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 第一章 江南的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阴阴绵绵,如同理不清的思绪,如同仕途失意人的愁肠。 历朝历代,党派之伐未曾断过。一旦失势被贬,便再难翻身。而养老隐退之所,首推江南。 归晴是教坊清倌,尚垂髫,通音律,善解语,冶容绝色。青楼三年,他见惯了失意人的长吁短叹,胸臆难抒。 本以为就这样,冷情笑面,迎来送往,在声色犬马中直至色衰。没想到,却会遇到那谪仙般的人物,竟起了持箕帚,相看待老之心。 那日,静王驾临江南。因了色艺,归晴于烟花中尚有薄名,奉命在席前抚琴。抚琴间,归晴偷偷抬首,欲一窥静王真容。 谁料,没窥到静王,却与下席一对清澈明亮的眸子对上。 明明只是个布衣仕子,怎就生得如此清格华贵?旁边的陪侍,大都是带品官员,气质标格,却全被那人压了去。 一时之间,归晴竟收不回目光,只顾痴痴瞧着那仕子。 仕子见他失态,连忙清咳一声,才算惊醒了归晴的魂。当下急急垂头,凝神于七弦之上,琴音却难以自控,渐入旖旎佳境。 酒深入夜,席上一干人等留宿于静王别院。归晴心中暗动,知道错过这一夜,便和那仕子再难相见。 揽镜自照,只见冶容灼灼如桃花,含情眼波横秋水,不由自喜。再细细思忖,那仕子席前出声提醒,已是有情。若此时夜奔相就,那人怎不动心? 一念至此,再不犹豫。 轻描眉,点朱唇,踏绣履,披上芙蓉色薄裳,再散开一头如鸦长发,便朝那仕子居所而去。 含羞来到窗前,却听见屋内传来隐隐**。归晴青楼出身,早听出是行房事之声。原来,有人相就于前。 满心期望,顿时成空。但想想那仕子姿容品格,终是不肯甘心罢休。归晴舔破窗纸,向室内望去。 桌上几盏灯忽明忽暗,照出满室昏黄暖昧。那仕子双手被一束红绡缚了,绑在床头,赤裸的身子紫青凄红,全是凌虐痕迹。在他的身上,一个壮硕男子正驰骋不休。 “静王殿下……何时,才能放过在下……”那仕子声音颤抖凄惨,却尤自维持着礼度进退。 “前礼部侍郎这样屈从于本王,无非是想保全家族门下。”男子的被阴影覆盖,看不清容貌和表情,“可知,那年金殿面试,你才情容貌满朝惊,圣上欲招为驸马,是本王一意拦下?可知,本王在党派之争中,站在你的敌方,是为了让你再无官名,一心从了本王?这次本王到江南,就是为了携你而去……本王一生,只拜天拜君,如此用心,你竟不知惜福。” 仕子屈辱地别过眼,紧咬下唇,再不说话,任那兽般的男子在他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上驰骋啃啮。 屋内再无对话,只有一片喘息交织。 归晴在寒风中呆立片刻,失神离去。那仕子,是他动不得的人,已经再清楚不过。 只是,看到那清俊面容上的淡淡凄苦挣扎,竟起了用尽一生,将那份凄苦抹平的心。 似那般谪仙人物,本就该如闲云自由,不应被权势深锁桎梏。 回房后,归晴冷静下来,想起自己不过一小小教坊清倌,怎覆得天起?最终轻叹一声作罢。这种心,也只能深埋入百转愁肠,见不得天日。 天色微微拂晓,归晴便再睡不沉。索性起床,也不洗漱,散着一头长发倚窗听檐下的竹风铃。心中,痴痴想着几日前见过的那仕子。 已经探得清楚,那仕子姓冯,名衍真,字拂霭,十九岁高中榜眼,风头一时无双。但谁曾想,仅官拜礼部侍郎半年,便在党派之争中翻身落马,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此事说起来,就是江南的贩夫走卒也知道冯大人是被奸人陷害。想他一新介侍郎,满心只忠君报国,又哪曾加入什么党派之争?至多,也只是立身于公,说过几句话罢了。 因了出仕时间尚浅,人又清高自许,朝廷中未曾打下半点根基。门生收了几个,人品意气倒是相投的,却个个寒微,无出身更无高官。所幸,冯衍真为官尚留得清名,不少名士赔着银钱争先与他相交,煮酒论诗,闲来打马游猎,生活倒也不难度。 掐指算来,冯衍真此时,也不过刚满二十。二十岁,正血气方刚,又满腹锦绣,就这样生生断了前程,令人扼腕长叹。 近日静王驾临江南,邀冯衍真及一众江南名士陪侍。平常人,不过认为静王是慕冯衍真清名,博个交结爱才之举罢了。只有归晴心知肚明,那里面,另是一番隐情。 归晴边想边叹,不知不觉天已大亮。这时,只见机心梳妆齐整,推开他的门,见他尚未梳洗,不由大嗔:“你在做甚?忘了今日要陪我去太平寺上香么?” “是,是,怎敢误了姐姐大事。”归晴陪笑,吐吐丁香小舌,朝她长身而躬,“姐姐门外稍候,我梳洗后就来。” 机心见他一脸伏低做小,早掌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好好好,候着你便是。” 机心同归晴一般,也是教坊清倌,两人交情极厚,并称双绝。除此之外,那些多事恩客还为她另起绰号——琅嬛天女。 琅嬛,为天帝藏书之所。 初及事,她便好文字之戏,出口落笔,吟诗作赋皆清新俊雅。纵是才子名士见她,也无不钦服。再加上人又生得容颜妍丽,仪态万方,自小就被众人追捧于掌心,从未尝过底层卖身的辛酸艰涩。 如无意外,日后,机心必是寻一房清白人家嫁了,为人妻母。虽说烟花地里走一遭,却也落个干净身子。 因早知是这样的前程,机心也一面积攒银钱备嫁,一面暗暗在恩客中留意。怎奈流金繁华易度,半点真心难寻,迎来送往有年,却未曾对谁倾心相许。 所以稍有闲暇,机心便会拉归晴同去太平寺上香,诚心祝祷,以求个如意郎君。 归晴梳洗完毕,素着脸,换上身青布衣裳,随机心乘上马车出了门。身为男子,平日里的华衣妍装,在神佛前是万万穿不得的。 ********************** 泥金披红的神像前,三柱清香慢慢燃尽。 归晴垂首闭眼,跪于蒲团,正在心中为冯衍真默祷之际,一旁的机心忽拉他衣袖,声音细若蚊蚋地传入他耳中:“那人……莫不是上天许我的?” 抬头,归晴看到冯衍真踏入寺槛,迈进大殿,仍如几日前所见般清格华贵,只是脸色略带苍白。 顿时心中狂喜,想上前相认之时,却看见冯衍真身后随着进来一便装男子,体格身材,正是那夜所见施暴之人。归晴心中顿时明了,必是静王着了微服。 这刻,才得将静王容貌瞧清楚。静王虽体格壮硕,年岁却只得二十许,英伟俊朗,目光如电,与冯衍真相比又是一番气度。 若是平日见了这等人物,少不得在心里暗起结交之意。但此刻,归晴却只觉得此人形似虎狼,心如蛇蝎。 旁边候着的沙弥见两人进殿,连忙上前朝归晴机心二人长身一躬:“二位施主,现有贵客来访,请二位暂避。” “无妨。”静王上前阻住沙弥,满面笑容,心情极好的模样,“请愿还神原是同样的心,何论尊卑,我与拂霭稍候便是。” 听他这番言,归晴本就对他怀恶,也就免了推辞,自顾自垂头闭目,却再难诚祷,心中一团无明火翻滚。 机心站起身,一对翦水乌眸对着冯衍真顾盼不休,朝着他们福了福,玉容含笑:“既与君子有缘相逢,何妨琴鸣酒乐两相得?” 冯衍真听机心相邀,不由得凝神,多瞧了她几眼。 以女子之身,遇见心仪男子能坦荡荡相邀,兼之出口不凡,必非池中物。 “让姑娘亲自相邀,便使我等汗颜。”静王看出机心属意于冯衍真,眼中却一派温和无波,“如此,我与拂霭定当前往。” 机心手伸到背后,拉了拉归晴的衣襟,示意他站起来,然后朝着冯衍真和静王掩口一笑:“奴舍菜粗酒薄,只有这兄弟还操得一手好琴,当使之遣兴。” 归晴明白,这是机心要他相陪。怎么说,她也只是一介女流,孤身和两个男子结交,终不成体统。传出去,也坏了清誉。 当下,也只有勉强从蒲团站起,朝两人胡乱抱了抱拳。耳内,却传来冯衍真轻轻一噫,心中不由得大乱。 幸得过后,冯衍真只是对他稍稍寒嘘几声,便无言,只做从不识得。 归晴虽稍许有些失望,但转念想想,静王就在一侧,他也是为了避免自己惹祸上身,胸口处又不由得泛上些甜意来。 机心将冯衍真他们邀至教坊一间雅室,命厨子备了酒菜、归晴摆好琴案后,自己拿了一壶桂花酒,笑盈盈地劝客。 机心本就学问不凡,如今在意中人面前,更是肆意卖弄文采风流。她在席间应答进退有致,对世事时局都有不俗见解。 快要席尽人散,趁机心收拾桌子时,静王伸脚在案下踢了踢冯衍真的小腿,凑到他耳边小声调笑:“此女子……配你如何?” 冯衍真顿时白了脸,也小声道:“殿下莫要说笑,在下绝无此意。” “怕我对她下毒手么,倒是宅心仁厚。”静王嘿嘿一笑,须臾目光如电,“你只会担心他人,却未曾想过自己?” 冯衍真全身都震动了一下。静王的强硬手段和诡异心思,他是见识过的。 归晴在一侧收拾琴案,只看到静王和冯衍真交淡后,冯衍真的脸色大变,却未曾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几乎不假思索,归晴就认定静王又在欺凌冯衍真,只恨得牙痒痒。 冯衍真在忐忑之中,随着静王向机心归晴拱手告别。 归晴将他们送出教坊大门时,注意到门口早有一大群侍卫在那里毕恭毕敬地候着。为首的看到静王携冯衍真出来,早上前单膝跪下:“属下保护不周,向殿下领罪!” 一旁的机心忍不住讶异出声。她见此情形,已经猜出静王身份。 “谁让你们来的?”静王见再瞒不住,形状锋利的眉毛微微皱起,“闹得别人都知道本王在哪儿,很气派么?” 说完,他冷着一张脸,拉着冯衍真拂袖而去。 身后的侍卫哪敢怠慢,急匆匆簇拥着,生怕有了半点闪失。 “姐姐,那家伙不是好人。”归晴看着那群人走远了,才拉了拉机心的衣袖,眉宇间浮现怨恨神色。 “……怎么?”机心冰雪聪明的人,早听出归晴话中另有隐衷,却因涉及静王,不是能当街说的事情,连忙扯了他回教坊,“好兄弟,我们回房慢慢说。” ********************** 在回别院的路上,静王忽然缓了脚步,望向那侍卫长,声音沉下去:“这么着急出来找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殿下,王妃从京城过来了。”侍卫长擦了擦头上的汗,神色紧张。 “……肯定被王妃训斥过了吧,这个赏你。”静王从怀中掏出块金锞子,扔到侍卫长的怀里,唇角勾起个笑,“以后,我的事对她能哄就哄,多长点心眼儿,别太老实了。你自己也能好过些,对不?” “谢王爷赏!王爷的话,在下理会得。”侍卫长受宠若惊地接过金锞子,小心翼翼地塞进荷包。 说起来,一块金锞子的赏对一位王爷来说,并不值什么。难得的是,王爷能如此和颜悦色地和他一个小侍卫长交谈,这是该给他挣了多大的脸面。 静王点点头,转身又笑着去拉冯衍真的手:“拂霭,你还未曾见过静王妃吧,随我见见她去。” 冯衍真往后退了一步,蓦然拂开静王拉他的手。此时,他虽然强自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额上的青筋却都绽了出来、突突地跳着,声音颤抖:“在下……还是不去的好。” “为何?”静王深深地看着他,眉头轻皱。 冯衍真垂下头,被青色袖子遮掩住的拳头紧紧握在了一起。 功名、前程、自负、傲骨……全部都被眼前这权势熏天的男子一手抹杀。但自己还是个男人……绝不是侍候主母的妻妾,绝不是没有半点血性、任人摆布的玩物。 过了片刻,冯衍真忽然抬起头,对着静王轻轻勾了勾唇角:“没什么……只是,在下偶感不适罢了。” “既如此,就先不要见王妃了,回去后就找大夫来瞧瞧。”静王上前一步,拉住冯衍真的手,笑着朝别院的方向走去,再不疑有其它。 自静王出生以来,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对他唯恐殷勤不够。虽然他没有养成骄奢的个性,却也因此忽略了别人的个体感受。 冯衍真顺从地跟着静王往前走,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 ********************** 风吹过,檐下的竹风铃一阵乱响。 机心和归晴倚窗坐着,都穿着藕荷色纱衣、散着长发,恍若神仙中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机心望向窗外,眉眼间透出些哀愁来,“冯衍真……怕是活不长久。” “姐姐为何如此说?”归晴扯着机心的袖子,神情急切。 “少年榜眼、江南名士……他那种人,最重的是清格傲骨。静王如此折辱于他,虽然碍于权势不能反抗,却迟早会寻死解脱。”机心纤长白皙的手指从窗沿上拾起片落叶,“退一步说,就算他的棱角峥嵘被全部磨平……最终也会做为静王的污点而被抹去。静王不动手,自有人替他动手。” “姐姐说的这些,我全都听不懂。”归晴的眼睛里慢慢涌出泪水来,“我只想知道,怎么样才能救他?” “救不了……没有办法。”机心慢慢摇头,轻轻苦笑,“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其实,他现在自寻解脱也许还好些。等到他再大一些,模样不那么好了,一身清格华贵也被磨去,静王自然就会另结新欢……那时他一个失势男宠,会有什么下场,你可知?” 静王是帝王家的人,自然不会有任何错和污秽。错的和污秽的,自然是旁人。若是还念及好的,三尺白绫或一杯鸠酒;若是从此淡薄甚至成仇的,就拿去任人糟蹋。 将人剜目、拔舌、砍去四肢再养在大瓮里的事情,并非古时才有。 归晴心中一酸,泪珠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自己也知道没有办法……但就是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怎么想都觉得胸口酸楚难当。 “好兄弟,哭够了就收拾细软,准备今夜跟姐姐走吧。”机心摸了摸归晴的头发,眼神温柔。 “怎么?”归晴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沾惹上静王这档事,你以为我们还会有太平日子过么?”机心轻叹口气,“说不定,还会引来杀身之祸……我们救不了冯衍真,总要救自己。” 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机心从来就没错过。 归晴点点头,胸口却越发堵塞得哽咽难消。 远处隐隐传来的梆子声,宣告此夜已过三更。 冯衍真住在静王别院南侧的一间雅居内。他睡不着,于是点了油灯,坐在红木桌旁看书。 这时,已经拴上的门忽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 冯衍真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正好对上破门而入女人的一对灼灼秀目。 在那穿着华贵胡服的女人身后,是几名手持利刃的贴身侍从。 “好俊的模样……怨不得王爷迷恋于你。”那几名侍从冲上前,架定了冯衍真后,女人挑起冯衍真的下颔,唇边泛起丝冷笑,“我是静王妃定绣,初次见面。” 冯衍真咬紧下唇,屈辱地别过头,不发一言。 定绣从袖口内抽出柄寒光凛冽的匕首来。 她是北方天性强悍异族的公主,因为和亲而嫁给静王,全朝都对她另眼看待,不敢有丝毫怠慢。北方异族风俗,上至王候下至平民,都守着一夫一妻的规矩,除非一方死去,终生不得离弃。 这也是静王已经二十余岁,至今却只得她一个妻子、尚无子嗣的原因。 她从小生长于王家,见惯种种毒辣相争,所处地域又未受教化,将奴隶视作牲口对待,其勇悍手段、心思狠辣非寻常女子可比。 寒光凛冽的匕首狠狠沿着冯衍真的眼角划下,一直拉到他的下巴。光滑健康的皮肉霎时翻卷,鲜血如泉水般淌落。 冯衍真如脱了水的鱼般剧烈挣扎,怎奈身旁的那几名侍从早将他死死按定。从未经历过的痛楚让他想要凄厉呼救,却早有块丝帕塞入了他的嘴中。 一道、两道、三道……随着匕首一次次挥下,冯衍真原本清俊无伦的脸,变得血肉模糊、分不清眉眼、看不出原来轮廓。 已经昏厥了过去,却又再度被双膝的剧痛生生痛醒。冯衍真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自己双腿的膝盖骨已被血淋淋地剜出,扔在地下。 一只不知从哪里牵来的家犬,正在地上啃食着他被剜出的骨头和血肉。 嘴中的丝帕已经被取出,他却怎样都叫不出声来,只能气若游丝地哀求:“让……让……我死……” “现在就让你死,不是便宜了你?”定绣咯咯笑着,随手将匕首递给身边的一个侍从,拿出丝帕擦染了血的双手,“把他拖到郊外,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他这样子,如不是被野狼叼了去,多半能撑过好几天。” “是。”几个随从对着定绣恭敬一躬。 ********************** 东方微微有些泛白了。 归晴灭了手中的小火折子,和机心就着微熹的晨光,在郊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他们除了脂粉华装,挽着再普通不过的发髻,穿着再朴素不过的粗布衣裳,背上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裹,装着几件心爱衣裳和在教坊积攒下的私房。 按机心的计划,他们天亮后就会抵达附近的一个渡口,到时候租船往西,辗转去几千里之遥的天水城,再隐姓埋名买地置业。如此,就算静王手眼通天,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走着走着,归晴忽然被脚下一件绵软厚重的物体绊了个踉跄。他定睛往地面上望去,不由得惊叫出声。 那……也能算是个人么? 面部完全是血肉模糊一片,根本看不出眉眼轮廓;双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尚在抽搐个不停。 “……他、他是冯衍真。”机心在一旁蹲了下来。她毕竟是女儿家,平日再怎么理智冷静,此时上下牙关也在咯咯地打着架,“我……我认得他腰间那块白玉虎形玉佩……” “他……他怎会到如此地步……”听到机心这么说,归晴也认出来了。他定了定神,伸出手将冯衍真搀起。当感觉到怀中人呼吸尚温时,不由得鼻腔一酸,落下泪来,“姐姐,我们带他一起走吧。” “我正有此意。”机心点点头,背过身去,“好兄弟,你把他的衣裳鞋袜全部脱了,撕烂了扔在此处,他的随身物品也全扔在这里……再把你那件大麾给他披了,背他一起走。要快。” 归晴依机心所说,将冯衍真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了撕烂,再除去他的鞋袜、玉佩荷包,扔在地上。 在脱上身衣裳时还好,脱到裤子时,看到冯衍真膝盖处就是两个深黑的大血洞,归晴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归晴咬着牙,总算动作麻利地完成了机心交待的一切。 用大麾将冯衍真的身子严严实实裹住,归晴背起了他,快步走向机心:“姐姐……我们走。” “我们这就去渡口……”机心点点头,和归晴一起匆匆朝前走,“现在来不及替他诊治,只有到下一个镇上才能替他找大夫……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 微熹的晨光中,三人有些狼狈的身影消失在西边渡口方向。 往常,静王总是习惯天微明便起身,或练武、或早课,从不间断。偏偏,今夜他似乎睡得特别沉,直至日上三竿才醒。 睁开眼,就看到已经打扮齐整的定绣坐在自己身旁,于是笑道:“以往不曾起这般晚,偏偏今日……” “是我点了黑甜香,你才睡得这般沉。”定绣接口,顿了一顿又道,“你那娈童,我瞧着不顺眼,已经处理掉了。” “……什么。”静王沉默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提的是冯衍真,胸口一阵气急,“你把他怎样了?!” “我将他剜肉剔骨,扔到荒郊喂了野狗。”定绣见静王急得额上青筋根根绽出,心头不由得气苦,冷笑出声,“静王可曾记得大婚那日,应允过我什么?” 她自恃娘家甲兵强盛,当今天子都忌她三分,做任何事情都有恃无恐。只是她对静王却是一片真心,两人相伴时间又浅,所以平日里尚称得上恩爱。 所以,静王虽然知道她心性不比天朝女子,却万万料不到她竟能做出这等事体。 听到这话,静王反而平静下来,双目骤然森寒,冷冷地看着定绣。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定绣毫不示弱地瞪着静王,却在顷刻间瞟到一抹凛冽寒气从自己颈项处掠过。 檀口微张、双目圆瞪、乌发披散。一腔血从颈项处喷出后,定绣的头颅骨碌碌滚落于地,身子慢慢软倒。 静王将染了血的剑当啷一声弃于地上,大踏步走出房门,看到站在门廊下正在值班的侍卫长,沉声吩咐:“把静王妃那几个贴身随从都给我绑来。” 一盏茶的功夫,静王已经来到了冯衍真的房间。在他的面前,静王妃的几个随从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静王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抚过红木桌上尚未干涸的粘稠血迹,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昨夜,你们把他的尸身弃于何处?” “城、城西郊青石坡……”那几个随从是随定绣陪嫁而来,平时骄横跋扈被人恭维惯了的,哪见过此等阵仗,早吓得脸色惨白。 静王点点头,忽然看到墙角一条家犬在啃着些什么,神色微愠:“这是什么?!” 其实静王的本意是说,这犬怎会在此处出现,怎奈那几个随从被吓得怕了,当下连连磕头如捣蒜:“那、那是……冯衍真的骨殖……” 听到这句话,静王顿时红了眼,抽出身旁侍卫的一柄刀,将那条犬从腰处生生劈成两段。 静王俯下身子,背对着人群从血泊中捡出两片颜色惨白、已经被狗啃得斑斑驳驳的骨头。他捧着那两片骨头神色凄惶地看了又看,然后用丝帕裹了,收入怀中。 再转身,早收起凄惶神色,又是一派皇家威严华贵,静王迈开大步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结果了这几条狗命,再喊几个人随本王去西郊!” 顿时,静王身后刀影血光陡现,惨叫哀嚎迭起。枉死城中,从此又添新鬼。 ********************** 领着几个侍从快马行至西郊青石坡,静王却只寻到冯衍真被撕烂扯碎、沾满了血渍的衣物。 静王平素是爱洁成癖的一个人,此时也不见嫌弃肮脏污秽,伸臂就将那堆烂成一团污糟的衣物紧紧拢在怀里。 拂霭,本王来晚了……你果真被野兽吃得尸骨无存……若本王未曾一意孤行地想要得到你、独占你……也不会是这个结果…… 一念至此,静王心头剧痛。他张开嘴,蓦然喷出口鲜血来。 旁边侍从见了,早围了上去,争着替他抹背舒胸、用锦帕擦去他唇边血渍:“殿下怎样?还是快些回去召大夫来看看吧。” “本王没事,只是一时气血上涌罢了。”静王挥挥手,神色黯然地令身旁侍从退下,“回去吧。” 说完,他抱着那团污糟衣物翻身上马,动作未曾丝毫失了矫健。 现在还不能就此倒下。 他怒斩王妃一事非同小可。北方异族本就对天朝虎视眈眈,如今若没有个好的说词和方法遮掩过去,怕是两国兵戎相见、天下生灵涂炭就在眉睫。 归晴和机心带着冯衍真,雇了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沿水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这艘乌篷船的船主是一对年约五十许的夫妻,做了一生艄公艄婆。他们儿女都已经成人,在外面独立讨生活,按说衣食不缺,该享些晚来福。 但他们勤俭劳碌惯了,抛不开这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每日里仍于水上来往渡客。 水上做事的人家,但凡家火物什都在船上,一应俱全。十来天过去,归晴他们吃的是新稻蒸出的米饭、鲜鱼汤;看的是清澄水波、垂荫杨柳。 若不是挂忧着冯衍真,食不知味、景不入眼,倒也算得是神仙般的日子。 机心和归晴急着离开江南境内,不敢稍作停留,也就没有时间替冯衍真找大夫看伤。只是捡那上好的刀伤棒疮药买了几大包,日日替他仔细敷用。 也许是因了年轻,冯衍真竟一日好似一日。此时,他甚至能由归晴扶着,坐在船头看落日。 冯衍真一身青布衣,戴着顶宽沿竹帽,帽沿垂着双层黑纱。一阵凉风吹过,罩在他脸上的黑纱轻轻波动,就连他瘦削赢弱的身子也似不胜萧瑟。 “归晴……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冯衍真的声音依然清朗,却平白多了沧桑苦涩。他垂下头,看到自己所穿的裤子布料在双膝处明显凹陷进去,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先生切莫如此说。”归晴垂下眼帘,握住了冯衍真颤抖的手,在掌中轻轻摩挲,“其实我……爱慕着先生,从第一眼见到先生开始。” 冯衍真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那是从前的事了……” “不。”归晴抬起眼,断然否定,“以前先生对我来说,永远求不得……我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感觉到先生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此番遭遇于先生是不幸,于我却是万幸。” 冯衍真听了这话,呆了半晌,眼角终于静静滑下颗泪来:“归晴,多谢。” “归晴是真心,先生不信么?”归晴一笑,定定瞧着冯衍真。 此时,一阵稍大的风儿掠过,拂开了冯衍真脸上垂着的黑纱。 那张原本清俊无伦的脸上,无数道新愈合的粗长刀疤泛着丑陋红色、纵横交错。但那双眸子,除了笼上层浓郁哀伤外,依然清光逼人、璀灿得令人深陷。归晴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就欺身吻了上去,将丁香小舌探入冯衍真嘴中,与他唇齿交缠。 冯衍真万万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举动。他本是极重礼教的人,惊骇之下,未经思索就伸手推开了归晴。 “先生……对不起。”归晴被他推开,又是惭愧又是羞愤,急急道,“归晴唐突。” 冯衍真动了动嘴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半晌,他忽然想通了些什么,仰头发出一串畅快笑声:“世俗权势逼我、礼教人伦陷我……如今,我又为何仍然放不下这些?” 于是伸出臂,揽住归晴瘦腰,指浩淼烟波为誓:“既是归晴仗义救我,我自今日起,便只为归晴而活。此一生,唯愿与归晴酒间花前老。” 归晴听到这番话,一时间竟只知道咧开嘴愣愣地笑着,平日里惯用的诱人媚态此时早忘到九霄云外。 船尾处,艄公艄婆煮着饭食,缕缕炊烟自船上飘散于空中。 一帘之隔,机心正一边端着杯茶,一边侧耳听冯衍真与归晴的谈活。听到妙处,忍不住抿唇微笑,手中的茶早已凉了,却忘了喝。 真是的,仗义救人的,又不止归晴一个……不过,归晴对你的这番入骨相思,我所不能及。 所以,请你们幸福给我看吧。 ********************** 一个月后,静王携静王妃回到天朝都城——许昌。 冯衍真他们沿水路西去。要抵达天水,许昌城是车马辗转的必经之地。说来也巧,静王返回许昌的这一天,他们也正好踏入许昌城。 香车宝辇华盖、侍从守卫之多自不必说,就连黑红相间的森森王旗也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旁,是夹道观望皇家威严的汹涌人潮。 冯衍真他们刚踏入许昌,还未曾找到落脚处,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混在这汹涌人潮中。 此时,冯衍真坐在张装有轮子的机关木椅上,仍然戴着那顶黑纱宽沿竹帽。但纱下的脸,已罩上了铁面具。 在抵达许昌之前,他们先至谯郡。在那个地方,寻着几名巧手木匠,费了大把银钞,替冯衍真做了这张可用手操纵移动的木椅。 正当冯衍真他们处于人潮中,有些惶惶不知所措时,只听旁边有一穷酸书生抽着鼻子,赞道:“不愧是静王的车辇……沿途所经,奇香四溢。” 的确,静王车辇所过之处,空气中飘散着极其浓郁的香气。不过,冯衍真并不觉得是奇香四溢,反而感到刺鼻难耐。 记得那人习性与自己相若,平素只喜淡淡花草清香,极恶人工香气。就连稍重的胭脂花粉味都往往掩鼻,何况是此等浓烈熏香。 但这个念头只于冯衍真脑海中一掠而过。毕竟,两人一在权势之巅,一欲从此遁世,再无交会可能。 宝辇之上,华盖之下,静王一身华服端端坐着,拨帘望向观望汹涌人潮。他的身旁,放着口镶了珠玉的箱子,若一人长宽。 箱子内,是定绣已经腐烂至不成样的尸体。 尽管在箱内塞了无数香料,又沿途熏最浓烈的麝香,却仍然遮掩不了那从箱缝中缕缕漫出的尸臭。 别人也许嗅不出,但静王却一直闻得到。 静王眼神空洞地望向车辇窗外——尽管身处汹涌人潮,摆着威严气象,失去了那人,心已经荒芜垂暮。 斩杀定绣一事,虽说为当朝带来天大隐患,他却未曾后悔。唯一心痛后悔的,只是未曾救得那人。 手指不自觉地抚向胸口。当日捡到冯衍真的那两块斑驳骨殖,已被他用金线混着真丝编成的织囊装了,贴肉戴着,须臾不曾离身。 这番景象,无人得见。 静王与冯衍真,两人各怀一段心事,于滚滚车尘、汹涌人流中交错而过。 冯衍真一行人从许昌雇了车马至洛阳,又自洛阳沿水路到了长安,最后一路车马劳顿,这才算到了天水。 此行说来倒是一句话就可概括,时间却用去了足足四个月。 天水位于西北边陲,景物丰饶自是不比江南,但民风淳厚处,却又胜似江南。 机心拿出积蓄,在天水城畔买下一座青砖小院,供三人栖身。 一切安顿下来后,正是初夏时节。 院前榆钱槐花正结得蓬蓬实实,空气中都泛着浅浅甜香。冯衍真戴着宽沿竹纱帽坐在机关椅上出了院门,俯身捡起一朵洁白槐花,放入口中轻轻嚼下。 轻轻浅浅的甜香,顿时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马大哥,你喜欢吃槐花?”邻居家的二毛正好经过,看到这一幕连忙跑过来,咧着嘴笑,“俺娘做的榆钱饭、槐花窝窝可香了。赶明儿俺让娘做了,给你们送来。” 说完,这十二三岁的健壮孩子蹬蹬就上了槐树,掰下根满缀着洁白小花的细槐枝,往下就扔:“马大哥,接着。” 冯衍真伸出手,正正将那枝槐花接住,笑道:“二毛,我该如何谢你?” “这种小事谢啥。”二毛又折了几枝饱满槐花,扔进冯衍真怀里,跳下树来,蹲在冯衍真膝边,“马大哥,再给俺讲讲江南那边的事吧。” 冯衍真的唇边泛起个微笑。 他和归晴机心在此化名姓马,对外称是兄妹三人,受奸人陷害,从江南避祸到天水。他是马行,归晴是马青,机心是马妤。 说起这二毛,自从偶然和他聊起江南景象人物,便心心念念全是江南。 刚理了理思绪,想要开口,却听得一个清雅宛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二毛,又在缠马大哥了?” 机心满头青丝用银簪挽了,一身藕荷色绣衣,摇着把花鸟团扇,面上未施半分粉黛,笑吟吟望向二毛。 “妤姐姐好……”二毛看到她,连忙站起身,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他讷讷向机心问了好后,就愣愣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机心虽说也只得十五六岁,却是看尽风尘世事的人,哪瞧不出眼前这孩子心事。觉得有趣,索性恣意卖弄风情,对他斜斜飞个媚眼去:“二毛,姐姐屋里有刚蒸好的糖酥,进来尝几块?” “不、不用了……俺、俺今天还要去放羊。”二毛只觉得左胸跳得如擂鼓般响,面上又是火烧火燎般地烫,怕再待下去终究在机心面前出丑,连忙转身,有些狼狈地匆匆跑开。 机心见二毛满面通红地狼狈跑开,再掌不住,终抛下一串银铃笑声。 “妹子,好端端地又捉弄人。”冯衍真见此情形,不由得摇头微笑。 “我的好大哥,你妹子我是真的蒸了糖酥,快进来尝尝。”机心俯身,一边掌不住笑一边推动机关椅,送冯衍真进院门,“回头,我给二毛家送些过去。” “你啊……” 厚重的院门缓缓关上。一阵劲风吹过,枝头槐花榆钱纷纷坠落,白绿相间,衬着青砖的院落分外好看。 **********************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正歌舞升平,杯盏交错。 北方异族来的使者满面笑容地饮尽玉杯中的酒液,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几个娇艳舞娘,眼中恨不得生出手来。 坐在次席的静王见此情景,唤过身旁陪侍,附在耳边小声道:“今夜,把那几个舞女送到使者房中。” 陪侍点头领命,躬身而退。 主席上的当朝皇帝,此时用袖掩嘴,长长打了个呵欠。 须臾,席尽人散。异族使者迈着颠颠倒倒的步子告退,皇帝和静王也站起身,朝御花园方向走去。 “王弟你看,这使者前来,除了吊唁定绣外,就是只顾享乐。”皇帝的表情,如眼前风光般一派和熙,“依朕看,定绣之事,理应无忧。” “陛下错了。”静王目光如电地望了眼皇帝,“若是他一来便着手调查定绣死因,倒是好事……如今,恐怕两国征战迫在眉睫。” 当初与异族联姻,是因为北方异族那时老王刚死,几个王子正在为王位闹得不可开交。其中大王子定川急急想寻求外来援助,才将定绣嫁与静王。 如今定川已经坐稳了王位,手下拥兵百万、良臣悍将无数,又有定绣猝死于天朝这个理由,不趁机攻打扩张领土才是情理不符。 那使者的只顾享乐,实际上是在拖延。毕竟,入侵天朝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制定计划、调配兵马粮草都需要时机。 “那怎么办?”皇帝一向寡谋少断,却十分相信静王的判断。 “他既然会拖延时机,为臣也会。”静王的唇角泛起个笑,神情风发,“为臣已经把精兵良将调往北方,陛下可记得百年前我朝与异族大战后,留下的烽火结?” “呃……”皇帝努力地想了想,却终究尴尬一笑。 烽火结一共有四个,存于天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一个烽火结,都是由七、八座位置险要的小城池组成,呈网状分布,战时烽火为号,互相呼应。 地势的险要加上精兵驻守,要驱使大军连破那七、八个城池根本就不可能。如果耗费巨大兵力,勉强破得一两城,另几城的精兵马上会涌入城中,乘对方兵疲、己方地利,杀得入侵者片甲不留。 百年前那名野心勃勃北方异族大王,御驾亲征,就死于北方烽火结下。 遗憾的是,后人过了百年的太平日子,这些小城池近乎荒废。 “外事一切自有王弟调度,朕很放心。”皇帝笑嘻嘻地打哈哈,伸手拍了拍静王的肩,“西方牵萝国新进贡了一张温玉床,冬暖夏凉,朕还没舍得用,就给了王弟吧。” 人生在世,不怕没本事,怕的是看不到自己没本事。 皇帝很清楚,静王的精明强悍远胜于自己。若不是自己为长,而祖规家法严苛,这皇位万万落不到自己身上。 论手腕、论智谋、甚至论毒辣,他都没办法与静王相争。所以唯一能笼络人心的,就只剩下扮演慈爱兄长。毕竟,让静王这般人物为自己死心塌地鞍前马后,对江山社稷有百利而无一弊。 “谢陛下。”静王对皇帝深深一躬,语调中果然透出感激来,“定绣一事陛下替为臣瞒了,如今又恩宠加身……”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皇帝呵呵一笑。 初夏,满园的花正开得璀璨,在和风中卖弄颜色姿态,却全不知塞外的腥风血雨,即将席卷而来。 夜已深,冯衍真屋里的油灯却依然亮着,将他捧书的侧影深深映照在纸窗上。 夏夜的风中,传来阵阵槐花的香气。归晴穿着贴身小衣,在冯衍真门前痴痴站立,心中踌躇。 今夜,他想要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 心心念念思慕那人,已不是一日两日。他如今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自己却开始胆怯。 不知道站了多久,归晴终于壮着胆子,伸手推开了那道未设防的门扉,走进房间轻唤:“先生……” “哦,这么晚了还没睡?”冯衍真放下手中书卷,一对清光璀璨的眸子抬起,望向归晴。 “归晴今夜……想留在先生这里。”归晴白皙秀美的脸庞泛起两朵桃花红,伸手将门扉掩上。 冯衍真愣了愣。他虽至诚,却不是个木头的老实,片刻就明白了归晴的意思,终于长叹一声:“归晴……你当真要许我这废人么?” 他容貌、双腿俱毁,不敢再信有人愿以一生相许。就是归晴想着他旧日模样,一时不肯相弃,日久也必移情别处。 所以,他不愿归晴一时冲动下,误了终身。 归晴见冯衍真这番模样,早明白他所虑。想想他原本俊逸出尘的人,却一生只得这般模样,不由得胸口痛如刀绞。 素日在教坊如花解语的人,此时却说不出半句应景的话来。过了半晌,归晴眼中方有泪滑落,哽咽着说出三个字:“你放心。” 冯衍真看他如此模样,听他如此回答,眼中终于浮现了悟和感动。刚想伸臂揽那纤细秀美的人儿入怀,却蓦然看见院外有大片火光浮动,听到人声鼎沸。 “归晴,快推我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冯衍真见此情形,伸手抓过宽沿竹帽戴上,连声催促。 归晴心知外界必有变数发生,哪敢怠慢,连忙推了冯衍真出门。 两人到了院门口,刚好遇上披衣散发而出的机心,于是三人一起匆匆赶到院外。 院外的那一大片晒谷地上,围着打着火把的上百附近居民,个个眼神焦急、面容肃穆。在他们中间,邻居家二毛正躺在他母亲的臂弯中,胸口处一根黑色长枪从后背直贯前心,大片血渍正慢慢晕开。 在二毛的身边躺着的,是一具身着官差服饰的尸体。 “……这是牵萝国的兵用枪。”一个皓发老者上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枪杆。 冯衍真听到此话,不由得陷入沉吟。 牵萝距天水此处,尚有陇西、冀城两座城池相隔……莫非,牵萝一夜之间竟连陷两城,已经兵临天水城下?! 西方牵萝国兵马并非极强,假如是突然对天朝来袭,必是与兵甲强盛的北方异族签下盟约,两相夹击。 “急报天水知府、凉州节度使,牵萝来袭……冀城已被攻陷,冀城知府壮烈成仁!”二毛忽然伸直了脖子,满头汗水淋漓,拼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叫。他举起身旁尸体沾了鲜血的右手,颤抖着掰开,那里竟紧紧握着冀城知府的官印。 见此情形,冯衍真已经将事情猜出了个大概。 那具着了官差服饰的尸体,必是冀城陷落之前,冀城知府派来的信使。二毛是深夜独自出城,在郊外遇到了被追杀的信使后,两人亡命回城中。 唯一想不通的,只有二毛为何会在深夜独自出城这一点。不过,目前这点无关紧要。 冯衍真望向乱作一团的人群,蓦然提高声调:“大家不要着急,听我调配,担保天水无恙!” 众人闻得牵萝国来袭,早失了主心骨,此时听得这句话,不由得精神一振。再望向冯衍真,只见他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目中闪烁威仪,却是个半残之人。虽说半信半疑,但房屋田地都在此处抛不下,要跑也嫌太晚,说不得要拼命一试。 冯衍真见人心这么快定下,心头顿时松下半截,开始调配这百余人。他的目光转向一个精壮汉子:“秦松,你拿着冀城知府官印,快快去天水知府处报信,让他在城门内准备好兵马,随时出击迎敌。” 汉子得令退下,冯衍真的目光又望向剩下百余人:“其余成年男子,带了铁锹长镐,随我到城外。” 今夜起雾了……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机心听得冯衍真的话,刚想转身随他出城,却听得不远处二毛一声**:“妤、妤姐姐……” 机心转过身,见那平素健壮结实的邻家孩子脸色惨白,眼中的神光正一点点涣散。她心头不由得一酸,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妤姐姐在这里……二毛,你要快些好起来……” “妤姐姐……这个送你……”二毛的眼睛弯了起来,脸上绽开个笑,指了指衣裳前襟。 机心忍着泪,伸手慢慢揭开他被血浸透的前襟。那里面居然藏着一朵莹白、若碗口大小的花——是昙花,只盛开于深夜郊外、天明时便会凋谢的昙花。 “妤姐姐,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这种花儿。所以我……特意去摘来送你,因为来不及,只摘了一朵……喜欢吗?”二毛的脸色越发惨白,笑容却得意非凡。 “喜欢、怎么能不喜欢……”机心捧着染了血的昙花,勉强想在脸上露出个笑容,泪却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傻孩子、傻孩子…… “妤姐姐不要哭……我好喜欢妤姐姐……”二毛伸出沾了血的手指,慌慌张张去擦机心脸上的泪,却将血渍留在了机心脸上。 他见弄污了机心的脸,连忙将手在前襟上蹭,却只弄得满手凄红。他就着火把的光,呆呆看了自己的手半响,才道:“妤、妤姐姐……我是真的活不成了……” 话音犹在耳,这健壮孩子的手就慢慢垂了下去,眼帘同时也缓缓闭上,如同熟睡过去的模样。 任凭机心和他娘如何摇晃他、在他旁边大声哭泣,他也永远不再醒来。 牵萝国能够一夜之间连破陇西、冀城两座城池,必定是采用疾风战术横扫,以骑兵的急行突进为主。 以这个判断为前提,冯衍真带着近百人,来到天水城正门外。 这里是一片大平原,两旁生着些树和低矮灌木,按说该是有利于牵萝骑兵的突进。不过,在这平原的偏左侧,有一道深而宽的天然大裂缝。 夜雾正浓,冯衍真在机关椅上端端坐了,镇静自若地指挥着众人搬土运石,一面掩饰裂缝存在的痕迹,一面造出只有左侧是平原,右侧全是树木怪石的假象来。 虽说时间紧迫,造不出太逼真的假象,但凭着夜雾的遮掩,相信还是堪堪能骗过敌军。 刚刚布置完一切,就有负责打探的人急急冲过来相报——牵萝大军出现。 “是时候了。”冯衍真一挥手。 那近百人开始拖着树枝、打着火把、扛着各色旗帜在裂缝彼端的平原上跑来跑去,一面还敲着锣鼓,伸着脖子扮马嘶鸣,做出有上千军队在此处待战的声势来。 冯衍真垂下眼帘——他已经听到了对面急驰突进而来的马蹄声。 天水这种城池,全部驻扎的也不过两千余兵马,敌方应该是对这种战力有所估计。 攻击战术的基本,就是集中强势兵力歼灭弱势兵力。如今他在此处造出倾城迎击的假象,牵萝军必定会全力突进,以求一举歼灭天水驻军,攻下天水城。 因为,如若天水驻军闭城不出,倚仗擂木滚石,打起守城战的话,牵萝军的损失要比打迎击战耗损得多。 “……先生。”归晴站在冯衍真身后,双手扶着他瘦弱不堪的肩膀,“你在发抖,又有哪里不舒服了吗?” “我在害怕。”冯衍真轻轻闭上了眼睛。 “如若事情有变,归晴……就是舍了性命也要护得先生周全。”归晴伸出双臂,从身后紧紧拥住冯衍真,“再不济……我们就是死,也死做一处。” “我不是在怕这些啊,归晴。”冯衍真轻轻反驳,叹了口气——任凭哪个人,手上骤然沾了上万人的血污,欠下上万条性命,也会害怕的吧。 此刻,牵萝的上万骠悍骑兵穿着黑衣黑甲,如一片黑潮般从夜雾中涌来。 如冯衍真所料,他们果然选择了看似平原的左侧突进,然后成排成排地落入那条深深的裂缝中。 骑兵阵一旦向敌阵全力冲锋,便再停不下。纵然发现落入敌计,也只能如潮水般涌上。那条深黑裂缝如同死神贪婪的大口,不停地吞噬着牵萝兵士的生命。 虽然在夜雾中,冯衍真对那幕惨景看不太清楚,但此起彼伏的凄厉的叫声、风中浓重的血腥味道已经近在耳侧鼻端。 但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候。冯衍真定了定心神,蓦然大呼一声:“开城门,准备迎敌!” 城内的军队亲眼看到冯衍真以不足百人陷敌军万骑,早对他心悦诚服,哪有怠慢。只听得一阵木头互相摩擦的声音,城门已开,冲出蓄势待发的两千天水驻兵。 那条深长的裂缝,此时已经被牵萝骑兵的血肉填满。居然有五百余牵萝骑兵,踏着同伴的血肉尸体冲到了裂缝彼端。 但此时他们心胆俱裂,全无阵形章法,哪里是士气高涨的天水军的对手,再加上人数的悬殊,很快就被悉数斩杀。 夜雾渐散,东方的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万余牵萝骑兵,于一夜间折箭于天水城下。 四周全是得胜的欢呼雀跃,就连归晴都激动得浑身颤抖,紧紧握着冯衍真的手高呼:“先生,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这时一个身着知府服饰的年轻官员排开众人,走到冯衍真面前,恭恭敬敬对他深深一躬:“在下程怡平,是现任天水知府。马先生立下大功,又有如此才略,在下当报之朝廷,如今请到寒舍……” “不必了。”冯衍真避过周遭那些热情诚挚的目光,冷冷打断程怡平的话,“在下无意仕途,告辞。” “三弟,我们走。”说完,冯衍真扭头,将清光四溢的眸子投向归晴。 归晴明白他在仕途中所遭折辱不幸,眼神中慢慢浮现爱怜伤痛。他也不和周遭众人多说什么,默默转身推了冯衍真离开。 人群自动地给他们让出条路来。 他们走得远了,程怡平听到身旁书童三儿在不服气地低声嘀咕:“好歹老爷也是一城之主,就嚣张跋扈成这样……” “莫忘了,这满城百姓、甚至于你我的性命,都是马先生所救。”程怡平抬起手,在三儿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唇边泛起个笑,“大凡隐于民间的能人高士,多半身具清高怪癖……不愿为朝廷所用,也是有的。” 不过……这种人不为当朝所用,真真太可惜了。好吧,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留下他…… “疼啊……老爷。”三儿捂住头,水汪汪一对俊眼可怜兮兮地望向程怡平。 “张翼!”程怡平朝天水城内走去,沉声唤过一旁的衙役头儿,“给我好好看住了马行一家人,不许他们走出天水城半步,否则提头来见,明白吗?!” “是。”牛高马大的衙役头儿得令,面无表情地退下。 程怡平继续向前走着,神情如沐春风。 他此刻满心满念,都在拟着如何向朝廷推荐马行的腹稿。 牵萝国已经与北方异族结盟攻打天朝……这些,应该算是在意料之中。 不过,天水城中居然有人仓促应战之间,仅用两千兵马就损了牵萝万余铁骑。若换做自己的话,也未必就能如此迅速地判断设计。 勤明殿,是位于这巨大皇宫中心,皇帝平时办公务、或是召见臣子的去处。 静王坐在勤明殿中,合上天水知府程怡平千里加急递上的折子,望向正在批奏折的皇帝,唇边勾起个笑:“陛下,玉妃之事,此刻可以了矣。” 听到这句话,皇帝的手颤了颤,几乎握不住那杆细细的朱砂笔。半晌,他方闷闷道:“那玉妃……已怀了朕的骨血。” 玉妃,是两年前牵萝国为了向天朝示好,送来和亲的公主。因为其肤如凝玉、神若冰清,故当朝皇帝赐名为玉妃。 静王料到当北方异族起兵时,牵萝必会呼应。而牵萝虽小,却位处通西域要道、物产丰饶,他早起了将牵萝纳入天朝版图的心思。 但天朝从立国至今,就是打着以德治国的旗号。若其从属国未曾有叛乱的迹象,也就没有什么名目出征讨伐。 所以,静王未曾启用西方烽火结,甚至于未曾在凉州三城——陇西、冀城、天水设下重兵,就是存心要让牵萝取了凉州。这样,一方面可以正大光明地讨伐牵萝,一方面可以激发保家卫国的军心士气。 “陛下若不能断情,为臣的也无话可说。”静王站起身,对皇帝深深一躬,“但若不将玉妃送还牵萝,就是向天下诏告,与牵萝皇室未断交情……待到我军踏破牵萝,陛下是否要对牵萝皇室网开一面,为江山社稷留下天大隐患?” “这……”皇帝沉吟片刻后,有些无力地反击,“那玉妃怀了朕的骨血……” “陛下年过四十,莫说公主,膝下皇子也已有九位,不愁无嗣。”静王抬头望着皇帝,目光如冰,“当然,事关皇家血脉,为臣不便就此妄加置言……孰轻孰重,但凭陛下斟酌。” “你……放肆!”皇帝被静王一再咄咄相逼,终于动怒,想也不想便伸手将面前一个金樽抓起,扔向静王。 静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不躲闪,正正被金樽砸中额角。霎时,几缕鲜血沿着他略显消瘦的面颊滑下。 静王慢慢擦去面颊流下的鲜血,一句话也未曾说,只是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当今皇帝,逼他抉择。 “王弟……有时候我在想,你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皇帝终于别过眼去,口气渐渐软了下来,“朕也知道,身在皇家这种事情在所难免……只是,你如何能如此冷酷决绝……罢罢罢,玉妃一事,就交于你办吧。” 说完,皇帝已经拂袖示意静王退下,俯案掩面,哭得声哽气咽。 静王对着皇帝深深一躬后,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勤明殿。 皇帝说得没错……这些事做起来,真的没有半点难过和负疚感……近日,是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但是,若自己没有承担起那些政治斗争的阴暗面,这一片江山社稷,怕是早陷入混乱危机。 静王伸出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所挂织囊。 只有在梦中遇见那人时,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但是,这种梦,却做得极少极少。 拂霭,为何不入我梦? ********************** “不!不要!这是我和圣上的孩子,你们不能这么做!我要见圣上!” 玉妃被几名宦官捉住了手脚,死死按在床上,泪流满面、鬓发蓬乱,全没了素日冰清姿态。 “这孽种,是娘娘与娄侍卫私通所孕,以为圣上不知道么?”其中一名宦官咧着嘴笑,声调阴阳怪气,“娄侍卫已经被处死,娘娘身子玷污,也再留不得。圣上念及往日恩爱,不忍以死相罚,堕胎后就送娘娘回牵萝。” 话音刚落,就有人捏着玉妃的鼻子,生生灌下了一碗棕色、泛着刺鼻气味的药水。 看着玉妃喝下药水后,几名宦官才松开了她的手脚。 那药水甫下肚,一股剧痛便沿着玉妃小腹蔓延开来。她大声惨叫着在锦榻上翻滚,白色宫裙上,血渍渐渐晕染。 此时,静王缓缓从宫帘后步出,站在玉妃面前,冷冷看着她。 “王叔……王叔救我……”玉妃看到静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锦榻上扑下,死死抓住静王的衣襟不放。 “娘娘自重。”静王眉毛都未曾动一根,伸手捉住玉妃的后襟用力提起,将她一把扔在铺了绣花毯的地面上。 “王叔……连你也相信……我是那种淫贱女人么?”玉妃强撑起身子,望向静王的目光哀怨痛楚,宫裙上的血渍还在慢慢扩大。 静王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道:“太医何在?” 一名皓首老者颤微微地走出。 “你说胎儿已成形,恐药石难下……去,把那孽种取出来吧。”静王垂下眼帘,语调未曾有半分起伏迟疑。 那几个宦官会意上前,堵住了玉妃的嘴,将她宫裙亵裤脱下,压在地上。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皓首老者颤抖的手中,已经多了具刚从母体内取出的婴尸。 静王瞟了一眼后,转身离开了玉妃居所——他只要确认此事完成就行,至于后事,自有人料理。 是日午夜,玉妃吞金自绝。 得到这个消息、赶到玉妃居所后,静王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头。看来,这次能还给牵萝的,只能是具用华贵棺木装着的尸体了。 玉妃之死,自然罪名昭昭:与侍卫有染,怀上孽种,畏罪自尽。 只可惜了皇帝,心痛之余,此番还要戴上顶大大绿帽。不过,人能够在其位,都是有所相应付出。他既贵为天子,就自然要背负起这些。 “殿下,玉妃留下了这个,请过目。”有宦官上前,恭恭敬敬递给静王一幅花签纸。 宫中谁在掌控大局,这些宦官侍从的眼睛自是雪亮。但凡发现异常,不禀皇帝先禀静王的事已经是不成文规矩。 静王展开花签纸,看到上面以秀丽字体题了首四言句—— 玉含渊中,念念蛟龙,不堪偷生,君自珍重。 看完这四言句,静王深黑的眸子微微眯起。他从未想到过,玉妃竟还存了这一段心思。 天朝以龙代指为天子,蛟代指为王。此番玉妃在字句中留下“蛟龙”二字,看似为了合韵,实则明指天子暗指静王。 这四言句,是玉妃的绝命书,同时是她向静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告白。 静王将那张花签纸凑到烛火前,烧成了灰烬。明白了玉妃真意,他除了有些意外,心中竟不为所动。 能让他动情动念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 第二章 正午,天水城畔,一座青砖小院内。 “喂,你说他今天什么时候走?”机心咬着手帕,在偏厅掀起布帘,探出个脑袋来,恨恨地望向大模大样坐在正厅,端着茶水、跷着二郎腿的程大知府。 “往日么,大概都是天擦黑后回去……今天也不会例外吧。”一旁的归晴不由得苦笑。 正厅中,冯衍真正一手抓着槐花糕往嘴里塞,一手捧着本书看着。而他身旁,程怡平也不顾主人的冷落,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前些日子,程怡平还能口若悬河地谈论些风花雪月、国家大事,但这样唱独角戏达两个月之久,再健谈的人也词穷话尽,如今程大知府连隔壁李大妈家的母猪、衙门养的狗新下了崽之类的事情,都拿来哼哼唧唧:“……那狗崽啊,有三只是花的,两只是黑的。其中一只花色的,脸是白毛,两只眼睛周围却是黑毛……啊哈哈哈哈……马兄,你可知道,那活像李大妈家的二愣子被人打了乌眼青的模样……所以,我给它取名为小二愣子。现在二愣子和小二愣子看到我,都是副恨不得扑上来咬一口的模样,倒也相得益彰……” 冯衍真仍然拿着书,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手中槐花糕,不为所动。倒是帘子后的机心归晴听到这番高论,掌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妤姑娘也在啊,不知道今天午饭吃些什么?”程怡平听到偏厅传来的笑声,连忙转过身去陪笑,“在下吃不得辣,望这次菜中少放辣椒为妙。还有啊,在下上回用过贵府的菜,足足泄了两天三夜,确实难过,望这次泄药也少放些……” “听听,这个日日来蹭饭的,居然还挑三捡四。”机心悄声对归晴说后,挑开帘子走了出来,换上脸得体微笑,“程知府,不知府中,有多少时日未动火灶?再不动的话,恐怕灰尘积得厚了,还得疏通烟管,劝知府还是动动吧。” “自从吃了妤姑娘做的饭菜,发现每次都有意外和惊喜,感觉到刺激无比,相形之下以前吃的东西就无味至极。所以在下已经把府中火灶封了,决心姑娘在一日,就叨扰一日。”程怡平一脸正色,对着机心拱了拱手。 “你……”机心被此人如城墙般厚重脸皮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一拂衣袖,“今日未曾准备知府的饭菜,请回。” “无妨无妨,在下食量甚小,吃几块槐花糕就可……”程怡平笑嘻嘻地转过头,刚想要伸手去拿槐花糕,却看见—— 冯衍真仍旧拿着书目不转睛,而桌子上的那盘槐花糕,已经跑到了他的怀中,用一臂牢牢护住。 程怡平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眼中流露出失望。 要知道,他一大早就忙着过堂办公事,忙完后就直朝马家冲去,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 下回,看来要记得随身带几块馒头。 “啊哈哈哈哈哈……无妨无妨,反正本知府最近腰腹稍嫌粗胖,减一减也是好的嘛……啊哈哈哈……”但这种失望神情只在程怡平脸上出现片刻,马上又换上副欢喜嘴脸。 青砖小院门外的屋檐下,一片早夭的树叶飘过。书童三儿和一个衙役听到从屋内传来的笑声,不由得长长打了个哈欠:“老爷每次来这里,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嘛。” “听说静王不久要亲自带兵西来,攻打牵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衙役拥了捅三儿。 “是啊,要不然老爷怎么会亲自天天往这里跑,还加紧了对马先生的看守,防他不告而别?”三儿在地上捡起片树叶,绕在手指间玩弄,“不过,看来那马先生啊,倒是真真无意仕途,妤姑娘又是那般精灵古怪,整得他次次死去活来……老爷这又是何苦。” “国家天下江山社稷……他们这些人,在乎的都是这个。你还小,不懂的。”衙役叹了口气,摸了摸三儿的头顶。 “咦,那你懂喽?”三儿翻起眼睛。他平生最恨,就是别人拿他当小孩子看。 “我……我当然懂……”衙役回答得有些底气不足。 “既然这么了不起,上回赌牌九的钱,现在还我。” “啊哈啊……其实那个,我也不太懂啦……今天天气不错……” 如一大块通澈碧玉的天空上,几缕浮云悠悠飘过。 这年夏末秋初,正是凉风骤起之时。 当朝皇帝发表了讨伐牵萝的檄文之后,静王自皇城许昌率四十万大军西下,准备攻打牵萝。 虽说军队号称有四十万,实际上却只得二十余万。但就凭这二十余万大军,相信踏平牵萝应该是绰绰有余。 小至一个城、大到一个国家,是无法养活超过其人口总数十分之一的军队的。如果硬要穷兵黩武,只顾发展军事力量,不顾民生经济的话,最终不等别人来灭,自己就会体制崩溃步入毁灭。 当然,也有异族不事农耕经济,专以强壮兵马攻占别国或城池,夺取粮食金帛为生。但这种类似于山匪盗贼四处抢劫的行为,只能使历史发展倒退,令天下陷入蒙昧黑暗,纵然得了天下,也绝非为皇正道、百姓福祗。 牵萝和北方异族都久受天朝影响,其思想体制与天朝大同小异。所以,静王对其大约战力有所估计。 静王大军进入天水城内时,是正午时分,夹道只见森森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寒光甲胄,黑色蛟旗飘扬于风中,军容焕发、军纪严明。 静王身着银色甲胄、骑着白色骏马行走于队伍前端,神情冷竣、风姿英发,也不知羡煞多少青年,成就多少闺中春梦。 “呀,静王殿下!”三儿捧着束花,于人群中骑在某衙役的肩膀上大声尖叫。 “三儿啊,我都推掉公事,偷偷带你出来了……你怎么闹都行,别再把口水滴到我头上就成。”衙役苦笑一声。 “既然这样,上回赌牌九的钱还我。”三儿威胁地抛下一句后,目不转睛地望着静王远去的背影,神情一片向往,“静王殿下好威风哦……天水全城的人都出来迎接他……” “不是吧……这天水城中,还有人根本就不知道静王来了呢。”看三儿这副花痴模样,某衙役多少有些吃味,小声嘀咕,“至少马先生一家,就被瞒得死死的……” 不过,衙役这小小的不满嘀咕,淹没在喧嚣一片、群情激昂的人群中,谁也没有听到。 ********************** 今日那程知府破天荒的没有上门,倒也算是落得清净。不过,奇怪的是自早晨起床,就没听见街坊四邻的动静。 冯衍真坐在青砖小院的门廊下,肩头和发稍处落了几朵槐花。他只觉得内心隐隐泛上丝不安,但那种不安究竟是从何而来,却无法确定。 归晴蹲在冯衍真面前,将他修长匀称、却没有丝毫力度感的小腿抱在自己的膝上,一寸寸轻轻揉捏。当初在谯城的那个名医说过,冯衍真的双腿注定是不能再行走了。而且,如果日后不注意活气舒血,小腿的筋脉血管很容易坏死萎缩,不如截去小腿来得干脆。 当时冯衍真自己都认了,归晴却死活不依。他语气坚决地告诉那名医,他一定会照顾好冯衍真的双腿。 归晴也真是这么做的。半年的时间里,他日日替冯衍真揉腿热敷,保持血气畅通,从未间断。 “先生,此处可还会疼痛?”归晴的手指拂过那深深凹陷的双膝处,心中一阵颤抖—— 还记得那时,冯衍真曾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连床单都被抓扯破了好几条。 “不疼了。”冯衍真轻轻一笑,“归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当着别人面叫我大哥,私下称我拂霭就好。先生这一称呼,不必再提。” “拂、拂霭……”归晴抬起头,终于怯生生地轻唤,美目中一片柔情荡漾。 半月前,他与冯衍真已经初试云雨。人都说无论男女,第一次皆是疼痛难当,此言果然不虚。 但由于冯衍真的温存体贴,他第一次相与,竟未曾落红,次日就可如常行走。而且,多试几次后,越发体会得其中好处。 冯衍真被他目中柔情所惑,自忖四下无人,轻轻扳起他优美下颔,吮上那鲜红湿润**,与他唇齿交缠。 一阵夏末凉风吹过,满院槐花如雨坠落。 马蹄声声迈入庭院,却未曾惊了两人春梦。白色骏马上,白衣银甲的英挺男子正目光如电,将这番旖旎景象尽收眼底。 为了收服那清高怪癖的隐士,拒绝天水知府陪同,未带任何侍从部下孤身相访……如今看来,竟是对的。 静王不自觉地将手抚上胸口,他从未试过,心脏跳动得如此猛烈——不是梦吧……拂霭,求求你,不要是梦…… 那清俊面容上的道道纵横交错,是利刃留下的伤痕……拂霭的样子,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但是,仍然一眼就能认出是他。 来不及探究他为何仍然活着,但看到他与那美貌少年吻得情深缠绵,想到自己相思刻骨,心痛他容貌尽毁、形容消瘦之余,不由得无明火起。 静王纵马上前,弯下腰去,伸手一把揪住归晴的后领,将他硬生生从地面上提起。 冯衍真感到归晴**骤然离开,不由得讶异睁眼。 静王一手拽着马缰,一手将归晴悬空提着,直直望向冯衍真,目光说不出是悲是喜是爱怜,唇边泛起个冷笑:“拂霭,你瞒得我好!” 冯衍真看到静王骤然出现,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但片刻间,他便恢复从容冷静:“在下马行,表字之世,阁下认错人了。那是舍弟马青,请放下他,有话慢讲。” 听到熟悉的清朗声音,静王微微眯起了深黑的眸子,却依言放下了手中归晴。 拂霭,你是在打定主意不认我么?我倒要看看,你要玩什么花样……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你玩下去。 放心。这次,我一定会将你保护得很好…… 冯衍真望着静王忽而带上戏谑的眸子,神情沉静如深渊。 无论如何……我再不能回头。此番,就算保不住自己,也要护得归晴机心周全。 归晴望着这互相对峙、皆散发出强烈气势的两人,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马先生是么?”静王忽然勾起唇角一笑,翻身下马,对坐在机关椅上的冯衍真抱拳,“此番前来,是请先生加入本王帐下,为攻打牵萝一事出谋划策。” “好,我去。”冯衍真沉静如渊,对他投来的目光未曾有半点闪躲,回答得更是干净利落。 如果说静王是光芒四射的阳光,那么冯衍真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潭。阳光所散出的光芒到达他那里,就全数陷落,连一点反光都瞧不见。 静王对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半分气恼。 拂霭……看你能避本王到几时。 “快进来尝尝今年的糖腌玫瑰……” 机心推开门,笑盈盈地望向院门外,却看见归晴孤零零地蹲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在他的对面,是张空荡荡的机关椅。 “好兄弟,这是怎么了……先生呢?”机心见此情景,不由得心头一沉,连忙上前扶起归晴。 归晴抖抖嗦嗦地站起身,脸色惨白,满脸泪水:“静王来了……拂霭被静王带走了……我、我没有办法……” 权势、智谋、甚至体格……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无法与静王抗衡。所以没有办法留下那心心念念爱慕着的人,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上马远去。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无力。 “静王来过了?”机心有些诧异地反问一句后,顿时明白了些什么,眉头轻轻皱起,恨恨道,“可恨那程知府竟一直瞒着……要是早些知道的话……” 不过,现在追究这些也晚了。 “先生临走的时候,可曾留下什么话?”机心咬了咬下唇,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绪。 “拂霭说……让你我保重。”归晴垂下头,直哭得泣不成声。 “……好兄弟,收拾收拾细软银钱,随我离开这天水城吧。”机心沉吟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为何,为何?!”