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在前,狗在后》 第一章 张大江整整当了十年兵。是在特警部队。 在特警部队里当兵要接受艰苦的技能训练,有许多兵吃不了那个苦,半路就退下来了,打道回府该干嘛还干嘛去。 张大江也受不了那些苦,但他却也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幸运地留在部队里了。因为部队领导分给他一个不用接受艰苦训练的俏活,让他呆在军犬班,训练那些高大威猛的军犬。 让张大江更为高兴的是,跟那些狗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更省心而且痛快。他是军犬班的最高长官,他的话就是最高指示,这就让他有了很高的成就感。不管他说什么,那些半人高的大狗都要仰着脸很认真地听着,而且绝不敢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还有,张大江虽然只是一介班长,没有任何军衔,但他的待遇却比特警班班长要高得多,伙食也比他的战友们好,每餐都有肉,吃小灶。这还得说张大江是沾了狗的光,因为在特警部队里,狗的伙食待遇要比人高的多,每顿要摄取的蛋白、维生素都是经过认真论证并科学合理搭配的,来不得半点马虎。“士兵”们吃的好,长管也不能太次了不是?张大江的伙食标准也就跟着狗们走,高高在上了。 签于以上种种原因,张大江就很感谢他的狗们,对它们很是知恩图报,悉心呵护,并和它们建立起超乎人与人之间的特殊感情。 十年的部队生活,就让张大江落下了一个爱狗的毛病。以至于在十年后复员回到地方,在没有狗为伴的日子,张大江竟差一点得了抑郁症。 因为有曾在特警部队服役的光荣历史,张大江在工作分配上也抢尽先机,很容易地就进了一家不错的机关单位上班,任保卫科长。 凡是认识张大江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大孝子。复员回到老家工作了,父母都很高兴,苦熬了十年,儿子又回到身边来了,想一想跟做了一场大梦,又像是多年前丢失了的一件珍宝又失而复得一般。 刚刚工作的那段日子,张大江每天下班后都要回家和父母吃住在一起。单位里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他不住,就任它在那里空着,只记得每过十来天去一趟,打开窗子通通风,再检查一下水管线路啥的,以防止发生事故。父母住在远离单位的郊区,上下班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张大江坚持骑着他的大金鹿自行车来来回回,风雨无阻。 整个城市的人都在传唱着张大江的孝道和美德。 张大江对这种生活很知足,每天都笑呵呵的,在别人看来,他工资不低花费不高又没有什么操心事儿,都有点得道成仙的意味了。瞧瞧,老张工作还不满一年,他的老婆也从下边县城里调到市区里来了,孩子也转学到了城里重点中学,就更没有一点心事了。 但这并不说明张大江的生活就很完美了,他总觉得还有一些缺憾。只有那么一点点遗憾,不算大也不算小,就像一只蚂蚁似的钻在心坎深处,不停地在那里咬噬。 他的生活里还缺少什么呢?是什么让张大江那么心神不安呢? 是了,张大江的生活里缺了一样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东西——狗。他已经习惯了与狗为伴,没有狗相伴的日子再顺心再滋润,也让他觉得寡然无味。 老张就给老婆商量。他说的很含蓄很艺术,他说,老婆你看看哈,咱们的孩子也大了,都上初中了,学业这么紧,住在学校里,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一次。你呢?坐在机关里,每天两点一线到点上班到点下班,还有双休还有假期,整天呆在家里不嫌烦闷么? 老婆被老张一席闹得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就说老张你从来不这样吞吞吐吐的啊,你倒底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不好吗? 张大江有点挂不住就着急起来,说你这个人怎么不知道好歹呢,我这是心疼你为你着想呢。我看着你下了班在家的时候怪无聊的,就想着给你找个伴儿,你看怎么样? 老婆剜了张大江一眼,冒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候买条狗来养啊? 张大江半张着大嘴呆了足足有半分钟,这才把点猛地往下一点:唉,就是这个意思。 老婆嗤了一声:早知道你肚子里的那几条蛔虫。还怕我寂寞,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哩。我有什么无聊的呢?有两个老的需要照顾,每天还要侍候着给你做饭洗衣,儿子每到星期天回来也要带回来一大堆脏衣服,我都赶上国务院总理日理万机了,还有闲空逗狗玩儿? 张大江又呆了片刻,咕哝着说:调节生活嘛,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不能完全扎在俗事堆里,要让生活有情趣起来么。 老婆见老公受窘,就让了一步,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知道你离不开你的狗,也用不着打着我的幌子。想买就买么,只要两个老人家没有意见就行。 第二章 果然两个老人不同意养狗。母亲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晚上听见响动就睡不着觉。而且老太太从小就怕狗,年轻时就很少出门,每次上街都要拿根棍子的。 张大江当然知道娘的这个毛病。他只所以费尽心机地说了这么一大堆,就是要让老婆出面跟两位老人提一提养狗的事儿。老人不好意思驳儿媳妇的面子,说不定就准了呢。他有把握管好任何品种的狗,不让它们晚上出声。 可老婆识破了他的计谋,不肯与他合作。 老婆不跟张大江合作,是有她的道理的。她知道丈夫喜欢狗的那股天地不顾的劲头,要真是弄一两条狗回家来,他的所有精气神儿一准儿都会放在狗的身上,那样的话老公公老婆婆就要全归自己管了,他恐怕连陪老人说会儿话的功夫都抽不出来了。这还是小事,关键是自己没有必要配合丈夫给自己找一个情敌回来。想想他在部队的那十年里,就是因为那一群狗,他竟能做到从来不给自己写信,半年打一回电话,也就是问问家里怎样,二老可好,了了三言两语,就没有话题了。 老婆怨张大江话太少,是不是看不上自己了?张大江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份,却苦于找不到话题。老婆见丈夫同意多说几句了,就很满足很幸福,但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老婆灵机一动,就问起丈夫的工作累不累,整天和大狼狗在一起生不生虱子,危险不危险。好家伙,这个话头一开可得了张大江的架子了,说别的他不行,说起狗来那可就像一个资深教授站在讲台上对着学生们那样如鱼得水了。他逮着了话题,把自己管下的十几条狗从名字到脾性再到喜好从头到尾报了一遍,不住嘴地说了一个钟头。 老张不单只是在电话里这样,见了面甚至更加糟糕。那一年老婆请了一个探亲假到部队去看他,陪他住了半个月。那半个月之间,老张给老婆说的话加起来超不过一百五十句,平均一天十句,而跟他那些狗却总有唠不完的嗑。老婆虽然不过意,但想到这是他的工作,也就没有说什么。但终于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老婆积蓄很久的怨气得以全面爆发,闹了一场后大哭着离开部队。 在老婆到达部队的第十三天,有一只叫“黑宝石”的警犬感冒了,继而转成肺炎,整天爬在那里不哼不哈,也不参加训练,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狗是老张的命根子啊,何况这只黑宝石跟老张的交情过命,哪能看着它死呢?张大江从医务处领来一大堆进口的新特药,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黑宝石,就把老婆给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全天候,寸步不离的意思。睡觉的时候呢?睡觉的时候老张让黑宝石陪着自己睡,让老婆一个人睡行军床。三天过去了,黑宝石在老张的精心护理下,从阎王爷那里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又能生龙活虎又跑又跳了。老张怕黑宝石的病情再有反复,还是陪着它睡,不理老婆。在黑宝石病重的时候,丈夫这样做还倒罢了,老婆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没有说什么。可现在它好了,他还是抱着它睡,还是任如花似玉的老婆一个人睡在行军床上,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老张,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你!你跟这畜牲这么分不开,当初就不该娶老婆啊你。 老婆连说带骂,大哭一场,提前结束探亲假,离开部队。 这就是老婆极力反对老张养狗的主要原因。 老婆反对自己养狗,那是早在张大江意料中的事情,他并不把她的意见多么当成回事。可是……老爹老娘不让养,那就有点犯难为了。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大孝子,他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要是让单位里的同事们和从邻居们知道了他不听父母的话,或者让父母不舒服了,那他就太难过了。 为了父母的安心,为了妻子的微笑,张大江决定,不再提养狗的事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提过养狗而遭到全家人反对之后,张大江的笑声和歌声却不见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嘎然而止,毫无踪影。人这个东西真是怪啊——张大江一个人的时候自己这样对自己说——刚复员回来参加工作的那段日子,脑子里到处都是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军犬们的影子,手足无措没着没落的,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再也笑不出来唱不出来啊。那种像蚂蚁一样咬在心尖上的感觉固然难受至极,但他还是能正常工作正常与周围的人们交往,照样谈笑风生的。可现在把愿望说出来了,虽然遭到了拒绝,毕竟也和从前一样没有狗养罢了,现状并没有什么改变,至少也没有怎么恶化,但为啥就让自己失魂落魄了呢? 莫非在过去的这一年之中,虽然没有把要养狗的想法提出来,但心中还装着能养几条好狗的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老张也就彻底心灰意冷了,笑容自然也就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罢。 是啊,或许人之所以快乐,并不是因为生活的现状是多么的好,而是因为心中装满了美好的希望。 从那以后,机关里就多了一个整天若有所思的张科长,家里就多了一个失魂落魄强言欢笑的儿子和丈夫。 原来的那个乐呵呵无忧无虑的张大江失踪了。 第三章 老婆知道张大江的病根在哪里。见他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婆的心里也不忍,就想了个办法。在吃饭的时候,老婆给张大江温了一壶酒,在他喝的熏熏微醉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提起:他爸啊,你看看你每天下班后吃了饭就看电视,然后就老早睡觉,又睡不着,早晨还起不来。这样下去不行啊,时间长了会得神经衰弱的啊。 张大江最害怕神经衰弱这个词儿,就随口问了一句:不看电视睡觉,我能干嘛去么。 老婆体贴入微地说,你不能老是呆在家里啊。咱们晚上睡得早,你第二天早早起来,也走出去锻炼锻炼,或者和那些闲人学学,也培养几个休身养性的爱好或习惯。不好么? 张大江一想也是。闲着也是闲着,干嘛不出去找找乐子呢?人没有必要跟自己过不去不是? 老张接受了老婆的建议,第二天大早晨就从床上爬起来,顺着小河堤来到郊区公园。郊区公园离张大江家不远,一千米左右,好大的一片地,浓荫匝地曲径通幽鸟语花香。老早就据说市里规划,要在这里开发一个大规模的度假村的,但口号喊了四五年也不见度假村的影子,专门为度假村配套的森林公园倒已成气候。当初栽下的一丛丛的松树们,如今已都长到碗口粗了,遮天蔽日的,吸引着周围三五里的居民们一早一晚地都聚集到这里来,各自寻找各自的快乐。 公园里有溜鸟的,有练剑的,有吊嗓子的有跳广播体操的,有下棋的跑步的有爬单杠的有拽着梢枝蹬腿的有甩手的有拿大顶的还有倒着走路的……当然还有溜狗的(溜狗的就不要去说它了,想起来都烦)。 只去了一次,老张就知道这里不属于自己,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偌大的公园,似乎到处都是人,他们割据四面八方,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都有自己的功课或乐子,张大江每一处都转了过来,却发现自己无法融入他们,进入不了这些人的势力范围。 转了一大早晨,张大江没有像那些晨练的人们一样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反而更加萎靡不振更加没有精神。 老张心想,自己这是完了,肯定是得了什么病了吧? 张大江真的病了。查不出来病根在哪里,只是厌食少语,贪睡却又往往失眠。父母心疼儿子,凑着个星期天,正好孙子也从学校回家来了,就催着儿媳妇陪大江去医院。张大江也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得了什么怪病,就和老婆到医院去了。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脑电图心电图胸透磁共振。验血查肝功抽尿查肾脏。全面检查了一次,各种仪器检查出来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医生也傻了,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建议暂时休假一个月,多卧床休息。 回家的路上,夫妻两个不坐公交车,也不打算打的,慢慢地徒步往回走。 老张说他不想听医生的,他还是要坚持去单位上班。 老婆说,医生建议你休息,你没有听到吗? 老张说,我没有病休息个啥劲呢?天天在家里睡觉,会把我睡傻了的。 老婆说,你怎么可以把医生的话当成耳旁风呢? 老张说,现在最不能听的话除了官方新闻,就是医生的建议了。 老婆说,医生的话不能听,那为什么得了病还要去医院呢? 老张说,去医院一是要求证一下医疗仪器,征求一下它们的意见,看看自己哪个部位出了毛病,二是让医生根据仪器的判断开药。你没有看到吗,现在的那些医生们要是离开了仪器,哪一个还能正确地说出个病因来呢?唉,人啊确实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因为人能造出各种精密的仪器。可人啊又是世界上最蠢的动物,制造出来仪器之后,他们就变得什么都不会了,不管什么事都要靠着仪器才能作出判断。