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套路的西幻世界》 第1章 假千金的恶女剧本(1) 这是变成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第十天。十天里连房间门都没有出、如今日上三竿也还躺在床上睡懒觉摆烂的女人已经充分自信地认为自己完全搞懂了这个异世界的运转方式,谁让这是一个各种设定都严格遵循俗套文学套路的世界。 好消息,这本书在她穿越来这里的前一天晚上还看过,这个地方叫做“瑞诺卡”,管这个地方的大领主姓“斯诺怀特”,这个王国叫“普林斯王国”,这些开篇设定全部对得上。 坏消息,她当时随机到这本书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看了个开头觉得还行,随便点了个收藏打算明天再继续看,所以除了这几个地名,她连这本书叫啥都没留下印象。 好消息,她那些年看的烂俗小说数量也不少了,根据她的经验,反正这类文学的桥段反正大差不差就那几样,什么弄丢的真小姐,捡来的假千金,高冷的少公爵,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皇太子,你爱我我不爱你,逃啊追啊插翅难飞,等等,等等等等——不晓得具体是哪本书好像问题也不大。 和所有穿越异世界的主角的第一反应一样,以原来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遇到的中毒事件为借口、醒来直接装失忆的女人慢条斯理地套着贴身女仆的话,听一句设定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十句。 当听到“小姐您两岁的时候在领地的新年集会上走丢了,过了好些天才被老爷找回来”的时候,她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 太对啦,就是这个感觉,就是这个味道!多年前丢了女儿是吧,之后又找了一个回来是吧,那现在这个莉莉安娜百分之八九十是假的。 她调整了一下躺在枕头上的姿势让自己的脖子更舒服一点儿,大约是这个身体还没有完全从中毒中完全恢复,她居然有种从前白天看电脑晚上玩手机落下的颈椎问题跟着也到了这边的感觉。 眼睛瞥到了站在床头的两个女仆,年轻的那个一脸天真,年长的那个在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表情在观察她的反应——唔,有点意思,说不定这整个侯爵府上下从主人到仆人都晓得这个莉莉安娜是个冒牌千金,只是不在嘴上明说罢了。 她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证实,直接的证据是她发现自己无法使用仅需要微弱魔力就能感应发光的魔法宝石提灯,这意味着这个身体不仅没有斯诺怀特家标志性的操纵冰水元素的能力,她对这个世界所有魔法元素的感知为零。 而通过对小女仆凯特的不算很艰难的套话,她得知这个世界魔法基本由上层贵族垄断,只有极其少的平民拥有使用魔法的能力,而且凤毛麟角的存在大多最后都会被证实是流落在外的贵族血脉——显然,这个设定是给真女主准备的,而假千金莉莉安娜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平民。 原来的莉莉安娜肯定十分介意这一点,她房间里没有任何需要感应魔法才能驱动的设备,这个提灯都是她专门要求了女仆才给她拿过来的。 而且在她反复测试确认猜想的时候,一屋子的女仆都是大气都不敢出的表情,好像已经做好了莉莉安娜随时会因为自己无法使用这种基础魔法设备突然暴怒、然后把提灯丢到她们脑袋上的准备似的。 要不怎么说一切都在套路之中呢,莉莉安娜撇撇嘴,把提灯随手往床头柜上一放,伸了个懒腰然后啪叽躺回床上。这种俗套故事里没个颐指气使刁蛮任性的假千金,就像是看四大名着不看红楼梦,后面忘了,总之是度过了一段相对失败的人生。 “我还是不能出门是吧?”每天她都会进行这种礼貌性的询问,然后得到了预料之中的“小姐您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治疗师说需要继续静养”的答复。 莉莉安娜打了个呵欠,开始舒舒服服地睡回笼觉。刚来这里的时候,她对周围的世界还是很好奇的,毕竟是个有魔法的世界——魔法!哪个小孩没有在看过哈利波特之后做猫头鹰寄来入学信的梦! 依靠魔法发展的世界和依靠科技发展的世界有怎样的不同、这个国家的社会体系处在什么样的发展阶段、普通人和贵族们的日常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脑子里随便想到的点子感觉都能写一篇洋洋洒洒的论文。 结果这一头热情都还没有燃起来就被看不到尽头的卧床指示给浇灭了,蒙头睡了七天大觉的莉莉安娜觉得神清气爽,整个身体由内向外都焕发着勃勃生机。 没有需要白天打卡傍晚打卡晚上还要打卡的实验室,没有塞满了“你写的论文其实就是科研厕纸”委婉说法的退稿函,没有每周末胡编乱造也要水上几个附件的每周进度汇报!衣来伸手!喊一声就能有无限续钟绝对敬业的头部肩部按摩!一天三顿都能端到床上吃—— ——这是什么样的日子!这不就是从前每次逢年过节都和朋友们互相鬼哭狼嚎“祝你暴富然后养我我真的不想努力了”的时候所梦想的生活吗! 科研,研个屁。莉莉安娜把脸埋进了比云朵都还要柔软的枕头,上辈子都因为熬夜改论文晕头转向过马路的时候被飞驰而来泥头车直接创飞到了这里,还想着科研那就是脑子过来这边的时候还是被泥头车创出了什么问题。 不过这种生活肯定不会永久持续下去的,莉莉安娜明白,毕竟有她这个假千金存在,那就意味着还有个流落在外的真千金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 但是已经被泥头车创了一次的莉莉安娜此刻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死都死过一次了在这里多活一天都是赚到”的释然:人生得意须尽欢,船到桥头自然直。 再说了,套路就是真假千金必定要在某个时间点相遇,她不想逃避且深刻怀疑逃避是没有用的,相反她还挺好奇——真千金是个什么样的品行? 反正这种二极管套路变来变去无非就那两种,“落难公主打败恶毒女配和真爱王子双宿双飞”,“恶女逆袭绿茶白莲从此登上人生巅峰”,和真千金碰面之后她能更准确地判断这个世界以后的演化方向——就算是当演员也想提前看看剧本嘛。 第1章 假千金的恶女剧本(2) 在床上躺久了也无聊,而且脑袋空空会不自觉地想家,想大概率再也见不到面的爸妈。在把上辈子缺的觉都补完之后,莉莉安娜开始在自己的房间转悠着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从前家里没赶上买房好时候,一直蜗居鸽子笼的莉莉安娜觉得这个卧室的面积比以前整个家都大。 她从前做梦都想在房间里同时拥有一个大衣柜和一个书桌,这个卧室虽然没有书桌,但是那个梳妆台拿来看书写字都绰绰有余——要是能有wifi和电脑的话就完美了,莉莉安娜遗憾地“啧”了一声,要是有互联网,她觉得自己能安安分分地在这个房间宅到全剧终。 但这是不可能的,她这种假千金的角色定位肯定是担了重要戏份,未来要和很多人产生交集,甚至可预期那些交集不会很愉快,但莉莉安娜也很知足。 享受了福利就要承担义务,拥有了权力就要肩负责任,不然凭什么她是可以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的贵族大小姐而不是在地下室像蚂蚁一样忙碌还不允许出现在主人面前的烧火丫头? 在这方面她自认为自己的认识是很深刻的——心累和身累总要选一样,月满则缺,在这种还在搞分封制的故事背景下,什么好事都占完了下一步就离菜市场砍头不远了。 不能出房间门,莉莉安娜就开始清点房间里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柜子和抽屉里到底装着什么。衣柜里的衣服和她预想的一样琳琅满目,甚至有从款式到颜色都一模一样、只有裙摆上绣的玫瑰开谢状态不同就买了四件的裙子。 现在还是夏天,莉莉安娜怀疑如果按照她之前把裙子都试一遍当逛街的天真设想,等她把它们全部穿过一遍,冬天都要过去了。 “这些也是我的衣服吗?”她看到了衣柜显眼处挂着的那一整排童装尺码的衣裙,因为这些衣服都有专人打理,她看不出它们是旧衣服还是新衣服。 “是的,”那个叫做梅根的女仆小声回答道,她比凯特年长,也比凯特稳重得多,“这是当年小姐回来之后夫人为小姐重新裁剪的所有衣服,您从前一直不允许女仆们拿走它们。” “回来之后”?意思是现在的莉莉安娜到侯爵府上之后,侯爵夫人专门为这个捡来的假女儿定做了这么多衣服? “我和侯爵夫人关系很好吗?”莉莉安娜询问梅根。 “我来侯爵府做女仆的时候,夫人已经过世了。”梅根温顺妥帖地回答道,她的语调透露出她非常尊重这位侯爵府曾经的女主人,“负责带我的女仆长一直对我说,夫人是下人们能想到最好最善良的女主人。我听说在夫人因为生产乔瑟夫少爷离世之后,整个侯爵府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小姐您也在夫人的床前哭了整整两天,最后还是老爷把伤心欲绝的您抱回来的。” “您要更改这些衣服的位置吗?”梅根恭敬地询问她,这些女仆不管心里怎么想,都不会对莉莉安娜的决定作出任何异议,她们只会展示给主人顺从低垂的脖颈。 “不,当然是继续放在这里。”莉莉安娜没带一点儿犹豫,她又不傻,没必要如此迫不及待地向这个还没有完全熟悉的世界宣告“我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些天她悄悄制作了一张人物表来辅助自己快速记忆身边的所有人物关系,如果她没有弄错,乔瑟夫·斯诺怀特比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三岁不到,也就是说,真正的莉莉安娜失踪的时候侯爵夫人很可能已经怀有身孕。 说不定侯爵夫人的早逝也和亲生女儿走失有关系。莉莉安娜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个身体吃下了烈性毒药都能被治疗师救下来,可见医疗水平不算很落后。 享受着领地最优厚医疗资源的女主人在平安生产过一儿一女后却因为第三个孩子死亡……虽然不能确定,但孕期抑郁导致身体情况变差之类的概率是有的。 所以为什么不去找自己的亲女儿非要领回来一个假的代替?府上上上下下又不是瞎的,更何况对于自己老婆来说那是从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模一样的发色和眼睛就能糊弄过去吗? 每次读小说的这种桥段莉莉安娜都想问做出这种操作的神奇父亲,这一水的高级贵族明明看起来都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有着夸张到没边的权利,但就是不擅长找自己的亲生小孩,一定要等到那小孩十七八了成年了,哎,要开始谈恋爱纠结你爱我我不爱你了,很快地啪地一下就找到了。 算了,不要在套路的世界质疑套路。莉莉安娜摇摇头,她轻轻地摸了一下那排精致的童装,衣服上的蕾丝和花纹都依然保持着精致与鲜妍。 莉莉安娜不明白这个世界现在流行什么,只能说从她的审美来看,它们从款式到色彩搭配都无从挑剔,是小女孩梦寐以求穿上就像童话里的公主的裙子。 侯爵夫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这个顶替自己亲生女儿身份的女孩定做衣服的呢?算时间的话,她可能最多只照料了这个孩子半年,却能让如今看起来行事相当刁蛮的女孩在她离世后伤心不已,听起来是个善良的好人。 莉莉安娜关上了衣柜,就像猫儿甩掉落在脑袋上的水珠一样摇头迅速甩掉了心中的那一丝淡淡的伤感。 故事里有个什么都完美无缺人见人爱但就是不会活着的人也是常规操作,这种人物就是用来成为所有人的缺憾的——以及各种矛盾的引爆点,保险起见,要在人物记录纸上画个重点。 “这些又是什么?”莉莉安娜随手拉开了一个她之前没有打开过的抽屉,发现了里面一大摞整整齐齐的信件,上面的署名让她脑中警铃大作,“兰斯洛特?听着有点儿耳熟?这里有斯诺就罢了,兰斯洛特也有吗!” 第2章 像哈士奇的小狼崽子(1) “你是说,皇帝——陛下还亲自为莉莉安——为我,选了一个未婚夫。”倒不能说完全在预料之外,只能说剧情走向是越来越典中典了,梳妆台抽屉里那张用原来母语记的人物关系纸看来又要另起新章。 莉莉安娜强忍住内心想要为这些烂大街设定翻白眼的想法,关于\\\"兰斯洛特\\\",她现在有更迫切的事情要确认。 “你们说的这个,呃——兰斯洛特家的少公爵,”莉莉安娜弯腰端详了一下抽屉里那些全部署名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还加盖了蓝色鹰隼火漆印章的信封,\\\"他们家——特别是那位少公爵,他没有姐姐之类的亲戚碰巧是皇后吧?\\\" 莉莉安娜用一种复杂的心情看了看她房间里随处可见的精致雪狼标记,作为斯诺怀特家族的图腾,它们在侯爵府和这片被称为瑞诺卡的北方领地随处可见。 莉莉安娜实在记不清楚多年前读过的那本全球畅销的书里和让史塔克家小儿子从窗户上掉下去的那对姐弟到底叫兰什么特,但是这种程度的即视感她已经感到了一阵恶寒。 \\\"没有,小姐,虽然我对斯诺怀特家族之外的贵族家史了解不多,但我能确定,兰斯洛特家族出皇后至少是我曾祖母辈的事情了。\\\" 梅根的回答让莉莉安娜松了口气。好在梅根从不多问,不然她也不好解释自己为啥突然如此大惊小怪。正当她想再问点别的,门外突然来了女仆的传话:“小姐,乔瑟夫少爷来看望您了。” 他来做什么?莉莉安娜觉得困惑,她下意识想要说请进,结果梅根抢先一步低声提醒她说:\\\"小姐,您还穿着睡袍,要为您更换衣服吗?\\\" 哦对,莉莉安娜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虽然这个睡袍是那种从脖子到脚踝遮的严严实实的款式,但现在她连亲自应门好像也是不对的。 想了想之前那些女仆试图每天饭前都伺候她换装所花费的时间,莉莉安娜看向了身后的大床当机立断:\\\"我如果在上面躺着把被子盖好,是不是就不用换衣服了?\\\" \\\"我为您拿一件外套来披上,这样您就可以坐在床上和少爷说话,请稍等。\\\"梅根一边说一边走向衣柜,\\\"哦!您的头发还散着,凯特那孩子到底去哪里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吧?\\\"莉莉安娜随口说道,而原本已经伸出手准备替她绾头发的梅根在听到她这么说之后立刻收回了手。在向莉莉安娜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收到了她的确认后,梅根走到房门边去缓缓打开了房门,然后第一时间向门外站着的少年鞠躬致意:“午安,乔瑟夫少爷。” \\\"喏,你昨天要的不会魔法的人也能用的灯。\\\"莉莉安娜看着乔瑟夫·斯诺怀特径直走进来,梅根双手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然后静默地退到了一旁。 莉莉安娜来到这里的时候也就刚睁眼时看到了一次侯爵和他的长子福兰特·斯诺怀特,算上这位次子,还有穿着打扮差不太多她分不清楚的治疗师,她只见到了这几个异性。 这边世界的样本不足,她只能以原来世界的标准来判断,这个十五岁的弟弟目测已经有了青年水准的身高,而且他还在疯长个子的年纪,也正是如此,他的身型比兄长单薄清瘦一些,眉宇间也洋溢着浓浓的少年气息—— ——说白了就是,脑子里在想什么基本都在脸上,譬如他显然是不情不愿地来为她跑腿的。 \\\"谢谢,如果耽误了你时间的话,这种东西您让女仆们带来就好了。\\\"可以的话,莉莉安娜希望自己能尽量减少和这种青春期小孩产生矛盾的可能。 以她自己的经验,这个年纪的小孩在行为不可预测性上和刚刚学会跑步技能的幼儿不相上下,所以她立刻表示,这种送东西的粗活小少爷以后就别干了。 \\\"我倒是想,总要有人教你怎么用那玩意儿吧?父亲不在,福兰特为了你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我也要帮他们做点事情才行。\\\"乔瑟夫一屁股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然后冲一旁一直低头看着地面的梅根招招手,\\\"东西给她。\\\" \\\"我的事情?\\\"莉莉安娜有些茫然地从女仆手里接过那个精致的盒子,东西有点沉,怪不得梅根把它轻轻地直接放到了她的膝盖上,女仆们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房间外面发生着什么,\\\"什么事情?\\\" \\\"在领地的中心家宅里被人投毒还得手了,你该不会觉得这对斯诺怀特家来说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吧?\\\"乔瑟夫一边看着莉莉安娜在女仆的帮助下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一边撇嘴,\\\"这件事传得很快,你现在又是皇室钦定给南边的未婚妻,光是回信福兰特都回不过来,还要找出来到底是哪里的贼人猖狂到这个地步,敢把手伸到侯爵府上来。\\\" 莉莉安娜抿了一下嘴唇,她是不想和这个小少爷产生冲突,但如果小少爷是想听她以莉莉安娜这个中毒事件中目前为止最倒霉的受害者的身份为损害了家族名誉道歉,那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小少爷没有发表更多的看法,她便低头打量手上的这个雕刻着细致纹路的灯具,它完美符合了她昨天提的\\\"可以稳当地放在桌上让我可以晚上看书写字\\\"的要求,但是她没有找到开关在哪里,手上上下下试着触摸了一圈,灯也没有亮起来。 乔瑟夫刚刚张开嘴,就看到莉莉安娜已经在盒子里找到了另一个小盒子,打开是十几枚除了形状规则以外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石头整齐地镶嵌在白银颜色的丝绒里。 \\\"以前从来不用这些,用起来还挺熟练嘛。\\\"他看着莉莉安娜端详了一下那些石头,然后拿起一个把它直接镶嵌在了灯具上的一个凹槽里,她稍微调整了一下石头的位置,膝盖上的灯就发出了比蜡烛明亮稳定得多的光芒。 第2章 像哈士奇的小狼崽子(2) 她还以为需要什么花哨的技巧呢,不就是和电池一样的用法吗?心里虽然这么想,莉莉安娜的脸上还是因为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露出了笑容。 她实在是受不了晚上满屋子点上蜡烛后空气里那种烟熏火燎的味道,且蜡烛不管点多少支她读写的时候都觉得光线摇晃,好不容易重新获得了一双视力正常的眼睛,她可不想又朝着高度近视飞奔而去。 \\\"应该给它再设计一个开关来节约能源。\\\"她又找了一圈,确认灯座上没有开关后随口说道。“不然不用了还要把这个石头给取下来,不太方便,不取下来又太浪费了。” \\\"这些石头一旦被激活,里面的魔法就会一直流失,所以开关是没有意义的。\\\"乔瑟夫眯着眼睛看莉莉安娜,就像今天是第一次见她似的,\\\"你居然会说\\u0027节约、浪费\\u0027这种话?\\\" \\\"我自从醒来之后就失忆了。\\\"莉莉安娜抬起头来坦然地回答他,\\\"您没有听说吗?\\\" \\\"\\u0027您\\u0027?嚯,真是可怕。\\\"乔瑟夫站起来,\\\"我听福兰特说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又在耍花招让他们在你身上分神——鉴于你看起来好像真的失忆了,我就和你说明一下,这是你从前的拿手把戏。\\\" \\\"乔瑟夫少爷,\\\"刚刚一直都尽量降低自己在房间存在感的梅根开口,她的语调依然温柔而顺从,\\\"小姐该吃药了,如您所见,她依然很虚弱,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休息。\\\" \\\"她从被带到家里来就一直在吃药,从来没有停过,有什么新鲜吗?\\\"乔瑟夫丢给了莉莉安娜一个幼稚的挑衅眼神,那一瞬间莉莉安娜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人现在好像就是故意想惹她生气。 小少爷注定要失望而归了,莉莉安娜此刻的表情和老僧入定差不多。不是她不卖面子,只是在意识到自己拿了恶女假千金剧本之后莉莉安娜就已经对自己在家里的处境有了充分恶劣的心理预期。 怪只怪她从前为了逃避科研摸鱼时读得俗套文学实在是太多,小少爷的这些话在她耳朵里就只剩下了不断回响的“就这?”,如果可以,她还想再丢出一个黄豆流汗表情。 找事人乔瑟夫·斯诺怀特,我是你的乐子人,莉莉安娜冲着小少爷露出了一个属于吃瓜群众的无所谓微笑,然后目送他带着明显的失望表情离开。 她甚至还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颇有相声捧哏神韵的:“谢谢啊!”,收获了乔瑟夫转过身丢来的一个气呼呼的狼狈眼神。 切,就在他来之前,亏她还真心实意地担心了几秒钟和那个姓兰什么特的少公爵结婚会导致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小姐,需要我帮您把这盏灯放到梳妆台上吗?”梅根从门外的女仆手上端了一整托盘的药剂进来。 “这些药到底每个是什么作用?我要一直这么吃下去吗?”莉莉安娜的脸垮了下来,每天被要求咽下那堆五颜六色味道诡异的液体时,她都格外怀念故乡那些包裹着糖衣的药片和胶囊。 她想起了乔瑟夫走之前嚷嚷的话,问道,“梅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从来侯爵府就吃药吗?我的身体除了这次中毒之外还有什么毛病?” 这个问题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在帮她把散开的头发编成发辫、确保在她喝药时不会有任何碎发飘到药剂里之后,梅根才缓缓开口:“只是一些增强体质的药罢了,和王国的其他地方比起来瑞诺卡大部分时间都很寒冷,普通的平民也会在有条件的时候熬些草药御寒。小姐不必将乔瑟夫少爷的话太放在心上,您从前一直很健康,以后也会一直健康下去的。” 莉莉安娜未置可否,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说,梅根很好,浑身上下都挑不出错处。譬如刚刚她能恰到好处地岔开乔瑟夫和莉莉安娜之间可能发生的争吵,在乔瑟夫离开后说的那些话也非常的客观中性。 但比起滴水不漏的梅根,莉莉安娜却更喜欢凯特在身边服侍,凯特会让她觉得放松一些——可能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莉莉安娜对乔瑟夫也没有特别讨厌,毕竟你很难对一个第一印象宛如一只横冲直撞哈士奇的人起很高的戒备心。 说起来,斯诺怀特家族的家徽是狼——那还对上了,哈士奇和狼亲缘关系很高,莉莉安娜默默在心里为小少爷加上了刻板印象。 啊,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可爱的猫猫狗狗,莉莉安娜看向了窗外。如今还是盛夏,窗外的蓝天澄澈如洗几乎没有一丝云彩,即使是如此阳光灿烂的天气她也没有觉得很炎热。在这种冬天很漫长的地方,肯定有很多毛茸茸软乎乎的动物,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让人心情很好。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就在莉莉安娜皱着眉头一边思考为什么今天睁开眼都没有看到凯特一边喝下那些药剂时,福兰特·斯诺怀特的书房在没有被任何下人通报的情况下被突兀地推开了。 少年像一阵狂气的暴雪直接闯到了长兄的桌前,身后跟着因为没能拦住他而露出紧张神色的女仆,在收到少侯爵表示宽容的眼神后,她才松了一口气,退出房间后为两位少爷轻轻关上了门。 “她真的失忆了!”乔瑟夫双手撑在桌子上对福兰特大声说,“我今天对她说的那些话——如果是从前,她这会儿应该已经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干净了!你知道她今天是怎么对待我的吗?她用‘您’称呼我!我走的时候还对我说了谢谢!” “她满意那盏灯吗?”福兰特手上的羽毛笔没有停,他写字写得很快,这也得益于不远处的墨水会一直跟随着他的魔法自动补充到笔尖——只要墨迹未干,他还能随意更改纸上的内容。 “什么?”自己的这一番话都没能让兄长抬一下头,乔瑟夫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她满不满意你给她的东西了?” 第3章 中世纪网恋记录(1) “我提醒过你不止一次了,不是‘她’,你就算不想守规矩老实称呼莉莉安娜为姐姐,至少也要称呼名字。”福兰特·斯诺怀特通读了一下自己刚刚写下的内容,然后把纸和笔放到了一旁,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幼弟,“对未来的兰斯洛特公爵夫人保持敬意对你没有坏处。” “得了吧福兰特,从前皇室没有指派这门婚事的时候,你和父亲也只会任由她胡作非为!你们从来只会告诉我必须做什么但又不想和我解释为什么,我就非得听吗?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乔瑟夫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未来的公爵夫人?就她?未来的公爵夫人应该是我们至今都还没有找到的亲姐妹,斯诺怀特真正的大小姐——” “你既然想被当成一个大人对待,就该学会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嘴巴不被情绪左右,时刻记得住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福兰特用警告的眼神制止了乔瑟夫把话继续说下去,他拿起了手边的茶杯,“父亲说过,不论人前人后,斯诺怀特家只存在过一个莉莉安娜,而她就是你我的血亲。” 乔瑟夫恨恨地咬了牙,他死死地盯着自己长兄拿起来的茶杯。 门外正清扫着家具灰尘的粗使女仆因为盆里的水突然凝固发出了一阵惊呼,书房里的阳光被窗户上出现的结冰偏移了折射的轨迹,它们正正好照在了乔瑟夫和福兰特相似却气质迥然不同的侧脸上。 而后者不疾不徐地准备继续喝手里端着的那杯依然冒着袅袅热气的红茶,它现在是整个房间里唯一还没有结冰的液体。 “有进步。”福兰特说道,他看向一旁的茶壶,“你要来一杯吗?” 同样也是一瞬间,小女仆发现水盆已经恢复了原状,她松了一口气,刚刚看向不远处福兰特少爷的书房门口,就被守在那里的下人投来的目光吓走了——别说窥探里面发生了什么,她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可能有直接接触那些大人的资格。 “我讨厌你学父亲的口吻教训我!”乔瑟夫大声说道,“就凭你大我几岁?就凭你是继承人?父亲凭什么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而让我像个蒙在鼓里的傻子?就因为你是妈妈最爱的孩子是吗?那太好了!因为我们三个里现在就只有你还记得妈妈了!她也完全不记得了!而我——我反正就只能听你们说——” “乔伊,”福兰特把眼睛闭上了一秒,他放缓了语气,“你还记得自己一开始到底是在为什么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乔瑟夫想也没想就否认了,“我好着呢!” “那再帮我一个忙吧,”福兰特把刚刚写好的信递给了弟弟,“天黑之前把这封信交到骑士团的副团长手上,他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什么时候和首都的救济院有往来了?”虽然脸上不高兴的神色还没有完全褪去,但乔瑟夫还是麻利地接过了那封信,“不用盖印章吗?为什么不让下人寄呢——噢!我明白了!” 少年瞬间就把刚刚的事情丢到脑后去了,帮他打开门的仆人们目送着他兴高采烈地走远。 书房里,年轻的少侯爵把头靠在了椅子上,虽然把一封简单的物资捐赠信装成秘密信件就打发走了弟弟,他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惫,但是没有他的吩咐仆人们只能等在门外。 过了十分钟,女仆终于听到了召唤,她麻利而轻快地走了进去等待命令。 “去把小姐的治疗师找来,我要询问小姐的身体康复情况,还有,去问问小姐的贴身女仆看小姐最近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福兰特沉思了一秒,他改口道,“只把治疗师找来就行了。” “需要告知莉莉安娜小姐的贴身女仆您要亲自去探望小姐吗?”女仆为自己听出了少爷的言外之意而沾沾自喜,她今天第一天升职,忍不住要借这个机会多表现一下自己的聪明伶俐。 “不用。”福兰特看了这个女仆一眼,他从没有在自己的书房见过这个女仆,这让他有些不快,虽然最近家里需要他费心分神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但这不是女管家帕斯卡太太不询问他的意见就直接指派新人到书房伺候的理由,“再帮我把帕斯卡太太叫来。”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你是说,莉莉安娜——我,我在和那个少公爵订婚之后,每周都会给他寄两三封信?”另一边,满头黑线的莉莉安娜对着凯特反复确认,“然后对面还每封信都回?所以才攒了这么一抽屉?” “这两人私下通信的事儿合规矩吗?”莉莉安娜压低声音问凯特,因为她不知道这里的民风设定是保守还是开放。 凯特扑哧一声乐出了声:“小姐,您和兰斯洛特少公爵是陛下亲自定下的婚事,整个王国都知道你们即将成婚。别说是通信了,就是少公爵大人今晚乘着风来要把你带去他的领地散心,估计也没有谁敢说这不合规矩——” “小姐,凯特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在旁边按莉莉安娜的要求调整梳妆台布置的梅根用有些强硬的语气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她严肃地说道:“互通信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在正式成婚之前,小姐都需要秉持着青年贵族正常交往的礼仪同少公爵大人相处,这对小姐自己和整个斯诺怀特家族的清誉都很重要。若是少公爵大人晚上真的乘着风到了小姐的窗前,还请小姐端庄地邀请他从侯爵府的正门进入,府上自然会以瑞诺卡最高的礼节欢迎他的到来。” “但是这样就不浪漫了,我还没有见过能依靠风飞起来的人呢。”凯特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被反驳了感到生气,“我们的小姐这么纤瘦,少公爵大人肯定能轻轻松松带着她飞起来,我还听说兰斯洛特的领地一年四季都开满鲜花,所以风里全是花的香味,到时候——” “停停,我说停停。”莉莉安娜拿起枕头直接拍断了凯特冒着星星眼的少女幻梦,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凯特,那不叫浪漫,那叫未经允许试图非法入室!如果你们看到有人这么做,不管他是谁都应该立刻用棍子打他的狗头!梅根,凯特她只是在开玩笑,不要一板一眼地说得真的好像有人今晚上会来翻我窗户似的!” 第3章 中世纪网恋记录(2) “我还有个问题。”虽然秉持着端水原则两个都敲打了一番,但莉莉安娜觉得礼仪相关的事情还是问梅根比较靠谱,“我必须亲自回复少公爵新寄来的这封信吗?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还算是个病人吧?如果我请你们为我代笔,这会显得不礼貌吗?” 她这么问是因为来这里之后她没有用过这里的文字进行过正式的书写。 在写人物表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虽然她能轻松地听读说这里的语言,但写就没有那么顺手,至少之前的那些尝试里她都会不自觉地使用回自己的母语。 本以为有的是时间慢慢适应,谁能想到凯特消失了半天回来时就带了一封那个少公爵的来信! “我想少公爵大人一定会体谅您的身体情况的,这封信里应该也是担心和问候。”梅根回答道,“但是您苏醒的消息应该已经由福兰特少爷传递到了兰斯洛特的领地,不然少公爵大人不会贸然写信过来。我想由您来说想要回复的内容,我们誊抄下来作为回信是最为妥当的。” 莉莉安娜撇撇嘴,她本以为这件事可以借着中毒为借口全权由女仆代劳。这种舒服的生活腐蚀人灵魂的速度比莉莉安娜想象中的可快太多,半个月不到她就已经习惯交代女仆们帮她干这干那了。 看来是必须要把这些回信通读一遍不可了,不然她对这两个人的关系程度一点概念都没有,回信给自己回出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莉莉安娜想到那一抽屉的回信就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总觉得这是在偷看别人的隐私。 如果真如凯特说的这两个人每周按着两三封速度写信,换算到自己的世界那不就和天天聊到凌晨到网恋小情侣差不多,而她现在活像个准备偷看他们聊天记录的怪阿姨。 可能是从前莉莉安娜读未婚夫回信的时候都不喜欢有下人在身边,看她准备拆信封了,两个贴身女仆默不作声地领着房间里其他做杂活的女仆退出了房间。 也好,莉莉安娜对这些信里写着什么完全没有任何预期,没人在房间里方便她随便吐槽。 难得除了鉴赏裙子和首饰外有点别的事情做,莉莉安娜拿出了写文献综述的素养,先把那些信封按照时间顺序在大床上铺开排列整齐,然后把凯特下午哼哧哼哧从头到脚都仔细擦了一遍的魔法台灯搬过来放到了床上——不需要找插座就是好! 最后她把脚上的鞋一蹬,整个人朝床上一趴,啊,爽快,就是少了一个投影仪和一桶薯片。 先读最新的这封来信,因为这上面有需要她回复的内容。刚刚看了一半,莉莉安娜就已经眯起了眼睛。不满一页的纸上全是礼貌到官方程度的问候,说真的,在她这个纯粹的外人看来,这哪里是未婚男女在网恋夜话,贴出去说是两个属国之间的外交辞令肯定有一堆人买账。 所以这满满铺了一床的信封里面——装的全是这种东西?也好,她耸耸肩膀,本来还担心要不要做笔记呢!莉莉安娜翻了个身,躺在床上翘起了二郎腿,这是她从前睡学校上铺晚上玩手机最习惯的姿势,一时间改不过来。 这个少公爵有个优点莉莉安娜很喜欢,他行文时没有咬文嚼字卖弄学问的嗜好,这些信件的绝大部分内容都很友好——指她一个没有任何这个世界的文学素养打底的人都能没有障碍地轻松理解,但是越理解,她的即视感就越强烈。 表面上看起来这些信字迹整齐优雅,能做到把一周两三封的信都回复过来也说明这人是个懂礼貌有耐心的好孩子,但就是——让莉莉安娜联想起自己初中时那段愣头青一般的、无疾而终的暗恋。 那个全班最受女孩欢迎的男生永远会得体地在短信里回复她怀揣着小心思询问的所有学习问题,而当她心跳满怀地试图把话题引向学习之外的生活时,得到的总是\\\"嗯,我也觉得挺有趣的\\\"\\\"哈哈,这样吗,还挺好玩的\\\"之类的答复,如果再想把话继续说下去,他就会适时发来\\\"我还有练习要做,明天学校见哦:)\\\"。 虽然不晓得从前的莉莉安娜到底都在信里写了什么,但看看这些\\\"我也认为你穿上那件裙子会很美丽\\\"\\\"那个颜色的宝石很衬你头发的颜色\\\"—— ——信也读了将近一半,从深秋到隆冬,这人连一句\\\"我这里下雪了\\\"之类分享自己生活的话都没有说过,结尾也总是“我本来还想多写一些,但还有事情需要处理”这不就是委婉高级版的\\\"嗯,对,嗯,哎不好意思我去洗个澡\\\"? 看个中世纪版小年轻聊天记录还看出自己的青春疼痛后遗症了,莉莉安娜一边地铁老人手机一边准备提高阅读速度今晚把剩下的信全部看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来自门外的敲门声。 \\\"进来吧。\\\"她头也不抬地说,反正这十几天里会在这个点进她房间的只有梅根和凯特,从前的莉莉安娜在女仆班子里的口碑显然很差,其他女仆非必要都不会来,来了也会想办法尽快走掉。这么多天了,她也习惯了自己做事的时候有女仆在旁边走来走去。 门打开了,但是莉莉安娜没有听到脚步声,门外吹进来的风让她打了个寒噤,这里太阳落山后气温下降得很快,不过没有到围着火炉吃西瓜的程度。 \\\"凯特?还是梅根?把门关一下吧,谢谢。\\\"她正在挑战量子波动速读法,躺在床上脑袋顶对着房门也懒得转过身看来的到底是谁,\\\"我有点冷,但是不用给我拿外套,把门关上就不冷了,多穿反而要出汗,我今天不想洗澡,这一脑袋头发要完全弄干太费劲了。\\\" 莉莉安娜没想到门外却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你的贴身女仆怎么会留你一个人在房间?她们不知道你还没有完全康复吗?\\\" 第4章 夜访(1) 从门口传来的男声吓了莉莉安娜一大跳,她几乎是一骨碌翻身起来看依然站在门口没有踏进来一步的男人。 \\\"她们——是我让她们帮我做事情去了!\\\"她下意识地为自己的两个女仆辩白,满床的信封和信纸是顾不上收拾了,她一边说话一边手忙脚乱地想寻找外套罩住身上的睡裙,却发现刚刚飞扑上床的动作过于奔放,她不知道把鞋子踢到哪里去了。 福兰特·斯诺怀特提着灯站在门口,看着莉莉安娜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野猫一样在房间里转悠。 在屋里的暖光下,她完全散乱在肩头腰际的长卷发泛出斯诺怀特家族直系代代沿袭的白发绝对不会呈现出的淡金色。如果他没有看错,刚刚他推开门的时候莉莉安娜正在一边看信一边把耳边的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玩,而现在那绺头发正在她的缺乏血色的嘴唇边翘出一个滑稽的形状。 好在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她这样赤着脚走来走去也不会感到冰冷——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盯着她看。 在移开目光之前,他最后看了房间里一眼,因为莉莉安娜太着急,那些之前被她整齐铺在床褥上的信封和信纸有些飘落到了地上,他不需要看清楚,靠着蓝色的火漆印章就知道都是兰斯洛特家那个独生子的手笔。 两分钟之后,莉莉安娜还在没头没脑地走来走去,福兰特觉得她好像连该怎么使用那个召唤女仆的铃铛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福兰特少爷!”抱着一盆热毛巾上楼的梅根也被门口站着的男人吓了一跳,她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慌乱,一路小跑着到了莉莉安娜的房间门口,“晚安——” “不用问候了,去帮小姐找到她的鞋子,给她加件外套。”福兰特用单纯地吩咐口吻打断了女仆。 “万分抱歉!”梅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急匆匆地走进房间,“那么请允许我先关上房门为小姐梳妆,福兰特少爷。” “如果之后他要问你们做什么去了,就说我发了脾气把你们全部赶了出去,不准你们在我可能听到声音的地方待着。”梅根轻而易举地就在梳妆台下面找到了第二只鞋,在她有些心神不宁地为莉莉安娜梳头发的时候,听到莉莉安娜小声叮嘱她,“你待会儿去找到凯特,和她串一下供。” “如果房间里只有小姐一个人,为了小姐的名声着想,福兰特少爷会一直等在门外的。”梅根一边快速地帮莉莉安娜编头发一边回答,“下人做错了事情受到惩罚是应该的,小姐不用担心,福兰特少爷不是那种刻薄的主人。” 一串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然后是更加没有章法的敲门声,凯特在门外非常紧张地询问她现在能不能进来。 莉莉安娜叹了口气,显然,她的两个贴身女仆都因为某些原因——她看到了凯特手里的托盘和梅根放在桌上的热毛巾篮,那就是因为吃了晚饭之后她随口说了想吃点酸甜的东西以及脸不知道为什么紧绷绷的有点儿疼,她们都没有在门口守着而是选择了帮她找东西。 或者是其中一个让另一个守在门口,但另一个觉得自己做这件事不会花很多时间就自作主张,就回来的前后顺序和做事的风格来看,大概率是凯特的锅。 “请福兰特少爷进来吧。”莉莉安娜端详了一下自己,两个女仆的办事效率比她高了太多,就这一小会儿,乱成一团的床铺和她自己都被收拾得整齐利索,梅根甚至还有时间往她的头发上编了漂亮的红色丝绒发带,她侧过身看了梅根一眼,还是小声坚持道,“想办法带着凯特串供,你们两个要是不能留在我身边我会很困扰,这是我的命令。” 满意地看到两个女仆打开门迎进福兰特后开始退到了角落咬耳朵,莉莉安娜看向了走进来的男人。 她不确定自己需不需要行礼,毕竟福兰特作为侯爵府已确定的继承人,地位肯定比她和乔瑟夫都要高不少,她先试探地站了起来,说道:“晚安,福兰特少爷。” 斯诺怀特兄弟两个长得挺像,实际上斯诺怀特父子三人都是清一色的银白色头发血红色的瞳仁,是标准的在莉莉安娜“故乡人”的审美癖好上跳舞的配色。 换个场景,譬如隔着屏幕的话,莉莉安娜一定很有闲情逸致欣赏面前男人的容貌,但就这样面对面的交流,她还完全不知道男人的来意,想到白天来她房间“嗷嗷”胡叫了一番的小狼狗崽子,她感到了一阵心累。 算了,算了,都是套路的一部分,都是享受当下的生活必须付出的代价,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的莉莉安娜冲着高自己一个头还要多的兄长露出了微笑。 来吧大概率因为真妹不见了就专心恨了假妹十几年的老大哥,我这条鱼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看是你的刀冷还是我身下那块在大润发躺了十年的砧板冷了。 “我问过了你的治疗师,你还需要再静养几天,暂时不能出门。”福兰特示意她坐下,并没有对她不行礼表达什么异议。 “好的。”莉莉安娜点头,反正她现在对出门的愿望也没有刚开始来的时候那么强烈了,反正这话女仆每天都要对她说一次。 福兰特继续说道:“我和父亲商量过,在他结束夏巡回来之前侯爵府要维持戒严,在此期间需要尽量减少外人进出,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原来侯爵这几天都不在府上,莉莉安娜一边继续点头一边想,既然用了“商量”这种说法,那说明眼前的这位少侯爵至少对于家事已经有了相当的话语权,那还挺厉害的,因为他好像就比真正的莉莉安娜大两岁,这会儿还没有满二十。 但夏巡是什么?是巡视领地还是什么贵族季度巡回狩猎?她完全不懂。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可以让他们把当季的全部商品都送进来,让下人们在门厅里按你喜欢的那些的商铺的习惯排列好,你想挑什么就挑什么。” 莉莉安娜还在习惯性地点头,等男人的声音过了耳朵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才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啊?” “我是说,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福兰特竟然是耐着性子准备再解释一遍的模样。 “这里我听懂了。”莉莉安娜抬起手表示不用再从这里说,她本来以为自己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这些贵族的钞能力,但仅仅因为她不能出门外人也不能进来所以就把整个铺子——听福兰特的语气甚至可以不止一个铺子的所有商品全部搬进侯爵府随她挑,这个程度,还是再次刷新了她对于上层贵族社会的想象。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她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这个大房间的抽屉已经被各种琳琅满目的衣裙和首饰塞得满满当当,可见在福兰特的语境里的“铺子”不是街边上任谁都能随便走进去的小店。 一秒钟的沉默,两双红色的瞳孔无言地对视着,瑞诺卡的人们总不厌其烦地称赞着领主家族世世代代传承的如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他们甚至为此创作了歌谣。就这十几天,莉莉安娜都已经对每天梳妆时必会被女仆换着花样称赞眼睛的颜色感到了厌倦。 第4章 夜访(2) “我说真的,不是在客气。”莉莉安娜打破了沉默,她说道,“不用费这个心,这里东西已经很多了,不是吗?” “治疗师说希望你保持心情愉快,这有利于身体恢复。”福兰特说道。这句话让莉莉安娜歪了歪脑袋,所以在这位兄长的眼里,原来的莉莉安娜保持快乐的方式就是拼命买买买吗? “那——”她决定不要去刻意地强调自己醒来后不但是失忆、连性格也判若两人了,“谢谢您,如果我之后想到了有什么需要,我会告知女仆的,就像昨天告诉她们我想要这盏灯一样。” 她指了指刚刚匆忙梳妆时被凯特重新摆放到梳妆台的魔法台灯。 “你喜欢它吗?”莉莉安娜听福兰特这么问道。 “呃……”其实在她眼里这就是一盏用电池的台灯,但人家都这么问了,她还是很给面子地捧场,“就是我想的样子,应该说还很漂亮,所以我很喜欢。” “有一点需要注意,我不知道乔瑟夫有没有提醒你。”看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福兰特看向还在角落里的两个女仆,“放那些魔石的盒子在哪里?” “给莉莉安娜小姐。”在梅根一次性精准地从那长长的一排抽屉里翻找出那个巴掌大的盒子之后,福兰特示意莉莉安娜把盒子打开,“好,你取出里面一颗递给我,然后把盒子关上。” 虽然不明所以,莉莉安娜还是按照要求放了一颗菱形的石头到福兰特摊开递到她面前的手心上。 前一秒在她手里还是深色的石头在接触福兰特皮肤的一瞬间就焕发出了剧烈的、如同镁条在空气中燃烧的光芒。出于化学专业的警惕,莉莉安娜条件反射般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捂住了口鼻闭上了眼睛,感觉眼睛中央有出现了一团明显的青黑色印记。 空气里并没有任何东西燃烧后的异味,她再睁开眼的时候石头已经又恢复了之前那般不太起眼的模样。两个女仆和她是差不多的反应,哪怕每天都在贵族的家宅里穿行,她们接触魔法的机会依然非常少。 “这些魔石不可以与能感应魔法的人直接接触,一旦被感应到就会变成激活的状态。”福兰特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嘲笑她的意思,而且也没有因为刚刚的现象受到一丁点伤害,“已经被激活的魔石也是一样,里面的东西会因为被感应加速流失。” “那它们是怎么被制作出来的?总得是会魔法的人往里面注入了魔力吧?”莉莉安娜感到了好奇,“还是说这是天然的物质?” “这是天然的魔矿石加工后的产物,你说的很对,开采它们以及所有的加工只能由无法感应魔法的人承担。”福兰特的语很像是老师在为学生解答问题,“至于人往被用尽的魔石里注入魔力,据我所知,有魔塔的法师在研究尝试,但目前没有什么成果。” “啧,一次性能源,我想这种石头的分布也不会很广,如果成本足够低廉的话在平民间肯定也会被大规模应用的。”莉莉安娜想到了这盏灯在凯特看起来非常稀罕,她嘀咕道,“我明白了,你们这些会魔法的人其实本身就是一种电源,所以拿着那种灯它们就会亮,像我这种什么都不会的就需要用装电池的灯。” “抱歉,”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她纠结这边魔法的具体设定的时候,还有个大人物被自己晾在一边呢,“呃……您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我吗?” “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男人看向了她的眼睛。 “是的,”莉莉安娜坦然地迎上了福兰特的目光,“您这样问,是有什么希望我想起来的事情吗?” 福兰特微微侧过脸,他看向了莉莉安娜身后被风吹得翻飞的窗帘:“没有,看起来你基本上把所有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是担忧你这样的状态如果一直持续下去,是否需要向首都学院申请推迟入学的时间。” “学院?”莉莉安娜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梅根和凯特,她们没有提过她还有需要去上学的设定——好吧,从她醒过来,基本上都是她问了问题女仆们再回答,她们从来不会主动地告诉她什么事情。 “不是大问题,距离计划去首都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到时候还要看你的身体状况。”福兰特没有向她解释,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怀表模样的东西看了一眼,“两个女仆,留一个下来照顾小姐,另一个去找帕斯卡太太说明今晚的疏忽然后请她判断该给你们怎样的惩戒。” 凯特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梅根给了莉莉安娜一个安抚的眼神,以卑躬屈膝的姿态跟在福兰特的身后离开了房间。 “梅根姐姐拿来的毛巾可能都冷掉了——哇!好烫!”凯特伸手去摸盆里的毛巾时被烫得缩了一下手,“都放了这么久了,好奇怪,只能再放一会儿了。小姐,你要吃蜜饯吗?” “吃一个吧。”莉莉安娜坐下来,“凯特,和我说说学院的事情,我原本是要去上学吗?还是说我之前就在上学?”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小姐真的完全失忆了吗?”在维持着一前一后的状态下到二楼的转角处,福兰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手上的提灯映照出了女仆低垂眼睫的脸。 “是的。”梅根恭顺地回答道,“小姐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就像她以前有段时间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一样?”福兰特问道。“治疗师说不确定失忆是否是中毒的后遗症,在她中毒前后还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并没有,福兰特少爷。小姐中毒晕倒后到醒来您和老爷都一直在旁边守着,除了今天白天乔瑟夫少爷过来,之后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房间里没有接触过女仆之外的人。” “这些天哭过吗?”福兰特想起了他守在昏迷的莉莉安娜身边时,眼泪几乎是一刻不停顺着她因为生命垂危而泛出不详青白色的脸颊流到枕头上,“今天乔瑟夫离开之后她什么反应?” “小姐似乎有在晚上……因为一些梦境流泪,她还说过一些我和凯特听不懂的梦话。”梅根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但白天她的精神都很好。乔瑟夫少爷从来到离开她都很平静,小姐很喜欢那盏灯,乔瑟夫少爷走之后她坐在房间里摆弄了它很久。” “照顾好她。”问完了想问的所有问题,福兰特转过身去,“中毒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再发生第二次。” “是,梅森先生和帕斯卡太太已经提了要求,现在小姐入口的所有食物都由至少三位女仆先试过。药剂也是,除了少爷特别吩咐过的小姐从小一直在用的那一剂不用试之外,都由女仆确认安全后再服侍小姐喝。” “小姐今天询问了她吃的那些药都是做什么用的,也问到了自己为什么要从小一直吃药,这件事是乔瑟夫少爷说给她听的。”梅根思考了一下,还是提了这件事,“我告知小姐那只是增强她体质用的药,小姐之后没有再问。” “嗯,就这么说吧。”福兰特很满意梅根做事的风格,她足够守规矩守本分,但也会灵活地为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编出合适的理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指派梅根去照料当初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又时不时歇斯底里的莉莉安娜,即使是最任性胡闹的时候,莉莉安娜也从梅根身上挑不出什么错处。 “也许……可以让小姐去庭院里走一走吗?这些天的阳光很好,小姐白天望着窗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见福兰特抬脚要往书房的方向走,梅根抓紧最后的机会问道,“我会为她准备好挡风的斗篷。” 福兰特犹豫了一下,他想到今晚在他打开房门后,女孩因为赤脚在地毯上踩了几分钟就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说道:“再等几天。” “待会儿会有人以我的名义去藏书室取一些书给你带回去,如果小姐不喜欢,你收走还回原处就是,不必来回我话。”在梅根已经朝门厅走去、准备去地下室找帕斯卡太太领罚的时候,她听到了福兰特的声音。 “是,福兰特少爷。”梅根恭敬地向的二楼走廊鞠躬,她拿起蜡烛走下了台阶。 第5章 命题作文(1) “结尾就说……呃……期待着在首都学院和您见面?用敬语合适吗?啊——你们真的完全不知道莉莉安娜——我以前是怎么和那个少公爵通信的吗!” 写论文,很难,要掉很多头发。给名义上的未婚夫写信,也很难,好在现在这个身体的头发足够多,掉几根不碍事。 莉莉安娜两眼无神地坐在梳妆台前面一边思考该怎么回信一边任由女仆们像打扮玩偶一样打扮自己,她觉得自己某种意义上是这些女仆的换装游戏—— ——刚被允许在房间里自由活动的时候她用三餐前都要换一套衣服,还不算午睡之后又要重新梳妆,算起来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得在镜子面前度过。在她抗议之后次数虽然有所减少,但每天早上的梳妆是雷打不动逃不掉的。 “和少公爵大人有关的事情小姐您一向是不让我们插手的。”凯特笑嘻嘻地给莉莉安娜调整脖子上的项链,心情很好的模样,看来那个被称作帕斯卡太太的女管家没有给她和梅根特别重的处罚。 “这些书里有没有讲我要去上学的学院的?”她伸手把昨晚梅根拿回来的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全部抱到了膝盖上。昨晚上她找凯特打听学院的事情,结果凯特对于首都学院基本上一问三不知,问了半天莉莉安娜只知道王国所有的青年贵族都会在那里上学。 这个她熟,故事总要有个能把各路人马聚集在一起的舞台,学校就是最经典最省事的场景之一。 莉莉安娜在知道了这个设定之后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因为她知道,按照套路真千金一定会和假千金在同一时间段入学,且在这种有魔法的世界,真千金大概率有一些很稀罕的魔法能力,用来和她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假贵族真废柴做鲜明对比。 这意味着她很快就要见到这个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角色了!回忆着阅读过的那上百本俗套文学之后的剧情发展,莉莉安娜愣是到了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这个身体显然缺少熬夜的经验,睡了大懒觉起床后她就开始咳嗽,直到又喝下一种新口感的药剂才稍微好转了。 所以谁还有耐心去回那个少公爵写来的外交辞令啊,反正她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最后不是那个人的老婆好吧!莉莉安娜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怀里的书,比起回信她更想阅读它们,昨天梅根把它们带回来的时候她高兴坏了。 之前她就想过要点这个世界的书来看以多了解一些设定,但她刚醒过来的时候这个房间连小人书之类的东西都没有,感觉原来的莉莉安娜除了给那个少公爵写信之外就不碰纸笔似的,更对于魔法相关的一切深恶痛绝,本着不要显得和从前过于不同的原则,她就没有提这个要求。 这些书看封面全是魔法相关的基础知识,还有一本看封面有地图说不定还讲了地理。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所事事太久了,莉莉安娜看着它们居然有种熟悉的科研民工生活重新回归、对新知识燃起渴望的感动。 \\\"抱歉小姐,我们没有阅读过这些有关魔法的书,所以无法回答您的这个问题。\\\"梅根看莉莉安娜又走神了,她放下了手里的羽毛笔提醒道,\\\"信还没有写完呢,还是说小姐想要休息一会儿?\\\" 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啪唧一声把脑袋磕在了梳妆台的桌面上,在凯特的惊呼声中她利索地举起一只手表示自己没有事,她只是想在发泄一下自己到了这种地方还要进行\\\"你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你有一个朋友叫做李华,他写信来问候你中毒后的身体情况,请你为他写一封字数不限的回信,要求包含: 1.说明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 2.表达自己对李华同学的感谢。 3.表达斯诺怀特家族对李华家的感谢。 4.为李华和李华家送上礼貌的问候。 附加要点:请自行判断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与李华同学的感情状态对遣词造句进行恰当的润色,可在在信末进行适当的自由发挥,内容包含但不限于对李华同学的思念、对未来生活的展望。\\\"这样的写作练习所感到的郁闷。 最要命的是,她完全不知道从前的莉莉安娜写信是个什么风格。 紧赶慢赶着把那一大堆回信读完,她只感觉这小姑娘好像天天都在问“我买了这个,你觉得好看吗”“我买了那个,你觉得好看吗”,然后得到“嗯,好看,这也好看,那也好看”的回应。她还去找梅根确认了,这里的魔法目前不支持彩信,也没有照相机。 “你们——我是说,我们侯爵府,应该没有专门养给我画像的画师之类的……职位吧?”本着有钱人的快乐超过自己想象的原则,莉莉安娜问梅根。 “没有,小姐,您有这个需要吗?”梅根立刻问道。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莉莉安娜把手甩出了模糊的影子,“行,我知道了。” 那这两人聊的啥天啊?莉莉安娜觉得脑袋更大了,难道她要用单纯的文字去描述她成天穿了什么裙子买了什么首饰吗?描述完还要厚着脸皮问对面觉得好看不好看?这种事情想想就能让她羞耻得当场再穿越一回。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当莉莉安娜在北方的瑞诺卡为了给未婚夫的回信头痛不已时,一队整齐的人马正浩浩荡荡地沿着塞尔斯的南边境海岸线前进。带着海洋味道的风吹拂在所有人的脸上,阳光在偶有微风吹拂的海面上粼粼闪烁。 不远处有平民的渔船缓缓驶过,船上的渔民认出了岸上因为快速移动而烈烈飞扬的蓝色旗帜,他以塞尔斯人的脱帽礼节向岸上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年轻男人俯身致以恭敬的问候。 这是兰斯洛特少公爵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第三年夏巡,他已经对此驾轻就熟。今年的夏巡已经进入尾声,队伍里的气氛比出发时肉眼可见放松了不少。 王国素有\\\"夏巡赛尔斯,冬巡瑞诺卡\\\"的说法,对于赛尔斯的骑士团说,夏巡结束意味着一年最严峻的任务已经完成。 到了这个阶段的夏巡的对象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骑在马上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向所有在远处向骑士队伍送上祝福和敬意的平民报以微笑。 虽然骑士团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直接乘风回到公爵府做向皇室复命的准备,但他们还要坚持完成这场表演,这不是在浪费时间,这是收获民心最有效率的方式之一——在永不可能落幕的权力舞台之上,哪怕是这片天空下身份最尊贵的人,也需要暂时屈尊当一当演员。 第5章 命题作文(2) \\\"少公爵,您身体不适吗?\\\"在克里斯托夫今天第三次用戴深色手套的手指触碰耳朵的时候,和他一直保持着半马距离的骑士团团长忍不住关心道。 克里斯托夫是团长看着长大成人的孩子,哪怕早就已经成为了需要和老公爵一样献上敬畏宣誓忠诚的存在,他还是忍不住对其保留了一小份舐犊般的慈爱。 \\\"当然没有,\\\"克里斯托夫转过身来笑道,\\\"我看起来会因为夏巡程度的辛苦吃不消吗?老爹,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直都是那个飞上塔顶不知道该怎么下来的小孩?\\\" 队伍因为少公爵的自我打趣发出一阵哄笑,风能让这些骑士听到所有他们需要听到的事情。 三年前,骑士团的所有人都认为夏巡对克里斯托夫来说是一项非常沉重的使命,但出人意料的,他从不曾在夏巡的过程中提及那场夺走了他父亲生命、又导致他母亲殉情而去的惨烈战斗,望向天空与大海交界之处的眼睛也平静非常。 \\\"老爹,要不说你老了呢。\\\"年轻的副团长笑得最大声,\\\"你看克里斯摸的是耳朵,这怎么会是他自己不舒服,明明是有人一直在想他想得不舒服了!\\\" 这一次笑的人少了一些,虽然从克里斯托夫的表情看他并不反感这种程度的调侃,但能毫无压力地和他开这种玩笑,骑士团里也只有和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副团长斯文能做到。 笑的人也好,不敢笑的人也好,赛尔斯人人都知道自己领地的少主人在皇帝的牵线搭桥下即将迎娶来自北方瑞诺卡的侯爵小姐。 传闻为王国守护北方雪原的斯诺怀特家族都拥有雪一样洁白的头发,血一般鲜红的瞳仁,平民们期待着未来公爵夫人的容貌可以与黑发深蓝瞳色的少公爵相得益彰。 而关于这位侯爵小姐背后的身世流言也随着联姻旨意的尘埃落定逐渐在赛尔斯领地中的贵族之间销声匿迹——至少表面上,没有人会想担着着冒犯未来领主的风险在餐桌上对此高谈阔论夸夸其谈。 兰斯洛特家族一向与皇室关系融洽,克里斯托夫本人对于这桩婚事也自始至终保持着欣然接受的态度。自订婚以来,从瑞诺卡接二连三寄来的信件从来没有断过,以至于克里斯托夫已经对\\\"今天您也被来自瑞诺卡的雪花淹没了\\\"的调侃习以为常。 他已经十几天没有收到来自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信件了,按照他对未婚妻的了解,他还以为夏巡期间至少还有十封信需要回复。而事实上,他收到的上一封有关她的来信还是由叔父转寄到他手上的、来自斯诺怀特少侯爵的信件。 少侯爵在信中简单讲述了妹妹的身体情况已经稳定,最后在信的末尾又用委婉的口吻提及,可能是中毒后遗症的缘故,妹妹的记忆出了些许问题,但她的精神状态非常好,感谢兰斯洛特家族来自南方的关心。 克里斯托夫对未婚妻到底能不能恢复记忆并不介意。虽然他会礼貌的回复所有信件,但不代表他很享受这个过程,而且从之前那些雪花一般的来信判断,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本来就忘记了他们曾经见过面的事实。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小姐,这串项链让您的眼睛更美了,比瑞诺卡最美丽的红宝石还要熠熠生辉。\\\"遥远的瑞诺卡,终于完成了回信的莉莉安娜同时完成了今日任务:被女仆称赞眼睛的颜色。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到窗边,接近正午的风带着融融暖意吹到她的脸上,让她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裹挟着湿润海水的风吹过克里斯托夫的发际,因为友人的玩笑,他突然回想起了多年之前,那个第一次跟随父亲进行长途旅行的冬季。除了在风中呼啸而过看着山河尽在脚下的无忧无虑和与故乡完全不同的冬天,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个瘦小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在原地的女孩。 那时候的她把自己瑟缩在被大雪覆盖的大树枝条下,试图用浅色的长发盖住自己以躲避女仆的寻找。满院的女仆语气焦急地呼唤着:\\\"莉莉安娜小姐,现在该吃药了!\\\"“怎么办,已经过了老爷日常吩咐的吃药时间了!”“快找呀!莉莉安娜小姐!”\\\"莉莉安娜小姐,快出来吧莉莉安娜小姐,您会在院子里冻坏的!\\\" 这就是那个传闻中斯诺怀特侯爵走失后费劲辛苦才重新找回的女儿,当时同样还是小孩的克里斯托夫已经开始记忆贵族间推杯换盏时会用开玩笑的口气交换的消息。 不止一个来自北方的消息在传,那个被带回来的女孩只是碰巧拥有着雪白头发和红色眼睛的平民。没有人知道斯诺怀特侯爵为什么宁愿宣称一个没有任何魔法天赋的孩子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继续寻找自己的亲生血脉。 发现他在不远处的女孩猛然回过头来,然后像一只野猫般拎着裙子奔跑去了下一个角落,她只留给了他一双碧绿的、如同翡翠般的眼眸。 遥远的、已经模糊的时光,却又因为有父亲存在而格外清晰鲜活的记忆,男人再次把它小心存放到了脑海深处,他看向远方。 今年的边境线上和往年一样并不太平,盛夏的海平面上酝酿出的风暴连同其中蠢蠢欲动的魔物被骑士团以雷厉风行之势严密阻绝于海岸线百里之外,对于悠悠而过的渔船来说,目光尽头那天空与大海交界之处因为疯狂的气流而掀起的滔天巨浪只是几分钟后轻轻托起它的一次潮水。 往日聚集在海滩附近吵闹不已的海鸟都躲去了别处,碧蓝如洗的天空中只盘旋着一只目光如炬的风隼。它时不时发出粗犷的、在近处足以震动普通人耳膜的啸叫,向天空和大地重审操纵风与雷之力的兰斯洛特家族对此处掌控权的同时,也告慰世世代代为了守卫赛尔斯边境的和平葬身于无底深海的英雄。 它向一切蠢蠢欲动发出振聋发聩的宣告:兰斯洛特的荣光未灭,且将永存。 第5章 命题作文(3) 几天后,坐在庭院的椅子上一边享受阳光一边阅读书籍的莉莉安娜又一次拒绝了女仆来给她披上外套的请求,她昨天就是因为被裹得太暖和最后直接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间就从下午到了傍晚,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房间的。 在被获准离开房间后,莉莉安娜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侯爵府的中庭院,她也因此见到了更多的下人,譬如总管所有家事和仆人的梅森管家,以及特别分管女仆的帕斯卡太太,两人也特别符合莉莉安娜对于管家类的人物在文学作品里的刻板印象: 梅森先生是一个干瘦高挑的戴眼镜优雅老头,帕斯卡太太则是个矮矮胖胖、头发卷卷总是抿着嘴唇的妇女,两个人的穿着比其他下人讲究很多,向莉莉安娜行礼时更是一丝不苟充满尊敬。 莉莉安娜第一次见梅森先生的时候,觉得他的问候词足足说了十分钟,其中有大约七八分钟的内容她其实没怎么听懂,感觉像是在念什么诗。 看起来只有日常在莉莉安娜身边服侍的清一色全是女仆,在门厅和庭院做活的以男仆居多,但他们做体力活的时候她都看不见,她能看到的只有总是在不断变化的庭院景色。 水自然是庭院不可或缺的重要主题,各种造型奇特的喷泉和流水池让莉莉安娜在读书时耳朵里总充斥着潺潺的水声,她现在对抬眼看到空中有彩虹都已经司空见惯了。 梅根带来的那些书她已经阅读了大约五分之一,因为打算在阅读它们的同时训练自己书写这边文字的能力,这让她看书做笔记的效率大大降低了——谁知道那个少公爵还会不会继续回信来!到那时候她大概就没有\\\"抱歉不得不由女仆代笔\\\"的借口了。 还有就是,在阅读的过程中莉莉安娜意识到,哪怕是阅读看起来最基础的魔法入门书籍,她也遇到了很多\\\"这些字莉莉安娜都认识但是我完全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的情况,其抽象程度在她眼里不亚于她当年刚上大学时以装腔作势的中二姿态跑去图书馆人迹罕至的角落翻开的那本《实变函数与泛函分析概要(第四版)》。 好在其中一本书里夹着不少阅读笔记一样的纸张,那上面用清秀干净的字迹写着让莉莉安娜热泪盈眶的大白话。 以那本书和那些之前读者的馈赠作为起点,莉莉安娜如今对于这个世界的魔法设定有了初步的了解。但哪怕就是这种粗浅的程度,就已经让她感觉到……至少是这个国家,对于魔法的理论研究好像不太重视。 用她熟悉的东西来类比的话,这一本本的大部头书籍更像是《实验室准入须知与安全规范》《高纯度xxx晶体制备步骤》《如何用有限的材料制造众人瞩目的爆炸》《关于爆炸逃生你应该知道的事情》,而不是《普通化学原理》《基础有机化学》《物理化学》《化学分析》。 甚至于,一些在她看来应该是基础公理的东西,譬如魔法元素应该被分成几类,在她已经阅读完的三本书里一共出现了五种互有矛盾的说法,是的,其中一本书前后采用了三种分类还没有任何备注说明理由,读得莉莉安娜头昏脑胀怀疑人生到想打电话去这本书的出版社投诉。 一阵风吹来,吹走了一张莉莉安娜忘记压在那些厚书下的\\\"大白话馈赠\\\",就在凯特如一只从雪地里站起来的北极兔准备去追时,那张纸已经落到了乔瑟夫的脚边。 路过的男孩把纸捡起来一看,脸顿时涨得通红,冲不远处坐在椅子上的莉莉安娜嚷嚷道:\\\"你为什么偷看我的东西!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 \\\"你的?\\\"莉莉安娜的眼睛瞪得比乔瑟夫还大,她抓起手边的其他\\\"馈赠\\\"看了看,又看了看不远处暴跳的乔瑟夫,她还以为这是女孩子的笔迹呢,\\\"你居然能把字写成这样?\\\" \\\"这是我小时候的字!\\\"乔瑟夫冲过来,从莉莉安娜手上一把抢走了那些纸张,\\\"不许你看!全部还给我!\\\" \\\"那个——我觉得你写得挺好的!\\\"为了保住这些珍贵的、能看懂的大白话,莉莉安娜准备对已经开始龇牙的小狼狗崽子进行顺毛,\\\"真的!我很佩服!一点儿都不丢人!一看就是聪明人的理解!\\\" \\\"少来了!不知道你吃错了什么药要看这些书——我和你说,这些书对你来说就是废纸,因为你什么元素都感应不到,不要浪费时间了。\\\"乔瑟夫把手往上一举,其实这样莉莉安娜都需要跳起来才能勉强碰到那些笔记了,但他还嫌不够,从指尖变出了微弱的气流让那些纸直接飞到了半空。 看来书里说得对,哪怕是斯诺怀特这种\\\"如果写水和冰元素魔法那跳过他家就写不成这本书\\\"的家族,他们的后代往往也不止能感应水元素,只是操纵水和冰元素的能力过于突出导致大家不会去关注其他方面。 莉莉安娜没有再继续踮起脚尖试图在空中乱抓,反正这个高度她跳也白跳。乔瑟夫说的话是对的,她虽然没有生气,但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阵失落。 通过这些天的阅读,她强烈地感觉到那些书很明显都是为生来就能感应魔法的人编写的,而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准备:进行元素感应\\\"这种基础步骤都不可能做到。 这种明明都来到了一个有魔法的世界却发现自己的人物不能学习任何魔法的感觉,就像是上大学的时候想着终于可以自由地互联网冲浪了,到宿舍却只从行李箱里掏出了一个开word都要转一分钟圈圈的二手轻薄上网本。 雪上加霜的是,你的舍友全部左手台式机右手游戏本桌上放着xbox和ps5,腰间还别着一个ns。玩游戏是刚需吗?当然不是,再不济你还可以练习word打字嘛,但你馋你舍友们玩的那些\\\"经典3a\\\"\\\"好评如潮\\\"吗?那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眼巴巴的情绪在里面的。 \\\"我说啊,你就不要看这些东西,看了又不高兴,不高兴了回去就开始砸东西,砸完了又要吵着重新买。\\\"像是看明白了莉莉安娜脸上的表情,乔瑟夫一边摇头一边去把桌上摞的那些书全部收拾起来,\\\"你!现在就把这些书都还回去!\\\" 听到命令的凯特犹豫地看向了沉默着的莉莉安娜,等待她的指示。 \\\"所以是真的有这种说法吗?\\\"莉莉安娜没有示意凯特听从乔瑟夫,但也没有表示不满。在短暂的失落如流星般划过脑子后,她突然意识到,问本人比看那些笔记省事多了,\\\"你从前写的那些纸上说,越强大的魔法师越不可能同时擅长运用所有元素,这是单纯的规律总结呢,还是存在什么已有理论能去支撑它?\\\" \\\"什,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写过这种话吗?\\\"乔瑟夫挠挠头发,他刚垂下手那些飞在空中的纸张就落了下来,看起来他对风元素也就是个勉强能用一点的水平,\\\"嗯……这是事实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因为你完全——\\\" \\\"你不用管我能不能听懂。\\\"莉莉安娜抱起双臂,\\\"就随便说说看?如果这不耽误你时间的话。\\\"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小姐让你来告知我,她想按时去首都学院?\\\"二楼的书房里,正在过目这个月侯爵府开支的福兰特抬起了头,但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向梅根,而是看向了面朝中庭院的窗户。 按照他的要求,莉莉安娜看书的桌椅都布置在了他视线所在的范围内,如果还有人狂妄到想在侯爵府取她的性命,那这个人将在死亡前有机会见识到这个王国乃至这片大陆最为精湛的水与冰之力。 \\\"是的,小姐的态度很坚决,她不希望自己推迟入学。\\\"梅根说道,\\\"小姐很期待在首都学院的生活,在拿到少爷您送去的书之后,首先翻找了里面有没有讲述学院的内容,很抱歉——我和凯特都没有解答她这方面问题的能力。\\\" \\\"她哪里是想上学。\\\"福兰特想到了那天去莉莉安娜房间看到的铺得满床的信件,他揉了一下眉心,\\\"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院子里的两个人居然还在说话,福兰特收回了目光,看来他今天暂时不用给乔瑟夫找事情做了。 第6章 骑马课程(1) 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正面临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严峻挑战。 当梅根一开始询问她“明天要不要去骑马散心”时,她以为骑马这种技能就像听懂这边语言的能力一样,肯定是这个身体自带的。所以她欣然答应了这个提议——啃了好几天的书,这个没有经历过十年寒窗锤炼的脖子已经有点儿受不了了,有其他事情做自然好,顺便还能开新地图。 其实莉莉安娜有感觉,如果她提出“要把侯爵府上下都逛一遍”的请求,大概率也不会有任何阻力。只是她依旧觉得自己是这个侯爵府、乃至这整个世界的客人,本能地觉得随便在主人家的地盘上东逛西逛不太好。 这种感觉在她翻到那一抽屉宝石冠冕的时候更强烈了,尤其是听到凯特介绍,其中一顶钻石发冠是根据斯诺怀特家族代代相传给女主人在最隆重场合使用的那顶冰晶冠冕严格复刻的,因为原来的莉莉安娜吵闹着一定要把那顶冠冕放入自己的收藏,这是侯爵最后做出的妥协:为她打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莉莉安娜当时就觉得离了大谱——就算原来的莉莉安娜嚣张跋扈到了“不给就闹”的熊孩子程度,轻易复刻意义如此贵重的首饰然后交给身世不明的假千金任由她戴着招摇过市,这种纵容的程度是否有点太没有下限了? 罢了,不要纠结设定,自己良心不安不用就是了,反正这些东西以后应该也是给正主真千金的,她就当暂时收着吧。 莉莉安娜也没有在这上面想太多。不过她普通人的普通日子过惯了,突然和她说她房间里有特别稀罕贵重的东西,这让她疑神疑鬼了好几天,睡前总要打开那个抽屉去数数冠冕们有没有少,恍恍惚惚间仿佛还听到了那顶钻石发冠在冲她絮语“my precious!!” 扯得远了,继续说回骑马的事情,虽然被要求只能在后院的大草坪上活动,莉莉安娜也已经非常开心了。她的快乐持续到了来到自己的栗色小马面前,当她拎着裙子打算学着记忆里各种影视剧主角的身姿潇洒上马的时候,一旁的梅森先生立刻叫住了她。 “莉莉安娜小姐!您作为优雅的贵族女性怎么能使用男性的骑马姿势!” “你是说,因为我是女的,我就得侧着骑马?”莉莉安娜想起,她今早上发现凯特给她穿的依然是那种轻飘飘呼啦啦的长裙子而不是她心目中的帅气骑装时就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虽然这条裙子相比于平时穿着那种蓬蓬松松很多层的裙子已经轻便了很多。 她摸着下巴看着马背上出现在同侧的两个脚蹬陷入了沉思,就在半分钟以前,她还觉得这边世界的人挺时髦浪漫的,普普通通骑个马还给安双人自行车那样的脚蹬。 “这、这也不系个安全带啥的,又是侧着骑,它一颠我就下去了啊!”本着不质疑设定的原则,莉莉安娜老老实实按照梅森管家的指导坐上了马,在这个过程中她意识到这个身体似乎完全没有保留对骑马技能的记忆,就这么坐上去她就已经手忙脚乱出了一身薄汗,之前女仆们为她仔细搭配的同色大帽子直接狼狈地歪到了肩膀上。 “小姐,苏摩尔还是小马驹的时候您就挑选中了它作为坐骑,它脾气很温顺,一定不会让您摔下来的。”梅森先生见莉莉安娜僵硬在马上不知道做什么好,便走上前去牵住了小马的缰绳,“那么请允许我带您这样慢慢地走一会儿,您病了这些日子苏摩尔都没有见过您,熟悉一下就不会害怕了。”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几天后,刚刚离开瑞诺卡议事大厅的福兰特听到了来自梅森管家的汇报,他身旁还等着就他在议事会上对上一季财政报告提出的几个问题进行单独说明的总财政官。在请总财政官先去书房等待之后,福兰特转过身来:“还是学不会?” “我实在没有想到莉莉安娜小姐会失忆到这个地步。”梅森先生向眉头微蹙的少侯爵深深鞠躬表达歉意。 在梅森先生眼里,这个差不多是由他亲手带着长大的孩子操持全领地事务以及侯爵府家务的这些天所皱的眉头,比之前十九年加起来都多。而他身为深受福兰特少爷信任的大管家,居然连教莉莉安娜小姐骑马这种小事都做不好,这让梅森先生心里非常难过。 但是他确实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莉莉安娜小姐就像一只警惕性拉满的小动物,只要稍微察觉到身边帮她控制马匹的人有哪怕一一点点准备松开缰绳的迹象,她都会毫不顾忌任何形象地立刻扑下身去牢牢地抱住马儿的脖子—— ——在其他人妥协到重新帮她拉好缰绳并保证绝对不会再放手之前,她仿佛打定了主意要保持那种十分不优雅的姿势直到瑞诺卡边境冰川融化的那一天。 “让乔瑟夫去教她。”福兰特转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乔瑟夫如果不愿意就让他来找我。” “乔瑟夫少爷已经尝试过了,”梅森管家戚戚地说道,他拿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也是因为乔瑟夫少爷今天下午发脾气说永远也不会再尝试教导莉莉安娜小姐马术,我才来向您汇报的。” 若是平时,直接去请莉莉安娜从前的马术老师到府上来就行了,但和父亲说好他夏巡回来之前侯爵府都要戒严。如果莉莉安娜和乔瑟夫一样是个男孩就更简单,和他当年那样直接丢去骑士团去同吃同住几天回来什么都会了——福兰特摇摇头,他现在没有时间让自己的脑子进行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维发散。 “我想想吧。”他挥挥手,给了梅森先生一个不算答复的答复,“还有什么事情吗?” 您看起来非常疲惫,请至少休息一天或者半天吧,老爷应该已经踏上了回程,再过些日子就到家了。虽然非常想要这样说,但看着福兰特转过身来看他,梅森先生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明明号称冰雪的主人,斯诺怀特的家主们却代代相传跳动着火焰的眼眸,梅森先生想不起上一次从这双眼睛里看到示弱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为夫人举行完安葬仪式的那一天,甚至是更早之前。 “没有了,福兰特少爷。”他向年轻的少主弯腰,目送他匆匆离开。 第6章 骑马课程(2) “我可不可以不学骑马了?”在继梅森管家、帕斯卡太太全部束手无策,信心满满的乔瑟夫也被气得当场撂挑子之后,莉莉安娜开始想要逃避第二天的骑马课程,她深刻怀疑整个侯爵府已经找不到人能来教她了。 “小姐,骑马狩猎是贵族间重要的交际方式,之后去学院应该也会有相关的活动。”梅根耐着性子鼓励她,“我觉得小姐今天很有进步。” 进步,是指今天抱了马脖子不下十次吗?莉莉安娜觉得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她有点心疼那匹马,眼见着这几天被她的一惊一乍折腾得瘦了一圈,毛都不像刚见面时那么光滑了。 第二天,尽管莉莉安娜的士气十分萎靡,凯特依然以饱满的热情为她搭配了淡紫罗兰色的长裙和同色帽子,还用白色的丝带在帽子上扎了一个大蝴蝶结。 梅根也没有闲着,因为她前几天的练习最后都以弄散头发告终,梅根今天用了比平时多至少一倍的发卡来给她固定脑袋上的发髻,让莉莉安娜觉得今天自己头发散开的瞬间可以期待看到发射暴雨梨花针的效果。 “啊?”等她磨磨蹭蹭走到草坪,却看到那里已经有人在等她了。她的栗色小马驹今天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银白色的、仿佛散发着神圣光芒的骏马。 莉莉安娜还没有试图靠近,察觉到陌生气息的马儿就已经打了个响鼻,这让她停下了脚步。这马感觉距离独角兽就差了头上的一根角,要是看她不爽后蹄子给她一下,她就能谢幕去后台吃盒饭拿红包了。 “过来。”站在白马身边的福兰特在她不再朝前走后对她说道。 莉莉安娜没有听话,她站在原地试探地询问已经穿戴整齐骑装的福兰特:“今天是您来教我吗?” “是的。”福兰特言简意赅地回答,“别担心,诺克不会伤害你,过来。” “是这样……”莉莉安娜谨慎地选择着措辞,这几天在院子里看各种人进进出出,她确信了至少在侯爵夏巡返回之前,福兰特都是这个家乃至这整片领地的代理一把手,和一把手说话还是要讲究一点语言的艺术的,“福兰特少爷,我连我自己的苏摩尔都还没能骑好——” “如果你能骑好诺克,自然也能骑好自己的马。”福兰特打断了她,他伸出戴深色手套的手捏了捏鼻梁,“我们节约时间,可以吗?” 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了,莉莉安娜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白马,和它比起来,她的栗色小马驹简直就像个儿童玩具。 在咽了一口唾沫之后,莉莉安娜开始试图上马,这一步她的完成度还行。但是在侧身坐上马背、双脚踩上马镫之后她就开始慌张。 “请,请您不要轻易松开缰绳——啊!”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利落翻身上马坐到了她身后的福兰特吓了一跳。 “你这个动作并不能起到保护自己的作用,反而非常危险,你没有注意到在你做这个动作时双脚都离开脚蹬了吗?”在上马瞬间就差点欣赏到莉莉安娜抱马脖子表演的福兰特一只手轻拍诺克的侧身安抚它的情绪。 他的手横在了莉莉安娜的腰间阻止她重复前几天让梅森先生束手无策、让乔瑟夫暴跳如雷的行动。 在确认莉莉安娜已经僵在那里不会继续尝试抱马脖子后,福兰特把那只手收了回来,把手里的缰绳递给她:“拿好。记住,这才是能控制马匹的工具。对于一匹受到惊吓的成年马匹来说,即使被搂紧了脖子,甩下你这个重量的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莉莉安娜的帽子因为刚刚的动作已经落到了草坪上,但福兰特没有要去捡的意思。在她拿好两侧的缰绳后,他戴着手套的双手越过她的手臂拿住了更前端的缰绳,然后开始指挥诺克以缓慢的速度在树荫下行走。 “让它朝左走,好,然后向右转。”在骑马走了一小会儿之后,福兰特逐渐把缰绳的控制权交给了莉莉安娜,但他的手依然保持着之前的位置,莉莉安娜则一边听着福兰特在她耳边发号施令一边紧张地调整着自己拉扯两侧缰绳的力度。 福兰特的手就在她面前,所以她不用专门去留意他是不是悄悄在背后松手了,这让她的脑子稍微够用了一点——但还是有让她分心的事情:福兰特的声音太轻了,这让她不得不靠过去一点好听清楚他下一步的指示,他说话的气息吹到她耳朵里就像在挠痒痒一样。 “您能稍微说大声一些吗?这样,呃,我们的头也不用靠那么近了。”在因为痒痒没忍住缩了好几下脖子之后,莉莉安娜终于忍不住提了意见。 “如果我说话的声音被诺克听到了,它自己不用你控制都知道该怎么做。”福兰特拒绝了她的请求,说话间他的手在她腰间轻轻地扶了一下,“坐直,对,就像这样。你首先要让你的坐骑感受到你对它的信任,它就会回报自己对你的信任,之后你就不会再担心它把你从身上摔下来这种事,在建立了联系之后,它就会保护你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如果我能和您用同样的姿势骑马,我应该会学得比现在轻松。”莉莉安娜把对梅森先生和对乔瑟夫说过的话又对福兰特说了一遍,“这种侧骑的姿势让我觉得很不安全。” “哪怕是我这样带着你?”福兰特低头看身处他的两臂之间的莉莉安娜,在这个姿势下要保持完全不碰触到她很难,女孩的发髻总会在她慌里慌张地乱动时蹭到他的衣襟。 “但您不会一直这样带着我的。”莉莉安娜耸耸肩,诺克这时候因为面前有一个小水洼跳了一下,她差点又要向前扑了——这次有进步,她只是松开缰绳抓住了福兰特的手臂。 “任何时候都不要松开缰绳。”福兰特今天穿戴着一件深黑色的半长斗篷,他看着女孩的手毫不客气地把那上面用银线绣着的雪狼家徽给抓皱了。 她就像还觉得不安全似的,在他说话的当口还在试图加大力气,当然在他看起来都属于转一下手腕就能挣脱开的程度,想了想,他又用安抚的口吻说道:“没有朝前扑,有进步。” 他们又维持着之前的速度慢慢地练习了一会儿,在莉莉安娜指挥着诺克在草坪上转了好几个大圈之后,诺克显得有点不高兴了。 对于它来说,主人忙碌的这些天它一直都在马厩里眼巴巴地等待着,好不容易能够出来却是用这种一点都不畅快的速度单调的走圆圈。诺克朝着旁边的密林长嘶了一声,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不会贸然行动,但是它也会试图表达一点儿自己的想法。 “稍微加点速怎么样?”察觉到马儿的尾巴甩动幅度变大,福兰特权衡了一下,询问莉莉安娜,“想去林子里走动一下吗?那里面的障碍比这里多,你还可以熟悉一下寻常狩猎场景的颠簸程度。” “但是之前梅森先生说不能进入树林。”莉莉安娜看了福兰特一眼,“他强调说出于安全考虑只能在草坪上骑马。” “这句话是我说的,你单独练习的时候的确不该进去。”福兰特回答道,“但现在我在这里,你不用担心被人袭击的可能性。” “那就按您说的来吧,我没有意见。”莉莉安娜歪歪脑袋,这个家里现在是福兰特说了算,他高兴就好。 在福兰特的指导下,莉莉安娜谨慎地开始带领诺克加速朝树林的方向走,她比一开始要显得游刃有余一些了,加速让她有点紧张,但总体来说她还算做得不错。 在走进树林的浓荫之后,成就感让她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她转过身去想瞧自己骑马走了多长一段路,忍不住说道:“哈!我没有摔下来!” 没有阳光的直射,树林里的气温明显比外面低一些,但莉莉安娜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小路上横斜出的树枝和灌木丛,她不但没有觉得冷,还觉得戴着手套的手指间在出汗。 福兰特此时其实基本上已经不再实际出力控制缰绳了,正当他觉得今天的练习已经颇见成效、准备在树林边缘再骑行一会儿就带莉莉安娜回去的时候,视野间一道雪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诺克因为看到了猎物的身影瞬间激动得打起了响鼻。 “不要放开手!”福兰特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所以即使听到了莉莉安娜的惊呼他也没有立刻拉住诺克喝止它去追逐出现在视野里的猎物,“拉紧缰绳,如果你不想跟上去,就把你的想法传达给诺克!” “它——不——听——我——的!”莉莉安娜的力气对于诺克来说还是太小了,再加上之前一直在憋屈地转悠,没有被主人喝止的诺克快活地奔向了树林的深处。 莉莉安娜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控制力想让自己不要因为恐惧放开缰绳,但当视野突然开阔、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粼粼泛光的湖泊,感觉这匹马即将带着自己冲向水面的她还是没忍住尖叫了一声:“它要带着我们投湖了!” 第7章 冰湖(1) 不知道过了多久,莉莉安娜才战战兢兢地意识到诺克已经停下来了,但是她确信在它被福兰特停下来之前狂奔的那段距离,绝对大于她最后自暴自弃撒开缰绳扑向福兰特把他抱紧时目测前方距离湖岸的距离。 她还没有放开紧紧抱在福兰特腰间的手,与此同时她还在因为害怕的大喘气也还没有平复。鼻尖除了森林里特有的湿润土腥味之外,她还闻到了香料的味道——然后很快意识到这是她自己的头发上的香味。 看来梅根今天两倍发卡的努力还是白费,她的头发依旧散掉了。 莉莉安娜稍稍偏过脸,想用一只眼睛看看他们现在在哪里,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 她瞬间忘记了自己刚刚在为什么害怕,低头想看得更清楚些,但福兰特制止了她的行为,因为她的双脚已经离开了马镫,两手也没有抓紧缰绳,现在全靠挂在福兰特身上才没有掉到冰面上去。 无法俯身看得更清楚,莉莉安娜便向更远的地方看去,目光所及的湖面已经被一层严实的冰面覆盖。 在从前世界生活在南方的莉莉安娜无从得知现在的冰层到底有多厚,因为温度骤降,冰面上开始弥漫起乳白色的雾气,而莉莉安娜刚刚注意到这个现象的时候,四周的雾气又在一瞬间消散了。 “这也……太神奇了。”莉莉安娜无法控制地喃喃低语,哪怕之前已经看过了一些有关魔法的书籍,也用习惯了靠魔法石头点亮的台灯,但这种一念之间让大面积水域结冰又转瞬让已经到脚踝的雾气消散的效率已经超过了惊讶的范畴,让人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恐惧。 莉莉安娜在风中打了个冷战,她觉得自己现在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作为依靠的男人只要愿意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杀掉她,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哪里去。 “请不要把我丢进湖里!”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福兰特伸出一只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像是要掰开她的手指似的,安全感产生动摇的莉莉安娜像只八爪鱼一样把福兰特贴得更紧了,她大喊道,“我还有用!真的!” 这是实话,只要有她在这个全是套路的世界一天,斯诺怀特家族在未来就一定能迎回那位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她们两个是一定会见面的。但她又不能直说这种未卜先知的事情,她看过的那些书里没有提过这个世界的魔法能力包括预言。 那只手没有再动作,但也没有就此离开她的手背,她听到福兰特在她脑袋顶上说话的声音:“我只是想让你坐好,现在这样我一松手你就会掉下去。” 他们这会儿好像确实贴得太近了,莉莉安娜一边说着“我自己来!”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调整坐姿。 福兰特默不作声地看着莉莉安娜先是尝试着想要松开他,但刚刚离开之后她又露出了“这样果然还是不安全”的表情,再一点点把双手移到他的手臂、重心全部交到了他搂在她腰间的手之后,她开始小心翼翼地伸脚去够马镫。 在让莉莉安娜坐稳重新拿好缰绳后,福兰特就下了马,开始和之前的梅森先生和乔瑟夫一样在地上牵着马带她走。 湖面上的风有点大,把莉莉安娜散开的长发朝她脸上一阵狂吹,不敢松开缰绳去整理乱发的莉莉安娜只能小幅度地晃动着脑袋和缠住自己的头发搏斗——不对啊!按照惯例这会儿不该是她在风中长裙飘飘长发也飘飘的唯美时刻吗! 所以果然她不是女主角吧,莉莉安娜在心中戚戚地想,十有八九是恶毒女配定位了。 看看不远处走在冰上的男人,那高低至少是个男二,证据就是人家刚刚被她差点抓成抹布的斗篷已经光速恢复了看上去就很贵的质感,深黑色面料上用银线绣着的雪狼图案和他的白发恰到好处的映照着——等一下!他和真千金有血缘关系吧!有血缘怎么当男二呢? 居然敢假定这是个没有禁忌要素的全年龄故事!莉莉安娜在心里吐槽自己狭隘的思维,熟悉俗套文学的套路应该是她在这个世界生存的唯一优势了,自然是要打开格局,放飞思路,只要是大家伙喜闻乐见的剧情走向都把它视为可能发生的未来。 嗯——这个世界应该没有骨科医院吧,她这些天就只见过了几个给她配药的治疗师,不晓得这种程度的治疗需不需要魔法能力。如果单纯配药的话,她觉得自己可以试试,化学和配药某种意义上是差不多的吧,专业人才专业对口,也不辜负自己从前读了那么多年的书…… 想得太远了,她收回了目光。从她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这两假兄妹的头发颜色差距更明显了,莉莉安娜一边吐自己嘴里的头发一边打量着福兰特的背影:虽说一眼看上去都是白色系的头发,福兰特的头发在自然光下让人觉得是银白色的,而她的头发给人的感觉带点暖色调。 不管是马还是人在冰面上都走得很稳,但看起来他们并没有穿戴任何防滑的设备,这也是魔法的效果吗?莉莉安娜盯着福兰特的脚下看了一会儿,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在她原来的世界家喻户晓的动画人物形象,高冷强大一头白发的冰雪女王就这样和面前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这让她差点笑出了声。 福兰特就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来,看着马上一脑袋乱毛还在不知道笑什么的莉莉安娜,他没有做任何评价,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只问了一句:“怎么了?” 莉莉安娜立刻摇头,她才不会因为联想到了“let it go”就傻乎乎地去问什么“你能不能做到一边在冰上走路一边在脚下踩出冰花”“你有没有可能用这片湖里的水变出一个冰雪城堡”之类的问题。这对名义上的兄妹关系没到这份上,从被她抱了一下福兰特就不愿再带着她一起骑马能看出来。 第7章 冰湖(2) 这个侧坐骑马的姿势真的很反人类,莉莉安娜觉得从腿到肩膀都开始隐隐作痛,特别是腰。但到了湖边福兰特问她要不要下马休息一下时,她又想起没有女仆帮忙她不会下马,而诺特比苏摩尔又高多了她更不敢直接往下跳,所以她咽了口唾沫,为了藏拙把脑袋又摇成了拨浪鼓。 “我可以抱你下来。”像是看穿了莉莉安娜在想什么,福兰特朝她伸出了手。 莉莉安娜看着那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犹豫了一秒钟,算了,面子又不能当饭吃。只是女仆们都是让她直接踩在她们的手上然后两个人一起来接住她,她总不能—— “哇啊!”小腿被抱住,身体离开马鞍本能前倾然后抱住福兰特脖子的莉莉安娜小声地叫喊了一声,她的长发劈头盖脸地朝福兰特的脸上招呼过去,还好没有缠住他骑装上的那些装饰。 脚踩上坚实大地,莉莉安娜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她赶紧退后一步避免风继续把她的头发朝福兰特的方向吹。在把她抱下来之后,福兰特就走向了诺克,伸手摘了树上的嫩枝递到它的嘴边,在它惬意进食的时候伸手轻轻地抚摸它的鬃毛。 不打扰他们相处,莉莉安娜自己拎着裙子走向了湖边。湖上的冰还没有融化,她蹲下来,发现依然看不清冰层到底有多厚。哪怕戴着手套,指尖触摸冰面还是能感觉传递到皮肤上的阵阵寒意。她尝试着用了一点力,冰面坚固如磐石,按理说她可以站上去,毕竟它刚刚承载了两个人一匹马的重量。 莉莉安娜拎起裙子,在保持自己的重心在湖岸的前提下伸出了左脚的脚尖,轻轻地踩到了冰面上。正当她因为幻想着自己也拥有魔法、能够一脚踩一步冰花出来而傻笑的时候,她听到福兰特在她背后说道:“你可以站上面去玩。” 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的莉莉安娜又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发现不远处的诺克已经被系在了树荫下悠然自得地啃食着脚下的草皮。 “我不会让你掉下去。”像是看出莉莉安娜在为什么犹豫,福兰特说道,“现在也好,未来也罢,我都不希望之前中毒的事情以任何形式再发生。到了首都之后你也不用害怕,不会有人嚣张到在学院里向斯诺怀特家的女儿下手。” “嗯……我有个问题,如果我一直都学不会骑马,我还能去那个学院吗?”莉莉安娜不想福兰特直白地再感觉她不太信任他,她想扯开话题,于是就顺嘴问了一个她这几天还挺担心的问题。 “当然,”福兰特不带犹豫地回答道,“但能学会更好,如果路上出现什么意外,会骑马总比只能留在马车里好。” “我只是在假设最糟糕的可能性,我会和你一起去首都,所以实际情况是如果真的有人想在路上对你做什么,我会让他断气前都在后悔有过这种荒谬的想法。” 看到莉莉安娜微微睁大了眼睛,福兰特用云淡风轻的语气继续说道,“但学会骑马确实有很多好处,学院每年都会有狩猎大会,很热闹。” “那我还是再努力试试吧。”莉莉安娜对那个狩猎大会兴趣不大,那种活动肯定是会发生什么事情的重要剧情节点,不过福兰特对于“骑马逃命”的描述成功打动了她,让她决定再继续努力几天。 中毒后醒来的她对魔法的态度真的改变了,福兰特看着虽然不敢站在冰面上、却一直恋恋不舍地用左脚尖在冰上划来划去的莉莉安娜想。 从前的莉莉安娜非常抗拒其他人在她面前表现出使用魔法的能力。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侯爵府从大管家到做粗活的仆工都全部来自不会任何魔法的平民家庭,这对于其他和斯诺怀特家族一样拥有广袤领地的实权贵族而言是不可想象的。在那些地方很多大贵族的家臣都会前赴后继地把自己的儿女送入这些大贵族的府中做贴身仆从,并以此为荣。 她不再发着不可预测的脾气随意砸坏前一天还宝贝得不得了的东西;不再隔三差五就提出要买这买那;甚至听梅根说她连对给兰斯洛特少公爵回信都变得愁眉苦脸的。 更让人讶异的是,她真的开始认真地看书,不但做笔记,还追着乔瑟夫问问题——如今的莉莉安娜,比起失忆,更像是……一模一样的外表下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真的是中毒导致的后遗症吗?那的确是相当烈性的毒药,甚至领地里最优秀的那几个治疗师都不敢将轻易认领救回斯诺怀特侯爵之女的奖赏。他们纷纷谦虚地表示不知道采用的那些措施里到底哪一条起了效果—— ——而当时始终守在莉莉安娜床前的福兰特也看得出,如果不是父亲的威压,那几个治疗师很可能会在被传唤到府上刚刚粗略探查后就直接宣告放弃。 但是他从未听闻过当今谁有这种本事,哪怕是几乎只存在于只言片语传说中的暗系魔法应该也做不到置换人的灵魂——退一万步,就算有这种未知魔法存在,在他和父亲的眼皮底下动完手脚后还能全身而退,有这种本事的魔法师足够让整个王国都为之震动,不可能只满足于躲在阴影里做一个杀手。 “您看起来很疲惫了,让湖面恢复原状会不会好一些?”还在沉思的福兰特突然听到莉莉安娜这么说,他低下头去正好迎上了少女的目光。 小心的、谨慎的、试探的眼神,她显然想努力地把自己在想什么都藏到眼睛深处,但她还太年轻了。 未被世事捶打过的眼眸因为过于澄澈很难掩饰情绪,但这不是坏事。他想起父亲从前对他说的这句话,他以为这是父亲对他的敲打,但很快父亲就又说道:“对父母而言,孩子拥有这样的眼睛是他们的勋章。福兰特,只是我到现在都想不好怎么在面对你时该怎么把握一个父亲和瑞诺卡领主之间的界限,我既担忧你过早地承受太多,又担忧你坐上这个位置时承受得还不够多。” 强大如一方磐石镇守在瑞诺卡的父亲在老去,在这些既属于父与子又属于领主和继承人之间的谈话过程中,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看向桌上那方属于母亲的相框。而福兰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母亲还在,父亲应该会对他严厉得多吧。 “您还好吗?”他又听到了莉莉安娜的问话,他居然在放任自己发呆,这不是好事情。 他错开了目光看向湖面,眼神也许可以伪装,但利用能感应的元素在身体内构筑出屏障是所有能使用魔法之人的本能。而他感受不到莉莉安娜有任何的设防—— ——不管是刚刚因为受到惊吓直接扑入他的怀抱还是现在这样站在他面前,他都确定自己可以毫无阻碍地把少女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把它们塑造成一柄剑的形状再从她的身体里抽出来,这个过程花费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她直到倒下彻底死去可能都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7章 冰湖(3) “呃……让这么大的水域结冰应该是很费神的事情……吧?我已经不想在冰上玩了,您让冰化掉,再坐下休息一会儿吧。”莉莉安娜说道。 之前注意力一直在骑马上,这会儿站得近了,抬头看福兰特的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从他身上嗅到了亲切的、属于每一个项目和大论文的开题报告、中期报告、结题报告以及答辩准备前的那种低气压,学生们在项目结题的高峰从如畜棚一样的实验室鱼贯而出,连空气里都因为满是疲于奔命的味道而让人感到沉重不已。 还站在原地的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不太熟练地拎着自己及地的长裙从湖边走到树荫下的背影。 风依然在不断吹动她散开的长发,她蹲到地上伸出手在草丛里摸了摸,然后便直接坐到了地上去,看起来一点儿都不介意草皮深处可能藏着会让淑女尖叫起来的虫子。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些愧疚来,就像是砖缝里挤出了一粒野草种子浸泡雨水后意外长出的芽。 可能是单纯的因为莉莉安娜关心他时,他却因为不着边际的猜疑在想着从她的身体里抽出一把血剑;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那颗种子就在那里了,因为福兰特坚信如果他那段时间没有被突然到来的“好消息”分心,眼前的少女就不用遭受中毒的痛苦。 福兰特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铺到地上、示意莉莉安娜去那里坐。他拍了拍诺克的脖子,解开了它的缰绳,让它可以自由地去林间奔跑一会儿。 目送马儿隐没入树林之后,他依然站着,湖边的风还是有点大,如果他和莉莉安娜并肩坐下的话,她带着香味的头发会一直一直吹到他的脸上去,几种元素里他最不擅长使用的就是风。 “这种程度的法术不用我费神。”在转瞬间让湖面恢复波光粼粼之后,他对莉莉安娜说道。 “这样吗?”莉莉安娜仰头看过来,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双手抱着膝盖继续看向大湖,风把她轻得像呓语的声音传到福兰特的耳朵里,“真好啊。” “不会魔法也没有关系。”莉莉安娜听福兰特在她身后说,“你是斯诺怀特家的女儿,在王国的任何地方都会受到人们的尊敬,更会受到严密的保护——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发生了。” 他好像很介意那起中毒事件,短时间内提了两次,语气也不像只是在说漂亮的场面话。莉莉安娜真的很想顺嘴吐槽一句“在我还是斯诺怀特家女儿的时候?”,但她把已经到舌尖的话给咽回了喉咙。 没必要没必要,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就像是去瓜摊买瓜的时候把人家装了吸铁石的秤给直接翻了过来,她手里可没有能一捅一个准的刀,连逃离现场用的电瓶车都要摊主帮忙牵着才敢骑。 “所以我不会因为有关魔法的课程全部不及格给家里蒙羞……之类的?”想到这里,莉莉安娜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你去学院居然想认真学习吗?”莉莉安娜看着福兰特愣了一下,然后他下一秒居然笑了起来,这是莉莉安娜第一次从福兰特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 老实说,福兰特的笑里完全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他是在真诚地感到惊讶。但莉莉安娜的脸还是烫起来,她把脸鼓成了包子看向湖面不再和福兰特对视。 虽然知道从前的莉莉安娜心思肯定不在这方面,但她老老实实当了那么多年学生,寒窗苦读名列前茅十几年,哪怕只是在操纵人物,自己的角色成绩单上有大片大片的不及格也会让她很拉不下脸的! “很多人的魔法能力其实都很有限,其实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感应魔法元素和能顺畅控制它们为自己所用之间还存在着天堑。”莉莉安娜觉得自己脑袋上轻轻落下了一只手,他摘掉了手套,所以手心的温度直接传到了她的头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据我所知很多贵族女性根本就不上魔法课。” “哦……我们还可以自己选课啊?”莉莉安娜想抬头,在手指将要碰到她脸颊的时候,福兰特把手给收了回来,“那她们一般学什么?” “我不太清楚,但大约是音乐,跳舞……对于很多人来说学院只是个和同龄人交际的地方。”福兰特回答道。 莉莉安娜撇撇嘴,这些玩意儿对于她来说也没有比魔法好到哪里去——学习骑马的不顺利严重影响了她对这个身体到底自带了多少技能的乐观预期。 他们没有在湖边待很久,之后福兰特用口哨唤回了在林子里撒欢的诺克,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进行什么交谈,莉莉安娜依然别别扭扭地侧骑在马上,福兰特走在前面帮她牵马,西下的阳光金灿灿地照耀在他们身上,这会儿他们头发的颜色终于基本相似了。 “我就知道!”这一天最后的波折是在已经看到女仆们等待的身影时福兰特突然松开了手里的绳子,然后下一秒,大家都看到了莉莉安娜灵敏而机警地朝前一扑,抱住了诺克的马脖子,嘴里还嚷嚷着,“我就知道你会松手的!” 看来连福兰特少爷都拿莉莉安娜小姐的马术没有办法呢,女仆们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她们赶紧走上前去把还在吱哇乱叫的小姐给解救下来。从口袋里拿出梳子帮她梳理已经乱糟糟的、还夹杂了树枝和落叶的长发。 福兰特的马术特训让莉莉安娜在床上躺了一整个白天都还觉得大腿疼,抓缰绳的双手也因为她练习过程太紧张磨出了水泡。这个身体也太娇贵了,这骑马逃命感觉短时间学不会,短跑长跑速度估摸着也够呛,往后要是真千金回来了她被赶出侯爵府,在这目测冬天和西伯利亚差不多的地方能活过三天吗? 罢了,罢了,想那么多干啥,在这里的宗旨是多活一天都血赚。莉莉安娜已经厌倦了在从前的世界从上小学就开始考虑小升初、上初中就担心中考、坐在高中教室第一天就要思考上哪个大学、走进大学图书馆就看到一大群人已经在卷考研的生活。 就像每一步都必须按照一张表分毫不差地走完、差错一步人生就会落于人后似的,事实证明她老老实实像只蜗牛一样按照着计划和期望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能完成的每一步,最后一睁眼却到了这种牛顿见了都会气得砍掉苹果树的世界,前二十多年辛辛苦苦学的东西不说彻底白瞎也至少白瞎了一大半。 只是心里这么试图说服自己,脑子里却总有块地方在后台运行。譬如这会儿她按要求喝了药在床上蜷着犯困,睡着睡着突然坐了起来,把守在床边的梅根吓了一跳。 嘶,这种事找梅根打听不太好,莉莉安娜皱皱鼻子,让梅根去把凯特找来,她有话要问。是这样,经过上次的骑马课,莉莉安娜觉得福兰特这人还挺不错的——还是那句话,如果隔着屏幕只是纸片人角色的话,她觉得自己肯定会喜欢。 没办法,dna里刻着对白发红瞳的喜好,哪怕天天从镜子里看莉莉安娜这张脸还听女仆奉承来吹捧去的,她都忍不住觉得这小姑娘长得真标致。站在读者的角度,好奇人物未来的剧情走向是本能,之前她推测了福兰特这个人设保底男二起步,唯一的缺憾就是和真千金是亲兄妹关系。 “您,您问王国里有没有兄妹间嫁娶的先例?”凯特听了莉莉安娜的问题之后眼睛瞪得圆溜溜,说话都结巴了。 完了呀,跳脱如凯特都这个反应,不用她回答莉莉安娜心里也有数了,啧,这浓眉大眼的福兰特看来只能走禁忌之恋不为世人所理解的路线了,按套路八成是一段伤心肝脾肺肾的虐恋。 ”那肯定是不可以的!不要说亲兄妹,哪怕是平民家庭间同姓氏的堂亲想结婚都会遭周围认识的人议论呢!”凯特摆手摆得都快在给莉莉安娜扇风了。 “猜也能猜到,我就找你确认一下。”莉莉安娜挥挥手让凯特不要在意刚刚那些对话,“我就随便一问!那个,你帮我把桌上那本夹了羽毛的书拿来吧,还有灯。” “记得提醒小姐,明晚她需要下楼来和父亲一起用餐。”几天后,福兰特一边看着手里的文件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梅根,他想了想,又确认道,“她可以下楼来吃饭吧?” “应该没有问题,小姐这几天身体情况已经很稳定了,不再练习骑马之后也不再说觉得哪里痛,双手和腿上的水泡和淤青都已经痊愈了。”梅根低头恭敬地回话。 明天就是老爷夏巡回府的日子,整个侯爵府上下除了莉莉安娜小姐之外基本都忙翻了天。梅根看到乔瑟夫少爷这几天心情尤其好,大概是因为每天都能从兄长那里得到一大堆看起来很重要的事情做。 “那就好。”福兰特一边点头一边伸手去拿刚刚自动斟满的热茶,意识到梅根并没有立刻行礼离开,他终于看向她,“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和我说吗?” “莉莉安娜小姐,之前问了凯特一个问题。”犹豫了一下,梅根还是觉得这件事福兰特少爷需要知道。 “什么?”福兰特问道。 “小姐询问凯特,王国里有没有……兄妹间嫁娶的先例。”梅根一板一眼地复述了一遍莉莉安娜和凯特的对话,然后看着福兰特少爷,瑞诺卡乃至整个王国最擅长操纵水元素的人之一,被刚刚喝进口里的热茶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第8章 时差(1) 贵族小姐的时间,可真好打发啊。第二天,坐在梳妆台前面的莉莉安娜又发出了这个已经在心里发表过不知道多少回的感叹。 从前她还在想,古代的那些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不是很无聊吗?看看现在的自己,来这个世界都将近一个月了,活动区域最远也没有离开过侯爵府的控制范围,就为了晚上和侯爵吃一顿便饭,已经坐在这里任女仆打扮了将近两个小时。 “老爷回来之后我需要每天都下楼去和大家一起用餐吗?”想到这种生活可能成为常态,莉莉安娜打了个寒战。 好在梅根很快答复道:“今天是为老爷接风洗尘的家宴,之后如果小姐还是愿意在房间里用餐的话也没有问题。” “呃,我以前习惯怎么吃?这些天除了我之外福兰特少爷和乔瑟夫少爷都是在楼下一起用餐的吗?”这么说起来,莉莉安娜才发现自己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来服侍小姐的时候,您就更喜欢让厨房单独做晚餐送到房间里。”凯特回答道,“这些天的话我路过餐厅基本只看到乔瑟夫少爷一个人,但应该只是因为福兰特少爷太忙了吧?我听说老爷这回启程得匆忙,领地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交给福兰特少爷了,可怜的福兰特少爷,这些天大概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凯特,你是觉得因为擅自议论主人被帕斯卡太太赶走的女仆还不够多吗?”梅根语气有些严厉地截住了凯特的话头,本来房间里就只有她们主仆三个在交谈,她这么一说,那些帮忙整理裙子擦拭首饰的小女仆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你确实不该用‘可怜’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福兰特少爷。”因为一头长发都还在女仆的手里,莉莉安娜没有办法转头,她只能通过镜子看向凯特,然后她又瞥了一眼梅根,“梅根,我有点好奇,帕斯卡太太也会在两位少爷都没有开口的时候直接教育她认为做事不妥当的女仆吗?” “呃……”看着一瞬间紧跟着梅根和凯特跪了一地的女仆,莉莉安娜被这个架势吓到了。她说这话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提醒一下梅根,她们两个都是自己的贴身女仆,如果梅根一直这样摆出前辈的身份教育凯特,她怕凯特有一天会心理不平衡。 在莉莉安娜心里,梅根和凯特现在就是她的小团队,她作为这个小团队的头头有义务让她们相处融洽、及时掐灭可能引起矛盾的苗头,团队气氛融洽了才好做事情。 是她最后说梅根的话听起来阴阳怪气的味道重了点吗?莉莉安娜在脑子里紧张地复盘,她本意是想把话说得委婉些,梅根自己能听明白就好了,谁知道她就直接跪到地上去了!她一跪,凯特也跟着跪,一屋子的小女仆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跪下去了! 这个领导还真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当的哈,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手心都在冒汗,她伤这些女仆的心了吗?那她现在应该说什么才能挽回一点儿? “你,你们不继续帮我弄头发吗?”莉莉安娜底气不足地开口,“好啦都起来吧!”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我就想说你和凯特之后肯定都要陪我去学院吧,你们两个要相处得好才行。凯特年纪小了些,她有地方做得不对,你可以私下提醒她,当着大家的面说她多多少少会觉得难堪的。” 基本梳妆完毕,让其他人都出去之后,莉莉安娜一边对梅根说话一边想起了当年老板当众说她的组会汇报内容“听起来就像是昨晚上花了半个小时赶出来的”,她当时站在投影仪前面整个脸都快烧没了——虽然老板说得基本全对,那些东西是她前一晚上花了四十分钟赶出来的,“当然,我没有以身作则,我也是当着大家的面说你了,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小姐您不需要向下人道歉,”站在莉莉安娜面前的梅根头低得就像要砸脚尖上,“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会去找帕斯卡太太说明并领罚!” “呃,这个就不用了,以后注意一下就行。”莉莉安娜觉得侯爵府对下人真的管得非常严,说实话,要不是她初来乍到对很多事情都还有新鲜劲,长时间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可能还挺压抑的。 她用能想到的最温柔的语气开口:“这件事就过去了,梅根,你过来和我说说,今天的家宴我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会不会有侯爵府以外的人来参加呢?” “瑞诺卡每年的冬巡结束后都有盛大的欢迎仪式,夏巡则只由骑士团的团长或者副团长带队,返程后由老爷在府上举行一个洗尘宴表达慰问。今年情况比较特殊,为了保护小姐的安全,老爷命令骑士团分配了大量的人力驻扎在主城内外,自己亲自带队夏巡。” 梅根走上前来一边帮莉莉安娜整理裙摆和编发一边妥帖地为她继续解答:“府上的戒严并没有结束,我想家宴最多邀请了几位关系亲近的大人,大家都知道小姐您大病初愈,会体谅您的,所以不用担心。” 为什么这么紧张她一个冒牌货的生命安全啊?戒严也就罢了,还专门留下骑士团?莉莉安娜强忍住挠头的欲望——这一脑袋头发被女仆们编出了艺术品的味道,她不忍心破坏。 虽然已经强调了她不想被装饰得像圣诞树——节日盛会的装饰植物一样满身上下都是叮铃咣当的东西,这一身打扮从房间挪到楼下餐厅还是花了莉莉安娜不少时间。 还好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去表达她不要戴任何的发冠,不然就她这仪态,吃饭的时候全部的精力都得拿去紧张自己低下头的时候会不会让脑袋顶着的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哐当掉餐盘里。 下楼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福兰特,莉莉安娜都还没有跟着女仆向他表示问候,他就已经把眼神错开来,像是不想和她直接对视一样。 她做错了什么事吗?自从那天骑马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福兰特呀?莉莉安娜觉得莫名其妙。还在介意那天骑马的时候她抱了他一下? 不至于吧,这么大一片地的继承人纯情成这样?哎,家里没有女主人教孩子这些就是不太好,不论男孩女孩,家里养得太单纯以后到了社会上都是很容易被坏人骗心骗身的。 嘶,也有可能是因为其实福兰特他心里已经有人了,和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保持距离是很有男德的表现!莉莉安娜为自己的猜测在心里给福兰特竖了个大拇指,加油老哥,这出戏咱们要争气当男一号,不当男二。 和之前一样,莉莉安娜向福兰特胡乱行了个也不知道合不合规矩的礼,当她打算与福兰特擦肩而过继续朝餐厅的方向去时,胳膊却被一下子抓住了,她惊讶地抬头,终于对上了福兰特的眼睛。 第8章 时差(2) “我有事情要先和你说,跟我过来。”说完这句话福兰特就放开了她,在女仆一边行礼一边散开看向地面和墙壁的动作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莉莉安娜提着及地的裙子艰难地试图跟上大步流星的福兰特——她觉得一边走路一边兼职着侯爵府的扫地机。 今天也是个好天气,从玻璃窗外透进侯爵府的夕阳把各种各样象征斯诺怀特家族的银白色装饰都染上了暖色,匆匆行走的影子从脚下延伸到墙壁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你原来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会再和骑士团喝一会儿酒。” 