归晴听完她这番话,伸手抓住了她的肩头,泪眼大睁,“我不要离开这里,我们一起想办法把拂霭救出来好不好……姐姐,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好兄弟……你太高看姐姐了。这个世界上,有可以办到的事情,也有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机心苦笑一声,任归晴抓着肩膀,“我的那些小心计,比之先生又算得了什么……明说了吧,先生他自己都不再作逃脱指望。他留下那句话,就是让你我快快离开事非之地,以免惹祸上身,到时逃都来不及。” 是的……冯衍真看得很清楚,静王想要的,只是他一个人而已。如果他对静王的相邀推三阻四、抵死不从,那么以静王的性子,难保不以归晴机心性命相威胁。与其闹到那种地步,让大家都受到伤害,不如一开始就随静王去了,还归晴机心自由。 “既是如此,姐姐你快走吧……我、我不能走。”归晴慢慢松开机心的肩膀,用手背擦干眼泪,声音低缓却坚决,“无论有没有办法救他……毕竟,留在天水一日,就有接近他的机会。” “听姐姐一句劝,归晴。既然静王带他走了,他就是你再动不得的人……” 机心急促的话语犹在耳边,归晴却已经转身离开,不再看她一眼。 我知道,我没有力量可以从静王那里救回拂霭……但是,也绝不愿就此放手。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对不起,机心姐姐……辜负你一片苦心。 归晴快步行走着,一滴清泪再度从眼角滑落。 机心望着归晴倔犟远走的背影,终于跺了跺脚,咬牙追了上去。 这兄弟……平素瞧着温温文文、善解人意的一个人,犟起来还真像头驴。 听到背后脚步声响,归晴脚步渐缓,泪眼迷朦地回过头来。 “我陪你出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法子。”机心望向归晴,满脸无奈,“你一个人怎么成。” 归晴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唇边却泛起了个真实的笑容。 谢谢你……机心姐姐。 ********************** 静王所率大军在天水城稍事休整后,便浩浩荡荡开往冀城方向。 在踏平牵萝之前首先要做的,是收回冀城和陇西。 当军队经过天水城前那片大平原时,车辇中的静王捏了捏身旁冯衍真的手,轻笑道:“马先生在此处坑杀牵萝骑兵万余,沟壑皆为之填平……虽说此番有利于本王大军前行,却听得民间传闻,此处常闻战鬼夜哭。” 冯衍真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得微微抖了抖。 他是心地淳厚善良的人,纵然胸怀奇谋,却未曾在战场上炼得铁石心肠。虽说事出无奈,但那夜过后,他亲眼看到过天水城中一些居民兵士去被尸体填平的裂缝边上,肆意翻弄尸体,在那些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中找寻值钱物品。 这种事情,足足进行了半个月之久。直至牵萝兵士们的尸体腐烂、白骨散乱,方才用大石将那裂缝密密封了,填出条敞途来。 战鬼夜哭,哭得是死在荒野、无法返乡;哭得是肢体不全、不得安宁。这万余战鬼身后,又留下多少悲痛仇恨、添了多少新寡孤儿? 冯衍真不敢再想,轻轻垂下眼帘。 “拂霭……你还要瞒本王到几时。”耳边,静王的气息蓦然接近,语调也变得暖昧不明。 “殿下自重。”冯衍真蓦然推开就要伏在自己身上的静王,眼神清冽地望向他,“在下马行,绝非殿下口中拂霭。” “无论你是谁,都注定属于本王一人。”静王皱起眉头,眼中稍带怨怒,一把托住冯衍真的后脑,强行凑过去,爱怜地轻舔着他脸上疤痕。 容貌、双腿皆被毁去……拂霭,你那时一定疼痛欲死吧……这件事,原是本王的疏忽……但你究竟要怨恨到何时方休?一年、两年、五年、还是十年?给我个期限,不要让我等待得发疯。 冯衍真睁着眼,神情冷淡地任静王拥吻着,手指却已经慢慢爬上了静王腰间的短剑剑柄。 自己离开那座青砖小院,已有五天的时间。慧黠如机心,应该早带着归晴离开天水城了吧。 猝不及防之下,一道青锋寒光突现。 静王生在处处充满险恶斗争皇家,从幼时到如今也不知被暗杀过多少次。所以,他潜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冯衍真。 但那柄短剑一开始就不是刺向他,而是刺向冯衍真自己的胸口。 等到静王真正反应过来,想到阻止冯衍真时,那柄短剑已经有一半没入了胸膛,鲜血迅速地在青色长衫上晕染开来。 “拂霭,拂霭!本王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你不许死!否则、否则本王就灭了你九族,把你的门生全部凌迟处死!你听见了吗?!”静王捉住冯衍真的双臂,将他仰面牢牢按在怀里,又掀开帘子大喊,“传军医,快给本王传军医来!” 冯衍真睁着眼睛,感觉到血液迅速地从体内流失,神智却清醒无比。 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那时我尚有容貌、傲骨和显赫名声,征服起来想必是可以体会到女子身上未有的快感……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为何还要如此相逼? 是了……静王殿下用过的东西,就算毁了,也始终不许他人染指。 感觉到脸上落下几颗温热水滴,冯衍真闭上了眼睛。 如今,我遂你心愿。你却为何,还要惺惺作态地流泪? 机心和归晴二人,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煎熬了五天,才终于寻到了一个有可能接近冯衍真的机会。 静王带来的军队,是用于前线拼杀的。那么后勤打杂做饭和运送粮草物资,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天水驻军的身上。 如今前线传来消息,前方后勤人员稍嫌不够,要增添两百人。天水驻军如今数目只剩下不到五百,还要负责大批粮草物资调动,人手已经非常紧张,是万万动不得的。 所以,就只能在天水城百姓中征调些新兵出来。虽然急切间无法操练得当,但他们上了前线也不过是做饭打杂,只要身体健康、勤于操持劳作就行。 “大叔,我行的,什么都能做,你就招了我吧。” 归晴顶着满头汗,拉着那招募新兵的粗壮校尉衣下摆不放。 “小孩子家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校尉一边瞪起铜铃大的眼睛吓唬归晴,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下颔茂盛的络腮胡子—— 居然喊我大叔……我还不到二十二岁哪,看上去有这么老吗? “我不小了,已经满了十七岁。”归晴一边谎报年龄,一边八爪鱼般死死揪着校尉不放,“别看我瘦,其实很有力气的……大叔你就招了我吧!”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校尉俯下身子,板着脸一根一根将归晴的手指从自己身上掰开,“你这个样子有十七岁……当我傻的啊?!人已经招齐了,你再说什么也没用!” 说完,校尉转过身子离开。 “大叔,你就招了我吧!”归晴在他身后,不死心地拖长声调大喊。 这声大叔叫得校尉浑身寒毛倒竖,连忙加快了脚步—— 呜呜呜呜……难怪阿琳到现在还不肯嫁给我,定是嫌弃我生得老…… 看到那校尉的背影在视线内迅速消失,归晴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渐渐泛起哀怨水波。 “……还是不成吗?”机心从一旁的首饰摊转了过来,走到归晴面前,眉头轻皱,“别担心……原本不想去求他的,如今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 归晴点点头,跟着机心绕过喧嚣人群,朝天水府的所在方向走去。 现今天水城中,掌握着调度一切事务权力的,也只有那往日涎皮赖脸蹭饭的程知府了。将归晴插进开往前线的后勤队伍,相信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通过天水府门前的衙役通报,机心和归晴很快被请进了天水府花厅。 当下世风,只要是小民见官,门前衙役必定会讨要银钱,但天水府中,显然没有这个规矩。而且一路所见,只觉无论衙役下仆,皆进退有度、形容端整,全没有半点颐指气使或萎糜姿态。 机心归晴口中虽未说什么,心头却皆暗赞程知府御下有方。 在花厅内喝了半盏清茶,就看见程怡平身着整洁便服掀帘进来,笑嘻嘻地一拱手:“妤姑娘、青小弟,近来无恙。不知今日来在下这里,有何见教?” “我们布衣小民,怎敢见教大人。”机心见他这副模样,想到冯衍真被带走、归晴这几日受尽煎熬皆拜他所赐,胸中一口恶气再难按捺,当下冷笑一声,重重放下手中茶碗。 “在下知道……妤姑娘和青小弟,都对在下怀恨在心。”程怡平笑笑,走到主人席处端端坐了,“但人在其位,必须有相应的作为。在下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若马先生如此人才,于我管辖境中埋没不荐,便是在下的失职。” 这、这个平素涎着脸蹭饭的家伙……求到他头上来的时候,倒摆出这副正经嘴脸了。 不过,现在求人的是自己,少不得要姿态放低些。 “知府大人,家兄现今在静王帐下,音讯全无。大人也知道,他行动生活上都有不便之处,我们姐弟对他非常挂心。”机心强咽下胸中恶气,笑得如沐春风,“如今天水城中募兵去前线,我这兄弟也想前去。就算近不得家兄身旁,也多少知会得消息,稍慰忧心。” “嗯。”程怡平放下手中茶碗,打量了一番归晴,“此次募兵的条件是在下所订……青小弟怕是年岁太幼,身子也太单薄。” “法尚可容情,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 机心仍耐着性子央求,归晴却早掌不住,冲到程怡平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声哀求:“大人,你若不帮我的话,我就再无法可想……求求你,求求你!” “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程怡平连忙上前,将泪流满面的归晴扶起。他看着这花般少年神情凄惨,额头已磕破一块油皮,鲜血正慢慢泌出,也不由得心疼,“在下又未曾说过,不答应你们。” 其实,在这募进的两百新兵中加一个归晴,确非难事。只要叮嘱了带队的覃校尉路上对归晴加以关照,相信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谢大人!”归晴转过头望了一眼机心,破涕为笑。 机心却轻轻皱起了眉头,翦水双眸中略带埋怨。 这兄弟……为了情之一字,不惜卑膝受伤,莽撞冲动得可以。 其实,当静王再度出现时,他与冯衍真的缘份就已经到了尽头。但他既然不肯放弃、不听劝解,自己也少不得拼力相助。 只希望,在他看清真实前,能少受一些伤害……也只能如此希望。 冯衍真的那一剑虽深,却未曾刺中要害。但因为失血过多,他发起了高热,一时陷入昏迷状态、一时清醒。 随军的几个医生走马灯般出入于静王的营帐,大军也因此而暂时不发,驻扎在原地。 静王连着两日未出营帐,不理事务。幸而军队体制严明,手下将领谋士又多方周全,这才运作如常,没出什么乱子。 军医们替冯衍真处理了伤口,涂了上等的金创药和生肌散后,一致认为这种情况要降下高热,必需找人不分昼夜地与冯衍真裸身相拥,再辅以温补药食,方能确保无恙。 静王听过这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过,在军医们离开后,他动手除去了身上的所有衣物。 两日两夜,冯衍真时昏时醒。醒来时,就看到自己全身赤裸着,被同样未着寸缕的静王拥在怀里,然后被静王亲手喂下一勺勺奇苦无比的药糊。 他毕竟是昏迷时多醒时少,身子又弱,虽然迷迷糊糊地想要抗拒,却没有半分力气。 两日两夜,他一直听到静王在耳边不停地说着些什么,语调说不尽的缠绵伤感。但他的头一直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出静王说的内容。 他也并不想知道。 第三天的清晨,他的热度完全降了下来,在静王的注视中睁开了眼睛。 “拂霭、拂霭……你终于醒了。我准备了肉粥,尝尝看合不合胃口……你还想吃些什么,我马上吩咐他们去做。”静王胡乱穿着小衣,身上斜斜披了件天鹅羽绒织出的大麾,一手端着个青花瓷碗,一手拿着舀了粥的瓷勺凑到冯衍真唇边,语调温柔中居然带着丝颤栗。 静王的目光依然明亮逼人,但眼内已经布满了浓重血丝。这两日两夜,他未曾合眼。 “……不要碰我。”冯衍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声音黯哑却清晰无比。 静王平生未曾如此悉心照顾过一个人,更未曾受过如此冷遇,一时间被他这四个字噎得胸哽气咽、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过了一阵子,静王方将这满腔怨怒生生咽下,站起身来,背朝着冯衍真将手中那碗肉粥放在案上:“好。” “你身子弱,现在还没办法自己进食……我去找人来喂你。”静王背朝冯衍真站着,冯衍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声音苍凉,“本王……不会再对你做什么……此次攻打牵萝,你能否助我?” “如果殿下遵守承诺……此事,我自当尽力而为。”冯衍真垂下眼帘,看着地上铺着的绣花薄织毯。 他还能有什么选择?以静王的性子,绝不会就此放手,以谋士的身份留在静王身边,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当初那一剑,也并不是存心想求死的。 那一剑,是用来斩断静王对他的欲念、表明自己的心志。虽然,他不能确定能否成功,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活下来。 生命诚然可贵,但若再被那般折辱凌虐,还不如死了的干净。 静王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两天来,他第一次迈开步子走出了营帐外。 在军医们会诊的时候,替冯衍真全身做了一次检查。发现他在受过酷刑之后,早该肌肉筋脉萎缩的小腿仍然保持着血脉畅通和原来形状,而且一切极可能危及他性命的并发症,全都没有出现过。 冯衍真离开静王后,是被人日日捧在手心照顾着。他与那人相恋,是再顺理成章、水道渠成不过。 明白了这一点,又目睹冯衍真宁愿一死也不接受自己,静王生平从未经历过这样强烈的心痛和挫败感。 但他生性强硬,又深恋着冯衍真,哪肯就此罢休。 之前的种种怨恨纠缠,如一根坚硬锐利的刺,横在两人中间……如今,也只能以两人都能勉强接受的方式,留他在身边。 ********************** 在不理军务两日两夜后,静王重又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大帐之中,宣布大军即日启程,开往冀城。 二十余万的大军总名义是打着静王旗号,其实分了共有三支,一支由静王亲自率领调配,一支由左将军梁飞云率领,一支由右将军蒙琛率领。 在大军启程后五日,终于兵临冀城。据探子来报,冀城之中,牵萝驻军不到两万。 兵贵神速,冀城周围又是片大平原,无险可守。经过分析,静王命令左右将军率兵绕开冀城,切断敌方补给线、阻止援兵到来,直取陇西。静王自己,则率领八万大军,攻打此刻已成为孤城的冀城。 敌方补给线和援兵已断,再加上冀城本来就隶属天朝,我方熟悉地形,兵力又相差悬殊。所以,简直可以说这场战争毫无悬念。 “拂霭,近来胸口可还会疼痛?” 静王骑马跟着车辇缓缓前行,看到身旁车辇中的冯衍真脸色不佳,忍不住柔声相问。但随即,他注意到冯衍真神色不悦,连忙转换话题:“此次攻打冀城,你认为牵萝军会采用何种战术?” “牵萝军会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布置于冀城城门外围,小部分兵力置于城中,采用出击战术。”冯衍真淡淡回答后,闭上了眼睛。 牵萝得到冀城不到三个月,首要是整顿人心。牵萝破冀城时,几乎将城墙箭楼尽毁,现在纵然勉强修复,也绝对无法采用守城战术,承受大军攻城—— 须知城破之后军心民心涣散,则必败无疑。 再加上,如今冀城之中尚无人得知援兵被阻、补给线已断,还做着浴血一搏,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的指望。 他们既然要拖延时间,又不能采用守城战,能和城内呼应的出击战术就是最佳选择。 以静王的才干能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或者说,这就是被他亲手造出来、能以最快时间取得胜利的有利形势。 听到冯衍真这句轻浅回答,静王竟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冯衍真垂在肩头的柔滑乌发,却终于犹豫着缩回了手。 次日申时,静王大军和牵萝军,于冀城之下正式交锋。 强弩已开,两万名训练有素的弩手怒喝一声,几乎同时扣下手中弩机。随即飞弩如雨如蝗,挟着强烈劲风呼啸着冲向冀城门前牵萝军队。 静王麾下的弩队,手中所握弩器皆是经过加强改造,用强韧性极佳的木料为主体。平时弩兵所用弩器拆卸了背于腰后,战时便拼装起来。拼装好的弩器,长度有正常男子身高的二分之一,强度、精确度和射程皆是普通弓箭的三倍以上。 如今所用战法,是由普通弓箭队的箭岚战术强化而来,静王却也未曾改名,仍称此战法为箭岚,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那守冀城的牵萝将军,显然也不是无能之辈。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做出了应对,在阵前列出三排持铜盾的士兵。 这类盾牌甲胄,精钢铸成的锐利箭头轻易就可穿透。但若列出三排,就等于是在军队主体外护上了三层铜甲,穿透了一层总还有下一层,只牺牲得前两排持盾士兵,于主体战力无伤。 既然要拖延时间,就必须以最有效的方式,保存最大的战斗力。 冯衍真着一袭青衫,坐在车辇之上,脸上罩着张铁面具,眸中清华璀璨,注视着眼前战局。 单以战术而论,如果给那守冀城的牵萝将军同样兵马战力,在同样的条件下,也未必就输了静王。但如今冀城粮草援兵已绝,兵力又相差悬殊,可以说是必败无疑。所欠的,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那牵萝将军输的不是战术兵法,而是输给了其上层统帅的战略部署。 果然,在箭岚过去,静王下令三万骑兵队向敌阵冲锋后,敌阵就再聚不成形,呈现出溃败之相。 须知冀城驻军大多为步兵,而骑兵和步兵相遇,几乎就等同于单方面的屠杀。 冯衍真眸中的清华越发璀璨。看到这里,他已经大致明白静王所用的进攻战术。 先是用弩兵攻击敌阵,尽可能地削弱其力量后,再用骑兵冲杀,将敌方阵形撕裂扯碎,击溃其主力。而最后,必然是用步兵占领敌方阵地。 这种战法,非常的直接、强硬、有效。 战至这里,应该说是大局已定。冯衍真转过头,刚想嘱咐车夫带他回战营,却听得一阵鸣金声从敌阵响起。 “轩辕小儿,敢否出阵,与某一战?!” 溃败至不成型的敌阵勉强后退,城门忽然打开,冲出一员玄衣玄甲、乘骑火红骏马、容貌俊朗的年轻战将来。在他身后,黑色流苏的墨绿将旗高高升起,上绣一个斗大的“莫”字。 轩辕是当朝皇族的姓氏,这莫姓战将挑战的,正是静王。 霎时,冯衍真打消了离开战场的念头,轻轻眯起了眼睛。 哦……被逼到用主将单挑这招拖延时间了么?眼前敌方战败已成定局,若是我的话,就绝对不会出阵应战。 静王纵马立在阵中,身体挺得如标枪般直。他扭过头,望向冯衍真所在的方位。当看到远处那一袭青衫磊落的影子时,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个笑。 “骑兵队继续突进,步兵队前进!能取敌将首级者,赏黄金千两,官升两级!”静王一挥手,高声下达了命令。 他所行之术,是帝王术,注重的是整体战略部署,而不是逞匹夫之勇。一味满足个人的英雄行为,绝非居上位者应有的作为气度。 大军如潮水般拥上,敌军全灭,城破。 那莫姓将领虽浴血奋战,却终因寡不敌众,于混战中被乱枪刺死,首级被枭,悬于冀城门楼之上。 直到灭亡的那一刻,牵萝军也不知道,他们所等待的援兵永远不会到来。 ********************** “连劈个柴都做不好,你到底能做什么啊?!” 粗粗壮壮的火夫头将手中的大勺朝正煮着肉食的锅中一扔,朝归晴瞪眼睛:“这里是战场,不是公子爷呆的地方,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去劈柴……我保证,今天一定会劈够足够的数量……”归晴穿着身灰色短衫,脸上一块灰一块黑,戴顶防灰挡尘的布帽,没有半点军人装束。不过,在后方打杂煮饭的人,穿得再正规也是浪费,也只配得这身打扮了。 那大胡子校尉带归晴到战场上来以后,就把他往这群火头军中一丢,再不管不顾,任他自生自灭。 想必,是对那几声大叔还怀恨在心。 “军队是不会养闲人的!”火夫头见归晴一副期期艾艾的小模样就不由得火冒三丈,“这回再完不成任务,别怪我撵你出去!还不快去!” 归晴被火夫头那大嗓门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巴不得他这一句,连忙跑出了灶房,跑到不远处的柴垛前。 抓起那粗重的斧头,钻心的疼痛就一点点从手掌处蔓延开来,他白皙匀修的手,如今全是水泡新茧,磨掉了好几层皮。归晴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朝面前那根纹理扭结的木柴劈去。 木柴应声而开,归晴手上的水泡也随之破裂。浅浅的血迹,沿着斧柄晕染开来。粗糙的斧柄磨着失去皮肤保护的嫩肉,很疼很疼,但不能停下。 归晴劈了一阵子柴,放下斧子,直起身子休息的时候,看到扛着巨大黑色军旗的一队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与满天云霞相卷。 周围忽然响起了巨大激昂的喧哗声——捷报传来,冀城已破,静王命令全部驻军进入冀城。 拂霭……可还好么?如今,他在做些什么…… 看着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军营,归晴想着,一时竟痴了。 “马青,又被头儿骂了?”一旁绕过个獐头鼠目的男人,乘归晴不备,抓起他的一双手摇头咂嘴叹息,“那么软嫩的一双小手,如今竟变成这样……我瞧着都心疼……” 归晴全身抖了一下,蓦然甩开那男人的手,抓起身旁的斧子高高举起,倒竖起眉毛,厉声喝道:“应大,仔细我一斧劈了你!” 应大有些自讨没趣地离开,嘴里却不干不净的:“看你这模样,就不信没和男人睡过……” 归晴见他走得远了,这才松了口气。 自归晴入营,这应大就对他百般上心,有什么活路都替他做、有什么好处都替他想着。本来,归晴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却没想到有一夜,他竟偷偷爬上了归晴的床。 幸亏那夜有人尿急经过归晴营帐,听到里面撕打惨叫,这才没遂了应大的意。不过,军营之中全是男人,发生这种事情,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又是未遂。最终应大只扣了二两俸银赔给归晴,就此作罢。 此事过后,归晴处处小心,倒也没再给应大可乘之机。 归晴咬了咬下唇,举起斧子朝面前的木柴劈下。 在搬迁到冀城之前,一定要劈足了今天用的柴。他还不想被撵走,他要留在这里。 收复冀城之后,首先是要安抚民心,然后任命新知府,在城中建立起一个健全的管理体制。 对于这些,静王在出兵之前就有考虑,定下了知府人选,随军携带至冀城。那新任知府是今科进士,早就想一展所长,如今静王又在面前,做得越发卖力。 只几天的时间,冀城之内便热闹了起来,大致恢复了往日耕作买卖。 正逢八月十五,此处民间有食月饼、逛庙会的风俗。为了安抚民心和带动城中商业活力,冀城知府下令举办两日两夜的庙会集,彰显太平。 就是静王麾下兵士,在庙会集的日子里也分两批得了轮休,每个兵士都有一日一夜的假,去逛庙会找乐子。当然,静王有令,若兵士有扰民行为,一经发现后就会立即军法从事。 第一夜,神庙张灯结彩,就这附近的树上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将整个夜照得灯火通明。 街道两旁,站满了吆喝叫卖的小贩。有卖点心吃食的、有卖胭脂水粉首饰的、有卖花灯面具的、有卖艺的、有占卜算命的……沿途只见人群往来熙熙攘攘,一路欢声笑语,好一番太平景象。 静王着了微服,孤身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此番本来想邀冯衍真一起来逛庙会,但细思忖后,心头明白冯衍真绝对不会随自己出来。 还是买些特产点心、新鲜玩意带给他好了。若他问起来是谁送的,就如往常般推到照顾他起居的军医身上,反正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料他也不会不收。 静王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卖糯米甜糕的小摊旁,买了包糕捧在手里。 拂霭平素嗜甜,特别是这类软糯甜食……一会儿,再去买包月饼、买壶土酿桂花酒给他。 “咦,你是说……我此番寻人,必将一无所获?这这这……可有解法?” 静王正这么打算着,忽然听到旁边的算命摊处传来个熟悉声音,却一时记不起是谁。他转过身,看到归晴穿着身灰布短衣,正坐在邻摊算命先生的对面,神情焦急。 “缘法所至,心诚则灵。”算命先生摸了摸下巴上灰白的山羊胡子,语调高深莫测,“小哥,这样吧。你在我这儿请几柱香,去吕祖庙中燃了再诚心祷告,说不定能扭转时运……” “好好好。”归晴再不犹豫,马上从衣襟里掏出十几个铜钱递给那算命先生,换了细细的三柱香。 静王见到这一幕,轻轻眯起了深黑的眼晴。 他记忆力一向出众,尽管归晴打扮装束与见他时大不相同、肤色黑了许多,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归晴。 想到冯衍真和眼前这美貌少年深情拥吻的情形,静王不知不觉地手下用力,隔着纸袋捏碎了刚买的那包甜糕。 当初没有加以追究,是以为归晴理应识得进退,早早隐去。再加上,归晴确实是冯衍真的救命恩人,心中多少觉得欠他的情。 如今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么? ********************** 次日清晨。 冀城中的兵营外,归晴挥起斧头,用力朝那一大块扭纹柴劈下。 扭纹柴应声而开,漂亮地从中间断成两截。 近来,手掌在磨得稀烂后,渐渐结了厚茧,也不太觉得疼了。而且,两臂的力气越来越大,完成每日的任务已经不在话下。 那大嗓门的火夫头,也夸了自己好几次呢。 只是,不知道变得这样粗糙坚硬的手,还弹不弹得琴。拂霭他……可会嫌弃。 “马青、马青!” 火夫头的大嗓门忽然响起,归晴直起身子擦了把汗,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头儿,什么事?” “有位上头来的军爷找你。据说,是要把你调出这里。”火夫头有些拘谨地绞着大肚腩上的围腰,黑红的脸上冒着油光,“日后你要是得了好处的话……嘿嘿,别忘了咱。” “哪能呢。”归晴口里敷衍着,扔下斧头,迈开步子跟着带路的火夫头。心里,隐隐开始忐忑不安。 要带归晴走的人,不过是军队中的低阶校尉。但对于打杂烧饭的人们来说,那种身份已经值得敬若神明。 何况,他们居然还专门为归晴备了马车。一时间,火夫团内猜测什么的都有,但结论是统一的:这小子,要开始飞黄腾达了。 那马车大约行了半个时辰,走出兵营、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座外观简朴院子前停住。 “里面有位大人要见你,进去瞧瞧吧。”带路的校尉跳下马车,替归晴打开车门。 归晴点点头,依着校尉的吩咐迈进了院门坎,朝正对着院门的那间房屋走去。内心,忽然生出期待。 他所说的那位大人,是不是拂霭……是拂霭发现了我在这里,所以偷偷派人接我出来相见……对,一定是这样。 这样想着,心脏在胸腔内就开始砰砰直跳,怎么也停不下来。 怎么办……我如今的样子必定是丑了……拂霭看见我,会怎么想? 将那双粗糙皱裂的手藏在衣袖下,归晴整了整衣冠,推开了眼前那扇木门。 木门之内的家具物什,和这院子的外观一样简朴。 当归晴看清了在屋内等着他的那个人时,满腔欣喜期待顿时化做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你来了。”静王坐在屋内的一张木椅上,目光如电地望着他,声音清晰有力,“本王该称你为马青,还是归晴?” 看到归晴因惊惶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静王的唇边勾起了个笑:“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到这边坐。” 归晴踌躇片刻,想到左右逃不出去,索性横下心来,朝静王旁边的椅子走去,一屁股坐下。 “本王准备了些糕点果酒,尝尝。”静王将桌子上的几碟点心、一个金边蓝纹瓷壶推到归晴手旁。 见归晴不动,静王从其中一个碟子里拈出块龙须酥放入嘴中,笑道:“怎么,怕本王下毒?本王若要你的命,自会派人做得干干净净,怎会如此大费周章。” 本来归晴确实存着防备心思,如今听他这么讲,又觉得大有道理。若是静王肯动手,十个百个归晴怕也丢了性命,如今自己做这番姿态,只能让他耻笑。 想到这里,归晴索性双手并用,抓起那几个碟子里的精致小点直往嘴里塞。然后,又凑着瓷壶嘴咚咚咚灌下几大口果酒,抹了抹嘴,不甘示弱地望向静王。 “这就对了。”静王一只手撑着下巴,瞧着归晴笑,“本王今天,不过想和你说说话,聊聊拂霭的事情。” 归晴藏在衣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了起来。 “本王第一次看到拂霭,是他金殿面试的时候……他只有十九岁,才华气度却将身旁所有人都比了下去。”静王眼眸温柔深邃,仿若穿越时空,凝视着两年前金殿上的冯衍真,“瞧见他的第一眼,本王就知道,这辈子再放不下他。” “拂霭虽然外表温文,性子却硬得很,又是少年得志,一次又一次对本王的示好无动于衷……不过,他也有弱点。”静王的眼中,此刻隐隐浮现肃杀之气,“本王自摄政以来,做事莫不因循王道,事事以江山社稷为重……但那时,想他已经想得快疯了。所以,本王毁他仕途、断他退路,甚至用他家族门生性命要挟……不破不立。那时,就是一心想彻彻底底毁了他的自尊、他的清高傲骨。本王眼里只有他一个,爱也好、恨也好,他的眼里,也只能看到本王一个人。” “但是,本王毕竟不是神,做不到事事周全,独独忽略了要保护他……从来算计过别人、威压过别人……却从未像那样,强迫凌辱过一个人。如今看来,竟是错了。”静王的唇边泛起个轻浅苦涩的笑容,“在郊野捡到他被撕烂的血衣时,就知道自己错了……你信不信,本王在有记忆的时候,就学会不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梦,心中和眼里,全是种种现实算计……本王一生只做过一个梦、持着过一个梦。那个梦,就是拂霭。” 归晴听他说着,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尽管不想承认……但是他能体会静王的心情。因为,他也是第一眼,就被那双清华璀璨的眸子掳获,从此再不能自拔。 “拂霭容貌双腿已毁,你却人比花娇、年岁又小,一时真心许是有的,却未必能守他到老。不过,你是救了拂霭的人……所以,你要多少金银财帛,本王都会给你。”静王挺了挺身子,眸子又恢复到深邃难测,“只有一点,别再试图接近他……此事,算本王求你好了。” 归晴听到这话,用力将下唇咬得渗出血来。 静王也不着急,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答应或拒绝。 “你疑我对他是假意……试问你又有何资格留他在身边?!”归晴气得浑身打颤,牙关撞得咯咯响,声音不自觉地高昂,“他被人剜肉剔骨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被弃在荒野等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可知道他的双膝到现在都还会疼,你可知道他一开始被我救时,根本就不想活下去?!” “如今……好不容易一切都好了,你却强行把他带走,还拿钱财权势压我……”归晴脸涨得通红,伸手抹了把因激愤而迸出的眼泪,“有本事就立时杀了我……要我放手,一千个休想!一万个休想!” “没错……本王就是在用钱财权势压你!你以为,本王不想用别的方式留住拂霭吗?!有可能的话,本王也不愿这么做……”静王面对归晴的激愤,一双黑眸中也燃起火焰,“还有,你以为,本王真的不会杀你?!” 静王生性强硬,从未向人求过什么,人人对他敬畏,就连当朝皇帝都忌他三分。如今为了冯衍真,对这身份地位卑下的少年软言相求,承认自己过错,却换来如此情形,不由得无明火霎时升腾。 确实,让归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界上,对静王来说,只怕比碾死只蝼蚁还要容易。 “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静王蓦然站起身来,伸袖一拂,将案上瓷碟瓷壶尽数打烂在地上,发出一串乒乓乱响。 几名穿了甲胄的近卫队士兵破门而入,迅速堵了归晴的嘴,用麻绳将他如棕子般捆了,揪着拽着拖出了门坎。 静王目光冷冽地看着这一切,内心却不可抑止地隐隐升腾起挫败感。这时,他注意到其中一名近卫士兵还待在屋内,犹豫着未曾离去,于是沉声问道:“有什么事?” “探子来报,左将军和右将军,已经攻下陇西。只是……”近卫士兵注意到静王正脾气不佳,小心翼翼地上前回禀,“牵萝军在我军到达时,已经撤兵,于陇西城内未置一兵一卒,而且将城中粮草财帛全部搜刮一空……如今陇西饥民遍地,我军军粮大部分已经分发给饥民。在足够粮草运到前,大军无法前进作战。” 听完这士兵的禀告,静王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虽说只影响到局部,拖延得战机,却是很厉害的战略……守陇西城的这名将领,绝非等闲。 但是,依牵萝高层统帅的无能来判断,这名将领弃城回到牵萝,怕是非但不会受到嘉奖,反而会遭到责难。 目前能做的,也只能是传令凉州节度使,尽快将各城的富余粮食全部集中调配至陇西。一方面充作军粮,一方面照顾到饥民。 “备马回营,传令各部到本王帐中集合。” 静王想到这里,再不犹豫,大踏步朝这简朴院子门口的方向走去。 静王回到大帐,与麾下将领谋士商量出最有效的运粮和出兵方案时,已经是深夜。 军情紧急。方案一定下,将领谋士们便起身告辞,各各去部署运作自己负责的部分。 冯衍真目前是以谋士的身份留在军中,虽然静王一直没有让他负起太大的责任,但这种场合也必须参加。他往往发言不多,却句句切实,而静王也显然非常愿意听信於他。 目前军中高阶将领,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来历不明,总戴著张铁面具,双腿残疾的马先生。 众将领谋士已散,大帐内霎时间空落落的一片。静王撩起帐帘,於夜色中借火把的橙色光焰,看著冯衍真坐在软轿上的瘦削身影渐渐离去。想到归晴今日的坚持激愤,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刹那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轻轻叹了口气,静王转过身子吩咐侍卫:“将照顾马先生起居的军医叫来,本王有话要问。” 军医很快赶到了静王身旁。因为,唤他前来问话,已经是静王每日必做的事情。 “……你们要好好注意先生的饮食调养。他喜欢什麽,要用什麽,不论多难得的,马上向本王回禀。”交待询问了一大堆关於冯衍真的事情後,静王走到军医面前,望向垂首低眼的中年军医,“马先生……现在已经睡下了吗?” “回禀殿下,按照平日作息,马先生现在应该已经睡下。”军医仍然垂首低眼。 “今天没什麽事了,你下去吧。” 静王摒退军医之後,也不让随身侍卫跟著,披上件那件天鹅绒大麾便走出了大帐。 约半盏茶的时间,静王来到了冯衍真所居住的营帐前,问了帐前值班守卫,得知他确实睡下後,摒退守卫,掀帘而入。 静王点燃案上的油灯,只见冯衍真床脚处放著一只金兽造型的薰香炉,正青烟嫋嫋。那里燃的,是让人睡下便不易醒来的黑甜香。 “拂霭、拂霭……快要想死你了……” 静王低声唤著,几近颤抖地伸出手,抚摸著那朝思暮想的眉稍眼角…… 尽管每夜只能像这样小心翼翼地拥吻他,说些他根本听不到的情话。 “拂霭、拂霭……你要本王怎麽办才好……” 静王叹息著,捧起他的脸,将那些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一条条吻过去。闭上眼睛,他也知道每一条伤疤的所在位置、形状大小。 那些伤疤,注定一生无法消除……拂霭,你也要恨本王一生麽? 月儿西坠,梆子声敲过了四更,静王方才仔仔细细地替冯衍真扣上衣纽,严严地裹了被褥,离开冯衍真的营帐,回到自己帐中睡下。 ********************** 归晴塞了嘴,被一块黑布蒙了眼,捆绑著被那几名近卫军带走。 看静王的模样,必定是要处死自己了……虽然不甘心,却没有任何办法逃出生天。 归晴满心凄惶不安,发誓做鬼也不放过静王,但那几名近卫军拖著他走了好一阵子後,居然还没动手。 黑暗中,好像上了马车,又下车走了一段路。 等到有人除下归晴眼上黑布时,他看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小营帐中。帐外,有三四个守卫的身影。 “殿下吩咐,一个时辰问你一次话。那件事情你想清楚了,条件仍然任你提。”一名近卫军兵士站在归晴面前,将他嘴里的软布取出,“此事,劝你还是应允了吧……” “他休想!”软布一取出,归晴立刻放开嗓门大吼,“我……” “很好。”近卫军兵士把软布再度塞回,将後面的话堵在他的嘴里,拍拍手离开。 此後,问话果然是一个时辰一次。就连深夜入梦,归晴还是照常被准时的问话唤醒。 次日清晨,归晴顶著两个因为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借著日光,如看皮影戏般,隔著层布看帐外的人影幢幢。 这里,是军营的某处。不过,也只能猜出这点。 “……如果从陇西出战,牵萝必定不会让我军轻易兵临城下,他们将利用地势之险,在狄道谷山中设下大军……” 归晴正在焦急难耐的时候,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清朗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他愣了片刻後,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拂霭、拂霭……我在这里!在这里啊!! 归晴拼命地扎挣著,想大喊出声,却因为嘴被塞得死实,只能在喉咙里发出低低呜咽。 冯衍真显然只是路过这里,很快那清朗声音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归晴沮丧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下,冯衍真戴著铁面具,坐在软轿上,心尖忽然颤了一颤── 刚才,似乎听到归晴在大声喊自己的名字? 不过,他应该已经随机心远走它乡,怎麽可能在这里……必定是太担心他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听。 铁面具下的薄犀唇角,勾起个无人看到的自嘲笑容。 被关在那顶狭小的营帐里,不分昼夜,隔一个时辰就轮流有人来问话。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一个半月。 每天都有人给归晴喂饭喂水,虽然饭菜质量不错,份量也不至於饿著他,却每天都是同样的食物、同样的定量。到最後,他已经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而且,除了反复问著那句同样的话,没有人跟他再多说一句。 似乎,那些人没有把他当做活著的人来看。 开始归晴被问话的时候,还可以中气十足地叫骂。然而现在,他的意志完全被永远不安稳的睡眠、永远逃脱不出的孤独摧垮,头脑经常性的一片空白,几乎是逆来顺受地接受那些人的摆布。 他唯一还能表现出来的抵抗,就是仍然对那句问话下意识地摇头。 这天,问话的兵士如往常般来到归晴面前,扶住他削瘦的肩膀,取出了塞在嘴里的软布。 归晴被关了一个半月,鬓发蓬乱,浑身都散发著酸臭气。他大睁著无神的双眼,也不等问话,就拼命地对那兵士摇著头。 “你这孩子,怎麽就这麽强呢……”那兵士扶住归晴,轻轻叹了口气,眼角竟有几分湿润,“大军就要朝陇西进发,你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以後不会有人再逼你问你了,再也不会了。” 归晴垂下眼帘,张大了嘴,喉头咯咯作响地想说些什麽,却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半天说不出来。 兵士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说不出话来,终於轻叹一声,起身离去。 在兵士准备掀开帐帘的时候,忽然,归晴嘶哑低沈、仿若嗓子正在渗血的声音在他身後响起。 “拂霭、拂霭、拂霭……” 反反复复,就那麽两个字。 兵士的脚步停顿了片刻,却终究还是伸手掀开帘子,走出帐外。 ********************** 一个半月後,凉州各城征集的粮草已经全部调运至陇西,解决了陇西城饥民和军粮的问题。 进攻牵萝的时间,也因此而拖延了一个半月。 根据在牵萝国布下的探子来报,当初守陇西城的将领姓莫,名佑非,与守冀城的莫姓将领是异母兄弟。 莫佑非虽然於战略层面上的决定完全正确,不损一兵一卒就给天朝军带来极大困扰,此次回牵萝之後,却受到官降一级的惩处。而他战死、悬首於冀城门楼的异母兄弟,则被追封为忠勇候,做了衣冠冢风光厚葬。 但由於莫佑非掌管著牵萝战力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又是军心所向,所以牵萝国王仍然没削减他的兵权,允他戴罪立功。 根据早就定好的部署方案,左右将军率兵,先朝牵萝国的必经之地──狄道谷山进发。 如无意外,等左右将军拿下狄道谷山之後,静王所率军队便刚好赶来与他们会合,直捣牵萝国。 按说天朝与牵萝兵力悬殊、布置也得法,没有不胜的道理。但那守狄道谷山的人,偏偏是莫佑非。 凭著仅有天朝十分之一的军队,莫佑非硬是将静王的左右将军困在狄道谷山之前达半月之久,不得前进半步。 左将军梁飞云见这种情形,不由得急了眼,亲自率领大刀队往狄道谷山处发起冲锋,却被佑非斩杀,头颅悬於狄道谷山关卡处。 当静王率麾下军队赶到狄道谷山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麽一个情形。当他看到自己左将军的人头远远挂在关卡处随风晃动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回到帐中却气恼得拍碎了平时惯用的蓝玉浮砚。 静王冷静下来後,便立即传唤在那场战斗中活著回来的兵士问话,结果那几个兵士结结巴巴讲了一大堆,却没能将当时情形讲得明白。 只一点,那几个兵士倒是异口同声── 当梁飞云率众冲上去的时候,有好几次和敌方主将碰面,原本有机会杀死敌将。但梁飞云却明显犹豫不决,反而被莫佑非一剑割下头颅。 当静王问到理由时,那几个兵士齐齐跪倒在地,口称虽然这种情况有辱我军威名,但确是唯一的可能── 那莫佑非生得貌似天魔,美丽魅惑无比。梁将军当时是被他容貌所惑,因此犹豫著下不去手。 静王胸中本来气恼稍平,如今听这些兵士胡言乱语,不由得无明火起,当场就想斩了这些人。但转念一想,现在绝非杀人泄愤的时候,於是忍著气,严厉嘱咐了这些兵士不得再提此类话题後,摒退了他们。 “传令军中,两日後本王亲自率兵攻打狄道谷山!”送走那几个兵士後,静王深深吸了口气,扬声道,“本王倒要看看,那莫佑非……到底是何方神圣!” 静王勤於兵政,又对这方面天份不浅,自领兵以来从未有过败绩,更何况是军阶仅次於他的左将军被割下人头、悬挂在敌营这种奇耻大辱。 此番,是他第一次为敌人而动怒。 第三章 战术的基本法则,无非是想方设法集中己方优劣兵力,歼灭敌人相对弱势的兵力。 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廖廖可数,而这些战役如果不是用了奇谋──如火计陷阱之类,就必定是采用截断敌方优势,各个击破的方法。 狄道谷山关卡的地形为面朝一个坡势陡峭的山陵,背倚朝萝山,关卡就建在介於两山之间的衔接处。 如果莫佑非要用计谋截断兵力分而击之,必定是在坡势陡峭的山陵处进行。 两天後,静王制定了以防止敌军截断我方为主的战术,亲自率领大军,朝狄道谷山关卡进发。 这片山陵地形甚为复杂,极易构架各类机关陷阱。於是静王任命了一支先遣队,走在大军的最前面,排除机关陷阱。 莫佑非构架的那些机关陷阱,均巧妙之极,因而也极难发现和排除。比如说看似平常的一根藤蔓,行走间如果轻轻绊到它的话,无数毒枪就会从地下刺出。 因此,一千八百人的先遣队,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就已经所剩无几,只能从军队中另外调派人手。 但越到後面,陷阱就显得越发薄弱,不再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像是纯粹为了阻碍敌方前进、拖延时间而设。看来佑非所掌控的人力和时间,不足以後继。 不过,论拖延时间战机这点,他的的确确做到了。 日已西沈,浓重的黛蓝色从东方开始,一点点侵蚀著天空。 静王率领军队经过片扶疏灌木丛时,忽然有巨大的爆破声从他们脚下的土地传出。随之,一片浓厚白色粉尘升腾起来,将军队完全笼罩。 一时间,人仰马嘶,大面积受袭的军队乱作一团。 不能怨临时任命的先遣队没能发现,他们本就没受过排除陷阱机关这方面的训练,偶有疏漏只能说是在意料之中。 静王伸手沾了一点落在肩头的白色粉末,放在舌尖处尝了尝。他自幼年开时,为了逃避毒害,每日均服食少量的砒霜,身体早具抗药性。就算这白色粉末是剧毒,这点份量也毒不倒他。 “不要慌!是面粉而已!”静王放声大喊,“敌方已经没有後著与我军相抗,方使出这种威吓之计。莫要上当了!” 听到静王的喊话,混乱渐渐平息了下来。有那胆大的兵士,学著静王的模样尝了尝那白色粉末,确实是面粉。 但令人惊异和不可思议的是,查看爆炸後的残物时,发现除了面粉和一些特制的布袋木箱外,并没有任何火药的痕迹。 当一个密闭空间中可燃性的粉末达到某种程度,如果有产生火源或者是静电的条件,就会引起爆炸。而面粉,也是一种可燃粉末。 莫佑非正是利用这个原理,再加上正确精密的计算,制造了这场混乱。 混乱平息下来後,天已经黑透。如果此时大军夜行,必会遭到熟悉地形的敌人乘机侵袭,况且前方不一定还有什麽样的陷阱。 所以,静王带领大军,来到不远处的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石地扎营休憩。他之所以不选择那些生了草木的地方扎营,是防止敌人夜袭用火攻之计。 静王将麾下军队分成三部分,令他们轮流值夜,安排好明日的战局布置後,已经接近亥时。 刚想回到帐中休息,却听到远处有值夜的兵士在高声嘶喊,声音凄惨恐惧到了极点。 “蛇啊……有蛇啊!” 静王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抢过身旁一个兵士手中的火把,就朝那声音的方向冲去。 见主帅上前,静王身旁的近卫军自然也不敢怠慢,纷纷跟上。 橙红色的营火下,黑压压的一片活物正朝著军营的方向迅速前行。按说蛇一般怕见火光,但这群蛇偏偏如冲锋的战士般,如波涛般从黑暗中涌来。 细看了,这些蛇的身上或呈金银色条状花纹,或五彩斑斓,显然都有剧毒。 静王的军队营帐分布是一个大大的环形,如今处於边缘位置的营帐,都已经被不请自来的蛇群袭击,陷入一片惨叫挣扎。 虽说惶恐,静王却不是会陷入困境中待毙的人。他立即整理了思绪,扬声下令:“将所有火把点燃,放弃救援边缘营帐,所有弩手集中到军队外围,准备施放箭岚!” 用弓弩阻止蛇群接近军队,是目前最有效、把损失降到最小的办法。 虽说事发突然,但静王的部队到底是训练有素。很快,火把将半个天空都照得通明。强弩已上弦,只待一声令下。 此时,在蛇群的另一端,也渐渐浮现出火光来。一支打著以银白为底、上绣玄武大旗的军队,出现在静王军队的对面。 军队和军队之间,隔著如波涛般游走的毒蛇。 玄武旗下,为首的将军骑著匹火红战马,朱袍玄甲。虽然是在夜里,又隔得甚远,看不清面目,却已是气势逼人、绝代风华。 夜色正浓,面对著玄武旗和毒蛇的一名年轻弩手,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想要把那将军看得更清楚些。却不防一支冷箭夺空而来,穿透了弩手的咽喉。 临死的时候,年轻弩手听到了身边同伴的惨呼声。 倒下的人,不止他一个。 莫佑非置於前排的兵种,也是弓弩兵。静王军队的对面,是成群毒蛇和敌方森寒的箭头。 战争,就在没有预计到的此刻发生。 静王麾下的军队战力,应该说是远远高於莫佑非的军队。但目前的局面,却是莫佑非占了绝对优势。 面对群蛇的侵袭,静王除了将弩队置於军队外围,再没有第二个可保住全军主战力的选择。 而此时若集中攻击蛇群的话,莫佑非的弓弩队就会乘机发起致命攻击;若是集中攻击敌方弓弩队的话,蛇群很快就会涌上前来吞没全军。 此战,没有获胜的方法。而且,极可能全军覆灭。 静王深深吸了口气,明白自己只剩下一个选择,而且要进行得快,否则恐怕也是来不及的。於是扬声大喊:“弓弩手後撤,集中向左翼蛇群施放箭岚!步兵队上前,向敌左翼集中冲锋!骑兵从左翼突破点冲出包围,准备撤退!” 说完,他翻身上马,准备和骑兵一起突围。 如今蛇群和莫佑非军队的包围呈现出环形,在必败的情况下,最有利的选择就是集中兵力进行一点突破。 此处地形复杂,大队的骑兵突进极易遭到埋伏陷阱,所以静王带的兵种都是以移动力远远不及骑兵的步兵和弩兵为主,骑兵队只占总兵数的十分之一。 目前的形势,只能让步兵与敌方肉搏拼杀出条血路,然後让移动力强的骑兵从一点突围逃脱。 而弩兵队在这种情形下,只能做为後段的掩护而牺牲,注定无法逃脱。 天朝的弓弩术本就无双,静王训练这支弩兵又花了不少心血。让他放弃这支精锐,不能说不心疼。 但他身为主帅,绝对不能被俘或被杀。如果这样的话,他就输掉了整个战争,失去了扳回的可能。 箭岚如雨,朝著左翼的蛇群疾发。无数条斑斓彩蛇被钉了身子,痛苦地在地上扭动著。 步兵队踩过一片蛇尸,朝敌方左翼发起冲锋,兵士们虽然在敌方的箭雨下不断倒地,却无损攻势。橙红色明亮火把的映照下,只见一片甲胄兵器寒光,似柄巨大的利剑般切入敌阵。 静王所率的军队虽陷入困境,却始终是精锐。敌方左翼很快被撕开一条口子,骑兵队眼看就要突破逃逸。 “拿我的弓箭来。” 玄武旗下,火红战马上的年轻将军轻轻眯起了秀美无伦的幽蓝眸子,泛著水润色泽的唇轻轻勾起个笑。声音带著魔魅的磁性,令人足以忘记呼息。 随身侍卫递上弓箭,莫佑非拉开强弓,对准远处已经快要突围成功的静王,一箭射去。就连他的动作,也是完美优雅的无可挑剔,找不到半丝拖沓多余。 白色的羽箭没入了静王後背,鲜血喷溅在他的银色战甲上。但此刻,他顾不得疼痛,只能咬著牙策马往前奔。 “呵呵,看来静王也并非浪得虚名……到底让他逃了。”莫佑非收起弓箭,幽蓝眸子忽然透出冰冷杀机,“静王已经逃离包围圈,全军不必追击,集中歼灭敌方弩兵步兵!” 失去了主帅的军队,此时无论是调配还是军心,都已经完全崩溃。这已经称不上是一场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天色微明时,静王军队的最後一名兵士停止了呼吸。满山遍野,只见血流漂杵,残破的旗帜、破碎的铠甲、断肢断臂随处可见。 “五万人,虽然明知必然战死……竟无一人投降。”莫佑非骑著火红的战马,走在那片寂静死地之中,也不由得心折,轻叹道,“如我牵萝上下都有这等团结一心,何愁外敌不灭。” 在他的前方,有一名虽战死,却仍然以单刀支地、屹立不倒的敌军战士。 他纵马上前,解下身上的火红大麾,披在了那战士的背上,做为对敌手的敬意。 “此番我军大胜,全军回营!” 莫佑非高喊一声後,取下厚重头盔,调转过马头,微笑著望向如潮欢呼的军队。 黑色、宛若丝绸般顺滑的长发,在微熹的晨光中闪闪发亮地散开。火红的战袍、魔魅的容貌、幽蓝的眼睛、修长玉立的挺拔身子……令人移不开眼去,令人简直暂时忘记了呼吸。 恍恍惚惚地看过去,骑著火红战马立在那里的,似乎已不是人类,而是传说中的八部众之一,战神阿修罗。 莫佑非所率的军队战力虽不及静王的强,却也是训练有素。很快,他们就撤出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此时,这片战场上看不到一个活人的影子。只有风,不时拂起那屹立战士身上的火红大麾,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音。 天色将明未明,正是值夜士兵最容易疲惫的时刻。 营火还在熊熊地燃著,东方露出了一点鱼肚白。守在西方哨所值夜的小兵,掩著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忽然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沙尘滚滚,出现了穿著我方甲胄兵服的几百骑兵。 难道说……是我方得胜归来?但这也未免太快,而且静王带兵,向来兵士损伤极小,为何出兵时足足有五万大军,眼前却只有几百骑? 向来信任静王统率能力的小兵,心中有些困惑不解,却不敢怠慢地敲响了警锺。 一直等到那几百骑兵近前,小兵才看清他们个个衣染血迹,神色憔悴慌乱。而这时,因为警锺的关系,所有值夜的兵士全部都聚集到了西方哨所前。 “我军只是一时受敌计所挫,胜券依然在握。不要慌乱,快传军医前来,为将士们疗伤。”静王明白此番战败,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他纵马上前,用宽大的披风掩盖住背上那支白色羽箭,依然挺直了身子,目光如电地审视著眼前的兵士们。 静王麾下的兵士本就对主帅深深信任,如今见他无恙归来,又胸有成竹地说出这番话,虽然明知战败,心却先定下了一半。 将所有伤兵送到所待的营帐後,军营里所有的军医都被唤起,赶到各营救治伤兵。与此同时,静王也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一路亡命而来,又身负重伤。刚踏入营帐,静王便再硬撑不下去,喷出一大口鲜血。 “殿下、殿下!”旁边的近卫军士兵慌忙上前,扶住静王摇摇欲坠的身子,却怵然心惊地看到他背後那支白羽箭。 “本王没事……此事切莫声张,快传军医……把右将军和马先生也叫来。”静王说完这句话後便晕绝过去。那士兵连忙小心搀扶著,让他俯卧在软榻之上。 那箭虽来势猛烈,伤处深及入骨,但箭头未曾淬毒。否则一路颠簸,在半道上早就毒发身亡,怎容他纵马回营。 这箭主人不肯或不屑用毒,必定是极顾惜身份名声的人。 小半刻锺的时间,一名皓首军医便匆匆赶至营帐之中。静王出征所带的军医,大都是从皇宫御医房选出,无论医术还是识得大体,都是一等一的。 见此场面,军医早明白是什麽样的情况。他连忙上前,打开行医箱,将静王背後的箭羽剪断,然後替他脱去铠甲,露出健壮精赤的上身。 待到冯衍真与右将军蒙琛赶到的时候,看到静王背後的伤已经被包扎完毕,军医在铜盆里洗著被血污浸染的双手。一旁案上的托盘里,放著枚沾满碎肉鲜血的箭头。 “如果没有感染的话……此番殿下的伤应该无恙。”军医见冯衍真与蒙琛到来,连忙上前一躬,“只是殿**力损耗过度,体虚内亏,伤口又深,两月内只宜静养。否则伤口绽裂扩大,引出并发症,便不堪设想。” “知道了。”蒙琛一掀袍摆,在静王对面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 冯衍真戴著铁面具,坐在蒙琛身旁,拿起手边托盘内的那枚箭头,用绸帕揩去血污碎肉,看到上面赫然用精美小篆刻两个字──佑非。 看来,射伤静王的人,必定是敌军主将莫佑非…… 冯衍真正在思忖之间,静王已经从昏迷中悠悠醒转。当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看到冯衍真坐在自己对面时,虽然背上伤痛难当,眼中却浮现出喜悦神色。 “此番战事,在下已从归来将士口中得知大概。”冯衍真无视静王投来的目光,神情平定,淡淡的一拱手,“蛇阵突袭大军,导致战场失利的原因,在於途中爆炸、嵌入众兵将衣甲缝隙内的面粉。经军医验定,那面粉内掺有蛇药引……恕在下直言,依莫佑非此等心机兵法,殿下非他敌手。” “什麽?!”蒙琛性如烈火,听冯衍真如此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不由得拍案而起,上前就要抓他衣襟。 “蒙琛,给本王住手!”静王见此情形,生怕冯衍真有了闪失,也顾不得伤痛,强撑著身子坐起,对蒙琛暴喝一声。 “殿下保重!”蒙琛停下动作的同时,一旁的皓首军医连忙上前,搀扶住静王,“殿下後背刚刚剜出箭头,新伤尚未愈合,不可妄动!” 冯衍真端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冷冷看这营帐内乱作一团。 静王毁了他的一切,害他一生残疾,莫说做此姿态,就是立时在他面前死了,恐怕他也同情怜惜不来。 只是当今皇帝孱弱少断,静王手握天朝重权,他之下又无身份威信能力可以接替的人,若他一死,整个国家机构便会陷入夺权混乱。到时受害最重的,只会是天朝百姓。 而此番讨伐牵萝,也必定不能失败。想那北方异族尚在虎视眈眈,若此仗一败涂地,牵萝和北方异族必将乘势夹攻,呈现出胶著状态,从此烽火连年,征兵赋税必将越来越重,导致民不聊生。 他的归晴,就生活在这芸芸众生中的某一处。至少,他想要归晴在无战乱纷争的环境下,安安稳稳地度日。 “马先生说得对……论心机战法,本王确实非他敌手。”静王伸手挥开扶住自己的军医,望向冯衍真,“此战,先生胸中想必已有对策。” “战法不能胜,便只能以计谋胜之。莫佑非虽天纵奇才,牵萝却已是强弩之末,高层统帅昏庸无能,内部各军队也并非齐心……” 冯衍真轻轻闭了下眼,将胸中计策向静王仔细道来。 这番计策,连他自己都觉得毒辣,绝非仁人君子所为。但要胜莫佑非,别无选择。 自静王大军从冀城开往狄道谷山的那天,归晴便被蒙了眼,由三两个兵士架著,送上了一辆马车。 归晴什麽都看不见,也不知在马车上颠倒过了多少时日,只知道饿时就有人喂饭,渴时就有人喂水。放他下车,又走了一段长路,才被解开蒙眼布。睁眼看时,已经来到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位於盆地的茂密森林,四周有高山围著,除了眼前这幢木造小屋,看上去荒无人烟。 “腾老儿,快出来接人!”兵士们架著归晴,站在木造小屋外,粗声粗气地吆喝著。 随著吆喝,木门吱呀开了,走出来一位葛鞋麻衣、精神矍烁的老头子。他虽然须发皆白,但双目神光奕奕,身材体形也保持著年轻时的魁梧健壮。 兵士们将绑成一团的归晴推搡过去後,便再不管不顾地离去。 腾老儿单手提住归晴的衣领,轻轻松松将他拎了起来,走进木屋。 “以後,你就住我这儿了……瞧这小模样,也怪可怜见的。”腾老儿伸出手,解开捆著归晴的麻绳,“甭想著逃跑什麽的,我不信你有能耐逃出这林子……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你能来这里,必定是犯了大事。我这地方,也不是谁想来就来得了……” 归晴近两个月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胸中又是酸楚又是委屈。不知不觉中,泪水慢慢从眼内流下。 “怎麽了?”腾老儿俯下身,用袖子擦去归晴脸上的泪水。 “让、让我出去见拂、拂霭……他、他若知道我被关著……绝对不会不管……”归晴被捆得浑身酸麻,软在地上抓住腾老儿的裤摆央求著。他太久没有和人交谈,讲话都变得困难。 “看你这样子,定是有委屈的。不过,到这里来的人,又有谁没委屈?就是我……”腾老儿叹了一声,“我去给你收拾收拾住处,再拿些吃食来。既然到了这份儿上,就想开些……其实,在这里清静度日,强似红尘万丈中勾心算计,你慢慢就会知道……” 说完,腾老儿便转过身,朝里屋走去。 归晴见这腾老儿反过来劝他,便知道此人断断不会轻易放他离开。此刻见腾老儿去收拾房间,连忙撑起酸软不堪的身子,半滚半爬地摸到木门前。 咬著牙打开木门,只见眼前一片苍茫林海,也不知哪里才是出路。但此刻归晴心心念念全是冯衍真,也顾不得辨认东西南北,站起身就跌跌撞撞地冲入那片森林。 过了小半个时辰,腾老儿端著饭菜从里屋走出来,只看见地上堆著团绳子,归晴早不知去向。 “原指望是个知情识趣的,林中寂寞,平时还能陪我说说话……却不料,竟是个脾气倔强的。”腾老儿轻轻摇著头,自言自语,“这林子中也不知埋了多少妄想逃脱的王孙显贵,枉死城中不少你一个冤魂,又何必呢……” 风吹过半掩的门扉,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伴著腾老儿无休无止的自言自语,显出种诡异气息。 山中四十年寂寞。若是没有养成这自言自语的习惯,怕是早就发疯了吧。 ********************** 归晴不辨东西南北的在林中一通乱走,眼看著天就黑了下来。幸好明月当空,皎洁清辉洒遍大地,虽然不比白天,倒也瞧得清楚周围。 深夜独身在密林中行走,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此刻就是想回头,也寻不回那小木屋的所在。 将脚下的枯黄落叶踩得嘎吱作响,归晴隐隐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小片白森森的东西在月光下发亮。他满怀期待地快步上前,却在看清那些东西是什麽的时候,顿时被唬得浑身冷汗涔涔,脚软手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一个人的零散骸骨。 骸骨身上被扯得稀烂的衣服料子,是上好的绸缎抽了孔雀毛织成。散落於地上的饰物,尽管大都破碎,却看得出其价值绝对不菲。 这人生前,贵不可言。却也只落得个曝尸荒野,任野兽啃啮的收场。 归晴坐在地上心惊良久,忽然觉得背脊发凉。他回头望去,只见一只尾秃毛残的老狼正用双绿莹莹的眼晴直直瞪著他,灰白色的大厚舌头不时舔著没剩几颗牙的牙床。 这种老狼其实已经没有猎食能力,却经验丰富。若遇上注定会死去的猎物,它就会不紧不慢、永远保持同样距离地跟在那猎物身後。 十天、八天,甚至半个月,它都有耐心一直跟下去。等到猎物虚弱不堪,快要咽下最後一口气的时候,它就会扑上去,用它没剩几颗的钝牙齿,慢慢咬开不会反抗的猎物咽喉。 归晴在它眼中,已经是注定会死去的猎物。 近半个月过去,静王大军仍然驻扎在狄道谷山前,却再没发起过攻击。 已是深秋,染霜的树叶随著冷风,纷纷雨落,散了满天满地。 清晨,古井旁的黄色落叶上,整整齐齐地放著一袭红衣、一套玄色甲胄。而衣物的主人,正提起一大桶冰凉井水,朝自己白皙修长、却充满了劲道力度的身体上冲去。 莫佑非抬起头,轻轻眯起幽蓝眸子,在冷冽的秋风中深深呼出口气,化做层薄薄的白雾於眼前慢慢消散。 甩了甩湿漉漉的及背黑色长发,莫佑非正要提下一桶水,却听到头顶传来悉悉梭梭的异常声响。 “出来吧,用不著躲躲藏藏的。” 莫佑非放下手中的木桶,站直了身子扬声道。 