你说是不是啊老婆? 老婆哼了一声,说这都是你在部队上学出来的古怪道理?照你这样说起来,那些到医院里去的病人都是看仪器去了,不是去看医生的? 老张懒的跟老婆争论,就说你爱信不信吧,给你说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第四章 老婆爱听故事,就说你说吧,听着呢。 老张就开始了他的故事。说他在特警部队的时候有一个战友,姓白吧,叫白新。白新回家探亲,想跟妻子好好亲热一回,就到洗手间里去冲凉。可就在脱得光溜溜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一对蛋子儿(睾丸)变成蓝色的了。他很纳闷也很害怕,就到医院去年看大夫。为了稳妥起见,他挂的是专家号,坐诊的是一个年届花甲的老专家,学的是西医外科,听说还是个名牌西医大学的客座教授,得过很多国家的奖章。那个老专家请他脱光屁股,用放大镜仔细地看了半天,最后很慎重地说,据我多年临床经验观察,你这是癌症,得拉(割掉)。 老婆吓了一跳,说:哟! 老张看了一眼老婆,嘴角似笑不笑地,接着讲他的故事:这一下可把老白吓的不轻,就问还有别的办法吗?老专家哼了一声,据我多年临床经验……。不信的话就另请高明吧。老白没有办法,就交上手术费,请专家把他的那对传家之宝拉掉了。 老婆啧啧赞叹了几下,问了一句话:老白他有孩子了吗? 张大江叹了一口气,说惨啊,老白这次请探亲假回家,就是为了要完成传宗接代大业的啊。一刀下去,啥事也办不成了。 老婆也跟着深叹了一口气:这是命啊,强求不来的。不管怎么说,老白是把命保住了。 张大江继续他的故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还远远没有完结。老白养好了伤口,觉着在家里没什么意思,也不敢面对妻子那张绝望的脸,就打算提前结束休假,早点回到部队去。可就在收拾好行李,临行前去洗手间撒尿的功夫,老白忽然发现自己的那个玩意儿竟变成红色的了! 老婆惊叫了一声,瞪着一双大眼盯着张大江的嘴巴。那样子好像老张的嘴巴一合拢,就能把白新给咬死似的。 张大江看了一眼老婆:当时老白也像你现在这样一声惊叫,把他妻子从客厅里惊得连滚带爬地跑进洗手间。没有办法,还要去看那个老专家。专家像上次一样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再次慎重地说——据我多年临床经验,这是癌细胞转移并扩散了,还得拉! 张大江的老婆再次惊叫,两手捂住脸,泪都下来了。 老张没有去劝她,继续他的故事:没有办法,保命要紧,那个东西也一刀切下来了。这回老白可利索了,再也不用担心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了,本钱没有了。七天之后,该出院了,在给伤口拆线的时候,护士却发现老白的大腿根都变成红色的了…… 老婆的眼泪流的更多了,哽咽着说:可怜的老白,他这是什么癌症啊,癌细胞咋转移的恁快哟。 老张说是啊是啊,护士也是这么说的。护士连跑带颠地把那个老专家请到病房,专家就连跑带颠地跟看护士过来,却忘了带着他的放大镜。在病房里,专家没有放大镜可用,就凑近了老白的大腿根处细看,看了半天,专家就脸色灰白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老婆停止了流泪,问丈夫老张:没有救了吗? 老张摇了摇头说,老白他妻子当时也是这么问那个专家。专家摇了半天头,这才说出一句话来:据我多年临床经验,你这不是癌症,是内裤掉色,染到大腿上去的。 老张说到这里,嘎然而止,就不再说话了。 老婆发了半天的愣,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喃喃地问老张:那……那老白被拉掉的那些东西也是……? 老张微微一笑:老白当时也是这么问那个专家的。不过他问的跟你还不完全一样,只是意思相同罢了。老白问——那我被割掉的蛋子儿怎么是蓝色的呢? 老婆迟疑着说:该不是老白回家的时候穿的是蓝内裤吧? 老张拍了拍老婆的肩膀:你真聪明。老白的妻子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她替那个老专家回答了自己的老公——你那天回家的时候穿的是蓝裤头,后来动了手术,为了求个吉利,这才换成红裤头的啊。 老婆没有因为老公这么夸自己而得意,她急着听下文呢。老婆就问,后来呢? 老张装傻:什么后来? 老婆就问:下面怎么样了呢: 老张哼哼着说:下面没有了。 老婆急了:怎么会没有了呢?那个挨千刀的老专家……就这么完了不成? 老张摇了摇头:我说老婆你怎么不开窍呢?下面都拉干净了,还能有啥? 老婆呆了半晌,这才明白,使劲打了一下老张的后背:你这个人呀,真是的! 第五章 张大江虽然成功地讲了一个笑话,但并没有把老婆逗笑,自己竟也笑不出来。 一切都是那么没情没绪的,一切都是那么枯燥乏味。 就在两个人再也找不到其他话题来说的时候,见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直到他们跟前才站住,看了看,是儿子张恒。 “儿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夫妻俩一齐问。 “爸、妈,出……出事了!”张恒一站住脚跟就大声说。 三个人同时说出两句话来,谁也没有听清楚谁说的什么话。三个人就都不再说话,站在马路牙子上大眼瞪小眼。 “怎么不说话了?”两口子又同时说。 “你们问的啥啊?”儿子也同时说。 结果还是谁也没听清谁说的啥。 老张伸手制止了老婆刚张了一半的嘴,对儿子说,什么事你说吧。 张恒嗑嗑巴巴地说了一句:奶奶。奶奶让狗咬了。 两口儿听了这话,顿时脸色大变,刚才那个笑话的效果还没有得到发散就风吹云散。一家三口人赶忙打了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地往家里跑。 在车上,张恒说了事情发生的整个经过。 今天早上,爹妈刚刚离开家不久,爷爷和奶奶搬两个马扎子到大门外面晒太阳说闲话,自己就在屋子里看电视剧。张恒最喜欢看的就是八三年黄日华翁美玲版的《射雕英雄传》,电视台怀旧剧场每到星期天就全天候播放这个连续剧,八集连放,一大批和张恒一样年龄的中学生们每到这时就都守在电视机旁,如痴如醉,乖巧安静如处子,哪儿都不去。 正看到郭靖把哲别藏在草垛中,铁木真的儿子窝阔台为了找到哲别,要放狗咬郭靖的紧要关头,张恒忽然听到院门外一阵狗叫。他起先还以为是电视中的狗叫声,可听听不像,其中还夹杂着奶奶的惊叫和爷爷的喝斥声。 张恒抛下电视剧跑到院门个,只见一条赃乎乎的大黑狗正冲着爷爷呜呜地叫,声音并不高,但充满请求和威胁的味道。奶奶在一旁打着哆嗦,脸色煞白,看样子都快要坐不住,就要滑坐到地上去了。爷爷伸着拐棍拦住门口,看样子那只黑狗是想闯进院子,爷爷不许,一人一狗就在那里僵持着。 那条狗的个头很大,只是太脏了,毛皮都粘在一起,上面粘满了草根煤屑,甚至还有屎尿,浑身臭烘烘的,还瘦得可怜,肚皮瘪的不成样子,都快要耷拉到地上,也不知道有几多天没有吃东西了,一看就是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狗。 那野狗虽然瘦,但要闯进大门并不难,因为爷爷和奶奶两个老人毕竟是拦不住它的。可它那低沉的叫声和充满请求的眼神都不像是要硬闯的样子,只是透出百折不挠的执拗和坚定,就是非要进我们家的院子,真是邪了门了。 张恒在学校里就是体育健将,又天生的胆大,他才不怕那条瘦的只剩骨头架子的野狗。他接过爷爷手中的拐棍,挥舞着喝斥那狗滚远点。可那条黑狗很执着,只那么抬着眼向院子里看着,嘴里呜呜地叫,反而迎着棍子向前走了两步。张恒恼了,一棍子下去,打在黑狗的头骨上,只听一声钝响,棍子折了。那条黑狗不躲不闪,只是叫声变为哀苦,还是向前走了两步。张恒有点怯了,就更大声地喝斥。 邻居们听到声音走出各自的家门,纷纷聚拢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隔壁李大婶看着那条狗可怜,说它是不是饿昏头了啊,挨了这么重一棍子也不叫也不跑。李大婶就冲自家院里喊:当家的你拿两个馒头出来。李大叔在屋里应着,拿馒头干啥啊,这时候谁讨饭还要馒头啊,都是要现金,你给他五毛钱打发走了不就完了吗?李大婶大叫,你废什么话啊,让你拿你就拿!还有,把咱们昨天晚上吃剩的那半盆排骨也拿出来。 李大叔怕老婆,不再说话,很快就端出来半盆排骨,左手还拿着两个馒头一双筷子。 众邻居一看都笑了起来,说这条狗可真成了贵客了呢,我们还半年吃不上一顿这样香喷喷的排骨肉呢。 李大婶说你是死人啊不动脑子?狗会使筷子么狗能用人吃饭的盆么? 李大叔咕哝着:我又不知道是狗。又转回屋去把排骨倒在一个烂盆岔子里,把馒头也放在上面,再次端出来,放在那条饿狗的跟前。 奇了怪了。那条看上去快要饿死了的黑狗,竟对眼前这顿大餐视而不见,连闻都不闻一下,还是冲着张恒呜呜地叫。 张恒无法可想,扔掉了半截拐棍,顺手一划拉,却被口袋里一件硬硬的东西碰了一下手。他想起来了,这是一支仿真玩具手枪,勾动扳机就会发出和真枪一样的巨响,还伴随着火光喷出,几乎可以乱真。这是同桌刘可借给自己的,答应了玩一个星期天,明天到学校时就归还的。 张恒心里窜起一股希望,没准这个能吓跑这条野狗呢!他毫不犹豫地把玩具枪掏出来,对准那条黑狗,就要勾动扳机。 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那条本来很温顺、甚至棍子打来也不躲闪,看起来逆来顺受的黑狗,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的时候,一双满是哀求的目光却陡然凌厉起来,就像两把利剑,罩住张恒那只持枪的手。确切来说,张恒感觉到它的目光聚成了一个光点,直射自己勾向扳机的食指。 从掏出枪来到对准黑狗的一瞬间,那条黑狗竟然像是一下子换了一条狗,身上的毛一根根地都竖了起来,精神百倍斗志昂扬,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杀气。不就是一条快要饿死了的野狗么?这一会儿竟忽然充满了英雄气慨,威风凛凛。 张恒感到心里一紧,脊背上竟冒起一股凉气,握枪的手也颤动起来。但他没有犹豫,食指还是搭上了扳机,就要勾动了。 第六章 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 就在张恒的右手食指将动未动的时候,那条黑狗身子往后一矬,像一支离弦的利箭,又似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向着张恒扑了过来。它是冲着张恒持枪的手腕冲过来的,张着大嘴,又准又快,看样子绝对能一下子把张恒的手腕咬断。 围观的邻居们失声惊呼,甚至都来不及有什么反映。 有一个人反映很快,忽地站起来,拦在张恒和黑狗之间。那条黑狗低吼一声,在空中顿了一下,像是要半路停下来,但它做不到了,一下子把来人扑倒在地。 被扑倒在地的那人哼了一声,就晕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大家看清楚了,是张恒的奶奶。 这个平常里最怕狗的老太太,浑身是病老态龙钟的老人,竟在这危急时刻反应比年轻人还要敏捷,挡在了孙子面前。 她被黑狗扑倒的时候,后脑勺正好垫在门槛子上,鲜血流了一地。 大家抢着上前救护老太太,张恒在一旁帮不上手,就哭着去找那条黑狗,却发现黑狗竟然不见了。极目望去,远近大街小巷都没有它的影子,就像鬼魅一般地忽然消失了。 听完儿子的叙述,张大江愣了半天不说话,心里升起一股很不祥的预感。而老婆这里已经哭成了个泪人,直催着司机开快点,再开快一点。 到家的时候,医院的急救车刚刚离开。没有把老太太带走,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了。 院子里站了一大群左邻右舍,有的在安慰张大江的老爹,有的在骂救护车来的太晚,有的在猜测着那条黑狗凶手的来意和去向。 把老娘送到骨灰堂去之后,张大江的老爹也躺在床上,再也不起来了。 这件突如其来的横祸,彻底打消了张大江想养一条狗的念头。老父亲的卧病在床也使得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把这一段时间的无精打采和萎靡不振放到一边,一面尽职尽责地上班,一面尽心尽力地服侍老人家。 他只是还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爱狗如命,跟狗打了十多年的交道,怎么会轮到自己的老娘会命丧在狗的手里呢。想来想去,没有找到答案,只能归结为是命。或许是老天爷对自己的一个警告罢,要他从养狗的迷幻世界里摆脱出来,回到人类的世界。 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于是,老张就觉得自己彻底想通了,狗是狗人是人,狗再聪明再通人性它毕竟还不具备人的思想,人再笨再不通世故毕竟还是高级动物,不会蠢到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下这般毒手(应该是毒口)。老张对自己下达最高命令,你不要再存在什么幻想了罢?再也不会魔魔怔怔地沉浸在人狗不分的境界里了罢? 不会的。不会了。老张这样回答自己。 张大江对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因为根据当兵的风格,这个回答是模棱两可的,是暧昧的,态度极不坚定。 他还是对他的狗念念不忘。尤其是那个把亲娘置于死地的从未谋面的凶手,那条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黑狗。那条黑狗总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有时候也会在梦境中出现,无声无息地像猫一样地走出来,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想拦也拦不住。 那条黑狗的面貌是不清晰的,甚至是不断变换着形象的,除了那一双雪亮的眸子。那双雪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带着深深的忧伤和哀求意味,像是在诉说自己不是故意伤害老人家的,想分辨自己的过错,想求得老张的原谅。 老张当然不会原谅它。不管出自什么原因,它杀了自己的亲娘。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那又雪亮的眼睛就变了含义,变得无比凶狠起来,似乎要穿透老张的肌肤,直插到他骨髓里面去。继而,那凶狠的眼神又扭曲变形,变得不可捉摸,最后竟变成妻子的目光,柔和而疼爱,再变成乞怜和绝望。 张大江知道,自己对那条黑狗实在是恨不起来。说到底,他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孝子,在狗的面前,他总是变得毫无原则,一味妥协。 就在张大江还在对杀母之仇无法排解的时候,那条黑狗出现了。 出现在他的保卫科办公室里——它是投案自首来了。就在那条黑狗乍一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的那一瞬间,老张多日来深埋在心底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那条黑狗是——黑宝石! 那条他在特警部队的时候养了四五年,并曾因它得病而冷落了不远万里前来探亲的老婆,把它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性命的警犬黑宝石。 他在魂里梦里都牵挂着的黑宝石啊,现在却跟一块会动弹的黑木头差不多了。除了只剩下一双还算明亮的眸子,黑宝石的身上已看不出任何昔日作为特种部队军犬的样子。 