听到脚步声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其实在女人出声前就已经回过头来,天色已经晦暗不明,站在花丛锦簇之侧的男人却依然非常显眼,他冲朝自己款款走来的女人露出了一个笑容:“安妮。” “向赛尔斯的长风问好,愿雷霆的力量永佑兰斯洛特。”尽管男人已经向她伸出手,女人也先停了下来,以面对家主的尊敬向自己的堂弟屈膝郑重行礼。“恭贺您带领骑士团的勇士们凯旋归来。” “我同叔父和叔母说过很多次了,”克里斯托夫走了过去,示意重新站好的姐姐挽住自己的右手,带着她在满是花香的晚风中慢慢开始散步,“赛尔斯只需要一个领主,兰斯洛特也只需要一个家主,在举行正式继承爵位的仪式之前,这些头衔仍然属于叔父。” “按照当初的约定,在你成年之后由爸爸代管的一切就都该交还给你了。”安妮·斯汀森眼神温柔的看向比她高了一个头多的克里斯托夫,自她嫁人后,他们已经将近三年没有这样在月色下一边散步一边交谈了。 “先说好,我不是在替爸爸抱怨,但是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不管是赛尔斯还是家族都需要拥有足够强大力量的人站在最高处才能维持安稳,爸爸并不适合这个位置。”安妮端详着自己的弟弟,他的皮肤因为夏巡变黑了一些,脸上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这一番话变化表情。 安妮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在人前脸上一直都带着那种如同冬日稀薄阳光的微笑。 他也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看向远方另起了一个话题:“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停留一整个夏天,为什么就急着回去了?若是斯汀森写信来催你,你当没听见把人打发走就是了。” “他哪里敢催我回家,是我自己想回去的。”安妮不自觉地朝下看,她用没有挽住弟弟的手轻轻在自己的小腹上摸了摸,抬头再看向克里斯托夫的脸上带上了一抹红晕。 “噢,天啊,怎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看着安妮浑身仿佛笼罩着幸福的光辉,克里斯托夫瞬间把步子放得更慢了。 他有些后悔刚刚选了这一条用纯色小石子铺出的路,周遭原本可以把树枝吹得窸窣作响的风一瞬间安静下来,他解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到了姐姐的肩膀上,“这可真是——” “妈妈说这件事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安妮轻轻说,“毕竟之前……只是我听说你还打算继续去学院,不太想在信里说这种事,但先不要和爸爸提,我不想他又伤心,好吗?” “这次不会有问题了。”克里斯托夫断然说,“一定会平安顺利的。” “我也希望。”终于走到了灯下,姐弟两人坐到了花园的长椅上,不远处有下人还在修剪着盛开的深蓝色花朵,公爵府的上下基本都维持着当年老公爵在时的模样,尽管克里斯托夫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暂时代领公爵头衔管理领地事物的叔父这十年来都一直谨遵着“客居公爵府”的本分。 “那么,这一年应该会在学校见到那位侯爵小姐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安妮看向了克里斯托夫,“我听闻她订婚后总是给你写信,说明她很喜欢你,克里斯,这是好事。” “嗯。”其实克里斯托夫并不确定能不能在学院见到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毕竟发生了中毒事件后斯诺怀特家族整个都透出一种古怪,侯爵亲自巡视整个边境线、骑士团留守过半驻扎主城……只为了保护一个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并非亲生的女孩? 以斯诺怀特家族的清高,是不可能为了卖兰斯洛特家族“保护未来领主夫人”的人情做到这个地步的。不如说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验证他因为一些偶然际遇产生的猜想,从前他觉得这些想法有些不着边际,现在看来……可能他想得还不够多。 “我希望你能有美好的婚姻,克里斯,有感情的婚姻带给你的助益超过你的想象,等你结了婚之后就会明白的。” 视野里有一朵花正在悠悠从枝头跌落,深蓝色的花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细微的气流将行将散开的花瓣重新聚拢起来,把它送到了男人的手中。 “是吗?”随着他摊开手,花瓣从他的指间继续滑落向地面,灯光找不到的地方,长椅的阴影里,某一瞬间男人脸上总是带着的那种笑容消失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看起来有些茫然。 他抬头看身边这如同大海一般将他包围一起来的花朵,父亲精心培育的、母亲从她故乡带来的花。母亲决绝地追随牺牲的父亲永眠大海之后,这种花成为了赛尔斯天空之下人们描述爱情最喜欢引用的象征。 克里斯托夫看向这片花海的时候首先回想起来的总是那段刹那间天翻地覆的光阴,惊惶的呼唤,匆促的脚步,小心翼翼的眼神,因为风的传递听得格外真切的絮语,周遭的所有都在提醒他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彻底不复存在。 比起所谓的爱情,他更希望……如果有朝一日他必须重复父亲的路,他的孩子能有在母亲的怀抱里嚎啕大哭几次后再慢慢接受这一切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克里斯托夫再看向姐姐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惯常的表情,他朝她伸出手,“我今晚是必须交代在骑士团那里的,但我会争取在你明早离开前醒来。” “等我一下。”在女仆的簇拥下走进房间之前,安妮回过头让克里斯托夫停下往回走的脚步,不一会儿,她亲自从房间里拿出了一个扁平形状的盒子交给他。 “我听说那位侯爵小姐很喜欢华丽的发冠,”在克里斯托夫打开那个盒子后,安妮轻轻说,“这一顶祖母绿发冠是我十岁时公爵夫人送给我的,我和妈妈说好了,这是我们家给她准备的见面礼,不代表兰斯洛特,只是……作为我们,叔父叔母、姐姐的一点心意。侯爵小姐的眼睛是红色的,妈妈说红宝石发冠会更合适,但我想,这一顶毕竟曾经属于你的母亲——” “我想会合适的。”克里斯托夫把盒子合上,他语气温和地打消了姐姐的不安,“等她来到赛尔斯,我会带着她来看你。” “我想这一天也不远了。好了,去和骑士们一起喝酒吧,去狂欢吧,这一路该有多辛苦啊。”安妮轻轻地抱了抱自己的弟弟,女仆已经叠好了她刚刚回房间脱下的外套恭敬地等候在一旁,“晚安,克里斯。” 灯把重新披上外套的男人在走廊上离开的背影拉长,安妮想到了自己被接到公爵府的那一天,那时候还没有她肩膀高的、站在台阶上看向自己的男孩已经长大成人。 赛尔斯终将回归兰斯洛特家族拥有最强大力量之人的引领,安妮只祈祷在那一天到来时,弟弟能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父母自老公爵时代起就不曾改变过的忠诚与顺从。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在女仆的簇拥下走回房间。月亮已经升起,皎洁的月色把薄纱织成的窗帘照出半透明的质感,让安妮能够看到远处的灯火通明。热闹会持续一整个晚上,珍馐佳酿、金银珠宝,兰斯洛特家族对所有经过残酷考验宣誓绝对忠诚的勇士一向慷慨大方。 第8章 时差(3) 今天的最后一缕夕阳投射进斯诺怀特侯爵府,只要抬起头就能透过花窗看到正缓缓隐没于地平线的太阳。 这顿饭吃得莉莉安娜很难受,她都没太在意自己吃了什么,那一大堆刀叉盘子看得她一个脑袋顶两个大,脑子里还要时刻警醒刚刚福兰特专门抓走她提醒的事情:不可以和下人们一样称呼斯诺怀特侯爵为“老爷”,要称呼他“父亲”。 还好没逼着她喊侯爵“爸爸”,她在心里悄悄叹一口气,虽然知道除了梦境以外应该再也没有办法见到原来世界的亲生父母了,但是—— 手里的餐刀不小心在盘子上滑了一下,发出了很响亮刺耳的声音。莉莉安娜紧张地觉得后背都在出汗,她都不敢抬头,但直觉好几个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女仆们从来没有提醒过她任何有关礼仪的事情!在莉莉安娜的房间里,仿佛她的快乐舒适就是最高原则,连之前听起来很重要的骑马课也在她嘟哝了几句觉得骑马后身上到处都痛就自动停止了。 “呃,那是不是我其实也不该称呼你‘福兰特少爷’,”莉莉安娜想起了走廊里她和福兰特的对话,在走过一个拐角后福兰特终于停下了脚步等着已经气喘吁吁的莉莉安娜狼狈走近,他们之间保持着说话正好能听到的礼貌距离,“我应该叫你兄长……哥哥之类的?” “我没有关系。”她感觉福兰特在听她说了“哥哥”这个词后迅速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你从前是直呼我名字的,也不会对我使用敬语。” “但这种事情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莉莉安娜觉得奇怪极了,“您——你也好,女仆们也好,都没有纠正过我。” “因为对我或者对乔瑟夫的称呼都不重要,你想怎么说都行。”福兰特回答道,“家宴上毕竟还有家臣在——我确实应该更早和你说这件事,是我最近太忙了。至于女仆,她们无权质疑主人做的事情。” “那你的意思说,我给你取绰号然后随便乱叫你也觉得没有关系了?”莉莉安娜觉得不可思议。 “你高兴就好。”她得到了这样的回答,然后是福兰特和她擦肩而过留给她的背影。她做错了什么惹到他吗?莉莉安娜觉得莫名其妙,她停在原地认真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脑子反复确认,自从上次骑马回来之后她真的没有和福兰特见过面。 “你要在楼上待多久?”她还在想着呢,福兰特又折返回来,好像是下了楼才发现她没跟上去似的。见莉莉安娜两只手都紧攥着裙摆没有吭声,福兰特闭上眼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把自己的一只胳膊递给她:“我带你下去。” “你走得太快了,我怕我跟不上。”莉莉安娜低头看自己的大裙摆,“我还不习惯——我是说,我在床上躺太久了,穿这种裙子走路有点累。” “好,我不会走那么快了。”福兰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腕让她把还捏着的裙子布料松开,在莉莉安娜妥协之后,他把女孩纤细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外套手肘下方搭好,“你要是还觉得跟不上就告诉我。” 之前莉莉安娜还担心福兰特是那种温柔的、把“我就是那个爱而不得默默守护了一辈子的男二”写在脸上的人设,现在看来是她了解的不够。 这人应该是具备了脾气反复无常这种古早套路男一号必备的优秀素质,谁让这种性格有利于制造各种奇奇怪怪的冲突。至于这种人到底适不适合过一辈子——反正以后过日子摔盘子又不是她来打配合,莉莉安娜一边跟着福兰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不关她的事,她就无所谓。 他看起来确实累得够呛,莉莉安娜拿眼睛偷瞄福兰特,他眼眶下面有黑眼圈。虽然这种贵族大少爷无论如何都不能用“社畜”来形容,但他身上散发着的疲于奔命的气息比之前骑马的时候更浓烈了。 根据她找凯特打听来的说法,从前侯爵冬巡的时候各项事务其实也是由福兰特在打理,但在离开前侯爵基本会把大部分事情都先安排好,能提前处理的处理完,能推迟的就推迟,福兰特需要应对的只是一些突发事件——而冬天瑞诺卡的绝大多数人都处于闭门不出躲避严寒的状态。 夏天是瑞诺卡气候最适宜、也是各项贸易最热闹的时候,侯爵这一次离开得匆忙,相当于突然要福兰特在这些日常事务最繁冗的日子完全担起领主和家主的责任,对于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有点难为他了。 这么想,福兰特已经很强大了。莉莉安娜回忆起之前自己的老板出差,丢下一句“出了事我拿你是问”让她在那几天监督课题组实验室打卡的同时还要负责整个实验室的安全,就一个实验室和三五个师弟妹都让她愁得睡不安稳,这个实际年龄比她还小好几岁的人可是要管王国的整个北方呢。 “我脸上有什么吗?”再拐过一个弯就是餐厅,福兰特感觉自己无法再忽视身侧灼灼发亮的眼神,他不太自然地询问道。 “没有,”莉莉安娜赶紧正视前方,已经有不认识的人在准备对他们两个行礼了,“呃,就是,这些天你辛苦了。” 福兰特没有对她这句话做出反应,因为面前有一个贵族打扮的男性已经走上前来冲他们两个行礼,看起来应该是斯诺怀特家族亲近的家臣。莉莉安娜竖着耳朵听福兰特和对方打招呼以防需要她来进行问候——事实证明她想多了,直到福兰特把她领到餐桌前坐好,她都不需要说一句话。 整个接风宴的形式就像是每种菜只能取一次的回转寿司——担任回转履带任务的是穿着正式的男仆。莉莉安娜只需要坐在位置上对他们盘子里的食物点头或者摇头,她觉得那些男仆夹菜的动作比她拿刀叉的动作优雅自然多了。 那一大堆刀叉和铺开的餐盘看得莉莉安娜后脑勺发麻,她只能用余光去瞟福兰特和乔瑟夫用的什么餐具应付面前的食物。这种如同考场作弊一样的行为让她浑身难受,最后她干脆开摆了——只要我对所有吃的都摇头,我就不会因为犯错闹笑话。 “莉莉安娜,”在近乎坐牢一样的晚餐终于结束后,还没来得及找到凯特请求她再从厨房给自己带点吃的,莉莉安娜就听到了侯爵叫她的名字,刚刚的用餐他也一直在和其他人交谈,除了简单问了一句她的身体情况之后就没有再和她说话,她还以为这段剧情就这么过去了呢,“你跟我来,还有福兰特。” 唯独没有被叫到的乔瑟夫瞬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气呼呼地目送着兄长和姐姐跟随父亲离开的背影,在他们离开视野之后也站起来离开了餐厅。 第9章 父亲(1) 数量超过十个的男仆女仆安静地跟随在莉莉安娜身后,凯特和梅根也在其中。她觉得自己应该赶上福兰特的步伐,但这一次福兰特选择紧跟着父亲,这让饿着肚子还拖着长裙子的她感到有些吃力。 好在这段沉默的路程没有持续很久,他们来到了一间比莉莉安娜的卧室更加开阔的、看起来兼具书房和小会客室功能的地方,也许这是侯爵日常处理各种事务的房间。 但莉莉安娜不敢四处打量,因为侯爵在坐下之后就把目光投向了她所在的方向,她都不太敢大口喘气平复刚刚快步走过来的心跳。好在这个时候男仆为她搬来了椅子,她坐下后就顺势低头开始看自己放在裙摆上的手,以逃避那种公开课坐第一排和老师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府上的下人连假冒千金莉莉安娜都不敢议论,更不可能指望他们平时会对侯爵有什么说法。来这里这么多天,莉莉安娜对斯诺怀特侯爵本人的印象依然只有刚刚睁开眼时那一张脸。 她那个时候还处于混乱迷茫不知所措的阶段,完全陌生的环境和完全陌生的人围绕着她,杂乱无章的信息像浪潮一般朝她扑面而来。 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些人使用的语言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而她却奇迹般地都能听懂——等她搞明白这件简单的事情时,侯爵早已离开了她的房间。 这个男人对于自己带回来的假女儿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呢?其实一开始,她有怀疑过如今的假莉莉安娜可能是侯爵的私生女,这个猜想让她非常不舒服,特别是当她又听说侯爵和夫人从前感情非常好的时候。 好在这个猜想很快就因为这个角色没有魔法能力被推翻了,她后来又专门查阅了书籍,像斯诺怀特这种凭借着魔法实力盘踞一方领土的古老大贵族,家族直系成员不能使用魔法的概率基本为零。 莉莉安娜又从凯特那里得知,当今的皇帝在还是皇子的时候迎娶了王国历史上第一位平民王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哪怕与平民结合,皇室的三个孩子也都会魔法,只是资质有差距罢了。 综合这些信息,再加上自己外貌和斯诺怀特兄弟的细微差别,莉莉安娜最终安心地把“私生女猜想”丢进了垃圾桶。她宁愿自己这个人物是个纯纯粹粹对魔法一窍不通的平民,也不想成为一段被人歌颂的完美婚姻华美外表之下爬满的虱子。 “我下午听福兰特提了,你打算和他一起前往首都入学。”没有吃饱饭思绪还在神游的莉莉安娜突然听侯爵开口说话了,她吓了一跳,就像上课被叫到了名字一样挺直了腰抬起头来,就差直接站起来回答问题了。 “啊?一起?呃……”莉莉安娜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从来没有说过要和福兰特一起上学,当她转头去看福兰特的瞬间她又反应过来了,和福兰特一起去应该就是“按时去”的意思。学院四年的学制,福兰特只大莉莉安娜两岁,莉莉安娜今年第一年入学,福兰特确实还没有毕业。 乖乖,福兰特那种怪物一样的控水能力还要去学校当学生,那教他的得是什么大牛?莉莉安娜一边在心里惊叹一边坐正、老实点头。 在短暂的沉吟之后,侯爵说道:“那么就需要准备起来了,把你的要求告诉女仆们,帕斯卡太太会来询问你希望在首都那边的宅子里添置什么。”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转向了福兰特:“这一次的行程不要像你以前那样压缩时间,我会让骑士团的副团长带亲卫队随行,他的护卫经验比你丰富,所以如果去往首都的期间遇到计划外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多听从他的意见。” “是,父亲。”坐在她身边另一把椅子上的福兰特恭敬地回应道。 这场对话的目的好像就只是开学前针对去首都这件事的一些准备。侯爵除了第一句话是对她说的,其他都是在和福兰特对话,就像吃饭的时候也只问了她一句身体恢复情况一样。 “回去休息吧。”像是看出了莉莉安娜在那里坐着有点儿无聊,侯爵终于又看向她,“我和福兰特还有点别的事情要说——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莉莉安娜?” 她本来都想顺嘴接“没有”然后退出房间去找吃的,但被侯爵这么一问,她都半站起来的身体又坐了回去:“我——呃,我确实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应该是请求您……父亲。” “你说吧。”侯爵微微点头,他等着她开口。 “嗯……就是,我在醒来之后就失忆了。”莉莉安娜小心地强调这个前提,一边说一边观察侯爵的反应,“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大部分事情,全部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治疗师下午向我汇报过你的情况。”侯爵点头,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你的失忆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 “是的,嗯……在这种情况下,您能允许我的任性,让我按期前往学院,我非常地……感激您。”莉莉安娜觉得自己脑子里存着的那本《说话的艺术》已经在这短短几分钟之间被她虚空翻得冒烟了,“这些天我也认识到,因为失忆,我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欠缺,比如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 今天这顿饭让莉莉安娜深刻意识到,去首都上学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在学院她不可能还像在侯爵府一样成天关在房间里只和不敢提出任何异议的女仆们打交道。 如果不提前做点儿准备,那到时候哪怕是想躺也不一定能找得对地方躺平。贵族之间的交往乱七八糟的讲究就像空气一样是呼吸的必需品,时间有限她需要速成。 女仆们碍于她的身份不敢直接指出她行为里不合适的地方,福兰特看起来对她也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乔瑟夫自己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完全指望不上。 她觉得侯爵应该是府上对这件事最有可能介意的人:虽然在瑞诺卡莉莉安娜算得上是地位最高的贵族女性之一,去了首都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她如果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情,也是会影响斯诺怀特家族的名誉吧? 第9章 父亲(2) “我会让人去安排。”侯爵答应得很爽快,好像也没有怀疑什么,莉莉安娜松了口气,在心里比了个“耶”,“还有别的吗?” 还真有,虽然问别人理论上也行,但问他效率最高。被刚刚的顺利大大鼓舞的莉莉安娜开始得寸进尺:“嗯,还有一件小事……主要是我也不明白这件事需要获得谁的同意,就是——我可以同时带凯特和梅根去学院吗?” “呃,凯特和梅根是——”她说完觉得自己好像说得不太对,连这两个人是谁都没有说清楚。没办法,她从前的世界里哪有机会和这种级别的大领导说话,说完她就后悔了,是不是有点过于冒进了? “你只打算带两个女仆去?”她这边还在后悔,却听到了侯爵惊讶地反问,不愧是亲生父子,那语气和福兰特前几天那句“你去学院是准备学习的?”是如出一辙。 “我……一般大家带多少个?”莉莉安娜茫然了,她下意识地看向了福兰特。 “你想带多少个就带多少个,列出名单交给帕斯卡太太就行。”福兰特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侯爵从短暂的惊讶里回复了过来,他看向莉莉安娜,“还有别的事情吗?” 其实还有,比如刚刚说的“对首都的宅子布置要求”是什么意思,难道去学院不是大家一起住学校吗? 但是经过刚刚这一段,莉莉安娜不打算再问这些傻问题了,她只能冲侯爵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摇头,祈祷他能把自己这些奇奇怪怪的表现都归结到“失忆”这口大锅里去。 “我要饿死了。”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莉莉安娜揪住凯特的衣袖摇晃,“能去厨房给我搞点吃的来吗?什么都行——除了那个有臭味的熏火腿!” 凯特忙不迭地答应着然后离开了房间,她一边安慰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一边坐到了梳妆台面前思忖着,距离去首都还有一点时间,她得充分利用它们——希望侯爵能高效率地给她找个教这个世界贵族礼仪的老师来。 梅根正在挨个关房间的窗户,把厚厚的窗帘拉紧。傍晚的天气那么好,入夜后居然下起了大雨,这是莉莉安娜来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雷雨天,它和从前的世界基本上是类似的。 莉莉安娜挥挥手示意梅根为她留一扇窗户,她裹着外套走近,看着雨水如瓢泼一般从玻璃上滚落,刺目的闪电正在毫无规律地点亮夜空,然后是一声声由沉闷逐渐变得炸耳的雷鸣。 光速大于音速,至少这种基本的物理定律还适用于这里,莉莉安娜也不知道自己判断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叹了口气。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做得都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大雨没有影响书房里父子的交谈,在以严肃的口吻过问了领地和侯爵府的诸多事项后,侯爵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他有些放松地向后靠在了软椅上,一只手轻轻拧着鼻梁,舒展的眉头隐没了一些皱纹的痕迹,他闭上眼睛说道,“儿子,我很欣慰。” 福兰特低下头,如果不这样,父亲会看到他眼底藏不住的、一丝孩子气的雀跃。 “等你今年带领骑士团完成你的第一次冬巡,我想那时候瑞诺卡的所有臣民都会认可你的能力。”侯爵的目光看向了与书房紧邻的阳台,没有指示仆人们不敢擅自闯入主人之间的谈话,所以阳台的门依然大开着,但没有一丝雨水能越过被风吹得翻飞的门帘润湿地毯,“那孩子……醒来后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试探过,她依然感知不了任何元素,看起来的确是中毒失忆导致的后遗症。”福兰特回答道,“但我仍然担心,等到了首都入学后遇到——” “现在这样的情况,总比以前好。”侯爵打断了儿子的话,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首都,人前怎么做不需要我再教你,其余的……照顾好妹妹,这是我对你的要求。”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深夜,夏巡归来的骑士团已经被盛宴的狂欢灌醉得七七八八,头发半白的老骑士们开始用舀酒的木头勺子敲击着桌子,断断续续地唱起赛尔斯人耳熟能详的几首关于送别的曲子;年轻的骑士们则三四五个聚成一堆趁着酒意玩些拿铜币做筹码的游戏,或是哄笑着将谁要把得到的什么赏赐送给谁家的漂亮姑娘。 与皇室大臣坐在台上注视着这一切的年轻男人基本没有拒绝任何一只向他举起来的酒杯,酒精灼烧着他的喉咙,他闭了一下眼睛判断自己还能喝多少,再睁开眼的时候,身边空着的位置上已经又坐了一个人,来人一边接受大臣的行礼一边微笑着向那些还没有完全喝醉的骑士点头示意。 “真希望兄长能亲眼看到你带着骑士团归来的景象。”坐着没有动的克里斯托夫听到向自己举起酒杯的叔父开口,“他一定会为拥有你这样的儿子自豪,克里斯。” 他在叔父的注视下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把刚刚喝空的酒杯倒满举起来,在笑容满面地举起来冲大臣示意,在一饮而尽后,他擦了擦自己被润湿的下巴,长时间的夏巡让那里长出了已经有点扎手的胡茬,说道:“但愿吧。” 在他喝下这杯酒后,因为代家主出现而微有凝滞的庆功宴重新气氛热烈起来,克里斯托夫对着坐在自己另一侧的皇室大臣用调侃的语气说道:“我还以为叔父今天不会来,毕竟斯汀森子爵夫人明天就要回领地了,他们父女感情很深的。” “家主如果不出席庆功宴,会让勇士们认为自己没有受到兰斯洛特家族足够的重视。”维德·兰斯洛特笑呵呵地回应道,他也冲皇室大臣举了举杯,“这杯酒祝你一路顺风,请你向陛下带回赛尔斯的祝福。” “拥有兰斯洛特家族镇守赛尔斯是王国的幸运。”大臣握着酒杯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干脆站了起来,向着台下的所有人举杯,“请允许老臣代表陛下,向所有的勇士表达赞扬和敬意!你们都是守护王国边境的英雄!” 差事不好当啊,首都居然还有人觉得这个时节到赛尔斯是度假的好差事。大臣一边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重新坐下来,竖着耳朵听旁边的叔侄聊天。 “对了叔父,谢谢你和叔母为我未婚妻挑选的发冠。”他听到少公爵用不咸不淡的口吻找了个话题。 “安妮已经给你了吗?”公爵的语气显得有点惊讶,“这孩子,脾气还是那么急,都嫁人那么多年了——” “安妮大概是担心我明天早上会起不来送她。”克里斯托夫笑着打断了叔父的话,“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已经觉得有点儿看不清楚东西了。” “又到了准备去首都的时间了。”克里斯托夫的手指在桌上缓慢地敲打着,微弱的气流在他的指尖回旋,让他能感知到空气里细微的波动,比如就在刚刚,男仆们又打开门搬来了一桶陈年佳酿,“叔父,还要再辛苦你一年,安妮都心疼了。” “那孩子……她的话就当是在说笑吧!身为兰斯洛特的一部分,为赛尔斯做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叔父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说道,“我会为你守在这里,等到合适的时候再把赛尔斯完完整整交到你手上,无功无过的这些年……至少对你父亲有交代了。” “叔父这才是在说笑。”克里斯托夫看向台下,“这些年的夏巡中我总是听闻,赛尔斯的臣民为这十年的安稳生活对叔父感念不已。” 羽翼已经丰满的继承人向当家的家主举起酒杯,台上台下一双双醉了或还没有醉的眼睛都默不作声地看着。风不间断地吹过赛尔斯的土地,带着湿润的水汽一路向南为王国带来夏天充沛的雨水,最终在瑞诺卡成为一场滂沱的夜雨。 清晨,准备启程的安妮·斯汀森终于等来了在晨曦中快步走下台阶朝自己走来的堂弟。因为他错过了向皇室大臣告别的时间,安妮以为他也不会来送自己。 “如果宿醉得难受也不一定要来的。”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父母亲,轻声对弟弟说道,“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得是。” “我人都在这里了,何必还说这种客气话呢?”克里斯托夫笑起来,他张开手臂,“但我身上确实还有酒气,你介意吗?” 安妮笑了笑,她走上前去踮起脚尖,轻轻用下巴靠了靠弟弟的肩膀。 “克里斯,”她的目光越过弟弟的肩膀看向自己的父母,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慌还是在她的心头蔓延,回来的这些天她在风里听到了太多捕风捉影的消息,她再次开口,“我请求你——” “放心,”克里斯托夫打断了安妮的话,这里有风,风能把声音传递到所有有心人的耳朵里,“安妮,你什么都不需要想,听我的话。” 安妮在他手臂上抓着的手收紧了一瞬,然后慢慢放开,他目送着自己的堂姐上了马车,然后在护送下渐渐离开自己的视野。 他听到了叔母在身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抽泣,哪怕知道她在别处过着安稳的生活,送别自己唯一的女儿总让人黯然神伤。叔母有叔父陪伴,不需要他一个晚辈来表达安慰,他转身看向了叔父,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了几秒后默契地错开。 公爵府郁郁葱葱的绿植为主人遮挡着夏天灿烂到暴烈的阳光,送走了皇室大臣和斯汀森子爵夫人的偌大庭院显得比平时更加的安静,克里斯托夫终于有了一点时间开始阅读从他回到公爵府就送到他手上的信件。 “我先回一封信,让他们等我一会儿,不会超过——”他一边拆信封一边对朝他走来的仆人说,在像从前一样一目十行之后,他眯了眯眼睛感到了一丝困惑,把目光重新放到了信件的开头,他改口道,“让那些人下午再来吧,就说我还在因为宿醉头痛。” 第10章 启程(1) 开学前的那段时间对于莉莉安娜而言十分忙碌,侯爵信守了诺言以高效率为她找来了礼仪老师——一位她需要称呼为“马克西姆姨婆”的年长贵族女性,从第一眼见面莉莉安娜就直觉这个马克西姆姨婆不太喜欢她。 尤其在听莉莉安娜自己开口要求“请您在这段时间严格要求我”之后,老太太瞬间收起了所有表面上的客气和慈眉善目,开始横鼻子竖眉毛地数落起莉莉安娜从椅子上站起来到走到她面前问候之间已经犯了多少不可饶恕的错误。 罢了,罢了,严师出高徒,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莉莉安娜一边后悔自己不该在一开始表现得那么乖巧好学一边又在心里背诵励志语录。 在她进行高强度礼仪训练期间,女仆们也在有条不紊地为她打包行李,一箱又一箱,一包又一包,如果不是她有天突然想起过问了一下,莉莉安娜怀疑她们准备把这个房间里所有抽屉里塞满的东西全都带走。 “这个,比如这种很厚的衣服完全就不需要带嘛!”在从前的世界在外地求学六年的莉莉安娜痛心疾首地指导自己的女仆把那些用不着的东西全部拿出来,“还有这个!这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要装里面?” “这是小姐小时候用过的镜子,”梅根赶紧走过来向她解释,哪怕莉莉安娜已经在这群女仆面前被姨婆磋磨了那么多天,她只要稍微大声说话她们还是吓得发抖,“小姐还没有出过远门,我想这些旧物会让您在陌生的地方安心一些。” “镜子?”莉莉安娜把手里那个黑乎乎的方片翻转过来查看了一下,“呃……它是被锈蚀成这样所以不能用了吗?” “不是的,从前是有完整的镜片在上面的。”梅根伸手指了指方片一侧细小的凹槽口,“说起来也很奇怪,这面镜子一直由我们收在抽屉里面用盒子装着,突然有一天负责整理您物品的女仆就发现它碎掉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莉莉安娜一边端详那个方片一边问。 “就在您中毒之后,当时我向您汇报过这件事,您说不需要处置那位女仆,也不需要修复它。”梅根回答道,“镜子的碎片过于尖利我把它另外收起来了,小姐您要看吗?” 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莉莉安娜想起来,她那会儿刚刚穿越过来还忙着认人呢,哪里有功夫管什么镜子碎不碎的,这房间里光是等身的镜子就有三四块,所以她当时大手一挥就表示不用管这种小事了。 手指摩挲着方片另一侧粗糙不平的纹路,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在空气中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嗡鸣,但当她特意凝神想仔细辨别的时候,耳朵里就只剩下女仆们收拾东西的窸窸窣窣了。 她思考了一下,还是把这块镜面已经碎裂、完全不能用的小镜子给放到了箱子里:“那还是带上吧。” “为什么要带地毯?”转身又去打开另一个箱子的莉莉安娜无语凝噎,她冲梅根比划了几下,“这也是我小时候用的?” “哦,不是的。只是瑞诺卡因为天气寒冷,编织的地毯比其他地方都要厚实暖和。”凯特在一旁抢着说话,自从莉莉安娜确定了要带她去首都,小姑娘高兴坏了,做什么活嘴里都在哼哼歌谣,“最近小姐晚上很喜欢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自然要带上家里最好的地毯了!” 在满头黑线的莉莉安娜的监督下,女仆们打包好的行李被精简了至少三分之一,她也在指挥的时候得知,原来的莉莉安娜至少在两三年前就在为前往首都做准备了——指买了数不胜数的裙子和珠宝,还有原主的最爱,一顶又一顶闪瞎人眼戴在脑袋上还贼沉的宝石发冠。 在这种忙得团团转的生活里,她又收到了来自那位兰斯洛特少公爵的来信,一目十行地看完,看到末尾说“下一次应该不用再用纸笔交流,期待着在首都见面的日子”,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太好了,以她浅薄的阅读理解能力,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不用写回信了。 心情大好的莉莉安娜哼着因为凯特经常哼哼所以不自觉也学会了的歌谣下楼去,她现在已经学会了自己去侯爵府的藏书室拿书还书。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奇怪,她都是找几本小说然后搭一本魔法相关的书籍带走——然后结局是一不小心就熬夜把小说看得七七八八,剩下那本魔法书翻了几页就没啥兴趣了,只能硬着头皮每次往下读一点儿。 但借书这种事情,就像大学去图书馆自习一样,真正看多少书从来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要求个“我今天也没有浪费光阴”的心安理得。 路上遇到了福兰特和乔瑟夫兄弟两个,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她不用向乔瑟夫行礼,严格意义上福兰特因为继承人的身份高于他们,但福兰特自己说了她只要高兴可以给他随便取绰号,她对取名字没有什么兴趣,但最近屈膝练得太多膝盖疼,她也就没有和福兰特行礼。 两兄弟看起来在交谈什么,她没有上前打扰直接带着女仆下楼去。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福兰特注视着莉莉安娜朝藏书室去的背影,不自觉地分辨着她在转过身去后嘴里在哼唱着什么。 “哈,我知道她为什么心情这么好,南边又来信了。”乔瑟夫耸耸肩膀,最近莉莉安娜因为忙着重新学礼仪不来找他问魔法相关的问题了。 虽然嘴上说觉得被问那些低级问题很浪费时间,但乔瑟夫其实相当有成就感,毕竟家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当老师了。 甚至有几个瞬间乔瑟夫还感到有点遗憾,要是莉莉安娜能感知哪怕一丁点魔法元素,他都能教她更多——然后他被这种想法给吓到了,他居然对那种嚣张跋扈的女人产生了亲近之情!再过两天她和福兰特就要一起去首都了,就剩他一个人和父亲守在瑞诺卡,想到这里,他居然对之前那些时光感到了怀念,她去首都之后,侯爵府会变得更冷清的。 心里这么想着,乔瑟夫嘴上却说道:“我还挺同情兰斯洛特家那个少公爵的,等她到了首都会把他给烦死吧。” “作为另一半,陪伴她是兰斯洛特的责任和义务。”福兰特收回了目光看向弟弟,“乔瑟夫,你现在看热闹,以后你自己也会有妻子,也需要做这些事。” “我?!我,我还早着呢!”乔瑟夫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伸出手把自己银白色的短发乱抓一气后又闷闷地说,“我就算要做这种事,也要找个自己看得过去觉得满意的女人,而不是谁谁谁让我娶个都没见过面的我就答应。” 福兰特笑起来,父亲回来之后他有了一些空余的时间,这让他重新找回了日常生活的节奏,能在离家之前陪弟弟练练剑术和魔法。 至于莉莉安娜——她最近忙着补习礼仪和收拾行李,昨晚梅根说她不愿意带走那些她从前就像雪狸鼠囤过冬物资一样买来的那些珠宝和发冠,理由居然是担心去首都的路上被打劫。 “罢了,她高兴就好,去首都再订做吧。”在短暂的沉默后,福兰特示意梅根可以离开了。 “少爷,”罕见地,梅根没有立刻听从命令离开,她低着头提问道,“在抵达首都之后,您是否仍然需要我按时向您汇报莉莉安娜小姐的近况?” “不需要按时,但如果她想做什么可能让她陷入麻烦和危险的事情,你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福兰特微皱眉头,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你提醒了我,到学院后,还有一件事情我也需要你帮我留意。” 第10章 启程(2) 已经初显凌厉的剑锋朝福兰特直冲而来,回过神来的福兰特后退一步避开了锋芒然后从容出手。 “你在想别的!”被打掉手中长剑的乔瑟夫十分不满,他把木剑捡起来冲福兰特嚷嚷,“说好今天都陪我认真练习的!” “抱歉,”福兰特示意乔瑟夫继续向他进攻,他最近想到莉莉安娜的时间有点多……应该是要带她一起去首都的缘故。 随着皇太子的入学,首都学院将汇集除了莱恩哈特家族以外王国其他三个古老大家族的继承人,而作为斯诺怀特家的独女、皇室钦定给兰斯洛特家的未婚妻,莉莉安娜注定会受到诸多注意,届时诸多传闻会甚嚣尘上。 他又想到了父亲的要求……这一个学年注定不会平静。 当然,如果福兰特这会儿思考的内容被莉莉安娜知道了,她一定会大手一挥潇洒地表示:老哥,看开点,小说嘛,都是这样的,不把一群能推动剧情的神兽集中在一起的话费心思搞学院做什么?你可以想点开心的事情,比如,你有99%的可能性即将见到你的亲妹,高不高兴!激不激动!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居然选在黄昏出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莉莉安娜只能服从安排。看着那一车车的行李,虽然里面很值钱的东西基本都被她挑出来了,莉莉安娜还是觉得不太安心,但她这会儿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忧愁。 “我们真的能赶上开学吗?只坐马车?”在女仆的簇拥下走出侯爵府的莉莉安娜小声问身边的梅根,她对这个世界如何进行长途旅行一无所知,想到接下来可能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日子都要在眼前这个虽然看起来漂亮但毕竟是由马提供动力的车厢里度过,对马车旅行毫无概念的她感到自己的腰已经开始幻痛了,而且这地方可没有手机能在路上给她打发时间。 “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开瑞诺卡,小姐,抱歉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哪怕稳重如梅根,说起这句话时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但我想一定没有问题的,往年福兰特少爷出发的日期比这还要晚,今年提前是考虑了小姐在路上可能因为路途劳顿感到不适。”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月亮却已经在空中以半透明的形态若隐若现,这是一次简单的送别,莉莉安娜站在福兰特身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侯爵虽然没有直接和她说什么,但最后又对福兰特强调了一句“照顾好妹妹”。 虽然一直都觉得自己只是个类似操纵人物经历剧情的玩家,听到这句话的莉莉安娜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丝酸楚,她想起了自己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是父母亲专门请了假陪着她坐高铁去了之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城市。 她还记得当时妈妈帮自己一共打包了两个行李箱、一个大袋子,连她背着的书包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等去到学校收拾完,他们又一边感慨着“孩子长大了”一边空着手回去。 不舍得从校门口直接打车去机场要徒步去两公里外的地铁站,他们上车之后又冲她挥手让她快点回学校,她还没有回宿舍就收到发来的信息,写了一大屏幕零零碎碎念叨的话,譬如衣服要怎么洗怎么晒,要按时吃饭,不要和同学闹矛盾,缺钱缺东西了就和家里说,不要自己去奇奇怪怪的地方借钱。 从家带去学校的、慢慢塞满宿舍的东西,加起来也许都不如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一顶发冠值钱,但那曾经以为毕业后就可以回去的家乡,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城市一隅那个小小的、总会在夜晚亮起的家,应该是再也回不去了。 “你,你你哭什么呀,真是的,过几个月就回来了!”发现莉莉安娜眼睛泛泪光的乔瑟夫有些慌神,他伸出手在要碰到莉莉安娜肩膀的时候又收回来,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手帕丢给她,“闹着要去首都的是你,哭的也是你,头疼死了!还好我不跟着去!” 其实如果他不讲出来的话,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只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稍稍伤感一下,毕竟她只是有点共情罢了,并不是真的因为离开侯爵府觉得舍不得。 这下好了,她刚张口想反驳眼泪就已经滚下脸颊了,一群人因为小少爷的话齐刷刷朝她这里看,慌张擦拭眼泪的她觉得自己耳朵开始变烫,甚至想要直接钻进马车里面去。 她因为眼泪而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侯爵的眼睛,她觉得侯爵愣了一下,他终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对她身后的女仆说道:“照顾好小姐,她的身体还没有全好,提醒她每天按时吃药。” “那么我们就准备启程了,父亲。到达首都后我会给您写信。”莉莉安娜听到福兰特这么说,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的眼泪还没有止住,等他牵着她往马车走,她才意识到原来是在送她上马车。 “你负责给乔瑟夫写信怎么样?我们都去首都,留他一个人在家会很无聊。”在关马车门之前,福兰特突然对莉莉安娜说。 “嗯?他……我可以写。”莉莉安娜把手里的帕子叠起来,很高兴地意识到自己终于不乱掉眼泪了,她抬起了还眼眶红红的眼睛看福兰特,耸耸肩膀回答道,“他愿不愿意收我就不知道了。” “他当然会的,你是他唯一的姐姐。”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从福兰特的这句话里听到了强调和安抚的意味,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还是冲他露出了一个领情的微笑。 马车扬起的尘土一时间遮盖了天空,夕阳在被自己浸染得火红的天空缓缓沉没,它用今天最后的光芒照亮广袤土地上的一切,把靠在女仆肩膀上闭目养神的贵族女子一头长发染成金色。他们正走向一条蜿蜒清澈的潺潺溪流,由冰川融化的水在她不远处静默地等待着、守候着。 溪水南下闯开高耸入云的山脉,借助悬殊的地势化作奔涌向中部平原而去的滔滔怒江。它被米里德茂密的丛林留住匆匆的步伐,在鸟雀婉转的温柔乡中变成柔光粼粼的宽阔长河,被茂密的植被和农作物所覆盖的沃土上人们结束了又一天平凡的生活,这里的黄昏还将持续更长的时间,位于古老大树上的那片叶子温顺地隐没于树冠投下的阴翳,它渴望借助力量去到遥远的、大树的根基还没有覆盖攥紧的土壤。 而在赛尔斯,太阳已经在早些时候就完全没入了海平面,狂风在大海上以疯狂的姿态卷集乌云与海水,和闪电一起将暗夜共舞成又一段白昼,当它踏上岸却又温情脉脉起来,在月色下吹起所有本就在枝头摇摇欲坠的花朵。 在首都,高高升起的月亮和尚有一丝余光的落日在同时被厚重的云层遮盖,在塔楼制高点向全城传去的浑厚钟声惊起了在建筑屋顶栖息的鸟儿,鸟群使匆匆向救济院跑去的平民女孩抬起头来,她用没用拎东西的手捋了捋散落在耳边的灰白色短发。 她血红色的瞳孔映照着城市已经亮起的灯火,在明明不遥远但王国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无法踏入的皇宫深处,有更为明亮炙热的火焰在燃烧,它生来就被要求展示足够的力量,要在燃尽所有的妄想之敌后,再为沉重的金冠锻造出不朽的荣耀。 直到在溪水边停下,莉莉安娜才终于意识到,是啊,操纵水元素登峰造极的斯诺怀特家族,出行当然需要借助水流的力量,不然就靠着这个不管布置得多么舒适豪华走起来依然颠簸的马车,走到首都可能都是明年的事情了。 溪水的对岸是一小片山脚下的平原,在夜色下莉莉安娜能看到一点点跳跃的火苗,似乎有人在围着篝火悠闲地弹唱,她听不真切,只是模模糊糊间觉得那是凯特喜欢哼哼的那首歌,她只记住了调子,从来不知道歌词。 “我曾遇到一个如冰雪一样美丽的姑娘\/她留给我甜美如蜂蜜的笑容\/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了醉人的芬芳\/我拿起我的七弦琴彻夜弹唱\/请风带给她我的痴望\/美丽的\/冰雪一样的姑娘啊\/请你留在我的身旁。” 第11章 未婚夫(1) 莉莉安娜现在好奇一个问题,那就是她那个据说能乘风飞起来的未婚夫,他飞行的时速能不能比上波音747。 这不能怪她,去首都的行程实在是太无聊了,本以为可以走走停停顺路看看沿途的风光多了解一下世界观,结果他们走的是水路——刚开始还是挺刺激的,马车从落差上百米的瀑布往下走的时候她吓得攥着梅根的手尖叫到喉咙都哑了,后来地形逐渐平坦,体感也就和坐船没什么两样了。 至于为什么那些马能被训练得踏水而行,莉莉安娜扒着窗户研究半天得出的结论是,马车和河流的关系就像机场的那种可以站在上面走的传送带,现在的传送带是由魔法控制流速和方向的水,只能说魔法真神奇。 一路上的行程也很固定,黄昏时刻下河,白天上岸去沿途的旅店休整,似乎从前福兰特去上学的时候省略了白天休息的步骤,所以他有底气在开学前两三天才离开瑞诺卡。 适应了马车在河流中颠簸的莉莉安娜晚上也能勉强睡着,但白天她也不被允许离开旅店四处逛,理由自然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所以她也就老老实实地白天也在房间里待着补觉,等距离首都只剩半天陆行的时候,觉睡得太多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 她觉得这个世界的魔法不太行,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人点出空间传送这种能力,当年读《哈利波特》的时候最馋的就是幻影移形。 但设定没有就是没有,退而求其次,她开始在脑子里斗蛐蛐,比较几种魔法元素对移动时速的助益,火和金首先被淘汰,土和木……感觉即使可行破坏力也有点大不适合频繁使用,最后来到决赛圈的果然是水和风,水局限于河流,还是风更自由,于是就有了一开始的问题。 想这种事就很有趣,比如你想了波音747,你很容易还会联想到战斗机,那种超音速的战斗机开起来是要破音障的,新的问题来了,人以超音速飞行的时候需要破音障吗?是不是经过类似宇航员的专业训练就能承受得住呢?可惜,由于专业知识储备不足,莉莉安娜也只能在脑子里随便想想。 她现在对那个未婚夫还挺感兴趣的,在为期一周的胡思乱想后,莉莉安娜认为,这个未婚夫是她了解这个世界物理规律的一个有力助手。 换句话说,能操纵风是吧,那应该也能把某个区域的空气直接抽干模拟真空,那她就有机会验证一下低速条件下的经典牛顿力学在这个世界是否还完全适用——大概还能计算出这里的重力常数,但鉴于她已经有些年没有翻开正经的力学课本了,她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请不要误以为莉莉安娜有什么《穿越之我在异世界当牛顿》的伟愿,她纯粹就是无聊疯了。 在马车里做任何需要视力的事情就很容易让人觉得不舒服,两个女仆也很难和她聊什么有趣的天。 等终于被通知这是进首都之前最后一次住旅店的时候,莉莉安娜已经把凯特家里养了几只牛几只羊都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野外的雪狸鼠在冬天爬进梅根哥哥家烧火的炉子成为意外加餐的故事也反反复复听了好几遍。 中途福兰特也有到马车里和她一起坐一会儿的时候,基本流程就是进来后先提问“需不需要多休息?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之类,问完了两个人就陷入沉默,变成莉莉安娜看着低头读报纸或者读书的福兰特发呆。一开始福兰特感受到她的目光后会挑一张报纸地给她,她摆摆手表示她不敢看,一看脑袋就晕。 总之,这种沉闷的旅程即将结束!等到了首都,她至少能在学院里自由转转。 到那里之后最要紧的事情自然是找到真千金,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就看剧情发展见招拆招了。就算斯诺怀特家会立刻把她这个假货扫地出门,她觉得自己穿越过来舒舒服服过了两个月的贵族千金生活也已经很赚了,人嘛就是要学会知足。 虽然想得很开,莉莉安娜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这个故事不会那么轻易的放过她这个角色。 她之前一直都以为莉莉安娜和兰斯洛特少公爵的婚约是皇室的一次惯常赐婚,但后来找帕斯卡太太打听了,马克西姆姨婆她也尝试着旁敲侧击地问了,她们口径一致,皇帝平常并没有给这些大贵族保媒拉纤的嗜好。 刨除她目前还搞不太明白的不同魔法元素亲缘继承的问题,仅以常理判断,如果说皇帝想要特别展示对兰斯洛特家族的亲昵,那就应该下嫁有皇室血脉的公主。 这种大魔法家族在各自封地的权利感觉比她从前世界历史里雄踞一方的藩王都大,身为一国之君不想着把权力上收攥在手里,反而亲自给两个大领主的儿女拉亲家,其中一方还是确定的继承人,是嫌和平太久了卧榻之侧少了人陪睡不够刺激吗? 想来想去,莉莉安娜觉得最合理的可能是,皇帝也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他不喜欢兰斯洛特家,所以他故意把一个冒牌侯爵千金赐给那个少公爵。 一方面,如果兰斯洛特家族敢拒绝那就可以质疑他们对于皇室的忠诚趁机发难;另一方面,莉莉安娜本人和斯诺怀特家族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这一桩婚姻不会让他们两家过从甚密,反而可能让没有取到真千金的兰斯洛特心存芥蒂。 最后,当然这是她自己的猜想了,她听说当今的皇后因为是平民,连着生了三个孩子才终于有了一个资质合格的皇太子,那把她这个假千金真平民塞给兰斯洛特,他有优质天赋后代的可能性也降低了。 黑啊,水可真深,权力的游戏不是谁都可以玩,在脑子里脑补了一出博弈的莉莉安娜摇头感叹。如果她的推测是对的,那她和兰斯洛特的婚约大概率不会因为真千金出现而终止,后续还有一大堆戏等着她来唱。 这么想想,这件事里最憋屈的好像就是在家里吃着火锅唱着歌然后莫名其妙被塞了老婆的兰斯洛特,但他后面的故事莉莉安娜都已经帮他构思完了——无外乎什么爱美人不爱江山啦,冲冠一怒为红颜啦,狗皇帝你不让我娶我真心爱的人我今天就来杀了你啦,总之,小哥,你的前途是光明的,在这种被言情套路统治的世界,权谋都是小孩过家家级别,难度不会太大的。 第11章 未婚夫(2) 伸了个懒腰,梳妆完毕的莉莉安娜一边打呵欠一边在早上的阳光里下楼,她已经对斯诺怀特家的钞能力脱敏了,旅馆不知道是包场还是就是家里开的,总之沿路住的这些店就没有见过外人。 今天凯特和梅根给她整了个相当隆重的打扮——因为想把生物钟调整回白天清醒晚上睡觉而在早上昏昏欲睡的莉莉安娜抬头看镜子才发现,她现在粉嫩得活像一朵成了精的桃花。 是因为今天要进首都的城门吗?难不成还有人专门来看她长啥样?不想重新试穿搭的莉莉安娜一边嘟哝着“粉色娇嫩我今年几岁了”在随便吃了点早饭后就准备出门。 “小姐您今年十七岁呀!”听到她嘟哝的凯特回答,很好,她现在这种随口的吐槽都会自然而然用这边的语言了。十七岁的小姑娘穿成这样其实也合理,只是莉莉安娜在从前的世界没有做过这种打扮,原因无他,撑不起来,粉色显黑。 她从小就讨厌让所有人等自己,这些天她都有告诫凯特和梅根早上早点叫她起来,但比起那群大男人,她出门在外实在是太麻烦了,好在不管是福兰特还是骑士团的人都没有表现出过不耐烦。 她在楼上看到两个男人在背对着她交谈,一开始她以为是骑士们,所以并没有在意。 旅馆的走廊和楼梯上都铺着厚厚的地毯,莉莉安娜走在上面都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她刚刚拖着裙子准备下楼,那个黑发的男人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愣住了,停止了继续往下走的脚步。 “莉莉安娜小姐!”在陌生男人身边的是骑士团的副团长,他紧随着男人转身,在看到她后快步走上前来向她行礼,“早上好!您准备好了吗?请允许我去通知骑士们,稍后护送您启程前往首都。” “福兰特呢?”陌生男人的穿着打扮精细程度和福兰特不相上下,于礼节她应当先等待副团长为他们互相介绍介绍,但她张望了一下四周,这些天她已经习惯了每次下楼都先看到福兰特等在楼梯口的瘦高身影,忍不住先问道,“他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少侯爵今天稍早先前往首都了,有些事情需要他处理。”副团长流利地回答道,他看向身边的黑发男人,莉莉安娜的问题打乱了他之前在心里背板过的介绍顺序,这让本就不那么善言谈的他嘴开始打结,“小姐,嗯……您不用担心,少侯爵走之前,呃,应该先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察觉到了介绍人的不善言辞,男人主动把话头接了过来,他走上楼梯,在距离她还有两级台阶的时候停了下来。 马克西姆姨婆的礼仪突击补习告诉莉莉安娜,作为一个贵族淑女,这个时候应该矜持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背搭上男士的手心完成一个点到即止的吻手礼,但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兰斯洛特的莉莉安娜处于反应不过来的状态。 在男人已经向她伸出手之后,她第一反应居然是低头看自己这条粉嫩的裙子,然后转身看向两个女仆,清澈的眼神中显出了一丝呆滞:你们比我先知道我今天要见谁所以故意把我打扮成这样,却没有想过提前告诉我一声? 但两个女仆和她一样茫然,她们也不知情吗?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回应对面的自我介绍,明明经历了那么严苛的礼仪训练,到头来还没有进首都就掉了链子!反应过来的莉莉安娜慌慌张张地朝明明站在两级台阶下、身高却好像还比她高一点儿的男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盛夏的首都比瑞诺卡炎热,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从脸颊到手心都在出汗,在兰斯洛特的嘴唇在她的手背上轻飘地碰了一下后,她几乎是立刻就从他的指间抽回了自己的右手。 “您——你——呃——”她混乱了,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开口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她知道自己到首都后一定会和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见面,但是在她的预设里不是在学校里就是在一个比较正式的场合,她下意识觉得福兰特——或者别的什么长辈,应该也会在那里为他们至少做一个介绍。 出于本能的求助心理,她抬头朝骑士团副团长的方向看去,发现副团长居然不见了——他不觉得把他们两个单独留在这里不合适吗! “你像写信时那样称呼我克里斯就好。”她听到兰斯洛特说道。 原主喊得那么亲热吗!莉莉安娜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种从事替代别人进行网恋奔现考察的人,人家搞这种业务有钱赚,她纯粹是赶鸭子上架有苦说不出来。 “是、是吗?”莉莉安娜一边深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努力应对着这场对话:没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新人物出场的剧情罢了,放轻松,她努力让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抱歉,我之前拜托女仆替我给您撰写的回信里也提到了,我因为意外中毒失去了很多记忆,所以之前写信时说了什么都不太想得起来。” “是啊,所以我收到回信后一直牵挂你的近况。”她也得到了男人作为回应的笑容,老实说兰斯洛特人长得无可挑剔,和一直努力想要收敛表情给旁人成熟稳重印象的福兰特不一样,他不管是等待着副团长介绍自己还是这会儿和莉莉安娜说话时脸上都一直带着笑。 阳光开朗大男孩是吧?但因为之前看过他的那一大抽屉回信,“嗯嗯对对不好意思我现在要去洗个澡”的印象已经先入为主,莉莉安娜已经把他划到了“亲切都是表象内里全是敷衍”的人群里。这种表里不一的人莉莉安娜都很警惕,在她心里这类人还不如咋咋呼呼一个不顺心就会跳脚炸毛的乔瑟夫值得信赖。 至于之前那些对于兰斯洛特飞行能力的好奇和兴趣,想让人家帮忙抽真空的那些想法已经彻底丢进垃圾桶了——莉莉安娜还没有认识到,自己正在亲身沉浸式演绎从前世界的一个着名成语:叶公好龙。 第11章 未婚夫(3) 心里这么想,但兰斯洛特示意她去楼下坐着等骑士团做出发准备的时候,她还是很给面子地搭上了他的手臂。 原来他也是出发前往首都学院,然后正巧听闻斯诺怀特兄妹在这里下榻,来探望的时候又正巧碰上福兰特有要事需要提前走,所以他主动揽下了带她进首都的活?还因为她中毒的时候他很不巧已经出发去夏巡所以没有能够亲自去瑞诺卡探望她感到很愧疚希望她能原谅? 这一串巧又不巧的都被他碰上了,概率真够小的。心里这么想,莉莉安娜脸上还是维持着笑,非常大度地发表了一番“巡视边境线是在保卫王国全境安危,百姓人身财产安全高于一切,您就是先公后私第一人需要大加赞赏”的言论表示自己一点儿都不介意。 “百姓高于一切?”她感受到了兰斯洛特饶有兴趣的注视,“这是个有意思的想法。” “不不,”莉莉安娜感到一阵惊悚,她只顾着背恭维的套话,却忘记了换个地方说这种话可能就是大逆不道,“我的意思是,嗯,边境线不太平,最容易受到影响的还是无法使用魔法保护自己的平民,保护了他们是在保存王国宝贵的劳动力——换句话说,是在扞卫陛下的统治。和这样的伟业比起来,我个人的安危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好可怕,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真的好可怕,还好圆回来了。莉莉安娜看到梅根端茶过来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赶紧接过来喝了好几口,心里盼着副团长能赶紧过来说可以出发了,赶紧把她从和兰斯洛特的对手戏里拯救出来。 斯诺怀特的骑士团办事还是很有效率的,像是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唤一般,副团长进门来请他们出发。长舒一口气的莉莉安娜站了起来,冲副团长露出了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 今天是个阴天,抬起头只能看到太阳在厚重的云层后面散发出的一点光晕,昨晚的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没能扫空空气中的沉闷,但天气多少还是变凉爽了一些。 站在门口的莉莉安娜犹豫了一下,昨晚的小雨混合了地上的灰尘,让地上变得泥泞起来,她有点心疼今天刚换上的这条浅色的裙子,被她这么拖在地上上马车之后裙摆最下面肯定是不能看了。 心疼归心疼,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如果叫来骑士让他们用魔法把地上弄干的话,那她就真的开始接近骄纵假千金的做派了。所以莉莉安娜也只是在门口停了一秒钟,因为一只手要礼节性地搭在兰斯洛特的手肘上,她只能用空的那只手尽量把一半的裙摆往上提一提。 “咦?”因为留意着脚下,刚刚踏出门莉莉安娜就发现了不对劲,她觉得身体一轻,就像脚下有一个看不见的平台把她给稳稳地托了起来。失重是一瞬间的事情,现在她双脚踩在了距离地面几厘米的空中,这样即使是自然垂落的裙摆也不会接触到地上的泥水了。 是气流,莉莉安娜虽然无法感受任何的魔法元素,但是她能感受具象的、在她脚踝边柔和掠过的风。 突然离开地面的惊讶让她出于寻求安全的本能挽紧了兰斯洛特的手臂,片刻之后,体验魔法的新鲜感压倒了其他,她尝试着又向前面小小地迈开一步、站稳——脚下的触感有点像把手按进记忆棉枕芯的感觉。 “谢谢!”她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太没见过世面,但抬起头看向兰斯洛特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是暴露了她现在很开心。 在象征性地询问了莉莉安娜是否介意自己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之后,克里斯托夫坐到了她的对面,她身边的女仆从上车后就一直低着头都不曾和他有过一次目光接触,斯诺怀特家管教下人的严苛名不虚传。 “实际见到你的感觉和从前通信的时候很不一样。”实话实说,是差距大到了他觉得是两个人的地步,他完全无法想象从前满篇信纸只会写买各种东西的女孩会坐在他对面夸夸其谈边境线、劳动力、个人安危和王国利益的取舍。她发表那个关于平民地位的惊世骇俗言论时脸上完全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话和身份之间的错位。 当然,他自幼年随父亲到访后瑞诺卡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莉莉安娜,她可能完全不屑于亲自向他回信所以找了旁人代笔,也可能在给他写信时都是在伪装——不管是哪个可能性,都比他预想中有意思。 “应该是失忆的缘故吧。”比起刚刚见到他时的慌乱,莉莉安娜现在的回答已经很流利了,虽然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戒备和疏远。很奇怪的是,刚刚她身边的气流完全都被他掌控的时候她反而一点儿都不觉得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她玩得很开心,甚至没有发现她家的骑士们直到她安全上了马车才基本放下心。 克里斯托夫相信,如果刚刚他显得有一分可能对莉莉安娜不利,那些骑士都会毫不犹豫地和他对峙,少主人留给他们的指令里显然没有完全信任他这个说法——所以那位小少爷是觉得,斯诺怀特骑士团一半的精锐就已经足够和他打得有来有回了?但比起这个,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首都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向来都是诸事不假他人手的福兰特·斯诺怀特仓促离开? 两个人坐在马车上脑子里都在想事情,一个在复盘,一个在吐槽,莉莉安娜还在琢磨兰斯洛特刚刚那句“很不一样”,心里疯狂吐槽着“不说穿越的事情,在网上冲浪的时候和在现实里有完全相反的人设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 虽然这么想,莉莉安娜维持着端庄的笑容开口补充道:“我想有的人做笔友和现实相处给人的感觉会不太一样。距离的遥远,沟通的间隔,都会影响对一个人的印象,还是面对面交流才是最真实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兰斯洛特,指望这个看着就长了不止一个心眼的男人读懂她的潜台词:把从前莉莉安娜写给你的那些内容都忘了吧,现在的我可没办法那么亲热地用“克里斯”这种程度的昵称来称呼你。 “笔友?”兰斯洛特笑着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你准备这样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咳咳——呃——”莉莉安娜不知道她该说什么,她低下头感到脸颊一阵发烫。她做不到在兰斯洛特面前大大方方说“我们两个是未婚夫妻”这种话,饶了她这个从前除了几段无疾而终的单向暗恋之外都母胎单身的大龄女青年吧。 好在兰斯洛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之后的谈话里听到莉莉安娜称呼他为“少公爵”时他也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毛,作为回应,他在称呼莉莉安娜的名字时也在后面加上了“小姐”。 马车在逐渐靠近首都。远远地,莉莉安娜就已经看到了勾出城市轮廓的城墙,她的直观感受居然是作为王国首都的直观屏障,它好像并没有瑞诺卡主城的城墙那样看一眼就让人觉得森冷不可冒犯,反而还——挺漂亮的,有种欢迎大家都来的感觉。在她眼里,那些镶嵌在城墙上的亮晶晶的东西大概都是漂亮的装饰,它们的颜色和墙头挂着的巨幅旗帜颜色也确实搭配得相得益彰。 “少公爵?”在抵达斯诺怀特在首都的家宅后,莉莉安娜发现自己在下马车后兰斯洛特也没有立刻放开她的手。这里的管家带领着男仆和侍女早早地就已经在门口站成一排迎接她的到来,家宅的门口被打理得光洁一新。 但她又感受到了一阵失重,低下头看,她又踩在了风中,这一次兰斯洛特把她托得更高了一些,这让她可以不用抬头就和他对视了。 “被会使用魔法的人随意操纵身边的元素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你现在转身看那些骑士,看到他们的姿态了吗?如果我还要进一步做点什么,他们大概就会直接攻击我了。”兰斯洛特他的话随着风清清楚楚地钻进了莉莉安娜的耳朵,她感觉自己的长发也被气流吹动了——好像不抓紧他的手就会立刻被风吹走的似的,“如果发现其他人对你做这种事,不要对他们露出那种毫无防备的笑容,要头也不回地找到你信任的人,请求他们为你提供保护。” 下一秒,莉莉安娜就被轻轻地放回了地面,包裹她的空气瞬间回到了盛夏暴雨来临前的沉闷凝滞。 “好的,谢谢提醒。”被上了生动一课的莉莉安娜惊魂未定地抬头,她从那双看着她的深蓝色眼眸里看不出恶意,也看不出其他东西,“我会记住的。” “兰斯洛特家族的所有成员会为你提供完全的庇护,不论在王国的任何地方。”男人附身优雅地又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作为结束护送的告别,“能在今天见到你很高兴,莉莉安娜小姐。” 第12章 首都府邸(1) 府邸的下人因为她的到来陷入了忙碌,负责这里各项事务的管家霍克首先带领莉莉安娜参观,看这个介绍的架势,好像莉莉安娜长到十七岁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瑞诺卡,今天是第一次来。 斯诺怀特家族在首都的府邸比在瑞诺卡主城的侯爵府总体上占地面积小一些,但拥有更大的、盛开着各种花卉的庭院。那些随着攀沿在墙壁上的枝条簇拥盛放的粉红色系花朵品种看着很像从前世界的蔷薇,它们的颜色深浅不一,有的看起来马上就要被风吹落,有的则还安静地藏在花苞里。 除了下人们的穿着和侯爵府是基本统一的之外,两处建筑的风格也可以说是完全不同。 侯爵府给人的感觉非常厚重,可能和冬天过于寒冷有关系,建筑内的装饰除了那一整排历任家主画像外(好遗憾,这里的画像并不会动,也不能说话)也是一些严肃的浮雕、雕像、能盖住一整面墙的家徽帷幔,让人走在其中都会不自觉归正自己的脚步。 而这边的府邸采用了更多的落地窗最大限度地容纳阳光,哪怕是今天这样阴沉的天气,搭配着浅色为主的内饰,建筑内的整体采光也更好,走廊两侧多是一些莉莉安娜看不太懂只是直觉挺漂亮的风景画和摆件画,还有专门的小桌子摆放插着新鲜花束的瓶子。 等女仆们收拾完她的房间后,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了个午觉,也没有人喊她,直到窗外清脆得仿佛在耳边直接炸响的雷鸣把她惊醒。 还在瑞诺卡的时候为了练习用餐礼仪,莉莉安娜就开始强迫自己去餐厅去和大家一起用餐。今天虽然觉得睡得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力气,她还挺想就缩在床上吃了饭继续躺着,但听凯特说为了迎接她们厨房专门做了很多首都这边的特色菜,没道理弗人家的好意,她也就让女仆们替她尽量简单地梳妆了一番去了餐厅。 被蜡烛点亮的餐厅除了准备侍奉她的下人外就只有她一个人,看来她不排斥魔法用品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首都,她坐下后询问在一旁恭敬等待的管家:“霍克先生,少爷还没有回来吗?” 她这么问是因为外面正在下大雨,哪怕餐厅的窗户的大门都在她进来后紧闭了,窗帘和蜡烛也被从各种建筑缝隙溜进来的风吹得晃来晃去。早上的时候骑士团副团长说福兰特是为了忙一些事情先到首都,但这会儿都入夜了他人还没有影子,这让莉莉安娜有点担心福兰特到底处理什么事去了、会不会有危险。 虽然她一直对自己强调到这个世界来她只是在操纵莉莉安娜这个角色经历剧情,人心毕竟是肉长的。从她成为莉莉安娜起,福兰特就没有给过她任何为难,他们的相处也没有出现什么矛盾。这次的首都之行两个人更是相处了一周——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莉莉安娜在马车里,福兰特在马车外,但她不知不觉也习惯了总看见他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在从前的世界,莉莉安娜是个劳碌命。和要好的朋友一起出门玩乐旅行的时候,一般都是她看不过一群人如复读机一般“我们出去玩吧-去哪里玩呢-啥时候去呢-沉默-好久没有出去玩了我们出去玩吧”的循环,来主动扛起为所有人制定计划安排的大旗。一路上紧张地掐着时间思考什么时间出门什么时间到目的地什么时间取票攻略说哪里要排很长的队要把时间预留出来——她自己也不讨厌做这种事。 不讨厌,但也称不上喜欢,谁不希望两眼一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呢?但是在福兰特身边,莉莉安娜发现自己真的完全可以做一个不动脑子的废物。虽然白天那个少公爵和她讲什么有危险兰斯洛特家会保护她,但莉莉安娜明白,真的遇到这种事,现在的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找福兰特。 府邸里的人也讲不明白福兰特去了哪里,只是对她说“少爷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的”。莉莉安娜没有再问,她开始安静地吃自己面前的食物,认真品鉴了一番首都的菜系和甜食,也算是自得其乐。 “小姐还在等少爷回来吗?”入夜后,首都府邸的下人看着莉莉安娜在一楼的门厅一圈一圈地慢慢走路,这样的议论在看到霍克管家过来后就立刻停止了。 表情严肃地扫视一众仆从的霍克先生目光也不自觉投向莉莉安娜的身影,但他很快回过神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表达警告,他可不希望让两位小主人——尤其是福兰特少爷,认为他缺乏管教下人的能力。 这么多年,霍克一直都不服气当年梅森先一步被提拔为老爷的贴身男仆,一步落于人后步步落于人后,有生之年他还指望着通过四年在首都殷勤服侍福兰特少爷,待他继位侯爵后跟随他回到瑞诺卡一举取代梅森成为侯爵府的总管呢。 莉莉安娜不知道府邸的仆人们替她脑补出了什么妹妹挂念长兄的戏码,她只是下午睡多了晚上吃撑了,外面又在下暴雨没有办法去庭院散步,就在最宽敞的门厅一圈圈地转悠作为代替,反正这大雨下得也不可能有人在这种时候来拜访。 从前读书的时候做不出实验觉得心里烦她也喜欢在晚上去沿着操场走路,跑是不可能跑的,走几圈就可以骄傲地催眠自己“我今天已经锻炼过了”。 门那边突然传来了响动,窗外的雨声和雷鸣骤然清晰起来,中场休息的莉莉安娜转过头去看到一身黑衣的福兰特从大雨中走了进来。 莉莉安娜坐的沙发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没能看清楚男人现在是什么表情,她坐在原位没有动,看着在门厅待机的女仆男仆们赶到他身边去。门外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她条件反射地朝沙发背后缩了缩,半晌,耳边传来了沉闷的雷鸣。 第12章 首都府邸(2) 福兰特走进门厅的时候,正好是莉莉安娜算了算自己已经走了五圈、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喝点水然后上楼去看小说的时候。 在他的视角里只看到了下午洗过澡后就换了一身轻便白色长裙的莉莉安娜坐在离门最近的沙发上抬起头来看他,她的长发被盘成了一个已婚女性更喜欢用的发髻样式,也不知道是谁给她弄的。 真厉害啊,莉莉安娜想,外面雨下成那样,别说衣服了他连根头发都没被打湿——而且他这么热的天气他居然还穿外套。 她就在门厅走了几步路就觉得头发披在肩膀上简直就像是盖了一层棉花被,摸了摸终于已经全干了就自己拆了发绳当皮筋用把头发给扎了起来。扎成马尾还是觉得热,最后让凯特去楼上找足够大的发卡来,她自己给自己盘了头发,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的脖子终于清爽了。 “你回来啦,事情办得顺利吗?”看福兰特一身完好无缺地回来莉莉安娜挺高兴的,看来是不用担心打雷下雨天总没好事发生了,看他已经脱了外套递给女仆,她也就走过去礼貌地在旁边问了问,“吃过饭了吗?” “我不饿,”福兰特没有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他们在门厅站了半分钟也没有说第二句话,也没有看她,就在莉莉安娜觉得再沉默下去就有点尴尬的时候,福兰特终于又开口道,“觉得这里还缺什么就交代霍克先生。” “我觉得都很好。”这是莉莉安娜的实话,她之前对帕斯卡太太提的“想在房间里要一个书架”的要求被扩展成了在她的房间里布置了一个五脏俱全的小书房,书架上还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浪漫小说,书桌上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半透明大碗装着风干的花瓣,低头闻一闻会觉得里面盛满了一个春天。 直觉福兰特这会儿不太想和她交流,莉莉安娜很识时务地和他道了晚安,表示自己回房间准备休息了。 所以真的是在等他回来吗?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上楼的背影,她的发髻有点松了,冰晶形状的发卡勉勉强强地拢住了大部分头发,但依然让好些长发杂乱地垂落到了肩膀上,首都比瑞诺卡热得多,连带着她的脸颊也被蒸出了一点血色,但露出的后脖颈依然比头发还要白。 他又觉得心里的那颗负疚的种子在冒芽,他的疏忽已经害她在死亡边缘走了一次,但在早上听到消息之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往首都,把她的安全交给了兰斯洛特——兰斯洛特那家伙到底是不是碰巧来探望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把莉莉安娜交给他是正确的,福兰特早上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她来到首都之后就该多和自己的未婚夫相处培养感情,永远也不要再问女仆“有没有妹妹能嫁给哥哥”这种荒唐的问题。 但有些事情等她到了学院总会有所察觉,福兰特总觉得莉莉安娜失忆后反而聪明了很多,如果等到那时候她意识到他今天丢下她去做了什么事情……会像从前一样大发脾气、一边哭泣一边把眼前能搬得动的一切都往地上砸吗?还是会有更加激烈的反应?届时他又应该怎么做,才能一边尽量安抚她一边完成父亲的要求? “明天下午校长会带着你的老师来问候你,你想在哪里接待他们?”这件事情其实可以让女仆转达,但是他还是开口叫住了莉莉安娜。 “校长和老师,”转过身来的莉莉安娜瞪圆了眼睛,她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来问候我?” “我需要准备什么吗?”她抓着楼梯扶手很紧张地问,该不会是带一堆卷子上门来给她做学前测试的吧? “什么都不需要,校长例行问候身份贵重的新生而已,可能会询问你对课程安排和住处布置的意见。” 对不起,在她的脑补里能教给福兰特当老师的必定是魔法高手,能管魔法高手的校长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这种高高手亲自来这里关心她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柴选什么课,画风就像阿不思·邓布利多去哈利波特的姨夫家专门问候达力表哥读高中选文还是选理,是她在脑子里想一想都觉得荒谬的程度。 但福兰特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这天杀的贵族制度,要她是校长心里肯定非常不平,都做到了学术的顶峰还要亲自对纨绔子弟卑躬屈膝。 “住处?”她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歪了歪脑袋,“我还以为我们就住这里了呢,还可以住学院里面?” “学院会为所有学生提供住所,但肯定不像家里有管家打理那么舒适。”福兰特点头,听到他的话,旁边的霍克管家颇为自得地抬起了自己的头,“你想住这里是没问题的。” “那你呢?你住这里还是住校?”莉莉安娜琢磨着新生入学还是低调些不要搞什么特殊待遇,如果福兰特都住校她也住校,她觉得这种贵族学院条件再一般也不可能比她大学老校区的六人间更差了。 “我?”福兰特愣了一下,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住这里更多。” “那我也住这里。”莉莉安娜高高兴兴地点头,刚说完她又觉得应该先看看课表,如果早八和晚课很多的话还是住校好一些,对于学生来说睡觉才是头等大事。“算了,到时候看情况吧。我在一楼的那个会客厅见校长先生和老师,然后请厨房准备一些茶点,这样安排妥当吗?” “我会吩咐厨房为您准备妥帖的,莉莉安娜小姐。”霍克先生适时插话进来,他微微俯身,“还有任何吩咐,您都可以随时告知我。” “嗯,很妥当了。”福兰特说道,“回房间休息吧。” “莉莉安娜。”她刚刚转身又听到福兰特在身后叫她,她困惑地又回过头来,等着听福兰特还有什么指示下达给她。 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询问她今天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相处得是否愉快?这件事和他有关系吗?他的任务只是保障她的安全,仅此而已。看着少女迷茫看向他的红色瞳孔,福兰特有些狼狈地错开了眼神,他只说了一句:“晚安。” “啊,你也是,早点休息,这些天辛苦了。”莉莉安娜冲他行了个比较随意的屈膝礼,在首都福兰特就是这里的老大,往后剧情怎么样另说,对他有礼貌不会有错的。 “少爷,骑士团的副团长大人还在会客室等您。”霍克出声提醒注视着莉莉安娜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的福兰特。 “好的。”福兰特收回了目光,他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13章 治愈与光(1) 瑞拉·格林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发现落到脸上的是房顶漏下的雨而不是扑簌簌往下落的泥块时,她松了口气,费力地伸出手抓了抓自己灰扑扑的头发,然后利索地骂了一句脏话。 天还没有亮,瑞拉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个亮闪闪的徽章,它是从那个撞翻在阁楼玻璃上、又被她掉下楼的晾衣杆砸了个结结实实的贵族少爷交给她作为日后索赔的凭证。 这玩意儿拿来刻砖墙贼好使,不到一秒钟她就在床边的墙上拉了一道,这个身体夜视能力不佳,瑞拉伸出手把自己这些天刻的标记仔细都摸了一遍、在心里默数自己写了几个“正”字来算这是来这个世界的第几天。 她应该可以再睡一会儿,如果需要她干活,他们自然会来敲阁楼的门。他们最近烦她的频率大大降低,好像是因为北方的贵族突然给这里捐赠了一大笔钱。 那些只在对话里听过的救济院管理人为了争论这些钱该怎么瓜分撕破了脸皮,底下跟着捡渣吃的也无暇再对她这种小虾米吹毛求疵;而对于瑞拉认识的、真正在这里起早贪黑干活换免费面包和菜汤吃的“同事们”,她只和他们一起吃了一顿肉汤,那锅汤里除了一点油花之外只有那种剔得干干净净的、就像已经被人提前啃过一遍的不知名动物骨头棒子。 看起来好像过得挺辛苦的,但瑞拉回她的阁楼之后还有小灶吃,平时也不会被赶去擦地刷锅。如果说救济院是个分三六九等的小社会,瑞拉大概能排三等的靠前——要不说人活一世总要有点手艺才能饿不死呢,虽然她的魔法能力应该是原主自带的,有点儿不劳而获的嫌疑。 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所以哪怕耳边还有不绝的雨水从屋顶滴落的声响,瑞拉还是裹着潮湿的毯子又睡了过去,直到门口响起了粗鲁的敲门声她才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瑞拉·格林!你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圣神在上,你该不会还在睡觉吧!” 她被透过窗户直照到脸上的阳光晒得一时睁不开眼睛,睡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一边开机一边缓慢地思考着门外提出的问题。 片刻之后阁楼的门被打开了,一头短发乱得仿佛草窝的瑞拉用颇不耐烦的目光和一直以来负责给她送小灶的食堂大婶对视了三秒钟,片刻之后,她瞪圆了自己血红色的瞳孔:“今天……好像是那个什么什么学院开学的日——哎哟!” “那可是王国首都学院啊!普林斯王国皇室首都学院!你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进不去吗?”瑞拉话还没有说完,脑门上就被大婶的擀面杖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了好听就是好脑袋的一声响,大婶开始喋喋不休,“你这孩子!你就打算穿着这、这种衣服去满是贵族老爷的地方?还有你这头发!” “又打结啦?哪儿?我待会儿去厨房让他们拿刀给我剪干净。”瑞拉因为大婶的话伸手去摸自己脖子后面的发茬,剪短发是她觉得自己成为瑞拉·格林后最英明的决定没有之一,从前她就是一头齐耳短发度日,这辈子她也没有耐心像那些厨房女工一样每天花时间伺候自己及腰的长发。 “还剪!瑞拉!瑞拉·格林!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那是王国首都学院,满是贵族老爷的地方!”自从那个什么什么学院给瑞拉寄来入学通知书之后,瑞拉觉得大婶已经在自己耳边念过一百回这件事了,“你要是能嫁给一个老爷,哪怕只是一个没有领地只有虚衔的小贵族,也会过上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你说的那是上学的学校吗?怎么听着大家都是奔着结婚去的,是正经地方吗?”头一回这么说话的瑞拉额头上被擀面杖狠狠地打了一下,她后来就不敢说了,毫无疑问,这里的人对于那什么什么学院的热忱程度远高于她从前世界里的人对top2的认可,在他们眼睛里,平民要是能去那里读书,那就是一脚踏入了贵族阶级。 所以在收到入学通知后,救济院里她常接触的人对她的态度基本分成两派,一派是仿佛她已经成了贵族似的在她身后准备讨好她的,另一派的人更多,简单概括就是羡慕嫉妒恨,但又没办法把通知书给抢过去——抢过去了也没有用,入学并不是以那封信为凭证,他们并不像瑞拉·格林那样拥有使用魔法的能力。 这年头会魔法的平民实在是太少了,虽然有些人在背后尖酸刻薄说瑞拉的魔法天赋放在那些可以移山填海的大贵族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但在救济院的孩子们眼里,瑞拉可以瞬间把还在滴水的衣服变干、让即将熄灭的柴火重新熊熊燃烧、用风把院子里的落叶全部吹起来落在大家身上、操纵小石子弹不听话的小孩的脑袋,会操纵所有元素的她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当然也有态度一直没有发生变化的,瑞拉觉得眼前的大婶算一个,所以虽然大婶声音尖起来就像是隔了两条街被杀都能听到最后那声叫嚷的禽类,瑞拉也没有很烦她。 “看看你的头发,我给你烧一锅热水好好洗一洗,你不能顶着这一头乱七八糟都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头发去上学,第一印象很重要!要是邦德先生看到你就顶着这样的脑袋穿着他为你准备的裙子去首都学院,一定会气得直接抽抽过去——” “今天不是只是去填写课表吗?后天才是正式开学。”瑞拉从兜里掏出了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入学通知信纸,“我来回不会花很长时间的,穿裙子多费劲,路上他们以为我是谁家的小子还少些麻烦。” “但要是你遇到了谁家的贵族少爷——” “苏珊阿姨,”瑞拉抖了抖,她觉得大婶人好是好,就是年纪一大把了,脑子里好像除了菜谱就是那种不靠谱的小说桥段,“那些男人脑袋又没有被你的擀面杖敲过,自然有门当户对的娇小姐去配他们,哎哟!” 这一下可真狠,瑞拉感觉自己的眼泪齐刷刷地往下流,虽然出于本能可以快速地使用魔法治愈额头上鼓起来的包,但疼痛却是有滞后性的。 “瑞拉,瑞拉姐姐!”楼下有个小孩的声音着着急急地喊她的名字,稚嫩的童声在幽深的阁楼楼梯里有了回音才又传来了脚步,“有——有贵族老爷在门口等瑞拉姐姐!” 第13章 治愈与光(2) “贵族?来找我干嘛?”瑞拉的第一反应是来找她治病疗伤的,但她能不依赖药剂直接治愈疾病和伤口的秘密,整个救济院应该只有意外撞破她救治苏珊大婶的邦德先生知道,这件事还没有被传开啊。 说起来也是很倒霉,当时瑞拉刚刚穿越过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具体有什么能力。她只是凭借自己在实验室多年养菌的经验,一眼看出苏珊大婶塞在厨房石头坑里腌制的鱼身上已经长满了金黄色的球状菌。 那些菌落欣欣向荣的长势让瑞拉嫉妒得咬碎了牙——凭什么长在她培养基上的那些菌只要ph或者温度稍微不对劲就会立刻暴毙,到了这里却能在撒了鬼知道多少盐的鱼上长出花来! 鉴于苏珊大婶平时负责着救济院所有底层员工的伙食以及每周两次的对外布施,瑞拉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苏珊大婶那条鱼不可以做成菜给大家吃,那个石头坑以后也绝对不可以再用,建议直接去找街头的老酒鬼用点吃的换来廉价的高浓度烈酒对那个坑进行彻底的消杀。 虽然总是用擀面杖敲瑞拉的脑袋,但苏珊大婶还是挺喜欢这个姑娘的,因为瑞拉会魔法也愿意帮她干活:地下室厨房的那口大锅盛满水,要是用柴火得烧好长时间才能慢悠悠吐几个泡泡,瑞拉拿手指点几下大婶就能立刻往下倒食材了。所以面对瑞拉“你要是不听我的我以后再也不会帮厨”的警告,苏珊大婶选择了妥协。 但那是一整条鱼啊!苏珊大婶准确地揪住了瑞拉话语里的漏洞,她可以不拿给大家吃,她选择自己一个人吃。于是,在某个稀松平常的晚上,苏珊大婶倒下了,等瑞拉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不停呕吐,甚至有了抽搐的症状。 因为担忧苏珊大婶患上的是之前在城郊大流行过的瘟疫,救济院的大多数人都不敢靠近她的住处,在她床边试图救治她的就只有自学了一点治疗药剂配置的邦德先生。 基本猜到前因后果的瑞拉自然不怕这些,但在她查看了苏珊大婶的情况后悲观地推断,哪怕现在突然再出现一条长满了青霉素的鱼,对于苏珊大婶的病情来说也是回天乏术了。 “我救不了她。”摘下已经碎了一半镜片的眼镜用衣服擦拭的邦德先生也得出了差不多的结论,他平时自己配制的药剂只能勉强解决普通的感冒和类似被纸片割破皮肤的划伤。 “那我呢?我会魔法,我能做你的助手帮你配药吗?”那时初来乍到的瑞拉并不懂这里的治疗师到底需要什么本事,出于本能,她想要救这个虽然嘴碎但是心地善良的胖女人。 “我会的药剂都不到需要使用魔法的程度,哎,格林,就算能搞来药方,我们也凑不来需要的药材。”邦德先生已经彻底放弃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开始了喃喃地祷告,“苏珊·珀尔,愿你能在圣神的见证下与你的孩子重逢,愿圣神怜悯你善良的灵魂——” “请你握住她的手,孩子,她大概没有和你说过,若她的女儿没有病死应该和你一般大,所以她总会留着好东西给你吃。”虽然不信神,但听到邦德先生说这种话,瑞拉还是坐到了苏珊大婶的床头轻轻握住了她滚烫的手腕。 一开始,瑞拉以为大婶是因为把她误认成了自己的女儿所以才停止了抽搐逐渐平静下来,她的体温在降低,呼吸也从急促变得缓慢绵长,瑞拉有了一种神奇的感受——她好像通过自己轻轻握在女人粗糙皮肤上的手感知到了对方身体里正在发生的斗争。 杂乱的、如同电视雪花屏一样的场景在她面前忽闪而过,闪烁着金色光斑的圆珠在她的视野里蔓延开,它们气势汹汹地淹没了还在负隅抵抗的各色不规则毛球,瑞拉觉得她应该帮帮那些毛球,她要为它们注入力量…… 瑞拉忘记了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吃到苏珊大婶熬的白粥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救济院的人都以为苏珊大婶感染的瘟疫传染给了瑞拉,但她们两个最后都在邦德先生的照料下“奇迹”般的好转了。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暂时冒领了虚名。”得知瑞拉醒来后赶来看望她的邦德先生显得非常焦虑,他的手互相拧了好一会儿之后对瑞拉解释道。 “如果我没有搞错——因为我的曾祖父,他们都说他有些贵族血统,但从前贵族和平民通婚可不是光彩的事儿……他们一般都会说,成了破落户才会娶平民……啊,现在不一样了,王国尊贵的皇后陛下是平民出身,我们的日子比从前好过很多,好过很多……但,总之……” 邦德先生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因为曾祖父的关系,读过他留下来的一些书,你的本事很稀奇,格林,如果传出去被那些贵族知道了,你一定会被奉为贵客,但你从此可能就再没有安生日子过了,这么珍贵的能力出现在一个平民身上!我都不知道这对你而言是幸运还是不幸,所以我暂时把真相藏了起来,孩子,请不要责怪我——” 瑞拉打断了邦德先生因为焦虑颠三倒四的话,她坐起来按照自己的思路把问题问了个遍。原来邦德先生认为瑞拉身上有不依靠任何药剂、直接用魔法治愈他人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这种能力是极为稀缺的,被视为圣神转世的人才会拥有的“光魔法”。 邦德先生,不愧是拥有007之名的好人,很快想明白利害关系的瑞拉·格林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一个无依无靠住在救济院的孤女突然拥有了罕见的魔法能力,下场除了被当做工具就是被当成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总之,以后的生活就绝不会清净了。 瑞拉那个时候还没想明白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以后要以怎样的心态去过什么样的生活。老实说,哪怕到如今小半年过去了,她也没想出个结论来。在那个当下,她首先感谢了邦德先生替她保密的行为,准备将来再慢慢打算。 第13章 治愈与光(3) 邦德先生忠诚地履行了他的承诺,哪怕他会在背地里熬制一些药剂卖给平民贴补工资,也从来没有来请求过瑞拉使用魔法为他提供治病的便捷。 直到目前,瑞拉也没有在救济院听到过任何关于自己有特殊魔法能力的风言风语。有意思的是,她反而在街头巷尾听到了不少蹩脚治疗师吹嘘自己拥有光魔法结果被贵族识破后赶出家宅的故事。 就在前天晚上,邦德先生突然找到了瑞拉,用为难的表情对她说,城郊的一个小村似乎爆发了疫病,而那里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邦德先生曾经治愈过两个瘟疫病人的消息,上门来请他能前往提供帮助。 而他自己明白,他其实只是一个只会照药方配药的平庸治疗师,但那是一整村需要帮助的病人,在考虑许久后,他来到了阁楼希望瑞拉能够和自己同行。 瑞拉没有犹豫便答应了邦德先生,一方面是出于对邦德先生这段时间替自己保守秘密的报答;一方面是根据她的打听似乎原主的家人也都是死于今年春天在首都城郊爆发的疫病,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原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邦德先生收治病人是瞒着救济院管理人的私下行为,本着不惊动旁人快去快回不耽误其他事情的原则,简单收拾一番后瑞拉扮作了邦德先生的助手,跟着前来求助的村民在深夜趁着城门还没有落锁离开了首都。 刚出城就开始下雨,那些村民使用的是牛拉的车没有顶棚,瑞拉便使用自己操纵水元素的能力为车上的所有人提供了一个避雨的空间。 “真没想到,老先生的助手竟然有如此卓越的魔法能力!”打瞌睡的瑞拉听到其中一个村民对邦德先生说道。 “哈哈,不然我也不会带这小子了。”邦德拍了拍做男孩打扮的瑞拉,“他有点儿本事。” “(脏话),这算什么。”瑞拉一边打呵欠一边揉眼睛,“要不你们以为我会放心让邦德先生这么晚了还出城门?” 她的这句话带了一片堪称诡异的沉默,困得泪眼模糊的瑞拉也没太在意,她又问道:“我们能在天亮前赶到村子么?” 没人回答,她皱着眉头又问了一句:“都睡着了吗?” “当,当然可以。”终于负责赶车的人回了一句。 进山后雨越下越大,逐渐超过了瑞拉可以掌控的能力,那些村民见状说知道附近有一个山洞,不如在那里修整一下等雨势变小再继续赶路,不然牛车若是不慎滑入旁边的河他们就只能徒步前行了。 瑞拉觉得他们说得在理,这么大的雨不会下很久,便扶着邦德先生下车按他们说的方向走,沿路还随便捡了根树枝做火把用。 “瑞拉,”进了山洞,瑞拉忙着把自己和邦德先生身上的衣服弄干,再找些柴火来生火取暖,她听到邦德先生有些担忧的声音,“我觉得……如果待会儿那些人要为难我们,你不要管我,保证自己的安全。” “啊?你是说那些人可能对我们心怀不轨?”瑞拉转过身去看那些还在忙着拉牛车所以没有进山洞的人,“他们图什么?我们身上又没有钱。” “我不知道,我只是……但愿是我多想吧,圣神在上。”邦德先生摇摇头,“我已经一把年纪了,但是你还年轻,还会那么多魔法,以后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嘘!”瑞拉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她示意邦德先生先不要说话,她感觉到了脚下在微微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由远方靠近,又像是地壳之下有东西在苏醒,恐惧让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地震!洪水!或者泥石流!管它是什么——危险!邦德先生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当她扯着邦德先生跑出山洞时,那些带他们上山的人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去思考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意,瑞拉搜刮着自己知道的为数不多的野外逃生技巧,带着邦德先生在茂密的山林中连滚带爬地横向穿行——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会魔法,可以让面前挡住去路的树枝稍微调整位置让出一点方便通行的道路。 不能往山下跑,远离河道,远离低洼处,朝地质稳定的山坡上爬,瑞拉近乎机械地在脑子里重复着这几句从记忆里搜罗出的话。但邦德先生很快就体力透支了,空中不断有碎石在往下崩落到他们的头顶,他们两个人身上都是被树枝划破的伤口。 “不能停下,在这里都得死!”瑞拉一把抓住邦德先生的胳膊,一边尽力用魔法操纵那些落石和泥土远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一边尽快使用治愈魔法让邦德尽快恢复行走的能力,“看到那边的坡了吗?我们爬上去应该就没事了!不远了!” “孩子,别让我拖累了你——” “没空说这些!站起来邦德先生!你的伤口我都帮你治好了!”远方的天空正在迎来黎明,瑞拉也得以看到不远处正在不断倒下的树木,除了泥土和草皮的腥味以及皮肤的刺痛,这是她第一次站在魔法师的角度体会天灾的暴乱,平日里可以为她所用的元素此时酝酿着磅礴的破坏力向她所在的方向迫近。 电光火石之间,她感觉自己脚下一空,周围的树枝就像有了意识一下缠住了她的腰把她给往空中举,她一瞬间骂出了来这里学到的所有脏话,伸手就要点燃火苗驱赶它们。 “别别别!我是来帮忙的!”一个年轻的男声跃入了她的耳朵,“不要担心,你们已经安全了,交给我吧!” “真不好意思,我在驿站意外听到这些人心怀不轨,结果晚上太黑不小心跟丢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解释道。 站在山坡上的瑞拉举目望去,太阳正慢慢从山边升起,若不是目光所及之处的山上还有明显的滑坡痕迹,刚刚经历的一切会像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脚下的山谷中正在呈现着不可思议的景象:被暴雨冲下山的巨石和沿路裹挟的泥土被瞬间停了下来,原本浑浊的泥水透析出瑞拉所见过的最澄澈的洪流继续气势汹汹向前,但很快被茂密的丛林减缓了流速重新渗入大地。 在雨水如此充沛的夏季,那片被强行停止而析出水流的泥石滩——如今称为沙石滩更合适了,在清晨的阳光下露出了极度干燥时才会结出的龟裂纹,就像婴儿渴望母乳而张开的嘴唇。 刚刚突然变高把瑞拉和邦德先生送上山坡的那一小块平地已经重新沉回了山谷,东倒西歪的树木也伴随着沙啦啦的声响缓慢地站直,舒展断裂的枝干重新面对阳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相信有人能拥有如此恐怖的、重塑自然的力量,而这个人正站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注视着这一切。 “我叫克劳尔·莱恩。”山谷恢复了平静,隐约能听到鸟的啼鸣,男人转过身来向他们自我介绍,“请允许我护送你们离开这里吧。” 第14章 雨夜一隅(1) “格林小姐!”瑞拉下楼时,克劳尔·莱恩就像会自动发光一样站在救济院的大厅里,在看到她之后眼睛亮亮地朝她快步走过来,“你的气色很好,看起来已经恢复了!那位老先生怎么样?我从府邸里带来了治疗师,可以为他配药。” “不用了,邦德先生并没有受什么伤,他只是需要休息。”瑞拉一边含糊的回答一边伸手摸自己还火辣辣的头皮,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她已经为邦德先生治疗过。 因为听说是贵族老爷来接瑞拉,激动不已的苏珊大婶摁住瑞拉,把她头顶翘起来的头发差点直接用那支粗糙的齿梳给直接薅秃,如果不是瑞拉激烈地反抗,她一定还会让瑞拉乖乖穿好那条裙子再下楼去。 在背后苏珊大婶灼灼的目光里,瑞拉咳嗽了一声,罢了,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她直直地冲男人行了个弯腰礼:“莱恩老爷好。” “叫我克劳尔就好了,莱恩老爷这种称呼现在属于我的父亲,以后属于我的兄长。”男人笑着摆摆手,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救济院周围的布置,看起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这个贵族还真准备履行昨晚上送他们回来时在路上随口一说的约定啊?这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人吗? 瑞拉有些不自然地冲男人点点头,表示她以后会用克劳尔来称呼他。因为这个救济院实际上是个子爵在背后经营掌控,平时大家伙干活的时候最喜欢的消遣就是骂那个子爵一边靠救济院博名声一边又把收到的捐赠放自己兜里,导致瑞拉对这些贵族印象都不好。 但是这个人确实救了她和邦德一命,原因居然是在驿站落脚休息时听到了旁边喝酒的人商量怎么逼迫首都城里的一个老治疗师交出治疗瘟疫的药方,那些人打算拿着药方去其他瘟疫肆虐的地方大赚一笔。 根据克劳尔的讲述,他一开始只以为这些人是喝醉酒了在说胡话,却没想到过几天到达首都在街上办事时又遇到了他们。联想到之前听到的对话,感到不妙的克劳尔跟着他们一路来到了救济院,正好看到扮作村民的人带着瑞拉和邦德先生离开。 “呃,你当时为什么不拦住我们?”瑞拉当时听到这里直截了当地问道。 “老实说,我当时也不确定你们是谁,”克劳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亚麻色的头发,“然后我发现你会魔法,如果我靠得太近你很可能会察觉到,如果是同伙不就打草惊蛇了。我便打算跟着你们,反正如果他们想对你们做什么,我直接出手就行。结果没想到路上雨下得太大,我这个人最不擅长操纵的就是水,回过神来发现居然跟丢了。”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好不容易重新找到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在商量丢下你们跑了,好像是因为没有想到老先生会带一个会魔法的小姐随行,他们担心因为这桩事惹上贵族。我准备进山洞找你们,然后感知到了这座山有因为暴雨崩塌的迹象不得不去处理——要不我为什么讨厌水呢……总之,能够及时救下老先生和小姐实在是太好了!我已经给府邸里的仆人传了信,他们应该会尽快赶马车来接我们,就在原地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把这里弄得舒服一些。” “所以……确定这附近没有因为瘟疫需要帮助的村庄吗?”邦德先生问道。 “我之后让我家的下人去这附近瞧瞧吧,应该是没有,这山上没有人居住。”克劳尔蹲下来检查邦德先生的身体情况,他还细心地清理掉了老人衣服上的泥灰,“老先生,我不太会看内伤,只能捏捏你的骨头,如果你觉得疼就告诉我。” “已经很厉害了,”邦德先生由衷地称赞道,“如此年轻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我猜得没有错……老爷您应该来自莱恩家族,真不愧是王国最优秀的土元素和木元素操纵者。” “哈哈,我比兄长还是差得太远了,哪里称得上最优秀呢。”在邦德先生表示他觉得自己没有大碍后,克劳尔站了起来,笑着对他们说道,“我的能力还是不足,如果是我的父亲或者兄长在场,他们应该可以直接阻止山体崩塌。” “我不需要帮助。”瑞拉摆摆手阻止了克劳尔朝自己靠近,她刚刚已经悄悄愈合了自己右手臂内侧那道流血比较严重的划伤,被看出来可就不好了。 在等待其他人来接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克劳尔和邦德先生在聊天,这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相当健谈,说话也不端架子,能从“看天上的云今天应该还有一场大雨”聊到“喔,那是对木元素的常见误解,即使是我们也并不能使已经枯萎的植物重生,所以每年的虫灾依然是父亲和兄长需要头疼的大问题”。 在他说起自己来首都是例行到首都学院上学之后,邦德先生拍了拍腿,以颇为自豪地语气对克劳尔介绍道:“莱恩少爷,这孩子今年也收到了王国首都学院的入学通知呢!” 瑞拉本来背靠着大树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打瞌睡,迷迷糊糊听到话题好像转到了自己身上,她睁开眼睛正好撞上克劳尔期待的目光:“我早该想到的!格林小姐似乎能操纵所有的元素,而且能力不俗,这对于很多贵族来说都不容易,收到入学通知是理所应当的。” “不是说会得越杂越不行吗?”瑞拉耸耸肩膀,她觉得有点饿了,“你只会操纵土和木,但你要是想在这里杀了我,我肯定连手都还不了。” “我倒觉得这是一种狭隘的看法,虽然它被所有主流的书籍认可。”克劳尔目光恳切地看着瑞拉说道,“就像很多人认为擅长操纵土元素的人一定在木元素使用上也有造诣,但其实只是我们家碰巧会这两样罢了,王国四个家族各自占据八种元素中的两种,随之也就出现了元素只需要四分类的理论——如果有朝一日出现了能够同时以顶尖的能力操纵八种元素的杰出魔法师,那些书自然也就会为这个人改写。” 瑞拉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意思,这个能力超群的贵族少爷居然有这样谦虚的认识,看来贵族和贵族也不能一概而论。不但如此,他居然还会分辨树林里的野果子哪些能吃哪些有毒,这让只跟着救济院的小孩子学会了挖草皮找白嫩草根吃的瑞拉大为惊讶。 “我不像长兄需要负担家族里的各种责任,所以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我喜欢去森林里散心,从早待到晚上。”似乎是注意到了瑞拉的目光,怀里抱了一堆果子的克劳尔向她解释道,“不过这里的树林和米里德也不太一样,不认识的果子还是不吃为好,我想下人们也快赶到了——先垫垫肚子吧。” 第14章 雨夜一隅(2) 等回到救济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暴雨伴随着雷鸣席卷了整座王城,克劳尔体贴地让下人把马车停到了靠近邦德先生住处的那扇小门,那条小巷平时没有什么人往来,邦德先生也得以利用那扇门向附近的平民卖一些药剂。 “格林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明天是新生前往学院报到的日子。”在瑞拉已经自己打开马车门准备潇洒跳下去的时候,克劳尔叫住了她,“我可以顺路来接你一起去吗?” “你也是新生?”瑞拉疑惑地问,她觉得今天和邦德先生聊天的时候克劳尔显得对那个什么学院很熟悉,不像是头一年上学。 “哈哈,不是,今年是我的第三学年。”克劳尔回答道,“正好有些事情要去学院,我有这个荣幸能够和格林小姐一同去吗?” “呃——”看到了邦德先生的目光,瑞拉想了想,决定不拂救命恩人的好意,“好的,非常感谢。” 在把邦德先生扶回屋,为他进行了治疗后,瑞拉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体力透支的疲惫——从昨天半夜到现在都没有真正睡一觉,回到阁楼简单清理了一下自己之后她就倒在了床上,几乎是立刻就睡了过去。 说起来,她和邦德先生消失了一天,救济院上下居然就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似的,她在回来的路上还编了几个说辞,用不上也好,她不擅长撒谎。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沉沉进入梦乡的瑞拉不知道,在首都的另一角,救济院幕后经营者汉斯·布朗的子爵府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结束了又一天醉生梦死生活的布朗子爵此刻正浑身颤抖地跪在他花重金买来的手编地毯上,窗外的雨声和雷声都传不进他的耳朵。 “我替你向所有大贵族、向皇室保守关于救济院实际开销和那些捐赠去向的一切秘密。”坐在餐厅主座上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嘶哑而阴郁,垂下的兜帽遮住了他的眼睛,汉斯·布朗不敢抬头继续窥探来人的真容,和上次一样,这个人只带了一柄没有镶嵌任何宝石的长剑,“作为交换,我提出的唯一的要求,是让你保证瑞拉·格林的安全和日常生活。” “我、我这就派人去查那女孩的下落。”子爵的醉意虽然已经在家里被突然闯入时就消散得干干净净,但舌头还是不受控制的打结,“看、看在圣神的份上!瑞拉·格林一定是自己偷偷跑出去的!我,我一直都遵守着我们之间的约定,不仅如此!给她提供优渥的照顾,让她一个人住在阁楼上不受人打扰!” “当,当然,没有及时发现她失踪,是我——是救济院那群蠢货的失误!是他们没有来通报我!我会惩罚他们的!好吧,你可以把这里看得上的所有东西——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走!”子爵的辩驳换来了一阵沉默,他发现自己肥胖的心脏正在因为恐惧在身体里高速跳动,上次它这样剧烈的运动也是因为这个不速之客……他其实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两个月前,也是兜帽打扮的男人就像一个鬼魅的影子突然从黑暗中出现在他的书房,一只手把那柄剑横在他的喉咙上,一只手向他展示了那些他自以为锁在几处宅子最安全的地方、这辈子都不会见到阳光的账本。 在短暂的沉默后,子爵看到眼前的深色长靴移动了脚步,那个男人站了起来,然后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子爵吓得闭紧了双眼,听到了冷淡的警告:“你不但对她的去向一无所知,还在这种地方喝酒作乐,甚至在我到这里之前都不知道她失踪了。没有第二次了,子爵。如果瑞拉·格林再因为你的疏忽陷入危险境地——在皇帝把你吊死在城墙上之前,我会先用这把剑割下你的脑袋。” 雷声突然清晰地炸响在了子爵的耳朵里,同时出现的还有响亮的、暴雨砸落地面的声音,当他喘着气终于抬起头时,男人已经离开了。 子爵刚刚拍卖下的、挂在餐厅以供消遣的巨幅油画像掉落在了地上,精致打磨的水晶画框摔得粉碎,从美人面庞直到纤细腰肢的锋利划痕让子爵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往下一路摸到已经看不出的腰,确认自己并没有受伤。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我交代过你们不要限制瑞拉·格林的行动,只在暗处留意她的安全,她也已经平安回到了救济院,所以这一次的疏忽,我可以原谅,但只有这一次。”暴雨仍在继续,在被首都的灯光没有照亮的一隅、密织的雨幕重重笼罩之下,正在进行一场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对话。 这一次和穿戴兜帽的男人交谈的是两个单膝跪在地上的、平民打扮的一对夫妻。 “是我们放松了对救济院的监视,让小姐深夜离开首都还遇上了意外,这件事我们难辞其咎,”单膝跪在地上的男人说道,“少侯爵无论如何惩罚我们,我们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听到了这样的回答,男人的语气缓和了很多,他把手里的长剑交给了夫妻中的女性:“在首都一举一动都要留意皇室的眼睛,传话做事处处掣肘,我体谅你们的难处。你们都是为父亲做了很多事情的人,深受他的信赖,不然他也不会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专门安排让你们到首都来负责小姐的安全,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他的重托。” 摘下兜帽的福兰特·斯诺怀特抬眼看向被闪电照亮的夜空,他的眼睛和头发还没有恢复原本的颜色。首都的街巷因为大雨四下无人,一路上也没有人跟踪他,他在雨里走得很快,斯诺怀特家族位于首都的府邸就在两条街之外。 倾泻在他身上的雨水并没有洗刷掉在他胸口卷集的愤怒和后怕,他还没有调查清楚今天瑞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她最后在莱恩家次子的陪同下安全已经返回了救济院。 福兰特不确定,如果在今天再次失去父亲在暗地里小心调查了十五年才终于有了确切消息的亲妹妹,他的理智能否还能支撑像刚刚那样他平静地问讯布朗子爵和两个家中多年培养的影子。 他甚至还没有到首都,就差点没有做好父亲此次临行前唯一特别给他交代的要求:照顾好妹妹。 想到这里时,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莉莉安娜的眼睛,这双眼睛因为父亲那句“照顾好妹妹”而被泪水盈满。 想到这里,福兰特在大雨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他摇摇头,在雨中变出了一簇火苗点燃手上的兜帽,注视着灰烬很快被雨水冲刷得了无痕迹。 和父亲一样,福兰特厌恨着关于王国首都的一切。 关于首都的一切,来自首都的一切,十五年前毁掉平静生活的一切。 更改容貌的魔药在失去药效,再次确认无人跟随后,他解除了施加在身上的其他伪装,银白色头发血红色眼瞳的斯诺怀特家族继承人回到了他的府邸。 “你回来啦,事情办得顺利吗?”刚刚走入门厅,女孩柔软的声音就传入了他的耳朵,福兰特怔了一下,夜已经深了,他没有想到莉莉安娜会等在这里。 她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裙子,这让她整个人就像坐在轻飘飘的云朵上,没有生气,也没有质问他去哪里了,只是用关心的眼神朝他的方向探头探脑。因为他没有说话,她还朝他走了过来。 “吃过饭了吗?”女孩抬头用和他颜色相似的眸子看着他,她对他今天的行程无知无觉,她什么都不知道。 福兰特觉得自己好像听漏了窗外的一道雷声,他的眼睛扫过莉莉安娜盘起来的头发,刻意地跳过她因此露在外面的脖子和一小部分肩膀,看向了管家霍克:“我不饿。” 第15章 两个喷嚏(1) 莉莉安娜本以为,来首都的生活和在瑞诺卡侯爵府应当是差不多的,吃吃睡睡混过这几天等开学晚宴正式开启学年就是了。 结果从她到首都的第二天,凯特和梅根就拿着厚厚一沓的信件等在她的床头边,拆开里面全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邀请函。 那些装邀请函的信封上盖着五花八门的家徽图案,好家伙,感觉这些火漆印章图案钉在一起都能当这个世界的花鸟植物科普大全来用,好些莉莉安娜都觉得完全不认识。 “我应该不是都要去吧?”莉莉安娜皱着眉头忽略了所有礼节性说辞直接跳到末尾看时间和邀请人,发现它们的日期很多都在互相冲突——比如这个贝蒂·莫德小姐发来的茶话会邀请时间就在今天下午,她那会儿还要见校长和老师呢!“马克西姆姨婆之前还说,如果要举办社交聚会邀请函需要至少提前一周发到客人的手上,这种下午就开始的活动我再回信说去不了来得及吗?” “没有收到回函,聚会的主人会默认您不参加的。”梅根显然已经通过这些天的相处看透了醒来后的莉莉安娜变成宅女的本质,“小姐如果一个都不想参加,就交给我们一起回函吧。” “都、都不去吧,一个人也不认识啊,而且福兰特允许我出门吗?”莉莉安娜把手里的邀请函基本都看了一遍——茶会、晚宴、舞会、读书会——都是些很容易让她的突击礼仪训练露出马脚的场合。 哪怕被马克西姆姨婆要求背诵了几个大贵族家的核心成员姓名,她看着那一长串的名字还是觉得两眼一抹黑:去了这家不去那家好像很容易得罪人的样子,干脆就一碗水端平说都不去吧。 “我还有个问题,梅根,请不要用福兰特式的‘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来回答我。”一边被打扮一边把那些邀请函分成了好几类,莉莉安娜陷入了沉思,她需要帮助,“这里面有的活动听名字像是贵族小姐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有的活动,比如这个安德鲁王子发来的舞会函,莉莉——我是说,我一个已经订了婚的人可以随便去和其他男人跳舞吗?我忘记马克西姆姨婆有没有说过这件事了。” “一般来说,这种邀请函会同时发给您和兰斯洛特少公爵大人,或者单独发给少公爵大人,请他携伴参加。”梅根回答道,“如果少公爵大人没有时间,而小姐又很想参加这个舞会——”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我就随便问问。”莉莉安娜赶紧摆手。虽然当时马克西姆姨婆没有直说,但从她介绍皇室现在的三位殿下的语气和表情来看,这个安德鲁王子至少在姨婆心目中形象是最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必须推的剧情也就罢了,这种可做可不做还可能牵扯到兰斯洛特的支线就放着吧。 