一个全身黑衣、生得英伟不凡的青年从枫树上跳下,伴著纷坠黄叶落在莫佑非的面前,有些尴尬地抱拳笑道:“莫将军,好久不见。” “天遥,苏侍郎终於舍得放你来边关了?”莫佑非看清了眼前人後,转过坐在井沿边上,毫无顾忌地伸展著优雅修长的身体,唇边的笑容慢慢扩大,“过来坐,想不到你都这麽大了。” “莫将军不过比天遥年长半岁罢了……” 苏天遥嘴里嘀咕著。他看到佑非赤裸的身体,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却终究还是满心欢喜地挨著佑非坐了。过了半晌,他才想起了些什麽,看著莫佑非大声道:“天遥此番前来,是得了军令,就任莫将军麾下副将一职!” 话音刚落,苏天遥就听得耳边哗哗一阵水响,然後是浑身冰凉澈骨,莫佑非已经将一整桶井水倒在了他的身上。 “莫、莫将军……”苏天遥抹了把从脸上淌下来的水,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虽说模样威武不少,怎麽见人还是这副羞答答、不干不脆的模样?”佑非伸手拍了拍天遥的肩膀,扬声大笑,“苏侍郎肯放你出来,定是近年学问武功都有长进,足以担当此职……不过,领兵打仗的话,你这个样子可不行哦。” “不、不是这样的……”苏天遥讷讷地反驳,却显然底气不足。 莫佑非与苏天遥同年所生,今年未满十九岁。但他天纵奇才,十四岁便拜将出仕,一向是苏天遥崇敬仰慕的对像。 佑非与天遥第一次见面,是他们十五岁那年,苏侍郎四十岁的寿宴上。佑非那时形容尚小,生得又美,若不是眼神举止中锋芒锐气逼人,瞧上去就如同绝世的美女般。 天遥本就对佑非心欣仰慕,又见他如此标致人物,一早准备好的话讲得结结巴巴不说,还臊了个大红脸。 至此,自然就给佑非留下了“羞答答”、“不干不脆”的印象。 “对了,你此番前来,傅元帅未曾阻拦?”莫佑非伸手撩开面前垂著的几缕湿濡发丝,幽蓝的眼睛骤如深湖。 “依他的性子,怎会没有。”苏天遥想起当初情景,冷笑一声,“只是,他与我赌胜负,却赌输了。” “哦,说来听听。”莫佑非偏过头,饶有兴趣地望向苏天遥。 看到佑非投来的目光,苏天遥的脸庞不由得又红了红:“他赌我……不能从囚林中活著回来。” 囚林,为天朝囚禁皇族重犯的地方,是临近牵萝边境,四面丛山包围著的一个密林。里面树木皆按八卦阵排列,机关重重,放养的野兽毒虫遍地。若非得知其中机窍,进去後便万难走出。 “那家夥,是存心在要你的命……”莫佑非的眉头轻轻皱起,“原本只知道他气量狭小、争功好利,没料到他竟狠毒如斯!” “但是我走出来了……而且、而且……”苏天遥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天遥,若你觉得有些话不便告诉我,就不用勉强自己。”莫佑非勾起唇角笑笑,伸手拍了下苏天遥宽厚的肩膀,站起身来,朝井旁堆放的衣物走去。 “其实也没什麽……只不过,我此次在囚林中救出个孩子。”苏天遥急忙跟在莫佑非身後辩解,“虽说他可能是天朝皇族,但他受惊过度,什麽也不记得了,而且年龄又小……真的,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在林子里走了七、八天,身後还跟著匹孤狼,满脚的水泡、满身的伤,奄奄一息的样子,可怜极了……我一时也没地方让他去,就只能把他带到军营中来……” “无论他从前是什麽身份,如今什麽都不记得了,不是吗?我这里,还不至於容不下一个落难的孩子。”莫佑非抓起衣裳便往身上套,“如今天冷了,想必他还没有过冬的衣裳,想著去兵需库里给他领身冬衣。” “是!”苏天遥欣喜地望向莫佑非,一时也不知说些什麽感激的话,只知道红著脸,呆呆地咧著嘴笑。 莫佑非穿好了衣裳,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笑著摇了摇头。 这孩子……性子倒是没什麽长进,仍然呆憨的可爱。 苏天遥瞬也不瞬地望著佑非,脸红得发烫,却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佑非佑非……你是在笑我呆憨麽?你虽在战法上天纵奇才,却於旁人对你的感情上永远迟钝……需知我的这副呆憨嘴脸,只有你一个人才瞧得见呢。 狄道谷山牵萝军营中,甫入夜,莫佑非便摒退了随身侍卫,孤身前往新来的苏天遥副将营帐,说是有要事与其相商。 莫佑非刚跨进营帐,就看到苏天遥上前相迎,鼻端闻到一股新开泥封的土酿高粱酒香,不由得眉开眼笑:“天遥啊,难为你老远过来还想著我,” 营帐之中,摆放著一张木案两把竹椅,案上放著几碟小菜、两只青花碗和一坛开了封的高粱酒。 “嘿嘿,此番我带了五坛高粱烈酒上来,莫将军若喜欢,不妨全部带回营帐中。”苏天遥笑著迎莫佑非在案前坐了,为他斟了满满一青花碗酒。 “那倒不必,我那儿不方便,以後还是到你这儿来喝。”莫佑非端起青花碗,喝下一大口透明的醇香酒液,心满意足地长长呼出口气。 无论在哪个国家,所有临敌的军队都有严令,禁止饮酒。莫佑非身为全军主将,自然要做出表率。 但他向来嗜酒,如今两个多月未沾涓滴,听闻苏天遥带了酒来,如何能忍得住?所以,入夜後便找了个理由,支开侍卫,一个人来到苏天遥帐中。 佑非酒量甚大,而且常人喝酒多了都会上头脸红,他却是越喝皮色越显得白皙,神智思维也从未如常人般混乱,反而愈加清晰。 两人边饮边相谈,半个时辰後,那坛新开的高粱酒就见了底。 莫佑非喝了整坛酒的一大半,倒是神智清晰,苏天遥却已经有些微醺。橙红的火光烛影下,他瞧著佑非顾盼生辉的幽蓝眸子、倾世无双的容颜,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喂、喂!”莫佑非伸出手,在苏天遥眼前晃了晃,笑道,“你若不行了,就好生歇著,我这就回去。虽说明儿不用你做什麽,点卯却还是要去的,到时别出了丑。” “谁说我不行?!”苏天遥怎肯在佑非面前认输,借著三分醉意,一拍桌子,朝里屋大喊,“归晴、归晴!再拿一坛酒来!看我行还是不行!” “是,这就来!”里间一个还显得有些稚气的声音应著。片刻後,青布帘掀开,走出个怀抱酒坛、将一身灰色土布衣服穿得干净整洁的瘦弱少年。 按岁数来说,少年的身形还算高挑,却显得过於清瘦。他虽然形容憔悴,脸上还有几道未愈合的浅浅刮伤,但眉眼面容、身形举止,无一不透著精致秀雅。 将酒坛放在案上,少年小心地抬眼望了望佑非,又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垂下密密的眼帘,神情惶恐至极。 “你叫归晴?”佑非见他如此模样,想到他年龄尚幼却经过诸般苦难,不由得心生爱怜,柔声相问,“真的什麽也不记得了吗?” “是……除了自己的名字,还有、还有……”归晴望著地面,不敢抬眼,泪珠儿开始在泛红的眼眶中打转。 “有什麽心事就对我说,能为你做到的,我一定帮你。”莫佑非伸手拍开案上酒坛的泥封,给自己斟了一满碗透明酒液。 谁料就在下一秒,归晴竟重重将双膝砸在青石地上,朝著佑非咚咚不停叩头。唬得佑非连忙放下手中酒坛,将归晴从地上扯起:“你这是做什麽?快起来!” “我要找拂霭……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归晴被扶起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哭得哽咽不成声。 “拂霭……应该是一个人的表字。你记得他的全名麽?”佑非皱起了眉头。 归晴啜泣著,轻轻摇头。 “此事我已经查过,拂霭,是天朝前礼部侍郎的表字。”苏天遥朝归晴挥了挥手,“我不是跟你说过麽……一年前,他离仕之後,不久便在野游中,遭贼人绑架杀害,尸首都未曾找到……闻他素日和静王交好,他身死之後,静王亲自为他吊唁造墓,散了大笔金银安抚其父母族人,倒是弄得风光一时。如今他的衣冠冢,还尚在江南。” “不会的、不会的……拂霭没有死……我知道,他没有死……”归晴死死抓住佑非的手臂,手指骨节都泛了白,拼命地摇著头。 “天下表字相同的人又不是没有,归晴找的,也未必就是那前礼部侍郎。”见此情形,佑非断定归晴口中的人定是已死,却朝著天遥使了个眼色,“我这里耳目众多,平日里替你留心打听著,想必很快就能查到你要找的人。放心。” 佑非伸出手,擦去归晴满脸的泪,又笑道:“看看,就为了天遥那没头没脑的话,都哭成小花猫了。你这样子,就是拂霭,也未必就愿意看到吧。” 归晴听佑非允诺,又肯定所找的拂霭未死,不由得心生希冀喜悦。他止了泪,面朝著佑非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然後站起身展颜道:“大恩无法言谢……归晴略通琴技,当为君遣酒兴。” 趁著归晴进屋去拿琴,佑非悄声对天遥道:“你这家夥……这孩子历尽苦楚,胸中只得那麽点希望,你却告诉他所找的人早就死了……这种事情虽然最後难免挑明,但现在还是暂时瞒著他的好。对了,他通音律?” “嗯,可能是精於此道,所以从前过往皆忘记了,只这音律还未曾忘。”天遥点点头,也悄声道,“此事,你说得没错,倒是我疏忽了……” 两人交谈间,归晴已经抱著琴和小木案走了出来。见他出来,两人连忙将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 燃了线香,摆好琴案,调试完琴弦。归晴端端坐在席下,十指漫挑,如水般流畅的琴音顿时在帐中响起。 因是为了助兴,归晴所奏乐曲为《良宵引》,专赞夜晚美好喜悦。 苏天遥本就有些微醺,又灌了半碗烈酒下肚,不由得豪兴大发。他蓦然抽出腰中佩剑,行至案前空地,随著琴音开始舞剑。 归晴见此情景,不由得微微一笑,手中琴音转为《潇湘水云》,此曲专为描绘山光水色与云影诡变。 顿时,苏天遥的剑舞也随著琴音变幻。只见点点银光汇成一片,若犀利山锋,若明媚水光。而他的身形,则矫健如云影飘忽,令人无法捉摸。 佑非正看得眉开眼笑,却骤然见到那道银色剑光指向自己咽喉,於相隔半寸处停下。再定神看了,天遥正微微笑著,以挑衅的眼光望向自己。 佑非年岁也不大,正是好胜心强的青年时期。他幽蓝眸中精光一闪,当下也不再多说什麽,抽出佩剑,跳入场中与天遥比试起来。 所谓剑舞比试,并非是以命拼杀用的剑法比试,而是种风雅之戏。在这个过程中,每一招每一式都要合乎琴韵,却又要同时攻击和防守。若是一方出招不合乎琴韵,或是被对方剑尖指向要害,便为败方,难度颇大。 归晴指下琴音再度变化,变成了表达群鸟众和,!翔自得的《鸥鹭忘机》。 营帐之中,只见两条矫健人影衣袂翻飞,如空中翩然鸥鹭,姿势优雅地交错来往,手中宝剑却银光璨然,互不相让。 剑意随琴音,琴音随剑意,再加上佑非与天遥武技相当,三人於这场剑舞中,皆渐入和谐佳境。 薄薄的曙光透过营帐的缝隙,挟著些微尘埃,在一片寂静中轻舞。 案上帐壁,是早已熄灭了的残烛火把。两个空荡荡的酒坛,歪歪斜斜地堆在案角,空气中,尚弥漫著浓郁的高粱酒香。 “喂喂,起来了!”莫佑非伸出手,推了推伏在案上酣睡的苏天遥。 天遥勉强抬起沈重的眼皮,瞧了佑非一眼,又缓缓闭上。 这个姓莫的家夥……肯定不是人……昨夜两坛酒,他一个人足足喝了一坛半,怎麽瞧上去居然还是如此神采飞扬、衣冠整齐,一副随时可以冲锋陷阵的模样,连半点宿醉的狼狈疲意也看不到…… “还睡?”莫佑非歪起一边的唇角,用力揪了下苏天遥的耳朵,“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好好把这身酒气洗干净,去我帐中应卯。” “啊!”天遥痛叫一声後,这才算彻底地醒过来,朝佑非无辜地眨眨眼睛,“莫将军……你不是想将属下变成独耳副将吧?” 佑非笑著摇摇头,转身走出营帐。 天遥站起身,眼神发亮地望著佑非离去的修长挺拔身影。他摸了摸自己被揪得红红的耳朵,唇边不知不觉泛起笑容,只觉得胸中霎时被某种温暖而甜蜜的情感填满。 转过身,看见归晴还披著件厚大麾,伏在琴案上睡著。天遥见他身子单薄,昨夜也确实累坏了,就没叫醒他,只是把他轻轻抱入里间床上,让他睡得安稳舒适一些。 接著,天遥离开营帐,精神百倍、如一条活龙般去了古井边。他用冰凉的井水冲去满身酒气後,整好衣冠,步履轻松地朝佑非的大帐走去。 刚走到帐门前,就看到一匹搭了明黄色鞍子的马停在帐外。 这类搭了明黄鞍子的马,向来是傅元帅帐下传信使者所用。这傅元帅身为镇守边关大帅,却对佑非又嫉又恨,只是碍於自身和亲信都能力有限,无法替换得佑非位置。此番前来,又要生什麽事端? 天遥来不及多想,挑开大帐门帘走了进去。 “顾军师,傅元帅让我全军开往朝萝山,但那山势孤耸一峰,全是石地,连水源都没有,一旦被围,便是全军覆灭。”莫佑非坐在主将席上,声音显得有些浮躁,“此事,需仔细斟酌。” 大帐之中,一个品阶颇高,文官模样的人站在莫佑非对面,轻扯唇角,傲气十足地侃侃而谈:“元帅之计谋战术,本不应与尔等泄露。需知身为军人,便理应无条件服从命令。不过元帅早知莫将军会有此虑,本著体恤後辈,让在下把这次可大破敌军、扬我军威的战术报与莫将军……” 莫佑非静静听著那文官的话,未动声色,只是握住手中的一支金翎令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桌沿。 虽然未动声色,但佑非那对幽蓝眸中,已经盈满怒焰。 天遥站在旁边听著,那顾军师虽然肚中没多少货色,口才却是一等一,将战术的布置条理讲得极清晰── 待佑非的军队放弃前方山陵,全部迁至後方朝萝山山头,敌军必会乘机扑上围之。朝萝山虽然无水源和补给线,却易守难攻,而且周围地势都是山陵,不利於天朝的重铠装备,却有利於牵萝独有的山岳步骑兵进行机动作战。 傅元帅的军队就是以山岳步骑兵为主,此时驻扎在距佑非军队的一百二十里外,赶到这里,大约要一天的时间。 敌军此时呈包围之势,兵力比较分散。而战术的基本,就是以优势兵力打击弱势兵力。如果此时佑非和傅元帅同时集中兵力,从相同方位两面夹攻,以军队的机动优势各个击破,断无不胜的道理。 也就是说,佑非只要在朝萝山固守一天,就算大功告成。 很意外,此计虽然显得过於英雄主义,战术部署却听上去没有漏洞。 虽然尚存有一些疑虑,但既然战术部署上没有什麽问题,正如顾军师所说,军人对上层的命令应该是无条件服从。 送走了顾军师之後,佑非便立即传令各部准备迁移至朝萝山。 布置完各部所需做的工作後,佑非看到天遥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忍不住出言相问:“苏副将对此事有何见解?” “我觉得,此战术思维缜密,计量周全,不像是傅元帅能想出来的。”天遥对佑非抱了抱拳,正色道,“还有就是,若依目前状态维持下去,待敌方粮草耗尽,不必大动干戈便可令敌方撤兵。傅元帅所议战法,虽看似华丽无隙,却有贪功好胜之嫌。” 佑非微笑著,赞赏地点了点头,却也不再多说什麽。 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纵然心里有所疑惑,也只能尽快配合傅元帅完成这个夹攻战术。别无选择。 狄道谷山关前,静王大帐内。 “哈哈哈……果然,莫佑非已经率众开往朝萝山。”静王坐在铺了雪豹皮的帅椅上,心情大好地对前来禀报的探子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冯衍真坐在静王次席,一袭青衫裹著越发消瘦的身体,目光清华璀璨,脸上罩著铁面具,看不出表情。 “如无它事,在下身体不适,告辞。”冯衍真对静王一拱手,示意左右两个兵士抬自己出去。 此次计谋,纯粹是利用了人性的卑劣丑陋面,陷莫佑非大军於死地。即使如意料中的成功,也没什麽值得高兴夸耀的。 莫佑非天纵奇才,十四岁便拜将,迎敌更是未曾有过败绩,擢升极快,向来为边关总帅傅纪坚所忌,生怕他屡次累功,终有一天会接替自己的位置。 所以佑非当初放弃陇西,拖延天朝大军进攻时间,本来是正确的战略,却因为傅纪坚的谗言,说他不能为国护领土、尽忠勇,导致他官阶反降一级。 但後来佑非於狄道谷关斩敌军左大将,悬首於关卡外。之後又以不足三万的兵力,尽灭静王五万精兵,所建功勋有目共睹,是瞒也瞒不住的。 相形之下,傅纪坚自己身为镇守边关总大帅,反而躲在佑非的後方,毫无建树作为。 看清了傅纪坚此时的心理状态,又打听到傅纪坚帐下有一个平素爱财如命、不受重用的低阶谋士,便差人悄悄与那谋士密谈,给了大笔金银,又许以荣华富贵,令此人向傅纪坚献策。而这个计策,实际上是由冯衍真所拟。 傅纪坚得到此策後,欣喜若狂,认为终於有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自然迫不及待地下令实施。 计策本身,并没有漏洞。所以,莫佑非纵然洞察力再过人,也不会料到是敌方设下的圈套,只会依照上层的吩咐行事。 这一战,赌的是牵萝军内部嫌隙,赌的是傅纪坚对佑非的嫉恨心理。 静王看著冯衍真被软轿抬著离开大帐,脸上的喜悦神色一点点凝固。他霍然起身离开帅椅,在众将领谋士惊诧的目光下,追出了大帐。 冯衍真正坐在软轿上闭目养神,却骤然感到抬轿的兵士停下了脚步。他有些惊异地睁开眼,看到静王站在自己面前,表情不知是怒是喜。 “你……哪里不舒服?”静王定定瞧了他半晌,才闷闷地吐出话来,“……是腿疾又犯了,还是感了风寒,或是脾胃不调?告诉本王,本王……” “此事在下自会告诉军医,不劳殿下费心。”冯衍真打断他的话,对他拱拱手,目光流露出些许的不耐烦。 “……好。”静王咽了口口水,尴尬地生生吞下後面的话,却站在原地瞧著冯衍真,眼中渐渐浮现泪光,不肯离去。 静王站在那里不动,抬轿的兵士自然也不敢动。一时间,两人谁也不出声,就那样默默对峙著。 下一刻,静王忽然大步向前,伸出手臂,将冯衍真从软轿上抱了下来,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哑声道:“本王有话要问你……” “在下当言无不尽。”冯衍真也不挣扎,只是目光如寒潭般冷冽地瞧著静王不时轻微抽搐的唇角、泪光闪烁的眸子。 他抱住自己的双臂,竟也在轻微地颤抖著。倒是,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摒退帐外所有卫兵後,静王抱著冯衍真进了营帐,如同对待天下最珍贵、最易碎之物般,将他放在软榻上靠著,还在他的背後笨拙地垫上了好几个软枕。 “拂霭……除了商讨军事外,你无时无刻不避著本王……你,到底想让本王怎麽样?”静王深深吸了口气,用手背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本王没有逼你,而是一直在等你……本王也没有要求你立时就接受……难道,你就一定要用那种冷淡而陌生的眼神看本王……难道,本王就连作为朋友的身份,问一下你的身体起居都不行麽?” “在下和殿下从来就不是朋友。以前不是,以後更不会是。”冯衍真垂下眼帘,语调平静无波,“至於在下会留在这里,殿下也明白是为了什麽。” 听了这几句话,静王气得胸口一阵发闷,额上的青筋也开始突突暴跳。他蓦然冲到冯衍真面前,用力抓住那瘦削的双肩,手指开始深深地往里陷,仿若要将自己的手指与冯衍真的血肉骨头嵌在一处。 直至感觉到手下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直至听到冯衍真忍耐疼痛的闷哼,静王才如梦初醒般松了手,颓丧道:“对、对不起……本王……不是有心……” 冯衍真垂著眼帘,未置可否。他的脸被铁面具遮著,看不出表情。 “是了……你是在怀疑……经过以前那件事後,你怀疑宫廷斗争复杂难测,本王不能全心待你,不能保护你周全,对不对?”静王顿了片刻,忽然定定瞧著衍真,脸上绽开个满含希冀的笑容,“等这次平了牵萝,本王便为你交出手中兵权政权……在江南造一座大宅子……我们风花雪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啊?” “为我?殿下莫不是在说笑。”冯衍真霍然睁开双眼,目光冷冽锋利,刺得静王心头一阵生疼,“纵然殿下要放弃权势江山,在下又未曾在其中得到半分好处,与在下何干?再说,在下心中,确有要共度一生的人存在,却绝非殿下。” 静王伸手撑住旁边案角,这才将摇摇欲坠的身子勉强站稳。 “殿下当初借权势,肆意凌辱在下,在下无法反抗。”冯衍真见他这等模样,却并未怜惜住口,“如今殿下借权势,将在下囚於此处,百般悉心照料,在下同样无法反抗。殿下所作所为,都非我心中所愿,又谈何为我?”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静王心中又痛又伤,手下用力,竟生生拗碎了红木案角蛟头,碎木刺入掌心,鲜血星星点点地渗了出来。半晌,他忽然仰起头,若受伤的孤狼般笑出声,“非你所愿……拂霭,你说得好……” 话音未绝,静王已经发疯般奔出营帐。 冯衍真冷冷看著静王离开,铁面具下的唇边,浮现出快意的笑容。 按照傅元帅定下的时间,莫佑非率领麾下近四万军队撤离狄道谷山关卡,後退至朝萝山山头。 因为给的期限紧迫,士兵们只携带了冬衣棉被、轻型武器和少量的水和粮草上山。 如预计中的般,当他们撤到朝萝山山头时,静王大军果然乘机迅速挺进,占领了狄道谷山关卡,将朝萝山包围。 但静王大军这一围,就是七天七夜。莫佑非望眼欲穿等待著的援军,却连影子都看不到。 “报!敌方向我军东南、西北两处高地,同时发起冲锋!”探子浑身灰尘泥土的冲进佑非大帐,嘴唇干得裂了无数条口子,一说话血珠子就从口子里往外冒。 “知道了……传令各军,死守阵地。”佑非抬起眼,幽蓝的眸子闪著困兽的光芒。只几天的时间,他的面颊便深深地凹陷下去,而一向形状完美、泛著水润色泽的唇,也同他的将士们般完全干裂,绽著条条血红口子。 佑非一向极爱惜自己仪容,如今被逼到绝境,下巴上生出了密密的青色胡茬,竟也顾不得。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朝萝山没有水源,带上山的那点水和粮食在第二天就被吃光喝完。他们面临断水断粮和敌人的猛烈攻势,已经足足有五天的时间。 “莫将军……此地不宜再守。”苏天遥站在佑非身边,模样比莫佑非好不到哪里去,“无论傅元帅是因故耽搁在路上……或是一开始就想陷将军於死地,在下认为,他不会来了。” “你认为,我们还有机会冲出去?”莫佑非苦笑一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案沿,“我也知道……他很有可能不会来,而且当初的策略是在一天内以机动能力完成对静王的夹攻,现在我们的夹攻未曾出现,静王包围圈却早已经形成,完全有能力在通往朝萝山的道路上进行堵截,他就是来了也未必就能胜这场仗……但目前除了死守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别无选择。” “不,我们还有一个选择。”苏天遥瞧著佑非憔悴的模样,心头一阵隐隐作痛,“我们可以……投降。” 佑非霍然转过身,死死瞪住天遥,幽蓝眸中怒火迸现。 天遥在他的目光逼视中,垂下了眼帘。 佑非佑非……我何尝不知道对一个将军来说,投降敌方是莫大的耻辱?但眼前要活下去的话,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不过,若你宁死不降的话,我也一定会陪你到最後……我们死在一处,也没什麽不好…… 想到这里,天遥抬起眼睛,毫无顾忌地望入佑非眼中。 “陪我出去走走。”佑非瞪了一阵子天遥,忽然别过眼去,转身走出大帐。 天遥怔了片刻,连忙加快脚步,跟上那红衣玄甲的挺拔修长身影。 走出帐外後,两人满眼看到的都是从前线撤下的伤兵败卒、满耳听到的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没有水和粮食,连佑非惯骑的乌云踏雪──这匹千里挑一的名马,都早被杀了放血取肉,分发给将士充饥。 军医虽在,药品和绷带却是奇稀。大部分受了伤的士兵,在得不到正常治疗和营养的情况下,只有等死一途。 佑非和天遥行走在营帐之间,看著这一幕幕人间惨景,说不上是什麽样的心情。 行走间,佑非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他侧过身去,看到的是一个被截去左臂的士兵,正满眼含泪望向自己,蠕动著干裂的唇角,神情激动已极。 “你……有何事?”佑非愣了片刻後,轻轻皱起了眉头。 “将军……请不要让他们吃掉我!”那士兵忽然朝佑非跪下,声嘶力竭地大喊,“在下不怕战死沙场!但在下怕肢体不全,回不得故土,见不得泉下祖宗!” 佑非听得此言,脚步晃了晃,几乎站不稳。幸好,一旁的天遥及时伸出手,扶住了他。 人吃人……我的军队,竟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各级军官在做什麽?!难道就默许这种事情发生不成?! 佑非紧紧握住拳头,红著眼睛望向那士兵,一字一顿的道:“谁敢吃你,带我去见!” 那士兵连忙点头,脚步踉跄地在佑非前面带路。 跟著那士兵来到一个外观普通的营帐前,佑非伸手霍然掀开帐帘。 里面围坐著七八个士兵。他们中间,生著一堆篝火。篝火之上,正吱吱作响地烤著一条人的左臂,旁边还放著一具赤裸惨白的青年尸体。 那七八个士兵看见佑非铁青著脸出现,霎时全都愣住了。那左臂被截去的士兵却早哭喊著冲了过去,拼命地踩熄了那堆篝火,将已经烤得半熟的左臂捞了出来,也顾不得烫,紧紧拥在怀里。 “谁允许你们这样做?”佑非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内却满含煞气。 “没有人……但这已经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而且,在下认为这样做,并没有不妥之处。”那七八个士兵中,一个品阶较高的校尉上前,朝佑非拱手。 “说来听听。”佑非的手已经按在了腰畔宝剑之上,却还是决定给这个校尉以解释的机会。 “目前军中无粮无水,已经陷入绝境,我们却还想活下去。”校尉目光灼灼,竟丝毫无惧,“再说,我们所食,是截肢士兵的无用断肢和战死士兵的尸体,虽说於道德观念不容,并非真正将活人烹杀……比之将军用活生生的士兵祭祀战争,恐怕还要来得慈悲……” “放肆!”天遥听他影射佑非,忍不住冲上前,抬手就想朝那校尉的脸上攉去,却被佑非拉住了手腕。 “你说得没错……我没有理由……让全军为了自己的愿望殉葬。”佑非定定望向那校尉,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澄澈,“不过,烦你传令,此事休要继续下去……战死的人连个全尸也得不到,太可怜了……给我两个时辰,让这场战役结束。” 说完,佑非放开天遥的手腕,蓦然转身,离开了营帐。 天遥干涩的眼中,慢慢流下泪来。 他看得分明,佑非的心,被伤得鲜血淋漓。而且这条创伤,很可能今生都不会愈合。 佑非……你很想流泪,却没办法流泪吧。没关系,我替你流泪。 朝萝山被围的第八天,佑非率众投降天朝。 傅元帅之所以没有依照当初的计划赶到朝萝山,完全是因为衍真利用了他对佑非又忌又怯的心理。 那个被买通的谋士在献策之后,又向傅元帅出了一个主意,让他缓两天再出兵,在莫佑非粮尽水绝,快要守不住阵地的情况下出现。 这样,一方面在危急关头出现,才能越发显出珍贵和好处来,让佑非心存感激;另一方面,也可以显出这场战争的胜利是由傅元帅主导,佑非不过是辅助,向朝廷邀功。 虽说当初的计策,本就是以机动力优势夹攻取胜,根本容不得拖延战机。但这计策非傅元帅所出,那谋士所提又正好搔到他痒处,于是便满心欢喜地依谋士所说行事。 而两天过去,静王的包围圈已经完成,通往朝萝山的路也被重兵把守。再想挺进,已是难上加难。 傅元帅此时也急红了眼,拼着命发起了几次冲锋。但他哪里是静王大军的对手,次次都丢盔卸甲而归。 此次策略是傅元帅所提,他延误战机,导致佑非被困于死地之事,日后军议上追究起来,他难逃干系。 他想追究那谋士的责任,但那谋士乖滑无比,早逃得不知去处。 朝萝山被围的第八天,前线传来佑非投降天朝的消息,牵萝朝野上下无不震撼,也就没有人想到追究此次战术部署错误的事情,只当佑非一开始就心存反念,于无形中也算救了傅元帅一命。 此时,静王大帐之中,将领谋士云聚,分布着两排持戈手,甲胄兵器森寒。 静王高坐在帅椅之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红衣玄甲、仪容端整的莫佑非,深黑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背上的箭伤,有时还会隐隐作痛。静王没有忘记,这是拜何人所赐。而令强劲的对手以败军之将的姿态出现在面前,无论如何是件令他感到快意的事情。 “莫将军,听说你虽降了我军,却不愿为我军效力,为何?”虽然眼前这个男人是以败军之将的姿态出现,但无论如何,他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所以,静王站起身,对他拱了拱手,仍然以礼待之,“牵萝如今已是风前残烛,我军却可以给将军比在牵萝更高的官阶,让将军带领更多的兵马,将军需好生权衡。” “在下身为牵萝之臣,此番虽降,却绝不会做出叛国的事情。”莫佑非的唇边泛起抹淡淡苦笑,“本来身为降将,是没有立场提要求的……但在下所带这一众降兵降将,望殿下能够体恤,让他们自行选择去留。” “他们愿意留在军营,或是去牵萝或天朝境内做普通百姓,都没有问题。”静王点点头,“只是现在两国交锋,选择回到牵萝的人,还要等待时机。” 以静王的身份地位,在这么多下属面前说出的话,必是一诺千金。 佑非听完这几句话后,撩起衣摆,屈下双膝,朝静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谢殿下做此承诺,佑非感激不尽。” 佑非所带残部共有近两万人,编制不成体系,战力已失,构不成任何威胁,而且谴散起来并不算困难。 静王这么做,纯粹是顺水人情,连带着拉拢牵萝军心民心,为攻占牵萝打好基础。 当佑非站起身来后,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坐在静王左下侧、戴着一张铁面具的残腿谋士。 关于此次被围的经过,他来敌营之后,已经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出了大概。经过对几个高阶将领的试探,他打听到此次导致自己陷入死地的计谋,就是这名叫马行的残腿谋士所出。 看不见他的容貌……但只看那双清华璀璨、似能洞察一切的眸子,就知他必非池中物。可惜……这般人物,却不曾在牵萝出现,为我牵萝所用。 否则,眼前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如今……却说什么都晚了。 “莫将军可还有话说?”静王见他在注意冯衍真,面上隐隐掠过丝不快。 “……没有。”佑非连忙垂下眼帘,对静王抱拳一躬。他何等聪敏的人,早明白静王的意思,“在下告退。” 静王微笑点头。四名持着森寒长戈的卫兵上前,拥着佑非离开大帐。 ********************** 黛蓝色皓空之上,浮著弯惨白的月亮。夜,已过三更。 守卫森严,却布置得极尽奢华的营帐之中,莫佑非坐在案前,在橙红色的灯火下,轻轻拔出了自己的随身匕首。 细细的、仿若夏蝉震翅的颤动,随著匕首的拔出,在佑非的指尖弥漫开来。 选择投降,是因为没有理由,让所有人为了一个强加的信念殉葬……但是,失却了阵地和士兵、身在敌营的将军,又有何面目偷生下去? 很想回牵萝,尽管那里充满了斗争,也没有所谓的贤明上位者……那里,却是自己生活了近十九年的故土,有著太多太多的回忆和过去…… 不过,回不去了。而且,牵萝朝中再无人有能力与静王大军相抗,只能眼睁睁看著那片土地被异族统治占领,自己的民族和文化被生生湮灭,看著牵萝的土地插上天朝的旗帜。 那个自己熟悉的牵萝,将不复存在。 不想看著这注定的一切发生,不想做这段残酷过程的见证……这里虽不是朝萝山上的死地,却已经到了最後的绝境。 佑非轻轻闭上了眼睛,右腕骤然翻转,手中的匕首闪著寒光,朝自己的脖颈抹去。 然而就在这瞬,营帐的帘子骤然被人掀开,在寂静的夜中发出哗啦声响。佑非警惕的睁开眼,幽蓝眸子中映出苏天遥的倒影。 “佑非,你要做什麽?!”天遥看著这一幕,不由得又痛又惊,也顾不得身份尊卑,直接将那个在心中唤了千万遍的名字喊了出来。 他大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匕首锋刃,也顾不得手掌被割伤,狠狠夺过就扔在地上,再紧紧扣住佑非的双手,这才稍稍安心:“你要做什麽?!你怎会想到寻死?!嗯?!” 佑非被他的骤然出现,一时弄得愣住。不然以他身手,也不会让天遥轻易就夺了匕首。过了片刻,佑非方惨白著脸,别过眼去:“……那你告诉我,此番全军覆灭……我身为总将,却率军投降敌营,又有何面目活著?” “但这一切……并非你的错。”天遥深深吸了口气,“先不说这些……我们眼前有一个可以回到牵萝的机会,你逃是不逃?” 佑非诧异地望向天遥,天遥对他露出个笑,拉著他的手走到帐外。 帐外,横七竖八躺著一片守卫尸体。归晴披著件厚大麾,牵著两匹马,站在寒风中瑟瑟地发著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想不到静王帐中,居然布有我牵萝密探……详情容後再讲。”天遥上前,抱著归晴上了马,然後自己也跨坐了上去,调转马头笑望向佑非,“守西方岗哨的卫兵也已经被全部放倒,快上马吧,否则等到天亮换岗就真的出不去了。” “好。”佑非见此情形再不犹豫。他跨上了马背,和天遥一起纵马,朝西方绝尘而去。 牵萝国内尚有十几万精兵,此番回到牵萝重掌兵权的话,就可卷土重来。虽然狄道谷山关卡已失,但如若在牵萝城外摆阵和静王大军交锋,以佑非的能力,赢面倒有七八成。 天遥和归晴共乘一骑,和佑非并排而行。两匹马奔出西方岗哨时,佑非忽然从怀中出块白色棉帕,抛向天遥。 “……你的手,还在流血。” 天遥笑得咧开了嘴,一手握缰,一手接住了那块白色棉帕,缠在自己因夺匕首而受伤的那只手掌上:“多谢。” 棉帕上……还留有佑非的体温。 与此同时,静王的营帐中,正灯火通明。 静王坐在软榻之上,摒退了报信的探子。 如计划中的般,莫佑非已经在通往牵萝国的路上……放他离开这件事,说起来,还真有些可惜。 毕竟,像他这种人材,百年难遇。 莫佑非,怨只怨你生在牵萝,又不能为我所用……虽然可惜…… 在灯火的映照下,静王轻轻眯起黑色的眸子,目光深邃如渊。 第四章 佑非和天遥带着归晴,不饮不食,足足策马狂奔了两天两夜,终于赶到了牵萝境内。他们抵达牵萝王城后,那两匹健马居然累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静王已夺下狄道谷关,战事迫在眉睫,必须立即调动布置兵马。三人心急如焚地赶往城内,却在城门处被守卫拦下,说是此刻全城下了戒严令,没有通关令牌的人一律不许出入。 佑非向他们报了自己身份,那几个守卫才有些犹豫,说让佑非他们稍等片刻,他们需要向上级请示。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佑非、天遥和归晴站在白石所砌的城墙前,焦急地等待着。 天遥看归晴裹着件厚大麾,却还在瑟瑟发抖,不禁一阵怜惜,将他扯在怀里,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别着急……一会儿到了城里,马上就给你找大夫。” 归晴缩在天遥的怀中,大睁着无神的眼睛点头,上下牙关一直撞击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 他身子本就单薄,两天天夜不饮不食,又一路劳顿,半路上就发起了高烧。 过了一阵子,东方的天际已经微明。淡薄的暮色中,一队铠甲森寒的士兵,终于出现在城门口。 “父亲?”当天遥看清那为首的文官时,不由得诧异出声。 “前玄武将军莫佑非,通敌叛国,其九族一千二百六十九口已经伏诛。”苏侍郎望向佑非的目光露出些不忍,说话间却没有任何犹豫,“与本官拿下!” 佑非的身子晃了晃,幽蓝眸中霎时神采尽失。 这次回来,本就准备好了向牵萝王解释一切并请罪。但没想到,回来所面对的,竟是九族尽灭…… “为何会这样……是谁这么轻易就定了我的罪、灭了我的九族?!”佑非垂下眼帘片刻后,慢慢抬起头,露出双布满血丝的眸子。他如负伤的兽般蓦然抽出腰中佩剑,朝眼前那带来噩耗的苏侍郎刺去。 父亲、母亲、小妹……那些他至亲至爱的人,全部都被残忍地推上了刑场。从此以后,天人永隔。 他几乎能够闻到他们死亡时的血腥气味,能够听到他们临死前的冤屈惨叫。他没有办法冷静,也没有办法再顾及什么。 “佑非,住手!”与此同时,天遥也抽出了腰间佩剑,挡在了苏侍郎面前,堪堪拦下佑非这一击,目光复杂地望向他,“不要伤我父亲……” 佑非见此情形,不由得又呆了呆。就在他片刻失神的瞬间,一柄闪着寒光的剑从他身后袭来,穿透了他的胸膛。 天遥站在佑非的对面,骤然被他的鲜血喷了满脸。 “佑非!佑非!!”天遥又是惊惶又是害怕,心痛欲裂。他伸出手,刚想扶住缓缓向尘埃中倒下的佑非,却感到后脑处传来沉重一击。 接着,就是满眼黑暗。 “放心,我没往要害刺,死不了的。”偷袭的锦衣男子上前,让一众士兵将倒在地上的佑非绑了,然后抓住佑非背上的剑柄,缓缓将那柄带血的剑抽了出来,顺手在佑非的伤处撒了一大把药粉。 很显然是上等的金创药,伤处的血很快就止住了。但那药粉有很强的刺激性,痛得佑非不住痉挛,却咬住了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 “现在不是取他性命的时候。他应该死在刑场,而不是这里。”城墙的阴影内,一个人缓缓走出,站在佑非面前。 “傅、纪、坚!”佑非被强迫以跪姿摁在地上,恨恨地望向那人,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迸出那人的名字。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人,乘牵萝王震怒的时候进了谗言,灭了佑非九族。断去佑非后路,也断去牵萝王反悔、再重用佑非的机会。 毕竟,没有一个上位者,会将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留在身边重用。 而傅纪坚忌怕的,是佑非再握兵权后,朝萝山一役责任追究。将所有罪过和注意力推在佑非身上,对他来说是最有利的选择。 佑非的面前,只有一条死路。是傅纪坚的意思,也是牵萝王的意思。 但傅纪坚此人虽毒辣,却不可能有这样的深沉心机。 是谁这样做?是谁用一个接一个的陷阱将自己逼到绝路?谁又会从中得到最大的好处?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苏侍郎,令郎协助我们捉拿到朝廷要犯,立下大功。”傅纪坚满脸堆笑,对着苏侍郎一抱拳,“先带他回去休息吧,本帅即日就会将此事禀报朝廷,为令郎请功。” “不、不敢当……”寒冷的天气里,苏侍郎的额头上竟冒出了层细细汗珠。 这样做,的确是不仁不义、违背良心……但若不如此,天遥就会做为和佑非同样的重犯被缉杀。 侍郎的官衔之下,他只是个平凡的父亲。他不过,想保住自己的孩子罢了。 “别担心,我们要捉拿惩办的,只有莫佑非一个人而已。”傅纪坚看到苏侍郎这番窘态,哈哈一笑,转身扬长而去。 归晴站在远处,看着昏倒的天遥被扶起身子,看着佑非被捆绑着带走,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沿着通红脸颊往下流淌。 身如火焚,心痛如刀绞,却不能喊出半分胸中痛楚。他的嘴早被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捂住。 他也知道,捂住他嘴的那名士兵,是在救他的命。 佑非被关入天牢之后,牵萝王的旨意很快下达——前玄武将军莫佑非,通敌叛国,两日后押赴刑场,凌迟处死。 苏天遥则因为缉拿逆贼有功,官升两级,拜羽林中郎将。 以黄金象牙为主体装饰的大殿之上,苏侍郎看着天遥从牵萝王手中取了将印,不由得眼角湿润。 原以为天遥醒来后,必会闹得要死要活。没想到,他却是异常冷静。不仅待人接物全无异常,甚至还接受了牵萝王的封赏。 这原本……就是自己的希望……却为何,心中总有些隐隐作痛和不安呢? “圣上,臣有一事相求。” 天遥收了将印后,屈了双膝,朝牵萝王跪下。 “爱卿有何事,但说无妨。”高高在上、身着五龙黑锦王袍的六旬男子一脸慈悲和蔼。 “那莫佑非虽通敌叛国,罪不可赦……但与臣尚有私交。”天遥低着头,用尽全力才掩饰住胸中剧痛和激愤,“王法之外尚容情,臣想最后见他一面,以作故人饯别。” “哈哈哈……苏将军果然是性情中人,此事朕允了。”牵萝王仰头哈哈一笑。 “谢陛下隆恩。”天遥面朝牵萝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苏侍郎看着眼前这幕,心中霎时大乱,这件事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中。 天遥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 虽说见佑非的事得到牵萝王亲允,却因为傅元帅的百般拖延,天遥直到临刑前的最后一夜才得以进入关押佑非的天牢。 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个刑询室。 屋梁的正中间,挂着一个巨大的铁勾,铁勾上面吊着条血迹斑斑的绳子。四面的青石墙上,挂满了种种奇形怪状的拷问用具。屋角,一盆炭火烧得正旺,旁边放着几块不同形状大小的烙铁。 天遥刚踏进这间牢房,一股浓重的冰冷潮湿气混着血腥气便迎面扑来。 佑非被铁链穿了锁骨,盖着条肮脏不堪、散发着恶臭的薄布单,垂着头靠墙角斜斜坐着。额前垂下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出此时的表情。 天遥擦去自己眼角溢出的泪水,一步步向他靠近。走到佑非面前后,他蹲了下来,轻轻唤着:“佑非、佑非……” 佑非抬起头。当他看清眼前人是天遥后,原本空洞的眼中慢慢透出浓重哀伤:“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的……佑非……明天,我会去劫法场。”天遥伸出手,揽住了佑非的肩膀,不顾布单肮脏,将他整个儿搂在怀中,在他耳边低语。 佑非任他搂着,不言不语。 天遥忽然觉得不对。怀中的佑非,竟似一团死物,任他牵来抱去,没有半点动作和挣扎,不由大骇:“佑非……你……” 他慌慌张张地拉开那条肮脏布单。那之下,佑非的身体未着寸缕。 虽然知道佑非落在傅纪坚的手中,必然免不了受皮肉之苦。但佑非毕竟是不久将处极刑的人,他万万没想到,佑非竟被如此残害。 手筋和脚筋全被挑断,胸口被烙铁烫成皮焦肉烂的一片……而他那双原本笔直修长的腿,正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满是凄红浊白相间的污物。 天遥轻轻捧起佑非的双手。那上面的指甲已经全被生生拔出,只留下十个凹凸不平、血肉模糊的深坑。 此刻,天遥只觉得胸中郁闷痛楚难当,大滴大滴的泪水沿着面颊淌落下来,落在佑非的手背上。 “嘿,大男人哭什么哭……傅纪坚逼我供认通敌,我没认。”佑非看着天遥,轻轻扬起唇角,“纵然明天他们将我剐了……我也还是不服的……” “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不会!”天遥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内血丝遍布。 “天遥,我明白你的心……不过,你趁早打消劫法场这个念头。”佑非别过眼去,不看天遥,声音黯哑低沉,“……若不成功,你会死,你的父母九族也会陪着你一起死……若成功,也不过是救得我这个废人出去……而你的父母九族呢?天威震怒下,你可救得了他们?” “你放心……我会毁了这张脸再去救你。”天遥听他这么说,慢慢笑了,颤抖着手抚上佑非的面颊,“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会有人认出我来……我不会连累任何人。佑非……你这么为我着想……我、我很高兴。” “苏天遥,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你给我滚!”佑非愣了片刻,忽然翻脸,幽蓝眸中闪出凛凛光华,“谁又要你救?!” 天遥居然要为自己毁容搏命……他那个脑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此事极难成功不说,纵然成功了,两人也只能落得个被通缉追杀、四处躲藏、惶惶不可终日的下场。 他不能毁了天遥一生。 况且……他有纵然失去性命,也不能丢掉的东西。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你也清楚,我平素最重的是什么。”佑非喘了几口气,看了看有些愕然的天遥,明白自己刚才所讲没什么说服力,口气渐渐缓和下来,“我此次若是逃走,就注定是畏罪潜逃,千秋万代背着叛国骂名……我不能逃。” 天遥定定望着佑非,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他才确定佑非是认真的。 不是不知道,佑非向来是极顾惜名声身份的人。 但你说你明白我的心……你真的明白吗? “……与其让你被凌迟处死,我真的很想很想,现在就亲手杀了你……”天遥伸出覆盖着薄茧的双手,慢慢扣住了佑非的脖颈,面容痛苦得扭曲,“但那样做……你又会被说成畏罪自杀,对不对?” 所以,只能什么都不做,成全你的愿望……佑非,你好残忍。 所以,只能什么都不做,成全你的愿望……佑非,你好残忍。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我喜欢你,从十四岁见到你时,一直到现在……我努力上进,无非是想站在你身边,成为你不可或缺的人……” 天遥的手沿着佑非的脖颈往上爬,用指头细细揩去他脸颊上和唇边的血污。 “我也知道……你待我,未必就像我待你的心……我也从未奢望过什么,只想把这份情意好好藏在心底……看你成婚,看你生子,看你老去……我永远是你忠心不二的副将,你永远是我的将军……我要的,只是这样的一生而已。” 佑非惊诧地望着天遥,霎时间说不出话来。 牢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天遥的低低抽泣声,在阴暗的空间中弥漫。 “抱歉……天遥。”过了半晌,佑非才艰涩地开口,“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怀着这种违背天理伦常的念头。” 天遥骤然抬头,神情狼狈不堪地望向佑非,满脸泪水。 苏天遥,你早就知道是这种答案了,对不对? 佑非容貌俊美非常,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男人觊觎。但那些人无论是以情动之,还是以势逼之,最终都闹得没收场。 一开始就知道,佑非……根本就不会喜欢男人。 心口疼痛得抽搐……但错的人是自己。是喜欢上他、向他表白,然后自取其辱的自己。 “天遥,一个国家的覆灭,注定要有人用生命殉葬和见证。”佑非见他一个大男人哭得一塌糊涂,又神情狼狈,也心中不忍,“我不想将来的史书所载,牵萝只有昏庸的君主、无能的元帅和通敌叛逃的将军……在我成为玄武将军的那刻起,就对牵萝负上了不可逃避的责任,这里已经是我的尽头……但你不一样,你还有将来……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会找到和你两情相悦的人,相信我。” 天遥从胸腔内发出沉闷的呜咽,拼命地摇着头。 不会有那个人了……佑非,你已经耗尽了我一生的感情。 是的……没有了佑非的牵萝军,必定不是静王大军的对手。国家的覆灭,迫在眉睫。 那些事情……其实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 依静王的行事作风,灭了牵萝王族后,对其下官员和百姓只会安抚。自己和佑非,大可以安稳过完一生。 自己上前线杀敌建功,完全是为了跟随佑非的愿望。 但那些事情……对佑非来说很重要。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与其活着眼睁睁看牵萝覆灭,接受敌人恩惠,不如在国家沦陷前死去。 如果让佑非这样的人,在敌国的统治下,背负着叛名偷生……只会锐气消磨、生不如死……那样的佑非,可还是自己爱慕的佑非? 有的人生来,只为一个使命,一份责任。 “来世……佑非,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声音哽咽,胸中郁结难消。 今生已证,只能求来世。知你精魂何往,我好去追。 “来世……”佑非的声音透出些许迷茫,幽蓝眸中却欣欣向往,“愿生在清平世界,做一无忧闲人,酒间花前老。” 天遥点点头,止了泪。他轻轻放开佑非,仍然让佑非以原来的姿势靠墙坐好,然后解开自己的外衣,披在佑非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天遥,别做傻事。”佑非看他神情忽然坚决,一股强烈不安袭上心头。 “你有你的愿望……我也有我的愿望……你不放弃,自然也不能阻止我放弃。”天遥擦去脸上泪痕,看着他淡淡一笑,“我不会放过……将你逼到这种地步的人。” “……苏天遥!!!”佑非大喊出声,目眦欲裂。 天遥退后几步,深深地望着他,像要将他的模样烙在心底。 最终,转身离去。 利用牵萝内部的矛盾和斗争,先将佑非困于死地、逼他投降,接着故意放他回牵萝,最后让他效忠的牵萝王朝判他死刑……好一个杀人不污手的连环计。 这计策的最终祸首,是天朝军营中,那青衫铁面的残腿谋士。 ********************** 午时三刻,冬初的阳光稀而淡薄,带着冰冷气息笼在刑场。 这时被杀的人,传说中有阳气压伏,不会化为厉鬼寻仇索命。 佑非全身赤裸地被绑在刑台正中,背靠着一根粗大木柱,周围观望者人山人海。旁边,粗壮的行刑师手拿一片薄薄利刃,狠狠往那凶器上喷了口烧酒。 三百五十七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对行刑者,也是个考验。 天遥站人潮中,眼睛红肿,神情冷凝,一身素缟白衣。 周围,骂声不绝。卖国通敌的叛贼,谁不痛恨。 佑非的血肉一片片抛向人群,很快被人踩得稀烂,混入泥土尘埃。 佑非的每一块骨头都被人用铁镐利器砸碎,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形状。 到了傍晚,只剩下一颗眼眸半睁的头颅。 迎着夕阳斜照,行刑师将它高高抛了出去。 天遥伸手,稳稳地将它接入怀中,转身离开。 本来还是以常速行走的,忽然就越跑越快,胸口的血腥气一直往喉咙处涌着。尽管天遥紧紧地咬着牙关,鲜血还是不停地从唇缝中溢出流下。 牵萝王城建于平地之上,但两面都由山地包围。天遥发了疯般地狂奔着,竟奔出了牵萝王城,来到郊野的一座小山峦上。 “啊啊啊啊啊啊!!!!……” 迎着昏黄暮色,天遥抱着佑非的头颅,仰天大喊,声音又是凄厉,又是苍凉。 胸前白色衣襟,被鲜血染得斑斑驳驳。不知是佑非的血,还是他咳出的血。眼中流下的不再是透明的泪水,而是鲜红血泪。 大喊过后,天遥忽然又垂下头,发了狂般吻着手中的那颗头颅。 从眉稍眼角,到每一根发丝,都不曾放过。 最后,用温热的唇舌撬开不会反抗的牙关,与那冰冷唇舌疯狂抵死纠缠。 “苏……大哥……” 哽咽的、带着些稚气的声音在天遥耳边响起。天遥慢慢回头,看到的是已经哭成泪人,正一下下抽泣的归晴。 “你来这里做什么?”天遥脸上挂着鲜红血泪,目光呆滞,“我……不是给了你银子,让你好好讨生活去吗?” “归晴知道苏大哥要离开牵萝……我想留在你身边……”归晴望着他,抽泣得越发厉害。 当日琴音剑舞的三人,如今一个身死,一个心碎。 他不是受恩惠不图报的人。虽然前尘往事皆不记得了,他却记得是天遥带他走出囚林,是佑非事事处处哄着他,擦去他的泪水。 天遥见他目光坚决,坐下拥着佑非头颅,一言不发。 归晴站在他身旁,直至夕阳西下、星斗满天。 “你说,这个地方……佑非可会喜欢?”过了良久,天遥才如梦呓般开口。 “是。从这里望过去,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牵萝王城。”归晴流着泪回答。 天遥点点头,将佑非头颅用衣襟兜了,俯下身子,开始在地上用双手慢慢挖土。 这片地土质坚硬。很快,天遥的双手便指甲绽裂,鲜血淋漓,但他仿若无知无觉。 归晴不声不响地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伸出双手,和他一起在地上挖着。 两个时辰后,一个石砌陵墓在满天星斗之下的山峦上出现。 从这里望过去,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王城…… 佑非,你会喜欢。 是夜,苏侍郎府中忽起大火,幸而一家老小、佣仆杂役大都无恙。 只有新封了羽林中郎将的苏天遥,和他从军中带来的贴身小厮未曾逃出。天遥年方弱冠,又前途无量,如今早逝,众人无不为之扼腕。白发人送黑发人,苏侍郎更是悲痛欲绝。 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牵萝王为了招揽人材,正好拿苏天遥的死做出个礼贤下士的样子来,允以风光大葬。 红青杠木的棺材外面镶了层薄薄黄金,四角各坠一明珠,盛放在漆成深黑的描金车辇之上。上方悬挂着以孔雀羽翎混了金线、织成的美仑美焕华盖。 送葬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如同蜿蜒而行的素色蛟龙。 初冬冷冽的空气中,漫天飞舞着白花花的纸钱。 郊野的山峦之上,有身形一高大一瘦小的两人,身披黑色斗篷,牵着匹健马,面朝王城,将这幕尽收眼底。 “父亲……孩儿不忠不孝,上不能为国尽忠勇,下不能侍父母终老……从今往后,父亲只当没有生养过孩儿吧。” 那高大的身影面朝王城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苏大哥……”瘦小的身影上前,声音哽咽地将他扶起。 “归晴,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世上,再没有苏天遥这个人。”黑色斗篷滑下,露出张刚毅英武,却笼着淡淡哀愁的面容。 “……是。”归晴擦了擦腮边落下的泪水,“仇……仇心。” “这世上……从今后只有仇心。”仇心转过身,用残破、满是擦伤划痕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座石砌的无碑陵墓,如抚摸情人的发丝,声音忽然温柔悱恻,“佑非……我此番前去,如果有命回来,便在此间结庐,永生与你相守,再也不分开……” 话音甫落,仇心已经拔出佩剑,重重朝面前的一块厚重青石板插下。 剑是普通的精钢剑,但仇心功力非同小可。顷刻间,只见剑身半没入石面,以极高的频率颤动着,透出龙吟般的声响。 “所以……佑非,如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 将一块白色棉帕系在剑柄之上后,仇心转过身,和归晴一起跨马绝尘而去。 牵萝王和傅纪坚,在城破之后,必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国事天下事,此刻已经与他无干,所以他不会阻止,甚至有些期待。 但那将佑非逼入绝境的人……他不会放过。 荒凉的山野之中一片寂廖,只有那柄剑仍然耀着寒光,在石砌陵墓前微微地颤着,隐隐铮鸣。 ********************** 佑非被处死后半月,静王大军势如破竹,攻陷了牵萝王城。 牵萝年迈的君主跪在丹樨,颤微微地向静王交出君王印玺和手中权力,向百姓宣布退位,只求保得皇族平安。 为了平定人心,静王不会杀他,至少现在不会。但他会带牵萝王和其皇族成员回许昌,到那时,或病逝或老死,都随静王意思而定。 牵萝本就富庶,皇族间又享乐成风,其宫殿住所之奢华富丽,实在是穷究人类的想像,尤如仙境。 静王虽早闻得牵萝王宫奢华,然此刻步入,只见雕梁画栋、镶珠砌玉,事事物物无不精巧至极,也不由得感叹不已。他着人将其中最华美、平素作为牵萝王寝宫的碎金殿收拾了,让衍真住了进去,他自己反而住在次一等的云锦殿。 这天,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雪势不大,也没有起风,细细纷纷如洒盐,从天降落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间,只添景致。 碎金殿的后院是一个大园子,修筑得曲折蜿蜒,布置奇巧,所有楼台亭阁、花坛水榭,都由白色玉石砌成。其间有假山飞瀑,有各类四季不败的奇花异草,更有各类放养的珍禽异兽。 衍真坐在由白玉砌成、浮凸着玄武圣兽的雕栏旁,手中捧着暖炉,身下垫着软垫。他铁面具下的唇边泛着抹浅笑,看翠绿和雪白的掩映间,放养的孔雀仙鹤、白猿紫鹿来来往往,自顾自的悠闲。 虽说自己的心中充满了黯淡和阴暗……但能够看看这些生气勃勃而单纯的生命,真好。 “先生,多穿些,小心着了凉。” 一件灰驼毛大麾随着一个熟悉声音,披在了他的背上。他惊诧回头,看到张妍丽素颜正朝自己微微笑着。 机、机心……她怎么穿了男装,还出现在自己面前? 四顾了一下,旁边站着几个守卫。无论如何,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有些倦了,你扶我回去休息。”衍真尽量镇静着开口。 “是。”机心扶起衍真的身子,将他放在旁边带轮子的木椅上,心头不禁又酸又疼。 一个大男人,身子怎就轻忽成这般?那该死的静王,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远处侍卫一声长喊:“静王驾到!” 听到这声喊,衍真的肩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沉声对机心道:“你先回房等我。” 机心剔透心肝的人,当下再不迟疑,快步朝衍真卧房走去。当机心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时,静王也正好来到衍真身边。 “拂霭,今日要为莫佑非筑衣冠冢,斩傅纪坚,你可愿陪本王同去?” 静王撩起衣襟下摆,坐在衍真对面,眼神温和中透出隐隐伤痛。 虽然由一袭宽大的青衫遮住,但他非常清楚,那青衫下的身子,瘦弱到了什么程度。 问尽良医,想尽办法……却还是不能令他停止衰弱。 虽然目前他除了身子虚,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不过情况持续下去,终有一天,这种衰弱会要了他的命。 但不能放手……真的不能放手。哪怕是暂时在这种平和假像中相处,也好。 “在下不去了。”衍真别过眼,不想与他温柔探视的目光相对。 在佑非死去后,这一串连环计其实并没有结束。为他平反昭雪,才是最后。 牵萝王听信谗言误杀良将,由敌方翻案昭雪,多么讽刺的事情。由此,一方面可以大大打击民众对牵萝王室的印象,一方面可以让静王军留下惜贤美名。 其中真实,当然是由得编造。没有人,能看出这是攻陷牵萝的计策。 “好。”静王站起身,眼角忽然潮湿,“你……好好保重身体。” 衍真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静王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他半晌,才转身离去。 他离去的背影,竟充满了萧瑟和寂廖。 “机心,你怎么来了?”衍真待静王走后,立即以小睡为名支开侍卫,摇着木轮椅进入卧房,“归晴他……可好?” “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此事。”机心焦急上前,纤纤十指下意识地绞着衣摆,讲出归晴在他走后,随之从军的事情。 归晴从军后,机心便暂住在程怡平府中。由于天水城保持着与静王军中补给运输的关系,她经常能从程怡平那里得知归晴的近况。 虽然军中条件环境艰苦,但归晴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应该和别人一样承担下去。况且,这对于想守在衍真身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种人生磨砺和锻炼。 直到从前线补给回来的人,只说归晴升迁到正式军中,再说不清他的消息下落,机心才着了急。 以往的归晴,就如同机心手中放飞的风筝,再远也有根线连着,一切情况都在掌握中。如今骤然失去音讯,让她怎不担忧。 再说,归晴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平素在军中表现只能称得上勉强合格而已,她实在想不出归晴升迁的理由。 程怡平只是天水知府,怎样也没办法得知静王军中的人员调配情况。目前唯一能指望的人,只有衍真。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口舌,才让程大知府允她女扮男装,混入军中。 但程怡平能做的,也只到这一步。混入军中后,机心又不知使了多少心思手段,才能以新进小厮的身份到得衍真身旁。 “……先生……若不是你将归晴调至安全之所,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机心将嘴唇咬得一片惨白,垂下眼帘,泪水从眼眶内扑簌簌掉落,“我不敢想像……静王会对归晴做出什么事来……” 衍真听完这番话,挺着身子动也不动过了半晌,泪水缓缓在铁面具内滑了下来。 他的脑海里,此时一片空白,胸口却痛如刀绞。 归晴,你怎么这般傻……如果你真的有事,我、我该如何是好? 我如今做的种种,无非是为了让你自由无碍……如果你不在了的话…… 想到这里,他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一股浓重腥甜直往嗓子上涌去。 “先生、先生!”机心见他身子萧瑟不胜,自悔出言无度,连忙上前扶住了他,“我也只是猜测……归晴未必就在静王那里……纵使在,静王也未必就拿他怎样了。” 此刻绝不是自乱方寸、胡乱猜度的时候。衍真生生咽下喉间腥甜,尽量保持语调平静:“我知道……他一定没事的。” 归晴升迁的这件事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若静王存心要他死,恐怕他早就没了命;若静王仁念尚存,只是将他囚禁,也没有理由在两个月后的现在杀他。 所以,这件事急并没有用,循序渐进才是最好的方法。 “机心,你尽快销了军籍,回天水城去。静王毕竟见过你,肯定对你有印象……此事,就交给我来解决。”衍真胸中波澜起伏,外表却已经恢复了理智平静,“还有,以后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恐遭人猜疑。” “是。”机心亲眼见过衍真的谋略能力,如今听他承诺,原先惶恐不安的心已经定下大半。心知此处确实不宜久留,于是低声道,“那么……就此别过。” 衍真轻轻地叹了口气,摇着木椅送机心走出卧房大门,看着她纤瘦背影消失在细雪中。 归晴……你要无恙才好。 ********************** 在莫佑非的衣冠冢前斩了傅纪坚,又亲自吊唁、念了祭文后,静王踏上了回王宫的路。 车辇行至中途,静王忽然听到有丝竹管弦之乐隐隐传来。而此时牵萝初平,民心未定,怎样也不会有人歌舞升平。 于是下令停了驾,叫过身旁随从前去相询。 过了片刻,随从领着几十个穿着彩衣的胡人过来,急急向静王叩首。 原来西方有异族,名化琉。化琉族无地无产,只靠着四处漂泊卖艺、占卜杂耍为生。如今化琉族中有一支艺队经过牵萝,闻得牵萝换了新主,想着必然要大肆庆贺,便在这几日操练,等着向新主献技。 那几十个胡人,发色和眸色皆与中原人不同。而他们无论男女,容貌更是绝色殊艳。有几个胆大、相貌顶尖的胡人少女,甚至抬起头,朝静王飞起了媚眼。 “他们在此操练,是你安排的吧。”静王微微侧过身,望向身旁随从,声调带上几分慵懒。 “小人……不过是看殿下和军士们征战劳累,而如今我军已平牵萝,为殿下和军士们找点乐子罢了。”随从俯下身子深深一躬,透出几分得意。 静王轻轻眯起了眼睛。 本来……牵萝人心未定,不太适合这样做。但是,看这些人的样貌之美,稀世罕见,即使是拂霭,也会动心吧……毕竟,拂霭也是个正常男人……如果这样做可以令他忘记从前、令他停止衰弱…… 心尖蓦然抽痛不止。 “两日后,令他们于王宫正殿献艺,本王将与众将同赏。”静王忍着心痛,从怀中掏出块金锞扔给随从,“起驾回宫!” 