看看吧,它的身上不但木屑乱草成团,毛皮也早已成了灰褐相间的颜色,看不出来了本色了。张大江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它就是他的黑宝石,那是因为凭着臆想中的武断,凭的是感觉,以及黑宝石身上仅存的还能证明它是活物的那双闪亮的眼珠。 不错,就是它。它脖子下面的乱毛丛中还露出军犬编号的颈牌,它站立的姿态还勉强保留着军犬的风范,虽摇摇欲坠而不萎缩,虽仅存一息而无所畏惧。 也就是仗着这股无所畏惧的气势和毫不萎缩的精神,它进入这个一般平民百姓都进不来的国家政府机关单位大门,而没有人敢于上前拦阻。 它站在张大江的办公桌前,半仰着头,静静地看着这个昔日主人兼领导,一声不吭。它在勉强抑制住自己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可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几下,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它已没有足够的力气长时间地保持着半仰着头的动作,它很想多看它的老班长几眼,但坚持不住了,还是低下头去了。 显然,它比十几天前到张大江家里去闯祸时更加羸弱,更加骨瘦如柴。 第七章 张大江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开始了跟老部下兼老战友的对话。 张大江问:前些天那件事情是你干的? 黑宝石点了点头,呜呜了几声,像是在哭泣。它没有分辨,要是分辨的话,它用的音节不是这样的,老张能听得懂。当然,对方亦然,也能听懂他的问话。 张大江哼了一声,喘了几口粗气。停了片刻,老张点了点头说,好,既然你能坦然承认,还能自动投案自首,就给你一个宽大处理——请坐吧。 在部队的时候老张可不是这样客气的,对自己的部下,还用得着加个请字!那时他只要用手一指,喊一声“坐下!”,它就会马上乖乖地坐下,慢一秒钟都不行。 可现在不能这样了。人家是客人(应该说是客狗才对),又是自动前来投案的,在特警部队里当过干部的老张,还是具备这一点心胸和基本素质的。于是老张对黑宝石说——那你请坐吧。 黑宝石哼了一声,就地蹲坐下来。它实在是太累了,都要站不住了。要不是一口气强撑着,依着它作为一个特种军犬的性格,早就找个安静的地方,投水自尽去了呢。 黑宝石坐着的时候比站着高出一大截子,看起来也多少恢复了一点点生机。 老张和黑宝石对视了五分钟,两个人(不对,应该是一个人和一条狗,但老张总不习惯把自己和战友区别的太清楚)谁都不吭声。 老张忽然想起自己抽屉里还有两包康师傅方便面,就赶快长出来,隔着包装袋子捏碎了,扔到黑宝石跟前:吃吧,吃饱了咱们再算总帐。 黑宝石摇摇头,眼睛转向屋角的饮水机。 张大江咕哝着:你个狗日的,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跟老子摆以前那个臭架子哩。他觉得这样骂黑宝石再贴切不过了,就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不过骂归骂,他还是找出一个自己值班时泡方便面用的瓷盆,接了一盆纯净水,给它放在地下。 黑宝石看看脚下的两袋面和一盆水,似乎有点不太满意的样子,但想了想现在时局动荡穷困落魄今非昔比,也就只好放下狗架子,先垫一垫再说罢。 像在部队里时一样,它用左前爪按住方便面的包装袋,低头咬住袋口然后轻轻一甩,那袋子就被很整齐地撕开,里头的面撒了出来。它是那么地饿,以至于一双黑亮的眼珠子都成了蓝色,但竟然还是吃得那么有条有理——舔几口面条,再去盆里喝一口水,动作不紧不慢,面部表情不急不躁。 老张说,你个狗日的,还在这里假扮斯文哩。要吃就快点吃,完事老子还要审问呢。说着回手在抽屉里一阵掏摸,变戏法似地拿出一袋火腿肠来,用指甲刀剪开口儿,把外面的肠衣褪了,脱出来的肉扔在黑宝石眼前。 黑宝石低低而含浑不清地哼哼了两声,还是不紧不慢地吃面、喝水,再吃火腿肠。它的意思老张自然听得明白,那是在骂自己呢——你个鬼日的,放着有肉不早点拿出来,光让老子吃面,差点噎死我! 老张才不在乎它骂几句呢,这在部队时一人一狗互骂那是家常便饭。 张大江在犯愁。他犯愁自己呆会儿怎么开堂审问这个昔日的战友、今日杀母凶犯。罪证确凿不问自明,关键是自己应该怎样治它的罪。 黑宝石吃饭吃的很慢很仔细,盆里连一点面渣都没有留下,地上残留的肉沫也舔干净了。然后,它又给老张要了一盆水,静静地喝的涓滴不剩。它要水的方式很特别,先是低声呜呜一下,把老张的目光吸引过来,再用前爪指指脚下的饭盆,最后抬起来头来盯着饮水机,不吱声了。 老张当然明白它的意思。老张就给它加满水,再轻轻地放在它的脚下,看着它喝。 吃饱喝足了,黑宝石把方便面袋子轻轻叼起来,轻轻放到屋角门后的字纸蒌里,再轻轻地转回身来,就坐在张大江对面,又不言声了。 张大江的眼角有些潮湿。但他不能让这潮湿发展下去,变成一片恣肆汪洋。他努力把潮湿背后的汪洋逼回肚里去,但一双眼珠子因为潮湿的浸泡而已经发红,说书的人会给这种情况冠以一个好听的名词,叫作血贯瞳仁。 血贯瞳仁的张大江长吁了一口气,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像是在寻找某种支援似的,或者说是在制造一种在集中营里审问犯人的感觉。 张大江说话了。他很奇怪这种声音竟是发自自己的喉咙,嘶哑、枯燥而不真实。 张大江说:伙计,咱们应该谈谈了。 黑宝石的喉咙里也咕噜噜地响了两声,看来是想表达什么意见。但它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张大江明白了。 张大江就站起身来,穿上他的外套,对黑宝石说:那好,我们走吧。 张大江带着他的老战友去了澡堂。 一开始看澡堂的人是不想让黑宝石进去的,老张说不行,我主要是想请它洗澡,我自己刚洗过,主要是为了陪他。 看澡堂的人一脸的惊奇,把嘴角都要撇到后脑勺上去了,阴阳怪气地说: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里不是宠物浴池。再说了,你看看它这副模样,这么脏…… 老张说你还真不赖哩,还知道宠物浴池。它不是宠物,你看它这个架式像是宠物吗?他是我的哥们。 看门人笑了,说它要真是你哥们的话,连你也不能进去了。老张恼了,说你他妈少废话,我这哥们的脾气可不像我这么好。 黑宝石不耐烦了,呜呜地发威,并向前走了两步。 看门人心里就有些发慌,他用眼角瞄着桌子上的电话机,想打110报警可又找不到报警的理由,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张大江喝住了黑宝石,扔给看门人一张面值五十元的大票子。 第八章 四十分钟之后,浑身赤光光的张大江和毛皮光鲜精神抖擞的黑宝石坐在休息室里,开始了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谈话,也可以说是一场特殊的开庭审讯,没有书记员没有陪审官没有没有律师没有旁听席没有原告。只有一个嫌犯和一个法官,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水泥地上,四目相对赤诚相待。 开庭了。 问:类别? 答:狗。 问:职业? 答:警犬。 问:年龄? 答:不太清楚。如果按人的时间单位来算,应该是八岁半。已年过花甲。 问:性别? 答:雄性。 问:身体状况? 答:以前强健如虎,现在糟糕至极。但性功能还算正常。 问:工作地点? 答:江南松岗一二三四部队特务连警犬班。 问:为什么来到本市作案? 答:…… 这句问话让黑宝石有些为难。它倒不是拒绝回答,只是觉得这事说来话长,怕一时表述不清楚。虽然它很通人性,但毕竟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尤其不会用博大精深的汉语来描述它的心理路程和一路行来的坎坷。 它想起那可怕而艰苦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即便能完整地把这些过程表述出来,黑宝石也不愿意在这个场合讲这些。它不想用这些来打动老张的心,以至于或许会让他误解成自己是以这些来求得他的同情,或者是用来作为为自己所犯下罪行的辩护。 是啊,它怎么会跑到数千里这外的这个小城来呢? 就像是一场恶梦一样啊。 再过一年半,黑宝石就要退伍了。它是知道的,早就有这样的感觉。它不如早些年那样矫健了,一些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不能像年轻时完成的那样干净利落了。 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快要退伍了,这种鲜明的感觉是从那批新“兵”入伍时开始明晰起来的。这是警犬班的规矩,新兵们来了,他们这些老兵就要有一批临近退伍了。而它黑宝石已经服役四年有余,虽壮志未休,却已烈士暮年。 即便如此,黑宝石和它的前任英雄警犬们也报着同样的志愿,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光荣而无愧地退休。它都想好了,发挥余热以身作则,把那些“新兵蛋子们”带出来之后,它就找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退隐山林,以追狡兔猎山鸡为生,无忧无虑地度过自己的晚年。要不是因为黑珍珠事件,说不定黑宝石的这个美好愿望真的就会实现了呢。 黑珍珠就是那些“新兵蛋子”中的一员。和自己刚进部队时一样,新来的那些“新兵”虽然长相都很不赖,但都是一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土老冒。那些土老冒们,一来到班里就东嗅西闻地,一点当“兵”的样子都没有,而且还一点规矩都没有。 黑珍珠是一条个子比自己还要凶猛的大狼狗。也许就是因为它的样子俊俏威猛,班长才煞费苦心给它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而且隐然凌驾于黑宝石之上。但黑宝石已经是个接近退伍的老兵了,当然不会因为这个而感到失落啥的,也没有什么心理上的不平衡。它很明白这样一个在人的世界里流传甚至广的哲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可让黑宝石无法忍受的是,这个黑珍珠仗着班长对它的宠爱,竟然有事没事地来撩拨自己,“稍近益狎,荡倚冲冒”。你知道,黑宝石是条很有绅士风度也很有教养很有素质并且经过多年专业训练的狗,他容不得这个。虽然那条黑珍珠个大力猛,但比起黑宝石这条沙场老将来可差得远呢。 终于有一次,在黑珍珠放着自己的口粮不吃,过来给黑宝石抢一块骨头的时候,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短兵相接,如电光石火,仅一个回合就结束了战斗。几秒钟之后,黑珍珠瘸着一条后腿惨叫着跑开了,那受伤的后腿上甚至都露出了骨头茬子。 班长很生气。 后果很严重。 对付一条即将退伍的老狗,那是用不着什么客气的。这个接了张大江班的大胡子班长二话不说,用皮鞭和棍子狠狠地教训了黑宝石一顿,把它赶出军营。 第九章 那天的月亮真亮啊。 和它的同类们一样,黑宝石对圆月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尤其是独个儿在旷野里行走,形单影只的时候,就像现在。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多么美丽的景色啊,可黑宝石却不这样想,他没有这份雅致。离开了生活大半生的军营,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带着全身的伤痕累累,又渴又饿,以至于有这么一会儿它把天上的月亮想像成了冒着热气的馅饼。那不是热气,是雾气,是山岚。它们围绕着月亮,形成很好看很朦胧的月晕。黑宝石冲着它自己臆想中的馅饼叫了几嗓子,那嗓音很空旷很凄凉。 黑宝石夹紧尾巴,低着头沿着山野间的公路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它认为夹紧尾巴走路真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方面不至于让饥饿的感觉漫延到全身,一方面还能增加一些安全感。其实它自己也知道,即便眼前冲出一头猛虎或一群狼,那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因为自己是受过多年特殊训练的军犬,搏击和逃生的能力已经出神入化,没有什么野兽能轻易地伤害得了自己。 但它还是没有安全感。它感觉到很孤单以至于莫名地恐惧,恐惧人类的声音,恐惧那个大胡子班长,恐惧他手中的棍棒和皮鞭。它还恐惧那个又圆又亮的挂在自己头顶上的东西,闪着清冷清冷的光辉,冷冷地逼视着自己,而且一直跟着自己,你快它也快你拐弯它也拐弯,无论怎么样也无法摆脱它的监视和纠缠。 黑宝石蹲了下来,仰头冲着天上那个让他缺乏安全感的发出冷光的东西,使劲地伸长脖子,悲声长号(据说在月圆之夜,一些野性未泯的狼狗都要冲着月亮叫,说什么是狂犬吠月啥的,也不知道是缘于何种原因)。它刚刚叫了一声,就听远处响起清脆的枪声,还伴随着人的叫声:“有狼!” 黑宝石立刻止住号声,站起来夹着尾巴往前跑。他们把自己当成狼了呢,想想真是可怕。它想离公路远一点跑,但无边的恐惧阻止了它的这个想法,因为它跟人类在一起呆的时间太长了,它不知道离开人类后的生活怎么继续,所以,它不敢跑向远方那莽莽苍苍的大山深处。 最可恨的是,天上的那个类似馅饼似的发光的东西还在跟着自己,不即不离,总也无法摆脱。黑宝石无助地四处望望,要逃离月亮监视的感觉强烈地攫住了它的身心。 就在这时,一队军车沿着公路开过来了。马达声轰轰地响着,打破了山野间的寂静,打开的车灯形成一条光芒万丈的长龙,从山坡后面婉蜒曲折地转了过来。 多么熟悉亲切的场景啊。它喜欢他车体的绿色,还有遮盖着车厢的绿色帆布蓬。黑宝石奔跑着向着公路靠近,再靠近,看着车队过来了,到了眼前了!它让过前面的卡车,轻轻纵跃,跳到第三辆军车的帆布蓬正面。它被一团漆黑的夜色的包裹了,沉甸甸的安全感又回到自己的身上。 别了,可恶的散发着热气却吃不到嘴的馅饼。 军车车队在路上行驶了三天三夜,来到这个对黑宝石来说非常陌生的小城。 这三天三夜里,它没有离开车厢,它怕离开那熟悉的绿色,怕离开让它有着安全感的车厢。想起来这三天三夜的旅程,黑宝石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也没有太深的记忆。最深刻的感觉,就是无边无际无头无绪让它无所适从无可奈何的饥饿。 还有什么比饥饿干渴更让人刻骨铭心的呢?狗也是一样的。 车队是晚上到达这个小城的。小城有一个军分区,他们是来给军分区送给养粮饷。车队停在军分区大院之后,司机们就被地方部队的同志们请去接风洗尘去了。凭着职业直觉,黑宝石意识到自己的这趟旅程结束了,应该下车了。再不下车,他们明天卸车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他们就会把自己带回特警部队,或者杀掉吃肉。 算了吧,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虽然没有过离开部队独立生活的经历,虽然外面的世界让它感觉到恐惧不安,但现实毕竟是现实,还是要认真地面对。 黑宝石趁着夜色的掩护离开军分区大院,开始了在这个陌生小城的流浪生涯。多少个日日夜夜,它睡过公园睡过桥洞睡过河堤甚至睡过下水道,夹着尾巴走遍了整个小城的角角落落,直到把自己流浪成一条真正的野狗。