时间尚短,花色品种均不如后世那样丰富多样。番芋馅和上水磨糯米粉,搓成圆子,也不要什么手劲,下油锅一汆就熟了,味道居然还不错。袁师傅给朱夫人试过一次新品,还得了夸赞。把他兴头的,天天乐不颠地在厨房打下手。 王恒见他厨艺学得不错,问他有啥诀窍,小才竟含蓄地说:“生的变变熟,咸淡、火候弄好,要啥诀窍。”他谦逊起来,与平时判若两人。 王宅的规矩,除了住在后花园的二小姐那房人,是由厨房送饭过去,其余各院都是按着饭点派下人来领。 短短数十日,王才已经把府里的各色人等认识了一多半。还有小丫鬟尊称他才大叔的,恨不得写信去诸葛村跟诸葛岘显摆显摆。 这一日,日头已经西沉,王才把鹤来堂的份例在食盒里装好,正要走路带回去。 只见一个丫鬟从燕草手里接过提篮离开,王才瞧着她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人有点熟悉,肯定在哪里见过,背影快要消失在走廊里,王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官道上陷害他们的害人精费悦,公子爷说是个姑娘,还真是。 王才一蹦三尺高,冲出去大喊:“呔,给我停下来,停下来。” 那丫鬟回头望了望,立刻跑得飞快,手提着那么沉的提篮,楞是把小才甩开一箭开外。三步两步跑进后花园的月洞门,园子里假山叠石甚多,眨眼功夫就不见踪影了。 小才累得喘气,气得跺脚。又不便在花园里多留,只得回到厨房。 问燕草那个面生的丫头是哪房的,燕草也不认得,只晓得她领的是棠梨院戏班班子的份例。 这丫头还真是狡猾,把他引到花园,分明是指东打西,让他误以为是二小姐房里的人。 小才垂头丧气回到鹤来堂,把才刚的经历告诉王恒。 “想不通啊想不通,我王才那是小长腿,出名的腿脚利索,竟然跑不过一个毛丫头。”小才抓耳挠腮的。 “让你天天起不了早,一个月就练两回八段锦。”王恒继而安慰他的亲随道:“追不上也就算了,这丫头明显是身上有功夫的,她要不是还避讳着人,早就高来高去了。真把她逼急了,能给你下杀手。” “咱们去棠梨院堵她,就不信她不出门了。”小才兀自恨恨不已。 “这会子她不是逃走了,就是躲哪角落里了,你上哪里去找她。她又是惠云姑娘戏班的人,也不能叫王根管家拿她。”王恒道:“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她有什么图谋?” 小才惊惧道:“不定是江洋大盗派来踩盘的?” 王恒背负双手,沉吟片刻,道:“就你我二人,身无余财,我父亲又只是个芝麻绿豆官儿,自然没有叫人觊觎的地方,若是让人图谋的,只能是王宅里的人,大伯父,辰玉大兄,或者,还有惠云姑娘。可我觉得不会是匪类,太平盛世,州城之中,哪有敢冲着阁老府来的强盗。” 小才点头道:“还得我们装作无事,时时盯着点,要是贸然说了出去,岂不打草惊蛇,又吓到了夫人奶奶们。” 王恒忍着笑道:“是极是极,咱们路上失察遭了道的事,太毁形象了,不说为妙。” 小才深以为然。 第六章 说媒 王恒每天上午巳时(上午九点)上下给朱夫人请一次安,那时朱夫人在抱厦厅回事,家下中馈现在都由冯氏嫂嫂做主,大事拿不定主意的,就在这时候回给朱夫人定夺。 骤雨初歇,抱厦厅外榴花胜火,芭蕉青翠欲滴。 这一日王恒刚踏进门,大丫鬟桂香笑着迎上来招呼他:“可巧可巧,才刚夫人在说三缺一,伤人心,可不七公子就来了。” 王恒笑道:“大姆娘有耳报神相助。” 朱夫人唤他坐到身边,说:“七郎,最近太仓卫所时兴出来的麻将牌,实在好玩,让桂香教你一下,吾倪打它八圈。” 王恒故作为难,说:“不敢不敢,我一穷二白的,输了只好给大姆娘做长工。” 桂香促狭地说:“就为了七公子胆子小,我还非得收你这个徒弟,教会你显显我的本事。” 朱夫人哈哈一笑,道:“桂香,借你徒弟两吊钱赌本,壮壮他的胆。” 在深柳院作客的玉铭先生也在座,闻言道:“师母未免太厚此薄彼了,我也是桂香姐姐的徒弟,怎得不叫桂香姐姐也借我几吊钱使使。” 王恒与玉铭先生见礼,谢了他赠书的美意,打趣道:“玉铭先生是做过县尊大人的财主,竟还要跟我这个苦哈哈比。” 玉铭接话道:“世兄,我这个落职的县令不值钱,这不是帝京混不下去来投靠恩师师母了。” 桂香抱怨道:“都是大家子的公子爷,怎么不比我一个丫头有钱。” 王恒道:“阖府的丫头,也只得桂香姐姐一个二两的,头一份。” 朱夫人攥着桂香的手,喜悦道:“都赏他们两吊钱,省得你们掐起来。” 太仓麻将是太仓卫所看粮库的人发明的,看仓库的人为了防止麻雀偷吃粮食,天天都在打麻雀,日子枯燥无趣,倒发明了这种麻将牌,一时风靡了娄江。 麻将极简单易学,庄家摸十四张牌,其余人摸十三张牌,桂香略指点了几盘,王恒也就上手了。他和牌不论大小,有吃就吃,有碰则碰,二三花的垃圾和也不嫌弃,以新手居然和桂香两人暂时小赢,王恒不想自己于麻将牌这里颇有天份,都有些飘飘然了。 朱夫人的牌技最熟练,可惜运气不怎么好,一直摸不到好牌,几圈下来略输了些小钱。 桂香坐王恒对面,忽尔伸出三根手指揩汗,左手揩了换右手,始终三个手指,王恒心中一动,见手里有一张“三梭”,便对了出去。 只听朱夫人把牌一摊,大笑道:“碰胡,七郎出冲给我了。” 玉铭先生的牌品自然是最好的,他出牌很爽快,先出牌,再摸牌,异于常人,因此坐下来几圈都没能和一局。 玉铭先生谈笑风生,也不以为意,终于做成一局大牌,清一色杠上开花,一举扳回损失。 王恒心里嘀咕,这位伯父大人的高足,显见得是个极其自信的人,难怪进能做官,退隐能写话本子。 午时用饭前牌局结束,输赢很小,趣味良多,可谓皆大欢喜。 朱夫人又留他们说了会儿话,说起玉铭先生他那发妻已经亡故两年有余了,朱夫人倒有些心情复杂,暗道若非横生枝节,当年早就佳事已成,彼此都不必如此自苦了。 朱夫人正色道:“为着子孙计,也该续弦个媳妇,倘你有心,我这里有门极好的亲事说给你。” 玉铭先生却害起了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恒生怕自己在场,令别人不自在,嬉皮笑脸站起来跟夫人告退道:“今天大姆娘吃素,侄儿就不陪你用饭了,侄儿还是大鱼大肉的香甜。” 朱夫人点头:“去吧去吧。” 回书房路上,王恒暗暗琢磨,前一日,二房家驭大人的正妻庄恭人带着庶女三姐儿来访,叫他也出去见了次客,想来就是为了三姐儿的姻缘来的。 二伯父家驭大人在河南做正四品知府,他家的庶女高不成低不就,玉铭先生堂堂的二榜进士,年纪还轻得很,给他做继室可算得很好的出路了。 另外,该想办法挣点钱了,三房的老宅和田地,都已经被他父亲顶给了二房,他们全家早就身无恒产了。 靠一个月一两的月钱,在大伯府里混日子是够了,可是他将来还要科举,还要游学。现在他年纪还轻,参加县试府试院试,大伯父于情于理应该愿意出资,倘若屡试不第呢,万没有单靠伯父接济过日子的理。 假如将来读书不成,要寻个营生,也多少需要一笔资金。 怎么才能挣到银子呢,他全家素来都是好吃懒做的货,从无人教导子弟营生,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也只得先丢开。 王才一直在找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时不时去瞄一眼棠梨院大门有没有人进出,没事就在府里四处兜圈,连在厨房学手艺的事儿都先搁下了。 这一日午后时分,天色晦明不定,静得没有一丝的风,与初夏天气不相宜的奥热,也许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吧。他又兜到后花园假山那里,只听见“嘤嘤”哭声,园子里的粗使丫头小芍一屁股坐在湖边上,哭得鼻涕眼泪直流。 “小芍妹子,啥事这么伤心?”王才向来很有正义感,见不得欺负人的事儿。 “小才哥。”小芍擦了擦鼻涕,说:“孙婆婆病在床上起不来,叫姐姐们给她逮二三十只蛤蟆,姐姐们一个个都不动手,只命我一个人去逮,我又不识水性,上哪抓这许多蛤蟆。” 孙婆婆是王二小姐王焘贞身边得用的老妈妈,平常都在恬澹观打点事务,这次回到后花园香涛阁来,可见是病得不轻。 “不就是逮几个蛤蟆,也值当哭哭啼啼的。”小才拍拍胸脯,说:“包在你小才哥身上。“ 他去厨房借了一把烧大灶的火钳,拿了一个麻袋,叫小芍给他张麻袋。 天气闷热得很,平时在后花园湖边上爬来爬去的癞蛤蟆都被烤得不见了踪影。”啪啪啪啪”雨点毫无征迹地落下来,白花花一片,风呼呼刮起来,把大树吹得东倒西歪,湖边顿时活跃了起来,听着蛤蟆的瓮声瓮气,小才颇费了些事,用火钳从石隙,草丛里夹到数十只,用草绳紧紧扎住麻袋口,交给小芍。 “赶紧交差去吧。” 小芍福了福,背着麻袋一溜烟朝香涛阁而去。 雨水从头顶流下来,小才揉揉眼睛,简直睁不开,摸摸身上已经湿透了,连忙跑出月洞门,回到鹤来书房。 “我的小才哥,你逛个园子怎么湿得通通滴。”王恒好整以暇地在几上看书,冠服整洁,故而喜闻乐见他的小亲随出丑。 “好人好事遭天谴。”小才一边擦脸,一边说:“我帮香涛阁的小丫头小芍逮蛤蟆去了。” “逮蛤蟆?” “对,帮孙婆婆抓的。” “孙婆婆要蛤蟆干嘛?” “这就不晓得了,也许是二小姐要。” 闲云野鹤一般的道门中人,叫下人抓蛤蟆来做甚,王恒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位堂姊昙阳子,真是迷样的人物。 第七章 惜别 二人正在谈笑,忽然院外有人用力地敲门。 鹤来堂鲜少有人来访,外院门白天通常虚掩着,只见大管家王根打着油纸扇进来。 “七公子,玉铭先生突然向大夫人告辞,今日就要启程的,大夫人请七公子去深柳院送一送玉铭先生。”王根道。 “奇怪,昨儿玉铭先生也没有流露一丝要离开的意思。”王恒很不解。 接过小才递过来的油纸扇,王恒套上雨鞋,匆匆就往外走。 到了深柳院,行李背囊都已经整理好放在马车上,玉铭先生的脸色铁青,满面的愁容。 王恒与他行礼,道:“玉铭先生怎么突然要走,伯父大人还没回来呢。” 玉铭挤出一丝笑容道:“世兄,实在是有不得已的事,要去趟苏州府,都怪这钊儿误事,有封极紧要的信竟忘记给我看过。” 说罢,狠狠地瞪了小厮钊儿一眼,钊儿吓得一哆嗦,目光一缩,垂头不语。 “今日风大雨大,先生路上还须小心。”王恒客套一下。 玉铭道:“世兄,如此我先行告辞了。” 马车慢慢前行,出大门,消失在凄风苦雨的街衢中。 王恒怅然若失,玉铭先生这样的名士,他本来是满心想要与之结交求教,结果稍稍接触了一下,便失之交臂了。 王恒慢慢踱步回到书房,小才拿了一封信过来,说:“魏先生来信了。” 魏先生的信中,说他已经如愿以偿乘坐商船到了扶桑国,现在每天都在享受温泉和美人,忙得不亦乐乎,接下来还将去泰西游历,再回中土恐怕会在很久以后,叫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考科举,掌握自己的命运。 魏先生年前就在积极准备去扶桑国,王恒一度以为他要去干五峰老船主的勾当,亏得他一向惫懒,想来也没有这样大的志向,醇酒妇人足以慰平生。 还有一封信,是诸葛岘写给王才的,自从他决定要外出看看世界,立意要科举出身,族长侄孙诸葛伯均给他延请了名师,日夜攻读。 今年的县试府试院试,竟都侥幸通过,现在已经如愿进学,成为一名秀才了。 又因成绩优异被县学选作贡生,秋天就要去南京国子监坐监,如此一来,大家都在南直隶了。 族长侄孙已在南京国子监附近买好一处住宅,盼望着小才和王恒早日也来国子监坐监,大家又能相聚在一处。 诸葛岘殷殷叮嘱王才要注意护目,看书写字超过半个时辰,一定要休息片刻。因他用功太过,得了目疾,一二尺外便模糊一片,时常被凳几绊倒,膝盖常常乌青。 他也曾听弹词中弘治朝才子祝枝山目疾严重,常年手持一只单照,离了单照就不辨东西了。心下悚然,可喜经人介绍苏州府新近时兴起来双片叆叇,足足花了三百两银子,也不过稍有放大效果。 王才将信大致意思告诉了王恒,皆感佩诸葛岘之毅力惊人,想象他瘦小的面庞戴着大大的叆叇,不觉莞尔 王恒问道:“信是谁送来的?还是你去取的?” 小才道:“门房的福林公公冒雨送来的。” 王恒忽然灵光一现,抬脚便望外走,外面天际有些发白,雨势已经渐渐减弱。雨鞋走在青石板上,踢踏踢踏,格外得神清气爽。 落雨天,王宅的大门是虚掩着的,福林坐在门房小屋子里喝喝茶,磕磕瓜子。看见王恒走进来,招呼道:“七公子,这是要出门呐?” 王恒笑道:“你老冒雨来给我送信,特来谢谢你。” 福林有些受宠若惊,道:“七公子言重了,老福林这都是应当应分的。” 王恒问道:“邮驿多久给咱们府上送一次信?” 福林想了想,道:“约莫是一旬来一次,一般是初五,十五,二十五。” 王恒又问:“你还记得玉铭先生到了咱们府里,哪一天曾收到信的?” 福林道:“是刚刚出门的玉铭先生?从没有他的信呀。” 福林翻了翻自己的登记簿,道:“大人在家时规定的,信件进出都令我登记在录,没有记录到玉铭先生的信件。”这是他自己用毛边纸裁好的线装本,工整的小楷誊写,让他自觉很得意。 “会不会有托过路客商寄来的情况?” “一样会有记录,过路脚商进不了王宅的大门。”福林相当自信,作为王家家仆,他能识文断字,所以大人才会对他有这个要求。 老福林知道,世家子弟没有营生的,便为有功名的兄弟叔伯料理庶务,眼下,大爷早已经高高地取中了解元,又是独子,看样子大夫人是看中了七公子,因此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恒哑然,便拿起了登记簿来看,王宅五月间的信件很少,二十五日只登记到他自己的魏先生来信,诸葛岘来信,十五号也只有一封,却是给辰玉公子的。 这么说来,玉铭先生匆匆告辞的说法,全是一派胡言。 老福林想了想,说:“玉铭先生住进了王宅,曾几次外出访友,但没有外客来拜访,前一日倒是有人登门,却是找登云班的惠云姑娘的,说是惠云姑娘的戏迷,给她送了一篮子水果物事,并没有放那人进门,去传禀给惠云姑娘的丫头来取的。” 王恒感到忧虑,宁静的王宅似乎有一些看不清的危机在滋生,不知不觉中,漫步回到了深柳院门口。 院门敞开着,玉铭先生把他带来的行李陈设都装走了,室内显得略有些凌乱,显然,由于下雨的缘故,还没有仆妇前来打扫过。 深柳院十分宽敞,三明两暗的格局,正室的中堂挂着一幅《平安如意图》,大概是元驭大人的手笔。北窗边的墙壁光突突的,看上去似乎比别处的墙壁白一点,看样子,以前曾挂过画,不久前取下来拿走了。 地面上纸篓里零星有几个果壳,王恒一看,倒有些讶异。土黄色果壳,外表一个个小毛刺,这不是岭南才有的龙眼吗,千里迢迢运到南直隶,算是极其珍贵的果子了。 王宅时鲜果子供应都由外管事采买,各屋都有定例,尤其是稀有名贵的果子,朱夫人屋里鹤来书房里都没出现,想必不是外管事供应的。 珍贵的果品没有进献给尊长,自己先享用了,这也是不符合礼数的。 王恒心里打着退堂鼓,暗暗告诫自己,好奇心不可太重。 第八章 走水 五月末的梅雨天,一场雨接着一场雨的懊热。 知了悄悄开始欢唱的时候,王宅的大老爷当朝次辅元驭大人乘坐官船回到太仓州。 码头上,一身葛衣道袍的男子,端正挺拔,气度非凡,在前来欢迎的人群中他一眼认出了王恒:“七郎竟长得这样大了。”亲切地邀请他同乘一辆马车回府。 王恒有些拘谨,从前大伯父乡居赋闲的时候,他们时常相见,通常都是父亲带着他坐牛车进城来跟伯父大人闲话,那时候大哥二哥年纪稍微大些,不太合适当跟班了。 通过伯父的运作,父亲才得以在金华府下辖的兰溪县谋了官职,江陵张相公去世后,大伯父起复去了帝京,已经有数年不曾见面了。 伯父大人向来以忠直闻名,很得圣眷,何以在好友申相公为首辅,自己亦入阁为次辅的大好形势下回乡,其实也是很值得探究的,总不外乎宦海浮沉。 想到榜眼大伯父可能要考校他的学问,王恒简直坐立不安,元驭大人见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只当他小孩子家怕生。 元驭大人回乡后,王宅登时门庭若市起来。 上门投上拜帖的虽多,能见到元驭大人的却只是知州凌大人及太仓十秀才等后起学子寥寥几位。 棠梨院的瞻云先生也来回复,《海棠阁》这本戏,演练熟了,绝不延误了六月初六大老爷的寿辰。 朱夫人由此又派了一个事给王恒,拟了一个邀请参加寿宴的名单,让他写了请柬亲去邀约。 管家王根身份不够,辰玉公子不可能去,只有王恒最合适了。 除去父母官凌知州,名单请的都是至亲至交,秉承着元驭大人低调的原则,仅仅是家宴,同住在太仓州城的王氏二房家驭大人的家眷,浏河老宅的几位族老,元驭大人蒙师的儿子三家市孙举人。 王恒很乐意做这些跑腿的事,他自从回到太仓,一直处于闭门读书的状态,偶尔往外走走,只觉得心情愉快。 浏河长江口老宅是他的出生地,在那里住了十年以上,也颇有些怀念。况且管家根叔给他派了一辆最好的马车,他只当和小才去了郊游。 任务一一完成,伴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的消散,王七公子回到王衙前,跟朱夫人交了差事,被留下来一起用饭。 忽然门帘外走来一个婆子,神色有些慌慌张张的,又不敢开口,只朝着桂香使眼色。桂香见那婆子是内院打扫的婆子,平日素来也是懂规矩的,便道:“甚么事,报给老爷夫人吧。” 那婆子说:“王根管家派奴来禀报老爷夫人,登云班住的棠梨院,才刚走了水,火势不大,已是扑灭了的,戏班的教习瞻云先生受了点伤,如何处理还要请老爷示下。” 王恒刚用罢饭,站起来对元驭大人夫妇说:”伯父大人日夜操劳,如何还要忧心这等小事,便让侄儿走一趟,跟管家商议着行事罢了。” 王元驭朱氏夫妇颇为意动,均点头同意。 棠梨院走水的时候是酉时(下午五点),班子里的人全部去了后园的水榭戏台彩排,后日的寿宴便摆放在这水榭戏台寒碧舫的河对岸潭影轩内。 赵瞻云排戏最是一丝不苟,第三幕《还魂》中惠云姑娘扮演的正旦杜棠儿应着大红色海棠花图样的戏服,管戏担的郑妈却预备了藕色衫子,瞻云先生亲自回棠梨院开箱子取戏服,正赶上失火,所以棠梨院烧得并不严重。 抬脚进了瞻云先生住处,瞻云先生躺在竹塌上,由着伤科郎中给他包扎。 “先生伤在哪里了,可严重?” “王七公子,得罪得罪,这么点小伤不妨事,还劳动公子来探望。” 瞻云先生的伤在头部,血已经止住了,伤科郎中说并无大碍。 “先生可看见怎么起得火?” “说来惭愧,那时候我去西厢房取戏服,忽然闻到烟熏味,走出房门,只见南屋正房冒出火光,竟是着火了,我着急跑出去喊人,一头撞在门栓上,撞了个眼冒金星,也没看清楚是哪里先起的火。” “先生受惊了,好生歇着吧。” 踱步走到南屋正房,王恒吩咐小才,去叫棠梨院看院的男仆王有林来问话,自己则打量起这个火灾现场。 南屋正房是个套间,一明一暗两间的格局。 看得出来,陈设典雅,器物精美,是棠梨院最好的卧房。 房间很凌乱,可能是救火时造成的,火灾的痕迹不是很大,案几上的字画烧毁了一部分,此外,墙壁略有熏黑,房间里易燃的锦幔绣幛都完好无损。 王有林虽然上了一定年纪,腿脚却很利索,片刻功夫就前来回话了。 “有林,正房里现在是谁住着?” “回七爷,是登云班的惠云姑娘住着。” “惠云姑娘一个人住着吗?她随身有伺候的小丫头吧?” “有个近身伺候的小丫头叫锁儿的,跟着戏班的下人们住大通铺,不住正房。” “酉时失火的时候是哪几个人进来救火的?” “当时瞻云先生跌跌撞撞跑出来,喊走水了走水了,我叫上两个小厮用木桶提了井水就往里冲,总算及时扑灭,并未酿成大灾。” “你们冲进去灭火时,门是开的还是上锁的?” 王有林楞了一下,迟疑道:“仓促之间,不记得门开还是关了,但总之没有上锁,因为我们并未去找惠云姑娘拿钥匙。” 王恒皱起眉头,道:“有林,你带我们去看看放戏服道具的西厢房吧。” 王恒一路走,仔细数到西厢房要穿过四间房,房门对着过堂,房间只在北墙开一个小窗子,窗外正对着一株芭蕉,光线极其昏暗。 西厢房堆放着很多箱笼,显得极其逼仄。 登云班的家当实在不少,就算是专管戏服的郑妈要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指定的,恐怕也要费不少时间。 王恒正思索间,忽然有人点了烛火走进来,原来是王根管家。 王根道:“七公子,刚刚惠云姑娘说,她仔细看了房间,断定是小丫头点的蚊烟香不小心烧着了。” 王恒愕然道:“蚊香?” 王根道:“惠云姑娘这么说,想来也是不错的,幸而只烧毁了几本不打紧的杂书,瞻云先生的伤势也不重,不如由我这么回了老爷夫人,也让他们安心。” 王恒略一忱度,道:“如此甚好。” 夏天的夜晚虫声唧唧,分外扰人。 满天星斗下,王恒和小才漫步回到鹤来堂。 左右无人,王恒问道:“你在西厢房能看到惠云姑娘住的南正房吗?” 小才回忆一下,说:“从房门往外是走廊,看不到,从窗子望出去,是围墙,更看不到。” “除非火势凶猛,浓烟冲天,蔓延到了其他房间,瞻云先生在西厢房就望得见大火的烈焰滚滚。”王恒道。 “可是,惠云姑娘的房间只烧毁了一些摆设,门窗都是完好的。”小才不解道。 “那只能说明,瞻云先生没有说实话。”王恒心中徒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第九章 夜宴 六月初六这一日,江南的梅雨季节还没过,天公不作美,一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小雨。 早饭还没用过,小才已经在府里转悠了一圈,回来一边比划一边喋喋不休道:“厨房里准备了这么粗这么粗的鲜藕,这么大这么大的西瓜,松江的四鳃鲈鱼,整整一大桶。。。。。。” 王恒乐道:“还得王才师傅掌大厨,这寿宴才算完美。” 小才嗤笑道:“要勿是我有良心,看你一个跟班也无,不然去给袁师傅做徒弟,二百个大钱一个月早到手了。” 王恒道:“王七公子的长随不比帮厨强得多,等我得了官,你就是大管家,二老爷,上上下下人等,谁不巴结你,孝敬你门包。” “要不怎么有句老话,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说得是咱们没见识的人,从前在兰溪时,没得选,我爹给王三老爷跟班,我只能给公子爷跟班,自打到了阁老府,选择多了,我反而挑花了眼。”小才支着肘,怅然道:“说到底,还有甚么比当衙内威风呢,五陵年少,鲜衣怒马。” 王恒戳一戳他脑袋,道:”得亏魏先生不在,他会批评你的。” 王才大笑:“这是说笑呢,我可是有大志向的人。” 王恒很好奇大志向是甚么,小才却遮遮掩掩道:“现在还不能说。” 下午未时(下午一点)许,参加寿宴的宾客们陆续到来,王恒候在门房,一趟又一趟把客人引领到后花园潭影轩。 姗姗来迟的反倒是大兄,算起来,王恒回到太仓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辰玉公子一袭澜衫,寻常读书人的装扮,同他记忆中模糊的印象重合,竟觉得辰玉公子这位阁老府的公子并不十分出色,至少比玉铭先生稍有不如。 王恒暗道,自己肯定是嫉妒堂兄这个富贵闲人了。 堂兄身边是个瘦高个的年轻人,头戴阑巾,身着月白色湖绸袍子,仪态雍容出尘,显见得是一位世家子弟。 王恒虽不认识他,但常听府里人说起,辰玉公子的同窗好友松江陈仲醇,经常住在南园别业艺菊读书,想来便是他吧。 “左边一个小犬,右边一个大瓜。”王恒十岁时候抱着三岁的小九,被辰玉大兄打趣。 辰玉公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段少年往事,露出一丝笑容,接着想起自己同陈仲醇打着伞,并肩站着,笑意便更盛了。 “上面打把伞,下面水流过,打一个字。”王辰玉笑道。 王恒呆若木鸡,不知他是甚么意思。 辰玉弹了他一个爆酥栗子,道:“汆,我们太仓菜的精华,也是今天寿宴的主要烹饪手法。” “大兄。” 辰玉公子很随意地颔首,淡淡道:“七郎,多费心了”,便与陈仲醇翩然而去。 潭影轩极开阔的去处,既都是同族和通家之好,便只在轩中用屏风稍作阻隔,栏成男一桌,女一桌。 王家大姑娘随夫君在外任上,只遣家人送了寿礼来,二姑娘因是个道人,亦不便与俗人接触。 轩外,湖面上莲花亭亭净植,荷香四溢,如此良宵,此乐何极。 登云班驰誉江南,毕竟有它的道理,衣饰道具无一不精致,寒碧舫水榭戏台妆点得美轮美奂。 因要在阁老大人的寿宴演毕全本《海棠阁》,未时(下午一点)左右戏班子便开演了。 笛声婉转悠扬,隔水传入耳间,颇让人有些飘飘欲仙。 “我手托腮徘徊在中门内,叫人难决断,去也是不去?这冤家叫人难放下.便学得那文君,想得人心越紧,不管主人自不自在。” 惠云扮演的杜棠儿顾盼生姿,风流袅娜,博得席间众人一阵阵喝彩。 王恒注视着这个戏台上艳光四射的正旦,难以将她同前些日子晕倒的那张苍白的脸联系起来。 朱夫人显见得对这班戏很满意,吩咐下去,赏惠云姑娘一碗寿面。 王元驭对于自己的生辰宴,并未表现出十分欢喜,不过是偶有出声,对朝廷时事一概不谈,只略说一些家常旧事而已。于他而言,如今位列高班,原就是想言语就言语,想欢喜便欢喜了。 酉时末(下午七点)天色已暗,从花园游廊里到潭影轩挂起一盏盏灯笼,刹那间,灯火通明,仆妇如云,弱管轻丝,竹肉相发,王恒赞叹不已,脑海里不由想到玉铭先生的一句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按照娄东的习俗,生辰宴先上冷盘,汤,炒之后,才能上大菜,上大菜必要大放炮竹烟花,然后寿星翁便要起身给宾客敬酒。管家传令让已经唱了两折戏的伎人们,也稍事休息一下,享用一些赏赐的饭食。元驭大人虽贵为阁老,也不能不守乡间的规矩,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众人尽皆半醉,连王恒也吃了好几盏,虽未醉,也算得薄醺了。 席间众人既喝得酣畅,不知是谁带头划起拳来,王恒嫌他们吵闹,揉揉眼睛,道:“少陪片刻,我出去吹吹风解解酒意。” 也无人理会他,独步到轩外,只见堂兄辰玉公子与陈仲醇立在水边窃窃私语,脸带不虞,不知在谈论什么。他不便走近,就只能朝水榭戏台那头走去。 凉风习习,吹得王恒头脑清醒了许多,隐隐然感觉出异样来,戏台那里也太安静了些。大菜出罢,戏班子就该继续唱戏,久久不开演,如何这般懈怠。 王恒沿着游廊兜到对岸去,还未至水榭,便觉察出气氛诡异。王根管家提了个灯笼,失魂落魄地站在路中央。 第十章 离魂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王根结结巴巴地说:“惠云姑娘落进湖里,救上来就没有气了,没有气了。” 王恒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心中讶然,抬脚便往里走。 水榭今日搭作了戏台,水榭西首有三间罩房便给戏班子上妆卸妆用。 原该在灯担里等候演出指令的伎人乐师,三三两两缩在墙角,看样子已被王家健仆看管了起来。 管家王根指向挨着过堂第一间,道:“惠云姑娘就在这里。” 王恒眼角扫了一下,这是个很小的耳房,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什么,模糊中见一个背影卧在竹塌上一动不动。 管家王根擦一把头上的汗,道:“府里的老婆婆才刚验过,说是惠云姑娘已经咽了气。这可怎生是好,如何向老爷夫人交代。”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国色天香,将才还在唱戏,突然暴毙,这事变得棘手,王恒沉思片刻,道:“先请个郎中来瞧瞧吧,伯父大人那里我去回明。” 王恒一路斟酌言语,快步回到潭影轩,悄悄同朱夫人的大丫鬟桂香打了个手势,桂香伺时跟了出来,王恒同她一五一十讲明情状,桂香也是大吃一惊。 片刻,桂香悄悄回了朱夫人,宴饮便草草收场了。 夜已深沉,请郎中自然不易,也便是王宅了,府中相熟的郎中急冲冲背着药囊夤夜赶来。只一把脉,便道回天乏力,嘱咐直接料理后事。 朱夫人叹气道:“老爷的好日子,不想出了这事,赏一副好棺木,让她的本家领回吧。” 王恒趋前询问:“王根托我请伯父大人示下,要报官吗?” 元驭大人忖度良久,道:“当然要报官,有道是灭门的县令,人命关天再不能马虎的。” 王恒道:“侄儿也是这么想,昨日宾客众多,实在也是隐瞒不过的,惠云姑娘名头不小,众人皆知她被礼聘进府,无缘无故没了,不报官倒像是心虚。” 元驭大人点一点头,神情十分威严,道:“咱们家秉承祖训忠厚传家,凌辱下人致死的都从未有过,须得报官查个一清二楚。”他打量了一下王恒,又道:“我这几日要去苏州府访友,这桩事便交与你,也叫你历练历练。” 王恒连连称是。 太仓州衙门派出的吏员来得很快,霍班头约莫四十来岁,清瘦干练,双目炯炯。他带了一位衙门里专司检验的妇人,很客气地宣布要检查一下惠云姑娘的尸首。 那妇人是做老了事的,便按衙门规矩一一勘察起来。但见她似是极为疑惑,反复验着毛发与手足,接着怔怔发呆起来。 霍班头似是对那妇人很有信心,也不去襄助与她,朝王恒拱手道:“这案件未明,还得传唤几个贵府上的家人,让他们在门外候着吧。” 伺候惠云的小丫环锁儿首先被问话,霍班头问道:“惠云姑娘昨日可有啥异常举动?” 锁儿极少见到公人,露出害怕的神情,但口齿倒还清晰:“惠云师傅昨儿早起一如寻常,”她想了想说:“因下午要演大戏,厨房比平日多上了一道点心,惠云师傅仿佛胃口不大开,把与我受用了。” 霍班头抬眼用目光扫视了一下众人,道:“王七公子,登云班可有名册?” 王恒与赵瞻云交换额一下神情,赵瞻云出列与霍班头施礼道:“我与大人点到一番。” “笛师吴小乙,琴师袁大郎,灯担郑婆子,小旦红云,小生月亭。。。。。。” “班子里全体人等都在。”赵瞻云回顾四周,略皱了皱眉。 霍班头却是个眼尖的,追问道:“可有遗漏?” 赵瞻云道:“班子里有个粗使的丫环叫玉儿的,原是进阁老府前临时雇的,算不得登云班的人,昨儿乱糟糟的,不知她躲哪去了。” 霍班头摆摆手道:“这也还罢了,说一说惠云姑娘落水是谁先发现的。” 管灯担的郑婆子说:“奴婢管着班子里的戏服,奴婢把第三场《还魂》的戏服与几位角儿送去,小生月亭和小旦红云都与大家伙在同一间化妆,奴婢便先把与他们,再去惠云师傅的耳房,却见惠云师傅不在房内,奴婢便将衣裳放在榻上退了出去。过了将将一柱香时间,奴婢再进去,屋里还是无人,但见窗户敞开着,也不知怎么神差鬼使般朝窗外望了一眼,昨儿火烛通明,见似乎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浮在湖面上。” 郑婆子咽了口水,回想起来还是十分惧怕:“奴婢心道不好,想要喊人却喊不出声,亏得红云走过去喊了一干人来。” 霍班头道:“你去惠云姑娘的耳房,是什么时辰?” 郑婆子道:“奴婢记得真真的,王家大人的寿宴开始放炮竹,主家开恩让戏班的人也用些饭食,大家伙扒拉几口点心也就完事,红云便命我将第三场《还魂》的衣裳早早拣出来,我去惠云的耳房,约莫是放炮竹后一盏茶时间。“ 霍班头叫郑婆子退下,着人叫小旦红云进来。 红云娇怯怯的,敛衽为礼。 霍班头问道:“红云姑娘最后一次见到惠云,可记得是什么时辰?” 红云慢条斯理地说:“回大人的话,第二场戏《失魂》,惠云姊只在前半场露个面就下台了,打这起我与她没照过面。” 霍班头追问道:“郑婆子说王家大人寿酒上大菜后,戏班的人也用了些饭食,这时你也没有见到惠云吗?” 红云面露一丝尴尬,道:“惠云姊是班里的头牌,饭食都是王宅厨师单做的,小丫环锁儿送把她用,从不与众人一起用饭的。” 霍班头问道:“惠云姑娘年岁不小,她可曾订下亲事。” 红云一愣,略作思量,回道:“从未听说惠云姊有什么婚约,或许瞻云先生能知道一些。”她顿了顿,迟疑道:“倒是有一回,惠云姊像是说漏了嘴,以王家大爷的外室自居,姊妹们也无人敢问个究竟。” “喔,竟有这样的事。”王恒心中暗暗吃惊。 霍班头回首同王恒说:“还得请瞻云先生来问话。” 瞻云先生憔悴得很,就在门前候着,“惠云最是眼高心大,她本家已经没什么人了,也没与她攀下什么亲事,若不是一位官人,怕难入她的眼,我看她吃亏便吃亏在这上头了。。。” 王恒听瞻云先生说得大有深意,却又止于此,心道他必然还有内情不肯和盘托出。 王宅水榭前看热闹的男女仆役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只见一个面目俏丽着大丫环服色的侍女,倚在假山石后听得全神贯注。 王恒心道,这丫头如此面生,只怕不是堂姐昙阳子绣楼的,就是周姨太屋里的,真是家门不幸,扰了这两位的清修。 第十一章 知情人 知州衙门的妇人费了一番手脚,过来同霍班头回话:“苦主致死的原因确然是溺水死的,只是还有些蹊跷,生前像是中了什么毒,一时判断不出来,若说是吃坏了东西,也是有可能的,她还要回去跟她师傅讨教,可以确定的是苦主身怀珠胎已经三个月以上。“ 霍班头在录事上一一记下,微微露出厌恶之色。他忙活了半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便辞了王恒,去知州衙门回秉知州凌大人。 王恒回到鹤来堂,小才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王恒便道:“足有一日功夫不见你踪影。” 小才捶胸道:“呀哟我的公子爷,我可不就在人群中看闹热,这一串事体,想得我头发都白了,依我之见,衙门的霍公人昏聩得很,看他敷衍了事的样子,想要破案却难。这案子还得咱们告破,像旧年在兰溪的诸葛村案。” 二人推演命案的来龙去脉,忽然觉得前些日子的疑窦稍稍有些解开。 “登云班不见的粗使丫环玉儿,我猜就是陷害我们的费悦?”小才急切地说。 “怪得是她乔装混进戏班子干嘛,难道就是要伺机谋害惠云姑娘,不不不,惠云是溺水死的。”王恒摇摇头。 王才辩道:“焉知不是她给惠云下药,导致惠云意识不清才落水。” 如此一说,倒也不无道理。 王恒道:“那小玉既已混进戏班数月,她要谋杀惠云又岂会挑昨日寿辰在后花园下手,必然是往常住在梨香院容易得手。况且,惠云的饭食小玉也摸不着。自那日她去厨房领食盒被你发现,你守株待兔许久也没揪出她,可见这项差事她再没干过。” 王才跺脚:“只可惜又被她逃之夭夭。” 王恒道:“其实问题很好玩,倘若小玉并不要谋害惠云,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必定还有另外一个谜等我们解开。” 小才摩拳擦掌,一股不破此案不罢休的劲头。 王恒笑道:“好了好了,现在我们有一桩顶要紧的事体,吃饭。” 二人倶是劳累已极,饭菜用得风卷残云。 王恒用罢擦擦嘴角,道:“我突然有个主意,若要给惠云下毒,还得在厨房那里着手。” 小才来了精神,道:“去厨下暗访,我小才哥出手定当马到成功。”说罢一溜烟走得无影无踪。 然而夕阳西沉前,小才带回来的消息实在令人沮丧。 无论是他去突击检查厨房的结果,还是与厨房管事娟嫂对厨下各人摸底,均对案件毫无帮助。 “厨下共有三位红案师傅,领头的杨师傅是王家世仆,王家主人的饭菜基本都出自他的手笔。惠云姑娘进府后,也是由杨师傅负责伺候。另二位,是杨师傅的徒弟,也都是王家家生子,忠诚程度不消说,被外人收买的可能性不大。白案是两人,以袁师傅为首,这老袁头在王家帮厨已经有八年之久,他原在城里开一家小小的酒馆,因慕王家富贵才投了来的,家资也还过得去,若说他背主求荣,叫人不敢相信。另一人是老袁头在王家世仆中挑的徒弟,人一贯老实巴交。”小才一口气说得口干,呷口茶道:“才刚我装作寻一味佐料,把灶下大小库房翻了个遍,也不曾发现甚么可疑的物事。” ”试想厨下的人如果牵涉于命案中,有大半日功夫,足以让他们消灭行迹了。”王恒支颐,愁道:“此路不通啊,还得另想法子。” 小才道:“要是魏先生在就好了,他足智多谋,肯定能瞧出破绽。” 王恒拍拍他的肩膀,道:“所以魏先生叫咱们出门历练,当日魏先生问我平生志向,我答曰愿为一县之令,先生才替我谋划了回乡读书科举,这不,锻炼咱们的机会来了。” 太仓知州衙门的霍班头自命案发生的第二日,例行公务来了一次王宅之后,便再未露面过。王恒知衙门做派一向如此。况且王氏一族乃是显宦,衙门必定还在斟酌如何结案。 听管事的回说有一日知州衙门检查尸身的妇人,同一位婆子又来过一次,略略看了看,并没有说甚么就告辞了。 展眼已是惠云头七,因惠云本家没有人了,瞻云先生在城外赵家村买了一块墓地安葬于她。 惠云的棺木停在王家极为不妥,瞻云先生便将她灵柩停放到赵家村五岳庙,待一年后入土为安。 王恒既奉了元驭大人的命令处理此事,便好人做到底送行了一程,以全宾主之谊。 回府的路上,小才感慨道:“瞻云先生当真有情有义。” 王恒道:“总觉得瞻云先生知晓些隐情,他对惠云了解很深。” 二人均回想起知州衙门那妇人的话,惠云溺亡之时,已经身怀珠胎数月了。这样一个重要线索偏偏无处着手调查。 “惠云的情夫难道是瞻云先生?”小才问道。 王恒摇摇头,说:“不像,瞻云先生不是这种人,倒是听小旦红云说惠云曾以大兄辰玉公子的外室自居,家里也似乎有些传闻。” 如无意外,辰玉公子就是下一代王氏的族长,如此便有些难堪了,两人各怀心事,默默走回鹤堂。 鹤来书房从来不上锁,方便仆妇洒扫庭除,王恒他们如若外出,也只将院门虚掩而已。 这时只见门栓上别着一根羽毛,细瞧铜锁内侧粘了一张纸条:“戌时二刻(晚上八点)深柳院木香架下有要事相告。” 字虽不是十分好,也算工整,竟看不出是何等人所写。 小才喜出望外,道:“可算有知情人出现了,这案子还得咱们告破。” 将将挨到戌时,西天的暮云消散,萤火虫隐隐绰绰的泛出绿光,夜晚降临。 王恒装作童心未泯,砍了一根竹竿,小才套上纱袋,套知了蝉耍,一路就套到了深柳院。 深柳院多日不住人,草木恣肆疯长愈加繁茂,落日之后忽然有些阴森森。 王恒打量四周,捡起一颗鹅卵石朝假山后掷去:“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 第十二章 玉皇阁 “哎呦。”假山后慢腾腾爬出一个白胖子,拱手道:“公子莫怪,是我老吴。” 原来却是登云班的笛师吴小乙,他曾指点过王恒技法,也算是熟识。 小才打量打量笛师,问道:“敢情留言的人,就是你?” 吴小乙趋近前来,低语道:“老吴我有重要线索报与公子,却怕凶徒狗急跳墙加害于我,方才遮遮掩掩。” 笛师慢慢道来:“数日前,惠云师傅的戏迷送了一篮子鲜果把她。那日偏巧我回府被门房老福林叫住,帮他把果篮搬到惠云院里。惠云说劳烦你了,再把这篮果子,一张香案,两个座几搬去月波桥那里,她今夜拜月,求祖师爷赏饭。我乐颠颠地去了,一路上似乎有人尾随,当时也未在意。” “夜里我惯常对着湖水练几首曲子,那日吹得兴起,晚课结束得特别晚,却见荷花丛中撑过来一只小艇,一个后生慌慌张张跳上了驳岸,亭子里挂着灯笼,光芒虽然黯淡,但我还是认出他来。” 笛师一字一顿,道:“这个人,是小生月亭。” 王恒与小才面面相觑,竟又扯出了小生月亭来。 “小人唬得心怦怦跳,神差鬼使般躲在芭蕉叶下,好叫旁人看不到我。过了些许功夫,只见湖边又慌慌张张走来一个人,我一眼认出是惠云师傅,惠云提着灯笼,走走停停,兜了一圈又一圈。” “小人当时疑惑极了,半点不敢动弹。第二日上工,惠云与那月亭都早早到了,谈笑晏晏,看不出丝毫异样。” “因惠云前几日溺水死得不明不白,小人思前想后,良心不得安宁,须得把这事体告与主家。” 王恒问道:“这月亭与惠云姑娘平日里可有仇隙?” 笛师道:“平日看着还好,不像有什么宿仇。” 王恒再问:”依你之见,登云班若是有人与惠云有仇,却是哪个人嫌疑大些?” 笛师沉思良久,道:“虽则惠云师傅对戏要求高,在班子里不大与人为善,但一来她是驰名江南的名角,全戏班都视她为衣食父母,二来戏班行走江湖,荒村野店是家常便饭,要杀人岂不便利,倒要进到州城,在大户人家行凶。” 笛师一改吃江湖饭的油滑谄媚,无限感慨道:“我们为什么要来到此间,我们被富贵迷惑了心神,才遭此飞来横祸。” 他一边嘟哝,一边失魂落魄地朝院落门外走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小才道:“吴师傅分析得入情入理,但小生月亭的嫌疑总还是有的,还得唤他来问个清楚。” 王恒点点头,道:“极是,今日天色已晚,明天须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次日卯时中(早上六点)天光便已大亮。 蝉声聒噪得不行,小才连连伸懒腰,“扰人清梦,扰人清梦。” 王恒笑道:“神探王才莫非还未睡醒。” 王才不以为意:“魏先生说的,我这样的少年得多睡,才能长高。” 两位有志于成为神探的少年还没来得及用罢早饭,朱夫人派桂香来传话,说二姑娘王焘贞也即是昙阳道人今日执意要回到湉澹观修行,偏管家根叔早就跟庄子上的管事约好要去对账,这样一来就得辛苦王恒走一趟。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王恒看看天色恐怕今日不太利于行,但是朱夫人既已吩咐下来,也只得照办。 湉澹观,州城北去二十里许,地属直塘乡,离常熟昆山都很近。 昙阳道人一身玄色长袍,乌发光秃秃地梳成一只髻,竟然一无所饰。 了解到由王恒护送她回到道观,道人合掌与王恒行了个礼,淡淡道:“有劳阿弟了。” 声音婉转,极为动听:“昨夜满天星斗都来与我诉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道人倚在合欢树下,眼神迷离,她苍白的面容露出梦呓般的神情。 “二姊。”王恒突然无言以对:“如此大善。” 花信年华的堂姐,如今表现得像个病人,这真是世事无常啊。 道人出行的队伍很庞大,侍女,婆子林林总总坐了四辆八宝香车,王恒同小才及诸位家丁骑马随行,箱笼物件又装了好几辆牛车,跟在队伍的末尾。 车队缓缓出西门,日渐东升,暑气逼人,浓荫丛中的蝉儿都似乎嘶哑了歌喉。 去城三四里,官道两旁三三两两有乡农在水田纭秧,有个汉子却有趣,朗声唱道:“摇一橹来札一绷,沿河两岸好风光;片片秧苗绿油油,秋风送来稻谷香。” 身畔又有个年轻汉子嬉笑唱道:“摇一橹来札一绷,沿河两岸好花棚。好花落在中舱里呀,野蔷薇花落在后艄棚。” 王氏女眷中颇有几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小丫头,纷纷掀开帘子听山歌,汉子们得意起来,斗得更欢。 忽然西北向马蹄嘶响,一乘马匹快奔而来,马上乘客身着灰布短打,放缓速度与车队并驰了数里路,纵声长啸,才一掠而过。 王才暗暗称奇道:“这是何意?” 话犹未毕,忽听前方马蹄嘶鸣,又有两骑马从身旁掠过,马上汉子骑术甚佳,身手极矫健。不出一里路,又有数名骑士迎面而来,呼啸而去。 王才道:“公子爷,难不成咱们是被江洋大盗盯上了?” 王恒纳罕道:“光天化日,在州城官道打劫官眷,可不是失心疯了。” 如此僵持了许久,不停有奔马前后掠过,却又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似乎目的就在于要把王家车队逼停而已。 闻听侍女来请,王恒去到昙阳道人的香车前,道人只说贴身的侍婢似乎中暑了,此间通衢大道殊为不便,北行里许路,有座道观玉皇阁,到那里稍息片刻为好。 不过是一跃马的功夫,玉皇阁便印入眼帘。道观有些破落,架子还在那里,不知为甚么连火工道人都没有一个。 迟疑间众人跨进山门,此时天色已然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玉皇阁似已经废弃了,三清大殿空空荡荡的,好在还算干净,女眷在此将就歇一歇。王恒命仆妇们在大殿伺候着,家下人等在偏殿听候差遣。 第十三章 神仙索 只听得马蹄得得声,王恒心中叫苦,那伙来路不明的骑士竟也跟来了。 先后七八骑簇拥着一位仪态威武的年轻人,这伙人大剌剌地进了山门,也不朝王家众人跟前凑,只在偏殿一角默不作声,余光里却不停地瞟着王氏众人。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忽听脆生生的一声“翠姑娘来了,退避,退避。” 雨点愈发大起来,雨幕遮挡了视线。 玉皇阁不知何时又来了一群妖妖乔乔的女子,穿红着绿,浓妆艳抹,带着锣鼓家生,一个略有些年纪的妇人指着一个红嘴绿毛鹦鹉笑道:“小翠,快闭上你的嘴,惹恼了贵人,把你的嘴巴缝上。” 鹦鹉似是吓到了,空中打旋几次,叫道:“小翠不敢,小翠不敢。” 那妇人与王氏众人福了福,说得是官话:“小妇人姊妹是扬州结彩团,受太仓州黄姑庙之邀参加七月节庙会,初到贵宝地,不曾想不市不镇的落起雨来,诸位老爷容我等在屋檐下避一避雨。” 鹦鹉小翠扑棱棱飞进大殿,朝王家婢女们这个身上蹭蹭,那个肩头挨挨,拿腔拿调地叫道:“扬州结彩团的戏法,天下第一,官人娘子打赏几个,即时开演。” 王家婢女们都是十来岁的小丫头,正是喜欢顽乐的年纪,小姑娘们显得已十分心动,只不敢作声,均眼巴巴地望着昙阳道人的贴身侍女莲香, 莲香不置可否,那鹦鹉小翠却高呼:“贵人打赏,姑娘们登台,贵人打赏,姑娘们登台。” 刹时间,结彩团的女郎们红妆艳艳,围着观众打着胡旋儿,一名鬓云高簇的女郎,手提一盏宫灯,身势曼妙,好似仙子飘然而飞,从宫灯中飞出千万玫瑰花瓣,随着那女郎旋转撒向观众。兰麝散馥,众人心醉不已。 屋外雷电交加,室内流光溢彩,王恒心道,这走江湖的草台班子竟也不可小觑。 俄而一位绿衫女郎牵着名青衣女童上来敛衽为礼,绿衫女郎道:“小青,贵人们渴了,你速去摘些梨子来。” 女童小青道:“姐姐怕是糊涂了,这当儿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上哪去找梨子。” 绿衫女郎笑道:“玉皇的御花园里多得是,取些来不打紧。” 女童小青吐了吐舌头,道:”姐姐好大口气,为何不自己去摘。“ 绿衫女郎惆怅良久,道:“奴奴身体重拙,十二岁以后便已登不上天庭。” 说罢捧了一团长绳向空中抛去,一丈,三丈,不停向上,一条长绳升向天空,就如同空中有人拉住一般。绿衫女郎把绳索替给小青,呼道:“快去快去,回来好跟官人娘子讨赏。” 小青只得攀着绳索,向上越爬越高,最终升入云霄不见踪影。 少顷空中落下一个果篮,竟是满满一篮梨子,绿衣女郎献给王氏家人与偏殿的年轻人一行,众人皆分到一枚,尝味甘甜鲜美无比。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惊呼:“姐姐快来救我,看园的甲士捉住要杀我,苦也。” 绿衫女郎闻听此言惊慌失措,向周遭人等团团一拜,道:“苦哉,小青性命不保。” 呆立片刻,她朝年轻人一行人匍匐泣告:“为给官人摘梨,小青被看园力士擒拿,壮士大发慈悲,与我上天将小青夺回,小人姊妹当结草以图报。” 年轻人甚是诧异,道:“我辈如何上天?” 绿衫女郎道:“这却不相干,我自会施法助你。” 语罢,年轻人懵懵懂懂握住绳索,忽然长绳荡出,年轻人如大鹏展翅一般,向上空飞去,没入云宵。 绿衫女郎又对年轻人的一干随从道:“速去速去,看园力士必不是壮士们的对手。” 那七八个伴当,狐疑中一个个飞去碧霄,都没了踪影。 片刻,女童小青从天而降,笑道:“看园力士老迈不堪,已被恩公击倒在地,奴奴逃出生天,只是恩公们流连玉皇花园不肯下来,说要逛他一日半日的,叫奴奴明日接他们下来,我便先下来与姐姐送个信。” 绿衣女郎牵着小青向众人讨赏,道:“风雨已停,奴奴姐妹们往州城去也,贵人随意打赏些许散碎银两,我等感激不尽。” 莲香命人把她一吊钱,结彩团的女郎们便说了些吉祥话,千恩万谢而去。 女郎们去后香尘四散,王恒仍感觉晕晕乎乎的, 玉皇阁刚才热闹万分,忽地只剩下王氏众人,顿感冷落起来。 昙阳道人令莲香示意休憩多时,还是赶路为要,于是王家车队缓缓出动。待走出玉皇阁山门,只见官道上倶已经干了,有两辆牛车停靠在山门下,此时有乡农牵着走了。阵头雨就是阵头雨,来得快去得也急,路面都没浇透,便雨收云散了。 王才骑着马挨着王恒,神叨叨地说:“公子爷,玉皇花园是个啥景象?” 王恒道:“变戏法的糊弄咱们呢,看到的多半是幻术。” 王才道:“我也想上去瞧瞧,偏那姑娘又不来喊我,不然这幻术不定就给我看破了。” 王恒心头大震,悄声问道:“可不是,为什么不选王家家人?” 通常卖艺的会选几个观众参与表演,为甚么变戏法的姑娘单挑那一行骑士,如果她们结彩团和那几个人是一伙的,那又是图谋什么? 费力出动这许多人马,难道就为了给结彩团当个托,赚取几个散碎银子。 那一伙骑士看上去派头很大,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走江湖卖艺的。二人左思右想猜不出来路,也只得罢了。 由玉皇阁至直塘,不过半个时辰,将将正午之时,便将昙阳道人及其随行侍女仆妇送至湉澹观。这一路太平无事,王恒才算松了口气。 湉澹观乃是王氏私产,早有留守的仆妇预备好蔬食把他们享用,休整片刻后,王恒便领数名男仆告辞而去。 回程显然轻松多了,王恒与小才骑马快行,余者仆役只令他们自行押着牛车慢慢行路,料想黄昏之前进城是无虞的。 第十四章 两遇秘符 两人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就已经来到西门。城门口有名老叟支了个小摊卖酸梅汤,王才见状哪里肯走,撺掇着必要喝一杯。 “快活似神仙呀,”王才小板凳上翘着二郎腿道:“夏日里一杯酸梅汤。。。。。。”忽然他露出惊异的目光,看向城墙根上。 王恒顺着他的目光,只见朝着小才坐卧方向的城墙最底下一块青石上,画着一幅图案,若非坐在板凳上,而是直径走进城去,则几乎不会发现。 这幅图案令人费解,图上半边是爻卦的一半,下半边极像一个亭子,似乎是炭笔画出来的,笔画横平竖直一丝不苟,绝不像是顽童的游戏。 两个人略坐了坐,牵着马进城,回到王宅向朱夫人复命。朱夫人连夸王恒会办事,赏了一篮子新奇果子,命小丫头抓了一把铜钱赏给了王才。 回鹤来堂,王才凑过来道:“公子爷,我感觉脑子不够使,无数条线索理不出头绪来。”这一天的怪异太多了,想不通。 王恒故作轻松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忽然想起笛师昨日说的话,天光还亮,须得去找小生月亭探探虚实。 梨香院的管事是王有林,他回说小生月亭今日去了南园别业服侍大爷度曲。 王恒忙问:”是大兄着人传他去的?“ 王有林笑道:”这倒没有,往日里月亭三五日便要去一次南园,都是大爷口头与他约好的。” 王恒同小才面面相觑,巧事都碰在今天了。 王才悄悄说:“难不成昨日笛师老吴来找我们,被月亭察觉,他今天畏罪潜逃了?” 王恒道:“我们得再跑一趟南园。” 年轻人的脚程快,从王家大宅步行至南园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南园别业在城南一隅占地颇广,经营不过寥寥数年,庭院不及大宅多矣,甚至从外观上感觉有些荒凉。 应门的老苍头不认识王恒小才二人,小才便假托朱夫人遣人给大爷赐些新鲜果子尝新,老苍头收了果子,却道王家大爷一早出门了,也不知何时归来。便请七爷去花厅奉茶,王恒不好开口只问月亭,只得见机行事随了仆役去花厅等候大兄归来。 约坐了一盏茶功夫,王恒眼见日渐西沉,不由心里焦躁起来,立在厅门口眺望,眼见对面隔着小溪有一处馆阁听琴山房,知道是王家大爷的书房,便跟小才说,咱们去看看。 于是踱步过九曲桥,听琴山房里有人,小才认得是大爷的书童小杜,小杜好似正在整理文件,听见进门而入的声音抬头见是本家七爷与随从,便笑迎着看座。 小才道:“小杜哥,我家公子爷奉了老夫人的命来给大爷送些时鲜果子,不想大爷出门了,枯坐花厅无事,因此出来逛逛,。” 王恒也道:“你只管做事,我们自行参观。” 小杜笑道:“也无甚事,捡了一些过期无用的资料出来,准备给大爷过目后销毁,这原也不着急,我与公子爷煮一杯芥茶去。” 案头堆了一沓文档,小杜用个水晶镇纸压了压,便起身去了茶水间。 小才朝那堆资料瞄了一眼,好奇道:“这是甚么文书,从没见过。” “孙蕙兰,女,嘉靖四十三年出生,原籍南直隶太仓州镇洋县,现籍南直隶太仓州镇洋县三家市,父孙宇,太仓州学生员,亡故,母孙刘氏,亡故,奁田上等水田三十亩。” 王恒仔细瞧来,道:“这是户帖,盖着镇洋知县的章,这一份是民户自存的。” 小才奇道:“孙蕙兰,不知是谁,看样子是正经的良家,缘何她的户帖在咱们王家?” 刚好小杜端着茶水出来,接嘴道:“这原是大爷给惠云姑娘办的,不想惠云姑娘没这个福分。” 小才与王恒皆愕然,小才道:“小杜哥,这可怎么说?” 小杜却有些自悔失言,只说:“惠云姑娘既已亡故了,事便过了。” 大明朝立国已二百年余,礼崩乐坏,除了科举取士,什么地方还需要看户籍文书? 王恒试探道:“大奶奶可知道这会子事?” 小杜道:“我也曾跟大奶奶说起过。”笑笑不肯再说甚么。 小才稍稍再攀谈了几句,套出今日并没有其他人等来访南园,小生月亭更是没见到。王恒只推说回大宅还有事,喝了盏茶便走了。 回程路上,王才不断唉声叹气,行至州桥,时已傍晚,州桥上凉风习习,吹散了一天的暑热。 早有不少乡人扛着板凳来桥上纳凉,还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丈摇着蒲扇在说弹词《玉蜻蜓》,正说到金大娘娘的娘家仆人吹牛,说昨日晚饭没菜,正发愁,忽然天井里飞下来一只酱鸭,美美地迸了三碗饭。桥上一个乡邻说,天井里怎么能飞下来酱鸭捏,老丈蒲扇一拍,说这是有讲究的,有一只猫咪偷了酱鸭上屋,跳过天井时没咬住,酱鸭落了下来,仆人吃昏了,以为天上飞下来的。 这时致和塘里摇过来一艘小船,船头坐着个汉子,把渔网张开,朝桥上喊:“王六爷,今儿有活跳新鲜的白丝川,要不要来一尾。” 说书的老丈,朝渔船上的汉子点头笑了笑,说:“给我瞧瞧。” 王恒俯望河面,余光扫到一处大惊失色,忙拉着小才蹬蹬蹬走下石阶。站在桥北侧的驳岸望桥墩自然比在桥上往下看来得清楚,虽然光线没有白天那么好,但辨得出桥墩上画的图案跟城门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这图案也许跟我们有关系,它一再出现,就是有人想要告诉我们甚么。”王恒喃喃自语。 小才道:“图案画在城墙上,是要告诉陆路进城的人,画在桥墩上,显然是要提醒在水路行走的人,可如若不是那船家卖鱼,咱们就不会朝桥下张望,如果时辰再晚一点,夜色漆黑,也看不出什么来。” “西门是从湉澹观回城必经之地,画这谜语也许跟我们有关,但我们之所以经过州桥,是因为要去南园找月亭,画谜题的人如何知晓?”王恒道。 小才像是了悟了什么道:“月亭!。” 他指着图案说:“这图上半边是爻卦的一半,下半边极像一个亭子。” 被这个发现精神一振,但随即陷入迷惘,这图的上半段无法解释,便无法与月亭联系起来。 “真是跑断腿的一天。”少年们迈着疲倦的步伐回到王家大宅。 第十五章 海宁寺塔 再回到鹤来堂,人俱要累瘫了。 才刚坐下喝一盏茶润润喉咙,管家根叔打发个小厮来说,王家大爷玉辰公子以前将南园别业的营造图放在鹤来书房,因书房现下七公子住着,请七公子帮着找出来,这一二日就要用。 王恒让小厮回话给根叔,找着了立刻给根叔送去。 自来到鹤来堂书房,也有数月了,王恒略略翻过几本法帖,以及大兄的制艺,他现在童生试都没考过,秋闱春闱都是遥远的梦想。 辰玉公子藏书甚富,称之为汗牛充栋也不为过,从中找一册营造图却不容易。 小才半晌说:“我今天累极了,反而睡不着,点着灯笼找吧。” 谁承想跑断腿的一天,还要开夜工。 王恒道:“好在大兄书房布置得极有章法,经史书画尽皆分门别类,料想找它虽不很容易,倒也不至于大海捞针。” 南园的营造图想必放在图卷这几架上,卷轴一卷卷翻开,花费无数功夫。 王才个子比较矮,还得垫一张长凳方才够得上。王恒心道幸亏小才平日里与他一同读书识字,才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饶是平日打扫还算勤快,画轴翻动多仍是引起灰尘弥漫,王才连连打喷嚏,不慎从长凳跌落,倒在地上却见底层卷轴下垫着厚厚一摞纸,王才心中一动,南园营造图册只是匠人所绘界画,只有实用价值,相较于辰玉公子的收藏来说不值一哂,似乎垫在底层比较合理。 王才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将旁的卷轴挪开,轻手轻脚将垫底的一大摞纸搬出来,仔细一瞧,头一张便画的是南园绣雪堂,果然是它。 王才喜极,抬头喊道:“公子爷,我找到了。” 王恒忙不迭走过来,蹲下身来看王才一张张翻开图纸。绣雪堂,寒碧舫,台光阁,知津桥,可不就是南园营造时候留下来的图纸。 “慢着,”王恒面露讶然,按住图纸手指一处道“这不正是城墙上所画图案的上半部分。” 王才细细辨认一番,道:“我也觉得这就是图案中的部分。” 图纸中出现爻字一半的〤这个符号的地方,同时出现有一,二,三,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因为多张图纸有这样的符号,不难找到其规律,王恒指着其中一张道:“这一张图纸卷面上是四个图案,符号便是一,二,三,〤,其他符号便没有出现,由此推断出〤字大约是代表四。” 王才点头诚服,道:“公子爷说的是,这个〤极可能是工匠用来代表数字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城墙神秘图案下半部分的谜题,画得像个亭子,是什么意思? “四亭?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州城内园林众多,亭子自然也无数,却没听说有哪一家有叫四亭的。” “四座亭子?同样没有听说哪里是有四座亭子的。” 王才迟疑道:“若说这画的是个浮屠塔,却也有点像。” 王恒道:“倘若是浮屠塔,城里唯有一处,旧海宁寺废址尚存有一座海宁寺塔。” 联系了无数可能,推演起来均不甚合理。 远远更鼓声响,咚咚咚,打了三下,原来竟已是三更时分了。 忽然脑海灵光一现,道:“四更海宁寺塔上。” 王才拍案道:“公子爷猜的极有道理,素日里听街坊大娘们说海宁寺寺有狐仙,谜题的答案十有八九就是这。” 既然猜出了谜题,不亲自去检验一下对错,简直对不起动的那些脑筋。 王才喜道:“海宁寺废址距王衙前不过三四里光景,咱们去探一探吧。” “犯夜禁者,要打板子。”王恒想起自己的白丁身份发愁。 大明朝律例,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京城犯夜禁者打三十板子,外办城镇各减一等。 王才笑道:“现如今律例废弛,哪还有吃饱了撑的人来抓拿犯夜,再者说海宁寺废园现今归了同宗南京礼部尚书王元美大人,倘有人追赶,咱们便大大方方进了园子,王家人住在王家的园子,又有何干。” 这么一想,果然使得。 王才在王家大宅如鱼得水,各色人等都熟络无比。 前门门子老福林做事认真,要在前门开溜恐怕不易,后门值夜的老囯忠嗜酒如命,夜夜灌饱了黄汤在门房里躺尸。 王才把步子放轻,朝后门房里瞥去,一灯如豆,依稀见老国忠躺在藤榻上。夜半三更静悄悄的,四下里除了虫声唧唧,便是老国忠鼾声如雷。 黄铜钥匙放在角柜里,王才素日里早就看好了,轻轻取了来,把后门打开,再回去放回角柜,老国忠喝得不少,一概无知无觉。 二人走出后门,把门虚掩上,王才低声笑道:“这老国忠明日早起,定然当他昨夜喝的迷糊不曾关门。倘我诈他几句,管保他还得掏几文钱买些个桃梅李果来睹我的嘴。” 街衢四下里漆黑一片,幸好有王家大宅围墙内的灯笼余光,隐隐照得见石板路面。 抬脚一溜小跑,竟然已经走到施安桥堍,若是白天海宁寺塔已经隐隐在望了,海宁寺废园就在不远处。 虽称废园,大约平时有个老苍头看园,此时夜已深沉,废园又极大,王恒与王才黑灯瞎火从断垣残壁钻进废园,园中杂草丛生,想到毒虫鼠蚁不由心中惕息。 海宁寺塔矗立在废园西北,想要径直走过去,却办不到。小径废弃已久,假山挂着巨大的藤曼,把路都挡了,绕来绕去的,倒像在走迷宫。 王才轻声道:“要有江湖侠客的本领就好了,使出轻功,一跃而上。” 王恒道:“你连八段锦都没好生练,还练得成轻功?” “这不是没碰到好师傅嘛。”王才一派乐观。 王恒用胳膊敲一敲小才,示意他不要说话,离海宁寺塔尚有一箭之距,清晰看到海宁塔二层有幽幽的火光。 远远更鼓“咚咚咚咚”敲了四响,海宁寺塔下影影绰绰似乎有人赶来,稍稍隔了一会儿,开始有人说话,王恒怕被人发现,略朝前几步,拉着小才把身体完全藏在一块太湖石后面。 第十六章 古刹魅影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番秦香主好计谋,老朽少不得向教主禀报给秦香主记个首功。” 另一个娇媚的声音道:“祈香主,人我已交给你,我们堂口的人天亮就出城,事若顺利,仍在城墙上画图告之。” 苍老的声音道:“把那狗官押过来。” 一阵凌乱,苍老的声音道:“许推官,你年轻有为,应该不会想死在这里吧。这里古刹荒宅,人迹杳然,哪里有人晓得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官人竟然埋在此处作花肥。” 年轻的声音道:“你们想干什么,谋杀朝廷命官,这罪名你们当得起吗?” “哼哼,”苍老的声音道:“赏许推官一枚升仙再造丸。” “你们,你们。。。。。。”年轻的声音在挣扎。 “啧啧,这仙丹珍贵无比,便是我教众都一丸难求,三日之后天花缤纷,常作天乐,若无本教升仙引导丸徐徐导之,便身登极乐世界。” “你们想要我干什么?”年轻的声音冷静下来。 “许推官不亏是官宦子弟,果然识时务,费吏目是我教中兄弟,我们要把他救出来。” “这蹊跷了,费吏目自打犯了事,早就押送知州衙门,现今不正该在知州衙门大牢里羁押着。” “我教打探得一清二楚,提举大人亲下的令,就关在市舶司地牢里,只瞒着旁人罢了。” “我只能带你们进去,地方得你们自己找,提举司衙门里我作不了主。“ “我教中好手六人扮作你的随从,天亮便随你混进去,之后你只需净观其变,待我们救出人来,你的导引丸以及你的伴当六人都将奉还。衙门里的事多半推诿,提举司大人再怎么震怒,至多办你个不察之罪,你那样得力的家世,不过一年半载也就官复原职了。” “望你言而有信。”年轻的声音道。 木楼梯响动,似乎有数人上塔,苍老的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一布置,数名男子纷纷道是。 “五更三刻晨鼓后出发,卯时(早上五点)进市舶提举司衙门,得手后出城汇合,切记切记。” 众人皆称“诺。” 忽然海宁寺塔二层的灯火寂灭,一阵凌厉的兵刃冲突,那苍老的声音闷哼一声,显然受了伤。 “祈香主,劲儿使不出吧。”一个清脆的女声音道:“奉劝各位放下武器,你们都吸了我的神仙沉醉散足有一刻功夫,哪里也去不成了,我也不取尔等性命,一日之后毒性自散。” “你这是何意?”苍老的声音喝问。 “祈香主,你我无冤无仇对不住了,被我制住,竟还问我何意,可笑啊可笑。”清脆的女声道。 海宁寺塔外太湖石旁,王恒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朝王才眨眨眼,王才挤眉弄眼,显然也有同感。 正在此时,塔内灯光再现,局势又起变化。 “叮叮当当”刀剑之声响了一阵,听得出是两个人缠斗了半晌,突然“哐当”一声,宝剑被踢飞,清脆的女声一声惊叱。 “玉儿姑娘,你加入我堂口虽则时间不长,胆大狠辣,我却是极看重你,倒没看出来你竟是官差。”这娇媚的声音竟是先前已经走了的秦香主。 “呸。” “你是本教总坛下派之人,我本不疑你,但你行事诡异,与祈香主的联络密号城内本该只画于皋桥一处,但你在周泾桥,州桥,皋桥连画三处,我只以为你对州城不甚熟悉,不想你真是包藏祸心。” 苍老的声音干笑两声,道:”多亏秦香主援手,还请赐予解药,以免误了教主的大事。” 塔上又是一阵嘈杂,那秦香主从玉儿怀中摸索出了一个青花瓷瓶,闻一闻味道,说:“就是这个了,这神仙沉醉散只是让人无力,毒性甚微,服用药丸后片刻就解了。”分与塔上各人服食。 “哐镗”海宁寺塔上飞身跃下一人,那玉儿姑娘踢破纸窗夺路而逃。她刚飞出数丈开外,就跌落在杂草丛中,发出痛苦呻吟。原来是塔中秦香主飞出绳索将她左腿捆住。 秦香主纵身一跃,相顾左右道:“来人,把她绑起来。” 玉儿倒地之处,离王恒王才栖身的太湖石甚近,事发突然,要退却显然来不及了。略一迟疑,便听耳边娇媚的声音飘来:“哦,这里还有两个同伙,也想要尝尝我神仙索的厉害。” 说话间,绳索像毒蛇一样死死扼住王才喉咙,王恒则是胸口以下半截捆住,自有教众打扮的汉子将他们捆绑起来。 这时玉儿忽然大声道:“祈香主,本教鲁左使地位尊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为过吧,可今年初鲁左使自海外回来,不知怎得受了重伤,没几日就死了,自此总坛便再无宁日,大家伙为了争这个左使都抢成了乌眼鸡。孙长老便说要从各地分堂的大当家里提拔一个,祈香主,你可想想,还有谁能跟秦香主争一争。“ 那祈香主原本中毒之时就有几分疑虑,听此言不由对秦香主大为忌惮,那玉儿是秦香主堂口的人,秦香主既已起疑,却又坐视她下毒,莫不是等在塔外见自己挨了一剑才出来搭救。 他此时身上有伤,便不欲与秦香主争事端。假意喝道:“好个妖女,竟还敢挑拨离间。” 秦香主拔剑怒道:“我来结果了这个本教叛徒。” 祈香主急急拦住道:“教主所图的大事要紧,旁支末梢的人不必理会,州城不同乡野,万勿多生事端。这几人便由我堂弟兄看押在塔内,待我回来再好生审问。” 那秦香主虽有不忿,却也知厉害,按捺住性子率领部属离去。 其时天色欲晓,晨鼓大鸣。 海宁寺废园中的一干教众消失得疾如闪电。 王才朝着同样被绑在海宁寺塔柱子上的玉儿狠狠地瞪了一眼,正所谓冤家路窄,难怪刚才听声音有些熟悉,玉儿正是费悦。 费悦儿毫不示弱,眼白翻天瞪还他。尽管眼神剑拔弩张,却似有默契都一言不发。 塔外两个大汉是祈香主的手下,奉命看管他们,见三人不吵不闹,而且绳索都绑得结结实实的,守护了一阵甚是无聊,便自顾去别处耍乐,叫一名仆役模样的老头时不时来瞅一瞅。 待得人去远了,王恒松一口气,暂时安全了,得想个脱身之计。 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七公子。” 王恒心中一凛,这是敌是友? 这声音道:“不要说话,待会儿我一个个来给你们把绳索割掉,先松绑的人不要动,背靠着柱子,以免被远处的那几个人看出来,等我说“跑”,大家都跟着我跑。“ 窗外掠进一个黑衣人,扯下面罩,露出一张俊秀的脸,赫然一惊,原来是小生月亭。 月亭的刀极快,显见得是个练家子。先给王恒松了绑,然后是王才,迟疑了一下也帮费悦儿割开了绳索。 然后轻喝一声:“跑。” 眨眼之间,月亭便已在数丈开外。王恒奋力追赶,小才有些手足发麻,步履蹒跚,此时玉儿却不计前嫌,同王恒一起拖着小才向前。 身后有人声呼号,料想是被发现了,无暇回看,只顾往前逃命。 跟着月亭跑果然没错,月亭显然对海宁寺相当熟悉,三蹿两蹿,已经看见残破的围墙,月亭伸出手将王恒,王才托出围墙,悦儿本领不错,不需他帮忙,自己飞身而落。 月亭道:“继续跟我跑,不能停下来。” 四人一路狂奔,约跑出五里地开外,王才道:“月亭哥,咱们要朝哪里跑?” 月亭道:“自然是回王衙前王家大宅呀,还有哪里比大宅安全。” 众人都称极是。 王才喘道:“跑不动了,咱得歇一歇。”于是便在三棵大柳树下小憩片刻。 月亭朝海宁寺废园方向回望,见没有追兵,松口气道:“不用跑了。” 王恒道:“不要停下来,咱们用正常的步子走路,还是赶紧回到王衙前为上。” 悦儿拱手抱拳道:“七公子,小才哥,月亭哥,我此刻还有极要紧的事情去办,先行别过了,咱们是友非敌,后会有期。” 王才道:“你还没把情由给我们说个明白,这就走啦?” 悦儿回过头来,说道:“等我的事情解决了,自会来给你们一个交代。”说罢面露凄苦之色,飞奔而去。 第十七章 第一次谋杀 于是剩下三人人只装作形色匆匆的样子,不到一刻钟来到王家大宅。 王恒打量月亭那一身黑衣,道:“我与小才从南门进去,月亭你从后门进吧,然后大家在鹤来堂汇合,可好?。” 众人都无异议,分头走去。 王氏大宅平素没有贵客登门是不开正门的,王恒踏进南门角门,门子老福林笑嘻嘻道:“七公子这一早上哪去了?” 王恒道:“去州桥上练八段锦了。” 老福林笑道:“七公子真是好兴致。” 一路沿回廊走进内院,都有仆妇低头问安,王才拍拍心口道:“看见这么些人,我心才算定了。” 王恒取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哪能历个险怕成这样。” 回到鹤来堂,王才拿起他的青花压手杯,也不管是隔夜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一满盏,道:“可算是活过来了。” 王恒躺在藤塌上揉搓双脚,道:“折腾了一整宿,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找到了月亭。” 这时厨房的人见鹤来堂今天没领早餐,打发了个小厮送了一食盒过来。早点很合胃口,芝麻菱角糕,葱油饼,毛豆酱瓜,白米粥。 王恒讶然道:“天气还这样热,怎么已经吃菱角糕了。” 王才道:“公子爷,今儿已经七月天了。” 王恒突然想起玉皇阁中那扬州结彩团的女艺人说的话,应太仓州黄姑庙的邀请,参加七月节表演,心中一凛,似有所悟。 门外有人扣环,王才前去应门,原来是月亭来访,月亭此时已换上了皂白罗衫家常服色,观之秀雅可亲。 此时早已过了早餐时间,料想无人与月亭留饭,王恒便殷勤相邀,三人围坐风卷残云。 月亭赞道:“你们房里的伙食好,一口白粥都这么熨帖。”他进王宅也有数月,知道这位王七公子不过是个王氏旁系子弟,说起来也真就是身份上好听些,连手头都不甚宽裕。 王才眨眼笑道:“这是因为我们在厨房有人。” 自昨夜遇险,亦算得上共患难了,心里亲近不少,向来的芥蒂便也消除了。 用罢饭,王恒正色道:“我先来说几句,我同王才,为的是查明惠云师傅命案的真相,这是伯父元驭大人吩咐的,少不得问你几句,小才是我师弟,也是我的助手。” 月亭抱拳道:“七公子但讲,便是公子爷不问,我也要来说个明白。” 王恒对月亭道:“惠云师傅被害前,有人夜里看见你驾着小舟在月波桥下荷花荡与惠云师傅前后出没,能告诉我在干甚么吗?” 月亭回想一下,道:“那时还是五月底,惠云师傅去月波亭拜月,我确实划了小舟在月波桥下荷花宕尾随她,但我其实是防止别人加害,前去保护她。”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定定听他说下去。 月亭面色一红,说道:“我与小旦红云年貌相当,日常又耳鬓厮磨,互相照应,她一举一动我瞧在眼里,便生出甜丝丝的感觉,况且我自以为红云也十分钟意我。正因我对她十分上心,到王宅之后,发现她变得好生诡异。红云开始密切关注着惠云师傅住的南屋正房,时不时套那个伺候惠云的小丫鬟锁儿几句话,并且她的梳妆箱里多了一个小水晶瓶子,里面装着药水。’ “说来惭愧,其实我是云间旧家子弟,自幼也见惯一些值钱的物件,我因喜爱南曲才追随瞻云先生学戏,只能算个票友。在乡下还有几亩地,父母在时家中饶给,我只愿耍枪弄棒,后来又迷上唱曲,父母亡后无人管束于我,我便把田地都托付给老仆,恣意游荡江湖。那水精瓶子我一见就觉得不是凡品,哪里是红云拥有得起的,不要说红云,惠云师傅名头虽大,怕是也用不起。 月亭抬头望见书案上那只水精花囊,说道:“说起来,跟这倒像是一套的,放在王家公子爷的书房才般配。红云每回排戏手上都要擦这种药水,她扮演小姐杜棠儿的丫鬟梅香,台上经常用手托着惠云,有一次,搀着惠云的手时间比较久,惠云竟然晕倒了。” 王恒叫道:“记得记得,惠云只叫瞻云先生给她诊了个脉息。” 月亭接着道:“过了不久,我便设法将她那瓶药水偷了出去,交给草药铺子的坐堂大夫瞧瞧是甚么玩意,但那大夫看不出来,只说不是毒药,或许是外邦进贡的熏香水之类。我听得无毒,便放了心,我原也不是为了惠云师傅,只是怕红云犯了官司。没想到过了一二日,晌午有个小丫鬟来找红云,也不知说了什么,黄昏时候红云便找了个借口去了花园。我心里还是不放心,便跟随她后头,只见她在知鱼桥那里假装看锦鲤鱼,我翻身躲进了桥后头的水阁里,趴在窗子上,只一会儿功夫,来了位极体面的妈妈,看穿戴应该是王宅内院的管事妈妈,那时候天色暗了,远远看不清面容来。这妈妈对红云说:“你干得很好,我都记得,咱们既知道了结果,那药水以后不要用了。”说了几句,又压低声音在红云耳边低语了一阵,红云似乎有些疑惧,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点头说:“都听妈妈的。”我心里一震,原来那药水还是有问题的,并非我多疑。” “一路回到棠梨院,红云都显得心事重重,我本待悄悄跟她说,可都被我看见了,还隐瞒什么,咱们说道说道,也好为她分忧。但我上去叫她,红云却跟我若无其事的,我想她素日里要强,说穿了她必定心中不乐意,只得与她闲话了几句就道了别。自那日后,红云一改从前和惠云师傅有些疏离的关系,倒像是惠云师傅的跟班一样,时时刻刻留意着惠云的一举一动,前去殷勤卖好。” “那日是五月末,天气已经开始奥热,用罢晚饭,戏班的人都坐在庭前乘凉。我发现惠云师傅和红云两个都不在,便悄悄问小丫头锁儿,惠云师傅去哪里了,锁儿告诉我惠云师傅今夜在花园月波桥设了香案拜月,我心想,又不是七巧,也不是十五,便是月亮出来也是残月,拜得哪门子月,此事必然有蹊跷,红云多半偷偷跟了去。” “我换了身短打衣裳,装作去练嗓子的模样,闪身也进了花园。月波桥甚是僻远,远远望见月波桥上有个女子正在焚香祷告,杨柳岸晓风残月,意境极美。没有看见红云藏在哪里,于是我不敢往前,就近藏身在假山背后。这时西天最后一丝霞光也黯淡下了,就在这一瞬间,骤然桥洞中飞出一根绳索,死死扼住那桥上女子的脖子,然后扑通一声把这女子拖下了水,那桥洞下钻出一个人影,朝着湖中央瞧着。真真是电光火石之间,我惊吓之下发出“啊”的一声,声音甚轻微,那人影好似听到了,慌慌张张跑了。” 第十八章 月波桥 月亭接着叙述,声音略有哽咽,显然胸中波澜起伏:“我自幼练得些武功,目力也算上佳。见落水的女子顺着水漂到了下游湖心,人还在扑腾,并未沉下去。湖边恰巧有园子里仆役采菱角的小船,我急忙把小船摇过去,把那女子捞了上来。那女子果然是惠云师傅,幸而性命无碍,眼睛紧闭昏厥过去了。我将她放到湖边亭子里,一会儿呼吸也顺畅了,听她迷迷糊糊地喊:“玉郞,玉郞。”我见她无碍了,不敢再停留,留下一盏灯笼,撑起小船系回原处,园中早已一片漆黑,我摸着黑回到棠梨院,班子里大家已经散了各自休息,也无人问起我,我回房躺在草席上,虽然时值盛夏,心里觉得一片阴寒。” “第二日早起,是个雨天,惠云师傅同大家伙都谈笑风生的,一点看不出昨夜曾经被谋杀未遂气息奄奄,我甚至怀疑昨夜只是做了个噩梦。于是中午得空便又跑去了月波桥,雨哗哗下着,冲刷了昨夜湖边的痕迹。踏上月波桥,我仔仔细细打量桥身,桥洞,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惆怅中倚栏望远,手一推栏杆,木栏杆竟然松动了,原来桥两侧的木栏杆,榫卯全部被割裂了,这一发现,足以证明昨夜真的发生了谋杀。” “我失魂落魄,伞也没好生打着,弄了浑身嗒嗒滴。回到棠梨院时,瞻云先生正在和惠云师傅讲戏,红云也在旁候着,惠云师傅托腮唱道:“是谁家少君来近远,”红云握住玉指纤纤,旁白道:“姊姊,好一个俊俏书生。”两人双目交接,无限怜爱。见我湿漉漉走进去,红云赶紧给我拿了块面巾擦擦干,我心下恐惧,疑她是个蛇蝎妇人,倒觉得那块面巾足有千斤重。” 原来竟是这样,在六月初六惠云师傅殒命之前,王宅就已经发生过一次谋杀。 “那么,桥洞下埋伏的那个人影,你究竟看清楚是谁吗?”王恒问道。 “我虽然疑心是红云,但着实没有看清楚,那时候暮色四垂,只远远看到一个背影,不能因我之猜疑而冤屈于她,如若看清是红云,我必定当场质问于她。”月亭道。 王恒略作思量,道:“割裂栏杆榫卯,其实透露了一些信息。” “对,想到一块去了。”王才站起来,比划比划身高,道:“说明作案凶手力量不够强悍,个子不够高大,所以才要借助一些技巧。” 王恒道:“凶手也许是妇人,也许是年老体衰之人,文弱书生亦有可能。” 王才道:“还有一点,凶手既然已把惠云师傅拖下湖水,栏杆早该被撞倒,或者掉落湖中也有可能,月亭哥第二日中午再去月波桥时,怎生又好好得全都在桥上呢?” 王恒道:“我推测,凶手一定有帮手。凶手把惠云拖下湖去,虽然听到月亭一声惊呼而逃走,但他心中定然认为惠云必死。天已经黑了,湖面又这样宽阔,如果不是月亭刻意在观察,并且有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救得起来。如果惠云当天溺水而死,府里必然会查原因,进出园子虽然没有记录,但王宅下人这么多,难保不被认出来。凶手不可能冒着被发现的危险重新回到现场来把那些倒掉的木栏杆一一扶正,拼成原先的样子,因为这也是需要不少时间的。所以善后的事情,必然由同伙去干。” “所以这么一来,红云还是嫌疑很大。”月亭叹息道。 王才不解道:“红云一个外来唱戏的姑娘,自己本身连个丫头也没有,她哪来的帮手?” 月亭道:“也不是没有,教她用药水的那伙人便是,只是那伙人既然指使她当枪头,未必肯自己出手。” 王才沮丧道:“惠云师傅逃过了五月底的这次谋杀,最终还是死于六月初六,谋杀总要有动机,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她死,真令人不安,线索却只有这一鳞半爪。” 王恒心中闪现月亭那句话“一个极体面的妈妈”,这个妈妈是谁呢,似乎,真相快要跃然而出了。 月亭接着说道:“自那日后,我原想即刻离开王宅,但我极尊重瞻云先生在南曲上的造诣,如我辞别,《海棠阁》便无法按时全本,耽搁了阁老大人的堂会,瞻云先生怕是吃罪不起。我只能战战兢兢,盯紧了红云,不想惠云师傅还是数日后溺水身亡,我这心里极不好受。” “此刻红云可还在王宅?”王恒问道。 “已经不见了,昨儿一大早,我瞧见红云出了府,身上似乎还带了点简单的行李,便一路尾随跟着。她不紧不慢去了好几个地方,在闹市忽然失去了踪影,我不相信一个人会无影无踪,便在州城游荡,企图把红云找出来。下午申时(下午三点)左右,我游荡在海宁寺废园附近,发现原来戏班的丫头玉儿鬼鬼祟祟地进了海宁寺,惠云师傅出事后玉儿便失踪了,我带着几分好奇跟了进去,竟发现了这竟然是一处秘密教派的集会处,日暮后,我回去换了身黑衣,仍旧潜入海宁寺,想看看这些人有什么图谋,接下来,就碰到了你们。”月亭说完饮了一大口茶。 “红云去过哪几个地方,跟什么人接触呢?”王恒问道 “因为怕被发现,我都是远远跟着,大约是兴楼,皋桥,草庵庙,没看见她与什么人接触。”月亭说道。 王才叹气道:“目前缺的这一环,便是玉儿,也即是费悦儿姑娘,可惜她不肯跟我们说明白。” 王恒道:“昨儿这一日,经历太丰富了,咱们都是一宿没睡,眼下先休息一下,再来谋划。” 月亭便拱拱手,告辞出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黄昏时分才悠悠醒转。 王才去根叔那里送《南园营造图册》时,听说了一件大事。 市舶司衙门在押的犯官神不知鬼不觉被人劫出大牢,市舶司衙门的官差竟然一无所知,直到送饭的牢头去收拾碗筷,才发现人犯已经无影无踪了。 护卫们回忆起中午有一伙倒夜香的出过大门,旁得便一问三不知了。四扇城门上的老军都道没见甚么到夜香的人出城,公差正在城里大肆缉捕,人犯的毛都捞不到一根,真真是饭桶至极。 第十九章 三家市 王恒回想到凌晨间海宁寺塔上,那老者祈香主的话,五更三刻晨鼓后出发,卯时进市舶司衙门,得手后出城汇合。看来被他们轻易就得手了,按照计划,他们一定会出城,公差在城内缉捕怎么会有线索。 费悦儿阻止祈香主那伙人去劫狱,又不知是为了什么。眼下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于是摇摇头,也不说甚么,便去了棠梨院找月亭。 棠梨院里的登云班没了主心骨,数十日功夫少掉了好些人。 月亭见王恒来了,便请他到原来排戏的偏厅,现在冷冷清清没有人,正好说话。 王恒请月亭明日和他一起去打探案情,带好些戏装家什放在挑担上,说不得还要扮作草台班便宜行事,月亭二话不说便应了。 次日清早,王恒推说要回一次浏河老宅瞧瞧族老,跟管家根叔要一辆马车,式样旧点的就行,也不要车夫,只说自己跟王才就能驾车,根叔都随他去。 王恒自己从箱子底下找了件极旧的短打衣裳,叫王才也挑了身明显小了不太合身的旧衫裤,王才老大不乐意,即便是为了探案,也该鲜衣怒马仗剑江湖,一个亮相俊采飞扬才是,合着轮到自己都是反着来。 王恒载上小才和月亭,一阵风似的出了城朝北飞驰,月亭问道:“咱们今儿是要去哪里?” 王恒道:“三家市,去伯父大人蒙师的长子孙举人家,去打探打探他们家的女眷。” 月亭吃惊道:“怎么又牵涉到孙举人了,乡绅人家这能行吗?” 王恒愁道:“自然不容易,况且还不能露了行迹,我想了个法子,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啥时候能叫你见着面?” 王才道:“那也就是赶庙会,听大戏。” 王恒道:“对,咱们只装作草台班去村里要几个盘缠,孙家是当地里大户,说不定有热心的小媳妇能告诉一些信息呢。” 王才一本正经道:“月亭哥,待会你也别唱那些文绉绉的戏,啥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咱们乡下的大姐可不好这些.” 月亭道:“那得你给我报个曲牌。” “给你学学。”王才扯开嗓门:“莺莺侬是个小姑娘,侬做媒人不像样,只要做得对,管他像不像,奴来试试也无妨。” 月亭摇摇头,道:“不会。” 王才笑道:“报十二月花名总会吧,正月里来开什么花,正月里来就把迎春花儿开,迎春开花儿怎么大,妹子个头上要戴它。” 王才近来喉咙开始变声,公鸭嗓怪声怪调的。 月亭欣然道:“这个难不倒我。” 三人说说笑笑,费了一个多时辰,到达了三家市。 三家市是南宋大臣陈氏、周氏、王氏三家于宋末归隐太仓所建,历今数百年,只道是个乡下市甸,却原来繁华得紧。 进村迎面架了个廊桥,桥下有家茶舍,王恒摸出三文钱,要了三碗大麦茶,招呼月亭同王才先歇一歇。 一盏茶尽,待要进村,略一思索,王恒取出十文钱,对店伙计道:“好生喂马,日暮之前必然来取回马车。” 伙计自然点头称是。 王恒把戏担双肩挑起,月亭忙道:“自然该我来挑。” 王恒轻声笑道:“眼下咱们是乡下戏班去讨生活,哪能让角儿挑担。” 过了廊桥,沿街一路有米行,布店,肉庄,裁缝铺,铁器行,竟然还有一家书铺,果然是乡宦隐居之地,既热闹,又方便,妙的是还不在城里。 三人走了一路,也不知道要在哪里卖艺,见石板路转角处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好大一块空地,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三人大喜,可不就是这里了。 登云班的戏服都是姑苏城里的名店吉祥春定做的,做工精良价值不菲,大红大绿颜色浓烈得很,月亭带来这几身可太扎眼了,王恒帮他挑了件白绸绣梅花的襕衫,戴上方巾,扮作少年书生,在南曲里叫做巾生。 王恒从戏担取出锣鼓“当当当”敲三下,大声吆喝道:“在下师兄弟,出自陆公市龚家班,受邀去州城黄姑庙七月节演出,今日特来跟三家市的父老乡亲们讨点盘缠。” 月亭便取出竹笛,吹了一曲朝元歌,渐渐聚拢了一些人。 乡村小户的妇人管束甚少,江南耕织传统,市井妇人织布绣花多少有些银钱收入,纵买个三瓜俩枣,手头也算是活络的。 王才道:“瞌睡碰到枕头,咱们可不是想找些大姐大婶说说话,竟来了这许多,都是女的。” 他朝前张望,见前面是一座尼姑庵,“怪道来的都是女的,这都是尼姑庵里出来的,看来今天必定要大发利市。” 月亭听他说得有趣,道:“那我来段《琴挑》,再勾几个人来。”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这一曲懒画眉,以月亭的唱功,把围观的乡村妇人们震得不行,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一阵才爆发出叫好声。 王恒再把锣鼓敲三下,朗声道:“三家市的阿姐阿嫂们,贵处最阔气的是哪个财主?我们师兄弟想要毛遂自荐去唱个堂会,讨些盘缠。” 妇人们甚是热心,闹哄哄道:“三家市首富龚财主家。” “龚财主最吝啬,他们家馄饨都舍不得吃,还能花钱听戏。” 一个胖大嫂绘声绘色讲了个龚财主的故事,龚财主一早去州城办事,龚娘子带着儿媳妇忙活半天裹鲜肉馄饨,连同长工人人有份,正要开吃,家里的长工在地里干活,远远看见龚财主回来了,赶忙跑回来给主母报信,龚娘子不慌不忙,取出一小斗黄豆,撒在宅前小路上。果然,龚财主走到小路上,看见黄豆洒落在地上,连连嚷道:“夭寿啊,谁这么败家。”等他一斗黄豆捡起来,家里人馄饨已经吃光,连大镬都刷干净了。 “王财主家阔绰。” “王老爷家姬妾无数,子孙抛费巨大,听牙人说道他们家的大宅都典当了,要租铺面叫堂子出身的姨太太亲手做羹汤开饭馆呢,这叫啥堂子菜。” 妇人们又哄笑起来。 王恒听妇人们跑野马一样把话题跑远了,便道:“孙举人,孙老爷家还住在西市稍吗,我们从前跟着师父去过他家唱戏。” 有个插着根银簪的小媳妇狐疑地望着三人,道:“孙老爷是读书人家,门户再端谨不过的。” 她伸手拉了拉身边的小女娃,说道:“囡囡,我们快回家,听说有一种土匪作案前都要派人出来探探虚实,叫做看脚埭。” 她话音说得不小,围观的妇人们听了也嘀嘀咕咕的,一时间竟走了大半。 不意乡下妇人也有几分见识,三人顿时不敢再多说甚么。 月亭又闲闲唱了几支曲子,路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有人聚来。见有了新面孔,王才又重提要想去大户家里唱堂会讨要赏钱的老话,提起孙举人孙老爷的府上,妇人们都道是极严谨的门户,再古板不过,林林总总,得不到半点有用的线索。 抬头见日头过午,进城还得费一个多时辰,也只能就此歇业了。 王恒朝观众拱拱手,道:“乡亲们,今日表演结束,下次请早。” 于是路人纷纷散去,三人无精打采把锣鼓家什归置归置,眼看只能空手而归。却见有个二十来岁豆绿绢布衣衫的大姐朝他们招招手,王恒记得似乎是一大早就在的第一批观众,一直听戏到现在。 第二十章 兰姑秘闻 豆绿衣衫的大姐对他们说:“小后生,等我一等,去拿点物事给你们。” 那大姐是双大脚,走得飞快,不一会功夫挽了个竹篮过来。篮子里用纱布盛着半篮子的定胜糕,粉白的糕点着朱红的印,还有一壶佩兰茶。 看见香喷喷的糕点,不觉咽了口口水,才发现已经快饿过头了。三人没口子称谢,站在银杏树下就享用了。 那豆绿绢布衣衫的大姐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们想去财主家唱堂会,我帮不上忙,只有一口吃食。” 她好似想到甚么,说:“你们说的孙老爷家,还是住在西市梢,讨赏还是别去这家,他们家规矩大的很,这两年年景又不怎么好。” 王才来了精神,道:“大姐,你跟孙老爷家认识啊,举人老爷家里日子还不好过?” 豆绿绢布衣衫的大姐说道:”我未出嫁前,娘家就住在西市梢,孙老爷家的大宅却没进去过,那时我娘家隔壁住的是孙老爷本家,他们家的兰姑常同我一起顽。过了几年,兰姑的爷娘得了时疫去世,孙老爷因是族长,接她去了大宅。” 兰姑,众人心中一紧。 王恒顺嘴道:”孤女在大宅跟叔伯姐妹们一起长大,兰姑可是享福了。” 绿衣大姐道:“孙老爷膝下没有女儿,他只有两个儿子,中了秀才的叫孙惠元,还有个好像叫孙惠球。” 王才笑道:“以此类推,那兰姑,肯定是叫孙蕙兰吧。” 大姐点头道:“真是叫蕙兰,蕙兰回来瞧过我一两次,人瘦得很,只说规矩严,一点松泛也不得,手工活计日日要做到三更天,她大伯孙老爷三年就要进京考一回,春秋还要去州城府城开文会,倒把祖宗的田产陪进去不少,家用是极刻苦的。” “后来年岁略长,孙家不放她出来到老街坊家里串门了,我定了亲事,嫁到东街,就再也没见到蕙兰了。” 果然是蕙兰。 王恒问道:“那兰姑,她也出嫁了吗?” “如果她没事,现在自然也出嫁了,可是,前两年她生病死了。” “兰姑她已经死了!” 王恒大吃一惊,嘴巴张得老大,瞥一眼王才,见他也惊呆了。 大姐道:“兰姑是在室女,棺材停了大宅几日,便入土埋了,若不是凑巧我跟他们门下人问起,怕是无人知晓她已经病死了,见她后事凄凉,我还去坟头拜祭过。” 这真是意外收获,如果真正的孙蕙兰早已经死了,那么户帖上的是谁呢? 三人情真意切地再三感谢这位大姐,方才告别而去。 回转廊桥下茶舍,问伙计牵了马车,三人朝西赶往州城。 路上,王恒便将在南园别业书房瞥见孙蕙兰户帖的事告诉了月亭,月亭自然也是吃惊匪浅。 王才则说:“细想想,今天露了好大的破绽,最少该讨赏一次的。” 王恒笃定道:“无妨无妨,乡间闭塞得很,闲话传不出去。” 王才朝月亭抱拳,道:“今儿差一点就白跑一趟,全仗着月亭哥的美男计。” “美男计他个鸟。”月亭头冒冷汗,夹出几句俚言俗语,他本是旧家子弟,出言一向甚是文雅,这会儿想是急了。 余者皆大笑,月亭闷声赶车,他似乎想到什么,却又闭口不言。 王恒猜到了他的心意,便道:“案子查到这里,与我大兄玉辰公子必然有关,愈是看起来千丝万缕,便越是要查清楚。” 月亭怅然道:“听上去似乎是孙举人把已经病死的族女户帖给了辰玉公子,辰玉公子把兰姑的户帖预备给惠云师傅用,现在惠云师傅也死了,就用不上了。案件的关键在于兰姑的户帖给惠云师傅作甚么用?知道这点,怕是案子就破了。” 回程费时比较久,在东门进城时,碰到了大队官兵盘查,还是在搜查劫狱的那伙人。 王才压低声音道:“衙门的做派真是不敢恭维,昨儿劫的人,要是化整为零出城,快马加鞭的,现在杭州府都到了,衙门竟还在城门口盘查,真真笑煞我也。” 王恒困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衙门的捕快也是虚张声势,并不想真的找到那群劫匪。” 月亭愕然道:“那个神秘教派手眼通天啊。” 想到被那伙神叨叨的人抓住险些没命,众人顿觉头皮一紧,寒毛都竖起来了。 回到王家大宅尚不很晚,落日熔金,夕照余晖脉脉。 三人分作两拨,各自回到自己的住所。 王恒连日来狼奔豕突的,也不得闲好好看看书写字,便磨了一缸墨,刚刚写了五十个大字,小丫头来传话朱夫人请他一起用饭,便欣然去了抱厦厅。 朱夫人向来三两日招他用饭一次,也并无甚么要紧的事体要交待,不过是说会儿话。王恒人还算识趣,年尚未及冠,朱夫人待他很亲切。 见饭桌上有一道酱鸭,一道熏鱼,王恒便知是特意给他加的菜,朱夫人口味清淡,天热仅用些时令鲜蔬。 饭用罢,朱夫人知他今日去了浏河老宅,随口问了问族老们近况。 王恒说道:“三叔公脑子糊涂得很,问今儿是嘉靖几年,他当年考取秀才的告身无论如何找不到了,让他怎么去南京参加秋闱,急起来哭一场笑一场的。” 这些话其实是上一次回到浏河老宅说的,但是三叔公的记性时好时坏的,也无人当真。 朱夫人笑道:“他老人家七十五了,秋闱得要抬着去。” 王恒再道:“七叔婆一心一意要做媒,做她娘家琼溪镇赵皇亲的独生女。” 朱夫人诧异道:“本朝朱天子,哪来的赵皇亲?” 王恒道:“前朝的,南宋皇亲。” 朱夫人更是笑岔了气。 王恒道:“七叔婆说的,皇亲虽是过了气,万贯家财却是实打实的,上等的水田一千亩,桑田七百亩,酒作行,生丝店,年年乡里会头都是他家做,在琼溪镇上简直是横着走。我便推脱,上面还有几个哥哥未曾婚配,抢在哥哥们之前做亲,实在不合礼数。” 朱夫人点头道:“攀亲还得是耕读人家的姑娘,闺女品格好就行,哪里能贪图别人的家当。” 显然,朱夫人对这样的家常闲话很感兴趣。普通人和普通人在一起,才有话题。 大兄十八岁就考取了解元,同伯父大人一样,是智力超群的人物,昙阳道人,应该也是吧。 “摇一橹来札一绷,沿河两岸好花棚。好花落在中舱里呀,野蔷薇花落在后艄棚。”想到昙阳道人,王恒脑海里无端回响起这一曲山歌来。 第二十一章 勾勒谜图 这时帘子卷起来,外门使唤的小丫头通传道:“大奶奶来了。” 冯氏低眉顺眼地走进来,对朱夫人敛衽为礼,低头朝王恒福了福,王恒连忙起身还礼。 冯氏嫂嫂容貌甚佳,气度却比朱夫人差多了。 见冯氏两鬓插着飘枝花,王恒识得是新近才时兴起来的首饰,巴掌那么大的点翠卷荷,镶满了珍珠。 还在兰溪家中时,大妹羡慕知县千金戴飘枝花,太太当了两件旧首饰才换回两朵小珠花,大妹戴了走路都带风,得意极了。倒惹得家里那几个姨奶奶庶妹闹腾个不休,数月不能安宁。 冯氏嫂嫂戴这样华贵的首饰,却成日没个笑模样,寡言少语的。 朱夫人请她坐下说话。 王恒见势便欲告辞,朱夫人摆摆手,让他安心坐着一起听。 冯氏有些局促,道:“母亲,再过得几日即是盂兰盆节,府里的旧制要给下人发一点赏钱,加上前几个月预备公爹的寿宴,家下人也有些个苦劳,倒不如两项放在一起多发一点。又兼今年新添了两处场所,下人们多有从别处抽调出来的,干得好的也该提一提份例。媳妇便拟了个赏金名单,母亲看看可还使得。” 朱夫人道:“你瞧着办就好,这等事就不要回我了。” 冯氏道:“母亲略看一看,媳妇也好放心。” 朱夫人却不过情面,便稍稍翻了翻,递给王恒道:“七郎,你也瞧瞧,学着管管,赶明儿抽空去账房学学人情走礼。” 王恒哪敢真看,略翻了几页,大致是各个房头的大丫鬟,管事每人赏五两纹银,依此递减,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小厮也有一两,还有就是有几个婆子升了管事,几个小丫头升了三等,便递还给朱夫人。 朱夫人对冯氏说:“你只管去办吧。” 以王恒的所见,朱夫人对冯氏嫂嫂算得上不错,冯氏一进门就当家,朱夫人轻易不驳她的面子,但是婆媳共处好几年也难见亲热,却也是事实,王恒有时觉得,她们更像是衙门里上峰与下属关系。 冯氏走后,王恒闲聊了几句,便也起身告退。 入秋之后,正午还是很热,早晚则凉爽得多。在游廊一路过来,虫声唧唧,这小精灵总是比人来得敏锐。 回到鹤来堂,王才一肚皮听来的八卦等着他。 寿诞那日的惠云命案之后,阖宅仆佣噤若寒蝉,唯恐引火上身。不到一个月,各种蝇营狗苟,又开始暗潮涌动了。 “今儿去领饭,听几位大娘都在抱怨,说在外跨院洒扫的刘婆子升了管事,香涛阁的小丫鬟小芍升了三等,忒不公平了,一个是数目都不识的蠢婆娘,一个是呆头呆脑的笨丫头,她们又有些什么微功呢,话说得,隐隐然指责大奶奶处事不公。” 王恒心道朱夫人也才刚知道,那些婶子大娘们倒早知道了? “这几位大娘突然胆子这么肥,这事大奶奶都回过夫人的,夫人要是知道她们敢编排大奶奶,怕是要给吃挂落。” 王才道:“世上熙熙攘攘,都为了一个名一个利。一个月多五百文月钱,可不得你夺我抢。” 王恒道:“大奶奶掌家数年,行事也有些章法,她若是抬举谁,必然有些缘故。” 说罢,忽然灵光一现,一个大胆的假设浮现。 “小才,你帮我去打听打听,这刘婆子和小芍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家生的,还是外面雇来的,父母兄弟是谁。” 王才答道:“好叻,我去找根叔问问。” 王恒道:“先不要惊动根叔,你去门房那里坐坐,老福林或者老国忠必定有人知道。” 过不多时,王才兴冲冲拎着一篮子红菱回来,笑道:“外面孝敬福林公公的,请咱们尝个鲜。” 王恒很爱吃菱角,欢喜道:“去得早不如去得巧。” 王才道:“那两家的事儿,也打听出来了,实际上也没打听,就坐在前门房听了一耳朵,可不都晓得了,家里的叔叔伯伯们比大娘大婶的嘴还要碎。香涛阁的小丫头芍儿,是王家家生子,父母都在浏河老宅田庄上干活,有个哥哥在南园别业,是大爷的亲随,很得大爷的重用。” “小杜?”王恒脱口而出。 “正是。” “外跨院的刘婆,是先太夫人陪房的姑娘,不时兴很久了,也不知怎么入了大奶奶的眼,她丈夫是厨房的老杨,教过我两手,手艺还行。” 王恒“啊”的一声叫出来,于是释然,脑海中的碎片瞬间串联了起来,勾勒出谜图。 他往外看看院落里有没有杂役在干活,起身把鹤来堂的大门关好,郑重其事地对王才说道:“我现在对惠云命案,有个初步的猜想,惠云命案跟大兄,冯氏,小旦红云,厨子老杨,书童小杜都有关系。” “坊间传说辰玉大兄与惠云师傅乃是戏曲上的知音,但,他们可能不止如此,惠云师傅的情夫极可能就是辰玉大兄。从来才子配佳人,辰玉公子是响当当的才子,惠云的才貌自然是佳人,根基却还差一口气,小旦红云曾说过惠云一度曾以辰玉公子的外室自居。惠云进府后,引起了冯氏大奶奶的警觉,她买通了红云,成功用某种药水引起惠云昏厥,诊断出惠云已经怀胎,这时,大兄的亲随小杜,有意或者无意中告诉了她,多半是无意的,因为他后来又很随意地告诉了我们,大兄要来了三家市孙举人族女孙蕙兰的户帖给惠云,孙蕙兰早已去世,惠云师傅冒充她毫无难度,孙举人既然肯把户帖给她,就不会拆穿她,他们指望着与大兄结亲,让孙家门户再上一层楼。惠云取得了良籍,自然能嫁贵婿,一时得意,她跟戏班子的人说要做就得做正房娘子。” “于是冯氏自己猜测出了一个结果,大兄很可能要休弃她,跟世交孙家做亲,娶名为孙蕙兰实为惠云的戏子进门。如今娘家败落,华庭冯氏一族只有一个堂叔在外当个小官,自然难与王家抗衡,而她自己成亲数年无所出,王氏长房又一脉单传,似乎无法避免被休弃的命运。” “大概是立夏之后几日,有一日黄昏大兄自南园别业回府,在朱夫人房里坐了一会,然后就去找惠云,呆到很晚才走。冯氏便觉得大兄已经取得了朱夫人的谅解,母子看来已经协商好了。” “冯氏不愿束手待毙,决定铲除惠云,坐稳阁老府大奶奶的位置。她买通红云在月波桥暗杀惠云,但是被月亭施救,没有成功。” “所以她决定下毒,这次成功了。当日命案发生之后,你也曾去厨房摸底,发现一众厨师都没有动机,平日负责惠云师傅的饭菜的,就是刘婆的丈夫老杨,乃是王家世仆,忠诚度自不必说,要说服他作奸犯科恐怕很难,但若是主母大奶奶教唆他,感觉还是有可能的。” “啪啪,啪啪。”王才拍起手来:“精彩,精彩,没想到,公子爷还能当说书先生,情节丝丝入扣,剧情跌宕起伏,可惜,佐证在哪里?” 第二十二章 盂兰变 王恒道:“正是要跟你一起找证据,厨子老杨身上必然有证据。” 王才道:“厨子老杨的嘴巴撬不开,案子过去一个月了,当场既没被人指证于他,过后岂会再承认,下毒可是谋杀之罪。” 王恒皱眉道:“总要想想办法,找到证据,揪出真凶,不然惠云师傅就枉死了。小才,你这几日多去厨房,摸熟厨子老杨的生活作息规律,咱们再想办法诈他一诈。” 王才道:“这个我在行,包在我身上吧。” 再过几日便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俗称鬼节,可以吓唬吓唬老杨,如果老杨干了亏心事,这便是撬开嘴巴绝好的时机。 又觉得自己与王才的身手不够敏捷,难保不被人看出破绽,仍旧请了月亭来,三人商量一番,定下计来。 次日清晨,棠梨院去厨房领饭的杂役拍着胸口告诉别房的小哥们,原先惠云师傅住的南屋正房,现在空着,昨天夜里传来低低哭音。他听得真真的,就是惠云的声音。 当天夜里,值夜的婆子,看见惠云披着长长的头发,在园子里飘啊飘,那婆子惊吓之下厥了过去,于是闹得阖府上下无人不知了。 又过了一日,周姨太屋里的丫头哭哭啼啼从水榭戏台逃回院子,说是她好端端打着灯笼路过水榭戏台那里,也不知怎得糊里糊涂进去了,又晕倒在里面,醒过来看见一只脚踏在水榭窗台上,于是人人惊惧。 一位上了年纪的妈妈断定,惠云师傅是新鬼,盂兰盆节放焰口,她不晓得自己已经作了鬼了,还念念不忘《海棠阁》戏还没唱完,要想回到水榭戏台呢,必得给她多烧纸钱,送她好好上路。 管家王根回了朱夫人,朱夫人念着宾主一场,有些个因果,同意与她设祭,只不必去请法师,按乡间的习俗多烧些元宝与她也就是了,王恒便讨了这个差事。 七月十四这日,王恒命看园的婆子搬了两个大铜盆到水榭,请了几个有年纪的仆妇折了两大堆纸元宝,准备化给惠云。又叫王才去各个房头带个话,黄昏酉时在水榭设祭,如有愿意参加的人,便请来一起拜祭,也是相交一场的情谊。 酉时不到,各色人等来了不少,王才人头熟,见各房头的人倒来了七七八八,也不知道有几个人心怀鬼胎,必是前几日吓到了,烧点纸钱保平安,王才冷眼里看好,厨子老杨也来了,心道来不来戏都得唱下去,唱法不同罢了。 按照习俗,时辰刚到,王恒便命人在铜盆里烧了一件惠云师傅的旧衣,接着开始化元宝,烧得烟雾腾腾的。初秋的黄昏本来天黑得晚,烟雾太浓,竟像是天早黑了。 一干人等悄立无声,厨子老杨本来藏在众人身后,水榭靠近小径的转弯角落里,突然背后遭到重击,绊倒在地上,听到耳边一声巨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吓得一哆嗦,在地上往上瞧,见平日里的相熟的阿哥兄弟尽皆面目狰狞,不由大骇。 又听到人声鼎沸:“惠云师傅显灵了,在害她的人背后作了记号啦。” 老杨吓得心胆俱裂,双手反绑紧紧捂住背心,险些厥过去。 过不多时,天色越发暗下去,拜祭的众人渐渐散去,老杨挣扎着也想开溜,无奈双腿就像灌了铅,沉得搬不动,眼看着大家都像看不见自己一样,四下里走了个精光,恐惧从心底升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四周一片昏暗,他眼前忽然崩出点点微光,绿荧荧的,恰恰让他隐约看出一张长发遮住的脸在飘啊飘,带着戏腔“你你你,干甚么毒害我?” 老杨喉咙发紧,趴在地上使足全身力气磕头如捣,“惠云师傅,饶了我吧,不关我的事呀,大奶奶屋里的方妈妈拿来的药,只说让你发个毒疮吃点苦头,哪里晓得你怎么就死了,你别来找我,要找去找方妈妈,都是她指使的。” 那脸猛得跳到他面前一闪,带着戏腔的声音道:“药放哪里了?” 老杨涕泪齐流,说道:“我都藏着呢,灶间关二哥神像后面,花雕酒钵头里装得就是药。你可再不要来找我了,给你多化点元宝,来世投个好胎。” 他连连叩首,只盼着女鬼快离去,过了一阵,感觉有一张纸落到他手上,一个男声说道:“按个手印吧.” 眼前亮起了一盏灯笼,吓,两个手掌都黑漆漆的,难道是去地狱里走了一遭。他认得几个字,看见白纸上供状历历,只得摁下手印,面如死灰,颓然像烂泥一样倒下。 王恒三人唯恐迟则生变,飞速赶到厨下,因恐惊扰了旁人,只派王才一人进去。不过须臾片时,小才便拎着花雕酒钵头出来,朝他们做了个得手的手势,大家便各自走回了鹤来堂。 “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惠云姑娘大仇得报。”王恒倒了三杯茶。 月亭举起茶杯与二人碰了一下,高兴地说:“惠云师傅大仇得报。” 王才道:“月亭哥功劳最大,若不是你功夫俊,用石块把老杨背后经穴封住,让他动弹不得,我也无法乘乱把墨水泼他背心。” 月亭道:“那还是你的旁白太震撼人心,老杨被那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吓到了,才开始频出昏招,再听到说惠云显灵在害她的人背后作了记号,他便紧紧把双手护住背心,两只手都被染上墨色也未察觉,从而让我们锁定他心里有鬼,就是害惠云的人。” “互相吹嘘吧。”王恒笑道。 月亭道:“还得属咱们的王七公子功劳最大,全盘筹划,人尽其用。” 王恒道:“也有门房老福林的一份功劳,他领着几个小子逮了一口袋萤火虫,才能在最后星星点点照亮鬼脸,让老杨吓得彻底崩溃。” 王才道:“归根结底,占了天时,眼看着盂兰盆节就要到了,咱们装神弄鬼了几次,大家心里害怕,连周姨太的丫头自己晕倒了都算到了惠云师傅头上。” 大家把茶水一饮而尽,一个多月的郁结解开,自然均是欢畅无比。 第二十三章 衙门结案 月亭说他准备先回一次云间老家,看看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秋冬之际,请王恒与王才去他的庄子茉花庄作客,他让老仆去县城西门外秀野桥下抓几尾四鳃鲈鱼,庄子上年年都要自酿桂花米酒,园中种着芋栗,炉子上生着旺旺的火,把屋子烤得暖暖的,喝着鱼汤,兴致好起来就干一杯,家里又没有一个长辈拘束着,岂不美哉。 王恒与王才听了都好生向往,纷纷表示不管怎样都要把盘缠凑出来,去他的庄子上盘桓几日。 王恒说他接下来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一心用功勤读,白丁的身份太不方便了。在王氏这个耕读世家,从他爹这辈就落后于人,像他这个年纪,几位伯父大人早就是生员,其他几房的叔伯兄弟至不济也是个童生,那么还来得及二十来岁中秀才当生员,三十来岁中举,去南京国子监读书,畅游金陵,当然秦淮河不可不去,还得老几位一同去。 王才对未来没啥打算,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感觉大家都描述得那么动人,自己不说点有意思的过不去,便说他准备攒点钱,攒够了就坐船出海去扶桑国找师傅魏先生,也许还能跟着做海商,那就太快意了。当然,本钱还要开始存起来。 说得高兴,大伙把鹤来堂一整壶水都喝光了。 头一日聊了半宿,第二日起得便迟了。 王恒与王才带着那个花雕酒钵头走到西门街延年堂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坐堂的郎中听懂了他们的来意,要验一下含有什么毒性,感到有些棘手,请他们稍坐一会儿,他自己还没有这个本事,要拿去内房请店里的老师傅瞧瞧。 王才警惕性很高,附在王恒耳边说:“要被他们掉包了怎么办?” 王恒偷笑道:“早留了一半藏起来了。” 郎中进去了良久才出来,连声叫怠慢了贵客。他目露尴尬,说道:“鄙号的大杨先生说,这不是毒药,用银针验下来银针并不发黑,可见不是砒霜这类的,给猫儿狗子也试过,用完都活蹦乱跳的,也不是常见的几种慢性毒药,大杨先生觉得味道有些腥臭,或许是某种草药里提炼出来的,他实在也不认识,请两位客官去别处找老先生瞧瞧吧。” 王才奉上一百文诊金,那郎中连连推脱不敢收。 城里有两家老字号,一家是西门街的延年堂,还有一家是剪刀弄的天龄堂。 跑到天龄堂,得到的话比大杨先生的诊断还要含糊。只说不像是有毒的,他们也没见过,不敢确定。 “要是没毒的,大奶奶干嘛巴巴地叫厨子老杨给惠云师傅下药,不合理啊,惹了一身骚,就和她开个玩笑。”王才实在想不通。 王恒道:“我觉得还像是慢性毒药,微毒的,一次两次吃了没事,吃一段时间药力才发作。” “但是草药郎中们都不认识,难道说这种毒药从未被别人发现过,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刚传来的?”王才开始胡思乱想。 出门时有多笃定,回来时就有多沮丧。只当是案情要了结了,人证物证俱在,向朱夫人禀报就好了,却原来孙行者九九八十一难才将将过半。 走下州桥,几步就踏进了王宅南门,门房老福林迎上来,道:“七公子可回来了,知州衙门的霍班头来了,已经请到偏厅奉茶了。” 霍班头已经坐了一会儿,肚子里灌了半壶茶,心里十分的不自在。他素日里也不欺压良善,衙门里趾高气昂的习气却是不少,耳朵里听惯了奉承话,在乡宦家里坐冷板凳便有些怏怏不乐。 霍班头见王恒来了,互相见了礼,就爽快地说出了来意。他今日是来读鞫的,惠云师傅命案县衙已经结案,衙门根据当场尸体检验的结果,经由两位仵作鉴定,认为惠云是被毒蛇咬伤后神智不清,坠入湖中溺水身亡。江南夏天潮湿闷热,蛇虫盛行,毒蛇咬人很常见,所以惠云是意外死亡。 衙门断为意外死亡,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送走了霍班头,王恒便把衙门的判定去回了朱夫人,朱夫人只说知道了,也不问其情状。 回去的路上,在游廊上碰到个斯文白净的后生,账房的二先生,二先生掏出花名单,高兴地说:“可巧碰到了,才刚去过你们房头没一个人在,省得我跑两趟了。王才的一两,签个字儿。” 王才谢了二先生,道:“劳您费心了,还专程跑一趟。” 二先生道:“别客气,这次赏银发得急,我赶着去下一处发钱,告辞了。” 阖府的人发赏钱,这个工作量真不小。不过他们有旧年的单子可以参考,账房里,应该是有整个王宅仆役的基本情况的,想到这里,王恒忽有所悟。 “咱们去账房瞧瞧。”王恒对王才说。 账房设在前厅隔壁,大先生是个有些过于白腻的中年,正在噼里啪啦打算盘,见王恒二人进来,满脸堆笑道:“七公子,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忙请上座,他显然也听说过夫人要王恒学着管管庶务。 王恒自从到了王家大宅,也曾见过大先生几次,却没有打过交道。 “夫人现在不大管家里的事了,家里各房的用度,使的下人,打点走礼这些都是大奶奶在管,夫人命我来看看,略略知道一些,等她老人家问起的时候也好回她。”王恒扯出朱夫人这面虎皮。 大先生聪明得很,他牢牢记住自己是朱夫人提拔起来的。低头哈腰笑着点头,道:“晓得的,小人一切听从夫人,七公子,咱们今天先看点啥?” 王恒道:“把府里下人的花名册拿来瞧瞧吧。” 大先生朝圆角柜里第二排取出几大张桑麻纸,“各房的下人名单,都在这里了。” 王恒问道:“像玉铭先生带来的小厮钊儿他们,应该也领过赏钱,名单上有吗?” 大先生说:“凡是发过月钱的,名单上都有,外来的,按他们从属于哪个房头来分,如果下一次发放赏钱时候人已经离开了,再把他们勾掉。便是府里头家生的和外头雇来的人,咱们都分开记的。” “哦,你办得很细。”王恒露出嘉许的神色,“外面雇来的是什么样的人?” 大先生翻一翻桑麻纸,道:“外头雇来的没几个人,老爷的轿夫四个人,厨房里的白案师傅老袁,周姨太房里的女厨子秀姑,二小姐房里的孙婆婆,还有一二个临时雇来的杂役,就这么几个。” “啊,周姨太还另外有小灶?”王恒有些意外。 老爷,夫人,大奶奶,没出阁的二姑娘都是由厨房做饭,为什么周姨太能享受特权? “哦,说是女厨子,其实大概就是个懂点药膳的女佣吧,因周姨太常年病歪歪的,现又茹素,大爷特许她砌一个小灶,使个懂行的人来伺候着。” 原来如此,周姨太已经开始茹素了。 王恒问道:”这秀姑是甚么出身?” 大先生说道:“是周姨太娘家镇上的小户,家里曾开过饭馆,家境败落才出来帮佣,。” 第二十四章 香涛阁 王才突然发问:“二姑娘房里的孙婆婆竟是外头雇来的,瞧她这浑身的气派,能当香涛阁一多半的家,我还一直当是二姑娘的奶妈呢。” 大先生点头道;”孙婆婆陪伴二小姐多年,从香涛阁到湉昙观,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她是二小姐打外面领回来的,当年她进府第一个月发月钱,正是我刚被师傅挑上做学徒头一个月,所以记得。说起来,孙婆婆年纪并不很大,早些年行走江湖吃了不少苦吧,所以显得面相苍老些,那起子小丫头们便都称她婆婆。“ 王恒脑海中灵光迸现,问道:“这孙婆婆是甚么出身,还曾行走过江湖?” 大先生道:“好像是杂耍艺人,会舞蛇吧,穷困潦倒,病得只剩一口气被二小姐救了带回府来,她便死心塌地伺候二小姐了,不过她本人从未承认过,毕竟她如今是个有些体面的老妈妈,昔日微时种种不提也罢。” 王宅内院,还真是鱼龙混杂。 问到这里,似乎有些眉目了。 王恒温言对大先生道:“今儿事情多,我就不耽搁你差事了,夫人那里,我会禀告她你做事很仔细,很用心。” 大先生深深一揖,连声道:“多谢七公子帮小人美言。” 回到鹤来堂,院内微风吹来阵阵甜香。 王才嗅着花香道:“今年木樨花开这样早,八月还远远没到了。” 王恒倚靠着木樨,道:“惠云命案的谜底快要解开了,只是我想不通,凶手为什么要杀害惠云师傅?冯氏大奶奶的杀人动机还能理解。” 王才有些不明就里,望着王恒等他说下去。 王恒道:“初夏时分,你曾经帮二姑娘香涛阁的小丫头抓过蛤蟆?” 王才脑筋转得很快,抬起眼睛,道:“你是怀疑孙婆婆?” 王恒思虑良久,道:“咱们明天清早去后院香涛阁找找证据,证据确凿前不能凭空怀疑任何人。” 香涛阁是闺秀的绣楼,无事白天造访不合规矩,夜晚虽然有灯笼,光线暗淡发现不了甚么。 连日来劳累,这晚一大早就去安歇了。 睡到五更天,王恒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去间壁把王才摇醒。 王宅每日五更三时(早上四点多)才开门,卯时(早上五点)厨房开始忙活,辰时(早上七点)各房去领朝食,也就是说,有一个多时辰府里几乎没有人走动,更不用说在千金小姐的后花园了。 从鹤来堂到后院,只要穿过一个月洞门,虽然已是清晨,天光尚早,周遭一片漆黑。月洞门口挂着两个灯笼,映照下昏黄的光依稀照得见进去后院的一段路面。 刚进后院就是一个池塘,王才帮丫头小芍抓蛤蟆就是在这里。沿着湖面,几步路就到了香涛阁。 自从二姑娘即昙阳道人去了恬澹观,香涛阁一大处房屋只剩下了一两个粗使的婆子看院,并照顾生病的孙婆婆,值夜的婆子知道这屋子里没人,一般也不过来。 香涛阁内没有灯光,黎明之前,恰恰是睡梦正酣的时候。 二人之前没有来过香涛阁,便绕着院落走了一圈,略略了解一下地形。 香涛阁依水而建,驳岸外面系一只石舫览观湖景。 粉墙里面是一座二层堂楼,堂楼西畔又有两间小小的退步,旁边是下人进出的穿堂。 堂楼之后千百株修竹掩映,竹林旁三间小小房舍,屋前引入泉眼一股,花树无数,端的是个好所在。 因为主人不在,看院的婆子也怠慢了,穿堂的门没有上锁。 此时,启明星亮得很,王才走进穿堂,感觉还能辨得清路。慢慢往前走,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折返回来。 “这穿堂一直通到北门,好长一段,咱们北门去的也不少,竟不知道有这条路。”王才压低了语音说道。 王恒也轻声道;”这样看来,香涛阁虽是深宅后院,其实出入是很方便的。” 生怕被早起的人发现,两人尽量少说话,默默走在黎明之前的青灰色里,一草一木都细细观察一番。 走进竹林子,栖息在林间的小鸟敏锐得觉察到了,扑棱棱无数只小鸟一起飞起来,发出急促的惊呼。 此时第一缕晨曦照射进来,眼前为之一亮。 竹林子很大,一时无从着手。仔细看地面,有条人的足迹压出来的小径通往竹林深处。小径的尽头,是一个低洼的泥潭,围着几块石头,也许雨季的时候,会蓄一些水,现在什么也没有。 王恒来回地看,绕着这泥潭一圈又一圈,但终究是失望了,什么也没发现。 王才以泥潭为中心,范围扩大到周围二十步,忽然发现竹子间有两个小矮堆,土堆上竖立着小石板,王才蹲下去,石板上刻着“大青之墓”“二青之墓”,这是两个小小的碑,看上去立了好多年了。 “就是这个了,咬死惠云师傅的毒蛇,果然是孙婆婆豢养的。”王恒道:“她为甚么对惠云师傅起了杀机,真想不明白,待会儿我要去盘诘于她。” 王才道:“没有当场拿获,怕是她不一定肯认罪。” 王恒道:“既有了眉目就去试一试,总不能袖手旁观,让杀害惠云师傅的真凶逍遥法外。” 趁着天色尚早,两人赶紧溜之大吉。 再次登门时,已是日上三竿。王才把院门敲得咚咚响,一个瘦削的婆子奔过来,喊道:“谁呀,门没有栓。” 王才躬身道:“这位妈妈请通传一下孙婆婆,七公子有事要问她话。” 这婆子一边打量着面前的人,一边福了福回礼:“回七公子的话,奴家姓张,孙婆婆病得在床上起不来,她年事已高,也不必忌讳男女之防,公子爷要不去她屋里问问吧。” 王恒点头,请那张婆子在前面带路。 孙婆婆并不住在堂楼底楼丫鬟老妈子一起,那婆子引领着他们到了后跨院,竹林边的几间小小房舍前。 张婆子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推开,说道:“孙姐姐,府里的七公子找你问话,我把人领过来了。”婆子开门之后转身退了出去。 从门背后传来的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死亡的气息。 第二十五章 负心皆是读书人 这是间一明一暗的格局,陈设朴素但不寒酸,符合上等仆妇的身份。 孙婆婆睡在暗房的睡塌上,看起来曾经简单地梳洗过。她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样子。 王恒不知道从何说起,双眼打量屋舍,一时间屋内沉默无声,针落可闻。 却见孙婆婆挣扎着靠着枕头坐起来,颤巍巍地说:“七公子总不是来看老妇人的家具,有话便说罢。”她说话有些费劲,口齿倒还清晰,不愧是当过江湖艺人的。 “孙婆婆,你这病请了大夫不曾?这些日子何人来照料?”王恒问道。 孙婆婆闭着眼睛说:“二小姐请张太医过来瞧过,治不好了,如今只是熬日子罢了,像我这样无亲无故的人,眼下又瘫了,串门子的人都没有一个,还有谁好心来照料与我,也只得张婆一日把我三顿饭。” 王恒上前把帘子卷起来,让阳光照进来,屋内明亮一些。 他从地上捡起几根头发,笑道:“黑暗里,些许小小痕迹都被忽略,阳光底下就无处遁形了,就像地板上这几根发丝,它在太阳底下泛着光,告诉我,孙婆婆,你没说实话。” “你的头发是全白的直发,张婆的头发是花白的直发,地板上这几根却是黑色卷发,你却说串门子的人都没有一个,可见是心虚了。” “让我想一想,香涛阁有黑色卷发的丫头吗,好像没有,小才,你想想,府里哪个人是卷发的?” 王才使劲想,忽然一拍脑袋,道:“有了,是大奶奶屋里的方嫂子。” 孙婆婆晦暗的面庞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显然打足了精神听他们说话。 王恒盯住孙婆婆,道:“大奶奶屋里的方嫂子,是来答谢孙婆婆吧,毕竟,你们一起做成了那样的事。” 见孙婆婆无动于衷,王恒接着说道:“传闻纷纷扬扬,惠云师傅极有可能嫁进来,冯氏大奶奶坐不住了,准备先下手为强,她是当家的大奶奶,自然知道你曾是江湖卖艺的舞蛇人。从你手里要了引诱毒蛇的药剂,让厨子老杨日日给惠云下在饭菜里,药性到一定程度,你桊养的毒蛇,是叫三青?还是小青?,三青循着引蛇的药剂,早晚会盯上咬死惠云。”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说道:“大奶奶因嫉妒生恨,虽触犯了大明律例,但事出有因,她罪不可赦却能让人理解,而你,合谋害人,自己会受到国法的制裁,二姑娘曾救你于危急,你的罪行却会损害二姑娘的清誉。” 孙婆婆默然半晌,睁开双眸,缓缓道:“王氏一族,果然不是寒素之家,竟被你看出来了。” “惠云与大爷多年时有来往,同我们二小姐也算熟识却素来不睦。她有了身孕,大奶奶的位置岌岌可危,本来不与我相干,可是大奶奶透露了一桩秘事,在徐家婚约之前,当年老爷的门生玉铭先生曾向我们二小姐提过亲,我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二小姐应该也是愿意的。老爷很看重玉铭先生,本来已经肯了,却是惠云因二小姐不肯助她嫁入王家而怀恨在心,百般撺掇大爷不能允婚,老爷向来最倚重大爷,大爷说玉铭先生轻浮,老爷再不能应允的。我深恨惠云害人,又怕她嫁进来二小姐落不着好,于是同大奶奶定下计来除去惠云。药是我给方嫂子的,本身没有毒性,只是能发出三青喜欢的气味。” 王恒冷笑道:“你只道是天衣无缝,杀害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难道不怕大明律例制裁,因果报应。” 孙婆婆惨然道:“阻止了那个毒妇,也算值得。王太医说我还有三个月寿命,算一算,就在这几天了。” 竟然这样,孙婆婆的杀人动机竟是这个。 她反正是将死之人了,能为二小姐多做一点死了也安心。 王恒心事重重走出了香涛阁,站在围墙外的石舫上遥望,湖面波光粼粼,亭台倒影,湖水青绿相间,不知埋藏了多少秘密。 站立良久,似乎下了决心,出月洞门朝南边游廊走去。 王才急忙喊道:“公子爷,走路得看路,左拐才是鹤来堂。” 王恒笑道:“我正是要去正房给夫人请安。” 王才摇摇头,不安道:“衙门已经结案了,公子爷这会子又去翻旧案,孙婆婆虽然认罪,大老爷和夫人必然怨你多事。” 王恒大踏步往前走,一边说道:“我有分寸的,如果知道了真相什么也不说,有负伯父伯母的托付,也辜负了魏先生的栽培,虽然读书未成能力有限,我想人间该有公道,世上要有正义。” 王才叹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正房抱厦间,朱夫人正在抹牌,王恒疾步走进来,躬身一揖,表情严肃地请朱夫人屏退左右。 然后王恒把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朱夫人,朱夫人的表情从震惊到恼怒,手把骨牌勒在掌心勒出一杠红印,然后站起来在房间踱步,不知转了百八十圈。 朱夫人道:“兹事体大,容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置。” 府里风平浪静了好几天,老杨头照旧天天炒菜,梨香院剩下的人还是日日吊嗓子,因月亭不久便要回家,王恒与王才便陪伴着逛了几处名胜,游玩了数回。 这一日午后,朱夫人打发桂香来请王恒过去,商议了一番,便叫小丫头去请大奶奶冯氏过来。 一盏茶功夫,小丫鬟卷上帘子,唤道:“大奶奶来了。” 冯氏一进门,视线便落在王恒脸上,像是在探究甚么。 朱夫人冷笑一声,向桂香摆摆手,跟前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随着桂香都退了出去,室内针落可闻的寂静。 冯氏目露疑惧,呆立原地不敢就坐。 静默良久,朱夫人坐在太师椅上开了腔:“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能耐,听说登云班的惠云姑娘命案是你的手笔?” 冯氏闻言心头一惊,跪倒在地,说道:“媳妇听不懂这话。” 朱夫人疾言厉色道:“真是不知死活。”转过头去,对王恒道:“七郎,你与她分说分说。” 王恒态度恭敬地行礼道:“嫂嫂,衙门的结论是惠云被毒蛇咬伤,失去神智后坠湖身亡。香涛阁的孙婆婆已经招认她驱使毒蛇咬死惠云了。” 冯氏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怨毒,语声如冰道:“孙婆婆要杀惠云,却与我有何相干?” 王恒缓缓说道:“嫂嫂,登云班进府后,因惠云与大兄是曲中的知音,你感到莫大的危机。惠云一时得意,对底下人说“什么姨太太,小老婆的,要当就得当正头娘子。”没想到阖府人多嘴杂,一展眼就有仆妇告到你这个当家奶奶那里。你自然怒不可遏,于是收买了登云班的小旦红云监视惠云,直至打探出来惠云已有了身孕。大兄在南园读书已经多日不回府,大伯母让他用功勤读,免去晨昏定省。五月初,登云班住进棠梨院后,大兄却马上回来了一次,屏退了下人,跟伯母谈了好长时间,然后再去探望惠云。这当然瞒不过你这个当家奶奶。但当时他们谈了什么,却始终打探不出来,只能从神情上得出似乎相谈甚欢。这根刺扎在心里,从此埋下了猜疑的种子。” 冯氏铁青着脸,道:“娶妻娶贤,取妾取色,惠云纵然颜色好,大爷要纳她为妾也不过一顶青衣小轿黄昏时接了过来,大爷房里本就有个周姨太,我焉是容不下人的正房主母。” 王恒道:“嫂嫂听我把话说完,南园别业书房伺候笔墨的小杜,你一向待他甚好,他有时也把大兄在外面的事略说些把你听。这次他带来的消息很不妙,大兄托三家市孙举人给惠云办了良籍。冒的是孙氏族女,自幼父母双亡,孙举人养为己女,族中与她奁田上等水田三十亩。” “小杜说者无意,嫂嫂你听者却有心。对呀,惠云师傅只消说去了帝京献艺,摇身一变就成了孙氏族女,孙家门第虽远不如王家,嫁与世交王家作填房却还使得。更何况,伯父伯母大人年过半百,膝下还没有一个孙辈,即使是妾生子,婢生子,也一概没有。于是你认定伯母已经向大兄让步,同意他休妻再娶。” “你不愿意坐以待毙,便心生一计借刀杀人,香涛阁的孙婆婆,从前是走江湖的舞蛇艺人,至今还喂养着银环蛇儿,府里知道这个的人不多,当然作为当家奶奶你肯定是了解的。于是你借机让贴身的方妈妈接触孙婆婆,透露当年玉铭先生向二姊姊提亲,伯父大人本来已经首肯了,却是惠云从中阻挠,百般撺掇辰玉大兄不能应允婚事,伯父大人向来不会驳大兄的面子,这桩极好的婚事就这么黄了。现如今,这个恶毒的妇人马上要嫁进来了,二姊姊的处境堪忧啊。孙婆婆一腔愚忠,被你说动了,你们决定合作铲除惠云。” “孙婆婆年轻时候曾是舞蛇人,她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驱使毒蛇咬死惠云。王宅这么多人,蛇儿怎么能认准惠云?孙婆婆配了一种药,是蛇儿喜爱的气味。这药,孙婆婆没有能力给惠云下,厨房的杨师傅是王家世仆,他不会背主,而你是王家当家奶奶,是唯一能说服杨师傅在饭菜里做点手脚的人。比如,跟他说,这药根本没有毒,每天下那么一星半点,只不过让惠云发几个毒疮,容貌稍稍变得丑一点。” 冯氏强自镇定,道:“真是一派胡言,七公子不去说书,可是屈才了。” 朱夫人大怒,叱道:“杨头,孙婆婆口供俱在,你还不肯招认吗。”便将供状仍到地上。 冯氏踉跄坐地,兀自倔强,垂头一言不发。 朱夫人眼中闪现寒意,道:“冯氏,你出身于诗礼人家,自幼也曾饱读圣贤之书,缘何为了些影影绰绰的事犯下大错,即便你心存疑惑,也该求证于我。朝廷有法度,我们家中自然也有规矩在。” 冯氏瘫倒在地,咬了咬牙,但终于甚么也没说。 朱夫人朝王恒使了个眼色,王恒把门打开,近身伺候的下人们陆续进来,朱夫人喝道:“冯氏不贤,着令她闭门思过,给大爷传个信,让他回来来处理。” 便有粗壮的仆妇把冯氏拖了下去,冯氏也不求饶,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一般。 次日没有等到辰玉公子的亲至,南园别业传来辰玉公子的书简:“一切全凭母亲处置,令冯氏闭门礼佛修行赎罪,以全了王氏一族的脸面。冯氏身边的丫鬟婆子,厨房的老杨,香涛阁的孙婆婆等人一概打发出府,不留一人。” 王恒心道,大兄当真是一尘不染的人物,他对冯氏没有半点情意,要不就是全无心肝,冯氏嫂嫂算是白嫁他一回。 这世道,伸张正义都叫人不痛快。 去香涛阁驱赶孙婆婆的仆妇回来禀告说孙婆婆不知甚么时候已经躺在床上咽气了,人既死了,管家便命人拖到义冢埋了。 王才阴阳怪气地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第二十六章 费悦儿身世 时值孟秋,微风渐渐送来几分凉爽,惬意而又温柔。 午后的鹤来堂弥漫着木樨的浓香,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兆头,好兆头,看来七公子这是要蟾宫折桂了。” 月亭着一身熟罗衣衫进来,身畔还站着一名青衣小帽的后生,姿态很恭谨,眼眸却亮晶晶的。 王恒笑道:“月亭哥笑话我呢。” 王才眼睛毒,盯着月亭身旁的后生,作出浮夸的表情道:“这不是费悦儿姑娘吗,哪阵香风把你给吹来了?” 悦儿扮作僮仆打扮,俊眉修目,带着一股英气,步态怡然地走过来,既是男装,便只朝着几位拱拱手见礼。 众人在书房落座,王才泡了一壶好茶,给大家端上来,道:“悦儿姑娘,我这一肚子的问题都指着你,也不枉费我这梯己的茶叶。” 悦儿故作姿态,阴阴地说道:“俗话说,好奇杀死猫,小才哥不怕惹祸上身吗。” 王才一本正经地说:“怕啥子,我以后也要写话本子,积累些故事。” “有志气,好得很。”月亭朝他翘大拇指。 王恒拍拍胸口,道:“好生松了一口气,一直怕自个当不上县太爷,圆不了你当二爷的梦,现如今你有这么远大的理想,太好了。” 王才的茶,是虞山本山茶,又香冽,又清醇,悦儿连尽两盏。 王才微露鄙夷之色,显然嫌弃悦儿是个俗人。 悦儿笑道:“旧年间的梅花雪,烹成香茗,小饮一杯,岂不清雅,但我辈江湖儿女喝足了水,才能说故事。” 不想她口才甚佳,王才倒有些不好意思。 早有人忍不住发问:“那日海宁寺废园里,你对那老者祈香主使毒却是为何?”王恒道。 悦儿道:“秦香主奉命抓住了市舶提举司的许推官,在海宁寺废址交给祈香主,他们打算押着许推官去劫狱,救一个人出来。这个人原本是市舶提举司的八品官费吏目,他正是我的父亲。” 众人皆大吃一惊。 王才道:“这越发奇了,你为何要阻止他们去救你父亲。” 王恒与月亭也同时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她。 费悦儿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长洲费氏世代官宦,累受皇恩,我父亲是被冤枉的,一日没被有司审判定罪,便仍有希望找出证据恢复清白。被那江湖门派劫走,纵然恢复了一点自由,但成了通缉犯,只得与他们亡命天涯,这如何使得。” 王才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型,道:”所以,你之前潜伏在登云班里就是找证据?” 悦儿缓缓说道:“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我父亲受了祖父的荫恩,一直在尚宝监做小官,全家居住在帝京,不去比祖上先福辏的光景,日子还算过得去。有一年清明节父亲回乡祭祖,也不知经了甚么事,回来后,急着把全家都迁回长洲县老家,自己千方百计谋了太仓市舶司的八品吏目上任去了。说来也可笑,我祖上因随侍三宝太监出使西洋立了些微功起家,世代都是武官,我父却谋了吏目这样的文吏,本来三年一任官,或升或转,也不知使了银子还是怎得,父亲在吏目这个位置一坐就是八年。” 王恒狐疑地问:“你们祖上曾跟随三宝太监下西洋?” 玉儿答道:“我的五世祖父费信,是三宝太监的侍从校尉。” “哦”这下月亭也知道了“写《星槎胜揽》的松岩大人。” 能够写几笔游记的人,想必是个爱附庸风雅的武官。 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在成祖之后,被认为是消耗国力的弊政,宝船图纸被刘大夏付之一炬,航线、碑刻被废。 而写《星槎胜揽》的松岩大人,之后青云直上,似乎做到了正二品副总兵官,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悦儿接着说道:“今年年初,传来消息说我父亲犯了事,被羁押了起来。家中老母幼弟,又无叔伯兄弟扶持,我只得孤身前来打点。” “我使银子买通了差役,得以与父亲见了一面。父亲的身体发肤都完好,说是不曾用过刑,神情却极其委顿,令人很奇怪。我们祖上蒙异人传授了一套内家功法,不敢夸口武艺有多高明,体力却是大大强于常人的。父亲怕被人窃听到甚么,只说他一身清白,无愧于费氏列祖列宗,叫我赶紧回乡,照顾好母弟,他也就放心了,差役催促我快走,父亲飞速用手指画了个“段”字,我便心领神会。” “到了夜间,我摸黑跳进了与父亲交好的段书办段伯父的寓所,早先我父亲曾领我来玩耍过几回,段伯父是京兆人,家眷俱没有跟来,在西门街赁着一处大宅子,雇着几个仆役照料着。” “段伯父也爽快,直道我父亲的案子是受了冤屈,说是去年李朝商人假冒朝贡,非法往大明销了好一批货物获利甚昂,事发后上官污我父亲买放,奇怪的是,也不将我父移送州府衙门,就一直羁押在市舶提举司,不知是甚么意思。” “我便问段书办,可有甚么法子拿到证据证明我父亲清白。段伯父告诉我,通关文凭一式两份,衙门存档的一份签署的是我父亲的名字,货主那一份,定然签署的是上官的签名,如果能取得这一份文牒,自然我父亲就脱罪了。并且他也一直在想办法,眼看这快要有眉目了,让我安心再等几日,下回也不要贸贸然跳进院子来,上官的耳目众多,被他们看见了反而提防。只需装作闲逛,朝皋桥下市舶司围墙内大槐树上瞧,他会做记号,如若标记上写了二,便是约我二号来会,以此类推。但叫我四日后再去看标记,因段书办朔望各要轮班值夜三日。“ “我拜别了段伯父,心想要赶在三天内回去长洲老家一次,把打听到的情况告诉家里,官司尚有回旋的余地。不想一出太仓城,发现被人盯上了。不止一帮人想来夺我的青布包袱,可青布包袱是我亲手理的,也就是几件替换衣裳,几两散碎银子,这些人必然是被人误导了,以为我的青布包袱中有甚么机密,我又不能对那帮人明说他们被人耍了,只得跟他们打了一场又一场。好在对方对我并不了解,他们只道一个年轻后生,纵有些花拳绣腿,好汉还难敌四手哩,如此轻敌,便被我打跑了一波又一波人。” “我心道不妙,这样下去来不及赶到长洲县必然力竭,于是心生一计,对方定然在去往长洲县的官道上拦截,我却偏偏折返回太仓,立即在昆山县弃马雇了条船沿着娄江重回太仓州,如此太平了半日,在夜猫洞桥上岸,官道上行人往来熙攘,我瞧着危机四伏,觉得那伙人应该快要反应过来我没有继续前往长洲县。便在茶肆里将青布包袱祸水东移给了七公子和小才哥,如此这般,实在是对不住你们。”说着,站起来深施一礼。 第二十七章 惠云的秘密 王恒忙说道:“事急从权,悦儿姑娘不必多礼。” “悦儿姐姐有勇有谋,乃是女中豪杰,我小才自愧不如。”王才听故事听得入神,自己曾经受到的那点委屈其实已经抛诸脑后了。 悦儿微微一笑,道:“我悄悄换回女装,从西门城楼大摇大摆地进了城,我父在城里的住宅肯定是去不得了,但旁人不知道,我父赁居的剪刀弄汪氏宅第是个骑马楼的形制,正面看上去像个马鞍,中间有个狭长的巷子,由此巷道把骑马楼分为东楼和西楼,看似是独立的宅第,分别属于汪氏兄弟所有,汪氏败落之后,东西两楼都租出去,我父赁了西楼,因嫌东楼的租客吵嚷,便把东楼也赁了下来。我女装住进东楼,自然无人觉察。东楼一样有我家仆佣,外头瞧起来只当是另一户住家。” 王才忍不住拍拍悦儿肩膀,又觉得不妥,把手缩回来嚷道:“你这是家传的斥候吧,太狡猾了。” 悦儿苦笑道:“事关身家性命,自然要想得周全些。” “挨到第四日,将将天亮我就出门了,头上包了块青布头巾,手上挽了个竹篮子,装作小康之家雇用的小大姐去集市买菜。东市买了一把莴苣,西市买了一条鱼,从西市再走到皋桥,从市舶司的围墙朝东走,果然看见一棵大槐树,我放慢脚步,大槐树枝杈上飘着一面小小的锦旗,上面绣着云朵般的花纹,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一连三天,我每日都这个时辰从市舶司库的围墙走过,始终没有见到段伯父跟我约定的标记。” “我心中焦急,当日夜晚仍翻墙进了段伯父的宅第,那时刚刚三更鼓敲,时辰尚早。段伯父正在书房,有个老仆在旁边烹茶。段伯父见我进来,与我宾主落座,朝那老仆看看,叫老仆把茶叶换了,改烹黄茶。我哪有心思喝甚么茶,便是仙茶也不在意,正要开口说正事,段伯父抢在我开口之前,又说前些日子得了一筐上好的广柑,朝那老仆说去切一碟子来与我尝尝,段伯父几时变得这么啰嗦?” “不好,”月亭一拍桌子,道:“这老仆有问题,段书办是主,他干啥要频频去看老仆,分明受制于人。” “月亭哥毕竟是跑码头的人,看得准。”玉儿点头道:“我当时虽有几分起疑,脑子转得没这么快,那老仆被段伯父连打了两个岔,脸色阴晴不定,我突然想到段伯父先说黄茶,又说广柑,都喻意着黄,莫非是暗示事情黄了,那就是给我父亲找物证的事情黄了。心下惊惕,便起身跟段伯父说有急事告辞了。” “就在这个当头,那老仆突然抄起长棍向我袭来,我既已警觉,岂能被他击中,拔出腰间长剑与他过了三五十招,这老仆也不知什么路数,武功比官道上截拦我的那伙人高明得多,我便起了好勇斗狠之心。余光里瞄见段伯父的嘴巴张合,口型似乎在说”快跑”,一语把我道醒,一味与他酣斗,倘或他们还有同党就不妙了,只是这老仆的身手又相当厉害,一时还无法把他摆脱。我灵机一动,不管不顾朝段伯父连环三剑,这老仆以为我要挟持段伯父,便挡在段伯父前作守势,我只等他身形落定,便踹门跃出中庭,天井中有一棵粗大的苦楝树,借树干之力一跃便翻上屋檐,钻进南门街逃脱了。“ “回到东楼,心道侥幸,今日实在是冒进了。”悦儿心有余悸道。 众人一颗心都提在半空中,悦儿固然武艺不凡,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难为她应付得来。 悦儿接着道:“没有按照约定的方式,贸然与段伯父会面,起了很严重的后果。接下来几日我又扮作买菜的小大姐,天天朝市舶司的大槐树那里望一望,始终没有标记出现,再去段伯父的寓所兜圈子,一连好几天,大门都紧闭着,黄昏时分也没有灯光。我无计可施,只好干等。等到第七天头上,段伯父的寓所门开了,有个老家人在门口调浆糊,用红纸写得大大的两个字”招租”,我便上去同他攀谈,听他说一年租金二十两银子,从前的房客不租了,我假意说莫不是你东家这房子不干净,不值二十两银子一年,那老家人有些恼火,叫我休要信口雌黄,道从前的房客是个官人,如今衙门把他调派到泉州办差了。” “这下糟糕,一着不慎前功尽弃了。泉州离太仓千里迢迢,又到哪里去找得到段伯父,况且段伯父许是被上官报复,也不知遭受到迫害不曾。” “我灰心丧气了几日,眼前似乎山穷水尽了,想想始终不甘心,于是整日在城里城外瞎逛,试图找找线索。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一日赶巧了,碰见一辆青篷马车停在牙行门前,马车插了一面小旗,旗上绣着云朵一样的花纹,我看着眼熟,这不就是大槐树上的那面小旗嘛。段伯父放这面小旗难保没有深意,也算是如今唯一的线索了。于是悄悄跟在马车里的人身后进了牙行。原来马车是登云班的,他们戏班要在牙行雇几个粗使丫鬟。我心下暗喜,转身右拐去了隔壁鱼行,许了卖鱼的李婶一吊钱,让她领着我去牙行,说是娘家村里的闺女,原在剪刀弄汪家宅子帮佣,因主家去了外地,要重新找个东家。那牙人甚是高兴,就由李婶作保把我荐了去登云班做丫鬟。” “没过几日,登云班被请进了王宅棠梨院,我便也跟着进了王宅。我日日在想,段伯父把登云班的锦旗挂在大槐树上,是要向我传达甚么涵义,我父亲的案情与登云班有关?登云班有这许多人,哪个人才是关键呢?” “考虑再三,登云班的班主是惠云师傅,我只得先盯住她。我日日夜夜盯着她,倒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第二十八章 莫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其余三人眼神定定地望着悦儿,王恒冷汗涔涔,嗟叹道:“我们就像是生活在一团迷雾中,不停地在找真相。“ 王才白了悦儿一眼,道:“吊胃口。” 悦儿道:“登云班上下都传闻惠云师傅是王家大爷的外室,谁能猜得到,惠云师傅与玉铭先生有私情。” 众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嘴巴像吞了一个鸡蛋。 “不可能吧,我在登云班时间不短,怎得半点看不出来。”月亭不可置信地说。 王恒同王才对视一下,脸色都发白了。 “难道?”王恒悄声自问自答,声音在发抖,真相到底是甚么? “吓,姊姊,咱一片幽情,爱煞你哩。”悦儿脑海里回荡起这句戏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悦儿唏嘘道:“那是五月末的一天,日头热得实在过分,又盼不来落雨,赵先生叫大家下午都歇着,以免中暑了。我得了闲,便摇摇蒲扇打了个中觉,没想到这一觉睡得太沉了,及至醒来都已经是薄暮时分了。我惯常偷偷瞄着惠云师傅,这时却发现惠云师傅不见踪影了,一直到用罢夜饭,刷好杯盏,拖好地,惠云师傅都没出现。我心下奇怪,便借了个由头问小丫头锁儿惠云师傅是外出了吗,锁儿说惠云师傅没有吩咐备车备轿,多半是在哪里乘凉呢。” “每日做完了活计,向来无人管束我,我便阖府乱逛,一直到天已经全黑的光景,恰恰走过外跨院,一阵低微的曲声传入我耳中,外跨院的深柳堂是王家招待至亲好友的地方,眼下玉铭先生住着,玉铭先生闲时也会来棠梨院说戏,倒没听说他也能唱几段。我轻轻一推院门,门把是从里面插着的,便仗着有点子微末功夫,一时好奇跳上屋檐,曲声传来的地方是深柳堂正厅,我从西窗横梁上方搬走了三片瓦,灯光就射了出来,但是看不真切,只得匍匐在屋顶。” “吓,姐姐,咱一片幽情,爱煞你哩。” 屋子里传来一段唱白。 “只见屋檐下放着一面白色帷幕,灯影照在帷幕上,正是一个小生的剪影,反背着双手,咿咿呀呀在唱” “日日花为伴,占尽春光向小园。野芳等闲见,少曾意缠绵。不料想一时惊艳情肠牵,莫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这是《海棠阁》中的一折,想必帷幕后的人是玉铭先生吧。一时帷幕上又出现了个美人,托着腮唱曲子。” “我手托腮徘徊在中门内,叫人难决断,去也是不去?这冤家叫人难放下.便学得那文君,想得人心越紧,不管主人自不自在。” “这声音竟是惠云,我日日与她在一处,自然听得出来。这时小生的剪影迎上去,唱道:“姐姐,舒展了眉峰,毕罢了春愁,榅干了泪痕,等着坐温柔囚笼。” “这时美人剪影从帷幕上消失了,听惠云师傅说:乏了,今天不玩皮影了。” “惠云师傅径自从帷幕后走出来,歪在竹塌上,见几上放着一盆杏子鲜艳可爱,便伸出纤纤玉指把杏子皮剥成倒垂莲样子,擎着递给了玉铭先生。” 王恒点头,深以为然道:“这么瞧着,惠云师傅与玉铭先生确有私情,我家中有个洪姨太,原本是青楼的花娘出身,她也有这么个手艺,把我家老爷哄得眉花眼笑的,我家太太便不会,常说这是狐媚手段。” 众人知他家中人口复杂一言难尽,也不便答话。 悦儿接着说道:“玉铭先生接了杏子,便念着戏白说:“吓,姐姐,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惠云师傅没理会他,反身立在中堂那轴画前,欣赏了一会儿,像是悄不经意地说道:王家大爷已经应了我。” “玉铭先生慌张得险些一个趔趄,道:应了你甚么?” 惠云道:“王家大爷许我办个乡绅人家姑娘的户帖。” 玉铭先生道:“户帖的事儿?辰玉他不是不肯担干系么。” 惠云道:“他见我走投无路,苦苦哀求,也不愿我没个结果只得允了。卢氏亡故已有两年,你重立婚书也是应有之义。” 玉铭先生垂首片刻,道:“惠云,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一番,你晓得的,我家中四世同堂,规矩大得很。” 惠云冷哼了一声,道:“你这番话,说了有十年了,再蠢的人也该明白了。”她深深吸一口气道:“左髻昙阳子,他时王害风,五陵为教主,古月一孤峰。你说说看,你心里可是这个缘故。” 惠云师傅这句话,并不是《海棠阁》里的戏文,我也不知是何意何字,但见玉铭先生像是被戳中了痛脚,脸色都变了,道:“你真真是,不懂事。” 惠云微微倾过身去,笑道:”不但如此,你教中种种勾当,我都一清二楚。你不妨去看看,你藏在密处的公凭,还在不在了。” 玉铭先生全身颤抖着,道:“你在胡说甚么,莫非是不要命了。” 惠云师傅放声大笑,说不出的森冷之意。 玉铭先生当真是个人物,略一揣度,当即变了一幅面孔,温言道:“三媒六礼都少不了一个妥当人,我若是回云川县老家未免千里迢迢了,所幸姑苏城里还有几家族亲,待我去一次,求一求我那锐大哥哥,锐大嫂子办事最是爽利不过的。” 惠云师傅也和软过来,睨他一眼道:“明日是我亡母忌日,我年年都要拜祭她,今年在王家多有不便,明儿在月波桥那里设个香案,你若无事,便一同来吧。” 说罢抬脚走了,玉铭先生提起手臂,虚虚扶一扶,惠云师傅回眸嫣然,倘若我没听到前面的话语,眼前可不是一对璧人。这般得唱作俱佳,真让人不寒而栗。 惠云走后,我刚想从屋顶上翻身而下,却见玉铭先生反插上门闩,翻箱倒柜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而后写了一封信,写写涂涂,费了不少时间才好,叫一个小厮拿着出去了。我待要去追那小厮,怕弄出声响来,等小心翼翼回到地面,小厮已经不见踪影了。 月亭惊道:“这样说来,玉铭先生倒是隔日已经知道惠云师傅要去月波亭拜月,那他岂不是更有嫌疑谋杀惠云?” 第二十九章 又是红云 王才便跟悦儿说了说月亭目睹有人藏身于月波桥的桥洞下,用绳索将惠云拖下桥,月亭将惠云从湖心救起的经过。 悦儿听了咋舌,道:“玉铭先生堂堂进士老爷,王家大老爷的门生,真干得出这等事体?” “矮子肚里疙瘩多。”玉铭先生风姿潇洒,唯一的不足是身量不够修长,王才道:“惠云师傅显然威胁了玉铭先生,玉铭先生不肯受她威胁,就起了杀心。他隔日将月波桥上的木栏杆割裂,部署好了谋杀,这极有可能,也符合我们从前对凶手的预测,一个能力不太强大的凶手。” 月亭回忆起旧事,不禁心神激荡,道:“惠云师傅舒醒过来时,曾幽幽唤一声“玉郎”,我只当喊的是辰玉公子,这么一想,玉铭先生可不也是玉郎。” “不,玉铭先生不可能是凶手。”一直没有搭话的王恒说道:“制定一项计划再周密也会有纰漏,何况是杀人,稍有疏忽就会败露。这里是王宅,是大明朝次辅大人他的恩师的宅邸,他没有胆子在这里动手。惠云又不是不出王宅了,况且也算暂时笼络住了,何苦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在这里杀人。” 王才不以为然道:“呸,要不怎么老话说,文人无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王恒拿起毛笔在纸上写道: 五月二十五日,门房老福林送来了魏先生以及诸葛岘给我们的信,这一天玉铭先生向朱夫人辞行,福林公公的记录,前一日,也就是五月二十四日惠云师傅的戏迷送来一篮子鲜果,交给笛师吴小乙带回棠梨院,惠云这一天夜晚拜月,悦儿姑娘在屋顶偷听她们二人谈话,惠云邀玉铭先生明日一同拜月,这一日是五月二十三日。 如果玉铭在五月二十三日,或者五月二十四日清早,因为割裂栏杆要趁着天黑,就已经决定杀人了,那么以他缜密的心思,五月二十四日白天一整天,怎么也得找个体面的理由跟师母辞行,次日走了方不失礼数。 五月二十五日午后,玉铭急匆匆告辞了。 如果与惠云曾被谋杀联系起来,倒是明显像是心虚,这是一个老于心计,滴水不漏的人干的吗? 月亭弹了弹压手杯,揶揄道:“不管他谋杀成与不成,这当下鹤来堂书房就得渴死一个,饿死一个。” 不知不觉中,瓶中水早已饮罄了。 王才“啊”一声,如梦方醒,跳起来拿了瓶子去茶水间装水,还带出来一盘子晒干的盐水煮毛豆结。 王恒郝然道:“天气还比较热,厨房还没有备好干点心,这是小才自己煮的。” 月亭连连夸赞小才手艺好,请小才下次再煮叫上自己,也好学一学。 这么一打岔,大家似乎轻松许多。 再把思绪拉回来,悦儿道: 惠云师傅拜月那日活计多,我不得闲跟踪她,那天她回到棠梨院特别晚,我本有些疑心,第二日瞧上去却一切如常,故而并未发现有人谋杀于她。 又过得几日,听说玉铭先生离开王家了。自玉铭先生离开后,惠云师傅居住的南屋正房频频有人光顾,我既发现了,想必惠云这个当事人更会发现,但惠云老神在在的,并不声张。 那一日下午,戏班的人都去了后园水榭戏台彩排,我本是粗使丫鬟,便留下来看院子。那日又有两个黑影偷偷摸摸在南屋正房搜东西,约莫是实在找不到,便放了一把火想把惠云的屋子烧了。 这当口赵先生回来了,后来听说是郑婆拿错了一件戏装,赵先生回来调换。赵先生看见正屋冒烟便奔了过来,两个歹人把赵先生打晕了夺路而逃。后来七公子来探望赵先生的伤势,赵先生半点不提有人进惠云的正屋,还说是他自己被门撞到额头,这分明是怕王家深究替惠云掩饰。当时我心中一凛,他们到底在找甚么物件,跟段伯父引我前来登云社有无关系。 王恒摇头道:“当日我问了走水的情况,就疑心瞻云先生没说实话,瞻云先生对惠云太过维护,反而导致了想要谋害惠云的那些人肆无忌惮。” 王才痛心疾首,道:“赵先生这样好的人,偏偏脾气太温吞,做起事来喜欢城头上擎棺材--远兜远转。” 月亭点头,徐徐道:“那时候大家各自看着暗潮涌动,却又谁都不说破,细想起来,自己当真也太冷漠了,,心中痛楚,觉得这是我一生的污点。 悦儿道:“我心里有个推测,可能是这样的,惠云师傅与玉铭先生交往的过程中,惠云了解到他曾经做过一些不法的勾当,并且偷偷藏了证据,这个证据也许跟我父亲的下狱有所关联,被调查案件的段伯父觉察到,他被人监视,无法跟我明说,便在约好的暗号中提示我。