是的,在和自己的未婚夫有了始料未及的第一次见面后,莉莉安娜快速制定出了和他相处的基本方针:现阶段尽量减少交集,兰斯洛特这个人的心思肯定深,别回头笑呵呵地把她卖了她还在帮他数钱。 但她也理解,她听马克西姆姨婆说了兰斯洛特家族的构成。一个年纪很小爹就战死娘就殉情的人,要是身份普通还可能通过努努力过一段平淡而不失幸福的人生,要是能力平平无奇大概也就被当做拿身份来做做文章的棋子。 偏偏兰斯洛特是家主留下的独生子、从小又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别有用心的人手上的一个指哪儿毁灭哪儿的人形天灾制造机。 莉莉安娜觉得,如果必须选一样的话,比起傻乎乎地被人利用,当然还是掌握主动权利用别人比较好。所以她虽然做出了和兰斯洛特减少接触的决定,但对他印象不算差——他最后还好心提醒了她保护自己的事情呢,她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会魔法,但都没有和她讲过这种事。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设定很有男主相,这是她得出的阶段性结论,但这也意味着她的身份越来越接近假千金恶女配了。不管怎么说,去学院第一件事是尽快找到真千金,这件事还不好让女仆插手帮忙,她觉得哪怕单纯如凯特,听到“帮我在学校里找一个白发红瞳的姑娘”也会多想的。 没有关系,莉莉安娜拥有信心,套路之神肯定会让真千金有点特殊本事,她觉得自己到时候跟着看热闹的人群就能找到人。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阿秋!”带着克劳尔参观救济院的瑞拉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甩甩脑袋,然后拿衣袖擦了擦鼻子。 “格林小姐是着凉了吗?”她转头就看到了克劳尔·莱恩关切的眼神,得,幸好苏珊大婶没跟着一起来,要是发现她刚刚在贵族老爷面前做这种活像野小子的行为又会拿擀面杖敲她脑袋,“果然还是昨天在郊外待得太久了,救济院除了那位老先生以外就没有能配制药剂的治疗师了吗?看起来这里的很多设施和人员配备都急需改善呢。” “不是着凉,没事儿。”瑞拉摇摇头,从七月中旬开始她就会时不时莫名其妙地打个喷嚏,有时候还会连着打好几个,大概是这个身体对空气中的什么未知成分过敏吧,“我和你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回去写信给我们这里捐钱,那些钱最后都会进管理人的口袋。你要是想发慈悲,可以在发放免费食物的日子让人带点儿酸面包来,那些吸血鬼看不上发酸的面包,但主食永远都是不够分的。” “吸血鬼?”克劳尔很感兴趣地追问,“那是你们给管理人取的绰号?因为他们像雨林里吸食动物血液的虫子吗?这说法真形象。” “呃——对,没错,这是平民间的说法。”瑞拉有些不自然地应和了一下,“好啦,其他没什么可看的了,地下室很乱,你这样的打扮还是别去的好。” 第15章 两个喷嚏(2) “我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克劳尔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金灿灿的、镶嵌了各种宝石的怀表,他们周围一直跟着几个住在救济院的孩子,他们眼巴巴地瞧着,都知道跟在这种衣着光鲜的老爷身边有可能得到几个赏钱,“格林小姐,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出发吧?不用着急,我预留了吃午饭的时间。” 啥,必须换衣服吗?瑞拉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又看看克劳尔清亮亮的目光,算了,谁叫刚刚拿衣袖擦鼻子被他看到了呢?瑞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嘟哝了一句“那你先自便”,就一个人朝阁楼小跑而去。 在瑞拉的背影消失在阁楼深处后,克劳尔亲切地衣服兜里掏出了一些零钱和糖果递给那些围着他的孩子,问道:“你们都很喜欢格林小姐吗?” 这个问题得到了七嘴八舌的回复,会魔法的瑞拉在孩子堆里人气很高,克劳尔笑眯眯地听着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和他讲瑞拉使用魔法帮助大家伙的故事,每听一个他就又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 “我,我还有个故事。”讲完了故事又拿到了硬币的孩子们快乐地跑开了,惊飞了一群在草地上啄食草籽的雀鸟,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靠近克劳尔,她力气小,刚刚挤不进那些大孩子的包围圈,那些故事她都知道但是一枚硬币都没有拿到,女孩委屈得红了眼睛。 “好,你说。”克劳尔耐心地蹲下身来,“我听着呢,可爱的小姐。” “我有一次,因为地上很滑不小心摔倒了,脸上很疼,瑞拉姐姐抱着我吹了吹就不疼了,也不流血了。”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说完了她又有些不安,声音越来越小,“但、但是瑞拉姐姐说是我在睡午觉时做了噩梦,还说这种梦不能到处讲,不然我会真的摔倒的……这个故事算吗?” “当然算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克劳尔从兜里拿出了一枚比之前大一些、闪着银光的硬币,“但瑞拉姐姐说得对,这种梦不可以随便说给别人听。除了今天和我讲过以外,还和其他人讲过吗?” 小女孩怯怯地摇了摇头,她用懵懂而渴望的目光看着克劳尔手中的银币。 “乖孩子。”克劳尔笑着把钱币放到了小女孩的手心,“把它收好,别在用之前让那些力气大的男孩抢走了。” 瑞拉浑身别扭地穿着邦德先生买给她的裙子走出阁楼时已经接近救济院发放午饭的时间,所以小院子里只剩下了克劳尔一个人站在那里等她。在两天阴翳密布的阴沉天气之后,首都终于迎来了一个灿烂的晴天,青年人眼瞳里的金色也像阳光一样温暖。 瑞拉严重怀疑身上穿的这条裙子是否如邦德先生所说,是“用低到吓人的价格从一对夫妻手上买来的已经穿不下的旧衣服”,裙子上那些看起来就不好打理的轻飘飘的蕾丝一点儿磨损的痕迹都没有。 这是她来这里以后穿过的走路最不方便、稍不留意裙摆就会拖到地面的衣裳,偏偏又合身到仿佛是专门为她定做的一样——那层层叠叠的纱里面甚至还裹了一条和这条裙子颜色差不多的细项链。 邦德先生该不会是怕她在满地贵族的学院里因为穿着打扮被人欺负,专门拿积蓄去给她买了条新裙子吧?只帮苏珊大婶去市场里买跑腿买东西的瑞拉也不清楚这种质量衣服值多少枚硬币,但她觉得这不好,很不好,早知道拿到包裹的时候她就先拆开看看了,这样就能让邦德先生把它退回去,花什么冤枉钱呢? 那个学院的入学通知上写着瑞拉不用准备学费,因为皇室会为那些被特别选拔而不是自己申请的平民学生付钱,今年还有一个名字意译回原来世界语言很像白雪公主的贵族宣布愿意为这部分学生进一步提供四年在学院里住宿生活的费用,听起来和全额奖学金差不多。 但这事吊诡就吊诡在,瑞拉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个首都学院的选拔,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她这个人的?她从今年三月莫名其妙到这个世界来以后就一直生活在救济院,七月收到入学通知,期间四个月并没有谁来给她进行魔法能力测试。 且按周围人的说法,原主也是今年春天城郊瘟疫爆发后失去了所有亲人、孤身一人走投无路从外面的小村庄徒步来救济院求助的。到救济院的时候瑞拉·格林看起来已经非常虚弱,因为担心她感染瘟疫传染给其他人,救济院一度拒绝她入内,还是邦德先生看不过去把她挪到了相对偏僻的阁楼上给她送水和食物。 根据瑞拉的推算,原主来到救济院的第三天就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中间的时间差不足以让原主参加什么选拔吧,她还躺阁楼上病着呢。 瑞拉没想明白这件事,她当时刚问了一句“这个学院在哪里?怎么判断我有资格上学的?”就被来送信的老头子用眼神鄙视了,他坐在一辆马车上,从始至终脚尖都没有踩上平民区的地面。 “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在信封里可以得到解答,格林小姐,请务必记清楚上面写的所有时间。”丢下这句话后那个秃顶留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就催促驾车的人离开了,好像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会染上病似的。 结果那封信里从头到尾也没有说他们判断瑞拉通过“特别选拔”的理由。除了套话的祝贺之外就是开学事宜通知,连张填学费减免的申请回执都没有,这个没有身份证户口本的时代,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确定之后去报道的瑞拉·格林就是他们想要找的瑞拉·格林。信纸很厚,大约是瑞拉他们平时能用的纸张的两到三倍厚度,导致没有拆信的时候瑞拉幻想过里面是不是有用作学费的现金。 “我想起一件事,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帮我忙,如果对你来说算麻烦事的话就算了。”瑞拉迈着别扭的步伐走到克劳尔面前,她手里捏了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徽章,上面雕刻着极其精致的花纹,薄薄的边缘上覆盖了一层划墙留下的痕迹。 瑞拉下意识地要把它往衣袖上擦,忍住了,用手指随便地抹了抹才递给克劳尔:“我听说城里有只接待贵族的典当铺,想把这个拿去当了,那种地方更识货一些吧?” “这个——”克劳尔愣了一下,他看了瑞拉一眼才把那枚徽章接了过来,“格林小姐,我能冒昧多问一句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吗?” 第15章 两个喷嚏(3) “一个幼稚贵族小孩给我的,他用魔法在天上飞的时候不小心撞我窗户上了。”瑞拉耸耸肩膀,“他说我拿着这个日后和他相认他会赔我十倍窗户、晾衣杆的钱和医药费,几个月了也没人来结账单——罢了我也不和那种小孩子一般见识,这个徽章看起来也比那些被他弄坏的东西贵。上学总有地方需要花钱,我不能总靠邦德先生给我买东西,所以我打算把它当了或者卖掉。”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阿秋!”皇宫一隅,十七岁的华服青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这让他一瞬间忘记了接下来要对坐在床上温柔看着他的中年女人说什么话。 “母后,你不要担心我,好好养病吧。”他伸出两只手来握住女人瘦削得他拇指和食指就能直接圈住的手腕,“皇姐和皇兄都去学院上过学,父皇也说,皇室的所有成员都入学,那些大贵族也只能按照以前的规矩把继承人送来首都,没道理轮到我就不去了吧?那些贵族说不定还会在背后议论我呢。” “你只是想出去玩。”皇后伸出手摸了摸幼子的脸庞,她淡金色的长发因为两个月来一直没有起色的病情而晦暗了不少,如翡翠一般碧绿的眼睛也失去了大部分神采。 曾经被平民视为珍贵象征的女人正在病症的推动下加速衰老,但她的语气透出了一丝无奈:“夏尔洛,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你是皇太子,未来的皇帝,皇室所有的希望,你绝不可以像你皇姐皇兄一样过荒唐的日子。” “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母后。”皇太子眨眨眼睛,“我既没有订了婚还去给年轻贵族小姐广发邀请函请他们到我宫里来彻夜跳舞,也没有一意孤行非要嫁给一个大我三四十岁的老头子。我只是想去学院——总不能让我刚送走学院来的人然后就传话说我不去了吧?” “什么舞会邀请函?”和皇太子预想的一样,皇后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安德鲁又要做什么事——他才安分几天!” “我也是听说的。”皇太子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起皇兄,然后大义凛然地抬头告状,“皇兄给如今在首都所有三十岁以下的贵族女性都发了舞会邀请函,而没有一个贵族男性——哪怕是那些年轻夫人的丈夫和已经有婚约的小姐的未婚夫——他们没有任何人收到邀请。” “荒唐!做出这样有损皇室体面的事情——”皇后猛然转身看向一旁的侍女,“去传大皇子进宫来见我。还有那个贝蒂·莫德,她如果靠自己的魅力约束不了安德鲁的所作所为,那皇室为什么要她来当未来的大皇子妃!” “母后你别太生气,皇兄他也不是第一天这样。”皇太子赶紧拍拍皇后的手背,“他可能只是觉得闹着好玩,并不打算真的办舞会。” “好玩?等你以后有一天突然发现皇宫里出现来路不明的女人宣称怀里的杂种是你的侄子——”不经意间说出了平民俚语的皇后停了下来,她闭上眼,等胸口翻涌的情绪逐渐平静之后,她才缓缓回握住幼子的手,眼神恢复了温柔和关爱,“夏尔洛,你一定不能像安德鲁那样,母后只能指望你,你明白吗?” “我知道的,母后。”这句话皇太子已经听过太多次了,母亲从来不避讳对他的偏爱,他魔法资质平庸的哥哥姐姐注定无法成为能掌控一个王国的继承人,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母亲的给他的这份爱稍微也分给哥哥姐姐一点,他们如今大概也不会总在母亲的嘴里成为“荒唐”的代名词。 天气真好啊,离开皇后的寝宫,抬头看着蓝天白云的皇太子眯起了眼睛,他一点儿都不饿,所以不打算吃午饭——从明天起他终于可以离开皇宫了。 上一次偷偷溜出去还是几个月之前,满脑子都是甩开守卫多在外面溜达一会儿,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阁楼的窗户上。还被里面住着的暴脾气平民姑娘逮了个正着——一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个男人呢!哪有女人剪那么短的头发!说好要赔她窗户钱,结果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机会离开皇宫,但是他托人打听到了那女孩的名字。 想到那个女孩好像会点儿魔法,皇太子突发奇想,他给首都学院的校长写了一封信,把调查来的女孩所有的信息都写了上去,煞有介事地宣称他觉得这个女孩魔法天赋过人,希望学院能够对她进行破格选拔。 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到不可思议,很快他就接到了校长诚惶诚恐的来信,说已经把瑞拉·格林添加进了平民录取名单,还询问他是否需要为这位格林小姐做更多的事情。 那就没必要了吧,皇太子大笔一挥写了个“不必”。在他看若是这个没礼貌的姑娘能被哪个小贵族看上娶回去做了夫人,那她从此就不用在那个脏兮兮的救济院生活,这份报恩足够换一万扇被他撞坏的窗户了。 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在青年金色的短发上,他快步走下宫殿高高的台阶,路过的侍从和侍女纷纷向他行礼,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夏尔洛·普林斯,王国当今皇帝的第三个同时也是年龄最小的孩子孩子,公认唯一有能力继承皇位的皇太子,正打算想个有趣的点子来打发最后这段窝在皇宫中的无趣时光,他和晴朗天空一般湛蓝色的眼睛扫视过四周气势恢宏的皇城城墙,今天一过,这些城墙就再也关不住他了。 王国的贵族男性一般都会等到十八岁再入学,因为对于贵族来说,比起上学,在学院结识一位门当户对双方满意的姻亲更加重要,王国贵族间更加推崇男性年长的婚姻,这使得贵族女子一般在十七岁入学,男子则在十八岁。 但是他可再也等不了一年了,在大贵族继承人里有了福兰特·斯诺怀特十七岁申请入学的先例后,他迫不及待地向父皇提出,他也要十七岁就前往学院,当然理由不能说他觉得在皇宫里待着很闷。不知道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父皇信了多少,总之他允许了。 “瑞拉·格林。”他心情很好地嘟哝了一声,很快应该就能和她再见面了,等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看她还敢不敢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第16章 开学致辞(1) 莉莉安娜干劲十足地拎着自己的裙子穿行在从窗外投射进走廊的阳光里,这是她来这里第一次尝试全程操持如何以主人的身份招待来客,对方还是未来的校长和老师,她把这视作进入学院前的最后一次礼仪复习。 还没有走到门厅,她就遇到了福兰特,以及走在他身边的一个肥胖到裤腰带大概都要比正常人长一倍的男人。 男人满脸油光,见到她的瞬间就发出了夸张的声音:“噢,这位如冰雪一样纯洁美丽的小姐,一定就是少公爵大人的妹妹——没有想到我今天竟然能有如此的荣幸,请问我是否可以——” 莉莉安娜按照礼仪伸出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她没有看到福兰特因此微微皱起来的眉头。男人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语气谄媚而热络:“您如这美好的阳光一样为我破碎的心灵带来了安慰,感谢您,斯诺怀特小姐。” 怎么心还破碎了呢?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莉莉安娜正想随口问,福兰特走上来了一步,握住了她刚刚收回来的手腕,把她往自己的身后拉了一下:“身为贵族还处处为平民着想,这是高尚无私的行为,我们当然会继续支持你的救济院。我对你昨晚的遭遇深表遗憾,布朗子爵,只是首都受皇室直接管辖,何不将那无耻之徒在首都肆无忌惮行刺贵族的行径上报陛下,请他为你讨回一个公道呢?。” 有刺客!莉莉安娜在福兰特身后听得眼睛溜溜圆,她不自觉抓紧了福兰特的手臂竖起耳朵仔细听,原来天子脚下的皇城也不太平。不过看起来眼前这个人也没有受伤,听起来只是没能抓到刺客——所以想来请福兰特帮忙? “陛下——陛下他要烦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子爵,怎能用这种事情去劳烦陛下。”莉莉安娜听那个子爵的声音出现了滑稽的停顿,听起来就像吃多了打嗝,“那,那么我就不再叨扰了,向侯爵大人遥致问候。斯诺怀特小姐——” 喔喔,道别了,要行一个屈膝礼,因为对方是子爵,所以动作幅度不用太大。莉莉安娜很满意自己如今已经不用特别回忆就能快速反应该怎么做了,但福兰特好像不想让她从他身后走出来,他转过身来,轻轻揽住了莉莉安娜的肩膀,用自己的身高遮住子爵看向莉莉安娜的眼神。 “我妹妹遭遇意外后身体一直不好,瑞诺卡到首都路途遥远更让她觉得不适。请子爵见谅,我需要送她回去休息,管家会送你出门。” 莉莉安娜乖巧地靠在福兰特怀里装了几声咳嗽,然后在他的“护送”下往楼上走,子爵的脚步声刚刚过下一层转角的楼梯福兰特就放开了她。莉莉安娜在心里默默记了这个子爵的姓氏准备待会儿上楼做标记,福兰特显然很不喜欢他,这人说不定和斯诺怀特家从前有点过节。 下午的接待进行得十分顺利——因为莉莉安娜也没有什么需要亲力亲为的事情,茶点茶水都是厨房准备好由女仆们井然有序地端进会客厅,莉莉安娜绝大部分时候只需要保持微笑。 来的校长也并非她臆想中的白胡子及地要么一脸慈祥要么浑身上下都是秘密的老头儿,他看起来只是个兢兢业业还带点儿日常焦虑的中年官员,用裁剪得当的衣服有效遮盖了已经有发福迹象的身材。 午饭时担心因为担心自己给校长和老师留下不太妙的第一印象,莉莉安娜试探性地询问了福兰特下午有没有空陪她一起去门厅迎接——她强调只需要在门厅耽误他一点儿宝贵的时间,之后到了会客厅就不劳烦他了。福兰特听了之后倒是点头得很爽快,他今天好像不打算出门。 “下午好,罗茨伯爵。”在下午两点一刻钟,府邸准时地迎来了今天的客人,莉莉安娜站在福兰特身边,她特意吩咐了梅根和凯特今天尽量把她打扮得“知书达礼”一些。在福兰特先行问候后,她也按照脑子中的预演流畅地扮演好了今天的角色。本以为在简单的日常寒暄后就可以移步会客厅,福兰特却看着校长身后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是……伯爵早上是刚刚前往皇宫拜访皇太子殿下吗?”莉莉安娜跟随福兰特的目光往后看,确实,来的不止一辆马车,第二辆马车上有极为高调华丽的鎏金装饰,远远看过去好像画了一只在火焰中舞蹈的鸟儿。 “还想卖个关子,可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福兰特。”寒暄结束后,罗茨校长和福兰特说话的语气明显放松了不少,“那么,在我履行校长的职责之前,受圣神之光永佑的伟大皇帝陛下所托,请允许我代表他向第一次来到首都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致以关心。” 皇室显然送来的并不只是口头上的关心,随着校长的这句话,刚刚从第二辆马车上走下来的、穿着打扮与莉莉安娜精细程度不相上下的年轻女子手捧着一只黄金颜色的托盘缓步走过来,托盘上面放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莉莉安娜注意到这个女子首先冲福兰特露出了笑容,看起来他们应该是互相认识的,这不奇怪,这种宫廷女官的身份不会比莉莉安娜低哪里去,如果是什么皇室侯爵的女儿,莉莉安娜日常见到还需要先向她行礼呢。 “陛下请斯诺怀特小姐看看这份礼物是否合心意。”校长走过去亲自打开了托盘上的盒子,里面的东西差点闪瞎了莉莉安娜的眼睛。 那是一枚椭圆形的胸针,刺眼的原因是因为这朵玫瑰被两整圈璀璨的钻石所围绕,它们从各个方向将今天灿烂的阳光反射到莉莉安娜的眼睛里,玫瑰殷红的花瓣和通透的绿色枝叶仿佛因沐浴在圣光之下熠熠生辉,她半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很没见世面地张开了。 第16章 开学致辞(2) 还好没有做出更没见过世面的举动,比如直接上手去摸。莉莉安娜向福兰特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此时此刻恰如平时也没啥来往的亲戚来串门时突然摸出了巨额红包要往你兜里塞,你也不知道能不能收,爸妈从前和这亲戚有没有什么人情债,这个时候必须眼神征询爸妈的意见。 福兰特的表情有些奇怪,在看到皇室来人后他的嘴唇就一直下抿着,也许是感受到了莉莉安娜在场外求助,他直接开口道:“斯诺怀特家族承蒙陛下如此重视,请允许我代表父亲向陛下表示感谢。” 他这么说了之后,梅根走上前去稳稳地从那位宫廷女官手上接过了托盘。 “斯诺怀特小姐喜欢这份礼物吗?”本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罗茨校长却继续笑着询问莉莉安娜,“陛下特意要求了我下次进宫要回话呢。” 这有啥好问的?哪位勇士敢在这个时候回答“不,完全不喜欢”或者“哦,我觉得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堂堂一国皇帝的面子扔地上还踩几脚吗?那盒子里别说是钻石胸针了,就算是一坨臭抹布,她莉莉安娜也只能忙不迭地点头说“我很喜欢”啊! 贵族间的交往能不能少点儿套路多点儿真诚,节约大家伙儿宝贵的生命。莉莉安娜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尽量端庄地带领校长和他身后的一位女老师往一楼的会客厅走,余光看到福兰特和那个宫廷女官朝楼上去了,啧,那女官还挽了他的胳膊。 莉莉安娜感到自己的一颗八卦之心在活泼的跳动,怎么回事啊福兰特,虽然那个姐姐也挺漂亮的,但你不要努力奋斗和那个兰斯洛特抢一抢男主吗! 眼界要开阔点,这么想之后她又马上在心里教育自己,别看着一男一女郎才女貌就以为有点什么,大家年龄相仿有点正常交往是很正常的事情,仔细论起来她和福兰特一点儿血缘都没有,场合使然胳膊该挽还不是得挽上。 “斯诺怀特小姐,这位是艾达·约翰逊夫人,您入学后在学院里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可以寻求她的建议和帮助。”落座会客厅,热腾腾的茶水和精致的茶点早就布置好了,随着罗茨校长的介绍,跟在他身后落座的黑发女子站了起来,向莉莉安娜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 “啊,不用,不用多礼斯诺怀特小姐,”看莉莉安娜准备站起来回礼,校长赶紧说道。约翰逊夫人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旁边等候着的凯特才坐下。 “这是……我的课表?”信封打开来,里面除了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问候信之外还有一张基本完全空白的纸,莉莉安娜一开始还以为这张白纸是单纯用来包夹在其中的那枚钥匙的,打开才发现纸上还零零星星写了点儿东西,“呃……艺术鉴赏、艺术鉴赏、艺术鉴赏……我每周三节艺术鉴赏课?” 莉莉安娜确定自己的语气所表达的是“我课表上每周就在下午有三节艺术鉴赏课吗?!”,她千里迢迢赶了一周的路到这里来,就安排她每周看三节课的电影(工科学生对于xx鉴赏选修课的刻板印象)?! 可这句话听在罗茨校长的耳朵里好像走了个非门一样,他立刻说道:“我们当然考虑到了斯诺怀特小姐您的身体情况,这些课程对于您而言不是强制的,任何时候我们都会以您的健康为先。”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首先,我希望你们能够认识到能够身在此处是一件荣幸的事情。你们之中很多人的父辈都曾为王国立下汗马功勋,王国尊敬他们的付出,并予以他们的后代来到这里的资格,这是他们应得的奖赏。” “但我希望你们明白,你们还需要开辟属于自己的荣耀,而我将骄傲地代表校长,尊敬的米歇尔·普林斯-罗茨皇室伯爵大人为你们给予祝福,希望王国首都学院能成为你们光明前途的起点。” 城市的另一侧,瑞拉·格林正和其他学生一起坐在大厅里听台上那个秃头老爵士中气十足的“新生寄语”。 新生的数量并不算多,学生们随意地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但落座的整体趋势上又呈现出了着装明显的差别,瑞拉与身边其他人庄重正式的打扮格格不入。她一开始以为,既然有和她一样的平民学生,那她这种打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在环视四周之后,瑞拉明白了,平民与平民也是不同的。 她还不知道,她是今年唯一以“破格选拔”为理由招进来的、毫无背景的平民学生,其他能到首都学院上学的平民基本都是因为家族经商积累了大量财富、渴望进一步获得社会地位的商人家庭,这些人的穿着打扮甚至比一些普通贵族都要来得讲究华丽,他们的父母希望他们可以通过踏进这个学院获得贵族社会的入场券。 “在欢迎之后,我认为还有必要告知各位,在首都学院,无论是赫赫威名的贵族之后,还是普通的平民之子,无论你们的魔法天赋如何,我向你们保证,学院对你们一视同仁,你们将有平等的机会在这里学习到这个王国最精尖的、来自魔塔的人才和各领域权威为你们提供的所有知识,若你们日后渴望在学术上有所造诣,魔塔也会为毕业后的你们敞开大门。” “但与此同时,学院也对你们所有人提出一致的要求,违反学院规定的学生将被无条件退学,这不是玩笑,希望你们对此心怀敬畏。我看到所有的新生都按照通知函的要求准时出席了这一次聚会,这是好的开始,先生们,女士们,希望你们在首都学院可以生活愉快。” “现在请你们按照信纸上写的名字找到对应的老师填写课表,领取钥匙,对于课程有任何疑问或者需要寻求建议的话都可以向他们求助。学院为新生准备了欢迎冷餐会,有需要的新生可以在晚餐时间前往餐厅自行享用。” “但是我听说皇太子殿下会和我们一起入学。”在老爵士说完这句话后,大厅被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所淹没,瑞拉看着那些贵族小姐一个个打开了扇子,把大半张脸藏在后面和身边认识的同伴说话,偶尔几句也飘进了她的耳朵,“他并不在这里。” 第16章 开学致辞(3) “你还没有选课,就已经开始思考皇太子殿下在哪里了么?真是有些不矜持啊,伊莲娜。” “我只是随便一问罢了,刚刚明明是你在马车上对这件事滔滔不绝!”第一个女声显然有些生气了,“因为那个老头儿说所有新生都在这里我才问的!” 自然,规矩对大家是平等的,但是对于少部分人还有特殊的平等,这些一直享受特权的贵族从来意识不到这点吗?听到这两句对话的瑞拉耸耸肩膀,对于这些贵族小姐如此幼稚感到吃惊。 “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头发?天啊,她上次洗头是什么时候?” “平民不讲究罢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是她以后要和我们一起上课,就顶着那样的头发,那上面万一长着会传染的虫子怎么办?不小心碰到她会不会染上病?我可听说平民之间流行的瘟疫一直没有彻底结束,真是的,要是像从前一样学院只对贵族开放就好了——” “我今天早上出门前才洗了头。”瑞拉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两个贵族小姐面前,冲她们两个露齿一笑,“要不待会儿我把课表那给你们看一下,先说好,我可没有将就别人的习惯,你们不想看到我,就只能别选我要选的课咯。” 这就走啦?瑞拉看着一脸惊慌互相拉扯着离开大厅的两个小姑娘,然后叉腰看四周用余光偷偷打量自己的其他新生,中气十足地又问了一声:“还有没有人因为不要和我选一节课需要参考我的课表的?过时不候,我待会儿还有事儿!”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嗯……我觉得这样吧,课表就这样。”莉莉安娜仔细端详了一番手里的纸张,她现在的字迹虽然算不上优美,但至少是整洁清晰的,把手中的羽毛笔放回墨水瓶,她仔细把纸吹了吹才交给了身边的梅根,“啊,对了,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但说无妨,斯诺怀特小姐。”来之前罗茨校长并没有想到会在斯诺怀特的首都别院花费将近整个下午的时间,眼前的这位小姐非常不满意他们为她单独开设精心准备的艺术鉴赏课程。 考虑到了她的喜好,他们甚至为此高薪聘请了一位专精王国贵族流行服侍的裁缝作为她的“老师”之一,又征求皇室的同意找来了从前为陛下加冕设计王冠的艺术大师来教她设计属于自己的发冠—— ——总之,为了让斯诺怀特侯爵之女,未来的兰斯洛特公爵夫人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过得称心如意,校长为此掉了一些本就已经有稀疏迹象的头发,以至于在两个月前听到这位尊贵小姐因为中毒可能无法来学院上学时,他第一反应甚至是松了一口气。 学院自创始之初就是为皇室和贵族们的后代服务的,各个显赫家族的继承人都在学院学习过,这也是皇室在立国之初成立首都学院所宣称的重要理由之一: 让各位领地四散在王国各处的青年贵族们有沟通交流、互相学习的机会,在他们继承家业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时,也希望他们能铭记与其他同学的同窗情谊,通过领地之间的合作为王国带来和平稳定的繁荣未来。 自王国成立的两百多年间,虽然小贵族之间的土地冲突时有,但分别控制王国北边境线、西南边境线和西边境线的三个大家族和皇室之间一直保持着相对平稳和谐的关系,这也是普林斯王国得以迅速发展成为这片大陆最强盛国家的重要基础。 但这种平衡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身为首都学院的校长,米歇尔·罗茨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维系与各个如今已经掌握权力的贵族学生的关系——这是做校长最大的好处之一,这也让他比其他人更容易察觉到一些极容易被忽视的暗流涌动。 最为明显众人皆知的,十年前,为了安抚骤然失去家主的兰斯洛特家族,皇帝先是为战死的老兰斯洛特侯爵加封了公爵位以表哀思,之后以表公平,又紧接着找了理由为莱恩侯爵加封了公爵,唯独漏下了斯诺怀特家族。 而又在所有人猜测皇室与北方关系正在趋于冷淡时,八年后,皇帝突然赐下了斯诺怀特家与兰斯洛特家的婚约,这个婚约一时间成为了所有贵族茶余饭后的话题——有的话题可以公开谈论,比如皇帝此举的用意;有的话题则只能私下密语,比如斯诺怀特小姐的血统问题。 罗茨校长很清楚,不论眼前这位脸颊因为思考事情鼓起来的年轻女孩究竟是贵族还是平民,目前她都是同时牵扯皇室和两个大贵族家庭注意力的重要存在,更不要说今年她身为家族继承人的长兄和未婚夫都还在学院里——很难说她和行事跳脱不羁的皇太子殿下到底哪个更让人焦虑。 “嗯,我注意到这张课程开设清单里没有任何魔法相关的课程,我也表示理解,毕竟我做不到感应元素,没有办法和其他学生那样正常的学习魔法。”莉莉安娜自然想不到坐在对面沙发椅上的校长先生在享用美味茶点的时候脑子里正在琢磨着什么,她用期待地目光看向校长和他身边的约翰逊夫人,“呃,不知道有没有先例——我可不可以申请旁听呢?” “啊——这当然没有问题!当然,小姐你可以选择任何你感兴趣的课程,这是你的权利。哪怕时间有冲突,我们也会为你做出调整!”在愣了半秒钟之后,罗茨校长看向约翰逊夫人,“艾达夫人,请你为斯诺怀特小姐重新写一份完整的课程开设清单吧。” “调整就不用了,这些课程的时间早就定好了吧,调整会影响其他学生的。”莉莉安娜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听说了原主非常介意自己不会魔法的事情所以把魔法相关的课程全部抠掉了,她赶紧让梅根把之前的课程表拿回来,她要把那些艺术鉴赏课全部删掉换成魔法课——算了还是留一节,了解这个王国的历史文化底蕴也很重要。 第16章 开学致辞(4) 莉莉安娜兴趣盎然地调整着自己的课表,不用靠网速抢课就是好。 依稀记得当年为了抢一节日常轻松期末不考试也不写五花八门报告的选修课,有的人甚至不惜为本来就破烂不堪的教务网站写外挂程序,每年的抢课就是在和崩溃页面斗智斗勇——像这种喝着热茶吃着糕点慢悠悠在纸上划来划去的日子,谁敢想! 其他魔法课都顺利地塞进了课表,但是《风元素:使用》和《领地开支与贸易:初级》的时间互相冲突了,后面这门课每周倒是有两节,但是另外一节是早上八点半开始。 真的不想上早八课啊,哪怕不用晨跑也不想上早八。莉莉安娜陷入了犹豫,要是别的文学历史音乐之类的课程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用风元素课去替换,但《领地开支与贸易》这种一眼就和钱相关的课程也很重要…… “斯诺怀特小姐,嗯……兰斯洛特少公爵并不会参与这个课程。”罗茨校长看着女孩皱着眉头在犹豫,羽毛笔在《风元素:使用》上点来点去,手里已经被她填得满满当当的课表——哪怕是寻常贵族家的小姐也很少会把自己的课表填的那么满。 对于这些女孩来说,在学院里学到什么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在十七岁到二十一岁这一黄金时间段为自己觅得一位能让自己和家族都满意的丈夫。 从这个角度来讲,斯诺怀特小姐好像确实没有必要留出那么多空闲时间去参与学院所组织安排的各种社交场合,但是诸如《近现代大陆战争史(上)》《魔物分类及分布(第一册)》《魔法辅助设备设计:认识魔矿石》《邻国地理》这些课,她真的有必要学吗? “他参不参与关我什么事?”他要和她在一个教室里出现她反而会把这门课划掉好吧!脑子里还在纠结要不要多上一节早八的莉莉安娜听到校长的发言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抬眼看到校长有些迷茫的眼神又赶紧为原主“一周写三四封信”的痴情形象找补:“呃——我的意思是——我明白的,少公爵不会和我一起上新生的课程,但是这没有关系。” 算了,早八就早八,趁着能上课多学点儿,指不定之后哪天就用上了。莉莉安娜大笔一挥,成年人了不做选择,全部都要!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近现代大陆战争史》、《魔物分类及分布》、《气候与农耕》、《行军野外》、《元素感应增强》……还要加上所有的元素使用课程?你确定这些课都要选吗?”在瑞拉上交自己的课程表后,那个表情严肃眉间有三道皱纹的中年女性发出了疑问,“格林小姐,需要我给你往年新生的课表作为参考吗?你的课表太满,这不利于你参加其他的社交活动。” “社交活动算学分吗?”瑞拉挠挠头,她的信纸上也没有说这一条啊。 “学分?”这个词对于中年女子来说好像很陌生,“不,格林小姐,你当然可以完全不参加社交活动——” “那就无所谓呗,我觉得那些贵族也不乐意和我社交。”瑞拉觉得自己有更要紧的事情要确认,“老师,不管我选多少课,都不用另外交学费对吧?” “当然,格林小姐。”中年女子好像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想法,看来这个学院的学费不是按学分算的——甚至学分的概念都没有,“但社交活动——” “那就这样吧。”瑞拉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是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入学通知,但这里看起来是够能够让她多多了解这个世界——至少身处的这个国家的地方,只靠邦德先生的那几本涂涂改改还缺了页的旧书还是不够。 其他人选课都没有像她那样花那么长时间,等瑞拉最后在自己的课表上签好名字又誊抄了一份揣兜里,礼堂里除了她之外只剩下一两个新生了。 时间过得真快,居然已经到了傍晚,依靠矮山而建的学院几乎全部沐浴在了黄昏的暖色调中,天空上丝丝缕缕的残云就像燃烧起来的火焰一样,稍厚的云朵则被即将落山的太阳镶了一层华丽的金边。 夕阳中有零星的马车在准备下山,更多新生则准备拿着领取的钥匙前往住处——即使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出身贵族,在首都拥有距离能够方便每日来回学院的府邸仍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奢侈。 瑞拉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她站在礼堂台阶上随意一瞥,远方目光所及之处的纯白色尖顶即属于这个王国权力的中枢,而皇宫了望塔之上此刻正有人满怀期待地站在那里朝着她所在的地方远眺,他们的目光也许在虚空有过一瞬的交汇,显然,这不足以让他们注意到彼此的存在。 “格林小姐,我在这里。” 克劳尔·莱恩之前带她到礼堂门口时对瑞拉说,等她选完课之后他准备再带着她四处转转。瑞拉也伸手朝着男人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作为回应,看他把一个小小的本子合上放进了兜里也不知道她在礼堂里的时候他有没有办好昨天说的“今天必须得来学校一趟处理的事情”。 事情应该办得挺顺利,因为克劳尔在阅读了她誊抄的选课表之后哈哈大笑起来,让瑞拉有些恼地问道:“我是选了什么很好笑的课吗?” “不,当然不,哪怕是我父亲那样的人也得承认,学院提供的所有课程都还是有一定意义的。”克劳尔把课表还给了瑞拉,“只是这课表太满了,格林小姐,你看起来每天除了上课好像都没有时间做其他事情了。” “要不怎么说你们是贵族老爷呢。”瑞拉耸耸肩膀,这个学院没有晚上安排选修课的习惯,所有课程都集中在白天,瑞拉觉得算是非常轻松的课表了,她当年最忙的时候能从早上八点上课到下午五点半,晚上六点半开始的实验课结束时过九点是家常便饭。 至于被忽悠读直博之后,休息日就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人生只分吃饭、睡觉、在实验室养菌的时间、在去实验室的路上祈祷培养皿里的菌不要因为自己今天左脚跨进实验室死掉的时间。 瑞拉今天不准备在学校留宿,在去到新生冷餐会吃饱喝足、想尽办法为救济院的孩子们打包了一些吃的(“反正剩下也是剩下了,我才不信那些贵族会吃隔夜菜,可惜这条裙子没有口袋装不了什么东西。”)之后,她想回救济院去和邦德先生以及苏珊大婶做个告别。 从学院到首都平民区并没有任何的公共交通工具,连马车都是各位贵族和商人家里自雇的,瑞拉觉得正式开学之后她肯定没办法随意地回救济院,总不能总是像今天这样麻烦克劳尔吧。 “对了,我还有话要说!”本来都告别了,突然想起了要紧事情的瑞拉一把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对着已经坐回马车面露困惑的克劳尔说道,“如果我给你的那个徽章不值钱,你可千万不要自己把它收起来然后另外给我钱,骗我说是当铺里当来的钱。我想卖掉它就是因为不想让邦德先生花自己的钱给我买东西还要骗我说东西是他很低的价格意外得到的,如果你也这样做,我卖掉徽章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好的,格林小姐。”克劳尔因为她说的这句话愣了一笑,然后随即从窗口伸出手来和她握了握,“我答应你,我不会这么做的。” 第17章 玫瑰胸针(1) “我看了一下你的课表。”傍晚,天边还有最后一点云残留着火红,刮过庭院的风终于有了一丝凉爽的感觉,一个人吃过晚饭的莉莉安娜正坐在蔷薇花墙边的长椅上犯困。 她本来只是散步到这里然后坐着歇一歇,但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温柔的、带着若有似无花香的风就像一双手在抚摸她的脸颊一样,让她惬意到想要叹息。所以当耳边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时,她第一时间没有搭理,而是继续沉浸在正缓慢包裹自己的睡意中。 “又睡着了?”她听到那个声音继续说,“等去了学院不能让她再这样随便在室外睡着。” “我才没有睡着。”她闭着眼睛继续飘飘然,想也没想地回嘴道,“我只是在感受自然……然后……稍微有一点点困……” “咳咳,”说着说着就清醒了点儿的莉莉安娜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朝长椅的另一边挪了挪示意福兰特坐,晚饭的时候没见到他人,她还以为他和那个宫廷女官出去约会了呢,“呃——找我有什么事情吗?你刚刚好像说了什么?课表?” “对你来说课程有点太多了。”她听福兰特这样说。 “嗯……但如果我说,我就要上那么多课呢?”莉莉安娜歪了歪脑袋,“最后的结果应该也还是‘我开心就好’吧?” 半秒的沉默,她看到福兰特点了点头,然后眉开眼笑:“那不就得啦!而且你之前说了,我要是考试考不好也没有关系的,反正在学校里除了上课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嘛。” “你可以和那些小姐们去逛街,吃饭,看歌剧,还会收到很多邀请函请你去出席各种活动。我这次留下了一个骑士,他会在你外出的时候负责你的安全。”福兰特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莉莉安娜对他说的一切兴致缺缺的样子。她从前明明对于这些很热衷,还抱怨瑞诺卡的冬天太长耽误她找来有名的设计师。 然后,他突然想到在她失忆之后就忘记了怎么骑马:“……莉莉安娜,你还记得该怎么跳舞吗?” 果不其然,回复他的只有心虚的眼神。这可不行,新学期开始之后学院很快会以欢迎之名组织舞会,届时一些皇室成员也可能会出席,虽然说也可以继续用“身体不好不参加”这种借口,但她成天这么懒懒地坐在一处不动弹、女仆稍微没有留意就开始打瞌睡也不好。 何况皇帝今天居然还专门让罗茨伯爵送来了礼物,今天没有提,但是总有一天是要面圣谢恩的。 “我会告知给兰斯洛特。”福兰特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今天本来想去学院暗地里看看瑞拉然后给父亲写信,结果被他的同学、皇太后侍女玛利亚·爱德华兹给绊住了,“以后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是你的舞伴,如果他能做你的陪练你会学得快些。” “啊?要麻烦他吗?不太好吧?”莉莉安娜赶紧摆手,这违反了她的“尽量减少接触”原则,“那个——他很忙吧!让他一个继承人抽出时间来陪我学跳舞,岂不是还要邀请他到家里来,多麻烦啊——” “你是他的未婚妻,哪怕你没有忘记怎么跳舞,你们花一些时间适应彼此的舞步习惯也是必要的。往后这一类的场合不会少,你们的婚礼、他的爵位继承典礼,各种节日庆典场合。”福兰特很有耐心地对莉莉安娜解释,“他还没有正式继任赛尔斯的领主,在首都的这一年也不会忙到陪未婚妻练舞的时间都没有。” “你们昨天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吗?”看到了莉莉安娜脸上明显的不太情愿,福兰特皱起了眉头,副团长明明和他说兰斯洛特那家伙在路上用风魔法把她逗得很开心,难道还发生了什么骑士们没有察觉到的事? “没有没有没有,”莉莉安娜赶紧摆手,“我只是觉得这种小事没必要兴师动众……呃……如果少公爵有意见的话别勉强他。” “你们结婚之后,照顾你就是他的责任和义务。”福兰特说道,“如果他现在对这种事就有意见,斯诺怀特家会重新考虑你们的婚约,哪怕你们成婚是皇室的期望,也不代表我们非要遵守。” “这说得也太严重了……”福兰特表情严肃到她冷汗都下来了,可别因为她心里的一点儿小九九让皇室和两个大家族同时陷入什么莫名其妙的不愉快啊,她可承担不起这种责任,“那个——我会好好学习跳舞的,你放心吧!”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莉莉安娜在想,如果她说“比起少公爵,我更希望你来教我”这种任性的话,万事都以“你高兴就好”为宗旨的福兰特会拒绝她吗? 但是她没办法让自己真的把这种话说出口,福兰特话语间强调着兰斯洛特对她的责任和义务,换句话说就是,福兰特对莉莉安娜没有这种责任和义务。从前在瑞诺卡教她骑马也是当时侯爵府戒严的无奈之举,何况跳舞肯定比骑马亲密得多……他都不乐意她伸手抱他的。 “那位从皇宫里来的小姐是什么时候走的呀?”离开庭院的路上,觉得一路无言太沉闷的莉莉安娜努力想了一个话题。 “那是玛利亚·爱德华兹小姐,她只是和我说了几句话就回宫了,你那个时候还在会客厅同罗茨伯爵他们在一起,她就没有来和你告别。”福兰特回答道。 “这样,”莉莉安娜只能点头,这话真不好接,要是继续问“爱德华兹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就显得唐突了,她只能客套地夸奖一句,“爱德华兹小姐看起来真是优雅端庄的淑女。” 玛利亚·爱德华兹的确是一位无可挑剔的贵族淑女,福兰特认同这句话,不然她也不会明明已经在首都学院上学两年却还每逢假期都要特别被皇太后召进宫中。一般来说这些女孩都是十四五岁离开家里成为更上层贵族家庭夫人或小姐的高级女仆,侍奉到十七岁时就回到本家。 “比起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年纪被父亲母亲做主,我还是想先努努力为自己做点儿选择。”福兰特想到了玛利亚今天下午在书房对他说的话,“福兰特,我们从小到大相处得并不差。你也知道,我没有任何突出的魔法能力,所以也不用担心我的血统会削弱斯诺怀特家以后的继承人对冰水元素的支配能力——所以,如果你在未来的某一天开始考虑这件事了,能否在那时想起有我这个人选?” 第17章 玫瑰胸针(2) “看来我这些话说得有点唐突了,”喝了一口茶、抬头看到福兰特整个人愣在书桌椅子上的玛利亚笑起来,“我还以为侯爵今年就会催促你考虑呢,毕竟大家都猜测兰斯洛特少公爵明年就会正式继位,然后紧接着就是和你妹妹完婚。” “我和莉莉安娜年龄差距不大,她比我先成婚也不奇怪。”福兰特咳嗽了一声,他确实没有预计到玛利亚会和他说这种话题,他努力地想对此表现得随意一些,但脸上还是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嗯……但你说得没有错,这种事……” “别因为大皇子殿下的事情就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没有必要,福兰特。”玛利亚放下茶杯,“好啦,我真的只是来提一个可能可行的建议,仅此而已,不要露出这种严肃到让我觉得我是穿着婚纱来逼婚的表情,好吗?” “和安德鲁·普林斯那个混账没有关系,”福兰特知道自己在说谎,他刚刚确实在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组织言辞才能让玛利亚不回忆起在皇室家宴上被皇太后赐婚又被大皇子当众直接嫌弃容貌平平的风波往事,“我只是从没有好好想过这些事情,你说的这些……我会认真对待的。” “我能再多嘴说几句吗?”被福兰特护送着坐上回宫的马车之前,拎着裙裾的玛利亚转过身来。 “当然可以。”福兰特回答道。 “这个夏天过得很糟糕吧?我在皇宫里听说了一些,下午刚见到你时还是吓了一跳,我真觉得你该把什么都丢到脑后面去蒙头睡几天。”玛利亚说道,盛夏灿烂的阳光提亮了她因雀斑而显得不那么光洁的脸颊,“别的我不懂,也不能随意置喙,但至少在婚姻这件事情上,你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福兰特。你知道光是在首都就有多少有皇室血统的小姐想要嫁给你吗?所以不管你最后选择谁,都一定有人会失望、会哭泣。” “所以,你得接受,遇到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十全十美的事情是注定的,因为我们都不是在雪地里随便奔跑一整天的孩子了。”玛利亚踮起脚尖,轻轻地用鼻尖蹭了蹭福兰特的脸颊,“做不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时候,不妨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吧,我希望你过得自在些。至于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那只是一个提议,如果你有喜欢的人,我会为你祝福的。” “哎,明明知道你不会因为我说的话就去睡觉,还是忍不住多嘴,总感觉人还没有老去就已经变得唠叨了。”玛利亚扶着福兰特的手臂上马车坐好,冲福兰特露出一个笑容,“那么学院里再见了。” 总有一天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安德鲁·普林斯给揍一顿,注视着载着玛利亚逐渐消失于视野的马车,福兰特心里想。不仅是为了他之前当众用外貌羞辱玛利亚,还因为他轻佻到敢单独把私人舞会的请柬发到已有婚约的莉莉安娜手里,他把斯诺怀特家当做什么! “你还好吗?”听到莉莉安娜说话,福兰特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他最近走神的时候明显增加。 “你刚刚的表情……”莉莉安娜欲言又止,在她看来,福兰特刚刚好像在为什么事情恼火,难道是因为她把话题转向那位女官小姐?但在夸了她优雅端庄之后她就什么都没有说了呀,他们一路沉默着走了一小段。 “没什么,”福兰特很快回答道,“你回去休息吧——对了,皇宫里送来的那枚胸针,女仆们还要打理保养它一下,她们处理好了会送到你房间去的。” 真讲究啊,怪不得那一大堆珠宝首饰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觉得闪瞎双眼,背后都是数不尽的人力物力财力,莉莉安娜心里一边想一边随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当梅根被召唤去福兰特的书房时已经是深夜,她刚刚推开门就没忍住打了个寒噤,从门缝里溢出如白烟一样的雾气,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脸颊上传来了明显的刺痛,在如此首都如此炎热多雨的夏天,她却觉得自己正在推门进入瑞诺卡无边无垠的冬季雪原。 少爷还在看着那枚被他放在悬空水球里的玫瑰胸针,梅根无声地想要退出房间等候,却听到福兰特开口说道:“留在这里吧,怕冷就去窗户边待着。” 女仆点头,她注视着那枚包裹着胸针的光滑水球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结冰,而就在半透明的脉络碰触到胸针表面的一瞬间,她确信自己听到了清脆的、仿佛什么东西从中裂开的声音,即使稳重如她也不由得心头一颤,福兰特少爷要用魔法摧毁如此美丽的首饰吗? 但很快她发现,发出碎裂声响的不是首饰本身,而是已经基本在它周围凝固的冰球,透明的水正在重新填充起冰的间隙——又或者说,接触到玫瑰的瞬间冰被融化成了水。 梅根感觉到屋子里的温度还在下降,冰的脉络又一次延展向玫瑰看起来脆弱易折的枝叶,然后是又一次的碎裂,如此重复了三次,在梅根都有点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时,玫瑰胸针终于还是被完整的包裹在了圆形的冰球中,书房的灯光照射让身处坚冰之中的它泛出朦朦胧胧的光晕。 半晌,冰开始凭空消失——如果莉莉安娜在,她大概会条件反射般想到这个现象在她从前的世界被命名为升华,固态冰直接变为气态过程中吸热,所以房间里的温度更低了。好在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很久,梅根注意到和刚刚抗拒周围结冰一样,首饰外面那一小圈冰消失的速度要慢一些。 “聊胜于无吧。”她听福兰特最后评价道,说完这句话后他沉默了一秒,看向梅根,“接下来的要求,我允许你拒绝。” “您请吩咐,少爷。”梅根柔顺地回答。 “脱下手套把它拿起来,这可能对你造成伤害,甚至威胁你的生命,不论发生什么,我保证你和你家人会得到足够的奖赏。”福兰特语气平静地陈述道,“你可以拒绝,然后离开,忘记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但如果让我听到有任何相关的流言——” “您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处决我,少爷。”梅根点头,适时替主人说完残忍的话也是女仆的职责。 她犹豫了一下,玫瑰花瓣令人心醉的红色此刻在她眼中多了一种妖冶的意味,让她联想到被尖锐物体划破指尖后缓缓滴落到地毯上的血。 更多场景从模糊的光影中清晰起来,是那个小小的、在风雪中总是摇摇欲坠却一直没有塌下的小屋,是高高的、抬起头直到脖颈酸痛才能看到顶端的府邸,然后是一些面容,已经记不真切的父母,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冬天的哥嫂,最后居然是劈啪作响的柴火上被撒上了盐的雪狸鼠。 她想起莉莉安娜小姐在马车上用期待的语气说,听起来很好吃——其实味道并不好,雪狸鼠的肉非常粗糙,只是勉强能入口果腹的程度。 福兰特看着梅根缓慢地向桌上的胸针伸出手,她的手指在因为他说的话微微颤抖。胸针上同时存在保护魔法和诅咒的可能性非常小,但福兰特还是希望由一个完全不会魔法的人代替莉莉安娜先接触一下它以防万一,毕竟他并不精通那些禁止写入公开书籍的旁门左道。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胸针安静地躺在梅根的手掌心里,梅根甚至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暖流,好像之前一直被掠夺的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回归身体四周,脸颊上的刺痛明显减轻了。她抬起头看向福兰特,等待他的进一步指示。 “给小姐带回去吧,她想戴就戴,不想戴就由她忘了。”福兰特说道,“我会写信给帕斯卡太太,让她给你家里寄去你应得的奖赏。” “谢谢您,少爷。”梅根小心地用自己的手套包住胸针放进托盘,什么都没有多问,她转身离开了书房。 第18章 校规第三条(1) “小姐她……”在学院正式进入新学年的第三天晚上,梅根来到了福兰特的房间,在组织了一下语言之后她还是选择如实汇报,“她这些天在学校里一直跟踪格林小姐。” 如果让莉莉安娜听到这句话,她一定会跳起来大声反驳,这叫跟踪吗?这明明就是充满了巧合的偶遇!人工制造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她们选了那么多一模一样的课,这就叫做真假千金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怎么能红口白牙地断定她是在跟踪! 莉莉安娜找到斯诺怀特家真千金的过程,不能说毫无难度,只能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莉莉安娜犹记得选完课的那天晚上,她又是兴奋得到大半夜才睡着,第二天早上坐在马车上一边咳嗽几声一边继续回忆读过的小说里那些总是会遇到的情节,她甚至已经在心中为那位素昧谋面的真千金真女主精心挑选出了属于她的f4组合:兰斯洛特家的继承人来一个,斯诺怀特家的继承人来一个,莱恩家听说继承人结婚了但是还有个在读书的次子来一个,皇室的皇太子来一个。 啊,套路小说里没有这种四个五颜六色头发的男人并排走下台阶然后引来一堆花痴女尖叫的场景,就像吮指原味鸡没有一口咬下去的汁水,就像劲爆鸡米花没有了外面那层脆壳,就像可口可乐因为没有拧紧瓶盖溜走了所有的二氧化碳——吃可以吃,喝也可以喝,但终究少了吃垃圾食品时让灵魂颤抖的满足感。 莉莉安娜还很体贴地为另外两个同样未曾谋面的男性安排了性格,福兰特外冷内热实际上很体贴,兰斯洛特一看心里就有无数小九九,冰山和腹黑都有了,还剩下一个时刻散发人性光辉的男妈妈以及一个活泼跳脱总是充当团队气氛担当的阳光二傻子,真千金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每一种类型当男主当男配的剧情她都见过,要是真千金有需要,她能小扇子一扇当街开始说评书——想到这里,莉莉安娜得意地后仰靠在马车座位柔软的靠垫上,什么是不好好看论文成天缩在被子里熬夜看小说漫画的含金量啊。 她甚至为自己想了广告词:你的所有的付出,都有一定会有回报,不在这个世界,还可以在下一个世界。 太励志了,她为自己擦了擦因为憋笑沁出眼角的泪水。 随着凯特轻轻“哇”了一声,莉莉安娜的目光也穿过马车的帘子看向了正在靠近的首都学院——一眼看过去,连绵的浅色建筑盘踞在整座小山上,一座座高耸的螺塔直指向天际,又巧妙地随着地形落出参差勾出山峰的曲线,让逐渐清晰起来的巨型建筑首先带来的是不容侵犯的凌然和压迫感。 但再靠近就会看到随处可见凿刻出弧形的大窗被彩绘玻璃点缀出生机,尖锐的穹顶被大量使用的曲线浮雕冲刷了冰冷,再加以早晨暖融的光线调色,让刚刚被威严震慑过的心底又自然地萌发出对圣洁和美丽的仰慕。 是个奇观,放《文明6》里哪怕没有用只要选了秦始皇也会手痒痒抢一个的那种,没有什么建筑设计素养的莉莉安娜如此粗俗浅显的在心中写下了自己的评价——不过在这种有魔法的世界,修建大型建筑在对应元素的魔法师帮助下会简单很多吧? 莉莉安娜没有意识到前一天的校长来访就是她专属的“开学典礼”,还在期待什么所有新生齐聚一堂听校长致辞顺便方便她找真千金。结果下了马车她就被等候在那里的艾达·约翰逊夫人领去了教室,在一脸茫然中开始了她课表上的第一节课:《文书写作(一)》。 特别尴尬,整个教室好像只有不明状况的她带了女仆进教室,约翰逊夫人没有说不可以她就以为大家都会这么做的。教室也和莉莉安娜以为的那种“一个讲台面对着下面一排排桌椅老师身后是黑板”的布局不一样,这个位于一楼的教室的面积很小,正六边形的地面层层下沉形成阶梯,每一阶每一面摆放一套桌椅,一共三层,中央应该就是老师讲学的地方。 莉莉安娜到的时候还没有其他学生来,她就自己随便找了中间一层面朝门的位置坐好,梅根和凯特一左一右,一个帮她拿羽毛笔和墨水瓶布置桌面,一个拿着扇子帮她扇风。 当时觉得没什么,直到第一个走进教室的那个男生看到莉莉安娜之后明显愣了一下,他甚至退出去了几秒钟,好像在确认了一下自己有没有走错。 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排场太大已经有点晚了,在那个男生之后又有两男一女走进了教室,莉莉安娜赶紧低声让梅根和凯特先出去。那些学生都没有和她打招呼,也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不过早上的课程之间间隔只有十五分钟,大家在位置上坐好后也就听到了类似悠远钟声的一声响从四面八方的墙壁外传来。 写作课显得有些无聊,莉莉安娜本来在很认真地记笔记,想着这些公文回函以后可以用于给兰斯洛特回信,但记着记着突然想起来如今他们都在首都用不着再写信了,热情度直接下降一半。 这样闷头上课可不行啊,每节课一个小时中间又没有课间,上完课大家就急匆匆地去上下一节课,也不知道约翰逊夫人会不会每天这样接送她上下课——这样下去她就找不到机会打听斯诺怀特家真千金的下落了。 如此苦恼着的莉莉安娜在约翰逊夫人的指引下走向了一楼的另一间教室,这一次她直接嘱咐梅根和凯特不用跟着自己进去。 啧,有句话说得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走进教室的一瞬间,莉莉安娜就和坐第二层正对教室门口的那个红瞳女孩打了个照面,她感觉到自己内心一阵狂跳。 第18章 校规第三条(2) 就是她了,肯定是她,莉莉安娜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明明那个女孩并不像福兰特和乔瑟夫那样拥有会在灯下泛出清冷银白色的头发,她的头发灰扑扑的毫无光泽,还被用非常简单粗暴地方式一刀剪短到了耳垂,皮肤比坐在她上一层的贵族青年还要黄黑至少两个色调。 但是那双眼睛,那女孩有一双和福兰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连那种用微微皱眉的表情和她对视的表情都十分神似,这种让福兰特即使说着千篇一律的“你高兴就好”也让他显得温柔的眼神放在这个女孩的身上却让她显得英气勃勃,血缘真的是好神奇的存在。 我原来……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过福兰特·斯诺怀特的眼睛吗?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莉莉安娜却突然走神了一瞬。 “请问您选好位置了吗?”她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了身后小心翼翼的问话——是上一节课那个被她带两个女仆吓到的男生!莉莉安娜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火速找了那个女孩对面的同层位置落座。 正六边形的设计好啊,面对面坐着就可以悄悄观察了,莉莉安娜心中狂喜,什么课程介绍教授自我介绍她都没有认真听,就竖起耳朵听教授确认学生名单时那女孩会在什么时候回应—— ——瑞拉·格林!好嘞,莉莉安娜激动地用羽毛笔在纸上记笔记,万万没有想到,刚刚开学第一天她就已经获得了真千金的情报。 “呃……斯诺怀特小姐?”就在她差点用羽毛笔戳破纸张又掀翻墨水瓶的时候,她听到头顶上、还是那个男生在小声提醒她,“教授在叫您的名字。” “啊,啊,到!”还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莉莉安娜习惯性地举起手来喊了一声,等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她才想起上节课确认名单时大家都是站起来按照向长辈问候的礼仪来回应位于中央的教授。 对不起,马克西姆姨婆,我给你丢脸了,希望你不会从瑞诺卡打船来教育我。重新行礼后坐下的莉莉安娜捂住了自己烧得通红的脸,她没有看到因为她刚刚的行为而露出一瞬间困惑表情的瑞拉。 这节课结束后,莉莉安娜的第一天学校时光也结束了。她礼貌地感谢了为她指引了一天的约翰逊夫人,然后委婉地表示,之后就不用劳烦她这样体贴地接送了——不然她怎么去接近瑞拉·格林呢? 在接下来的两天中,莉莉安娜不断在自己的课表上为每一节能见到瑞拉·格林的课程添加标记,她怀疑那个女孩和自己一样选择了所有的元素初级使用课程——但人家可不是像她那样只能搬个凳子坐在一边眼巴巴地听,人家真的会魔法,而且好像每种都会一点。 真不愧是女主啊,莉莉安娜在心中为真千金鼓掌,很好,很有精神!她记得之前不管是书上还是乔瑟夫的观点都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同时专精支配所有元素的魔法师,说不定瑞拉·格林的设定就是史上第一全能系魔法天才,女主嘛,总要有点和别人不一样的特殊东西才行的。 经过了两天在首都学院的学习,莉莉安娜对这个学院的定位已经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和她最初“哈哈哈哈哈妈妈我要去霍格沃茨骑飞天扫帚了”的臆想完全背道而驰,她现在觉得首都学院的办学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教魔法——真的就像福兰特所说,很多人都不是来学习的。 对于一年级新生来说,他们每“周”能被允许使用魔法的课程只有《x元素:使用》,其余时间里,校规第三条严厉地规定除特殊情况外所有学生不允许在学院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使用魔法,轻者退学,重者其所在家族会与违反校规者一并视作谋逆皇室。 在之前读家里藏书室里的小说时,莉莉安娜已经接触过这个世界对“一周”定义:这里的“一周”和她原来世界里的上中下三旬差不多,以十天为一个周期。前八天对应八种元素,按“火金风雷冰水土木”的顺序排列,而最后两天被称为“暗湮日”和“光耀日”。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命名,她也查阅了一下,好像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宗教教义,对这方面一向没有兴趣的莉莉安娜也就没有再去深究,她按自己的习惯简称最后两天为周末。学院的课表上最后的两天也都没有安排任何课程,侧面证明她对“周末”的理解是没有错的。 大约是为了方便新生们记忆课表,首都学院在每个元素日的下午安排时常为一个半小时的对应元素初级使用课程,比如第一天是“火日”,《火元素:使用》就会在下午两点半开始,一直到四点结束。 所以莉莉安娜一开始听到那个挺年轻的火魔法教授一脸严肃地和所有人强调校规时,觉得这个规定觉得非常离谱,对于她这种只能坐在凳子上旁听看热闹的人来说倒是没什么,但对于只有支配火元素能力的学生而言,他们每十天只有一个半小时学习如何使用火元素的机会——其余时间还不准人家练习,这一个半小时够学啥的?! 但很快,在第二天的《金元素:使用》课上见到了传闻中的皇太子之后,莉莉安娜终于有点儿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定了——皇太子,还有那几个大家族的继承人,他们的能力一个赛一个的夸张,不加点限制,别说伤人杀人,把学校整个给炸了扬了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这种限制是真心实意在为所有老师和学生的人身安全着想。 开学第一天下午莉莉安娜就发现,周围有不少和自己一样完全没有任何支配火元素能力但依然到教学场地看热闹的贵族女孩,满心满眼都是真千金的她对其他姑娘都没啥兴趣,有人来向她问好,她也就只礼貌地回一个礼,然后转过身继续“装作不经意地走到离真千金近些的地方观察她”。到了第二天,同样的教学场地上女孩的数量翻了一倍,从确认名单的情况来看,其中很多人都不是新生。 没有了梅根和凯特,在人群里战斗力为负的莉莉安娜艰难地想朝瑞拉·格林所在的位置挪,还得谨防着人家发现她热切的眼神。没走几步就累得出了一额头薄汗气喘吁吁,她觉得自己这个身体有点儿不争气,每天就靠晚饭后在庭院散步的锻炼果然还是太少了。 “是皇太子殿下!我看到他金黄色的头发了,天啊,就像是阳光一般——”女孩子们的娇笑涌入莉莉安娜的耳朵。 “莫德小姐的消息真是灵通,果然今天下午皇太子殿下会来学院!” 嚯,她就说嘛,莉莉安娜在心里吐槽,这场面,高低f4得来一两个才对得起各位贵族小姐的热情。 第18章 校规第三条(3) 这节课的地点和火元素课是一样的,流程也相似,在室外被黑色大石块铺满的平台上,授课的老师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开始让学生们按他手中的名单顺序一个个来到他面前进行魔法能力的展示。 昨天那位青年教师的面前分别摆放着已经点燃的火堆、被杂草填充了空隙的干柴堆、几根干燥的树枝、一根半截浸泡在水中的潮湿树枝,一只完全被浸没在水桶中的树枝。 当时的要求是在不支配除火元素外的其他任何元素情况下让那些树枝和柴火被点燃,莉莉安娜一边旁观一边在纸上记下了所有参与测试的学生表现,没记住名字的就用头发眼睛的颜色特征代替。 根据她的记录,瑞拉·格林的表现能排第二,她成功让那截被水泡过的树枝产生了一点青烟,而有个男孩直接让那根树枝也明显燃烧了。 当时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的莉莉安娜看到瑞拉让树枝冒烟时没忍住,放下羽毛笔轻轻为她鼓了几下掌——因为好多女孩都是和她一样来看热闹的,被叫了名字时候连第一个干柴堆都点不燃。 今天她也拿着羽毛笔一脸期待地看着老师面前的好几块厚薄不一的金属片,想知道瑞拉·格林的金元素使用能力是否也一样优秀。 果不其然,瑞拉的表现比排在前面的几个男生都要好,她让一块厚度约有莉莉安娜食指粗的金属条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弯曲,莉莉安娜又一次为瑞拉的精彩表现小小的鼓了一下掌。 也不知道是不是金元素的使用特别难,今天上课的大家表现整体不如昨天。明明自己什么都不会却在一边摆出了助教派头的莉莉安娜一脸热心地在纸上继续她的记录。 那个昨天在战争史课上提醒了她的男生脸色涨得通红也没有能够让那片最薄的银色金属片发生弯曲,他受到了老师的耐心鼓励,好像是告诉他不用心急,通过《元素感应增强》这门课的辅助,他的魔法能力是可以得到提升的。 “呃,殿下您的话。”老师看了一眼手里的名单,他看向了一脸跃跃欲试走过来的金发青年,“我想您应该不用——” “别这样,米歇尔叔叔向我保证了你们所有人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我的,不然我从宫里出来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他一边用快活的语气说话一边让那块至今都没有人敢挑战的沉重金属块直接漂浮到了空中,“好啦,请你们都朝后退一些,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不过请放心,我肯定不会伤到人的。” 莉莉安娜看到那块巨大的、看质地很像金子的金属块开始在空中溶解成液体,哪怕已经看过福兰特瞬间让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结冰,也被兰斯洛特拉着手踩上气流——震惊还是让莉莉安娜直接站了起来,她不仅不想后退,还想看得更清楚些。 在她从前的世界,在标准大气压下黄金的熔点在一千度以上,而此刻,已经成为液体的金属正在青年的指引下……舞蹈。莉莉安娜想不出还有什么词来形容这些物质在空中运动的方式,它们的行动无疑是优美的、有规律的,以类似球或丝制品的姿态盘踞在青年的四周——甚至让人把青年在阳光下格外耀眼的发丝与它们混淆。 空气在因为液态金属所辐射的高温扭曲,远处的树木和空气在莉莉安娜的视野中呈现出了波动的姿态。此时此刻,即使很多人对于位于平台中央泰然自若丝毫没有被影响的青年趋之若鹜,但他们都不敢再靠近一步。好奇如莉莉安娜也只在一开始向前了一小步之后就本能地开始朝后退,青年正满不在乎展示着的是又一种恐怖的、压倒性的力量。 “殿下,再这样下去您可能会触发警报了。”在一旁的老师谨慎地提醒道。 “哎,难道有人会判处我造自己的反么?那也太荒谬了吧?”虽然这么说着,皇太子还是听话地挥了挥手,让那些浮在空中的液体随之坠落到地面,即使隔着人群莉莉安娜仿佛也听到了石板正在发出“刺啦刺啦”的哀鸣。 流质的黄金大部分滚动、重塑成块状,还有一些则直接飞到了皇太子的手上——就在莉莉安娜下意识地别过脸以为皇太子的手会被烫成碳烤猪蹄的时候,她听到皇太子说了一句:“喏,这个赔给你,虽然说时间久了点,但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哇,他正在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瑞拉·格林!但同时想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可不止莉莉安娜,站在椅子上无疑又是过分粗鲁不符合贵族风范的行为,在一众贵族小姐里身高只有中等水平的莉莉安娜在外围踮脚也没看清两个人的具体互动,只听到了瑞拉的一句大嗓门:“这是学院的财产吧?” “但是这里的一切都归皇室所有,你拿着吧,没人会找你要回来的。”哦哟哟,这两个人来学校前就认识吗!真不愧是女主啊,日常上着课都能收到来自皇太子的礼物!莉莉安娜关心的点显然和其他贵族小姐完全不一样,她激动得一双眼睛冒星星,恨不得马上回到座位在拿起羽毛笔大记特记。 瑞拉·格林一定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莉莉安娜在心中又一次确认了这件事。除了皇太子以外,莉莉安娜在学校里第一次看到克劳尔·莱恩时他就正在和瑞拉说话,看样子也是关系不错已经是熟人的状态。 当时莉莉安娜本来打算跟着下课的瑞拉去吃午饭,结果出教室门时招呼梅根和凯特转过身就跟丢了人,走到餐厅附近时才重新看到了她和一个男人正在说着什么。 莉莉安娜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过于明显,她看到那个男人拥有非常热情的笑容,看向瑞拉的眼神也十分温柔,他们正站在通向餐厅的走廊一侧,那一侧的巨幅彩绘花窗上画着复杂的图案。 他们身后的窗户上画着的好像是象征光明的圣神和象征黑暗的魔神的史诗战争,在查阅“暗湮日”和“光耀日”的由来时,莉莉安娜在书里看过类似的插图。 红眸的短发少女那时站在圣神身侧沐浴在祂的光辉之下,而男人站得离她很近,在偏着头听她说话,这让花窗上圣神手中的长剑看起来正好不偏不倚地贯穿过他的身体。 从莉莉安娜的角度看过去,阳光被花窗染成斑斓的颜色照在男人的身上,让莉莉安娜都没有立刻辨认出他身上属于莱恩家族的特征,之后她吃饭时又偷偷观察了才确定,他应该就是那位克劳尔·莱恩。 第18章 校规第三条(4) 开学的第三天晚上,梅根一脸纠结地前往书房向福兰特报告莉莉安娜新学期生活的时候,莉莉安娜正躺在床上一边翻她的人物关系笔记本一边傻乐,之前专门给真千金留的空白页已经密密麻麻地记下了这些天收集的有关瑞拉·格林的情报。 听说她在选课那天就直接回怼了嘲笑她头发的贵族,这件事传得很广,也让那些叽叽喳喳的贵族小姐们反而不敢当着瑞拉的面说什么——谁知道她下一秒会不会又不管不顾地做出什么事情来! 有关真千金的人物关系已经被莉莉安娜画成了蜘蛛网,她自己也成为了其中光荣的一根箭头,线段上打了个小小的问号,表示她还不清楚她们两个人未来的关系会走向何方。因为网画得有点乱,莉莉安娜又兴致勃勃地在底下为f4画了表格。 f4战况,莱恩家次子已经是可以吃饭的好朋友关系了,记五分,皇太子上课送了个礼物但是最后瑞拉下课时气呼呼地走了,嗯……也算一分吧……好歹也是互动了。没错,莉莉安娜打算用这个表格记录女主角与几个男主预备役的互动情况。 太好玩了,从前只能隔着书看女主在几个男人之间纠结,书里的情节扭得像麻花,书外的读者捏着自己的股票不知道该买进还是抛售,现在她今时不同往日了,每天近距离现场高清直击,特约记者莉莉安娜每天都在密切关注女主角瑞拉·格林小姐的最新感情进展!请准时收看不要错过! 看到剩下的两行零分,她感到不是很满意,另外两个男主怎么好像都没有来过学校的样子,一点儿都不积极,等着套路之神派剧情给你们吗,竞争如此激烈的套路世界,女主角才不会在家吃着火锅唱着歌就变成你们的老婆啊! 嘶,旁观剧情旁观得太开心,差点忘记了自己相关的事情。莉莉安娜的羽毛笔移到了旁边写着好些形容词的地方。经过两天的观察……瑞拉·格林,莉莉安娜初步判断她是个不错的人。 今天上《金元素:使用》课时她看到了瑞拉在敏感察觉到皇太子即将进行危险表演的时候伸手拦住了两个因为激动情不自禁想要走近的女孩。 平日里她大部分时间也独来独往的,上的课程应该比莉莉安娜选得还要多,因为她住在学校里上早八更方便。上课的时候也认真,用的那根羽毛笔看起来很旧了,上面的毛都基本秃了,除了在户外进行的元素使用课之外,每节课她都要写好多笔记,完全就是个很努力学习的好学生——目前看起来完美符合小说初期人美心善灰姑娘女主的定位! 不过还是谨慎点好,再观察几天吧,之后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尝试接触接触。莉莉安娜想,如果对方是善良定位的女主,她自己身为女配只要不胡乱搞事,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的。 之前没想到多选课还有这种好处,早知道她就把早上第一节课也全部选满!没准天天都在一起上课日子长了看对眼了还能做朋友呢,女主好朋友这个身份可比恶毒女配要安全多了。进行了阶段性总结后,莉莉安娜觉得前途一片和光明,她在屋里高兴地蹦跶了好几下。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先……先不管她吧,由她高兴,只要没有她欺负格林小姐就行。”梅根汇报完之后,沉默许久的福兰特给出了他的看法,他就是因为担心刺激到莉莉安娜,所以这几天只挑了她午睡的时候去学校远远地看过一次瑞拉。 就这样谨慎再谨慎的情况下,莉莉安娜还是察觉到了瑞拉的真实身份吗?他专门查过今年的新生入学名单,今年正好还有个来自南方商人家庭的女孩也是红瞳浅发色,莉莉安娜怎么就偏偏对瑞拉那么感兴趣? 是谁在学院里和莉莉安娜嚼过关于她血统的舌根了?但梅根没有报告过,根据她的说法,学院里的学生都比较怕莉莉安娜,都没有几个人会主动去和她搭话,过来往往也只是问个好…… 头痛,福兰特觉得很难受,他其实有希望莉莉安娜一直没有恢复迹象的失忆症能够持续减少她对自己真实血统的怀疑。本来以为她会按照学校给她的课表每周也就去一两次学院,大部分注意力都会放到她未婚夫身上自然也就不会太在意瑞拉的存在。 但时至如今,也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对莉莉安娜开口说“离瑞拉·格林远一些”这种话,这可能会让她受刺激变本加厉的——如果莉莉安娜真的要对瑞拉不利,他难道去指望这些天莫名其妙亲近瑞拉的克劳尔·莱恩能做点什么吗? 说起那个克劳尔·莱恩,他到底知道什么?从什么途径知道的?福兰特目前没查出来什么,但他并不相信莱恩家的人会突然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平民抱有善意。从他父亲莱恩公爵那里得不到的爵位、权力、领地……想利用斯诺怀特家补偿亲生女儿的心理通过婚姻来得到? 那他这个算盘还真的没有打错——不管是父亲还是他,之后一定都会通过支持瑞拉未来的丈夫来帮衬她以后的生活。 莉莉安娜还没有睡啊。因为烦躁和焦虑深夜前往庭院的福兰特抬起头,他看到了宅邸属于莉莉安娜的房间还亮着灯。来首都之后,每天晚饭后他都看着她乐呵呵地去庭院走一会儿,她没有任何目的,就是单纯地走来走去,偶尔停下来摸摸嗅嗅开得正盛的花朵。 福兰特随手摘下了一朵花,夜晚的露水凝在娇柔的花瓣上映出盈盈月色,就像是圣神慈悲世人的眼泪,他用魔法阻止了露水的滴落,看着它慢慢地凝固、变化,最后成为了一片小小的冰花。 他想起来昨天,女仆们把那些落下的花采摘下来别在莉莉安娜的耳朵和裙子胸前的纽扣上,她孩子气地拎着裙摆在空地上转了几圈,发现他的存在之后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过了几分钟又转过身来看他走没有。 他能相信她吗?失忆之后显得格外温顺,偶尔流露出一点狡黠的莉莉安娜……相信她不会伤害瑞拉,相信她们可以和平相处,相信她能够接受——福兰特再次看向那扇窗户,他可以这么奢望吗? 第19章 接头暗号(1) 瑞拉·格林认为,这个学院里除了克劳尔·莱恩还算正常人之外,其他所有的贵族脑子里多多少少都有点儿问题。 其中脑子问题最大的当然是皇太子夏尔洛·普林斯,她万万没想到堂堂一个王国的太子居然就是那个一头撞在她阁楼玻璃上额头起包的破小孩。脑浆给他直接撞匀了吧,上着上着课突然直接从教具上挖了一块金子递给她说是赔偿,还一脸无所谓地表示整个学院都是皇室的,没人会说什么。 神(脏话)没人会说什么,他没看到当时周围所有活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两个还有他手里那个被他捏得似鸟非鸟的金块上了?瑞拉觉得那群一阵风能吹倒一片的贵族娇小姐看皇太子的眼神和过节时来领救济餐时看到有咸肉的人差不了多少,那些人因为饥饿能造成多少混乱瑞拉是旁观过的,所以完全不想和皇太子这种行走的咸肉再有什么交集。 反正克劳尔已经帮她把徽章换了钱,那些钱如她预想的那样,足够赔偿当时撞碎的玻璃和坏掉的晾衣杆了,她自然不会另外收皇太子的东西。钱是好东西她也缺,但不明不白的钱不能要,瑞拉从小都是这么被教育的。 脑子问题第二大的,就是那个什么安娜公主——那个小女孩的名头多得要命,每次听旁边的人科普都是要说一长串:什么斯诺怀特家的,兰斯洛特家的,还有皇室的,反正就是金贵惹不起的意思,派头大到和皇太子一样不用参加开学典礼。 瑞拉对这种娇滴滴的女孩没有兴趣,她只打心眼里在心里觉得可惜:这些身处大好青春不愁吃穿的年轻女孩比救济院的女孩子们不知道幸运多少,她们能接触的教育资源平民们想都不敢想。但她们的眼界却被所时代限制,能想到最远大的抱负也不过是嫁个身份高贵的丈夫继续荣华富贵的生活。 说到底,只要她们别在她眼前对她评头论足说三道四,她也就和她们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她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她们多年家庭环境熏陶养成的人生观价值观,只一条希望她们能明白:她瑞拉·格林不是来相亲的,和她们没有竞争关系。 但是那个小公主真的不知道一天到晚脑子在想什么,除了晚上要回家,其余时间就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样跟着她——瑞拉一度怀疑小公主提前看过她的课表所以和她有那么多重叠的课程。 每次上课,小公主都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容坐在她的对面,还用那种让人背后发毛的亮晶晶眼神看她,下课也跟在她身后,每次她回头还装作在打量别处以为她发现不了——大姐,你自己也就算了,还拖着两个女仆,一带二那么大的阵仗谁看不见啊! 瑞拉有想过主动去问她原因,但是瑞拉自己的课很多,课间基本都是在楼层之间穿行。吃午饭的间隙,瑞拉也尝试过去靠近对方,但每次只要她转过身,一直跟着她的女孩就会快速拉着她的两个女仆暂时移动去别的地方,下午结课后女孩也不吃晚饭直接回家——目前瑞拉对整个学院还不熟,等她把周围情况摸清了,迟早要逮住那小公主问个明白。 “为什么皇太子殿下不会被金属周围的高温灼伤啊……这是因为他拥有元素屏障。我想想怎么能说得好懂一些,对于所有人来说,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都会阻止体内和四周维持身体运转的元素流失,这很好理解吧,如果身体里所有的水元素都被抽走了,那这个人也活不了了。” 开学第二天的晚上,晚饭后克劳尔很耐心地为她解答今天上课时遇到的问题:“对于可以支配元素的我们来说,我们可以更加主动地为自己构筑屏障,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更加高级的本能,不然所有人面对水系魔法师都会非常吃亏,他们只要无条件抽干对方身体里的血就可以了。” “好像……有点儿道理。”瑞拉从来没有想过利用这个身体会的魔法害人,但是听克劳尔这么说,又想想他当时阻止泥石流的场景和今天皇太子展示的魔法能力,他们这些人想造成破坏实在是太简单了,“你的意思说,因为有屏障的存在,所以水系魔法师就不能直接操纵对面身体里的水元素,火系魔法师也不能随便点燃对面身上的衣服了?” “哈哈哈哈,点燃衣服……这种行为太粗鲁了,不符合决斗时的礼仪。从可行性来说,难度会提高很多,哪怕是只会一点基础元素魔法的人,他们在身体四周能形成的屏障强度和复杂度也远高于常人,对于那些顶尖的魔法师,如果不能直接无视这道屏障,采用自己擅长的元素直接攻击才是最有效率的。” 克劳尔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轻轻地抵住瑞拉的肩膀,继续说道:“而且,破坏屏障直取对方性命也因为显得过于狠毒所以被不少人视作不光彩的手段,但攻击的策略多种多样,有的人为了取胜也无所不用其极。你要是对这个感兴趣,以后可以围观学院每年举办的剑术竞技赛,进入加时赛之后就允许参赛人使用魔法了,以皇太子殿下性格他是一定会参加的……今年的赛事一定会更有意思。” “你参加过吗?”瑞拉试图趁克劳尔不注意伸手夺下他手里的树枝,结果她刚刚抬手、什么都没有看清楚的时候,克劳尔就已经闪到了她的身后,他手上的树枝轻轻地扫过了她的发梢,脖颈间一阵微痒,她缩缩脖子,认输了,“你那么厉害,肯定获得过好名次。” “我得不到什么名次,”克劳尔仍然笑着,“我的兄长在学院的时候连续得过四年第一名,我比他差太多了。” “我前年第一场就输给了斯诺怀特少侯爵,”克劳尔抬头看已经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空中隐约可见繁星点点,“在刚刚进入加时的瞬间他就用冰匕首刺穿了我的肩膀。” 第19章 接头暗号(2) “但你说会有屏障——”瑞拉觉得有些困惑,“不,我知道这种屏障不是物理层面——呃,就是不能保护身体不受刺伤这种伤害,如果你们在近身缠斗,他应该很难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支配水元素才对吧,除非是他作弊,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冰匕首——” “哈哈哈,你理解得有一点问题,屏障不是一个罩子,在某个范围内任何元素都动不了,如果这样的话,两个魔法师站得太近不就双方都无法支配元素了?不是这样的,屏障像身体的皮肤一样,只是一道维持生命的基础防线而已。而且,当时的场地四周很干燥实际对我有利,我只是没想到少侯爵为了节省时间会直接用他自己的血为原料做匕首——这就是水系魔法师的狡猾之处,他们穷途末路的时候还可以献祭自己。” “那他最后得了第一?”瑞拉觉得听这个表述,这个斯诺怀特少侯爵听起来有点疯狂,为了个学校比赛不惜用自己的血——这个姓氏听着有点儿耳熟,他是那个小公主的哥哥?怪不得他妹妹也奇奇怪怪的。 “他最后输给了兰斯洛特少公爵。”克劳尔又说了个和小公主有关的姓氏,这人好像是她老公,这么看来小公主确实比那些寻常贵族小姐身份还要特殊得多,平日里也没几个人敢和她搭话,“福兰特·斯诺怀特比起他的妹夫还是少了一点儿实战的经验。据我所知在几年前兰斯洛特少公爵就开始独立带领他的骑士团南巡了,夏天赛尔斯的海底最不缺的就是能搅动水元素的魔兽,输给这种已经战功赫赫的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可以报名参加这个比赛吗?”哎,什么公爵侯爵的,一大堆头衔听得她脑仁疼,瑞拉问道,“比起围观,还是去直接比赛更能积累经验吧?” “呃……从来没有女孩参加这个比赛,除了这些大家族的继承人互相切磋交流,其他人是希望通过名次获准进入各个骑士团的资格,你难道以后想去骑士团做骑士吗?那你就是王国的第一名女骑士了。” “不知道,老实说我还什么都不懂呢,但既然骑士团没有说不准女人参加,我也可以试试啊,第一个就第一个咯!”瑞拉在月光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觉得今晚又学习了很多知识,克劳尔在她这里抵得上一个老师,抬头看看天,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天黑了,我要回去了,又耽误你时间,怪不好意思的。” “哈哈,我本来也总是无事可做,我送你回去。”克劳尔继续不疾不徐地走在她身边,瑞拉抬头看他在月光下的侧脸,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青年又冲她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瑞拉其实搞不懂为什么克劳尔对她那么好,因为她有问题想问,他就在学院待到天黑才回自己的府邸,从前的世界里总是窝在实验室的瑞拉没有遇到过对她这么好的同龄异性。不过,邦德先生和苏珊大婶也一直都对她不错,他们的存在让瑞拉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相当数量的好人,也让瑞拉对这个世界保持有希望和期待。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了下去,瑞拉发现自己很适应在首都学院的生活,仿佛回到了刚刚上大学时那段在不同教学楼和教室之间移来动去的时光。 那些嘲笑过她的贵族小姐也没有再找她麻烦,学院里没有小灶吃,但三餐没有顾虑可以吃到撑,还能打包回去当夜宵,每天看书都要看很晚的瑞拉去餐厅都是连吃带拿的,才不顾忌周围人怎么看她。 周末的时候瑞拉犹豫了一下,虽然克劳尔表示他可以送她回救济院,她想了想还是没有麻烦他,顺便也回绝了去他家做客的邀请。她一个人跑出了学院的警戒范围,找了个小树林练习单一元素魔法的使用。 以前她都是凭本能施魔法,如今上了课她才发现,如果每次仅允许支配一种元素,她的能力真的只能算平庸:譬如上第一节火元素课时,在不提前驱离潮湿树枝上水汽的情况下,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直接让树枝燃起来。 如果是皇太子的话——瑞拉想到了金元素课上的大型炫耀表演,书上写着王国历代的皇帝一怒可以让万顷森林转瞬成为焦灰,如此恐怖的力量如今代代相传到了一个看起来傻不拉几的太子手上……有种把核弹按钮解开保险直接给三岁小孩当玩具的荒诞感觉。 要是她有这种能力,那肯定分分钟让那群成天不干正事的封建贵族体验一下什么叫新时代,什么叫漫山红旗在空中飞扬。 但羡慕别人的天赋没有用,瑞拉通过大量借阅图书馆的书籍,对于这个世界的魔法有了更多认识:绝大多数魔法师能力的上限是出生时就确定了,在这里努力和天赋比完全不值一提。 但瑞拉不打算就这么放弃,哪怕拥有传闻中异常珍贵的光魔法,她还要再变强,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不会时刻担心自己的治愈能力暴露从此过上身不由己的日子。 而且,靠着打包学院里的东西带给救济院是不可持续的,四年之后她就会毕业,想让救济院的大家过上好生活,最佳的方式还是自己成为实力足够的魔法师。 瑞拉希望救济院的大家能理解自己的选择——邦德先生一定能理解,他也让瑞拉在学院好好学习。苏珊大婶虽然也说让瑞拉尽量别回救济院了,但她的理由是别让学院的那些老爷们察觉到瑞拉是个平民,她还是满心盼望瑞拉能受到哪个年轻贵族垂青一举成为贵族夫人。 第二周的雷日,仿佛是为了方便教学,下午的《雷元素:使用》课阴云密布,浓黑色的云层好像随时都能闪过闪电。课程结束之后,再次察觉到自己被跟踪的瑞拉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是今天不吃晚饭在这里玩躲猫猫都行,她今天非要问明白那个小公主每天跟在自己身后到底是为什么——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就直接说,要打架她也奉陪,但不要这么没头没脑地绕着她转悠了! 第19章 接头暗号(3) 这个粗糙的计划执行起来顺利得却不可思议。拿定主意之后,瑞拉深呼吸一口气,故意放慢脚步走到了之前踩点过的一个人少的地方,瞅准了那小公主的两个女仆还没有来和她汇合,冲过去拽过落单女孩纤细洁白好像一捏就碎的胳膊就把她往旁边一个雕像的背后拖。 察觉到女孩想要尖叫,她直接捂住了女孩的嘴巴,利用身高优势直接把女孩抵在了墙面上,凶巴巴地瞪过去:“不准乱叫!你只要好好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就放你走!我和你说,我就孤零零一个,无牵无挂!我一点儿都不怕你们这些贵族。” 她好像一只突然被抓住的的长毛猫啊,一开始挣扎了一下之后就乖乖不动了。瑞拉皱着眉头看一头微卷长发上的蝴蝶结被她这一番突然的拉扯弄得七零八落、脸上全是惊慌的小姑娘。 女孩颜色和她相近的红色眼瞳睁得圆圆的,让瑞拉想起从前世界里很讨人怜爱的、会被主人系上蝴蝶结做装饰的网红布偶猫,轻轻一推就会直接倒下然后翻肚皮讨抚摸。但是,不管是布偶猫,加菲猫还是田园猫,她口袋里又没有猫粮,跟着她到底要做什么! 什、什么情况?莉莉安娜一脸茫然地看着把自己困在墙壁角的瑞拉,之前都隔着距离,还感受不到瑞拉的身高和她的差距,现在看来瑞拉这个颀长的身材也很符合瑞诺卡姑娘的特征,莉莉安娜在侯爵府里算个子矮的,在家里干活的女仆里身高超过她的比比皆是。 “听到我说的话了吗!”猛然听到这句话,莉莉安娜赶紧点头,她有点儿紧张,之前她一直觉得还不到直接和瑞拉·格林搭话的时机,因为想再了解看看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现在剧情走到这里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 “嗯……你是安娜,安娜公主是吧,你到底为什么成天跟着我?找我有什么事情,你今天在这里说清楚。”瑞拉懒得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是,我叫莉莉安娜。”莉莉安娜还被瑞拉捂着嘴,但是她觉得有必要及时纠正瑞拉这种错误的认知,她瓮声瓮气地说,“我也不是公主。” “都差不多,哎,行,莉莉安娜就莉莉安娜,”瑞拉不拘小节地甩甩自己的短发,看莉莉安娜的眼睛朝一旁的走廊瞥,她便利索地把另一只手那侧的墙壁上一撑,彻底封死她朝那个方向逃跑的可能性,今天非要把这件事搞明白才行,不然睡不着觉,“不要转移话题,莉莉安娜,你从开学第一天就跟着我,到底是了什么?” 她、她被壁咚了?她一个假千金恶女配剧本持有者,正在被真千金故事女主角壁咚?这是什么发展?莉莉安娜懵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正在因为高速运转陷入白屏,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实话实说和盘托出会不会太快了? “(听起来非常亲切的故乡俗语),”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所措的莉莉安娜突然听到了一句非常熟悉的、绝对不会在这个世界听到的攻击性语言,“这就吓傻了?” 瑞拉看到小脸被她捂得通红的莉莉安娜,心想是不是她不知轻重对这种娇弱小姐下手太狠了。但这人也太菜了,救济院里三岁的小孩子都能自己肩扛一袋食物跑得飞快,她觉得这个莉莉安娜拎最小筐的面包都费劲。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稍微松开手让莉莉安娜好喘气的时候,莉莉安娜却突然激动了起来,甚至反客为主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摇晃起来,嘴里模模糊糊地重复起她刚刚不经意间骂出的话。 “喂喂,这不是什么好词语,好孩子不要学啊。”瑞拉慌了神,这小姑娘怎么和救济院的小孩一样最喜欢学骂人的话啊,还好这里的人都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更多的俗语)!那个——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莉莉安娜觉得一切乱七八糟的思绪,什么套路什么剧情都远去了,她开始口齿不清地说闯进自己脑海里的、各种各样关于故乡的东西,“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 “钠……钠镁铝硅磷。”她感到瑞拉在慢慢松开捂在她嘴上的手,眼神也逐渐变得震惊,“硫氯氩钾钙?” “奇变偶不变。”突然充盈到肺里的新鲜空气,莉莉安娜一边大口调整着呼吸一边擦拭从眼角流下的生理性眼泪。 “符号看象限。”对面完全松开了她,把姿势调整成了双手抱手臂靠在了墙上,这句话说完之后还眼神试探地主动补了一句,“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莉莉安娜兴奋得高举起一只手,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是被强行拽过来的,“一个是阆苑仙葩!” “我从来没耐心看完过这个。”瑞拉摇头。“一个是美玉无瑕,你但凡问别的我都接不上。” “没事没事,那就——弱小和无知从来都不是生存的障碍!” “傲慢才是。”瑞拉点头,这个她废寝忘食地看完过,这个眼神……是要她来出题?但一时间没再想出来什么按理说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从前的生活并不丰富:“那就——那只白色的果蝇——” “抖擞精神!”莉莉安娜一下子就抢答了,她高兴得上蹿下跳,瑞拉觉得这里要是有个猫爬架她肯定已经爬到顶上去了。“还有肌肉蛋白女王!” 几句话间她们已经基本确认了对方是同乡的震惊事实,但这场加密对话还在继续。就在两个姑娘了解双方在从前世界的兴趣和自己有多少相似时,在学院的其他地方还有另外两场和她们有关的对话正在发生。 但无论如何,先把这段轻松的时光送给两个毫无征兆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又在冥冥指引下找到了对方的灵魂吧。让两个女孩在这个暮雷沉沉的下午躲在覆盖了大半个山丘的庞大建筑物一隅,用这种傻乎乎的方式分享这么多天只能在内心默默想念着的、回忆起来已经变得更像梦境的前尘往事,以及那也许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第20章 交叉点(1) “殿下,”走上台阶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好脾气地对从皇宫出来就一直缠着他、还厚着脸皮蹭了他马车到首都学院门口的皇太子重申,“不管您怎么说,我都不会和您决斗的。” “反正今年你还会参加竞技赛吧?到时候我们也会站在台上较量的,早打晚打有什么区别吗?我可是为了打败你努力研究了整整大半年的风魔法啊,你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少吗!”皇太子并不打算就此放弃,“难不成你觉得我打不进决赛?别小瞧我克里斯托夫,虽然母后和父皇从不准我亲自去前线镇压魔兽暴乱,但我每天都会和骑士团的人操练!” “我怎么敢轻视王国的皇太子殿下呢?”克里斯托夫用带了点戏谑的口吻打趣,他其实还不确定今年要不要参加那个在他看来很无聊的竞技赛。 不过,就算他参与,皇太子届时能不能站到他对面确实需要打个问号。至少目前看起来,这个在他看来被保护得过于天真的未来君主比起福兰特·斯诺怀特少了点不给自己留后路的疯劲,但他还是回应道:“您的实力毋庸置疑,我从陛下那里听闻,您上第一节课时就差点引发了整个学院的警报。” “那你现在就和我好好地较量一场,”眼看着克里斯托夫就要踏进学院的魔法警戒范围,皇太子提高了声音,“这不是请求,兰斯洛特卿,这是来自皇太子的命令。” “那可真是抱歉,殿下,臣现在是要去执行您的父皇、尊敬的陛下的命令。”听到这句话的克里斯托夫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他早就料道说到最后这小子一定会用身份来压他,也为此准备好了说辞,“时间有限,还请您允许臣告退。” “父皇让你做什么紧急的事情啊?”听到对方这么说,皇太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然后他瞬间更兴奋了,“首都附近突然发生魔兽暴乱了?这种事情我不可能完全没有听说——哎哎,克里斯托夫,不管是什么事,你带我一起去吧!” “殿下,恕我难从命,因为我是要去接我的未婚妻,陪她吃一顿晚饭。”一脚踩进警戒范围的克里斯托夫转过身来,冲皇太子欠了欠身,“场合特殊,还请您放我们独处。” “父皇专门把你召进宫里就是说这个?”皇太子觉得不可思议,“父皇他还真是把你当儿子在看待呢,从不见他那么关心我皇姐他们的婚事。” “陛下日理万机仍不忘关怀臣下,总担心臣因为双亲已逝无人提醒,不知不觉为王国征战半生回过头来已经耽误了人生大事,妥帖替臣安排一切,臣和整个兰斯洛特家族上下都感激不尽。”一头黑发的男人将右手放在左胸口上,语气谦恭,深蓝色的眼睛里传达着真挚的情感,“殿下,能让我走了吗?在我们赛尔斯,新婚时丈夫如果连第一顿与妻子共进的晚餐都让她白白等待,传出去是会长辈登门说教不妥的,您看,我今天已经被陛下教训过了。” “但你们还没有结婚啊——等等,我不耽误你时间我和你一起走,说起这个,我另外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皇太子挠挠头,没办法,看来他只能放弃今天拉克里斯托夫和他痛痛快快较量一场的念头,但又想起另外一个烦恼,“嗯……是这样,我想送一个女孩东西,但是她不要,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收下呢?” 克里斯托夫顿了一下,平静地回应道:“这种讨女人欢心的问题,殿下应该有更好的人选做顾问吧?” “哎,哎哎,皇兄他已经知道教训了,母后罚他三个月不准参加任何社交活动,父皇直接削减了他府邸三分之一的开支。”皇太子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知道把那个荒唐舞会的请柬发到克里斯托夫未婚妻手上是皇兄理亏,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说了,拜他这个坏榜样所赐,从小到大连落我宫里台阶上的鸟儿母后都恨不得让人先检查一下,是雌的就赶走,你都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口舌才让她允许我来学院上学啊。” “但这种问题我确实帮不上忙,”克里斯托夫叹了口气,“殿下,我与我的未婚妻分隔南北,她到首都之前我们也就是日常通信而已。” “写信?嗯……我明白了,行吧。”克里斯托夫也不明白皇太子明白了什么,但金发青年已经在一脸满意地点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克里斯托夫都认为夏尔洛·普林斯展示人前的性格是装出来的,因为他很难想象当今皇帝这种魔法天赋平平、却靠着平衡四方的权术安然在王座上待了数十年的男人,最后养出了个就差把“我很好骗的”直接写在脸上的儿子做太子。 但不管怎么说,皇太子这个性格比他的长兄还是好了太多。皇后不准安德鲁·普林斯在三个月内在社交场合公开露面,表面看起来是处罚,实际上也是在帮他躲过被冒犯到的贵族的怒火。今天皇帝也专门提了这件事,口吻虽然是替大儿子的荒唐行为道歉,话里话外也含了希望他不要再去找麻烦的意思。 “我听闻你又放任米里德南扩了,孩子,一味忍让有时候不是好事啊。”都没有给他回应的时间,这个话题就已经过去了。皇帝说话间注视着厅堂尽头的那一副地图,每一年地图都会被宫廷画师精心重绘,即使一年一变,地图也赶不上实际的变化——拓展的疆土,兼并的土壤,分界线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几乎都浸满鲜血,而高坐在王座上头戴王冠的男人俯视着一切。 “陛下,怎么能说是我放任的,”克里斯托夫朝椅子后背一靠,用带了明显不满的语气回答道,“您明知道赛尔斯如今的所有事务仍然由我叔父把持,一家无二主,他的决定我即使觉得不妥也很难直接干涉。” “你叔父也是担心你太年轻,想为你分忧,”他这个表现显然很让皇帝满意,“等你娶了妻子有了家室,他想必也没有理由再把持着一切不放。说起来,你未婚妻也到首都这么些天了,趁着还没有继任公爵后被诸事缠身,有时间多陪陪她吧。” 克里斯托夫点头称是,他确实在首都郊外护送过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见面,这算是他故意的,想看看他那个从前每周至少写来两封信来的莉莉安娜会不会来主动找他。 第20章 交叉点(2) 结果很显然,他的未婚妻已经彻底把他忘到了脑后。听闻她把自己的课表塞得满满当当,每天上完课就乘马车回斯诺怀特的府邸,不应邀参加任何活动、周末也不出门——这种情况下,哪怕皇帝不开口,他也会选择在这几天登门拜访,顺便应她哥哥的请求做她社交舞的陪练。 “这会儿什么时间了,你是不是已经迟到啦?”走上台阶的皇太子转身看学院大门外停着的马车,“都没看到几个人。” “殿下,我的未婚妻在学院上了一天课,总要留给她一点整理休息的时间,”克里斯托夫摇头,“与淑女共度晚餐时光前就让她因匆忙感到疲惫,未免也太不体贴了。” “你还说你帮不上我忙呢,这不是很会吗!”感到不满的皇太子正打算再说几句,却看到一个女仆模样的人急匆匆地下台阶,本来没有在意,却听身边的男人开口叫住了她。 “见过皇太子殿下,见过少公爵大人。”虽然在没有被叫住的时候神色带着惊慌,但女仆向他们进行的问候和行礼都一丝不苟,皇太子想起来了,有点儿眼熟,好像是斯诺怀特小姐的贴身女仆之一。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这个不看也没啥遗憾的,虽然都说是经典,但我觉得男主实际上就是个m。”学院另一侧的角落,接头活动还在如火如荼地展开,莉莉安娜大方地发表着自己对于某着名影视作品的个人看法,因为瑞拉刚刚没有接上里面的经典台词还表示“本来打算有时间看一眼的”,“人家女主之前满眼都是他鞍前马后的他看不上,一说要放弃了他马上真香了,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是什么。” “你从前到底看了多少小说和电视剧啊?”瑞拉觉得不可思议,刚刚莉莉安娜那一通珠帘炮似的出题她基本都接不上,感觉就没有她没看过的肥皂剧和小说,“你们上学这么闲吗?” “也没有啦,”被这么说,莉莉安娜有点儿不好意思,她羞答答地回答,“我们老板也挺严的,只是我自己读研读得比较水——哎,完了我突然想起来,梅根和凯特还在等我!” 她刚刚“他乡遇故知”高兴太过,完全没想起来两个女仆每天都会在下课之后在约定的地点等她,也不知道刚刚和瑞拉在这里说话耽误了多久,她们两个肯定在担心她的安全了。 “那个——咱们待会儿一起去吃晚饭吧?我和她们说一声,今天吃了晚饭再回去。”莉莉安娜一脸期待地看着对面高她三分之一个脑袋的女孩,她都快忘了和舍友同学结伴去食堂吃饭是什么滋味了。 “嗯……行吧,你先等一下。”眼看莉莉安娜就要拖着裙子朝外面跑,瑞拉又抓住了她的胳膊,在莉莉安娜困惑的眼神里伸出手向她头发上歪掉的蝴蝶结——瑞拉本来是想帮莉莉安娜把蝴蝶结重新戴正。 她们贵族小姐很讲究这些,别因为自己的缘故一身乱糟糟的出现在人面前惹来什么流言蜚语,但瑞拉没想到莉莉安娜的头发滑得就像绸缎一样,她手指尖一碰,那支蝴蝶结直接就落了下来。 “对不起,”她赶紧道歉,“呃,我好像不会弄这个——” “没事,待会儿让梅根帮我系——不系也行,我本身也不太喜欢这些,贼沉,经常拽得我头皮疼。”莉莉安娜利索地把落在地上的蝴蝶结捡起来捏在手里,“走,我先去通知女仆,免得她们大惊小怪地搞出什么事情来。”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福兰特少爷——”就在莉莉安娜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在学院靠近魔塔的地方,跑得跌跌撞撞如没头苍蝇乱转的小女仆凯特终于看到了一个救星,她赶紧冲过去汇报,“少爷,小姐她不见了!” “怎么回事,慢慢仔细说。”福兰特眉头立刻皱起来,他注意到刚刚和他一路同行、但除了第一句寒暄之外再无交流的克劳尔·莱恩也停下了脚步,“她今天下午不是只有一节课吗?” “是的,因为您早上特别吩咐过,今天晚上兰斯洛特少公爵大人要来接小姐去吃晚饭,所以我和梅根早早地就到了和小姐约定的地方等小姐,想要在她与少公爵大人见面前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说重点。”福兰特眉头皱得更紧了,这种时候他更希望是梅根过来,但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现在距离她课表最后一节课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你不去小姐上课的地点找,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我们一起去小姐上课的地方看过了,一路走过去都没有人,梅根姐姐就说我们分头找,我、我也不太认识这里的路,一路走一路找就到了这里来——” “不用太着急,在学院随意使用魔法会触发警报,我们刚刚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在凯特在福兰特愈发严肃威压的脸色下舌头不断因为紧张打结的时候,克劳尔适时地插了一句话进来,语气温和,“雷元素课的场地是最偏远的,大约斯诺怀特小姐也是下课后不小心迷路了吧。” 凯特看福兰特在旁边那个少爷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就已经朝她来的方向走了,作为女仆她这个时候肯定应该紧跟上去,但那位陌生的少爷刚刚是在帮她解围,她本能地想要向他表达一点感谢。就在她匆匆向那位少爷鞠躬致意的时候,听到他主动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看看吧,正好我也要去那附近找一个朋友。” 真是一个好人,凯特对这个头发颜色仿佛混合了一点蜂蜜暖调的少爷露出了感激的笑容,随即转过身去拼命追赶少主人的步伐。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这边,从雕像后面的阴影里转出来的莉莉安娜带着瑞拉一起走到了之前和女仆约定的地方,站在小路上东张西望,这会儿天阴沉得厉害,树林里连声鸟叫都听不见:“哎,她们肯定去找我了,人找人找死人,也不知道留下一个在这里等着。算了,我先去马车那里找车夫,她们找不到我自然会过去的,你饿了没?要不先去餐厅吃着等我,不会耽误很久的。” “无所谓,反正从这里不管是去大门还是去食堂都要走前面那条路,”好久都没有说那么多的家乡语言了,瑞拉居然感到了一点儿不协调,习惯的力量真是可怕。 “你真厉害,我到现在都不太找得到路,觉得这学校哪儿哪儿都长一个样,尤其是那一个个六边形教室,我经常开几个门就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了。”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挽起了瑞拉的手,她从前上学时候都是和舍友这样亲亲热热地去吃饭的。 第20章 交叉点(3) 瑞拉身体一僵,不仅仅是因为她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都是独来独往惯了的、对莉莉安娜这种亲昵的行为有点不适应,还因为自己这些天拼命搞清楚上课下课的周边路径就是为了今天逮住莉莉安娜盘问—— ——对啊,其实说到现在,她还是没搞清楚莉莉安娜之前跟踪自己的目的,难道说她是察觉到了自己和她是老乡才这么做的? “对,对啊,就是说啊,就一股子亲切感驱使着我。”听到瑞拉提问“之前为什么总跟着我,是不是感觉到了我和你是一样的人”,选择附和瑞拉猜测的莉莉安娜一阵心虚。 莉莉安娜还没有做好把一切真相全部向瑞拉讲清楚的准备,一切节奏都被瑞拉今天突如其来的“壁咚”给打乱了。 目前看来,瑞拉不像她似的读书的时候不务正业看那么多小说,这位同是穿越来的姐妹不知道这个世界很特殊,更都不知道自己的地位有多特殊。 再多了解了解对方,确认她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同时也给自己一些缓冲的时间——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向瑞拉说明白。 莉莉安娜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一定不会霸占着斯诺怀特家女儿的位置不放的,这满是套路的剧情发展也不会允许她多留恋,但套路之神啊,请允许她再多多利用学院这个资源了解了解这个国家、这片大陆,为以后的生存做点儿准备吧。 虽然之前总安慰自己活一天赚一天,真的到了又要离开好不容易适应的新生活踏上未知旅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踌躇。不过,也许那时候自己也和瑞拉成了好朋友,她读过那么多小说,能为瑞拉这个女主角做的事情很多的! “啊,我就知道梅根找不到的话会在这里等我。”到了大厅,莉莉安娜高高兴兴地用没有挽瑞拉的那只手向女仆的背影打招呼,“嘿,梅根,我在这儿!” 女仆转过身来,看到她和身边的女孩时明显愣住了,这时候莉莉安娜也愣住了,因为她看到了出现在女仆身后的两个男人,其中有一个是她只见过一面的未婚夫——天啊,早上女仆们提醒了她今晚要和兰斯洛特共进晚餐,因为瑞拉横空出世把她抓走,她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嘿,你在这里呀,真巧!”而这时候,兰斯洛特身边金发碧眼的皇太子殿下又笑眯眯地冲她们所在的方向挥起了手,她感觉到被她挽着的瑞拉向后退了一步,胳膊上的每个关节都在表达抗拒。 “小姐!”还没等她反应,另一侧的走廊又传来了凯特的呼唤,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一脸严肃的福兰特正走过来,身后……呃,凯特后面还跟了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是克劳尔·莱恩! 这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大场面啊,前所未有的,女主和所有男主预备役齐聚一堂!仿佛已经听到了主题曲从虚空响起的莉莉安娜两眼放光环顾四周。忘记晚餐约定的尴尬已经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一门心思想着她是不是该暂时退场,把这个盛大的舞台留给主角们发挥? 然后她看到原本走得飞快、距离也和她们最近的福兰特这会儿反而停在了原地,他完全愣住了,脸上是一副中央处理器被干烧了的奇怪表情;而克劳尔·莱恩正在冲她们——当然啦,准确来说,是冲她挽着的瑞拉微笑,不错不错小伙子,这些年温柔系是越来越吃香了,继续努力前途光明一片。 相比之下,皇太子你傻乐个啥,你没看人姑娘这会儿对你印象还没有那么好,这么笑嘻嘻地走过来强行搭话是会倒扣分数的,看吧,她都要拽不住瑞拉了,眼见着人家就要跑了。 “你好,小姐,初次见面,我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你是今年的新生吧?”这时候她听到了已经走到了她们面前的兰斯洛特开始对瑞拉进行问候。嗯,莉莉安娜觉得这表现中规中矩吧,主打一个无功无过毫无特色,主要这会儿才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落于人后了知不知道啊少公爵大人—— “是这样,我现在要带斯诺怀特小姐去吃晚饭,请问可以把她还给我一会儿吗?谢谢你,希望你们以后也能在学院里相处愉快。” “啊,这样啊,”瑞拉摸摸脑袋,原来这个男人就是莉莉安娜的未婚夫,看起来人挺好挺靠谱的,既然他们先有约,那肯定遵循先来后到原则,她和莉莉安娜的晚饭随时都能吃,她麻溜地取下莉莉安娜挽住她胳膊的手交给了对方,“行,那你们吃好。” “我们就明天见了?拜拜。”瑞拉对莉莉安娜说道。 “哎?”手被交给兰斯洛特的莉莉安娜还没说句再见,就看瑞拉拔腿就朝克劳尔所在的方向跑。 “哎等等,别走呀瑞拉·格林!”皇太子看着像河鱼一样一溜烟沿着走廊跑掉的短发女孩,有点不甘心地想要追上去,却发现她好像已经有同伴了,那个莱恩家的次子——真是,怎么每次想和瑞拉·格林搭话都有他在旁边啊! “那就明天见吧。”感到有些遗憾的莉莉安娜喃喃低语,目送瑞拉消失在通向餐厅的走廊尽头,转过身来她发现福兰特朝她这里走过来了。莉莉安娜在心里着急:哥啊,我的哥啊,你朝我这个假妹妹这里走什么呀!好歹去和亲妹妹打个招呼呀!你这样我今天又只能给你记零分啊! “请放心,我会按时送莉莉安娜小姐回府上的。”她听到挽着她的兰斯洛特这样对福兰特说道。 “嗯。”福兰特只简单应了一声,他看向莉莉安娜,但没有和她再说什么。 他脸色好差啊,莉莉安娜感到了一丝担忧,福兰特该不会终于还是累出胃病了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刚刚和他打照面的是亲妹妹,如果知道了应该心情会好一些吧? 福兰特和梅根对视了一眼,在女仆向他行了礼转身跟上了莉莉安娜和兰斯洛特之后,他觉得自己刚刚混乱一片的脑子终于有了一点冷静的迹象。然后,他缓慢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停留在此地,不然新的麻烦会找上门。 “啊,好无聊——斯诺怀特卿,你好像也没有事做,要不我们来打一场?”放弃跟上瑞拉·格林的皇太子转过身来喜气洋洋地询问,却发现整个大厅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了他,还有几个偷偷打量他的、不知道谁家的女儿,“斯诺怀特卿?” 第21章 会计实习(1) 这还是莉莉安娜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外出吃饭。虽然满脑子还在想瑞拉·格林相关的事情,好奇心也驱使着她对周围的一切探头探脑。 从客人的正式打扮来判断,兰斯洛特带她来的显然是一家很高级的餐厅,其金碧辉煌的装潢和学院大厅有得一拼,以优雅的弧度旋转上升的楼梯隐没在茂密的室内绿植之后,每一个台阶两侧都悬垂着高度不一闪闪发亮的魔法灯具,脚下踩着的地毯也很像瑞诺卡侯爵府里的那种最厚最软的质地。 不过莉莉安娜看得最仔细的还是其他女性的穿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气候的关系,首都的贵族女性穿的衣服款式比瑞诺卡开放不少,而且反而是未婚的比已婚的保守。 在学院里莉莉安娜没觉得自己和这些首都人在打扮上有太大区别,但是到这里,那些贵夫人的衣服露肩开胸口都常见。就上楼这会儿,莉莉安娜已经看了好几片白花花了,甚至还有个特别漂亮的女性露了一大片背,就那个裁剪,放到她从前的世界也不是轻易能穿上大街的。女人那一头深色的长发如瀑布一样披散在身后,雪白的肌肤在其下若隐若现,还露出了一点点曼妙的腰线,莉莉安娜没忍住,咽了几下口水。 她从前都觉得莉莉安娜这张脸已经很不错了,对着镜子歪歪脑袋眨眨眼还显出一股子属于少女的可爱气息,从前她那张脸做这种表情只会让她觉得过于做作,自己被自己矫情出一身鸡皮疙瘩。可见,不管在哪里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那漂亮大姐姐过了一个转角就看不到了,她还眼巴巴地转身去望。 越往楼上走客人越少,装潢也相应地越来越精致,莉莉安娜觉得这些店家急需改正接待设计上的一些误区——为什么vip越高级的客人要爬的楼反而越多啊?