它不会乞讨,也不会跟其他野狗抢骨头,只能等在饭店的门口,等有人来收席底时偶尔能得到一块他们掉在地下的骨头或鱼刺。 如果有人可怜它,扔给它几块带肉的骨头,我们的黑宝石是连正眼都不看一眼的。它跟张大江班长学过这么一句话:饿死不吃嗟来之食。因为坚守着张大江当初教给自己的这个做狗的信条,经过半年的流浪生活磨练,就让黑宝石成了一条半死不活的野狗了。 直到有一天,黑宝石那个度假村森林公园见到了前来“晨练”的张大江班长。 第十章 黑宝石认出来老班长张大江的时候,心里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 但它没有马上上前去和张班长相认。它知道自己太狼狈了,这个样子去见老张,不知道他会怎么想,还能不能认出自己来。 它不太能确信。 张大江走着回家,黑宝石在后面跟着,就认识了老张的家门。要知道,它是学过跟踪术的,张大江又没有特别防备,就根本没有发觉身后有只狗跟着,一直跟到自己的家门口。 黑宝石先找个地方睡了一觉,平复一下见到老张之后的狂喜心情。它不能冒然地跟老上司这样相见,它知道自己的形象太惨了,应该恢复一下精神才能登门拜访。 黑宝石在森林公园里睡了一天一夜,然后又跳到湖里洗了一个澡,再找一棵树蹭干净身上的屎尿泥沙,这才到张大江家里去的。 但它是太脏太邋遢了,虽然自行收拾一番,还是那么落魄,以至于被张大江的爹娘和儿子张恒当成讨饭的野狗了。 就因为这个致命的误会啊,才引发出这么一桩本不该发生的命案。 听了黑宝石的叙述,张大江的眼角又有想潮湿的意思。 他再次把那股潮湿逼回去,长出了一口气。他说我早就猜出是你个狗日的,不然的话怎么会看到枪就这么敏感呢,就知道去咬持枪人的手腕呢?这都是我教给你的本事,现在你把它用在我儿子身上了。我当时只是还不能确定就是你了,因为难以想像你是怎么从几千里之外来到这里的。 说实话,我真的应该砍下你的狗头,去祭拜我母亲的亡灵。我这样做不能算不够朋友是不是?不能算太过分了是不是? 黑宝石郑重地点了点头。它的眼睛这一刻明亮而坚定,不迷离不闪烁。它已经下定决心求死,以赎回自己的过错。 老张得到了黑宝石的确切回答,反而心神不定了。他光着身子在那里坐了半晌,又抽了两袋烟,这才起身穿衣服。老张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黑宝石说,按你所犯的罪恶,没有什么说的,就是个死。但你不是故意的,你还是我的朋友,你还来自动投案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这个狗日的? 黑宝石不言不动。那意思很明显: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张大江恶狠狠地说,你个狗日的,我判你终身监禁! 张大江把黑宝石监禁在自己的新房里。就是单位里分给他的那套两居室的房子。他买了一整套链锁和餐具,把黑宝石锁在阳台上,正式开始了它的监禁生涯。 黑宝石没有想到,等待自己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它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本来是打算投案求死的,不料却落得这个下场。它不喜欢这个结果,整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那不是它想要的生活。 但它不得不接受。它也知道,这是张大江对它网开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张大江这样做,是背叛了自己的母亲,是极大的不孝。 也只能这样了。 从那天以后,老张除了精心侍候调理老爹的病体,又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了两项重要内容,一是恢复晨练,二是晚饭后要出去溜弯。 这两项增添的生活内容其实都是花活,晨练是去打扫狗房,带着黑宝石出去放风;溜弯是去超市买一天的狗粮,给黑宝石送去。为了不让老婆发现买狗粮的这笔花费,老张不得不把自己吸烟的档次降低,每天的烟量也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咱们说过了,新房子是单位里分的,就在单位办公区的后面,离老张现在住的爹妈家有相当一段距离。他既然要每天一早就去打扫狗房牵狗放风,那就要比平时提前一个小时左右吃早餐,然后借口晨练跑到新房子去。 就这样,除了正常上班工作,照顾老爹和黑宝石成了张大江的主要生活内容。 当然,他心里有个标准:爹在前,狗在后。 老婆对老张的晨练和溜弯感到不可思议。她以前劝老张走出家门锻炼身体,老张对此表现出来的反映好像是在受刑一般,根本就不感兴趣,现在怎么就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呢?这还不算什么,晨练和溜弯就从来没有见过还要骑着自行车去的。而且晚饭后出去溜弯也是老婆很喜欢做的事情,她要和老张一块出去,老张却从来不同意,放下饭碗就急慌慌跑出门去,推起自行车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老婆就算要跟着他去,但也要把一家人的碗筷洗涮完收拾起来,总不能摆着一大桌子就跑出去罢? 老张却从来不等她,只顾自己跑出去,一溜烟就没影了。 终于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桌子上只有夫妻两个,老婆对张大江说话了。 老婆说,老张,这段时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啊。 老张嚼着馒头,头也不抬地看着盘中的菜肴说,有什么不对劲啊? 老婆说,我看你不对劲。 老张说,我能吃能睡能干活,有什么不对劲的。 老婆说,你前一段时间还要我陪着去医院,说浑身没劲心烦意乱什么的,怎么这段时间精神头这么足了呢?饭量也增加了一倍。 老张说,能吃还不好啊,吃不穷吧。 老婆说,不对,你有事瞒着我。 老张说,我能瞒你什么事啊,工资如数上交,就算有其他想法也没有资金支持,实施不了。光动动脑子不办实事不算犯法。 老婆说,就从来没有见过晨练和溜弯还骑着自行车的,一出去就是一个多钟头。 老张说你不知道,我是到单位旁边的公园去晨练的,在那里我能准确把握时间,不至于误了上班。溜弯么,我是一边溜弯一边去看看咱们家的房子,打开窗户通通气啥的,一举两得。就这点事就让你怀疑到啥啦?真是的。 老婆就不再吱声了。但老婆还是觉得老张没有说实话,他一定有事瞒着她。 第十一章 秋去冬来,森林公园里和小城的各条林荫道上满是落叶。 早起的清洁公身穿背后印字的黄马甲,佝偻着身子挥动大扫帚,伴着昏黄的像睡不醒似的路灯光,机械地扫着无穷无尽的落叶。唰唰的响声暧昧而悠长,在这种旋律的伴奏下最适合做深度的睡眠。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了小城郊区某个宅院的灯光。 张大江踹了老婆一脚,两口子迷迷怔怔地爬起来,胡乱披上外衣,冲进老爹的房间。 老爹半张着嘴,嘴角有一滩浓痰。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但眼神相当散乱,看样子已经进入迷离状态。 爹,你怎么样了?两口子同声发问。 老爹的喉间发出一阵类似吸水烟袋时的响声,又有一滩浓痰涌出嘴角。老张找来卫生纸,替老爹擦去痰水,又问:爹啊,你怎么样了?别吓唬儿子啊。 那水烟袋的声音又咕咕噜噜地响了半天,老爹忽然用很清晰的声音说起话来。老爹的话一出口,张大江两口子的脖子后边都冒出一股凉气。 老爹望着天花板缓慢而清晰地说:我刚才见到你们的娘了。 张大江和老婆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吭声。 老爹又说:我还看到了那条黑狗。 张大江的心就嗵嗵地响了几下,脖子后面的凉气变成了冷汗。 老爹又说:那条黑狗和你娘在一起,住在单位分给你们的新房子里。 老婆看了张大江一眼。老张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但还是没有接话。 老爹又说:你娘让我去,说那边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有那条黑狗给我们老两口作伴。你娘说了,那条黑狗很好,它不是故意伤害她的。 老张惊讶于老爹这段像是呓语又似谶语的话了。五更时分,在这样死寂的气氛之中,听到这样一番话,那感觉是不寒而栗的。但听到老娘在为黑宝石辩解,他倒是暗中松了一口长气。他最担心的就是老娘不肯原谅致她于死地的那条黑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现在赦免了黑宝石死罪的行为就变成不可饶恕的大逆不道了。 老爹又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娘还说了,那条黑狗现在跟你在一起,她想让你把它送到那边去陪她。 老爹进入弥留之际,住到医院急疹病房去了。 因为长期抱病,老爹倒不忙着去那边跟老伴相会,总是有一口气吊着,时而发昏时而清醒,醒来就念着那句让儿子张大江毛骨悚然的话:你娘让你把它送到那边去陪她,你还没有送过去吗? 老爹的这种病危状况,把张大江牢牢地拴在了医院里,寸步不能相离。到第三天的上午,老婆来送饭的时候,张大江忽然想到黑宝石已经断粮两天了,现在不知道又饿成什么样了呢。张大江于是决定,到了给老婆坦白交待的时候了。 在病房外面走廊的连椅上,他把黑宝石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老婆。 老婆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病房里传来老爹的喊声:阿江,你娘让你把它送过去哩,你还没去送么? 两口子吓的一愣怔,推开房门走进去,却发现老爹闭着眼睡的正香——是在说梦话哩。 两口子又退出来,像刚才一样坐在连椅上。 老婆问,你想怎么办哩? 老张说我不知道。现在爹病成这个样子,我总不能扔下他老人家不管,去那边照顾黑宝石。咱娘虽然托梦给爹,说是不怪那条狗,可她老人家还想让黑宝石过去陪她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婆说能有什么意思啊,爹是挂记着那条狗,上了心了,才在迷迷糊糊的情况下这样随口说出来的。总不成真的把你的黑宝石弄死,再埋到娘的坟上去。 老张看了一眼老婆,心里感到热乎啦地。这条黑宝石曾经是老婆的情敌哩,就是因为它,当年她在部队军营里倍受冷落,哭着离开的呢。现在她能这样为黑宝石开脱,真的是不容易啊。张大江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抱了一下老婆,还拍了拍她的后背。 老婆挪了一下身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丈夫。她说,算了吧,你不用太为难了,我去替你照顾一下那条狗就是了,你在这里安心看好爹。 老婆到了他们新家,一接近阳台就看到了黑宝石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 它有着超人的记忆力,它认识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那年去军营探亲的张班长老婆。所以,它没有像见到陌生人那样不安,甚至还冲她点了点头,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天啊。老婆差一点晕倒在地上。想一想吧,如果有一条狗冲你笑了一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阳台上有条有理,一尘不染。黑宝石的身子底下铺着一些旧报纸和麦草,上面没有屎尿的痕迹。墙角有一个盛油漆的空铁桶,黑宝石的排泄都装在那里,甚至它还在桶盖上盖了一张硬纸片,以防止臭味散发出来。 老婆对黑宝石的表现极为满意。在她的意想之中,她们家的阳台这几天早就应该屎尿遍地臭味熏天了。她把狗粮放在黑宝石面前的餐盆里,把那铁皮桶提进卫生间,把里面的东西倒进马桶。 第十二章 老而不死是为贼。 张大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总是想到这句话。老爹在病床上已经缠绵了两个多月了,一直病危却始终不死,就一直游离于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每天二十四小时,他有十四五个小时是昏迷不醒的,一但醒来,就要念叨那句亘古不变的话——阿江,你娘让你把它给她送去作伴,你还没有送去吗? 六七十天了,总是这样。张大江快要受不了了,精神恍恍惚惚地,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白天还要去单位上班,因为单位里也不能无原则地总是照顾他。单位领导知道他老爹病危的事,也许给了他半个月的带薪假,但老是这样可不行,他老爹总是这样不死,他就要来单位上班了。虽然知道他是老爹的独子,每天要去陪床,但请长假是要扣工资的。 如果没有了工资来源,张大江就会陷入困境了。孩子上学老人住院,这都是需要钱的,尤其是老爹的住院费是相当贵的,不是他和妻子这样的普通工薪阶层所能承担的。 张大江就只有去上班,带着迷离的眼神和恍惚的精神状态。 他有两个月没有见黑宝石了,也不知道它怎么样了。虽然有老婆在照顾它,但老张的心里还是不那么塌实。 老婆跟他说了,黑宝石很好,吃的又白又胖。睁着眼说瞎话哩,一只黑狗再怎么吃的好也不会又白又胖的啊。 老婆跟他说了,她把黑宝石的链子解开了,教给它自己上卫生间。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再给它端屎端尿了。 老婆还跟他说了,黑宝石这一段时间很亢奋,总是心神不安地样子,在阳台上和屋子里到处乱转乱嗅,有时候还呜呜地叫,该不是得了什么病了吧? 张大江看了看老婆,没有吱声。春天到了,黑宝石这是到了发情期了。但他没有给老婆说这些。黑宝石是公狗,他怕他一旦说出来,老婆就不肯去帮他照顾它了。 老张无法回答,就顺口说了一句,那你说它是害了啥病? 老婆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养狗的,我咋知道哩!说完脸上竟然红了一下。 老张咕哝着说,没啥大病,过几天就好了。可老张就想,老婆为啥要脸红呢?难道她知道黑宝石的病根? 老张长时间游离于半睡半醒之间地在单位里盯班,就出了事了。 这一天老张值夜班。 老张是自己要求多值一些夜班的,以便于白天能在医院里陪父亲。因为父亲晚上都是很安静的,睡着了跟死过去一样,连呼吸都听不到。白天就不行了,父亲总会在白天的某一段时间里精神非常旺盛,要吃要喝要拉要尿,还要儿子把那条黑狗送过去跟老伴作伴儿,总是在白天闹腾得不行。 这一天值夜班,就出事了。 老张太累了,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好好地睡个整觉了。太阳刚落山那一阵子,他还能撑得住,渴着有点发苦的酽茶,坐在值班室里听收音机。保安小李理解张科长的劳累,就说科长你困了就在桌子上趴一会儿吧,我把大门锁好,到里面去巡逻一圈,回来再叫醒你。 老张说好的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我不困,睡不着的。 小李就去巡逻了,把老张一个人扔在值班室里。小李一离开值班室,老张的精神就一下子松懈下来,再也撑不住了。收音机里的音乐成了极佳的催眠曲,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魔咒,朦朦胧胧的,一下子就把老张带到梦乡里去了。 