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图阿拉的黄金》 1.一个骗子 http://..org/ ————本故事纯属虚构,全是现编,如有雷同,我勒个去。 赫图阿拉的黄金 ………………………………………………………………………………………………… andthosewhohusbandedthegoldengrain, 有人悭吝惜黄金, andthosewhoflungittothewindslikerain, 有人挥金如雨淋。 aliketonosuchaureateearthareturn''d 殊途同归无金身, as,buriedonce,menwantdugupagain. 黄金入土惹人寻。 ——莪默·伽亚谟 ………………………………………………………………………………………………… chapter1、骗子们 1、一个骗子 我这人其实是不相信什么预感、感应、征兆、直觉的,总觉得这种东西虚无缥缈,细究了容易神经衰弱。但我不得不说,那天从早上一睁眼,我就非常明确地觉得自己恐怕要倒霉。 那感觉比较微妙,说也说不清楚。起先是我没睡好,一还神眼皮就突突乱跳。老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我两个眼皮都在跳,此起彼伏停一停就来这么一下,不管怎么分神都忽略不了。我没太在意,光觉得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终究是不行,眼下身体看来是衰退得厉害了。拿这个十分科学的概念自我催眠了一会儿,我已相信这就是唯一因由。 然后没几分钟,我的心口也开始凑热闹,跟着不舒服起来了。这是眼皮跳的升级版,更加的玄乎,乃是从两侧肋骨的正中缝隙里往上一阵阵儿地泛凉气,也是间歇性发作,毫无道理。本来九点钟“聚能教育”说他们的“团队建设中心”那边会派车来接,但我以为自己就要过劳死,打电话说今天开讲得要推迟一小时,便鬼使神差在家门口最近的大路上拦下了一辆的士想先去一趟市立医院的急诊室—— 结果这车走出去不到一个起步价的路程,就在这条特别空旷好开的白花花的大路上,跟人碰擦了。对方新车,我方全责。本来不关我事,我按表给钱就可以脱身,但司机师傅拽住了我的包链:“姑娘,你可不能走,你很重要呀!” 他挺恳切的,人也穿得朴素大方,有一张四十外岁、微胖、谙熟世故沧桑蕴藉的脸,我竟没法儿向新车车主解释我根本不起作用这件事,她已经开始哭了。 我说师傅这事儿我也帮不了,一则我坐着坐着你就撞她车上了,我低着头看手机,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撞上的;二则,我也不会开车,我不懂车啊。 师傅说:“诶呀姑娘,我这又不要您掏钱,没有这个理儿啊。你就在这儿陪陪这妹妹呗,交警要来还且一会儿呢,我还没吃早点,马上人就要晕,得先去买个鸡蛋灌饼。您要,我再给您捎一个?” 我简直气得要发疯,肋骨当中这股子间歇性的寒气嗤嗤直往上冲。不过,我一细想,这感觉也确实像低血糖,这么一来反而泰然了,略沉吟道:“好吧,我要两根火腿肠。” 虽说不大愿意承认,但我觉得低血糖的判断或许是歪打正着,才吃上两口似乎就啥毛病都没了。司机师傅给我和新车车主妹子一人带了个饼,交警来时,看到的就是我们仨心平气和站在空荡荡的大路旁边,人手一个鸡蛋灌饼,吃得其乐融融。 交警说:“这是一饼泯恩仇了,除了鉴责还需要咱政府做点啥工作不?” 他让司机师傅帮我又叫了辆车,于是乎等我赶到“聚能团队建设中心”时都快十点半了。跟我对接的夏姐火急火燎地冲出来:“元老师,你可是来了,学员都在问课是不是不搞了。我的人在里头,已经顶不住了,抓钱舞都组织了两轮了。” 这故事说到这儿我必须得介绍一下“聚能教育”是个什么玩意儿了。这一类,一般注册都叫咨询有限公司,市场上也算职业教育行当、特殊培训机构,至于业务范围,一般就叫“人力资源培训”或者“企业团队建设”,但也有业务套餐名字叫做“企业精神培植与发展”、“奋斗者拓展no.1”、“spiritualgrowth(性灵养成)”等等等等的…… 简单说,就是公司企业交点钱,把原本上班只是干分内之事的事的员工们在上班时间集体拖到这类培训机构来,听几节标题一般都很高大上的心灵鸡汤课程,学学跳跳抓钱舞、奋斗操,再一车运去野外爬爬泥坑道、走走独木桥。