我在屋顶偷听那日,惠云与玉铭先生两人言语出现龌龊,惠云一时情绪失控,出了昏招,忍不住把她手里的证据拿出来威胁玉铭,第二日遭到不知是哪方的谋杀,幸而被月亭救起。之后屡屡有人潜入惠云居住的正房搜查,看样子是一直没搜到,但惠云的举止委实可疑,她半点不急的样子,倒让我苦思不解她究竟把证据藏在哪里了。” 王才双手交叉抱肩,不太自信地说:“会不会一直放在惠云贴身的衣物中?” 玉悦儿道:“起先我也这么猜测,但惠云是有小丫鬟服侍的,她大大方方地让坠儿服侍洗澡换衣,完全是无所顾忌的样子。” “六月初六夜里惠云溺水身亡,被捞上来后,就放在水榭戏台后的罩房里,一开始大家慌乱不堪,王家家丁看守着,到后半夜,大家都有些害怕,不愿意跟惠云的尸首同处一室,红云说她与惠云师傅姐妹一场,她在罩屋给惠云守夜就行了,其他人都宁可在戏台露天等着。” “王家家丁也顺势去了戏台。我不信红云这么好心,趁人不注意,爬到罩房南面靠湖的窗户外面。那时候四更天左右,天地一片漆黑,罩房里点了一根蜡烛,实在昏暗得很,基本看不清什么。隐约见红云先是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后来外间的声音渐渐静了,红云慢慢朝惠云师傅的尸首爬了过去,可真够胆大的,光线实在太暗,看不清她在干吗,她呆在惠云尸首前许久,我心中猛地一动,难不成她也是在找那样东西,再看她,极像在搜身,直到破晓,王家有婆子进来。” “我觉得红云应该也没有找到,但线索断在这里了,她毕竟是知道要找的东西的人,我决定套一套她的话。” 第三十章 海宁寺的狐仙 费悦儿接着说道: 王家虽然派家丁看管着我们戏班子的人,却也没有将我们视为凶犯,早饭还是按旧例供给。我借机给红云端饭过去,乘着左右无人,对她说:“找着了没有?”红云倒是很镇定,冷冷地说:”你甚么意思?” 我编了套说辞,道:“登云班原本靠的是惠云师傅,但她现如今死了,以后,大家伙能仰仗的,就是红云姑娘了。红云姑娘但有吩咐,玉儿没有不从的,便是找甚么东西,有个人帮忙岂不是方便点。” 红云审视了我一番,面色和缓起来,说道:“我们戏班一向是惠云姊姊做主,得来银钱也都是她收着,她既然仙去了,咱们其他人活着却还得要银钱,所以我瞧一瞧她身上有没有藏着银票,会票这样的东西,找了找,竟没有。” 我又表了一番忠心,以后就追随红云了。红云面色稍霁,犹豫了一下,说她现在需要人出府给她去报个讯。我当即请愿代她走一遭,我只是个粗使丫头,算不上戏班子的甚么人,多半能溜出去。 海宁寺废园一角,海宁寺塔下,呼三声黑姑,便有人来接应。 其时东方既白,我轻而易举从王宅后门出去。 海宁寺废弃多时,颓井残垣中找到海宁寺塔颇费了一番功夫。我喊了三声黑姑,门吱嘎一声,缓缓地开了,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你是?” 我说是替红云来报个讯的。 那妇人的声音飘忽忽,道:“进来吧。” 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在二层。二层较之底层,可谓明亮多了。有个黑衣窈窕的丽人坐在窗前绣花。 “黑姑?”王恒道:“这海宁寺素来有狐仙的传说,传说中的狐妖就是叫黑姑,可那都是我小时候听的故事。” 王才做出一个骇异的表情,道:“赁居在古寺中用功的书生,有的被黑姑的美色迷惑,有的贪图黑姑的财宝,有的吃了黑姑的美酒佳肴,无一不是被吸尽精血而死,变成一具白骨,所以这海宁寺很久很久以前就废弃了,这是我听街坊大婶们说的。” 费悦儿继续说道: 当时我不知怎得,想显显本事,便没有好好走楼梯,运足了气朝二楼一跃,轻轻停在二楼雕花窗前。 黑衣丽人说:“红云人去哪儿了?” 她远远望着姿容艳绝,但我听她的声音有些苍老,想来年纪不轻了,也不敢跟她对视,回道:“昨儿夜里咱们戏班在阁老府唱戏,头牌惠云师傅溺水死了,王家报了官,戏班子的人暂时都被王家仆役拘在了府里。我因是戏班雇来的粗使丫鬟,乘着乱溜出来给红云姐姐报个信。” 黑衣丽人点头道:“知晓了。” 忽然她若有所思,道:“戏班里的丫头,功夫俊得很啊。” 我随口道:“台上一亮相,台下十年功,戏班子的人,哪个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黎明即起,练功练到大天亮,谁还天生是名角呢。”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对了她的路,黑衣丽人叫我唤她”姑姑“。 姑姑跟我说:“现如今惠云师傅死了,红云和其他人被拘了起来,你这会子溜出了王宅,怕也回不去了,倒不如跟着姑姑,以后自然还会与红云相见,到那时,怕是红云要叫你姐姐。 我心中惊惧不定,想黑姑既是红云上面的人,兴许也能有一星半点线索出来,况且自己只是个粗使丫头,又能让别人图谋点啥来着。于是面上露出欢喜道:“戏班看来完了,我本是无处可去,姑姑既肯收留我,就是玉儿的再生爷娘。” 海宁寺废园占地极广,外面看来古刹荒斋,蛇鼠出没,从前的宝相庄严,皆变成断垣残壁,但其实园中别有洞天。 从海宁寺塔顶层向下眺望,望得见一池湖水,湖心还有个小岛,岛上绿荫掩映中有几间精舍。 黑姑带着我在小岛上住了几日,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住的是院里西厢房,一明一暗两间房舍,姑姑叫我住在西厢房的耳房。精舍中还有数间空屋,正房正厅姑姑都不许我进去,不知是甚么大人物的住所。 小岛上花草可爱者甚繁,房间里却素净得很,既不瓶插,也没有盆栽。 黑姑每日在岛上栽花弄草,或者划船出去海宁寺塔上绣花,隔一二日就有人将菜蔬米面放在塔下,那一日不见蔬果,却来了一封信,姑姑看了,犹豫了一下,跟我说今天咱们得回总坛了。 日暮之前,海宁寺废园后门停了一辆马车,黑姑默不作声坐了上去,驾车的汉子见我是个生面孔,便问道:“黑姑姑,这位姊妹面生的很,不知怎么称呼?” 姑姑说:“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玉儿。” 那汉子不敢多问,快马加鞭载着我们出城。 马车上的竹帘子垂着,分不清朝东西南北哪个方向去的,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那时节天色全黑了。 我们似乎停在一片连绵的屋舍前,接下来的路需要步行,有时是黄泥路,有时又是石板路,不停地穿梭,大概徒步走了半个时辰,黑姑的脚力不弱,当然,我则完全没有问题。路的尽头灯火通明起来,是一处殿堂。姑姑跟我说:“下院到了。” “什么下院?”王恒问道。 “普福宫下院。” 在座诸人都没听说过普福宫,更遑论下院了。 大殿中放着七八张交椅,人已经到一多半,咋一眼瞧去,都是清一色的女子,其中似乎还有一二个坤道,年纪有大有小,灯烛下也分辨不清,其中以一位凌右使地位最为尊崇,所有人等唯她命是从。也有年轻的女弟子随侍左右的,许是我新入门的缘故,姑姑叫我跟着仆妇自去安置,不叫我旁听。 王才道:“你教中切口是啥,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这种吗?” 悦儿笑道:“啊哟,没这么好听,教众互相道个“慈悲”,不说也没事儿。” 第三十一章 幻梦 悦儿继续讲道: “她们商议了一夜,大致有了章程,第二日开始,下院的一众人等开始忙碌起来。每日入夜时分,我们这些年轻弟子就由师长带着,徒步数十里潜入普福宫将能搬动的家什陈设都搬到了下院,宫中本来有几株名花,也尽皆挖走,只留下野生易长的花草,任其自生自灭。普福宫中大殿向来金碧辉煌,凌右使教我等用黄泥掺水将金身涂抹,又在大殿偏殿几处轻轻洒些黄土泥沙,如此过得几日,夏日草木苔藓疯长,又不加以修剪,整个宫观竟然微微露出破败之色。” “又过了十余日,秦香主领着她的手下来了,她们一到,正戏才开场,总坛召唤姑姑回来,主要是借重姑姑使迷香的手段,这个大计谋中,一环扣一环,迷药是重要的环节。 回想起来,海宁寺废园中小岛花团锦簇的,大约是姑姑迷香的试验田。姑姑似乎是教中散人之一,使毒手段固然不凡,门下没有得力的弟子,看样子在教中不怎么得势。自我入她门来,还未曾教授过甚么,这会子才传授了神仙沉醉散等几样用法。 下院几十名弟子将大殿前的数十棵柏树上架起了渔网,我们伏在宫观各处,同秦香主她们操练了无数回,觉得万无一失,于是,戏开演了。 展眼到了六月三十,那日晨起朝霞满天,慢慢变了天,晦明不定起来,晌午前微微下了几滴雨。我伏在宫观楼顶,只见尘土微扬,一队马车缓缓驶进山门,似乎是一群女眷,后来进了空荡荡的大殿避雨。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有六七骑骑士进来,领头的是个英武威仪的青年,这正是我们的目标,许推官,前几日我们早已熟悉了他的画像,看来,教中的画师将他画得惟妙惟肖,让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为什么这场景让我如此熟悉,六月三十?你说得简直就是我们的经历。”王才惊诧道:“只不过我们是在玉皇阁避雨。” 悦儿道:“这两路人马,进入山门就中了姑姑的迷药,虽则前一队人跟我们的计划无关,但他们先后尾随而至,也无法加以区分。大殿上窗户紧闭,门虽然敞开着,只能算是半封闭空间,中毒便加深了。姑姑的迷香也算不上无色无味,但废旧的三清大殿中有些香烛的味道,自然引起不了别人的注意。这迷药毒性也不厉害,只是让人产生一些幻觉,手脚有些乏力而已。 “按照我们操演时计算的时间,大约一炷香过后,这些人就会产生幻觉。这时秦香主的手下,一个变戏法的草台班上场了。不管对方要不要看,戏法都会上演,在迷香的作用下,人的大脑总是来不及反应。” “就这样,我们用神仙登天索这个节目,堂而皇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一群骑士一个个变作从天际消失,其实他们已经被抛到柏树上预先张好的渔网中,教中武艺高超的弟子埋伏在那里,一个一个将他们震晕搬到山门外准备好的牛车上,而这时歌舞表演还没结束,大殿内的人注意不到外面。“ 王恒挑了挑眉,惊道:“自称是扬州结彩团,鹦鹉小翠,天女散花,小青摘梨,可是表演了这些节目?我也觉得先进入山门的车队就是我们。” 悦儿点点头:“看来,我们说得确是同一件事,当时我埋伏在屋顶上做援手,只留神看准了我们要抓的那个年轻官员,其余人等便没仔细辨认。” 王才挠头道:“可我们不是在玉皇阁避雨吗,难道玉皇阁也叫普福宫。”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王才王恒都不认识的地方,月亭和悦儿还是外乡人呢。 王恒问道:“我们亲眼目睹那几个人越爬越高,直达天际,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时你们早就出现了幻觉,秦香主略施小计。”悦儿道。 王恒灵光乍现,道:“猜出来了,那时落雨天黑,我们看到的,只是皮影戏而已。” 悦儿连连点头。 “竟然是皮影戏。”王才揉揉眼睛,啧啧称奇道:”亲眼所见都不是真的。” “那一队骑士被抓获后,其他人被牛车拉到下院关押着,领头的许推官由秦香主她们押运到州城,因她们定好的联络地点在海宁寺废园,凌右使便派姑姑和我配合她们行事。” “没想到,路上竟被我听到一个秘密,今晚四更天,秦香主在海宁寺塔将许推官交给祈香主,原是要让许推官作内应把他们带进市舶司,去救一个犯官费吏目出来,这费吏目可不正是我爹。” “说费吏目是教中兄弟云云,我是半点不信,我爹绝无可能同这神仙教有干系,这必定是个阴谋。我思来想去,不能让他们去劫了我爹出来,我爹的罪名不过是贪渎,退赔银钱流放几年也便到顶了,何况并未宣判。若是被这些人劫了去,便是能活性命,怕是从此不能见天日。” 王恒惊疑不定,道:“海宁寺塔中与秦香主作交易的许推官,竟然就是跟着我们进玉皇阁避雨的那一行人,可我明明觉得那几个骑士其实是冲着我们来的,后来莫名其妙消失在玉皇阁,我当时甚至松了一口气。” 王才道:“当时海宁寺中,我们伏在假山背后,只听到对话声音,后来又被他们抓了起来,实在没有跟许推官正面照过面,再想不到他竟是官道上跟踪我们的那一伙人,我先时害怕得很,以为他们想截咱们的道。” 悦儿接着说道:“秦香主与祈香主联络的暗号由教中秘符画成,涂抹在四处城门及皋桥下,我便自告奋勇前去,黑姑与秦香主他们并无交情,她自回去小岛上了,却也不来约束我。我想着要把事情闹闹大,不光约定的联络点,城里热闹点的地方如州桥,周泾桥,兴楼等几处,都画了秘符。王七公子和小才哥怕就是这个秘符引来的。” 王才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悦儿姑娘你就是姜太公,我同公子爷就是那鱼。” 月亭道:“错有错招,若不是这秘符,咱们还聚不到一起来。” 悦儿道:“那日我在海宁寺塔将祈香主一干人用神仙沉醉散迷倒,原想着先把许推官放了再说,不想被秦香主杀了个回马枪,说不得还要连累黑姑,想必白天露了些破绽,倒教我以后不可小看任何人,幸亏得月亭哥相救,在三棵大柳树与你们分别后,我一路赶到皋桥桥堍市舶司那里,大门哨岗如常,依时间来说,祈香主带着手下随着许推官进去已经许久,我也不敢长久停在那里,只得三不五时绕一圈。晌午之前,叫我看见几个倒夜香的人推着车从里面出来。我心道管他是不是祈香主他们,跟上去再说。 第三十二章 当归远志 悦儿道:“那几个倒夜香的人推着粪车在城里街巷绕来绕去,最后进了西门街一座大宅第的后门,从此就没见他们出来。” 王才道:“也不一定就没出来,宅第中角门总有几个,你只得两个眼睛哪里看得周全,况且,他们几个换了身衣裳分批大摇大摆出来,不是正面对上,也认不出来。” 悦儿道:“小才哥说得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恒问道:“你有没有去了解一下这座大宅第是谁家的?” “是福建提学王敬美大人。”玉儿道。 “王敬美,这可是巧了,海宁寺废园,现在的主人是南京礼部尚书王元美,就是王敬美的兄长。”王恒道。 王才道:“看来王元美兄弟都跟这神秘教派有些干系。” 月亭摇头道:“王氏兄弟既是朝廷重臣,不应该啊。” 悦儿道:“过得不久,城里传来风声,说有一伙歹人在市舶司衙门地牢劫了犯官费吏目,乔装成倒夜香的逃走了,随后我数次夜间潜入这宅第,发现宅中只有三两个仆役看屋,并没发现有旁人,便只得回到剪刀弄汪家骑马楼的东楼去。今日一早,有人呯呯敲门,说是城里延龄堂药房的伙计来送药的。” 悦儿从包袱里取出药包,用桑皮纸包成四角的两包,月亭闻了闻,道:“一包是远志,一包是当归。” 悦儿道:“月亭哥说得不错,伙计也是说一味是当归,一味是远志。我当时心下疑惑,便问那伙计是谁叫他送来的,伙计说是一位浓眉深目的先生,四旬上下,听伙计的形容,这仿佛就是我爹的模样,他送来这两味药材是什么意思?我思量良久不得要领,便来寻你们一起商议商议。” 王才跺脚道:“看来你爹一直藏在城里,怪道城门盘索了许久找不着。” 悦儿神色凄然,一副惶恐的样子。 王恒凝神良久,道:“应当是你爹还被看管着,不便与你联系,可能被他逮着个机会去药店,也不便明说,远志,当归,他送这两味药材,许是在暗示他即将远行,而他不放心你,让你归去长洲老家。” 王才道:“关键是费吏目的秘密,到底是甚么?神仙教劫狱救他出来,肯定是有缘故的,而且他如果说要远行,跟他的秘密显然也是相关的。” 悦儿眸光熠熠,道:“这绝非我爹初衷,我须得想办法把他救回来。” 月亭略作思虑道:“费吏目的下落,就算不在王敬美的宅中,也同它脱不了干系,虽说玉儿姑娘去看过没甚么发现,不如今夜我们一同去探探。” 悦儿淡淡道:“我潜进去几次,也不是一无所获,有一次看见花园凉亭中有个人,极像玉铭先生,当时我还没听你们说这许多秘事,他立在亭中发呆,我瞧得不耐烦,就没去理会他。” “不用等到夜里,咱们现在就去王敬美府上拜会拜会。”王恒神情肃然道。 “说起来,早先玉铭先生来戏班子里讲戏,我就有些讨厌这个人,可他是有功名的才子,我只是无名小子,连讥讽的话都不敢背后说一句,只会被人视为浅薄。”说话的是月亭。 “哎呀,我跟你不同,第一次在大伯母那里见到玉铭先生,意态温雅,风度翩翩,好生叫我倾倒。”王恒道。 月亭道:“你不知道,玉铭先生逢甚么人说甚么话,满口的至情至义,看来都是虚情假意,我瞧着他待人也极不诚恳,便是王家大爷这样的贵介公子,为人倨傲讷言,对于技艺实在也是有几分尊重的。” 王恒心想,何以对同样的两个人得出了相反的观感,但辰玉公子是兄长,不便在外人前议论。 上门拜访没有空手的道理,王才取出一个竹篮子,随便拿了两盒春茶,用蓝印布盖着。 四人从王衙前安步当车到西门街,大约小半个时辰。王敬美家看门的苍头对于王七公子的造访非常意外。 王元美王敬美兄弟是琅琊王,王元驭是太原王,本来算不得同宗,单以科举功名而言,也是王元美家根基深得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王元驭仕途正好,近年来便也以族亲交往。 ”我家公子爷与玉铭先生乃是世交好友,听闻先生在府上盘桓,特为送些节礼拜会。“王才道。 老苍头稍有迟疑,记起来曾有人告诫过他,玉铭先生是秘密居住于此,不可传给外人所知,他年老驽钝,说不来谎话,张口结舌道:“玉铭先生,这个,他。。。。。。” “可是他外出了?”王才道。 “哦,是啊,玉铭先生一早出了府。”老苍头还是说了实话。 王恒接嘴道:“不妨事,咱们等他一会儿。” 老苍头只得不情不愿请了他们进门,去西厅奉茶。 王敬美全家都在福建任上,主家没有一个话事的人,因此,也便没有陪客。 等那苍头一走,王恒立马跟悦儿说:“你上回在哪看到的玉铭先生,快领我们去,趁着他不在搜一搜有没有蛛丝马迹。” 又对王才道:“小才留在这里,倘或仆佣过来服侍,只说咱们内急,去方便了。” 悦儿对宅中屋舍分布了然于胸,当下领着王恒和月亭穿过游廊朝北,又绕过一丛丛菊圃,跨过青石桥,来到一个凉亭里,众人抬头望去,凉亭旁微露一条小径通向一个院落,院门半开着,里面三间精舍甚是齐整。 悦儿道:“上回夜里,我看见玉铭先生从这里走到凉亭,他多半是住在这院子里。” 王恒想到甚么,对悦儿道:“悦儿姑娘,你的身手好,路径也熟悉,帮我们在外面看看动静,要是有人过来,就敲敲窗户或者弹一下墙壁,弄一点声响出来示警。” 悦儿点头称是,王恒便与月亭进了这小院。 小院中三间正屋极开阔,互相连通着,宽大的有些大而无当了。东屋似乎曾是会客室,空空落落的,西屋和中间那一间看样子是书房和卧室,用一架博古架略作拦隔。 除了西屋书房还有些居住的气息,别处都是雪洞一样白。 两人叹口气,不约而同朝西屋去,为的是要找点线索,空屋子自然没有,那么,就剩下西屋书房了。 第三十三章 老乞大 西屋北窗紧闭着,窗边长案上摆着几样文房四宝,水盂里还有水,毛笔尖却是干的,可见老苍头没说谎,玉铭先生确实一大早就走了。 玉铭先生似乎走得很匆忙,案上胡乱堆着一些杂物,拣出来书只有两本,王恒拿起了其中一本,这是一本奇怪的小册子,书的扉页,印着“云川野老”的图章,玉铭先生是云川县人,号“云川野老”,看来这确乎是他的暂居地。 翻开来第一页,汉字下面印着圆圈一样的文字: 大哥,你从哪里来? 我从高丽王京来。 如今哪里去? 我往bj去。 你几时离了王京? 我这月初一日离了王京。 看着这书,王恒不禁心下茫然,月亭也是狐疑万分,他瞧封面叫做《老乞大》,同样汉字下面注着圆圈一样的文字,书名如此粗鄙,让人摸不着头脑。 王恒轻声道:“看书里说高丽王京甚么的,想来这是高丽文字吧。” 其时已是朝鲜李朝,仍有不少李朝人自认是高丽人。 月亭虽是旧家子弟,在文字上也是稀松,摆摆手表示更不明白了。 另外一本书,显得陈旧得很,提名《星槎胜揽》,作者费信,王恒仔细瞧了瞧,道:“这本还是正统年间的旧书。” 月亭稍一思量,道:“这《星槎胜揽》岂不就是悦儿姑娘祖上松岩生先生写的,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记录吗。” 王恒道:“看来玉铭先生有远游的打算。” 堂堂两榜进士玉铭,赋闲在野,不去部里候补,又是西洋,又是东国李朝的,让人琢磨不透。 王恒俯身下去,朝长案下张望。长案前灯挂椅左手放着个湘妃竹篓,里面空无一物。而长案的最左端靠墙处还有一个同一式样的湘妃竹篓,纸篓里有几团废纸,画得是一些无意义的线条。 王恒道:“似乎没有听说过玉铭先生擅画?” 月亭道:“没见他画过,但我觉得读书人画几笔写意应该不难。” 王恒郑重将这几团废纸叠起来,放进自己贴身的布袋里,留着以后参详。 这书房,质朴得过头,白璧上连一幅字画都没有,当然也就没有机关能被发现。 王恒心中一时想起来,当日玉铭先生住过的深柳院,北窗边墙壁上显得更白一点,显然曾经挂过字画,那被取走的字画想必是玉铭先生心爱之物,所以随手带着,何以在此间又不悬挂出来了? 月亭使劲跺跺脚,地上一色的水磨青砖,发出沉沉的闷声,不像有挖空的迹象。 阻隔书房与卧室的博古架,上面没有甚么珍玩,摆着几块奇石,月亭把它们搬下来,再放上去,也没有触动甚么机关,看样子,真的就是个博古架。 王恒在书房长案前坐下来,道:“玉铭先生必定涉入此案,他不可能全无破绽。” 说罢恨恨挥拳向案前纸窗,只听到“咯吱咯吱“响动,纸窗已及整面墙壁徐徐转动起来,地下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口。 两人瞪大双目,这个屋子果真还是有机关。 书房显眼处有蜡烛火绒,王恒与月亭各自手持一根蜡烛,伏地朝洞中张望,地洞中看得到齐齐整整的台阶往下。 月亭道:“那神仙教的贼人,多半是通过这个地道藏匿或者去向别处,我得下去瞧瞧。” 王恒轻手轻脚踩上台阶,道:“咱们速去速回,免得打草惊蛇。” 沿着台阶而下,蜡烛光印照着依稀可以辨别得出路来,下沉不到一丈,便来到了一个地下通道,气温比外面凉了许多,泥土腥味扑入鼻口中。 地道挖得很深,月亭这样的高个子也能挺直了走,通道似乎很长,前头微微若有光。 “大户人家挖这么长的地道干啥?”月亭轻声道。 “大概是避倭乱吧,嘉靖年间倭寇在七丫口登陆祸害过州城。”王恒道:“月亭哥,地道会不会通往城外?” “城门外?”月亭摇摇头:“这得花多少人力,不过,倒也不是完全办不到,大户们财帛子女无数,自然要留着救命一招。俗话说考上秀才想当官,有了千钱想万钱,做了皇帝想成仙。” 王恒听到“做了皇帝想成仙”,蓦地脚步一滞,万千头绪在头脑中打转,一时竟呆了。 月亭扶了他一把,道:“七公子仔细脚下。” 穿过长长的地道,微弱的亮光带他们去的地方,不是想象中的出口,却像是一处密室,隐隐看得出这室内竟然还放着香案,碗口粗的香烛点了好几根,似乎还有些交椅座次。 王恒渐渐感觉头晕,千钧重力朝他天灵盖上压去,他扶住洞壁,用尽全身之力说:“月亭哥,咱们似乎招了道了。” 月亭体力比王恒要强些,闻言拔出腰悬宝剑,然而为时已晚,他同样感到头脑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 此时突然有两个黑影现身,非常审慎地停留在离他们一丈开外,见这二人踉跄倒地,才慢慢靠近他们。 见他们昏迷过去,一个黑衣人举起长刀,狰狞道:“这二人居心叵测,必然要坏事,待我来结果了他们。 说着便要拔刀相向,却被另一人挥剑隔开,“祈老三,你疯啦。”说话的却是个年轻道姑。 祈老三发狠道:“这地界,就是阴曹地府,谁敢坏我们的事,我就得除了他。” “祈老三,你甚么辈分,出来办事时候,你们香主怎么交代的?”道姑拿剑指着他,口气极其严厉。 见她强硬,祈老三不敢犯浑,讷讷道:“都听仙姑吩咐。” 道姑蹙眉道:“此二人服色华丽,定然是城中名门望族子弟,倘将他们杀了,兴许引起官府全城搜捕,坏了教主大事。他们既已昏倒,也不曾看清你我面目,将他们分别弃于荒僻之处便罢了,谅他们吃了苦头也不敢再寻来,真要敢带人再来,咱们早撤了,自有王提学家丁应付他们。” 出洞的玄机果然还是在这个密室,道姑轻轻扣壁,转而轻微的隆隆声响起,显露了出口,天光晒了进来,这是一处河滩,白茅针草长得半人高,非常得隐蔽。 道姑指使着祈老三将二人拖出洞去,命他去书房检查一下,入口有没有掩好,再回到出口集合。 不过一盏茶功夫,祈老三风风火火回来,道:“禀报仙姑,地道入口都恢复原样了。”他俯身看看地上,诧异道:“仙姑,怎么少了一个人?” 道姑道:“那个人昏迷得早,看着手脚一动一动的,怕是快要苏醒,我只得将他拖到前头驳岸的大树下放了。咱们赶紧走,把这个人放到盐铁塘河岸那一段,任由他自生自灭,回去复命要紧。” 第三十四章 跟踪追击 王恒悠悠醒转时,看见两双眼睛盯着他,眼睛后面是两张脸,他拍拍脑袋,想起来,一个是王才,一个是悦儿。 王恒左顾右盼,秋日斜阳里,他自己躺在河驳岸上老柳树下,王才半蹲在他面前,悦儿用手帕揩他的脸。 “公子爷,直愣愣地看我干啥,是我小才哥太俊了?” “俊得很,俊得很,可是,最俊的那个呢?” 这句话出来,大家尽皆骇然,月亭,去了哪儿? 悦儿在书房外望风许久不见他们出来,屋内鸦雀无声,再进去,哪有什么人影,两个人凭空消失了,知道要糟,便跑去花厅找王才。 王才也是急疯了,两个人在王敬美宅第一通乱找,也不知是谁提出也许王恒他们走到宅第外面了,两人便飞奔出去。 悦儿身上有功夫,看门的老苍头只见人影一闪而过,刚想开口,又见小才急冲冲跑出去,喊了一声:“喂。”无人理会他,悻悻而退。 悦儿对这里比较熟悉,围绕宅第兜了半圈,于后门靠近河岸处发现王恒被放在老柳树下,面朝南,背靠大树,很显眼,若非如此,人在树背后,则恐怕要找很久才看得到。 悦儿手里有黑姑迷香的解药,虽不能确认是中了神仙沉醉散的毒,解药清热解毒,用下来效果很好,只见王恒渐渐醒转了。 王恒把书房找到地道,和月亭在地道中被毒倒,简要地交代了一下,昏迷之前,和月亭两个人是在一起的,似乎看见两个黑影,之后自己被放在老柳树下,月亭不知去向。 王才道:“既然他们没有加害于你,想来也不会伤害月亭,月亭多半被他们带到哪里了,仍在王提学家的可能性不大,王提学是官身,他家里当然不能惹出人命官司来,那一伙歹人显然与他家暗通款曲,自然不能随意处置人命害他。” 大家都觉得这分析有道理,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王恒立起身来,掸一掸灰尘,环顾四周看起风景来了。 “才刚你们发现我时,这附近可有什么人,甚么东西出现过?” 后门这一带静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走过,枝头飞过几只白头翁,喳喳叫过一阵,当然不可能是歹人乔装的。 鸟鸣山更幽,对了,悦儿惊觉道:“我听到了摇橹的声音,有一条船从河岸这里划过去了。” 王才想了想,道:“我似乎也听到了划船的欤乃声。” 如果从这里水路出城,向西二三里通过盐铁塘闸便是西郊。 “西城门水关,盐铁塘闸!”王恒猛然灵光一现,那是州衙设置的,整天都有人看护着:“那里有闸夫看管,咱们去问问。” 王才明白过来,顿时喜形于色。 三人不约而同沿河飞奔起来,一口气跑出二里地,果然见河上一个对八字型南北走向的小小水闸,闸墙上站着个中年汉子朝四下里张望,看样子是闸夫在巡查。 王恒和悦儿都朝小才使眼色,小才得意洋洋道:“又该我扮演豪奴出场了。” 王才靠在堤岸上朝那闸夫喊道:”大叔,咱们是王衙前阁老府的人,将将从外地回来,我们家公子爷要雇船游湖,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也等不到船,跟你老打听打听。“ 那闸夫神情忪怔,停了一停才反应过来是跟他说话,耳朵里听进去阁老府几个字,便带着郑重道:”哦,小哥,这里船只确实不多,下午到现在都没几条进出的,临时要叫嘛,不大容易。“ 王才道:”方才有一条船朝闸口开来,我一路叫他,偏生不回我,我跟着他好一阵跑,大叔,你可看见了,是条甚么船?“ 闸夫见少年脸颊红通通的,当然是奔跑过来的缘故,不由得笑了起来:”小哥,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才刚是有条船出城,那条船是卖宜兴陶瓷的,不外租。“ 小才笑道:”原来大叔你认识他们啊。“ 闸夫憨笑道:”那条船经常停在城里致和塘州桥、周泾桥下贩卖碗砂花盆,常来常往的,最近城外黄姑庙七月节庙会,他们三二日便要出城叫卖一回,有些脸熟罢了。“ 王才心细,问道:“奇哉怪也,他们叫卖瓷器,不该早上出城,傍晚回来。怎么反过来了?” 闸夫笑道:“小哥你从外地刚回来是吧,你不晓得黄姑庙的七月节是夜市,火树银花,热闹非凡呢。” 几个人听到黄姑庙七月节庙会,俱是深吸一口气,心中明白了几分,对啊,这一条线索被大家遗漏了,现在,它又出现了。 闸夫道:”小人有个妻舅,就在这河道上讨生活,他有条小船很是结实,人也是规矩人,小哥,可要我去唤他撑着船来服侍,一两盏茶的功夫,可等得?“ 王才见王恒朝他连连点头,便道:”有劳大叔,快去喊来吧。“ 闸夫的妻舅老鲁,白天给南货行运了一日的菱藕,黄昏时回家才扒拉了一碗饭,就听见姐夫老远在喊他出工,乐颠颠地摇着小船来到西水关盐铁塘闸,讲定五十文钱包他一夜的船,老鲁简直喜得合不拢嘴。 王恒吩咐道:“先把我们送到城外黄姑庙,我们要追上前一条船。” 小船出闸,伴着欤乃声,桨撸划着碧水西行。 沿河两岸,起初还炊烟袅袅,慢慢暗了下去,抬头是青黑色的天穹,渐渐民房里星星点点亮起了火烛。 老鲁的船是艘单篷船,简单地打扫了一下,王恒与小才就坐在船舷两侧一边一个,悦儿蹲在篷中板凳上,几个人脸色都很沉重,不便开口被老鲁听到,各自心事重重。 王恒眉宇拧结,心里盘算着,两件事极为迫切,一件是悦儿的父亲被歹人胁迫似乎将远行,中间牵涉到玉铭先生。另一件是月亭被人掳走,不知生死,月亭是他带去王敬美府上,全须全尾地把人救回来是必须的。 出城以后再朝南,盐铁塘里舴艋舟多了起来,老鲁摇着橹说:“这都是去黄姑庙赶庙会的,今儿是七月节最后一天,赶不上的还得等一年。” 第三十五章 明明是你的桨撞了我的船 王恒一眼望过去,只见小舟上三三两两都是年轻男女,不禁惊奇道:“听说苏州府城六月廿四荷花生日,男女倾城而出,葑门荷花宕游湖,摩肩接踵,靡沸终日,莫非我们太仓州也有这样的习俗?” 王才也是不解:“几年没回来,咱们太仓州风气竟这样开化了?” 老鲁倒有几分诧异,笑道:“公子爷,我当你们也是特为去赶热闹的,你们竟不知黄姑庙供的是织女娘娘,七月节原就是少年人乞巧,对歌,看歌舞杂耍的。“ 王才面露郝色,道:“咱们原先住在乡下,大叔给说道说道这黄姑庙?” 老鲁作为一个老城厢人,颇有些自傲,说:“其实跟一般的庙会也差不离,说是黄姑庙庙会,主要还是摆摊,入夜后四乡八里的妇孺还有少年子弟赶过去,吃吃小摊,要是看中了,也可以对对山歌,要说最着名的,却是歌舞杂耍演出,黄姑庙请了好几个杂耍戏法班子一同献艺,花样巾多得很,你们去看看便知,总不至于失望。” 王才又道:“大叔在河道上做买卖,有没有瞧见过一条卖宜兴陶瓷的船?跟他们船家打过交道吗?” 老鲁想一想,道:“似乎是有这么条船,倒是从未结识过,小哥你们若是要去找这条船,问题却也不大,他们总不外乎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停在黄姑庙后的河埠头,再有就是在庙前空地摆摊,夜市开得很晚,就是一家一家得找,笃定来得及。” 青黑色的天幕下隐约望见黄姑庙河埠头,这时候盐铁塘中游船如织,把河埠头挤得水泄不通起来。 一条小木船横冲直撞过来,老鲁躲避不及,把船头转了半圈,船舷左侧即将跟木船碰上,木船上船家气力极大,生生用一根木桨点住单篷船的左舷,撑出一尺间距,单篷船受力,王才便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王才摔得眼冒金星,双手扶住船尾,朝外张望,只见一个绿衣小姑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握着船桨,朝他怒斥道:“哪来的狂徒,好大的胆,竟敢挡住姑奶奶的船?” 王才错愕道:“我们行得好好的,是你的桨,撞了我的船。” 绿衣小姑娘一边揉手,一边喝骂道:“是你的船撞了我的桨。” 王才气呼呼地说:“明明是你的桨撞了我的船。” 绿衣小姑娘道:“气死我了,这么不讲理,我要拉你去见官。” 王才恍然道:“见官就见官,分个是非曲直。” 那小木船船舱里传来轻轻咳声,绿衣小姑娘斜睨了小才一眼,道:“本姑娘还有要事在身,你朝我作个揖,说声姑娘饶了我,我就饶了你。” 王才气疯了,道:“你饶了我,我还饶不了你。” 绿衣小姑娘大怒,喝道:“你这狗才,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我乃是琼溪镇赵大官人家的人,还不赔礼道歉。” 王才气到哽咽,扯着嗓子道:“管你赵大官人还是钱大官人,你不赔礼道歉,我就跟你去见官。” 绿衣姑娘那个木船船舱里低低一声“小荣。” 绿衣小容摇桨划出一道水波,小舟疾驰而去,回头朝王才道:“看你穿戴像傻瓜,肚里哪有好才华。” 王才当即回她:“描金箱子白铜锁,外头好看里厢空。” 众人先是被这姑娘惊呆了,而后细观王才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算起来,小才真没讨到便宜。 “书到用时方恨少,受了这般的折辱,我须得用功读书,怎得连个毛丫头都骂不过。”王才简直顿足捶胸。 王恒道:“州桥上说评弹的王六爷,口才就很了得,你给他做个徒弟,可不就练出来了。” 悦儿道:“咱们长洲县的评话名家小月泉,跟我家还沾亲呢,你要去学艺,我一准荐你去。” 王才一时分不清他二人是好意还是嘲讽,只用狐疑的目光扫来扫去,王恒与悦儿忍俊不禁,被小才的目光扫视着,强忍住不笑,生生忍得表情都僵硬了。 再朝前摇了几橹,老鲁说:“公子爷,前头船多,实在挤不进去了,船就停在这里了,老汉在船上等你们。” 三人便踏上舢板上岸,老鲁殷勤相告道:“石板桥东老楝树,扁舟一叶系在下。” 踏上堤岸,此时驳岸往上灯棚数里花灯齐放,桨声灯影,鲜妍飘洒,璀璨夺目。然而要在灯下辨认出一艘从未见过的船,仍旧难度很大。 黄姑庙后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靠着无数艘小船,沿着河岸走一圈,分辨得出是卖货船的,大概有五六艘,都是卖些个瓜果菱藕,头花饰品的小贩。 装陶瓷的船,想来船只会略微大一点,吃水重些,但目前来看,还没有见到船头放陶瓷器具的。 听到黄姑庙前的一阵紧锣密鼓,王恒道:“这条船八成跟扬州结彩团有关系,咱们不如去前头,找找有没有扬州结彩团。” 这也是其余二人的想法,于是跑到庙前,庙前的空地中央搭着台,一阵阵的锣鼓喧天,一阵阵围观的人的喝彩与惊呼。 正是杂耍开演的辰光,里外围了几层人群,王恒和小才还够得着,玉儿却是要踮起脚来。 台上艺人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有古彩戏法的,还有架着火盆立着竹竿表演上刀山下火海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队表演绳技的女郎,花蝴蝶一般翩翩起舞来回穿梭,煞是好看,但其中,并没有结彩团的表演。 没有找到结彩团的女郎,大家的失望之色又深了一层。 庙前空地上鳞次栉比地支起了货摊和食肆,多少人钻灯棚,走灯桥,看戏法累了,就在摊上坐一会儿。 王才神神叨叨问大家,是否有点肚子饿了,他马上给大家伙赢点豆腐干吃。 只见王才走向左手一个摊位,摊子上挂着大灯“对对子”,旁边墨迹淋漓写着一个上联“因荷而得藕”,这也是个老对子了,王才一肚子民间故事,肯定难不倒他。 店家大声吆喝道:“对出下联者,奖五香豆腐干一百。” 王才当即信心百倍上前,对店家道:“阿哥,我来对对子。” 店家春风满面,摸出一把白团扇,道:“小哥,先买一把扇子,再对对子,扇子一把两文钱。“ 王才惊道:“你这扇子要两文钱,市集上都是一文钱两把。“ 店家笑容可掬道:“咱们这把扇子可不一般,是黄姑庙里的织女娘娘开过光的。“ 两文钱一把的扇子,贵是贵了点,看在一百块五香豆腐干份上,还算值。 王才排出两个大钱,对店家道:“听好了,因荷而得藕的下联是有杏不须梅。“ 店家当即拍手喝彩,赞道:“小哥真是大才,我观你相貌倜傥风流,卓尔不群,才子啊才子。“ 店家大声喊伙计把奖品奉上,伙计乐颠颠地取来五香豆腐干一块,把与王才。 王才楞了半晌,问道:“奖品不是豆腐干一百嘛,怎么才一块?“ 店家连忙嗔怪伙计不会办事,他取过王才手中的豆腐干,小心翼翼掰成两半,笑道:“小哥,豆腐干一掰。“ 原来是这样的“一掰“,大伙儿被这奸商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三十六章 小绿 刹那之间,一个绿衣婀娜背影一闪而过。三人对河埠头碰船的绿衣小容姑娘记忆犹深,不由得齐齐盯着瞧,若是那个骄横的毛丫头,少不得大家还得退避三舍。 反应最快的是悦儿,她口中喊道:“是结彩团的小绿。”说罢已经提气奔出几丈开外。 等王恒同王才拔腿追上来,悦儿已经大马金刀地立在市桥上拦住了小绿的去路。 小才顿时谀辞如潮:“悦儿姐姐这身手,动如脱兔,这身法,曼妙轻灵,潇洒,实在是潇洒。” 只听见天上传来怪声怪调:“坏人,坏人。” 众人定睛一看,一只红嘴绿鹦哥扑棱棱飞来,想来就是结彩团的那只小翠,它在市桥上方盘旋,不停地叫:“坏人,坏人。” 悦儿心里焦燥,急急问道:“小绿,你们结彩团其他人呢?” 小绿似乎有些悚然,她惯常行走江湖讨生活的人,随即稳住心神,笑道:“啊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总坛黑姑姑的高足玉儿姐姐嘛,咱们团里的姐妹,都在旅店里歇息,这不,七月节庙会的包银赏下来了,秦姐姐做主,姊妹们都高高兴兴在分花红。” 见小绿单身夜行,连个包袱都没有背,怎么看都透着蹊跷,悦儿出手迅疾,已经从她衣兜里攥出一块木牌,就着灯光辨认出“南码头客栈地字号”,便把木牌递给王恒。 王恒抬头望见市桥东堍挂着一排灯笼正是南码头客栈,轻笑一声,不疾不徐道:“小绿姑娘,你怕是没说实话?咱们费点功夫,去客栈瞧一瞧。” 小绿还没开口,已经被悦儿反剪了双手朝市桥东堍拖了去,没几步路就进了客栈。 王才把木牌当啷放在柜面上,掌柜接过去,看一眼牌子,喊道:“地字号客官取行李。” 早有伙计答应一声,取了个青花大包裹过来,悦儿打开包裹,略略一翻,是一些比较精巧的头面衣裳穿戴,看样子是小绿平日里积攒下来的。 走回到街衢石板路上,挑了个灯火黯淡之处,几人立定说话。 “小绿姑娘,你这是要夜奔?”王才道。 王恒道:“这包裹理得井井有条,可见你蓄意要脱离结彩团,你实话告诉咱们,结彩团发生了甚么事?” 见小绿仍低头不语,悦儿道:“你只须把结彩团的下落告诉我们,你要远走高飞也好,隐遁也罢,我们都不理会,甚至,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悦儿最后一句话语音一顿,说得极有煽动性,她指着王恒小哥俩,道:“王七公子,是宰辅公子,太仓地界大有势力的人。” 小绿登时心思活络起来,道:“事成之后,你们得送我去州城武陵街。” 王才包拍胸脯,道:“这个我就能答应你,一定把你带回城里。” 小绿招呼鹦鹉小翠停在她肩膀上,捂着心口道:“我的天,你们可晓得,秦香主要领着我们出海。” “出海。”一干人都被这个天马行空的词儿惊到了。 小绿既然开了口,便不再有所保留,况且,她同悦儿现在同属教中叛徒,压力巨大,很需要宣泄一下。 “今天本是黄姑庙七月节最后一天,按旧例,最后表演一天,拿了包银就各自还乡,再等教中号令。没想到今儿一早秦香主告诉大家收拾好行李,咱们最后一场不演了,最迟晚上,城里祈香主堂口经常接送我们的船,就来接我们去刘家港坐海船出海。” 悦儿道:“秦香主有没有跟你们那说何故突然要出海?” 小绿默然想了半晌,道:“秦香主不会跟我们说这些,我听她话头,似乎是前一阵祈香主他们去市舶司劫出来的犯官开口了,教主便命秦香主押着他出海。” 悦儿神识茫然道:“犯官开口了。” “秦香主觊觎教中左使这个高位,她武艺既高,便将危险看得寻常。小青素来视秦香主如母如姊,她知要出海历练还颇有些雀跃,其余几人心思如何我无从揣测,本都是过不下去才入教的,秦香主积威之下哪敢不从。我心中极不情愿,决意逃走,却不能教秦香主看出来。大家都在整理包袱,我的包裹自然不能比别人小很多,只能把稍值钱些的物事包成一小包,其余家常衣衫只得舍弃了。”小绿面露可惜之色,她江湖卖艺,是极苦的出身,积攒这些家当不知吃了几多苦头,背井离乡,靠得着上唯有铜钿银子,要回家乡,可不还得银钱傍身。 王恒问道:“那是一条伪装成贩卖宜兴陶瓷的船?” “公子爷怎生知晓,那条船平日里就穿梭在城里城外,打的是卖宜兴花盆的旗号,船家是祈香主手下的头目祈老三。”小绿有些惊讶,道:“今儿一天秦香主都坐立不安,早早用了中饭,就叫我们搬着行李去河埠头等船。我情急之下,许了客栈伙计五文钱,假意叫伙计来添些茶水,让他悄悄带着我的小包袱去柜上寄存。揣着这客栈的木牌,搬着那一大包衣裳被褥,姐妹们在河埠头苦等了半日,直到天色擦黑,才见祈老三的船摇来,船上还有一位总坛来的仙姑,秦香主勃然大怒,责怪他来得太晚,仙姑替他遮掩,说是他们回去分坛清除痕迹时,碰到了两个闲汉,城里官差多,好不容易干干净净处理了。” 王才陡然惊觉,赶紧问道:“她们有没有说把那两个闲汉怎么了?” 小绿道:“亏得秦香主问得仔细,我都听见了,说是迷倒了一个扔在分坛后门的河岸,另外一个扔在盐铁塘桥西桥堍的驳岸上。” 一行人俱是松了口气,只要祈老三他们没有加害月亭,月亭至多昏迷,城里并没有野兽出没,盐铁塘桥桥堍下平时就人迹罕见,一时半刻不至有危险。 王恒问道:“小绿姑娘,你是怎么逃到这里的?” 小绿得意道:“秦香主叫大家进船舱放下行李,我冲在第一个放下了大包裹,然后四处找小翠,小翠平时都是我喂养的,我早教它停在岸上不要跟来,我佯作一抬头,看见小翠在河埠头迷路了,便对秦香主说我去呼应一声小翠,等我片刻便回来。小翠乖巧聪明,训练它殊为不易,秦香主便允我去寻它回来。我跨上河岸,小翠便朝黄姑庙飞,我一边呼它,一边拔脚朝人堆里跑,就被我逃出来了。” 玉儿道:“祈老三的那条船,你去给我认出来。” 小绿道:“给你走一趟也容易,只是离我逃走可有些时辰了,我又不是甚么重要人物,他们多半找一阵就开船走了。” 一行人急匆匆要赶回黄姑庙后,街衢上仍是灯火璀璨游人如织,生不出来闲情观赏,穿街走巷,直奔河埠头而去。 第三十七章 沧江风月楼 小绿领着大家从河埠头沿着堤岸向东走了好长一段路,渐渐灯火阑珊,一个小小的水桥平台出现在眼前。 小绿的目光从水桥转而望向河道中,一条体型甚大的乌篷船正缓缓地开到河中央,朝东驶去。 这时有两个人影从船舱走到船头,向堤岸望来,一个女声在说:”那死丫头,逃走了也罢,咱们要务在身,以后跟她算账。“ 另一个说:“我将将翻了她的包袱,都是破衣烂衫、被褥被单,一件值钱点的衣裳也没有。” 先前说话的女声道:“可见她机心深重,原是计划好要脱逃的。”说罢恨恨地进去了。 小绿吓得躲进树荫背后,低声说道:“就是这条船。” 悦儿一跺脚,仅仅慢了那么几步,现在船速虽然缓慢,只消行过这一小段水域,便可全速行驶,此时赶到石板桥西叫上老鲁,怕是来不及,过了河埠头这一带,立马就会黑灯瞎火的,连船都看不清,肯定跟不了。 想到这里,悦儿活动活动手脚,对其余人说道:”你们先去救月亭,我游过去攀住船尾,这船大,他们发现不了。“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悦儿扑通下了水,从水桥泅水向河中央,她泳技甚佳,不一会儿就擎住船尾,攀了上去,似乎还朝岸上众人挥了挥手。 王才与王恒面面相觑,他们自问并无悦儿那样的好本领,当然也不敢如此冒险。 王恒心中想到,那个神仙教派同自己素无瓜葛,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似乎没有去管闲事的道理,费悦儿要救回她的父亲,终究只是她自己的猜测,但是,玉铭先生又牵涉其中,惠云师傅被毒杀,究竟还有甚么内情,总还是要去探一探。 王恒道:“悦儿说得对,咱们先去救月亭,然后再赶去刘家港,左右海船都是要从码头启航的。” 王才问小绿:“你才刚说要去城里武陵街,可有个妥当去处?” 小绿道:“是武陵街开沧江风月楼的殷干娘家,武陵桥西第一家就是,这几年年年都去黄姑庙表演,时常有来往,料想借宿几日是无妨的,况且我有小翠做帮手。” 这样伶俐的鹦鹉,怕是方圆几百里也找不出第二只,王才连连点头。 于是剩下的三个人,当务之急是找到来时的船,石板桥东老楝树,扁舟一叶系在下,舟子老鲁规规矩矩在船上等着,没费甚么功夫就撑船返航了。 小才吩咐老鲁,船进城后就停靠到盐铁塘桥西桥堍,他们要搜寻一个同伴。 这当口庙会还没有散,河道通畅得很,小船摇得飞快,片刻就进了城,待到了盐铁塘桥下,大家发现一个难题,此地甚是荒凉,今夜又是月末,几乎是一片漆黑。远远的有几点灯火,无济于事。 老鲁笑眯眯递过来一个油盏灯,道:“小人都给客官备好了。” 有了油盏灯,几人踏上西桥堍的石阶,依稀看得出四周。盐铁塘桥很雄壮,桥堍两边栽花种柳的,晚风吹拂,在夜间昏黄的灯光下,颇有些像群魔乱舞。 月亭就躺在石阶向上而去靠近桥身的地方,很显眼,也不挡道。 王才一把搀起月亭,道:“这仙姑颇有良心,把你们两个都放得挺妥当。” 只见月亭眼睛是睁着的,看来神智已经恢复了几分,身体却瘫软无力。 王恒道:“糟糕,忘记跟悦儿要解药了。” 王才道:“我记得悦儿说过,这神仙沉醉散要一日一夜方才自解,性命是无碍的,只不过使不出气力来,昏昏欲睡罢了。” 王恒道:“当今之计,先把小绿送到武陵街殷干娘家里,再将月亭送回王衙前梨香院,我与小才再去刘家港码头,与悦儿会合。” 小才连连称是,也只能这样了,武艺高强的月亭中了毒,己方损失一员大将,只得他小才哥赤手空拳勇闯天涯。 俩人一左一右搀着月亭回到单篷船上,跟老鲁要了盏茶水喂他,月亭的精神好多了。 不到一炷香功夫,小船就摇到了武陵桥,停在桥西第一家的水桥前。 王恒道:“小绿姑娘,咱们在这里停一炷香功夫,你要是觉得殷干娘家不大妥当,就回到船上,倘若很顺利,也不必出门再跟我们告别,只说是搭乘客船来的。” 小绿笑道:“多谢公子爷,我晓得的。” 王才想一想,道:“若是以后在这里呆不下去了,你只管到王衙前找我,说是找王才,必定有人给你通报,旁的不说,送你平安回乡总是可以的。” 小绿闻言好生感激,红了眼圈,立在岸上福了一福,转身上前几步一阵敲门。 木门吱嘎一声,传来一个年轻后生惊喜的声音:“小绿妹子,你怎得来了。” “殷二哥,今天庙会最后一天,我搭客船来的,我以后,可就在你家了。”小绿娇笑道。 年轻后生欢欣道:”求之不得,我早就跟我娘说起过,我娘亦是极愿意的。“ 木门旋即又关上了。 王才道:“看来,这殷干娘的儿子是小绿的情郎。” “难怪她不肯出海,竟有这分胆色叛教出逃。”王恒道。 “要是我,我也不敢去呀,这海上一阵浪头打来,听说晕得你苦胆汁都能吐出来,船都能给你掀翻,跑了一半路,茶水没了,还不得渴死,粮食没了,早晚饿死。”王才咂舌道。 “诶,上回咱们喝茶,是谁说来着,要做海商,周游列国。” 王才道:“富贵险中求,若是做大买卖,少不得海上也得走走,小绿她们押送一个犯官,犯得上吗。” “对啊,富贵险中求,神仙教出海,到底是为了啥呢?”王恒苦思冥想。 良久,见殷干娘家的后门再没有开启,王才命老鲁开船,致和塘桨声欤乃,伴着秋夜虫声唧唧,不久停靠在州桥驳岸。 王恒让老鲁的船停在桥下,至多一个时辰他们必定再上船,然后开船去刘家港码头,明日仍包他的船一天。 老鲁欢天喜地应了,王才问道:“大叔,咱们从州桥开到刘家港码头要多少辰光?” 老鲁道:“这条水路我熟得很,白天有两个时辰便到了,这夜里行得慢点,明日天亮之前到,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说来,时间还算来得及。 第三十八章 公凭在此 彼时天已经黑了,时辰尚不太晚,尽可以从王宅南门堂皇而入,月亭四肢无力,两个人架着走,还勉强可以,旁人看来,最多认为是多吃了点酒,身体虚浮。 南门的门子老福林闹肚子,让一个小厮帮他看着点,小厮叫来他兄弟,两个人赶围棋下得出神,王恒三人进门都没发现。 把月亭送回棠梨院他自己的房间,王才把茶壶,糕点都放在床前的春凳上,说道:“月亭哥,你安心睡一觉,醒来饿了就吃点。咱们去刘家港也就是给悦儿姑娘助个威,断不会有啥危险的。” 说罢把帘幕垂下,房门掩好,做成主人已经早早入睡的样子。 棠梨院如今冷落了,他们一路过来,竟没有碰到一个人,南屋正房,原先惠云师傅的居所,因为七月半闹了鬼,更是早已落了锁。 王才心有不甘道:“咱们要不要跟有林叔拿了钥匙,进屋再看看,几拨人都在找的不知甚么东西,兴许还藏在惠云师傅的屋里。” 王恒苦笑道:“我看不用再找了,那么些人都搜不出,连红云都找不到的东西,怎么会还在南屋。”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悦儿的话“惠云的举止委实可疑,她老神在在,半点不急的样子,倒让我苦思不解她究竟把证据藏在哪里了。” 王恒眼前一亮,根据惠云的行动轨迹,东西不在棠梨院南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王恒拽住小才,表情复杂地说:“咱们去一趟深柳堂。” 深柳堂坐落于外跨院,是招待至亲好友的客房。府里近期没有客至,因此只有一名仆妇在外屋看屋子。 王才跟仆妇要了两盏灯笼,俩人推开正门,距离上次进来查看,大约过了两个月时光,房舍当然没有甚么变化,如果硬要找出一点不同来,那就是客去后幔帐卷帘撤掉了,室内更加素净了。 王才把屋内所有箱笼抽屉翻了一遍,发现全部都整理过了,空无一物。接着摸索着墙壁来,想看看有没有哪个角是空心的。 王恒不由笑道:“下人洒扫庭除能找到的地方,都不必再找了。惠云师傅藏东西,为的是还要拿出来,要让仆役随便找着,还不是随手扔了。” 王才环视一周,三明两暗的格局中,橱柜床椅书案,现在都以最朴素的面目呈现在眼前,没有绣锦覆盖,余者,白璧,青砖,灰瓦而已。 王恒低头沉思片刻,提着灯笼停在正房,上下打量中堂挂着的一轴《平安如意图》,他将挂着卷轴的丝带解开,把画平摊在书案上,这轴画设色纸本,画胆瓶插着梅花,瓶下一柄如意,笔墨淡雅,寓意是平安如意,提款荆石山人,这是王阁老元驭大人的画作。 王恒将画轴从上到下摸索一遍,薄薄的纸卷,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东西。 一声轻叹,难道还是想差了。 “古檀?”鼻间嗅到淡淡香味,是檀香,”裱画用的轴头是檀香木。“ 王才登时雀跃起来,道:“我先前在兰溪听何秀才说过,古檀沉重,容易伤画,将它刳中空,再将两半合柄为轴。” 王恒轻轻用手指拨轴头,果然把轴头一分为二,中空之处放着一张黄纸。 “大明南直隶太仓市舶提举司公凭,朝鲜直密司事金选,官船三只,来大明朝纳贡,随船货物黄苎布、白苎布、麻布二百匹,满花席、黄花席、朵彩华花席各五十张,人参二百斤,豹皮六十张,獭皮五十张,貂皮五十张,毛冠靴、貂裘靴、护膝靴各二百双,黄毛笔五百支,纯白纸、纯白厚纸、印经纸各一千刀。” 市舶提举司核准放行,龙飞凤舞的签名,细辨出来似乎是朱千里,确实没有费吏目的签名。 王才喟叹道:“惠云师傅偷走公凭,藏在《平安如意图》轴头里,当真是神来之笔。” “惠云师傅胸有成竹,看几拨人马一次次地找,她就是半点不着急,就因为她虽然偷了公凭,却没有带走它,惠云与大兄相交甚厚,几番做过王宅宾客,想来深柳院的布置她是熟悉的,她偷了公凭,如果藏在墙壁床椅的密处,一时不被发现,终究逃不出仆佣的眼睛,如果藏在玉铭先生的物事中,玉铭先生随时都可能把它们带回去。而《平安如意图》是伯父大人手绘的吉祥图谱,哪怕深柳院要更换陈设,也没有哪个管事敢随便换一幅画。如此,她就立于不败了。” “悦儿姐姐全家就靠它翻身了。”小才激动地叫出了声。 “不枉我们费这老大功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王恒小心翼翼把公凭折成小方块,放入贴身布兜里:“现在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去刘家港。” 此时再由南门出去,就不大合适了,俩人不约而同想起香涛阁那条穿堂,穿堂的尽头就是后门边角,门子老国忠就是今儿不喝醉,他呆在门房里也未必看得清是谁进出。 晚风轻拂,夜凉如水,从后门出去便要绕一圈去州桥,王才道:“找到了公凭,我似乎心思大定,突然感觉肚皮饿得很。” 王恒道:“被你一讲,我也开始肚皮咕咕叫,没办法,赶时间就得饿着,忍着吧。” 行至州桥,平安上了老鲁的单篷船,见老鲁蒸了几个芋艿充饥,便向他讨了两个,王才垫了下肚子,在湖水荡漾下,随即睡着了,不久鼾声如雷。 王恒胸中感慨万千,春日同小才回乡读书,便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如今孤舟行旅,又不知何时能揭开谜团。左思右想,不知何时竟也入眠了。 醒来之时,正是拂晓,启明星悬于东方。 又是新的一天来临了,这一日是晴光丽日?还是风雨如晦?此时还有待分晓。 第三十九章 琼溪号 老鲁已经将船系在河边,见王恒悠悠醒转,便对他道来:“前方朝东一二里地便是港口,老汉的船行不过去,公子爷你们得自己走过去了,可千万认清这条老桥,海门第一桥。 小才惺忪着双眼,吃惊道:“咱们这一眨眼功夫就到刘家港码头了?” “是你睡得太沉,老鲁大叔可是摇了一夜了。”说起这,王恒暗自懊恼,两个人竟然都睡死了,得亏老鲁不是坏人,出门在外,至少应该轮流休息的。 王恒登上石阶,立在老桥向东眺望,只见远方青黑之处,隐隐然猛浪若奔,似乎感受到了海潮袭来的汹涌之势。 向东再走百余步,港口的全景呈现在眼前。 刘家港始于南宋,兴于元代。 海盗出身的朱清、张瑄创开海道漕运,将它经营成繁华的海港码头。 至成祖朝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均于此出发。前人书中有云“番商贾客,辐凑而云集,粮艘商舶,高墙大桅,集如林木,琳宫梵宇,朱门大宅,不可胜记,四方谓之天下第一码头。” 宣德之后,下西洋宝船被废止,朝廷对海贸的政策时禁时驰,多有更张,嘉靖朝又因倭乱而海禁,刘家港便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此时天际一线微光,港口泊着十数艘船,其中不乏千料大船。 “听小绿姑娘说,她们要搭乘的是琼溪号客船。”王才道。 王恒道:“咱们一艘艘找,总是找得到的,你注意四周瞧瞧,兴许悦儿在哪个角落里候着我们来。” 一队卫所士兵在码头巡逻,他们见王恒二人服色丽都,举止斯文,也未上前盘查。 也许是今天即将远航,琼溪号停留在码头的正东方,方便乘客登船。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整艘船静悄悄的,似乎是一条空船。 王恒与王才瞠目结舌,又将目光投入别艘船只,天色既已破晓,船上陆陆续续有水手走动漱洗,显然,只有琼溪号寂静一片。 琼溪号的舷梯垂放着,似乎不久之前还有人上下船。俩人攀上客船,这一层果然一个人影都无。 待要再往上走,王才拉了拉王恒胳膊,轻声说道:“这里邪乎着,我喊几声悦儿,再跑上一层喊,一直上甲板,没人回我,就立马下来,公子爷,你先下船,守住舷梯那里。” 王恒心领神会,道:“那你千万小心,三十六计走为上。” 少年轻盈地跃上楼梯,王恒耳边传来数声喊叫“悦儿姑娘,悦儿姑娘”,随即声音渐远,片刻之间,蹬蹬蹬有人下楼,小才蹦下舷梯,看见王恒,急忙说道:“真是一个人没有,不知发生了甚么。” 俩人漫无目的的在码头游荡,天光渐亮,早起上工的人逐渐多起来,远远传来一阵焦香松脆的烟火气,走近一看,竟是个炸油炸烩的早点摊子,摆着几张竹椅竹凳,一文钱一条油炸烩加一碗豆花,简直太公道了。 俩人占住位置,不紧不慢开始用早点,事实上他们从昨天中饭之后,只各自吃了个芋头,这会子几根油炸烩都装得下,然而,最要紧的,是坐着可以听听邻桌的谈话。 于是屁股沉得很,等到几个卫所军士进来,高谈阔论一番后说起“琼溪号”时候,王才已经肚皮滚圆,干坐着不像话,只得叫店家再上一杯豆浆来。 一个小队长模样的军士,操着一口河南话:“琼溪号的赵东家,那可是个敞亮人,做事再漂亮不过了,今朝客船出航,再没有比他心更虔的,三牲足足备了三整个牛羊猪去拜祭天妃娘娘。” 另一个小兵凑趣道:“队长的老乡,人物哪有不出众的。” 那小队长笑道:“承赵大官人爱重,跟我认了这几百年前的老乡,大官人手面阔绰,人又四海,行事跟他们江南人不大一样,是咱们中原汉子的做派。” 几个人嘀嘀咕咕唠嗑,言谈之中被两个小伙伴抓住了一鳞半爪,那就是琼溪号的人员去拜天妃娘娘了,对呀,出海讨生活的人,最信服天妃娘娘,得到娘娘的庇佑才敢扬帆,这是一个常识。 王才跟店家问了天妃宫的走向,原来离码头只有三里地不到,此时天光大亮,一直向北走,路尽头出现松柏环绕着一座宫观,青烟袅袅,传来阵阵钟磬与祷告声。 王恒正要抬脚进天妃宫门,树上跳下一个人,朝他们招了招手。 原来正是悦儿,分别了半宿时辰,她攀在祈老三的船尾必定不得休眠,而她的神情不见丝毫萎靡,浑身上下收拾得也很整洁,透着一股英姿勃勃,可见她家传的内功是极高明的。 悦儿招呼他们立到树荫里说话,她道:“我父亲一行人还有结彩团几人,和船上水手旅客们都在天妃宫拜娘娘,只是不曾见到玉铭先生。” 王才道:“我们正是听人说起,方才赶过来。” 悦儿稍一犹豫,道:“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父亲同他左右其余人等谈笑风声,说到兴高采烈之处,我站在宫门一侧,父亲竟然目光都不曾扫我一下。” 王恒惊疑道:“莫非是你打扮成小厮的样子,你父亲没认出来。” 王才道:“我们都能认出悦儿来,他爹爹决计不至于认不出来。” 悦儿怅然道:“我觉得我父亲,他像是太高兴了,他从前也会这样,专注于一件事,以至于别的都没放心上。” 王恒道:“不管他有没有苦衷,等他们拜了天妃娘娘出来,咱们都按礼数拜会你父亲。” 小才道:“悦儿姐姐,公子爷把你父亲能脱罪的文书都找出来了。” 王恒贴身布兜里取出公凭,仔仔细细看了看,递给悦儿,道:“还是由你来保管吧。” 玉儿接到手里,看罢欢喜无限,从身上取出丝帕包好,放入衣袋中,诧异道:“七公子,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多少人都找不到。” 王恒笑而不答,小才道:“以后空了告诉你。” 三人略略说了几句,天妃宫中祝祷之词渐渐低沉,三五成群的人逐渐走了出来。 第四十章 沧海笑 王恒对悦儿道:“你父亲走过来,你就指与我们,他身旁肯定有神仙教的教众,你贸然去认他,可能会坏事,我与王才两个陌生面孔,咱们按礼数拜会他,看他怎么处理。” 费吏目一行人落在队伍的尾部,彼此有说有笑的,想极了意气相投的朋友观光揽胜。 王才上前躬身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敢问是长洲县费老先生吗?我家公子爷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费吏目愕然,问道:“足下府上是?恕老夫眼拙,似乎并不认识你。” 王才抬起手臂指向王恒与悦儿侧立的树荫下,道:“我家公子爷是王衙前阁老府的王七公子,在那边恭候多时了。” “哦,是王七公子。”费吏目朝左右呼道:“吴三哥,张五哥,咱们一起去会会他。” 旁边一个汉子爽朗笑道:“费大哥去去就来,咱家也不认得这些公子哥儿,懒得同他们啰嗦。” 另一名汉子瞪眼道:“咱们那盘棋可还没下完,我先行一步,抢个先手。” 说罢俩人不徐不疾迈步前行,步伐沉稳,气势十足,看来内力修为不浅。 王恒瞧在眼里,心中暗暗纳罕,这两个人难道不是神仙教看管费吏目的吗?怎么轻易就走开了。 费吏目随着小才走过来,他眼光扫过王恒与悦儿,发出一声惊呼:“阿悦,你怎么来了。“ 玉儿喜不自胜道:“爹爹,王七公子仗义相助,帮你把脱罪的凭据找到了。“ 说着便要从丝帕中摸出公凭给费吏目,却见那费吏目摆摆手道:“这件事体已经过去了,阿悦你收着吧。”又朝王恒一揖到底,道:“公子援手之恩,老夫没齿不忘。” 他略一沉吟,道:“阿悦,我昨日让药店伙计送来当归、远志两味药材,便是给你传讯,嘱你快回乡,怎得你没有领会?” 悦儿急切道:“爹爹,现在证据已经有了,咱们赶紧摆脱那神仙教的教众,或是去市舶提举司衙门自首,或是去知州衙门告状,都使得。” 费吏目面色一冷,嗔道:“阿悦,为父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早早回乡照顾好你母弟,便是帮了我的大忙。” 悦儿神色大变,道:“爹,你真得要随那神仙教的人出海,这却是为何呢?” 费吏目眉关紧锁,道:“阿悦,你晓得吗,并没有人胁迫为父,爹整整筹划了八年,花了多少精力要做这件大事,可以算是爹一生的抱负,马上就要与教中姊妹兄弟一起去实现,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悦儿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感觉寒意彻骨,道:“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便不走。” “你这孩子,犟头犟脑的。”费吏目摇头,换了温和的语调道:“家中老宅书房天字号第一架上,有一本《天心记行录》,是你先祖松岩公写的,你仔细瞧一遍,有几页是我圈出来的,你看完就晓得了。” 费悦儿急急说道:“段书办段伯父为了帮你搜罗证据,被上官报复调去千里之外,现下生死不知,父亲怎能一走了之呢。” 费吏目目光微动,沉吟道:“段兄助我良多,以后,我会报答他的,只是不是现在。” 说罢,费吏目便不管悦儿,自顾前行。 王恒追上去开口叫住他,道:“费老先生,与你同行的玉铭大人,与我乃是世交,还请老先生引荐,与他话别一番。” 费吏目思忖一番,道:“玉铭大人就在船舱中休息,他身子有些不爽利,我去给你传个话,他见不见你,我却保证不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不久就回到了码头,“琼溪号”人来人往,一番热闹光景,费吏目叮嘱王恒几人就在码头上候着,他自己蹬蹬蹬上了船。 等了一阵,小才开始不耐烦了,船舷上跃下一人,朝他们径自走来。气质如玉,风姿洒脱,只是较以前清减了几分,正是玉铭先生。 “世兄高义,专程来相送与我。”玉铭先生一贯的如沐春风。 王恒笔直地立在他对面,面上浮现清冷笑意,道:“玉铭先生,你丢失的市舶司公凭,已经被我找出来了。” 玉铭似乎有些猝不及防,勉强笑笑道:“七公子是明白人,我只是替别人跑腿的。” 一番沉默,互相猜测,双方都不想再展开这个话题了。 “那惠云师傅命案,先生没有甚么感慨吗?”王恒追问。 玉铭却又稳住了心神,道:“天妒红颜,叫人黯然神伤。“ 王恒眸露精光,道:“惠云师傅一尸两命,玉铭先生作为胎儿生父,说话竟如此轻飘飘的,此刻愧疚、懊恼、痛悔总有一番感怀吧?“ 玉铭默然片刻,道:“世兄,你年纪方小,未尝到世上许多艰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惠云。惠云工于艺事,青年殒身,如果你一定要我说感慨,那么就是惋惜吧。“ 听玉铭先生讲得这么无耻,在场三人表情复杂,一时竟不知说甚么好。 玉铭先生拱拱手,道:”船巳时起航,告辞了。“说罢转身飘然而去。 王恒、王才、悦儿三人停在码头眺望了一会儿,碧空如洗的好天气,水鸟环绕,海船正要出航,繁忙的港口一派生机勃勃。 水手、力夫,卫所的士兵各司其职,在这尘世中讨生活,他们有时悲伤,有时也会欢笑。 三人的胸中如同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的,郁结于心。 王才思潮起伏,道:“咱们回去老鲁的船上吧。“ 悦儿怆然,道:“再等一小会儿。” 直到”琼溪号“出发,费吏目也不曾再下来瞧一瞧女儿。 船缓缓驶向远方,化为背景中的一抹烟尘。 悦儿自开春寻父至今,多少艰难险阻都没流过一滴泪,此刻情郁其中,痛哭起来。 王才见悦儿伤心,不敢再提离开的话。还是悦儿自己拭去眼泪,哽咽道:“咱们回船上去吧。” 三步两步就走到海门第一桥,老鲁安安生生地靠在船上休息。上船之后,一路向西划向太仓州城。 第四十一章 许真君 王才道:“惠云师傅命案,玉铭先生应该不是元凶,也不是主谋。” 王恒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我先问他市舶司公凭之事,他表现出吃惊非小,内心有所恐惧,开始企图抵赖。接着问惠云师傅命案,他顿时镇静了,开始咬文嚼字,在他心目中,与惠云师傅有私情,却又弃之不顾,显然不算甚么罪过,他并没有谋杀她,便是无辜的。” 小船划得飞快,回程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州城。 悦儿急于返回长洲县老宅,便提出雇老鲁的船走水路回乡,老鲁自然极乐意的。 单篷船停在州桥把王恒王才俩人放下来,悦儿挥手道:“替我跟月亭哥打个招呼,我急着赶路,就不进去看他的伤势了。“ 小才一拍脑袋,道:”险些忘记了,还要跟你要解药,月亭哥昨夜是我们架着他走的。“ 悦儿贴身取出个青花小瓷瓶,递给小才,道:”是我思虑不周,让月亭哥吃苦头了。“ 王恒欲言又止,跳上石驳岸,朝船上悦儿道:“费老先生出海之事,你回到家中,与你母亲一人说起便罢。公凭证物你自己收着,不要告诉第二人。你爹并未定罪,他被劫走,市舶司提举朱大人必然心中有鬼,只怕他轻易不敢处置。若是有俸银托人稍带来,你们只管收下,装作你爹仍好好地在做官。年关你爹不回乡祭祖,乡里人倘若有人问起,切切不可说出实情,随你编个由头,就说你爹如今置了小公馆,在小公馆祭过了,也没甚么要紧。这样,你们仍能维持乡宦的身份,保住家中田产,我父亲在兰溪做小官儿,乡间侵夺族人地产的事儿,我可见得多了。” 悦儿一一应允,道:“我先回老宅寻那本书《天心记行录》,看出了缘故定然写信给你们,凡事有始有终。” 几人依依惜别,王恒知悦儿武艺高强,水路去长洲县至多大半日尽可以到达,其余也没有甚么不放心的。 俩人进王宅南门,穿过游廊,进内院,来到鹤来堂。院门一向是虚掩的,只见月亭立在桂子树下百无聊赖看风景。 小才笑着掏出药瓶,道:“月亭哥,正要去寻你,解药把你。” 月亭舒动舒动筋骨,摇手道:“清早醒来毒性就自解了,解药珍贵得很,你留着兴许以后还有用。” 进了书斋,分宾主落座。王恒见案上放着食盒,想必是中午厨下的人见他们没有去领饭,特为送来的。便跟月亭告了怠慢,先与小才用了午餐。 等俩人用罢餐饭,王才便将刘家港码头与悦儿一干情事告诉月亭,说到费吏目之凉薄,玉铭先生之无耻,月亭微微颔首道:”昨儿想了一夜,玉铭先生这般行径,与我猜想得也差不多,费吏目的举动却当真没猜到,他竟被那教派驯服得死心塌地一般。“ 之后,大家用了一盏茶,月亭沉默良久,道:“我今儿跟大管家辞了行,大管家说明日一早用府里的船送我回云间老家,因赵先生这几日回了城外赵家庄,我思量着要去辞瞻园先生一下,也正好去五岳庙拜祭惠云师傅。只因你们去刘家港还不知道情况如何,所以在这里等你们。” 王才道:“必须算上我一个,我跟你一起去赵家庄。“ 王恒点头道:“我们一同前往拜祭一下惠云师傅,我一直有些话想问问赵先生。” 城外赵家庄固然距离不太远,还是马车来得便利。王恒便出面跟管事的要了一架青篷马车,不久就有一个小厮载着他们三人驰出王衙前。 小厮并不认识去赵家庄的路,月亭稍稍指点了一下。 出东门三里,渐渐出现一个小小村落,粉墙黛瓦屋舍十余家,村西头有所宫观,挂着个匾”五岳行宫“,惠云的灵柩就停于此处。 才进山门,就有火工道人迎出来,王才摸出五文钱,唤那火工道人取些香烛来,告诉他是特为来拜祭惠云师傅的。 这江南乡下地方,怎么会有五岳老爷的行宫,问起来也是不明就里。宫观狭小得很,房舍也很粗陋,唯有观中几株银杏树,一派古意盎然。 惠云的灵柩停在道观最后一进的偏殿内,油漆斑驳光景黯淡,同她生前舞台上光彩夺目恰恰成为鲜明对比。 月亭点上一炷香,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行的是后辈礼。 然后是王恒,以惠云与王家的宾主关系,灵位前拜一拜就足够了,王恒略加思索,想起惠云对他有一饭之恩,也是拜了三拜,王才亦如此。 王恒默默祷告,冯氏嫂嫂被人误导利用,唆使行凶,已经被幽禁,她虽非主谋,但豢养毒蛇伤人的孙婆婆已经伏法,也算是替惠云师傅报了一半的仇了。 余香袅袅,各人揣度心事,良久,月亭郁郁道:“走吧。” 抬脚走出偏殿,只见赵瞻园从外面过来。 互相见礼后,赵瞻园建议大家在银杏树下石桌石凳上坐一坐。 秋色宜人,正是江南一年中最好的光景,极目四望,天青气朗,又是一班知交好友,本该喜笑颜开、高谈阔论才是,现在人人都心头郁结,连小才这样喜欢说话的人都不想开口了。 静坐了一会儿,赵瞻园道:“我已经接了吴江县盛泽归家院的聘书,去调教一个南曲家班,要从登云班里挑几个人去,月亭你同我一起去吧。” 月亭情绪低落,道:“赵先生,我打算先回云间老家,正是来给你辞行的。” 赵瞻园吃了一惊,道:“你准备回家干甚么呢?家中老仆还得用,都管得好好的。” 月亭目光微动,道:“也许就在家乡做农夫吧,种些春韭秋菘,稻麦棉桃,每天劳作,自食其力,春天唱社戏的时候,去给乡亲们唱几天,赚点铜钿给官府交税,这样的生活,我以前觉得不甘心,现如今,忽然觉得也挺好的。” 赵瞻园摇头道:“乡间日子清苦,实在并不容易,你先回去几天,把家事安排好了,再来盛泽找我。” 月亭不置可否,神色微不可察地带了一丝坚定。 冷不防王恒插嘴问道:“赵先生,玉铭先生原先住在深柳堂,他卧房北墙上挂的是一卷什么图?” 赵瞻园面色一变,眼神飘忽,王恒想起他绵软的性格,叹口气,从他嘴里是问不出甚么来的, 但见赵瞻园似乎在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深深吸了口气道:“那是一幅《许真君斩蛟图》。” 第四十二章 娄东家宴 王恒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赵先生不妨给我们说说这图的来历。” 赵瞻云道:“许真君是晋代道士,是净明道的教祖,他有次斩杀了一条作乱的蛟,但是被蛟子逃走了,许真君预言龙沙谶,他仙去一千二百四十年间,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出地仙八百,那时小蛟若为害,八百地仙当诛之,那幅图画得就是这个。” 王恒道:“图上可有甚么题词?” 赵瞻云苦思冥想一番,道:“似乎是几句诗,什么五陵为教主,古月一孤峰,前头还有两句,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王恒问道:“玉铭先生是修道之人?” 赵瞻云摇摇头,说道:“玉铭先生最爱市井繁华,他不可能苦修。” 王恒道:“今早我在刘家港码头送别了玉铭先生,他似乎和某个教派的教众一起出海了。” 赵瞻云目露怅惘之色,道:“玉铭先生可不是出海修道,他定是去躲债避风头。” 王才诧异道:“玉铭先生是堂堂进士老爷,做过县尊大人,平日里出行随身箱笼童仆无数,打赏下人阔绰得了不得,他怎么会穷得欠那么多债?” 赵瞻云是个厚道人,背后说人实在有些羞愧,只是话说了一半,又不好缩回去,便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玉铭先生好个场面,这几年久没有入息,等于是坐吃山空了,他跟我还借过三百两银子周转,他也不做买卖,天晓得周转甚么,我与他同当王家宾客多年,算是旧交,只当是赠了他,还有债主找到我们戏班,数目不很大的,我就替他清偿了。我这小农之家,他尚且要挪个几百两,别处积欠更不知多少。” 月亭也道:“我倒想起从前的事,去年玉铭先生正在我们登云社指导,南京一个印书坊的人找上来,说是要来会账,玉铭当时也爽快,给他一张苏州恒和钱庄的会票,印书坊的人怎么也不肯,定要现银,两下里就争吵起来,要账的人也不是善茬,嗓门大得很,见我们戏也不排来看热闹,还是惠云师傅给垫了现银,才打发印书坊的人才走了。” 王恒恍然道:“怪道他年年都要来太仓,我大兄年年都不见他,他这是没法子了,就躲到老恩师家里。” 赵瞻云道:“府上是朝廷大员的私邸,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来讨债呢。” 王恒顿一顿,道:“瞻云先生可知道,惠云师傅胎儿的生父就是玉铭?” 赵瞻云叹息道:“我也猜到了七八分,毕竟情属尴尬,不好多问,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惠云。” 王恒听赵瞻云话里有话,问道:“这话可怎么说?” 赵瞻云自怨自艾道:“玉铭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起过,他来自云川县一个古老的书香世家,从小就见他母亲卯时就开始同婢仆们一起做活,直到酉时方歇,大年三十也不例外,族中妇人大抵如此生活。他那亡妻卢氏嫁进来,带着五千两银子的嫁妆,他想方设法在书院附近赁了个院子,跟家中商量让卢氏照料饮食起居,亏得他科举得意,家中便放卢氏出来掌中馈,卢氏才得以免了许多搓磨。卢氏病故后,他倘若续弦再娶,陪嫁至少也得五千两银子,否则,是活不下去的,惠云,显然不符合要求。” 王恒回想到大伯母曾想替二房的庶女三姐儿保媒,玉铭何其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怕是早就猜出说的是三姐儿,三姐儿能有个二千两陪嫁就了不得了,显然也不符合要求。 王恒道:“玉铭先生只做过一任知县,便弃官不做了,他手头这么拮据,为何不去部里候缺,补个正印官儿难,科道上僚属总还是可以谋一谋的。” 赵瞻云两手一摊,道:“你们哪里知晓,玉铭是被革职的,革职的罪名是贪渎。” “这这,这是从何说起,”月亭满头冒汗道:“我记得真真的,玉铭先生说,官场黑暗,他不愿同流合污,清清白白做个写话本的人,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哎,兴许他也真是这么想的,官场无情,他要做个好官却被人陷害了,也极有可能的。”赵瞻云道。 如非王恒昨天在深柳堂搜到了市舶司的公凭,赵瞻云的话还有人信,现在,只得赵先生自己将信将疑。 稍坐了坐,赵瞻云便相邀几位去他寒家休憩一下,吃杯水酒。 王恒望望天色,犹豫道:“我们等会还要进城的。” 赵瞻云语意殷殷道:“此时天光尚早,咱们少少吃几杯,我看好时辰,在城门关闭之前送你们进城。才刚我远远看见青篷马车,便知是你们几位,早吩咐小大姐,铁镬上大菜蒸起来,可不是月亭要辞行,总该饯别一下。” 见赵先生如此诚心相招,一行人也便恭敬不如从命。 赵瞻云的宅子在村东头,五岳行宫朝东四五百步的光景。 赵家两进的宅子,一溜青砖瓦房,竹篱前种着菜,天井里伺候着各色花草,还有几株木樨、腊梅,布局得很过得去。 大木樨树下,已经放好了桌椅,见他们一行人落座,小大姐放下四个瓷碗,从吊子里倒出四碗清水。 几人都不知是何讲究,王才口渴得很,便咕噜咕噜一口吞下,一股甜香沁入心脾,直把他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这时赵瞻云来说,原来这是娄东乡下待客的规矩,第一次来访的客人要喝一碗蜜糖水。月亭、王恒便也都一饮而尽。 王恒只觉得喝了这蜜糖水,倒像平息了不少他这阵子东奔西走之苦,眼见得平日里仰慕的人变成了丑角,要去搭救的人,不值得搭救,内心的沮丧不言而喻。 于是,大家饮酒时,不免多喝了几杯,黄昏时分进城时,除了赶车的小厮,其余人都高声说唱,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曲调。 回到王宅,各人怎么找到自己的床都不记得了。 第四十三章 长亭更短亭 王恒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起来看见小才还在呼呼大睡,赶紧把他摇醒,道:“今儿月亭哥要坐船回乡,可别睡过了头,错过辰光。” 俩人略漱洗一下,便赶去棠梨院,月亭收拾好了行李,正跟戏班子的人一个个打招呼。见二人进来,背起包袱道:“走了走了,大家莫送。” 出南门,走到州桥,王家船夫撑着船早停在驳岸那里。 月亭提着包袱上船,朝俩人挥手道:“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云间县茉花庄,千万要来赴约啊。” 俩人都说道:“一定一定。” 只见月亭挥手之间,愣了愣神,朝驳岸上看,王恒顺着他的目光,只见堤岸边老柳树下站着个美貌的道姑。 月亭请船夫稍等片刻,他去拜别一个故人,于是跳下舢板,行到老柳树跟前。 秋风飒飒,吹乱了道姑鬓角的柔发,她一身天青色道袍,乌发用白玉簪束起,淡雅出尘,跟以前气质迥异。 “红云,那日王提学府上的地道里,多承你搭救,才保住性命。”月亭迎着她的双眼。 “你知道?”红云有些意外:“当时,你已经晕倒了。” 月亭思潮起伏,道:“我晕倒之前,闻到一股茉莉香,像足了幽兰斋的茉莉香粉味道,在这里,用杭州府幽兰斋香粉的,还有谁呢。” “这是怎么回事,甚么幽兰斋的茉莉香粉?”红云疑窦丛生。 月亭无限惆怅,道:“你向来喜欢茉莉香味,可连货郎挑来的五文钱一饼的香粉都舍不得买,我便在杭州府幽兰斋买了几盒,装进货郎盒子里,说是我同乡做买卖赔了本,筹盘缠回乡抵给我的,你这个乡下姑娘,竟也信了。” 红云妙目含笑,道:“啊,原来是这样露了马脚,你还记得《白鹤记》中有一段唱词,一块馒头掰两半,这一句,你总也唱不好,其实不能怪你,你没有真正穷过,没法子表现穷极了的感受。” 月亭不无遗憾道:“我回乡种地了,以后,恐怕不会再钻研这些华丽的水磨腔。” 红云却点头道:“你嗓音有些单薄,练习太勤有倒嗓的危险,你家中本就有房子有地,把这些经营好了,比甚么都强。“ 月亭轻抚红云鬓角飘扬的头发,道:“红云妹子,告辞了。” 他刚要转身,红云神色凄楚,道:“以往种种,皆是我身不由己,你莫要视我为蛇蝎。” 月亭怆然不语,许久才温言道:“红云妹子,你身世凄苦,时运坎坷,如风中菱枝,如雨打飘萍,你想要争上游,想被有力者赏识,都是你自己的事,只要你真正内心平静。你我两情相悦的过往,我亦将永铭于心,只盼你一世安康顺遂。” 说罢,转身跳上船,见王恒二人还在岸边,又使劲挥了挥手。 桨声欤乃,小船如离弦之箭一般,慢慢消失在苍翠幽碧的致和塘中。 州桥一别,云间县城西郊茉花庄之约,也不知晓何时才能去。 小才沉浸在离愁别绪之中,猛然听王恒说道:“红云呢,她往哪里去了?” 只见石驳岸上老柳树下已经不见了红云的踪影,“似乎是朝西走了。”王才道。 朝西追了一条街,始终不见红云的踪迹,俩人便回了王宅,南门门子老福林乐呵呵来给王恒推门。 王恒顺势问了问:”福林公公,这几天可有我们的信件?” 老福林笑道:“七公子说笑了,要有早给送去书斋了。” 王恒心中一动,问道:“玉铭大人离开后,可有他的书信送来?” 老福林一愣,道:“我记得是有的,还不止一封。”他回到门房,抽出第三个抽屉,那里放着一沓信,足有五六封。 王恒伸手取了过来,对老福林道:“我前儿还在西门街王提学府上,见过玉铭大人,索性把这几封拿给我,我再碰到他就直接给了。” 老福林自然没有二话。 回到鹤来堂。 王才给自己泡了盏茶,一屁股坐到藤塌上,翘起二郎腿,呷一口茶道:“真个是无事忙,好久没有这样惬意了。” 王恒忙着拆信,第一封信是润州一个落职令尹写来的,他准备去帝京谋起复,希望能将以前托玉铭保管的白银五百两,替他汇到京里。 又翻了一封,是苏州一个酒楼,讨要去年重九开品蟹会的花费,他们去玉铭原来赁住的枫园会账,枫园主人却说今春玉铭已经退租了,好不容易打听到他去了太仓,酒楼本小利薄,前账不清还会派人前来。 王恒把书信一搁,不耐烦再看下去,看来赵先生说得一点都没错。 王才似乎感悟极深,道:“公子爷,我今儿体会到,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啥意思了,就比方说,玉铭先生和赵先生,两个人年纪差不多,玉铭先生出身好,年纪轻轻考取了功名,还做了官,赵先生呢,出身平民,读过几本书但还是白身,给戏班子作教习。可你看现如今,玉铭先生负债累累远避海外,赵先生作为南曲教习,被财主们争相聘请,家中也是用度宽裕,成了小富之家。” 王恒道:“成由勤俭破由奢,再没有错的。” 小才却摇头叹道:“我年纪轻轻看透了这世情,似乎也不太好,会不会太过于聪明早慧了?” 王恒目瞪口呆,不想继续听他自吹自擂,躲到书斋角落开始翻书架,小才走上前去,想要帮忙,见他从方志那一架中取出好几本来放在长案上,方志这架书平日根本没人翻,灰尘积了老厚,小才连忙去拿个鸡毛掸子掸掉点灰尘。 小才道:“公子爷,你想找甚么,我帮你一起看,也省点力。” 王恒朝窗外望了望,看看天光,道:“你先去把中饭领了回来吧,免得他们起疑我们这几天都在干啥,这两日厨房肯定每顿都送了过来,看见没动又拿走了。” 王才将食盒提回来时,见王恒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笑道:“公子爷真是进益了,照这么用功下去,明年就得跟诸葛岘一样考取秀才了。” 王恒老脸一红,道:“我刚刚在找普福宫的来历,可巧翻到前人写的掌故,还是个大有来头的宫观。” 小才听到神仙教的普福宫,饭也顾不上吃,便道:“说来听听。” 第四十四章 天心记行录 王恒道:“这个普福宫,是元朝至元年间奉旨敕造在太仓双凤的,太祖之后建文帝以太孙继位,成祖因此发起靖难,打到南京皇宫里却没有发道现建文帝的踪影。其实,建文帝是从皇宫地道里出逃了,先去了吴江,后来事机泄密,连夜遁逃到太仓双凤。乡农顾义庵、顾朴庵兄弟见建文帝一行人气度非常,便安置他们在普福宫住下来。时间久了,成祖有所察觉,便派三宝太监来查看,还是靠了顾氏兄弟倾家雇了一艘海船,送建文帝君臣从刘家港出海避难。” 王才道:“这么说来,三宝太监带着宝船,选择从刘家港出海,其中也有寻找建文帝的用意。” 王恒把书一合,道:“作者娄东钓叟没有这样说,让我们自己猜。” 小才道:“这娄东钓叟又不知是甚么人,写传奇写得云山雾罩的,最后,还断更。” 王恒道:“我猜娄东钓叟是英宗朝以前的人,英宗复辟之后,释放了建庶人,写传奇也不必这么避讳了。” 两人洗手用饭,饭毕,王才去厨房送还食盒,阖府绕了一大圈,跟各房相熟的阿哥兄弟打了个招面,再回到鹤来堂,见长案上堆着一摞书,王恒仍旧在伏首看书,便道:“公子爷,你还在翻甚么?” 王恒头也不抬,道:“我不是在找普福宫的记录嘛。”说罢,惊喜道:“诶,又找到一处。” 海虞山色秀屏开,紫气丹光涌玉台。 父老旧瞻双凤下,神仙今跨五羊来。 绿林烽火沉虚璧,蔓草春风转上台。 闻有子规栖未稳,长松宜傍井边栽 王才眼睛凑过去,见诗名叫做《送葛玄素主持普福宫》,作者王逢,他心里不明所以,便瞅瞅王恒。 王恒道:“王逢是元末人,可见,那时候也是叫普福宫。” 见王恒翻书翻得快走火入魔,小才索性出去玩耍,以免王恒叫他帮忙,两个人一起翻旧书,定然把满屋子弄得灰尘扑簌,想到这个结果,小才甚至连打了几个喷嚏。 八月初五正午,南门门子老福林送来一封信,是长洲县寄来的,字写得不够好,端正得有些笨拙了。 王恒拆开来看,果然是费悦儿来信。 费悦儿先报了个平安,家里一切太平无事,她八月初一日暮悄悄回家,并没有给外人瞧见,回家与母亲讲明了情况,母女商议下来,每日由仆妇买菜买米,她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井里放一架织布机,每日辰时起母女仆妇轮流织布。课子读书、织布纺线都是做给乡里看的,为了博取贤名,同时也显示出手头不太宽裕,家中田产虽不多,却住着一个极大的宅子,难免族人觊觎。 关于她父亲所说先祖菘岩先生所着的《天心记行录》,在老宅书房天字第一格找到了,是先祖跟随三宝太监下西洋的一些杂记,父亲红笔画线的地方,她连夜读了好几遍,竟是个离奇的故事。 以下是松岩公的记述: 战斗结束时,四海仿佛都在燃烧一样。 我虽然自幼曾由异人教授过内家功法,经此一日一夜鏖战,也接近虚脱,倒在甲板上,耳朵里不时传来哀鸣,听着听着,意识逐渐模糊。 日出之后,宝船卫队曾简单地打扫过战场,我试图挣扎着起来,手足根本不听使唤。一位长官温言制止了我,将我暂时放到一块比较干净的油布上,说目前还在急于救治重伤的士兵,还顾不上轻伤脱力的军士,叫我休息一阵自行去原隶属的旗校处报到,如果旗校阵亡了,那么就找百户。 我听长官的口气,应该是己方最后获得了胜利,放松之下,百骸酸疼,于是沉沉睡去。 醒来时,旷阔无垠的海天,暮云四合,夕阳余晖散净。 我口渴难忍,用手摸到腰间,水壶竟然还别着,痛快喝了几口,头脑清醒了不少。 这时,耳朵里忽然传来一段阿喇伯语的祷告,我在太仓卫当兵的时候,学过一点阿喇伯语。 大意是真主啊,我快要死了,保佑我的魂魄能回到故乡巴格达,真主保佑我的兄弟阿笛顺利完成学业,给哈里发当官吏,过优渥舒适的生活,不要做像我这样的巴格达商人,把命都丢在遥远的异乡。 我听到这里,想要去看看是谁,却站不起来,只得慢慢地爬下了油布,就在这时候,看见另外一个人也爬在甲板上,似乎是个络腮胡须的阿喇伯中年男子,浑身鲜血淋漓的,阿喇伯人看见我,好像神识已经不清,低低叫道:水,水。 我先前听到他祷告,先入为主认定他是个巴格达商人,至少不是袭击我们宝船的海盗作战部队的人,他的服饰也不同于海盗,年纪同我的大哥差不多,一样的爱护兄弟。 我的大哥患有肺疾,身体非常糟糕,在我年满十八岁前,他在太仓卫勉强服役了近十年,所以我成年之后马上代兄从军,但大哥的身体还是垮掉了。 我想起大哥,心里对这个阿喇伯人起了恻隐之心。把水壶递给他,阿喇伯人喝了几口,眼睛里恢复了一点生气。他对我说:“好心人,我就要死了,请把我扔下大海,让我追随着海浪漂回故乡。” 我迟疑着没说话,阿喇伯人使劲从贴身取出一样物件,他说:“好心人,我会报答你的。” 阿喇伯人取出的是一个羊皮卷,画了一些山川河流的图标,他说:“国王的宝藏,我献给你,请你一定把我抛下大海,大明的水师,那些异教徒会把我烧成灰,我的灵魂也得不到安宁。” 我从小吃过不少苦,对于财富其实是汲汲渴求的,心下狂喜,取过羊皮卷来看。 阿喇伯人可能是回光返照,低低说来情状,又似乎在回忆呓语:“三年前,我坐着商船从巴格达来到三佛齐贩卖珠宝和香料,偏逢渤林邦国中大乱,渤林邦老王归了天,几路头领争夺王位。我与一位陈头领在买卖上有过交集,他了解到我在理财方面有些手段,最后恰巧是陈首领任了新王,他派人请我来做财务大臣,我便欣然从命。国王是从大明国迁徙到三佛齐的华人,他的抱负很大,附近的小国纷纷臣服于渤林邦国。我们君臣相得,我曾经考虑过终老于此。” “一个月前,国王听到了大明宝船出洋的消息,开始愁眉不展,他向我索要国库中的储备清单,并且要求我将其中大部分的黄金装在箱子里。尽管我不理解为何明国人惧怕大明国的宝船,还是按照国王的指令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七天前,国王派给我一艘船,水手、艄公大概三十名,都不是三佛齐土人,另外委派了亲兵十人负责帮助我押运,这些是明国血统的人。” “船在航行了一天一夜后遇到风浪,同行的亲兵队长邵说,这一带土人称之为魔鬼海域,基本没人靠近,但掌握了规律夜间进入,黎明后风浪就散了。邵说得不错,天亮后,海岸线出现一色墨绿,我们又花了小半天的时间到达了一个大岛。 这个大岛上有山脉,有淡水,土壤肥沃,鲜花怒放,如果让我作个详尽的考察,我觉得两个星期都未能走遍岛上的领域。我们行走了半日的路途,装着黄金的箱子由水手们挑着,终于到达了一处山峰,这里居然有着简易的房舍,如同营房一样,但我仔细看来,的确是无人居住的。邵对我说,这个大岛外人不了解,土人不敢进,国王以前在大海上做没本钱的买卖时,用来存储物资,偶尔落难也蛰伏在这里。 我似懂非懂,但我们巴格达商人对于海商还是海盗,其实并不怎么区别对待,无非是强弱易势而已。 黄金被亲兵们搬到了山洞里,我根据一路的回忆,绘制好了羊皮卷,准备献给国王交差,人的记忆总是会有偏差,将它记录成文字图案,效果会好一点。 回程运气不太好,航行两天一夜后,发现稍稍偏离了一点方向,于是调整方向继续向王城驶去,这时候,却发现前方海域正在发生激烈的战事。邵队长说这里大约是王城东南方海域,不问可知,作战的双方肯定有一方是渤林邦国的船队。我们的船在边沿行驶,对于是否要加入作战队伍进行了讨论,最后我说服了邵队长,国王并未派我们参战,我们将黄金妥善藏好了,及早回到王城向他复命才是。 海战中心几艘插着日月同辉旗帜的巨舰火力极猛,一艘渤林邦国的大船从中心海域撤退,向我们的方向驶来,被巨舰一炮打中船尾,却还不至于散了架,大船便加速逃走,驶到我们船只旁边时,邵队长恰好认出了大船上的头领,高声呼喊他,那头领惊惶道:“国王被大明宝船俘虏了,国王被大明宝船俘虏了。”他喊了好几声,加快速度撤离了。 邵队长等几人,听到这个消息睚眦欲裂,命令水手们全速开进战团,我们的船体型较小,刚刚转了个身向前行进,便被插着日月同辉旗帜的巨舰一炮命中,船身迅速分崩离析,我身负重伤,却侥幸抓住一块船板,漂到这艘大船旁边,这艘大船上的作战人员,显然伤亡殆尽,我挣扎着爬上了三层,才发现这不是渤林邦国的大船。” 阿喇伯人的气息渐弱,他最后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真主安拉保佑,好心人,一定要把我抛下大海。”我朝他点点头,他好像看到了,面容露出一丝微笑。 然后神智昏昏,看他口唇翕动,似乎在喊“妈妈,妈妈,阿迪,阿迪。”终于合上双眼。 我不怀疑阿喇伯人讲的故事,他人之将死,又能骗到我甚么呢,决定帮助他完成愿望. 此时夜幕初垂,我目光环视左右,未见有别的生还的同袍,心下稍安。我竭力积蓄一些气力,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慢慢将阿喇伯人拖上大船顶舱的甲板,用尽全力将他抛下大海,心中默默祷念,愿他随着洋流漂回故乡巴格达。 第二日清早,我恢复了不少体力,在一个水手兄弟的帮助下找到了百户大人,了解到我所在的这艘宝船,大概是战斗中损失最大的一艘,我的直属长官旗校大人已经阵亡了,同袍亦是死伤无数,崔百户称我作战勇敢,将我提升为小旗。 听崔百户说,袭击宝船的海盗陈祖义已经被生擒活捉,押回大明朝献给皇帝陛下,关于这一点,我心中还是很疑惑,听阿喇伯人的描述,他们的国王被俘虏了,我无处求证,历史都是由大人物决定的,小人物只须在花团锦簇的背景里站好,就行了。 宝船在海上行驶回大明,有时夜晚我取出那羊皮卷,想象着去挖掘那些黄金,心里总是无限欢喜,我年纪轻得很,下一次说不定就有机会去了。 我们回到大明后,三宝太监把擒拿住的海盗送往帝京,皇帝陛下判处他斩首示众。其中还有插曲,听崔百户,他此时已经升任千户,这个姓陈的海盗,要求把他历年积攒的宝藏献给大明皇帝陛下,来交换他的自由,被皇帝陛下断然拒绝了,大明朝富有四海,怎么会贪图一个劣迹斑斑的海盗的财宝。 由此我更坚信在那魔鬼海域的大岛上,埋着属于我的宝藏,我一定要想办法去一次,把它取出来。 以上是松岩公在永乐五年的记录。 第四十五章 登仙榜 费悦儿在信中说,先祖松岩公几次出洋后平步青云,被朝廷任命为蓟北副总兵官,后半生都生活在北方,自然没能去成魔鬼海域的大岛寻宝。 临去世松岩公还在《天心记行录》尾页写了几行字,大意是此生荣华已极,彼时微贱时实难想象还有这样的光景,犹记阿喇伯人交付羊皮卷之情状,是梦耶幻耶,惜当日势弱,未能一探宝藏究竟,憾甚。 费悦儿揣测她父亲正是那一年回乡祭祖,偶尔看到了松岩公的记录,很可能羊皮卷就夹在《天心记行录》之中,那时家道已中落,远不如从前,直接导致了她父亲思想大转变,从一个奉公守法的小官吏,变成了野心家。她父亲虽有羊皮卷地图,但却对出洋的事情不甚了解,所以将全家迁回故乡长洲县,自己谋了太仓市舶司的差事一任一任做下去,等待机会到来。 悦儿对她父亲行事之荒谬表示不可理解,那神仙教竟也执迷不悟,千里迢迢派人跟着她父亲去寻宝,百多年前的一段传闻,即便宝藏当时是真实存在的,大岛也许早就被人占了,况且还有风云变幻的海路,她父亲真是失心疯差不离了。 悦儿的信到此为止,王恒和小才读了,都是嗟叹不已。 王才啧啧称奇,道:“放着现世安稳不顾,倒去追求一笔几千里外云里雾里的财宝,这可得要多大的勇气。” 王恒笑道:“抛开别的不讲,我倒佩服他有股子恒心,他躲在市舶司衙门几年,必然是在偷偷看档案资料,甚么牵星定位,海图航线,出洋的规矩定然一股脑都看了个遍。” 王才点头道:“你还记得魏先生常常哼一首小调,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费吏目那是不会唱,不然跟他教中的吴三哥,张五哥哼着小调奔赴远洋,何等得慷慨激昂。” 王恒蹙眉,故意摇头晃脑道:“好坏都让你说尽了,由此可见,人心有多么复杂。” 俩人说笑一阵,听闻有人在叩门,小才急忙出去,见是朱夫人房里的小丫鬟。 小丫鬟说是有个华亭陆生,拿着元驭大人的门生,与辰玉公子亦师亦友的董香光的引荐信,一定要求见王家主人。 朱夫人打发他去南园别业,辰玉公子听他开口说起玉铭先生,便说玉铭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又给打发回了大宅,朱夫人请七公子去西偏厅接待一下。 王恒整顿了一下衣衫,便与小才跟着小丫鬟走了。 穿过游廊,正房向西蜿蜒几步,就到了西偏厅,是接待普通来客的,陈设较之别处朴素无华。厅堂上坐着一位年轻书生,身着玉色澜衫,乌发束顶,头戴逍遥巾,知是一位进过学的生员。 “世兄。”这陆生却是个自来熟:“小生陆大安,华亭香光居士,乃是小生的姨丈。” 王恒轻轻一揖,口称:“陆世兄有礼了。”华亭董香光,是王家大老爷元驭大人提携的后进,由此来说,也算是世交了。 陆大安笑道:“小生此番前来,一则给王大老爷及夫人请安,二来,却是奉了表兄小荷庄主人的命来拜会玉铭先生。” “小荷庄主人,莫非是人称老公子的刘庄主?”王恒脱口而出。 小荷庄是江南着名的园林,里面不仅庭院精致,还有一座极具规模的藏书楼,乃是刘氏三代苦心经营。刘氏祖辈都是朝廷重臣,这一代的庄主继承了万贯家财,不图仕进,只喜欢读书、藏书。 “正是正是。”陆大安眉关紧锁道:“年前玉铭先生曾路过华亭,到小荷庄盘桓了数日,与我表兄谈得投机,我表兄便托他运动一事,眼下寻他不到,只听闻他数月前曾来到贵府,世兄,若有玉铭下落,还请告知。” 王恒目露惊疑,道:“陆兄何不把详情说与我听听,也好替你参详一下。” 陆大安眼神躲闪,道:“这件事体,并不与玉铭先生为难,只是我这里时间来不及了。” 王恒冷笑一声,道:“陆兄,我好意要帮你,你却躲躲闪闪,不肯把事体说出来。” “世兄莫怪,我必定和盘托出的。”陆大安微微尴尬道:“那日玉铭先生在小荷庄答应得好好的,我表兄便把他一千两银子,做运动经费。谁知一去半年多,半点消息没有,托人捎话也没有一句,我表兄便叫我来问问。” “一千两银子。”王恒吸了口冷气。 陆大安忙不迭道:“世兄莫要以为我要追讨银子,实在并无此意,我要找到玉铭先生,乃是要跟他说,请他务必去试试,我表兄愿意再把他三千两。” “再给他三千两,刘庄主这是钱多得没处花了?”王恒疑惑道。 陆大安叹息道:“我表兄年未逾四旬,衰朽之相渐生,近来尤其身体不佳,怕是,命不久矣,故此舍得花这许多银两。” “玉铭先生难不成会治病?我可从未听说过。”王恒再问。 陆大安道:“世兄难道没有听说过,许真君未杀的那条蛟子,已经重现人间,神仙教教主即将点齐八百散仙斩妖除魔,如今朝中多少大员都拜在教主门下,只为跻身教主的登仙榜。我表兄想要拜神仙教教主为师,点入仙榜,却苦无门路,恰巧玉铭先生前来盘桓,说他与教主麾下得力的仙姑有些个交情。” “他是吹牛吧,你们怎么能信这个。”王恒瞟了陆大安一眼,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讥诮。 陆大安冷汗涔涔,道:“玉铭先生随身带着一幅画,许真君斩蛟图,他说就是教主亲笔画了赠他的,我亲眼见过。” 王恒略作思忖,神情凝重道:“玉铭先生的下落,我确实知道,他八月初一乘了琼溪号海船出了洋,没有三五个月,怕是回不来。他允诺你们的,得等他回来再议。” 陆大安大失所望,连连拜托王恒,若等玉铭回国,千万给他送个消息,王恒一一允了。 有了千钱想万钱,考上秀才想当官,做了皇帝想成仙。当日在王提学府邸的地下通道中,也曾灵光一现,隐隐然觉得跟修仙有联系,现在看来那时的直觉竟然是对的。 时下修道之风大起,小荷庄庄主身染沉疴,急于拜在神仙教教主门下,以图被教主点入登仙榜,成为八百散仙之一。 海宁寺、西门街王提学宅邸都成了神仙教据点,看来王元美,王敬美兄弟,亦是拜入了教主门下,是呀,修道得长生,除了点入仙榜,还有甚么能让王家兄弟这样的朝廷重臣、文坛领袖人物俯首帖耳呢。 第四十六章 遇仙岛 陆生告辞后,王恒瞧着辰光尚早,去抱厦间回了朱夫人。 朱夫人重新掌家事,比先前忙碌得多,每天总有大半日时间在抱厦间听管事们回事,很有些疲惫。陆生这样多事,朱夫人其实很厌恶他,但却不过董香光面子,还得好茶好饭供着,听说他走了,舒了一口气。 王恒情知大伯母年老怕烦忧,斟酌着用词,轻描淡写地说是小荷庄主人派陆生来寻玉铭先生,玉铭拿了人家千把两银子运动费,一走了之,没有给人一个交代,现在陆生已经被他打发走了。 朱夫人果然不耐烦听,只说了句:“知道了。”又问了声:“可晓得玉铭如今去哪了?” 王恒悄声道:“我猜是出海去了李朝,也没告诉旁人。” 朱夫人略有讶然:“哦”了一声,便没再问下去。 晚上朱夫人留饭,她食量甚小,放慢了速度,等王恒将将吃罢,才放下筷子。香茗漱口之后,开口道:“有一件事体,我思前想后还是你去办比较妥当,过得几天,便是中秋节,你大兄屋里周姨太的娘家家里办几桌酒席,想要接她回门子,周姨太娘家在甘草市乡间,她这个身体,实在吃不消马车颠簸。可若是咱们家一个人也不去,周姨太在你大兄屋里十年,她面上不好看。” 王恒笑道:“我当是甚么要紧事,左不过是去吃酒席,又有何难办呢,大姆娘放心交给我去。” 朱夫人道:“我晓得没有跟妾的娘家来往的道理,周姨太娘家跟七叔婆的娘家是表亲,不是那不成体统的人家,只当作远亲交往,你把贺礼送到,吃一盏茶,也就尽了礼数。” 王恒连连称是,便约好八月十五那日一早,叫管事的把给周姨太娘家的贺仪送到鹤来堂,王恒代表王宅去甘草市给周姨太做个体面。 江南的中秋节气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季,少年们穿一袭单袷衣,增一件太臃肿,减一件则不够庄重,刚刚好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小才,你不是去当新郎官,差不多就行了。”王恒手中抱着两匹府绸,两匹花布,朝里屋喊。 “来了来了。”王才意犹未尽地照着穿衣镜:“人靠衣裳马靠鞍,不收拾得利索点,怎么好意思去乡下吃席面。” 王才提起两盒厨房自制的月饼,与王恒一同等在南门,见马厩中的小厮牵了两匹马来,撩起刺绣下摆,惊道:“难道咱们不乘马车?” 王恒道:“我跟管事的要的就是两匹马,咱们先去甘草市周家,接下来还有事。” 骑马出西门,再往北行,走的还是那条官道,光景却跟数月前大不一样了,呈现出一派金灿灿的丰收景象。 周姨太娘家是乡间富农,两进的宅子很齐整,见是王家本家的公子爷来送贺礼,欢喜得了不得。 因算是远亲,王恒称周老汉为周表叔,周老汉则尊称他公子爷,周老汉待人也有一套,不卑不亢得,攀谈了几句,竟发现他还是个老童生,在村里教几个蒙童,有些许声望。 本来吃了盏茶,便要告辞的,主家苦留吃了席面,乡间厨子料理得浓油赤酱,很合少年们的口味,三汤三炒,三大菜,三点心,几乎已是嫁女酒席的规格了,可见如今周老汉家计很不错。 王恒告辞时,周家人早就放好了一布袋土物,周老汉笑道:“乡下人没有拿得出手的物事,请老夫人尝尝咱们地里刚刚砍下来的甜卢黍。” 马蹄轻快,一跃之间就奔出去数里。 王才见左右无人,便道:“这周老汉跟周姨太的做派,可不大一样,我住到大宅有半年了,楞是一次都没见到周姨太出她自己的院子,想来是个羞怯的,可这周老汉不仅读过书,还挺会说话的。” “对,谈吐之间,还不失庄户人家的厚道。”王恒一扬鞭,道:“也许周姨太的谨小慎微,都是在冯氏嫂嫂面前自保的伪装。” 如此的人物,这样的手段,怎么会甘居人下呢? 骏马飞驰官道,王才见他的去向,大喊:“公子爷,走错啦,咱们得朝南走。” 王恒勒马回视,道:“没错,就是往北去,咱们去玉皇阁,哦不,普福宫瞧瞧。” 不到一炷香辰光,便来到了上次来过的破败的山门,遗憾的是,宫观的山门紧闭着。 有乡农挑着扁担走过,王才便上前打听:“阿哥,山门怎得关掉了?” 乡农停下来,把一担瓜菜放在路上,瞧瞧王才,又看看马上的王恒,道:“小哥,庙里的道爷说是里头年久失修,要大修一次,关了有几个月了。” 见王才探头探脑朝里面张望,乡农道:“小哥别瞧了,这里头可有些邪乎,咱们乡里人都不敢进去的。” 说罢挑着担子大步走了。 王恒翻身下马,指着山门北侧褚红的宫墙,道:“小才,不用朝里瞧了,你看这里。” 王才迎着视线,见墙上斑驳四个大字“普福福地”,大吃一惊,道:“这么大四个字怎生上回没看见?” 王恒皱着眉道:“山门下,停了几辆牛车,你还记得,把这面墙挡住了。” 王才恍然,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一说就想起来了。” 王恒喟然道:“你我在别人的彀中,这四个字,就是当时都瞧见了,咱们也不会生疑的,这下,我可全想明白了。” 说罢纵马疾驰,向前十数里,停在湉澹观前解鞍下马。 观前寥落寂寂,连苦楝都不复夏日的丰茂,落了一地的黄果子,颇有些萧索之意。 湉澹观是王氏私产,王恒护送昙阳道人数月前来过,听到山门响动,早有女冠上前施礼,王恒也不与她客套,直截了当说道:“求见昙阳子仙师。” 女冠表情肃穆道:“仙师这几日在遇仙岛修炼。” “哦,这遇仙岛在哪里?” “小道只是看屋子的杂役,观中事务多有不知道的。” “那,荷香姑娘在吗?”王才问道。 “荷香姑娘自然是随侍仙师左右。” “哦。”王恒语气淡淡,心中猛然冒出一个念头,遇仙岛,对了,应该就是那个岛。 霍然转身,疾行向南。 王才驱马跟上,喊道:“公子爷,你莫不是知道地方?” 王恒回首道:“你还记得悦儿说过,海宁寺废址中,有一个小岛,我猜十有八九就是那里。” 王才豁然开朗,道:“是极,当日悦儿说那岛上有精舍数间,不知甚么大人物的住所。” 第四十七章 斩妖除魔 不过一个时辰,州城西门在望。 海宁寺废园与西门一箭之隔,驱驰至正南破败的山门下马,素来是有个老苍头看门的,轻轻推门,竟是虚掩着,俩人径自朝里,也未见老苍头出现。 海宁寺废园虽则上次半夜潜入过,白天从正门进入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那湖心小岛从何而入,野草丛生藤蔓杂芜,要寻到道路也颇不容易。但依稀辨得出曾经铺过鹅卵石的路径,沿着小径由此向北而去。 小径既不好辨,也不容易前行,费了不少功夫,也未见湖的影子。 王才突然嚷道:“公子爷,咱们是在原地打转吧,糟糕,鬼打墙,这海宁寺废园占地虽则颇广,咱们走了这么久,怎么也该绕个一圈半圈了,怎么走来走去都是这些景致。” 其时正值下午未时光景,日光大盛,金风送爽,王恒闻言脊背冒出丝丝冷汗:“不应该啊,这大天亮的,怎么会碰到鬼打墙。” 小才道:“才刚我摘了竹叶打了个结,放在这假山的褶皱里,你瞧,就在这里,这一片荒园,我们起码走过三次以上。” 王恒停住脚步,环顾周遭:“兴许是布了个极厉害的阵法,教我们走不进去。” “可惜诸葛岘不在,不然他肯定破得了。”王才直叹气。 “咱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走,将将我记得假山落在我身后,人在右边,假山在左边,那咱们往左走。”王恒不太有信心地说。 试验的结果,是俩人费时良久,却回到了出发地。 王恒朝天仰望,感叹寸步难行。只见海宁寺塔高高矗立在西北角,心中灵机一动。 说到底,奇门阵法都是障眼法。 “小才,你还记得上次咱们怎样找到海宁寺塔?” “那日是深更半夜,咱们从东面颓壁之间翻墙进去的,也许是夜里一片漆黑,反而没有干扰。” “悦儿曾说,从海宁寺塔顶向下远眺,望得见一池湖水,湖中心有一个小岛,咱们先登上塔顶,再仔细琢磨怎么去湖心小岛。”王恒道。 从正门出去,王恒记得街衢对面施安桥下有家木匠行,走过去出一文钱买了许多木匠绑箱子的草绳,再转向海宁寺塔的东墙。 小才稍加辨认,便从前次钻入的残壁间进入废园。 王恒用丝帕蒙住双眼,根据记忆走向海宁寺塔。 这回走得很顺利,跟上次一样,路径虽不好找,海宁寺塔总是在前方矗立着,飞檐翘角映在碧霄,古朴而又透着几分神秘。兜兜转转,毕竟还是到了塔前。 王才蹑手蹑脚,朝塔内张望,悄声道:“上回咱们老虎头上拍苍蝇,被神仙教的人绑在海宁寺塔底层的柱子上,若不是月亭哥相救,还不定怎么样呢,我去踩踩点,瞧一瞧有人没有。” 王恒一派云淡风轻,道:“就是来找他们的,怕就不进来了。” 塔门虚掩着,一层两层都没有人,俩人缘梯登上塔顶。海宁寺塔六面五层,凭栏远眺,周围景致一览无余。 塔西十丈开外,一池碧水宛如玉盘,清晰可见湖中央有个小岛,岛上楼台掩映,花木旖旎。 “这样好的景色,又盖着这么精致的房舍,住在这里,可不是神仙中人了。”王才艳羡道。 “所以,才叫遇仙岛呀,你以后可以写个话本,就叫做《遇仙记》。”王恒一本正经说。 王才挠头道:“我想先写《八卦村记》,诸葛岘是财主,打赏必然多。” 王恒不知甚么时候捡了块瓦爿,用带上塔顶的草绳四四方方扎住,草绳一端系住围栏,沿着海宁寺塔靠近湖心小岛的一侧轻轻放下去,他弯腰往下看,觉得这草绳还算醒目。 下楼梯走出塔身,俩人沿着草绳指引的方向扫视一周,均是心中一喜。这里大约平素时有人出入,茅草压得低低的,走出了一条路来。 再朝前,只费了少许辰光,一径来到湖边。绿波荡漾,莲叶田田,水边一排垂柳,系了两三条舴艋舟。 俩人虽不太精于划船,然水乡子弟见得多了,王恒持左桨,王才划右桨,在水中横亘了几回,慢慢磨合熟练了,小舟也便缓缓划水朝湖心岛而去了。 不过一刻辰光,小船靠岸,王才见彼处也系着两三条小船,便将缆绳也系于此处。 将将跃上堤岸,忽听得花径中细细簌簌脚步传来,走出一个少年女冠来。秀发束顶,皓腕如雪,容色极美,态度却极傲慢,手持长剑,语气如冰道:“是何处狂徒,胆敢闯入仙岛。” 王恒却步拱手道:“请仙姑通传一下,王七求见昙阳教主。” 少年女冠冷冷道:“仙师正在闭关练剑,一切闲杂人等统统不见。” 王才道:“仙姑有所不知,是府里的七公子求见,仙姑问一下荷香姑娘,自然就明白了。” 少年女冠将信将疑,将长剑轻轻划圈,叱道:“也罢,你们呆在这里不许进来,我替你们走一趟。”说罢快步返身而去。 王才见岛上红花妖娆落英缤纷,想起悦儿所说花草皆是药材,不禁打个寒颤,将双手插进口袋,以免无意中碰到道旁花树。 王恒扑哧笑出声:”花草无毒,黑姑提炼了才有毒。” 等了很久,少年女冠折返回来,还是鼻孔朝天的模样,道:“仙师在剑台拨冗见你们一见,须得谨守礼仪进退。” 王才哂笑道:“倒教小仙姑屈尊跑腿,在下感激不尽。” 那女冠一贯目下无尘,也不解小才语中讥诮,同他俩再无一句闲话,自顾自莲步轻移。 王才生怕岛上东一条小路,西一条花径,稍不留神又踏入迷宫,便紧紧跟在少年女冠的身后,眼神不敢放松片刻。 精舍之西,深苍浓荫里有一座高台,少年女冠快步登上石阶,高声通报:“王七公子到了。”然后恭谨地转身退下去。 高台上有三二人垂首肃立,王恒见有个黑衣丽人,颇有些年岁,心想这大约就是黑姑吧,这几名随侍心腹,都悄悄自行退下。 昙阳道人一袭玄色道袍,脚踏七星,手舞龙泉宝剑,见王恒登上剑台,欢喜道:“阿弟,快来看我斩妖除魔。” 道人凝息屏气,手中龙泉宝剑青光闪耀,神威凛凛,衣袂飘扬之间,身姿曼妙如仙,面容神情却狠戾无比,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目光喷火,口中狂呼“斩斩斩”。 王恒与小才双目交接,眼神中均露出惊诧之意,这昙阳道人,怕是神识不太正常。 见昙阳道人一路剑法使尽,王恒拍手道:“教主威武。” 第四十八章 龙沙谶 昙阳道人伏地委顿不堪,倚剑良久叹息道:“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清,星宿下凡作乱人间,我辈道友斩妖除魔的担子太重。”说罢,双眸噙满泪水,露出悲天悯人之色。 王恒默然片刻,问道:“教主缘何要杀惠云师傅呢?” “惠云?惠云是哪个?”昙阳道人脸上一片茫然之色。 王恒难掩错愕,道:“登云班的正旦,惠云师傅。” “哦.莫非是她?”昙阳道人略加思量,道:“数月前有个道友,说住在咱们家里的登云班出了个妖孽,是许真君未斩杀的那条蛟子的虾兵蟹将,我夜观天象,果真梨香院隐隐然一道妖气,我便让孙婆告知那道友自行处置,大约他作法将它除了,我过了阵子再建醮台,那股妖气没有了,说不得就是你说的惠云师傅了。” 王恒万万想不到昙阳道人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王才侍立高台旁,本来不敢插言,他年岁略小,养气功夫当然还差得多,闻言脱口而出“啊”的一声轻呼,随即陡然惊觉紧紧闭住嘴巴。 “怎么,小才,你认为我不该降妖除魔?”昙阳道人现出惊诧之色。 王才战战兢兢道:“惠云师傅唱戏唱得好,模样也标致,哪里看得出是妖魔。” 昙阳道人面露喜色,道:“你自然是看不出的,本道飞游昆仑山,西王母亲传仙诀,便是要我除恶务尽,匡扶人间正义。” 说罢有些洋洋自得,哈哈大笑起来。 时值落日西垂,流霞朵朵,现出一派云蒸霞蔚的瑰丽景象。 昙阳道人立在高台,右手持剑,左手握诀,向天祷告,姿态俊逸无比。天空灿烂夺目,印照着她面色金辉,圣洁出尘。转眼又见她眉宇紧蹙,面目狰狞起来,如此瞬间转换数次,神色莫测。 冷不防王恒朗声道:“教主日理万机,当以身体休养为重,小弟告退了。” 道人神识未明,轻轻挥手道:“去吧。” 俩人步下高台,早有丫鬟模样的少女来与他们指路。 穿过一条条花径小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岸边,见来时的小船还在,俩人解下缆绳上船。 那丫鬟见状笑道:“怎么敢劳动公子爷划船,让船娘送你们上岸。”用手三击掌,林荫道上走来一个粗胖妇人,看来是岛上的船娘。 小船一箭飞快,离岛愈远,无形中的压力减少许多,直到船抵达东岸,王才的一颗心方才落回肚子里。 沿着海宁寺塔原路返回,王才边走边擦擦冷汗道:“公子爷,我瞧着二姑娘的神智有些不大正常啊。看你去的时候揣着一肚子的话要说,三言两语打了退堂鼓。” 王恒苦笑了一下:“一个神智不正常的人,你还能跟她计较甚么,又怎么能定她的罪。” 王才拍拍胸口:“刚才二姑娘满口的斩妖除魔,我当时害怕极了,心想你就是魔。” 王恒怅然道:“二姊姊心魔入侵,如今却又颇有权势,怕是难以治好。” 王才又道:“公子爷,你怎样断定神仙教教主,就是二姑娘?” “其实,我已经怀疑很久了,赵瞻园先生提起过许真君有一首龙沙谶,什么五陵为教主,古月一孤峰,他前面几句记不起了。 悦儿说五月二十三日她伏在深柳堂屋顶,看见惠云师傅与玉铭先生口角,惠云当时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使得玉铭很生气,左髻昙阳子,他时王害风,五陵为教主,古月一孤峰,这就是龙沙谶。 惠云离开后,玉铭写了一封信,涂涂改改,写了很久,叫一个小厮送出去了,悦儿想追但是没追上。那时已经是夜晚,小厮能够去哪里?出府会被门子盘问,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犯夜要挨板子。唯一的解释,是小厮拿着信送到了王宅内院,甚至不必通过内花园,只须要经由北门旁边的穿堂,就能大摇大摆把信送到香涛阁,玉铭上面的人是谁,大约就能猜出来了。” “普福宫呢,是怎么回事?” “六月三十那日,我们奉大伯母的命令送二姊姊回湉澹观,去直塘的路上,二姊姊说她的侍女中暑了,前方有座玉皇观,可以去歇一歇。结彩团的小绿姑娘,在表演中多次提到玉皇观,玉皇花园,这说明,她们拿的脚本是一样的,是二姊姊编出来的玉皇观。结彩团成员是这场阴谋的演员,进行了脚本排练,而悦儿她们其他教众,都只是背景,并不出场,不知道脚本,她们原本就认识那里,叫普福宫。我翻看地方志,那是个元代所建的道观,从来都叫作普福宫。”” “公子爷,我还是想不通,那么多朝廷大员都拜在二姑娘门下,可谓是威势赫赫,去市舶司衙门捞一个八品吏目,不过是写个条子的事,要费这许多周折,机关算尽?” “这个问题,我也是想了很久,我猜费吏目拥有一个海外藏宝图,被神仙教探听到了,不知出于甚么目的,神仙教也想夺取这批宝藏,却被市舶司朱提举抢先把费吏目羁押起来,目的,应该也是贪图宝藏。朱提举污费吏目买放李朝商人假冒朝贡,衙门存档的公凭上签的是费吏目大名,另有货主那张公凭,签朱提举大名,这张公凭被玉铭先生取得。神仙教本来是要以公凭换费吏目,不料玉铭保管不力,被惠云师傅盗走,惠云放入深柳堂上的《平安如意图》轴心,几路人马都没有找到。此时,神仙教不知他们用什么诡计引得许推官出城,策划了在普福宫绑架许推官,押着许推官去劫出费吏目。至于朱提举为甚么不为神仙教所利用?这些个朝廷大员乡绅富豪,都是冲着八百地仙的登仙榜去的,追求的是富贵永生。而市舶司提举大人,都是由宫中的大太监所任,我思量他们对永生没有这么渴求。” “啊,原来如此。” 第四十九章 一等人忠臣孝子 回到王衙前暮色已渐苍茫,从南门进入时,门子老福林大声喊小厮过来牵马,他迎过来道:“七公子,可算等到你了,夫人派人来传了几遭,阁老大人回来了,大爷也从南园别业回来了,今晚在正厅摆宴,夫人唤你一回来就过去。” 穿堂入院,廊上挂起一盏盏灯笼,仆众如云,灯火灿烂,一派富贵气象。 王恒踏进正厅,小丫鬟上前卷上帘子,唤道:“七公子到了。”紧接着是朱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桂香的声音:“开席。” 王恒向上座的元驭大人与朱夫人深施一礼,又向大兄王辰玉行了礼,连连告罪,只道周老先生太过殷勤,苦留不放,只得多坐了一会儿。 元驭大人春风满面,知王恒是替家里跑腿,连连夸他做事勤恳,朱夫人亦是喜气洋洋,赞周家是个知礼的人家。 说话间,小丫鬟报:“周姨太来了。” 王恒来了半年多,还没见过周姨太正面,但见她容长的鹅蛋脸,肌肤雪白,气度十分娴静。 周姨太登堂入室,便要给老爷夫人行跪拜大礼,朱夫人朝桂香使了个眼色,桂香双手把她搀起,扶到席旁靠椅上。 朱夫人笑道:“周氏,你如今有了身子,自己小心行事,不必行那些个虚礼。” 王元驭哈哈笑道:“周氏这一胎,我已经同元辅申相公指腹为婚了,申相公长媳,与周氏的月份差不多。” “哎呀,周氏立下大功,你从此就是咱们家的二房奶奶了。”朱夫人喜得合不拢嘴。 早有桂香乖觉地给周氏福了福,口称:“西屋奶奶。” 正厅里伺候的丫鬟婆子纷纷上前给周氏行礼,自此周氏便是正经的二房奶奶。 周氏略坐了坐,献上自己亲手做的针线,阁老大人、夫人、辰玉公子,王恒一人一双家常布鞋,便回到她自己的院里用席。 王元驭心情很好,谈兴甚浓:“明儿我就回帝都上任了,大郎,七郎,你们须得记住,永远不要忘记申相公对我们家的恩德。” 王恒虽不知就里,约莫也猜到大伯父与申相公结成同盟了,便与大兄一起站起来,郑重其事称都知晓了。 王元驭又道:“我七岁进蒙师孙孝廉书房读书,书房挂一幅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种田读书。大郎的课业,我倒是不担心,现在不是你出山的时机,乡居奉母读书为上。七郎的功课我没见过,大郎你来说说?“ 王辰玉思之再三,道:”先时我只让七郎自修,揣摩揣摩我书房里留下来的程文,今日下午我去瞧了瞧七郎临的日课,字着实稚嫩了些,恐怕再练上十年八年才能有点样子。“ 王恒涨红了脸,没好意思开口,王元驭替他解围,摆摆手道:”老三我最了解,他肯定没给你们兄弟请先生,七郎这几笔字,只怕还是回了太仓练起来的。” 王恒硬着头皮道:”伯父说得大致不差,侄儿去年底才自己拜了个先生,可惜先生志在遨游四海,出主意让我回乡读书。” 王元驭道:“夫人说你这孩子办事很妥当,她很看重你,现如今咱们府上势头不错,你交际起来,身份上却很吃亏。老三耽搁了你,你现下要想进学,总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办得到的。我思前想后,这次进京复职,替你办个荫监,去南京国子监坐几年监,弄个监生的身份,以后或是入部学习,或是外放做官,都有了出身,就是在家经营田产,说到底也要跟官府来往。” 王恒不意伯父如此恩遇,诚惶诚恐一揖到底:“谢伯父栽培。”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做上人的,原该给小辈逢山开路,也是一代还一代的意思。”王元驭道:“我算一算,总要到明年南京国子监开学方才能去,还空出一年多时间,你别在家自修了,我看大郎也没耐心辅导你,前几日在苏州碰到同年袁大业,他退职还家逍遥,在苏州紫阳书院当山长,这紫阳书院不光讲举业,格物致知,国朝典制均有涉及,我当时觉得对七郎是极适合的,便已经对袁山长提起过你。” 王恒连连点头,他是非常乐意去书院读书的。 王元驭回头对朱夫人道:“紫阳书院九月初一报到,你叫阿根派两个得力的家丁送七郎去苏州,提前个一二日便可。” 朱夫人笑答:“老爷只管放心,七郎挣前程的事,包在我身上,“ 一家人小酌了几杯,乡下米酒后劲大,几杯落肚,说得越发高兴,连王辰玉也难得话多,对周氏这一胎说是已经起好了名字,男孩就叫做王赞虞,女娃叫做王赞瑛。 元驭大人盘算了半天,算出来这两个名字的命格都是上上之选。 欢宴持续到二更天,因元驭大人明日要放船去帝京,朱夫人便命撤了席,各人回房去歇着。 鹤来堂银灯高挂,小才还在灯下看书,见王恒散席回来,给他倒了一杯佩兰香茶,立马说道:“公子爷晓得吗,大爷屋里的周姨太,被夫人抬举成二房奶奶了。” 王恒轻轻饮一口茶,长长嘘出一口气,怅然道:“想不到最终王宅的女主人,竟然是周氏。” 王才叹息道:“谁能想到是她。” 第五十章 飞升 这一日经的事多,夜里就有些睡不安稳,因想着元驭大人次日离家上京,次日略比平日早些起,待漱洗后去正房请安,不想伯父大人生怕官员拜会,不耐繁文缛节,早在黎明时分就登舟上京了。 朱夫人给他定下来八月二十九日去苏州,接下来几日便开始整理行李,又叫针线上的人赶着缝了四套秋冬衣衫,朱夫人与他二百两银子银票,十余两散碎银子,紫阳书院的束修大约是一年一百两银子,余者作生活用度,绰绰有余了。 辰玉公子也使人带了一方他珍藏多年的歙砚赠他,又另外与他五十两银子买纸笔。 各个房头和王才交好的,送礼也是络绎不绝,单是布鞋小才就收到了十双,荷包、锦囊、手帕无数。 展眼到了将行之日,晨起王恒去抱厦厅向朱夫人辞行。朱夫人关照了些在外小心,书院放假便回来住几日的话,忽然屏退了左右,只留桂香一人。 王恒知朱夫人有要紧的话,便凝神听来。 朱夫人站起身来,踟蹰了几步,道:“七叔婆从前想要给你说一门亲事,说的是她娘家琼溪镇上赵大官人的独女,这赵大官人是个奢遮人物,不想他的海船琼溪号前不久出洋沉了船,消息传过来,赵大官人一着急,中风倒在床上不能动,全仗着赵姑娘在商号里坐镇,才善后了此事,琼溪号在外洋沉了船,损失虽大,还没伤到赵家根基,赵家怕旁人落井下石,想要与咱们家联姻,因他们打听到你是跟着我们住的,便想招赘你为婿,问你可乐意?“ 王恒脑子里一团乱麻,琼溪号,竟然沉了,又想起黄姑庙河埠头碰到的那个蛮横的绿衣小容,她似乎就自称是赵大官人家的人,轻轻摇头道:”大姆娘你也晓得的,若是跟富豪人家攀亲,我父母不定要生出甚么念头来,以后说不得还会丢脸,反而不美,我自己读书未成,也还不宜说亲。“ 朱夫人点头道:“你不愿攀附富贵,这很好,但这赵姑娘我见过,人着实能干,品貌俱是上佳,又识文断字,十分的难得,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王恒轻轻摇头。 朱夫人道:“你说得也对,我在族中重新物色合适的人选吧。“ 说罢,朱夫人和王恒一同出府,一路送他到州桥下,乘上自己家的大船,行李不少,管家根叔派了两名健仆护送当致无虞。 ”欤乃”声中,船行在幽深古老的致和塘间,向西逐波而去。 王恒脑海间仍是乱糟糟的,琼溪号竟然沉没了,那么,费吏目,玉铭先生,神仙教的教众,他们有没有生还呢? 一个月后,紫阳书院外舍,王恒在自己的斋室午休,斋夫老范给他送来一封信。 信是王辰玉写来的,告诉王恒,九月初,昙阳道人返家,告知家人将于九月初九那日飞升,苦劝多次未果。直至九月初九那日,昙阳道人香汤沐浴更衣后,身穿道袍,手持拂尘,坐入神龛中,微笑而化,夕阳晚照,道人面色淡金,宛若仙子。 王辰玉当下伤感之极,母亲朱夫人反倒劝他,昙阳道人是得道成仙了,她与家庭的缘法,只有露珠般短暂。 他过了好些日子,心情平复了些,才能写信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而昙阳道人的弟子王元美,执念更深,已经在湉澹观旁结庐而居,期待仙师来度他成仙。 小才唏嘘道:“八月半那时,二姑娘脑筋看上去已经不正常了,成仙成魔,只在一念间。” 王恒长叹:“心魔作祟,对她自己也酷烈无比。” 他盯着信上说的“面色淡金”,依稀回忆起惠云尸身停放在水榭戏台的角房里,似乎面色也呈淡淡金色,颓然道:“原来孙婆婆飬养的那条三青,在她的手里。” 第五十一章 番外 六年后。 隆冬,南京城。 青砖黛瓦马头墙,南京尚宝司衙门,那是冷官中的冷官。 尚宝司掌玉玺、牌符、印章,自成祖朝迁都去了bj,南京尚宝司虽然还设有衙门,其实早已无宝可用,bj外尚宝司用玺后,另外誊抄一份给南京尚宝司归档。 伯父王元驭已经继申相公之后成为了帝国的首辅,王恒年前刚刚荫了南京尚宝司丞,六品官,可谓是年轻得意,除了衙门冷落了些,这也是伯父大人的部署,别人都是斗争失败等致休,他则是熬资历。 南京的冬天冷得很,王恒指使杂役往屋里搬火盆,见杂役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只得自己亲自动手搬了一个个火盆去几位老大人房里。 南京尚宝司卿邵大人,抬头叫住他:“小王,你来看看这份档案。” 南洋小国毛里务,太祖朝遣使奉表来朝,太祖诏赐其国王织金文绮、使者宴赐如制,成祖朝、宣宗朝曾多次朝贡,而后国内板荡,权臣篡位,亦不肯臣服于大明,遂多年未朝。数年前毛里务国王之苗裔夺回大权,女王登基,与华商亲善,遣使恢复朝贡,朝廷已经准予两年一贡。 使者亦是大明子民,乃是大明朝南直隶太仓州举人魏黎。 看到这里,王恒不免吃了一惊,这个太仓州举人魏黎无疑就是魏先生,魏先生出海游历,竟然去了这么个小国当了使者。 邵大人道:“贵乡倒有这样的读书人,胆子很大。路子野得很。” 王恒含糊一声道:“漂洋过海,还能去外洋小国闯出番天地来,胆识过人,了不起啊。” 邵大人哈哈一笑,让王恒放下火盆告退了。 展眼到了腊八那日,王恒下衙回到锁金村寓所,门房来报说有个张宅管家前来送刺帖,便请他去偏厅落座。 张宅管家面团团实在富态,通身的大毛衣裳,他若不是自称管家,定以为是个富家翁。 后面跟着八名大汉抬着四口朱漆大箱上来,这架势,像是要送礼。 王恒当官数月,还着实没收过礼,见状忙摆手:“这是怎么回事?” 张宅管家笑道:“小王大人莫怪,这些是鄙东家的薄礼,都是衣裳吃食之类,其中两箱是王才先生的。” 王恒听他说话更觉诧异,直瞪着他瞧。 张宅管家道:“我们东家请小王大人与王才先生今日过府家宴,小王大人与我们东家其实是熟识的,我家姑爷与你们渊源极深,小王大人去了便知。” 王恒心下好奇,料想光天化日之下,也无人敢劫持朝廷命官。便道:“我同你走一趟,王才去了润州开文会,今日不回来。” 出得门去,宅前停了两顶蓝呢轿子,张宅管家请王恒上轿,王恒心道这张家主人倒是很会张罗,细心得很。 张宅在将军庙,小半个时辰的脚程。进张宅二门落轿之时,天色还未全黑。 张宅仆役大声禀报:“王七公子到。” 二门内传来一声笑声迎上来:“七公子,七公子。” 王恒一听到声音,不禁惊喜交加:“魏先生,你是魏先生。” 魏先生身着一袭青衣棉袍,他向来不讲究衣饰,仔细看来,风格虽没变,衣物质料却极好,看得出是有人尽心料理的。 魏先生朝王恒身后张望,王恒知是在找小才,便道:“一家润州的书商开文会,小才捧场去了,过一二日便回来。” 魏先生微微一笑道:“小才的话本我也看了,很有点意思。” 到得暖厅落座,宴席排开,都是他们家乡的风味,甚至还有一瓮家乡不为人知的桂花米酒老白炭。 王恒忍不住问道:“先生,来的时候管家说他们东家跟我也是熟识的,闹得我迷迷糊糊的,你怎么住在张宅?” 魏先生怪不好意思道:“我入赘了张家,张家姑爷就是我。” 王恒乐道:“先生娶亲了,还请师母出来,我与师母见个礼。” 帘子里轻轻一笑,魏先生道:“你都认识的,就是翠屏庵里的张大姑娘。” 王恒晕乎乎,听魏先生接着说:“张大姑娘从高隆村出来,可了不得,创办了四海商号,如今是跺跺脚,海船都要抖一抖的张东家,我贪图少奋斗三十年,就入赘了张家。” 帘子里“啐”了一声,翠屏庵中张大姑娘的样貌,王恒早就忘记了,花容月貌大致不差。便道:“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先生这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魏先生老脸一红,将老白炭猛灌王恒。王恒颇畅所怀,连尽了几盏,越发沉醉了。 魏先生忽然想起甚么,走回内堂拿出一个木匣,异香扑鼻。 “这是敝上托我捎给你的,都是外洋的宝石,给你玩儿的,以后娶亲也用得上。” 王恒迷迷瞪瞪道:“先生,我看见帝京来的文书,你不是在外洋小国,甚么毛里务当官嘛。” 魏先生笑道:“宝石正是敝国女王赠你的。” 王恒怔忪道:“先生不是在捉弄我把,我哪里认得外藩女王。” 魏先生欲言又止,双手击掌,叫管家传布袋戏艺人表演助兴。 “毛里务国小地狭,文化闭塞,国中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都爱看个布袋木偶戏解闷,七公子你且看看,这本戏叫做《女王西征记》。” 舞台上布景缓缓排开,一艘大船载着许多女子航行,有时碰到风浪,有时碰到海盗,千辛万苦靠了岸,登上陆地又是一番忙活,似乎是种植,交易,征兵,攻城夺寨,四处出征,然后背景城寨渐渐华丽,艺人时有旁白,带着闽粤口音,王恒听不太懂。 突然出现一个中华衣冠的青年书生,女王问道:“书生,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书生一拜,笑道:”主公,在下大明朝人士,特来投奔主公当一名狗头军师。“ 这两句辞,突兀地全是吴白,王恒心头一震,电光火石间了然,虽是寒冬腊月天,冷汗汩汩而出,浸湿了脊背。 那日玉铭先生在西门街王提学府上客居,书斋纸篓里,王恒曾捡到几张画着线条的图,想必是玉铭临摹费吏目的藏宝地图报废的,他临摹之后,定然献给了昙阳教主,神仙教大费周章寻到了地图,怎么可能因琼溪号翻船,费吏目等人失踪而半途而废。又借白日飞升,抛却身份摇身变成化外之人。 原来神仙教的意图是这样的,她们哪里是觊觎宝藏,她们是要寻一处无主之地开拓。 至始至终,他都小看了昙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本卷终 第一章 七星真仙阵 天都山,早春。 年轻的黄鹤道人在山间岩石上吐纳已足有一个时辰,左手食指与右手中指握成天仙诀,是他们这一宗派修行练气的无上法门。 其时星河寥落,长夜将曙,山林间溪流潺潺,响起悦耳美妙的音节,如果轻轻嗅一下,会发现四处弥漫着好闻的气味—香草的清芬。 天都山的草叶黄了又绿,山花开了又凋谢,黄鹤道人一概无知无觉,他追求金丹大道之心至坚,日日勤修,从无停辍。 天都观中,年逾五旬的掌教真人元阳道长辗转反侧,这一夜,他都不曾合过眼。帘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如此来回两三次,元阳道长只得睁开双眼,问道:“有什么事?” 一名小道童细步趋前,恭恭敬敬地禀告道:“真人,是青阳师叔求见。” 元阳道长皱眉道:“让他进来,哦不,请他去观星台稍候。” 露重更深,元阳道长披上鹤氅,行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缓步登上观星台的一步步长阶。 长河渐落,晓星下沉, 明灭的天幕下,烛火闪烁中只见高台上独立一人,他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能勾魂摄魄一般。 “师兄请看,紫微暗淡,西南孤星独放光芒,世间将有翻天覆地的巨变,师兄今日作个决断吧。” “师兄,你我少年学道之时,天都宗是何等赫赫威名,而今,天都宗又是个甚么样光景?” 元阳道长抬头仰望苍穹,默然良久,眸光流露出炽热,猛然一顿足,点头道:“就按你说得办。” 小道童玄鹳找到黄鹤道人时,金乌初升,红霞翻滚,峰峦笼罩在曦曦然的光影之下。 “掌教真人今日出关,在冲霄殿聚集弟子,请五师兄快快前去。”玄鹳说罢躬身一礼。 黄鹤从冥思中醒来,耳边传来天都山主峰飘过来的玉笛声,天都观一向用笛声来召集弟子,是自己导气吐纳太过专注,以至于充耳不闻。想到这里,略有些歉意,从大石头上飞身而下,朝玄鹳拱手道:“有劳小师弟特地走一趟。” 玄鹳微微点头,匆匆向别处而去。 黄鹤从小就在天都山诸峰漫山遍野游荡,主峰那般高耸入云的高山,在他眼里不过等闲,数盏茶的功夫,也就赶到了天都观内冲霄殿。 黄鹤到达时,只见诸位师兄弟三三两两窃窃私语,他生性寡淡,并不与他人亲密无间,见状虽有些纳罕,却只侧立殿内并不多语。 未过几时,掌门师尊元阳真人飘然而至,在道童的引领下坐了冲霄殿的主位。 他身后跟随着一个玄色长袍的道长,听说这便是元阳真人唯一的师弟青阳道长。年纪比真人轻得多,相貌清癯出尘得很,以黄鹤有限的阅历来看,说是仙风道骨也不为过。 元阳真人端坐着,用一种威严的语气说道:“近来本座闭关修炼了很久,获益匪浅。今日出关,有一件大事要宣布,哦,让我先考校考校你们的剑术,有没有勤加修习。” 天都宗除却学习玄门典籍,修习吐纳导气,传家的本领乃是天都十八式剑招,招招精妙,天下鲜有敌者。 一时间殿内清锋闪耀,不多时便陆续决出胜负。十三名入室弟子,除小师弟玄鹳年龄幼小,不参与对决,取胜的是大师兄、四师兄、七师弟、十师弟、十一师弟。 黄鹤自幼练剑,天都十八式娴熟无比,用功且勤,身形又敏捷,不出所料,在与六师弟的对阵中胜出。 元阳真人命赢家站在青阳道长一边,捋捋胡须笑道:“师弟,你瞧这六个弟子的材质可还凑合?” 青阳道长微微颔首,道:“师兄调教弟子的手段,自然是高明至极的,足以当得起七星真仙阵。” “七星真仙阵。”众弟子一片惊愕声,胜出的几人则面露喜色。 天都宗的典籍载有记录,这是一种极厉害的阵法,本门真正能练成的人寥寥无几,近代以来,能有资格练此剑阵,亦是难得的殊荣。 元阳真人回到主位上坐下,摆手让众人稍安勿躁,缓缓说道:“上古商纣王荒淫无道,我道门中,截教助纣为虐,阐教应天承命相助周武王,得以登上封神榜为正仙。当今帝星昏聩无能,正一派道士祸乱朝堂,残害黎民,实为妖道。豫章王乃是位贤王,意欲清君之侧,为国除害。我天都宗身为玄门正统,势不能袖手旁观,今日起由青阳道长教习你六人七星真仙阵,练成之日,下山襄助豫章斩妖除魔、匡扶大道。” 元阳真人将佩剑高举过顶,凛然道:“天都宗,玄门正宗,匡扶大道。” 门下弟子十余人,受到感染群情激动,纷纷高呼:“天都宗,玄门正宗,匡扶大道。” 黄鹤自幼出家修道,于世情几乎一无所知,听闻他师兄弟六人练成七星真仙阵就要下山,不由踟蹰万分。待众人欢呼雷动之声渐弱,他犹犹豫豫出列,向元阳真人施礼,禀道:“真人。。。。。。” 刚开了个头,心下忐忑不已,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元阳真人深知黄鹤性情,朝他温和笑道:“黄鹤,想必你这孩子是不愿下山?” 黄鹤被说中心事,低下头来不敢看真人。 元阳真人起身踱步到黄鹤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一意向道,心志诚志坚,为师最明白不过。可你有没有想过,普天之下,四海之内,修道之士不知凡几,而得登仙榜的却寥寥无几,这是为何?” 黄鹤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但见元阳真人继续说道:“得道成仙,非有大功德不行。黄鹤,你苦修足矣,尚缺尘世的历练,机缘一到,积下大功德,位列仙班,亦是有可能的。”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黄鹤甚为信服,起身下拜真人。 即日起,青阳道长在后山日夜操练这六名弟子,连同他自己,结成七星真仙阵。 所幸这六名弟子修习剑术时日已久,稍加点拨,便脱胎换骨,便是七星真仙阵这样高妙繁琐的阵法,用了七日,也便小成了。 第二章 道士下山 第七日午后,物候更新。 黄鹤道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有练成七星真仙阵的一天。 元阳真人是使剑的奇才,他的玄铁剑一剑能挽十一个剑花,寻常检校之时,至多三两个回合,一众弟子的佩剑便全部被挑落地下,气得元阳真人常常暴喝:“蠢材,蠢材,全都是蠢材。” 仍是在冲霄殿内,元阳真人闲闲提起玄铁剑,蓄势而发。 但见剑阵中诸子步法轻盈,翩翩然如蛱蝶一般款款而飞,剑招华丽纷繁,层出不穷,招招直达要害。 元阳真人屏息凝神提剑冲入阵来,阵势绵绵不绝,稍有破绽,剑阵便自行裨补缺漏,七星诸子气定神闲,身姿曼妙,相辅相佐,时有神来之招。 如此短兵相接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元阳真人暗暗自忖并无胜算,于是哈哈一笑,将玄铁剑抛出阵外。青阳道长也随即下令收势,一干人等皆暗暗吃惊。 “师弟毕十年之功,参透了这无上妙法,可喜可贺。”元阳真人点头称许,又环视诸位弟子道:“得蒙青阳师叔传授仙阵,你们造化不小,今日阵法小成,切勿自傲,日后仍需勤加修持方好,下山之后,一切听从师叔号令。” 众人皆称:“我等遵命。”、 次日天蒙蒙亮,拜别了真人与其他师兄弟,黄鹤跟着众人下山。 山间春草葳蕤,鹅黄浅绿,黄鹤胸怀离愁,心道此情此景,何时再见。 天都山下的客店早已备齐了食粮和水还有脚力青驴,并雇了几个杂役一起上路服侍。 青阳道长似乎并不着急赶路,连续几天都是日头老高才出发,下午申时不到就投宿,饮食住宿都照料得十分经心。 黄鹤从未到过离天都山这么远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和物事都让他害羞。途中经过的市集中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见识不凡,口齿伶俐,说着黄鹤听得懂和听不懂的话。 黄鹤简直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凡事只学着大师兄的摸样。 大师兄跟他正好相反,他对路上见到的所有事物都感到兴致勃勃,去哪里都想跟店伙计,或者卖浆的老者,又或者浣衣的妇人攀谈几句。 一日日过去,官道两旁的风景从荒凉到人烟稠密。 第四日宿在一个热闹的市甸,晚间,一众服色鲜明的马队进入了黄鹤他们暂宿的客栈。为首的是个白净的中年汉子,他身着锦袍,瞧他上下的打扮,大师兄说似乎是个官员。 这中年官员同青阳道长显然是熟识,他们在内室密谈了半宿,马队当夜就离开了。 次日清晨,客栈前停了好几辆气派的青缦双辕马车,青阳道长宣布大家接下来将坐车前行。 登车前,按照以往的习惯,青阳道长要跟六名弟子说几句话交代一下,有时仅仅是谈笑一番。 这日郑重其事让仆役搬了几个箱子去黄鹤他们的居所。 箱子里是六件法袍,紫色长袍上用金银丝线绣着仙鹤麒麟,镶嵌着珍珠,一望可知,这些法袍十分华贵。 换上神气的法袍,登上高大宽敞的马车,一时间,黄鹤恍惚觉得自己如同神仙中人了。但内心升起隐隐不安,天仙法袍,只有高功法师才有资格穿,青阳道长不会不知道。 车行通衢大道将近两个时辰,停在一座雄伟无比的城池前。 青阳道长说“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此城便是豫章王的封地。 文绉绉的话,黄鹤不太懂,他读过的书很少,却也明白目的地已经到了,精神为之一振。 进城的手续都交由杂役去操办,马车队伍并没有接受检查,堂而皇之驶进了城门。 豫章城很大,大到黄鹤无法想象。不知经过了多少坊市街衢,马车停在一处空旷之处,前方矗立着一座高台,台上传来悠悠丝竹之声。 从午后等到暮云四合,高台下有个侍者匆匆奔来,与青阳道长见过礼,做个通行的手势。 青阳道长便让六名弟子跟随他身后,在侍者引领下,从角门登上高台。 约莫攀上了三层阶梯,所处的地方是西配殿的檐下,正南下方是宽广的石台,此刻锣鼓喧天,一位王侯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台上焚香参拜。 青阳道长压低声音,郑重道:“少待片刻,焰火从空中升起,尔等便跟随我跳下石台。从这里跃入平台,不过四尺开外,必定万无一失。到台上只管施出七星真仙阵的步法,进退听我号令,既要辅佐豫章王,须得显显咱们天都宗的本领。” 反复嘱咐了几回,众弟子都将过程记得烂熟于胸。 终于到了焰火升空的时刻,青阳道长提着宝剑凌空一跃,青锋夺目,神威凛凛。黄鹤等弟子逐一下沉,远远望去,如行云流水,天仙下凡一般,在焰火烛影掩映之下,珠光璀璨,宝剑生辉,煞是好看。 黄鹤起先有些拘谨,但见青阳道长指挥得当,进退有度,索性把眼一闭,权当是平时操练剑阵。 一盅茶的光景,青阳道长收了阵势,朝王侯摸样的中年男子屈膝下拜,他内力淳厚,气出丹田,语音清亮无比:“豫章王,太祖苗裔,受命于天,七星真仙愿受驱驰。” 这般连说数遍,高台下掌声雷动,欢呼雀跃“七星真仙下凡,七星真仙下凡。” 豫章王早已将青阳道长搀扶起来,邀他同坐一乘车驾而去。 黄雀内心的不安更甚,他没有甚么见识,只能看着众师兄弟行事。 自那夜后,黄鹤师兄弟被安排在王府迎宾馆北苑。他再没见到过豫章王,青阳道长虽说跟他们同住在北苑,时常被请去参赞军机大事,也不是经常能见到。 第三章 九美图 王府迎宾馆北苑的庭园优美,黄鹤道人又恢复以往的习惯,日日在假山石上打坐吐纳。这一日他在山石上冥思已久,忽然听到身畔传来嬉笑声,睁眼见是一个三旬上下儒生打扮的男子,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并排坐着,各自拿着笔,好像,是在画画。 黄鹤好奇地走过去,见儒生打扮的男子,画得正是他黄鹤,不但面貌栩栩如生,精气神也十分吻合,再见那少年画得也是他黄鹤,笔墨用得很简略,寥寥几笔竟也非常神似,不禁笑出了声。 那少年见状,将手中画纸放到黄鹤手里,笑道:“小仙长,这画儿送给你了。” 黄鹤不知所措,儒生打扮的男子数落少年道:“穆儿,你的画儿也能见人。小仙长日日勤修,怕是不认识我们父子,我们父子住在西苑,同小仙长已经作了一个多月邻居了。” “我父亲是苏州名家沈南坡,豫章王礼聘来画《九美图》的。”少年插嘴道。 “《九美图》是甚么东西?”黄鹤完全不理解。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少年见黄鹤一脸茫然,解释道:“豫章王要送九个天香国色的美人给当今皇上,可不得高明的画师精心描摹好美人真容图,才能让皇上能挑选一下,哪几个当娘娘,要是被庸手画坏了,就埋没了美人。” 黄鹤头皮一紧,感到难以置信。他在迎宾馆北苑住了一月余,也曾听到一星半点小侍女们的闲话,豫章城里这位礼贤下士的王爷,论起辈分来,是帝都皇帝老爷的堂兄。 做哥哥的,一口气给弟弟献九个美人。 青阳师叔讲今上荒淫无道,宠信奸佞,所以才要清君侧,豫章王送九个美人给皇帝,岂不是让皇帝当纣王幽王这样的昏君。 在黄鹤听到过的有限几个故事中,进献美人,从而产生苏妲己、褒姒这样的人物,结局往往都是不太美妙的。 见黄鹤呆呆发愣,画师父子自回了住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黄鹤经常在园内看见画师父子,他们有时画亭台楼阁,有时画珍禽异兽。 渐渐,黄鹤同少年熟了起来。听少年说进献美人的事,要缓一缓,所以他父亲空了下来,父子二人颇有些无所事事。 黄鹤猛然发现已经数日没有见过青阳道长了,他想把心中疑窦告诉大师兄。 大师兄自从进了迎宾馆,成天围着北苑的侍女们大献殷勤,对师兄弟们有些爱答不理。 听黄鹤絮絮叨叨说青阳师叔已经多日不见,也未曾给他们六人作好安排,没待他说完,大师兄嗤笑着打断道:“办大事要沉得住气,青阳师叔自然是去给王爷护法了。” 黄鹤待要再说,大师兄懒洋洋道:“师弟莫要忧心忡忡,食有鱼,行有车,有堂皇美舍居住,还怕贵人用这些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来害咱们。” 黄鹤见大师兄说得如此笃定,只得躬身告退。 又过了几日,迎宾馆内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 听闻豫章王前阵子已经提前发兵,率舟师东下,略九江,破南康,攻取安庆,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南京。 侍女们说豫章王已经在安庆立了年号,分封了左右丞相,青阳道长已经被封为护国天师,只等攻克了南京,王爷就要登基称帝。 黄鹤听了大惊失色,下山前真人让他们听青阳道长号令,辅佐豫章王铲除妖孽,清君之侧,怎么这会子豫章王自己要称帝了,这,不成了谋反? 黄鹤胸腔中一颗心“砰砰”乱跳,冲进大师兄客舍,不料舍中空无一人,问了侍者,说是道长午后外出还没有归来。 再去寻到其他师兄弟,他们正在一处射覆取乐,无人理会黄鹤。 黄鹤见总无可说话之人,只得回到自己的客舍。将山上带出来的物件归整归整,理出一个包袱,余者豫章王赐予的法器衣物,一概不取。 这一日等到天黑,也不见大师兄回来。 出城的时辰早已过了,只得再住一宿,过了今夜再说。 当夜黄鹤全无睡意,只和衣躺着,脑子里乱腾腾的,极想有个人能同他分说分说。 四更天时,南窗映出一丝丝红光,紧接着越来越亮,渐渐红光冲天起来。 那是豫章王府的方向,黄鹤步出庭外,望见王府的楼阁燃起熊熊烈火,定然事出有异,黄鹤的背脊开始冒出冷汗。 转瞬间,迎宾园外传来嘈杂的人声马嘶,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兵器出击的呯呯作响。 黄鹤意识到不能呆立着,三步两步奔到大师兄客舍,大师兄仍然不在。 一转眼的功夫,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来到北苑墙角,火把灯笼照得通明,如同白昼一般。 外面有军汉擂鼓大喊:“神武将军平叛,逆王已经伏诛,捉拿逆党归案,带路者重重有赏。” 黄鹤慌不择路,在太湖石旁被藤蔓绊了一跤,一时动弹不得,只得伏在太湖石下的阴影里。 这时一队军汉已经冲进了北苑,一径朝客舍杀来。 闹出这么大动静,另外几个师兄弟当然也惊醒了,一个个出屋来瞧瞧。 那为首的军汉喝到:“妖道,逆王已经伏诛,神武将军令将尔等格杀勿论。” 师兄弟们面面相觑,没听懂军汉在说些甚么,四师兄倒有几分胆色,冷笑道:“哪个是妖道,道爷我是七星真仙。” 那军汉不欲与他们多啰嗦,挥刀便砍。 四师兄强自镇定,喊道:“列阵。” 人数虽然少了三个,七星真仙阵还能勉强列得出阵势,纵然只能发挥得出六七成的威力,抵挡一阵子也好,挨得一时,或许就有了转机,能有逃生的机会了。 只是这飘飘欲仙的阵法,数把青锋宝剑,在这军汉身上竟不起丝毫作用,军汉手起刀落,没有丝毫花巧,却一刀毙命。片刻之间,四个师兄弟竟然都倒地身亡了。 黄鹤看得分明,心里忘记害怕,一个劲儿地想,肯定是哪里出错了,七星真仙阵,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青阳道长教他们心法步法,他那时就有疑虑,怎么青阳道长教的,全都只要姿势好看,况且典籍所载,练成七星真仙阵的人寥寥无几,偏偏他们造化这么大,仅仅用了七天就练成了。难道说,他们根本没练成。 不对,不对,那日元阳真人检校,明明将真人困在阵中无法反击,威力之大,真人也亲口赞许。 黄鹤更想到一层,整个天都宗的功法,也许都如这七星真仙阵一般,华而不实,夜郎自大。 想到这里,不觉心灰了一大半。 客舍前慢慢又恢复了安静,军汉们举着火把去了别处,黑夜依然笼罩着这里。 血腥味不时钻进黄鹤的鼻孔里,让他惊惧,同时提醒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至少,要找到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地。 否则,明天被发现了,他的下场不会比这些师兄弟们好。 黄鹤倒在泥地上,一动不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第四章 王氏二抠 第84章 王氏二抠 山藏白虎云藏寺,池上老梅枝。洞庭归兴,香柑红树,鲈鲙银丝。 白家池馆,吴宫花草,可似当时。最怜人处,啼乌夜月,犹怨西施。 这一首元人张小山作的小令《人月圆吴门怀古》,说得是苏州风物,太湖洞庭之美。 苏州府风物雄丽为东南冠,又且文教昌盛,书院林立。 其中有个紫阳书院,位于姑苏城内北宋范文正公所创立的苏州府学旧址。 元末张士诚乱时,废为僧舍,太祖立国之后,书院为世家大族袁氏所有,恢复了一些旧制,开办私学。 万历朝初年江陵张相公当国,毁天下书院,禁止讲学,紫阳书院再次废弃。 如今,苏州申相公当国,政令松弛,紫阳书院便再次办学,规模很小,只为造福桑梓。 首辅苏州申相公和次辅太仓王相公的同年袁大业退职还乡优游林下,袁氏族长便命他出任山长。 袁山长学问虽好,人却懒散,一旬一点卯已是勉为其难,书院诸般事务,皆由几个院长做主。 