老张做梦了,梦里的内容模糊不清,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狱,五彩缤纷毫不连贯。梦里有死去的老娘,她的脑袋上破了一个大洞,流出来的却不是血,是一台收音机,她在收音机里给儿子张大江说话。还有躺在病床上的老爹,他闭着眼睛从床上站起来了,轻飘飘地走出病房走出医院,飘到效区森林公园里,坐在林荫道旁的长椅上,却坐成了一块石头。还有老婆,她在老张的头顶上往下俯视,眼神一会儿狠毒一会儿温柔,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还有儿子张恒,他回家来了,进了院子发现家里没人,就打开电视机看《射雕英雄传》。电视里有狗的叫声,儿子跑出去,跑出院门就不见了。还有黑宝石,它在冲着自己笑,呲牙咧嘴地,一脸的得意和不屑…… 在梦里,老张听到了“咣啷”一声,接着一声“扑嗵”,似乎是从大门那里传来的声音。老张没有理会,他还沉浸在梦境里,不能分辨这两声响动跟梦境有无关联。 让老张彻底醒过来的是一道闪光。 那道闪光唰地一下扫过值班室的玻璃,掠过老张半睁着的眼睛。常年当兵的军营生活让老张养成了半睁着眼睡觉的习惯,只要有强烈光线的刺激,他就会马上醒来。老张被这道闪光唤醒,忽地坐直身子,那些五彩缤纷的梦境全都消失不见。 这时就听头顶上办公楼里有人说话。是一个压低了的声音——笨蛋,不要开手电! 第十三章 办公楼上有电脑房,还有财务室。 张大江的脑袋从臆想中猛然惊醒过来,像水一样清澈,再无半点杂质。他顺手摘下墙上挂的橡胶棍,轻轻打开值班室的门,迅捷地跑上楼梯。 脚下没有声音,轻的像狸猫一样。 十年的特警生活,虽然没让张大江受到过专业的特警训练,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不管怎么说,老张的身手和体能目前是全单位最好的。 上到三楼,老张就在楼梯口立定不动了。 他看到两个黑影正站在走廊上,一个冲着楼梯口,一个在用什么东西撬电脑室的防盗门。老张立定不动,是因为那个望风的看见他了。 张大江摆好马步,堵住楼梯出口,慢悠悠地说道:两位很清闲啊,半夜三更到这里来串门子啦。 那两个黑影一阵慌乱。看清了就老张一个人,他们不慌了,冲着老张走了过来。那个负责望风的嘿嘿了几声,含混不清地说,哥们,本来不想打扰你的,既然醒了,就替哥们看会门吧。没别的事,借几台电脑使使,哥们想开个网吧,没钱买电脑。 老张也嘿嘿笑了两声,说要是哥们没醒的话你们拿走也就拿走了,算兄弟倒霉。可现在哥们醒了,总不能掉份子到替你们看门把风的地步吧。没别的说,跟哥们到值班室坐一会儿吧,天一亮就有人开着车来接你们了。 那两个黑影沉默了一下。望风的对撬门的点了点头,说咱们哥们碰到茬子了,听说这哥们在特警队呆过十年,我们别找不自在了吧。 撬门的愣了片刻,也无奈地点了点头,说只好这样了,认栽吧。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到了老张跟前。 老张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心想老子还是门缝里吹喇叭,鸣(名)声在外哩。就从腰里掏出两副手铐,说委屈哥们了,戴上吧,戴上好说话。 他腰里正好有两副手铐,似乎正是为这两个倒霉蛋准备的呢。 撬门的那位说了一声好,忽地从望风的背后窜了上来,照着张大江的脑袋就是一家伙。从凌厉的风声可以断定,那是一根铁棍。 操你奶奶的,还真动家伙啊!张大江心中大怒,手中的橡胶棍猛地甩了出去,一下子就把铁棍磕开了。对付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也没有什么客气可讲了,老张架住上边下来的铁棍,右手的手铐可就抡出去了。 只听哎呀一声惨叫,撬门的那小子捂着肩膀蹲了下去,往旁边滚开了两米。他滚开了两米,可就把那个望风的闪出来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何况又是漆黑的夜晚,只有朦胧的星光透过走廊上的玻璃洒进来,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显得不那么真实。张大江只来得及看到望风的那小子往下一矬身,自己裆里就一阵巨痛。老张痛的胃部痉挛,身子一软坐在楼梯口上,每个汗毛孔同时向外流出冰冷的液体,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那个小子踢中了他的三大件。 那个小子穿着大头皮鞋,前面的半圆形鞋头比木头还硬。 老张只觉得底下由疼极快地变成发热,再由发热变成发木,好像裤裆中间已经空空荡荡地再没有任何累赘的东西,又好像那里开了一个大洞,有无穷的冷风从那洞里穿过。那感觉极为奇特,好像还处在刚才的梦境之中,又像是踢他的那人替他解决了一个千年难题,让自己知道了人类的起源和进化过程。 这时老张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在医院大门外的马路上,自己给老婆讲的那个关于“战友老白”的故事。 老婆当时问他,后来呢? 自己故意装迷糊,什么后来? 老婆就换了个问法,下面呢? 自己说,下面没有了。 现在,就在今天这个如梦似幻的晚上,这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子,一脚踢在自己的命根子上,竟然替自己兑现了数月前的谶语。 老张半身麻痹,但脑子却异常清醒,他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下面可能没有了”。 老张涌发出一股超人的力量,忽地站了起来,把手里拿着的橡胶棍抡了半个圈子,对着走廊的窗口用尽全力大叫了一声:小李,楼上有贼! 那两个贼已经绕开老张,下到楼梯的一小半,听到他这样声嘶力竭地喊,不由心里一震,同时停下了脚步。那个负责撬门的走在后面,回头恶狠狠地说,他妈的,看样子留你一命总是后患。今天就今天了吧。说着又跑上楼梯,举起铁棍砸向老张头顶。 第十四章 就听“当啷”一声,铁棍落在了楼板上,还伴随着一声惨烈无比的嚎叫。 是那个撬门的小子发出来的。 老张扶着楼梯扶手,试图站起来,却没有成功。他的裆内惨痛无比,那疼痛深入到骨头缝中去了,以至于变成下半身麻木,无法听从大脑的支配。他还处于迷幻之中,不明白那根砸向自己头顶的铁棍何以掉在了地上,那个挥棍砸他的家伙又何以尖叫,且叫的如此惨烈。 直到一声狗叫在耳边响起,才把他从迷幻中惊醒过来。他看到一条硕大的狗站在眼前,因为那狗全身是黑色的,所以一开始没有看到,现在眼睛适应了周围环境的光线,这才看到了狗的轮廓。 从那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张大江马上认出,来者是黑宝石。 当然是黑宝石。它咬敌人手腕的功夫绝顶高超,那还是自己手把手地教会它的呢。 在场的三个男人,没有一个看清楚黑宝石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跑到楼上来的。 那个望风的小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还想低头去楼板上拣那铁棍,却被黑宝石一嘴咬住裤角,猛地往后一扯。那小子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地上,和他的同伴滚在一起。 楼梯声咚咚地响起,保安员小李跑上楼来。 接着又是一阵楼梯响,随后又上来一个人,嘴里喊着“老张,你怎么了,没有事吧?”听声音竟是老婆到了。 老张说,你……你怎么来到这里? 没等到老婆回答,老张就松了一口气,晕过去了。 张大江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雪白的天花板,还有围成一圈的各式各样的脑袋。 张大江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他还没有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明白这一圈脑袋的来历。 张大江闭上眼,对于往事的回忆就一点点地在脑子里拉开帷幕,像放电影一样,把那天晚上的事情一一展示在帷幕上了。 夜。收音机。橡胶棍。铁棍。三大件。狗……贼! 张大江吃了一吓,作出的第一个反映就是暗地里使了使劲,把自己的双腿往中央地区夹了两夹。疼疼的,裹着纱布呢。 既然能感觉到疼,就证明自己是活着的。活着当然是活着的,刚才那雪白的天花板和一圈脑袋为证。可这疼痛还证明别的什么吗?证明下面还有什么,还是证明下面没有了呢?老张有些拿不太准,就又夹了夹双腿。 “醒了醒了,张科长醒了!”一阵巨大的声浪对着老张的耳膜呼啸起来。 张大江再次把眼睁开。这回看清了,那一圈脑袋是单位上的同事们,上到书记局长下到本科科员,来了一大群哩。 书记看见张大江睁开眼了,一脸的焦急就马上变成了亲切而温暖的笑容。书记说,张大江同志,你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集体财产,我代表局党委向你表示最诚挚的谢意和最热切的问候。 书记讲完了,局长接着讲话。局长俯下身子,替老张掖了掖被角,用充满深情的话语说,你孤身制服两个歹徒的英雄事迹,我们已经向共青团市委作了详细汇报,团市委对你的事迹很重视,要给你颁发“新长征突击手”称号哩。 张大江迷迷怔怔地说,什么孤身制服两个歹徒啊?那是黑宝石的功劳。黑宝石呢?你们没有看见它吗? 那一圈脑袋在老张的头顶骚动起来,脑袋上的嘴巴里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脑袋上的眼睛们也纷纷散发出惊异的神色。老张从这一圈脑袋里认出了保安员小李,就对小李说,你没有见到黑宝石吗?就是那条大黑狗。 小李惶惑地摇了摇头,说什么大黑狗啊,没有见到。我只看到你拿着橡胶棍,身带重伤还坚持守卫住楼梯口,那两个歹徒都被你放倒在楼板上,不能动弹了。我上来之后嫂子跟着上来了,张科长你就晕过去了。 老张啊了一声,一肚子纳闷。向四周看了看,那一圈脑袋里没有老婆。 书记和局长对视了一眼,神色间都有了些许疑虑。局长再次俯下身去,拍了拍张大江的肩膀,就说张科长的身体还很虚弱,我们就不打扰了,先回局里上班去了,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要放松,不要想工作的事。 书记做总结发言。书记说你只管好好休息,那两个歹徒已经绳之于法,国家和集体的财产保住了,这都是张大江同志你的功劳,人民不会忘记,全局同事们也不会忘记。你这是工伤,可以带薪休假,啥时候完全康复了啥时候上岗,不要着急。 局长和书记讲完话之后,那一圈脑袋就开始了移动,很快从老张的视线里消失。 第十五章 一抹夕阳从窗口洒进病房,把老张身上盖的床单染成桔红色。 天色向晚的时候,老婆带着儿子张恒来了,手里提着保温壶,还没有打开盖子,就透出浓浓的香味——是老张最爱吃的土豆炖排骨。 老婆看见丈夫睁着双眼看窗外的夕阳呢,就笑了,笑的很灿烂。老婆说你真吓死我了,一睡就是三天三夜。大夫告诉我你今天就脱离危险期了,一定能醒来,正好你们单位的领导们都来看你,我就回家做饭去了,快尝尝好不好吃。 老张看着老婆的双眼通红通红的,心里感动起来,说你这几天都没有睡觉吧,把眼睛熬的恁红,跟得了红眼病似的。 老婆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不想告诉丈夫这三天三夜她一直守在床头,几乎没有合眼。 儿子张恒很兴奋。他说电视台的《晚间新闻》都播了,同学们都知道爸爸的英雄事迹了,都说爸爸赤手空拳捉住两个全付武装的劫匪,真是太厉害了。张恒对同学们说这算得了什么呢,当初爸爸在特警部队的时候,功夫比李连杰还要厉害呢。再来一个班的劫匪也照样拿下。儿子张恒说完了还要求证一句——你说是吧爸爸? 儿子的嘴像机关枪似的,说出来的话就像机关枪的子弹,敲的张大江脑壳疼。他摇了摇手,轻声对儿子说我很累,想睡一会儿,你该去上学就去学校,晚两天再来看我吧。 张恒有点不情愿,看着妈妈。妈妈也说儿子你去吧,爸爸有妈照看着就行了。 张恒就站起身来往外走,临了回头说,我们班的同学们要来看望爸爸,来给英雄献花呢。 老张把脑袋摇晃的跟拨郎鼓一样,说你小子趁早别,也别在学校里替我吹牛,你爹从来没有学过武功,只会养狗。 张恒觉得很没面子,就吐了一下舌头,带上门走了。 老张三下五除二地吃完土豆排骨,看看临床上没人,就悄悄地低声问老婆:你有没有问过大夫,咱下面怎么样了? 老婆打了一个哈欠,说什么下面怎么样了啊?不等老张说话,猛地明白过来了,就笑着摇了摇头,说下面没有了。 老张吃了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了起来:大夫是这么说的么? 老婆脸一红,说不是大夫说的,我怎么好意思问大夫这个啊,你一直昏迷不醒,还不知道老命能否保住哩,还有空问这个? 老张歪在床上,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说你吓死我了你呀。我今天试了试,下面很疼,应该没事的吧。有事的话就不会这么疼了呢。 老婆脸又红了一下,说那就好啊,但愿没事。老张听着老婆漫不经心的口气,有点奇怪,但想到她可能是太累了,脑子有点走神罢,就没再说什么。 老张就转移了话题,问老婆出事的那天晚上你怎么来的那么及时呢,咱家离单位那么远,骑车子还要一个小时哩。 老婆呆了一呆,说你不是让我去照顾你的狗吗,你的狗那天有点不舒服,不吃不喝的好像病了,我就没敢走,在咱们新房里睡了。睡到大半夜了,听着你扯着嗓子喊小李说有贼,我就赶快往你们办公楼上跑,就看到你受了重伤。她把这一段话说的很慢,似乎是一边回忆一边说的,眼神里有着一些迷离的东西。 老张说你在屋子里就能听到我喊小李吗? 老婆说夜深人静的,家属区离办公楼就是前后院,咱家又在最前面一幢最东边的单元,夏天又不用关窗子,那还有听不到的? 老张嗯了一声,看了看老婆,又问:黑宝石得了什么病呢?那天晚上你一个人跑到办公楼上来的,它没有跟着出来吗? 老婆瞪了他一眼:我咋知道它犯了啥病啊,折腾到半夜才睡。我出门的时候慌的不行,也没有看到它,我想可能是没有听到啥动静,没有出来。因为把你送到医院后我又回了一趟家拿被子,看见它还在屋子里转圈呢。 老张开始纳闷了。小李说那天晚上没有见到黑宝石,老婆也这么说,那难道是自己看花了眼不成?那天晚上真是的自己忽然天助神威,把那两个小子撂倒在地了? 老婆见他发呆,就会错了意,哼了一声。她说你不用担心你的宝贝狗呀,我托付给小李了,把房子钥匙也给了他一套,他答应了每天去两趟的。 老张嗯了一声,不言语了。他忽然想起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叫道,爹呢?爹在医院里谁照顾啊? 老婆又哼了一声,说真不容易啊,我以为你只惦记你的黑宝石,早把爹给忘了呢。他老人家就在你的隔壁,我是先看了他老人家才来给你送饭的呢。说着就去低头收拾碗筷,要拿到水房里去洗。夏天穿的单,她这一低头,老张就看到她的胸脯了。 老张忽然就说,你的肩窝上咋有几个红点呢? 第十六章 老婆一声不吭,端着碗筷带上门走了。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带着两套碗筷回来,装在方便袋里,往床头桌上一放,说老爹怕是不行了,护士正在抢救呢。 老张忽地坐了起来,挣扎着就要下床。老婆伸手按住了他,说有我呢,你不用担心,你好好歇着吧,我到那边照顾着,有什么事再过来叫你。说完回眸一笑,就飘出去了。 由于出了这么一个突发事件,老婆肩窝上那几个红点的事就揭过去了,没有办法再提。