最后一项人称拓展训练,大家能不上班出去到青草地里玩耍,大抵都是愉悦的,往往也拍了很多充满奋斗感和集体主义精神的照片,事后回忆起来,十有八九是不错的经历,甚至真个觉得互相之间添了感情,少了生分。待等得回到办公室里,各人趴在桌上七荤八素睡过几天之后,生活便又回复干干分内之事的老样子。少有老板好意思真叫员工们在上班时间集体复习抓钱舞的,他们记忆中留下的,除了鸡汤的残余,就是当时的青草与泥浆味道,感情与生分的配额不多不少,一切照旧。 这种名不对题的培训公司在北京这几年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头,每个城市里都有几十甚至百家之多,“聚能教育”只是其中之一。两年前我从母校辞去讲师的教职之后,就转战这些搞培训的企业咨询公司,而我的主业嘛……不,谁说我是搞培训的了?来看看夏姐是怎么向这一期的学员们介绍我的吧—— “这位是我们特别邀请的元老师,虽然元老师很年轻,但她的执教经验和个人阅历都非常丰富。除却在r大的执教的经历,她曾在universitàperstranieridiperugia主修‘经纪业与企业文化’,并曾在universitéparis8与universityofsanfrancisco攻读管理学。邀请元老师前来,是我们‘聚能学校’针对参考入学第一天学员们通过调查表格所体现出的强烈的个人意愿,结合云端数据的综合推荐,有针对性地为大家定制的高端课程。现在,学员们,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元老师给我们开一节特别的《现代人的掘金意识与自由发展》!” 这些话当然都是夏姐现编的。她前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明明是这么说的:“元老师,周五有活儿,一发完,老价钱,四十人头,有空否?” 我掐指一算周五正空着没啥鸡汤课,便回说道:“成交,这四十人头我收了。时间地点?谁接头?” 尽管是迟到了一个半钟头,该收的人头还得收。我摸了一把层层叠在小西装领口里的丝绸方巾,踩着上课专用的9cm高跟哒哒哒哒溜上讲台,笑眯眯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姓元,‘一元复始’的元,现在在这上课的地方,大家都要叫一声元老师,不过如果是在私下里,我希望大家还是像我的朋友们一样,称呼我的法文名字‘sophie’,这样会拉近大家的距离,显得比较亲切。” 掌声这时候稀稀拉拉地停下了,我往教室里看,只见这种简易装修过的教室里桌子凌乱,几十个青年男女面色酡红,满脸油汗。这都是抓钱舞的功效,听说是个软件公司,大家平时大概也很少有空蹦蹦跳跳。想象一下,这么许多人,方才就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高高挥动双手乱蹦……只怕场面混乱得没眼看。 夏姐退出去了,她给我使眼色,要我尽可能把课拖满一个钟头以上,最好拖到12点直接组织吃饭,可以再少几个协调的过场。我想了想,在那说了跟没说完全一致的自我介绍后面,留下了一个长达两三分钟的停顿空间。 果不其然,学员们窃窃地开始议论,第一排有两个男学员仰头瞧着我,一边重复我的课程名字一边偷笑。我点点头,开始了:“也许大家都不明白我为何会迟到。我相信你们必然有人推测过我迟到的原因,就在刚才——一个太阳美妙的早晨九点,就在你们被迫为了一点点薪水,荒谬地蹦蹦跳跳出汗的同时,一定有人想过,‘那个该出现的老师正在做什么呢?她是不是一起床就不舒服?是路上出了车祸,还是偷闲去吃早饭了?’是不是这样?” 我向偷笑的男学员们抬了抬下巴,他们中有一个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了。于是我就开始摇头了。“没有这样的事情,”我说,“在出现到你们面前之前,我在享用我今天份的unatazzadicappino,像如我在意大利时的每一天,我选择这样开始我的早晨。或许任何事情都不能加快我享用它的速度,这就是我要同你们提到的第一个细节,也许它同我们的课题无关,但它其实同我们的一切有关。那就是——‘原则’。人必须为自己制定原则,立下规范,哪怕是荒谬的规范。