随从接过金锞,欢喜不尽地连连谢恩。但心中,隐隐觉得古怪。 这件事,应该是做对了吧……却为何王爷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白,语调中也听不出半点高兴? 入夜时分,下了整日的细雪终于停了。郊野大地,白成一片剔透晶莹。 化琉族艺队憩息在牵萝城外的郊野,支着帐篷,燃着篝火,正欢欢喜喜地唱闹喧嚣成一片。 再过两日,牵萝新主就会召他们进宫献艺。到时重重打赏自不必说,而且他们久慕中原文化,却因为牵萝的关系不得而入,这也很可能代表着化琉族从此在天朝自由畅行无阻。 艺队的少女们,却又怀了另一层心思。 化琉人种容貌身材、发色眸色殊于别族,无论男女皆皮肤洁白,骨骼优美修长,五官如巧匠精雕细琢而出。虽然他们因为四处漂泊和生活习惯的原因,一过中年就会肤糙发枯、颜色尽失,但处于青春年华的男女,个个丽质天成、美艳不可方物,瞧上去就如同画中人般。 如若此次献艺,被某位将帅甚至新王看中,就此告别漂泊生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无异于一步登天。这也断非妄想,对化琉族而言,此类例子应该说有不少。 牵萝已故的玄武将军莫佑非,眸子呈幽蓝色,容貌稀世俊美,正因为其祖母来自化琉一族,并且在族中也是罕见的美人。 正当化琉族艺队围着篝火,欢欢喜喜地唱闹喧嚣时,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而近。 他们有些诧异地望过去,只见夜色中,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共乘一黄骠马,踏着薄雪朝火光的方向而来。 待到两人骑着马行至篝火旁,便翻身下马,各自脱去了身上的黑色斗篷。 那两人一个高大一个瘦小,皆是全身青衣,却因为脸上用油彩描着极精致繁复的花纹,看不清容貌如何。 形容瘦小的那个抱着琴,一撩衣摆就在篝火旁坐了,将琴摆放在双膝上,也不多说什么,开始弹奏。 甫一挑弦,便是穿云裂石、银瓶乍破。周围的人全部停止喧闹,静静地看那高大、脸上描着青铜色花纹的男子缓缓抽出腰中雪亮佩剑。 这一曲,奏的是《广陵散》。 广陵散是根据一个复仇身死的故事谱成,曲调慷慨激昂,气势宏伟,体现出为酬知己,纵然绝命也再不回头的信念。 与此同时,高大男子骤然挥剑起舞。他身手矫健,一时若翩然归鸿,一时若临渊蛟龙,一时若梨花纷坠。篝火映着他手中佩剑,随着舞动,耀出片片橙银相间的光芒,令人神之与夺。 也不知什么时候,艺队中忽然有人带头击节高唱起《古离别》,此唱词萧瑟中满含不屈,与琴音剑舞交相呼应——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载鸣残月没,征马重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积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 一曲终了,余音尚袅袅,琴音、剑舞、唱和在同时停住,众人皆快意大笑,早为那两个陌生人端上美酒肉食,嘘寒问暖。 化琉族往往一生漂泊,推己及人,对待流浪在外的人非常友善宽容,好客成风,且不问出处。如今这两人在旷野中夜奔而来,显见是无处可去,又当众献技,自然以贵客之礼相待。 “在下仇心,于故乡结下仇家,现与义弟归晴亡命在外,身无长物,日日风餐露宿,无处可归。”高大男子接过化琉族少女递来的酒,仰头一饮而尽,站起身向周围团团作揖,“诸位适才也看到了,我义弟精通音律,在下粗疏会些剑舞,希望能留在贵处献艺栖身……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下艺队首领耀华,阁下剑术舞艺皆属精湛上乘,谈何粗疏,真真过谦。”艺队中一名中年女子站起身来,轻轻浅浅地一笑。 虽然她步入中年,同留在化琉族的中年女子一般,美艳风华已失,但举手投足间的精致、眉稍眼角不经意的风情,仍然足以令人侧目。 “我们将于两日后于牵萝新主前献艺,阁下能在此时加入,是我艺队幸事。”耀华拿起旁边盛满酒液的酒碗,临空一举,“为仇心的加入,今夜无醉不欢!” 仇心望了望身旁的归晴,露齿璨然一笑,将手中酒碗再度斟满,一饮而尽。 好烈的酒,一口气喝下去,烧得人从胃到嗓子一片隐隐灼疼……如果佑非在这里的话,必定会很高兴……那家伙,到了最后,也不知道他酒量的底线在哪里呢…… “嘻嘻,仇心,我们化琉的酒是出了名的烈,化琉人的酒量也是出了名的好……你慢点喝没关系。” 化琉族艺队向来以首领为尊,如今首领既然接受了仇心,大家也不再只把他当客人看。 一位化琉少女掏出块织帕上前,笑着擦去了仇心眼角流下的泪水。 “呵呵呵……”围着篝火的艺队众人,个个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的,见此情形发出一串善意笑声。 “可能……我是喝得急了点……”仇心也笑,泪眼模糊地笑。 归晴拿着块烤肉坐在一旁,却没有笑,只是眼神澄澈地默默望向仇心。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为何,还要如此悲伤……这种彻骨伤痛,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而我心中的这种不安与悸动,又是什么呢? 篝火在噼噼啪啪地燃着,周围的人们在兴致勃勃地大声笑闹歌唱……杯盏交错声,劝酒调笑声混成一片…… 除此之外,万籁俱静。 两日后的傍晚,静王于牵萝王宫正殿大宴群臣。 近乎透明的淡紫色鲛纱拢在盘着金龙的朱红色柱子上,天花板以黛蓝为底,用夜明珠按日月星辰排列,而且内有机关可以使其按天象轮转,夜间纵使不用灯火也能令正殿亮如白昼。 至于案椅用具,更是无一不精巧华贵。 众将领谋士见此富丽堂皇,无不在心中暗叹——牵萝如能将这份机巧心思用于正途,断不至如此轻易覆灭。 静王坐在五龙盘绕的金黄色王座之上,冯衍真就坐在他左手次席,脸上仍然如往常般戴着铁面具。 众人按官阶尊卑就座之后,就见几个侍从引了化琉艺队进场,开始献技。 化琉族歌舞与中原相比,少了精致宛转、颂场清平,却以服饰姿态魅惑,与观看者的交流,以及自然情感见长。再加上其中歌者舞者皆为罕见美貌的青年男女,感官上确确实实是种享受。 尽管在座的人大都看得目不暇给,静王的心思却不在这上,目光时时瞟向左手侧的冯衍真。 他脸上的冰冷铁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而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歌舞表演的,却冷冽而清华璀璨,瞧不出半丝动心。 望着这样的衍真,静王虽然稍许失望,却莫名其妙地心情大好,唇角不由得微微弯起。 声色歌舞纵情,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渐暗,酒至半旬。 这时,只见两名脸描彩色花纹的红衣男子,长发以金冠高束,身挂异样璎珞,一瘦小一高大,一抱琴一持剑,走入场中。 衍真坐在席间,看着那瘦小身影架起琴案,拨弄七弦,竟渐渐握不住酒盏,将清冽酒液全部泼洒在衣袖上。 虽然他脸上描了彩色花纹,装束和从前大不相同……可能别人无法辩认,但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他分明是归晴! 且不说那大半年来朝夕相处、烙入心尖的举止身形,单单那手琴曲,就是自己平日里听惯了的……归晴为何会在此时此处出现?难道机心和自己猜测的不对……而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和解决这个局面…… 归晴跪坐在琴案前,指下行云流水的同时,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恍惚迷惑—— 似乎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曾在与这里相类似的地方当众操琴献艺…… ……那时……自己想看一眼那权势熏天的王者容貌,好去和教坊中姐妹小倌们炫耀……后来、后来…… 像是在印证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景象般,归晴抬起了头,朝静王的方向望去,却和静王左席一对满含着温柔急切的眸子对上。 ……是了,当初自己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泪水,慢慢沿着归晴的脸颊淌落,将他脸上的彩色花纹洗出两道蜿蜒。 ……让自己揪心挂念的人,让自己愿以一生相守待老的人……原来,近在眼前……拂霭…… 对了,苏大哥此番是为莫将军报仇而来……他要刺杀的人…… 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胸口却又急又痛,抚琴指法不知不觉中失去轻重。一根琴弦骤然从中间断裂,发出铮然哀鸣的同时,割伤了归晴的手指。 原本仇心想等琴音和剑舞都达到最繁复处,令人眼花缭乱时出手,却没料到归晴的琴弦竟会忽然于中途断裂。 如若此时再不出手,可能今生都再难有机会。 随着琴弦铮然断裂,仇心怒吼一声,猱身上前,只见一道银光锐芒直指上席静王所在。 按照天朝礼法,宴席之上,文武官员及侍从不得持佩兵刃,这幕又事发突然。所以当仇心骤然提剑上前时,大家皆慌乱成一团,只有离得近的几个侍从及时冲上去,以肉身护在静王身前。 但仇心此举不过是声东击西。一开始,他就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绝对杀不了静王……但佑非的这笔血海深仇,注定要有人背负。 见那道银色寒光方向忽然转变,直指衍真而去,归晴霎时变了脸色。 “……不要、不要伤害拂霭!!!”归晴惊声尖叫着,跌跌撞撞地想冲出去阻止这一切。但他长长的大红色衣摆带翻了琴案线香,然后重重被地上的琴绊倒在地。 仇心听见归晴骤然惊叫,竟是喊那铁面谋士为拂霭。他来不及想什么,只觉得心中一动,手中宝剑的刺出就犹豫了片刻。 满室寂静,只听得哧的一声利器入肉声。仇心手中半截剑身,已经没入衍真左肩。 鲜血沿着如秋水寒波般的剑身慢慢往下流淌,不停地滴入地上所铺的厚重羊毛织花地毯。这一剑,到底是失了准头。 归晴半撑起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如**般展开在地面的大红色礼服内,怔怔地瞧着衍真肩头处不停流出的鲜血,目光呆滞黯淡。 这刻,静王麾下的近卫军已经破门而入,拔出兵刃,将仇心和化琉艺队团团围住。 静王发狂般推开身边那几个近侍,奔到衍真身旁,伸手将他的身子抱入臂弯,急得当着这么多将官下属的面,居然就掉下泪来:“……拂霭、拂霭你怎么样?!” “在下应无大碍……眼前事实未明,说不定其幕后另有主使……请殿下先不要治他们的罪……”衍真直直望向静王,强耐着痛楚发出声音。 刚才那一声惊叫,静王其实已经听出抚琴少年就是归晴,明白衍真这番话实际上是为了当众包庇归晴。他心中虽又是酸涩又是痛楚,却终不忍驳衍真的意,凄然低声道:“本王知道了……你放心。” 接着,静王将衍真打横抱起,用充了血的双眸扫过仇心、归晴和艺队众人,向近卫军首领吩咐道:“先将他们押入天牢……任何人不得刑讯逼供,本王一日后要亲自审问……还有,马上传军医到碎金殿。” 交待完这番话,静王便抱着衍真,大踏步离开了正殿。 衍真见他如此交待,心中忧虑不禁放下大半,加上失血力乏,也就闭上了眼睛由他抱着。 留在大殿内的众人,对静王的行为有些诧异难解。就算是爱才心切,也从没见过一个王者对麾下谋士关心成这样。 再说这么多人看到那剑舞者行刺静王。这种足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行为,就算是为了查清其背后可能的主使,也应该立即予以严刑逼供,而不是如此拖延,仅仅收监羁押。 但诧异归诧异,静王的命令却还是要服从。 静王衍真离开的同时,归晴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用粗糙绳索牢牢和仇心、化琉艺队的众人绑在一起。 化琉艺队的人,这时已经明白过来,艺队被别人利用,做了刺杀静王的工具。想起这两日将他们当做自己人看待,他们却将艺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由得纷纷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仇心归晴。 跟归晴绑在一处的化琉少年,咽不下胸中恶气,乘人不备,狠狠一脚踩在归晴右脚背。 化琉舞者,歌舞时穿的鞋都是特制,鞋帮为硬牛皮,鞋底钉有铜掌,好在舞时踩出响亮节奏。这重重一脚下去,立时就听到清脆的骨骼错位和断裂声。 归晴痛得惨叫一声,弯下了身子,汗珠密密地从额头鼻尖泌出。 “鬼叫什么?!还不快走!”身后押解他们的近卫军倒过长矛,往归晴的脊背上不耐烦地狠抽了一下,推搡着他往正殿门外走去。 归晴拖着伤脚,长发散乱,双眸呆滞黯淡地任近卫军驱赶,一瘸一拐地勉力前行。 拂霭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当时能够想起一切,阻止苏大哥,而不是帮助他实行计划的话…… 拂霭……应该是没有认出我来吧……即使是认出来了,想必也会对我非常失望……归晴,是你害了他、是你害了他……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意外…… 去天牢的路上,归晴一路走着,一路哽咽不停,泪水不住地沿着脸颊落下。 旁人见了,只道他是因为伤痛和害怕。却不知道,他的泪,无关身体上的痛楚,也无关自身处境。 只是为了,那放在心上供奉爱慕的人。 ********************** 仇心、归晴和化琉艺队众人被带到牵萝王宫的天牢,足足关了一天一夜。 和王宫的富丽堂皇正好相反,这里潮湿阴暗,虽说是冬季,却遍布着各类说不上名字的虫蚁。众人在这里度过一天一夜后,身上全部都被咬得红红紫紫,大包叠小包,难以再找到一块完好皮肤。 因为静王的吩咐,所以并没有人对他们动任何刑罚。而且,虽说三餐只有米饭就咸萝卜干,却份量足够,没有打算将他们饿着。 但仇心和归晴两人,不仅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甚至连水都不得进口。 每当他们从狱卒那里领到饭菜清水后,狱卒刚一转身,就有人将他们的饭食清水打翻在地,还往往恶劣地将饭食踩得稀烂,或是淋上尿液。 至于踢打辱骂,更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生。 仇心对他们心怀负疚,所以一直对这种行为忍让退避,从没声张抵抗过。只是当他们踢打归晴时,仇心会上前用身体护住归晴,为归晴讨饶,说一切都是自己策划,归晴并不知情。 化琉族人天性淳朴敦厚,见他们两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意伏低做小,又实在是打得惨烈,再盛的怒气也低了,逐渐没有人再寻他们两个的事端。 这刻,仇心左手拥着归晴,蜷缩在天牢的一个角落。他的前额全是已经凝固了的血污,左脸颊高高肿起,浮着一大片青紫,右手呈不自然的角度下垂,显然是已经被打断。 只有一对眼睛,依然熠熠生辉。 “……归晴,对不起。”仇心**的唇边泛起抹苦笑,声音低沉,“我一意复仇,造成了对你的伤害……对不起……” “仇心,你不必道歉,当时是我自愿的……我现在只后悔,没有阻止你这样做……”归晴轻轻抽噎着,闭上了眼睛。他的伤势较仇心要轻许多,脸上却也有好几块青紫擦伤。 拂霭……对不起、对不起! “你后悔了么……”仇心仰起头,发出仿若叹息般的微弱声音,几不可闻,“我却……没有后悔呢……” 天牢的房门被骤然推开,几个狱卒走了进来:“你们谁是归晴?” 众人的目光投向天牢角落,归晴咬着牙推开仇心,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几个狱卒面前。 仇心望着归晴的背影,心中疑惑丛生。 没有道理第一个提审归晴,而不是自己……细细想来,当初在王宫正殿,他那声拂霭也叫得蹊跷…… 虽说事情还是理不清头绪,但该来的,始终逃不掉……自己和归晴,都是一样。 归晴拖着右脚,被狱卒带出天牢后,就看到有几个身着绣衣的太监在天牢门口候着。 牵萝被灭后,王宫中的太监宫女有念着旧主殉节的;有愿意领几两银子,回家做小民的;也有留在宫中,愿意服侍新主的。 王宫中的太监往往出身低贱贫寒,而且即使回去,也无法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还要遭受到旁人白眼。 所以,宫女中除去年老孤寡无处可去的,选择回家嫁人生子的倒有九成;而太监无论老幼,一百个里面也难有一个走的,造成了目前王宫中仆役结构几乎全由太监构成。 狱卒将归晴推给那几个太监后,便完成了任务,转身离去。 “公公……你们这是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归晴被押着往前走,心头泛上恐惧慌乱,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不要多问。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领头太监的声音高而尖,却没有任何情感起伏,让人觉得像细细的冰棱扎入耳膜,不舒服到了极点。 归晴又试探着问了几句话,太监们都若聋了哑了般,没有一个人回答。 穿过几道重门,绕过几条长长回廊,太监们将他带到一个外表看起来宽大、装饰得精潢华美的房间内。 从外表来看,它是一间房子。但实际上,里面除了一个巨大、以整块青玉砌成的浴池外,什么也没有。 太监们掩了门,将归晴一身脏污衣物除去,让他赤裸着进入池中,动手替他清洗起来。 这里竟是眼引入室内的天然温泉,归晴的身体很快被温热的水浸没包围。 “不用劳各位公公的驾……我自己可以……” 虽说出身青楼,但他一向只是卖艺清倌。如今赤身裸体地被一群人拉来扯去、如物品般地从头到脚清洗,脸顿时红到了耳根,拼命伸出双手想护住自己。 但那帮太监完全不顾归晴的反应,也不说话,只是死死按住了他,用香胰仔仔细细地将他全身每一个地方都清洗到。 归晴一整天未曾进食,又屡遭殴打,根本没有力气反抗,终于开始小声啜泣。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对他的泪水无动于衷,手下未曾停顿半分。 “他右脚背的骨头,好像断了。”一个年轻太监到底修为不够,洗到归晴的右脚时,忍不住出声。 归晴柔韧修美的身体上,布满了被踢打出的青紫痕迹、虫蚁咬出的红色肿块。而他的右脚背,已经肿涨如馒头般,皮肤透亮发紫,破损的地方呈半溃烂状,看上去颇为恐怖。 “这不是我们的责任,做好你份内的事情。”领头太监瞟了一眼那年轻太监,声音仍然高而尖细,没有半点感情起伏。 年轻太监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半句。只是,在洗归晴那只伤脚时,格外注意和仔细,尽量轻柔。 归晴在整个过程中,不停地啜泣。 虽然屋子里有不少人,却一直安静得不像话,只有哗哗的水声,伴着归晴细细的哭泣声诡异地蔓延。 等到清洗完身子,太监们又一件件给归晴穿上了干净、做工料子都极好的衣裳。穿到鞋子的时候,归晴的肿涨伤脚无论如何塞不进去,最后只有将鞋子的缎面剪开一半,勉强让他趿着,扶着他走出屋子。 走出屋子的刹那,归晴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静王就站在他的对面,眼眸深黑,目光锐利如鹰隼。 “没你们什么事了,下去吧。” 王者的声音骤然响起,太监们放开了归晴,行过跪礼后纷纷退散。这里,只留下静王和归晴互相对峙。 “你是用什么迷惑了拂霭……是用这张漂亮脸蛋,还是这楚楚可怜的姿态眼泪?”静王走上前,一手抬起归晴的下巴,语调和神情都是深深的探究。 听到这句话,归晴的心里忽然泛起甜意。静王会这么说……证明拂霭还是在惦念着自己…… 归晴咽下泪水,目光清澈冷冽地望向静王。他可以向任何人示弱服软,却绝不能输给静王:“拂霭这名字……你根本就不配叫!” “本王配不配,岂是你能决定。”静王听完他这句话,却没有动怒,神情一片云淡风清。 是的……从小就看惯了尔虞我诈,知道要掌控一切、得到想要的东西,就要凭手中权力、胸中计谋。配不配,不是口中说说就算,而是要以实力证明。 他此刻,只恨自己当初心软,总念着是这少年救了拂霭,想要维持现状,放他一条生路。却反而,导致今日拂霭遇刺受伤的结果。 现今看来,如果不使计将拂霭与这少年之间的联系彻底割裂,他们竟是谁也放不下谁。 虽说此举会伤害到拂霭……但如果就此能将拂霭永远留在身边,也值得。 下一秒,归晴已经被静王打横抱起,朝碎金殿的方向走去。 “放开我、放开我!”归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在他怀中挣扎着。 “我带你去见拂霭,如你不愿,就罢了。”静王停下了脚步,勾起唇角。 归晴听到这句话,咬了咬下唇,终于不再挣扎。 静王携归晴去见衍真之前,先带他去了军医处,将他的脚背断骨接上,用薄薄的两片木板固定。然后,又找了些王宫中的上好胡粉,仔细调出最接近皮肤的颜色,替他均匀敷了,将脸上的那些青紫擦伤盖住。 见静王这样做,归晴心中不由得有些诧异和惊讶,不过从头到尾他还是乖乖配合。因为,他和静王一样,不想让衍真看到自己受伤的样子。 他不想令衍真担心难过。 静王扶着他,去了碎金殿中衍真所住的房间。衍真所住房间是穷究人类想像的华奢,四角都烧着旺旺的炭盆,温暖非常。 衍真靠床头坐着,背后垫了几个枕头,身上只披了件未系纽的青色长衫,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左肩处的白色纱布。 看到归晴进来,他的脸上顿时绽出喜悦神色,眼睛也亮了起来:“……归晴!” 想起过往种种,归晴真的很想扑进衍真怀中大哭一场,却害怕泪水冲掉了脸上的铅粉,终于忍下泪水,勾起唇角笑笑:“是……拂霭,我来了。” “你们慢慢聊,本王先走了。”静王袍袖下的拳头渐渐攥紧,神情却自若璨然。他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殿下……无论如何,此事……多谢。” 在静王转身的瞬间,衍真清朗的声音响起,令他离去的脚步停顿了片刻。 拂霭拂霭,这些日子,本王没有一时不想着你,处处对你呵护至极,却从没听你说个谢字……而你的这声谢,是本王最不想听到的…… 此刻,静王的表情不知是怒是怨。但好在,他背对着两人,没人看到他的表情。 当静王离开房间、带上房门后,只剩下衍真和归晴两两相望。 “归晴……过来,到我这边坐。” 衍真朝旁边挪了挪身子,空出一大块床边。 “嗯。” 归晴满心欢喜地走过去,朝那片锦绣织物上坐了,衍真却轻轻皱起了眉头。 “你的脚怎么了?让我看看。” 衍真伸出手,想去握归晴的脚,被归晴期期艾艾地躲开:“没……没什么,只是走路时不小心,扭到了筋。” “对了……为什么静王会放我出来,还让我见你?他打算……将苏大哥和艺队的人怎么样?”一方面是为了错开话题,另一方面的确对这个非常关心。 “……归晴,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衍真定定瞧着他,神情忽然严峻,“你为何会和他们在一起?” 归晴深深吸了口气,将自己如何被送进囚林,如何失忆,如何遇到天遥佑非……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衍真。 “拂霭……其实苏大哥是好人,只是一时悲愤难当,所以才做出这种事……至于艺队的人,就更是无辜……”归晴抓住衍真的手,想到天遥和艺队的人不知如何收场,心中发急,“你想办法救救他们,好不好?” 衍真静静听他说完,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半晌,他才轻叹一声:“归晴,你可知他们犯下的是什么罪……艺队被人利用,或者情有可原,尚可赦免。唯有他,是绝对饶不得的。” 刺杀皇族,按律罪当凌迟、诛九族。 况且,这件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下,就是静王愿意原谅赦免,恐怕也难以服众。从维护皇权的统治律法上来讲,这种先例绝不能开。 “……我也是共犯,为何饶得我,就饶不得他?!”归晴捏紧了拳头,急得目中泪光闪烁。 “归晴,你不一样……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不要说这些好吗?”衍真的眉头轻轻皱了皱,修长手指攀上归晴胸前,一颗颗开始解归晴的玉石衣纽,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魅惑,“等大军回撤,我们就乘机远走高飞,寻个美景秘境好好度日……我想你想得快要死了……你、你这该死的小东西,就一点也不想我么?” 听衍真说出这番话来,归晴霎时脸红成两朵桃花,意乱情迷,身体在他双手的轻抚下酥软成一片。 这刻,在他眼里,天地间只有衍真一人,再无其它。 直到衍真将归晴脱到只剩件单衣,隔着一层布料揉捏他的乳粒时,他才在隐隐刺痛下蓦然惊觉。 刚刚好像还在谈论苏大哥的生死……实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再说,身体上的丑陋青紫、重重叠叠的肿块,如果被拂霭看到了……他会难过吧……不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与他合二为一的欲望…… “拂、拂霭……不要……”归晴喘着气,用力推开了衍真。 衍真也并没有强求,慢慢恢复了靠坐的姿势,定定望着归晴,眼神幽深。 “我不能……苏大哥和艺队的人还在天牢……”归晴喘息着站起身,咬住下唇,“再说,你的伤还没好,不太适合这样做……” 衍真垂下眼帘,脸色骤然惨白如纸。过了半晌,他才深深长长地吸了口气,语调凝重伤感:“归晴……我不会放弃你,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放弃。” “除非有一天……你亲口对我说,不再需要我,不再爱我……在那之前,我永远不会放弃。” 衍真说完,修长十指已经深深陷入床褥。 “拂霭……你在说什么?”归晴虽听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胸口却被那些话撞击得一阵阵生疼,含着泪水拼命摇头,“我怎么会说那种话?!不会的,绝对绝对不会!” 第五章 “……我相信你。”衍真深深地看着归晴,脸色依然惨白,唇角却浮起个浅淡笑容,“过来,让我抱一会儿……真是的,快要想死你了。” 归晴点点头,靠过去。衍真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柔声低语:“我知道,你为了找我,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 “拂霭,答应我……无论如何,想办法救救苏大哥好不好?”归晴伏在他温暖、有着淡淡清香的怀里,只觉得是这些日子来,从未有过的安心。 衍真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僵。过了半晌,他才悠悠叹出口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这么做也是应该……我会尽力。” “拂霭……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归晴听他承诺,禁不住心花怒放,忘形地搂过衍真,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衍真抚着被吻的唇,微微笑着,眼神中却透出些许哀伤。 这时天已经擦黑,静王差几名太监给他们送了晚膳。膳食非常丰盛精致,摆了满满一桌。 席间,衍真一直不停地给归晴挟菜,边看他鼓着腮帮努力吃的模样,边宠溺地微笑。 两人相谈甚欢,却都尽量不提分离后,各自所受苦楚艰难的话题,只捡有意思趣味的事跟对方讲。一时间,屋内笑语晏晏。 到了夜深时,又有太监进来,说归晴住的房间已经收拾好。 “归晴,今晚就在我这里睡,好不好?”衍真握归晴的手,目光中透出不舍。 归晴下意识地就想说好,但转念想起自己一身青紫伤痕,怕他看了难过,于是笑笑:“……不了,你旧伤未愈,需要静养……我们,还是先分开睡的好。” 说完,归晴看看确实夜深,到了入睡的时候,向衍真道过晚安,便随着那太监出了门。 衍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双拳紧握,就连指甲深深刺入肉中也不觉得。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忽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响。原以为是风,却看到静王一身华服,提着盏琉璃宫灯,走到自己床前。 “本王将归晴送到你身边,可遂了你的意?”静王慢慢在他床沿坐下,发出的声音近似于叹息。 “殿下能对归晴网开一面……此事,在下非常感激。”衍真垂下眼帘,咬了咬下唇,终于开口,“能不能请殿下也放过仇心……弄个死囚替他,应该并非难事。” “你不必感激,本王对归晴的事,本来就负有责任……如果当初没有将他送入囚林……他也不会如此。”静王望着他,眼眸深黑如潭,“至于仇心,本王没有任何理由放过……这点你应该了解,何况……” “不要再说了!”衍真蓦然提高声音,打断了静王的话,眸中隐隐浮现出痛楚,“我不信你说的这些,绝对不信!” “拂霭,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他被关进天牢之后,夜间与仇心偷偷**,艺队的人和天牢狱卒都亲眼得见。”静王不顾他激烈的反应,接着往下说,“想想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他生得本就柔弱貌美,又失去记忆,孤身在外漂泊,无依无靠的……见到可以依赖的人,以身相许,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更何况,那仇心的模样生得不差……纵然想起前尘往事,也终究割舍不下他吧。” “殿下说得好……”衍真静静听完,忽然冷笑,“艺队的人和天牢狱卒,只要殿下一声命令,谁不争先恐后去做假证?殿下所讲,在下半点不信……再说,纵然归晴真的与仇心有私,那又如何?在下这条命都是他所救,只有我欠他的……在下身有残疾,本就难以与他相匹……就算他真的选择别人,也只会笑着祝福。这之前,在下只凭着这颗心,相信他、爱他、宠他,再无其它。” “笑着祝福……拂霭,我看你做不到。”静王忽然抓起衍真的双手,看着那多了几道深痕、正密密渗出血珠的掌心,轻轻嗤笑,“他终究没让你近身,对不对?看来,他是在为那个仇心守节呢,旧人到底是胜不了新人……也或许,他的心还是向着你的,所以,怕你看见那身房事痕迹……” “殿下,请出去!”衍真气得浑身颤抖,连眼圈都开始发红,“在下困了。” 静王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他提着琉璃宫灯,站起身,朝门外走去。离开前,还为衍真灭了屋内所有灯火。 衍真躺在床上,百般提醒自己不要相信静王所说,心内却又是酸涩又是痛楚。终于忍不住,在枕畔掉下几颗泪水。 在牵萝王宫,归晴一住就是大半个月。这段时间内,他日日与衍真相伴,抚琴赏雪,折梅煮酒,除了仍有些担忧仇心的事,真是比神仙还要快活逍遥的日子。 虽说衍真一直未将仇心救出天牢,但艺队的人已经全部放出来了,而且仍然允许他们留在王城中卖艺表演。 仇心虽然被囚禁,案子却一直不可思议地拖延,未见正式审理,也未见刑讯逼供。归晴知道,这其中定有衍真调停,才会是如此结果。 既然此刻能够拖延,最后就一定能救出仇心,他毫无保留地相信衍真。 大半个月过去,归晴右脚的骨头已经长好,行走如常。而身上的青紫红肿,经过日日敷药、饮食调养,也消失无踪。 这天夜里,归晴仍然如往常般回到静王为他准备的房间去睡。碎金殿的所有房间,四角都烧有铜铸炭盘,只关上门就温暖非常。 归晴脱得只剩下件贴身小衣,刚想熄灯入睡,忽然心中一动,将身上小衣亵裤也全部脱下,赤裸着身子站在了屋内一人高的银镜前。 眼前人骨肉匀停,身体线条细致优美,皮肤在灯火映照下,淡淡地泛着层月白光泽。面颊虽稍显削瘦,但眼波盈盈,唇若涂朱,看了不由自喜。 如今自己伤势已经痊愈,无需再遮掩什么……拂霭若见了,也定会高兴吧。 记得初次见拂霭,就一见倾心……也是如今日般,想要夜奔相就…… 想到这里,归晴唇边不由自主泛上甜蜜笑容。他再不犹豫,散开长发,在赤裸的身体上只裹了件大麾,提着盏宫灯便离开了温暖房间,投入一片寒冷夜色。 很冷……但是不要紧……很快就可以见到拂霭…… 归晴的住所距衍真房间,只隔一道回廊。他一边呵气一边小步跑着,很快来到了衍真的房门前。 刚想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肉体撞击声。 归晴一手抓住身上大麾,一手提着宫灯,在寒冷的空气中,轻轻地哆嗦着。 不可能……是幻觉……是与因为与那夜太过相似,而产生的幻觉,对不对? 霎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冰冷,心中却灼痛难当。他近乎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纸窗上抠出了一个洞。 整个房间温暖至极,弥漫着浓烈至极的薰香气味。灯光虽昏黄微弱,却足以让归晴将眼前景象看得分明。 静王正裸着身子,俯在衍真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抬高他的腰身,拼命律动**,不停喘息。 衍真散着头发,脸通红成一片,眉头痛苦地紧紧拧着,双目紧闭,眼角有泪珠闪烁。 只一眼,归晴就再看不下去。他背过身,靠着墙慢慢坐在地面,温热泪水不停沿着脸颊落下,又很快在寒风中冰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在这里坐着,不怕着了凉?” 不知什么时候,身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魁梧伟岸的人影披衣走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丝调侃。 归晴转过脸,双目空洞地望向他。过了半晌,眼中才渐渐冒出憎恨火星:“你逼他……你……” “我没有逼他,他是自愿的……为了成全你的愿望。”静王抬起归晴下颔,勾起唇轻轻一笑,“既然你都看到了,就不用瞒你……你以为仇心那件案子,若不是他用肉体交换,怎会拖得如此之久?” 归晴一口气哽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只知道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地摇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归晴,初次在行宫别院见你,倒不是如此不识时务进退……如今的你,想是被拂霭宠得久了,沉溺情爱,竟越发单纯起来。”静王冷冷看着他的眼睛,仍然自顾自地往下说,“除了天地,这世上最强的东西,就是王权。莫说你,就是拂霭的将来命运,也完全捏在本王手里……你当初明白,如今反而糊涂了么?” 其实静王所说,并非全无道理。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可以凭努力争取做到,而有些事情,即使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求,终究如梦幻泡影。 衍真胸中奇谋策略,如果未曾给他发挥的机会和条件,也只能就此湮灭,寂寂无名终老一生。无论发挥了多大的光热,无论静王如何宠他依他,说到底,他的自由和人生还是被静王掌控。 归晴抬起头,唇边渐渐泛起个凄绝笑容。 原来,自己不过是一只自投罗网的雀。 用再贵重的笼子、再精美食物饲养的鸟儿,也终究失去自由。 原来,见到拂霭……也不过是在他原有的禁锢上,又无谓加重一层。 可笑自己,居然看不穿,还深深沉浸在,这种被人掌控一切的快乐之中。 可笑自己,除了一腔爱意,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所做的一切,对拂霭来说,只添负累,全无助益。 “我明白了……殿下。”归晴慢慢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朝静王深深一躬。然后转身,迈开冰凉麻木的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自己和拂霭这些日子来的快乐,都是建在静王施舍构筑的基础上,没有道理对他不敬。 所谓权力,原来是如此巨大、难以反抗,并且会不知不觉侵蚀人心的东西。情爱相对于权力,便显得过于渺小无力。 机心当初所说,竟是字字真实无欺。她比自己,看得清。 但还是不甘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归晴快步向前走着,胸中痛如刀割,眼睛被泪水洗过,却是从未有过的清亮透澈。 青涩少年,一瞬间,已经长大成人。 静王站在原地,看着归晴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中,慢慢升起种异样的感觉。 说起来,今夜用这件事打击归晴,并非是他的计划,而只是临时起意。 毕竟,他出身皇族,有自己的尊严底线,就算是一心想打击归晴,也不至于用这种亲自赤裸交欢的下流手段。 一开始,他不过是如往常般,进入燃了黑甜香的房间,亲吻**陷入沉睡的衍真,根本没想到归晴会来。 但窗外是一片黑夜,归晴提着宫灯而来,朝纸窗外望去,很远就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橙红灯光。 宫中侍卫太监在这个时候,是不可能于附近值夜巡逻的。而如果说是混进碎金殿的潜行刺客杀手,也绝不可能犯下夜行点灯、让敌方提前警惕的这种常识性错误。 排除了种种情况后,静王很快断定,这时候来的人,只可能是归晴。而归晴深夜来这里的目的,也只可能有一个。 且不说这房间内没处躲藏,就是躲藏起来,当归晴怎样也唤不醒衍真时,必会发现衍真异状……此后,衍真必会发现自己夜夜到他房中做了些什么…… 与其这样……不如将归晴唬走,多半还瞒得过去。 当下,他再不犹豫,将放在墙角的金兽香炉拿到衍真枕边,让衍真直接吸入更多的烟气,然后咬了咬牙,拉开衍真的双腿。 后来的事情,就全部如归晴所见。 静王站在寒冷的夜风中,轻轻垂下眼帘,长长地呼出口气,化做一团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白雾。然后疲惫地转身,回到房中。 衍真蜷着身子躺在床上,脸涨得通红,下身的痛楚令他眉头纠结成一团,眼角也闪着泪水,却在浓重的黑甜香烟气中,无法醒来。 静王走到床沿边坐下,用毛巾沾了水,轻轻分开衍真双腿,开始仔细而轻柔地擦拭他**不停泌出的血丝。然后,从怀中掏出上好的生肌止血药膏,用玉棒蘸了,一点点替他抹在伤处。 生在皇家,就必需随时随地面对种种阴谋暗算。随身携带这种有止血止痛奇效的药膏,应该说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没想到,竟会用在此时此地。 抹上这种药膏,又经过一夜调养……明日拂霭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感觉。只不过,他本就虚弱,经过此番激烈,又吸入过多烟气,身子不适却是难免。 静王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从前,很清楚明确地认定,要得到一样东西,或是人心,手段无非三种:以物欲或交情拉拢、以权势压伏、以计谋得之。 纵使对人表现出热络关切,也不过是因时势需要。帝王道,所行是关注整体大局,当断则断,绝不能执着偏听。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执着,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改变? 权势,的确使用起来很方便。 而自己,也向来习惯于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得到想要的东西。 但是……归晴无权无势,甚至单纯的不会任何计谋手段,只凭那柔软脆弱的感情,就拥有自己无论怎么求,也求不到的,拂霭的真心。 不过,不要紧……感情那种东西,对弱者来说,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看到自己和拂霭这幕,无法深入探究,而是选择转身离去,不就是证明? 静王伸出手,轻抚过衍真的眉骨,想要抚平他仍然纠结在一起的眉头。 真的很害怕……原以为手握大权后,成为操纵国家命运、他人生死的神祗,就不会再有令自己害怕的东西存在……但是,却比从前害怕任何东西百倍千倍的,害怕失去你。 或者说,只要将你留在身边就好。 却为何……我会感到绝望痛楚,甚至看不到,我们未来的形状。 次日清晨,衍真只觉得头晕脑涨,全身酸疼,再起不得床。召了军医来看,只说是体质虚弱所致,调养几日便好。 归晴虽说仍来看他,话却明显少了,神情也常常显得若有所思。 如此过了两三日,衍真的精神体力都恢复了七八成,便不耐烦在床上窝着,拉归晴去碎金殿后院赏腊梅。 花影幢幢。衍真坐在木轮椅上,归晴在他身后慢慢推着。放养的珍禽异兽从他们身边漫步而过,不时发出几声清鸣。 “归晴,仇心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衍真脸上罩着铁面具,看不出表情,声音却是愉悦的,“静王答应饶过他,用死囚替他一命。只不过,活罪难饶,将他发配到北方边境服役。” 救命恩人逃过一死……归晴应该会高兴吧。 将仇心发配边关服役,就从此再难相见……虽然不相信静王所说,归晴与仇心的事情,心中却无端轻松下来。 归晴胸口一阵剧痛侵袭,沉默着,慢慢停下了脚步。 衍真见他不再推动木轮椅,有些诧异地回头,却看到归晴浑身都在不可抑止地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停沿着脸庞滴落。 “……怎么了?”衍真愉悦的情绪,霎时消逝无踪。 “拂霭……对不起。”归晴走到衍真面前,慢慢蹲下,伏在他的膝前,声音哽咽,“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对不起……” “归晴,你到底怎么了?和我好好说。”衍真扳起归晴的肩,直直望入他的眼睛。 “没、没有事……只是,一时感慨罢了。”归晴别过眼去,强自将泪水咽下。 如果,真的将已经知道的真相,就这样说出……拂霭,会更加难过吧。 既然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又何必伤害最爱的人? 再说……也实在说不出口。 “拂霭,你看这庭院里放养的珍禽异兽……每日里闲亭信步,百事不愁。”归晴用袖沿擦去脸畔泪水,“但这里再华美无忧,终究是在人类控制下的牢笼……如果有可能……它们是否也想,回到出生的旷野湖泊?” “你那个小脑袋,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衍真见他恢复常态,心终于放下半截,“我明白你的意思……在这里虽然日日作乐,我们却终究如同被静王设下牢笼,控制的兽……一天不得自由,你一天不会安心,对不对?” “如今我们虽身陷牢笼……不过,你放心。”衍真握住归晴的手,将他拉入怀中,悄声道,“机心来找过我……虽说目前不得见面,却一直有联系。等大军回撤,抵达天水城休整后,她会帮助我们乘机离开……到那时,我们隐姓埋名,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住了,不问世事沉浮,酒间花前老。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归晴伏在衍真怀里,再也无法按捺泪水泛滥。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装成毫不知情,看着你遭受苦难,看着你付出…… 那种仿若心脏被撕裂般的痛苦……是不是,只要装作看不到,就可以?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吧,怎么又哭了?”衍真做出有些生气的模样,眉目间却尽是爱怜。 “我这是在高兴……真的……”归晴摇着头,抽泣不止。 “……归晴,你可知道,人并不是这世上唯一会哭的生命。”衍真再不疑有其它,扶起他的肩,用手指拭去他脸上的泪,轻声调笑,“却是唯一会笑的生命……而我的归晴,是这世上笑起来最漂亮的人。笑一个给我看。” 归晴在他的注视下,吸了吸通红的小鼻子,然后勉强扯扯唇角。 “傻孩子……”衍真轻轻一叹,抬起他的下颔,吻了上去。 归晴含着泪,与他唇齿交缠。良久良久,两人才分开。 “拂霭,教我兵法谋术吧……如果有可能,剑术我也想同时学习。”结束深吻后,两人都喘息了一阵子后,归晴忽然开口。 “……哦,为何?”衍真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外。 “忽然觉得这个有意思……而且最近,也太过无聊。”归晴尽量保持语调的轻松。 不想再这么没用,至少在将来,想要拥有能够保护你的力量——这些话,却全部不能出口。 铁面具下,衍真的眉头轻皱。 练剑术可防身、强体魄,也就罢了。但说实在的,并不想让归晴涉及到兵法权谋……对自己而言,宁愿归晴被保护得永远单纯,永远不知道那些残酷斗争。 不过……归晴只是一时兴致吧。如果不涉及到深层,只讲些表面理论,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没问题。”衍真微微一笑,“要学兵法谋术,我教你。至于剑术,我可以替你找个老师来。” “今天、不,现在就开始,好不好?”归晴听他这么说,眼中亮亮地耀出光采。也不等回答,就跑到衍真背后,将木轮椅转了个方向,朝书房方向推去。 “喂,都已经答应了,还急什么急,跟火烧了小猴屁股似的。”衍真见他如此,忍不住笑着出言调侃。 “哈,拂霭你等着,居然说我是小猴……” 扶疏花影、幽幽暗香中,两人的笑声,浅浅四散。 按照静王原本所定计划,在牵萝最多停驻月余,休整军队、扬国威之后,便要将大军开回许昌。 但看着衍真在这里,一点点从原来的衰弱中恢复,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如果此时离开牵萝回到许昌,正值隆冬,又一路颠簸,难保衍真的身体没有反复。 再说,西方牵萝已平。北方异族虽然在这期间,发起了几次大规模攻击,却每一次都被设下的烽火结所阻,非但不得前进半步,而且死伤惨重。边关战事,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关注的地方。 所以这一拖,竟拖了近三个月。直到早春,大军才开始做返回许昌的准备。 衍真教归晴兵法谋术,也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虽说学成这些,绝非朝夕之功,但两个多月的时间,足以看出归晴资质。 令他大为放心的是,归晴虽然学得勤奋无比,但显然于兵法谋术方面没有什么天份。 说起来,自己当初研究兵法谋术,一方面是偏门兴趣,一方面是怀着腔报国热血,想着终究有用。大部分时间心思,还是放在了考取功名的正业。 然而照目前的进度下去,纵是给归晴十年八年的时间专修,也未必就有小成。 教剑术的任侍卫,倒是在自己面前夸过几次归晴。说他虽然力量不足,仍需成长锻炼,但身手敏捷、反应很快,也不知是真是假。 早春,正是梅花凋落的时节。 归晴和任侍卫各自手持佩剑,立在落花翩迭的梅林中。 任侍卫是个容貌清癯、留有长须的中年男人,身型瘦长。他浸淫剑术多年,在高手如云的静王身边,武功也算是一等一的。 一阵轻风拂过,梅枝摇摆,梅花骤落纷纷。与此同时,任侍卫身形忽动,手中剑光闪烁,或斜刺或横挑,直舞成一团灿银。 风如骤然而来般,骤然而止。任侍卫也停止了动作,只手中长剑平平前伸。 再看那寒光似水的长剑剑身之上,从尖端到根部,已排列整齐地贴了三十余朵梅花,朵朵花萼在下,**朝上。 “归晴,你来试试。”任侍卫收起剑,退到一旁,微笑着望向不远处少年。 归晴提剑走到场中,待到花落至繁处,也如任侍卫般,开始舞动手中长剑。 从舞剑的姿态走势来看,倒也算得上有章有法。但当归晴停住时,高下立判。他平伸的剑身上,只贴了十余朵梅花。花朵虽说也是从剑尖一路排下来,却朵朵姿势不同,没有任侍卫的整齐划一。 “师父,为何我练了两个余月,只得这种程度?”归晴有些沮丧地垂下剑身,走向任侍卫。 “呵呵呵……其实这种程度,已经相当不错。”任侍卫摸了摸颔下长须,露出满意神情,“我练到你这种地步,足足用了大半年时间呢……别小看了自己,如果你拿着剑和普通人交手的话,两三个人不在话下。” 归晴听他这么说,双眼顿时闪出兴奋光采。 “……晴公子,到用午膳的时间了,马先生正候着你呢。” 这时,梅树旁,一个细细怯怯的声音传过来。归晴转过头,看到的是平素在碎金殿当值的小太监,绿梓。 绿梓比归晴还要小上两岁,四五岁时便因家贫,被卖入宫中净身为奴,身世堪怜。归晴自己虽也是从小被卖予青楼,但比起绿梓身心皆损,又不知幸运到哪里去了。 “师父,那么我先去了。”归晴对着任侍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后,将手中长剑入鞘,转身朝绿梓小步跑去。 “绿梓,中午就跟我们一起吃好了。”归晴揽住绿梓的肩,笑语盈盈。 绿梓性情温和,做事小心,确实惹人爱怜。虽没有明说,但私心里,归晴已经把他当做亲弟弟看待。平日里得了什么精致点心、新鲜玩意儿,都往往想着给他留一份。 “不、不了……我怎么配……”绿梓抬起平凡、生着淡淡雀斑的小圆脸,慌乱地拒绝。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怎么会不配……走啦走啦!”归晴牵过绿梓的手,笑着快步朝前走去,“别让拂霭等急了。” “晴公子……”绿梓的眼底泛出层浅浅涟漪,声音细若蚊蚋,“你对我真好……” 归晴只顾往前走,一心想见衍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变化,也没听到他的轻语。 绿梓的感激,恐怕只有此刻春风知意。 ********************** 归晴和衍真用过午膳后,就一起去了书房。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 如往常般,归晴捧着兵法书专注背诵,衍真也拿了本书在旁边自顾自地看。遇到不懂的地方,归晴就会出声请教衍真。 其实以衍真才能,如果不是让归晴死抠书本,而是亲自教学讲演、切入实际,归晴就算这方面天资平庸,进展也比现在要快得多。 但衍真根本就不想让他陷入这方面,所以就由得归晴自己摸索探究。就是解释,也尽量绕来绕去,虽然听着还像那么回事,最终却令人糊里糊涂。 归晴认真努力无比、脑袋里一团糨糊地背诵完两篇兵法,已是深夜。衍真看看已到了就寝时间,放下手中书本,笑道:“今天就到这里。明日清晨你还要去和任侍卫练剑,早些休息吧。” “嗯……拂霭,你也早点休息。”归晴站起身,苦着脸,摇了摇晕乎乎的头,“我只看半日兵法书,就每每累成这样……拂霭,你经常整天整天地抱着那些书看,想必更累吧。” 归晴却不明白,自己的累,是因为看得稀里糊涂,再加上死记硬背,根本没有半点理解可言,更谈不上乐趣。能在这种状态下坚持两月有余,实在也算得上意志坚强。 “是、是。”衍真朝他笑了笑,也不揭破,“不过,我是自小看惯了的,倒没什么打紧。” 归晴与衍真道别后,在绿梓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己房中。刚进门,提灯的绿梓忽然轻叫一声:“那……那是什么……” 对面朱红的窗棂,插着一根黑色袖箭。袖箭杆部,系着一块白绢。黑白相间,分外醒目。 归晴定了定神,走过去,拔下袖箭,展开白绢,熟悉的字体跃然其上。 是苏大哥……他不是发配边关了么,怎会…… 心儿一边突突直跳,一边转过头去吩咐绿梓:“此事,千万别对旁人提起……千万千万。” 绿梓有些害怕地咬着下唇,却坚决异常地点了点头。 归晴见他允诺,知道以他为人性情,断不会到处乱讲。长长松了口气,柔声道:“夜已经深了,你回去睡吧。” “晴公子……也请早些歇息。”绿梓性情向来柔顺,当下就答应著,退出了归晴的房间。 听著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後,归晴走到屋角拿了盏琉璃宫灯点燃,提著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向屋外。 此刻,深夜的春风拂过衣衫,虽然还有几分寒意,却没了透骨的冷。王宫之中,除了轮值的守卫们尚在巡逻,其余人在此时,都已经安然入梦。 周围一片深黑静谧。也正是这样,偶尔传来的虫鸣声,或是风拂动叶片的沙沙声,才越发令人心惊胆颤。 归晴小心避开守卫们的巡逻路线,穿过几条回廊,朝碎金殿与云锦殿交界处,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碎金殿的後院,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园林,种了无数奇花异草,放养各种珍禽异兽近百只。而这个正式的御花园,虽说奢华富丽不及,却足足比碎金殿後院还要大上三、四倍。 归晴提著灯,脚步轻悄地行走在御花园中,白石铺成的小径上。晚风不时拂起他的衣袂,倒有些似幽魂夜行。 苏大哥说,他在这里等我……但这里这麽大,又从何找起…… 刚想到这里,却看到身旁忽然出现一个黑影,伸手抓向自己左臂。 归晴这些日子一直随任侍卫习武,身手反应都比从前敏捷许多。他向旁边一侧,躲开那双大手,然後将宫灯探出,照向那突然出现的人。 当看清眼前人时,归晴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声音哽咽:“苏、苏大哥……” 仇心穿著一套堪堪能蔽体的破烂衣服,鬓发蓬乱,瘦得不成样子,赤著脚,身上到处都是污痕血渍,下巴上生满密密胡茬。 “归晴,你还好麽……他们有没有将你怎样?”仇心颤抖著手,抓住归晴的肩,焦急询问著。 这次,归晴没有避开,眼眶慢慢潮湿:“我、我很好……你怎麽会来这里?这里真的很危险。” “一直担心你……我在押送途中逃跑之後,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回到这里,又足足在王宫外徘徊了半个月,才找到机会潜入。”仇心一把拉过归晴的手,声音痛苦得微微颤抖,“对不起、对不起……害你受了那麽多苦……我现在才明白,当初的决定多麽愚蠢,除了伤害别人和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是佑非在,也一定会笑话我……不过现在好了,我们一起走,一起离开这里……” “苏大哥,你快走吧……我、我不能离开。”归晴打断他的话後,声音渐渐低下来,“我一直找的拂霭……在这里。” “本来,隐隐约约猜到一点的……却没想到,竟真的是这样。”仇心松开归晴的手,後退一步,幽幽长叹,“也罢……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今後,我会到佑非身边,不问世事,一生在山间结庐伴他……你自己保重。” 两人都知道此处不宜久叙,互道珍重後便要各自离散。谁料就在此时,几枝利箭破空而来。 仇心和归晴两人,身形狼狈地避开这几枝利箭的同时,只见方圆约八丈开外,无数支火把在暗夜中骤然点燃,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而火把之下,上千枝羽箭扣在弦上,闪著寒光的箭头正对准著他们。 连阵形都摆好了。显然,这里早有埋伏。 持火把弓箭的人群,慢慢朝围在中间的两人靠拢。归晴和仇心紧紧靠在一起,额头上都渗出了密密汗水。 空气中漂浮着死般的寂静,只有噼噼啪啪的火把燃烧声,和浓重的松香气息无尽弥漫。 静王站在云锦殿的高楼之上,望向御花园内突现的火光,唇边泛起抹微笑。 在押解仇心的途中,故意派人在他耳边放出谣言,说归晴在王宫中受到如何不堪的刑罚逼供。接着,又故意在押解中懈于看守,让他逃跑成功。 仇心回到牵萝,在宫墙外徘徊了半个月之久的情况,每天都有密探向静王报告,他的一切行为举动,实际上全在静王的掌握中。 那个让仇心潜入宫中、找到归晴的破绽,是静王遣人放出。 最后,仇心将归晴约到御花园相见,也是静王预料中的事情。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有给仇心留下第二个可以轻松来去的地点。 这番计谋说来简单,但为了做到真实可信,瞒过仇心,其中当然下了不少功夫。 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和众人一起出现在御花园,观看好戏。 ********************** 仇心捉住归晴的双手,被围困在利箭组成的圆阵中,动也不敢动。归晴阅历尚浅,不知利害,有几次起了冲出重围的心,被仇心看出,连忙捉住他双手,不让归晴妄动。 他非常清楚,如果此时有什么反抗行动,下场必是万箭穿身,绝难逃出。与其鲁莽,不如伺机而动。 就这么僵持着,大约过了两刻钟的时间,又听得阵人声鼎沸从圆阵外传来。然后,圆阵东方队形忽变,裂开了道口子,只见绿梓推着衍真,伴着静王及一众将领侍卫来到仇心归晴面前。 衍真看到仇心和归晴握在一起的手,脸霎时惨白,胸口不由自主地绞痛起来。 仇心在押往边关途中逃脱一事,衍真早在半月前就从静王那里得知。但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甘冒天大危险,跑来王宫中见归晴。 而归晴、归晴是怎么想的…… 冯衍真,你何时变得如此心胸狭隘……是的,在没有弄清楚事实之前,一定要相信归晴…… 仇心是刺杀静王的要犯,众人皆知。如果在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况下,让仇心和归晴一起被关押入狱,就绝对是一起定罪。 仇心在名义上是已经被处死的人,现今众人看他还活着,定会起疑。如果这次仇心归晴一起被关进天牢,再想将人瞒天过海从中救出,难上加难。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是让归晴脱离险境。 至于仇心将来会如何,甚至会不会被当场射杀,已经顾不得那么多。 “归晴,想必你还不知道……此人是朝廷要犯。”衍真深深吸了口气,望向归晴,语调中充满严厉责备,“还不快过来!” 静王惊诧地望了衍真一眼。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衍真居然还能冷静判断,放弃仇心,不顾一切为归晴开脱。 的确,众人只知刺客是仇心,并不知有归晴。 只要归晴此刻走到衍真身边,衍真随便编个什么故事,再装模作样地当众小惩一番,此事也就算堪堪带过。 归晴看了看衍真,又看了看周围密布的上弦铁箭。 他虽全无城府机谋,却也能感觉到此刻情势严峻。如果此刻自己弃仇心而去,无异于将仇心一人留在刀山火海。 当初是仇心救他性命,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仇心独自身陷险境。所以他看着衍真,缓慢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给我过来!!”衍真见他如此,急得眼睛都红了,重重拍着木轮椅扶手,对着归晴大吼。 如果他能行走,恐怕早亲自冲进场中,将归晴拽离这场险境。 归晴的眼底渐渐泛上泪水。 自认识拂霭以来,从未见他像现在这般,神色近乎疯狂。可见,他应该是着急到了极点……但是、但是……若自己此刻真的依他所说,弃仇心安危不顾,又算得什么呢…… 静王见归晴露出犹豫难断的神情,心知如果要后面的计划顺利,事情不能再拖延,于是朝左右断喝一声:“将他们与本王拿下!” “慢!” 一个还带着三分稚气的少年声音,这时凛然响起。接着,一道弧形、银蓝色的诡异光芒在衍真面前划过。 绿梓站在衍真身后,左手勾住衍真下颔,右手将一弯蓝莹莹的奇形兵刃抵在他的颈项间,眼神灼灼似电:“你们谁敢动手,我就杀了他!” 容貌还是原来的平凡容貌,但绿梓此刻散发出来的气势,绝非平常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太监。 在场众人虽不知道静王与衍真恩怨,却揣摩平常细节,清楚他在静王心中的重要性,当下皆犹豫着,没有人敢上前去拿仇心归晴。 静王愣了片刻后,轻轻扯起唇角微笑—— 拂霭,难得你情急之下,思虑还如此周全……一计不成,就换成拿自己的命要挟本王么?本王就不信,若不依你,那小太监真下得了手…… 但静王刚想到这里,脸色随即大变。 绿梓手中弯刀锋刃,已陷入衍真喉间,一道粗粗的血线横现,鲜血顺着衍真脖颈缕缕流下。 依目测判断,那道伤已经极度接近喉管和大动脉,刀刃又锋利,持刀人稍有不慎或抖动就会直接切断……而人一旦伤到那种要害,就是神仙也再难救返。 那小太监,能够熟练运用刀法,既达到要挟结果,又不致人死地,如此拿捏得恰到好处,显然绝非庸碌之辈……无论如何,不能拿衍真性命冒险。 “你要如何?”静王望向绿梓,尽量保持声音和态度的平静。 “放他们,还有我一起离开,就这样。”绿梓横刀在衍真颈项前,毫不示弱地回望静王。 “好,只要你放了他,一切有商量。”静王看着衍真颈项间缓缓流下的鲜血,一颗心跳得几乎突破胸腔,态度明显退让。 “你可能这样做吗,殿下?”绿梓忽然咯咯笑出声来,“放了他,且不说这两人,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绿梓话音刚落,众人听得一阵巨响。接着,只见位处王宫东南偏隅的落日殿处,一片火光冲天。 静王见此情形,霎时脸色铁青。 牵萝投降天朝的全部皇族,包括牵萝王及其后妃皇子,全部居住在落日殿。若他们猝死于此时此地,牵萝的民心无疑将大乱。况且就算颂布诏告解释,天下人也不会尽信,不知会出现多少流言谣传,对天朝的统治将造成极不利的影响。 “毫无骨气风节,贪生投降异族的皇室,倒不如尽灭的好。”绿梓仍然笑着,望向身旁静王,“殿下,是不是?” 说完,他竟自顾自推着衍真,走到仇心归晴的身边。 静王死死盯着绿梓,过了片刻,方从牙缝中狠狠挤出几个字来:“你们走……不过,他若有三长两短,本王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殿下放心,我还不至于蠢到撕了自己的护身符。”绿梓仍将兵刃横在衍真脖颈,回答的口气倒是云淡风清。 “传本王令,所有人马上赶到落日殿救火!”静王又看了看衍真,眸中全是担忧伤痛,却蓦然转身,朝落日殿的方向走去。 眼前形势所逼,不容他有第二个选择。 围着仇心归晴的兵士们收起强弓铁箭,拿着火把渐渐散去,仇心和归晴方从这场戏剧性的变化中清醒过来。 胸中纵有千般疑问,也来不及多想和多说些什么。此刻,没有比逃出王宫更重要的事情。 虽是绿梓救了他们,但归晴见衍真受伤,难免心痛不满。当下沉默着上前,不轻不重地推开绿梓,撕破衣袖,替衍真包扎好颈部伤口。然后,他推着衍真,和仇心绿梓一起朝王宫外快步离去。 绿梓见此情形,知道他对衍真情深,也不过苦苦一笑而已。 ********************** 四人连夜匆匆离了王宫,出了牵萝王城北门。北门之外,除了一条敞途,皆由山峦所围。 为了避免途中遭遇追杀跟踪,四人弃敞途不行,改为翻山越岭。