上了一天课,刚刚和瑞拉在一起说话又特别兴奋激动消耗了不少精神,这会儿她开始感觉到累了,刚刚坐马车时都差点没忍住想打呵欠。 好在兰斯洛特一路上没有拉她聊天,本来想放空脑袋养养神,但莉莉安娜完全冷静不下来——她和真千金都是穿越来的,这种题材她不是没看过,但此前确实没有预料到。事情轮到自己身上,虽然她和瑞拉之前肯定不认识不满足严格意义上的“故人”定义,但她现在也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为什么“他乡遇故知”能排进人生八大喜事了。 不仅如此,那一段会晤虽然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但她们相处得很融洽!之前莉莉安娜已经为瑞拉准备了一些礼物,她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找机会送出去,如今能勾肩搭背称呼一声老乡了,帮衬老乡还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今天回去就把那些羽毛笔啦,笔记本啦通通打包,明天就给瑞拉带到学校去。 对了,她觉得还需要送瑞拉几条裙子,开学那么多天了她都没见瑞拉换衣服,虽说她会用水元素可以做到随洗随干,但也总不能指着一件衣服穿。 莉莉安娜衣柜里裙子多得是,但瑞拉人比她高一截,目测身材也比她好,应该没办法直接穿她的衣服,得重新买成衣或者找人做——啊,有没有可能在周末约瑞拉出门逛街呢?和舍友一起看电影逛街吃饭喝奶茶买衣服,真的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么想想,好怀念啊,虽然从前的自己看到这种装潢的餐厅连去门口翻一翻菜单的勇气都没有。 克里斯托夫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孩。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但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化就没有停过,一会儿耷拉着眼睫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但过一会儿又挺直了腰喜上眉梢,高兴着高兴着又像在思考什么为难事情似的抿一下嘴唇,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自己把自己哄乐了,眼睛亮晶晶地瞧楼梯上的灯,瞧脚下的地毯,瞧路过的贵妇人和正受追捧的歌剧明星,就是不瞧他。 老实说,在和莉莉安娜见面之前,克里斯托夫从没有觉得和自己的未婚妻相处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毕竟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对方不停主动写信过来,他只要适时给出回应就可以了。 如今这种眼睛里完全没有他、坐在他对面都心里在明显想和他无关的事情的情况,完全在他意料之外——想到之前他还担心过莉莉安娜来首都之后会不会太黏他,克里斯托夫在心里笑了自己几声,是他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王国的百姓为各个历史悠久的大贵族都编排了不少俗语,兰斯洛特家也不例外,有一句关于他们家族的俗语是这样说的:姓氏为兰斯洛特的人不会打逆风局。 这句话也很好理解,兰斯洛特家族以操纵风和雷元素闻名,他们会让风向着自己心仪的方向吹动,永远都身处对自己有利的风中,若真有一天让他们失去了控制风的能力,他们肯定会在逆风的形式里不知所措吧。 自然这种说法只是调侃,但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克里斯托夫真的迷茫了一小会儿,某个瞬间,他甚至在认真地思考:是不是该就这种情况写信给安妮求助一下?毕竟他确实不太懂这种十六七岁小姑娘的心思。今天和皇太子说了很多话,至少有一句是绝对真诚的:关于女人的问题,他帮不上忙。 他们这种身份的贵族,想要女人的话她们会一大把一大把扑上来,就像安德鲁·普林斯,哪怕未来最多只会是个毫无实权的皇室公爵,勾勾手指也会有女人争前恐后往他面前扑;如果心思不在上面,等到了时间也自然会有人着急给他们谋划合适的人选,他们只需要从名单中挑选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就行—— ——有的人成婚前只和未来的伴侣见过一两面,婚后完成生下合格继承人、延续家族的任务后,夫妻就分居在不同的府邸里,过着互不过问的生活直至有一方死去。 这种情况显然是极端的。哪怕是奉婚约成婚,不少人年轻时也和另一半有过一段算得上浓情蜜意的快乐时光,但这种光阴很难持续。大部分的婚姻都是从蜜成水,最后成灰,像克里斯托夫的叔父叔母那样能做到相敬如宾的都稀少。 给堂姐写信的想法更像是自我调侃,只在脑子里停留了一瞬间就被克里斯托夫丢到了脑后去。维持现状也很不错,反正不管开头是什么样的,结局也都差不多。他也只是想尽自己身为“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丈夫”需要执行的义务,不管她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都会尽量满足她,直到她厌倦为止。 莉莉安娜背后那些谜团其实和她本人都没有什么关系,在克里斯托夫看来她就是一个单纯的、生活里除了衣服就是首饰的女孩,永远也不会比赛尔斯的诸多事务和总在夏天狂暴的沿海边境线更麻烦。 总不会真的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想要吧,克里斯托夫想,如果真的到了那种情况……再给堂姐写信也不迟。 第21章 会计实习(2) “嗯……我可以问一个关于学院的问题吗?”就在克里斯托夫决定放任这顿晚饭在沉默中结束时,他意外听到莉莉安娜主动开口找了一个话题。 “当然,”他和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对视了,其实和她再相逢之后,他偶尔会想象一下她如今的容貌搭配翡翠绿色的眼瞳会让她的气质发生什么变化,女孩长得比他想象得还要美,因为他当年在大雪里偶遇她的时候她瘦得就像一把小小的骨架,如今虽然看着也纤细,但整个人看着是有精神的,“你想知道什么?” “就是……学院没有任何的课后任务,也没有考试,谁来检验我们是不是真的学会了那些知识?很多东西,哪怕不是魔法,都不是听老师讲一遍就能会的吧。”莉莉安娜发誓,自己是绞尽了所有脑汁——包括刚刚吃下去的口感很像什么动物的脑子的汁,才终于想出了一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个拿冒牌货剧本的人还要负责打这种高端相亲局,套路之神啊——哦不,瑞拉啊,救我离开苦海吧!莉莉安娜觉得身心俱疲,什么东西放嘴里都吃不香。 其实今天的菜以酸甜口为主,还带一丝丝辣味,很多菜都能吃到类似柠檬的清香,如果对面不是坐着“未婚夫”这种头痛级别的生物,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会吃得很开心。 不行,不能什么都不做,要是这桩婚事因为她摆烂黄了,瑞诺卡和赛尔斯可能会打仗,皇室可能会和瑞诺卡打仗,莉莉安娜的心中涌出一丝悲壮:她白吃白喝斯诺怀特家三个月,不说涌泉相报至少也不能恩将仇报。 所以在坐下来之后她就开始强迫自己不再想瑞拉的事情、集中精神想话题,但是没有什么相亲经验,在想出了一堆“你家里几亩地,地里几头牛”这样的无厘头问题之后,她终于决定,还是发挥学生的特长,聊学习吧。 “举个例子,比如我上的那个领地贸易课,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这个事情她还真从上周困惑到现在了,“但下课后就没有类似习题册——呃,更具体的,带数据的案例让我应用一下上课学到的内容?你们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吗?” 他们一般没有这种问题。克里斯托夫在接触数字的概念开始就在赛尔斯财政官的指导下逐渐接触财政支出了,从计算一个小厨房一天的开支开始,扩展到一个月,然后是府上所有下人的开支、整个府邸的开支,最后不断地附加上领地其他各种复杂的贸易进出,直到他能轻松看懂所有财务书为止。 这项技能训练在他到学院之前就结束了,所以他根本不会去选这种课——他们这种已经确定的继承人,从出生后就会有条不紊地接受各项教育,来首都也不是为了学习。 其实皇室和几个大贵族世家都心知肚明,学院的教育只是幌子,所有在学院学习的贵族后代都是留给皇室以四年为期的人质,是被分封给不同姓氏的领地向中心皇权献上忠诚和顺从的证明。 “啊?你说让我试着负责算你家的支出?”莉莉安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准确的来说,是兰斯洛特家在首都的府邸支出,这里目前只住我一个人,各项开支和赛尔斯相对独立而且不涉及收入,明细不会复杂。”克里斯托夫点头,原来他的未婚妻是想要管钱啊,一些厉害的女性确实会在婚后尝试把控丈夫领地的财政开支,没想到莉莉安娜还有此等志向,她想管就管吧,正好财政官年年都找他抱怨人手不够、一到节点就忙到人仰马翻,以后让财政官换个人哭去,“我觉得挺适合新手的。” “但要是我算错了怎么办?”莉莉安娜迷茫了,她一直都把兰斯洛特当那种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人精看待的,怎么说话间分分钟就要把枕头下的账本给她算啊,这种东西能随便给外人看吗?“你,你就不怕我把那些数据泄露出去……之类的?” “算错了就给你指出来,你的目的不就是想要练习,看哪里没有掌握到吗?”莉莉安娜看兰斯洛特被自己说的话逗笑了,“至于泄露……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我名下所有的财产以后也会是你的,我蒙受的损失也会是你的损失。” 这是已经把她当自己人了啊?莉莉安娜震惊得放下了手里的刀叉,老实说,因为熟知今后剧情的套路,她打心底里没把这个婚约当回事——就算最后能生效,应该也是他和真·莉莉安娜生效。 “而且,就算你想要做这种事最多也只会有一次机会,好歹选点儿有价值的内容吧。”莉莉安娜听兰斯洛特继续用一种很诚恳的口气“建议”她,“即使是那些最‘关切’我和赛尔斯动向的人,一般也不关心首都的厨房一个月进多少蔬果和肉类。” 别一板一眼地说得她好像真的打算干这种两面三刀的缺德事啊!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急需更新对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印象,现在她居然觉得这人在较真这方面和梅根有得一拼——这种年龄最大经历最沧桑还上过好多次战场的男人,不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周旋于花花世界永远带着从容的假面、这辈子只对女主一个人敞开心扉疗愈陈年旧伤的人设吗?怎么目前看起来在走偏啊? 克里斯托夫当然听不到莉莉安娜腹诽他“年纪大,沧桑”这种事情,现下21岁零7个月、从各种方面讲都还风华正茂的男人冲自己的未婚妻露出一个笑容:“那么,你想用我府邸上的开支做练习吗?如果你觉得需要,我今晚可以让下人先把前几个月的整理一下送到斯诺怀特府上,你可以自己计算出结果后再把他们最终送去赛尔斯的版本用做对照。” 莉莉安娜没犹豫多久,她觉得这事儿可行。进了首都学院之后她最大的感受就是:人活一辈子——哪怕在这种套路小说的世界,还是有门手艺看家立命比较妥当,可惜这个版本不给她魔法这个外挂,但抱怨没有用啊,肯定要另谋出路不是。 前二十年学的数理化也不能白学,这两周课上下来,她觉得目前就当会计和熬草药比较有前途和可行性,最重要的是不靠魔法。 在她学习技能期间,这种和兰斯洛特独处的场合肯定还有,给他当个记账员两个人也算多个共同话题,没准往后还能找他写个推荐信,上面要是能有一句:莉莉安娜同学在我单位实习的半年期间表现良好,推荐贵司录用——那她以后和瑞拉换回身份后找工作就简单得多了。 “我会好好干的!”她突然有种找到了人生方向的满足感,就差捏着拳头发表新员工入职感言了。 第21章 会计实习(3) 这么一件小事就让她高兴成这样啊?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冲自己开心点头的模样,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总算倒映出他的影子了。那看来和她相处也没有那么复杂,只是一开始他按照通信时的印象来判断她了,是他失误。 今天被皇太子缠着说了一堆浪费时间的话,但皇太子也提醒了他一件事:他还没有给莉莉安娜准备礼物。 之前他本来打算图省事,直接把安妮交给他的那顶曾属于他母亲的绿宝石发冠当见面礼送给她,但如今看来,她对这些东西兴趣已经不大——另外再想个别的什么东西送给她吧,最好让她收到的时候也像现在这么高兴。 和上一次送她回家一样,莉莉安娜看着带她下了马车又一路挽着她的手走到府邸门口的兰斯洛特,几个女仆和男仆早早地都等在门口了,但福兰特不在,只有霍克管家代他对兰斯洛特问候了一句。兰斯洛特显然也没有介意这种小事,他照例在离开前礼貌亲吻了莉莉安娜的手背,然后目送她在女仆的簇拥下走进门里。 斯诺怀特的首都府邸在迎回与未婚夫吃过晚饭的莉莉安娜小姐后,就一直浸润在她轻声哼唱出的旋律里,纤细的音符总时不时被远方的闷雷所吞没,但过几秒又会慢悠悠地继续响起。 下人们交换着默契的眼神,霍克管家按本家的铁律严格约束他们不许随便议论主人,但大家都能通过交换眼神心领神会,今天的小姐正因为和未婚夫的约会心情大好。 怎么能心情不好呢,会见真千金取得阶段性成果,还靠着未婚妻这个身份向未来的大领主蹭了个会计实习生的职位,这日子,美得很啊。 在清点完明天要带去学院的东西、白天傍晚的兴奋劲终于过了一半之后,莉莉安娜突然又想起来下午福兰特看到她时糟糕的脸色,回来之后就没有看到他人呢。 忙碌了一天的女仆和男仆们正借着蜡烛的光芒凑在一起吃着晚饭——一口大锅里用酱汤煮出来的炖菜,吃得快的已经开始拿面包蘸肉汤扫尾了。 今晚不当值的下人则闲散一些,反正这会儿霍克先生窝在他的房间里,他们趁这个时间三三两两聚成堆说些玩笑。男仆们的主要目标是今年夏天刚刚被招进来的、那个身姿丰满眉眼含笑的下等厨娘,每次她用围裙在腰上轻轻一勒,男人们都觉得是身上的另一处地方被勒紧了。 吩咐两个贴身女仆帮她打包东西之后,莉莉安娜独自拎着提灯下楼梯,一个男仆正被围绕着眉飞色舞地说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谐音玩笑,她作为老司机听懂了,没忍住笑出了声。 “圣神在上,莉莉安娜小姐,您怎么会这么晚到地下室来!”注意到她的一位粗使女仆吓了一大跳,要是让女仆长或者霍克先生知道小姐听到了他们私下说的玩笑话,这大概也会是他们这几个人最后一次聚在这里说笑了。 “哦,没什么,别紧张。”莉莉安娜大度地挥挥没有拎提灯的手,“是这样,我想问一问,福兰特少爷今晚回来之后有没有吃晚饭?” “少爷他——”女仆和男仆面面相觑,一时间拿不准该怎么回答,最后是新来的厨娘银铃似的笑了一声,她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那么为难,“少爷今晚回来时说不用备晚饭,管家就让我们把已经备了的菜分一分吃掉。” 啊啊,莉莉安娜就觉得福兰特当时是一副胃痛的表情,但是有胃病不吃饭怎么行呢?虽然说有点儿小胃病时不时痛一下算男主角的优秀品质之一,但总要撑到能让女主角心疼的那天才行啊,她赶紧问:“那少爷有没有叫治疗师来看病呢?” 这个问题只能在厨房活动的厨娘就无法回答了,另一个女仆回答道:“小姐,福兰特少爷没有吩咐霍克先生说需要治疗师。” “行我知道啦,你们继续玩吧——哎,那是纸牌吗?”莉莉安娜眼尖瞄到了摇曳烛光下桌子角落胡乱堆着的一些卡片模样的东西。 “哈哈,小姐您看错了,看错了。”一个男仆赶紧把桌角的东西收拾起来塞到了兜里,“你们两个还愣着做什么,送小姐上楼去啊!” “没关系,我不想有人跟着,你们玩你们的。”莉莉安娜摆手,“玩纸牌当娱乐可以,但是别赌钱,赢了输了都影响团结。” 这些仆人的生活也还挺有意思的,莉莉安娜其实觉得让他们全部蜗居在地下室不太人道,但又觉得这些事情也不是她说几句话就能改的,罢了,反正都是剧情设定,等她成了普通人她也老老实实睡地下室,这就公平了。 拎着灯走到了福兰特的房间门口,莉莉安娜以前从来没有走到这里来过。她和福兰特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哪怕是普通人家也会让这个年纪的兄妹有所避嫌,更不要说他们还完全没有血缘关系——老实说,斯诺怀特侯爵敢放他们孤男寡女就这么在首都住一处,大约也是知道自己的亲儿子对待这个假女儿除了人前必要的礼仪之外完全抗拒其他的肢体接触,肯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这么说,她这样半夜走到福兰特房间想要关心他的身体情况,哪怕只站在门口不进去是不是大概率显得很唐突、招讨厌啊?原本都想要敲门了,莉莉安娜突然想到了之前每一次福兰特离开人前就马上放开她的手。 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吧,快二十的人了,要是连病重了找医生的自觉都没有,以后还怎么当一方领主啊?莉莉安娜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提灯,感觉“电池”快用完了,提灯的亮度没有一开始那么稳定,开始有了肉眼能察觉的低频闪烁。 这会儿已经不打雷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啦啦在窗外吹拂的风,明显的凉意浸入走廊,首都正在迈入秋季。 算了,明天吃早饭的时候看有没有机会打照面吧——大概率没有,莉莉安娜想,她上学之后就和福兰特没有太多时间接触,只时不时在散步的时候看到他。他也不来和她说话,只站在远处看一会儿院子里的花就离开,在学院里也很难看到他,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学生的日常活动范围似乎不在一处。 她悄无声息地收回了自己本来已经弯曲起来、准备叩门的食指,提灯的光晃晃悠悠地照亮她的脸,把她的整个影子投在走廊的墙壁上,影子在原地又踌躇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无声地跟随着主人的步伐离开了。 穿堂风这么大,这一晚上过去,院子里的花会落下不少吧,走上楼梯准备回房间的莉莉安娜在心里想,花季终究是会过去的,明年它们还会开,只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风声遮盖了脚步声,女孩没有听到她刚刚离开的门后其实有人靠近,不同的光源同时照亮了两双眸色相近的眼睛,他们都在犹豫,最后也做了相同的选择。 是对的选择,两个人几乎同时这样想。 第22章 全仓买股(1) “那个,我说啊,”瑞拉对着晚饭后指挥着两个女仆拿了几大包东西兴冲冲来找自己的莉莉安娜说话,“谢谢你,但是这些东西我都不缺,真的。” 瑞拉跨过屋子中央那两堆她借来还没有看完的书,招招手让从进来就乖乖坐在椅子上、努力压抑自己在别人房间里东张西望念头的莉莉安娜过来,然后把书桌下面的几个抽屉挨个拉开给她瞧:“没有骗你吧,我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个房间里装满了各种文具,喏,这里还有梳子夹子毛巾之类的,这些夹子太花了也不能用来夹散页纸,我就放着,这种应该是学院的资产,拿出去换钱不好。” “那你怎么不用呀?我看你上课时用的笔羽毛都掉光了。”莉莉安娜感到很困惑,她是真的观察到瑞拉的羽毛笔都是秃的才准备了各种生活学习用品。那这么看来首都学院还挺人性化的嘛,会为瑞拉这样的普通平民学生做那么妥帖细致的物资准备。 莉莉安娜在学院的住处是一个带小院子的独栋小别墅,她中午休息也会用,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凯特提前带着家里的女仆们用斯诺怀特家的东西自己布置的,从风格到布局都和她在府邸的卧室很相似。 相比之下,瑞拉的这个房间并没有独立于学院的主建筑,是在西北侧塔楼上的一个正六边形房间,似乎所有平民学生都统一居住在这里。 房间里虽然没有各种帷幔和摆件,但面积也不小,功能性一应俱全。而且打开窗户就能俯瞰整个小山,天气晴朗的时候放眼望去会有种天地辽阔尽在眼底的畅快感觉——莉莉安娜觉得这景致比她那两层小楼只能看湖好,湖边虫子多,阴天水汽大,晴天又反射阳光晃眼睛。而且这里距离餐厅近!她想睡个午觉从餐厅回宿舍要走将近二十分钟,一来一回的时间都够她再做一个梦了。 “我琢磨着这些玩意儿也就是新生进校有吧,用一点少一点,就省着点用。”瑞拉把另一张椅子上随便堆着的纸张拿开,她这里平时也没有外人来,素日里也就没有收拾整齐的想法,“那羽毛笔是救济院的一个老先生送我的,只是尾巴秃了又不是笔尖秃了,也不用来当羽毛球打,有啥不能用的?” “没事,你别省,该用就用,缺了就和我说。”莉莉安娜拍拍胸脯,“在我离开斯诺怀特家之前,这些东西我给你管够!” “你说你七月份过来的,那比我还晚好几个月呢,这么短时间就已经决定按这个身份原来的安排嫁人了? ”瑞拉自然以为莉莉安娜说的“离开斯诺怀特家”是指的结婚嫁到她未婚夫家里。 虽说昨天看到那个带她去吃晚饭的男人表面看起来还算斯文有礼貌,但如今也才九月,两个月莉莉安娜就决定了后半辈子和谁过,瑞拉觉得有点荒谬了:“你是自愿的吗?” “啊?我当然不是自愿的,这婚约是皇帝直接下的命令,不管是莉莉安娜还是兰斯洛特都没有选择权的。”莉莉安娜还没有意识到她们两个的对话已经逐渐离开了同一个水平面,只要没和兰斯洛特打照面她对待这个婚约的心态都很放松,因为她打心眼里觉得兰斯洛特这个婚约的真正对象是对面的瑞拉,“没事儿,这件事对我没有那么要紧,我也就先暂时和他相处一下。” 你要是之后觉得他好、想选他当你的男主,我麻溜就把我的婚约书发快递给你,顺丰到送,原装原样,八角尖尖。莉莉安娜试图用真诚的眼神向瑞拉传递这些目前还不能明说的事情,一定要相信我啊瑞拉,我是无条件站你那头的,快把我的剧本从恶女配换成你的闺蜜吧! 这也太逆来顺受了,皇帝让嫁谁就嫁谁,但你也不是真正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这个身份未来的人生是你自己过,为什么不想着努努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呢?抱着双臂的瑞拉看着莉莉安娜那双眨巴眨巴睫毛忽闪的眼睛,不行,怒其不争!都要开口了,但她又想,莉莉安娜说了“暂时”,是先熟悉环境之后再做打算的意思吗? 嗯,也不是谁都像我这样想到哪里就干到哪里的,从前本科同学就常说我做事情太风风火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对面的女孩是我目前在这个世界已知的唯一同伴,整个人看着又弱不禁风的,对老乡得温柔一点才行。 “行,反正到时候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开口,别客气。”瑞拉决定收下莉莉安娜送来的这些东西,免得她到时候需要帮手不好意思开口,哎乖乖女就是麻烦,“你记住了,我收了你的东西,帮你做事情天经地义。” “嘿嘿,好。不过我真的只是怕你东西不够用,没有其他意思的。”莉莉安娜觉得很好,今天这波好感是刷到位了的,下一步就拉瑞拉去逛街买衣服。 虽然说准备礼物确实有讨好女主角的嫌疑在,但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喜欢瑞拉了——看看这乱糟糟、书和本子乱丢的房间,一股子亲切感涌上心头,还好只让两个女仆在外面等,不然她觉得梅根和凯特走进来肯定条件反射性地就想要开始收拾,她自己的房间常年连自己落的头发丝都看不见,导致她起初弄乱任何布置都会心生愧疚。 生活真是充实啊,之前在侯爵府除了睡就是吃的日子一下子就变得遥远了,莉莉安娜怀着高度的热情投入了自己的新目标。兰斯洛特办事的效率很快,答应让她帮忙算账的第二天早上、她还睡眼惺忪地在餐桌上喝牛奶的时候,一整箱账本就已经送到了府邸的门口。 莉莉安娜想起凯特那两眼放光眼巴巴守在她面前等她拆包装的模样就想笑,小女孩满以为里面是什么稀罕的礼物,最后发现莉莉安娜从里面搬出来厚厚的账本的时候,莉莉安娜仿佛看到了问号在凯特脑袋顶上打转。 第22章 全仓买股(2) “少公爵大人也太不解风情了吧。”趁着梅根去给莉莉安娜拿阳伞的功夫,凯特一边为莉莉安娜调整衣袖一边小声嘀咕,“小姐那么可爱,那么漂亮,怎么会把这种一点都不搭调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小姐呢!” 实际上,这并不是礼物,算完对完,以后要给人家还回去的。莉莉安娜眨眨眼睛,冲凯特歪脑袋:“你又忘记上次梅根和我提醒过你不要随便议论的事情啦——” 她已经熟练了,说完麻溜地伸出手,就像拎小鸡仔一样抓住了凯特的衣领子:“你把话记住才好,不用下跪,也不用不停说抱歉。” 从前都在家宅的范围里活动,凯特时不时犯些小错误她都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到了学院之后她也担心凯特会因为冒冒失失不小心惹出麻烦。小女仆一时最快说出来的吐槽她听着觉得无所谓,甚至还觉得挺可爱的,但其他从小就被教育尊卑分明的贵族们可不一定这么想。 有了想做的事情,时间就会一下子变快。莉莉安娜的生活前所未有的规律起来:早上起床出发去学院、查看今天和瑞拉有哪些相同的课、和瑞拉一起上课、上自己的课、和瑞拉一起吃午饭和晚饭、回家算兰斯洛特府邸的往月账本、记录下计算结果和账本显示的结果有出入的地方并思考为什么、把实在想不出的问题记录下来。 当然,不是每天都可以和瑞拉一起吃饭,有时候莉莉安娜大老远会看到克劳尔·莱恩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她就非常自觉地找点儿借口溜掉——如果是皇太子一脸笑容地过来找她们,莉莉安娜都还来不及脚下抹油就会被瑞拉抓着一起跑。 总之,女主角特约感情观察员莉莉安娜的表格上,属于克劳尔·莱恩的那一行打分表格称得上是一骑绝尘遥遥领先,而皇太子因为受到了女主角本人明显的嫌弃如今以负分排在末尾,和中间两枚零蛋面面相觑。 套路之神啊,一般来说,男主角至少应该有一样拔尖吧?莉莉安娜在研究f4的各种特征时感到了困惑: 看看这四个人吧,论身份最尊贵自然是皇太子夏尔洛·普林斯;论战功卓着的话好像目前只有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真正上过战场而且什么什么学院擂台赛是蝉联了三年的第一名;论身世悲惨的话,打小失去双亲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和小时候失去妈妈又失去亲妹妹的福兰特·斯诺怀特能大概掰掰手腕—— ——怎么看双亲俱全,上有哥下有妹又不是家族继承人的克劳尔·莱恩都是一种过着小确幸但总体来说没啥特色的日子。 但和克劳尔一起吃了一回午饭之后,莉莉安娜就被征服了,真诚和温暖才是最大的必杀技,其他的在这些特质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那是第二周的木日,周末前的最后一天,当时已经连续下了两晚小雨,学院的路上铺满了踩上去会发出脆响的落叶,但也就早上才看得见,中午去吃饭时就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莉莉安娜因为计算兰斯洛特家的账本积累了几个问题想课后询问负责《领地开支与贸易》的莫斯教授,所以到餐厅比平时晚一些,看到克劳尔已经和瑞拉坐在一起了她本来不想去当电灯泡,但瑞拉帮她留了位置,看到她进门还冲她招手了。 六边形大约在普林斯王国的文化发展中进化出了挺特殊的含义,学院餐厅的餐桌面也是正六边形,但面积不大,有的贵族派头很足还要带两个侍从一左一右伺候(莉莉安娜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小喷嚏),她就没见过超过四个人同时在一个桌子上用餐。 “希望您不介意我冒昧打扰。”她刚刚落座,克劳尔·莱恩就向她道歉了,莉莉安娜赶紧摆手,客气啥,她才是打扰的那一个。 那一顿饭让莉莉安娜觉得,真不愧是由某本书生成的套路世界,克劳尔·莱恩满足了她少女时代所有对于“温柔而无所不知的,笑起来就好像有阳光照在他身上的白衬衫学长”的幻想。 当时瑞拉在询问他一个关于王国的几大骑士团里精锐魔法骑士和普通战士的最佳配比问题,她们两个在今天的《行军野外:生存与战略》课上都没搞明白教授说的一个什么什么阵,那个教授总是默认四周的学生已经提前知道了很多东西,导致她们两个姑娘听得很吃力。 听完问题,克劳尔伸手随意地折了装饰在餐桌中央的一根多刺的花枝来给瑞拉讲解,随着他的指尖触摸到花朵,花瓣与尖刺纷纷落到了米黄色的桌布上,引得莉莉安娜小声惊呼:“学院里不是不可以使用魔法吗?” “这个我之前和瑞拉说过了,其实可以用,但是要小心控制幅度。”克劳尔竖起食指在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嘴角扬起的笑容就像刚刚带着两个妹妹悄悄玩了恶作剧的孩子,“我想想,就把花瓣当作骑士、尖刺当作战士吧,他们一般是骑士团的中坚力量……” “啊,掉了。”说话间一片玫红色的花瓣不小心被克劳尔的手肘拂到了桌下去,因为它在刚刚的讲解中担任了很重要的位置,已经沉浸情景的瑞拉直接移开凳子蹲到地上去伸手捡,她直接把厚重的桌布掀开整个人朝里钻。 而莉莉安娜分明看到,就在瑞拉的脑袋移到桌面下方时,克劳尔伸出了自己的手挡在了瑞拉和桌面之间,他小心控制着手的高度,既让自己的手指不至于直接接触女孩头顶的短发,又保证如果瑞拉忘记了自己在桌下突然站起来、自己的手能保护她的头不直接和桌底发生撞击。 细节决定成败啊,那一瞬间,情不自禁捂住自己嘴唇的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心都替瑞拉跳了一下,她甚至想到了前天的草药入门课上认识的那种轻轻一掐就会冒出绿色汁水染色指甲的叶子,它会在人的指尖长长久久地留下类似青苹果的酸甜气息。莉莉安娜很喜欢那味名叫“雷格瑞特”的草药,它散发出的味道就像具象化的,因为匆促和懵懂格外让人怀念的少年时代。 第22章 全仓买股(3) “你笑啥呢?”心满意足找到了“大将军”爬起来、坐回桌上的瑞拉看着莉莉安娜眼睛里散发的诡异的光,手臂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 我刚刚砸锅卖铁高位重仓持有了坐在你身旁的那位男士的股票,莉莉安娜当然不能这么说,她结巴了几下,问瑞拉,眼睛却瞟向了克劳尔,周末两天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约:“你之后两天有安排吗?” “嗯,看书,练魔法。”瑞拉点头,“你有什么事情吗?” “你今晚想不想到我宿舍去玩?”莉莉安娜觉得邀请瑞拉直接去斯诺怀特的府邸有点太快了,目前看起来瑞拉不是很喜欢贵族那一套,所以她都特意嘱咐上课期间梅根和凯特都留在她的宿舍不用跟着她,“我今天也住学院里呢!我们可以多聊聊天,多待会儿。” 嘿嘿,要是能晚上拐她一起睡的话就更好了,女孩子嘛,有的话题就是要宿舍晚上关了灯缩在被子里看着天花板才能畅所欲言的。 她为此还专门提前去找福兰特打了报告:她整个周末都想住在学院里,感觉到福兰特欲言又止几次,最后还是点了头。 “对了,您没有不舒服吧?”得到许可后的莉莉安娜兴高采烈,她还想起了之前的担心便顺口问了一句——这居然是他们四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莉莉安娜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又对福兰特用回了敬称。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福兰特微皱起眉头,不知道莉莉安娜为什么对他产生了这种误解,她好像总觉得他处于弱势的、疲于应对当前的状态,而这是他最不希望留给他人的印象。 “啊?呃……我只是雷日那天回家后找女仆打听,听说了您那天没有吃晚饭——是我逮着她们问的,请不要责罚她们。”莉莉安娜有些局促地回答,她感觉到了福兰特语气和眼神里的不悦,“就是……我觉得不管多忙都要好好吃饭……您还很年轻,年轻时更要保护好自己,这样以后也会少很多病痛。” “我那天是临时和别人有约,在外面吃过晚饭才回来的。”福兰特回答道。 “啊……这样啊。”莉莉安娜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确实是她没从女仆那里问出来然后妄自揣测了,“那您就当我刚刚在瞎说吧,不用在意。” 总感觉来到首都之后和福兰特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不过也有从前被关在侯爵府里见到的人有限、能做的事情也有限的缘故。换个角度想,这个世界又不是绕着她莉莉安娜打转的,她一个目前还没有成功换剧本的人就别奢望能和所有重要剧情人物搞好关系了,日子过得去就行。 总之,万事俱备的莉莉安娜眼睛闪闪发光,她一脸期待地看着瑞拉,就像已经装饰好盘丝洞的蜘蛛精看着唐僧一样,希望她能答应自己的邀请。 “行、行吧。”瑞拉有点不自然地偏过头去,她觉得莉莉安娜的眼神过于炽热了。瑞拉不太擅长应付女生之间黏黏糊糊的友情,从前看其他舍友成天恨不得长在一起似的同进同出也不羡慕,还觉得就吃顿饭去趟图书馆非要你等我我等你的,麻烦死了。 其实这几天每天莉莉安娜都拉着她一起上课下课她也不适应,但她又觉得,莉莉安娜实在是太弱小了,从那么多节元素魔法课的表现来看这家伙是一丁点儿感应元素的能力都没有,身体素质也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既然是从同一个地方因为未知的原因来到这个奇怪的世界,瑞拉认为会魔法的自己有责任保护什么都不会的莉莉安娜,她们之间首先要建立信任,这样莉莉安娜有了什么麻烦才会想到来找自己求助。 但是她会特殊的治愈魔法的事情,瑞拉考虑了一下,还是打算先不告诉自己的老乡。她小时候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过年回来时瑞拉听他们说过很多经历的事情,有困难时遇到热心肠的陌生人帮衬一把,自然也有稍不留神就被同行的老乡坑得不轻的时候。 这么些年瑞拉脑子里就牢牢记得两句话,第一句是“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第二句是“有些事情就只适合烂在肚子里,说出来就会变成坏事”。 大约也有对方如此热情地想要和自己做朋友、自己却小心保留着小秘密无法彻底向她敞开心扉的缘故,原本只是打算晚上去莉莉安娜的宿舍待一会儿的瑞拉,最后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答应了留宿。 虽说这学院平时好像没有什么宿管阿姨回来查寝,但看着洗漱完毕看着那张足够容纳至少十个小孩在上面滚来滚去的大床,瑞拉还是有种想溜回自己宿舍的冲动。她看向这个卧房靠近窗台摆放着的一个大沙发,那玩意儿都比她在救济院睡的床足足宽一倍,要不就在那里睡?反正她最近睡觉还不需要盖被子。 瑞拉不自然地摸了摸刚刚被自己直接用魔法弄干的头发,因为处理得过于干燥她的短发此刻蓬松得像一颗球。自从克劳尔教了她在学院警戒范围里使用魔法的小窍门之后,她就开始放心大胆地用魔法改善生活了,简单地来说就是,学院的警戒保护是有触发阈值的,只要不到某个程度都会被无视掉。 她感觉莉莉安娜之前应该都是让楼下的两个女仆为她打理那头毛毯似的及腰头发的,因为这会儿莉莉安娜正皱着眉头拿着一支小梳子和那些湿漉漉的长发艰难搏斗——这让她看起来更像猫了,就是那种毛长到自己舔都舔不过来、舔着舔着直接累瘫了原地倒下的宠物猫,瑞拉休息的时候就爱看这些视频。 莉莉安娜为啥不叫楼下的女仆来帮忙?瑞拉想,难道说是为了让她这个客人觉得自在些,所以从她来到这栋小楼之后她就尽量没有让女仆出现在她眼前吗? 这也对她太好了吧,这是真的很想和她做朋友了,那她也要给出回应才行。想到这里,瑞拉把刚刚的不自然抛到了一旁,她豪气冲天地一屁股坐到了大床边,拍拍身边,然后冲莉莉安娜勾手:“别梳了,过来,我给你直接把头发弄干。” 第23章 秉烛夜谈(1) “我也好想会魔法啊!”感受了什么叫做头发一秒干之后,莉莉安娜抱着枕头开始哀嚎,“我真的羡慕死你了,你什么元素都会用!昨天的那招乾坤大挪移也太帅了!我真的不求别的,哪怕让我有个一两天的体验券也好啊!” “你管那就叫乾坤大挪移啦?”瑞拉想了想,昨天她也就是让一个稍微有点弧度的土包移动了几米,“你是没见过真正厉害的土系魔法。” “那你是见过克劳尔·莱恩用了?”莉莉安娜一脸八卦地凑过去,自己都买了股了,此时不打听打听前情提要更待何时,“你们两个是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吗?” “不是,就开学前两天才遇到的,之前完全不认识。”瑞拉的反应让莉莉安娜有点失望,因为她表现得太坦荡了,一点点说情郎的害羞感觉都没有,感觉她马上就要拍拍胸脯来一句“我马上就给你说说我怎么遇上我哥们的嘿”。 “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太不公平了?”用“时间地点人物我在哪里遇到了什么事”的干巴巴结构讲述完自己因为伪装成求助村民的强盗遭遇泥石流、继而遇到克劳尔·莱恩的故事后,瑞拉侧过脸看已经和自己分别躺了一个枕头的莉莉安娜,“有的人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其他人不管怎么努力,耗尽一生也赶不上那些人出生时就拥有的能力。” “有点儿,主要是莉莉安娜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会。”莉莉安娜也侧过去,两个女孩盖着被子面对面,“但是——也不只是这个世界才有这种事情啊?我从前的高中也有根本不需要看书回回考试也能考前几名甚至竞赛还能拿奖的天才,天赋这种事情就是没有办法的。” “我觉得不太一样。”瑞拉很认真地说,“我们那里有‘勤能补拙’这种话,哪怕比不上那些几百年几千年出一个的天才,努努力总能看到进步,但是我这些天上了魔法课,也自己私下练习了一些,感觉找不到什么能够用练习来弥补的点,之前做不到的之后还是做不到。” “这样啊……”莉莉安娜察觉到了瑞拉语气里的失落,她安慰道,“那你这么想吧,你在咱们这个年级单纯论天赋肯定也能排进前五,而且你和那些偏科的还不一样,你是每一种元素都能用得不错,好些教授不都夸奖你说已经非常难得了吗?” “但是我还是不喜欢这种出生就决定了一切的地方。”瑞拉看向莉莉安娜,“我猜你是城里人吧?从出生就在大城市里。” 看到莉莉安娜点头后,瑞拉转头睡正,看向了天花板,她说道:“我是在村里长大的,这一点儿和原来的瑞拉·格林还挺像,但我小时候很笨的。我五岁才被爷爷奶奶送去幼儿园,上完小学我爸妈把我接城里去,初中开学第一天上英语课,老师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明白,她问班上还有没有人不会音标,我不知道什么是音标,我就举手,所有人都看着我笑,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那个英语老师借了她不用的mp3给我,让我跟着里面的录音学,里面怎么说我就怎么跟着念,后来念到初二,我爸出事故摔了腿,没办法打工了,拿了点赔偿金带我和我姐回村里去种地。我转学前想把那个mp3还给英语老师,她没有要,她说她怀孕了用不了了,那个mp3就送给我了。然后她还问我会不会往里面下载新的东西,我说我不会,家里没有电脑,我爸妈也不准我和我姐去网吧,她就又往里面下载了好多东西,她说我回去也要继续跟着那个mp3念,只要坚持,我的英语就会好的。” “我回去就在镇上继续读书,镇上的学校没有几个人心思在学习上,我爸和我还有我姐说,不读书,以后就只能和他一样,一辈子低声下气地去找那些老板求活干,干不动了没力气了就被一脚踢开,钱没挣几个家里的地还荒了。我姐死活念不动,她没考上高中,也不想再考了,她进城去打工之后,我爸妈每天干完活就搬板凳坐着听我跟着那个mp3念英语。” “我那时候英语已经是班上最好的了,反而是语文不咋地,但还是足够考上镇上的高中。我爸妈就和我说,他们要攒钱给我上大学,还让我姐也省钱给我上大学。就这么攒了三年,最后收通知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个减免学费的表格可以填,还有个不要利息的贷款可以申请,要是能申请下来,我爸就能拿攒的钱去治他的腿了。” “上大学是我第一次去火车站,我姐骑电瓶车送我去的,车前面的脚踏上挂一个麻袋,我自己背一个麻袋,还拎了一壶水。上车之前我姐掏了三张一百块的纸币递给我,给我说小心揣着不要给旁边的人看见,路上想吃什么就买,没钱了就给她打电话,不要给爸妈打。” “我没有为要钱给她打过电话,我晓得她也不容易,每次打电话过去都听到她那边吵,她都是和好多人租一个房子住,那些房东还时不时就涨房租。去学校我第一件事就是找辅导员交贷款的申请,她和我讲我这种情况还可以另外拿贫困补助和助学金,要是成绩好还有奖学金,多的时候一年能有一两万,那时候我爸妈一年都结余不了那么多钱。” “一开始我觉得我还可以在不上课的时候出去打零工,但我们学校本科的校区太偏了,我有一回打工回来不小心被一辆电瓶车撞进了旁边的水沟。那个(脏话)跑得飞快我没有逮住,当时我左边的手肘断了,脸上还缝了针,住院费是班长带着班委帮我垫的,一下子一年的奖学金就没有了,我觉得也不划算,成天打工上课的时候太累了也打瞌睡,后来就没有再去做兼职。” “真不容易。”莉莉安娜小声说。 “其实没啥,上大学之后就好得多了,真的,每个月学校还给我饭卡里打点钱。”瑞拉一边说话一边躺着翘起了二郎腿,“哎,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怪不好意思的。” 第23章 秉烛夜谈(2) “大四的时候辅导员给我说,我可以保研,问我想不想读研究生,研究生也有没有利息的贷款,国奖每年是两万块钱,比本科还要多。”瑞拉继续说道,“我想了想,我说我念。其实是当时填志愿不懂,应该填一个稍微差点的学校读计算机,本科出来就能赚钱,我们那个专业读到博士赚的也不多,但总比我爸妈种地多,而且还能留城里工作。为了省时间,我就读直博了。” “确实,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我学了个天坑。”莉莉安娜叹了口气,“读啥不好呢,读书读得成天觉都睡不踏实。你那个专业还好了,我们那个……你见过反应釜被炸上天吗?” “太猛了。”瑞拉摇头,“你见过?” “我也没见过。”莉莉安娜吐吐舌头,“我只是听过传说。” “也是,遇上这种事大概都被炸到墙上洗都洗不干净了。”瑞拉点头,“确实危险,所以我妈当年死活不让我念这些,什么电力,化学,她都不让我念,说什么怕以后派我去爬电线杆摸高压电。” “不过后悔也没用,都跑这里来了,感觉学的东西基本拉倒。”瑞拉摇头,“早晓得会遇上这种事,我宁愿本科毕业了就去送外卖送快递,至少给家里多挣两年钱呢。 “我总共还有……三万多的贷款没有还,当时过来的时候,卡上应该刚刚发了这个月的补助,学校给六百,老板给六百,剩下的……不知道我家里还用不用还。”瑞拉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她很快又用轻快一点的语调说道,“但我家里也没有以前那么难了,我姐和我姐夫在镇上开小饭店了,我回去看的时候生意都还可以,就算要还,也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爸妈也还可以仰仗他们。” “你看我一个初中一开始连音标都不知道是什么、一元二次方程都解不利索的人,最后居然读了博士,虽然还没拿到学位就到这里来了吧……但瑞拉·格林要是一开始不会魔法,可能早就死在来首都的路上了。”瑞拉低喃道,她侧过脸去,却发现旁边的莉莉安娜眼睛里不知何时盈满了眼泪。 “我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莉莉安娜注意到了瑞拉的目光,她侧过脸来,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睛往她的头发里流,“我都不敢想他们留在那边该怎么办,而且他们肯定都以为我已经没了,我当时不该稀里糊涂地过马路的,我就是为了熬夜看小说,看漫画,我都不是为了科研,然后我就被车撞……睁开眼睛到这里来肯定也回不去了,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啊?你被车撞了?我就感觉我睡了一觉,睁开眼发现地方变了,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做得太真实。”瑞拉本来只是想发表一点感叹,却没想到会让莉莉安娜哭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擦眼泪,“我和你说,咱们到这种地方来了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这么想吧,确实应该是回不去了,但咱们不管人在哪里,家里人肯定都是希望我们把日子过好的。要真是哪天,不管是我们两个里面谁能有机会回去,当然两个都能回去是最好——回去的那个,就帮忙给没能回去的家里报个平安,你看咋样?” 瑞拉郑重地向莉莉安娜伸出了自己的一根小拇指。她看着女孩也缓缓伸出了一根手指和自己相勾,然后突然,女孩好像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一样,她一下子坐起来,用坚定的眼神看向她。 “瑞拉,”莉莉安娜的眼睛里还泛着泪光,在听完瑞拉的故事后,她觉得像瑞拉这样已经历经了那么多考验最后还走出了属于自己一片天的姑娘,必须拥有光辉灿烂的人生,她现在就要把属于瑞拉的一切都还给她,她擦了擦通红的眼睛,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我马上要告诉你的事情你一定要认真听,是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你的真相。” “啥玩意儿?”瑞拉皱紧了眉头。 “我们在一本书里,这本书我来这里头天晚上还看过,”莉莉安娜点头,“对,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这是真的。” “书里?你还看过?”瑞拉艰难地让自己跟上莉莉安娜的思路,“那——书里有咱们两个吗?” “应该有,我觉得肯定有。”莉莉安娜点头。 “那——它有说咱们结局是啥吗?”虽然觉得这些话听起来非常荒唐,但莉莉安娜表情认真,瑞拉便也就顺着往下问了。 “问题就在这里。”莉莉安娜叹了口气,“我当时就看了个开头,书里说了瑞诺卡——就是斯诺怀特家现在的领地名字,还有这个国家的名字,都是对得上的,但最重要的——主要人物登场,我都没看到就睡过去了。” “那……会不会是……比如说,你的幻觉?”瑞拉不希望自己说得太直白,但她也不太会委婉说话,“我刚来这里也觉得挺混乱的,你会不会是……脑子里自己觉得自己看过……之类的?” “不会!因为这里所有的设定都很套路!什么贵族啦,王子啦,都是那种小说里才会有的东西。”莉莉安娜拍拍瑞拉的手背,“你先听我和你说完嘛。” 莉莉安娜激情澎湃的解说持续了大概四十分钟,从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和瑞拉·格林的身世开始讲起,然后又到四位命运和瑞拉息息相关的男主角,最后回到这个世界的本质:一本集所有俗套剧情为一体的大杂烩西幻言情小说,而瑞拉,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这本小说的女主角。 “你的意思是,我才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而你是瑞拉·格林?”没有经历过这种小说洗礼的瑞拉觉得有点儿跟不上莉莉安娜的思路。 “不,你的确是真正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我是个真实身份不重要的女配,就出生于一个平民家庭,所以我才一点儿元素都感应不到。”莉莉安娜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解释。 “然后你的职责是害我,害我和那几个男的谈不成对象。”瑞拉伸出手摸摸莉莉安娜的脸,是挺红的,但没有发烧啊,“但我根本没打算和他们谈对象,你这个前提从一开始就不成立嘛。” “这个,这个是因为剧情还没有到那一步!”莉莉安娜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了,她指了指瑞拉的短发,“你见过福兰特·斯诺怀特吧?就是那天在大厅里,我们所有人都在大厅,在克劳尔·莱恩前面走近我们的那个男人,你们的眼睛颜色一模一样对吧?而且我打赌你的头发如果完全洗干净了颜色肯定和他是一模一样的!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叫女仆去重新放热水,我给你洗。” “别别别,”莉莉安娜的眼神让瑞拉想起了她去洗漱时楼下两个女仆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农村那种拿着钢丝球和开水壶打算刷猪皮的杀猪匠一样准备把她摁在浴池里洗刷,“那应该说幸好我头发现在看起来还是灰的没啥光泽!不然你身份不就暴露了吗!” “我和你说这件事,就是要把你真实的身份还给你,你才是配得上莉莉安娜·斯诺怀特那些名头的女主。”莉莉安娜真诚地看着瑞拉。 “那你呢?你不当这个贵族大小姐了,你以后怎么办?”瑞拉觉得不可思议。 第23章 秉烛夜谈(3) “我?我就回到真正的平民身份呗,看剧情怎么安排我吧,我觉得斯诺怀特家人还挺好的,他们应该至少可能会给我一点儿钱?然后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具体想想以后日子怎么过要是后面完全没有我的戏份了……我觉得过点儿普普通通的小日子也不难的。”莉莉安娜歪歪脑袋。 “呃……”瑞拉沉思了一下,她看向莉莉安娜,“你觉得你从前,我是说在以前的世界过的日子,算普通人的生活吗?” “当然了,”莉莉安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就是普通人呀。” “首先,你一直生活在城市,这已经是50%的人才有的生活,甚至更少,反正大概取这个数吧。”瑞拉说道,“其次,你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之后考上了高中,再取50%,现在是25%了。再然后,你高考进入了全国最好的那几所大学之一,我不知道你在的地方一本率有多高,我就暂且算上前面的一共是0.005%吧,最后,你们专业的保研率是多少?” “呃,我在一个比较特殊的荣誉学院,我们院保研率有60%。”莉莉安娜其实大概知道瑞拉是什么意思了,“但是——” “那就是0.003%,这是你在从前的世界以为的,普通人的生活。”瑞拉抱起双臂,“我和你说你千万不要乱折腾,今天和我说的这些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连首都外面的郊区平民过着什么日子都不知道——这么和你说吧,就你这种小姑娘,长得漂亮身上还带着钱,走到外面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是——” “没有但是,我至少会魔法吧?我遇到强盗,打他们不费劲吧?而且你能挤进人群里抢面包吗?你没有我高,也没有我壮,我小时候在村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我啥都会,怎么看我都比你更适合当平民。”瑞拉伸出手指戳莉莉安娜的脑门,“你忘了我刚刚怎么和你说的?我们要在这里把日子过下去,那首要目标当然是生存下去,不要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你目前这个情况是不可以和我对换的,真的,你活不下去的。” “你就……完全不想过我现在的生活吗?”莉莉安娜迷茫地眨眼睛。 “我不想啊!”瑞拉挠挠头,她盘腿坐在莉莉安娜对面冲她掰手指,“出门去哪里身边都有人跟着看着,见到个名字都想不起的人家来行礼还要扯着笑还回去,每天光是摘掉头发上戴的玩意儿都要花半个小时,皇帝让嫁个面都没见过的人就得嫁不然就可能导致三方打仗——(脏话),我和你说才不要信这种鬼话,往后真的打起来也是他们本来就想打,不过拿你做个借口让所有人都骂你!” “还有,我猜你不管去哪里还要打报告吧?那天我就拖你去旁边说说话你的女仆找不着你了,你那哥走过来就差把你直接拽回去关家里了,这种日子有啥好过的!” “他也是你的哥,”莉莉安娜忍不住为福兰特说说话,“他——他人其实还不错。” “那他是瑞拉·格林的哥,不是我的哥,我从小只有一个姐。”瑞拉伸手握住莉莉安娜的手,语气诚恳,“你说的那些话,比如这个世界是假的,是本小说,这种事我觉得我还需要想想。但有的事我现在就能和你说,如果我真的是瑞拉·格林本人,你要把什么原本的生活还给我,我大概没什么话说,但你知道我不是啊。” 瑞拉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和你一样打别处过来的,咱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还不还’这回事。你也不要露出这种觉得呆在现在的位置就亏欠了我的表情,莉莉安娜和瑞拉的过去我听明白了,和卫生院里抱错了小孩差不多嘛,那你能说小孩被抱错了是小孩自己的错吗?怎么想都是那群大人自己搞出来的破事儿,和原本的莉莉安娜都没有关系,你上赶着担责任做什么?” “呃——”莉莉安娜低头看瑞拉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手掌比自己大,而且虎口和几根手指上全是茧子,触碰到莉莉安娜这十几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心都感到一阵刺痒,她小声纠正瑞拉的认知,“但我和你说,到时候书的剧情也会让你回到原本的身份的,因为套路就是这样……咱们现在这样说悄悄话其实已经不太合规矩了,我刚刚也说了,按照设定,我本来是个坏女人,该害你的。” “但你没害啊,我也说了我不想和那几个男的谈对象,我就不信到时候谁敢摁着我脑袋让我谈,你让他试试,我跟你说我可不是好惹的。那从前村里有人欺负我爸妈只有两个女儿,赶着牛来踩我家田里的青苗,我拿拖把往茅厕坑里一转扛着就出去了,兜头照脸来一下,我让他和他家的牛以后看着我都绕路走。” 瑞拉挥挥手:“你今天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是为我好,是个好人。我也和你表个态,你安安心心先过着你的日子,这贵族小姐我是扮演不来的只能你来,咱们各自发挥特长,今后的事情就走一步看一步。真的什么神来了要搞事咱们挡不住的话,不管我变成谁你变成谁日子变好变坏,总之有我口吃的就指定有你一口,我有口气在也不叫别人把你欺负了。” “那,我也一样!”莉莉安娜伸手搭在了瑞拉的手心上,“你缺什么,想要什么,你就和我说,我都给你找,我做你的哆啦a梦——我做你的仙女教母!” “你咋还想占我辈分上的便宜呢?”瑞拉睁大眼睛,“咱两个拜姐妹就行了,认干妈犯不上哈。” “不是,你看啊,你头发原本是白色的,但是因为住在救济院缺乏保养变成了灰色,所以你是灰姑娘,灰姑娘需要能为她实现愿望的仙女教母!”发现自己崭新定位可能性的莉莉安娜心花怒放,“你要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好像马上真的会有舞会!我给你说,你的裙子水晶鞋,我全部给你搞定。” “拉倒吧,按你说我非要和那个皇太子跳舞啊?那我不参加。”瑞拉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对哦,那你和皇太子又是怎么认识的呢?”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但莉莉安娜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今晚上的收获可太大了,但她还不满足,还想听八卦。“你为啥这么不喜欢他呢?” 第23章 秉烛夜谈(4) “那人脑子不好使。”瑞拉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和莉莉安娜讲某天清晨自己阁楼的窗户上撞翻了个人的故事,这件事简单,三言两语就说完了,“那我肯定不收他后面给我的金块了,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我知道你们那种身份的贵族小姐锚着劲想嫁给他当皇后娘娘呢,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拿金子压成薄片,在上面给我写了封信塞进我宿舍门缝里。” 哇,原来皇太子已经写过情书了啊,还是在金片做的信纸上写的,是个场面人,莉莉安娜快速在心里为皇太子计算分数:“上面写啥了?” “说那封信是赔偿,让我收好,还告诉我说,我能来这个学院都是他的主意,他给校长写了封信让校长收我的,以及在学院里不准再像当时一样踹他还揪他耳朵——那是他当时躺地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他人摔死了凑过去说看看还有没有呼吸能不能救,结果他突然弹起来,我不小心踢了他一脚。”瑞拉皱着眉头复述,“至于揪耳朵,也是他在那里大呼小叫,我怕大清早的他让全救济院的人都过来围观他撞碎了我玻璃才揪了他耳朵让他安静点,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这写得什么啊!莉莉安娜刚刚给皇太子加的分就一下子又倒扣了更多,她默默扶额,这种信还不如不写,怎么写到最后还带了威胁口吻?就这三岁小孩一样的情商,拿什么和克劳尔·莱恩抗衡哦,还好从未买入他的股,跌停了她也不心疼。 “我的故事基本上就这样。”瑞拉点点头,“你呢,你刚刚就说咱俩的关系了,你来这边有啥好玩的事情没?” “我?好像真没啥,你刚也说了嘛,我去哪里都有人跟着,哦,而且我来的时候原来的莉莉安娜正好中毒了,我在侯爵府里关了好几个月,都不让我出门的。”莉莉安娜回忆了一下,感觉自己的经历和瑞拉的泥石流大冒险比起来真是乏善可陈,“不过也正常啊,重要的剧情肯定都在你身上,我们这些配角没有分配到和你相关的剧情时都过着日常的平淡生活。”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又拉拉杂杂地讲了讲自己这两个多月的生活,和瑞拉介绍了位于北方的瑞诺卡是什么样的地方,瑞拉这个身体的亲生父亲、哥哥、弟弟是什么样的人,说着说着她就有点儿困了,到了后半夜也觉得冷,就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等一下啊,你也说了,那个斯诺怀特是瑞拉·格林的亲哥,你怎么又觉得他要和瑞拉谈对象呢?”瑞拉听到最后突然感觉不对劲,“喂喂这不正常吧?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他是变态吗?是你搞错了吧?” “嗯……哎你不懂,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分类啦……确实不算全年龄……但是……”莉莉安娜这会儿已经在半梦半醒间徘徊了,“也挺带感的……回头给你推几篇……” 瑞拉没有听得很明白,但是她记住了,莉莉安娜认为福兰特·斯诺怀特是个会对亲妹妹抱有爱情的奇怪男人。虽然对莉莉安娜今晚说的那些“真相”半信半疑,保险起见,瑞拉还是把福兰特·斯诺怀特加入了“以后见到绕道走”的名单,和皇太子排排坐。 瑞拉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很快身边的女孩就已经睡熟了,她睁开眼,看到莉莉安娜把自己紧紧地用被子裹起来,这张床那么大,她却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睡在最边缘处,脸也整个埋进被褥里,只露出了因为没有梳好乱蓬蓬的长发。 在确认莉莉安娜已经完全进入梦乡后,瑞拉轻轻地伸出手,碰触到了莉莉安娜后脖颈上的一小片皮肤,刚刚听到莉莉安娜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她来之前原主刚刚喝下了剧毒,瑞拉担忧那些毒素还残留在莉莉安娜的身体里、导致她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走。 看起来……一切还算正常。瑞拉对于治愈魔法的使用尚不熟练,也在学院里没有找到任何的相关书籍,只能凭借本能去探知。按照之前的经验,如果遇到伤口,病痛之类的,瑞拉会模模糊糊地感知到它们所在的位置,然后再注入一些——力量?瑞拉自己也不明白,她只知道这种行为是有所消耗的,不管是治疗别人还是自己,结束后她都会感受到疲惫。 挺好的,看来这个世界的药剂技术还算发达,瑞拉放下心来。她刚刚打算收回手,却在某一瞬间感受到了——空寂。就像是在星河灿烂中航行到某一处时突然抬头窥见了黑洞,它安静地悬浮在目光尽头的遥远处,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奇点,但瑞拉分明又感受到了,所有的物质,信息,文明,乃至能在宇宙中以固定的速度穿行千万年的光,都会在靠近它时跌落其中,被扭曲,被折叠,被吞没。 被湮灭。 奇怪的是瑞拉并不因为感受到这些而觉得恐慌,相反,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点亲切,好像是有不属于自己的悲伤在朝着那处空洞伸出末端,哪怕是知道有去无回,也想要再次触碰。但仅仅是短暂的一瞬间,下一秒一切又恢复了原状,瑞拉听到了莉莉安娜均匀的呼吸声,她甚至无意识地用脑袋蹭了蹭瑞拉的手心,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莉莉安娜做了个醒来时就会忘记的梦,四周是彻底的、比冬谭枯死都还要幽深的静默,天地刹那间消弭了一切,只留下她站在虚无之中,她茫然地张望着,这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任何介质能传递出她的呼唤。 然后她终于感受到了,一阵轻微的嗡鸣,凝固的虚无就此荡涤出涟漪,在她的视网膜上形成具象的波纹,它们慢悠悠地扩散远去,她顺着它们奔赴的方向抬起头。 万千光年之外,尚未被虚无吞没的尽头,好像有光正朝这里来,以每秒.458公里的坚定朝她靠近,莉莉安娜看着它,却没有感到被寻找到的喜悦,她感受到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仿佛从数万年起就已经积聚的悲伤。 “这是我们已经成为过去的故事。” 她看到光接触到虚无碎散成点点粉末,想跌落,但又被凝固,想逃逸,但是又被网罗,又一阵微弱的嗡鸣,这一次她回忆起了凯特总喜欢哼唱的那首瑞诺卡民谣,它化作嗡鸣,成为碎散的光,构筑成陌生的文字,让她聆听到沉重的梵音。 “我把它说给你听,我亲爱的孩子。” 第24章 啸叫(1) “兰斯洛特少公爵: 感谢您按照之前的约定把府邸的账目送来,我在练习过程中受用颇多,虽然看时间您府邸八月的开支应该已经送往赛尔斯汇算了,我还是随信和送还的账本附上自己计算的结果作为参考。再次感谢您,如果您信任我的能力的话,我希望能继续尝试负责您府上之后几个月的开支计算。 您真诚的, 莉莉安娜·斯诺怀特” 放下羽毛笔的莉莉安娜端详了一下墨尚未干涸的信纸,又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字句读起来的语气,没啥底,这没有找工作的经验还是不太行。一开始她按照写英语作文的习惯写了个“亲爱的”,读了一遍之后把它删掉重新抄了一遍。六天时间,核了之前三个月的开支,自己算了一个月的开支,新手有这个效率能不能入兰斯洛特的眼呢?莉莉安娜也不知道,反正这些天只要空闲了她就在算这些账。 罢了,就这样吧,这也只是一条路而已。她把这张信纸放在了桌角上压住等它晾干,然后又拿起了乔瑟夫从瑞诺卡给她寄来的信,信封是今天早上刚刚从府邸送到她手上的。 她其实没想到乔瑟夫会回自己从首都写给他的信,因为在她看来那封信写得很无聊,只干巴巴地说了一些学院的情况,这些事情他大概早就从福兰特那里知道了吧。 银白色雪狼火漆印章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很精致,莉莉安娜撕信封的时候都舍不得破坏,拿专门的小刀一点点自己裁。少年给她的回信长度和她寄过去的长度差不多,刚刚写满一页纸。莉莉安娜打了个呵欠,把头向后靠在了柔软的扶手椅上把信举起来看,已经不像盛夏那么热烈的阳光均匀地透过柔纱,仰起头还能看到湖面的阵阵波纹被一起折射到墙上,让她舒服得想要叹息。 不管在哪个世界,周末都过得飞快。这是莉莉安娜第一个在学院的宿舍度过的周末,过得出乎意料地非常自在开心,甚至觉得做事情的效率都高了不少——在府邸里哪怕不出门也要考虑有福兰特这个成年男性在,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将近中午了还穿睡裙披头发完全不梳妆打扮的。 快乐的时光就要结束咯。兰斯洛特昨天专门打发了人来问她方不方便今晚上练习社交舞,人家本来就是帮忙的而且平日事情明显比她多,所以没道理兰斯洛特说了时间她还挑三拣四的——何况现在他还是莉莉安娜打算讨好的实习单位上司。 兰斯洛特应该是不知道她周末都待在学院里,因为在带回莉莉安娜的口信后那个仆人又来了学院一趟,告知她兰斯洛特今天下午会在皇宫中,希望届时能到学院来接她一起前往斯诺怀特府邸。 她这个未婚夫和皇室关系好像还可以,周末都能去做客呢。莉莉安娜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想,那她之前关于“因为皇室不喜欢兰斯洛特,所以故意把斯诺怀特家的假女儿塞给他当老婆”的猜想是不是就错了? 也不一定,在皇宫里也不一定是作客,想象力丰富的莉莉安娜已经开始在脑中描绘一众贵族青年排排坐,对着前来的兰斯洛特表情丰富地扭动:“嘿,克里斯!我们中有一个人的老婆是个完全不会魔法的平民,猜猜他是谁?” 哦,等一下!她忘了皇后也是平民出身!说这种话肯定下一秒就会被皇室的三昧真火烧成灰倒壁炉里。莉莉安娜带着精彩的表情地完成了脑中小剧场,把明显不合理的剧本丢入了回收站。 瑞拉今天去了学院外面练习魔法没人做她饭搭子,午饭后又要张罗穿衣打扮了,因为不知道兰斯洛特到底啥时候来。莉莉安娜叹了口气,她觉得今天中午用不着去餐厅吃,本来就小睡了个懒觉也不饿,让梅根和凯特随便弄点什么对付对付得了。 打定主意后她看向窗外,昨天太阳下山后她和瑞拉在湖边散了步,这附近的几处独栋独院好像是皇室连带其他三个大贵族的特权,只是除了她在这里之外没人住,湖对面山林里那个金光闪闪的小楼好像是皇室的,但她从来没在这附近见过皇太子——以后她说不定还能傍晚沿着湖慢跑锻炼身体呢,反正目前看来这片位于山顶凹陷处的湖是是被她承包了。 还有一摞邀请函要看,她叹了口气,三两下先把乔瑟夫的回信看完——这家伙居然因为她说“我听女仆说我房间窗户对着的那棵大树的叶子会在秋天变成美丽的红色”随信寄了一枚火红的落叶来,小伙子不错嘛,以后遇到了喜欢的小姑娘记得也这么做。 莉莉安娜又想起之前皇太子给瑞拉写信的事情来,觉得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情商教育亟需加入这些大贵族后代的教育清单,助力恋爱成效,提高婚姻质量,融洽家庭氛围,让后代在融洽的家庭氛围里形成健全人格,长远来看其价值不可估量。 开个恋爱速成班,有前途。莉莉安娜翻出笔记本,在属于自己的那一页又记了个点子。 好了,终于轮到那些邀请函了,明明她一次都没有回应过出席,这些玩意儿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朝她手里送。其实有些活动她还是感兴趣的,但现阶段最紧迫的任务还是给自己充电。虽然参与社交有助于获得人脉,但莉莉安娜一直都认为,所谓人脉,本质上还是利益的交换,自己能吸引到的关注是和能为他人带来的潜在收益成正比的。 如今这些源源不断的邀请函都是冲着“斯诺怀特家的女儿,兰斯洛特的未婚妻”来的,而当她失去了这些名头,自然在那些人眼里也不会再有什么价值,所以花大量时间去经营推杯换盏并不划算。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要不下周挑一两个去看看,省得落下个目中无人的话柄……莉莉安娜按照时间顺序一张张翻阅,这个准大皇子妃贝蒂·莫德怎么这么有活力啊,感觉她天天都在组织各种活动。莉莉安娜在心里数了一下,感觉来首都之后已经回绝了这位莫德小姐不下五次,罢了,还是去一次吧,她拿出了一张画展的邀请函放到一边。 画展好,看不懂只要在旁边点头附和然后微笑就行了,逛一圈签个到就走人。莉莉安娜想想,又捡出了一张歌剧首映礼的邀请函。上次吃晚饭离开时她还试图张望美女,兰斯洛特告诉她早前遇到的特漂亮露背的黑发姐姐是个歌剧明星,于是莉莉安娜对于去歌剧院熏陶熏陶自己的审美就有了兴趣。 莉莉安娜一边吃女仆端上来的三明治一边继续看那些邀请函,吃饱到打了个嗝也没有再看到什么很想去的。她觉得女仆替她回这些函也很辛苦,应该考虑刻一枚写着“我没空我不去”的章减少她们的工作量。 说起来,土系魔法课的老师说,土系魔法师也能操纵石头,那刻章这活是不是能找克劳尔·莱恩啊?也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去陪瑞拉——小伙子,我买了你的股你可千万要争气啊。莉莉安娜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打算活动活动。 刚刚离开椅子,她就觉得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青黑色,空气中出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嗡鸣,随着声音逐渐清晰,复杂密集的彩色斑点布满了整个视野,如同在注视一块巨大的雪花屏幕。是在桌前坐了太久猛地站起来低血压了吗?下意识抓住桌沿的莉莉安娜努力地深呼吸然后眨眼睛,她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墨水瓶。 第24章 啸叫(2) 莉莉安娜能看到的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它们还在她的眼前进行杂乱的、毫无规律的运动,这种如同虫群的行为让莉莉安娜心底发麻,出于抗拒的本能,她想要让它们从自己的眼前赶紧消失。 在她产生这个想法后,那些斑点开始迅速消失,这时候莉莉安娜却又感觉自己开始喘不上气,怎么回事?她费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想让一切的异常都停止,想呼唤房间外的女仆来帮忙。对于时间的感知在她的脑海里模糊起来,这种不适似乎已经持续了很久,但从桌沿落下的墨水瓶却一直没有传来接触到地面的声音—— “小姐?”她突然听到了梅根在她身后叫她,随着女仆的声音进入她的耳朵,时间的流速终于恢复了正常。莉莉安娜感觉有冷汗在从额头上往下滚,手心里也湿漉漉的,她想说话,但是发现自己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她听到梅根焦急地询问,其实还好,已经可以正常呼吸了,视野也完全恢复了正常,只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暂时说不出话来。 “小姐,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出去叫外面的护卫通知少爷!”因为没有想到莉莉安娜会突然把所有的体重都交给自己,梅根在扶住莉莉安娜的瞬间就和她一起跪坐到了地上。前几日天气炎热,莉莉安娜让她和凯特把地毯暂时收起来不用,她担心莉莉安娜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体情况变得更糟,又想要赶紧出去传信,“凯特——凯特快上来——” 她的呼唤没能成功传到楼下,但凯特也一脸慌张地冲了上来,因为就在梅根一边大喊一边试图把莉莉安娜搀扶回床边的时候,她听到了与平时提示上课的钟声截然不同的响动,尖锐的啸叫刹那间刺进了她的耳朵。梅根吓得脸色发白,这种声音……像极了哥哥讲述过的、深冬魔兽在暴风雪的掩护下进攻瑞诺卡边境时听到的警报。 “我好些了……”好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莉莉安娜开始说话,虽然声音比平时虚弱,但听起来至少是清醒的,“这又是什么声音……你们听得到吗?” “能的,小姐,外面肯定是发生了什么状况,”莉莉安娜感觉梅根抓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但是小姐不用害怕!福兰特少爷叮嘱过我,这个地方也是他从前在学院休息的地方,四周都有他留下的魔法,您待在这里就是安全的。” 听了梅根的话,莉莉安娜稍微安心了一些,她甚至还有余力想:连福兰特这种看起来特别循规蹈矩的人都会悄悄在学院用魔法,看来这个所谓的校规第三条根本就没有几个会魔法的人会遵守嘛。 啸叫还在继续,而且连绵扩散向了学院四周,莉莉安娜已经分不清远方的声音是山谷的回响还是其他的音源。被两个女仆扶到床上躺下后她感觉已经好了一些,比起刚刚连话都说不出,她觉得现在很像是刚刚以全程冲刺的速度完成了八百米体侧,除了喉咙里没有血味之外,那种身体的活力被透支的感觉几乎是一模一样。 只是,她因为刚刚觉得脸颊被凯特擦疼了,伸手去摸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右手干干净净。奇怪,明明记得自己是用这只手打翻了墨水瓶,当时也感觉到了有粘稠的墨汁渗入指缝,怎么一点儿墨水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呢? “梅根,你要去哪里?”她想让女仆帮她看看地上的墨水瓶,却发现梅根已经离开她身边朝房门小跑了,“这个怪声音还没有停,你不要往外跑。” “小姐,我去楼下的门口守着,不管是哪里出现了怪事,学院一定会第一时间确认您的情况的,他们一到,我就请他们往府邸发信。” 梅根回过头来答道,“您放心,我绝不走出大门。” 万一来者不善呢?万一福兰特留下的魔法失效了呢?莉莉安娜想拦住梅根,但她这会儿说一句话要歇好久才能再说第二句,凯特一向又听从梅根的安排只乖乖待在她的床头,没有来得及说话的莉莉安娜只眼睁睁地看着梅根朝一楼走去。 “小姐,桌上和地上都没有墨水瓶。”虽然听着外面的怪声很害怕,但听莉莉安娜小声问了,凯特还是弯着腰猫到窗前的桌边检查了一番,她站起来的时候顺便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好像指望这样就能让房间里更安全一样。 好奇怪,莉莉安娜觉得脑袋转不过来:哪怕打翻墨水瓶是她的错觉,刚刚回复的邀请函还堆在桌上,需要不停蘸水的羽毛笔怎么可能离得开墨水瓶? 来自窗外的尖锐声音终于停止了,但莉莉安娜却觉得耳朵里还残留着余响。过了一小会儿楼下传来了模糊的交谈声音,莉莉安娜听不清楚。 好在梅根很快上楼来轻言细语地对莉莉安娜汇报:“小姐,没事了。您好好休息吧,刚刚学院的护卫来看过了,说这个响声是因为学院里的某个学生在校内使用魔法触发了警戒。只是护卫先生很忙,他要立刻去向上级汇报情况,我们只能自己给府邸传信了。” 这种没几个人会遵守的校规一旦打破效果这么吓人的?说真的刚刚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莉莉安娜都做好了看到一个大怪兽从窗外酷似火山口塌陷形成的湖泊里爬起来然后朝四周喷射火焰的准备——还以为是出现了什么冲着女主角来的剧情事件,只是刚刚她太不舒服了,都没顾得上担心瑞拉,好在瑞拉作为女主角最后肯定都不会出大事。 不过得提醒瑞拉一下,在学院里使用魔法还是尽量小心些,这么大的动静她在附近练习魔法应该也会注意到吧——这种声响就算传遍首都也不奇怪。 但事实上,身处学院山脚下练习魔法的瑞拉除了看到一大群飞鸟突然从山上惊起之外,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她伸出手擦擦从下巴滑落的汗水,满耳朵都是脚边溪水的潺潺。 她一边练习着水元素魔法一边思考着莉莉安娜所说的有关瑞拉·格林身世的真相,她相信莉莉安娜没有欺骗自己的企图,但这个身体对于水元素和冰元素的控制能力并不突出,从这一点就不像斯诺怀特家的血脉。 还是说,这是拥有治愈魔法的代价?瑞拉看向自己的手陷入沉思,没有了一键回车的搜索引擎,在书海茫茫中但靠人工定位有用信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目前她对于光魔法的认知仍然少得可怜。 “我跑得快,我去找马夫通知府邸。”看莉莉安娜仍然是神色恹恹地蜷在床上没有精神,两个女仆也不敢贸然让她走动,凯特自告奋勇,“梅根你留下来守着小姐,少爷接到消息肯定会很快带着治疗师赶过来的,你比我聪明,到时候少爷问起话来能答得全。” “好吧。”梅根思忖了一下,觉得凯特说得有道理。今天中午用的食材都是从府邸带来的,和往常一样,在莉莉安娜进餐前,梅根和凯特都提前进行了试吃确保无毒,明明早上都很有精神的小姐为什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对了,刚刚那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之前,在楼下擦洗家具的梅根感觉到有一瞬间喘不过气,低下头发现盆里的水好像突然少了大半……但很快就上楼去查看小姐的情况了,是她一时心慌看错了也说不定。 “小姐,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少爷很快会来接您回家的。”此时的山顶已经恢复了安静,好像刚刚的啸叫只是一场错觉,梅根仔细地帮莉莉安娜盖好了被子,又伸出手拢了拢她的长发。 “嗯。”莉莉安娜微微地点点头,她闭上了眼睛。 困倦在侵蚀她的大脑,她迷迷糊糊地想,好像忘记了交代凯特再去给兰斯洛特传个消息,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今晚大概率是没办法和他练习跳舞了……之后在信的末尾加一句抱歉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莉莉安娜突然惊醒,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身上依然没有什么力气,但是她必须马上去查看情况——因为她确信,自己刚刚听到了楼下来自梅根的尖叫。 第25章 皇家骑士(1) 感觉……不该睡觉的,之前已经觉得身体情况像是体力严重透支,就该联想到从前周末爬山远足第二天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时发出的哀嚎。 但莉莉安娜此刻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后悔,刚刚把她从昏睡中惊醒的叫声饱含恐惧,是什么会让一向端庄沉稳的梅根发出这种声音?她觉得自己本来都已经基本恢复平静的心又像刚刚初听到窗外啸叫时狂跳起来。 楼下有不止一个人在走动,而且梅根好像还在说什么,声调非常激动。刚刚打开房门莉莉安娜就咳嗽起来,她立刻掩住口鼻,楼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但没有看到四周有明显的烟雾。 “梅根?”她一只手扶着墙支撑自己继续往前走一边让自己努力喊出声,“梅根?发生什么事情了?” 在她开始出声之后,楼下的各种窸窣的小声音都停止了,但是梅根没有回话。莉莉安娜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像平常一样把即将发生的事情看作是“被安排的剧情”,她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和恐惧——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胸腔里这颗正在快速跳动的心脏是在维持着她自己的生命。她觉得现在自己心跳的声音都要盖过现在正在走上楼梯的沉重脚步声了。 是不是不该这样轻率地暴露自己在楼上……莉莉安娜觉得自己脚底发软,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的虚弱还是单纯因为害怕。她的脑子却在几秒钟之内想了好多事情,把刚刚自己采取的所有决策都复盘批判了一个遍——她很快意识到,那些人、尤其是正在上楼的人,一定是冲她来的。 所以不管是留在房间、主动下楼甚至跳窗,她一个完全没有魔法和武力傍身的人显然都没有安然无恙逃出这栋已经被包围的小楼的能力。 这些选择影响不了她的结局,但是可能会影响梅根的结局,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水。梅根的尖叫大概率是因为有人贸然闯入这栋小楼,要么是福兰特留下来的魔法没有生效,要么是那些魔法没有对闯入者造成威胁——不管怎么说,在楼下的梅根都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但直到刚刚她都还在说话,表明目前应该还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仅仅是目前而已。 赶紧露面,让那些冲自己来的人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也许能降低梅根出意外的概率。但是如果莉莉安娜保不住自己,不可能指望他们达成目的之后会大发慈悲留下梅根做全程的目击证人——眼下唯一的指望就是拖,拖延时间。 寄希望于先行出门的凯特没有被他们一网打尽,寄希望于收到她身体不适的消息的福兰特能亲自过来一趟,或者是兰斯洛特会按照昨天的约定来接她一起回府邸…… 刚刚应该朝窗外多看几眼判断一下时间的,莉莉安娜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脚步声已经快到二楼了,难道这就是她的谢幕?真讽刺啊,明明做了那么多心理建设,当死亡的恐惧真切回荡在耳边时,她发现自己仍然连站稳的勇气都匮乏。 还是太信任学院的安全措施了——但她听说晴朗天气能从学院高塔上看到的那一片浅色的建筑物群就是皇宫啊!哪怕是周末,也不该会放任学院被这样入侵吧?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来者正是皇宫中人……身为主人、或者主人豢养的走狗,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在自家后花园走动。 看来她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吓傻。下定决心要尽快露面保护梅根的莉莉安娜在来到楼梯平台的同时,她看到了走上楼梯的人甲胄上精致的烫金印记。 它的样子和之前的宫廷女官乘坐马车上的标记一模一样,是一只长尾如火焰炽烈燃烧的鸟儿——除了六边形以外首都学院最常见的图腾之一,代表着普林斯皇室的凤凰。 “你们太无礼了!”莉莉安娜听梅根在楼下用激动的声音大声说道,她好像还没有发现莉莉安娜已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你们是否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莉莉安娜抓紧了身边的扶手,身穿盔甲遮住脸颊的男人身材高大,哪怕距离她还有几级台阶,也基本遮住了她中央的大部分视线,她要靠着倾身探出去才能确认女仆的情况。 她看到梅根整个人跪伏在地上被好几个士兵模样的男人包围着,他们全都抽出了佩剑直指梅根的头和脖颈,女仆素日永远优雅得体仿佛使用胶水粘过的发髻已经狼狈地散乱开来——浅色地板那些一片片的深色的灰烬,再看看梅根发鬓附近参差不齐的发茬……难道她在楼上闻到的焦糊味道是来自梅根的头发吗? “根据学院守卫来报,今天山顶周围只有你一个学生居住,”男人的声音从盔甲里传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属传导声音的缘故,他的声音显得沉闷而阴郁,“对此,你有什么要辩驳的吗?” “辩驳?”莉莉安娜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颤抖得很厉害,她想要下楼去查看梅根有没有受伤,但眼前这具冰冷的盔甲拦住了她的去路,“我没有要辩驳的,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为什么辩驳。” “你是否也需要和我解释一下,你们刚刚在楼下对我的女仆做了什么?”本来想一口气抛出问题,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些,但是她现在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你们以什么理由让她被那么多把剑指着?你又是以什么拦在这里不让我去查看我女仆的情况?” “居然敢阻拦皇家骑士的道路,这一项罪行就够她死一百次了,她现在还能说话就需要感谢陛下的慈悲。”骑士又向上走了一级台阶,莉莉安娜因为恐惧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请问她当时是怎么阻拦你的?”莉莉安娜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一方面是她想要拖时间,另一方面是她现在说话费劲,她微微抬起头,试图模仿福兰特平日说话的腔调,“我的女仆一向稳重,我不相信她会贸然做出不恰当的举动。当然,如果她真的有无礼行为,我也会给她应有的惩罚。” “我猜她只是告诉你,我因为身体不适在楼上休息,请你们在门外等待片刻,留给我一点时间起床梳妆吧?”如果是凯特,莉莉安娜会真的担心是自己的女仆应对不周,但这是梅根,她认为极大概率是对方先做出了非常不合礼仪的举动,所以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不少,“这也算是阻拦吗,骑士先生?” 第25章 皇家骑士(2) 莉莉安娜的问题换来的是沉默,她觉得自己猜对了。因为慌张出门查看情况,她现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裙,在她本人看来这种长到脚踝的裙子在从前的世界直接穿着出门拿快递都没什么问题,所以就这样站在一大群陌生人面前也没有觉得局促——但在梅根看来肯定就不是这样了。 应该说,哪怕没有森严的阶级壁垒,寻常人还在卧室休息的时候被不认识的人踹开门、来人在不受欢迎未受邀请的情况下不由分说就要上楼也算是遭受了不得了的侮辱。对斯诺怀特家族忠心耿耿的梅根一定会用尽所有方式阻拦这些人以维护自家主人的体面。 “算又怎样?不算又怎样?王国的骑士当以保卫皇室的安全为先,”盔甲后面传来了一声嘲讽的笑,“不过一个平民,我就在这里把她杀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令人印象深刻的发言,骑士先生。”莉莉安娜看向楼下的那些士兵,哪怕精神不济,她也能明显感受到那些来自楼下的眼神。她的目光看向站在大门附近的那个负责山顶安全的学院护卫,他看起来神色紧张,好像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们怎么说?”这样大声说话让莉莉安娜感到晕眩,但她还是抓紧了扶手,尽量让楼下所有的人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们是士兵,大部分都是从王国四方而来宣誓为陛下效忠、渴望建功立业的平民,对吧?你们就要为这样一个曲解陛下的仁慈、堂而皇之把手里的权力变成暴力,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杀死你们的父母妻女、兄弟姊妹的人做事吗?” 沉默,莉莉安娜也没指望自己的话能得到附和,不过她觉得哪怕这句话能让其中一个用剑指着梅根的士兵产生动摇都是胜利。但很快她就没有余力关注别的了,刚刚说的话似乎激怒了穿着盔甲的男人,他开始迈着沉重的脚步上楼,在“咔嚓咔嚓”的金属摩擦声中步步逼近因为靠在平台栏杆上根本没有退路的莉莉安娜。 “斯诺怀特侯爵和少侯爵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莉莉安娜听到了梅根更加激动的喊叫,“你们竟敢这样对待——” “梅根,现在由我和他们交涉,你先不要说话。”看着明晃晃的剑尖距离梅根的脖颈更近了,莉莉安娜打断了梅根的话,这个骑士已经摆明了根本不在乎梅根的死活,梅根再多说一句冒犯他的话都可能为自己带来生命危险。 脑袋在因为刚刚连续的大声说话嗡嗡作响,就像被人套在麻袋里打了一拳,现在连支撑自己保持站在这里都有点费劲,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莉莉安娜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她要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面前的盔甲继续说的话。 “我们已经因为你和那个女仆的胡言乱语耽误太多时间了,长话短说吧。”男人又朝脸色苍白的莉莉安娜走去一步,“我有完全正当的理由站在这里。” “你,因为使用魔法触发了学院的警戒,”男人居高临下地宣判,“而我,将代表皇室对你进行问罪和处决。” “我?使用魔法?”莉莉安娜本来因为男人滑稽的发言差点笑出了声,但是她几乎又是同时毛骨悚然地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正在因为说出最后两个字而激动不已。 “真是荒唐。”她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了半秒,然后把目光移向大门口,除了面前的皇家骑士,现在应该只有那个每天会规矩向她问早中午好的学院护卫会一点魔法了,她要把那个护卫争取过来,哪怕每说一句话头就重一分,也要再强迫自己提高音量和声调,“你连我的女仆出身平民人家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却不知道我根本没有使用魔法的能力吗?” “你来说。”莉莉安娜没想到骑士率先向那个护卫发出了指令。 “我——”姜黄头发的青年急得脸颊通红,平日里显眼的雀斑此刻都看不到了,他用无助的目光看了看四周,发现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之后,他只好结结巴巴地说道,“斯诺怀特小姐,我只是向骑士大人汇报,从今天上午到现在,沃坎诺湖区及附近都只有您在居住。” “你说得对,这是事实。”莉莉安娜用安抚的口吻对楼下说,然后她看向骑士,“但我完全不会魔法、连最为基础的元素感知都做不到,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那也许只是你的伪装,魔塔的判断不会有错,在沃坎诺湖区有人使用了强烈的元素魔法。”骑士冷冰冰地回答。 “也许?”莉莉安娜被气笑了,她不知道对面是怎么做到如此理直气壮的,“你提出了一种可能性,我也可以提。这么大的一座山头,四周都是密林,你们已经彻底完成了四周的排查、确定这期间不会有外人潜——” “不管你如何用那张嘴诡辩,目前你的嫌疑都最为重大。”骑士打断了莉莉安娜的话。“我有权力将你带走进行调查。” 他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从问罪和处决变成了“调查”,莉莉安娜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很好,至少听起来目前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对她做什么了。情况已经基本明了,她觉得如今自己更占理,哪怕是站在皇帝的面前她也敢大声把自己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如果她体力能允许的话。 但眼前这个骑士对她的恶意非常大,被他带走肯定也不是好选择,莉莉安娜觉得她还是要继续拖时间。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称呼过她的名字,在脑子里迅速回忆刚刚对话的莉莉安娜感到了一丝违和。 “我只是一个新生,对学院的规定并不清楚。”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我违反的到底是哪一条规定?” “校规第三条。”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他的语气已经开始不耐烦、又朝莉莉安娜靠近了一步,现在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莉莉安娜的胳膊了。 “我不知道校规第三条是什么。”莉莉安娜记得,校规第三条的最后一句是“其所在家族会与违反校规者一并视作谋逆皇室”,这个骑士真的敢以皇室的名义宣布斯诺怀特家族谋逆吗? 莉莉安娜决定赌一把自己的判断,她缓慢地对那个骑士说道:“请你逐字逐句地说一遍给我听。” 他不敢,在因为体力严重透支而紊乱的呼吸声中,感觉下一秒就要滑到地上去的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是对的——而几乎就在她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她感觉到了来自手臂的一阵剧痛,空气骤然灼烫起来。 她被男人抓住并提了起来,她听到了梅根的尖叫,以及——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透过盔甲的间隙,莉莉安娜看到了一双看不清眸色的眼睛,但她确信那深陷的两个眼窝里盛满了对她的恶意,说话间男人径直把她丢到了地上,然后伸出手抓住了她的长发,柔软的发丝嵌入金属的缝隙,闻到近距离烧焦味道的莉莉安娜再也无法维持冷静。 “放开我!”她感觉眼泪顺着自己的脸颊往下扑簌簌地滚落,哪怕只是剧情……哪怕身份是只有坏结局的恶女……哪怕她刚刚的行为是个坏选项……但是她来这里之后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没有想过占有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是想要轻松一点、以一个配角的身份在一本书里活下去…… 这是她来这里之后万事都随波逐流的代价吗?她迷迷糊糊地想。 想要挣扎但是却没有力气,想让梅根不要做危险的事情先保护好自己但是已经无法出声,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只能通过获取新鲜的空气暂时缓解头皮和四肢的疼痛,视野已经因为泪水和冷汗完全模糊,身体因为男人摔下她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控制不住地颤抖。 不需要她回忆了,男人就像提麻袋一样揪着她的头发往楼下走时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肮脏卑贱的杂种。” 第25章 皇家骑士(3) 大脑的昏沉让莉莉安娜对于疼痛的感知变得慢钝,但恐惧却随着高度紧张的神经传遍了全身,这让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已经被分成了两个部分,身体软绵绵地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骑士像拖麻袋一样拖下楼梯,精神却留在了楼梯平台上崩溃发抖。 “骑士大人!”外界的声音听在她的耳朵里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忽近忽远,“您这样对待斯诺怀特小姐是否太不妥当——” 来自头皮的疼痛在逐渐麻木,有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耳垂和脸颊往下滚,空气,吸进肺里的空气好像在燃烧,觉得很难受。头发刚刚被放开,想要向一旁躲一躲的莉莉安娜瞬间又被骑士抓住了右手的小臂,皮肤贴到灼烫金属的感觉让她低低哀鸣,就像一只陷入绝境但已经无力挣扎的小兽。 “被会使用魔法的人随意操纵身边的元素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莉莉安娜已经混沌一片无法维持正常思考的大脑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要头也不回地找到你信任的人,请求他们为你提供保护。” 信任的人……她费力地抬起眼皮,但是那个护卫也只是上前阻拦了一下就没有再动了……那些士兵……他们就像是不会说话的雕像……她唯一信任的女仆处境可能比她还要危险……为什么只能去请求保护……只能被动地等在原地祈祷有人来……为什么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救救我……”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额头下正在滑过柔软的青草,随着她费力地嗫喏嘴唇,土腥味一点点钻入她的鼻腔,提醒她如今已经身处户外。 明明被阳光照射着,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身处不见天日的地狱,她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的愤怒了,疼痛和虚弱击穿了她的自尊,让她终于软弱地呜咽起来,开始向四周所有的沉默哀求,信任与否根本不重要,不管是人,是神,是鬼……只要能结束这一切:“谁都好……救救我……” 可能是终于昏迷了过去,莉莉安娜感觉到了一瞬间的轻松,那只如铁钳一样拖拽她的手好像消失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像远离了地面。风吹过火辣辣疼痛的皮肤,就像是妈妈的手抚摸过她儿时发烧的额头。 她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无数闪烁着亮丽光芒的粒子,就好像漂浮在空中的肥皂泡里看一场盛大的流星雨,莉莉安娜觉得它们正以高速从晴朗的天空坠落向地面。粒子甩在身后的轨迹如涟漪在水面上缓缓扩散开来,将蔚蓝的天空染出一缕缕变幻莫测的瑰丽色彩。 好美丽的景象,就像是在瞻仰圣洁的女神被微风轻拂的裙摆。与此同时,“呲啦——呲啦——”的声响充斥着莉莉安娜的耳朵,她刚刚被粗暴拖拽过的头发以蓬松的姿态跳起。 就像是……被爸爸妈妈牵着手走在科技博物馆的静电走廊里,妈妈解散她头上的橡皮筋,让她看她的头发以神奇的姿态竖立在空中,爸爸在一旁给她拍照……博物馆对面的照相馆总能拍出效果特别好的证件照,在那个手机还没有p图功能的年代,妈妈带着她去那里排队拍证件照用来贴在护照上……为了暑假……去满是阳光的小岛坐海滩上吃味道怪怪的冰淇淋…… 她睁大眼睛,不断滚落的眼泪让眼前的一切更加摇晃不定。一大束一大束的粒子消失了,在瞳孔的虚焦中变成了一颗颗恒星。莉莉安娜看到小小的行星属于自己的轨道上优雅地滑行——以及跳跃,每一次跃迁都会伴随黯淡或闪烁。 星系最外侧的行星在崩落、逃逸、跌入洪流,自顾自旋转的恒星也振动起来,星系在绚烂的光晕和转瞬的黑暗中融合……就像在跳舞……无数颗小球在跳舞……最后化为两颗以彼此中轴某一点旋转的、璀璨的星星…… 一声巨响,如同陨石投入湖面惊破假象。耳朵突然被猎猎风声灌满了,因为幻觉而延迟的疼痛和寒冷堆积起来汹汹涌入她的感官。莉莉安娜恐惧地抽噎了一声,她现在只能回忆起人生最初获取安全感的方式——蜷缩起来,寻找熟悉的气息,温暖的地方……想要躲进母亲的怀抱。 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钝钝地想起来这件事。但是脸颊边上真的好像什么东西,触碰起来是温热的,不是金属,像人的皮肤……她抬不起手,只能用脸颊去感受,嘴唇边是一点点和四周不一样的粗粝,像是一道还没有来得及被时间抹平的疤痕。 “嘘……别朝下看。”感觉到了莉莉安娜想要看四周,因为抱着她腾不住手的男人只能用额头颇为强势地抵住她以微弱的力道想要乱动的脑袋。其实他大可以只用风托住她,但他觉得她一定会觉得害怕,因为刚刚哪怕是短暂失去意识的那几秒钟,她的身体都在用最后的本能想要抓紧他。 “兰斯……洛特?”因为距离太近,莉莉安娜失焦的瞳孔只能看到一片近在咫尺的深蓝色。她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把流出眼眶的滚烫眼泪抹到对方的鼻梁上。“是你吗……我看不太清楚……” “是我。”克里斯托夫把自己的头朝后仰了一下,他想用风给莉莉安娜擦擦眼泪,但又觉得她已经再也禁不起任何外力了。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腕上是一圈通红起泡的烫伤,双脚上满是泥土和杂草,脸上除了泪痕之外也是肉眼可见地擦伤碰伤——他不知道女孩单薄的睡裙下面还藏了多少伤痕,自己这样抱着她会不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痛苦。 “别放开我……太高了……我有点害怕……”感觉到兰斯洛特的手要有松开她的迹象,莉莉安娜赶紧揪住了手下能抓到的衣服。 “好。”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用尽了全力,克里斯托夫却觉得她的手只是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摸了一下,但他还是立刻顺应了莉莉安娜的要求,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让她的脑袋像最初一样靠在自己的颈窝边,“要是还害怕就闭上眼睛吧。” “我的女仆……还被他们押在里面,救救她。”莉莉安娜开始费力地从脑子里搜罗刚刚发生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了,在她晕过去之前,她一定要把情况说一遍以争取兰斯洛特的信任,“她只是请他们等……我也是……我不会魔法他却说……说我触发警戒……要处决我……我没有……我从吃过午饭后就不舒服……凯特……” “我知道,我知道,我收到你女仆的消息就赶过来了。”克里斯托夫觉得莉莉安娜的眼泪在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滚,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让从空中落下的雨沾湿衣衫了,女孩刚刚留在他脸颊的泪水也已经失去了温度,让他在此刻感受到一点湿漉漉的寒意。 她在他的怀抱里已经虚弱到会因为呼吸发抖,却还在断断续续地要把话坚持说完。克里斯托夫意识到在没有得到确切的保证前她都不会感觉到安全,这才是她忍耐着痛苦还要保持清醒的原因。 “我和那个传信的女仆都是你的证人,”虽然很想先处理地上的那个人,他还是耐心地看着莉莉安娜的眼睛说道。“不管在谁面前,我都会为你作证。” “还有……我的女仆……”她的嘴唇又蹭到了他夏巡时添在脖子上的那道长而浅的伤疤。 “好,女仆,你醒过来就能看到她了。”克里斯托夫想要尽量安抚莉莉安娜,但因为她“不要放开我”的要求又空不出手。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一个只能在窗边等待父亲凯旋的夜晚,母亲会在哄他入睡的末尾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吻,然后向他保证父亲一定会平安地归来。 莉莉安娜额头的皮肤感受到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它们温吞地抚平了不远处擦伤的刺痛。 “我向你保证。”她终于听到了自己最想听到的话,至此,可以放任自己的意识从风中坠落了。 第26章 不眠夜(1) 从斯诺怀特小姐来到首都的那天起,管家和女仆长就知道这座别邸一定会在某个时候迎来这位未来女主人的到访。 他们为大厅更换了更加华丽的宝石彩灯,在得到主人的允许后,又指挥着男仆们将那些看起来有些狰狞的、挂在走廊做纪念的魔物头骨收进仓库,换上从赛尔斯的公爵府运来的各种用明亮色彩描绘天空、海洋、阳光和花海的名家画作。 虽然冬天还没有到来,但从瑞诺卡专门订购的毛毯也已经被女仆清洗打理完毕了,铺在大厅里就像是把沙滩直接搬了过来似的。因为很容易勾起思乡之情,毛毯只试铺过一次就被妥帖收了起来,只等斯诺怀特小姐来作客时才用。 未来女主人到来的那天必然是要忙得人仰马翻的,所有的仆人都做好了觉悟,哪怕是每回多干一点儿活就会叽叽歪歪个没完的首席男仆也不例外。 但今天她到来的方式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从主人怀抱着被他的外套裹住、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的斯诺怀特小姐,直接用风轰开别邸大门时,整个别邸就陷入了混乱。 在别邸工作的仆人不多,好在管家指挥得力:首先通知厨房暂停按计划准备晚餐,再终止一切的例行整理清扫;男仆们直接听从管家安排,他们主要负责传递信息,说话最利落的机灵鬼被马夫带着前往斯诺怀特府,治疗师以最快的速度被传召来。 女仆长则带着几位资历最老的女仆上楼侍奉;厨娘在接到指示后厨房按照治疗师建议的菜单重新开始准备晚餐,治疗师则在被日常好好维护的炼药室内进行药剂的熬制;一批下人在首席男仆的带领下开始迅速整理客房,剩下的几个随时待命。 “斯诺怀特小姐今天就在少公爵大人的房间里歇下不再挪动了,只为斯诺怀特少侯爵大人准备一间客房即可。”平日里只能待在地下室清洗厨房地板的粗使女仆也被临时征用了,没有来得及换上符合在楼上行动的女仆装扮,穿着粗麻布长裙的年轻姑娘紧张地向首席男仆传达来自女仆长的指示。 “那大人不休息吗?还是需要准备两个房间啊?”首席男仆不耐烦地摇头,“去去,别添乱。” “管家先生是这么交代的。”她这样的底层女仆素日里是不敢顶撞高高在上的首席男仆的,但在仆人的生态圈里,除却主人的直接指示,管家的话才是金科玉律,粗使女仆鼓起勇气重复说道,“管家先生让你收拾完一个客房就下楼去负责布置餐厅。” “布置餐厅?那不是塞西莉亚的活吗?”首席男仆非常不满,但也只能一边整理袖口一边嘟哝着朝楼下去,“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色迷心窍的老东西,永远都让我多干活……” “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发现那个粗使女仆还停在原地,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又露出一个笑容来,“好啦,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地下室去待着吧。” “真是太可怜了,谁会忍心伤害这样漂亮的小姐……”带着几个女仆退出房间、轻轻为卧室掩上门后,女仆长没忍住从兜里掏出了手帕擦拭起已经有了明显皱纹的眼角,“太可怕了,难以想象……好啦你们都下楼去吧,这里留我一个人就好。” “塞西莉亚,斯诺怀特小姐的情况很不好吗?”上楼来的管家侧过身让了排成一队安静下楼的女仆,看着还在擦拭眼泪的女仆长,语气严肃起来,“治疗师怎么说?” “噢,没有,没有,贝克先生。治疗师说小姐身上最严重的是胳膊上的烧伤和扭伤,那些伤口只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按时敷药就会好的,我已经让人去熬制药剂了。”女仆长摇摇头,“但这也太可怕了,贝克先生,谁敢对身份尊贵的小姐做这种恶行?整个首都城内还有人不知道她即将成为我们赛尔斯的女主人吗?” “这就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置喙的事情了,”管家叹了口气,主人自幼生活在无数双眼睛之下,也许就是主人未婚妻的身份才让斯诺怀特小姐有了此番遭遇,但他也不能对女仆长这种不闻窗外事的妇道人家讲,怕她因此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往好的一面想,塞西莉亚,大人看起来相当怜惜斯诺怀特小姐,他能获得幸福,这不就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事情吗?” “谁说不是呢,大人从到家后一直都没有离开小姐的身边,没有放开她的手,真是感人的场景。安妮小姐——哦不,是斯汀森子爵夫人,我总是改不过口……子爵夫人知道了一定会放下心的,但今天的事情得提醒所有人到了外面闭上嘴,传出去会乱了套的。”女仆长也跟着叹了口气。 “不用你说,我会在今天的晚餐后召集所有仆人强调他们要管住自己的舌头。”管家点头,“好啦,塞西莉亚,你也下楼去整理整理自己,如果大人待会儿要传你进去,看你这样的表情他会怎么想呢?” “一时半会儿不会了,斯诺怀特小姐没有醒来的迹象,大人应该会一直陪着她,晚餐除了留一份在餐厅给可能来的外客,到时都预备着端到卧房去吧。我担心大人也没有什么心情,让厨房别做太烫的食物,怎么样?” “你忙糊涂到忘记时间了,眼下外面天都快黑了。厨房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我都安排好了。”听到了楼下传来的一阵嘈杂声音,管家和女仆长同时快速朝声音的方向匆匆走去,“真是……又出什么乱子了!可千万不要是小姐要服用的药剂——” 忙碌一直持续到了夜晚,直到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充斥了管家的三令五申、控制不住的呵欠连天后,管家才一脸严肃地示意一部分人可以去休息了。今天当值的人比平时多一半以上,其中也包括从晚餐开始就一脸不高兴的首席男仆。 “斯诺怀特少侯爵大人,晚——” 福兰特·斯诺怀特在下马车的同时抬起手打断了来迎接之人的问候,刚刚离开皇宫的青年满身寒气,就像首都这一夜的秋霜都凝结在了他身上一样。前来引路的首席男仆也识趣地不再多言,只是接过了几乎是直接丢过来的外套,他知道,不管是对于这位贵客亦或是还昏睡在主人房间里的未来女主人,这一晚确实都不适宜问候“晚安”。 第26章 不眠夜(2) “少侯爵大人,这边请。”刚刚走到大厅,管家就走了过来,老东西,从来见不得别人单独做好一件事,从每天睁开眼起就计算着怎么抢旁人的功劳!心里这么想着,男仆也只能向尊贵的客人鞠躬然后默默退下。 房间的门虚掩着,只从里面透出了一点黯淡的光辉,福兰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走在前面的管家在门上轻敲了三下、然后拉开房门冲自己恭敬示意。青年血红色的眼瞳看向室内,偌大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魔石灯,光芒的范围仅照出了兰斯洛特坐在床边的影子,没有照出他想要看到的人。 房间逐渐被更多灯光点亮,福兰特才看到了蜷缩在床上靠近兰斯洛特那侧的莉莉安娜。她闭着眼睛仍然睡着,但好像也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似地别过脸去,把自己朝兰斯洛特身体投到她面颊边的阴影里躲了躲。这个动作让她感到了来自身体的疼痛,她皱起眉头轻轻地哼了一声。 在他走近后兰斯洛特才站了起来,福兰特看到他的一只手还被莉莉安娜虚握在手心里,在兰斯洛特让出位置而移开自己的手时,女孩的手指在原地微抓了一两下。 “别害怕,”兰斯洛特显然也注意到了莉莉安娜的动作,福兰特看着他伸出手去抚了抚女孩额角的头发,轻声宽慰她,“你已经在最安全的地方了,我还在这里。” 兰斯洛特没有离开的意思,自然,这是他的府邸,他的房间,不管是照顾自己的未婚妻还是举止亲昵地坐在她的床头安慰她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福兰特抿了一下嘴唇,他走得更近了些。 他现在能看清莉莉安娜脸上的每一道敷着药水的伤口,它们已经基本消肿,但因为周遭皮肤的苍白依然显得触目惊心。药水的痕迹一路蔓延到她的鬓角还在向头发里面延伸,福兰特看到了她睡着的枕头上还有斑斑点点被浸润出的血迹。 “她之前其实醒了一小会儿。”在福兰特刚刚伸出手去、手指在她额头的伤口上方快要碰到她的时候,他听到兰斯洛特在他身后说道,“你如果早点过来还能和她说几句话。” 不是每个人面对皇帝的亲召都能只让一个家臣去回话,福兰特觉得自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转过身去。他知道于情于理都不该在此刻向救下了莉莉安娜的兰斯洛特发难。他的愤怒已经在皇宫宣泄过了,但此刻不断蔓延的焦躁来自什么地方? 福兰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他不该留在学院查看那些用魔石驱动的魔法为什么没有一个奏效,也不该前往皇宫强忍着恶心接受皇帝对斯诺怀特家的安抚,他该不管不顾地直接就到这里来,把莉莉安娜带回家——他们的家,他的身边,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小少爷又在为什么感到不满?克里斯托夫觉得自己把所有事情都已经做得没什么可挑剔的,在决定把莉莉安娜带回自己这里之后,他就让人去给斯诺怀特府传了消息——虽然不是征求意见,只是出于礼貌告知情况。 他对于福兰特·斯诺怀特到了这个时候才过来也不觉得奇怪,且不说这人一向循规蹈矩——追求人前不落把柄,那很容易被皇宫里的那群人精给绊住——斯诺怀特兄妹的关系好像也并不亲密:自从皇帝赐下他和莉莉安娜的婚约后,他与福兰特同时出现的社交场合总会有人调侃几句,福兰特的回应一直都相当冷淡,说话间也显得对自己的这个妹妹没有什么感情。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不是福兰特真正的血亲。比起斯诺怀特侯爵十几年如一日对这个假女儿身份的固执宣称,福兰特的态度在一宗贵族看来才是情理之中——血统高贵纯正的继承人不亲昵玷污自己家族血统的平民是比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更天经地义的事情。 克里斯托夫不是这一宗贵族中的一员,他自认猜测到了莉莉安娜身世背后的真相。顺着那个猜测他觉得福兰特和莉莉安娜不亲近也是正常,毕竟斯诺怀特家族代代相传给继承人的除了那一套玩冰弄水的花哨外还有如出一辙的认死理轴脾气,让他们低头比直接杀了他们还难。 他对于斯诺怀特兄妹关系的猜测也从那些从瑞诺卡源源不断送来、如雪花一般淹没他的来信中得到了验证。他当然不曾在回信中试图窥探自己未婚妻与斯诺怀特家族上下的关系——谁知道那些信很可能会在被寄到那女孩的手里之前被拆开查阅多少次? 他只是从那些写着事无巨细却又单调乏味的生活中感受到了明显的寂寞,那女孩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想要和他分享她的一切……就像她所处的环境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说这些似的。 克里斯托夫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姊妹,平辈里和他血缘最近的就是堂姐,他判断斯诺怀特兄妹的关系还不如他和堂姐亲近。在安妮出嫁前他听过不少她的心事,虽然说有些事情是左耳进右耳出……好歹是坐在哪里听她说完了,而且他发现哪怕自己不给出任何意见,堂姐说完后心情莫名其妙就会好很多。 克里斯托夫眯了一下眼睛,他在刚刚分明看到了在被自己打断靠近莉莉安娜的动作后,转过身来的福兰特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恼火,这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漠视妹妹的兄长脸上。难道说……他从前的所有判断都错了? 还是说,这只是小少爷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的强迫症又发作了?但之前明明在首都城外都把莉莉安娜丢给他护送了。克里斯托夫后来简单查了一下,没查出福兰特急匆匆进首都是要忙什么。他对斯诺怀特家在首都的动作兴趣一向不大,在他眼里太正派的人是搞不出什么风浪的,便只以为福兰特是觉得只要到了首都,莉莉安娜的一切就已经不在斯诺怀特的责任范围里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在让福兰特·斯诺怀特情绪起伏呢?克里斯托夫感到了一丝有趣,他想到了几个可能性,其中最荒谬的那一个……如果和他自己无关他才无所谓,但床上还在昏睡的女孩毕竟是自己的未婚妻,他可没有在某些贵族间流行的奇怪癖好。 “皇宫怎么处理那个骑士?”哪怕对方摆明了不想和他多说,克里斯托夫还是又找了个话题。 第26章 不眠夜(3) “没有明说,但也不会超过除名、贬为庶民、永不再用。”福兰特语气郁郁地说道,“有学生使用魔法的消息和具体位置来自魔塔,湖区只有莉莉安娜居住的消息来自护卫。校规白纸黑字那么写着,他只需要咬定自己是在行使巡视学院的职责。如果他这么对待其他学生,皇帝说不定只会训斥他几句。” 和自己想得差不多,克里斯托夫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地点头,他低头看到莉莉安娜正在像贝壳钻进沙子一样把自己埋入被褥,他们的说话声吵到她了:“让她睡吧,换个地方说,我会让管家去楼下叫她的女仆上来照顾她。” 说?说什么?福兰特愣了一下,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仅仅是查看不得已客居此处的莉莉安娜罢了,这家伙以为他是深夜来汇报消息的小厮吗?如果不是莉莉安娜已经睡下了,他是不会让她留在这里过夜的。 “斯诺怀特卿?”克里斯托夫又一次看到了福兰特脸上的那种表情。 “我需要查看一下我妹妹的情况,兰斯洛特卿,”福兰特语气硬邦邦地回答,“无论皇室最后决定给出怎样的说法,我都要把实情汇报给父亲。” “自然,兄妹情深,我一直也遗憾自己没有机会体会。”克里斯托夫露出了一点笑容,“那么我会在楼下等待。” 等门在身后关上,福兰特吐出一口气,他一点儿都不喜欢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相处。不仅是因为连续两年都败在他手下,还因为这人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从前还要在心里告知自己看在两家未来是姻亲的份上,在社交场合起码不要让旁人觉得他们两个人不和,现在想到这种人会是莉莉安娜未来的丈夫,好像更看那家伙不顺眼了。 “进去吧,”克里斯托夫走出房门后对着已经等待在走廊的两个女仆说道,“哪一个是梅根——如果你觉得身体不适可以去休息,我答应了你们的小姐,她醒来时会看到一个平安无事的你。” “我并没有受什么伤,少公爵大人。”脖子上还贴着纱布的梅根低下头恭敬地回答,“还请您请允许我今晚陪侍在小姐身边。” 两个女仆走进房间的动静引来了福兰特的回头,这是在拒绝他与莉莉安娜独处?福兰特觉得自己没有计较刚刚管家推开门时只有兰斯洛特一个人在里面陪伴莉莉安娜已经算得上宽容,没想到对方反过来给了他一下——就算有皇帝的婚约,莉莉安娜目前的姓氏还没有从斯诺怀特改成兰斯洛特,对方这种理直气壮宣告所有权的态度让福兰特感到了一瞬间的气闷。 