紫阳书院沿袭宋代三舍制,按学问程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 次辅太仓王相公的堂侄,兰溪县微末小官王三老爷的儿子王恒,因在家乡无人教导读书,听从伯父王相公的安排入书院听讲,一边等候国子监荫生的名额。 他初入紫阳书院,被编入外舍学习。八月末护送王恒前来报名的两名家仆,因书院中无事,已经打发他们回太仓王衙前。 紫阳书院招收的学生以高门大户为主,行事颇有奢靡之风,袁公崇尚质朴,凡事倡议亲力亲为,自己不带仆役住进书院,鼓励学生也不带伴当,书院中亦配备斋夫、杂役供学子使唤,故而王才空闲了下来。 助教李秀才,是追随袁山长的弟子,他家境贫寒,办了个蒙学班补贴家用,收了几个附近的小孩子启蒙,并不算书院的学生,只是借书院的地方上课。 王恒见小才闲着没事,便游说他去李秀才的班上学习。王才见班里别的孩子都比他小几岁,本来是不大乐意,好一番思量,也觉得机会难得,哪顾得上害臊,便高高兴兴去念书了。 既到了书院,王恒便写了封家书寄到兰溪给爹娘报个平安,过一个旬日,收到家中回信,他爹倒用了几分责备的口气,嗔怪他不在王衙前好好服侍伯父伯母,去府城读个劳什子书院,白费银钱。 可笑的是,他爹也知道书院要使银子,却一两银子都不曾寄来。 临去苏州府城时大伯母朱夫人赠银二百两,大兄辰玉公子赠银五十两,交掉一年的束修还剩一百多两,原以为维持一二年的用度是绰绰有余的,他在王衙前居住时一两的月钱还有结余,谁承想书院中同窗无不花销巨大,就比如他从乡间带了新裁的四季衣衫,可书院还得统一重新置办几套,价钿自然不菲。 紫阳书院并不以科举为唯一目标,集会结社极其活跃,都由书院聘请吴中名家,学生必要加入一二个社才像样。 王恒不大会作诗,听说书院请了着名诗人文重光指点,本想加入诗社,奈何诗社每个月要缴三两银子做诗会的经费。 还有楹联社,亦是王恒比较有兴趣的,谁知楹联社集会更多,经费还要多一两。 琴社须要一定基础,弓道社不收外舍生,剩下的,只有蹴鞠社,报了名出五百文钱领了两双蹴鞠靴子就上场了。 荷包干瘪的速度是肉眼可见的,王恒每日心惊胆战,颇以为苦。 由此可见,如果立意科举,就算他资质尚可,以家资来说,也是万万读不起的。 开学一二个月,朱夫人遣人送过一次衣物糕点,从亲戚情谊来说,已经很过得去了,倘或银钱不凑手,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因此王恒决意必定要省俭些。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在斋舍中高谈阔论的是王才,他对紫阳书院得出这个一个评价。 “紫阳英秀,王氏二抠。”王恒掩面道。 “七兄,明儿楚公子在沧浪亭招饮,我反正是不去的,左右我也不是你们外舍的学生。”王才自去了蒙学班读书,书院中人都闻说他是王恒族弟,兄弟叔侄相伴进城读书那是常有的事,王恒遂与他兄弟相称。 楚公子是苏州府附郭长洲县官宦子弟,年纪略比王恒长几岁,父亲外放做官,母亲跟着去伺候,他一人在祖宅同叔父婶婶过活,少了人管束,每日家追鸡撵狗,好不令人生厌。他父亲特特叫他一定要进书院念书,教他多一重管束。 楚公子手面豪阔,开学不到两个月,倒已经作了三四回东。 王恒摇头道:“先前已经推脱过一次,楚公子再三邀约,实在不好推辞,沧浪亭离书院也近,我去见识一回。” 王才道:“楚公子人不讨厌,漫天撒钱没坏心眼,可恶的是围着他转的几个帮闲,从没见过这样嘴碎势利的读书人。” 前一个旬休,楚公子邀请外舍同窗登虎丘开赏菊会,他知王氏兄弟同来书院,便也请王才一起参加。 赏菊云云只是个由头,楚家家仆清早便将桌椅餐盘带上山来,炉灶砌于千人石旁,待书院诸生中午前来,先上几盘壳如盘大的湖蟹,佐餐有肥腊鸭,醉蚶,鸭汁白菜,暴腌黄鱼鲞等,配上十年醇的绍酒,酒喝得薄熏,便开始做小酸诗。 王恒与小才不大会做诗,溜去山林间散步,彼时秋叶胜春花,野生枸杞殷红可爱,俩人见之欣喜,竟采了两大布兜。 楚公子的跟屁虫杨大郎眼尖,也不知怎么认定了他俩是软柿子,次日又借机去王恒斋室,见斋室朝南的一个小小露台上晒着一竹匾的枸杞,顿时心下鄙夷,果然是乡间小农做派。 等他们回到千人石上,听同窗们说刚刚来过一个奇人,头戴草笠,身穿短打布衫,席中并无人与他相识,却上前来拱手道:“我也爱这持螯对菊花,敬陪末座可行?” 众生皆错愕不已,楚公子何等豪爽的人物,便欣然邀他入座。 问他姓名,仙乡,都不回答,酒足饭饱后,突然飞身一跃,没入山林之中。 这等异人,竟没有亲眼得见,俩人心下怅然。 过了一二日,外舍同窗间流传出一句话“紫阳英秀,王氏二抠”,一连几日书院里素不相识的人见了他们,均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似乎在说:“哦,这就是王氏二抠。” 写在第八十二天,请大家多提宝贵意见。 第四章 乡下人游园 第85章 乡下人游园 又有个浦三公子,因楚公子的爹官儿比他爹大,他便只肯服楚公子一人。 见王恒学问虽差,读书却认真,人物也齐整些,书院里的先生待他倒较浦三公子要亲切,胸中颇为不忿。 那一日到王恒斋室,佯装攀谈道:“王七郎,听说令尊也在浙江做官,不知衙门在哪里?区区在下的父亲,是两浙按察司佥事,衙门设在杭州,咱们有这个渊源,正该亲香。” 王恒不解其意,亦不敢亲近,道:“我爹在金华府兰溪县做事。” 浦三公子道:“令尊是兰溪知县?哎呀,我怎么听说兰溪知县是刘县尊。” 王恒顿时明白浦三公子的用意,讪讪道:“我爹是兰溪县典史。” 浦三公子冷哼一声,见这两个呆头呆脑的乡下人没有攀附他的意思,便不再多废话一句,施施然走了。 书院外舍没几日就传遍了,王氏二抠果然是软柿子,太仓乡下来的土包子,家里可能有几亩地,当个小地主,念书的束修还出得起,荷包却不大充足,王恒的爹好听点算是个佐贰官,其实就是个吏,至于王才的爹,大约是个乡农,依附着族兄过活,家世更谓苍白。 其实就是个吏,至于王才的爹,大约是个乡农,依附着族兄过活,家世更谓苍白。 王恒理一理书案,道:“咱们安安静静读书,有谈得来的同窗便结交结交,也不去管那起子人的口风,凭他们爱说甚么就说甚么,况且他们也没说错,我父亲就是个芝麻绿豆官儿,家里也确实贫寒得很.若不是伯父跟山长打了招呼,咱们断不会到城里上书院,可伯父让我到这里来,必然有值得来的地方,这可不就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嘛。” 王才一望窗外,日晷指向酉时{下午6点左右},院中响起钟声,他站起身来,“膳堂开夜饭了。” 三餐顿顿都在膳堂吃的学生不太多,除了王氏二抠,外舍学生中只有蹴鞠社同学吴县黄云台一人。 膳堂的饭菜其实烧得不坏,即便是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们,营养也足够了。 俩人吃得极慢,将要饭罢,只见黄云台托着盛饭的木托盘在他们旁边的座位上坐下。 王恒道:“云台兄,今日怎得来得迟了?” 黄云台略比王恒大二三岁,身量跟王恒差不多高,生得剑眉星目,与班上其他小书生相比,他显得健壮一些,很有些英姿勃发。 身上书院统一着装的蓝袍有些发皱,袖口也是一圈淡淡的污渍,看来是个不修边幅的人。 “我替叶先生誊录资料呢,他那间档案室僻得很,常常听不见钟响。” 叶先生是教授书法的先生,袁山长亲口品定的书院书法第一人,只因功名不够格,将五旬的人只是个老秀才,便没资格当院长,只能在助教的位置蹉跎,书院有规定,助教都得兼任一项庶务,叶先生便管着师生资料档案。 王恒道:“云台兄,听说你已经做了叶先生的入室弟子,几时领我也去替叶先生那里抄抄写写干点杂活,我跟叶先生讨教讨教。” 黄云台笑道:“小王,叶先生孤身在书院寂寞得很,最喜欢咱们上门去聊聊。” 王才乐不可支:“七兄,你那笔字,还敢给叶先生抄抄写写,黄兄是婉拒你呢。” 王恒道:“就不兴我搬搬抬抬,干点苦力活嘛。” 黄云台拍拍他肩膀:“下回一准带你去叶先生那里喝茶。” 等黄云台用罢饭,三人便一同回到自己的斋室休息,王恒的斋室是人字丁号房,黄云台的斋室是人字乙号房,从大门而入,黄云台的斋室先到。 黄云台倚在房门口,想了想道:“明儿楚公子在沧浪亭招饮,你们去吗?” 王恒道:“我一个人去,小才不是咱们一个班的,他不想去。” 黄云台道:“那明儿我来叫你,咱们一起走吧,你兴许还不认得路。” 于是约好了时辰,各自回去休息。 回到斋室,小才道:“我听人说,黄兄是巨富之家的独子,看他穿戴还真瞧不出来。“ 王恒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云台兄刚开学时候带了四个随从来,因他尊奉山长亲力亲为的训导,把随从都打发回家了,自己洗衣裳,打扫庭除,最是洒脱不过的一个人物。” 夜间密密下了一宿雨,次日天光大好,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便冷了许多。 午前时分,黄云台如约而至,见王恒磨磨叽叽指挥王才做事,也不催促,站在一旁静候而已。 当日是旬休,黄云台没有穿书院蓝衫,身上着的是一件素锦长袍,他手里提着一袭黑斗篷,见王恒仍是一身单衣,提醒道:“今日不比昨天,外间冷得很。” 王恒不以为意,道:“春唔秋冻,冷一冷也好,咱们去沧浪亭走走就暖和了。” 黄云台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自顾自将斗篷披在身上。 从书院正门出来,来到了卧龙街,向南直径走千余步,见到文庙再向东行三四百步,沧浪亭古意盎然的正门便落入眼中。 沧浪亭始于北宋苏子美营造,此际已经归为僧舍,唤做大云庵。姑苏老百姓不理会这些,还是称它沧浪亭。僧家清苦,城中大户爱慕园林优美,常有使些银子将庭园包用一日的。 沧浪亭三面环水,步进正门先要通过一条小小石桥。 楚公子的家仆已经候在门上,见王恒与黄云台结伴而来,就有一个小厮上来带路。 楚公子的宴席,设在清香馆,差不多是沧浪亭的最南端,一路复廊曲曲折折,景外有景,如无小厮的带领,王恒暗道一个时辰都未必找得到。 “黄兄,王七。”冷不防一个声音传来,杨大郎孤身一人从复廊一侧走来。 “杨兄。”王恒拱拱手,算是见礼。 黄云台看来同杨大郎交情还行,笑着打趣他:“瞧这一身,端得是叫玉树临风,怪道这么冷的天也不肯披个氅衣。” 杨大郎素来自大,被黄云台挠到痒处,竟大度地哂然一笑,转而说起楚公子这宴会来:“今日这宴席,楚兄家的管事搬空了城中着名的南货店,果品酒水无一不精,怕是在乡下听都没听说过。” 言语间眼风一瞥,王恒知他所说的乡下人单指自己,不觉一笑,也不插话,便垂手进了清香馆。 第五章 两头蛇大战洞里赤链蛇 清香馆是沧浪亭园林南端一大去处,一排五间画廊的形制,赏菊赏桂皆是佳处。 外舍的同窗,此刻来了有一半人,清香馆中原有座位,楚家管事又带了些刻丝弹墨的锦褥子给书生们倚靠,位次排得也极其巧妙,不按桌席,每个位置前放一个高几,放些杯盏,并几个果碟。 杨大郎说得没错,谢橘,风栗,带骨鲍螺,秋白梨等各地特产随意摆放,显然是个高规格的宴会。 见黄云台拣了靠窗的座位,王恒就在他右边坐了个位次,仆刚坐定,就有小厮来斟茶,是洞庭东西山出的一种土茶,名为吓煞人香,黄云台是洞庭西山人,两个人闻着香谈起这茶来。 座中却有人吵起来了,争吵的缘由为得是成化朝的姑苏才子唐伯虎,此时离唐伯虎去世不过几十载,六如居士的风流韵事仍为苏州人所津津乐道。 外舍同窗雪生是个小胖子,他眉飞色舞道:“唐解元九房妻妾,坐享齐人之福,只是不晓得华太师家三笑留情的秋香是第几房?” 唐解元点秋香的故事,源于他的一首藏头诗: 我画蓝江水悠悠,爱晚亭上枫叶愁, 秋月溶溶照佛寺,香烟袅袅绕经楼。 首字连起来,是“我爱秋香”。 雪生上首的梅生清瘦俊秀,自诩是情种,闻言叹息道:“我在唐伯虎同时代的人的笔记上看来,秋香自归吴门,不容于大妇,竟郁郁而终,三笑点秋香实在是唐伯虎的恨事。再说,唐伯虎只是一介寒士,穷措大九美图云云,都是无知市井小民编出来的。” 苏州人最重科名,唐伯虎是弘治十一年乡试解元,号称江南第一才子,自然受四方景仰。 雪生怒目道:“咱们吴县唐伯虎只算个寒士,倒不知梅兄县试考了第几,进了长洲县学否?” 梅生自问有理有据,不料雪生胡搅蛮缠,他年纪不小如今才是外舍生,当然不曾进了县学成为生员,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雪生不仁,别怪他不义,哼了一声道:“雪老二,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雪生眼光闪烁,他贴身的书童没有跟进来服侍,见周围无人给他提示,硬着头皮道:“澹台灭明,那当然是两个人。” 清香馆内众人不禁笑起来,因顾忌雪生脸面,笑声轻轻的,雪生知着了梅生的道,伸出胖手便要饱以老拳。 眼看一场冲突即将爆发,东主楚公子此时恰好在外间张罗,王恒黄云台等人与雪生梅生都不太熟悉,自不会去当和事老。 杨大郎不动声色地握住雪生拳头,道:“贰老倌,楚兄的喜庆日子,莫要伤了和气。” 雪生在城中纨绔中有个外号,叫做“两头蛇”,向来刁钻,他露出费解的眼神,道:“杨大郎,你管得宽,我同梅夹里划拳还得跟你报备吗?” 在姓氏之后加个夹里,是姑苏俗话,意即是此人不要面子,只要夹里,是个只讲实惠的俗人,其实是同一阶层之间的昵称。 梅生和雪生,都是城中官宦子弟,虽时有口角,互相视为同一等级。 梅生绰号洞里赤链蛇,轻易不出洞,出洞必然一招毙命。 杨大郎家富而不贵,镇日里做楚公子的跟屁虫,梅生向来不大看得起,见杨大郎倒要照应他,阴刁刁地说道:“人生有七窍,杨大郎已经通了六窍。“ 雪生冷笑一声道:“可见是一窍不通。” 梅生说得兴头,摇头晃脑道:“好似那锣鼓敲过四记。” 一干同窗恰到好处地问:“这是怎么说?” 雪生拉腔拉调:“不通又不通。”清香馆中顿时笑成一团。 杨大郎一番好意,自谓两面光表,却闹了个里外不是人,也亏得他惯会做帮闲,生生忍住一口老血,回到自己的座次。 王恒坐在靠窗,和主桌离得有点远,轻声对黄云台道:“城里人心眼可真多,我这一没银子二没学问的都不敢说话了。” 黄云台审视了一下他,悄然道:“凡事立意忠厚,便是了,谁能面面俱到。” 王恒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有个疑惑想问,云台兄学问这么好,怎么到紫阳书院来跟我们一干不通的人同做外舍生?” 黄云台嗔道:“小王,你怎得也学会油嘴滑舌,咱们俩的学问,还不是半斤对八两。” 王恒正色道:“云台兄你莫要瞒我,时文课上朱夫子讲些八股的要诀,甚么破题,截搭,我瞧你胸有成竹,夫子还没有说翻到哪一页,你早就开始看了,云台兄肯定要举业吧。” 黄云台微微一叹,用一种哀伤的语气道:“我来自于一个古老的耕读世家,祖先早在两宋间就以科举传家,家资尚算富饶,脑子还不算笨,自己也肯花十数年功夫读书,可是,我已经决定要捐监,舍弃些尊严。只等手续办好,便要去南京国子监坐监。“ 王恒惊道:“云台兄这却是为何?“ “捐监在时间上可以快些,及早取得监生的身份对我很重要。”黄云台悄言道:“我父亲早亡,家中光景实在一言难尽。” 王恒心有戚戚,一笑岔开话题。 楚公子被左右簇拥着回到清香馆时,宴席正式开始。 与上次赏菊吃蟹不同,这一次则是模仿鞑靼人烤肉,小厮穿着草原人的皮袄,手里提着一挂挂炙得兹兹冒油的牛羊肉在宴席座次间穿梭,不停地给诸生片肉,既是大块吃肉,杯中饮的自然是烈酒。 王恒不擅酒量,生怕三碗不过岗,只润润喉而已,黄云台闷头吃肉,凡有举杯致意的,都微抿几口,他人缘甚好,亦无人灌他。 席间杨大郎却喝得将近烂醉,他坐在楚公子左手,正是宴席中心,席中诸生频频向他敬酒,因他才刚与雪生梅生口角,城中一班纨绔和雪生梅生对付或不对付的轮番来灌他,他自恃酒量不错,却不防这酒太烈,几盏下去,眼皮沉重,神识渐消,心知不好,一个忍不住呕吐了出来,前襟一片狼藉。他情知这番出丑了,急急告退。 第六章 棒打 第87章 棒打 楚公子见杨大郎跟前没有伴当,叫了个小厮送他回去,黄云台上前几步,将他的黑色斗篷与杨大郎披上,道:“外间风大又冷得很,杨兄莫要推辞。” 杨大郎知黄云台给他遮丑,略拱了拱手,便跟着小厮出去了。 东主请了城里奎元班的一班小戏,唱的是《宝剑记》中的一折《夜奔》,把英雄末路表演得苍凉遒劲,酣畅淋漓。 王恒暗暗想楚公子这样的富贵公子,何以点了这么一出戏,看来,自己还远远不了解这位殷勤的主人。 肉香酒酣之际,楚家管事急匆匆来回话,禀报楚公子:“杨大郎醉酒蹒跚,在沧浪亭门前,不知怎得与个泼皮冲撞,那泼皮将扬大郎一棍子打倒在地,自己转身逃走了。“ 楚公子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身来,道:“有没有叫家下人去捉那泼皮?” 管事道:“已经叫了四个兄弟跟上去了。” 一时间,席中多人用不善的眼光瞄刚刚与扬大郎起冲突的雪生梅生。 梅生目瞪口呆,雪生却勃然变色,道:“朝我看啥看,莫不是当我指使的,我可是一直在清香馆,一步不曾离开。” 这说得是实情,不但他们俩没有出过清香馆,他们的伴当也未进来过,他们俩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 楚公子哦了一声,撩起袍子往外走:“杨大郎伤势怎样?我瞧瞧去。” 管事回道:“眼瞅着血人一般,我叫人把他搬在门房的竹塌上了。” 清香馆中人人惊诧,王恒见黄云台疾步跟了前去,便也尾随其后。 众人纵然迈开大步,也大约花费了一刻时辰才将将到达沧浪亭北门。 杨大郎一动不动地躺在门房,远远望见,似乎僵硬了一般,额头面颊血肉模糊,黄云台借与他的黑色斗篷也已沾满血污。 走得近前,楚公子用手探他鼻息,倒还有气息,便命管事的去请乐桥巷的叶神医来,略加思量,索性叫家丁将杨大郎抬去叶家医馆,这样可以快点得到救治。 楚公子见他先前派给杨大郎的的小厮进喜战战兢兢立在墙壁一侧,便唤他来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厮进喜面露迷茫之色,道:“小的服侍着杨大爷走到门口,杨大爷忽然不叫我跟着,他说他清醒得很,让我回去堂会上伺候。小的在门口跟几位大哥扯了几句,就听见杨大爷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有个人影儿朝西窜逃。” 楚公子怒道:“敢情行凶的人甚么模样,你都没看清?” 进喜抖抖索索道:“小人吓得不轻,赶忙去报给管事大叔,管事大叔喊了四个弟兄追了上去。” 楚公子交代一个老成点的仆人,去杨大郎家报个讯。 说话的当口,楚府的四个家丁回来了,为首的汉子回说:“咱们追上去早就不见人影了,间壁人家的河边,扔了一条血迹斑斑的枣木棍,我寻思着,这泼皮抄着棍子必然引人注目,他把棍子扔了,一条道跑到底,跑到护龙街逃遁了,我们弟兄几个追到护龙街,也怪,这时辰行人极少,长长一条南北通道,只望见四个行人,咱们兄弟一一上前相问,其中一对是祖孙,五十来岁的老阿爹牵着六七岁的小倌,另外一对是个极文弱穿着澜衫头戴儒巾的年轻秀才跟着个十来岁的书童,还挑着重重的书箱。这四人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行凶的歹徒。咱们想不出办法来,只得捡了枣木棍回来了。” 楚公子冷哼一声,接过枣木棍瞧了瞧,便扔给了管事的,黄云台顺手抽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楚公子问管事的:“这沧浪亭间壁,是哪家的宅子?” 管事的回道:“是城南沈孝廉的别院,叫做爱莲居。” “哦”楚公子悻悻道,沈孝廉是城中大儒,绝意仕进,在城南家中设帐广收门徒,在吴地声望非常之高,沈夫人亦是出名的才女,颇有几个名门望族的闺秀拜在其门下,夫妇二人乃是姑苏城里的头面人物。 席间跟着东主出来的几位同窗,有二三子年轻怕事,向楚公子拱手告辞。 黄云台抬头看看天色,秋风飒飒,卷得落叶萧索,时辰不早,便也辞了主人去,王恒顺势也告辞而去,楚公子不动声色,在北门口与诸位一一作别。 王恒与黄云台都没有随从,仍旧结伴走回书院。 从沧浪亭到文庙,只有三四百步路,向西走一二百步,王恒便看见沧浪亭的间壁沈氏爱莲居,爱莲居的规制跟沧浪亭不太一样,同样是三面环水,沧浪亭的北面是正门,建有一条小桥通入,而爱莲居的正门似乎是在南门或者东门,北面不开门,一条河流将房舍与道路分隔,隔水看得到亭台栏杆而已。 黄云台走过一处,略略顿了顿,扫了几眼,王恒随着他的目光,只见那一处河岸地面似乎特别凌乱些,此处乃是城中通衢要道,河边都打着讲究的石驳岸,若不是昨夜下了一宿的雨,沾不到这么多泥土。 黄云台道:“这里脚印杂乱,兴许就是捡到枣木棍的地方。” 王恒摇头道:“这也是我不理解的地方,泼皮手持枣木棍容易被认出来,他打了人之后随手扔掉就是,何必要走上两百多步路,扔到爱莲居隔河的岸边?” 黄云台稍加思索道:“有可能泼皮临时起意行凶,打伤人后慌乱逃窜,跑了一阵想起凶器还在手里,吓得往地上就扔。” “这个设想确有可能,但他只需要往河里一扔,楚府的家丁一时半会就找不到,可为甚么他偏偏扔在爱莲居对岸?”王恒蹙眉往河水对面望去:“可爱莲居跟这里并没有通桥,他想躲入爱莲居断无可能,难道这泼皮在此地抛了棍子,泅水进了爱莲居?” 黄云台听闻此言,脸上忽然表情复杂起来,默然片刻道:“杨家想必会去衙门报案,咱们回去静候消息便是了。” 王恒深以为然,他同杨大郎本无交情,便将诸多疑问抛诸脑后,俩人安步当车走回书院。 第七章 杨大郎骗娶吴兰仙 回到人字丁号斋室,王才正在奋笔疾书,听到推门声,倒急冲冲把案上的毛边纸卷起来放进青花画缸里去。 “鬼鬼祟祟得,干嘛呢?”王恒问。 小才探头见是王恒,便道:“防着那起子碎嘴书生,被他们瞧见,说是蒙学班的小学生,不好好念书,偷偷写话本子,又不知怎么造谣诽谤我诲淫诲盗。” 小才写《八卦村手记》已经写到第三回,前几日诸葛岘写信来,说他自从进南京国子监读书,目力越发模糊,年前必要来一次苏州配水晶眼镜,嘱咐小才快点写,他来时可看,小才便卯足了劲儿写。 王才时常想要和王恒讨论一下话本的创作问题,可恼王恒虽说也爱看话本,他看看便罢了,并没有小才和诸葛岘这么痴迷,况且他的心思都在功名上,于是,王才这个孤独的写作者,只能叹口气,继续抓耳挠腮、搜肠刮肚写字,等诸葛岘来苏州。 一夜入冬,次日上学,都换上了裘袍。 午休时分,有同窗问起杨大郎,楚公子说已遣人去叶家医馆看过,杨大郎瞧着凶险,叶神医却说不打紧,全是皮肉伤,休养个几日便好了。 杨家去县衙报了案,衙门的朱班头竟不是吃干饭的,召了沧浪亭文庙这一处的地保甲长查访,被他问出点情由来。 据文庙北侧宝光阁古董店的掌柜张先生说,昨日下午他去河边小解,见有个年轻汉子来回踱步,头上结着网巾,身披半旧英雄氅,是吴地的帮会打扮,面容样貌怎样没看清楚,张掌柜断定他以前未曾见过这名汉子。 作为城里知名古董店的掌柜,他认识的人相当多,可见这名汉子以前极少在这个地坊活动。 另一个提供线索的是沧浪亭斜对面可园的看园人老李,事发当时,老李在门房坐着打瞌睡,可园的门房临街,他迷迷糊糊闻听窗前一声暴喝:“我替兰仙打你这无情无义,负心薄幸之徒,纳命来。” 紧接着传来惨叫哀嚎哭声,老李吓了一个激灵,缓了缓神,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对面沧浪亭走来,他把窗子推开,见一个黑袍书生满头血污倒在地上,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冲过来抬起他。他年纪大动作慢窗子开得比较晚,并没有看见行凶者。 县衙的朱班头,便叫人按张掌柜的形容,画了图缉捕,如今贴在知县衙门外,据说,画影图形倒是气宇轩昂的,过路人瞧见了都赞一声“好一位壮士”。 外舍这班同窗,认真读书的不多,好事之徒倒颇有几个。 听了楚公子一番描述,顿时个个化身包青天,勾勒出数个跌宕起伏缠绵悱恻潸然泪下的话本。 到得第三日,书院沸沸扬扬流传的,以一种脚本为主。 脚本: 杨大郎春日游山,误入密林深处,迷路后寻到一处山中茅舍,意向颇为清幽,四周种着花圃,仔细一看是些不俗的品种。 杨大郎进屋去讨水喝,发现茅舍里住着一位老媪和一个年轻姑娘,还有个小丫鬟伺候着。 那年轻姑娘生得有几分姿容,杨大郎一瞧便转不开眼珠。无话也要寻话说,偏又巧了,那老媪问清他是长洲县杨家的子弟,十分欢喜,原来她们家乃是长洲县吴家,她家去世的太太,恰巧是杨大郎母亲的两姨表妹。 有了这样的渊源,杨大郎便和那吴家姑娘认了亲。 吴家姑娘叫做兰仙,父亲与嫡母去世后家境败落,她家因没有男丁,城中老宅被族人侵占,她生母卫姨娘只得归了母家再嫁,兰仙姑娘带着老婢,小丫鬟便来此山中别庄居住。 兰仙姑娘祖传侍弄花草的本领,尤以艺兰最为高明,春兰绽放之时,花圃前车载肩挑、络绎不绝,皆是买花人,自此主仆三人日子还过得去。 杨大郎十分倾慕兰仙姑娘,吴媪亦相中了杨大郎,她主仆三人山居是迫不得已,兰仙姑娘身份尴尬,亲事上十分不易。 杨大郎相貌俊秀,手面阔绰,他来提亲,吴家主仆自然是极愿意的。三茶六礼,都是上上之选,置办得十分像样,杨大郎推说父亲去了金陵府,母亲跟了去,家中老祖母已经首肯了,他父亲是出名的孝子,必然同意的。 吴家都是女眷,少了见识,被他哄了过去。 吴媪拿了庚帖去本山的真仙观合八字,老道神叨叨说难得一见这样般配的八字,却是有一项,必定要在一个月内完婚,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个说法,暗暗合了吴家主仆的心思。 杨大郎推说父母现今不在家,老祖母又病着,不如亲事先放在吴家办,等父母回乡,再接回大宅,也是一样的。 如此这般,杨大郎骗娶了兰仙姑娘。 他家中正在给他议亲,说得是通判大人的侄女,他哪里敢跟家中提起兰仙。 真仙观中老道,是他用五两银子买通。 家中老祖母,中风躺在床上,早就不能说话了。 婚后数月,兰仙一直催促杨大郎将她接回城里本宅,杨大郎敷衍了几次,各种鬼话扯皮,有一次争吵得狠了,杨大郎便道他如今进书院念书要住在斋室,便数日未去山中吴宅。 兰仙略有觉察,便央吴媪走一趟,吴媪雇了牛车进城,她从前服侍太太去杨家做过客,还记得杨家老宅的位置,找到杨家求见杨家太太,杨家太太哪里肯见她,人没见到,反而被婆子们一顿排揎,说她是失心疯了,他们家大爷还没议亲,哪来的大奶奶。 吴媪含羞忍辱回去,对兰仙姑娘道了实情,当日兰仙姑娘啼哭了一宿。 吴媪深悔在这桩亲事中穿针引线,她年老无依无靠,只能盼着兰仙嫁得佳婿,不想成全了个浪荡子,夜里梦见她家去世的太太将她一掌撸倒在地,一时无言以对,悚然惊醒,想得窄了,一根麻绳吊死在房间里。 小丫鬟早上起来,听见吴媪房间没有动静,便去张看一下,只见吴媪已经吊死了,惊呼兰仙姑娘,兰仙姑娘啼哭了一整宿,见吴媪吊死,又受了惊,便卧病不起,没几日竟香消玉殒了。 吴家的小丫鬟却也忠义,尽心尽力给主家办理丧葬,便是银钱有些不凑手,也不四处求人,难为她小小的年纪,竟用独轮车把花圃中的兰草搬到山下市集上叫卖。 第八章 瞿三姑娘白日撞鬼 可巧那日市集,小丫鬟碰到从前买花的主顾,城里花坊的老掌柜。老掌柜见她白衣白裙,知道必有缘故。小丫鬟便原原本本说了情由,随着老掌柜一起的有个年轻汉子,江湖人打扮,据说是刚刚从飘渺峰无尘老剑客那里学艺回来,好技击,慷慨自负,当下勃然大怒,问清了姓名,要抱打这不平。 这汉子有勇有谋,在书院等几处尾随杨大郎观察了多时,选中沧浪亭门口下手,为得是人少路宽,四通八达,利于逃脱。 杨大郎本来名声尚可,除了当楚公子的跟屁虫,有些许被人看轻,其实并无劣迹,这下子声名扫地,从斯文学子变身成了银枪小霸王一般的人物,就是王恒同小才,也好奇插过一二次话,唯有黄云台未置一词。 君子慎独,王恒越发敬重黄云台。 过了十来日功夫,杨大郎伤势将养得差不多,方回到书院上学。 他的伤疤主要在脸上,额角那里有些破相,一干同窗暗暗又信了传闻几分,那江湖好汉果然有分寸,吴媪是自缢,兰仙姑娘是病死,杨大郎有过,罪不过风流下作,打人打脸,惩戒他一下而不伤及他性命。 杨大郎自受伤后,人消沉了许多,便是楚公子这样豪阔的脾气,也略有收敛,不似以前那样好客,次次旬休都要做东。 这样的生活正合王恒的心意,他立意要俭省,以免银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和楚公子这样的富贵公子交际,实在应酬不起。 黄云台为人仗义,说到做到,领着王恒去教授书法的叶先生那里拜会过,叶先生年过五旬,仍是个老秀才,无法再进一步。 他们虽则在叶先生居所吃过茶,叶先生待黄云台很亲热,时常传授笔法心得,对王恒却有些疏离。 去过两三次,王恒感觉自己不受欢迎,也就不去了。 小才偷偷告诉他,黄云台时常带着烧鸡烤鸭孝敬叶先生,王恒有些愕然,小才劝他不要把人想得太脱俗了,天下熙熙,皆为利而来,天下攘攘,皆为利而往。 王恒自觉没有黄云台这些交际手腕,只得安安心心做不大得意的学生。 可黄云台人缘虽不错,他的烦忧却也不少。 每月初一十五两日,邮驿送家书到书院,黄云台每次接了家里寄来的信,总是眉头紧锁,在憩园假山石上一坐半日,有时王恒喊他同去书斋,黄云台也不避他,把书信放在石桌上,叫王恒陪他坐一会儿,他失魂落魄一阵,也就恢复神态,照旧有说有笑一同上课去了。 秋日里最后的银杏叶如金色蝴蝶一般飞落道前街之时,苏州城中出了一桩轰动全城的故事,通判大人的侄女瞿三姑娘青天白日撞了鬼。 那一日午后,天阴沉沉的,瞿三姑娘将去女先生的城南草堂上南宗山水画课,发现家里的轿子随她母亲出了门。 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从不迟到早退缺席任何一次讲评,况且家中向来开明,不禁女眷出门,她从前也不是次次都坐轿子,当下披上斗篷,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步行前去。 从道前街瞿家私宅到女先生的城南草堂,不过一炷香时间,走得都是闾坊小巷,天色阴郁,大概快要落雨了,巷子里空无一人,寂寂无声。 主仆三人走到学士桥那里,发现情形似乎不对,平白无故四周起了淡淡薄雾,空荡荡的街巷忽然从南端出现一队红绸红花的迎亲花轿,北面出现一对白绸白花的白花轿,把主仆三人夹在学士桥上,唢呐锣鼓奏鸣起来,诡异得摄人心魄。 瞿三姑娘马上叫两个丫鬟捂住耳朵,不被魔音干扰,然而慢了一步,两个丫鬟已经迷了神智,她自己也渐渐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来,眼前一片漆黑,感觉身体一颠簸一颠得,手触四周,摸到的是绸布帘子,她心中大骇,冷汗涔涔,莫非是被刚才学士桥两侧的红白轿子掳去了。 她撩开轿帘,只见外面黑云阵阵,似乎有一群群大鸟隐天蔽日一般,竟不似在人间,不由得惊叫起来,却发现口不能呼。 瞿三姑娘是个行走过几省的官眷,有些胆识,心里明白自己着了道儿,怕是要被妖人掳走,她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名节闺誉看得比天还大,此时觉得手足虽说虚浮无力,倒也还能动弹,于是拼死奋起往外一跃。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鸡啼清越嘹亮,蓦然金光罩顶,黑暗退却,冬日暖阳光芒万丈。 瞿三姑娘发现自己倒在水边,河水将将没过绣鞋,两名丫鬟,歪在她身边,旋即悠悠醒转。一只头戴花冠,神气活现的大公鸡低着头,啄食花草丛中的虫子,瞧着她们,也不避让,似乎在嘲笑她们的狼狈。 瞿三姑娘抬眼朝上,顿时目瞪口呆,水面上横着一条石拱桥,就是才刚她们走过的学士桥,费了好大功夫,她们原来就在学士桥下。 丫鬟瑞红惊骇无比,抑制不住恐惧发出尖叫。 刚刚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出现了三三两两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婆领着小孙子,朝水边过来,惊奇地看着她们湿漉漉的模样。 有个小孩子,用手指着河水,说:“河里,有纸鸟。” 众人抬眼望去,河道中密密麻麻漂着折纸,枕桥人家的老阿公,自告奋勇撑着小船去捕捞,捞回来好多白棉纸折的鸟儿。 听了瞿三姑娘和丫鬟们的描述,这名老阿公觉得有些蹊跷,城里出现了拐子妖人还得了,赶紧去喊来了地保甲长,甲长听说是通判大人家的官眷差点被掳,不敢怠慢,当日就报了吴县县衙。 吴县县衙里的一名老公差见了甲长呈来的纸鸟大惊失色,称这跟二十多年前白鸢莲教妖人的纸鸢一模一样。 二十多年前盛极一时的白鸢教,妖首自称得到过神仙授书,能驱使鬼神,剪纸为兵,撒豆成马。 白鸢教教众良莠不齐,既有法力高深的修行者,也有坑蒙拐骗坏事做尽的市井无赖。 白鸢教在南方诸省拥有不少信徒,势力扩大之后,滋生了野心,卷入了豫章王谋逆起事,豫章王伏法之后,在朝廷打击下,白鸢教也就灰飞烟灭了。 如果企图掳走瞿三姑娘的真的是白鸢教妖人,那么,这些妖人又酝酿着甚么阴谋? 一时间,姑苏城里风声鹤唳,有未出阁闺女的人家,富家多雇护院,小户早早关门闭户,吴县县衙,长洲县衙,知府衙门的公差加紧巡逻谨防出事。 瞿三姑娘众目睽睽之下掉在水里闹得满城风雨,固然失了脸面,但她并未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过,总算保住了名节,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瞿三姑娘本来正与同城中富户杨家议亲,她与杨家长子紫阳书院的杨大郎这一阵都出了大丑,亲事便暂时不提,总要过了风头再说。 第九章 英雄无问出处 寒侵入骨,王恒那日沧浪亭集会衣衫单薄染了风寒,虽说日日正常上学,咳嗽一直不停。 书院里教授书法的叶先生祖传的医道,三舍学子,一般头痛脑热都请他诊治,叶先生开了方,抓了几付药吃总不见疗效,叶先生道久咳必然伤肺,倒不如试试百草梨膏糖,左右甜丝丝的吃不坏。 买梨膏糖的差事,当仁不让落在王才身上。 王才对苏州城还很不熟悉,叶先生指点他穿过几条街,马医科巷里就有,因王恒咳嗽得久了,要问店家要药力重些的肉桂梨膏糖方好。 王才一一应了,揣上家中带出来的竹篮子,他年轻脚力尚可,先走到元妙观,穿进嘉余坊,问了个讯,小半个时辰就找着了马医科巷。 巷子深处似乎是一处废园,墙脊坍塌了不少,依稀可见里面种了些草药花卉,废园尽头露出一个小小的门脸,挂着个绸布幌子,百草梨膏糖,看来,这里就是叶先生说的铺子了。 此时已是午后申时,日头偏西,百草梨膏糖铺子排门还没上,推门却是不开,看样子是门栓从里面插住了。 王才一通敲门,生怕白跑一趟,还喊开了:“店家,店家。” 好半天,门开才了,露出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的脸,薄胎瓷般光洁的好肤色,眼睛灵动得很,左颊生了个梨窝,露出浅浅笑意:“客官,请进来挑货,咱们这些梨膏糖都是自己家草药熬的,货真价实。” 王才不意蓬门小店有这样温柔标致的妹子,特为掸一掸身上灰尘,方才抬脚进门。 “姑娘怎么称呼?我听人介绍来买百草梨膏糖。”王才道。 小姑娘柔声道:“我爹开的店,他侍弄草药,店里都是我在看着,街坊们叫我施小妹。” 铺面极狭小,货品却是不少,木排柜子叠得高高得,施小妹指着糖罐子一件一件介绍说:“这是川贝梨膏糖,这是杏仁梨膏糖,这是茯苓口味的,咱们铺子里也有花生糖,粽子糖这样的,味道也挺不错的。” 王才道:“病人咳了很久,大夫关照要药力重些的肉桂梨膏糖。” 刹那之间,只听“扑通”一声,原来是施小妹小小的个头,相对柜子太高耸了点,稍不留神手碰倒了一罐糖。 王才急忙帮着捡了起来,幸而罐子没打破,此时糖粉难得,价格极其高昂,摔坏了未免可惜。 “肉桂口味的,咱们店里做得好,可巧卖断货了,小哥不妨先拿一盒川贝的吃起来,甜丝丝的润润肺,过得一日,明儿还是这个时辰,小哥再来取肉桂的,糖都是自家草药熬的,开个夜工,断误不了事。”施小妹娓娓道。 王才同施小妹讲好价钿两百文一小盒,买了一盒川贝梨膏糖回去。 王恒下学尝了一块,滋味确实不错,他们日日在膳堂吃饭,比之原先王宅的生活清苦了许多,偶尔吃一次糖都觉得莫大的享受。 次日午后,王才提着竹篮又要出门,跟王恒说道一声:“我去马医科巷取药了。” 王恒奇道:“昨日不是吃到梨膏糖了,怎么又去取?” “叶先生说的,要肉桂口味的药力重一点,药效才好,跟店家说好了的,他们今儿做好了再去取。”王才想起施小妹笑起来酒窝一现,心里不禁有些期盼,面上不禁露出笑容。 王恒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不对劲。 王才再次来到马医科巷梨膏糖店,刚刚靠近废园,就见施小妹立在店招旁边,红衣窄袖,明丽无双,远远看见自己点点头,王才心道莫不是她特为等在那里,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施小妹笑语盈盈,道:“小哥真是信人,我估摸着你快要到了,在巷子口张望张望。”她从店堂里搬过一个矮几,请王才坐一坐。 王才本就不着急,便定心坐下来,施小妹回转内屋,片刻后双手奉着骨瓷杯子给王才,道:“店里也沏不出像样的茶水,将就解解渴吧。” 王才喝一口,却是蜜糖水,甘甜醇厚,回味无穷,连呼好滋味。 店堂中央放着一只紫铜锅,擦得锃亮,施小妹一边用把银刀分割糖块,一边笑道:“新做起来的,还没包好,小哥略坐一坐,咱们说说话吧。” 王才自然没有意见,施小妹却是很健谈,问道:“小哥这是给家里谁买的,咳嗽有多久了?” 王才道:“我七兄,咳了有半个多月,吃了许多药,总不能根除。” “七兄,是你哥哥?” “哦不,是族兄。”王才犹豫了一下,道:“其实,是乡里人,我爹是王三老爷的跟班,我从小做公子爷的跟班,因我们到紫阳书院念书,七兄为抬我身份,跟我同族兄弟相称。” 这句话,他憋了许久,书院中无人能说,不知为甚么竟对施小妹和盘托出。 施小妹神态自若,道:“听巷子里说书先生讲的,本朝太祖爷爷,小时候穷得没饭吃,做过长工,当过小和尚,说书先生说这叫英雄无问出处。” 王才暗道果然是城里人会说话,连个卖糖的小姑娘都引经据典的。幸亏自己也开始念书了,不然岂不是连个小娘鱼也比不过。 施小妹瞧一眼小才,又道:“小哥原来是紫阳书院的学生啊,怪道通体的气度,怎么说来着,浑身的书卷气,你们家公子爷肯定是个书香门第的富贵公子。” 王才郝然,道:“书香门第还算是,富贵两个字怎么也称不上,也就是跟施姑娘说说,咱们两个日日为钱发愁,怕超过了用度,后手不继。我爹是个光吃饭不拿工钱的长随,只因为王三老爷太穷,可三老爷向来看承我们还好,也不好辞了去。” 施小妹“扑哧”笑出了声。 如此这般,等施小妹切好糖给王才用红纸包好,王氏二抠的各种家长里短,被问得一清二楚。 施小妹知王才手头不宽裕,定要给他减了十文钱,叮嘱他道:“我与小才哥一见如故,便是不买糖,也来店里坐坐,让我也沾一点斯文气息。” 王才急忙称是,起身拎着糖盒告辞。 退出店门时,见店招下巷子里的石板路旁摆着一只破旧的石香炉,似乎是昨日未曾见到的,模样古拙,跟一般寺庙的香炉有些不太一样,便多瞥了一眼。 施小妹见状,笑道:“后头园子里理出来的破烂,白放着无用,搁在屋檐底下积些雨水。” 王才不以为意,便告辞归去。 许是梨膏糖药力得用,又或者初冬小阳春天气回暖,王恒的咳嗽渐渐止住。 发现小才不经意间对城中大街小巷熟络之极,又常常拎回来一些花生糖粽子糖,看着他走街串巷,王恒联想到一句诗“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不觉莞尔。 小才面部表情时而神神叨叨,时而贼忒兮兮,不知在下一盘甚么大棋,悄悄翻看他的话本稿子,竟然出现了一个女角,红衣姝丽,娇波流慧。 将将过了半个多月,一日见小才垂头丧气归来,一言不发,倒头就睡,次日再不外出,只专心读书写字。 王恒看着心里闷闷的难受,等他开口道个原委,必要好好开解他,不想小才生生忍住不说。 第十章 隆兴当假画案 第91章 隆兴当假画案 隆冬之际,姑苏城里再起风波。 官府曝露一桩奇案,隆兴典当的汪二朝奉,接待了一位风姿韶秀的少年,这少年举手投足都很文雅,衣饰质地很华贵,但明显半旧过时了,像是个家道中落的旧家子弟。 少年手拎着一个包袱,在典当铺的高台前徘徊了足有一个时辰,眼见日头西沉,汪二朝奉不耐烦起来,招手叫他有货呈上柜台,无货他们要打烊了。 少年有些惧怕,抖抖索索把包袱打开,奉上一卷立轴绢本水墨。 汪二朝奉拆去包在绢本上的麻纸,定睛一看,但见墨汁淋漓,古厚之气,扑人眉宇,卷中高山平湖,一叶渔舟从流飘荡,前方高山之上,悬泉瀑布顺流而下,山脚树木郁然,湖中小渚芦荻摇曳,画上提诗一首“云影连江浒,渔家并翠微,沙涯如有约,相伴钓船归。”落款是“湖川先生嘱余作渔隐并提,梅花道人。” 汪二朝奉自十二岁学生意,练就一双毒眼,前朝元代大家梅花道人慷慨尚侠,好击剑,书画神妙,列入四大家,因他不卖画,市面上流传有序的作品极少,价格也甚昂。 这一卷《渔隐图》笔墨雄秀,境界深远,无疑是件上品。 柜中大朝奉不在,汪二朝奉叫上几个精于书画的伙计一起来瞧,看罢不约而同微微颔首。 “这卷破烂,你是死当活当?”汪二朝奉开口询问,凡是典当之物,新安当铺的行话,都是破烂。 死当不再赎回,活当只是周转,约定日脚付些利钱就行。 少年轻声嗫嚅:“死当,家贫无力赎当,这是前朝梅花道人的《渔隐图》,我家中收藏已逾三世。” 听说是死当,汪二朝奉显得很满意,问道:“小哥你说个数吧。” 少年犹犹豫豫道:“先祖从湖川先生后人那里求得时,花费了白银两千两之昂,此际我家中急等用钱,总不能低于一千两白银。” 汪二朝奉勃然变色,作势要将画卷从高台上掷下来:“甚么破烂手卷,竟然肖想一千两银子,你拿回去吧。” 少年唬的不轻,露出害怕的神色,他刚要伸手去接,又想了一想,脸色阴郁下来,抖声道:“朝奉何必如此,价钱总还是可以议一议的,以先生之见能出多少呢?” 汪二朝奉顺势把卷轴抽回柜面,道:“你这哥儿还算晓事,陈腐虫蛀的一卷画,我与你二百两。” “二百两。”少年倒吸一口冷气,即刻要抢回卷轴:“我不当了。” 汪二朝奉朝伙计扫了个眼风,便有大伙计笑着走过来拱拱手道:“小哥,咱们隆兴当的金字招牌,城南可是头一份,最是童叟无欺的。”他又朝汪二朝奉道:“二先生,这哥儿是个斯文人,定是好人家出身,眼下怕是遇到了难处,您抬抬价,也是结个善缘。“ 这一番话,说得少年眼泪都要流下来,非亲非故的,能说这番话,总是个热心人。 在大伙计说和下,一番讨价还价,讲到五百两银子,少年无论如何不肯再让。 五百两,恰恰是隆兴当二朝奉的最高限额,多一两,就要呈大朝奉会签。 五百两成交,汪二朝奉乐得展示一下权威,定要做成这笔买卖。 隆兴当是城南老号,新安商人开立之初,立下许多规矩,旬日一会被严格地遵守着。 朝奉们在这十日内收入库房的质物,必须按价值高低由复盘人员进行抽盘,大多数情况下是全员参加。 收入梅花道人《渔隐图》的第七日,恰逢旬会,这几日收入的物事不多,汪二朝奉先将《渔隐图》画轴给复盘人员抽查,将将拆掉包在卷轴外的麻纸,不好的预感伴之而来,展开画轴之时,惊得目瞪口呆,这一卷《渔隐图》并不是少年典当的那卷,莫非被人掉包了? 大朝奉在一旁瞧了半天,见二朝奉的手捧着画轴发抖,情知不妙,伸手夺过卷轴,只粗粗扫一眼,就知道不妥,绢本,墨色,字体全然不对,一望可知这是卷拙劣的仿品。 “这是怎么回事?”大朝奉厉声疾色道。 二朝奉分辩道:“我那日收进来的,分明不是这个,若是仿得极好,我失手错眼也罢了,自认倒霉,可这卷画如此拙劣,我如何看不出来。” 又问及当日掌过眼的几个伙计,都说瞧的不是如今这卷画,那少年典当的,确是真迹。 库房人员收入存放都有记录,并合乎规矩。 隆兴当的待遇极其优厚,伙计全部是新安乡亲,坏了名声无立足之地,监守自盗的可能几乎没有,可是一卷名画好好地躺在库房里,总不可能无缘无故插翅飞走被掉包了? 有个年轻的伙计屏息凝目,来回打量画轴,忽然发现一点异常:“大先生,包装画轴的麻纸,瞧上去隐隐绰绰有些花样。” 大朝奉将卷轴取出库房,立在天井中阳光底下细看,众人跟随其后,只见略有泛黄的麻纸,显现出淡淡的朱红花纹,大朝奉闻了闻,道:“是朱砂。” 二朝奉又惊又骇,道:“难不成麻纸上画的是道符?” 大朝奉瞧了又瞧,道:“看上去跟打醮时画的道符确有几分相像。”他唤那年轻伙计拿着麻纸去东横头神仙观请当家道士看看这画得是啥,当下继续旬会。 不多时,年轻伙计慌慌张张回来,说神仙观的道士讲麻纸上隐隐约约的道符邪门得很,神仙观是供奉吕祖的玄门正宗,不会画这样的符,道士猜测是左道旁门符咒,总不外乎勾人性命,夺人心魄之类的邪术。 众人面面相觑,见过少年当《渔隐图》的几个人均在想,难道那日他们都被符咒迷了心智,把拙劣的赝品当成真迹了。 大朝奉缓缓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宵小使了下作手段暗算咱们隆兴当。” 他思忖良久,把二朝奉叫过来,道:“咱们新安典当有典当的行规,倘是估货看走了眼,是咱们学艺不精,认打认罚,若是被人谋算,必不能善罢甘休的,我待会儿着人报官,你看使不使得?” 这一番话是敲打二朝奉,如果二朝奉心里有鬼,此刻说出来还来得及,都是新安乡亲,万事好商量,报了官府,就由不得隆兴当了。 写在二十万字, 欢迎大家多评论,多提宝贵意见。 第十一章 施园主人 第92章 施园主人 二朝奉连忙道:“都听大先生的,必要报官以证我的清白。” 大朝奉派人带着画有符咒的麻纸,去吴县县衙报官,做买卖的人,信奉和气生财,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惊动官府的,可这一大笔损失,不报官没法跟东家交代。 吴县县衙的人反应出奇得快,当日便有个柳老公差前来盘问,他问得很细,当画的少年身形举止穿着,一一记录在案,那日在场的几人,绞尽脑汁回忆,直到问不出甚么。 公差老柳告诉隆兴当的人,他怀疑那少年是二十多年前被朝廷剿灭的白鸢教妖人的余孽,如果当铺有人寻得到那少年的下落,务必先要去县衙报告他,再去抓捕。 隆兴当的东家伙计,只信服赵公元帅,平日近在咫尺的神仙观亦不进去的,哪里晓得甚么教甚么宗,听了唯有两股战战。 公差老柳在吴县县衙当差已达三十年之久,于缉捕上是一把好手,吴县知县娄县尊颇为倚重。前一阵通判大人的侄女瞿三姑娘白日撞鬼现场发现的纸鸢,便是老柳认出是早先白鸢教妖人的,这回隆兴典当报案收到不明符咒,也是老柳接的案子,他觉得似曾相识,翻出几十年前的旧档,赫然正是白鸢教的符咒。 因老柳经验丰富、办事老道,娄县尊便将两桩案件交由老柳一并处理。 老柳在缉捕厅里理了一番头绪,手头几乎没有线索,只能从麻纸着手。 文庙慧生纸行,乃是城南最大的纸行,掌柜的认出隆兴当的物证麻纸,是一种叫做杨村麻纸的,这种麻纸并不用于写字,一般都是裱糊窗户之类,有时也用作包裹糖果糕饼,优点是拉扯不断耐搓揉。 杨村麻纸的销量不算很大,在苏州城里便是由慧生纸行独家经销,然而要理清它的去处,却并不容易。 老柳从掌柜的账本上摘抄了近二三年来进货的商铺和小贩,发现名单实在有点太长了,一家家跑去调查太繁琐,也未见得会有突破,只得先回衙门,翻出旧档找找线索。 衙门中的旧档是他师傅留下来的,当年老柳跟着师傅缉捕过几次白鸢教妖人,但他当时只是个毛头小子奉命当差,案情了解得不深,之后白鸢教覆灭,案档自然也被束之高阁了。 旧案卷记录着白鸢教联络的据点,是定慧寺双塔旁边的一个梨膏糖店,白鸢教密谋杀官造反,策应教主举事,因有人告密,一干人犯都被官府拿获,按律判决,唯独开梨膏糖店的联络人逃遁了。 老柳发现,慧生纸行抄录的进货商户名单中就有两家梨膏糖商店,决定先去这两家店探一探。他叫上徒弟,让慧生纸行的掌柜派个认识这两家店的伙计带个路。 第一家离吴县县衙很近,长春巷娄氏梨膏糖铺,两开间的铺子,算得上很大很宽敞,店里还有个郎中坐堂,说是糖铺子,其实还卖一些药材食材,店里人来人往的,瞧着买卖很兴隆。 老柳冷眼里看着,铺子里包裹梨膏糖的,的确跟杨村麻纸很相像。 糖铺的掌柜见一行人杵在店门口不知何故,他跟纸行的伙计相熟,断定他们不是来捣乱的,便上前来招呼,将他们请到铺子内间。 老柳开门见山,说了一下来意,一边留神看掌柜的表现,糖铺掌柜听说是县衙办差,倒未见得惊慌,连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他东家是娄知县的本家,这铺子便是娄氏族里的产业。 老柳查案抓捕的是白鸢教妖人,听说是娄氏的本钱,心道这趟怕是白跑了。 便循例问了问杨村麻纸的进出情况,掌柜道他半年派伙计去慧生纸行进一次货,拿回来就自己收起来了,他们糖铺子本小利薄,一般人买个一块两块糖,都还舍不得给纸包扎,夜里关店都要按卖出货物盘结存,被人盗用的可能不大。 店里的伙计一个是他妻舅,另一个是吴县老乡邻,都是城里老户。 老柳觉着这家铺子没啥疑点,嘱咐掌柜这关乎一桩要案,倘若有甚么异常去县衙找他,便急着去第二家探访。 第二家铺子在马医科巷,带路的纸行伙计望不见绸布店招,不禁有些迟疑,兜了一圈才确定在废园的尽头,一个小小的门脸,排门关得紧紧的,屋檐底下搁着一个破旧的石香炉,更显出破败的气息。 纸行伙计去敲门,灰尘扑扑沾了满手,心下更是讶异。 老柳见纸行伙计喊了半日也无人应门,知有些蹊跷,于是叫住了伙计,索性去找此地的甲长问个缘由。 此间的俞甲长四十来岁,对地头很熟,问起施家梨膏糖铺子,他马上接上了话,这几日铺子没开张,开店的施家父女回乡筹备冬至祭了。 “施家父女回乡是多久之前?”老柳问道。 俞甲长略顿一顿,道:“似乎是七日前,我是听洗衣的刘娘子说的,她三日来我宅上一次,听说后她来过两次。” 老柳闻听七日前,心中登时一跳,问道:“施家父女是甚么来历?” 俞甲长斟酌一番道:“施家就是本地土着,自我当上甲长也有小二十年了,衙门里征税征丁壮,名册上年年都有施家。老施说的回乡怕是回几代之前的祖籍,施家父女虽是开店,其实为人都有些木讷少言,他家娘子去得早,也没有当家主妇出来唠唠家常,细想起来还真对他们家没啥了解,也许洗衣裳的刘娘子跟他们熟悉些。” 刘娘子的家在施家梨膏糖铺子斜对过的小巷子里,这个巷子的房屋低矮,道路坑洼,墙壁被雨水浸泡过后一团团的黑霉。 住家一望可知是些贩夫走卒之流的粗人,刘娘子赁着这其中的一楼一底。 “老施?”刘娘子有些吃惊,转头看见俞甲长,听讲是官府办案,便道:“七天前,老施叫奴这一二个月不必去洗衣裳了,他们隔日回乡祭祖,从前听说过他们的祖上是从江西来苏州的,苏州到江西,一来一去,可不得一二个月。” 老柳问道:“施家可是此地的老户?” 刘娘子笑道:“差大爷算是问着人了,旁人瞧着老施衣着寒酸,再猜不到是从前施园的孙少爷,我刚嫁到这条街时,听家里的死鬼说早先这一整条街的房子都是施家的,施家如今虽说败落了,比街坊们还是强,家里头嚼用还富裕着呢。” 第十三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柳寻思,来的路上那个墙杞坍塌的废园,大约就是刘娘子说的施园,便问:“刘娘子,你可知施家怎么败落的?” 刘娘子整一整衣襟,做出一个要出门的样子,道:“那会儿我还没嫁到这里呢,听说是遭了官司,其他就不知道了。” “施小妹家的事儿,不一般。”房门推开进来一个年轻后生,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青衣小厮的打扮,拾掇得倒是很清爽。 刘娘子见是她儿子阿兴下工回来,赶忙筛了一茶盏水给他,阿兴接过茶盏,却不急着喝,把茶盏在八仙台上一压,朝老柳道:“差爷,施家父女犯了甚么事?” 不等老柳回他,阿兴竹筒倒豆子一般:“老施说他们要回乡祭祖,扯他娘的谎,那日我蹲在壁脚墙洞里看了一整宿,他父女二人整整烧了半夜的物事,我虽隔得远看不清烧的是啥,见他们搬了一箱又一箱,就是一二年不回来,也没必要把家里的东西烧光才走,这明摆着是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销毁了才敢走。” 老柳精神一振:“你还看见甚么?” 刘阿兴神叨叨的说:“讲出来吓你们一跳,施小妹她们烧了半宿,最后火光中窜出两只大鸟,一声唳鸣凌空朝南飞出去,把我给吓得,蹲在墙洞动弹不得。奇了怪,我一直没见施家父女出门,怎么她们就消失不见了呢?” 刘娘子没想到她儿子还有这番奇遇,指头戳了戳了阿兴的额头,嗔道:“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瞪大眼瞧瞧咱们的穷家,规规矩矩请你师娘做媒,说个平头正脸的媳妇才是正理。” 刘阿兴见他娘当众不给他做脸,急赤白脸地待要分说。 老柳不耐烦看她们母子拌嘴,干咳了一声,问道:“刘娘子,你平时在施家帮佣,施家大门上的锁匙想来是有的?” 刘娘子抽手去斗柜里摸,想一想又迟疑了一下,道:“老施不在家,开门合适吗?” 老柳正色道:“官差办案,有甚么事儿,都是我担着。” “那行。“刘娘子摸出铜匙放进棉袄,“你们跟奴来吧。” 施家废园的大门就在梨膏糖店的东横头不远处。 黑漆漆斑驳的木门,跟颓败的女墙快要连成一体,石榴挂在高高的树上豁开着口子,在寒风里晃动。 开门进去,竟意外得没有想象中那么荒秽。 园子很大,从嘉余坊过来巷子口看得到墙杞半坍的西园基本废弃,西园的空地上确实留有灰烬的痕迹。 而东园修葺得还不错,房舍固然旧些,三进的院落齐齐整整的,园中田垄平整,种着各色草木菜蔬,看得出是精心打理过的。 院落里还留着主人生活的气息,灶下吊着几尾咸青鱼,柴房堆了很多稻草木炭,廊下还放着一个簸箩,里面有施小妹的绣绷,绣的是两条金锦鱼,眼泡鼓鼓的,非常得俏皮,只需要主人的纤纤玉指再绣上几根水草就完工了。 老柳问刘娘子道:“娘子看看,他们院里缺了点啥?” 刘娘子摇头道:“看着东西都在。” 老柳低头思量,忽然抬眼道:“娘子想想,他们从前壁上挂字画吗?” 刘娘子目露惶惑,道:“差爷,奴不认得字,从没留意过这些,似乎是没有。”她竭力思索,又道:“老施有时在他自己卧房看书,我记得他房里有一整架书,刚才并没有看到书架上有空出来。” 书都在,那么他们烧的是甚么? 开梨膏糖小店的老施还经常看书,而且有一定数量的藏书,多少苏州城中小康之家都办不到的事情。 他家中光景看样子不错,却令妙龄适嫁的女儿抛头露脸开铺子,这也是让人疑惑的地方。 老柳内心思绪起伏,这个案子不简单。 在一旁的刘阿兴突然插话:“客堂里有幅菩萨像不见了,那是施小妹亲手绣的。” 客堂供桌上果碟中的佛手、香橼还未曾干瘪,壁上空白一片,看来确乎是有绣像被摘走了,家中许多财物都放着,单单带走一幅菩萨绣像,这于理实在讲不通。 “这施家父女,平时跟甚么人来往呢?”老柳朝俞甲长问道。 一直不曾说话的俞甲长只得道:“施家虽是老户,他们素来孤僻,并不曾见与甚么人来往,只安分做买卖罢了。” 刘阿兴心中一动,忙道:“前一阵,有个十几二十岁的穷酸书生时常来店里找施小妹,唇红齿白的,是个小白脸。” “书生,可知晓他下落?” “听说,是紫阳书院的学生,姓王。” “紫阳书院。”老柳有些踌躇,这可是斯文人聚集的地方,书院里的先生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老柳决定找找别的线索,先不朝书院这方面查。 天色将晚,一行人再次从梨膏糖店走过,俞甲长看看店排门一侧的石香炉,皱着眉道:“这里甚么时候多了一个石香炉。” 刘娘子略想了想道:“大约就是上个月从施家园子里挪出来的。” 老柳瞄了一眼,这个石香炉模样古拙,与时下寺庙里香炉不太一样,朝香炉里面瞧瞧,薄薄一层灰烬。 老柳忽然心中一动,将石香炉推倒在地,灰烬撒在青石板上,四散飘去,几张烧剩下的白色纸片曝露出来,残纸片上都画着符箓,样子恰恰与隆兴当中包着《渔隐图》的麻纸上的道符极为相似,老柳将这几张残片仔细包在帕子里,收好作为物证。 这施家父女,果然同白鸢教有勾连。 老柳请俞甲长在这一带街巷放出风去,说不定有街坊知晓施家父女确切下落,但凡有线索上报的,衙门赏十个大钱。 虽不是重赏,也有勇夫。 隔日一大清早,老柳裹着一副江炉饼卷油炸烩,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俞甲长带了个中年糙汉匆匆寻来。 这汉子手足粗大,面色黝黑,在缉捕厅里浑身不自在,垂着头没抬起来过。 俞甲长介绍他是城南洞庭春山货铺的挑夫阿力,有重要线索要报官。 第十四章 骑鸢而飞 老柳不曾想线索来得这样快,难免有些得意,示意阿力快说。 阿力磕磕楞楞道:“八天之前,那日是初三,我半夜里起上茅房,望见对面巷子施家西园墙内微微泛红光,我只当是走水了,便冲过去,谁知墙里静悄悄的,慢慢火光也熄灭了,忽然飞出两只白色大鸟,我恍惚看见大鸟上骑着人,不由自主跟在后面走了好长一段路,那两只大鸟好像在寻路,飞上飞下的,后来腾空飞入一片密林不见了,我那时如梦方醒一样,发现自己跟到了书院巷,那一带我给铺子送货去过,是紫阳书院的后山。” 又是紫阳书院,老柳叹口气,看来避不过去。 “我目瞪口呆立了老长时间,猛然醒悟已经犯了夜禁,被门丁逮着可是要挨板子的,心急慌忙躲在后山的树丛中等天亮,好不容易走回到马医科巷,我家里那个婆娘,不问青红皂白,将我打得额角开花,差爷,你看看,现在还没好利索呢。”阿力捋了捋头发,指指额角一块疤给老柳看。 阿力顿一顿,疑惑地说:“说来奇怪,从那日起,施家父女就不见踪影了,听说是回乡祭祖去了,我琢磨着,那两只大鸟背上骑着的人,别就是他们俩个吧。” 老柳发了赏钱,让俞甲长好生带挑夫阿力回去,以后想起甚么再来汇报。 今日县衙不升堂,娄知县在后衙与师爷们吃茶理事,见班头老柳候在屏风后,便唤他进来,喜道:“老柳,才一日,你手里那桩隆兴当妖画的案子就有眉目了不曾?” 老柳躬身见礼,道:“回县尊大人的话,昨儿运气好,查访了一日很有些收获,此时已经有一条线索了,只是过于怪诞,我来报大人拿个主意。” 娄知县疑道:“此话怎讲?” 老柳掏出石香炉中的残片呈上,道:“隆兴当涉案的白鸢教妖人,我追查下来,十有八九是在马医科巷开店的施家父女两个,可惜他二人早在八日前遁走了。有人证看见施家父女最后骑着白鸢飞去了紫阳书院后山,也有人证指认曾有紫阳书院的书生与施家过从甚密。“ “乘着白鸢飞行?”娄知县惊呼一声,“白鸢教妖人能驾驭白鸢飞行,只是传说,难道还真有其事。” 老柳道:“我虽非亲见,在白鸢教旧案档中确有记录他们能骑着大鸟飞行,但着实怪诞了些,还请县尊大人示下,紫阳书院这条线索要不要马上抓捕起来?” 娄知县不由踟蹰,江南的生员实在难缠,他可不是前任才子袁知县,觉得作吴令如吞熊胆一般苦,他在吴县知县的位上才做了一任,如嚼橄榄般刚刚得了些滋味,还想接着做一任,得罪了秀才们,怕是做不长。 然而,白鸢教众犯的是谋逆大罪,又涉及诈骗,没有轻轻放过的理。 “老柳,你去紫阳书院提人来审,不要给他逃脱了,倘若这书生身上有功名,便优待他些个,做足面子功夫。”娄知县摆手叫他退下。 大明朝当官容易做吏难,老柳得了令放下心来,回到缉捕厅喊上自己两个徒弟,就朝紫阳书院奔去。 一路走到书院巷,已近午间。 “衙门办案?”紫阳书院门房的张阿爹揉揉惺忪的眼,并没有当回事,喊住老柳一行三名公差:“诸位差爷,你们在门房坐坐,咱们今天是浦院长当值,我先通传一下,看浦院长能不能拨冗见一见你们。” 至于袁山长,是尊贵的进士老爷,张阿爹压根不认为袁山长会屈尊与衙门的吏员会谈。 把老柳三个晾在冷板凳上,张阿爹慢条斯理踱进“养贤楼”,自此不见踪影。 老柳觉得足足过一个多时辰,屁股快要结出老茧时,张阿爹笃悠悠进来,笑道:“差爷,庞院长叫你们进去。” 他有些居功,道:“若不是我替你们候着,浦院长下学就走了。” 老柳便谢他费心了,张阿爹见他完全没有给门包的意思,心道公门里果然出不通人情的家伙,冷了脸说:“等会儿差爷捡要紧的说,浦院长还要赶着去沧浪亭赴通判大人的诗会。” 养贤楼东首第一间,是浦院长办公和会客的地方,足足有三开间门面那般大,一水的黄花梨家具,顶天立地堆放着各色书籍。 浦院长年约四旬开外,戴着一副时兴的水晶眼镜,模样十分儒雅,此时正靠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 他侧面书案旁杌凳上坐着个年轻人,随意翻着一卷纸本。 听到脚步声,浦院长睁开眼睛,示意老柳说话。 老柳简单扼要说了说案情,有人指证书院学生与嫌犯往来甚密,请求书院协助查找这名王姓书生,以便能打听到嫌犯的下落。 浦院长皱起眉,正要斟酌词句,身边的年轻人懒洋洋道:“二叔,你赶赴通判大人的诗会要紧,县衙要查个资料,侄儿领他们去叶先生资料室里查查便是了。” 这年轻人自老柳几人进来打量了一眼,便没正眼瞧过他们。 浦院长微微颔首,朝老柳道:“你们跟着三郎去找叶助教,他管着书院这名册,问他就对了。”说罢起身披上大毛氅衣,老柳知是送客了,拱拱手告退。 年轻人带着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向西停在后山脚下“治世楼”,老柳心中赞叹,紫阳书院虽是私学,规模毫不逊色府学。 此时正是膳堂开饭的时间,“治世楼”空无一人,稍等了片刻,有个身着半旧棉袍的老者进来,看见年轻人楞了楞,一点架子也无,笑道:“浦三公子找老朽?” 年轻人正是浦院长的侄子,外舍生浦三公子。 浦三公子略施了一礼,道:“叶先生,县衙的公差办案,需要书院的登记资料,浦院长吩咐就给他们查一查。” 叶先生扫视老柳一行人,眉间似有无限疑虑,嘴边淡淡道:“差爷要查甚么资料?” 老柳路上早已盘算好怎么问,开口便道:“书院有几个姓王的少年书生,他们是哪个班的,住在哪里?怎样找到?” 第十五章 解围 叶先生从柜子里取出花名册,书院的学生并不很多,三舍拢共百余名,略翻了下,摘到两名王姓书生,用笔誊写如下:上舍甲班王太乙,三十三岁,无锡洛社人,住在天字乙号房,外舍甲班王恒,一十七岁,太仓州人,住在人字丁号房。 浦三公子瞥一眼名字,笑道:“王恒王七郎,我熟悉,一客不劳二主,我带你们去。” 老柳攥着纸条,脑海中飞速地考量:听刘娘子的儿子阿兴的话,与施小妹熟识的是个小白脸,十几二十岁,那么这两名书生中,恐怕外舍生王恒嫌疑更大一些。 听浦三公子要带领他们前去,正合了他心意,便连连道谢。 见老柳朝他拱手告退,几人向外要走,叶先生满腹狐疑,问道:“差爷,不知你们寻这两位学生何事?” 老柳转过头来,道:“不过是问一问,看有没有衙门办案要的线索。” 叶先生将信将疑。 午休时分,学生用饭后多半不在课堂,浦三公子径自将公差们带到了斋室。 人字丁号房门没关好,露出一条缝,浦三公子大剌剌推门而进。 南窗下,王恒伏在书案上记账。 蒙学班那里有事,小才被李秀才叫去跑腿了。 没几日就是冬至,冬至大过年,一年的辰光也过得差不多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半年的开销都要列个明细,让自己心里有个数。万事皆因要个脸面,王恒还得抽个空挡偷偷记。 王恒正算得出神,忽见外舍同学浦三公子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陌生人,不禁有些意外。 还是刚刚开学时浦三公子曾有意结交,得知他父亲只是个微末小官,也没有攀附贵家的想法,便对他失去了兴趣,自此再无交往。 老柳飞速扫视斋舍,外隔间屋子收拾得很整洁,糕点小食,洗漱用品,学习用具,衣衫袍帽皆摆放得井井有条。 老柳目力上佳,被他看清木柜上搁着的罐子与施园里的罐子很相似,心中一阵狂喜,冲上前用手掀开盖子,罐子从前装着甚么无从知晓,现下里面放着小小巧巧一只白棉纸折的纸鸢。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白鸢教的纸鸢。 老柳搜到了证据,难免破案心切,正对着王恒大喝一声道:“王少爷,你这个罐子先前是放梨膏糖的吧?” 王恒抬起头,朝浦三公子望去,讶然道:“浦兄,怎么回事?” 浦三公子莫测一笑,道:“县衙公差办案,王七郎,浦院长叫咱们配合调查。” 王恒起身缓步走到老柳跟前,回答道:“差爷,你说得对,这从前正是个糖罐子。” 老柳紧紧盯住王恒双眼,想要从他表情上看出些甚么来,道:“给你糖罐子的人,马医科巷的施家父女,他们是白鸢教余孽,他们上哪去了?” 王恒愕然,小才去马医科巷买梨膏糖治咳嗽没错,这公差说的施家父女他全不知晓,听上去似乎是开店的人,联想到小才那一阵子古怪,不觉思绪起伏。 老柳观察王恒面有阴云,眉间紧蹙,越发断定他心中有鬼,用一种逼迫的眼光盯住他。 王恒定一定神,沉着缓缓道来:“糖罐子是在马医科巷梨膏糖铺子买的,为得是治咳嗽,我更不知道甚么白鸢教妖人。” “糖罐子里现成有一只纸鸢,你待怎么说?”老柳冷声道。 王恒低头略作思忖,道:“纸鸢我已经不记得了,回想起来,可能是店家送的小玩意。” “一推三六五,王少爷,你真能狡辩。”老柳怒斥道。 他这么说,王恒只是个少年,倒有些惴惴不安,道:“店家开门做买卖,去光顾过生意,算不上认识,确实不知道他们下落。” “王少爷,你拒不交代的话,只好请你去县衙走一趟了。”老柳不耐烦地说。 大明朝县衙的勾当,王恒拎得很清,公差问不出案情,上峰追得紧,泰半会上刑逼供。 想到这里悚然而惊,这里可不是太仓州王衙前阁老府,旁人看待自己也算是个宰辅公子,无人轻慢于己,目前自己还没搏个功名在身,这可怎生是好? “差爷,衙门问案小生自然要全力配合,我必定知无不言,可我并不知情白鸢教妖人的情状,如何交代。”王恒争辩道,希望能够打动他。 老柳听到这里,怒极反笑:“王少爷,你是个斯文读书人,你不乖乖跟我们走,莫非要我用链子锁着拖走?”他吩咐一旁的徒弟亮出家伙来,吓唬吓唬王恒。 王恒心念电转,一时想不出个脱困的办法,只能用个“拖”字诀,嚷嚷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两下里落乱纷纷,听到聒噪,房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正是蹴鞠社同学黄云台。 黄云台瞥了瞥老柳师徒,傲然道:“书院清雅之地,哪里的皂隶来此喧哗。” 老柳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却见王恒抓住来人的手,将情由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黄云台听了登时大怒,对老柳大声喝道:“你这杀才,无凭无据地敢上咱们紫阳书院来捕人,你晓得咱们山长是甚么人,说出来吓煞人,乃是当朝首辅申相公的同年。” 黄云台朝北作了个揖,森然道:“申老大人震怒,怕是知县大人也吃罪不起,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个道理,你老于公事,不会不懂。” 老柳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端看娄知县行事,倒是极有可能,随即又释然,来之前都已经跟知县讨过主意了,道:“人证物证俱在,岂容抵赖,就是申老相爷,也必会讲道理。” “好个人证物证,我且与你掰扯掰扯。”黄云台说到这里,见房门前围了许多学生,书法课助教兼管庶务的叶先生此时也走了过来,便高声喊道:“叶先生,请你马上去请一请袁山长,山长必定要管的。” 黄云台又将情况扼要说了一下,叶先生之前把学生资料交给了县衙公差,心中颇不放心,故而特为过来瞧瞧情况,他年老体衰脚程慢,走到这里已经闹将开了。 先前公差只说寻到王生配合调查,问问线索,没想到要将学生带到县衙,叶先生也是大吃一惊,忙不迭撩起长袍奔着去报告袁山长。 第十六章 初三夜里月丝丝 黄云台放下心来,鼻孔出气,朝老柳师徒哼道:“人证是谁,物证是甚么?” 老柳被他阵势唬住,脱口而出:“马医科巷的街坊亲眼所见,王生同白鸢教余孽施家父女时有来往,洞庭春山货店的挑夫来衙门告发,妖人施家父女乘着白色大鸟飞到紫阳书院后山,至于物证,王生屋里现下就藏着一只纸鸢,同咱们衙门旧档中白鸢教纸鸢极其相似,你说王生同白鸢教无关谁信?”他扬一扬握在手中的纸鸢。 黄云台目光流动,带着几分轻蔑道:“山货店的挑夫,他哪日看见的?甚么时辰看到的?” “这月月头初三,挑夫半夜看见的。” 黄云台露出嘲弄的神色,道:“半夜三更,挑夫能看出甚么来,还能看清是白色大鸟?” 老柳颇有些自负,这个问题是他一开始就想到的,当然不会被这书生问倒,便道:“初三夜里月丝丝,凑着月光,倘若是绣花自然是不成的,大鸟载着人这么大的动静,即便看不清,看个大概总还是能办到的。” “冬月初三夜,上峨眉月,黄昏酉时升(晚上六点左右),戌时落(晚上八点左右),挑夫半夜三更凑得哪门子的月丝丝?”黄云台冷笑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讶不已。 王恒先前被唬得六神无主,听黄云台三言两语就点出关键来好生钦佩,心道果真是需要出门历练,在乡里仗着伯父大人的势,他还曾以伸张正义的神探自居,此刻到了城里竟然无故惧怕一个衙役。 老柳也是吓了一跳,这个时辰与月色的问题,他的确没有想周全,难道洞庭春山货店的挑夫阿力有问题,为了官府区区一点赏格来冒认的? 就算挑夫说得不实,王生与施家父女有干系是逃不掉的,老柳深悔不该同黄云台扯东扯西,这两个书生都只是书院外舍生,看样子不会是入了学的生员,况且一开始就扯了申相公的虎皮,倘若他是个有功名的秀才,只怕更要做张做致,早早将王生拘到县衙,再将挑夫阿力也押来,还怕审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见老柳脸色阴晴不定,黄云台犹自摇头道:“差爷,你可知道皂隶与咱们读书人有甚么不同吗?” 老柳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在县衙可是实权派,没有功名的穷酸书生真没怎么放在眼里,若是不去接他的话,又显得怕了这书生,只得压着怒火道:“你待怎么说?” 黄云台朝南拜了拜,道:“天下只有圣人生而知之,咱们读了圣贤书,才能学而知之。” 老柳不知他要玩甚么把戏,只见黄云台将老柳手里的纸鸢夺过去,上上下下翻看一遍,道:“这个小纸鸟又是甚么要紧的证物,它身上写着白鸢教不曾?” 老柳冷哼一声道:“衙门旧档里的白鸢教证物,就是这般模样,任你巧言如簧也抵赖不掉。” 黄云台咄咄逼人道:“所以说,你们公差脑子就是笨了点,甚么狗屁物证,这样一只小纸鸟,我瞧一瞧,也就会折了,咱们读书人看一遭,都能会折,难不成都是白鸢教妖人?” 黄云台喊王恒给他拿一张白棉纸来,稍稍裁了裁,三下两下,一只小小的纸鸟活灵活现,出现在大家面前。 王恒赞叹道:“分毫不差。” “我来吹口仙气,看它能不能变成大白鸟飞出去。”黄云台俏皮地笑道:“蒙学班的李小弟许了我一颗芝麻糖,央着我教他折纸,可我这是有仙法的,一颗芝麻糖怎么够,起码得要两颗。” 门外围观的众生皆哄然大笑,不知是谁开的头“老百脚”,“老浮尸”“戆卵”,一时间三吴俚语污言秽语起来。 浦三公子不知甚么时候已经从这人字丁号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老柳头皮发涨,开始有了不好的感觉,这一次,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紧接着,叶先生带来袁山长的口信,请涉案的几人去袁山长平日会客的经义斋等候。 黄云台虽不涉案,他作为好友自告奋勇陪着王恒,王才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也匆匆回来,便也一同前往。 老柳知袁山长是致仕的朝廷大员,不敢造次,只得同徒弟乖乖跟随叶先生身后。 袁山长的经义斋很偏僻,几乎和所有书院的建筑都离的老远。 老柳饥肠辘辘,直觉得路途漫长。 好不容易出现一处精舍,叶先生停下步来,就是这里了。 众人拾阶而上,进了经义斋,等了许久,不见袁山长身影,叶先生连道稍安勿躁。 又隔了小半个时辰,外面蹬蹬蹬走路声,一个三旬上下年纪的官人踏步进来。 老柳迎面看来,竟是衙门的推官霍大人。 霍推官环顾室内,也不朝老柳师徒看一眼,温言问道:“哪位是王七公子?” 王恒躬身行了个礼,口呼:“大人,正是学生。” 霍推官挽起王恒的手,笑道:“世兄,不可多礼,袁山长是某的表叔,世兄是袁叔父的弟子,咱们正该平辈相交,你唤我一声霍兄方好。” 王恒便口称”霍兄“。 霍推官转头向老柳道:“王世兄身家清白,又是个饱学儒生,不可能与隆兴当假画案有关。” 老柳很认真地说:“实在是种种证据,指向王生与白鸢教妖人施家父女有联系。” 霍推官对王恒道:“世兄,你不妨把情况说一说,咱们集思广益,也为你与此案作个了结。” 王恒从善如流,将咳嗽难愈受指点去施家铺子买糖一干事体再说一遍,王才补充了一些情节,大约半个月前,施小妹的店突然不开门了,自此他们再无交集。 黄云台亦将刚才以天象常识来辩驳老柳的人证,山货店挑夫半夜看见施家父女骑着白色大鸟之事又说了一次。 霍推官连连颔首,思忖了片刻,郑重道:“虽说事出有些凑巧,王七公子断无可能与隆兴当的案子有关,传唤就到这里,就此了结。” 第十七章 细述家事 老柳愣怔片刻,道:“霍大人,证人不带回衙门,案子恐怕更难破。 霍推官面沉如水,道:“柳班头,衙门办案不能靠猜想,没有真凭实据,怎好滋扰良善百姓。” 老柳急道:“来书院拿人之前,某也曾请示过县尊大人,县尊的意思是以破案为要。” 霍推官语声如冰:“娄县尊,这会子在官邸中给袁叔父奉茶,请教学问,正是娄县尊叫我走一遭,看看你们办案办成啥样了。” 老柳目露忧色,还待要说甚么,霍推官已经与其余人告辞,掸一掸官袍,大踏步走了。 霍推官行了几步,转身回头,对老柳正色道:“柳班头,你此刻必定心中不服,你破案无数,卓有苦劳,隆兴当假画案,我已将案卷仔仔细细看过,便点拨你几句,你可曾将隆兴当上上下下各色人等摸排一遍?你口称施家父女是白鸢教余孽,全凭施家父女离开苏州的时间与假画案巧合来推断,如若是真巧合呢?再是凭石香炉中未化尽的字纸,与假画中证据有些相似,可焉知不是有心人栽赃嫁祸?怪力乱神的玩意,还是少想为妙。” 在众人面前说出这样质疑老柳的话,已经极不留情面了,老柳听了呆立无词,偏生他是上官,且又句句在理。 杵了半天,老柳和徒弟只得默不作声离开书院。 时辰虽耽搁了许久,书院下学的钟声尚未敲响,王恒便拉着黄云台一起上学,催促小才也赶紧听课去。 县衙的公差走后,黄云台一反刚才的慷慨机变,人蔫蔫得无精打采,他看看王恒,欲言又止,只说自己有些劳累,便直接去斋室休息了。 是夜二更鼓后,人字丁号房内烛火通明。王恒与小才各自做了些功课,此刻闲聊起来。 王才拨弄着烛芯道:“浦三公子,咱们可从没得罪过他,为甚么心思这样歹毒?” 王恒想了半晌,道:“我思前想后,与他从无言语冲突,便是他出言不逊,我亦从不计较。或者说,对于浦三公子这样的人物,不去奉承就是最大过错了。” 小才吸了口冷气,道:“就是有些个不对付,逮着机会就要致人于死地,这也太可怕了。” 王恒慨叹道:“从前听人说,做人不可太怂,可见是这个理,浦三公子认定我们是没根基的软柿子,定要来捏一捏。” 他目光空蒙,忽然想起一些书院过往传言,污秽不堪,摇头不欲细说。 谈说一番,正要歇着,忽听屋外有人敲门。 王才走去应门,来者却是黄云台,身披玄色大氅,将头部遮得严严实实的。 小才将黄云台请进内室,笑道:“云台哥,寒夜客来茶当酒,咱们有好茶招待。” 黄云台神色郑重,作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嘱咐小才将门窗栓好,帘幕遮上,方才在书案旁落座。 小才沏了盏热茶端来,黄云台连尽几口,脸色阴晴莫测,王恒不知他何为,一时间,无人说话,莫名冷场了。 黄云台左思右想,从大氅中掏出一个锦缎包裹放在书案上,包裹打开,竟是两锭大银,并一个金银掐丝小漆匣子,轻启漆匣,里头摆着三四张票据。 “小王,这是我现如今的一家一当了。”黄云台苦笑道:“五十两的银元宝两个,恒通钱庄见票即兑银票四百两。” “云台兄,你这是要干吗?”王恒不解道。 黄云台叹口气道:“这些银子请你们帮我收着,我明日要回乡干一件大事,倘若顺利,几天后就回来书院,从此或者就能太平度日,要是干不成,被逐出宗祠,这些财物就是以后安生立命的本钱。” 王才惊讶道:“云台哥,你得说清楚,这许多银两,我从来都没见到过,收着这些,晚上恐怕睡不成安稳觉。” 黄云台露出愧疚的神色,躬身作揖:“白天县衙那公差差点把小王捉进去,皆是因我缘故,连累两位老弟受惊了。” 王恒不禁诧异道:“云台兄,这如何能怪到你头上呢?” 黄云台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非但你们被我带累,前番杨大郎被人痛打,亦是受我所累。” 王恒同小才皆吃惊不小,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 黄云台略显忧伤,缓缓道来:“想必你们也听书院中人说起过,我出身于一个巨富之家,始祖元阳公于南宋就发迹了,在洞庭西山建里聚居,到了元代,谋到了太湖水军万户,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本朝注重文治,我的祖上选出优秀的子弟延聘名师指导,几乎代代都有人取得功名,族中就这样保住了万贯家财。” “到了我曾祖这一辈,形势开始起了变化,父祖两代单传,祖父自幼身体羸弱,曾祖膝下只有我祖父一男,族内无人帮衬,自此我们嫡派长房的族长之位就被人夺取,祖父早逝,我父又在我七岁时年纪轻轻就遽归道山,对外间说得是用功太过得了风疾,其实,是被人谋害。” 黄云台满眼阴霾,带着淡淡雾色:“害死他的,就是我们嫡派长房的巨额财产。” 这一番话,听得人胸口砰砰跳。 “从小到大,我不知多少次涉入险地。”黄云台忽得一声哂笑,自嘲道:“和小伙伴捉迷藏,躲在谷屯里,半晌没有人来捉,想要出去时,发现谷仓门被反锁了。夏天稻田沟渠里泥鳅往来翕忽,端着水盆捞鱼,不知被谁一脚踢下沟渠。凡此不一一列举,我竟无病无灾活了下来,到如今成年,实属气运非凡。” “我既然活了下来,按规矩读书办事身边带着多名伴当,要让我从人间消失,变得不那么容易了,偏生我并不安耽富贵,好读书,求上进,要是过个三年五载,求取了功名,可不得把族长的位置夺了回去。这时候,想要毁了我的前程,该怎么办?”黄云台脸上那一丝强笑,越发苦涩起来。 小才脱口而出:“除非是你身名狼藉,失去了考取功名的资格。” 第十八章 万年桥渡口 “小才,你说得很对。”黄云台颔首,道:“那起子阴谋野心家,正是出于这个目的。那日沧浪亭门口,杨大郎被泼皮棒打,伤好后回到书院,我见他额角疤痕沈瘀,显然破相了,日常生活自然无碍,想要参加科举考试,怕是难了,朝廷擢拔官员,面目端正身无残疾是必须的一条。杨大郎代我受过了,那一阵书院中纷纷扰扰传说他轻薄无行,招致游侠替天行道,这样浮浪的子弟,怎么配当朝廷选拔的英才。” “为甚么是杨大郎代你受过?”王恒说出疑问。 黄云台羞愧地说:“是因为那件黑色斗篷,打手并不是真正认得我,那天杨大郎被灌醉是偶发事件,我把斗篷与他披上遮羞,杨大郎出园,我与他年貌相差不大,打闷棍的泼皮只道是我,心急下了手。这是事后很久才参详出来的,实在是我对他不住,我心中存疑,一直不敢说出来,直到今天又发生县衙缉拿你的事情。” “我从家中带了四个伴当来,本就疑心有仇家的眼线,恰好山长提倡亲力亲为,我便趁机将他们撵走了,可书院周遭必然还伏着眼线,要不然我早上穿着黑色斗篷出门,仇家竟立马知晓了。我前一阵风寒咳嗽,叶先生荐我去马医科巷买梨膏糖,也必然被人查知,糖铺施家父女回乡未归,恰逢县里隆兴当发生诈局,被仇家利用起来,妖言惑众做成铁案,要让我锒铛入狱。” “公差来书院指明要拿的人是王生。”王恒心有余悸道。 黄云台扬起头,轻叹一声道:“承那老公差还算正派,他被人蒙蔽诱导,并非有意乱判葫芦案,亲口告诉我们指证施家父女是白鸢教妖人的是洞庭春山货店的挑夫,倘若他一味蛮横,半点口风不露,我还吃他不准。” 公差老柳铮铮有词言道证人是洞庭春山货店挑夫,以及施家街坊人等,这番话王恒音犹在耳,“这句话。。。。。。有甚么问题吗?” 黄云台唇边露出一丝森森笑意:“洞庭春山货店,正是敝族中的产业,挑夫这样的苦哈哈,若不是东家挑唆,哪有敢进衙门的胆子。” “施家街坊指证的或许是黄生,我们吴人黄王不分,那公差先入为主误以为是王生,来书院拿人,书院王生不止小王一人,可偏偏公差碰到了浦三公子,浦三公子大约对你们怀有恶意,一径领到你们斋室。小王若是被拘了去县衙,你不是真的白鸢教妖人,本人也从未进过马医科巷,衙门三审两审,或者传街坊来认人,也必然发现抓错了人,你又是书院在籍的读书公子,折辱一番也就放回来了。可县衙还得继续查案,兴许这时节那老公差自己想到了王黄问题,接着找黄生,我这不是还得被逮着。” “思前想后,我不欲一味躲闪,到了该回乡作个了断的时候了。小王,你心性良善,待人以诚,对自己的中人之家很介怀,从不攀附富贵子弟,你不该被县衙拿去严刑拷打,我也不该被人诬陷清白,斯文扫地。” 黄云台说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起身深深拜倒,道:“我已经跟院长请假,明日一早坐船回岛,小王,小才,两位还请襄助我一臂之力。” 王恒当即将他扶起:“云台兄,你直说要怎么帮扶与你。” “我族中事宜,本不与你们相干,无论如何没有外人插手的道理,我所虑的,是一击不中仇家用宗法族规将我囚禁起来,让我慢慢病死,如我父亲一般。” 因为心绪太过激越,黄云台喉咙有点哽咽,道:“此间坐船回到洞庭西山岛,有大半日光景足够,来回两日,族中谈判至多五日,如七日后我仍未回书院,烦请两位走一趟西山岛黄家庄,岛上俗称万户庄,族中见是书院相识来访,亦是乡宦人家的子弟,必然放我出来接待一番,你们装作急匆匆又要回城里,邀我相送一程,我随身而走,不带一物,以解仇家疑心。待咱们走进岛上渡口,立即包船回城,倘是跟着的几个恶奴拦着,咱们只消说是城里书院的书生,岛上大户万户庄大爷的同窗,被泼皮尾随敲诈,叫船家即刻报官,那几个恶奴晾他不敢亮出万户庄家丁的身份,船家嫌麻烦,必不肯去报官,渡口有渡口的规矩,定去喊看场子的青皮将闹事的人轰走,如此,咱们就逃出生天了。” 小才赞道:“云台哥,好缜密的计划。” 王恒亦道:“兄台只管放心,我们定然按计行事。” 三人约好次日清晨同去万年桥客船渡头,既是送一送黄云台,也是认下路。 隔日起个大早,晨钟五更三刻敲响,门丁将将把里坊的大门开锁。 王恒与小才已经会同黄云台步出紫阳书院角门,天色清朗,呵气成霜。 书院朝西出胥门,不过少停停的辰光,只见一座石桥,身如玉环,横跨在胥江之上,想来这便是万年桥了。 俩人跟在黄云台身后,依次从桥身石阶盘旋而下,河埠码头上三三两两停着几条船。 黄云台熟门熟路摸出二十文铜钱给了码头管事,将二人拉到旁侧,仍拱手道:“洞庭西山岛物埠民丰,绝非化外之地,我万户庄也不在深山老林,坐落在太湖名山飘渺峰山腰,是个繁华的市镇,如我七日未归,务必来岛上探一探我,从山下涵村入山,二位绝不至有危险。” 说罢便朝最外口的船上走去,登上船舷,片刻后出现在甲板上,黄云台今日身着书院蓝袍,肩上斜搭了一个灰布褡裢,此外就别无行李了。 他面有倦容,脸色异常苍白,神情萧索朝两人挥手作别。 王恒二人回到万年桥堍,靠着石栏张望一下胥江景致,少时红日初出,朝霞印红碧波,一艘客船缓缓朝南驶去,逐渐消失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之中。 王恒轻蹙眉峰,想到临别时云台兄的黯然神色忧心不已,小才知他心意,低声道:“云台哥机敏过人,不会有事的。” 王恒不置可否,内心隐隐不安,眼前云水烟色亦无意观赏,即刻折返回到书院。 第十九章 夜谈全浙会馆 当日收到一个好消息,城里长春巷全浙会馆的长随送来一封书信,在南京国子监坐监的好友诸葛岘提前回乡过年,差不多冬至前后的光景,路经苏州城要游览一番,正好去配一副最新式的水晶眼镜,务请王氏兄弟来盘恒一番。 这一下,喜出望外,王才本以为诸葛岘总要过年时候才能来。 过了七天,恰是冬至前夜,苏州人习俗冬至大过年。 书院明日起放假五日,下午早早放了学,家家户户都要置办酒席,祭祀祖先。 全浙会馆的长随早已等在斋舍门房,身旁停着两顶小轿,满面笑容道:“请两位王少爷上轿,金华府兰溪县的诸葛东家在会馆等着二位开席。” 从书院到长春巷的全浙会馆,说远不远,徒步却也费力。两抬小轿代步,是很适宜的。 诸葛岘候在全浙会馆的二门上,见客人停轿落轿,笑道:“豪臊豪臊。” “来哉来哉。”王才操着娄东乡谈。 “你们慢吞吞的,叫我头颈骨也伸长了。”诸葛岘道。 全浙会馆的暖阁温煦如春,诸葛岘将两位客人迎入阁内,分宾主落座。 年轻朋友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挈阔。 诸葛岘瘦瘦小小的个子,似乎大半年没怎么长,眯着眼睛道出感慨:“这一向没见,我瞧着比你们都矮了一个头去,王七哥还罢了,明明年头上我只比小才哥稍微矮一点的。” 诸葛岘一向跟着小才称呼王恒,他知俩人已经兄弟相称,便也改了称呼。 王恒苦笑道:“你这一年的功夫考取了秀才,可不比甚么都强,我们跑野马似的又跑了一年,全无半点收获。” 王才见圆桌上紫铜暖锅小火沸腾着,熏鱼、肉圆、冬笋、豆芽装成八宝攒盒摸样,中央嵌着蛋饺,散发着诱人的浓香,便拣了个肉圆一口吞下,煞有介事道:“阿岘,你主要是青菜豆腐吃得太少,要是跟着咱们吃几个月膳堂,包管长得高高的,老古话说,青菜豆腐保平安。” 诸葛岘愀然不乐,拧眉道:“我倒是想吃膳堂,爱吃白菜吃白菜,爱吃青菜吃青菜。我那族长侄孙派了个胡子花白了的族侄在南京城给我当二爷,他竟不是当二爷,是我亲爷,日日清早必要喝一碗大米粥才放上学,说甚么滋养比得上米粥,偶尔在坊间买一副烧饼油炸鬼解解馋,回去给他知道了,埋怨我好几日,甚么市卖的物事也吃得,路边食摊吃坏了肚子怎生是好,我默不作声也罢了,倘要回了一句二句,就是我仗着辈分高弹压他,他便要哭太爷去。” 王才道:“这位二爷真是个妙人。” 诸葛岘呵呵一笑,道:“请客菜要好。” 于是让仆役先上菜,享用一番。饭罢撤去席面,瓦罐煮清茶,作长夜之谈。 王才的话本稿子《八卦村手记》带了来,诸葛岘看书一目十行,不多时就翻了一遍。 诸葛岘见王才紧张地望着他,嘴角含笑道:“小才哥写得很好看,夸赞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倒要提提意见。” 王才连连点头,道:“正该如此,集思广益。” “小才哥的话本,显然将重心放在离奇曲折的情节上,诡计的构思固然巧妙,我却认为失于纤弱,如同七宝楼台眩人耳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诸葛岘想一想,又道:“还有,思想境界不够高,对我大明朝朝廷现状没有半点披露。眼下各色话本品种繁多,可要能风行一时,实在也不容易,我归纳了一下,立意是关键,总要针砭时弊,敢于揭露朝廷乱象。” 王恒呷口茶,颔首道:“从前魏先生提起过,在外洋国度,小才写的公案话本分成两派,一种叫做本格派,以解谜推导为主,另一种叫做社会派,就是像阿岘所说的那样,在断案的过程中反映朝廷弊端,揭露制度黑暗。” 诸葛岘拍手道:“小才哥不妨加进朝廷屡禁海贸这个背景,钱庄资本兴风作浪,也正是为倒逼朝廷海贸政策方针,这样写来,犯罪动机更合理,现实感十足,才能直抨人心。” “阿岘的主意都是好主意,可我暂时还不想这么写。”王才思忖了一番,方道:“我因为喜欢公案解谜才写的话本,乐趣就在于层层抽丝剥茧,求取真相。加上现实背景,也许能引起读者老爷的共鸣,可我见识鄙陋,错发了议论误导了读者老爷太太怎么使得。再者说,当今圣明天子在堂,也还谈不上制度腐朽,庙堂黑暗。” “小才哥,你要是当官,必是一把好手。”诸葛岘给了小才一拳,喷笑道:“国子监的刘司业,二十多岁中了二甲进士,科道上蹉跎了三十年,混到来教书了,才跟我们说琢磨出了这个心得。” “我和你们不同,我是穷苦人家出身,不是晴耕雨读的隐逸,而是野老村夫,我能识字乃至写几笔不高明的话本,全赖魏先生的教导,还有王三老爷一家的提携,没人要求我成为一个士,自然没有胸怀天下的抱负。”王才叹息一声,道:“再者说,先把故事写圆满了,才谈得上其他,步子太大扯到蛋。” 最后一句话,气氛便由愁苦转向欢乐,诸葛岘悻悻然道:“这一唱三叹,可见是写话本的,跌宕起伏。” 谈笑几句,诸葛岘因近来视力越发模糊,次日要去山塘街益美斋配一副水晶眼镜,便邀他们明日同游山塘街。 王才去过山塘街,当即自告奋勇由他来带路。 诸葛岘见王恒有些神思不属,便问可有甚么为难之处。 王恒把书院同窗黄云台的嘱托说了一下,今天恰是云台兄回乡后第七日,人还不见踪影。 说来话长,小才又把隆兴当假画案从头说了一遍。 诸葛岘兴致勃勃道:“这假画案花里胡哨的,说不定其实很简单,财帛动人心,县衙的柳公人也许方向找错了,那典当的少年人说是他先祖从梅花道人提款的湖川先生后人那里购得,这湖川先生是谁?居住在何处?料想也不会是无名之辈,定是诗书簪缨之族,他的后裔有心访一访应该还是能找到的,我倒有意思去破一破此案。” 第二十章 初到西山 王恒思虑再三,道:“云台兄重重托了我,日脚到了,人没回来,我必要去西山岛看一看情况的。这洞庭西山一日来回的路程,我一人前往便可,学里放假,小才也歇几日,阿岘难得来一次,陪着四处逛逛。” 王才有些过意不去,道:“西山岛地陌生疏的,一个人去行吗?” 王恒笑道:“料也无妨,云台兄说过的,西山岛是个热闹的市镇,并不是个化外之地。咱们两下里各自行动,说不定假期结束,我把云台兄找回来了,你们也把隆兴当假画案给破了,岂不两全其美。” 这般一说,诸葛岘与王才摩拳擦掌,即时开始分析假画案案情。 王恒因恐明日一早要出行,品了香茶先行告辞,全浙会馆里有的是客舍,王才便留宿于此。 回到书院,先去问斋室门房杂役,人字乙号房的黄少爷可曾出现过,门房很肯定说好几日不见了。 再去人字乙号斋室,窗户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火光,房门紧闭,门环轻轻一拨,手上全是灰尘。的确是好几日没开过门的样子,云台兄,也许出事了。 心绪不宁了一宿,翌日起了个绝早。 为方便出门行走,换了身半新旧莲青家常丝绵袍,仍是亮钟时分就出了书院角门,赶去万年桥渡头。 上一次送人,只觉得辰光过得飞快,今日交了二十文船资,登上驶往洞庭西山岛的客船,却等了良久。 坐船的人很少,稀疏几个客人有坐在船舱里的,有登上甲板四处张望的,王恒将胥江一带景致看了个遍,船才缓缓开了。 王恒没带甚么行李,随身挂着一个绸布褡裢,记得黄云台说过,要把他搭救出来,须得摆出官宦子弟的款儿。 褡裢里放着些许散碎银子,重要的是放在其中的一个礼盒,礼盒中收着他从太仓带出来的拜帖,是伯父大人阁老府的拜帖,他到苏州城之后还一次未曾使用过。 船渐渐出城郭,大半个时辰后在胥口停靠了一下,接了两三位客人上船,便驶入了太湖。 只见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白帆点点,沙鸟盘旋,顿觉胸怀为之一阔。 午后未时初,客船到达终点洞庭西山船埠口。 下船时天色开始变了,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王恒深悔出门时考虑不周全,没有带好雨具。 埠口很热闹,挽着篮子叫卖五香豆腐干茶叶蛋的阿婆,挑着担子兜售各色干鲜果子的老汉,还有好几班轿夫等在竹棚子下等生意,套着车的老牛啃着草。 瞧见这样的光景,王恒松了一口气,正如云台兄所说的,西山岛乃是个繁华富庶的市镇,他暗自失笑,原来自己对于单枪匹马隐隐然还是有一些恐惧的。 眼前出现的难题是不曾想到的,在渡口刚站了一站,各色人等前来兜生意,王恒发现跟他们语言不通。 平时书院里说南京官话,偶尔去街市,对苏州城里的俚语也能听个七七八八,还认为自己的语言天赋不错,岂料这西山话跟苏州城里话差别这么大,十句里头倒有七八句不解其意。 王恒看看天,决定还是雇一架牛车稳妥,跟驾牛车的老头比划了好半天,“万户庄,从涵村坞上山,飘渺峰山腰。” 老头似乎听懂了,简单地复述着“万户庄,”用手势做出两个“十”,王恒猜他索要车资二十文,便取出十文钱与他,又指指前路,道:“到了万户庄,再把你十文。” 老头点点头,看来是听懂了。 牛车将将起程,天上就落起毛毛雨来。牛车上方用稻草编了个棚子,此刻正好能遮挡雨水,严冬之际淋成落汤鸡,可不是闹着玩的。 尽管官道还算平整,牛车一路颠簸得不很厉害,王恒还是被震得七荤八素。 冬日日短,又是落雨天,牛车约行了一个时辰,才刚刚申时末,天地之间已经冥色苍茫。 牛车渐渐进入山脚下,地势微有起伏,尚能沿着山地小径前行。 又进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竟出现一个市镇,青砖房舍俨然,临街而筑有四五间店铺,此刻时辰不早,排门四闭,料想白天也是个热闹场所。 王恒注意到路旁有个界碑,石刻虽然拙劣,字体却很工整,上书两个大字涵村,原来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到达了涵村。 牛车踏过涵村的石板路,泥地里道路崎岖起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驾车的老汉似乎习惯了这样的黑夜,也不言语,车稳稳地向前走。 沿路弯转,前方出现一丝微光,朝近些,仿佛有淡淡的烟气飘了过来。 王恒凝神望去,似乎有两三个黑影在前头路边树丛里飘来飘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牛车逐渐靠近亮光,“咚咚咚咚”的声音响了起来,赶车的老头背脊挺得笔直,显然十分紧张。又行了丈许,老头头朝亮处张望,似乎大吃一惊,不由自主高喊“救命”。 虽则言语不通,王恒大致会意。 老头惊慌失措跳下牛车,拎着老牛的角,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便要往回赶。 王恒急忙下车,喊道还没到地方了。 老头一边吆喝着牛,回头看了看王恒,用手比划着朝前,再转个弯的手势,一边急促地讲了段话。 王恒度其意,大致是说万户庄已经不远了,向前再转个弯就是了。 老汉头也不回往来路上去了,连余下的十文钱也忘记讨要,王恒暗道谁说乡农淳朴,这半道上把人放在黑夜里,任谁也干不出来的。 所幸毛毛雨没有变大,前头还有微光。 王恒背着褡裢,朝前走了两步,猛然见地上星星点点绿莹莹的光,他凝眸细看,不得了,一地的尸骨残骸,先前瞅见的黑影忽得消失在黑暗中。 王恒只觉得寒毛凛凛,根根竖起来,这黑夜影影绰绰得怖人,想要大喊大叫,又害怕得叫不出声音。 此时赶车的老头早已经不见踪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便将牙一咬,心一横,不去看地上可怕的景象,快步朝前奔去。身后似乎传出别样声响,不一会儿跑出一箭路程,身后寂然无声了。 第二十一章 万户庄 青灰色的天幕笼罩下,王恒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路上。 赶车的老汉说得不错,前头被石壁挡住去路,沿着石壁另有一条小径朝南蜿蜒,往上通向山腰。他的靴子很厚实,山路有雨都耐得住,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得意起来,自己不亏是个行万里路的读书人,要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打了退堂鼓。 疾行数百步,眼前突然灯火通明起来,一个青黑色的庞然大物兀然出现,如此巨大的坞堡依托着山势,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 王恒惊诧不已,他想象中万户庄的模样,不是像南园那样的园林住家,就是跟诸葛村差不多的江南村落民宅,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庞大的坞堡。 王恒呆立片刻,只得向光亮处走近,坞堡门楼上当班的庄丁却已经发现了他,喊道:“甚么人?”这一句,说的是官话。 王恒大喜,回道:“小生是紫阳书院的学生,贵府大爷黄云台的同窗好友,特来拜会府上。” 不一会儿,门楼的角门缓缓打开,有个青衣小帽的童仆提着灯笼候在门口,王恒庆幸雨点很小,不曾溅得浑身泥浆狼狈不堪,此刻才能摆出读书人的款儿,踱着方步跟随着童仆进坞堡。 童仆引领着往里走,约莫一盏茶辰光,在最朝东的一幢楼停下,请他在楼下花厅休憩,早有仆妇奉了香茶细点前来。 王恒老实不客气在太师椅上坐下,取出拜帖给童仆,道:“快去回你家大爷,告诉云台兄我来了,叫他快快出来相见。” 童仆接过拜帖,躬身道:“尊客请稍坐,我家大爷今日去明月湾访客还没有归来,八成是被明月湾村李秀才留宿了,待我去禀告管家,尊客请先用些糕点。” 王恒脑子转得飞快,见这童仆面上表情自然,一时辨不出是真是假,只得安心享用糕点,蓄养精神,接下来才有力气斗智斗勇。 长长一段时间,花厅中没有人过来,也无人来相请他夜饭,王恒把茶几上一碟子糕点吃了个精光,推开窗闼张看张看。 猜度此时时辰最多不过酉时末(黄昏七点前),外间已经是一片漆黑如同半夜了,看不出这坞堡内是个甚么格局,冷雨淅淅沥沥得下个不停,雨势似乎比刚才要大一些。 等了许久,香茶已经见了底,廊上传来“踢踏踢踏”一阵脚步声,迎面来了两名男子,走在前面的一位中年男子,身披狐裘,微留短髭,眉峰中断,莫名给人一股凶狠的感觉。 后面的老汉,看穿着似乎是个有点体面的男仆,人有些微胖,眼神浑浊,脚步虚浮,足有六十开外的年纪。 老汉抢上前来施礼道:“王公子,这是我们家二老爷,是大爷的叔父。” 王恒做足架势,一揖到底,恭恭敬敬道:“小生是紫阳书院的学生,见过黄员外。” 黄二老爷双手一托:“不敢当,王公子这番来寒家是来探望云台吧,云台这孩子,打从城里回来,就整日出门,今日里又不知去了哪里。” 宾主落座后,黄二老爷略微攀谈了几句,便开始不动声色地盘问王恒郡望,家世,排行,王恒知是那张拜帖的缘故,黄家虽然豪富,僻居山乡,对庙堂的消息有欠灵通,显然他们认为这张拜帖档次很高,却并不认识这是阁老府的拜帖。便将家里亲长略说了说,营造了一个略有背景的太仓小官吏乡绅家族形象,他父亲王三老爷虽是个芝麻绿豆官儿,对于乡间的土财主来说还算得上人物。 王恒又装作不经意间透露,还有个族弟亦是紫阳书院学生,与黄云台交情很不错,有事耽搁在城里,否则,也是要同来西山访友的,这是王恒琢磨出来的话术,让黄二老爷知道他到了万户庄这件事情是有人知道的,如若黄二老爷起了歹念,是万万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一番详谈下来,黄二老爷愈发客气,让王恒先在庄内住下,天冷风大雨大,黄云台大约是在友人处留宿了,明日白天定然会回庄子的。 又让老汉,也就是黄云台的管家老严,将王恒安排到南楼的贵宾舍,老严却道南楼这一向疏于打扫,恐怕寝具卧具都不甚洁净,主楼二楼西厢,原就是备着亲朋至交来小住的,不如请王七公子住在西厢,明日大爷回庄,也能马上见到王七公子。 黄二老爷挥手让老严去安排,嘱咐好生伺候着,便告辞离去。 东楼二楼西厢,包括很大一个活动区域,两明一暗的格局,卧室陈设华丽,书房气度高雅,还拥有一个独立的会客厅,仆妇们将王恒稍有淋湿的外衣收走,让他换上干净的皮袍,皮袍意外的合身,黄云台的身量比王恒略高大,这袍子也许是他从前的衣服。 王恒骤然从清冷的外室到暖意洋洋的内堂,又见此间铺陈锦绣,珠帘绣幕,一股淡淡芬芳煞是好闻。心中暗叹一声,富贵之气扑面,大约这就是诗中所云“锦衾香烬炉无烟”。 王恒还从未居住过这般华丽的居室,一时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思前想后,早早吹灭烛火和衣而睡。他心中有事,思考着黄云台不知怎样了,是真的外出访友还是已经被仇家软禁起来了,打算夜深一点,等下人们睡着了何妨下楼去查看查看,又怕打草惊蛇,被黄家仆众发现了倒加了防备。 思来想去,也不知白天赶路劳累了,还是床具太过舒适,王恒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推开帘幕一看,天色微霁,雨已经止了。 王恒洗漱一番,便要往外去,忽然发现会客厅与外间楼梯的格间门下,躺着一张纸笺,拾起来翻看,只见是黄云台的笔迹,“王兄台鉴:弟昨日天雨未归,未能与兄把臂夜谈,憾甚,兄务要多留几日,以尽地主之谊。云台顿首。” 王恒不觉心喜,推开格门,刚往外走了几步,便有个仆妇上来福了福,细声道:“王七公子这边请。”引领着他下楼。 第二十二章 密室 王恒问道:“你家大爷几时回来的?” 仆妇低头道:“一早天还没亮,大约是卯时初(早晨五点),大爷昨日扭伤了脚,是李秀才的家丁抬轿子送回来的,大爷命奴候在这里,等王公子起来,用罢餐饭请到书房相见。” 王恒回想到昨日黄家一点礼数都没有,无人招待他夜饭,想是被云台兄知晓了,由此可见云台兄处境确实不妙。 仆妇领着去黄云台平时用餐的后房,厨房的人说已经过了巳时(上午九点),厨下只剩下米粥。 王恒草草用了些腐乳酱瓜白粥,便叫仆妇带路去黄云台的书斋。 黄云台的书斋是整个东楼底层最朝东的一溜正房,廊下立了个小厮,见王恒走来,上来施礼道:“想必是王七公子,小的是阿林,大爷关照七公子到了即刻给他通传,公子爷稍待片刻。” 小厮阿林沿着游廊进去,不一会儿急匆匆回来,禀道:“七公子先去别处歇歇,吃杯茶水吧,我家大爷书房紧闭着,大约是今儿一大清早赶路回来劳累,在内室补一觉。” 王恒满腹疑惑,也只得客随主便,先去花厅奉茶,管事的老严作陪,岂料这清茶吃了一杯又一杯,总不见黄云台过来。 王恒渐渐腿脚发麻,坐立不安起来,又想起昨夜来的路上,涵村山道上看见的骇人景象,还没有见着黄云台之前,他不打算相信任何人,便忍住不说。 老严陪笑道:“七公子不如去咱们万户庄内随便走走,我知道城里人爱看洞庭山人家的风土人情,咱们庄子可大,让刘妈远远跟着你,大爷从内房出来,马上就来请公子爷。” 王恒闻言觉得甚好,他来之前就对庄上其他人心存疑惧,正好乘机四处走走,观察观察情形。 雨虽然止了,天穹依然阴云密布,夜晚黑色巨兽般的万户庄在日间换了一副面容。 万户庄外观看来是个庞大的坞堡连成一片,庄内划分了各种区域,黄云台这一房人口住的东楼,是嫡派长房的住所,楼层最为高耸。 稍远处矗立着外貌相仿的其余几幢楼,大概就是黄二老爷所说的南楼及其他吧。再远处,也是一排排形制相似的小楼,掩映在树影婆娑里,看不真切。 王恒随意走走,不知不觉朝门楼的方向而去,望见角门那里站着两位缁衣僧人,又见黄二老爷气喘吁吁疾步过去,与那两位僧人立在影壁下交谈起来,王恒连忙止住脚步,停留原地凉棚下。 只见黄二老爷声色俱厉,说着说着竟然指着僧人叫骂起来,他面目本有几分凶狠之相,此刻更是恶形恶状。 两位僧人合十不语,任由他恶语相加。 过了好一晌,僧人们转头离开,黄二老爷跺了跺脚,暴喝道:“竖子。” 王恒心口突得一跳,懊恼不已,此季进退两难,只得屏息等黄二老爷走远不见人影再挪步,也没有兴致继续闲逛,原路回到东楼。 他心里想着黄二老爷喝骂的竖子,指的是谁呢? 见刘妈跟在后面,悄声问道:“那两个和尚你可看见了?” 刘妈低语道:“远远望着,似乎是,包山寺的和尚。” “包山寺的和尚?” 王恒曾听黄云台说起过,包山寺始建于梁代,是西山岛内第一大寺,在江南也是数得着的名刹了,黄二老爷不顾体面对名刹中的僧人呼来喝去,这却是为何? 王恒待要再问,刘妈放慢脚步,恭谨地跟在身后,露出疏离的目光,王恒料她不肯再说甚么了。 回到东楼,仆役告知黄云台仍然在书斋中未曾出来,王恒望望天色,快要晌午了,心下十分诧异,直接走去书斋,廊下那小厮阿林仍靠墙站着,见王恒过来,道:“王七公子,大爷还没出来。” 王恒皱着眉头,觉得这不寻常,叫阿林带路走进书斋,内室门户闭着,王恒用手轻轻一推,里面门栓栓住了。 阿林却道黄云台常有这习惯,独自一人在书斋内看书,从不许别人进去,天大的事都得等他出来再说。 这时管事老严过来相请王恒用中饭,王恒虽满心狐疑,却不好直接对黄家仆役发号施令,只得再耐心等等。 中饭比早餐像样多了,仍是摆在黄云台平常用餐的后房,没有陪客,王恒一人享用,老严应该是在别处已经用过,就在堂下垂手侍立。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王恒简直食不下咽,略尝了几口菜蔬,就算完毕了。 堂前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小厮阿林快步走来,喊道:“王七公子,大爷书斋门开了。” 王恒顿时欣然,却听阿林愁眉苦脸,接着又道:“小人才刚去吃饭,走开了一小会儿,回到书斋,看见内室门开了条缝儿,小人进去一瞧,大爷却不在屋子里,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王恒听了疑窦丛生,迈开步子就朝书斋走,老严年纪大动作慢,小跑追着他。 待到书斋前,王恒大声喊起来:“云台兄,云台兄。” 叫了几声,始终得不到回音,便决定进门去张看一下,这个书斋一排三间朝东正房连通,占地很大很空旷,一眼望去,就看得到室内无人。 架上稀稀拉拉的,藏书只能算三瓜两枣,案几上更是空无一物,不像有人上午在室内呆过。 王恒心中咯噔一下,让老严安排几个人手在庄子里找找,再叫人去内院问问女眷,大爷有没有去过。 王恒见老严手足无措,没头苍蝇一般,便又问道:“万户庄有几个门可以进出?” 老严惴惴不安道:“正门门楼一个,南侧门一个。” 王恒道:“那还得派人去各个门也问一问。” 等了半晌,出去找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回话说两个门口的家丁都没见黄云台出去,庄子里转了几圈也没瞧见人影。 内院出来回话的是个身段苗条眉目俏丽的少女,老严介绍说是从小服侍黄云台的大丫鬟银凤,银凤满脸忧色,说今日还没见到过大爷。 第二十三章 黄家赘婿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日影西沉,黄云台仍旧无影无踪,老严不敢拿主意,叫小厮去请黄二老爷来。 黄家现任族长三老太爷是黄二老爷的爹,年事已高,诸事都由黄二老爷出面。 不想黄二老爷下午出门了,说是在家中暴跳如雷,气冲冲备了马跑出去,家下人等怕碰一鼻子灰,也不敢问他去向。 呆坐无益,王恒见管事年老无用,觉得自己应该进书斋内室找找,黄云台何等心思缜密的人物,也许在书斋内留了甚么线索给自己。 踏进书斋,一股潮湿霉蛀气息扑鼻,大概是久无人使用的原因,玄关踏步上湿哒哒的,江南的还潮天就是这样,明明不在下雨,地面潮湿得洇出水来。 进门是个琴台,摆着一具古琴,望之纹理佳妙,王恒用手指触碰,琴弦虽不至落灰,看上去也很久没有弹过了。 银凤不知甚么时候跟在身后走了进来,见王恒若有所思,便道:“王公子,这书房是大老爷留下来的,大爷没怎么改动过,古琴也是大老爷生前用过的。” 也是,从没有听黄云台说他会弹琴。 琴台上方挂着一卷《清静经》长轴,墨法冲淡,飘如流云,笔意似乎还欠点筋骨,看上去不像是名家手笔。 王恒看得仔细,一瓶一几都不肯放过,出神间,但听见身后有人大踏步过来,转身一看,是个三十来岁的瘦削男子,面目英俊,衣着丽都。严寒天气,他自外间进来,冻得口冒白气,直搓着手,显得很怕冷。 “银凤,平日里看你是个好的,你怎么服侍的,这等宕空。”瘦削男子斥怪道。 银凤见这男子进来,莫名有些慌乱,福了一福,悄悄地缩到壁角,头也不抬,也不出声,既像是静思己过,又似乎无限畏惧。 老严紧跟着进来,回禀道:“姑爷,这位是王七公子,大爷的书院同窗。” “王七公子远道而来,寒舍招待不周,云台也不好好款待贵客,倒躲着不见人。”瘦削男子朝王恒拱拱手,一边摇着头吁气,道:“我是云台的姊夫,黄永宁。” “永宁兄,久仰了。”王恒不露声色与他见礼,心中却着实诧异,同姓不婚,云台兄的姊夫怎么会姓黄。 黄永宁朝书斋内探了探眼,道:“这屋子云台不大许旁人进来,我就不久呆了,七公子随意。云台不知在哪里淘气,我去庄上四处看看,宁可我捱些累,捱些冷,也不要搅得得阖家不得安宁,碍了别房的眼。”说罢欠一欠身,转身出去了。 王恒拧眉,黄永宁的话外之意,跟王恒猜想黄家庄的情形差不多,可他就这么对着个陌生人说出来了,这让人有些意外,不大像大宅院的做派。 “永宁兄也住在万户庄内?”王恒问老严。 老严嗫嚅道:“姑爷,是东家的赘婿,就住在东楼内院。” 王恒一楞:“永宁兄是入赘的女婿?” 怪道姊夫也姓黄,吴门的赘婿被改姓,可是,黄家有儿子,也有侄子,似乎没有招赘的理由。 王恒瞧着老严,盼老严能多说几句,便能多些线索,可黄家的仆人都跟刘妈一个谱,事不关己不肯开口,云台兄在庄内竟连一个忠仆都没有,真让人痛惜。 天光逐渐黯淡,不久到了掌灯时分。 王恒将整个书斋看遍,也没有发现甚么可疑的物件,书斋空阔古旧,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黄云台不可能躲藏在里面。便是窗闼,也都落钥好好关着,没有给人撬了的痕迹。云台打开书房门之后,去了哪里呢? 按照逻辑来说,应该先来找王恒,王恒是他自己找来的帮手,信守承诺来到西山岛,到底发生了甚么,导致黄云台没办法跟王恒联系,也许他对自己家的仆役都不放心,索性一走了之。 王恒满心疑惑,事情变得很棘手,他在书斋来回踱步,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来。 黄永宁办事还算干练,天未全黑之前,被他查出来一个疏漏,南门的门子,下午都聚集在南门附近的林阿牛宅中玩牌,事实上,整个下午南门没有人看着,有人进出他们根本不知道。 出万户庄南门,是一大片茶场,因是隆冬,茶场无人看管。如果黄云台从南门出去,经过茶场,又不知去了哪里,完全无人发现。 趁着西天还有缕缕微光,黄永宁召集了几名庄丁出庄在茶场附近搜索,王恒本想同去,却被婉拒了,黄永宁只道天将入夜,不熟悉山路的人只会给他们搜救带来麻烦,更何况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担的公子哥。 王恒觉得有理,也便不再坚持,在庄中坐等消息。 这一等,足有两三个时辰。 黄永宁的搜索并不是全无作用,他们在茶场尽头上山的溪口三英桥边发现了一方丝帕,除此之外黑灯瞎火,又且是冬夜寒冷,只能等到明日天亮再说。 丫鬟银凤一眼就辨认出来这方绣着墨梅的丝帕是黄云台随身之物,王恒见了也觉得眼熟,黄云台似乎有这么样一件物事。 王恒在脑海中推算,有几个可能。 一是黄云台从书斋出来,出了万户庄南门,又一路穿过茶场上了飘渺峰,在溪口三英桥丢失了手帕? 二是黄云台将要上山时,在溪口不慎落水了,挣扎中把手帕掉落。 可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云淡风轻的下午,怎么会无缘无故落水,莫非是被人推下桥的,搏斗中手帕掉落,现场也许还有别的痕迹,只是天黑发现不了。 王恒心情沉重,难道正因为自己的前来,让黄云台的仇家提前下了杀手。 管事老严唯恐担上干系,早又去报了黄二老爷。 黄二老爷从外间刚回来,就听到这等消息,心中认定大房同他捣乱,气急败坏前来东楼,见黄永宁坐镇指挥,将庄丁分派成几股,次日卯时初刻,一股人庄前庄后,进山搜寻,再派一拨人去西山镇上亲友家寻找,王恒与黄云台一同去发现手帕的溪口三英桥先查看查看 黄二老爷见大张旗鼓找人,恼火道:“一个不懂事的后生,不知跑哪里淘气,也值得这样找,不怕丢人现眼。” 第二十三章 三英桥 黄永宁瞧见黄二老爷过来,他份属晚辈,却仍是大喇喇坐着,冷笑道:“人命关天,二叔说得这样轻巧,三英桥下发现了云台随身的手帕。” “三英桥?”黄二老爷目露惊惧,跺了跺脚,扔了句话给黄永宁:“全凭你们大房自行处置。”竟转身不管了。 王恒看在眼里,暗暗叹息,家和万事兴,万户庄看来不是兴旺之相。 当日仍宿在二楼西厢,同昨夜一觉好眠不同,今日心事重重,辗转反侧,王恒索性起身在小书房里随意翻看翻看。 这间书房的藏书同样不丰富,让人联想到黄云台那一排大而无当的书房,生出一种今非昔比感觉。 江南很多旧家,阔绰的祖先留下了庞大的博物阁,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变卖典质甚至被仆役偷藏,不过几十载就所剩无几了。 王恒随手取了一册出来,是个市卖的通俗话本,刻工很粗劣,是江南通行的匠体字。显然没有甚么收藏的价值,是被主人闲来消遣看的。 又翻了几册,都是《翠浮庵》《夺风情》这样的艳情话本。 有册书中夹着一纸题诗“白鹤同住蓬莱乡,不记梅花几度香,颇怪小红太多事,犹知更深会玉郎”,落款很潦草,细细辨认下来是“穆之。” 诗不太高明,似乎是会真诗之流,这书房的原主人会是黄云台吗,这些喜好曝露了云台兄的另一面?王恒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云台兄的学问不错,虽没怎么见他作诗,平仄断乎不至于错的。 晚间失了忽,一夜颠倒乱梦,梦见黄云台浑身鲜血淋漓呼救,他却动弹不得,第二天一早被刘妈叫醒时疲倦不已,全身酸软好似大病之后。 王恒略用了点糕团,便随黄永宁出了门,他们这一组带了两名庄丁,炳生,水生弟兄两个,都是年轻小伙子。 这时天还没亮,青黑色的天幕沉沉压着,庄中道旁还挂着灯笼,四个人一言不发赶路,出南门后天空微微露出几丝鱼肚白,走山路是很需要脚下小心的,道路可辨后王恒才放下心来。 黄家的茶场规模很不小,茶树修剪得整整齐齐,占据着整个山坡,如今是隆冬,茶场里没有人在劳作,四个人穿行时枯叶簌簌作响,越发觉得万籁此俱寂。 王恒听说过苏州城里最大的洞庭春山货店,就是黄家的本钱,市面上中等茶叶一两约需一钱银子,估摸着单这一片茶场,一年有上千两银子的收成。 怪道江湖上传言“钻天洞庭遍地徽”,洞庭两山的商人实在财力雄厚。 因昨夜没休息好,王恒深觉脚力不济,走了几里路,黄永宁略有查觉,放慢了脚程,王恒才堪堪能跟上队伍。 走了大半个时辰,茶园抛在身后,前处横出一条石桥,桥上山路开始陡峭,黄永宁说沿着石阶上山,就是洞庭西山首峰缥缈峰,石桥下两股溪流汇集于此,王恒意识到此处溪口石桥,应该就是三英桥,果然黄永宁几人停了下来。 庄丁炳生指向石桥下一处河滩,说昨天就是这里他发现的手帕,此时天光已经透亮,王恒一眼就看到此处河滩往前两三尺的岩石与泥滩的缝隙里,有一个清晰的脚印。 便问道:“永宁兄,昨夜手帕是谁去捡的,这片河滩庄上弟兄都踏进去过不曾?” “昨夜炳生发现的手帕,由我下去捡起来的。”黄永宁看了看炳生弟兄俩,有些迟疑道:“似乎是我一个下去的,旁的人?” 炳生道:“当时我提着灯笼站在桥上。” 水生道:“我立在桥头给姑爷照亮,其余的人,都没有下河滩,都站在高处探照。” 王恒小心翼翼踩在脚印旁边的岩石上立定,这个脚印比他自己的稍微大一圈,极有可能是黄云台留下的脚印,于是跟黄永宁商议,叫人回去万户庄找一双黄云台家常穿的皮靴过来,与脚印大小比对一下便知。 黄永宁深以为然,叫水生返回找管事老严,去内院跟银凤要。 王恒心想,如果这里真的是案发现场,间隔时间不到一天,肯定还留有别的蛛丝马迹。 果然,发现脚印的岩石石隙里,藏着一张破碎的纸条,“未时末(下午三点)三英桥畔,切记单独前来。”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寥寥一句,纸是普通的白棉纸,字却很奇特,似乎是用木炭写的,笔画横平竖直,不是黄云台的笔迹。 王恒递给黄永宁,道:“永宁兄,看得出是谁的笔迹吗?” 黄永宁接过纸条,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从没见过这笔迹。” 王恒心中推演了一下事件发生的经过:昨日黄云台清晨回到万户庄,发现王恒远道而来,不打扰他休息,留书致意。接下来黄云台收到纸条,约他未时末在三英桥见面,这让他很不好决定,于是把自己关在书斋,最终决定午后悄悄出庄赴约,很可能赴约时被对方推下水,最后三英桥畔留下了他的手帕和脚印,纸条塞在石缝里,也许是情急时所为,河滩上看不出搏斗的痕迹,也许邀约的人是熟人。 由此推断,约黄云台来到三英桥的人很关键,既可能是凶手,也可能是知情人。 王恒郑重将纸条卷一卷,揣进贴身的衣兜放好,将来以作证据。 此际朝霞红艳,晨露未曦,他在河滩上朝上端详着三英桥,武康石的桥身在霞光中呈现出迷幻般的烟紫色,桥墩矫健地横跨在两股溪流之上,石身是古朴的圆弧拱,桥头植着一棵老松,别有一股仙灵之气,这应当是条宋元古桥吧? 进山的桥都这么美,缥缈峰更令人神往,不久之前,王恒还以为这几日会同黄云台上缥缈峰畅游一番,哪知道世事无常。 拾阶而上登上三英桥,耳中闻得水声潺潺幽咽,放眼望下去,两溪泉流汇成一股河水朝山下溅玉喷珠,汩汩流去,河面一丈开阔,料想前天下了一夜的雨,昨日的水势要大一点,假使黄云台落水,那么极有可能被水流卷下山了。 第二十四关梦 王恒知晓黄永宁已经派遣了一队人由此处进到缥缈峰去搜索,那么他便只盯住落水这一点,一路沿着河流找去,总不至于无影无踪的。 同黄永宁商量沿河寻找,黄永宁不大有主意,都是附和他。 沿河搜寻了大半日,在涵村地界遇到一个乡农提供了个重要线索,昨日午后申时(下午三点)许,他在水边洗手,看见上游漂过来个奇怪的物事,他吓得一激灵,下意识要用竹竿去捞,怎奈那时候水流甚急,眨眼功夫就漂向下游不见了。现在有人找上来说有落水者,这乡农倒觉得有几分像,他还记得似乎是一团宝蓝色,这恰恰同黄云台昨日的衣袍颜色相吻合。 黄云台当即许出了一百两银子的赏格,请他去村子里广为传播,凡是能提供出有效线索找到黄家大爷的,赏银子一百两。 再往下走,直到天黑都不曾有新的发现,三人只得回到万户庄。 他们出去了一天,庄内东楼中人惶惶不安了一整天。 早上水生回来找银凤要黄云台家常穿的皮靴,银凤拿了皮靴一起去三英桥下比对那个脚印,结果正是印证了王恒的推测,银凤断定这个脚印就是黄云台留下来的。 黄永宁派出去的几路人陆续回来,都没有甚么发现,东楼中唯一的主家黄家大姐病废在床,从来不管事,也无人去扰烦她。 家下人等虽人口众多,也没有甚见识,俱都无头苍蝇一般惶恐。见黄永宁回来,方才轻舒了一口气,各自给姑爷回话,大致就是没有线索,未见踪迹。 管事老严见仆众回事说得差不多了,走上来道:“姑爷,二老爷那里说是洞庭商会有要紧的事体,让你去一趟。” 黄永宁靠在纱帽椅上,翘起二郎脚,冷笑道:“二老爷现下还不是商会会首,倒端起了会首的架子,等他笼络住了商会其他人,把副字去掉,会首座位上结结实实做个两任,再动脑筋让我们长房给他跑腿吧。” 老严不敢多言,默默退下。 王恒无心听这些家族秘事,坐着装作专心啜饮茶茗,不料黄永宁叫住他:“七公子为咱们家辛苦了一整天,既是云台的好友,便是同家之好,到我内院一起用饭再商议商议事情,如何?” 王恒只得跟了黄永宁去,黄永宁居住的内院即是东楼内的四合院,坞堡的样式都是四周围楼,可以屯兵,中间内眷居住,相对安全。 仆妇簇拥着穿过垂花门进到内堂,黄永宁请王恒在他平日起居的偏房落座。 王恒盘算着自他冬至日乘船到西山岛,已是第三日了,书院放假七天,去除回程需要一天,剩余的时间不太多,然而万户庄里发生的一切,让人摸不着头脑,又不便告辞而去,那样,显得太凉薄了。 黄永宁的八仙台前,只有一把座椅,仆妇从别的房间搬了一张过来给王恒坐。 等待厨房开饭的时候,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偏厅来了个中年妇人,棉布袄裙,都是细料,打扮得很清爽,头上还插着根珠钗,眼圈却是红红的。 她进门朝黄永宁福了福,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半晌开口道:“姑爷,大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不能干等着。” 黄永宁重重地点头,道:“方妈妈,你说得很是,现下悬下了赏格,也许明后日会有线索,咱们自然也不能坐等,明儿一早庄上能派出去的人都要派出去四处找。” 黄永宁给王恒介绍,这方妈妈原来是黄云台的奶妈,是黄家的老家人。 方妈妈立在屋里,将信将疑,欲言又止,似乎有甚么话要说。 黄永宁温言道:“方妈妈,你有些年纪的人,正要听听你的法子,此间的王七公子,是云台的同窗好友,最亲近不过的,你有话但说无妨。” 方妈妈打点起精神,道:“明月湾的何仙姑,十里八乡再灵验不过的,咱们不妨去她那里关梦,也能问个究竟,大爷还在不在世间,若要找,去哪里找去。” 黄永宁站了起来,背负着双手,视线从上望下地面,再从下望上天窗,思忖了一番,道:“方妈妈,都依你去办。” 方妈妈道:“何仙姑观梦,都是半夜作法,大爷的事很急,咱们不妨连夜赶去,现在正是酉戌之交(晚上七点),雨虽然不小,去到明月湾村有两个时辰足够了。” 黄永宁颔首,吩咐左右道:“让老严马上准备好三抬轿子,稍停停我们要出门,再找好十个庄丁带着油灯火把开道,夜里人多好办事。” 他转身向王恒躬身作了个揖,道:“寒家子嗣单薄,没有兄弟姐妹帮衬,七公子受累跟着再跑一趟,也给我壮壮胆。” 王恒当仁不让道:“便是永宁兄不叫我,我亦是要求同去的。” 洞庭西山岛石公山下明月湾村,午夜亥子之交(半夜十一点)。 冬夜寒雨中,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跋涉,万户庄黄家的三顶轿子抬着王恒,黄永宁,黄云台的乳母方妈妈停在村落最西一隅,这里即是着名女巫何仙姑的住宅。 王恒推开轿帘,就着烛光里看去,是土石砌成的一所房子,屋前围着齐胸的竹篱笆,篱笆内是个宽约亩许的庭院。 而此刻,屋舍竟然是灯火通明的。 庭院中还停着别家的马车,轿子,见他们一行人下轿,里屋出来一个婷婷袅袅的年轻姑娘打着油纸伞,敛衽为礼,低头恭谨道来:“贵人请随奴来。” 踏进庭阶,年轻姑娘引领他们在一间茶室坐下,虽是乡间小屋,纸窗茅棚,别有幽情。室内放着个黄泥炉子,上面安着一把素净的瓦壶,水煮得突突冒烟,沁出淡淡清香。 年轻姑娘手势娴雅地分了三盏茶敬客,方妈妈便道:“敢问姑娘是何仙姑身边的六姑吧?” 年轻姑娘屈膝行礼道:“正是奴奴。” 方妈妈道:“今日仙姑还有名额吗?” 六姑笑道:“今天大雨,才来了两家贵人,娘子正是第三家,娘子和两位公子稍事休息一下,仙姑便过来了。” 第二十五章 梦中相见 吃茶等得心焦,过了好半晌,茶室隔间的纱幕传来裙裾移动的簌簌声,随即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贵客所求何事?” 方妈妈道:“仙姑,万户庄黄家,求长房大爷黄云台现神。” 六姑从纱幕后出来,问清黄云台生辰,用朱笔写下来,又复退回幕后。 一室寂寂无声,唯觉袅袅余香。 忽然有人卷开帘子,娇声道:“雪姨来了。” 一阵重重的脚步由远而近,“小梅,阿何急着唤我甚么事?”这是个老媪的声音。 “雪姨走得累了,先坐下歇歇。”卷帘人小梅道:“甲申年闰二月朔日子时生人,仙姑请雪姨唤去他来一趟。” 那雪姨口中念念有词,突然跺了跺脚,惊叫:“阿何,此人刚刚入了冥界两日,这不合规矩,判官大人会降罪的,我走了。” 纱幕后又归于寂静,良久,传来何仙姑与六姑交谈的轻言细语。 过得一时,六姑又出来道:“贵人请回去吧,你们要找的人请不到,五七以后再来吧。” 方妈妈拉住六姑的手,悄悄塞了两个银锞子,流泪道:“六姑帮我,找不到大爷,我们一大家子都没了活路。” 六姑不动声色把银锞握住,放进衣袖中,道:“我替你们想想法子,成不成再说。” 等她从纱幕后再次出来,面带笑容,道:“仙姑见你们心虔,有意帮你们一帮,她老人家亲自下到阴司去找人,不过么,她这一去,必定伤身,怕是这一两个月都要闭关休养。” “劳烦仙姑跑一趟,我愿重酬纹银一百两。”黄永宁正色道。 六姑目露喜色,道:“那你们且候着,仙姑必定办得成的。”说罢仍然退回了纱幕。 王恒连日劳累,神思倦怠,不知不觉扶着茶几盹着了。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雨势更大了,倾撒在屋梁上噼噼啪啪震得山响。 王恒觉着一阵阴风吹来,将纱幕卷得摇摇欲坠,内中传来阵阵叹息,接着,竟是一声轻唤:“小王。” 忽然从梦中惊醒,这个声音,无疑就是黄云台。 在此之前,王恒一直抱着看戏的态度,神鬼之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云台兄。”王恒不由自主道,这里的何仙姑,不可能知道平日里他们的称谓。 “小王真乃信人,只差了半日,咱们就能把臂同游了,唉。”那声音低沉,似有哽咽:“如今我身归幽冥,乃是万户庄宿世冤孽所致,实在也是我的气运如此,只得认命。小王你快回去书院吧,今后春风桃李,秋雨梧桐之间,一盏清茶酹我,便是你我相交一场了。” “大爷,你让老奴怎么活呀。”方妈妈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方妈妈,以后都由姊夫作主,他会当好这个家,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黄永宁问道:“云台,是谁害得你?” 幕后沉默了片刻,“都是黄家祖先的前世冤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姊夫不要管了,就让它到我这里作个了断吧。” 声音逐渐轻忽,慢慢湮灭,纱幕内何仙姑倒地痛苦呻吟,听声音仿佛生生吐了一口血。 不久六姑出来,送王恒一行人出门,黄永宁按约奉上银票一百两。 归途路上,雨渐渐止,天上飘起了雪花。 这一趟,说不上有甚么实际收获,但总之,让大家接受了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黄云台已经辞世,魂魄亦曾来入梦。 回到万户庄,大约在五更天,王恒仍在东楼二层西厢房歇息,这一觉醒来,天已过午,窗外雪光莹莹。 搜寻黄云台的行动,还在进行,又兼悬赏了一百两纹银,有附近乡农在河边捡了一只布袜来万户庄报线索,银凤认出确是黄云台的袜子。 由此可见,在下游河滩水渠早晚总会有所发现。 万户庄人多嘴杂,敌友难分,在何仙姑那里关梦的经过,则秘而不宣,不必告诉他人。 王恒觉得帮不上甚么忙了,便向黄永宁告辞,黄永宁苦留多住一日,此刻已经是午后,从万户庄去西山渡口,总要半日功夫,待到渡口,已经将夜,哪里还有客船去城里。 王恒心想有理,明日朝发夕至,辰光还足够。 次日起了个大早,雪花轻舞飞扬,却见一片琼林玉宇,万户庄银装素裹,别是一番风情。 王恒生长于江南,少见雪景,亦是啧啧称赞。 黄永宁早候在东楼楼下,命庄丁炳生套好了马车,等在巷道侧畔。 王恒没有甚么行李,身背一个褡裢走出二门,朝黄永宁拱拱手作别。 黄永宁殷殷道:“便是云台不在了,王七公子仍同我家是通家之好,得闲还请到庄上来小住,开春漫山遍野的李花如雪,桃花蘸水而开,春日的枇杷杨梅,消夏的瓜菜都是极好的,让我替云台尽一尽地主之谊。” 王恒心中一颤,不忍叫黄永宁失望,随意敷衍道:“一定一定。” 马车慢悠悠朝门楼跑去,王恒掀开帘子,准备一路看看山岚雪光,只见黄二老爷从夹道快步走到东楼,同站在庭外目送马车离开的黄永宁劈面碰到,两个人间隔着一丈开外的距离,若即若离,立在那里交谈。 车缓缓驶出正门,庞大的坞堡甩在身后,王恒回首眺望,觉得白天看去,万户庄显得有些破败之气。 积雪后的山路比想象中难走,路上除去碰到一二架牛车以外,几乎没有行人,好在炳生是个车把式,有惊无险经过涵村,通上了官道,巳午之交(中午十一点)到了西山渡口。 还没下马车,王恒就觉察不对,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渡口,今天居然空无一人,船只也都聚拢着,用铁链子栓在一起。 炳生见状也是惊疑不定,将马车停在老柳树下,他在庄上迎来送往接送过不少宾客,径自走到码头管事的人那几间茅棚,看码头的老汉生着火正在烧水,见有人进来,连忙道:“大家伙今儿都回去吧,风大雪大,船不开了。” 第二十六章 下雪天留客天 老汉说的是西山土话,很难懂,王恒不过在西山呆了几天,端详一下,竟猜出了大半,不由忐忑不安。 王恒同炳生双目对视,炳生察言观色知他心意,转身向老汉问道:“你这里客船啥时候再开?” 老汉走到门口,搓了搓手,缩着后背,仰天瞧了瞧,摇头道:“这天色,昏沉沉的,依我老汉看来,今天大雪泰半不停,怕是夜里还要落大,三五天内是不会通船了。” 王恒心中沮丧,一时踌躇无语。看样子得耽误几天课,不知道小才会不会帮他去院长那里告个假。 炳生却笑道:“七公子,下雪天留客天,咱们赶紧回庄子吧。” 王恒思忱片刻,怔怔道:“你将我送到镇上客栈,我来回也近些,日日来瞧一瞧有没有开船。” 炳生满脸堆笑道:“公子爷是城里的读书人,您哪知道乡下地方野店是甚么样,腌臜得很,别传上一头的跳蚤可费事,再者说,要放七公子去住店,回头咱们姑爷知道了,可不得怪小人不会办事嘛。” 炳生利索地驾着车停在王恒面前,王恒没奈何只得再次登上马车,他深知家中没有入息,读书全靠族人帮衬,用一文少一文,素日里花销极其俭省,住店恐怕抛费不少。 炳生飞起一鞭,回头道:“公子爷这就对了,西山岛刮大风下大雨发洪水都不开船,乡下渡口本小利薄,它担不起人命官司,不定甚么时候能发船呢。” 回程天光愈发如晦,来时的车辙印已经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 王恒有些担心马蹄打滑,但一想此时才刚积雪,不是融雪时分,炳生又是一派泰然,也便放下心来。 王恒忽然想起一桩事体,问道:“炳生,你们庄上人的口音怎得跟西山土话不大一样?听上去和北方官话差不离。” 炳生张口说话,却被一股冷气呛着,清清嗓子道:“公子爷有所不知,咱们本就是中原人,宋朝末年天下大乱,祖宗追随着三位老庄主避难来的西山。” 王恒讶然道:“万户庄曾经有三位庄主?” “公子爷不是去过进山溪口的三英桥,这条桥就是三位老庄主筹资造的。” 三英桥竟是这样的来历,见证着一段历史,难怪万户庄的坞堡样式,跟一般江南村落迥然不同。 “黄庄主仁义过人,陆庄主武功盖世,冯庄主智谋无双,靠着他们经营,咱们庄子几千里迁徙毫发无损,还占着这么个膏腴之地繁衍生息。”炳生一副无限神往的模样:“我们庄户人家的子弟都是听着他们的英雄往事长大的。” 王恒回忆起在庄子上的几日,没有人提起过庄主,似乎有一种感觉,万户庄的主家就是黄家,黄氏的大家长实际上即为黄二老爷,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庄上现任庄主是谁?”王恒忍不住好奇问道。 炳生楞了楞,吞吞吐吐道:“这二三十年,咱们一直没有个名正言顺的庄主,黄家几房各自为政,倘若大爷这两年能顺利接管产业,娶妻生子,那么无疑由他接任庄主,可是。。。。。。” 王恒喃喃自语道:“可是他失踪了,十有八九已经不幸身亡了。” 话锋一转,心中一动,问道:“陆庄主,冯庄主的后代呢?他们中如果有佼佼者,岂不是也有资格当庄主?” 炳生挠了挠头,半晌道:“听说祖先们在西山岛定居后,过了一二代人陆家冯家就搬走了,现在早就不知下落,我家是黄家的部曲,世代侍奉的黄家,和他们没有来往。” 是呀,安享太平日久,即便亲如兄弟,隔了一二代后,也不会如当初那么亲密无间了。 说了一会儿话,辰光过得飞快。紧赶慢赶,天际还有一丝亮光时经过了涵村野店,两人均松一口气,万户庄已是在望。 王恒注意到山坡路雪地上有两条深深的车辙,似乎是牛车的车辙印,按照它的清晰度来推测,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这两条车辙,跟王恒的马车路线一致,一直通向万户庄门楼。 这么大的雪,一路上几乎没有人影出没,是甚么人冒雪来造访万户庄? 马车进了门楼,又驶了一段,停在长房居住的东楼。 炳生甩镫下马,王恒刚下车,管事老严就迎上来,叫刘妈伺候着去西厢房休憩一下,换身干净的袍子。 浪费了一个白天的光景,坐车又弄得浑身酸疼,王恒一屁股坐下就起不来了。 休憩了一盏茶功夫,管事老严来相请,姑爷黄永宁在内堂设宴,给王恒接风,请王七公子随他同去。 既然在别人家里作客,讲究个客随主便,王恒即便觉得累瘫了,也不好不去赴宴。 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黄永宁在他起居的偏房外候着,显得很欢喜,笑道:“这也是上天的缘分,七公子安心在庄上住几日,咱们亲近亲近。” 王恒本以为与黄永宁的交集已经结束,心中未尝不以为是个路人,去而复返,倒有些讪讪的,一番见礼后有些神思恍惚。幸而肚子饿得很,专心吃饭,也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王恒遥遥听到一阵鼓乐声,心想这山脚下的庄子上,也不是临街住家,哪来乐声,况且又是冰天雪地琉璃世界,不禁疑窦丛生,抬眼用询问的目光朝黄永宁望去。 黄永宁报以一个会心的表情,道:“请了一班道士做三天道场,下午刚到,方妈妈说云台下落不明,打个平安大醮是最适宜的,祈福消灾,该超度的能得超度,该平安的能获平安,我觉得也挺对。” 王恒顿时了悟,万户庄门楼前雪地上的车辙印,就是接道士的车马留下来的。 撤了酒席,又留着说了会儿话,丫鬟泡了盏清茶奉上,放下了黄永宁的一盏,来到王恒身旁一侧,此刻她正好背对黄永宁,丫鬟忽然将茶盘连同茶盏用手旋转一圈,然后眼睛瞪大瞧着王恒,又瞧瞧茶盘,似有所指。 第二十七章 打醮 这丫鬟年约十五六岁,皮肤黝黑,眉目还算齐整,通身打扮气度村里村气,是王恒前几日没见过的。 目光顺着丫鬟的手看去,陶杯放在剔红的茶盘上,搭配得不太合适,颜色就不大好看,茶盘是剔红的船型茶盘,做工很精美,是难得一见的名品,见王恒心下茫然,那丫鬟目露焦躁之色,王恒不禁心思百转,真是个奇怪的丫头。 这时黄永宁道:“这几日雪大,我也不安排爬山揽胜,七公子这几天多休息休息,倘若不怕天冷,只管在庄上随便逛逛,只是这雪忒大,好几年不曾这么下过,出门要仔细些。” 听他殷殷嘱咐,王恒心中生出一股暖意,略一思量,问道:“平安道场,需要我出力吗?能尽一点心意,我心里也痛快些个。” 黄云台道:“七公子乐意的话,在道场上拜几拜就足够了,平安道场做得是好事。” 他的言下之意,黄云台生死不明,做的是平安道场,毕竟不是开丧,也就不必要拘于虚礼了。 闲聊了几句,王恒推说困倦告辞离开,他注意到那个奇怪的丫鬟倒了茶就不见了。 晚上仍旧歇在二楼西厢房,这一夜无事,只闻听风雪大作。 晨起用餐后,过得须臾,外间传来丝竹乐声,想必是请来的那一班道士开始做法事了。 平安大醮的道场在东楼正厅,平日里关闭着,王恒还没有进去过,寻着乐声移步过去,一望而知是个富丽堂皇的雕花厅,黄家豪富果不其然。 严伯在正厅代表主家,见王恒前来,忙趋前行礼:“王七公子,这厢落座。” 王恒纱帽椅上坐下,掸一掸皮裘大氅,问道:“请得是哪里的道士?” 严伯道:“小人问过了二老爷,派水生前日去请的上方山正清观的道长,昨儿大雪只当是来不了了,不想运气还不坏,他们出门早,赶上最后一班客船到了西山。” 王恒心中懊恼,这样说来,昨日要是早起,兴许还赶得上末班渡船回到府城。 道士们吹打一番,歇了鼓乐。 打醮做道场,其实是很入世的,一名中年瘦高道士,在严伯指点下给黄家列祖列祖点神位牌,一笔小楷当真飘逸灵动。 另一位胖大道士,却是手巧,用金银箔纸折成各色香花元宝,再有两名道士,一个凝神画符,朱笔走龙蛇,另一个文质彬彬,年貌是四人中最年轻文雅的,口中念念有词,将五色令旗插入醮坛,他们忙忙碌碌,各司其职。 陆续有几个黄家族人进来正厅,都是年老无事来看热闹的,泡一壶茶围在八仙台上就不挪屁股了。 似乎对黄云台可能已经意外身故并无多少悲伤或者担忧,也是,云台兄曾说过从他曾祖起,长房嫡派便是一脉单传,万户庄中的族亲,亲缘确实淡薄了些。 据说打醮的这几日,主家要招待来客一天两顿酒饭,这些黄氏族人大约是来吃席占位来了。东楼厨下一早就搭了大棚出来,做好了开席的准备。 人渐渐多起来,厅堂上座位便有些不大够,见有年纪的人站着,王恒也不好意思大模大样地坐着,便踱步去瞧道士作法。 中年瘦高道士已经将黄家祖宗神位点好,有个白须白眉的老头叉着腰,用挑剔的口气朝老严道:“依我说,正清观里除了清风道长那几笔字还精神,其他人,都太俗。” 严伯低头哈腰道:“五太爷,清风道长年老体衰,早就不出门了,这位灵虚道长就是他的徒弟。” 王恒见那个中年瘦高道士,法号叫作灵虚的道长已经将黄家几代的神主位写好,便瞧了瞧,始祖元阳公,始祖妣黄陆氏,接下来即是四代祖宗,高祖考信义公,高祖妣黄展氏,曾祖考平益公,曾祖妣黄于氏,祖考崇德公,祖妣黄江氏,父两峰公,神主位排开,道士放在它应处的位置上。 王恒心下狐疑,为何黄云台的母亲没有神位,是她的身份有甚么不妥当吗? 他立在角落里想事情出神,冷不防乐声大作,倒吓了一跳。 原来是黄家姑爷黄永宁来了,正清观的那班道士知是主家来了,格外卖力吹打。 黄永宁的到来,意味着大醮正式开始,他看样子在庄中颇有人望,族中老头们纷纷起来同他寒暄几句。 一番繁文缛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人来人往,雕花厅里喧哗纷扰,王恒枯坐无趣,悄悄从后门离开。 从前厅回到他居住的二楼西厢房,经过一个小小的花池,水面早就冰封了,靠近河边还有几支枯荷,被冰雪压得楚楚可怜。 此时雪势稍减,雪花一星半点洒落,视野开阔了很多。 王恒闲极无聊,见此处倒还幽静,意欲独自呆一会儿。他身上披着大氅,抖一抖落雪,忽听得池边假山洞里似有人交谈,衣裾摇动的簌簌声朝洞口而来,王恒直觉不妙,也许窥伺了到了别人的隐私,情急中见假山洞北侧植了好一片修竹,便侧身闪躲了进去。 “姊姊,今夜祠堂。。。。。。我一定把话带到。”耳边传来女声轻声低语,又传来“咦”的一声,另外一个女声悠悠道:“方才有人经过这里,雪地里脚印是新鲜的。” 先前那个声音道:“姊姊太多疑了,今日人多,偶有人经过,无事的。” 紧接着一阵默然,传来踏雪的窟通窟通声,山洞中的两人朝着不同方向分开离去。 王恒视线所得望到的,是一个葱绿色棉袄的背影,梳了个双平髻,看穿戴应该黄家的丫鬟,蓦得心中一动,倒跟黄永宁内堂伺候的那个黑皮肤村里村气的小丫鬟有几分相似。 这丫鬟面目平庸,背影看来却有几分婀娜。 稍等片刻,觐得左右无人,王恒赶忙离了这是非之地。 屋外寒冷,雕花厅又沸反盈天,下午王恒便只在西厢房临帖写大字。傍晚黄家小厮来请,姑爷在内堂设宴邀王七公子小酌。 第二十八章 黄家祠堂 王恒原以为黄永宁今日要招待族老吃酒,想必中饭已经陪过了,黄永宁懒怠得再敷衍这些族亲。 眺一眼窗闼外,见天光尚早,便让小厮先回去,他将大字写完,整理一下笔墨,即自行前来。 平日在书院斋舍,笔墨都由小才帮他准备,他难得做这些事,不免笨手笨脚的,总以为片刻就能好的,却费了不少功夫。 等他下楼踏进内堂垂花门,夜色已经降临,雪光莹莹,微风淡淡,只怕明日一早就能放晴了。远远传来前院人声杂沓,越发衬着内堂之幽静。 彼时天寒地冻,黄永宁平日起居的偏房垂着锦帘,正是饭晌,卷帘的小丫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王恒正要推开锦帘,忽听得偏房内“哐当”一声,茶杯掷得粉碎,黄永宁的声音怒喝道:“没眼色的东西,这会子我叫他不来,还指着有谁给他撑腰杆,做他的千秋大梦吧,东楼长房如今我一个人说了算。” 这不免有些尴尬了,王恒放重了脚步,弄出些声响来,里间的小丫头慌忙出来服侍,朗声禀报道:“王七公子到了。” 黄永宁笑盈盈迎了上来:“七公子这厢请。” 转身见旁侧中年管家妇伏身侍立一旁,他毫不避讳王恒,对管家妇道:“你此刻便去说与他听,少不得多少好处等着他,如果你搬舌弄嘴,让我知晓了,饶不了你。” 话语说得狠厉,黄永宁表情却只是淡淡,与王恒分宾主落座,谈谈说说,席间气氛欢笑融洽,似乎他的心情很快就好了。 王恒这几日直觉黄永宁待他极亲热,彼此相处得也很是融洽,相互之间似乎有一些共同点,也许都是出自小乡宦之家,只是不知黄永宁为何入赘了黄家。 王恒自知不善于饮酒,凡是宴饮皆是能推就推,外出更是从来不喝,今日因黄永宁先怒后喜,陪着啜了几口,不知不觉竟饮了米酒两盏有余,觉得脸酣心跳,黄永宁便叫小厮将他送回外堂二楼西厢房。 王恒也无甚事,倒头就睡,到了后半夜悠悠醒转,顿觉嗓子似要冒火,却原来是渴醒的。 床榻侧畔圆几上有一壶香茶,是刘妈下午泡好的,此刻也不管茶水冰凉,先筛了一盏润润喉咙。 饮过冷冽的香茶,睡意不觉全消了。心里挂念雪停了没有,便挑开帘幕,侧身往窗闼外张望。 屋外黑沉沉的天,不知是甚么时辰,从西厢望下去,瞧得见东楼做道场搭的棚,挂着数个灯笼,发出幽暗的光,雪下得不大,却仍未止,一朵一朵在空中旋转、飞落。 王恒心中叹气,伏在窗前发愣。 猛然见楼下游廊中一人披着大氅提着灯笼向南而去,王恒目力上佳,且今夜做道场搭了棚,楼下多悬挂了几盏灯笼,较平日里亮堂,倒让王恒一眼认出这人便是黄家姑爷黄永宁。 夤夜冒雪,黄永宁孤身要去哪里? 王恒在万户庄居住了好几日,现下也对庄内地形略有些了解。 黄家长房嫡派居住的东楼,位于整个坞堡的最东方,附近没有别的民居,地处较偏僻,朝西朝北才是坞堡的中心地带,向西走,才能走向四通八达的巷道。 按照黄永宁现在的走向,游廊向正南方去,数百步开外,只能走到黄氏祠堂。 黄氏祠堂,王恒心念电转,忽然忆起白天假山洞里听到两句没头没脑的话,“今夜祠堂。。。。。。”,难道山洞中两人邀约的对象就是黄永宁,深更半夜总无好事,不知事关何等机密,却也不是自己这个外人可以置喙的。 心中惶惑,愈发了无睡意,索性靠在窗闼上坐等天明。 没想到今夜不太平,须臾,游廊下隐隐绰绰一点幽光,自西向东,不到东楼便向南折去。 王恒定睛一看,又有一人提着灯笼朝南,此人身形甚是臃肿,应是一名成年男子,王恒一时认不出是谁。 心念电转,无端胸腔中心跳砰砰,王恒想起在书院中临别夜话,黄云台何等忌惮族中宗亲,直接以仇家称之。 黄云台被人邀约至三英桥,从此不见人影,王恒心中早就了然,云台兄一定是遇难了。 而今,同为长房嫡派的黄永宁被邀约去黄氏祠堂,王恒紧锁双眉,这两件事有关联吗?黄永宁会不会有危险?不安的感觉一阵阵袭来,如果自己能早一日来到西山岛,云台兄便有人可以依仗。 王恒决心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黄永宁再出事。 想到这里,王恒心中悚然而惊,不能安坐着不动。把棉袄裤袜穿戴整齐,又虑夜半严寒,将刘妈给他替换的皮袍也披上。 西厢房没有灯笼可用,外书房有一个备用琉璃油盏灯,王恒觉得风雪夜里,握着油盏灯比烛火显然要防风一点,便将油盏灯点亮,悄悄下楼去。 王恒行至游廊向南的岔路,即是先前望见黄永宁的地方附近,恰闻听更鼓四声,远远从西北方向万户庄门楼那里传来。 竟然已是四更天了,约客这么晚去祠堂,若说没有阴谋,真让人不相信。 黄氏祠堂位于东楼正南方,附近没有民居,四周古木森森,王恒白天没有来过,只是大致知道个方向。 雪仍在星星点点地飘零,一时半会盖不住行走的足迹,对于王恒来说,只需要跟着雪中足印,便能尾随前面两个人的踪迹。 足印停在祠堂东角门,王恒抬眼一看,朱漆角门门缝里依稀透出昏黄的灯光,轻轻一推,门是虚掩的,里面明显有人,因为争吵声随即传来,是那种没有避讳的大声争执。 祠堂里前几天举行过冬至祭,之后没有经过很好的整理清洁,香烛烟雾的味道刺鼻得紧。黄氏祠堂规模不小,就算点了烛火,还是显得幽暗得很。 王恒推开祠堂门时,没有征兆地瞧见一个白影朝祠堂梁上飘去,顿时惊骇失色,揉揉眼睛,再定睛去看,哪来甚么白影,烛火光影斑驳而已。拍拍胸口,默默祷告道:黄家列祖列宗,我深夜前来惊扰诸位,只为搭救汝家嫡派子孙,千万莫要吓我。 第二十九章 大明令 王恒将琉璃灯盏提高到与视线齐平,咬紧牙关跨进几步,看清楚了祠堂内情形。 里面的人,有两个,正以一种剑拔弩张的姿势对抗,黄永宁单膝着地,半卧在地上,灯笼掉落在神龛脚下,他头上束发有些凌乱,狼狈得很,一道剑锋正朝他劈来,黄永宁随手抓起一物来挡,似乎是祠堂中不知哪位先祖的神主位,亏得神位木料坚硬,挡住剑锋去势。 一击不中,持剑的那人换个角度,再度以雷霆之势当头一剑,光影中王恒认出这不正是黄二老爷,果然,跟他预测的差不多。 想不到,通体富贵的黄二老爷竟然是个练家子,难怪神情之中常常流露出一丝凶恶之气。 黄二老爷健硕有力,黄永宁却瘦削文弱,看来不是他对手。 王恒手中没有趁手的家伙,当即将琉璃灯盏向黄二老爷面门上掷去,大喝一声:“住手。” 祠堂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人,黄永宁与黄二老爷皆是一愣,待看清是王恒,黄永宁松口气,黄二老爷面色变幻莫测,以剑指着王恒道:“王七公子闪开,你是我庄上宾客,何苦插手我族中家务事。” 王恒提高声调,道:“黄二老爷,你父亲是现任黄氏族长,万户庄内隐隐然以你为首,少不得将来你还得接任族长之位,可你仔细想想,这里可不是荒郊野外,我现在高声一呼,庄内四处八角都是人,他们得知你要在祠堂砍杀长房嫡派的唯一传人,他们服不服,要不要报官究办?” 黄二老爷霍尔转头看了一眼黄永宁,斥道:“我何曾要杀他。” 王恒冷笑,不去接他的话,兀自说道:“黄家长房是没什么人了,别的房头可有得是人,他们是会包庇你这个族长长子,还是乘机起势取而代之?” 黄二老爷脸色阴晴不定,终于抽回手中的剑,他将剑轻轻悬转,严丝合缝纳入拐杖之中,原来黄二老爷正当壮年,却随身带着拐杖,不仅仅代表威仪,还有这样一个重要的防身作用。 “黄永宁,你最好识相点,把物事全须全尾交出来,我仍放在包山寺,便不与你计较,否则,总不与你完结。”黄二老爷沉声放下话,跨几步便要出门。 黄永宁顿了顿,阴阳怪气道:“二叔打的好主意,族中产业诸子均分,是吧?从曾祖平益公起,长房都是单传,洞庭春商号是平益公私人创立的,与族中无半点干系,没有与族亲均分的理,云台现下只是失踪,即便是万一不在了,《大明令》规定,凡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无女者入官。我岳丈两峰公和云台都没有嗣子,合该我家大姐儿继承家业。二叔,细较起来,你们旁枝能分到的只有宅基还有你们几代前祖宗开荒的山地。” 黄二老爷勃然大怒,眼睛似要喷火,“你你你”他一时口拙,说不出场面话来。 王恒见状,恐怕黄二老爷被激怒后暴起,急忙撩了把竹笤帚防身,幸好黄二老爷气迷糊了,大踏步冲出了祠堂,出门积雪颇深,他立身不稳,身形摇晃了几下,显见得黄二老爷情绪何等激动。 王恒暗道侥幸,重重吁口气,瘫软在祠堂的青砖地面上,与黄永宁目光对视,只见黄永宁模样虽狼狈,神情倒还镇定自若,果然大宅门里的人场面见得多。 祠堂进入了针落可闻的静谧,过了许久,王恒感觉胸腔中心跳渐渐平复,伸手搀起黄永宁,黄永宁感激之色溢于言表,起身深深一揖:“多谢王七公子仗义执言。” 王恒微露疑虑,道:“永宁兄方才实在不该火上浇油,黄二老爷手中有兵器,我们差点就吃了眼前亏,兄台要跟他理论,总要先离了险境,召集族老宗亲,放在台面上谈。” 黄永宁郝然道:“我一时激愤欠了思量,太不明智。” 