可老张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重,再联想起那天晚上黑宝石突然出现在办公楼上,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的事情,一起在心底深处累积起来,就形成一块重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这时竟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阿江,你还没有把它给你妈送过去吗! 老爹终于没有撑过去这个难耐的夏天,魂归那世跟老伴团聚去了。据张大江的老婆说,他老人家在抢救的过程中一直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最后却忽然醒了过来,眼睛睁的很大,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就到那边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丧事举办的很隆重。张大江他们单位的大小领导都出席了,甚至还有共青团市委的书记也乘着专车到灵前一拜,还握着张大江的手安慰了几句,句句都温暖着老张的心窝子。老张这一会儿深切地感觉到,做英雄的感觉真好,要不是因为那天晚上自己的英雄壮举,老爹这样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变通的平民百姓的死,怎么可能惊动这么多领导出面呢。 爹啊,你死的光彩啊,比泰山还重。 老张是强忍着下面的伤痛坚持完整个丧礼的。同事们劝他赶快回医院休息,就不要把整个丧礼过程跟完了,但老张不肯。他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老爹死的又这么风光这么面子十足,他这个做儿子的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伤小痛就不把人生大礼坚持完成呢? 照着老家农村的传统,宾客鱼贯而入三拜九叩,老张在赞礼声和锁呐声中起而复拜一一回礼。起灵了,张大江身穿重孝提着哭丧棒,端着用黄裱纸糊着的瓦盆,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脆生生地,落地散开八瓣。一刹时钟鼓齐鸣笙管合奏,众亲眷哭声顿起,抑扬顿挫地和着乐声响彻云宵。唱礼人高喊一声“一齐下腰——起!”张大江被儿子张恒架着回身领先而行,灵柩紧随其后,老婆和一帮女眷扶柩跟随,跌足捶胸,号淘尽哀。 丧事完了,张大江再次住进医院,下面肿胀疼痛,伤势更加重了。 儿子张恒回到学校去了,老婆还是一边上班一边去新房里照顾黑宝石,一边三餐不误地给老张到医院送饭。 多好的老婆啊。医院的病友们都不由发出这样的赞叹。多贤惠的妻子啊,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们每次到医院来看望英雄张大江,也都由衷地发出这样的赞美。多好的老婆啊,老张也每每感动地这样想。 只是……老婆跟老张单独相对的时候,老张感觉到她的眼神更加迷离了,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眼神后面似乎藏着很多内容,而要细细研究起来,那内容却又是虚无的,并无实在而确切的含义。 要说什么含义也没有,那也是不确切的。老张经过详细而慎密的研究,发现那迷离的眼神后面多多少少有一些惶惑,还有一些躲闪的成份,或者说有时候甚至是厌恶,还有一点点害羞和期盼。老张忽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虚无的幻境之中,好像变化了的是自己,而不是眼前的老婆。两个人朝夕相对耳鬓厮磨,怎么说陌生就一下子陌生起来了呢? 那么,这个跟自己一块生活了二十年的女人,她为什么要惶惑要躲闪呢?能让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产生害羞和期盼心理的能是什么呢?还有厌恶。她在厌恶谁呢? 这时听到病房的门一响,临床病友的家人来送饭了。 张大江住的是高级标准间病房,临床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的,只因为这几天医院里病号剧增,这才安排进来一个头部轻伤的小伙子。张大江是因公负伤,还是保护集体财产的功臣和英雄呢,享受这一点点特级待遇,也是不足为怪的。 给小伙子送饭来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妇,一看就是病人的妻子。小伙子伤势不重,不用妻子侍候,坐起来抢过饭菜就吃,嘴里呜咂有声。老张两口子很少听到有人吃饭竟然具备如此声势,就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瞧向那小伙子。 老张没有看那个小伙子的吃相。他的眼光在小伙子脸上只停留了半秒钟,就转到新媳妇身上去了。老张并不好色,但好看的女人却是每个男人都愿意多看两眼的,何况离得这么近呢。所以老张不去看小伙子而去留意这个好看的年轻女人,那也是正常男人的正常反应,丝毫不损及老张的英雄形象的。 少妇并没有留意到老张在看自己,她的眼神全都盯在爱人的脸上,无暇旁顾。她在看自己丈夫的时候是那么地专注,脸上布满春色,爱意横飞。她把手伸进丈夫的被窝里,轻轻地摩梭着,揉搓着。 小伙子正是因为受不了他妻子的挑逗,才在吃饭的时候发出这么夸张的声音来作为掩饰的啊。 老张忽然明白了。从那个少妇的动作里,他觉得自己已经读懂了自己的老婆。 第十七章 老张能够支撑着自己下地活动的时候,老婆来的次数就逐渐少了。她毕竟还有自己的工作,还有儿子需要照顾。没有老婆陪的时候,老张就到楼下的花园里遛一圈,坐在花丛中的连椅上,看那些漂亮的白衣护士在面前忙碌地穿梭。 下面的肿涨已经消了,纱布也拆除了,塑料尿袋和导尿管也去掉了,我们的英雄老张终于可以自己主导自己的小便了。 这就好了。 真的好极了。 老张高兴的像是死而复生,脱胎换骨。不能自己撒尿,作为一个男人,那是最伤自尊的事情了罢?现在好了,经过半个多月的休养,张大江科长把自尊找回来了。 得陇而望蜀是男人们的本性,老张也不例外。张大江科长能独立小便之后,就马上想到了下面那家伙除了撒尿功能以外的其他能力。在独自撒尿的时候,他曾经试图让下面那家伙站立起来,但很疼,试了三次都失败了。 老张有些灰心丧气,更有些伤感。虽然大夫告诉他了,那东西没有问题,还能用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而已。但他在试了三次没有让它成功地站立起来之后,还是忍不住有些伤感。 那个给张大江治伤的中年男大夫姓曾,长的很有个性,让人从万马丛中也能一眼就认出来。他的身体细而且长,瘦的像根竹竿,长年营养不良的样子。但老张曾经听护士私下里告诉自己,曾大夫经常偷吃胎盘,营养绝对过剩,之所以这么瘦,那是因为他有色痨。老张就问那个俏眉细眼的小护士,什么叫色痨呢?小护士嘻嘻地笑道,就像你一样,见了女人就拔不动腿,见了漂亮年轻女孩子就想上。每天晚上都不单独睡,不过性生活就失眠,这种病就叫色痨哩。 就是那个患了色痨的曾大夫,断言老张的下面没有事,肯定能用。曾大夫很诡秘地告诉张大江,据我多年的临床经验观察,你的老二不但没有伤到筋骨,而且因祸得福哩。等它恢复过来,一定能重整旗鼓大展雄风的,就怕你太太到了更年期,再也不需要它了呢。 一提到多年临床经验,让张大江忽然想起了自己对老婆讲到过的那个老专家。不过老张还是长出了一口气,只要还能用,就能好好地补偿一下这么长时间倍受冷落的老婆,让她那迷离涣散的眼神重新恢复神采。 张大江是个闲不住的人。能够下地活动了,再被憋到到处充满来苏水味道的病房里,老张就觉得有些度日如年。他试图要求曾大夫给自己办理出院手续,但曾大夫不同意,说你是咱们市里的英雄人物,团委书记让秘书打电话来说要我们医院一定把你治好,完全伤愈才能出院,你要是现在出院的话,院长知道了我的饭碗也就砸了,说破大天也不行。 说完这番义正辞严的话之后,曾大夫话风一转,又用那种诡秘的口气说:是不是想老婆了,想着早点回去跟老婆那个啊?告诉你吧,那就更不行了,在你老二哥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之前,你是绝对不能要求它进入工作状态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办就不办吧,哪有这么多废话说呢?老张放弃了出院的想法,但不想在病房里多呆的想法却越来越强烈。这一天风和日丽,老张在住院楼下的花园里坐累了,起来走了两圈,就不由自主地走出医院大门来了。 远离了来苏水的味道,老张的心情顿时畅快起来,更不想马上回去了。他站在医院外面的广场上,就神差鬼使地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司机问他到哪里,老张想也不想,就说出了工作单位的地址。 老张一出现在局保卫科,大家立刻炸了窝,纷纷上来问好。张科长容光焕发,跟大家一一握手,还不忘了用很浓重的官腔说一句“同志们好啊。这个,同志们辛苦了。”大家很肃穆地回答“科长好。科长比我们更辛苦。”那情形就跟邓小平同志在天安门城楼阅兵时一样,这让张大江科长极为满意,甚至有些兴奋。 坐了一会儿,老张怕局长知道自己从病房偷跑出来,就把小李叫到外面,说小李你拿着我家的钥匙吧,拿给我,我想回家看看黑宝石。 小李被问愣了,搔了搔脑袋。小李说科长我没有拿你家钥匙啊,你说去看黑宝石,黑宝石是什么东西啊?从来没听说你家还有这么贵重的宝贝呢。 老张也愣了,也搔了搔脑袋。老张说黑宝石就是那条大黑狗,就是那天晚上出现在咱们办公楼上的。这一段时间不都是你在照顾着它吗?小李,真是太谢谢你了啊。不要再闹了,快把钥匙交出来。 小李更加迷糊,搔完了脑袋又拍了拍屁股,似乎这样能把丢失了的记忆拍出来似的。小李说科长我从来不跟你闹你是知道的。你已经提了两次那条大黑狗了,可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真的。 第十八章 老张拍拍屁股离开保卫科,顺着局机关的围墙向新家走去。他必需要去看看黑宝石了,自从老爹病危,他还没有见过它呢。 不。确切地来说,张大江是见过一次黑宝石的,是在那天夜里的办公楼上。这个家伙,在最最危急的时刻神出鬼没地出现,救了张大江的命呢。虽然老婆和小李都说那天晚上没有见到它,但老张相信自己是没有看错的,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咬向那个撬门人的手腕,接着又把那个把自己差点下面踢没了的家伙扑倒在地。 干净利索,就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呢。 或许,它在做完这套漂亮的动作之后,接着又闪电般地隐去? 可能是的。这是作为特务犬的本能,也是它们受训时必修的课目之一。完成工作后绝不留恋,马上离开现场,并要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不能留下丝毫形迹。 嗯。一定是这样的了。这么说来,小李和自己的老婆都不是故意说谎,也不是要隐藏什么,或者也不是为了让他老张独得孤胆英雄的美名,而是因为——他们真的没有发现黑宝石出现在案发现场。 嘿,它妈的,这活儿做的真是漂亮。老张边走边想——不愧是特警班出来的特犬,不愧是咱老张训出来的战士! 小李又搔脑袋又拍屁股也没有把那天晚上的事回忆明白,老张拍屁股离开保卫科的时候,却把自己的记忆拍醒了。 他想起那些星光璀灿的晚上,想起军营驻地二里外的那个长满灌木丛的山坡。 他和他的黑宝石经常在星光璀灿的晚上离开营地,跑到二里外的山坡上去训练。他记得很清楚,那面山坡上长满了半人高的灌木丛。 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老张把早已准备好的几套军装拿出来,放在地上让黑宝石嗅。嗅过了,老张让黑宝石转到松树的后面去,乖乖地坐在树后等着。黑宝石知道有任务了,就显出跃跃欲试的样子,一双发亮的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芒。 老张在灌木丛中穿行,左转右拐,把那几套军装分别挂在不同位置的灌木上,然后再走出灌木丛,对黑宝石打个暗号,轻喝一声——去!黑宝石身子往后一矬,像一支离弦之箭,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下子就消失在远方的灌木丛里。 一点声音都没有,连草丛中秋虫的鸣声都没有受到干扰。 三分钟之后,黑宝石静悄悄鬼魅般地出现在老张面前,把嘴里的军装放在地下,甚至还用前爪掀开点点数,向张班长做了完成任务报告。 六套军状,一套不少。 “你个狗日的啊,少跟老子得意。”老张再次把黑宝石撵到松树后面,再把五套军装到灌木丛的更远处藏好,留下最后一套放在灌木丛边。忙完这些,抬头看看天上的星光更加璀灿,已到凌晨时分了。 张大江转过身来,指着更远处的灌木丛,说一声——去! 一道黑色的闪电应声而起,唰地没入到远方的灌木丛中去了。 老张轻声地嘟哝着:你个狗日的,能的你吃不了了哩。这回看你怎么给老子交差!他快速地跑到灌木丛边,神速地穿上那套被他藏好的军装,钻到灌木深处去了。 他在灌木丛里面东窜西转,离那五套军装的隐藏之地越来越远。 嘿嘿,就算想破它黑宝石的狗脑袋,也不会想到第六套军装竟然长了腿脚,能到处和自己捉迷藏哩么。 第四分半钟的时候,一道黑色的闪电掠过无边无际的灌木丛,激射到老张的藏身之处,把老张掀翻在地。 老张骂道:狗日的,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是我! 黑宝石伸出嘴去,用牙齿扯了扯老张身上所穿的军装,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诡笑,悄悄地退到了一边。 那个意思非常明显:你个人日的,跑到哪里老子也能找到你,把你揪出来。 老张气呼呼地钻出灌木丛,见已经有五套军装摆放在松树底下,齐齐整整丝毫不乱。 张大江班长哼了一声,说狗日的表现不错,回去奖励两根肉骨头。黑宝石摇头摆尾,围着老张转了三圈半,以示对自己战功的庆祝。 收拾好装备要回营房了,张大江班长觉得肩窝子里有些火辣辣地疼。他把军装脱下来,就着璀灿的星光看去,见左右肩窝上都有几个重重的红点,有一个还甚至渗出血丝来。 黑宝石在一旁看的清楚,哼哼了两声,好像还呲牙一笑,向着山坡下的军营方向狂奔,连头都不敢回。 老张恍然大悟,叫了一声“你个狗日的,刚才把我扑倒的时候……,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还想要肉骨头哩,我把你的狗骨头打折。” 第十九章 把你的狗骨头打折!张大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上自家的楼梯。 他身上穿的还是病号衣,没有带家里的钥匙。没有带钥匙他还上楼干嘛去呢?老张也不知道,只是神差鬼使,想要上去看看。 到了。防盗门紧紧地关着,冷冷清清的。老张在门口蹲了下来,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点着。他需要坐下来仔细地想一想。刚才的回忆片断搞得他的思绪乱乱地,总觉得还有一种潜意识深埋在这些乱乱的思绪底处,游鱼一般贴着水底滑行,只能看到隐约的影子,却抓摸不到。 想到这里,老张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窝。 这个狗日的黑宝石啊,它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就在这时,防盗门里面传出来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那声音因为被防盗门隔住了,所以有些沉闷,但很熟悉——哈哒哈哒,哈哒哈哒…… 那是黑宝石的喘息声! 