在原则的城池之内,我们方才能畅谈自由。” 教室里一片死寂。就我目所能及的地儿,我看见之前在偷着乐的几个人现在的目光都是直愣愣无法漂移地瞪着我,瞪着我精心挑选的紫红底色围巾和珍珠丝巾扣。是的,该傻绝对是傻了,也许是被我“居然这也行”的逻辑方式忽悠傻了,但他们都傻了。 在这行里,我收费不是最高的,但也算是偏高的,总有我的道理。我转过身,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大字:“努尔哈赤”。如愿以偿地,我听见背后又传来了憋得很辛苦的笑声。搞这种课要想底下人不睡着太难了,简直各种没话找话讲,就是要他们一会儿不明觉厉,一会儿不能自己,情绪上上下下如坐过山车,才能保证四十人头个个精神。 四个字写完,我把广告笔一扔,扭头说道:“大家不用怀疑,这就是我今天唯一的板书,就这么四个字,大家不但都认识,也都知道它是个什么人的名字、这人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要写这四个字?——因为我们提到了关于原则的概念,那是不可屈就不可退避的铁律与砖墙,但在它之上,甚至在它之外,还有一个概念,一个词,既与原则共生,有时亦与它相对,那就是我要讲的课题的核心,以及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逃避的渴望,无论是黄金还是自由,或是个人的奋斗图强都可用它一言概之——” 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了,每次忽悠这一课,我唯一的乐趣就在这一刻。用演讲般顿挫的语调、用尽量甜美的声音,说完前面那些废话,眼看着真情实感越说越急,就在此时,抓紧了学员的情绪,再来一个大喘气。 然后我就丢出那个词,早被人说烂了,直接丢就没包袱了,要老调重弹总得讲究点技巧不是? 无论是黄金还是自由,或是个人的奋斗图强都可用它一言概之—— 我打算说的这个词就是“梦想”。 这包袱我甩过几十次,该怎么拿捏早就是烂熟之事。我也懂得在甩它之前先深呼吸,但并不需要把它“嚷出来”。要低调、平静、稳重、淡然。 好了,就是现在,我深呼吸…… 接着我的手机铃声就响了。 2.这男人更像骗子 http://..org/ 2、这男人更像骗子 我是从来不把手机调到静音的人。这是没办法的,打一枪换一个坑的人大抵如此,特怕错过有用的电话,那没个几次就揭不开锅了。但大白天我可能有课的日子我那些圈子里的熟人都不会专门来找我,大家伙儿都在忙着收人头呢。所以说我那手机,昨晚调成闹铃的最大音量还没把它调回来。 它霍地唱起来的时候,我只能暗自庆幸自个儿的铃声还算各色,且不会给我掉份儿。那是《杀死比尔》电影里的一个插曲,夏姐上回子评价说:“一听就是来收人头的。” 我一个激灵,瞥了一眼电话,见是一个不熟悉的个人号,一动手指给掐了。寻常这掐了就不会再来,谁知道不到半分钟,我一口气还没喘上来,这号又给拨过来了。 这可没办法了,下面四十对眼珠子死盯着我呢,我接还是不接?这种事虽不常见,但处理的经验我却还是有的。我咬住嘴唇,憋出满脸的愤愤,把手机“啪”地砸在了讲台桌面上。 坐第一排的男学员中有人果然忍不住了,望着我小声道:“老师,您还是接一下吧,谁没个急事儿呢。” 我低头含胸,憋定了不说话,也不掐电话。教室里一阵人声就起了浪了:“元老师,您先接电话吧!我们不急!”——这时候对面临尴尬的女讲师表达同情的一般都是男学员,软件公司凤毛麟角的那几个女孩子这会儿看我的眼光都跟装了小刀小锯子似的,说好听点是来自同性的审视,说难听了干脆就是解剖。 在舆论呼声中,我保持着气呼呼的态度接起了这个不依不饶的陌生人电话。通讯连接后的短暂杂音过去,一把完全陌生的男声在对面响了起来,特低沉,口音一听就是京城本地人:“喂,你好。” 我说你好,找谁,我好像没你号? 对面的男人道:“你好,你是没我号,因为你确实不认识我,不过,你认识白威吗?你认识他就行了。” 我想了一下这白威确实是个我认识的人名,不过这开腔的调调,怎么跟网上刚曝光的传统电话骗术标准模板一个字都不差呢?我果断回了三个字:“不认识。”然后我把电话掐了。到此为止,这事儿算完。 我把手机放在一边,瞥了一眼讲台下,用特地调低了三个档位的音量道了个歉。