据绿梓所说,这山间往北有四五日的路程,就可到达安全之所。 三人虽对绿梓没有完全信任,却暂时无它法可想,只能听他安排。 山路崎岖难行,衍真的木轮椅根本无法在其上行走,将轮椅就地藏好后,一直由归晴背着他。仇心见他身小力弱,几次想要替他,却次次被拒。 已是夕阳西下。四人经过一日一夜的狂奔,离开牵萝王城已有两百余里地。绿梓见归晴一双软缎面鞋子破损得不成样子,知道他鞋底磨穿,脚掌定已磨烂,又看到附近有一个山洞,出声提议众人停步到里面歇息一晚,顺便打些野味烤熟了,以充饥饿肚肠。 这番话入情入理,没有拒绝的理由。 归晴半刻也不愿离开衍真身旁,所以在洞中负责生篝火、用软草铺成睡处。而仇心和绿梓,则负责外出狩猎。 已是春初,满山野物不少,再加上仇心绿梓皆身手不弱。在归晴刚刚铺好睡处、用隧石燃起篝火后,两人便提着一串野兔,扛着只幼鹿回到洞中。 仇心在囚林中,靠野物充饥度过一段日子,剥皮挖腑的手法极其熟练。不到小半个时辰,篝火上已架起了五六只红通通的兔子,烧得吱吱作响。 “在宫中这么久,竟没有发现……你是何人?”衍真坐在绿梓对面,以探究的目光望向他。 “……说假话,于我并无好处。”绿梓笑笑,伸手往脸上一抹,那张平凡的容颜顿时褪去,露出张略显稚气、清秀俊美的脸孔来,手中却多了张人皮面具,“从前的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我,是从火海中逃生的,牵萝王十八皇子信城。” 衍真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以他聪慧,胸中顿时了悟。 归晴见他容貌突变,却直了眼,颤声道:“你你你……究竟是谁?” “别怀疑,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绿梓……牵萝皇子,未满十六岁者皆不得踏出深宫半步。除了贴身奶娘使女以及皇族中人,鲜有人知其容貌。”绿梓咯咯一笑,望向归晴,倒也不愠不恼,一边拨弄烤至半熟的兔肉,一边耐心地解释给他听,“如今落日殿被静王纵火,皇族大都死于此难,只有十八皇子带着传国玉玺逃出……你说,这十八皇子身负国仇家恨,振臂一呼,是不是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愿意追随?“ “……但那场火,不是静王所放。”归晴仍旧呆呆的,不知所谓。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明显太过复杂。 “当然,那场火是我命人放的。”绿梓朝他挤了挤眼睛,“不过,就算静王怎么解释,民间百姓可不会这么想……一山不容二虎,亡国之君被新王秘密杀害,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你是在栽赃静王!”归晴终于听出点名堂,不由得喊出声来。 “呵呵,说得没错。不过,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只凭这点好处,并不值得我潜入王宫,如此大费周章。”绿梓脸上仍然带着微笑,“重要的是,皇族的人只有十八皇子逃出,几乎没有人见过此皇子的真实容貌,再加上传国玉玺这个有力凭证……只需要奉一年岁相仿的少年为主,比如我,自然就可集结人心兵马。” “实际上,牵萝第十八皇子信城已经死于火难……你盗得传国玉玺,杀死所有牵萝皇族,是想要自立为王!”归晴听他解释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其中机窍,忍不住又喊出声来。但随即,他的声音又小下去,“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喜欢你啊。”绿梓望向归晴,笑得像只小狐狸,“纵火、盗得玉玺之后,我大可乘乱偷偷溜走,又为何会冒险挟持马先生,救你们出来……我待你如此情深意重,你都想不明白么?” 归晴看看绿梓,又看看身旁衍真,被这几句话尴尬得满脸通红。 衍真见此情形,不由得轻叹一声。 也只有归晴这般胸无城府的人,才会被绿梓牵着鼻子走。虽然看起来,绿梓对他们毫无隐瞒,但实际上,他只讲出了一半的真实。 牵萝倾国之力,尚无法与天朝对抗,更何况是建立的流亡政权。只有当这个流亡政权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操纵时,才有其存在的价值。 绿梓和其所要建立的政权,不过是整盘计划中的一枚重要棋子。 仇心归晴本就与静王对立,绿梓救他们出来,虽说冒了些风险,却对将来的发展有利无弊。 仅仅“喜欢”这个理由,衍真绝对不信。 “已经烤熟了,可以吃了。”衍真抓起手边一只表皮烤至金黄色,泛着油光的兔子递给归晴,不动声色。 一日一夜背着衍真辛苦跋涉,又未曾进食,归晴拿到手中,也顾不得烫,唏唏呼呼地就开始大口嚼食起来。 将整只兔子吃得只剩骨架,肚中有些鼓胀后,归晴有些怯怯地抬起眼,望向正在咬着手中兔腿的衍真。 绿梓当面说喜欢自己,真的是非常意外和尴尬……但看到拂霭对此没有半点反应,心中不知怎地,总有些失望……他真的,半点也不在乎么? 如果是换了自己,恐怕早就紧张死了。 衍真注意到归晴有些胆怯、略带哀怨地望向自己,却不知是什么原因。想了片刻后,方才恍然大悟,将身旁另一只完好兔腿递给归晴:“我刚好吃不完,给你。” 归晴愣了愣,终于接过兔腿,认命地低下头开始啃。 拂霭,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呜呜…… 衍真望着归晴,却是心情大好。从前,他虽说理智上不相信,感情上其实一直为归晴和仇心的关系揪心猜疑。 如今一路行来,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到,他只对自己体贴关切,哪曾和仇心有半点暖昧情动?回想从前,竟全是自己多虑。 两人各怀一段心思,却只有局外人看得分明。 仇心见他们如此,好笑欣慰之余,想起佑非,又不由得心头发酸。草草填饱肚子后,便收拾起心情睡下。 绿梓少年性情,却起了逗弄归晴的心,笑道:“晴公子,不说我待你如此情深……就是救你们出来这一大功,香一个不算过份吧?” 言毕,他已凑过去,调笑着就要吻归晴。 归晴霎时满脸通红,求助地望向衍真,衍真却冷眼旁观。 依他看来,这绿梓虽外表一时温顺可怜,一时天真烂漫,却都是在演戏。此人城府极深,绝非善类。若自己不加点醒,归晴恐怕会一直看不清。 “信城殿下,请问,原先的绿梓在哪里?”衍真忽然冷冷开口。 “啊……在你们来之前,我就一直以绿梓的身份在碎金殿了。”绿梓望了望归晴,脸色稍微变了变,却仍然笑嘻嘻地打诨。 “你说得倒也没错……不过,比起凭空建立起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假身份,易容后取而代之,要简单得多吧。”衍真声调不急不缓,却咄咄逼人,“为了避免将来可能会产生的后患,也没有任何方法,比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要来得干净利落吧。” “呵呵……不愧是静王最看重的人,说得没错。”绿梓见他几句话道破,也不再隐瞒,眼神渐渐阴霾,唇边却勾起个笑,“要成就大事,牺牲成千上万的人都再所难免,更何况是宫中一个小小太监……我的手上,是沾了无辜者鲜血。不过,你的手,也未必就纯白无暇。” 归晴听到绿梓亲口承认,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据我所知,你在天水城时,坑杀万余牵萝铁骑,一夜成名。”绿梓轻轻笑着,“后来,静王亲征平牵萝,却被牵萝的玄武将军困于狄道谷山关口,不得前进半步……也是你设连环策,令那位玄武将军死于牵萝王之手……说起来,你的手段比起我,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绿梓还要往下说,却只听得铮然一声剑鸣,仇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站在衍真对面,抽出佩剑,对准了衍真咽喉。他目光如炬,面容略显狰狞地扭曲,嘴唇难以抑止地不停哆嗦着。 绿梓看着这骤然发生的一幕,当下就直了眼。 “苏大哥,不要!”归晴见状,急得冲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仇心脚边,哭着哀求,“我知道苏大哥为莫将军的事情,一直难过……但求求你,放过拂霭……如果、如果一定要有人为此事偿命的话……苏大哥,你就杀了我……” “归晴,站起来,闭嘴!”衍真见归晴慌不择言,居然说要以命抵命,连忙出声喝止,又深深吸了口气,望向仇心,“莫将军的事,在下也非常遗憾……但逝者已矣……”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仇心后退几步,将剑尖垂下,声音黯哑,“我只是一时激动……你们放心。” 说完,他收剑转身,又在原先铺的软草处默默躺下。 是的……杀了眼前这个人,除了让归晴像自己般,痛苦一生外,什么也换不回。这一点,不是早已经想通了吗?为何听到那些话,心中还是放不下? 罢罢罢。待到静王回朝,此事风头过后,归晴他们也找到安全的栖身之所,自己便陪着佑非隐居山林,眼不见心不烦……这场恩怨,这般了结,是最好的结局。 经此一场变故,四人之间都再无话说。山洞里,只听得见篝火哔哔剥剥的燃烧声。 归晴收拾好吃剩的兔肉,清扫了地上的兔骨后,小心翼翼地将衍真抱到靠着洞壁一角的软草铺处,让他躺下。归晴自己,则躺在外侧,紧搂着衍真睡下。 这个姿势,使得衍真全身都在归晴的保护中,他已经被刚刚仇心的举动吓怕了,生怕仇心忽然再起意,想要杀害衍真。 如果是那样的话,衍真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他不能冒这个险。 绿梓坐在篝火对面,不发一言地看着归晴与衍真,眉头轻皱。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浅浅羡慕。 这世上,假如有一个人愿意如此待我……便是立时死了,心中也是甘愿的。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后,绿梓站起身,轻轻捡起归晴脱下的鞋——如他料想的般,两只鞋底已经磨穿,上面还沾有星星点点的血渍。 绿梓将打猎闲暇时采来的草,仔仔细细地垫在那两只磨穿的鞋底内。 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样,他会好受些吧。 第六章 又经过三天跋涉,四人终于走出了山峦,看到了一片盆地,以及其上的村落炊烟。 这里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落,名叫望北村,土地不算肥沃也不算贫瘠,村民自给自足之外,稍稍有些富余的粮食。 望北村坐落在丛山之中,道路消息闭塞,但凡是要进城里买点花布首饰之类的东西,走惯山路的村人,都要翻上五六天。 加上这里确实人稀地少,因此,过去这里虽说名义上归牵萝管辖,实际根本没派下级官吏常驻,平常一切事物纷争都由本地村长调配平息,连粮租,也多是免交了的。村民们稀知外面世事时局,倒似一个小小桃花源。 进入望北村后,绿梓带着三人绕过村头,来到村尾一座泥墙茅顶的小院前,扣了扣斑驳门板上生锈的铁环。 “哟,是海爷啊,好久不见。”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穿着身土布衣裳,细眉细眼,满脸的和气。 绿梓朝他点点头:“赵四,我还有事,住一晚就回去。这几位朋友来这里避避,你好生招待着。” “您既然吩咐下来了,就请放心。”男人将他们迎进院内,又是叠桌摆椅、准备茶点,又是收拾房间,忙得好似滴溜陀螺。 归晴前段时间劳动惯了,知道其中辛苦,见他这场忙,倒觉得过意不去。于是走到赵四身边,替他打起了下手。 绿梓看到这一幕,知道归晴性情,只微微笑着,倒不阻止。 傍晚时分,赵四与归晴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虽说不过是些野菜腊肉,却胜在新鲜,再加上奔波饥饿,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入夜后,大家便早早各自安歇。仇心、绿梓和赵四分别居住,衍真因为行动不方便,和归晴共居一室。 这里的条件不比牵萝王宫,整个房间也只有一案一椅一床。木料劣质、做得极粗糙的案上,燃着一盏隐隐发出刺鼻气味的油灯。 归晴和衍真一起洗浴过后,又端来一个注满了热水的木盆,在木盆里撒了些药粉,放在床前,让衍真把脚泡在里面。他自己,也端来椅子坐在衍真对面,将脚放了进去。 水稍稍有些烫,衍真和归晴泡在水里的脚,很快呈现出粉红的颜色。归晴脚底破损的地方,隐隐传来刺痛。 这包药粉是绿梓分给他和仇心的,说是能活血化瘀,消炎止痛。 淡淡的药香,混合着油灯发出的刺鼻气息,算不上好闻。但归晴的心底,此刻全是幸福。 终于自由了……这次,一定可以和衍真永远相守。 木盆中,衍真的脚比归晴的脚要大上一圈,虽略嫌瘦削,却形状极好,泛着淡淡的粉红,肤质细腻,脚趾如玉削。归晴看得满心欢喜,忍不住时时用自己的脚掌轻轻揉搓抚弄,唇边带着抹微笑。 “……归晴,你要小心绿梓。”一路上,衍真都想对归晴说这句话。但四人几乎是形影不离,总没有机会说出来。 “嗯,我知道了。”归晴俯身在衍真的手背上吻了吻,抬起头,将一对黑眸笑成两弯新月,“你放心,我的心太窄,只容得下……此刻眼里的这个人。” 衍真在心底叹了口气。 的确,绿梓对归晴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情意,莫说风月场中走过的归晴,就是迟钝如自己,都已经看出来。 但绿梓,绝不仅仅是这般简单。而且,局势目前都在他的手中掌控,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且不说归晴难以理解这些……就是让归晴完全明白,除了让他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衍真调笑着勾起他的下颔,欺身吻了上去,模模糊糊带过:“真的吗?” “一千个真的,一万个真的……哈……拂霭,现在不要……待会儿睡下了再……” “啊,你不想的话,今天就算了……” “谁这么说来着……我、我要……” 泥糊的墙壁菲薄如纸,两人想起隔墙有耳,所以声音渐渐低沉暖昧了下去。 ********************** 虽然眼睁睁看着衍真被掳,但静王在牵萝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回许昌的期限已经不容再缓。 在回去之前,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在牵萝城内和周围都布上亲信眼线,令探得冯衍真他们的消息后,立即稳住他们,然后飞鸽传书来报。 第二件,是在与牵萝相邻的陇西城中,布下重兵以防叛乱。 第三件,是在将殒命的直系皇族风光礼葬后,在距其血缘最接近的旁系皇族中挑选了一名美貌处女,封为天珍公主,带回许昌,配给当朝天子为妃,以示牵萝天朝两国友好。 虽然这第三件事,在这种情况下,未必就能完全稳定牵萝国的民心,但也只能做到这步了。 头戴嵌金垂珠滴凤冠,身上挂满璎珞宝玉,妆扮得仿若天人的十六岁少女,就这样哭着拜别双亲,乘上车辇,离开了家园故土,走向忐忑不明的未来。 牵萝贵族女子,大都性子温婉柔顺,纯真不识世事。而静王所选中的,这名唤作紫枢的和亲少女,可以说和当初的玉妃一般,是其中代表。 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更容易操纵于股掌之中,加以最大程度的利用。 静王虽说对任何事物都近乎绝情,只以江山社稷为优先考虑,但对于可以利用的人,总还是尽量厚待。 从牵萝到许昌,有一个余月的路程。 开始十余天,无论身旁的人怎么劝,紫枢只是思念故土,哀哀切切,终日以泪洗面。 见她如此,静王也不急不恼,只是命人好生看待她,衣食用具,但凡好的,都首先送予她处。 后来,紫枢也渐渐哭得少了,而且开始喜欢偷偷挑起遮帘,看外面的风景人物。偶尔她看到静王时,就会迅速放下帘子,莹白的面颊上浮现两朵嫣红。 静王心中却全被即将处理的政事、衍真安危处境填满,哪里注意到少女初萌的情意心思。 就是紫枢自己,也知道即将嫁的是天朝皇帝。纵然见静王英姿气度,心中情动,也只能暗藏不提。 ********************** 回到许昌,已是一个多月过去。 此次平定牵萝,皇帝亲自于皇城三十里外迎接静王大军凯旋,给足了风光赏赐。 紫枢离了静王一行,随着皇帝御驾回了宫中,等待册封。 其间,她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见他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色黄瘦的中年男人,虽说不上难看猥猝,形容气度却和静王相差天渊。想到自己年方二八,如花容貌,却要终生侍奉于他,多少有些失望凄凉。 静王在接受了封赏之后,便开始看这大半年来,各省递上来的军务政务重要奏折,忙得无昼无夜。 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件好事。至少,他没有太多的闲暇,去揪着心猜测那个人的近况。 与此同时,紫枢被皇帝封为郁妃,圣眷极浓。 日子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度过,转眼间又是初夏。 深夜,静王如往常般在烛光高照的勤明殿中,和皇帝一起批阅奏折。本来此时如无重大事体,是绝对不允许打扰的,却偏偏有个人大声在外吵闹,甚至和外面持勤的太监起了争执。 静王放下手中奏折,眉头轻皱,站起身走出勤明殿,看到那吵闹的人是自己府中副侍卫长,沉声道:“怎么回事?” “殿、殿下!有急件来报!”副侍卫长擦了擦满头的汗,将一个封了火印、大拇指粗的细竹筒递给静王。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慌的?”静王略带不满地看了眼副侍卫长,剥去封口火印,揭开了竹筒盖子,往外斜斜一倾,想将里面的绢纸倒出来。 没想到就在这时,一节鲜血淋漓的小指竟骨碌碌从竹筒内滚落,掉在静王脚下。身旁的那群太监,虽无人敢惊呼出声,却全部露出了惊惧的神情。 静王也有些惊骇,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竹筒内沾着血渍的薄薄绢纸拈了出来,在面前展开。 然而越往下看,他的脸色便越阴沉难看。看到最后,他已是双目赤红,脸上肌肉不停抽搐。 拂霭、拂霭……不、现在不是揪心难过的时候,要冷静…… 不出所料……那灭了牵萝皇族的人,果然迟早将拂霭,当成与本王交易的条件……好吧,不过是皇帝的印玺罢了……就算是要得罪陛下,只要能换回拂霭无恙,本王也再所不惜…… 绢纸上所订期限,就在今夜。如果静王不在指定时间内将印玺送到许昌南门外狭道,那么他将收到冯衍真的整只右手。 时间紧迫无比,静王来不及多想对策,冷着脸,转身就朝勤明殿里面冲去。 皇帝正拿着印玺,认认真真朝他与静王批好的奏折上盖章,却不防静王走到他身边,劈手就夺下了他手中黄金印玺。 “王、王弟……你这是为何?”皇帝抬头望向静王,语调有些微怒。 “过了今夜,臣自会向陛下领罪。”静王将印玺放进怀中,转身就要离开。 “你……大胆!你你你……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皇帝拍案而起,在他身后愤怒地大吼。 静王走出勤明殿,扫了眼慌乱作一堆的执勤太监,深深吸了口气,将皇帝的怒吼抛在脑后,沉声对着副侍卫长吩咐:“给本王备马,再叫上几个侍卫,要快!” “是!”副侍卫长擦着汗,不敢怠慢,马上依静王吩咐行事。 静王怀揣印玺,率着十几名侍卫快马加鞭,赶到了许昌南门外狭道。 此刻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一夜间最黑暗的时候。众人手里皆举着松香枝做成的火把,沿途照明。 静王看到前方高处有几个朦胧人影,当下勒住马缰,将怀中印玺取出,高高举起,大声喊道:“你们要的东西在这里……” 他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只见一枝利箭忽然挟着劲风,朝他迎面袭来。 静王这边燃了火把,照得通明,而敌方隐藏在暗处。这一箭,可说是猝不及防,正正插入他的胸口。 胸口骤然中箭,静王大叫一声,一头就从马上栽了下来。 “殿下!”那十几名侍卫大惊失色,同时以最快的速度下马,上前搀扶胸口插着羽箭,倒在地上的静王。 而那几个朦胧人影,早趁着混乱和夜色,消失无踪。 静王虽中了箭,神智却还算清醒,他被侍卫们扶起后,开始对今夜之事心生疑惑。 带秘信给他的人,真正想要的不是皇帝印玺,而是他的命。 站在敌对势力的立场想,自己既然连皇帝的印玺都可以拿出来交换拂霭,用这一点要挟,显然比杀死自己要来得有利。 要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那封秘信只不过是利用了自己对拂霭的关切,从而使自己焦急情乱下失去正常判断。拂霭不在这群人手上,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总算可以放心。 目前所有的疑点线索,都集中在带秘信给他的副侍卫长身上。 “殿下,伤处可要紧?”身旁,有侍卫小心翼翼地询问。 “哦,没事。”静王顿了顿后,又回答道,“箭头入肉并不深,没什么大碍。” 说完,他拂开众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翻身上马:“回去吧!” 似乎是回程的马蹄踏破了夜色,此刻的东方,隐隐露出丝白。 ********************** 回到王府,等待静王的是副侍卫长僵死的尸体。 在静王率众出发后,他便偷偷在自己房中横刀自尽。那一刀,狠绝到了极点,几乎将他自己的整条脖颈割断。 所以这唯一的线索,也算是没了。 之后,静王那入肉不深的箭伤,居然开始不停溃烂。宫中得知,连忙派了几名太医会诊,得出的结论是,那箭头上淬了奇毒“百炼霜”,无方可解。 静王目前躺在府中,整日昏睡不醒,全靠珍稀药材补品吊命。据会诊的太医所说,这种状况也维持不了多久,最多支撑半月。 王府之中,棺材和寿衣,都已经准备齐全。国家栋梁将倾,整个许昌城,只见一片愁云惨雾。 皇帝来看过静王好几次。他每次来,皆见静王面白气弱、奄奄一息,只得留下大批赏赐,摇头叹息而去。 这天甫入夜,静王正卧在房中,忽见门扉慢慢打开,一条纤细人影提着盏纱灯,轻悄地走到静王榻前。 “到底救不了你……对不起……对不起……”纤细人影放下纱灯,在静王榻边坐下,哭得压抑悲绝。 温热的水珠落在静王的面颊上,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的,竟是双目红肿似桃的郁妃——紫枢。 “怎么是你?”静王的声音和表情都有些讶异。 “是我……我知道你出事的时候,着急得要死,却一直没有机会见你……”紫枢握住静王的手,不停地抽泣着,“今天,好不容易偷偷出宫,就是想见你一面……若不然、若不然的话,今后……” 她边说边哭,到最后已经哽咽地说不下去。 “你究竟,来这里有什么目的?”静王从她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坐起身来,目光冷冽地望向她,“任侍卫,出来吧。” 屏风后,以一个留有长须的清癯中年人为首,走出了四名手持兵刃的侍卫。 “你你你……你没事么?”紫枢怔怔地望着静王,神色且惊且喜。 “哼,那箭头上淬有难解奇毒是真……不过,根本就没伤到本王分毫肌肤。”静王冷笑一声,“本王一直在等背后主谋露出狐狸尾巴,所以放出伤重难治的风声,甚至王府上下就连警备都松懈了……不然以你,万难踏进王府半步。” 紫枢擦去泪水,喜上眉稍之后,神情忽又转为哀怨:“殿下,你既然无恙,便快些离开这里吧……” “哦,为何?”静王听她话语中似有隐情,轻轻挑起眉毛。 “那个害你的人,是、是……当今圣上!”紫枢咬了咬下唇,想到静王安危,终于将话挑明,心却突突跳得厉害,“如殿下不嫌弃,紫枢愿随殿下而去……山间野地,布衣荆钗,永无怨尤!” 她虽情窦为静王初开,却一直受到严格的传统教育。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 “皇兄一向待本王恩隆情重,你说这话,又怎能相信?”静王轻轻眯起黑眸,望向她的目光深邃难测。 “相信我,是真的!”紫枢生怕他不信,急急辩解,“我亲眼看到圣上割破手指,在白绢汗巾上写下血诏,暗中交给兵部尚书曹大人,说是你独揽大权,以下犯上,欺凌主君,不除不足以清纲纪、正天下,足足列了九条死状……你你你……还是快些远离这里的好。” 静王听到这里,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他清楚,紫枢年岁尚轻,阅历又浅,这些事若不是亲眼所见,再难编造。 是的,拂霭对自己的重要性、自己待他的好,以及他被掳走一事,自己身旁许多人都知道。了解这些,做下令自己上钩的圈套,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弄不好,这个计策就是那已经身死的副侍卫长所献,也不一定。 “本王明白了……你先回宫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此事切莫声张。”静王思忖片刻,转身望向那长须清癯男人,“任侍卫,你送她回宫。” 紫枢略带忧怨地望了望静王,提起纱灯,静悄悄随着任侍卫走出房间。 直到他们的背影溶入一片夜色中,旁边才有亲信侍卫凑上来,悄声道:“殿下……此女子不除,恐生后患。” “此事,至少目前不行。”静王断然否定,“牵萝民心未定、治化未稳,她还动不得……你们也先退下吧。” 侍卫们不再说什么,行过礼后,替静王熄了灯,躬身而退。 静王在黑暗的房间里,慢慢躺下。一刻前还是桀傲难测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孩子般脆弱的神色。 在沉沉黑暗中,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抚在了胸口上。那里,贴肉挂着一个金线混着真丝编成的织囊。 织囊内,装着两块斑驳骨殖。如今,其中一块已经裂成了四片,另一块上面也有了严重的龟裂。 就是这两块骨殖,替他挡下了那一箭,令他毫发无伤。 拂霭……你在哪里?想你、想你…… ********************** 三日后,深夜,勤明殿。 盘龙鎏金的高高烛台上,红烛灯焰正长。皇帝端端坐在案前,认真用朱砂笔批阅着近日来的奏折。 一直以来,在静王的名声功勋下,他都是个庸碌无为的皇帝。但是,他也勤政,每日批奏折必过深夜才睡,天不亮便上朝……却鲜有人关心提起。 要是没有那个小自己近二十岁的王弟……是的,要是没有他的话,自己纵然比不上圣主名君,多少还是能有些贤明勤政的名声吧。 好在,这块笼在自己头上巨大的阴影,即将消逝…… 皇帝的唇边刚刚勾起个隐约笑意,却看到正门忽然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陛下,近日无恙?” 看清了眼前这个人是静王,皇帝唇边的笑意顿时消散,再握不住手中的朱砂笔,竟令它掉落在地,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然而他毕竟也是生在帝王家的人,终于在脸上挤出个无可挑剔的笑容:“王弟……近日身子大好了?可喜可贺。” “怕不是可喜可贺吧。”静王走到皇帝面前站定了,从怀中抽出张布满了棕褐色字迹的白绢汗巾,放在皇帝面前,“陛下告诉我,这是何物?” 皇帝怔怔地望着面前这条汗巾,沉默着。 “对了陛下。兵部尚书曹大人、大司空崔大人、右督御史何大人、大理寺卿郑大人……在今晚于夜歌楼结伴饮酒赏月,不幸遭遇火难,无一人逃脱,皆死于非命。”静王的声音平静无波,就仿若在说着极平常的事情。 皇帝的额头却早已经汗水涔涔——静王说出的这串名字,都是他暗中网罗、参与了此次谋害静王的心腹。 “而陛下,将于今夜得知此消息后,旧疾复发,龙驾归天。”静王将那条汗巾轻轻巧巧地提起,凑到身旁的烛焰上焚烧,“所以……这东西是什么,已经无关紧要。” 皇帝忽然站了起来,绕过静王,一边大喊来人,一边连滚带爬地冲到大门前,打开那两扇朱红的厚重正门。 静王却连姿势都没变,唇角噙着冷笑,看着手中汗巾一点点被烈焰噬尽。 当皇帝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时,呼救声哑然而止,一步步后退。门外,是森寒、对准了他的兵器,以及陌生冷凝、充满了杀气的卫兵面孔。 这里,很明显已经被静王封锁包围。皇帝终于明白,今夜的自己,难逃一死。 皇帝慢慢地转过头,望向静王。他的神色一点点从惶恐变为绝望,又从绝望化为凄凉。半晌,他忽然嘿嘿地笑出声来:“做得好、做得好啊……王弟……你做得好……” “如果不是陛下此次要本王的命,本王绝不会做到这一步。”静王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如炬,“是陛下,将本王逼到绝路。” “嘿嘿嘿……够了、够了……究竟是谁,将谁逼到绝路?!”皇帝半是凄凉,半是癫狂地笑着,“先帝驾崩,朕近四十岁方才即位……那之前,朕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日日谨慎小心,生怕踏错一步,就是为了拥有这个天下、这个皇位!” “但做了皇帝之后,朕也没有过一天扬眉吐气的日子!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存在!”皇帝双目赤红,泪水蜿蜒着从黄瘦面颊流下,“以前,朕忍你让你,只因为你确实功在江山社稷,是无可挑剔的国家栋梁……但是、但是,玉妃怀着朕的骨肉,你却逼朕遣她回国,将她送上绝路……可叹可悲的是,朕竟无可奈何……从古至今,有哪一个皇帝当得像朕这般窝囊?!” 听到这里,静王的眉头轻轻皱起,却一言不发。 “更何况……朕,也不是没给你机会……”皇帝伸出手,扶着身旁的龙柱,才没让萧瑟发抖的身子瘫软在地,“如果那夜……如果那夜你没有选择拿走印玺的话,朕是打算放过你的……以前,你口口声声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好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轮到你头上又如何?!只是为了一个丑陋恶心的男宠,甚至可以将朕的印玺交给敌人……玉妃怀着朕的骨肉,却被生生逼迫堕胎冤死……她的牺牲算什么?!你告诉我,算什么……轩辕奚……是你,是你欺朕太甚!” 说到后来,皇帝已经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陛下……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吧。”静王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瓷瓶,揭开盖子,走向皇帝,眼睛里明显燃烧着隐而不发的怒气,“那么,恭送陛下。” 话音刚落,静王已经捏住皇帝的面颊,将瓷瓶内的棕色液体硬生生灌入他的口中。 皇帝虽然身高体格以及力量都不及静王,却也拼命挣扎,剧烈地咳嗽着。大部分的液体沿着他的唇角溢出,但还是有小部分被无意识地吞咽了下去,从口腔到食道,引起一片烧灼剧痛。 静王扳住皇帝的肩,将他唇边溢出的棕色液体小心而仔细地揩净,知道他吞咽进的药量足以致死,也不再进一步逼迫。 “他……不是什么男宠,从来就不是。”静王就在距皇帝近的不能再近的地方,但他的声音在皇帝听来,不可思议的遥远而深沉,“他是本王深爱的人,本王却没能保护好他,令他身残容毁……别说只是陛下的印玺,就是用整个天下来换他无恙,本王也再所不惜。” 细细的血流,此时极度妖艳地从皇帝扭曲的五官中蜿蜒而下。虽然濒临死亡,但静王这番话,他是听清了的。 “嘿、嘿嘿嘿嘿……轩辕奚,像你这样的人,也会陷入情爱么?”皇帝发出阵黯哑的笑,枯瘦的十指深深陷入静王衣襟,声音蓦然变得尖锐刺耳,“朕……朕死后,必将化为厉鬼,令你和那人皆不得好死……” 静王看着七窍流血的皇帝,语调凄厉地说出这番诅咒,再忍不住,一把提起他,抛了出去。 皇帝已经开始僵直的身子,撞在不远处的龙柱上,然后重重扑倒在铺了厚厚织毯的地面,发出不甚明显的沉闷声响。 皇帝的手指在地毯上蜷曲着,无望而盲目地抓挠了片刻,终于不动。 静王心悸地退后几步,过了半晌才稳定下心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绕过已经死去的皇帝尸体,走出了勤明殿正门。 门外,铁甲兵器森寒的卫兵们,见他出来,齐齐跪倒在地。 “皇帝驾崩……将消息传下去吧。”静王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后,离开了勤明殿。 再在这里待上一秒,他都觉得窒息……何况后事,已经安排了人收拾。 这年初夏,天朝第七代皇帝轩辕嗣,因突发暴病而崩殂。 按国法礼制,本应该由刚刚年满二十的太子轩辕蔚继位。然已经驾崩的轩辕嗣,却有遗诏留下,说是太子才德皆不足以安天下,立静王轩辕奚为君。 此事,静王坚决请辞不受。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到了最后,轩辕蔚披发赤足,手捧太子印玺,在朝堂之上跪请静王登基。 如此再三,静王方在众望所归之中,登上帝位。而原太子轩辕蔚,则被封为福王,留守许昌。 以上,就是天下人所共知、写进史书的真相。 江山虽然易主,世事时局却没有太大的变动。对于位居深山中,一个寂寂无闻的小村落来说,这种影响更是接近于不存在。 从初春到初夏,衍真、归晴和仇心,已经在这座泥墙茅顶的小院中,住了整整一季。 荠菜、香椿、蒲公英、马齿苋……将这些野菜,混着杂粮肉类,变着花样儿做了,每日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原先,衍真的身子过于瘦削,被以杂粮野菜为主食养着的一季过去,竟胖了些,脸色也好了许多。归晴常常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就笑出声来。等到衍真有些尴尬地问他为何发笑,他却从不做正面回答—— 因为这样子,真的很幸福…… 仇心却是沉默而忧郁的。除了上山打些野味外,他往往靠在门槛边,怔怔地看云听雨,一出神就是整整一天。 一天清晨,仇心说,他要离开望北村,回到佑非的身边。 他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说,夹在衍真和归晴中间,日日看他们柔情温存,究竟又算什么呢? 相处了这么久,多少有些不舍。但衍真和归晴,却完全没有挽留他的立场,只能替他收拾好行囊,将他送出村口。 又过了几日,衍真和归晴也开始商量着离开这里,另寻去处。 两人商量的结果,是取道天水,让机心帮助他们回到江南。 江南繁华,是文人聚集、享乐归隐之所,却在军事政治上没有太大的价值。有战乱发生的可能性极低……而静王和其部下,想必没有理由到那里去。 纵是去了,也必是弄得妇孺皆知。他们两个小人物,存心避开的话,断无再见的道理。 想到能和衍真再回到杨柳拂岸、荷蕖满池的江南,永生永世相守一处,归晴的心都化了。夜里,他常常缠着衍真,认真讨论起将来在院后栽修竹还是芭蕉,院前是筑一个水池养鱼,还是竖排篱笆喂鸡鸭之类的问题。 当然,到了半途,归晴总是会被衍真压倒在床,失去神智地缱绻缠绵,这些问题终究还是没能讨论出来。 “归晴……明天清晨,我们带上些干粮就走。” 这夜一次激情过后,简陋的房屋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麝香。归晴伏在衍真的胸前,乌黑长发散了一肩,全身光洁的肌肤透着隐隐粉红。 “咦,这么急?赵大叔每天清晨都去侍弄庄稼,中午才回来……我们等他回来,跟他告个别再走,也来得及啊。”归晴听衍真这么说,有些诧异,却仍然笑得两眼弯弯,修长十指又淘气地去抚弄衍真下身…… 当归晴最后喷薄的时候,他看见衍真将口中的白浊尽数咽下。 “不、不要……脏……”归晴霎时又满脸通红。 “什么话……小晴儿,你既干净又甜呢。”衍真抱住他,轻轻吻着他的面颊,声音渐渐低下去,“以前的几次,你不也是将我的咽下……我对你的情,与你对我并无不同……真是的,你想那样……也不是不可以……等你满了二十岁,成为真正的男人时再说,好不好?” 归晴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薄薄涟漪。此刻,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拼命地点头。 衍真微笑着,擦去了归晴眼角的泪花:“明天还要赶路……睡吧。” 归晴点点头,缩在衍真怀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个太容易听话的孩子呢……离他二十岁,还有四年吧。 四年,那么还有很长的时间,让归晴永远打消这个念头……嘿嘿嘿…… 这年初夏,天朝第七代皇帝轩辕嗣,因突发暴病而崩殂。 按国法礼制,本应该由刚刚年满二十的太子轩辕蔚继位。然已经驾崩的轩辕嗣,却有遗诏留下,说是太子才德皆不足以安天下,立静王轩辕奚为君。 此事,静王坚决请辞不受。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到了最后,轩辕蔚披发赤足,手捧太子印玺,在朝堂之上跪请静王登基。 如此再三,静王方在众望所归之中,登上帝位。而原太子轩辕蔚,则被封为福王,留守许昌。 以上,就是天下人所共知、写进史书的真相。 江山虽然易主,世事时局却没有太大的变动。对于位居深山中,一个寂寂无闻的小村落来说,这种影响更是接近于不存在。 从初春到初夏,衍真、归晴和仇心,已经在这座泥墙茅顶的小院中,住了整整一季。 荠菜、香椿、蒲公英、马齿苋……将这些野菜,混着杂粮肉类,变着花样儿做了,每日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原先,衍真的身子过于瘦削,被以杂粮野菜为主食养着的一季过去,竟胖了些,脸色也好了许多。归晴常常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就笑出声来。等到衍真有些尴尬地问他为何发笑,他却从不做正面回答—— 因为这样子,真的很幸福…… 仇心却是沉默而忧郁的。除了上山打些野味外,他往往靠在门槛边,怔怔地看云听雨,一出神就是整整一天。 一天清晨,仇心说,他要离开望北村,回到佑非的身边。 他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说,夹在衍真和归晴中间,日日看他们柔情温存,究竟又算什么呢? 相处了这么久,多少有些不舍。但衍真和归晴,却完全没有挽留他的立场,只能替他收拾好行囊,将他送出村口。 又过了几日,衍真和归晴也开始商量着离开这里,另寻去处。 两人商量的结果,是取道天水,让机心帮助他们回到江南。 江南繁华,是文人聚集、享乐归隐之所,却在军事政治上没有太大的价值。有战乱发生的可能性极低……而静王和其部下,想必没有理由到那里去。 纵是去了,也必是弄得妇孺皆知。他们两个小人物,存心避开的话,断无再见的道理。 想到能和衍真再回到杨柳拂岸、荷蕖满池的江南,永生永世相守一处,归晴的心都化了。夜里,他常常缠着衍真,认真讨论起将来在院后栽修竹还是芭蕉,院前是筑一个水池养鱼,还是竖排篱笆喂鸡鸭之类的问题。 当然,到了半途,归晴总是会被衍真压倒在床,失去神智地缱绻缠绵,这些问题终究还是没能讨论出来。 “归晴……明天清晨,我们带上些干粮就走。” 这夜一次激情过后,简陋的房屋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麝香。归晴伏在衍真的胸前,乌黑长发散了一肩,全身光洁的肌肤透着隐隐粉红。 “咦,这么急?赵大叔每天清晨都去侍弄庄稼,中午才回来……我们等他回来,跟他告个别再走,也来得及啊。”归晴听衍真这么说,有些诧异,却仍然笑得两眼弯弯,修长十指又淘气地去抚弄衍真下身…… “不、不要……脏……”归晴霎时又满脸通红。 “什么话……小晴儿,你既干净又甜呢。”衍真抱住他,轻轻吻着他的面颊,声音渐渐低下去,“以前的几次,你不也是将我的咽下……我对你的情,与你对我并无不同……真是的,你想那样……也不是不可以……等你满了二十岁,成为真正的男人时再说,好不好?” 归晴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薄薄涟漪。此刻,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拼命地点头。 衍真微笑着,擦去了归晴眼角的泪花:“明天还要赶路……睡吧。” 归晴点点头,缩在衍真怀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个太容易听话的孩子呢……离他二十岁,还有四年吧。 四年,那么还有很长的时间,让归晴永远打消这个念头……嘿嘿嘿…… 清晨,山村间笼了层薄雾,空气清新异常。 归晴穿着身粗布衣裳,摸了摸拴在槽前的青花大骡,解了缰绳,上了鞍具,将它牵出院门。 虽说擅自将赵大叔的牲口牵走有些不对……但拂霭不能行走,确实需要它代步。再说,自己穿来的那身衣裳,质料上乘,连衣钮都是金托镶玉石的,留在这里应该足以抵偿骡价。 “拂霭,要走喽。”归晴将坐在院门口的衍真抱上骡背,用宽布条将他的双腿绑在青花骡的腹部两侧,夹得紧紧,又在骡背放上一袋炒面和一袋风干鹿肉。 衍真点点头,与归晴相视一笑。 这一去……从此便天高海阔,任人自由了吧。 归晴牵过青花骡,嘴里小声吆喝着,引它走上连接村落与山路之间的小道。 两人一骡的身影渐渐远去后,一声满含沧桑的悠悠长叹若有似无地飘散在风中。再看院前的大槐树下,赵四正站在那里,平素看着可亲和蔼的细细眉眼间,竟添上了几丝忧愁。 虽然幸福相守的幻像终究要被打破……但留在这里再多一阵子,多做些美梦,也不行么? 到底是,缘份已尽……想挽留也难。 ********************** 归晴与衍真一路说说笑笑前行,转眼就到了午时。这时候,他们正好来到一条潺潺山溪前。 归晴将衍真腿上的布条解了,将他从青花骡上抱下来,替他揉了阵子小腿活血,才用碗装了溪水,冲了两碗炒面,又燃了堆篝火,烤起了鹿肉干。 “哎,要是有酒就更好了。”衍真坐在归晴对面,吃着炒面和烤好的鹿肉,仍然不知餍足地轻叹一声。 “这里有,不过不多。在到达有人烟的地方之前,省着点喝。”归晴笑着,从怀里掏出个不大不小的酒葫芦,递给衍真。 “好晴儿,你想得真周到。”衍真不由得大喜过望,从归晴手中接过酒葫芦,拔开塞子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归晴瞬也不瞬望着他,咧着嘴笑。 拂霭虽不贪杯,却嗜酒,而且酒量不小。他并不挑剔,有佳酿美酒固然更好,就是民间土制的高粱酒,也照样喝得有滋有味。 以后回到江南……日日与他煮酒弄琴,该是怎样的欢畅快意? 归晴刚想到这里,却看到衍真放下手中酒葫芦,目光直直望向他的身后,发出一声惊呼:“归晴,快逃!” 归晴连忙转过身,看到不远处有十几名骑兵,骑马沿着山路,卷了大片尘土朝他们疾驰而来。在尘土飞扬中,隐隐能看到兵器森寒。 能在这种山道上疾奔的,只有牵萝和北方异族的山岳骑可以做到。但因为山岳骑极难训练,所以只在军队中才存在,而且数量不多。 拴在一旁的青花大骡,身壮力大,平素性情也算温驯。见了这番冲杀的阵势,长叫一声,挣脱了嘴缰,拼命朝山路的另一端逃去。 唯一可搭乘的坐骑逃走,归晴来不及想什么,冲到衍真身边,抱起他,狼狈不堪地朝一旁嶙峋突起的乱石地滚去。 虽然归晴和衍真都被尖石丛弄得浑身皮开肉绽,却终于堪堪避过在马蹄下被踏成肉泥的命运。 等到归晴抱起衍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时,看到几枝森寒兵戈对准了他们。那几名持戈骑兵的装束,竟是北方异族军队的打扮。 “各位大人,小的和家兄皆是望北村安份种地的良民,此番去城中贩骡凑钱,治疗家中老父疾病……家兄身有残疾,我们又身无长物,各位大人请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归晴喘着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 望北村地处偏僻,消息闭塞。难道,外界战乱烽火又起,北方异族以牵萝为突破口进攻……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情况,但目前求饶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北方异族民风虽与中原不同,但也不是那主要靠掠夺屠杀为生的蛮族。希望这番说法,能够令他们放过自己和拂霭。 “良民……哼哼,能够在天水陷万余铁骑,之后又使计灭牵萝的良民,倒是千古未闻。”为首的高阶骑兵一语道破后,指了指衍真,环顾左右,“把他给我带走!” “不、不要……”归晴还想说些什么,五六根又粗又长的马鞭,忽然同时朝他没头没脸地招呼过来,霎时血花碎肉飞溅。 那鞭子又沉又重,居然还带有倒钩,将拇指宽的皮肉狠狠扯落。归晴顿时脸色唇色一片惨白,什么都说不出,倒在地上,痛得蜷成一团发抖。 “何苦为难孩子,我跟你们走便是。”一直沉默的衍真,此刻忽然开口。 归晴听到这句话,竟死命撑起伤痕累累的身子,抓住衍真的袖口,急切地望着衍真,惨白的嘴唇不停哆嗦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你这孩子也真是老实……听着,我只不过给了你几十两银子,就算救了你父亲一命,也不必为了包庇我,把命搭上。”衍真轻轻抚着归晴的发,口中编造着用来救恋人的谎言,眼中却流转着温润柔情,“以后,你这孩子要多为自己想一些……等你长大了,遇到两情相悦的人,就寻个平静隐逸的去处,安安稳稳过一生……千万不要像我,再脱不了这些纠缠。” 归晴拼命地摇着头,泪水不可抑止地沿着满是血痕的脸上大滴大滴淌落,滴在衍真的青衫上,慢慢晕染成一团团深蓝。 拂霭你在说些什么……我这么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再遇到两情相悦的人……又、又和谁安安稳稳过一生?! 我听不懂……听不懂…… ************************************** 那个,好像有大大对人物目前的具体年龄比较迷惑(看到有大大说以为归晴是十八岁),偶在这里列一下好了: 归晴:十六岁 衍真:二十一岁 静王(轩辕奚):二十五岁 仇心(苏天遥):二十岁 莫佑非:永远的十九岁,默一下~~ (假)绿梓:十五岁 机心:十七岁 程怡平(天水知府):二十三岁 …… 其他的人,如前任皇帝,赵四的具体年龄,想必大家也不是很想知道,就不写了~~~ “说够了没有?!” 随着不耐烦的暴喝,一道鞭影又朝归晴身上落下。衍真见状,连忙俯下身子,将归晴护住,用自己的背脊承受了这一鞭。 归晴感到衍真的身子重重地颤了一下,然后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响起:“军爷……要带在下离开的话,请便。” 为首的骑兵长做了一个手势后,两名骑兵翻身下马,将衍真从地上架起来,用粗糙麻绳捆了,横着以俯趴的姿势扔在了马背上。 衍真的不由得淡淡苦笑——他双腿残疾,又没什么力气,捆得这般结实,确是多余。 那一鞭,在背脊上生生扯下条皮肉,真的很痛……归晴挨了那么多下,一定要尽快医治才行……对不起,归晴,没办法保护照顾你…… 这一别,有生之年,想必再难相见。 骑兵们纵马绝尘而去的时候,归晴带着满身的伤,从地上强撑着爬了起来,一边大喊一边在疾驰而去的马匹后面追,声音绝望凄厉。 衍真见他追得狼狈,很想告诉归晴这样做全是徒劳,让他停下来。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只有两滴清泪自面颊滑落,跌入尘埃。 很快,归晴就被疾驰中的骑队抛下。他虽然一直不死心地追着,但当骑队消失在视线中、再也看不到半点影子时,也终于放弃。 眼眶很涩,身体上的鞭伤火烧火燎般地疼痛,血一直在流……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归晴右脚上的鞋,在刚开始追的时候就已经掉了,右脚掌一路被尖锐的石棱扎得血糊稀烂。他转身回头,跛着脚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山道上,留下了一个个呈等距离分布的浅浅血脚印。 骡子虽然跑了,但还有些干粮在……对了,那里还有几吊铜钱……拿着那些东西的话,应该可以走出去…… 那之后,就去天水找机心……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救拂霭……一定、一定…… 归晴走得很慢,却终于走到了原先他和衍真休憩的地方。 篝火已经被马蹄踩熄,烧焦的木头树枝散落得到处都是。鹿肉干基本上还算完好,可以直接带走。炒面的袋子却撕裂了,黄色面粉散得到处都是。 归晴慢慢蹲下,捡起装炒面的袋子,将上面的裂口处系了个结,开始在地上用手将四处散落的炒面一点点撮起,装进口袋。 只要凑够小半袋,就应该足以支撑着走出这片山地。 也不知小心翼翼地撮了多久,归晴忽然碰动了地上摆放的一样东西,那样东西顿时倒下,又骨碌碌地滚开。 定神看了,原来是自己带给衍真的那个酒葫芦。此时,里面的酒已经全部泼尽,涓滴不剩。 泪水,顿时从归晴的眼内滑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是要和拂霭一起回江南……明明,连要置的用具、庭院摆设都想好了……为什么到了最后,会变成这样…… 猝不及防的,心口忽然疼痛欲裂。 “拂霭、拂霭啊……” 他身心皆遭重创,凄宛哀伤,啼血般地唤过两声恋人的名字后,终于身子瘫软,晕绝在地。 不知何时,绿梓和赵四,已经静默无声地站在归晴身后。直至看着归晴晕倒,绿梓才发出声轻叹:“何必呢……你做的一切,根本毫无意义和用处。” 绿梓走到归晴身旁,怔怔地看了他一阵子。 身上一条条翻卷的鲜红鞭伤,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而且,伤口上还沾了不少灰尘沙土……若这样一直下去,过不了一两天,就会伤口溃烂、引起高热……即使食物充足,他也根本,就没有走出这片山峦的可能。 “告诉我,即使是这样……为什么还想着要走出这里,要想着他呢?”绿梓蹲在他面前,仔仔细细地将归晴额前湿濡的发拨开,轻抚着那张满是血痕的脸,语调温存,“不过,不要紧……我会让你一点点把他忘记……我会让,你的心里只有我。” 能够被一个人,以这般强烈的情感、不顾一切地爱着……会是极其幸福的事情吧。 绿梓的唇边勾起个笑,容华灿烂。 ********************** 天空蔚蓝。暖风拂过,将脚下的及踝绿草层层吹动,带来隐隐花香。 “归晴,我们一起回江南。”衍真一身整洁的青色长衫,在距他四五步的距离,微微地笑着,“你不快点,就不等你了哦。” 归晴欣喜若狂,拼命地朝他跑过去。 但无论他怎么跑,那四五步的距离,没有变过。 “归晴,你太慢了……”衍真终于对着他摇摇头,眼神哀伤的转过身去,“我等不了你,要先走了。” “不要!不要!!”归晴跑得浑身汗水淋漓,大声喊着,“再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 衍真的背影,却在他眼前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周围的世界,霎时黑暗。 归晴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奔跑着,一边哭一边绝望地大喊:“拂霭、拂霭……你等等我,再等我一下……” “……等、等等我……” 华屋锦帐之中,归晴一边流着泪呓语,一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绿梓坐在他的对面,穿着一身月白色、绣了团簇银白牡丹的锦衣,腰束玉带,头发用镶了颗东海大珍珠的银冠束了,更显得人物标致风流。 此时,他正拿着一块绸帕,擦去从归晴眼角流下的泪水。 归晴的眼珠朝四处转了转。他睡着的蟠龙雕花木床四角,垂着绣满了暗纹的浅紫色锦帐,纹理细密,却比绡还要轻且薄。 旁边的矮案上,燃着炉熏香,香气浅淡得若有似无,泌人心脾,与梦中闻到的花香无二。周围用具摆设,皆精致华美绝伦,绝对不下于他住过的牵萝王宫。 迟疑片刻,归晴朝他点点头,慢慢坐了起来。他虽然醒了,梦中的那种悲伤痛楚却还在浓浓徘徊,泪水怎样也止不住,哽咽着声音问:“这、这是哪里?” “这里?这里是北毗摩与天朝的交界之处,落城。”绿梓一面替他拭泪,一面淡淡笑着,“你已经昏睡了大半月,可算醒了。” “……北毗摩……落城?!”归晴听他这么说,眼睛顿时直了。他抖抖嗦嗦地伸出没什么力气的手,揭开身上被褥,就要推开绿梓,挣扎着下床。 北毗摩,正是通常所称北方异族的居住之地。落城是其与天朝边界相临的一座城池,虽非王城,居民数却已经达到近百万,堪称巨大。 拂霭被北方异族掳走……但是,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月,他会遭遇到什么……那些人那般蛮横,又会怎样待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没有办法回天水找机心了……只有尽快想办法,在附近打听到拂霭下落才是……这里已是北毗摩国境,应该会有人知道…… “嗳,这么急……你要去哪里,我陪你。”绿梓见他如此,温熙地笑了笑,俯身抱起他的脚,替他穿上软缎面的鞋子,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 归晴全身只觉酸软难当,行走确实困难,也只好由他搀着,走出门外。 绿梓搀着归晴,推开门,一起迈过那道窄窄的朱红门坎。当看到外面的景象时,归晴脸上顿时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这到底是哪里?!” 此地,竟然雕梁画栋、层层雄壮宫阙,一眼望不到尽头。在下方的白色大理石台阶处,垂手低眉而立的,是两排服色鲜明的青壮侍卫,以及几名容颜姣好的妙龄婢女。 见到绿梓与归晴出来,侍卫与婢女齐齐行礼问安,声势颇为浩大:“小王爷安康!” “这里,是我的家,获王府。”绿梓看也不看那些人,只瞧着归晴微笑,“我父亲,是北毗摩获王。对了……我的真名,叫做绛瑛。” 归晴怔怔地愣在原地,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 “我知道你想出去做什么……你想寻那位残腿的先生,对不对?”绛瑛的声音又低又软,带着点游戏和诱惑的味道,在归晴的耳边徘徊,“本来我得到消息,就立即带人赶往望北村……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救出晕倒的你。” “绿……不,小王爷,求你想办法救救他!” 归晴回过神后,摇晃着,就要弯下酸软的腿,却被绛瑛牢牢扶住。 “这事儿有些难办……不过,我会尽力。”绛瑛的眸子微微弯起,唇边浅笑盎然。 ********************** 掳走衍真的,是现今统治北毗摩的君主定川。 归晴受伤晕倒后,又伤口发炎导致高热不退,所以过了大半月才醒来。 获王并没有半点北毗摩皇家的血统。他是在战场上屡立战绩,拓土万顷,从而累功为王,镇守一方。 绛瑛之所以会选择亲自盗取牵萝传国玉玺,扮演那已死的十八皇子信城,也是为了立下功勋,将来能够坐稳并世袭王位。 所以说,获王虽然在北毗摩威信很高,但究竟是外臣,难以得到朝廷的全部信任。即便是动用手中的一些权力,救出衍真的事,也只能等待时机,姑且试试看。 以上,就是绛瑛对归晴解释的全部内容。 此刻,归晴半躺在那张蟠龙雕花、铺满锦绣厚褥的木床上。而绛瑛,则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手中端着半盅温热的燕窝粥,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地喂着归晴,神色间是不加掩饰的轻怜蜜爱:“你病了这么久,半月来都进的是流食,纵是眼下醒了,一时半刻也不能行走,先把身子养好了,再……” “小王爷……你告诉我,他现在好不好?”归晴却打断了绛瑛的话,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含泪急切询问。 “……他还活着。其它的,我不太清楚。”绛瑛目光中流露出些不悦,却又转瞬而逝,轻叹了一声,“不过,我会尽全力帮你打探。还有,我们共过患难,叫我小王爷难免生分……日后,我唤你归晴,你叫我绛瑛便是。” 归晴点了点头,却垂下眼帘,泪水扑簌簌落在了锦被上。任身旁绛瑛如何用别的新鲜趣事勾搭,再不肯多说一句。 绛瑛见他这般模样,也觉得自己无趣。服侍归晴喝下那盏燕窝粥后,便默默离开,留归晴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 “那个人又丑又瘫,哪一点好……竟一心想着他,看都懒看我半眼!”绛瑛走出归晴的房间,替他带上门后,忍不住小声骂了出来,眼中怨色流转,“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叫你……” 亏他还特意打扮了一番,以最英俊潇洒的姿态,出现在归晴面前……竟连个欣赏的眼神都没收到,真是失败。 在获王府又过了些日子,归晴终于可以行走无碍。只是,仍然时不时的就掉泪,眼睛没有一日褪却红肿,让绛瑛看得忧心不已。 “归晴,我带你去王都若阶,去找他。” 这日,王府花园的潋滟湖水旁,绛瑛终于下定决心,对归晴说出了这句话。 本来……是想将那颗心慢慢捂得暖了,让他对那人淡忘就好……但是,如今看来,若不彻底绝了他的念想,他绝对无法对那人撒手断情。 其实,心里是隐隐有些兴奋和期待的……等到他心里再没有那人,只有自己时……想必也会是如此深情眷恋吧。 “真的吗?”这几日来,归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生动的表情,简直激动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今天就去,不,我们现在就去!” “好。”绛瑛回答他后,又补了一句,“我们此番去,只是试试看……能不能救出他,还是要看缘份造化。” 归晴见他肯带自己去救衍真,已是又惊又喜,哪听得进后面的话,只是扯住他的袖子,拼命点头。 北方异族防范与侵犯天朝的心,一直未灭,所以王都就建在极接近天朝边界的地方。若阶与落城,实际上只有两三天的路程。 绛瑛与归晴同乘一架车辇,带了百来个侍卫,便轻装去了王都若阶。 一路上,归晴因为胸中怀着希望,不再是前日那朽木死灰的模样。他出身青楼,本就善解人意,偶尔,也能对绛瑛嘘寒问暖,说上几句知情体己话,令绛瑛大喜过望。 到了王都若阶,也不见绛瑛铺张,只寻了处干净驿馆,令人收拾了与归晴随从一同住下。 “这里不比落城,是在天子脚下,皇亲国戚数不胜数。”驿馆房间中,绛瑛笑着摸了摸归晴的脸颊,“纵是我父王,也不过是皇帝近臣,不好太过奢华铺张、引人注目,否则总有倚势飞扬跋扈之嫌……归晴,你先将就在此处住得几日。” 归晴点了点头。这几日,绛瑛总喜欢对他上下其手,有事无事便摸脸蹭腿……虽然心中不愿如此,但有求于他,少不得忍让着。 “一路车马劳顿,你身子还虚,先歇着。我有些外事要出去应酬。”绛瑛见他不加拒绝,又扳过他的脸,大大亲了一口,这才依依不舍离开了驿馆。 虽说绛瑛让归晴歇着,但他心中全是衍真,满脑袋的胡思乱想,又哪能安静休息。 归晴走出房间,坐在门口,怔怔地看着檐下的竹风铃翻飞碰撞。脸上表情变化多端,一时焦虑一时期盼,一时噙泪一时微笑。 经过这里的下人侍从,都以为归晴犯了什么臆症,望他一眼后便匆匆离开,他也恍若不觉。 ********************** 绛瑛离开驿馆之后,便乘了软轿,直奔皇宫。 原本,绛瑛这种身份,只不过是外姓王爷之子。要谒见皇帝的话,必先提前几日提交请奏、步行进宫,最后还需看皇帝的意思。 但不知怎地,皇宫各门守卫见到他的软轿,竟都不加阻拦,齐刷刷让开一条通路。 到了皇宫内苑,绛瑛方才下令落轿,令那几名轿夫在原地候着。他自己,则大步朝皇帝平素办公之处——吉那宫走去。 到了吉那宫门前,那些候着的太监们都知道,皇帝待绛瑛不同别个,也没人敢上前拦他、通报皇帝,只看着他推开宫门,直直走了进去。 皇帝定川近四十岁的模样,红黑脸膛,留有长须,生得身高体壮。此时他着一身黑底五龙服,正靠在榻上,看着一本奏折。 “你怎么来了?”见到绛瑛出现在面前,定川的脸色变了变,连忙放下奏折,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 “微臣参见陛下。”绛瑛倒是规规矩矩地朝他跪下,磕了个头,“臣此番前来,是想求陛下一事。” “礼就免了。”定川三两步上前,扶起了他,轻声叹了口气,“每次来都是有事……你便是无事,偶尔来见见孤也不成么?” “臣不敢。”绛瑛低垂着眼帘,声音平静无波。 “好吧,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定川见他如此说,不由得又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龙榻上坐下。 “此次,臣带来一个人……臣想让那个人,见见他。”绛瑛站在原地,恭顺地回答道。 “……是那个叫做归晴的孩子么?”定川笑了笑,神情忽然变得柔软温和,“告诉孤,那孩子究竟哪一点好,让你如此大费周章的讨他真心?” “因为,在他不知道臣是谁、在臣是个平凡低贱的小太监时,仍能待臣好。”提起归晴,绛瑛的神情浮现出层暖意,“因为,看他如此执着深情地对待爱人,臣也忍不住……想拥有那样的感情。” “再说……臣既然喜欢了他,今后就只会喜欢他一个。对陛下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听到绛瑛如此说,皇帝微笑的神情慢慢僵硬,眼神也变得有些哀伤:“你这孩子啊,就是思虑太重,永远不快活呢……罢了,此事,孤答应你便是。” “谢陛下。”绛瑛又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个头,这才躬身抱拳,“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皇帝却也不留他,只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朱红的大门在身后闭拢时,绛瑛没来由的,想起了皇帝刚刚对他说过的话。 思虑太重、不快活么……也许从前是这样的吧……但以后,一定就会不同的,一定会。 第七章 天刚刚擦黑,驿馆内的各个房间门前,都点起了琉璃为罩的灯笼,照得四周仍然如白昼般。 绛瑛回到驿馆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身形孤单萧瑟,动也不动坐在屋檐下的归晴。 “……让你好生歇着,怎么到这风地里坐着呢?”绛瑛走到他面前,偏着头看他。 归晴一头半挽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乌丝覆在素面上,神色说不清是凄惶还是期盼,眼里隐隐含着泪雾,如山间雏菊,柔弱堪怜中偏偏透着坚韧。 绛瑛的心不由得轻轻悸动,伸手去搀他:“随我回屋用饭去吧,你这个样子……明天又怎好去见他。” “明天、你是说明天就可以见到他?!”归晴听他这么说,大喜过望地站起身,泪雾弥漫的眼睛霎时变得闪亮。 “是的,就在明天。”