王恒一笑释然,黄永宁的腿似乎在刚才的冲突中扭伤了,两人搀扶着出了祠堂沿着游廊回东楼去。 雪下得比刚才密了一些,完全没有要止住的意思,真让人心忧, 一路回转东楼,王恒心中尚有疑惑未解,黄二老爷所说包山寺的物事是怎么回事? 待要开口询问黄永宁,见他受伤一瘸一拐,表情委顿不堪,况且此刻冻彻入骨的深更半夜,有甚么话都等到天亮再说罢。 两人在东楼垂花门拱手道别,黄永宁进内院居处,王恒上二楼西厢房。 天依然黑沉沉的,时辰尚早,王恒掸一掸发鬓上的雪花,用布巾擦拭一番,决定睡一个回笼觉。 后半夜神思昏昏,总像有个声音在喊他,“王七哥,王七哥,快醒醒。” 第三十章 陷阱 一宿乱梦颠倒,晨曦时分,一声清脆的童音真真切切地喊道:“王七哥,快醒醒。” 王恒唬得不轻,胸口砰砰直跳,拉开厚厚的帘幕,目光朝窗闼外扫去,北风大作,雪花飞舞,只见楼下走廊里有个精瘦精瘦七八岁的小娃,身穿大红对襟皮袄,垫着脚尖,向着他西厢房的窗子喊着:“王七哥,快醒醒。” 王恒推开窗户,朝下喊道:“小弟弟,你找我有事吗?” 那小娃口齿甚是伶俐,问道:“你是我云台堂兄的同窗好友王七哥吗?” 王恒道:“我就是紫阳书院的王七郎。” 那小娃听了大喜,道:“王七哥,我是三房的八郎,我这会子就上你屋子来找你。 黄小八动作如风,王恒将将穿好衣裳,走到小客厅,把格子门打开,黄小八飞也似得蹿进来了。 黄小八仰脸瞧瞧王恒,道:“王七哥,你会逮麻雀吗?” 王恒楞了一下挠挠头,他文不成武不就的,身手不大行,老脸一红道:“这个嗯,我没逮过。” 黄小八嘴角一扬,道:“我会啊,我来教你。”说罢拉着王恒的手,就往楼下跑。 楼下的穿堂门后,靠着一架小小的独轮车,黄小八利索地推了就走,过了穿堂来到开阔之处停了下来。 王恒刚想开口询问,黄小八用手指口,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从独轮车上取下一个竹编饭罩,饭罩一头系了根细麻绳,用根小木棍支在雪地上,饭罩半开半合,又在饭罩下的雪地里撒了一把稻米。 此时天光已放亮,不时有群鸟飞来觅食,几只家雀不久发现饭罩下的米粒,一跳一跳钻进饭罩啄食,黄小八稳稳地拽着细麻绳,不慌不忙提了提绳子,小木棍倒地,家雀们都被压在饭罩下了。 黄小八难掩得色,眼光扫一扫王恒。 王恒翘大拇指夸道:“有一套啊。” 黄小八故作谦逊之色,道:“其实不算啥,大冬天的又下雪,小鸟们饿着,我撒了些稻米,作了个顶好的陷阱,小鸟们哪里逃得掉。” 说着,把绳子一甩,提起饭罩往独轮车上一扔,被罩住的家雀们惊惧万分,竟然忘记立时逃脱,过了一晌,才扑楞楞飞走。 黄小八意犹未尽,对着天空喊道:“小鸟啊小鸟,下次别掉陷阱里了,也就是我,跟你们逗着玩,落到别人家手里,你们就被清蒸红烧了。”他说完,跟王恒摆摆手,推着独轮车一溜烟走了。 王恒楞在当地,等黄小八走得无影无踪了,还在惊疑不定,这娃娃,大清早叫醒他,难不成就是要说这几句话给他听。 陷阱是甚么意思?万户庄是个大陷阱?黄小八只是个孩童,又与他素不相识,如果是故意传话,必然有大人交代他,那人是谁? 怅立许久,又想起内院那个奇怪的婢女,万户庄里疑云密布,与云台兄既然已经幽冥两隔,万户庄里黄永宁与黄二老爷相争的事端左右不与他相干,王恒暗暗下定决心,等大雪稍霁,即刻去西山码头看看客船有没有恢复通行。 前厅传来丝竹乐声,今天的道场又开始了,王恒寻思先去给云台兄神主位拜几拜,方了了心事,可以圆满离开。 王恒来到雕花厅时,辰光尚早,离中午饭晌还有老长空歇,黄氏族亲那一班老头一个都还没来,就连做道场的四名道人,也才只到了两位。 王恒双膝跪下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心中正心诚意祷告:“云台兄,你虽则家财万贯,族中虎狼环伺,怕是一日不得称心如意,如今仙逝,只盼你投个好胎,来世福慧双全。 又点香双掌合十,只见香烟袅袅,眼前浮现出两人交往的点点滴滴,不由伤怀。 黄家没有正主儿在,道士吹奏得有气无力,不时停下来歇歇,另外两名道士不知甚么时候悄悄来了,猫在火炉边懒洋洋烤火。 日近正午时,黄家族亲渐渐聚集在雕花厅,黄五太爷见长房姑爷黄永宁没在雕花厅应承族老,心里很不自在,他把紫铜手炉放在八仙台,环顾四周,只见管事的严伯也不在,便高声问小厮道:“老严呢?他如今也拿大了,怎么不在跟前伺候。” 五太爷要挑黄永宁的理,毕竟碍着面子,只能发作严伯。 “姑爷有要紧事体差遣严伯出庄了,五太爷只管吩咐小的便是,都交代给了咱们哥几个。”小厮笑着应承道。 “哼。”黄五太爷鼻孔出气,不再言语,握起手炉抬脚去饭厅吃席面。 王恒听说严伯出庄了,不禁讶然,这样的大雪天,有甚么要紧事要出去办呢? 他刚想去找黄永宁絮叨絮叨,又暗道早上才下了决心不要多管闲事,黄家人多是非多,既然黄永宁没有招他一起午饭,想必是有事,他无意与黄家这些老少爷们吃席应酬,便又回到云台兄平时用饭的偏厅,自有仆妇刘妈摆好饭服侍。 日长无事,便和刘妈闲聊了几句,涉及主家的事,刘妈被调教得很好,嘴巴相当紧,至于谈点别的事,刘妈则是个体贴的下仆,她见王恒困在万户庄里无所事事,好心地提醒他,其实庄子里有个公共的藏书楼叫闲云楼,对族中子弟开放,以王恒是黄云台同窗好友的身份,完全可以去借阅书册。据说,藏书还很丰富,较之东楼黄云台父亲两峰公的书房那样空落落的藏书架,以刘妈的见识,闲云楼的藏书要足足多上几十架不止。 王恒谢了刘妈的好意,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可以消磨时光,然而王恒想起西厢房也有一部分藏书,这样的大雪天,还是在室内烤火来得舒坦,倘若是在书院里,避免师生冻伤,大致也会停课几天,让他们在斋室自修。 午后雪色没有收霁的趋势,西厢房里火炉烧得旺旺的,王恒昨夜没有睡好,正好拥被高眠。 手倦抛书午梦长,王恒悠悠醒来,觉得四周静得不寻常,就连前厅做道场的丝竹声都听不见了。他去找刘妈沏一壶花茶,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刘妈,不仅如此,整个东楼的仆役都换了陌生面孔。 第三十一章 闲云楼看画 陌生的仆役们垂手侍立在东楼各处,他们肯定被告知了王七公子是谁,用恭敬而疏离的态度对待他。 当王恒问他们刘妈哪里去了,他们齐齐摇头,都说不知道,并表示刘妈的工作已经由他们接手了,王七公子有甚么要求只管吩咐他们就可以了。 王恒惊疑不定,三步两步走到底层最东的一溜正房,那里是黄云台的父亲两峰公留下的书房,黄云台的小厮阿林平时经常在靠着书房游廊的耳房里,虽则万户庄近日多有变故,阿林一时间还没有别的差遣,仍旧管理着书房。 “阿林,阿林。”王恒远远就高声呼喊。 没有人应答他,走近一看,耳房外铁将军把门。 王恒目瞪口呆,穿过垂花门,要想进内堂找黄永宁,却不料被垂花门内两个陌生的婆子拦住,她们笑着解释道:“姑爷不在内院,王七公子还请避避嫌。” 王恒年轻面嫩,听这话一甩袍子就往回走,走了两步想了想觉得疑惑,定了定心神缩回来,对一个婆子道:“还请去请方妈妈出来一下,我就在这里等着。” 那个婆子推说新来不知晓谁是方妈妈,不肯动身去叫。 王恒又道:“你家大爷屋里的银凤姑娘,请她出来一下也是一样的。” 那婆子面上堆笑,刚要开口,王恒只当她又要说不认识银凤,却不防另一个婆子插话道:“银凤姑娘家去了。” “银凤姑娘不是万户庄里的庄客?”王恒问道。 先搭话的婆子朝另外的婆子射了一道眼风,另外的婆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先搭话的婆子笑道:“银凤姑娘是外头村子里来上工的,咱们庄子里的使女小厮不少人是隔壁村子里的,大约是连下大雪不放心家里双亲就家去了,旁的我也不知道。” 王恒无可奈何,只得走去前面雕花厅,想看看严伯在不在,问问是怎么回事。 屋外石阶歩廊集聚的雪,被铲得干干净净,这些新来的仆役手脚倒是很勤快。 快步走到前头雕花厅,还未进门便觉得不妥,这里也太安静了。 踏进门槛,王恒大吃一惊,雕花厅空空荡荡,那一班打平安醮的道人以及他们的法器家什,已经人去楼空。 不对,王恒清楚记得黄永宁跟他说,请了道士做三日道场,今天才刚刚第二天。 王恒突然醒悟到,这桩桩件件,都透着不寻常,仿佛有一股力量,要把王恒从万户庄抛出去,不让他接触到这庄子的秘密。 王恒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过问黄家的事,只待雪霁便回城,今日这番冷遇,倒激起了他一腔义愤。 如果黄家长房嫡派的仇家继续兴风作浪,云台兄溺亡之后,黄永宁,乃至病废已久的黄家大姐,都已经身处险境。 且不说与黄云台的交情,黄永宁待他极好,王恒素来是别人待他一分,便要回敬十分的人。 当下凝神收心,思索如何应对目前的局面。 要找的人虽然不见了,总不至于会就此全部消失,他就在万户庄等着,迟早会给他找到线索。 回想起午间刘妈说的话,建议他去庄内的闲云楼走走,刘妈这般嘴紧的人,无端谈起闲云楼,会不会有甚么深意? 王恒随意叫住一个小厮,问庄内闲云楼在何处,新来的小厮对庄子很熟悉,放下笤帚道:“闲云楼离东楼可有一段路程,向南朝祠堂方向走,过祠堂经过一片柏林,到那里一看便知。” 小厮说罢,忽然觉得未免有些不恭敬,便躬身道:“小的给王七公子带路,此刻雪大路滑,下脚尤其要当心。” 王恒便紧随其后,步出东楼。 连续几日大雪,天寒地冻的,王恒裹紧皮袍。 幸亏有小厮带路,东楼的仆役很勤快,积雪铲得清清爽爽,出东楼后,差别就大了,游廊尽头,一片雪天茫茫,原有的石径早已无法辨认。 一过祠堂,几乎已经无路可走,得亏小厮对庄子了若指掌,向西行数百步,朝山坡下走几步,古柏林忽然显现在视线中。 及至古柏林出现,青石板路又铲得干干净净,看来此处的仆役十分得力。 青石板路尽头,坐落着一座两层硬山顶砖木小楼,看它式样,确实像个藏书楼。 踏入山门,王恒目之所见,青砖地上一排排大水缸。 下午未时的闲云楼,空无一人。 没有人前来招呼,王恒立在长廊上略有尴尬,他很快调整情绪,不紧不慢沿着长廊向里踱步,发现这长廊其实是个画廊,隔几步路就出现一幅画。 第一幅是义结三英,画中三名青年男子身着前朝衣冠,焚香起誓。 王恒回忆起炳生说过的话,万户庄原本有三位庄主,黄庄主仁义过人,陆庄主武功盖世,冯庄主智谋无双,想来就是这三位了。 第二幅是千里南迁,前朝末年外寇入侵,赤地千里,民生困苦,中原百姓纷纷南渡,第一幅画中的三名青年男子保护着妇孺一路南迁到达洞庭西山。 第三幅有些费解,是一个在湖上战斗的画面,上图中的三名男子驾着帆船英勇杀敌,敌对的一方是一伙扎着白头巾的人,似乎落了下风,且战且退的局势。 再往前几步,第四幅画却是被油漆泼过,影影绰绰的人物,看不清图案。 果然,庄子里另外两位庄主的遗存,并不是没有,在角落里静静展现。 第三十二章 万户庄风土志 王恒怀着无限遐思朝前走去,画廊尽头是闲云楼正楼,正楼进深很阔,除了右侧楼梯间外,整个楼面为一大通间。 午后未时的落雪天,藏书楼的光线黯淡极了。 “公子爷,墨老今日走开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倒吓了人一跳,楼梯间里走出一个枯瘦的老者,看身上穿戴,似乎是仆役之流。 东楼带路的小厮连忙道:“柳大,这位王七公子是东楼的贵客,下雪困在庄子里,要寻几本书消遣。” “哦,公子爷不是来拜会墨老的,那么,不晓得公子爷要找哪方面的书呢?”柳大问道。 王恒到此闲云楼,只是搜寻线索,并没有抱着具体的目标,他反应甚快,墨老不知是甚么人,但必定是管着这闲云楼的庄中名士,笑道:“贵府在洞庭西山繁衍生息,又且财源广进,我书院学生一向推崇经世致用的学问,想找一些关于贵府的史志。” 柳大松了一口气,道:“公子爷来得凑巧,墨老批阅三载,增删无数次的《洞庭西山万户庄风土志》上半年将将付梓,如今墨油喷香放在二楼,公子爷请跟老汉上楼去看看。” 王恒欣然从命,带路的小厮见状便适时告退了。 上二楼的木楼梯极其陡峭,王恒踏足其间,唯恐落脚有失,紧紧抓住扶手,柳大年岁虽高,行动却十分敏捷,嗽然已经到了楼上,王恒暗暗赞叹,说他是身轻如燕也不为过。 闲云楼二楼隔成两个大书室,柳大带着王恒步入楼梯东首的一间,王恒抬头见匾额上提的是“洞天福地”,目光瞄向西首那间,同样有个匾额“琅嬛福地”。 柳大请王恒官帽椅上落座,此时时辰尚早,因天雪无光,为防王恒目力不及,柳大体贴地点亮一盏琉璃灯盏。 王恒知道藏书楼一般是不允许点火的,柳大确实是招待贵客的路数。 柳大略带歉意道:“墨老定下的规矩,洞天福地中的藏书,一概不允许外借,隔壁琅嬛福地的藏书,则能够登记带走。” 王恒露出温和笑容,道:“自然都依你们的章程来办,在这里看书气氛极好的。” 柳大从天字号书柜上格搬下来一个大箱子,殷勤道:“《洞庭西山万户庄风土志》就在这里了,公子爷请随意,倘若需要别的甚么书,只管喊老儿来伺候。” 王恒微微颔首,柳大步履轻盈地走开,眨眼间不见踪迹了。 王恒也不去寻他踪影,一意以看书为要务,过不多时,忽然见柳大端着茶托上来,上好的龙泉瓷茶盏,王恒放在手中轻轻闻香,大约是本山的红茶,有一股馥郁的浓香,饮一口,回味甘甜,妙不可言。 《洞庭西山万户庄风土志》注明编者为苏州府庠生柳墨村,想来就是柳大口中墨老。 稍稍翻阅几页,便发现墨老行文详实,辞藻优美,于这部史志是下了苦工的。 万户庄中有这等学识的老秀才,若非庄子里不太平,黄云台哪里还用外出上书院,由此,王恒又发一番感慨,造化弄人。 《风土志》开篇即是黄氏庄主元阳公率部曲千里南渡,初聚居于涵村后埠一带,越数年,协助前朝朝廷剿灭太湖水匪白头军,被前朝封为太湖水军万户,因庄户人口滋生过快,于缥缈峰下新建坞堡,黄氏一族遂世代居于万户庄。 墨老由黄氏后人聘请来修志,先辈创始人只提及元阳公一人,也是不足为奇的。 王恒思潮起伏,心道若不是自己知晓一些首尾,可不就信了这风土志,可见,历史任人打扮,尽信书不如无书。 王恒暗自腹诽,放下书卷,啜一口茶,目光朝前一扫,猛然发现有些不一般。 西首的琅嬛福地,虽说是与洞天福地是分开的两大间,其实只略作隔开而已。 王恒坐在洞天福地这一间的入口处,朝西一眺,琅嬛福地中的景象瞧得清清楚楚。 琅嬛福地不知甚么时候也点亮了一盏灯,灯旁站着一名纤弱的少女,时而背着身子在整理书架,时而侧坐着吟诵一番,灯光映衬着她妙目含烟,这无疑是个美丽的少女。 然而让王恒惊奇的并不是少女的美貌,而是她浑身上下的衣着打扮,她身着玉色窄袖对襟短衫,下身是开叉长裤,淡雅出尘得很,这完全不是时下少女的装束,本朝女性衣着保守,这倒像是很久以前的前朝打扮。 更何况,大雪天气,至少要穿上棉皮袄裙才合适,这少女穿得如此单薄,倒像是身处春秋之际。 王恒不由自主向站起来,向西走了几步,来到琅嬛福地窗前,那少女头也没抬,仍是捧着一本书卷看得出神。 王恒轻轻敲了敲窗闼,施礼道:“姑娘。” 那姑娘旁若无人,只专心致志看手中书。 王恒面色一僵,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在窗外看着那少女。 少女看了一会儿,起身来到一派书柜前,似乎是放下了手中书卷,又绕书架走了几圈。 不久后王恒发现,那少女凭空消失了,他揉揉眼睛,走进琅嬛福地,这时节天光还没全黑,室内有人没人还是能一览无余的,可这少女真的不见了。 第三十三章 摇光 王恒倒吸一口冷气,冲到楼梯口,朝下喊道:“柳大,柳大。” 柳大随即在楼下应道:“公子爷,有甚么吩咐但说无妨。” 王恒强压恐慌,声音发颤道:“柳大,你上楼来瞧瞧。” 柳大回应一声,三步两步登上了楼,见王恒楞楞地站在琅嬛福地书室,问道:“公子爷,你是想要在这一间找甚么书吗?” 王恒指一指琅嬛福地中的灯盏,道:“柳大,你几时点的灯,我怎得不曾看见你上来?” “公子爷敢情不是说笑,老汉筛了茶就下楼来,没再上去过,今儿墨老不在,我得帮他看着点。”柳大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回头朝洞天福地那间望去,他自己点的琉璃灯好端端放在案上,吃了一惊道:“这是谁人点的灯,人走灯不灭,墨老知晓一定痛骂。” 王恒问道:“你们楼中有几个管事的?” 柳大疑惑道:“平日只有墨老一人管着,我是他家世仆,也帮着做点事。” 王恒冷汗涔涔,道:“柳大,你可曾见到一个素色衣衫的姑娘上楼?” 柳大莫名奇妙:“公子爷更是在说笑了,今日大雪,楼中拢共只来了一位客人,就是公子爷你自己,哪来的甚么姑娘。况且黄家庄族规老派得很,就是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姑娘家能上楼看书。” 一番对话费了不少辰光,此时楼内天光更暗,王恒指着刚刚少女坐过的椅子,不禁有些急切道:“柳大,你莫要不信,才刚有个素衣姑娘端坐于此,看了一会儿书,又起身整理了书柜,我同她打个招呼,她却视若无睹,转眼,就消失在这屋子里,我在室内转了几圈,也没发现有能藏身的地方,这姑娘真的不翼而飞了。” 柳大摇头道:“这怎么可能,琅嬛福地和洞天福地两室都没有门通向外面,要出去,只能从楼梯间这边下楼,屋里的人怎么会消失地无影无踪。” 柳大握起案上这盏灯,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道:“这真是咱们闲云楼的灯盏,只不过样式有些古旧,不是常用的那几个,像这个样式,可能库房里还存了几盏,若是我去找,一时半会还找不着。” 王恒猛然想起那姑娘起身似乎把手中书卷放在右侧人字号书柜上,便疾步上前,人字号书柜空空荡荡,里面只放了一册书,柳大提着灯盏过来,借着灯光看清楚,这是一卷《花间集》。 绮年玉貌的少女,读《花间集》入神,似乎很合乎情理。 这一卷《花间集》装帧古雅,望之便是有年头的古本。 王恒轻轻翻动,不意书卷中掉落一张彩笺,王恒捡起来放在灯盏前看,“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这是冯延巳《南乡子》中的一阙词,笔迹娟秀灵动,淡淡的墨痕似有还无,仿佛下一刻便会褪为白纸一般。 “细雨湿流光。”柳大倒好像肚子里有些墨水,他微微一怔,眼中一片畏惧之色,问道:“公子爷,你说的素衣姑娘,可是穿着素色古装,梳着飞仙髻,极其标致的一个姑娘?” 王恒点点头。 柳大却似又惊又骇,急急退后几步,迅速离开了琅嬛福地,远远向着王恒喊道:“摇光小姐,摇光小姐显灵了。” 王恒呆立原地,不解地打量着柳大。 柳大喊了好几声,见王恒无动于衷,似乎还有在琅嬛福地探究一番的意思,一咬牙又冲进来,一把揪住王恒的手臂,拖着王恒朝楼梯间走:“公子爷,摇光小姐显灵了,咱们快走。” 柳大做活的人,有膀子力气,王恒被他拖住挣脱不得,只得收起了彩笺放在随身布兜里,不情不愿跟着柳大下了楼。 因柳大手中握着灯盏,王恒得以近距离看清楚楼梯,楼梯木质坚实致密,色泽乌亮,这样好的木材竟然用来做楼梯。 用手敲楼梯把手,发出坚硬的回声,王恒一愣,这不正是“金铁之声。” 柳大见王恒还有闲心东张西望,厉声道:“公子爷快走。”拖着王恒夺路而逃一般,下了楼还不放心,不顾天冷飘雪,直接出了闲云楼,立到长廊里。 “凶兆,大大的凶兆,公子爷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柳大急得满头冒汗。 王恒却仍神不守舍,心里想着楼梯的样子,蓦然脑海中蹦出一句话“生于杭州,死在柳州”。 对啊,那楼梯的木材,色泽材质看上去无疑是柳州木。 柳州木是最好的寿材,为甚么用它来做楼梯? 王恒恍惚中有了一些不好的揣测,觉得浑身发冷。 柳大一字一顿地说:“摇光小姐显灵,庄子里一定会死人。” 第三十四章 蜜蜂计 王恒回神看看柳大,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大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不知在祈祷甚么,目光闪现出复杂的眼色,道:“公子爷,你不是庄子上的人,倒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沾了晦气,小人这去找到墨老,给他提个醒。” 说罢,柳大顾不上添衣,冒着风雪径自沿长廊而出,不久隐入尘埃。 偌大一座闲云楼,只余王恒一人。 王恒邹起眉头,他心里无比想念小才,如果小才一起在,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也不至于处处受掣。 黄云台仙逝,万户庄的魑魅魍魉纷纷出现。 王恒胸腔中蹦出一股倔强,紧紧握住拳头,对自己说,哪怕这摇光小姐是妖魔鬼怪,我也不用怕她。 因此,不避不躲,仍旧在闲云楼四处闲逛。 再次来到长廊看画,由于了解到了万户庄的既往历史,第三幅画应该猜得到是三位庄主剿灭太湖水匪白头军的场景,第四幅画却还是不得要领,王恒深悔刚刚没有马上就问柳大。 夜幕已黑,闲云楼内一灯如豆,无限清寂。 柳大去后不久,跟随着一位老年秀士又回转闲云楼,他瞪着王恒惊道:“公子爷,你怎得还在,那样凶的。。。。。。”。 “柳大,嘴巴里哪能不清不爽的,有你这样待尊客的。”老年秀士轻轻叱了柳大一声,与王恒见礼道:“足下必定是王七公子,老朽久慕紫阳书院清华,果然英才辈出,人物不凡,七公子,久仰久仰。” 这老年秀士须发皆白,面目清雅,身着素锦长袍,看着文质彬彬,开口却是个巧嘴八哥。 王恒没空跟他敷衍,还了一礼,直截了当道:“墨老,小可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老年秀士正是柳墨村,捋须笑道:“七公子,老朽执掌这闲云楼八载,洞庭西山风物,定当知无不言。” “墨老,万户庄另外两位庄主,刘庄主,冯庄主与黄氏先祖元阳公,原本义结金兰,缘何生隙?刘冯两位庄主后来去向何处?” 柳墨村一派风轻云淡,轻轻太息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王恒见他滑头,嗤之以鼻道:“墨老作风土志,批阅三载增删无数,却把两位庄主删没了,这可不是史家的风骨。” 柳墨村脸不红心不跳,大度地微微一哂,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便是为黄氏元阳公稍稍美化些,也是人之常情。” 王恒见墨老如此奸猾,不由啧啧道:“那墨老又为何将长廊之上第四幅画涂抹,莫不是心虚?” 柳墨村脸色微变,眼睛定定地瞄王恒,似乎想探知王恒究竟都了解到甚么,随后稳住心神,干笑一声道:“七公子既是云台好友,也不至于要让万户庄的丑闻闹得人尽皆知,你可知那第四幅画画得甚么?” 王恒干脆地回复:“不知,所以来求教老先生。” 柳墨村微不可察地露出讥诮之色,道:“那一幅画,画的是。。。。。。怎么说呢,蜜蜂计。” “蜜蜂计?”王恒心念电转。 蜜蜂计的故事,王恒大致知道。 东周列国时期,晋献公宠爱骊姬,生下幼子奚其,十分钟爱。 晋献公已立太子申生,申生仁孝无过,骊姬想让自己的儿子奚其做太子,便使用了阴谋。 骊姬先向晋献公哭诉太子申生调戏她,晋献公半信半疑,骊姬遂让晋献公提前在内苑高台上等好,骊姬邀太子申生同游内苑,事先将头发外衣上涂满蜂蜜,游园之时,蜜蜂蝴蝶纷纷飞向骊姬,骊姬喊太子为她驱蜂蝶,太子申生用衣袖扑蜂蝶,远远看去,就像是对骊姬行不轨之事。 晋献公震怒,当场赐死了太子申生。 柳墨村察看着王恒的表情,老神在在道:“摇光小姐又显灵了,万户庄的这桩丑事瞒不住了,我便都与你说罢。” “元阳公他们三位庄主,那日大破白头军,斩了首领徐猛将,去向前朝朝廷请功,他们当时还俘获白头军山寨妇孺人口不少,其中有个容颜清丽举止文雅的姑娘,自称是山下塾师家的女儿,说是全家被白头军山贼裹挟掳上山来,父母已死,只剩下一人,三位庄主既然杀了山贼,就是她的救命恩公,甘愿一生一世做奴做婢服侍。” 王恒道:“这个山寨里的姑娘,就是摇光小姐?” 柳墨村颔首,道“摇光小姐容貌极美,又对三位庄主一心的仰慕,三位庄主便将她隐匿了下来,没有交给朝廷。” “黄庄主见她识文断字,便做主将摇光小姐留在了自己身边当大丫鬟,没想到,摇光小姐她不是个姑娘家,她是个妇人。” 第三十五章 玉体横陈 王恒拧眉问道:“摇光小姐,她嫁过人?” 柳墨村冷笑一声,并不回答,接着说道:“当时一干人中,黄庄主元阳公是大哥,刘庄主排行第二,冯庄主第三,其中老二刘庄主武艺最高,人也最鲁直,他的元配妻子过世多年,本来已经无心娶亲了,也不知怎么动了凡心,一定要娶摇光小姐作续弦。” “这摇光小姐真是个狠人,好心机,好手段,一边答应得刘庄主好好的,一边却朝着黄庄主元阳公淌眼抹泪,作出种种丑态来。元阳公壮年的人,屋里已有了几房姬妾,脸面看得重,明面上还得讲道义,只让摇光小姐呆在内院不出去,避免与刘庄主接触。” “刘庄主鲁莽,只道元阳公坏他好事,三番五次挑衅元阳公,冯庄主为人机敏,看出苗头不对,有他从中调停,庄子里还算太平。” “摇光小姐见冯庄主颇有些手腕,有他在是个阻碍,遂定下计来先铲除他,摇光小姐自称见过白头军的藏宝图,画了图让元阳公一起参详,元阳公不精于此,当然也参不透。” “坞堡刚刚建立起来,要用钱的地方很多,非常需要这笔白头军的宝藏。于是,元阳公让人称小诸葛的冯庄主参与进来,摇光小姐对冯庄主很尊重,对藏宝图的分析也是言之有物的,冯庄主一来二去就放松了戒备,” “过得几日,摇光小姐说在闲云楼所藏方志中有重大发现,派使女青儿邀冯庄主连夜来商议,冯庄主不知有诈,只身赴约,不想被匆匆赶来的刘庄主背后一剑刺穿肩胛,冯庄主生生吃痛没有反击,怕刘庄主没有认清是谁,连呼二哥,刘庄主莽劲上来指天骂地,别说是你老三,只要是存了调戏摇光的念头,天王老子我也杀。” “冯庄主重情重义,被义兄伤透了心,又兼一剑击在要害,整个人就此病废了,也不愿住在庄子里,隔了一阵子带着家眷搬到岛上别处居住了。” 王恒问道:“冯庄主从此下落不明了?” 柳墨村哈哈大笑,道:“谁会去关心一个失败者的结局。” “那元阳公呢,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冯庄主出走?”王恒不解道。 柳墨村敲了敲茶盏,摇头晃脑道:“七公子,足见你是个少年人,其时白头军山寨已破,坞堡已建成,冯庄主足智多谋,声望也高,他一出走,其他人少不得心里想,走得好,走得妙,走得呱呱叫。” 义结金兰,千里奔波相互扶持的情谊,也大抵不过如此。 “解决了冯庄主,摇光小姐闷闷不乐了好几日,做张做致,引得元阳公遣人开导于她,她便趁机说刘庄主对她滋扰太甚,恐怕在庄子里待不长久。元阳公再三考虑,决定纳摇光小姐为妾,定下叔嫂名分,断了刘庄主念头。” “黄庄主元阳公在议事厅上吩咐庄内管事去苏州府城里采买上好的丝绸绫罗、胭脂花粉、钗环簪饰,又拣了个黄道吉日下聘,要光明正大纳摇光小姐为妾。” “元阳公元配发妻陆氏夫人十分不悦,嫌弃摇光小姐来历不明,坚决不同意她进门,陆氏夫人选了几个庄户上齐整些的姑娘,让元阳公挑,便是去苏州城里聘个小家美貌女子也使得,元阳公哪里肯依。事情就僵在这里,陆氏夫人不从,元阳公就没法纳妾。” “拖了一阵日子,因三六九日下午庄内议事,摇光小姐见刘庄主出议事厅,便卷起帘子,幽幽叹息一声,临去秋波一转,目光交接之时,刘庄主已经酥倒了。摇光小姐这段时间已经笼络住了她的使女青儿,那使女在刘庄主回去的路上候着,传话说摇光小姐在内书房外园子里等他。” “那日合该出事,庄子里来了几个茶叶商人,黄庄主陪着一起去茶园,看光景天黑也未必回得来,刘庄主便放心大胆进了内书房。内书房外是一池碧水,远远瞧见摇光小姐坐在栏杆前,她穿戴成太湖渔家女儿一般,梳了根乌油油的大辫子,光着一双羊脂玉一般的脚在清波中嬉水,那时节正是夏天,摇光小姐跳入池中戏水,打湿了轻纱衣衫,更是纤毫毕露,极尽妍态,又眉目含情,一味地逗引刘庄主,刘庄主中年鳏居又爱慕摇光小姐已久,哪里把持得住,偏偏摇光小姐水性甚佳,欲拒还迎与他戏耍,刘庄主轻易近不了她身。” “等到使女青儿领着元阳公赶到时,见到的正是摇光小姐玉体横陈,倒在刘庄主怀里挣扎,摇光小姐望见元阳公,又羞又恼,委屈得不行,以至于晕了过去。” “黄庄主认定刘庄主乘他外出逼强摇光小姐,摇光小姐坚贞不屈投水,从此起了心要除掉刘庄主。过一二日,黄庄主与刘庄主上缥缈峰寻白头军的宝藏,刘庄主不慎失足落入山涧,半个月后尸身被人在三英桥下发现。” 第三十六章 巫女 王恒吸了口冷气:“黄庄主竟这般,义薄云天。” 柳墨村唏嘘了半晌,方道:“乱世里翻腾的人,哪有滥好人,合则用,不合则杀之。” 二人对视一番,王恒固然对墨老有无限疑问,当下之际还是先听他说道为上。 “连去了两位庄主,元阳公威仪陡盛。” “包山寺的和尚算出来六月十八是个顶好的日子,元阳公便决定挑这个吉日做亲,陆氏夫人反对无果,只得抱愧装了病。” “六月十八拜堂这一日,仪式虽然很隆重,酒席却只摆了寥寥几桌,因大妇不出面,黄氏宗亲多有不来吃席的。” “摇光小姐要求新房做在闲云楼,那时藏书楼规模不大,楼上尽有空房,元阳公只道摇光小姐存了与陆氏夫人分庭抗礼之心,随口就依了她。” “元阳公与摇光小姐做亲当日,也不知是马上风还是怎的,壮年的人突然中风了,口不能言,鼻眼歪斜,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只当熬不过几日,摇光小姐端屎端尿,将他照顾得极好,慢慢病情稳定下来,过了数月,已经能搀扶着去议事厅坐坐。虽则开不出口,点头摇头却是能够的。” “摇光小姐以元阳公心腹人的身份,要求掌管庄子里的茶园,桑园,铁器行,议事厅上元阳公点头表态,众人虽议论纷纷,却也无可奈何,此时,摇光小姐俨然已经是代庄主。” “岂料,不久元阳公暴毙,黄氏宗族逼着摇光小姐殉节,摇光小姐临死怒骂,诅咒黄氏一族血脉断绝。” “据庄子里的老人说,这数百年间,摇光小姐显灵了四次,每次显灵,都会带走一到数名男丁,黄氏长房嫡派,由此凋零。” 王恒闻听这里,疑团未解,反而一团迷雾越来越大,觉得柳墨村的话中真真假假难辨,抬头问道:“墨老,按你说的意思,难不成摇光小姐死后变成了厉鬼?” “怪力乱神的东西,我原本也是不信,可这却是有缘由的。”柳墨村换了一副极其认真的面孔,犹豫再三说道:“摇光小姐的来历不一般,她似乎是个某个教派的巫女,临死之际,变幻出许多神通,当时在场的黄氏族人都看见了,摇光小姐只是因为失了先招,才被迫自尽,许多人都听见她死前怒喝,如雷打一般响亮。” “她喊的是:我教中姊妹兄弟筹谋多年,花费无数,在太湖中创立山寨,操练水军,以期驱除胡虏,结束这个万民倒悬的乱世,不想坏在这等奸邪小人手里,我好恨啊。” 王恒胸中一荡,摇光小姐竟是个安国夫人梁红玉一般的侠女。 他听柳墨村说到刚才,心中一直有种违和感,直到现在,唤醒了记忆深处,从前有人对他说过,前朝太湖白头军乃是一股义军。 黄庄主仁义过人,陆庄主武功盖世,冯庄主智谋无双,传说中的英雄,原来只是些自私的小人。 不过,当下还顾不上这些,王恒追问:“墨老,摇光小姐显灵,你是道听途说还是亲眼见到?” 柳大抢话道:“公子爷,你咋还不信咧,我和老爷亲眼见过一遭。” 柳墨村思忖了一番,感慨道:“九年前,我乡试落第,从此断了科考的念想,想要找个富家坐馆,被人荐了来万户庄主持藏书楼,那时,庄子里就已经没有庄主了,长房嫡派的两峰公与族长二老太爷各自为政,没想到,那年腊月里,闲云楼里传出来摇光小姐显灵,当夜就发现两峰公死在三英桥下。” 黄两峰即是黄云台的父亲,黄云台当时说他对外宣称染了风疾去世,其实是被仇家谋害。 恐怕摇光小姐显灵云云,都是幌子,王恒心中一惊,这会不会是一种信号,代表着仇家要动手了? 两峰公去世后,长房嫡派只有两名男丁,黄云台目前下落不明,十之八九已经被害,眼下,只有一个目标了,那就是黄家赘婿黄永宁。 王恒回想起下午东楼的异状,大雪已经下了好几日,连庄子内的道路都几乎无迹可寻了,黄永宁没来由不在东楼内院,管家严伯那么大年纪,更是不应该在这个当口外出。 王恒腾得站起来,黄永宁有危险,他急促地与柳墨村告辞,三步并作两步走。 从长廊原路返回,来时的第四幅画,现在成了第一幅,由于天光的变化,被油漆涂抹的地方,隐隐发出红光,王恒暗暗想道:“究竟这幅画得甚么呢?” 无暇再细细思考,他必须要尽快地赶回东楼。 第三十七章 雪人 归去茫茫雪途,路过黄氏祠堂时,灯火很是亮堂,似乎有不少人在进出忙碌着。 王恒匆匆一瞥,无心去关注。 将将踏进东楼,一日不见踪影的严伯就立在门口,见到王恒就如同见到了主心骨一样,颤巍巍行礼,王恒心里有事,抢先开口问道:“老严,今天怎么回事,刘妈阿林他们上哪儿去了?” 严伯有些不安,茫然道:“小人也不知道,昨日里姑爷差我办事,一大早我就出庄子了,才刚回来,二老爷说寻了姑爷一日寻不到人,七公子,姑爷可曾跟你说过他的去向?” 王恒心想昨儿半夜祠堂回来后,黄永宁身上还带着伤,会去哪里? 便朝老严摇摇头,道:“今日我还没碰见过永宁兄呢。” 严伯跺脚道:“哎呦,天早黑了,又下着么大的雪,我问了一圈,姑爷也没叫庄上人跟着伺候,这可怎么好,我得去禀告二老爷定夺。” 王恒回味严伯的话,忽然有些生气,一团无名火升起,冷着脸道:“老严,你去内院禀告过大小姐吗?东楼的女主人虽然不管事,她若是知道是姑爷找不到,也许会管,东楼自己个的事情,你就这么着急着去禀告二老爷,你今日出庄了一天,只怕不是替永宁兄办事,是给黄二老爷跑腿吧。” 严伯惴惴不安,道:“天地良心,七公子这话说得,小人是东楼的人,吃的是东楼的饭。” 王恒辞气冷冽道:“那你说说,今天去办甚么事儿了?” 严伯看了看左右,将王恒拉到花厅,掩上门,道:“七公子,我今日去了东村,银凤姑娘家里。” 王恒想起中午内院的婆子说银凤姑娘家去了,不免有些疑惑,有甚么要紧事要让管家追着去使女的家里。 严伯看出了王恒的疑心,低声道:“姑爷看上银凤了,想让她做屋里人,姑爷嫌管家娘子罗嫂子不给他出力,特意叫小人去东村银凤家中跑一趟。” 王恒吃惊不小,思潮起伏,半晌才道:“那,银凤答应了吗?” 严伯道:“本来罗嫂子告诉姑爷,银凤她不愿意,今天小人特地去东村,把话一说开,银凤姑娘的爹娘就肯了。” 王恒试探道:“你可是许诺了甚么条件了?” “实在并没有格外的条件,姑爷年纪轻轻的,相貌也出色,银凤爹娘也是知道的,他们只要求择个黄道吉日下聘,摆酒,名堂正道地将姑娘抬去做妾。”严伯老老实实道:“小人得了他们应允,满心欢喜回到庄子上,二老爷派人来说,怎么也找不到姑爷,可把小人急坏了,叫了几个小子满庄子去找,不知去了哪里。” 王恒与老严商量下来,黄家大姐与黄二老爷这两头各自去报讯。 黄家大姐那里派了个贴身的丫鬟来说,平日里姑爷也有外出几日不交代的,兴许明儿一早就回来了。 黄二老爷却派了个管事的何叔来,说马上调集庄子里的人手连夜找去,要是晚了一步,黄永宁手里的东西若是已经被他转移了,要唯老严是问。 庄子上两处门户的守卫者,全都信誓旦旦说黄永宁绝没有打他们的大门出去过,庄中又实在找不着。 下午摇光小姐显灵的事情,大约已经传播开了,庄丁们带着一些畏惧,不时窃窃私语。 见总没有结果,王恒大着胆子提议:“三英桥,咱们点着灯笼火把多带些人手去看看。” 老严与何叔面面相觑,他们此时也听说了摇光小姐显灵的事,只得点了二十个青壮,老严年老体衰,就候在庄子里等消息,何叔陪同王恒雪夜奔去三英桥。 出万户庄南门,越过长长一大片茶场,拾阶上岭,平时到达三英桥需要大半个时辰,这个雪夜,则花费了平日里两倍多的时间,才将将望见前路横出一条石桥。 灯笼火把的光亮,映衬着雪光,分外的明亮。 静谧的夜,大雪覆盖的古桥,桥头老松下堆着一个雪人。 这个雪人头戴发冠,盘膝而坐,左手食指与右手中指握成一个手诀, 王恒心跳加剧,浑身无力,颓然瘫倒在雪地里。 又迟了一步,无力感从胸腔中涌出。 第三十八章 穆之 对于万户庄的庄丁们而言,从小闻听着长大的恐怖传说对他们影响是深入骨髓的,下午闲云楼摇光小姐显灵的传闻,让他们已经心生畏惧,此刻万籁俱寂,唯见桥上雪人,有几个心思活络的,约莫猜到几分。 众人均吓得不敢动弹,有几个甚至连连退了几步,如果一有甚么风吹草动,毫不怀疑他们会夺路而逃。 王恒努力平息了一下心绪,振作精神,头一个缓缓走上三英桥,何叔没柰何,也默默提着灯笼跟了上来。 “百无禁忌。”王恒心中默念,一边用手在雪人身上掸雪。 许是下午及入夜那一阵雪下的不大,积雪不太厚,很快雪人身上的衣衫就露了出来。 入眼即是腰间别着的一个玉玦,这个物件很眼熟,似乎是黄永宁的佩饰。 王恒向何叔看看,何叔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只能靠你自己了。”王恒暗自嘀咕一声,壮着胆子轻轻拂雪人的面部。 温暖的手触及冰冷的雪,肌肉冻僵之前抽搐着,悲怆涌入胸口。 黄永宁的面部轮廓显现在眼前,他竟然异常的安详,仿佛熟睡一般。 霎那间,众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王恒强作镇定,对何叔道:“把永宁兄抬下去吧。” 庄稼人的本色,上哪里都挑着扁担麻绳。 庄丁们用麻绳把扁担捆起来,做成一个担架,两名青壮抬着黄永宁回庄子。 回程的速度放慢,进南门的时候,天将拂晓,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变小,看这个架势,肆虐多日的大雪极有可能在今日要止住了。 严伯候了一夜,很快指挥小厮把姑爷抬到雕花厅,他准备得很妥当,早就请了庄子里的大夫等着。 大夫检查的结果,黄永宁身上没有伤口,人已经没有脉息,这,也在意料之中。 黄二老爷不久匆匆赶到,闻听黄永宁已经仙去,懊恼得将他的拐杖连连抢地,大声呼道:“宿世冤孽,宿世冤孽。” 又急忙跟何叔耳语,何叔听后摊摊手,连连摇头。 自黄二老爷一进雕花厅,王恒就盯着他的行迹不放。 甚么宿世冤孽,只有他们万户庄里的愚夫愚妇才相信,黄永宁正值壮年,身体健康,无缘无故死在三英桥,必定是谋杀。 “黄二老爷,永宁兄无疾暴毙,派人去报了地保甲长没有?”王恒试探着,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 黄二老爷皱起了眉头,刚想出口训斥,见是王七公子,勉强道:“长房男丁,死于诅咒的,这百年间不下五人,七公子应该也有所了解,死者为大,咱们庄子上一般不惊动官府,早日入土为安。” 王恒正色道:“永宁兄是长房嫡派的话事人,洞庭商会,乃至于这西山岛上也是头面人物,如今不明不白死了,不报官恐怕不妥当。” 黄二老爷听王恒话中有话,一时露出恶狠狠的神情,随即又收敛起来,敷衍道:“也好,等雪停了,就派下人去报官。” 此时在黄二老爷的地头上,王恒不敢逼迫太过,怕引得黄二老爷狗急跳墙,便淡淡点头,心里明白黄二老爷是不可能报官的,严伯这些东楼的下人,也是不可能帮助自己的,接下来,要查清黄永宁的死因,恐怕要靠自己一个人了。 两人说话的当口,何叔递给黄二老爷一张便笺:“姑爷身上找到的。” 王恒凑过脸去看,便笺上是几行小楷:古桥老松静,小坐亦可喜,仔细辨认一下,落款是穆之。 穆之,王恒清楚记得见过这个名字,在东楼西厢他居住的客舍中,某卷话本中夹着纸笺上提着两句诗,落款就是穆之。 却见黄二老爷脸色大变,握着便笺的手微微颤动。 不容黄二老爷细想,王恒马上问道:“黄二老爷,这有甚么不妥吗?” 黄二老爷紧紧捏住纸笺,声音发颤道:“穆之是黄两峰的表字。” 黄两峰,黄云台的父亲,表字叫作穆之,那两句艳词,竟是黄两峰写的。 “可是,他已经过世九年了,这算怎么回事?果然是长房的冤孽啊,先取了黄两峰的性命,今天又来取黄永宁的性命,让长房嫡枝绝嗣。”黄二老爷吃惊不小,有些语无伦次。 古桥老松静,小坐亦可喜。 这两句诗,对今日情境既对景,也不全对。、 诗的意境冲淡平和,并不是黄二老爷理解的那样,宿世冤孽,要勾人性命。 王恒暗自觉得有些牵强,为什么黄永宁的身上会有这两句诗?还是九年前去世的黄两峰写的,奇哉怪也。 第三十九章 道士 黄家大姐病废已久,在内院让贴身使女带出话来,黄永宁的丧事全部委托严伯来办,严伯拿不定主意的地方,请王七公子帮衬。 看来,黄家大姐虽然困居内院,也不是对外界一无所知,她至少听说过王七公子是何人。 王恒不耐烦他们这些繁文缛节,独自离开雕花厅,理一理思绪。 黄永宁身上没有伤痕,那么他的死因是什么? 毒发身亡?不像,他的面容那样安详。 冻死的?如果他还有意识,大雪中不可能等在桥上一动不动。 所以,三英桥不应该是第一现场,黄永宁很可能在别处昏迷后才被丢到三英桥,最后被冻死。 为得是要坐实了摇光小姐诅咒夺命的传闻。 乡民见无疾暴毙,身上又带着已去世的黄两峰的手迹,定然归结到宿世冤孽,无人起疑,凶手的计划完美实现。 不,不能让他们得逞。 那么,谋杀的第一现场在哪里呢? 前一日半夜进黄家祠堂之时,正是四更天,之后,与黄永宁一起回到东楼,那时不会超过五更。 王恒是看着黄永宁进东楼内院的,难道,第一现场就是在内院? 不可能,内院丫鬟婆子这么多,人多嘴杂,不是一个好选择。 不是内院,那还有哪里呢? 庄上正门和南门的门房都说没看见黄永宁出门,他们不至于说谎,只能说明黄永宁不是大摇大摆出去的。 看来有必要盘问一下门房,有哪些人出过门,如果出门时候驾着牛车马车,带着行礼,嫌疑就更大。 王恒先去的南门,庄子里的人,出庄上山去三英桥,都是走南门。 南门门子林阿牛自称昨日一整天都没走开过,因雪下个不停,路上不方便行走,他懒怠得动,在门房烤了一天火。 昨日出南门的人寥寥无几,他都还记得,只有三个人,是张二妈,刘大爹,田三嫂子,全是庄中小户,进出南门时,田三嫂子挽着个菜篮子,其余都是空身。 菜篮子里当然藏不了黄永宁,所以,这三个人基本没有嫌疑。 从正门去三英桥比较远,但绕半个山头,同样能从三英桥登上缥缈峰。 正门出入的人比较多,四个门子说他们实在记不清都有哪几个了。 王恒提示他们,重点是东楼的人,有谁进出过? 门子们想了半晌,一个门子说严伯清早出过正门,下午才回来。 老严,如果是他作案,东楼管家的身份,确实比别人便利。 但是,老严老态龙钟,不是黄永宁对手。 另一个门子回忆起来,严伯当时独自驾了一辆牛车,牛车上面没有盖子,似乎堆放着猪蹄,江米糕之类几色纸包。 牛车没有盖子,应当藏不住人,老严说他去了东村银凤家中,从牛车上带的物事来说,多半是真的,老严的嫌疑基本排除。 王恒让门子们再好好想想,不要遗漏了信息,有个门子忽得想起一桩事体,忙道:“王七公子,正清观的道士,昨天中午刚刚过饭晌,带着他们的法器坐着马车出了庄子。” 这一天一夜,千头万绪,把正清观的道士忘记了,昨天下午,王恒再次去雕花厅的时候就心生疑窦,黄永宁说过要做三天三夜道场,怎么平安醮提前结束了。 “平安醮不是要做三天三夜道场,正清观的道士为何提早走了?”王恒发问。 那门子愣了愣,回道:“这个小人不知道,那一班道士坐的是商号的大马车,东楼内宅的丫鬟相送到门口,公子爷,小人哪里敢多问。” “正清观的四个道士,坐一辆马车走的吗?赶车的是谁?”王恒问道。 门子努力地回想,迟疑道:“有一个似乎叫灵虚的道长,掀开帘子露了露面,其他几位没看真切,赶车的是个脸生的小厮,个子小小的,小人叫不出名字,商号那里庄子外的人来上工的很多,多有不认识的。” 王恒追问道:“东楼内宅的丫鬟,送正清观道士到门口的,是谁?” 门子连忙回答:“是冯姑娘。” “冯姑娘?”内堂的几个丫鬟,王恒已经大致知道名字,却没听说过冯姑娘。 门子笑道:“就是大爷身边的大丫鬟冯姑娘。” “银凤?”王恒半信半疑问道。 “就是她。”门子连连点头,又想起甚么道:“冯姑娘不久也拿着包裹出庄子了,说是回家探亲。” 这一点和严伯的说法合上了。 再问了一番,门子实在提供不出别的线索了,王恒只得关照他们想到再来告知他。 从万户庄正门走到雕花厅很有一段路,王恒暗暗思量,谋杀的第一现场,如果不在东楼内院,那么雕花厅也是有可能的。 早上乃至上午饭晌前,雕花厅都几乎没有人。 正清观的道士把黄永宁杀死,或者药翻控制住,然后和他们的法器家伙事一起放在马车上出庄,再去三英桥,放到古松下布置第二现场。 这样推断有些可能性,但是存在一个破绽,那就是赶车的小厮。 道士们是如何哄骗小厮把马车赶到三英桥?即便当时受蒙蔽,案发之后,小厮回忆起来,他们的罪行还是会暴露。 王恒凝神思考,途中好几个庄中下人向他行礼,他都浑然不理,以至于庄子里起了风言风语,说王七公子被摇光小姐的死亡诅咒吓得不轻,已经失魂落魄了。 第四十章 灵前应对 王恒走开那一会儿功夫,雕花厅已经披上了白布白幔,开始布置灵堂。 严伯一脸疲惫,一头还在应付黄二老爷派来的何叔,俩人说几句便要争执一下,又都不便撕破脸,各自咬牙切齿表情僵硬压低着声响。 何叔并不约束他带来的仆役,那几个下人蠢蠢欲动,随时都要生事的架势。 王恒看此情形心中大悲,强压着怒火不至于失态。 黄家长房嫡派凋零至此,以后黄二老爷必然一家独大,不知他为何还要迫不及待地在永宁兄的丧事上搅得六江水混。 王恒把脚步放得重重的,何叔看见他进来,表情略有些不自然,识相地抬脚走到较远处。 看何叔的态度,应该是黄二老爷关照过的,如今黄云台和黄永宁都不在了,黄二老爷却对自己仍保持着一定的礼遇,不难揣测,应当是黄二老爷想要继承一些长房嫡派的人脉关系,他现在是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多半还想再进一步。万贯家财他早就有了,官宦之家的世交姻戚却不是一蹴而就结交得了的。 王恒将严伯拉到幔帐的另一面,稍稍能避开别人的耳目。 “老严,我现在问的话很重要,关乎东楼长房嫡派会不会再出命案,你一定要认真答复我。昨天中午之后,东楼的下人忽然都换成我不认识的了,这是甚么原因?刘妈,方妈妈,她们这些人去哪里了?”王恒郑重地说。 严伯呆了呆,道:“东楼的下人多,年节时候循旧例常常要轮休,冬至节好些人都请假家去了,昨儿回来上工,刘妈她们是冬至留下的,自然要回去补休几日。” 巧合?哪来这么多巧合,王恒不信有这么巧。 “老严,你现在去问一问,商号的大马车,昨天是谁调用的,驾车的马夫是谁?再去内院查一下名册,看有没有人没有告假,人已经不在东楼的?” 王恒有些急切,见严伯仍在发愣,加重了语气道:“老严,如果你不想东楼这几日再死人,就认真照我说的去做,你放心,我留在雕花厅来应付黄二老爷。” 严伯似乎听懂了话,顿时“哎呦哎呦”轻声呻吟。 王恒带了点嫌弃,大声道:“老严,你年纪大了,多保重吧,一夜未睡难为你了,这里先由我来看着,你且去躺着歇歇吧。” 严伯抖抖索索告了退,暂时去歇一会儿。 王恒大马金刀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何叔等人离他远远的,无人滋扰他,他见桌案上摆着一盘盘红豆江米糕,顿时腹鼓如雷,连连吞了好几块才止住挠心挠肺的饥饿,饶是年轻力壮,此刻困意阵阵袭来,竟坐着入了眠。 “王七哥,快醒醒,王七哥,快醒醒。”王恒从沉睡中惊醒,使劲摇着他手臂的,是精瘦精瘦的黄小八。 “黄小八,你找我?”王恒揉揉眼睛。 黄小八手里拈了三根香,道:“我来给姊夫烧支香。” 说罢,恭恭敬敬跪在黄永宁灵前,拜了三拜,目中泪光闪动,王恒在他眼中看到了悲怮。 整个万户庄,对黄永宁的死都表现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真正流露出悲伤的,仅见黄小八一人。 “你平常,同你永宁姊夫关系很好?”王恒问道。 黄小八小脑袋歪着,回答道:“姊夫其实是我师傅,他教我画画。” “哦,你姊夫黄永宁会画几笔画?这倒是从没听说过,他在附近很有名吗?”王恒讶然。 黄小八摇摇头,道:“姊夫不出名,他只肯偷偷教我一个人,可是,他的画技比有名的画师还要好。” “八郎,咱们家去了。”雕花厅外有个面生的丫鬟进来叫黄小八,丫鬟歉然对王恒道:“公子爷,小孩子家眼睛尖,能看得出不干净的东西,我家太太不让他在灵前多待,我得把他领回去了。” 黄小八哼了一声,对那丫鬟道:“阿绣,你先家去吧,我去跟银凤姐,小妹姐说几句话,等会儿自己家去。” 说罢一溜烟朝东楼内院的方向跑了,丫鬟阿绣赶忙提着裙子去追他。 王恒心中一动,先前黄小八在昨日清晨对他说的那些话,多半是鹦鹉学舌,哪个大人教他的,能够让他传话,肯定是与黄小八关系极其密切的人。 如果就是银凤,她为甚么要暗示自己踏入陷阱?表面看来,黄二老爷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还有小妹姐,是哪一个? 这一切都等老严来了再细细问他。 第四十一章 瞿小妹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严伯回到雕花厅,未开口先叹气:“唉,公子爷。” 王恒诚挚地说:“老严,知道你举步维艰,很不容易。” 黄家大姐指名老严来操办丧事,而不是其他的黄氏族人,显然,严伯还值得信任,双拳难敌四手,此刻,小才无法插翅飞来,能不能争取盟友至关重要, 严伯被高高地捧起,只得打点精神道:“商号的大马车,是姑爷叫丫鬟调用的,本来应该水生或是炳生赶车,可偏偏他们的娘昨儿害了急病,两个人一起告了假,姑爷只说无妨,让他随身伺候的小厮赶车也是一样的,昨日雪下得大,马房的老张头老于头都躲在伙房烤火,他们并没有看见到底是谁驾的车。” “永宁兄的丫鬟传的话,是哪个丫鬟?”王恒问道。 “是一个小丫鬟,叫瞿小妹的。”严伯果然有备而来,问得清清楚楚。 “瞿小妹。”王恒完全没有印象,忽然心中一凛,想起黄小八口中的小妹姐,忙道:“瞿小妹人还在东楼内院吗?” 严伯慢悠悠道:“说也奇怪,公子爷叫我留意没有告假,人却不在的,这瞿小妹同屋的小丫鬟说她昨夜没有回来睡,跟谁都没有说起过要上哪儿,今天也不见人影。” 王恒腾得站起来,这瞿小妹一夜没回来,会不会被凶手灭了口? 想一想,又问了一句:“这瞿小妹长甚么样子?” 严伯眯缝着老花眼,使劲儿回想:“那瞿小妹,其实也刚来庄子上一个多月,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乡下姑娘,皮肤有些黑,一双眼睛生得很灵活。” “瞿小妹是新来的,那么她是谁荐来的?” 严伯皱着眉:“似乎是明月湾村的李秀才家管事荐来的,说是他们隔壁邻舍瞿家庄户家的姑娘,因瞿家主人一家都住在苏州城里,不去庄子上挑丫鬟,这姑娘也到了该学规矩的年龄,情愿来我们庄上做使女帮补些家用。” “明月湾村李秀才?”王恒依稀听说过几次李秀才的名字,幸亏有严伯这样的老人,庄上各色人等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 “就是大爷的好友李虚谷,是大爷的总角之交。”老严道。 王恒想起来,到万户庄的次日,听刘妈说起过,黄云台前一日就是住在李秀才家中。 严伯补充道:“李秀才体弱多病,平日里深居简出,大爷出事,又连降多日暴风雪,他人虽没亲至,也曾派了管事来慰问。” 怪不得,黄云台的平安醮,没见李秀才来。 “小丫鬟瞿小妹彻夜不归,要么被灭了口,要么就是杀害永宁兄凶手的同伙。”王恒压低声音道。 严伯略显惊惶,道:“不大可能吧,瞿小妹家是西山瞿家的庄客,这瞿家可是通判大人这个瞿家。” 王恒也是一愣,他到苏州府城求学不过半载,本来对城里的冠冕人物不甚了解,可前两个月通判大人的侄女瞿三姑娘白日撞鬼,这起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了。 瞿小妹竟出自通判大人家的庄园,这让王恒感觉非常意外。 “我想要去搜一搜瞿小妹留下来的东西。”王恒因瞿小妹是不告而别,她的一些什物定然还在,也许会有甚么发现。 严伯点点头:“行,我同你一起去,叫管事娘子开了她房门,你仔细翻一翻。” 严伯高声吩咐小厮们:“现下我伺候王七公子用饭,你们多照看些个,倘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来回我,若是偷懒,仔细揭你们的皮。” 两人加紧脚步,快速走到内堂垂花门前,严伯叫住一个丫鬟,让她去请内堂管事娘子。 不一会儿,管事娘子出来福了福,严伯简单跟她讲了讲,只说因瞿小妹一夜未归,怕出甚么事儿,要瞧一瞧她住的屋子。 管事娘子转身兜了一圈,取了一大串钥匙,带着王恒和严伯进垂花门,沿着走廊,走到黄永宁平时起居的偏房,偏房靠花圃处,有几排平房,内院的丫鬟就居住于此。 瞿小妹住在第一排西首最后一间,屋子很小,光线暗淡,勉勉强强放了两张小小的架子床,管事娘子认得出属于她的床和斗柜。床上寝具叠得整整齐齐的,打开斗柜却很凌乱,散落了一些小丫鬟的衣饰,还胡乱塞了几张包袱皮,匣子里还零落着几十枚铜钱。 王恒小心翼翼一一罗列出来,他不信就没点蛛丝马迹,再周密的策划,也不会全无破绽。 果然,搜到第二个包袱,出现了费解的东西。 第一件是幅绣像,庄严慈祥的女神,满头白发,身披霞披,双手持着八卦。 这是什么神像?王恒从没见过。 观世音菩萨,西天王母娘娘,都不像。 王恒朝严伯看看,严伯摇摇头。 第二件是枚玉牌,玉的成色很好,非常难得的于阗玉,玉牌上刻着玉虚二字,这样的物事,根本不会出现在乡下小丫鬟的斗柜里。 第四十二章 玉虚宫 玉虚?王恒搜肠刮肚而不得其解,蹙眉问老严道:“咱们洞庭西山,有没有玉虚山,玉虚峰,玉虚阁,或者叫玉虚宫,玉虚观的地方?” 严伯思忖半晌,忽然一拍脑袋,道:“东村就有个玉虚宫,我昨日回来的路上还见过。” “东村的玉虚宫,供奉的是哪路神仙?”王恒又将绣像看了看,道:“会不会正是绣像上的女神?” 严伯摆摆手,摇头道:“名字既然叫玉虚宫,想来是供奉玉虚祖师真武大帝的,这绣像上的女神,老汉我从未在本地的宫观看见过。” 王恒轻轻抚摸玉牌,玉牌肌理润泽,通透明澈,山野之地的宫观,会有这么好的玉令吗? 老严琢磨出味道,斟酌道:“东村玉虚宫,始建于南宋,历史很悠久,这十来年香火不大旺,有点被人遗忘,放在以前,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是咱们岛上数一数二的大庙。” 严伯晦暗的脸色似乎焕发了光彩,转瞬间又消逝了,或许他回忆到了自己仓促的少年时代,以及短暂的青年时代。 王恒仍将绣像和玉牌用包袱皮包好,揣在肩上,急切地说:“老严,请你马上给我安排马车和车夫,一刻钟后在东楼巷道那里等我,有顶要紧的事必须去处理,等我回来再把详情告诉你。” 严伯有些失措,为难地说:“公子爷,为给姑爷报丧,马车已经都派出去了,要不,去西楼跟二老爷家借一辆使使?” 王恒顿了顿足,道:“不妥不妥,不能跟黄二老爷借,便有牛车也行,慢是慢一点,不用两条腿走路就可以了。” 严伯点点头,俩个人一起走出东楼内堂。 王恒匆匆走上主楼二楼西厢房,他居住的客舍。 前几日发现客舍金棱檀香木几案上的梅瓶包藏玄机,放着把镶嵌满宝石的小匕首,拔出来,竟然还挺锋利,他决定带着这把匕首出门。 另外,他昨夜穿的袍子,赶了山路,粘上了雪泥污渍,需要换一身,换上刘妈给他准备好的皮袍。 西厢房客堂里,摆放着几碟橘饼柿饼,风干老菱栗子核桃仁之类的干果,王恒各抓了一把在布袋子里,随身放着备用。 准备得差不多了,王恒临走前环视客舍,看看有没有遗漏,目光看向小书房时,突然想起来从前发现的那页题诗。 把话本子翻开,题诗安然夹在其中。 白鹤同住蓬莱乡,不记梅花几度香, 颇怪小红太多事,犹知更深会玉郎。 落款穆之。 王恒上上下下辨别了几遍,使劲回忆起黄永宁尸身上翻出的纸笺提诗:古桥老松静,小坐亦可喜,穆之。 两下里一对比,果不其然,证实了自己当时的猜想,这两页诗句不对劲。 一定蕴藏着秘密,王恒暗暗在心里嘀咕,他想了想,手中这一页没有放回原处,而是折好,揣在贴身衣袋中。 推上格子门,王恒三步两步下楼,远远听见老严正在和人交谈,待走到东楼巷道,只见有一辆黑蓬马车由西而东,缓缓停下。 “哦,老严,这又是哪里借来的?”王恒惊讶地问。 刚才同老严说话的人侧过身来,捋须而笑,却是闲云楼的柳墨村。 严伯道:“公子爷,墨老将才来凭吊姑爷,听说我们缺一辆马车,他好意把自己车借了出来。” 柳墨村一派温雅,道:“七公子不要嫌弃车马破旧,就让柳大陪你跑一趟,他年纪虽不小,赶车的把式倒还在。” 柳墨村几时变得这般急公近义,王恒一时吃不透他肚子里卖甚么药。 柳墨村好似猜到他心思,笑道:“七公子,我受万户庄黄家供养多年,若是能出几分力,也是应当应分。” 王恒急于外出,便是柳墨村存着别的心思,也顾不得了,拱拱手道:“如此,谢过墨老了。” 柳大将马车掉了个头,王恒踏步上车,严伯朝柳大大声喊道:“柳大,路上千万小心,这会子雪快停了,化雪的辰光行路是最难的,公子爷是读书相公,官宦子弟,不能有半点闪失。” 柳大一一应了,马车慢慢驰出万户庄门楼,庞大的坞堡渐渐甩在身后,越来越小,成为天地之间的一星半点布景。 王恒为防庄子里有歹人眼线,一直没有对人说要去哪里,此刻才吩咐柳大:“咱们去东村。” 第四十三章 天理昭彰不存在 柳大望了眼天色,有些担心道:“公子爷,路可不***日里也要半个多时辰,今天一个时辰都赶不到。” 王恒道:“不妨事,慢慢走好了。” 柳大一挥鞭子:“好,走嘞。” 纷纷扬扬肆虐了多日的大雪,在车马进入东村之时终于止住了。 让人不禁感慨,无论多大的风暴,时间到了,总是有烟消云散的时刻。 据柳大说,玉虚宫在东村背靠着的缥缈峰山坡上,王恒这个外乡人吃了一惊,赶了这许多路,竟然还是在缥缈峰范围内吗? 远远望见宫观飞檐,伸出深远,厚厚的积雪压着歇山重檐屋顶,那样的典雅秀逸。 王恒叹一声好景致,让柳大车马停在上坡的树林里,不用朝前,以免提前被玉虚宫的人发现来了不速之客,从树林到山门的距离,目测不太远,如果在玉虚宫发生不测,他有把握以很快的速度逃脱。 王恒在树林里捡了一根枯枝作拐棍拾阶而上,前行一炷香功夫,来到玉虚宫前。 山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因周遭四野寂寂,嘎吱嘎吱发出些微声响。 山门到大殿的路上,有散乱的脚印,足见这一日中有人进出。 主殿空无一人,配殿也空无一人,杂房,马厩,全都空空如也。 王恒不由迷茫,难道自己猜错了? 转念一想,玉虚宫并不是废弃多年的古庙,就算是败落了,也应该有一二个道人,而且主殿配殿都很干净整洁,显见得平日里是有人洒扫的,这会子空无一人,反而说明有问题。 那日大雪不开船,从西山岛码头返回万户庄,看见牛车载着道士们来到万户庄,自己想当然以为道士是坐第一班客船赶来的,心中好生懊恼没有起个大早,赶回府城。 可如今看来,也许这几个道士根本就是玉虚宫的黄冠,他们出发去万户庄打平安醮的时候,不可能知道西山岛码头临时因大雪停船,他们为甚么不怕被真正的正清观道人赶来识破? 正清观的道士,是严伯叫水生去上方山请的,水生的嫌疑很大,如果他根本没去正清观,而是直接通知了玉虚宫,那么,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水生和炳生两兄弟,都是东楼的庄客,主要的工作就是赶车,昨天突然一起告了假,为得就是撇清自己吧。 一时间,思绪纷乱,种种揣测涌上心头。 王恒收一收心神,眼下的需要一个突破口,听柳大说,玉虚宫背靠着缥缈峰,想来这附近也有上山的路径。 那一伙道士,会不会藏身于缥缈峰何处山洞里?如此一来,十天半个月都找不到。 王恒盘算着,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原因就在于大雪,冒着风雪上山寻找熟悉的山洞,本身就有着极大的危险,更何况食物需要及时补充。 如果不是连日大雪,岛上的客船不会停,道士们如果真的是凶手,杀了黄永宁,连夜赶到西山码头,清早就能坐船出岛,从此远走高飞,死无对证。 出岛的船停了,道士们只得逃回自己熟悉的地方避避风头,他们可能有一处临时落脚点,不会离玉虚宫太远, 王恒出玉虚宫后门,走了几步,的确是上山的路,不远处,盖着几间简陋的茅屋,似乎是柴房之类的下房,柴门被卸掉,半露天的架势。 走上前去,只听低低的马鸣嘶吼,茅屋里有匹马正在悠闲地吃草料,茅屋旁侧堆放着一架车厢,稍加辨认,就认出来是东楼掌控下商号的大马车。 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思路没有错,早晚会发现线索。 车马藏在这里,那伙道士一定在不远处。 王恒暗暗数着步数,三百步开外,传来烹制谷物的香味。 幸亏大雪停得及时,如果在暴风雪中哪里闻得出来,杀害黄永宁的凶手,应该就在这里了。 谷物香是从一棵枝干遒劲双手合抱不拢的大松树上飘下来的,王恒抬眼一看,松树顶端竟挂着一个木屋。 树干上垂着一层一层的铁链,看样子,要上去树屋,应该是攀着铁链往上爬。 要不要上去?王恒内心挣扎着,如果不上去一看究竟,探一探他们的口风,自己的推测都只是猜想,道士们无非是三日道场没做圆满,至于没有回正清观,来到玉虚宫,就更好解释了,客船不通,借道友的地方落脚。 上去瞧一瞧情况再说,苗头不对,拔脚就逃。 树屋不算太高,王恒攀着铁链蹑手蹑脚攀了上去,将将在树屋外侧立定,窗棂内银光一闪,一样利器飞出抓住了他左肩膀。 屋内传来森森语声:“你朝前走,进到屋里,被我这飞云爪抓住,倘若朝后退,定然皮开肉绽,深入白骨。” 王恒心下一沉,听出来这声音是灵虚道人的,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进到树屋里厢。 一,二,三,三名道人,还有一个小姑娘,全在这儿。 看清楚小姑娘的面容,王恒有些诧异,她的眉眼依稀就是在黄永宁身边,用剔红茶盘给自己的那个奇怪的丫头,但又不太像,那丫头皮肤黧黑,村里村气,而这个小姑娘肌肤雪白,眼波流动,梨漩可人,端得是个美貌佳人。 “你是瞿小妹?”王恒迟疑道。 小姑娘笑道:“七公子,我好说歹说苦苦相劝你全不听,一定要来看看人间的恶意有多大吗?小才哥话本里的天理昭彰不存在,善恶有报也不存在。” 王恒大吃一惊:“你,你到底是谁?” 第四十四章 云亭 树屋里的四人,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无人回答。 那位文质彬彬的道士,向瘦高道士拜倒,惨然道:“玄鹳道长,我们父女连累你了,玉虚宫这个道场,你经营多年,如今,也只得舍弃了。” 瘦高道士,原来伪称灵虚道长的玄鹳道人,连忙双手托起他,淡然道:“老施,说这话干嘛,这玉虚宫,老道待了二十多年了,早就想到处去走走,塞外漠北,沧洱之间,蜀中天府,哪里不是好地方。” 老施又对那个中年胖大道士说:“阿虎,你陪着玄鹳道长云游,走得越远越好,过得三年五载,倘若我们得以活命,你到老宅寻我。” 胖大道士拉住老施的手,流泪道:“姊丈,我送你和小妹脱身后再跟师兄云游,你们都没有武艺防身,如何逃脱。” 老施摇头,道:“四个人分作两股是最妥当的,两名道士游方,父女二人投亲,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多看一眼,四人同行奇形怪状的,只有死路一条。” 老施朝小姑娘说:“小妹,你把咱们的盘缠拿来。” 小姑娘解下身上包裹,老施将包裹中银钱分作两份,让小妹仍旧包好,一份交到胖大道士阿虎手里,道:“先时没想到要累得道长一起逃亡,盘缠筹得不多,有这五十两银子你们逃出南直隶想来还足够。” 瘦高的玄鹳道人气定神闲地掏出几张银号会票,道:“老施,别哭哭啼啼地吓坏孩子,咱们玉虚宫家大业大,银钱道爷我比你多,阿虎跟着我饿不着他,你把银子收起来。” 老施又交代阿虎,出门行李要怎么放,钱记得不露白,不是现做的吃食不能入口,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玄鹳道人不耐烦听他啰嗦,便径自打坐练功。 王恒见那玄鹳道人盘膝而坐,左手食指与右手中指握成一个手诀,突然心中一动,黄永宁最后的姿势亦是如道长这般,脱口而出:“道长,黄永宁是你道门弟子?” 玄鹳道人闻听此言,轻蔑道:“黄永宁这竖子,也配当我宗门弟子,不过是我五师兄一时不察,教了他几下法门。” 王恒追问:“道长,你五师兄是谁?” “公子爷,你连我五师兄是谁都没弄明白呢,还龙潭虎穴往里跳。”玄鹳道人瞪他一眼,道:“也罢,看在你命不久矣,道爷我就告诉你,谁叫咱们好人怕恶人呢,我五师兄就是黄两峰,五师兄就是被黄永宁这个贼子害死的,我该不该报仇?” 黄两峰是被黄永宁害死的? 王恒惊呆了,诧异得一时不知该说甚么。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两峰公不是被黄二老爷那一房人害死的?” 玄鹳道人皱了皱眉,道:“黄二老爷,保不准也有杀意,他慢了一步,下手没有黄永宁快。” 王恒还是难以置信,问道:“永宁兄与两峰公,他们是翁婿之谊,闹到甚么程度要杀害他岳丈,你可是亲眼见永宁兄行凶?” “你问对人了,九年前,在三英桥老松下,我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玄鹳道人陷入到遥远的回忆中。 “那一日,五师兄心绪不宁的样子,一早来玉虚宫找我,又没有甚么话说,待到下午才走,我见他坐卧不安语无伦次很不放心,远远跟着,竟然发现他没有回到万户庄,而是绕山路朝缥缈峰上山,不知他要干甚么,我疑心疑惑的,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师兄发现面子上过不去。” “但见他慢悠悠登上了三英桥,桥上老松树下,立着个锦袍男子,见师兄现身,猛地朝师兄挥出一掌,暴喝道:“老东西,你早就该死了。”” “五师兄应声而倒,那锦袍男子狠狠地踢了师兄一脚,转身走了。” “事发突然,五师兄剑术武艺皆比道爷我强得多,万万没想到他会被人一掌劈死,呆了半晌,我脚才挪得动步子,跑到桥上扶起五师兄,五师兄心脉已断,他看见我,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不要报仇,云亭,不要报仇,云亭。” “那时候骤然遭变,我心中一片混沌,五师兄很快咽了气,我抱着五师兄的尸身茫然无措,苍天无眼,我千辛万苦才与五师兄重逢,五师兄一死,我在人间已经没有一个亲人。” 玄鹳道人面上露出激愤之色,声音哽咽起来:“我在三英桥上痛哭,不知道过了多久,抬头见落日余晖已尽,四野一片青黑,山道上传来人声嘈杂,我想起这样抱着师兄尸身很不妥,在外人眼里,我与师兄不过是略有些个香火缘的道士和施主的交情,便把五师兄尸身放回到三英桥上,纵身跃到不远处山岩背后藏了起来。” “来的那群人,是五师兄庄上的庄客,我看着他们将师兄抬走,第二日传来讣闻黄家两峰公得了风疾猝死,他们庄客间流传说是被针对黄家长房嫡派的诅咒而死。” “我渐渐知道那日行凶的锦袍男子就是五师兄的女婿黄永宁,方才理解师兄临死前的话,他的意思大概是叫我为了云亭,不要报仇。” “我这九年深居简出,把玉虚宫弄得门庭冷落,却时时关注着万户庄,云亭虽然是大小姐,早已病废多年,想来她的日子是不畅快的。” “老施找到我,我觉得时机到了,给黄永宁这个贼子多活了九年,道爷我要给五师兄报仇。” 云亭,王恒心中暗道,原来黄云台的大姐叫作云亭。 第四十五章 毒计 “公子爷,让你当个明白鬼,现在,轮到我来说说了。”胖大道士阿虎道。 “那时节正是秋深,姑苏城里定慧寺双塔间的两棵千年银杏金灿灿的,我从私塾里下学,绕到定慧寺用竹竿逛了一大袋子白果,兴冲冲准备回家交给姊姊烤来吃。” “我家在定慧寺旁边开个梨膏糖小店,还没踏进家门,一眼瞧见门口苦楝树下昏倒着一个少年,比我大三四岁的年纪,长相很俊美,若是我提前知晓这狗贼,只消不理不睬,仍由他冻饿而死就好了,可我全家都是白鸢教教友,无生老母教导我们慈悲友爱。” 王恒又是受惊匪浅,道士阿虎竟然是白鸢教妖人。 “我急忙喊了姊姊来帮忙,把昏倒的人抬到家里,灌了两大碗米汤才苏醒了,醒来后这狗贼自称沈大郎,对我爹爹道:“店家,药力重些的肉桂口味梨膏糖可有?”” “这句话是教中联络的切口,那年头正是多事之秋,爹爹姆妈便把他移到我家小院子的柴房与他相认。” “据这狗贼说他是江西地方的教众,一路逃难来的苏州,我们白鸢教教主与豫章王约为兄弟,互为掎角之势举事,不曾想豫章王不经打,舟师一入南直隶就被朝廷军队大破,豫章王被神武将军生擒活捉,教主骑虎难下,不肯束手就擒,在江西地面上仓促举事,仗着教主登坛作法,教众奋不顾身占了几个县城,一时之间还有容身之地,朝廷再派大军征讨,无甲无粮,怕要糟糕,这狗贼见形势不妙,趁着道路还没封锁逃出来寻条生路。” “这狗贼说的话让我爹爹很不安,爹开糖铺子负责教中联络之事,总坛长老们传来的消息曾经是等豫章王和教主大军进攻苏州之时策应起事,而后战事陡起,总坛很久没有指令下来,爹爹并不知道豫章王已败,连夜报讯给苏州分舵,分舵首领们觉得事态严重,让我爹爹出面在定慧寺做法会,传出去密令召唤教众三日后假借法会名义集合商议大事。” “那天一早,姆妈叫我带着两个饭团去塾里,中饭不要走回来吃了,姊姊则是给我换了一身她将将缝好的新棉袄,悄悄跟我说下了学就在夫子那里等着,姊姊要领我去元妙观逛庙会,我心领神会定然是姊姊和施大哥约好了,要拿我做个幌子。” “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施大哥请我们尝了各种各样的美食,姊姊的脸上一直堆满了笑容,我知道爹娘早就许了施大哥,只等开春挑个好日就要来下聘。” “我们三人从未时末一直逛到夜里戌时,施大哥怕我人小力乏,提议施宅就在元妙观不远,让我们去休息一下,叫男仆雇两顶小轿送我们回家。” “施大哥家的宅子很大,以前是城里很出名的施园,如今虽说西院废弃了,东院的派头还很大,姊姊即将要嫁到施园当少奶奶,心里美极了。” “我们说笑一阵,就走到了施宅西院,突然山墙里窜出个人,压低了嗓子叫我们:“阿娥,阿虎,小施。”我听声音就知道是爹爹,爹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爹爹作个嘘声的手势,西院的山墙坍了一半多,爹爹示意我们跟着跳进山墙,进到里面,天虽然早就黑了,接着巷子里的微光,我一眼就看见姆妈靠在墙角,已经晕了过去,姆妈后背受了刀伤,施大哥说他家中备有金创药,他急冲冲去东院取,爹爹关照施大哥千万小心避人,也不要打灯笼来。” “等施大哥的时候,爹爹告诉我和姊姊,前几日我们救回来那个沈大郎,是官府的奸细,法会巳时(上午九点)开始不久,官府就包围了定慧寺,大家伙慌了起来,说干脆亮兵刃杀出去,官兵饭桶得很,沈大郎这狗贼却道,咱们不过是教派集会,又不曾做出杀官造反的事来,平日里也都是良善百姓,不如去和官府谈判,当下他自告奋勇前去,首领们信他一回想挣条生路。” “过了一个时辰,这狗贼回来说是与府尊柳大人谈好了,一干教众放下武器,向官府投诚,即刻获得赦免放归,大家伙欢声如雷,只道此番过关了,爹爹却忧心忡忡,他一向在城里开店,几时见官府这么好说话,这沈大郎也不过才认得三天而已,真能信得过吗?” “爹爹起了疑心,便悄悄朝定慧寺下房去,我们家本就住在寺庙旁边,庙里一草一木尽皆熟悉的,爹爹知道老和尚挖的地窖在下房,便不声不响隐遁在里面。” “果然爹爹的预感没错,教众们交出兵刃后,只听得鸣镝一声,箭雨从四处八角射来,官兵大开杀戒,赴会的八十二条汉子皆命丧于此。到这里,爹爹哪还有不明白的,柳府尊这个狗官,他已知豫章王事败,怕苏州府的白鸢教众不反,为了捞取战功,想出一条毒计,命沈大郎这个狗贼假冒白鸢教众,趁集会污教众杀官造反,拿了人头请功。” “直到夜幕来临,四周寂静无声,爹爹偷偷出了下房,定慧寺内空无一人,但见青砖地上碧血隐隐,” 第四十六反杀 “爹爹踉跄着走出寺庙,他知道我姐弟三人今天去逛庙会,但是姆妈还在店里,天地虽大,竟无路可走了吗?” “他心存侥幸,想趁着黑夜行事,把姆妈从家里带出来与我们汇合,却不知家里早就埋伏了两个苏州府的公差,只等各路教友自投罗网。可衙门也有失算的时候,爹爹的拳脚功夫很不赖,连姆妈也是常年习武的,拼着股血勇之气,姆妈背上挨了一刀,将公差反杀逃到施园。” “我那时候年纪尚幼,懵懵懂懂得没全明白,但也知晓太平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围着姆妈低泣。” 不久施大哥取了药来,爹爹正在给姆妈包扎,西废院山墙上跳下一人,鬼魅般刺伤爹爹的右臂,爹爹吃痛倒地。” “那人阴恻恻道:“你以为你武功了得?那是我故意放你走,不然,怎么跟踪追击,找到这许多同党。”我心想这人阴毒得很,他连同僚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恐怕很难对付,当真是那狗官手里的狗腿子。” “爹爹忍痛跟这狗腿子缠斗,见我们三人都呆若木鸡的样子,嘶声喊道:“今天不能放这公差出门,否则我们谁也活不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习武不太久,刚刚学会了太祖长拳,施大哥是个文弱书生,还属姊姊练剑多年,可她没有趁手的兵刃,我们各自捡了地上的树枝枯木加入战团,不出所料仍旧落了下风,我们每个人身上轻重不一都挂了伤。” “爹爹又被一刀砍中要害,惨笑道:“也罢,咱们全家一起去地府跟阎罗王讨个公道。”” “那狗腿子正在得意地哈哈大笑,冷不防姆妈不知甚么时候醒了,从背后死命拖住他的臂膀,施大哥反应快,在地上搬起废园里的陶土花盆朝他头上砸去,我和姊姊轮着棍子一通乱打,那狗腿子手里的刀松开昏倒在地上,怕他没死透,姊姊捡起刀,我们一人补了一刀。 爹爹和姆妈这时都已经奄奄一息,过了一阵,他们先后归了天。 这一日间,我无父无母,成了孤儿,自己还杀了人。 道士阿虎的讲述到此结束,因为他攥着拳头,已经泣不成声了。 王恒端详着阿虎的样貌,二十多年前,他大概只有十一二岁,陡然失去全部依仗,境遇实在堪怜。 老施接过话头,面上露出异乎寻常的亢奋,道:“公子爷既然这么爱听故事,就让某来给你讲完结吧。” “幼年在私塾发蒙的时候,夫子给我讲过投笔从戎的故事,那时节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甚至幻想中原板荡,我如何如何练出一支奇兵,勠力王室,力挽狂澜。” “直到十五岁那年,族中争产,施园被旁系夺走,我方才人间清醒。我曾经流落街头,形同乞儿,后来总算气运又回来了,得以加入了白鸢教,靠着白鸢教的势力,夺回了包括施园在内的一小部分钱财。” “刚才的打斗动静不小,官府也许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作为官府口中的乱党反贼,也许根本轮不到我开口诉说就会被处死。” “山穷水尽的感觉又来了,世间的路难道已经走到尽头了?” 黑夜里,我和阿娥阿虎三人都状如痴呆,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毕竟年岁比她们大几岁,想得比她们周全,去东院拿了几把铲子,准备挖两个大坑,被我们杀死的公差必须深埋,岳父岳母也只能暂时葬在废园,等以后时机到了,再行迁移。 我默默地挖着坑,铲得虎口都裂开了,阿娥阿虎后来也来帮忙,身体上的劳累似乎能减轻一点哀痛。 费了半宿功夫,我们挖成了两个大坑,先把那狗腿子埋了,岳父岳母的面貌宛然若生,任谁也下不去手填土,等到天将破晓,阿娥狠狠心说再不埋就迟了。 废园随处可见各种野菊花,我连根挖了许多棵种在两个坟头,死者为大,愿他们都得安息。 拂晓之际,下起了瓢泼大雨,这场秋雨拯救了我们,追踪岳父岳母的公差,十之八九是循着血迹来的,大雨把青石板街以及黄泥路冲刷得干干净净,一直下到第二天夜里。 连续三天我们都待在东院不敢出门,阿娥和阿虎躲在我的卧房,我谎称染了风寒,叫女佣把饭菜放在书斋即可。 三天之后,没见有公差上门,心下稍稍安定了些,我便将家中一男一女两个仆人遣散,只推说要出门游历,给了他们一笔钱打发走了。 我平日和街坊们不怎么热络,那夜的打斗声惨叫声或许有人听到,他们不明所以,谁又闲得无事来问。 有个高老伯仗着小时候抱过我,来问过一次,过了这几日,我早就想好对策,我右腿那日受了伤,脚脖子上青肿一片,便跟高老伯说那天夜里在菜圃劳作,竟有一条赤链蛇蹿出来,我吓得哇哇乱叫,连滚带爬,又把脚脖子扭歪了,痛得急叫黄古狼。 高老伯半信半疑,这件事就这么轻描淡写过去了。 一个多月后,我才敢走近定慧寺巷那里,岳父岳母开的梨膏糖小店,以及他们居住的小院子,已经夷为平地荡然无存了。 定慧寺双塔两侧的千年银杏树,一树的金黄,都已经掉落在尘土里,覆盖了青砖上的殷殷碧血,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地上流淌的碧血,存在过吗? 阿娥守了一年的孝,我们决定拜堂成亲,我的乳母是洞庭西山人,我拜托她在附近村子里找户农家给阿娥认个干亲,我假托阿娥是书寓的清倌人,身份上有些尴尬,后来乳母找到一户瞿干娘家,她们没有女儿,很喜欢阿娥,阿娥就在瞿干娘家发嫁。 我和阿娥成亲之后,阿虎也便能正式出入了,乡下小舅子,来城里学生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妹出生后,我们大体上生活得很安逸,阿娥和阿虎也都适应了洞庭西山人的新身份。 小妹五岁生辰那时节,按西山出嫁女的习俗,要回门住三五日,送娘家一些糕饼,早上放舟时,小妹忽然有些寒热,我便把小妹留在苏州,阿虎陪着阿娥去西山,瞿干娘她们还等着。 小妹的寒热当天就好了,我和她掰指头算,还有四天妈妈才能回来。 哪知道第五天阿娥没有回来,我胆战心惊过了一夜,第六天黄昏,阿虎雇着一抬小轿回来,阿娥面色蜡黄,受了极重的内伤,到得家中,就连吐了几口鲜血。 第四十七章 反派死于话多 老施接着说: “我大惊失色,连夜去乐桥巷请了叶神医来瞧病,叶神医一看便说治不好,只能拖些日子,三剂药吃下去,气若游丝的样子才好了点,但诚如叶神医所说,病恹恹得无法痊愈。 阿娥在西山的遭遇,只能说明老天无眼。 去西山的第四天,阿娥领着阿虎去包山寺上香,恰逢富贵人家的女眷也来进香,主持方丈亲自前来知客,跟在那位白衣白裙头戴幂离的夫人身后的,还有几位相似打扮的夫人和小姐,末后是一位锦袍玉冠相貌俊朗的男子, 阿娥一眼认出跟在素衣夫人身后的,正是自称沈大郎的那个奸细,他此刻通体富贵,不复当日的落魄窘态。 她向旁的妇人询问是谁家的夫人这般气派,却原来是洞庭西山的首富,万户庄的黄家大小姐今天带着几名黄家女眷,在包山寺替她亡夫做超度法会,她身后那名男子,是她家的女婿黄永宁。 这贼子害死几十条人命,博来了富贵荣华。” 王恒听到这里,心中困惑无比,即便自己现在已是阶下囚等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按时间来看,这位夫人应当是黄云台的母亲,黄两峰的夫人吧?她怎么是黄家的大小姐?那么黄两峰,他也是黄家女婿?” 玄鹳道长叹口气,道:“先时我宗门遭变,师兄弟们流落江湖,我五师兄还俗入赘了黄家。” 老施继续讲下去: “阿娥心里不忿,不由自主悄悄跟着那位夫人去她们做法事的大云堂,看法会的人很多,她躲在人群中无人注意,午间休憩之时,知客僧来请黄家夫人去香积厨用素斋,用罢斋饭,便请黄家主家去后山精舍稍作休息,阿娥抬脚就要跟去,袖子却被人拉住。” “阿虎发现了姊姊的异色,将她扯到角落一边去,郑重道:“姊姊,莫要去招惹他。”阿虎没有继续读书,已经在骨董店做了好几年的伙计,现在已长成一个行事稳重的青年了。” 阿娥怒叱道:“阿弟,你忘记爹爹姆妈的仇了?” 阿虎正色道:“八十二条教中与会汉子的命是性命,爹娘的命是性命,被爹娘和我们合力杀死的三个公差的命也是性命,沈大郎如今是黄永宁,不是我们现在惹得起的人。” 阿娥道:“我都晓得,不过是去探探他的底细,徐徐图之,如果等他回了他那个万户庄老巢,可就不容易了,这么些年的内功和剑术我从没扔下过,想来自保是没问题的。” 阿虎放开拉住姊姊的手,道:“阿姊,你答应我一定不要打草惊蛇。” 阿娥点头,道:“我只装作难得出门的妇人,庙里四处闲逛。” 因贵客黄家的女眷在后山精舍休息,后山一带便有黄家仆妇和寺里的小沙弥将男香客劝止步,阿虎这样的年轻男子不可能再跟着进去。 见阿娥执意要探黄永宁的虚实,阿虎道:“阿姊行事千万要想一想小妹和姊丈,我就在这亭子里候着你。” 后山精舍倚山而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草木深深。 远远看见黄永宁走了进去,黄家仆妇都在走廊上等候着。 阿娥注意到南窗下即是山崖,包山不过如一个大土堆般,她练功多年,有把握在山崖上跳跃自如,便兜到稍远处,轻而易举地从崖壁上跳上窗棂,她不知道黄永宁在哪一间,朝东伏行几步,果然看见黄永宁的衣角。 阿娥身上带着防身的匕首,她目测着与黄永宁的距离,能不能一击而中,正思索间,黄永宁与人交谈的话音传入耳中,如果还有其他人,突袭就太冒险了。 阿娥屏息凝神,听到帷幕之内传来一个女声:“那件事,真不是你做的?” 黄永宁急切道:“长生,长生,你不信我?” 半晌,那女声幽幽道:“大郎,众口悠悠。” 黄永宁伸出左手,道:“我对天起誓。” “你。”那女声微微太息,黄永宁推开帘幕,走了进去。 阿娥不知说的哪一出,只听他们进入内室,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阿娥急于听取他们的秘密,不觉犯了一个致命大错,向帷幕靠近了数步。 阿娥只当黄永宁是从前那个武艺低微的少年,稍稍习过些吐纳内功,连阿虎都不如,突然见内帷中一股掌风劈面而来,内力之浑厚,平生所罕见,心念电转,胸口已经受到猛击。 只听黄永宁沉声道:“是谁?” 阿娥气息阻塞,喷出一口鲜血,黄永宁疾步出来,冷冷地看着她良久,忽然道:“你是阿娥。” 阿娥想要骂一声贼子,胸口血气翻滚,无法开口,挣扎着想要跳出窗棂运功逃遁,黄永宁一言不发,连下杀手,连击数掌,将阿娥打出窗闼,跌落山崖。 阿娥原以为必死的,不想坠落之时背心被勾住,一名瘦高男子疾如闪电将她背着逃离了后山精舍一带,这位恩公,就是玄鹳道长。 玄鹳道人陷入了回忆中:“那日在包山寺,是五师兄的超度法会,我扮作俗家人混在中间,既是追思师兄,也想寻点线索,我在黄家人休憩的精舍那里,看见有个年轻妇人时时窥测,心下起了疑心,便在山崖边埋伏着,不多时,那妇人被打落下来,我赶忙使出飞云爪,把她勾住逃遁。那妇人苦苦哀求我去后山亭子旁找她兄弟阿虎来。阿虎见她出的气多,入的气少,姐弟两人抱头痛哭,我听说她家中还有年幼的女儿,一时起了恻隐之心,把玉虚宫珍藏多年的雪参丸给她吃了,让她能支撑到回到苏州城里寻觅良医。” 老施面露哀色,道:“阿娥苦苦支撑了一年多,还是撒手去了,小妹从此失去母亲,阿虎歇了骨董店的生意,去玉虚宫学艺。” 道士阿虎叹气道:“可是我资质平平,无论如何苦练也成不了高手。” 这真是个悲惨的故事。 所以,他们设了这么个局来报仇,王恒心下恻然。 一直没说话的施小妹忽然笑道:“小才哥常说,公子爷如果做官,是当不了大官的,因为他心肠太软了。” 王恒道:“你与小才倒有话说,你可知道小才话本里多了一个女角。” 施小妹噗嗤一笑:“我自然晓得,小才哥的话本里常常说反派死于话多,今天,我们这几个反派,说了一车轱辘话,怕是要糟。” 王恒顿觉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朝树屋上下打量。 施小妹道:“白鸢教的秘制迷香,两三柱香的辰光就起效,看在小才哥的情面上,像公子爷这样心软的好人,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痛快。” 王恒神识涣散,缓缓倒下。 第四十八章 孤岛求生 日暖风清,狸花猫舔舔手,然后自顾自蹿进了老宅后的竹林里,走了几步,等在小路上喵喵叫几声,又无影无踪了,王恒轻轻唤道:“小花,小花。” 走进竹林子,光影斑驳,恍惚间不认识这是哪里了,四周一片静谧,唯有风吹竹叶的飒飒声。 好安静啊,这是梦,是梦? 王恒悠悠从梦中苏醒,太阳很暖和,多久没有看到这么明媚的晨光了? 刹那间,想起自己不是在树屋里中了白鸢教的迷香,被施小妹他们灭口杀死了吗? 他打量左右,似乎睡在茅屋里,稻草铺成的床铺上,身上还盖着被子。 起身走了几步,浑身上下没有受伤的疼痛感,也没有中毒后的不适,衣袍履袜俱在,随身带的褡裢放在床铺边上,难道是施小妹在吓唬他? 走出茅屋,入眼一片皑皑白雪,微微有融化的迹象,看来,他昏迷的时间不太久,现在是次日上午还是第三日上午呢? 茅屋外有一口井,旁边散落着几块大青石,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雪地里几串凌乱的脚印,通向远处。 王恒沿着脚印,一路跟过去,五百步左右的地方,来到了湖边,脚印就此消失了,前方的是茫茫的水域,遥见点点渔村。 看来,施小妹他们把自己放在茅屋,然后在水边划船走了。 王恒心下稍安,他们几个应该亡命江湖去了,再回来杀人灭口的可能性不大。 饥饿感随之而来,他原路返回到茅草屋,随身带着那个褡裢中装着许多糕点干果,草草果腹之后,决定沿着水边探索一番,寻找通往外间的道路。 徒劳半日功夫,无路可走。 王恒大致了解这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岛,四面环水,没有通向外面的陆路可走,进出唯一的交通工具船只,应该已经被施小妹那伙人摇走了。 这里不是荒岛,应该没有猛兽,漫坡遍野都是茶树,只不过如今不是采茶的季节,所以空无一人,这样一想,放心不少,开了春,必定有采茶的人上岛,自己也便获救了。 当今之际,要紧的是生存下去,岛上唯一的房屋,就是王恒醒来的茅草屋,令人惊喜的是发现了许多生活用具,水井旁边砌着灶台,架着铁镬,柴草,火石火绒,粗苯的碗筷都有,甚至搜到半袋子糙米,一坛子腌雪里蕻。 王恒醒悟到,这里大概是采茶工的临时住所吧,施小妹找到这么个地方来安置他,可谓用心良苦。 不知道采茶人甚么时候登岛,王恒决定省着点吃糙米,他从前乡居时候跟着家中仆役烧过柴火灶,从技巧来说,米饭烧熟还有点困难,铁镬里烧一镬粥还凑合。 山中无历日,唯恐忘记了日子,晚上暮云西垂,他便用瓦片在黄泥墙上划一横。 过得两三日,积雪化尽,露出吴山青翠,太湖浩渺,王恒每日在湖边徘徊,远处风帆点点,却总也没有船靠近这个岛。 雪水化开之后,发现茅屋四周冒出来一畦畦小青菜,看样子还是前不久才撒下的菜种子,种菜的人,不知几时能来看看。 吃了几日菜粥,王恒在湖边芦荡中掏到一窝鸟蛋,又发现水边放着竹编的鱼虾篓子,捞起来竟也收获几尾小鱼小虾,于是生活颇还过得,饶有趣味。 待到第十五日那天一早,王恒照例去水边梳洗一番,让自己不至于太蓬头垢面。突然迎面飞来一只鸟,大声喊着:“坏人,坏人。” 王恒吃了一惊,抬头望见一只红嘴绿毛鹦鹉在空中打旋几次,又叫到:“坏人,坏人。”忽得鹦鹉朝湖中飞去。 这只鹦鹉,怎么像是结彩团小绿姑娘的那只小翠? 湖上不知道几时出现一叶扁舟,慢慢地朝岛上划来。 王恒站在水边显眼处,让远处船上的人能看得清楚些。 船渐渐靠近,除了船夫,船上还有三个人,站在船头的两人是王才和诸葛岘,那只鹦鹉立在小才肩上,船尾的人不认得,牵着细犬,也许是雇来找人的,王恒大喜,朝船上拼命挥手。 船夫将缆绳系在湖边老柳树上,小才和诸葛岘飞奔下来。 小才抱怨道:“七兄,可把我累坏了,鞋子跑坏两双,腰腿几乎断掉,这山路真不是人走的。” 王恒笑道:“让你平日里多锻炼锻炼,天天不是睡懒觉,就是补作业,一个月练不上两回拳,现在吃大亏了吧。” 他自己说着说着,感觉不大合适,正想转个话题乘机落蓬,不料王才却低着头道:“七兄,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早睡早起,天天练拳。” 诸葛岘拍着王恒肩膀,笑道:“王七哥,你面色不错,有胆色。” 王恒郝然道:“连吃了半个月咸菜,脸色还能好。” 小才取出桂花糕,让王恒垫一垫肚子,王恒感慨道:“没想到还能有吃上桂花糕的日脚。” 原来风雪停后不久,万年桥渡口至洞庭西山的客船复航,王才与诸葛岘就来了西山,找到万户庄,听说王七公子失踪了。 万户庄已经出动了几乎所有的庄客牵着狗进行搜山,并且赏格已经高达一千两银子将活人送回来,二百两银子提供有效线索。 黄家见王七公子族弟找来,便立即再次组织大规模搜寻,王才与诸葛岘见总也不得要领,觉得黄家搜寻的方向不对,索性辞了万户庄,另找途径。 小才赶路回到太仓州,去武陵桥的沧江风月楼请小绿姑娘带着鹦鹉小翠来西山,这只鹦鹉非常聪明,他飞得高,看得远,以前也曾经见过王七公子,说不定能被它找到。 诸葛岘则向洞庭西山的药材公会借了几个人,一条船,等王才从太仓回来,带着鹦鹉小翠,牵着细犬,西山附近的小岛,一个一个找过来。 今天刚巧到此附近,万幸被鹦鹉小翠认出来。 第四十九章 假画案告破 小翠停在王才肩膀上,兀自喋喋不休:“翠姑娘来哉,退避,退避。” 王恒抬手想要捋捋小翠的冠子,小翠大怒:“狂徒,狂徒。” 王恒便朝小翠作了个揖,道:“小翠恩公,这厢有礼了。” 小翠嫌弃地飞走,朝王才喊道:“小米,小米。”王才便从随身布袋中抓出一把小米喂它。 摇橹船吱吱呀呀,回程水路还要很久,三人便在小船上躺下,看看水皆缥碧,云山苍缈。 王恒问道:“我在山中走失,你们缘何能想到要去太湖水域中找呢?” 小才指了指诸葛岘,道:“这还是阿岘的功劳。” 诸葛岘微微谦了谦,道:“说来话长,还得从我和小才哥破了隆兴当假画案起头。” 冬至那日,王才与诸葛岘去山塘街益美斋配水晶眼镜,订了三百两纹银一副的高档货,约定七日后去店里试镜,于是诸葛岘笃定在苏州游玩几日。 山塘街回来,路过文庙古玩集市,诸葛岘提议去逛逛,间接了解一下梅花道人的《渔隐图》。 文庙最大最气派的骨董店宝光阁,一向秉承着和气生财的江湖诀。张掌柜听说来者年纪虽小,却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便盛情邀至楼上雅间奉茶。 张掌柜敷衍得密不透风,诸葛岘不经意间,露出对前朝梅花道人十分欢喜,张掌柜也是肚子里有真货的,聊了一会梅花道人年表,叫柜上伙计拿了一轴本朝仿画来赏鉴,谈得愈发投机。 诸葛岘便问张掌柜,梅花道人多次赠画的湖川先生是谁? 张掌柜得意洋洋,连连颔首,只说诸葛岘问对人了,湖川先生葛氏,慕风雅,是乌程豪商,无子而有婿,身后家财巨万尽归外孙姑苏施园,前些年施园主人子孙争产,流出了许多湖川先生的藏品,这才为世人所知,倘若诸葛岘要收这些东西,只管吩咐宝光阁来办。 诸葛岘与王才目光交接,彼此有些默契。 诸葛岘便再与张掌柜闲扯了几句,说了些改日再来拜会的客套话,告辞了出来。 二人就在巷子口的茶馆坐下来,推演了一番假画案的案情。 隆兴当的汪二朝奉,给大家说了个灵异故事,他收了一卷旧家少年的当头,梅花道人的《渔隐图》,收进来时,他和伙计们看得真真的,绝对是真迹。七日后隆兴当对库房抽盘,这时,《渔隐图》已经换成了粗劣的仿作,汪二朝奉坚持自己收的是真品,发现包画卷的麻纸上有朱砂画的符咒,南壕街神仙观的当家道士说是旁门左道的邪符,摄人心魄,勾人魂魄,汪二朝奉便报官被这符咒所迷,被妖人骗取白银五百两。 吴县县衙的柳班头,述说了一个更离奇的故事,他把包卷轴的麻纸上的符咒跟县衙存档对比,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这麻纸上的符咒就是几十年前杀官造反的白鸢教的符咒。他由麻纸找到施家父女开的梨膏糖小店,发现石香炉中有未烧尽的符咒,又有人告官施家父女骑鸢飞行到紫阳书院后山,直指他父女是白鸢教妖人。 柳班头前来拘捕王恒,意即王恒与白鸢教妖人有牵连,这更是无稽之谈,王氏双抠不可能是白鸢教妖人,那么,对施家父女的指证也只是空穴来风,经不起推敲。 根据宝光阁张掌柜的讲述,湖川先生是施家祖先,如此说来,施家父女拥有《渔隐图》真迹的可能性很大。 用假画施了法术,冒充真迹,这样的法术,玄而又玄,让人不敢相信。 反过来,真品进入库房,变成了仿作,定然是隆兴当内部的人在搞鬼。 两个小伙伴觉得,如果真有内鬼,那么,汪二朝奉的可能性大点,于是,走到南壕街隆兴当踩点,盯住汪二朝奉的行踪。 跟着汪二朝奉的行踪不过三天,真相就露出水面。 汪二朝奉的宅子在长春街,两进齐齐整整的新宅院,不论是买是租,都算得上体面。他每日一早骑驴子去隆兴当,天黑从典当回家,起居极有规律,从不去别处。 第三日正午,隆兴当外面来了两个长随模样的壮汉,不知他们说了些甚么,汪二朝奉竟跟着他们先走了。 王才与诸葛岘紧跟其后,只见他们穿过三两条巷子,进了个叫作“朝北土地庙”的地方。 这个朝北土地庙,似乎也不单单是个小庙。 因见是青天白日的正午,两人大着胆子跟了进去,这朝北土地庙里厢,倒像个店堂,汪二朝奉一进来就不见人影,迎面柜面上来了个伙计,满脸堆笑,问两人是谁介绍来的,他们这里不接待陌生客人标会。 诸葛岘随口道是全浙会馆的管事老刘,那伙计想一想,认可道老刘是个场面上的人物,虽则他没有来标过会,介绍个把人,他们还是信得过的。 那伙计便跟他们介绍起钱会要怎么标,怎么摇,会头抽多少。 王才装作村里二流子的样子,嬉皮笑脸问伙计,他要是摇到了会,以后逐年交不出会费,会怎么样? 那伙计也笑了,说他们朝北帮的会,还没有人敢倒过,帮里有的是龙精虎猛的汉子日日来找你讲吃茶。 第五十章 钱会 诸葛岘与王才两人意在拖延时间,与伙计东拉西扯,那伙计迎来送往,吃的是开口饭,一时间相谈甚欢,大致了解这里是苏州城里一个帮派朝北帮的堂口,他们朝北帮做钱会会头为生。 谈话间,里厢帘子一掀,一阵粗声大气传来:“二先生,已经延了三期,休怪我不讲情面,最迟不过明日这个时辰,你若再不带来,少不得咱们要去尊府上走一趟了。” 汪二朝奉从帘子里出来,唯唯诺诺道:“一定一定,好说好说。” 说罢撩一撩棉袍,低着头急匆匆走了出去。 王才坐在伙计身边,被伙计身影挡住,诸葛岘侧过脸,背影朝着汪二朝奉,略再交谈了几句,便假说还要回去同堂上父母大人商量商量,下次再来土地庙,伙计深谙铜钿银子性命交关,不可能轻松做成生意,虚虚送一送,两人慢慢步出土地庙。 不敢跟得太近,怕汪二朝奉发觉。 期间,王才甚至在路边集市上三文钱买了两顶棉帽子,尾随之时,不时地更换。 汪二朝奉一口气没歇,走到护龙街,进了恒和银号的大门。 方才朝北土地庙里,诸葛岘的背影有可能被汪二朝奉看见了,此次便由王才一人跟进去。 恒和银号的柜台高高的,汪二朝奉就站在那里跟柜面上的伙计交涉,王才作等候的样子,背对着观赏陈列的古董花瓶,银号的伙计只以为他是跟着汪二朝奉进来的,也无人招呼他。 汪二朝奉与银号伙计的交谈声极为低促,但因此时店堂内没有其他的客商在,还是能传几句话到王才耳朵里,似乎是汪二朝奉拿了张一千二百两的期票,要跟恒和银号贴现,谈了很久,商议下来贴现九百三十六两纹银,因现银交割不便,出具见票即兑小额会票数张。 事情办好,外间天色已经不早,为了安全起见,恒和银号体贴地给汪二朝奉叫了一顶小轿,轿夫问去哪里,汪二朝奉叫抬去长春街牌楼那里。 长春街牌楼,就是汪二朝奉的宅子所在地。 汪二朝奉上轿子,王才装作长随一样,也跟着出银号。 出门见诸葛岘就在对过大树下吃冷风,连忙把听到零零碎碎的话说了一遍。 听说汪二朝奉身上带有一千二百两的银号期票,诸葛岘吃了一惊,只道他们商号药铺的工钱,已经算得上很高了,大伙计一年工钱不过二十两银子,掌柜的三十两,一千二百两银子差不多是他们三四十年的工钱,汪二朝奉哪来这么多钱? 汪二朝奉坐轿子到他长春街宅子,两人均觉得可以不去管汪二朝奉了,他带着巨款,必定不敢瞎转悠。 诸葛岘决定进银号,再探一下虚实,如果汪二朝奉真有这么多银子,他本身一定有金钱上的问题。 即使这次的《渔隐图》他没下手,也保不定没对隆兴当的其他当头动过手。 他手里的期票一千二百两,或许就是赃物的价款,对方给的是银号期票,就很值得玩味。 极可能是,赃物的价值,在一千二百两银子之上,但是价甚昂,一时还没有买家。 由于拿的是期票,去银号变现会折损很多,所以汪二朝奉在朝北土地庙标到的钱会,到了该出会费的时候,想方设法延了三期,这次,应该是逃不过去,朝北帮已经发了话,他只得忍痛折现了九百三十六两来支付会费。 两人踏阶而上,一进银号大门,王才对柜上伙计道:“我们家六员外,请贵号掌柜的出来谈谈生意。” 时辰已经到了该打烊的时候,伙计们收拾收拾票据准备关门,见进来两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一时摸不清头脑,便请了掌柜来会客。 恒和银号的掌柜,得知诸葛岘乃是高隆药材商号的东家,立马请了客堂奉茶。 诸葛岘推说是商号最近在苏州府城要立分号,有一些期票会票方面的业务要寻个银号来作成生意,隆兴当的汪二朝奉,与他有些旧交,介绍来恒和银号商洽。 两人就票据业务谈得热火朝天,诸葛岘引导掌柜,谈下期票贴现率,他过得几日便要开张启动。 掌柜的便问高隆商号从浙江开来的期票是哪家银号的,诸葛岘回道是杭州宝通银号,掌柜算一算,最多贴现七成不能更多了。 诸葛岘故作惊讶,说汪二朝奉说的数字,可不是这个,还要高一点。 掌柜便解释道,汪二朝奉在恒和银号做过贴现,确实要略略高一点,其实情况不太一样,汪二朝奉拿的是恒和银号杭州分号的期票,他们自己银号的票,信用也高一点,像宝通银号这些外地银号,也只有恒和这样的老字号才敢贴现,别的小银号是不敢接这生意的。 诸葛岘故作姿态,躺在纱帽椅上,翘起二郎腿,笑而不语。 掌柜的起了急,忙唤伙计进来,让他把将才汪二朝奉那张期票拿来。 那张期票,票面一千二百两纹银,恒和银号杭州分号出的票,诸葛岘仔仔细细看了看,出票人章富川,贴现人陆连生,默默记住,还给掌柜。 再说了几句,诸葛岘朝外张望一下,王才适时道:“六员外,时候可不早,宝光阁的张掌柜约了夜饭,不如改日咱们再来谈。” 诸葛岘起身,轻轻掸一下裘袍,同掌柜打个招呼告辞,掌柜问清诸葛东家下榻在全浙会所,便要改日登门拜会,诸葛岘微微颔首。 暮云四合,余晖散尽,两人雇了顶小轿,赶去隆兴当。 第五十一章 不在山间在水边 隆兴当的排门已经关上,总所周知,新安典当的学徒都是住在店里的,俩人遂把排门敲得砰砰响。 不久就有伙计来开门,王才直说他们隆兴当前些日子报官的假画案已经有了线索,要找东家或者大朝奉,伙计见俩人气度不凡,闻听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和紫阳书院的学生,便不敢怠慢,分头去找了东家和大朝奉。 大朝奉住得近,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王才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大朝奉原也有些疑心汪二朝奉,只是顾及都是新安乡亲的情面,且共事多年,不好逼问太过。 稍等了片刻,隆兴当的东家闻讯赶来,大朝奉便将王才的话回了东家,东家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 踌躇间,诸葛岘跟东家讲,贵号怎么处置汪二朝奉他们不会管,因先前隆兴当报官,县衙的差役无端怀疑自己的同伴,紫阳书院的书生,差点将同伴羁押过堂,所以他们要知道这案子的结果。 大朝奉会意,问明了二人的居所,当即表示俩人给隆兴当挽回了一大注银钱的损失,必定要给个交代。 次日还未到午间,大朝奉带了四色礼物前来全浙会馆拜会。 大朝奉与隆兴当东家,昨日连夜去了长春街汪二朝奉的宅子,一番软硬兼施,汪二朝奉便全招了,今日一早已去了县衙投案自首。 原来徽州人的习俗,成年男子都要外出学生意,元配发妻便留在家中侍奉双亲,抚育儿女,汪二朝奉前年在苏州娶了一房两头大,是苏州城里破落大户家的姑娘,模样标致,十分的小意温柔,汪二朝奉老房子着了火还得了,千依百顺,宠爱非常。 这姑娘别的都好,脾性未免奢侈了点,更兼娘家一家子吸血鬼,不过短短两年,汪二朝奉历年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他周转不灵,便听人介绍去朝北土地庙标了个会,五百两银子摇到,各个店铺会账下来就不剩甚么,接下来一期缴三十两银子会费,这几个月实在缴不起,已经欠了三期会费了。 朝北帮岂是好相与的,汪二朝奉走投无路,不料柳暗花明,冥冥中指引他一个法子。 前些日子有个旧家少年去隆兴当五百两死当一卷梅花道人的《渔隐图》,据汪二朝奉估摸,至少要值两千两银子以上,他当时经手时发现包画轴的麻纸上有隐隐绰绰的纹路,仔细一看心中大骇,竟是朱砂画的符箓,那一段时日因瞿三姑娘白日撞鬼闹得沸沸扬扬,县衙四处搜捕妖人,他受此启发,当下不动声色,心中筹谋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汪二朝奉花了三日功夫,临摹出《渔隐图》,他的画工匠气,自然难以掩人耳目。因为职务便利,趁着库房换班,把《渔隐图》真迹调包了出来。 汪二朝奉得手后次日调休了一天,推说去外地探病,其实乘船一日来往了苏杭,杭州今古斋的掌柜是他相识多年的老友。 《渔隐图》虽是好画,一二日脱手却难,今古斋便把它吃下来,给汪二朝奉开了一张一千二百两的恒和银号期票,双方约定等今古斋有了买主,再给汪二朝奉换成见票即兑的会票。 不想朝北帮逼索得厉害,汪二朝奉只得忍痛将期票贴现,因而露了马脚。 王才与诸葛岘唏嘘一番银钱害死人,送走了大朝奉。 王才拿了纸笔,详详细细写了封信,信是写给施小妹的。 他将已经猜到施小妹去隆兴当典当《渔隐图》,汪二朝奉设计把《渔隐图》掉包,隆兴当报官,公差追索到施园,悬赏施家父女下落,他与好友诸葛岘,跟踪汪二朝奉行踪,发现汪二朝奉欠朝北帮会费,知会隆兴当东家,现在汪二朝奉已去县衙投案自首,施家父女便无事了,只管大大方方归家,倘若有甚么困难,只消去紫阳书院人字丁号房,或者全浙会馆找自己。 王才写完信邀诸葛岘一同去施园,他并不避讳诸葛岘,将与施小妹的一番交往都说给诸葛岘听。 俩人漫步走至施园,从前王才常常去坐坐的小店,排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屋檐上布满了蜘蛛网,门前的石香炉倒在地上,透着一股荒凉败落。 王才上下左右观察了很久,将信塞进排门下的门缝,见诸葛岘疑惑,解释给他听,施家父女说是还乡去了,也许只是对外人说的托词,兴许早就回了苏州,只是听街坊们说惹了官非,躲躲闪闪不愿见人。 回全浙会馆的路上,雪渐渐下大。 冬至假的第七日,王才冒着大雪回到紫阳书院的斋室,发现王恒并未从西山岛归来,心下不安,遂去万年桥渡口问讯,渡口的管事说大风大雪,客船已经停了,甚么时候通船还要看老天爷。 暴雨洋洋洒洒不肯停,紫阳书院为安全起见,索性再放假几日。 全浙会馆生活便利,诸葛岘便再邀王才住到全浙会馆,又过了数日,好不容易天放晴了,见王恒仍旧没有回书院,俩人日日去万年桥渡口看船来了不曾。 等了几日,西山那头的客船已经通航三四天,大家觉得情况不妙,不知道出了甚么状况。 王才决定再等一天,次日一定要去西山寻王恒,诸葛岘停留苏州已经多日,他只道自己回村亦无事,不如一起去西山历练历练。 这日晌午,全浙会馆来了一个瘦高道士卖卜,管事老刘来回说这道士算得极准,王才心中有事,就叫道士来算一算。 道士起了一课,捋须道出他们正在寻人,王才与诸葛岘不想这道士如此灵验,紧张地问他,那人在何处? 道士神叨叨算了算,甩下一句话“不在山间在水边。” 两个小伙伴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待他们到了西山万户庄,得知王恒在缥缈峰附近失踪,见万户庄组织了那么大的人力在山间搜索,却始终没有结果,方才想起道士的批语。 西山岛正在太湖碧波万顷之中,旁边有无数小岛,于是另外召集人手,牵着狗,提着鸟,一个岛一个岛搜索,几日功夫真的找到了。 第五十二章 《金刚经》手卷 摇橹船桨声欤乃,王恒听完俩人说隆兴当的事儿。 王才便问:“七兄可曾看清是甚么人袭击你?” 王恒一时哑然,难以言喻的感觉充斥着胸怀,他望着王才殷切欢喜的目光,蹙眉思量很久,怔怔道:“我,没有看清楚。” 他大致把冬至日到西山岛万户庄以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直到在黄家丫鬟包袱中发现玉虚宫的玉牌,他进入玉虚宫后,被迷香晕倒,醒来就在这个小岛。 说来一时思绪万千,无限惆怅,轻舟行于碧波之上,荡漾在山水中,王恒竟在小舟上沉沉睡了过去。 不觉过了数个时辰,小船已经靠岸,岸上人烟稠密,商铺林立,这里是西山老街,王恒随二人一起下榻在同福兴客栈。 诸葛岘去请了个大夫给王恒把了把脉,大夫说略受了些风寒,在这样的年纪是无妨的,也不必煎药,正常饮食就好了。 王才提议七兄既然已经脱险,应当去告诉万户庄黄家一声。 王恒颇有些意兴阑珊,他眼下只等明日一早坐船离开西山就万事大吉,此刻似乎有些理解当日黄云台明明离家不远,却不愿乘船回岛,万户庄就像是个黑洞,要吞噬一切。 还是诸葛岘想得周全,道:“黄家长房嫡派已经没甚么男人了,只消派个小厮去跟严管事说一下就成,咱们也不必来回赶路。” 偏赶上这日同福兴客栈忙得很,派不出跑腿的去万户庄,仍由诸葛岘去药材公会借了个伙计,让他去万户庄报个平安。 诸葛岘回到客栈,告诉俩人在药材公会听到一个万户庄的八卦。 黄家二老爷昨日荣任洞庭商会会长,按旧例摆酒一日,唱戏三天,若是万户庄黄家的老爷做会长,还要将白香山手书的《金刚般若经》从包山寺请出来,陈列于洞庭商会公所展览一个月,给全西山的百姓祈福。 黄二老爷摆酒唱戏都不在话下,独独拿不出《金刚经》展示给乡亲们看,多少信男信女失望而归,议论纷纷黄二老爷不是黄家嫡派出身,黄二老爷闹了个好大没脸。” “白香山手书的《金刚经》?有甚么典故吗?”王恒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画面,万户庄门楼那里看见黄二老爷指着包山寺的和尚叫骂,这里面肯定有干系。 诸葛岘道:“我也是想白香山的手抄经,几近国宝了,竟藏在小小的西山岛,问了药材公会的账房,说是那白乐天,号香山居士,是个佛门中的再来人,当时因母病,发愿手书《金刚般若经》百卷,散施在各处寺庙,以祈佛佑,后来历经几朝,兵戈纷乱,多少名家真迹亡失,白香山的百卷遗墨,消灭一空,只剩得太湖中洞庭西山包山寺中存有一卷完好,首尾不缺。” “这包山寺的,《金刚经》何以由万户庄黄家来作主?”王才问道。 “本朝嘉靖年间,吴中水灾,禾苗淹尽,寸草不生,饿殍盈途,盗贼四起,米价由此腾贵,这包山寺僧侣众多,坐食烦难,众僧无可奈何,其中有个悟辨和尚,对住持方丈道:本寺僧人不少,没有四五十石稻米度不过这荒年,难道看着众僧饿死不成,寺里藏有白香山手抄《金刚经》,是累世相传的至宝,不如寻个识货的大户人家,将它换些稻米,且度过荒年再说。” “住持颇为意动,道:“这《金刚经》卷相传价值千金,没有收着宝货饿死的道理,今岁大灾,路有饿殍,上哪里去寻肯出闲钱,收这等冷货的大户?”” “悟辨和尚道:“本地首富万户庄黄家,财雄势大,积善之家,与我原有些交情,不如我将《金刚经》转与他家,换个几十石米粮饱肚。”” “住持点头,走去方丈捧出《金刚经》来,包着宋锦包袱交给悟辨和尚,悟辨和尚当即划着小船,来到万户庄,说明情由,称要换五十石稻米,管事的去回主家,黄家老爷还未置可否,黄太夫人平日就极是好善,闻听包山寺香积厨无米无粮,便发话从她私蓄中拨五十石稻米与包山寺,《金刚经》仍带回寺里,替太夫人供养着。” 王才了然,道:“如此说来,白香山手书的《金刚经》,虽则仍供在包山寺,实则是黄家的东西。” 诸葛岘笑道:“这黄太夫人怕是黄家长房的太夫人,黄二老爷数代以前的伯母,太夫人的私产,更是与黄二老爷八竿子打不着,他拿不出《金刚经》也在情理之中。” 王恒眼前走马灯似得再现从前的一慕慕,黄二老爷喝骂包山寺的和尚,黄二老爷在黄家祠堂用拐杖剑打杀黄永宁,黄永宁失去踪迹那日夜里,黄二老爷逼着严伯立刻去搜黄永宁出来,说若是黄永宁手里的东西被他转移了,要唯严伯是问。 看来,黄二老爷在万户庄门楼那里,大骂一声“竖子”,骂的不是黄云台,而是黄永宁。 黄二老爷荣任洞庭商会会长,要用《金刚经》挣脸面,而这《金刚经》,已经被长房的女婿黄永宁提前去包山寺取走了。 第五十三章 观音寺 诸葛岘少年老成,应酬周到,等王恒香汤沐浴出来,已经吩咐同福兴的伙计置好一桌暖锅,恭请王恒入席。 三人谈谈说说,享用美味,重回人间的喜悦战胜了千头万绪的烦忧。 席间谈笑风生之时,派去万户庄黄家的药材公会伙计回来复命,还跟着两名万户庄的庄丁,抬着四色果品,奉上一百两纹银程仪,这些都是黄家大姐的馈赠,于情于理王恒推让不过,只得收下。 那药材公会的伙计又捧出一个素缎包袱,言明是黄家三房的太太特特交待,黄小八送与王七公子的。 王恒心下诧异,黄小八小孩儿,给他送甚么礼。 等药材公会伙计与黄家庄丁告退,王恒将素缎包袱打开,里面却是一件锦袍。 这件锦袍一看便知,与王恒在万户庄东楼作客时候刘妈准备的那件皮袍是一个款,同一尺寸,连内衬的布料,都是一式一样的。那皮袍九成新,这件锦袍约莫也是九成新的样子。 黄小八怎么会送一件袍子,又如何知道衣袍尺寸大小?既然送人,为何不送一袭新衣? 王恒难掩疑惑,里里外外将锦袍翻了个遍,没有甚么发现。 正在一筹莫展,小才心念电转,一时福至心灵,接过锦袍,摸到衣带似乎有突出部分,道:“戏文里的衣带诏?” 衣带诏,说的是东汉末年汉献帝密谋诛杀曹孟德,将诏书藏在衣带中。 三人目光交接,都觉得有几分可能,诸葛岘去跟客栈伙计借一把剪刀,小才便小心把衣带剪开,宋锦包着薄薄一卷,是《金刚般若经》。 众人皆面面相觑,大吃一惊,但见有许多本府大乡宦题名图章在上面,最后一个题跋印章是山中宰相王文恪(正德朝首辅王鳌)。 小才语音微颤:“莫非这就是那卷白香山手书的《金刚经》?” 诸葛岘洗了两遍手,用手绢擦拭干净,接过经卷,仔仔细细翻阅一遍,点头道:“应该就是那卷真迹。” 他为了看清楚些,将经卷迎着窗闼展开,只见翩翩一页信笺飘了下来,他赶忙捡起来,直接交给王恒。 王恒不避讳他二人,当场就把信笺摊开,信上是几句大白话: 王七公子:元山下观音寺,智一和尚持律森严,发心正意,务必请兄台将白香山手书《金刚经》送去观音寺弘法,切切,黄永宁泣别。 王恒手一抖,信笺险些掉落,黄永宁何以要将《金刚经》这样的家传至宝带给他,又为何让他送到观音寺? 王恒楞楞坐了半晌,想起在东楼西厢客舍话本中取出的那页题诗,他当时放在贴身布袋中,从岛上清醒后,他翻过布袋东西还在,除了无生老母绣像和玉虚令牌,施小妹他们甚么东西都没取走。 从口袋中取出题诗, 白鹤同住蓬莱乡,不记梅花几度香, 颇怪小红太多事,犹知更深会玉郎。 落款穆之。 让小才二人来辨认,小才断定这两张信笺的笔迹是同一个人,诸葛岘也持同样看法。 王恒思潮起伏,先前,何叔在黄永宁尸身上搜出的纸笺题诗: 古桥老松静,小坐亦可喜,穆之。 当时他就觉得这里出了问题,两个落款穆之的题诗笔迹完全不同。 他理一理思绪,两个提款为穆之的笔迹不一致,而黄永宁的笔迹与其中一个提款为穆之的相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刚到万户庄的时候,刘妈给他换的皮袍,是黄永宁的旧衣?居住过的东楼西厢客舍,是黄永宁的旧居? 王恒扶额深思,只觉得头痛欲裂,有气无力道:“你们看怎么办?若要如信中所请,不知又会生甚么事端,如不送去,这样珍贵的经卷如何处置?” 王才顿一顿,道:“我看还是将《金刚经》送去观音寺的好,完成黄永宁的遗愿,七兄与他的一番交往也能获得一个圆满的结尾。” 诸葛岘走出房间,去店堂跟客栈的伙计问了个讯,回来道:“伙计说元山下的观音寺,离客栈很近,西山老街一路向东,至多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此时太阳还未落山,咱们不如陪着王七哥走一趟,同去同归,料想生不出甚么意外来。” 王才也道:“若是那黄二老爷日后听到风声,要寻我们事体,咱们明儿一早就乘船回城里了,他上哪儿寻我们去,咱们手里又有黄永宁亲笔信,他奈何不了咱们。” 王恒被他二人说动,胸中那股胆气,又渐渐回来。 为免迷路,诸葛岘请客栈的伙计在前头带路,三人沿着西山老街向东行走,夕阳照在青石板路面上,拉着长长的三个影子。 第五十四章 小和尚 老街尽头就见元山苍翠幽碧、迤逦而去,伙计指着上山的石径道:“几位客官朝上百余步,半山坡那座小庙就是观音寺。” 诸葛岘想得周全,笑道:“小哥把我们带到这里就行了,左右无事,咱们且看看景致。” 那卷《金刚经》的去向,少一个人知晓,就避免了一分麻烦。 三人拾阶而上,温柔的晚风拂过山道两旁的茶树,再过几天,春天就要来了。 呵,春天,李花春雨江南,惆怅旧欢如梦。 夕阳下一座竹篱笆搭成的山门出现在眼前,门额题名观音寺,三个墨字古朴雄奇,显见得是有年头的古刹。 跨过山门,即是三间单檐歇山顶的观音殿,殿前栽了两株圆柏,此外,殿旁只有两间土屋,想来是僧房,这观音寺是个小庙。 有个七八岁的小沙弥,手里捧着一卷书,坐在屋檐下看,他抬头见有外人进来,起身迎上来。 王才开口问道:“小和尚,智一和尚在寺里吗?” 小沙弥眼神澄澈,微笑道:“师傅去采药,云深不知处。” 诸葛岘掏出一吊钱,道:“咱们闻听智一和尚乃是个真修,特会来你观音殿进一炷香。” 小沙弥双手合十,转身进了观音殿,取出九根佛香,恭谨地将诸葛岘的一吊钱推回去,道:“三炷戒定慧,钱财惹凡心。” 这观音寺朴陋得很,庭中连个铜香炉也没有,三人巡视一圈,只有个大瓦坛插香,于是各自正心诚意,插了三炷香默默祷告。 见三名香客上香后没走,小沙弥搬来三张竹凳放在圆柏下,请施主上座。 王恒自打进观音寺,见到小和尚,长相端端正正的,觉得有几分脸熟,一时也想不起来是何缘故,见小沙弥坐着看书,便走上前去,看了看扉页,原来是一册市卖的蒙学读物《千家诗》,看来这小和尚是个爱读诗的。 “小和尚,你叫甚么名字?”王恒温言问道。 “小僧名不弃,家住白鹤里。”不弃小和尚仍是顺口诌着半文不白的诗句。 诸葛岘解释给大家听,客栈伙计曾说过,元山这一带,旧称白鹤里。 白鹤里,王恒心中一颤,怔怔地瞧着小和尚。 正在此时,竹篱笆那里传来吱吱格格声,不弃小和尚一跃而起,飞奔到门口喊道:“长生姑姑,长生姑姑。” 山门走过来一个布衣布裙的中年妇人,面目素净,仪态悠闲,手里挽着竹篮子,见小和尚迎出来,笑吟吟挽住不弃的手。 王恒一见这妇人面容,心中讶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妇人与他在闲云楼琅嬛福地中看见的所谓摇光小姐,很有几分相像。 王才看着七兄掩饰不了的惊讶表情,上上下下打量,却实在看不出甚么情由。 不弃小和尚走到三人身旁,双手合十道:“施主柏下坐,小僧用斋饭。” 想来那妇人竹篮里放着小和尚的晚饭。 说罢,小和尚便与那中年妇人有说有笑朝僧房走去,只听那长生姑姑问他:“不弃,今日读到哪一首?” 不弃小和尚道:“长生姑姑,是韦苏州的《秋夜寄邱员外》,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这句“空山”“落”小僧仿佛领略了些滋味一般,秋日里,在咱们观音寺,可不就是静极而动,叶落可闻。” 长生姑姑含笑道:“陆平原所谓“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首诗中,既看到怀人之人,也见到被怀之人,千里神交,犹如晤对。”” 一大一小手搀手,谈着诗情,进了僧房。 王才瞟了一眼王恒,忍不住道:“七兄,你可是。。。。。。” 王恒摇摇头,轻轻叹息,道:“并没有甚么,咱们莫忘了来意。” 不弃小和尚的斋饭用得很快,不久那妇人就挽着空篮子下山了,小和尚送到山门之外,恋恋不舍道:“姑姑明早还送些核桃松子糕来方好,不然师傅定要我与他一同吃菜团子。” 妇人爱怜地替小和尚理了理身上的海青,道:“回到山房,就叫秋姑给你蒸糕,明儿一早必定给你送来。” 妇人走几步回头看看,直到望不见踪影,不弃小和尚才回到寺里。 西天余霞快要散尽,天色已然不早。 王恒从随身包袱中取出那卷《金刚经》,双手呈给不弃,道:“不弃小和尚,这里有一卷《金刚经》,乃是前朝名家真迹,由一位叫黄永宁的施主布施给观音寺的,请你等智一师傅回寺交给他。” 不弃小和尚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口中念佛:“檀婆罗密,究竟圆满。” 王恒朝他拱拱手,拉着小才、诸葛岘飘然下山。 天已经黑了,王恒心中在想,洞庭西山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有结局的故事,会显得贫乏,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愈是琢磨,愈是可怕,他已经不愿意再牵涉其中了。 明日旭日照样升起,光明与温暖还会洒向人世间。 第五十五章 拜祭 日辰时(早上7点)的早班船,小才睡眼惺忪被王恒拖起来。 王恒隔夜叫客栈的伙计准备好一坛上好的元红,杯盘酒盏等等,此时伙计便提着酒与酒器,送他们去西山渡头。 来的时候三人都没甚么行礼,回程因有黄家大姐的程仪,三个人六只手都要派上用张。 行舟湖中,最忌讳的就是携带大量银钱。 诸葛岘提议将一百两纹银分成几份,放在果品篮子里,以免果篮显得太重,他们高隆商号的现银现钱,都是与药材混装,由伙计挑着扁担带走的。 他三人的衣着,谁也不适合挑扁担,只能各人挽着果篮,小才没睡醒,眼开眼闭,挽着篮子摇摇摆摆。 走到西山渡口,辰光尚早,渡口已经很热闹。 王恒凭着记忆,渡头偏西方,找到一处高坡,便叫客栈伙计把酒搬到坡上,他将酒盏都满上,口中念念有词,再把酒水洒下黄土。 小才知在洞庭西山惊变迭出,猜想七兄是在拜祭哪位故人,便在一旁静静候着。 “七公子,今日巧遇了。”语带轻快,王恒眼角扫去,却是柳墨村,身后跟着柳大挑着担子。 互相见了礼:“幸会幸会。” 原来柳墨村既已将《万户庄风土志》编好,便辞了藏书楼的差事,今日回苏州城里老宅养老。 柳墨村忖度一番,小心问道:“七公子,这是拜祭谁?” 王恒将酒器再满,仍洒向黄土,听柳墨村发问,坦然道:“摇光小姐。” 柳墨村却似乎吃了一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甚么。 “摇光小姐这样有勇有谋的奇女子,连同她的那一支义军,湮灭在历史真相中,义军被万户庄污为太湖水匪,摇光小姐,自然是荡妇,除去荡妇羞辱,还有甚么更好的办法毁坏女子的名誉呢?”王恒情怀郁结了许久,积蓄了很久的话语侃侃而来:“朝廷并没有追认白头军是驱除胡虏的义军,时日长久,无从追究,可我认定摇光小姐是个豪杰,她值得我拜祭。” 小才与诸葛岘听了这番话,皆露出思索的神色,柳墨村一时默然无言。 既然柳墨村刚才开了头,王恒索性将心中疑问倒出来:“墨老,你主持闲云楼多年,那闲云楼被漆涂抹遮住的第四幅画,究竟画的甚么?” 柳墨村踌躇了一会儿,道:“是火烧闲云楼。” 王恒闭目仰天,原来那日大雪之中他瞧见画上隐隐红光,并不是错觉,那是摇光小姐指引他。 良久长叹道:“难怪昔日云台兄并不愿意回到万户庄他的老家,甚至接到老家的信笺都愁眉苦脸,万户庄从始祖元阳公起,简直就是个罪恶之家。” 这一番话语出惊人,王才与诸葛岘诧异得四目相瞪。 王恒问道:“墨老,万户庄第二代庄主,是元阳公的第几个儿子?” 柳墨村想一想,道:“应该是元配发妻陆氏夫人生的大少爷?” “这母子二人为防大权旁落,放火烧死了元阳公,果然老子英雄儿好汉,也是个狠角色。”王恒冷冷道。 “元阳公与摇光小姐成亲之后,当日中了风,摇光小姐便以元阳公心腹人的身份掌管了万户庄多处产业,庄中隐隐然以她为首,元阳公元配发妻陆氏夫人与她的长子如何坐得住,元阳公被摇光小姐掌控着,她们要除掉摇光小姐,必须先除掉元阳公。” ”摇光小姐大约也有些防范,防下毒,防刺杀之类,但她年轻阅历不够,万没想到,陆氏母子不惜将元阳公也置于死地。” “陆氏母子的发难来得很快,她们火烧闲云楼,把元阳公和摇光小姐先困在楼内,再制造出所谓摇光小姐是巫女,用妖术导致了元阳公暴毙。摇光小姐虽则有些手段,火势蔓延极快,怒骂几声便被大火吞灭。” “摇光小姐死前有没有诅咒黄家嫡派血脉断绝,我无从知晓,当日参与的黄氏宗亲,总有几个机灵点的,参透了元阳公死亡的先后顺序,从此,黄家长房嫡派永无宁日,但凡有谋杀屠戮,都可以用摇光小姐显灵来解释,民不告,官不究,所以,到云台兄这一辈,已经数代单传了。” “生于杭州,死于柳州,摇光小姐显灵那日,柳大拖着我从二楼走下来的时候,我发现闲云楼的楼梯,是用柳州木寿材做的,庄子里的人都知道摇光小姐死在闲云楼,可我不相信有黄家后人会这么好心,用上好的寿材安置摇光小姐,那必然是闲云楼重修时候,黄家长房嫡派的人暗暗用来安置元阳公的。” 听他说出心中推测,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王恒将元红酒祭洒一空,小才朝坡下喊客栈伙计来收拾。 众人收拾收拾行李,便走去渡口乘船。 这日乘客寥寥无几,舟行大半日,风平浪静,终于平安回到苏州城里,停靠于万年桥渡口。 上岸之后,柳墨村与王恒告别,说他老宅就在盘门边上柳家台门,离紫阳书院不太远,请王七公子得闲过来谈谈说说。 王恒与他寒暄几句,告别而去。 第五十六章 情非得已 诸葛岘滞留苏州为时已久,眼下王恒既已平安归来,他当日便乘舟去杭州,再从杭州回乡过年,王恒与王才将他送至南门码头,客船夜发朝至,十分便捷。 三人约好明年秋天南京国子监再会,王恒托诸葛岘帮他留意一下独门小院,租金不能太贵,离南京国子监要近,生怕等到秋天一时赁不到合适的。 诸葛岘满口答应,包拍胸脯给他们赁一处好院子。 诸葛岘回乡带有数个随从,已经去全浙会馆叫了过来坐船,一路上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三人依依惜别,此番得到诸葛岘助力良多,这么个仗义的小伙伴,也是意外之喜。 再从南门码头雇了两头驴子,回到紫阳书院,天色已经昏暗,暮光之中书院道旁两侧古柏森森,校舍四周草木离离,看了简直让人喜极而泣。 次日王恒起个大早,远远走到书院后山的治世堂找管庶务的叶先生叶助教销假,不想叶先生的书斋里现在坐着个年约三旬的先生,他自称姓徐。 王恒便假托外出访友遇到暴风雪,染病不起,直至昨天方才返校,前来销假。 徐先生很和善,并未多问其他,连连嘱他注意起居,好生将养着,早晚必要多披一件袍子。 王恒临走时问叶先生的下落,徐先生说他老先生秋闱还想下场再考一回,提早去南京攻读了。 王恒笑了笑,还以为叶先生早就绝了功名的念头,可见,一个人多么不容易被看透。 书院春假之前,有一次考试,考试成绩得乙等以上的,能够升入高一班,否则,就要蹲班,等到来年再试。 王恒掉了好一阵课,要从外舍生考上内舍生不容易,三更熄灯,黎明即起,每日昏天黑地用功勤读。 五天之后大考之日,听说黄云台家里派管事来书院里报讯,说黄云台回乡探亲之时不慎落水身亡,管事奉黄家大姐之命,把黄云台留在斋室的东西带回家去做个念想。 由于正值大考的日子,黄云台暴亡的消息并没有博得书院众人的关注,只在外舍生中引起一些窃窃私语,因他只是外舍生,入学也不过一个学期,书院院方亦无替他开办追思会的打算,所以,黄家管事当日就把黄云台留下的所有物事全都带走归家。 等到王恒考试结束,听说黄家管事来过,来到人字乙号房黄云台斋室,木门虚掩着,斋室里人走楼空,徒余四面白壁。 却说黄家管事也忒认真,连练习用过的字纸都一张不留,全部带走了。 王恒想起黄云台还有数百两银票,还存在他柜子里,不知该怎么处理? 心中感伤一番,见同班的楚公子进来斋室,料想楚公子与云台兄交情不坏,也是前来缅怀的。 他无意与楚公子这样的豪华公子多来往,便只见了个礼,便要出房门。 不料楚公子叫住他,道:“云台兄身手矫健,比我们一干同窗,不知灵活多少倍,竟就这样落水而亡了,叫人觉得真如梦中一般。” 平心而论,楚公子的感受,跟事发当日王恒所想别无二致。 “如同梦幻一般,不胜唏嘘。”王恒附和道。 楚公子又道:“王七郎,听说你前一阵就是在洞庭西山黄家作客,这不幸之事发生时你可曾亲眼看见,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恒斟酌了良久,缓缓道:“楚兄,云台兄落水身亡之事,叫人无限哀伤,虽则我当时身处其中,实在是牵涉他家事,情非得已,以后方便的时候我才能讲出来。” 王恒抱个拳,径自离开人字乙号房,楚公子眉头深锁,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考之后放榜,王恒堪堪在录取为内舍生的名单中,榜单上敬陪末座,至少不用蹲班,于是轻轻松了口气。 书院即日起过年放假,书生们可以陆续离校,书院中斋夫杂役仍在,倘若要在书院用功也是一样便利。 次日上午,王衙前的家丁来到书院,大伯母朱夫人派了阁老府的船来接王恒回太仓过春节。 王恒与小才略略收拾了一下,便随着家丁上船,从娄门出城,沿着娄水一路顺风而下,顿觉归心似箭。 到太仓时已经薄暮冥冥,船在致和塘州桥北堍靠岸,朱夫人派了小厮等候多时。 进府与朱夫人请安,朱夫人仍叫他们住在鹤来堂, 两人先去武陵桥沧江风月楼,把鹦鹉小翠还给小绿姑娘,说了一些千恩万谢的话。 此后每日读书,问安,闲来便在城里四处逛庙会,看花灯,日脚逍遥得很。 第五十七章 梅花会 正月初一那日,门生故旧、家下人等都来给朱夫人拜年,朱夫人十分大方,人人有个大红包,王恒是十两银子,小才是一吊钱,因家丁回来报朱夫人七公子已经考取内舍生,朱夫人大悦,又奖励王恒十两银子。 大兄辰玉公子年前去北地游历未归,阁老府接待男宾客的任务只得落在王恒身上。辰玉大兄自负长于边务,却因科举舞弊案避嫌,不得不作个闲人,怀才不遇壮怀激烈,都在写的散曲之中,便是他在家,也懒怠得应酬这些平庸乏味的父老亲旧。 王宅这两年过年愈发门庭若市,拜客众多,一般人只叫他们留下拜帖,极少的几家通家之好,王氏宗亲,便由王恒陪着吃了几顿年酒,也有别家邀了王恒去他们府上看戏听曲的,无不透着恰到好处的亲厚,这些人家的小孩儿,听说王恒在苏州城里书院上学,也是人人仰慕。 王恒与小才交际了几日,但觉人飘飘然得,好不受用。 正月初五,接财神。 一片喜气洋洋中,门子老福林来报朱夫人,王三老爷派了心腹闵先生来求见夫人,因是兰溪来人,朱夫人便请王恒一同去她处置家事的抱厦厅会见闵先生。 闵先生带来的是王三老爷的亲笔信,朱夫人看过之后,不动声色,将信递给王恒。 王恒略略一翻,便觉得他爹有点不大恰当,这封信,怕是有人挑唆他写的。 王三老爷信中说,跟上峰关系别扭,又兼年岁大了,真是天晓得,阁老大人还比他大五岁呢,王三老爷在外做事不免辛苦,打算辞了官儿回乡,已经跟王大老爷阁老大人写信说明,王大老爷准他辞官,答允以后适当的时候,再给他谋个缺。 眼下还有一桩难处,历年积欠了八百两银子,刘知县定要追讨,变卖典质拼凑出了三二百两,不够数字,刘知县便压着不放归。 所以,遣了闵先生还乡,问族里公中支个五百两银子应急。 也不知是哪个高人教的王三老爷,王三老爷的爹与王大老爷的爹是兄弟,早几十年就分家了,王三老爷这会子要在公中支银子,支哪门子的银子,是没打算要还。 所以说王三老爷官儿做不好,只因没有请个得力的幕僚,先前大老爷曾请过一个曾先生来帮忙,又嫌他的年例高,又有亲戚看中他这个位置,一年不到的功夫,曾先生就请了辞。 若真是王三老爷的做派,他就说走投无路,一个铜钿没有,只等兄嫂借银两把他搭救,朱夫人便为了王三老爷不影响王大老爷的官声,也得出银子救他。 偏偏要弄这样的巧,如意算盘恐怕要脱空。 只听朱夫人把茶盏搁在几上,开了口:“闵先生是三老爷的心腹,咱们也不必来虚的,我们老爷做官,是准备要青史留名的,从来没有一文俸禄拿回家,都是家中产业供着,年前派阿根坐了官船给大老爷送了一笔银钱进京,家里棉花稻米上的收益,都用在这上头了,咱们府里的妇孺,仰仗着老爷做官报效朝廷,才得有这般尊荣,平日里该省简就省简,节下也不应铺张,这么着,预备着正月十五元宵节使的一笔银子两百两,让三老爷先应个急,旁的,我着实支不出。” 说罢,朱夫人端茶送客,示意大丫鬟桂香去账房找大先生,支给闵先生两百两银子,好生安排食宿。 闵先生见朱夫人不容他多说就送客,她是一品诰命夫人,岂敢造次,只得躬身告退。 王恒面上讪讪的,朱夫人知他情属尴尬,同他闲闲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去南园别业走一趟,辰玉公子不在,瞧一瞧南园中仆役们有没有赌钱吃酒不安分的。 王恒将将回到鹤来堂,要换一身出门的衣裳去南园,二门上的阿兴来报,三老爷派来的闵先生要来拜会。 鹤来堂位属后花园间壁,外男进出十分不妥,王恒便请闵先生二门上相见。 小才多日没去过南园,也想去逛一逛园子,便跟着同去。 二门上没有待客的地方,阿兴把自己坐的椅子让出来,王恒与闵先生便坐着说了会儿话。 刚一坐定,闵先生一通恭维,道:“七公子越发进益了,进了书院,学得十分清贵,通体的气度,真真叫宰辅公子的派头。” 王恒道:“老闵,你少来这套,找有甚么紧要的事体?” 闵先生道:“来太仓之前,令尊大人王三老爷对我说,七公子如今很受阁老大人,诰命夫人的器重,让七公子一定要帮他想法子筹点银子带来。” 王恒听着有些发愁,不知道怎么答复他。 “公子爷的钱,都是我在管着。”小才抢过话头,道:“去年咱们从兰溪回太仓,三太太拢共给了一吊钱,公子爷去苏州书院上学,束修都是大夫人出的,交完各种费用,早就不剩几吊钱了,平日里吃用,都是挑便宜的,我们在苏州城里,连驴子都舍不得叫,都是靠两条腿走路,难不成还好意思为了零用钱去跟大夫人开口要,公子爷哪来钱给你。” 闵先生笑道:“七公子跟大夫人开口,大夫人定要给几分颜面。” 小才也笑道:“那是你们想错了,大夫人治家严谨,从不讲情面,大奶奶犯错,如今也还拘在内堂思过呢。” 王恒道:“小才,咱们也不好一文不出,让老爷太太早日还乡方好。” 小才道:“公子爷说得对,正月初一大夫人赏的压岁钱,十两银子,就让老闵带五两回去吧。” 王恒略一思忖,道:“十两都给老闵。” 王才摇了摇头,道:“年后开学,楚公子又要办游春会,公子爷想想,你手中无钱,怎么出门交际?” 王恒叹口气道:“以后再说吧。” 王才气鼓鼓返回鹤来堂,不久拎着个绢包出来,把绢包朝闵先生手上一推,道:“银子啊银子,还没有焐热就把你送出去了。” 闵先生干笑道:“小才啊小才,好生风趣。” 王才道:“咱们还得出门办要紧事,老闵,与你就此别过。” 说罢拉着王恒朝南门而出。 拾级上州桥,小才见左右无人,便道:“七兄莫要以为家中真无钱,只是三老爷三太太手中无钱,大少奶奶,洪姨奶奶,哪个手里没有三五百两银子,就是老闵,他手里若没有三二百两银子,我王字顶倒写。” 王恒直叹气,不愿说甚么。 王三老爷闹了这一出,让王恒微觉尴尬,便想尽早去书院攻读,朱夫人以尚未过正月半,不宜出门为由,再留他休憩几天。 过得几日,邮驿送来一封信,却是紫阳书院管庶务的徐先生写来的。 说王恒回乡当日,爱莲居主人,城南沈孝廉夫妇亲自派管家送请柬来紫阳书院,邀请王七公子于正月十五元宵节,去爱莲居参加梅花会,不想王恒已经回了太仓。 请柬便送到了徐先生这里,徐先生打听到沈孝廉一共只邀请了二十名城里的青年书生,届时,通判瞿大人也会出席梅花会。 徐先生深觉机会难得,怕王恒要等到正月二十开学才到书院,便写信来告知一下。 王恒看了信,便去找朱夫人,朱夫人颇为喜悦,鼓励他多与学问大家来往,即刻安排车马,正月十三出发,返回紫阳书院开学。 第五十八不翼而飞 才正月的天气,还没有出九,本应该天寒地冻,不知怎么春风骀荡起来。 丰年好大雪,前一阵的暴雪,让农田里蓄足了水分,舟行娄水,两岸金黄色的菜花星星点点,已成烂漫之势。 “啊呀,这时令不太对啊,花开得早了一个月。”王才评价道。 王恒惬意地呷口茶,道:“菜花是早了点,花令错乱也是有的,这两天梅花正当令。” 说起梅花,王才得意洋洋道:“我觉着南园的梅花就很好,那株娇艳的宫粉梅,大爷照料了整整一年,他一出门,就开给咱们看了,何其有幸。” “沈孝廉家爱莲居的梅花,不知是甚么品种,我倒盼着是绿梅,这样,我肚子里现成有一首咏绿梅的诗,那日大兄书斋中看见一首《咏南园绿萼梅》,觉得甚好,模仿着也得了一首。”王恒道。 王才道:“梅花会上定要作诗,不如把胭脂梅、白梅也都预先作一首。” 王恒道:“可惜那日没有细细翻大兄书房,定规是有的,现在着急无益,到时候胡乱诌几句应付了事。” 王才神叨叨地说:“沈孝廉同咱们从无来往,为啥要请七兄去赏花会?” 王恒放下茶盏,支颐了半晌,道:“多半是与伯父大人有旧,或者是袁山长的故交,也不必好奇,左右后天就元宵在迩。” 王恒断定沈孝廉请他去赴梅花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学问好,才情高,他还没有这么自恋。 王才心下释然,也不再追究原因,转身瞧着沿途景致。 这是船已经摇至斜塘,行路将半。 小才怅然道:“咱们从致和塘州桥出发,一路摇到西郊老街,又摇过正仪老街,这会子到了斜塘老街,我都想下去逛逛,瞧一瞧老街风物,听一听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在说甚么弹词。” 王恒十分赞同,道:“还要看一看老街上有甚么名产,是不是名符其实,乡里稻米有多少出产,棉花有多少出产,娄江水域的船上人家,靠打渔能全家不饥不寒吗?从这点上来说,我们倒和辰玉大兄去北地游历想到一块儿去了,小才道:“辰玉公子坐着官船,住着驿站,能看到多少风土人情?” 王恒道:“大兄这几年都困在家里,内心之苦闷可想而知,算起来,也只有大兄这样的富贵闲人才能负担得起北地游历的费用。” 小才想了想,道:“咱们总要到三十多岁,自己买条船,雇个船夫,筹一笔钱钞,想把船停下来看云就看云,在船舱中听雨就听雨,兴致来了,小船摇到闹市,大隐隐于市。” 王恒不胜向往,道:“说得太动听了,这样好的日子,快点来到。” 谈笑之间,小船摇得飞快,将将过午时分,到了苏州娄门。 王家两名家丁把行李扛到书院斋室,王恒让他们趁着天光尚早坐了船回太仓。 王宅带出来的行李真不少,朱夫人让厨房准备了一大盒子路菜,熏鱼爆鱼香肚肉骨头之类,都是王恒爱吃的家乡菜。 另外针线上的娘姨们,赶制了两身丝绵袍子,小才拆开包裹把新棉袍小心收到衣箱里时,却发现包裹里有个小巧的木匣子,里面不多不少正好十两散碎银子。 俩人愣怔片刻,回过神来,可见,他们与闵先生在二门上的交谈,以及交给闵先生十两银子,朱夫人甚么都知道。 稍事安顿,王恒便走去书院后山的治世楼找徐先生拿请柬,这几日还是春假期间,书院中只有少许师生,一路之上几乎没有碰到人。 徐先生信中讲他因管着庶务,日日都在治世楼,王恒推开徐先生的书斋,徐先生果然在案上誊录着。 “徐先生,新年好。”王恒躬身施礼。 抬头见是王恒,徐先生客气地请他落座,笑道:“先时也曾想把沈孝廉的梅花会请柬一同寄给你,可又怕你人突然回书院了,反倒耽误事。” 徐先生打开书案旁斗柜,拉出第二格,翻一翻,请柬竟然不在,他拍拍脑袋,笑道:“脑子不好使了,记不住事情。” 又将第一格、第三格翻了一遍,都没有,这才有些着慌,将别的放资料的柜子也搜罗一遍,还是不曾找到。 徐先生抱歉地道:“王生,我这书斋太过杂乱,一时找不到东西,不如你先回去,我仔细寻一寻,再给你送到斋室去。” 王恒只得从命。 次日午间,徐先生登门向他致歉:“书斋翻了个遍,也不知请柬怎得自己长脚走了,你明日去沈孝廉的爱莲居,只管报上大名进去参加梅花会,主家必定有贵客名单给门房,料也无事。” 王恒笑道:“徐先生,无妨的,梅花会乃是雅集,去了不作几首梅花诗,怎好出来,我又无甚诗情,本就不敢去。” 徐先生笑道:“城南沈孝廉,在苏州城里极有声望,这次他拢共请了三十名年轻书生,咱们书院只你一个,门房老张将请柬送来之时,人人羡慕,袁山长、浦院长他们几个听说了,都还来问起过,看过请柬,怎好不去。” 王恒诺诺,又闲话了几句,徐先生便告辞走了。 第五十九回相亲会 “妖魔鬼怪闲不住,又跳出来蹦跶了。”小才在书院里兜了一圈,看大门的张阿爹,蒙学班的李秀才等几处,都去打个招呼,听到一耳朵闲话。 爱莲居主人沈孝廉,才华不及他的夫人,他俩各有男女弟子不少,其中,瞿通判的侄女瞿三姑娘是沈夫人最得意的女弟子。 瞿三姑娘自幼丧父,一向是依附瞿通判过活的,因去岁与城中大户杨家议亲未成,瞿通判便属意在沈孝廉的男弟子中挑选一个才学俱佳的作东床快婿。 不料沈夫人不乐意,既是沈孝廉才学不如自己,沈孝廉弟子们的才学想来亦不如瞿三姑娘,她必定要给女弟子挑个才华过人的。 因此,方筹办了梅花会,从城中各大书院已及官学中请了三十名年貌相当的青年学子,名为赏花,实则相亲。 “明日这劳什子梅花会,竟是相亲会?”王恒咂舌道:“请柬弄丢了,我本就在去与不去之间动摇,既是相亲会,那就不能去了,我年纪尚轻,穷无立锥之地,哪里顾得上娶亲这样的大事。” “别啊,听说这瞿家是洞庭西山豪强,瞿三姑娘是大房独女,偌大家业将来全是陪嫁,大家伙说起都是羡慕不已,怎得七兄偏这般狷介。”小才道。 王恒道:“大伯母有句话说得好,攀亲怎么能贪图别人家当,既贪图银钱,则不免吃相难看,日长夜久,心中难免郁郁不乐,甚至悔不当初,都不是长久之计。” “大夫人确实见解高明,听她这么一说,似乎万贯家财也没那么重要了。”小才道:“穷人翻身靠啥呢?我心里好迷茫。” “小富由俭,大富由天。”王恒也很迷茫。 第二日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王恒果真没去赴会,与小才在膳斋吃了碗汤团应景。 午后未时末,俩人正在斋室用功,忽然来了个杂役,说是奉了治世楼徐先生的命,请王恒立刻去袁山长会客的经义斋,有要事相商。 王恒正温书看得昏昏欲睡,揉了揉眼睛,心道徐先生有甚么急事?还闹到了山长那里,披上棉袍便起身,朝后山经义斋而去。 经义斋离得很远,还没进楼,隔窗就听到徐先生的怒斥声,徐先生这般温文尔雅的人,竟在发怒骂人。 “书院里教尔读的是圣贤书,走的是康庄衢,你们竟然做贼,做贼且不论,还要有污同学清名,真真是冥顽不灵。” 这几句,说得可谓极重,几近破口大骂。 王恒心下疑惑,挑开帘子进门,抬头一看,经义斋里挤满了人。 袁山长垂手坐在纱帽椅上闭目养神,浦三公子和楚公子俩人站在西壁角,徐先生指着他们怒骂。 袁山长下首,还站着两名男子,一个是灰袍老者,大户人家的仆役打扮,另一个是青年男子,身披英雄氅,却是江湖人打扮,这两个人,出现在袁山长的经义斋很奇特。 王恒趋前,朝袁山长深深一揖,道:“山长,新春吉祥。” 再朝徐先生行了个礼。 袁山长疲惫地说:“徐助教,你来跟王生说说。” 原来,今天爱莲居张灯结彩,梅花会与会众人中午陆续前来赴约,其中有一对主仆拿着紫阳书院王恒的请柬前来,门房不察,竟被他们蒙混过关,混入两不堂主会场。 那身披英雄氅的年轻男子,今天陪伴他的义弟前来赴会,他从前在虎丘遇见过这对主仆,当时两个人都是豪华公子的打扮,一个姓楚,另一个姓浦,因此,他让他的义弟告知了沈孝廉,怕这俩人的身份不属实。 沈孝廉问过门房,仔细查下来,他们拿的请柬是紫阳书院王恒的,管事的去问他们,他二人还待抵赖。 沈孝廉勃然大怒,派管事的将俩人押送到紫阳书院,那年轻的江湖人,自告奋勇前来帮忙,将楚公子和浦三公子交给袁山长处理。 直到此时,楚公子和浦三公子才承认,是他们去治世楼乘徐先生外出,偷走了那张梅花会的请柬。 徐先生气极了,问他们为何要偷盗,浦三公子不发一言,楚公子却老实,说他们心存嫉妒,见不得乡下来的土包子去参加梅花会。 俩人犯了院规,该当处罚,王恒是苦主,因此袁山长和徐先生来问一问他的意见。 第六十章 一段佳话 “我不会以德报怨,亦不会睚眦必报,他二人犯了院规,就当用院规处置他们。”王恒泰然自若道。 徐先生向袁山长禀报道:“偷盗,初犯罚在苗圃劳作一个月,再犯除名。” 袁山长颔首,道:“徐助教,你去拟个处罚布告。” 说罢挥手让众人出去,沈孝廉家的管事与那个年轻的江湖人也便告退了。 王恒碰到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心里很不舒畅,用余光微微瞄了眼楚公子,楚公子此时低头唯唯诺诺,与平素大不一样。 浦三公子嫉妒他,似乎还有迹可循,楚公子呢,他心性豪爽,手面阔绰,怎么看也不像是气量这么小的人。 楚公子与浦三公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迈着小步,他们自觉现在无法与王恒争锋,便落后几步,让王恒先行走开。徐先生即将写了处罚布告,贴在书院照壁上,他们的脸丢大了,还要跟仆役们一起劳作一个月,这可怎么办。 正月二十,书院正式开学。 王恒本待开学之后,与楚公子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楚公子窃取梅花会请柬,究竟有甚么用意? 不料楚公子因丢了颜面,一直称病不去书院。 又过得几日,城里流传出瞿通判的侄女瞿三姑娘已经择定佳婿,定的是吴县县学生员李虚谷。 “李虚谷?这个名字熟悉得来。”王恒讶然:“莫非是云台兄的总角之交李秀才?” “就是明月湾村的李秀才。”小才道:“这位李秀才,前几日的梅花会上做了一首梅花诗,很得沈孝廉夫妇喜爱,妙不可言的是,这首诗暗嵌瞿三姑娘的闺名,实在是缘分。沈夫人便把李秀才叫入内堂,品定一下学问,再询问了家世郡望,巧的是,李秀才与瞿三姑娘一样,洞庭西山是寄籍,原籍都是乌程县,沈夫人满意得不得了,认为瞿家也更愿意与乡党做亲,便叫瞿三姑娘扮作男弟子,出来与李秀才应答了几句,男女方彼此十分钟意。” 王恒道:“李秀才那首梅花诗怎么写的?” 小才瞪了眼王恒,道:“七兄莫非傻了,既然嵌合着瞿三姑娘的芳名,哪里还会流传出来。” “当真是一段佳话。”王恒一笑置之,他本无求娶之意,自然也无妒忌之心。 和风冶荡,陌上花开,燕子呢喃蹁跹飞来,桃花蘸水而开。 好不容易旬休一日,不能辜负春光。 内舍没有楚公子那般殷勤的主人招饮招游,王恒与小才雇了青驴出城往灵岩山踏青。 青驴系在山下老柳树下,二人拾级而上。 饶是灵岩山只有五十多丈高,王恒与小才平日坐而论道的时间多,奔跑走跳的时间少,爬上山坡还未登顶,就累出一身汗,索性坐着歇一会儿,朝南往下望望一箭河采香泾。 这里有着英雄美人的传说,吴王夫差挽弓射箭,照箭的方向,调集民夫从灵岩山到香山开出一条河,从此吴王时常陪着西施泛舟采香泾。 好事者又道,西施范蠡功成返回越国,也是通过这条采香泾逃脱的。 “七公子,好兴致,采香泾上看佳人。”来者是个老年秀士,却原来是白须白眉的柳墨村。 王恒拱拱手道:“老当益壮啊,墨老,晚辈自愧不如。” 寒暄了几句,原来柳墨村回城后,在米仓巷楚宅谋了个馆,教一个不用功的学生,其实也不怎么要教,看住他不生事罢了。 “米仓巷楚宅?敢问是通政使司左参议楚家?”王恒问道。 柳墨村脸上浮出一抹愧色,道:“正是这位着名的纨绔。” 王恒朝两侧张看,不见楚公子身影,便道:“楚公子今日可曾来爬山?我与他去岁乃是外舍同窗。” 柳墨村道:“楚生年轻脚程甚快,他一路登高上去,想来已到馆娃宫遗址了。” 王恒与小才已然歇了一阵,便起身与柳墨村结伴同行。 三人慢慢踏级上山,一路上王恒拧眉出神,怔怔得不言不语。 柳墨村笑道:“沿途风光绝佳,七公子莫要想心事,错过今朝,还要等来年。” 王恒环顾左右,此处游山的人只有自己三人,横下心来问道:“墨老在万户庄上坐镇闲云楼九年,其实,靠的是与黄永宁的私人关系吧?” 柳墨村老脸一红,若无其事地自嘲道:“可不是,所以黄二老爷荣任洞庭商会会长,以万户庄庄主自居,老朽就被歇了生意,卷铺盖回老家了。” 王恒盯着柳墨村,幽幽道:“那日同船回到苏州城里,我以为你已经找到了白头军的宝藏,自此回乡养老了,哪知今日不期而遇,墨老竟去楚家做了西席,才知道我当日猜错了。” 柳墨村怅然,深深叹口气,道:“老朽一生无甚作为,功名无望,家道又中落,人到中年听闻得白头军的宝藏,以为是上天的馈赠,汲汲于心,不想虚掷数十年光阴,白头军的宝藏,无论传得多么邪乎,都是当局者迷。前朝末年,民生何等困苦,白头军的山寨里,哪来的珍宝?要有珍宝,早拿出来使了。” 第六十一章 爱莲居 王恒对柳墨村刮目相看:“墨老有这个领悟,可见是真的想通了,白头军的宝藏,至今仍是个谜,把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便罢了。” 柳墨村若有所思:“老朽近来时常追思前尘往事,当日我大兄柳府尊在外任上病故,我年纪已不小,一向都是依附于他生活,原籍早就无一瓦一石,只剩下苏州盘门边上柳家台门宅子里还有属于我的两间房,故旧亲朋见我狼狈,多有不理不睬的,有次偶遇黄永宁,他与我大兄有旧,却还认得我,便在万户庄上谋了个差事,先时听庄户人家说起白头军的宝藏,也不过玩笑一般,待到后来,越想越真,日思夜想,着魔了一样,整整费尽心思找了九年宝藏。” 柳墨村摸了摸发髻,苦笑道:“头发也因此全白了,可能是不正常的环境,人也会变得不正常,自我从西山归来,忽然之间就想通了,从前九年是多么可笑。” 不正常的环境,人也会变得不正常,王恒定定地看着前方石阶,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墨老,黄长生是甚么人?” “黄长生?”柳墨村眉关紧锁。 王恒补充道:“是一位妇人。” 柳墨村突然了悟道:“哦,是嫦生夫人吧?她是黄云台的母亲。” “黄云台的母亲,是黄家的大小姐,为什么在万户庄从没有看见过她?”王恒追问道。 柳墨村想一想,斟酌道:“嫦生夫人,因为伤怀两峰公的病逝,九年前已经入了道,似乎是在哪个别庄精舍清修。” 所以,打醮时历代祖先的神主都在,唯独没有黄云台的母亲,因为她还活着,她虽然活着,却已经是个出家人。 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人间。 “墨老可知道黄两峰入赘黄家之前,他本姓是甚么?” 柳墨村捋须道:“应当是姓沈。” 真相竟然这样不堪,难怪如此决绝,如此费尽心机。 王恒掩面,太阳穴突突直跳得生疼,心里泛起无限凄凉,一时间,脑海中浮现了心情激荡的黄云台,刹那,又转换成言语殷殷的黄永宁。 人世间的丑恶,人世间的苦痛,让他不能承受之重。 他脚步一滞,扶住道旁老松,春风轻柔地吹拂,碧天澄澈,雀跃林泉,入眼所见,皆是青翠幽碧的吴山,阳光下,那些罪恶,都已经过去了。 昏昏沉沉地行走,耳边忽然传来叫唤声:“柳先生,你走得好生慢,蚂蚁踱步都要到了。” 楚公子老大不高兴地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瞪着柳墨村。 柳墨村笑着迎上去,道:“大郎,今日巧遇一位旧交,紫阳书院的王七公子,听他说起来,同你也是书院同窗呢。” 王恒与小才一一上前与楚公子见了礼,见是书院里的王氏二抠,楚公子面上略有不自在,心想王七与柳墨村年纪相差不少,会是甚么旧交,他心中疑惑,口中却不便询问,一味得闷声不响。 灵岩山甚小,登顶揽胜一番便原路下山。 下山多了一人,大家各怀心事,反而默不作声了。 到达山脚下,柳墨村师生来的时候是坐轿子的,与楚家家丁约好在歇马凉亭等候,到凉亭却不见楚家家丁以及轿子的踪影。 柳墨村生怕走岔路,便叫楚公子等在凉亭里,他走几步路去前头集市瞧瞧,兴许家丁们枯等无聊,在市集吃碗茶水。 楚公子因在书院犯了事,装病不去上学,叔父大人请了柳先生来做西席,倒不似一般腐儒那么说教,平日里也肯帮他在长辈前遮掩一二,故此师生颇为相得,柳墨村叫他在凉亭候着,他便满口应允。 王恒见柳墨村走出去数十丈开外,朝楚公子拱拱手,道:“楚兄,原本我与兄台交情不恶,楚兄三番五次邀我饮宴,我心中都承兄台的情。沈孝廉的梅花会雅集,我无甚诗才,根本没有打算要去赴会,请柬有无,都是一样的,楚兄莫要钻牛角尖。” 