它在里面,就是它。声音再沉闷再模糊十倍,张大江班长也能听得出来。那次黑宝石得病将死的时候,发出的就是类似这样的喘息声。与上次重病时有所不同,这次黑宝石喘息的频率更快更急促,一声一声地,让人揪心。 张大江猛地站了起来,用力捶打防盗门,并高声喊着:老黑,你怎么样了,老黑,给我开门! 黑宝石能开门吗?当然能。对于一个受过专业培训的军犬来说,从室内拨开防盗门那是小菜一碟的。很奇怪,黑宝石没有应声前来给老张开门。老张又捶了两下,里面的喘息声干脆也停止了,屋里一片死寂。 老张还要再次砸门,对门忽然打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探出头来:你是谁,怎么这样子打门啊? 老张说这是我的家,我让家人开门呢。 中年妇女的脸上马上流露出戒备森严的神色,看看对门,再看看眼前这个穿着病号衣的男人。那病号衣上还印着一行字——xx医院危重病房5床。 是你的家,你怎么不带钥匙呢? 你没看到吗,我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哪里会带着钥匙啊? 那你砸了半天门,家里人怎么没有应声,也没有来给你开门呢? 我怎么知道这条死狗今天是犯了哪门子邪病了呢,它就是不理我啊。 那妇女脸上的戒备神色愈加浓重,往后一缩头,手脚麻利地摔上自家的防盗门。老张被闹了个莫明其妙,接着就听到对门屋里传来那个妇女的喊话声:是xx医院吗?你们是不是跑了一个危重精神病患者啊?他到我们小区来拼命砸门,吓得我对门家的人不敢吭声哩。 救护车很及时地赶来,把人民英雄张大江带回了医院。 曾大夫把老张请到他的办公室,一如既往满脸的诡秘:说吧,这个时候你悄悄地跑回家里去想干什么啊? 我去看我的狗。张大江说。 不对吧,狗对你有这么重要吗?我看是另有原因吧。曾大夫不笑了,认真起来。 你当然不知道,我跟我的狗是战友,是生死之交。这么多天不见,我很想它,怕它饿死了,就回去看看。这没有什么不对吧,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把我当成精神病患者啊,真是的。 老张对于女邻居给自己下的诊断感到很委屈。 哈哈哈哈,嘻嘻嘻……。曾大夫说。 有什么好笑的?张大江问。 你说狗能给你开门,那有谁能信呢?那个女邻居还说什么了?曾大夫如此发问。 她问我是自己的家为什么没有带钥匙。我说我是从医院里来,当然不会带钥匙。张大江这样回答。 那她又说什么呢?曾大夫再次发问。 她又说……那你家的人为什么不应声,也不出来给你开门呢?。说到这里,张大江的脑子轰地一下,就忽地僵住了。 哈哈哈哈,嘻嘻嘻……。曾大夫又以这样的方式说。 又……又有什么好笑?老张的脑子还在僵着,没有活动开。 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你的家里……嘻嘻嘻。曾大夫这样说。 张大江跳了起来:你是说,我的家里当时有人? 曾大夫不再笑了:我不知道,你还是去问你那个女邻居吧。不过我代表医院通知你,在没有办理完正式出院手续之前,以后不许私自到处乱跑了,知道了吗? 张大江啊了一声,慢慢地缓过神来。他轻轻地站起身来,感到下面又开始疼了。 第二十章 老张这几天一直在吃医院的食堂。因为老婆工作忙,还要照顾黑宝石,他就让她不要每天来了。吃过几天食堂之后,老张对老婆做的饭菜就有些怀念。 所以,当老婆提着保温桶出现在病房里的时候,老张就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还带着某种希冀和冲动。 老张吃的很快,而且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就像那天临床那个小伙子一样。临床的小伙子早就出院了,现在整间病房里只有张大江一个病号。但老婆没有像小伙子的妻子那样,把手伸到老张的被窝里摩梭几下啥的。这让老张多少有些失落。 吃完了香喷喷的土豆炖排骨,夫妻二人就开始了以下的对话。 这几天在家里忙啥呢? 上班。把张恒星期天带回来的一大堆衣服、被单洗了。天凉了,把被子拿出来晒一晒。 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 黑宝石呢? 黑宝石……死了。 怎么会!……怎么回事? 前一段时间你和老爹都病,咱不是把黑宝石拜托给小李照顾了吗(是吗?那小李怎么说从来没有见过黑宝石呢——这是老张心里的对话,但没有宣之于口)。他不懂得养狗,给养出病来了,病的很厉害,就像当年我去部队看你时病的那么重。把老公公发送走了之后,我去给小李要钥匙,到家里看到黑宝石病成那个样子就很生气,说了他几句,小李却很不高兴,嘟囔了几句就走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 不是怕你担心嘛。给爹发完丧之后,你的伤更厉害了,要是跟你说了,你还不马上就跑出医院去看它啊。狗再重要,在我心里可也没有老公金贵哩。我就没有说,只有多买些好药再买些补品,自己去调理黑宝石。 怪不得小李说从来没有见过黑宝石呢,原来让他给养坏了。这个狗日的! 我也是后来听说你自己跑出院去找小李的。后来我去看黑宝石,又听邻居说来了一个穿病号衣服的精神病,使劲砸咱们的家门,嘴里还喊着什么老黑老黑的,我就知道是你了。 那黑宝石又是怎么死了的呢? 我开门进去,就见黑宝石趴在门后边,一只爪子使劲往上够着,看那样子是要打开屋门,但还差半扎没有够到门拴。我把它抱开,就发现它只剩下出的气,已经没有进的气了。再看看阳台上,那一堆补品动也没动,它睡觉的草席上很干净。洗手间里有臭味,我跑进去一看,马桶沿上有一滩狗屎,看来它解完手以后就没有力气去按抽水按钮了。 (老张想,我就在这个时候来敲门了。黑宝石喘的厉害,抽水涮马桶却没了力气。听到我叫门就努力爬到门口,但开门的时候却费尽了最后一丝精力。老张想像着当时的景况,眼里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再缓慢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再灌到下面的嘴角里。) 黑宝石就这么死了?! 是啊,我把它送到宠物医院,但已经晚了。 它的尸体呢? 被那个宠物医生要去了。他看到黑宝石脖子下面的铜牌,说这是一条难得一见的警犬,很有收藏价值,还说要把它做成标本,然后送到军事博物馆里去。我想我们也没处安置它,总不能送到火葬厂火化了再装骨灰盒吧?就送给那个医生了。你要是不喜欢,等你出了院之后咱再去要回来吧。 不用了。这样很好。军事博物馆那里是黑宝石最好的归宿了。 暮秋时节,草黄叶落,张大江同志终于出院了。局长带领全局的中层领导为英雄的归来接风庆贺,在接风宴会上,局长让财务科长递给老张一个厚厚的信封,五万元现金,共青团市委奖励的。 局长接完风,保卫科全体科员也摆了一桌,祝贺科长载誉出院,回来主持工作。酒过三巡,张科长端起一杯酒走到小李面前,说小李我敬你一杯,多谢你那天夜里及时赶到,救了我一条老命啊。 小李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说科长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我晚到一步,您也不会伤成这样啊。小李对不起张科长,我还是自罚一杯吧。说着举起杯来一口喝光,却被呛住了,连连咳嗽,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张科长冷冷地看着他,慢慢地问道,你真的不认识黑宝石吗? 小李愣了,说科长您说什么? 张大江科长就不再吱声了。不管怎么说,黑宝石死已经死了,再追究还有啥意思呢? 第二十一章 秋去冬又来,在第一场雪降临小城之前,张大江科长乔迁新居了。 他和老婆在父母的老宅里住到了给老爹过完百日。三七、五七、七七、百日。有这么多的祭日要过,亲戚故友都是住在附近的,在老宅办事既方便又宽敞。过完百日之后,老张又没有兄弟姐妹,就张罗着把旧宅卖了,一家三口搬到新家里去。 老张卖掉老宅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离单位太远,二是老宅阴气太重,在这里住的时候会常常梦到老爹老娘,醒来时往往都是泪湿枕巾。 伤心之地,不亦久留也。 有了卖掉老宅的这笔资金,老张就很舍得把新居大大地装修了一番,木地板石膏饰顶封阳台推拉门隔断精包门窗。虽然房子的空间不可以再增加,但装饰的很有档次,看起来就有了新贵阶层的感觉。 新房的装修都是老婆一手操办的。她跑遍全城购买家装材料,专门请了十天假在家里现场监督装修工人,以防他们偷工减料,还经常突出奇想,指挥工人们在墙角处加一个颇有创意的木边,或者在洗手池上方加一个巧的不锈钢肥皂架啥的。做这种事她乐此不疲,且有着相当强烈的成就感。 在新房紧张装修的当口,老张就显得有些多余。屋里到处都是板条油漆涂料,散发出各种呛鼻的味道,老婆在这种环境下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老张可就有些受不了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不过是跟工人们聊聊天,或递支烟倒杯水啥的。老婆嫌他碍事,就轰他走,说这不是老爷们该操心的事,哪里凉快到哪里呆着去吧,擎等着住新房就是么。 老张非常赞成老婆这个建议。他利用这几天时间,转遍了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他骑看老婆新买的电动车(大金鹿自行车已经连同老宅一块卖了),看似漫不经心地到处闲逛,但他是用心的。老张的闲逛是有规划的,也是目的明确的。他把这座城市划分成四个区域,以东西干道解放路和南北干道君山路为轴线,成十字交叉状一切,小城就像切西瓜一样被分成四块了。 老张骑着电动车,像是日本鬼子的特工队,每天扫荡其中的一块。 他在找那个收藏黑宝石标本的宠物医院。张大江曾经问过老婆,把黑宝石送到哪家宠物医院了,但老婆却记不得了。她说那天天都黑了,她是吃过晚饭赶到新房的,看到黑宝石倒在门后快要没气了就慌的不得了,叫了一辆出租车就顺着大街满城地找医院。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黑宝石也断了气。在那种情况下,她怎么能有闲心思去记住那家医院的具体位置呢? 老婆的话总是有道理的。这是每一个居家男人都应该记住的格言。即使她是强辞夺理,那也肯定有她合理的理由,真理绝对永远在她那一边的。老张是深知这句格言的含义的,所以尽管肚子里有着许多疑问,还是免开尊口,不再问下去了。 他就利用老婆忙于装修新房的这段时间,开始实施他的寻狗计划。 四天之后,老张的寻狗计划宣告破产。在老张的调查报告上严肃而认真地写着:全城共有五家宠物医院(包括一家家庭式小诊所和一家宠物寄存处),都没有任何关于黑宝石的蛛丝马迹。 在张大江老婆的亲自主持下,新家装修工程正式竣工。新房新床新家具,里外焕然一新。老婆得意非凡,虽然累的脊梁骨都要折了,但还是逼着老张把他的战友们请到家里来,吃一顿温锅饭。 老张当然知道老婆的心思。熬到半百年岁,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新家了,不显摆一下总是不舒服的。人家说,富贵不还乡,譬如锦衣夜行。为啥非得要还乡呢?那就是要让亲戚朋友看看,当年你们怎么怎么看不起我,现在我抖起来呀。老婆坚持请客,大约也是这个意思了。夫人发话,老张自然尊命,不然的话就算到二十年以后,老婆不痛快的时候也会拿这个来说事的。老张就以最快的速度,用尽所有办法和渠道,和当年从本城一起出去参军,后又分到本城但多年不联系的老战友取得了联系。 不管怎么说,老张还是很高兴。能和这些老战友取得联系,也算是老婆的莫大功劳哩。 宴会约在周末星期六的晚上,在新居的客厅里。约在周末有两重意思:一是老战友们多年不见,第一次聚会一定要尽兴,甚至要做好喝醉的准备,选在周末,第二天尽可以拿出全天的时间来醒酒。二是家里隆重开灶,一定要有儿子张恒参加。 果然,老战友轻易不见,聚到一起谈笑风生回首往事畅想未来喝的很尽兴。经过多年的岁月变迁大家的变化也很大,有的提前退休了在家侍弄花草有的走向了领导岗位风华正茂前途无量。当年参军时还要爹妈送还会哭鼻子的小郭现在竟然是本城公安局的副局长了呢,一身警服满副装备就来赴宴了。兴尽夜阑,酒桌上喝倒了好几个。老张强撑着送到楼下,看着战友们出了小区才算完事。 张恒没有喝酒,第二天醒来的很早。醒来之后,就发现客厅里沙发上放着一把手枪。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是星期天,张大江准备了一些祭品,下午带着老婆儿子去给爹娘上坟。他想给爹娘汇报一下家里的情况,告诉他们已经把老宅卖了,二老要是想家了要来看儿子孙子,就到新家里来吧,不要再回老宅了。 二老葬在市郊一个向阳的小山坡上,那里荒草齐膝松柏成林,景色和风水都很好。 上完坟以后已是黄昏,夕阳满山。老张和老婆儿子站起身来,准备要下山回家了。临下山前,老张又回头看了看爹娘的坟头。当目光落在坟后一丛枯草的时候,老张愣了一下。 只见坟后长满了蒿草,却有一丛蒿草倒伏下去,似乎是有人在那里睡过的样子。 老张大吃一惊,走了回去,绕过爹娘的坟墓,哈下腰来细看。只见那一丛倒伏的蒿草被压的平平坦坦,做成一个窝的样子,旁边的蒿草们则努力向前探着头,形成一个天然的帐蓬。如果不是有人站在坟前(就像老张要离去时那样)有意观察,绝计不会发现坟后竟会有这样一个窝蓬。 老张游目四顾,除了满山血红的夕阳,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痕迹。他似是闻到了一股至为熟悉的气息,走近那个窝蓬并蹲了下来,伸手摸索了半天,最后惶惶然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下山去了。老婆儿子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也跟着惶惶然下山,一家三口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老张的手里捏着一撮狗毛。 老张说要到老宅去看看,让老婆和儿子先回家。 他不是真的想去老宅看什么,而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有些事情总是在心里游疑不定,前些时日那种有一条游鱼潜在脑海底部捉摸不着的感觉再次升腾起来,时刻干扰着老张的思路。 他摊开手掌,端详着那一撮狗毛。黑色的,在夕阳下泛着幽幽的光泽,那光泽就像是一双贼亮的眼睛,诡异地盯着自己,不肯有丝毫的放松。老张曾无数次给黑宝石梳理过毛皮,他甚至从心底已经肯定这就是黑宝石身上的毛了,当时在坟地里就差一点儿惊叫出声来。但想到老婆言之凿凿地说过黑宝石已经死了,被制作成标本了,这才忍住没有出声。 世上的黑狗数不胜数,不能见到一撮黑毛就说是黑宝石的吧? 但老张认为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说服自己。他始终认为黑宝石没有死,甚至还离自己不远,每天晚上自己都能感觉到黑宝石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在窗外、在天花板上或者就在它曾经住过的阳台上盯视着自己入眠。 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这种感觉呢?老张说不清楚,只能解释为这仅仅是一种直觉。 但有时候啊,直觉却是奇准无比的。如果这个直觉是准确的,问题就出现了。既然黑宝石还活着,并且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那它为啥不来看自己呢?