绛瑛见他欣喜,唇边也不自不觉漾起个笑,“我可是赔了好些功夫钱财,方打通了关节……怎么谢我?” “我、我……”归晴有些难堪地垂下了眼帘。他衣食住所皆是绛瑛所置,一时想不出可酬谢之物,竟为之语塞。 “眼前不谢,却也无妨……先欠着我的,留待以后再还。”绛瑛见他尴尬垂眼,面色微露惶恐,却越发觉得他容态可爱,笑着凑到他的耳边呵气。 “你家世显赫……纵有银钱珠宝,想必也不在眼中。”归晴却是个心地挚诚老实的,想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认认真真望向绛瑛,“日后,只要能做到的事……你吩咐一声,归晴粉身碎骨相报,再所不辞。” “……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哦。这笔帐,我迟早要讨。”不知为何,绛瑛笑得有几分狡猾。他携过归晴的手,迈进屋内,“瞧你这样子,怕是在这里呆坐了一天,也该乏了……待会儿稍稍用过饭食,就早些歇息了吧……” 此刻,门吱呀一声闭拢,将绛瑛后面的话锁在了屋内。 北地风大,琉璃为罩的灯笼较寻常的沉重许多,竟也被吹得左右摇弋,发出阵阵略微刺耳的响声。 ********************** 第二日,归晴一早就起了床,换上身绿色缎面衫子,一头乌丝用银簪高高挽成发髻,装束得整洁俐落。 没办法为衍真做些什么……至少,不想再让衍真为自己担心。 但他从清晨,巴巴地一直等至中午,绛瑛才差人来唤。 出了驿馆,只带了两三个随从,归晴便和绛瑛共乘一顶软轿,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不知是出自怎样的考量,衍真并没有经过一般意义上的审讯逼供,而是直接被关在了大内的天牢之中。 北毗摩的大内天牢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大部分是狱卒看守们的住处,只有小部分是监牢,关押暂时收监、等待审讯的犯人;下层,则是关押已经定罪者。 被送进下层天牢的犯人,绝大部分已经定了死罪。其中,仅有两三人因为特殊身份,不能问斩,被判一生囚禁于此。 衍真,正是被关在了下层天牢内。 虽然外面日头正中,但这里修筑于地下,昏暗无比,只见几盏油灯燃在墙壁上,照得周围影影绰绰。 “两位大爷,就是这里了。”狱卒引着归晴和绛瑛来到一扇昏黑牢门前,用钥匙将门打开,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见门打开,归晴早按捺不住,猫腰抬腿就走了进去。绛瑛拿了块金锭,塞到那狱卒的手中,笑道:“他们还有些话说,我们暂时走开好了。这点钱,给你喝酒吧。” 狱卒得了这一笔小财,哪有不应之理,诺诺连声地就和绛瑛离开了牢房。 牢房内没有灯,昏黑一片。归晴进去后,开始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阵子后,眼睛才有些适应过来,瞧见右手墙角处斜斜靠着一个高瘦的身影。 归晴眼中顿时蒙蒙地罩上层泪雾。他一步步走向那并不清晰的影子,然后蹲了下去,哽咽着轻唤:“拂霭、拂霭……” 那个人的第一反应,却是用双肘紧紧护住了头,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过了片刻,那人才慢慢将护住头的手放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不确定:“归晴么?” 归晴拼命点着头,却无法抑止泪水滴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毕竟是对衍真用了刑。 “不要哭……只是些皮外伤。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昏暗灯光下,衍真的脸上青紫交错,还带着浮浮的虚肿,“归晴,你怎么来的?” “是绛瑛、也就是绿梓带我来的,他……” 知道确实不是哭的时候,归晴忍下泪,原原本本告诉衍真自己的经历。 “原来如此……”衍真听完后,神情渐渐了悟,却只幽幽地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拂霭,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一定!”归晴伸手去抱衍真,却在拥住他的时候神色一变,声音颤抖,“你、你骗我……这只是皮外伤?!” 牢中太过昏暗,根本看不太清衍真伤势。这一摸之下,才只觉他瘦得不成人形,身上全是未得到治疗的伤口,溢着粘稠的脓汁鲜血。 “这些伤,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严重……真的。”衍真伸出手,摸了摸归晴的头发,语调温柔,“告诉我,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归晴的手又探到衍真小腿处,发觉竟有些萎缩,显然是太久没有人帮他活血造成的,终于痛哭失声,“你一直不在,如今又被伤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好、你让我怎么好?!” 归晴一面哭,一面将衍真的腿扶起来,仔仔细细地帮他揉捏。 “……归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和谁能够真正走完一生。”衍真眼神痛楚,却尽量保持语调的平静,“所以,无论再在乎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太过执着……毕竟,能陪你从头到尾度一生的,只有你自己……我说这些,你能够明白么?” “拂霭,你说这些话……是在劝我放弃你?”归晴抬起头,满眼是泪地怔怔地望向衍真,然后慢慢摇头,“莫说现在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再救不得你,我也不会放弃……你活着一日,我等你一日……若你真的弃我而去,我绝不偷生独活!” 下一刻,衍真的手掌狠狠扇在了归晴的面颊上,发出记清脆声响。 “你说得什么混帐话……给我收回去!” 昏暗的牢房里,归晴看不清衍真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听那声音,是向来温和儒雅的衍真,从未有过的暴怒。 归晴的左面颊灼痛一片,却仍然帮衍真轻轻捏着腿,声调平和却坚定:“我不会收回这些话……我是跟定了你的,无论你去哪里,休想扔下我一个人。” “……你不要逼我,我已经累了。”衍真沉默片刻,终于发出声幽幽长叹,“你跟着我,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命运既然无法改变,就应该顺从它。你这么年轻,还有很长一段人生……我欠你太多,你这样做,除了让我内疚难过外,于我又有什么益处?你还是……” 小腿上,覆着薄茧的纤长手指在不停揉捏,却听不到归晴有半点回应。 衍真咬住了下唇,终于明白,他无法用这套言辞说服归晴。 但是……自己能够活下去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而归晴,才刚刚十六岁……他将来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看到更精彩的世界……到那时,他就会发现,自己不过是他年少时的一段恋情、一个回忆,而不是生命中的全部…… 现在和他说这些,也是徒劳的吧……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让他打消为自己殉死的念头才行…… “罢了,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不阻你。”衍真垂下眼帘,爱怜地伸过手去,抚了抚归晴的发,“……就让我们同生共死吧。” 他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总归是好骗的。 归晴听衍真如此说,再按捺不住,扑进他的怀中,呜呜地失声痛哭。 “这次,我若能逃出此处,是再好不过。”衍真伸开双臂,拥住归晴,用生出密密胡茬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归晴的脸颊,“若不能,我也绝不甘心就此被害……答应我,在惩罚所有害我的人之前,好好地活着。” 归晴忽然止了哭泣,慢慢从衍真怀中抬起头来。他神情坚定,目光透出种近乎妖异的光华,看得衍真心头一惊。 给他活下去的理由,却将仇恨种在了他的生命里……这么做,是错还是对? 已经来不及分辨……而且,别无选择。 “……好,我答应你。” 归晴的声音在监牢内响起,虽不大,却格外清晰。 ********************** 绛瑛在牢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狱卒领了归晴出来。 归晴垂着眼帘,鼻头和眼睛都哭得红红的,活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兔子,令人忍不住想抱着亲亲。 绛瑛也真的这么做了,然后拉过归晴的手:“怎么样,他还好么?” “一个阶下囚,怎还谈得上好……如今总算还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归晴对绛瑛的拥吻,连半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神情和声音都淡淡的。 绛瑛的心颤了颤。归晴身上,忽然多出了一些,他不熟悉的东西。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对着归晴微笑:“……是动过刑了么?你知道,这种事情在牢狱中总是难免,只要不太重……” “……是的,不太重。”归晴接过绛瑛的话,轻轻嗤笑,眼角却淌下泪水,“留了他一条命。” 绛瑛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归晴,你要明白……” “绛瑛……求你,救救他。”归晴偏过头,神情痛楚地望着绛瑛,“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这身子,你随时可以拿去……你说,今夜如何?” “……你、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绛瑛原本是揽着归晴腰的,却忽然像抱着块火炭般撒手,激动得喊出声来。 归晴淡淡地笑了,神色中凄苦无限:“是啊……原来是我看错了……绛瑛,真是对不住。” 是的……绛瑛喜欢自己,或许是有的。但他年岁尚小,平素热络亲昵些,未必就是存了那份心…… 但,却宁愿是那样……自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依靠绛瑛……那样的话,自己至少还有东西拿出去交换…… 归晴梦游般转过身,朝软轿的方向走去。 绛瑛愤恨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朝他追过去:“归晴、归晴,你听我说……” 见过衍真后的第三日,归晴在驿馆里得到消息,衍真将于即日正午,押赴刑场处斩。 此事断然无虚——盖了鲜红官府大印的白纸黑字,就贴在城门口上。 而这时离正午,只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归晴急得心尖都着了火,跑去找绛瑛,却被侍卫拦在了绛瑛的门外。 “绛瑛……求求你,求求你救他……” 外面,归晴的叫声带着哭音,凄惨万端,令人听得心悸。 绛瑛挑帘望了望立在门外的归晴,又轻轻合上了竹帘,却硬着心肠,始终不应。 一出戏的剧本,纵然编得再好,要令人相信,也要配合相当的演技。如果他此时就心软,这出戏便不再完满。 过了一阵子,外面那仿若啼血般的唤声,终于停了。绛瑛刚刚松了口气,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声沉闷重响,然后是侍卫的惊叫怒喝。 绛瑛心头一阵慌乱,伸手就将帘子整个掀开。 归晴正跪在他门前的石阶下,不停地磕着头。 不……那已经不是在磕头,而是将前额一次次地往青石板上砸! 绛瑛来不及想什么,一个纵身就翻到了窗外,冲到归晴面前,将他扶起,面露愠怒地斥责:“为了那个人……你、你竟是想寻死么?!” 青石板上,已经洇开了一滩鲜艳的红。归晴前额血肉模糊,却目光灼灼,劈手抓住了绛瑛的肩膀:“没错,如果救不得他……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算遂了心愿!” “快起来……我有说不救么?只是,大内天牢之中,对死囚看守得严密无比。就是现在动手,也救不得他。”绛瑛微微叹了口气,“要救他,只有一个法子……” 绛瑛伏在归晴耳边,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劫、法、场。” 归晴怔怔地望着绛瑛,感觉上有些回不过神。 “原本不想这么做……毕竟,劫钦犯的罪非浅,此次……我已经为你,将性命赌了去。”绛瑛用袖口擦去归晴额上淌下的血污,眼中浮现泪光,“我把你放在心尖儿上捧着,你怎就忍心这么糟蹋自己……快随我进屋,好生包扎一下。” 绛瑛这番话,虽说包含七分谎言、却也有三分真情在里面。他本就擅长作戏,更是将这三分真情发挥到十二分。 归晴听他这么说,焦虑之外,也为之隐隐感动,随他走进屋内。 以死逼他去救拂霭……是自己的不对。毕竟,他要违逆国家法纪,冒天大风险……而他,又身份尊贵,有着大好前程…… 但,为了拂霭……眼下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这份情,只有等到来日再报。 ********************** 还是初夏,阳光却已经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归晴头上包了圈纱布,混在人群中。他看着衍真被扭着双臂,拖进了法场,顿时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衍真的伤势,好似比前两日在牢中,又重了许多……一张脸青紫**得厉害不说,就连以前的旧伤疤,本来已经呈现出玉白色,如今也变做了深红……至于身体,更是处处皮肉翻卷、惨不忍睹。 “……不要慌。”绛瑛紧紧握住归晴颤抖的手,在他耳边细语,“说好了的,我们只能站在这里观望……是成是败,只看天意。” 归晴点点头,只觉心跳如擂鼓。 本来,绛瑛说什么都不肯带归晴来法场。一方面是他来也没有用,或许还会连累别人;另一方面是怕万一失手,他受不了这个刺激。 但经不住归晴苦苦央求,绛瑛终于带他来到了这里。 是的……只能静静观望。否则的话,非但救不了衍真,还会令冒险帮助自己的绛瑛,也连累牵扯进去。 行刑官扔下一道红签,刽子手将衍真的头按倒在木桩上,然后高高举起了闪亮的斧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亮的剑光从空气中划过,将那柄高高举起的斧头震飞。与此同时,几个身手矫健的蒙面人跳上刑台,直奔衍真。 “来人!有人劫法场!!” 北方异族生性骠悍,尚武成风。莫说武将,纵是文官也往往骑得好马,使得好剑。这时,只见行刑官大喝一声后,从腰间抽出佩剑,带头朝那几个蒙面人冲了过去。 双方皆非弱者,顿时只见翻腾鹞跃,斗作一团。 归晴死死盯着刑台上那场争斗,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绛瑛的手,身上已自出了几层冷汗。 绛瑛却闲闲地偏过头,望着归晴紧张的神情,唇边浮起个浅笑。 到目前为止……他的剧本,上演得非常顺利。 刑场正中,众官兵与蒙面人斗作一团,呈现出胶著之势。那几个蒙面人无法接近衍真,而官兵也暂时奈何不得他们。 但後面支援的官兵却越来越多,甲胄兵器,在阳光下耀出片片刺目光芒,令围观的人群睁不开眼。 “死签已发,将人犯立即斩首!”得到援手,退至刑台後方的行刑官,蓦然间大喝一声。 一旦犯人身死的话,此事就算毫无後患。以他的立场而言,这个决断做得完全正确。 话音刚落,站在衍真身旁的官兵已经心领神会,一把将他按倒在地,高举著的锋利长刀飞快而迅猛地,往他的头颈处落下。 那官兵并非惯於执刑的刽子手,一刀之下,只见血花迸现,却并没有将衍真脖颈砍断。他皱著眉,硬著心肠,又在同一部位砍了好几刀,才见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其间,惨叫不绝。承受著被刀一下下砍掉头颅的剧痛和恐惧,那几乎已经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叫声,听得在场者皆毛骨悚然。 这番场面,想必,会成为许多人一生的恶梦。 归晴尖声嘶叫著,就要往刑台上冲,却被绛瑛死死抱住,大声在他耳边喊:“你忘了麽,我们说好的,只在这里观望!” 但归晴什麽都听不懂了,他发疯般撕打著绛瑛,用指甲掐、用牙齿凶狠地咬,甚至踢绛瑛的**,种种险恶的招术全都使了出来。 他也完全不会说话了,只会从胸腔内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幸好,周围的人都被刑台上的惨象震撼,并未太注意归晴与绛瑛这番撕打。 绛瑛毕竟身手过人,很快将归晴撂翻在地,用一块白色棉帕塞进了他的嘴里,坐在他身上,捉住他的双手大声喊:“你醒醒吧!归晴,你快醒醒!!” 归晴的指甲里全是鲜血和肉糜,大睁著满是血丝、黯淡成灰蒙蒙一片的眸子,在绛瑛的身下不停痉挛。 绛瑛望著归晴,脸上的焦虑渐渐变成惊惧。 塞进归晴嘴里的那块白色棉帕,一片黯红於其上迅速洇开。而归晴的眼珠,正一寸寸从眼眶中凸出,缕缕鲜血沿著他破裂的眼角流下,看上去怖人已极。 不是没有考虑过,归晴看到这幕时,会发生的最坏情形……但,这是什麽症状?!这样下去,他无疑会死……一个人,失去所爱,竟真是能疯狂致死麽?! 这一幕,不在他设计的剧本内。 强压住胸中翻滚的惊惧,绛瑛抱住归晴不停痉挛、渐渐开始冰凉的身子,重重一掌击在他的後颈。 怀中的归晴顿时瘫软了下来,绛瑛也松了口气。但当他扳过归晴,想要扶他离开时,心头又是一凛。 虽然失去意识,归晴的眼睛,仍然大大地睁著。几滴透明的泪水,从他灰败的眸子里,缓慢地滑落。 ********************** “他怎麽样了?”北毗摩皇帝定川,伸手撩开珍珠帘,望向坐在牙床一侧,刚刚替衍真敷药包扎完毕的太医。 “圣上放心。”太医见定川进来,急急站起身,对他深深一躬,“他的伤势虽看上去沈重,却只在体表,於性命无碍。只是身子虚弱,需要好生调养。” “知道了。”定川点点头,走到牙床边坐下,“以後,他就交给你照顾,需要人手药物,只管朝小达子要……如果他有什麽意外,你就提头来见。现在,下去吧。” 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是深深一躬後,小心翼翼地退出这个房间。 衍真披了件素色长衫,身上缠满纱布,坐在牙床之上,目光清冽地望向定川。他脸上青紫浮肿已褪,虽有玉白色的旧伤交错,轮廓依然俊雅端正。 “难怪归晴那孩子倾心於你。”定川对衍真的注视不躲不避,唇边勾起个微笑,“身残容毁,却不见半分偏激卑贱之色……果然好俊杰人物。”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绛瑛小王爷,是真的想要在下的命。”衍真也微微一笑,对著定川抱了抱拳,“陛下却为何,要用替身将在下换出?” 衍真那次在天牢之中,听归晴讲完遭遇,以他睿智,就已经明白绛瑛安的是怎样的心、布下的是怎样的局。 只是,他虽洞察,却身陷囹圄,无力回天。能够做到极至的,也仅仅是在自己身死之後,给归晴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绛瑛那孩子,决断杀伐与心思缜密集於一身,却毕竟太年轻……孤不想,让他将来後悔莫及。”定川叹了口气,唇边笑意转为艰涩,“他苦了太久,孤也欠他太多……怎忍心,再看他凄苦孤零。” 衍真听他这麽说,已知道眼前这帝王与绛瑛,背後定有故事隐情。但他向来不喜揭人隐讳,何况不关自己的事。於是便沈默著,不发一言。 定川也发觉自己失言,笑笑站起身:“你就在这恒沙苑,安心住下吧……这里虽是冷宫一角,地处偏僻,却也物什齐全、安静幽雅。最重要的是,绛瑛绝对不会找到这里来。” “陛下是打算在这里,关在下一世麽?”衍真望向定川,眼神通透澄澈得仿若能看穿世情万态。 “如果日後的一切,都按照绛瑛的安排进行……也许会。” 定川转过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无需隐瞒──他救下衍真,只不过是为绛瑛的将来留一条後路。他不希望将来的绛瑛,只有一条无法选择的路可以走。 衍真垂下眼帘,眉头轻拧。 可能会在这里,住上一世麽?也罢,只要活著,总有希望吧。 不知怎地,想起归晴,心口忽然揪痛得厉害……止也止不住。 许昌皇城,勤明殿。 年轻的当今天子坐在龙榻之上,轻轻将手中写满字的黄色绢帛放到一旁,神色平静地,对递来急报的侍卫长道:“朕知道了。” 侍卫长立在一旁,心中充满不安和疑惑。 这封急报,是从北方传来——被掳走的谋士马行,在北毗摩被处死,头颅悬在王城若阶的城门外,已有数日。北毗摩向天朝要十三座城池,用来交换马行的尸身。 别人也许不清楚,但做为皇帝的贴身侍卫,皇帝是如何迷恋宠溺那性情冰冷的铁面谋士,他看得分明。 且不说从前,这向来决断杀伐、独揽独行的天子,对那谋士小心地呵护靠近,宁愿委屈万金之躯,陪着身段讨好。就是前不久,他只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秘信,还亲身赴险,差点遭到不测。 但如今,皇帝却如此冷静……也许,天子的感情,本就无常无定。要不然,怎会有“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的说法…… “朕清楚,你在想些什么。”皇帝鹰眼般明亮的眸子望着侍卫长,勾起了一边的唇角,“你可知,北毗摩放出这个消息,真正的用意在哪里?” “微臣不知。”侍卫长垂下眼帘,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那十三座城池,而是想激怒朕……让朕放弃使用烽火结防守,派大军直接攻打北毗摩。”皇帝修韧的手指握住了镶金的龙案一角,“而北方异族甲兵强盛,与他们硬碰硬,天朝并无胜算。” “和异族发生战争的结果,自古以来只有三种。第一种,是战胜;第二种,是战败后割地赔款,称臣纳贡……第三种,就是亡国灭族。朕不可能,为了这种挑畔就去拿整个国家的命运冒险。”皇帝的声调,听上去不紧不慢,却有种森冷寒意在里面,“慢说这件事未必就是真的……就是确有其事,如今他人都已经死了,朕要一具尸体来做什么。” 侍卫长越往下听越是心惊,到最后额上已是汗珠密布。为皇帝的理智,也为皇帝的冷酷。 天子的思虑着眼之处,果然不是他所能臆测。 “你跟着朕,时间不短了,也不想一辈子只做朕的侍卫长吧。”皇帝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有些事,多学着一点,多动点脑筋……现在,下去吧。” 听到皇帝口气中,明显有将来要提拔自己的意思,侍卫长受宠若惊地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是!” 望着侍卫长离去的背影,皇帝唇边的笑意慢慢消散。 不要是真的……这消息,不要是真的…… 但是,北毗摩能够知道自己对拂霭的感情,并拿来要挟……明显和当初挟持走拂霭的人有很大的关联。这一点,无庸置疑。 身为帝王,一定要对天下和百姓的命运负责。天下人要的,是一个强大英明、可以掌控一切的皇帝……而朕想要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如果这世间,任何事物都可以用等价的东西交换……纵然是放弃这万里江山,只要能换得你无恙,又有何妨。 皇帝松开了握住龙案一角的修韧手指。 那金色的锐利案角上,是片片鲜艳狼籍,如同春末开颓的红蔷薇。 ********************** 落城,获王府中。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绛瑛抓住医生的肩膀,大声咆哮。 “小王爷……请冷静。晴公子他,确实已经疯了。”中年医生胆怯地别过眼,“而且,以他目前的状态而言……怕是再活不了多久。” “谁说他疯了,谁说他活不了?!明明是你医术不精,还居然号称名医?!你欺世盗名!”绛瑛提起医生的前襟,狠狠几脚踹在他的身上,“滚,你给我滚!我再找别人瞧去!” 医生吃痛地倒在了地上,绛瑛则转过身,朝归晴居住的房间走去。 转身之间,一颗泪水,顿时从绛瑛的眼角处滑落。 已经是第七个医生了……他们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归晴……你真的疯了吗?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清醒,要怎么样……你才肯活下来。 推开镂着牡丹富贵图案的木门,绛瑛一眼就看到了仰卧床上的归晴。 他的四肢呈大字状,用结实的绳索分别牢牢绑在床头和床尾。他本是身体健康结实的少年,四天功夫,已经瘦得不成人形。 绛瑛走到床沿处,缓缓坐下,凝视着归晴。归晴却目光呆滞,大睁着灰败无神的眼睛,如蝶翼般的睫毛,时不时地轻微颤动。 那日带他从刑场回来,原想好好劝解……再说,怎样伤心难过的事情,时间也可以将之冲淡吧。 但没想到,等他醒来后,就开始自残……收走了他身边所有锐利的,可以伤害他的器具后,他竟然几乎用牙齿咬断了手腕上的动脉。 如果不是发现得及时,他已经死了吧。 而且,从那时开始,他就吃不下、喝不下任何东西。就是强喂他一点流食,他也必定会全部呕吐出来。最骇人的是,他吐的不仅仅是食物和酸液,还不时会呕出鲜血。 “归晴、归晴……”绛瑛轻轻推了推床上那纤瘦人儿,“是我,我来了……” “拂、拂霭……”归晴的脸颊深深凹陷,显得无神的眼睛越发大。他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蚋。 绛瑛垂下眼帘,深深吸了口气,忍着心痛道:“是我……我来看你了。” 真是讽刺……原本是想将那人,永远彻底地从归晴的心中拔出。没成想,到了如今……居然要假扮那人,让归晴重新拥有活下去的信念。 不想输给那个死去的人,不想这么做……但到了归晴命悬一线的时刻,也说不得要妥协一试。 听到绛瑛如此说,归晴死灰黯淡的眸子里忽然掠过丝光亮。几天未进食的身子,不知从哪里又得了力量,手脚竟开始挣扎扭动,口中嗬嗬出声。 “你放心,我就在这里。”绛瑛见有效果,心头陡生暗喜,解开了捆住他手脚的绳索,将他虚弱的身体拥在怀中,学着衍真平日的声调哄着,“你再这样下去,把身子弄坏了……我就真的生气了,以后不要理你。” 绛瑛本就擅长演戏,将衍真的语调顿挫,只学得惟妙惟肖。 “……不要、不要走!” 虽然归晴的头脑仍是混混噩噩,但听得说“不要理你”这四字,顿时伸开双臂,死死搂住了绛瑛的脖颈,嘶哑着嗓子大声叫唤。 “只要归晴乖乖听话,我就不走……哪里也不去。”绛瑛一手轻轻拍着归晴的背脊,一手端过旁边案上的温热参汤,柔声道,“一直不吃东西,怎么成呢?来,先喝了这盏汤。” 这一次,归晴居然没做任何抵抗,乖顺地就着他的手,将那盏参汤一口口咽下,也没有平素的呕吐反应。 喂完那盏汤,绛瑛又抱着哄了好一阵子,眼见着他昏沉沉睡去,方替他掖好被褥,悄没声息地离开屋子。 相比屋内的幽暗,外面阳光耀眼,照得周围白晃晃一片。绛瑛用袖口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迎着阳光仰起头颅,让泪水倒流。 心病,原来终究需心药医……纵然此次,归晴能够活下来,但如果他一生都这副模样,自己又该怎么办? 走到这一步,却也再难回头。 ********************** 从初夏的新绿满荫,到晚秋的浓霜重染。获王府之中,几乎所有下人都认得了那个疯疯痴痴,却偏偏被小王爷万般宠爱着的晴公子。 这晴公子虽然疯痴,却令人省心得很,从不惹半点事端。平素里小王爷有事不在,也只是见他在王府里四处走动走动,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 “拂霭……归晴很乖,一直都听你的话……我们坐船船,回江南……嘻嘻……”归晴一身月白缎衣,坐在王府后花园的假湖畔,双手捧着个铜胎鎏金的精致帆船模型,在绿玉般的湖面上比来划去,唇边泛着抹痴笑。 数月过去,归晴白胖了不少,越发显得容颜俊美如玉,身材也愈形高大挺拔,已脱稚气之型。若不是神情呆滞,当真称得上翩翩佳公子。 在归晴身旁,百无聊赖地站着两名壮年家丁。他们是被绛瑛指派,负责每天照看归晴,防止他出意外。 这活儿虽说轻松,但足足过了数月,每天面对不停絮絮叨叨的疯子,总难免倦怠厌烦。所以,往往是归晴自顾自地玩耍,他们就在旁边聊天解闷。 原本,绛瑛是不许任何人提起,关于衍真被斩首的事。也不知怎的,这天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归晴发疯的原因上。 “……是啊,当时我老丈人去看过的,那个叫惨。”一个家丁聊到兴头上,口沫横飞,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官兵一刀砍在那人脖颈上,嘿,你猜怎么着,愣是没砍断!后来又补了好几刀,才把那人的头砍了下来!当时那人叫得,嘿,到现在说起,我老丈人还会打寒颤……” 归晴怔怔地望着碧绿湖面,絮叨的声音渐渐低徊。他捧着帆船的手,也开始发抖。 “据说,那人是晴公子的哥哥……所以晴公子见他那般惨死,当场就发了疯……”家丁没注意到归晴的变化,仍然兴兴头头地往下说。 一路听下去,归晴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再捧不住帆船。只听得扑通一声响,那华美的鎏金船便自他手中跌落,沉入幽幽碧波。 “晴公子,晴公子!” 两名家丁听得那声响,又见帆船沉入湖内,生怕归晴失足落水,连忙跑上前,一边一个将他架离湖边。 归晴怔怔地由着那两名家丁架开自己,脸色一片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刻意营造,用来逃避的假像,已经自脑海中渐渐散去……那日所发生的,残酷的真相,正在慢慢浮现。 正巧,此时绛瑛办完事回到王府,来寻归晴,正好看到这幕。他连忙一路小跑到归晴身边,伸手揽过他,焦急唤着:“归晴、归晴,你怎么样了?” 归晴忽然张开嘴,将一口郁积于胸的鲜血,全部喷在了绛瑛的紫袍上。 “归晴、归晴,好好的怎就这样……你别吓我!”绛瑛唬得声音都颤了,又狠狠望着旁边发呆的两名家丁跺脚,“你们究竟是怎么照看他的?!回头通通给我领三十板子去!眼见他都这样了,还不快去找大夫过来?!” 两名家丁也知道闯下大祸,两腿直发软。此刻,他们只盼瞒住适才在归晴面前所说的话,就是万幸,哪还敢怠慢,连忙就要跑去叫大夫。 “不用了。”归晴擦去唇边血渍,推开揽住自己的绛瑛,慢慢地直起身,叫住了那两名家丁,“我只是一时心火上升,并无大碍……绛瑛,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板子就免了吧。” 绛瑛听他说出这番条理清楚的话,又唤出自己名字,不由得又惊又喜。他转过头去,只见归晴目光澄澈地望向自己,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绛瑛……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归晴轻轻垂下眼帘,“现在,忽然间梦就醒了。” 其实,很想沉溺在那个自己编造的梦里,懵懵懂懂地活着,再也不醒过来……但是,在帆船沉入湖中的刹那,看到了拂霭。 光线黯淡的牢狱中,拂霭说——归晴,不要放过害我的人。 所以,必须醒来,完成他的愿望。那时,自己亲口答应。 “归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绛瑛欢喜得流下了眼泪,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归晴——虽然过程艰苦,但他没有白白等待、白白付出。 归晴此时,已经比绛瑛高出了半个头。他一垂眼,就能看到绛瑛头顶上,光洁如软缎的黑发。 犹豫片刻,归晴终于伸出手,拍了拍绛瑛的肩。 绛瑛,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但数月以来,他是如何耐心仔细的哄着自己、想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历历在目。 这份情,要还。 等到诺言实现、情债还完……拂霭,我再来寻你。等我。 深秋的落城,风已寒冷彻骨,街道上却热热闹闹。炒栗子的、烤地瓜的、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北地朗朗的口音,煞是好听。 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几名客商打扮的男子,站在一名老者的烤地瓜摊前,等着买新出炉的地瓜。 “客官们,怕是从中原来的吧?”老者在薄薄的旧袄子里袖着手,笑得满脸皱纹都堆了起来。 “咦,你怎么知道?”其中一名青年有些惊诧。来的一路上,他可是学了好几月的北地话,竟被这老者识破。 “中原人怕冷,看穿着就知道了……喏,瞧瞧你们,年纪轻轻的,裘衣护耳棉靴这时候就全部上阵,可不知冬天再穿什么呢,哈哈哈。”老者低声说着,有几分狡黠得意,“虽说咱们如今正和中原打仗,但总有像客官们这样的人,冒着风险从中原来咱们这儿倒卖东西……不过客官放心,这年头在哪儿讨点生活都不容易,咱们对客官这样的人,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远着官兵,便断断没事。” “多谢老丈提点。”为首的青年容止不凡、身形高大魁梧,笑着对那老者抱了抱拳。 这时,热腾腾的地瓜已经出炉。一层层的甜香和着暖气,在空气中荡漾不散。几名青年拿了地瓜,又再三和老者道了谢,这才离开。 “任枫,去买几件现时应穿的衣裳,我们回客栈换上。”为首的青年刚刚转过身,就对着身旁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低声吩咐。 “是,奚爷。”中年人恭恭敬敬一躬。 这群客商打扮的男子,正是天朝皇帝轩辕奚和他的几名贴身侍卫。他们化名后从许昌北下,历时月余,方混进北毗摩边境——落城。 五个月前,在北毗摩忽然出现一名手握牵萝传国玉玺,号称牵萝第十八皇子信城的少年。 而北毗摩皇帝定川承认了那少年的身份、收留了他,并允许他于落城居住,招兵买马。牵萝的不少旧臣,也纷纷长途跋涉,投靠效命于他。 轩辕奚此番,正是为了那少年前来。 历朝历代,天子微服私访已是罕见之举,更何况是亲身到敌营涉险。况且,轩辕奚刚登大宝数月,可以说根基未稳,此举实在称不上明智。 但圣意既然已定,为臣的只有听命,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也只有轩辕奚自己,才明白此行真正的理由。 那偷盗玉玺、劫走衍真的少年,显然与眼前这伪皇子有莫大干系。而没有亲自确认衍真的安危,这颗心,终究是忑忑忐忐地悬着。 ********************** 抵达落城的第二日清晨,轩辕奚一行人来到了城中最大的茶楼——迎来楼内用早点。 茶楼是城填之中,人口来往最杂的地方。茶楼的小二,又往往口快舌便,消息最是灵通。所以,要探听各种消息,这里也是最好的去处。 小二站在茶楼门前,见轩辕奚一行衣饰齐整,显见是有钱的客人,马上点头哈腰、满面欢喜地迎了上去,将他们带进临窗雅座。 这几位客人也当真不负他所望,拣单子上最精致价贵的点了满满一桌,还出手大方地给了一两银子的赏。喜得小二眉花眼笑,越发着意殷勤。 待到菜上满后,只听那管家模样的人唤道:“小二,慢点走,我们奚爷有些话要问你。” “看各位客官第一次来咱们茶楼,怕不是本地人。”小二将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站在席前,笑得找不到眼睛,“落城虽不比中原繁华,在北毗摩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城,找乐子的地方可多了去……” 小二兴致勃勃地,刚要开始向他的客人们介绍,却被后面一只手掌拍了拍肩。他连忙转过身,看到的是正在拿一块帕子擦汗的老掌柜。 “各位大爷,真对不住、对不住……刚巧有贵客就要到,又没了雅间,只有请你们挪个地儿。”老掌柜白白胖胖,穿着身鼠灰色的缎子袄,一边擦汗,一边团团作着揖,“这饭钱也不敢收各位大爷的了,只当小店请的。” 轩辕奚一生尊贵无比,哪受过旁人如此闲气。主辱臣死,席间有一个青年侍卫的眉毛挑了挑,就要站起来发难,却被老成的任枫用手按住。 过了片刻,只见轩辕奚对着掌柜笑了笑,声音仍是和和气气的:“掌柜的若是真有难处,我们换个地方也就是了。却不知这位贵客……是何等人物呢?” “承蒙他看得起小店,这位贵客……是牵萝的第十八皇子,信城殿下。”听这一问,老掌柜白胖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得色,刻意压低了嗓门。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这位子,必定是要让的。”轩辕奚从席间站了起来,对着掌拒的拱了拱手,“只是,能遇到如此人物,实属难得。烦掌柜的替我们寻个相邻近的位置,偷望几眼殿下风采,他日归乡,我们也有谈资不是。” 见轩辕奚说出这番话,身边侍卫纵有不服的,也不得不隐忍。 “那是、那是。”老掌柜听他肯让,心头早卸下一块大石,连忙亲自将他们让到斜对面的一张案前坐了,又急急唤来几个跑堂的,将雅座收拾干净。 众人用过一壶岩茶后,才见五六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簇拥着一名白衣少年走到靠窗雅座前就坐。 待到看清了那白衣少年的面目时,轩辕奚再按捺不住,眸中几乎喷出火来。他一把将茶盏重重砸在桌子上,就要站起身,朝那几个人走过去。 大半年没有见面……他长高了,也渐渐褪了稚形,显出俊美英挺来……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归晴! 拂霭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纵然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决计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而归晴,此刻却成为了,甘心被北毗摩利用的伪皇子。 这种事情,不可能是拂霭教他做出……那么,就只可能是他自己情愿。 可是,拂霭、拂霭人却在哪里?! 能登上这个位置,归晴想必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令定川信任。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归晴归晴……朕虽一直嫌恶于你,却从未疑过,你对拂霭的情深意重。没料到终究是,欢情浓爱,抵不过一场富贵荣华。 旁边的任侍卫见情形不妙,连忙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襟。轩辕奚被这一拉,发热的头脑渐渐清醒下来,又缓缓坐回位子。 他们目前是在敌国的土地。如此轻举妄动,无异于飞蛾扑火。 但拂霭下落不明,却看着归晴在那里和那帮人谈笑风生,又怎能甘心? 轩辕奚一边往归晴那边望,一边暗自锉牙。他们坐在归晴视野的死角中,归晴却没看到他们。 归晴他们喝了一阵子茶后,却见有个人在席间讲了个笑话,引得众人大笑不止。归晴笑得直不起腰,斜斜朝身旁的一名魁梧汉子身上靠去。那汉子乘势揽住他的腰肢,扶住了他,神情受宠若惊。 而归晴,则半推半就的偎在那汉子怀里,眯着眼睛朝他妩媚一笑。 他本就生得俊美,又擅长调情。一笑间,当真旖旎横生。 轩辕奚别过眼,手中茶杯不停抖着。这幕,他实在看不下。 但就在轩辕奚别过眼去的瞬间,归晴的媚笑忽然消失,换上了脸萧瑟杀机。他手腕一抖,掌中忽然多出柄明晃晃的匕首,朝那魁梧汉子颈间重重一抹。 汉子的颈间动脉顿时被割断。伴着周围人群的惊呼,鲜血喷了满墙满席。 听到传来的惊呼惨叫,轩辕奚心头一凛,连忙朝归晴那边望去。 他已经错过了杀人的那幕。只看到茶席上和墙上溅满了血污,魁梧汉子倒在一侧,还在垂死的剧烈抽搐。归晴一身白衣被染得半红,站在其间,伸出舌尖,轻舔去匕首刃口上落下的血珠,神情不可思议的安详平静。 周围的其它桌上,食客们看到这幕全部愣住,然后顿时作鸟兽散。 只有轩辕奚这一桌人,仍然不动声色。 “上好的茶席,被这脏血弄污了,倒是可惜……”归晴动作利落地将匕首插入腰间,踩过那汉子的尸首,对左右扬声道,“你们也看见,此人对我轻薄无状,一刀杀了,倒是便宜他去。不过,也再没胃口吃茶,大家散了吧。” 和归晴一起来的人,虽然觉得他喜怒无常,个个自危。但他身份尊贵,也没得辩驳反对,只得唯唯诺诺应了,又簇拥着他准备离开茶楼。 只苦了茶楼掌柜,这里出了命案,今天肯定是没生意上门。归晴要走,他拦也不敢拦。地上,却还横着这么个庞然尸身,血淋淋的没处着手,左右为难。 没奈何,只有壮着胆子上前,苦着脸小声对归晴身旁的从人询问:“这死的是哪家汉子?烦阁下告诉小人,小人也好想办法通知他家人来处置。” 归晴耳力却好。听到掌柜的如此说,马上站定了,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望向掌柜。 掌柜的刚刚目睹他稍不称意便杀人,被他这冷冷一望,顿时张口结舌,浑身抖得如筛糠。 归晴看了他片刻,却缓缓点头:“很好,你是个讲良心的……不过,此人的事你不用再管,我自会打理。烦你雇人把他的尸身拉到城郊,喂了豺狼便是。” 说完,他手一扬,已有五锭十两赤足黄金落入掌柜的怀中。 五十两黄金,足够迎来楼三个月的赚头。商人最是重利,掌柜抖抖嗦嗦地捧着那几锭金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恐慌。 归晴却不再看他,潇洒从容的一转身,自顾自地带着人离开了迎来楼。 轩辕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眸中渐渐浮现探究深思。 他所知道的归晴,绝不是这副模样……从前那个毫无城府,一心追随爱慕拂霭的单纯孩子,竟全是伪装么? 冷静下来后,却想不出他拼了命,这样伪装自己的理由……或者说,未见面的这大半年中,发生了些什么事,令他性情大变? 看来,需要好好调查一番。 不远处,掌柜的正吆喝着伙计擦地擦桌、刮墙抹浆,唤人抬尸体,只忙得不可开交。 “热闹也看够了,我们走。” 轩辕奚站起身,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带着侍卫们离开了迎来楼。 ********************** “归晴,你冒了信城的名,立足未稳。如今在公众之下杀人……虽说那人只是个小卒,但众目睽睽,却是自毁名声之举。” 获王府,后花园中。深秋,姹紫嫣红已经凋零,只剩下傲寒的菊,和一些常青树木蓬勃点缀。 绛瑛望着一身月白长衣,发束银环,腰系紫金玉带的归晴,叹了口气:“你今后若想谁死谁残,只管告诉我,咱们让死士私下处理掉便是。” 自归晴的疯病好了后,便只穿白色衣裳。月白、牙白、玉白……衣裳上连有颜色的花纹,也不肯着半分……想也知道,他是在为谁。 而归晴亲手杀死的那人,是北毗摩山岳骑队中的一名士官。那名士官,曾经在山道掳走衍真,并往衍真的背脊上抽过一鞭。 归晴如今形貌大变,不再是那个肮脏狼狈、一身粗布衣的少年。那士官,从头至尾竟没有认出他。 如今,归晴心中全是狭念,到了近乎偏执和不择手段的地步。没错……是他亲手,将归晴逼到了这一步。所以,归晴向他要信城这个身份时,明知归晴是想掌控更大的势力,便于复仇,他却没有犹豫。 没了那些念头的支撑,归晴绝对会崩溃,可能真的活不下去。这一幕,他不愿看到。 但是,纵使给归晴再高的名份地位,再百般纵容,大局始终还是掌握在他的手中。归晴只能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舞蹈。 以归晴的天份资质、智慧见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喜欢归晴,却不能被归晴操纵摆布。这点至关重要。 “可是,不亲自动手,便没了感觉。”归晴将双手伸至自己面前,唇边泛起微笑,“第一个,他只是第一个。” 其实……亲自动手,也没有什么感觉。恐慌、害怕、兴奋……那些预料中的感觉,通通都没有。 硬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只能是如同完成了件任务,胸中大石落下一块。 心,好像死了般。 “好好好……你若喜欢亲自动手,却也没什么。”绛瑛见归晴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心头一凉。但随即,又不忍拂他的意,“咱们吩咐死士把人绑来,然后你再动手便是。记得,切切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杀人。” “绛瑛,你说得是。”归晴望着绛瑛,勾起玫瑰般娇红的唇,笑了一笑。 绛瑛,真是对自己极好极好的。再无理任性的要求,绛瑛都会想方设法的满足。但是……要完成拂霭的遗愿,有些东西他给不了,永远也给不了。 只能靠,自己伸手去拿。无论,要花上多少时间和心机。 那件东西……拿到了是死。没拿到,也是死。那时,自己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去见拂霭……既然尽力了,在奈何桥上等着自己的拂霭,一定会温和地对自己笑笑,然后说—— 归晴,等你好久。这次,我们再也不分开。 那件东西,是罪魁——北毗摩皇帝定川的性命。 “如果没其它事的话,我先走了。”归晴朝着绛瑛拱了拱手。见他点了头,这才转过身子,离开了后花园。 信城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尊荣和辛苦,归晴都需一力承当。每日,除了接见拉拢投诚的牵萝臣子外,还要学习文章、礼法、行止、剑术。务求,各方面都更接近一个真正的皇子。 这些事情,本身就是小王爷的绛瑛,做起来应该是轻松无比。但对于出身青楼归晴而言,则要痛下苦功。 所以,他没有太多的闲暇。 ********************** 归晴不时会去迎来楼内,和那帮牵萝旧臣一起用点心。轩辕奚要见他,可以说是简单之极。 但他贵为天朝皇帝,在不清楚归晴态度意向的情况下,自然不能以身涉险。于是,便派了归晴从前的剑术师父,任枫,任侍卫前去一探。 任枫虽然承担了天大风险,却是最直接,牺牲最低,也最有效的方法。正如轩辕奚一惯的战术风格。 “问殿下安。”任枫健步走到归晴席旁,恭恭敬敬地躬身。 归晴一对乌珠在眼眶中转了转,惊诧之色稍纵即逝,对任枫微笑道:“任枫,你近来可好?” “殿下,敢问这位是何人哪?”旁边有臣子询问。 “这位,是天朝皇帝麾下的任枫,任侍卫。”归晴见周围臣子脸上都出现惊愤之色,却又微笑着往下说,“当初王宫中起大火,就是他助了我一臂之力,方才令我逃出生天。两月余前有信,当时事发,他在天朝皇帝身边再待不下去,朝北毗摩逃亡,已是一介流民。如今,是来相投。” “原来是任义士,快快请上座!”几名臣子听说是他救出少主,连忙腾出位子,又叫小二添了副碗筷。 “诸位不必如此……只因我母亲亦是牵萝人氏,当时那轩辕奚又实在逼人太甚,一时看不过眼罢了。”任枫一边帮着圆满这番说法,一边瞟了眼全身白衣、如琳琅玉树般俊美的归晴,心头大异。 先将他的真实身份点明,然后再编造一个无人得知真伪的谎言。真中有假,假中掺真,令人没办法怀疑。 大半年未见。不说别的,单只这应变功夫,已非当初胸无城府的少年。 当然,仅靠这点小聪明的话,还是无法和他的皇帝相抗衡。 明知自己是天朝皇帝所派,却不揭破。到底是仍念旧情,还是起了什么意? 用过茶点,大家正要各自散开。却见归晴对任枫笑道:“咱们好久不见,正有满腹的话想对你说,我们四处走走吧。” 归晴与任枫两人共乘一辇,费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座粉墙碧瓦的宅子前。让马夫和仆役在门前候着,归晴拉着任枫的手,走了进去。 将门紧紧掩了,归晴才望着任枫深深吸了口气,神情忽然肃穆:“这里是我和牵萝臣子聚集商讨的地方……隔音既好,平素又绝不会有人进入。你有什么事,只管在这里和我说。” “陛下,非常担心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任枫垂下眼帘,决定将静王胸中的疑惑全部倒出,“定川将他斩首后,又将人头悬在城门达三月之久……此事,是不是真的?” 归晴的手不自觉地抓上自己胸口。许久没有感觉的心,顷刻间竟痛得如撕裂刀绞。 过了半晌,那种痛才渐渐平息。他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对任枫道:“是。” 定川将拂霭的人头悬在城门上达三月之久。而自己,在浑浑噩噩中,足足疯癫了五个月。 还是找到了他的头……一颗失去皮肉、白森森的骷髅。 如今,那颗至爱的头颅,就摆在卧房枕边。任谁也,不许触碰一下。 “竟是真的……为什么?是你做的么……是你,为了如今的身份,将他送到定川手中?”任枫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不是!我宁愿自己死了,也绝对不会伤他半分!”归晴的双眼大睁,泛起狰狞血丝,忽然双手掐住任枫的脖颈,对他大声咆哮,“定川会要他的命……还不都是因为你那主子!” “定川会将拂霭的头颅悬在城门达三月之久,你说是为了什么?!他是想让这个消息传到天朝,然后激怒你那主子,发兵北上,放弃使用北方烽火结防守的方案!他真正要的,不是拂霭的命……而是整个中原!” 归晴神情疯狂的说完这番话,看到任枫被掐得满脸通红,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狂态,松开了手,低声道歉:“对不起,原不干你们的事。” ……整个中原。那里,有自己和拂霭初次相遇、心心念念想要一同终老的江南。但是,失去了拂霭,那个地方又有何意义? 天下被谁握在手中,又有何意义? 任枫拍了拍胸口,苦笑道:“没什么……” 定川的用意,果然和皇帝当初所猜想的一样。只是,没料到会从归晴嘴里得到证实。 “既然是定川杀了他……却为何,你要成为,北毗摩所操纵的傀儡政权首领?”任枫问出最后一个疑惑。 归晴蓦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枫的目光,灼灼似火。 归晴蓦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枫的目光,灼灼似火:“我应承过拂霭……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害他的人。我委身於此,是为了等待时机,取定川性命。” 任枫全身不由得微微一震。他很清楚,事情的关键就摆在他面前。 “此话当真?”任枫愣了片刻後,想要确定,“……你又是,因何取得定川信任?” “当日在牵萝王宫盗走玉玺的小太监绿梓,是获王府小王爷所扮。”归晴唇角泛起抹晦暗难明的苦涩,“他信任我……所以,将信城这个身份给了我。” 任枫点点头,心中已经明朗,没再追问下去。 皇族贵胄的所谓“信任”,不可能未掺任何杂质、不用付出任何东西。那个小王爷会花这麽大力气栽培归晴……结论不言自明。 说得太清楚,只会令双方都难堪。 若果真,归晴这般处心积虑,不惜一切地为那个人复仇。倒也真算得上,情深义重。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与陛下眼前的敌人倒是一致。”任枫只觉心跳得厉害,轩辕奚并没有让他做到这步。但总觉得不迈出,十二分的可惜,“若你与陛下联手,相信会更容易铲除定川。” 归晴深吟片刻,衡量得失後,终於果断回答:“好,我就与他联手。他取他的江山,我只要定川的性命。” “总是口说无凭,我回去,也需取信於陛下。”任枫听他如此说,虽激动万分,却到底是个老成持重的,考虑得周全。 归晴想了想,从腰间锦囊内拿出块莹莹生辉,上镌龙云凤霞,底篆牵萝文字的印玺来。 目前,他虽然成为牵萝皇子信城,表面风光荣耀无比,实际上,还是处处被人制约。毕竟,这只是个被北毗摩操纵的伪政权。 以他目前的能力,要动定川,谈何容易。 自己虽对轩辕奚没有好感,但他身为帝王,必定会以江山利益得失为先。对此事,必会尽全力支持。 复仇之事,已经没有更好的机会,和选择的余地。 “这是牵萝皇帝玉玺,信城身份的表记,你拿给他。”归晴将玉玺交给任枫,苦笑道,“这已经相当於,把我的性命交在你们手里,他应该满意。” 任枫接过玉玺,揣入怀中。他心头知道,此事已成。 ********************** 北毗摩王城若阶,恒沙苑,未时。 “圣上有吩咐,任何人未奉诏,皆不得进入此处……”守在苑门前的几个太监,急匆匆地拦住带著几个侍卫,正在往里闯的绛瑛。 “都给我滚开!”绛瑛却怒喝一声,令手下侍卫往里硬闯。 几个侍卫是绛瑛手下死士,皆身手非凡,又只听命於他一人。此刻得了令,三两下,就把那些太监打得屁滚尿流,倒在地上连声哎哟。 苑沙苑是冷宫一角,里面庭院房间布置得虽还算雅致,却缺少人气,空荡荡一片。绛瑛带著侍卫,再没经过任何阻扰,直接闯进了主卧房。 衍真正靠在棉榻之上,手边搁著本书,半睡半醒。听到声响,他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看见是绛瑛,淡然自若地微微一笑:“你来了?” “怎麽,今日此事,你竟是早有预料?”绛瑛用手势阻止侍卫们再上前,自己一个人朝衍真走去,毫不客气地一撩下摆,坐在了他的榻旁。 “没有。不过既为阶下囚,半点不由人……小王爷,是想看到在下惊慌失措的样子?”衍真望向绛瑛,眼神清澈,唇边浅淡的笑意未散。 “哼,没想到你还活著……不过放心,我此次前来,并非要你的命。”绛瑛没耐心地将话引上主题,“我此次来,只是想和你赌一赌。” 其实在两个月前,绛瑛已经知道衍真被定川私藏。挨到现在才来,就是为了筹备这场赌局。 “小王爷说笑。在下却有何物,可以当做赌资。”衍真的心跳了跳。 “你有。归晴的心,还在你身上。”绛瑛轻轻垂下了眼帘。 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归晴对眼前这个人,是那种……即使是死亡和时间,也无法抹去半分的迷恋热爱。自己,无法代替。 所以,只有将这份感情,让归晴自己撕碎破坏。这样,归晴便再没有,回头的理由。 “我相信,这场赌局,你必会应承。”绛瑛拍拍手。 三名侍卫近前,他们手中分别托著一件东西。 分别是,一对精巧无比的木制假腿、一张人皮面具、一碗冷却的棕色药水。 “为了这假腿和面具,我足足耗费了两月时间,遍请名师。”绛瑛伸出手,将那张人皮面具拿起,又在衍真面前展开,“它就如同人的第二层皮肤,洗濯擦拭都没有问题,足足可以令你保持这个相貌十年……而且,不要以为我替你找了个丑陋不堪的皮囊。这副面具,是仿化琉族男宠所造……是最得宠的那种哦,美程度绝对超出你想像。” “这双假腿连每个关节的运转摩擦都考虑到,经过练习,是可以行走和常人无异的……想穿上它,就必需先锯掉你本就无用的小腿。不过为了行走,这点你应该可以接受。” “那碗药是什麽?”衍真听他说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意思,心头波澜暗生,神情却依然未变。 “哦,是哑药。”绛瑛望向衍真,唇边泛起个狡黠笑意,“它会令你喉咙和声带受损……放心,它的份量不足以令你真的哑掉,只会改变你的声音。做为交换假腿和面具的代价,我想不算过份。” “你跟我离开恒沙苑。等到你习惯用木腿行走之後,我带你回获王府。你也知道,归晴在那里。” 目前局势在绛瑛的手中掌握,他没有理由骗自己。想到可以见归晴,衍真并未犹豫太久,便应承道:“好。” 无论以怎样的身份过去,无论能不能相认……只要可以看到他,哪怕是远远的。总好过,就此天人永隔。 话音刚落,衍真已经要过那碗棕色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火灼刀割般的剧痛,顿时沿著口腔烧进喉间。 手中的瓷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衍真抓著胸口,开始惨烈的咳嗽。鲜血,沿著他惨白哆嗦的唇不住淌落。平素清华璀璨的眸子,顿时黯淡失色。 他咳嗽的声音先开始还算正常,後面就渐渐沙哑下去。 “忘了告诉你……这碗药,喝下去会令人疼痛欲死哦。”绛瑛声音温和,体贴地凑过去,替衍真抚著背。抚了片刻,却站起转身,目光凌冽地对著那几个侍卫吩咐,“把他的嘴堵实了,捆起来避免剧烈挣扎。带他走。” “我这是为你好。若一直让你这麽咳下去,真的会哑掉哦。”望向衍真,绛瑛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若春风。 几个侍卫得令,绑了衍真,又将他从榻上架起。随著绛瑛,走出了恒沙苑。 此时,那几个太监看来真是伤得重了,还在地上翻滚。恒沙苑又地处偏僻,鲜少人行,绛瑛他们一路竟出入若无人。 第八章 “那孩子,终究是追到了这里。”定川坐在龙椅之上,看著面前那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滚得满身泥泞尘土来禀的太监,长长一叹後挥手,“你们每人去领十两银子,下去吧。” “是。”那几个太监朝定川深深一躬,心底虽还是有些委屈,却终究依皇帝的话退出了吉那宫。 定川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慢慢将右手所持的朱砂笔搁在蟠龙白玉笔架上。 这孩子心思又深又诡狡,自己没办法臆测他在想些什麽。 说起来……都是自己的错。这孩子从生下来到十四岁那年,虽是锦衣玉食,却没有真正被人关心疼爱过,数不清有多少次,差点在肮脏险恶的斗争中丧命。 为了活下去,这孩子还是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年龄,就开始学著谎言、拉拢、离间、收买……很快,他就拥有一般官场上成年人,都难以企及的险恶手段。 他变得心深难测,保护色涂了一层又一层,几乎是必然。 虽然现在没有人再敢动他……但他失去的童年,失去的爹娘疼爱,又要到哪里去寻? 自己,是很想给他的……却错过了时间。在他处境最危险难熬的时候,自己没有站在他身旁,而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需要。 有些东西,宛如覆水难收。一旦失去,便再不能弥补。 龙飞过高,亢龙有悔。 假以时日,这孩子必是不出世的枭雄之材。但他行事风格却过於犀利,不肯为人留半点余地。总担心他,将来难免在某些事上,追悔莫及。 令小二不得打扰,将客栈天字间的门掩得密实。轩辕奚的手颤抖著,从任侍卫那里接过了牵萝传国玉玺。 这块玉玺,一方面证明了归晴确实拿定主意,与自己里应外合;另一方面,也证实了衍真的死讯。 想想也是……若衍真未死,归晴怎会性情变得如此。向来胸无城府、只想平静安稳生活的他,又怎会如此大胆和有野心到,一心要取北毗摩皇帝的性命? “定川,你只管等著……朕绝不会放过你!”轩辕奚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将上面的茶瓶震落,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请陛下息怒!”再看四周,侍卫们已经全部跪倒在地。 “……不干你们的事,起来吧。”轩辕奚注意到自己的失常,渐渐冷静,放缓了声音。 虽然现在怒火攻心,但协助归晴杀死定川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对归晴而言,只要定川一死便算大仇得报。但对轩辕奚而言,除了衍真的仇,他的眼中还放著这大片北毗摩的沃土,远远不是仅要定川性命就可以满足。 北毗摩甲兵强盛。在无法面对面抗衡的情况下,选择一点点侵蚀渗透其内部,等待准备周全,天时地利人和都由我方占上风时,再杀他个措手不及,才是最为明智的做法。 既是选择这种方案,便动不得定川。 这一切,从制定每个细节到实施,都需要时间。在归晴的全力协助下,也许十年,也许八年。 对攻陷一个巨大强盛的国家来说,确实算不得长。 “在这里已经耽搁得够久的了,不过确实没白来……我们马上动身回许昌。”轩辕奚心底虽还在揪痛,神色却已经恢复如常,“任侍卫,你既然已经露面,且获得那帮牵萝旧臣的信任,就留在归晴身边。若阶有我们的秘探,他们那里有训练上佳的信鸽。你和他们取得联系,发现什麽动静,立即飞鸽传书来报。” 轩辕奚沈吟片刻,又开口:“还有就是……虽然知道时间有点久,但如果可能,你务必找找他的尸骨。找到後,一定要瞒著归晴,马上遣人带他回许昌。” 从前,他和归晴因为衍真的原因,相看两厌。但如今,他们深爱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重视的人,同时失去了,争执算计的理由。 渐渐明白,对方胸中怀有和自己相同的深痛。不知不觉中,可怜自己的同时,也开始可怜彼此。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两颗心,痛得如此相似。 但人死有魂魄,魂魄附尸骸。衍真若有骨骸遗留,他百年之後,定要与之相伴幽冥地宫,须让不得旁人半分。 距离轩辕奚离开落城,已有两个余月的时间。掐指算来,他应该已经回到了许昌,开始著手进行他们的计划。 北地的寒冬,风冷得刺骨入心,吐一口唾沫在屋外,顷刻成冰。接下来的大半月,人们大都储足了粮食,烧暖了火炕,日日与老婆孩子待在家中。偶尔有人出门,也是情非得已。 显贵人家,则是另一番光景。 归晴穿著身薄袄,站在敞开的窗前,望著雪地里红若朝霞,开得明媚的一树腊梅。屋里四角铜火盆烧得正旺,就是这样开著窗,竟也不觉得冷。 记得和拂霭在牵萝王宫的时候,经常煮酒折梅……不知道那段光阴,那时的欢笑,又究竟飞到哪里去了。 那时那地那人,美好的恍然若梦,回首却再难追寻。 归晴的眼角渐渐泛起一颗晶莹水珠,跌落面颊。 “殿下、殿下!” 侍儿小纳的大嗓门,惊醒了归晴的感伤。他连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转过身来:“什麽事,却如此慌张?” “嘿嘿,比咱们这儿更远的北方,有个依青族,他们有几个商人经过咱们这儿,带了好些稀罕物事来孝敬小王爷。”小纳捂著红通通的脸,兴致勃勃,“人家一份心,咱们不能不受,也不好都要……小王爷让殿下去挑几样可心称意的,其余的就退还给他们。” 归晴沈吟片刻,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虽不想去,但总不能扫绛瑛的兴。到时,胡乱拣几样也就是了。 换了银狐裘,又戴上雪貂帽,归晴和小纳一起出了书房,朝王府正厅的方向走去。 进了门,却看到绛瑛坐在上位,底下几名异族商人站在那里,身旁摆了好几口打开的箱子,和一个罩了黑布的巨大鸟笼,正唾沫横飞地介绍著带来的东西好处。 绛瑛见他进来,笑著拍了拍身旁空位。归晴也不客气,走到他旁边就坐了。 那些东西,有洒在屋中,异香半年不散的香水,有冬暖夏凉的玉如意,有近乎透明的绡纱帐,有人头般大小的夜明珠……虽说稀罕,却只是些女人喜欢的玩意儿。 不过,也并非没有中意的……那对削铁如泥的短剑,似乎还不错。 正盘算著,却看到那几名商人拉下了那巨大鸟笼上的黑布。 