楚公子不意王恒挑明前番之事,面红耳赤,深深一揖为礼:“王七郎,梅花会请柬之事,是我对你不住,无论你去不去,我将请柬窃取,总是我的不对。” 王恒笑问:“楚兄要请柬何用?应该不会想要求娶通判大人的侄女吧?” 楚公子脸色一凛,踌躇道:“七郎还记得去岁沧浪亭烤肉吗,有个泼皮一棍把杨大郎的脸打破相,凶器枣木棍扔在爱莲居对面的河岸上,不知去向。” “爱莲居的规制跟沧浪亭不太一样,同样是三面环水,沧浪亭的北面是正门,建有一条小桥通入,而爱莲居的正门在东门,北面不开门,一条河流将房舍与道路分隔,隔水仅远远看到亭台栏杆。” “那么冷的天气,泼皮泅水进爱莲居的可能性不大,我当时疑心他有帮手,事先划了船停在石驳岸,那泼皮打伤了人,也自惊惶,仓促间扔掉枣木棍上船。而爱莲居的栏杆很高,下面从未见停着小船,可见从栏杆这里上下船不太可能。” “我想进爱莲居看一看,它沿河的栏杆后面是不是有一条水道通入后园,或者栏杆侧面转弯就有个泊船的水桥,那么假设就成立了。” 王恒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禁连连点头,赞同道:“楚兄推演得极有道理,何不正大光明地投帖给沈孝廉,请求进爱莲居游览一日呢?” 楚公子不由气呼呼:“我两次专程拜访,求见沈孝廉一面都难,他不肯让我逛园子也罢了,还叫管家去我叔父那里搬嘴,说我游手好闲只知游荡。” 王恒怔了怔,惊讶道:“沈孝廉这么道学?” 话还未说完,柳墨村领着一班家丁抬着轿子过来,俩人止住闲话,挥手作别。 第六十二章 新生 王恒与小才骑着青驴,沐浴在春阳之中,慢悠悠回城,行至王氏归田园居时,夕阳挂在报恩寺塔顶,随后一跃而下。 落日熔金,人在何处!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小才下了青驴,停在道中凭西怅望。 王恒一拉缰绳,从他身后跃过,笑道:“墨客词臣伤春悲秋,我可不等你了。” 小才踏镫上驴,追着前方喊道:“情节不够,诗词来凑,七兄,七兄,等等我。” 二人径直跑回书院,门房张阿爹喊住王恒,奉上一封官驿送来的信。 张阿爹感觉有点看不透王氏二抠了,这封信由官驿快马送来,上面还戳有驿站紧急图章,这样的信,他一年都收不到几回,并且都是属于袁山长的信件。 这样的书信,当然是当朝次辅王元驭写给侄子的。 王元驭的信中告知王恒,南京国子监荫生的资格一切顺利,已被朝廷批准,王恒的告身他让管家阿根带回太仓交给朱夫人了,等秋季开学,直接带着告身去南京国子监报到便是。 元驭大人勉励王恒继续用功勤读,即使取得了恩荫,也还要时刻努力,准备会试殿试。 太仓张西如,是前年杏榜的二甲进士,今年开春乞假回乡葬亲,下半年将会在南京国子监出任司业,元驭大人在帝京已经请他将王恒收入门下。 张西如,吴门三凤之一,自幼读书都要抄录七次,焚毁七次,学问之渊博,见识之深远都为当世所重,目下已经隐隐然为年轻一代江南士林领袖,堪为王恒之师。 王恒合上书信,太仓张西如,他也曾有所耳闻,住在西门街尚书府邸,年纪轻轻就诗文敏捷,名高一时,想不到伯父大人已经安排好拜在他的门下,想到这里他十分欢喜。 伯父的意思,叫王恒继续在紫阳书院做内舍生,暑假之后再去南京国子监也完全来得及。 至于王恒自己,他已经喜欢上紫阳书院了,环境好,斋室大,藏书楼的馆藏很丰富,小才还能够在李秀才的蒙学班里上学,当然比回到太仓王宅无所事事要强太多了。 忽忽数日光阴抛逝,这一日午休之时,来了个管事模样的男仆,带着十日后洞庭春商号的开业请柬来求见王恒。 小才记得城南洞庭春山货店是万户庄黄家的产业,这洞庭春商号想来也跟黄家有关。 王恒听到万户庄黄家有些犯愁,那日又是旬休不好推脱,只得暂时应承下来。 到了洞庭春商号开张之日,王恒便叫小才代他去一趟,吃个席。 商号开在醋库巷,闹中取静,离紫阳书院不太远,小才挽着一篮子红绸扎好的甘蔗去道贺。晚上带着大包小包回书院,带着嘴角都露出笑意,显见得对方招待得极好。 王恒问下来才知道,这洞庭春商号的东家是黄家大姐,黄家大姐如今带着她们长房的人从洞庭西山出来了,从此要在城里开拓生意。 小才吁气道:“要说黄家长房的人,脑子就是比别房的要好,黄二老爷费尽心机才夺了洞庭商会会长的宝座,我只当从此万户庄黄家从此要黄二老爷作主了,岂料完全不是这回事,黄二老爷这个会长,就在乡下替她种地。” 王恒失笑道:“黄家大姐这么厉害,那倒是我先前过虑了。” 王才眉飞色舞道:“商号将原来的产业整合在一起,茶叶行,生丝行,花行,光织机就开动了一百台,黄家大姐把这些货分成一等二等,一等的就在咱们南直隶卖,二等的贩到外洋泰西去。” 王恒与小才也是听了魏先生介绍,才知晓那泰西大约在哪里,不想黄家大姐久居僻乡,竟有此见识。 王才突然想起背后挂着的物事,解下来交给王恒:“七兄,这是冯姐姐送给你的竹书箱。” 竹编的书箱,很得用,王恒问:“冯姐姐是哪个?” “是云台哥的大丫鬟,名字叫甚么来着,我想一想哦。”小才挠挠头。 王恒点头道:“是银凤啊?” “对,就是银凤姐姐,她现下管着一家篾器店,她说是从来没学过生意,不敢一上来就管要紧的,先拿篾器店练练手,以后黄家大姐还要拿她大用的。” 真好,连银凤也获得了崭新的生活。 第六十三章 虎丘大会 春天不是读书天。 连日春意盎然,内舍学生纷纷出城游春,吴山看春树葳蕤,画船听细雨缠绵,乃至多有人托故逃课的。 先生们见花了好大气力,学生却不领情,未免沮丧自弃,自怨自艾,千言万语总结成一句,少小不努力,老大做教习,先生们讲课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王恒从不敢缺席逃学,那些逃课的同窗,人家的老子有钱,他的老子只会花钱,然而内心亦向往游荡玩耍,于是昏昏欲睡,事倍功半。 午间斋夫来报,有一位太仓来的张五老爷,奉了贵府上亲长的命,来探一探王恒,正等在紫阳书院正门斜对过的吴宫茶馆里,请王恒出去相见。 张五老爷,王恒转念一想,大约就是张西如了,便整了整衣袍,赶忙快步出门。 茶馆门口,站着个灰衣老仆,见王恒身着紫阳书院的蓝袍,便上来见礼道:“敢问是王七公子否?我们五爷在二楼雅间等。” 王恒颔首,老仆便领他朝里厢走。 到了雅间,里面却空无一人,王恒四处张望,却见有个青年男子立在东窗下,凝望着前方的报恩寺塔发呆。 老仆禀道:“五爷,王七公子到了。” 那青年公子转过身来,朝王恒眉梢轻扬,微微一笑。 想不到张西如这般年轻,二十七八岁样子,身姿挺拔,清俊颀秀,身着一袭寻常读书人的石青布袍,样貌风姿倒与魏先生有几分相似,魏先生洒脱不羁,张先生英气四溢。 王恒撩袍便要拜倒,张西如连忙搀起,不敢受他大礼,笑道:“七郎请起,想必是阁老大人说让你拜在我门下,元翁却忘记了,早年我在家乡,元翁已经收我做记名弟子了,我怎好厚颜做你先生,你我兄弟相称方好。” 一番相商下来,便如通家之好那样称呼,王恒称张西如兄,张西如则叫王恒七郎。 王恒道:“西如兄在姑苏城哪里落脚?” 张西如道:“此次跟吏部告假,乃是回乡葬亲,亡母今已落葬,我们兴社几位好友相约集于姑苏,要开虎丘大会,我暂居在郭巷汪家花园,七郎若要来和我同住亦可,只是我社务繁忙,也许顾不上你。” 王恒道:“我在书院很好,起居也很方便。” 张西如点头道:“这样也好,来日方长,等下半年咱们在南京国子监再朝夕相处,三日之后虎丘大会,七郎一定要来千人石赴会,我给你介绍认识几个好友,陈大樽,吴竹亭他们,大樽年纪比你大不了几岁,人又慷慨任侠,你肯定会喜欢他的。” 王恒听说过,陈大樽与吴竹亭是吴门三凤中的其他二位,能够与之结交自然也是一桩美事。 闲谈了几句,张西如便叫王恒回书院,下午仍旧该好生听课。 俩人步出吴宫茶馆,张西如目送王恒朝对过书院走去,王恒行了几步,回首见张西如又遥望着报恩寺塔走神,便缩回来,笑道:“西如兄对报恩寺塔有兴致?赶明儿让我陪兄长去逛逛。” 张西如神色黯然,道:“这报恩寺塔,是孙仲谋的母亲吴国太舍宅而建的,看见塔,就想起了我的亡母,我的生母是先父的婢女,因此我是婢生子,可我是男儿,明面上别人还不敢太欺负我,多少阴损龌龊的事,都冲着我生母去,她受尽苦楚年纪轻轻就亡故了。” 王恒默然,半晌道:“先太夫人能追授诰封,总算是告慰了她的在天之灵。” 张西如深深地看了王恒一眼,道:“所以,我想要让世道变得好一点。” 王恒赞许地点头,道:“很好,我也这么想。” 再次拱手作别。 王恒已经开始期待虎丘大会。 三日后,碧空澄澈,景物清华。 一早用过餐饭,因王才今日蒙学班李秀才差他跑腿,王恒便雇了青驴独自去虎丘赴会。 正午前赶到虎丘,将青驴牵在山下歇马凉亭,王恒拾阶而上,但见读书人打扮的士子络绎不绝朝山上赶去。 待走到千人石,已经聚集了数百人之多。 大家众星捧月般围着张西如,张西如雄辩滔滔,说得众人心服口服。 见王恒到来,张西如将他拉入核心圈子,把兴社首脑一一介绍给他。 王恒被人声鼎沸吵得昏头昏脑,似乎记得陈大樽是个俊逸的豪侠公子,而吴竹亭却是个矮胖子,此外人数太多,均是点头作揖为礼,根本记不住谁是谁。 唯有两名士子,王恒对他们印象很深,一位叫杨爱的俊秀少年,比王恒稍稍大几岁,另一位叫黄皆令的青年书生,与张西如年纪仿佛,这两位,一看就知道是女扮男装,却无人说破。 午后大会正式开始,王恒便在千人石靠边坐好。 先是选出社魁,当仁不让就是张西如。 此外,又选出各地会首,副会首,王恒听了一阵,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吴县副会首李虚谷,莫不是梅花会上的李秀才? 张西如阐述兴社要旨,乃是切磋学问,砥砺品行,紧接着与会士子登录名册,人数众多,直到天近黄昏都还没结束。 王恒头晕眼花,见张西如忙得不亦乐乎,便欲自行离去。 只见面前来了一个熟人,正是那日出现在袁山长经义斋的年轻江湖人,他朝王恒抱拳道:“王七公子,我义弟请你去虎丘山下歇马凉亭相见。” “你的义弟是?”王恒今日见了许许多多人,根本记不住面孔。 年轻人笑道:“我的义弟是李虚谷李秀才,他讲我报了姓名,王七公子必定会去。” 王恒微微颔首,正色道:“请你前面带路。” 下山走得轻松,很快就到了歇马凉亭。 里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迎来,剑眉星目,身材健硕,现在,更添了几分书卷气。 王恒怔怔地看着他,道:“啊,原来你在这里。” 第六十四章 李花如梦 少年子弟江湖老。 “小王,这亭畔的李花,像极了故园,漫山遍野的李花如雪,可惜你无缘得见。”李虚谷,不,黄云台的容貌虽无大变,皮肤白皙,衣饰华丽,同以前的不修边幅判若两人,不变的,是笑容中的温暖之意。 李花春雨江南,那是曾经的一个梦。 “云台兄,我早就猜你没有死,却没有料到你就是李虚谷,如此一来,很多细节就想通了,兄台不妨听听我推想的,对不对。”王恒悠悠道来。 王恒望了一眼远远站在树林子里的那个年轻江湖人,道:“事情要从你的义兄,缥缈峰无尘老剑客的徒弟说起,那日楚公子在沧浪亭招饮,你义兄把杨大郎棒打,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当然不会凭空失踪,是被你的帮手驾着小船接进了爱莲居。” 黄云台点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王恒道:“开梨膏糖店的施家父女,你早知道他们是白鸢教教众,甚至黄永宁参与定慧寺巷诱捕杀俘白鸢教八十二条汉子,你也清清楚楚,你让叶先生开药方,叫小才去施家小店里买药力重些的肉桂梨膏糖,这一句话是白鸢教的切口,施家父女对小才半信半疑,当夜就把他们藏在后园的石香炉搬出来,这石香炉与一般寺庙的不同,应当是白鸢教的东西,她们表明身份,请教中同仁与她们联系,于是你趁机将黄永宁的下落告诉施家父女,并且告诉她们,将会给她们制造一个机会潜入万户庄,要不要报仇,就全看她们自己了。报仇,当然要报,他们父女加上阿虎和玄鹳,等这一天等太久了。施家父女为了筹盘缠,去隆兴当把祖上传下来的梅花道人的《渔隐图》当了,引发了汪二朝奉贪污的案中案,却反而让这个案子的部分真相浮出水面。” “云台兄一力让我来洞庭西山,是为了见证黄云台这个人,确乎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吧。” 黄云台默然无语,王恒接着说道: “冬至那日清早,云台兄假装扭伤了脚,坐着轿子回到万户庄,在门楼那里,把轿帘掀了掀,门丁看见兄台的脸,没有多问一句话就让轿子抬进去了。” “轿子一直抬到东楼底层最东面的书斋,兄台让李家轿夫原地等候,李家轿夫无论是等在轿子旁边,还是靠在廊下挡挡风,都看不到书斋门。万户庄的人,以为李家轿夫赶了一早的路,要歇歇再走,李家轿夫只当兄台进了书斋与黄家主人碰面,兄台却开始行动,在东楼诸人面前亮相,跟管家严伯关照了几句,严伯禀报我已经来到万户庄,于是你匆匆用严伯的笔墨写了一封信笺给我,上二楼西厢,从门缝里塞进西厢格子门,让刘妈等我醒来将我请到书斋会面。” “接下来是小厮阿林,你也是吩咐他等我下楼即刻请到书斋,然后当着他的面,进书斋并关上了门,你的书斋从不许人未经许可进出,天气寒冷,阿林便乖乖在他自己的小间等候差遣。” “此时,兄台手里应该提着一个食盒或者篮子之类的东西,里面放着冰块,这冰块是兄台从李家带出来的?还是万户庄中的同伙交给你的?我不得而知。兄台把冰块代替插销,插在书斋门上,你也许事先实验过多次,那样长短的冰块,融化要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林看着你关了门进书斋。冬至前一夜下了大雨,天很冷,冰块融化得慢,直到中午,阿林才发现门似乎虚掩着,我们进门时,玄关踏步上还有明显的水迹,湿哒哒的。” “你进书斋之后,并未停留,而是打开复壁走上了二楼,复壁的开关应该就在琴台那里,这个复壁密道,必定是你父亲两峰公留下来的,是家主才能掌握的秘密。当时我们见窗闼关好,书斋内没有角落能够藏人,便断定你推门出去了,如你所愿,这是你引导的结果。” 黄云台道:“你怎么会想到书斋有密道的?” 王恒道:“一开始,当然是没想到,可是你们炫技太过,不久又弄出摇光小姐显灵,那时候,我已经不太相信,心想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消失,这室内肯定有夹层密道。” 黄云台低低叹息:“原来如此。” “你从二楼房间里出来,可能去会了会你在万户庄的帮手,时间不会很久,然后走下楼,径直走到最东面的书斋游廊外,甚么也不用做,只要坐上轿子,李家轿夫就把你抬出万户庄。” 这时候,我猜你让轿夫把轿子抬到了缥缈峰下山脚的三英桥,万户庄南门去三英桥比较近,可从正门门楼出去,同样能绕到三英桥,只不过多走了一刻钟路。因为你还要去布置现场,河滩边上要去踩几个脚印,把自己随身用的丝帕、香袋、吊坠、旧衣之类的东西掉一些在河边,或许能有一件两件被寻到,至为重要的是要将纸条“未时末,三英桥畔,切记单独前来。”放在石缝里,造成还有第二人的假象。这个纸条不是你的笔迹,字儿像是炭笔写的,我猜是眉笔,你在万户庄的帮手,是个妇人?” 黄云台点点头。 第六十五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果然,先是你的丝帕当天夜里被庄丁发现,第二日上午,又找到了纸条,这样,你自己营造的昨日在三英桥赴约而后落水,已经基本成功了,因有悬赏,你扔在河流中的衣物,陆陆续续被下游乡农发现,更加佐证了你落水的事实,而此时你早就回到李宅,只须称病不出就行了。” “搜索无果,第二日夜里,应该是第三日凌晨去了何仙姑那里关梦,在何仙姑附体的时候,听到酷似你的声音,以及熟悉的语调,我真的信了,认为我们已经幽冥相隔了。至始至终,我只看见六姑一人,其余的何仙姑,小梅,雪姨,她们这些人,都是六姑的口技表演出来的吧。” “至此,云台兄溺水身亡的造势已经成功了,不难想象,过几日我就会带着对故友的怀念,乘船离开西山岛回到书院,跟所有旧相识宣告黄云台已经去世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不会有甚么疑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从关梦那日清早下起了大雪,雪下得太大了,以至于西山的客船都停开,我只得又回到万户庄,黄永宁待我很亲切,几乎同进同出同食,让你们的谋杀计划有了风险,黄永宁武功既高,心思也很灵敏,若不是你假死让他放松警惕,要除掉他真的很难,这次如果因我碍事不成功,就没有下次机会了,所以你在万户庄里的帮手想尽办法暗示明示让我快走。” “施小妹他们动手的机会只有三天,打醮的第一天,银凤和施小妹在荷花池商议传话,今夜祠堂云云,我一直以为是黄二老爷密约黄永宁夜里祠堂会面,要借机除掉黄永宁,其实是你庄中同伙的一石二鸟之计,施小妹带话给黄永宁,银凤则是去告诉黄二老爷,之所以是施小妹-黄永宁,银凤-黄二老爷这个顺序,因为那日夜饭前,我听到了黄永宁大发雷霆之怒,后来严伯告诉我,黄永宁看中了银凤。想要银凤做他小老婆,银凤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银凤应该没有理由会朝黄永宁跟前凑。” 黄云台脸色微变,拳头攥得死死的。 “黄永宁与黄二老爷彼此都以为是对方约的自己,黄永宁自恃武艺精绝,根本不把黄二老爷放眼里,黄二老爷也认为自己是个练家子,没甚么可怕的。” “为甚么要在祠堂说?为得是寄在包山寺的白香山手迹《金刚般若经》,黄二老爷马上就要出任洞庭商会会长,按旧例,万户庄黄家老爷做洞庭商会会长,要将白香山手书《金刚般若经》从包山寺请出来,放在洞庭商会公所展览一个月,给西山的百姓祈福。黄二老爷急等着要用《金刚般若经》给他挣脸面,但经卷已经被黄永宁从包山寺取走了。《金刚般若经》实际上是黄家长房先太夫人的私产,黄二老爷在台面上不好跟黄永宁讨要,在祠堂说事,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地方。” “这个夜晚,施小妹他们策划了万全之计,黄永宁今夜必须死,偏偏我这个不知趣的人,一腔热血闯进了祠堂,我在祠堂角门看见白影飘上横梁,只当是眼花,疑心出暗鬼,现在知道了来龙去脉,才知道那应该是施小妹他们一伙人,他们利用祠堂中本来就有的香烛味道,或是下毒,或是迷香,除掉了黄永宁,嫁祸给黄二老爷,至不济,还能嫁祸给摇光小姐对长房嫡派的血脉诅咒。” “可我偏偏闯了进去,带着黄永宁逃出了祠堂,施小妹他们的计划落了空。” “她们觉得这样不行,我在边上碍手碍脚的,她们仅仅只有三天时间,已经浪费了一天。施小妹混进黄家做丫鬟时间不久,但显然对付小孩子有一套,她让黄小八来找我做游戏捕小鸟,故意说万户庄是个陷阱,成功得让我起疑,心灰意冷,不想管这里的事了。” “次日本来要找黄永宁问清黄二老爷跟他要甚么物事,但因我下决心不再多管闲事了,就没有去找他,等雕花厅里做道场的丝竹声吹奏起来,我即刻去打醮的神主位那里拜了云台兄几拜,这时候,三名道士只有两名在,黄家族人都还没有来。” “我猜测,黄永宁的被害时间,是在第二天清晨到我进入雕花楼之间,施小妹她们处理好黄永宁,才开始吹打。” “我刚到雕花楼时,老施和玄鹳在吹奏丝竹,而阿虎人不在,应该就是他和施小妹去掩藏黄永宁的尸体了,也许这时候黄永宁还只是昏迷,做道场的地方,同样香烛气味很浓,便于下毒下迷香。雪下得很大,天光还早,雕花楼附近的假山洞,荷花池太湖石边,凉亭旁边都不会有人走过,他们只要把人扔在那里,不消一刻钟,就一片雪白不易认出了。” “但我认为这样还是有风险,要把风险降到最小,黄永宁进了雕花楼就不能再出去。尸体应该就放在雕花楼,或许是香案下面,也可能在道士们的杂物堆里,只需要捱过一个多时辰,黄家族亲去吃席,施小妹他们就驾着马车逃出生天了。” “黄永宁既死,要给他找个理由,那就是摇光小姐的诅咒,闲云楼显灵布置起来,这一招,对付万户庄的人很好使,可偏偏多了一个早就该走的我,我半点不信,反而察觉这是凶犯又要下手的前兆,最后果真在三英桥找到了变成雪人的黄永宁,并且搜到了玉虚令牌,找到了玉虚宫。” “白鸢教的迷香把我迷昏前,我想到一句话“死人不会说话。”为甚么我能接近真相呢?” “我在太湖小岛上醒来时,已经明白,施小妹他们冒着暴露的危险,也没有杀我灭口,因为你给你在万户庄的帮手,黄家大姐,或者说主谋黄云亭,你是她的帮手,你跟她交待过一个底线,无论如何也不能取我性命,施家父女,银凤,炳生兄弟,严伯,他们都必须遵守这个底线。” 第六十六章 流星烽火 天色沉沉得暗了下去,远远的灯光闪烁,映照在黄云台的眼眸中,如火,如冰,燃烧着,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怅立良久,再睁开眼睛时,双目带着莹光。 “小王,我说一个悲惨的故事给你听。” 有一个人叫黄鹤,从小学道,拜在天都山元阳真人的门下。 他修道志坚,不问世事,会一点吐纳气功,练几招天都山的剑术,平素只和师兄弟们过招,也不知道自己能算几流剑客。 在一个春日,元阳真人的师弟青阳道长上了天都山,选拔了六个师兄弟,传授给他们天都宗的无上剑阵-七星真仙阵,同青阳道长自己结成七星真仙,这个剑阵,连元阳掌教真人都抵挡不了一刻钟。 因为天子无道,宠幸奸佞,青阳道长把黄鹤师兄弟六个人带下山,去辅佐豫章王清君侧。 黄鹤他们到达豫章城的那天,恰是豫章王起兵祭天,七星真仙从天而降,神威凛凛,豫章王当即封青阳道长为国师。 黄鹤师兄弟住在豫章王的迎宾馆里,认识了画师父子,听说豫章王要给当今天子进献九个美人,黄鹤心里觉得不踏实。 再过几天,黄鹤听迎宾园的侍女闲话,说豫章王已经挥师东下,舟师一路势如破竹,攻克了安庆,直逼南京,在安庆立了年号,分封了左右丞相,直等破了南京就要登基称帝。 黄鹤再不通世事,也知道豫章王要谋反,他马上去找大师兄,可等到天快黑也找不到大师兄。他回到客舍,把自己的行李归置归置,理成一个包袱,天已经黑了,过了出城的时刻,他只能等到明天。 这一夜,流星烽火,是屠戮的一夜。 半夜里,豫章王府开始起火,紧接着朝廷的神武将军麾下包围迎宾馆,捉拿逆党。 黄鹤乱中出错,把腿摔伤了,躲在假山石下,眼睁睁看着军汉们把除了大师兄外的其余四位师兄弟当场杀死。 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马上就会天亮,黄鹤心中忐忑,不知道那队军汉会不会去而复返。有个少年,从暗处蹿出来,将黄鹤拖到假山洞里面。 这个少年是画师的儿子大郎,半夜乱起之时,他与画师失散了,迎宾馆中到处都是死人,他不知如何是好,低低抽泣。 黄鹤平日里每天都在迎宾馆的北苑练吐纳,他看见过花匠划着船给湖岸两侧的花木修剪,湖水是连通着外面的。 大郎搀着黄鹤,找到了花匠的小船,天光大亮前悄悄摇出了迎宾馆北苑,他们不敢上岸,就停泊在岸边树木茂盛的林子旁。黄鹤和大郎的行李都没有丢,黄鹤的包裹里有干粮,他们渴了喝一口湖水,饿了吃一块糕饼。 过了两三天,黄鹤的腿利索了,他们上岸跟在一群脚夫模样的人后面,听脚夫们在说,大前日半夜,朝廷的官兵包围了豫章城,说豫章王已经在安庆被神武将军活捉,豫章王正妃娄娘娘在王府自焚,王府烧成了一片瓦砾。 脚夫们指着身后的迎宾馆,说里面的人,除了宫娥宫婢,全都以谋逆的罪名杀了,血流成河。 黄鹤与大郎吓得脸无人色,只听脚夫中的一个人说,娄娘娘的父亲是神武将军的先生,娄娘娘临死之前替全城百姓求情,请神武将军放百姓一条生路,因此,这几日豫章城还能出入,他们要赶着出城,去乡下躲一阵,要是神武将军回了京,但凡调防一个暴虐点的,黎民百姓都得困饿而死。 黄鹤和大郎决定马上跟着这群人出城,他们现在蓬头垢面的,和这群脚夫的样子也差不多,竟被他们轻易混出了城门。 黄鹤要回天都山,大郎无处可去,便追随他去天都山。 他们身上有盘缠,此际兵荒马乱的,人人都在逃难,哪里买得到食物,他们有时在地里偷个瓜,有时偷把菜,在朝廷军队和豫章王军队轮番蹂躏过的土地上饥一顿饱一顿。 直到遇到一群难民,扶老携幼,带的财物不少,他二人年轻力壮,替这群难民做挑夫。 相处得久了,才知道这群难民原来是白鸢教的教众,白鸢教教主与豫章王约为兄弟,互为掎角之势举事,不想豫章王已经被朝廷活捉,白鸢教教主仓促起事,占了几个县城,这几个教众见势不妙,赶紧出门投亲靠友。 这群教众很友善,分别时又赠了些干粮给他们,靠着这些干粮,黄鹤与大郎走到了天都山脚下。 天都山下的草木不复离去前的生机勃勃,茂盛葱郁,黄鹤心中疑惑,还没有到秋天,何以凋零如此。 上山的路还很远,黄鹤先去山下的大水潭边,喝饱了山泉,蓄了蓄力,只见有个破衣烂衫的牧童,在谭边放牛。 黄鹤定睛一看,竟是小师弟玄鹳,玄鹳亦认出了黄鹤,俩人抱头痛哭。 玄鹳说,天都山主峰上的宫观楼阁,都已经被官府放一把火烧光,掌教元阳真人跳了崖,师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玄鹳年纪小,被山下的乡农所救。 第六十七章 长路漫漫 “无论山上变成了甚么样子,我也要上去看看。”黄鹤坚定地说。 黄鹤问玄鹳,以后继续在乡农家里放牛,还是跟着黄鹤浪迹天涯。 玄鹳只剩下黄鹤一个亲人,决定跟随五师兄黄鹤。 黄鹤让玄鹳回去整理行李,等他与大郎下山时来带走他。 玄鹳指明了他住在大水潭后山的村落,西起第一户陈老汉家,黄鹤包裹中还有银两,就拿给了他五两银子答谢陈老汉。 黄鹤和大郎继续上山,主峰山道两旁的胜迹,被毁得差不多,有几节石阶都被砸坏,像是经过了千军万马一般,让人不胜惋惜。 登上天都山主峰,黄鹤脸色变得煞白,经营了几百年的洞天福地天都观,只剩下一堆焦黑色的瓦砾,冲霄殿前那一本大山茶,是罕见的名种,此时,亦已化为了尘土。 黄鹤在山崖边拜了几拜,师傅元阳真人,抚育他长大,在他心里就跟父亲一样。 他们师兄弟十四人,从前在这天都山四处玩耍,在冲霄殿练剑,多么得快乐。 黄鹤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从此之后,无家可归了,天下虽大,又能走到哪里去? “俗人昭昭,我独混混,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山崖后传来吟咏声,伴着嗖嗖剑鸣。 黄鹤远远瞧见是个道人在崖边舞剑,他姿势曼妙,状如飞仙,远岫飘来一朵白云,那道人就立在云端,痴痴望天。 观星台,黄鹤忽然醒悟道,那道人舞剑的地方,就是从前观星台的所在。 黄鹤奔到观星台的废墟上,凝神一看,那云烟中痴痴望天的道人却是青阳师叔。 仙风道骨也难掩几丝狼狈,华贵的道袍上有了污渍,玉冠下的发髻微微有些蓬乱。 “青阳,你还有脸上天都山,师父,师兄弟被你害死多少人,你怎么不死?”黄鹤跺脚骂道。 青阳道人故作一派淡然,道:“成王败寇罢了,黄鹤,这只是代价,你只看到宗门覆灭,却没想到如果我一旦登顶,宗门将会获得无上的荣耀。” 大郎冲过来,嚷道:“你这个妖道,让你妖言惑众,惑乱人心,害死了我爹爹,害死了多少黎民百姓。” 青阳瞥了眼大郎,想了想恍然道:“你是画师的儿子,你的父亲,他死于乱兵?” 大郎双目似要喷火,狠狠地瞪着青阳。 青阳冷笑道:“豫章王请你父亲去画九美图,你父亲也是读过书的人,藩王给皇帝老儿献美人还能安着好心,你父亲既是门客,食了俸禄,怎么也不劝诫劝诫豫章王,你的父亲,他死于贪婪,死于麻木。” 黄鹤与大郎这两个年轻人,都没有甚么学问与见识,哪里说得过青阳道人,他们气得睚眦欲裂,青阳反而得意洋洋。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杂沓声传来。 黄鹤遥遥望去,似乎是一小队官兵押着一个人上了主峰,那人一眼看见青阳,又惊又喜道:“官爷,青阳妖道就在这里。” 黄鹤听着声音熟悉得很,猛然醒悟这哥人是大师兄。 黄鹤还在错愕之中,青阳反应机敏,连滚带爬,从他来的路上翻身下山崖,想必是他掌握着这里一条小径可以上下。 仙家风姿,为了逃跑当然可以抛弃。 青阳道人的七星真仙阵是假的,轻功却是真的,转瞬间消失在云烟之中,无迹可寻。 一小队的官兵,都看得目瞪口呆,众目睽睽之下人犯逃走了。 前方是万丈深渊,无人敢去犯险。 大师兄见黄鹤与大郎呆立在原地不动,赶紧使眼色叫他们躲边上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官兵小队长大喝一声:“弟兄们,拿获妖道同党两名,也算小功一件。” 黄鹤拔腿就跑,他自幼在这山间奔跑玩耍,知道一些狭隘的小路,但他还得拖着大郎,跑了许久还没甩掉那一小队官兵。 大郎本来很文弱,逃难这一两个月,黄鹤教了他一些吐纳之术,所以,他还撑得住跑这么久。 天快要黑了,挨到夜幕降临,追兵就无法发现他们了。 那一小队官兵,显然也这么想,死死地咬住他们不放。 黄鹤俯视看见山涧中放筏人的竹筏飘过,对大郎说,只能跳下山涧,游到筏子上去。 黄鹤有一点轻功,他让大郎把身上的东西都交给他,等会儿游起来能够快点。 追兵马上就要到了,他们两个横下一条心,朝山涧跳下去。 黄鹤竭尽全力,抓到了竹筏,大郎扑腾了几下,被一股水流卷向别的方向。 黄鹤伸出手想把大郎捞回来,但是没办法够到,眼睁睁看着大郎消失在水中。 黄鹤乘着竹筏飘了两天一夜,才有机会在下游靠岸,等他上岸去野店问路,才知道这个小镇已经距离天都山数百里之遥。 第六十八章 各自生死 黄鹤在野店买到几个芋头,店家好心地叫他赶紧走啊,白鸢教占了县城,离这个小镇只有十里路。 白鸢教必定会来征粮,官兵也一定会来剿匪,最怕的是官匪拉锯,平民裹挟在其中,苦不堪言没有生路。 黄鹤站在路边,看着小镇上的百姓们栖栖遑遑四散逃窜,心中茫然一片。 此刻,大郎不知生死,玄鹳在乡农家里反倒是安全的。 官道上,两辆牛车停了下来,这两拨人应是熟识的乡邻亲眷。 “许大哥,你们上哪里避一避?” “我们去山里亲戚家躲几天,你们呢?” “我们走得远点,去苏州舅家。” 苏州,黄鹤脑海中灵光一闪。 在他年幼时候,也曾定过娃娃亲,后来父母不在了,他入道之后笃志修行,与苏州岳家再无联系,十多年过去,他那苏州岳家还会信守承诺吗? 当年定亲的庚帖,就在黄鹤包袱里,沈穆之,黄嫦生,百世芝兰。 黄鹤原本的意思,是想寻个妥当的乡亲,把庚帖还给岳家,让他们另择佳婿。 现在时过境迁,黄鹤想就算他们不承认婚约,凭着世交谋一个容身之所,应该不太难。 想到这里,黄鹤不由加紧了脚步,跟着前面那辆牛车,他不认识路,跟着别人是再妥当不过的。 忍饥挨饿到了南直隶,市面平稳不少,黄鹤手中的盘缠开始有用了。 再怎么省吃俭用,走到江南,盘缠也使尽了。 当他站在洞庭西山万户庄门楼前时,不是不惭愧的,落魄至此,饿着肚子来到岳家,以至于,心神激荡,晕倒在门前。 黄家的门子见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倒在门前,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喂了一碗热粥给黄鹤。 黄鹤醒来后很虚弱,使尽气力,从胸口掏出庚帖,交给门子。 门子去报了族长黄三太爷,黄三太爷看了庚帖亲自走到门房,看见叫花子一样的黄鹤,不由心情大好,派人把严伯叫来,让他把沈穆之,沈姑爷领回东楼。 黄鹤被请进东楼花厅奉茶,等了好长时间。 嫦生小姐这样的闺阁千金,当然不会出来,接待他的是严伯。 黄鹤便含糊讲了讲在故乡苏州早就家无恒产,幼年去了外地,现在父母已经亡故,欲叶落归根,凭着幼年的记忆,千里迢迢来到洞庭西山,路上遇到乱兵,被劫掠一空,所以,狼狈而来。 严伯开口只叫他沈大爷,没提姑爷两个字,让他先在南楼的宾舍住下。 时隔好几个月,黄鹤又得以获得了安全舒适的环境,感到非常满意。 听庄客们的谈话得知,他的岳丈崇德公和岳母黄江氏都已经过世了,未婚妻嫦生小姐待字闺中,似乎还记得有他家这门亲事。 黄鹤不急于在黄家族亲前露脸,也不去嫦生小姐面前献殷勤,闲来只在庄内庄外看看景致,练练强身健体的拳剑而已,这倒是获得一些人的好感。 沈穆之小时候攀亲曾经到过万户庄,庄中还颇有几个老人记得,那时候他调皮活泼,长得很俊,很得庄中妇人们的喜爱,老人们都说沈姑爷长大后除了长相还是那么俊,性格倒跟以前不大一样,冲淡平和,非常和善。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东楼去,不过嫦生小姐从未表态,黄鹤也安安生生地在南楼宾舍住着。 黄三太爷的族长位置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很想展示一下他的权威,见沈姑爷落魄,正合他心意,便几次三番催促长房嫡派的侄女完婚。 嫦生小姐让严伯去问黄鹤,她不愿意离开万户庄,若是黄鹤愿意入赘黄家,那么,婚约还能作数,如果不愿意,她情愿奉上一笔巨资,让黄鹤另择淑女婚配。 入赘黄家,黄鹤当然愿意,他现在的身份是逆党,连路引都没有,一旦被官府查到,必定死路一条。 黄鹤按照吴地入赘女婿的习俗,改姓女方黄姓,他平生命运离不开两座山峰,天都山,缥缈峰,由此自己起名两峰。 次月黄鹤与嫦生小姐完婚,婚后夫妻和乐,第二年就生下女儿云亭,过了三四年,又得了儿子云台。 他性子冲淡,对权力不太热衷,因此与黄家庶出的几房人也相处得不错。 安定下来后,派了心腹庄丁去接玄鹳,不想第一年没找到人,连续派了两年,才找到玄鹳,带到苏州来。 万户庄黄家是当地大施主,玉虚宫的当家老道也卖他几分面子,把玄鹳收在门下,玄鹳从此成了玄门正派玉虚门下道士。 展眼过去了十几年,有一日黄鹤独自游山,从缥缈峰下来,闻听得一声大喝:“黄鹤,你日子过得很逍遥啊。” 黄鹤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山道前站着一个高瘦身材的青年,衣衫褴褛,手里持着长棍,黄鹤定睛看了许久,才认出来:“你是,大郎?” 第六十九章 故人 大郎面容依稀如旧,眼神凶狠,浑身充满着戾气。 “看来,把我推下水后,你就转运了,过得很不错嘛。”大郎挑衅地笑。 黄鹤愣住,道:“大郎何出此言?那时水流湍急,我伸手想要拉你,却够不着,随波逐流挣得了性命。” “我服了十几年的苦役,你却享了十几年的福,凭什么?”大郎长吁了一口气,道:“你若是肯补偿我,我可以不计较你谋害我的过往,否则,我就报官,你是逆党残余,管叫你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黄鹤过了十多年优裕的生活,不免有些迟钝,惊道:“你想怎么样?” 大郎恶狠狠道:“先给我想个合法的身份,然后,住进万户庄,接下来,就看你态度了。” 黄鹤有些瞠目结舌,如果是故交落难,他不介意帮他一些银两,想办法给他弄个合法身份,提供一个栖身之地,但这样赤裸裸地威胁,黄鹤无法接受。 不如乘着左右无人,结果了他,一了百了。 黄鹤自幼练剑,虽然在豫章王迎宾馆里领略过军汉凌厉的杀招,知道自己的天都十八式还有所欠缺,但如果对象是大郎,他自觉还是稳操胜券的,大郎那几下三脚猫,还是当年他传授的。 黄鹤拔剑的动作还没有完成,就被大郎的长棍掀翻在地,他后退几步,拔剑上前连环三招,这是天都十八式中的杀招,不料却被大郎轻易避开,大郎反手一棍,力道至刚至猛,黄鹤佩剑脱落,虎口开裂。 黄鹤不敢置信,大郎哪来这么高的武艺? 大郎长棍斜斜杵在地上,狞笑道:“你可要再耍几招,先前是我手下留情,接下来,我保证不了你性命无碍。” 黄鹤认清现实,从善如流让大郎跟他去镇上客栈先住一日,从估衣铺买了几身半新旧的绸衣,次日领回万户庄,说是本家的堂侄,因生计无着前来投靠他,要在庄上寻个事做。 黄鹤安排大郎住在东楼二楼西厢,又亲自指派了几个妥当的仆妇去服侍他,自谓对他不薄。 黄鹤哪里想得到,他一时的软弱,既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又使家庭陷于恐怖之中。 大郎刚刚吃饱饭没几天,便不安分起来。 他看上了黄鹤的女儿云亭,提出要入赘黄家,如若不然,就去见官,让黄鹤全家都陪着他一起坐牢。 黄鹤没有办法,只得将女儿许配给大郎。 大郎做了黄家赘婿,也按俗例改姓黄,他饱受流离之苦,只愿安宁,故而取名为永宁。 黄永宁自少年遭变,性格较之十多年前大变,没几日便在东楼作威作福起来。 先是占了几个美貌的丫鬟,而后更是穷凶极恶,东楼中丫鬟媳妇摸遍,虽嫦生夫人亦不能免。 没过几时,又嫌黄鹤碍眼,将他骗出庄外,诱到三英桥一掌打死,嫁祸于摇光小姐的诅咒。 云亭小姐为了保护黄云台,只能曲意承受,等待机会。 嫦生夫人不堪受辱,在黄鹤去世后,执意入道,远远地避在一处别院修行。 黄云台渐渐长大,有一次外出时莫名其妙滚下山坡,腾空挂在一枝老柏树干上,身下是太湖碧水,他四肢动弹不得,心道自己凶多吉少。 忽然,面前伸过来一双手臂,稚嫩,白皙,用尽气力将他拖了上去。 那是个文弱的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跟他差不多年纪,少年身后是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女娃。 黄云台连忙问恩兄大名。 “小生是明月湾村的李虚谷,恰巧来此登高。”李虚谷文绉绉的。 小女娃抢着说:“我是明月湾村的瞿碧玉。” 原来,还是碧玉小姑娘眼尖,看见有个人掉下了山,拉着李虚谷来救人。 从此,黄云台的生活中又有了阳光,有了笑容。 第七十章 永远在一起 黄云台有甚么烦心事,都会告诉李虚谷和瞿碧玉。 黄云台自小发现庄中有数人对他怀有恶意,便刻意对服侍自己的仆佣很优容,时常赏赐他们。有好几次,都是小厮们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来报告他,黄云台分析下来有人要对他下手,便会让他的心腹小厮去明月湾村李宅报信。 李虚谷或是派人来邀他去小住几日,或是亲自来万户庄一次,他少年老成,端着官家公子的派头,震慑住了一些蠢蠢欲动的坏心思。 李虚谷是诗礼之家的大家公子,李虚谷的亡父李令,原籍在乌程县,乌程李家门户很尊贵,可惜人丁稀少。 李父堂堂两榜进士,去岁病卒在吴县知县任上,官声很不坏,端看他身后家资不过小康,也知道李父为官尚可。 李母是个柔弱的官家娘子,不久悲伤过度撒手人寰。 继任的知县吴令,是李父的同年好友,李虚谷一张拜帖就能把县衙的公差叫来办差。 瞿碧玉的父亲早亡,母女二人一向是依附叔父过活,她并不是经常住在村里老宅,有时也回到苏州城里居住,这几年因她叔父去了山东做同知,她母亲病着不想动弹,因此母女二人回到乡下老宅生活。 为了减轻黄永宁的敌意,避其锋芒,黄家大姐数年前就称病不出,庄中诸事不理,病废在家。黄云台十岁上还没怎么念过书,只略识几个字,他发蒙读书,都是李虚谷教的。 三个孩子,相互依偎取暖,一起读书,一起玩耍,逐渐长大。 过得几年,那一个春日时疫汹汹,洞庭西山户户都有染病的人,每天都有人家在吹吹打打办丧事,到后来,死的人多了,找个地儿埋了就完事。 李虚谷家的老仆也传上了疫病,服药无效,没几日就故去了,李虚谷渐渐也出现了时疫的症状,他家中本还有三两个杂役,此时见势不妙,怕染上时疫,竟都不告而别逃走了。 碧玉发现了李宅只剩李虚谷一人,便和黄云台一起照顾李虚谷。 李虚谷身体孱弱,熬不过几天眼看不行了,回光返照时,说:“碧玉我没有甚么不放心的,却不放心云台,你那个家中虎狼环伺,伺机谋夺你的万贯家财,你的姊丈武艺高强,心思叵测,你若是再长大几岁,碍了他的眼,随时都有危险。等我西去,你们不要报丧,云台本就跟我年貌相仿,可以扮作我读书科举,求取功名,做一个强者才能自保。我乌程族中已经没有甚么要紧人在,不会有人看出来的。” 李虚谷挣扎着把家中族谱和地契等物交给黄云台,临终之前,拉住黄云台和瞿碧玉的手,说:“李虚谷和瞿碧玉黄云台,永远在一起。” 因是感染了时疫身亡,停灵七日,棺木便入土为安。 碧玉看中了李宅东方的一片李子林,从那里朝山下望去,可以眺望到万顷太湖碧波,想来李虚谷也会喜欢。那里是李虚谷家的田产,就让李虚谷长眠于此吧。 两个人挖了半天,墓穴还是挖得不够深,这时有个年轻人路过,见两个少年人身体单薄无力,便留下来帮忙,这个年轻人是缥缈峰无尘老剑客的徒弟青雀,奉了师命下山在各个村子施药。 忙活到天将黑,墓穴才封好,黄云台亲手立的碑:恩兄李异庵之墓,立碑人李虚谷。异庵是李虚谷的别号,用了没多久,外人不会知道。 碧玉和黄云台在墓前墓后种了几百株菊花,陪伴李虚谷。 黄云台回到万户庄去后,碧玉便放出风来说时疫严重,李虚谷避难去了乌程。 黄云台回万户庄后,姐弟筹划了很久,过了大半年,黄云台找准机会去城里紫阳书院上学,又因袁山长提倡亲力亲为,把带去的四个伴当遣回西山,就此获得自由。 与此同时,李虚谷带着一个门子兼杂役回明月湾村读书,回村即告病,除碧玉姑娘外,几乎没见外人,而后把门子留在村中老宅,独自去苏州城里求学去了。 碧玉的叔父,现在调任苏州通判,她母子便也回到城里大宅生活,碧玉拜在沈孝廉的夫人门下。 这一年中,李虚谷访遍三吴名师,学问大增,听说吴令高高地升去了湖广,他当即下场,县试,府试,院试,几场下来不出意料考取了秀才。他对外只称身体羸弱,除了初一十五县学考评,轻易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平时,他都是在紫阳书院,以黄云台的面目出现。 去岁秋,紫阳书院外舍来了一对同宗兄弟,人称王氏二抠的王恒与王才,和他很投缘,他发现,王恒那种小乡宦家庭的气质,与黄永宁不发疯时候极为相像。 到了深秋时节,黄家大姐写信来,用暗语通知他,他假死遁走,铲除黄永宁的时机到了。 教书法的叶先生兼管庶务,黄云台在帮叶先生誊写书院花名册时候,发现了王氏二抠的秘密,袁山长没有那么出尘,他入世得很,每一个书生花名册下,或多或少都写着几笔。 比如他黄云台,备注那里写的是洞庭春山货行,茶叶行少东,王恒的备注是文渊阁大学士,次辅王元驭之侄。 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了,黄云台准备将王恒引入黄家大姐的复仇计划,他要将王恒诱到万户庄,让他见证黄云台的殒身,由他来向外人宣布这个消息,并且,在以后能够适当得照拂一下黄云台的遗族,黄家大姐这些女流。 说到这里,黄云台躬身一揖,致以诚挚的歉意。 王恒楞楞地打量他,心中充满哀伤。 “如果不是豫章王和白鸢教主谋反,我父亲好好地还在山上修道,我们好好的生活,被这些野心家,投机者操纵,又能怎么办?所以张西如先生说得对,我们怎么能够每个人都去做隐士,都应该积极地入世,去扭转坏的世道。”黄云台道:“小王,你知道在定慧寺诱捕八十二条白鸢教汉子的柳知府怎样结局?” 王恒摇摇头。 “那酷吏在外任上生病死了,被他死了个痛快,阿虎他们寻到他的踪迹时,早就死了多年,人死业消,从前的人做出的牺牲怎么办?”黄云台热切地说。 王恒茫然,他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从前的人做出的牺牲,也只好算了。 “所以,我要入朝为官,要让普通小民也有申诉的机会,让柳知府这样的狗官明正典刑,接受国法审判。”黄云台的情绪依旧高涨。 王恒凝视着黄云台,真挚地说:“将来你若是在朝堂上,无论作甚么决定,都要多想一想云亭大姐,想一想碧玉姑娘,黎民百姓不需要救世主,豫章王和白鸢教主他们何尝不认为自己就是救世主。” 黄云台一愣,低头沉思不语。 踌躇了多时,王恒下定决心,唇边浮出一丝笑容,道:“兄台说了这许多,现在,我也来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有一个人,叫沈穆之。 第七十一章 往事 有一个人,叫沈穆之。 沈穆之排行是老大,大家都称他大郎,他是姑苏旧家子弟,他的父亲沈南坡读书不成,一味钻研绘事,把家底败得差不多,索性去做了画师。 他们离开家乡出外讨生活,母亲生病去世了,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二十多年前,豫章王礼聘沈南坡去王府,给王府里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画图造册。 到了豫章王府,沈家父子过得很清闲,沈南坡的工作是画九个美人,凑成九美图,豫章王将九美图和九个美人一起献给当今皇上。 美人可遇不可求,哪里一下子凑得出九个天香国色的人儿。 沈家父子悠闲地住在王府迎宾馆,有美人送来,沈南坡才去画几笔真容图,沈穆之每日只在迎宾馆闲逛,偶尔兴致来了,跟着沈南坡一起去临摹几笔。 沈南坡专注于艺事,他一点都没想过,藩王送美人给皇帝干吗,沈穆之年纪还小,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 暮春时节,王府迎宾馆的西苑住进了一群道士,是天都宗的七星真仙,为首的青阳道人,已经被豫章王封为国师。 沈穆之每天看见天都宗的道人在玩耍,只有黄鹤道人在西苑假山石上打坐吐纳,对他父亲说天都宗只有一个黄鹤道人是真修。 有一天,迎宾馆张灯结彩,沈穆之听侍女们说豫章王已经攻克了安庆,立了年号,分封了左右丞相,他听见后去告诉了沈南坡,他父亲正在画孔雀,闻言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沈穆之年岁还小,这几句话在脑海里转了转,转瞬间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暮春的天,日长夜短,沈穆之白天玩累了,夜里睡得很安宁,迷迷糊糊中听到身畔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想一定是他爹起夜,中老年人,睡不踏实。 他爹压低着声音:“穆儿,你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动。” 爹爹把他从被子里拖出来,开了大衣橱,把他塞了进去。 紧接着,一阵阵急促的脚步自远而近,刀戈声大作,在他们的宾舍旁边爆发出凄厉的哭声,沈穆之的睡意全消,他听出来其中一个女声,是北苑的侍女绛仙。 脚步声渐渐靠近他们这一所宾舍,外面传来猛烈的踢门声,他听见爹爹去应门了,人声杂沓,呼喊声此起彼伏,似乎有人进过屋子,但没有停留。 沈穆之在衣橱里躲了很久,大约一个时辰后,迎宾馆又静了下来。 他大着胆子爬了出来,天色已经有点蒙蒙亮,爹爹不见踪影,应该是被闯入的那伙人抓走了。 他穿好衣服,把装有他们父子出门行走所需户牒文书路引的那个包袱背在身上,还放了几两散碎银子。 他朝北苑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横七竖八到处躺着尸体,他想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走到天都宗道士们的宾舍时,地上鲜血已经凝结,发散出刺鼻的血腥气,沈穆之发现七星真仙中的四个道士倒在血泊中,他跌跌撞撞往花园方向去,却发现太湖石下靠着一个人似乎还在动,是黄鹤道人,被魇住一样眼神发直,人也痴痴傻傻得,他用尽全身气力,把黄鹤拖进假山洞里,用力掐黄鹤的人中穴,黄鹤才悠悠醒来。 黄鹤告诉沈穆之,豫章王谋反事败,已经被朝廷捉拿了,他们必须马上逃出迎宾馆,他知道有一处湖面通向迎宾馆外面。 他们两个都吓得脚发软,互相搀扶着,悄悄摇着北苑花匠的小船,天光大亮前从湖面逃出了迎宾馆。 他们不敢上岸,小船停在湖岸边好几日,沈穆之还盼望着沈南坡能找到这里。 有一天下午,他们听到一群当地城里的老百姓说官兵把迎宾馆里的人都杀了,趁着豫章城还能进出,老百姓们举家出门避祸。 沈穆之觉得他爹凶多吉少,于是决定跟在这群人后面,进出城门的场面很混乱,他们两个蓬头垢面,没有遇到盘查,就混出了城门。 黄鹤要回天都山,沈穆之准备回苏州老家,他们两个同路,便结伴而行。 黄鹤讲了一些他在山上修道,跟师兄弟们练剑的事,回到天都山,他再也不离开了,沈穆之说他在苏州老家其实已经没甚么产业了,连老宅中的几间旧屋,也被他父亲卖了做盘缠,他这番回去,准备投奔他岳丈家,洞庭西山的万户庄黄家。 一路上兵荒马乱的,常常风餐露宿、三餐不继,但终究是活了下来,黄鹤教了沈穆之一些吐纳养气之术。 他们在路上曾经给一户人家做挑夫,相处几日后才知道他们是白鸢教的教众,因为豫章王已经败了,白鸢教教主仓促起事,这一家的家主觉得覆灭在即,决心脱教逃离,这家的小孩儿,还教沈穆之折了一个白鸢。 与白鸢教的教众一家分别后,他们又赶了一天路,到了天都山脚,山脚下就看得出,被破坏得很严重。 沈穆之回苏州,只需从官道上一直向南走,他见黄鹤恹恹的,近乡情更怯,便决定陪他上山,如果黄鹤留在山上结庐而居,他也能帮着搭把手。 不料在山上碰到了妖道青阳,又遇到了捉拿青阳的官兵,官兵不分青红皂白,瞧见他们与青阳说话,便认定他们是同伙, 沈穆之醒悟到,即使他们的身份现在不是乱党,也不可能阻挡官兵们杀良冒功。 沈穆之和黄鹤逃了很久,还是被官兵紧紧跟在后面追,黄鹤对山中比较熟悉,他看见山涧里有竹筏漂过,说:“只能跳下山涧,从水路逃脱了。” 黄鹤有一点轻功,叫沈穆之把身上的行李交给他,待会儿跳下山涧可以游得轻松点。 黄鹤先往下跳,他在水里蹿了两下,抓住了竹筏,沈穆之跳进山涧,稍稍慢了一拍,竹筏已经朝前漂流了少许,离他三五步开外。 沈穆之双手乱挥,喊着黄鹤,他最后一眼望见黄鹤又是眼神发直,痴痴傻傻的模样,知道坏了,一股水流激荡,把他卷走,他陷入了昏迷之中。 第七十二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沈穆之大难不死,在水边悠悠醒来,托赖天气炎热,不然,没淹死也会冻死。 他不知漂到了哪里,事实上,就算是离天都山不太远,他也不认识,他心里有个笨办法,沿着官道一直朝南走,走到较大的镇甸再问路。 沈穆之丢失了行李和身份路引,不过,现在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到处都是难民,以及被抛弃的农田。 他幸运地在地里找到一些瓜果,对付了几天,走出了这一片交战的区域。 幸亏白鸢教占的地方不够大,几天以后,沈穆之走到了一个县城,店铺都还在开着,他蹲在一家铺子前歇歇脚,偶然捡到几张包糖的纸,心血来潮折了个白鸢玩耍。 晚些时间,铺子里的妇人出来叫他进去后厨,竟给了他一碗饭吃,留他宿了一夜,次日包了一袋芋头笋干黄豆之类的干粮给他带走,刚开始他有些愕然,随即想明白,这一户商民,肯定是白鸢教教众,看他手里拿着白鸢,误认为是教友。 于是沈穆之一路南下,都有意无意冒充白鸢教教众,甚至白鸢教中的切口,都被他学了几句去,基本上能获得招待食宿。 他心里却并不怎么感激,如果不是这些愚夫愚妇信奉白鸢教,天下还是太平世界。 靠着两条腿,沈穆之走了几个月,深秋时节到了南直隶苏州府。 苏州城里的老宅,属于他家的三间,已经顶给了叔伯兄弟,他大老远回到故乡,怕给族中惹来灾祸,只敢在门缝里看了几眼,小时候种的乌桕树,此刻霜叶红于二月花,让他看得几乎落泪。 他曾经幻想会有交好的堂兄弟偷偷给他送几两银子做盘缠,但是在门外等了很久,并没有人出来看一看,谁能想到外面那个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人是大郎呢。 等了很久很久,沈穆之绝望地离开老宅。 他决定还是像以前经过的城镇一样,去寻找白鸢教教众的店铺,先解决一下食宿,再想办法去做几天工,至少要买一身半新旧的稠衫,否则,怎么敲得开岳丈家的万户庄大门。 他大致知道白鸢教教众会在闹市开梨膏糖铺子作联络处,手里折了一只纸鸢,便开始在古城里兜圈找梨膏糖铺子。 在苏州城,他是老户,很快被他寻到定慧寺巷,双塔下就有一家梨膏糖铺子。 他偷偷窥伺了很久,正想进店堂对切口,万万没想到被人从身后一把揪住,几个壮年男子一拥而上,将他扑倒在地,随即来了一辆马车,他的嘴巴被封住,被塞进了马车,江洋大盗?他心口突突直跳。 沈穆之在马车里迷迷糊糊,感觉不到一盏香的功夫,他被人从马车中拽了出来。 面前是个衙役模样的汉子,将沈穆之按在地上,让他老实回府尊柳大人的话。 柳府尊远远地坐在堂上官椅,许久不开口说话,让人产生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沈穆之不敢张望,兀自胆战心惊。 柳府尊见堂下的人吓得发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问道:“堂下姓名籍贯?” 沈穆之便道:“小民沈大郎,江西人,逃难来得苏州。” 柳府尊无心听他瞎扯淡,猛一拍桌子,喝到:“你这白鸢教的余孽,满嘴谎言,你是要死还是要生?” 沈穆之连连叩首,泣道:“小民要生,小民要生。” 柳府尊便教了沈穆之许多话语,又嘱他与衙役们对答了好几遍,次日黄昏把他放在定慧寺巷双塔后那家梨膏糖铺子前。 沈穆之靠在苦楝树上,又饥又渴,晕了过去,当他醒过来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给他灌粥汤,旁边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孩童。 沈穆之想起柳府尊的叮嘱,便开口道:“店家,药力重些的肉桂口味梨膏糖可有?” 这一家的男女主人听到白鸢教的切口,果然让他到柴房去,与他相认。 于是沈穆之把柳府尊教的一番话说了一遍,豫章王已败,白鸢教教主仓促起事,看样子不久就会事败。 开铺子的男女主人,就如柳府尊预料的一样,去将消息报给了他们分舵的首领们,并约定在三日之后假借定慧寺做法会商议大事。 沈穆之马上去报告了柳府尊安排的联络人,以求一条生路,他惜命得很,还想活着去洞庭西山万户庄。 根据安排,他还得潜伏几天。 第三日定慧寺法会刚刚开始,官兵就把四周包围了,白鸢教的教众都是糙汉,不出柳府尊所料,好几个人想抄家伙冲出去,沈穆之竭力安抚他们,毛遂自荐出去与官兵谈判。 约定的时间是谈判不超过一个时辰,沈穆之便在一个时辰内回到定慧寺做法会的大殿,告诉教众们,谈判成功了,官府命教众们投诚,缴械后当场赦免放归。 教众们欢声雷动,沈穆之第一个走出来,把随身的长棍放在青砖地上,站在寺门边上,他压根不懂棍法,长棍只是一个道具。 有了第一个人缴械,教众开始一个个走出大殿,将兵刃放在青砖地上,官兵叫他们靠墙站成几排,等候赦免。 最后一个教众出来后,只听见一声鸣镝,箭雨四射,沈穆之站在寺门旁边,恰在射程范围之外,耳中充斥着哀嚎阵阵,不觉双腿瘫软,倒在地上。 他没想到柳府尊如此心狠手辣,根本不留活口,以为即使不释放这些人,也不过收监徒刑几年,毕竟,教众们并没有做出杀官造反的事实。 兔死狗烹的道理,沈穆之还是知道的,此刻面如死灰,无计可施。 官兵收队的时候,把他带回了府衙,还是在那间深邃幽暗的堂上。 沈穆之只看得到远处的官椅坐着人,柳府尊一直没开口说话,沈穆之便猜想府尊大人的必定脸上阴晴不定,这样想着,吓得浑身筛糠。 有一个人从沈穆之身边走过,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瘦削的少年,畏惧的眼神,让这个人产生了丝丝怜悯。 沈穆之瞧见来者头戴儒巾,穿着襕衫,是个进了学的生员,有几分体面。 那人拱手叫了声“大兄。”,便与柳府尊耳语起来,稍后,府尊大人挥手叫人把沈穆之带了下去,也并未把他正式收监,只在府衙找了个下房将他安置下来。 沈穆之暗自庆幸,看来自己还有生路,定慧寺那群教众惨死的事情,早被他抛之脑后。 这样兵荒马乱的世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再正常不过了。 第七十三章 采石场 三日后一早,有四个衙役带着沈穆之上了一辆马车,没有给他上枷锁。不久他们到了河渡口,换乘了摇橹船。 船行约一个时辰以后,只见水面逐渐开阔,风帆隐隐,水鸟翔集,沈穆之觉得似乎行至了太湖。 午后小船靠岸,差役们又带着他步行走了不少路,日落之前,来到一处湖边,依旧坐船朝湖心岛进发。 沈穆之忍不住问道:“差大哥,咱们这是在哪里?” 有个略和善的差役道:“这里是洞庭西山,此处湖心岛上有个采石场,咱们正是要去采石场。” 沈穆之暗道自己应该能活命了,费了许多周折,把他弄到采石场,多半不要他性命。 此处原来是洞庭西山,他千里迢迢,就为的要到洞庭西山投亲,想不到自己会以囚徒的身份来到西山。 四个衙役把沈穆之交给采石场的差役就走了,没有人来盘问他甚么,差役发给他一身号衣,一双蒲鞋,领他去指定的号房。 号房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是个威风凛凛的大汉,赤脚睡在柴草堆上,这大汉不说话,也不欺凌沈穆之,沈穆之靠在角落里缩了一宿。 第二天清早,差役们驱赶着号房里的犯人们去采石场干活,采石场里管理不太严,大概是孤岛四面环水,没有船出入,很难泅渡到对岸。 沈穆之发现,他与同号的那个大汉是被优待的,没有差役盯着他们去凿石掏方搬运,他跟在众人后面出点力就行了。 浑浑噩噩过了一两个月,岛上条件虽然艰苦,沈穆之因为有之前逃难流离失所的经历,竟也忍受了下来。 转眼岁聿其莫,一日差役们将他和同号的大汉叫起来,说柳府尊来了岛上,要提审他们。 那大汉先进去,隔了很久才出来,垂着头,面无表情。 接着是提审沈穆之,柳府尊仍是远远地坐在堂前,许久未有的惊惶又压迫着沈穆之。 良久,柳府尊冷冷问道:“赤脚刘大跟你说过甚么吗?” “赤脚刘大?哦?”沈穆之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楞了一下,随即猜到就是指同号的大汉:“他,从未与我说过话。” “哦。”柳府尊与左右耳语一番,回头对沈穆之说:“赤脚刘大要是同你说话,你就牢牢记着。” 说罢拂袖离开。 如此一连三年,年底之时柳府尊就来提审他们一次,看样子,并未得到满意的答案。 岛上差役对沈穆之的管束更松,他有时漫山遍野乱跑,晚上也只能回到采石场。没有食物和水,进出岛屿的船只,他是逃不出去的。 同号房的刘大还是对他一言不发,他听别的号房的人说,这赤脚刘大是太湖大盗,凶名在外。 第四年夏天,有一日凌晨,号房前忽然传来阵阵鸟叫,沈穆之自从豫章王府迎宾馆事变后,睡觉就很警醒,他偷偷冷眼里看着赤脚刘大,赤脚刘大显得很焦躁,在号房里踱来踱去,然后也模仿着小鸟叫声,但是外面的鸟叫声又响起来。 号房门前冲过来两个人,似乎是一男一女,他们举着大刀铁棍就来砍号门。 “二弟,三妹,你们快走,这个号房都是精钢灌注,你们开不了的。”刘大扑到门前。 “大哥,你再挺一挺,我去抓几个狱卒抢一把钥匙。”那男的从号门的格子里丢进来一把匕首,昏黄的灯火下,闪闪发亮。 “不可不可,惊动了狱卒你们就跑不了了,我被那狗官灌下了毒酒,早就武功尽失成了废人,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那女的惨声道:“大哥,我们同生共死。” 门外渐渐脚步声杂沓起来,差役们大概发现有情况,纷纷赶过来。 一男一女仍旧破不了门,刘大连连摆手道:“你们快跑,那狗官留着我有用,不会杀我,倘若他拿住了你们要挟我,就更不妙了。” 那一男一女,听到外面杂乱纷纷朝这厢涌来,只得疾步向外,身影消失在黑夜里。 差役们过来见两个人都在,便熟视无睹地无视地上一片狼藉,用警告的眼神看了看里面的赤脚刘大和沈穆之。 里面的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刘大知道沈穆之看见了二弟丢进来的匕首,沈穆之并不想坐一辈子牢,也没有要继续当柳府尊走狗的想法,上次对付白鸢教是迫于无奈,所以,他嘴巴闭得很牢。 从此以后,背着人,他们两个偶尔说几句话。 第四年,第五年柳府尊依旧年底来提审他们一次,赤脚刘大还是没有招出柳府尊想要的答案,他们两个就这么羁押着,别的狱友陆陆续续刑满释放,他们的刑期遥遥无期。 第六年的时候,柳府尊没有来采石场。 赤脚刘大对沈穆之说:“小兄弟,外面肯定出了变化。” 沈穆之阅历浅,又且坐牢多年,哪里想得通关窍。 夜里刘大说:“小兄弟,你想学武功吗?” 沈穆之当然想成为强者,于是刘大悉心教导,沈穆之日日打熬身体。 外面不知道甚么情况,柳府尊从此没有再来提审他们两个。 沈穆之练功渐入佳境,亦一心一意练武,无暇顾及别的。 三年之后,刘大说沈穆之内外功夫均有小成。 刘大多年观察下来,每月初一装山石的船进来装货,中间会交班休息一次,他们决定伺机从内杀出,夺船逃走。 天不遂人愿,刘大旋即生了重病,沈穆之对刘大甚是感激,照顾了他很久,采石场缺医少药,刘大终于油尽灯枯,临终前拿出那把金光灿灿的匕首,交给沈穆之。 沈穆之见这匕首镶满宝石,知道价值不菲。 刘大道:“小兄弟,你也知道,我是横行太湖的大盗赤脚刘大,我被柳知府那狗官诱捕的缘起,就是因我在缥缈峰发现了这把镶满宝石的匕首,机缘巧合中被我发现了前朝末年白头军的宝藏。” “宝藏?”沈穆之不是很感兴趣,他连自由都没有,要宝藏何用。 “那狗官怎么可能言而有信,我死咬住不说,让我多活了十年。”刘大哈哈笑道:“宝藏的秘密,我不与你说,怕给你惹来杀身之祸,你若有心,只管参详参详这把匕首。” 沈穆之依言将匕首贴身藏好。刘大一笑而逝。 刘大去世后,沈穆之胆怯,迟迟不敢依计而行。 柳府尊再也没有来见过他,他被所有人遗忘了。 又过了两年,又一天清早,差役叫住他,他服刑已满,今天释放,把他进采石场时候的衣物还给他。 沈穆之五味杂陈,唏嘘不已,换上自己的旧衣时,不禁哽咽。 他坐着船出了采石场,然后问了两个讯,靠着两条腿走路,当然很慢,可总有走到万户庄的时候。 第七十四章 恶念 沈穆之少年时代临摹过一幅画,满卷的烟柳,被风吹往一处拂去,那风儿指引的远方,依稀泛着胭脂色,也许是李花、杏花,林子深处,露出几间茅舍山庄。 现在,风儿这样温柔,正卷起他的衣袖,吹拂得他心中涟漪荡漾,指引着他过小桥,穿田陌,拾阶上山,到那烟柳深处的远方。 他陶陶然得,如痴如醉,直到一盆冷水浇灭他心中所有的温暖。 万户庄黄家的门房见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要找黄家崇德公,不由狐疑。 “崇德公前几年过世了。” “那么,江氏婶婶呢?”沈穆之问道。 门子见他说得出主家的姓氏,对答起来倒是认真了几分:“大太太不久也去世了。” 沈穆之的心提到嗓子眼,再问道:“嫦生小姐呢,可在庄上?” 门子见访客称呼了大小姐的闺名,生出几分恼怒,叱道:“大小姐的闺名也是你能叫的。” 便将沈穆之驱赶出去,沈穆之觉得与下人大呼小叫没用,就退让了几步,退到门楼前几步,道旁的悬铃木下站着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自己多年不与岳家联系,本来并不奢望嫦生小姐仍是云瑛未嫁,存着侥幸的心一路走到这里,只求岳丈黄崇德看在从前的交情,能有个栖身之处,不想岳父岳母都已经亡故,这可如何是好? 门楼嘎嘎噶打开,三四个伴当簇拥着一位锦袍男子出来,门子殷勤地道:“姑爷脚下仔细,前边道旁老赵补种了几棵树,弄得地上烂泥扑簌。” 沈穆之自从跟着赤脚刘大练武小成,目达耳通,异常灵敏,他听到“姑爷”二字,便将目光投向锦袍男子。 这名锦袍男子乌发束着玉冠,面容清朗,丰神秀逸,望之如神仙中人,他,竟是黄鹤。 电光火石间,沈穆之猜到一切。 自己坐了十几年牢,衣履破败,形同乞丐,而黄鹤通体富贵,与之相较,云泥之别。 想到这里,沈穆之睚眦目裂,冲出去拦住黄鹤,大喝一声:“黄鹤。” 黄鹤楞在那里,茫然失神许久,似乎认出沈穆之来,脸色一变,回首屏退了伴当,对沈穆之道:“你跟我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得很远很远,走过了三英桥,朝缥缈峰上爬去。 路过一片密林,黄鹤停下脚步,猛然拔出佩剑,沈穆之用脚踢出一根树枝,将佩剑震开十步开外。 黄鹤捡起佩剑,嗖嗖嗖连环三剑,沈穆之用树枝挡住,反手将他手臂压住,力逾千钧般震得黄鹤虎口开裂,佩剑脱落。 因是黄鹤先拔剑,沈穆之还手还得毫无负担,他打得兴起,把树枝抽向黄鹤要害。 黄鹤负痛哀嚎:“大郎,我可以补偿你。” 一语惊醒沈穆之,他现在没有户帖,无处容身,他要黄鹤性命干嘛? 黄鹤把沈穆之领到镇上,从估衣铺买了身半新旧的绸衣,在客栈住了一日,香汤沐浴,把人洗得干干净净的。 次日黄鹤把沈穆之带进万户庄,说是他本家堂侄,因没有生计,要来万户庄寻个差事。 安排他住在东楼西厢,拨了两个丫鬟服侍。 沈穆之重新得了安乐的生活,心中却时时警觉,惴惴不安,他还没有合法的户帖,随时都可能被打回原形。 有一日看见黄鹤的女儿,十三四岁的云亭与小丫鬟们玩耍,他心中恶念徒生,对黄鹤说他要入赘黄家。 黄鹤当然不愿意,沈穆之便发狂要他身败名裂,一起去坐牢。 黄鹤只得屈服,跟嫦生夫人商议让沈穆之和云亭成亲,入赘黄家。 嫦生夫人只在沈穆之初次来万户庄的时候,远远地与他打过一个招呼,男女大防,平日没有接触。她的印象中沈穆之是个身材高瘦,沉默寡言的人。 嫦生夫人对这桩亲事不太满意,女儿还小,不急于攀亲,黄鹤将沈穆之的年龄报小了几岁,说是个好孩子,只因为家计艰难,情愿入赘。 黄鹤苦苦哀求,嫦生夫人只得松了口。 秋日里,沈穆之与云亭定亲,定亲仪式上,他得以近距离地看见嫦生夫人。 他神差鬼使般地问道:“阿姊,可藏有好粥?我不吃赤豆的。” 嫦生夫人脸色煞白,惊得把手中茶盏都掉了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沈穆之。 这是五岁定亲时,与未婚夫婿的对话,她年长未婚夫婿半岁,便叫她阿姊,她当时回的是:“荠菜肉粥,藏在暖窠里。” 她从小早慧,只以为这一段对话无人记得。 沈穆之看着黄嫦生的目光,知道她已经认出了他。 第七十五章 天仙诀 嫦生夫人在女儿定亲之后,缠绵病榻,几剂汤药下去总不见效,去城里请的名医叶神医,说需要静养,便抛下一对儿女,带着贴身侍女秋姑,挪到元山下的白鹤别院去了。 沈穆之饱受离乱之苦,愿世事安宁,他入赘黄家后改名黄永宁。 黄永宁将养了些日子,发肤恢复了光泽,眼睛重新明亮了起来,他本来就生得俊俏,穿上华丽的服饰,俨然翩翩佳公子。 黄永宁少年就随父漂泊游幕,文字只是粗通,画技也早就耽搁了,现在对做买卖毫无经验,还不适合管理万户庄的产业,黄家豪富,也不需要他去灌园种菜看店,他久困的人咋富,又无人约束,一下子走到了纵情声色的路子上去。 渐渐闹得很不像话,也不过是让老严给他用银钱打发。 有一日天清气朗,新认识的镇上酱园的少东家请黄永宁登高赏梅,他们几个洞庭商帮的子弟,招了一班女伎唱曲侑酒。 黄永宁兴冲冲赴约,山脚下遇见一个老叟挑着担子卖花,瓦盆里各色各样的梅花盆景,其中有一盆绿梅,姿态清奇,作飞天状,黄永宁心下暗许,便问道:“老人家,这绿梅可有名字?” 老叟知是生意到门,笑道:“公子爷好眼光,老汉我三年功夫只培育出这一盆嫦娥。” “嫦娥。”黄永宁心口怦然一跳,仿佛这陌生老叟说中了他的心事一样。 花了五十两银子将绿梅买下,叫人送到白鹤别院去给秋姑,黄永宁几日后登门,是秋姑给他开的门。 一来二去,黄永宁与嫦生在白鹤别院做了夫妻。 黄永宁抛却文字很多年,狂喜之下,竟诌了一首小诗:白鹤同住蓬莱乡,不记梅花几度香,颇怪小红太多事,犹知更深会玉郎。 没有不透风的墙,别院中黄家仆役不少,也不知谁传了出去,被黄两峰知悉了。 黄两峰自谓待黄永宁不错,气急败坏道:“你就这般恣意妄为,还要脸面吗。” 黄永宁恨恨道:“嫦生与你已经分居,就算是仳离了。” 黄两峰面如死灰,道:“我还没死呢。” 黄永宁冷笑道:“你早该死了,十多年前你眼睁睁看着师兄弟一个个被官兵杀死,自己躲在角落里偷生,那时候你就该死了,这是情同手足,还是亲如兄弟?” “你,你。”黄两峰如遭重击,半晌说不出连贯的句子。 俩人怒目对峙了良久,黄两峰颓然道:“明日下午申时,我与你三英桥见。” 黄永宁只当他又要下暗手,自恃武艺高强,完全没有将之放在眼里。 次日下午申时,黄永宁立在老松下,见黄两峰晃悠悠登上三英桥,黄两峰果真拔剑,黄永宁心头狂暴,横劈一掌,喝道:“老东西,你早就该死了。” 不料黄两峰不躲不避,生生受了一掌,应声缓缓倒地,左手食指与右手中指握成一个手诀。 黄永宁大是惊惶,他为甚么不躲闪,为甚么?他踢了黄两峰一脚,见黄两峰一动不动,心中大骇,又连踢了几下,飞奔着逃走了。 晚上庄中传出来消息,摇光小姐显灵,勾走了长房嫡派的男丁,黄永宁松了一口气。 大姐儿云亭聪明得很,她似乎猜到了几分,却又掩饰得很好,她把云台看得很紧。 黄两峰去世,嫦生只得暂时回到万户庄,替亡夫料理丧事。 在包山寺做超度法会之时,黄永宁认出了伺机刺探消息的阿娥,是当年白鸢教开梨膏糖小店一家人中的大女儿,他情急之中一掌把阿娥打出窗闼,跌下山崖,过后却十分后悔。 梨膏糖小店的一家人,好心灌了米汤救黄永宁,却落得家破人亡,黄永宁每念于此,悔恨交加。 黄永宁醒悟到,黄两峰大约是存着自杀的念头去三英桥赴约的,眼看着师兄弟们被杀害,自己苟且偷生,应该折磨了黄两峰一辈子,他临死前左手食指与右手中指握成一个手诀,这是天仙诀,是他们宗门练气的无上法门,从开端到结束。 黄两峰的超度法会之后,嫦生便执意入道,仍旧在白鹤别院清修,但却基本断了与俗世的牵连。 黄永宁很久以后才知道,几个月后,嫦生在别院生下了一个男婴,后来,这个男婴不知所踪了。 王恒讲到这里,望了一眼黄云台,黄云台脸色惨白,泫然欲泣。 王恒顿了顿,说:“这些都是根据黄永宁放在宝石匕首里的笔记猜测的,笔记到这里,就结束了,云台兄也莫要太纠结。” 黄云台以手掩面,表情痛苦不堪。 “永宁兄被施小妹他们制住,他最后肯定认出了阿虎,于是放弃抵抗,他临死之前,也是双手握成一个天仙诀,代表着从开端到结束,是圆满。”王恒于心不忍,道:“过去的人作出了牺牲,受到了惩罚,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得要朝前看。” 久久的沉默,黄云台道:“明日我便回乌程老宅,迎娶碧玉,下半年秋闱要下场试一试,无论中不中举,我都要去四处游历几年,不会再汲汲于做官,小王,请你与我同行,如何?” 王恒点头,道:“一定。” 黄云台招来他的白马,踏镫上马,与王恒对视一笑,和青雀策马疾驰而去。 星流月映,李花如梦。 若是女人得闻世尊药师如来名号至心受持,于后不复更受女身。 (本卷终) 第一章 开端 细捣枨虀买鲙鱼,西风吹上四腮鲈。雪松酥腻千丝缕,除却松江到处无。 这首南宋范石湖作的《四时田园杂兴》,说的是江南第一名鱼松江四腮鲈鱼,这种四腮鲈鱼,仅产于松江城西门外秀野桥下,是难得的美味。 松江又名云间,乃是江左名邑,东南望郡,有着衣被天下的美名。 元代铁笛道人杨维桢客寓于此,写过诗句“大江如龙入海口,青山似凤来云间”,“欲忆云间同作客,杏花吹笛唤真真。” 孟夏时节,云间县城外茉花庄,拥有三百亩花田(棉花地)的大地主蒋月亭,无精打采地独自一人享用秀野桥下的四腮鲈鱼汤。 他本姓蒋,月亭是他票戏时的艺名。 乡居冷清寂寞,没有合适的伙伴,连美味都无人分享。 奶公老宋拿着礼单过来,指挥着两个小厮把红绸扎着的聘礼挑过来,道:“大爷,你看看这个,送到叶家的小盘,可还使得?” 前一阵,有个故旧盛家的太太热心作伐,给月亭说了吴江叶家的三姑娘,十六岁的能诗少女,眉目清秀,举止娴雅。 相看之后,月亭十分满意,盛太太回来告诉他,他长相俊朗,家道富足,女方家上上下下似乎对他也颇为钟意。 接下来就是合八字,城隍庙里的当家道士说是上上好姻缘。 写了婚书,双方按俗例约定好日子送日,明日送小盘,吉日前三天送大盘,婚礼定在八月十五。 小盘是小定,老宋拟的礼单是:纹银八十两,绸缎六匹,棉布六匹,金银首饰六件,猪蹄一对,糯米团子一担,定胜糕一担。 叶家是进士门第,算起来月亭有点高攀,月亭祖上为官的年代已经距今很遥远,他虽念过几年书,并没有进学,只是个白身,所以,聘礼上不能怠慢。 月亭略翻了翻,他并不通这些庶务,便让老宋自行处理,他拿了纸笔,给太仓州的王恒与王才写了封信,告诉他们,自己马上要娶亲了,让他们八月十二日之前就来云间茉花庄,因为他家中没有兄弟,提前三天送大盘去岳家,需要他们出力。 信送到太仓王衙前,朱夫人让送衣物的仆役一起带到紫阳书院去。 王恒与小才收到信时,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即将大考,然后放暑假,暑假之后,王恒便要去南京国子监了。 俩人见月亭马上要娶亲,也十分欢喜,将书院中的物事提前归置归置,预备大考结束,就乘船回太仓,然后提前去云间吃喜酒。 过得一二日,忽然听闻当今圣母皇太后五十寿诞,朝廷大赦天下,知府衙门贴出告示,有哪些人犯可以即刻放归,哪些人犯可以交金减刑,衙前的告示,说有太湖水匪孙二郎,于三娘,羁押已经超过十年,如有家人缴纳五十两纹银,即刻释放。 王恒见了告示,便遣王才拿了一百两银子,去赎出此二人。 王才不解其意,怪舍不得银两的。 王恒便跟他说,是为了他二人曾有过一腔义勇,赎出二人后,也不必让她们来拜谢,若她们一定要问明,只说是她们的义兄赤脚刘大的一点善缘罢了。 王才出面赎出了孙二郎,于三娘,好人做到底,又给她们一人一吊钱盘缠,把王恒的话说了,嘱他二人好生回乡过活。 第二章 归来 王恒大考结束,便去郭巷汪家花园寻张西如,汪家仆役却告知张五爷和陈大樽与诗人文重光等人去了云间县,商议云间几社并入兴社的事宜。 张先生不愧是个社会活动家,精力旺盛,热情如火,他的身畔总是簇拥着无数追随者。 王恒只得让仆役给张先生留句话,告诉他自己学期结束回乡去了,九月初国子监再会面。 小才整理行囊时,发现橱柜里有个锦缎包裹,突然想起来这是黄云台寄放在这里的几百两银子和银号会票,便问王恒这些银两如何处置? 王恒早就忘记这笔钱了,猛然一惊,百感交集道:“咱们先留着吧,若是以后遇到需要接济的人,就可以从这笔钱来开支。” 小才比较熟悉市面上的行情,道:“七兄,现在不时兴银子存在家里发霉了,咱们不如把两锭银元宝带回太仓以备不时之需,其余四百两银号会票,存入冯姐姐的店里博点利钱,冯姐姐前几日还同我说有钱只管存到她那里,她背靠着洞庭春商号,亏不了。” 王恒自然没有意见,便让小才全权负责洽商,他自己与书院中相熟的几位先生和同窗都郑重道了别,管庶务的徐先生,袁山长那里也去说了会儿话,袁山长早就知道他要去国子监坐监,着实勉励了几句。 楚公子久不来书院上课,不知他听谁说王恒要去南京国子监,黄昏时分骑着马跑来话别了一番。 次日上午朱夫人派来接王恒回太仓的男仆到了,王家的船依旧停在娄门外。 俩人正欲动身,忽然小才想起甚么,扭扭捏捏道:“七兄,我忘了一件事,要去马医科巷走一趟,看看施家的店开了没有。” 王恒故作讶异道:“隆兴当官司了结已有半年多,施家还没得到消息吗?你给他们留个字条,就说我让他们只管回来,如有差役刁难,只消去米仓巷通政使司左参议楚宅,寻楚家大公子求助。” 王才一一应下,飞快地写了几句话,就出门去施园。 不到半个时辰,王才走得满头汗回来了,夏布衫裤汗津津的,大约是他怕别人久等,路上赶得很急。 施家的店还关着,施园大门积着厚厚的灰尘,王才还是将字条塞在店铺排门下的门缝里,至于甚么时候能被施家父女发现,就端看她们运道了。 王家仆役已将行囊挑去船上,二人走去娄门乘舟归乡。 夏天日长,戌时初船摇进致和塘,从湖中向岸上望去,归人匆匆。 船停在州桥下时,暮云还未散尽,西天尚有几道余晖脉脉。 南门门子老福林笑着迎上来,给王恒见了礼,说朱夫人请他一回来就上抱厦厅去吃饭。 王恒让小才指挥着男仆们将行李搬到鹤来堂,自己穿堂入院过游廊,来到三间抱厦厅。 王恒上前几步给朱夫人请安,朱夫人便让他坐下陪自己用饭。 朱夫人有一桩事体要让王恒出力,眼下上忙(吴语,上半年收获季节)刚刚结束,王家庄子上的棉花、小麦收成很不错,按旧例,庆祝丰收东家要请佃户们吃一顿酒,叫作吃讲祈(吴语),东家得出一名子弟作陪,上下人等互相敬敬酒。 王家大爷辰玉公子上月末去了华庭董香光那里切磋画技,还未归来,因此,后天还是让王恒走一趟吃顿酒。 王恒自然满口答应,他心里都明白,辰玉大兄是独子,他早就高高地中了解元,不适合出席这样的活动,大兄坐在席面上,佃户们没有人敢大模大样吃喝,朱夫人其实是体恤乡人。他自己身无分文,给大房料理些庶务,也是应当应份。 朱夫人告诉王恒,他父亲王三老爷前不久已经全家回太仓了,他家原本分到的祖宅中的几间,都已经顶给了二房,所以归来无处容身,赁了太仓州城内马弄街俞氏宅子住下。俞氏宅子不甚宽敞,让王恒只管安心住在鹤来堂。 听说父母都已归来,王恒也自暗暗欢喜,饭罢告退,回到鹤来堂,同小才说起,俩人决定明日一早去马弄街探亲。 次日晨光微熹便起,早早吃过粥饭,王恒与小才步行去马弄街,小才拎着几盒酥糖麻糕,这些是王恒孝敬王三太太的。 马弄街离王衙前不十分远,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还是要的。 到了马弄街,又问了好几个讯,才问到俞氏宅,这俞氏宅在僻巷,十分的破败。 王恒扣门很久,才有人来应门,是个不认识的苍头,跟他说了一下是府里的公子爷,也不待他去通传,俩人便踏进了大门。 一大清早,宅子里闹哄哄的,女眷们围在天井里,有的哭,有的闹,有的撒泼打滚。 王恒一眼扫过去,他母亲凌氏,坐在八仙台前,气得发抖。 第三章 逃妾风波 王恒与母亲阔别一年多,凌氏见他回来,方才脸色好了点。 王恒便问他爹王三老爷在哪个房间,他好进去请安,凌氏苦笑道:“你爹早就躲了出去。” 原来王三老爷回乡前,把不曾生育的姨太太们都遣散了送回母家,洪姨奶奶不肯走,王三老爷也舍不得,便独独留下了洪姨奶奶。 一大家子人回到太仓,连个落脚处也没有,朱夫人收留他们在王衙前住了十来天,便让管家阿根替他们找房子,富丽轩敞的宅子也有,他们却住不起,看来看去选了这所宅子。 俞氏宅子拢共两进,逼仄得很,第一进住了门子这些下人,第二进凌氏住了东厢,大少奶奶住了西厢,王恒其余的兄弟姊妹,都是两三人一间,洪姨奶奶住在东厢房靠边的耳房里,连窗子都没有。 今天早上就没见洪姨奶奶,一大家子吃好米粥,还不见她踪影。 现在王三老爷辞了官,家中不像从前那样奴婢成群了,只凌氏和大少奶奶还有个丫鬟,凌氏让凤姑娘去叫一叫洪姨奶奶。 凤姑娘在耳房门口喊了几声“洪姨奶奶,洪姨奶奶。” 房里没有回音,凤姑娘知洪姨奶奶素日里有些娇样,不以为意道:“太太,想是洪姨奶奶夜里做活做得晚了,早上起不来。” 凌氏勃然大怒,立马叫凤姑娘把洪氏叫起来,给她立个规矩。 凤姑娘强笑道:“太太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说罢径自走开了。 凌氏见自己的丫鬟都没把她这个太太放在眼里,犯了牛性,气头上一定要发作洪氏,她端着身份不好冲进去拿住洪氏,眼角里瞅见大少奶奶的丫鬟小蝉在一旁剥毛豆,便走到跟前,吩咐道:“小蝉,你去洪姨奶奶房里喊她起来。” 小蝉唬了一跳,抬头见大少奶奶偏不在跟前,只得擦了擦手,走到洪氏的耳房,把门一推,门吱嘎露出一条缝,竟是虚掩着的。 小蝉进屋看过去,洪姨奶奶不见人影,她屋里的摆设不见了大半,几个箱笼摆放得有些乱,打开箱子,都已经见了底。 小蝉转身回来,有些慌乱,一路嚷道:“洪姨奶奶逃走了,洪姨奶奶逃走了。” 听见小蝉喊叫,阖府的女眷都围了过来,洪姨奶奶真的不见踪影了,她们纷纷事后诸葛亮起来。 二妹的生母刘姨奶奶道:“哎呦,我早就知道洪氏待不住的,她可不是咱们娄东人。” 刘姨奶奶眼睛毒,盯着凤姑娘从上看到脚,道:“凤姑娘,你这身衣裳光鲜得紧,银红纱衫子,白杭绢画拖裙子,这身行头年初才从杭州时兴起来,我瞧见洪姨奶奶就有这么一身,怎么到了你手里,啊,难不成是你收了她的东西,偷了太太的钥匙,将她放走。” “放你娘的屁。”凤姑娘岂是好相与的,一番唇枪舌战,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王恒与小才恰在这个时候回到家中。 “七公子,你来评评理。”王恒自从住进了王衙前鹤来书房,得了诰命夫人的信任,家中人等都认为他如今有些出息了,凤姑娘原是凌氏的大丫鬟,自谓在王恒面前有几分体面。 王恒听她们一一述说之后,便不准她们聒噪,他绕着宅子兜了一圈,宅子很小,总共有两个门可以进出。 正门朝南,有个门子看守,传了门子来问,门子称今天一大早开门到现在,进门两个人王恒与小才,出门的只有王三老爷一人,今天没见过洪姨奶奶,更不会买放洪姨奶奶,他是门子,进出人等都是他的责任,放走了主家的妾,他还能保住饭碗吗。 角门开在院子西,没有人看守,白天只用木插销插住,里面的人可以出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晚上关门落匙,钥匙有两把,一把凌氏拿着,另一把在大少奶奶那里。 王恒走进洪姨奶奶那间耳房,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下有了计较,便问凤姑娘:“凤姑娘,你最后一次见到洪姨奶奶,是甚么时候?” “昨天吃罢夜饭,我和洪姨奶奶一块儿做了会子针线,洪姨奶奶送了这身衣裳给我。”凤姑娘道。 王恒点头,道:“昨夜洪姨奶奶还在,她不可能半夜出门,那会犯了夜禁,大明朝律例,一更三刻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刻敲响晨钟才能开禁通行,所以,洪姨奶奶必然在早上天亮晨钟敲响后才出走。” 王恒问小蝉:“小蝉姑娘,你推门进洪姨奶奶房间时,有没有喊她名字?” 小蝉涨红了脸道:“奴奴不记得了。” 刘姨奶奶插嘴道:“奴在旁边看得真真的,小蝉直接推门进去的。” 王恒又道:“小蝉,洪姨奶奶的箱笼是你打开的?” “奴见洪姨奶奶人不见了,箱笼又摆放得凌乱,所以,所以打开来看一看。”小蝉忐忑地说,一双眼睛朝大少奶奶望去。 “小蝉姑娘,你之所以敢门都不敲一下,就推门进去,因为你早就知道,洪姨奶奶人已经走了,那房间我已进去看过,摆设不多,也还属正常,还留着部分衣物,并不是房间搬空了,何以你一见之下,就断定洪姨奶奶逃走了?洪姨奶奶是老爷身边说得上话的要紧人,你竟敢翻她的箱笼,可见你是虚张声势,确实知道她已经走了,那么,小蝉姑娘,就是你拿着大少奶奶的钥匙把她放走的吧?” “奴,奴。”小蝉支支吾吾的,屈膝跪了下来。 “不关小蝉的事,是我让她开锁放了洪姨奶奶。”大少奶奶站出来道:“洪姨奶奶说,家道艰难,老爷也是同意放走她,让她去谋条生路的,不过碍于面子,不肯公开放妾。” 王恒叫门子去找王三老爷回来,问他要不要报官,王三老爷王顾左右而言他,王恒知大少奶奶说得有七分准,便不提此事。 母子父子说了说别后离情,小才的父母仍在府里做事,因俞氏宅狭小局促,他们夫妇在附近赁了两间小屋居住。 马弄街容不下他们两个大小伙子,俩人还是回到了鹤来堂。 第四章 赶路 长夏风日清。 对于庄稼汉而言,秧苗已经插好,一年中难得的农闲时分开始了。 老少爷们烫一壶绍兴老酒,唱唱耘秧山歌,是很适意的活动。 王家大房拥有几千亩好地,主要的作物是水稻和棉花,还有小麦,夏收之后,须要犒赏一下庄户。 在村中打谷场上搭了棚,再请村子善烹饪的妇人来相帮,席面上六个冷盆,三汤三炒是必须的,跟喜宴的区别只是少了一道寓意着甜甜蜜蜜的八宝饭。 王恒代表辰玉大兄赶往不同的村子,连吃了三天,小才作为长随,分担了一些敬酒的差事,吃讲祈的仪式才圆满结束。 又过几日,二房奶奶周氏生的小赞虞百日,王衙前大办酒席,热闹了数日,王宅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王恒人前迎宾,忙得脚不沾地。 这十几日大鱼大肉,小才吃的油反(吴语),清清淡淡地喝了两天粥才养回来,他道:“朱夫人调令一大家子这许多产业,当真不容易,王三老爷如今赋闲在家,料理田产,官面往来派他是再合适不过的。” 王恒笑道:“大姆娘用我,是长辈吩咐小辈,我只有听从的份,就是根大叔同我说甚么,我也只当是他同僚,从来都是有商有量的。若是用我爹,还要与他做些官样文章,旁人不说,根大叔听他,还是他听根大叔的?” 小才摇头道:“王三老爷也不十分老,正当壮年,难道就此困在家中。” 王恒蹙眉道:“现下他脱了官袍不久,身上还有着官气,自然是不容易,时间久了,姿态放低,总还有他的差事。” 辰玉公子自华亭回府,知七郎从书院归来,预备着九月里去南京国子监坐监,上门来指点了王恒一番。 辰玉公子点明王恒是荫监,不必很在时文上用功,去了南监应酬必然多,第一要务是学作诗,纵不能一口气吃成胖子,学成一个才子,也要格律不差,文辞通顺,用典蕴藉。 辰玉公子随身带着他少年时读过的王维摩的五律诗,李太白的七绝,老杜的七律,让王恒细细读了,七日交一首诗去南园别业给他评点。 王恒学问稀松,作诗更是差强人意,勉强交了两期《咏荷》《咏红菱》,算算日子已是八月初八,便跟朱夫人告了几日假,同小才去云间县吃喜酒去也。 小才备的贺礼是两匹上好湖绸,王恒的贺礼是一幅镇湖苏绣。 因是出远门,让王家船夫天蒙蒙亮就启程,州桥河埠头启航,从幽深苍碧的致和塘,摇到水面开阔的盐铁塘。 盐铁塘经过新丰市,向南迤逶迤而去,在黄渡汇入吴淞江。 舟行吴淞江多时,午后才到达云间县城。 王恒让船夫回太仓,与小才步行三里路,来到东湖,问过路的老丈,说是进茉花庄,要从此处乘摆渡船进去。 近黄昏的天光,归人匆匆,渡船上挤满了人。 王恒与小才上船得早,各自占了个座位,后来的人,挤得一双脚都悬空着。 有个穿长衫的老先生,开口一口苏白:“诸位看官,苏州府吴江县出了一桩奇案,姨太太淫奔丧命,三文钱小隙奇冤。” 吴江县与云间县是邻县,往来极密切的。 这位老先生看样子是个说书先生,三言两语勾起了一船人的好奇。 老先生被挤得脚都站不直,便道:“看官,让我一脚之地,同诸位分说分说这吴江奇案。” 众人纷纷让出一块空隙,老先生的屁股很快,马上坐了下来。 众人便道:“吴江奇案,说来听听。” 那老先生捋了捋胡须,笑道:“这吴江奇案,官府还在审理,待我问清楚了,再说与诸位听。” 小才偷偷笑道:“这说书先生甚是滑头。” 第五章 下聘 从摆渡船下来,渡客们行色匆匆,汇入一条条小径,转眼皆行迹杳然。 周遭已经暝色苍茫,乡村旷野寂寥,白天看来颇多野趣,夜来人迹渐少,王才多看了话本,心中难免浮现离奇的神鬼之说,幸亏是俩人同行壮了壮胆,谈谈说说,过了一片渔火疏林,前方出现了村落。 恰有一位老婆婆在田地里赶鸭子回棚,王才便去问了个讯:“老婆婆,这里可是茉花庄?蒋家住在哪里?” 老婆婆望了望二人,见他俩衣饰洁净,人物齐整,不像是坏人,笑道:“两位客官,这里朝南过迎春桥,就是蒋相公祠,再往巷子里走几步就到了。” 王才告了谢,俩人依言往南走,果然有一条单孔石拱桥,过桥后高高的围墙围着,转了一小圈,出现了黑森森的大门,大约这就是老婆婆说的蒋相公祠。 “月亭哥家的祖上这么阔啊。”王才发出惊叹。 王恒也是意想不到:“所以,他才能想学武艺就学武艺,想去唱曲就唱曲。” 蒋相公祠往里,抬头瞧见灯笼火烛的微光,朝着光亮走去,一所大宅院映入眼帘。 俩人相视一笑,料想月亭的宅子就是这里了。 王才上去扣门,很快就有个老仆应门出来,老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露出会意的笑容,施礼道:“尊客是太仓王氏兄弟吧?” 王恒上前一步道:“正是,老人家想必是月亭哥的奶公。” 奶公躬身请他们进门,道:“大爷念叨了许久,算一算辰光,这几日也该到了。” 刚刚进入中庭,月亭闻音已经迎了出来,年轻朋友久别重逢,心中无比喜悦。 月亭吩咐厨子赶出一桌好菜,放在天井里桂花树下,着名的四腮鲈鱼要大清早去县城买,今天是吃不到了。 大家一起喝了几盏桂花白酒,絮叨絮叨别后离情。 小才将他们去苏州紫阳书院上学,又遇到了一系列故事,绘声绘色说了说,月亭听得津津有味。 王恒说小才现在写话本了,这些故事都让他写在话本里,让大家给他品品,月亭连道了不起,夸得小才都脸红了。 不知不觉,酒水饮得薄熏,月亭的奶妈宋婶来回话客厢已经收拾好,请贵客去安置。 王恒与王才一大清早赶路至今,也有些疲乏,便留些话儿明日再叙。 客厢在第三进北房,极其宽敞气派,家具器什都是有年头的好木料。 宋婶收拾得很经心,卧具都是新浆洗的,发出太阳的香味,床头熏好了蚊香。 酣然一觉直到天光大亮,月亭来喊二人起床,三人便上外面的饭馆去吃早饭。 原来这茉花庄极大,店铺林立,摊贩众多,不比外间的大镇逊色,景色又很优美,颇有好几处可看可玩。 三人便结伴今日观鸟台玩鹭鸶,明日初阳台看日出,又在市集中厮混,品评李家的芡实糕,高家的酱骨头,日子过得好不潇洒。 转眼三日已过,明日正是八月十二,月亭请王恒与王才同他一起去吴江叶家送大盘。 隔日把要送的礼物都锁在偏房里,王才一见,不觉心惊,回到客厢房,与王恒嘀咕道:“大盘的礼金竟高达五百两纹银,二十件金银首饰,前儿小盘已经出了八十两,六件金银首饰,这分湖叶家,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王恒也有此意:“还有棉布、丝绸二十匹,我记得辰玉大兄聘冯氏嫂嫂的时候,也没有这许多聘礼。” 俩人闲扯几句,各自鼾声大作。 次日东方泛白即起,月亭雇的三条小船已经停在蒋家大宅后的水桥边上。 送大盘的聘礼,都是值钱的物事,三人便分坐了三条船。 三条船从茉花庄的河浜里摇到吴淞江,再朝南往吴江行去。 王恒那条船的船家倒是很健谈,他在水道上吃饭的,各色人等见得多,知道王恒这样的年轻书生爱山水,一路上便说说地名掌故,王恒听得津津有味。 船行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云间与吴江交界处,船家说这是一个叫鼋荡的湖泊,一汪碧水,远处点点烟树,荡边处处都是芦花,景致好极了。 船家忽然道:“前不久吴江发生一桩奇案,知县衙门到现在还没有告破,作案现场就是在鼋荡。” 那日在摆渡船上听说书先生讲甚么吴江奇案,王恒只道是说书先生放噱头,竟然真有奇案。 第六章 遇仙记 吴江士人晏子佑说他曾遇到过仙。 “实在是个仙人,那段经历真如梦幻一般。” 旁的人嘲笑他怪力乱神,他嗤之以鼻道:“有道行的仙家,岂有随意卖弄手段的道理。不过是你们,没有我这样好的机缘罢了。” 他并未跟人道过遇仙记的首末,因为说起来还多有不便。 那还是阳春时分的事,晏子佑自家大宅的中庭梨花似雪,他命看门的老丁搬了张竹塌,躺在梨树下,对着落英缤纷满怀心事。 大儒坊晏宅原是吴江县数得上号的富室,不过在晏子佑的先父孝廉公驾鹤西归之前,家计已经渐渐衰落了。 孝廉公喜招宾客,结交豪强,家中常有食客数十人通宵达旦饮宴,与豪门通殷勤亦需用大笔钱财,他下世之时,家产虽已十去七八,所剩无几,生活尚称充裕。 晏子佑早在孝廉公生前进了县学,“子佑能担当俸禄二千石的大吏呢”亡父这样期许着,他也不无自负,总觉得以如此家世出仕,不过是探囊取物。 可是他自从无人管束,日益懒散流荡,学书不成去学剑,学剑再不成又学书,毫无治家之能。 父亲亡故不过五年,弄得将要一贫如洗了。 童仆都已遣散,老丁年逾古稀,从未娶过亲,无家无室,无处可去。 晏子佑肩不能挑,手不能担,对目前的窘境毫无办法。 事实上,他这半年来一直靠着典质过日子。 闭上双目,脑海间浮现新安商人的面容,淡漠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便知道这次他父亲遗留下的玩器又贱卖了。 “晏秀才,鄙号若非与府上颇有渊源,绝不能这样大量收你的古董玩器。”新安典当商人用袖子蹭着鼻子,用带着浓厚土音的腔调说:“这两年的年景不太好,有多少骨董都砸在手里。你要是有金珠首饰,或是南面流过来的香料,倒不妨拿来我瞧瞧。” “诺,诺。”晏子佑诚惶诚恐的,他明白新安商人说的都是实情。 当日哪怕千金万金购的骨董,倘若没有人赏识,不顶吃又不顶穿的。 他当然也晓得父亲留下来的东西是极有来历的珍玩,想到这里一阵屈辱感憋上心来,晏府的少公子竟沦落到被一介商贾指手画脚。 他叹一口气,总是自己无用之故。 今日比较特殊,若再不想办法,便真要断炊了。 晏子佑每次从新安商人处换回少许银钱的时候,都曾决定要从此省吃俭用,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维持全家的生计,却每次都自食其言。 他和两位妹妹棠萼,梨萼的生母是大太太,早年就亡故了,孝廉公留给他赡养的庶母,是一位嫁过来很有些年头的妾。 女眷们不习惯过俭省的日子,他也怕太刻薄了她们。倘若家境一直丰裕,他必然是个大方的好哥哥,时下,也只好跟妹妹商量商量先渡过难关。 妹妹们手里尚有一些金约指之类的珠玉首饰,是母亲予她们的嫁妆,大妹棠萼贤淑知理,应该理解哥哥的困境,同意拿出来度过难关。 棠萼年已十八,尚未聘嫁,已快耽搁成老姑娘了。 晏子佑心怀惭愧,于今,又要谋划她的嫁资,不由得脸上阵阵发烧。 “大爷,有一位司马先生求见。”老丁躬着背,慢吞吞地说。 晏子佑支起下巴,狐疑道:“司马先生,哪一位?请他进来吧。” 与先前的门庭若市截然相反,近一两年,晏府几乎门可罗雀。 梨树下,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翩翩而来,他年约三旬,身着青色禅衣,头戴平巾帻,一望而知质料是上好的湖丝,无疑这是士流中的人物。 “足下可是晏少君?”青衣人道。 晏子佑起身见礼,“正是。” “一别十载,晏少君何以如此潦倒?”青衣人惊讶道。 晏子佑瞅了一眼身上陈旧的帛衣,苦笑道:“说来话长,历历不堪回首啊。先生面生的很,还请赐以高姓大名?” “哦,难怪少君不认得了,数十年弹指一挥间。”青衣人喟然:“司马疾上昆仑学道之前,尝蒙晏公所遇,于此间小住半年,少君彼时尚是总角稚童。” 他细细端详司马的样貌,司马神色怡然,举止可亲。 晏公交游甚广,家中食客不绝,晏子佑对数十年前的客人毫无印象不足为奇,“原来是故人,家父仙逝已经五年了。” 司马疾略带疑惑,道:“以晏公的家资少君便是坐享其成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晏子佑涨红面皮,垂手静立,隔了半晌说:“这,总之是一言难尽……” 司马疾略略摇头,道:“晏公昔日有恩于我,如今我不妨为你谋划谋划吧。“ 晏子佑垂手恭立,说:“还请司马先生赐教。” 司马淡淡扫视他的目光,然后吩咐随从:“小容,取皮囊过来。” 与小容这个名字不太相称,小容并非秀硕的童子,而是个相貌极憨厚平庸的青年,身姿矫健,看得出四肢极其孔武有力。 “些许金锞,你先度日。”司马解开沉重的皮囊,露出几锭赤金,随随便便地放在晏子佑面前。 晏子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马上估量到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还请先生移驾敝宅,子佑方可早晚请教。”晏子佑几乎一躬倒地,心中充满绝处逢生的惊喜。 司马略略叹息,道:“修道之人最忌执着俗务,如此一翻心血来潮,必然毁损修行无数。你将西院打扫打扫,我得闲来小住几日方好。”话毕不作停留,径自去了。 晏子佑只见梨花瓣瓣飘零,突然恍惚起来,接着揉揉眼睛,咂了咂嘴,又捧住金子摩挲了一番,才明白不是在做梦,他疾步穿过照壁,往大门外张望,司马及其随从小容竟然已经身迹杳然了。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呀。”他嘴角露出微笑,至少,不用跟大妹开那个难以启齿的口了。 西院是晏公暮年休养之所,不大不小三间屋舍,用月洞门和正房隔开,陈设比之内堂而言极为简单。 晏子佑与老丁花了半天洒扫功夫就显出洁净朴素,之后晏子佑天天翘首以盼司马疾驾临。 第七章 客至 直至五月初,司马先生才姗姗来迟。 那一日日上三竿,晏子佑依旧高卧着,睡眼朦胧中听到一阵铮铮的琴声,披衣随着琴声的方向而去,不知不觉走到了西院的月洞门口。 向里面一探,不觉大吃一惊,三间房舍原本陈败不堪,这会子却突然雪亮莹洁起来,室内异香扑鼻,罗列华贵,箱笼器具无不古朴别致,俱是晏子佑闻所未闻的。 司马疾专心致志地抚琴,一曲终了,方才抬起头来。 晏子佑讶然,趋前行礼:“司马先生,恭候已久,先生何时驾临的,某竟丝毫无所闻?” 司马笑而不答。 晏子佑对着满屋子的珍异左看看右看看,心道旧屋何以焕然一新了,欲问又不敢问,只得满腹疑虑地盯着司马疾。 司马皱皱眉,放下瑶琴,说:“少君,这不过是道家之术罢了。” 晏子佑情道这位司马先生果然是大有本领之人,他不免有些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言语失体遭人不待见,“先生远道而来,宜先作休息,某不打扰了,倘若需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下来。” 司马点头道:“如此甚好,少停我自会传你,考较考较你的学问。” 听到学问二字,晏子佑差点没牙齿咬痛舌头,“恩恩哦哦”退了下去。 大妹棠萼现在操持着一家的生活,,虽然烧饭洗衣这些粗活都是她一个在干,但是装扮起来还是有着大家小姐的派头。 小妹梨萼才十二岁,就完全象个野丫头。 因为有了一笔收入,这些日子他们的生活稍稍故态复萌,正午时分棠萼做了不少菜,晏子佑暗暗忖度还算拿得出手,便告诉妹妹们西院住了一位司马先生,是他们家的旧交,关照小妹梨萼把饭菜给西院的司马先生送过去。妹妹们连同老丁都惊异地说,根本没见任何人进来过,哪来的司马先生。 小妹梨萼好奇极了,挽上篮子跑得飞快。不一会就气喘吁吁走回来,边揩汗边说:“西院的月洞门外头上了锁,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真是怪人,神出鬼没的。”晏子佑对其他几位置疑的眼神有些不满,嘟哝了一声。“我们吃饭吧。” 大妹棠萼忙着布菜,抬起头说:“今天姨奶奶很不舒服。” 晏子佑道:“让老丁去把常来的张郎中请来瞧瞧吧,多抓几副药吃。” “张郎中的药方吃了那么久也不见有效。”棠萼说。 “去请个城里有名的郎中吧。”晏子佑有了钱,胆气也放大了,往日他只有说:“张郎中的医德是好的。” 张郎中是难得的热心人,与晏府有些交情,不大计较诊金和车马费。 孝廉公留下来的妾凤氏常年病废在床,说不清她是什么病,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多天都得卧床休息,难得精神好点,也只在院里摆弄花草,除了棠萼时常照顾她的起居,旁人等闲见不到她。 傍晚时分,司马疾的随从小容兀得出现在晏子佑的书房里,“先生请你过去闲话。”他随意地拱手作礼。 晏子佑忐忑不安已经有一整天,全是为了司马的一句话“我要考较你的学问。”这时只得硬着头皮跟小容走。 西院的月洞门几乎纤尘不染,小妹梨萼看到的锁当然没了踪影。 晏子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晏府大宅年深月久没有修缮,处处散发着破败的气息,西院的光彩焕然让他觉得似乎已经不在旧宅之中了,道家之术真的这么神奇吗? 情形很好,司马很通人情,备了一桌珍馐与他闲话。 酒是城里有名的黄鹂坊杨四酒庄的姑苏红,菜是司其巷得意楼的鸭方,黄泥煨鸡,樱桃肉,野茶虾仁,晏子佑还是贵公子时候自然领略过,其中滋味倒是阔别多年了。 美食相伴,美酒自然是开怀畅饮,何况还有这么风雅的主人殷殷相劝。 两人豪饮多时,不觉帘外一钩新月天如水,月上中庭,晏子佑带着几分醉意,挣扎起座,口齿含糊道:“喝不下了,告辞。” 歪歪扭扭地行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惭愧道:“先生本是要教我读书,在下真是个十足饭桶,只顾了吃喝,竟丝毫没有请教先生学问。” 司马微笑道:“少君言过了,世事洞明皆学问?” 晏子佑由衷道:“先生见识比我高上百倍。” 数日后,小容又来相邀,“先生请你品尝荔枝。”荔枝在吴地算得上珍果,晏子佑只是听说过遥远澳热的岭南,南越一带出产这种果子。他不禁欣欣然,暗暗庆幸自己好运气,“王侯般的享受呢。” 琥珀色的美酒,精致的小菜,足以使他沉醉其中了,他快乐地想要歌唱或舞蹈,姑苏红浓香激越,后劲很凶,几杯落肚后,荔枝的美味也不能好好品尝了,真真是暴殄天物。 “司马先生,小可亦想要学道修仙了。”晏子佑不无艳羡地说。 司马疾突然严肃起来,正色道:“道家修炼之苦,你决计受不了。况且以我的观察,少君于红尘中的福缘深厚,不过暂时运蹇罢了。” 他凝神半晌,又问道:“少君年已弱冠,何以不娶妻房,以致中馈乏人?” 晏子佑有些恼怒,道:“先父在时聘过县教谕黄老爷家的姑娘,后几年家道中落,黄家悔了婚。” 司马疾道:“这就是他的不是了,人无信岂能立。” 晏子佑转念又“噗嗤”一笑,轻薄道:“街坊都说,黄姑娘并不美。”脸上露出侥幸的表情。 第八章 仙侣 “少君乡居寂寥,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没有歌舞助兴。”司马疾双手击掌。 顿时阵阵香云缭绕,乐声清越,一位红衫女从星光中而出,最初不过盈尺大小,落地之时俨然一名长身玉立的美人儿,屈身扭转作沙漠舞。 过不多时,又来一名着淡紫衫子的少女,明眸善睐,笑道:“凤仙姊的沙漠舞老大过时了,恐怕老爷们不喜。” 她翩翩起舞,时而鹤形,时而蛇行,仿佛山中幽禽。 忽然又跳下来几位黄衫丽人,纷纷道:“夕颜妹子的舞艺越发精湛了,我们只得拿出压箱底的《霓裳羽衣舞》,才敢来这里一趟。” 一曲天魔乱舞既了,众女寂静无声,同时消失在夜空中。 晏子佑目眩神迷,几乎合不拢嘴。良久叹息一声,道:“得此一女为偶,便心满意足了。” 司马哂道:“少君,果真少见多怪,这几个婢子长得还算差强人意,亦不过中人之姿罢了。” 晏子佑强笑道:“先生大言,什么样的美人儿才能入先生的法眼?” 司马还以一个神秘的眼色:“上清三十三仙府的绛妃仙姑风华绝代,千娇百媚,诚不欺你。” 他从琉璃花瓶取出一轴画卷徐徐展开,白云缭绕之中轻披罗衫的美人在温泉中沐浴,羊脂玉白的胳膊挽住缕缕青丝,画卷仿佛能流动一般。 晏子佑觉得脂粉香氛阵阵沁入心脾,撩拨得他的魂都勾走了。 “倘若能…一亲仙子芳泽,我便是…死也甘心。”晏子佑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说。 司马突然勃然作色,怒道:“少君,我本是好意给你长个见识,尔竟敢唐突仙姑,口出秽言。” “先生神通广大,小可只须偷偷地瞧上一眼仙子,哪敢有非分之想,些许手段怎么难得了先生。”晏子佑侃侃而谈。 司马叉了叉手,顿一顿,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晏子佑,喜形于色道:“少君面有仙缘,倒说不定与仙子夙有渊源,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晏子佑大喜,拜倒,道:“多谢先生成全,某不胜感激涕零。” 司马和颜悦色道:“你是凡胎俗子,身上带着尘世的气味,一进入上清仙府便会被神兵驱赶,我只有将你装在法器中,携带上天。” 他拂开一个玉质柜子,“少君,你进去。你上天之后,如非有仙子将你引入,切莫开口说一句话,切切。” 晏子佑轻轻躺下,见司马指天划地,不停地念着咒语,道:“小小小。” 他感觉到在腾云驾雾,头里晕呼呼的,听到司马最后一句话:‘天上一日,世上七天。’” 良久,尘埃落定. 晏子佑口中似乎吮吸着仙浆,莓果的鲜凉让他徐徐醒来,周遭寂静无声。 他觉得一双柔软的手来回抚摩着他的脸颊,睁开双目,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袭击了他。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庞大的宫殿中的玉床,宫殿发出迥异于日光的神秘白光,他身上的白袷已经脱去,而他身侧卧着活色生香的美人,罗衣半褪,正是画中人,“仙姑……” 美人玉手揿住他的嘴,眼波折射出妖妍入骨,樱口轻轻贴上来,晏子佑心扑通扑通乱跳,仿佛心沉到虎丘剑池的碧波里,还要深,愈加深。 纠缠竞宵,晏子佑神思昏怠,小睡了一觉,似乎梦到金甲力士,又好象看见散花天女,从黑暗中再次醒来,旁边已经是他熟悉的场景,他回到了自己书房的卧塌上。 晏子佑起身疾奔往西院,只见门庭萧索,三间残败的房舍如故, 屋顶中央甚而悬着一顶蛛网,灰尘娑娑的几上,放者一幅绢函,挥洒轻逸的笔迹“子佑少君亲启”。 除去朱漆,赫然是楚藩征辟晏子佑为从八品典宝所副使,辅佐主官掌藩王宝符牌。这个差使虽不显要,也足以安身立命了,他屡试不售,谋得这个出路简直喜出望外。 此外,屋舍中的纸篓里有几页废纸,似乎是封书信,用火烧过,零零星星的看得出几个字,连贯不起来,唯一看得出的一句是“靖虏屯堡”,晏子佑不解其意,也不去管他。 司马先生大约是不欲尘俗琐务妨碍了清修吧,由此才安排好一切便离开。 晏子佑细细搜寻着这处宅院里里外外,廊前小小的花圃杂草丛生,凤仙,朝颜花,晚饭花花枝低垂,委顿不堪。 他低首嗅到熟悉的淡淡花香,猛然醒悟到那日夜宴,司马先生招来的舞姬原来是这几种花之精灵。 晏子佑把要去楚藩做官的事告诉了两个妹妹,家里已经没有甚么产业要处置,让她们稍稍整理一下行李,全家搬去武昌府上任。 凤氏难得出了趟卧室,表达了她平日就三灾九难的,不愿离乡。 大妹棠萼便要留下来照顾凤氏,晏子佑细想大妹已经十八岁,如果在武昌府有合适的好人家,极应该配婚了,小妹萼萼才十二,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由此踌躇起来。 凤氏哪有不明白的,便道她只需乡邻王媪日日来煮一镬饭,许她一个月两百个大钱便好。 晏子佑给凤氏留下些银钱,便急急带着两个妹妹和老丁去楚藩上任了。 他们去武昌府的次月,久病的凤氏竟不安于室,不知与甚么人逃走了。 晏家没有人在,帮工王媪去地保甲长那里报了个备也就算了。 过得月余,官府的公差在吴江县与云间县交界之处的鼋荡,发现一具女尸,随身带着三文钱,因王媪前月去报过案,甲长便来传王媪去认尸。 天气炎热,那女尸早已腐烂,身形依稀有点凤氏的影子,王媪便如实跟县衙的公差说了,吴江县正堂知县陆县尊便断是凤氏出逃,失足落水。 因晏家没有甚么人在,由王媪垫付了一笔钱买了付薄皮棺材下葬,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楚地与吴地气候相仿佛,晏子佑自觉住得很愉快。只是苦念与他春霄一度的绛妃仙姑,时时怅然若失。 三千世界有那么多神仙洞府,每个神仙洞府有那么多仙姑,为何我偏偏走进了你的。 第九章 嫁妆单子 东南风微微吹拂,小船从鼋荡摇到分湖,顺风顺水只用了大半个时辰。 元末铁笛道人曾作《游分湖记》,说“湖东西广袤八里,南北如之,湖分而半,一属嘉禾,一属姑苏,故名分湖云。” 鼋荡水面平阔,分湖狭长清丽,分湖的连天碧水如滴翠的碧玉簪一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必叶三姑娘是个灵透秀丽的小姑娘,所以月亭才一见倾心,诚心诚意出了厚礼求娶。 分湖流进叶家塘,水面开始变窄,在唐宋时期,苏州的水道东西向的叫塘,南北向的叫浦,叶家塘还保留着古老的叫法,是一条长长窄窄的河流。 前行了数里路,蒋家第一条船停了下来,靠在沿河的水桥,船夫上了水桥,朝水桥旁边的大柳树上系上缆绳。 后面两条船也停靠在水桥,只见水桥前站着个老汉,瞧他穿着打扮,应该是个仆役。 月亭的奶公老宋上次送小盘也来过,认出来是叶府的老仆兴叔。 兴叔上前给蒋姑爷见礼,月亭吩咐小厮将两条船上的大盘聘礼先搬上驳岸。 奶公老宋犯了愁,叶亲家竟只派了个老仆来接,上回送小盘,一共是三担礼,老宋与两个小厮一人一担,这回少说也有七八担物事,其中火腿就有好多只,须得两个人抬。 于是老宋安排了一下人手,起码得来回两次才搬得完。 王恒自告奋勇留在水桥上看好物事,小才陪着月亭先去叶家坐席。 叶家离水桥似乎也不很近,远远听到放炮仗的声音,又过了一盏茶光景,老宋他们三个才回到水边,如此来回了两次,聘礼才搬好。 老宋让船家在水桥边歇着,便与王恒朝叶家走去。 远远望见叶家宅邸,送聘礼的大喜日子,叶家这样的进士门第,在乡间必定是大户,却似乎并不怎么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叶家宅子是个三进的宅院,黛青色的飞檐上长着有年头的万年青,门楼上镶嵌着松鹤延年的砖雕,述说着曾经的气度不凡。 此外,便一无可看之处。 叶家宅院之粗陋,是王恒与小才料想不到的,比之乡间富农还远不如。 按照吴江习俗,贵客临门先敬糖汤茶,月亭的岳丈叶天蓼便来先陪着坐了坐,叶天蓼四旬开外的年纪,正当壮年,前年辞了官,从帝京回到分湖老宅赋闲在家。 叶天蓼有三女一子,长女次女都已经出嫁,幼子才三四岁,月亭所聘的三姑娘,闺名叫做芳雪,在吴江的闺秀之中着有才名。 叶天蓼身着葛布袍子,相貌很不俗,面容却很清减,似乎大病初愈。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因天气还有些热,王才与王恒都着着熟罗袍子,月亭是新姑爷,更是穿着上等的湖绸长袍,戴着玉冠,相比蒋家人的装扮,叶天蓼的衣着显得太寒碜了。 月亭跟他岳丈介绍了一下王氏弟兄,虽则他们现在都算作小辈,叶天蓼倒是很热络的寒暄了许久,才按照习俗坐到另外一桌族亲父老的桌上,显然他对月亭这个女婿很满意。 趁着撤茶上酒席的功夫,小才拉着王恒出客堂间门,到天井里透透气。 小才附耳说:“月亭哥的丈人,咋一看,有些病恹恹的,我仔细瞧他,必定是个练家子。” 王恒听他一说,也点头道:“有几分道理,我见他太阳穴鼓鼓的,像是有点内功在身,这倒也奇了,他明明是进士出身的文官。” 俩人在别人宅中,不敢畅言,匆匆几句便回到客堂间吃酒席。 叶家的席面,在乡间也算是简单的,来来回回上菜的只有老仆兴叔一人,在厨下烹制的是兴叔的老妻阿月婶。 小才与王恒面面相觑,叶家寒素到连个厨子也没有。 新姑爷用罢酒水,因回程还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水路,便早早告辞回去。 叶家把三姑娘的嫁妆单子给老宋,约好三日之后八月十五午间将三姑娘送至茉花庄,因两家相距甚远,蒋姑爷也不必亲去迎亲,到时辰在茉花庄外河埠头候着便是。 老宋瞄了一眼嫁妆单子,脸色变了变,赶紧递给月亭看,月亭略略瞥了瞥,对老宋道收起来吧。 叶家送客到三艘小船停泊的水桥,启航之后,风平浪静回到茉花庄。 月亭略带歉意道:“我岳丈是个清贫的读书人,家计上头不大用心,中午的席面粗陋了点,慢待了两位。” 小才忙道:“月亭哥说笑了,我自己就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我与七兄在书院日日都是吃膳堂的。” 王恒道:“姑娘人品好,模样好,还有才学,可不比家资强百倍。” 这话深合月亭之意,三人一路说笑回到蒋家大宅。 老宋将叶家姑娘的嫁妆单子交给宋婶,宋婶一见之下勃然大怒,气得嘴唇打颤,对月亭道:“大爷,叶家这是在拿咱们当冤大头呢,五百八十两银子的聘礼,她们就陪嫁芦苇田三十亩,金银首饰二十六件,陪送回来八件,几十箱绫罗绸缎换回来六条被子铺盖,为了做亲我还特意去买了两个粗使丫鬟给大奶奶使,怕咱们家的丫鬟不称大奶奶的意,谁成想叶家一个贴身丫鬟都不陪嫁,叶家这算盘也太精了。” 老宋推一推宋婶,道:“大爷让你收着就收着。” 宋婶一拍大腿,道:“怪道媒人盛太太今天不肯一起去,我得找她分说分说。” 到了晚间,宋婶步履轻快地回来,显然相骂得胜归来,但是下聘,嫁妆单子都已成定局,她的这次胜利于事无补。 第十章 藏龙卧虎 仲秋时节,木樨香熏熏然的夜晚,静谧中间杂着些许秋虫的唧唧,白日里赶路累着了,入夜反而辗转反侧起来。 小才爱喝毛峰茶,吃了淡淡的茶汤,就着灯火奋笔疾书,写着写着抬头见王恒在间壁卧房看书,便道:“七兄,月亭哥一团高兴的,我不想说扫兴的话,他那个老泰山行事,恐怕不太地道,咱们乡里攀亲,多是补贴娇客的,男家出一百两聘礼,陪嫁要带足一百六十两,最吝啬的人家,至少陪嫁回一半聘礼,这么不体面,那是要被人说嘴说好几年的。” 王恒放下书,伸伸懒腰道:“退职还乡的官员,如叶家这么穷的还真没见过,不过老话说高门嫁女,低户娶妇,只要姑娘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是帮补些娘家也罢了,月亭哥也贴得起。” 小才不置可否,继续写他的《万户庄手记》,小才写话本已有年余,还不曾有书肆愿意给他印几册。 次日一大清早,蒋家大宅就人声鼎沸,都是亲故前来送礼的,老宋临时雇了几个跑腿的来接应,茉花庄上的乡亲们也纷纷前来帮忙。 喜事的酒席放在大宅的天井里,搭喜棚的匠人今天就忙活起来。 虽则忙忙碌碌,却也有条不紊,自有老宋带着下人们去打理,王才小哥俩依旧在茉花庄游逛。 午后去高升茶楼听书,这几日说的是《武松血溅狮子楼》,前日下午已经手刃了西门庆,昨天一回不知说了些甚么,今天听来,竟还未跳下狮子楼。 说书先生只一味熏染武松如何如何猛然一吼,狮子楼中空钵空缸皆瓮瓮作声,节奏太慢,座下听众昏昏欲睡,悄悄地走掉了几个。 王才听他们窃窃私语“今日,社戏戏台那里,有个飞云班在唱南曲。” 过了一阵,座中茶客倒走掉了半数,小才低低道:“七兄,咱们也去看看戏。” 俩人便跟着其他的茶客走下茶楼去看戏,这社戏戏台,离蒋家大宅却是更近了,就坐落在蒋相公祠朝西,走到尽头便是。 随着洞箫笛声悠扬,戏台周围聚拢了不少人,小贩们已经闻风而动,抢占了有利地形。 王才看社戏有经验,在戏台“普天同庆”右下手占住位置,正对着戏台的好位置等戏开场都会被挤得水泄不通。 戏班是茉花庄上公所请来的,欢度中秋佳节,全庄子的人都可以随便看,不用再给钱,倘若男女客们看得满意,要打赏些也随意。 今天飞云班唱的是《狮吼记》,最是诙谐的一出戏。 陈季常巾生的扮相,虽不如月亭,也算得十分俊美了,柳月娥这个旦角,扮相上尚普通,唱念做打却非常见功力,演得这悍妇惟妙惟肖,满堂喝彩。 柳月娥:罚你跪在池边。 陈季常:娘子,跪就跪,只求娘子把大门闭上,恐有人看见不好意思。 柳月娥:打了再跪。 陈季常:要跪就跪。 那东坡居士还未上场劝相骂,台下看戏的一个醉汉戏精上身,三步两步跳上戏台,大吼一声:“你这母鸡司晨的悍妇,不守妇道,且吃我一拳。” 眼见这莽汉在戏台上撒酒疯,众人皆是屏住一口气,唯恐台上生旦有个好歹,只见戏台后蹿出一人,双足一点,飞身纵起,将那醉汉轻轻提了起来,纵身蜻蜓点水般跃下戏台,众人只见眼前身影晃动,刹那间滚落数丈开外,飘然而去。 众人见露了这手轻功,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不禁眼花缭乱。 小才不停鼓掌喝彩,本待人过来想要结识一番,不料此人隐入人群,面目都无人看清,只约莫看出来是名青年男子。 戏看完回蒋家大宅,见到月亭,王才犹自在说个不停,王恒也道飞云班卧虎藏龙,许是个罕见的高手。 小才闪转腾挪,比划给月亭看,月亭见了心下讶然,他自己武艺不弱,行走江湖多年,拜在好几个江湖知名的老英雄门下,自忖也没有这样的身手,能举重如轻,将一百多斤的大汉提起,瞬间飞出数丈之遥。 小才见猎心喜,连连问月亭是那是哪一派的轻功,月亭皱眉想了许久,道:“以我有限的江湖历练,一时也想不出有如此高明武功的人有哪几个,不过,以前听秣陵纪老拳师曾经说起过,江南有一个门派叫扫叶山房,轻功无双,却甚是神秘,也极少掺和进江湖纷争,也许他是扫叶山房的门人吧。” 王恒与小才对江湖门派一无所知,暗暗记住扫叶山房这个门派。 小才诚心想要结交这位高手,次日一早又去看戏,可惜一整天平静无波,高手没再出现过。 第十一章 伤逝 日落之前,蒋家大宅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已经做好一切喜宴的准备工作。 这时,突然走进来几个缠着黑纱的人,嚷嚷说要找老宋。 老宋隐隐绰绰看见来人别着黑纱,心中十分不悦,待人走近,为首的那人却是叶家老仆兴叔,后面还跟着三四个壮年男子。 兴叔踉踉跄跄走到老宋跟前,淌眼抹泪道:“老宋哥,快带我去报蒋姑爷,我们姑娘昨天夜里没了。” 老宋手一抖,目瞪口呆道:“甚么没了?” 兴叔大声哭道:“我们三姑娘,昨天夜里归了天。” 老宋看看左右,把兴叔让进花厅,急匆匆去寻月亭。 月亭与小才正在后院青石砖地上见招拆招,他教了小才与王恒几招拳脚,俩人学得很起劲,练成武术高手自然不可能,强身健体还是指望得上的。 老宋急急将叶家来人报丧的事儿说了说,月亭大惊,赶忙去花厅见兴叔。 王恒与小才惊疑不定,抬脚跟了过去。 兴叔见蒋姑爷进来,正待屈身行礼,月亭一把拉住他道:“怎么回事,三姑娘前儿还好端端的。” 兴叔哭丧着脸道:“我们三姑娘上个月染了时疫,吃了草药郎中几贴药,一直没好利索,昨儿早上三姑娘说是不太舒服,我们太太请了相熟的郎中来瞧了瞧,说她是办喜事劳累过后贪凉吃了冷食,配了几付药,没成想三姑娘到夜里就没了。” 小才与王恒面面相觑,八月十二那日,他二人依礼是见不到叶三姑娘的,月亭却曾看到三姑娘一个纤柔的背影,当时也未觉得怎样病泱泱,怎么竟急病身亡了。 月亭眼前发黑,这样一位灵秀少女,是他意中佳偶,何其无缘,竟在成亲前一二日病逝了,他跺跺脚,便要坐叶家报丧的船连夜去分湖。 奶娘宋婶哪里肯依,竭力劝阻,定要月亭明日天亮才能走,老宋和宋婶夫妻,只有一个闺女早已出嫁,现下一心一意帮衬月亭过活。 僵持之间,王才拖住月亭,恳切地道:“月亭哥,事已至此,叶三姑娘既已仙逝,你夜里赶去也无力回天,况且隔着一个县,又是远远的水路,夜里风浪大,实在太危险了。” 王恒郑重道:“我前日听船家说,上个月鼋荡那片水域,才出过命案,可见水上不那么太平,不如等明日天亮,我与小才陪着你一同去叶家。” 这才劝住月亭,王恒便叫老宋连夜去相熟的船家那里约好,明日清早就摇船去分湖叶家。 太湖流域一向都有水匪,焉知分湖没有,坐自己庄上的船,把风险降到最低,王恒发现自己对叶家抱有着微微的恶感。 老宋将叶家来报丧的消息往外透了透,蒋家大宅热热闹闹的人群便逐渐散了,几人皆心事重重,早早安置了。 辰光尚早,小才吃着茶,随意翻翻闲书,迟疑道:“七兄,方才你拦着月亭哥,可是怕月亭哥坐上叶家的船,行舟在水上被他们加害?” 王恒细想了片刻,道:“确实有这种感觉,但又觉得自己疑心太重,叶家穷得过分,叶三姑娘前几日还好好的,已经成年的人,怎么无缘无故病故了,难道想诓骗蒋家彩礼?按兴叔的说法,三姑娘昨夜就没了,他们倘若一早就来报丧,最迟午间就能到了,为甚么要拖到黄昏后才到茉花庄?一行人有好几名男子,打扮得不伦不类,其中只有兴叔我们见过,兴叔并未介绍说他们是叶家甚么人,可见不是叶家本家,叶家连厨子都没有,除了兴叔夫妻哪来这几个仆役?又或者他们受了上月吴江凶案启发,想把月亭哥骗到鼋荡水域加害,然后以岳家的身份来侵占蒋家家资?” 小才亦点头附和,道:“我其实也有此想,叶家的事情没这么简单,但总觉想法太离奇了点。” 王恒皱眉道:“细校起来,却又断无可能,叶家老爷乃是堂堂两榜进士,叶三姑娘是有名的闺秀,做媒的盛太太既是蒋家表亲,又是秀才娘子,但愿,是我胡思乱想了。” 小才叹口气道:“总而言之,明日小心,去到叶家瞧瞧叶三姑娘是不是真的病故了,亏得月亭哥武艺不错,他那两个小厮也得带上,这样,除了船家,我们有六个人,人数上不吃亏。” 王恒摇头道:“明日光天化日之下,当不至有甚么危险,静观其变吧,说不得是咱们冤枉了叶家。” 小才吹灭火烛,见帘幕缝隙里透来亮光,朝窗外望去,只见东南正房灯火犹亮着,想必月亭心里不好受,还未歇息,不由轻轻叹息。 第十二章 鸳鸯楼 次日八月十五,一改前几日的湿热,晨起已有丝丝凉意,宣告此时正值秋高气爽的江南好时节。 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两条小船就在欤乃声声中离开茉花庄。 众人一探究竟的心情迫切,南风知我意,小船一箭风快行驶在吴淞江。 叶家的船行在前方,蒋家的船紧跟其后,月亭失魂落魄立在船头,王恒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月亭打了个激灵,怔怔道:“七公子,劳烦你跟着奔波了。” 王恒忙道:“咱们是同过生死的人,谈甚么劳烦不劳烦,月亭哥,天有不测风云,你千万不要思虑太多。” 小才也道:“老天自有安排,月亭哥,咱们顺应自然便是了。” 月亭勉强笑笑,道:“我都晓得的。” 说话间,小船进入鼋荡,此时旭日东升,光照大地,王恒心中之弦绷紧着,小才与他对视一眼,显得非常紧张,所幸叶家的船一直前行,并未出现任何状况。 出鼋荡便是分湖,今日是中秋佳节,风清气朗,坐船游玩的人甚多,游船络绎不绝。 两个时辰不到,两艘小船就摇到叶家塘。 仍在叶家水桥泊了船,一行人走到叶家院落,叶家已经布置好了灵堂,因三姑娘还没出嫁,算是在室女,灵堂较为简朴,只请了几名仙姑在说宣卷。 三姑娘的寿材,是一副上好的棺木,兴叔道:“事儿来得急,就把老夫人的寿材先拿来用了。” 令人疑窦丛生的是,三姑娘的棺木已经盖棺了,依习俗来讲,停灵三日,由戚友瞻仰遗容是必须的。 王恒让兴叔去通传叶家老爷叶天蓼,月亭想要见一见未婚妻最后一面。 叶天蓼从内堂出来,几天不见,憔悴得很,似乎老了好几岁:“王公子使不得,小女是染了时疫身故,郎中特地关照即刻盖棺,以免时疫传给别人。” 说罢,叶天蓼搀着月亭的手痛哭起来。 他这番戚容,实在不像装出来的,情真意切,痛苦不堪。 斜眼里瞄见小才也盯着叶天蓼,毕竟,没见到叶三姑娘的遗容,他们俩人都有所怀疑。 翁婿大哭了一场,宣泄掉了不少哀情,月亭的状态要比来时好多了。 日渐西垂,老宋前来提醒,路途遥远,要走就是当下了。 奔波劳苦,叶天蓼便要留月亭宿几夜,直到三姑娘出殡那日。 老宋婉转地推脱了,叶姑娘毕竟没有娶过门,他家大爷没有守夜的义务,便只道还有两位王公子,留宿叶家多有不便。 蒋家的人告辞离开,只需两日之后三姑娘出殡之日再去一次,两家的亲事就此了断,以后,只以远亲或者世交的礼节来往即可。 王恒与小才心下皆是一松,叶家是正经人家,他们杯弓蛇影,错怪叶家了。 小船回到茉花庄时,满天星斗,月色如水。 宋婶听说老宋并未向叶家提出归还聘礼的事,气得暗暗骂了老宋一顿。 三姑娘还未出殡,蒋家提聘礼的事,委实太无情了,总要过一阵再慢慢商议。 王恒与小才又陪了月亭几日,等三姑娘出殡之后,俩人见月亭情绪平静了许多,便要辞了月亭归家。 月亭好生过意不去,本来是办喜事邀他们来欢聚,结果喜酒没吃成,吃累他们陪着自己来回奔波,知他二人马上要整装去南京国子监,便不再苦留,让老宋准备了一些土仪,雇了一条船送他们回太仓。 清早,月亭相送到云间县城,三人依依话别,小才叮嘱月亭莫要困在家中,得闲四处走走才好,王恒便邀月亭同游秣陵,月亭一一应允而去。 王恒吩咐舟子先将船摇到徐氏鸳鸯楼,他已知张西如暂住在徐氏园中,路过不去拜望一下说不过去。 小才神神秘秘地说:“月亭哥的姻缘,看来不在分湖,而在别处,我替他想到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只等过些时日再去说合。” 王恒惊诧道:“你家里有待嫁的姊妹?” 小才笑而不答,从水边采了根树叶,佯作羽扇摇了摇,道:“山人自有妙计。” 船行至徐氏私家码头,王恒让船家在此候着,他们约莫一个时辰后回来。 上门不好空手,小才挑了土仪中比较轻的蔬果茶叶装了一篮子。 徐氏鸳鸯楼在县城西南角,地处偏僻,门子却很知礼,跟他说是拜会张先生来的,门子快步去通报,不久就回来引着他们去花厅。 徐氏园占地颇大,规模不小,庭院略带些荒芜,小才道:“这鸳鸯楼还蛮荒凉的。” 王恒道:“张先生结交的都是读书人,他们就爱这个荒疏幽静意境,倘若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他们反倒不喜欢了。” 远远间见张西如迎了上来,站在小桥上与他们招手。 王才是第一次遇见张先生,王恒便与他引见,王才尊称张西如为先生,张先生便随王恒的叫法叫他小才。 王恒笑道:“西如兄在云间一住就是几个月,想是住得很称心。” 张西如颇畅所怀,道:“我与大樽他们云间几社的人,大喝了几顿酒,让他们并入咱们兴社,谈了许久,终于谈成了,接下来点校篇目,要出几册集子,本来没有银子,虞山钱药斋新收了个记名弟子,在海上做没本钱的买卖,银子多得没处花,特特送来一千两雪花银,哈哈哈。” 王恒心道,张先生真正是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是他的朋友。 谈笑间,外间脚步声杂沓,有个人匆匆踏进花厅,大声道:“西如兄救我。” 第十三章 小翠宝 来者是个三旬年纪的胖子,时维仲秋,他人胖体虚,手里还摇着扇子,此人却是诗人文重光。 文重光在紫阳书院教过书,他不认得王氏二抠,王氏兄弟却认得他。 张西如笑吟吟道:“老文,小翠宝又给你出甚么难题了?” 文重光瞅了左右一眼,见座中还有两名后生,只道是张西如晚辈,也不以为意,讪讪道:“西如兄最知我,必要通融我二百两方好。” 张西如一把拉过文重光,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文重光老脸一红,道:“西如兄,你别这么看我。” 张西如道:“让我看看你这个傻子风流才子,总共在小翠宝身上使了多少钱?有这些银子,为啥不去孝敬你老娘。” 文重光搬过一把太师椅,挪屁股坐下去,道:“我老娘可比我有钱多了,还有我那位贤妻,她们不愧是亲姑侄,沈家的女人治家都是一个谱,拳头捏得紧,但凡她们肯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给我,我也不至于厚颜跟你开口。” 张西如“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理会他,文重光起身与他作了个揖:“西如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翠宝这会子不知在哪里受罪呢。” 张西如惊诧道:“这是怎么回事?” 文重光抬眼见两个年轻人仍在,支支吾吾起来,张西如便道都是世交的子弟,无甚好避讳的,但说无妨。 文重光生性洒脱,也不再遮遮掩掩,便一五一十道来。 原来他上个月与张西如,陈大樽同来云间,并社的事情谈好后就回到苏州家中,小厮禄儿回禀说他那杨家院相好的姑娘,清倌人小翠宝派丫头来寻过他两会。 文重光家中屁股还没坐热,急急坐了轿子去酱园弄杨家院,去了老鸨杨干娘才告诉他,月初来了一位散漫撒钱的豪华公子,看中了小翠宝,出八百两银子替她赎了身,现在,不知去了哪里风流快活。 这一来,不亚于晴天霹雳。 文重光写的小酸诗,在苏州的堂子里很流行,本来杨干娘许他六百两银子就容他把小翠宝带走,可是文重光家中尚称富有,规矩却大,产业都攥在寡母手里,到不了他手上。 倘若是读书上进用钱,文母是千肯万肯,六百两银子赎倌人做妾,那是磨破嘴皮也办不到的。 文母只消一句:我们文家门里的祖训,没有伎子进门的理,我骄纵了儿子,死了怎么去见老太爷,文重光就无计可施。 他磨着杨干娘,打听赎小翠宝的豪华公子是谁家公子哥,杨干娘只一口咬住不知道。 还是小厮禄儿提醒,小翠宝有个手帕交小姊妹叫鸾喜,她说不定知道些甚么。 鸾喜开始也不肯说,文重光央求再三,水磨功夫用了好几日,又答应给鸾喜写一阙词捧她,鸾喜才开了口。 赎小翠宝的公子姓薛,年纪轻得很,也不知怎得匆匆一瞥看中了小翠宝,在杨家院打了一次茶围,再叫了小翠宝一个局,出去王家归田园居弹了次琴,就五迷三道地给小翠宝赎了身。 这位薛公子是哪里人,连小翠宝都不知道,听口音,定归是江南人,说到这里,鸾喜莫名有些泱泱的,年少多金的公子爷怎么就没看上自己,要不然享福的就是她自己了。 文重光追问鸾喜,小翠宝有没有说要到哪里落脚?这么年轻的公子哥儿,说不定还没娶亲,未必会带回祖宅。 鸾喜绞尽脑汁,回忆起小翠宝说似乎要去云间县茉花庄。 “茉花庄?”王恒与小才低低惊呼。 文重光讶然道:“这两位是?” 张西如道:“这两位王兄弟,都是我的世交子弟。” 文重光拱拱手,道:“两位王世兄,可是对茉花庄很熟悉?” 小才道:“咱们前几日在茉花庄上做客,刚刚才从那里出来。” 文重光问道:“两位可曾在茉花庄上看到那位薛公子?” 王恒摆手道:“我们不过是去茉花庄作客几日,去吃蒋叶府联姻的喜酒,哪里会认得其他人,不过,以我所见,茉花庄上似乎没有姓薛的大户。” 文重光懊恼道:“寻访起来,总归不那么容易,我须得马上去茉花庄走一遭,总要亲口问她一问,若是她肯跟着姓薛的,我自当马上归家,不复存此念想,如果不然,定当千方百计筹钱把她赎回来。” 小才听了这话,觉得这文胖子甚有情义,便有心助他,道:“文先生若是去茉花庄,可去蒋相公祠旁大宅找蒋月亭,我月亭哥是庄上老户,如那薛公子真偕了小翠宝来茉花庄,月亭哥泰半能打听到。” 喜得文重光朝小才唱了个肥诺,忽忽又想起甚么,道:“云间蒋月亭,你们将才说吃蒋叶府联姻的喜酒,讲的就是蒋月亭吧,他的岳家是吴江叶家,定的是叶天蓼家的姑娘?” 小才连连点头,道:“文先生说的是,可惜,这位叶三姑娘不幸在成亲前两日,八月十三日病逝了,叫人好生惋惜。” 文重光大惊失色,跳起来道:“这怎么可能?叶三姑娘怎么死的?” 小才不意文重光反应这么大,讶异道:“八月十三夜里,叶三姑娘染了时疫病死的,我和七兄陪着月亭哥去分湖叶宅吊唁,叶家老爷亲口说的。” 文重光脸色一变,来回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 小才问道:“文先生可是知晓甚么,不妨出来咱们参详参详。” 张西如一旁听得动火,道:“老文,有话就实说,不要吞吞吐吐的让人痒肚肠根。” 一屋子的人都盯住文重光,他只得道: “叶天蓼的太太沈氏,是我老娘的族侄女,我内人的族姐,八月十三那日,我陪着老娘和内人回娘家,沈家住在吴江县城松陵,这两年光景不太好,族亲们都住在一个台门里,平时是分炊的。” “因松陵到苏州城里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路,我千叮咛万嘱咐她们早点跟舅舅舅妈告辞,不想那日留得特别晚,内堂传出来要留了早夜饭才放我们走,等我们马车堪堪出城门,城门就关了。” “我便问老娘,今儿碰上甚么人这样高兴,留得老晚,老娘说她堂侄阿征一家从边关回乡,族中女眷来了不少,三娘、五娘、六娘,即是叶沈氏也在,六娘家的小闺女芳雪已经许了云间蒋家,马上就要出嫁,芳雪这孩子,现在越发出落得好了,嘴里抹了蜜一样的哄人,哄得老娘赏了她两件玩器添妆。” 第十四章 松陵 文重光接着道: “八月十三日下午在沈家的人,因我们要回到苏州城里,是最早告辞的,等我们出北门,已经是关城门的时辰,如果叶沈氏她们要回分湖,她们应该在东城门出去,而沈宅坐落在北门附近,也就是说,即便叶沈氏紧随我们之后就离开沈宅去东门,也应该来不及出城,那么芳雪怎么可能当夜在分湖老宅病逝,况且,下午还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在短短几个时辰里生病死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王恒与小才听了顿时大惊,早先对叶家影影绰绰的怀疑又浮现出来,俱都屁股坐不住,站了起来。 “沈家住在吴江县城松陵镇,沈家现在的族长是谁?是芳雪姑娘的外公吗?”王恒忽然问道。 “沈家的族长是我舅舅沈伯和,他是退职还乡的光禄寺丞,叶沈氏他们是二房的人,叶沈氏的父亲,芳雪的外公,早就不在了,二房当家的是叶沈氏的兄弟沈君杜。” 文重光一口气说了许多,颇感后悔,话题一转,盯住张西如道:“西如兄,那姓薛的出八百两赎的小翠宝,估摸着要一千两才能赎回,我已经筹到了部分,总归要着落在你身上两百两。” 张西如叹口气,道:“老文,你是知道我的,家里产业都归我长兄管,自己又是响当当的穷官。” 文重光目露紧张,只道是没有了,垂头丧气起来。 张西如接着道来:“编集子有人送了一千两银子来,我省着点用,匀你一百两。”说罢,高声喊老仆过来,让他拿一百两会票给文先生。 文重光喜出望外,接过会票道:“那也成,我再找大樽挪一百两。” 张西如微微摇头,道:“啊呀,大樽自己都一脑门官司,也亏得他家娘子贤良,左支右绌竟还能应付下来。” 文重光嘿嘿一笑,朝三人拱拱手辞了去。 王恒与小才略坐了坐,见张先生拜客众多,络绎不绝,也便起身告了退。 回小船的途中,王才道:“七兄,叶三姑娘这事儿里大有文章,咱们不能眼看着月亭哥吃亏。” 王恒道:“咱们须得查个究竟,帮月亭哥把聘金要回来,叶天蓼不知葫芦里卖甚么药,哪有这样结亲的。” 登上小船的舢板,王恒吩咐船家摇去吴江县城松陵,他们要去松陵游览再归家。 从云间县去松陵,走得跟去分湖不是同一条水路,沿着吴淞江一直朝西而去,路途远得多,直到夕阳西下,才从“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的垂虹桥下划过进去松陵东门,王恒只说要在县城游玩数日,让船家回去云间。 俩人进城先在热闹的城隍庙附近太平坊寻了家客栈落脚,休憩一夜,次日清早就去北门附近寻沈宅。 沈伯和是致仕的官员,他的宅邸不难打听,问了一个讯,就大致找到了地方。 从围墙外看去绿树掩映,沈宅算得上是个有年头的大宅。 想起文重光说的话,沈家族人聚居在一起,果真墙门洞开着数个角门,影响了一些美观。 大宅中住的人多,下人们自然也多,大门上比较肃静,角门则是进进出出,热闹非常。 留神瞧了一会儿,见一个仆妇模样的妇人挽着菜篮子出来,小才走上前去,笑着行了个礼,道:“大嫂,借一步说话。” 那妇人有些愕然,见是个斯文的少年,也不太畏惧,道:“你是?” 小才笑着指一指王恒,道:“我们是苏州城里紫阳书院的学生,这位王公子,马上要与贵府上攀亲,咱们有些话儿要问问。” “哦,是这么回事。”那妇人显然领会了。 小才掏出一吊钱来晃了晃,道:“大嫂,你想不想挣这一吊钱,很容易,就回几句话而已。” 那妇人招招手,说道:“这里人杂,来,咱们走到瓜棚下头说话。” 朝里走了几步,瓜棚下有些荒芜,众人立定,小才道:“你是大房还是二房的人?” 妇人道:“奴是二房的厨娘。” 小才“哦”了一声,与王恒对视一喜,误打误撞,正好碰到了二房的下人。 “沈君杜有几个女儿?”小才问道。 妇人道:“我们家老爷太太没有女儿。” 小才暗道不巧,第一句话就问错了,但这妇人看样子并没有起疑,沈家族亲众多,她只道问错了房头。 “那沈君杜有几个姊妹?” “四姑奶奶,六姑奶奶都是我们老爷的亲姊妹,哦,若是论起来,六姑奶奶家的庶女算是我家太太的养女。” “六姑奶奶家的庶女,是叶三姑娘吗?”王才大吃一惊。 “是呀,六姑奶奶既要隔绝她们亲母女,又不乐意亲自抚育这个女孩,还是我们太太心善,当时我们太太生的小闺女没了,太太就把叶三姑娘抱过来养了十多年,亏得六姑奶奶还借着说要照看闺女,常年住在咱们府上,一重主子还伺候不过来,还得伺候她们这些姑奶奶表姑娘。” 叶三姑娘竟是庶出,叶家给蒋家的婚书上可是名堂正道说是叶沈氏嫡出。 第十五章 罪犯的心思跟寻常人是不同的 “这位叶三姑娘,现在何处?”小才试探道。 “叶表姑娘,回他们分湖老宅待嫁了,让奴想一想,就是这个月,中秋节前一日,一大清早六姑奶奶就带着叶三姑娘回去夫家,她们走得很急,奴上工时没见着人影,说也奇怪,奴记得表姑娘的婚期就在八月间,可却不见老爷太太去分湖吃喜酒,六姑奶奶本来一年中有大半年住在咱们府上,这阵子倒有半个月没回娘家。” 厨娘这段话透露的意思很多,正如他们揣测的,叶三姑娘病逝尚有内情。 八月十三日下午叶三姑娘还在沈宅,次日早上叶沈氏带着她归家了,但是厨娘没亲眼看见她们离开。 叶家给三姑娘办了丧事,却没有公开对沈家宣称,这非常不合常理,可能是怕沈家人起疑心,沈家老爷太太知情吗? 王恒脑海中冒出来一个念头,罪犯的心思,跟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旋即告诉自己不能妄猜,没有证据之前,如果妄自怀疑人,只会像疑人偷斧,越来越背离真相。 八月十四日早上,叶沈氏和三姑娘回分湖的途中,发生了甚么? 想到这里,王恒凑到小才身旁,问道:“大嫂,这位叶三姑娘平日里住在沈家,可有几个小姊妹淘来往?去的都是甚么地方?” 厨娘虽然觉得这两个年轻人问得有点奇怪,但她不是沈家家生奴婢,只是雇来的佣工,并不怎么怕主家责怪,她觉得自己得壮着胆子,才能挣到那一吊钱。 “叶表姑娘,倒是在县里的闺阁千金中有几个手帕交,南郊常举人家的大小姐,沐县丞家的八小姐,还有葛教谕家的二小姐,时常出去赴诗会,我们太太的才学高,被她抚育了十来年,叶表姑娘的学问,连我们老爷也时常夸赞,前一个月,六姑奶奶叫她安心在家刺绣,不叫她出门,我记得,这个月月初,叶表姑娘只去过一次苏州城里,是让阿富套的车,去了王御史家的归田园居,王御史的妹子请她去游园赏桂,之后就再也没出过门。” 王氏归田园居,王恒若有所思。 厨娘话说到这里,已是知无不言了,见王恒也没甚么要问了,小才便爽快地掏了一吊钱把她。 目送厨娘离开,俩人觉得瓜棚下隐蔽,便继续立着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才道:“先前在路上,我琢磨着别是月亭哥上了媒人的当,那叶天蓼家是冒充的,可听厨娘的话音,那叶天蓼还真就是分湖叶家。” 王恒点头道:“叶三姑娘,兴许还活着,藏匿在哪里。” 小才摩拳擦掌道:“咱们也别暗搓搓查访了,依我说,赶紧去告诉月亭哥,叶天蓼满嘴谎话,甚么八月十三日夜里染了时疫身亡,人证俱在,文重光、叶家厨娘都指认叶三姑娘当时好端端在沈宅,叫叶天蓼给个说法,为甚么骗人。” “不妥不妥。”王恒连连摇头,道:“文先生和厨娘根本不可能站出来作证,并且,事情闹开来,月亭哥不免声名受累。” 小才道:“那要怎么办?” “八月十四日早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若是三姑娘真的已去世,她去世的真实原因肯定不是生病,那么是甚么?如果叶三姑娘还活着,叶天蓼是两榜进士的官身,若要他乖乖招认,只除非我们自己能把叶三姑娘找出来。” 王才懊恼道:“叶三姑娘的下落,她的姊妹淘说不定有所了解,但她的交游,虽则厨娘说了一些,细校起来,还是无用,那些都是闺阁少女,官宦千金,难不成咱们两名外男还能去问她们的话?” 王恒埋头想事,忽然心中一动,道:“才刚我听厨娘说叶三姑娘月初去过苏州城里,王御史的妹子邀她游王氏归田园居,我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印象,似乎听文重光说起过王氏归田园居。” 王才道:“我记得的,文重光说赎小翠宝的薛公子,在八月初带着小翠宝来归田园居弹了一次琴。” “咱们先得问明白,王氏归田园居向外租借否,若是出租,八月初都租给了哪些人家,倘若从不出租,极有可能小翠宝弹琴的那次,就是叶三姑娘受邀游园赏桂的同一次。”王恒道。 王才面露喜色,道:“对,在这次游园会上,叶三姑娘与小翠宝有没有交集,为何这么巧,她们现在都失去下落了。” “事不宜迟,咱们须得去苏州城里跑一趟,去归田园居打听打听,也许叶三姑娘就躲在她哪个小姊妹的宅中,要是时日久了,保不定又生出多少变故来。” 第十六章 旧雨新知 长洲县太平镇的猛将堂,是个简陋的小庙,庙里的香火却很盛,盖因庙内有棵千年银杏,是太平镇百姓引以为傲的的神树,外乡人到了太平镇,总要被戚友朋党带去给神树拜几拜,据说,灵验得很。 猛将堂黄墙外,两位年轻人停下脚步,朝天望望千年银杏,其中一个道:“再不错的,就是这里,沿着青石板路右转,朝西第二家,门口有一棵大榉树。” 费悦儿正在堂楼上绣花,天晓得,她绣的金鱼像鱼饵,梅花点点似一个个红烧狮子头。 饶是如此,她娘脸不红心不跳地对街坊徐太太说:“我家阿悦啊,绣的双喜图,被绣品坊的杨掌柜一眼就瞧中了,要出二两银子一幅收去,我想想咱们家眼下虽说年景不大好,总归是世代做官的人家,闺阁中的物事,怎好流落到外头去。” 自从旧年秋天归家,父亲费吏目出海后音迹全无,她与母亲,幼弟三人气定神闲地乡居过日子。 费母已经明白丈夫是完全指望不上了,今年开春,就开始为费悦儿择婿作准备,美貌娴淑,知书达理,这些闺秀必备的素质自不消说,费母着力颂扬的是悦儿伶俐能干,试问谁家婆母能不喜欢一幅绣品能卖二两银子的巧手媳妇呢。 “阿姊,教我练剑。”费小弟在楼下大声喊,费小弟今年十岁,已经开始练武,家中现在不方便请教习,都是悦儿在教。 费悦儿喜得一蹦三尺高,抽出她的青锋宝剑,一剑挽了五个剑花,从堂楼上一跃而下。 姐弟俩迫不及待在楼下平地上交了交手,兵刃相交铮铮作响、青光闪耀,而后闪转挪移,运功往后院演武场奔袭而去。 费家门子老忠伯来传话,见悦儿腾空飞下,“悦姐儿”三个字还来不及出口,姐弟俩已是“砰砰砰”过了几招,又动如脱兔闪电般去了后院演武场,不由目瞪口呆。 费家后院极大,老忠伯又极老,疾步走到演武场时累得气喘吁吁。 “悦姐儿,外头有两位太仓来的王公子前来拜会,太太请你出去说话。” 费家是武官世家,没有读书人家的臭讲究,费母通情达理,对悦儿极其信任。 费悦儿闷在家中多时,见友人来访欢喜得手舞足蹈,身上衣裳都顾不得换,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厅堂。 老远望见正厅上坐着两名年轻人,穿蓝杉的是王恒,着白袷的是王才。 费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让小丫鬟珠儿上了她待客的最高规格,稻荷斋的松子糖芝麻桃酥,外加一碗蜜水。 费母听悦儿说起过太仓王氏是名门望族,这两位有着温暖笑容的年轻人,已经被她视作女儿理所应当得到的一笔“福利”,殷勤地让小丫鬟珠儿倒过洗脸水了。 她不介意女婿家是文官门第,她女儿妆奁不薄,武艺精湛,上马能开一石弓,下马会绣喜上梅梢,自谓拿捏得住任何人。 费母拿出劲头来敷衍得密不透风,厅堂上言笑晏晏,等费悦儿进来,两位年轻人对费母的称呼已经从“夫人”改为“费姨妈”。 “阿悦啊,快见过你两位表哥。”费母用特别慈爱的口气说话。 “表哥!”费悦儿吓了一跳,揉揉眼睛,朝两位年轻人福了福:“七公子,小才哥,一向可好。” “悦儿姑娘。” “悦儿姐姐。” 费母笑道:“你二好婆家的竹筠姨,嫁到了太仓凌氏,就是恒哥儿的舅家,你们,可不就是姨表兄妹。” 说罢,体贴地让悦儿陪两位表哥坐一坐,她去关照厨娘多烧几个拿手菜。 小才拱手道:“这次我们来,是请悦儿姐姐帮忙。” 小才言简意赅地将月亭娶亲发生的变故说了说,现在已经查访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对方都是闺阁少女,他们不方便去问话,也没有能够飞檐走壁的功夫去夜探叶三姑娘有可能的藏身之所,所以要请费悦儿出马。 “你们。”费悦儿激动的脸通红:“怎么不早点来叫我。” 终于,又要勇闯江湖了,她捋起袖子,简直一刻不想停留就要上马扬鞭。 “吃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费母飞出一个眼刀。 几人用罢中饭,费悦儿换了身男装,带上夜行衣。 费母已经让小厮牵了三匹马候在门上,王恒与小才见了都惊讶万分,费家竟随随便便牵得出三匹马。 俩人都朝费母深深一揖,以示感谢。 费悦儿不急着踏镫上马,牵着枣红马往前走了几步,在猛将堂停下来,道:“咱们去给猛将爷爷上柱香,我们乡里人出门办事,都要来拜一拜猛将爷爷,问一问千年银杏公公。” 午后的猛将堂,香客三三两两,不多不少。 悦儿出五文钱,跟庙祝拿了三柱香,分给王恒与小才,便去千年银杏树下烧香祷告。 三人默默祷告之时,只听见旁边烧香的乡里妇人们围成一圈,大惊小怪地嚼舌。 “这怕不是妖孽吧。” “可不是,从没听见说有借尸还魂的。” “程娘子啊,胆子真大,容得下这样的鬼怪进家门。” “猛将爷爷,怎么不去收了这种妖怪。” 听着妇人们七嘴八舌,王恒便问:“悦儿姑娘,这些大嫂们在说甚么鬼怪?” 悦儿摆摆手道:“七公子休去管她们,日日无事生非罢了,一天不嚼蛆,她们就浑身难受。” 众人皆笑场,小才想要瞻仰猛将爷爷风采,三人往回走到正殿,正殿此时空无一人。 猛将堂供奉的主神是刘猛将,猛将老爷身穿蟒袍,头戴乌纱帽,脚穿朝靴,十分威武。 小才刚刚想开口说话,但听见配殿之中似乎有人在对话。 “当今圣母皇太后,在你这个年纪,从西南夷的土司贵女,沦为战俘,千里押解到帝京,充作宫中浣衣局的罪奴,她当时若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完了,从此一蹶不振,哪里还有后面的泼天富贵。” “当今镇远大将军,少年成名,文武全才,年纪轻轻就做上了靖虏卫参将,却被污畏战,导致靖虏屯堡失陷于土达叛军,差点就被军法处置斩了,若不是朝廷用人之际,容他戴罪立功,以囚徒的身份一刀一剑博取军功,累数十年之力,掌一品大将军之印,若是他只想着自己冤屈,意志消磨,自怨自艾,早就死在大牢里,哪里来现在的位极人臣。” “程生,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先生。” 王才年轻耳朵尖,朝王恒眨了眨眼睛,见他似乎也听见了配殿中人的对话,怕扰人清静,三人便轻手轻脚离开了正殿。 第十七章 归田园居 马蹄轻快,驰行于官道之上,王恒三人短短片刻时间便进了苏州城。 首先要去的,是王氏归田园居。 王氏归田园居经营已达百年,第一任主人是王献臣,园名拙政园,王御史是第三任主人。 这样的名园,不知是否对外租借? 归田园居的看园人有两名,上点年纪的是李叟,还有个小厮小李是李叟的侄儿。 王才以要租借归田园居为由,同李叟搭上话。 李叟的操守是没有问题的,几句话下来,似乎是个爱慕风雅有些贪杯的人。 园子这一带王才比较熟悉,便拖李叟进了斜对面巷子里的小酒馆,李叟嘴里连呼不成不成,腿脚却迈不开步。 王才笑道:“难得我跟老哥哥投缘,就不许咱们亲近亲近,园子借不借的,又有甚么打紧,咱们先喝上几杯。” 那李叟闻言也就安心坐下了,心道他一个看门人,别人还能图谋他甚么。 几盏花雕下肚,李叟的话就多了。 王御史在城里另有住处,是乌鹊桥的王家祖宅,归田园居只是他闲来读书宴客的场所,但偶尔也会带着老夫人大小姐来住几日,所以,园子从未外借过,若王才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可以向园主投刺,或许能被允许进来游览一番。 王才佯装笑骂:“老李哥,你不老实,我听说这个月初有人借了园子开赏秋会,连杨家院的倌人小翠喜都进来了,你还说没外借过?” 李叟听了跳起来,连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咱们的园子里住着大小姐,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打死我也不敢放倌人进来游园。” “大小姐是你家老爷的妹子吧?听我的表亲分湖叶三姑娘说起过。” “哦,叶三小姐同你是表亲,这位叶三小姐到过我们园子几回,月初还来过一次,说起来,这个月初一,咱们园子还真开过赏秋会,来此雅集的五六位小姐,都是大小姐的手帕交,由我一位一位领进园去,绝无甚么杨家院的倌人。” “我家表亲叶三姑娘,是有名的才女,想必她们这些小姑娘个个都是才女,赏秋会上做了不少诗,老李哥,不如你给我抄几笔,现下坊间对闺秀诗都仰慕得很。” 