我说:“我是很讨厌思路和情绪被打断的,可是我却没有想到偶尔被打断,这样令人尴尬的意外竟然也是一种幸运。倘若不是这通莫名的电话,哪能让我看到相互体谅的种子原本就深埋在学员们你们的心里……” 人都是爱听夸的,男学员们比喝上了真鸡汤还要心旷神怡。他们中有的人开始面露微笑,有的人索性咧嘴大笑。有人起哄道:“老师您还可以再接电话!”情绪蛮好,我可以顺势继续那番关于梦想的鬼话了—— 这时我的手机就又——特——么——响——了。 我一甩手拳头都砸在了讲台上,骨节微痛,而且情感真实。整个课堂一片寂静,本来挺好的情绪大家现在都彻底停顿了。夏姐听到我砸讲台的声音,飞速从隔壁办公室里蹿出来,站到半透明的玻璃门外面来瞧个究竟。我懒得再装可怜博同情,一把抓起手机就接通了,嗓门提了个八度恶狠狠:“喂,还没完了你了?!” 对面沉默了两秒钟,开腔了,果然还是那男人颇有特色的低沉声音:“喂,你叫元晓萨是吧?我没打错吧?你认识白威对吧?你看看,我这用的就是白威的手机。” 我愣了。元晓萨确实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全名,无误,户口本儿上没有过更改记录。不过这名字听起来不怎么高大上,我一般都不使用,搞培训的时候我用sophieyuan比较多,平常跟朋友玩耍交际的时候更是连家姓都不要了,一个sophie全搞定。我一个人住,已经有几年了,周围所有的人甚至匿名网友都不称呼我的真名,以至于,我听到这个“元晓萨”还愣了那么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就是我本人啊。 “你等等。”我已经完全顾不上我教室里那连脖子都伸好了的四十口子了,旁若无人把手机放低了细看,果然显示是叫白威的人拨来的电话。我想了想,这个白威好像是我以前在r大当新生辅导员时带过的一个男生,后来也一直有联系,确实是认识的,但此时也没空考究关于他的回忆。我这不忙着呢! 我把电话放回耳边:“是,是白威的号。我说,你是偷了白威的手机了吧?既偷又骗,文武全才啊!谢谢挑中我啊,拜拜。” 然后我又给他掐了。 我放下手机时,心里就在想,这思路断成这样,课是要没法儿讲了。我抬抬眼皮,专挑爱用眼神解剖我的那几个女学员的表情,结果她们也是满眼写着“断片成这样,看你怎么讲。” 现在摆在我面前有两个选项,一个是——倒带回去,从刚才断片的地方重新开始。古人怎么说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倒回去文艺片的场景台词也能变喜剧,这不是上策。 我放下手机时瞥了眼时间,估摸着关于黄金和梦想的那碗鸡汤是炖不完了,还不如想个办法脱身,让他们直接去吃饭,饮点实打实的补汤缓缓。大不了跟夏姐说这一单算我白送,反正巧立名目也帮他们“聚能”胡乱耗掉了半个上午。 于是我挑了第二个选项——实话告诉他们我不打算往下说了。我伸手敲了敲身后的白板,说:“本来想丢个包袱,说一个古老又经典的故事来引出今天的课题。可不巧来了两个电话,全打断了。或许这是某种冥冥中的启示,非要我在这里停下,不要从努尔哈赤的这个故事引入进去了。你们说,我是应当服从这种纯粹的意外,给大家带来一些惊喜,还是接续其实已经斩断的幽思,缝补固有的执念呢?我想把这个替我选择的权柄交到大家的手中……别怀疑,这也是测试之一,而且,你们verygoodlucky,因为这个测试是我在加州进修时所学到的最有用的之一。” 废话我当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类断片。原来的路线走不下去了,肯定得对付了学员让他们主动要求抛新的梗。可若我如果来句大白话说,“学员们,老师我刚才接电话接断片了,一开始的思路整不下去了,现在看看时间也不够了,要不咱就换个故事开扯吧”……我看听课的人不造反才怪。让学员们始终觉得是自己的意志在做出选择,得到的是自己想要的,那才是我曾学会的相当重要的一课。不过这可不是我在三藩市呆着的时候学会的,而是我在r大当辅导员时从各种脑子进水的教训中提炼出来的经验。至于旧金山大学……我是去过,没在那儿念过,r大派我去交换体验了半个月,学的也不是啥管理学。 不过这谁在乎呢?谁有心情去调查呢? 我说完这话,就停下来,等着下面一片顺应我思路建议重开话题的回答。已经有几个人露出热切的目光了,我准备再小刺激他们一下,速战速决免得再耽误时间了…… 电话又响了。