顷刻间,归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 旁边侍候著的仆役,也都惊讶的倒抽了口冷气。 里面是一个蜷缩著的男人,散著厚重的鸦色长发,看不清面目,全身只罩了层薄薄芙蓉色绡纱。这层绡纱近乎透明,并非用来遮掩什麽,而是用来突显他完美优雅的身形,以及洁白细腻的肌肤。 男人的身子算得上高挺,却骨骼清秀,没有半分粗旷感。他被药物漂成鲜红色的两颗乳粒上,赫然分别穿著两枚金环,中间一条细细金链相连。 这是,性奴的标志。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膝以下的小腿已失。那里,安装著造得极精致的,木制假腿。 “这、这是什麽?”绛瑛看起来也被吓得不轻,却首先镇静下来,向那几个商人询问。 “小王爷容禀。这个奴隶虽外貌出众,性子却拗。为了逃走,甚至不惜勾引看守他的下人。”其中一个商人对著绛瑛深深一躬,“我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他追回。为了防止他逃跑,所以砍去他的双腿,又为他装上木腿。如此,平常既不碍行走享用,到了夜间又可将他的木腿收走,让他再无法可逃。” 归晴听到这里,不禁紧紧握住了双拳。 居然……是将人看做物品牲口,恣意对待。 “小王爷此番若肯收你,倒是你的福份哩……来,让大家看看你的脸。”商人上前,隔著缝隙,扳起笼中男人的下颔,拨开他覆在面上的乌发。 大厅中,顿时又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归晴,竟也不能例外。 惊绝色。没办法,再找出第二个词形容。 绛瑛继续变态中~~~坏小孩啊坏小孩~~~打屁屁啊打屁屁 两弯远山含黛眉,在莹白如玉的鹅蛋脸上,微微朝上斜飞。与之相配的,是一对形状媚到了极至的杏仁眼。他鼻若琼瑶玉柱,嘴唇若新鲜的红玫瑰**般娇美,带着些微的湿润。 奇异的是,那双杏眼里流露出的,竟是清华不屈的神采。那种神采与这张妩媚脸孔,有种微妙的不协调和错位。从而,也越发吸引人移不开眼去。 大厅内静默过了半晌,才听到绛紫有些尴尬地轻咳几声,道:“我年纪小,还用不着……再说,他比我尚年长几岁不是。” “小王爷说得是,当时我们来的时候,没打听清楚小王爷确切生辰,真真该死。”商人们连连对着绛瑛鞠躬,表示歉意,“回头,我们把他带走就是。” “你们把他带走,却又要如何处置?”想到这些人的残忍手段,归晴情不自禁地开始为笼中男人担心。 自衍真死后,这是他第一次担心别人……也许,是因为那人的残腿,让他不由自主的忆起衍真。 “呵呵……他既不能令小王爷看上眼,便有该去的地方。”商人露齿一笑,神情有些诡秘,“那些肮脏地儿,还是不说出的好。众位都是知书达礼的雅致人,免得污了耳。” “既是如此,绛瑛,我们留下他可好?”归晴想了想,望向身旁绛瑛,试探着问。 绛瑛见归晴对自己相求,不由得大喜过望,笑得满面灿烂,握住归晴的手连声应道:“好好好……怎么不行。留下他,就是在王府里充作杂役小厮使了,总好过让他回去。救人水火,也算积德行善的事。” “谢小王爷赏脸。”商人们听他这么说,互相望了望,喜上眉稍。 “日后就让他到你房中服侍,你看如何?”绛瑛望向归晴,笑着捏捏他的手。 “那倒用不着。你随意安排吧,不会亏了他便是。”归晴任他握着手,心情不知怎地变得很好,也笑的灿烂,“对了,这些东西里面,也就那凤凰剑还不错。” “既是喜欢,就给你留下。” …… 他们聊得正欢,谁也没注意到,伏在巨大鸟笼中的男人,眼睛透过面上覆着的发丝,正瞬也不瞬地望向归晴。 归晴高了,结实了,变得更像男子,而不是少年……真的,和以前完全不同。 他和绛瑛的手,握得那么紧。一直一直,没有分开过。 回想起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给予他的太少太少……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付出。 自己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跋涉、受伤和追寻。 虽说以归晴的固执性子,自己现在只要表明身份,他就会不顾一切的相随……但他和绛瑛在一起,会更加幸福,也说不定。 就如,绛瑛所说。 没有自己,他也不必再受到任何牵扯连累,可以像现在这般活得快快乐乐。 绛瑛的这场赌局,于他,是想彻底破坏掉,归晴和自己残留的感情。 于自己,却仅仅是想见归晴……只是,想看到他而已。 所以,无论这场赌局绛瑛是输是赢,自己都已经首先赚到,应该满意。 这场赌局,赌的是,在归晴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情况下,会选择绛瑛还是自己。 严格说起来,这是场并不公平的赌局。想也知道,高高在上的小王爷,和一个残腿的可怜性奴,究竟哪个更值得爱慕追随。 已经猜到,绛瑛就是想一点点将这种对比潜移默化,将自己完全摧折之后,再假装无意间揭示出自己的真正身份,最后仁慈的给自己一个“好归宿”。 那时,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归晴对自己的爱慕,也早变为施舍怜悯。归晴面对选择,就算要经过痛苦挣扎,最终惯性使然,还是会完全投入绛瑛的怀中。 至此,自己和归晴的感情,便真的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说起来残忍,却不得不承认,绛瑛对人性的理解,相当高明。他能够做出这样消耗时间的局,用来获取归晴的心,耐心韧性也好得不可思议。 这场赌局,一开始就含了欺骗成份在里面。但将自己送到归晴身边,绛瑛,也不是没冒风险。 总之,自己会遵守这场赌局的规则,陪他玩下去。 无论结局如何,只要归晴幸福就好。 …… “对了,他可有名儿?”绛瑛和归晴聊了阵子天,又不经意地望向那巨大鸟笼,声调慵懒的朝商人们询问。 “一个奴隶,哪有什么名儿,都等着主人取呢。”商人们谄媚的笑。 “嘿,要不你取一个。”绛瑛朝归晴挟挟眼。 “还是你取吧。”归晴看上去远没有绛瑛热心,口气淡淡的。 “他从极北之地而来,人又生得这般媚相,不如取名为北媚儿,如何?”绛瑛兴致勃勃的提议。 笼中的男人听了,眼中掠过抹屈辱悲哀。 这种只有女人和娈童才会叫的名字……果然,很合适现在的身份。 归晴的眼睫动了动,注意到男人眸中一闪而过的屈辱,于是开口道:“这名字却有些拗,不若直接叫北奴来得好。” “就依你。”绛瑛捧起归晴的手,旁若无人的亲了一下后,对着左右吩咐,“你们带北奴下去,换身衣服,再让总管给他安排个合适的位置。” 巨大的鸟笼很快被打开,几个仆役扶着全身赤裸,身上只披着一件芙蓉色薄纱的北奴离开大厅。尽管同为男子,却个个脸热心跳。 绛瑛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唇边勾起抹得逞的笑容。 完全不需刻意动手摧折……毫无来历背景、被打发到杂役群中的性奴,会被如何对待,不用说也再清楚不过。 先开始也许还顾忌着……渐渐的,人的本性就会完全暴露。就是他自己,在无可反抗的情况下,长时间遭受这种对待,也会慢慢适应,忘却前生。 磨尽他眼中清华璀璨,磨掉他一身傲骨峥嵘,只是迟早的事。 到那时,自己会让他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极尽富贵奢华,尽显慈悲大度。 或者,偶尔逢年过节、经过路过,自己还可以陪着归晴,去看看他。 …… 但是,以他智慧,应该已经看出这场局的真相。 不揭破的原因,是他深爱着归晴。所以,不忍见归晴有半点不幸。 利用了这点的自己,显得有些卑鄙。 不过……只要能得到归晴的心,怎样都好。 转眼间,又是半个月过去。 归晴一方面要提高自身和树立威信,另一方面,轩辕奚人虽还未至许昌,他的首步计划和首批人员却已经遣至落城,需要归晴协助实施和帮忙渗透。件件事情对归晴来说都不容易,忙得不可开交,每日至多只睡得上两个时辰左右。 如此繁重压力、繁忙事务,归晴早将半月前依青族的那次献宝抛至脑後。也只有看到腰间所悬的凤凰剑时,方隐隐忆起有这麽回事。 深夜,风雪初停,屋外天寒地冻的一片。获王府中,各屋房檐下都挂有通宵不熄的宫灯照明,映著积雪的反光,却是处处瞧得清楚。 归晴刚刚将两个轩辕奚派来的人,安置在牵萝旧臣中间。做这种事情,需要自然的不著痕迹,所以难分时间和契机。 说起来,他往常虽忙,却都是在王府书房处理事务。还未曾有过这麽晚了,才从外面赶回王府的先例。 在门口打发走了送他的牵萝旧臣,他紧了紧身上的银狐裘,快步朝自己的卧房方向走去。 ……就是穿著保暖的狐裘,仍然觉得冷风飕飕地直往里钻。这北地的冬天,果然不比江南。 下人们都早睡了吧……待会儿回到卧房,叫醒小纳,让他烧滚了水,泡个澡再说。 正这麽盘算著,忽然听见远处有沙沙的铲雪声。不大,却在静谧的夜中格外鲜明突兀。 归晴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他也是做过事的,明白这正在铲雪的,肯定是个被欺负的下人无疑。 原本这事他不必管。但不知怎地,心头就觉得开始不舒服,朝卧房走了几步後,又停下来转了方向。 踩著雪,绕过重重回廊,来到一处庭院。庭院中的雪,大半已铲得干干净净,一个孤零的高瘦身影正佝偻著背,在雪地里不停地挥锹。 这麽大的庭院,雪又厚重硬实……就是四五个人,也需铲上一个时辰。却不知道,他在这冷风地里铲了多久。 灯火雪光交相辉映下,将那人的容貌照得清晰。 白皙的鹅蛋脸儿,两弯远山含黛眉,配著妩媚的杏眼。原本娇如玫瑰的**,如今冻得惨白,还在不住地哆嗦著。 一双原本修长如玉的手,变得又青又紫,非常严重的肿著,裂了无数道深红口子。 而且,只穿了件单薄的棉袄……竟是想要他的命麽? “北奴,不要再铲了。”归晴大步走过去,夺下他手中的铁锹,扔到一旁,“他们倒是躲懒得好,明日里自是不用做了……就让你一个人出来铲雪?!” 那人看到是归晴,竟一下子愣在原地,再不知道如何是好。 归晴仰著头看他低垂的眼,发现他身形竟比自己要高上许多。那日在笼中,却是没瞧出来。 大概……有拂霭那麽高吧,身形也像。 想到这里,心忽地一痛。然後,怜惜就不自觉从心底涌现。 “没、没有。”过了片刻,才听到北奴虽然沙哑,却极诱惑魅人的声音响起,“因为是木腿,不觉得冷,所以……” “所以就让你一个人连夜铲雪?!他们摆明了是在欺负你,你知不知道?!”归晴听他这麽说,不由得又怜他又恼他,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这一捶,却见北奴闷哼一声,痛得弯了腰,半晌直不起身子来。 显然,那里有伤。 “怎麽了?!”归晴强扳过他,也顾不得想什麽,一把就扯开了他单薄的衣裳。他赤裸惨白的胸膛,顿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胸口处,一朵金蕊红瓣的桃花刺青妖娆绽放。红的一对诱人乳粒,却完全被撕裂扯烂,**得不成样子,已经发炎化脓。 连接双乳的金链金环,不翼而飞。 “没什麽……只是每个下人进门,都要孝敬银子,我却没有……只得这根金链。”北奴的眼中全是尴尬难堪,却仍然抖抖嗦嗦地对归晴笑著,“金环是焊死的,没有接头……他们急著要,就直接扯了下来……就快好了,真的没什麽。” 知道绛瑛一心想要摧折自己……所以,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心理准备。 被人生生从敏感处扯下金环时,疼痛欲绝,却并不意外。 但是,无论遭遇了什麽,也不想让归晴看到这样的自己……不想在深爱的人眼中,看到怜悯。 “就快好了?你倒是告诉我,哪点像快好了的样子!没什麽?我看你就是被整死了,也只会说没什麽!”归晴替他掩上衣裳,被他的消极气得直跺脚。 居然会……觉得他有几分像拂霭。现在想想,真是好笑。 自己的拂霭,清格华贵,风骨铮铮,睿智无双……哪像这般事事怯懦退让,被人欺凌到死也不敢说半声不是? 到底,是个被欺压惯了的奴隶。 “北奴,现在开始,你就跟了我。”归晴见他现在已经被欺负折磨成这样,怕再这样下去,他真的性命难存,於是开口道,“这事儿,明天我会跟总管说。” 话说完,归晴便转过身,朝自己卧房的方向走了十几步,却没听到北奴跟上的声音,又停下回头大喊道:“你如今是我使唤的了,还不快来?!” 北奴先还是怔怔的。听他这麽说,形状妩媚的杏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 无论如何,这样的话……终於可以距他更近。 白茫茫的雪地中,他大步朝等在那里的归晴走去。唇边,情不自禁地泛起抹喜悦微笑。 **************************************** 看到这里,有没有农奴翻身把歌唱的感觉~~笑~~~ 其实,离翻身还很早~~~某扉穿上白大褂,打预防针中~~~(被人pia飞~~~你一个没看过半页医书的,居然学人拿针筒~~) (待续) 请转载的大大保留,某扉的栏:http://.myfres/gb/literature/li_homo/100034576/ “是麽,他要了北奴去身边侍候……”绛瑛坐在自己房中,目光在前来禀报的管家脸上停顿了片刻,“知道了,你下去吧。” 管家转身离开後,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诡秘的笑容。 这样也罢……让他去归晴那里的话,效果应该比原先所计划的来得更好,摧毁得更彻底。 当施舍怜悯变成习惯,当愧疚尴尬代替了一往情深……真相揭破之时,两人连再面对都困难,更何况是相守相爱。 时间,真是很具有魔力的东西。任何事物经过它的冲刷,都会一点点变质。 自己要做的,只是推波助澜,让其来得更具毁灭性,再没有任何重建的希望和契机。 非常期待,那一天、那一刻的到来。 ********************** 焚了檀香的书房中,归晴坐在雕了八仙过海图案的太师椅上,提笔沈吟。对面,小纳恭恭敬敬地站著。 “……虽说北奴是殿下亲自带回来的人,但确实不好安置。他来了也有一两个月,瞧那身子骨儿,不敢给他安排重活,但他轻活路又做不了。”小纳数著手指头,“洗衣服根本就洗不干净,做饭不是生就是焦,炒菜盐糖不分,就连烧个水都把锅底烧穿……” “好了,我知道了。”归晴打断小纳的话,轻轻叹了口气,“我记得,他模样总算体面……以後,就让他端茶倒水,专门负责接待来访客人吧。” 记得他一直以来是做为性奴培养,不会做这些杂役,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负责接待的几个人并没有错失,总不好就撵了谁,让他补上……再说,这麽个好位置,多少人削尖了脑袋的想往上钻,这麽轻易就给了他的话……”小纳有些不服的嘟囔。 “听清楚了,就出去做事。”归晴手里正忙,不给他质疑牢骚的机会。 “是。”小纳八面玲珑的人,知道归晴意思已定,连忙打住下面的话,深深一躬,离开了书房。 归晴摇摇头,又开始专注於笔下的遣词构句。 现在已是早春。北奴,在他的印象中,不过是在深冬时,一时好心收进来的可怜人。 一个多月没见,再加上每日里忙得焦头烂额,要见无数的人、处理无数桩大大小小的事务,也渐渐淡薄,不再想起。 但是提起来、看见了,还会忆起北奴的一切。可能是,他的出现和容貌都令人印象深刻。 其实,人大都势利。虽说牵萝旧臣有那麽几个坚定保皇的,但大多数都是在左右摇摆,他需要给那些人跟随自己的理由,需要攀结,需要拉拢。 用情感化,以利惑之,因人而异。 还有就是北毗摩朝中的大臣,更要拼了命般的巴结,让自己钻进那重重关系网中去。 只有这样,才能让轩辕奚派来的那些人,真正渗透到北毗摩的要害。到了关键时刻,才能给定川最致命的一击。 归晴的字已经练得相当漂亮,而且写得也快。写完手中十几封情真意切的长信後,他伸了伸腰,却听见小纳又在外面敲门:“殿下,左宰门下孙谏议来访。” “知道了,我这就去。”归晴应了一声,站起身整整衣冠。 谏议只是无甚实权的官位,但这孙谏议出身於当朝左宰相的门下,在没办法攀结到,那权倾半个朝野的左相的情况下,倒不失为引见相识的阶梯。 所以,非但不能怠慢,还需尽心尽力的迎奉讨好。 走出书房,来到待客的花厅门口,却看到里面气氛尴尬。孙谏议坐在靠背椅上,神情无趣,正端著彩瓷茶碗,有一口没一口的啜茶。 几个待客的仆人,也是满脸尴尬不安的站著。平素百伶百俐的几个人,此刻竟都如泥塑木刻般。 其中,只有北奴背朝自己而立,看不见表情。 归晴看是这种情况,也没进去,只是偷偷招手唤小纳过来。 “殿下,这北奴真是万事难成……这不,又把孙谏议给得罪了。”小纳慢慢蹑出花厅,来到归晴身旁,神情焦虑的小声道,“孙谏议见他生得好,摸了他一把脸儿,他居然抬手就给了孙谏议一记耳光,又不肯道歉赔小心,就这麽僵著……可怎麽办呢。” 归晴听他这麽说,轻轻皱了皱眉。 这事,原本是那姓孙的轻薄,与北奴不相干。但那孙谏议,却是他目前开罪不起的人。否则,孙谏议只需几句谗言,结识左相的路,就真的被堵死了。 少不得,委屈北奴……这件事过後,再加倍补偿他吧。 主意既然已定,归晴便和小纳一起大步走进花厅,坐在了孙谏议的身旁,朝他拱拱手:“小弟御下无方,先向孙兄赔罪了。” 孙谏议见归晴这般说,勉强应景笑了笑,却不说什麽,仍旧只顾啜茶。 显然,只是这样,孙谏议绝对不会满意。 “北奴,还不过来跪下!”归晴转过头,对站在角落里的北奴大喝一声。 北奴听到归晴这麽说,高瘦的身子明显颤了颤。他犹豫片刻,终於走到孙谏议和归晴面前,弯下双膝。 “这麽心不甘情不愿的,还是算了吧。”孙谏议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北奴,声调阴阳怪气,眼中一股怨恼之色。 归晴见此情景,咬了咬牙,望向左右:“将北奴衣裳扒了,行鞭笞,以做待客不敬之罚!”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得令,立即上前架住北奴,将他上衣尽数除去,露出如白玉般莹莹生辉,线条极至优雅的上身来。 北奴死死咬住了下唇。整个过程中,他身子不停的发著抖。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 两条如蟒般的黑色皮鞭轮流挥下,击打在背脊上的啪啪声,在死寂般的屋内回响。 一道道红,交错出现在北奴白玉般的脊背上。北奴痛得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不肯从唇间泄出半丝**。 这是,绛瑛布下的局。归晴,不过是顺著牵引往下跳。 早就有面对这种情况的准备了……但为什麽,心中竟会如此剧痛。 孙谏议看著北奴忍耐的神情、背脊上一条条带血的鞭伤,和他雪白胸前,不停抖动的那朵金蕊红瓣桃花,眼神从怨恼,渐渐转为迷离。 “停吧,小惩一下也够了。”十几鞭过後,孙谏议忽然开口。 归晴听他这麽说,也松了口气,连忙示意停止鞭笞。 “这北奴虽性烈,我却实在很中意。”孙谏议望向归晴,展颜笑了笑,“不知殿下,能否将他赏给我?” “一个奴才罢了,孙兄想要就请随意。”归晴的心紧了紧。但他抱著绝不能得罪孙谏议的念头,还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答。 如五雷轰顶。北奴抬起头,睁大了一双妩媚杏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归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麽。却终究,没能出口。 ******************************************** 小笨晴晴已经被复仇冲昏了头~~~都是绛瑛的错。。表恨他,祈祷中~~─ ─|||(虽说这个愿望比较渺茫。。。) “哟,今儿来找信城殿下,可巧孙谏议也来了。” 归晴话刚落,就听绛瑛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随之,人也步入了花厅,朝孙谏议点点头,含笑坐在了归晴身旁。 “我在外面都听见了。这北奴犯了错,原是该罚的。不过,孙谏议若想要别个,那是没半点问题。只这北奴,却是不成。”绛瑛轻轻笑着,声音语气让人如沐春风,“他是极北之地,依青族所献。若我们把他转送了人,便是不给依青族脸面……虽说是个不值什么的性奴,我们也用不上。但人家千里迢迢,巴巴的送来,我们怎好又让他们脸面过不去?” “既然不便转送,也就罢了。”孙谏议见绛瑛来了,知道他是当今天子身旁的红人,脸上立即换上副谄媚笑容。却又望了眼跪在地上的北奴,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孙谏议,不是我说你。如今男风虽盛行,求进身的官员有哪个把娈童养在家中的?都是去青楼教坊玩玩罢了。玩罢了,便丢开手。”绛瑛的一对乌珠转了转,又开口,“莫说你有妻室,又多出一摊事。就是那没妻室的,也图个清白名声不是?纵然北奴不是外族所赠,我也不会就把他给你,误你清名。” 孙谏议听绛瑛这么说,不由得大喜过望,涎着脸道:“小王爷说得是,受教受教。此等风月事,本就应该是玩玩而已,怎认得真……只是,在下确实中意这北奴,小王爷你看……” “这等事,我却做不了主。”绛瑛见目的达到,轻轻一笑,便将责任推卸转移,“北奴是信城殿下的人,需问他才行。” “孙兄喜欢,今夜可留宿于此,当使之荐枕席。”归晴听到这话,犹豫片刻后对孙谏议拱了拱手。 心里,的确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北奴。 但绛瑛说过,所谓性奴,又和青楼卖身小倌不同。他们必是从幼时就开始习惯这种事,而且经过严格的调教,种种淫靡顺从超乎想像。主人间互换性奴取乐的事情,更是司空见惯。 北奴怎么也有二十左右,不可能没经历过这些。这件事对他来说,应该是驾轻就熟才对…… 想到这里,归晴望向北奴,却看见他紧紧咬住下唇,一条细细血线沿着玫瑰红的唇角滑落,目光屈辱羞愤到了极点。 归晴的心一沉,却又随即硬了起来。 这世界上,哪有事事公平的道理?同样是出生,有人出生便衔金含银,有人出生却片瓦不得覆体。 如果事事公平,拂霭和自己什么都没做错,相爱至深,为何会天人永隔? 拂霭那般人物,又为何会落到被残忍斩首,头颅悬在城门示众,尸骨不全的收场?老天,何时何地曾公平?! 为了成全拂霭的愿望……自己甚至投向轩辕奚,背叛救了自己的绛瑛,完全不顾救命恩人将来会成为亡国奴、阶下囚。 和这些事比起来,委屈一个性奴,却又算得了什么。 孙谏议,不能得罪。自己还要靠他,结识左相。 绛瑛看着归晴的神情,从动摇渐渐变为坚定。他乌黑眸中全是得意,唇边笑意止不住的慢慢扩大。 没错,就是这样。就这样,亲手一点点摧毁他的清高傲骨,和你们之间的感情…… ********************** 陪孙谏议用过晚饭后,又命小纳遣人收拾了客房,好让他留宿。 之后,归晴回到了书房,展开新收到的,轩辕奚的秘报。他仔细看了几遍后,便将那封信简放在铜暖炉内烧掉。 接下来,就开始仔细揣摩该如何完成下一步的计划。 他手上所掌握的,不过是个傀儡政权。虽说外表尊荣显赫,却始终寄人篱下。不仅每月北毗摩拨的银子有限,无法更好的发展势力,而且方方面面都在别人的制约操纵之中。 所以,就连孙谏议这样仅有出身,没什么实权的官,都敢给自己脸色瞧。 要渗入到北毗摩政务军务内部,谈何容易。 但所幸,轩辕奚也很了解他的处境,为他制定的配合计划循序渐进,严丝合缝。最重要的一点,是充分利用了绛瑛的信任。 看到秘报中所提到的那些诡计,归晴纵是对轩辕奚全无好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利用旁人、操纵权谋、布置全局方面,和他相比差得何止天渊。 一边漫不经心地翻些诗书,一边想着如何实施秘报内容。不知不觉中,已是夜深,万籁俱静。 北奴那屈辱羞愤的神情,于此时忽然袭上未设访的脑海。心头掠过丝烦乱,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静湖,漾起层层波纹。 胸口间的酸楚疼痛,也在慢慢扩大。 虽说别无选择,到底……是对不住他。 归晴放下了手中书卷,步出书房,朝孙谏议所住的客房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孙谏议,应该已经睡下。不知怎地,就是想确认北奴的情况。 被那般鞭笞之后,又要承欢……一定非常痛苦。 走到客房门前,只见隐隐灯火。 归晴舔破窗纸,朝里面望去。 一盏残灯在桌上亮着,孙谏议在宽大锦榻上四仰八叉地躺着,鼾声大作。北奴,却不见踪影。 想到北奴有可能乘孙谏议睡去,自顾寻了短见,归晴心中不由大骇。他想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后花园的假湖。 顾不得再考虑什么,连忙拔足狂奔。 到了假湖畔,在淡淡月光和周围灯火的交相辉映下,那里果然静静矗立着一个披着长发的优雅身影。冰冷湖水,已经淹至腰间。 “不要!”归晴见状,连衣裳都顾不得脱,直接跳入湖中,拦腰紧紧抱住了他。 只觉得,心中全是愧疚难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不住地喘息。 “殿下放心,北奴不是在寻死,只是在沐浴。”北奴垂下眼帘,冰冷的水珠沿着他白莲**般光洁的脸颊、湿濡乌发一颗颗滑落,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夜风拂过树荫,“不信的话……殿下瞧,哪有寻死的人,还会将衣裳鞋袜脱在岸边。” 归晴听他如此说,才注意到他是全身赤裸的站在湖水中。脸不由得红了红,抱着他腰的手,渐渐松开。 *************************************** 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要恨小笨,要恨绛瑛的话,就直管恨好了~~~— —||||||||||| “……这么冷的天,在这里沐浴,很容易着凉。”两人在水中静静对立,停了半晌,归晴方有些尴尬地开口。 “本来不想的……但实在是,没办法就这样入睡。”北奴望向归晴的目光,深邃而忧郁,唇边一抹自嘲笑容,“现在大家都睡了……殿下也知道,北奴连个水都烧不好。” “以后,你就来我房里侍候……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归晴的双拳,不自觉地紧紧攥了起来,“待会儿洗完了,就跟我回去……我那儿暖和,而且有上等的金创药。” 这次是被人逼到了面前,没有办法……明日等孙谏议走后,将此事告诉绛瑛。以绛瑛的手腕能力,只要愿意帮忙,就是那姓孙的仍不死心,也必定不会让这种事再现。 “谢殿下。”北奴低下了头,滑落的发丝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出他此时的表情。声音听起来,却是平静无波,不掺任何情绪。 归晴对他点点头,趟过湖水,走到了岸上。然后,坐在岸沿的湖石上等他。 夜风吹过他湿透的下摆,有些冷飕飕的感觉。 等了大约小半柱香的时间,北奴方才沐浴完毕,擦干身子,换了衣裳。 归晴也不再说什么,只领着他,朝自己卧房的方向走去。 虽已是早春,但归晴卧房四角仍烧着铜炉,温暖无比。回到房中,他一边换掉湿衣,一边命北奴脱去衣物,俯卧在榻上,他好上药。 “不用……殿下只要把金创药交给北奴,北奴自己可以……”北奴听他这么吩咐,神情有些尴尬难堪。 “什么话,你伤在背上和那里,怎么可能?”归晴手里拿着药膏,穿着贴身小衣走过来,看着北奴顺从地除去衣裳,依自己的话俯卧于锦榻。 被冷水泡过的鞭伤,颜色越发鲜艳,外缘却泛着僵硬的惨白,一条条,凸起在莹莹如玉的背脊上。 归晴小心翼翼蘸了药膏,往那令人触目惊心的凸起抹去。手下,明显感到北奴的身子颤了颤。 这药膏是绛瑛所赠,只要不是太旧太深的伤,用了之后连细碎的小疤都不会留下。只是,敷上去却有些烧灼疼痛。 替背脊上过药后,归晴又除下北奴的亵裤,将他半残的双腿轻轻掰开。 北奴轻微挣扎了几下后,因为归晴的坚持,终于妥协。 果然是性奴……连**的蕾口,也用药物漂成了淫靡的鲜红色。那个地方,微微的**着,有两道极浅的新鲜裂痕,经过冷水洗濯刺激,却也不见流血。 归晴用食指沾了药膏,力道轻柔的往那****上,一圈圈按压涂抹。 北奴咬紧下唇,将痛楚**锁在喉间。 厚重浓郁的药香,在整间屋子里弥漫不散。 “这样,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归晴替他上完药后,收起药膏,又去铜盆里洗了洗手,“今儿晚了,来不及让小纳给你收拾新屋子,就在我这里睡吧。好在,我这里被褥备得有两套,地方又暖和干净,就打个地铺,也是无妨。” “是。”北奴垂下眼帘,恭声应道。他从榻上站了起来,穿好亵衣亵裤,依归晴的指点拿了被褥,在地上搭了个铺。 看到那个歪歪扭扭,勉强可以睡的地铺,归晴暗暗摇头。 小纳说得没错。 也罢……就让他在身边,挂个闲职吧。若不然,以他这么拗的性子,又什么都不会,可该怎么办好呢。 虽说自己身上担着天大风险,日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只要自己在一日,总归可以照应他一日。 ********************** 让小纳替北奴安顿好生活起居之后,归晴又抽空和他谈了一次。了解到北奴目不识丁后,决定让他到自己的书房侍候。 归晴的书房内,因为有很多往来机密信件,平常绝不轻易让人进。他在里面,也没有人长期侍候,磨墨倒水铺纸砚,都是他亲力亲为。 而这北奴大字不识,就是看到了要紧的东西也不认得,绝对放心。让他在书房侍候着,倒是相得益彰。 奇的是,北奴做杂役一塌糊涂,墨却磨得极好,善品评酒,茶也泡得有一手。虽说不识字,倒像是和笔墨纸砚、诗书茶酒有天生的缘份。 转眼间,春去夏来,夏逝秋至。 王府的日子,在表面平静、内地里暗潮汹涌中慢慢流逝。 “北奴,过来。” 这天,归晴写完手中一大堆信简后,忽然心血来潮地唤过北奴。 “殿下有何吩咐。”北奴恭恭敬敬的走到他身边,立在一旁。 “这些日子,似乎又长了。”归晴从椅子上站起身,和北奴面对面并齐,伸手比划了一下,笑道,“瞧瞧,已经到眉毛这儿了……说不准,将来会超过你。” 归晴身旁侍候的下人,只北奴身形最高。所以,常被他拿来当做衡量自己长高的标尺。 “是。殿下的话,将来一定可以。”北奴望向他,声音恭敬,目光柔和。 没错……他又长高了。 像这样日日看着他、守着他,看他一点点成长……说不出是怎样的心境。 “信城殿下大喜啊!”外面传来的一声喊,惊醒了北奴的思绪。 人未至,声先到。绛瑛推开书房的门,如阵轻风般冲到归晴面前,笑容如骄阳灿烂。 亲昵带笑的挨过去,绛瑛勾住归晴的脖颈,轻轻咬了下他的**:“信城殿下,可知是什么喜事?” “……不知。”归晴也不推开他,想了想,笑着老实回答。 进王府的这些日子,与绛瑛往来频繁,早习惯了他的上下其手。 虽说绛瑛对自己,逐渐有暖昧情色的趋势……但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愧对他、亏欠他。况且,替拂霭复仇,也离不得他。 如果他想要,自己不会拒绝。 “哎呀呀,今天是殿下寿辰,敢不是忘了吧。”绛瑛趴在他颈边吹气,暖味的咬着耳朵,“信城是刚过十六岁没错……但我的亲亲归晴,今天已经满了十八哦。成年礼啊成年礼,怎么能不大肆庆贺一番?” 绛瑛说完这番话,亲亲热热地拉过归晴,就向外面走去。行至门前,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北奴吩咐:“你平素侍候殿下惯了的,不妨跟来。” 又亲亲归晴面颊,调笑道:“不然,若殿下醉倒,可不知该使唤谁呢。” “是。”北奴眼神中掠过抹凄凉,却仍然恭声应道。 当下,他迈开脚步,跟上两人。 ********************** 酒席设在王府后花园,假湖上的荷汀轩内。 说起来,缺什么想什么,当真是人之常情。这里位处北地,明明半朵荷花也养不活,却偏偏要附庸风雅取名荷汀。 信城十六岁的生辰已在月余前大肆铺张、广邀来客。如今这场生日宴,自是比不得那时的规模。 不过,经过绛瑛悉心布置,倒也精致排场。 最重要的,是除了侍从婢女外,只得他们两人对饮。 绛瑛一直囔囔着要归晴不醉不归,频频上酒劝酒,并且以身作则,先干为敬。但没想到喝得太急,先醉倒的不是归晴,而是他自己。 “晴、晴亲亲……”绛瑛腮上两砣酒红,眼神迷离的能掐出水来,如八爪鱼般趴在归晴身上,嘟着嘴去亲他的唇。 归晴没奈何,只得让他扭住亲。却未想到,他竟将舌头也伸了进来,深吻得忘我,看得周围下人掩嘴偷笑。 “小王爷醉了,快扶他回去休息吧。”归晴看他要闹出笑话,连忙将他从身上扯下来,尴尬地朝绛瑛带来的侍从吩咐。 “不要……我只要晴、晴亲……”绛瑛大着舌头,转身又趴上了归晴。 见他已经醉得神智不清,归晴只得站起身,将他扶起来,顺着他的话:“好好好,我送你回去休息,如何?” 绛瑛听了这话,也不再说什么,脸上只嘻嘻笑,如一滩烂泥般任归晴扶着。 “北奴,你跟过来侍候。其余人收拾酒席后,都散了吧。” 考虑到绛瑛不知道还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归晴只叫了北奴跟着,就扶着绛瑛离了席,朝他的卧房走去。 走了一路,到了绛瑛卧房,归晴便命北奴在门前守着,别让人进入,免得看了笑话。他自己,则扶着绛瑛走了进去。 进了房,归晴让绛瑛躺在床上,他自己则在铜盆里湿了帕子,准备给绛瑛冷敷,降些酒气。 没料到一转身,就被惊得帕子掉地。 绛瑛已经脱得光溜溜,趴在床沿,眯着眼睛朝归晴笑。 他当真醉了,连柔软的耳垂和微隆的胸膛都变成了粉红色。 “晴、晴晴……过来,要亲亲!”绛瑛在床上扭着身子,声音突然高起来,憨态撩人,如耍赖要糖吃的孩子。 “……好,这就过来。”归晴没奈何,只得走过去,坐在床沿。 绛瑛嘻嘻笑着,紧紧搂住归晴,响亮的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大口。亲过以后,尤不满足,又在他颈项锁骨间乱拱了一阵,留下几个吻痕牙印。 但他始终是醉得厉害。弄了一阵后,自己先架不住,昏昏沉沉睡倒在归晴怀中,人事不省。 归晴替他盖上了被子,摇头苦笑。 还一心想灌醉别人,自己先醉成这样……等他再醒来,怕怎么也得好几个时辰。现在,提前吩咐下人准备醒酒汤是正经。 “殿下,有位秦大学士找,现就在这里候着。”门外,传来北奴略带沙哑的声音,和几下轻扣。 “哦,我马上就来。”归晴整了整衣襟,连忙应道。 这位秦大学士年过五十,虽是轩辕奚指派,目前却应该是和归晴心思最一致,也最亲密的同伴。 他早在三十年前,便以密探的身份混进了北毗摩,然后经过科举,于五年前成为内阁大学士。 三十年异乡生活,已娶了异族女子为妻。却无时无刻,仍然惦记着家中老母和发妻儿女。但随着岁数日增,眼看着就要老死异国他乡,回不得故土。怎奈,当初血气方刚立下不破北毗摩不还的大愿,现在身不由己。 所以,他是所有人中最贪功急进的一个,与归晴急切报仇的心思相仿。两人,几乎是一拍即合。 “殿下,刚刚得到消息,那人现在宫外。此刻下手,必可除之。”秦大学士一见归晴出来,又见旁边只有个北奴,立即迎上前去,拱了拱手。 虽说陛下有令,说现在是根基未稳、布局不全的时候,不可以动定川。但是,定川一死,北毗摩内部必定会产生变动混乱、争权夺位。 那时,便可借机扰乱一池春水。 这等良机,陛下也必不会放过。届时大军压境,里应外合,破北毗摩只在顷刻。 如陛下所说,眼下的情况看来,虽说理论无碍,但实行会步步艰难,是要冒些风险。但自己等了三十年,须发皆白,实在是……再等不得了。 归晴心中只不顾一切想要定川性命,想得不及秦大学士多,无需犹豫便立即回答道:“好,我们立即去调集人手!” “弑君之事凶险万分,殿下不可去!” 归晴正要举步,却见北奴快步行至自己对面,目光坚定,其间清华璀璨。 心不由得漏跳了半拍……那目光,竟如此熟悉…… 但随即,想到秦大学士措词隐讳,竟让北奴听出端倪,不禁大骇。归晴来不及多想什么,抽出腰间斩金切玉的凤凰剑,当胸就朝北奴刺去。 刺杀定川,不容有失。无论如何,先斩草除根。 明晃晃的剑身,从前胸一直贯穿后背。因为剑身锋利,竟未曾流什么血。北奴闷哼一声,慢慢倒在地上,只一双清华璀璨的眸子,仍然牢牢望向归晴,挣扎忍痛着仍道:“此事凶险……万万不可去……” 归晴被他这一望,心间不知怎地,忽然酸楚交织,痛得无可抑止。他逼着自己转过头,对着秦大学士强笑:“这奴才已活不成了,我们快走。” 秦大学士在天朝便是一心习文之人,进入北毗摩后也只是力图功名上进。虽策谋害死定川,却哪曾见过这等杀伐场面。当下唯恐躲不及,连声应着,快步跟归晴离开。 北奴伏在地上,胸口贯穿着的凤凰剑剑身,在秋阳下耀出一片凄离光芒。他望着归晴的白色背影迅速淡出视线,胸口痛得厉害,想喊却喊不出,眸中尽是痛楚绝望。 等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北奴近似抽搐的深深吸了口气,忍着痛慢慢坐起。 幸好这一剑,伤的是自己……否则,像归晴这般主观的断定敌方活不成,事情必定败露无疑,性命难存。 适才,如果不是归晴那剑刺的突然,几乎就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脱口而出,用来阻止他离开。现在,却是来不及了。 弑君此事,凶险万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要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保归晴无恙。 北奴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胸前的剑柄,咬紧牙关。 这凤凰剑剑身轻薄,锐利无比。因而,造成的伤口也只有窄窄一线。 虽然剑身已经横贯整个胸口……但只要拔法得当,而且迅速的话,是不会流太多血的。 这种剑伤,就是伤到要害,只要保护得当,不引起伤口骤裂血喷,也可以暂时活下去。 曾经在一本记载上看过,有人受过这种剑伤,被切断了心脏大动脉,因为拔出迅速,使动脉伤口又瞬间贴合在一起。 之后,那人又活了三天,才骤然胸口喷血而死。 不知道伤到了什么程度……只希望和祈求,能够有足够的时间。 一念至此,手下再不犹豫,将短剑猛地往外拔出。 匹练般的雪光中,夹杂着几点激射而出的鲜红。 果然好剑。拿在手里,剑身灿若月华,不沾任何血渍污痕,仿若未曾入肉饮血。 北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提起凤凰剑,脚步不稳的从地上站起。 这条命是他所救……若不是自己当初在天牢对他说了那些话,他也绝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此番,就是拼却性命,也要尽力护他周全。 ********************** 北毗摩皇帝定川,目前在落城郊外芙山的定尘庵内。 归晴和秦大学士一起,调集了城内所有可以调动的死士兵勇,骑马拿了兵器,便朝着落城郊外进发。 “让死士们上去,我们在这里观望就可以了。”到达芙山脚下后,秦大学士一拽马缰,令**骏马止步,望向归晴,“此次行动,难保不会有援兵来救定川。若我们都上去的话,此山被围,便断无生机。” “对我来说……只要此事能成,生死都无所谓!”归晴咬着牙,仍旧纵马上前,“我要亲眼看到,定川人头落地!” “但是,若你被擒被杀,手中辛苦所建势力必定土崩瓦解!此事结束,我们还需乘机扰乱渗透其军政内部,你就是不顾生死,难道不顾陛下大业么?!”秦大学士见他如此说,急得声音都颤了。 归晴转过头,看了秦大学士一眼,唇边慢慢浮起个诡异尖锐的笑:“不错……轩辕奚的江山大业,与我何干。” 一笑之间,归晴已纵马绝尘,率领着死士兵勇,朝山上定尘庵方向急驰而去。 秦大学士怔怔地望着远去的那片尘烟,冷汗一颗颗自额头掉落。 现在似乎才隐隐明白,陛下之所以下令不动定川,似乎不仅仅是时机未到的考量。 更重要的,是牵制这位伪皇子,令他死心塌地效命。 只是,现在明白,似乎有些晚了。 ********************** 秋阳高照,将庭院内高大成排的枫树,在地面投射出块块光影斑驳。 北奴站在绛瑛房门外,背朝着墙,右手紧握寒光凛冽的凤凰剑。 他一身黑衣,高瘦的身子微微弓着,不时地轻轻抽搐几下。 “哟,北奴,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平素熟稔的小厮奇儿,这时探头探脑的走进院子。见四下无人,便来到北奴对面站定了,笑道,“管家差我来问,小王爷醒了没,好去备下醒酒汤。” “却不知小王爷醒没醒,只知道信城殿下和小王爷闹了一阵后,就把门闩了,还让我在这儿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北奴强打起精神,对着奇儿笑了笑,举起手中凤凰剑晃晃,“许是两人都有些醉了,竟把这贴身的剑给了我,说是要进的,杀无赦呢。” “乖乖。”奇儿吐了吐舌,又笑得狡黠,小声道,“嘿嘿,小王爷对信城殿下的好,其实早就传开了。要做这种事,迟早而已。” “谁说不是呢。”北奴淡淡的笑着,声音微弱,“所以,长着点眼色……这时候别乱闯,扰了主子好事,哭都来不及……对了,也跟大伙们说说,让他们暂时都别近这院子。” “嘿,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奇儿正准备走,却又有些疑惑地望向北奴胸前,“刚才还没注意,你的衣服,胸前怎么湿了这么大片?” “哦,是信城殿下和小王爷闹的时候,赏了我一盏茶。没接好,泼在胸前……信城殿下,还说我笨呢。”北奴仍旧笑着,“却幸好是黑色的衣裳,不显眼。” 胸前背后的伤,血一直缓慢的流着,没有止住……还好换了黑色的衣裳,不显眼。 “你啊,就是笨手笨脚的。记得当初在厨房洗衣房的时候,哎,不提了……”奇儿噗哧笑出声,兴兴头头的小声道,“对了,这次席上剩下不少精致点心,我偷拿了好些……你要的话,得空到我房里来。我走了啊。” “慢走。”北奴脸上带着不变的微笑,看奇儿走出院门。 确定奇儿离得远了,他才弓下身子,用左手捂住嘴,不轻不重地咳了几下。与此同时,受伤的胸腔中,发出长而尖锐的抽气声。 再将左手放在眼前,只看见满手血沫。 ……希望能支撑到你回来,希望你能够及时回来。 原谅我……纵是拼了性命,能够为你做的,也仅仅到这一步而已。 ********************************* 头顶被打成漏勺的精钢锅,某扉悄悄浮上来。。。 那个,小声预告下~~~~坏狐狸快要被吃了~~~~ 某坏狐狸双耳一竖听到,连忙往身上绑粉红缎带蝴蝶结:捏哈哈哈哈哈……晴晴亲亲啊,快来吃偶,等你哦!!!! 某扉满头黑线爬走:……这么变态的狐狸,不是偶生的~~— —||| 归晴上山带去了一半兵勇死士。另一半,随秦大学士留驻山脚。 谁知,带着众兵勇死士刚行至山腰,就看见定川的十几名侍卫手持利刃,从草丛中现身,挡住了归晴的去路。 虽有人阻隔,但只得十几名侍卫,力量与己方悬殊。要对付起来,并不困难。 显然,是定川在芙山山顶定尘庵内发现异状,临机之中派贴身侍卫到山下阻挡和拖延时间。 与此同时,只见山顶一道紫色长烟,直冲天际,弥久不散。 山脚处的秦大学士看到这道紫烟,心头暗叫一声不好。 这是定川发给驻扎在落城内正规军,救驾的信号。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北毗摩大军必定赶至山脚。 且不说归晴要率众和那十几名侍卫争斗……就是毫无阻碍的直接冲上山,也已经来不及。届时,大军早将整个芙山围得水泄不通。 如果归晴被擒或被杀,一年来苦心筹备建立的势力土崩瓦解不说,如同拔出大树带出根须,肯定要牵涉到无数的人。 同伴们的血流成河,似乎已近在眼前。 那么,自己三十年隐忍,却在最后关头成为天朝的罪人,落得身后骂名。 无论如何,要阻止他继续前进。趁敌军未至,包围圈未形成,离开这里还来得及。 一念至此,秦大学士奋力一夹马腹,猛然大喝:“紫烟已发,贼军即将赶到,务必将前方部队追回,尽快全速撤退!” 山腰处,归晴率众,正和十几名侍卫缠斗成一片。 山脚下,秦大学士红了眼,策马狂奔,带着死士们往山腰上冲。 待到两相会合之时,已经可以看到远方影影绰绰的大军。 此时,定川的十几名侍卫战死大半。仅有几名武艺特别高强出众、性情强悍的,还在死撑。 反观归晴这边,却也伤亡不小。 “此地不可再留,趁贼军未形成包围,请速速离去!”秦大学士见到眼前尸横遍地的场面,心底虽有些畏缩,却还是纵马上前,拦住了归晴去路。 “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归晴白衣上沾着点点桃**般的血渍,一扬手中凤凰剑,眼中戾气大盛。 凤凰剑,本是一对。另一柄,刺入了北奴的胸膛。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北毗摩大军形成包围,无法脱身又如何?只要在大军冲上山救驾之前,能够尽快消灭掉眼前的敌人,到达定尘庵,杀死定川就好。 至于以后,是会被冲上来的大军就地斩杀,还是被以弑君罪处极刑,对他来说只是一死,都不再重要。 终于可以去见拂霭,终于。 时间已经再耽搁不得。秦大学士无奈之下,对着归晴身后的一名骑马死士,做了个手势。 他们此次带来的兵勇死士,都是天朝派遣而来,没有牵萝旧部。所以,大都听命于秦大学士,而并非归晴。 那死士会意,乘归晴不防,倒过手中大刀,用刀柄重重劈向他的后颈。 归晴猝不及防。只觉得后颈剧痛,眼前漆黑一片。他顷刻失去意识,软倒了身子,从马鞍上滚落尘埃。 ********************** 从山腰处急驰至山脚之后,北毗摩大军已经抵达芙山。 但幸好,未曾形成真正的包围圈,秦大学士又稍通战术兵法,采用了在大军未合拢处一点突破的方法。 血战之后,终于突出困境。 尽管死伤大半,但幸好,由于北毗摩大军急于护驾,主帅谨慎,生怕山上另有埋伏,未抽出兵力追击,他和归晴都逃了出来。 秦大学士与归晴换了衣裳,共乘一骑,来到获王府后门。这时,归晴深深呼出口气,蝶翼般的睫毛轻动,从昏迷中醒转。 与此同时,秦大学士忽然将他从马背上推下,将后挽了缰绳,纵马回驰。 归晴骤然被摔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他站起身,刚想责骂,只来得及看到秦大学士骑马疾驰而去的背影。 眼前就是再熟悉不过的获王府,四顾无人,头又昏沉疼痛无比。近乎是下意识的,归晴抬腿就朝后门走去。 但他还没走到门前,旁边的树荫下便走出一条全身黑衣的高瘦人影,拉住他的衣襟,递来一顶斗笠,沉声道:“快戴上,跟我来。” 他定神看了,竟是北奴。 北奴的脸色瞧上去,仍然莹然如玉。但嘴唇,却已经像素纸般惨白。 尽管刚从尸横遍野的地方回来,仍然可以闻到,北奴身上有股浓重的血腥气。 “北奴……你、你受伤了么?”归晴头脑昏昏沉沉,一时竟想不起自己曾当胸刺过北奴一剑的事。 北奴的眉头轻轻皱了皱,也不跟他再多说什么。为他戴好斗笠,拉了他,便朝获王府内走去。 一路行去,偶尔远远遇上个把小厮丫头,因归晴换了服色,又戴了遮住发饰和大半张脸的斗笠,皆没有认出是他。 没有任何阻碍,到达绛瑛的卧室门前后,北奴摘了归晴的斗笠,打开卧室房门,一把将归晴推了进去:“自宴会后,殿下就一直和小王爷在卧房,未曾离开半步。切记切记!” 这时,归晴已经忆起所发生的一切。 知道北奴是在救自己,他有些愧疚地望向北奴,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门在外边被砰然一声关上,将他与北奴隔离。 这件事,是自己的错……不过,北奴既然现在还能帮助自己,应该伤得不重才是……幸好,不至于没有挽回补偿的机会。 闩了门,又转头望向床上仍在酣睡的绛瑛。归晴咬咬牙,除去自己身上所有衣物,钻进被褥,伸手搂住了绛瑛赤裸的身子。 大仇未报,他要尽全力保住手中势力,不能就这样暴露。 在胸前颈间,故意的重重啮下吻痕齿印时,绛瑛于沉沉醉梦中,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小声嘤叮,眼角有泪痕滑落。 归晴本来还想用硬物插入绛瑛**,造成更逼真的欢爱痕迹。但看着他略带稚气的脸已经痛得皱成一团,哭得惹人怜惜,心软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样的证据,就够了吧……等绛瑛清醒过来,看到满身痕迹,应该也不会发现不对的地方。 如果有可能……已经不想再伤害,对自己好的人。 想到这里,归晴轻轻将他搂进怀中,擦去他眼角的泪,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脊背,哄他入睡。 绛瑛如小猫般温驯地蜷缩在归晴怀中,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 ********************************** 某扉托下巴:看吧看吧,坏狐狸被吃了。。 坏狐狸摇晃着浑身的粉红缎带蝴蝶结,放声长哭:不要……偶不要这样的被吃~~~而且,亲亲根本就没吃到偶!!!!伦家要,实质性的被吃!!!!! 某扉黑线:你认命吧,好歹他啃了你几口。。。也算被吃不是。。 坏狐狸蹲在墙角郁闷画圈圈中。。。 第九章 将归晴送进绛瑛房间,替他们掩上门后,北奴弓下身子,用素白修长的双手捂住嘴,一连串的咳嗽起来。 细细的艳红,沿着他的指缝溢出。衬着如纸般惨白的修长手指,分外鲜明。 胸前的伤,还在缓慢却持续不断的流血。 无论如何,总算……归晴安然无恙。 过了半晌,他方止了咳,直起身子,朝自己的卧房方向走去。嘴唇,被咳出的血染出抹妖异的红。 半道上,和喧喧囔囔,闯进获王府中的一队官兵,擦身而过。 跟在官兵后面跑动的管家和奇儿,正在对带头的慌慌张张解释:“怕是瞧错了吧……信城殿下和我家小王爷喝过酒后,今天一直在卧房,根本就没出门哪!” 弑君如此大事,官兵要来,已是意料。 幸好,王府内外如今乱作一团。他一介杂役,无人注意。 回到自己房中,总算一路平安。强撑了大半天的伤重身体,却再也没办法负荷。 虽说官兵不太可能经过他的房间,但为了保险,他还是将门紧紧闩死,为归晴减去最后一道危险。 之后,他慢慢倒在地上,让脸挨上冰凉的石板。意识,逐渐模糊。 胸口的痛,已经不再那么难熬明显。 已经可以放心了……虽然此事做得不算天衣无缝,但绛瑛一定会全力替你开脱。 归晴,你必会无恙。 ********************** 不顾管家和家丁们的阻拦,横闯直入的官兵们,直接冲到了绛瑛所住的院子内。 因为北奴事先传开的话。此时,院子里面静无一人。 官兵们冲到绛瑛卧房门前,叫一声:“小王爷,此事干系重大,得罪了!”便开始砸门。 门虽是闩的严实,但哪经得住这凶猛狠砸,片刻间便开了。 闯得进去,却只见归晴坐在牙床上,胡乱套着小衣,正慌慌张张用锦被遮掩绛瑛赤裸的身子,神情震怒的大喊道:“你们闯进来做什么?还不快滚!” 绛瑛和归晴颈项间,都有青紫的吻痕。尤其是绛瑛身上,虽然很快用锦被遮住,但在进门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到了遍体的吻痕啮痕。 见此情形,几乎人人都臊了个大红脸。 过了片刻,领头的官兵才清咳一声,对左右吩咐:“……我们先退出去吧。” 说完,他们和进来阻止的家丁们一起退出房间,掩上了房门。 信城率兵弑君,是死里逃生的皇帝贴身侍卫所奏,应该无虚。但瞧着眼前这个情况,又不太可能。 是那侍卫看错了,也说不定。总之,先封锁整个获王府,等绛瑛小王爷出来,应该就有公论。 没想到,却是一场好等。 已经到了夜里,房内又要了几次醒酒汤,才见绛瑛衣冠齐整的出来。这显贵人家,果然要摆足架子。 “信城殿下一直和我在卧房,你们回吧。今天的事,就不追究了。” 等了两三个时辰,绛瑛撂下句轻飘飘的话,就将他们打发。 身为下位者,还必须得,感恩戴德。 看着那队官兵徒劳无获的离开,绛瑛神情平静无波,袖内的手,却早已攥成了拳。 ********************** 得到官兵离开的消息,归晴也顾不得等绛瑛回来,马上离了绛瑛卧房,叫上王府内的大夫,令他提了药箱,便直奔北奴的卧房而去。 王府被封锁,根本没办法出入……北奴的伤,肯定一直拖到现在。 为什么那时要疑他,为什么那时要当胸刺他一剑…… 满心的愧疚,满心的悔恨。 来到房门前,推了推门,发现竟是由里闩着。归晴明白北奴的用意,心间更是震动。 当下咬着牙,用薄而锐利的凤凰剑伸进门隙,一剑斩断门闩,推门而入。 北奴一身黑衣,侧躺在石板地上,微微地蜷缩着。面容,出奇平静。 “……快过来瞧瞧,他怎么样了。”归晴连忙走过去,从地上将人事不省的北奴扶起,揩去他唇边凄红,对大夫连声吩咐。 大夫是名医,一眼就看出北奴伤在何处,该如何诊治。连忙走过去打开医箱,从里面拿出剪刀,剪开北奴被凝固鲜血黏在胸前背后的衣裳。 “……伤口太深,没到要害,却也没能及时止血。”大夫手脚快速地清理着伤口,“再晚片刻,他就没命了。” 归晴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两滴泪水,忽然落在北奴莹然如玉的面颊上。 心中不知是释然多一些,还是愧疚多一些。 大夫有些惊诧地望了眼归晴,又接着往下说:“再有就是,他的肺已伤,纵是将来好了,难免落下病根。” “什么样的病根?如何治,如何防?”归晴望向大夫,心中决意无论多难,也要让北奴恢复到最好。 “治却是不能完全治愈了。防的话,平素不要让他做重体力活,注意不要让他情绪过激……如果能做到这两点,这病根不发,却也没什么关系。”大夫轻叹一声。 清理完伤口后,大夫给北奴所用的,是归晴拿出来的,最上等的止血生肌药膏。因为其具有强烈的刺激性,北奴又从深度昏迷中悠悠痛转。 “没事了……对不起……不过,不过现在没事了……”归晴看着北奴睁开的眼睛、轻皱的眉头,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眼角,说出的话竟一时词不达意。 “大夫,请你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和殿下说。”北奴看清了眼前事物后,忍着胸间的剧痛开口。眼神,依然澄澈而坚定。 见北奴开口,伤势又已经处理完毕,归晴向大夫做了个手势,令他离开。 “殿下……可是官兵们刚走,便赶到北奴这里?”北奴见大夫离远了,望向归晴,眸光闪烁。不知是喜悦,还是另有一层深意。 “是。我、我对你不住。”归晴心间愧悔未散,抱着北奴,仍旧只顾道歉。 “先别说这些……待会儿,小王爷必要见殿下,这些事须瞒不过他……殿下只管一口咬定,秦大学士是天朝派来北毗摩的奸细……你偶然认出他形踪,又复仇心切……所以与他联手,刺杀定川……你与天朝皇帝之间的秘约,万不可泄露。”北奴本就伤重,断断续续说了这一大段话,又咳嗽起来。 “……你竟连这些,都知道了。”归晴虽对他有愧意,但见他如此嘱咐,显是早就知道自己与轩辕奚的密约,心头又是一惊。抱住他的手,渐渐松开,“是轩辕奚,派你到这里的么?难怪如此事事维护……倒是瞒得我好!” 北奴刚想否认,却顷刻间咳得厉害。他捂嘴弯下腰去,细细的血流,从指缝间溢出。 “……你伤势沉重,不能说话,就不要再说。”归晴轻叹一声,抚着北奴单薄、不停颤抖起伏的脊背,“无论你是基于什么理由,我们目前都站在同一阵线,再不会疑你就是。” 他说完这句话,就听得门外传来两下轻扣,然后是小纳的声音:“殿下,小王爷回房了,正在找殿下。” “我这就来。”归晴扶北奴躺在床上后,连忙出了门,又朝站在那里候着的小纳吩咐,“你再找大夫过来,替北奴瞧瞧……他又咳了血。” 说完,归晴脚下再不停顿,直朝绛瑛的房间方向而去。 是的,正如北奴所说……虽然情况已经坏到如此地步,但与轩辕奚密约的事情,不能在绛瑛面前败露。 ********************** “归晴,你来了。” 当归晴踏入绛瑛卧房时,见他坐在朱红太师椅上,面色一派沉稳平静。 “是。”归晴走到他身旁,撩衣坐下。 “你去北奴那里的事,我已经知道。”绛瑛啜了口手中彩瓷盅内的铁观音,悠悠开口,“他伤得很重?” “是,不停的咳血……说是想和我谈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归晴垂下眼帘,“好在,性命无碍。” “那就好。”绛瑛点点头。 依归晴的神情表现看来,北奴绝对没有将真实身份告诉他。 本来也猜想他不会的……毕竟,他深爱着归晴,也了解归晴的性情,不会做出这种现阶段只能害了归晴的事。 既然如此,就可继续进行谈话。 绛瑛放下手中茶盅,继续道:“你可知,秦大学士现在如何?” 归晴霍然抬头,心中蓦然一跳:“……不、不知。” “他将你带至王府后,便策马回转至芙山,率残部战死……他衣裳全被血浸透了,头被砍下来的时候还圆睁着眼睛,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屈服。平素倒瞧不出,他一个文官,有如此风骨气节……他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妻儿,都要被诛连,三日后押赴刑场凌迟。”绛瑛深深吸了口气,“他自知已经被皇帝侍卫认出,做到绝处,只是为了不留下后患把柄,尽全力护你地位性命。”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也不再隐瞒。”归晴听他这么说,紧紧握住了双拳。 若不是北奴事先说了那段话,自己的精神,早被绛瑛这几句话击得崩溃,会把所有事情,包括与轩辕奚的密约都吐露出来吧。 “没错,我的确是想杀了定川。”归晴抬起头,将凶狠的目光投向绛瑛,“拂霭死得那般惨……我恨不得食他肉,寝他皮!所以,当无意中发现秦大学士是天朝密探时,我便与他结成盟友,密谋杀死定川。他要北毗摩大乱,我要定川性命,各取所需。可惜的是,终究功亏一篑!” “……这秦大学士这般做,定是还想着借你打击北毗摩,倒是对天朝忠心一片。如此人物,可惜,终不能为我北毗摩所用。”绛瑛听他这么说,轻轻叹息,手扶上了归晴的肩膀,声音忽然柔下去,“归晴,除定川的命之外,你要什么什么人的命都无所谓……他是我亲生父亲。” 归晴一听这话,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的亲父,不是获王千岁么?” “……不是。我是定川的,私生子。”绛瑛慢慢站起身,忽然抱住了归晴,偎进他怀中,声调感伤,“定川还是皇子时,与先帝宠妃私通,生下了我。” 归晴惊诧万分,想要推开绛瑛,却被他抱得更紧:“不要动……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我把所有的事情,说给你听。” “那名宠妃名叫金钿儿,是先帝断弦后所续,青春年少。她怀上我时,先帝早已垂垂老朽,不能人道……所幸,她身形瘦小,又靠着宽大衣服遮掩,在生下我之前,竟无人发现她怀有身孕。”绛瑛偎着归晴,轻轻闭上了眼睛,自顾自地往下说,“但是,到了生产的那一日,却再瞒不下去……那时,定川找到了当时还是禁军统领的获王,让获王用他半月大的儿子替下了我。之后,金钿儿和获王的儿子,被先帝用极残忍的手法处死……说起来,她倒是个痴情人,受尽酷刑煎熬,却临死也不肯吐露半句关于定川的事……她是因奸情而被处死,供奉历代皇后妃嫔的万荣堂,自是没有她的地方。定川念着她的情份,在芙山上修了座定尘庵,专门用来供奉祭祀她。他继位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那里秘密参拜。” “获王自得了我,仕途一路攀升……定川掌权之后,更是为他封疆列土,拜为异姓王。但他和他的妻子,十几年来却一直恨我。”说到这里,绛瑛自嘲地笑了两声,“怎么不恨?他们的儿子,因为我而死得那般不堪……而付出所有得到的王位,将来也必是由我继承。他辛辛苦苦大半生,却永远只为别人做嫁。是我,我也恨。” “定川登基后,因为一直觉得愧疚,是很宠我。不过,他也防着我……他那几个儿子都不成什么气候,身后的皇位,怕我来争。” “归晴……我与定川,父子情份淡薄。但他,毕竟是我亲父。”绛瑛伏在归晴胸前,求着,“答应我,放过他。” 归晴听到这句话,急痛攻心,一把将绛瑛推开,眼角溢出泪来。 “归晴,你听我说。父债子偿,也是天理伦常……若你觉得不能解恨,怎样对我都没关系。只求你,放过他。”绛瑛却又冲过去,抱住他再不放手,声泪俱下,显是动了真情,“归晴、归晴!你可知,我国法度,上至王候下至平民,谨守一夫一妻,除非一方身死,另一方绝不再嫁再娶……我、我这辈子,是只认定了你一个。此事,你就当为了我……” 过了半晌,才听见归晴哽咽着,长长吐出口气来:“好……我不再起刺杀他的念头便是。” 经此一事,要再刺杀定川,几乎没有可能。 只有等日后,自己协助轩辕奚铁骑踏破北毗摩,再来光明正大的处置定川。 暂且答应绛瑛好了。毕竟,他还有可利用之处。 绛瑛听了这话,却是又惊又喜,仰头望向归晴:“你说此话……可当真?” “我又杀不了他。”归晴苦笑一声,将头仰起,泪水从眼中涔涔而落。 绛瑛含泪,点了点头。 他知道,归晴必是不甘心的。他不可能再多求。 得到这个承诺,也就罢了……等再过些年月,揭露出那人还活着的真相,归晴愧疚自责尚来不及,对定川的仇恨杀机,也就自然化解。 他和那人的赌局,时间每推移一分,他的赢面就大一分。所以,他还要等,等到可以彻底胜利、全无后患的那一刻。 他,有的是耐心。 绛瑛想到这里,眼中忽然生出异常明亮的光彩,熠熠生辉。 ********************** 北奴病了,咳血的重病,日日卧床不起。这一病,转眼间就又到了冬天。 自那日找大夫过去之后,归晴再没有看过他。 一方面,是不知道如何再面对;另一方面,太忙,也没有这个必要。好衣好食,好药好用物,却是不断差人送去。 求个心安。 这天,归晴坐在书房内,一边捧个裹着貂皮手笼的白铜手炉,一边看着信简。心里偶一分神,想起天冷了,北奴还没有手炉,过会儿要吩咐小纳买个新的,给他送去。 是啊……离收他的去年冬天,已经过了一年。 刚想到这里,却听见外面有人轻轻扣门。归晴收起信简,道:“进来吧。” 原以为是小纳。没想到,进来的是北奴。 “大夫说,北奴的身体情况,已经可以来殿下这里侍候。”北奴掩上了门,来到他面前垂手站着。 “你们这些轩辕奚的臣子,为了国家倒是不惜一切。手段用尽不讲,性命也不顾。秦大学士是这样,你是这样,连……”归晴说到这里,忽然停下。 不得不承认,连从前在军中的拂霭,也是这样。 北奴垂下眼帘,慢慢开口:“我不是轩辕奚的臣子。” 从前也许是。但,从放弃了过去开始,便只为你一人而活。 “那你是谁,为何到我身边,为何有如此心机谋算,为何奋不顾身救我?”归晴诧异地望向他,一连串的问出。 “北奴前任主人是风雅之士,虽不会写,却看得懂文字。殿下的那些密函在北奴面前从未遮掩,北奴自然慢慢明白。”北奴又抬眼望向归晴,目光柔软,“心机谋算怕是天生的……至于救了殿下,是因为,殿下救过北奴性命……再加上,爱慕殿下已久。” 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 是从初见时,琴案间飞上双颊的桃花嫣红,还是从烟波潋滟间、扁舟上,那嚅嗫的表白、生涩的亲吻? 年深日久,无法可考。真真是,爱慕已久。 “北奴,你……”归晴看着他,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此事,殿下可以不必有回应,更不该心怀愧疚。”北奴轻轻浅浅的一笑,又道,“北奴爱慕殿下,愿意付出,原是北奴自己的事。” 归晴,你可知……当你对我怀有愧疚,再无法面对我时,绛瑛的这场赌局,我们就真的输了。 绛瑛赌的,是你的心。但一开始,我赌的就不是你的心,而是自己的心。 我不会对你放手。无论事态发生到什么程度和地步,也绝不放手。 “……我知道了。”听完北奴的话,过了半晌,归晴脸上的惊愕方渐渐散去。接着,有些尴尬的清咳一声,将话题岔开,“既然大夫说你身子无碍,从今天开始,就来书房侍候着吧。” 对不起,不能给你任何希冀。 这颗心,在眼睁睁看着拂霭被斩首的那刻,就已经死了。无法再爱上任何人,无法再为任何人欣喜跳跃。 “是。”北奴神色渐渐黯然,却也不再多说。走到一旁,开始为归晴沏茶。 北奴沏茶的手艺非常好,用水异常讲究,而且舍得花费功夫和时间。 冬天梅**上落的雪水、春夏天清晨草尖上的露水、秋天枫叶上凝的霜……他得空便去收集,泡不同的茶,用不同的水。 印象中,只有江南的名士才有闲暇精力和金钱,如此考究细致。他的前任主人,该是如何精致风雅的一个人。 未离开江南前的拂霭,应该也过着这样的生活才是。 醇厚的茶香,带着丝淡淡清苦气息,在书房中弥漫扩散。 归晴揉揉鼻子,忽然觉得心头酸楚难当。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 两年后。 