察觉到了福兰特投来的目光,凯特低下了头,小姑娘很担心自己会因为没有及时回到小姐身边保护小姐被责罚,但是她是有理由的!当时凯特对马夫说,虽然小姐没有吩咐,但是她觉得小姐身体不适的消息也需要通知兰斯洛特少公爵,为了避免少公爵赴一场空约,她让马夫把她放到了皇宫的附近去寻找少公爵家的下人。 她这种身份的女仆是不可能进入皇宫的,她只能在一旁看着少公爵家的男仆在宫门外和表情威严穿着甲胄的护卫交谈,等了好长时间后才看到了少公爵大人急匆匆地出现,只和她确认了一句:“你家小姐还在学院?” 她当时点了点头,但很快意识到她其实不知道福兰特少爷有没有收到信先去接走小姐,此时一阵狂风已经掠过她的耳边让她后退了好几步,再朝四周看只有她和男仆面面相觑。而等她坐着少公爵家的马车再赶向学院时,还在路上的凯特透过马车的窗户就看到了有雷霆从空中垂直而落劈向学院山顶——耳朵却没有听到任何不同寻常的声响。 学院的大厅已经挤满了各色表情的人,想要返回的凯特被告知山顶已经由皇家骑士团戒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就在凯特心急如焚又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男仆过来告诉她,少公爵要求她一起返回公爵府,整个下午她被公爵府的女仆长安排负责照料受伤的梅根,梅根也没有告诉她在她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凯特也不敢问,从进入侯爵府成为女仆的那一天起,“不问,不说,低头做事”的训诫就回响在她耳边。数不胜数的仆人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被毫不留情地赶走,有的人因此心怀怨恨想要散播他们在侯爵府的所见所闻,而他们很快就彻底消失在了瑞诺卡无边的风雪里,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迹。 “我来吧。”福兰特拒绝了两个女仆的帮助,他弯下腰去整理了一下被子,让莉莉安娜重新从被褥里露出了脸,她没有被药敷到的皮肤已经被闷得红扑扑的。他已经很小心,但手指还是不小心碰到了她脸颊上的一道擦伤。 女孩的眼睫毛抖动了几下,然后微微睁开了一点眼睛,她用茫然的目光和福兰特对视着,好像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也不记得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男人是谁。 她该不会又失去了记忆……这种陌生的眼神福兰特似曾相识,他回忆起了当时发现她失忆之后自己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不是任何与担忧相关的情绪,他居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失去了对自己身世认知的莉莉安娜对于刚刚有确切消息的亲妹妹来说是更加安全的。 而事实上是,从他找回了瑞拉之后,莉莉安娜才是不断在受伤的那一个……他明明亲口允诺过莉莉安娜,不会再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了。 “莉莉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在此刻用这个女孩在小时候为自己取的小名,有一段时间小女孩固执地要求所有女仆们都这样称呼她,也用那双红色的眼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期盼他能在用“乔伊”呼唤过乔瑟夫之后能够紧接着用“莉莉安”来呼唤自己。 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他没有一次回应过她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期待,那些从父亲那里接手的愤怒和不甘让他只能做到满足她明明白白提出的关于物质的一切需求,这个小名是什么时候被她如抛弃那些看厌了的衣服首饰一般丢在脑后的,他也全然不知。 女孩好像只是在那一两秒钟睁开了眼睛,福兰特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看到了自己,她几乎是立刻就又睡了过去,眉头微蹙着,他看到了从她眼角滑落的一颗眼泪,就像她中毒的时候一样,眼泪缓慢地淌过她的脸颊,这一次它没有融进她的长发,它落到了他的手指上。 还在……这里啊。莉莉安娜昏昏沉沉地想,她的眼前混沌一片,一切都是模模糊糊摇晃的影子,但这样空旷的地方……不是她的渴望,刚刚一切的关于回到故乡和家的喜悦都只是梦境一场。 那些梦做得太好了,她想趁着还记得它们时再做一次。 第27章 多方会谈(1) 莉莉安娜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斯诺怀特府邸的——她的脑子里就没有留下什么被兰斯洛特救下后的回忆,真正觉得体力完全恢复正常已经是那件事发生的两天后。在此之前,她基本都处于清醒一小会儿然后立刻睡过去的状态,感觉身体情况比刚来时的中毒康复期还要糟糕。 治疗师们对此给出的解释是:“斯诺怀特小姐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这让她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所以很容易感到疲惫。” 但莉莉安娜怀疑她那么嗜睡也有那些治疗师开了过量安神药剂的缘故——要不怎么说读书有用呢,比起刚来时只能一头雾水喝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各种药汤,她现在能从中辨认一两种常见药了。 她今天睁开眼就觉得自己的状态不错,不用女仆帮忙自己就利索地从床上支起了身子。见她咕涌着爬起来,梅根忙不迭地去拿了枕头垫在她的身后,又帮她把被子拉到了腰以上。 “我是迷糊了多久啊?”莉莉安娜震惊地看着卧室里正噼啪作响的壁炉,现在难不成已经到冬天了? “小姐,今天是十月二日。”梅根轻声回答,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莉莉安娜的双手,顺着莉莉安娜的目光看过去,“哦……您说壁炉啊,因为您昨天晚上醒来后说觉得冷,少爷就让我们把壁炉点上了,今天在下雨,外面的温度确实不高。” 她昨天说了这些话吗?完全没有印象。这个世界设定上没有大小月的说法,每个月统一有三十天,也就是说昨天一整天都被她昏睡过去了。掰手指的莉莉安娜觉得脑子空荡荡,她低头摸摸自己的肚子,觉得里面也空荡荡,便抬头眼巴巴看梅根:“梅根,我有点饿。” “我去通知厨房!”在一旁叠衣服的凯特举起手,“太好啦,治疗师说小姐如果有胃口了就说明身体情况变好了,要是再像前两天一样只吃一点点,少爷和少公爵大人肯定都要更担心了。” 莉莉安娜试图活动了一下自己当时被那个骑士粗暴拖拽过的手臂,腕关节和手肘还是隐隐作痛。小臂上的那一圈烫伤已经开始结痂,那些水泡也不知道是自己破的还是后来被挑破的。因为莉莉安娜的皮肤很白,所以还没有开始脱落的深色血痂看起来非常显眼。 “小姐不用担心,”看莉莉安娜一直低头看自己受伤的手腕,梅根便以为她是因为疤痕伤心了,温柔地安慰道,“治疗师说了,只要按时涂药,您的皮肤最后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伤心倒不至于,莉莉安娜只是觉得有点可惜,也不知道这个身体是不是疤痕体质。她不太懂医学,只晓得有些伤口严重了会留下很难完全消除的、鼓起像粗长蚯蚓的痕迹,这条伤疤又处于稍微拉一下衣袖就会露出来的位置,看着总归扎眼。哎,有种人家原主小心用了十七年一点毛病都没出的手机,交她手上三个月不到就摔裂了屏的感觉。 “你这里涂药了吗?”莉莉安娜用没扭伤的那只手指指梅根脖子上的伤疤,嗯,看起来不是很深,但是她的头发很明显被截断了不少,发髻都没有从前饱满了,“还痛不?要不你还是去歇着吧,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准我下床,这里有凯特帮我拿拿东西就够了。” 梅根摇摇头,她拿了梳子来帮莉莉安娜梳头,力度比平时轻了很多,也不去触碰莉莉安娜的发根和头皮,只是轻轻梳理因为卧床久了而有点打结的发尾。在凯特端着一托盘的食物进房间后,梅根退出了房间。 女仆在暂时没有其他下人路过的走廊角落擦了擦眼角,作为一个优秀的女仆,她不能在主人面前轻易流露属于自己的情绪影响主人的心情,哪怕这种情绪是出于对主人的感激。 深呼吸一口气,女仆抬起眼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温柔端谨。少爷要是晚一会儿离开就好了,她不无遗憾地想,少爷那么担心小姐,从小姐回府邸后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小姐的房间过的,只在少公爵大人来访时暂时离开一会儿。小姐这会儿精神头看着还好,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少爷回来之前又觉得困倦。 在两个女仆的帮助下进食的莉莉安娜还没有太多精力去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事情,但它已经被两个男人在两天里各自翻来覆去思考了无数遍。眼下他们一个身处皇宫,一个身处事发的山顶小楼,脸上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表情还带着一丝百无聊赖。他专门推迟了两天进宫,一来是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二来也不想见一些没什么大用的凑数之人。 今天看起来,目的达到了一大半吧……学院的地盘上出的事,身为校长的米歇尔·罗茨必定要来作陪。魔塔那几个老头子没来挺好的,他不想显得自己不尊重他们,但是也实在不想和那几个老人费口舌——克里斯托夫很清楚,魔塔布置在学院的监测阵法出错的概率几乎为零,当时在山顶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触发了警戒,这一点用不着辩论。 从皇宫回去之后直接去斯诺怀特府吧,他一边听着米歇尔·罗茨说话一边想,也不知道莉莉安娜的情况好点没有。他一直很想知道在警戒被触发前莉莉安娜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但也不能再用这种问题去刺激她,只能先简单就此询问过她的两个贴身女仆。 只是斯诺怀特家的下人口风是出了名的严,她哥哥又强硬表示不希望莉莉安娜在没有和他正式成婚的状态下在兰斯洛特府上继续过夜。时间有限精力有限,他没有问出什么很有价值的信息,只有那个年纪小的女仆说的一句“洗盘子的时候觉得有一小会儿很不舒服”。 但说实在的,无论警戒到底为什么触发,都与后来那个骑士的行为关系不大,从那个骑士一意孤行暴力对待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开始,整件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第27章 多方会谈(2) “臣是完全信任陛下的。陛下待臣一向是诸多照拂,不如说这件事发生后臣一直处于震惊之中。”克里斯托夫的这句话没作假,抛去他那些关于莉莉安娜的身世怀疑不谈,哪怕莉莉安娜就是个普通平民,他都实在想不到皇帝指示皇家骑士当众公开伤害她能从中获得什么益处—— ——目前那个女孩还带着斯诺怀特的姓氏,皇帝又亲手用婚约把他绑上船,这就意味着不管莉莉安娜身上发生任何事,斯诺怀特家和兰斯洛特家都不会也不能坐视不管。 当下老莱恩在米里德小动作不断,很多事情连阳奉阴违、连逢场作戏的面子都不想给首都,克里斯托夫觉得哪怕是坐在自己对面的皇太子都知道,皇室此刻最好不要同时再站在另外两个家族的对立面上去。 “这件事一定是有人挑拨的,只是那个骑士什么都不招。”看吧,皇太子殿下虽然天真了点儿,但是人不傻,克里斯托夫默不作声地听他继续说,“父皇,王国里竟然有人能想办法收买皇家骑士,要是简单地杀了他放过了那个幕后主使,这种事情往后还可能会继续发生。” “皇太子殿下说的也是臣担心的。”克里斯托夫顺势地把话头接了过来,语气幽幽地继续说,“臣相信那骑士所作所为必定不是出于皇宫中人的意志,更不可能是出自陛下的意志。但陛下也知道,臣如今尚没有正式继承父亲的爵位,臣的想法暂时代表不了兰斯洛特家的想法,更代表不了赛尔斯臣民上下的想法。臣也认同用闯入魔兽的说法降低这件事的后续影响,只是……若有好事者将风声传到南方,叫赛尔斯那些脾气暴躁的老家臣们知道了他们未来的女主人被出身皇家骑士团的骑士如此对待……” “陛下你是知道的,臣只是个靠自己在怪物群里横冲直撞的人,向来和那些长一百个心眼的老家伙们相处不来,也就上学时听罗茨伯爵讲几句陛下如何御下有方如何安抚民心,听了也学不会。”克里斯托夫抬眼看向从来就坐立不安看起来很是憔悴的罗茨伯爵,看样子校长是一连两晚上都没能睡成好觉,“若是不能给出个说法,哪怕是杀了那个骑士,臣担心他们也不会消停。若真是因为这种事情让赛尔斯上下与陛下离心……臣到时候又该怎么向陛下赔罪呢?” 罗茨伯爵的嘴角抖了抖,他想笑,但是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是他能笑出来的场合。如果这是在剧院里,他大概会为少公爵的精彩而老道的演技送上自己的敬意。他用手里的帕子擦擦自己头发愈发稀疏的脑门,从九月的最后一天他在家中被通报学院响起了警戒开始,这个手帕就基本没有离过他的手。 学院的上一次触发警戒是因为位于皇宫的皇太子殿下在几年前的突发奇想,他想试试自己能点燃皇宫以外多远的丛林,那件事当然是被悄无声息地立刻解决了,也没有造成进一步的影响。 但这一次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罗茨伯爵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被皇家骑士团派来常驻学院负责学生安全的二等骑士执拗顽固至此,居然自作主张想要以校规第三条问罪莉莉安娜·斯诺怀特。 没错,米歇尔·罗茨不认为那个骑士是被谁收买的。首都学院与皇室毗邻,有大量皇家骑士就在一个狭窄山谷之外的距离守卫皇宫安全,平民素日也不敢轻易靠近学院四周。 从学院建成以后,这里就从没有遇到过入侵,带领护卫巡视学院的工作称得上枯燥无趣,也就不可能有什么立功建树的机会,所以万里挑一好不容易进入皇家骑士团、渴望大展宏图的年轻骑士们都不愿意到这里来。 今年应该是奥利弗·史密斯作为皇家骑士在学院驻扎的第十三个年头,他来的时间和罗茨伯爵成为学院校长的时间差不多,所以罗茨对他总多一层亲近之情。 史密斯虽然只是个没有封爵也没有祖荫的二等骑士,但罗茨一向尊重为王国抛过头颅洒过热血的勇士,素日都叮嘱学院师生以贵族的礼仪待他。没有被杂事缠身的时候,罗茨喜欢在学院里一边漫步一边冥思,偶尔遇到巡逻的史密斯,二人便会一路沉默着同行一段,偶尔说上几句。 十三年时间,罗茨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奥利弗·史密斯,但他认为这个沉默寡言的骑士做到了十几年如一日的尽职尽责。 这个男人性格里固然有相当令人恼火的部分——那些自恃身份不把学院规定放眼里的学生,不论是少爷还是小姐,不论拥有怎样令人敬畏的姓氏,若是被他逮到都要吃一些不大不小的苦头。如果不是罗茨一直不动声色地在背后包容保护,奥利弗·史密斯很可能连这份巡逻学院的差事都保不住。 罗茨之前就觉得,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不懂变通的性格,他当年才会在正当壮年的时候被调离了皇宫……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史密斯做得太过了,太过了……尤其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还根本就不会魔法…… 老实说,罗茨宁愿向两天前那样直接面对来自福兰特·斯诺怀特的震怒,也不想坐在这里听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有一搭没一搭的笑里藏刀。听皇太子告退说已经到了去看望皇后的时间,他也忙不迭地跟着表示,这件事如何对外说明他已知晓,现在请允许他回到学院、立刻按陛下的想法肃严有关这件事的一切传闻。 “那孩子情况如何了?”在只剩下克里斯托夫坐在那里之后皇帝才开口。这句话一出,克里斯托夫就明白,今天皇帝仍然没有决定好该怎么处理那个伤害莉莉安娜的骑士。 “这些天都是睡着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外伤也不轻,好的是除了第一天晚上都没有再发烧。”克里斯托夫回答道,“她从小到大连在野外游荡的最弱小的魔兽大概都没有亲眼见过,怎么承受得住这种事。” 而且他当时赶过去还是因为接到了下人的传信,莉莉安娜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已经感到了明显的身体不适。但这件事无论是他还是她哥哥都没有告知皇室的想法——皇帝没有问他那天为什么匆匆告退,那他就没有必要主动说。两个男人虽然见面都看彼此不顺眼,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保持了一定的默契。 第27章 多方会谈(3) 克里斯托夫听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皇帝今年刚过五十岁,哪怕日日有排成长队的仆人小心养护他的仪容,他露出沉重皇冠外的那部分金发还是已经有了颓唐衰老的迹象。 皇帝本不是原定皇位继承人的幼子仓促继位,仅靠着一身远不及已故兄长的平庸魔法天赋平稳治理王国至今,繁重的国务和永远无法停下的算计肉眼可见地拖垮了他的身体。 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普林斯不当这个皇帝,有的是人抢着当,既然当初选择接过了权杖与皇冠,必然就要付出对应的代价。克里斯托夫继续姿态随意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低头看自己的右手,象征兰斯洛特家族家主的权戒还没有被他戴在拇指上。 那枚戒指从诞生以来已经被重铸复制过了很多次,原因无他,不论是佩戴它们的那些家主还是为之效忠的骑士团,他们被大海吞噬之后都留不下任何可供家人纪念的东西。 “多陪陪她,”王杖敲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声音,克里斯托夫抬头看走过来拍了拍自己肩膀的皇帝,“那孩子肯定吓坏了……不要让她身边离了人。” “当然,”克里斯托夫的目光从自己的肩膀向上,他看到一双已经有了浑浊迹象的眼睛,“陛下,这不用您说,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 肩膀又被拍了两下,这一次的力道比刚刚的重,克里斯托夫站起身来俯身恭送皇帝离开,很快会有侍从来带他离开这个日常不对外臣开放的幽深小院。 “在你看来,皇家骑士所有精锐对上克里斯有多少胜算?”缓步走入细雨的皇帝突然提问,刚刚走到他身边、还没有来得及汇报审讯奥利弗·史密斯结果的大骑士长吃了一惊。 骑士长思索了好一会儿,虽然一直传闻兰斯洛特少公爵的天赋比其父更为恐怖,两天前看到的景象还是刷新了他的认知。 根据现场士兵的描述,史密斯那家伙穿戴的骑士盔甲、连带着他右手肘以下拖拽过斯诺怀特小姐的金属义肢是在眨眼间就被风刃切成了碎片。 而那些被众人目睹、撕裂晴空的闪电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到地面上,这说明少公爵当时的行为大部分还只是在威慑和警告——如果他让那些惊雷轰向大地,湖区甚至于整个学院此时大概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学院警戒没有被再次被触发,不知道是否是少公爵引起的元素波动直接超过了魔塔设置的阵法能监测的上限,这件事还需要进一步在魔塔的配合下核实。 在此之前,大骑士长对于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一切直观判断都来自他在学院竞技赛的表现,显然,他从未在那种场合发挥过全力。 “皇太子殿下的成长很快,假以时日,他不会轻易输给兰斯洛特少公爵。”大骑士长回答道。 “那就是在你看来,整个皇家骑士团加起来连五成胜算都没有。”皇帝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不敢妄加揣测。”大骑士长低下头。 “风能助火,雷能镀金。普林斯世代不曾与兰斯洛特为敌,今后自然也不会。”皇帝缓缓说道。 大骑士长一时间不确定这句话只是陛下在单纯地感叹,还是希望借自己的口将这句话传递出皇宫以表达皇室的态度。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一片狭窄的山谷之外,福兰特·斯诺怀特正在经过来自皇家骑士的重重封锁。没有任何一个骑士敢拦下他过问一句“有没有来自皇宫的允许”,所有人都沉默地目送他如出入无人之境一般走出此刻连一只飞鸟都不允许轻易离开的沃坎诺湖区。 福兰特今天再次确认了一件事:他留在那个小楼里所有用于维持魔法的魔石都失效了。这是那个骑士的手笔吗?福兰特对此表示怀疑。 那些魔石都是开采自瑞诺卡的顶级矿脉,其中蕴含纯度极高的冰元素。皇家骑士团的骑士以擅长操纵火金元素的人为主,且不说有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破坏他用魔石构筑出的保护魔法,哪怕是单纯消耗掉那么多的魔石对于寻常魔法师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按梅根的说法,骑士闯入小楼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这说明这些魔石很大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被消耗一空。 “警戒响起前,我正在楼下擦洗家具,我当时感到自己无法呼吸,恢复时感觉盆里的水变少了——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错觉。我上楼去查看小姐的情况,发现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看起来即将要晕倒。” 福兰特重新又回忆了一遍梅根的说法,她和另一个女仆都提到了无法呼吸……莉莉安娜的症状也是因此导致的吗?但她们三个都没有元素屏障,如果同时遭受攻击感受应该相同,两个女仆都很快恢复了正常,而梅根说莉莉安娜在那之后就虚弱到了连保持站立都艰难的地步。 在这种身体状况下还要被那个骑士如此粗暴地对待。福兰特感到自己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就像回到了坐在皇宫中听那个负责山顶湖区的护卫陈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当他听到莉莉安娜是只穿着一件睡袍被那个二等骑士在一众士兵的目睹下拽着头发拖行到了二楼—— 他可能差一点就在皇帝面前直接杀掉了那个护卫。在福兰特回过神来之前,那个护卫就已经因为喉咙和口腔结冰瞪大了双眼倒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但这其实用不着他动手。皇帝决定对外宣称一只发狂的魔兽在九月三十日意外闯进了学院的山顶湖区。不管这个借口听起来多么荒谬,这意味着亲眼目睹了真相的大部分人——无论他们有多么无辜,都需要因为这个谎言永远闭上嘴。 而至于那个骑士……福兰特不确定他背后到底是不是那个导致莉莉安娜中毒的人在指使。奥利弗·史密斯在首都学院已经待了很多年,是个从前福兰特没有在意过的人,在此之前他只知道负责学院安全的那个骑士因为行事板正受到过一些同学的微词。 皇帝大概率不会公开处死他,这是福兰特的判断,但没有关系,那家伙成为庶民之后再死在谁的手上就不是皇室关心的事情了。 现在不是被情绪牵着走的时候,完成了调查就尽快回家……他希望莉莉安娜今天醒来时也能看到他在身边。也许她今天会好些,昨天醒着的时间已经长了一点了,靠在他怀里吃药的时候也说觉得冷,说明她在逐渐恢复对外界的感知。 他把莉莉安娜留在小楼里的信、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笔记也带在了身上准备给她带回去。那些信都是新写的,因为被仔细妥帖地压住放在床边晾干所以都没有被风吹走。 只是因为保护魔法被破坏后雨开始往屋子里刮,一张信被昨晚的雨沾湿了。但那封信是写给兰斯洛特那家伙的,湿了就湿了吧,那家伙现在就像冬天粘在铁条上的舌头一样甩都甩不开,每天都要过来转悠一趟。 福兰特没有允许自己去阅读莉莉安娜写的那些信,哪怕其中一封是写给他们的弟弟乔瑟夫的。他只是粗粗地扫了一眼她写称谓的笔迹,是整齐正常的状态,说明至少在那天早上写信时她的身体还是健康的。 还有一件事比较奇怪,福兰特想到。他在莉莉安娜的房间里看到了落在地上的羽毛笔,但是没有在附近找到墨水瓶,哪怕是碎片都没有找到。 “呃……你好。”一个人拦到了他的面前,如果是其他人,福兰特肯定不会想要搭理,但来的人不是别人,是瑞拉·格林。 青年停下脚步,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自己的亲妹妹来和自己说阔别十五年后的第一句话。 “斯诺怀特先生,你好。”这句话她说起来好像很艰难,是用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的,“我想请问一下……莉莉安娜的情况,我听说她因为魔兽闯入受伤了。是这样,我是她在学院里的朋友……我能去探望一下她吗?” 第28章 双向奔赴(1) “她的哥哥说她现在暂时还不能见外客。”瑞拉吃晚饭的时候心事重重地拿叉子戳盘子里的食物,来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失去了努力吃饱每一顿饭的决心,“克劳尔,你不是说山顶都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几个贵族居住的地方吗,怎么魔兽就突然闯进去了?我在首都生活了好几个月,连城郊附近有魔兽出没的事情都没有听说过啊。” 而且,就是因为莉莉安娜受伤了才需要她去治疗魔兽袭击留下的伤口啊,但是她又不能直截了当和那个亲哥挑明。瑞拉好后悔,她应该在那天晚上也向莉莉安娜坦白自己会治愈魔法的事情,这样莉莉安娜就会在第一时间找她去帮忙了。 莉莉安娜当时可是做好了从此不当贵族小姐成为流浪平民的觉悟把自己的身世真相说出来的,她却还在犹豫不决要不要坦白自己的情况。瑞拉觉得自己差劲透了,比起真诚的莉莉安娜,她虚伪得就像一只明明抢了同伴的饭吃还抢着委屈嗷嗷叫的白耗子。 “别太担心,斯诺怀特家和兰斯洛特家都养着大量的顶尖治疗师,”克劳尔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说道,“我听闻斯诺怀特小姐此前还意外中毒过都被救了回来,这一次应该很快就会康复。” “对啊,她不久前还中毒了,人不可能这么倒霉吧?”瑞拉被克劳尔这么一提醒,觉得这两天听说的整件事都透着一股子荒谬,“什么坏事都接二连三发生在她身上的概率也太小了,该不会那个魔兽也是害她中毒的人放出来害她的吧!” “瑞拉,”克劳尔在那一瞬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放在桌上的手腕,朝四周看了一眼才继续低声说道,“斯诺怀特小姐身份特殊,这种话不可以公开说,会给你带来麻烦。” 真是的,所以她很烦除了克劳尔·莱恩之外的所有贵族!哪怕克劳尔是个难得的正常人,遇到这种事也不愿意把话打开天窗说明白,担心莉莉安娜却又发现自己目前发挥不了用处的瑞拉急得拿叉子去戳盘子里的肉。 在听了莉莉安娜那一晚上“我给你说剧情就是这个世界的各种男人一定会没有理由地爱上你,因为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的激情说明之后,瑞拉是怀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心理蹲守了自己这个身体的疑似亲哥、莉莉安娜口中的四男主之一——目前看起来唯一能联系到莉莉安娜的福兰特·斯诺怀特。 她逃了一整节课,结果这个人连莉莉安娜的伤势如何都不打算透露,搞得她那一刻连出卖色相换情报的心都有了。 有那心也没用,人家转身就走了,都不听她说多一句的——这真的是亲哥?比她姐的小指头尖尖都不够好吧!留在原地的瑞拉抓耳挠腮,哦,按莉莉安娜的说法,这会儿他还不知道瑞拉的真实身份,行吧,要一直都是这个态度也挺好,她就不担心这个哥被什么剧情下降头莫名其妙爱上她了。 总之,谁都别来沾边,她对情情爱爱没兴趣!瑞拉这么想着,赶紧把自己的手从克劳尔的手心里抽了出来。听了莉莉安娜那些古怪又惊悚的言论之后,她本来都在认真考虑要不要也疏远克劳尔了,但周末最后一天莉莉安娜就出事了。瑞拉一无所知地回学院时发现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眼下只有克劳尔能和她商量这件事。 “那看来魔法阵还是个很麻烦的东西。”瑞拉皱着眉头听克莱尔向她解释“为什么她在山脚下都没有听到魔兽触发的警戒声”,“你的意思是,不管学院里发生多大的动静,只要在魔法阵之外就完全没声了?” “当然,只要阵法还有效。”克劳尔点头,“这个隔音阵法在我们兄长读书时好像都还不存在,似乎是因为几年前有过一次警戒被误触,从这里传出的巨大声音引发了首都其他贵族和平民的恐慌。之后魔塔就在皇宫的要求下在学院周边又设置了这一套东西。具体原理我也不清楚,魔法阵是一门非常精妙的学问,对元素支配的要求很高,很多人终其一生可能也只能学到一点皮毛。” 这玩意儿不好,瑞拉郁闷地想,害得她当时什么都没发现。她都是抬头看到大晴天突然放闪电才感觉到不对劲的,要是她能早点听到声音,说不定就能及时赶到山顶上去了。 “我很想帮你,”也许是看出了瑞拉看了他好几眼但都斟酌着没有说出口,克劳尔主动开口道,“但我们家与斯诺怀特家素来只有一些普通来往。如果是同为继承人的兄长出面,那位少侯爵也许还会考虑一下,我的话他大概……” “没事没事,”瑞拉赶紧摆手,“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就是了,你千万别为难。” 第二天认认真真听完了一整节《魔物分类及分布(第一册)》的瑞拉在走廊上遇到了那个金光闪闪的皇太子殿下,他在的地方总有不少人围着跟着。若是往常,瑞拉一定专门绕远了走、离这位咸肉同志远一些,但是今天,她犹豫了。 停下,还是继续走,这是个问题。克劳尔昨天晚饭时说的话瑞拉听懂了,他家和莉莉安娜家关系一般般,这些素来讲究门当户对的贵族连说话都要分一分身份高低,克劳尔是家里的第二,莉莉安娜的哥哥是家里的老大,所以老二和老大就没有共同语言了。 照这个逻辑的话……瑞拉停在原地看喜气洋洋大步流星朝自己走过来的皇太子,在这个国家显然皇室是老大,皇太子作为未来的老大的老大,说话应该相当管用吧? “嘿,瑞拉·格林!”她看着皇太子走到了她面前来,派头十足地背着手微弯下腰和她打招呼,“你在这里待着还习惯吗?” “挺习惯的。”瑞拉僵硬地点点头,她朝后退了一步拉开她和金发青年之间的距离,“嗯……谢谢你给我机会来这里读书。” “不用客气。”皇太子大方地挥手,“但是你既然要谢我,为什么之前见了我就要跑呢?我不是把在你那里弄坏的东西都赔偿给你了吗?” “因为……我很忙。”为了把这场对话继续下去,瑞拉深呼吸一口气,“我选了很多课。” “喔!那你接下来也还有课吗?”皇太子歪了歪脑袋,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满脑子都是对莉莉安娜的担心,瑞拉居然觉得那一瞬间他们两个人的神态有些相似。 第28章 双向奔赴(2) “是的,还有一节《元素感应增强》。”再和皇太子在走廊里耽搁肯定会迟到的,瑞拉在心里咬咬牙,罢了,都逃过课了也不差再迟到一回。 “哈哈,那是什么?听起来挺有趣的。”皇太子觉得今天真不错,一向看到他就溜的瑞拉·格林开始和他说话了,那个总和她待在一块儿的克劳尔·莱恩也不在,他用自己那双亮闪闪的湛蓝眼睛示意女孩给他带路,“我也去听听吧。” 为了能不那么唐突地提出自己的请求,瑞拉耐着性子带着皇太子前往了上课场地,又耐着性子看完了又一场大型炫耀表演,继续耐着性子被他抓着去餐厅吃午饭,耐着性子听他抱怨学院餐厅的食物和皇宫比起来是多么的难以下咽、餐具是多么的粗糙、环境是多么的嘈杂—— ——不行,再听下去她就直接想用手里的叉子去戳面前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含着金汤匙还喋喋不休抱怨着抱怨那的臭小子了。觉得自己已经忍耐到极限的瑞拉深呼吸一口气,打断了皇太子的话:“是这样,嗯……殿下,我来学院之后认识了一个对我很好的朋友。” 这么叫他应该没错。瑞拉不是很明白该怎么称呼这些头衔五花八门的贵族,她也没有那个兴趣去专门研究。昨天和福兰特·斯诺怀特打招呼时,她急中生智称呼他“先生”,对面好像也没有很介意。 “哦,我知道啊。”皇太子瘪瘪嘴,干嘛啊,都和他坐一起吃饭了还要聊那个克劳尔·莱恩吗?区区一个没有任何家族继承权的次子,也没有展示出过什么过人的能力,他不明白瑞拉为什么总愿意和那种人待一块儿。对她很好?他对她不好吗!他给她写了信,他打赌整个首都城里没有几个贵族小姐收到过用薄金片写的信! “她因为三天前的魔兽入侵受伤了,我不知道殿下是否知晓此事。”瑞拉不会拐弯抹角说话,决定开始说正事就直截了当切入正题,“我很想去探望她。” “哦……你说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啊……”皇太子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一定会被斯诺怀特卿拒绝的。” 他这是在说福兰特·斯诺怀特吧?瑞拉觉得自己在一步步接近目的,太好了:“是的,他对我说莉莉安娜还需要静养。” “哦!你是想让我帮你啊?”皇太子突然反应过来,他挠挠脑袋,“我要是能去的话带上你就是了。我前几天就想去看看了,但斯诺怀特那家伙不准我去他府上,他连皇宫里的治疗师都不放进门。” “为什么?”瑞拉觉得不可思议。 “他……他不欢迎我呗。”好险,差点说漏嘴了,皇太子心有余悸,这女孩的红色眼睛太漂亮,不知不觉会盯入迷——说起来,她眼睛颜色和斯诺怀特兄妹还挺像的。 皇室的太子不该是这个王国地位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了吗?这种身份还能被拒之门外的?瑞拉感到了迷茫,是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有问题,还是单纯是对面这个皇太子当得太失败了? 这事儿真的不敢帮,皇太子只能给瑞拉一个遗憾的表情。主要是那件事本就因皇家骑士而起,皇太子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再去得罪福兰特·斯诺怀特。为了安抚斯诺怀特家,今年对瑞诺卡魔矿石的征税肯定还要往下降——莱恩公爵早就对皇室对三个家族的领地征税不统一标准心怀不满,这下是更有话说了。 “好吧。”瑞拉还没有灰心,皇太子这里没有捷径可走,她在青年好奇的目光下自顾自地挽起袖子,干劲十足地开始准备下一条路——在学院里尝试偶遇莉莉安娜的那个未婚夫!他们未婚夫妻虽然还没有扯证,但这种时候去看一眼是合情合理的吧!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如果莉莉安娜知道此时此刻瑞拉在为了见她正在付出多大的努力,她一定会感动地流下眼泪。但此时此刻,什么都不知道的莉莉安娜正因为女仆通报“小姐,少公爵大人来看望您了”而慌慌张张满脸通红地往自己的枕头下面藏书。 和莉莉安娜预想的一样,即使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绝大部分的精神,治疗师还是不敢轻易让她下床活动。在她昨晚带着一点撒娇的语气说“如果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反而会不停地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之后,福兰特才允许了女仆从她的书柜里取来几本轻松的浪漫小说给她转移注意力。 莉莉安娜本来是想找借口下地活动,不是真的要看这些情节梦幻的小说,反正不管在哪个世界,这种小说的剧情都突出一个脱离实际不能细想。 但话是自己说的,她也就打算拿一两本书装装样子,免得围在她身边的女仆们都一副她命不久矣的悲伤表情。挑书的过程中,她发现了一本皱巴巴看着很老旧的薄本子正正好嵌在其中一本中间被挖空了的厚书里,翻开一看还是个手抄本。 莉莉安娜眼前一亮,手抄本,还这么神秘地被藏在其他书里,难道是传说中读了瞬间打通任督二脉翻身做大师的魔法秘籍! 她急急地翻开第一页开始阅读,看了几页之后陷入了沉默,很显然,魔法秘籍从天而降那是主角才有的待遇,莉莉安娜手上的只是一本情节格外热辣描写格外直白的……贵族小姐和牧羊少年的故事。 她觉得这种手抄本应该不是莉莉安娜这种身份的贵族小姐能看的书,那些书大部分是从瑞诺卡的侯爵府带来的,可能是从前谁把它藏在藏书室、女仆们收拾的时候没有留意误带过来了。她抖抖这个薄本,觉得它被虫蛀得下一秒就会散掉,说不定是百十年前祖先留下的馈赠。 理智严肃地告知莉莉安娜,这种没有任何营养的读物就不要读了,你这些年博览了那么多网站,难道还不明白描写那档子事儿其实来来回回就那些花样吗?放下它,做点儿别的事,比如想一想脑子里能回忆起来的、那个皇家骑士说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十秒后,莉莉安娜赶走了想要继续守着她的梅根和凯特,她说她想要自己静一静,在女仆走后一脸猥琐笑容地翻开了手抄本的下一页。 凯特在门外敲门通报的时候她正看得起劲,眼看着贵族小姐又要欲拒还迎地被牧羊少年带去小木棚滚毛毡毯了。一听克里斯托夫来看她了,她吓得直接用自己还没有恢复完全的右手把那本书给塞到了枕头下面,自己又挪了挪位置,把那只枕头压在了身下。 痛痛痛,这就是没有遵守理智做事的代价!她弯下腰抱着自己的右胳膊在心里哀嚎,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还没有原来看过的那些精彩! 第28章 双向奔赴(3) 克里斯托夫被允许进入莉莉安娜房间时,他看到的莉莉安娜已经被女仆重新检查了装束和仪容。女孩的睡袍外面披了一件带毛的浅色外套,长长的头发被松松地束成几股,两小股垂在面前遮住脸上还有淡淡痕迹的擦伤,大部分直接披散在脑后。她的脸上有一层明显的红晕,这让她的气色看上去比前几天好了很多。 “我、我刚刚在看书。”在被询问刚刚在做什么之后,莉莉安娜不自然地伸左手扒拉床头柜上那本《时间之外:双神史诗》。这本书是她从学院借回来的,其中遣词造句远超出莉莉安娜在这个世界的文学知识面。 莉莉安娜留下它是因为这本诗歌催眠效果极好,看一页就开始打呵欠,翻第二页就睁不开眼睛,人永远会在看到两页半之前直接睡死,比什么药剂都管用,这几天不做噩梦有它大大的功劳。 “你的手方便吗?”克里斯托夫他看莉莉安娜用一只手扒拉得吃力,在她要用右手之前,走过去把那本宗教大部头拿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我读给你听?” “不用了,我刚刚正好看完一节。”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没有说谎,她只是永远不停地在重复阅读第一节而已,以她有限的理解能力,第一节就只翻来覆去地讲两个神明在转圈圈跳舞,啥事都不干,就跳舞。 “好。”莉莉安娜看着男人从善如流地把手里的书放到了一边去,然后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又摸摸她的额头,好像在判断她有没有发烧——难道说她的脸还是很红吗? “我想带她去下面的庭院走走。”他坐下没一会儿福兰特也过来了,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对福兰特说道,“她昨天就想出门了,今天天气正好也不错。” “治疗师说她最好以静养为主。”福兰特回答道。 “静养为主,说明治疗师也觉得不能一直躺着吧。”克里斯托夫说道,“他们都说她是因为精神压力才恢复得慢,成天窝在房间里脑子里满是那些事反而是养不好精神的。” 我没有和他串通,这些话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莉莉安娜试图用无辜的眼神向哥哥解释,但是她也忍不住先看了距离自己更近的克里斯托夫一眼,没想到他们两个还有点儿默契。 “她如果出去之后觉得不舒服,我把她抱回来就是了。”克里斯托夫没觉得这是个什么需要讨论的事情。“如果你以后被侯爵允许亲自带兵冬巡,斯诺怀特卿,你就会明白最好不要让初次经历惨烈战斗的幸存新兵一个人待着养伤,他们比其他人更需要沟通交流,身体条件允许的话进行适当的户外活动,这有利于他们的恢复。” 啊,克里斯托夫在这种时代就已经在关注士兵上战场之后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对应的心理治疗了吗?莉莉安娜感兴趣地竖起耳朵认真听。 “兰斯洛特卿,我妹妹从中毒之后身体就一直不算好,还请你不要把行军打仗的经验用在她身上,也不要把战场上那些血腥残忍的事情作为在她面前的谈资。”福兰特皱起眉头,“她在屋里待着就一定不会觉得不舒服,为什么要增加一种可能性?” “嗯……”莉莉安娜弱弱地开口插话。她觉得两个男人现在就像在争执“带在家待惯了的宠物猫出门会不会导致它应激”。 但她并不是只会“喵喵喵”然后扒拉门锁的小猫,她还有自己的考量:这会儿是绝对不能出去的,不然女仆一收拾她的床铺就会发现她藏在枕头下面的那本热辣小说,那她的一世英名未曾建立就直接毁于一旦了。 “我昨天觉得身体有了明显的恢复,如果明天起床也没有明显的不舒服,算起来情况也稳定了三天。”莉莉安娜冲两个男人竖起了左手的三根手指,“我想这就代表我身体没有大问题了,稳妥起见,明天早上我也会征询治疗师的意见。如果他们和我的看法一致、明天天气也不错的情况下,我再出门大家都放心,这样行不行?” 这件事以莉莉安娜的提案获得全票通过结束。克里斯托夫今天没有来待很久,在他离开之前莉莉安娜叫住了他,说还有点话想和他说。已经站起来的福兰特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没有说什么,先一步离开了房间。 “是这样,我想请你帮我个小忙。”莉莉安娜示意凯特去拿她昨晚就让梅根代写好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一封信,“我在学院认识了一个朋友,就是你上次来接我去吃晚饭时打过招呼的那个漂亮小姐,你有印象吗?” 应该有的吧,莉莉安娜从女仆手里接过信后看向克里斯托夫,要是回答没有印象,她可就要在小本本上他的那行表格里扣分了。 当时是还有个姑娘没错,克里斯托夫想起来,他点头。 “因为那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一时半会儿应该也回不了学院去,想请你帮我带封信给她,我怕她担心我。”莉莉安娜看向克里斯托夫,其实这封信让家里的仆人送去学院就行—— ——但在莉莉安娜看来,克里斯托夫是因为被她占了未婚妻的位置,所以一直和瑞拉没有什么私下交集。眼下克里斯托夫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一个小小的虾米也没有其他可报答这位未来大领主的,就先从旁边为他打打助攻创造点他和瑞拉的相处机会,把自己从他感情线的绊脚石变成垫脚石。 在已经重仓持有克劳尔·莱恩的股票后还有此等觉悟,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是完全把个人利益置之度外,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过问你写信给谁、里面具体写了什么。”克里斯托夫并没有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的请求,男人看着这封信稍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请说说看吧,如果我不理解,我会提问的。”莉莉安娜点头,她抬眼看了一眼凯特,凯特心领神会退出了房间。 “我要说的事情是对你来说不公平也不愉快的决定,我很抱歉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征求你的意见考虑你的心情,包括我也没有——因为它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克里斯托夫沉吟了一下,说道,“但比起隐瞒你、偷看然后改写你寄给友人的信,我觉得和你直说更好。” “是不是你们决定把那天的事情压下来……或者换个让大家更能接受的说法?”莉莉安娜歪歪脑袋。 “这不是很正常的做法吗?如果不这样处理才奇怪吧,哪怕交给我,我自己也会做这种决定呀。”看克里斯托夫缓慢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认同之后,莉莉安娜用左手挠挠自己的脑袋,“皇家的骑士攻击了斯诺怀特侯爵的女儿、兰斯洛特少公爵的未婚妻,要是直接传播开来最后会变成怎样耸人听闻的说法我都不敢想。” 饶了她吧,她已经够倒霉了,千万别再让她做萨拉热窝事件里的费迪南大公了。 莉莉安娜摇摇头,说道:“要我说,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对外宣称我是遇到了意外受伤,什么皇室的骑士之类的,一个字都不要提——当然啦,你们一大堆聪明人商量出的方案肯定比我躺床上想的更好。” 莉莉安娜继续说:“所以你放心,我在信上没有关于那天的任何内容,这种时候和我的朋友说真相会让她陷入麻烦的。我只是告诉她我没有受重伤让她放心,而且哪怕你不说,我也会提出让你先过目检查信上有没有不妥的地方的,这方面你更在行吧。” “你看,我都没有封口。”莉莉安娜示意克里斯托夫看信封,“就是准备让你看过之后再盖印章的。” “克里斯托夫?”男人没有立刻接过她用左手递出去的信封,这让莉莉安娜感到了一丝困惑。 “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娶的是个美人,但我也只知道这件事。”克里斯托夫听莉莉安娜的那番话听愣了,被叫了名字才回过神,他接过那封信后笑起来,“我到今天才确定,我要娶的还是放眼整个王国都数一数二的聪明女人。” 第29章 木雀歌(1) 第二天,睡了懒觉的莉莉安娜偷偷摸摸翻出了枕头下的手抄本、打算在午饭前再看会儿贵族小姐和牧羊少年的故事。而克里斯托夫作为她忠诚的信使已经等在了一年级学生结束《元素感应增强》去餐厅的必经之路上。 男人的出现引起了一些学生的注目,虽然这已经是他在首都学院的最后一年,但鉴于他从头到尾就没有在学院选过几节课,对于不少同届生来说也就在之前三年的竞技赛上见过他本人。 不过对于那些贵族小姐来说,这种已经有了未婚妻的男人显然不再是放在第一梯队争取的对象,尤其他的未婚妻还不是简单人物。 “克里斯!”老远克里斯托夫就感觉有人在树丛后面一闪一闪,果然下一秒就听到了皇太子快活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殿下。”他欠身问候,“这个问题我来问更合适吧?殿下难道还需要通过《元素感应增强》来提高对元素的亲和力吗?” “别这么说,我觉得课程本身还是很有趣的。”对于皇太子来说,只要不把他关在皇宫里,别的地方都各有各的好玩,“你不继续在家里陪斯诺怀特小姐啦?她好些了吗?” “有治疗师的妥帖照料恢复得还不错,本身也不是什么厉害的魔兽。”注意到有很多人都在放慢脚步留意他们的对话,克里斯托夫说道,“不过她确实受了很大惊吓,臣希望这种事永远都不要再发生了。” “别别,别这么生分嘛。”皇太子一听克里斯托夫用“臣”这种自称就觉得不妙,“克里斯,你听我说啊——” “殿下,还请恕臣先告退。”克里斯托夫看到了走出来的那个灰扑扑的短发女孩,他立刻丢下皇太子朝她走过去,只留下一句客套,“望您今日安康。” “嗯?你找她做什么?”转过身打量他去向的皇太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这个瑞拉·格林还真是奇怪啊,一个平民出身的姑娘居然能让那么多身份显赫的贵族围着她转——别说,他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皇太子想:她下午是不是还有雷元素魔法课?要不也去听听看? “你是说,这是莉莉安娜写给我的信?”瑞拉瞪大了眼睛,她本来还在绞尽脑汁想该怎么去寻找看起来并不常出现在学院里的莉莉安娜未婚夫,没想到今天下课之后就直接看到了他、还从他那里得到了她目前最渴望的消息。 “是的,不过她右手臂的伤还没有好,信是由女仆代写的,她拜托我把它转交给你。”克里斯托夫指了指信上的蓝色风隼火漆印章,“昨天有些匆忙就直接盖了我自己的印章,这也事先得到了她的允许。” 瑞拉才不关心信上面盖了什么章有什么讲究呢,她直接就把信封撕开,急切地开始读: “亲爱的瑞拉: 我是莉莉安娜,希望你没有被听到的各种关于我的消息吓到。 我目前一切都好,只是治疗师还坚持让我在家待着,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回学校了吧。想到一开学就落下那么多课程真是灰心,之后可能还要借你的笔记来看。总之不用担心我,只是因为意外受了点小伤,很快就会恢复的。 期待再见面的那天,照顾好自己。 莉莉安娜” 在莉莉安娜的落款后面还有她们夜聊那晚交换的从前世界名字的拼音首字母,歪歪扭扭看起来是用左手加上的,和前面整洁的字迹格格不入。瑞拉确信了这封信是出自莉莉安娜本人的意志。 “是……兰斯洛特先生,是吧,我能再问几个问题吗?”瑞拉抬头看向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自己读信的男人,这人好像预判了她收到信后还想问他几句似的。 “这取决于你要问什么,格林小姐。”克里斯托夫和善的点头,对方只是个身份简单的平民,莉莉安娜喜欢和她在一起玩自然是由莉莉安娜高兴,他觉得没有必要考虑太多,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告诉这个女孩一下也没什么,“我的未婚妻希望你不要对她的处境感到担忧,所以对于她本身的情况,我会尽量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这是因为她把你视作密友,”克里斯托夫还是习惯性地补充了一句,“我们今天的交谈内容还请格林小姐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太好了,我肯定不往外说,我就是想知道她现在人怎么样了。”瑞拉决定今天的午饭不吃了,“她到底是哪里受伤了?最严重的地方在哪儿?现在那些伤口影响她日常生活吗?” 看来他的未婚妻在学院结交了一个不错的朋友,虽然不知道那么短的时间里她们两个怎么就变得那么亲密,克里斯托夫想。 在被缠着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哪怕是他都感到了词穷。这女孩在待人接物上看起来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对于很多细节却有着恐怖的执着。 在察觉到对方想通过自己的描述来推测莉莉安娜到底遇到的是具体哪一种魔兽之后,克里斯托夫不得不开始用自己的话术来和她兜圈子、然后找机会脱身。 不过今天与这位格林小姐的交谈也让他留意到了一件之前一直都忽略的事情——这女孩真的是只个简单的平民吗? 王国如今的几个大家族在旧王朝时代都就已有根基,经过了几百年的繁衍迁徙,带血统的后裔遍布整个大陆是正常的。容貌特征早已不是辨别对方贵族头衔的快捷方式,首都金发碧眼的贵族遍地走,也不是个个的姓氏都以普林斯为前缀。 但除却那双颜色十分纯正的血红色眼瞳,瑞拉·格林说话的神态、特别是着急的时候皱眉头的表情,和福兰特·斯诺怀特相似到了让他会产生一点联想的程度。 老实说,要不是这几天日日与那个小少爷打照面、回回都见他一脸不高不兴的表情,克里斯托夫大概率注意不到这件事。 同一届入学,说明莉莉安娜和这位格林小姐年龄相近,时间也对得上。克里斯托夫感到十分有趣,他之前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一向清高不问首都事的斯诺怀特家今年突然开始关照首都学院的建设,捐赠了大笔的钱和物资用于改善平民学生的生活。 这种关系回暖的迹象一度让他揣测起皇室是否背地里和瑞诺卡达成了什么免税开采魔矿石的协议——现在看起来是他想得多余,这些举动没准只是在绕着圈子照顾自家亲女儿。 第29章 木雀歌(2) 不过这种事克里斯托夫也懒得验证。瑞拉·格林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和他关系不大,如果确实是侯爵的亲女儿,他也不过是以后多拿一张票根看戏罢了。 非要说有担心的……也就是这位格林小姐会不会在了解自己的身世真相后为了恢复身份去伤害莉莉安娜。 但克里斯托夫觉得两个姑娘目前看起来相处得不错。瑞拉·格林表现出来的对莉莉安娜的关心不像在装模作样,不妨就随她们去。他没必要去为了防患于未然去阻止自己的未婚妻和格林小姐交往,尤其是在莉莉安娜在首都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的情况下。 何况,他现在是不能去轻易预判自己未婚妻的脑袋里成天到底在考虑什么事情了。 他觉得,既然莉莉安娜都能在晕晕乎乎卧床的时间里分析明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可能对于四方家族、乃至整个王国的稳定所产生影响,那他着实没有必要去操心她的人际关系。小姑娘机灵着呢不会吃亏。 吃点亏也没关系,他家底厚,帮她垫上就是了。 可惜就是她完全不会魔法,他不无遗憾地想。不然完全可以考虑一些……大胆的、会造成深远影响的事情—— ——当然前提是,他关于她身世的猜测是对的。 大概是为了不错过午后最好的阳光,克里斯托夫到斯诺怀特府时就被告知莉莉安娜已经去庭院了。 首都的秋天来得比赛尔斯猛烈,南下的寒流只需一两天就能把夏天残留的炎热横扫一空。哪怕有下人从早到晚的辛勤打扫,庭院里仍然随处可见还没有完全失去水分的落叶。 被女仆裹得毛茸茸的莉莉安娜正安静地注视着一小群雀鸟,它们行走在几天前还繁茂美丽的花丛里啄食花朵枯萎后结出的新鲜果实。她确信刚刚坐下的时候还看到了一只尾巴蓬松身手灵活的小动物,不知道是否是这个世界的松鼠。 生命就是如此的神奇,娇柔的花朵消逝于秋风,结出的果实提供给四周的动物;小动物们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储存起植物的馈赠,一边行走一边无意识地将种子带去植物们去不了的远方;来年冰雪消融之时,新的生命又会在春风中欣欣向荣。 在过去的几天时间,莉莉安娜都让自己不要去刻意回想那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以专心恢复体力。但随着她身体逐渐康复,越来越多的疑问开始不由自主地在她的脑海里盘旋,逃避不是办法,索性坐在这里尽量心平气和地把所有问题整理一下。 最大的疑问当然是那个皇家骑士的动机。假定骑士的神智是正常的,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引发什么后果。 莉莉安娜微微皱起眉头,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捻着自己在长椅上捡起的一根细细的枝条,继续想:两个可能,第一种,他知道但是不在乎,这个人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伤害莉莉安娜,但他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呢? 一时半会儿没想出来,但换个角度,牺牲一个骑士和莉莉安娜就能把皇室和另外两个大家族搅得鸡犬不宁,一定会有人从中获利,甚至听起来十分划算——所以骑士是被人收买的,这件事另有主谋? 但她是临时决定那一天也住在学校里的,此前根本不在湖区居住,这种复杂的圈套仓促布置很容易露馅吧?而且,如果下了决心要挑拨离间皇室和两个大家族的关系,骑士就该稳准狠直接杀掉她才对,何必与她在“校规第三条是什么”上费那么多口舌? 第二种可能,那个骑士就是单纯冲莉莉安娜来的,这件事是他听湖区护卫报告只有她居住在那里后的临时起意。 这不是没有可能,直到现在回忆起那个盔甲里的眼神,莉莉安娜都还会忍不住发抖。骑士当时说她是个“杂种”,哪怕不向周围求证,只从当时他的语气和眼神莉莉安娜都能断定这个词语背后拥有超过字面本义的刻毒恶意。 原主和这个骑士有仇?但原来的莉莉安娜应该被接到斯诺怀特侯爵府之后就一直在瑞诺卡生活,和一个在首都的皇家骑士能产生什么交集?就算原主张扬跋扈,应该也不至于让一个皇家骑士放弃所有前程就为了伤害她吧? 还是说……这件事其实是原主中毒的后续? 莉莉安娜打了个寒战,因为原主中毒是她来这个世界的契机,所以她对中毒事件一直都没有什么实感——但在亲身经历了一番生命受到威胁的惊悚后,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太能把发生在自己周边的一切都单纯地视作“剧情需要”了。 对了,“杂种”到底是什么意思?莉莉安娜继承了原主在这个世界的语言能力,但是对这个词第一反应是陌生,她甚至只能根据发音来还原拼写,再根据拼写出的词根来猜测意思。 她当时只本能反应出是一句骂人的话。现在细想,从词根的字面含义上理解……杂交的……野生动物?是觉得她身为平民不配被宣称为大贵族的女儿吗?但是……联想一下从前世界的经验,这类词汇好像也可以理解为“混账、恶棍”之类的泛指?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能作为参考呢……这个世界的字典会收录这种听起来不像贵族间正式用语的单词吗? 强迫自己不断回忆那天各种可能被忽略细节的莉莉安娜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急促不安,手也无意识地拧断了手里的枝条,褐色的粉末嵌入了她的指甲。 “唔。”感觉到了头发被一阵不自然的风吹动,莉莉安娜如被惊醒一般抬起头来,看到了朝自己走过来的男人。她露出一点笑容想要站起来,但发现自己刚刚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脚底有点发软。 “冷吗?”克里斯托夫弯腰看莉莉安娜,她刚刚明显在回忆什么,嘴唇上还留着被牙齿咬出的印记,“要是不想在外面待着,我就带你回去。” 莉莉安娜摇摇头,她想问克里斯托夫有没有把信带给瑞拉,但人家刚刚坐下她就很急切地问,好像完全就把他当跑腿的信使看待了。 “东西我都送到了,你的朋友很担心你。”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男人主动说道,“她希望我带她来看你。如果你已经是我的妻子我会答应她,但现在你还住这里,这件事还是征求你哥哥的同意为好。” 什么就……“如果你已经是我的妻子”,这个人说起这种话真的是随手拈来一点儿都不脸红的。莉莉安娜又想起昨天他唐突感叹“我要娶的原来是一个如此聪明的女人”,当时她就觉得自己的脸瞬间变得比之前往枕头下藏小说时还要红,结结巴巴都忘了上一秒自己说了什么。 果然,她会因为这种话害羞,这会儿应该忘记了刚刚因为不愉快的回忆陷入的恐惧吧,克里斯托夫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虽然他不明白她在害羞什么,他说的都是大实话啊,她是他未来的妻子,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哪怕出现了疑似是斯诺怀特侯爵亲生女儿的瑞拉·格林,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也不会被动摇,克里斯托夫一向对于自己基于事实的各种推测有着足够的自信。 第29章 木雀歌(3) 得知信已带给瑞拉,莉莉安娜的心情好了不少,她继续坐在椅子上瞧那些不远处走走停停寻寻觅觅的雀鸟们,并及时阻止了克里斯托夫想用风逮一只胖乎乎的小毛团子给她玩的行为。 克里斯托夫表示他觉得完全没有问题。毕竟他在家里都这么逗他的风隼玩,那只鸟玩得不尽兴还会用喙轻啄他的手心表达不满。 听他这个说法莉莉安娜实在是哭笑不得:她庭院里那些雀鸟算上尾羽也就比人的巴掌长一点儿,怎么和风隼这种一听就是鹰一样的大型鸟类比啊? 不过风隼就是他们兰斯洛特家徽上的那只鸟吧?原来他们真的会养来当宠物,她都不知道斯诺怀特家有没有养家徽上的那种银光闪闪的大狼。 在阳光没有那么灿烂之后,莉莉安娜自觉地提出回房间去老实待着。克里斯托夫没有留下吃晚餐,好几天没下楼到餐厅用餐的莉莉安娜看到了已经坐在那里的福兰特,想到了瑞拉想来看望她的事情。 “怎么了?”好像是注意到了她没有认真吃饭,福兰特看向她,“觉得不合胃口?还是觉得不舒服?” “没有没有,”莉莉安娜摇头,她眼下除了右手用起来还有点疼以外,觉得其他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是这样,福兰特……我之前在学院里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她想来看望我——” “不行。”福兰特回绝得过于干脆直接,让莉莉安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在此之前福兰特好像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为什么这一次不是“你高兴就好”了? “我保证不会和她提任何有关那天的事情,我们就见一小会儿,她是担心我,没有其他企图,我保证。”莉莉安娜还想挣扎一下,“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派人旁听的。” 福兰特依然摇头,他放下刀叉说道:“你知道这些天有多少人想来‘慰问’你吗?如果让那些人知道你已经可以见外客,他们会像虫蝇一样扑过来让你不得安宁,你想要应付他们吗?” 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你就不能悄悄把瑞拉接过来不让别人知道吗……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听出对方语气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莉莉安娜也就没有再执着下去。 这些天福兰特为了她的事情应该也忙得够呛,莉莉安娜想起了当时侯爵夏巡留他一个人应付侯爵府内外的时候了。 她也是到这会儿才知道,福兰特哪怕到首都上学也要管一部分瑞诺卡的事情。所以要是他都这么语气直接没有商量余地的拒绝了,她还是听话点儿好。 哎,但这也是和亲妹妹相处的大好机会哦,你心爱的妹妹哦。莉莉安娜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念叨,福兰特的劣势和克里斯托夫差不多,都是被她这个假货占据了太多时间。 她现在慢慢开始觉得克里斯托夫更好说话了。看看人家,乖乖去送信就得到了和瑞拉说话的机会,不听莉莉安娜言吃亏在眼前呐! 罢了,反正信送到了,瑞拉至少不会担心她有生命危险,至于感情线的事情……来日方长吧,谁都帮就等于谁都不帮。 而且这种事还要尊重瑞拉自己的意见,莉莉安娜想,她自己在这里瞎鼓捣一气让瑞拉感到困扰就成好心办坏事了。 在大厅小小散步两圈消食,莉莉安娜决定回屋去阅读贵族小姐和牧羊少年故事的结局——为自己找的借口是做事情要有始有终,绝对不是单纯想要看情节火辣的浪漫小说。 因为她这两天肉眼可见开始活泛了,两个女仆也放心留她在房间里挑灯夜读。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抄本久违坐到书桌边的莉莉安娜伸了伸懒腰,小心活动活动自己的右手腕。 窗外晚风徐徐,月影透窗纱,雀鸟唤朋归,像极了从前学生时代把早早在学校里就赶完了的家庭作业摆桌子上、然后摸出手机开始看小说的时候。 当年用手机看小说死贵,不仅每一章要花钱,流量还要花钱。那可是五块钱只能买到20mb的年代,莉莉安娜最怕的就是爸妈查她的电话费账单。 天哪,这不是一本单纯的……花式描述贵族小姐和牧羊少年怎么滚羊毛毡的小说吗? 莉莉安娜越往后看越觉得不对劲,她从贵族小姐听到自家兄长忧虑即将有战争爆发就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急切朝后读了几页,果然就看到少年想要通过走上战场获取爵位的方式给贵族小姐一个名正言顺的求婚。 牧羊少年战死了,随着王朝的覆灭,贵族少女也不再是贵族。从少年离开她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从流离失所面目全非的同乡人那里确认她的心上人如被羊踩过的野草一般死在了自己参加的第一场战役的时候,少女已经成了两鬓都开始花白的妇人。 常年为了生存而劳作,少女的手指不再纤柔得用纺锤轻轻一刺就会流下血珠,眼神不再清澈如融化的雪水,嗓音也不再婉转温柔如林间山雀。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如今的生活,神奇的是,它们和我当年与他在那个漏风的木棚里度过的第一晚时所预想的生活几乎一模一样,只除了一件事,那时的我以为他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手抄本上这么写着少女的内心独白。 “有时候我会怨恨他,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只要他在出发前来问一问我,我就会回答他我那时候就愿意放弃一切跟他走。” “我未曾想过让他延续我从前的生活……我希望他带我离开这片困住我的藩篱去任何地方。而怨恨到了最后又会变成悲伤,因为我不得不问自己,为什么从未主动和他说过这些。” 莉莉安娜翻到了手抄本的最后一页,上面这样写道:“她最后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看风吹过脚下的牧草,看太阳染红目光尽头的雪,觉得她的一生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如同山雀刚刚寻觅到一根从大树垂落的细枝想要停栖,就眼睁睁看它无声无息消逝于席卷荒原的野火。” 干嘛啊,为什么一本前三分之二的内容里一大半都是滚羊毛毡的小说是这种结局啊!这算诈骗吧? 被刀了个猝不及防的莉莉安娜看傻了。她是很抗拒看悲剧的,连看文都要先确定最后是好结局才往下看。因为她泪点很低,不管再矫揉造作的剧情只要气氛到了她都会掉眼泪。 “小姐,少爷过来了。”她还在心里嘀嘀咕咕地骂作者却听到了门口传来梅根的声音。 提前做了应急预案的莉莉安娜把手抄本直接丢进手边放她画人物关系本的抽屉,再拿左手衣袖擦擦眼泪深呼吸几下,告诉梅根她可以进来了。 第29章 木雀歌(4) 福兰特走进莉莉安娜房间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坐在床上披着外套的莉莉安娜那红通通的眼角。 女孩的一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睫毛忽闪忽闪,鼻尖也比平时红,明显刚刚才哭过一场。 福兰特感觉到了一阵头痛,他就预感到了莉莉安娜会因为他拒绝她的要求生气,所以专门过来看看。 该不会是因为吃过晚饭她回房间后就一直在哭吧?但是她还像往常一样去庭院里散步了……是回来之后一个人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才哭起来的? 怎么办呢?福兰特甚至觉得,莉莉安娜还是像从前那样,直接一有不满就大喊大叫摔东西更好,现在这种回房间生闷气然后默默哭泣显然更不利于身体健康。 但是福兰特确实不希望瑞拉和莉莉安娜相交甚密,他一直听梅根汇报着两个女孩的关系,只是之前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让她们少接触。 他觉得横亘在她们之间的身世真相最终一定会伤害到她们两个人——而且福兰特打从心底里不希望瑞拉引起学院其他人的注意。 哪怕瑞拉不说在莉莉安娜身边就会引人注目这一点,瑞拉和他是亲兄妹,即使成长环境完全不同,容貌上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相似之处……她再和莉莉安娜两个并排走在一起,简直就是在引导首都的所有人去联想瑞拉和斯诺怀特家的关联。在这个无法公开认回瑞拉的当下,自然是越少有人察觉她的真实身份越好。 而且就现在这样,皇太子和那个莱恩家的二少爷都一副对瑞拉兴致盎然的模样,福兰特也搞不清楚他们兴趣的来源到底是什么。 “除了见你的朋友,其他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青年在心里叹了口气,瑞拉的事情他不能轻易让步,但他也不想让还在养伤的莉莉安娜难过。 他的这句话获得了女孩困惑的目光,但几乎是下一秒,莉莉安娜就精神一振。 “那,我想去学院上学了!”虽然不知道为啥福兰特突然这么说,但察觉到他态度松动了,莉莉安娜立刻举起左手:山不能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呗,去学院就能见瑞拉了。 “咳……不行,你还不能出门。” 其实刚刚话说出口,莉莉安娜就知道福兰特同意她去学院的概率基本为零,不过看到了福兰特脸上那一瞬间因为自己食言而局促的表情,也算她赚到。 这个时候,莉莉安娜突发奇想:通过这几天的静养,她逐渐琢磨出福兰特这个人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比起列举事实长篇大论讲道理,反而是撒娇对他更好用。 反正他态度都软化了,还难得把话柄递到了她面前,莉莉安娜心一横,没有不试一试的道理——连瑞拉要来见自己的基础愿望都达不成,以后什么资格在以后做她的仙女教母! 她开始进行最后的努力,这还不成也只能放弃了——她装作很介意地一边嘟哝一边直接钻到床褥里去、把被子拉到脑袋上,还好这个身体的声音本来就比较甜,她不用捏着嗓子一边冒鸡皮疙瘩一边装夹子音:“哥哥是大骗子,说话不算话!” “我要睡觉了。”她干脆翻了个身背朝福兰特,瓮声瓮气地开始赶人,“晚安。” 梅根看着少爷一脸无奈地坐到了莉莉安娜小姐的床边、伸出手轻轻拍裹住她脑袋的被子让她出来别被闷着。 其实……福兰特少爷这个行为不太合规矩,如果说他之前陪在小姐身边是因为小姐昏睡的时候会因为身边没有人在感到害怕甚至惊悸,但现在…… 梅根什么都不能说,她没有资格评论,她只能安静地站在门边。 “好吧,这周的暗湮日下午,我想办法带你的朋友来见你一面,”蒙在被子里紧紧张张、觉得自己的最终尝试很可能已经宣告失败的莉莉安娜突然听道外面说道,“但她不能停留太久,更不能留下过夜,你们一起喝完下午茶我就要送她回去。” 动来动去哼哼唧唧的被褥包终于安静下来,福兰特看到莉莉安娜从里面钻出来。一头微卷的长发乱蓬蓬地翘在她的脑袋四周,莉莉安娜的眼睛依然湿漉漉的,但此刻不再因为是浸染过泪水,而是因为她的眼瞳里盛满了兴高采烈的光芒。 “真的吗?”他听莉莉安娜小心翼翼地确认。 “嗯,”福兰特没注意到自己好像也被女孩的快乐感染了似的露出了一点笑容,他伸出手去理了一下她从额头上直接耷拉到鼻梁上面的一小绺头发,但很快又严肃表情强调道,“只有这一次,她不能常来。” “好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莉莉安娜在心里握拳,一抬头发现福兰特在凝视自己。 完了,是不是得意忘形脸笑得太烂了?她赶紧收敛表情,为了避免表情继续露馅,她开始打呵欠。 “我真的困啦。”为了让演技看起来没有过于僵硬,她又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引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真呵欠,带出了眼角里的一点残留的眼泪。“谢谢你,福兰特。” “你不能和她说任何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听福兰特说道,“这是为了——你那个朋友的安全着想,你也不希望她被在这四周游走窥探的人困扰吧?见面的事我会想办法通知她,你不用管。” 莉莉安娜乖乖点头,这是福兰特式的标准作风,只要答应了就从头发一路管到脚趾——他是老大,他说了算,然后她又打了一个呵欠。 “少爷,”梅根缓步走过去对着福兰特轻言细语,“小姐如果觉得困了,还请您允许我们伺候她洗漱。” “晚安。”莉莉安娜坐在床上冲福兰特微微俯身致礼,要不怎么说实践才是最好的老师呢,之前听马克西姆姨婆讲礼仪讲得头昏脑涨,来首都一段时间慢慢也习以为常。 “嗯,晚安。”听到了这一声回应,梅根恭顺地低头走到房间门口为福兰特拉开门,然后严谨地完成行礼,直到主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若我提前知道结局,我会让故事停在最最幸福的时候,我不会再翻开下一页。因我不知,我只能喟然叹息。”直到真正躺在床上闭上眼慢慢觉得困倦,莉莉安娜都还在回味不知是原作者还是誊抄者在这本名为《木雀歌》的手抄本封底留下的两句话。 莉莉安娜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她都还会想起这本薄薄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需要靠前后文猜测的小书。那时候的她已经不再会轻易地落泪,但是当回忆起那个眺望原野的女人时,她依然会感受到那种仿佛被针在心底轻轻扎了一下的刺痛。 “圣神在上,如此善良的、全知全能的女神啊,您为何眼睁睁看这世上如此多阴差阳错。” 第30章 纽带(1) 确定了周末就能见到瑞拉后,莉莉安娜安分下来。 自然,她的安分有相当多被迫的成分。在房间内大鹏展翅也不会再感到右手臂疼痛之后,她开始想回去上学——这想法连提都不敢向福兰特提,毕竟才千方百计让他答应了接瑞拉过来,此刻得寸进尺,很可能的结果是芝麻西瓜一起丢。 两个女仆都很不理解她居然想再回首都学院去,用凯特的话说就是“那种害得小姐受伤的地方这辈子都不要再去的好!反正小姐也快要嫁给少公爵大人了,再也不去了也没人敢说什么的。” 但在莉莉安娜看来,这场遭遇留给她的后怕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越了当时她承受的身体伤害——如果克里斯托夫当时没有及时赶过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下一次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她也只能像现在这样如砧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吗? 莉莉安娜很清楚,人情是靠不住的、用过就会消耗的东西。更不要提一个假千金身份换来的人情,那就像孩童用积木胡乱搭起来的楼阁,都不用亲手去推,风一吹就会坍塌成废墟。 她没有魔法、这会儿再训练体能出肉装显然也来不及了,此生不可能像瑞拉那样有能力自保,只能通过别的方式提高自己的实力,届时再通过实力换取等价的武力保护。 换句话说,雇保镖签全天候安保协议听起来可比眼巴巴等不知道有效期截止几年几月几日的未婚夫来救可靠性高多了。 当然,克里斯托夫这回对她是实打实救命之恩,只要她有生之年能找到个能入他眼的泉眼,她必涌泉相报,这个没说的。 想得远了,说回来,实力可不是大风刮来的,她对于幅员辽阔的普林斯王国的了解都还在起步阶段。审视四周,汇集整个王国各方面材料和教学资源的首都学院仍然是她了解这个世界最快的捷径。 经过一番思考,莉莉安娜觉得因噎废食十分不划算,眼下是反而是能多学一点儿是一点儿的时候——等往后没有了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这个身份,如瑞拉提点她的,她连挤进人群去抢面包的身体素质都没有,到时候的境遇很可能比遇到一个骑士袭击还要凄惨。 被这事儿一吓,莉莉安娜也明白了,什么躺平,什么活一天算一天,都是啥事都没发生的时候才说得出口的话。 真摊上事了,她这个身体的小心脏跳得比谁都快,所有的“咚咚”都是在带领大脑摇旗呐喊——我(脏话)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我想有点事情做,闲下来反而会胡思乱想。”在克里斯托夫在庭院里散步、和他提“想要继续算账本”时,她用了之前对福兰特用过的借口。 “我倒觉得想一想没什么不好,我并不赞成你哥哥那种不希望你产生任何不安、想把你直接放到水晶泡里谁来碰就做成冰雕的做法。”莉莉安娜没太听明白克里斯托夫的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因为她感受不到如今斯诺怀特府邸周围环绕着什么。 克里斯托夫继续说道:“你的身份注定会让你遇到一些麻烦事情,清楚敌意来自何方比不明不白只能等在原地好。起码,意外发生之后你要能分辨清楚朝你来的人里哪些最值得信任。” 谁说不是呢!莉莉安娜拼命点头,头发上的那只粉红色的大蝴蝶结都要甩下来了。 “现在的我有获得你的信任吗?”男人话锋一转,突然带着笑意看向她的眼睛问道。 “我一直都很信任你呀!”莉莉安娜一点儿犹豫都没带的,这种时候话一定要接得流畅丝滑,让领导放心,让领导舒心。 嗯,经过了那件事说这种话时违心的成分少点儿了。 克里斯托夫想起从城外送她到这里和她说“兰斯洛特上下会为你提供庇护时”,小姑娘脑袋虽然点得勤快,那双眼睛里是明明白白写着“我才不信”。 作为他未来的妻子,莉莉安娜必须要做到对赛尔斯产生身份认同。因为只有当她完全把自己当作赛尔斯的一员,她才有可能站在他的身侧、以赛尔斯未来女主人的身份和他一起发自内心地去爱护、去保卫那片广袤的土地。 若莉莉安娜只是个无知又无能、只需要供给充足的物质就能满足的贵族少女,克里斯托夫不会考虑那么多,上面那些都是他这几天才新思考的东西。 反正不论他能陪伴她多久,兰斯洛特家族都会保她一世衣食无忧。哪怕他像父亲一样在某次出征后一去不复返,她需要做的也只是陪伴他们的孩子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而之后不管她是继续作为少家主的母亲留在赛尔斯生活、或者返回瑞诺卡、甚至找个其他贵族再嫁,这都不是他能干涉的事情。 但眼前的女孩……她对很多事有自己的看法,她的兴趣也好像也不限于她卧房里那些等她再大些就不会相信的爱情小说,看看她的课表就知道了。 克里斯托夫虽然夸奖过莉莉安娜是“王国数一数二的聪明女性”,但那只是他哄她高兴的说辞而已,王国两百多年的历史间出过不少手腕不输男人的贵族女性——甚至不局限于贵族。 有在父兄战死领地还被趁虚而入靠着周旋多方力挽狂澜的、有借着倾城容貌口蜜腹剑搅得一大片土地不得安宁的……也有丈夫死后替年幼的继承人代行家主权力直至孩子成年的。 一个寡居的女人代行家主的职责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孩子还未成长到足以庇护母亲的时候——光是如何一边避免不被遗留的老家臣架空、一边又为孩子留下足够的家臣做帮手这一条就已经足够艰难。 克里斯托夫记得,王国曾出过一位非常优秀的贵夫人,她以寡母的身份把丈夫留下的领地经营得蒸蒸日上。周围所有轻蔑她能力、妄图把她的领地纳入囊中的贵族都为自己的野心和轻率吃了苦头,等她把家主的位置交给孩子时,那片领地甚至还比原来大了一些。 她的孩子为她请封了一个无法继承、无领地的终身荣誉爵位,那位夫人应该是王国的第一个在继承权外被皇室另外封爵的女性。 那已经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克里斯托夫思考这些的时候才意识到,王国刚刚建立的时候因为刚刚经历代价高昂的战争,因此一些男丁凋敝的家族选择了让女儿作为继承人。 一转眼两百年过去,不要说女性继承人,如今连那种敢在名利桌上和男人争上一争高低的贵夫人都少见了,那些娇贵的女孩被养得越来越像一件件只等在新婚夜被丈夫拆封的礼物。 如今的克里斯托夫判断,莉莉安娜相处起来不太像一件只有精致外表的礼物。假以时日,他也许能把面前这个脸庞上还带着少女天真的女孩培养成……哪怕他不在身侧也能代表赛尔斯周旋于王国各方的女主人。 当然这个过程需要不少时间,虽然莉莉安娜如今能对一些事情说得头头是道,但这只能表明她愿意去思考,距离真正的能力和手腕还差着不小的距离。 这就意味着,到不得已的时候,他也许能放心把家主的权力交给她代管,直到他们的孩子成年。 同时,连赛尔斯的小鱼贩都懂一个浅薄的道理:锋利的刀剖鱼容易,也同时意味着更容易不小心割伤自己。莉莉安娜越聪慧、越展示出能力,就越发意味着他要确保她的立场:对赛尔斯百分百的忠诚。 他不觉得这个需要太废脑筋,他活着的时候可以把感情当纽带来拴住她——恰当的感情,精准的计算,不浓烈到让她抛弃一切追随他到海底,不浅薄到让她在手握权柄的下一秒就把赛尔斯的利益拱手他人。 把计算当作一种本能且这么多年基本没有失误的男人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在这场人心的博弈里他的对手哪怕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但也只是一个聪明的女孩。 退一万步,就算他失误了,他死后兰斯洛特家剩下的其他人也不会让自己在赛尔斯的利益被轻易损伤。 现在还不相信他也没关系,脑袋里已经不知不觉转了一整圈的男人把思绪重置回原点,他和莉莉安娜还有很多时间去培养信任。 “克里斯托夫。”他听到女孩在叫他,自从在学院山顶的高空上认出了他之后,莉莉安娜就不再那么生疏地用姓氏和头衔称呼他。 她说话会带一些瑞诺卡口音,最后两个音节的一点儿多余的翘舌听着很可爱,他也就暂时没想着引诱她用更亲近的称呼来呼唤他。 克里斯托夫发现他居然已经开始期待和莉莉安娜结婚后、每天不用来来回回也不用到时间就要和她告别的生活了。 虽然心中对自己会重复父亲归宿的预感挥之不去……但在那之前的时光有她作伴,好像比之前自己预判的有意思很多。 “嗯。”他看着她的红色眼瞳,想象着它们原本的颜色,“我听着呢。” 第30章 纽带(2) “那个骑士……后来怎么样了?”确认庭院四周没有不相干的下人后,莉莉安娜小心地提问。 福兰特不和她聊这些,好像觉得她只要听到周围有人提那天发生的事情就会立刻人事不省似的,她只能问克里斯托夫。 “还没有定论。”克里斯托夫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 果然这件事牵扯很广,莉莉安娜点点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个结果。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审讯那个骑士……如果骑士在被审讯时透露了自己的动机,她会有机会知道吗? 她听克里斯托夫突然问道:“你会责怪我没有当场要他的性命吗?” “不会啊,”她抬起头,发现对方的这个问题好像问得很认真,便也坐直了一点,认真回答道,“不如说我很庆幸你没有这么做。当时我肯定是想要告诉你别杀他的,但我没力气了。” “因为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做这些事?”克里斯托夫带着她走到了她常坐的那个长椅上停了下来,微风吹走了刚刚落到上面的一枚落叶,惊起了不远处觅食的几只小鸟。 “是吧,也不完全都是因为这个。”因为女仆不在身边,莉莉安娜坐下后自己整理了一下裙摆和小斗篷,“虽然对外用了另一套说法,但真相总有可能流传出去,对这种事永远都别太乐观,是吧?” “如今这个情况,大家都知道我不会魔法,所以那个骑士做的是无凭无据的无理之事,所有舆论都会站我们这边。”这件事莉莉安娜这一两天已经在脑子里复盘过几次,所以她不需要边想边说。 “但如果你当时直接杀了他,大家就会犯嘀咕,他们的注意力就不会放在一个皇家骑士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以使用魔法的罪名问罪了一个根本没有魔法的女子。” 莉莉安娜想耸肩膀,但这个动作在练习礼仪时被马克西姆姨婆教训得很惨,退而求其次,她歪了歪脑袋:“平民百姓只会记得一个权势滔天的贵族继承人在一个皇家骑士没有皇室定罪的情况下直接杀死了他。” 她轻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无法责怪他们,绝大部分平民终其一生也不可能供养出一个有资格在首都学院读书的孩子,但他们的孩子很可能走向战场成为一个士兵。” “虽然士兵和骑士之间还隔着相当大的距离,这个老师在课上讲过……他们一定会这么代入,如果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也会这么代入。我有什么资格去指望他们去共情在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我呢?”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民心是很脆弱的东西,哪怕是花费数十年、上百年光阴建立起来的信任,也可以因为一件小事就裂开缝隙,而修补它比摧毁它要艰难得多。” 莉莉安娜看向克里斯托夫的眼睛,觉得他既然能想到关心新兵的心理问题,应该也想过这些:“我听说赛尔斯每年都有魔兽从大海向陆地入侵,诚然你天资过人,但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守护那么绵长曲折的海岸线。如果你因为我的缘故在常年都要带兵征战的情况下损了人心,那太不值得了。” “所以你留他一命是非常正确的决定。”莉莉安娜高兴地总结陈词,“这就是我的想法。” 呃,会不会……说得有点太多了?为自己能把脑子里想的东西全部说出来高兴之余,莉莉安娜又感到了一瞬间的担忧。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目前唯一愿意听她发表这些看法的存在——莉莉安娜发现她已经逐渐忘记了一开始贴在克里斯托夫身上的“腹黑,需要警惕”的标签。 她甚至会短暂忘记自己正在扮演的是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少女开始夸夸其谈:就因为他夸过她聪明,她已经忍不住飘飘然起来了吗? “也只是……我的一点想法而已。”她瞬间失去了刚刚流利的口才,开始结结巴巴找补,也转过身去坐正、不再看克里斯托夫,“我什么都不懂,我乱说的。” 在沉默了一小会儿后,莉莉安娜突然听克里斯托夫说:“我开始怕陛下反悔了。” “反悔什么?”莉莉安娜茫然地转过去问。 “要是他发现你那么聪明,反悔不把你嫁给我了怎么办?”克里斯托夫眼睛里满是笑意,“我是不能答应的。我突然觉得福兰特那家伙在这里搞那堆阵法也是有考量的。不然我真的很想现在就把你带走,回赛尔斯去。” 老实说,要是这句话是莉莉安娜隔着一张纸看的,她自认阅过各种书中的无数风花雪月,什么肉麻油腻的情话没有看过。已经到了不管看什么,都只会皱皱眉头、微微一笑,潇洒留下一句批语“就这”——反正肯定不会对这种话有啥大反应。 但老祖宗说的话诚不我欺,纸上谈兵只能出水货:克里斯托夫顶着那一张挑不出毛病的脸和她说这种话,不管听几回,她还是感觉脑子里给cpu降温的风扇旋转的速度变快了。 “咳咳,你说什么呢。”鉴于暂时还没有把这男人的路数摸清楚、有浅浅地担心这人真的把她当拎小鸡崽一样拎起来飞走,莉莉安娜站了起来,脸颊微红地拎起裙子,丢下克里斯托夫朝中庭长廊走去,“嗯——我想要回去休息了,少公爵大人自便吧。” 他还以为……上次夸她聪明时她很高兴呢,是他判断不准确吗?被留在原地的克里斯托夫在跟上去之前先微皱起眉头反思了一下刚刚说的话。但是他觉得她上回真的挺高兴的,这种情绪不该看错啊。 还是说,是这种话短时间内不能多说? 那看来和未婚妻相处与和其他人相处还是不同的,他想。因为在他自己从前的经验里,如果有谁爱听人奉承他的丰功伟绩,那不管在他耳边说多少回,他都不会讨厌的。 还是和女人相处少了,从前斯文那家伙说他也该在社交场合耐心些,要和那些贵妇人们多打打交道,不然往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自己的妻子。他当时没当回事,如今看来,那家伙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需要今天给安妮回信时提一下最近和莉莉安娜相处的情况吗?克里斯托夫想了想,算了。堂姐虽然来信里一个字都不提,但他从她丈夫的领地那边守到的消息是“子爵夫人的身体依然很不适”,没必要让她在这种时候还要操心他的事情。 只是可惜了。难得莉莉安娜主动提骑士的事情,他本来还想顺势询问她,在骑士来之前山顶上发生了什么引起了警戒——再说吧,没必要太心急。 和我说情话有鬼用啊,说出花来也不会给你的情感线小表格额外加分的好吧!回房间的莉莉安娜在自己的书桌边坐了一会儿,翻出了她的小本本给克里斯托夫记了一笔:这人妄图花言巧语收买场外评委!诚信正直的评委现在要给他倒扣十分! 算了,五分吧,也没有那么不好,莉莉安娜划掉了那个阿拉伯数字打算重新写上。但是……她深刻怀疑,瑞拉的性格是不会爱听这种话的,罢了,还是十分。 但是……都聊到那个骑士了,等她被允许出门之后,有没有可能求克里斯托夫带她去收容骑士的地方一趟?把小本本收进抽屉,莉莉安娜又开始琢磨其他的事情。 哪怕从骑士本人那里问出真实动机的可能性小得可怜,她还是很想试一试,因为现在手里已知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那个骑士应该还被关在皇宫里吧,莉莉安娜感觉克里斯托夫和皇室关系挺好的,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答应。 第31章 不可违逆(1) 在学院收到了斯诺怀特家派人送来的传信后,瑞拉也安分了下来。 瑞拉的安分是因为她的生活比平时更加忙碌了:女孩一边勤勤恳恳地帮莉莉安娜抄各种课程的笔记准备周末给同伴带过去、一边继续精神百倍地搜集着各种和魔兽相关的资料。 她现在最想搞明白的事情就是到底什么样魔兽能凭空出现在学院的山顶上——还从头到尾都没有其他学生目击到。 真有这种来去无痕还能伤人的魔兽存在的话,那她之前对这个世界的危险程度判断就显得太乐观了。 瑞拉一直没能在藏书量浩如烟海的图书馆找到答案,便拿这个问题去魔塔附近蹲守了负责为一年级新生教学魔物分类及分布(第一册)的盖勒教授。 对方也没有给她任何明确的答案。教授只语意含糊地表示,一些与富含雷元素的魔矿石伴生的魔兽的确具有引动雷电的能力。 而当她问起:“我看到书上说魔兽的危险程度一般与体型相关,那有没有特例呢?”,教授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他推脱说自己回魔塔还有要事需要处理,丢下瑞拉,脚步匆匆朝身后那栋高耸入天、没有魔法支撑是绝对做不出如此反结构力学设计的建筑里走去。 瑞拉总觉得,莉莉安娜遇到魔兽的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和不合理。 学院里关于莉莉安娜伤情的消息说法不一,但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经过却出奇的一致:魔兽闯入了学院的山顶湖区,斯诺怀特小姐不巧正在那里居住,因此遭遇袭击受伤。负责巡视学院、保证学生安全的皇家骑士团二等骑士因严重渎职被缉拿问罪,山顶湖区全线戒严,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按瑞拉的经验,从前农村里丢了只狗崽儿都能传出东家抱走给邻村小侄子了、西家逮了卖给狗贩子了、春天狗崽儿心烧了自己挣开绳子跑了整整三个版本。 怎么到这里,这么大一件事,大家就都突然默契起来统一了口径呢?个个说得一板一眼地,好像自己就在那山顶上看到了全程一样。 民风淳朴?她可一点儿都不觉得这群贵族淳朴。瑞拉最喜欢的一本书里面第二喜欢的男角色有一句名言: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面一定藏着猫腻! 她很想搞明白这件事,本来想着周末就能直接找莉莉安娜问个明白,但收到传信瑞拉又犹豫了:她这么大喇喇地问,好像太不在乎作为亲历者的莉莉安娜的感受了。 罢了,莉莉安娜不主动提,她自己就不主动问——瑞拉给自己订了这个原则。反正来日方长,等莉莉安娜完全好了、确定她聊起这些事情没有心理阴影了再问她也不迟,如今治疗康复才是第一位的。 时间终于来到了暗湮日的午后,瑞拉按照约定的方式避开旁人、独自来到了学院山脚下的一条距离大路不远的小路上。 猛然一看不远处只是个平平无奇、无人停留的分叉路口,但这些天自行借阅了不少魔法阵书籍的瑞拉隐隐感觉到了,那里的元素分布与周边地形地貌存在着明显的不协调。 她刚刚走近,就看到空气的某处好像扭曲了短短一瞬: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前面有个男人冲她行礼、示意她上车。 “没事,我自己爬得上去。”瑞拉潇洒挥手拒绝了他的帮忙,把裙子往膝盖上一提、往上一跳就轻松上了马车的平台。 她打开门弯腰往里钻,才看到里面还坐着人。 福兰特·斯诺怀特端正地坐在马车一侧,手上拿着今天的报纸。见她进来,青年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语气平静地问候了一句:“中午好,格林小姐。” “呃,那个,中午好。”瑞拉没想到里面还坐了这么一尊佛。 她目前就没有和克劳尔·莱恩以外的贵族在马车这种封闭空间单独相处过,对方不和她多搭话,她也不想主动说什么——反正马上就要见到莉莉安娜了,犯不着向别人询问二手消息。 马车两侧的窗帘都紧紧拉着,感受到马车已经出发,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一个看报纸一个看笔记。 “格林小姐。”在下车之前,男人突然开口。 看到忙着拿笔记的瑞拉停下了动作看过来,福兰特说道:“我妹妹性格逞强,待会儿一定会告诉你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但实际上她依然每天都会做噩梦。” “所以我希望你和她交谈时不要询问她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要显得对那件事情感兴趣让她主动去描述,还请格林小姐能答应我。”福兰特看向瑞拉的眼睛。 嗯?瑞拉想,莉莉安娜之前说,她这个哥哥因为知道她是假妹妹所以他们关系一点儿都不亲近,这都关心她晚上做什么梦了,还不算亲近啊? “行。”瑞拉没有犹豫直接点头,反正她都想好了,这一趟主要目的是想给莉莉安娜治疗伤口,虽然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刺激到病人肯定不行。 看起来马车直接行驶到了他家府邸的大门里。依然是没有借助任何人的帮忙,瑞拉自己精神百倍地拎着她那几大本笔记紧随福兰特跳下了马车,让在一旁伸着胳膊等了半天的骑士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去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好充沛的水元素……女孩抬起头来用血红色的眼瞳注视着天空。她刻意地眯了一下眼睛,想按照书里讲的办法凝神屏气看一看,判断这里是不是正被笼罩在主要由水元素构成的魔法阵里。 “格林小姐。”她刚刚感觉空气中有一些微小的纹路在浮现,就被女仆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小姐正在庭院等待您,请允许我为您引路。” 那个福兰特·斯诺怀特就已经没有人影了。瑞拉确信自己刚刚也就走神了几秒钟,好家伙神出鬼没的,他居然是专门去接她的? 瑞拉抖了抖,感觉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莉莉安娜激情澎湃的演说又一次回荡在了她的耳边,她赶紧晃晃脑袋,命令自己忘掉那种荒谬的事情。 好漂亮的地方,就像进了博物馆似的,但这种走路都有回音的房子晚上要是起夜会觉得瘆的慌吧?瑞拉走在女仆的后面穿过大厅走向中庭,一路走一路看。 脚下这个毯子太厚了,踩一下就像会陷进去一样,在上面走着跑着都不得劲,而且还用浅色的地毯,收拾起来得多费劲。 嗯,这个上面绣得是只狼狗,但不够恶,一看画这玩意儿的人就没见过农村里那种见人就扑的恶狗。 什么味道,太香了,瑞拉打了个喷嚏,想用衣袖擦擦鼻子,但是忍住了。一路上没有看到什么人,她记得莉莉安娜说这房子里就住她还有她哥,难道说他们会在周末给下人放假?那还挺人道的。 “瑞拉!”跟在女仆身后刚刚踏进庭院,瑞拉就看到被裹得像只糯米糍粑的莉莉安娜朝她高兴挥手,今天明明一点儿太阳都没有,莉莉安娜却坐在一把大伞下面,面前是一张摆满了各种茶点和饮料的长桌,桌边还站着一个女仆。 感觉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也就现在的莉莉安娜那个模样了。终于和老乡碰头,瑞拉先是一阵开心,因为看到莉莉安娜的精神还挺不错的,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椅子在长桌的另一头。 这哪儿行呢!她来是给莉莉安娜治伤口的,且不说这长桌一头一尾起码五六米连说句话都要伸脖子,多两个人看着她也不能使用治愈魔法啊! 第31章 不可违逆(2) “格林小姐,您请坐,您想要喝什么茶?”梅根帮客人拉开椅子,却发现对方站在那里没有动,一脸不太高兴的模样。 这表情确实太像福兰特少爷。她现在能完全理解,为什么少爷要求今天下午闲杂人等未经允许一律不得出现在大厅和庭院了。 “随便随便,白水都行,别太麻烦。”瑞拉没有坐下来,她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椅子,看向莉莉安娜,“我能拖椅子过来直接坐你旁边不?” “我来我来。”凯特急急往这边走,却见来作客的格林小姐让那个椅子往上跳了一下,然后格林小姐摇摇头,直接伸手去把椅子用一只手给拎了起来大踏步朝自家小姐身边走。 凯特悄悄吐吐舌头,真不愧是孔武有力的格林小姐:“哎……格林小姐!这种事情交给我们下人就行了!” “我来吧,格林小姐。”梅根用温柔的语气和颇强势的动作接过了瑞拉手里的椅子,把它放在了莉莉安娜的旁边——隔了能正好站两个人的距离。福兰特少爷说了,要避免她们两个说悄悄话。 梅根轻言细语解释:“我们小姐的右手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进餐时需要我们帮助,还请您不要介意。” 是福兰特额外叮嘱了梅根什么吧,莉莉安娜心想,还是不信任她会老老实实什么都不讲给瑞拉听吗?有点儿心累,但再一想,毕竟话也是一开始她自己说的:要是他不放心就派人来旁听。 “哇!你都已经能让椅子跳起来一下了!”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能见到瑞拉就好,莉莉安娜拍手,“我记得第一节风元素课的时候你还吹不起来那块木头呢。” “但是还是不能让它直接飘起来,要是我能飞就好了。”瑞拉遗憾摇头。 要是她可以飞,她就能天天揣吃的往救济院里跑,也能半夜直接偷摸飞过来翻莉莉安娜的窗户,办各种事都不知道要方便多少倍。 别想其他的了,她收到的信上说了,她只能在这里待半天:“哎,时间有限,我们不说其他的,你受的伤咋样了?” “没事了,不用担心。”莉莉安娜伸出自己的右胳膊,旁边的女仆麻溜弯腰过来帮她挽袖子。 瑞拉睁大眼睛仔细瞧,她看到了一圈伤口结痂脱落后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皮肤,听莉莉安娜说明:“你看,最严重的就是这里,也就只剩一点儿痕迹了。” “我说了不用担心吧?”莉莉安娜冲瑞拉眨眨眼,“要不是那些治疗师不松口,我觉得我其实都可以去上学了。” “哦,笔记,我都带来了。”瑞拉本来想把东西直接递给莉莉安娜,结果又被女仆从中间接手,好吧,贵族的规矩真是多到讨厌,“身体的事情还是听医生的好,我这笔记记得比平时细,你看了哪里不懂问我就是了。” 瑞拉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莉莉安娜,和记忆里的比对了一下。嗯,感觉精神面貌确实不错,如果那道伤就是最严重的话,莉莉安娜还算幸运的。 瑞拉这几天查阅魔兽的资料,发现那些怪物一个比一个吓人。书上说,魔兽一般与大型魔矿脉伴生,且体型差异很大,都是长期生活在元素异常充沛的环境下最终产生了畸变的物种,不同地区的魔兽也有着显着的物种差异。 还好,瑞拉没有问她那天发生了什么,莉莉安娜松了一口气。她答应了福兰特什么都不会说——哪怕福兰特不告诫她,她也不会主动提的,她只是担心自己遮遮掩掩会让瑞拉觉得自己不信任她。 因为瑞拉什么都没主动问,莉莉安娜放下心来,开始热情地向瑞拉介绍桌上的糕点。 “嗯……能不能让这两个女仆离开一会儿?”瑞拉对桌上的那些琳琅满目不是很感兴趣,她想向莉莉安娜坦白她的秘密。 “这不行,”莉莉安娜吐了吐舌头,“我答应了福兰特,今天她们两个会一直陪着我们。” “那不就是监视吗!”瑞拉心直口快,说出的话让在一旁的凯特抖了三抖,梅根则一脸平静地继续为两个女孩添茶倒水,就像一个能智能屏蔽主客谈话内容、一心行使自己职责的机器人。 “嗯……”莉莉安娜心里也跟着一抖,她会不会让瑞拉对福兰特产生了坏印象——天啊,这算不算无意识间行使了恶毒女配的使命! 为了离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她赶紧指着桌上继续推销:“这个很好吃!它外面有一层脆壳,里面又很软。我让厨师试着把它折起来,再在里面裹上果酱或者奶油,你吃吃看喜欢吗?” 完了,但是她今天不是来吃饭喝茶的啊,瑞拉在心里着急,两个女仆要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别说和莉莉安娜坦白治愈魔法的事情了——就是帮她给胳膊祛疤都做不到。 “这个东西好像是米里德那边发明的一种吃法。”瑞拉想用眼神暗示莉莉安娜,但奈何两个女孩之间还少点儿默契,莉莉安娜沉浸在自己的甜点安利里无法自拔,“哎,说起米里德……你最近和那个莱恩少爷怎么样?” “你说克劳尔·莱恩啊?”因为两个女仆不断跟随着莉莉安娜的话殷勤地在瑞拉面前摆放各种糕点,瑞拉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使了,她索性放下刀叉开始直接上手。 “哎,我这几天上了课就忙着给你整理笔记,然后还要看从图书馆里借的书,都是去餐厅随便拿点儿东西回宿舍吃,算起来……好几天没有见他了。”是哦,莉莉安娜问了瑞拉才后知后觉,这几天真的都没有和克劳尔一起吃过饭。 “啊?”莉莉安娜傻了,她把自己的眼睛瞪得圆溜溜。 她突然咂摸出了一点儿门道来:虽然她自己主观上完全没有阻拦瑞拉和各位男主打交道的意愿,但想想看: 骑士事件发生之后,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被迫每天都要花时间陪她、减少了去学院的可能性。 瑞拉又忙着给她抄笔记减少了和克劳尔的互动,皇太子已经负分掉车尾了就暂时不管这个后进生了—— ——从结果上看,她还是干涉了身为女主角的瑞拉和各位男主们的相处吧? 这难道才是神的不可违背性?莉莉安娜心中一震,她朝空中瞟,她清澈的眼睛里除了今天阴沉沉的天色外倒映不出任何东西。 莉莉安娜突然想到了更恐怖的可能——会不会就算她要躺平,神也会安排像骑士事件那样的剧情也会源源不断地到来、直到她自愿接下恶毒女配的剧本开始干坏事? 不要啊!莉莉安娜在心中哀嚎一声,她吧唧一声把脑袋磕在了桌布上,引起了女仆和瑞拉的惊呼。 “我没有事,但是我好命苦啊——”莉莉安娜哭唧唧地冲瑞拉张开双臂要抱抱,试图把自己毛蓬蓬的脑袋朝瑞拉的怀里拱,“圣神在上——为什么非要我干这种事啊——” 第32章 密码(1) 回学院的马车对面仍然坐着福兰特·斯诺怀特,但瑞拉此时却顾不上顾忌这个疑似亲哥了,她低头端详躺在膝盖上的粗布包,里面放着一本《时间之外:双神史诗》。 莉莉安娜从突然用脑袋敲了桌子之后就明显心情低落了很多,但很快那个赶马车的男人就穿过了庭院说已经到了送客的时间,也没让瑞拉有机会搞明白莉莉安娜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了。 真是的,瑞拉在心里叹气,要不是那个高个子女仆在中间拦了一把,哪怕给她五秒钟直接接触莉莉安娜的时间—— ——不说把莉莉安娜手腕上的那道疤祛除干净,像上回那样偷偷给她做个全身初步体检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瑞拉现在治疗皮外伤花费的时间在慢慢变少,也在逐渐适应使用魔法后的疲惫感,假以时日,也许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人治疗。 只是因为能查阅到的书籍有限,瑞拉不知道自己的光魔法到底在用什么方式使用元素、使用的是具体哪种元素,谨慎起见,她没有在学院里随意练习。 瑞拉在校外练习的方式也堪称简单粗暴:先拿尖锐的物品割伤自己、然后掐时间计算伤痕完全消失的时间,当然,她没有傻到拿靠近大动脉大静脉的部位去试。 只要稍微凝神,这个身体的伤口愈合速度都堪称恐怖,这让瑞拉把“尽量不要在人前受伤”也加入了自己的注意事项。 但快速愈合不意味着感受不到疼痛,经过数次实验,瑞拉摸索出了治愈魔法的初步规律: 她可以不间断地使用魔法进行治愈,但是每一次治愈都会让她感受到不同程度的疲惫;具体消耗的体力多少和伤口的严重程度总体成正比关系,但也存在例外。 由于样本不足,瑞拉还试图在学院四周寻找动物,还真让她在附近捡到了一只飞不起来又淋了雨的小雀鸟。瑞拉帮它治疗了骨折,本以为这会比划伤消耗更多体力,但直到雀鸟活蹦乱跳飞向天空她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受。 “也许体力消耗的绝对值与生物个体还有关系。”瑞拉在自己用家乡语言写成的实验记录本上记下了自己的猜想。 但是,虽说自己在治愈魔法上有所进步,但今天到莉莉安娜家里一趟,想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只拎了一大盒没吃完的甜点回去当夜宵——瑞拉对自己此行的表现不太满意。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在听说瑞拉要回去之后,之前还陷入低气压的莉莉安娜瞬间又提起了一点儿精神。 莉莉安娜利索地从桌子下面摸出了一本厚书,拒绝了女仆的帮助,直接交给了瑞拉说“请帮我代还回学院”。 瑞拉本来没想太多就要接过来,却发现莉莉安娜没有立刻撒手。 女孩和瑞拉颜色相似的眸子迅速向手上的书看了一眼,又转为和她对视,食指尖在书封皮上轻敲了三下:“我觉得这本书还挺有意思的,你可以看过之后再还。” 两个人的脑电波终于对上了,瑞拉点点头,确认过眼神,莉莉安娜才松开手,让她把那本书接过去仔细放进了包里。 这本书里一定有东西,马车到达目的地之后瑞拉抓着包就往下跳,脚踩到地上才意识到女仆给她装的那个大盒子没带上。 刚想转身去取,看到马车门被打开,盒子被福兰特·斯诺怀特从里面递了出来。 “谢谢,”瑞拉把包跨在肩膀上,双手把盒子接过来,这个男人能允许她在今天和莉莉安娜见一面,她还是很感激的。 她想再说点什么,但是确实不太会说吉祥话,想了好几秒才憋出一句,“嗯……祝你一路顺风!” “这里面的糕点如果是莉莉安娜喜欢的那些,你今天如果吃不了明天就不要再吃了。”她听白发青年用温和的语气叮嘱她,“她爱在里面放水果,是隔了夜就会坏掉的东西。” 也就是他们这些贵族老爷讲究这些了,瑞拉想,要是救济院的晚餐里能有点儿皱巴巴的隔夜苹果,小孩子们能为了排队抢一块打起来呢。 再说了,她的胃是很强大的,而且最近晚上室外温度低,把盒子挂在窗户外面再凝一层冰就当冰箱用了,这一大盒绝对够她明天早上再吃一顿的。 心里虽然这么想,瑞拉还是点头应了福兰特的话,人家是好心提醒嘛。 瑞拉本来都打算再说句“再见”就走人的,却又听到福兰特说道:“十一月就是舞会,新生按惯例都要出席,你不管缺什么都可以写信到斯诺怀特府邸来。” 不好,没忍住说了太多,这些东西还是应该交给在首都的影子,让他们想办法把舞裙舞鞋之类的以其他名义送给她。看到女孩先是困惑然后又警惕起来的眼神,福兰特在心中懊恼。 他看着妹妹背在身上的那个粗布包心里太难受了,那种布料连侯爵府里最下等的女仆都不会穿,却被她当个宝贝似的一路紧紧抱着。 明明在给她布置宿舍的时候往所有看起来是正常储物的地方都准备了丰厚但外表低调的各种日常用品,但女仆传消息回来说瑞拉舍不得用它们…… 每次想到女仆说的这句话福兰特都觉得自己的心在抽痛:他的妹妹本来应该是瑞诺卡身份最尊贵的女性之一,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却过着连这种寻常东西都要小心翼翼精打细算的生活。 “……因为我妹妹说你是她在学院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她总在家里提起你。”福兰特觉得自己很狼狈,他之前明明那么不想她和莉莉安娜多接触,这种时候在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借口却是这个。 “她暂时还不能回学院,如果我作为她的哥哥没能在她静养的时候关照好她的朋友,她知道了会发脾气的。” 瑞拉想到了那种受了委屈之后自己蹲在墙角冲自己的影子哈气的小猫,她心目中莉莉安娜发脾气大概也就那种程度的杀伤力。 这个哥……人好像也还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奇怪,至少言语上对莉莉安娜挺关心的。 瑞拉用没有拿盒子的那只手挠了挠耳后的短发,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至于那个十一月的舞会——只要不算学分,那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且这才十月上旬,她不打算放在心上。 回到学院门口的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但下午本来就吃得很饱的瑞拉不打算再去餐厅。 到了宿舍关上门,瑞拉迫不及待地从包里倒出那本厚厚的《时间之外:双神史诗》,简单翻了一下就看到在书的中间沾了一张薄薄的纸。 瑞拉一向很爱惜书,她感觉莉莉安娜使用的东西类似浆糊,便从空气里凝出了一些水来沾湿薄纸片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在不破坏书页的前提下将那张纸撕了下来。 但是纸片上写着的东西除了最后三个被故意画成图案一样的字符被瑞拉认出是莉莉安娜原来名字的拼音首字母之外,其他的字母都是这个世界的,它们的排列看起来毫无意义如同乱码,是加密了? 瑞拉拿出自己已经基本全秃的羽毛笔,又翻出一张用过的草稿纸找了个空白,把薄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上面也就那短短的几行乱码,没有任何提示解密的东西。 哦!与拼音首字母相连的那一行在末尾又最短,肯定是落款! 瑞拉灵光一现,她开始在草稿纸上抄写这个世界的字母表。果不其然,根据比对,每个字母按字母表顺序循环前移三位就得到了“莉莉安娜”的拼写——原来莉莉安娜当时在书皮上用手指敲三下还有这层暗示啊! 第32章 密码(2) 这妞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胆子比她大,瑞拉在心里感叹。因为她自己也想过要不要借着送笔记的机会在里面和莉莉安娜说自己会治愈魔法的事情,但到最后还是犹豫了—— ——那些笔记太容易过莉莉安娜家那些女仆的手了,哪怕是用家乡的语言…… 且不说一堆完全陌生的字符反而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已知莉莉安娜和她都是从一处来的,这么小的概率她们两个都碰上头了,谁又能保证这个世界上不会还有其他老乡?那些老乡是好又是坏? 想了半天,她还是觉得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亲口说才最妥当,把已经用家乡语言写好的那一页给撕下来烧掉了。 莉莉安娜估计和她想到了一块去,所以没有用更一目了然的家乡语言。 没想到看个信还整得热血沸腾的,一股子化身老爹在家里养腿时最爱看的谍战剧演员的感觉,按照字母表破译原文的瑞拉感觉自己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嗯,得到了通顺的语句,连起来是: “亲爱的瑞拉: 请帮我一个忙,篇幅有限请原谅我不能说明问这个问题的理由,但它对我很重要。 你知道‘杂种’这个词作为平民间使用的俚语具体是什么意思吗?我知道它的大概意思,但我想进一步了解大家一般在什么语境使用它?这个词我不清楚有没有拼写正确,如果错了,你能帮我想一想发音相近的词语吗? 这张纸阅后即焚。 莉莉安娜” 哈?瑞拉皱起了眉头,莉莉安娜问这个做什么?“杂种”在瑞拉印象里可不是什么好词。 在救济院的孩子间最容易传播开的除了气温骤变导致的疾病之外,就是街头巷尾学到的脏话。瑞拉经常会看着那些天真的脸庞一边在草地上做游戏、一边嘴里念叨着不堪入耳的话。 她觉得很正常,和村里的那些大人学粗口也是她儿时在乡下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知道那些小孩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大人越急他们嘴上说得越高兴,要是无所谓不搭理他们,他们失去了兴致反而就不会再嚷嚷。 其他人是不是和她一个看法她不知道,大部分成年人也没有精神去管教这些小孩,能匀口吃的给他们都要嘀咕一句“圣神慈悲”。 但若是有些词语从孩子们的嘴里蹦出来,苏珊大婶就会把他们拽去地下室,用刷了锅的水去漱他们的嘴巴,直到他们一边“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泡沫一边苦着脸保证以后再也不说了为止——而“杂种”这个词正好就在苏珊大婶的黑名单上。 瑞拉拿羽毛笔没有蘸墨水的那一端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她记得当时好像是……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在一起抢一个小女孩的午餐,他们想拽走女孩手里的面包边。 那个瘦小的女孩论力气肯定不是比她高一个头的大孩子的对手,于是她急中生智,爬到了救济院教堂中央的那个圣神塑像上,还一股脑把所有的面包边都塞进了嘴里。 几个孩子看着食物没能得手,便气急败坏地围在塑像周围,骂她“你妈妈从前在贫民窟里悄悄做张开腿的生意,才有了你这个连爸爸都不知道是谁的杂种!” 当时瑞拉很生气,但还没等她挤过来抢救济餐的人群,就看到苏珊大婶风风火火地撞开围在她四周的人朝那些孩子冲了过去。 大婶掏出自己放在围裙大兜里的擀面杖开始追赶那些作鸟兽散的家伙,胖胖的胳膊一挥便精准地揪住了那个带头嚷嚷的,骂骂咧咧地把他往地下室里拖。 那个小女孩很瘦,她趴在圣神塑像上吓得发抖,不知道该怎么下来。最后是邦德先生在下面接着,瑞拉爬上塑像去把小女孩给带到了地上。小女孩一张脸憋得通红,因为面包边堵在了她的喉咙里,她咽不下去,但又舍不得吐出来。 瑞拉对那个女孩有特别的印象还因为那女孩在教堂摔了一跤,瑞拉也不知道小女孩摔的跤和那些嘻嘻哈哈跑出去的大孩子有没有关系,反正她走过去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满脸都是血。 瑞拉想到自己小时候爸妈不在身边,村里那些鸡鸭鹅都嫌弃的大孩子也欺负过她。但是那些人发现她会还手,而且下手不在乎轻重后果,所以最后反而是他们害怕她。 瑞拉私下教过那女孩反抗的办法,但是那个小女孩每次只怯怯地点头,从来不付诸行动,下次被欺负还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管多少回都一样。 不自己下定决心是不行的,有的事情必须靠自己,其他人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可能放弃手上的一切只围绕着你打转啊。 但这种道理小女孩还不明白,瑞拉也没办法强迫她明白,在心里叹气的瑞拉只好把她抱起来悄悄治好了她脸上的伤口,哄她说她睡午觉睡迷糊了,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想得远了,瑞拉把自己乱飞的思绪给拉回来,她问过邦德先生那个小女孩的来历,说是首都郊外的贫民窟里一个生了重病的女人抱来救济院的。 那个女人留下了孩子就走了,连吃的都没有拿,只说“留给孩子吧”,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来救济院,应该是已经死了。 所以“杂种”是指生父不明的孩子?还是偏指向那个女孩母亲在平民窟的求生方式…… 等一下,瑞拉突然想起来,她当初收到首都学院的录取信的时候,好像也听过有人背后议论她“再多也不过是贵族和家里的下等仆人私通出的东西”“就是,不被承认身份的都是杂种”。 瑞拉当时没有把随意听来的这两句话放在心上,他们嚼舌根说她是她就是了? 而且她觉得这个世界的脏话比起她从前在农村里听的那些老太太骂街实在是洒洒水小意思。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老太太骂人是能以直系亲属为圆心、十八代祖宗为半径连骂一早上都不带停的——而且大部分时候只为了一只散养的走地鸡不小心啄了她养在田埂边上的一口丝瓜。 但现在想一想,再结合那些孩子说的话,这个词在俚语里至少有这两个意思:第一个,双亲至少有一方身份不明的孩子;第二个,贵族和平民结合后又拒绝承认的后代。 说白了……像是对非婚生子的蔑称。 但莉莉安娜要了解这个做什么?瑞拉想不明白,难道她遇到的那只魔兽是不同物种杂交的产物?但这又和平民俚语有什么关系? 她又把那张薄纸翻来覆去看几遍,还突发奇想点了火在纸下面烤了烤,眼见着那张纸都要冒烟了也再没有别的字符冒出来。 难道有人拿这个词骂莉莉安娜?瑞拉在拿盒子里的甜点当夜宵吃时又想起一个可能性,但她很快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虽然说莉莉安娜说她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平民家的孩子,但这件事应该就像她自己会光魔法一样是个秘密。 这个世界条条框框规矩那么多,身为家里老二的克劳尔都不能和身为家里继承人的福兰特·斯诺怀特平等说话,谁又敢用这种苏珊大婶都觉得不堪入耳的词来骂莉莉安娜? 哎,算了,之后和莉莉安娜解释时自然就能问她为什么想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了,现在猜那么多有啥用。 挥挥手从蜡烛那里引来火苗点燃薄纸,瑞拉打了个呵欠,打算再阅读一下这本厚厚的《时间之外:双神史诗》,莉莉安娜说它挺有意思的,说不定是真心这么觉得呢。 十分钟之后,她猛地回过神,惊觉要是再这么看下去,她就会当场倒在床上进入香甜的梦乡,这古旧书籍上写着的不知所谓的言语催眠能力实在是一流。 啥玩意儿啊,莉莉安娜居然读得进去这种书,也是够厉害的。她嘟哝一句,把厚书放到了一边,开始看另一本她从图书馆借来的《魔法阵入门:元素链(上)》。 “水元素是目前被认为最易用于魔法阵的元素,同时具备良好的隐蔽性和易成链性。”瑞拉一边看一边习惯性地用手边的稿纸做笔记。 