还是白威的号。 我觉得如果我不接,那骗子只怕会一直打。当然我可以关电话,但这么执着的骗子委实少见,我实在不能放过他了。我微笑着把电话抓起来,啥也顾不上了,扭头就往教室外头外走。夏姐看我呼啦一下掀开玻璃门,煞是惊恐地瞧着我:“他们怎么办?” 我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盒塞她手里:“我名片在这儿,四十张准有,谁想要的你给他们散散。你就说我最近快被电视台几个记者骚扰死了,或者说我爸公司逼着我回去呢我不干,看你爱哪一口就紧着编。这单钱我不要了,我去骂死这货去。” 我跟夏姐合作过多少次了,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娄子,我觉得她能体谅,也能抹平。倘若这都抹不平,以后我也没必要接她这儿的活了。 我顾不上高跟鞋的折腾,捂着电话一溜烟跑进安全楼梯间,点了下接听键。 那男人的声音稳稳当当地传了过来:“喂,元晓萨?这电话你总算接啦。”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有几年的光景没骂过人了,这骂人要怎么开腔,我业务上也不是很熟悉,需要酝酿酝酿。我吸气吐气,先叹了口气,我说:“你知道这不是你的手机吗?” “知道啊。”那男人说,“这还是我告诉你的呢。这是白威的手机,我是替白威来找你。你这会儿人在‘聚能教育’是吧,我就在你楼下,出来见见吧。” 我确实、确实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骗子。没人能用一个偷来的我前学生的手机定位到我走穴上小课的培训公司。我登时冷汗都出来了,仔细想了想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可是百思不解。 “下来吧?我估计你那课也上不了了?还是你上完了再下来?我继续等你就是。”那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跟头回打来时完全一致,特理所当然,听着算骗子吧又不大专业。我却感觉再折腾下去我这冷汗出得……妆都要花了。 “你等着。”我掐了电话,心想着光天白日的,大门前也有保安,我就去看看便又如何。 怀着这种蛮勇之念,我跑到那大楼门前,大老远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直戳戳地站两个喷泉的正中间。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我除了能看出那男人一身上下黑黝黝的特别醒目,别的也判断不出。喷泉内细小的水滴琼花碎玉般飞溅,在阳光下围着那来历莫测的“骗子”,云遮雾绕的。气氛太特么吊诡了。 后来白威不止一次问我,老宋这人到底怎么样,明明我总是想着:“他一看就像个骗子”,我的心里浮现出的,却一定是我第一眼看到这男人时的这么一副景象。 所以我只能回答白威说:“一句话——不好说。” 3.骗了骗子的钱 http://..org/ 3、骗了骗子的钱 我走到喷泉那儿才算看清楚给我打电话的男人的脸。 这人三十多岁模样,中等个头,体格瞧着十分精干,穿得也得体,远瞅着就是一身既考究又休闲的派头,虽是一水儿闷闷的黑,总的来说强过那些花红柳绿的搭配。没看着他面貌时,我猜想这人扮的起码是个成功人士吧,脚上那双其乐鞋看着也不便宜。所以说,出来混世果然要先利其器,看来这是个术业有专攻的主儿。 我放慢了脚步,笃笃悠悠转到他正对面,走上前,打算给他来一句招呼。可等看清楚了这人的脸吧,我又给他搞愣住了。 这有个缘故,像我平时称呼人,一般有个固定规律可循,若对方是男性,看着年轻精神底子薄的,浑不管年纪就先叫声“哥”,上点儿年纪的,穿得好的便称“老总”、“老板”,行头稀松的且称呼一句“老哥”,至于这些之外,则统称为“老师”,一般都能对面言欢。可我第一次看到喷泉旁边那男人时,很难从他的面相与打扮上判断出要怎么称呼才好,似乎老总老板老哥老师统统不合适。 他套着的那件休闲西装很是精致,里面套的却是一件半旧不新的黑t恤,正中间一个蝙蝠侠的标志高深莫测。裤子不错,版型好料子细应当不便宜,可仔细看也是旧旧的,口袋部分已经磨毛了。