许昌皇宫,勤明殿,深夜。 轩辕奚放下手中北毗摩归晴送来的密函,望向鹤形铜灯内燃着的火焰。 从那次冒险刺杀定川未遂之后,归晴似乎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屡出奇谋……做事的手法思路,变得像极了拂霭。 难道说,真是拂霭的魂魄附在了归晴身上? ……无论如何,这种情况对己方有利。攻克北毗摩的时机,比自己预想的,还可以再提前很多。 “陛下,臣妾煮了冰糖燕窝,请尝尝味道。” 想到这里时,听得勤明殿的大门被轻扣几下,进来一位端着彩瓷盅的宫装美少妇。她轻轻巧巧的走到轩辕奚身旁,将瓷盅放下后,望着他温柔微笑:“夜了,陛下虽操劳国事,也要注意身体,早些安歇才是。” “梓童,你怀有身孕,让宫人们送来便是,怎么好亲自来呢。” 轩辕奚也对她笑笑。语气中,三分责备七分怜爱。 自他登基以来,谏议立后立妃的奏折不断。他身为一国之君,留下后代,也是必须应尽的义务。 但他,还是坚持在三年的时间内,令后宫空备。直到近些日子,方迎娶了右相女儿青青,册立为正宫。 右相家族门阀势力庞大。一方面,巩固了政权统治;另一方面,鲍女无论德言功容,皆无可挑剔。 老实说,轩辕奚并不爱她。他身上本就不多的激情热爱,在得知衍真死询后,毁灭性的燃烧殆尽。 但,她却爱她。她为他怀胎,为他操持整个后宫,竭尽心力。所以,对她尽到丈夫的体贴温存,同处理其它国事一般,也是应尽的义务。 “才两个月,不碍事的。再说,臣妾就是想陪着陛下、看看陛下。”青青走到轩辕奚身旁,偎着他坐了,巧笑嫣然。 “最近国事繁忙,好久没去你那里。有些委屈冷落你了。”轩辕奚站起身,将她温香软玉的身子打横抱起,笑道,“其实,奏折已批得差不多。今夜,朕亲自护送梓童回寝宫,如何?” 青青轻点臻首,笑靥如花。 秋至,夜深露寒。 几名近侍太监,提着琉璃宫灯,跟在朝东宫行去的皇帝銮驾两侧,不时互相偷偷交换个眼色。 明日,又将是一段帝后恩爱佳话传开。 青青幸福地偎在轩辕奚怀中,和他说着话:“陛下说,这孩子到了出生时,取个什么名儿好呢?” “还不知是男是女呢,就这么急。”銮驾车辇中,轩辕奚轻轻吻了下她光洁的小圆额头。 “臣妾一定能为陛下,诞下皇子!”青青急切道。 转瞬,她看见轩辕奚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略带调侃的望着她,又有些底气不足的解释:“臣妾近来爱吃酸,嬷嬷们都说酸男辣女。再说,臣妾和陛下都还年轻……纵然这回不是,将来也总会有皇子的。” “梓童,你说得没错。”轩辕奚伸出修长手指,微笑着,轻轻撩开她面颊上零落的一缕秀发。 一心想诞下皇子的青青,不是为了巩固地位,不是为了争权夺势。只因为,她单纯的爱着轩辕奚,想要他满意、讨他欢喜,想要拥有两人最珍贵的结晶。 她却无从得知,在轩辕奚的生命里,曾经有一个可以为之舍弃全部的人存在。她纵然为他诞下皇子,为他付出一切,也永远得不到那样的爱。 轩辕奚,向来是个感情淡薄,再理智不过的人。 一生,大概也只得那一次,失去理智、几近疯狂的迷恋。 銮驾行至半途,静谧夜风中,飘过尾声悠长的破碎歌声,带着隐隐的异国情调—— ……殷殷遥望,不见君回……新人颜色好,红绡帐里度欢笑……旧人徒伤悲,钗乱形销容尽摧…… “陛下,她又在唱了……臣妾有些怕。”青青朝轩辕奚的怀中缩了缩,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是先帝的郁妃紫枢。在青青大婚当日,她便疯了,被关进冷宫严加看守。 紫枢每日里痴痴傻傻,只知道反覆唱着这歌。 轩辕奚三年未立任何后妃。虽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却给了她种种旖旎幻想。 三年建构的幻想,几乎是她生命的全部。一朝破灭,足以击垮这个温柔懦弱的女人。 “别怕,她在冷宫出不来的。”轩辕奚伸开双臂,将青青力度恰好的揽在怀里,“她喜欢唱,就让她唱去吧。” 她是牵萝与天朝友好的证物,先帝的妃子。无论从天朝礼法还是伦常上来看,他都永远不可能和她有交集。 这女子,为何总看不清。 天水城,程知府官宅。 在皇后怀了身孕,举国同庆的时候。另一个小生命,也同时在机心腹中悄悄孕育。 “到底是嫁了你啊……还怀上了这么个小东西。”机心与程怡平漫步在开满菊花的篱间,抚着微隆的小腹,轻叹一声。 “怎么,娘子如今要悔婚?却已经迟了吧。”程怡平搀扶着他心爱的妻,笑声朗朗。 “……去,谁却要悔。岂不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你这比鸡狗稍稍强些的程大知府,也就罢了。”机心佯嗔的轻轻捶了他胸口一下,神色又渐渐黯然,“先生在三年余前已经死了,而且死得那般惨……却不知归晴,流落到哪里去了,找了这些年,也没找到。我这当姐姐的,终究是没照顾好他。” “娘子,这并非你的错。时运交替,各有其造化变数,非人力所能及。”程怡平停下脚步,握住机心纤细柔滑的手,幽幽叹息。 机心点点头,一颗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虽说还是有些难过……但程怡平的掌心,坚定而温暖,足以令她安心。 这一生,从千里之遥的江南来到天水城,遇见他、随了他,也正是她的造化变数吧。 ********************** 北毗摩,落城,获王府书房。 “你看这前殿将军之职,我们该如何为他争取?”归晴坐在案前,遇到难题,习惯性的开始问在身旁侍立的北奴。 “依北奴看,殿下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做了,反而在旁人眼中着了痕迹。”北奴轻轻浅浅的一笑,“轩辕奚派来的人,必有其长才与独到之处,本身能力就足以担当此职。让他以实力胜之,岂不更好。” “你说得是。”归晴信服的点头。 这北奴,竟像是天生出谋划策的料子。他平时倒不多说,偶尔提点一两句,必是关键要害。 实在是难以相信,他在来自己身边之前,仅仅是个性奴。 对这一点,北奴的解释是,前任主人学识渊博,对谋略兵法也有浓厚的兴趣。平素听的多了,也学了些在心中。 胸口一块大石,被北奴轻轻几句话卸落。归晴站起身来,苦笑一声:“北奴,我的资质,真的太过平庸,却身处这般位置……你天资过人,却沦落至此,岂不是造物弄人。” “不,每个人身上,都有别人无可替代的的长处。殿下,也是一样。”北奴目光柔和的望向归晴。 两年过去,他已经可以和自己平视。却,再不会孩子气的与自己比高。 今年,归晴年满二十,完全脱了稚形。容貌只觉俊美坚毅,身上再看不到当初的半分柔弱。 读诗书、学礼教、习剑法,样样都比照一名真正皇子……虽然资质仍旧平平,却薰陶出了一身矜贵之气。 停住思绪,北奴轻声建议:“殿下,小王爷送了新的衣裳料子来,各种花色都有。偶尔,殿下也该换身别的颜色。” “这倒……不必了。”归晴看了看身上的白衣,眉头轻蹙。 这些年,绛瑛和北奴,都是极爱护自己的。但自己……始终对不住他们。 心一旦交付出去,便再收不回。这一生,他注定要为那个人、那句承诺生死挣扎。 “殿下,外面有客来访,说是殿下旧年好友。” 北奴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小纳在外面扣门。 归晴想了片刻,却始终没想起那旧年好友是谁,于是应道:“你们先在花厅好生招待着,我这就去瞧瞧。” “你也过来吧。”他现在已经非常依赖信任北奴。一转脸,又对站在那里的北奴吩咐。 “是。”北奴应着,跟在他身后,走出书房。 两人步入花厅,只看见一个魁梧高大、身着灰色土布袍的身影背朝他们,逆光而立。 归晴上前,抱了抱拳,询问道:“敢问阁下是……”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张英武、饱饮风霜的面容来,咧嘴一笑,露出排整齐白牙:“旧友来访,殿下敢是认不出了么?” “仇心?!”归晴看到这张脸,几乎跳了起来,连忙拉他坐下,支退了除北奴外的所有人,又惊又喜,“你如何到此?” 北奴看到他,也是一怔。 “我一直都在留意殿下的消息……好茶。”仇心喝了口茶,赞道,“像我们这般小人物,打探大人物的消息,总是容易些。” 归晴殷勤道:“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多住几日,也好叙旧。” 虽说当年没有选择,但总是拂霭与自己对不住他……害他痛失所爱。 “正有此意。”仇心放下茶盏,又是一笑,“要在殿下这里盘桓几日,不嫌打扰便是。” “怎么会……北奴,你现在就下去,让小纳准备客房。”归晴转过头去吩咐。 “是。”北奴朝归晴深深一躬后,依言退出花厅。 仇心望着北奴离去的背影,眉头轻蹙,神情若有所思。 深夜,北奴服侍归晴睡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却看见仇心一身黑衣坐在屋内,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你是何人?” 北奴愣了片刻后,掩上了门,望向仇心:“为何有此问?” “我这几年,都在做些无本万利的买卖,少不得变装。你脸上的人皮面具精致无比,倒似真的一般。归晴也许瞧不出,我却能看出来。” 仇心又道:“其实无论你是谁派到归晴身边,只要与他无害,那些争权夺利的事,倒也与我无关。” “我不会害他。”北奴深深吸了口气,给仇心和自己倒了茶,走到椅子上坐下,简短回答。 仇心点点头,若有所思:“你喜欢他,是不是?” 北奴听到这话,几乎拿不住手里的茶盏。 “你看他的眼神,骗不了人。”仇心笑了笑,“这般牺牲,真的值得?” 北奴怔怔的呆着,说不出一个字。 他,竟是知道真相了么? “你在归晴身边,帮他做的一些事,我也有所耳闻……以你才学见识,怎可能是奴隶出身。”仇心又道,“今日见你行容举止,越发不信。” 北奴松了口气,放下手中茶盏:“你究竟,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希望从归晴的身上,得到什么。” 北奴沉吟片刻后,缓缓道:“如果你说的是权势利益富贵,没有……如果你说的是其它方面,我想得到的有很多。” 真的很多……数都数不清。只要是归晴能给的,都想毫无余隙的榨取。 哪怕是一个微笑,一个喜悦的眼神。 “我信你。只劝你一句话,不要委屈着自己,给的太多。”仇心站起身,笑了笑,“你是聪明人……不过,陷入情爱,难免有些事看不清。恩怨、爱恨,每一样到了极致,便成反面。” 施恩太多太重,当受惠者无法承受相报时,便只能逃避,遂成怨。 爱意太浓太深,期望也随之攀升,当无法承载消受时,便只能决裂,遂成恨。 恩多重,怨多深;爱越深,恨愈浓。 凡人,只可施小善。不顾一切的舍身给予,必遭天谴众怒,尸骨无存。 北奴望着仇心离去,唇边一抹浅浅苦笑漾开。 不是不清楚这点的……但对自己而言,这世界上,没有比归晴平安幸福,更重要的东西。 若有天遣,请施于我一人。 ********************** 仇心在获王府盘桓了些时日,便走了。据他说,只是来躲几日官差。 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斯人已逝,还望怜惜身边人。 归晴知道他所指为何,却只淡淡一笑带过。 他这一世,注定是要追随衍真的。至于北奴,等大功告成、心愿了结,他自然会给足银钱,好好安置北奴下半生。 眼下已是深秋。 归晴得到密函,说是来年早春,轩辕奚将亲率大军,攻打北毗摩,让他及早做好准备。 三年多苦心筹谋,终于到了最后决战。 归晴平素的生活和决策,已经完全离不开北奴。在书房里,他将密函拿给北奴,让他看过后烧掉。 “殿下,是真要帮助轩辕奚夺取北毗摩?”北奴看过后,将那几张薄纸投入铜暖炉,烧成一堆灰烬。 “没错。不然,如何能杀定川。”归晴攥着拳,只觉得心中热血沸腾,“三年了,总算等到这刻。” 北奴沉吟片刻,又道:“轩辕奚不会放过定川,必取他性命……殿下在布置完一切,天朝大军开至落城之前,可功成身退。” “为何?”归晴偏过头,有些诧异的望向北奴。 “……没什么。只是,不想让殿下陷入无谓仇恨。”北奴走过去,忽然抱住了归晴,“那人死前,曾说过让殿下复仇……但北奴以为,他这句话,不过是让殿下活着的理由。他既然和殿下相爱,所希望看到的,就决不是现在满心仇恨的殿下……他一定,还说过别的话。但殿下,却不愿听,也听不进去。” 我曾说过,让你找到两情相悦的人,寻个平静隐逸的去处,安安稳稳过一生。 只要能给你幸福……那个人,是不是我,都无所谓。 归晴,你可记得。 “北奴,不是你所说的这样!”归晴挣开了北奴的怀抱,泪眼朦胧,慢慢摇头,“他一直在等我……一直在等我!” 其实,自己心中明白,北奴所说是真。 但,还是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如果拂霭真的对自己放了手,只剩祝福,人间幽冥,又哪里去寻。 “殿下……” “北奴,此事不必再提。”归晴打断了北奴的话,急匆匆自顾自往下说,决意要断了北奴念想,“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对我好,但我们之间,根本没这个可能!纵是抛下拂霭不谈……如果是在你和绛瑛之间选择,我也只会选择绛瑛,而绝对不会是你……北奴,你是我的朋友,我的臂膀,却永远不可能令我爱慕追随。这点,你要明白。” “……北奴说过,一切都是北奴心甘情愿。并不是一定要,殿下付出相同的心思。”胸口绞痛抽搐的厉害,脸上却仍然勉强笑着,“只要殿下能放开过去和仇恨……北奴怎样,都无所谓。” “那样最好。”归晴想起前尘,也心痛如绞,急于结束这段谈话,“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有些事要想。” “是。” 退出了书房,替归晴掩上门后,北奴又在原地站了一阵子。 过了片刻,果然听到书房内传来细细、压抑的抽泣。 虽说外表变得坚强,但那仅仅只是层用来防御的硬壳。内心的软弱伤口,轻轻一触就会疼痛欲绝……归晴,我该如何帮你? 好在,你已经开始会哭。 ********************** 次年早春,天朝皇帝轩辕奚,率领百万大军,亲征北毗摩。 落城,是北毗摩王城若阶的卫城,也是第一个要攻陷的城池。 “我要随军守城。你跟王府家眷一起,离了落城,去若阶避避吧。”绛瑛一身甲胄,腰佩宝剑,神情肃穆的对归晴道。 周围,家丁仆役们已经在忙忙碌碌的捆扎东西、搬运箱笼。 “为何?看情形,竟是整个王府都要搬空?”归晴抬眼,神情有些诧异的望向绛瑛。 “不瞒你说……此次天朝大军势如破竹,已攻下我方三道防线,兵临城下……而且,中途我方不少将领纷纷向轩辕奚倒戈。”绛瑛深深吸了口气,“我们经过商讨,决定将兵力集中在王城若阶,以天时地利进行决战。落城,已被放弃。”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计划看来进行得很顺利,归晴心中不由暗喜。 “呵呵……你是在担心我么?”绛瑛听他这么说,一脸很开心的表情,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抚着他柔滑的黑发,“放心,我主要是在后方坐镇指挥,撑不住时就立即往若阶撤退,不会有事。” “对了,只跟你说一件事。北奴,要留在这里。”绛瑛沉吟片刻,又道。 不能让那个人离了自己眼前,单独和归晴在一起……否则,难保在时局动摇之际,他不会说出真相,和归晴乘乱远走高飞。 “……北奴在我身边侍候时间久了,换个人会不习惯。”归晴咬了咬下唇,尽量宛转的拒绝。 也的确是……这些年,无论哪个生活细节,都开始渐渐依赖于他。 习惯了他泡的茶,习惯了无时无刻在自己身旁守候的高瘦身影,习惯了每日研磨的浓淡得宜墨汁、将书卷纸张整齐归类……甚至习惯了,遇到任何困难,都向他倾诉、找他解决。 “……你去若阶的话,绝不能带着他。”绛瑛的眼珠转了转,语速减慢,开始寻找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我们虽只把他当小厮使,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依青族所献的性奴。在落城,获王一手遮天,无人敢提这话……但到了若阶,天子脚下,就不一样。你纵然不为自己,也总要为获王府顾惜着清名不是。” 归晴犹豫片刻,终于点头:“既然如此,好吧……绛瑛,你要好生看顾他。” 绛瑛表面微笑,暗地里磨牙:“你放心就是,此事交给我。” 他将来还要成为,医治你心病的良药,绝不会让他轻易死掉的。 你放心就是。 下一秒,绛瑛忽然凑过去,轻轻咬了咬归晴的**,脸上浮现出妩媚神色:“归晴……你对北奴好得,我都有些嫉妒了呢。有时候,我都在想,你们两个会不会瞒着我私奔。” “……怎么会。”归晴同样也习惯了他的亲昵,哑然失笑,“他和你,是完全不同的。” “我和他之间,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人永远相守,你会选谁?” “当然是你。”归晴不假思索。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考虑。绛瑛对他来说,是施恩者;而北奴对他来说,是一时心软救下的可怜人。 虽说自己心里只有拂霭,这种选择不可能发生……但知恩图报,是人之常情。 话音刚落,归晴忽然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对,他慢慢的转过身去。 北奴就站在他身后,神色惨淡黯然。 绛瑛勾着归晴的脖颈,眸中满是得色。 “北奴……”归晴双眼圆睁,嗫嚅着。 尽管这是事实……但他,绝对不想这样伤害北奴。 这句话,单独和北奴说,还算得上是表明态度。当着绛瑛的面,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就是不折不扣的羞辱。 “留在落城的事,北奴已知道了……告辞。”过了片刻,只见北奴长长吸了口气,朝他们深深一躬后离开。 声音,却在轻轻的颤抖。 院中落满浅浅春雪,无人打扫,结成薄冰。北奴离开的脚步,声声是冰晶乍裂。 七日后,轩辕奚大军抵达落城脚下。 除了镇守的十万精兵,和足以维持一个月的粮草,整个落城完全搬迁,几乎成为了空城。 绛瑛全身甲胄,端坐在城楼之上,满怀信心地望向环城伺立的兵士们。 此阵,呈环形包围着整个落城,用十万精兵肉身,与重型战车塑成。城池前门后门敞开,阵势按八封形与城内相联成一体,以天时流动。 城池既空,内部又按八阵图的走势方位,挖壕筑堤。 如此,粮草兵源绵绵不绝,既可战时互相呼应,又可让兵士们轮休,达到作战的最佳效果。 整个城,成为与兵士们浑然一体的堡垒。 轩辕奚十倍兵力于己方,此次攻城,必是采用稳打稳扎的战术,分三方突破。如果是长时间战斗的话,后援粮草很难为继。 如此布阵,敌人就是攻进城内,也会迷失道路方向,遭遇强有力、及时组织起来的抵抗和巷战。陷入困境之后,又与粮草兵备脱节,难以为继。 这是绛瑛费尽了心思,才从北奴口中套出的守城阵法。他有些不放心,又拿这套阵法去问麾下军师谋士,直到个个都说绝妙,这才真正用上。 本来,放着身边可用的最佳资源不用,向来不是绛瑛的作风。 “没想到你这样一个人,不吃软的,却偏偏怕硬的。”绛瑛回过目光,望向身边坐在藤椅上,披着浅棕色长衫的北奴,笑道,“还是怕死吧。”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了,再见不到归晴。”北奴轻微地朝椅子里蜷缩了一下,有些畏惧的垂下眼帘,望向手上包着的厚厚纱布。 “放心,虽然尽可能的令你疼痛难过,却只不过是可以很快恢复皮肉之伤。我嘱咐过他们,不能伤到筋骨。”绛瑛笑着,伸手扶上他的肩,“不然,等守城的一个月结束,归晴看到你身上的伤,我该怎么解释。” 北奴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神情畏缩,始终没敢抬眼。 绛瑛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 真的……被那些刑罚弄怕了吗?也难怪,那些专事拷打的狱卒,多得是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手段。 他这种反应,是正常的。 只是,有点失望。天下闻名、用兵如神的谋士,让归晴生死相许的人,竟只得这种程度。 ********************** 天朝百万大军驻扎在落城城前,黑旗黑甲,如黑色潮水般望不到尽头。 “不……不可能。” 正午,地势最高的山陵之上,轩辕奚骑在马背,望向落城方面所布的阵势,眼角慢慢湿润。 只是来勘测敌情……却没料到,居然看到了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世上的东西。 那个守城兵阵,是旧年攻打牵萝,自己养箭伤时所创。 当时自己觉得颇为得意,于是拿到大帐中,在军师谋士们的面前去显示夸耀。没料到,刚刚讲出方案,就被拂霭毫不留情的彻底破掉。 既是败阵,从此,也再无人提起。 “陛下,此阵结构紧凑,攻守得宜,恐怕难破。”新任的左元帅古隆乔,纵马走到轩辕奚身侧,眉头轻皱。 “放心……此战,我们必胜无疑。”轩辕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左元帅诧异地望向皇帝,发现一滴泪水,正沿着皇帝眼角滑落。 但皇帝的唇边,却有着抹慢慢扩大笑容。 是的,没有别的解释……拂霭他,一定还活着。而且,虽身在敌营,却仍然护佑着天朝,护佑着自己。 拂霭,我将如你所愿,使用你的方法,彻底破坏掉这个兵阵。 “传令全军,城破之时不得滥杀。活捉到的北毗摩将领谋士,皆要好生看待,直到朕亲自逐个审问。” 轩辕奚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向左元帅吩咐后,独自纵马下了山陵。 只留下左元帅一个人,在原地愣愣的怔着,有些摸不着头脑。 ********************** 看似无隙的环形战阵,于两日内被天朝大军轻易所破。 天朝大军将兵力集中在一点,硬生生在环形战阵上打出缺口后,进入布置得错综复杂的城池内部。这点,本来在预计中。 没有料到的是,那些进入落城的天朝兵士,竟没有再深入追击。他们个个身携火油,将火油成千上万桶的倒入城内的沟壑之内后,便立即点火。 为了保持整个环形战阵的运作顺畅,那些沟壑皆是相连相通的,遍布了整个城池。如此一来,整个落城顿时陷入火海。 城外没有护城河,城内水源有限。火势延着一切可燃烧的东西蔓延,只能眼看,却救不得。 北毗摩士兵们被火所困,却哪还有办法维持战阵。 与此同时,沿着隐秘沟壑烧出的火阵,也给天朝大军指出明确的破阵方位。 “为什么……为什么竟会变成这样?” 绛瑛坐在军帐中,望向已成火海的城池,发出困兽之叹。 “小王爷现在要走,还来得及。”坐在他身旁,一向少言寡语的北奴忽然开口,“通往后城门的方向,有一条并未和整个阵势相连的沟壑。沿着它走,便可以安然返回若阶。” “是你……你一开始就策谋好了的,对不对?!”绛瑛听他这么说,蓦然间顿悟,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北奴衣襟,大叫出声,“你故意在受尽苦楚之后,交出战阵,让我不加警惕防备,对不对?!” “……我本就不可能,做出背叛天朝的事情。”北奴缓缓垂下眼帘,脸上神情淡定。 是绛瑛自己,将他的隐忍不发,看作畏惧。 “原来,不是归晴错看了你……而是我错看了你!”绛瑛咬牙切齿,“那么,又为何要救我?我死在他们手上,岂不是更称了你的心!” 北奴望向绛瑛,眼神清澈:“你若死了,归晴会难过。” 绛瑛气恼万分,一把将北奴推倒在地,取下墙上挂着的,全是倒刺的粗大鞭子。 纵是壮汉,也承受不到三十鞭,便会筋断骨折,气绝身亡。 北奴定定望着悬在空中的鞭子,全无惧色。 绛瑛咬了半天牙,却又将鞭子弃在地上,重新将北奴提了起来,恨声道:“一起走!” 没错……如今就是打死他,也不能挽回损失,解自己心头怨恨。更何况,那条通往后城门、未和整体连在一起的沟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 撩开军帐布帘,整座城池已是火光冲天、杀声震震,敌军鸣金之声不绝于耳。 半拖半拽,绛瑛带着北奴走出帐外,一起上了平时惯骑的青花大马,朝周围尚可调配的官兵们下令:“此城不可再守,全体撤退!” 话音刚落,他已经按照北奴的指点,纵马沿着那条未燃沟壑方向急驰而去。 身后,稀稀拉拉跟着几百或骑马或跑步的官兵。 十万精兵,最终能够有幸逃脱的,也只得这些而已。 ********************** 城破,守城大将逃逸。 十万守城官兵,近三万活活烧死在城内,七万被生擒。 轩辕奚亲自审过所有被俘的北毗摩高阶士官后,神情是掩不住的失望。 兵阵是绛瑛私自从北奴口中拷问出来,再放到谋士军师们的面前去讨论。根本没有人知道,有一个疤面残腿的谋士存在。 “陛下已经两日两夜未曾合眼,须保重龙体才是。”已升为侧将军的任侍卫,望着满眼血丝、脸色铁青的轩辕奚,语气中尽是担忧。 “他不在这里……就一定在若阶。没错,一定是这样!”轩辕奚却对侧将军的话置若罔闻,一拍龙椅站了起来,朝帐外走去。 拂霭、拂霭……朕此番一定要踏破落阶,哪怕翻遍整个王城也要将你找出! ********************** “还有两天的时间,天朝军队便兵临城下……没想到这么快,不过也罢了,原本就是准备在若阶与他决战。这般,不过提前些。” 定川抚着摊放在案上、久未使用却依然铮亮的战甲,口中安慰着跪在丹樨的绛瑛:“你年纪尚轻,兵法战术又非所长。让你守城,原是孤之过错。” “是臣想要立下战功,一意向陛下讨的兵权。值此国家危难之际,不责罚更不足以立军威、平众怒。”绛瑛一身风尘狼狈,脸色惨白,端端正正朝定川磕了个头。 “绛瑛,你只知君臣……可知更有父子亲情?”定川幽幽一叹,从案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若依平常战术,以落城城墙之坚、兵备之精良,就是守不上一月,也足以坚守大半月再从容而退……但如今,敌人只用两日便攻破城池。你战前失策,犯下的罪就是十颗脑袋也不够砍。但孤却,不想看着你死,你懂不懂?” 绛瑛点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水不可抑止的,一颗颗从面颊滑落,打湿了膝下的精织红色地毯。 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孤苦伶仃、无人怜爱。身旁除归晴外,个个是心怀叵测、互相利用的关系。于定川,也只不过是拿来抒解良心、尚有价值可用的存在。 却没想到,自己犯下天大过错,令国家陷入存亡危机,定川竟仍然不顾一切要保自己。身为一名君王,若只将自己当做臣下附属、良心的慰籍品,如何能做到。 有生以来,胸中第一次满溢着复杂的痛楚和触动。 平素千伶百俐的一个人,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不停掉泪。 “孤一直没跟你说……你长得,像你娘呢。”定川见他哭成泪人,心头怜惜,走过去扶起他,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泪,叹道,“你娘平素就爱掉泪,这一哭,竟越发像了……” 定川平素就和绛瑛接触得少。说了这几句,不知往下该说些什么,只能用宽大厚实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替他用帕子拭着泪,又长叹几声。 其实,定川多年来的所有付出和感情,绛瑛此刻已如醍醐贯顶,终于看得清清楚楚。 也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 ********************** “北奴,你受伤了?” 绛瑛马不停蹄地从落城赶赴王城后,便立即去朝见皇帝,说明战败原因与请罪。归晴得到绛瑛回到若阶的消息,急匆匆过来,只来得及见到北奴和几百残兵败将。 北奴的手背上,包着厚厚纱布。看到归晴,只一笑:“没什么,只是回程匆忙,受了些擦伤。” “对不起。明知那里危险万分,却留你一个人。”归晴见他受伤,越发愧疚难过,急匆匆说出这几日停滞在胸中的话,“快跟我回去。这次……无论绛瑛说什么,决不放你离开。” 北奴在身边时,还不觉得。直到他离开,才发现身边一切都不对劲。 这些日子,下意识地喊他名字时,身边空空如也;遇到难题时,习惯性的询问,身边却一片寂静,听不到他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解答……那种空虚失落感,无法形容。 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如此依赖他、离不开他。 “殿下……但北奴自己,却想要离开了。”北奴望向归晴,唇边仍然是淡淡的浅笑,“轩辕奚大军沿正路行军,还有两日抵达若阶……北奴不想陷入战乱之苦,现在抄小径,还可适时离开。” 此次天朝大军踏破若阶,是筹谋三年多的事情,已成定局。因了那个战阵,轩辕奚必定已经知道自己活着。 现在不走,便注定要面对那个,自己再不想见到的人。 “……北奴。”归晴唇角抽搐了几下,胸中全是说不清的酸楚,脸上却勉强挤出个笑容,“是啊,我对你说过那种话……你要走,原也是应该的……” “不是这样的,殿下。”北奴深深吸了口气,握住了归晴的手,“目前小王爷自顾不暇,北奴只是一介仆役,只要殿下肯帮个小忙,要走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殿下却暂时还不可能离开此城。但北奴将一直等着殿下,等殿下功成身退之后,北奴会在……” “不要再说了!”归晴甩开他的手,心中有些怄气,又有些凄然。 是的……自己今生已许拂霭,不可以给他未来,又要他什么承诺等待? 归晴望向北奴,一字一顿道:“你大概忘了。我选择的人,是绛瑛。” 后半截话被生生打断。听了归晴这么说,北奴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他强咽下泛至喉咙口处的甜腥,勉强道:“是。” 不再说什么,也不能够再说什么。 “我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年前就攒下了一小箱金银宝石准备给你……迟些早些,却也没什么。”半晌,归晴稍微平静后,又笑了笑,“回府拿了它傍身,我立即派车送你出城就是……往后,寻个太平的地界,盖座宅子,寻个合意可心的人,安安稳稳过下半生吧。” 类似这样的叮嘱,似乎,拂霭也对自己说过。 如今从自己嘴里复述出来,情何以堪。胸中的酸楚,越发无法抑止。 却终于能了解,拂霭当初的心情。 归晴急急转过身,朝若阶的临时府邸方向走去。生怕,北奴发现了自己眼底,就快要落下的泪水。 ********************** 二日后,天朝大军兵临若阶城下。 北奴早已离开若阶。绛瑛一方面未曾提防,另一方面忙得脚不点地,连归晴都没有去见,无从得知。 轩辕奚用兵的风格,以快速迅猛著称,向来正大光明。此次作战,一反常态,用的竟是极恶毒的战法。 他将北毗摩七万降兵驱使在阵前,却未给予任何防护,令其以血肉开路。 须知位列阵前,一旦冲锋,便再无法回头。否则后面的军队冲上,踩也踩成肉酱。北毗摩降兵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为天朝所用。 若阶攻防战的第一阵,竟是自相残杀。 一时间,只见城墙上血肉横飞,惨叫迭起。 等到七万北毗摩降兵拼杀殆尽,若阶的将士们刚打起精神士气,准备对付入侵的天朝军队,轩辕奚却又恶劣的下令鸣金收兵。 定川以九五至尊站在指挥前线,眼看着己方的士气迅速低落,却救不得。良久,方长叹一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轩辕小儿,竟得了其中真髓。” 天色已暗,布置好防止夜袭的准备后,定川有些颓丧的步下城楼,回到宫中。模样看起来,一下子苍老憔悴不少。 经此一役,定川难以入睡。他在吉那宫中想了半夜,终于打定主意,命贴身侍卫传绛瑛过来。 “陛下唤臣何事?”绛瑛为了弥补犯下的错误,这几日不眠不休操劳于战事。来到定川面前时,只见他脸色枯黄、鬓发蓬乱,眼中血丝遍布。 “绛瑛……此番必是场苦战,若阶也不一定能守住。”定川扶起跪在丹樨下的绛瑛,长叹一声,“你还是,尽快离开战场,混入百姓中去吧。” 纵是城破,轩辕奚存心要灭了北毗摩皇族血脉,也绝不会对城中百姓痛下杀手。 绛瑛沉吟片刻,忽然抬起头,目光坚定的望向定川:“陛下既然已经决定与若阶共存亡……臣不会离开陛下。” “那个人还在,若阶不会被破。”绛瑛的目光中忽然泛出恶毒之意,“臣这就回去,将他绑在城楼要塞之上。天朝军队要攻城的话,臣就当着轩辕奚的面,一刀刀剐了他……” “绛瑛,你不顾归晴了么?”定川打断了绛瑛的话,声音有些颤抖。 “当天,臣自会对归晴封锁消息。再说轩辕奚迷恋着那人,倒有八成会撤兵。事后,在我的掌控中,谁又敢提及此事……就是退一万步,不幸让归晴得知,国难临头,怎还顾得了这些。”绛瑛扬起唇角,凄然一笑,“臣这就去办,告辞了。” 说完,绛瑛已经转身,匆匆离开吉那宫。 定川没有阻止他。 此计虽然恶毒……但对轩辕奚来说,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 两日来,绛瑛第一次踏入归晴的临时官邸。 “什么,北奴已经在两日前,离开若阶?!”绛瑛扶着归晴的肩膀,满脸的不可置信。 “没错,虽然城中下了戒严令,却是我遣车抄小径送他出城的……绛瑛,你找他有何事?”归晴困惑不解。 绛瑛深深吸了口气,颓然道:“没什么。” 是的……此时若阶已被轩辕奚大军团团包围。要冲破重幛寻人,难度无异于上九天揽月。 毕竟是他棋高一着,先行这手。再说什么,已经迟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既然这条路行不通,只有背水一战。等着绛瑛要做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不送。”归晴望着他迅速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眼中须臾精光闪烁。转过身,沉声道,“小纳,我们准备出发。” “是。”小纳一身甲胄,身背花翎箭,从屋内闪出,如往常般恭声应道。 气度风神,却绝不复当初为奴之时。 在归晴身旁潜伏多年的他,值此危急之刻,方道出真实身份。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箭手,轩辕奚的贴身侍卫之一,竟为人做了几年的杂役奴仆。 轩辕奚生性不肯相信任何人,却也不是没有防着归晴,在他身边埋下这颗隐棋。 顺应时是臂膀,叛逆时便为难防暗箭。 是夜,他们要配合守城将领,打开城门,迎天朝大军入城。 ********************** 白日里亲手斩杀同伴的余悸未消,夜间又突见城门大开,天朝大军点着松香火把,如一条长龙般涌进城内,杀声震天动地。北毗摩官兵将士,个个失魂落魄,惊惧不已。 几乎,没组织起一场像样的抵抗。 吉那宫中,定川正坐在龙椅上沉吟,忽然看见一名内侍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将门推开,大叫道:“陛下、陛下!若阶城门已破,天朝大军正朝皇宫进发,信城那贼子也反了,请陛下速速离开!” 话音刚落,只见他身后寒光一闪。内侍胸前鲜血狂喷之后,重重倒在了地上。 归晴手持寒光凛冽的凤凰剑,大踏步走到了定川面前,用剑抵在他起伏不定的喉间,唇边勾起个得逞笑容:“定川,你也有今日。” 定川见真的是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放心,天朝大军还未至皇宫……我提前来这里,是为了亲手杀你。”归晴眼中噙泪,忽然大喊,“拂霭、拂霭!你在天有灵,可曾看到!” 声音,若杜鹃啼血。 “没错,一切都是孤做的。” 此番战败,已成定局。他身为一国之君,与其被敌军俘虏受辱,倒不如让归晴一剑杀了。如此,绛瑛也再无后顾之忧了吧…… 对不起……孤一直,没能照顾好你们母子。 一念至此,定川渐渐平静下来,笑得惨淡:“所以,动手吧。” “那是自然!”归晴咬着牙,将手中凤凰剑极熟稔的一挑。 一道鲜血,从定川的咽喉间,呈喷射状高高溅起。将风中轻摇的明黄鲛绡,染出片艳丽红霞。 北毗摩皇帝的尸体,慢慢倒在了地上。唇边,却依稀有一抹似有还无的微笑。 ********************** 城门被破,兵心溃散,再坚守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聚集残余兵力,引开天朝军队。然后,自己带着定川悄悄潜逃,或者还能有半线生机。 绛瑛穿着宫庭内侍的服饰,手中抱着两套百姓家常服,急匆匆赶到吉那宫,迈进门槛:“陛……” 后面的话,生生被咽回喉间。 归晴身着一袭白衣,手持寒光凛冽的凤凰剑,如琳琅玉树般茕茕独立。白衣上尽是斑斑点点、桃**般的血渍。 定川高大的身子倒在他的脚下,喉咙已被割开,血流满地。 第十章 霎时,绛瑛手中的两套衣服跌落在地。他直勾勾的望着定川,绕过归晴,蹲下身子,默默抱起了定川尚有余温的尸体。 “……绛瑛,拂霭的仇,我不能不报。”归晴将手中未沾血痕的凤凰剑收入腰间,声音艰涩,“我对不起你。” “定川,你这个笨蛋……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不说?!”绛瑛惨白的唇颤抖着,泪水沿着他削瘦憔悴的面颊不停滑落,滴在定川的衣襟上,“……明明说了,就不会被杀死,为什么不说?!” 为了什么,绛瑛心里,其实已再清楚不过。 定川牺牲性命,是为了保全皇族气节大义……更是为了,成全他的幸福。 “你以为这样做,我便会得到自由幸福吗……将自由和未来建立在你的尸骨鲜血上?”绛瑛流着泪,慢慢摇头,唇边忽然泛起抹凄绝笑容,转头望向归晴,声音清晰,“你听着……要杀那个人的,一开始就是我,要偿命的人,也应该是我……定川救了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你可知,那个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归晴如听到了最恶毒的诅咒,颤栗着,一步步向后退却,摇头拒绝:“不,我不信……”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我钟情于你,那个人死了,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只有我。”绛瑛唇边的笑容慢慢扩大,泪水从眼中一颗颗滴落,溶入地上定川的血,汇成一片。 “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归晴如梦初醒,上前揪住了绛瑛的衣领,嘶声大叫。 “……我令他戴上人皮面具,截去了他的小腿,为他换上木腿……他胸前有一道旧剑伤,我便让人在那里刺了朵金蕊红瓣的桃花遮掩……对了,还有他的一身肌肤,经过药物薰漂浸泡,变得白皙如玉、无半点瑕疵……归晴,你如此钟情与他,换幅皮相,竟真的认不出来了……所谓生死相许,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啊!” 绛瑛仰着头,咯咯的笑,神态近乎疯癫:“他是北奴,他就是北奴!” 归晴慢慢松开绛瑛,直起身子,俊美的面容痛楚得微微扭曲。 相处三年余而不自知……一朝被人点醒,如五雷轰顶。 是的,这时细细想来,北奴和拂霭的相似之处,实在太多……是自己被仇恨和偏见蒙了心,三年了,竟未曾看出半分。 自己……究竟对拂霭做了些什么……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他被欺凌之后,还让他去别人的床第承欢……当胸的一剑、那些伤人的话…… 归晴满面泪水,仰起线条优美的颈项,发出长而尖锐的叫声。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唇边漫溢而出。 “拂霭……不是我!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归晴抱着头,连声惨叫,发疯般跑出了吉那宫。 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绛瑛望着归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半疯半癫的一笑。 他伸出手,打翻了身旁的鹤形铜灯。让灯焰和灯油落在染了鲜血的明黄鲛绡上,熊熊燃烧。 以木料为主体的宫殿中,火舌蔓延着,很快吞噬了屋梁门檐。 “定川、定川……让这座宫殿化做灰烬,让敌人无法得到你的尸体和吉那宫……这样做,你也会高兴吧。”火焰已经爬上了绛瑛的衣角,他却仿若无知无觉,抱着定川柔声道,“身为一国之君,死时没有忠心的臣子陪侍左右,你一定会寂寞难过……所以,我来陪你。” 头顶,一角屋梁被烧垮,带着剧烈的噼拍声,砸了下来。 绛瑛轻轻闭上眼睛,不躲不避。 ********************** 冲入城中后,经过近七日的剿杀平乱,轩辕奚终于彻底征服了若阶。 北毗摩皇帝定川,却在城破之时,于吉那宫中点火自焚,未能生擒。仅于昔日富丽堂皇的残垣断壁之中,捡到几块未烧尽的焦灰骨殖。 此事历经百年之后,世人口耳传诵,皆感定川昭烈殉国,纷纷筑庙祭祀朝拜,香火不绝,却是后话。 至于残存皇族,皆被押解至许昌,听候发落。 依战略兵法,本来应该立即乘势前进,一路将整个北毗摩攻克收服。但,天朝皇帝轩辕奚却出乎任何人意料的,在若阶又盘桓了半月。 只为了,找出冯衍真。 “是么……朕知道了。明日,大军就从若阶开拔吧。” 轩辕奚立在军帐中,挥手摒退了前来禀告的侧将军,神情看起来有些沮丧。 半个月的时间,几乎掘地三尺的寻找,仍是没有拂霭的任何消息下落。 与此同时,本该与自己会合的归晴,也不知所踪。 若说归晴与拂霭早有预谋,一起私逃的话,看起来又不像。这样的话,归晴尝尽艰苦的在北毗摩潜伏多年,帮助自己攻克若阶,却为的是哪般? 一切都是谜……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拂霭,目前不在若阶。 既然如此,再逗留下去也无任何益处。 天水城西郊,夏,未时,雷阵雨。 一名外出访友,半路却忽逢大雨的书生,手持提盒,用罩衫蒙了头,朝不远处一座废弃古庙奔去。 书生的本是要到里面避雨,等待阵雨过後再上路。但刚冲到屋檐下,看到庙里的情形,他立即大叫一声,再顾不得雨点加身,转头便跑,如逢鬼魅。 金漆剥落、残手断腿的泥像之下,坐著名披头散发、落魄不堪的男子。 这男子身形颇高,原本剪裁料子极佳的白衣,染满了泥尘,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血渍与污物交织,无法分辨五官轮廓。 就连眼睛,看上去都是灰蒙蒙的,毫无神采。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臂。密密麻麻的新旧伤痕交错,有的地方已经感染,引来成片蝇虫。 “拂霭……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一阵滚雷从古庙屋顶上掠过,男子忽然蜷缩了起来,用双手紧紧将头抱住,嘶哑著大声惨叫。 过了半晌,他才渐渐将手放下,坐直身体,喃喃自语著:“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那时,为什麽不让你把话说完?现在,又到哪里去寻你……归晴,你不但是个混帐,还是天下最蠢的笨蛋……”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抽出了腰中悬著的短剑,将那片寒光凛冽抵在伤痕累累的手臂之上,狠狠划下。 鲜红的血液,从新伤口之中慢慢溢出,沿著满是凹凸不平伤疤的修长手臂蜿蜒而下。 直到这时,他仿若才从心灵的重负中稍稍解脱。背靠著神厩,深深吐出口长气,如身後那尊残缺的泥像般,再不动弹。 申时,雨停。 男人从破败的窗棂中看了看天色,摇摇晃晃的拿起个破碗,站起身,出了庙门。 步行半个时辰後,来到城郊的一处舍粥摊,排在破衣烂衫、癫痫瘌痢的乞丐们中间。 他落魄潦倒的模样,却也和那些乞丐们不分轩轾。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些天都和我们争粥!”旁边有欺生的小乞丐,向他扔石子,“怎麽还不去死?!” 石子擦破了额角,有鲜血泌出。他却也不躲不避,高高的身子,还是略显佝偻的站在原地。 “不能……还不能死。”过了半晌,他才仿若呓语般,断断续续从干裂的唇中,吐出破碎的句子。 拂霭,尚在人世……怎能就这样,一死了之。 见他神情痴痴呆呆,又受伤流血,却也没有人再为难他。大约排了一刻,他领到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连忙如获至宝的用手捧了,转身离开了舍粥摊。 与此同时,只见舍粥的几个仆役惊道:“夫人身怀有孕,原该好好歇著,怎麽又到这里来了?” “不妨事,我就是想来看看。”机心被丫头搀著,笑盈盈地从轿子中出来,小腹明显隆起。 这个舍粥摊,正是她和程怡平为腹中孩子所做的功德,祈求孩子顺利降世、一生平安。 机心抬起臻首,正好看到那个远去的高瘦身影,有些诧异:“咦,前些日子却没看到这人,敢是新来的吧?” “没错,正是前两日刚从外地流落到天水城的乞丐。人痴痴傻傻的,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再过两天便要走的。”舍粥的仆役笑道,“自他来了,便日日来舍粥摊,一天两碗的粥却是从没落下过。” “哦。”机心点点头,神情释然,不再多说什麽。 眼,又是一年春來。 “呦呦鹿,食野之;我有嘉,鼓瑟吹笙……” 江南米之,一座黑瓦白牆的寬敞私塾內,童子們整的朗聲傳出,撲梭梭了屋簷上的幾只喜。 坐在授台上的先生,一身灰布衫,用手托著下,在童子們的中,迷迷糊糊的打著瞌睡。 一不小心,手肘在桌案上滑了下,才抬起,驀然醒。 那應該是張清俊非常的面容。偏偏,有七、八道玉色傷痕在其上交。 他身玉立,氣清格。那些傷痕不使人感到獰,只讓人感到有如白玉之瑕般惋惜。 童子們見此情形,一個個放下手中書本,停了,出陣善意的笑聲。 他的臉了,看了眼外面的日影,掩飾尷尬的清咳幾聲,站起身道:“所以,你們要用功書,將來才能有所作為……若像先生般懶怠,便只能勉勉強強當個教書匠。” “是!”童子們聲道,又笑做一片。 他也笑:“日落了,散吧。” 談笑聲,混合著收拾本文具的聲響,在映著夕陽余暉晚照的教室中,彌漫來。 外,一名蓬垢面的肮乞丐正蹲在屋簷下。他聽到散的聲音,忙從地上站起來,躲不處的柴垛。 尋到個私塾,已有月余的……,始不能提起勇氣,他相。 日日樣看他生活,聽他的聲音,心中百感交集。 幸福、痛苦、甜美、澀……每一樣,都如此清晰濃重。 拂於半年前居於此,將自己他的那金,用來修了座私塾。 剩下的財物,他滴未留,捐於修橋鋪路、施粥濟民。在的生計來源,全靠教書所得。 晴躲在柴垛後面,聽著生們散去的聲音,整座私塾於寂,看著夜幕一降下。方壯著膽子,偷偷爬了出來。 送走了生們,衍真提起下食盒放在案上,准備吃晚飯。 他向來不擅做家事,就是在,也是不擅的。 些日子,燒水是勉勉強強會了,其余仍是一塌糊。 所幸,也有解的法。他的衣裳有熱心的村姑們拿去洗,每日只兩餐,飯菜都是中午煩勞村鄰先做好,做一大盒。他日吃一熱的,晚上便只能吃冷的殘羹。 也什不便之處。 衍真吃晚飯,收拾好食盒,動身去柴房燒水,准備洗浴。 晴悄聲息的在暗處跟著他,目光近乎貪婪的注視著他的一一動。 “咦,原本還想明天讓生幫忙劈些柴的……想到還有多。”衍真走到柴房,望著屋角堆成小山的劈柴,忍不住詫異的自言自。 晴蹲在柴房外面,聽到句話,肮的臉上浮起個愉悅微笑。 那是自己,在夜深人、拂睡下後偷偷劈的。 斧太太沈,削金斷玉的凰劍,又有了新的用途。 能為他做些事……真是太好了。 等到衍真洗濯完畢,回房看了陣子書,熄燈睡下後,晴如往常般,在一片黑暗中坐在他房的窗欞下,微笑著聽他隔牆傳來的均勻呼吸。 但今夜,不同往常。 私塾的院牆之上,兩黑影手持利刃牆而入。 “那教書匠捐了那多,鬼信他再有私藏。” “……他腿是個殘的,喉嚨也有問,喊不大聲。我們只需他房,將他狠狠拷問,不信不……嘿嘿,也該咱們個小利市。” …… 兩黑影行至衍真房前,剛燃火折,不防地上突地出個蓬垢面,肮不堪的人,手動著一柄寒光冽的短劍,拼了命般和他們撕打起來。 一邊撕打,那人一邊大喊:“來人,快來人!私塾了!拂,快逃!快逃!” 他年流顛簸,饑一飽一,身上什力氣,拼了命的扯著嗓喊。很快,私塾鄰的燈一亮了起來。 此同,他手中的短劍,分刺中了兩黑影的膝彎肩部。 是高明的劍。因為力弱,未能造成期的傷害。 “晦氣!”兩黑影咬牙了一句,泄憤的在那乞丐身上一人胡砍了一刀後,忍著傷痛身速去。 衍真睡眠本就,聽到外金戈碰撞大喊,頃刻醒。他立即了木腿,披上衣裳,拿著燃的油燈走了出來。 此同,周圍的村鄰也紛紛起火把,到了衍真房的前。 燈火通明中,只見一個蓬垢面的乞丐倒在地上,身邊棄著把短劍,背部肩部分兩刀傷翻卷,血正慢慢浸濕衣裳。 衍真俯下身子,扶起他。須臾之,深深吸了口氣:“……晴?” 晴垂下眼簾,身子顫抖,如做事的孩子般不敢望他。兩水,不由自主沿著布泥的面滑下。 “……人經此一嚇,應該不敢再來。明日我便去報官,大家回去休息吧。”衍真扶起晴,只陣陣膻味撲鼻而來,身子瘦得不可思,心中一痛,向周圍鄰聲道,“位士傷勢不算太重……私塾為防孩子玩受傷,備得有金創跌打藥,由我替他清洗上藥便是。” 村人们见衍真安排得妥当,又说了些小心保重的闲话,便纷纷散去。 衍真扶著归晴,走进卧房,让他坐在软椅上,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拂、拂霭……”归晴心中又是喜悦,又是胆怯害怕。听他这麽说,瞪大了眼睛,慌慌张张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抖著声音道,“你……你要去哪里?” 怕他离开视线後就此消失,怕得要命。 “坐著别动。”衍真的目光一片了然,“我只是去烧水。” 归晴没有理由阻止。但当衍真步出房门後,他忍著身上的伤痛,立即站起身,挣扎著偷偷跟在了拿著油灯的衍真身後。 空地、教室、柴房……直到亲眼看到衍真架起了铁锅木桶,吹火添柴时,这才有些放心,又乘著夜色悄悄回到卧房,在软椅上疲惫不堪地坐下。 过了一刻,才见衍真回来,道:“好了,随我来。” 他点点头,眼中泪光闪烁。一路上揪住衍真衣袖,再不肯放手,用力得令布料都起了皱。 到了柴房门前。屋子的外面,放著洗浴用具、换洗衣裳和一大桶冒著氤氲热气温热洁净的水。 “脱吧。”衍真望向他,眼角有些潮湿,“你这身衣裳脏污破烂成这样,是不能要了……你身形和我相若,应该能穿我的。” 在衍真的目光注视中,归晴近乎羞涩的,除去了身上的所有衣物。春天微寒的夜风,令他轻轻颤栗。 归晴瘦骨嶙峋的身体上,一块块乌紫青红遍布。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臂,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新旧剑伤交错相叠,已经成片开始溃烂感染。 衍真望著这一幕,眉头慢慢拧起。他走到归晴身边,不发一言抱起了他,一把扔进木桶。 晶莹剔透的水花四溅,濡湿了衍真一身灰布长衫。 “拂霭……对不起!对不起!”归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麽,却下意识地抓住衍真衣袖不放,连声道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我……” “你闭嘴!”衍真哑著嗓子对他大吼一声,伸手舀了一瓢温热的水,当头朝他淋下。 被他这一吼,热水当头一浇,归晴机伶伶打了个颤,低下头,生生将後面的话咽下,不敢看他。 接下来,只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温暖的掌心,力度恰到好处地替自己搓洗著身子。遇到伤处,越发轻柔仔细。 过了片刻,归晴又壮起胆子偷偷瞄他。却见他垂著眼帘,紧紧抿著唇,泪水若断线的珠子般,不停沿著脸颊掉落。 “可恶、可恶!谁让你这麽做的?!”衍真一边落泪,一边哑著嗓子开始狠狠训斥,“明明知道我会难过……你明明知道!” “拂霭……”归晴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入掌心痛哭失声,“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哭了多久,身後忽然传来声幽幽长叹。 然後,一双修长温暖的手臂,将他湿漉漉的身子紧紧环绕。 绛瑛,这场赌局,是我赢了。 一开始,我所赌的,就不是归晴的心……而是,我自己的心。 ********************** 可能是夜里强人急於潜逃,那两道刀伤真的不算深。用了些金创药包扎後,很快便不碍事了。 反而是归晴臂上的旧伤已经感染,治起来费了些事。衍真带他去看了几次大夫,却也开始痊愈。 之後,衍真又在私塾内专门开了琴科,让归晴担任授业先生,教导学生们琴技。没料到,竟一时风靡,好些附庸风雅的成人都纷纷来学。 春夏已逝,秋日来临,正是家家农忙的时候。学生们都放了秋假,回家帮忙务农。 清晨,私塾内一片不同於往常的寂静,衍真坐在教室门前的大桂树下,脚边放著把酒壶,手拿一个粗陶酒盏往唇边送去。空气中,漂浮著馥郁的桂花香。 院前有十余株桂花树,院後有精心砌成的鱼塘。虽然和归晴当初的规划有出入,却也令人满意。 “拂霭、拂霭!” 归晴提著篮蛋肉蔬菜从市场上回来,远远的就高高兴兴地喊:“前些日子来抢私塾的贼,给官府捉到啦!要不要一起去看?!” “左右无聊,怎麽不去?”衍真将盏中残酒一仰而尽,放下酒盏,抖落一身的金黄落花,笑著站起来,迎向归晴。 等归晴将那篮菜提至房内,两人便一起出了门。 步行至街上,只见几名官差押著两个身著罪衣,披头散发的男人,正在游街示众。夹道,聚满了正在观看的人群。 “据说,这两人是入室抢劫的惯贼,身上已担了好几条人命。”归晴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上的旧伤,心有余悸。 人在逆境困苦中,常常是不怕死的……但是,那时要真的死了,再也不能像现在般和拂霭生活,该怎麽办? 虽然不後悔,却开始害怕。因为,已经生活在幸福中,再不愿放手,再不愿失去。 “放心……他们不会再来了。”衍真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调侃的笑著,“况且,你现在腰圆膀粗,力壮如牛,就是再来多些,恐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我、我才没有……”归晴的脸红到了耳根,望了望自己不再纤细的腰身。 衍真说的话,确实是太过夸张……他、他不过就是稍微长了些肌肉……呃,好吧,他承认他是胖了点,稍微长了点赘肉…… 但问题是……这个白天嘲笑自己的可恶家夥,晚上又会说抱起来很舒服,让他一直没狠下心减……天下有如此过份的事麽? 还有,原本将大半心思用在烹饪菜色上,是想将衍真单薄的身子养得壮实些……每餐看衍真吃得也不少,为什麽,肥起来的会是自己啊? 衍真瞧著他尴尬害羞的模样,又是一阵取笑:“好了好了,胡乱说几句,倒羞得像个姑娘……看也看过了,我们去一趟布庄,买些布料回去。天眼看冷下来,要为你添几件冬衣。” 归晴心头又是喜悦,又是温暖。他随著衍真离开了围观人群,一路沿著街道行走,一路开始发挥在菜场讨价还价学到的吝啬,喋喋说个不停:“虽说现在收入不错,我们还要攒些钱才是……料子却别买太贵的,花色也可不拘,只要结实耐洗能保暖就行……” 此时,一双锐利如电的眸子,在人群中望著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 “奚爷……真的,不与他们相认麽?”一名长须清臒的中年人,对著位身材魁梧、头戴斗笠的男子深深一躬。 “唔,这样就好,不要打扰到他们……任枫,我们走吧。”男子的大半张脸都被斗笠遮住,看不出表情。 此处距离许昌,纵使全程快马,也要走上月余。 身为一国之君,政事缠身,不可能经常性的往返……偶尔来看看,却是能做到的。 虽然得不到你,想起来仍然会难过……但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安祥平静。 比起将你禁锢在身边,却每时每刻担心失去你的感觉,真的真的,要好上很多。 或许,只要远远地,知道你平安幸福,就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存方式。 ********************** 又到了佑非的祭日。 夕阳西落,仇心抱著一捧野花,牵著匹瘦马来到牵萝郊野山坡的那堆石墓处。当他看清了眼前情景时,不由得呆在原地怔住。 墓前,三柱檀香插入土中,已燃了一半,烟雾嫋嫋。时令果品,整整齐齐摆放。明显在他之前,已有人祭拜过。 仇心的唇边,不由自主泛起个微笑。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地方。 这个人能够到这里来,想必,已放下胸中仇恨了吧。 而选择避开自己,也一定是因为生活得非常圆满幸福。不想不愿见,也再没有必要。 这样,就好。 ********************** 天水城。 机心和程怡平的儿子,已满三岁。夫妻二人,爱若掌中至宝。 “此次少爷三周岁的生辰,又收到不少礼物。”程府中,小厮喜颠颠的过来机心身旁,“亏得老爷交游广阔,竟连江南来的都有……呃,却是晚了些,错过了日子。” 机心挑了挑眉毛。据她所知,程怡平并没有在江南的知交好友,於是道:“将礼物拿来给我看。” 心中,不知怎地,忽然有一种预感。 接过小巧的檀木盒,打开後,里面是一块润洁光莹的白玉佩。算不得名贵,却雕琢得精致可爱,其背面正面各篆五字,共计十字── 拂却山间霭,归来看晚晴。 机心玲珑剔透的人,早明白这块玉佩所含真意。她握住这块玉佩,又惊又喜,胸中百感交集,不由得潸然泪下。 “夫人……怎麽了?”身旁的小厮不解其意,见机心流泪,困惑又惶恐。 “没、没什麽……只是,太高兴了。”机心用手背擦了擦泪,走到窗下,掩饰地仰头朝窗外望去。 极目远眺,只见一片澄澈蓝天。 ——本文完 番外 娶妻 归晴,二十三岁,清风私塾授课琴师。 当然,还兼清风私塾采购洗衣煮饭打扫帐房……等等一切杂务。 收入不错,人也长得不错……五官俊俏,身形高直,白白胖胖。数数看村里的小伙,谁能生得这般俊俏富态?谁又能这么勤快肯干,烧得一手好菜? 归晴提着菜篮,每天到菜场去遛一圈,大妈大嫂们的回头率是百分之百。每一双眼,都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芒。 没错……是做女婿的,上佳人选。 记得刚刚建起清风私塾,先生初来的时候,村里的姑娘们的笑容都不一样了,柔柔的漾着春波。 然后,就是争先恐后的为先生浆洗衣裳、煮饭做食。 这一幕,当妈的看在眼里,愁在心底。 那先生身上,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和村里的人,甚至城里头的老爷富商们,都不一样。就连脸上的疤,都觉不出丑来,只让人又爱又怜。 但他毕竟是个残疾。谁家好好的女儿嫁了他,做爹娘的终是有些不甘愿。 归晴就不同了,身体健康、脾气温和、勤劳肯干……百般优点集于一身。这么好的女婿,却再到哪里去挑? 所以,几乎每日散学之后,清风私塾都得再接待好几位说媒的大妈大嫂。 “我家玉枝真的不错,你要好好想想啊。” 西方的橙红云霞快要消失在地平线,最后一名大妈对着归晴挥挥帕子,步出私塾院门笑道:“大妈走了,你真的要好好想想啊。” 归晴擦着额上的汗水,勉强笑着送走了人,闩上私塾院门。 一转身,看到衍真坐在院子中间的桂花树下,也不说话,迎着暮色一口口喝着女儿红,连忙过去陪笑:“拂霭……你肩膀酸不酸,我替你揉揉。” “娇红、小玲、金锁、玉枝……”衍真却不接他的话茬,放下酒盏,开始报着一个个姑娘的名字。 归晴一边听着,一边汗水飕飕直往头上冒。 衍真报完后,站起身,伸手擦了擦归晴额头上的汗水,唇角微微朝上勾起:“瞧瞧,人胖了,就是容易出汗。” 归晴趁这个机会,连忙解释:“我对她们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衍真打断他的话,用修长的手指顺了顺他肩上柔滑的乌黑长发,“你对她们没有意思嘛……不过别人找来了,又不好意思拒之门外。” “正是、正是啊!”归晴拼命点头,差点为衍真的理解,感激得哭出来。 “是啊……人家姑娘现在就为你茶不思饭不想……将来气息奄奄,没你就活不成,你就好意思不娶人家?”衍真的声音和表情温和无比,没半丝怨怒。 归晴被这种温和所蒙蔽,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嘛……” “没错。”衍真点点头,又语调轻松地道,“到时候洞房花烛,开枝散叶,子孙满堂……所谓人生快事,不过如此啊。恭喜恭喜。” 说完,他拍拍归晴的肩膀,绕开归晴,朝卧房走去。 归晴在原地怔了片刻,才渐渐明白衍真是在生气。连忙转过身,追上衍真,拦住他的去路,急道:“我、我横竖是说不过你的……” 但我这颗心、这个人……你难道现在还不放心? “归晴,你不必在意。”衍真眯起眼睛,心底暗暗窃笑,“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以前是绛瑛,现在来个娇红玉枝的,也没什么。” “拂霭、拂霭!”听他这几句话计较,归晴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忙抱着他解释,“莫说我和这些姑娘没什么……就是和绛瑛,到底也没做过什么,你信我!” “……唉,身为男子,抱人总比被抱好,是不是?”衍真摇头叹息,“归晴,你也大了,总委屈着也不是事……放心,你娶妻之后,我绝不会妨碍到你。” “拂霭,我从没觉得委屈!我不会娶别人,这辈子只守着你!”归晴一边跺脚一边哭着辩白。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心。”衍真抚了抚他的肩,唇边泛起抹得逞的微笑,“既是如此,一起回卧房吧。” 归晴听他这么说,止了泪,脸红到了耳根。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归晴和衍真一起在卧房内点亮了油灯。然后,互相宽衣解带,双双倒在被褥上。 “咦,为什么又是我……偶尔让我做一次,当初你也说……”归晴看着衍真将自己一双白皙结实的腿分开,开始每夜例行的抗议。 “……就知道你会委屈。”衍真停了手,发出声幽幽长叹,“罢了……等到你娶妻后,我便抽身离开,再也不碍你的事……” “拂霭,我没有委屈,从来没觉得委屈!”归晴心头一阵慌乱,急急分辩。 “真的么?”衍真幽怨的看他一眼。 “真的真的!”归晴拼命点头,黑琉璃般的眼中,急出了一层薄薄泪雾。 衍真的双手,又开始继续刚才的动作:“那么好吧……” “嗯……那个……”归晴的脸上已经泛起层情欲的薄薄胭红,却咬着唇,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是你说不觉得委屈的。” “是啊是啊,我不委屈,我一点也不委屈!”归晴已经被他问怕了,连忙拼命点头,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我、我非常乐意。” 衍真伸出手,抚上了归晴的腰肢。 绵软而有弹性的肉体、温暖光滑的肌肤,手感好到不可思议。这是他,最爱的人。 有一天,这个肉体会老去……但这份情,却永远不会改变。 有生之年,怎么可能把他交给别人。 那些媒妁,纵是归晴不辞,自己也必想方设法给辞了去。 只是……不能让归晴知道。否则他那个脑袋里面,恐怕又要对自己兴起乱七八糟的念头。 “嗯……啊……拂霭……”归晴已经动情,扭动着身子,唇间溢出破碎的**,“快……” 衍真微微一笑,伸手放下纱帐,遮住满床春色。 窗外,上弦月弯弯,似一抹微笑的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