她的字都写得很小,在这个世界纸是很金贵的,书也算是贵族才会有闲情逸致拥有的奢侈品:“因此,合格的魔法阵制作者一般需要具备优秀的水元素操控能力。” 怎么感觉不管是能制作魔法阵的水元素魔法还是可以让人飞来飞去的风元素魔法——都比她那个稀罕的光魔法带劲啊? 瑞拉看着自己的手心摇摇头,治疗当然有好用的一面,但是比起只能在后方做保障的医生,她更想做个去前线敢闯敢干的战士。 罢了,人要知足。 她把手握成拳头,不管人在哪儿,有什么能力,她都有信心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一片不但能容纳自己,还要能容纳救济院的大家……现在还要加上莉莉安娜的天地。 第33章 仙女教母(1) “魔兽入侵”事件眼下已经被学院里的那些少爷小姐抛到脑后去了,连那个新来的年轻皇家骑士在贵族小姐间的话题度都比那件已经发生了十多天且再无下文的事情高。 贵族小姐们纷纷扼腕叹息,那个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破格成为皇家一等骑士的年轻男人怎么就英年早婚了。照那个势头,他被封男爵指日可待,若是再立下点什么功勋,说不定还能被封子爵。 瑞拉下课后来到餐厅,发现今天这里好像在举办什么活动,几道精致的隔断把餐厅隔出了一个小空间,平时用的正六边形桌子也收了起来,改放成了铺着深红色桌布的长桌。 一堆莺莺燕燕在已经朝着深秋迈进的季节仍然手持着不同颜色的折扇,或站、或坐在桌边和身边的同伴说着什么,她们的女仆则像蜜蜂一样在不多的空间里转来转去,鞍前马后地为她们提供服务。 那个坐在一堆人中间的姑娘瑞拉认识,但不是因为她总是很活跃地在学院里组织各种活动,而是因为她每一次见到克劳尔·莱恩都会语气很亲热地叫他“哥哥”。 一开始瑞拉还以为这是克劳尔的亲妹妹,那姑娘顺便和她说了一句“午安”,她便也礼貌地回了一句“午安,莱恩小姐。” “那是贝蒂·莫德。”那天在那个姑娘人都走了之后,克劳尔才对她介绍道,“她家和我家祖上有点儿关系,算我的远亲。她目前和大皇子订下了婚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是未来的大皇子妃。” “那她为啥不纠正我呢?你当时也不说,就听着我说错。”瑞拉觉得奇怪,这些贵族应该把自己的名头看得很重吧,刚刚她称呼那姑娘为“莱恩小姐”,她觉得那姑娘非但没生气,还笑得睫毛弯弯很高兴的模样。 克劳尔没有直接回答她,青年只笑了笑,对她说:“我的妹妹叫夏洛特,才十四岁,她很喜欢热闹,我觉得她也会很喜欢你。” “啊?为什么?”瑞拉没想明白克劳尔这两句话之间的逻辑,她的问题获得了克劳尔有些无奈的目光,“因为我看起来很热闹吗?” 总之,后来瑞拉记住了那个姑娘叫做“贝蒂·莫德”,她再来和克劳尔说话,瑞拉便称呼她为“莫德小姐”。 但自从发现瑞拉改了称呼之后,那个姑娘就再也没有主动和瑞拉问候,每次只和克劳尔笑意盈盈地说上几句就会走,看起来忙得不得了。 “哎,说起来,斯诺怀特小姐之后还会来学院吗?”本来只是路过的瑞拉冷不丁听到那个隔断里传来一句,“舞会她还参加吗?” “参加又怎样,不参加又怎样?伊莲娜,你难道有胆子去邀请兰斯洛特少公爵吗?” “我只是问一句啊,你为什么总要曲解我的话?” “说起来……斯诺怀特小姐还真是倒霉,十几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居然能在学院里碰到魔兽。哎,我是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魔兽的,但我哥哥给我带回来过一只魔兽的牙说给我做礼物,你们说说看,谁会拿那种东西给妹妹做礼物啊!” “我也没有见过活的,那天的闪电也是魔兽引起的吗?看起来真的好厉害,遇上那种怪物,斯诺怀特小姐岂不是会受很重的伤吗?” 只要一个人提起了话题,这些女孩子们便叽叽喳喳得开始顺着它继续讨论,全然忘记了那些零零星星的传闻已经被她们在这些天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甚至一些新版本还是她们自己传出来的。 “要真像你们说的,她都毁容了,那少公爵大人好倒霉啊,本来就……大家都知道,现在脸还不行了,要我说,陛下还要坚持这个婚约有点欺负人了吧。” “你说得那么热闹,你怎么不敢进宫面圣说这些?还大家都知道,我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往后你被人拔了舌头,也千万别拉上我。” “你是早上吃了火矿石吗?谁又惹了你?自己心仪的舞伴转身邀请了别人,冲我发什么脾气?你还不如和你那个不争气的爹和哥哥发发脾气,你们家的领地还剩多少啊?我听着都替你心疼,该不会等你嫁人的时候连像样的陪嫁都出不起了吧?” “若是谁是为了那点儿钱财来娶我,我也不会答应,倒不知道是谁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都不知道羞耻。我家的领地是小了点儿,谁让我父亲兄长干不出连续三年都主动挑起领地冲突的勾当呢?” “好啦,都消消气!要我说,还是斯诺怀特小姐幸运啊,什么都不用管,陛下帮她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哎,谁说不是,陛下好像之前从来没有给外姓的贵族小姐赐过婚……玛丽公主殿下都只嫁了一个老伯爵,斯诺怀特小姐却能嫁给兰斯洛特少公爵大人。” “那也是公主殿下和少公爵的年龄差了一点,不然也轮不到斯诺怀特小姐吧。” “就算一节元素课都没有认真听过,家里人也会告诉你的吧,火金和风雷会互相影响——” “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玛丽公主没什么魔法天赋的。我可是听闻,皇后陛下一直是想把公主殿下托付给少公爵的,殿下自己不愿意。殿下寡居后皇后还提过这事,然后又变成皇帝陛下坚决不同意。” “你什么都知道,你是皇宫里的灯啊,我从来没听过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真行,这些贵族小姐举办活动为啥要来餐厅啊?瑞拉还以为学院有专门的场所留给她们进行这些社交呢,这下可好,她最常坐的那张小桌子也被撤走了。 正当她端着餐盘琢磨着去别处找个空桌子吃饭时,突然听到一个女声轻轻咳嗽了几声。 之前好些人都竖着耳朵听那边在说的关于玛丽公主的八卦,眼下看刚刚一直没有吭声的贝蒂·莫德一副要发言的模样,都你拉拉我我扯扯你示意别说了:听听准大皇子妃怎么说,这里那么多人,只有她有荣幸时不时被皇后陛下召进宫里去。 “我是亲眼见过魔兽的,而且就是那种会在晴天引来闪电的魔兽,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呢。”等到四周安静之后,深棕色长发的年轻女子却说了一句和大家想听的东西毫不相干的事情。 但瑞拉却一下子提起了兴趣,她这些天怎么查都没查出既能悄悄入侵学院体型不引起骑士和护卫警觉、又有能力造成引发学院警戒甚至引来铺满天空的闪电的魔兽。 听墙角好像不是很道德,但她们都在餐厅开会了,应该也不介意来吃饭的其他人听一嘴吧。这么想着的瑞拉找了个靠得近的桌子坐下,竖起耳朵继续往下听。 “天哪,莫德小姐,那一定很危险吧!” “是啊是啊,以前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呢莫德小姐,天啊……当时有没有受伤?” “真是的……我还以为米里德是很安全的地方呢,原来那里也是有魔兽的呀。” “哎,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贝蒂·莫德慢悠悠地说,从一旁女仆的托盘里拿走一杯热气袅袅的绿茶,“不过确实很吓人啦。好在当时有一个又高又帅的贵族路过救了我,他还是他们家的继承人呢。” “我出于感激让他护送我回了家,结果……哎。”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但是他后来就发了疯似的写信,说对我一见钟情想要娶我。被我拒绝了之后还在我出门的时候偷偷跟踪过我呢。” “天呐!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事情!你没有惩罚他吗莫德小姐!” “还用说吗,被拒绝了还不要脸的纠缠,莱恩少公爵一定不会允许这种人继续骚扰自己的妹妹的!还有克劳尔·莱恩少爷,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哎呀,我的哥哥们是很忙的,米里德那么大,什么事情他们都要操心。”莫德小姐笑眯眯,“不过他们一直都把我当亲妹妹看待的,我订婚之后他们伤心了好久呢。” “因为嫁给安德鲁殿下之后我就要常住首都了,不能常见到他们。”她叹了口气,端详了一下手里那个画着美丽水生花朵的茶杯,“哎,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吃不惯首都的厨师做的菜——” “那为什么不让米里德的厨师过来呢?”那个叫做伊莲娜的女孩好奇地插话,“我也吃不惯这里的东西,我写信给母亲,母亲就让从小负责我吃穿的女仆长过来陪我啦。” “不是所有人家里都有够用的女仆的,伊莲娜。”之前那个总是会用问题把女孩惹急的女声又不紧不慢地响起,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地嘲弄,“当然啦,莱恩家光是女仆的开支说不定都抵得上我们那种小领地一年的开支了,我说的对吗,莫德小姐?” “也是,对了,莫德小姐,你说的那个人太可怕了,居然还是继承人!他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娶妻子,说出来让我们都知道,往后家里讨论婚事也好避开呀。” “咳……”莫德小姐咳嗽了几声,皱着眉头低声抱怨道,“哎,我又生病了,真是的,只要气温多下降一些我就会不舒服,这毛病连皇宫里的治疗师都看不好。” 怎么话题跑偏了?魔兽呢?能引来闪电的魔兽呢?瑞拉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吵得嗡嗡响、就像同时有一百只黄鹂鸟在她脑仁里叽叽喳喳一样。 是她想多了,居然觉得能从那些姑娘那里获得有用信息。瑞拉摇摇头,打算提高速度对付完餐盘里的食物,抓紧午休时间回去睡一会儿。 第33章 仙女教母(2) 这两天,瑞拉又开始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了,真是的,难道又有老乡来了? 此次的瑞拉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下课走到偏僻地方揪住人一气呵成,这回没把那小姑娘的头发弄乱。 瑞拉甚至还有点乐观地想,再来一个就三个人了,按规矩她们可以成立一个小组了,然后以此为起点,传播真理的种子!做大做强! “我我我——我没有恶意呀!”这声音耳熟,瑞拉想起来,这是那个叫伊莲娜的家伙。 “你你你,太粗鲁了!放开我!”这位贵族小姐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的跟踪首先失了贵族风范,她气鼓鼓地退后一步检查自己全身的仪容仪表,然后抬起头来看个子高高的瑞拉,“我,我可是好心才来找你的!” “我,可东西这会儿不在我身上,你待会儿没有课了吧?”少女习惯性地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和瑞拉说话,“你去我那里,我把东西给你。” “我有课,我这一天全是课。”瑞拉抱起双臂,“马上就是《草药入门》,所以如果你要是单纯想拿我开心的话,我就要走啦。” “我每天很忙的,才没有功夫拿你开心。”少女气呼呼地说,瑞拉看她跺了下脚,“罢了,要是被玛贝拉那家伙知道了又会拿我取笑!我今晚来找你——你晚上总没有课了吧!” 没有是没有,但她到底要干嘛?瑞拉莫名其妙地目送这个少女拎着裙子转身离开。 但人家都这么说了,吃了晚饭瑞拉也就没有去图书馆多逗留,她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宿舍看这个叫伊莲娜的少女会不会来敲她的门—— ——还真来了,随着晚上八点学院最后一声晚钟被敲响,瑞拉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呜哇!怎么会有小姐的房间这么乱呀!”那少女看到门打开后踌躇了一下,她本来就不打算往里走,她身边的那个年纪看起来已经四五十的女性还伸出手阻止了她,就像这里面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所以你找我到底什么事?”瑞拉便靠在门框上有些无奈地问,又不是自己邀请她过来的!她倒喊上了! “嗯……这个,还有这个,你挑一个吧,我虽然没办法做主把它们送给你,但是借给你舞会上用是没有问题的。”瑞拉困惑地看着少女指挥身边的女仆拿出了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少女把盒子打开,里面分别是一条红宝石项链和一套蓝宝石手链和耳坠:“前几天母亲才寄过来,又送去铺子里打理了几天,所以耽搁了。” “啥意思?”瑞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听出对方好像不是来挑事的,她语气也柔和了一些,不再戒备地抱着双臂,“干嘛借给我呢?” “你——我之前说了对你不礼貌的话,还被你听到了。然后你不计较,上第一节金元素课的时候还救了我。”少女扭过脖子,“按照贵族的礼仪,我需要来向你道歉。” “什么时候我——”瑞拉抬起手来抓自己的头发,抓到一半她想起来了,哦,这姑娘就是之前开学的时候说她头发不干净的那个。 但救她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完全没有印象了,她只记得那节课上有皇太子的烧包表演。 “没事儿,我当时不就给你呛回去了吗?还把你和你那个朋友都吓跑了。”瑞拉觉得真是小题大做,她转眼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这小姑娘居然一直记着,“你的道歉我接受,东西我不需要,你收好吧,看着还挺贵重的,别丢了。” “这——这都是很好的东西!虽然我们家比不上那些有矿脉的大家族能随意定制珠宝……你看,这条项链的颜色很衬你的眼睛呀,我母亲帮我选的。”少女没有打算放弃,她从女仆手里拿过盒子往瑞拉手里塞,“马上就是舞会了,你总不能什么首饰都不戴就去参加舞会吧?” “呃……”瑞拉挠挠头,她想起了什么,大义凌然地把首饰盒还给了少女,郑重说明,“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仙女教母了。” “那是什么?”显然,这个世界并没有灰姑娘的故事,少女一脸茫然不知所以。 “嗯,就是,我有好朋友已经和我说过了,舞会相关的事情她会帮忙的。”瑞拉想了想,这个解释应该通俗易懂,“所以不用你的项链了,但是谢谢你,我记住了,你是个好人。” “哎,你真的好受欢迎,连借首饰给你都要排队,而且是那些大贵族喜欢你,真是神奇。我看皇太子殿下这些天老和你呆一块儿,他一定会邀请你做他舞伴吧。”伊莲娜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我父母亲还希望我能在学院里和殿下多多接触……哎,你啊还是把房间收拾一下吧,殿下看到了一定会影响对你的印象。”少女朝瑞拉的房间探头探脑,然后突发奇想,“哎,要不让我的女仆帮你收拾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瑞拉本来自己也在反思,最近忙得底朝天都没空拾掇屋子,里面是乱了点,但是少女这句话一说,瑞拉觉得这房间应该还可以再乱一点,“嗯,谢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是啊小姐,天都黑透了,回别邸还需要时间,您今天还没有给夫人和小少爷写信呢。”旁边的女仆也规劝道。 “好吧,你不借的话,东西我就拿走了。”少女把首饰盒递给女仆前又冲瑞拉晃了晃,“你要是后悔了可以来找我。” 她有啥可后悔的,瑞拉想,那亮闪闪的东西一看就值不少钱,现在借了要是回头不小心弄丢了不是给自己找债背吗? 但少女刚刚说的一句话让她很警惕,她问道:“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要有舞伴吗?” “不然呢?”伊莲娜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哦,也是,应该没有人教过你这些,毕竟你是个平民。” 少女清清嗓子,端出了老师的派头来:“女性在舞会上都没有人来邀请跳一支舞的话,会给其他人留下你很不受欢迎的印象。这样不好,所以最好要有一个舞伴,哪怕不全程都和他跳,也要跳一支开场舞嘛。” 瑞拉想,她才不在乎其他人觉得她受不受欢迎呢,她又问:“那别人要是邀请我跳舞,我能拒绝吗?” “嗯……这个情况就复杂了。看对方的身份地位吧,众目睽睽之下被拒绝了总会让人面子受损的。但如果对方真的很讨厌,我觉得当然也要拒绝他。”伊莲娜一边说一边点头,“哎,皇太子殿下要是邀请你做他舞伴,其他男人应该就不会再来请你跳舞了。” 那可不行,绝对不行!瑞拉一想到一整晚都要听那小子傻笑着说什么“这个大厅比起皇宫的大厅差远了”的话,她就打了个寒战。 “那如果我有舞伴了,就可以拒绝其他人的邀请了吧?”瑞拉追问道。 “嗯,如果你决定不了,可以让他们决斗,谁胜出就赢得和你跳舞的资格。”伊莲娜煞有介事地说道。 “但是我不推荐,因为皇帝陛下和皇后陛下都曾经出席过学院的舞会,今年皇太子殿下还在,两位陛下就更可能亲临了。”少女又补充道,“还是最好不要在他们面前把场面搞太大,也许会引起他们反感。” 啥玩意儿,看来还不能轻易把舞会不当回事。瑞拉调整了一下内心的待办事件排序,不管皇太子是不是真的如这位伊莲娜判断的那样会请她参加舞会,她都最好先给自己找到个舞伴。 想来想去,还是克劳尔靠谱,得找个时间去问问克劳尔有没有舞伴了。 瑞拉下了决定,然后她挥手送别带了两个盒子来又带着两个盒子走的贵族少女。 第34章 秋雨(1) “少公爵大人,我们小姐今天还是说她想自己待一会儿。”因为连续好几次都给这位大人物闭门羹吃,霍克管家有点紧张,他自作主张补充了一句,“等小姐心情好些了,我会提醒她写信到大人府上,大人也不用总是白跑一趟。”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克里斯托夫严肃了语气问道,在连续两天都从这个管家嘴里得到莉莉安娜想要独处不想见人的消息后,他专门空了三天,今天来却还是得到相同的答案,“你们少侯爵在吗?” 霍克管家觉得,福兰特少爷可能比面前的这位大人还想搞清楚是什么让之前都日渐正常的莉莉安娜小姐突然一蹶不振。 这几天治疗师成天来了又走,都说除了手臂上的伤疤还需要时间之外小姐已经基本完全康复了,但谁都能感觉到不对劲。 “少侯爵大人不在府上。”霍克管家忠实执行少爷的吩咐,“若您想留下口信,我一定会为您忠实带到。” “不必了。”那小少爷说不定人就在书房坐着,只是不想搭理他而已,克里斯托夫也不恼,“那就像之前一样,向莉莉安娜小姐转告一下我来过,希望她保重身体。” “好的,少公爵大人。”霍克管家恭敬地弯腰恭送,直到对方上马车,等到马车完全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呼出一口气,掏出口袋里的帕子擦擦额头。 秋雨霏霏,整个首都都仿佛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落在地面的落叶沾湿雨水,让整个庭院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凌乱。 但男仆们却不能向平时一样去那里打扫落叶,因为莉莉安娜小姐仍然坐在连接花园的长廊里发呆。 “我知道了,之后如果他来还是这么回吧。”听到管家汇报,看着空中细雨的莉莉安娜连头都没有回,“谢谢。” “不敢,小姐您需要一点热茶吗?”虽然旁边有噼啪作响的炭火,霍克还是觉得长廊里的穿堂风比平时都要寒冷。 “不需要,”莉莉安娜看向和她有一定距离但一直都守在那里的两个女仆,她叹了口气,“我说了,我想一个人待着,你们忙别的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人。” 莉莉安娜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无理取闹,但说实话,感觉不差,没有人不喜欢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被身边的人奉为金科玉律。 在管家离开后,她继续看向已经一片凋敝的花园,她现在很希望这条长廊能像她故乡的园林长廊一样总在两侧留着可以供人随意休息的、与走廊浑然一体的长凳,这样她能把脚也拿到凳子上、抱着膝盖坐着。 她这几天在想的事情总结起来其实也就一句话:以后的日子到底该怎么过? 她叹了口气,这些天她老是叹气,主要是反思自己这将近四个月的所作所为。 仔细想一想,她觉得自己活得很拧巴,说是躺平随波逐流跟着推剧情,但半点原主嚣张跋扈的样子也没演出来;想要有属于自己的平静人生,却又没有走出任何打破剧情走出套路的努力。 别说什么建树了,唯一自己做出的尝试就是请求算一算克里斯托夫家的账本——还是靠着原主的未婚夫的那一层关系。 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满心得意地觉得自己能预判四周发生的一切,在心里吐槽、替那些人规划以后那些也许会发生的事情,然后等着看戏。 她到底在作为谁生活,她是莉莉安娜吗?原主要是还存在着,看她这个样子估计想给她一锤子把她这个冒牌从身体里赶走吧? 她是自己吗?也不是啊,她从前虽然过着按部就班的规律生活,但也不是谁和她说什么都点头接受的。 是因为觉得这里反正都是一本书、不是真实的世界,所以才自诩看客、把自己当“玩家”,说服自己抽离在发生在“莉莉安娜”身上的一切之外。 刚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觉得既然是一本书,里面的大部分设定和情节都能预判,那她就“操纵着莉莉安娜”老老实实先按照剧情安排走。不搞事不挑事,等见到了真千金、看看能不能把身份和平互换,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反正都是“莉莉安娜”的故事,不是她的人生。 后来和瑞拉相认,瑞拉觉得换身份是不明智的选择,她又觉得没问题,只要她“操纵着莉莉安娜”不作恶,和瑞拉把所有事情说明白、和她当好朋友,那她依然可以通过“操纵莉莉安娜”获取一个好结局。 一开始她觉得这种心态没什么不好,不管是糟心事还是好事,一并都算作“莉莉安娜”的,她超脱其外,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根本就没有“自己”,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 但渐渐地,她还是有点分不清自己和“莉莉安娜”之间的界限了,先是和瑞拉以现实世界的身份相认,然后又是骑士袭击事件让她强烈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这层边界已经摇摇欲坠。 而在晕晕乎乎浑浑噩噩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后,和瑞拉的那一次谈话强迫她开始正视一种可能性:她要永远作为“莉莉安娜”生活下去,而在这个世界,即将发生在莉莉安娜身上的事情很可能并不以她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虽然她之前经常在内心快乐地吐槽那位“套路之神”,但意识到祂很可能真实存在之后,莉莉安娜开始觉得很多事情开始变得没有意义——甚至有点儿恶心。 她连对自己亲手送出去的那封给瑞拉的密信都暂时失去了兴趣,因为这会儿她正在钻牛角尖,一门心思认为骑士袭击事件是因为她身为恶毒女配却“消极怠工”得到的“惩罚”—— ——剧情开始强行制造理由让她占据男主们的时间,或者占用女主角的时间,在客观上对女主角的感情线造成阻碍。 在这个视角下,探讨骑士的动机就没有意义了,因为一切都是套路之神的游戏,人只是想要看烂俗舞台剧的神明手上的木偶,目光呆滞地在祂的指示下做出规定动作。 那还有什么意思? 在从前的世界逢年她会和父母认认真真烧香拜佛求一求平安保佑,但要是突然有一天论证了,人这一辈子所有的因缘际遇真的就是从出生那一刻就写在了某个地方注定了、一个标点符号都改不动,那还有什么奋斗的意义? 人这一辈子劳劳碌碌,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在一些重要的分岔路口能够从容地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现在和你说不管你怎么挣扎其实都是全自动导航的,那大家就都躺在驾驶座上睡大觉好了,反正导航最后的终点都一样。 接受了二十余年“自己是自己命运的主人”的教育,这个所谓的书里的世界在莉莉安娜的眼中正在快速褪去一开始的新鲜感。 看戏是很好玩,一开始参与其中演一演也很不错,但如果强迫她拿着不想要的剧本演到底,那就一点儿都不好玩了,那是恐怖。 更让莉莉安娜感到混乱的是,她现在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了: 刚刚遭遇骑士袭击时,她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在剧情里“选错了选项”;之后又反思是不是自己“来这里之后都在混日子没导致没有做好准备”;如今又觉得是“没有完成女配的功能所以被强制安排的剧情”。 这些猜想互相矛盾着在她的脑袋里打转,让她完全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莉莉安娜开始比从前更加地渴望回家、回到原来的世界,她已经不想待在这个由一本书虚构出的世界了,她想要返回真实——自己能做主的真实,不管真实里有多少不愉快在未来等待。 第34章 秋雨(2) “今天我们很荣幸邀请到了斯诺怀特少侯爵,他来为所有一年级学生演示顶尖的水元素魔法存在形式,还请大家认真观摩学习。” 今天下午的元素魔法课又是人头攒动的一节课,准确地说,第一节课时见到的都是熟面孔。 谁都没想到今天教授身边会跟着福兰特·斯诺怀特,所以三点半下课休息后,那半个小时里整个场地上至少陆陆续续来了比平时多一倍的人。 甚至男人居多,瑞拉四周看了看,好些人都是生面孔,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这哥们那么受欢迎啊? 瑞拉当然不知道福兰特·斯诺怀特出现在一堂普通的水元素魔法课上是多么稀罕的事情。 主要是皇太子的锅,皇太子对于参与这种对他来说完全没有用的课程简直可以说是热情满满:不管是火元素课还是金元素课,只要教授让他演示他就出手,最后往往是他玩高兴了差点收不住。 而对于学校里的大部分年轻贵族子弟来说,见福兰特·斯诺怀特展示冰水元素魔法的机会有且只有一年一度的竞技赛,而他的很多对手在不能使用魔法的时间就已经败在他的剑下。 如今突然听说他要来上课,头天喝多了酒、正躺在府邸里睡大觉的人都忙不迭让下人备马要来现场一趟。 “今天时间有限,无法为各位演示水元素构建魔法阵的基础过程。”上课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下课的钟声已经从远方传来,福兰特对仍然围绕在他四周的所有人说道,他看向旁边的教授,“就到这里吧。” 几声惊呼,瑞拉跟随四周所有抬起头的同学一起看向天空,只见无数半透明的纹路正在阴沉的雨云下浮现。 而在图案完全清晰的一瞬间,纹路开始断裂、分崩离析,一片片小小的冰晶伴随着细雨缓慢落到大家的头发上和衣服上,带来一阵令人心下一抖的凉意。 这还是瑞拉第一次看魔法阵被破坏解构,居然没有任何暴力的感觉……还挺美的。 瑞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回过神来发现人群里已经看不到那个白头发高个儿身影了,她还说问问他,莉莉安娜什么时候能回来上学呢。 先去餐厅吃饭吧,也许能遇到克劳尔。瑞拉正这么想着,走过一个转角时却发现胳膊被拉了一下,她吓了一跳瞬间进入了战备状态。 “是我,格林小姐,抱歉,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询问你。” 瑞拉看到抓住自己手腕的是福兰特,而她想在指尖上凝的冰刃——别说刃了,连冰都没有变出来。 这一招本来她还练得挺熟练的,瑞拉就怀疑克劳尔和她说的有些知识并不全对:很显然对于相同区域的某种元素,在实力足够悬殊时,高阶魔法师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让其他魔法师丧失支配该种元素的能力。 “你能隐身?”瑞拉确信她刚刚过来的时候,这边光秃秃的没有能藏身的地方,也没有人从天而降。“这种魔法都不会触发警戒吗?” “一些小把戏罢了,不值一提。”福兰特简单地说,“长话短说,格林小姐。自从你在上一个暗湮日与我妹妹见面后,她就抗拒身边有其他人存在、要求一个人独处。我需要知道你们那一天到底交谈了什么,希望你能事无巨细全部告知我。” “啊?”瑞拉瞬间都忘记了从福兰特手上抽出自己的手腕,她急切地问,“有没有找治疗师看呢?她那天明明看起来都快好了呀!” “这正是我感到困惑的,治疗师都说这不是身体原因导致的。”如果不是什么原因都找不到,福兰特也不会到学院来找瑞拉,为了不显得太奇怪还主动花了一个下午帮忙上课。 “我们没有说别的。”瑞拉在脑子里判断了一下,当时到最后莉莉安娜确实情绪有点不对劲,但应该和给自己那本夹着纸条的书没有关系,所以她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福兰特。 其余的和这个哥说一说也没什么:“她和我介绍了很多糕点,又问了问学院这边上课的内容,还是你要我逐字逐句回忆给你听?” 和梅根和他汇报的内容对得上,福兰特听了瑞拉的回忆后陷入了沉默,他听瑞拉说道:“你能让我再见她一面吗?” 瑞拉觉得,显而易见,有的话莉莉安娜不想也没办法和这里的人说,这时候需要她出马才行。 她用严肃认真的表情说道:“有的事情她不方便和你这个哥哥说。我和她同龄,更能理解她。你也说了,她把我当好朋友,你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兴许她就把在想什么事情告诉我了。” “我说的是没有女仆在旁边盯着的那种。”瑞拉强调道。 “咳。”被这么直白地指出是拿莉莉安娜身边女仆在当眼线,福兰特有些不自在。 “喂,我说,到底行不行?”瑞拉见这哥们也不点头也不摇头的,就只沉默,她伸出手在福兰特眼前挥了挥,“你给个准话嘛。”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梅根眼看着外面的天都没有黑,小姐却已经吃过了晚饭躺到了床上,她依然说不想有任何人在眼前待着。在少爷的眼神示意下,梅根轻轻敲了敲卧室的房门:“小姐。” “我说了,我困了已经休息了,”莉莉安娜躺在床上,她连看小说的心情都没有,屋子里也一盏灯都没有点,她皱皱眉头,闭着眼睛回应道,“你们不用管我,也去休息吧。” 门外暂时安静了,莉莉安娜扯过被子把自己的脑袋蒙住,但下一秒她就听到了“咚咚咚”的用力拍门声,这个府邸里没有谁会用这种方式敲这扇门。 “是我!”她听到了瑞拉的声音,这让她呆了一瞬,然后从床上坐了起来,听外面继续说道,“我和你哥哥说好了,你让我进来和你说几句话。你哥哥答应了,他们都不会跟进来的。” 过了不到二十秒,紧闭的卧室房门打开了,站在门外的几个人看到了从门缝里露出脸来的莉莉安娜,她终于露出了些许生动的表情,惊喜又困惑:“瑞拉?你怎么会来?” 在进入莉莉安娜的卧室、把门关好又确认了一下没有人在外面偷听之后,两个女孩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行行,我听懂了,哎,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了。”瑞拉盘着腿坐在这张比湖边小筑还要大一圈的大床上,她有些不安地动来动去,因为总觉得不动就会不停往下陷。 瑞拉就喜欢睡硬一点的床,这种软绵绵的床垫第二天起来反而浑身不得劲。 瑞拉觉得这事儿也简单,总结起来呢就是莉莉安娜觉得在这边生活没意思了,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意义的。听对面的女孩抱着枕头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瑞拉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等着啊,哦不对,你可以先睡,我不知道明天来得及不。”莉莉安娜一头雾水地看着瑞拉跳起来朝门外走,“我去找你哥商量一下看他同意不——不行,你这个情况,他不同意我也要这么干。” “这件事啊,其实那晚上之后我就想和你说了,结果你就遇到了魔兽,耽搁了。我就知道你之前那种心态长期下去肯定要出问题的。”瑞拉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豪迈地挥挥手,“睡吧,明天清早,姐姐带你出门。” 第35章 开启新征程2(1) 瑞拉没有再回来,她说要带自己出门?为什么?去哪里?福兰特根本就不可能同意吧? 莉莉安娜满肚子疑问,别说,这些问题暂时占据了她的大脑,让她反而心态平和了一些。 在瑞拉离开后,梅根和凯特试探地来问是否需要她们进来伺候,莉莉安娜依然选择了拒绝。她自己爬回床上去拿被褥一裹,看着没有被灯光照亮的天花板发呆。 在这种地方还有个人能放心说话真好,她这么想着,虽然什么问题都没解决,那些话说出来了,心里也好受些。 她迷迷糊糊地也慢慢睡了过去——在她的感觉里,她可能就闭上眼了几分钟,就听到了枕头被人拍打的声音。 “起来!咱们出门!” 一睁眼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兜帽长袍的人拎着灯站在自己床边,莉莉安娜吓了一跳。 “梅根?”她歪着脑袋看那些从兜帽里露出来的长发,但又觉得这个声音是瑞拉的。 “我啦,我喝了药水,扮成你的侍女。”瑞拉把遮住自己头发的帽子一掀,她只换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从前没有见过她长头发的模样,莉莉安娜有些不适应。 莉莉安娜子也没有转过来,就看到瑞拉继续把另一件黑乎乎的兜帽长袍丢给了自己:“这是你侍女给你找的,时间有限,咱们要抓紧别错过了。” “格林小姐——你怎么提前过来了——”点着蜡烛上气不接下气跑上来的凯特站住喘了几下才说出话来,“我来伺候小姐梳妆,您到外面等吧?” “得,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啥。她头发给她全部盘起来,别穿花里胡哨的裙子,装饰也一概不要,衣服最好就按我身上这种找,不然这兜帽戴了也白戴。”瑞拉指指门口,“我和你哥在外面等你,准备好了就出发。” “这是在做什么?”莉莉安娜满头问号,然后看着凯特打开衣柜在里面翻找起来,“我也要喝变容貌的药水吗?” “小姐不用喝,别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格林小姐和少爷忙活了一晚上呢。”在莉莉安娜换好衣服后,凯特开始麻利地帮她编头发,“梅根在厨房装早餐和小姐要吃的药,这会儿太早了,小姐肯定还不饿,但是之后肯定会饿的。格林小姐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得来,所以要把中午吃的药装上。” 还在下雨,刚刚走出房间莉莉安娜就感受到了属于黎明之前的寒意,府邸的窗户雾蒙蒙的,外面就像已经结了一层薄冰。走廊两侧只留下了最为基础的照明,光源集中在瑞拉和福兰特手上的魔矿石提灯上。 血缘真的太奇妙了,哪怕瑞拉的头发和眼睛颜色都变了,相似的穿着打扮再加上极近的光源在人脸上投照出的阴影,两个人面容上的相似也非常明显。 莉莉安娜不自觉地看向福兰特,这个人真的完全不知道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走,出发吧?”她看到瑞拉用征求的眼神看了一眼福兰特,然后冲自己招手,“别愣着呀,我们赶时间呢,出发!” 凯特拿着更厚的斗篷和一把打伞,梅根拎着两个大食盒,偌大的府邸好像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下人还在加班干活,其他人都还沉浸在香甜的梦乡里。 “我来吧,这会儿我就是你了。”瑞拉利索地从梅根手里把两个大盒子接过来,“谢了啊,刚刚帮我盘头发。” 莉莉安娜一脸茫然地拎着对她来说稍微有点长的兜帽斗篷下摆,亦步亦趋跟随着瑞拉和福兰特的脚步。 这应该是她在来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在这种时间行动,古老而空旷的宅邸放大了每一丝细碎的声响,若不是前后都有人,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觉得害怕。 在大门打开之后,风夹杂着冷雨朝她的脸上扑面而来,让她觉得脸上紧绷绷的,手上的提灯照亮的范围里能看到地面上有明显的白色结霜。 “请,小姐。”同样一身深色衣装的年轻男子向莉莉安娜礼貌伸手,“我尽量让马车里暖和了一些。” “谢谢,”莉莉安娜认出了男子是乔治·威廉姆斯,之前福兰特说如果她想出门在首都城里逛,就由这位骑士陪同她作为护卫,“你帮我的女仆拿一下东西吧,我自己能上马车。” 福兰特上了另一辆马车,透过车窗看外面的莉莉安娜睁大眼,是黑夜造成的错觉吗?她觉得那辆马车好像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了一瞬间。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回过头来,她终于向瑞拉问出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我是想带你去城门口的。”瑞拉看起来神采奕奕,完全不像是熬了大夜的模样,“你哥说这时间城门附近太危险,我们可以去城墙上看看。我一想,城墙上更好,看得更远更清楚——我还以为今天成不了呢。我刚来的时候听说一般人不能随便靠近城墙,不过也是,你哥哥也算不上一般人。” “去城墙上做什么?”莉莉安娜抱着一个凯特塞给她的热水袋,越听越糊涂。 “去了就知道了。”瑞拉说道,“你要是困就再眯会儿。” “还行,”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有些好奇地通过被风吹起的车窗帘缝隙看向马车外。 她惊讶地发现在如此寒冷的秋夜凌晨,路上居然还能看到零零星星的人影,他们从穿着打扮来看像是负责给附近的贵族宅邸守夜巡视的人。 还有人骑着马向坐着福兰特的马车靠近,这时候她们的马车也短暂停了一下,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前行。莉莉安娜看到了骑在马上的人的凤凰盔甲,她有些不适地收回了目光。 缺失了从贵族们的宅邸庭院透出的灯光,通向首都城门口的大道变得越来越黑,勉强能看清地延伸向两侧的道路也越来越窄。 宽宏敞亮的贵族府邸被密集的民居代替,因为长时间没有彻底重新粉刷,这些高矮不一的建筑看起来就像即将与黑夜融为一体似的,在莉莉安娜的眼中只留下一点模模糊糊的轮廓。 她听到鸦雀的声音,沧桑而悠远,这声音显然不会来自她庭院里那些靠捡拾花种就已经圆滚滚的小雀。 那些中等体型的鸦雀,有的一边啼鸣着一边张开双翼四散飞翔在深蓝色的夜空,有的落在民居的屋顶,一边梳理他们仿佛夜晚凝固滴落的黑色形成的翅膀,一边聆听着远方来自同伴的呼唤。 “看,那是我住的地方。”莉莉安娜突然听瑞拉说了一句,她凑过去向瑞拉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一个尖顶的建筑在车窗外一晃而过。 “没事儿,待会儿应该还能看到。” 莉莉安娜怀揣着满肚子疑问到达了终点,当她准备跟着瑞拉跳下马车时,她发现城墙边那个灯火特别通明的地方已经停了两辆马车,一辆是福兰特乘坐的,还有一辆是谁的? 问题顷刻间就被解决了,当她即将脚踩地面时,她感受到了一阵不自然地、略过脚踝把她轻轻托起来的风,同时从空中落下的雨丝也纷纷改换了下坠的轨迹远离她的面颊。 第35章 开启新征程2(2) “晚上好。”也许是刚刚已经和福兰特打过招呼了,克里斯托夫从马车后面直接朝她们两个女孩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并不像她们一样穿着黑色的兜帽长袍,只是在常见的打扮之外加了一件比较厚实的深色斗篷。 “晚上好,少公爵。”莉莉安娜伸出手去让男人弯腰吻了一下手背,她有些不太自在,下意识没有叫男人的名字。 因为之前好几天都说了不想见他——哪怕克里斯托夫的表情一切如常,好像并不介意。 莉莉安娜身边的女仆是另一个人假扮的,克里斯托夫几乎是立刻看出来,天色太暗,女仆和莉莉安娜一样穿着兜帽,一时间没有看清脸。 他记得个子更高的女仆一直都是更稳重的那个,眼下却在跟着旁边那个总是慌慌张张的小女仆行礼,虽然动作没有错,但显得很僵硬。 罢了,他也只是被征用来帮忙的,就别戳穿了。 克里斯托夫并不知道莉莉安娜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上城墙。他给皇宫的说法是“我的未婚妻这些天闷坏了,治疗师说远眺、呼吸日出前后的新鲜空气有利于她康复,希望能允许我带她去城墙上看看。” 这种要求平时不可能那么快得到允许,毕竟是重要的、保护首都的城墙。 但这会儿皇宫正愁找不到更多的由头来安抚他们两家,十点送进去的书函居然不到两个小时就给出了许可。 “福兰特不和我们一起去吗?”见自己好像在这里要被转交了一样,瑞拉这会儿是她的侍女不好出面,莉莉安娜只能自己问。 “虽然守护首都城墙的魔法阵最初就出自斯诺怀特家族之手,但非特殊情况,皇室还是不太希望这道壁垒被你哥哥那样的继承人轻易靠近。”克里斯托夫回答道。 “这样啊。”如果是从前,莉莉安娜大概会想想原因,但现在她不愿意再想了,都是设定罢了,“那我们走吧。” “我会保证她在城墙上的安全。”路过福兰特时,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对福兰特说道,“虽然我很想提议待会儿我送她回去,但还是不费这个口舌好,是吧?斯诺怀特卿。” “我会记得你今天帮的这个忙,兰斯洛特卿。”福兰特皱了一下眉头,他抬头看向天空,“我想还是不占用你更多宝贵时间为好。” “那么,少公爵大人,请。”那个走起来咔嚓咔嚓的盔甲带着一小队护卫从城墙楼梯旁的阴影处走了出来,莉莉安娜条件反射般地朝后退了两步。 “不怕。”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她抬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身边的男人,“我在这里,没有人敢对你做什么。” “没事儿,里面都是活人。”在一旁的瑞拉不知道莉莉安娜表情如此奇怪的原因,她还以为莉莉安娜只是单纯的害怕这些铁皮人,她装作帮莉莉安娜整理从兜帽里露出来的碎发,小声对她说,“你刚刚不都听到他们说话了吗?” 声音有点耳熟,是那个瑞拉·格林吗?借助风把两个女孩之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的克里斯托夫挑了一下眉毛,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大半夜斯诺怀特家小辈搞郊游?那允许他参与进来还真是一种信任和荣幸啊。 “我可以自己走的。”克里斯托夫听到莉莉安娜说道,“这个楼梯有点窄,一起走反而容易摔吧。” 莉莉安娜今天话很少,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她精神状态和前几天完全不一样,显得心烦意乱心不在焉——会和他有关系吗? 在他的预想里,莉莉安娜应该会问他为什么不能直接带她飞上去,他都准备好给他解释城墙上镶嵌有大量魔矿石的事情了。 如果她追问,他还能给她讲讲魔矿石保护措施之类的事情,但现在看起来她好像对这些都失去了兴趣。 克里斯托夫没有坚持要牵着她,他松手说道:“好,我走你后面。” 真不巧,男人想要解答的这些问题全在瑞拉的脑袋里疯狂旋转,她好想问,但是又要提醒自己这会儿她只是个女仆,要像旁边那个叫凯特的小姑娘一样低着头看地面。 “我是斯诺怀特小姐的女仆。”想要跟着上城墙被骑士拦住的瑞拉看了旁边的男人一眼,难道福兰特没有对这个兰斯洛特说,计划的一部分是她也要上去吗? “她就带一个女仆,你不能让我的未婚妻身边缺人侍奉吧。”克里斯托夫语气悠悠地说,“我以为这种小事就不用特意写在信函里深夜烦扰皇宫了,还是说你要我现在进宫去取陛下的口头许可吗?” 这地方管得也不太严嘛,这个兰斯洛特一句话对面就放行了。对于几个家族的利益关系并没有太多了解、对眼前男人和皇宫关系也没有任何了解的瑞拉心想:随便喝个药水变一下容貌特征就能接近城墙,怎么有种漏洞百出的感觉。 城墙非常高,当秋雨润湿了又陡又密集的楼梯,攀爬的难度陡然提升,哪怕是瑞拉爬到一半也感到了气喘。她转过身去看后面的莉莉安娜,发现她也累得不行,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跟着爬,牙齿把嘴唇咬得发白。 好在后半程之后雨停了,天也开始蒙蒙亮不再依赖前面护卫的提灯照明,瑞拉觉得自己逐渐适应了这个楼梯的坡度,她甚至能加点儿速——算了,万一莉莉安娜摔了怎么办? 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瑞拉终于带领莉莉安娜到达了目的地,她看向莉莉安娜身后那个神色如常好像只是散了个步的男人,琢磨着怎么和他提她和莉莉安娜要单独说话。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有女仆陪我就好了。”她听到莉莉安娜对兰斯洛特说道,“可以吗?” “我也被你哥哥这么叮嘱过了,自然要遵守约定。”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因攀爬楼梯终于有了些血色的脸颊,“我会与这位骑士在这里等待,但如果你们遭遇危险,我会立刻终止你们的谈话然后把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瑞拉很高兴,等到视线里都没有人之后,她立刻拉过莉莉安娜的手,刚刚爬了那么久的城墙,两个女孩的手心都热乎乎的,“赶上了,走,我们先去那边看。” “看什么?”因为爬城墙累得半死的莉莉安娜依然一头雾水,任由瑞拉牵着自己来到了城墙靠近首都城内的那一侧。 透过城墙上六边形状的留孔,莉莉安娜看到了脚下还在沉睡的城市,它的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还未被晨曦照亮的黑夜中——除了远处如同点点闪烁着的一些灯光断续勾勒出了一片区域,那是她们出发的地方。 她看到在灯光之上,宏伟建筑的轮廓隐约浮现在矮山的曲线之上,而在制高点发出如同星星光芒的的显然是魔塔的塔尖。 “那里,是救济院。”瑞拉辨认了一番,莉莉安娜不再远眺,但她跟随瑞拉的手指只看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现在看不到很正常,我们那里蜡烛是要节约用的。” “有车过来了。”莉莉安娜突然看到了刚刚漆黑一片的大道上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光芒,而随着第一束光芒亮起,逐渐地,隔一会儿就有一小束光脱离那个唯一有灯光的区域朝着城门的方向而来。 “那边会有更多车,他们已经来了。”瑞拉跑到了城外的方向看了一眼,“你再过来看。” 此时的天空正在慢慢变亮,这让莉莉安娜勉强辨认那些慢慢靠近城墙、然后被提着灯骑在马上的士兵拦住的马车上好像不是载人的,后面的车厢是敞开的,看起来装着很多东西。 就在此时,随着一声震动耳膜的号角声,莉莉安娜听到了沉重的金属与金属之间紧密接触时发出的刺耳、令人牙酸的声音,然后是沉闷的轴承摩擦声,坚固的城门正在被缓慢打开。 莉莉安娜看着城门内外的马车吱吱呀呀穿行而过,黑夜中除了鸦雀的啼鸣外开始有了一些人说话的声音。 第35章 开启新征程2(3) “那里是这个城市郊外最大的贫民窟。” 发现莉莉安娜的目光看向了城门外一大片在黑暗中连绵如矮丘、又好像能看到一些无规律跳动光芒的地方,瑞拉说道,“那个地方我都没有去过,邦德先生说太危险了,让我答应他绝对不会一个人往那里跑。” “我们救济院每周施一次饭,他们会想办法绕过那些护卫的盘查进来拿吃的,有时候是护卫觉得他们可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有人把小孩丢在救济院的门口就走,有个女人抱着孩子来,她说她已经快死了治不了了,她有罪,但是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苏珊大婶看她可怜,拿了一点面包边给她让她回去路上吃,她没有要,说留给孩子。临走的时候她跪在我们教堂的那个神像面前祈祷,我也不知道她嘴里念叨的是什么。” “我之前问邦德先生,明明知道外面有那么多人饿着,为什么不到城外去开施舍呢?” “邦德先生说,是怕抢。而且哪怕在城里面施饭,准备的面包干也从来都没有剩下过。每次放食物篮子都会少几个,只要没有看到,那些人就会想把拿得走的一切都带走。” 瑞拉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继续说道:“我记得有一回,那时候我才来这里不久,施饭刚刚结束,有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过来想要吃的,说他饿了好几天了,我看他可怜把我没吃完的面包边给他——你猜怎么着?” 在莉莉安娜缓慢摇头后,瑞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嫌我给的是边角料,说他从前也是个体面人,我就当着他的面把那些面包边全吃了,哈哈!” “后来才听苏珊大婶说,那是个惯犯,从来都不准时来。每次就找生面孔装可怜,给他点吃的又挑三拣四,要是喝到酒了更是不得了,赶都赶不走,逢人就吹嘘自己年轻时候多么有钱。” “喏,你看到那边走得很慢的车了吗?就那些小小的光,那是牛车。一般只有赶马车的人才有进首都送货的文书,他们就只能把东西运到城门外面,城里的人出来接,这么转手一次车上装的东西价格就要上涨将近四分之一。” “所以很多平民都是出来买东西的,再过一会儿你就能看到那片儿——就那片儿光秃秃没有什么树的平地,那里每天都有一个市场。到晚上城门关上才散,我帮苏珊大婶跑腿的时候去过。听说有什么节日的时候,那里还有活动,但还没遇上过。” “所以马车运的东西都是给贵族用的吗?”莉莉安娜问道,她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各种各样的马车逐渐增多,通向城门的大道逐渐热闹起来。 “是吧,我也不懂,那些画了图案的马车肯定是专门给贵族家里送东西的。”瑞拉说道,“还有一种人会买城里的高价货,他们没有进入首都的许可,可能是买通护卫或者和贫民窟的人一样绕过护卫进了城里。” “这些人不确定离开后下一次还进不进得来,但是又不愿意离开这里。我遇到过一两回在城门附近被拦下,他们问我能不能帮他们去城外的集市买点儿东西,但是又不愿意提前付钱——订金都不乐意。” “我一开始觉得奇怪,我觉得他们看穿着打扮,在这座城里活得并不好,为什么不离开呢?”说着,瑞拉微皱起眉头,又很快舒展开来。 “后来想想,人们多的是理由背井离乡。可能在有的人眼里,因为这里看起来足够大,表面足够光鲜,成为它的一部分好像就已经是一种光荣,哪怕意味着他们只能蜷缩在这个城市的阴影里,然后有一天像下水沟的虫子一样死去。” “在你一开始和我说,这个世界是假的,只是一本书的时候,我觉得很混乱。因为你说的好像确实有点儿道理,很多事情,什么谁的性格是什么样的,确实像那么回事。”瑞拉在初绽熹微的黎明天空下转过头看莉莉安娜。 “说实话,直到又站在这里,我都被你说的那些话影响,担心那几个人脑子一抽就对我产生什么莫名其妙的感情,之类的。” “但想一想,你说的不全对。至少你说你那个哥哥对你没感情,这种话太没有良心了。他因为你这些天没精神就来学院找我。我说要带你到这里来,他就连夜去找人去准备,我有姐姐我知道,亲生的兄弟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反正……这么有限的相处下来,我觉得那些人都还挺正常的——那个皇太子除外,但哪里没有几个奇葩啊?” “然后我又回忆,回忆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就像当初头一回跟着我爸妈进城的时候那样,跑马路边上看来来往往的人和车,我那时候常到这附近来。” “我不止看,我还听,我听他们说远方有瘟疫一夜之间摧毁一座村庄,也听那些被士兵拦在城门之外进不来的人不断地哀求,我听他们跪在那里呼喊了很多名字,但无人应答。” 莉莉安娜顺着瑞拉的目光看向轮廓逐渐清晰的贫民窟,它看起来像是用各种不同颜色的布搭起来的一片地方。 在逐渐消退的夜色中,她能看到有蚂蚁一样的人在里面活动,风把一片破碎的篷布吹得飞扬起来。 “我遇到过为了一张并不存在的药方就想把我和邦德先生拐去荒郊野外杀掉的恶人,这个故事我和你讲过,同时我也遇到了很多明明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却对我很好的人。” 莉莉安娜转过头去,她看到已经在黎明前夕舒展开身姿的首都学院轮廓,它远远地看上去就像一个神圣的教堂,又同时像一只冰冷的庞然巨物。 它高高地盘踞在矮山之上俯瞰以它和它背后的皇宫铺展开的王城,王国的主人们还在酣眠。 “然后我想,哪怕你真的看过一本书里有对这里的描述,我还是觉得我看到的这一切不是一本……什么书。” 莉莉安娜觉得有眼泪在自己的眼眶中充盈,模糊了初升的太阳正缓缓染红的天际,她明白了瑞拉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她懂得了瑞拉要让她在这里明白什么事情。 “我没有看到什么童话,什么公主必须爱上王子然后度过美满的一生……我看到和那个真实的世界相似的苦难和不公,欺骗与欺凌,悲伤与愤懑。” “我也看到美好、平静,感受到温暖、信任、没有条件和理由的爱,它们并不来自你说的……我的什么剧情注定一定要挑一个的男人。” 风把瑞拉因为攀登城墙而松散出发髻的头发吹动起来,女孩的眼睛里映照着正在缓缓升起的旭日,她坚定地说道: “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人间。” “所以,我不能认同你说的那些话,什么我以后一定会经历什么,我绝不相信有那种事情存在。” “如果我信命,我当初就该相信我那个表舅母说的,我生下来就是个给隔壁村的老汉当老婆的命,早早地就能给家里人省口吃的,我爸妈还能再生一个男孩出来。” “我不信,我说你放屁,我要读书,我要当科学家,我要把家里所有人都接城里去,除了你这个胡说八道的老妖婆。” “如果我不来这里,我觉得我是有希望做到的——就算做不到,那也不会去给什么不认识的老汉当老婆。” “我认认真真回忆过了,我从来这里,到现在,没有一件事是我觉得糊里糊涂脑子里有个什么声音和我说什么话,我就照做了,没有。” “我想得起来经历的每件事的前因后果,有些事情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有些事情我尽力了,有些事情是我现在能力不够,我以后再做。” “专业外的书,我看得不多,好多还是要求看我才看的,但是我觉得,有些大家不爱看的书其实里面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是人,什么是人?人是有完整独立的人格和尊严的存在,绝对不会是什么看戏的神手里的木偶。人,首先要做自己的主人,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负责。”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到城墙上,照亮瑞拉的脸,除了她的话之外,莉莉安娜只能听到“呜——呜——”的嗡鸣,坚固的城墙正在因为未知的原因微微颤抖。 在两个女孩的视线之外,镶嵌在城墙上的巨型魔矿石正借助金属台座的转动,缓慢地根据魔塔前一晚对星空的观侧调整位置。 空气中,透明的水元素交接成最为简单的长链,然后缩合交融出复杂的纹路,如每一天的清晨一样,自城墙向空中以六边形为基础密铺,最后交汇于魔塔被苍翠覆盖的尖顶。 “所以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咱们就在这里,过新生活。”瑞拉握住莉莉安娜的手,把她从城墙投射出的阴影里拉出来,让她和自己一起并肩看脚下正在被朝阳照亮的大地。 “没有神更好,就算真的有神又怎么样?移山填海,射日屠龙,我们的祖宗做得,我们做不得?如今我还有魔法了呢!” 莉莉安娜拿衣袖胡乱地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清晨的空气涌入她的肺里,冰冷得仿佛含着冰渣。 但是她却感到了一种温度,温度从瑞拉的手心传递给她,让她真切地感知到往空中攀升的太阳正在赋予这个世界新一天的能量。 不完美、不浪漫也不梦幻的世界。 真实,而拥挤众生的人间。 第36章 双向选择(1) 熬大夜,是不会在早上的时候觉得很困的,相反,在有限的那两三个小时里,会让人有种打了鸡血精神焕发的感觉。 瑞拉·格林就是在这种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活力中完成了早上的《邻国地理》和《气候与农耕(一)》的课程。 这个身体该不会可以随便熬夜吧,当时瑞拉还十分乐观地想。天啊,她应该就在从城门回学院的马车上睡了一会儿,居然觉得比平时都要精神专注! 那如果她每天都能比其他人少睡几个小时,长此以往——她岂不是相当于能比别人多活小半辈子! 这个想法在下午就被丢进了垃圾桶,准确的来说,是吃完午饭之后。胃被热气腾腾的食物填满,血液从大脑回到胃部,瑞拉一下子就觉得困意如山崩地裂一样简直要把她就地掩埋。 她迷迷瞪瞪如同梦游一般回到了宿舍,直接蹬掉鞋就把自己给埋进了被子。 下一回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下意识以为这是早上,因为外面的天看起来还蒙蒙亮。瑞拉迟钝地思考了两秒钟,侧耳数了一下从魔塔顶端传遍整个学院的钟声,然后立刻弹射了起来,抓着头发吱哇乱叫——她睡过了下午整整两节土元素魔法课! 所以说破窗效应很可怕:在第一次逃课之后,她已经把迟到、睡过头这些事情一个不落都干过一次了。 虽然说这个学院的课程没有查签到、似乎也不设置任何的考评,但她可不像那些贵族一样是来这里打发时间,顺便找人结对子,她少上一门课都是损失啊! 不可原谅,简直不可原谅!吃完晚饭后,如一颗决绝的流星冲向图书馆、准备弥补下午的瑞拉在门口被人叫住了。 拿着一本厚厚的《创世》的克劳尔看着女孩脑袋后面乱翘的头发笑起来:“我刚刚还在想,下午为什么没有见到你呢。” “下午?”瑞拉先感到困惑,随即眼前一亮,“难道你也像斯诺怀特先生那样,被邀请来给一年级的我们做魔法演示了?” “斯诺怀特……先生?哈哈哈,你还是叫他斯诺怀特少侯爵吧。单称‘先生’区分不出他和他的弟弟,他也许会觉得这是不尊重他身份的称呼。”克劳尔说道,“我确实被魔塔邀请来为你们进行一些简单的演示,从前都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哥哥远在米里德,他们也只能找我替代一下了。” “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瑞拉毫不犹豫地肯定克劳尔的实力,反正她又没见过克劳尔的哥哥,也暂时想象不出来比克劳尔那种程度还要更上一层的土元素魔法会到什么地步,“那好可惜,我不小心睡过头错过了。” “没关系,”瑞拉还以为克劳尔会问“为什么会睡过头”,但克劳尔只是看向窗外,“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把下午的那些演示再做一遍。” 本着都到图书馆门口还是借一本书再走的原则,瑞拉还是去一楼随便借了一本书,再跟着克劳尔离开了这里,他们来到了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人的六边花坛。 “六边花坛”是瑞拉给这个地方取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它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称呼。 这学院从开学到现在也从来没人来发张地图给个说明啥的,什么教室什么场地都靠自己去找。还有些地方有魔法阵限制,明明看着路口就在眼前,但无论怎么走就是走不到。 这个地方春天应该很漂亮,洁白的方形巨石被砌成六层同心、层层堆垒的六边形,九月刚开学的时候都还绿意盎然。这会儿好像是把花坛里很多一年生的植物清理了,有些层的花坛里只剩下了黑乎乎的土壤——其他地方的土壤并不是这个颜色,瑞拉也不知道是否有讲究。 在花坛的顶端是一座精致的女神像,偶尔路过会看到有专人负责清洁养护它,在月光下的女神像就像被镀了一层柔光。 神像眼眸低垂,温柔地注视着眼前这一段蔓延到祂脚下的阶梯,不管下面有没有专程前来瞻仰祂的信徒。 瑞拉本来就不信这些,从前不信,来这里就更不信了,所以对于克劳尔要动花坛里的土她没有任何意见。她的注意力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你上课做的那些演示不会触发警戒吗?” “学院的警戒阈值其实很高,而且我个人猜测,以监测破坏性力量为主,”蹲下来的克劳尔抬起头来冲瑞拉眨眨眼,“大家都是在这里待过的,知道完全不用魔法是不可能的,何必互相为难。” 阈值很高……那莉莉安娜遇到的魔兽还是个高级魔兽?去城门开导她的一路上来回都太赶了,而且最后下城墙的时候莉莉安娜明显有点体力不支,她也因为一晚上没有睡困了。 她们两个上马车就都睡着了,所以没有机会说别的——也不知道莉莉安娜什么时候能回来正常上课。 没关系,心理健康比身体健康还要重要,瑞拉希望早上那一番话能让莉莉安安振作起来。 至于莉莉安娜手腕上那道伤疤,随便找个时间就给她治了,又不影响生活,莉莉安娜自己看起来也不介意。等她回学校了,她们两个再慢慢琢磨以后的日子怎么规划。 “你能操纵这种土和小石头做成的小泥人。”在月色下,瑞拉蹲在地上认真看克劳尔让一队小泥人在列队跑步,“那是不是……和人一样大的,甚至比人大得多的泥人,你也能操纵啊?” 他应该没问题吧?瑞拉看向克劳尔,当初的泥石流,他可是恢复了一座小山的山顶啊。 “那对元素支配的能力要求非常高,和简单地恢复地形是不一样的。”克劳尔好像看出了瑞拉在想什么,但他也没有回答自己有没有这种能力,他挥挥手,花坛最底层的土壤恢复了原状,“好了,就是这些,因为给我的邀请很仓促,我也没有准备很多。” “已经很精彩了。”瑞拉非常给面子的鼓了掌,她觉得克劳尔的展示虽然很简单,但是背后都有无限可能。 看起来土元素魔法师只要愿意,为自己造一个简单的容身之所简直是分分钟的事情——光是无视物理定律对泥土进行自由塑造这一条,就足够让从前世界里无数想象力天马行空、却不得不受限于受力分析的建筑师羡慕不已了。 瑞拉现在又觉得土元素好了,要是她有很强的土元素天赋,她就能想办法给救济院的大家伙儿都盖出住的地方——地方不够就往地下刨它个几层,一人一个单间! 给贫民窟的那些篷布也全部换成结实的砖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不管有没有文化,读没读过书,认不认识字,瑞拉都想给他们盖房子。 “那明天的木元素课你也会来吗?”瑞拉很期待地提问。 她觉得早上在城墙上和莉莉安娜说这么一通后,她自己心态也敞亮不少,那些话不仅是说给莉莉安娜听的,也是用来说服她自己的。 她做了决定,比起通过什么方法去预知身边的人以后会做出什么事情,她更愿意去依靠过往自己的亲眼所见去判断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克劳尔·莱恩也好,福兰特·斯诺怀特也罢,还有身边的所有人,只要他们目前都没有做出任何让她感到不适的行为,她都没有必要先入为主、甚至提前疏远他们。 爱不爱的,瑞拉的脑子里没空想这些,但她觉得克劳尔真的是个很不错的朋友,福兰特对于莉莉安娜来说是个很好的哥哥。 第36章 双向选择(2) “来呀,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做,我和伍德教授说了,如果他需要,我可以一直做他的助手。”克劳尔点点头,“我不像斯诺怀特家少侯爵他们那样,他们日常需要处理很多领地相关的事情。” 说起来,伍德教授应该和莱恩家有点关系吧,所以才能同时教授土元素和木元素的课程。虽然教授的脑袋秃了些,但从残存的头发颜色来看,和克劳尔的发色差不多,要更深一点。 瑞拉觉得克劳尔也很适合当老师,他三言两语就能把她上课没想明白的问题说明白,而且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他答不上来的情况。 所以瑞拉不太相信克劳尔说的“我没事做的时候就找一棵大树,坐上去发呆”,她觉得就算找棵树一坐坐一天,克劳尔也是带着书去的。 “这些天我好像都没有在学院看到你。”瑞拉挠挠头发,没见到的时候不觉得,见到了感觉他头发都比上次见的时候长了一点。 “那是因为你最近太忙了。”克劳尔带着瑞拉慢朝她居住的西北角塔楼走,青年仍然微笑着,语气却显得有点落寞,“斯诺怀特小姐相关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瑞拉很想帮莉莉安娜辟个谣,什么“重伤”“毁容”都是无稽之谈,但那群贵族的弯弯绕太多了,瑞拉担心自己乱说坏事。 而且万一克劳尔问起“你为什么了解得那么清楚”,她悄悄去见过莉莉安娜的事情不就露馅了吗? 于是瑞拉只说道:“毕竟我在这里也没几个朋友,她算一个,你算一个嘛。” “瑞拉。”走到西北角塔楼附近,克劳尔停下了脚步,再往前面走就有些学生还在塔楼下的那一小块空地上说笑了。 “哎。”瑞拉转过身来,他们两个走路,瑞拉反而是走得比较快的那一个,特别是不说话的时候。 从前上学的时候买的二手自行车被偷了两回,后来她就习惯了一个人闷声在学校里快走,旁边有人也总忘记走慢点儿。 “你知道十一月有舞会吗?”克劳尔看着瑞拉的眼睛问,“新生一般都会参加,那算得上皇室的一个比较正式的欢迎仪式。” “我知道,这段时间经常听他们讨论。”瑞拉点头,然后她一下子想起来,她还没有问克劳尔愿不愿意做她的舞伴呢。 “你有舞伴了吗?”择日不如撞日,想到就抓紧时间问,省得回过头又忘了,瑞拉直截了当地开口。 好像她说话的时候克劳尔本来就想说话的,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就被她先抢了白,青年愣了一下,说道,“我还没有。” “那太好啦,你介意帮我个忙,当一下我的舞伴吗?”瑞拉踩着满地落叶朝前一小步,月光把她的眼瞳照出如宝石一样剔透的美丽,“呃,但是我晚上不会跳舞,这件事要先告诉你,所以你要是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跳舞,就不用答应我。” “一般来说,”她刚说完,就听克劳尔笑了起来。“这种问题该男士来问的。” “但我比较急啊,你是高年级,又不像我们必须要去。”瑞拉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脸上一点儿类似少女娇羞的红晕都没有,就是急切地想要知道克劳尔的答案,“我觉得男的女的问都一样,就是个双向选择、愿不愿意的事情嘛。” “瑞拉,”克劳尔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我想知道……我是你第一个邀请的人吗?” 瑞拉点头。要不是克劳尔提舞会这个事,被莉莉安娜的心理问题一耽搁,她又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想得起来还有个误会。她决定回去要做个手写的备忘录,从前还是太依赖手机了。 “那为什么……不去问皇太子殿下呢?”克劳尔继续轻声问,“他看起来挺喜欢你的,说不定还会来主动邀请你。” (脏话),就是为了防这这个情况所以她才着急要找舞伴啊!瑞拉皱起眉头,抱紧手里的那本书说道:“他才不是喜欢我,我觉得他是在那个皇宫里待久了,出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但又觉得什么都比不上他家好——好啦,你也不用拐弯抹角的,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见女孩伸出手来以一种宽慰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克劳尔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就是你其实已经有舞伴了,或者你想要一个会跳舞的舞伴嘛,”瑞拉耸了一下肩膀,“这种事直说就行啦。姐姐——不是,就我觉得很正常,这种场合大家肯定都更想和喜欢的人凑对儿。” “只是这些天都没有见过你和哪个小姑娘走得近,”瑞拉补充道,“那个贝蒂·莫德小姐已经订过婚了,你又说和你算亲戚,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帮忙的。” “你完全猜错了,”克劳尔认真地说道,“我没有舞伴,也不介意自己的舞伴会不会跳舞。如果你刚刚没有开口问,我就会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舞伴。” “那你扯皇太子做什么?”瑞拉挠头,“他和我们的事情有关系吗?” “我只是……有点难以相信。”克劳尔笑起来,晚风在吹动他头顶的树枝时,也吹动他颜色温暖的头发,“很少有人会第一时间想到我,尤其还有……皇太子殿下那样身份尊贵的人存在。” “我觉得他哪里都比不上你,”瑞拉不假思索地说道,“你非要说身份,那是生下来他爹妈给他的,和他自己的努力又没有一点关系。” “这种话你也就在我面前随便说,”克劳尔朝四周看了一眼,“瑞拉,不管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在别人面前都不要这么说。” 但她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她甚至觉得夏尔洛·普林斯的性格根本就不像个储君,如果那家伙真的继承王位,她打心眼里为这个王国的未来几十年感到担忧。 “嗯。”但她也不傻,知道克劳尔是为她好,有的话确实不能随便乱说,“那总之,舞会的事情我们算达成共识啦?你说好要给我当舞伴了,如果你改了主意,提前一点儿让我知道。” “我不会改主意的。”克劳尔说道。 他们看到从树丛里飞出了一小群雀鸟。这些小雀鸟常年在学院里住着,也不怕人,大晚上地就随意地在路上走走停停,捡拾从树上落下的枯枝和果实。胆子大的还直接走到了他们的脚边,歪着脑袋用智慧的眼神注视他们。 “你喜欢鸟吗?”克劳尔看瑞拉弯腰向地上的鸟儿伸出手去,那些小雀立刻弹跳开了,她也不恼,只是笑着看。 “喜欢。”瑞拉说道。因为当初她跟着父母回村里之前,那个城里的英语老师对她说,你要做一只鸟,不要怕苦,不要怕累,不要满足于眼前的山林,“我就想做一只鸟。” 做一只鸟,飞得高高的,飞得远远的,飞过风雨,飞出山林,看更广阔的新天地。 第37章 姨婆来访(1) 斯诺怀特家族位于首都的府邸在十月的第二个光耀日迎来了新客人,这标志着府邸的一切运转已经恢复正常。 源源不断的邀请函正如雪花般涌向在这里居住的少侯爵,以及即将重新返回学院的斯诺怀特小姐。 莉莉安娜带领府邸的一众下人早早就在大厅等待着,终于听到了门外传来马车停下的响铃。在女仆的簇拥下,她拎着裙子走到门口,向下马车的老妇人熟练地行礼、并问候道:“欢迎您,马克西姆姨婆!” “这地方比我住的时候敞亮不少。”马克西姆姨婆不客气地把莉莉安娜的胳膊当拐棍用了一把,眯起眼睛环顾四周,霍克管家看起来有些紧张,好在老妇人并没有提出什么批评。 老妇人又转过身来,凑近了莉莉安娜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嗯,你这孩子看起来倒胖了些,我听说你遇到了魔兽遭了不少罪,看来也没有那么夸张——怎么就你在这里,福兰特呢?” “哥哥早上收到一封信就出门去了,说是明天一定陪您吃午饭和晚饭。”管家在前面带路,莉莉安娜带着姨婆往早就已经准备妥当好的房间去,“他专门叮嘱过管家,您腿脚不好,给您准备的是二楼离楼梯近的房间。” “福兰特一向做事都妥当,就是心思该放在年轻姑娘身上了。一把年纪了连个起码的消息都没有,从前有个爱德华兹家的小姐倒还端庄,结果却被大皇子当众拒绝了赐婚……虽然说那小姐也是实在无辜,但那种混账小子看不上的女人,没道理让福兰特去接着。” 老妇人从女仆手里取了拐杖来,一路走嘴就没有停过:“呵,和瑞诺卡比起来这里简直就像还在过夏天!你呢,你没被那魔兽留下什么伤疤吧?” “手腕上留了一点。”莉莉安娜回答道,她手腕上的那一道因为金属烫伤留下的痕迹一直都没有减退,甚至颜色还比从前更深了一点。 治疗师们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断更换药方还导致她过敏了一回。莉莉安娜倒觉得没啥可稀奇的,说明这个身体是疤痕体质吧。 “给我看看。”老妇人停下脚步示意莉莉安娜伸过手去,旁边忙碌搬运行李的男仆都默默地背过了身去,她弯下腰,用哪怕精心养护也还是明显干瘪的手指抚过那道伤口,长而尖的指甲让莉莉安娜觉得很痒,“这也太吓人了些,你未婚夫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莉莉安娜不太明白,“呃,他送了一些药过来——” “有的男人不喜欢见到自己的女人身上有伤疤,他们觉得女人皮肤上的伤痕就像是有了裂纹的宝石。”马克西姆姨婆语气尖刻地说道,“你们还没有成婚,这些事情你要明白,别惹出些给斯诺怀特家丢失脸面的事情来。” “我倒觉得这种事情没什么好丢脸的,如果他真的因为我手腕上多了一道疤就不准备履行婚约,我会拿这件事提醒身边所有待嫁的小姐此人并非良配,顺便再谢谢他的不娶之恩。”莉莉安娜一脸淡定地回应道,“把女人当物件来论价值的男人,有什么好嫁的?” 莉莉安娜已经做好了自己这句话会招来姨婆一顿狂风暴雨的准备,没想到老妇人穿戴着精致手套的手指在上楼的扶梯上吧嗒几下,抬起下巴丢下一句语气高傲的“说得也没错”,然后昂起头端足架子慢悠悠上楼去了。 “接待姨婆、陪姨婆吃午饭、晚上和克里斯托夫练习跳舞。”莉莉安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记忆没有遗漏,放心点点头。 莉莉安娜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虽然有些思维因为惯性无法一下子转过弯来,但她至少不再庸人自扰了——瑞拉说得对,不管在哪里,都要作为一个思维独立的个体过日子,她从前的那很多想法,反而是作茧自缚。 为了表达决心,自从上回从城墙上看完日出回来之后,莉莉安娜就把那本满满记着剧情猜想、人物打分表的本子丢进了壁炉。 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日程表,明天就要正式返回首都学院,可预见的,她的日程表会越来越满。 接待马克西姆姨婆的任务是她自告奋勇找福兰特接下来的,既然未来一段时间里还要继续做这个大小姐,那就好好利用这个位置锻炼自己。 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不管是在思想觉悟上还是在行动上都差瑞拉一大截,她可不能总是等瑞拉在前面跑一段然后回过头来拉扯她,那还是挺丢脸的。 女孩摩拳擦掌等待着明天返校,自从决定从此把这里当成一个真实的世界来看待之后,她觉得整个人心态一下子敞亮了——不用遇到什么就畏畏缩缩地去想什么“我做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女主角和男主角谈恋爱、最后让我走恶毒女配的结局”。 现在是她觉得做什么事情合适、对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意义,她就要去尝试。 “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准备要和你说,你听了就绝对不会害怕了。”当时在城墙上瑞拉最后还和她说了这一句,莉莉安娜还一直惦记着呢。 当时,瑞拉好像有点忌惮距离她们有一段不小距离的克里斯托夫和那个皇家骑士,犹豫了再三还是说道:“等你回学校,到我宿舍来,我说给你听。” 她这个身份要和瑞拉说悄悄话确实很不方便。为了让福兰特答应她明天返校,莉莉安娜还同意了“让骑士乔治·威廉姆斯全程作为护卫跟随”的条件,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把家族骑士团的骑士当随从带进学院”的人。 罗茨校长来探望时还表示学院也准备加强对她的保护……莉莉安娜只希望,明天她的身后不要太浩浩荡荡——要是今晚上克里斯托夫还给她说要加人,那她就要抗议了。 哎,再说吧,反正在其他人眼里已经是第一个在学院被魔兽袭击的倒霉蛋了,还不知道学院里的流言蜚语已经传成了什么鬼样子。 上下楼梯几趟,莉莉安娜居然觉得有点热。福兰特和她解释说,马克西姆姨婆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总会在隆冬季节疼痛难忍,所以今年专门南下到首都来避冬。 眼下府邸里有她和姨婆两个怕冷的人,还没有正式进入冬天,府邸内能看到的壁炉几乎都在卖力燃烧。 第37章 姨婆来访(2) 回到学院的准备已经完成得差不多,莉莉安娜找来了两个贴身女仆和威廉姆斯骑士,表情严肃地重申了最重要的注意事项:在外面不管谁问起,她都是被魔兽袭击的。 “自然,威廉姆斯先生,我没有资格直接命令你。”课上老师讲过,莉莉安娜知道,家族骑士团的骑士只对领主效忠,“但我想,这不是无理的要求。” “少侯爵已经就此事提前规训过臣下。”骑士礼貌地俯身低头表达了遵从,因为在府邸里,他没有穿盔甲,“臣下身为小姐的护卫期间,听从小姐的指示。” 挺好,莉莉安娜很满意。听说这位威廉姆斯先生新婚不久,哎,刚娶到老婆就让人家到首都长期出差,也不晓得斯诺怀特家针对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补贴。 “凯特,你过来。”下午,莉莉安娜看到了小女仆在卖力打理她衣橱里的裙子,她是不打算再为舞会另外做裙子了,打算从里面随便选一件穿,她招招手,让凯特暂时停下手里的活。 让不让凯特继续跟着她去学院?这个问题莉莉安娜想了好几天了,因为犹豫不决,之前开小会时还是让凯特参加了。 又犹豫了几秒钟,她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决定:凯特是个好孩子,但是说话做事确实会出现不缜密的时候。而作为贴身女仆,凯特是少数几个最接近莉莉安娜遭遇袭击真相的人之一。 虽然事情的前因后果从未在凯特面前完整说过,但莉莉安娜担心,哪怕一丁点细节从凯特嘴里漏出去,斯诺怀特家肯定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凯特赶走——不对,如果兹事体大到一定地步,灭口不是没有可能。 哪怕在这件事上和莉莉安娜交流算得上坦诚的克里斯托夫都不愿意向她透露,那些当时在现场的士兵,以及那个负责山顶巡查的护卫最后是如何被处理的。 莉莉安娜觉得他们的结局肯定不会很好。可预见,作为女仆的凯特如果泄密,她的下场会更加凄惨。 与其到时候左右为难不知所措,莉莉安娜觉得不如防患于未然,在这个风口浪尖,她想把凯特留在家里、尽量减少她和外人的接触。 但是这个理由直接说出来就会感觉是她不信任凯特,如果让贴身女仆寒心、有了别的想法,那她的努力就白费了。 “凯特,我是这么想的,最近少公爵会经常过来陪我练习跳舞,家里要留个得力的人来带着下面的人为晚上做准备。” “什么糕点啦,布置啦,帮我打理要穿的裙子和首饰啦,我交给别人都是不放心的。”莉莉安娜不知不觉地开始模仿起克里斯托夫常用的那种笑容,“凯特,你有信心帮我打点好这些吗?” “我有,小姐!”看来这个理由找得不错,女仆兴高采烈地点头,“真的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吗!” “当然了。”莉莉安娜点头,缓慢地继续说道,“我想……这些事情筹备起来都要花不少时间和心思,所以学院那边,你就暂时不用跟我去了。你留在府邸,专心为我准备这些——你知道我很希望少公爵开心,是吗?” “我知道!”凯特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怀疑。莉莉安娜加上最后那句话是因为,她知道凯特是个喜欢浪漫故事的小女孩。之前莉莉安娜看家里那些小说,凯特总是很好奇,但是她只认识一些最常用的词,没有办法像梅根那样流利地读写。 目睹小女仆端着水盆和毛巾快乐离开的背影,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日程表上又一项可以打钩了。她为欺骗了如此天真的孩子感到有些愧疚,但很快她又说服了自己,这是在保护凯特。 这件事没有征求福兰特意见,莉莉安娜也觉得不用万事都去问福兰特一句“行不行”。如今有些事情,她能做主的就先做主,福兰特觉得不妥了,自然会来找她的。 今天晚上的跳舞练习反而比起昨天的第一次练习紧张了不少,因为莉莉安娜觉得坐在一旁沙发上的马克西姆姨婆一直表情严肃地盯着自己。 每一次旋转到恰好角度,莉莉安娜都能看到姨婆在摇头、或者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比追光灯还要发散精光的眼睛。 然后她就开始条件反射一样地回忆自己刚刚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才让姨婆露出了这种表情。 不想出错的压力让莉莉安娜额头冒汗,浑身紧绷。她和克里斯托夫今天练习的内容和昨天一样,只是两支非常简单的曲子,所以她并没有什么机会犯大错。但她数了数,从开始练习到现在,她好像已经踩了克里斯托夫五六脚了。 “对不起。”莉莉安娜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个计数器,一不留神就要加一。 这种时候就不要笑了啊!本来心里就有点急了,还笑!听到克里斯托夫的笑声,莉莉安娜更着急了。 她觉得脸颊上烧乎乎的,戴着手套的手指也在出汗,她恨恨地抬起头来,这么明目张胆地嘲笑自己的舞伴,就不怕下一回她故意用力踩他吗! 女人,真难懂啊,克里斯托夫想,学院应该开一门课讲“如何分析未婚妻的心里在想什么”,那说不定会成为他四年来听得最认真的课程。 他的未婚妻,先是莫名其妙给他吃了好几天闭门羹,听说是在家里无精打采地一个人待了好几天,谁去说都不好使,到头来也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然后就是斯诺怀特家搞郊游,大半夜去了一趟城门口。说实话他有点后悔如此信守诺言,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听她和瑞拉·格林在那里说了什么,反正远远地看莉莉安娜又哭又笑的。 最后两个女孩都爬城墙爬累了,他心想都累成那样了就抱她下去吧,也不给抱,要自己走。到斯诺怀特府邸之后他又下马车看了一眼说告个别,结果透过车帘就发现她和瑞拉·格林两个人一左一右都靠着中间的女仆睡熟了。 莉莉安娜被叫醒后一边迷迷糊糊揉眼睛一边伸手给他亲然后说再见,那时候他就感觉她情绪正常了很多,虽然因为在城墙上吹了风嗓子有点哑,但说话重新变得有精神了——他甚至和福兰特·斯诺怀特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里都是相似的疑惑。 那个瑞拉·格林就那么神奇吗? 第38章 舞步练习(1) 克里斯托夫觉得莉莉安娜如今的状态,好像和从前比有点儿不一样,却说不上来哪里觉得不一样,非要说的话……莉莉安娜刚刚瞪了他一眼,还嘟哝了一句“能不能不要笑了”。 之前她好像没有那么明显地在他面前表达过不满,至少没有在他面前用语言展示过什么明确的喜恶。 克里斯托夫本来没有打算在旁边的舞蹈老师之外刻意地再去指导莉莉安娜,一来是他本来也对于跳舞没有很多研究,算不上专家;二来是他觉得犯错没关系,踩他更没关系,她能多动动挺好的。 在他眼里,莉莉安娜平时就不爱出门,被她哥关家里,每天就绕着那个庭院走几圈。就这身板都不能轻易去赛尔斯的海边,感觉稍微大点儿的风都能把她吹跑。 身体不好是不行的,克里斯托夫不太欣赏得来这一两个月在首都贵夫人间突然流行起的病弱风。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后病了的缘故,这些贵夫人开始争相表示自己的身体是多么娇贵、多么的容易生病,甚至于她们存在的社交场合里,现在专门空出来了一段给她们喝药的时间。 他还琢磨着老婆以后能在他们的孩子成年前代管赛尔斯的事情呢,莉莉安娜要是没有一个稳定的身体情况,权柄大概率下移这种事情都先不说,光是日日处理领地事务的强度她都可能吃不消。 哎,但是她现在不高兴了,克里斯托夫觉得自己有必要采取一点儿措施哄她开心。 这种时候再夸她聪明只会适得其反。他主动提出休息一会儿,然后在莉莉安娜躲去一旁喝饮料时,自觉走向了今天角落里多出来的那位被莉莉安娜称作“马克西姆姨婆”的诺瓦克伯爵夫人。 “咦,姨婆回去了吗?”在女仆的帮助下去盥洗室重新整理了仪表的莉莉安娜回来后,发现刚刚姨婆坐着的那个沙发上已经只有克里斯托夫在了。 “我请求她给我们两个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伯爵夫人善解人意,同意了我的请求,但也提醒了我不能做不得体的事情。”克里斯托夫站起来,示意旁边的乐师可以去乐器前准备了。 还……不得体的事情,也就是她脸皮比较厚,听了这种话左耳进右耳出,换真正的贵族小姑娘这会儿脸可能都能直接煎蛋了。莉莉安娜咳嗽一声,低头摆弄起自己的腰带上的大蝴蝶结。 克里斯托夫看着又害羞起来的莉莉安娜,觉得今天她穿的裙子比昨天更好看,或者说每一件穿在她身上都很漂亮,让他还想找人再给她多做几件不同款式的,找出来到底哪种最好看。 单独……莉莉安娜还在想克里斯托夫刚刚说的话,明明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在呢。听到了音乐声响起,莉莉安娜看向四周。 果然,在他们这些贵族眼里,屋子里的乐师、旁边等待伺候的女仆——哪怕是专门请来指导的舞蹈老师都算不上可以被他们计数的“人”。 之前莉莉安娜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如果是书的话,世界当然只能围绕几个主要人物展开,其他人从设定上来说就是不重要的。 但一旦把这里的一切视作了真实,莉莉安娜就开始对于自己如今享受的一切感到不安了。尤其是那天还被瑞拉带着看到了首都城外的贫民窟,她都不知道在她眼中显得繁华高贵的王城周围就有这种地方存在—— ——换个角度想,皇室脚下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呢? 还是先练习吧。没有了如芒在背的目光,莉莉安娜觉得自在多了,哪怕犯了小错也不会条件反射地去瞧姨婆有没有发现,她觉得耳朵里听到的音乐都悦耳了一些。 “嗯,我觉得斯诺怀特小姐做得很好,”很显然,这位舞蹈老师相当懂得语言的艺术,毕竟昨天刚开始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就像只僵硬木偶的时候,这位老师都能在点评时不重样地夸三分钟,“下一步,我认为小姐您可以尝试着和少公爵大人有一些眼神交流,您不用总是低头看自己的脚,这样反而是更容易出错的。” 救命,这样更尴尬了,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吗?而且他们身高有差距,她一直仰着脖子很累啊!音乐继续响起不到十秒钟,莉莉安娜就又低下了头去。 “我们聊点儿什么吧。”这时候她听到克里斯托夫开口了,“我觉得好久没有好好和你说上话了,其实我一直还有事情想要问你。” 什么事情啊,莉莉安娜抬起头来。他该不会是和福兰特一样,要找她仔细了解当时学院警戒触发之前发生了什么吧?她倒不介意告诉他,但这里还有那么多外人在呢,确定要聊这个? “我的问题最好还是换个时间说,”那听起来就是这件事了,莉莉安娜想,然后她就听克里斯托夫继续说,“你呢?有没有什么事情想问我?” 还真有,就是想问他能不能带她去见一见那个骑士,但这件事也不能在这里说。莉莉安娜微皱眉头思考了一下,还有一件别的事情,她本来是想咨询福兰特的,但是感觉问克里斯托夫也没差。 “我们,如果想要帮助……就是说,比如因为瘟疫啦,魔兽入侵啦失去了家园的平民,就只能给救济院捐钱吗?”莉莉安娜问道。 “嗯……在赛尔斯的话,你应该听说过,每年海岸线上都有海兽作乱。”克里斯托夫说道,“虽然划分出了不允许平民居住的范围,但以打渔为生的平民很多。民间有一句话,风浪越大鱼越多,所以总有人有侥幸心理,但更多时候是海兽的破坏范围无法准确预计,所以不管如何防范,每年都还是会有一些损失。” 莉莉安娜认真听着克里斯托夫解释,这会儿她不觉得抬头是很辛苦的事情了,也没发现整首曲子节奏最复杂的地方、她总是差点自己把自己绊住的部分正在靠近。 “如果是你,会去补偿那些无视骑士和士兵的禁令,偷偷出海然后遭遇海兽袭击的平民吗?” 莉莉安娜没想到克里斯托夫会反过来问她,她先问道:“我们只是在闲聊,是吧?” “当然了。”克里斯托夫一只手握着莉莉安娜的手腕,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上,带着她旋转,“只是舞会的闲聊罢了,斯诺怀特小姐。” 突然换了个生疏的称呼,他这是在演舞会上的临时邀请吗?还是在回敬她偶尔仍然会称呼他“少公爵”……罢了,莉莉安娜说道:“我倾向于不给。” 她刚刚还想要问如何帮助这些平民,现在又不打算给补偿了?克里斯托夫觉得很有趣,他不知道莉莉安娜的想法是否和他一致,便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第38章 舞步练习(2) “我觉得……人怕死是本能,更不要说是完全没有魔法保护自己的平民。所以那些宁愿冒着直面魔兽的风险也要出海打渔的人,一定拥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他们急需打渔来的收益,用命去换也在所不惜。”莉莉安娜一边想一边说。 “嗯……如果有补偿,可能会让他们更加义无反顾地投入这种危险行为。因为哪怕死在了海里,还能为家人留下一笔补偿——甚至于,那些老弱病残的人,他们会不会被胁迫、被要求在这种情况下出海,以换取这一笔额外的收益呢?” “哪怕补偿很微薄……我觉得都不能杜绝这种风险。”莉莉安娜因为纠结而鼓起了脸,“但是,都做到了这一步,家里肯定很困难了吧,一点都不管又太不近人情了……” “好难啊。”她抬起头来看克里斯托夫的眼睛,这就像个变种的电车问题,铁轨上很难凑齐那么多淘气的小孩,但现实里肯定有不少渔民会铤而走险。 “赛尔斯没有这种补偿,首先,封海期间出海本来就触犯了禁令,不惩罚就已经是一种宽容。之前很多年,每年都是有很多青壮年渔民在夏季死伤。”克里斯托夫说道,“后来我的爷爷增加了一项奖赏,以一个村庄为单位,如果夏巡期间,一个渔村未出现违反禁令出海的情况,那么这个村庄所有人都可以少缴纳一些秋季税。” “哎,这真不错!”莉莉安娜眼前一亮,是她思维狭窄了,“这个举措应该很有效吧?” “还不错,但完全杜绝仍然不可能。”克里斯托夫点头,“你刚刚说得也都不错。” “针对更广泛的、魔兽上岸造成的损失,每年会有专门的一笔财政支出用于安抚受伤甚至于失去家人的平民,但这些支出需要一层层下发和核实,没有这些环节这项支出就很可能中途进了别人的口袋。”克里斯托夫继续说道,“但有了这些环节,就客观存在那些人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反而得不到帮助的情况。” “嗯。”莉莉安娜点头,她理解这种两难。 “所以这种时候就需要救济院来应急,集中向受灾严重的区域所在的救济院调配物资,这个过程花费的时间会短得多。” “但,还是保证不了所有人都能得到帮助,不是吗?”莉莉安娜说道,“比如首都的救济院在城内,很多需要帮助的人却在城郊,而他们很难通过正当渠道获得进城的文书。就针对这些人,我就想问……可不可以组织一些……善良的……” 她脑子里居然没有这个世界上和“慈善活动”对应的单词,莉莉安娜想了想:“就是帮助他们,马上就是冬天了,给他们衣服,帮他们加固住处,这些事情可以做吗?” 男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回答道:“我很感佩你有这些想法,但是我不建议你这么做,我想你的父亲兄长也不会同意。” “为什么?”莉莉安娜没有想明白,“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是相对的。对你要帮助的平民来说,他们能因为你的善举对你感恩戴德,甚至,把你奉为圣神在世。”克里斯托夫把莉莉安娜朝自己怀里揽了揽,弯腰靠近了莉莉安娜的耳边,“现在的首都学院,在曾经——两百六十二年之前,都是教会用来供奉圣神的大教堂,但现在那里面,只保留了一尊圣神的雕像。”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这不是因为男人的气息呵在了她的脖子上。 克里斯托夫的话已经说得很直白,她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有风险,就是因为有所顾虑才会来询问克里斯托夫的意见。 她感到震惊的是,克里斯托夫如果有所信仰,应该不会用这种口吻来谈论圣神的相关内容。 这里的人平时是很喜欢念叨“圣神在上”这种话的,所以莉莉安娜一直认为,大部分人都是圣神虔诚的信奉者……但克里斯托夫这句话无疑是在暗示,不仅是他没有这方面的信仰,皇室也没有。 那他们信仰什么?那个传说中被圣神用一把长剑杀掉、站在圣神对立面的魔神?还是彻底的无神论者? “如果你还是想帮助那些人,就给救济院捐赠财物,让救济院以教会的名义出面是最好的。”克里斯托夫看她眉头还皱着,以为她还在烦恼,便建议道,“首都毕竟情况特殊。如果往后你想在赛尔斯做这些事,就不需要考虑这么多,在那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莉莉安娜刚回过神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她觉得这饼画得有点儿太大了,让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话还是不要随便说的好。” “当然,我也是有条件的。”她听克里斯托夫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 这话……还要不要接下去呢?莉莉安娜其实还没有想好,她怎么处理自己这个身份与克里斯托夫的这场婚约? 从她本人的角度出发,她不讨厌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她有救命之恩,但她觉得这不意味着她就得遵照皇帝的安排嫁给他。 不管是在从前的世界还是现在的世界,莉莉安娜都向往自己父母亲那样的婚姻,也总在他们的同学聚会上听那些叔叔阿姨憋着笑和她八卦关于她父母当年的爱情往事。 她很喜欢自己的家,也很向往自己能拥有相似的幸福。所以她觉得,婚姻也许不是人生中不可或缺一部分,但爱必须是婚姻里不可或缺一部分,这也是她一把年纪还乐意看各种爱情小说的重要原因。 很显然,至少目前,他们两个并不相爱,大部分接触都是“未婚夫妻”这个头衔下不得不进行的义务和责任。而未来……她为自己构想的未来还不清晰,毕竟距离她下决心摆脱“剧情”的思维桎梏才过去没几天。 但是这个时候陷入沉默有点儿尴尬,莉莉安娜还是捧场地问道:“那少公爵对你未来的妻子有什么要求呢?”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因为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以谈笑的口吻进行的,发现克里斯托夫的表情和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莉莉安娜怔了一下,也被感染着收敛了嘴角的笑意。 “如果我有一天死去,请至少陪伴我们的孩子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时光,”莉莉安娜在舞曲轻快的旋律中听克里斯托夫这样说道,“这是我作为你的丈夫对你唯一的要求,唯一的,你必须遵守的要求。” 她呆住了,一时间忘记了接下来的动作是什么,这是这一次的练习里她第一次踩他的脚。 “至于其余的,譬如说,如果我想要请求你的爱。”她听克里斯托夫恢复了轻松的语调,他继续说道,“我想,这是我需要付出更多才能有资格开口的吧。” 最后一曲终了,克里斯托夫弯腰轻吻莉莉安娜的手背,这个动作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但这一次莉莉安娜感到了一种……紧张,但是和与他初相见的那种紧张又不一样。 她愣怔了一下,从只读过他写来的信开始,她就猜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开始她是这么计划的,这个男人从脸上的笑容到嘴里说出的话,一句都不要相信为妙。 但现在……不知不觉,好像已经偏离得有些遥远。莉莉安娜意识到,音乐已经结束,现在有节奏地回荡在她耳边的,是她自己的心跳。 第39章 万花筒(1) 早上的首都学院图书馆人非常少——或者说,这个偌大的、囊括王国几乎各方各面藏书的高高六边形桶楼从未有过很多人。哪怕是有谁想附庸风雅开个读书会,一楼往外延伸的那几块能享受到灿烂阳光的大平台就足够使用了。 每三面玻璃花窗与三面书架构成一层楼阁,花窗与书架错落交叉着向上延伸,如果有人站在底层向上看,恍惚间会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正在旋转的迷幻空间。莉莉安娜给这个图书馆取的绰号是“万花筒”,很遗憾,这里只有瑞拉懂得她在说什么。 “万花筒”的中央,安放着号称为“王国规模最大的魔法辅助装置”。在《魔法辅助设备设计:认识魔矿石》的第二节课,莉莉安娜就和同学们一起参观了外观看起来异常复杂的垂直升降装置,它由地下室和天花板中央分别镶嵌着的两块巨大金元素魔矿石驱动。 是非常精致的、因为能看到裸露的各种金属齿轮和链条而显得非常蒸汽朋克的,魔法电梯,这是莉莉安娜在参观后得出的结论。 为什么不在城墙边上搞一个这个玩意儿呢?从城门回来那天,蒙头睡了大半天的莉莉安娜醒过来就在想,难道说造一个的成本已经高到了无法轻易复刻的地步? 总之,借助这个“电梯”,学生可以到达想去的任何楼层,再通过从中央缓慢延伸出的金属吊桥前往对应的书架。 最下面五层的吊桥无人使用时也不会收回,它们的扶手上还考究地养着一些可以通过攀附金属获取能量的美丽花草,这些植物的草叶因为吸收金元素的缘故也会在光照下泛出特殊的、类似金属或矿物的光泽。 很多女孩非常喜欢二楼的吊桥上生长的球兰,它的花朵神似珍珠,花枝茂盛时那一串串的花枝甚至能如夜灯照亮一小片范围。 图书馆的所有书,学生们都能自由借阅,他们没有权限看的书也不会那么蠢地放在“来呀来呀,我告诉你们这里有秘密,你们快来想办法偷”的某个特殊区域,它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放在这里。 至于图书馆的高处的藏书,它们并不神秘,反而处于一种有点尴尬的地位:简单地说就是,看的不会,会的不看,一般来说会翻阅它们的只有例行来打扫做清洁的工作人员。 “斯诺怀特少侯爵大人。”百无聊赖的管理员看到了一个稀客,他站起来向走进来的银发青年鞠了一躬,“早安,需要为您提供指引吗?” 福兰特摆摆手表示不需要,他对要查阅的书在哪个位置有一定的印象:“四十二,金。” “愿您今日安康。”用戴手套的手指在旁边的那一个大表盘上按了两下之后,管理员继续弯腰恭送。 沉重的齿轮开始发出喀拉拉的响声,总觉得这个装置越来越慢了,福兰特想,他还在回忆莉莉安娜和他描述的、警戒发生之前她感受到的那些事情。 觉得难受、无法呼吸,这些都是和两个女仆相似的说法,福兰特在意的是莉莉安娜最后补充的那一句“我觉得我打翻了墨水瓶,但是手上却一点痕迹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这一点他当时也注意到了,也在房间里找过,确认没有墨水瓶的踪迹。 莉莉安娜那天早上写过信,这一点梅根证实过,那就说明,房间里一定存在过一个墨水瓶。根据在皇宫旁听的问讯,那个骑士只到达了二楼的楼梯平台,并未进入过莉莉安娜的房间,也就是说,墨水瓶的消失与后面发生的事情无关。 “嗯……我觉得这件事之后克里斯托夫也会询问我。”他们围绕这件事展开的谈话结束后,莉莉安娜说道,“我觉得告诉他问题不大,你的意见呢?” 福兰特选择了点头,在找出警戒触发者的这件事上他们两家暂时利益一致。 也许是忌惮还身在代家主位的叔父,兰斯洛特这些年和皇室关系非常亲密。这也让他在首都的活动比起其他人更加自由,也就他能深夜给皇宫递函去说“我明天清晨要带未婚妻上城墙看日出”,还立刻就获得了同意。 管理员体贴地打开了四十二层全部的前往三侧书架的吊桥,但实际上没有必要,书架与花窗构成的幕墙之间是有通道连接的。福兰特按照自己的印象走向了高高的书架,他记得是在……从上往下数第三层,靠右。 “某些元素之间可以互相转换,并在转换的过程中损失一部分”,这是写在莉莉安娜她们的新生课程上的简单道理。 最简单的例子,水能结冰,冰化成水,土能供养树木,木头能用来点火。而金元素被称作最高贵的元素,除了这是当今皇室家族的能力之外,还因为纯金被广泛认为是不可转化的元素,是八种元素的顶点。 同时,也有人认为火元素和雷元素是两种特殊的元素,因为它们是“不稳定的”“会直接消失的”“带来毁灭的”。 在如今的普林斯王国被建立之前,火元素和雷元素魔法师被旧王朝的教会长期称作“魔神的仆从”。以至于在那个时代,人们不敢公开宣称拥有这两种元素的支配能力,普林斯家族和兰斯洛特家族也是如此。 而根据莉莉安娜和两个女仆的描述,当时的情况不是转换,就像是物品直接消失了。 各种自然的、人工制作的物品该如何归类于八种元素,不同的流派说法不一,就为这一件事都能让魔塔里最年迈的几个老人精神焕发地吵上几天几夜。但“世界由元素构成”是所有人广泛认同的,也是如今魔塔还在编撰的《元素论》中大多数理论被构建的基础。 不仅是墨水瓶,梅根也提到了她感觉水盆里的水变少了。再结合这些去思考“无法呼吸”,除了常规的、认为是她们身体附近的风元素被掠夺之外,似乎也可以解释为……那个空间里的风元素因为某种原因突然不存在了。 不管怎么分,墨水瓶都不会被归类到火元素和雷元素中去,水和风也是相当稳定的元素,让这些元素在某个时间空间范围内突然彻底消失,不是常规魔法能做到的事情。 虽然在普通人看来,福兰特这样的水元素魔法师能轻易让一片水域快速干涸。但实际上,福兰特只是让水域里的水以普通人肉眼无法分辨的形态分布到了空中而已,这是构建魔法阵的基本功。 福兰特准确地从自己记忆的位置抽出了那本《创世》,但它变成了最新的、用现在的文字重新润色修改后的版本,福兰特想找的是从前阅读过的那本由旧王朝文字写成的手抄本。 等待管理员搬出厚厚的卷册查询借阅记录期间,福兰特信手翻阅了一下手上这本最新的《创世》,他觉得里面的各种描述十分别扭: 被认为是圣神创世之举、传说中光魔法顶点的“元素风暴”被改写成了“圣神裙摆”,而他要查阅的“大湮灭”也被改成了“魔神之柄”,和原意可以说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翻到封面一看,作者是个完全没有印象的名字。 “福兰特?”正当青年微皱着眉头打算继续看下去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温柔呼唤,“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呢。” 第39章 万花筒(2) “玛利亚,”福兰特也感到了一丝惊讶,“早上好。” “我听闻莉莉安娜小姐今天重新回到学院了,她能恢复健康真是太好了。”玛利亚·爱德华兹微笑着抬头看福兰特,“我之前想着还是不要过来添乱,如果你允许我去探望,那免不得一大群人就要紧跟着也要去探望,不能叫你为难。” “我给她准备了一点礼物,”玛利亚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了一个薄盒子,福兰特认出来,里面应该是玛利亚自己做的手帕,他母亲从前很喜欢玛利亚母亲缝制设计的手帕,每次她们母女来访,都会用这样的盒子装上一张精致的手帕作为给侯爵夫人的礼物,“还请你转交给她。” “我是不是之前不该和你那么唐突地说那件事。”送出礼物后,两个人都没立刻找到话说,玛利亚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总觉得你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我说话了。真要是这样,就把那些话忘了吧?” “不,我只是——”因为被说中了心里所想,福兰特感到了一阵不自然,他想起自从被安德鲁·普林斯羞辱过容貌后,玛利亚就几乎不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了,他不希望她一直被这种事情影响,便说道,“玛利亚,你想去今年的学院舞会吗?” “您是在邀请我吗?”玛利亚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别用这种语气,”福兰特说道。“第一年我就来邀请过你。” “十分感谢,但入秋后皇太后身体一直不好,如今皇后陛下也抱恙。我今天是抽空出来一趟为皇太后挑选一些宫里没有的读本,待会儿就要回去了。”玛利亚眼神里有一丝落寞,“所以我不能确定能否出席,你还是寻找其他小姐比较好,以免扫兴。” “没关系,”福兰特说道,“谁又能保证其他人不会扫我的兴?皇太后不至于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放你,你也不可能永远都做她的女仆,和我一起去吧,就当散散心。” “你说这些,还是因为……那件事吗?”玛利亚轻声问道。 “我不想你总被那混账影响。”福兰特诚实地说道,“你不该被那么对待,也不该从此把自己封闭起来。” 玛利亚垂下眼沉默了两秒钟,然后她看向福兰特的眼睛,不管是低头还是抬头,她的腰一向都挺得很直,她说道:“我很感谢你愿意来邀请我去舞会。但不要可怜我,福兰特,我也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哪怕王国上下所有人都像安德鲁·普林斯一样觉得我是个不入流的下等货色,我知道自己不是,那我就不是。” “如果你总是用这种怜悯的态度来施舍我,那我收回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些关于我们的话,”女孩向福兰特行了一个女仆才使用的告退礼,“把它当愚蠢的事情忘掉吧。” “玛利亚!” 在一旁恨不得直接钻进卷册堆了减少存在感的管理员偷偷抬起头,瞄着斯诺怀特少侯爵追着爱德华兹小姐而去的背影,他看向自己手上才翻到一半的记录——等等,他刚刚查到哪里了?那些翻过去的纸张,他真的全部仔细看过了吗? 真是的,一把年纪还竖起耳朵听年轻人的八卦,现在好了,他要全部重新翻一遍了。 啊,连觉得最无聊的《文书写作》在重新复课后都显得如此有趣,学院的另一侧,莉莉安娜正高高兴兴地穿过走廊,准备去《近现代大陆战争史》的教室与瑞拉会合。 她身后跟了一串人,女仆梅根、骑士乔治·威廉姆斯、学院那边重新派来的艾达·约翰逊夫人——都是重返学院不得不接受的代价,莉莉安娜在心里叹了一口大气。 计划赶不上变化,昨晚上送走克里斯托夫后,马克西姆姨婆把她叫去房间一顿数落,说她的交谊舞跳得实在是不成样子、决不能以那种状态去参加舞会。 在发现莉莉安娜给自己选了一张满得要命的课表之后,老太太也没有被难倒:时间这种东西就像雷格瑞特的汁,努力放在药釜里捣几下总会有的。 莉莉安娜现在没有了午休时间,她中午甚至不能和瑞拉一起吃在学校吃午饭,下了第二节课就要回去练舞,下午上完课后又要急急忙忙回去准备和克里斯托夫再一起跳舞。 有啥办法呢,上蹿下跳证明已经完全恢复可以上学的人是自己,跳舞这种技能——算了,技多不压身,她这会儿正热血沸腾迎接新生活呢。 “斯诺怀特小姐,不是那间教室!”约翰逊夫人提醒晚了,将近一个月没有上课又走路飞快的莉莉安娜记错了《近现代大陆战争史》教室的具体位置,她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 那间教室好像下节课没课,但有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先生站在最底下一层,他好像正在修剪从那一株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近乎枯死的植物。 “对不起对不起。”莉莉安娜没有见过那位老人,这应该是高年级的教室——刚刚推开门让外面的光照进来的时候,那株植物是不是尖叫了一声?“我这就关上,抱歉教授!” “凯瑟琳?”从莉莉安娜身后透进来的光照亮了老人的脸,他的表情看上去迷茫、震惊,又带着一丝惊喜,放下了手里的剪子开始往门这里走,“凯瑟琳,是你吗?” 这时候莉莉安娜身后的三个人已经把她挡到了身后。让莉莉安娜还得掂着脚,才能在梅根和威廉姆斯的缝隙间,看到那个老人从门里露出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库尔科斯教授,这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约翰逊夫人走上前去扶住了老人有些颤抖的手臂,“您怎么会在这里呢?在这里休息一下,我马上派护卫来送您回魔塔。” “教授,还请您止步。”老人看起来虚弱,却能轻而易举地甩开约翰逊夫人的手臂,骑士威廉姆斯上前一步。 “别这样,教授只是认错人了。”莉莉安娜看老人的表情有些心酸,她拍拍威廉姆斯的手臂示意他往旁边去一点,“教授,我是今年才来的新生,刚刚打扰你,我很抱歉。” “啊,是的,很是抱歉,斯诺怀特……这眼睛是斯诺怀特家的。”在光下看清楚莉莉安娜眼睛的颜色后,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萨沃伊那孩子……啊,是我糊涂了,她都离开那么多年,不可能还那么年轻。” “你快去联系护卫吧,约翰逊夫人。”提示上课的钟声响了,莉莉安娜得尽快去教室,她看向身边的三个人,说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了,现在就去教室上课。梅根,你在这里帮忙照看一下教授,威廉姆斯陪我进教室。” “请允许我搀扶您。”接到了指示后,梅根走过去和约翰逊夫人一起重新一左一右搀扶起了老人。 洪亮的钟声淹没了老人的轻叹:“真像啊……我还以为是你悄悄回来看我了……凯瑟琳。” 第40章 礼物(1) “但是今天又不是什么节日啊?”虽然这么问,莉莉安娜心里是很高兴的。 因为今晚的跳舞练习被取消了,理由是克里斯托夫说要送她礼物,所以要带她出门去吃饭。 这几天,中午跳完舞晚上又继续跳,下午的元素魔法课她都恨不得坐在椅子上直接睡过去,胳膊和脚都酸痛得不像她自己的——还有脖子和脑门,只要她在跳舞的过程中低头,马克西姆姨婆就用手里的饮料凝成冰粒子,然后毫不客气地弹她脑袋。 冰粒子很小,所以不会很疼,但那股子凉意会一下子让莉莉安娜从疲惫和糊涂中清醒过来,让她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 “必须是节日才能送礼物吗?”克里斯托夫坐在莉莉安娜对面,“非要找个理由的话……那就庆祝你之前的账本都算得很好的吧,有兴趣算点儿更复杂的东西吗?” 莉莉安娜犹豫了一下,更复杂的东西意味着克里斯托夫觉得她可以进阶了,这是好事。 但她最近又有点太忙了:上课和练习跳舞已经占据了绝大部分的时间,她还要给瑞拉张罗舞会要用的东西——以及,她脑子里还在酝酿一个计划。 只是这事儿目前还没想得很成熟,等她再想详细些、落到笔头上形成方案,她会再来征求克里斯托夫的意见。 “行啊。”莉莉安娜最终决定再捣捣自己的时间看能不能榨出一点儿,如今每天睡得都还算早,这个身体才十七,稍微晚睡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我会让人摘取了一些赛尔斯的贸易往来,这些比一处家宅的日常开支要复杂得多。”克里斯托夫说道,“你也不用担心不小心泄密,所有的数据财政官都处理过,也让计算比真实情况简单一些。” 他这是整了套例题给她做啊,虽然听起来加班的是财政官先生。莉莉安娜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一下那位素未谋面的赛尔斯财政官,希望这个工作量没有给财政官先生造成困扰。 唔,路过了给瑞拉定制裙子的裁缝店,她朝马车外面瞧。也不知道这周末能不能拿到裙子,别说这个世界了,从前莉莉安娜也没穿过量身定制的衣服,对于裁缝的工作效率完全没有概念。 本来瑞拉是让莉莉安娜在衣柜里随便挑件裙子给她舞会穿一下就成,但她们身高和身材差距还挺大的。瑞拉退而求其次,说就拿现成的衣服改吧,把衣袖加长,再加长裙摆,总之就是不要浪费钱。 莉莉安娜拿着瑞拉自己量的各种身材数据找了裁缝上门,却被告知,要修改那些按照之前严格按照莉莉安娜身材做的裙子,还要费大劲从瑞诺卡去购买当地的布料,花费的人工也不会比新做一条裙子少。 而面对莉莉安娜提出的“找颜色相近的就可以”,裁缝夫人表示了拒绝。夫人觉得自己的品牌就是以严谨、注重细节赢得了诸多贵族女性的青睐,她的作品绝不能在有皇室成员出席的舞会上显露瑕疵! 这……做生意脑子怎么那么死板呢?换别家裁缝的话,从管家的表情来看,要是莉莉安娜突然找了不入贵族眼的裁缝铺,隔天首都里就能传出“瑞诺卡要不行了,斯诺怀特大小姐连件好衣服都做不起了”的离谱传言。 无奈,莉莉安娜又和瑞拉商量,她试图说服瑞拉:之后还要在学院呆将近四年,类似的场合只会多不会少,要做就做一身好的、能用对各种环境的衣服。这不算在浪费钱,和贪图享受更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改裙子并不经济实惠,同时定制鞋子和裙子应该还能讲价。 瑞拉在钱的事情上特别执拗,她要和莉莉安娜明算账,莉莉安娜只好又提出:所有的东西都当是斯诺怀特家借给瑞拉的,舞会结束之后也由她自己收回保管,瑞拉要使用才再借,这才让瑞拉放弃了给莉莉安娜写欠条。 写什么欠条啊,那一大衣柜衣裳本来就该属于原来的瑞拉·格林。但要这么说,瑞拉肯定又要发表一番“我是我”的演讲,莉莉安娜也不多说,只答应了瑞拉绝对不铺张浪费,然后就回家张罗。 但到最后,莉莉安娜也不知道给瑞拉定做那条裙子花了多少钱,反正就是找人上门来选布料、提要求,过了两天又送来的几个设计让选,全程都没有人和她提钱的事情——仔细想想,来这里这么久,她连这个世界的钱长什么样好像都没有见过。 “你新定做了裙子吗?”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刚刚一直都盯着那家很受首都贵族小姐青睐的裁缝店,都过去好一会儿了,还若有所思。 “我自己吗?我没有。”莉莉安娜摇头,家里那么多裙子够她穿了,“我已经有很多裙子啦。” 有点失望,克里斯托夫挺想看莉莉安娜穿首都流行的款式的,瑞诺卡的裙子都显得很厚重,远不如首都这边的轻盈——赛尔斯因为常年天气炎热,衣裙的风格就更开放大胆了。 她应该穿什么都好看,所以什么都想给她穿戴试试,克里斯托夫发现想这种琐事居然会让他心情很好——要不送她一条裙子吧? 原来是到克里斯托夫在首都的住处吃晚饭,莉莉安娜还以为是和上次一样去餐厅里吃。从马车上下来后她好奇地看了看四周,虽然来过,但上回整个人都是不清醒的,所以对这座宅邸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因为我要送你的东西有点危险——对别人来说。”伸手接莉莉安娜下来的时候,克里斯托夫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所以还是不要在外面演示了。万一不小心劈到那些虫蝇一样想要打探你近况的人,还要害得你做噩梦,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他要送她什么啊?这句话勾起了莉莉安娜的好奇,晚餐很丰盛,但比起能劈人的礼物来说还是少了点吸引力。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期待,耐着性子用还算优雅的举止吃完了最后一道甜品。 第40章 礼物(2) “斯诺怀特小姐很喜欢今天的晚餐,大家今天辛苦了,做得不错。”一层地板之隔,地下室的长桌旁,管家贝克夸奖了今天筹备晚宴的厨房众人,“塞西莉亚,待会儿还要辛苦你陪侍斯诺怀特小姐,与她一同来的那位骑士先生有在旁厅被好好招待吗?” “当然了,哎,真好,小姐这么快就康复了,她看起来那么柔弱,我还以为要卧床静养很久才能走动呢。”女仆长没有在地下室停留很久,她很快又带了两个女仆上楼去了,“大人很快就会带去庭院,我想再等一小会儿就能上去收拾了。” “你们几个吃快些,好了,结束后就回厨房准备楼上当值的人的晚饭吧。”管家点头,“其他人要打起精神来,说的就是你,菲尔,你是又感冒了吗?” 克里斯托夫的贴身男仆嘟哝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挺直腰表示自己没有生病,他环视了一圈长桌上的下人们,阴沉沉地说:“我只是太累了。既然大人今天不需要我服侍,我可以休息了吧?” 明明下午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做,把管家分配给他的活全一股脑丢给了其他人,还溜出门去一段时间,不知道干嘛了!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粗使小女仆眼睛里全是不满,但她不敢和贴身男仆对视,只能低头看自己的麻布围裙。 大人什么都好,但为什么会选菲尔弗洛斯这种人当贴身男仆呢?他总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和这里的所有下人都合不来! 还听说他有诸多恶习,但大人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女仆真是完全不明白,难不成真的像厨娘姐姐说的……大人喜欢菲尔那家伙的长相?小女仆一阵恶寒,她打了个寒噤。 天黑后的室外一天比一天寒冷,虽然裹了斗篷,跟着克里斯托夫来到庭院的莉莉安娜还是打了个寒噤。 她好奇地看那些漂浮在她脑袋上的灯——还是花朵?远远地,不太看得清,只觉得星星点点的,如没有规律的尘埃在空中飘动。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像侯爵府的喷泉一样,是一种借助元素形成的特色景观。 “你哥哥很可能会觉得不该我把这种东西交给你,虽然加了尽可能多的保护措施,但这算得上危险物品。”听了这话,莉莉安娜更期待了。 她带着一点紧张点头,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克里斯托夫从旁边仆人端着的托盘上拿起了手套戴上,然后又打开了旁边的盒子。 这是……好像从前世界的钢笔。 克里斯托夫把那支“钢笔”放到了她的手心,莉莉安娜感受到了细致的纹路,“笔身”很凉,但从光泽来看不像是金属,像是深色的玉石。 “看,这是开关,你轻轻摁一下——哈哈,也不用那么小心,哪怕你拿着它对着我,也不可能让我受伤。”话虽然这么说,克里斯托夫还是握着莉莉安娜的手,带着她指向了刚刚的那根圆柱,“摁一下。” 一瞬间,一道刺眼的闪电从“钢笔”的一头窜了出去,击中了离克里斯托夫最近的那根镶嵌了金属圆环的柱子,她甚至听到梅根都在身后发出了一声没有压抑住的惊呼。 微型电击枪!虽然电学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但直观感觉这个装置能所释放的电流不低,电压直接击穿了空气啊! 在短暂的震惊之后,莉莉安娜陷入了巨大的兴奋——克里斯托夫居然要送给她这么实用的东西!她还以为肯定是项链手链耳环——或者是发冠。 