这至于他的脸,五官都生得不错,眉清目朗,额头宽阔,鼻梁也挺,只是凑在一起,加上死拧着的一副眉头,看上去就是一脸绝不可能同你好好说话的横棍模样。 我在离他五米开外的地方就停下了,看着他,破天荒地得了回结巴。我结结巴巴道:“你好,老……老……”一时之间,我竟无法在“老总”与“老师”之间做出一个明智的抉择,而且我还不想叫这人老哥。 那男人皱着眉头把我从头到脚刷了一遍,开口打断我道:“你就是元晓萨?叫我‘老宋’吧——宋大龙。” 我深觉被堵回了一肚子的晦气无从发泄,也懒得顺着他的意愿叫他,只点了点头,心里暗想,这人怎么不按江湖道理出牌。 那男人也不关顾我这满腔抑郁情绪,双手一往那磨毛了边的裤袋里一掏,一边摸出一个手机来。他举起看着还比较新的一个冲我晃了晃:“这个就是白威的。” 我想说难不成另外那个老人机模样的就是你自个儿的?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警方也无法定位的烧卡机?挺特么专业啊,今儿姐们我遇到活的了。不过我啥都没说,就“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静观其变。 “老宋”把“老人机”塞回裤兜里,单戳亮了白威那个,紧上前两步打算递给我,我赶紧抬起手来一阵摇摆:“不用了,你就给我说说白威的机子怎么在你手里吧。” “老宋”说:“他让我来找你借钱。” 我已经快不行了。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人到底是段数过高懂得返璞归真直球攻击呢,还是根本不专业完全瞎打王八拳。我低下头,用高跟鞋尖磨地板,暗想着要不我收这人点儿学费教教他该怎么说话得了。 “你怎么知道该跟我借?还有你怎么知道上这儿来找我?” 我问完了这两句,用眼角余光扫到那男人一脸的理所当然。“白威手机通信录里有个分组,叫‘会借钱给我的人’,你名字在那分组里排第一个。” “蛤?!”简直是闻所未闻,这会子我抽白威大耳刮子的心都有了。 “至于怎么找着你的……打听打听不就有了,不说隔六个人我还能找着美国总统么?”“老宋”说完这句,破天荒的把那副钉在一块儿的眉头舒展开了一刹那。 他把自己逗乐了,我却一点儿都乐不起来。我还是低着头瞥他:“白威怎么不自己来借?” “老宋”说:“他来不了,搁医院躺着呢。让人捅了十二刀。” 我哗啦把脸给抬起来了。不管他是不是撒谎,至少这一秒钟,我是真信了。 白威是黑龙江人,我的学生。严格来说,他其实是我的学弟。我在r大读研时,为了挣留校名额硬着头皮当过他们年级一整年的辅导员,亲手把白威接进校门来。他是财金学院的,国际金融专业,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财金那一届就没几个男生,白威的样貌人品偏又是其中最出溜的。我同他快有五年没见了,至今想到他的名字,最直接的记忆还是“这小伙子长得特帅。” “怎么就让人捅了?”后来我仔细想过了,我就是这时候乱了阵脚的。我开始信了白威受伤的事情,也就信了老宋就是老宋了。我全信了,当然这两点细节上倒也没有半点差错,这些事后来证明倒都是真的。 老宋说:“他不夜里在酒吧唱歌吗,三点钟收工,小巷子里遇着抢劫的了。英勇搏斗,光荣负伤。” 他说着抬起手指,在自己鼻梁、眉峰、脸颊上抹了抹:“这儿、这儿、这儿和这儿。光脸上就四刀。” 我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我是不能说我不认识白威的。就是现在我有时同r大的同学校友聚会聊天,时不时都会提到他白威,拿他的事迹出来遛遛。我最常有的说法是:“我曾经有个学生,学经济的男孩子,长得特漂亮,白白净净个儿也高,能唱会跳,吉他也弹得特别好。后来他上到大三,就直接辍学上酒吧唱歌跳舞弹吉他追求精神理想去了。” 这包袱甩完,大家哪回不是一阵哄笑。白威的英俊和他那不切实际的理想,给他跌宕的、不合常规的经历平添了很多群众看热闹时喜闻乐见的戏剧性。他当歌手的生涯一点儿也不顺利,做驻唱经常遇到老板拖欠工资,参加选秀又从来过不去海选。这五年间他也确实找我借过几次钱,每次都是三百、五百的借,都是说得过去的小数目,丝毫未有触犯一个单身职业女性的底线。 而我呢,出于基本的同情与职业病,每回除了借个小几百给他,也会在电话里对着情绪沮丧的他信口开河一番,喂他两碗免费的鸡汤。