李叟不禁洋洋自得起来,苏州贵家惯出诗仆,李叟早就以诗仆自居:“那日雅集的题目是访秋,以往叶三小姐的诗情与我家大小姐伯仲之间,在这些小姊妹中是个尖儿,不知为何那日她没有作诗,魁首的位置便由我家大小姐占了。” 李叟酒劲上头,有些管不住嘴:“说也奇怪,往日里叶三姑娘是最没架子的,因老汉我也能作几句打油诗,年纪又很大了,便同我也是有说有笑的,总要讲几句闲话,赏秋会那日见着,却一言不发。” 小才道:“许是叶三姑娘快要出阁的缘故,害羞腼腆起来。” “兴许是吧。”李叟将信将疑道:“赏秋会前几日,我在园子里扫叶,听到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念诗‘上巳好莺花,寒食多风雨,秋水青茫茫,悄立自凄楚。’我便告诉了大小姐,大小姐听了觉得很稀奇,评说‘鬼气森森的。’赏秋会上,大小姐特地讲给其他几位小姐,小姐们有说别有韵味的,也有说像传奇话本里的诗句的,唯独叶三姑娘这个最爱发议论的,一句话都没评,虽说她站在旱舫的一侧,背靠着湖水,几位小姐坐在旱舫旁边的画廊下,才那么点距离,叶三小姐肯定能听到大小姐说话。” 小才点头道:“按理说,主人便说了些客人不感兴趣的,客人也会附和几句。” 李叟道:“可不是嘛,老汉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这叶三小姐一向羡慕咱们家的园子,没有大小姐的邀约,她哪里能够进来。” 这话说得含蓄,言下之意王才猜到几分,大约是平时叶三姑娘很巴结王家大小姐,将王大小姐的友谊看得很重。 叶父虽是进士,已赋闲在家,叶家很穷,叶三姑娘连一个丫鬟都没有,却在闺秀中有些人缘,总不外乎王大小姐的提携。 叶沈氏常年住在娘家,叶三姑娘也依附着嫡母娘家的舅太太生活,想必很会做人。 是甚么原因让叶三姑娘觉得不必巴结王大小姐了呢?是与月亭的婚约吗? 应该不是,月亭家道殷实,堪称富有,只是相较庄户人家而言,同王御史这样的门庭是不好比的。 况且,月亭还是白身,叶三姑娘嫁过去连秀才娘子都不是。 一顿酒吃到黄昏,又细细问清了赏秋会其他几位小姐是谁,李叟吃得酒水糊涂,跌跌撞撞要起身,小才去归田园居门房叫了小李,一起把他搀了回去。 王恒在附近客栈开好上房,与费悦儿已经沿着归田园居绕了数圈,他的南监监生身份,出门在外彰显便利。 兜圈兜到脚酸,王才方才出了小酒馆。 王才将李叟的话,复述了一遍,众人皆道这叶三姑娘确有些蹊跷。 分析下来,叶三姑娘隐匿于此园的可能性不大。 王恒曾听袁山长说起过王御史,是前两科的探花,官箴很不错,现在乡居丁忧,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家。 匿藏起来生存必需品需要人送来,王大小姐又不是经常居住于此,而看园人李叟不像是知道内情的。 费悦儿决定,今夜就去王氏归田园居探探路,主要是寻一寻有没有能藏人的暗室,如果没有,可以把归田园居排除掉,让王恒与小才呆在客栈给她留门,他二人身手不行,跟在身后反而坏事。 远远传来更鼓三下,子时已到。 费悦儿从客栈二楼蹿出,直奔归园田居后门,她白天已经踏勘好,后门山墙处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树,足以让她借力跳进墙内。 月明星稀,一道黑影自西向东疾驰,费悦儿吓了一跳,赶忙倚在树影中不动,那黑影似乎亦发现了她,抬头张望片刻,便掉头去了旁边的巷子。 费悦儿拍拍胸口,看来来者不欲生事,已经主动退避了,她便抓紧时机跃入后园。 第十八章 陆府尊刮地三尺,一枝梅夜盗五户 偌大的归田园居,此刻子丑交接之时黑漆漆一片,除了秋虫唧唧,再无半点音声。 王御史大约经常不住这里,园子里没有值夜的人,门房上李叟叔侄,因李叟吃醉了酒,应该早早就已歇息,看不到一丁点灯火。 费悦儿意识到园子里没有其他仆役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走,她的目力比一般人要好,黑夜中也能行走自如,搜索了近两个时辰,结果是一无所获,并没有发现甚么暗阁密室之类的东西。 费悦儿觉得,王氏归田园居应该跟叶三姑娘没甚么牵扯,月初的赏秋会只是一个巧合。 随着阵阵鸟鸣,东方微微露出一丝鱼肚白,破晓在即,注定今夜徒劳无功。 费悦儿身上穿着夜行服,须得赶在亮钟之前离开这里,回到客栈。 她仍旧扒在山墙上,准备跨到墙外的泡桐树上,沿着树干滚落下去。 正于此时,巷子里忽然传出阵阵惊呼声,一道黑影闪过,后面跟着数人,前面的黑影略有些体力不支,渐渐被身后的赶上。 那黑影却不慌不忙从身上甩下包袱朝后扔去,一只,两只,三只,倒像是身上缠着无数个包袱一样。 后面的人哪有不捡的道理,就这么一弯腰的功夫,前头那个黑影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只见围墙下几人捡起那些个包袱,只当前头那人被追得急了才抛下来的,不定是甚么好宝贝,当下便将包袱打开,哪知解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层都是破衣烂衫,知是上了当,被前头那人戏耍了,气得哇哇叫,又没了前头那人的踪迹,只得泱泱折返回去。 费悦儿等这几人走远,赶紧跃下围墙,直奔对面客栈,飞身上了二楼。 他们定下的二楼上房房门虚掩着,王恒与小才已经等候多时了。 对于费悦儿的无功而返,王恒与小才早有心理准备,他们本来就觉得归田园居藏匿叶三姑娘的可能性不大。 三人忙活了一夜,时辰尚早,便各自去补一觉。 费悦儿酣酣沉睡,醒来时日已西斜,去隔壁客房敲敲门,王才急忙叫了伙计把早中饭送上来。 “悦儿姐姐,你这一觉醒来,苏州城出了大新闻。”王才眉飞色舞道:“金盆洗手四十多年的侠盗一枝梅懒龙又出山了。” 悦儿愕然道:“嘉靖朝的侠盗懒龙?苏州坊间流传了好多年,这位逸侠竟还在世上。” 王恒无限感慨,道:“再想不到的,这位逸侠重现江湖,苏州城里热闹的比过年尤甚,各家茶馆酒肆都已经一座难求,今日说书人一概插档说《拍案惊奇一枝梅》,各家台门里的小厮,挤满了府前街,给老少爷们打探知府衙门的最新消息。” “这又是。。。”悦儿啧啧称奇。 “看官,说一回新巧的平话,有多少好笑好听处,且听咱道来。”王才学着说书人的样子,将筷子用力在木桌上“砰”得一拍: “看官,老朽费了许多口舌去打探消息,好不好的,诸位也打赏个三瓜两枣。” 悦儿见饭桌上有葱油饼,笑道:“赏你个饼,地道葱油饼,不叫你画饼充饥。” 王恒把饭桌上的白煮蛋递给小才,诚心诚意道:“赏你吃个零鸭蛋。” 王才清清嗓子: “陆府尊刮地三尺,一枝梅夜盗五户。” “话说这侠盗一枝梅懒龙,劫富济贫,仗义疏财,闯下好大名头后,见四海升平、百姓安乐,便大隐隐于市,只在sz市井间卖卜为业,几十载光阴倏忽,有一日听说新任苏州知府陆府尊贪婪异常,秽声狼藉,在苏州府刮地三尺尚不满足,弄出许多阴狠的手段。” “那懒龙既听了此话,便去夜探陆府尊官邸,只见府中珍奇累架,满箱绮罗,金玉山积,这等奢华气派,如何不明白这都是不义之财,便在他内室墙上画了一支墨梅,以作警示,盼他好自为之,改过自新。” “不料,这陆府尊没有半分收敛,今日修官塘,明日解马草,后日五姨太太做寿,一味只要捞钱,弄得绅民怨声载道,治下百姓破家拆骨肉的,不知凡几。” “那懒龙最是嫉恶如仇,定要给这狗官一个教训,他细细访来哪些人家与陆知府沆瀣一气欺压百姓的,昨天半夜连盗五家,府衙经历司吴经历家,府衙户房卫经承家,府衙仓大使闵家,开生药铺的许大官人家,开质库的牛财东家,金银珠玉取走不计其数,怕旁人无端受牵连,皆在墙上画上一枝墨梅以证身份。” “那懒龙端得是心思玲珑,昨夜他最后一家取的是归田园居附近,开质库的牛财东家,也不知他甚么时候将质库中的旧衣团成一个个包袱,又卖了一个破绽,装作体力不继的摸样,被质库追赶的人快要追着,将包袱一个个甩出来,趁别人去捡的当口逃走了,质库那几个库丁,只当是金银,想要乘机自己发注财,不想一层层解开,都是破衣烂衫,内当中都夹了一片纸,炭笔书写得方方正正。” “明夜三更知府官衙取黄金三千两。” “啊。”费悦儿惊呼一声。 “这几个爪牙回去报了牛财东,牛财东又去报了陆府尊,陆府尊勃然大怒,眼下,已经叫书办写下捕盗批文,又下了关子,关长洲、吴县两县,必要捕那懒龙到官。” “看官,最新的传闻是,今夜苏州城的老少爷们不打算睡觉了,拼着犯宵禁挨三下板子,也要围着府前街等到三更天,亲眼目睹一枝梅盗走知府衙门三千两黄金。” 费悦儿拍手道:“赶上了赶上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小才笑道:“那是自然,我一早就去估衣店买了顶玄色披风,预备着夜半风露立中宵穿。” 王恒解下随身的小匕首,将它系在小才的披风腰间,费悦儿朝小才一抱拳:“少侠。” 众人皆笑倒,费悦儿却想起昨夜夜行的事,便将昨夜看见的事说了一遍,三更时分,她在归田园居外遇到夜行人,又在亮钟之前亲眼见到一人逃跑,几人追赶,前面的人抛下包袱逃走,她猜测这应该就是懒龙,从身形来看,三更时分见到的夜行人也是懒龙。 “三更天到五更,最多只有两个时辰,连盗五家是如何做到的?”王恒提出了疑问。 小才连连点头,自告奋勇去茶馆打听这五家各自坐落在哪里,距离有多远。 第十九章 来也来了 说话间,客栈的伙计笑吟吟上楼,手中托个木盘,端上饭桌,却是一碟子荷叶饼,那伙计打个千,道:“三位客官,这是小人的一点孝敬。” 小才两眼放光,抓起一张荷叶饼就吃,歪着头打量伙计,道:“承你好意。” 那伙计笑道:“今日咱们客栈的住店客人都差遣小人去双喜赌坊下注,小人来问一问您老三位要不要跟一跟?” 小才问道:“赌一枝梅取那三千两黄金,现在赔率是几花?” 伙计道:“十赔一,大多数押一枝梅胜,也有人不信邪,不信知府衙门重兵把守,还能叫懒龙得了手。” 小才道:“不如小哥领我去一趟赌坊,让咱也见识见识。” 那伙计何等伶俐,赶忙哈着腰前头带路。 过了半个时辰,小才施施然上楼,伸出手来:“两位,承惠一百文,我替你们各人押了一百文赌一枝梅败。” “一枝梅从来不失手。”费悦儿心疼得捂住荷包,闭着眼睛狠狠心摸给小才一百文。 王恒道:“莫非是听到了甚么不利于一枝梅的传闻?” 小才嘿嘿一笑,道:“那双喜赌坊太小,一头押一枝梅胜,另一头押知府衙门胜,押一枝梅的柜台人山人海,我挤都挤不上,我盘算着来都来了,哪能不押几文钱博一把,就去另一头替你们都押了一百文,富贵险中求嘛。” 悦儿道:“我谢谢你。” 赌坊中鱼龙混杂,好事者颇多,小才轻而易举地打听到了昨夜被盗的五家住址。 府衙经历司吴经历家,住在长春巷,府衙仓大使闵家,住在吴趋坊,开生药铺的许大官人,生药铺开在观前,他居住在生药铺的后堂,府衙户房卫经承家,和开质库的牛财东家都住在归田园居附近。 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宵禁之后,要连盗这五家,怎么能办到的? 长春坊在城南,距离观前大约八九里许,吴趋坊到观前也有四五里左右,观前到归田园居,少说也有四里路。 从这五家来回,至少要有三十多里路程。 王才总结了一下,道:“若是我,事先将五户人家都踩点记住了,在深夜里,两个时辰内,只能做到将这五户人家都走一遍。” 王恒思忖片刻,道:“夜里有宵禁,一枝梅不可能骑马,寻常人走三十多里路,怎么着也要一个半时辰,若是一枝梅,算他轻功卓绝,大半个时辰总归是要的,剩下的一个多时辰,又要避人,还要潜入屋内溜门撬锁,这五户住的都是大宅院,如何能做到只用一个点的时间来完成这么复杂的过程。” “如果一枝梅有帮手呢?”费悦儿脱口,旋即摇头道:“都知道一枝梅是独行大盗,从来单打独斗。” “至少要有两个人以上,连盗五户才说得过去。”王才道。 王恒皱眉道:“说起来,一枝梅懒龙成名已久,退隐也已经四十多年了,算他退隐之时是三十岁,今日已是七旬幡然老翁,一般来说眼花手抖,重出江湖除暴安良,总觉得是天方夜谭。” 费悦儿道:“我昨夜在山墙上看,那人身形矫健,二十多岁还差不多,绝没有七八十老态龙钟的样子,若说身手,自然极高明,确乎是一枝梅懒龙之流的人物。” “说起来,只有这被盗五户人家的墙上画的一枝梅能佐证他的身份,其余的,也多是市井中的闲话,可这身手做不了假,苏州城里甚么时候又出现了这么了得的大盗,并且,起码有两个以上,真让人费解。”小才道。 苏州城里,忽然出现了好几个高手,这是为何? 王恒若有所思,一时想得出神。 小才道:“日里且歇好,夜里去府前噶闹猛去,那一枝梅若取了黄金三千两,咱们也看了一出好戏,倘或他取不成,咱们白赢了三吊钱,也不错。” “黄金三千两。”王恒忽然猛敲桌子:“对了,这黄金三千两有意思,你们可想到甚么?” 费悦儿想了又想:“知府衙门有没有黄金三千两?” 小才道:“那自然是有的,陆府尊刮地三尺,贪的金银铺天索地。” 王恒顿一顿,道:“黄金三千两,那是两百多斤很重的物件,一枝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个人背着这么重的东西飞檐走壁。” “对呀,起码得赶着牛车,马车,至不济也得独轮车,装上车才带得走。”悦儿连连点头道。 小才一拍大腿,道:“戏文里有这种说法,黄金千两,白银万两,铜钱万贯,都是夸张手法,这黄金三千两,多半也是求这种唱戏的轰动效果。” “是呀,从夜盗五户,到知府衙门取黄金三千两,多像是在唱戏啊。”王恒疑窦丛生。 几人又探讨了一会儿,均不得要领,便早早走去府前街看个究竟。 不料还未到府前,遇见一大群苏州百姓,徘徊在闾巷之间,说是前头路口有府衙的三班衙役在驱逐人群,任谁也走不过去。 三人只管朝前,果真大路上立着三班衙役,但有人上前就用棍子赶走。 王恒一行人便退回去,欲找个馆子坐下来再说,却见机得太晚,附近一带但有酒楼茶肆,都被人占领一空。 幸好小贩闻讯而来,解了百姓们的燃眉之急,王才眼疾手快,抢到馄饨摊的三个板凳,天色才刚刚入夜,不妨吃碗馄饨等等。馄饨吃完吃桂花酒酿团子,再来一碗三鲜汤面。 夜愈深,人群愈聚集得多,天气不冷不热,人人都像过年一般欢喜。 等到两更三点时分,街面上灯火通明,人群摩肩接踵,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公差打小贩哉。” 第二十章 五壮士衙前起义,陆府尊茅房逃遁 人群开始骚动,接二连三听见有人在喊:“勿好哉,勿好哉,公差打小贩哉。” 闹哄哄中,也不知发生了甚么,又听见有人高声喝道:“自古以来,引车卖浆都是百姓活命的正经行当,没有小贩你们这些公差吃甚么,喝甚么,拿甚么。” 又是一阵聒噪,人群里高声阵阵:“乃么好哉,公差打了苏州府的生员哉。” 群众们都想知道怎么回事,奋勇朝前涌动,一时间兵荒马乱,百姓们跟公差对峙起来。 小才刚欲抬脚跟上,被费悦儿一把拉住:“小才哥,咱们且在这里等着,人太多,容易踩踏受伤。” 小才与王恒都是文弱书生,便听劝留在原地。 苏州百姓们还在源源不断赶来,乱纷纷得只听见哭声阵阵,“杨兄,杨兄,你死得冤啊。” “不好哉,不好哉,杨秀才被公差打死了。” “不好哉,不好哉,公差打死了严秀才。” “啊呀,是住在醋库坊的严秀才吗,顶顶好的一个人喔。” “混账啊,混账,秀才是宰相的根苗,你们这帮皂吏,殴打生员致死,还有王法吗!” “高老师气得厥过去了,快去叫高师母来。” “阊门的高举人被公差打死哉。” “竟敢打杀我们苏州府的读书人,这帮江波佬,定规是陆知府这个瘟官指使的。” “岂有此理啊,陆知府这个瘟官,吃我们苏州人的,刮我们苏州人的,还要打我们苏州的百姓。” “严秀才是我兴社社员,咱们兴社这就去找这瘟官要个说法,如若不然,让张会首参他一本,叫这瘟官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里头有兴社社员在声讨陆知府,王恒格外留意些,人潮涌动中也看不清是谁。 外围突然插进来一群人,为首的人猛喝:“哇呀呀,气死我也,让我冲进去把这个瘟官捉牢,看哪个狗腿子敢拦本将军,通通给我打死,打死了,算我的。” “得令,少将军。” “得令,公子爷。” 便有好几十个豪奴上前开道,切瓜切菜般将差役们摔倒两旁,落入了苏州百姓们的包围当中,公差们不免弄得鼻青脸肿,血淋搭滴,爬起来哭爹喊娘。 见有人带头,苏州百姓们群情激奋,纷纷摩拳擦掌,捋起胳膊朝前冲,“周夹里,张夹里,王夹里,格个瘟官敢负苏州人,去把点颜色给他哒哒。” 公差节节败退,那位少将军和四位苏州好汉带着头,愤怒的苏州百姓雄赳赳气昂昂冲进了知府衙门。 事态发展至今,令王恒三人吃惊不已。 场面乱作一团,三更更鼓也没听见。 小才道:“我猜三更早就过了。” 三人面面相觑,总觉得事情不一般,这场混乱是蓄意谋划,还是随机触发? 费悦儿道:“莫非一枝梅混在人群中冲进官衙了?” 几人左思右想皆不得要领,便慢吞吞跟在人群后面。 听到前方报来,搜遍府衙找不着陆瘟官,原来陆知府见百姓汹汹而来,从茅房逃走了。 聚集的苏州百姓闻言,均哈哈大笑,大出了一口鸟气。 百姓们又想起他们原是来看热闹的,时辰已过,一枝梅也不知得手没得手,都立在原地不动,等候消息。 忽然,知府衙门外锣鼓喧天,一队人马提灯而来。 有军汉高呼:“巡按大人到。” 众百姓皆惶惶然,发热的头脑渐渐清醒,不少人悄悄溜走。 那巡按大人倒有胆色,竟从八抬大轿上下来,此时虽是深夜,火烛通明,瞧见是个四旬上下的中年官员。 为首冲进知府衙门的五个人,对身旁众人抱拳道:“父老乡亲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诸位让出条路来,我们去自首。” 众人挤出一条道来,这五人惴惴然来到巡按大人跟前,撩衣服拜倒:“小民一时激愤,请大人治罪。” 巡按伸手搀扶,笑道:“天日昭昭,前因后果,本案已尽皆悉知,五位义士一腔忠义,何罪之有。” 处在近处的百姓,听巡按亲口称他们五人为义士,想是要怀柔,方才放下心来,也不急于逃走了,倒要围着看个热闹。 王恒三人心道这巡按倒是个乖觉的,处乱不惊,将一场民变弥于无形,不由暗暗点头。 只见巡按亲手携了五位义士,温言劝慰百姓自行散去,并让手下放话,一路之上兵丁一律不准滋扰盘问。 聚集的百姓也有三三两两离开的,还有很多人左右无事要噶闹猛的留下来。 巡按大人偕同五位义士一起到了府衙正堂,堂上望去,在座的众人皆大吃一惊,正堂墙壁上不知甚么时候画了一枝墨梅。 一枝梅懒龙已经得手了? “啊。”正堂上诸位不约而同发出惊呼。 正堂青砖地上显眼地放着三口樟木箱,巡按大人示意手下去瞧瞧,那手下打开樟木箱,金光灿灿,勾得人五迷三道,原来是整整三箱子金元宝。 那手下交上来一页纸,上面是懒龙用炭笔写的“取之于民,还之于民。” 巡按见了连连赞叹:“好一位义士,真真是难得的侠义心肠。” 巡按便吩咐属下拿着懒龙的留言,去府衙门口给苏州百姓们看,叫手下的人在府衙门口宣讲,这三千两黄金收入府库,以后怎么个用途,都会在衙门口贴告示。 于是人人称颂,聚集的百姓个个兴高采烈,得胜归去。 巡按见百姓散去,也不敢自专,命手下四处去寻陆知府。 陆府尊被亲随护着从茅房逃脱,也未走远,只躲在府衙附近,见天色欲曙,人群散去,他遮遮掩掩便要回衙,被巡按的手下寻到,便引来与巡按相见。 陆府尊与巡按本是平级,巡按是察院,并没有处置知府的权利,陆府尊狼狈之下,自己觉得十分羞惭,又且自己处理不当,差点激起民变,恐怕苏州知府也当到头了,因此对巡按执礼甚恭。 那巡按却丝毫不敢拿大,命自己带来的随从都退去客舍,重由府衙三班衙役掌管门户,亦一言不提今日事由。 于是二人谈些钱谷政务,风土民情,无不剖胆尽心,惺惺相惜。 一番欢谈,直到天光大亮,巡按方才坐轿离开府衙。 陆府尊伸伸腿脚,见朱师爷不知甚么时候立在背后,朱师爷悄悄附耳道:“府尊,住在兰圃的人不见了。” 第二十一回卖艺不卖身 数个时辰前,府前几条街巷堵得水泄不通,拂晓后恢复安静。 起义的人潮散去,苏州百姓们回家的回家,做工的做工,开店的开店,更多的,是找个茶肆皮包水,阿哥兄弟们谈一谈得胜经过。 王恒三人慢慢跟在人群的尾巴上,距离客栈还很远,要走很多路。 路过盘门的时候,王才的肚子适时地“咕”了几声,他无限感慨道:“穷人的命,也是命啊。” 费悦儿不明所以,道:“小才哥,这说的啥道理?” 小才指指前头朱鸿记面馆,道:“咱们起义归来,不该乘早吃一碗头汤面吗。” 因为起不了早,在书院呆了一年,俩人还没吃过头汤面,费悦儿乡居在堂楼绣花,也没福气吃头汤面。 一夜跌宕起伏,不停地走动,早就把那点三鲜汤面酒酿团子化得半点不剩,此刻看着朱鸿记的店招,仨人都像是馋虫要爬出来一样。 “走过路过,哪能错过,来来来,咱们一道进去。”王恒身上带着散碎银子,难得豪爽一次,拍拍胸脯道:“都算在月亭哥账上,以后找他报账。” 小才嘿嘿笑道:“七兄大气。” 进店堂拣了门口的座位坐下,费悦儿叫了鳝糊面,小才叫了焖肉面,王恒是爆鱼面。 跑堂的伙计喊一声:“来哉,鳝糊面一碗,宽汤,免青,重浇,过桥。” “来哉,焖肉面一碗,宽汤,重青,重油,轻浇。” “来哉,爆鱼面一碗,宽汤,重青,重油,轻浇,过桥。” 辰光早得很,店堂里还没有其他吃客,片刻功夫伙计就上了面,大家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小才打着饱嗝,瞥见费悦儿皱起眉头朝外面盘门张望,突然悦儿道:“昨天夜里,我在巡按卫队里看见了一个人,是我们太平镇上的程秀才。” 悦儿指指盘门城门头:“刚才,我见程秀才随着一顶双抬小轿走到盘门门洞口。” 王恒抬眼望去,见有顶小轿停在盘门口,旁边是名青年男子,似乎正在同看城门的老卒商议甚么。 昨夜发生的事情太过蹊跷,王恒始终心存疑虑,面既已吃光,三人便走出了店堂,朝着城门走去。 那青年男子还在说着甚么,看门老卒却始终摇头。 青年男子便掀开轿帘子,从里头拿了些物事在手里,塞给看门老卒。 老卒揣在兜里,想是掂了掂分量,笑道:“既是府上的女眷急病,也不是不能通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罢朝其余门卒使了个眼色,城门吱呀呀开了。 双抬小轿同那名青年男子便即刻出了城。 此时天色还早,距离开城门大约还有半个时辰,门卒把城门开了,见城门口已有其他人在,便也不再关城门,他们想是经常买放,并不当回事。 王恒出了会儿神,对左右二人道:“这程秀才必定有问题,咱们且跟上去再说。” 前头的小轿出了城走得很快,三人是空身,因此还跟得上。 “程秀才称女眷急病要出城,这话儿就很不合理,向来只有生病进城找大夫的,哪有出城去乡下的,这也罢了,许是托词。他刚刚还在巡按卫队,一眨眼竟带着家中女眷出城了,这女眷哪里来的?再有一重疑点,他说的是家中女眷,并没有说是他家娘子或是老母吧?” 费悦儿道:“据我所知,程秀才还没有娶亲。” 王恒道:“要命的是,他刚才去轿子里拿了银子,试问哪个秀才家的良家妇人身边没有一个丫鬟老妈,让一个成年男子进轿子拿银子?” “这个轿子里究竟抬着甚么?会不会是赃物?或者是拐卖的妇女?”王才道。 王恒微微颔首,道:“这正是我怀疑的,难道程秀才是江洋大盗?” 走了里许路,前头的轿子忽然抬得飞快,一口气奔到了河埠头,那里停着接应的船只,轿子一上船,艄公即刻撑了起来,风驰电掣般从运河往南划去。 王恒等人懵懵懂懂的,他们正在寻叶三姑娘,便对不合常理的事情多一重关注,本也是好奇跟踪,不料轿子突然走水路,一时不知所措,皆朝河埠头奔去。 这河埠头煞是荒凉,空无一人,茅草连天,一根长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鬼鬼祟祟得干吗?”说话的是程秀才,他竟然没有上船。 “谁鬼鬼祟祟的,你那轿子里抬得是甚么,你敢说出来嘛。”小才义正词严道。 程秀才闻言转身就走,到河埠头解下缆绳,划了一条小船就要离开。 众人都以为他心虚逃跑,见小船刚刚离岸,费悦儿飞奔上船,又伸手将王恒与小才拉上船,岂料程秀才身轻如燕,带着船桨反身落在河边礁石上,一桨送小船去了运河中央,他竟上岸扬长而去了。 三人目瞪口呆,大呼糟糕。 小船上没有桨,一时半会儿倒不至于有甚么危险,但却只能随波逐流了。 偏偏这是运河,水面宽阔,不是野浜小溪,即便是悦儿武功高强,亦做不到水上飞,如若下水游回去,又太狼狈了。 今日天气犹佳,风平浪静,小船在水中央打转多时仍未靠岸,过得小半个时辰,忽忽有个渔翁撑着小舟荡到水中央。 小才忙喊:“船家,船家。” 却见那渔翁摘下斗笠,赫然便是程秀才。 程秀才隔水拱拱手,道:“几位兄台,将才多有得罪了。” 说着便把船桨抛了过去,两条小船先后靠岸。 程秀才笑道:“小生姓程,不知几位兄台如何称呼,你们如何发现我那小轿有玄机?” 同是太平镇上的人,费悦儿认识程秀才,程秀才却不认识悦儿。 王恒几人见他说得直截了当,便也以真名示之。 小才道:“自然是你獐头鼠目,望之不似好人,被我们一眼看穿。” 程秀才作揖道:“小王先生说笑了,那轿子里是一位女子,有人出钱让我从府前将她带出城,来此地坐船离开苏州。” “程先生先前将我们骗入河中央戏耍,何等无赖,这会子怎么肯和盘托出了?”小才道。 程秀才苦笑道:“有人出钱雇我做事,我卖的是自己的技艺,我见诸位皆是正人君子,怎敢加害,必然要来施救的,我是卖艺不卖身。” 第二十二回真是个贱人 “程秀才。”一直没有作声的费悦儿忽然开口道。 “你,认识我?”程秀才有些悚然。 “我还知道你就是一枝梅。”费悦儿的话石破天惊。 瞬间,程秀才脸色数变,朝四周环视,荒郊野渡,杂草蔓生,没有其他行人,转眼又神情自若,贼忒兮兮道:“小费先生抬举我了,奇思妙想,妙极妙极。” “前天子丑之交,归田园居山墙下,你的行迹被我看见了,本来么,没那么容易认出你来,可你露了这么俊的轻功,年纪,身量,上哪里再去寻另一个一枝梅,就是你了。”悦儿道:“程秀才,我认识你也有多年,倒没看出来你有这么高明的功夫,你素日名声很好,怎么干起这等勾当?” 王恒适时道:“咱们并不是要追究谁是一枝梅,只是要寻人。” 程秀才思忖半晌,斟酌道:“我的秀才功名早被学里革了。” “你是太平镇上的神童,孟老夫子交口称赞的学子,缘何会被革了功名?”悦儿不解。 程秀才冷着脸道:“单论学问,自然是革不掉,奈何有贱人帮忙。” 小才马上联想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等几种话本,眼睛上下左右瞄法瞄法,打量这程秀才。 程秀才却是松弛下来,将手中的长棍抛掷在茅草中,笑道:“小王先生,你想错了,我本姓范,是钱塘望族,大父当过登州同知,我爹这个贱人,不作就不会死,夏有蚊虫冬又冷,秋日绵绵正好眠,他不肯下苦功,当然考不取功名,倘若脑子灵活一点,去纳个捐甚么的,也还过得去,偏偏他还要搏正经出身,三千两白银送去给主考官,他一个大少爷,派了个男佣人就去了。” 小才吃惊道:“这太草率了吧。” “又叫这个男佣人去跟主考官要回执收条,多少人办不成的事,叫他给办成了,所以么,充军发配去了,他一点都不冤枉,都是自己作的。” “族里将我们一支除了名,我和妹妹便随母亲来了外家太平镇,外公虽然已经去世了,威势还在,还护得住我们,我改姓了程,考取了长洲县学。” “前几个月,我爹戍边放归,他不敢去找将他除名的宗亲说理,倒来太平镇与我母亲罗嗦,他并未休妻,为何我与妹妹都改姓了程,我母亲那样的人物,生生被他气得吐血,这番争吵被别有用心的人知晓,向学里出首,三代之内有犯法之男,我便被县学革了秀才功名。” “这,还真是个贱人。”小才愕然。 王恒深知科考功名的来之不易,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程秀才倒还想得开,悻悻之色转瞬即逝,随即平静下来,道:“罢了罢了,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平日里没有时间去做,也犯不上为个腐儒搭上二十年功夫。” 王恒问道:“轿子中的女子,是怎么回事?” “前不久,我在苏州城里有名的劣绅刘财东家做没本钱的买卖,得手之后被两个练家子尾随,要挟我在前天半夜连盗两家,开质库的牛财东家,府衙户房的卫经承家,他们似是对我十分了解,让我今日混在巡按随从中,将一名女子带出城去,在此渡口坐船离开,从此以后再不差遣于我,且允诺我最多一年,就能帮我把秀才功名恢复了,我哪里敢信,却不敢不依,只得帮他们跑腿。”程秀才道。 “那名女子甚么样貌?”王恒问。 “面上蒙着纱,披着斗篷,看不清容貌,背影来看,颇窈窕,是个美人。”程秀才如是说。 “那伙人有没有说船的下一站会停靠在哪里?” “听他们言语,似乎是吴江平望驿。” “吴江。”王恒与小才及费悦儿皆有些意动,他们联想到这名女子会不会是叶三姑娘,或者也可能是小翠宝,不由精神大振,眼见得将拨开云雾。 王恒问道:“程先生,多蒙你坦诚相告,这名女子很有可能是我们几人至交的妻子,你还记得要挟你的几个人有甚么特征吗?” 程秀才汗颜道:“罪过罪过,那两个人我看见定能认出来,一个是三旬上下的书生,举止很文雅,另一个是二十多岁虎背熊腰的年轻人,长相很普通,没有甚么特征。” 这两个人不知甚么来路,三人暂且想不明白,便不去追究,程秀才抱拳与众人告别。 三人立在原地,运河时有舟船行过,无人注意河边野渡,也不再有船只停靠于此。 “程秀才说的,能当真吗?”小才有些吃不准。 “程秀才的话里或有美化自己的地方,应该大差不差,程秀才一家都是非常好的人,他的妹妹是我幼时玩伴,可惜前两年病故了,他的外公曾经做过云南知府,是太平镇的大善人,他的母亲更是了不得,你们看过《金弹缘》吗?”费悦儿道。 小才欣喜道:“这谁能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金弹缘》,里面的唱词我还会背,‘两朵桃花红颊艳,双弯柳叶翠眉高,身居绣幔天然态,面映红灯分外姣。’” 费悦儿面有得色,道:“《金弹缘》的作者荻溪阁主人,就是程秀才的母亲程娘子。” “啊,等咱们找到叶三姑娘,定当再回到太平镇,悦儿姐姐替我引见引见荻溪阁主人。”小才惊喜交加。 “程娘子,这个名字在哪里听到过?”王恒扶额道:“对了,是在猛将堂,一群妇人在说程娘子甚么甚么。” 其余的俩人均不记得了,补充不出有用的信息。 三人合计下来,决定先雇条客船去吴江平望驿瞧瞧,舟船行得慢,时辰不同,顺流逆流便不相同,说不定在水道上还能赶上她们的船。 第二十三回乡下人进城 费悦儿有些担心她家的三匹马,小才告诉她那家客栈是个老字号,买卖做得很稳妥,且又预付了房金,定会将马儿照顾得好好的。 至此,便再无顾虑了。 偏巧不多时有一艘贩布的船由此经过,货品放得不太满,足足还能容纳数人。 船家经年累月在水上讨生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眼睛一瞥就看得出来渡口几人是要雇船的,便大声招揽道:“五文钱一个人去松陵,八文钱去平望驿,十文钱到盛泽,要的上船。” 三人喜出望外,赶忙跳上船。 一路顺风顺水,不到两个时辰到了松陵,驶过垂虹桥,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水面渺然,水光一色,一望皆平,船家说前头就是安德桥,要去平望驿就由此上岸。 费悦儿目力最佳,远远瞧见安德桥下泊着一艘小船,外形来看,跟早上接应双抬小轿的船极为相似,她示意俩人望去,这时,轿子抬下船,沿着河岸朝上走。 众人见了再无疑惑,让船家使力冲上前去,船家是个青壮,舢板划得飞快,片刻功夫到了安德桥下。 费悦儿跳上驳岸时,见轿子跟在一人一马身后,不紧不慢朝北走。 三人分工,费悦儿负责盯住轿子,王恒与小才去那艘接应的船只上看看情况。 那条船缆绳系在安德桥下,王才跨上船舷,朝船舱里一路看过去,不见有人,绕到船头,见船上人正在清洗船身,小才笑道:“阿哥,包你这船一日几钿?” 船上人懒洋洋道:“我这是驿站的官船,不外租的。” 这条船竟是平望驿的官船,那么指使他们去接那顶轿子的是甚么人? 王才不露声色,从另一头绕着船身兜回岸上,船上没有其他人,看来轿子里的女子确实已经抬下去了。 俩人追上费悦儿,见费悦儿愁眉苦脸靠在道旁大石块上,前面跟着的轿子走得太慢,令她大为苦恼。 轿子跟在一人一马之后,停停走走,从官道一直向北。 日已西垂,费悦儿不解道:“瞧他们的走向,像是要抬到吴江县城松陵,这就奇了,他们为何不直接在松陵下船,而要绕个大圈子,从平望驿再到松陵?” “莫非,是要在平望驿见甚么人,会面之后再到松陵?”小才猜测。 几人皆不得要领,而今之计,也只得紧紧跟着前头轿子。 路上费了近一个时辰,轿子抬进了吴江县城松陵的北门。 进了县城,行人多了起来,三人便跟近些。 轿子抬过的街道,依稀有些熟悉,穿过长长的弄堂,停在一座大宅院前,赫然就是王恒与小才前些日子来过的松陵沈宅。 小才轻轻对悦儿道:“悦儿姐姐,这里就是叶三姑娘的舅家沈宅。” 费悦儿“哦”了一声,面有喜色,看来,几日奔波没白忙活,轿子没跟错。 轿子停在朝南的正门旁边开的角门上,但是,却没法进去,沈宅大门上围了一圈人,十来个乡农装扮的汉子扛着锄头扁担,还有两三个乡下妇人,正在门前哭闹。 这群人的口音,有点像云间县那边的。 “叶天蓼,你这个中生,你还我妹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呸,叶天蓼,你这个杀才,你也配叫读书人。” “沈二爷,我们知道叶天蓼躲在你府上,你要是包庇他,我连你一起打。” “众位高邻,大家来给我伲乡下人评评理,沈家女婿打杀我家妹子,天下世界还有王法吗。” 看热闹的隔壁邻舍很多,那两三个乡下妇人拉住老太太们的手哭诉。 大意是她们都是松江府云间县老老实实务农的乡下人,姓朱。 妹子嫁于沈宅二爷沈君杜的妹夫叶天蓼作妾,虽是妾,并没有卖断,朱氏是良妾,嫁过去生儿育女,服侍老爷太太,还要种菜绣花帮补家用,没有半点不贤良。 不料今年一年没见过面,朱家去汾湖叶家探望,朱氏竟无故不见了。 他们问叶天蓼要人,叶天蓼这个无耻之徒一会儿说失踪了,一会儿又说已经死了,看来,定是被叶天蓼作践杀害了。 八十岁的老母亲,已经哭瞎了眼睛,他们去汾湖叶家讨要说法,不料被叶家轰了出来,这叶天蓼竟没事人一样,躲到岳家沈宅,就不肯出来了。 他们不得已,围住沈宅,让沈二爷把人交出来。 左邻右舍顿时七嘴八舌,说甚么样的都有。 “沈家女婿,真不是个人。”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沈家女婿,虽然是进士老爷,既然犯了法,大明律也饶不了他。” “呸,啥进士老爷,家里蹲打秋风的进士老爷。” 朱家人团团围住大门,双抬小轿只得停在门前,头前骑马带路的那个人,轻轻将朱家人一推,也不知怎得朱家几个男人都摔倒在地,轿子就抬了进去。 第二十四章 杀妾杀女 费悦儿对王恒与小才耳语:“头前骑马带路的人,一身武功深不可测。” 小才眨了眨眼睛,错愕道:“咱们是撞了甚么大运,净遇上高手了?” 朱家一干男人横七竖八倒在青砖地上,女人们涕泪齐流哭得声嘶力竭。 “杀千刀的财主家,要出人命哉。” “挑根,仗势欺负我伲乡下人。” “瘟出棺材,你们等着,我伲要告官。” 王恒三人见轿子进了沈宅,此时也不便进去对质,只等晚间费悦儿飞檐走壁在沈家查看。 叶三姑娘的面貌他们都没见过,可以肯定的是个美貌姑娘,如轿中人真是叶芳雪,她必定住在二房沈君杜的宅院内,现在她的父亲叶天蓼也在沈宅,父女不可能没有接触,一日不成,再观察个几日,定能查出结果来,到时候他们去云间茉花庄给月亭报讯,快马加鞭,至多大半日功夫就能赶来松陵,上演一场探亲相骂,看叶家还有甚么话说。 朱家人围着沈宅大门角门偏门,反倒助了他们一臂之力,防止轿中人悄悄从沈宅出走。 王恒三人便也定心混在人群中看热闹。 忽然有个灰袍老头挤进人群,来者朝着朱家人大声呵斥:“甚么人在此喧哗?看看清楚门口插的旗,须知这里是进士第,不是东市西市小菜场,老夫是北门街的甲长赵大,有事说事,无事滚蛋。” 旁边噶闹猛的人纷纷跟来者打招呼,让出一条道来:“赵甲长,赵老伯。” 朱家男人中一个斗鸡眼的,踉踉跄跄挪到赵甲长身边,大叫:“甲长老爷,小人要报官,小人告沈家女婿叶天蓼杀害我亲妹,被我亲外甥女叶三姑娘撞破,叶三姑娘又被他杀害,断送两条人命。” “吓,两条人命。”赵甲长倒吸一口冷气,顿时立在原地进退维谷。 这朱家人的妹子,竟是叶三姑娘的生母。 朱家人告叶天蓼杀妾杀女,当真是匪夷所思。 王恒与小才飞快地目光交接,互相从对方那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松陵沈家是进士门第,分湖叶家也是,乡下人朱家哪来的胆子报官告他们?他们有确凿的证据吗?以下犯上,去县衙先要吃一顿板子。 赵甲长左思右想,道:“命案发生在分湖,就该分湖管,你们去分湖地面上报官。” 左右看热闹的人群,再次被两条人命激荡起来。 “赵大伯啊,两条人命你不能不管。” “赵大伯啊,命案发生在分湖,是属地,现在凶犯逃到松陵,按属人来判,还得松陵管。” 斗鸡眼见状道:“甲长老爷,我伲也晓得不该烦劳您老人家,您老帮我们递个话给叶天蓼,叫他出来见见我伲,要不然,我伲现在就去县尊老爷那里击鼓鸣冤,一样要累您老忙活。” 这斗鸡眼倒是不简单,他还懂得衙门里的道道。 赵甲长深悔不该露面,众目睽睽之下,倘若一走了之,则颜面扫地了,他思量良久,道:“你们几个乡下人在这里等着,我帮你们去传个话,成不成的就看你们造化。” 只见赵甲长对沈宅的门子道:“老夫赵大,是北门街的甲长,求见府上沈伯和沈大老爷。” 那门子让他稍等,朱家人让出个口子,门子便飞快地进去通报。 这个沈伯和,王恒与小才曾听文重光说起过,是文先生的娘舅,现任沈氏的族长。 片刻后,门子出来请赵甲长进去。 赵甲长这一进去,就费了许多辰光,半晌才出来,跟斗鸡眼说:“叶老爷喊你家出一个人进去,他同你谈。” 那斗鸡眼却也机灵,马上道:“小人哪里敢进去,必定被他们合起伙来欺负,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定要叫叶天蓼出来见我伲,不然小人马上去知县正堂击鼓鸣冤,请县尊大人开棺验尸。” 赵甲长头大如斗,只得又进去了半日,再等他出来,仍不见叶天蓼的踪影。 赵甲长对斗鸡眼道:“叶老爷问你们落脚在哪里,他晚些时候去找你们,说到做到。” 斗鸡眼笑道:“我伲借宿在祖师殿,晚上见不到叶天蓼,明日一早县衙公堂见,请县尊大人开棺验尸。” 赵甲长跟沈宅门子说了几声,门子进宅去复命。 赵甲长便大声喊话门前看热闹的人群:“众位高邻,事体已经解决,大家散了散了。” 围着的民众还有些意犹未尽,被赵甲长驱散,只得泱泱的,慢吞吞三五成群走了个精光。 暮色渐渐降临,王恒三人随着行人走去拐角,仍旧寻到上次与厨娘问话的瓜棚。 瓜棚下比较荒僻,大家商议了一下,觉得已经过了关城门的时辰,说话间天色已经变黑了,双抬小轿进了沈宅大概不会再走,便留费悦儿一人在此,只等夜黑风高,跳进沈宅内院找人。 无论得不得手,都依旧在瓜棚碰头。 王恒与小才,则准备跟着朱家人去祖师殿,朱家人屡次言及请县尊大人开棺验尸,这才说动了叶天蓼去会一会他们,他们究竟发现了甚么秘密? 余光里扫到朱家十来个人沿着巷道朝西走,大约祖师殿是在县城的西首。 王恒与小才远远跟在后头,朱家人都是乡农,一路上又颇有些兴高采烈,是以压根没发现有人尾随着他们。 松陵祖师殿供奉的是真武祖师,道士们生活清苦,把一部分房屋租给附近的百姓,所以道观里闹哄哄的,不大清净。 朱家人进了祖师殿,只有斗鸡眼留在道观前,好像在等甚么人。 四周漆黑,王恒与小才藏身在龙爪槐树下,不久,听到马蹄嘚嘚声,马上骑士甩镫下马。 斗鸡眼迎上来道:“薛公子,我在这里。” 那骑士声音冷冽,道:“朱老二,你干得很好。” 他手上甩出去一个布囊,斗鸡眼接过,笑出声来:“谢薛公子赏钱。” 骑士道:“等叶天蓼晚上来了,务必要逼出下落来。。。。。。”他又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听出来斗鸡眼略略有些迟疑。 随后,骑士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王恒与小才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这个薛公子是甚么人,要逼出谁的下落? 第二十五章 穷病 斗鸡眼将布囊揣进兜里,便进了道观大门。 小才本欲跟进去,王恒拉住他道:“这道观腌臜,叶天蓼不一定肯进去,咱们不妨还躲在龙爪槐下面伏着。”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斗鸡眼套了件夹衫,提着烟袋又走出了大门。 秋夜微凉,尘嚣渐远,四周寂寂,道上传来步履声格外清晰。 那是一种沉稳的步伐,气凝下盘,练家子才有的四平八稳。 一个黑影自东而来,暗夜里看不出是谁,黑影走近祖师殿大门,大门上挂着一盏灯笼,发出幽幽微光。 斗鸡眼迎上去道:“请叶老爷安。” 来者正是叶天蓼,他冷哼一声:“朱老二,你好得很啊。” 斗鸡眼笑道:“小人哪里好了,我浑身都是病,顶顶严重的,是穷病。” 朱老二的妹子嫁给叶天蓼做妾,朱老二端不出大舅爷的架子,趋前道:“老爷请里厢坐坐。” 叶天蓼瞥了眼祖师殿,但觉得十分荒秽,心中嫌弃,立定不肯进去,道:“有甚么要说的,就在此处了。” 朱老二点头道:“也好。”随手将道观大门掩上。 “老爷,我妹子阿菊哪里去了?”朱老二道。 “哼,你还问得出口,先前我与你留体面,讲阿菊莫名失踪了,实则她是与人淫奔,败坏我叶家门风。”叶天蓼说来一肚子气。 “老爷这是寒碜我呢,阿菊三十多岁了,不是十三岁的黄花闺女,又生了三小姐和小弟,她为啥要私奔?” 叶天蓼捋了捋须,脸色阴晴不定道:“我们叶家埭的三舅婆亲眼看见她同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一起坐牛车走了,还能冤枉了她。” 朱老二道:“老爷说得越发离奇了,先前未嫁前,我们同村的货郎来提亲,阿菊都回了,怎么现如今反而要跟着货郎私奔。” 叶天蓼冷笑道:“我也不想弄个绿帽子戴着,想来是我如今辞了官,你们沾不上光挑唆的。” 朱老二道:“天地良心,我们要是有这个念头天打雷劈,倒是老爷你,三小姐又怎么回事呢?” “芳雪她染了时疫,八月十三夜里病故了。” “老爷你哄骗谁呢,村子里我都打听遍了,三小姐八月初就到县城里,再没回过分湖,大太太八月十四日一早是一个人回来的,三小姐怎么会突然病死了,怕不是被你杀害了。” “芳雪她是我亲闺女,我杀她作甚,你又有哪来这许多好心,倒让我怀疑你别有用心。”叶天蓼洞悉一切地冷笑。 朱老二讪讪道:“我这不是全家都害穷病嘛,想着,靠不上阿菊了,还想靠靠三小姐。” 叶天蓼甩下身上褡裢,扔给朱老二:“二十两纹银,你给我滚回乡下去,再要生事,休怪我不客气。” 朱老二搂住褡裢,往大襟里摸,微露喜色道:“老爷,三小姐究竟是死是活,你给我透句话,三小姐毕竟是我嫡亲的外甥女。” 叶天蓼凛然道:“朱老二,你吃猪油蒙了心,你打量我不知道,你手里的凶器可以掏出来了,再把门后面你朱家那些叔伯兄弟们都喊出来,一起上。” 说罢猛地飞起一脚,将朱老二踢翻倒地,动弹不得,从他怀中掀出一个瓶子,闻一闻道:“果然是扫叶山房那帮宵小,他们给你多少钱?”说罢,连连摇头,似乎在想怎么处置朱老二。 朱老二吐了口血,吓呆了,总算他见机得快,跪倒在地哀嚎道:“老爷,我不敢我不敢,是他们胁迫我的,看在小弟的份上,绕我一命。” 叶天蓼厉声道:“你给我赶紧滚,没有下次了。芳雪已经病死,不劳你牵记。” 朱老二头也不回就缩进了祖师殿大门,叶天蓼在门口怅立良久,才迈开步伐往回走。 王恒与小才躲在树干后,更是捂住了鼻息,生怕引起叶天蓼的警觉,他们早就发现叶天蓼是个练家子,却没料到他功力如此之高。 待得叶天蓼走远,小才拍拍胸脯道:“惊险啊,我数到一千才敢说话。” 王恒道:“那是,咱们两个也挡不住人家一拳。” 二十六章天罗地网 从祖师殿山门迈出去百余步,左右一片空旷无人,小才不加掩饰道:“以我之见,叶三姑娘怕不是啥善茬,叶家这门户也着实一言难尽,月亭哥没有把她娶过门实在是幸事。” 王恒颔首,他亦有此感想,不过是自幼的教养背后勿论人非,只得默然眺望夜色。 小才道:“我听到叶天蓼说出扫叶山房几个字,似乎早些时辰过来找朱老二的骑士,是扫叶山房的人,那骑士不惜给了朱老二独门毒药,让朱老二务必逼出下落来,听话音,应该是要叶三姑娘的下落。” 王恒眉关紧锁:“朱老二叫那骑士薛公子,这个薛公子跟给小翠宝赎身的薛公子是不是同一个人?” 小才点头道:“回想起在那日茉花庄上,看飞云班唱《狮吼记》,有个醉汉发酒疯,被戏班中人飞身将他提起,瞬间跃出几丈开外,月亭哥说秣陵纪老拳师曾说起过有个叫扫叶山房的武林门派,轻功极其高明,有可能飞云班的高手是扫叶山房的人,敢情那飞云班高手跟将才赏钱给朱老二的人,极可能是一伙人,那么,他们到茉花庄,大概也是冲着叶三姑娘来了,叶三姑娘一个闺阁千金小姐,怎么就招惹了这个门派?” 王恒怔怔道:“小翠宝,莫非当时就在飞云班里?可这不合常理,小翠宝是杨家院的倌人,纵会唱几句曲子也有限,飞云班哪里就缺这样的一位角儿。” 小才则认为:“叶天蓼几次三番说叶芳雪已病死,越是强调她死了,越加显得心虚。” 俩人在夜色中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到最后,还是一片迷茫。 见祖师殿的山门关上后再无人出入,他们等了会儿并没有甚么异常,便仍旧朝北门街沈宅折返。 回程饥肠辘辘,县城里的店关门都比较早,好不容易在松陵城中最热闹的城隍庙找到个二荤铺,铺面不大,只卖面条和包点。 店堂里的人还不有少,面浇头却已经没有了,俩人遂要了两碗阳春面,又叫伙计用纱布包四个菜馒头带走给费悦儿。 王恒忽然若有所思,压低嗓音道:“我寻思县城里吃饭的地方少,若是扫叶山房的人这会子还没吃饭,岂不是也在这儿铺子里。” 小才抬起头,瞪大眼睛朝左右看,那骑士的声音貌似年轻,他便专盯着年轻后生辨认,起了疑人偷斧的心思,在座的都有几分可疑。 有个黑脸后生,被瞧得恼火,朝他怒目圆瞪,小才慌忙转睛埋头吃面,暗暗对自己说:要镇定要镇定。 远远传来一声更鼓,还有半个时辰暮鼓敲响,禁止出行。 俩人便快速起身,好在县城不大,约莫一盏茶光景就能到北门街沈宅后的瓜棚。 瓜棚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前后街坊星星点点的灯光映射过来,看得到瓜棚下铺了几捆干净稻草,在江南的乡村,向来有坐在干净稻草上之习俗,应当是费悦儿置于此,作长夜等候的准备。 费悦儿此时并不在瓜棚下,一更三点宵禁还没到,也许是去哪里溜达了。 小才在稻草堆上发现了陶壶,茶盏,这是意外之喜。 王恒掀开壶盖,闻到上好毛峰茶的清香,难为费悦儿,去哪里找到的上好茶叶。 茶壶是温热的,以现在仲秋时节的气温而言,放于此间不会超过一炷香时间。 小才最爱喝毛峰茶,乐不可支给自己筛了一盏,刚要啜饮,被王恒按下茶盏,王恒道:“不可不可。” 王恒指着茶盏道:“看清楚了,放着四个茶盏,我们只有三个人,悦儿姑娘为何要放四个茶盏,如果不是她放的,那是谁?” 小才深觉有理,便放下茶盏,打量打量瓜棚四周的环境,围着瓜棚的都是树木,沈宅在瓜棚的正南方,东面是菜地,西北两面是街道,道旁是老巷子特有的花木扶疏,他们自以为隐蔽得很,莫非已经被人看破了。 俩人坐等费悦儿,按原先的约定,宵禁之前他们将一起在瓜棚等候,三更之后费悦儿才进沈宅查看。 不久暮鼓敲响,费悦儿依然没有到来。 王恒心中忐忑不安,费悦儿固然武艺高强,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该把她一人留下。 小才目中也充满担忧,他们思虑太不周全了。 他们一路上已经说好,只探轿子里的人是不是叶芳雪,尽量不与沈家人起冲突,如果硬杠上,能逃就逃,实在逃脱不了,就跟他们说明是叶家女婿蒋家的人,最多把他们轰走便是了,料想也不至于有危险。 夜深人静,为免被人听到语声,俩人不再交谈,秉气凝神,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清风徐来,空气中弥漫着桂子飘香,如此良夜,眼见得苍穹之上,下弦月高悬中天,更鼓敲过两记,费悦儿不见影踪,大家不由焦急万分,美景在前也无心欣赏。 正自思绪绵绵,只听得正南方沈宅方向传来轻响,一道黑影自北向南,往沈宅屋顶上跃过,又忽然坠落,传来女子的惊呼,声音渐转凄厉。 王恒二人听得骇然,哪里顾得上辨一辨是不是费悦儿,慌忙朝声音发出的沈宅方向奔去。 俩人将将走近沈宅山墙,从天而降一张巨网,瞬间把他们缠住,挣扎间被人封住穴道,听到一名男子说:“还以为是甚么样的扎手货,不堪一击嘛。” 远处又传来女子的声音,这回像是费悦儿,她一声惊呼,王恒想要回应她,负痛之下口不能言,见小才已经昏迷了过去,心中懊恼不已。 见王恒还未倒下,那男子又补了一记,于是眼前发黑,颓然倒地。 二十七章踏雪山庄的客人 夜色中,身材魁梧的青年居高临下看着倒地的两个少年,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为怎么处理他们发愁,如果两个少年还清醒着,应该认得出来,他就是日间骑马领着双抬小轿进沈宅的人。 “唉。”青年叹了口气,将两名少年拖进了沈宅的角门。 不知过了多久,王恒醒转之时,除了头疼手麻之外,身体并未有其他不适,双手被反绑在柱子上,他支撑着站了起来,看来,对方很轻视他们,没有其他的防范。 黑夜里,些许微光透进来,只见稻草,豆萁,花萁堆满了四周,看样子,这里是柴房堆杂物的地方。 王恒余光里看见柱子后面还有一个人,便低语:“小才,小才。” 连喊了数声,小才方才悠悠醒来,他倒还镇定,小声道:“七兄,我们被关在哪里?” 王恒道:“我也不清楚,所幸悦儿姑娘没给他们抓住,她肯定会来救我们的。” 闻听更鼓“咣咣咣咣”敲了四下,声音很清晰,就仿佛在隔壁一样,小才道:“我们应该还在沿街,没有被关到很远的地方。” 正当俩人压低声音讨论着究竟被关在哪里,柴草垛里窸窸窣窣传来轻响,眼睛在暗夜里适应久了,看出竟是个人从柴草垛里爬了出来。 那个人缓缓地,艰难地爬到柱子旁边,伸出手来,颤抖着抓住王恒的脚,他嘶哑的语音:“踏雪山庄的客人将从直沽寨上岸进京,请务必把这个信息放进平望驿天字乙号,这关乎朝廷安危。” 那人重复了几遍,油尽灯枯,蓦得不再动弹。 针落可闻的寂静,唯有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那人大概是死了。 王恒的腿下触及到一块坚硬的物件,用足尖踢了下,似乎是令牌一样的东西。 小才在旁边讶然:“这个人死了?” “好像是死了。”王恒也非常紧张。 他们俩人的心沉下来,嗅到危险的味道,于他们而言,只是帮朋友出气的一次行动,现在出现了莫名的危险,有人死在了他们面前。 这个人是谁? 从哪里来? 要干甚么? 为免隔墙有耳,被人发现他们已经醒来,俩人遂不再交谈,各自暗暗思索脱身之计。 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到时候就会有人进出,昨夜袭击他们的人,也许在五更三点之前会将他们处理,只有不到一个半时辰了。 恐惧与焦虑交织着,让他们无法集中注意力。 不久,柴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黑影闪身进来,王恒与小才俱道是费悦儿来搭救他们,心中狂喜,那黑影开口却让他们心凉了半截,那是一名男子。 “小王先生,小王先生。”那声音有点似曾相识。 小才目力不错,激动地道:“你,你是一枝梅程秀才?” 程秀才将黑色面罩拉下来,道:“两位先不忙说话,我替你们解绑。” 程秀才手指甚是灵巧,三下两下就把紧紧反绑着的绳子解除了,道:“两位跟我身后,咱们先离开这里。” 王恒立即将脚边的令牌捡起来,郑重放进衣兜里,便把地上那人拖起来背在身后,程秀才见他身材单薄手脚无力,便道:“小王先生,我来背吧。” 此刻逃命要紧,王恒也不同他客气。 程秀才双手托过地上那人,体感冰凉,不禁一愣,现在不是讨论的时节,便将人背在身后,三人一同出了柴房,借着院门上灯笼中的光亮,绕到后院山墙边。 程秀才轻功卓绝,扶起小才跃上墙边楝树,再跳到山墙上,然后纵身下落,来回两三次,便全部逃之夭夭。 小才在山墙外左看右看,惊道:“这里就是咱们被人袭击的地方,原来方才那柴棚,就是沈宅。” 程秀才点头道:“对,那里就是沈宅。” 此时四更过半,正是人人酣眠之时,小巷中也无门丁更夫巡逻。 程秀才背着人前头带路,穿过两条巷子,不到一盏茶的辰光,来到一所小小宅院门前。 只见程秀才怀中摸出铜匙开门,小才问道:“这是何处?” “此间正是舍下,我母亲前些年一直在松陵做闺塾师,方才置下这些产业。”程秀才笑道。 门开后,内屋隐隐有些火烛灯光映射出来,程秀才对王恒与小才道:“小费先生受了伤,在里头等你们。” 俩人不由焦急,快步走过门厅,灯光是从第二进映照出来的,穿过走廊尽头,程家客堂里火烛高照。 费悦儿躺在藤椅里,见程秀才一行人进来,惊喜异常。 小才赶忙上前,道:“悦儿姐姐伤在哪里了?” “伤势不重,程秀才已经给我包扎了,不巧的是伤了足,所以请他去寻你们两个。” 原来昨夜悦儿本来在沈宅四处打转,将近一更时忽然有个小童来带话,说是两名少年书生让她去前头食肆汇合。 她不知是计,欣然前往,却不见两人人影,店伙计回说那俩人已经叫好菜品,在里头雅间,临时出去一趟,立马就回来,叫悦儿饿了先用些。 悦儿正自饿着,便先用了些,那店伙计下了毒要害她,不料她是使毒的行家,轻而易举看破了,一言不合拔剑相向。 店伙计见悦儿剑术高明,自己颇有不敌,他也是有备而来,悦儿坐的雅间是一间水上廊桥跨水而筑,他便将水上廊桥的板子抽走,意在将悦儿困于此处。 费悦儿强行夺路,腿上受伤,被追踪他们而来的程秀才所救,她联想道到自己被诱骗去食肆入埋伏,王恒与小才大约也会落入圈套,便请程秀才去瓜棚那里报个讯。 程秀才再赶去瓜棚,已经晚了一步,王恒与小才被那个青年抓走了,程秀才伏到夜深人静才出动,趁着他们看守不严将二人救了出来。 小才奇道:“程先生,你何以在松陵出现呢?” 程秀才故作玄虚道:“山人自有妙计,我掐指一算。” 见众人都目瞪口呆,程秀才哈哈笑道:“你们来松陵雇的那条船,还是我帮你们叫来的。” 第二十八章 揣着明白装糊涂 众人错愕不已,程秀才不免得意洋洋。 原来当日盘门外运河旁,程秀才并未离开。 他被人胁迫,越想越不甘心,存着要扳回一局的心思。 猜到王恒一行人要顺着运河去平望驿,他们是外乡人,恐怕不懂得怎么叫船,便从盘门水陆码头那里雇到一条贩布船,自己就藏身在布匹中间,让船家慢悠悠朝河埠摇去,隔着水喊几声“五文钱一个人去松陵,八文钱去平望,十文钱到震泽。” 王恒三人果真上了船,到平望安德桥,碰到接应轿子的平望驿官船,他们上岸之后一路尾随轿子进了吴江县城松陵,没料到还有黄雀在后,程秀才一路尾随着他们。 之后他们约定在瓜棚等候,王恒与小才俩人去城西祖师殿,费悦儿不时绕着沈宅,都被程秀才看在眼里。 小才一拍桌子,了然道:“四个茶盏,你放的?” 程秀才笑道:“举杯邀明月,难得这样清朗的夜色,残月如勾,星光淡淡,配上雨过天青青瓷盏,还算不太坏吧。” 小才惋惜道:“可惜一壶好茶,七兄疑心是坏人放的,竟不敢喝。” 王恒不禁莞尔,扶额道:“惭愧惭愧。” 程秀才经小才一提醒,顿时想起事来,道:“几位且在舍下坐一坐,我那杯盏上都有烧制的荻溪阁徽记,得马上去将它们取回才好。” 程秀才脚程极快来去如风,过不多时,便背着包袱回转。 往屋檐外远眺,东方既白,天将破晓,。 “侥幸侥幸,亏得小才提起,否则明日若被沈家人搜到,终究不便。”程秀才一阵风似得进来。 小才烧了一镬白粥,程宅中只有腌萝卜干,众人便就着萝卜各自喝了几大碗粥。 王恒将他们夜探沈宅寻找宣称已经病逝的叶三姑娘的缘由说了说,程秀才摇头,只道他母亲在松陵坐过好几家闺秀的馆,却没有沈家的,更不认识叶三姑娘,因此帮不上忙。 男女有别,程秀才不认识叶三姑娘也在情理之中。 再将沈宅柴房遭遇一说,背回来放在外院那名男子临死前的嘱托,原原本本讲出来,费悦儿与程秀才俱是大惊。 踏雪山庄的客人将从直沽寨上岸进京,请务必把这个信息放进平望驿天字乙号,关乎朝廷安危,这句话饶有深意。 要不要理会这件事,真是个问题。 程宅平日里无人居住,便省去许多功夫,无需掩人耳目。 晨光熹微,从沈宅背回来的人,放在石阶上,看得清楚,是一名中年男子,头戴六合帽,身着褐色短打衫裤,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也没有明显的伤口。 王恒蹲在地上看了很久道:“此人必定是个官员,他浑身穿戴都像个小商贩,脚上却穿着皂靴,显然衣服是临时换的,鞋子却没那么容易能换一双跟脚的。” 费悦儿来来回回兜了几圈,上前翻了翻眼皮,道:“这人眼睛充血,指甲发黑,手指布满脓疮,看来是中毒身亡。” 王才道:“这个人在柴房草垛中听我和七兄说了几句话才出来的,所以,应该是沈宅某人的对头。” 程秀才道:“不知道沈宅中人发现你们逃走了,会怎么处理?他是做官人家,会不会请官府衙役大肆搜捕。” 小才道:“应该不会,我们只不过是犯了夜禁,事后算账他也没啥证据,怎好随便捕人,真要算起来,月亭哥是沈家外孙婿,我们也算是戚友。” 费悦儿笑道:“咱们不怕他沈家,七公子是南监监生,难不成绕着沈宅逛逛也犯法。” “那,此人的尸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程秀才问道。 王恒思忖再三,道:“先把他埋了,记住埋在哪里就是了,以后若有人问起也可领他们去,尸首放你宅里很不妥当,若是被官府发现了,倒要连累你说不清。” 程秀才点头道:“城东有一处义庄,不过与他几两银子,让他们埋了便是。” 事不宜迟,去义庄赶在天蒙蒙亮,街上无人来往之时为好。 因费悦儿脚受伤,叫她在程宅留守。 程秀才院中有板车,他换上短装,铺上稻草,三人做出运柴草的样子。 五更三点,亮钟时分出发去义庄,沿路几乎没遇到人。 到了义庄,额外给了管事二两银子,管事的便甚么都没问。 王恒摸出五两银子,让管事的给死者一副薄柩,又烧了些纸钱,义庄的杂役起了一座新坟,因是在沈宅中遇到,便立了沈大之墓。 事毕已日上三竿,回到北门街,故意在沈宅前后望了几眼,昨天在沈宅门前喧闹的朱家人已经不见踪影,想是回了乡下,其余未见有异常之处。 待回到程秀才宅中,已是午时初。 厅堂中已经放好一桌饭菜,却是程秀才早上出门时叫相熟的食肆送来的。 其中有一味松陵的鲈鱼,王才觉得不比云间四腮鲈鱼逊色。 王恒掏出昨夜捡的令牌,左看右看,心事重重道:“昨夜伏击我们的人,心思机敏,手段过人,只怕咱们不是他对手,徒然惹来祸端。” 王才道:“七兄莫要丧气,即便咱们不再找叶三姑娘了,也得去平望驿报这个信,也算跟那人作个对头。” 王恒勉强点头,对程秀才道:“劳烦程兄给我们雇两条青驴。” “那是不在话下。”程秀才道:“我细思量有种种不解之处,那沈家虽是松陵望族,近些年有些式微,家道也不太饶给,他家里哪来这般厉害的人物?若是那么厉害的人物,难不成平日里就蛰伏在家?待会儿我就出去寻几个故旧噶山湖,问问沈家的情况。” “程先生不如跟我们同去平望驿,说不定还有仰仗你的地方。”小才竭力相邀。 程秀才为难道:“现在是白日里,料也无甚险情,我与两位不妨分别行动,晚上碰头再商讨,倘若我们都走了,万一晚上回不了松陵,费姑娘行动不便,岂不是无人照料。” 小才待要再邀,王恒也道分头行动甚好,程秀才遂领着他们沿着北门街一直望城门去,靠近城门处有个车马行,程秀才出面雇了两头健硕的青驴,送他二人出城门。 行于官道,青驴走得又快又稳。 王恒笑道:“小才,你对程秀才存着戒心,又何以一再相邀他同去平望驿?” 小才哼了一声,道:“七兄,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王恒哈哈一笑,道:“我自然明白,你去太平镇费家之前,就想好了要将悦儿姑娘说给月亭哥。” 小才眼睛一横,道:“那你还把程秀才留下来?” “我嘛,自然也是有私心的。”王恒的青驴撒欢疾行,远远出来一句:“我家中大妹,也有十六了。” 第二十九章 平望驿 出北城门,松陵去平望驿一路官道平坦,举目皆是青翠秋意,青驴脚力快,比之来时步行走走停停,十余里官道倒像是瞬息即至。 到了平望又问了个讯,被热心老丈带到驿站。 平望驿是官驿,跟急递铺并排,靠着运河沿岸占地不小。 王恒掏出那块令牌,跟驿中杂役说要找驿丞。 驿丞五短身材,着一身青褐色布袍,见了令牌便请王恒与小才去他办事房落座。 驿丞双目炯炯,显得很精干,见是两名气度不凡的少年书生,不觉略带疑惑问道:“罗官爷怎么没来?” 王恒不欲跟他细说,便道:“他让我们带个信,天字乙号。” 那驿丞吃了一惊,道:“要动用天字乙号?” 王恒不说话,威严地望了望令牌,驿丞面色凛然,转身出门吩咐驿夫:“五百里加急快马,快去做准备。” 驿夫愣了愣,紧接着快步奔向马厩,显然是极少听到这样的命令。 驿丞回转办事房时,带着一个檀木盒子,并笔墨纸砚一起交给王恒。 王恒知是让他写下来放入木盒,驿丞按制不能看传递的信息内容。 “踏雪山庄的客人将从直沽寨上岸进京。”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字,在驿丞面前不好露怯,直接写了放进檀木盒子。 驿丞接过盒子,包上包袱皮,转身交给驾着加急快马的驿夫,王恒与小才亲眼看着驿夫快马加鞭出发。 由此,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驿丞将令牌交还给王恒,小才见办事房内堆放着大量簿籍,忽然灵机一动,问道:“昨日去姑苏盘门接人的驿船,它的驿符还查得到吗?” 那驿丞道:“上官问这个干吗?” 王恒颔首道:“它与罗爷要探访的事体有点干系。” 驿丞显然对那位罗爷的事情一知半解,却知是极重要的公干,当下便找出了一份抄录的驿符,递给王恒。 驿符是兵部车驾司签发的,兵部职方司主事沈君征,去苏州府公差,经过驿站,持此符验,方许应付马匹舟船。 沈君征,不知道是沈宅甚么人。 王恒问道:“这位沈主事,他是亲自来驿站要船的?” 驿丞道:“非也,是他手下长随前来的。” 小才灵光咋现:“那是个二十来岁长得很魁梧的年轻人?” 驿丞连连点头:“就是他,昨天咱们平望驿两条船都被他调用了。” “两条船?”俩人不觉讶然。 “沈大人的长随要求咱们驿站,一大清早派小船去盘门接人,大船停在安德桥下,接到人就换大船去瓜州驿。”驿丞道。 “他们有没有说目的地是哪里?是瓜州驿?”王恒问得仔细。 “这倒没有说,咱们驿站只负责去下一个驿站的舟船,按常理来说京官下来江南,回程的目的地一般都是帝京。”驿丞道。 原来如此,王恒不由豁然开朗,围绕着柴房中去世的那个罗爷,让他们带信的因由已经想通了。 俩人牵着青驴,信步朝平望驿附近运河的一侧走去,几步来到安德桥下,秋水潺湲,舟楫如云,四周无人,王恒道:“咱们错的厉害。” 小才道:“我也辨出点味道来了。” “那个沈君征,肯定是松陵沈家的子弟,在帝京兵部当六主事,他大概是前一阵子回到了苏州府,是公干,他要干的是机密,令牌的主人罗爷千里跟踪他也来到苏州府。” “沈君征为得是要从苏州知府衙门抢一个人,一个神秘身份的女子,他虽是官身,却也无法从知府衙门公然抢人,于是想了个法子。” “这个办法是激起民变,他们操纵了舆情,放出陆府尊贪贿异常,一枝梅除暴安良的脚本,他们从帝京带来的人手不太够,被他们发现程秀才的身手很了得,于是先让程秀才几人在苏州城内疯狂作案,闹得人尽皆知,然后宣布前天夜里一枝梅要在苏州知府衙门夜盗黄金三千两,把全城百姓引去看热闹,伺机制造摩擦,果然引出五义士衙前起义这样的剧情。”小才争先说着,唉呀了一声:“那巡按大人呢,难道也是沈君征的同伙?” “十有八九是一伙的,哪来这么巧的事。”王恒略加思索道: “那轿中女子应该不会是叶三姑娘,她是个很重要的人物,用罗爷的话来说,关乎朝廷的安危。昨日接这名女子的小船到了安德桥,就换乘了大船进京去了,我猜同船的就是沈君征。”“我们的船比官船晚到些许时辰,见船停在安德桥下,双抬小轿抬上岸,只当轿中还是那名女子,其实大错特错,那名女子既已离开,轿子抬到松陵我们一路都尾随着,看上去不像是空轿那么轻松,轿中多半就是罗爷。” “罗爷失手被他们毒翻,他们以为他死了,抬着罗爷可能是想在半路上寻个荒凉的地方抛尸,谁知我们跟了一路,必定被他们发现了,领头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该是沈君征的长随,索性把罗爷抬回了沈宅再作处理,他有些吃不透我们是甚么来路,是不是罗爷的同伙,当日夜里设了圈套让我们落网,谁知罗爷还没死透,被他逃到柴房,又碰到我们带话。” 小才感慨道:“我也觉得大约是这么回事,虽说沈君征顺利带着那女子进京了,可我们也五百里加急送出了信息,算起来,半斤对八两。” 看了会儿运河景致,天色不早,俩人便欲骑驴往回赶路,只见安德桥上有辆马车缓缓停下,车上下了一名葛袍中年男子,朝他们招手道:“七公子,小才,一向可好。” 王恒定睛一看,却是从前在王衙前阁老府做过教习的赵瞻园。 “瞻园先生,幸会幸会。” 原来赵瞻园辞了阁老府的戏班子,就到了吴江盛泽归家院做教习,今日是应一位杨姑娘的邀请,去县城松陵讲几天戏。 赵瞻园笑道:“此番是真巧了,这位杨姑娘却是七公子的旧交。” 第三十章 须知世上苦人多 王恒闻听此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认识的姑娘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实在想不起哪个杨姑娘。 小才更是茫然不明就里。 赵瞻云略想了想,恍然道:“杨爱姑娘是尚书第张五老爷的红颜知己,她说同你在兴社虎丘大会上碰过头。” “哦,是她。”记忆中那是个俊秀少年,当时王恒就看破她女扮男装,是张先生红颜知己那就对了,所以,大家心知肚明,无人说破。 赵瞻云健谈得很,又是客路相遇乡亲,便邀同路去松陵,把他去年别后在盛泽归家院的光景大致说了说。 杨爱原本是归家院的姑娘,前几年脱籍入了周相国府,因在相国老夫人面前很受宠,不容于后宅妇人,现在已经放出来单过,她在松陵赁着一个好大的园子叫秋漪园,园子里有一班小戏。 赵瞻云正色道:“你们莫要轻看了杨姑娘,她实在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王恒笑道:“张先生和赵先生都爱重的人,必定是个难得的佳人。” 赵瞻云忽觉造次,忙笑着岔开话题,问了些乡里故旧的近况,听说辰玉大兄的独子小赞虞上个月做百日,连呼失礼,要让他内人去王衙前补一份贺礼。 一路说笑,不觉已到了松陵北城门。 去秋漪园跟程宅在巷子口分路,赵瞻云邀王恒与小才进去和杨姑娘会一会,王恒推脱有事,门洞前早就有秋漪园的小厮候着,认出赵瞻云的马车进来,上前打个千道:“赵爷一路辛苦,咱们杨姑娘,还有杨柳岸的邢姑娘,飞云班的袁姑娘都等候多时了。” “飞云班。”王恒与小才眼睛一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瞻云拉住王恒道:“杨姑娘若是知道你过门不入,肯定不悦,她早就脱籍,她的园子不是那等秦楼楚馆,污不了你的名声。” 王恒便顺势下了青驴,让杨家小厮牵了去照料。 杨家丫鬟候在垂花门,道:“姑娘在白香圃设着茶席,等赵先生呢。” 秋漪园规模颇不小,走了好一段路才到白香圃,那是个凉棚,爬着一本多年的白木香,现在不是木香花开放的季节,碧绿浓阴沉浸着茶香氤氲。 木香架下面放着几个小圆几,三名妙龄的女郎围靠在一起,银红衫子的丽人歪着头看蜻蜓,藕合色比甲的女郎打着拍子,月白袍子的是杨爱立在花架下言笑晏晏。 藕合色比甲的女郎,依稀是茉花庄上演《狮子记》的旦角。 她们见花径来人,纷纷站了起来。 杨爱殷勤招呼道:“赵先生来了,这厢坐。” 赵瞻云介绍道:“这两位王兄弟是王七公子和小才,都是张五老爷的世交子弟。” 杨爱目光扫到王恒与小才,微露笑容,起身福了福。 其余两位丽人便也跟着对来者福一福。 上一次虎丘大会,彼此还是兄弟相称,不管怎样含糊称呼都有些尴尬,而小才并没有参加虎丘大会,因此,俩人都是作了个揖,只把自己当做是赵瞻云的随从一样。 她们三位与赵瞻云显然极熟的,赵瞻云随身取出一支竹笛,便点杨爱唱一支《邯郸记》中何仙姑唱的赏花时,又点邢姑娘唱一支《西厢记》红娘唱的锦堂月,最后让袁姑娘唱一支《浣纱记》中西施唱的南川拨棹。 在王恒与小才耳中,她们唱的曲子自然都是婉转动听,若论风流别致,那是杨爱占魁,单以相貌来说,却是邢姑娘最美。 赵瞻云是行家里手,沉吟片刻道:“阿袁,你最近很用功,吐字发声都有长进。” 小才嚷嚷道:“袁姑娘,我是你的戏迷,在云间县茉花庄上看过你的《狮吼记》。” 袁姑娘惊喜道:“这可巧了,我们飞云班一共才在茉花庄演了两场。” “这。”小才顿住,觉得不太对,心道飞云班不是茉花庄公所请来庆贺中秋佳节的戏班,他记得八月十三十四看了两日戏,难道她们只演了这两场:“你们班子八月十五中秋节没有演?” 袁姑娘道:“本来说是要演三天的,中秋节一大清早班主说薛四当家跟我们结清包银,叫我们收工回苏州府。” 小才惊讶道:“这薛四当家是甚么人?怎么不讲信用。” 袁姑娘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咱们班子本就是朝北帮薛四当家的叫去茉花庄的,当然得听他的,况且包银都已经结清了。” 王恒忽然插嘴问道:“袁姑娘,这位薛四当家身边有没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官宦小姐?” 袁姑娘欲语还休,眼中带着疑虑审视着王恒与小才,赵瞻云赶忙道:“阿袁,王七公子是正经的官宦公子,你但凡知晓的,不要藏私都说与他们知道。” “好的,赵先生。”袁姑娘稍稍回忆了一下:“薛四当家的确实带着一位年轻姑娘,摸样长得很周正,使着一个小丫鬟,我听那丫鬟叫她三小姐,不过,以我的拙见,那姑娘恐怕不是甚么小姐,除了她浑身的衣裳,举手投足都不像官宦小姐,单是识字都很有限。” 王恒问道:“倘若我们要去会会这位薛四当家,该去哪里找?” 袁姑娘笑道:“这恐怕不太容易,你们可以去朝北帮的堂口带句话,但薛四当家的肯不肯见你就不好说了。” “多谢袁姑娘。”王恒深深一揖,随即不再重复这个话题。 坐下静静吃了盏茶,听赵先生说了些乐理,见日影西沉,便起身向杨爱告辞,赵瞻云不由分说道:“我代杨姑娘送送你们。” 王恒与小才请他留步被拒绝,赵瞻云一路送到秋漪园门, 见左右无人,赵瞻云踟蹰一番道:“七公子若是见到张五老爷,便是他记不起,也提醒他时不时遣人送把扇子玩器之类的物件到秋漪园来,张五老爷是士林领袖,兴社党魁,他的一举一动多少人都看着呢,杨姑娘若是失去他这个靠山,一个人支撑不下去这些场面,毕竟她也是张五老爷得意过的人。” 王恒道:“赵先生,我都晓得的,须知世上苦人多,回头见了张先生,便把这里头的话透给他。” 第三十一章 有钱的单身汉,都需要一位贤淑的娘子 说话间,杨家小厮牵来青驴,王恒与小才道了别,缓缓向西沿着街衢前行往程宅去。 夕阳西下,青石板道上铺出一道金光。 王才打开话匣子,谈笑道:“七兄,咱们算是走上金光大道了。” 王恒会意一笑,小才永远都这般乐观:“那姓薛的,只道是哪家公子哥儿,竟是个江湖人。” 小才摇摇头,不解道:“奇的是,小丫鬟叫薛公子身边的姑娘三小姐,按文重光的说法,这姑娘该是小翠宝。” 王恒道:“小翠宝和叶三姑娘必定有甚么联系。” 拐过巷子尽头,已经到了程秀才宅前。 程秀才搬了把椅子靠着木樨树,就坐在天井里,看见王氏兄弟回来,赶忙请他们进门。 他急着去城门那里车马行还青驴,朝屋里喊了声:“费姑娘,七公子和小才回来了。” 见程秀才这样守礼,小才不由对他多一分好感。 费悦儿的腿伤好了很多,一瘸一拐能下地走路了,天井里摆了饭桌,众人坐定吃了几块糕点,程秀才施施然已经家来。 程秀才进门先饮了一盏茶,眉飞色舞道:“今儿下午,我寻了几个少年时伙伴,问出来好些沈家的事情。” 原来沈宅新近确有人出入,沈家九爷沈君征月初回了乡,他年少时是四乡称赞的神童,年轻轻轻就不负众望考取了进士,不料之后数十年竟像消失了一般,家乡父老只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等再获得沈君征的消息,他已经在镇远大将军的幕中,但此番回乡却是以兵部官员的身份公干,行踪不定,带着几分神秘。 跟随着沈九爷沈君征的,是一位亲随叫小容,据说二十来岁,是个健壮的青年,外貌身材都与昨日轿子前骑马带路的人相符。 由此,程秀才推断出前些日子在苏州府城拿住他的两人,即是沈宅的九爷沈君征和他的亲随小容。 王恒脑海中转过千百遍,不动声色问道:“程兄被沈君征挑中,想来,还有别的原因吧?”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问清楚缘由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小才知他意图,也笑问道:“程兄轻功这么高明,跟轻功无双的江湖门派扫叶山房有没有关系?” 程秀才眉目舒朗,笑道:“说来惭愧,我自幼只在举业上下功夫,江湖门派了解得不多,扫叶山房还不曾听说过。先时在盘门外与三位初识多有不便,只略说了说,其中自然还有关节,一枝梅懒龙壮年时闯出好大名头,却得以善终,皆因他归隐得早,我外公不拘一格最爱人才,懒龙中年之后就追随我外公,谁能想到太平镇荻溪阁的看园人竟是逸侠一枝梅呢?他闲来无事教了我几招,因并没有正式拜师,平时也从不以师徒相称,知道的人寥寥,但我荻溪阁的仆役或有几人知道,倘若有心人探访,也许有蛛丝马迹被人寻到。” 王恒点头道:“程兄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沈君征既是兵部职方司官员,能找到一枝梅下落亦非难事,荻溪阁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年轻人,他很容易猜测到你是懒龙的传人,或许已经盯上你很久了。” 小才也道:“你在明,他在暗,程兄被他挟持不足为奇。” 解了心中疑窦,王恒便将今日去平望驿的所见所闻说与程秀才和费悦儿听,除了同样佐证沈君征是最近一系列事件的主导者,其实并无其他收获,且这沈君征去向不明,多半跟着轿中人进京了。 王恒忽然想到朝北帮的薛四当家,便问程秀才:“程兄,你是姑苏地面上的人,可曾听说过朝北帮?他帮中有个四当家姓薛,不知是甚么样人物?这薛四当家的应该是扫叶山房的人。” 程秀才郝然道:“先前我只在书斋中用功,江湖人物几乎不认识,朝北帮有所耳闻,听说是个有官府背景的帮派,开地下钱庄为业,声名也还好,朝北帮的堂口似乎是在苏州城南朝北土地庙,至于姓薛的四当家,我没接触过,” 王恒思忖片刻道:“薛四当家的,年轻轻的就坐第四把交椅,想来是个厉害人物,或者大有来头,总之不会是个无名之辈。” 程秀才喃喃道:“扫叶山房,踏雪山庄,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甚么联系?薛四当家的是扫叶山房的人,那么,是不是可以反推沈君征是踏雪山庄的人?” 众人一筹莫展,想不明白。 小才补充道:“朝北土地庙,我曾经进去瞧了瞧,他捞偏门的养着打手,打听点事情不太容易,咱们若是去问薛四当家打听叶三姑娘的下落,估计得被打一顿轰出来,况且,这薛四当家的似乎也在找叶三姑娘。” 费悦儿叹道:“这叶三姑娘,可真不让人省心,要不咱们也别找她了,月亭哥家底厚,重新再聘个好姑娘,就月亭哥这个条件,家资富饶,父母双亡,要说给我舅妈家几个表姐妹,从此我就在舅家横着走了。” “可别,凡是有钱的单身汉,都需要一位贤淑的娘子,咱们王家还有好几个品格贤良知书达礼,只是有点穷的好姑娘呢。”小才急忙说道。 费悦儿瞪小才一个白眼,凝神不知想甚么,眼珠骨碌碌转。 王恒苦笑道:“也只能这样,明儿咱们先把悦儿姑娘送回太平镇。” 小才道:“程兄,我是《金弹缘》的书迷,想拜见令堂请个安。” 程秀才大笑:“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我娘不是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妇人,也不是那些不慕名利的学问家,年年都有书友来拜会她,她很享受被人追捧的过程,像小才这样的少年作者来访,我娘必定买好了松子糖椒麻糕与你们切磋切磋。” 众人听他说得风趣,皆会心微笑,大家伙努力加餐饭,四个人干掉了一桶饭,菜是程秀才炒的,比小才的厨艺毫不逊色,令人惊喜。 入夜微凉,程秀才去相熟的船家说好明日包船去苏州府城,其余人劳乏了一日,早早歇着。 第三十二章 吴江奇案 夜色阑珊,松陵的城厢褪去市井喧嚣,虫鸣之外寂寂无声。 王恒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木门上栓的声响,他向来警醒,披衣出来张看,却见程秀才自天井进厅堂。 “程兄,这么晚才归来啊?”王恒不觉讶然。 程秀才打了个哈欠,道:“路上碰到了一个幼时伙伴,他家中前几个月出了一桩变故,被外间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甚么吴江奇案,现在他刚从楚地回来办丧事。” “吴江奇案!”王恒瞬间清醒,睡意似乎全消了:“你的儿时伙伴姓晏?” “七公子也有所耳闻?”程秀才有些惊奇:“晏子佑的庶母凤氏,做出这么不体面的事,又累得他千里奔波回乡办丧事,子佑也是抱怨天抱怨地的。” 王恒道:”前些日子途径鼋荡时候,听船家提起过这前几个月里出的命案,晏家姨太太的姓氏,江南倒是颇为少见。” 程秀才稍加回忆道:“说起这位晏家姨太太凤氏,我依稀幼时也曾见过,容貌秀丽,举止大方,倒不似那等轻浮的女子,怎么竟干出私奔这样的丑事,自己也落得惨死。” 王恒思之再三道:“这也是我一直很疑心的地方,并未找出与凤氏私奔的男子,如何能定她淫奔,怕是吴江县令急于结案,判的葫芦案。” 程秀才想了想道:“话虽如此,她一个孀居的妇人,倘若不是私奔,不告而别,几十里水路走到鼋荡那里作甚?” 王恒忽然想到些甚么:“凤氏,娘家在哪里?” “据说凤氏是晏家老爷从帝京带回来的,晏家对她的娘家讳莫如深,也许是,出身不很体面吧。”程秀才揣度道。 程秀才的言下之意,王恒自然懂得,他从不认为要以人的出身来定他的品性。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夜已经深了,再继续下去就要吵醒内屋中另外眠着的两位了。 俩人各怀着心思回房,王恒挑开帘幕,默默看着秋夜天幕中星斗明灭,暗影浮动,似有所悟。 次日是个绝佳的仲秋天气,程秀才隔夜约好的船家辰时初来程家水桥接人,大伙儿乘着船谈笑风生,恰似游湖一般,饱览运河两岸风光。 自松陵至盘门二十许里,水面清澈澄明,沙明石净,端得景物清华。 舟行一个多时辰,停靠于盘门水路码头。 众人上岸,先去归田园居旁的客栈领回费家的三匹骏马,费悦儿拍拍马肚子,果然被老店的伙计喂得油光水滑。 客栈中还存着王恒与小才的行李,其中有上好的茶叶和松江布匹,是从茉花庄带走的程仪,正好将它作为拜会程娘子的礼物。 因四人三骑,费悦儿腿脚还未全好,程秀才便体贴地雇了一顶小轿,将悦儿抬到太平镇。 众人策马跟随小轿,赶在饭晌之时到达太平镇程氏荻溪阁。 荻溪阁跟费宅距离不太远,猛将堂朝东过亭子桥即是。 悦儿腿脚有伤,王恒本意是尽快将她送回家中方妥,但见她年轻心热爱闹猛,念及返回家中又得在堂楼上绣花,心下不禁恻然,便也由得悦儿一同去拜见荻溪阁主程娘子。 程秀才倒似有些近乡情怯,隔着一箭之遥,忽得停步不前,扭捏起来。 小才笑道:“程兄有甚么话只管说。” 程秀才深深作了个揖:“先时我做那些没本钱的买卖,倘若我老母知晓必然担忧,还请诸位替我遮掩些个,经过这几日遭遇,我亦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后安分守己,再不敢恣意妄为,若不是哪个财主坏得叫人牙痒痒,我绝不动他。” 王恒笑道:“程兄多礼了,咱们要是这些人情世故都不通,哪里还敢上门惊动老伯母。” 程秀才家荻溪阁处在丛翠深处,老树伸出山墙外,墙内花影缤纷,门上是个极老的苍头,见是自家大爷领着几位年轻人进来,赶紧上前相迎。 程家园子空旷疏落,不及南园、秋漪园精美,但却朴素舒适,让人生出静好安稳之感。 王恒不由叹道:“程兄这园子,真让我辈家无恒产的人心生嫉妒。” 小才凑趣道:“七兄要是嫉妒,那我必定内心阴暗,嫉恨极了。” 费悦儿道:“依我说,房宅田亩都是束缚,无钱想钱,无房要房,人被束缚在这里,哪得自由。” 程秀才也感慨道:“哪来十全十美的畅意人生,生来这个世界,既不能选父母,也不能选家资,便是伙伴,也只得是缘起缘灭聚散无定。” 众人皆是喟叹一番。 程秀才带着大家进园,沿着长廊进入前厅,只有他们一行人,不见有仆役出没。 厅堂上分宾主落座,程秀才自己动手沏了一壶茶,与众人各筛了一盏,道:“我家中多年来只靠着老娘做闺塾师过活,仆役都遣散了,只剩下看门的老仆,还有个灶下的老丫鬟无处可去,依附着我们过活,灌园种菜,洒扫庭除都是自己劳作。” 王恒点头道:“本就该这样量入为出。”他心中暗道若是王三老爷和凌氏有程娘子一小半的成算,也不至于无处容身赁马弄街那个逼仄的宅子,一家子吵吵闹闹过日子。 几人在厅堂呷茶,程家的老丫鬟英娘闻声过来前厅,见有数位年轻人在座,便屈膝给众人福一福。 程秀才吩咐道:“英妈妈,去请我母亲出来,今天来了好几位好朋友,都是《金弹缘》的书友,特地来拜会她。” 英姑道:“奴就是来告知大爷的,太太去了碧霄宫接小姐,这会子没回来,大约就在碧霄宫用了斋饭再走。” “哦,英妈妈,那你且去准备一桌饭食,我们几人都还没用过。”程秀才不以为意,转头对王才几人道:“咱们先歇歇,用些茶点,我母亲去接我妹妹回来住几日,下午必回的。” “你妹妹,程兄说得是你哪个表妹吧?”费悦儿目光炯炯,不禁诧异。 程秀才摇摇头,道:“是我亲妹。” “你妹妹芸娘?这怎么可能?她前年已经病故了。”费悦儿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第三十三章 风雨雷电轰 捕捉到悦儿奇怪的表现,王恒侧过脸看着程秀才,中途扫到小才探究的目光。 程秀才略现尴尬,随即眉头舒展开来,道:“几位都是好友,我也不跟你们外道,这事说来话长,颇有几分曲折。” “我妹妹小芸前年染了时疫没熬过来,母亲与我都十分伤心,头七那日,是上元节,母亲在月下焚香祷告,愿小芸在彼岸安稳康健,梅花影中蓦然传来娇怯的声音:“母亲好生保重自己,小芸只是化为精灵,不过数年便会修成人身,重新与母亲做母女。” “我母亲大喜,小芸自幼就迷恋修道,时时都想成为女黄冠道士,我母亲便睁大了双眼,在庭院内四处寻找,一边还问‘我儿变成了梅树?山茶?还是?’” “那娇怯的声音道:‘母亲看不见我的,儿时时都陪在母亲身边,望母亲善自珍重。”声音渐渐幽咽,随即悄然无声。” “自此母亲慢慢从悲伤中走出来,还写成了话本《金弹缘》,《金弹缘》中主角转世再续前缘,大约,也是我母亲寄托胸怀。” “前些日子,碧霄宫的当家女道士华阳邀我母亲去观中下棋,出门的时候天气很好,两局手谈下来,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抬眼只见有个玄衣少年女冠负剑立在宝殿之前,拔剑拈诀大声呼喝:‘风雨雷电轰。’” “这一声‘风雨雷电轰’,让我母亲不可置信,我妹妹小芸十岁那年,立志要学道,曾经穿着这样一身玄色道袍在风雨天练剑,口呼法诀‘风雨雷电轰’,她悄悄练了很久,最后哭着抱住母亲问‘法诀为甚么不灵?’。” “我母亲冲进雨中将这少年女冠拉进屋内,这少年女冠望着母亲惊喜交加,笑吟吟地耳语一声‘娘,我回来了。’” “原来这个少年女冠是华阳道士的弟子灵微,前两日灵微气息幽弱辞世,与小芸的一缕生机结合,小芸便得以还魂。” “失而复得,母亲大喜过望,疏于防范,渐渐还魂的事被人传了出去,因要遮人耳目,这离魂还魂太过惊世骇俗,便与灵微认了义母女,有时接她来家中小住几日。” 竟有这样离奇的事,见小才刚要开口说话,王恒微不可察地朝他摇摇头,小才便把话咽下。 费悦儿却很欢喜,道:“太平镇上的那起长舌妇人,原来还有说对的时候,先前我听到她们说甚么借尸还魂呀,只道是在嚼舌,原来是真事。” 程秀才笑道:“费姑娘,你既与小芸有旧交,今后常来常往,多来寒舍与她作伴。” 费悦儿道:“芸娘绣的金鱼比我强,日后我若要交差,就请她代个工。” 程秀才满脸堆笑:“这容易,我就替小芸应下了。” 大家随意交谈几句,厅堂的前方长廊那头传来脚步声,还有阵阵说笑声。 “嗷呜。”急促的猫叫声响起,蹿进来一只黑猫。 厅堂门口跃进来一名少年女冠,乌发束着金环,眼如秋水,眉目如画,模样标致极了,她用剑指着黑猫“风雨雷电轰。” 她连喊数次,黑猫躲在角落里纹丝不动,少年女冠跺一跺脚,哭道:“娘,法诀为甚么不灵?” 一位衣着素净气定神闲的中年妇人从身后过来,拉住少年女冠的手,嗔怪道:“你这孩子,好好的为何吓唬小黑。” 程秀才赶忙站起来叫到:“娘,我回来了。” 中年妇人眼光在厅堂内扫了一圈,向座中王恒等人福了一福,道:“听老张叔说,几位专程登门拜访,我将才回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王恒与小才,还有费悦儿都立起来,行礼道:“原是来给老伯母请安的,不敢当不敢当。” 程娘子便仍请大家入座,又介绍身边的少年女冠:“是我的义女灵微。” 灵微是出家道士,与几人略行了个礼,也不耐烦听别人絮叨,便背着剑蹦跶到别处玩耍了。 程娘子又问几人用过饭不曾,程秀才便回她英娘已经在准备了。 于是众人笃定在厅堂吃茶,小才简直有一肚子话要跟程娘子说,他便把自己正在写话本的事告诉了程娘子,已经写好的有《八卦村手记》《万户庄手记》,想请她出出主意,怎么才能得到读者的青睐,书商的招揽? 不曾想程娘子说:“太难了。” 这是直接要把他劝退? 程娘子慢条斯理地说道:“《金弹缘》写到前三卷时,有个金陵的书商找到我,要我在他的铺子里印成书市卖,不想过了一年,字儿都还没刻好,他说是景气不好,不打算给我印了,后来又有个书商找来,谈得好好得,他说是他都是无偿的,要求我也配合他无偿。” 第三十四章 太师饼 程娘子话还没说完,小才的笑容慢慢凝结了。 程娘子怎会不知道少年的心思,总结道:“所以我,拖家带口去教书了,亏得有个营生,全家得以不至于冻饿,《金弹缘》也逐渐写完,搏了些许微名,拥有了一些书友。” 这番话,听得小才垂头丧气。 恰好程家老丫鬟英娘来请几位用饭,菜色固然很丰盛,英娘的手艺也不坏,小才只草草用了几筷就放下饭碗,唉声叹气道:“写了也不见得能印书,印了书也不见得能卖掉,卖掉也不见得能拿到稿酬。” 由此小才面如死灰,形容枯槁,程秀才见了于心不忍,笑道:“小才莫要灰心,我回来的船上就想好了,要去苏州城里的书肆学徒,以后开个小小的书铺,给你带个眼看看市面上啥样子的话本吃香,最不济也能跟东家介绍介绍你的话本。” 费悦儿也道:“写话本穷愁潦倒的不少,赚得盆满钵满的也大有人在,指不定小才哥有泼天富贵等着你呢,今后咱们几人都得靠你帮衬。” “酒香也怕巷子深,适当的包装必不可少,做到别出心裁,就成功了一半。”王恒不紧不慢道来,露出老谋深算的表情,大家凝神听他有甚么高见。 “我辰玉大兄的南园,早些年大伯就想朝西扩建,园西开着一家糕饼铺,糕饼师傅手艺不错,生意只是平常,那店东也是倔脾气,不论大伯许他多少银子他都不卖。” “大伯便想了个主意,从此逢年过节,迎来送往一律都送几盒那糕团铺的饼,倘若是他亲手相送,还要莫测高深地说一句:‘妙哉,妙也。’” “那糕团铺本来货色就好,再经我大伯王阁老一吹捧,乡里人戏称为太师饼,顿时买卖兴隆、财源广进,红得发紫,南园西一开间店面不敷使用了,另从武陵街购得三开间大店面,因大伯出的价昂,那店东倒自己握着地契送来王衙前。” 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王恒啥个意思,王恒踌躇满志道:“我想好了,等求到了官,我便在衙门里放上几本小才的话本,不论是拜见上官,还是接待绅民,随时翻几页话本,赞叹几句‘妙哉,妙也。’就等着旁人来问一句:‘妙在哪里?’小才,就帮你推销出去了。” 众人劝解得情深义重,煞费苦心,挖空心思,小才也只得如众愿转悲为喜,露出一副哭出乌拉笑嘻嘻的神色。 饭罢王恒三人向程秀才告辞,他们要将费悦儿送还费宅,程秀才刚刚回家,还有些事儿要办,约好隔一二日去费宅回拜。 程家荻溪阁距离费宅很近,三人遂牵马而行,乡间小道上枫叶荻花秋风瑟瑟。 不久行至猛将堂三叉路口,向西就是费宅。 王恒忽然在小道上止步,问道:“悦儿姑娘,你脚上的伤势如何了?” 悦儿笑道:“不碍事,早上就行动自如了,因只有三匹马,我不坐轿子程秀才就没有坐骑。” 小才心道,真是个通透伶俐善解人意的姑娘。 王恒随即道:“悦儿你千万不要勉强,你如腿脚无碍,马上带路去碧霄宫,否则,让你家小厮带个路也一样。” 话音未落,悦儿踏镫上马,策马扬鞭疾驰而去,耳边传来她的话语:“不远,跟我来。” “哎呦,也不用这么急啊,悦儿姐姐,等等我。”小才赶紧上马跟着。 悦儿一路向北,折返到猛将堂,再往北七八里地,闾巷中商铺,食肆都抛在身后。 渐渐望见连绵起伏的蚬山,山道崎岖,且颇为荒凉,路很不平坦,大家下马牵行,走了三五百步,峰回路转,眼前出现了一座古老的宫观,红墙翠瓦,气势凝重,同时也败落不堪。 山门虚掩着,木门已经朽烂,推开山门,石板路上长着青苔,落叶满庭,诉说着无限寂寥。 往里走几步,只见有个中年道姑拿着笤帚簸箕在扫落叶,见一行三人进门,放下笤帚施礼:“几位施主是来上香还是问卦?” 王恒朝道姑行了个礼,道:“请问师姑怎样称呼?华阳道长在吗?” 那中年道姑道:“小道法号灵夙,师父今日出门访友还未归来。” 王恒故意朝宫观上下打量,露出踌躇的模样,灵夙道姑会意这几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书生是嫌弃她们宫观破旧,便笑迎道:“几位且随我去吃茶,咱们宫中的炒青在苏州城里也有点名气,娄县尊府上的表小姐,王御史的妹妹王大小姐,罗将军家的小姐,都对咱们宫里的茶赞不绝口。” 王恒立在原地,问道:“灵夙道长,先不忙着吃茶,住在乌鹊桥的王御史家,跟你们碧霄宫有往来?” 灵夙道姑道:“先生也认得王御史,师父同王家有旧,王御史家的道场都是师父与小道去做的。” 王恒含糊道:“几面之交罢了,算不上认得,我们是太平镇费家,要给去世的老祖母做一场好事道场,听闻碧霄宫的灵微道姑道行高深,我们想请她来主持。” 灵夙道姑有些不悦,道:“先生从哪里听来的,灵微师妹拜入我师门才半个月,不过会几句经文符咒罢了,哪里能做道场,咱们碧霄宫的法事,都是师父与小道两个人去做的。” 王恒讶然道:“灵微道姑入道才半个月?那几个混蛋家伙胡说她法力高深,真是岂有此理,难不成灵微道姑入道之前就是个平常的民女吗?” 第三十五章 世人皆爱皮囊好的 灵夙道姑怫然:“世人都爱皮囊好的,自灵微师妹被师父带回来,才半个多月,我宫观门前闻风而来好几个登徒子,扰我道门清净。” 她见王恒问东问西,只盯着灵微道姑问,不免在心中将王恒归入登徒子一类,眼角带着几分鄙夷,说话口气也冷淡许多。 大致信息已经问到,王恒也不耐烦与她敷衍,便随意道:“既是华阳道长不在,我改日再来相请。”说罢转身拂袖走了,小才与悦儿紧随其后。 步出山门,王恒对费悦儿道:“还要请悦儿帮忙,此时天色尚早,咱们几人再进城去王氏归田园居拜访王御史兄妹,如果他们不在,也许要找到乌鹊桥王御史祖宅,想法子求见王大小姐,我同小才两个外男自然不方便,悦儿你或许办得到。” 悦儿欣然从命。 三人牵着马,走过一段山道,一边不停探讨着想法,王恒教悦儿问王大小姐几个问题,悦儿听了不住点头。 商议了好一阵,三人方才扬鞭上马,朝苏州府城的方向驰骋而去。 这一回快马加鞭,比之来时坐着轿子停停走走快了许多,倏忽已经进了城门。 众人熟门熟路来到王氏归田园居附近,仍在那老店开了上房,将马儿交给伙计喂食。 费悦儿取出行囊中的女装,恢复成粗眉大眼、英气勃勃的大姐儿,为避人耳目,戴上薄薄的帷帽。 一行人来到归田园居,看门的还是李叟,小才笑着凑上去,隔着竹扉喊道:“老李哥,老李哥。” 李叟定睛一看,也笑道:“原来是王家小哥,好几日不见,你们还惦记着逛园子啊。” 小才道:“老李哥,你家主人王御史今日在不在园子里?” 李叟道:“你们今儿来巧了,我家大爷早上才陪着大小姐过来。” 小才道:“劳动老李哥跑一趟,替我们通传给王大人,就说是太仓王衙前的七公子前来拜会。” 李叟心里只道是主人家的同宗子弟,便笑吟吟道了个好:“公子爷稍微等等,老汉去去就回。” 不多时李叟回来,恭恭敬敬道:“公子爷,请随老汉这厢走,我家大爷在兰雪堂恭候大驾。” 归田园居门户极狭小,陋巷中开一扇柴扉而已,进户之后沿着花径九曲回肠,所见皆是娇红稚绿,芳草如茵,只觉得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兰雪堂地势很高,是园中一处正经建筑,眼下是王御史的会客厅。 王御史二十六七岁年纪,白皙清瘦,斯文儒雅,看来倒有几分面熟,他满面春风,已站在兰雪堂外候着,见王恒一行人前来,热络地说:“七公子,虎丘大会一别数月,别来无恙否!” 王恒听他的口风,应该是参与虎丘大会的兴社成员,怪道看上去似曾相识,便恭谨地行了个礼,道:“王大人,晚生有礼了。” 王御史将一把王恒挽住,朝兰雪堂内迎进去,笑道:“我乃是紫阳书院袁山长的拜门弟子,兴社会首张西如兄是我至交好友,我表字半禅,痴长你几岁,便忝自为兄,七郎与我自当兄弟相称。” 王恒此时正要与他攀交情,当即从善如流呼之:“半禅兄。” 王半禅十分喜悦,与王恒分宾主落座。 王半禅见王恒身后跟着两名少年男女,知不是王恒伴当,便是戚友,他不是迂腐之人,也一并殷勤赐座。 王半禅坐定,得意洋洋道:“七郎这一番来寒舍,可是要瞧瞧我家的园子?” 见王半禅一意交好,王恒便也直奔主题:“半禅兄的园子,名闻遐迩,我们仰慕得久了,我表妹是太平镇费姨妈家的姑娘,她最是喜欢寻古探幽,游山玩水,姑娘家出门又多有不便,这不,厚着脸皮来拜托半禅兄,能不能请贵府的小姐陪着我表妹,逛一逛你家的园子?” 费悦儿便起身朝王半禅福了一福:“给王大人请安。” 王半禅见是个大大方方的小姑娘,笑道:“这有何难,让我妹子陪着,任你们要逛几天几夜。”说罢叫贴身小厮去秫香楼给大小姐传话。 稍等了片刻,小厮带着一个着绿裙的丫鬟来,领着费悦儿朝内园而去。 女眷们游园,他们都是知礼之人,就不便进去随意走动了。 王半禅知情识趣,让小厮将桌椅搬到兰雪堂后。 兰雪堂后有一汪碧水,遥遥望见彼岸园内拂水柳浪、小桥石堤,又有园中人影迢迢,入画一般,湖中水面遍种菱藕,其时中秋已过,菱角荷叶渐渐残败,颇多意趣。 几人对着湖景,吃吃茶,谈谈闲话。 王半禅问了一些张西如的近况,得知张西如成功将云间几社并入兴社,在徐氏鸳鸯楼逍遥,有些不胜向往,说了好些羡慕的话,又告诉王恒,邸报传来,吴江知县范令,不知因何被罢免了,换上张西如的同年熊令,不日就要上任。 “范县尊罢了官?”王恒心中狐疑,昨夜他还在猜测范县尊乱判凤氏的葫芦案,朝廷动作竟这样快,已将他罢免,不可能,官场盘根错节,必然是别的原因。 王半禅点点头:“在吴地为官不易,地方上钱谷赋税都比别处要征得多,读书人很多,全凭当地士绅给不给面子。” 王半禅毕竟是当过几年察院官儿的人,人面很熟悉,年级虽还轻得很,见识跟张西如这样的学者型官员不太一样。 王恒乘机跟他说说吴江的事,从诗人文重光聊起,文重光的舅舅沈伯和,是致仕的光禄寺丞,沈伯和的二堂侄沈君杜,眼下赋闲在乡,这几位王半禅都认识,又说起沈伯和还有个堂侄,叫作沈君征,也不知排行老几,在兵部当差,王半禅对沈君征却毫无印象,完全不只道。 渐渐把话引到沈君杜的妹夫,沈家女婿叶天蓼,不料王半禅连连点头道:“虽则我与叶天蓼政见不同,他这个人,我还是有所了解的。” 于是王半禅说出一番话来,小才听了愣怔片刻,王恒瞪大了双眼,喃喃道:“想不到,叶天蓼竟是这样的人。” 第三十六章 有斜阳处有闲愁 有斜阳处有闲愁。 再厚的脸皮,坐到残阳消散,暮色冥冥,也快坐不住了。 两个小姑娘逛园林,逛到天黑还不停。 王半禅见客人坐立难安,善解人意地替他们解围,道:“我也是爱热闹的人,从前做个小官,不说门庭若市,也是拜客不断,自打丁忧回乡,门可罗雀起来,今儿好不容易来了客人,必定要试试我家的厨子。” 承他好意,王恒只得告了罪,坐穿屁股板。 “七郎也是有福,老陈几个月才烧一次罐儿山鸡,偏巧今天你赶上了,阿喜,阿喜。”王半禅喊他的小厮,见阿喜不在跟前,便欠了欠身,道:“我去吩咐一下厨房,去去就来。” 见王半禅背影消失在花径,王才忍不住道:“悦儿姐姐平时挺靠谱啊,怎么去这么久,连时辰都忘记了。” 王恒也道:“谁说不是呢,半禅兄同我们只算是初识,生生坐着不动挨到主人留饭。” 俩人正抱怨着,丫鬟领着费悦儿走过来。 小才道:“悦儿姐姐,得亏不是逛阊门胭脂花粉店,要不然你得到吃夜宵回来。” 费悦儿自己筛了一盏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道:“咳,你们不知道,王大小姐这个人有多聪明伶俐,想着我去探她的口风,她来探我的底细还差不多,吓得我呀,七公子教的话,全部忘光了。” “啊,白费功夫了?”小才惊呼。 悦儿道:“所以啊,我同王大小姐一处一处兜圈,兜到将将太阳落山,王大小姐突然跟我说:‘费姑娘,你有甚么话就直接说吧,别急得火急火燎。’我便跟她说:为着叶三姑娘来的,实打实这么一说,王大小姐也爽快,说她心里早就疑惑,等着有人来问她,一起参详参详。” “原来王大小姐同叶三姑娘也算不上多深厚的交情,并不常见面,因都有些才名,才结交的。叶三姑娘主要居住在吴江县城松陵,王大小姐住在苏州城里,路途不远不近,叶三姑娘一两个月总要进城一次,有时来跟王大小姐打个招呼,又说不了几句话就告辞了,王大小姐冰雪聪明的人,早就猜她是借自己一个幌子,但是她们这样的千金小姐,讲究的是含蓄,哪怕心里不太待见,面上也不能显。” “七月里的时候,叶三姑娘又进了城,跟王大小姐说了几句闲话就要走,王大小姐听说叶三姑娘已经定了亲,下个月就要出嫁,婆家是云间县的大户蒋家,便忍不住叫她得闲不如做些针线,绣绣嫁衣,才是出嫁当主母的本分。不料叶三姑娘怒形于色,别过身子走了,俩人不欢而散。” “等到七月底,王大小姐预备八月初在归田园居办赏秋会,无故不好不请叶三姑娘,便请仆役去松陵沈宅送了请柬,以为叶三姑娘不见得会来,等到那日,叶三姑娘姗姗来迟,也不知是还记着上个月的事,她一言不发,靠在角落,落落难合的样子,自顾自弹了一次琴。王大小姐也不去贴她的冷脸,叶三姑娘略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走时甚至没有跟王大小姐告辞。” “弹了一次琴?”小才道:“听着耳熟。” 王恒会心一笑,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如此,这就对了。” “又过得一二日,叶三姑娘派她舅舅的长随捎来封信,恳求王大小姐务必去苏州城外太平镇,请碧霄宫的华阳道姑八月十三日之前去松陵沈宅,在她出嫁前做一次祈福的仪式。” “这华阳道姑侍奉过王家先太夫人,算是王家旧人,还是王家大小姐介绍给叶三姑娘认识的,王大小姐竟不知道她们二人还有往来,因想着叶三姑娘嫁去云间县,今后多半不再有碰头之日,便最后帮她一次,叫家丁去碧霄宫给华阳道姑带了个讯。” “前几日,王大小姐身边的老妈子回乡,她恰好是吴江县的乡下人,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吴江分湖叶家埭的叶三姑娘,在出嫁前一天暴病身亡了。这个消息,让王大小姐很不安,她联想到归田园居的仆人深更半夜听到园中有人吟诗,又发现她离开了秫香楼几日,秫香楼内似乎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于是她疑神疑鬼了几日,直到我们找上门来。” 王恒颔首道:“多谢悦儿相助,如此,我大致推测出了事情的经过。” 三人稍稍等了会主人,不久王半禅踱着方步进来,见费悦儿坐着,笑吟吟道:“几位请去临湖轩用晚饭。” 一行人随着王半禅走往临湖轩,王恒斟酌了一番话语,道:“半禅兄,我此番来造访兄台,其实是为云间县蒋家而来。” 王半禅愕然:“云间蒋家是?” “云间县蒋家大爷是我三人的至交好友,蒋家大爷求娶的是吴江分湖叶天蓼的三姑娘,成亲前一日来报叶三姑娘暴毙了,我们怀疑她没有死,只是遁逃了,便一路追查下去,叶三姑娘同贵府大小姐是手帕交,我表妹便跟她求证了一些问题,现在已经基本确定那叶三姑娘的下落,就在苏州城外太平镇。” “叶天蓼的女儿。”王半禅脸色阴晴不定。 王恒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因是女眷,不能弄得太难看,请贵府大小姐明日陪着我表妹去太平镇认一认,只当是去碧霄宫进香,无论是与不是,彼此都不会失了颜面。” 王半禅皱眉,沉吟了良久,勉强露出笑容道:“既然是七郎所托,就叫我妹子走一趟瞧瞧,亏得路途不甚远,明日我跟着一起去,。” 王恒几人皆大喜,便与王半禅约好次日辰时在归园田居门口一同去太平镇。 晚饭用得比平日晚,众人饥肠辘辘胃口大开,连连夸赞王家厨子手艺好,王半禅略谦了谦,也便笑纳了他们的恭维。 宾主尽欢,王半禅送客至竹扉前,王恒心中一动,问道:“半禅兄,你可知道,踏雪山庄是甚么?” 第三十七章 且听贫道道上来 “踏雪山庄?”王半禅怔怔得想了半晌道:“听上去,好像是哪家的园林,仔细想想实在说不上是哪里的。” 王恒侧眼盯着他的表情,王半禅仿佛一无所知的样子,闻言笑道:“半禅兄若是今后想起来了,千万告诉我一声。” 次日小雨淅沥,老店的伙计按吩咐早早将马儿喂好,三人牵着马儿来到归田园居门口等候。 因天气不佳,王恒心中担忧,有那一等娇养的公子哥儿姐儿,说话常不作数,或者见天公不作美,打了退堂鼓也是常有的事。 幸而王半禅是个信人,门房老李去传了话,王家的双辕马车就开出了园门。 王半禅兄妹,并一个丫鬟坐在马车上,还体贴地准备了三件蓑衣给王恒三人。 王大小姐邀费悦儿同乘马车,一路可以谈谈说说,费悦儿见车厢内不甚宽裕,王御史又很文弱,便谢了她好意,只说自己要头前带路。 车马走出城门时,雨势渐渐止住,众人均觉得是个好兆头。 一去十余里,不多时就到宽慰太平镇猛将堂前,向东数百步,来到程家园荻溪阁。 王大小姐戴上帷帽走下马车,王半禅是个官身,贸然去陌生之家,唯恐旁人不自然,便留在马车上候着。 大门前停了一顶小轿,不知是甚么人来访。 看门的苍头老张见费悦儿几人,知是大爷好友,赶忙请进门,道:“今儿孟夫子来跟大爷说说话,就在正厅。” 王恒昨日来时见长廊西首有个花圃,傍边挖了个小小的金鱼池,建了个观鱼亭,便对老张道:“孟夫子是尊长,咱们几人不便去打扰,在西边观鱼亭那里等着就行。” 不多时,程秀才匆匆赶来亭子,拱手道:“怠慢怠慢,孟夫子话还没说完,你们先坐坐等会儿。” 费悦儿道:“孟老夫子想必有正事要同你说,就请芸娘姐姐出来见个面吧。” 王恒笑道:“我们本是无事闲逛才来的,程兄也不必去惊扰老伯母,免得又得互相见礼,老伯母见我们无事忙,保不定厌了我们。” 众人皆是轻笑。 程秀才吩咐老张:“去请小姐出来陪一陪王公子费姑娘她们。”便告了罪,仍回正厅去了。 过了一盏茶时分,长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远远只见一个少年道姑耍着长剑,莲步微移朝亭子走来。 “你们,都是我哥的朋友,是要听小道来说说经吗?”灵微目光灵动,眼波流转,朝众人行了个礼,露出顽皮的神色,道:“黄河水,天上来,波涛滚滚入大海,天下多少兴亡事,且听贫道道上来,话说残唐末年,天下大乱,藩镇割据,流寇四蹿,有一位英雄好汉,凭着一把金弹,南征北战。” 这说的,是程娘子的《金弹缘》开篇。 人还未到近前,王大小姐已经认出她即是叶三姑娘,叶芳雪,便对王恒点了点头。 叶芳雪说到得意处,却见哥哥的朋友中走出一名女子,摘下帷帽,竟是王大小姐,不由愣住,脸色顿变。 场面一时凝固起来,沉默良久,叶芳雪道:“你们究竟是甚么人?来这里干甚么?” “叶三姑娘,我们是云间县茉花庄蒋家大爷的至交好友,都是讲道理的读书人。”王恒颇可玩味地说。 叶芳雪转身要走,王恒喝住道:“叶三姑娘,蒋家大爷蒋月亭,为了求娶你,三书六礼,花费了上千两白银聘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就这样一走了之?我们既不是来逼你回家,也不会逼你嫁蒋月亭,只要你亲口给月亭哥一个交代,赔个不是,让你父亲退还聘金,这事就作罢了。如果你冥顽不灵,我就将消息透给你父亲叶天蓼,他若是来程家把你领回,任谁也拦不住。” 叶芳雪一时语塞,低头不语。 场面僵持着,没有人说话,等程秀才赶到时,看见的是众人沉默不语的诡异景象,不由得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小芸,你去装一盘我们自己家的橘子来,给大家尝尝。” 王恒上前一步,道:“叶三姑娘,你就自己老老实实都告诉程兄,是怎么编的鬼话,我特地叫程兄不要告诉老伯母,为得是给你留面子,免得老伯母知道了真相伤心。” “叶三姑娘?”程秀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道:“小芸是你们要找的叶三姑娘?” 王恒冷笑道:“叶三姑娘,你再不说,我就帮你说了,上元节,江南素来有走三桥的习俗,内宅的姑娘妇人,平时无故不能外出,只有这一夜是能出门的,前年上元节,叶三姑娘知道这日是程芸娘头七,便走到吴江松陵程宅花园围墙外,恰遇程娘子在月下焚香祷告,为女祈福,于是叶三姑娘宽慰程娘子,伪托芸娘已经变为精灵,她当时只是一时善心,日后却成为计谋。” 叶芳雪脸色惨白,朝程秀才拜倒:“阿哥,我确实骗了你。” 第三十八章 明月梅花一梦 叶芳雪从记事起就居住在松陵沈宅,去分湖叶家老宅的次数寥寥可数,多半是因为母亲叶沈氏要回去祭祖。 都说她是因为母亲叶沈氏生产时没有奶水,而舅妈张氏所产的孩子夭折,而被抱养到沈家的。她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不知道,叶沈氏不是她的生母,分湖老宅那个卑微的菊姨娘才是她的亲娘。 她小的时候还憎恨过菊姨娘的娘家朱家,以朱阿菊的相貌,很容易能嫁一户乡间富农当正头娘子,偏偏要送她去做小老婆。 她早慧的很,十来岁就已经明白,他们都是身不由己。 天地良心,沈家的人对她这个表小姐没有半分不好,聪明美丽的小姐是不可多得的资源。 沈家虽不甚富有,还算得上诗礼之家,比她自己家优裕太多,嫡母和她常年住在沈家,连已经出嫁了的两个姐姐也会来小住。 两个姐姐都嫁得不太如意,被父亲叶天蓼草草配了人,两位姐夫虽不能说胸无点墨,勉强说是资质平庸,完全配不上两个姐姐的才貌。 嫡母经常说一句话:“芳雪,要争气啊。”女红针黹,诗书礼易,一样都不能被其他房的小姐妹比过去,甚至制艺都要比在外面上书院的表兄弟们高出一截,这样,才能对得起舅妈张氏的栽培。 沈家二房的房屋,是沈宅最靠东面的四楼四底,叶芳雪小时候一直住在二楼东厢房的耳房里,开着一扇窗,幽暗逼仄的斗室有了光,有了风。 叶芳雪经常朝窗子外看,伸出手去,快要够到邻家的梅花。 邻家是松陵吴宅,是个富贵之家,梅树下的小院,住着母子三人,母亲是个布衣荆钗的妇人,后来,她知道母亲程娘子是吴家请的女先生。哥哥十来岁,是个用功的读书郎,妹妹看上去比叶芳雪小一二岁,娇憨得很。 有一天,妹妹芸娘去城隍庙市集买了把宝剑,耍着宝剑,从院门外闯进来,嚷嚷着:“娘,哥,我要去城西真仙观修仙,当女黄冠道士。” 程娘子轻轻抱住芸娘:“小芸,你想要修行当然可以,娘信道,但却不信道观。” 芸娘心满意足道:“那我便在家修行。” 叶芳雪没未想过,这样的愿望都能满足,没有愁苦的目光,没有哀怨的神情,轻飘飘,笑语盈盈地说,当然可以。 张氏教导她,凡事都要贞静,她便整天关在屋子里,俯视梅树下的小院,程娘子深夜还笔耕不掇,哥哥考上了秀才,妹妹整天在天井里练法诀。 后来,母子三人搬出了吴宅,在附近的巷子里置了宅子,前年冬春之交,一场大疫夺走了芸娘的生命。 上元节那夜,姑嫂姊妹走三桥,听吴家姑娘说,是程芸娘头七。 叶芳雪假托身体不适,要先回去,一个人走到程家宅子,那夜梅花盛开,皓月当空,围墙外清清楚楚瞧见程娘子在月下拜拜,焚香祷告。 叶芳雪听得程娘子声音哽咽,一时心中凄楚,在墙外说道:“母亲好生保重自己,小芸只是化为精灵,不过数年便会修成人身,重新与母亲做母女。” 果然见程娘子大喜,在庭院中寻找芸娘,“我儿变成了梅树,山茶,还是别的甚么?” 叶芳雪胡诌了几句:“母亲看不到我,儿时时都陪在母亲身边。” 说完这几句,她怕被人发现,悄悄离开了程宅。 明月梅花如梦,在她心中做了个记认。 后来,听说程娘子辞了馆,回太平镇了。 在归田园居王大小姐那里,叶芳雪结识了太平镇碧霄宫的当家女道士华阳,一打听,原来碧霄宫离程娘子家的荻溪阁不太远,她和华阳道姑很投机,私下里已经拜了华阳做她的师父,并且偷偷去过了碧霄宫。 去岁叶天蓼辞官回乡,家计越发艰难,便开始为叶芳雪择婿,有可能是想在聘金上赚一笔,挑来拣去,选中了云间茉花村富户蒋家大爷蒋月亭。 而叶芳雪此时,决意入道,她请王大小姐捎去给华阳的信,就是恳求师父在八月十三日之前来一趟松陵沈宅,她二人说好时辰地点,叶芳雪从沈宅遁走,登上华阳停在河埠头的船,换上道袍,一叶扁舟,归去碧霄宫。 隔日程娘子去寻华阳下棋,恰逢雷雨大作,叶芳雪孺慕之情难以自已,便模仿了芸娘练法诀“风雨雷电轰”,果然程娘子当日就将她认为义女。 叶芳雪说完这些话,羞愧万分,对程秀才泣道:“阿哥,我如有半点歹心,叫天打五雷轰。” 众人颇多感慨,王大小姐和费悦儿眼角莹莹有泪光。 王恒与小才交换了一下目光,王恒道:“叶三姑娘真是好口才,说得连我都感动了,你逃婚当真是要入道,情非得已吗?你但凡跟你父亲叶天蓼说一声没相中月亭哥,你爹叶天蓼也不至于逼你上花轿。” 叶芳雪踌躇了好久,方才道:“你们不了解我父亲,他困窘极了的人,想要收一大笔彩礼,我姨娘朱氏,为了我的婚事跟他拌嘴,被他杀死了。这事他做得机密,除我之外无人知晓,但若是别人有证据,依据大明令,他也不过罚金了事。” “菊姨娘真的是你父亲杀死的?”王恒想起朱家人围着沈宅闹事时说的话。 第三十九章 奔者为妾 叶芳雪秀目含烟,泫然欲泣。 王才冷哼了一声,道:“三姑娘,你少装腔作势,你父亲是有功名的人,我们在座的几位,谁也治不了他的罪,况且,你对他也没那么多父女情深。” 王才向来是个老好人,这么不留情面的说话,连费悦儿都第一次听到。 王大小姐微微蹙眉,程秀才面露不忍,王恒目无表情,但大家都是明白人,都朝着叶芳雪看,等她开口。 叶芳雪委委屈屈道来: 孟夏时节,云间县蒋家来下聘送小盘,叶沈氏带着叶芳雪并一个小丫鬟,回到分湖叶家埭小住。 因家中多了几口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菊姨娘向叶天蓼多要些家用。 王恒插话道:“你家中是姨奶奶当家?” “是的。” 叶天蓼拿不出铜钿,只让菊姨娘去相熟的铺子里先赊账,以后想法子再还。 菊姨娘便絮叨开来,好好的官儿不做,累得她也从南京的官眷,变成个乡下妇人,屈尊跟这些低三下四的人赊账。 菊姨娘又探叶天蓼口气,三姑娘的聘金,小盘要八十两纹银,大盘要五百两纹银,菊姨娘便问三姑娘的嫁妆怎么置办,陪嫁回去多少银子,哪知叶天蓼双手一摊,没有。 菊姨娘气极了,立逼着叶天蓼去县里书院教书,先支些钱钞度日,再去老亲同年那里借些银子,略微置办几件像样的嫁妆。 不料叶天蓼勃然大怒,指责菊姨娘“自私虚荣”“硬撑场面”。 朱阿菊是乡下苦出身,哪里说得过叶天蓼,只能撒泼打滚,操着乡谈回敬叶天蓼“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也配做个男人,也配当别人的爹。” 大约说中了叶天蓼的痛脚,俩人从相骂到相打,叶天蓼动了真火,狠狠揍了菊姨娘一顿。 叶沈氏视若无睹,家中旁人无动于衷。 菊姨娘抽抽搭搭哭了一夜,次日中午不见了踪影,后来小弟告诉叶芳雪,菊姨娘从他的压岁钱中拿了三文钱。 黄昏时叶天蓼端坐在厅堂生闷气,三舅婆慌慌张张过来,招招手,两个人悄悄躲在隔厢,说了好一会儿话。 叶芳雪躲在墙根听壁角,听到三舅婆说,瞧见菊姨娘和经常来叶家埭的货郎有说有笑,坐着牛车出村向北走了。 三舅婆走后,叶天蓼怒气冲冲提了宝剑出门,叶芳雪跟了几步路,见他一路朝北出了村,心里虽然担忧,却不便再跟着。 叶天蓼这一走,回来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破晓。 叶芳雪心里存着疑惑,竖着耳朵听到父亲进房门关起来,就立刻起床,叶家众人的衣裳都是放在竹塌上,等兴叔妻子阿月婶洗,只见父亲换了衣衫脱在竹塌上,衫裤上点点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最可疑的是,在脱下来的衣兜里找到了一支头花,海棠样式的苏造,昨天菊姨娘有没有戴这支头花,叶芳雪没有留神看到,但以前肯定见菊姨娘戴过,头花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叶芳雪心中大悲,难道生母菊姨娘已经被父亲捉奸杀死了? 第二日起,叶天蓼告了病,关在房里不出门。 等到第七日头上,菊姨娘还没有踪影,她已经明白希望菊姨娘只是赌气藏起来的想法,只是个美好的梦想。 嫡母叶沈氏服侍了父亲几日,便带着叶芳雪回了松陵沈家。 菊姨娘一去杳然,再没有任何消息,叶芳雪心里雪亮,她已经死了。 王恒来回踱步,点头道:“按这么说,你猜测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叶天蓼杀了朱阿菊,为甚么要把朱阿菊的头花捡回来?” 小才想一想道:“也许是气头上杀了人,过后有些后悔,毕竟十几年夫妻,生育过两个孩子。” 王恒不置可否,追问叶芳雪道:“叶三姑娘,我也不跟你绕圈子,薛公子,薛四当家的,才是你逃婚真正的原因吧?小翠宝的事,你也是知道的,由我来宣之于众,似乎有失厚道。” 叶芳雪不意王恒连这个都知道,惊愕之下,连话都说话都磕磕巴巴了:“你,你。。。。。。” 王恒老神在在说道:“三姑娘把话都说开了吧,你好不容易得了自在,应该不想回到叶家或是沈家,我有把握能说服你父亲放你修道,而你,作为一个修行高深的得道之人,躲躲藏藏可不好。” 默然许久,叶芳雪终于难堪地开口: 薛公子是沈家二表兄的同窗好友,她们相识于年幼,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沈家表兄弟姐妹多,《会真记》《紫钗记》之流,她们也都是看过的,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这些老套的戏文,一代又一代得脍炙人口。 叶芳雪及笄后,一度以为薛公子马上就会去她家提亲,后来薛公子告诉她,他其实是江湖帮会人物,总要等他身上捐个功名,才好去叶家说合。 今年云间县老亲盛太太替她保媒,说的是云间茉花村富户蒋家,薛公子却让她只管放心,他自有办法。 叶芳雪知薛公子豪阔,只当他想用钱解决,叶家贫穷,虽然难以启齿,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但是一直等到七月末,薛公子始终没有动作。 七月时,王大小姐规劝叶芳雪好好在家绣嫁衣,她一时焦躁,疑心王大小姐讥讽她,与王大小姐言语龌龊。不久接到王大小姐的请柬,请她八月初一去归田园居参加赏秋会,她当然不会去。 午后,二表哥的丫鬟领叶芳雪去大房,薛公子明着拜访二表哥,其实是与她会面,照例又是对她一番安抚,声称已经有了办法,千万放宽心,然后聊了些日常,她告诉薛公子,与王大小姐口角的事,所以,八月初一的赏秋会,也不准备去了。 次日薛公子又来,跟叶芳雪说计划已经定下来了,薛公子在杨家院见过一个清倌人叫小翠宝,生得与她有五六分相似,年纪又差不离,昨日带着这小翠宝打扮了一下,脱掉大红大绿的衣裳,换上闺阁千金的装束,让她不要开口说话,竟瞒过了归田园居里的所有人,赏秋雅集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不是叶芳雪,所以,他已经将小翠宝赎了身。 因此,薛公子的计划可以启动了,他已经雇好了一个戏班,提前去云间县茉花庄唱戏,戏班里埋伏着他帮中好手,只等八月十五花轿下船,他们就会制造一场混乱,混乱中薛公子将叶芳雪与小翠宝对调。 小翠宝能以良家女的身份嫁富户蒋家,简直喜出望外,她只消在三朝回门时候装病,就算是挨过去了,让下人带些礼物送去娘家,已经很周全,叶天蓼对女儿们都无甚情谊,叶芳雪的两个姐姐也基本不回叶家埭。 原来薛公子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叶芳雪如同掉进了冰窟里。 她是聪明的小姑娘,一点就透,小翠宝自此获得良家女的身份,这意味着她叶芳雪从此不见天日。 奔者为妾。 菊姨娘一世悲苦皆因做妾,叶芳雪绝不能为妾。 于是她不露声色,想了整晚,第二日用谦卑的语言请王大小姐帮忙,请她去太平镇碧霄宫给华阳道人带个信,让华阳来一趟松陵沈宅,她们约好时辰地点,等叶沈氏发现她不见,轻舟已经划到了太平镇。 她决定从此入道,俗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第四十章 雪菜味无穷 听完叶芳雪这番心路历程,座中人皆五味杂陈,尤以王大小姐这位闺中娇客感慨最深,心道自己何等幸运,有母兄爱护,叶芳雪并非寻常民女,同她一样是官家小姐,只因有着烂泥一样的家人,被逼得无路可走,只得入道。 王大小姐忍不住问道:“芳雪,你是如何说动华阳道人帮助你逃走的?” 叶芳雪徐徐道:“碧霄宫门庭败落,华阳师父所求的,是结交名流显贵,光大门楣,她年老无力,我允她师徒齐心协力。” 王大小姐闻言若有所思。 王恒神色一冷,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三小姐,现在要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去云间茉花庄跟月亭哥当面认个错,想必你自负美貌,才情高妙,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你内心阴暗,只以为茉花庄蒋家是个泥潭,但你错了,月亭哥仁义宽厚,家道富足,我们会把你父亲叶天蓼也请来,你如果不想后半生提心吊胆地活着,这对于你也是一个机会。” 叶芳雪掩面低泣,亦不反对。 说罢王恒对费悦儿作了个揖:“悦儿,本来昨日就要将你送回家,不想又生出这些事来,叶三小姐没有丫鬟老妈子,跟着我们几个上路多有不便,请你再辛苦去一趟茉花庄,最多两三日,定然将你妥妥得送回来。” 费悦儿连连摆手,道:“七公子外道了,我本就要一起去茉花庄,何来辛苦一说。” 王恒让小才掏出两块碎银,对程秀才道:“还要请程兄帮着叫一条双篷船,我们现在就从水路出发去云间县,算算时辰现在还早,入夜前应当能到茉花庄。” “这个容易,待我去去就回,只是。。。。。。”程秀才郝然道:“我想护送你们去茉花庄,水路上偶尔不太平,你们又带着女眷。” 王恒知程秀才对胞妹芸娘情谊深厚,虽然已知叶芳雪假冒芸娘,却不免爱屋及乌,心中还存着几丝爱护之心,他不认识月亭,不了解他性情温和,为人良善,想要护她周全,也在情理之中,便谢过程秀才:“多谢程兄援手。” 程秀才松口气,转身朝外去叫船家。 太平镇是姑苏水乡小镇,多的是船上人家,不过一盏茶辰光,程秀才已经坐着一艘双篷船从程家宅后的河埠头上了岸。 王恒将王大小姐送至程宅大门口,王半禅等在马车中,王恒便谢过王半禅兄妹:“因现下还要去茉花庄,改日再登门道谢。” 王半禅微笑着眨眨眼睛,道:“到时候一定要把西如兄一起拖来,在我归田园居里盘桓几日。” 就此在门口别过,王半禅兄妹登上马车回城。 费家的三匹马,叫程家苍头老张牵着送回费家,又让老张带话给费母,费悦儿去了云间茉花庄,不日便会归家。 程秀才也叮嘱老丫鬟英娘,等母亲程娘子从书房出来,告诉她,自己和灵微随王氏兄弟去访友了,至多二三日便回来。 众人当即从河埠头上船,王恒吩咐船家先将船划到吴江松陵程宅后河埠头。 从太平镇水路去松陵,倒比盘门去松陵来得近,船摇过石湖行春桥,进入东太湖,云散日朗,双桨轻漾,朝南十余里,片帆轻舟已经到了松陵程宅后。 此时正值中午,王恒早就跟小才商议好,由小才下船步行去沈宅求见叶天蓼,其余人候着,如果叶天蓼已经回了分湖,他们顺流而下再去分湖叶家埭。 幸而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个时辰,小才轻快地回来,说已经办妥了。 小才自称是云间县蒋姑爷家的人,在沈宅见到了叶天蓼,叶天蓼也还记得他是谁。 小才只说了两句话,一是让叶天蓼今明两日务必亲自去一趟茉花村蒋家大宅,二是叶三姑娘在他们手里,如果叶天蓼不去茉花庄,保不定有甚么流言蜚语传出来,分湖叶家书香门第的清誉,怕是要玷污。 叶天蓼脸色铁青,回了小才两个字“必来。” 看见他这样的表情,小才忍不住想笑,忍了又忍,一时高兴和小命不保,孰轻孰重,小才分得清。 知叶天蓼内力深厚,武艺非凡,不敢与他独处,小才得了信立马转身就走。 “所以,叶天蓼恰似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小才笑得前仰后合。 船进入吴淞江,继续向东行驶。 吴淞江风平浪静,两岸老树疏林,意境空旷荒疏,不时又转换为临水人家粉墙竹影,意象生机勃勃,颇有可看之处。 船中众人各怀心事,不便交谈,便各自领略景致。 两个时辰之后,从船头向西遥望,斜阳在山,扁舟一叶已至云间县城。 王才又指点船家从云间县城划到茉花村的河浜里,停在蒋宅后的水桥,晚霞余晖消散之前,众人上了岸。 程秀才让船家泊在此间,等他们一日,仍要坐他的船返回太平镇。 一行人来到蒋家大宅前,奶公老宋见三名年轻人和两位戴着帷帽的姑娘,不觉愕然。 王才冲到前排,嚷嚷道:“豪臊豪臊,老宋,赶紧叫厨子弄点饭菜出来,为了月亭哥的事儿,饿得我前胸贴后背。” 老宋见是小才,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家大爷早上还在念叨你,可巧晚上就来了。” 又道月亭今儿庄上公所喊去商议修桥的事,还没家来,便派了小厮立刻去叫他家来。 老宋请了众人去花厅奉茶,王恒见他不时瞧着两位女客,知道老宋是老派人,不知道要让女客在甚么地方歇息,为解他疑心,便告诉他这两位女客是长洲县费家的姑娘,与月亭都是极熟识的朋友,另辟一室反倒不便,拿一架屏风略作隔断就行了。 老宋连连称是,转身去了后院,不久宋婶带着几个老妈子搬了一架出水芙蓉的苏绣屏风出来。 不久月亭匆匆赶回来,见了王恒与小才还有费悦儿,均是欢喜无限。 月亭虽见程秀才是陌生面孔,知是王氏兄弟带来的,便抱拳为礼,程秀才亦是躬身还礼,但见费悦儿身边一位帷帽少女,却是大吃一惊,他当初与叶三姑娘相亲时,脑海中就深深印入了这位美丽少女的风姿。 见月亭呆呆瞧着自己,叶芳雪勉强低头福了福。 谁都看得出月亭万分狐疑,王恒道:“月亭哥,人多嘴杂,现在我不给你们引见,我们已经叫了叶天蓼来,今夜或是明日,他必定要来,等他到了,我再给你们掰扯掰扯。” 叶天蓼到来的速度很快。 蒋家的席面刚刚撤掉,小才最爱吃雪菜,刚刚得了一句打油诗“雪菜味无穷。”老宋来报叶天蓼到了,小才被他一打岔,诗兴逃得干干净净,便只得一句。 仍请众人去花厅吃茶,费悦儿与叶芳雪隔在屏风后,叶天蓼身上带着病恹恹的神情,脸色晦明不定。 王恒让蒋家下人都离开,月亭和程秀才功夫都很不错,应该镇得住场面。 王恒呷口茶,见众人都在等自己开口,便斟酌了一下话语,道:“叶三小姐,你从未了解过你的父亲。” 第四十一章 匹马西风塞上 王恒瞧了瞧座中的客人,徐徐道来: “三小姐,你父亲最介怀的,大概就是他对家庭的不负责任,以至于你们的生活那样清贫。小才在松陵沈家打听过,你大姐夫是米行东家,二姐夫是布庄小开,月亭哥广有地产,他们的共同点,都是江南富民,在你眼中,他们庸俗寡味,充满铜臭,根本配不上你们才华横溢的三姊妹,对吗?你可知道,这都是你父亲为了不让你们姐妹卷入波谲诡异的朝堂与江湖风波,而刻意为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叶芳雪眼中的父亲叶天蓼是个模糊的,冷峻的背影,听王恒这么说,不禁有些惘然。 “这才不过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只因朝堂经略边庭的方针不停地动摇,渐渐已经不再有人提起。”王恒微微合上双眸,似乎在体味着遐想中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当今镇远大将军孙大将军,当时节制辽东,人称孙大帅,那年深秋,已经露出天寒地冻的景象,女直绕过孙大帅布防的锦州,宁远一带,假道蒙古,以土达为向导,从龙井关、大安口突破关隘,占了河北数城,孙大帅闻讯带着九千轻骑抄捷径到了与女直对峙的靖虏屯堡,却并没有出击女直大军,女直一路向西,很快兵临帝京城下。朝廷多次催促出战,孙大帅依旧按兵不动,不知是兵力有所不如女直,还是另有谋算,不得而知。 于是朝野哗然,都人怨谤,谣言纷纷,皆谓孙大帅纵敌拥兵,引敌胁和,将为城下之盟,圣上在宫中亦疑之。 又有人提起,孙大帅作为靖虏卫参将因畏战导致靖虏屯堡失陷于土达的旧事,当时孙大帅曾下狱被军法处置,今日在靖虏屯堡按兵不动,想是要反了。 大司马老谋深算,怕激得孙大帅露了反迹,也想了解孙大帅的真实意图,便欲派个人去孙营侦查。 此时,有一位年轻官员为避免生灵涂炭,挺身而出,素衣白马,拿着大司马的金批令箭,只身入靖虏屯堡,他剑术高妙,与孙大帅比剑一夜,不分伯仲,与之义结兄弟,又对孙大帅晓以大义,说服他以黎民百姓的安危为重,用性命相保朝廷绝无疑他之意,请孙大帅赶紧出兵,将女直大军驱逐出境。 孙大帅连夜奇袭,女直本无夺地之心,一路西进只以掳掠为要,大军遇袭无心恋战,遂节节败退,不久退回了白山黑水之间。 义弟回京禀告了大司马,圣上遂召见孙大帅,孙大帅与义弟携手进帝京宫城觐见,圣上亲赐貂裘玉带,封为镇远大将军,留他在帝京述职。” 小才听得连连点头,颇有神往。 费悦儿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瞄了一眼上座的客人,问道:“这位年轻侠士,他是,难道他就是......” 王恒转过身,盯着叶芳雪,一字一顿,道:“这位忠肝义胆的年轻官员,就是被你轻视,误解的父亲。” 叶芳雪脸色惨白,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小才接着道:“说倒这里,大家肯定有疑问,这样忠义两全的故事,为甚么没有流传出来,传为美谈呢?因为故事还没有讲完。” 王恒吁了声气,道:“圣上将孙大帅封为镇远大将军,亲赐宅邸,留他在帝京小住,今日赐宴,明日赏字,孙大将军终于安心住了下来。太平日子才过了几日,御史台的人被人指使开始攻击孙大将军,养寇自重,引敌胁和,杀良冒功,最后,直指他反迹昭然。 孙大将军被迫自辨,他一个武人,哪里辨得过言官,只辨得越描越黑。 眼看着,先是被软禁,接着又要下到大牢里。 他的义弟叶天蓼,人人皆道他诱捕孙大将军有功,他却是官场中的异数,为孙大将军四处奔走求援,最后,走了一个宫中大珰的门路,分湖叶家的千亩良田因此易了主,孙大将军被判事出有因,查无实据,高高举起,轻轻发落,夺了兵权卷铺盖去南京闲居了。 叶天蓼两榜进士,清流出身,本来前途大好,因走了宫中大珰的门路,附了阉,便被清流所不齿,亦得罪了房师,也只得谋了个南京的闲官去坐冷板凳。 善忘的人们,已经不记得那位匹马西风塞上的书生,他的救黎民于水火,他的情义两全,在别人的眼里,只落得一个不合时宜、首鼠两端。” 座中唏嘘一片,原来,叶天蓼竟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叶老先生,关于扫叶山房薛公子的事,你来说一说吧,让我听听跟我猜的是不是一样。”王恒笑道。 第四十二章 三舅婆禁不住闲磕牙 叶天蓼似乎听得失神,猛得被王恒点名,怔忪了一番,重新正襟危坐,越发显得身形佝偻起来,他幽幽道来: “我少年时代不安心在书房读书举业,曾幻想当一名游侠,因追慕江湖门派朝北帮龙头薛老英雄,一十三式追风剑法世间罕有敌手,便拜在他门下。 我师父武功既高,为人又仗义得很,朝北帮做的是码头船运上的买卖,帮中宗旨是锄强扶弱,济困解危,帮众虽做的是苦哈哈的活计,日脚还过得去。 师父的儿子,比我略长几岁,薛师兄眼高心大,心思活络,看不上码头上的辛苦钱,想改做放利钱的生意,师父嫌太伤阴德,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薛师兄便趁着师父生病时独揽了大权,独断专行开钱会放利钱。 后来师父听到消息气得中风,死撑着召集了几个老弟兄开香堂,赌气把龙头位置传给我,我度他之意,是要用我官宦子弟的身份压着薛师兄。 师父却不知道,时代变了,老派的忠孝仁义做不得数了,薛师兄放钱得利颇丰,手面阔绰,笼络人心很有一套,身手又很了得,我年少德薄,如何能服众。 分湖叶家是耕读的世家,子弟的目标当然是做官,我少年心性才会加入江湖帮会,师父去世后,从此再未回过朝北帮,连作为龙头象征的铁剑都叫人送了回去,他们谁做龙头都不关我事,我根本没把这龙头交椅放在心上。 未料薛师兄却记恨上了我,将他祖传下来的老宅改名叫作扫叶山房,他自己的嫡派子弟都叫作扫叶山房门人,他门下徒子徒孙三番五次前来挑战,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也不理会这些,一意用功勤读起来,三年功夫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与他们身份不说是云泥之别,也不是扫叶山房门人可以轻慢的,扫叶山房这才收敛了许多。 我只当薛师兄自此消停了,不想他竟这么恨我,要让我颜面扫地。 师父豪侠仁义,当年没有选他做龙头,可见并非一时气急,当是深思熟虑。 哪怕是我现今辞官不做了,依旧是官身,他无法从我这里下手,芳儿年轻单纯,不知人间艰险,小王先生告诉我,若不是芳儿她脑中一点灵光护着,险些被薛家子侄引诱作了妾,这皆是我之过,我只视女儿们为负担,未曾有好好抚育她们,简直大错特错。” 这位老去的豪杰一声长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叶天蓼说到这里,已经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因事涉叶家阴私,座中众人屏息凝神听着,俱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唯有叶芳雪心胆俱裂,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半晌才滴泪道:“爹爹,菊姨娘哪里去了?” “阿菊。”叶天蓼声音渐转低沉:“七月里争吵之后,她出走至今没有回来,我本以为她回了云间县娘家,可前几日朱家人找来,说她没有去朱家,我正打算要去寻她。” 叶芳雪惨然道:“爹爹,三舅婆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说菊姨娘跟货郎有说有笑坐着牛车出了村,你就气冲冲提了剑出去,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才归来,衣衫上斑斑血迹,莫非菊姨娘被你去捉奸打杀了?” 叶天蓼一脸疲惫,愕然道:“芳儿,你这孩子,在胡说甚么,我与阿菊十几年夫妻,便是我真撞见她同货郎私奔,也只有放她逃走的,如何会打杀她。三舅婆说阿菊出了村,我当即就要赶上去喊她回家,那时天色已经不早,我怕路上不太平,就回屋取了宝剑防身,那日我一路问讯,有个乡农说似乎看见一个阿菊模样的妇人,朝着鼋荡水面那里走过去,我追了一路也不见踪影,深更半夜的,心里又气又急,不慎摔伤了腿,血淋淋的,拖着伤腿走了半宿的路,才返回到叶家埭宅中。” “爹爹,”叶芳雪神色凄苦道:“你追了一路都没寻到菊姨娘是吗?” 叶天蓼怆然道:“我那时心中忐忑,只怕见到阿菊,她若是苦苦哀求要离开,怎么办?后来,走着走着,我就想通了,总要先见到她一面再说,可是,我找了一宿都找不到她。” 叶芳雪含泪道:“爹爹换下来的衣衫里,有一枝苏造海棠样式头花,被鲜血浸透了,那是菊姨娘的东西,你既未寻到她,怎会有她头花?” 叶天蓼思潮起伏,道:“阿菊原有过这样海棠式样的头花,戴了一二年旧了,她手中无钱,几次要买舍不得,还是我去县城买了一枝,想着要在蒋家下聘办酒席时与她装扮装扮,那日我出门追她,便把头花揣在怀里,心想寻到她也算有个落场。” “叶老先生,菊姨娘平时手里有私房钱吗?”王恒问道。 叶天蓼点头道:“多少有一点,我估摸着,至多三四十两银子。” “菊姨娘连好一点的头花都买不起,想必是她的私房已经不在了?”王恒道。 “看架势,去年就没了,她留下来的东西里没有一文钱。”叶天蓼道。 王恒再问:“菊姨娘走的时候,不会甚么也没带吧,明面上看得到的有甚么?她一个中年妇人,少说也有几样首饰,带走了没有?” 叶芳雪道:“有几样不值钱的银钗,簪子之类,都放在宅中,阿月婶说,菊姨娘似乎带走了一身替换衫裤。” 王恒又问:“三小姐,你上次说你弟弟叶小弟告诉你,菊姨娘从他压岁钱中拿走了三文钱?” 叶芳雪道:“是的。” 听了叶家父女一箩筐话,王恒了然道:“菊姨娘的下落,我大致清楚了。” 众人皆盯着他看,等他分说。 第四十三章 范知县乱判葫芦案 王恒清一清嗓子,苦着脸道:“有一个坏消息,必须要告诉你们,上个月头上,鼋荡附近发现一具女尸,因程秀才的少年同窗,吴江县城大儒坊晏家前阵子报过官,他家的姨奶奶凤氏走失,县衙仵作验尸无伤,吴江知县范县尊便断那女尸是凤氏出逃,不慎溺水身亡,晏家没有正经主人在,由他家帮佣领回尸身草草落葬,我猜测那不是凤氏,极可能就是菊姨娘。” 话音未落,众人皆吃惊非小,叶家父女脸色渐渐发白。 “何以见得呢?”程秀才问道。 “范县尊判凤氏出逃落水身亡,意指她淫奔,根本没有半点证据,既没有抓到奸夫,也没有物证,鼋荡女尸身边只有三文钱,谁家妇人私奔不卷了金银细软走的?晏家没有正经主人在,没有苦主,无人鸣冤,衙门乐得早早结案了事。”王恒侃侃而谈。 “菊姨娘本不该死的,倘若你们一家人肯坦诚相待,互相体谅。”王恒摇头轻叹道: “菊姨娘是亲娘,见三小姐没有嫁妆心里着急,她手里积攒了多年的私房,大约有三四十两银子,要办一副像样的嫁妆当然还不够,如乡间姑娘出嫁那样打一套斗橱、衣柜、马桶、脚桶,做五六身四季衣衫还是足够的,问题就在于,她的私房已经不在手里了,哪里去了? 其实,菊姨娘的私房,大家不用猜也知道,没有别的去处,一定是借给了朱家,菊姨娘打算去朱家把这笔钱要回来,便从叶小弟的压岁钱里拿了三文钱,三文钱搭船去云间县应该够了。 至于三舅婆说菊姨娘跟货郎有说有笑坐了牛车出村,也是实情,菊姨娘走出家门,恰好看见相熟的货郎赶着牛车,岂有不搭乘一段路的理,既坐了人家的车,多少也该陪个笑脸。” 费悦儿不解道:“菊姨娘回云间县是回娘家,这段路她应该很熟悉,怎会无缘无故落水呢?” 王恒表情凝重,深深叹息道:“我父亲妻妾成群,家里姨奶奶有好多个,我斗胆来猜一猜,菊姨娘多半是投水自尽。” “菊姨娘从叶家埭出来,如果没有搭到货郎的车,也许早就被叶老先生追上,货郎载她到邻村,她又走了几步路,待到鼋荡那里,或许一时没搭到船,天色又已经晚了,心中烦闷感慨身世,她也许已经想到,她娘家那一家子吸血鬼,钱到了朱老二他们手里,哪里还能要得回来,一时想得窄了,觉得山穷水尽、已无生路,就此投水自尽。” 听了王恒的推测,叶天蓼呆若木鸡,如同老了十岁,叶芳雪低头垂泪,面有愧色,座中余者皆有赞同之色。 程秀才连连点头道:“这样说来,如果死的是菊姨娘,那么晏家姨奶奶凤氏去哪里了?” 王恒仰头,怅然道:“那就是另外一个我们不了解的故事了。” 觐准时机,小才对叶家父女道:“月亭哥被你们俇骗,无端损害了名誉,你们待要怎么办?” 叶芳雪无奈走到月亭跟前,拜了下去。 小才道:“月亭哥,你不若与三小姐去屏风后说道说道。” 月亭沉吟半晌,道:“事无不可对人言,灵微师姑,与我定亲的叶三小姐婚前得了时疫已过世,你我并无瓜葛,以后也不会再见,望你好自为之。” 叶天蓼站起来,躬身朝月亭道:“月亭,你是个好孩子,是芳儿没福气。” 他双手托了一柄宝剑,剑身古拙,青光闪耀,轻轻抚摸良久,双手递给月亭:“这把清霜剑,是义兄孙大将军所增,千金难得,你我本是翁婿之谊,宝剑传给你正得其所。” 月亭待要推脱,叶天蓼无论如何不肯,月亭见他诚心要送,便只得收下。 夜凉如水,远远街衢那边传来更鼓四下,更深露重,抬眼朝夜空望去,疏星低悬若垂。 话都说开了,叶天蓼失魂落魄便要告辞,他来时的船停在蒋家河埠头等着,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双目瞪视着叶芳雪,道:“芳儿,你还快不跟我回去。” 叶芳雪茫然失措,却止步不上前。 王恒见状,踏前几步道:“叶老先生,晚生托大说几句,老先生家中变故迭出,皆因不能开诚布公,互相体谅,三小姐与老先生现在既是面对面,何不听听三小姐自己的意思,是要归家还是继续在碧霄宫修道。” 叶天蓼便点头,道:“芳儿,你但说无妨。” 叶芳雪跪倒在地:“爹爹,儿已经托病去世,归家也只能躲藏度日,不如让儿就在碧霄宫中入道。” 叶天蓼思忖良久,拂袖道:“都随你。”说罢朝众人拱拱手,抬脚大步迈开。 王恒紧跟其后,将他送至大门外,恭恭敬敬问道:“老先生,可知晓踏雪山庄是什么?” 叶天蓼眼中精光一现,踟蹰道:“周相国入帝京内阁的时候,他的办事房戏称为踏雪山庄,听说,现在已经改叫文渊阁。” 帝京内阁,王恒不禁遍体生寒,深悔不该多问。 第四十四章 你争我夺的一块好肥肉 破晓之前的暗夜,最难将息。 程秀才准备天亮再走,带着灵微回去太平镇,他们来时的船就停在蒋家河埠头水桥。 亮钟时分还未到,清坐难捱,若是补一觉则又太晚了。 小才打着哈欠,让月亭索性把厨子阿富叫起来,开火做早饭。 他点名要吃绉纱小馄饨,王恒想吃大饼配团汤,芝麻芯豆沙芯团子都可,费悦儿虽是小姑娘,胃口却最好,一大清早要吃油汆大排面,小才知情识趣,帮她再叫一碟雪菜笋丝,可以解解腻。 程秀才跟着王恒,也叫了大饼,灵微不敢张口,程秀才帮她叫了白粥。 月亭的奶娘宋婶上了年纪觉轻,听到外间来来回回的走动声,便也早早起身,见一屋子年轻男女在花厅,不敢惊扰,望见厨房已经亮着灯盏,退出去帮着做活。 不久,听得宋婶气急败坏在喊:“老宋你个浮尸,你还困得着,叶家老头来过了,侬晓得伐?” 老宋睡得迷糊,不知含含糊糊说了句啥,宋婶冲进房间一把将他拖起来,怒道:“铜钿银子性命交关,五百八十两聘银,金银首饰二十六件,绫罗绸缎几十箱,你怎么不去跟叶老头要回来,你当老太爷老安人的银钱是大风削来的嘛。” 老宋这下全醒了,道:“老太婆,莫急莫急,大爷自有主张。” 夫妻俩窸窸窣窣说了会子话。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宋婶托着木盘来送餐,白粥、大饼、团子、绉纱小馄饨都有,因今日是九月初一,蒋家吃花素,初一、十五吃素,油汆大排今天没有准备,厨子阿富就下了碗雪菜笋丝面。 费悦儿只说也极好。 “九月初一,今天已是九月初一了。”小才跺跺脚,哇哇直叫。 王恒也大吃一惊,俩人面面相觑,他们得要赶紧回太仓取了行李去南京国子监报到。 王恒想了想,又笃定道:“张先生想来已经去了南京,料也无妨。” 费悦儿闻听,知他们时间紧张得很,火烧眉毛了,便让他们不要耽搁辰光,直接从云间回太仓,她跟着程秀才的船归家就好。 想到她的武艺很不错,又是白天赶路,也没有甚么不放心的,王恒与小才也就不再坚持要送她回家。 宋婶放下饭食,立在厅上伺候,上半年蒋叶两家相亲的时候,是媒人盛太太陪着月亭去的,所以她并不认识叶三姑娘,屋里有两位姑娘,只当是跟随着王氏兄弟来的。 宋婶见月亭身侧圆几上搁着一柄剑,不是家里的东西,便用眼光打量着。 月亭向来很尊重宋婶,知她一心一计帮自己做人家,指着宝剑说道:“这柄宝剑叫作清霜,正是叶丈赠与我的。” 宋婶皮笑肉不笑,道:“怪道人人都要做读书相公呢,一把破铜烂铁,也能讲得花好稻好,来抵我们家的真金白银,呸。” 月亭不敢接嘴,正襟危坐装作食不言的样子。 小才刚想说笑几句,蓦得想起自己曾跟宋婶包拍胸脯,包管把聘金要回来,现在自食其言,便赶紧低着头吃馄饨,让宋婶不要想到自己。 饭罢天光欲曙,月亭让老宋去庄子上叫一个相熟的船家,送王恒与小才回太仓。 费了些时辰,老宋坐着船上岸,请王氏兄弟上船。 先与程秀才三人送别,讲好国子监放假时,再去太平镇给费姨妈问安,王恒千叮咛万嘱托程秀才路上小心,要把费悦儿送进家门,絮絮叨叨,说得费悦儿连打哈欠,程秀才一一应了,解缆登船,拱手作别。 小船欤乃,朝烟水深处荡去。 小才把目光收回来,却见王恒与月亭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几步走过去,王恒挥挥衣袖,跳上舢板,道:“走了。” 小才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他便把月亭拖到角落,压低声音道:“月亭哥,好汉不怕无好妻,我这里有一桩绝好的亲事,只不过现在提稍稍早了点。” 月亭笑道:“总要等个半年,叶家三姑娘也亡故半年多了,才好跟我提起,是不是?” “嗯,这是谁也跟你说了?”月亭笑而不语,小才朝船上望去,见王恒笑得得意,啧啧道:“月亭哥,想不到你还是你争我夺的一块好肥肉呢。” 月亭忽然想起甚么,将背着的清霜剑解下,放在小才手中,朝着王恒喊道:“七公子,你们去南京国子监,出门在外多加小心,这柄清霜剑我试过了,确是把好剑,你们带着防身。” 王恒摇头道:“宝剑难得,又是叶老先生传你的,你好好收着吧。” 月亭苦笑:“我整日都在茉花庄呆着,会有甚么危险要用到清霜剑,你们带着去南京吧,太平无事最好,只当给小才耍着玩。” 话说到这份上,小才遂接过了清霜剑,真是一把神兵,剑鞘古朴,剑身隐隐碧色,望之神威凛凛。 依依挥手作别,不尽离愁。 天光大亮,晓风轻柔,船一箭飞快,奔吴淞江而去,向北迤逦流入盐铁塘,一路沿着冈身,过新丰市,直到太仓州城。 日暮时分,载着一河银波,遥看炊烟袅袅,小船荡进致和塘,停在州桥下。 王恒与小才背着行李上驳岸,几步进了王宅,他在船上思量了很久,决定将有关踏雪山庄的一切都写信告诉伯父元驭大人。 他们一溜烟去了鹤来堂,王恒详详细细把怎么在苏州看热闹,一枝梅夜取黄金三千两,苏州百姓堂前起义,又怎么坐船去吴江县城松陵沈宅,柴房中遇到罗官爷,他临死前让带话“踏雪山庄的客人将从直沽寨上岸进京。”他把这个信息放进平望驿天字乙号,查到调用平望驿的驿符是兵部车驾司签发给兵部职方司主事沈君征的。 凡是这些想不太明白的,一股脑儿都写进信中告诉元驭大人,然后松口气,拿着信去朱夫人的抱厦间请安。 朱夫人见王恒归来很欢喜,她本来数着时间王恒早就该回来了,已经在准备他去南监要带走的物件,见王恒郑重其事把信交给她,伸过手略略翻了翻,随即合上,道:“你这孩子心很细,这桩事体很要紧。” 便喊桂香把信用蜡封了,叫管家阿根连夜送到官驿,加急送往帝京。 朱夫人告诉王恒,张五老爷前几日来过,见王恒不在府中,他只得先去南京了,遂约好后日九月初三一早,坐王宅自己的船出发。 第四十五章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次日休整一天,朱夫人将准备好的行囊让下人送到鹤来堂,给王恒过目,四季衣衫,斗笠蓑衣,另外还是二百两纹银川资,又备了几两散碎银子路上使。 西屋奶奶周氏送来一个新式书箱,这样的书箱刚刚在苏州时兴起来,出门在外,有这么个书箱,笔墨纸砚都能容纳进去。 午后无事,王恒与小才安步当车去马弄街俞氏宅探亲,秋高气爽,倍觉精神,连带着脚程也似乎快了许多。 不久进了俞氏宅二门,前脚刚迈进去,大少奶奶的丫鬟小蝉已经瞧见,赶紧去内堂禀告:“太太,太太,七公子家来了。” 王恒与小才甫一进屋,就被女眷们围了起来,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与从前的无人问津迥异,女眷们想是已经知晓王恒荫了国子监监生,纷纷拉住他嘘寒问暖。 王恒心下五味杂陈,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即便是家人之间,也难逃势利眼。 一个无用之人,不配得到关怀,可是,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是有用的? 王恒便问王三老爷在哪屋,他先去问个安。 王三太太凌氏漫不经心地说:“老爷多半跟哪个故交去吃茶了,不到吃夜饭是不回来的。” 原来上个月伯父元驭大人写信回来,务必让朱夫人给王三老爷安排个差事,朱夫人便请王三老爷管王家祠堂,每个月支薪二十两银子。 其实,等于是每年帮他二百多两的用度,勉强也算够开销,王三老爷因此恢复了一些老爷派头,时常同太仓州城里的故旧交际交际。 王家小九的生母刘姨奶奶端了盏茶上来,笑道:“七公子越发出息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公子爷一个人出门少人帮衬,不如叫小九跟着你去南京,帮你跑跑腿。” 八弟的生母韩姨奶奶耳朵尖得很,赶紧上来打个花胡哨,道:“小九才十岁,能做饭还是能洗衣,我们小八总归还比他大两岁,正好给七公子听差。” 两位姨奶奶你一言,我一语,眼看着要闹将开来。 王恒司空见惯,心领神会道:“两位姨奶奶且放心,等个几年,小兄弟们也大几岁了,我坐监出来,若是授了官,再带着兄弟们出去做官亲,兄弟们岂不风光。” 听王恒给她们画了个大饼,姨奶奶们方才互相瞪着眼不开口了。 正说话间,房东俞家太太来串门,王恒趁机告了退,去到天井里走走。 小才拍拍胸脯,道:“险些被抢生意,吓得心扑通通乱跳。” 忽然有个悦耳的女声低低道:“小八小九他们,斗大的字儿,只认识一箩筐,哪里抢得掉小才哥的生意。” 小才扑哧笑出声,转过身见是个月白衫子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原来是王恒大妹咏贞,便行礼道:“六小姐一向可好?” 王恒将才厅上没见到大妹,还以为她难得出门了。 大妹手里拿了双布鞋,道:“我给七兄做了双鞋,刚才七兄一进门,我就回屋拿去了。” 