它为啥总在黑暗中睁大那双贼亮的眼睛,盯视着自己不放呢? 张大江到达老宅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老宅虽然已经易主,但新主人还没有搬进来,院子里黑洞洞的,一点亮光都没有。老张伸手去腰里摘钥匙,才恍然钥匙已经交给新主人了,他已经没有资格进入这个曾属于自己几十年的院子了。 张大江摇了摇头,笑了一笑,转回身往回走。正在这时,两个黑影从院墙拐角处窜了出来,一前一后堵住了老张的去路。老张心里一紧,十年的当兵经历让他敏捷地作出反应,一个垫步退到墙根底下,喝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老张的这一个动作使三个人的位置发生了本质的变化,那两个人由前后夹击变成左右包围,三个人已经呈品字形面面相对。 看清了,眼前的两个人正是那天晚上到局办公楼上去撬门行窃的家伙。 老张稳了稳心神,嘿嘿地笑了:哥们,放出来了? 那个负责撬门的高个子(虽然他今天不再撬门了,但我们无法以确切的名字来确认他的身份,姑且还以撬门的呼之可也)手里拿的不再是铁棍,而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他见老张镇定自若的样子,颇有些惊讶,但看了看敌寡我众的态势,立刻就强硬起来,狰笑着说哥们你坏了我们的生意,还让我们兄弟蹲了半年班房,这个帐也该算算了吧? 另一个负责望风的左右张望,神情有些急躁,低声说老大跟他废啥话呢,做了他算了。没等撬门的同伙回答,手里的刀子早向张大江腰里捅过去了。那个撬门的见状,知道不会有什么善了的事了,只好一咬牙,挥刀刺向老张的左肋。 老张虽然在特警部队呆过十年,但可惜没有正式练过擒拿格斗之术,面临今天这个情况,就有些吃不消了。顾左顾不了右,算了,逮准一个办吧,先闹个够本再说哩。想到这里,他一个大哈腰躲过右边的尖刀,抬脚踢中负责望风人的阴部,那家伙惨叫着蹲在地上了。张大江哼了一声,说:操你娘的,一报还一报! 可就在这时,左边那把尖刀已经扎破了老张的衣服。 老张一闭眼,心说这回完了。上次换了个英雄称号,这次能否被评为烈士呢? 第二十三章 一声惨厉的叫声,划破了黄昏的天空,震散了房顶上袅袅的炊烟。 老张睁开双眼。他很怀疑,刚才那声惨叫竟然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而是出自对面出刀人的喉咙。睁开双眼,他就看到了撬门人捂着手腕斜靠在墙上,艳红的血液从手指缝里渗出来继而滴在地上,染红上掉在地上的尖刀。 惨叫声惊动了正准备吃晚饭的乡邻们,他们从各自的家门跑出来,并认出了张大江。张大江不顾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只说了一声“麻烦大家把这两个家伙送到派出所去”,就冲出人群。 一直追到度假村森林公园,老张也没有找到他想找的目标。 老张在找黑宝石。直觉再一次告诉他,又是黑宝石及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只是直觉,没有任何证据。但老张回想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时,仿佛当时是有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的。他虽然当时是闭了一下眼的,但可以感触到面前的光线变化。当时似乎是感觉到眼前一黑,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惨叫声接着就响起了。之所以用了“似乎”这个词语,因为老张拿不太准,说不定有自己的主观愿望在里面作祟,到底有没有那道黑色闪电闪过呢?老张是希望有的。 狗日的!张大江恨恨地骂了一句,踏着月色回家了。 吃过晚饭,连日来的劳累让老婆心力交瘁。她收拾完碗筷把电视啪地一关,说太累了,要早点睡觉。 张恒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神雕侠侣》,小龙女刚从绝情涯上跳下去,就见荧光屏一闪,画面先是定格,继而终止。他抬头看看妈妈,见她的神情很决绝毫无商量的余地,只好恋恋不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没忘了揣着那把在沙发上发现的手枪,进屋后关上门一个人偷偷把玩了半天,这才小心奕奕地把枪塞在枕头底下入睡。 他还以为是爸爸为自己买的玩具枪呢。这枪做的跟真的一模一样——张恒想。他却不知道,这把枪竟是真的,是昨天晚上那个公安局副局长郭叔叔喝醉后遗失在沙发上的。郭叔叔一定是喝的太多了,一天都没有醒过酒来,或者今天是星期天,没有碰警服,所以没有发现手枪丢失,不然的话早就找来了。 就因为张恒不知道这是一支真枪,所以才发生了后来的事情。 虽然累得如同一摊稀泥,但早早地上床之后,两口子反而睡不着了。 张大江和老婆躺在床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是倦意满怀去双目炯炯有神。睡不着就说会话吧——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读到这个意思,但却都找不到什么话题。老张很想再谈谈黑宝石,但想到谈了也不会在老婆嘴里得到满意的答案,也就免开尊口了。 睡不着又找不着话说,那就办事吧。真的,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办事了——老张想。自从下面受伤住进医院直到出院直到搬进新家,和老婆真的还没有办过事呢。也不知道下面还能不能用了? 老张就在被窝里暗暗地使了使劲,觉得还能用。老张就信心大涨,带着很暧昧的神色看了老婆一眼,无声地笑了笑,并把一只手放上老婆的乳房。 老婆当然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她也无声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声:坏蛋,老不正经。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说着就很麻利地自己在被窝里把全身脱了个精光,内衣胡乱地扔到被子上面。 老张的动作一点也不比老婆慢。起来了,进去了。感觉真好。久违了的感觉啊。老张在运动的同时看了看老婆的肩窝,那里的红点已经消失不见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老张没有看到老婆肩窝里的红点,但却忽然感觉到一双眼睛在暗中直直地盯着自己。看着自己如此卖力地运动,那又眼睛就越来越亮,甚至变得狠毒无比。又是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是黑宝石的眼睛!就在外面的阳台上,在它住过一段时间的那个阳台上。老张相信自己的感觉没有错,他对这个狗日的身上发出来的气息太熟悉了呢。 老张就停下动作,向着阳台上叫了一声:狗日的,你怎么上来的,想干什么? 这一声叫出来,差一点把老婆的魂吓飞了。她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丈夫,颤抖着问:出……出了什么事啊?谁……谁在那里? 接着就听到儿子张恒在隔壁也大声叫起来了:你是谁?怎么上到我家楼上来的?不许动,再动我可要开枪了——我这可是真枪! 老张被儿子的话吓出一身冷汗,下面立刻软了。他迅速爬起身来,蹬上一条短裤,向着阳台奔去——那阳台通着儿子的房间。 但老张毕竟晚了一步。都是穿那条短裤碍事了。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随之一道火光,阳台上一个黑影歪了一下身子。那黑影发出一声厉叫,蓄势待发。 听出来了,果然是黑宝石。 第二十四章 老张发现儿子张恒上身俯在窗台上,手里握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窗外的大阳台,还在袅袅地冒着蓝烟。 黑宝石蹲伏在阳台的地上,左肩胛裂开了一个小洞,正往外汩汩地冒着鲜血,把毛皮濡湿了一大片。它喘着粗气,但并没有看那支黑洞洞的枪口,而是死盯着跑过来的张大江。 张大江冲着儿子张恒低声喝道:把枪放下。 张恒被枪声的巨响吓呆了,握枪的手腕抖成一团,但还是坚持着说:它……它就是咬死奶奶的凶手,我要把它杀死,给奶奶报仇。 张大江哼了一声,问儿子:从哪里来的枪? 张恒双眼盯着蹲坐在地上的黑宝石,顺口说:从咱家的沙发上。 张大江愣了,好半天没有弄明白儿子这句话的含义。 卧室里传来老婆嘤嘤的哭声。奇怪,在此紧要关头,她竟没有穿上衣服跑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大江往前迈了两步,伸脚尖轻轻踢了黑宝石一下:你个狗日的,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见我? 黑宝石一声不吭,身子趔趄了一下,一双贼亮的眼睛还是死盯着老张。就着窗外灿烂的星光,可以看到这双贼亮的眼珠开始幻化成红色,血红血红,像是正在燃烧着的火苗。 老张看得出来,黑宝石中了致命的一弹,怕是活不长久了。他很惊诧,不明白从来没有动过真枪的儿子枪法何以这么准,或者是纯粹的碰巧?竟然一枪就命中黑宝石的要害。他也不明白就凭黑宝石的身手,再加上它经受过多年的专业培训,见到手枪后为何不立刻实施反击?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黑宝石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在枪上,而是在别处。 那么它的注意力究竟在何处呢?如此专注、如此忘我,竟在致命的枪口对准自身时置之不理? 解释也只有一个,它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张大江班长身上。 那么张大江班长为啥值得让黑宝石如此专注呢? 原因只有一个,当时老张正在和老婆忘情地办事。 老张和老婆办事,值得让黑宝石如此专注吗?或者说值得让它这个非人类的异种如此耿耿于怀吗?不不不……何止是耿耿于怀呵,从它冒着火苗的一双贼亮贼亮的眼中,老张读出的分明是刻骨的仇恨! 卧室里传来老婆的哭声断断续续,虽不响亮,但充满绝望。 老张有些明白了。 他不想明白,甚至早就有些明白但尽力回避,装着不明白。对于面前这个和自己共处过两千个日夜,曾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分别后又千里之外再度相聚,并两次救了自己性命的老战友,他宁肯选择不相信,选择自我欺骗。 他决定跟老战友谈谈。用只有他们两个彼此明白的沟通方式。 老张问黑宝石:你做了什么事? 黑宝石的身子动了一动,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有些费力但很明确地回答:我把你老婆干了。 这回轮到老张的眼睛就要喷出火来:为什么? 黑宝石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是狗,不是人,不具备你们人类的所谓理智。你老爹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你不管我,可我正处在发情期,我无法控制。你派你老婆来照顾我,她能照顾我什么呢?她当着我的面洗澡……我就……。 老张咆哮了:你个狗日的!她就肯? 黑宝石那双贼亮而血红的眼睛黯淡下来:你老爹长年卧病,还有严重的神经衰弱,你怕影响他老人家休息,已经有大半年没跟老婆干过事了吧?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当然也有强烈的需求。 老张的眼前再次闪现出老婆肩窝里的那几个红点。 那她怎么又说你死了呢? 黑宝石叹了一口气(奇怪,它竟然还会叹气):出现了这种事,是我对不起你。你出院了,我当然要走。你老婆(它心里说现在是我们俩的老婆了)不想让我走,但我怎么还有脸呆下去?就只有走了。我本来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可又担心那两个家伙向你报复,就没有走远,而是睡在山上,和你的爹妈作伴。白天我就在你单位和老宅附近晃悠,等着那两个家伙的到来。如今,那两个小子就算再出来也没有胆子找你的事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应该到我想去的地方安度晚年了,所以今晚来向你辞行。没有想到啊,你正在和咱们的老婆办事。我是一条普通的狗,我不是圣人,不可能眼看着你办这种事而无动于衷,对吧?所以我妒火中烧,我就有点走神了。就在这时,你儿子向我下了毒手。若非我走神……依我的身手,他怎么可能得手?唉(它又叹了口气),也是我大意了,认为那只不过是一支玩具枪。现在真真假假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你们人类啊,真的是不可相信…… 说到这里,黑宝石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眼里放出凶光,身子往后微微一矬。 张大江大吃一惊,顺着黑宝石的目光侧头看去,见儿子张恒重新把手枪端稳,做出就要扣动扳机的样子。 张恒当然没有听到父亲和黑宝石之间的对话,但看到那条受伤的狗对着父亲虎视眈眈跃跃欲试,就想再次开枪,好拯救父亲。 老张知道,如果枪声一响,黑宝石无论是否中弹,都绝对有能力一跃而起,咬断儿子的喉管。它虽然顾忌着和自己的战友之情,但跟儿子张恒可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说不定它对这个曾三番两次拿枪对着自己的小子早就恨之入骨了呢。老张想到这个后果,就出了一身冷汗,向前猛地一窜,夺下儿子手中的枪,转回身来对着黑宝石。 黑宝石的脚下积了一大摊黑血,身子也快站不住了。它失血过多,眼神开始出现迷离和幻像,眼前的两个人影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分离,在星光的闪烁照耀下有些朦胧不清。它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和生命一点点地从身上离开,脑子逐渐模糊,就像是处于还没有睡沉时的梦臆状态。 但有一样东西它是看清了,那东西成了一个极大的兴奋点,在可劲儿地敲击着自己的脑神经。那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那枪口动了一动,抬起来了,对准自己了,那操纵枪机的手指就要动了……就要动了! 黑宝石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力气。职业的习惯让它把最后的一丝力气集中起来,集中在腰胯和牙齿上,集中在那即将扣动扳机的人身上,集中在他的喉咙部位。 那个人是谁?他到底是谁呢?他跟自己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那个人手里拿着枪,那只枪现在对自己正形成致命的威胁。 在迷离和幻境中,黑宝石耳边响起张大江班长的声音。那是好几年前的声音了吧——《警犬训练手册》第一章第五条:遇到武器威胁,抢先出击! 黑宝石动了。它往下猛力一坐,整个身子弹了起来,划了一个斜弧向着目标扑去,那动作极其到位甚至于完美,无懈可击。 在那一刻,阳台上划过一道黑色的闪电。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