也不知道为啥,原主喜欢发冠的事情好像人尽皆知,她从康复后收到的慰问礼物里又拆出了两个,其中一个来自她名义上的父亲,斯诺怀特侯爵。 “我本来要求他们把它做得漂亮一点儿,最好能做成戒指的形状,你能把它当个首饰佩戴。但工匠尝试了好几个方案,都觉得不太安全,毕竟学院里到处都是会魔法的人,哪怕是经过多层处理后的雷矿石也很容易被消耗掉。你要再试一下吗?” 莉莉安娜又一次摁下了按钮。 很奇妙的感受,没有任何后坐力,就看着一道刹那间照亮庭院的闪电再次击中了不远处的柱子,粗壮的电弧在半路还岔出了分支,就像是——自己也拥有了魔法一样。莉莉安娜情不自禁地用没有被克里斯托夫握住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我可以用它防身!”她很激动地抬头看克里斯托夫,“真好!谢谢你!” “但它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使用的。”看她眼睛里放光,克里斯托夫也跟着心情很好,虽然很不想破坏女孩此刻的喜悦,但是他还是选择了实情告知,“简单地说,你只有在有人帮你激活里面的雷矿石时才能那么做。雷矿石一旦被激活就会立刻枯竭,所以装置里的雷矿石被耗尽后,它也不能再使用了。” “你的意思说,必须像你刚刚那样握着我的手,我才能用吗?”莉莉安娜问道。 “不,我可以不接触你。”克里斯托夫退后几步,示意她再摁一下开关,又一道闪电窜了出去,这一次莉莉安娜已经不会再下意识后退了。“但你身边必须有信任的、能支配雷元素的人存在,不然这个东西对你来说也很危险。” 说的也是,莉莉安娜想,她没有穿戴任何绝缘器具,甚至脖子上和手腕上还戴着含金属的首饰——以她基本已经忘得精光的基础电学知识来判断,要是没有克里斯托夫控制,那些闪电肯定会沿着最短路径先击穿她佩戴着金属的身体。 “我明白了,因为我没有魔法,我激活不了里面的矿石,相当于是你预判了我即将使用这个装置,你提前帮我激活了里面的矿石,我只是摁下了按钮把里面的元素释放出来。”明白了原理,莉莉安娜感到了些许失落,因为说到底,她只是个人肉发射架,真正用魔法的还是克里斯托夫。 “但是我有了一点主动权,就如果有人想要攻击我,恰好身边有知道这个装置的朋友在的话,她帮助了我,我就能行动了!”想到了这一层,莉莉安娜又高兴起来。 而且她还知道一些基本原理,必要的时候,她也能通过对方身上的金属制品——甚至把自己穿戴的首饰丢出去引导电流的方向,这总比只能待在原地等别人来救强! 第40章 礼物(3) “这个按钮,也是用魔矿石制成的,这意味着如果有其他会魔法的人在没有任何措施的情况下接触它,按钮会被损毁,它能一定程度下保障你的安全。”克里斯托夫耐心地继续和她讲解,这些东西其实可以直接找工匠来说明,但他更喜欢自己被莉莉安娜那种亮晶晶的目光看着。 “除非意外情况,不要在我不在场的时候使用它——除非当时你有其他同样信任的雷魔法师在,哪怕戴着手套,不受控制的雷元素也很容易误伤自己。”克里斯托夫也不知道莉莉安娜她们的雷元素魔法课上到哪里了,他就简单地按给门外汉的讲解方式讲了讲雷元素的一些性质。 他自己也从来没有上过学院里的雷元素课,前几天收到了魔塔的“新生教学邀请函”,他想着反正莉莉安娜在,就答应之后也去演示一回:“尤其是雨天,四周水元素十分丰沛的时候,不要轻易使用它。” 她懂,就是导电的问题嘛,莉莉安娜点头。这个东西肯定不便宜,还是拿着保命的时候用吧,这么想着,她想把它收回盒子里。 “你玩吧,用完了再给你做。”刚这么想,她就听克里斯托夫说,“这是个样品,之后我可能会让工匠再做一些。” “做成可填充的吧,每次用完了本体就报废,多浪费。”莉莉安娜抬起头来,“这种东西给士兵配上会不会也很好用?” 事实上,这个装置在斯文那家伙最初提出设计思路的时候,确实是为平民出身、完全无法使用魔法的士兵准备的一种非常规武器,克里斯托夫倒没预料到莉莉安娜能朝那方面想。 “意义不大,因为装置里的魔矿石依然需要雷魔法师代为激活。对于优秀的雷魔法师来说,这些雷矿石不如直接放在他们身上,还避免了士兵之间互相误伤的风险。”克里斯托夫解释道,他也是翻阅从前的手记时,才想到这个被搁置很久的小玩意儿可以用来给莉莉安娜做礼物。 “这样啊,确实有道理。”莉莉安娜点头,是她想当然了。 “再玩一下?”他握住莉莉安娜的手。 克里斯托夫知道莉莉安娜会喜欢这个礼物,但没想到她能高兴成这样。在他控制着她发射出去的闪电绕着庭院的柱子一圈最后高高窜向天空后,她高兴的表情让他想起他小时候、第一次只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地面的那个晚上,他应该是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这让他有点不忍心问接下来的问题了。但它们都在今天的计划里,权衡再三,当他们回到餐厅休息的时候,他还是开口说:“莉莉安娜,我还想问几个问题,关于那天山顶上发生的事情。” 哎,正好,她也想问那位骑士的现状,正说刚刚庭院里的气氛不太好提之前那些事情呢。莉莉安娜点头,她看向四周的女仆们,她们都无声无息地往外退,最后出去的是梅根,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墨水瓶……不见了吗?”听完莉莉安娜的讲述后,克里斯托夫陷入了沉思。 莉莉安娜发现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的关注点都差不多,她对两个人说的话基本没有差别,他们也第一时间把注意力放在了消失的墨水瓶上。 “没有魔法可以让东西消失吗?”莉莉安娜问道,这个问题她也问了福兰特,在她的感觉里,物品消失术在魔法小说里应该挺常见的,但福兰特告诉她,除了雷元素和火元素之外,其他的元素只能互相转换,不能直接消失,颇有种“除雷火外其他元素动态守恒”的感觉。 也不是不可能,莉莉安娜感觉这个世界的人还没有形成“能量”的概念。如果把能量加入元素体系中,比如,引入热能和电能的概念——也许,就能解释雷元素和火元素为什么会消失,进而形成元素-能量守恒理论了。 这个问题没有立刻得到答复,在过了大概半分钟之后,克里斯托夫才说道:“没有人亲眼见过。”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和刚刚在庭院里的状态判若两人,莉莉安娜感到了一丝不安,她稍微朝克里斯托夫的方向靠近了一些,轻声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克里斯托夫回过神来,他放下了刚刚不知不觉在手里紧攥的杯子。他想过很多可能性,但唯独没有想过这一条…… 不可能,这不可能。证据就是学院的山顶并没有被大规模破坏,如果真的是“湮灭”……莉莉安娜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兰斯洛特家族众多优秀的家主到底是因为在海上遭遇了什么一夕陨落,一直都没有定论,因为在那些战斗中,不论是家主,还是随行的骑士、士兵,都无人归来。 但海边一直流传着古老的传说,旧王朝的教会认为,大海是魔神的居所,世间所有的魔兽都归祂统御,其中最凶恶、最恐怖的一只,叫做“湮灭”,被它触碰——哪怕是被它注视的一切,都会消失于天地之间。 “祂从深海升起,触碰到的一切,注视着的一切,都化为无与虚。” “祂拥抱太阳,光明陨落在祂的怀里,祂放声悲歌,声音却吞没于空寂。” “祂升起,升起,直到大海淹没天地。” 这短短几句收录在《创世》里的赛尔斯歌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克里斯托夫的噩梦。在父亲母亲相继过世之后,他总梦到他们走在海上,然后眼睁睁注视着他们的身影被缓缓从大海中升起的一大片黑色吞没。 但传说只是传说,在赛尔斯,“兰斯洛特的家主们殒命于湮灭”的说法,本质上是大家想不明白位于力量顶端的领主为什么会轻易地、不留下一点痕迹地死去。也有别有用心的人借助了这些传说,散布类似“兰斯洛特家族本来就是魔神的仆从,他们只是听从魔神的命令回到了祂的身边”的谣言。 没有人会比克里斯托夫更想搞清楚当年父亲到底遭遇了什么,他翻阅了公爵府中所有关于兰斯洛特家族的秘闻,也没有找到什么值得在意的线索。 在他夏巡期间,大海也并不曾向他展示过歌谣中所描述的景象,但每一次夏巡都让他更确信——普通的海上魔兽,绝不可能让父亲死去。 是他想得太远了,克里斯托夫强迫自己不要沉浸在那些回忆里,无论是什么传说,“湮灭”的破坏都是无差别的、大规模的,绝不可能局限于一只小小的墨水瓶。 “你看起来不太好。”莉莉安娜担忧地说,“我去叫管家来吧,让他找治疗师来——” “不用。”克里斯托夫准确地抓住了莉莉安娜的手,他抬起头来露出一点笑容,“过一会儿,你家的骑士就要来敲门带走你了,之后几天我会离开首都无法见面,所以再陪我待一会儿吧。” 第41章 二道翻译(1) 克里斯托夫当时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吧?回家的路上,莉莉安娜惴惴不安地想。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她旁敲侧击也没问出来。 在他家的最后一小段时间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陪他待了一会儿”,他挽着她的手,领她参观了一下那栋建筑的一楼,莉莉安娜对有一个放满了魔兽骨头的房间很感兴趣,虽然传言里她是被魔兽袭击了,但实际上她连真正的魔兽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也无法直观感受那些被丰沛元素异化的动物到底恐怖到什么程度。 她还感觉到了赛尔斯和瑞诺卡的一些用词习惯不一样,比如对于在首都的房子的称呼,斯诺怀特家似乎是对所有非侯爵府的其他住宅都统称为“某某府邸”,但克里斯托夫对于这些房子的分类要更复杂,他把这一处住宅称为“别邸”,又说他家在首都郊外还有一处“别苑”,似乎这两个合起来才是“位于首都的府邸”……这些相近但又不完全一样的词都快把莉莉安娜给绕晕了。 “那么,一路顺风。”告别的时候她这样说道,虽然不知道克里斯托夫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说完其实觉得有点傻,一个操纵风的男人,他去哪里不是顺风呢? 她现在是感觉到了,她能从克里斯托夫那里得到什么信息,只取决于对方想要告诉她多少,界限之内的部分他也许能做到知无不言,一旦越过界限那就一个字都没有。 但有一点好,他不想说的东西不会编瞎话诓她——其实诓她,她也很难分辨,因为信息源实在太少了。只能说目前,莉莉安娜对克里斯托夫这里听到的大部分事情都是抱着信任态度的。 所以后面她询问那个骑士的下落、说想要见那骑士一面,克里斯托夫回答说“做不到,目前连我都见不到他”的说法,莉莉安娜倾向于相信——不信也没用,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克里斯托夫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转变态度、答应带她去皇家地牢的。 那这个线索就断掉了吗?莉莉安娜坐马车里挠头,从瑞拉那边得到的关于“杂种”的解释让她觉得,这个骑士应该是知道她真实身份是个平民——但这件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少,因为她完全不会魔法,这种事瞒也瞒不住啊。 因为她是个平民,就要来杀她?这骑士是个极端的血统论者,觉得她忝居斯诺怀特大小姐的位置是对她家贵族血统的玷污? 但这好怪啊,他一个皇家骑士团的骑士,赌上了自己的前途、自由甚至性命,就为了给斯诺怀特家打抱不平? 太奇葩了,是哪怕放在小说里她都会骂作者“脑子有病”的剧情。发现自己又开始跑偏,莉莉安娜赶紧晃晃脑袋。骑士的线索看来只能先到这里。 瑞拉那边,她还不得不编了个“我看小说看到这个词不认识”给暂时搪塞过去。瑞拉当时看她的眼神特别气愤,有种“你大费周章还让我破译密码,结果只是查小说里不认识的单词”的怒吼要直接从眼睛里喷出来的感觉,还好之后马上就上课了。 得再等段时间,等这事儿的风头过去,人们的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她再告诉瑞拉真相。莉莉安娜觉得这日子也不远了,她回学院也没几天,大家都对她的“魔兽奇遇”已经失去了兴趣,大家的注意力都到舞会上去了。 还有个问题,莉莉安娜也很想知道,她坐在马车里,低头看手里装着“电击枪”的盒子——克里斯托夫为什么会愿意娶一个假贵族、真平民做自己的妻子? 之前她觉得不需要太纠结这里面的逻辑,常见的剧情需要、人物设定罢了,并不是假千金需要一个未婚夫,而是真千金需要,这种套路满大街都是。 但一旦把这些思想抛开,从现实的角度出发,克里斯托夫在这场婚约中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可以说是乖巧到了逆来顺受、给什么要什么的地步,他有必要那么听皇室的话吗? 皇室和兰斯洛特之间,到底是谁需要谁?谁在讨好谁?这些事不会写在书上,莉莉安娜也很难从身边的人获取准确消息,只是凭感觉判断,似乎双方关系不算差。 皇室和克里斯托夫不知道莉莉安娜并非斯诺怀特家血脉的可能性,比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的概率还要小,毕竟她没有元素感应能力,这是个无法掩饰的硬伤。 如果这场婚约不是皇室用来恶心兰斯洛特家族的,那她莉莉安娜在其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莉莉安娜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摩挲过装着这份礼物的盒子,她又回想起第二次练习舞步时,克里斯托夫在最后一支曲子里对她说的那些话。他说得太认真了,以至于那个当下她的脑子空白了一瞬,差点如鱼一样被卷入他眼睛后面藏着的漩涡。 莉莉安娜没有自恋到觉得原主的容貌加上自己的灵魂,就有足够的魅力去俘获克里斯托夫的心。真心和甜言蜜语都可以违心作假,但克里斯托夫花在她身上的时间和精力是实打实的,如果只是维持表面上的未婚夫妻关系,没有必要做那么多事情。 就像这个礼物,莉莉安娜又小心地打开了那个盒子端详,克里斯托夫说这是按照赛尔斯的风俗,送给订婚妻子的一份见面礼。她不清楚王国的南方是否真的有这些繁文缛节,但他大可以直接随便送她一件什么首饰,也不会有任何人挑剔他敷衍。 反而是这种礼物才不像是送贵族小姐的,但她却很喜欢。在这样的欣喜中,莉莉安娜也感受到一种惶恐,她从小都被教育,收到的一切看似免费的礼物,其实都会在未来的某个瞬间向她强制收取未被标示出的价格。 克里斯托夫到底想从这场婚约、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这肯定不是能直接询问本人的问题,她又该去哪里找到答案?他们的这一场婚约最终会走向何方,她是只能被动的接受一切,还是可以从中试图做出自己的选择? 真实的世界……真实就意味着复杂、冗乱、不可捉摸,因为真实的人性是复杂的,还会变化。 梅根看着坐在对面的小姐表情微妙地变化着,女孩最后摇摇头,然后看向车窗外,漏过车窗帘的街灯照在她的脸庞上,让她的眼睛看起来也像两盏不断明灭的火焰。 “再说吧,”她听小姐自言自语,然后看向她,“梅根,你看那里,那个雕像的翅膀原来在亮灯后是半透明的。” “是啊,”梅根以前也没有注意到过,她微笑道,“很美丽呢,小姐。” 第41章 二道翻译(2) 回到家后,莉莉安娜很高兴没有看到等在门口要把她拎去继续练舞的姨婆,她在餐桌边看到了一边看着一本书一边在吃水果的福兰特。 “晚上好,哥哥。”她和福兰特打了个招呼,让青年放下书看向了她。 上回在城墙上被瑞拉教育了,说她没有良心,瑞拉抓着她说福兰特对她是很好的。她其实当时给瑞拉是在举例子讲小说里的常规套路,担心瑞拉理解不了就拿了几个男人的名字来给她举例子,不是说福兰特对她不好。 克里斯托夫算不算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莉莉安娜觉得要暂时打个问号,但福兰特是个好人,莉莉安娜觉得这没啥可辩驳的。瑞拉说亲生的兄弟姐妹也不过如此,虽然莉莉安娜从前没有兄弟姐妹,但她觉得瑞拉也没夸张,她现在人前人后就都称呼福兰特为“哥哥”了。 其实心里还是会有一点点不习惯,因为她从前没有哥哥,家里堂表兄弟姐妹都是直接叫名字的,但问题不大,多叫叫就不别扭了,习惯嘛,是可以培养的。 “这是什么?”她看福兰特让旁边的女仆端了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一个薄薄的盒子。盒子和丝带的颜色都很素雅,是莉莉安娜喜欢的风格。 “这是爱德华兹小姐送给你的礼物,庆贺你康复。”福兰特看莉莉安娜把盒子拿过来在手里端详,挺感兴趣的样子。 女孩子的喜好果然还是女孩子明白,就像他无论如何都搞不懂莉莉安娜那几天在烦恼什么,瑞拉来一趟就全部解决了。 就让莉莉安娜和瑞拉先这么相处下去吧,经过那一天晚上,福兰特终于说服了自己:莉莉安娜和瑞拉很喜欢彼此、她们相处得很融洽,这是眼前的事实。他应该就这个情况去感谢一下圣神,而不是想着如何让她们形同陌路。 “是那位玛利亚·爱德华兹小姐吗?”莉莉安娜想起来了,是从皇宫来给她送胸针的女官,说起来那枚胸针她还从来没有戴过呢。听说舞会上皇室有人会来,她就戴那个表示尊重和感谢吧。 “是的。”福兰特回答道,“她本来想见见你,但宫中有事,托付给我转交。” “哦——你们一起吃的晚饭啊?”莉莉安娜坐了下来,女仆便给她上了一点热饮,但她挥挥手表示自己吃得很饱了。 八卦,莉莉安娜嗅到了八卦的气息。 “没有,”福兰特否认得很快,“早上送你去学院后,碰巧遇到了而已。” 哥啊,傻吗?碰巧遇到,那么巧,身上还揣着给你妹妹的礼物?这礼物看包装肯定不是临时做的啊!莉莉安娜低头又看了一下,那包装上还附着写得清秀端丽的几句问候,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 哎,她当初是多么鬼迷心窍,才会一门心思觉得福兰特这种中规中矩的人有可能喜欢自己的亲妹妹啊?这里的大家明明都有自己的生活,不是专门在绕着谁打转的。 现在回忆起来,莉莉安娜觉得很不好意思,是她垃圾读物看得太多了,被泥头车撞飞之前的晚上都还在熬夜看,碰巧还看了个名字地名对得上的。 陷入思维定式的人是不可理喻的,主要是穿越这种事本来就不像真的,睁开眼发现原主的身份是个假货,再一打听这个原主性格还不好,直接就套样板戏了往下代。 回过头来想,其实除了原主这个身份之外,别的都对不太上,斯诺怀特家根本就没有迫害莉莉安娜,也没有不管她,非要说,就是娇惯得有点过分,孩子要啥都给,女主人的发冠都能一比一复刻一个给她玩。 钻牛角尖绝不可取,莉莉安娜犹记得当年妄图从一堆垃圾数据中得到一个自己实验前臆想出的结论,用了五六个软件最后拟合出了一条带十二个参数的曲线出来,最后写出的玩意儿自然是被老板归到了学术厕纸那一档,连发都不给发,嫌带自己的名字丢脸。 拒绝先入为主,拒绝胡思乱想,血泪教训必可活用于下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穿越的话。 “你最近跳舞练习得如何?”她听福兰特问道。 “挺好的,”只要马克西姆姨婆不总做出那种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她真的觉得自己跳得还可以,“老师说下次可以练习新的舞步了。” 福兰特没有去看过她练舞,听说姨婆对她的表现相当严苛挑剔,也不知道她受不受得了,他只知道最近莉莉安娜饭量大了不少。 在莉莉安娜受伤的事情告一段落后,福兰特写信给了父亲,希望马克西姆姨婆能到首都来和他们一起居住。 一方面是姨婆从去年冬天开始就腿痛,到首都来避冬有利身体健康,一方面是他觉得,莉莉安娜的很多事情——尤其是和兰斯洛特有关的事情不适合他来干涉,由一位女性长辈来出面更为合适。 哥哥管教自己的妹妹本来是很正常的,一些家庭的父亲早逝,之后的爵位继承人甚至会全权做主自己姐妹的婚事来为自己的领地谋求利益。 福兰特当然不屑与此,但莉莉安娜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是事实,且他和莉莉安娜一样在婚龄又未成婚,这让他觉得,由自己来管教莉莉安娜在未正式成婚时和兰斯洛特的相处界限有点……奇怪。 总之,马克西姆姨婆是个很好的人选,她膝下无子,丈夫死后按遗嘱,爵位和领地管理权交付于堂弟之子。她自己不想在居住在那里,便回到了瑞诺卡,常年居住在斯诺怀特家的一处宅子,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贵族夫人应有的各种礼仪和能力她都精通,她能为失忆的莉莉安娜当老师,莉莉安娜也作为小辈给姨婆做个伴。 “莉莉安娜。”她正拿叉子叉水果吃,听福兰特喊了她一声,便抬起头来,表示自己听着呢。 “你最近没有让你的一个女仆出门,是在担心什么吗?” 凯特的事情啊,她还以为福兰特几天都没有说,这件事就由她自己安排了呢。 福兰特真的是事无巨细上下都要过问的性格,真不知道以后长期管那么大一片地,他怎么吃得消。看看餐厅里没有其他下人在了,也不知道福兰特刚刚做了个什么暗示,他们就都走了。 “你要是担心她走漏风声,可以直接把她送回瑞诺卡去。”听完莉莉安娜的理由后,福兰特说道,“来护送姨婆的护卫正好还没有离开,她可以同行。” “不,”莉莉安娜摇头表示了拒绝,“她还没有犯错。而且在整件事情里,她想到了去皇宫给克里斯托夫送信,如果她没有这么做,我很可能受更严重的伤,她应该受到奖赏,而不是被打发回去。” 其实他只比兰斯洛特那家伙晚到了一小会儿,福兰特觉得心情复杂,他接到消息是马不停蹄地就往学院去了——但是兰斯洛特会飞。 “先按你说的来吧。”福兰特觉得莉莉安娜的安排也算妥当,只是站在他的角度,他会选择直接把那个女仆直接打发回瑞诺卡一个偏僻的宅子里,彻底断绝她和首都各种人接触的可能。至于奖赏,让她做那里的女仆长,领比现在高一些的薪水就是了。 第41章 二道翻译(3) “莉莉安娜。”莉莉安娜刚刚叉起一块水果,福兰特又叫她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受伤之后福兰特叫她名字的次数比从前明显增多。 “你当时什么都没有看见,是吗?”原来还是问山上发生的事情啊,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刚刚关上放在手边的那本厚书,《创世》,听起来是和《双神史诗》差不多内容的书,都在莉莉安娜的文学素养范畴之外。 “没有,就除了刚站起来那会儿因为头晕,觉得眼前密密麻麻的,”莉莉安娜又重复了一遍之前和福兰特说的话,她上一次已经说得很细节了,“但很快就恢复原状了,窗外我当时没有注意,但如果真的有大动静,我肯定会察觉的吧?” 没有说谎,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对他说谎,这是威胁到她自己性命的事情,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的眼睛想。 收到父亲的密信后,皇家二等骑士那边的事情已经没有调查的必要,和他最初的猜测基本一致。 虽然认同父亲在信上的大部分观点,但福兰特发现自己无法秉持父亲所表现出的那种……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符合猜测的事实依然让他感到恼火——但恼火也没有什么用,事到如今只能等着皇室自罚三杯。 父亲一直认为,那纸由皇帝亲自下达的婚约代表了斯诺怀特家已经对莉莉安娜尽了所有应尽的义务和责任——福兰特最初认同这个观点,现在却觉得,莉莉安娜毕竟还没有嫁人,哪怕身在首都……她还在和他用相同的姓氏。 所以即使收到了父亲的信,他依然还在思考那一天学院的警戒被触发的原因。 他一开始以为,学院的警戒触发是那个骑士布置的贼喊抓贼,但从莉莉安娜和两个女仆的描述来看,不像是那么回事。 “湮灭”吗……依然对不上,虽然“湮灭”只是个没有人亲眼见过的传说,但无论哪个版本都是毁天灭地无人生还的天灾……换个角度,也许墨水瓶不是消失了,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福兰特陷入了沉默,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那本翻译得异常糟糕的新版本《创世》,比起让大量元素直接消失的“湮灭”,让小玩意儿消失又在别的地方出现的戏法可以说满大街都是。 平民集市里都会有这种表演,胆子大的手艺人会吹嘘自己“有特别的际遇,获得了魔神的青睐所以学会了暗魔法”。大部分人都是看个乐子,但也会有人上当受骗,其中甚至有迫切想要通过非常规手段达到某些目的的贵族。 也就是如今教会势微,几乎无法干涉王国一切日常事务,才有人敢这么骗人。几百年前,暴露支配火元素和雷元素能力的魔法师能被教会抓走再极刑处死,不过那时候也有那时候的骗法,说自己会光魔法、是圣神转世——直到今天都有人这么干。 “你去休息吧。”看盘子里的水果被莉莉安娜吃得差不多了,估摸着她也没胃口再吃,但这几天因为练跳舞,她累得快,吃得比平时多一些……水果还是太冷了,再饿就吃糕点吧,福兰特看向莉莉安娜,“晚安。”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福兰特继续翻开那本书,他为什么不去书房?直到又忍着糟糕的润色看了一页书后他才想起来,一直坐在这里……就像专门等着莉莉安娜回来一样,玛利亚的礼物明明由女仆转交就行了。 他拿起书站起来,朝楼上走,在他离开后,女仆和男仆才无声无息地开始前往大厅的各个房间,开始进行今天一天结束前的整理与打扫、为明天的布置提前做准备。 “神诞生于虚无。 他于第一天领悟创造; 第二天领悟消融; 第三天他开始漫步,于是有了天空与大地; 第四天他开始旋转,他每转一圈,天空与大地就互相交换,神把这种变化命名为时间; 第五天,神不断地旋转,他旋转着开始自己的旅行,将天空和大地游览一遍,周而复始,他向天地伸出手,一切造物就围绕在他身侧; 过于空旷了,神对此感到不满意, 于是,第六天,神创造了风,风连接天空与大地; 第七天,神创造了土,他视线中的一望无垠开始有了曲折; 第八天,神创造了木,绿色开始覆盖地面,为了不总依靠自己来维持造物的生长,神在第九天创造了水; 第九天,神决定创造一样可以伴随自己永恒存在的东西,于是他创造了金,并用金打造了一顶无与伦比的桂冠,他将其赐给统御大地的王; 第十天,他将天空与大地折叠,再折叠,然后再将其恢复原状,一切没有发生变化,但他从这一头去到了那一头。” 福兰特把从学院借回来的那本崭新的《创世》丢到了一边,他之前只查阅了后面的部分,没有仔细看开头,这个开头看得他眉头皱得能夹起一张纸。 这本新版书为了奉承皇室,连逻辑都不要了,硬生生在第九天加上一句“并用金打造了一顶无与伦比的桂冠,他将其赐给统御大地的王”。 然而不论是《创世》还是其他神学书籍,尚未堕魔的圣神之兄都是在第十一天创造圣神,圣神在十二天创造人类,人都还没有出现,魔神就已经给人王做王冠了? 如此重要的神学典籍的修编居然已经完全不通过教会首肯、直接由魔塔全程主持,福兰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拉回了自己的注意力。 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点不着边际。如果有人精通暗魔法,这个人怎么得到的这个力量都暂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人可以轻易把整个王国搅动得不得安宁,根本不需要躲在暗处去谋害莉莉安娜—— ——变走她手边的墨水瓶、触发学院警戒、引来皇家骑士,这种大费周章、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毛病的设计,不像出自优秀的阴谋家之手,更不像一个坐拥强大魔法之人的做法。 除非……这件事根本不针对莉莉安娜。 福兰特向后靠坐在了椅背上,他伸出手,让手指埋没在自己的头发里,然后想到姨婆小时候吓唬他“你小叔叔就是这么总往后梳自己的头发,所以现在秃了”的事情,他笑了一下,然后很快又严肃起来。 会不会只是一种警告?首都学院、曾经的圣神大教堂山顶,距离皇宫和魔塔都不远,确实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地方。 福兰特看向窗外,今晚无雨无风,是一个平静的秋夜。 第42章 高级看客(1) 莉莉安娜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下课后被皇太子殿下给叫住,但下节课是只有她一个人上的艺术鉴赏课,她就干脆邀请皇太子和她一起去听了,让老师一个人在那里等着不太好。 转眼间已经回首都学院上了将近两周的课,生活忙忙碌碌,莉莉安娜很满意,当然也有不太如意的地方——她如今和瑞拉都没空说话,十几天了,还没找到机会去她宿舍听那个城墙上就说要讲给她听的秘密。 穿山甲到底要说什么,她真的好想知道。但是从这周开始学习的舞步难度陡增,她跳得实在磕磕绊绊,姨婆又盯得紧,她这个后进生不好意思提要休息。 忙也有好处,她现在每天睡得特别香,练舞练得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上楼去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舞会过去之后,莉莉安娜琢磨着,不知道姨婆有没有可能教她骑马,她觉得以老太太的魄力,应该有铁腕手段把她抱马脖子的毛病给治好。 皇太子殿下没有和莉莉安娜客气,她邀请了,他便乐呵呵地跟着她朝教室走。这人一点皇亲贵胄的架子都没有,莉莉安娜感觉虽然在学院见到他的时候不多,但见到他的时候他都乐呵呵的。 而且皇太子殿下笑起来和克里斯托夫的那种礼仪式笑容是完全不一样的。皇太子那一头金灿灿的头发,笑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朝周围放射阳光,湛蓝的眼睛里也满是高兴的情绪,你在他身边不知道他在乐什么,但很容易就跟着他一起乐。 用有点不尊重但确实很恰当的形容,莉莉安娜觉得皇太子很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最初她按剧情套路,觉得身份最尊贵的适婚男人成为女主角官配的概率是最高的,后来发现瑞拉很不喜欢他,每次见到他就要跑。 现在抛开那些所谓的设定,莉莉安娜完全理解瑞拉为什么对皇太子没有好感。因为这位殿下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不知人间疾苦”的气息……说实在的,不太符合莉莉安娜对一国储君的想象,哪怕是横向对比身为继承人的福兰特与克里斯托夫,皇太子也显得过于单纯了些。 当然,他和自己同龄,才十七岁,但福兰特也还没有满二十。虽然没有见过十七岁的福兰特是什么状态,但莉莉安娜觉得两三年时间并不足以让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除非发生什么很特殊的事情,让他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巨变。 殿下说不定和乔瑟夫还挺有共同语言的。莉莉安娜想到了前几天收到了乔瑟夫的信,虽然信上满篇都在说“我才不在乎呢”,她还是赶紧去准备了错过的生日礼物。 乔瑟夫的生日就是侯爵夫人的忌日,莉莉安娜猜测侯爵府上下本来就不会为他大规模庆祝。今年还正逢她遭遇皇家骑士袭击,可能福兰特都忘记了和弟弟按时送上祝福——一问,果然福兰特当时没顾上,但是他已经补过礼物了,还帮莉莉安娜也准备了一份。 所以乔瑟夫那家伙不开心并不是没有收到礼物,而是莉莉安娜最新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完全没有提到他生日的内容——或者他猜到了,一起送过去的两个礼物其实都是哥哥送的。 收过几封信之后,莉莉安娜确信,通信和网聊本质相通,很容易让一个人展示出现实里不存在的特质——比如乔瑟夫,看那些带着明显撒娇口吻的信函,谁能想到出自一个现实里脾气颇暴躁的青春期小孩之手。 “殿下的话我听明白了,”莉莉安娜点头,“克里斯托夫从您这里拿走了一个……特殊许可?” “啊,不需要用敬语,克里斯那家伙一对我用敬语我就害怕。”皇太子很好脾气地挥手,然后点头,“是的,因为他不愿意和我比试,我便说如果我在比试里输了,就把那个东西送给他。” “殿下,”莉莉安娜震惊,“如果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给别人呢!” “克里斯也不是别人,而且那只是个小玩意儿。”皇太子歪歪脑袋,“总之,他说等我胜过他那天他就还给我,我一时半会儿是打不过他的。但我现在需要使用它,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怎么帮你呢?”莉莉安娜茫然:他该不会是让她去找克里斯托夫要东西吧? “克里斯很喜欢你,”果然,皇太子一脸恳切地看莉莉安娜,“你和他说一说,他应该会答应吧。” 他怎么得出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结论的?莉莉安娜不明所以,但已经走到了教室。 她有点后悔,因为今天的课程是珠宝设计,显然不是皇太子会感兴趣的东西——结果她觉得皇太子听得比她认真,还纠正了好几个老师说错的皇室着名珠宝的当今归属。 “玫瑰之吻并不在我皇姐手上。”皇太子如数家珍——不对,确实就是他家的珍宝,“其他都没有说错,那枚胸针最初由皇曾祖母亲自设计,上面的玫瑰图案是皇曾祖父亲自用魔法蚀刻的,是皇曾祖母最喜欢的胸针。” 被如此直白指出错误的珠宝工匠师有些尴尬,他低头道歉:“是臣下臆断了,因为传闻中那位陛下想要将这枚最珍视的胸针赠予皇室的下一位公主殿下,所以便认为它如今为玛丽殿下所有。” “嗯……父皇确实这么打算过。”皇太子说了一半,可能意识到这算家中私事了,便简单地收了个尾,“皇姐不喜欢珠宝,所以没有接受。” 那可算得上是一位性格奇特的公主——就这么多天对学院里各种头衔的贵女观察,除了瑞拉这个例外,莉莉安娜还没有见过完全对珠宝首饰不感兴趣的女孩。 因为舞会将近,大家除了裙子和鞋子就是说各种首饰,连对首都的各种铺子一窍不通的莉莉安娜如今都能说得上几家最受欢迎的首饰店了。 这位老师还算健谈,一开始莉莉安娜还以为会展示一些着名珠宝的图片,结果这一节课就听他空口说各种典故和故事,然后当模特试戴了一下他带来了几样他自己设计的首饰,居然也不算枯燥的结束了——这里面也有皇太子积极捧场的因素。 第42章 高级看客(2) 下课后,秉持着绅士做派,皇太子提出要护送莉莉安娜去坐回府邸的马车,走在路上他突然拍拍脑袋:“哦!我忘了,我其实是来看望你的,让你帮忙是顺便。” “啊……哈哈哈。”莉莉安娜愣住了,然后干笑了几声,“好的,我们都一起上完了一节课,也算是看望过了吧。” “不不,我说真的,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突然凑近,莉莉安娜朝后退了一小步和这位性格过于跳脱的殿下拉开了距离,听他这么说,她紧张地四处张望,还好这附近没有人,“之前我就想看你的,但斯诺怀特卿不准我去,他生我们的气。” 这话说得太委屈了,堂堂一国的储君,满脸被侯爵的儿子给直接甩脸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模样。 莉莉安娜呆了一下,她在想,皇太子平时喜欢和克里斯托夫一起玩的话——天啊,克里斯托夫会不会哪天把他骗去赛尔斯的海上钻井挖矿啊? 真的假的?有没有可能是演技更高一筹的优秀演员呢?莉莉安娜心里有点打鼓。 “嗯……劳殿下挂念,我现在什么都好。”莉莉安娜双手一摊,“也回来上了十几天的课了。” “但我看你手腕上好像还有伤。”皇太子指了指莉莉安娜这会儿被衣袖遮住的手臂。 嗯?她这几天一直都穿长袖——难道说是刚刚课上戴那条很复杂的手链时,她把衣袖稍微挽起来了一点,他就注意到了? “只是一点还没有完全消除的疤,”莉莉安娜下意识地隔着衣袖摸了摸自己的那道疤痕,“已经不会疼痛了,所以并不碍事。” “疤痕吗?那用这个试试吧!”莉莉安娜迷茫地看着皇太子在自己那件华丽的衣裳里东找西找,然后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瓶子递给她,“这是皇家的治疗师特制的,很好用,你在别处找不到。” “我身上留的疤不像其他人一样,涂点愈伤膏药就能恢复原状。”皇太子冲莉莉安娜露齿一笑,“偏偏我总是把自己身上弄出伤口,母后找了很多人来做这个药,我都是随身带着。” “没办法全部消除,但它不会太显眼了。”说话间,皇太子挽起了一点自己的衣袖,莉莉安娜看到了青年手臂上大片大片的……称为印记更合适,它们和皮肤原来的颜色只剩下了一点点细微的差异,以及在边缘处有比较明显的纹路。 “嘿,别露出这种表情,要练习魔法哪有不受伤的。”把衣袖整理回原状的皇太子又歪歪脑袋,“以后克里斯要是在你面前脱掉衣服,你得直接晕过去吧?” “殿下,”莉莉安娜挑了一下眉毛,这种话也能随便和女孩说的?要是她内里不是个纵横各种网站啥都见过的二皮脸,这会儿脸都该能拿去煎蛋了,“殿下慎言。” “别害羞啦,我估计最迟明年你们也就完婚了。”青年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还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说,“哎,真好,你完全不用烦恼舞伴的人选。” “殿下难道需要为这种事情烦恼吗?”莉莉安娜笑起来。 “哎,”皇太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忧伤,“我想邀请的姑娘对我说,她已经有舞伴了。” 是在说瑞拉吧,瑞拉确实已经找了克劳尔·莱恩做舞伴,莉莉安娜觉得瑞拉在做正确的决定。要是和皇太子跳,就皇太子这张嘴,瑞拉说不定能跳着跳着给他一记过肩摔。 “嗯……广阔的天地里,又怎么会只会有一朵花呢?”莉莉安娜决定装傻,“学院里一定还有很多漂亮的小姐等待着殿下去邀请的。” “说的也是,所以我已经答应了伊莲娜·卡尔的邀请。”莉莉安娜没想到皇太子的忧伤只维持了不到三秒钟,“那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所以你可以对你的朋友说,她不用见着我就跑了。” 他知道瑞拉和她的关系不错啊?说真的,莉莉安娜觉得和皇太子说话,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在这些非常随意的对话里他会冷不丁会给你来上一句,让你感觉到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很久没有出门的缘故,莉莉安娜居然有点想不起上次见到这么好的夕阳是什么时候。与皇太子殿下告别、允诺下次见到克里斯托夫会和他提“特殊许可”的事情后,莉莉安娜便乘马车离开了首都学院。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与此同时,一辆外饰奢华高调的马车正在皇宫大门前停下。来人满脸笑容,大步流星地穿过了重重护卫,径直朝皇太后日常起居的宫殿而去。沿路看到他的侍女和护卫纷纷停下来致以谦恭的问候,这让他非常满意。 夕阳如同融化的黄金自高高的台阶流淌而下,男人抬头看到了正缓步朝他而来的女人,他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露出了更加灿烂的微笑,朝走近的女人微微张开了双臂。 “安德鲁殿下,”玛利亚·爱德华兹在距离男人还有几步台阶时停了下来,确保这个男人无法伸手碰到自己,她眉眼低垂,语气礼貌,“皇太后近日身体抱恙,不见客人。” “玛利亚,这多没有意思。”安德鲁·普林斯——当今皇帝和皇后的第二个孩子,同时也是皇长子——他向上走了一步,玛利亚的眼睛抬起了一瞬,她抿了一下嘴唇,没有朝后退,“我对皇祖母来说难道是客人吗?” “殿下,”玛利亚的语气保持着平静,“我为您通报过,皇太后让我转告您,您该继续按照两位陛下的要求在府上闭门思过,这样才能早日获得他们的原谅。” “但我已经在家里乖乖待了一个多月,我可从来没有那么听话过,玛利亚,”金发碧眼的男人露出了无辜的表情,“我已经错过了首都发生的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斯诺怀特家那个美人儿的遭遇,听着真叫人揪心,那娇滴滴的白雪美人我都还没碰过呢。” “不要这么死板,你去告诉我的皇祖母,就说,我已经知道错了,请她让我进去吧,我只是想念她了——总不至于这也是罪过吧?” 男人又上前一步,玛利亚敏捷地后退,躲开了男人想要攀上腰际的手,她站定后依然保持着从容:“那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殿下。” “可别让我失望啊,亲爱的。”看着玛利亚离开的背影,男人伸手捋了一下自己散落在肩头的长发,低喃的语气依然深情,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嘲讽和傲慢,他缓慢咀嚼着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如马咀嚼饲槽里最后一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干草,“我可只能指望你了。” 第42章 高级看客(3) 这些天皇太后总是叹息。 人老了似乎就会这样,脑子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发生的一些事情,本以为早就模糊的记忆却在那一瞬间清晰到可怖,然后就像一声迟到多年的钟鸣悠悠而起,让人在已经衰老不清的视线中看明白因与果。 “让他回去吧。”沉默了一会儿,她对身旁等到她回复的侍女说道,“就说我睡着,或者你自己想一个理由,别让他天黑了还待在宫里,叫他父皇知道了只会更生气。” “是。”玛利亚知道自己只会得到这个答案,她从皇太后的床前站起来,低声吩咐其他侍女在晚风吹起之前先行将宫殿的一些窗户关闭。 老人看着年轻女子离开的背影又叹息一声,她感觉到了些许的愧疚。但她这辈子想后悔的事情实在太多,对女孩的那一份只能如浩渺烟海中的一粒尘埃,揉进眼里的时候会难受一下,也就那一下而已。 “少来了,她永远只在我要见她的时候精神不济,”听到玛利亚的通报后,安德鲁·普林斯脸上的笑容抖动了一下,他沉默了一秒,还是继续用那种温柔的声音说道,“玛利亚,再帮我想想办法吧,皇祖母最喜欢你了。” “殿下,皇太后每年入秋都会病一场,这都是老毛病了,不然也不会这个时候还有那么多治疗师在宫中。”玛利亚以侍女的礼仪一字一句地回复道,“太阳已经落山,皇太后挂念殿下的身体,请殿下回府邸静养。” 男人“呵呵”地笑出声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那双新做的鞣皮靴,然后抬起头来快步走上台阶靠近玛利亚,这一次他走得很快,一把抓住了躲闪不及的玛利亚的手腕,把她朝下拖了一下,强迫她站到了自己面前。 “你说,就你这种照本宣科、连点变通都不会的无趣女人,谁会对你感兴趣?”安德鲁的语气依然热络而亲昵,仿佛是在和久别的情人缱绻细语,最后一抹夕阳把他如浅海一样的眼睛映照得愈发情意绵绵,“要有一张过得去的脸,摆在家里还能当个人偶,至少不会惹我厌烦——你连这种最起码的资本都没有,还在高傲什么?” “请你放开我。”玛利亚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放开我,安德鲁殿下,你没有权力这样对待我。” “哈,我没有权力!当然,所有权力都是夏尔洛的!他生下来一切就都是他的,没人敢和他抢——哦,你说的不是这个,你是说那里面躺着的老太婆才能这么对你,是吧?”男人没有放开她,反而低下头来和她靠得更近了。 “玛利亚·爱德华兹,你真的觉得那个老太婆很喜欢你吗?”他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我是个他们都恨不得当没这号人存在的人渣,王国上下的贵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却三番两次要撮合我们两个,固执地要我娶你——爱德华兹,你问问自己,她如果真的把你当亲人,为什么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老太婆觉得我是一只无可救药的疯狗,她怕我哪天一个不小心咬到了她亲爱的乖皇孙,玷污了她乖皇孙光芒万丈的王座。而你,爱德华兹,在她眼里也就是根结实点的狗链子,她想用你拴住我,而至于我要怎么对待你,她根本不关心。” “我都为你觉得委屈,亲爱的,你除了长得实在有点倒人胃口以外,并没有什么过错。你也别觉得我很苛刻,你们女人挑剔我们的地位和出身,能力和财产,相比这些,我们只需要你们有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已经很宽容了。”感觉到了女人的挣扎,安德鲁多用了一点力,“哦——你想用冰来对付我,这是福兰特·斯诺怀特教你的吗?” “我差点忘了,你爱他,都听不得谁在背后说他一句不好,自愿留在那个老太婆身边受她折磨,一开始也是指望她能一时兴起给你点义女的名分,这样你就更有资格做侯爵夫人了。”在抓着女人的手被冰冻了一瞬间之后,安德鲁伸出另一只手轻松捏住了女人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自己。 “你看,那老太婆根本不知道你的这些人尽皆知的小心思,”他凑近玛利亚耳边,小声说,“别骗自己了,她不知道吗?她什么都知道,她不愿意成全你,不但不愿意,你记住,她才是坏你好事的罪魁祸首——你觉得我都不要的东西,福兰特·斯诺怀特会要吗?” “哎呀,爱德华兹,可不要也病倒了啊,我的皇祖母还要由你照顾呢。”猛然松开双手,安德鲁·普林斯高高在上地注视着怀里的女子因为上一秒的尽力挣扎而狼狈倒在了台阶上。 “罢了,皇祖母既然还病着,就请她继续养好身体吧。”男人掸了掸身上并没有皱的衣服,又恢复了满脸的笑容,“转告皇祖母,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玛利亚觉得自己在发抖,台阶两侧的侍卫和站在高处的侍女沉默着目睹了一切,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会说。 在皇宫里穿行久了,玛利亚有时候会分不清雕像和活人之间的区别,就像现在,她分不清疼痛和麻木之间的区别。 她把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整理乱掉的头发。风吹过她板正的身姿和没有任何眼泪的脸颊,及时用心遮掩,在极近的距离还是能看到散落在她脸颊上的雀斑和些许凹凸不平。 她又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眼睛看向天空,月亮已经隐隐约约高悬于在余烬未尽的空中。 从皇太后说“你自己找个借口”开始就知道,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玛利亚·爱德华兹转过身去,提起裙子优雅地向身后的宫殿走去。 “你说得对,我邀请你,确实、确实是为那些事情觉得愧疚。” 她在风里想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如果我知道你第一年拒绝我,是因为皇太后要求你做那个混账的舞伴,如果我知道那家伙会在开场前把你一个人撇在了学院里,我会等在门口把他痛打一顿。” “如果我知道皇太后在去年的晚宴上还要提你和那个混账的婚事,我不会那么早回瑞诺卡去,我会在那个混账出言不逊的第一秒就让他后悔身上流着那么多血。” 这些话让玛利亚觉得自己的心浸泡在同时挤入了雷格瑞特汁液的糖水里,她觉得温暖,但也酸涩。 福兰特不爱她,哪怕一点点男女之情都没有,他只是本能地想要周全和他相关的一切。她只是作为福兰特儿时的一个玩伴,是他“一切”的一小部分,玛利亚明白这一点,她厌恶在某些瞬间想过利用这一点的自己。 正因如此,福兰特待她越是温柔和怜悯,越让她从他红色的眼瞳中看到自己倒映着的可悲。 她知道自己不配,但每当看到他,她又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他的声音,他的脸庞,和他有关的一切,就像望不到尽头的苦涩岁月里最后的那一点甜蜜,让她想起故乡多年前、还是孩子的时候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眺望过的壮丽冰河。 女孩伸出手指轻轻擦了一下眼角,如拂去多年前,从空中纷纷扬扬最终落在那里的一粒雪。 第43章 特殊许可(1) “你找人学跳舞啦?”第一节土元素课下课,远远地看着克劳尔·莱恩在和伍德教授就刚刚的教学内容交谈着什么,莉莉安娜凑到瑞拉面前问她周末的安排,然后眼睛瞪得圆溜溜,“我还以为你没有兴趣呢!你早说,我们就一起学啊!” “咳咳!”瑞拉用手肘戳了一下莉莉安娜的腰,让她说话不要那么大声,瑞拉嘟哝道,“我只是觉得一直以来都是克劳尔帮我,这不太好。” 瑞拉对于跳舞当然一点兴趣都没有,艺术这种玩意儿就不在她的生活范围里。这么说吧,她能在路过的时候顺便听一耳朵学校社团的街边巡演,但别只指望她能停下来一脸感慨地一边听一边跟着其他人挥动打开了手电筒的手机。 但那天克劳尔答应了做她舞伴后,回到宿舍的瑞拉一边用魔法清理衣裳一边想,克劳尔帮助她这么多,她只是一味接受、完全没有回报,这很不好。 但以克劳尔的身份,瑞拉现阶段也不能回报他什么,总不能先把他打晕然后翻翻他有没有什么陈年旧疾、悄悄治好走人吧?思来想去,瑞拉觉得,别的她也不太懂,但现在,陪自己的舞伴跳舞应该是一种义务,那她就该花费一点时间去学跳舞。 在学习这件事上,瑞拉习惯了自己找免费资料来钻研——会有种每学会一点都是赚了培训班的钱的快乐。于是,瑞拉也雄赳赳气昂昂地前往了万花筒图书馆,上上下下找了一番,在管理员的推荐下拿了几本舞蹈相关的书回宿舍。 学习的结论是,视频是人类一项伟大的发明,是知识传播的重要途径。有些东西,靠文字和静态的人物图真的讲不明白。 找克劳尔帮忙的话,就成给他造成更多麻烦了;找莉莉安娜帮忙,那她肯定会高高兴兴把自己往斯诺怀特家那个大宅子里带,瑞拉不想和那里产生太多联系。 莉莉安娜说的“斯诺怀特家的东西本来就该有你的那一份”,瑞拉不想承认这句话。诚然,她一辈子的奋斗应该也攒不下那种大家族百年传承的万分之一,她也缺钱做想做的各种事情。但她并不是那种完全无私的人,她还很珍惜瑞拉·格林这个身份当下的自由,而这份自由是建立在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平民的基础上的。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接受太多来自那里的东西、哪怕是经由莉莉安娜的手,瑞拉觉得她自己都会丧失说这句话的底气:“我现在和未来都不想履行身为斯诺怀特家女儿、身为贵族小姐的义务,我要做自己。” 原来的瑞拉·格林对此会是什么态度呢?瑞拉偶尔也会想想这方面的事情,但她不了解原主,救济院的人也不了解,原主除了这个身体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魔法,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在这个情况下,瑞拉的态度是先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如果以后她发现原主有留下什么愿望和目标,那她再考虑怎么取舍。 总之,帮助人选名单上划掉了瑞拉在学院最亲近的两个人,她思考了一下,态度诚恳地找到了伊莲娜·卡尔,向她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困境。 “哦,完全没有问题,虽然时间有限,基础的舞步你肯定能学会。”见到瑞拉主动来找自己,小姑娘非常开心,她绕着瑞拉走了一圈,“就是你太高了,我没法跳男步带你,没有关系,我有办法。” 于是,这几天的中午,不止是莉莉安娜在家被马克西姆姨婆魔鬼训练,瑞拉也在伊莲娜的安排下与她的好友玛贝拉·道格一起在空教室里学习跳舞——谁能想到呢,开学嫌弃她头发脏的两个姑娘,一个坐旁边一脸淡定地指挥,一个眉头紧皱嘴里喋喋不休地领她跳舞。 “我说,你的头发啊,洗洗吧,我让我的女仆给你洗。”玛贝拉·道格依然很介意,“啊——真是的,伊莲娜,我恨死你了伊莲娜,让我来做这种事!你不要踩我,我的鞋是新的,很贵的!” “你不用管她,要是她不乐意,没人能强迫她来,她可喜欢给人当老师了。”伊莲娜在一旁帮她们哼旋律,悠悠的歌声回响在只有三个女孩和几个女仆的教室,“错了,你们两个都出错了,重新来。” “你来跳男步试试——看看这个女人,只是做了皇太子殿下的舞伴,就已经开始指使人了。”玛贝拉虽然语气嘲讽,但也退后一步、按照伊莲娜的指示,开始从头做出邀请瑞拉的手势,“要是以后成了皇太子妃,不知道还要怎么样呢。” 啊?给那家伙当舞伴了?瑞拉一边有些僵硬的旋转,一边递给伊莲娜一个同情的眼神。 这些小姑娘也挺有意思的,虽然都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瑞拉觉得自己对首都学院里这些学生的看法也在发生变化。 “好吧,你的裙子和鞋子都说还在赶工细节,这周末没办法试穿,但他们保证肯定赶得上。”莉莉安娜听瑞拉说了说这些天和其他女孩学跳舞的事情——居然不来找她而是找别人,有一点点失落,她凑近瑞拉,“我还记得你有事情要告诉我呢。” “那你周末能来学校吗?”瑞拉问莉莉安娜。 呃……不能,克里斯托夫这些天都不在首都,周末才能回来和她合跳新学的几首曲子,马克西姆姨婆绝对不会放她这种时候出去玩的,所以莉莉安娜原本的计划是让瑞拉周末来家里。 “感觉最近都忙死了,”瑞拉隔着衣袖又摸了摸莉莉安娜手臂上的疤,“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等这一阵忙过吧。” 不紧急,但又必须单独说,莉莉安娜没琢磨出瑞拉要给她讲的悄悄话到底是什么。在接下来等待上课的时间,她又悄悄给瑞拉看了克里斯托夫上次送给她的礼物,果不其然,瑞拉对它很感兴趣。 瑞拉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选《魔法辅助设备设计:认识魔矿石》这门课,因为它的时间和《元素感应增强》冲突了,如今一个多月的课上下来,瑞拉觉得后者才是没有什么用,而前者却是这个王国魔法工艺的基础。 “我们找个时间拿它做做实验吧。”瑞拉听莉莉安娜描述了一下原理后,她示意莉莉安娜把这个东西收好,“我觉得听你说起来还挺危险的,你别乱用。” 那当然了——她就是想乱用,也激活不了里面的魔矿石啊。莉莉安娜拿这个装置给瑞拉看,也是想让瑞拉找时间试试,看她能不能激活里面的魔矿石、又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总而言之,两个女孩的周末都与跳舞紧密关联,瑞拉的课程要短得多,因为她只打算学最为基础的部分——能让她不在舞池里傻站着就行。 在瑞拉第三次还算流畅地跳完了伊莲娜哼出的曲子后,玛贝拉松开了瑞拉的手,宣布她认为教学可以结束了。瑞拉也没有挽留,在基础的入门完成后,她觉得自己也能一个人练习了。 于是,学院警戒范围之外的树林里,瑞拉在结束了每周末例行的魔法练习后,开始踩着满地落叶、按照记忆里的步伐轻巧地旋转。她哼出的歌声不知不觉就快了起来,也有点走调,但女孩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在零落的秋风中微微出了一点汗,然后在最后稳稳站定的瞬间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瑞拉没有注意到,目光所及之处那棵高高的、常青的树上,有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把一切收进眼底。 无知却大胆的雀鸟落到他的身上,把他当做一根有些怪异、但又比其他地方温暖得多的树枝,亲热地啄食垂在他头上的枝条上结出的甜美浆果——从三年前开始,那里就是克劳尔为自己挑选的休憩之处,严格来说,瑞拉才是这一小片寂静树林的闯入者。 第43章 特殊许可(2) 直到暗湮日的下午才有人递消息来给了莉莉安娜个准信,确定克里斯托夫今天晚上会到访。 莉莉安娜松了口气,没有克里斯托夫存在的舞步练习比有他的时候要严格很多,因为他说一句“今天就到这里吧”管用,她说就不管用,姨婆会眼睛一瞪——再给我加两个小时。 克里斯托夫不在的这几天,说眼巴巴地盼他回来有点太夸张,但至少莉莉安娜脑子里是转过很多回“他到底去哪里了?在忙什么?什么时候会回来?”这种问题的。 “我手上确实有一个从殿下那里拿到的东西。”晚饭后,还有一会儿才到练习的时间,一众下人前去准备,克里斯托夫则趁着这个间隙带着莉莉安娜在庭院里散步,眼下他对这个花园已经很熟悉了,“他居然来找你?这是我没想到的。” 莉莉安娜点头:“他说有用处,想找你……呃,借一下。” “那个东西现在已经算你的所有物了吗?”莉莉安娜转述完才觉得有点怪,“在殿下能打败你之前,你真的不会再还给他了?” “一切要求,都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克里斯托夫用无辜的语气说道,“也是他追着我,让我和他比试,我从头到尾都在妥协。” 是哦,等你哪天把他卖去挖矿,大概也是妥协的产物吧。莉莉安娜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得让他知道教训,有的东西如果对他来说很重要,就不该轻易地拱手他人,不然我也不会答应和他打一场。”克里斯托夫一点儿犹豫都没有,“殿下太小孩心性,今天为了能痛快打一场赌一个许可,明天就可能因为一时之快赌一座城市,这对王国上下都不是好事情。” 倒是个完全无从辩驳的理由,听起来像是兄长在想办法管教自己的淘气弟弟,莉莉安娜想,她这个嫂子——不对,真是被克里斯托夫的“我们结婚之后”“我们的孩子”“以后你在赛尔斯”这种理所当然的说话方式给带歪了,她这个外人还是别乱插手的好。 “到底是什么许可啊?”因为那天皇太子也没把话说得太明白,莉莉安娜有点云里雾里,他们在讨论的到底是不是一个具体的物件啊? “就是这个东西。”克里斯托夫取下了左手拇指上的一个扳指,他示意莉莉安娜伸出手来,然后把它戴在了莉莉安娜右手的无名指上。 听到一些微小的响动,莉莉安娜好奇地看着那枚扳指的指环缩合成了刚好很圈住她无名指的尺寸,只是这个尺寸下戒面的金红色宝石显得和戒身十分不协调,说实话,不是一件好看的首饰。 “这是在首都学院内可以随意使用魔法的特殊许可,佩戴它就不会触发魔塔设置在那里的警戒。”克里斯托夫解释道,“所以这个东西我拿走,陛下是知情的,正好约束一下殿下,让他不会在皇宫外太随心所欲。” 哇,好东西,要是她当时身上有这个东西,那个骑士就是长一百张嘴,也不能把触发警戒的事情赖她身上了。 “你想要它吗?”看到了莉莉安娜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目光,克里斯托夫笑起来,她眼睛里藏不住事,喜欢什么,想知道什么,想得到什么,都写在眼瞳里面——就是嘴上不说。 “我又不会魔法,拿了也没用,要是不小心丢了还会造成危险。”莉莉安娜有些恋恋不舍地把这枚“特殊许可”摘下来,“而且殿下要是知道你把它给了我,肯定会缠着我、让我还给他,我意志没你那么坚定。” “那就拿去给你锻炼一下拒绝的意志吧。”莉莉安娜没想到克里斯托夫会这么说,“你如今身后跟着那么多人,想丢东西都难。” “万一我没撑住,把它还给殿下了呢?”莉莉安娜睁大眼睛。 “那就……锻炼失败,下次再找机会继续锻炼。”克里斯托夫云淡风轻地回复道,“我也很好奇,殿下很有一套缠人的办法,你能撑多久呢?” 少看不起人啊,她耳根也没有软到那种地步吧!莉莉安娜把已经摘下来的戒指又一股脑戴回了自己的无名指,把手在克里斯托夫眼前晃了晃,表示自己接受这项挑战。 “小姐,少公爵大人。”身后传来了梅根温柔的通报,“一切准备妥当,请二位跟我来。” 哎,又要练习了,莉莉安娜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好希望姨婆今天不要旁观,她总觉得姨婆不在场的时候她跳得好些——虽然真实情况是,姨婆不在场的时候她犯各种小错都不会被立刻指出来。 “你想让我去请求诺瓦克伯爵夫人,让她今天不要打扰我们难得的相处时间吗?”听到把手搭在他手臂上的女孩叹气,克里斯托夫笑着问。 这个眼神,是很想了,看来他回赛尔斯的这几天,他的未婚妻吃了不少苦。 “那我要是完成了你的要求,是不是该给我点奖赏?”他靠近莉莉安娜,这是斯文那家伙给他支的招,那家伙坚定地认为,亲昵的、略微超越礼节范畴的举动有助于增加未婚夫妻间的感情。 “但也看人啊,你把它理解成你最擅长的,风险和收益并存的买卖。”斯文还不忘加上一句免责声明,“你要是因为冒犯了你家的大小姐挨了耳光,可千万别回来追究我。” 这次回去,除了听骑士团汇报他们是怎么简单拾掇拾掇那几个被海兽突袭横扫后的小岛、看看米里德的土系魔法师们为他们在那些寸草不生的礁石小岛上做了多少农业慈善之外,其他时间,克里斯托夫基本都是在听与他一起长大的斯文·瑞迪尔对他倾囊相授—— ——《我是天天怎么和我的老婆恩爱的,虽然我脸上还有一道出发前她用指甲挠出的印子,但是我知道她爱我》。 从前斯文就很喜欢在克里斯托夫面前炫耀自己有个老婆,特别是他还没有和莉莉安娜订婚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听斯文在耳边唧唧歪歪,觉得斯文说的那些话没什么意思,听起来和妻子相处与和其他人相处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在他看来还要简单一些,因为婚姻让两个人成为了利益共同体,可以少考虑很多事情。 这次回去再听……觉得有趣很多,比如斯文说他妻子莫名其妙生他气,他死活找不到原因,最后才问出来,是他连续三天上床前没有脱袜子,而这件事他妻子已经三令五申好几遍了。 克里斯托夫就联想到了之前莉莉安娜那几天突然不愿意见他——但莉莉安娜好像没有对她提出过什么要求,也就不存在他忘记遵守的可能。 第43章 特殊许可(3) 更重要的是,这是斯文结婚的第三年,在克里斯托夫的预期里,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带来的新鲜感应该已经褪去。 但斯文好像并没有停止炫耀的意思,还在告别时兴致勃勃地对他说,下次见面会教他怎么吵架,包他吵赢,但之后要一个人睡几天空房斯文就不管了。 “嗯……姨婆看着也挺好的,她要求严一点,”看来他的未婚妻是完全不吃这一套的那类人,但也没生气。 结果还是去把姨婆支开了啊……莉莉安娜去换了舞裙出来,看到姨婆常坐的沙发上又只剩下克里斯托夫在等她了。 莉莉安娜陷入了纠结,他刚刚说想要奖赏……她应该没有会错意,是那方面的意思……吧? 乐师准备完毕,女仆退到墙边,头顶由大量魔矿石点亮的水晶灯熠熠生辉,只等舞池中央的男女示意,就会开始奏响今晚的第一支舞曲。 “你刚刚说的奖励……”莉莉安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 果然没有会错意,她又不傻,那种眼神的意思不可能是“请你再帮我家算几个月账本”。 莉莉安娜低下头去,为了纠正她低头看脚的毛病,这几天姨婆选给她穿的裙子裙摆都很蓬,后面的裙子更是和巨型拖把差不多,她压根看不到自己的脚在哪里。 克里斯托夫笑着看向莉莉安娜,他想要一个吻,父亲出征前与归来后母亲送上的亲吻,是他生命里对于“婚姻”最初的印象——虽然说他回赛尔斯的这一趟不是去战场。 他只是听了听骑士团例行打扫自家被海兽每年都会破坏几处的后花园的收获。那上面的、异乡人避难逃跑时留下的各种东西,当然也勉为其难地收下了,顺便捡拾起的遗骸,也会顺便帮忙收好、发布告示,看有没有人来认领。 在这种场合,她能给什么“奖赏”呢?莉莉安娜想,无非也就是亲一亲,再亲昵也是不可能的了。 亲额头亲脸颊亲鼻梁亲嘴唇,说实话,在莉莉安娜心里都算不得什么很惊天动地的事情——现代女性,不可能觉得嘴唇蹭一蹭男人的皮肤,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 那克里斯托夫还天天亲她的手背呢,按照这里的礼仪,女性长辈见晚辈也有吻面礼。哪怕马克西姆姨婆再怎么对她的舞蹈不满意,每天见面也要让她靠过去挨挨脸颊,再说用手指戳她脑门恨铁不成钢的事儿。 但她没有立刻回应克里斯托夫的期望。 他们在婚约维系期间到底应该保持怎样的关系界限?婚约会维持到什么时候?如果一直不取消,她真的就必须和他结婚吗?如果取消了,是不是从此就像陌路人一样再不打扰? 这都是莉莉安娜还没有想出结论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回到原点、最初的疑问没有解决: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到底想从这纸莫名其妙的婚约中得到什么? 但是她又想起瑞拉的话:“我只是觉得一直以来都是克劳尔帮我,这不太好。” 克里斯托夫也一样吧,她受伤期间的陪伴、陪她练舞、送她礼物、甚至于当初救她一命,都可以说是婚约下的一种义务——但婚约是两个人的,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她没有为克里斯托夫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如果把未婚夫妻的头衔视为一种工作,克里斯托夫的绩效无疑是优秀级别的,那她也该交出一点儿对得起对方的情绪价值,称不上勾销平账……至少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只是不主动、不拒绝地享受因为这个未婚妻的身份得到的一切吧? 只是一个吻而已,不会给他们的关系造成什么很特别的变化,莉莉安娜这样判断。 她不相信克里斯托夫长这么大,那张俊俏的脸就没有被赛尔斯的姑娘亲吻过。她上《气候与农耕》的课时学过了,赛尔斯因为气候炎热、靠海吃海衍生出的渔民文化和内陆的农耕生活有明显区别,特别是沿海地区,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民风都是整个王国最为开放的。 一连三支曲子过去,克里斯托夫已经把自己失败的尝试放到了一边去,他本来也没指望从斯文那里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建议。 他觉得莉莉安娜进步很大,虽然她今天没怎么和他说话,但出错比从前明显少了,全程都没有踩到他的脚,只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住了一回。 这么看来,双人舞已经不成问题了,不知道诺瓦克伯爵夫人有没有教她多人的列队舞。那种多人舞的舞步其实很简单,只需要记住位置变化的基本原则,他觉得以莉莉安娜的脑子,不需要很刻意地专门训练。 中场休息,克里斯托夫坐在沙发上,等莉莉安娜被女仆带去整理仪容的期间有些无聊,便用风奏响了被乐师放在了椅子上的几支管乐器。 风元素魔法师一般都是还算过得去的乐手,因为控制气流使远处的乐器发出旋律,是练习风元素控制精确度的一个很有效的手段。 他这次回去还重点翻阅了一下公爵府里的藏书,但上面的各种关于“湮灭”的传说和记载和他的记忆都是一致的,所以没有什么收获,如今居然除了等待皇帝最终决定怎么处理那个骑士之外,他也做不了别的事情了。 看莉莉安娜在女仆的簇拥下朝他款款而来,他想,还好那天没有一点犹豫就直接飞过去了,就算他当时身上没有碰巧戴着从皇太子那里拿来的许可,他都不会后悔直接切碎那个骑士的盔甲和手臂。 “再休息一会儿吗?”他问道,然后看莉莉安娜坐到了他身边,她应该还要再喝点儿果汁。 嗯?克里斯托夫愣了一下,因为她在朝他靠近,有些太近了,他能看到她垂落在脸颊上的碎发,然后是她脸颊上的一些细细的、比她头发颜色还要淡得多的绒毛。她要是靠得再近些,她的眼睛就在他的视线里模糊了,为了保持平衡,又好像是防止他躲开,她伸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臂。 女孩的嘴唇和鼻尖轻轻地蹭过了他的脸颊,他眨了一下眼睛,突然觉得后脖颈的某一处痒了一下,弥漫在厅堂之中的轻快乐声也随即慢了一拍。 “你要的感谢。”他听莉莉安娜说道,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坐姿,甚至比平时做得还要板正,然后一脸若无其事地拿过女仆递过来的果汁,开始跟着哼哼这首她大概率从来没有听过的赛尔斯曲子。 第44章 易容药水(1) 今天,也是成功拒绝了皇太子的一天。莉莉安娜为自己打气,她给自己定的小目标是,舞会之前一定不让皇太子把那枚许可戒指给要回去。 但皇太子缠人的功夫确实过人,自从发现克里斯托夫把那枚许可戒指交给莉莉安娜保管之后,他只要来学校就到莉莉安娜眼前报到,不吵不闹不抢,就是磨人。 平心而论,莉莉安娜没有瑞拉那么反感皇太子,抛开储君这个特殊的身份,他性格其实挺不错的,被拒绝多少次都不生气,下回看到她时都会继续高高兴兴地跑过来。 这个目标已经越来越接近完成了,随着十一月最后一个光耀日靠近,有关舞会的各种传闻和要求都在被澄清或者被坐实。 罗茨校长认为随着学校里平民身份的学生数量逐渐上升,有必要在这种场合营造一种“去身份”的环境,作为新生的第一次正式社交活动,他希望大家能平等地享受到乐趣。 因此,这一次的舞会将允许所有收到邀请函的人使用易容药水,同时为新生们提供易容药水的配方、熬制药材和专门的课程,让大家可以按各自的想法修改自己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再搭配上面具,在舞池中暂时隐藏起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所有的舞会参与者有机会在隐藏起自己外貌特征的同时也剥离掉头衔与身份的外壳,“我希望各位能借此机会认识彼此的另一面,也许那才是更真实的一面”,他是这样对集中在礼堂的所有新生这样说明的。 当然,这不是强制行为,罗茨校长也很快向那些没有露出欣喜表情的学生们说明,不管是面具还是药水,都是自愿使用,大家仍然可以按照从前的传统,与自己提前邀请的舞伴共舞。 大部分学生都还是很开心的,大家很着急定下舞伴是担心找不到人跳开场舞,而开场舞结束后,很多人就会离开自己的舞伴开始邀请别人,这种化装舞会显然增加了很多的未知和趣味。 一时间衣服鞋子的讨论都被“换成什么样的头发和眼睛颜色好”给取代了,万花筒图书馆里只要记载了易容药水配方修正、不同颜色效果需要加入哪些特殊药材的书籍都被借阅一空。 有理由怀疑,这是罗茨校长的一种鼓励学习的策略,毕竟新生们从来没有在《草药入门》这节课上投入那么多的热情,他们甚至害得教授连续三天都吃不上午饭。 同时,首都专门服务各位贵族的服装店也迅速推出了各种风格的面具订制服务,其花纹和样式册出现的速度之快,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在学院里安排了内线。 因为大家的热情过高,教授不得不一遍遍向所有人强调,在短时间内重复摄入不同效果的易容药水、一口气使用过量易容药水,都会给身体带来一定的负担和损伤——“并不存在能让您上半场的眼睛是金色,下半场的眼睛是银色的药水,更没有让您的眼睛一会儿是金色一会儿是银色的药水!是的,卡尔小姐,不论您问多少次,这都是做不到的,如果您同时喝下两瓶不同效果的药水,只会头晕眼花四肢无力、直接错过整场舞会!” “变成长发,怎么样?”距离舞会还有最后十天,莉莉安娜风风火火地带着给瑞拉做的全套行头到了学校,她盘腿坐在瑞拉宿舍的床上,欣赏了一下自己为她搭配的效果,果然,按照她的要求,裙摆往上稍微收了一点,正正好能在瑞拉走起来时露出一点鞋面,她非常满意。 “把头发变到这么长,”莉莉安娜伸出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可以盘发髻,你要是想要遮住后背露出的那一点,也可以编发,然后整体披散下来把它遮住。” “都……行。”瑞拉自觉在穿着打扮这方面毫无造诣,所以刚刚都是由着莉莉安娜和那个女仆在她身上鼓捣,她有点别扭,开始担心自己穿着这种鞋子还能不能做出之前学习到的那些动作。 “这双鞋子花了多少钱啊?”瑞拉觉得那亮光闪闪的鞋面,一看就价值不菲。 “不不,这是用一种球兰的汁水染出的布料,我问过了,是实惠的。”其实一开始,莉莉安娜很想给瑞拉搞一双水晶鞋穿,但第一,瑞拉肯定会觉得她铺张浪费,第二,水晶做的鞋该有多硬啊,跳一晚上,都不用拿刀削脚跟,肯定也磨得血肉模糊了。 “然后——当当!这是我和女仆们做的面具——嗯,大部分是凯特和梅根动手的,我是碍事的那个。我找做衣服的裁缝要了边角料,最后的效果感觉不比她们特殊定制的面具差。”莉莉安娜从最后一个盒子里拿出了一个缝纫了长羽毛的面具遮在自己脸上,“你戴上看看,我担心有点重,要是重了,就把边上那圈链子给拆掉。” 确实重了,瑞拉一戴上,那个面具就顺着她挺拔的鼻梁往下滑。莉莉安娜赶紧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好,回去就改。 “嗯,眼睛颜色其实都可以不那么着急定下来,头发最好定下,这样才好搭配腰带的颜色,你放心,所有配饰都是现成的不另做。”莉莉安娜指挥瑞拉旋转一圈,好满意,太满意了,瑞拉这个高挑的身材,简直是行走的衣架,她太有成就感了。 “我们有必要讲究这么多吗?”瑞拉有点无奈,她把裙子抱起来,然后往床上一坐,“有的穿就行了,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 “但我们都决定参与了,当然要不留遗憾啦!”莉莉安娜在这种事情上的看法和瑞拉不一样,“时间精力,我们都花了,没有临门一脚不做好的道理嘛。” “那,那你呢?”瑞拉觉得从进门开始,莉莉安娜就只在关心她的打扮,“你想变成什么样?” “我啊,福兰特说我不能喝那个药水。”莉莉安娜眨眨眼睛,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明显的失落,“所以我就按原计划打扮就行啦!” “为什么?”瑞拉觉得很奇怪,“那不是普通的药水吗?” “因为我之前中毒的时候喝了很多药,说是担心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莉莉安娜耸了一下肩膀,然后条件反射地按住自己的肩膀,想起姨婆不在这里,她松了口气,“当然是听医生的话啦,反正我就和克里斯托夫跳舞,无所谓的。” “他不准你和别人跳舞吗?”瑞拉皱着眉头问。 “啊?没有没有,但我也是速成的跳舞啊,还变不了装,要是随便和别人跳很容易露馅,给他们斯诺怀特家丢脸,我也过意不去。”莉莉安娜摆摆手,“来,你低一下头,我看看这两只耳坠哪个更好看——咦,你没有打耳洞?” “也可能是打过,但长时间不戴任何耳环,就长回去了。”瑞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从前她就没有打耳洞,“不戴了吧,我看着都觉得好重。” “嗯,你不想戴就不戴,哎,梅根——我屋里是不是还有一盒耳夹?”莉莉安娜把膝盖上的几个首饰盒关上。 一旁的梅根接过去妥帖地放进箱子收好回答道:“是的,小姐,那是您小时候戴的。” “那我回去看看有没有能搭这一身的。”莉莉安娜点头。 试装完毕,把梅根支开,房间里只剩下了莉莉安娜和瑞拉两个人。莉莉安娜一脸期待地看着瑞拉对着宿舍的房门摆弄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踢踢踏踏地抱着那件大裙子坐回来,终于要开始和她说秘密了! 第44章 易容药水(2)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呢?”虽然用自己这几天浅薄学来的魔法阵对宿舍门和窗户进行了一些保护措施,瑞拉和莉莉安娜讲述“我会光魔法”时还是谨慎地采用了小声贴耳讲的方式,讲完她觉得很违和,因为莉莉安娜太淡定了,淡定得就像一早就知道一样。 “咳,你放心,我之前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事,我是说在这个世界。”莉莉安娜挠头,她不晓得该怎么说——要是说她觉得这也算小说套路的一部分,瑞拉肯定又要教育她。 之前她还在硬套公式的时候,就感觉到,瑞拉的元素魔法能力吧,所有元素全部都会,乍一听是挺厉害的,但上课看表现,确实每一项都不是她们一年级最出挑的——这还不是和四个家族的继承人比。 如今一听,原来还有个光魔法。虽然已经把剧情猜想的小本烧了,莉莉安娜还是有种“舒服了”的感觉,如同强迫症终于用吸管吃光了奶茶杯子里的每一颗珍珠。 “那这个,别随便让旁人知道了。”舒服完,莉莉安娜感到了一丝危险,她担心瑞拉太善良,想也不想就伸手帮助见到的任何人,“瑞拉,你不想过被束缚的日子,那就暂时要把这个能力藏好,这种事情一旦传开了,怕是从此之后都身不由己了。” “嗯,我晓得,怎么利用这个能力,还需要从长计议。”瑞拉点头,“这个魔法,我了解的还不多,到这个学院来的一个重要目的也是查阅到底什么是光魔法,但目前找到的东西很有限。” “待会儿我送你出学院,然后就把你胳膊上的伤疤给治了。”瑞拉说着就要来捋莉莉安娜的袖子。 “哎哎,不行!我全家都知道我胳膊上的伤疤过了这么久都没有祛干净呢,你给我一下子治了,他们想一想就会觉得咱们今天见面不对劲!”莉莉安娜赶紧把自己的胳膊抱紧,朝后退了好几下——忘记了这不是自己平时睡得大床,差点直接栽到地上去。 “我现在用皇太子送给我的一种药膏,效果还挺好的。”莉莉安娜把袖子挽上去一点儿给瑞拉看,让她不用担心,“淡了不少吧?再过几天,等只有边缘剩下一点儿纹路的时候你再给我祛疤,他们肯定就不会怀疑了。” “行,你什么时候觉得合适就来找我吧,这种小疤不花时间。”瑞拉点头,“那家伙还缠着你呢?” 是吧,莉莉安娜低头看了一下手上的那枚戒指。为了讨回这个“许可”,皇太子连“我每次看到斯诺怀特小姐都觉得特别亲近,简直就像是看到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一样”这种撒娇卖痴的话都说出来了,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毕竟他送她的药膏真的非常好用。在威廉姆斯骑士拿走药膏、送去给家里的治疗师查看鉴定再送回莉莉安娜手上之后,她按照治疗师的意见每天早晚使用一次,手臂上的那一圈疤痕真的就没有再不断加深颜色了,凸显出来的愈合组织也在肉眼可见地变平。 “别给他,真的。”自从把这件事告诉瑞拉之后,瑞拉就坚定地站在了克里斯托夫那一边,她每天都要在莉莉安娜耳边强调,帮助她增强决心,“你要是轻易把这个戒指还给他,他吃不到教训,往后做了卖国昏君的勾当,一整个王国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之后的时间,莉莉安娜听瑞拉和她分享了这两个多月来的研究成果,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从前听组会都没有那么认真过。她为瑞拉提供了一个新思路:去图书馆更上层查阅神学相关的书籍,也许那里有更多关于光魔法的记载。 “很明显,这不是常规魔法,所以查工具书大概率查不出什么,因为过于罕见,也不可能有什么理论。”莉莉安娜想了想,“我又要拿小说来说事了,但这的确是个思路。在那种小说里面,什么治愈啦,新生啦,都和神有关系,有这种能力的人,也很容易被冠上‘圣女’的名号——你再想想,我们最常见说起光是什么时候?就是每周的周末呀,这个我查过,称呼也是从这里的宗教来的。” “那不都是装神弄鬼骗人的东西,能有什么参考意义吗?”瑞拉打心眼里讨厌迷信那一套。 “不一定,”莉莉安娜摆摆手,“神话或多或少反应了地区文化的特质,而且一部分是当时的人因为无法理解一些现象而进行的创作,也就是说,有的故事是有事实作为基础的。有些相隔遥远、看似完全没有联系的地区所流传的上古神话传说,其实剧情上会有惊人的相似,这也是文化溯源的重要一环。咱们现在手上资料太少,也没个方向,我觉得这算个思路,你要是没啥兴趣,我可以找来读一读。”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一点儿。”瑞拉挠头,“我有时候在想,你更像个读文科的,我没有看不起文科生的意思,她们时间多,有时间读各种书。” “可惜啊,就都只知道一点儿,没学精的,我妈说我的兴趣就像浮萍,今天漂这个塘,明天漂那个塘,就是长不出根来。”莉莉安娜拿出本子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作为备忘,“不过你说得对,我差一点就去读文科了。我们老师说我高一数理化都不错,读文科可惜了,我爸妈就回来劝我,我也不想和他们吵架,读什么不是读呢,就随他们安排吧。” “你们高二才分科呢。”瑞拉感觉很新奇,“我们高一没上几天课就让选了,我还以为哪里都这样。” 两个女孩又嘀嘀咕咕回忆了一会儿校园回忆。可惜,今天时间有限,她们没能去学院外面找场地实验克里斯托夫送莉莉安娜的那个小礼物。眼看着还有点儿时间,莉莉安娜提出让瑞拉继续穿上那双舞鞋,她们两个可以练习一下圆圈舞。 “我真想不明白,这种转圈的行为有什么意义。”穿上那双舞鞋,瑞拉就觉得自己丧失了身体的部分控制权——身上的裙子也像是一种镣铐,就在房间里走几步,她都差点被自己绊倒,“一群人就像跳大神的二傻子似的,这群贵族还很热衷。” “入乡随俗嘛,我从瑞诺卡一路过来的时候,看到过普通人也会在晚上围着火跳舞。”莉莉安娜已经先转了起来,她向瑞拉伸出一只手,“这里的人没有电视,没有网络,连书都不是谁都能看的,总要有点娱乐为生活添加趣味。” 瑞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交给了莉莉安娜,加入了她的舞步。这个圆圈舞伊莲娜也简单教过她,说是开场舞的一部分,很简单,也不分男步女步,两两一对,一边以自己为圆心跳旋转舞步、一边和对方一起用足迹跳出一个圆圈即可。 “我感觉哦,这个舞步也是从他们的神话演变来的。”莉莉安娜语气轻快,“我记得那本史诗的第一节就是两个神明在转圈跳舞。” “你真厉害,”瑞拉由衷地称赞,“那本书我还回去之前看过一眼,我完全看不下去。” 莉莉安娜吐吐舌头:“我其实也看不下去,所以我只看了第一节。” 这时候瑞拉不小心踩了一下自己的裙摆,连带着莉莉安娜也被她拽倒在地,两个女孩被摔懵了一秒,然后看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第45章 生日(1) 每次和格林小姐一起玩之后,小姐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回府邸的路上,梅根安静地注视着莉莉安娜摆弄着自己手里的小本子,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黑发好,要有反差”这样的话。 小姐是很想和大家一起喝易容药水、变一个模样参加学院舞会的。梅根把当时莉莉安娜听完福兰特的话后脸上的失落表情全部看在了眼里。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就接受了这个说法,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了给格林小姐设计变装上,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她自己无法参与其中的遗憾。 “然后呢,我又尝试着加了一点点麻生黄,一开始我是看到一个手抄本上的药方,说可以在深发色易容药水里加入它,但它没有说会有什么效果,我们今天试了一下,头发的光泽度比之前好太多了。” 几天之后,舞会前的最后一次舞步练习,莉莉安娜高兴地和克里斯托夫念叨今天的收获:“然后教室里准备的麻生黄都被抢光了,但它也不能用很多,我看有人一次性加了半锅,然后等了半个小时,脑袋上都没有头发长出来。” “这种事情是不是有点无聊?”她说完抬头看克里斯托夫,在他的世界里一个学院舞会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她这种两辈子加起来也是第一次参加舞会的人才有那么高的热情。 “我觉得很有趣。”这是真心话,主要是她的表情很有趣,说起别人长不出头发时眉飞色舞的,然后好像又觉得不该笑话别人,又变了个低眉顺眼的表情。 他一开始还以为莉莉安娜是那种,完全不喜欢社交场合的性格。毕竟来首都这么久,她还没有参加过任何公开的活动,诚然其中有她出事的客观原因,但她的自闭程度都快赶上那位爱德华兹小姐了。 现在看起来却完全不是这样,莉莉安娜显然是期待这一次舞会的。而且,她也并没有嘴上说得那么不介意无法使用易容药水的事情,不然也不会总是念叨和它有关的内容。 “你也想和那些人一样,改变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吗?”虽然她表现得已经足够明显,克里斯托夫还是选择了提问。 “喔,我不能喝那个药水。”莉莉安娜很快说道,“嗯……之前和你提过了——” “不,我是说,把这些外在因素放一边,”克里斯托夫低头看莉莉安娜,“你自己想做这件事吗?” 她迟疑了,克里斯托夫耐心地等着她回复。她有想法,但不太喜欢为自己做决定,这是在这些天的相处后男人得出的结论:莉莉安娜喜欢找一大堆外在原因来解释“我为什么非得要这么做”,本质上是她羞于承认“是我想要这么做”。 这和传言中的张扬跋扈性格完全相反,克里斯托夫甚至觉得她乐于随波逐流、等待别人替她做决定。老实说,克里斯托夫挺喜欢替人安排的,尤其是看一些人不得不接受他给他们送上的“安排”,但这一套他不想用在莉莉安娜身上。 他希望他的未婚妻能承认自己拥有属于自己的想法,乃至野心。和他的想法相左也无所谓,麻烦任性更无所谓,他有足够的信心去和她磨合——重要的是,她要知道,有自己的意见不是罪过,表达出来更不是。 他们这个身份和位置,想要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是不可能的,事事周全不招惹任何人厌恨也是不可能的。比起计输一筹满盘皆输更无法令人忍受的,是没人过问自己的看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连同身后的领地都成了被人拿捏在手里随意安放的弹珠。 “但是,总要听治疗师的话呀。”莉莉安娜有些不安地回答道,“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你放心。” “这些我都知道,”克里斯托夫看向莉莉安娜的眼睛,“但我想要了解的是你,你自己对这件事的想法。” 沉默了好一会儿,等这支曲子都要结束了,他才听她轻轻说道:“我想和大家一样。” 那就够了,作为她能承认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奖励,克里斯托夫在心里拿了个主意,他待会儿要去找她的哥哥聊一聊。在中场休息等待莉莉安娜梳妆的时候,他让仆人帮他递了个口信。 莉莉安娜也搞不清楚,之前那个一时兴起给克里斯托夫的“感谢”到底是好是坏。 在她心里,这种东西应该是一次性的,但克里斯托夫显然不这么认为。在那天之后,他都会认真地找借口支走马克西姆姨婆,然后在要和她告别的时候笑眯眯地示意她:别忘了还有“感谢”没有给我。 最初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次数多了便也觉得和见面告别的吻手礼是差不多的事情。今天也一样,男人朝她微微俯下身,她便踮起一点穿着舞鞋的脚,在门厅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见他没有动,心里叹口气,再抬起下巴,让嘴唇也碰到他的脸,用眼神示意“这样可以了吧?” 还整得挺严格,轻易敷衍不了。莉莉安娜在心里吐槽一句,然后等他去亲她的手背,再和他道晚安。 “我和你哥哥还有点话要说。”克里斯托夫却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完成那一套,而是看着她身后说道,“你先去休息吧。” 她跟着回过头去,才发现福兰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楼梯上。自从马克西姆姨婆来之后,福兰特就没有再亲自出面招待过克里斯托夫,他甚至刻意保持着晚上不出现在一楼,所以莉莉安娜有些惊讶。 “晚安。”她还在这么想着,手被克里斯托夫拉起来亲吻了一下。 虽然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个这么晚了还要商量什么事情,她还是按照礼仪分别向两个人道了晚安,然后在女仆的陪伴下走上楼去。有点好奇他们要说什么,但身边都是女仆,她根本没可能猫过去偷听。 “我印象里,今日也没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务需要在这种时间和你交谈,兰斯洛特卿。”在莉莉安娜离开之后,福兰特才开口,“请吧。” “我很抱歉,斯诺怀特卿。”克里斯托夫笑起来,“但没办法,谁让我的未婚妻有个事无巨细的哥哥,让我想逗她开心,还要来征求她哥哥的许可呢?” “长话短说吧。”屏退所有下人,克里斯托夫看着坐到他对面的白发青年说道,“我知道你不敢让莉莉安娜喝易容药水的真实原因。” 这表情,是不相信他的话啊,克里斯托夫眯了一下眼睛,悠悠继续:“需要我和你描述一下她眼睛的真实颜色吗?” 这下终于有点儿相信了,感觉到了室温一瞬间的降低,克里斯托夫抬眼看向福兰特:“冷静点儿,我不是通过什么特殊手段窥探到的。如果我想利用它做什么文章,你觉得我还会坐在这里和你商量吗?” “我是真诚的,以你妹妹未来丈夫的身份,想给出一个提议。”克里斯托夫看向福兰特,“她希望像其他人一样参加那个舞会。” “你们难道不是一直都在为那个舞会进行各种准备吗?”福兰特皱眉。 “她想和其他人一样,改变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戴上面具,叫旁人一时半会儿认不出她是谁。”克里斯托夫耐着性子和这位小少爷解释,“你妹妹也很想和其他人一样使用魔法,哪怕是一点儿能给她造成错觉的小玩具都能让她高兴很久,你都不知道吗?” “你才不该把那么危险的东西当做玩具交给她。”福兰特说道,“她可能会弄伤自己,也可能弄伤别人!” “那我真感谢你能忍住不没收那个小玩意儿。”克里斯托夫笑起来,“斯诺怀特卿,我不会把我未来的妻子当做需要全天陪护的小孩看待,也不会把她关在谁都碰不到的玻璃盒子里,把所有可能造成危险的东西全部束之高阁——恰恰相反,一点风雨都经受不住的花是无法生长在赛尔斯的海岸边的。” “我们偏题了,我没有弟妹,所以不想干涉你为人兄长的方式,作为交换,你也别干涉我怎么以丈夫的身份和她相处。”克里斯托夫说道,“按我说的,我们互相配合一下,我向你保证,她仍然不会察觉到每天被要求喝下去的是什么。” “未婚夫。”福兰特纠正道,“你们还没有成婚。” “如果我们真的已经成婚,我也不需要坐在这里征求你的意见了。”克里斯托夫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讽刺,“公平些,斯诺怀特卿,要较真的话,她又该怎么称呼你呢?” 第45章 生日(2) 兰斯洛特无疑在暗示莉莉安娜并非斯诺怀特的血脉,福兰特冷了脸——虽然他的态度从最初就不热络。 这件事本来就不算秘密,关键是这个人还额外知道什么? 自从被送到瑞诺卡,莉莉安娜不间断地服用让她的眼睛变为红色的易容药水,这件事已经持续了十五年——哪怕她中毒、受伤期间都未曾间断,兰斯洛特是怎么知道她眼睛真实的颜色的? 他会不会知道更多?到底是哪一处的消息源发生了泄漏?福兰特并不相信“来自赛尔斯的风声无处不在”这种动摇人心的鬼话,兰斯洛特家想把手伸到北边,那也得先受得了那里的极寒才行。 “我看不出这么做的意义。”听完兰斯洛特兴致勃勃地讲述完他的计划后,福兰特抿了一下嘴唇,“她已经接受了不能喝药水这个事实,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 “意义就是,在那天她想和其他人一样。”克里斯托夫说道,“虽然只是个把戏,但也算实现了她的心愿。” “在我看来,你也只是用自己的谎言去替代我的谎言。”福兰特移开眼睛,看向桌上的那盏灯,“没有任何区别。” “我从始至终也没有认为自己的行为比你更高尚,斯诺怀特卿。”克里斯托夫很平静地陈述道,“无论有多少缘由,欺骗永远都是欺骗,在这种局面无法改变的时候,我能做的也只是让她开心一点儿。” “我对这件事可能引发的后果全权负责。”他补充说道,“虽然在我看来一切都可控,并没有什么风险可言。” 福兰特扯了一下嘴角,全权负责……这个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但是他在这里做任何的试探都可能落实兰斯洛特的猜想——甚至很可能,这场对话就是兰斯洛特为了搞明白莉莉安娜的真实身世做出的局。 这个人干这种事情一点儿都不奇怪。前几天才收到消息,赛尔斯收拾了他们西北边境的几个靠近陆地的大礁石岛。 在此之前,整个赛尔斯的骑士团坐观米里德派系的骑士登上了那些岛屿,任由他们出入了好几年,不仅如此,每年夏巡都还尽职尽责地照顾到了那片实际上已经落入米里德麾下的小贵族们控制的区域。 就在很多人都认为兰斯洛特家族并不在意这几处荒无人烟的小岛、为了避免冲突直接把它们拱手他人的时候,前几天,那一片海域遭遇了一次中等规模的海兽袭击。直到岛上的所有设施都被破坏殆尽,兰斯洛特麾下的骑士团才姗姗来迟,然后遗憾地宣布没有在那些岛上发现幸存者。 在兰斯洛特本人回到首都前,赛尔斯常驻首都的家臣已经在皇宫当众完成了精彩的演讲:“公爵大人感到很遗憾,大人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一群几乎没有风元素支配能力的人会前去那种环境恶劣、只有脚下几处礁石可以利用的地方。” “要知道,哪怕是我们赛尔斯多年与大海打交道的骑士,稍有不慎也可能葬身大海,公爵大人的兄长、少公爵大人的父亲,于赛尔斯臣民如同守护神一般的存在,最终都永眠深海。赛尔斯人对大海有着强烈的敬畏之心,只能说很遗憾,我们没能把这份敬畏悉数传递给……不知何时造访那里的外乡来客。” 这件事到底是现任兰斯洛特公爵的主意,还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自己的主意,一时间没人说得清楚,甚至那几座岛上的人到底遭遇的是海兽的袭击还是人的袭击,都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毕竟,没有剩下能和兰斯洛特骑士团对质的活口,事实如何,都是他们随便编。 那些被兰斯洛特骑士团收拾、整理好的遗物和遗骨,没有任何一家贵族敢站出来认领,莱恩家族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可预见的,未来好几年,米里德都会稍微收敛住自己看向南方大海的野心。 福兰特想得比那些看热闹的人还要多。他觉得,这件事解决了父亲和瑞诺卡几位负责军务的家臣之间素有争论的一个问题:兰斯洛特家族的骑士团控制权当下到底在谁手里? 在此之前,福兰特就认同父亲的看法,即兰斯洛特骑士团实际已经长期处于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掌控之下,不存在“每逢夏巡再移交”这种事情。而这一次骑士团的行动和兰斯洛特往返赛尔斯的行程衔接非常流畅,无疑是父亲观点的一项有力证明。 明明已经手握边陲重兵,却在人前屡屡做出被代家主架空、待在首都万事不归自己管的姿态。福兰特甚至开始怀疑,兰斯洛特叔侄的关系到底是不是传言中的那么恶劣,这一切会不会也是奉献给外人——尤其是皇室的一场大戏。 这种人,居然一脸认真地坐在他对面,对他说“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妹妹开心”,福兰特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在他眼里,兰斯洛特的花言巧语也就哄哄单纯无知的莉莉安娜,让她愿意主动踮起脚去亲吻他的脸。 不过,亲吻这种事情……马克西姆姨婆要是觉得没有不妥,他作为哥哥也没有什么话说。 如果莉莉安娜真的是他的妹妹,他绝不会把她托付给兰斯洛特这种人……但她的婚事不归斯诺怀特家管。皇帝做出这种安排,无非是普林斯家族一向都和兰斯洛特家族更亲近些,在旧王朝时代,他们就因为共同的秘密做了很多年的盟友,双方也素有旁支的姻亲来往。 真计较起来,他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在身份地位上并没有本质的差别,虽然父亲拒绝了皇帝册封的公爵之位,在任何场合,都不会有人因为这一层爵位高低对斯诺怀特家族产生区别对待。 因为在实打实的领土和矿脉面前,虚浮的名号不值一提。 他在想什么?福兰特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为什么要去和兰斯洛特那家伙比较?难道刚刚划过他脑海的,是一直把莉莉安娜留在身边的可能性吗……这样她甚至不用更换姓氏了。 疯了,福兰特呼出一口气来。这不是他的想法,都是因为莉莉安娜曾经询问她女仆的那个奇怪问题,才让他脑海里残存这种念头。 福兰特本来想回绝克里斯托夫的提议,但他突然想起,舞会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根据她亲生母亲贴在那只镜子背后的纸条……那一天应该才是莉莉安娜真正满十七岁的日子。 他们从来没有给她在那天进行过任何形式的庆祝,十几年来,她一直都在七月过“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生日,哪怕是对于王国女子来说象征成年的十七岁。 “好吧,”福兰特慢慢说道,他说服自己,这不是向兰斯洛特让步,只是满足莉莉安娜的一个生日愿望,“但你的想法实在是太粗糙了,我会另外做一个安排。” 第46章 六点整(1) 莉莉安娜觉得,最近的事情真是太顺利了,几乎每一样都是按照她的预期来的——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的生活,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 首先是给瑞拉的舞会准备,每一样都按期完成,细节的修改完全没有影响工期,她选择的那些款式瑞拉看起来也还算满意,衣柜和首饰盒里恰好就有能完美搭配上的饰品! 还有药水,她的灵光一闪虽说不是每一项都有用,但最后和瑞拉一起制作出的黑发棕眼药水效果非常完美,连教授都连连夸赞她们有点儿这方面的天赋。 在连续涂抹了二十多天皇太子送的药膏后,她自己手臂上的伤疤已经淡得只留下了一点痕迹。 昨天给瑞拉送最终调整好的舞裙和面具时,瑞拉在宿舍里帮她彻底祛除了那些疤痕,光魔法实在是太神奇了,她一点儿异样都没有感受到,就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臂慢慢变得光洁如初。 “我也没啥感觉。”瑞拉对她说,“这种程度已经不会让我觉得疲惫了。” 因为过于完美,莉莉安娜感到了更深的担忧,她又拉过瑞拉说了咬了一阵耳朵。和她确认这个能力目前只有救济院的一位老先生和自己知道,也没有随意使用过,莉莉安娜稍微放下心来。 这个能力肯定有相当大的用处,就是因为太有用了、还带着浓厚的神话色彩,稍有不慎,瑞拉就会被卷入纷争的漩涡里——也许斯诺怀特家族可以为瑞拉提供一定的庇护,但也注定瑞拉过不上她想要的、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难办啊,莉莉安娜翻自己的备忘录,等舞会之后,很多事情都要提上日程,躺平的初心已经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她甚至觉得时间不够,因为首都学院的一学期并不长——好在她答应了马克西姆姨婆要和她留在首都一起过冬,也就是说,她可以和瑞拉一起过新年。 而福兰特在十二月中旬就要返回瑞诺卡,此时的北方早已大雪纷飞,今年冬天对福兰特来说似乎十分重要,有时候会有人来造访府邸,吃饭间莉莉安娜听他们和福兰特就交谈,今年他将独自带领骑士团完成“冬巡”。 先抛开这些舞会结束之后要考虑的事情,毕竟人要活在当下。莉莉安娜自己的舞会准备也一切顺利,虽然把梅根送去了学院里帮助瑞拉穿戴那些对瑞拉来说过于繁琐的衣裙和首饰,她这边依然被凯特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留下凯特在家后,莉莉安娜便对自己的贴身琐事做了分类,在家的那部分尽量让凯特去拿主意。一个多月下来,如今即使没有梅根这根定海神针在身边,凯特也很少再露出慌慌张张的表情,甚至在指挥屋里其他女仆做事时,她富有穿透力的大嗓门具有极佳的控场效果。 舞会使用的舞裙比平日里的衣裙在裁剪和款式上都要繁复夸张一些,但这个月里莉莉安娜每天穿一套衣柜里的舞裙,三十多天愣是没有给她穿一件重复裙子的机会。 现在她已经淡然了,比起一开始总忍不住边走边拿脚踢,现在不管身后拖着多长一根拖把,她都能以马克西姆姨婆的要求,迈着女鬼一样慢悠悠轻飘飘的步伐朝前走。 时间正好,在看到对方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和莉莉安娜几乎是同时这样想。 莉莉安娜觉得正好,是因为男人看起来刚到楼下,她没有让他等很久;克里斯托夫这么想,是因为他刚刚看了一眼怀表,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自己的戏法。 然后他先花了三分钟欣赏女孩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长裙走到他面前来,因为怕摔倒,也是担心仪态,她扶着楼梯走得很慢,在她最终停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的时候,克里斯托夫清楚地听到莉莉安娜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让他想起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虽然也就是两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候她也很小心,但那小心都是冲他来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因为到他面前所以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晚上好。”在亲吻她的手背后,他笑着看向莉莉安娜现在仍然是红色的眼瞳。 有点遗憾,今晚没有马克西姆姨婆打扰,他暂时没有借口找她要一个散发着甜美气息的脸颊吻。 莉莉安娜每天都要在正午喝下药效为一整天的易容药水,治疗师应该是会有意地稍微延长药水的有效时间,以免她因为服药的时间波动暴露眼睛真实的颜色。 正常人在这样重叠的药效时间里会感到明显的身体不适,也许是十几年下来习惯了,又或许是莉莉安娜把它理解为了午后困倦,至少在中毒失忆后,她没有表现出对自己容貌的怀疑。 在福兰特的应允下,今天她服下的易容药水的药效时间被调整成了六个小时,也就是说,在下午六点,她的眼睛会恢复成原本的颜色,直到她下一次喝下易容药水为止。 时钟迈着欢快的步伐滴答向前,留给克里斯托夫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与此同时,瑞拉在梅根的帮助下完成了所有衣服和首饰的穿戴,身上各处多出来的叮叮当当让她很是不习惯。她皱着眉头看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就像刚来时,照镜子看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脸一样陌生。 而女仆把她的皱眉理解为了对这一身搭配不太满意,梅根一边利索地帮女孩整理刚刚她一甩头就飞到了脑后的头饰,一边和她解释,等服用下易容药水后,那些深色的首饰就不会看起来违和了,它们会成为她黑色长发上的美丽点缀。 瑞拉从她的包里掏出了那一小瓶深色的、质地有些粘稠的药水。其实直到现在,她都没有从这项活动里感受到什么乐趣,想到莉莉安娜每天都要像她今天这样,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镜子面前任人摆弄,还要天天穿这种复杂的裙子,她就觉得十分辛苦。 黑发,深棕色眼睛,这是瑞拉为自己选择的颜色——她想用这种方式回归最初的自己。 在她看来,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与广告牌,和手中这瓶因为具有魔法而泛着奇异光泽的药水没有什么区别。提醒自己不要迷失在不属于自己的繁华与喧嚣中,是当初背井离乡独自求学的女孩每日的必修,时至今日,她依然坚持着做这件事。 这玩意儿喝下去就像喝一碗没有煮沸的草药,瑞拉想到了在上课时品尝它的记忆,她打开瓶盖,皱着眉头把里面的液体一股脑倒进了嘴里,然后咽下去。 而克劳尔·莱恩已经抵达了和瑞拉约定好的地方,他站在花坛的底部,抬头看站在高处的圣神雕像。之前光秃秃的花坛已经因为尊贵之人的可能到来尽数移植上了通过吸取魔矿石中的元素生长的珍奇植物,红色和金色的一圈圈围簇起位于中心的圣神,如同一片华丽的红毯,又如一个巨大的火堆。 因为土壤下的火矿石,这里的温度简直称得上如春天般温暖宜人,好些穿着华丽却稍显单薄舞裙的女孩路过这里都明显放慢了脚步,这让花坛四周聚集了比从前多得多的人,除了克劳尔和瑞拉,显然还有其他人把这里作为见面的地点。 时不时有已经盛装打扮的、戴好面具的人与他擦肩而过,他听见有从他身侧走过的女孩与友人轻声猜测他的身份,还有人停下来询问他的名字、在得知他并非自己的舞伴后再轻盈一礼慢步离开——在面具和易容药水的共同作用下,今天所有人都暂时成为了陌生人。 第46章 六点整(2) 富丽堂皇的马车在学院门口缓缓停下,在一群人的迎接下,变了一头火红头发的皇太子快乐地跳了下来,他的衣衫扣子上穿了一支金箔做成的玫瑰,准备待会儿按皇室的传统把它别在舞伴的发鬓间。 “殿下,”他还在按伊莲娜·卡尔提前告诉他的特征寻找自己今晚的舞伴,却被另一个人叫住了,转过身去看,发现是他的准皇嫂,她没有改变容貌,也没有戴面具,“恭祝您晚安。” “晚安,晚安。”皇太子在面具下抿抿嘴,他其实不太喜欢贝蒂·莫德,因为在学院里她总在人最多的时候凑上来和他问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吻她的手背。 他倒不介意和她打个招呼,但这种时候往往都是难得可以和瑞拉·格林说几句话的场合,一弯腰一抬眼,那姑娘就又不知道溜去哪里了。 也不知道瑞拉·格林今晚会把头发和眼睛变成什么颜色、自己能不能第一时间把她认出来,皇太子饶有兴趣地想。 变装舞会,这么天才的创意当然不是循规蹈矩、为皇室鞍前马后了一辈子的罗茨叔叔想出来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皇太子的提议,看着周围走过的人都变成了一眼认不出的模样,他非常满意。 “殿下,不知今晚有没有荣幸和您跳第一支舞呢?”他冷不丁听莫德小姐说道,明明没有邀请,她却一直走在他身侧,语气有些哀伤,“安德鲁还在禁足,也一直无法取到父皇和母后特许出席的恩赏,我今晚就只能一个人来参加这个舞会了。” “你可以不来啊,除了新生以外,其他学生不都是自愿出席的吗?”皇太子不明白,“或者你去邀请其他还没有舞伴的人,我觉得皇兄他不介意的,毕竟你都不介意他和其他女人跳舞。” 女人沉默了一下,又笑着说道:“因为听说陛下今天会来,我想安德鲁已经很久没有面见父皇了,身为他的未婚妻,总要替他问候几句。” “你不是昨天还到皇宫里来了吗?”皇太子一脸茫然,“还有,宫中的女官没有和你说过吗?在没有正式与我皇兄成婚前,你不能够使用父皇母后来称呼两位陛下,不合规矩,下次不要再这么说了。今晚也别用殿下来称呼我,我好不容易变了个样子,你一喊,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了。” “别跟着我了,有这时间,去问问其他人还缺不缺舞伴吧,我早就答应了卡尔小姐的邀请,不可能和你跳开场舞的。”皇太子已经看到了视线尽头的一抹香槟色,那是伊莲娜·卡尔和他提前交换的特征,他轻快地挥挥手,“回见。” 夕阳把青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它此刻也不疾不徐地向不远处的皇宫完成今天的告别。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暮色丝毫不影响皇宫的熠熠生辉,只要这里的主人愿意,他们有的是办法让皇城永远沐浴在灿烂的光芒之中。玛利亚·爱德华兹庆幸他们还没有这么做,自从来到皇宫,她就喜欢注视太阳缓缓没入山谷,等待黑夜取代光明、再平等地淹没众生。 她被允许前往学院参加舞会,皇太后甚至提议让她与皇太子殿下乘坐一辆马车,也许是之前发生在宫殿门口的事情最终还是传到了老人的耳朵里吧。之后安德鲁·普林斯还来了几次,皇太后没有再强迫她去应对,之后到底有没有放松那些对他下达的禁令,玛利亚也没有关心。 今年的舞会应该很快就会开始,而她依然穿着宫廷女官的装束。玛利亚站起来,她准备去取今晚要在皇太后窗前阅读的那本故事,女人抬起手,却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注视桌上的那张信纸。 她又转过身去看早就被打理好的舞裙,配套的珠宝首饰也一一在桌上排开,如果现在进行准备,她也许能勉强赶上开场的第一支舞,但那个没有收到她回复的人……会像信上说的那样等待她吗? 女人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然后想起自己做出这个表情并不像其他贵族小姐一样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很多表情都会让她本就平庸的脸变得更加奇怪。玛利亚仿佛幻听到了远方钟楼的滴答声在催促她做决定,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取走了那本故事书,依靠书签找到了昨天最后阅读的部分。 宫中的很多人都夸过她有超过年龄的沉静,但她到底还年轻,不明白熬走了自己的丈夫、又送走了自己长子的老人为什么会突然喜欢听并没有什么逻辑的浪漫故事。 玛利亚不喜欢这些故事,她觉得它们只变着花样讲述郎才女貌如何幸福一生。故事里的女子可以贫穷,可以卑微,甚至可以浪荡,可以不堪,但她们绝大多数都容色倾城——哪怕一开始不是,最后也会有办法让她们“解除丑陋的诅咒,回归本来的美貌”。 玛利亚想起多年以前,那时候她还是听故事的人,她与自己的妹妹听母亲讲一个公主和王子的故事。 在故事里有一个浑身长满鳞片的怪人,在野外遭遇魔兽的公主第一次见到从天而降的他,还以为见到了魔兽的首领,美丽的女孩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见到了从异乡来的王子,王子告诉她,他已经勇敢地杀死了所有的魔兽,和其他所有的故事一样,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的过了一生。 那个身上长满鳞片的男人去了哪里,故事的结尾却丝毫没有提及,他是默默离开了吗?他会不会被王子也当成魔兽杀掉了?明明,他才是第一个到场试图解救公主的人啊。 年少的玛利亚试图提问,她的声音却淹没在妹妹们的嗤笑中,她们笑话她,不理解她为什么在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中关注一个丑陋又恶心的男人——“他万一真的就是从深海里爬上岸的魔兽变的呢?妈妈,玛利亚姐姐不想嫁给福兰特大人,她想要嫁给长满鳞片的魔兽!” 等她再长大一些,开始读懂母亲望向她眼中的哀愁后,她曾于祷告时站在圣神的雕像下询问主教:“美丽是获得爱的必需吗?” “爱即是美,爱创造美,爱德华兹小姐。”当时的主教这样回答她,“若您仅指容颜的端丽,除了永恒的圣神,世人皆会腐朽老去,世俗的爱恨也会随之淡化消亡。能在踏上觐见圣神的阶梯之前一直熠熠生辉的,唯有被祂承认的高洁灵魂。” 悠远的整点钟声真切地传入耳朵,女人下定了决心,她把所有的首饰盒匆匆拂进了抽屉,舞裙也挂回了衣柜,然后拿起那封信——还是习惯性地,装回原本的信封,然后放到抽屉深处的盒子里,那里面躺着的信封并不多,但上面都是相同的笔迹。 今晚并没有什么舞会,对于女人来说,这只是又一个讲述故事的夜晚。 第46章 六点整(3) “嘿!”在钟声响起第二下的时候,皇太子准确地来到了舞伴面前,在基本的礼仪完成后,他扯下扣子上的玫瑰花,抬手就想把它别在舞伴的发鬓上。 “它和我今天的装扮并不搭配!”伊莲娜·卡尔捂着自己的脑袋警惕地退后了好几步,为了今晚的完美亮相,她从今天早上睁开眼就一头扎进了更衣室。为了让身上的裙子呈现最完美的状态,她已经连续一周的晚饭都只吃了一点青菜,这会儿她其实饿得头晕眼花,看戴着棕色面具的皇太子都觉得他正戴着一盘被他的头发烤的滋滋作响的烤肉——总之,所有的心血决不允许在开场舞前的最后这段时间功亏一篑。 “但这是我家的传统哎。”皇太子拿着手里的金箔花在伊莲娜的脑袋边比了一下,确实,她今晚的佩戴的所有首饰都是冷色调为主——而且这朵花对于她的脸来说有点太大了,戴在脑袋上十分违和。 “今晚不是要抛弃身份,平等的与所有人享受舞会吗?”伊莲娜眨巴眼睛,“你也让我不要称呼你殿下——既然你今晚都不是‘殿下’了,为什么还要遵照‘殿下’的传统呢?” 有点儿意思。皇太子把手里的金箔玫瑰随手丢给了身边的侍从,看起来轻薄娇柔到仿佛会被风吹落的花朵在空中先是散开成了细如发丝的金线,然后下一秒就凝固成了实心的金块,落在侍从戴着厚重手套的手心上时还冒着热气。 “我觉得我今晚能和你玩得尽兴。”皇太子高高兴兴地向伊莲娜伸出了手臂,“哦,应该这样——这位陌生的小姐,我有荣幸请你跳一支开场舞吗?” “当然。”伊莲娜非常捧场地伸出手搭在皇太子的手背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的面具和头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我们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请在午夜结束前告诉我你的名字。”皇太子眨眨眼,他已经完全乐在其中。 啊,这种游戏玩一下就够了嘛,伊莲娜在面具下抿抿嘴,居然要玩一整个晚上吗?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女仆气喘吁吁地跟在行动如风的格林小姐身后,罕见地失去了惯有的从容不迫,她胆战心惊地看着仿佛在女孩脑袋上弹跳的珠宝——不管是哪一枚落到了地上,哪怕莉莉安娜小姐不会责备,梅根都会把那视为自己的过失。 她也许应该稍微强硬一些,至少让格林小姐再在镜子面前待一会儿,这样她的黑色长发就不会如此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也不会缠绕住耳夹上垂下的细流苏—— ——总算停下来了,女仆松了一口气,赶上去帮女孩整理她的斗篷,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把专门设计成拖地款式的斗篷下摆团成一个团,直接抱在了手上。 圣神在上,女仆深呼吸一口气,她抬头看向了站在高处的女神雕像,请原谅我的无能为力,我已经尽力了。 瑞拉停下来,是因为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她忘记了和克劳尔说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样。所以这会儿,她只能在悠扬的钟声中抱着斗篷盲目张望——她甚至连克劳尔喝没喝易容药水都不知道。自从约定好要做彼此的舞伴后,他们就没有再聊过舞会相关的内容。 虽然对于舞会没啥兴趣,但瑞拉不喜欢迟到,在屋里打扮的时间远超了她的预计,所以她这会儿有点着急了。 哎,这些衣服,看着就很容易坏,瑞拉觉得它们严重影响了自己的前进速度,为了不让自己糟践了这些好东西,她走得也比平时慢得多,后来干脆就把那些拖地的衣裳全部搂起来抱在了怀里,都是浅色的料子,脏了太可惜了! 从住的塔楼到花坛的距离让她基本适应了脚上穿的鞋——其实大拇指还有一丢丢疼,因为她没穿过鞋头那么尖的鞋子,哪怕莉莉安娜贴心地嘱咐了鞋匠不要做高跟,她还是觉得有点磨脚。 她放弃了修复自己的脚,上一秒不疼了,下一秒又继续被挤得疼,舞会结束再说吧。 “你要去哪里?”钟声敲响第三下的时候,抱着斗篷和裙子、精神抖擞准备爬上花坛的瑞拉感觉身后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力道很合适,让她一下子就转过身去,又没有让她失去平衡。 “啊,你找到我了!”耳熟的声音让她一下子安心下来,她一只手继续抱着怀里的衣裳,一只手取下面具给自己扇风,不知道这里为啥这么热,“人太多了,我说爬到上面去,再把面具取下来,这样我看得远,你也容易发现我!” “你和我选了一样的颜色。”瑞拉看着变成黑发、深棕色眼睛的克劳尔,一时间觉得很不习惯,尤其是在五官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情况下,大脑的一部分在怀疑是不是眼睛出了问题,“我没有让你等太久吧?” “并没有,我也刚到。”克劳尔伸出手,把已经一只脚踩到上一级花坛的瑞拉给接了下来,“把衣服放下去吧——有我在,你还怕尘土会落在你的裙子上吗?” 确实啊,瑞拉挠挠头,她很多时候还是转变不过思维,会忘记用魔法解决问题。这个时候梅根终于无法忍受了,她尽量降低存在感地猫到了瑞拉身边,伸手调整了一下被瑞拉弄歪的钻石发饰。 他这是让我挽着他胳膊走吗?瑞拉看着克劳尔的动作思考了一下,一路上她看着那些女孩都是用差不多的动作和自己的舞伴并肩走的。 “我不会踩到你的裙子的。”看着女孩伸手去把自己的长裙摆往一边拽,克劳尔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我很少参加舞会,但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尚且算一个合格的绅士。” “我还以为你们成天都做这种事呢。”瑞拉学着周围女孩的模样,伸出手搭在了克劳尔的胳膊上。 “有的人确实很喜欢这些活动,”看到了一旁女仆纠结的眼神,克劳尔伸出了自己的手,略微拨弄了一下瑞拉额前歪出缝隙的刘海,把她飞起来的碎发捋到了耳后去,然后又帮她解开已经被长发绕了好几圈的耳夹流苏,“对我来说……太吵了,而且我在与不在也没有区别,不如去做自己更喜欢的事情。” 好近,瑞拉眨眨眼,但是克劳尔在帮她整理耳环,她也不敢动,那些首饰看着都是些一捏就坏的东西。 “钟声都要结束了,”在克劳尔后退一步,点点头表示“这样可以了”之后,瑞拉心里默数了一下次数,“我们是不是得抓紧时间了?” 第46章 六点整(4) “我们会不会迟到?”听在耳朵里的钟声虽然有些模糊,但莉莉安娜数了一下,已经快到最后一声响了,挽着她的男人却一点儿都没有着急的意思,反而还带着她朝会客室走。 “你不是想和其他人一样,改变一下容貌吗?”克里斯托夫今天的穿着和平时的打扮也差不多,只是身上多了些和她的裙子颜色搭配的装饰,依然是黑发和深蓝色的眼睛,看起来他不准备服用易容药水。 “但是书上说,目前只有魔药这一种暂时改变容貌的途径,”莉莉安娜睁大眼睛,她好奇地看向男人,“上面还说,让人直接易容的元素魔法是不存在的,都是骗局。” 哈,她去查过,对她还真不能随口扯谎。但克里斯托夫作为圆场的高手,仍然一脸淡定地应对道:“没有错,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写在学院能公开借阅的书里的。” 这是真话,比如传闻中斯诺怀特家族只传给继承人的隐身术,恐怕在旧王朝时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了。几百年过去,到现在也没人能完全说明白原理是什么,连它的存在都还是一些无聊之人茶余饭后争论的话题。 好有道理,莉莉安娜点头,是她狭隘了。但是她很快又感到了不安,在她的认知里,书上没写的,要么是旁门左道可能有危险,要么是家族秘辛不该轻易示人:“那这种魔法可以随便用吗?” “很安全,其实只是个偶然得到的小玩意儿,我之前使用过几次,今天不用,里面的魔矿石也就会自然耗尽了。”克里斯托夫耐心地哄她,反正他还有时间,“只是可惜,它只能略微改变你眼睛的颜色。” 这说法像极了她哄瑞拉在舞会上穿戴那些成品的首饰,莉莉安娜直觉克里斯托夫没有和她说真话:“你该不会因为我不能喝药水,专门去找人做了装置给我用吧?这太麻烦了,只是一个舞会,没必要的。” “我也很希望我的工匠能几天内就完成我向他们提出的所有要求。”克里斯托夫被她的想象力逗乐了,“这种话千万不能让他们听到,要是知道我们对他们的能力有这种期许,他们可能今晚就打包行囊,连夜赶马车去别处了。” 是“买站票连夜坐火车走的”中世纪版本,莉莉安娜有点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鼻尖。