王恒见这双鞋子青锻面百纳底,显见得花了许多功夫,赞道:“阿贞的针线活计还真不错。” 大妹笑道:“日日呆在家中无事,可不就是做活计,我这做鞋子的手艺,还是早先洪姨奶奶教的。” “洪姨奶奶?”王恒一愣,洪姨奶奶是堂子出身,不想针线手艺倒还不错,随口问道:“洪姨奶奶前个月走脱后,可有甚么消息传来?” 咏贞瞧了瞧左右无人,道:“洪姨奶奶怕是还要回来。” 王恒讶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日大少奶奶不是讲,父亲默许她出去自己找条生路吗?” 咏贞点点头,道:“我亲耳听到爹爹跟王大叔讲,不知阿洪的事体办好没有,身上还有钱吗,叫王大叔给她寄了二十两银子。” 小才满腹狐疑,道:“洪姨奶奶是哪里人?莫非回她祖家了?” 咏贞摇摇头,道:“洪姨奶奶来我们家这么多年,竟无一人知道她是哪里人,她是爹爹从杭州兰语楼赎出来的,她那口苏白,十有八九是堂子里学的,我觉得她多半是北方人。” 王恒回忆起来,洪姨奶奶的长相,美得艳丽,确实跟江南女子略有不同。 众人闲磕了一会儿,皆不得要领。 王恒嘱咐大妹无事多去王衙前给朱夫人请安,也不是去溜须拍马,就陪着大姆娘说说家常,看看朱夫人是怎么管家的,至不济,多认得几个字也是好的,将来出嫁当主母,至少得看得懂账本,使得动仆人。 咏贞一一应下,王恒忽然想起甚么,捧腹笑道:“你给小才也做双鞋,不然,怕他抢了你的生意。” 咏贞莫名其妙,随即也应下。 过得些许时辰,俞太太告辞走了,王恒进厅堂,觑得无人,单独同凌氏说:“大妹去年及笄,可有人家来求亲?” 凌氏大叹气,道:“家道艰难,你父亲又丢了官儿,哪有人家来提亲。” 王恒便乘机道:“大妹娴静有余,才干不足,必要精心选个夫婿,结亲之前,一定要相看,我若相中了,再给她相看。” 凌氏气鼓鼓道:“大妹的嫁妆拿不出一百两银子,哪里有人家来相看。” 王恒正色道:“太太一定要记住,不能胡乱许人,嫁妆我来动脑筋,穷有穷的办法,富有富的办法。” 凌氏是大妹的亲娘,便也好言答应下来。 又坐了坐,等到暮色冥冥,王三老爷也没回来,隔日一早出行,王恒遂与凌氏告别,拿了一些凌氏准备的衣物,回到王衙前。 第四十六章 清霜剑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起了个绝早,星河耿耿犹悬在天穹。 管家根大叔隔夜就吩咐王家船夫等在州桥下,两名家丁已经将行李搬上船。 王恒与小才黑灯瞎火用了些粥饭,便要上船,朱夫人有了年纪醒得早,送他们到州桥下,桂香取出几封信递给王恒,昨夜辰玉大兄遣人送来给王恒,收信人均是南京士林中的人物,大约是托他们照拂王恒。 柔橹一声,小船咿呀,穿行于杳霭幽邃的致和塘,向西而去。 从太仓至南京,路途遥远,晓行夜宿,整整费了六天功夫,王家的船才摇到南京龙江关码头。 时值黄昏,夕阳在山,这几日都是以干粮充饥,宿于船上,王恒一行人均有些灰头土脸,泊船上岸,脚步虚浮。 两名家丁挑着行李,请王恒示下,要朝哪里走。 劈面过来一位中年仆役,施了一礼,问道:“敢问是太仓州王衙前的王七公子府上的船?” 王才应道:“正是,这位大叔是?” 那中年仆役大喜道:“小人乃是诸葛家的阿禄,奉了六老爷的命,在码头上等了好几日了,幸而没有错过七公子的船。” 原来诸葛岘估摸着王恒与小才月初就要来,遂九月初一就关照阿禄在龙江关码头等着,不想王家的船姗姗来迟,直等了八日,将才望见有一艘船上插着旗“太原王”,料想王七公子已经到了。 阿禄去老槐下牵来骡车,王恒便让家丁把行李担放置骡车上,阿禄见已无空余之地,要去车马行雇一顶轿子来,王恒忙喊住他,问道:“阿禄,你们家的宅子离这儿有多远?” 阿禄道:“总有三四里地吧。” 王恒笑道:“那咱们也不必雇轿子,走几步路得了。” 诸葛岘的宅子在锁金村,众人在船上漂了数日,现在脚踏实地,倒是越走越精神,不消一炷香功夫就到了,是个闹中取静的三进住宅,周围花木扶疏,门庭清雅。 阿禄扣门几下,门子探出身来,阿禄喊道:“快去报六老爷,太仓的王七公子到了。” 小厮们帮着抬行李,阿禄将王恒与小才请入第二进花厅。 不多时,内堂出来一位着茧绸长袍,头须发皆白的老者,王恒与小才躬身施礼:“诸葛丈。” 那老者连忙将他们扶起,直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可诸葛礼,王七老爷和小才叔唤我阿礼就好。” 小才猛然想起,阿礼定是那个胡子都花白了的老侄子,不由朝王恒使了个眼色。 王恒只得含糊一声,三人分宾主落座。 老侄子阿礼让丫鬟进来倒了洗脸水,又吩咐厨下整治一桌席面,只等诸葛岘放学家来。 茶汤还未淡,门外传来诸葛岘的笑语乡谈:“望得头颈骨也断掉,你们终于来哉。” “请六老太爷安?”小才起身给他一拳,见他精瘦精瘦的小身板,拳头轻轻落下,恰似掸了掸灰尘。 自年初三人在苏州南门码头一别,已阔别大半年,此番少年伙伴在南京聚首,尽皆欢喜无限。 诸葛岘笑意盈盈道:“王七哥,小才哥,我算你们九月初一就要来的,怎得晚了好几日?” 王恒道:“左右不过是无事忙,待小才空了写手记给你看。” 诸葛岘请他们去饭厅用席,南京鸭血粉丝汤,南京盐水鸭这几样名物,小才觉得都不过如此,倒还是厨子做的金华酥饼对他的胃口。 王恒问起先前请诸葛岘帮他们赁下住所的事,诸葛岘道:“隔壁巷子有一处小巧的二进宅院,专门租给乡试的举子,赶巧前几个月空了下来,我去瞧了瞧,觉得还不赖,许了牙人一年五十两银子,替你们作主赁了下来,虽打扫过几次,要住进去还得添置些家什,你们安心在我这里住几日,让小王妈去洗洗晒晒,再择吉日搬进去。” 王恒与小才又谢了诸葛岘一回。 小才朝窗闼外张看,只见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道:“天色还不太晚,左右无事,咱们不如连夜去看看房子。” 诸葛岘便让阿禄提了两盏灯笼,一行四人出了宅门,朝东略走了几步,过流求桥,水边第二家灰墙瓦屋停下。 “就是这家了。”诸葛岘摸出铜匙开门。 房舍看来维护得尚好,经常有人来开门通风,屋内空气还算新鲜。 宅院不大,宅前有一块菜地,天井中有水井,厅堂前有一株大木樨树,单看这两样,就已经令人满意了。 第二进院落有两个卧房,两个厢房,如果将来雇了仆佣,可以住在第一进灶披间侧面的小屋里,真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王恒微微颔首,诸葛岘确是信人,找房子的事托付给他,真是托对人了。 小哥几个,还从未拥有过单独属于自己的住宅,不由得兴高采烈,商议着菜地里种一畦雪里蕻,其余则是春韭秋菘,天井里还要载几盆山茶幽兰。 内院还有空屋,厢房中开辟出一间书房势在必行。 诸葛岘自告奋勇要带他们去朝天宫鬼市,掏些旧书,既省了钱钞,又饶有趣味。 众人说得高兴,不觉待到了一更天,时辰不早,便要即刻赶回诸葛宅。 阿禄打着灯笼在前,一行人关门落锁,原路返回。 行至流求桥,忽然蹿出两个黑衣蒙面人游斗纠缠,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似乎不敌高大的蒙面人,身材矮小的黑衣人见迎面而来四个路人,随机应变,将四人中最瘦小的诸葛岘一把扯过去,当做肉体盾牌,格挡住对方的双刀,随后,猛地将他朝高大的蒙面人面前掷去。 电光火石之间,不意出此变故,王才身上佩着清霜剑,他虽则剑术不精,也曾经月亭指点过几下,便当即拔剑相向。 身材高大的蒙面人,见路人被裹挟,稍一犹豫,将诸葛岘隔开,只听他发出一声蒙哼,已被矮小的黑衣人刺伤倒地。 那矮个子的黑衣人,转身就着灯笼火光,瞧见王才手中宝剑,惊呼一声:“清霜剑。” 他飞身上前,就要抢夺宝剑,王才连退几步,王恒与阿禄惊惶之中将他围住。 黑衣人一击不中,兔起鹘落跳下流求桥,桥下不知甚么时候停着一叶扁舟,待黑衣人稳稳落下,便荡去波心,转眼杳然无迹。 第四十七章 飞贼 流水幽咽,暗夜中桥面瞬息间恢复寂静,几人愣神中杵在桥上,王才快步上前把倒在地上的诸葛岘扶起,万幸诸葛岘身上没有受伤,只是被推搡了一下,头有点发晕。 王恒接过灯笼,照到身材高大的蒙面人跌落之处,却见蒿草上溅着斑斑血迹,人却已消失不见,血迹旁边还有几片衣角,大约是对阵之时俩人互相削落的,灯火幽暗,看不清是何颜色、质料,王恒将它收入衣袋中。 搀着诸葛岘,一行人提灯继续往诸葛宅归去。 受了那两名黑衣蒙面人的惊扰,谈兴消了大半,大家默默走路。 走到巷口时,只见火烛通明,不知哪里来了一队官差,将闾门封住了。 眼看就要到家,却被拦在巷外,众人不明就里,皆有些惊疑不定。 阿禄上前与官差交涉,被告知是上元县衙办差,要将锁金村这一带巷子封锁,至于甚么时候解封,要待上峰号令。 现在的时辰,大约是一更两点,马上就要宵禁,即便是要找家客栈容身,也已经来不及了。 小才眨眨眼睛,走到巷口那群官差对面,扬声道:“诸位差爷,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体,县衙要封路?” 为首的班头,灯火中约略看得清小才人物秀整,衣着讲究,不像是市井中打滚的人,他常年办差的人,最紧要的是察言观色,便应付几句:“出了飞贼,县尊老爷命我们全力缉捕。” 弄出这么大的阵势,就为了抓飞贼,这飞贼是偷了甚么了不得的东西? 小才笑道:“我们是大学士太仓王阁老家的人,住在前头巷子西横头,南监监生诸葛老爷府上,差大哥行个方便,容我们过了里坊门,明日,我们要去应天府通判焦大人府上拜会。” 小才见过辰玉公子交给王恒的信,其中有一封,是写给焦通判的。 宰相家人七品官,小才的气势现在已经很不弱,他说得客气,眼神却微微有些逼迫。 为首的班头,当差已有十几年,马上意识到小才说得是真的,心下已经松动,况且,只是缉拿盗贼,又不是甚么人命关天的大案。 他朝身边的后生使个眼色,门栅开了一扇,王恒三人便扬长而去。 小才朝那班头拱拱手,那班头见他连门包都不塞,越发当他是个人物,侧身还了个礼。 小才忍不住好奇,道:“不知这飞贼盗走了甚么贵重物事,要封门封路来缉捕?” 班头轻声道:“上峰没有说,我只听说苏县尊在清吟小班宴客,叫飞贼盗了东西,想是县尊老爷震怒,定要抓住这贼。” 王才陷入思索,这飞贼跟流求桥上争斗的两个黑衣蒙面人,有没有关系?哪一个是飞贼,还是两个都是? 更深露重,抬头见微云淡抹中一勾新月天如水。 回到诸葛宅,老侄子阿礼等得久了,见小才扶着诸葛岘,不禁有一肚皮话要关照,只因有贵客在,生生咽了下去。 明日还有要事,洗漱一番后各人休憩。 诸葛宅房舍宽裕,又早有准备,一切供给都十分称意,于是高卧酣眠。 次日天光大亮才起,诸葛岘昨夜脑部受了震荡,略感头晕,早上派人去告假一日,因他素日十分用功,博士当即准了,嘱他好生休息。 王才让护送他们来南京的两名家丁带些银钱回到船上,早早家去,他下午将家丁送到龙江关码头上船。 午后诸葛岘觉得身体无碍了,便仍要去上学,他在国子监正义堂学习一年,已经顺利升入修道堂。 王恒先要去寻张西如,张西如是六品司业,只比国子监祭酒(正校长)低一级,他上任才几天,诸葛岘虽不认识他,司业宅却是认得的,便给王恒领一段路。 从锁金村到国子监,直面距离很近。 锁金村到玄武湖,进太平门,下坡就到了国子监,便是安步当车,也不过是一两刻钟的时辰。 但玄武湖此刻是皇家禁区,所以,诸葛岘平时上学都是坐骡车,兜到太平门,再进国子监。 王恒坐在骡车上,见昨夜封锁的门栅已经打开,巷子两旁站着两三个心不在焉的小贩在卖果子,仔细一个个辨认,似乎跟昨夜的官差有些相像。 看来,昨夜缉捕的飞贼还没有抓到。 认真记着路径,他不打算花钱养着车夫,宁可多费些脚力早出晚归。 车到集贤门前,便不能再往前了。 集贤门朝里走,有三重牌楼,巍巍壮观,六大堂庄严肃穆,松桧高耸入云。 去司业宅,是另外一个方向,往南,属于国子监的生活区域。 残荷风舞的清池边,一溜九间南厢房,临池轩敞,现在都归张西如一人所有。 诸葛岘赶着去崇志堂上课,便与王恒在池边分别。 王恒深知张先生交游广阔,今天又是重九,也不知此时在不在司业宅中,由此,不知自己甚么时候能离开,便让诸葛岘放学先走,他已经记住了路,晚上自己走回锁金村便是。 诸葛岘知王恒与小才脚力都很不错,三关六码头都去得,也不与他客气,便应下了。 王恒扣门许久,张家老仆方才来应门,他耳聋眼花,反应又慢。 张西如平生最恨恶奴刁奴,他取得功名后,多少人要投靠为奴,都被他轰走,只用老仆一人而已。 张先生果真不在,张家老仆请他在书房吃茶。 张先生早已吩咐过老仆,王七公子这几日是必到的,请他在书房候着,静下心来用用功。 张西如的书房汗牛充栋,书案上摆放着的,是他《历代史论》的初稿。 王恒好生佩服,张先生年纪轻轻,是如何能做到既是社会活动家,又是着述颇丰的学者。 过了很久,屁股焐热,张先生一阵风似得进来,朗声笑道:“七郎,我算定你初一就要来,不想整整等了九日。” 张先生头戴乌纱帽,身穿官袍,应该是从办公场所回来。 王恒羞愧道:“我这一阵子帮朋友跑腿,所以耽误了些时日。” “无妨无妨,我早来也是游逛。”张先生善解人意,从第一排书柜上取下七八卷书册,道:“你们这一班诸生,程度很不相同,十五日要举行个测试,我怕你这几个月放汤了,特会选了几本你务要细细揣摩。” 原来国子监设有六大堂,初级班是正义、崇道、广业三堂,学制为一年。中级班是修道、诚心两堂,学制为一年半。高级班是率性堂,学制一年。 王恒郝然道:“我肚子里这点墨水,连正义堂都不够资格。”话虽这么说,仍旧将书册好好归置好,准备带回去用功看几日。 张先生知他是荫生,程度想必不会高,有向学之心就很不错了,也不再絮叨他。 因是重九佳节,张先生说老仆买到了上好的螃蟹,便要留饭,王恒推脱不得,只得留下来用了。 席间张先生问他准备住斋室还是住外面,王恒便告诉他同族弟王才一起来的南京,住斋室多有不便,眼下借宿在锁金村,住在修道堂学生,旧交兰溪县的诸葛岘宅中,房屋也已经赁好,距离国子监不远。 张西如闻听过王三老爷原先在兰溪做小官,借宿于旧交好友家中,自然没有甚么不放心的。 说起了锁金村,王恒忽然想起昨夜的遭遇,便告诉张先生道:“昨天夜里,差点有家难归,上元县苏县尊似乎被飞贼偷走了甚么心爱之物,将诸葛家附近闾门都封锁了。” 张西如奇道:“上元县的苏令,是我同一榜登科的同年,官箴很好,不大像是这么张狂的人。” 饭罢王恒告退,张先生将他的告身收走,嘱他十五日辰时初刻就要到彝伦堂考试,王恒一一记下。 第四十八章 粪担也挑出六朝烟水气 秋风乍起,日落之后,在京师古道上走走,是很有意思的。 古槐老树寒鸦,青砖黛瓦马头墙,初来乍到的人,最适宜於行走之间感受六朝金粉、魏晋风流,。 王恒走走看看,步子迈得很小,大约花了半个时辰回到锁金村诸葛宅。 老侄子阿礼赶忙叫小王妈给王七老爷摆饭,他们几人已经用过了,王恒便告诉他被司业张先生留了饭。 自小才的到来,六老太爷诸葛岘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此刻他正在听小才高谈阔论。 “真真是,粪担也能挑出六朝烟水气。”小才由衷喟叹。 但凡市井间说滑稽戏的,有一个逗哏,就必定有个捧哏,捧哏还尤其重要。 诸葛岘恰到好处地问:“小才哥是看到甚么了?” 小才一脸神往,绘声绘色道:“方才我送走了老泰他们,正好望望野眼,又走过流求桥去瞧瞧咱们赁下的小宅子,日头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担的,挑着两担空粪桶,歇在流求桥上看夕照,何等的风雅气象,不想等我去宅子里兜了一圈回来,只见巷子西岑老子茶摊边上,那两个挑粪担的靠在大青石上,正在吃雨花茶,教人感叹,毕竟是留都,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 诸葛岘附和道:“自然是风雅人眼里才能看到风雅,算起来,小才哥是一等风雅人。” 诸葛岘现在这么会说话,小才也不吝啬赞美:“阿岘自打进了南监做监生,着实进益了,见贤思齐再不错的。” 诸葛岘笑道:“区区不才在下,没有学到国子监里博士万分之一的学问,博士替我发愁,必要传我些法宝,说给我一百顶高帽,等高帽发完,我才能毕业,可巧,刚刚发掉了一顶。” 不意被诸葛岘打趣,小才恼羞成怒,必定要饱以老拳,少年伙伴没轻没重,聒噪得很。 王恒在张先生处吃了螃蟹,觉着有些口干舌燥,听王才说巷子西有个岑老子茶摊,此时天还未全黑,倒不妨去吃一盏茶,他见小才与诸葛岘说得热火朝天没功夫理他,只得自己独自前去。 从诸葛宅到岑老子茶摊,青石板路一直向西百余步即止。 小小一个竹亭,有个老人当炉,想必就是那岑老子,也不招呼客人,店招上写着十文一壶,王恒便投了十文钱。 岑老子自顾自煮茶,旋而茶沸,注入粗磁瓯,一股清香馥郁扑鼻。 王恒四处张望,没有瞧见小才说的那两位粪担挑出六朝烟水气的逸人,倒有些怅然若失。 天色将夜,茶客散得差不多了。 王恒往回走,先眺见诸葛家的西山墙,靠近巷道的一侧,不知甚么时候用白灰画着一个大圆圈,不由一愣,他回忆起昨日刚到诸葛家,以及中午出门去国子监时,山墙上似乎并没看见白圈,他盯牢看了许久,不觉思绪万千,种种疑云浮上心头。 王恒心下惕然,赶紧进门往厅堂走,招手叫王才与诸葛岘出去看山墙上的白圈,经俩人回想,确定上午山墙上并没有白圈,下午甚么时间画上去的,不得而知。 王恒紧锁眉头,道:“这个白圈,不可能是小孩闹着玩画的,圈太大,小孩够不着这么高。” 小才狐疑道:“七兄怀疑是有匪类图谋不轨?” 王恒道:“我疑心白圈是歹徒做的标记,他们要么是图谋阿岘,要么是图谋我与小才,可阿岘居住在这锁金村已经有一年多,早不画,晚不画,偏偏是在我们到了之后,第二天就出现了白圈,所以,我猜测还是冲着我们来的。” 诸葛岘四顾茫然,道:“可王七哥与小才,在这儿地陌生疏,根本无人认识,会有谁针对你们?” 王恒摇头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似乎心里有所触动,却理不清思路,难道跟昨夜苏县尊缉捕的飞贼有关?” 小才挠头道:“即便是昨夜的飞贼来寻事,也不该找上我们,没理由啊。” 王恒思忖良久,问诸葛岘道:“你宅中共有几名男女仆役?” 诸葛岘道:“女佣只有小王妈一个,门子一名,厨子一名,车夫一名,杂役一名,连老侄子阿礼和我,一共五男一女。” 王恒面沉如水,来回踱步,道:“老侄子太老,小王妈是妇人,不用告诉他们甚么,阿岘瘦弱,诸葛家勉强算有四名壮丁,加上我与小才,不过只有六个人,看昨夜县衙缉捕飞贼出动那么多人手的架势,今夜很可能不太平,门子、厨子、车夫、杂役阿禄分成两班值夜,在子丑相交时换班,只说是防盗,不必说别的。” 诸葛岘深以为然,便吩咐下去。 “我想到一策,不知行不行。”小才道:“倘若白圈真是飞贼所画,要来寻咱们的麻烦,我打量这飞贼也未见的对锁金村一带很熟悉,不然他也不用做记认,我让阿禄弄点白灰来,趁着外面暮色四合,家家都闭门不出,咱们将巷子里这十来户人家的山墙上,都一模一样画个白圈,让他们找不着地方。” 王恒道:“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今夜就算他们确认不了是哪家,来日定然卷土重来。” 小才笑道:“今夜先过关了再说,县衙缉拿得紧,兴许这一二日飞贼就会落网。” 诸葛岘连连称是,王恒遂让小才一试。 不多时,阿禄拌好白灰,王才二人趁着夜色,将巷子由东向西十二户住宅一一画了个白圈,费了不少辰光才好。 回到诸葛宅,见诸葛岘在天井中忙活,将后园中许多乱石运出来,又关照宅中诸人入夜再也不要出门,他与老侄子推着独轮车,围绕着宅前宅后叠石,总要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方才进院,只道:“今日太仓促,只能草草布一个,但愿能抵挡住一时半刻。” 王才开了院门,俯身朝外张看,却见门外怪石嶙峋,奇峰罗列,俄而黑烟阵阵,飞沙走石,小才不禁大骇。 诸葛岘疾步上前,将大门紧紧闭住。 小才惊愕了半天,两脚发颤,结结巴巴道:“诸葛八阵图。” 王恒闻言大喜。 四十九章银灯客栈 遥遥传来更鼓二下,王恒思忖若是有人夜袭,大约会跟一枝梅犯案出没的时辰相仿,猜测为三更到五更之间,便让小才与诸葛岘先去歇息养足精神,后半夜再叫醒他们。 小才哪里肯听,一定要手握清霜剑坐镇中庭。 诸葛岘昨夜头部受了伤,不宜熬夜,就此回房休息。 王恒寻思来者不会大摇大摆在正门入,多半要从山墙跃入,便命下人将宅中所有灯盏火烛熄灭,他身披斗篷在诸葛宅山墙内来回巡视,不禁忧心忡忡。 诸葛宅是三进的城里住宅,主要的防护措施在于防火,它的山墙、院落门都以美观为主,又有些陈旧,完全比不了八卦村中的院落坚固,如果王恒的猜测没错,倘若来者偷窃,还能起到些阻挡作用,万一歹徒强攻,则不堪一击。 秋虫唧唧,周遭一片静谧,金凤飒飒,玉露泠泠,如此良夜,真的危机四伏吗?王恒甩甩头,希望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子丑相交之时,门子和厨师去歇息,换了车夫和杂役值夜,王恒让他们在门房等着,不点灯,也不要发出声音,如果听到甚么声音,及时悄悄来报。 王恒在前院伙房捡了根烧火棍当兵刃,又在后院柴房挑了几根扁担发给诸葛家的仆役防身。 漫长的一夜,至此将将过半。 丑时一点,山墙外果然传来细微的声响,正是贪眠时分,住在屋舍中的人自然听不到甚么动静,王恒蓄意伏在墙内,却零零落落听到几句。 “小容,我们没有走错路吧?” “大人,以我的记忆,应当不至于出错,但此刻,确乎发生了很奇妙的事情,我们似乎走入了结界。” “怪力乱神,我们退居巷口,静等目标出现。” “是,大人。” 轻飘飘的步伐声迈向远处,四周又归于寂静,王恒依稀听到几句,似乎今夜还会有另外一伙不速之客到来,不禁惊诧万分,搜肠刮肚也想不通。 臆想中的来客迟迟未到,王恒环绕着诸葛宅三进巡检,只见小才握着宝剑坐在中堂上睡着了,车夫和杂役也坐在门房东倒西歪,目前没有危险,便也不去叫醒他们。 王恒不觉睡意阵阵袭来,强忍着不坐下来,才能保持清醒。 大约寅时二刻,外间忽然传来阵阵聒噪声,由远而近,动静弄得很大,左邻右舍纷纷开门瞧瞧光景。 只听外间那队人马点着火把,大声喝到:“县衙办案,昨夜缉捕的飞贼潜入了锁金村民宅,请各户开门接受搜查,绝不滋扰百姓。” 循环往复说了几遍,居住在锁金村一带的民户,大多是京师中等富民,京师的治安一向好得很,他们听见是县衙办案,纷纷开门让管事问问清楚, 杂役阿禄被声响惊着,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听见左邻右舍开户门的“咯吱咯吱”声,他不敢拿主意,见只有王恒一人还没睡,便来讨他示下。 王恒回他一个“稍安勿躁。” 让阿禄去后院搬一架竹梯来,横在马头墙上,王恒从内向外朝着花窗眺望。 火把灯笼照得很亮,一个小队的人从西向东而来,带头的人穿着青布窄袖长袍,腰间系着红布带,是公差的打扮,其余人等都是便装,这些人似乎都是生面孔,没有见到昨夜的公差。 这一队人,来回走了好几圈,仿佛在商议着甚么,却也听不真切,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视野中,各家各户见公差不进自己家,大概是把自己家排除了,便又纷纷把门闭了。 王恒纳闷不已,公差雷声大雨点小,这是为何? 小才被外面的聒噪声吵醒,睡眼惺忪来到王恒跟前,王恒将首尾与他说了,刚说完跺一跺脚,忽然想通了一些关窍:“不好,那些官差是假扮的。” 王恒奔到大门口,吩咐阿禄等他出去仍旧紧闭门户,料想现在已经五更天,马上就是亮钟时分,诸葛宅当不至于出现险情了。 王恒前脚出门,“七兄,等等我。”后脚小才背着清霜剑紧随其后。 王恒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他刚刚想通关节,已经明白是诸葛八阵图的作用,便把眼睛闭上,按脑海中的记忆朝东三十步,再睁开双眼,果然已经站在巷子口,远远望见闾门。 他喊小才依样蒙眼朝东走三十步,不久小才亦来到身边。 小才往四周张看,不知道从哪条路追赶那一伙人,王恒眸光熠熠道:“流求桥下看看。” 两名少年侦探疾步如风,须臾到了流求桥,桥洞下青黑一片,空无一人,唯有水声潺潺。 王恒大感挫败,拧眉托腮道:“他们竟然不是在此接应,那么,是在哪里呢?” 他一时想不出对策,呆立在桥上手足无措。 霎那间,晨光微曦,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河流南北走向,此刻正有一艘船向北而去,距离流求桥不到一里。 “啊,在这里,银灯客栈。”小才目力上佳,天光发亮让他看清了行舟上挂着的灯笼。 第五十章 人生三大苦,挑水砍柴磨豆腐 亮钟之后,天光倏然变亮,城门门禁大开,挑葱卖菜、醍醐灌浆的摊贩穿梭街衢通巷,往来翕忽、络绎不绝,流求桥附近霎时间喧闹起来。 小才跟一个卖豆腐的伙计攀谈下来,打听到银灯客栈就在秦淮河往北三四里处,青溪长板桥畔,那伙计本就是要往秦淮河边送货,便同他讲好五文钱搭乘豆腐坊的驴车去长板桥。 一路颠簸北上,无奈浑身上下都沾上了豆腥味,俩人只闻到对方腥臭,闻不到自己腌臜,互相捏着鼻子都有些嫌弃。 眼见长板桥在望,半里红板长桥横跨青溪,秋水长天人过少。 豆腐坊的驴子负重悲嘶,小才与王恒赶紧跳下车来,谢了伙计的顺风车。 小才拍拍灰尘,叹道:“怪不得老人说,人生三大苦,挑水砍柴磨豆腐。” 王恒呵呵笑道:“最苦的是求不得,想做豆腐而不得。” 惯会扫兴王七郎,抬眼见长板桥畔挑出一个店招“银灯客栈”,河埠头停着一只画舫,依稀便是刚刚河里接应的船只。 王恒便让小才背着清霜宝剑等在长板桥上,作个伏兵,必要时,才喊他进客栈。 王恒大踏步走进银灯客栈,辰时初刻,应当是客栈迎来送往的高峰,不知甚么原因,店堂内静悄悄的,杳无音迹。 从外间看来,银灯客栈最高有三层楼,王恒从下往上,再从顶层到底楼,都没有碰到一个人,店堂窗明几净,桌椅都用碱水刷得干干净净,摆得好好的,碗碟也都搁得齐齐整整,只缺跑堂的一声招呼“客官,您请上座。” 王恒心念电转,这伙人怕是要跑路。 从时间来看,他们除非不回老巢直接逃遁,如果回到据点,这么点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逃得无影无踪,此时必然躲在客栈哪间密室。 王恒顺势将客栈店堂上的杯盏注入不同分量的清水,敲击出一番峥嵘之音,提高声音道:“你们不是要来抢清霜宝剑嘛,只管放马过来。” 依然没有得到回应,王恒却仿佛听到了不远处阵阵急促的呼吸声,于是冷哼一声,大声喝到:“既然你们藏头露尾,那我只能请焦通判衙门的官差来查封客栈。” 王恒面朝店堂外,大声疾呼:“小才,小才,去叫罗班头来围住客栈。” 语音刚落,穿堂尽头的屏风“吱丫”轻轻移开,出来一个人影,着急慌忙道:“七公子,使不得,使不得呀。” 这个声音很熟悉,王恒定睛一看,面前的人是个荆钗布裙的妇人,眉眼绰约依稀是洪姨奶奶,青布包着发髻,两手套着袖套,朴素得让人不敢相认。 洪姨奶奶屈膝行了个万福礼,道:“我们几个万万没想到清霜剑在公子爷手里,否则,就是借十个胆也不敢来偷公子爷的物事。” 王恒问道:“洪姨奶奶,你怎么在这里?” 洪姨奶奶蹙眉道:“公子爷,说来话长,请到这厢来坐。” 她带路朝屏风走过去,王恒请她稍等,朝长板桥上大喊:“小才,你提清霜剑进来,让诸葛岘守在外面。” 他不能完全相信洪姨奶奶,扯了个慌,小才手持宝剑噔噔噔进门,见是洪姨奶奶,不由愣住。 洪姨奶奶淡淡一笑,道:“小才,请往这厢坐坐。” 洪姨奶奶推开屏风,一间精心布置过的客堂出现在眼前,地上铺着大红大绿的毛毡,屋顶上悬着羊油灯盏,里面有两个人席地而坐,案席上放着锡壶。 这样的异域风情让人感到似乎置身于浓绿的草原之上,草原上星星点点开着五彩纷呈的野花,牧人们在自家的穹庐边挤牛羊奶,一边煮着酽酽的奶茶。 王才看见那两个席地而坐的人的模样,不觉吃惊地跳起来,喃喃道:“你们,不是那两个挑粪担的人嘛?” “大姐,小草,都告诉他们吧,七公子与小才最是通情达理、嫉恶如仇。”洪姨奶奶坚定地说。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将污秽的头巾扯掉,露出一头属于女性的乌发,再用手帕细细将脸上油污擦去,看得出来,这是一位容貌端庄的夫人。 另一个叫小草的,模样跟大姐有七八分相似,年纪略轻二三岁,她站起身,给王恒二人倒了盏奶茶。 大姐的目光如刀锋一般,盯着王恒与小才看了良久,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很聪明,能识破我的计划,追踪到客栈。” 小才蓦然醒悟,悚然道:“前日夜里,流求桥上两个蒙面人中把阿岘推出去的人就是你,我拔剑上前助阵,被你看中清霜宝剑要来夺走?” 大姐微微喟叹:“你说得对,这把清霜宝剑,我志在必得。” 王恒接话道:“前天晚上在流求桥上冲突的时间,大约为一更两点,距离一更三点宵禁时间很短,由此你们推论出我们一行人应当住在附近,虽是匆匆一撇,你已经记住了小才的样貌,你便黄昏时分等在流求桥上,不想冥冥之中助你,当日就等到了小才,你们尾随着小才过流求桥,进了水边第二户住宅,发现这是个空宅,于是你们猜到小才还会原路返回,便好整以暇在锁金村巷子西头的岑老子茶摊吃茶,果然没多久小才就返回了,这下,被你们看清了门户,在西山墙上画了一个白圈作记号。” 大姐颇以为然地点点头,道:“你猜得很对。” 王恒接着说:“昨夜我一直在想,你们准备怎么夜袭,是准备偷,还是抢?三进的大宅院,要偷抢一把宝剑,太不好找了,除非是堂而皇之地搜查,主人甚至有可能身上背着宝剑来接待你们,那样,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万幸被我们及早发现了,宅前又布了八阵图,你们假扮官差前来,却发现迷路了,每一所住宅都画着白圈,于是不敢恋战,只得落荒而逃。” 王恒厉声道:“我从前听人说,草原上画白圈防狼,你们究竟是甚么人,为何要夺这把清霜剑?” 大姐一字一顿,语声如冰道:“因为这把清霜剑,本就是我们的。” 第五十一章 祸起 早秋,靖虏卫。 北风卷地百草折,这一年降水量很少,天气冷得很早。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们不是汉人,我们的祖先是元末的降卒,汉人叫我们土达。 我的伯父手里保留着祖先传下来的元代行帅府印,相传我们是元代后族的苗裔,进入新朝,祖先不得不改了汉姓,姓凤。 开始,是草原上来了客人。 那天是初一,屯堡里有集市,我同妹妹一早就去了赶集,我爱汉家的刺绣,也爱汉家的华章,对比起来,我们的族裔是多么的寒碜、蒙昧,女孩儿永远是大丫、二丫,比家中的牛羊好不到哪里去。 我自认为既是土人,又是明人,书汉字,穿汉衣,给自己起了汉名叫香兰,给妹妹起名叫香草。香草美人,兰之漪漪,代表着君子的操守。 我和妹妹如愿以偿在集市上买到了丝线,摆摊的大娘甚至让我们看了一眼南边人顶时兴的苏绣小件。 回到家里,帮我们做杂活的李婶说,伯父的大帐里正在举行宴会,父亲凤四今晚就去那里赴宴了。 伯父是卫所的千户,他在大帐里宴请朝廷派来的命官? 不,是北方草原来的客人,李婶说。 北方草原?我心中困惑,决定去伯父那里瞧瞧,我的母亲早逝,平时都是我在管家,我自己能作自己的主。 红珠是大伯帐下亲兵的女儿,她是我的小伙伴,她悄悄告诉我,大伯被鞑靼太师册封为招贤王。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家世袭卫所千户已经很多年,伯父是何时与鞑靼暗通款曲的? 我充满担忧地朝帐里望着,大帐里坐在上宾位置的鞑靼使者,是个浓髭鹰眼的中年男子,头发两侧各自梳着两条辫子垂在耳边,打扮的一点也不华丽,神色却甚为倨傲。 席间安排着各种歌舞杂耍表演,这使者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只偶尔用眼睛略扫一扫,来昭示他的高高在上。 我听说北元退居漠北之后,掌权的已经不再是黄金家族的苗裔,而是黄金家族以前的奴仆,这样算来,我们族中甚至与他们攀不上远亲。 鞑靼国小力微,据说粮食都不能自给,他们能赏赐我们土达族人甚么呢? 红珠似乎看出来我的惊讶,领着我去马厩,鞑靼使者带来的礼物,是两匹骏马。 我几乎仰头笑出声,两匹骏马,我们屯堡就是给卫所养马的,草原上漫山遍野都是马,伯父冒险接受鞑靼太师的空头册封,只得到两匹骏马赏赐,他为甚么不去要些金银财宝,族中也能卖了换针线布匹度日。 我心里乱极了,守在大帐旁边,等我父亲出来,父亲从来都告诉自己是明人,又当着靖虏卫指挥佥事,不是我们草原上的大老粗,他肯定有着自己的主意。 不想那日我父亲被灌醉了,伯父定要留他在帐中休息,我说服不了伯父,只能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来接父亲。 我当时年纪还很轻,不太懂得利害,父亲被留在大帐,是我们落入万劫不复境地的第一步。 辗转反侧了整夜,次日一大早,我又去伯父大帐接父亲。 这一次,我没有被允许接近大帐,我又急又气,又不能一个人离开,只急得六神无主。 上午不知哪个衙门的官差来到我们草原,他们说是缉盗,其实大约是来要些好处费,这些年伯父一直在接纳没有户籍的流民来放牧,衙门不会不知道,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伯父客客气气请官差进帐,中午却突然砍了他们的头,我疑心这都是鞑靼使者唆使的,等来等去,等到的是伯父竖起了招贤王的旗帜,反了。 伯父天生是个当首领的料,他骑着马四处动员,凡是他马蹄所到之处,就会宣讲“我们的故土辽阔丰美,草原上流淌着蜂蜜一般的河流。”土人听了他的话,都无限神往。 他只要振臂一呼“弟兄们,我们回大漠。”就有土达汉子誓死相随,短短数日,竟然纠集了万余众土人。 他们都疯了。 我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伯父已经占了靖虏屯堡,反迹昭然,官兵在县里集结,派靖虏卫孙参将剿灭土达凤三凤四之乱。 我的父亲是凤四,他不可能与伯父凤三撇清关系,他与我从来都是明人,此刻被裹挟着当了反贼。 第五十二章 投降 气温下降得很快,河流结冰之时,鞑靼军队就能南下了。 鞑靼太师那个傲慢的使者,几天以后就失去踪迹,据他所称,鞑靼太师布了一支先遣队在边境,他现在去传消息,让先遣队南下与招贤王合兵,共图祖先未竟的霸业。 不知鞑靼太师的队伍在茫茫戈壁中迷路还是别的甚么原因,我伯父始终没有等到他们。 朝廷的部队连遭败绩,已经重新集结完毕,分三路夹击,西路归义伯,中路巡抚都御史刘大人,东路孙参将率领两万大军向我们扑来。 孙参将,非等闲之辈,前番他怯战丢失了屯堡,已经被军法处置了,据传差点被斩了祭旗,不知怎得被他运动成功,硬挨了几十军棍,上峰因用人之际,容他戴罪立功。 伯父决定带着数万部众据守石城等待鞑靼太师的先遣队,那是吐蕃留下的石城,城非常险固,四面都是峭壁,山上有高达丈余的护城河,城里开凿着五口石井储水,城墙上仅开一个小门,只能单人独骑出入,可谓险扼之极。 伯父把合族的粮食牛马都带上,又劫掠了一批押送甘州的军资,自以为粮草支撑个大半年是没问题的,只要等到鞑靼太师的军队南下,里应外合,纵然一时恢复不了大元江山,占据几个屯堡牧场,应是不难。 我当年还是个大孩子,对于要在马背上颠簸好几日,还要时刻看住妹妹心存怨言,但是个人的意志是无足轻重的,如果我不是招贤王的侄女,早就被扔在草原上自生自灭,夙夜行军中,噤若寒蝉才是正当的应对态度。 由此,我更厌恶那个鞑靼太师的使者,那个家伙带来一个空头封号,将我们数百年的和平局势毁于一旦。 我心中时常冒出这样的念头,伯父何以对鞑靼太师的使者那么深信不疑,莫非他早就存了反意? 归义伯是土达出身的将领,因战功赫赫被朝廷封爵,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强攻石城的西北城,他作战勇猛,亲率四千甘凉精锐,冒着如雨注般的矢石长驱直入,一鼓作气攻克了城西四峰。 明军欣喜若狂的同时,我靠在伯母的身边,石城内女眷们听着杀声震天,肩膀都在瑟瑟发抖,不知是谁起了头低低抽泣,一传十,十传百,场面上简直是哭声震天了。 暮色渐渐西垂,我脑筋动得飞快,如果侥幸不死,接下来应该怎么应对?便悄悄拉着妹妹离得伯母远一些。 我似乎懂得了甚么叫天机难测,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明军本来胜利在望,不知是哪个军哨官误传了退兵的号令,匆忙撤退竟然演变成了大溃败,归义伯身中流矢,力战而亡。 关于归义伯的阵亡,尚有费解之处,伯父当众许诺要重赏这名箭手,诡异的是,并没有人出来领这一份头功。 伯父虽然野心勃勃,但我不认为伯父有这份运筹帷幄的能力,那么,归义伯很可能死于明军内讧。 想到石城外有这么狠毒的敌人,我不禁胆战心惊,之前还盼望着父亲能够反正,现在看来希望渺茫,明军胜利,我们全家都得死,明军失败,我们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从此一生都是反贼。 由此我郁郁寡欢,行尸走肉一般苟活着。 明军败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能组织起有效的攻击,两方人马处于胶着状态。 天寒地冻还未至,鞑靼太师的兵马果然越境南下,伯父接到探马来报,喜得大笑三声,当即痛饮了一袋马奶酒,露出意气风发的神采。 他高兴得太早了,鞑靼的奇兵拢共才千余人,在边境劫掠一空,获利颇丰,竟而打道回府了。伯父与鞑靼太师合兵重兴大元的梦想,自然也落空了。 伯父明白当了北面草原上鞑靼的棋子,现在又毫无价值地被牺牲掉了,心情忧愤,得了重病。 明军改变了策略,将石城附近的草原烧了个干净,又将人马尸体填埋在石城外的泉眼,由此,石城内的战马饿死殆尽,水源又受到了污染,将近山穷水尽。 父亲对伯父谎称突围寻找干净的水源,伺机向明军投降,申辩自己被伯父凤三挟持的原委,巡抚都御史刘大人准了,亦让他戴罪立功。 父亲得了刘大人的授命,宣导石城内的土达投降即得赦免,于是石城叛军无心恋战、纷纷投降,伯父在病中绝望地自杀。 叛乱解决,刘大人信守诺言,将我们仍然暂时安置在靖虏屯堡,等候朝廷的处置,但料想命应该已经保住了。 孙参将同我父亲从前有些泛泛之交,他的如夫人邀请我还有另外几家土达家的妇人和闺女参加晚宴,依照朝廷的体制,将领的妻子要留在京城里作人质,孙参将的如夫人现在执掌着他家的中馈。 劫后我们得以保留着一些小小的财产,心中十分满足,我连夜赶了一幅绣品梅图,当做给孙家如夫人的贺礼。 那日黄昏西天飞着红霞,我瞧见屯堡门口进来了一队人马,都是些年轻的贵人,穿着漂亮的服色,我低着头走过去了。 孙参将的府邸热闹得很,我奉上礼物,仆妇领着我来到一个陈设华丽的大厅。 第五十三章 胡人畏威不畏德 大厅里三三两两围坐着土达妇人和大一点的女孩子,穿上了压箱底的服饰,脸上都带着拘谨的笑容,没话找话恭维着孙参将的如夫人,朝廷的处置还没有公布,是怀柔还是镇压?边境将领的意见很重要。 宴会进行得很晚,孙家如夫人没有发话,我们没人敢告辞。 我被怂恿着喝了点酒,头脑开始迷糊起来,我看不到自己,只看见同伴脸都红扑扑的。 不知甚么时候,我猛然发现大厅出现了数十名精壮的男子,穿着漂亮的制服,他们可能不是靖虏卫的军人,但肯定是明军,他们的眼中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情,如同捕猎的豹子一般,让人很不舒服。 我以为是幻觉,惊惶地朝孙家如夫人望去,孙太太已经不在座位上,孙家的仆役全部不见了,我大声呼喊:“孙太太,孙太太。” 未料灯火就此熄灭,我在黑暗中摸索着门窗,同伴们也反应过来,纷纷惊叫着想要逃走,但是晚了,门窗都已经被锁住。 黑暗中响起撕扯和哀嚎,此时此刻,我方才明白遭了暗算,我与同伴们踏入了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结果就是惨遭侮辱,无人幸免。 直到次日凌晨,我们才浑浑噩噩地被放了出来。 看到衣衫不整的妻女姊妹,父兄们目眦欲裂。 昨夜父亲去跟孙参将要过两次人,戌时末孙参将推说如夫人与土达女眷一见如故,要多亲近亲近,父亲低估了孙参将的寡廉鲜耻,竟信了他的睁眼说瞎话,等到亥时,又假装召了个仆役来回话,告知参加宴会的女眷已经自行离开。 父亲怒火中烧骑着马去跟孙参将理论,孙参将反咬一口,冤枉我们自愿侍奉来自楚藩马场的官人,因而导致军纪败坏。 这天杀的贼子,颠倒黑白。 父亲气得发抖,我们胡人男女定情要在篝火晚会上唱一整夜情歌,男子拔出身上佩刀送给心爱的姑娘,不是你们利欲熏心的明人,为了功名利禄能把妻女姊妹献给上官。 孙参将露出轻蔑的冷笑。 父亲策马跑回穹庐,匆匆集结起亲信人马. 弟兄们,我们回大漠。 结局当然是忧伤的,伯父处心积虑多年都没办成的事,父亲仓促起事更办不到。 父亲向北行不到四十里,被孙参将击杀于野,头颅悬于城墙上示众,追随他的血勇儿郎被击溃,我们一干女眷作为战俘被解送帝京。 那时,已是早春,形势已不可能更坏。 帝京春寒料峭,忧愁如同春雨春雷,无可止息,很多人生了病奄奄一息,我虽未存着死志,其实跟个活死人也差不多。 倏然过了多日,有个午后,狱神庙的婆子尖锐的声音响起来:“算你们几个走运,皇帝陛下赦免了你们死罪。” 那天也是我与妹妹香草以及红珠分离之日,我们被官府发卖的当天,香草和红珠就被人买走了,她们被人拉扯着拽走,我用久未说话的嘶哑嗓音喊着:“活下去。” 活下去,我们才能找孙老贼报仇。 次日一大早,婆子高声喊我,催促我收拾东西出去,我猜到有人买走了我,顺从地把随身物品打成一个小包袱背着。 出狱神庙,上了一架骡车,里面有男女仆人各一名,赶了大半日车,到通州码头,有一艘官船放下舷梯,等我上船之后立即扬帆起航,经由京杭大运河下江南。 女仆将我领到船舱二层,大舱间里布置了个长长的书案,伏案坐着一位三旬上下的书生,他听到楼梯吱嘎声响,转过头来欣喜地说:“凤姑娘,你来了。” 我有些愕然,这个人似乎是巡抚都御史刘大人幕下参军晏先生。 “我晓得你还有个妹妹,因我知道的晚了,不知给甚么人赎了去,你莫要着急,我已经托了表兄慢慢访来,人只要在这世上,总有希望,你们姊妹终究会团聚。” 我虽然不了解晏先生,冲着他的话,感觉是个热心肠的人。 于是,在碧水荡漾的运河上,在南归的船舱里,有时是晓露蒙蒙的清晨,又有时在小雨初霁的午后,有了很长很长的对话,当然,绝大多数是晏先生在说,我只是默默听。 皇帝陛下对凤三凤四之乱降而复叛,本来是震怒的,幸而内阁的相公们还比较中允,力程土达之乱,亦是朝廷及地方上威逼勒索过当的缘故,当以优抚为主,因此参与叛乱的土达军民,当前绝大多数已得到了赦免。 凤四有两口宝剑,一柄叫清霜,另外一柄叫紫电,现在归了孙参将,晏先生亲眼看见过孙参将舞剑。 巡抚都御史刘大人,他答应凤四的并没有忘记,凤四出走的第一时间,他就派人去拦截,谁知凤四已经被孙参将枭首,刘大人亲自去质问孙参将,何以恣意妄为,炮制楚藩马场军官军纪败坏事件,孙参将傲然道:胡人畏威不畏德。 刘大人参了孙参将一本,参他纵容军人军纪败坏,结果是石沉大海,明军军纪败坏本是常有之态,又涉及宗室楚藩,此番楚藩军官到靖虏屯堡是向朝廷进献战马,补充给养。无人愿管此事,只能留中不发。 莫要怨刘大人,刘大人严明清正,他只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晏先生因此厌恶了官途,他曾经上过国子监,后来考取了举人功名,投笔从戎完全是为了边塞情怀。 天不降忠臣良将,有啥办法,晏先生思来想去,决定回吴江老家种地。 晏先生的好友去杭州做官,官船里给晏先生留了一层位置,船南行过瓜州,空气中充满烟水氤氲,江南的气息渐渐浓重起来。 晏先生忽然忐忑起来,他讷讷道:“凤姑娘,我家中发妻早亡,留下一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以后也不会再娶亲了,委屈你以侧室的身份相称,如何?” 我渐渐也能同他说几句话,便答:“好。” 晏先生颇喜悦,道:“我家中钱很多,田产也很广,保你安享富足是没有问题的。” 第五十四章 忠奸冰炭 归来南亩际,故乡的平楚日和,小桥烟村抚平了晏先生的满腹牢骚。 先是在吴江松陵大儒坊老宅大兴土木,扩建了西院,叠假山,挖鱼池,筑粉墙,修水榭,忙得不亦乐乎。又在新院落里摆了三十桌酒席,与我拜堂成亲。 想来是晏先生回乡之后手面阔绰,引得媒人纷至沓来说合续弦,晏先生不堪其扰,狠狠抬举我一下,让别人知道家中有一房很得意的侧室,果然媒人自此绝迹,这也是晏先生的忠厚之处。 我在草原的时候,自诩是女秀才,如饥似渴地看明人的书,只恨在边地没有文学上的知音,到了江南,吴侬软语里都是甚么哉,甚么兮,店伙计都透着文雅,晏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个个学问渊博,我却兴味索然起来,连梦里都是草原,牛羊,寒酸的屯堡。 江南的日子是以前从未想过的锦衣玉食,可惜它出现的时辰不对,不足以将我一个个噩梦平息。 晏先生的表兄是朝廷官员,路子多人缘广,经他寻访几年,竟然找到了妹妹香草和红珠的下落,她们不出所料,被卖作了倡条冶叶,然而毕竟没有沦落,还未等我设法搭救,她们自己救风尘从了良。 香草在秦淮河畔开客栈,红珠入了太仓州一个官宦家内宅,我们偶有书信来往,毕竟土达的出身还得向旁人隐瞒着,我们不能公开相认。 我们土人的灾祸源头,究其缘由,还是伯父的夜郎自大、野心勃勃,愿这世上再无野心家。 我决心只向孙贼一人寻杀父之仇。 我在书信中同香草和红珠稍稍透了几句口风,度她们之意,是一定要助我的,我们要怎么行动呢?听说孙贼步步高升,节制辽东,以抗击女直的功劳被封为镇远大将军,出行前呼后拥,伴当如云,我们三个内宅妇人,能有甚么办法。 我只能无休无止地等待下去,耐住内心的煎熬。 晏先生书剑俱佳,我与他亦师亦友,一生都对他很敬重。晏家的小公子子佑亦是我看着长大,晏先生憎恶官场,回乡之后自谓了身达命,难免有些放浪形骸,一味的寄情山水,对子佑的管教也不甚上心,可惜天不假年,他壮年骤然病逝,子佑这孩子从小过惯了阔气的生活,志大才疏,挥霍无度,身上有着明显的弱点,果然被人轻易利用。 今年阳春时分,败落的晏宅来了一名叫司马疾的先生,他带着个随从叫小容,装神弄鬼获得了子佑的信任,住进了晏宅西院。 我一眼认出这位司马先生是旧识,昔日孙贼帐下幕宾,似乎是姓沈,他千里迢迢来到吴江,不知有甚么图谋。我尽量避免与他照面,却还是劈面相遇了几回。 他似笑非笑问我:“夫人同我一位故人有八九分相像,你可曾去过靖虏屯堡?” 我挺直脊梁,看来,他就是冲着我来的,没有必要躲避了。 “你想干甚么?”我冷冷打量他。 “夫人看来还记得我沈君征,昔日夫人遭人陷害,令尊被逼反,曝尸悬头,始作俑者,窃据大将军之位,安享富贵尊荣,夫人不想报仇吗?我是来帮你的。”沈君征笑得意味深长。 “沈大人,你不是大将军的谋主吗,会这么好心来帮我?”我不是冲动的少年,不可能相信沈君征的鬼话连篇。 “自古忠奸冰炭,我沈君征可是个有节操的读书人,夫人不妨跟我走,我有一整套详密的计划要同夫人议一议。”沈君征说得煞有介事的。 我冷笑道:“忠奸冰炭,善恶有报,你信吗?沈大人,不管你有甚么图谋,我都要告诉你,吴江县是有王法的地方,我的亡夫晏先生,是一方之望,有功名的人。” “哦,感谢你提醒我,吴江县是有王法的地方。”沈君征转身走了,临走时饶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 我遍体生寒,不知这沈君征要怎么作妖。 一连好几日,我都没见到子佑,两个女孩子棠倩、梨倩都说不知道,直到第七日,子佑忽然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他去西院找司马先生,司马先生却已经不告而别,留下来一卷楚藩征辟子佑为从八品典宝所副使的绢函。 子佑谋到征辟令,简直喜出望外,他屡试不售,已经磨灭了志气。 此刻我已经明白,离开了吴江县城,沈君征可以轻而易举让我们一起消失,起不了半点波澜,我能做的,只能是远离他们兄妹三人,让他们能寻个活路。 子佑他们启程去武昌赴任的次日,沈君征和他的随从鬼魅般得又出现在晏宅。 我想要保住子佑兄妹的命,便虚与委蛇,假意与他们合作。 沈君征定下的计划,是我随他们北上,沿着京杭大运河,自吴江去苏州,经瓜州,从直沽寨上岸,再进京伺机刺杀孙贼。 我虽然痛恨孙贼,必定要手刃他报仇,却始终警惕沈君征不可信,便央求宽限三五日,一来是历年积攒了些体己要处理,二来给帮佣王媪吩咐些活计,让她不要那么早发现我已经出走了。 沈君征得意之下,料定我逃不出他手掌心,竟答应了。 我连夜写了两封信给香草和红珠,将沈君征的计划大致说了说,香草开客栈有些江湖人手,如有可能,助我从瓜州驿逃脱,但若在瓜州驿无法聚首,我必定进京去了,让她们各自家去,不必再跟着进京枉送性命。 我让王媪帮我去投了邮驿,时间实在太紧迫,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拖到第四日,沈君征白天来通知我,今日日落黄昏酉时初,有一顶蓝呢双抬小轿等在后门,我只需坐上去就成了。 随身衣物我早就整理好一个包袱,酉时不到,我背着包袱等在后门,居住多年的晏宅,一旦离开,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正当我怅然之时,忽闻有人敲门:“晏太太,晏太太。” 我推门出去,见门外停着一顶蓝呢轿子,旁边站了个中年老妈子,老妈子掀开轿帘,笑道:“晏太太,请上轿。” 第五十五章 纵横家 自从答应与沈君征合作,我已经作了必死的打算,此刻再无犹豫踏进轿子端坐。 轿子前行数百步,似乎汇入了一个车队,老妈子道是罗官爷带着卫队来保护我的,我从没听过罗官爷的名字,大概是沈君征的手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涌向不知名处,然后轿子抬上了船,暮色渐浓,我勉强认得出船朝着苏州城的方向行驶。 虽然迁居江南多年,事实上我很少出门,夜行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春夜月色如盘,舟行水中吹来阵阵芬芳让人沉醉,不由回忆起少年时代读过的诗句“风花隔水来”,那时候,总觉得美好的未来唾手而得。 我是胡人,却读了明人的书,用明人的方式思考,这真是命运的讽刺。 我胸中腾起熊熊怒火,要想跟不公的命运斗一斗,讨回尊严和公道,然而马上就意识到这样的怒气于事无补,因此在船上闭目冥思,竭力思索要怎样摆脱沈君征,要怎么与香草她们汇合。 舟行至半夜,老妈子来请我下船,说我们要进苏州府城,我原以为会自运河直接北上,不解为何要进城,但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坦然下船仍由老妈子陪着上了轿子。 抬头看天色,进城门时应是四更天左右,远没到开城门时候,罗官爷招呼了几声,城门应声而开。 因还未到亮钟时分,里坊街衢闾门都被门丁关着,罗官爷一一叫开门,走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微白,只见落轿停于一所巍峨的建筑前,我心下悚然,这是甚么地方? 老妈子领着我从角门入内,穿过长长走廊,绕开一排正房,来到粉墙竹影下一所精舍,四周皆是兰圃,听老妈子讲,这里是兰苑。 甫自坐定,即有随从簇拥着一名白胖官人前来,听差的大声报来:“陆府尊到。” 我惶然看向老妈子,老妈子笑道:“晏太太,我家大人是苏州知府陆府尊。” 所以,这里是苏州府衙后院?我不觉大吃一惊。 我刚要屈膝行万福礼,陆府尊示意老妈子搀住我,他快言快语道:“夫人,长话短说,晏公与我旧识,巡抚都御史刘大人乃是我的恩师,我请夫人在兰苑作客小住几日,莫要跟随沈君征进京。” “府尊大人,何出此言?”沈君征的密谋,竟不知怎么被陆大人察觉,我疑惧不已。 陆府尊来回踱步,唏嘘道:“夫人过往际遇,某也有所耳闻,此刻不是闲话的时候,沈君征让夫人跟随他进京,想来是要对付镇远大将军,沈君征此人虽是兵部官员,行径一贯阴暗,他是纵横家一路的路数,无是无非,唯利是图,非清流所为,夫人若是为他指使,恐怕终为所害,所以我得悉消息后,抢先一步将夫人接到这里。” 我早就想摆脱沈君征,点头道:“遵命,府尊大人,我本是被沈君征要挟进京,大人既然邀我在兰苑小住,我便厚颜住下了。” 陆府尊对我的态度很满意,甚是优待我,每日总要抽空来说几句闲话,问问生活起居有无匮乏,有时也将朝堂之事略与我说说。 原来镇远大将军孙贼早就不在辽东驻防,他抗击女直得胜封镇远大将军之后,已经被褫夺了兵权,如今在南京闲住。 我不由心中一动,孙贼明明在南京,那沈君征为何要胁迫我进京?若是孙贼失势,我有香草她们帮手摸清他行踪,未必不能一击而中,给父亲报仇。 想到这里,我愈加日日勤于练剑。。 晏先生传我的十八式剑诀,据他自称十分高明,是早年救助了一位来自衰微剑宗的游方道士,道士无以为报方才传给他的宗门秘法。 晏先生在世时,夸我剑术青出于蓝,隐隐然在他之上,自他病逝,只恨无人喂招,也不知自己进展如何,唯有勤练不缀。 我每日在兰苑练剑,暇时莳花,日子过得飞快,展眼到了八月下旬。 这一夜聒噪得很,也不知怎得市声杂沓吵吵嚷嚷,竟传到府衙后院,我预感有事要发生,便不敢入睡,和衣强忍着睡意到深夜,却还是中了招,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自己又上了轿子,耳边似乎听见流淌着潺潺的流水,难道是我坐在船上。 等我头脑清醒过来,四顾茫然,只见日已近午,舟行水道中,沈君征从船窗那里探头探脑,见我醒来,走进来皮笑肉不笑道:“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我吃惊匪小,我居住的兰苑是苏州府衙后院,沈君征如何能把我从府衙夺走? 我往四周瞧去,周围的景色似曾相识,前头似乎是安德桥,难道船又开回了吴江?现在泊在平望驿。 见我目露疑云,沈君征得意洋洋道:“夫人,为了接你出来,我煞费苦心编了一出好戏,可惜夫人看不到,精彩得很啊,现在陆老儿苏州知府的官儿,算是当到头了,夫人安心随我北上,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不露声色,曲意顺从,沈君征带着我走下甲板,我赫然看见甲板上躺着一个褐色衣裳的男子,一动不动仰面倒栽,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 沈君征跟他的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随从将这个褐衣人搬进船上双抬小轿中。 我以为沈君征要带着我上岸,却见舢板对接过来,他跳上另一艘官船,我便也只得上了那艘船。 人甫一上船,官船瞬间开动,桨橹齐飞,奔流而去。 第五十六章 北上 沈君征心机深重,他固然胜了陆府尊一局,却不敢小看陆府尊。 官船从平望驿启程,没有立刻北上,南辕北辙去了吴兴,再由吴兴绕回苏州望亭往无锡去,三五日到了京口西津渡,如果由此上岸走陆路,或是改道长江,大半日就能到南京。 我之所以让妹妹香草伺机在西津渡对江的瓜州渡助我逃脱,是因为曾听说香草的男人在这扬州一带有些江湖势力,这也算是歪打误撞上了,孙贼在南京闲居的消息,沈君征不确定我知道不知道,因此在西津渡防范森严,连夜撑出京口,他们一行人方才松懈下来。 船泊在一水之隔的瓜州渡休整,趁着天黑,我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幅绣帕系在船舷上,绣得是数枝香兰,香草或是红珠,一看便知。 距离写信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希望极其渺茫,我勉力试一试。 当天夜里,我打点起十二万分的小心,眼看四路,耳听八方,然而一夜静谧,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次日天蒙蒙亮,系着绣帕的那一头船舷忽然传来敲击声,持续了一阵子,我心中凛然,也许,是救兵到了。 我凝神注意着动静,不久外间江面上传来一阵哨声,这种哨声只有用我们靖虏屯堡的骨笛才吹得出。 我心跳加剧,脑子里充斥着一个念头,魂牵梦萦多年的亲人,就在外面等着我,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沈君征在平望驿征用的这艘官船不小,船工就有好几个,因昨夜歇得晚,他们都在自己的舱房熟睡,沈君征也在他自己的舱房休息,幸亏他那个随从不在,否则多一重危险。 天刚拂晓,他们昨日劳累了一整日,看样子都还没醒来。 我把行李背在身上,蹑手蹑脚走至舱门将它推开,船由粗大的缆绳系在瓜州渡口,距离渡口岸上还有数丈之遥,单凭我一己之力,况且又是秋天,是无法游上岸的,这大约也是沈君征他们能放心休息的缘故。 有一艘小船停在官船近旁,见我打开船舱,它飞速地靠近,船头立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摘下斗笠,朝我挥手,虽然光线黯淡,我依然一眼认出了香草,她这些年怕是操劳得很,模样看上去比我更见风霜。 小船划到了官船舷舱下方,香草示意我往下跳,我纵身一跃,发出不大不小沉闷的噗通声,小船即刻掉头向长江驶去。 我无暇去观察官船上的人有没有发现我已逃离,香草准备得很充分,她当即给我一身蓝花布衫裤换装,再带上斗笠,瞬间形容大变,咋一看,俨然是个船上妇人的模样了。 香草的船虽然较小,艄公配备有八人,清一色黝黑肌肤的壮小伙,船摇得飞快,远远地将沈君征的官船抛在远处,变成天际一点烟尘。 我看着这几个棒小伙,不觉有些奇怪,悄悄问香草:“这几个船工,看样子都是练家子,他们是你客栈中的伙计?” 香草笑道:“他们都是你妹夫黑风寨的弟兄。” “黑风寨?”我不加掩饰地皱了皱眉。 香草忙解释道:“你妹夫是私盐贩子,可不是啸聚山林、杀人越货的山贼。” 我心下释然,随即不免自嘲,哪来这些是否对错,道德洁癖,以前我们还是反贼,又曾为官奴,别人一听岂不是更要大摇其头、退避三舍。 天公作美,一程顺风顺水,午后到达南京江东门外新江口,再驶入秦淮河,停泊于清溪长板桥下。 有个妇人飞奔而来,那是我的小伙伴红珠,我们紧紧相拥而泣,天道留着我们,想来是还有用处。 我知道红珠嫁的男人是太仓王三老爷,据说王三老爷没啥本事,为人倒还可以,真的肯把红珠放出来。 我们三人阔别多年,哭哭啼啼诉了一夜衷肠,我将陆府尊的话告诉了她们,孙贼现下就寓在南京桃叶渡附近,为防消息走漏,须得我们三个自行走访。 次日开始,我们三人便乔装改扮,在桃叶渡附近转悠,我和香草这些年学了些拳脚刀剑功夫,就由我们两个四处打探消息,红珠没有功夫,但学会了撑船,她便每天给我们做船夫,将船摇到桃叶渡,然后摆摊卖鸡蛋。 几天以后我们就确认了孙贼的府邸,但发现真正有用的信息,倒是靠着红珠,孙贼府中的厨娘已经成了红珠卖鸡蛋的主顾,九月初八那天,厨娘告诉红珠,第二天她可以歇歇,因为她家孙老爷是戴罪之身,每个月初九都要去上元知县衙门与知县老爷会面一次,并在知县指定的清吟小班共进晚餐。 我们当日就去踏勘了清吟小班,发现那里比较偏僻,应该容易下手,我设计了一下路线,无论得手不得手,都自清吟小班朝锁金村方向撤退,船停泊在锁金村流求桥下,可以直接荡入秦淮河,回到清溪长板桥畔。 我自谓计划得周全,决定独自前往清吟小班斩杀孙贼,红珠留在流求桥下小船上等我,至于香草,我让她不要参与进来。 我此番去刺杀孙贼,抱着一击不中即行撤退的宗旨,如果失手觉得无法逃脱,立即自尽,接下来就由香草来报仇,如果两个人一起出动,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初九夜里,起初进行得很顺利。 即便过了很多年,我伏在窗棂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贼子。席面上只有两个人,孙贼与一位文弱的官员,大概就是上元知县,酒席将散的时候,我黑衣蒙面冲了进去,一言不发,三剑连环杀招,剑剑直刺要害,直砍得孙贼手忙脚乱、惊慌无措,看来这些年,孙贼的武艺是落下了。 上元知县惊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看就要得手,门外飞身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他使的是双刀,反手格住我的剑,他力大刀沉,招式稳健,我暗道不妙,当即便逃,那人却死死盯着不放。 我一路逃到流求桥,黑衣人追至流求桥,这时,却有行人提灯走过,我觐得其中一人特别瘦小,正好试探追逐我的人,便将那瘦小之人推出去挡刀,不想那一行人中有人背着剑,随即拔剑相向,我见此人面目稚嫩是个少年,剑术也很生疏,心下很不以为然,眼光瞥见他手中的剑,不觉失神,那赫然就是清霜剑,晏先生当日告诉我,父亲的清霜、紫电两把宝剑,被孙贼夺走,为何在这少年手中? 我上前想要夺剑,他们人多围住少年,我权衡利害,只得罢手。 红珠听到桥上声响,已将小船划至湖中心,我寻个空挡翻身落下,掉落在船舷,就此逃脱。 第五十七章 软肋 晚上我躺在床上思潮起伏,魔怔一般想要夺那把清霜剑,我要用清霜剑斩了孙贼,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次日我同香草、红珠诉说了清霜剑出现在一位陌生少年手里,她们都赞成要去把剑夺回来,那少年剑术稀松,应该不难对付。 昨夜少年一行人,大约是在一更二点左右过流求桥,接下来就要宵禁,这意味着他们肯定就住在流求桥附近。 流求桥一带煞是热闹,如我们整日在此徘徊,不免有无所事事的翁媪前来攀谈,我便与香草乔装成挑粪担的人,旁人嫌恶自不会来啰嗦我们。 天可怜见,当日黄昏时分,我们竟等到了那少年。 那少年走得欢快,他今天没有背剑,旁若无人进了桥下水边第二户宅院,不久又出了宅院,我远远瞧见他关门落锁,猜他还要原路返回经过流求桥,便先走一步,歇在锁金村西横头岑老子茶摊吃茶,果然过不多时他从茶摊旁路过,似乎认出了我们,我心下一惊,但见他目中流露出欣喜之色,随即大步走开。我不解他何以面带喜色,但可以判定的是他应当不至对我们有恶意,这样岁数的少年,还没有那么深的城府。 因而我们仍远远地跟随着他,见他进了一所大宅,再没有出来。 我冥想着他将清霜剑放在何处?将将在茶摊听人说昨夜县衙追索飞贼的事,还瞧见几个乔装改扮的官差探头探脑,于是构思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今夜假冒官差来此锁金村搜查飞贼,发现清霜宝剑便以捕贼为由向主人借用,如若不肯,抢了就走。 我唯恐黑夜里找错人家,随手在大宅的西山墙画了白圈,在我们草原,画白圈用以防狼,我离开草原那么多年,草原的传统刻在了我的血脉之中。 回到客栈商议,我挑了四个黑风寨的弟兄,他们是私盐贩子,有一身仿冒公差的服装,让一个人穿了,其余的身着便装,这样的戏码黑风寨的弟兄们演过多次,竟然扮得有模有样。 我们子丑相交时坐船出发,寅时来到锁金村,我们打着火把,把巷子照得通明,一进巷子,就感觉情况不妙,不知甚么原因,巷子里的景观跟下午走时大变,好好的一条青石板路,不知怎得布满了怪石嶙峋,时不时冒出黑烟阵阵,让人毛骨悚然,整个巷子的宅院山墙上都画着白圈,我无法确认究竟是哪一所宅邸,便果断离开,回到流求桥乘船离开,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被你们追赶上来,你们本事不小。 大姐说到这里,王恒与小才都知晓她就是吴江松陵大儒坊晏宅的凤氏。 小才笑道:“夫人有些托大了,如果你再花点时间了解一下背景,就不会犯这个错误。锁金村那所大宅的主人,是诸葛武侯的嫡系子孙,让你们在巷子里迷路的是他布的诸葛八阵图,诸葛宅的客人,我与七兄俩人,曾经成功侦破过三起命案。” 凤氏若有所思,红珠也就是洪姨奶奶杌陧不安,待要说几句,只听见门外数声高呼。 “凤香兰,你别躲躲闪闪,你给我出来。” “凤香兰,我知道你在这里。” 声音由远至近,转着圈圈,凤氏压低声音道:“沈君征。” 看样子沈君征一时还没发现屏风后的密室,他兜了几圈,便运气朗声道:“凤香兰,朝廷已经起复孙大将军,孙大将军明天一早就会启程进京,你在南京等不到大将军,快随我北上,我自会助你。” 朝廷重新征召孙大将军,且剑及履及,明日就要动身北上?这是个最新的信息,室内众人心生疑惧、面面相觑。 沈君征见无人回应他,辞气阴冷道:“凤香兰,黑风寨的弟兄们都是热血大好男儿,你忍心拖他们下水,被官府通缉吗?” “你妹妹经营银灯客栈多年创下这份基业不易,你忍心与她相认几日就害得她无立锥之地?” “晏家的小公子和他两个妹妹,刚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你要害得她们成为反贼家属,颠沛流离吗?” 凤氏满噙泪水,朝外间高声喊道:“沈大人,给我半个时辰安排好后事,就跟你走。” 沈君征哈哈笑道:“夫人只要言而有信,我就等你半个时辰则个。” 凤氏从贴身衣囊里取出三张银号会票,分给洪姨奶奶、香草、王恒每人一张,小才余光瞟到票面,倒吸一口冷气,恒通银号见票即兑纹银一千两。 洪姨奶奶与香草也十分不解,凤氏道:“你们姐妹出嫁时,都欠一笔嫁妆,今日我代替长辈补发给你们。” 她压低声音又道:“千万莫要信沈君征的话,等我一走,香草就将这银灯客栈赶紧关了,京师大得很,远远地开到别处去。红珠你有甚么打算?依我之见,莫要漂泊江湖,还是尽快回太仓去。” 凤氏又朝王恒与小才拜了拜,哽咽道:“公子爷是读书人,比红珠她们行事方便,这一千两会票帮我交给吴江县城大儒坊晏子佑,是给他两个妹妹的嫁妆。” 王恒沉吟一番,点头道:“夫人,我答应你,我的好友程秀才,同晏君子佑是幼时同窗,如果我不能亲手交给晏家公子,必定托程秀才转交与他。” 凤氏拭泪道:“我这就走了,此番北上九死一生,若能脱险,我自会来找你们,你们莫要打听我的下落,以免招祸。” 姊妹三人失声痛哭,凤氏将随身包裹背着,决然踏出密室。 王恒忽然心中灵光浮现,上前几步低低道:“晏家的小女儿,当是夫人亲生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虚报年龄伪托元配夫人所生,可惜还是没有骗过沈君征,夫人有了这软肋,不得不受制于人。” 凤氏惨然一笑。 王恒递过清霜宝剑,道:“夫人,物归原主。” 凤氏接过剑,挺直肩膀步出客栈。 第五十八章 吴门三凤 沈君征主仆二人立在长板桥上,凤香兰朝着长板桥一步一步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板桥。 许久王才叹口气道:“我今儿才理解当日在茉花庄上,宋婶对月亭哥的败家行径多么得痛心疾首,上千两真金白银,换了一把不当吃不当用的剑,这也罢了,连这把剑都行侠仗义惜老怜贫随手送了人。” 王恒想起月亭当日原说的是宝剑给小才耍着玩,心里有些惭愧,当下王顾左右而言他,问洪姨奶奶道:“姨奶奶有甚么打算?外头兵荒马乱的,倒还是回太仓安全。” 洪姨奶奶道:“我出来时,答应老爷事体办好就要回去的,眼下自然还是要回太仓。” 王恒便道:“既如此,姨奶奶就跟着我们走吧,我与小才借居在锁金村诸葛家,已经在附近流求桥畔赁下一所小宅子,打扫得也差不多了,姨奶奶便去委屈几日,我让诸葛家的小王妈荐个丫鬟来伺候几天,再去张先生那里问问,有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家坐船回太仓的,请他们捎带你到州城,这样你回去太仓旁人也无从说嘴。” 洪姨奶奶见王恒事事周到,才放下心来,只说都听七公子安排。 王恒便请香草让店里伙计去雇一顶轿子,两头青驴去诸葛家,洪姨奶奶与香草相聚才数月,骤然又将离别十分不舍,可这各自保命的当头,也顾不得别的了。 王恒让香草有事只管去锁金村诸葛家找他与小才,如有书信往来也只管送去诸葛家。 见王恒与小才平安归来,诸葛岘长吁了一口气,他清早起来听说王氏弟兄凌晨出了门追击,便心绪不宁坐立不安到现在。 从诸葛家借了些家什,小王妈也荐了个老妈子来上工,先将洪姨奶奶在流求桥畔新宅安顿下来。 金风肃杀,王恒骑着青驴去国子监找张先生,仅仅隔了一天,司业宅边的清池残荷,已经衰败得不像话。 扣门两三下,张家老仆今天迅捷得很,马上探出头来,见是王恒,露出几分喜色,道:“公子爷快请进,我家五老爷正在花厅待客,秀州的吴老爷来了。” 细细问了,才知是吴门三凤之一的吴竹亭到南京游历,今儿一早就来司业宅拜会,吴竹亭本贯吴江,承嗣了秀州富有的同宗,一向以好客着称。 吴门三凤,以张先生为首,张先生早早进士出身,又是兴社党魁,吴竹亭与陈大樽都是举人,皆是兴社得力干将。 王恒闻听犹豫了一下,他记得虎丘大会曾见过吴竹亭,似乎是个矮胖子,吴竹亭找张先生不知有无要紧的事体,要不要等会儿再进去。 张家老仆见状笑道:“七公子进去吧,吴老爷同我家老爷如同兄弟一般,定规是要用了晚饭才走的。” 王恒硬着头皮进花厅,给张西如,吴竹亭施了个礼。 当日虎丘大会匆匆一面,吴竹亭倒还记得王恒,竭力赞许自己在秀州鸳湖的别业,务要请王恒跟随张西如一起去盘桓几日,而吴竹亭这番来南京,也并没有甚么紧要事,他家鸳湖别业请了着名的园亭塑手张南垣叠石,自己觉得稍稍有点像样子了,出门邀几个知心好友去吃吃酒,做做诗,也提升一下名望。 王恒谢过吴竹亭的好意。 张西如观王恒神色,必定有事要说,便对吴竹亭道:“老吴,你前儿想要淘濮翁的竹雕,我机缘巧合得了两件,你让老张带你去书房瞧瞧。” 吴竹亭便欣然去了书房。 王恒见四周无人,便道:“西铭兄,我父亲有位如夫人,到南京来探一位长辈的病,现在长辈已经康复了,她要回太仓去,我不放心她一个女流上路,南监这里又刚刚开学,想问问西铭兄有无相熟的人家要回太仓,让姨奶奶搭个顺风船,我们这里奉上一笔船资,主客两下里都便利。” 张西如略加思索,便道:“这可是巧了,有位毛奉常前几个月在南京去世了,他的太太请了我作墓志,听说三天后坐船扶柩还乡,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毛府的管家待会儿要来取墓志,我来问问他到底几时回乡。” 王恒点头道:“那感情好,就是要多等几日也无妨的。” 二人便在花厅吃吃茶闲聊,不多时毛府的管家求见,张西如将墓志交与他后,将王三老爷家女眷想要搭乘他们家的船回乡的事说了说。 毛府管家替他家太太一口答应:“咱们家的先太夫人就是王家的姑奶奶,先太夫人的娘家女眷,自当由我们送回乡去。” 于是说好了三日后午时(中午十一点)在龙江关码头碰头,毛家船上插着西河毛的旗帜,万一找不到船,只消问问码头上的管事。 一桩心事了结,王恒正要告辞,忽然老仆来报上元县衙的二爷来访,带来了苏令的亲笔书信。 张西如翘着脚读完信,便跟二爷说:“回去跟苏年兄复命,明日巳时(上午九点)我必到的。” 张西如见王恒茫然不解,道:“苏令看管的镇远大将军孙军门,已经被朝廷起复了,明日就要启程进京,此番苏令的恩师元辅大人,征召孙军门进京必将委以重任,苏令明日在桃叶渡送别,要邀请几个士林中的人物,为孙军门壮行色,以示元辅大人对他的恩遇。” 王恒心念电转,道:“关于这位孙军门,经历颇为传奇,我却是对他很好奇。” 张西如不意王恒也听说过孙大将军,便道:“七郎消息倒是很灵通,你若是起得早,不妨跟我一起去桃叶渡会一会这位孙军门。” 张西如的话,正中下怀,王恒忙不迭道:“起得来,起得来,我日日都早睡早起的。” 说罢与张先生告别,骑驴回到锁金村诸葛宅,将明日苏县尊在桃叶渡给孙大将军壮行的事,说给了小才听,小才哪里舍得不看这热闹,便也要求同去。 夜凉如水,手倦抛书,酣然入梦。 第五十九章 容纳还是征服 次日金风送爽,一夜风卷残叶,枝头傲霜红叶胜于二月春花。 经过整宿休眠,王恒与小才将多日来旅途劳顿一洗而空,面显神采奕奕之色。 老侄子阿礼管家是把好手,诸葛家厨子各色细点汤面都已预备好,等小哥俩起身就开饭,小王妈听说住在流求桥畔新宅的洪姨奶奶,也是客居兰溪多年的,还将厨子新蒸出镬的粉粿给姨奶奶端了一碟子去。 诸葛岘大清早已经去了上学,骡车送他去了南监就回了家,昨夜跟老侄子阿礼说好,用罢早点,车夫送王恒与小才去桃叶渡。 他们到达桃叶渡的时辰很早,溜达了几圈才见烟尘滚滚,一行人等甩镫下马,为首的是个三旬上下的年轻官员,相貌儒雅不失威严,张西如随他左右,风采气度望之皆为瑶环瑜珥,还有数名差役扛着桌案酒器之类的物事,不久就将桃叶渡旁的长亭布置成了一处宴会场所。 张先生见王恒与小才早早到了,便来招呼他们拜见苏知县,俩人躬身一礼,口称:“老父母。” 张先生介绍说是世交之家的儿郎,兴社社员,一向拜在他门下读书,苏令颇为礼遇,温言勉励了好几句,请他们列席。 王恒见张先生对苏县尊略说了说他们的来历,并未提起他当今次辅的伯父大人,便觉察这位苏令的政见恐怕与伯父大人不是完全一致。 苏令不时朝远处眺望,显然他邀请的人不止张先生一人,令他尴尬的是,随着时辰一点一刻流逝,日渐高升,将要到巳时(上午九点),送行的人寥寥只有他与张先生,此外就是王氏兄弟。 远处两人两骑马蹄轻快飞驰而至,恭谨地下马手牵着缰绳靠近,为首一人头发花白,容色苍桑,,身姿却还挺拔如松,他双目炯炯灰布长袍穿出了金盔金甲的英武之气,紧随他身后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侍从。 “仰先,来来来,给你引见一下张司业,我们这位张先生,可是大有声望的人。”苏令笑着迎上前去。 “老公祖。”灰袍人也即是镇远大将军孙仰先执礼甚恭。 王恒听他们二人称呼颇可玩味,孙大将军本是二品大员,头发胡子花白,年纪大苏令许多,苏令却与他平辈相称,而孙大将军更是仍以苏令治下百姓自居,可见这些年罪臣生涯对他意气何等地消磨殆尽。 “孙军门,久仰久仰。”张西铭拱拱手,与孙大将军见礼。 “张会首,幸会幸会。”孙仰先抢先几步上前。 王恒见小才向他投来一道目光,便微微颔首,小才大约也觉得这孙大将军不简单,他一个戴罪受看管的武官,倒也晓得张西如是四方景仰声名显赫的兴社党魁,可见消息一点都不闭塞。 苏令与孙大将军携手进了长亭,分主客落座,苏令略略将王恒与小才引见一下,因陪客甚少,苏令为抬王恒与小才身价,单单介绍是兴社社员。 孙仰先是二品大员,王恒与小才恪尽礼节躬身施礼,口称:“将军大人。” 王恒脑海中孙贼的印象,是鹰钩鼻子锥子脸的阴险小人,小才则认为孙贼必定是黑脸膛穿紫衫的恶霸,但是他们都猜错了,孙仰先只是个面目模糊容颜苍老的中年人,他浑身唯一看得出的亮点,是挺拔身姿一眼就看得出是位军人。 孙仰先见是两位风姿韶秀的少年,从头巾穿戴看不出他们取得了甚么功名,但他知道兴社成员俱是当今读书人中一时之秀,便不敢托大,双手搀起道:“两位王公子,折煞老夫。” 仆役筛上酒水,苏令举杯道:“仰先,此番北上述职,遥祝你不日便立不世之功业。” 孙仰先一饮而尽,道:“全仰仗老公祖提携,某没世不忘。” 苏令正色道:“辽东局势不同于前些年,危矣,女直已在白山黑水之间立国,近年来南下骚扰,都跟以往不同,不尽皆为劫掠人口财物,而是有着明显的南侵意图,边军又一触即溃,军中甚至有‘女直不满百,满百不可敌’的说法,仰先务要慎而又慎,恩师相力排众议将你起复,难度不亚于舌战群儒。” 孙仰先抱拳道:“恩相知我用我,某必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要挽回辽东局势,先要练兵,未知,恩相肯拨多少银子练兵?” 苏令俯首低语道:“这本不当我来说,为了安一安仰先的心,少不得给你透个风,恩师相决定征三年辽饷给你练兵。” 孙仰先感动得无以复加,他拔出佩剑,将酒爵一劈为二,泣道:“恩相公忠体国,以清流之首不顾物议,某此去,不破楼兰终不还。” 小才瞄见孙仰先的佩剑同清霜剑模样很像,想来就是那把紫电。 这一回合互相表态,双方都比较满意,苏令吩咐手下点一炷香,笑道:“今日送仰先进京,在座的都要赋诗作别,限一炷香时间,仰先若是得张会首一句唱和,也算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张西如笑吟吟道:”我作诗要看风景,待我出去桃叶渡口瞧瞧残柳,一来二去就瞧出诗来了。”说罢踱步走出了长亭。 苏令便欠欠身,对孙仰先道:“容我也出去发散一下,期冀得一二句好诗。” 孙仰先道:“老公祖请自便。” 亭子里剩下三人,王恒觉得是个机会,跟孙仰先交谈几句。 “大将军,小生有些疑惑想请教。”王恒道。 “王公子只管说来?”孙仰先讶然。 “大将军,对华夷之辩怎么看?”王恒问道。 孙仰先骤然警觉,双目射出精光,随即又收敛起来,他摇头自嘲道:“公子爷,我与你不同,是个出身军户的粗人,勉强认识几个字,说一声粗通文墨都是抬举我了。” 他的态度,不出王恒所料,王恒追问道:“大将军,若是三年辽东局势安定,将军将如何教沐王化?” 孙仰先默然片刻,道:“这些,都要由朝廷有司来着手。” 王恒道:“我的启蒙老师魏先生曾经说过,天下国家的意识是容纳,不是征服,大将军是要容纳还是征伐?” 孙仰先低头不语,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不久道:“天下国家,有形形色色各等各样的人物,立场不同,各有各的想法。如公子爷和你的先生,你们心怀苍生,选择的是容纳,如是老夫,向来信奉的是除恶务尽,如许许多多的黎庶,他们根本无从选择。” “我出身军户,十八岁袭了卫所的武官,有一次鞑靼入寇,抢了许多物资子民逃窜,我带了一个小队人马追击,沿路却见许多屯堡的民户,我只当他们前来夺回被抢的子弟财物,或是来助官兵一臂之力,哪知这些老百姓都是见鞑靼逃窜想要来捡点鞑子装不下的物件,带不走的柴火之类。我们能埋怨这样麻木的黎民百姓吗,他们只是因为太困苦,我当时十八岁,正是热血儿郎,我心中暗暗许愿,终我一生,都要守护这些百姓的安危。” 王恒默然良久,面色凝重,脑中细细思量孙仰先的话语。 此刻张西如与苏令进来,亭中人便自觉停止了谈话。 张先生与苏令各自都得了好句子,当场赋诗一首,张先生沾得笔饱,留下两幅墨宝。 苏令原说的是列席的诸位都要作诗一首,王恒与小才便也对付了一首,夏日里大兄王辰玉亲自教过几课,他二人的诗赋词平庸,好歹应付了过去。 轮到孙仰先,孙大将军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他笑道:“一介匹夫,哪能敢在先生们面前舞文弄墨。” 苏令一笑置之,击掌召官伎歌舞,一队窈窕的舞娘蹁跹而来。 王恒见小才目中露出焦急的神色,猛然想到一个可能,他脑海中走马灯一样的浮现,凤香兰跟他说的话,孙仰先对他说的话。 他在心中想着:如果孙仰先拿住凤香兰,我得想法子搭救她,他脑海中盘旋着另一个念头,如果凤香兰一击得中,我要不上前救大将军呢? 这个念头让他很矛盾,为甚么自己能轻而易举被人说服? 王恒盯着这队舞娘一个一个排除,很好,里面没有凤香兰,他松了一口气。 歌舞宴后,孙仰先带着他的侍从骑马启程,他们再未交谈过,唯有临别互赠珍重。 第六十章 凤香兰为父报仇 目送张先生与苏县尊骑马先走,日昃时分,王恒与小才拖着两个长长的背影走上诸葛家的骡车。 王恒酝酿了好久的情绪,想要跟小才谈谈看法,小才微微一笑,道:“七兄,你的分班考还有三天。” 瞬间王恒的思绪从感性到理性,冷汗涔涔地流,自紫阳书院回乡,自己没有认真地看过书本,张先生交给他的那几卷书,更是带回去翻都没翻过,心下大是惭愧,他又不是真的衙内,最近有点飘飘然了。 当日从桃叶渡回到诸葛宅,王恒闭门不出临时抱佛脚,第二天送洪姨奶奶去龙江关码头都是由小才出面。 小才拜见了扶柩还乡的毛奉常太太,毛太太五十多岁的年纪,和善得很,不是那种严苛的孀居老妇,因此,放心让洪姨奶奶搭船回太仓了。 三日后辰时初刻(上午七点),王恒从巍峨的三重牌楼下穿进彝伦堂正房参加考试,目测约有一二百人,都是青年学子。 南监祭酒吴大人亲临勉励了几句,此次考试并不黜落一人,仅仅只是个分班测试,两个时辰交卷,当日批卷下午分班分号舍。 王恒经史策论俱是平平,不出意外分在正义堂,本以为成绩必然垫底的,因张先生帮他董理梳爬了要意,埋头用功了三日,且他这一班今年多收了几个交趾、高丽、琉球留学生,放榜时位次居于中下,这么一来侥幸不至于颜面扫地。 立国之初,南监规定监生要全部住号舍,随着年深日久,许多规定形同虚设,王恒领了两身监生的袍服便要回去,只等九月二十日辰时三刻(上午八点半)开学,却见方才考试时坐他上首的小胖子,已经算是结识了,知道他也分在正义堂,姓黎,江宁人,黎生喊住他:“王七公子,恁先不要走,交趾的阮公子要请同窗哥几个去秦淮河的画舫吃酒,恁一起去热闹热闹。” 王恒知晓去画舫吃酒,必定是吃花酒,这样的花销他也负担不起,便推辞道:“黎兄,今日我还有事,改日再会吧。” 王恒感觉有道阴鸷的目光从他身上游离,似乎是个瘦削的小个子,诸生中他只认得黎生,不知这小个子是谁。 说罢带着衣袍回去锁金村,只等五日后开学。王恒与小才遂趁着这个空挡搬家,搬去流求桥畔新宅居住,日常由小王妈荐的姚妈洗衣做饭,余者,皆由他二人自己动手。 为求俭省,他们连骡驴都暂时不准备养,王恒想要步行一段时间,再看看是否必要。 诸葛岘邀他早晚同坐骡车,王恒只道倘若遇到暴雨雷电,再来诸葛家搭车,诸葛岘也知道这方是长久的相处之道,便也随他去了。 王恒开学之后,诸葛岘荐了小才去附近的朱秀才私塾里,这下子,每个人都有学上,闲暇时候谈谈说说,日子过得极舒畅。 王恒正义堂的课业不重,张西如不愿蓄奴,司业宅中只有一个老仆,他便闲来帮着张先生跑跑腿,倒是认识了许多兴社的读书人。 过数月,听闻张先生去送别苏县尊,苏县尊被元辅召进京高升,却殊少欢愉之色,忧心忡忡地对张先生说,大约要变天了,让张先生及时约束一下兴社的读书人,以免遭人嫉恨。 又过月余,张先生怅然道:“邸报上说,那日桃叶渡相送的镇远大将军孙军门,竟在帝京遭人刺杀了。” 王恒心中一凛,想来是凤香兰成事了。 所疑惑的是,孙军门本身剑术不弱,身边又有个本领高强的侍从,如何下野的时候还能保全,在帝京威势赫赫之时,反倒被凤香兰得了手? 回去告诉了小才,小才也是一番喟叹,感慨凤香兰现在不知境遇如何,是求仁得仁了,还是身陷牢狱? 空巷寂寂,黄叶已经飘落得差不多了,眼看又将过年,王恒决定回乡前要先去一次吴江松陵,凤氏托他将一千两的银号会票给晏家两位姑娘送去,千两纹银是大钱,若有闪失,他们两个穷小子寝食难安。 午间休憩,正义堂的斋夫给王恒送来一封信,信由官驿快马送来,戳有紧急图章,一看便知是京里次辅大人伯父王元驭的来信。 伯父大人的信中,盛赞王恒的机敏肯担事,连带王恒的亲随王才,亦点名称许了几次。 王恒将“踏雪山庄的客人,将从直沽寨上岸进京。”这句话带到了,立下大功一件,固然他们没有参详出事情的全部,以致失了先机,却凭着这句话找到了事件的源头,立于不败之地。 否则,元辅大人此番必将被迫下野。 先是,孙仰先进京,与元辅相谈甚欢,仍居于原大将军府邸,他数日必一至将军府西侧的关帝庙,据称孙仰先遇事不决均求托于关帝庙的灵签, 十月廿五日,孙仰先便服去关帝庙,他甫一进神殿,迎面而来一位白裙白袄的中年妇人,一言不发,拔出西洋火铳连发三枪,孙仰先当场中弹归天。 那妇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多张自白书,发给关帝庙中看热闹的人,她留在原地并不逃遁,等五城兵马司的官差到来,马上束手就擒,一边又向官差分发自白书。 据自白书所陈,此妇名叫凤香兰,乃靖虏屯堡土达,原是靖虏卫指挥佥事凤四之女。 凤四被凤三裹挟参与叛乱,后向巡抚都御史刘公投降获准。 时任靖虏卫参将的孙仰先,为了邀功,涉嫌放冷箭射杀土达出身的归义伯,并纵容军士败坏军纪,侮辱逼奸土达妇女。 凤四率部出走,并未举旗造反,孙仰先擅自将他击杀于野,悬头曝尸,有悖人道。 故此,凤香兰为父报仇,隐匿在深山宫观里学艺多年。 但仍惧孙仰先武艺高强,侍从如云,遂从南澳传教士手里购得法兰西新式燧发枪,训练数月小成,之后探得孙仰先下落,前来寻仇。 凤香兰为父报仇之事一经发生,在帝京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朝廷有司辩论不休,茶馆食肆均自编评书戏文演出,一时之间有井水村镇之处就有人说凤香兰。 第六十一章 聚九州之铁不能铸其错者 当今圣上仁孝,夜至仁寿宫见圣母皇太后泣泪,召太后左右侍从相询,始知太后深宫之中亦闻凤香兰侠骨柔肠,境遇坎坷,太后感怀身世,夙夜不寐。 有人便出主意,以圣母皇太后的谕旨将凤香兰从五城兵马司大牢提出来,羁押在皇家尼庵慈云庵,太后便服偶去探视一次,竟对凤香兰的风采大为折服。 凤香兰向尊贵的太后娘娘自陈如何在兵荒马乱中苟且偷生,又如何栖栖遑遑作为战俘被千里押解到帝京,说到动情处,太后回忆起自己以西南夷贵女之身,一遭沦为战俘,受尽苦楚押解进京充作浣衣局宫人的陈年往事,不禁潸然泪下。 凤香兰控诉孙仰先诱骗土达妇女赴宴,从而纵容军士奸淫土达妇女,以此逼已反正的凤四出走,虽时日久远,仍悲伤到昏厥。 太后闻言勃然大怒,素以贞静柔谨着称的娘娘,切齿道:“孙仰先这样的骄兵悍将,聚九州之铁不能铸其错者。” 遂请圣上下旨意,将凤香兰刺孙一案,交由刑部审理。 舆情随之而变,凤香兰刺孙既是义举,孙仰先死有余辜,况且他早就有恶名,所以朝廷才让他戴罪在南京闲居,征召孙仰先的元辅大人,知人不明,大是大非不分,怕是难当大任。 元辅一系应对失据,一步落后,步步受制,言官数人上书要求元辅请辞以保全清正的官箴,都是老狐狸,谁会把名声看得比实质还重,元辅便召了几个得意门生四处活动,不料,察院那帮人硬是死死咬住了不松口。 直到伯父想起王恒写给他的信中所提起的那句“踏雪山庄的客人,将从直沽寨上岸进京。”将此信息告知元辅大人。 元辅一系早在九月初收到天字乙号传来这句话,但主管此事的罗官人在吴江被沈君征所害的信息并没有传出来,他们竟未猜出消息的原委来。 经由伯父提点,元辅一系如梦方醒,马上嗅出了凤香兰刺孙案的不同寻常之处。 凤香兰刺孙之后,应当由顺天府缉拿归案,大将军府邸西侧的关帝庙甚是偏僻,为何五城兵马司的官差出事不久就将她带走? 凤香兰的那把法兰西燧发枪,据她自称是从南澳传教士处买来,朝廷对传教士东来有名额登记制度,她所说的保罗教士并未见诸目录。 并且,经调查发现,踏雪山庄主人,在野的吴江周相国,这段时间在帝京的动作大得惊人,总共在帝京几大银号汇入纹银二十万两之巨。 六部科道得他金贿的不在少数,对元辅一系抵瑕蹈隙,朝野间渐渐传出一种风向,吴江周相国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承乾宫贵妃一人独得两万两,司礼太监秉笔太监各有分润。 新任吴江知县熊令密报周相国在家督造楼船一座,树大纛,上面绣着“东山再召”四个大字,赛江神,酣饮弥月,只等朝廷征召就要上京。 元辅大人精心布局应对,不久,圣上幸贵妃,见贵妃绣鞋精巧,举而视之,有细书一行字:臣周玉蝇恭进。 圣上不悦,由是薄周相国,周相国再度为相的希望破灭。 两个阵营攻守易势,未几刑部审理凤香兰刺孙案有了结果,刑部判决凤香兰为父报仇,孝烈可嘉,又有自首情节,虽谋杀证据确凿,法外开恩判处徒刑七年,可交金放还。 凤香兰自请于京郊白云庵出家,为太后娘娘祈福,太后本想将她放归,见她执意甚坚,便从她所愿。 王恒读到这里,胸中升起一股幽晦不明的情绪,回到新宅,将伯父来信拿给小才看。 小才看后,切中肯綮道:“孙仰先死了,朝廷派谁人去辽东?” 王恒道:“张先生看邸报,说朝廷启用的是世代镇守辽东的李家。” 俩人同时升起不太妙的感觉,对辽东局势担忧不已,远处风雷涌动,天地一片肃杀萧瑟。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女人,为女百恶之所逼恼,极生厌离,愿舍女身,闻我名已,一切皆得转女成男,具丈夫相,乃至证得无上菩提。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本卷终) 第一章 鬼市 未为珠履客,已见白头翁。 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 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 军事留孙楚,行间识吕蒙。 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 这首杜工部的《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阖辟驰骤,如飞龙行云,鳞鬣爪甲,自中矩度。杜工部投赠排律,推崇哥舒如此,后来潼关一战,哥舒竟至丧师失地,工部不几昧于知人乎? 这首诗原来又不如诗僧贯休的《献钱尚父》作得好。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诗僧贯休谒吴越王钱镠献诗,钱王嫌“一剑霜寒十四州”还不够气势,其志向野心远远不止吴越的十四州,便要求贯休将这句改为“一剑霜寒四十州”,贯休不从,拂袖而去。 这首诗原来又不如李太白的诗作得好。 南船正东风,北船来自缓。 江上相逢借问君,语笑未了风吹断。 闻君携伎访情人,应为尚书不顾身。 堂上三千珠履客,瓮中百斛金陵春。 说书人因甚说这金陵春? 话说太仓州王氏兄弟王恒与小才,到南京国子监求学已逾小半年,不论是兴社还是南监,都结识了数位友朋,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这一日寒食节南监休沐,正值陌上花开,正义堂同窗黎生怕春归去,邀王恒与小才同游紫霞湖,小才向诸葛岘借了骡车出城,看那草长莺飞,杂树生花,柳下枕桥,清流急湍。 有分教。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黎生住南监斋室,日昃时分王氏弟兄将他送回南监,只因春困人渴,黎生便提议在牌楼外面饭铺吃点蔬食,歇一歇。 王恒与小才这小半年经常坐着不动用功读书,游了大半日的湖,早就累得头皮沉重,脚尖发麻,闻听此言正中下怀。 三人走进一个两开间的竹楼,竹楼外挑着个酒幌子金陵春,这竹楼是专做南监监生生意的小饭馆子,因不是饭点,店堂里清净得很。 王恒叫了鳝丝面,小才叫了担担面,黎生是江宁本地人,叫了鸭血汤粉,这家金陵春的店东是四川人,也做一些家乡风味菜色。 小才自从吃过了郫县豆瓣酱,顿觉打开了任督二脉,从挑剔傲慢的江南人,变得谦逊起来,深感天外有天,每次必点麻婆豆腐和红糖糍粑,怎么都吃不厌。 三人甫自坐定,忽然一阵熙熙攘攘,店堂内走进一行人,为首的是个着淡青穿花箭袖的颀长个子年轻人,他右侧有个瘦削的小个子,皮肤黧黑,穿着南监监生的袍服,他们身后几人,看得出是这两人的伴当。 “山民,巧了。”颀长个子的年轻人拱手道。 山民是黎生的字,黎山民抬头见是正义堂同窗,李朝官生李琣,黎山民在国子监的斋室,与外藩留学生的斋室仅一墙之隔,素日来往甚是密切,便招手道:“晋阳君,一起坐。” 晋阳君李琣笑意盈盈走过去,瞥见王恒也在,笑道:“王七公子。”他不认得小才,但精于世故,与小才施了个注目礼 王恒虽同他不太熟悉,亦微笑示意:“晋阳君。” 见晋阳君李琣去了黎山民一桌,他身侧那个黑皮肤的瘦小个子迟疑片刻,意颇踌躇。 李琣搀了瘦小个子一把,道:“阮兄,都是同堂的生员,不必生分。” 黎山民见是交趾官生阮幼海,欠一欠身道:“阮公子,一起一起。” 阮幼海的官话说得不如李琣,带着浓重的口音,躬身道:“叨扰叨扰。” 黎山民替李琣与阮幼海各自点了一碗鸭血汤粉,问他们意下。 晋阳君李琣适时地表现出谦逊:“乡下小子,日日有天朝的大米饭吃,就已是享福了。” 阮幼海则说无所谓,他不重视口腹之好。 晋阳君李琣生得一副好相貌,俨然李朝王室的芝兰玉树,交趾阮幼海与之相较逊色得多,在人群中很不起眼。 王恒与李琣、阮幼海同窗小半年,因他住在外面,彼此陌生得很,几乎没有说过话,便听黎山民与他们寒暄。 “放假三天无事可做,闲得五脊六兽得,亏得老陈领着出去逛逛。”李琣道。 寒食节放假三天,李琣与阮幼海四处瞻仰天朝风土人情,南监的杂役老陈见他们兴致勃勃,带路领他们去逛了朝天宫鬼市,两吊钱买了三样玩器,一本笔记小说,简直太上算了。 朝天宫鬼市?小才略有耳闻,记得刚到南京时,诸葛岘便说过要带他们去逛逛,淘点旧书,老物件,后来他们各自用功,轻易不出门闲逛,以至于到现在还没去过朝天宫。 见小才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黎山民扬一扬眉毛,道:“咱们倒还不如他们外藩了,这朝天宫鬼市,我都还没去见识过。” 小才喜道:“不如,明儿一早就去一趟瞧瞧?” 众人均是年轻心热,便说好明日寅时初(早上三点)在朝天宫碰头,为怕找不到地儿,王氏兄弟预备请诸葛岘带路,而晋阳君李琣则自告奋勇领黎山民前去,用他的话说:“多去几次淘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以后回乡的礼物就都有了。” 众人用罢饭菜,各自散去,只等明日清早再会。 第二章 魔画 诸葛岘听说王氏弟兄明日请他带路去朝天宫鬼市,当即满口应下了,他读书太过刻苦,眼看着近视又加深不少,也觉得应当多去户外松散松散方是道理。 次日丑时(凌晨一点)即起,坐着骡车去朝天宫,抬头只见七八个星天外,银河悬于苍穹,小才每日早睡晚起,极少见到这样清朗的星空,酝酿了几番情绪,动脑筋要吟句诗词出来,不想诗词还没做出来,鼾声大作,已经在车中睡熟了。 鬼市并非真的有鬼,只是一处夜里交易的市集,夜里鬼影幢幢,许多见不得光的买卖在此成交,清早鸡啼即散,银货两讫,人鬼殊途。 王恒三人到朝天宫之时,将将寅时。 鬼市上空黑沉沉的天幕压着,莹光点点有火烛晃动,行人大多黑衣黑袍,穿梭在集市,看不出面目行迹。 朝天宫牌楼下,有人手持灯笼,依稀看得出站了几人,灯影婆娑,照得人脸阴晴不定,带有几分可怖。 忽然一个黑影从牌楼下咋然向王恒他们走来,一边哧哧发声。 三人见黑影举止突兀,慌忙之中不解其意,王恒随即醒悟,近前一看果然是黎山民。 四周诡异的氛围,让他打招呼的话语在嘴边咽下。 牌楼下提灯人是南监杂役老陈,身旁是晋阳君李琣,交趾官生阮幼海,老陈这般热心,想必是平日里得了李琣不少好处,阮幼海昨天并没有说也要来,不知怎么也跟来了。 这处不便多言,两拨人互相拱拱手算彼此见礼。 跨进朝天宫牌楼,一眼望去鬼火磷磷,鬼市的规模颇不小。 买卖双方基本不交谈,仅仅用目光和手势就能达成交易,卖家的索价也不甚昂,几乎没有超过五两银子的货色。 诸葛岘买了几卷泾县纸,小才淘了一个不知甚么石材的知了蝉,王恒买了好几本旧书,他目力不错,被他看出来这几本书皆是南监高班监生使用过的旧书,不知怎么流落到鬼市。 黎山民几人多少也买了些小玩意,一行人逛得起劲,忽然,小才目光炯炯,声音急促道:“妖怪。” 众人愕然,循着小才的视线望去,见丈余开外一个黑影晃出毛茸茸的尾巴,黑影听到小才惊呼,转过脸来,灯火闪烁中惊鸿一瞥,那是一张艳丽非凡的脸。 莫非是狐狸精? 待众人惊愕失神之际,黑影已经遁入夜色,杳然无踪。 一行人不翼还能有此奇遇,忍不住七嘴八舌交谈起来,引得鬼市上路人侧目。 一连走过数个摊位,没有甚么稀奇东西能吸引到他们,前头路旁有棵合抱的大槐树,树下蹲着个驼子,槐树聚阴,这驼子不知甚么门道。 众人上前瞧了瞧,老陈打着灯笼,透过微光隐隐绰绰见地上放着几轴古画。 黎山民似乎注意到了甚么,捡起一卷山水细细端详起来,最后,竟然要以一两银子的价格买下。 在鬼市上出到一两银子,实在算是高价了,王恒与黎山民同窗小半载,颇为投契,南监监生中富贵者居多,他们交情不错,其中有部分原因即是彼此都不是豪华公子。 黎山民虽是江宁本地人,家道似乎不太丰裕,南监不允许监生带仆役来服侍,他常年住在南监斋舍里,王恒一次也没见过家中仆佣来送物事,从表面看来仿佛就靠着国子监的官费过活,也从没听说黎生有收藏画卷的癖好,故而,出一两纹银收鬼市的画儿,王恒认为很不一般,特地瞅了瞅黎生脸色。 大槐树下的驼子,清了清嗓子,以一种很奇怪的口音道:“这幅画儿,是一幅魔画,客官,你真的想要吗?” 黎生皱皱眉,掏出一两散碎银子递给驼子,一言不发拿着画轴就走。 远处鸡啼数声,鬼市上的行人作鸟兽散,刚才还是熙熙攘攘的市集,转眼空空荡荡。 众人抬眼往天际掠去,晨光微曦,天已破晓。 杂役老陈对鬼市一带很熟悉,赔笑道:“几位公子爷走了这许多路,想是又饿又乏,小人认得附近一家烧饼铺,做得喷香的好饼,不如就近去歇歇脚,让小人孝敬公子爷们几个饼。” 几人都是半夜起来,早就腹声如雷,便随老陈去烧饼铺子垫一垫。 今日鬼市收获不错,晋阳君李琣建议大家把淘到的宝货置于桌上,互相品评一番。 大体上买得很上算,大家均很满意。 王恒捧起黎生那卷画,但看装帧就相当讲究,轻轻展开画轴,这是一卷青绿山水,宋院体设色绢本,画卷中远山连绵苍翠,白云从枝梢掠过,近处茂林深竹,山环水旋之处,茅屋清幽,竹篱上盛开着山花,茅舍前溪水流淌,水边系着一艘小船,是那样的寂寞。 这无疑是幅好画,难怪黎生一眼就相中它。 王恒正在欣赏之时,交趾阮幼海不知甚么时候凑过来,他从上看到下,忽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王恒询问道:“阮公子,可有甚么见解?” 阮幼海目光躲闪,连连摇头道;“不,没有甚么。” 王恒与阮幼海并不很熟悉,心中纵然疑惑也不好追问。 用罢早餐,众人挥手作别。 黎生让店家给他用荷叶包两个馒头带走,王恒知道馒头是黎生带给南监中的狸猫小黑的,便从随身褡裢中取出一个荷包,是他让姚妈蒸的小鱼,请黎生一并带给小黑。 第三章 聚宝山 日月潜行,光阴倏然消逝,南监监生们小心应付旬试、月试,展眼五月已至,南监按例将放一个月田假,相当于暑假。 王恒大伯家中有几千亩良田,自己家中却没有田产,自谓耕读之家也从未参加过农忙,旅途抛费大,穷家富路的,他便不打算回乡。 王恒去司业宅看看张西如那里有没有差遣,扣门不应,他知老张耳聋,便自己推门而入。 张西如正在书房奋笔疾书,听到脚步声,抬眼望了望,搁笔伸个懒腰,道:“七郎,我正要找你,眼下就要放田假,你准备回太仓吗?” “路途遥远,舟船劳顿,我不打算回乡了,就在南京读读书,访访古,我已经给父母亲以及大伯母各去了一封信,告诉他们了。”王恒老老实实说。 张西如颇以为然,显得很欢快,忙道:“那倒好,你不如跟我去一趟聚宝山,有一位刘别驾的遗孀出一千两银子请我做墓志,这位刘太太要在聚宝寺做三天放生法事,邀我躬逢其会,我思量着山中景致清幽,或许思路打开,下笔如有神,已是答应了她,我身畔无人使唤,你既不还乡,和你的小兄弟小才一起给我做几日书童。” “哦,这当然可以。”王恒早就知道张西如府上虽然也算得上江南大族,他自己是婢生子,家中产业都归了长兄,张先生又交游四海,扶贫济困,手面极大,司业的俸禄显然远远不够,一向都是靠着替人做墓志维持生计。 张西如拍了拍王恒肩膀,笑道:“聚宝山中多南唐古迹,你们小哥俩正好可以观瞻观瞻,长长见识。” 俩人便约好,后日午时(中午十一点)王恒与小才到司业宅,同张先生一起等候刘府的车马将他们接去聚宝山。 王恒步出司业宅,屋外池塘鸣蛙,已是黄昏景象,落日里略走了几步,见黎山民在前头柳荫中走走停停,似乎在寻找甚么。 “山民,你在寻甚么物事?”王恒招呼道。 黎山民抬起头,见是王恒,拱手道:“是七郎啊,小黑不知怎得,今日里一天都没来吃饭,我听斋夫他们说,早上见过小黑,就在这一带杨柳树下。” 王恒笑道:“小黑这几日怕不是在闹猫儿,你等个一二日,他饿了就回来吃饭了。” 黎山民点头觉得有理,俩人同行一程,黎山民回去斋室,王恒走到牌坊出国子监。 晚上告诉了小才,张先生让他们充作伴当,去参加刘别驾的法会,要在聚宝山住几日。 小才兴致很高:“山中凉爽,刘府管吃管住,这等美差上哪里去找。” 便给姚妈也放三日假,让她从后天起,每日只需来流求桥畔的新宅庭院浇水一次,就可自行休息。 次日处理了些俗务,王恒与小才整理了各自的行囊,将平日里的日课带了一二卷书,替换衫裤两三身,包成一个小小的包裹。 又去锁金村诸葛岘处说了他们要去山中三日,诸葛岘好生羡慕,他慕名聚宝山已久,听说山中有古迹,寺里有佛宝,但张先生未邀请他,不好跟着。 出发进山的那日,天公不作美,阴霾蔽日、云气弥漫,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雷雨。 眼见风雨将至,王恒与小才早早出门,午时不到就进了国子监。 司业宅门前停着一辆翠帷青?马车,老张停在屋檐下,见王恒与小才过来,赶忙进去喊张西如,不久张西如带着包囊出来。 三人上车,发现刘家马车很宽敞,刘府真是个殷实的人家。 老张年迈,让他在司业宅看家,张西如关照了些小心火烛的话,刘家马夫便驾车缓缓行驶。 马车将将开动了里许,又停了下来,王恒掀开轿帘,只见外间不少监生提着行李停于道侧,造成马路堵塞。 王恒见黎山民失魂落魄走过,不时往树上望望,又朝地上草丛瞧瞧,脸色青白,面色很不好看。 王恒喊道:“山民,你放假不回家吗?” 黎山民见一辆马车里露出王恒的脸,立定道:“嗯,我,要找到了小黑,把他托给老陈,才能放心回去。” 王恒心下讶然,小黑竟然还没找到吗,平日里小黑的饭盆放在黎山民斋室里,吃饱后它就在国子监四处游玩,东食西宿也是有的,几天不回来,似乎还没有过,小黑会去了哪里? 监生们渐渐被车马接走,道路通畅起来,刘府车夫驾着车继续前行。 小才道:“我也认识山民半年了,次次休沐都邀我们出去游山玩水,或者来我们新宅吃顿姚妈做的家常菜,不了解的人还当他和咱们一样是外地人。” 王恒颔首道:“也许山民家中长辈是大官吧,他不愿招摇家世,只愿独立自强。” “正义堂官生黎山民?我见过他的花名册,且让我来想一想。”张西如出名的过目不忘,他闭目片刻,面色愕然道:“黎山民竟是黎纨黎督师的幼子。” “黎纨黎督师!”小才惊得合不拢嘴。 “山民会是黎督师的幼子?”王恒也是吃惊匪小,他猜黎山民家世必然不错,只是基于南监监生来源的推测。 黎纨黎督师,二十中进士,三十领兵权,事先士卒来督战,士气如虹敌胆寒,平倭无数,威震东南,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张西如来了谈兴,旅途无事,便同他们说了些黎督师的英雄往事,听得他们如痴如醉。 小才不失时机道:“张先生说书,便是秦淮画舫中第一等行情人也比不上。” 张西如面上矜持,心中开怀,越发说得眉飞色舞。 第四章 《荷香楼忆语》 刘府马车驰在官道,进入聚宝山山脚下时,闷雷一声,大雨如期而至。 刘府车夫提议在山脚下茅店躲躲雨,雷雨来得快,去得也疾,由此间到华阳台,还有很长一段路可以乘马车盘旋而上,到了华阳台,便只能拾级上岭,靠着双腿登上聚宝寺所在的莲性峰。 张西如觉得有理,便吩咐停于道旁茶肆,他在马车中早已拿了十两散碎银钱交给小才,让他打理在山中的杂务。 小才亲手将杯盏烫一烫,让茶肆伙计沏上三盏酽酽的本山茶,他心想刘府车夫干粗活的,未必要吃浓茶,便让伙计倒一碗糖水给他。 王恒见茶肆中无甚可吃的点心,便从自己包裹中取出几块昨日姚妈做的绿豆酥,苏式薄荷味,张先生很得用。 三人坐在竹檐下吃茶,帘外雨潺潺,殊有野趣。 起初大雨滂沱,茶肆四周白花花一片,不辨天日,渐渐雨脚变细,正南方隆起高高的土丘,只见似乎有人贴在土丘上匍匐爬行,行止怪异。 “伙计,前头那高土堆是啥?”张西如也是头回进聚宝山,不免好奇。 “客官,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聚宝台。”那伙计抬眼望去,见聚宝台上隐隐绰绰有个人影,笑道:“又是一个来挖宝的痴汉,咱们茶肆开在此处,少不得做这些痴子的生意,今儿风雨雷电大作,才只有一人,平日里那是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挖甚么宝?”王恒不禁诧异。 伙计道:“还不是老古人传说,聚宝台下埋着沈万三的聚宝盆,这帮痴子就一波一波地来挖宝,也不想想,要真有,国朝几百年了,早该被人挖出来了。” 张先生不禁莞尔,道:“难为他下这么大雨还痴心不改,其志何其坚也,用这份耐心做点别的甚么事做不成。” 众人皆附和嘲笑一番,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克勤克俭,方是本分。 说笑一阵,阵头雨止得很快,刘家车夫瞥见岭上飘过一朵白云,过来请示下,要不要马上启程? 张先生微微颔首,他见小才站起来背上包囊就要开步,王恒却摩挲着茶盏瞧着才二泡的茶水似有不舍之意,俩人性格差异可见一斑。 张先生起身往外间去,两名书童便跟在后面动身。 山路蜿蜒朝东,刘府车夫将车赶到张先生身前,张先生抬脚上车,王恒与小才站在南侧等他坐定再上。 雨过天青,视线明晰了很多,王恒朝南望去,只见聚宝台上那人影还在,这时慢慢从地上立了起来,披头散发在高台上奔走,王恒一看之下,不由惊愕万分,手指聚宝台方向失声呼道:“阮幼海,这人竟然是交趾阮幼海。” 小才沿着王恒指向瞧去,他眼睛尖,立马道:“真是阮幼海。” 张西如转过身来,向帘子外张看,狐疑道:“交趾官生阮幼海?” 王恒点头,张西如侧身又下了马车,他细细辨认了一番,蹙眉道:“他一个外藩学生,到聚宝台干啥?又举止癫狂,不成个体统。” 说罢,张先生怒气冲冲朝聚宝台奔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土丘下,大声呵斥道:“阮幼海,你在干甚么?” 走近高台,王恒观察到阮幼海神色不对,目光空洞、面色呆滞,就像梦游似得。 阮幼海听见张西如在台下大喊,忽得目光一凛,像是回过神来。 张西如是南监司业六品朝廷命官,祭酒的左膀右臂,即便他没有教过正义堂的课业,阮幼海也一眼就认出来张先生。 王恒正要张口对阮幼海说话,嘴巴微微开阖,转瞬间被阮幼海的举动惊得合不拢嘴。 但见阮幼海浑若无睹,如蜻蜓点水般跃至聚宝台西,一个鹞子翻身,从西侧滚落下去,消失在密林中。 阮幼海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众人皆未想到他会起意逃走,也未料到他身手如此敏捷,竟眼睁睁瞧着他杳然逃遁。 小才反应最快,急急追出去数十丈,山野芊芊莽莽,早就无迹可寻。 “真是个怪人。”小才垂着两手回到聚宝台下。 “张先生喊他一声,他逃走干嘛?”王恒觉得不可思议。 张西如愣怔片刻,道:“咱们也上去看看,到底弄甚么鬼名堂。” 聚宝台两丈见高,十丈见广,台上遍是荒草,三人四顾茫然,这不甚大的高台下如果埋着宝,就是一锹一锹挖土,挖了数百年,也该水落石出了。 “这里有东西。”小才从荒草中捡起一个布包。 “这十有八九是阮幼海遗落的。”王恒道。 布包用金线绣成一只仙鹤,布包内有一册薄薄的旧书,另外,还有一件器具,小才与王恒都不认识是何物。 张西如摆弄了一下:“是罗盘。” “风水先生用的罗盘?”这更费解了,交趾官生阮幼海,应当出自交趾的显贵之家,这样的公子哥带着罗盘欲何为? 那册旧书,是个手抄本,扉页上题《荷香楼忆语》,作者李逊之。 小才匆匆翻了几页,似乎是作者描写与妻陈氏芙娘结缡十载的笔记小说。 李逊之,这个名字很陌生,这回,不但王恒与小才对李逊之一无所知,连博闻强记的张先生都没听说过。 张先生便吩咐小才将布袋收好,日后回到南监,他让阮幼海来认领。 三人从聚宝台下来,仍旧上了刘府马车,费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到达华阳台,早有刘府家仆等候在那里领路。 华阳台再往上两百多级石阶,便到了聚宝山主峰莲性峰,远远在山腰上听闻钟声悠扬,抬头只见夕阳中楼阁巍峨,香烟缭绕。 众人心中暗暗赞许,好一座古刹。 第五章 乐娘 孟夏时节,夕阳落山晚,张西如、王恒与小才三人登上主峰时,落日余晖脉脉,莲性峰寥廓的天际霞光艳艳、五色交辉,众人西顾岚光山影,皆心驰神醉,顿觉不虚此行。 刘府明日要做放生法会,今日借宿在聚宝寺西数百步的维摩别院,别院与聚宝寺山门中间隔一个放生池,是聚宝寺用来招待贵客的精舍。 维摩别院中三三两两有仆役在洒扫,劳作的人群中偶尔也夹杂着一二个小沙弥,刘府家仆将张西如一行三人领到西厢房,厢房是一明一暗的套间,中间用纸窗隔开,房中陈设简单,器具皆洁净不染,显然由刘府下人打扫过了。 三人坐定不久,刚将行李取出,刘府管家阿德求见,那是个四旬上下的男子,相貌倒是白白净净的,背微微驼,走路一扭一扭的,从长廊走到近前,王恒注意到他左手翘着兰花指,似乎,有些娘娘腔。 “张先生一路辛苦了。”阿德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阿雪说:“楞着干啥,赶紧给张先生倒洗脸水。” 阿德管家对张西如行了个礼,道:“张先生,我家太太请聚宝寺的香积厨做了一桌好斋菜,请先生移步膳堂。” 阿德瞧见王恒与小才正在摆放行李,问道:“张先生,这二位是?” 张西如笑道:“王氏兄弟是我同乡世交家的子弟,这次让他们陪我上山避暑。” 阿德殷勤相邀:“两位王少爷,一起去用些斋饭。” 暮色渐浓,王恒与小才以往这时分早就用过晚饭,今日奔波劳顿,将将又爬了山,反而胃口全无。 眼看上了山进了古刹,恐怕已经找不到其他有饭吃的地方,他二人便仍跟着张西如去膳堂。 维摩别院的膳堂在东首,门口向西,张西如三人随着阿德管家穿过长廊,将要走进膳堂之时,里屋传来一声女童的话语:“母亲,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三人愕然,将脚步放慢,但见里屋走出来一名八九岁的小姑娘,阔额高鼻,耳朵招风,容颜不算丑陋,却也无论如何够不上标致。衣饰倒很华丽,山气微凉,这小姑娘粉色衫子外套着云锦比甲,双环髻上戴着金环,看来似乎是刘府的小姐。 小姑娘瞧见来人,低着头急急走开了,有个丫鬟跟了过去。 “这小姑娘才几岁,竟这般道学。”王恒心道别处还犹可,在寺庙中可是众生平等。 管家阿德见三位宾客听到小姑娘的话语有些迟疑不前,伸手推门作一个请进的手势:“张先生,我家太太就在里厢等着。” 张西如向来洒脱,便踱着方步进去膳堂,王恒与小才快步跟上前去。 夜幕低垂,膳堂里面点着灯,丫鬟们簇拥着一位白罗衫罗裙的花信妇人,眉目娈婉,如名花牡丹一般娇妍。 王恒一见之下,稍稍有些失态,眼睛直直多看了那妇人几眼,方与小才互相交换了下彼此惊讶的眼神。 若要俏,穿身孝,老话果然不错。 他们只当刘别驾的遗孀刘太太,是位四五十岁的寡妇,想不到这般年轻貌美。 那妇人起身朝张先生福了福:“张先生一路劳乏,让阿德伺候着好生用些斋饭才好,倘若僧院里缺甚么物事,也只管问阿德要,小妇人先告退了。” “乐娘不必多礼,我们平日里都是自己动手的,哪里需要下人伺候着。”张西如话出口,自己觉得有些出言无状,讪笑一声。 刘太太瞥了他一眼,婷婷袅袅地走了出去。 王恒心道,看样子,张先生与刘太太比他想象中要熟识。 张先生便让阿德也歇着去,他们吃饭从不用人服侍。 聚宝寺的素斋有些一言难尽,寺里的松蕈油鲜美无比,本来是极难得的名产,和尚们就在每道斋菜中都放了松蕈油,弄得千人一面,每道菜都油腻腻的,反而倒了胃口。 张西如略动了几筷就失去兴趣,拿了两个素包子垫一垫。 反倒是王恒与小才毕竟是大小伙子,虽然胃口不大开,还是每人吃了两大碗饭。 膳堂里刘府下人已经都散去了,有个小沙弥正在擦洗桌台,见王恒三人饭罢起身,走过来郑重相告:“三位施主,本寺地处深山,白天又下过大雨,夜间切勿随意走动。” 这话听上去很突兀,意指晚间会有危险?聚宝寺是大庙,僧侣众多,也并不在荒山老林里,会有甚么危险? 小才以为这沙弥是与他们说笑,但见他面容端庄严肃,又并不认识,完全没有玩笑的前提。 张先生点点头,道:“多谢小师父提醒。” 因有小沙弥的提醒,三人决定直接回到西厢房,早早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再游聚宝寺。 西厢房中,早就有刘府丫鬟打好洗漱用水,王恒忽然想通一个关节,对张西如道:“这位刘太太的模样,咋一看,有几分面熟,我想了一路,将将想起来,原来是跟杨爱杨姑娘有几分相像。” 张西如吃了一惊:“哦,被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像,乐娘略大杨爱几岁。” 小才则说:“容貌或许有些微相似,气质迥然不同。” 见张西如若有所思,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西厢房一明一暗,张西如便住了外间,王恒与小才俩人住暗间。 似有若无的佛香,充斥在口鼻之间,无处不在,王恒被熏得难以入眠。 起身点上灯盏,让小才把聚宝台上捡到的那本旧书《荷香楼忆语》拿出来,静谧的夜,山居灯下看闲书,不亦快哉。 《荷香楼忆语》李逊之 季春三月,陈氏芙娘来归,灯莲影中,历言童年嘻戏之事。 渐渐说到诗词,芙娘最爱南宋姜白石的《湖上寓居杂咏》中的一句“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我于是在别庄荷池旁修建了一座小楼,题名为荷香楼,与芙娘居于此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如若再次转世人间,亦愿世世永为夫妻,是为记。 第六章 方丈 晨钟开静,沉寂了一夜的僧院恢复了声息。 别院中刘府下人渐渐人声杂沓起来,他们开始预备今日放生法会上主家的物事。 西厢房张西如三人昨夜似乎睡得都不太好,因此早睡早起仍成了一句空话。 他们只是来山中小住,并不是刘府什么人,不必理会这些俗务。 转眼云板响起,僧众用餐,不久钟声再响,僧众禅定。 聚宝寺中的知客僧广亮,体态过于丰腴,从聚宝寺到别院短短数百步路,让他额头冒汗。 王恒听到敲门声已经有一阵,他迷迷糊糊地等门房来报,突然福至心灵,醒悟到自己不在宅中,昨天跟着张先生住在僧院里,这会子也不知道时辰,是谁在敲门? 一眼望去,小才睡得四仰叉天,还在喃喃说梦话,王恒只得披了外衣,推开门插销,迎面就看见一个胖和尚站在门外。 王恒赶紧走出门外,从身后将房门掩好,胖和尚双手合十行礼,道:“施主,小僧是知客广亮,张西如张会首可是歇在此处?敝寺的方丈智海禅师求见张会首。” 王恒还礼道:“张先生昨夜歇得晚,待我与你通传一下。” 张先生听说智海方丈来拜会他,瞌睡虫受了惊吓都飞走了,抱怨道:“这老和尚大清早的,自己不睡,也不给别人睡。”他照照镜子,睡眼惺忪脸色蜡黄,到底不雅观,便在王恒耳边附耳低语数声。 王恒再出房门,对那广亮和尚道:“张先生昨日赶路有些劳累,这会子身子有些不爽利,等他歇一歇,就去回拜智海方丈。” 广亮吃了个闭门羹,并无不悦,只道智海禅师今日整日都在方丈。 经此一遭,三人睡不成懒觉,只得起身。 膳堂中给他三人留了糙米粥,僧院中毕竟伙食还是寒苦的,小才虽有些嫌弃,就着小咸菜,饿极了连尽两碗。 王恒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见小才瞪着他,道:“庙里素食,口粮算不上很好,早上来敲门的广亮和尚却吃的油光水滑,真是不可思议。” 小才笑道:“有的人光喝凉水都会胖。” 张先生用了早饭,梳洗一番后,换了身好衣衫,从灰头土脸摇身一变为翩翩浊世佳公子,他动身去拜访智海方丈,见王恒与小才没跟着,笑道:“你们二人不想去方丈开开眼界吗?” 王恒与小才齐齐摇头道:“不想,一个老和尚有啥好看的。” 小才会做人,瞥一眼张先生,道:“咱们送先生进山门吧,方是书童的本行,方丈就不进了,老和尚也未必喜欢人多闹猛。” 一行三人踏级而上,登上聚宝寺山门,早就有沙弥前来引路,眼见张先生随着沙弥进寺,王恒与小才四目相对,喜上眉梢。 “七兄,咱们先去后山逛逛吧,待会儿放生池这里要办法会,必定嘈杂。” “昨日上山之时,我瞧见后山深苍荫浓好一片竹林,走,现在就去。” 刘府下人已经汇聚在放生池左右,小才疑惑道:“这位去世的刘别驾,生前不知做过哪里的地方官,怎得如此阔气,他们府上当家的男人去世了,还能呼奴使婢几十口。” 王恒附和道:“且拿得出一千两银子请张先生作墓志,这么大手笔,图的是兴社党魁清流文人为他扬扬名,这刘别驾,不知是甚么人?” 小才眼珠一转,道:“难不成这刘别驾是个贪赃枉法的瘟官?” 王恒摇头道:“没有依据的事情,不好说。” 望山跑死马,后山的竹林看着仿佛就在眼前,山路曲折,他们绕了很久还没走到。 “前头亭子里,必须歇一歇。”小才喘着粗气。 俩人一前一后走进亭子,站在亭子里,往四周眺望,视线特别辽阔,山中景色清华,尽收眼底。 意外之喜是亭子东方正对着一泓悬泉瀑布,时值孟夏,属丰水期,昨日又下过雨,瀑布溅玉喷珠,声如雷轰。 小才目力上佳,饱览山光水色之余,竟发现瀑布西首石径之畔,躺倒着一个水红色衫袄的人影,也许受了伤,尚在不停挣扎挪动。 “救人。”俩人不约而同跨出亭子,朝瀑布方向冲去。 倒在道旁的是个年轻婢女,自称是刘府丫鬟小蝶,小才一眼就认出就是昨夜在维摩别院膳堂跟随着小女童的丫鬟。 小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她的右脚扭伤了,肿得很,完全不能行走,右手似乎骨头有损伤,使不出劲,脸上擦破了点皮肉。 据小蝶所说,她清晨沿着石阶而下,在山径拐角处不知怎得眼睛一花,头重脚轻,失脚重重跌了一跤,昏迷了过去,醒来发现摔伤了右腿,喊了起码一个多时辰,嗓子都哑了,却无人经过。 王恒见此处山径有些破败,想来是处在后山的缘故,不及前山齐整。 小蝶的腿伤较严重,必须尽快得到医治,否则恐怕要落下残疾。 三人一致认为要先回到别院,找到刘府的管家阿德,让他去请跌打郎中。 商议下来,小蝶不能行走,王恒与小才轮流背她到前山,他们来时似乎记得,放生池西畔数百步处,有一个牌坊,到时候将小蝶放在牌坊下,他二人去叫刘府的老妈子来搀扶小蝶。 小蝶虽然瘦小,但王恒与小才平日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担,费了大半个时辰,刚刚走了一半的路程。 王才累得汗流浃背,饿得腹中雷鸣,丫鬟小蝶背囊里有馒头,取出与众人分食,小才也不同她客气,坐在山石上就吃开了。 休憩时,王才问小蝶:“你一大清早的,从这里下山,要往哪里去?” 小蝶还有些不好意思,道:“奴是刘家家生奴婢,家中爹爹身子骨不好,没有跟着上山,奴趁着一大早无人发觉,便要下山回府看看爹爹身体怎么样。” 王才讶然:“你们刘府,就在聚宝山后山脚下?” 小蝶点头道:“咱们府上,就住在聚宝山后山脚下翠华村。” “翠华村。”王恒默然片刻,道:“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第七章 托梦 赶在饭晌时,王恒与小才将刘府丫鬟小蝶背至放生池西畔的牌坊,他们去找管家阿德,正巧放生池边的法事告一段落,阿德就在临时支搭的经台旁边收拾东西。 阿德听说丫鬟小蝶受了伤不良于行,便派了两个粗使婆子去抬她,再三谢了王氏兄弟,告诉他们小蝶是刘府小姐的贴身丫鬟。 王恒与小才也是宅门里出来的人,知道小姐的贴身丫鬟是得用之人,一般来说在府里比较有权势,要干甚么都有人抢着帮她干。 这位小蝶姑娘不好好在山上伺候着小姐,一大清早走老远的山路回府看自己的爹,总觉得不太合理? 正思量间,迎面来了个小沙弥,合十行礼道:“施主,张大人被智海方丈留宿在佛光阁了,他请你们两位将他的随身物事送过去。” “张先生住到佛光阁了?他?”小才心道张先生的学问是经世致用一派,平日的言谈虽不至于毁僧谤道,但他的确不怎么接近僧道,也并不喜欢玄谈,怎么就与智海和尚一见如故,要宿在寺里了。 小沙弥笑吟吟道:“佛光阁是敝寺最着名的观景之台,向来只接待贵宾,先吴江周相国,都御史刘总宪,南监吴祭酒来敝寺都是住的佛光阁,一年中佛光阁拢共只开几次。” 懂了,张先生的身份就应该住在佛光阁里。 王恒取出西厢房铜匙,请小沙弥稍等片刻,他将张先生的书卷杂什卷成一个包囊,然后请小沙弥带路,出别院,绕过放生池,再进聚宝寺山门。 佛光阁坐落在方丈东侧高高的石峰上,王恒与小才瞧着整洁划一的石阶,心中均暗暗叫苦,忽然有个青年僧人三步并作两步从高阶上下来,道:“小僧乃是佛光阁的知事广恒,智海方丈邀张大人同去瞻仰佛宝,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两位施主不如把张大人的行囊交给小僧。” 张先生的行囊里都是寻常物事,交给广恒自然没甚么不放心。 俩人饥肠辘辘,一路小跑到别院膳堂。 刘府众人多数已经用过斋饭,膳堂里空荡荡的,小沙弥已经开始净堂。 中饭只有两个菜,香菇面筋和凉拌黄花菜,因为上午的活动量有点大,饭菜也感觉香甜了许多。 王恒与小才用到一半之时,见阿德管家盛了饭坐到一旁。 小才随口问起:“管家,小蝶姑娘的伤怎么样了?” 阿德客气得很,再次谢了他们两位,道:“寺里有个僧人精通跌打,已经请了他给小蝶正骨,敷上了草药,料也无妨,只不过这几日走路不便。” 小才松口气,他与小蝶素昧平生,男女有别,便也不再多问。 王恒却对刘府很好奇,问了些刘别驾生前官职,郡望之类的话。 阿德倒也不是一般的下人,能把这些说得头头是道。 刘别驾福建人,生前曾做过润州通判,向来寓居在南京,一年前患风疾病故,因为老家已经没甚么人了,故而妻女并未扶柩还乡,就在寓所附近择了一处佳穴落葬。 “怎么会隔了一年再做法会的?”王恒有些不解。 阿德面露尴尬,思忖一番道:“两位王少爷都是张大人带来的,都是自己人,没有甚么好隐瞒,上个月起,我家太太和小姐经常做噩梦,去世的老爷托梦给她们,在下面受苦,太太便请了聚宝寺的和尚做个放生法会,并且请了兴社党魁张大人做墓志。” “哦,原来是这样,聚宝寺是名刹,僧众法力高深,刘老爷的亡魂必定能得到安息。”王恒道。 闲扯了几句,王恒与小才自回西厢房午休,他们一早被广亮和尚吵醒,又在后山将小蝶背回别院,半日里行走了几万步,挨着床榻不知不觉酣眠了多时。 直至日昃时分,外间诵经之声大盛,又有僧人用海螺大吹法号,王恒才悠悠醒转。 大天日头毒晒着,纵然是山中也是炎热异常,刘府下人也有躲清闲的,因长廊到西厢房前有个退步,人躲在这里外头瞧不见,王恒只听得似乎是两个仆妇在交谈:“她们这些大户人家的读书娘子,脑子里想得可真怪,纨英小姐才十岁的人,说是看了啥叫烈女传,要舍身跳崖给她爹祈福。” “可不是嘛,脑子读书都读坏了,他爹死也死了,还能活过来吗?” 小才这时似醒非醒,眼开眼闭,王恒作个手势让他不要出声。 两个仆妇继续道:“太太也是个败家娘们,听说那个姓张的教书先生,是太太出一千两银子请来的,甚么金贵玩意,要值一千两银子。” “就是啊,这一对宝货,脑筋都不是常人,倒还偏偏让她们当小姐太太,老天爷不长眼,呸!” 那两个仆妇笑骂着,又絮絮叨叨扯起别的,远远有人喊:“阿娟阿红。”她们才慌慌张张跑了。 小才显然被这两个仆妇的话惊到,缓了缓道:“昨日七兄说那刘太太容貌有些像杨爱姑娘,那杨姑娘是盛家院出身,我只当刘太太也未必是良家出身,她把刘家小姐教得这么道学,难道竟是个刻板人,看上去实在不像。” 王恒低头想了许久,道:“我也是很奇怪,昨天我见了刘太太,以为张先生同她平日里有些别的交情,所以才叫你我二人来当书童,竟是我猜错了,罪过,罪过。” 第八章 飞山金灯 日渐西斜,两位少年恢复了兴致勃勃,放假就得有放假的样子,今日里还没好好逛逛,趁着天色尚早,赶紧四处遛一遛。 放生池畔的法会,大约中午也休憩了一会儿,聚宝寺的僧人们披着法袍在经台上诵唱得很投入,没有要歇的意思,诵经声有独特的韵文,还怪好听的。 经台旁搭了个凉棚,刘府太太和小姐,穿着重孝跽着,光看着就觉得很吃力,这么热的天,即使是山中早晚凉爽,她们母女也生受了大罪,真是个讲规矩的老派人家。 王恒与小才远远站着瞄了会儿,正待要走开,却见迎面来了个小沙弥,还是中午给张先生传话那位,小沙弥合十道:“两位施主,方丈大师开了藏经阁给张大人翻阅,张大人请二位一起去用功。” 两位少年面面相觑,只得强作笑颜跟随小沙弥穿行入寺。 藏经阁位于方丈之南,佛光阁之西南,是一座三层的木楼。 小沙弥推开门扉,见纸窗下坐着一个面目冷峻的中年僧人,躬身行礼道:“广文师兄,您回来啦。” 广文和尚眉头一挑,指着王恒与小才道:“悟明,藏经阁重地,怎么带着外人进来了?” 小沙弥悟明道:“广文师兄,方丈大师特许张大人进出的,这两位施主是张大人的随从。” 广文和尚“哼”了声,余光扫了扫王恒与小才,也不理会,径自拂袖走了。 悟明道:“广文师兄是藏经阁的知事。” 小才问道:“广亮、广恒、广文他们几个都是智海方丈的亲传弟子吧?” 悟明点头道:“广文师兄是大师兄,广亮师兄是二师兄,三师兄是广恒。” 小才道:“佛光阁的知事广恒,看起来年纪确实要比那两位要轻些。” 悟明道:“三师兄虽然年轻,在本寺广字辈中威望却最高。” 小才俏皮地问:“广恒和尚后来居上,却是甚么原因?” 悟明小和尚笑而不答,作了个“请”的手势,木楼梯咯吱咯吱作响,将他二人引到二楼南窗下。 悟明道:“小僧只在楼下,施主有事喊我。”便下楼去了。 张西如靠在窗闼上,手握一卷经文,看得津津有味,抬眼见王恒与小才进来,笑道:“你们随意自选,这藏经阁里收藏甚富,智海老和尚宝贝得很,不大许人进来。” 小才暗暗思忖,智海老和尚对张先生百般优礼,不知有没有甚么图谋? 教书教久了,都会产生一种错觉,看见学生一日不学习,简直觉得是种罪过,非得见学生手不释卷、皓首穷经才感觉欣慰。 张西如看不到俩人腹诽,他二人应了一声,便各自去选几卷感兴趣的,他们俩读书不多,对佛藏典籍也不甚了了,这些陈旧的经卷自然引不起他们的兴致。 兜了一圈,小才无意中发现一册陈旧泛黄的《聚宝山六景》,作者了因法师,大约是前朝寺中僧人。 华阳晚钟,舍身云海,佛光流霞,北郭飞瀑,南山霁雪,飞山金灯。 华阳晚钟昨日黄昏上山之时已经领略过了,舍身崖午休时听刘府仆妇说起过,佛光阁上午还去过一次,北郭飞瀑、南山霁雪是南北二峰,只就飞山金灯不知是哪里? 小才朝王恒招招手,把这册旧书翻给王恒看。 “飞山金灯?”王恒不明所以,只见书中还有作者写的一首诗:“遍观天下山多少,唯有飞山山最小,巍然一洞洞然开,金灯满地最可宝。” 似乎这个飞山是座小巧玲珑的山,山中有一个洞,金灯遍地不知指得甚么? 小才捧着这册旧书,转身下了楼梯,轻轻叫唤:“悟明小师傅,悟明小师傅。” 悟明小和尚在底楼盘膝打坐,听到小才叫声,站起身驱步走到小才身旁。 小才笑道:“请问聚宝山八景之一的飞山金灯,它在何处?” 悟明睁开黑白分明的双眼,澄澈的目光露出几分困惑,迟疑道:“聚宝山八景,飞山金灯?没有这一处景色。” 小才将旧书翻给他看,悟明见作者是了因法师,点头道:“这位了因法师小僧听说过,是本寺的高僧,距今大概有百年开外了。” 小才狐疑道:“倘若庭院楼阁之类盛景,或者百年间湮灭无踪了,但是一座山,怎么可能无端消失了?” “施主说得有理。”悟明闭目冥思了一阵,郝然道:“小僧实在是没听过这个飞山金灯,施主不妨去问问广恒师兄,广恒师兄学问精深广博,出家前是一位名秀才,他管理藏经阁多年,最近才调任佛光阁知事。” 小才颔首道:“也好,待会儿我去寻广恒和尚讨教。” 小才再走上二楼,张西如看书的姿势都没有变,依然专心致志。 小才劝道:“张先生,辰光不早了,爱惜目力啊,反正方丈老和尚已经特许进出藏经阁,明日再看吧。” 张西如抬眼往窗外眺望,果然暮色沉沉,日光黯淡了许多,若是寻常日子,他看书看得入神处,定要挑灯夜读。 他转念一想,还记得这是聚宝寺藏经阁,小心火烛是常识,便放下经卷,随小才与王恒一起下楼。 从藏经阁到佛光阁,俱是平整的石径可通行,佛光阁建在高高的石山上,张西如再三邀王恒与小才上去瞧瞧,佛光阁景致绝佳处,有苍山四合,有清流急湍,定然让他们不虚此行。 然而那一排高达宽阔的石阶,还是让王恒与小才望而生畏,推脱道现下天色已晚,改日再看。 三人正要分别各自行路,转角处走来广恒和尚,广恒正要登上石阶,见张西如三人,便停下步来。 小才走上前去,行礼道:“广恒师傅,我今日在藏经阁见到贵寺前代高僧了因法师写的《聚宝山八景》,里头有一处‘飞山金灯’,不知在何处?还请指教。” 广恒愣了愣,随即道:“飞山金灯这一处景色已经没有了,相传飞山自天外飞来,高一十七丈,周围两百五十步,山有洞窅然以深,传说有仙人居此,每至夏秋,金灯花开漫山,红灿如锦,正如飞山来得神秘,去得也奇特,不知甚么时候它突然消失了,无人知晓。” 小才愕然道:“一座山,怎么可能无端消失了?” 广恒摇头叹息道:“没有典籍记载,小僧也无从知晓。” 张西如在一旁听着,道:“这恐怕要翻翻江宁县志,或者几时我同你们去江宁县衙借来看看。” 众人皆觉得有理。 第九章 小星替月 此时正是晚斋钟声后不久,僧人们从膳堂出来,见张西如正立在石径旁,倒有三三两两来同张西如攀谈几句,说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见张西如与广恒和尚结伴上了佛光阁,王恒与小才与他们作别,慢慢从山道上向西行绕至聚宝寺山门出去。 王恒悄声道:“真想不到,聚宝寺的和尚,俗气得很,见了朝廷命官就巴结。” 小才蹙眉道:“七兄,我中午给张先生送行李,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些和尚们,对张先生太热切了点。” 王恒笑道:“出家人还这么慕荣利,六根不清净,他们吃得哪门子的斋,念得甚么佛。” 小才道:“张先生惊才绝伦,交游遍天下,名动江左,又跟他们聚宝寺的和尚有甚么关系?我观察他们的神态,却也不似趋炎附势,倒真像有些莫名干系。” 王恒笑道:“莫非聚宝寺的智海老和尚,也摸出一千两银子,请了张先生做文章?做《聚宝寺记》?” 小才似有所悟,道:“别说,真有这个可能,聚宝寺号称大庙,但似乎并没有一篇名记。” 王恒摇头道:“老和尚拿得出一千两银子?” 他二人带着疑惑回到别院,刘府众人早已经用过斋饭,管家阿德给他们留了饭,仍是香菇面筋之类,滋味倒比昨夜的好。 因下午休息了很久,晚上便不太困倦,相与约看山月。 稍待片刻,月色入户,山中树枝婆娑,月影徘徊,清辉月色寒,觉来无限寂寥。 长夜漫漫,点起读书灯,小才练一会儿大字,王恒打算继续看那本《荷香楼忆语》。 余妻芙娘诗才十倍于我,辩才亦十倍于我,而芙娘琴、棋两道,皆出余授,余夫妇可谓旗鼓相当也。 李陈两家故中表亲,余与芙娘成亲后,居于荷香楼十年,夫妇固然相得,家庭琐事烦愁不足为外人道。 家大人月给数十金,以作生活用度,单论金额,实在不能算少,因余挥霍,诗酒生涯,高朋满座,靡费巨多,余妻芙娘亦有拔钗沽酒之举,以致常常匮乏,箱笼中每每空空如也,夏衣与冬裘总是一边典质一边赎回。 余母见余夫妇不知省俭,月月亏空,颇有责怪芙娘之意,余胞妹华容待字闺中,无端搬舌弄嘴,乃至家庭生隙,亦是我江宁李氏簪缨世家没落之兆也。 乡间有所谓,手纹有螺有簸箕,一螺穷,两螺富之类的说法,童谣耳。 余右手拇指有一螺,其余皆是簸箕,余妹华容笑道“一螺穷。” 芙娘手指上无螺,十指都是簸箕,脚上却又全是螺,余妹华容又道“十螺十簸箕,死了无人提。” 闺阁中人无从外出,困在小小一个庭院之中,不免口舌生非,余家老亲数十家内宅,不久传遍李家有一位“十螺十簸箕,死了无人提。”的大奶奶。 闲话传到余耳中,余竟不敢相信是谁如此恶毒,芙娘与我本是中表做亲,岳家陪嫁的妆奁也堪称丰富,这显而易见的敌意不知从哪里而来? 余当即要与母亲和华容对质,又念及母亲年迈,华容幼小,轻易不肯起衅,未料这一退让,日后导致余夫妇无法在家中存身。 是年大暑,维时余母忽染奇症,淹笃积旬,余在床榻间日夜服侍,未几劳累亦病倒。 又过得一个旬日,余母渐渐能进薄粥,命管家去水仙庙问卜。 水仙庙当家道士,掷六木决福祸,传闻奇验,管家问余之流年吉凶,道士说其他事情流年尚算顺利,病情不久就会好转,然而免不了丧妻之痛。 管家又问道士,如何化解,道士说小星替月可解,也即是纳妾来替代妻室的灾祸。 管家回来报告母亲,母亲起初并未相信,又请了几个人去附近各个宫观求卜,得到的卦文都是一样,要多纳妾室,来替代大妇以及其他家人的灾祸。 于是余母不得不信,开始着手替我物色妾室。 余不意家中构此闹剧,向母亲陈述绝不纳妾,家非富贵,功名未成,如何能安享艳福。 余母泣道:“吾儿,事关芙娘还有家中旁人的性命啊。” 余少年时就进了县学,早就是县学生员,又不是无知小儿,友朋宾客结识得不少,内宅妇人的伎俩,哪里骗得到我。 不知是哪个三姑六婆给母亲出的主意,骗了母亲多少体己银子,要想拿捏儿媳妇,若被我知道,以后不许她进门。 然余母平日待我不失为慈母,此时仍是李宅当家主母,我还想给她留些颜面,便同她再申绝不纳妾。 余妻芙娘因回避小星替月之说,趣装归宁,我夫妇二人向来心意相通,辞别了荷香楼,去翠华村岳丈家小住几日。 倏忽数旬,余小厮来告余母并未死心,仍在相看合适的人选,只是苦于我不在家,办不成事。 余夫妇不愿归家,长期借居岳家于礼不合,芙娘忆起岳家在聚宝山下有一处小小别庄,尚存茅舍几间,余夫妇便带着小婢山居别庄。 别庄几间茅舍修缮得还好,有陈家世仆一对老夫妻精心打理。 墙角挂着瓜棚豆架,野花在竹篱笆上盛开,茅檐上燕子筑着巢,屋后种着几畦菜地,屋前溪水汇流成河缓缓流淌,河畔系着一艘小船,远岫连绵青翠,白云朵朵。 久居城市之人,一朝得此佳境,简直欣喜若狂,余与芙娘日日忙着作画写诗养花种菜,不觉已是秋至。 晴日艺菊东篱,余眺望远岫山光云影,只见南山一片云蒸霞蔚,红艳如火。 余唤陈叟来问,陈叟道是漫山遍野金灯花开,此是当地一景。 余便邀芙娘次日远足,去看彼山金灯花开,芙娘欣然从命。 王恒翻到这里,但觉饶有趣味,便让小才也来同看。 小才仔细读了几页,道出一些疑问:“这本《荷香楼忆语》抄本,纸是旧纸,墨是旧墨,但总觉得笔迹不很旧,而且,这本册子的装帧不太寻常,具体要说哪里有问题,我一时也说不出。” 王恒亦有同样感觉。 夏夜蛙鸣聒噪,远处山风飒飒有声。 第十章 少小不努力,老大做教习 次日王恒与小才起了个绝早,他们昨夜就想好,山居三日,今天要去看聚宝山六景之一佛光流霞。 据传晴光丽日初阳东升之后,满天流霞缤纷,掩映照在佛光阁,佛光阁外仿佛披着霞光一般熠熠生辉,这,就是佛光流霞。 所以,看佛光流霞,得绕到佛光阁的南面山上,要摸黑走几段山路。 昨天小才已经跟聚宝寺的小沙弥问清楚了路径。 王恒与小才步出西厢房,青黛色的天幕沉沉罩着,估摸着大约寅牌时分(清晨四点左右)。 别院静悄悄的,刘府众人还没有起身,俩人经过放生池时,见临时搭的经台还在,想起刘府的法会正是第二日。 小沙弥指点的山路很好走,和他二人昨天上午游山的方向不同,从放生池朝南,爬过一个山坡,眼前竟出现了昨日遍寻不得的翠竹林。 再由此拾阶而上向东蜿蜒而去,不消一炷香功夫,爬上一处山崖,往北眺望,此刻晨光熹微,隐约可见佛光阁就在对面山崖上矗立着。 小才靠着山崖朝四周打量,只见尚有石径往东去,沿路行二三丈开外,出现一个古朴的平台,人工雕凿的痕迹很重,周遭遍植松柏,似乎是个观景平台。 北顾主峰,佛光阁似乎近在咫尺,亭台楼阁,无比清晰,俩人相视一笑,小沙弥所说的观景处,应该就是此台。 少焉,东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霞光升腾起来,绚丽夺目,不久旭日蹦出了半张面孔,眼看就要冉冉升起,却被一层层云雾遮住,转眼,化成灰蒙蒙一片。 又等了片刻,终究不见云破日出,唉,天公不作美,今日是看不成佛光流霞了。 俩人悻悻然原路返回,才走了几步,靠近前方的山崖,被眼前的云海惊呆了,只见山谷间云雾缭绕,翻滚成云海,宛若仙境一般,伴着松涛竹啸,天籁之音,久久方才消散。 半晌,小才愕然道:“难不成这里就是舍身云海?若是有剑侠骑着仙鹤来,就更完美了。” 王恒道:“大约是吧,聚宝山也并不很大,那沙弥只道舍身云海难得一见,不想被咱们匆匆闯入了。” 小才感慨道:“据说佛光流霞易得,却与我们无缘,舍身云海行踪杳然,却被我们一眼撞见,可见,这尘世中的缘分妙不可言。” 漫步下山,少年们眉间的怏然,已经换成了欢喜。 遥遥听到古刹钟声,这一通钟鼓,是早起用斋饭的。 加快了脚程,不久步入别院膳堂,却见膳堂里没甚么人,早饭仍是白粥咸菜馒头,他们将将用罢,刘府管家阿德走进来,坐在一旁,满腹心事的样子。 因是别院,并不算正式的禅寺,不须严格遵守食不言的规矩。 王恒问道:“管家,你府上那么多人,一大早怎么都不见人影?” 阿德强笑道:“王少爷,他们都在伺候太太小姐呢,我家老爷昨个夜里又托梦了,说他还在下面受苦,必要让太太小姐下去陪他。” “啊?”王恒与小才四目相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刘老爷要让刘太太和小姐下去陪他,这是啥意思? “不是昨天已经做了法事,诵了一整天的超度经文了?”王恒问道。 阿德苦笑道:“不管用啊。” 昨天聚宝寺的僧人们做法事时候,王恒看了几眼,庄严隆重,像是法力高深的样子,怎么会完全不管用? 这位刘别驾已经入了阴曹地府,竟然还想贪恋室家之欢。 餐罢二人回到西厢房,将日用物事归置归置,梳洗一番,出了别院。 昨日张西如与他们约好,让他二人辰时末(上午九点)之前,仍去藏经阁看书。 途中小才道:“魏先生疏懒,从不拘着咱们读书,张先生严格,不跟着他一起用功,时常感觉有些无地自容。” 王恒略想了想,道:“这正是咱们的幸运啊,启蒙老师宽松有趣,能让人轻松学习,授业老师渊博深远,才能让学业上一个高度。” 小才颔首道:“从前紫阳书院的先生,不喜欢教书的居多,他们嘴边常常挂一句话,少小不努力,老大作教习,我只当人人都不乐意教书,没想到还有张先生这样的人,教书教出滋味来了,我能跟着张先生做书童,算是走运了,可话虽如此,毕竟游荡快乐,用功读书辛苦。” 王恒讳莫如深地道:“我们都爱游荡。” 说话间,已经到了藏经阁,小沙弥悟明一溜小跑来给他们开门:“张先生早就到了,他今日在三楼。” 沿着木楼梯噔噔噔上楼,只见张西如坐在三楼的蒲团上看经卷,他示意王恒二人自行阅读。 三楼的藏经较为珍贵,二人均将手擦擦干净,方敢翻阅。 辰光过得飞快,聚宝寺中用午膳的钟声早就响起,张先生沉浸在经卷中,竟浑然不觉,王恒与小才也不便提醒。 过了许久,小沙弥悟明上楼来请他们用斋饭,张先生恍然清醒,直道:“饿死了,饿死了。”他怀中摸出一把蒲扇,摇着扇子下楼去。 悟明又请两位随从一起去寺中香积厨用斋,小才赶忙答应了,他朝王恒使个眼色,悄悄道:“咱们也别白来庙里一回,总得看看庙里素斋啥样。” 紧随着张先生出藏经阁,悟明将门户锁好,正要带路去往膳堂,却见一名僧人匆匆走来。 “张先生,有一位叫刘德的人,说是正在寺中做法会的刘府管家,他有紧急的事情要找先生。”僧人施礼道。 “阿德?他人在何处?”张西如问道。 僧人道:“他正等在山门,看上去很焦急。” 僧人在前头带路,王恒与小才暗道阿德管家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却也只得忍着碌碌饥肠跟随张先生出山门。 遥遥望见管家阿德在山门口张望,他岂止是焦急,简直是急得团团转,他见张西如出来,带着哭腔道:“张先生,吃顿饭的功夫,我家小姐拖着太太不知去了哪里,怕是要糟糕。” 第十一章 舍身崖 事发突然,张西如凝眉,想了想道:“乐娘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她是当家主母,会乱跑到哪里?” 阿德苦着脸道:“小姐正是调皮的时候,她又任性得很。” 张西如略一踌躇,随即道:“乐娘她们身边的下人呢,我来问一问。” “除了几个跑腿的小厮,让他们前后山去找人,其他的下人都让她们等在别院天井里。”阿德道。 “嗯。”张西如大概觉得阿德处置得不错,点点头,迈开大步朝别院去,王恒与小才跟上。 刘府下人不少,无头苍蝇一般聚集在天井里吵吵嚷嚷,阿德连连咳了好几声,场面才稍稍安静了些。 张西如让阿德把刘太太乐娘的丫鬟叫来,乐娘的丫鬟绣儿娇怯怯的,生得好模样。 “这是绣儿。”阿德道。 张西如朝身后王恒道:“七郎,听闻你在家乡也曾断过案,不如你来问问。” 王恒低头思忖片刻,心下有了计较,道:“绣儿,刘太太和小姐突然走开时,你在哪里?” 绣儿惶惶然道:“太太说小姐有些中暑,体力不支,吩咐奴去煮一碗荆芥茶祛祛热毒,等奴端着茶盏出来,太太小姐已经不知去向了。” 王恒再问:“刘小姐的丫鬟呢?” 阿德赶紧道:“小姐的丫鬟小莲,昨天摔伤了腿,行动不便,在屋里歇着养伤,所以,今天并没有贴身伺候小姐。” 王恒记起来昨日还是他与小才一起将小莲救回来的,便不再过问小莲。 “那么,看见小姐拖着太太走的,是谁?”王恒问道。 “是阿牛阿水他们几个男仆,都是外院当差干粗活的,所以,他们当时看见太太小姐从放生池向南走,没人敢问她们的去向。” “府上的女佣们呢,一个都不在?”王恒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当时,正是法会刚刚结束,女仆们都去吃饭了。”阿德道。 看来,这刘府排场虽然大,应该不是个世家大族,下人们不大有规矩。 问到这里,王恒暗暗心中转念,打量起刘府众人,刘府拢共母女两个主人,却使这么多下人,下人们一点规矩也没有,单单阿德这个管家还有点官宦家仆人的样子。 张西如转身对小才道:“小才,听说你写过公案话本,你怎么看?” “现在掌握的线索,只有刘府小姐与太太一起从放生池朝南走进了山中,然后暂时失踪了,距今大约一个时辰,时间还不太久,未必出了甚么意外,也许她们母女二人去了哪里说话或者办事,也未可知。”小才略加思索,对刘府下人们道:“若是有谁听到过太太小姐说起过要去到哪里,或者是要干甚么事,尽管说出来,说了就去阿德管家那里领十文钱赏钱。” 男女仆役们听说有赏钱,早有心思活泛的人站了出来。 “阿红,你知道些甚么?快说。”阿德见浆洗上的老妈子阿红从角落里出来,像要说甚么。 阿红道:“昨天,奴婢听小姐说,老爷在下面受苦,她要跳下舍身崖,给老爷积福,今天早上,又听小姐说了一遍。” 还有一个粗使婆子叫阿娟,佐证道:“奴婢亲耳听小姐说,要与太太一起跳下舍身崖,去陪伴老爷。” 早上领略过舍身云海,小才知道去往舍身崖的山路,确实是从放生池朝南上山,小才对阿德道:“管家,你知道这回事吗?” 阿德擦擦汗,道:“小姐之前似乎说过这样的话,我只当是孩子话,太太,应该也是没当真吧。” 王恒疑惑道:“刘小姐年岁还很小,九岁十岁的孩童,她怎能上山第二日就认得路?” 阿德道:“咱们府上就住在聚宝山下翠华村,太太和小姐都不是第一次上聚宝山。” 小才对张西如道:“张先生,刘太太和刘小姑娘兴许是去了舍身崖,咱们在此多想无益,不如去舍身崖找找。” 张西如请了别院的小沙弥做向导,领着王恒与小才一起去舍身崖,阿德带着两男两女下人一同前往,其余人等就让他们在别院候着传消息。 小沙弥走的路线果然跟清早去看佛光流霞的走向一致,从放生池朝南,爬过一个小山坡,遇见翠竹林,再拾阶向东而去,登上一处山崖,小沙弥说舍身崖就是这里。 此时已是午后,天色阴霾,仙境一般的云海早已烟消云散,从山崖往下俯视,一片灰蒙蒙。 “太太的绢帕。”仆妇在石缝中捡到一方手帕。 众人眼睛一亮,看来刘太太确实到过舍身崖。 第十二章 众生平等 王恒朝悬崖方向走了几步,伸手从岩石上拾起几朵紫色残花。 这是晚饭花,几朵残花都是花蕊被拔去了,花蒂掐了一半。 王恒视线绕舍身崖一圈,并没有发现有晚饭花丛,这几朵应当是被人从别处带来的。 小才道:“维摩别院中有晚饭花丛,是膳堂中的小沙弥洒在墙根,这样的草花,僧院不会特意种植。” 王恒点点头,似乎想到了甚么,皱皱眉,止言不说。 张西如面色不豫,楞楞看着着舍身崖下的洞壑深渊发呆,良久,问领路的小沙弥:“跳下舍身崖是甚么说法?” 小沙弥目露不忍,道:“听师兄们说,有一等孝子贤孙为了父母之病或者其他,来此舍身跳崖,据说因为一秉虔诚,能够感动神明,因此从舍身崖跳下去时,能够毫发无伤。而这不过是个传说,跳下舍身崖能够无恙生还的,从来也没有见过。倘若刘小姐和刘太太真的投下山崖,多半是个死。” 闻听此言,张西如铁青着脸,忽然冲着山崖下高声喊道:“乐娘,乐娘。” 管家阿德仿佛受到了暗示,一屁股坐下来跺足捶胸,哭喊道:“太太,小姐,太太,小姐。” 身旁几个男女仆役一时茫然无措,面面相觑。 刘家太太小姐,难道就这么葬身于舍身崖下? 随着叫喊声在山谷间回荡,山崖下有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张西如心中大喜,伏在悬崖往下望:“乐娘,你在何处?” 众人皆屏息凝神,听那虚弱的声音传过来:“我挂在老松枝干上。” 小沙弥指给众人看,悬崖下确实有一棵上百年不止的老松,距离悬崖大约丈余。 王恒便问小沙弥,聚宝寺对于在舍身崖跳崖的信众,有没有甚么救援措施? 小沙弥摇摇头,舍身跳崖原是为得神明庇佑,一切全凭天意。 当今之计,是让刘太太乐娘尽量保持平衡,王恒请小沙弥带着阿德去别院取一筐粗麻绳来,再带两个男仆上来,速度要快。 张西如与乐娘简短地喊话了几句,得知她坠下山崖的时候挂在树干上,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树枝很粗壮,她目前还算平衡,一时之间还稳得住。 小半个时辰过去,阿德带着男仆们背着麻绳回来,王恒见麻绳足有两三丈长,又粗得很,觉得相当满意。 小才指挥他们将麻绳一端绑在悬崖旁的圆柏树上,让四名男仆握住绳结,再将绳子的另一端缓缓往下放。 王恒朝悬崖下喊道:“刘太太,我们现在把绳索放下去,你尽量去抓住,如果一时抓不住也不要急,我们从上再放几次,务必要保持平衡。” 绳子缓缓往下,悬崖下雾霭沉沉,不久就看不清踪影。 运气还不错,刘太太甚是灵敏,只听她沙哑着喊道:“我抓住了。” 王恒连忙道:“刘太太,你把绳索缠在腰间,多缠绕几圈打结,双手用力握住绳索,你喊一声拉,我们就开始往上拉,你千万放心,我们上面好多人拉你一个必定无事。” 总算刘太太胆子不小,还能保持冷静,没被吓得晕过去,片刻功夫,听山崖下传来:“拉。” 刘太太轻盈苗条,几个壮丁合力,很快将她拉上来。 只见她眼神呆滞,披头散发,手足俱受了伤血淋淋的。 阿德管家急切地问道:“太太,纨英小姐呢?” 刘太太面露惊惧,缩成一团,指着悬崖道:“纨英,纨英她执意要舍身跳崖,她不知哪来那么大气力,一把拖住我朝悬崖跳下去,若不是被松枝挂住,我早就粉身碎骨了。” 阿德泣道:“纨英她怎么存着这样的傻念头。” 刘太太有气无力跌倒在地上,她是个美人,即使是狼狈不堪的样子,也格外楚楚可怜。 张西如上前几步,叫刘府女仆赶紧把太太搀起来,对阿德道:“乐娘惊吓过度,先将她救下山再说,她身上有伤,必须赶紧得到医治。” 刘府女仆粗壮,便让她们轮流背着刘太太下山回到别院。 王恒悄悄问那小沙弥:“寺里对跳崖身亡的人怎么处理?” 小沙弥道:“众生平等,舍身崖下万丈深渊,陡峭险峻,向来是本寺的禁地。” 王恒与小才瞬间明白,聚宝寺并不会进行营救,而刘府众人,一来并无能力,二来恐怕也不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纨英小姐。 听到这个结果,纵然是迫不得已,俩人心头沉甸甸得,压得喘不过气来。 下山回到别院,放生池旁边的经台,聚宝寺的僧众还在热热闹闹做法会,主家虽然下午莫名不见了,和尚们诵经倒不含糊。 