我跟他最后一次通电话那是半年前了,他问我借了五百,我灌了他一个多小时的鸡汤。喝到最后他泣不成声,在电话那头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学姐,你真的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了,将来你有啥事儿尽管开口,姓白的啥都没有,要脸给脸,要命给命。” 今天恰是秋初,阳光正好,我跟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宋一道,站在两个喷泉间晒着,周遭水声哗哗的,不断有湿润的雾气扑上我俩的脸。我杵在那儿,沐浴着特美妙的金色暖阳,心里油煎一样难过,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机都捏碎了。 我说:“那白威现在怎样?脸上留疤没?” 老宋用一种毫不掩饰的、赤裸裸地怀疑着我的智商的表情瞪着我:“面门上一爬就是四道蜈蚣,你说呢?——不过没他身上惨,太惨的部分我就不说了啊。” 这时候,固然我对这个老宋的印象还是不怎么好,但可以说,基本上我已经信了他了。我十分难过,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我忘了早晨自个儿醒来时左右眼皮都跳过,按俗话说是今朝靠谱要出点大事。我想着我的学生白威,五年没见过了,他变成什么样了?面门上爬着那么多蜈蚣一样的伤疤,他以后要怎么办呢? 老宋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元老师午休没课了,可以跟我走一趟,我带你上协和医院瞅瞅白威去。” 这搁在寻常我就要笑出声了。现如今了居然还有这么纯粹的骗子,用一个偷来的我甚至还没好好瞅清楚的手机就想骗得我跟着他走,这是传销大法还是施展妖法呢?我sophieyuan是那么糊涂好骗的人么? 我顺着老宋抬起的手掌转了转脸,看见路边停着一台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黑色吉普车。若说老宋这人看着只能叫“不算穷”,那他这台车就应当称得上是“非常豪华”了。车身的烤漆黑得发亮,银色的保险杠跟全新的一样,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不是骗子会有的配置,这车俊俏得跟名片似的,能把车保养成这样的人怎么都不是赖活着的。难怪大楼保安都破天荒让他停门前了。 这车打消了我的顾虑,觉得同他去看个究竟也无妨。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上了那车之后就开始给一个同是搞培训的酒肉朋友打电话,商量着回头上哪儿搓一顿去,目的是万一我突然在路上出什么事了,也好有个人能实时知道。从“聚能”开到协和医院花了半个多钟头,老宋在我旁边开着车,看也不看我一眼,任我在副驾驶座上假笑着缩成一团。他那态度就是对我完全没兴趣,对我正在讲的话也完全不在意。他开车就是开车,就是为了接我去见白威。此事最大,再无其他。 等到了协和医院,他熟门熟路,熟练地把吉普车停在旁边就近的一个小区里。出门时,甩给门房保安一颗烟,接着自己又叼上一颗,掏出火机问我:“你要不要来一根?先定定神,有个心理准备。” 我直接摆了个捂鼻子的动作把他给拒了。 他那根香烟之只抽了一半就掐了,领着我进了医院,径直走到住院处一个窗口站下。我看见他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把单据塞进去招呼了一声,那窗口里一个满面倦容的姑娘接过翻了翻,劈头便问:“病人白威,全额结清?一共是元。” “对,自费全额,一次结清。我把付钱的领来啦。”老宋冲我勾了一下手指,皱着眉头,还是那副特不想好好说话的德性,望着我问道,“元老师,你是去取现呢,还是刷信用卡?” 我整个人都僵了,眼珠子四下里游移了几圈才找着定位点。我抬起头,发现窗口上除了贴着的编号,毛玻璃上赫然横着一行大字: 出院结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