由于在山上请郎中不便,阿德管家仍旧请前几日帮丫鬟小莲医治的僧人来给刘太太瞧瞧。 刘府众人一通穷忙,张先生也担心着刘太太的伤在旁边房间坐镇。 小才朝王恒使了个眼色,王恒心领神会,他二人不欲去凑热闹,便回到居住的西厢房休息。 小才掩上门扉,坐在书案前,急忙道:“七兄,疑点重重,你怎么看?” 王恒从衣兜中取出悬崖前捡的晚饭花,紫色花朵已经枯萎并成一团,道:“我在悬崖上拾到这几朵晚饭花,悬崖上除了刘太太的手帕,就只有这几朵花,可见,不是刘太太就是纨英小姐身上掉下来的,这几朵花蕊被拔掉了,花蒂掐了一半,小才,你觉得是甚么?” 小才心头灵光一现,道:“莫非是小孩子把花做成喇叭吹着玩的?” 王恒点头道:“晚饭花是我们乡间最常见的,傍晚开花,次日早晨花谢,从花的颜色来看,应该是早上摘下的,一个早上还摘花做成小喇叭吹着玩的孩童,会在中午自己跳下悬崖吗?” “我也觉得不可能。”小才从窗闼向外张望,见屋前屋后无人,道:“我寻思着,莫非这聚宝寺有甚么秘密,那刘太太和纨英小姑娘做戏做全套,让纨英小姑娘潜入舍身崖?” 王恒摇头叹道:“这未免太离奇了。” 俩人探讨良久,总无合理的思路。 第十三章 保卫飞山 黄昏时分,山间起了薄薄烟岚,别院内外雾蒙蒙,人和物看上去都影影绰绰的。 王恒与小才听刘府下人说起,张先生被聚宝寺的智海方丈派人请去了寺里,看样子,今天时辰已晚,张先生不会再叫他俩随侍左右了。 俩人用罢斋饭,便在西厢房各自看书写作。 小才的话本不知怎得进入了瓶颈期,枯坐半日肚肠里也刮不出几句话。 他也想大匠运斤,自然浑成,可惜力有不逮。 于是他自怨自艾:“前年咱们阁老府的大厨袁师傅要收我为徒,我若是拜了他做师傅,现在早就出师了,那日荻溪阁主人程娘子欲将我劝退,我就应该听劝,和程秀才结伴在苏州城里寻个书肆学徒,又将一年的功夫,怎么也当上大伙计了。” 王恒听他絮叨耳朵里已经起了老茧,苦恨手边没有棉絮,不能把耳朵塞起来清静清静。 小才写了几行字,又神神叨叨道:“前两卷中的正面人物,突然黑化,会不会被读者老爷们骂?” 王恒暗暗发笑,小才的读者,只有王恒与诸葛岘两个,哪里谈得上“们”字,便装聋作哑,取出那本《荷香楼忆语》,扮作看得入神的样子不搭理人。 荷香楼忆语李逊之 翌日秋色宜人,余邀芙娘前往南山看花,芙娘早有准备,让陈叟挑着馄饨担子同往。 自别庄向南皆是小路,远岫云低,山花灿然,将将一个时辰才赶到山脚。 陈叟笑指此即是飞山,相传古时从天外飞来。 这真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山,高约二十丈,周围不过数百步,抬眼望去,山上有洞通南北往来,金灯花漫山遍野开放,红烂如泥如锦。 陈叟留在山脚下替余夫妇备炊,余与芙娘循阶上山,芙娘力虽弱,然飞山小小,余夫妇把臂如闲庭信步般遍游此山,山间有摩崖石刻,有亭翼然,有洞窅然,还有前朝诗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飞山虽小,处处彰显出名山的风范。 下得山来人困口渴,陈叟烹茗以待,芙娘带有席垫,余夫妇便在山下绿草茵茵中团坐,饮毕,陈叟暖酒烹肴。 是日风清气朗,青衫红袖,遍山红翠,既而酒食俱熟,余夫妇坐地大嚼。 忽尔山中跃出一人,嬉笑道:“不饮自醉,令人陶然,余叨扰一杯如何?” 来客不衫不履,年纪与我相仿,穿着一身很怪异的袍服,剃着短发。 余素来好客,拉与同饮。 客谈吐颇不俗,见解更为高妙,自言名叫云客,是游方的道人,来此飞山修行。 余与云客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云客知悉同席是余妻芙娘,以“嫂”呼之,语带敬重,并无半点大惊小怪。 余见惯乡人因余夫妇同游同饮而指指点点,便与云客更为投契,招他至翠华村别庄饮宴,云客甚好饮,芙娘烹调又精,云客便不时来我别庄造访,亦颇知礼,每每携一石一树一花,姿态别致,余夫妇皆喜之。 过月余,云客忽来辞行,言他将买舟南下,去宗门祖庭天都山取一样法器。 余依依惜别,云生却道不过小别数月,他来日依旧要在飞山下修行。 是月末,县学同窗钱秀才来别庄寻我,县学的生员们几十人联名上书,要劝谏江宁知县许县尊。 原来近日来,有个豪商拿着南京工部郎中的批条,要在江宁县与上元县之间修筑一条官道,还缺些石料,预备炸了江宁县的飞山做石材。 这事做得不太机密,被人知悉了,县学生员们便联名劝谏许县尊,不可做此天怨人怒之事,此番,钱秀才便是来找我签名。 余大惊失色,飞山小巧玲珑,山上景致优美,又有历代名人诗赋,炸山取石岂不是太可惜了。 钱秀才怒叱道,那狗官是捐班出身,他大约只当飞山是座荒山,再者说,挡了他的发财路,就是仙山也得给它炸了。 余便慨然签名,再三拜托钱秀才,务必要保住飞山。 岂知世事难料,许县尊一意孤行,不仅不听劝,反而以煽动生员为由,将钱秀才的功名革去,打了十几板子,以儆效尤。 县里头石匠集合起来,将要开山取石,余等几个秀才皆束手无措。 忽闻帝京来了两位中常侍,调查太祖诗碑,缙绅们将中常侍领至飞山,见太祖诗碑完好,中常侍便称许了几句许令。 许县尊虽然利令智昏,却还知道深浅,于是稍稍散去石工匠人,飞山暂时无虞。 王恒翻看到此,不想竟见到已经消失的飞山之记录,不觉欣喜,连忙指给小才看。 小才翻阅一遍,连连叹息,怅然道:“这飞山如此美丽,虽则李逊之的笔记上暂时保住,但我们知道,它最终还是消失了。” 待要接着看个究竟,院外传来凄楚的哭声。 王恒与小才跨出房门,听辨到哭声自东厢房而来,俩人疑心疑惑朝东厢房慢慢走去,只见一个黑影蓦然出现,开口便知是管家阿德。 阿德轻轻道:“两位王少爷,无事无事,是小莲姑娘感伤纨英小姐孝义,一时忍不住伤心,已经劝好了。” 事关女眷,王恒与小才便不好再管,亦不好表现出热心,泱泱然回房间。 此时,迷雾重重,山风呼啸。 第十四章 无事小神仙 次日晨钟开静,王恒悠然醒来,不过几日功夫,作息竟然适应了山中僧院生活黎明即起。 闻听小才问道:“七兄,咱们这是在山上第三日了?” “第三日了,不知道张先生下午回城?还是再住一宿,明天回国子监。” “哎呦,我今儿一定要撺掇张先生当天下山,回去锁金村,先去阿岘宅上,让他家厨子现烤两个梅干菜酥饼,多多地加猪油渣,这庙里太清苦了,每天青菜豆腐吃下去,没几日我就变成人干了。”小才伸了个懒腰,从角柜上摸到茶盏,将昨天的隔夜茶喝了几口:“先不说没东西吃,连茶叶也很不像样。” 王恒很以为然:“风景也算观赏过了,还是回到自家宅上方便,栽花种豆,无事小神仙。”他的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呢。 俩人起身梳洗,不久云板响起,早膳时间到了。 踏出房门,抬头只见东方微云淡抹,今日大约还是个阴云天。 他们去得较早,别院的膳堂零星几人,今天的早饭是糙米粥就咸菜,小才平日里常常自称是苦出身,还是低估了苦的程度,几乎食难下咽,勉强吞了下去。 王恒好不到哪去,胡乱喝了几口垫一垫肚子,好在今日多半要下山了。 俩人饭后无事,便在西厢房整理行囊,预先归置好,仍是两个包裹带回去。 谈笑间有人敲门,开门原来是小沙弥悟明,智海方丈把他拨给张先生跑腿,小才欢喜道:“悟明小师父,可是张先生叫你来喊我们一起下山?” “两位施主,请随我去寺内大雄宝殿观礼,今日智海方丈代师收徒,将张先生收为俗家弟子。”悟明娓娓道来。 “啥叫代师收徒?”小才倒吸一口冷气。 “智海方丈的师父晦法禅师圆寂多年,今天智海方丈代他收徒,传张先生衣钵,智海方丈与张先生便是师兄弟。”悟明道。 王恒简直不敢相信,智海老和尚给张先生灌了甚么迷汤,张先生兴社党魁、堂堂朝廷六品官,竟然肯做劳什子的俗家弟子。 王恒与小才将信将疑,跟着悟明走出别院。 经过放生池时,经台上聚宝寺的和尚们仍在诵经,今天是刘府法会的最后一天,和尚们倒还不敢怠慢。 刘家母女出了意外,刘太太大概还在屋里休养,现在经台上只有阿德管家带着几个下人当主家。 进山门,赶到大雄宝殿,仪式已经开始,前排一位老僧,庄重地穿着红色袈裟,想必就是智海方丈,次座三个和尚穿着棕色袈裟,都曾经见过,是大徒弟广文和尚,藏经阁知事,二徒弟广亮,知客板头,三徒弟广恒,佛光阁知事。 另外还有数名僧人立在大殿四周听候差遣,王恒便也寻了个角落站着,小才跟在悟明身旁。 仪式看来极为简单,智海方丈将晦法禅师的袈裟和食钵传给张先生,然后去密室传授心法。 少焉,智海方丈和张先生面带笑容,携手回到大殿,显然是传法已成。 本以为仪式到此结束,没想到智海方丈 突然宣布他即日起闭关十天,由师弟张先生监寺,将他的木鱼为凭交给张先生。 即便是大殿上庄严肃穆,也压不住轻轻的惊呼之声。 聚宝寺僧众达数百人之众,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庙,庙产丰厚,仅仅山下良田便有上千亩之广。 聚宝寺方丈的位置,说是位高权重也不为过。 智海方丈年事已高,早就透露出要在弟子广文、广亮、广恒三人中挑选一位接班人,可这会子,让外来的张先生监寺,又传达出甚么意思? 礼毕,僧众们纷纷离开大殿,智海方丈对张先生作了个手势,似乎让张先生跟着他走。 张先生抬脚跟上,余光中瞄见王恒与小才,顿下来,走到俩人身边,笑道:“我这厢还有点事,答应了老和尚在聚宝寺多呆十天,你们两个怎么想?若要下山我给你们安排,但我倒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山上的景致很好,正好躲过了酷暑,在藏经阁里多读几日书。” 话点到如此,俩人再要执意下山,就显得太不通人情世故了。 小才识趣地说:“张先生说哪里话来,咱们上山给先生作书童的,怎好自己跑了,留先生一个人在庙里。” 王恒也道:“正是如此。” 张先生满意地道:“你们且四处逛逛,老师兄还有事交代,你们隔半个时辰仍在藏经阁等我。” 等张先生走了,王恒与小才垂头丧气踱出大殿,看样子,他们还得继续吃十天斋饭。 聚宝寺极大,颇有可看之处,俩人心绪不佳,山水树木花鸟鱼虫都无精打采起来。 走到藏经阁,有小沙弥替他们开门,俩人在二楼随意翻阅经卷,等了许久都不见张先生过来。 好不容易等到悟明来传话,说是张先生被庙中几处僧人拖了过去话事,今日大致是不得闲了,让他二人自行安排。 不多时饭钟敲响,悟明领他们去香积厨吃饭,俩人早就饥肠辘辘,虽然香积厨的斋饭与别院膳堂并无二致,他们硬是每人吃了两大碗。 饭罢又去藏经阁随意看看,总也等不到张先生,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他二人便决定给自己放学。 出山门,见放生池畔空无一人,临时搭的经台也已经拆掉了,刘府的法会大概已经结束了。 踏进别院,只觉得静悄悄的,刘府的众人好像消失了。 小才去问了别院的小沙弥,原来中午法会就结束后,刘府的人就下山了,走之前管家阿德还去找过他们,后来聚宝寺的知客僧告诉阿德,张先生和他的伴当还要在寺里住几日,管家就放心下山了。 缘聚缘散,俩人不以为意,回到西厢房,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地洒向窗闼,听着雨声,喝两盏粗茶,惬意得很。 王恒暗道这也算是无事小神仙了。 及至黄昏,渐渐雨收云散,推开窗户,空气中传来阵阵好闻的青草味。 门外步履沉沉,几个小沙弥匆匆而过,一边还嚷着:“出人命了,快去报告监寺。” 第十五章 结界 这又发生了甚么变故? 眼下聚宝寺的监寺是张西如,王恒与小才双目对视,皆惊疑不定,决定出去瞧瞧。 等他们关好房门,步出别院,出来一探究竟,只见星星点点的灯笼,汇成一线,蜿蜒蛇形朝后山而去。 俩人跟随在队伍的尾梢,朝前望去,大约有十来个僧人提灯前行,心想这聚宝寺还真是人多势众。 一行人走了许久,渐渐听到澎湃奔腾的流水声,王恒猛然发现他们走到了前日观瀑的亭子前,因将将下过雨,飞瀑较前日大了许多,水声更是洋洋盈耳。 夜幕低垂,青黛的底色下,依稀看见一个人倒在亭子边上,身体蜷曲着。 众人止步于此,一名僧人上前几步,就着微弱的灯光瞧去,半晌嗓子嘶哑着道:“是广恒师兄。” 这僧人轻轻抚平广恒的双眼,颤声道:“广恒师兄已经去了。” 王恒与小才面面相觑,不禁想起悟明曾说过,聚宝寺中智海老方丈的弟子中,威望最高的就是广恒和尚, 众僧向后顾望,见张西如和悟明从身后赶来。 张西如上前两步,问道:“第一个发现的是谁?” “回监寺,是傍晚上山的香客,那香客吓得傻了,语无伦次得,已经安排在维摩别院住下。”回话的是知客广亮。 “先将广恒抬回庙里吧。”张西如低头略加思忖,抬眼见他的书童二人也在,招手道:“七郎,小才,你们也来了,你们且断一断。” 王恒从身旁僧人手中接过一盏灯笼,在这个时辰,天几乎全黑了,实在不是探勘现场的好时机。 肉眼可见的,是广恒和尚外伤在左腹,初步判断广恒被人刺穿左腹伤重而死,是他杀。 小才循着血迹在不远处树丛中找到一把匕首,大概是凶手慌乱中没有走远,随手扔掉的。 此外便没有其他发现了,王恒便对张西如道:“西如兄,还是先把广恒师父送回寺里,现在黑灯瞎火的,不可能有别的发现,明日天亮我与小才再来瞧瞧现场。” 张西如点点头,僧众来的时候就有所准备,用门板抬着广恒回去。 王恒刚要跟上,忽然见小才使了个眼色,便停足顿了顿。 待僧众们走出数丈开外,小才指着亭子外一处,压低声音道:“广恒手指压着的地面,有字。” 手中的灯笼贴近地面,泥地中果然深深划了一点一横。 午后缠绵的细雨,湿润了泥土地,广恒临死之前,也许想写凶手的名字。 按照这个猜测,凶手是广恒认识的人。 “一点一横,难道是想写广字?”王恒皱眉道。 小才惊道:“也可能是文字,哎呦,连亮字也是一点一横开头。” 如此说来,广文、广亮都有嫌疑,聚宝寺中还有广字辈几人? “知客僧广亮刚刚也一起上山了,队伍中没有广文。”王恒道。 小才明白王恒的涵义:“你的意思是广亮没有心虚,嫌疑不大,广文没有跟着上山,嫌疑比较大?” 王恒摇摇头,道:“广文是藏经阁知事,他可能没有听到消息,而凶手再去一次现场也是有可能的,凶手抱着查缺补漏的想法,预备悄悄地毁坏证据,所以,上山没上山的人,都有嫌疑。” “唉,广恒师父,你再坚持写一笔,我们就能判断了。”小才叹息道。 山风呼啸,蓦然回旋在亭畔的上空,晚风刮得树叶纷纷飘落,叶上积水哗哗流下,淋湿了俩人的头巾。 “广恒师父,是你在显灵吗?我们猜测到了一点真相,对吗?”小才灵光乍现,朝着山峦喊道。 山风凛冽,吹得林中呜呜咽咽,良久才将息。 前方的队伍已经距离他们很远,王恒与小才快走几步,追随而去。 走到前山放生池边,王恒趋前几步,对着张西如朗声道:“西如兄,广恒和尚的蝉蜕,晚上要由专人看守,不许寺内旁人进出,随身物件,一概不许人乱动,明日天一亮,我与小才就去验物证。” 张西如郑重点头应下。 目送张先生一行人进聚宝寺山门,王恒与小才转身踏入别院,刘府众人去后,别院静悄悄的,除了他二人,似乎没有其他人在。 王恒想起广亮和尚说发现命案的香客,就安置在别院,不过此时月上枝梢,那香客又受了惊,还是明日白天寻他问话为好。 归来西厢房,天色已晚,入睡还尚早,俩人遂仍是各自看书写作。 王恒翻出荷香楼忆语,继续往下读。 荷香楼忆语李逊之 不久,云客自天都山还,每日在飞山洞中炼丹,邀余夫妇同往丹室观之。 余至其洞,见屋壁光洁如镜,不知为何物所裱? 洞中皆罗列水精器皿,瓶状,球状,长方状,正方状,不知何用? 余问云客,云客但笑不语。 余妇芙娘,雪肤花貌,然脸颊微有雀斑,此为平生大憾,云客炼丹时有所得,以药浆注入水晶瓶中,嘱芙娘日日涂于颊上,未几,竟两颊光鲜如玉,斑尽褪无痕。 余年逾三旬,三蹋槐花,辄成康了,止步于秀才功名非吾所愿,平日尚算用功,挑灯夜读乃常有之事,目力因之大损。 云客赠余水精灯一盏,以云客所炼之丹嵌入,即光亮整室,非寻常油灯火烛可比,且光圈可大可小,殊为精巧,云客谓此丹可用一世。 云客又炼出疗饥之饼,味同嚼蜡,然巴掌见方大小,食之可抵一日之饭,而不觉饥饿。 余不觉惊起,嘱云客多多炼饼,荒年备之能活人性命,云客笑而不答。 余夫妇每于云客处见识新奇罕物,而云客从无骄矜之色,一一悉为解说,亦不吝啬,但于我有所用,随手赠予。 余与之倾心相友,此余第一至交也。 越数月,云客夜入翠华村别庄,意颇落落,问来意,竟是道别,言他是交趾来的道士,现在天都山祖庭的法器已得,勾留年余,必要回交趾了。 余遂兴茫茫沧海之意,不觉潸然泪下。 云客道他夜观星象,于后一二月间江宁必遭兵灾,兄与嫂暂居别庄为好,江宁县城内恐怕危险更大。 余与芙娘将信将疑,云客又嘱芙娘多积米粮,别庄屋前屋后有瓜棚豆架,可供蔬食,院内有井,饮用浆洗都无碍。 云客怀中取出枚玉简,玉简正中雕琢着一羽仙鹤,云客长按仙鹤,忽然周遭弥漫紫光,紫色光网自下升空,密密罩住别庄四角。 云客道他为别庄设下结界,按动仙鹤,结界开启,再按仙鹤,结界可除,结界开启之后,外人则无法看出此地有一处房屋,余与芙娘,只要不出别庄,便如隐身一般,不为外人所睹。 云客泣道,兄与嫂皆是良善君子,怕不能自保,方圆数里之中稍有乱起,即当开启结界,闭户不出为宜。 云客依依不舍,又取出疗饥之饼,足足有两大盒,道此物大致能当一季之粮,兄与嫂能熬过半年之困,兵灾自解。 余与芙娘怔怔间,云客倏然消失不见。 第十六章 一惊一诈 闻钟即起,是居于僧院的好习惯。 用小才的话说,其实,他是饿醒的。 并且还补充道,几日的功夫,已经面有菜色了。 随即小才发挥联想:“同样吃斋饭,广亮和尚为何能吃得白白胖胖?他会不会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我觉得广亮有重大嫌疑,广亮有没有贪贿行为?悟明曾说三师兄广恒威望最高,大概广恒为人比较正直公允,也许广亮不守清规的行为被广恒发现,所以被广亮杀了灭口。” 王恒笑道:“你太武断了,广恒认识的人,可不止聚宝寺中的和尚,广恒出家之前是秀才,结交的人物必然很多,咱们先去寺中调查广恒的情况,他出家之前的家庭关系也要了解一下。” 刘府众人下山之后,维摩别院的膳堂早餐供给更为简单,白馒头亦不见了踪影。 俩人愁眉苦脸喝了点稀粥,就走去聚宝寺山门。 此时正值早课时间,张西如早就下了佛光阁,作为监寺同众僧一起在大殿中诵持经文。 张先生让小沙弥悟明等在山门,给王恒与小才引路。 广恒的蝉蜕停在罗汉堂。 曙色逼上帘影,聚宝寺罗汉像相传由唐代彩塑圣手杨惠之所塑,张先生曾介绍说罗汉塑像形貌如生,精气逼人,王恒走进罗汉堂,只觉得阴森恐怖。 并不是广恒停灵于此,才产生的心理作用,而是整个罗汉堂塑像给人的感受极其压抑,赭红的色调令人森然可怖。 “寺里有没有报官?”王恒问道。 悟明道:“寺里的规矩,佛门清净地,不会去惊动官府,如无意外,三日后为三师兄举行荼毗仪式(火化)。” 生命,脆弱如草芥。 昨天张先生指定两个和尚悟法、悟定在此看守,见寺里派人前来,他们迎上前来,是两个面目平庸的年轻和尚。 悟法年纪略大,模样也老成些,他知道监寺让他的两位书童断案,而这两位书童都是监寺家乡的子弟,便不敢怠慢道:“两位施主,因天气炎热,寺里窖藏有冰,我们给广恒师兄覆盖冰块时,发现广恒师兄衣袖中掉落了一张便笺。” “午后未时初后山竹林会面。” 便签没有具名,应当是知名不具,定是广恒熟悉的人。 后山竹林,难道竹林才是谋杀现场,广恒被人杀害后再抛尸观瀑亭? 王恒将笺条给悟明看,眼睛盯着三个和尚的面部表情,问道:“你们认得出是谁的字迹否?” 悟明摇头道:“认不出,我只是刚受了十戒的沙弥,略识几个字,一向都是干跟班的活儿。” 悟法悟定两个,大致也是同样情况。 王恒收起信笺。 “广恒在寺里有仇人吗?他跟谁关系最好?”小才问道。 悟明抓耳挠腮想了很久,道:“广恒师兄最与人为善,对待杂役火工都很和气,全寺的人没有不尊重他的,可要说跟谁关系最好,我实在也想不出。” 悟法提供了一个信息:“方丈大师最欣赏广恒师兄,好几次都在早课晚课时候称赞他是个勤勉的学问僧。” 悟定却说:“非也非也,智海方丈最欣赏最喜欢的还是广文大师兄,多次表示大广文师兄以后要接方丈的衣钵。” 小才猎奇心重,露出深可玩味的表情:“同一个聚宝寺,悟法看到的和悟定看到的不相干,就比如说这罗汉堂,何等的阴森渗人,张先生却说神情逸宕。” 王恒略加思量,对悟明道:“小师父务必大声当众回监寺,我二人已经在广恒和尚身上搜到关键证物,倘若监寺问是何物,只推说我故弄玄虚不肯说,请监寺早课之后,来罗汉堂一见便知。” 悟明应下,转身步出罗汉堂。 广恒和尚的蝉蜕已经换了干净的僧衣,身下垫着冰块,看来,悟法与悟定看管得很认真。 广恒身上的外伤只有左腹一处,此外,眼耳鼻喉以及四肢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王恒与小才也不懂仵作,大致看了看身体受伤情况。 悟法将广恒换下的衣物,以及昨夜小才在草虫中找到的匕首用木托盘呈给王恒,眸中露出一色泪光,哀哀道:“三师兄是个好人。” 悟定大约与他抬杠惯了,道:“非也非也,所以不能做好人,好人不长命。” 这把匕首式样古朴,身上殷殷碧血已经干涸,似乎是有点年头的老物。 王恒问道:“你们以前曾经见过这把匕首吗?” 两名年轻的和尚坚定地都说从未见过。 王恒用手帕包着匕首,把玩了许久也没发现甚么隐秘,既没有中空内藏玄机,也不见收藏者刻字,它只是一把寻常比较锋利的匕首。 王恒思来想去,请悟法去拿了一套笔墨纸砚来罗汉堂。 等了良久,罗汉堂外传来急促的步伐。 “咣当”一声,门被推开。 来者是张西如和悟明,后面跟着藏经阁知事广文。 “西如兄。” “张先生。” 王恒与小才向张西如行礼,张西如摆手将他们打断。 智海老方丈请他监寺,结果第一天就发生了命案,死的还是智海方丈的三弟子,突发的事故让张西如很焦虑。 “你们快说说,发现甚么线索了?”张西如走得慌张,满头大汗摇着蒲扇。 王恒也不卖关子,从袋子中取出一方手帕,展示给张西如看。 “这手帕是从广恒和尚怀中取出的,上好的松江玉纱布,绣一朵雪花,更像是闺阁中人的物件,我问过寺中人,应该不是广恒平日里用的。” 听了王恒一番话,张西如蹙眉端详,广文和尚目无表情,悟明,悟法,悟定则完全摸不着头脑。 小才强压着惊愕,这样的手帕他也有好几块,去岁月亭哥娶亲,给叶三小姐定制了好些上等帕巾之类,后来婚事不谐,月亭哥看见这些东西糟心,把手帕丝巾分了一些给他们使,这会子,七兄不知道在鬼扯甚么? “西如兄,这块帕子既然不是广恒的,那么极有可能是凶手的,或是跟凶手有关的,你即刻请人写个告示,让全寺僧人来认一认,看有谁见过这帕子,知道它的来历。”王恒不紧不慢道来,看看张西如,又瞧着张西如身后,道:“哦,广文师父也来了,不如就广文师父给我们写了告示,让悟明张贴在膳堂。” 张西如颔首,侧脸朝身后的广文道:“师侄,劳烦你了。” 广文和尚楞了一楞,扫了眼罗汉堂内诸人,随即道:“那行吧,小僧来写。” 悟法早就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广文不愧为藏经阁知事,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写明了原委。 王恒看看连连点头,转了一圈,突然发问:“广文师父,你昨日下午未时,同广恒在后山竹林会面商议甚么?” 第十七章 灵光乍现 广文和尚兀自镇定,若无其事眼观鼻鼻观心。 王恒从怀中取出广恒衣袖中找到的便笺,用手摊至广文眼前一晃,道:“广文师父,你不就是为了这个物证跟着监寺来的。” 广文露出不可置信的样子,随即冷静下来,道:“既然被你发现了,也并没有甚么,纸条是我写的,是我约广恒师弟下午未时(下午一点)去后山竹林一会,但广恒的死跟我没关系,我就是怕纸条还留在广恒身上引起误解,所以才跟过来瞧瞧。” 王恒道:“你约广恒说点甚么呢?” “广恒这个迂腐的家伙,师父突然闭关,据称等师父出关便要指定首座,我问他有没有得到甚么信息,广恒做首座也还罢了,我只是不忿不学无术的广亮做首座,可广恒居然一问摇头三不知,可笑他还说让别人做首座,让别人操劳,咱么做学问僧,岂不妙哉,我同他说了没几句,话不投机,就各自散了。” “你从竹林出来,到了哪里?” “小僧自然是回到寺内藏经阁,至此再没有出过寺门。” “你回到藏经阁大约是甚么时辰,可有人证?” “大概是未时二刻(下午两点)左右,人证?”广文拍了拍脑袋:“对了,悟明,悟明当时来取经卷。” 悟明道:“昨天下午我是去过一趟藏经阁,可我没注意时辰,要说是未时二刻,应该差不多。” 广文的嫌疑,大致可以排除。 广恒是名三旬上下的青年僧人,中等个子,广文身材高瘦,并不壮实,要在半个时辰内在竹林杀害广恒,处理凶案现场,且抛尸到观瀑亭,再回到聚宝寺藏经阁,从时间上来说他做不到, 小才插话问道:“贵寺广字辈的师兄,有哪几位呢?” “一共只有三人,小僧,广恒,广亮。”广文道。 小才瞥了一眼王恒,寻思嫌疑又回到了广亮身上。 “有没有人昨天注意到广亮,他昨日下午在哪里?” 悟法嘴唇翕动,仿佛内心斗争了一番,许久才道:“小僧昨日下午,亲眼看见广亮师兄匆匆往后山去,手里还提着个布袋,那时节,大约是申时初(下午三点)。” 悟定抬杠道:“未必未必,师兄只见到广亮师兄朝后山方向走去,夏天树木葱茏,你哪里看得清广亮师兄有没有进山,或许他停在某一处,远远的,师兄也看不出呀。” 王恒朝张西如拱拱手,道:“西如兄,能不能把广亮师父请来罗汉堂?当面问问清楚。” 张西如点头应允,转脸吩咐了悟明,不久,悟明带着广亮和尚踏级进来。 人未至,语先闻,广亮和尚洪亮的声音传来:“师叔,唤小僧前来作甚?” 广亮走到张西如跟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张西如见他执礼甚恭,温言道:“我让七郎和小才侦破广恒命案,他们有话要问你几句,如实作答方好。” 广亮一脸诚挚,转身向二人道:“两位施主但凭垂询,小僧定然知无不言。” 王恒开门见山,道:“广亮师父,昨日下午申牌时分,你身处何地?有何人为证?” 广亮略想了想,道:“小僧昨日下午与柴米铺的钱掌柜约好会账,地点是在寺外钱掌柜店里。” 王恒问道:“钱掌柜店铺开在哪里?” 广亮笑道:“开在聚宝台附近,尚算便利。” “钱掌柜的店开在聚宝台,广亮师父应当从前山下山,缘何有人亲眼目睹你下午申时左右朝后山走去?” 广亮脸色微变,向张西如双膝拜下,呜咽道:“师叔,小僧与广恒被害实在无干,小僧之所以去后山,是为了等一个人,请师叔屏退余人,我定当一五一十禀告师叔和两位施主。” 张西如朝悟明几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告退,广文冷笑一声,转身也走了。 王恒道:“广亮师父但说无妨,咱们只为探案,不会计较旁支末梢。” 广亮面有惭色,迟疑着,慢慢道来:“小僧昨日下午朝后山走,是在牌坊下等钱掌柜的一位亲戚,后山山脚下村子里的钱老汉,咱们寺中素斋寒酸,我见师叔每餐都只动几筷,料想斋饭很不合师叔胃口,便拜托钱老汉杀了一只老母鸡送来,煨了青菜汤给师叔补一补。” 张西如回想起昨夜的斋饭,确实要比平日美味不少,孰料青菜汤里竟然炖了老母鸡,叱道:“你怎能这么干?” 广亮指天发誓道:“小僧自幼出家,从未破戒食荤腥,师叔是俗家人,吃一个鸡不为过。” 王恒打个圆场,道:“广亮师父,你拿到鸡之后,又去了哪里?” 广亮连忙道:“小僧拿了鸡就马上回到寺里,去香积厨交给厨子烹饪,小僧给厨子打个下手,有厨子为人证。直到闻听后山观瀑亭出了命案,小僧和众人一起去后山,句句是真,没有半点谎话。” 王恒道:“西如兄,广亮师父看来没有嫌疑,先让他退下吧。” 张西如朝广亮摆摆手,广亮如蒙大赦,擦擦汗退了出去。 王恒道:“昨日首先发现凶案现场的香客宿在维摩别院,我同小才去问问他的话,再来回西如兄。” 张西如道:“也好,我先回佛光阁歇歇,你们问清楚了到佛光阁来寻我。” 王恒与小才一路往聚宝寺山门去,小才眉毛拧成一股:“一点一横,到底写的是那个字?广文、广亮都有人证不在场证明,广字辈又只有三名僧人,到底是谁呢?” 王恒叹气道:“如果凶手不是寺里的人,那么一点一横有无限种可能。” 出山门,经过放生池,现在安静得很,走进别院,找了个小沙弥问那香客住在哪间房,却不想那香客受了惊吓不愿留在寺中,天光放亮就下山了。 诸多不顺,俩人只得垂头丧气又进聚宝寺山门,一路向东,来到佛光阁。 拾阶而上,佛光阁古朴、高大的三层木结构建筑出现在俩人面前。 登上顶楼,出现两个阁门,张先生居住在东阁,现在阁门掩着,也许正在休憩。 西阁是去世的广恒的办事房,阁门半开着,王恒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佛光阁素来以风景如画着称,真是名不虚传,西阁三面皆窗,远望山色空蒙,近观万竿摇碧,遥遥诸峰凝翠,处处古树垂荫。 王恒在南窗下凝望了许久,猛然灵光乍现,幽幽叹息道:“广恒之死,我隐隐约约有了点想法。” 第十八章 翠华摇摇行复止 广恒的西阁,壁上雪洞般,以广恒出家前是读书人的经历,壁上没有任何字画自娱,可见他持律甚严。 小才目光绕着西阁看了又看,打量了半天,又探出窗外俯瞰山水,想不明白王恒所言为何。 王恒便道他现下只是揣测,还须寻找证据,有了佐证再一一细说。 阁门推动,张西如探身进来,让二人去东阁坐坐。 东阁铺陈雅致,不亏为宾舍,同西阁的朴素不可同日而语。 王恒向张西如禀告道:“昨日首先发现广恒尸体的香客,大概受了惊吓,今天从别院不告而别,我与小才打算下山去找他问问话,听别院的和尚说这香客住在山脚翠华村,我寻思倘若天黑来不及回来,得要找个投宿之处,前几日做法会的刘府,好像也住在山下翠华村,刘府家大业大,应当不至拒绝我们。” 张西如颔首道:“刘府阔绰,且咱们与之也算是有些个交情,投宿一日应该没问题,不过我与刘太太乐娘及她家管事几番接触,都是她们来司业宅寻我,或是茶馆里清谈,我却没造访过刘府,你们到了翠华村问个讯便是。” 王恒道:“那刘太太不知道娘家姓甚么?她家的老太爷做过甚么官儿?若是到她府上,免不了要攀谈几句。” 张西如一拍脑袋,道:“这却不大清楚,多半是她家管事从未提起过,不然我多少会有个印象。” 小才道:“张先生,刘别驾的墓志中,没有提到这位刘太太吗?” 张西如道:“乐娘是继室,可写可不写,我当时问管事要刘别驾妻室的姓氏,他们只给了元配发妻的。” 刘太太这位美人,是继室。 她的排场那么大,小才还真没想到,只当她是刘别驾的元配夫人。 悟明端来茶水,王恒见日已近午,呷了一口茶便起身,张西如见他风风火火要走,也不拦着,嘱了几句路上小心,俩人便下了佛光阁。 道中无人,小才低声说话:“七兄,你是有事瞒着张先生吧?” 王恒缓缓点头道:“张先生事务繁忙,不烦他操心,咱们把事查清楚了再说。” 出寺门时候,遇见悟法,听说二人要去山下翠华村,他从前去翠华村做过法事,自告奋勇要带他们去。 小才推说已经问过别院的小沙弥,路径已是记在心里了。 悟法坚持要送他们一段路,送至山下,省得他们在路上多耽搁时间。 盛情难却,只得由悟法陪着下山。 从后山下山,走不到翠竹林,王恒便提出先去竹林看看,再绕至观瀑亭,沿着主道下山。 昨天下了半日的雨,翠竹林中,修竹葳蕤,枝节英挺,不管广文和广恒有没有在竹林会面,都找不到一点痕迹,足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徘徊了几圈没有任何发现,三人便绕行至观瀑亭。 昨天把广恒尸首带回寺时,天色已经接近全黑,靠着灯笼的微光发现不了甚么细小的证据。 现在正值中午,也许能发现一些昨天被忽略的。 小才昨天记住了广恒划字的地方,字迹还在,看来从昨夜到现在没有人到现场破坏过。 至于观瀑亭内外,由于昨夜聚宝寺众僧是雨后前来,足上带的泥泞杂沓,已经根本辨不出脚印了。 王恒一边思量,一边向东眺望飞瀑,视线由上而下,发现亭子东边草丛中似乎躺着一张白纸,在这种山野地方,怎么会出现白纸? 小才走上前蹲下来捡起了纸,白纸被雨打湿又晒干,显得有些僵硬,还粘上了些泥污,但还是能够辨认得出这是张没有写过字的白纸,质地不太好,底色隐隐印着花卉,有些乡气的俗艳。 王恒取过来打量了半天,道:“看上去,似乎是市卖的信笺纸,不太高明。” 悟法凑过来看,摇头道:“这样的信笺,我们寺里肯定没有。” 翻来覆去看不出甚么机巧,王恒便小心翼翼放进了随身布袋里。 又搜索了一番,没有新的发现,也在意料之中,三人遂朝瀑布方向走下石径,向西而下。 王恒忽然想起前日刘府丫鬟小蝶,正是于此摔倒,便放慢脚步,仔细看清脚下道路,却见山道旁是锋利滚着几颗弹珠。 附身捡起来,发现这几颗弹珠打磨得非常光滑,不太像小孩玩耍用的,倒像是武人用的武器,比如荻溪阁主人程娘子的话本《金弹子》,主角便是使着一把弹弓,江湖罕有敌手。 小蝶摔倒之处,和发现弹珠,这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 王恒且弹珠收入布袋,以后再说。 下山坡的路走得很快,不到两刻钟,便到了山脚,悟法止步于此,道:“两位施主若是遇到困难,可去翠华村孟员外处求助,孟员外秉信佛法,最是古道热肠。” 王恒与小才躬身一揖,谢过悟法,作别而去。 小才道:“翠华村,这个名字不一般,若是别处还罢了,南京乃是古都,翠华村,不知是哪里的出典?” 王恒思虑再三,道:“莫非是翠华摇摇行复止?” 第十九章 金银无算的刘府 下到山脚,陡然觉得热浪滚滚,王恒的葛布衣衫后背湿透了,小才的衣领发出汗臭,自己闻着微微皱眉。 悟法跟他们指过路径,沿着官道向西,行三四里许,村口有个大水车,便到了翠华村。 小才朝着官道东方张望,遥遥望见一湖白水茫茫,更远处群山莽莽芊芊,道:“七兄,此处山水尤佳,不知是个甚么村庄?” 王恒附和道:“青山绿水,真是好景致,等回到聚宝寺,问问悟明、悟法他们便知。” 俩人加快脚程向西行,遂于日昃之前到达村口。 仲夏正是排水灌溉秧苗的季节,村口大水车上立着个壮汉脚踏排灌,赤膊着上身,挥汗如雨。 小才停在水车前,抬头朝那壮汉拱拱手,道:“阿哥,同你问个讯,村子里的孟员外孟善人府上怎么走?还有位去年去世的润州通判刘别驾的宅子是哪一家?” 维摩别院的小沙弥告诉他们,昨天首先发现凶案的香客,叫作邱二郎,是翠华村的田舍郎,这位邱二郎吓成那样,不见得能说出甚么有用的线索,王恒打算最后一站再去问邱二郎话。 壮汉停住脚,瞅瞅问路的俩人,见来者是儒雅的少年书生,便道:“小哥,此间小路向前百余步,左手第一家,就是孟员外宅上,至于你讲的刘别驾家,我却不大晓得,咱们翠华村大得很,姓刘的也有几户,塔院湾里有一家,听说是当过官的。” 小才与王恒一商量,决定先去这家塔院湾刘宅看看,如果找错了,再问路即是。 小才问那壮汉:“阿哥,你说的塔院湾刘家怎么去?” 那壮汉笑道:“你们走路过去可不近,沿着小路朝前,大约四五里路,看见普同塔院,再向东走三四里路,有条太平桥还是叫青石桥,过桥就是刘家。” 谢过壮汉,俩人遂沿着小路朝前,片刻功夫就见路左矗立着一所大宅,式样很新,看来是近几年新起的大屋,小才道:“看样子孟员外家计很过得去。” 他们决定先找到刘别驾府上,于是过孟宅,前行了好一段路途,遇见几间僧舍,围着一座砖塔,想来就是那汉子说的普同塔院,那是个寒碜的乡野小庙。 塔院墙外,确实有条小路向东蜿蜒,这条小道比刚进村时的路还要狭窄,如果遇到雨天,想必泥泞得很。 王恒拧眉道:“刘家怎么会住在马车通不过的地方?别是弄错了人家。” 一语提醒了小才,他还记得刘府的马车又大又宽敞,是如何越过这条小路的? 小路向东零零星星有数家农舍,一盏茶功夫,果然见一架石桥横亘在河流之上。 小才登上石桥,不禁有些吓得发抖,桥身仅仅由两条长长的青石拼起来,中间漏空着好大一截,从桥身上往下望得到流水潺潺。 小才惊道:“这条桥如此简陋,天黑过桥岂不是太危险了。” 王恒愕然道:“还叫太平桥,我看太平不了。” 小才小心翼翼过桥,道:“阿岘前几日还同我争论城市好,还是乡村好,这还用争,自然是城市好,城市中市桥坏成这样,知县知州衙门必须得管。” 过桥之后,浓阴深处出现一个宅地,看上去就有些年头。 王恒与小才彼此交换目光,眼中难掩讶异之色,这真的是金银无算的刘别驾府上吗? 俩人不敢贸然敲门,绕着宅基兜了一圈,这所老宅拢共只有两进,比他们在锁金村流求桥畔赁的新宅大不了多少。 宅前宅后一棵像样的槐榆也没有,种了几畦毛豆芋头水瓜。 宅后搭了个柴垛,小才走得劳乏,一屁股坐在柴垛上,低声道:“七兄,我们应该找错门户了,不可能是这一家,刘府那么多下人,两进的宅子怎么住得下?这宅子,比叶家埭叶天蓼那屋子还不如呢。” 王恒点头道:“咱们敲门问个路吧。” 门环扣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应门,二人不觉沮丧,正待原路返回,忽然木门咯吱作响,屋内传来脆生生的话语:“来了,来了,是谁在敲门?” 门后探出身来,是位年轻姑娘,俩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刘府丫鬟小莲。 王恒与小才大惊失色,难道他们没有走错路? 小才稳住心神,上前几步作个揖道:“小莲姑娘。” 小莲抬头见是张先生的两名伴当,脸上露出一丝讶然,屈膝福了福:“两位王公子。” 王恒笑道:“小莲姑娘,张先生派我们下山办事,路过你们翠华村,天热得紧,我们来讨杯水喝。” 小莲连忙把木门敞开,请王恒与小才进去,她前几日摔了一跤,现在看来恢复得不错,走路的姿势还有些一瘸一拐的,行动却是无碍了。 屋老逼仄,看光景要有好几年没有修缮过了。 小莲请了俩人在门厅落座,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家太太带着管家出门去了,就委屈两位王公子在此奉茶。” 小才道:“叨扰叨扰。” 门厅中堆着不少杂物,光线极差,墙壁斑驳,无不彰示着败落之意。 门厅上挂着两盏旧灯笼,用白布蒙着,王恒不由疑惑,这是刘别驾旧年去世后留下来的,还是祭奠刘府纨英小姐的,纨英小姐在聚宝寺替父祈福舍身跳崖,是贞孝烈女,为何刘府下山后没有给她开丧? 小蝶很快倒了茶水回来,茶盅是市卖的白瓷,茶水中放的是她种在前庭的佩兰草。 小才凑趣道:“小莲姑娘的佩兰草,真是香极了。” 正待要攀谈几句,里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半晌出来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拄着拐杖,摇摇欲坠的样子,颤巍巍问道:“小莲,是甚么人来访?” 小莲急忙扶住老头,道:“爹,你怎么出来了,这两位王公子,是给老爷写墓志的张大人的弟子,他们路过来吃口茶,前几日奴在聚宝寺膳堂得了几个馒头,着急着一大早下山给爹爹送去,不小心摔倒,就是这两位王公子救得奴。” 这老头却甚是知礼,虽然身上不利索,定还要行拜礼。 俩人哪里敢受,小才赶紧搀着老头不让他拜下。 王恒奇道:“小蝶姑娘那日匆匆下山,就是为了给你爹爹送馒头,且不算上下山,单单来回有十几里路呢。” 小蝶羞红了脸,低头不语,老头却道:“老爷去世后家道艰难,太太东挪西凑好不容易有了给老爷办法会的钱,能典当的都拿去当了,家中无米无面,阿蝶只当小人留在家中会饿死,小人挖芋头吃了三天。” 闻言王恒与小才疑虑更甚,这是能出一千两银子请张先生作墓志,呼奴唤婢几十人的刘府吗? 第二十章 自首 两名小侦探尽量语气平淡,以小蝶父女身居下仆的身份,如果表现得过于惊奇,极有可能让她们畏惧而止口不语。 小才随口问了几句翠华村孟老员外的情况,让小蝶父女有个错觉,似乎两位王公子是被张大人差遣来孟老员外府上办事的,小蝶父女看来居于翠华村日久,详详细细地将去孟府的走向说了一遍。 小才伺机又问:“贵府的太太今儿几时回府?下山时张先生特地关照咱们从府上路过要给刘太太问个安。” 小蝶道:“昨日太太下山,归家就病倒了,太太的干娘许夫人听说纨英小姐没了,怕太太过于伤心,下午派人把太太接了家去,在江宁县城住几日。” 王恒往空落落的庭院瞥去:“那么多下人,都带到许夫人家了?” 老头道:“太太带着绣儿去了。” 小蝶补充道:“不瞒公子爷,山上别院使的那些个仆役老妈,都是雇来撑场面的,咱们家里本来就只有我和爹爹伺候一家老小,绣儿姐姐还是不久前刚买来的。” 刘太太乐娘,单看外表,真想不到会这般虚荣,难怪家计惨淡。 张先生怎么也猜不到吧,他那一千两银子润笔,还收得到吗? “嗯,那,阿德管家呢?”小才愣住,阿德管家总不见得也是临时雇来的。 “阿德原本是老爷生前的跟班,老爷去世后讨了恩典放出去了,就住在隔壁村子,有时外场的事务,阿德念着老爷的恩情,帮着料理料理。”小蝶有些欲言又止。 小才觉得她话里有话,但不便问得更细,小蝶毕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多少有些见识,一旦她生疑,便甚么也不会说了。 王恒旁敲侧击问了一些刘别驾生前官位,刘太太娘家家世,可小蝶父女不比阿德,知道的有限,说了半日,只问出来刘太太娘家姓许,跟许干娘是老亲,许干娘在江宁县城赁着一处叫李园的旧家园林居住。 一盏茶吃了很久,眼看着日影移窗,俩人遂告辞出刘宅大门。 左右无人,小才直截了当问道:“七兄,你可是怀疑刘太太?” 王恒摇摇头,道:“无凭无据,模模糊糊的感觉,若是太主观臆断,保不定冤枉了人,咱们且去孟员外家中拜会他,他是翠华村老户,或许有线索能问出来。” 由刘宅返回普同塔院,再向北行至村口孟宅,夕阳西沉,炎热一扫而空,俩人安步当车,走得飞快。 到达孟员外宅前,正要扣门,只见小路上窜出五六个乡农模样的汉子,其中有名粗壮汉子身上背着一个人,他们将孟宅的大门敲得乒乓作响。 孟宅角门吱嘎一声打开,出来个老苍头,见门前许多人,不由一愣,对着那几名乡农道:“邱老汉,你们这是做啥?” 几名乡农为首的老汉哭哭啼啼道:“老孟哥,帮我们传禀孟善人,小老儿想借牛车用用。” 老苍头道:“邱老汉,你要牛车干啥?估摸着要用多久?” 邱老汉苦着脸:“赶一回聚宝山,到山脚下车就回来。” 老苍头道:“那我替你跑一趟,问问我家主人,你们且在门口等着,不要乱走动。” 过不多时,有个身形高大魁梧的老者随着老苍头走出来,他身着湖绸袍子,目光炯炯,很有气势,不太像个庄户人。 老苍头指着邱老汉道:“员外,这就是西横头的乡亲老邱,他们要借牛车去聚宝山。” 孟员外扫了几眼邱老汉他们几个乡农,看了看粗壮汉子身上背着的人,又将目光投射在王恒与小才身上,似乎有些不解,问道:“老邱,这会子太阳都快落山了,你去聚宝山干吗?可是要上聚宝寺进香?” 邱老汉痛哭涕零,道:“员外爷,我儿邱二郎今日一早从聚宝寺归家,不知怎得突然发了疯病,说有鬼要抓他,我寻思着他也许犯了甚么庙里老爷的忌讳,把他送到聚宝寺里让大和尚们瞧瞧。” 粗壮汉子背上的人,忽然厉声尖叫:“和尚,不要来找我啊,不要来找我。” 王恒心中一动,踏前几步,道:“老邱,你儿子可是昨日黄昏上聚宝山进香,首先发现聚宝寺僧人广恒被杀害的香客邱二郎?” 邱老汉吓得一哆嗦,见是位少年书生,道:“我儿邱二郎确实昨天黄昏上山进香,怎得又惹了人命案子,小老儿实在不知啊。” 王恒朝孟员外作了个揖,道:“孟老先生,小生乃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我兄弟二人受聚宝寺监寺张大人所托,来调查僧人广恒被害一事。” 孟员外大吃一惊,他原本就认得广恒,怔怔道:“广恒师父被人杀害了?” 此时粗壮汉子背上的人,滚下地来,狂扇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奔到王恒跟前,砰砰磕头:“王公子,我知道你,小人前来投案自首,广恒和尚是我杀的。” 第二十一章 奢华之色 邱二郎捂住耳朵,仿佛甚么声音在朝他说话,发狂喊道:“饶了我,饶了我,大和尚。” 一边磕头如捣蒜:“王公子,我认罪,我认罪。” 翠华村民风淳朴,村东与村西吵架都是新鲜事,乡党们何曾听见过杀人,孟宅门口数人俱吓呆了。 王恒刚要叫邱二郎起来问个清楚,那邱二郎心神过于激动,竟致晕了过去。 孟员外让庄客打了冷水给邱二郎洗脸,所幸邱二郎随即醒来。 王恒见邱二郎目光呆滞,怕刺激到他再出现意外,便与孟员外商量跟他借用一架牛车将邱二郎带到聚宝寺,由寺内僧人处置。 孟员外满口应允,他的长子孟大郎老成持重,让他随牛车同行护送王恒与小才平安回寺。 邱老汉一行几个乡农,不意听到邱二郎自首杀了聚宝寺的和尚,皆惊惶无措,但他们与邱二郎骨肉至亲不忍抛离,只得跟随在牛车后。 再次赶路时,晚霞已快要黯淡,暑气消散得差不多,不消小半个时辰就来到山脚下。 小才与孟大郎攀谈了几句,见他是个实诚汉子,便问他:“孟大哥,路东那一处白水茫茫是个甚么地方?远远看着好景致。” 孟大郎三旬的年纪,顺着小才的手势眺望,忽然眉关紧锁,道:“那一片湖山,听老辈人说,从前也属于咱们翠华村的地界,不知出了甚么事废弃了,老人们不许村里人靠近那里。” 小才的错愕神情被孟大郎看在眼里,正色道:“王公子,你们千万不要去那里,那地方,不干净。” 小才神色一凛,那地方不干净,难不成是闹鬼? 他疑惑地朝孟大郎看去,孟大郎与他目光对视,大致猜到他想法,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众人默默前行,车夫赶着牛车回了孟宅,孟大郎坚持要将王恒与小才送到山上聚宝寺内。 邱二郎仍由先前那名壮汉背着,他紧闭双眼,看不清是睡是醒。 由后山脚拾级而上,一刻钟后到达别院旁放生池,此时夜幕低垂,山野间萤飞烟碧。 王恒略加思量,叫众人进维摩别院等候,让小才去寺内请张西如过来。 一盏茶功夫,张西如带着悟明匆匆赶到,不多时,一胖一瘦两个和尚,是广文和广亮,亦前后脚到来,想来是张先生不敢擅专,叫他们一起来听听。 众人落座在别院门厅,王恒见人来齐了,便将在翠华村所见所闻,除去刘别驾府上的经历,细细说了一遍。 如何在孟员外宅前遇到前一日首先发现广恒尸体的香客邱二郎,这会子邱二郎已经发了狂,他听说过王恒名字,向自己投案自首。 张西如审问邱二郎,为何要杀害广恒? 邱二郎疯疯癫癫的,死去的广恒和尚似乎在跟他讨命,因此他的口供语无伦次。 大致猜测下来,是邱二郎上山进香,在观瀑亭偶遇广恒和尚。 其时暮色苍茫,四周寂无一人,广恒和尚随身带着财物,邱二郎利令智昏,起了歹心抢走宝物,从背后用匕首刺入广恒左腹当场死亡。 邱二郎本想逃之夭夭,不料他杀害广恒之时,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叫,观瀑亭左右无人,但他觉得山道上有人,似乎听到了他喊叫,于是急中生智,装作路过被案发现场吓到,一路大喊大叫到聚宝寺报讯。 张西如怒气冲冲讯问:“你抢走的是何物?” 邱二郎傻笑道:“金子。” 广亮呵斥邱老汉道:“你可知金子藏在哪里?” 邱老汉杌陧不安,道:“小老儿实在不知,我儿今日早上是空身归家的。” 张西如对广亮使个眼色:“搜他的身。” 邱二郎夏布衫怀囊内,搜出了明显不符合他身份的物事,一枚金累丝嵌蝴蝶挑心。 奢华之色,富贵逼人,众人皆看得呆了,怪道邱二郎要铤而走险、谋财害命。 张西如做过京官,见过世面,心下疑惑得紧,这样华贵的金饰,在帝京的贵妇手里也是个罕物,广恒和尚缘何会拥有? 王才留意着在座各人表情,见他们均露出痴迷的神情,怕要生变,便眼疾手快从怀中掏出素帕将金累丝挑心包起来,递给张西如。 王恒道:“西如兄,宝物由监寺保管起来,这邱二郎怎么处置?” 张西如郑重接过金累丝挑心,与广文、广亮走到门口,低头商议了片刻。 不久又来到众人跟前,张西如道:“庙里出了人命,理应报官,邱二郎既是自首,我也不为难你,不将你五花大绑起来,责成邱老汉看押,就在别院住一宿,明日清早寺里派人将你押送江宁县衙报官。” 张西如回过头,朝着王氏兄弟道:“七郎与小才,明日帮我走一趟江宁县衙,把物证金累丝挑心带去县衙。” 王恒与小才躬身应允。 跟着邱老汉上山的另外三个乡农,听说要将邱二郎押送官府,他们面上俱露出惧怕的神情,先前背着邱二郎的壮汉朝张西如赔笑道:“大人,小人家中田里活计很多,小人既送了邱二郎归案,就该回家了。” 另外两人也道家里田忙,要赶紧下山。 张西如沉吟道:“你们几位乡亲不涉案,本该来去自由,本官提醒一句,现下摸黑下山,须得小心。” 那几个乡农都道自己山路熟悉得很,定然无事。 张西如便摆手让他们自便,三人如蒙大赦,急匆匆走了。 孟大郎则决定在别院留宿一晚,明日天明再下山。 广亮命别院中小沙弥将邱家父子带去卧室关着,邱二郎疯疯傻傻也不知畏惧,广文暗自叹息,广恒师弟学问人品上佳,想不到死在这么个疯子手里。 事情都安排好,张西如转身出了别院,王恒紧追几步跟上,悄声道:“西如兄,今晚必定要安排寺内僧人守护着别院,以防节外生枝。” 张西如颔首,朝广亮道:“你来安排。” 广亮道:“师叔放心,小僧等会儿就召集师兄弟们,分两班值夜,定然叫别院固若金汤。” 王恒还惦记着聚宝山六景飞山金灯的下落,便对张西如道:“还要请西如兄手书一封给江宁知县,容我和小才去查阅江宁史志。” 张西如道:“这却容易,江宁吴令是我兴社社员。” 约好明日出发前聚首,各人四下散去。 第二十二章 囤货 月色如水,玉宇悄然,别院墙根上闻络玮声唧唧,昭告着盛夏马上将离去。 小才满腹疑虑,道:“邱二郎的邱字,起笔并不是一点一横,怎么凶手是他呢?” “那邱二郎只是个寻常山下乡农,或许利令智昏想要图财害命,他因何会随身带着匕首?这完全不合理。眼下邱二郎已经疯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王恒深吸一气:“我虽然不怎么懂首饰,端看做工色泽,那枚金累丝嵌蝴蝶挑心必定不是凡品,广恒一个出家人,怎么会有这么名贵的闺中首饰?就当他出身于名门望族,俗家拥有这样的宝物,但是,广恒为何要在观瀑亭中把玩?” 小才又道:“听悟明他们的话声,广恒和尚大约学问人品都很不错,竟被这么个疯子杀害了,邱二郎他本就是疯子?还是杀了人心神崩溃导致发疯?” 王恒摇摇头,道:“种种前因后果,无不显得蹊跷,唉,得看江宁知县过堂了,其中或许还有关节,邱二郎亲口认罪自首,物证匕首、金挑心俱在,料想也不至有冤情,咱们只管把人犯押去交给县衙去审便是。” 王恒与小才忍饥挨饿回到西厢房,膳堂早就关了,只得用了些糕饼之类的点心。 忙碌了一天,俩人均感觉有些疲乏,明日还要赶去江宁县城,便早早歇下。 王恒想起明日要去江宁县衙调看史志,却是宜把李逊之的《荷香楼忆语》看完为妙,亦可同官方史志作个佐证。 荷香楼忆语李逊之 自云客去后不到一月,果如其言,江宁县境内外乱起纷纷。 传闻有一处占山为王的草寇,不知为何向江宁县集结,屡屡骚扰市镇,掳掠绑票,无所不为。 江宁县浦知县迫于形势,派了兵房的弓手、步兵去剿灭,又被杀得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由此,浦知县不敢轻举妄动,一味消极躲避,期望这股草寇早日流窜到临县。 余思及云生临别所述,县城殊为危殆,便骑驴进城,游说家中老母及胞妹二弟下乡躲避几日。 未料母亲犹自思量,吾妹华容断然回绝,言县城城池坚固,团练兵勇众多,未有比之更安全之处。 二弟举业止步于童子试,早已习商贾多年,罢市停业,不知损失银钱几何,弟婉言拒我,只道去依附陈氏别庄多有不便。 余自知难以说服家人,与老母泣别,嘱她多置米粮应急,若是城中乱起,切记约束童仆、闭户不出。余见老母面有难色,不禁大为惶惑,余江宁李氏,难道家计萧索至此? 余心中惭愧,年逾三旬,只知向老母索求,挥霍家业,日日书剑琴棋诗酒花,何曾有一天操心过柴米油盐酱醋茶,为老母分一丝忧。 余遂往县学,将当季官费纹银四两领取。再回老宅闾巷口,与阜盛米行的掌柜约定一日送一石米至老宅李园,连送三日,议定二两一钱纹银。 老宅园内种植瓜蔬,有米有菜,当可闭户支撑数月。 吾别庄中已储米两缸,积盐巴一罄,四五人足以坐食年余。 余虑及兵灾后恐有大疫,至县城药铺中购得丸散若干,带回别庄备用。 四两纹银尚节余一两,以备不时之需,余素来挥霍,若非灾变,断不能节蓄。 县城归来,余自此不外出。 别庄中余与芙娘,陈叟陈媪,芙娘的小婢共计五人,吾夫妇将局势变得最坏的结果说与他们听,小婢思念家人,愿趁早归家,陈叟陈媪无处可去,自愿服侍余夫妇同进退。 余便嘱陈叟将小婢送去母家,允她太平之后再来。 自此余夫妇不出别庄百步,唯让陈叟每日去附近市集购些肉禽食物。 忽忽数十日以后,陈叟空手踉跄而归,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先前在江宁县境内滋扰的那股流寇,昨夜偷袭县城,方在割据之间,知县浦令战略性撤退,将一城百姓送与流寇。 这股流寇占了县城,竟也由军师颁布了安民告示,言他们乃是已在安庆定了年号不日就要登基的新君豫章王的先锋,新君亲封的平南将军左部,占县城只向富户募集些粮草钱钞,绝不擅杀百姓一人。 百姓哪里肯信,也有乖觉的,见形势不妙早早逃出城,眼下内外隔绝,不知县城里是何光景? 如今无数难民投亲托友,越发传得风声鹤唳,商贩罢市,百姓闭户,有那等富民已经泛舟湖上躲避,生怕流寇倾巢而来。 余当即叫陈叟陈媪从此不要外出,屋前屋后侍弄瓜菜便足以果腹。 是夜,陈叟陈媪皆已入眠。 余与芙娘商议,觉得开启云生留下的结界是时候了,于是取出玉简,长按仙鹤,紫色莹莹突显,光网自下而上腾空,笼罩住别庄四周,渐渐紫色褪去,直至与往日黑夜无异。 余与芙娘心下稍安,唯有日夜在观世音娘娘画像前焚香祷告,愿天下安稳,家人平安。 第二十三章 反杀 又数日,邻近村落火光冲天,想是大肆焚掠之后。 散兵十余卒出没,看不出是甚么番号,在别庄左近盘桓竟日。 余别庄四人,皆吓得两股战战,躲在墙后不敢喘息,所幸兵卒次日天亮消失,不知去向。 陈叟纳罕,问余何以这些散兵游勇似看不到别庄? 余与芙娘早有默契,云客结界之事唯我二人知晓,不可外传,便指案上观音大士画像道:“或是观音菩萨保佑。” 陈叟似有所悟,匍匐叩首不已。 之后月余,别庄三不五时有士卒路过,无一例外,他们对近在咫尺的别庄视而不见。 余心始定,益感云客之德。 倏忽数月,一日忽降暴雨,遥遥听到杀声震天。 之后别庄周遭天天有散兵游勇出现,衣着破烂,身上带伤的比比皆是,眼看着浓烟四起,左右村落又焚烧了一回。 陈叟毕竟年长有些见识,他怕惊到女眷,悄悄拉住余衣袖,悚然道:“溃兵,姑爷这可怎生是好?” 余杜门不出已久,不知是占据县城的自称平南将军左部胜,还是官军反击获胜,但深信云客所言,半年后自有转机,便宽慰陈叟莫要惊惶,安心种菜劳作,观音大士自会庇佑吾辈。 次日晌午,别庄门口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名独眼兵卒抽着鞭子驱赶着一个年轻姑娘朝东走。 年轻姑娘踉踉跄跄,双手被反绑着,虽蓬头垢面,破衣烂衫,难掩容貌殊丽,身形窈窕。 那兵卒恶形恶状,手中鞭子下着死手,年轻姑娘被打的浑身是血,却仍在挣扎着,俩人拉扯中,靠近了别庄的竹篱笆。 篱笆根下,斜插着一把竹刀,也许是陈叟前几日修剪花木落下的。 年轻姑娘眼观六路,坐在竹刀上再不肯动,任凭独眼兵卒打骂,求饶道:“老总,奴实在走不动了,且让奴歇一歇再赶路。” 那兵卒打骂多时,想是也累了,索性坐在别庄入口的大麻石上吹吹风。 年轻姑娘甚是机敏,趁着兵卒疲倦,被她用竹刀割破绳子。 歇了片刻,那兵卒又指天骂地得,年轻姑娘也知机,几步上前跟着他以示顺从。 兵卒只道姑娘被打老实了,放心走在前头,不料这姑娘抽出竹刀往他后脑勺砸去,手起刀落,鲜血直迸。 余困居多日,偶有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见二人瞬间优劣易势,不觉大奇。 兵卒稍不防备就受了这样重的伤,毕竟身量高,力气大,反手扼住年轻姑娘的脖颈。 年轻姑娘本不是兵卒对手,一招先手,重创了兵卒,顿时赢得一线生机。 两人以命相博,搏击招式全无章法,招招见血,看得篱笆后别庄余等四人心惊胆战。 天日昭昭,难道王法荡然无存了? 直至二人各自脱力倒在竹篱前,余屏息凝神,发觉二人似乎均已无气息。 门前莫名出现两具尸体,无法忽视他们,必须要处理掉。 余早已告诫过陈叟陈媪,寸步不能出别庄,为安全起见,等了数个时辰,暮色渐浓,余将玉简上仙鹤按下,暂时关闭结界,打开篱笆门,与陈叟合力将二人拖进庄子来,又飞速再开启结界。 老天保佑,这片刻功夫没出甚么意外。 余与陈叟在屋后竹林削去几竿翠竹,挖了深坑便要埋此二人。 那兵卒死得透透的,已经僵硬。 陈媪拖着姑娘,突然停下来,惊疑不定道:“这姑娘,还有气。” 芙娘伸手去探鼻息,果真还有气息。 由此,带来难题,隐居之所增加一个陌生人,无疑带来了许多危险。 余低头思忖,抬眼见芙娘同余对视一笑,夫妇彼此心意相通,见死不救非吾所为。 便将这姑娘好好安置,由陈媪来照顾,浑身伤口清洗上药,又喂了些粥水,昏昏沉沉睡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陈媪喜滋滋来报,姑娘已经醒来。 芙娘当即去探望,听这姑娘自陈是邻村女,名叫绛仙,家中父母房屋都被飞山大王手下的山贼烧杀,因那飞山大王要选妃,山贼想要掳她上山献给大王,便留她性命,幸而她途中捡到一把竹刀,挣脱了绳索,才能乘其不备反杀。 绛仙一边说话,因自己杀了山贼,有些惴惴不安。 芙娘闻言宽慰她,那山贼早被我们埋了,再无外人知道。 绛仙不知身处何方,芙娘告知寒家颇荒僻,若非熟客断找不到蓬门。 绛仙喜出望外,安心于此住下。 余夫妇闭户已久,内外交绝,极想知晓些时闻。 绛仙所说飞山大王又不知是哪路人马?何以在南京这样的重镇附近忽然出现占山为王的草寇?这飞山大王莫不是疯了? 便去问绛仙,现在官军是否夺回县城?乱起之初占了县城的平南将军左部,可还在江宁? 可惜绛仙一无所知,想必如余夫妇般,乱起即躲藏起来。 第二十四章 夺宝 未几绛仙伤愈,余与芙娘念及附近村落已几成灰烬,听闻绛仙无亲可依,便收留她住下。 余别庄储备甚多,多一人一口不足为虑,丰衣足食,庄上五人相安无事。 时已与云客所说半年之期相近,余不由暗喜,眼见脱困在即。 数日之后,银蟾欲上之时,陈媪掌灯送至余夫妇书房,忽然掩门低声道:“绛仙姑娘来历不明,她肌肤雪白,十指纤纤,哪一点像邻村女?” 余闻言大惊:“那,这绛仙莫非奔女?” 陈媪叹息道:“姑爷当真是个两耳不问窗外事的书生,老身几次三番见绛仙从小姐姑爷的内室悄悄出来,小姐吩咐下来,咱们只当绛仙是客人,从来没叫她做过杂活,她若不是动坏脑筋,去内室干甚么?” “绛仙心怀不轨,几次三番潜入我夫妇内室!”余与芙娘皆骇然失色,彼此都想到了那个连陈媪陈叟老夫妻都不知道的秘密。 抬眼见紫气弥漫在夜空中,余怔怔不敢相信,玉简已经被绛仙得手了? 功亏一篑,余痛心疾首。 “李秀才,李大奶奶,既然被你们发现了,还请您二位移步客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绛仙谈笑嫣然。 余夫妇及陈叟陈媪足有四人,绛仙纵然比闺中弱质强健些,也对付不了我四人,不知她所图究竟是何? 余心潮起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随绛仙来到客厅。 大厅点了盏油灯,幽晦不明,光影斑驳处,站着位身背宝剑,一袭道袍的年轻人,容貌俊美,目光阴冷。 余心念电转,这位年轻的道士跟云客有关系吗? 年轻的道士朗声道:“天都宗门下蓝翎,特来取回宗门至宝天鹤简。” 绛仙面露喜色,双手捧着玉简,笑道:“蓝翎,天鹤简在此。” “绛仙,果真是个女诸葛。” 俩人目光胶着,欣喜万分之际,忽然陈叟暴起扑向绛仙,单手掠起玉简,死死护住:“我家小姐姑爷的东西,凭甚么你们拿走。” 蓝翎道人冷笑道:“我天都宗的至宝,甚么时候成了李秀才家的。” 余瞠目结舌道:“此乃我义弟云客所赠。” 蓝翎瞪着眼睛,倨傲道:“云客?那贼子自称云客,就是他潜入我宗门偷的宝物,我宗门的至宝,道法高妙,泽被苍生,能救万民于水火,岂能落在一介凡人手中。” 余听他说得新奇,不由暗自思忖。 “姑爷,休听他胡说八道,宝物在咱们家就是咱们的,被他夺走咱们何以自保。”别庄太平无事,乱兵日日行走皆视而不见,想必陈叟也猜到是用了甚么法宝,陈叟紧紧握住玉简,想要走到我跟前,交给我。 电光火石之间,蓝翎拔剑出鞘,一剑刺穿陈叟心脉,鲜血崩裂,陈叟无力倒下,蓝翎挑剑将玉简弹至手上。 眼见道人瞬息间飞剑杀人夺宝,余等三人皆肝胆俱裂,一时呆若木鸡。 须臾,陈媪清醒过来,见陈叟被杀,目眦欲裂,叱道:“妖道,杀人越货,还有王法吗?” 余心道不妙,生怕陈媪会激怒蓝翎,引来杀身之祸,便出手想要将陈媪拉到身边,未料迟了半拍,陈媪舍命朝蓝翎身上撞去,想要夺回玉简,被蓝翎道人反手一剑,胸口汩汩流血,看样子是不成了。 蓝翎冷冷道:“蚍蜉撼树,自取灭亡。” 绛仙斜睨着眼,微微蹙眉道:“驱逐了便是,何必弄得血淋淋的。” “绛仙说得是。”蓝翎道人狠狠道:“李秀才,你的洞府被我占了,限你们一炷香时间自行离去,倘若再出现在道爷眼前,绝不容情。” 余半生风雅,只与书剑琴棋诗酒花打交道,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芙娘比我镇静得多,她回应道:“余夫妇马上离开。” 长夜沉沉,星河耿耿,霜天悄然。 芙娘与余只身步出篱门,余悲忧不已,兵荒马乱,前途茫茫,又伤怀陈叟陈媪二人的遗体没有带出来。 芙娘劝慰道,留得性命在,才谈得上别的。 余夫妇商议一番,决定连夜步行去县城,问问形势如何,倘若县城仍由平南将军左部占着,余夫妇便要设法逃难出去。 官道尚平整,余惧怕与溃兵狭路相逢,余与芙娘熟识小径,均认为绕着小径走较为安全。 月华如水,照得前路雪亮,余与芙娘行走颠沛,在熟知的路径上竟至于迷路了,三番五次似曾相识的断头路,让余猛然醒悟到,这已是劫掠焚烧数月后,阡陌交通,大概十不一存了。 于是费了半宿功夫,回到官道,仍朝县城方向前行。 其时天色欲曙,余夫妇颇感劳乏,但无水无粮,只得暂入官道旁树林里歇息。 忽听官道上阵阵脚步杂沓声,似乎有一队步卒经过,见道旁有个林子,便也进来休息。 余与芙娘悄悄往树林深处挪几步,恰有一株大树枝条遒劲遮挡住视线,林子幽暗,天光尚早,外间当看不清我们躲避于此。 这一队步卒开始埋锅造饭,听他们谈话,当是官军,最高指挥官是刘把总,似乎要行军前往飞山执行甚么任务。 既是官军,余微微松口气,余夫妇仍屏息潜伏,荒郊野外,不与人接触方能避免意外。 不想余藏身的大树左侧,忽然走出一个幡然老叟,朝那队兵卒走去,向刘把总施礼问道:“老总,敢问官军收复了县城不曾?” 刘把总一脸狐疑,道:“老儿,你是何人?” 老叟道:“老朽乃是东村的杨孝廉,困居村中已久,眼见村中仅我有炊烟,不是久计,故此携带全家要去县城投亲寻个活路。” 刘把总哈哈大笑:“弟兄们,把这老儿绑起来,拿到山贼奸细一名。” 余听见刘把总笑声狰狞,心道不妙,只见刘把总大手一挥:“给我搜。” 杨孝廉藏身之处,搜出八九口人,箱笼四五口,余夫妇躲避不及,亦被搜出。 维时,余两家十余口皆战战兢兢,不知要被如何发落。 刘把总见箱笼包囊极厚重,对兵卒使个眼色道:“奸细当场处决,财物充公。” 余十余人万万想不到官军竟敢草菅人命,纷纷大嚎,去路又被兵卒堵住,刹那间哭声震天。 第二十五章 芝麻绿豆官 “哈哈哈哈。”官道上驰过一骑骏马,马上骑士是位黑衣中年豪客,劲装结束,冠带镶金戴玉、腰悬七星宝剑,听见道旁林子里狼哭鬼嚎,便甩镫下马,进林子略略扫视,大约他常常见此一幕,狂笑道:“官兵捉强盗?” 那东村杨孝廉见来者武人打扮,满脸的桀骜之气,便高喊道:“壮士救我,老朽一家都是良民,这狗官想要杀良冒功。” 中年黑衣客见刘把总的装束是个头儿,观官兵这等行径,顿时又狂笑不已,笑中不尽的奚落之意。 “你这狂徒,为何朝本官发笑。”刘把总瞧这汉子旁若无人的样子,呵斥道。 “你一个芝麻官,撑破天绿豆官儿,好大的官威啊。”黑衣客语带讥诮。 刘把总行伍出身的人,不狠干不到把总,当下跟弟兄们使了个眼色,猛然抽出腰刀,霎时间,数十柄兵刃明晃晃的朝那汉子齐齐砍去。 余等皆不忍卒看,以为那汉子必定血溅当场。 却见白影一晃,黑衣客斜斜出剑,鬼魅般腾空一圈,剑光闪闪,刹那间一队官兵瞬间被割了喉,有几个甚至来不及发出呼哧,即蒙声倒地而亡。 余等素未见过这等血腥杀戮,登时惊慌失措,随即暗暗庆幸小命得保。 那黑衣客挥手之间杀人如麻,事了拂了拂衣袖,转身回眸见余与杨孝廉两家人立在林中瑟瑟发抖,那黑衣客眼睛一亮,狂笑道:“好标致的小娘子。” 这汉子右足一点,跃到余身边,左手拖住芙娘,右手扯住杨家一位少女,纵身一跳,翻出林子,他这几下兔起鹘落,迅疾无比,眨眼间拖着二女骑上马儿,疾驰而去。 余只见芙娘被掳之时,口唇轻动,不知朝我说了句甚么,便被那黑衣客驱赶。 余心乱如麻,回过神来冲出林子,人骑踪迹杳然,徒留一股烟尘。 余伏地大怮,浑身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从浑浑噩噩中醒来。 日头已过午,身旁空无一人,杨孝廉全家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余怔怔然不知如何是好,仰天太息,朝芙娘消逝的方向疾奔,奔了一阵,力竭倒地,心神激荡,喷出一口鲜血。 “嘚嘚嘚嘚。”官道上两骑骏马飞驰而过,马上人发出一声惊呼,旋而纵马回奔,在余身畔解鞍下马。 “李兄,缘何在此?”下马的骑士二十许人,身披枣红色英雄氅,风尘仆仆中,带着股江湖味,竟是县学同窗钱秀才,钱秀才形容大变,余险些认不出他。 “石谷,你这一向去了哪里?”石谷是钱秀才的表字,余热泪盈眶,与石谷紧握双手。 钱石谷上下打量余,不禁疑惑道:“李兄,先不急着说我,先说说兄台怎得吐血了?” 余扼要说了说怎么夫妻连夜逃难走出翠华村,途中遇官兵,官兵见财起意,差点被他们当做奸细击杀,官兵又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黑衣客全歼,这黑衣客却也不是好人,最终将妻子芙娘和另一个逃难的杨小姑娘掳走从官道往东去了。余爱妻被虏,一时急火攻心,口喷鲜血,只道将死。 同钱石谷并行的另一位骑士,身着佛青薄丝棉袍,是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这却是个生面孔,他拧眉问道:“那黑衣客可是四旬上下年纪,穿戴阔绰,腰间佩一把七星宝剑?” 余连连颔首。 “小陈,你知道他的来路?不妨说说。”钱石谷道。 “此人大概是飞山大王帐下二当家,天剑星贺太岁。”年轻人道来:“我偶有一次见这贺太岁与人动手,剑术鬼魅无人能敌。” 钱石谷介绍说同行的年轻人姓陈,是他民团的同袍。 原来,钱秀才当日召集县学生员联名上书,劝谏浦知县打消炸毁飞山的念头,被浦知县以煽动生员的罪名革去秀才功名,打了十几大板,之后便在家中养伤。 过不多时,县城乱像纷纷,贼寇步步紧逼,官兵节节败退,不久官兵守不住县城,浦知县将一城百姓白白送与反贼。 江宁本是大县,地方上豪强甚多,既然指望不上官兵,便自发成立了民团自保。所幸此时钱石谷伤已痊愈,他自幼学过几手拳脚刀剑,家中产业不少,便加入了民团。 贼寇进了县城,本来由军师颁布了安民告示,言他们不是流寇,乃是已经在安庆定了年号不日就要登基的新君豫章王的先锋,新君亲封的平南将军左芥子部属,军纪也尚好。 不想豫章王不经打,还未打到南京便覆灭了,百姓闻听欢欣雀跃,只道从此太平,县城内的平南将军左部,既无外援,必定不日向官兵投降,或是溃散逃窜。 岂料事态朝着离奇的方向演变,平南将军左芥子竟狂妄无比称了王,将主力部队部属在飞山一带,百姓便称他飞山大王。 又有豫章王残部纷纷来投,一时间,飞山大王也称得上兵强马壮。 今日钱石谷和小陈正是要前往飞山,接应民团中在飞山大王帐下卧底的同伴。 石谷问余,可还能动弹?若行动无碍,不如跟他同骑,到了飞山与同伴接头之后,由同伴去打听余妻芙娘,是否被天剑星贺太岁劫掠上山,再行设法营救。 余深以为然,挣扎着骑上石谷的马鞍,扬鞭出发,芙娘,便是走遍千山万水,也要将你寻到。 第二十六章 乡愿,德之贼也 长夜寂寥,一灯如豆,《荷香楼忆语》尚未看完,小才提出抗议,灯火扰民,王恒吹熄灯盏,酣然入梦。 是夜太平无事,次日天蒙蒙亮,晨钟开静,张西如早早派了小沙弥悟明来叫醒他二人。 走至维摩别院门口,孟善人的长子孟大郎已经等在道旁,与王恒小才告别,便要下山回家,二人慌忙施礼,再三谢了孟大郎,并请别院的小沙弥将孟大郎送到山脚下。 匆匆经过放生池,抬眼见张西如带着数人早就候在山门。 寺里今天派去知县衙门的僧人是知客广亮手下两名膀大腰圆的杂役,协助王恒与小才押送疑犯邱二郎。 昨日邱家护送上山的乡农都已经散去,只余邱老汉一人战战兢兢,苦恨自己生了个孽障。 张西如取出拜帖及信封递给小才,内中有张先生写给江宁吴知县的私信。 大致讲了讲聚宝寺僧人广恒被害,香客邱二郎杀人后发疯,自首供认谋财害命,交由王恒与小才送官究办,又介绍王恒与小才是他门人,说他二人正在读史志,对江宁县志颇多兴趣,请求将县衙的史志旧档借阅一下。 张西如交代一番,众人趁着清晨凉爽即刻出发。 今日去江宁县城,从前山下行,步行一刻钟左右到达华阳台。 王恒于华阳台向上眺望,青山古刹、晓露蒙蒙,云霭之中微阳欲出还敛。 他想起几日前冒雨上山,短短数日发生许多变故,不禁感慨。 张先生若是预先知晓聚宝寺会出这些事端,且又出了人命,怕是会退避三舍,张先生是清流人物,莫名其妙沾染上命案很不妥当,有事弟子服其劳,自己去衙门奔走打点是应当应份的。 小才打着哈欠,小声道:“这回上山本想着度假蹭饭的,结果有点不上算,咱们本来舒舒服服地在宅子里读书消夏,走到江宁县来跑断气,张先生沾上了这差事,只怕也好生后悔。” 王恒心中一动,讳莫如深、隐隐绰绰的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寺里雇的几架骡车停在华阳台,接到众人便驱车向东赶路。 江宁县城在聚宝山往东十余里处,官道连绵平坦,十分方便。 车夫熟门熟路,半个时辰就把骡车赶进县城。 江宁县城城墙高耸、历史悠久,是一个有来历的古城。 县衙坐落在古城中心区域,形制简陋,比之同属于南京的归元县气派差了许多。 车夫牵住牲口,请众人下车。 小才环视一圈,发现县衙西首不远处,望见有个小小土地庙,颇有不解,问那车夫道:“大叔,南直隶县衙旁一般供奉城隍老爷,土地庙都放在乡下,由百姓私祭,咱们江宁县有些不太一样?” 车夫三十出头年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挠挠头道:“听老人说,咱们江宁县从前遭过兵灾,城里被糟蹋得不像样子,许多地方被烧毁一空,死的人太多,老百姓自发搭了个土地庙超度亡人。” 王恒闻言忽然想到,车夫说的兵灾,会不会就是李逊之在《荷香楼忆语》提起的平南将军左芥子之乱,便也应声问道:“那,县衙也是后来重盖的?” 车夫神色茫然,道:“公子爷,那时节咱还小了,上哪晓得这许多。” 王恒点点头,让车夫停留此处,叫两名聚宝寺的杂役押着邱二郎随他们进县衙。 小才身上带着张西如的拜帖,自然也不用击鼓报案,走到仪门上递了拜帖。 坐到屁股发沉,门子才引他们进去,进到三门,堂上有位老先生迎上来,自称是掌刑名的张师爷,说今日不是升堂问案日,吴县尊在内堂办事,叫他前来问问情况。 王恒便将聚宝山僧人广恒命案一五一十说了,张师爷听说佛门清净地出现了杀人事件,也是大吃一惊,着人去将县衙缉捕厅的顾班头找来。 王恒朝小才作个手势,小才取出张西如给吴知县的亲笔信,张师爷不敢怠慢,立马叫差役去内堂给县尊送过去。 顾班头来得很迅速,问了问来龙去脉,便将疑犯邱二郎让衙役带走。 张师爷问清广恒尸身放在聚宝寺内,请顾班头点了几名差役并带着仵作就去聚宝寺验尸。 于是王恒吩咐带来的两名杂役给公差带路,自己与小才在城里还有事儿要办,让他们只需留下一架骡车备用即可。 顾班头几人出了三堂许久,吴县尊方才姗姗来迟。 “世兄,久仰久仰。”吴县尊比张先生的年纪大了很多,看上去奔四的样子,微微发福,语气很客气,神态却很轻慢。 王恒与小才都是深施一礼,口称:“县尊大人。” “张会首怎得与聚宝寺有牵连?又碰上这等凶杀案?”吴县尊来回踱步,仿佛有些不悦。 “说来话长。”王恒不打算将张西如的处境详详细细告诉吴知县,含糊说道:“聚宝寺的方丈大师,慕张先生的大名,请他暂时监寺。” “哦。”吴知县似乎在思考着甚么。 王恒恭恭敬敬道:“县尊大人,晚生此番来拜见大人,一来是押送疑犯邱二郎投案,二来,却是晚生发现此案疑点重重,这邱二郎自首之时,已经疯傻,他一个乡农,从未犯过事的良民,怎会随身带着匕首。。。。。。” 王恒话刚开口,尚未讲完,却被吴知县打断,吴知县摇头,满脸不赞许道:“乡愿,德之贼也。” 王恒满肚子的话,为了不当好心办坏事的老好人,只得憋了回去。 吴知县这么武断,一时不免冷场。 而吴知县似乎已经失去与王氏兄弟会谈的兴趣,便急急召张师爷道:“两位王公子要翻阅本县史志,老先生带他们去吧。” 说罢,吴知县拂袖走了。 史志旧档存放在户房,张师爷领着二人朝公堂的东厢房去。 一路同行,小才无话找话,问了些张师爷籍贯郡望之类的话,张师爷颇会做人,谈话如沐春风,打听到张师爷已经辅佐了三位上官,并在江宁县衙做了二十年师爷,俩人简直喜出望外。 第二十七章 李大郎恶意返乡,愚小姐命丧软肋 今天不是升堂日,三班衙役各人踅摸事体,六房内没有几个人在,户房只有老孙头一人。 张师爷亲自招呼的事,老孙头乐呵呵取出一挂钥匙去库房开锁。 年深日久的物事存在库房不见天日,几乎被灰尘掩埋,老孙头怪不好意思,殷勤得要掸掸灰再请公子爷进去,小才笑着制止他,直说无妨。 老孙头帮忙把县志一类他认为相关的册卷叠成一堆,笑道:“县里书院藏书楼里有的,咱们户房也都有,他们没有的记录,咱们保不准也有。” 张师爷也是个有功名的人,听说过兴社张西如张会首的大名,同两位年轻人一见如故,他游幕多年,最擅长迎来送往,便陪在户房谈谈说说,吩咐下去备好茶水点心、笔墨伺候。 王恒与小才整理翻阅了小半天,结果令人很失望。 江宁是个大县,历史上曾多次编纂县志,查阅下来发现,离目前年代最近的县志,是先帝十年编纂的,距今已经有四十年了。 在这本县志当中,飞山好好地矗立在东南境内,占有一页分量,详细介绍了飞山高一十七丈,方圆二百五十步,山中有洞,山上立着太祖诗碑。 查不到因由,王恒便请教张师爷:“老先生可知,县志上所说的飞山,因何无端消失不见了?” 张师爷略加思索,道:“老朽二十年前游幕到此,确有听人提起说县境内曾有座名山叫作飞山,现在只留下一点山基,只是年代久远,大家也说不清来龙去脉。” 觉察到访客的失望之情,张师爷凝神想了想,从库房中找出薄薄一册《重修聚宝台本末》递给王恒,俩人不知就里,略带不解之意朝张师爷看去。 张师爷将册子翻过几页,显然找到了目标,捋须笑道:“公子爷请看这里。” “聚宝台,所用台基石材,皆由飞山废址运来。” 这么说来,飞山还是被开山采石了? 按写作《荷香楼忆语》的李逊之记录,浦县令当时受到利诱,想要开山取石,卖给豪商,用的由头是在江宁县与上元县之间修一条官道。 消息泄露之后,被本地生员联名抵制,惊动了帝京的贵人,由帝京的两位中常侍出面警告浦知县,浦县令知难而退,并未毁了飞山。 那是甚么原因导致飞山还是被开了,石材也没有去修官道,而是重建了聚宝台? 《重修聚宝台本末》的写作年代,看落款是先帝二十年,也就是距今三十年前,那时候发生了甚么事情? 满心疑窦,苦恨无人能解。 小才问道:“张老先生,本县历任知县中,有一位浦县尊,老先生可知晓他经历官箴怎样?” 张师爷低头思量,良久道:“老朽在江宁县二十年,这些年中并没有姓浦的县令,若是有,也许是二十年前吧,这有些难办,待老朽细细询问县衙中的老人,却不宜大张旗鼓引起非议,倘有所闻,再写信告知你们。” 张师爷说得恳切,俩人也承他的情,请他将信写到南京国子监正义堂王恒收。 王恒盘算好在县城还有事,便谢过张师爷和老李头,告辞出了县衙。 早上送他们来县衙的骡车,还剩了一辆,停在衙前土地庙附近。 王恒问骡车车夫,可认识一个叫李园的地方。 车夫常年走街串巷,稍加思索,便道县城里有两个李园,不知要去哪一处? 王恒让车夫先去古老破旧的那一处,车夫想了想,说道:“那先送公子爷去米仓巷李园。” 小才不解道:“七兄,这李园是?” 王恒道:“咱们去探探许夫人,翠华村刘别驾太太的干娘。” 小才依稀记得刘家丫鬟小蝶说过,刘太太被干娘许夫人接到了县城,许夫人赁着一处叫作李园的旧家宅子。 许夫人有甚么问题? 王恒瞧着小才疑惑的眼神,回应道:“回去以后再同你细说。” 米仓巷离县衙一炷香时间,靠近北城门,巷子里青砖黛瓦马头墙,是个闹中取静中人之家以上的街弄。 李园大门紧闭着,王恒让车夫环绕一圈,李园占地不小,外墙有些陈旧,总体来说外表尚可,远远望着园内花木葱茏,有着旧家园林的蓊蔚洇润之气。 时已过午,李园角门斜对面,横着一副骆驼担,有个老汉正下馄饨,板凳上两三个吃客。 小哥俩起得绝早,至今还没吃上正经饭,见状不由得腹鸣如雷。 时辰不早,等王恒与小才三文钱到嘴,别的吃客已经散去,只剩下小哥俩个。 见老汉闲了下来,王恒随口问道:“老丈,对面李园中可住着一位许夫人?” 骆驼担老汉一愣,王恒补充道:“我们是夫人的干亲家,翠华村刘家派来送信的。” “是乐娘婆家的人啊。”那老汉脸色一松,笑道:“许夫人这会子可能不在家,方才见一顶轿子抬着朝北,多半是许夫人去育婴堂了。” “许夫人去育婴堂布施?”王恒小心翼翼问道。 老汉感叹道:“许夫人是个活菩萨啊,她是育婴堂的大施主,要不是靠着她,育婴堂早就开不成了。” 想不到许干娘竟是个善女,与心中猜测的不一样,王恒心中无限迷惘,顺着老汉的话道:“许夫人真是个大善人。” “是呀,从没见过比许夫人更和气的太太,一心一意积功德。”老汉喟然道:“也只有这样的功德善人,才压得住李园的邪祟。” “李园有邪祟?”小才惊呼道。 老汉瞥了他们一眼:“你们村里人少见多怪。” 小才笑道:“老丈,给我们说说,以后走南闯北的,也有个谈资。” “这李园,有个吊死女鬼。”老汉沉思片刻,道:“李园,原先是姓李的一家大户住着,早年间县里遭了兵灾,李家大郎不知怎么失踪了,后来病殃殃地回来,也不知为何家里关门不让他进去,后来他们家一个没出门子的小姐出来跟他说了几句,吩咐佣人把他轰走了,过不多时,这个小姐无缘无故上吊死了,衙门里验出来已经有几个月身孕,街坊们传得邪乎,都说是李家大郎被赶走后就病死了,临死前咒得小姐。这吊死鬼时不时要出来作祟,害得李家子孙凋零,就此败落了。” 第二十八章 旧档 民间故事总是这样,编得不够严丝合缝,处处露出马脚来。 小才心下鄙薄,牵强附会的故事传说被广为传播,他灰蛇草线、伏脉千里的话本却无人问津。 也亏得七兄好奇心这么强,还在跟骆驼担卖馄饨老头问女吊李家是什么个光景,那老头摇摇头,讲老年间闹兵灾,附近几个府县都死了好多人,江宁县城里老户十不存一,老头在二三十年前兵灾后从徽州乡下逃难到南京应天府,最后在江宁县城落了户,他实在不知道。 小才三口两口喝饱馄饨,擦擦嘴,霍然站起会了钞,道:“七兄,天色不早,咱们还得赶路回去呢。” 王恒一边想事,动作比较慢,倒还有半碗,赶紧一口气吃光,道:“且再等我一刻钟。” 刚才车夫绕李园一周的时候,王恒见到正门东首有着一个角门,门虽然闭着,想来是有看园人的。 许夫人寻常用轿子出入,必定端着大户人家的派头呼奴使婢,再联想到刘太太豪奢的气派,李园奴仆成群也不意外。 因此斟酌了一番说辞,王恒砰砰砰扣响门环。 咯吱一声,很快就有仆人应门,是个深目高鼻的壮年汉子,眼神不善,微露凶光。 小才不由一愣,这是门子? 王恒朝他使个眼色,上前拱拱手道:“管家,小可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闻听江宁李园之盛,甲于东南,故而慕名前来观瞻,能否通报一声园主?” 那门子满脸不耐烦:“走走走,我家主人不在,在也从不放人进来。” 王恒虚虚把手伸进腰包:“管家,行个方便,这园子甚大,一时哪里会被人发现。” 门子不待人说完,“砰”得一声关了角门。 王恒与小才大眼瞪小眼,被人如此慢待的经历,还真不多。 隐隐传来园中丝竹声声如缕,俩人立在门口停了半晌无人理会,只得灰溜溜走了。 车夫见王恒与小才走过来,急忙驱车迎上前来,登上骡车,吩咐车夫出城赶回聚宝寺。 小才道:“李园的门子,有点奇怪,凶神恶煞模样的人,一般不叫他看门。” 王恒附和道:“那个门子,看上去倒像个打手。” 小才托着手,道:“也许是孀居妇人当家,怕被人欺负,雇了些凶相的人镇场子。” “也不是没有可能。”王恒想起甚么:“小才你回到寺中,去找悟明他们问问,或者也可以找悟法,被杀害的广智和尚,俗家姓甚么,家里还有哪些人?为得甚么原因出家?” 小才笑道:“县衙的顾班头上午带着仵作去寺里验尸,他们应该会进行周密的调查取证,咱们等着听消息便是了。” 王恒怅然道:“我看吴县令刚愎得很,邱二郎既已认罪,县令未必会推敲细节。” 小才沉默片刻,道:“我本以为吴县令乃是兴社成员,必定是位勤勉清正的朝廷命官。” 王恒叹口气道:“兴社成员成千上百,趋炎附势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 这样的人,加入兴社目的各异,不外乎党同伐异、博取名望之类。 骡车驰出米仓巷,巷子里寂静无人,幽深苍碧的树丛中蝉鸣不已,王恒恍恍惚惚感觉,自己漏掉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却实在指不出究竟是甚么。 骡车嘚嘚,片刻出了城门。 官道连绵,回程倍感劳累,小才不知不觉睡了许久,听闻车夫喊道:“公子爷,下车啦。” 悚然惊醒,撩帘下车,已经到了聚宝山华阳台。 拾级而上,恰巧碰到县衙的顾班头带着官差仵作下山。 寒暄了几句,王恒问到广智和尚命案检查下来结果如何? 顾班头深谙世情,只说他们还要待吴县尊开堂审案才有结论。 他讲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三五个月都不一定有结论,杀人越货这样的恶性案件县尊一定立即审理,让聚宝寺的人稍稍等个几日便有告示出来。 王恒问道:“班头可觉得哪里不合常理?” 顾班头摇头笑而不语,想了想道:“那枚金累丝嵌蝴蝶挑心,我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在县衙的旧档卷宗中看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个案件。” 王恒深深一揖,道:“班头若是找到档案,务必传话到聚宝寺告诉小可。” 顾班头是个实干的人,便点头应允,双方作别。 第二十九章 俗家 俩人从华阳台拾级而上,赶在霞光消逝之前,登上聚宝寺向张先生复命。 张先生拍拍小哥俩的肩膀以示赞许,告诉他们县衙的公差已经来过,仵作检验出来的结果,大致与他们当日的推测差不多,死因是由利器刺穿左腹伤重而死。 聚宝寺的僧人提出停灵三日,就要将广恒火化,县衙的公差也都悉听尊便。 张先生看来意态萧索,他永远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脸上罕见得露出几分疲惫,像是精气神被抽走了一部分。 看来,山寺的幽居生活不适合张先生,红尘中打滚的人,哪能那么容易跳出凡尘? 小才由衷道:“智海老方丈闭关三天了,还有七天,咱们就好下山了。” 张先生颔首道:“可不是,下山后歇不了几日,就得准备兴社在秦淮河开大会的事儿,接下来,国子监又要开学,到时候肯定忙得脚不点地。” 张先生没有提起江宁吴县令,王恒也就没有说起县衙的事儿,这位吴令有些不好形容,恐怕是个酷吏。 晚饭钟响起,张先生便带着王恒与小才去香积厨用斋。 聚宝寺饭堂是分位次的,上座只有一位,由张先生坐了,小才见悟法、悟定身旁有个空位,便侧身坐下,王恒离他们不太远坐下。 饭堂静悄悄得不便于谈说,僧人们用斋后一盆一钵须要自己洗净放好,一起涮涮洗洗的功夫,小才就将悟法他们几个了解到的广恒和尚的过往打听清楚了。 悟法和悟定平日里跟随在广恒和尚身旁,参辩经义、伺候茶水,辈分是师兄弟,其实情同师徒。 广恒和尚俗家姓陈,陈家是应天府望族,在江宁县城也有些产业。 广恒和尚青年时代是应天府有名的豪华公子,才情高妙,手面阔绰,一阙新词酒一杯,赢得青楼风流名。 他是老父的遗腹子,生母是侧室,长兄要大他二十多岁,兄友弟恭,一向是族里的典范。 广智成年之后,长兄和他析产,万贯家财二一添作五,说是平分,长兄经营多年,其实是他占了便宜。 生母对广智期许很高,他年轻轻得就中了秀才,看样子,再进一步亦非难事。 因为生母是侧室,在祖宅中生活多有压抑,广恒和尚营建了一个很美的园林奉母别居,既是尽孝,也与士林中人诗酒唱和,过着半城半隐的闲适生活。 不幸数年后生母病逝,广智和尚不知怎得霍然开悟,丢下红尘中的风流富贵,在聚宝寺出家做了和尚。 王恒听到这里,疑惑道:“广智和尚三十多岁的年纪,就算是出家已十年,剃度时候也当有二十来岁,又是大家子弟,他没有娶亲吗?” 小才摇摇头,道:“悟法说广智的长兄,陈家大老爷是聚宝寺的檀越,每个月都要上山来看他,从未听他们说起过广智的妻室儿女,应当是没有,这似乎又奇了,悟法曾听说当日秦淮画舫的花魁娘子,愿为夫子妾的,亦不在少数,何以广智连小星都没有纳一个?” “案发现场,邱二郎抢走的金挑心,悟法他们在广恒那里见过不曾?”王恒挑重要的问。 小才道:“悟法悟定说得斩钉截铁,确实没有见过金挑心,广智和尚是真修,一入佛门,富贵之家的物事全都抛却,布衣蔬食,持律严谨。” 王恒再问:“那悟法他们,是否了解邱二郎跟广智之间,有没有甚么过往?” 小才道:“悟法说表面看来,广智和尚应当是不认识邱二郎的,也没见他们有交往,但广智俗家跟邱二郎有无交集,就无从知晓了,广智俗家是富贵公子,邱二郎是庄稼汉,他们有交集的可能性很小。” 王恒喟叹:“广智和尚身上,可是有着不少谜团。” 小才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明日上午,寺里要给广恒和尚举行荼毗仪式,已经派人去广恒长兄陈大老爷处报了丧,陈大老爷明日多半会来,到时候与他攀谈攀谈,或许能问出点东西来。” 陈大老爷大广恒和尚二十来岁,算起来已经是六十来岁步入衰朽之年的老人,王恒双手合十,道:“但愿陈大老爷能上山。” 奔波了一日,俩人皆有些劳乏,遂回到维摩别院倒头就睡。 第三十章 媵之媵 夜里风雨大作,风声雨声花叶委地声,声声入耳。 风雨声伴着小才做了半宿的噩梦,他揉着胸口,对着屏风背后的王恒道:“七兄,可把我累坏了,这一夜,我简直是过了三世啊,起先是缘溪行的武陵渔人,忽逢桃花林,刚要想下船探探桃花源,一阵狂风把我卷到汪洋大海,哪吒三太子大闹东海,虾兵蟹将来参战,说时迟那时快,巨浪滚滚、天昏地暗,眼瞅着我就要葬身鱼腹,一股激灵醒来,店家煮了黄粱饭端过来,吕道士阴恻恻瞄着我,等我去拜师,我吓得要死,赶紧把黄粱饭碗砸了,一股元神才逃了回来。” 王恒睡得迷迷瞪瞪,听到黄粱饭,一个鲤鱼打挺起床,跺跺脚道:“坏了坏了,小才,你听到早饭钟响吗?” 小才三步并作两步,拉开帘幕瞧瞧天色,窗外飘飘洒洒落着小雨,虽然光线幽暗,也看得出时辰已经不早,昨天一日奔波劳苦,导致他们今天睡过头了。 “好个贼秃驴,饭点都过了也不来叫咱们。”小才蹬着皮靴,一溜小跑往别院膳堂去。 膳堂木门虚掩着,早饭时间已经过了,小沙弥正在刷桌子扫地,见二人奔来,将已经搬到灶间的粥桶又搬了出来。 粥桶还剩了个底,总算是这沙弥有良心,还给他们留了点黄土萝卜干。 聚宝寺戒律森严,僧众的伙食简单粗陋,让两位少年颇以为苦,他们上山已经第七日,带来的的干点心早分食干净,昨日去江宁县城,不熟悉地头,没有及时补充一些,此刻倘若吃不到膳堂的粥,便要净饿半日。 “还有六日。”小才掰着指头说道。 王恒埋头喝粥,耳畔忽闻得聚宝寺方向钟磬之声喧天,还有阵阵海螺吹出的法号齐鸣。 小才听了片刻,道:“广恒和尚的荼毗仪式大概开始了。” 王恒惦记着广恒俗家的长兄陈大老爷来没来,赶紧喝了两碗粥,就把碗筷一放,朝别院大门走去。 小才手脚没那么快,蒙头喝光稀粥,快步追了几步才赶上。 雨渐渐止住,山中微风拂面,空气清新可人。 行至山门,劈面碰到小沙弥悟明,悟明道旁合十行礼,笑道:“两位施主,监寺吩咐小僧正要来请二位,可巧碰上了,省了小僧一趟路。” 小才问道:“悟明,广恒和尚的俗家大哥陈大老爷,今天来了没有?” 悟明现在指派给张西如跑腿,他的消息很灵通,马上回答道:“陈檀越闻听广恒师兄被人杀害受了惊,病得很重,陈家派了广恒师兄的侄子前来。” 小才大感失望,王恒侧身问道:“可知张先生找我们何事?” “刚才,寺里来了贵客。”悟明道:“由南京鸿胪寺的官人陪着,是一位李朝王子,鸿胪寺的官人说这位王子乃是李朝国王亲侄,李王的两个儿子还在冲龄,还未请封世子,这位王子是王位第三顺序继承人。” “李朝王子?”王恒与小才皆有些愕然。 “李朝王子听说我们寺中藏经阁收藏着南朝梁代天竺僧人真谛翻译手书的《金光明经》,因下个月就是太妃的冥寿,遂发心抄录一册,给太妃消业祈福。”悟明道:“李朝王子持礼甚恭,监寺认为不违国法,已经准他在藏经阁抄《金光明经》,监寺说两位施主或许与李朝王子相识,请二位去招呼一下。” “难道是他?”小才满腹狐疑,朝王恒望去。 王恒双眉紧锁,显然也在绞尽脑汁思量。 悟明前面带路,三人进山门,朝西走曲径通幽,万竿翠竹下出现一个瓦屋纸窗的茶室,却是从未来过,必然是寺中待客的地方。 挑帘入内,只见上座坐着一位颀长个子俊秀的年轻人,此人竟是国子监正义堂同窗,李朝官生李琣。 “晋阳君。”王恒与小才深深一揖,方才悟明说他们有可能认识,已经猜到了几分。 晋阳君李琣在国子监很会做人,大家都以为他是李朝闲散宗室,倒没料到他竟是李王亲侄。 李琣见到俩人显得很高兴,霍得站起身来还礼道:“不想在聚宝寺能偶遇王兄,小才兄,可真是缘分。” 王恒与李琣同窗半年多没有交往,因寒食节放假同去朝天宫鬼市,彼此都与黎山民交好,渐渐相熟了起来。 李琣转身对他那五六个伴当吩咐道:“你们几个下山去吧,留下小武一人服侍我就行。” 那几名伴当低头告退。 李琣让随从小武搬着行李,朝王恒与小才笑道:“张司业让我跟着你们,住到维摩别院去。” 悟明道:“刘府的法会完结之后,别院的东厢房空着,李施主就安排住在东厢房。” 既然是南监同窗,当下也只得先招呼李琣,王恒一行人又经过放生池,走回别院。 别院的小沙弥给东厢房开门,刘府下山后,东厢房已经全部清扫过,窗明几净,马上住进去完全没问题。 东厢房较西厢稍大,多了个玄关,李琣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物,放在玄关壁龛上,点了三支香供奉起来。 王恒抬眼看去,竟是一个牌位“先母金太夫人之灵位”。 小才盯着瞧去,也是悚然一惊。 “晋阳君,怎么把太妃娘娘的灵位带来了?”王恒忍不住问道。 李琣面露戚色:“我的母亲不是甚么太妃娘娘,李朝哪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只是金氏出女,媵之媵。” 第三十一章 嗣子 贵家子弟随时能转换两三副面孔,晋阳君李琣偶尔真性流露之后,瞬间就平复了心情,他吩咐亲随小武从行李中取出笔墨书箱,朝王恒与小才拱手道:“时辰尚早,有劳王兄、小才兄,给我带个路去藏经阁。” 李琣尽孝的心情迫切,王恒与小才自然能够理解,且又是张西如特别关照的,便也不厌其烦,又带着李琣主仆二人出了别院,再进聚宝寺山门,往东朝藏经阁的方向去。 远远见知客广亮和尚陪着一位眉目疏朗的年轻人自北向南,在王恒几人身边走过,年轻人身后跟着四名小厮,小厮们背着包裹。 广亮语态颇为恭敬,这年轻人白布包头,白袷外缝着粗麻,腰间系根麻绳,草鞋蒙着白布,王恒见他穿戴不由一愣,便跟李琣告了声罪,让小才领着李琣先行去藏经阁,自己稍后就来。 王恒几步上前,跟广亮和尚打招呼:“广亮师傅,这位公子可是广恒师傅的俗家家眷?” 广恒出家为僧,自此俗家已是前尘往事,聚宝寺本不必理会陈家,之所以殷勤知会,当然是陈家豪富,乃是聚宝寺的大施主。 “施主,今日陈檀越病中,派他家二公子来本寺送三师弟一程。”广亮红光满面,侧身对那年轻人道:“此是王七公子,监寺师叔在南京国子监的学生,三师弟出事后,所有报官的事,都是王七公子和他的本家兄弟在料理,连凶手邱二郎,也是他们押送到寺里的。” 陈二公子闻言恭谨地下拜,见他行的是稽首礼,王恒心下了然,急忙搀起他,口称:“不敢当不敢当。” “王七公子古道热肠,对叔父哦不,我父亲的恩义,某没齿难忘。”陈二公子补充道:“族中已经选了我做父亲的嗣子。” 王恒道:“广恒师傅学识渊博,人品高洁,小生曾向他请教过学问,也是十分仰慕,不想,竟横遭不测。” 广亮见两人谈得入港,趁机道:“陈施主清晨上山,奔波劳苦,倒不妨去茶舍吃一盏本山香茗,解解暑热再走。” 陈二公子拱手道:“王七公子,请。” 王恒正有此意,广亮便引着一行人沿着小径往西,来到翠竹环抱下的茶舍。 广亮见管茶水的小沙弥不见人影,遂自行去灶下煮茶。 王恒与陈二公子落座,寒暄了几句,王恒见陈二公子人物秀整,眼眶红肿,显然哭过一场,便直奔主题,道:“广恒师傅被害一案,虽则疑凶邱二郎已经认罪,可疑点颇多,邱二郎又疯了,县衙办案,注重人证物证口供,只怕不会深究,倘若要查个水落石出,我且有话要问你。” 陈二公子不料王恒说出这话,微微一怔,道:“如果尚存疑点,须得查个清楚,我父亲哦不,伯父曾官居三品,绝不能轻饶了真凶。” 王恒斟酌了一番措辞,道:“贵府上富贵双全,广恒师傅因何原因出家为僧?” 陈二公子思忖片刻,道:“大约是我父亲自幼就有夙慧,因此不留恋豪华公子的生活,等到生母寿终正寝,他翩然修行去了。” 这样的话,正在王恒意料之中。 陈二公子是小辈,广恒出家之时,他最多十岁上下,应当不会知晓甚么内情,可是陈大老爷没有来,也只能先问问他。 “广恒师傅在俗家时,家中同谁关系最好?又和谁最恶劣?他有没有对头?”王恒问道。 陈二公子想了又想,半晌道:“家中同父亲关系最好的人,应当就是我的庶祖母莲夫人,要说跟父亲关系恶劣的人,我还真想不出来,父亲是祖父的遗腹子,年纪虽小,辈分却高,至于说父亲有没有对头,外间的我不大知道,家族中应当没有,我陈氏族人子嗣单薄,家资富饶,从未有过争产之事,又何来对头。” 王恒点点头,道:“江宁县翠华村农夫邱二郎,同你们陈府有没有甚么交集?邱二郎会不会是你们府上的佃户?” 陈二公子默然思量了会儿,确定道:“江宁县翠华村,这个地方我知道,我家中有世交住在村子里,但邱二郎这个人,我肯定不认识,也从未听说过,我家中的产业,多在南京城里以及徽州,江宁县城里还有几处房产,田产却是没有。不过,江宁县城里有我陈氏一支旁支,他们有没有田产在翠华村,我却不清楚。” 王恒索性将心中疑窦都抛出来:“江宁县翠华村中有一户姓刘的人家,男主人生前做过润州别驾,女主人娘家姓许,你可认识?” 陈二公子马上摇头道:“从未听说过。” 王恒拧眉深思,心头忽然灵光一现,问道:“贵府的世交,住在翠华村的,是哪一家?” 陈二公子笑道:“曾任兵部尚书,经略蓟镇、登莱军务的黎督师,黎大人。” “呀。”王恒忍不住叫出了声,“原来是山民的府上。” 他终于想起来,一直隐隐觉得翠华村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一直没有想起究竟是谁,对啊,山民的老宅就在江宁县翠华村。 第三十二章 秋水明,秋草瘦 “王兄也认得山民?”陈二公子的称呼拉近了俩人的距离。 王恒颔首道:“山民与我是南监正义堂同窗。” “山民,还是同以前那样狷介,身边一个伴当都不带,穿着像个穷书生吗?”陈二公子似乎想起了甚么,忍俊不禁道。 这却不好回答,王恒但笑而已,陈二公子也没有追问。 广亮沏好茶呈客,主客照例夸赞了几句茶汤清冽、香浓鲜醇之类的话。 略坐了坐,陈二公子便说先行告退,还要赶路回城给他伯父复命,伯父让他带些广恒的遗物回去作个念想,于是在佛光阁广恒的西阁中取了几卷遗墨。他请王恒得空去城里将军庙一带春水园作客,广恒的春水园现在归他所有,广恒断七之前,伯父要求他在春水园守孝。 “广恒师傅的遗墨,能让我瞧瞧吗?”王恒记得前几日上佛光阁,西阁四壁雪洞一般,没有发现广恒的书迹,便道:“或许,对真相大白有帮助。” 陈二公子挥手示意小厮将包裹拆开,扭过脸道:“王兄但有所需,只管差遣,且不论我与父亲骨肉亲情,单说我承继了他的万贯家财,也断不能让父亲不明不白死在疯子手里。” 陈二公子的态度很诚恳,王恒对陈家的观感更好了几分,果然,广恒和尚人品不错,陈家人看来也是合乎常理人情的。 小厮打开包裹,锦缎小心翼翼包着的,说是广智和尚的墨宝,其实显而易见都是一些废稿。 陈二公子解释道:“服侍我父亲的小沙弥说,他最近从古里瞿氏藏书家手中借得吴越钱氏刊《宝箧印陀罗尼经》,给寺里藏经阁手录了一卷,这些都是他抄坏的册页,我见父亲斋室里素净得很,无一丝余物,只得将这些废纸带回去交差。” 王恒随手翻看,广智和尚的墨迹笔力清虬,显然受过名家指点,不知是何缘故,这描摹过锦绣篇章的笔,最后,日复一日誊写黄卷。 见广恒的字写得这样好,王恒饶有兴趣地一张张翻阅,抽到最末张,很意外,竟是两句诗。 “秋水明,秋草瘦。” 真是没头没脑的两句,既不对景,也不合时。 王恒想起悟法的话,广智和尚俗家之物全部抛却,一意向佛,西阁壁上更是无字无画,可见广智持律之严,这两句诗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 “陈兄,还记得这张纸在哪里找出来的?”王恒问道。 陈二公子忙道:“我记得,这张纸就夹在抄好的《宝箧印陀罗尼经》里,当时最先找到的就是这一页,所以,放在最底下。” 广恒和尚最近正在研习陀罗尼经,那么,夹在已经抄录好的陀罗尼经中的这一张,极有可能是广恒最后书写或是翻阅过的。 秋水明,秋草瘦,表达了甚么讳莫如深的思绪? “陈兄,你可曾见广恒和尚从前写过这两句诗?” 陈二公子摇摇头:“从未见过。” 王恒幼时发蒙得晚,后来又汲汲于举业,诗词歌赋俱没有多少造诣,若论看闲书,也远不及王才看得多。 王恒便道:“这两句诗,咱们且各自参详参详,若是有了想法,再互通消息,陈兄既要下山回城,我送一送。” 俩人刚站起身来,却见王才推门而入,原来晋阳君李琣已经由藏书阁知事广文和尚接待,请出《金光明经》,在三楼焚香恭抄,小才无事便出来寻王恒,打听到陈家侄子与王恒去了茶舍,遂追了过来打听情况。 王恒便介绍小才与陈二公子彼此见礼,稍稍客套了几句。 王恒回忆起冷眼里瞧见小才上山前看了《唐诗画刊》许久,便将那张写着“秋水明,秋草瘦”的纸取出给小才看,问道:“小才,你可知这两句诗的出处,是何人所作?” 小才接过诗句,凝神想了又想,不住摇头,王恒与陈二公子只道又要失望,忽见小才一拍胸脯,眼神露出光芒:“原来是这样。” 小才指着秋水明前头敲了两敲,又在秋草瘦前头敲了两敲,道:“怪道我一时没想起来,这两句诗,前头都缺了两个字,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出自唐代李长吉的《感讽》。” 唐代李长吉,因避父讳而不能赴进士试,他的感怀,大多是怀才不遇,时世艰难,广恒和尚由富贵公子出家而为学问僧,实在想象不出他们有甚么共鸣? 那么,关键在于缺少的几个字吗? 石根,石畔。 王恒轻轻念叨:“石根,石畔,难道广恒在石根、石畔放了甚么东西?” 小才连连摆手,道:“不可能,这聚宝山到处是山石,连佛光阁也是石头堆成,若要说指的是石根下埋物,范围也太广了,找个一年半载都找不到。” “佛光阁西阁呢,你们还记得西阁的布局吗?会不会西阁中有假山之类的太湖石?”王恒问道。 小才头摇得拨浪鼓似得,道:“我记得真真的,西阁朴素得很,四壁雪洞,除了置放经卷的桌椅橱柜,别无他物。” 陈二公子亦附和道:“我刚去过西阁,确实如小才兄所说,阁中空荡荡一目了然,没有一样摆设。” 他说罢这话,蓦得想起义事,顿时目光闪烁,在茶舍内来回踱步,半晌才踟蹰道:“春水园书斋中,有一座玉雕假山,我记得是伯父送给父亲的十八岁生辰礼,是父亲的爱物。” 第三十三章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陈二公子说罢,面上闪现几丝忐忑犹疑。 王恒道:“陈兄下山不妨即去春水园瞧瞧那座玉石山还在不在书斋,若是在,查看一下石根底部有无机巧,或许只是咱们胡乱揣测,瞧一瞧也能安心。” 陈二公子面带迟疑,讷讷不知如何说辞。 王恒察其神色,道:“陈兄,你但有所获,请一定不要隐瞒,否则,真相将永远无法浮出水面。” 小才也道:“我七兄现是南监监生,今后定是要做官的,我与七兄在家乡曾破过数起命案,从不曾外泄主家隐秘,陈公子大可以放心。” 陈二公子毕竟年轻心热,郝然道:“这是自然,待我检查了玉石山,自当将结果告诉二位,最迟明日午后,我让阿生来一趟。” 说罢,他转身朝侧后的小厮作个手势,抬脚跨出茶舍。小厮阿生恭恭敬敬将广恒的遗物收拾好,重新放回包裹背上。 “我们送送陈兄。”王恒紧随其后,三人不紧不慢,时不时闲话几句送出山门,陈二公子拂衣作别,佛墙外古树垂荫,蝉声大噪。 王才愀然道:“七兄,陈二公子真的不会有所隐瞒吗?” 王恒望着下山的背影,道:“能查到哪一步看造化了,这也是广智和尚的命。” 午斋钟声响起,王恒想起晋阳君李琣独自在藏经阁抄经,急忙快步赶到藏经阁,却见李琣带着伴当小武已经等在门口。 王恒拱拱手道:“晋阳君,失礼失礼,送了一位朋友出寺,故而来得迟了。” 李琣笑道:“无事无事,小才都跟广文师傅交代过,广文给我安排好了。” 小才道:“寺中斋菜寒素,晋阳君是同我们一起去香积用斋,还是另有安排?” “当然跟随你们一起用斋,我与小武并不谙下厨。”李琣道。 王恒心道,李琣事母至孝,当真难能可贵,他自觉与父母十分疏离,彼此都微微有些嫌弃,由此,更敬重孝子难得。 聚宝寺斋堂本有待客之所,李琣执意要跟着王恒小才同吃,他们几个一个桌吃饭,伴当小武并不是仆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与他们同席,自己在小沙弥间找了位置坐下。 可见李朝忝为本朝不征之国,深谙中华之贵贵而尊官,有过之而无不及。 炎夏日长,斋后寺内僧人禅静,众人回到别院午休。 王恒上山以后日日无事忙,自觉精神不济,想要歇个午觉,便问道:“晋阳君,下午几时再去藏经楼?” 李琣道:“下午光线不足,不宜抄经,明早继续。” 如此说来,下午大可以定定心心歇息,练几笔字。 维摩别院这几天没有别的香客,小沙弥们不知躲在哪里偷懒,庭院深深幽静得很,一行人分东西厢各自入户。 王恒不知怎么身心疲倦,沾上枕头就沉沉入睡,一觉醒来,只见窗外日影迟迟。 书案前一人愁眉苦脸,抓耳挠腮,却是小才,提笔写两三个字又放下,小才的话本多日未更,再写已经有了近乡情怯之感。 见小才搁笔不写,王恒道:“好歹还有阿岘、山民几个读者,等看你的新章。” 小才若有所思,摒除杂念,凝神落笔。 闲话间,王恒才泡了一盏茶润喉,忽忽有敲门声响起,王恒起身应门,迎面而来是小武,手中托着四色礼物,晋阳君李琣摇着折扇,风姿翩翩,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王兄,来你屋里坐坐。” 王恒笑道:“客舍杂乱无章,晋阳君切莫见笑。” 西厢房没有会客厅,众人便在书案前围坐。 小才收起稿纸,接过小武手中礼物,不由暗暗发笑,原来是人参一大家子,高丽参,高丽参茶,高丽参糖,高丽参饼。 李琣道:“今日前来,是要请王兄帮忙,可知晓江宁县里,何处有荷塘胜景?我想在傍边买墓地。” 王恒与小才不由愕然,讷讷不知如何说起。 李琣道:“不瞒二位,上月李朝岁贡使团在浏家港上岸,带来了一个消息,我的嫡母闵太妃年初已经仙逝,故此,我母亲的神主位漂泊多时,也该择处佳穴安息。” “原来如此。”小才叹息道,脑海中遐想连篇。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李琣怅然,幽幽道:“先母最喜欢这句诗,可惜她一生卑微,遗愿便是葬在荷塘之畔。”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王恒心中一荡,就在这几天中,似乎看见过这句姜白石的诗,抬头瞧了瞧小才,双目交接,只见小才脸上亦带着惊疑之色。 李琣曾说他生母是金氏出女,向来出身不会太高,虽然李朝官方文字也是汉字,一个外藩妇人精通姜白石的诗词,当真让人诧异。 李琣看出二人犹疑,随身取出一卷字轴,“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这便是先母亲笔手书。” 笔迹娟秀俊逸,竟是卫夫人的簪花体,这位金太夫人,是位了不得的才女。 第三十四章 玉垒浮云 王恒不动声色道:“眼下想不起来哪里的荷塘好,待我问问别人吧。” 李琣拱拱手,道:“王兄替我放在心上,也不急于一时。” 小才讪讪一笑,道:“江宁县我也不是很熟悉,假以时日,寻访个几天,必定能找到一个佳处。” 又说了一会儿话,得知张先生和王恒小才将于三天后下山,李琣算算抄经的进度,欣然决定一同回去国子监。 送走李琣和小武,王恒与小才双目对视,皆呼道:“《荷香楼忆语》” 此刻夕阳在山,霞映残红,尚能看得清书页。 荷香楼忆语李逊之 余夫妇星夜仓惶逃离,费时甚久,不过走了十多里路,余与钱秀才及小陈骑马驰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回到了翠华村地界。 浑浑噩噩间,忽然回忆起芙娘临被掳走的那一刻,嘴唇微动,说了句甚么话?这一场景如今思忆,真令人肝肠寸断。 余观之钱秀才与小陈对路径极其熟络,料想他们曾冒着危险往来多次,余虽居住于此,向来僵卧一隅,万事不关心,村中远近父老乡亲家中境况皆不闻不问,心中不免有些惭愧。 一路烟尘,阳光下的翠华村与旧日里面目全非,依稀见一处熟悉的大麻石,麻石东边溪水汇流成河,水桥畔系着的小船已不见踪影,此处当是余夫妇二人隐居之处别庄,唯竹篱后茅屋菜圃不见踪影,代之以平林漠漠之景,应是云生所布结界之虚像,若非余居住于此,当发现不了其中端倪。 钱石谷曾来过我别庄,瞧他神色,应是没有认出地方来。 云客的方术这般了得,为何藉藉无名? 胡思乱想中,钱石谷勒马不前,小陈甩镫下马,前行几步,来到一处茅亭前,他模仿布谷鸟声“布谷布谷布谷”三声,空谷传音,稍远处树林竟也传来“布谷布谷布谷”三声。 林中树杪跃下一人,树枝甚高,此人轻轻着地,显见得是个练家子。 来者是个乡农打扮的年轻汉子,身穿褐色粗布短袄,脚上草鞋,长脸浓眉,眼神微微一扫,眸子散出精光。 小陈欢快地上前一步,抱拳道:“黎大哥。” 这汉子拍拍小陈肩膀,足见是极其熟络的。 钱石谷将马系在亭边垂柳上,那汉子大踏步过来见礼:“钱兄。” 因为年龄相仿佛,钱石谷也是抱拳称:“黎兄。” 姓黎的汉子,用审视的眼光看向余,钱石谷忙道:“黎兄,李秀才是我在县学的同窗,因他家中女眷疑被飞山大王帐下二当家天剑星贺太岁所掳,我带他前来营救,是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妇人,容长的鹅蛋脸,模样很标致,体型极单薄。” 余伫立在旁,念及芙娘,热辣辣的眼泪盈眶,一腔心绪砰砰乱跳。 钱石谷转身对余道:“这位黎纨兄,是我民团的副首领,我和小陈就是来接应黎兄的。” 原来黎纨就是民团在飞山的内线,他装扮得粗陋,面目涂得黝黑,可举手投足都显出是个读书人。 黎纨想了想,道:“二当家贺太岁行踪不定,我却是几日未曾见到过了,贺太岁抢夺的妇人不少,倘若贵府女眷被他掳走,十有八九在跟那些妇人一起关在营帐里,只是此人偏激,跟左将军又不和,不好跟他讨要。” 众人均露出失望的神情,钱石谷恳切地说:“黎兄,务必再想想法子,这妇人是李家的要紧人。” 石谷没有明说是余妻,是为余夫妇存体面。 余对着黎纨深深一揖:“黎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黎纨低头思忖了许久,又道:“有个冒险的办法,可以试一试。” “原本这次留讯让钱兄和小陈来,是因我摸熟了军师的行动规律,他每日黄昏都要进到飞山之东乱石山崖上练息一个多时辰,不许人跟着,也不许人在周围布防,那山崖不算太高,下面是条湍流,通向长江,我有把握泅水至崖下,攀上山崖,军师文弱,擒住他当非难事,所以请钱兄和小陈两个好手来帮忙。” “之前的打算是擒住军师之后,我三人利用一个时辰的时限下山,趁着黑夜将他押解县衙,可如今李秀才家的女眷性命要紧,二当家帐里抢来的妇人,只有军师的口令,底下的兵才敢放,少不得冒冒险,咱们先押着军师去放人,伺机行事,倘若苗头不对,咱们抢了女眷就逃,就让那反贼多活几日。” 小陈一撩袍子,豪气凌云道:“干。” 钱石谷左思右想,道:“也只得这般,见机应变吧。” 余欣喜不已,却听黎纨道:“李秀才且在这里留守,我与钱兄、小陈都有些拳脚功夫,一击不中,逃脱总不至太难,如李秀才同去,我们顾此失彼,反而制掣于人,况且钱兄和小陈都披着半旧英雄氅,与左将军帐下弟兄装束极像,李秀才这身文生打扮,却不好遮掩。” 众人商计下来,留余一人在茅亭附近等候,“李秀才如我方才躲藏在近处树林方好,快则今日半夜,慢则明日、后日半夜,我们撤退之时必来唤你。”黎纨道:“若是三日无人来找你,李秀才,你就自行逃命去吧。” 说罢,黎纨豪爽一笑,仿佛他们不是去冒险救人,而是将要赴一场英雄宴。 小陈怀中取出一个荷叶包,递过来道:“这是我们民团的军粮,足可以垫两三日饥渴。” 说罢,解下缰绳,三人两骑上马离去,钱石谷走了几步,勒马回身,朝余喊道:“李兄且宽心,等我们好消息。” 马蹄嘚嘚,踏在山间小径上渐行渐远渐无踪,唯有道上被马掌碾压的碧草野花,纷纷零落。 第三十五章 蹈水 余踽踽独立,忍不住仰天长叹,抬头见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从碧空中呼啸而过,大雁有群,余却失伴。 神思不属良久,余忆起黎纨之话,择一处树林隐蔽处躲藏好,他三人何等义薄云天为吾冒险,余万不能拖累他们。 趁着天色可辨,余隐遁于林中,竟于距茅亭不远处,觅到一个巨大的枯木树桩,卧坐皆可,足以栖息于此。 余匿于树林满怀期待,看光影移动,看斜阳欲落,又见银蟾上升,只恨百无一用是书生。 是夜未曾合眼,空山寂寂,静默无声,石谷他们并未前来唤吾,应是时机未到并未得手。 次日天光大亮,余思忖他三人不会于此时撤退,便卧在树桩上打了个盹。 梦中辗转,不知时光流逝几何,余耳畔闻听远处传来人声杂沓,不觉猛然惊醒。 树林外一队队车马经过,嘈嘈嚷嚷,烟尘滚滚。 少顷,又有车轮滚滚,听声辨音似乎负载很重,这支队伍却军纪甚好,如含枚行军一般悄然无声。 余不知是甚么队伍,亦不敢去张看,自前夜受刘把总杀良冒功之害,余深知维时乱中,官兵亦不可信。 捱至日落,东北方地动山摇,砰然巨响几乎将余双耳震聋,旋而厮杀声震天,由远而近,余惶惶不安,浑身战栗恐怖。 时已熏黑,眼见火光冲天,轰然格斗之声距此树林越来越近,余决定暂避往密林深处。 日间余曾探得林中似有小径通向东南方,此刻无计可施,先离此险境再说。 山中小路蜿蜒崎岖,余手足并用攀行许久才渐渐摆脱厮杀呼号声。 余素来四肢不勤,这一程山路已将体力耗尽,稍稍觉得安定,便躺在地上再也无力动弹。 烈焰熊熊、杀声冲天都已经抛在远处,余既不知当初那茅亭该如何去找寻,亦不知此地距离飞山有多远,惨然倒地就歇,心中还在不停思量,也许等会儿就会命丧猛兽之口,明日不会醒来了。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天很冷。 天空露出熹微的光,余栖息之处是一片林中空地,朝前几步出林子,前方山崖上大块大块巨石,可以遮挡风雨。 余啃了几口干粮,挣扎着钻出林子,只见山道上有人提剑狂奔,踉踉跄跄朝着远处而去。 余察觉他身形衣着,有点像小陈,欲出声喊他,小陈走得飞快,弯过一个转角,眨眼间无影无踪了。 余冒雨靠近山崖,天光更亮了些,立在山崖东眺,闻听得波涛拍岸,鸥鹭嘶鸣,山崖下竟是一条大河川流不息。 水边正有一艘大船离开,船上有男有女,汉子们手上皆握着利刃,妇人们披发肉袒,令人恻然。 此时大船刚刚启航,余在山崖上看得真切,有个妇人缩手缩脚靠在船舷,她身上的银红衣衫与余妻芙娘昨日所穿相似,观其形貌体态,似乎就是芙娘。 余内心激荡,站在崖上腾空跳跃,拼命挥手,恍惚间,不知是否幻觉,船上那银红衫子的妇人仿佛看见了山崖上的动作,抬眼怔怔朝着我这个方向望着。 余恨不能一步跨到芙娘身边,崖顶上有石阶朝底部蜿蜒而下,道路年久失修,丛生的藤蔓缠得满坑满谷,阻挡着我的脚步。 待我跌跌撞撞走下山谷,来到水边,大船已经开出一箭之程。 丛荻间忽有人棹小船唤吾:“先生,大王命我在此等候,大王故无恙,已在前头舟上先行。” 余愕然望去,舟上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摇橹至水边,相视惊道:“你不是军师,你你是何人?” 余嗫嚅着,刚要开口请船家载我追赶前面的大船,舟上人飞速掉头离岸,瞬息不知匿于河中烟渚卢荻何处,杳然无迹也。 大船渐行渐远,余自忖无法追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大船上依稀有个银红色的身影爬上船舷,纵身一跃,河水激起道道涟漪,不久即平静如故。 大船没有停留,径自快速驶向远方。 余大怮,失声痛哭,明明已近在咫尺,却突然天人永隔。 天地无情,寸心欲碎,绵绵此恨,何其有极。 余痴痴独立水边,今夕何夕,不知细雨何时骤停,又不知太阳何时升起又落山。 忽尔一夜,余梦中见芙娘被掳走之时,口唇微动,轻轻说道:“云客。” 余猛然醒悟,原来那日芙娘说的是“云客”,云客道法高深,是我亲眼所见,有了他的相助,芙娘还阳也不无可能。 只是,当日云客在翠华村别庄布下结界后,就消逝不见,大约已是回到交趾了。 余遂下定决心,哪怕万里之遥,也要去交趾寻到云客。 李逊之的《荷香楼忆语》到此戛然而止。 王恒与小才面面相觑,故事显然并未结束,这位李秀才后来的遭遇,他是没有记录,还是稿件迷失不见了? 第三十六章 雌雄大盗 次日晨钟即起,是个烟雨天气,山岚蒙蒙,树影滴翠,连日来的奥热一扫而空。 此为在聚宝山的第八日,还有五日,聚宝寺的智海老方丈便能出关,张西如与王氏弟兄方能下山。 小才难得早起练一套八段锦,却被别院栽种的南酸枣枝子淋了一头的露水,自嘲道:“看来,老天爷也愿意我做个懒人。” 王恒哂道:“九螺享清福,你是个享福人哦。” 小武从东厢房来寻他们,听说了一螺穷,二螺富这种说法,摊开手来一看,却是七个螺,七螺把官做。 小才直呼有道理,小武回到李朝,多半有个官儿做,至不济也能在晋阳君的封地做个属官。 小武的汉话没有李琣说得好,语法大差不差,只表词达意略带生硬,他前来告诉王恒与小才,晋阳君李琣清早已经去了藏经阁为金太夫人抄经,乘兴而往,去得绝早,所以没好意思来喊他们。 王恒与小才都不是甚么学问人,颇不耐烦终日在藏经阁研读经卷,不过是为了张先生嘱托,李琣知情识趣,此举正中下怀。 王恒道:“广文和尚是藏经阁的知事,学问很不坏,晋阳君若是缺甚么物事,只管跟广文要,我和小才今日也不会离开这聚宝山主峰莲性峰,晋阳君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小武尽忠职守,把话带到后,匆匆又回去藏经阁禀告李琣。 不用接待李琣,王恒与小才顿觉轻松自在,把桌案摆在房外廊下听雨沏茶。 正逍遥间,忽见小沙弥悟明前来,笑嘻嘻讨一杯茶水吃。 王才起身筛了一盏茶,递给悟明,悟明却俗得很,不懂品茗,接过茶盏牛饮而尽,道:“施主,有客人来拜访两位。” 王恒喜道:“阿生来得及时,可巧咱们正闲着。” 因别院不时有闲人出没,谈话难免为人听去,王恒便请悟明将来者引到放生池西畔相见。 俩人撑着油纸伞出别院门,在放生池畔瞧了一会儿雨打浮萍,池中本来放生的龟儿很多,此时细雨洒落,池塘里散出一圈一圈涟漪,小乌龟们影踪全无,不知隐遁在何处。 遥遥见悟明领着一位短打衫裤的黑脸汉子朝放生池走来,王恒与小才相视愕然,来访的客人竟不是陈府小厮阿生。 那黑脸汉子是个陌生面孔,见两位少年人于此候着,想来就是王氏兄弟,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口称道:“小人是江宁县差役贾五,一向都是跟着徐班头的,今日奉命来送一封张师爷的亲笔书信。” 江宁县张师爷办事很谨慎,信封上封着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吴县令这样的流官做个一二任便走了,真正办事的还是县衙里的这些人。 小才请贾五去别院门厅略坐一坐,待会儿王七公子还有回信给张师爷。 张师爷的信里写道,前日徐班头对他们所述,广恒和尚命案中的物证金累丝嵌蝴蝶挑心,徐班头曾在县衙旧档中见过类似的物件,徐班头回转县衙,凭着记忆不日就找出了尘封的卷宗,对照着存档的图案比对下来,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个物件。 旧档记录的案件,是个悬案,发生在先帝二十六年春天,也就是距今二十四年前。 当时负责此案的是徐班头的师父老沈头。 江宁县富户陈家向知县衙门报案,陈家女眷的名贵首饰金累丝嵌蝴蝶挑心被一男一女两个飞贼所盗,陈家大太太亦为飞贼所伤。 据陈府管家所称,被盗的金累丝嵌蝴蝶挑心价值千金,为豫章王府旧物,因数年前豫章王坏了事,不少王府珍玩流落到了江南,陈家富有,该物就为陈家所藏。 陈家大太太尤其珍爱之,数次出门都佩戴这金挑心,大约由此引起了那一男一女两个飞贼的觊觎,趁着月黑风高入院抢夺,因物主陈大太太当场察觉,遂伤人潜逃。 陈家是县里大户,又是帝京少司寇的本家,县衙缉捕厅多方探察,确定是前一阵忽然冒出来的一对雌雄大盗作的案。 这一男一女手上有些功夫,他又专拣富户下手,目的很显然是求财,手段狠厉,已犯下了数条人命,只因其行踪不定,也未有人瞧见过他们面容,所以县衙一时还未能将她们捉拿归案。 雌雄大盗的影踪都没摸到个边,由于舆情汹涌,知县胡吹大气,下了死命令要一个月结案,老沈头只得定下诱捕之计。 由知县出面大肆宣传县城最大的骨董店琳琅阁进了一批奇珍异宝,甚至有几件是由内廷流出的稀世之宝。 那雌雄大盗果然中计,夜里出来作案,被县衙官差伏击。 可这雌雄大盗身手也是真的厉害,数十人围攻还被她们负伤逃脱。 老沈头吩咐手下在城里搜查,并让知县下令,明日出城门者,一律要盘查身份。 次日一早,老沈头带着几个差役在四扇城门间巡查,巡至西门,听看城门的老军说今天开城门后,拢共只有一架独轮板车出城,是城里少妇染病盖着被子推出城门回娘家。 老沈头心下狐疑,看城门的老军道那板车刚刚出城不到一炷香时辰,便快步追了上去。 追出不远,果然见独轮板车弃于官道,老沈头再往前赶路,只见一对青年男女背着硕大的包裹朝西疾行。 双方碰面,心里都跟明镜似得,那名青年男子冷冷拔剑出招。 本来老沈头他们几人的功夫不如这男女二人,却胜在人多。 这雌雄大盗居于劣势,且战且退,退到一处荒山,又有几名官差闻声前来增援。 这男女二人负伤多处,手中又已犯下人命官司,被官府抓去断无生机,酣斗之时男的失足落下悬崖,女的跳崖赴死。 悬崖之下是急急的湍流,二人必死无疑,但是尸身未曾打捞到,不能结案。 二人携带的包裹中,有部分赃物,可惜陈府的金累丝嵌蝴蝶挑心不在其中,这件珍宝从此不知去向,此案遂成悬案。 第三十七章 山穷水复 这件精雕细琢的金挑心真是个祸端,围绕着它已生出数条人命,怎么看都是不祥之物,偏偏世人见了它都眼迷心乱、趋之若鹜。 王恒略加思忖,在居所展开笔墨,给张师爷写了封回信。 信中再三谢了张师爷和顾班头重情重义,信得过他的为人,将官府旧档透露出来,衙门之中的利害,他也知晓几分,必定不会擅行其事,但有所发现,都会与张师爷首尾呼应。 仍请张师爷打听江宁浦知县的经历,浦知县的过往关乎一个牵涉颇广的谜团,他五日之后就会下山,收信地址是南监正义堂。 送走差役贾五,小才续了一壶水,神叨叨地说:“看样子,这起命案比我猜想的还要复杂,拥有金挑心的江宁县陈家,是不是广恒和尚俗家南京应天府陈家的旁支?这不知下落的金挑心又是怎得到了广恒和尚手里?广恒和尚带着如此贵重的首饰在观瀑亭作甚?” 王恒在廊下来回踱步,颔首道:“问得好。”转眼,小才又眉头紧蹙起来:“可惜的是,似乎没有人希望我们追查到底,被害者的亲属并不需要真相,陈二公子的小厮阿生到现在还没有来回复消息,也许,不会来了。七兄,难道我们要罔顾一条人命吗?” 王恒叹口气道:“也许陈家人在忌惮甚么,再等等吧。” 细雨不疾不徐,始终落个不停,渐渐屋瓦相击,汇成汩汩流水,浸润了屋檐下的一丛丛晚饭花。 饭钟敲响,王恒与小才就近在维摩别院膳堂用斋,将将坐下,只见李琣和小武推门而入,坐到饭桌对面。 彼此微笑着示意,秉承着食不言的传统,各自干饭,难为晋阳君这种身份的李朝贵人,萝卜豆腐汤吃得津津有味,还添了一碗米饭。 让小才这样的苦出身都自叹弗如。 饭后一同步入长廊,王恒问道:“晋阳君下午仍是去藏经阁吗?” 李琣摇头道:“今日有雨,藏经阁中光线尤其不好,正午过后就不宜抄写,下午我打算离开聚宝山主峰各处转转。” 小才提议:“张先生居住的佛光阁景致很美,晋阳君不妨去瞧瞧。” 李琣带着礼节性的微笑道:“夏日炎炎,张先生或许要午休,不好扰人清静,我昨日遥遥望见翠竹林,等会儿去后山访访它,听说聚宝山中有飞瀑,雨中观瀑亦是快事。” 小才大包大揽道:“晋阳君,我来带路。” 李琣莞尔道:“那感情好,巴不得劳烦两位,不过,咱们还想从后山下山,再爬山上来,活动活动筋骨,先前我在老家就最喜欢登山,就不打扰二位了。” 小才的伶俐劲不知去了哪里,一根筋道:“不劳烦,我认得下山的路,左右无事也练练腿脚,给你们指个路。” 王恒暗暗偷笑,踱着步跟在李琣他们身后,俨然默认了小才的说法,要当殷勤的陪客。 出门的时候,雨脚淡淡的,众人便没有打伞。 一行几人出别院门,从放生池向后山走去,穿过牌坊,沿着朝南的小山坡蜿蜒而去,不久翠竹林就出现在眼前。 众人停下脚步,细雨氤氲浸润下的竹林,更显得青翠欲滴,清芬拂面,然而,美景之下,李琣与小武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小才促狭道:“晋阳君,朝前走是聚宝山六景之中的佛光流霞,舍身云海,都要起个绝早才见得到,若是要看飞瀑,咱们得换条路走,飞瀑往下,就是下山的路。” 李琣和小武商议了下,决定经过瀑布下山。 于是众人折返,雨后路滑,很费了一番功夫才跋涉到了观瀑亭。 命案发生了不过几日,大约是人们故意避开凶地的缘故,观瀑亭附近竟然显得有些荒秽,野草疯长,藤蔓死死缠着树枝,在雨水的滋养下相爱相杀。 唯有亭子正东方对着的一泓飞瀑如故,洋洋洒洒,声如雷鸣。 小才遥遥指着飞瀑西首山阶,道:“由此石阶一条道向下,小半个时辰便下山了,晋阳君你们且慢慢游览,我与七兄回寺里去了。” 李琣笑盈盈道:“有劳两位。” 目送李琣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间,王恒饶有深意道:“小才,你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小才笑道:“不过跟他们开个玩笑罢了,晋阳君他们明明想要下山,却不同咱们说实话,本想跟着他们,看他们怎么搪塞我们,天雨路滑,我却不耐烦爬山了。” 王恒狐疑道:“晋阳君正在为金太夫人抄经,有甚么要紧事体非得冒雨下山?” 小才心念电转道:“也许晋阳君借着宿在僧院礼佛的由头,才能摆脱他那十几个伴当,跟心腹小武去办点不欲为人所知的事。” “这么说来,李琣这个王公贵人在李朝多半也是举步维艰。”王恒摇头叹息。 俩人胡乱猜测了许久,终究猜不出个子丑寅卯,遂将陆乱纷纷的念头抛在脑后。 过不多时回到别院,小沙弥上来回话,说悟明师兄领来一人,是陈府管事,要求见王氏兄弟,陈府管事现下在门厅候着。 王恒与小才大喜,连忙赶到门厅,却见并不是陈二公子的小厮阿生,厅上坐着一位五十出头的老者,绸布衫裤,是富贵人家的管家打扮。 老者见两位年轻人出现,上前施礼,恭恭敬敬道:“小人是陈家家仆陈连水,奉了我家二公子的命,来给两位王公子回话。” 王恒打量陈连水一番,道:“老管家辛苦了,山路湿滑,回头赶路须得仔细脚下,二公子不是说好让阿生来的?” 陈连水道:“阿生昨夜贪凉多吃了寒瓜闹肚子,二公子说王公子这厢急等着回话,让小人来一趟,昨儿二公子不知为何,从庙里出来就在春水园书房捣鼓玉石假山,还叫小人几个也上前帮忙,忙活了半日,实在没甚么发现,二公子叫小人带话说,玉石假山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机关。” 老管家的话,宣判了之前的推测都不成立,王恒和小才俱都沮丧不已,泱泱地发愣,莫非不存在甚么内情,全是他们无端猜疑? 第三十八章 仙鹤宗 夏日炎炎正好眠。 难得张先生没想起王恒与小才,忘记现身传授七录七焚读书法,督促他们三更灯火五更鸡,小哥俩也便手倦抛书酣梦长了。 山寺的夜幕下,晚风呼啸,偶然借着月色看树影婆娑是有点吓人的。 小才睡在树影底下的厢房纸窗下做梦,梦见除夕夜,揣着整口袋爆竹,不知道怎么回家,路上影影绰绰碰到好几个熟人,都不告诉他回家的路,一生气,他就站在市桥下,砰砰砰放了三个炮仗,畅快。 恍恍惚惚,又听见三记响声,小才暗暗寻思怎么又放了三个炮仗,啥时候放的? 忽然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王恒低低问道:“谁?” 小才一个激灵醒来,入眼室内一片漆黑,纸窗外仍旧弹了三下,有个略显生硬的男声道:“开门,我是小武。” 小武? 王恒摸索着点了油灯,朝外面望去,白天细雨纷纷,夜里转了阴,只见夜空不见星斗,看情形大约是午夜时分。 王恒拔下门栓,吱嘎一声开了门。 “两位王公子,晋阳君请两位过去坐一坐。”灯光下小武的身影稍显狼狈,发髻衣衫都有些凌乱。 小才趿着脱鞋,揉揉眼道:“小武,深更半夜得啥要紧事呀?” 小武面色拘谨,道:“两位过去一看便知。” 小才探身出外,王恒轻轻掩上门。 夜色正浓,廊下一星半点灯火昏昏。 俩人满腹狐疑跟在小武身后,穿过长廊,来到东厢房。 房门虚掩着,透出丝丝火烛之光。 东厢房比西厢房略大点,多一个玄关,其余的格局便完全一样。 晋阳君李琣负手站在门口,见来者摇了摇手,大约是让他们先别出声,带着俩人进入内室。 纸窗下小武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王恒与小才不明所以,李琣提起油灯从此人脸上一闪而过,俩人顿时大惊,卧榻上的人竟是国子监同窗交趾官生阮幼海。 “阮幼海。”王恒讶然出声。 阮幼海面色如纸,似乎昏迷着。 李琣道:“阮兄受了伤,昏倒在道旁,被我和小武发现,可我们不熟悉地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医馆,只得把阮兄带回聚宝寺。” 王恒略加思索,道:“听说聚宝寺里有个和尚略懂医术,我去把他请来给阮公子瞧一瞧,上点药,只是夜深人静的,可能要费些功夫,你们且等着。” 小才就着灯火打量了一下阮幼海,见他身着葛布道袍,道袍上隐隐血渍,多半是受了外伤。 王恒径自走到别院中僧寮,敲门喊醒了小沙弥,只道有个被歹徒重伤的云游道人需要救治,请那个会点医术的和尚来诊治,结个善缘。 小沙弥睡得迷迷瞪瞪的,努力睁开眼睛,他听清来意后,也没刨根问底,就开步出去喊人。 会点医术的和尚是个老僧,不多时小沙弥搀着他背着药箱赶来。 老僧细细查看了阮幼海身上的伤势,合十道:“几位施主,这位小道爷伤得不轻,手足后背多处刀剑伤,小僧只是粗通医理,先用些止血祛瘀的草药给道爷敷上,明日你们送下山去县城找郎中治吧。” 老僧的手脚很慢,敷药包扎完毕,天已将拂晓。 上药的过程大概很痛,昏迷着的阮幼海竟醒了过来,咬着牙忍着痛,脑门上冒出热汗。 老僧见阮幼海醒来,查看了眼瞳,微微点头道:“道爷神志清醒了,这是好事,倘若不发寒热,就只需留在别院中,明日小僧再来上药,若是寒热大作,则及早送去县里医馆为妙。” 王恒谢过老僧,亲自将他送回僧寮,见别院膳堂门已经开了,便去盛了一碗米粥,拣了几块腌渍黄土萝卜,带到东厢房给阮幼海。 小武跟阮幼海素日里比较熟悉,便由他来喂粥。 阮幼海闷声吃了一大碗,沙哑着喉咙挤出两个字:“谢谢。” 小才冷笑道:“阮公子,你为何出现在聚宝台上举止癫狂,又缘何扮作道士的模样在聚宝山下被人追杀?” 在座几人心中都这样的疑问,自恃身份不肯开口相问。 李琣二人不知道阮幼海在聚宝台被张西如呵斥狼狈逃跑之事,更添了不少疑问。 阮幼海幽幽叹息,半晌道:“几位都是我的恩人,幼海自当知无不言,我本是交趾仙鹤宗道士,万里来朝乃是为了查清宗门中一桩秘密,现在还不是能说出来的时候,以后定当对几位有个交代。” 见座中人皆面色不虞,阮幼海又道:“我向几位保证,我仙鹤宗的秘密既不触犯大明律例,也不违背道义,与俗家人几乎没有关系。” 阮幼海说得恳切,又重伤在身,几人便也不再逼迫他。 日上三竿之后,阮幼海的伤情起了反复,缠缠绵绵地起了低烧。 王恒心道不好,就去请悟明安排马车及杂役将阮幼海送去江宁县城医治。 阮幼海烧得迷迷糊糊,口齿不清道:“把我送到山民家中,黎家有名医。” “黎山民家中?”王恒问道。 阮幼海有气无力道:“昨天,我和国子监的杂役将山民送回了家,我本就是在黎家作客,外出时遇袭的。” 这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偏偏阮幼海是个病人,又不能叫住他详详细细给大家说道说道。 “黎兄家住哪里?”李琣问。 “翠华村黎家,大致距离我昏倒之处不太远,到那里我应当认得出方向。”阮幼海脸烧得通红,看来他的伤口愈合得不太好。 翠华村就在聚宝山后山脚下,这样一来,马车就不必要了,悟明安排了四个杂役扛着门板抬阮幼海下山。 小才见李琣颇有踌躇,心领神会道:“晋阳君的身份随意去朝廷官员家中只怕不便,让小武给我们带路就行了。” 李琣正有此意,吩咐了小武几句,便去了藏经阁继续给金太夫人积攒功德。 一行七人下山,抬着阮幼海,不免显得浩浩荡荡的,王恒吩咐寺中的杂役不要交头接耳说话,以免人多嘴杂引人注目。 第三十九章 长剑耿耿倚天外 青山如幛,飞瀑如练,然而今日途经的行人无心欣赏。 王恒回想起初初上山那日,张西如对他们说起山民是朝廷大员黎督师的幼子,又说了许多黎督师的英雄往事,想不到机缘巧合,今日竟要去拜会黎家。 小才跟在最后,显得有些神思不属,不知默默想甚么。 众人着急赶路,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踏级而下至后山山脚。 只见服侍广恒和尚的两个小沙弥悟法和悟定正要上山,见王氏兄弟一行人抬着担架下来,却步立于石阶一侧。 悟法躬身行礼道:“两位施主,是要往聚宝山哪里转转?可要小僧带路?” 王恒笑道:“悟法小师傅,咱们去国子监同窗家中,翠华村黎宅。” “翠华村黎宅?”悟法有些意外。 小才道:“黎家是江宁本地人。” 悟法惊讶道:“咱们正是从翠华村回来,村子里有这么一户黎家?怎得从未听说过。” 师弟悟定呵呵道:“非也非也,师兄,翠华村大得很,你过于自负了。” 王恒有事在身,拱拱手道:“我们有人识得黎宅,就此先别过。” 山脚下一条官道横贯东西,小武前头带路,沿着官道向东方走去,远处白水山川、雾霭茫茫。 王恒抬眼,见小才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心知想到一块儿去了。 之前他们去翠华村探访刘别驾的府上,遇到邱二郎自首,将他押回聚宝寺的路上,曾向人打探过这一片湖山,打听到这里也是翠华村的地界,黎宅大约就是这里了。 东行三五里许,众人从官道转入小径,迤逦而去至山坡下。 忽然冒出一大片茂林,古木参天、郁郁勃勃,煞是荫凉,小武称昨夜即于此处发现阮幼海倒在林中。 瞧阮幼海烧得脸通红,王恒不禁有些担心,只见阮幼海眸色凝重,用手指路,翻过山坡,于其下穿行二三十丈,豁然开朗,前方出现波光荡漾一湾湖川,缘水西行数里,湖面渐窄,水愈清澈,湖畔系着几叶扁舟。 迎面一个青砖黛瓦的宅子出现在眼帘,大门旁立着块大麻石,麻石前停着几辆牛车,几名童仆正在往下搬酒翁,牛车上坐着的人恰好翻身下车立定。 王恒定睛一看竟是熟人,来者是孟善人的长子孟大郎。 “孟兄。”王恒趋前几步。 孟大郎转过身来,惊喜道:“啊呀,王七公子别后一向可好。” 王恒闲闲道:“孟兄与这黎府也熟识?” 孟大郎道:“我家与黎家是中表老亲,送些自家酿造的绍酒给黎大人明日寿宴上用,王七公子也是来送寿礼的么?” 王恒摇头道:“我同黎府公子是南监同窗,今日来访山民的。” 俩人正说话间,黎宅的门子过来,行礼道:“孟大爷,桂叔让你们把酒瓮垒到天井里。” “好嘞。”孟大郎回头道:“七公子,我先去放酒瓮,待会儿再来寻你。” 因见门子朝王氏兄弟张看,孟大郎又道:“王家公子是山民的同窗,你速速去回。” 门子便请王恒与小才去花厅奉茶,黎府门前乱哄哄的,王恒让杂役们将阮幼海抬到花厅。 二人甫自坐定,小丫鬟筛了两盏炒青,就有一位短小精干,穿着夏布衫裤的老仆进来,上来施礼道:“小人黎桂,是黎家管事,尊客请略坐坐吃盏香茶,我家二爷方才用了药,还在熟睡中,等他醒过来,就来请尊客过去卧房。” 听管事桂叔的口气,山民生病了? 王才先开口问道:“桂叔,山民得了甚么病?可要紧?” 桂叔笑道:“二爷昨日家来时面色很不好看,赵先生开了两贴药吃下去,已经好很多了,大约是学堂里吃坏了东西。” 王恒示意聚宝寺的杂役将阮幼海抬过来,桂叔瞥了一眼,惊道:“这不是昨天来的阮公子的,昨夜忽然不见了,我派了阿明他们找了许久,阮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王恒道:“阮兄受了重伤,还发着寒热,听说贵府上有良医,特地送来诊治的。” “那得赶紧让赵先生把一把脉。”桂叔忙喊抬着担架的杂役跟着他走。 王恒与小才正要跟去瞧瞧,忽然花厅外进来一人,却是南监听差老陈。 老陈笑道:“公子爷留步,诊室里气味不好闻,公子爷且留在花厅吃茶吧,昨日里本就是阮公子同我送黎公子家来,阮公子就由我来照看,要有甚么状况再来请您定夺。” 王恒微微颔首,便由着桂叔和老陈将阮幼海送去赵先生的院子。 约摸过了一顿饭功夫,老陈来回说阮幼海内服外敷用了药,已经安置好了,赵先生说无碍,没有伤到要害,静卧将养个三五日就能回国子监,这几日且放心交给他照顾着。 小才朝王恒使了个眼色,看来黎家供奉的这位赵先生高明得很,他们都见到了阮幼海身上的血肉模糊,赵先生轻描淡写说不打紧,果真是个良医。 茶水筛了三四回,黎府管事桂叔来报:“公子爷请这厢走,我家二爷将才醒了,听说是您二位来访,欢喜得了不得,他病中不便起身迎接,请二位去书房说话。” 黎府是四进的大宅子,屋宇轩敞,气势开阔,王恒暗暗忖度,若是硬要挑毛病,那便是庭院内陈设器具不够华美,失之于粗旷,花木不够葳蕤,过于矮小了。 小才悄声道:“这宅子过于新,不大像黎氏祖居。” 穿过月洞门,踏着青砖石走进第三进院落,黎山民的书房三间朝南,位于院子东首。 屋前栽着稀零零两棵桂花树,露出一壁白墙,小才看了直摇头,若是南园,粉墙上必定要爬满蔷薇,粉墙花影自重重,多么美。 桂叔打起帘子,刚要进门,只听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说话,语声似乎是在训斥。 桂叔作势让大家等一等:“我家大人在里头。” 王恒与小才便止步在帘外立着。 里头的声音道:“山民,你这一二年越发颓废了,你不能因心里一点委屈,书剑年华全虚掷,我初初领兵那一年,敌倭来犯,古荡口会战前,无兵无粮,监军曹太监又参我扰民跋扈,我心中何等委屈,但还能撂挑子不干吗?” “我的士兵被牛车一辆一辆运来,他们有的赤着左脚,有的赤着右脚,没有半点武艺,都是庄稼汉,每一车士兵到来,我都脱帽敬礼,向他们热情致意,回应我的只有冷漠和麻木。在场的朝廷命官都说我像个傻子,我的举动让他们无地自容。” “可这么些庄稼汉,硬是被我操练成大明步兵,生生击退了敌倭,保住了一方百姓的性命。” 长剑耿耿倚天外,王恒与小才皆心潮澎湃,正是黎督师这样的人拱卫着大明百姓的安泰,而这样的传奇人物马上就可以拜见了。 第四十章 人在画中游 日光映上帘影。 “咳咳。”桂叔放重脚步,清清嗓子朝里厢禀报:“二爷,两位王公子到了。” 一直沉默着的黎山民语带轻快:“王兄,小才,快请进。” 黎山民的书房三间朝南,挑帘进去只见陈设朴素无华,藏书却罗列甚富。 卧榻放在书房最东首,一眼望去,黎山民和衣躺着,面色苍白,头发蓬乱,显然是病得不轻。 卧榻前坐着一位五旬出头的老者,白麻巾包头,布袍布鞋,浓眉长脸,目光炯炯,想来就是山民的父亲黎纨黎大人。 王恒与小才皆抢前几步,朝黎纨深深一揖,口称:“请世翁老大人安。” “原来是小王相公来了,”黎纨起身踱步过来打量了王氏兄弟一番,哈哈笑道:“不枉犬子一日提三回,小王相公兄弟果然好风采。” 黎纨语意温煦,让人如沐春风,王恒面色微红,拘谨道:“大人谬赞了。” 黎纨微哂道:“年轻人说话,我们老头子该回避回避,免得太不识趣遭人厌。”说罢撩衣袍走了。 见他说得风趣,王恒和小才均露出笑容,心道山民的父亲着实平易近人,声名显赫倒是没一点官架子。 王恒不禁腹诽,王三老爷连个芝麻绿豆官都当不好,把发妻的嫁妆赔了个底朝天,在内堂却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 王才的爹给王三老爷当长随,对外号称做二爷,跟老婆孩子也是端着架子的,开口闭口都是我如何的吃辛吃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干着甚么紧要的差事,攒下了几花家当。 俩人正在遐思,黎山民招呼着:“来来来,床前坐坐。” 桂叔搬来两张圆几,转身退了出去。 “山民,怎么才几天功夫,病得这样重?”王恒问道。 黎山民半身靠在床上,强作欢颜道:“其实今日已经好多了,至少神志已经清楚了。” 小才道:“那日在集贤门内,马车上与山民兄别时看上去还好好的,不知是得了甚么病?” “这事,说来话长。”黎山民带着点倦色说道。 “那天我到处找小黑,到天黑都没找到,第二天早上听到喵喵叫,开门只见小黑蹿进来,瘦了一大圈,恹恹地躺着,并且开始拉稀。”黎山民显得有些神思恍惚:“我从前见华真君祠里的保师父给猫儿狗儿看过病,就把小黑抱去给他看,保师父说小黑大约是吃坏了东西,可能是在南监的山上吃到了甚么有毒的草木,保师父给小黑喂了点草药汁水,让正常吃饭就好。” “自那日夜里,我便起了低烧,渐渐也开始拉稀,连烧了多日,晕晕乎乎的,有些记忆不清了,似乎是隔壁的阮兄来串门,发现我烧得厉害,喊了听差老陈去请了太平门口的孙郎中,吃了两贴药越发不好,我想起来家中供奉着赵先生,便让老陈把小黑寄在高师母家中,请他们将我送回来,赵先生果然高妙,两剂药下去,就感觉好多了。” 王恒立起来,在床头踱了几步,道:“这么说来,你和小黑的症状差不多,莫非是小黑被传染到了甚么时疫?” “人和小猫怎会互相传染?”王才有些不可置信。 黎山民道:“赵先生说是吃坏了肚子,可能误食了不洁净的东西。” “那些日子你有没有吃过甚么特殊的,或者是不熟悉的食物?”小才问道。 黎山民摇摇头:“我一向都是在南监膳堂吃饭的。” 这应该是实情,山民生活之俭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如此,得病的原因仍是扑朔迷离。 黎山民兀自苦苦思索,见他眉关紧锁,王恒劝道:“山民,你病中不宜多虑,况且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何必去多想这些不高兴的事,咱们坐着说说闲话便好。” 管家桂叔甩帘入室,手托一盘甜瓜,笑道:“公子爷请用些蜜瓜,都是咱们自己家里人种的,湃在井里半日了,凉凉的解暑。” 山民对桂叔很客气:“派个小子送来就行,劳桂大叔亲自端来。” 桂叔回过头朝着黎山民道:“赵先生说的,二爷暂时还不能吃,得隔个三五日。” 小才见这瓜绿莹莹的可人,便取了一片,尝下来味道十分甘甜,不由交口称赞。 “瓜是府上自己种的?府上的家丁竟能培育出这么好的品种,着实了不起。”王才在聚宝寺萝卜白菜吃了十日,现在嘴巴吃到了正常的食物,因此不吝赞美之辞。 桂叔见客人识货,喜道:“瓜田就在屋后水边,公子爷若是感兴趣,我让老许带你们去看看。” 王恒笑道:“来日方长,以后再去吧。” 桂叔笑着退出书斋去了。 “瓜田就在水边?”小才转身问王恒:“咱们来时,那一弯川流银光闪闪的,湖边系着小船,岸上一畦畦碧碧绿的瓜菜地,我当时还夸说好看的紧。” 王恒道:“是呀,当时天边还飘过来一朵白云,倒映在水面,远远的青山起伏,杳霭幽邃,美得像幅画儿。” 王恒蓦得想起旧事,心中咯噔一下。 只见小才一拍脑袋,惊道:“山民,寒食节放假你在朝天宫鬼市买的山水行旅卷呢?我瞧着仿佛就是这里。” 黎山民颔首,道:“小才说的是,我也疑心画的就是此间,我当日见了,同样吃了一惊,买了那卷画后比对了多日,除了屋宅样式不对,其他都对得上,只是那画儿放在南监斋室里了,不然可以一一指给你们看。” 小才喟叹道:“不知这卷山水的作者是谁,他画这卷轴又有甚么故事?” 黎山民太息道:“无题无跋,我参详了许久,一无所获。” 见山民虽是病中,精神倒不错,谈兴很高,三人便围绕着黎宅田庄上的出产谈谈说说,只见有个陌生的小厮立在帘外禀报道:“翠华村刘大奶奶打发老妈妈来问二爷的安,二爷见不见?” 翠华村刘大奶奶,王恒与小才心中皆是一荡,莫非是她? 小才激动地声音发抖:“山民,这位刘大奶奶,可是当过润州通判的刘别驾的遗孀?她们府上在翠华村塔院湾?” 黎山民讶然道:“正是,你们也认识刘府的人。” “刘大奶奶打发老妈妈来望病,想必你们是亲眷?”小才追问道。 “刘大奶奶是我一表三千里的表姑。”黎山民有些难堪,道:“我与两位情同手足,也不瞒着你们,我父亲丁忧在家里两年多了,还有几个月就除服,到时候,刘大奶奶大概会成为我的继母。” 第四十一章 痴儿 刘太太乐娘琦年玉貌,至多二十五六岁,比张先生还小两三岁,若是续弦给五六十的衰翁,真当是委屈了。 可黎大人位高权重,刘太太只是个微末小官家的孀妇,这门亲事又似乎是刘太太高攀了。 王恒脑海里思绪万千,怔忪之间,耳边听到小才对黎山民道:“我与七兄放假后上聚宝山,就是给张西如张先生做书童,刘太太在聚宝寺做了三天法事,请张先生给她亡夫刘别驾作墓志。” 黎山民了然道:“刘大奶奶的场面一向很好,我们族中还有几个老人,颇有些非议她读书人家孀妇的身份,可我父亲说她堪做大家主母。” 小才停一停,又道:“老法读书人家道学,这位刘太太的家教似乎有些太过了,我们在聚宝寺里发生了一桩意外,法会的第三日,刘太太的女儿纨英小姐,跳下舍身崖为亡父祈福。” 黎山民难掩惊诧,瞪大双眼半晌才道:“英姐儿舍身跳崖祈福?这怎么可能,英姐儿这个痴儿怎会懂这些。” 王恒捕捉到两个字“痴儿”,不禁皱眉道:“你的意思,刘家小姐纨英小姑娘是痴呆儿?” 黎山民点头道:“英姐儿四五岁时候发寒热烧坏了脑筋,从此智识大约停留在四五岁样子,不过她看上去还好,只消丫鬟跟随看护着,也与寻常小姑娘差不离。” 英姐儿九岁十岁的样子,本就是该大人随时照顾的时候,初来乍到没看出她是痴儿也不足为奇。 “刘太太家的仆妇就在外面等着,山民你叫她进来问问便知道了。”小才道。 黎山民对帘外的小厮发话道:“请刘家的老妈妈进来。” 刘家的老妈妈低着头进来请安,头上梳着两把头,身上着竹布衫裤,是个大户人家有点体面的仆妇打扮,来者并未在聚宝寺别院中见过,是个陌生的老妇,但黎山民显然是认识的。 老妇停在床榻前,屈膝福了福:“请二爷的安,大奶奶听说二爷发着寒热送家来,着急得了不得,今儿一早就派奴来瞧瞧大爷的身子骨好些没有,哎呀,下巴都尖了。” 黎山民原本脸颊有些微胖,这一阵低烧腹泻确实消瘦了许多。 黎山民被金妈妈像小孩一样对待,有些不好意思,道:“许嬢嬢有心了,还劳金妈妈大热的天气走一趟,吃了赵先生两贴药,我今日已经好多了。” 金妈妈道:“大奶奶家里头有点事走不开,明儿早上才能来给老爷庆寿,老爷和二爷且放心,内场有我们大奶奶包你妥当。” 黎山民迟疑道:“听说你家的英姐儿没了?” 金妈妈从怀中掏出手巾,拭了拭眼角的泪花:“英姐儿,真是个傻孩子,可把我家大奶奶哭坏了,老太太心疼大奶奶,把大奶奶接回去了。” 黎山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妈妈低头抽泣:“奴这一向都在县城陪伴老太太,听说是大奶奶带着英姐儿在聚宝寺给她爹做法会,那聚宝寺有一处悬崖叫作舍身崖,老法里传说孝子孝女跳下舍身崖能给父母祈福,孝心动天,就能毫发无损,这话不知怎么被英姐儿听到了,她当了真,这就。。。。。。” “真叫人悲伤。”黎山民怅然,不知如何措辞,良久道:“金妈妈,你老远从县里来一趟不容易,让小厮带你去用些瓜果茶饭歇歇再走。” 金妈妈欠身告了退。 见黎山民说了半日话倦容满面,王恒忙道:“昨日夜里,阮幼海阮兄聚宝山下受了重伤,我们方才将他送到府上,请赵先生诊治,我们先过去瞧瞧阮兄的情况。” 黎山民从卧榻上坐了坐直,道:“有赵先生在,阮兄当无大碍,王兄和小才难得来我宅上,明日我老父寿诞,必定要多住几日热闹热闹。” 王恒略加思索,笑道:“我同小才上聚宝山是给张司业做书童,张先生又关照我二人接待好晋阳君李琣,现在自己跑到翠华村,不跟张先生说一声就留下来吃席有些失礼,不如我们等会儿回去寺里,跟张先生禀告一声,明日一早再来府上祝寿。” 黎山民连连点头,说:“这样也好,我与晋阳君素来交好,倘若他愿意,也请他一同前来。” 小才道:“我们替你把话带到,晋阳君的身份有诸多限制,他未必能来去自由。” 山民笑道:“我自然晓得的。”便唤门口伺候着的小厮,让他带着王氏兄弟去赵先生的院子。 赵先生的院落里静谧得异同寻常,现在这个节气,竟然没有蝉鸣如雷。 小才抬眼见偌大的院子里放了几盆药草花,围墙根连水杉黄杨腊梅木樨都没种一棵,光秃秃得难看极了,怪道知了蝉都没有。 南监杂役老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指着身后厢房,轻声道:“赵先生的徒弟给阮公子换了药刚睡着。” 小才轻启木门,从门缝中见阮幼海侧身朝里熟睡,便朝王恒点点头。 几人走开几步到院门口,王恒吩咐道:“老陈,阮兄这里多费心照应着点,我们明日再来看他。” 老陈唯唯诺诺道:“阮公子看样子是没啥大碍了,方才赵先生只叫他徒弟来看,说是年轻愈合得极快,两天后就叫咱们走,我正在想到时候请黎府派个车给咱们,直接送到南监就好,也不用公子爷来回几趟奔波,这程路却也不近。” 王恒道:“黎大人明日寿诞,我们总归是要来吃席的,正好来瞧瞧阮兄,还有话问他呢。” 王恒与小才放心踏出院门,听到身后有人低语,回首见有个白袷青年在同老陈讲些甚么,老陈不停点头附和。 小才悄悄道:“那大概就是赵先生的徒弟吧。” 俩人直奔花厅,没见着桂叔,便跟小厮说一声他们回去了。 走到门房,只见孟大善人的长子孟大郎等候在那里。 孟大郎笑道:“因想着公子爷回程兴许要用车,要是不嫌咱们的牛车粗陋,就载公子爷一程?” 王恒笑道:“那感情好,也不跟你虚客气,送咱们到聚宝山后山下。” 聚宝寺抬担架的四名杂役,停在门前的树荫底下乘凉,听说已经在黎府吃过茶饭,小才便叫他们自行回寺。 牛车缓缓行在道中,前路茫茫白川。 王恒朝孟大郎道:“孟兄,前几日我们押送邱二郎到聚宝寺,小才指着官道朝东那一片湖山问你,孟兄道那也是翠华村的地界,那地方不干净,说的可即是黎府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