确实,她对这些魔法装置的设计和制作周期没有什么概念,毕竟她们的课程还停留在识别各类魔矿石。 “那……我需要怎么配合吗?”莉莉安娜比平时更端正地在克里斯托夫身边坐了下来。 因为还没有喝过易容药水,莉莉安娜对易容的朴素认知还停留在《哈利·波特》里的复方汤剂,她想到那里面有的汤剂味道很恶心,而且变形的过程也不算愉快——虽然瑞拉试喝易容药水后说“没什么感觉”,她还是有点紧张。 “别害怕,”右手的手指上戴了一枚让男仆随便从收藏里找出来的戒指,克里斯托夫把它作为了可以改变眼睛颜色的一次性道具,他伸出那只手托住了莉莉安娜的脸,让她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轻声说,“什么感受也不会有。” “要稍微……等一会儿。”克里斯托夫看向了会客厅的时钟,傍晚的最后一声钟鸣即将响起,也许会有点儿误差,但他相信斯诺怀特府上药剂师的水平。 他看到女孩乖乖地在他的手心里点点头,从刚刚开始,她就任他摆弄。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此刻她的眼睛里满是他的身影。 “那我可以眨眼睛吗?”莉莉安娜小声提问。 “可以。”他轻声回答,她的耳环垂在了他的手背上,带给他宝石和金属惯有的凉意,但是他手心碰触到女孩侧颈和脸颊的皮肤又是细腻温热的,还有她呼在他手腕上的鼻息……有种奇妙的感觉。 获得准许后,莉莉安娜闭上了眼睛,她听到了又一声悠远的钟鸣。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晕眩。 依然是红色,要指望药效分毫不差精确到秒,还是太难了。克里斯托夫不自觉地数起了秒数。 直到钟声完全消失,他们都没有说话,一个在雀跃地等待魔法,一个在沉稳地布置谎言。 十二秒。 莉莉安娜再一次闭上眼,这一次睁开眼后,克里斯托夫看到了一双翠绿的、因为头顶灯光而显得盈盈生辉的眼眸,比他记忆里的颜色略浅一些——也可能是他记错了,因为那只是惊鸿一瞥。 他说不上来眼睛的颜色给她的那张脸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也不知道这种变化为什么会给他带来快乐—— ——这一次,她没有从他眼前仓皇逃走。她安静地、乖巧地待在他双手的桎梏之中,柔顺微卷的长发一部分散落在肩头,让她像一只走入了陷阱还不自知的毛茸小动物,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还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注视到来的猎人。 他突然想离她更近些,但他没有想明白原因。这个渴望是凭空的、从虚无里突然萌生的,没有缘由——也没有目的。就像那天,莉莉安娜第一次亲吻他脸颊的时候,他不知道延伸到脖颈后面的、那道早就愈合的伤疤为什么会古怪地痒了一下。 一瞬间的盲目,就像误入了陌生的迷阵,就像迷失在风暴的漩涡,就像……陷阱突然长出的丝线,无差别地网罗住了前来查看猎物的猎人——然后才发现,那不是丝线,那是她缠绕在他手指上的长发。 好在下一秒,他就回过神。 “好了吗?”他听莉莉安娜期待地提问,她似乎以为这也是施加魔法的一部分,所以哪怕刚刚他的气息已经流连到了她的鼻梁上,她都没有闪躲。 “好了。”他放开她然后站了起来,陌生的情绪在他心里游走,上一次觉得慌张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已经忘记了,因为这些都是不需要的、需要被丢弃的感觉,赛尔斯不需要一个会感到慌张的领主。 “克里斯托夫?”莉莉安娜很想找门外的女仆要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但男人的表情有些奇怪,这让她担忧地看向他手上的那枚戒指,该不会这玩意儿真的不是什么正经魔法吧? 克里斯托夫感觉自己被握住了手,低下头,看莉莉安娜皱着眉头在从他手指上拔那枚用作谎言道具的戒指。 自己的手被反握住了,原主的手真小,可能完全摊开时,指尖才刚刚越过克里斯托夫的掌心,到他的第一指节。莉莉安娜抬起头来,这时候她看到的克里斯托夫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表情。 那只是一阵古怪的风罢了,克里斯托夫让莉莉安娜挽住他的手,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一切都朝着他预计的方向前行。 遥远的赛尔斯,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人满载着今天的渔获,在被夕阳照得斑斓的近海中航行。他们带着笑容,如往常一样用船歌驱散黄昏时分的疲惫。 “我在海的那边看到我的爱恋\/ 遥远的距离令我踌躇不前\/ 海风却吹过我的脸\/ 如海妖的絮语\/ 催促我快飞到她的身边\/ 哪怕跌落进无边的深渊\/ 噢\/ 哪怕跌落进那无边的深渊。” 第47章 新生舞会(1) 瑞拉觉得自己来首都学院的两个月已经算是长了不少世面,来到布置成舞会场地的礼堂时,还是为这群贵族的铺张浪费咂舌。 她清楚地记得,邦德先生有一盏放在床头却不用的灯,上面有一些看起来挺精致的纹路。一开始瑞拉以为那盏灯坏了所以才搁置着,后来又听苏珊大婶说,那盏灯是邦德先生家祖传的魔矿石灯,因为魔矿石不是平民用得起的东西,所以也就放在那里当个摆件。 苏珊大婶总唠叨,让邦德先生把那盏灯收到什么地方去放好——“用又没法用,实在不行就直接把它当了去,回头谁溜进你屋子里给你偷了!” 虽然话这么说,但有一天她从城外的集市回来,兴冲冲就从围裙里拿了一小块石头出来给瑞拉看,说是城墙边上捡的,不知道能不能用在邦德先生的灯上。那时候瑞拉也不懂,直接伸出手就去碰了,那块石头直接发出了一阵光芒,居然慢慢地变成了灰。 邦德先生听说之后,乐呵呵地说大婶捡到的还真的是魔矿石的碎屑,不然也不会被瑞拉一碰就消耗掉。 这让苏珊大婶心疼了一整天,做菜熬汤时都在唉声叹气,既后悔自己没到处转转看能不能多捡点儿回去,又后悔没把那石头直接给邦德先生。后来好几天,苏珊大婶都去城墙下转悠,什么都没捡到,还差点被士兵当做可疑人物、没收救济院的首都出入许可。 而现在,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已经看到从大礼堂斑斓花窗中透出的光成为了照亮一方夜空的光源,每一束光芒都来自一颗高纯度的、足够让一盏普通小灯彻夜常亮一整年的魔矿石。 不仅如此,毫无物理支撑直接悬浮在空中的金属楼梯和平台、违反季节规律肆意怒放的花朵、悬浮在空中轻轻触碰到就会变成一小束绚丽光芒的“烟花”,每一样都是不知道要花销多少的奢侈。 而这只是魔法造物,脚下是一块巨大的、连一点接缝都看不到的柔软地毯,墙上挂着的、空中垂下的、桌上摆着的,进入眼中的无一不是光洁华美的装饰物,而它们在各位入场男女身上穿戴的各种昂贵宝石的映照下,又显出了几分平庸的匠气。 瑞拉想到她小时候,刚刚被父母接到城里,有一天好像是爹拖欠了很久的工资终于发下来了,为了庆祝,他们去楼下那家烩面店吃面,她妈妈还破例准了她爸拿了一小瓶烧刀子酒。 那碗面的味道,瑞拉已经忘记了,她就记得当时背靠背的那一桌,有两个人在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酒,说门口停着的那辆亮光闪闪的车是他们的哪个朋友的,值一百万。 一百万,那是一个超出了瑞拉当时知识范畴的数字,她咬着筷子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那是一后面跟着几个零。那两个人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越说越高兴,瑞拉问妈妈:“妈,为啥有人都能拿一百万买车了,还有人连饭都吃不起?” 她的妈妈当时就一筷子敲在了她的头上:“你管得宽!别人的钱就是你的钱了?年纪不大,想得还多嘞!你以为我们供你们吃一口饭容易?再不吃干净就让给你姐吃!” “你在想什么?” 瑞拉眨眨眼,克劳尔的话拉回了她的思绪,不管怎么样,她已经穿成这样站在这里了,瑞拉觉得莉莉安娜的那句“既然决定了参与,那就不留遗憾”也有几分道理。不管是莉莉安娜、克劳尔还是伊莲娜和她的朋友,都是好心好意来给她帮忙的,她不该扫他们的兴。 “我学了跳舞!”她让自己用高兴的语调和克劳尔说话,“所以如果待会儿你想跳舞,我可以和你一起跳。” “但是我有点不适应这个鞋子,”她低头看自己稍微露出来的鞋尖,“可能会摔,也可能会踩你,我尽量不那样。” “其实从前流行过一种舞步,就是让女子踩在舞伴的脚上跟随他一起跳的。”克劳尔从一个穿礼服的侍从手里拿过两杯饮料,递了一杯给瑞拉,“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 “那多没意思,不就像个木偶一样被男人牵着走吗?”瑞拉想,这种舞步不流行也是正常的,比那个转圈圈还要无聊。 礼堂里几乎所有人都戴上了面具,瑞拉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但她很快认出了站在人群中央那个头发火红的人是皇太子,因为她听见了他标志性的那种傻不拉几的笑声。 那么站他旁边的那个娇小的、头发变成了金里带点儿银的女孩就是伊莲娜了,她挺想去和伊莲娜问个好的,但又不想引起皇太子注意,只好作罢。 莉莉安娜还没有来吗?瑞拉张望了一下,今天头发变成浅色乃至纯白色的人真不少,一会儿功夫她看到五六个了,她和她们对视了,发现对方都没有过来相认的意思——莉莉安娜肯定一眼就能认出她,毕竟她这一身行头都是莉莉安娜包办的。 好像她的哥哥已经来了,但在礼堂外面。她听到了路过的几个女孩在讨论,而且他好像还没有舞伴。那几个女孩在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去大着胆子问一问——有些女孩还在后悔自己提前定好了舞伴,不然也想去试一试。 正替莉莉安娜担心她会不会迟到,瑞拉突然感到周围安静了一瞬,她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我们呢?”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面具下的莉莉安娜感到了不安,她下意识抓紧了克里斯托夫的胳膊,“我们迟到了吗?” “这是我们订婚后,第一次以伴侣的身份在社交场合露面。”克里斯托夫淡定地回答道,“加上你之前还受了伤,还有——我上次离开首都办了点儿事。” 哦确实,虽然自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假贵族,但身边的男人是个货真价实的风云人物。想到这些人的目光并不是冲她来的,莉莉安娜安心了一点儿。 她尽量小幅度地动着脑袋——很快找到了瑞拉,但几个不认识的人已经走过来把他们围住了,她努力向瑞拉丢过去一个目光,希望对方能接收到。 说好的“摒弃身份”呢?这些来打招呼的人都首先摘下面具,自报家门,然后向克里斯托夫问候,紧接着就是向她问候,莉莉安娜也不得不摘下面具交给悄无声息回到她身边的梅根,向那些人礼貌回应并保持微笑——他们倒是说了几句就戴上面具退下了,她和克里斯托夫还要继续被新的人包围。 这个学院里原来还有克里斯托夫的亲戚,莉莉安娜努力让自己跟上那些人的介绍,其复杂程度让她很想掏两枚硬币回哪个超市门口,去重温一下“爸爸的爸爸叫爷爷,妈妈的妈妈叫外婆”。 第47章 新生舞会(2) 感觉,反而是兰斯洛特家族那一支的关系要简单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后代年龄正好不在上学范围里的缘故。莉莉安娜发现涌过来问候得最为热络的几个,听起来都是克里斯托夫母亲那方的亲戚。 亲戚应付完,还有周边领地的小贵族,兰斯洛特这边的基本完事了,还有斯诺怀特家的——没想到,开场舞都还没开始,莉莉安娜就已经觉得脸笑得有点酸了。 这些人有的平日里在学院也会见,但他们都不会主动过来和她打招呼,果然还是因为克里斯托夫在的缘故吧?莉莉安娜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眼瞄了一下身边的男人,他真行,他不管和谁都能聊几句,她怀疑让他去和她从前实验室里装废液的垃圾桶聊,他都能聊出花来。 联想到什么“女王因为常年微笑患上面部表情紊乱综合征”的营销号文章,莉莉安娜抓紧转身拿饮料的时机,做了几个稍微夸张点的表情。 “我问了你要不要再在马车上休息一会儿的,你好不容易出现在这种场合,很多人都会来露个脸。”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一个人猫在角落对着高脚杯做鬼脸,便走过去说道,“你要去休息室躲躲吗?” “我之前路过了,里面一股药味。”莉莉安娜皱皱鼻子,“为什么会有人在休息室里熬药啊?” 克里斯托夫沉默,看来首都城里流行的病弱风最终还是刮到了这群未婚小姐身上,而莉莉安娜还不知道,跳舞到半场去喝碗温度正好的汤药,然后攀比汤药里使用的珍稀药材,是如今贵夫人间的一种娱乐。 “饭能乱吃,药还能乱喝啊?”听克里斯托夫解释后,莉莉安娜觉得不可思议,她觉得这个世界的药剂可难喝了,都一股没煮开的中药的味道,居然有人没病还要硬喝。 “当然不能,你不要学。”克里斯托夫捏捏莉莉安娜的手,“上个月,皇室伯爵的一处宅子发生了爆炸,听说是他的夫人在没有治疗师确认的情况下,让下人帮她熬制买来的珍贵药草,但那只是些没有摘籽的火浆草果实。” “我知道那个,要把头发变红可以加一点儿,叶子很辣,根很苦,果实不去籽直接高温熬煮会爆炸。”这几天为了配易容药水,大家的草药学水平都上了一个台阶,莉莉安娜也不例外,“那个……没造成人员伤亡吧?” “你说伯爵夫人吗?她当然没有受伤。”克里斯托夫回答道,“厨房里的下人就不清楚了。” 明明是主人无知作死,受伤的却是不得不遵照指示的下人,莉莉安娜闷闷地呼了一口气,她这下更不想去休息室了。 好像有重要人物驾到,莉莉安娜跟随着人群的目光看向礼堂的大门,这一次,空间内说话声和乐声都同时停止了,大门外传来的金属盔甲摩擦的沉重声音清晰可闻。 一种既视感让莉莉安娜变了脸色,但同时也让她大概也猜测到了来者是谁——从开始准备舞会起,就有传闻说皇帝陛下会亲临今年的舞会,这也是今年的舞会比前几年更加盛大的原因。 “我们待会儿需要去问候一下。”她听到克里斯托夫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她。 莉莉安娜点头,面见皇帝的心理准备她是有的。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裙子上的那枚玫瑰胸针,这是她特意嘱咐凯特为她佩戴的,然后让梅根帮她检查一下看不到的地方有无不妥。 只能说,皇帝和克里斯托夫的熟稔程度还是超过了莉莉安娜的想象,她以为大家会像刚刚来和他们打招呼那样,排着队去向皇帝问好——克里斯托夫地位高,沾他的光他们能排前面点儿。 却没想到,在众人齐声行礼后,皇帝一脸慈祥地环视了一圈,再拍了拍上前问候的皇太子之后,就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难道说,这才是克里斯托夫连面具都不戴的原因? “克里斯,我的孩子,”跟着克里斯托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莉莉安娜屏住了呼吸,提醒着自己不要在此时犯什么低级错误,她听到了皇帝洪亮的声音,居然跳过了常规的问候礼仪,以聊家常的语气直接和克里斯托夫说起话来了,“你最近是忙得不得了,连和我这个老头子喝茶的时间都没有了。” “叔母身体抱恙,身为小辈,臣也是不得不回去一趟。”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回答道,“臣这次回去正好带了温特今年产的王茶,给陛下尝鲜。” “哈哈,那是好东西。今年天气古怪,皇后病了,皇太后也病了,在座的诸位也要保重身体才是。”皇帝的目光看向四周,被扫射到的人无不低头称是,莉莉安娜也乖乖地跟着附和。 他们又说了几句,这是否也是在展示两个家族之间的亲密关系呢——但学院里的基本都还是尚未掌握家族实权的孩子,有必要在这里作秀吗?莉莉安娜不太明白,更不敢插话,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克里斯托夫挽着的一个挂件。 但很快,皇帝的注意力就到了她身上,他用亲切的语气询问起莉莉安娜的身体情况。莉莉安娜有点紧张,因为姨婆是按觐见君王的完整流程顺序来教导、训练她的,但眼下从头来一遍,显然不太对。 “别这么拘谨,你父亲当年也是我的同窗,在这里结下了深厚情谊。”莉莉安娜感觉自己应该没做错什么,皇帝的语气还是愉悦而亲和的,“是做父亲的太宝贝女儿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把你带到首都来,给我们这些长辈见一见。” 话是好话,但联想到原主本身只是个平民,听在耳朵里觉得有点儿怪。自然,莉莉安娜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获得了皇帝的允许——或者说是要求后,她抬起了头。 从各种传闻中总结,这是一位精于心术也格外勤勉的君王。他看起来很有精神,但眼窝深陷,额头上也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皇帝自称和斯诺怀特侯爵是学院的同学,也就是说年龄差距不会超过四岁,但看起来比侯爵要老态很多。 她还是不小心做错了什么吗?在和皇帝对视的那一秒钟,莉莉安娜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丝奇怪的、和刚刚轻松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情绪——某个瞬间,皇帝似乎想要避开她的眼睛……莉莉安娜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对方未发一言,她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 “孩子,你喜欢这枚胸针吗?”终于,她听到了新的问题。 “回陛下,我很喜欢。”她松了口气,戴这枚皇室赠予她的玫瑰胸针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那就好,”皇帝的神态如常,这让莉莉安娜怀疑起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些,只是礼堂过于绚烂华丽的光线造成的错觉,他已经重新看向克里斯托夫,“斯诺怀特卿……就这一个女儿,你要爱惜她,两个人要好好相处。” 这句话说得很轻,莉莉安娜庆幸大部分人应该都没有听到。今天来问候她的所有人……眼下注视着她的所有人……他们心里会怎么看待她这样一个靠着假身份得到那么多优待的人呢?不知不觉,她已经很少再把“自己”和“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二者完全剥离开看问题了。 “好啦,我们这些长辈在,他们是玩不尽兴的。想想我们年轻的时候,最讨厌这些活动里有老古板掺和,连和舞伴说几句悄悄话都觉得被人瞧着、浑身不自在,是不是啊夏尔洛?” 皇帝并没有停留太久,在接见了一部分新生、开场舞结束后,再慈爱地拍拍小儿子的肩膀,他便和罗茨校长一起离开了。 第47章 新生舞会(3) 这个皇帝……人好像不坏,对自己儿子的态度还挺像寻常家庭的——虽然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寻常家庭是个什么样子。 瑞拉完整地旁观了从莉莉安娜进门、到皇帝离开这期间发生的一切。她想了想,要是让她自己站在莉莉安娜那个位置,冲一大堆一看就是来攀关系的人和颜悦色笑那么久,还要行这个礼那个礼—— ——要不从这里毕业后,就带莉莉安娜跑吧。 她们去找个远离这些乱七八糟关系和礼节的地方,种几亩田,养点这里的动物,反正她自己什么农活都会点儿,还有魔法帮助,过自给自足自保的生活应该没问题。那个时候就没有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也没有瑞拉·格林了,她们就做自己,瑞拉这样想。 但转眼,她就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过于幼稚了。除了莉莉安娜,还有救济院的大家,她要种多大一块田才能养活苏珊大婶和邦德先生他们呢? 偏僻不受打扰的地方,往往就有野兽肆虐,这个世界还有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魔兽,四年时间转眼就过了快八分之一,等到那时候,她真的有能力保护身后这一大堆人吗?如果没有实力,轻易带他们走反而是害了他们。 还有克劳尔,瑞拉看向身边的男人,如果带莉莉安娜远走高飞了,她还有可能邀请他去她们隐居的地方做客吗?还是说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联系了?感觉也很不好,哎,所以说人情是一个坏东西,会像蜘蛛网一样缠住人。 开场舞之前,很多人都在人群里穿梭来穿梭去、摘下面具互相问候。瑞拉觉得,克劳尔应该是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不喜欢这些热闹”,他拉着她去了楼上,带她吃了好些好吃的,又让她透过花窗看外面,她还从来没有站在这个角度俯瞰首都学院。 瑞拉还看到了克劳尔的那个远房亲戚,大皇子的未婚妻,因为她没有戴面具也没有换眼睛和头发的颜色,所以非常好认。她好像很想去和皇帝说话,都挤到跟前了,结果皇帝转身就走了,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似的。 这,再怎么说也是大儿子的媳妇,想想刚刚皇帝对皇太子那么慈祥——甚至对莉莉安娜和她的未婚夫都一副很亲切的模样。瑞拉觉得奇怪极了,哪怕是农村里,谁的家翁明面上都做得如此不公平,他家大概率鸡犬不宁人人怨怼,一国的皇帝,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吗? 哎,不行,跳舞不能走神。发现自己已经跳得和周围人完全不是一个节奏了,瑞拉向克劳尔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眼神,戴着这么大一个面具,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接收到。 跳了几支舞,莉莉安娜觉得有点累,正好又有几个人要过来围住他们的模样,她赶紧对克里斯托夫说想要休息一下,拿着一杯饮料走到了楼上去,然后就看到了坐在一旁的福兰特。 这会儿将近有一半的人都没有戴面具了,跳起舞来那玩意儿还是有点碍事的,勒脸和顺着鼻子往下滑总要选一个。 莉莉安娜没看到福兰特是什么时候进礼堂的,所以也不知道他是和克里斯托夫一样根本就没有准备面具,还是已经把面具交给了侍从。她只看到好些姑娘都有意无意地在福兰特身边转悠,有胆大的还主动去邀请他跳舞。 “我今天没有服用易容药水,并非是你说的那些原因,我只是是担心舞伴认不出我、以为我没有等她。”为了避免尴尬,莉莉安娜准备等福兰特拒绝了又一个过来的女孩才过去,她听福兰特说道,“我对这种活动也没有意见,看起来大家都很尽兴,那就是好的创意,莫德小姐。” “爱德华兹小姐不能来吗?”在那个女孩离开之后,莉莉安娜走过去,她还以为福兰特会以为她也是来找她跳舞的女孩、头也不抬地就拒绝她呢,结果她刚过去,福兰特就伸手把她手里的那只装着酒精饮料的高脚杯给抽走了,换成了果汁。 “嗯。”福兰特简单地回答,他在学院的大门前一直等,直到等来了玛利亚从皇宫中送来的信——“非常抱歉,福兰特,希望我没有影响你的心情,祝愿你今天能玩得开心。” 福兰特不知道,是皇太后不让玛利亚离开皇宫,还是玛利亚自己不想来。他看莉莉安娜喝了一口他给她的果汁,然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被酸倒了牙的表情。 “你要含着这个喝。”他让莉莉安娜咬住杯子边缘的一颗鲜红的果子,“再喝一口。” “还是有点酸。”莉莉安娜眼巴巴地看还停在福兰特手里的那杯酒精饮料,它里面有气泡,喝起来很像可乐,这是她目前在这里喝到的最像汽水的东西。 “我已经成年了呀。”见福兰特不给她,她小声嘟哝道,“乔瑟夫都能在晚宴上喝点儿酒呢。” “你的脸都已经红了。”福兰特皱皱眉,“如果你的身体像乔瑟夫那样健壮,我也不管你喝什么。” 而且严格来说,她还没有成年,她母亲的纸条上写着,她出生在245年十一月三十日的十一点左右——离十一点还有那么长时间呢。 “那是跳舞跳的。”莉莉安娜抗议,她从发现那杯饮料喝起来像可乐到坐福兰特身边,也就抿着喝了三四口的量,不可能这一点点酒就上脸的——早知道就先拿着它去找瑞拉了,瑞拉肯定会和她一样开心的:因为没有人会讨厌可乐! “你不跳舞吗?”她在这里坐着,又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孩朝这个方向探头探脑,福兰特真是很受欢迎——想也是,他虽然和爱德华兹小姐关系好,但没有明确定下婚事。目前来看,福兰特肯定是王国上下最炙手可热的单身汉之一。 福兰特转过头去看莉莉安娜,她那双碧绿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他都快忘了她的眼睛原本该是这个颜色,毕竟她到瑞诺卡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 莉莉安娜是在暗示他邀请她跳舞吗?福兰特愣了一下,他看向一楼,兰斯洛特还被几个人包围着,无暇顾及她的模样,是因此觉得孤单了吗? 他陪她跳一支舞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只是按规律,接下来会是一首旋律比较快的曲子,福兰特担心莉莉安娜跳得吃力。 “嘿,美丽的,可爱的,陌生的小姐。”福兰特正这么想着,一团火不知道从哪里窜到了莉莉安娜面前,“不要问我是谁!我只想问亲爱的小姐,有没有荣幸让我和你共舞一曲?” “我今天没有带许可戒指哦。”莉莉安娜忍着笑,冲戴着面具的皇太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双手,“你看,找我跳舞是没用的。” “什么戒指呀,我完全听不懂小姐你在说什么,我们也不认识呀。”面具下的青年眨眨眼,他今天为自己换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果你拒绝我,也只会让这个夜晚在我眼中骤然失色罢了,啊,我这个得不到美丽小姐青睐的失意之人,不如消失在窗外的寒风中——” “别说了别说了。”莉莉安娜怕他再说几句就要跟着音乐唱起来了,赶紧站起来、搭上了他的手臂,“这位不认识的先生,你的舞伴呢?” “她去休息室了,说是要去喝药,怪事,我看着她挺健康的。”皇太子高高兴兴拉着莉莉安娜朝舞池里走,“接下来的曲子我可喜欢了,错过太可惜了。” “她不会介意你拉我跳舞吧?”莉莉安娜也不知道皇太子和他舞伴到底是个啥关系。 “有什么介意的,谁整场舞会就和开场的舞伴跳舞啊,”皇太子说道,“难道你介意克里斯和其他姑娘跳舞吗?” 莉莉安娜愣了一下,她倒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是她很快回答道:“不介意。” 不过她听说过,就大学的时候,那种学院组织的周末舞会上出现争执,据说还动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学校里有类似的活动了。 “先说,我……嗯,病了很长时间,跳得不算好啊。”莉莉安娜没想到刚刚那首舒缓优雅的曲子之后紧接着是一首如此之快的曲子,她心里打起鼓来。 “那才好玩呢,人人都跳得一样,那还不如看人偶跳舞,有什么意思。”皇太子眉开眼笑,把她往怀里一拉,“走啦!” 第48章 暗涌(1) 趴在栏杆上喝“可乐”的莉莉安娜反思,答应和皇太子跳舞,应该是她今晚目前为止犯的最严重的错误——丫简直是个人来疯。跳到第三首曲子的时候,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已经停止了思考,她就是皇太子手里的一只陀螺,被他拽着滴溜溜地转。 要不是克里斯托夫来救她,皇太子肯定还要兴致勃勃地拉跳下一首,一听那个旋律比他们跳的第一支还要疯狂,莉莉安娜几乎是挣脱开皇太子的手,直接扑过去拽住了克里斯托夫的胳膊,求他赶紧带她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她累得够呛,但一想到休息室里放着一堆可能爆炸的药炉子,也不想去。 梅根看出了自家小姐已经不太想动弹了,征求莉莉安娜同意后,女仆离开礼堂去让马夫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确实有点想回去休息了,舞会到这个时候已经在莉莉安娜眼中丧失了新鲜感和神秘感:她觉得其实和从前世界里的饭局比,也就是多了个地方跳舞的区别: 本质上还是一堆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找个场子说话,建立维护关系和圈子——像皇太子那样纯粹来享受跳舞乐趣的人,有但不算多。 “我去找点喝的。”在克里斯托夫身边待着,就要应付一波波来搭话的人,看看福兰特,他这会儿下来了,但还是没有跳舞的意思,也是被好几个人围着——可见继承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莉莉安娜又想去找瑞拉玩,但又看到瑞拉还在舞池里——体力真好,莉莉安娜便琢磨着,她还要喝“可乐”。 之前拿到“可乐”的地方居然已经空空如也,可见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东西。莉莉安娜也没有气馁,这种东西肯定没有了会补的,要么就是别的地方还有。和一个明显已经累得不堪重负的侍从描述了一下饮料的口感后,莉莉安娜表示不用麻烦他了,她自己来到了最靠近礼堂顶的平台上。 楼下舞池的曲子好像是最近的流行,或者像她这样接近午夜还打算进食的人不多,几层漂浮平台上人挺少,最上层更是只有莉莉安娜一个人。在无数高脚杯里兴致勃勃地寻找了一会儿,她找到了自己的战利品。 巨大的时钟在莉莉安娜的身后被齿轮驱动着,缓慢前进的指针将变化的阴影投射到光彩绚烂的礼堂内部,抬头看,礼堂圆顶平时看不清楚的图案因为刺目的灯光更模糊了,朝下看,能看到衣着光鲜亮丽的男女来来往往。 感觉到冰镇过的饮料在自己的喉咙里冒泡泡——趴在栏杆的莉莉安娜觉得,啧,这才是今晚最大的快乐。 还真有姑娘去找暂时身边没有人围着的克里斯托夫跳舞,看衣着打扮,好像就是之前试图邀请过福兰特的那位小姐。但克里斯托夫好像没有同意,等那女孩走后,还抬起头来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莉莉安娜挑挑眉毛——干嘛,她又不会管他和别人跳舞! 莉莉安娜移开目光,美滋滋的欣赏起自己为瑞拉准备的搭配。瑞拉换了个舞伴,是那个总是因为自己魔法天赋不足害羞、说话也挺小声的同年级男同学。这会儿舞池里还坚持戴面具的,好像只剩皇太子了,还真是有莫名其妙的执着啊。 看起来,瑞拉今天玩得开心,她这个仙女教母也就放心了。莉莉安娜打了个呵欠,转过头去看背后的时钟,都快到十一点了,平时这个时候她都要洗漱准备睡觉了,这个舞会要持续到午夜。看起来,除了她,几乎没有人想要提前离开。 纸醉金迷啊,莉莉安娜摇摇头。当小说来看,这种场面其实也不算什么,但一想到瑞拉说的那些话,城门外还有贫民窟,如今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很可能就要下雪了……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 莉莉安娜准备在舞会结束后,利用自己的身份,在贵族小姐之间举办一个以“为皇后祈福”为主题的慈善活动。基本的策划她已经完成了,但鉴于她从前参与筹备过的最大活动也就是研究生会的跨年晚会,她打算把策划拿去征求一下克里斯托夫的意见,让他帮忙排排雷。 克里斯托夫上次说的话,她在心里盘算清楚了。克里斯托夫无非是说,她在皇室的地盘上帮助平民,有越过皇室收买民心的嫌疑。那她就反其道行之呗,不以自己的名义,把这个活动扩散到学院里的那群贵族小姐身上,然后再从救济院手里中转一下,皇帝再多疑,也不会觉得大家给他老婆做慈善积福积德有问题吧? 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积福积德”的说法,她反正准备帮瑞拉从宗教典籍里查阅光魔法的蛛丝马迹,顺便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好的借口和理由能拿来用。 大家伙的精神头真好啊,眼看着又是一支快节奏的舞曲,莉莉安娜不禁感叹,感觉有人几个小时了都没歇一下。 魔法可真是神奇,就拿脚下的这个平台来说吧,完全是凭空悬浮的。莉莉安娜甚至分不清这是用金元素魔法还是风元素魔法做到的,她上元素魔法课真的只能是“重在参与”,课上教授的理论非常少,她只能看四周的人“感应”然后“支配”,不管瑞拉怎么描述,她也没办法直观去体会和四周元素共鸣是个什么感受。 就像是……她和其他人相比少了一种感官一样,听瑞拉的说法,她甚至能在某些条件下直接看到四周的元素,莉莉安娜很羡慕。 莉莉安娜抬头看向头顶大量悬空的魔矿石灯,灿烂的光线在让她在睁眼闭眼间都能看到那种青黑色的印记。她觉得这些完全依赖魔法的东西还挺危险的——如果魔法突然失效,它们不就直接掉下去砸到人了吗? “你有没有听到声音?”舞池中的瑞拉突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询问她的新舞伴。 她一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同班同学,他一直都站在舞池外面,鼓起勇气去邀请了莫德小姐却被拒绝了,之后就一直有些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 正好莫德小姐过来说,希望克劳尔陪她跳几只舞,瑞拉便很大方地表示他们随便跳,走过去问那个男生要不要和她跳一支——毕竟是同学嘛。班上的平民学生少,虽然那个男生出身富商人家,和她也有天差地别,但她觉得这点小忙帮就帮了,不需要计较身份地位。 但他们缺点儿默契,瑞拉甚至比男生还要高一点点,刚刚唐突地暂停舞步让她差点撞上别人。 男生一脸茫然,看瑞拉表情严肃,好像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四周很多人已经开始朝四周看。 不对劲。 缺失,枯竭,空洞,很多词一下子涌进了瑞拉的脑海,与之相反的,是四周能感应到的各种元素,好像一瞬间被抽空了。 呼吸困难,视线模糊,瑞拉甚至感觉大地都在摇晃——有种脚下的地面都要即将化为虚无的错觉。好多声音,啸叫声不知是停止了,还是被脚步声和大声的喊叫冲刷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让瑞拉怀疑那是不是她的耳鸣。 “你没事吧?”看到刚刚和自己跳舞的男生已经涨红了脸,张大嘴也无法呼吸的窒息模样,瑞拉想赶紧把他带到开阔一点的地方。 ——但是下一个瞬间,熠熠生辉的大礼堂熄灭了,所有人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第48章 暗涌(2) 危险!本能让瑞拉想要闪躲、离开是非之地。但是那个男生好像已经快完全失去知觉了,要用治愈魔法吗? 不对,这不是生病的问题,是缺氧的问题。瑞拉自己也感觉到氧气稀薄,她在黑暗中艰难地看向大门的方向,有人故意关上了门? 但她记得……礼堂的大门关闭之后,才是开场舞,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提出异议,好像只是惯例。 “坚持一下!”瑞拉大声对那个男生喊叫,他要是昏迷了,体重完全压在她身上,瑞拉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支撑住。 “瑞拉!跟我来!”她感觉克劳尔从一个方向挤了过来、试图抓着她离开舞池,但四周都是人。 “别拉我,这里有个人快昏迷了!”感觉自己被推搡了好几下,穿的鞋也掉了一只,窒息的感觉还没有消失,瑞拉大喊起来,“小心踩踏!谁能——搞出一点光来!” 真是的,她一个光魔法的持有者,却无法直接制作光源。用火吗?但人这么多,瑞拉不确定自己能控制火势——更重要的是,无法呼吸!缺氧!在这种情况下再放火,无疑是雪上加霜。 到底发生了什么?魔兽入侵?被袭击?瑞拉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混乱,比上一次出城遇到泥石流还要混乱,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只要跑赢滚滚而下的泥流就能获救,但此刻,她却不知道危险到底来自何方。 还有莉莉安娜!她突然想起来,莉莉安娜在楼上——漂浮的平台最上层,她刚刚在舞池里旋转的时候还瞄到她了。 “你去哪里?”瑞拉把手里的男生推给克劳尔,一个人努力朝另一个方向挤,她听到克劳尔大喊。 “你帮忙照顾一下他,我要去找我的朋友!”因为身边到处都是尖叫的人,瑞拉也不得不大声说话,这让她的缺氧感加剧了,“而且站在高处才好指挥!这么混乱下去大家会互相伤害的,想办法把窗户敲碎吧!你不觉得呼吸不畅吗!” “当心!”就在瑞拉靠着记忆朝楼梯的方向挤时,她突然被旁边伸出的一只手臂给直接拽了一下,不知道哪里飞过来的什么东西差点就击中了她。人群已经陷入了混乱,为了离开,有人开始胡乱使用魔法了。 那个人直接把她拉进了怀里,用手臂帮她挡开了周围的很多人,厉声对她说,“不要乱跑!” “斯诺怀特先生?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因为青年是白色的头发,即使在黑暗中也好辨认,瑞拉瞪大眼睛,和那双红色的瞳孔对视,她困惑地看着对方抓着自己手腕的手,“你不去找你的妹妹吗?她刚刚好像是一个人在楼上啊!” 这时候,瑞拉已经基本适应了黑暗,但她仍然看不清福兰特·斯诺怀特此刻的表情,但他抓着她的手臂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知道——瑞拉一瞬间睁圆了眼睛——福兰特·斯诺怀特知道瑞拉·格林是他的亲妹妹!不然他不可能放着莉莉安娜不管,第一时间过来找她! 一瞬间的头皮发麻,她感觉自己好像把这里的很多人、很多事都想得太简单了。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瑞拉听到了清脆的、窗户被打破的声音,风几乎立刻席卷了整个礼堂,青白色的闪电照亮了大门的位置。 瑞拉和其他人一样恐惧了一瞬,但很快意识到那是指引,狂风同时轰开了礼堂的大门,所有人开始朝着大门的方向挪动。 瑞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涌进来的空气,觉得胸口的浑浊被涤荡了些许。 “你尽快去礼堂外面,但不要乱跑,应该很快就会有皇室的骑士团和魔塔的人过来。”瑞拉听仍然没有放开她的福兰特说道,“绝对不要自作主张,不要乱跑,我会去找莉莉安娜。” 还来不及回答,瑞拉就听到了身边的尖叫——“塌了!” 什么塌了?即使一直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瑞拉也感觉到了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她感觉有什么细小的颗粒正不断地落在自己的头上,突然,视线清亮了一些,但她却没有感觉到放松,反而恐怖爬上了她的心头。 四周的墙壁正在震颤,落在她身上的,原本是屋顶的厚重方砖,不知道什么力量把它变成了如绵沙一样的尘灰,瑞拉在这个时候还无法做出如此准确的判断。但是她抬起头,看到了礼堂残缺的屋顶外透进的月光。 漂浮的楼梯、平台、魔矿石灯……都不见了,瑞拉睁大眼睛,她只看到了光秃秃的、残缺了一块的屋顶。 “她……她刚刚就在上面。”这个景象过于超出认知,瑞拉都忘记了自己说的话会不会淹没在人群的混乱中,她很快回过神,赶紧点头,“我答应你,你快去,快去!” 情况很糟糕,好些人都晕倒了,症状看起来和那个她托付给克劳尔的男生一样,特别是侍从和女仆,一些贵族完全不管他们的死活,面目狰狞地直接踩上他们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还有的人是在慌乱中不慎被脚下的人绊倒,尖叫、哭喊,感觉混乱正在失控。 火!瑞拉被纤细但剧烈燃烧的火绳吓了一跳,很多人都像她一样停止了动作,礼堂墙面镶嵌的金饰就像当初上课时一样飞速地变为液体,和火焰纠缠在一起扑向混乱一片的众人,因为恐惧被灼伤,绝大部分人都停止了动作。 “再在礼堂内使用魔法攻击他人者,我将以皇室的名义,向他降罪。”皇太子的声音出现在了高处——他没有说谎,他真的可以飞。一束烈焰在他的手上熊熊燃烧,似乎是认识他以后的头一次,瑞拉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笑容。 “所有还清醒的人,抓住你们手边的金线,它们会指引你们离开礼堂。”皇太子环视一圈,看到了一脸震惊看向他的瑞拉·格林,他很有成就感地挺起了胸,然后冲女孩眨眨眼——完全没管这个动作会对他刚刚的威严造成破坏,“破坏金线、混乱秩序者,我不介意在你们离开礼堂前先把你们烧成灰。” 瑞拉不知道这些复杂交织的金线是以什么原则在进行指引,但有了飞在高处的皇太子和手中的线,混乱得到了初步的约束。瑞拉听到了不止一个女孩哭泣的声音——很多人都穿着拖地的长裙,在这种情况下,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在地,已经有人摔倒了,还被极细的金线割伤了皮肤。 瑞拉感觉到了寒冷,似乎是礼堂内所有的魔矿石都失去了效果,这里的气温正快速与室外接轨,与此同时,冰墙正缓慢覆盖上礼堂的石砖,再向四周延展、如同支架一样层层向上直至达到礼堂的顶端,这个做法虽然加剧的室内的降温,但也让很多人安心下来——他们不再如此急切地朝门口飞奔,担心下一秒就会被掩埋在废墟之中。 “抱歉抱歉,刚刚的摇晃是我弄出来的,我把大门拓宽了一些,大家不要慌张——”瑞拉似乎听到了克劳尔的声音,“有我在,礼堂不会坍塌——斯诺怀特少侯爵,也许你可以解除这个魔法,很多小姐穿得很单薄——” 开始有了一些秩序,这群贵族也不全是草包。瑞拉略松了口气,她把长裙的裙摆给尽量抱到了怀里,并诚恳地建议周围所有的姑娘都效仿她的做法:“如果引起踩踏很多人都会没有命!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看你们的腿!不要把你们布料光溜溜的斗篷仍在地上!踩到的人会滑倒的!” 她语气严厉,那些本就处于惊吓状态、六神无主试图寻找亲人、舞伴帮助的落单贵族女孩居然像刚出壳的雏鸟一样,纷纷把她当做了避风的港湾,甚至跨过金线的约束,哭哭啼啼地聚集到了她的身边,听从她的指挥。 “好了,你们就留在这里,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你们,或者有其他安排。”瑞拉一口气带着十几个人从舞池一路移动到了礼堂门口,这里面有贵族小姐,也有没有昏迷的女仆和侍从,“要是冷,就互相挨近些。我不建议你们自行离开,没有人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这附近可能有危险。呆在这里好歹人多力量大,就算有点儿什么,胜算也高些。” “你又去哪里?”见瑞拉又要朝礼堂里面走,伊莲娜着急地问。 “我没看到莉莉安娜。”瑞拉回答道——她刚刚只答应了福兰特她会到门口,可没答应他不返回去。 “你等一下啊。”伊莲娜拦住了她,然后大声问其他女孩,“你们有在刚刚离开礼堂的期间,遇到过斯诺怀特小姐,或者看到她和谁在一起吗?” 女孩们纷纷摇头。 “我和你一起去。”伊莲娜学着瑞拉,把长裙挽起来打个结抱在怀里。 “出来了还要进去,真的是……”和伊莲娜一起从休息室慌忙跑出来的玛贝拉·道格皱着眉头抱怨,但她也走到了伊莲娜身边,表示她要跟随行动。 “你——你们不能都跟我一起进去,那我带你们出来做什么!”瑞拉看着这十几个人在从众心理的驱使下居然都要跟着自己回去,她感到了无奈,举目四周,看能把她们托付给谁暂时照顾一下。 第49章 w/moss(1) 从礼堂熄灭到屋顶出现空洞,在很多人眼中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情,但是对于莉莉安娜而说,却有着极为漫长的感知。 她最后一段清晰的回忆,是她趴在栏杆上抬头看那些魔矿石灯,看着看着,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了“手可摘星辰”这样的诗句,觉得虽然是八竿子打不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景象,但在这个时候念一念,觉得很有一番趣味。 想着,她便伸手往空中抓了抓——当然什么都抓不到,哪怕在最高处的平台,她距离这些魔矿石灯也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这么布置,显然是因为楼下有王国最年轻的一批魔法师,哪怕是高纯度的魔矿石,在这样密集的、拥有元素感应能力的人群上方,因为元素的加速流失,也就只能供给一整晚的照明。 也就她,对这些东西一点儿影响都没有,莉莉安娜自嘲。哪怕是把那些魔矿石全部抓在手上—— 她突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直在耳边缭绕的音乐,突然就远去了。 是她喝醉了吗?她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高脚杯,并没有喝很多啊,因为不知道这个身体的酒量,她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的,就怕喝醉失态。 莉莉安娜睁大眼睛,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手中杯子里的深色液体正在缓慢减少,液面肉眼可见地下移,直到所有液体都被“蒸发”殆尽,这个过程还没有停止……她看到了玻璃杯也在“蒸发”,从她指尖碰触到的部分开始,就像那些饮料一样,以一种诡异而柔软的方式消失。 她觉得手心一空,一时间分不清是她松开了玻璃杯剩下的部分,还是玻璃杯剩下的部分因为缺少了支撑开始向下坠落。但它并没有落到地面上,莉莉安娜注视着它在接触脚下平台之前,就完全消散了空气中。 大脑觉得看到的并非真实,但眼睛却抗议着这样的判断,这种扭曲的感觉让莉莉安娜后背发毛。 不对劲,但耳边模模糊糊的、欢快的音乐还没有停止,她明明还站在原地,却好像和周围的一切都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壁……莉莉安娜惊慌地环顾四周,发现和她一样身在这个平台上的其他人就像静止了似的——不对,他们在动,依然在交谈、喝饮料,但行动的速度非常缓慢,如同《疯狂动物城》里那只在交通局上班的树獭。 莉莉安娜想要出声,但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了,她很快就回忆起了在学院山顶发生的事情。 周遭的声音都很模糊、遥远,除了——钟表指针的滴答。 这种感觉,就像是从前世界里,半夜突然在卧室醒来醒来,发现满耳都是平日里根本注意不到的、位于客厅的时钟的声音,清晰到了近乎阻止人继续入眠的地步。 滴答声还在靠近,如同鼓点,如同心跳,莉莉安娜毛骨悚然地意识到,那也很像是从背后正在朝她方向来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她想强迫自己回过头去,看看身后到底有什么,但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那种被抽空、透支精力的感觉再次占据了全身,她觉得自己现在能移动的只有脑袋——这双手一旦松开紧握的栏杆,整个人就会倒下。 视线,变暗了。莉莉安娜分辨不清这是环境变化还是身体异常,她艰难地抬头,然后她看到了几乎让她呕吐的景象——那些华美的、由魔矿石点亮的灯具消失了,莉莉安娜视线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一粒粒互相挤压、堆叠,同时还在杂乱无章蠕动的圆粒,它们如同成群的飞虫,又如同彼此纠缠拉长成的粗壮软枝组成的巨掌,正朝莉莉安娜扑头盖脸而来。 别过来, 不要靠近我, 消失。 莉莉安娜本能地低下头闭紧了双眼。 一直在耳边缭绕的滴答声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置于真空的静寂,她突然感觉到了呼吸困难。这也是似曾相识的感受,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遭遇数以万计的飞虫扑脸,也没有被什么巨人给抓起来,莉莉安娜小心地睁开了一点眼睛,在自己已经粗重的呼吸声中,莉莉安娜再次抬头。 视野恢复了正常,所以刚刚都是她的错觉吗——不对!莉莉安娜睁大了眼睛,那些原本绝对伸手碰触不到的魔矿石灯,此刻已经有不少都已经在她触手可及的范围,它们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朝着楼下舞池中的众人而去。 速度是相对的,此刻,舞池里的所有人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移动,也就是说,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些东西很可能在以普通重物落地的速度坠落。 危险。 知道是徒劳无功,但她还是想要伸出手阻拦,为什么出不了声——为什么就像被分隔进了其他空间——莉莉安娜看到了瑞拉,她还无知无觉地保持着跳舞的姿势,完全不知道可能再过几秒钟,屋顶这些华贵又沉重的灯具就要落到头上了—— ——消失。 她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所有可能伤害到人的东西。 ——全部消失。 一切都变得更加缓慢了,好像天地间都只剩下了自己,光正缓慢被黑暗吞没,但莉莉安娜此刻却好像突然拥有了媲美夜视镜的能力。 她的视线再次被密密麻麻的粒子铺满,但那只维持了一瞬,下一秒,莉莉安娜睁大的眼睛里倒映出的大量魔矿石——只有魔矿石了,那些精巧的、如同艺术品一样的沉重金属灯具,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所有的魔矿石都在肉眼可见地变小、化为粉末,向下飘落。它们在莉莉安娜眼前溃散成灰,如同某个正在从内里倾颓衰败的盛世——还伫立于原地,却也摇摇欲坠,盛大而带着腐朽气息的扬尘如同一种预告,落到了楼下每一个茫然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头上去。 莉莉安娜不知道,那些魔矿石的灰烬并不能撑到落到地面上,它们正以极快的速度消弭于虚空。 她明明只是站在几层楼高的平台上,楼下因为黑暗降临产生的混乱在她的眼中却像一张遥远的荧幕上正在以0.5倍速播放的黑白电影。 她首先想确认瑞拉有没有事,然后就看到了——奋力朝瑞拉的方向扑过去的福兰特,他让瑞拉躲过了一个……什么东西,很奇怪,有些东西很清晰,但有些东西很模糊,整个世界在莉莉安娜的眼中,都处于失真的状态。 都说在危机关头,人的第一反应会出卖很多秘密。 福兰特原来……知道瑞拉是他的亲妹妹啊。 第49章 w/moss(2) 但莉莉安娜无法对这个事实产生更多的反应,她的大脑和所有的感官都很混沌:外界的信息庞杂地涌入,处理它们的速度却很慢。 看起来瑞拉应该安全了,克劳尔·莱恩也在附近,还有皇太子……那么多人都在试图保护她,不会让她受伤的,瑞拉还有光魔法呢。 女主角不会死的,有很多很多人的爱,不会死的。 不对,不是小说,是真实,瑞拉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她耳边,耳朵里突然灌满了各种声音,莉莉安娜感觉自己重新和这个世界同步了,她听到了不远处的尖叫和哭喊。 人群陷入了惊慌,她得做点儿什么,她站得很高,现在好像可以发出声音了,她想依靠自己的位置为陷入混乱的大家提供一点指引,但是—— 突然的,她感觉身体失去了支撑。 栏杆消失了,她的大脑得出这个结论,紧接着身体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平衡朝前扑去。如果什么都不做,她就会从这个至少有四层楼高的平台上跌落。 要做点儿什么自救,不管是什么,哪怕是一个狭窄的平台—— 视线进一步变黑,莉莉安娜还以为自己晕了过去。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还能移动,是周围的一切——甚至连光,都消失了。她环顾四周,这里是室内还是室外?分不清,她低头看自己,在浓稠的黑暗中,她只能勉强看清自己身体的轮廓,甚至无法分辨还有没有好好穿着衣服。 她是怎么跑这里来的?她彻底糊涂了。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刚开始判断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因为梦境里很难拥有连续又流畅的记忆;但一切的变化实在过于荒唐,让她不敢下定论。 但这是个魔法世界,一切皆有可能。莉莉安娜大着胆子朝周围移动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她好像失去了“感觉”。 她感觉不到自己脚踩在什么上面,也感觉不到现在是寒冷还是炎热——准确地说,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有没有移动,四周也没有任何参照物可供判断,这里就像是彻底的“虚无”。 我是已经摔死了吗?莉莉安娜也不知道自己冥思苦想了多久,因为空无一物,所以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那也还不错,经历的两次死亡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开始思考,会不会闭上眼,睁开又去一个新的世界了? 仍然在这里,说实话,闭眼睁眼没有太大区别,如果说一开始还有“身体”这个概念,莉莉安娜如今觉得自己只剩下了意识。她尝试说话,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周围也是完全的静寂。 就像黑洞一样,莉莉安娜用自己朴素而粗浅的天文知识做了个类比,她也不知道身处黑洞内部到底会是个什么感觉。 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那就来想想之前大礼堂发生的事情吧,反正待着也是待着。莉莉安娜“坐”了下来,她自在地晃动起“腿”,咦,又能模模糊糊看到身体了。 礼堂里发生的一切和我有关系吗? 异常是从手里的高脚杯开始的,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之前也有手边的东西消失过,对吧……那个明明被打翻弄脏了手指、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墨水瓶。这么说来,视线是满是杂乱运动的颗粒,也在山顶湖区的小屋里见过,只是当时以为是晕眩导致的幻觉。 所以不管是之前引发啸叫的魔法,还是大礼堂的混乱,是我做的吗? 山顶小屋和礼堂已知唯一的重叠点,就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本人,因为梅根那会儿已经去找马夫了。 有没有未知的其他人存在?有这个可能,但先把这种无从求证的猜想放一边。原主是个不会魔法的平民,说到底,这个结论的来源是这个身体完全无法感应元素,而这不符合贵族的特征。如果这个前提根本就是错误的…… 最后,我抓着的栏杆也不见了。 是不是我接触到的东西就会消失? 不对,我完全没有接触魔矿石灯,它们也消失了,“消失”的范围,到底有多大? 现在这个状态,会不会是周围的一切全部消失的结果?那礼堂里的人呢?难道也都“消失”了吗? 莉莉安娜一惊,如同黑暗里有一只看不见的、枯瘦却指甲尖利的手猛地攥住了心脏,强烈的恐惧甚至帮她找回了“呼吸”的感觉,她开始感觉到冷,特别是脚底,就像正行走在冰面上一样,她能感觉到左手掌心下有粗粝的触感。 嗯? 就像有人突然在黑暗里开了一盏小灯一样,莉莉安娜感觉眼睛正在因为突然出现的光线流泪。艰难地看清自己身处何地后,她差点尖叫出声,她的身后是一块不规则的大洞,双脚则悬空在被打磨得圆润的石砖圆弧平面上。 身体处在微妙的、随时都可能打破的平衡状态。莉莉安娜强迫自己环顾了一下,虽然视野非常晦暗,但她应该还在这个世界——而且是在高空中,是什么建筑的屋顶上吗? 耳畔的风声越来越真切,视野、对四周的感触也越来越清晰,莉莉安娜僵在了原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抓住从肩膀上往下滑的衣服,舞裙上的很多装饰都消失了,包括腰带和很多部位的系带,风把她层层叠叠的裙裾直接吹了起来。 还有人活着吗?她会不会伤害了他们?有人会发现她在这里吗?瑞拉还好吗?但她不敢朝空洞里看,也不敢向另一侧看,随着感知的苏醒,身体的疲惫和无力感也涌入了神经,她觉得光是维持现在的姿势都很艰难。 她应该,是在大礼堂的屋顶上,周围的一切在逐渐清晰,莉莉安娜确认了自己的处境。 要不……站起来?但万一失去平衡怎么办?克里斯托夫……这个高度对于克里斯托夫肯定不算什么,他会飞,只要发现她在这里,他轻而易举就能带她回地面的…… 但他还活着吗? 更加强烈的风让莉莉安娜下意识用更大的力气去拉扯自己肩上的裙子,她已经快冻僵了,这时候她感觉到了指缝和指甲间好像有很多细砂一样的东西。 她努力吞咽了一下口水,把撑在石砖上的那只手暂时松开了,然后把它举到了面前。 莉莉安娜分不清颤抖的是手,还是自己的视线。那只手上也一样,无数细密的、浅色的细砂正从她的指缝间滑落,它们的颜色看起来和屋顶的石砖非常相似。 闪电,有雷暴。莉莉安娜感觉更多声音如潮水般涌入了她的耳朵,除了风声之外,沉重的雷鸣,以及远处传来的、人在说话的声音,身下除了冰冷,也传来了那种软绵而粗粝的、如同踩在沙滩上的触感。 柔和的、温暖的风包裹住了她,身体感觉到了冻僵之后突然放入温水的那种刺痛,眼泪不自觉地涌出了更多,风中正有人向她而来。 不对,不要过来! 莉莉安娜摇晃了一下,她想要大喊,但是她却只发出了虚弱的呢喃,她眼睁睁地看着克里斯托夫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毫无欣喜和即将获得安全的快乐,恐惧再次爬上了她的心头。 他是来找她的,是来救她的,但他会不会在碰到她瞬间,就和墨水瓶、高脚杯、栏杆……大礼堂屋顶的石砖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中? 第50章 共犯(1) 克里斯托夫应该是整个礼堂中最先感觉到异常的人之一。 风元素是无处不在的,而作为一个风魔法师,关注四周风元素的波动是一种本能。与此同时,他还是今晚的舞会上为数不多的、已经有独立带领骑士团和作战经验的人,对于周遭变化有着更为敏锐的感知。 克里斯托夫感觉到,礼堂内的风元素在一瞬间因为某种原因被抽空了。抽空,而不是消失,因为在大陆对于元素魔法的认知中,风元素是稳定的,只会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 上次有这种窒息的感觉,还是被一只身躯如同岛屿的魔兽吞进了嘴里,那滋味儿实在不好受。 男人的反应很快,他本来就不在舞池中央,在很多人还茫然四望时,他已经飞奔到了最近的花窗边,没有任何犹豫地,用刚刚从桌上随手拿起的一个烛台击碎了有着精美图案的玻璃。 此时,礼堂里的所有魔矿石灯都已经熄灭,克里斯托夫也在那一刻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远超他的想象:礼堂之外的风元素也比平时稀薄很多。 在他的指引下,终于有一束风从破洞里钻了进来,花费了比平时多得多的时间,但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随着一扇扇窗户被他操纵的风刃击碎,更多的风从缺口涌了进来。 即使视野受黑暗限制,风依然能带给他很多信息,他花一秒钟“环顾”了一下地上那些因为没有元素屏障、或者元素屏障过弱失去意识的人,显然,刚刚这里遭遇了攻击,这种方式是超出认知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克里斯托夫同时做了很多事,他先持续引导着风轰开了礼堂大门,又召唤来闪电照亮大门的位置。悬浮平台上还有一些人,莉莉安娜就在最上面的平台上,肯定吓得不轻,但下面混乱成一片,她待在上面反而更安全—— 不对劲,风在空荡荡的礼堂顶端呼啸,它们告知克里斯托夫,那里空无一物,礼堂陷入黑暗不是因为魔矿石灯“失效”了,而是因为所有的魔矿石灯“消失”了。和它们一起消失的,还有最上层的平台。 不止是魔矿石灯,如果没有他用风作为依托,那些依靠魔矿石悬浮的平台此刻依赖的是他掌控的风,风还带给了他礼堂外面传来的声音——图书馆的方向有重物以摧枯拉朽之势坠落地面时发出的哀鸣,连同他脚下的地面也随之颤抖了一瞬。 “我当时感受到了窒息。”莉莉安娜的这句话突兀地跳进了他的脑海,消失的魔矿石灯,消失的平台——消失的墨水瓶。 没有丝毫犹豫,克里斯托夫从被击碎的窗户飞了出去。离开礼堂之前,他把试图飞起来的夏尔洛·普林斯给直接用风托了起来,如果皇太子在这种时候都难当大任的话……在场肯定不止一个人会思索,要不要在未来为这位新君献上忠诚。 克里斯托夫意识到,至少魔塔的人不会很快赶来——因为视野中的那个高而结构刁钻的古老建筑物正在发生肉眼可见的歪斜,那里的混乱不会比这里少。 整个首都学院都陷入了黑暗,男人有种疯狂的猜测,也许这一片区域所有的魔矿石,都在刚刚那一瞬间失效了:礼堂的混乱源于魔矿石灯熄灭、图书馆的巨响很可能来自升降装置,魔塔更不必说,这些都是依赖魔矿石的作物。 魔法阵也被破坏了,克里斯托夫此刻没有佩戴从皇太子那里拿来的许可戒指,云层中已经蓄积了大量随时听候他支配的雷元素,这种程度的元素波动本该引发警戒的,但并没有任何尖利的声音传入耳朵。 更遥远的皇宫又受到了什么影响、乃至于首都的城墙有没有遭受波及,今晚哪一处是真正目标,这都不是克里斯托夫当下要考虑的事情。 发生在首都的事情自然是皇室出面收拾,他要做的是找到莉莉安娜,然后用各种手段把掳走她的人切成碎片。 是有的人觉得,可以反反复复尝试伤害他未来的妻子,还在他眼皮下全身而退吗? 男人缓慢地环顾四周,愤怒像大海的巨浪扑打礁石一样拍打他的胸口,烈烈狂风一边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一边把他的斗篷吹得翻飞如旗帜。 这些愤怒不单单是为了莉莉安娜,克里斯托夫觉得呼吸在变得急促。今晚的异常不是由任何已知的元素魔法导致的,它非常接近于传说中的……湮灭。 很可能杀死了父亲和兰斯洛特多任家主的,未来也可能引他葬身大海的……湮灭。 这些攻击,有没有可能是冲他来的?莉莉安娜只是因为那纸婚约,被他连累了? 想要探知真相、想要复仇的狂热顺着克里斯托夫的血管流淌,冲击他的大脑,让云层里的雷元素也躁动起来。他很快就发现了异常,礼堂的屋顶上有一处诡异的、风到不了的地方——或者说,不是到不了,而是那附近的风元素在源源不断地消失,让他无法了解那里的情况。 真是嚣张,堂而皇之地盘踞在礼堂上,是在高处欣赏自己引发的混乱吗? 克里斯托夫收敛了肆虐在四周的风,他还没有被狂热冲昏头脑:他要顾虑很可能也被挟持在那里、不知道状况如何的莉莉安娜,轻举妄动可能会对她造成伤害。 从他现在的位置到礼堂的圆顶距离很近,刚刚他引发的那些元素波动,对方那种水准的魔法师肯定早已察觉他的存在,所以克里斯托夫跳过了试探,他径直朝那里而去。 但是克里斯托夫没有想到,在礼堂的屋顶上,没有什么陌生的面孔,也没有从未见过的魔兽,那里只有一个站在屋顶上的女人。 虽然她的身影在比夜色还要浓重得多的黑暗中忽隐忽现,但那不是别人,无疑就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 他们距离并不遥远,且莉莉安娜正在四处张望——但她好像完全看不到他的存在。 女孩的目光是茫然的、没有目标的。她好像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正缓慢地在光滑的、只有一小块地方可以供人站立的圆弧形屋顶上行走,脚边还有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礼堂顶的破洞。 克里斯托夫下意识地想要用风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但下一秒就发现,风靠近不了她。她四周的元素——除了风,还有在云层中蓄势待发的惊雷,这些元素此刻都已经不再受他支配,它们正源源不断地朝她扑过去,然后消失在她的身侧。 但他在逐步夺回元素的控制权,克里斯托夫感觉到,莉莉安娜身边让所有元素消失的那一层区域在逐渐衰退。 在她的“牵引”下,雷电正如牢笼一样密集地织络在她的四周,也勾勒出那一层区域的范围,大部分雷电都被吞噬,少量在克里斯托夫的指引下朝着大礼堂的墙面向下而去。在这种足以让大部分柔弱的贵族女性晕倒的骇人场景之下,莉莉安娜的表情依然非常平静,她甚至坐了下来。 风正在逐渐靠近她,已经能吹动她的长发和裙摆了,女孩深蓝色的裙子拂过她赤裸的双足和小腿,失去发饰束缚的浅色长发自由地飞舞起来,密集的雷电照亮她的脖颈和挂着垂垂欲落长裙的肩头,让这个场景显得诡异而妖冶。 第50章 共犯(2) 因为“莉莉安娜完全不会魔法”这个前提,之前的山顶湖区事件中,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引发学院警戒的,可能就是莉莉安娜本人。 但“莉莉安娜不会魔法”,恰好是克里斯托夫对于她身世猜测里唯一绕不过去的漏洞。 在此之前,他的解释是,当今的皇帝本来就是兄长死后仓促继位,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大公主玛丽·普林斯因为近乎于无的元素支配能力,在皇帝登基后、夏尔洛·普林斯出生前,一直都是废后派用于攻击皇后平民身份的最大话柄——有这样一个姐姐在前,莉莉安娜连元素感应都做不到,有些奇怪,但也没有特别突兀。 是的,他要娶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斯诺怀特家假千金,他的未婚妻,是皇帝为了保护皇后而藏在斯诺怀特家的、毫无魔法天赋的小女儿,因为当年特殊的环境原因没有得到王国公开承认的公主。 她也许和夏尔洛·普林斯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又或者夏尔洛·普林斯出自皇室的其他旁系,是出生时间相差不远、可以用来替换她的孩子,这是克里斯托夫从前的判断,他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因为莉莉安娜的眼睛和头发颜色,都非常接近皇后本人。 是他们都搞错了吗?莉莉安娜不仅有魔法天赋,这种天赋甚至超脱常见元素魔法之外——可能这正是她此前都无法正常感应元素的原因。 克里斯托夫谨慎地判断着莉莉安娜此刻的状态。他并不畏惧女孩展示出的破坏力,那确实是陌生的魔法,这种场面对于那些常年在首都待着的贵族来说也确实算惊人,但要在他的经历里排上号……可能需要她把整个首都学院乃至旁边的皇宫直接夷平成废墟。 当然,这种排名是粗糙的,无垠的大海和繁华的皇城具体如何比较,克里斯托夫此刻并没有心情编排一个指标。他脑子里同时在想很多事情,从他翻出礼堂到现在其实只过了几分钟,但他觉得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和莉莉安娜跳舞,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盘踞在莉莉安娜身边、不断缩小但也不断吞噬四周元素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湮灭”吗? 莉莉安娜和那些东西是什么关系?它们就像元素一样,受她的意志支配吗? 她是什么时候具备的这个能力?她与他父亲的死亡,会不会有直接关系? 最后一个问题很快就被克里斯托夫否决了,莉莉安娜今年才十七岁,他父亲死亡时,她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就算她能凭空出现在大海之上,在那个从早到晚身边都不会离开人照看的年纪,哪怕失踪很短的时间都会被立刻察觉。 皇帝哪怕知道自己的小女儿有一点点拥有未知强大魔法天赋的可能,都不可能把她嫁入兰斯洛特家族。 最佳选项当然是找一个没落的、可以完全由皇室掌握的小贵族作她的丈夫,确保她和她的后代一直处于皇室的控制范围内。而不是把她放在遥远的北方当一个污点藏起来,到嫁龄之后又快速把她以斯诺怀特女儿的身份嫁给南方,完全不打算和她相认。 同理,斯诺怀特也应该完全不知道这个事情。 老侯爵虽然是个不喜欢心计的清高性格,但也从不会拒绝皇帝给北方的极低征税,如果察觉到了莉莉安娜有这样的能力,哪怕不想着把她留给自己的儿子,也一定不会无动于衷地把她拱手送给兰斯洛特家族。 从他和莉莉安娜的婚事一路没有遭受任何反对、甚至可以说是被迫切希望着推进来看,不论是老谋深算的皇帝还是负责全天候照顾莉莉安娜的斯诺怀特家,都对莉莉安娜的这个能力一无所知——这不奇怪,毕竟他自己,也在这两个月和她的相处中完全没有任何察觉。 莉莉安娜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这是克里斯托夫暂时得出的结论。 之前湖区的山顶上,她遭受骑士粗暴对待时的狼狈、脆弱和无助,他送她礼物时眼中的雀跃和欢喜,今天出发前照镜子确认自己的眼睛变了颜色时的兴奋和快乐——如果都是演出来的,那种程度的心机和演技,不会让她现在冒冒失失地坐在大礼堂的屋顶上、对于他的靠近都无知无觉。 她对自己的身世应该也一无所知,他故意把那枚许可戒指交给莉莉安娜,也是想顺便看看她会怎么和皇太子相处,看起来他们之间完全没有芥蒂,今晚一起跳舞也很开心。 风……能触碰到她的皮肤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始明显摇晃的莉莉安娜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她的眼神不再毫无目标地看向虚空,明显是看到了他。 “不要过来……危险……” 风把她虚弱的呢喃带到了他的耳畔,她眼睛里的泪水因为周遭明灭的雷电而闪烁着,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克里斯托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是他熟悉的那个莉莉安娜,性格没有任何变化:在山顶上快晕过去了还在担心楼里的女仆,这会儿人都要支撑不住滚下去了,还在怀疑可能给他造成伤害。 他知道还有很多可能性,还有很多种假说,每一种都需要用事实、用证据去论证。 不能做感情用事的人。 母亲感情用事的结果就是抛弃了他,让他成了一个孤儿。 “没事儿,没事儿。”但他还是暂时放弃了更多的论证、思索和猜测,一边靠近她一边筑起风墙限制她的行动,心里在想的只是……她这个状态和模样还是不要给已经在离开礼堂的其他人看到,“别害怕,是我。” 现在他已经感受不到莉莉安娜身边有异常了,那些会吞噬元素的东西,已经消失了。 “我说真的,你可能会消失……你看我的手……”因为女孩闪躲得厉害,他不得不把风墙压得更狭窄矮小,让它们如牢笼一样把她困在其中,再朝前一步,他就能碰到她了。 “现在不会了。”他握住了那只剧烈颤抖的手,如同海滩上细砂的颗粒从他们的掌心之间滑落,原来大礼堂上的那个洞也是她的杰作。 为了让她安心,他脱下了自己的手套,再次贴上她的手心,和她十指相扣:“你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是,刚刚……”她显得很混乱,也很困惑,好在被他抱起来的时候没有再反抗,寒冷让她在他的斗篷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那是刚才,已经结束了。”克里斯托夫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第三人在屋顶上,“闭眼。” 她还没有把眼睛闭上,但克里斯托夫要争取时间,他感觉到有人正从礼堂内部靠近这里。 瞬间数十条闪电从空中劈下,在巨大响声中击碎了大礼堂顶的更多石砖,用雷元素魔法覆盖掉她留下的痕迹。女孩吓得在他怀里闭紧了眼睛,显然,她以为那些雷电是冲她来的。 “好了,”他觉得莉莉安娜现在的状态不适合长篇大论,他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和她交代立场,“现在我们是破坏礼堂的共犯了。” 第51章 筹码(1) 所有的课程和学院里预备举行的活动都暂时取消了,在学院里居住的学生也被一视同仁地驱离,瑞拉虽然一头雾水,但也不忘从宿舍掏出救济院需要的各种东西,准备大包小包地一并拎回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舞会被意外打断后所有人都在询问的问题。 但瑞拉没有什么途径了解这件事的更多信息,这个意外甚至让克劳尔都忙碌了起来,那个晚上他和好几个骑士模样的人一起离开了,好像是让他赶去魔塔那边帮忙。 那天晚上,那些人到来得还算及时。因为骑士的清点范围只包括在场的学生和作为学生舞伴的其他贵族,在瑞拉的带领下,平时叽叽喳喳的贵族女孩们也大多系起了长裙,开始像模像样地照顾起那些陷入了昏迷的侍从和女仆。 女孩们充分发挥了平日里传递八卦的本领,很快,大部分下人都被主人认领走了,剩下的那些基本都是学院豢养的人员。听骑士的说法,今晚的骚乱不止发生在礼堂,很多地方都乱成了一锅粥,在皇太子的要求下,他们勉强答应一并接管了这些暂时无人照看的下人,瑞拉这才放心回到了宿舍。 紧接着,第二天就得到了要求暂时离开学院的通知,瑞拉摸着胸口的衣服里面藏着的、从身上摘下来的各种贵重首饰不知所措——放在学院里很不放心,带回救济院更不放心,莉莉安娜也没有派人回来取。 瑞拉只知道,莉莉安娜被平安找到了——似乎是被她未婚夫直接带走了。当时她好不容易说服那群贵族小姐别跟着她、返回礼堂的时候,正好遇到福兰特解除魔法从屋顶下来,表情凝重,脸色非常差。 礼堂里还站着的人已经不多,在擅长风元素的高年级同学的帮助下,昏迷的人也在陆续被搬运到门外。瑞拉走过去,就看到皇太子从她脑袋上跌跌撞撞飞过去,勉强没有脸着地,落到地上然后对福兰特说道:“克里斯让我给你带个口信,他已经找到斯诺怀特小姐,先带回府去找治疗师看看,她没有受伤,就是和其他人一样吓到了。” “嗯。”当时福兰特只点了点头,然后就抬眼看向礼堂里已经停止运作的时钟。瑞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知道这个巨型时钟是不是在意外发生的那一刻坏掉的,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了,它还指示在刚过十一点的位置。 “格林小姐。”皇太子又转向她,因为刚刚在礼堂里他的指挥挺及时,瑞拉暂时没有那么看不惯他了,便没有像平时那样躲开,而是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话。 “这是你的鞋吧?”皇太子掏了掏斗篷,居然从里面翻出了一只鞋递给她,“穿上吧,这会儿外面很冷了。” “谢谢……”瑞拉没想到皇太子会专门去给她找鞋,她有些惊讶,伸手去把那只已经被踩得有点变形的鞋子给拿过来,直接蹲下就穿上了。 “啊啊,你怎么能在我们面前直接穿鞋呢,要让我们回避一下啊。”皇太子立刻把脑袋转到了一边,脸颊上浮出一丝红晕,“格林小姐,你这样一点儿都不符合淑女的风范。” “我就是个平民,我要什么风范啊?”还说对他有点改观呢!瑞拉撇撇嘴,穿好鞋站起来,不用一高一低地走路还是要好些,等回宿舍去就把脚上磨破的部分给治疗一下,今天应该没人会管什么使用魔法的警戒了。 “我先送你回去,这里交给他们就行了。”福兰特对她说道,他环顾四周,“还有需要回西北塔楼的,跟我来。” 福兰特果然知道她是谁,连她住哪里都一清二楚,瑞拉觉得一阵头痛。虽然这位哥应该不会像莉莉安娜一开始脑洞大开说的爱上自己的亲妹妹,但这个身份被他知道了,她以后想要自由生活的难度肯定上升了。 “那就交给你啦,斯诺怀特卿。”皇太子点头,好不容易克劳尔·莱恩被征用去查看魔塔的破坏情况了、不在瑞拉身边,但这会儿他也走不开,眼下这里的皇家骑士都要等他调配,“我想,父皇很快会传召一批人去宫中,还要有劳你。” “应该的。”福兰特用眼神示意瑞拉跟上他。 一路无言,因为身边还有其他同学在,瑞拉听他们小声讨论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家的猜测一个比一个离谱——有人说是上次袭击了莉莉安娜的魔兽一直都藏在山顶的那个大湖下面,今晚又爬出来了。 “不用担心,这里今晚会有骑士驻扎。”到了楼下后,福兰特才对她说道,“只是皇室应该很快会封锁这里,你整理好行李,明天我会派马车来接你回——你到我们府邸暂住,莉莉安娜会很高兴,希望你不要拒绝,格林小姐。” “请允许我拒绝,斯诺怀特少侯爵。”瑞拉现在脑袋正因为“原来斯诺怀特家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在哪里”混乱着,她需要个地方静一静,而且她也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救济院看望大家了,“嗯……莉莉安娜那边,她也需要休息吧,之后我会另外找时间去拜访的。” 福兰特没有坚持,但作为退步,他说会让马车来接瑞拉去救济院。瑞拉不自然地低下头去,这会儿易容药水的药效已经过了,她避开了两双红色眼瞳的对视。 瑞拉觉得,有点儿尴尬。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是她把这些大贵族想得太简单了,她成天带着这么一双颜色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招摇过市,居然从来没想过对方有可能察觉到她的身份……该说是现代人的自大还是她自己太迟钝呢? 要说“谢谢”吗?毕竟一开始在礼堂,要不是他出手,她肯定就挂彩了——虽然说有光魔法,流点血也不碍事,但福兰特也不知道啊,他肯定是带着“保护妹妹”的心情,冲到她身边来的。 “呃……莉莉安娜,你不用去接她吗?”瑞拉找了个话题,都这么晚了,难道允许她住未婚夫家? “今天已经很晚,我送了她的贴身女仆去兰斯洛特府上照看。”青年僵硬了一下,他好像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聊莉莉安娜,“去休息吧,格林小姐。” 第51章 筹码(2) “哦,对了!”瑞拉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些借来的珠宝首饰! 混乱发生的第一时间,瑞拉就把身上各种值钱的东西通通薅下来塞到了贴身的小衣服里面,这些东西离开她的视线她不放心,带回救济院她更不放心,最好的选择就是这会儿物归原主。 “呃,请你等我一下!不会耽误很久!”哪怕再活得像个男人,哪怕眼前的男人是这个身体的同父同母的亲哥,瑞拉也还没有到没脸没皮到在福兰特面前伸手进胸口掏东西。 “这些都是莉莉安娜借给我的首饰,应该没有少,我清点过了,这是清单。”瑞拉从宿舍下来,福兰特还等待在那里,她把那些精致又沉重的盒子装到了她那个已经用得边角磨损的麻布袋子里递给福兰特,“你看看。” “你……不用还,留下吧。”福兰特都没有看袋子里面装着什么,他说道,“就当是礼物送给你了。” “这些是莉莉安娜的东西,你不能帮她做主送给我的,这些东西我们说好了就是舞会借用一下。”瑞拉直接把那个袋子掼到了福兰特怀里,“你点一下啊!我回去了。” 其实……严格来说,莉莉安娜自己并没有将斯诺怀特家的财产赠予他人的权力,他是可以越过她做主这件事的,福兰特看着手里的袋子想。 这不是因为她并非他的亲妹妹。一般来说,贵族女子只能在结婚时从家里带走一笔嫁妆,除此之外,那些珠宝首饰衣裙,其实都不算她们的财产,除非是特别说明直接赠予到她们名下——这些规矩在家产不算丰厚的贵族家庭会执行得非常严格。 反而在他们家,给莉莉安娜的东西就当是她的了,她看上的东西,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也就是她的了。她想送就送,想砸就砸,也不会有人介意,她一个小姑娘,再任性也花不了骑士团千分之一的预算——何况还有皇室每年的巨额减税为她买单。 但眼下,瑞拉这边要不要这些首饰真的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福兰特需要尽快给父亲写一封信,告知他今晚发生的事情。 要把他那不着边际的猜测一并告知父亲吗?福兰特犹豫了,他抬起头看向天边,难以想象在那样一个混乱的夜晚后,首都居然迎来的是这样一个平静祥和的黎明。 \\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u003d 今晚注定又有很多人睡不着,克里斯托夫想,他一直主张对那个在山顶伤害莉莉安娜的皇家骑士严厉处置,眼下倒没办法做到百分百理直气壮了——毕竟那次的学院警戒,大概率就是莉莉安娜引发的。 而作为引发两次混乱的始作俑者,莉莉安娜倒是窝在他的床上睡得烂熟。 床那么大,但是她把自己裹成严严实实的一团,睡着睡着就蹭到了他身边来,用一张无辜的脸挨着他搭在床边的手臂。 看看这张还没有他一只手大的脸,他用食指轻轻地描了描她的眉毛走向,让莉莉安娜皱皱眉头偏开了脑袋,浓密的发丝落到了他的手心。 再看看这小小的耳垂,还有往下连接着的、脆弱柔软到好像轻轻一捏都能折断的脖子,怎么看都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 要不是亲眼所见,克里斯托夫觉得如果有人对他说,今晚那么大的动静很可能是莉莉安娜一个人导致的,他一定会觉得对方是喝醉了在发酒疯。 斯诺怀特家的女仆很快就被送来了,只能说小少爷的严谨一如往常,这种时候还不忘莉莉安娜的易容药水。但克里斯托夫没有让她在屋内陪侍,在梅根喂过莉莉安娜喝下药水后就让她去了楼下。这一层楼都被克里斯托夫清空了,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上楼来。 其实,他也不该和她共处一室,更不该像这样毫无防备地让莉莉安娜靠着手臂——莉莉安娜显然不具备控制她周围那些未知“元素”的能力,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次失控。 所以他并不想让莉莉安娜在这种不稳定的情况下于首都多待,但今晚直接前往郊外的住处显得太引人瞩目。 等明天皇宫传召之后,他会找个合适的时间皇帝还有福兰特·斯诺怀特提,就说莉莉安娜短时间内受了两次惊吓,家里的治疗师说最好去安静的地方小住散心,把她带到郊外的别苑去住一段时间。 皇帝应该不会拒绝,他点了头,斯诺怀特家的小少爷也不能多说什么。 天快亮了,而莉莉安娜还没有到这里就直接在他怀里睡着了,中间也没有醒。他找了信任的治疗师来看,说是疲惫过度,别的没有大问题,然后去熬制了一些治疗感冒的药剂预备在厨房。 目前看起来还风平浪静,没有其他的异常情况出现,克里斯托夫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刚闭上眼睛没几分钟,他就感觉手臂突然一轻,睁开眼就发现莉莉安娜已经一骨碌坐了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东张西望了一番后,此刻正一边朝他爬过来,一边眼冒精光和他对视。 克里斯托夫绝不承认,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丝丝害怕。 “我可以随便说话吗?”和他还有点距离,女孩停了下来,他听她小声说道。 “这一层楼都只有我们两个人。”克里斯托夫点头。 “我睡了多久?”她又问。 “几个小时,天还没有彻底亮呢。”他继续回答。 “那……昨晚……有没有人受伤,甚至……”她踌躇起来,咬着嘴唇没有再往下说。 “受伤或多或少有一点,但没有出现死亡,而且绝大部分人受伤是因为当时人群陷入了混乱。”克里斯托夫简单地和莉莉安娜说了说当时礼堂里的情况,“我没办法安慰你说,这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你应该也不是故意造成这些状况的吧?” 莉莉安娜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都十一月末了,这里居然还没有生壁炉,她坐起来久了觉得有点冷,便把被子扯起来把自己重新包裹住,然后又朝克里斯托夫坐着的椅子挪了挪,小心地询问:“你相信我吗?” 她记忆有点儿混乱,睡了一觉甚至有点分不清哪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克里斯托夫说“我们是共犯”,是她梦到的内容,还是他真的说过这句话? 第51章 筹码(3) 今天的卧室里点的是蜡烛,莉莉安娜看着男人在烛光中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急切地伸出一只手去,但想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又赶紧把手缩回去:“你……昨晚发生的事情,你能为我保密吗?” 她其实也不知道克里斯托夫看到了多少、猜到了多少,但从他说“你应该不是故意的”,至少说明他已经把昨晚的嫌疑犯锁定到了她身上。 “当然。”克里斯托夫一点犹豫都没有,莉莉安娜显然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的那些本事意味着什么,所以才会问这种幼稚的问题。 眼下,没有人比克里斯托夫更想隐瞒这件事。 因为她的能力一旦被皇室知晓,他们的婚约一定会被皇帝作废,莉莉安娜会被立刻安排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贵族,皇室甚至可能会专门在首都附近划一块地给她的丈夫做名义上的领地,把莉莉安娜和她的孩子用各种手段控制在自己手上。 莉莉安娜会嫁给其他人,这种可能性,光在心里想一想就觉得很不舒服。 真有这一天,他就直接杀掉那个不自量力想要从他手里夺走莉莉安娜的小贵族,把她直接掳走飞回赛尔斯去,再谈和皇室交涉的问题——当然是因为无法忍受传说中的能力如此轻易地落入普林斯的手心,克里斯托夫为自己心中突然冒起的奇怪情绪找了个解释。 “那……我是……有魔法的,对吧?”女孩朝他凑得更近了,这会儿眼睛里已经没有不安和恐惧了,亮闪闪的,基本都是兴奋。 嚯,他还准备了一筐话安慰她、让她相信他呢,克里斯托夫笑起来,结果已经翻篇了啊。 “目前看起来,是的。”在笑了一下之后,克里斯托夫就严肃了起来,他要让莉莉安娜明白她的能力非同小可,“还有很多东西需要进一步查证,这件事我会为你保密。更重要的是,你要为自己保密,学会控制它们,不要轻易暴露。你应该能感觉到,你今晚做的事情不是普通元素魔法师能做到的。” 这么厉害,意思是他都做不到了?莉莉安娜低头又去瞧自己的手,这会儿她的手已经变得干干净净、细腻柔软了,显然是睡着的时候有女仆来帮忙清理过。 她刚想把腿盘起来,但想起对方不是瑞拉,做这种老太上炕的姿势不太雅观,于是继续老老实实坐着,说道:“但是……我该怎么学呢?” “首先,你要搞明白那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然后,去感受它们,和它们产生共鸣,让它们为你所用——我想,这些和你在元素魔法课上学习的东西是有共通的。”虽然完全不知道学院里是怎么教授元素魔法的,克里斯托夫说道,“我准备把你带去郊外的别苑,那里地广人稀,你在那里尝试也不用担心会伤害到人。” “那我伤害到你怎么办?” 克里斯托夫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莉莉安娜会担心这件事,他笑起来,伸出手拍拍莉莉安娜裹着被子的脑袋:“你要伤到我,也要有点儿真本事才行,我很期待。” 莉莉安娜想了想,她相信克里斯托夫会为她保密:如果她的魔法和瑞拉的能力一样稀缺,那也是出现就会引来万家争抢的存在,作为赛尔斯未来的领主,克里斯托夫没有道理把她拱手让人。 他说他们是“共犯”,莉莉安娜觉得她如今也只能暂时依赖他——这件事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可以,她也想隐瞒克里斯托夫,但当时情况紧急,她的脑子没有能力一下子往后想那么多步。 只是可预见的,未来如果她想解除婚约、想离开他,从纯粹的利益角度出发,克里斯托夫也肯定不会轻易放手了。 但这不全是坏事,莉莉安娜很快就想明白……她来这个世界那么久,都是听从其他人对这个身份做各种安排,这是第一次,她手上有了属于自己的筹码。 有了这个“筹码”,她就能参加甚至自己组织谈判了,很多事情,她都不再只能被动地全盘接受。 抛开特殊的魔法和婚约不谈,她和瑞拉的真假身份注定她们未来很可能会被牵扯进一些争端,有点儿破坏性的能力在手里总要安心一些,主动权很重要。 真是……非常奇妙的感受,原本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身体不会使用魔法的事实,认知却在一夜之间被颠覆了。很多情绪都在莉莉安娜低头注视着自己双手的眼瞳中涌动,她觉得兴奋、激动,但也感到惶恐、不安。 怎么说呢,莉莉安娜从前打游戏只喜欢玩辅助和奶妈,哪怕是单机也只挑能给自己回血的角色打首发,是个血条降到三分之二以下就会立刻给自己回满的怂人——如果可以,她真想和瑞拉互换一下,她觉得瑞拉肯定会喜欢自己这个“脑子里想想就能把周围一堆东西搞得灰飞烟灭”的本事。 但这也意味着,后她和瑞拉的角色将互换,她将担负起守护瑞拉的使命! 再也不是只能无助地等在原地让别人来救的麻瓜,而是谁敢觊觎瑞拉的光魔法就直接让他原地消失的——神秘魔法大师!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脑子里大概梳理了一下,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说得对,当务之急是搞明白该怎么控制她的能力,不然那玩意儿就不是筹码,而是害人害己、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核弹。 怎么回事,比他还着急,克里斯托夫这会儿甚至有点儿担心自家的别苑了,里面很多建筑都是将近三百年的古董,不知道够不够莉莉安娜玩的。 老实说,她这个跃跃欲试的模样,比柔柔弱弱的时候要显得更加吸引人,应该是因为持有疑似暗魔法的缘故吧……一定是的,没有哪个领主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莉莉安娜大概率和他父亲的死亡没有关系,但很可能是了解暗魔法和“湮灭”的一把钥匙。也许,他能通过她的能力辗转得知,从前他的父亲、兰斯洛特多代匆促殒命于深海的家主到底遭遇了什么。 但现在,他更想哄她再睡会儿,毕竟回来已经是午夜,她总共也没睡几个小时,只是她完全睡不着的模样,过一会儿就睁开眼悄悄瞥他。 “我突然觉得,”他靠近还因为兴奋无法入眠的女孩,轻声说,“你是命中注定要嫁给我的。” 莉莉安娜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一句话,她短促地呼吸了两下,然后猛地缩进被子,闭上双眼。 真好玩,克里斯托夫笑着坐正了,他又闭上眼。 要不找个借口尽快完婚吧……第一是怕夜长梦多,还有就是,虽说夏巡的时候这么小憩是常态,但在自己的卧室,还是更想睡床啊。 第52章 和平奖(1) 莉莉安娜之后的几天过得并不好,不是在郊外的别苑没有被照顾妥当,主要原因是一睡着就开始做噩梦。 后来她自己回想,她能在礼堂事件发生的那一晚没心没肺地直接睡过去,纯粹是精神和身体都被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魔法”消耗到了极限,说白了,和昏过去没有什么区别。 来到这里之后,莉莉安娜醒来有印象的梦境却却只包含从前世界的内容,她觉得这是潜意识的一种体现,虽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小半年,她仍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念自己的父母,想他们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 但现在,那些曾经会在梦到时让她短暂重新做回自己、醒来后也让她恍惚一会儿快乐一会儿的梦境却被之前发生的事情侵蚀了。 连续几天,莉莉安娜都梦到自己在从前的世界过着日常生活,下一秒,她就感觉到自己开始与周围格格不入,那种时间和空间的不协调感席卷了她的感官—— ——再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就看到自己的父母、同学、朋友,同她手里那只高脚杯一样逐渐消失于虚空,又或者像那些落向地面的魔矿石一样,缓慢地消解成细小的粉末。 然后她就在恐惧中惊醒,即使大口大口地呼吸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缓解胸口的压抑。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新世界”之后,她又害怕这种窒息感是力量即将失控的前兆,直到确认自己没有给周围带来任何影响,她就感受到一种精神被耗尽的疲惫,然后模模糊糊的睡意开始降临——再次因为噩梦而惊醒。 这种循环,一晚上重复好几次,等初冬的阳光缓慢地爬上窗棂时,莉莉安娜会松一口气。虽然一直都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房间也暖和得让她忘记现在的季节,她却觉得自己就像在实验室熬了好几个大夜,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对劲的。 那天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莉莉安娜的意料,事情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又完全颠覆了她对自己的认知,以至于她那晚对于很多东西的反应是迟钝的。 尤其是当她从克里斯托夫的贴身男仆那里听说,那晚上学院的各处设施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甚至于魔塔如今都全员撤出开始封闭抢修后,后怕取代了获得力量的兴奋和激动,成为了莉莉安娜情绪的主流。 她想起之前和瑞拉独处时,两个人交换过对皇太子的看法,她们都感觉,皇太子就像个被赐予了核弹按钮的小孩,如果他坐上皇位都还是这个性格,那对于王国上下必然不是好事。 但皇太子再小孩心性、再单纯不知人间疾苦,他也是能控制自己的。 莉莉安娜觉得,如果把殿下比作小孩,那自己的状态就是个完全懵懂无知、睡在一堆核弹按钮里的婴儿,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挥动胳膊伸伸腿,是不是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这是绝对不可以放任的。光是在梦里看到亲近的人在眼前消失,都能让她的内心感到真切的绞痛,如果在现实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哪怕是素昧平生之人,莉莉安娜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原谅那样的自己,也无法用“我不是故意的”这种借口为自己开解,她只会永远活在“成为杀人犯”的阴影之中。 但自怨自艾是没有用的。莉莉安娜对于“危险”并不陌生,不如说,她的专业就拥有与危险共舞的特质:那些琳琅满目、需要特批特买的化学试剂,稍有不慎都可能给自己和他人的人身安全造成巨大的威胁。 她的老板对每一个刚刚踏入实验室的学生都会说一番话,具体的词句她已经不能完整回忆起来,但大意一直牢牢记着: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保持敬畏,想明白危险在哪里,搞清楚如何规避它。 莉莉安娜现在要做的,无疑就是最后那一句“想明白、搞清楚”。 “今日实验,失败。” 十二月三日,兰斯洛特家族位于首都城郊的别苑,莉莉安娜微皱着眉头趴在桌上进行今天的“实验总结”。 她不自觉地用羽毛笔去戳自己的下巴,轻微的刺痛让她能更好地摆脱困倦、集中精神——又是尝试复现结果又是练习骑马,她现在很累,稍不注意可能就走神了。 而她现在完全不敢胡思乱想,在这本“实验记录”的第一页记载着莉莉安娜的一个初步结论:那些奇怪现象和她本人的想法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似乎就是这里的人常说的“元素支配能力”。 到底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呢……莉莉安娜冥思苦想几天实验毫无进展的原因。 两次意外之间的共同点本就少得可怜,她连吃的东西都考虑到了,今天还是没有让克里斯托夫让人布置在树林里的魔矿石发生一点变化。 一开始她还很贴心地嘱咐克里斯托夫离她远点儿,最好带着马儿飞得高高地,别被她的“大招”波及到。结果今天她垂头丧气宣布应该没戏了的时候,男人飞在天上优哉游哉地笑着,气得她想直接弯腰去捡魔矿石扔他的脸。 是她的那些动作太滑稽了,莉莉安娜叹气,没办法,她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今天她先是对着那一筐魔矿石跳了一会儿圆圈舞,然后又坐在椅子上瞪了它们好一会儿,最后破罐破摔,捡了根树枝指着它们拿腔拿调地按照她的记忆念了几次“evanesco”,结果当然还是无事发生——不同魔法世界的咒语显然是不通用的。 一定还有什么事情被忽略了。但是看着写了密密麻麻三页纸的、对于山顶湖区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和舞会当天发生的事情的交叉对比,怎么看共同点都只有她在场。 莉莉安娜也没有因为两天的失败就感到气馁,开什么玩笑,好歹也是搞实验出身的,没有发顶刊顶会的素质,发四区水刊的素质还是有的。 只是,白天这些消耗精力的活动并没有如她所愿,让她在夜晚获得没有梦境的安眠。梅根现在要花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帮她遮盖苍白脸颊上的黑眼圈,好在莉莉安娜找了“换了环境我睡不惯”的借口,没让女仆看出更多异样。 “小姐,”莉莉安娜正没精打采地试图拧一瓶新墨水,就听梅根在门外对她说,“诺瓦克伯爵夫人请您陪她去散步。” 但是她今天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了,莉莉安娜垮下脸。看窗外天都已经全黑了,姨婆不是最怕冷了吗,为什么又要大晚上出门啊? 姨婆跟着她一起到这里来,似乎是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协商的结果。哪怕有婚约在先,没有正式成婚就孤身到未婚夫的家宅里长住也容易惹人非议,克里斯托夫就干脆把她的姨婆一起接了过来与她作伴。 所以他们出去“实验”都是以莉莉安娜想要学骑马为借口,这才暂时甩开跟着的下人们和马克西姆姨婆。马克西姆姨婆的管束非常严格,莉莉安娜骑马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亲自监督她换衣服,实际是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痕迹。 “你以后会感谢我的。”显然,马克西姆姨婆把莉莉安娜的郁郁寡欢没精打采理解为了“她在埋怨我打扰她和情人约会”,老妇人抬起下巴,一边用手杖敲打地面一边说道,“男人和喜欢蜜糖的熊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们吃够了就会走——想让他徘徊在你门前久一点,就别一口气倒给他太多。” 走就走呗,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只熊,她活在世上的意义也不是专门给熊倒糖吃,姨婆一边说,莉莉安娜一边在心里回嘴。 但是今天就别和姨婆争论这些了,莉莉安娜脑子里还在苦苦复盘那两天的所有细节。 第52章 和平奖(2) 如果舞会晚上的能力是无法复现的,只是一张什么稀有史诗级魔法的限时免费体验券,现在体验时间到了再也不会有了——倒是告诉她一句准话!或者就说明白,该在哪里充648下卡池!或者告诉她掉落物的副本入口在哪里,她也愿意彻夜肝啊! “少公爵今天不在这里住吗?”心不在焉的莉莉安娜听姨婆问道,前天的参观和昨天的散步,克里斯托夫都是全程陪同的。 “好像是有点儿要紧事,吃过晚饭就回去了。”莉莉安娜回答道。 “嗯,也是,他和你哥哥一样,都是要独当一面的人了。”姨婆又开始絮叨,“你啊,要嫁的不是寻常人,也不能像那些成天就知道买衣服戴首饰的女人似的。我就不说赛尔斯了,我们瑞诺卡有多大,有多少人口,主要有哪些产业,分别的税收有多少,皇室的征税又分别是多少,你有概念吗?” “不知道吧?想也是,你哥哥什么事儿都自己扛,你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也没想过为他分担什么……没有骂你,别低头!斯诺怀特的女儿,在哪里都要把头抬起来!那是他该扛的,他是继承人,继承爵位,你们没有,那就安心吃喝过日子。” “但嫁了人就不一样了,做一方领主的妻子,那就要把自己当做那一方水土的母亲。他的荣辱和你的荣辱是一体的,他给你的富贵奢侈享受了,有了风雨也要咬着牙跟着他一起扛,不能让他们看轻了你,觉得你只是朵被娇养的花。” “这些话,本来该你母亲来和你说。她运气差点儿,没能看到你们三兄妹长大,乔瑟夫其实是长得最像她的,真是造化弄人。”在侍从的跟随下,莉莉安娜和姨婆沿着一条被魔矿石灯点亮的小路慢慢走着,已经到了初冬,路上满是枯脆的落叶,也许明天就会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你的性子,比从前乖顺多了,但也别那么柔和,不能听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说的,可不只是完婚以前别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予取予求——你要知道,无论如何,你都是在瑞诺卡长大的,喝过那里的冰川融化出的水,圣神永远会把你视作那里的人。” 她只说了“长大”,没有说“出生”,真是用词严谨,莉莉安娜一边低眉顺眼地点头一边想。 以前她只觉得原主是个平民身份,追究她真实身世、寻找亲生父母的意义不大:这种接近中世纪的时代,找到最后很可能连个坟堆都找不到。但是原主其实会魔法,而且不是常规魔法,自然而然就会让人好奇——她能力哪里来的? 这时候莉莉安娜突然想起,之前在学院好像误打误撞进了一间教室,里面有个老人把她认错了,说她是……那个名字是什么……凯瑟琳?姓氏发音有些奇怪,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了。 这会是线索吗?为了防止之后忘记这件事,莉莉安娜回到房间后就拿羽毛笔蘸蘸墨水,在她的备忘录里加了一个“凯瑟琳”,然后把它圈起来打了个问号。 这个别苑很大,但是却没有正经的藏书室。莉莉安娜现在要查阅的东西更多了,除了瑞拉的光魔法,还有她自己的神秘魔法,也不知道学院什么时候能重新开放。把用家乡语言写得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小心藏到带来的一本被挖空的厚书里,又锁进床头的柜子,莉莉安娜才开始准备梳洗。 姨婆散步时说的话让莉莉安娜那晚上连做噩梦的机会都没有了,她辗转难眠。 因为她知道,姨婆无疑是在告诫自己:如果以后斯诺怀特家族和兰斯洛特家族起了矛盾,她莉莉安娜要选择站在斯诺怀特这一边,不然就是背叛把她养育成人的那片土地。 好烦啊,莉莉安娜把被子拉过脑袋。 等能熟练运用神秘魔法之后,带着瑞拉远走高飞得了,她想,她们两个在这个魔法世界演一把雌雌双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神秘的传说——把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都丢在脑后,这和亲公主谁爱当谁当去,反正别让她做这种死亡二选一。 或者,等哪天她魔法大成天下无敌了,到时候谁打架,她笑眯眯往桌上一坐,把两边的手拉在一起,然后说:和平才是最重要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谁要挑事,我就核平谁——这不就不用左右为难了吗,还很酷!说不定还能在史书上留下个名字,得个普林斯和平奖。 要真要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莉莉安娜重重地叹了口气。 首先,克里斯托夫一点儿都不怕她,是不是说明,她的“能力”只是很稀罕,并没有到原子弹之下人人平等的地步啊?如果她选择和稀泥,那克里斯托夫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因为她的选择感到失望? 不知不觉又把自己的身份预设成他的妻子了——都怪这家伙天天说!理直气壮地说!翻来覆去变着花说! 但也正常,哪怕她还是个不会魔法的平民时,克里斯托夫都摆明了完全没有考虑过“不履行婚约”这个选项,她甚至怀疑他这会儿连他们以后要有几个孩子都已经想好了,说不定还挨个按男女准备好了名字。 脸有点发烫,应该是脑袋在被子里被闷到了,莉莉安娜从被子里钻出来。 克里斯托夫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提前他们的婚期?这几天莉莉安娜除了琢磨“实验”,就是在烦恼这件事。站在他的角度,想把她的力量收为己用,利用现存的婚约是最便利稳妥的方式。 那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莉莉安娜坐在黑暗里叩问自己,她能就这样接受所有的安排,成为克里斯托夫的妻子、成为他孩子的母亲,从此和他统一立场荣辱与共吗?她有觉悟担负起一个领主妻子的责任,把自己的命运和一片广袤大地上的臣民联系在一起,收取他们的忠诚也负担他们的命运吗? ——她就这样平静地接受这个世界的全部设定吗?在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似乎非常恐怖的力量之后,依然生活在权力和财富铸造出的童话肥皂泡中,在华美的城堡和花园中从贵族的假女儿变成贵族的真妻子、贵族的真母亲,然后这样心安理得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我的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究竟是世界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世界?”这句从前最喜欢的情景喜剧里的台词,此刻在嘴中咀嚼却想不起那些令人捧腹的情节,只觉得沉重。 女孩缓慢地深呼吸,然后感觉自己心跳慢慢平静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她做了属于自己的决定,那么下一个问题是,如何去找机会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如何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变化? 她再次环视四周的黑暗,最后把目光收回了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心,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果然还是尽快搞清楚那个神秘魔法的复现条件。 至此,她将对这份未知能力的恐惧全部丢在了脑后。因为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什么样的选择,不管是想保护他人,还是想扞卫自己,她都需要力量。 第53章 控制变量(1) 之后几天的实验也不出所料失败了,不如说成功才奇怪,莉莉安娜现在处于思路全无只能广撒网碰运气的状态。 她现在甚至觉得,克里斯托夫最初提出的“日期假说”不无道理:男人认为,山顶事件发生在九月三十日,舞会则在十一月三十日举行,从这两个日期来推断,莉莉安娜要么只能在月末发挥能力,要么就是在光耀日发挥能力。 莉莉安娜当时反驳:只靠两条数据总结出的经验基本都是扯淡。但是现在,毫无头绪的尝试也并没有带给她任何新的进展。 连日的噩梦少眠还让她脾气肉眼可见地变差,昨天的“实验”结束前,她气急败坏地踢了那筐魔矿石一脚,后果是那一个大筐纹丝未动,她自己脚尖生疼,差点流了眼泪。 克里斯托夫对她那样的表现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丢下一句“跟上我——要是落后太多,我就不能保证你摔下马的时候一定能用风托住你。”就直接乘风消失在树林里。 他这种堪称简单粗暴的训练方式其实对莉莉安娜有奇效,就这么几天,莉莉安娜已经能以龟速慢悠悠自己骑着马回到森林边缘了。 虽然依然时不时就会扑下身去抱住马脖子不敢动弹,但是莉莉安娜这个动作不会换来克里斯托夫的任何回应,只会感觉到流连在脚边的风越来越微弱、好像真的不骑马跟上去就会被丢下不管一样。 自然,克里斯托夫不会真的丢下莉莉安娜不管,他还认真盘旋在风中数莉莉安娜每天抱了几下马脖子,琢磨着哪天等她完全改了这个毛病,再让工匠给她做点儿什么小玩意儿做奖励。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今天是个好天气,冬天的阳光温煦地撒在莉莉安娜身上,让她有种闭上眼睛就能在下一秒睡过去的感觉,但一想到睡着之后的噩梦,她强迫自己抖擞精神,在马背上坐得笔直。 克里斯托夫每天都会换“实验场地”,但今天他没有像平时一样飞在空中,而是和她共乘了一匹马,马儿前进的方向也与那片密林所在的位置相反,视野反而越走越开阔了,莉莉安娜还看到了好些兰斯洛特宅邸里的家仆。 “今天休息。”克里斯托夫的手覆盖在莉莉安娜的手背上掌控着缰绳,言简意赅地宣布今天的安排。 “但是——”莉莉安娜转过身去看男人,拜他的特训所赐,她现在对于这种马背上的小幅度动作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你昨天还说,陛下下旨要求斯诺——我父亲、你的叔父,还有莱恩公爵前往首都商议要事。” 商议的主题么,克里斯托夫没有明说,他不说莉莉安娜也能猜到,大概率和“身份不明的魔法师在皇宫附近发动恐怖袭击”有关系。 反正不管是讨论莉莉安娜搞出的动静、今年的税收还是大家一起肩并肩展望未来,这些长辈驾到首都,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肯定都没有办法继续窝在这处别苑了。 赛尔斯的冬巡不需要由克里斯托夫亲自负责,所以他不需要像福兰特那样在十二月中旬启程回到领地做准备,但作为未来的领主,他总要回领地去和臣民们一起度过新年。 莉莉安娜的行程还没有最终确定,姨婆在言语里似乎是希望莉莉安娜留在首都和她一起过冬,但老人家又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有这个想法。 总之,留给莉莉安娜在这里“做实验”的时间并不多,眼下各方面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她并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和克里斯托夫一起骑着马四处转悠。 “你会不会看起来太悠闲了?”因为不需要控制马匹,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眼皮越来越沉,只好找话题来让自己打起精神。 想到克里斯托夫说最近首都的贵族们乱成一团:还有不少人想收拾细软去亲戚家的领地躲避,唯恐自己的家宅成为下一个“倾塌的魔塔”,很多学院的学生也在皇室的默许下被接回父母的领地。莉莉安娜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猜到你是知道真相所以才那么……从容的?” “我这不是吓得都带着妻子逃离首都了吗?”克里斯托夫笑眯眯,“要不是逃回赛尔斯有辱兰斯洛特家族的名声,我现在已经躲在被骑士团守卫的公爵府里瑟瑟发抖了。” 又是“妻子”,莉莉安娜在心里叹气,哪怕纠正了他“我们还没有成婚”,他下一次还是会理直气壮地这么说。她看向四周,不知道克里斯托夫今天想带她怎么“休息”,能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好好地谈一谈。 这处别苑,并不是莉莉安娜刻板印象中的豪华城堡搭配一眼望不到边的花园。这里的建筑存在明显的年代差异,莉莉安娜和姨婆的住处比起随处可见的、被青苔和藤蔓几乎遮盖起来的大量石砖建筑要崭新不少,也要精致得多。 “这里曾经是兰斯洛特家族协助普林斯攻占旧王朝首都之前的最后一处修整据点,根据协定,这里的土地仍归兰斯洛特支配,但不能再以任何形式大量驻扎骑士团。”克里斯托夫的话验证了莉莉安娜“这里有很多地方像堡垒”的猜想。 也许是刻意为之,这里的植被茂密、林子里还散养着各种动物。虽然克里斯托夫介绍时说“平日只把这里做一个大点的猎场”,但莉莉安娜觉得,这种地方,都不说脚下可能有多少秘密地下室了,就是在林子里直接藏大半个骑士团,应该都不成问题。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处在初冬也依然生机盎然、一片青翠的草坪缓坡,阳光正好撒在被女仆们布置好的野餐布上,莉莉安娜已经闻到了甜点和鲜花的芬芳。 在这种甜蜜的气息里,她觉得更困了,但桌上的各种饮料显然不包括咖啡,但有“可乐”——之前为了严谨的实验,她和克里斯托夫提了“可乐”的事情,但在这几天的实验里哪怕把脸喝得通红,“可乐”都没能让莉莉安娜再大发神威。 “真的不能再想办法,让我眼睛变成绿色吗?”莉莉安娜还在琢磨着她的控制变量法,男人放开马儿让它自己去吃草之后,她便抬头问道,“你之前说那个装置和易容药水的原理是一样的,那就让我喝易容药水吧,就喝一两个小时的量,就算对身体有害也没有关系。” 反正还有瑞拉的治愈魔法兜底呢,莉莉安娜觉得她可以做一些大胆的实验。 第53章 控制变量(2) “我说过了,你眼睛的颜色和那天晚上的事情不会有任何关系,”克里斯托夫耐心地重复已经说过好几遍的话,“你自己也配制过易容药水,知道它使用的基础草药和变形草药。如果那些普通的草药如果能引发那种程度的魔法,药剂师也不会是很多人都不愿意做的差事了。” “不,这种事情是不可以一概而论的,一些常见的东西经过巧妙地搭配,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完全没有科学实验的思维,她坚决地要求,“我觉得这个尝试是有必要的!” 如果斯诺怀特家的小少爷在场,一定会嘲笑他那天的“多此一举”给今天造成的麻烦。克里斯托夫叹了口气,机关算尽也比不上突发意外,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只是没想到一向没什么主见的莉莉安娜在这会儿表现出了惊人的固执。 斯诺怀特家配给莉莉安娜的药会不会有问题,这个可能性克里斯托夫也想过。 以福兰特·斯诺怀特的性格,绝对不可能把熬制易容药水的事情交给兰斯洛特家的药剂师——福兰特甚至在皇帝答允了他带莉莉安娜到郊外散心之后还提出了抗议,说莉莉安娜在还没有正式成婚就到他的府邸长住不符合礼仪。 克里斯托夫也立刻提出,可以一并把马克西姆·诺瓦克伯爵夫人一起邀请到别苑,让她与莉莉安娜作伴,才让小少爷闭了嘴。反正这个别苑够大,莉莉安娜找了学骑马的借口甩开女仆和姨婆,他们的计划没有收到任何影响——唯一的问题是,莉莉安娜又变回了从前完全无法使用魔法的状态。 总之,为了验证斯诺怀特家给莉莉安娜使用的是不是普通的易容药水,克里斯托夫趁女仆不注意拿了很少一部分药剂交给了自己的药剂师。在药剂师得出“就是单纯的易容药水”结论后,他还亲自尝了一点,结论没有被推翻。 其实在尝试之前,克里斯托夫就觉得,药水有问题的概率很小。如果斯诺怀特家有用一瓶药水直接完全压制魔法师天赋的能力,绝不可能一直老老实实待在除了矿脉以外处处贫瘠的北边为皇室挡冰拦雪。 克里斯托夫在脑子里想了想怎么在不惊动那个女仆的情况下替换药水、在莉莉安娜满意后再找借口让她喝新药水。 办法是有的,就怕她“喝”了一次还不够,发现实际没有任何影响后还要继续“实验”,这个谎言就要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总有叫她发现漏洞的一天。 以后,不要轻易对莉莉安娜撒谎,这是克里斯托夫总结出的阶段性经验教训。 “你那天在学院的山顶并没有进行任何易容变化,不是吗?”克里斯托夫换了个角度,“我觉得还是回到你一开始的思路吧,寻找两次意外的共同点,比这样不着边际的尝试好。” “朝前想一想如何?”因为他们已经坐下来把两天发生的事情完整回忆过一遍,克里斯托夫这会儿只想把莉莉安娜的注意力从易容药水上转移开,他随口说道,“这两天的前一天发生了什么比较特殊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 警报暂时解除,看莉莉安娜一边喝着水一边陷入沉思,克里斯托夫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每个人都有控制不住自己能力的阶段,”把药水这个话题扯过去,男人要开始达成他今天的目的了,他伸出手去捋了捋莉莉安娜在马背上被风吹乱的发丝,看她在女仆的精心装饰下也掩盖不住的憔悴面容,“这是很正常的。” 女孩抬起头来看他,显然是对他说的话产生了兴趣,他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应该还不到两岁,这个故事总被老团长翻来覆去地讲。父亲不在府上,没人知道我是怎么从卧室飞到钟楼上去的。母亲和所有的家仆都束手无策,因为我一边哭一边引来闪电把四周的树木劈得东倒西歪,没人敢靠近。最后是老团长赶来,才把我从楼顶上拎了下来,据说他手背上的一道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父亲回来后,母亲很高兴地告诉他我已经会飞了,但事实上,我自己能平稳地乘风飞行至少在那件事发生的一年之后。而且,我小时候经常会无意识地引来雷电击碎房间的窗户。” 克里斯托夫的本意是想安慰陷入焦虑的莉莉安娜,但说着说着,他想起了母亲在那些雷电闪烁的夜晚的陪伴,这么多年过去,他很少如此真切地回忆起她的脸庞,以及她哄他入睡时哼唱的歌谣。 他从未因为窗户的破裂和刹那间照亮整个房间的雷电感受到恐惧,也许是因为身处母亲的怀抱,也许是因为母亲总是坚定地告诉他,这些都是他作为赛尔斯未来继承人能力的证明——而他以为自己早把这些细碎的琐事忘得干净。 “所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只是代表,我们莉莉安娜是个厉害的魔法师,”克里斯托夫没有意识到,他现在说话的温柔语气像极了当年在他耳边絮语的母亲,“暂时找不到支配那些东西的条件也没什么,它们在你身上藏了十七年,也许只是想再多藏一会儿。” “你今天是专门布置了这些来安慰我吗?”他听莉莉安娜轻声提问。 “是也不是。”他还想和她讨论另一件重要的事,但他并没有心急到立刻把那件事也拎出来说的地步。 “谢谢。”莉莉安娜看着脚边青翠柔软的小草嘟哝了一声,她还第一次知道克里斯托夫也有这种童年糗事,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代入一下男人现在的脸,还挺好笑的。 “我说——你没有担心过吗?”莉莉安娜继续轻声提问。 “担心什么?”克里斯托夫以为这是之前说过的事情,“你伤到我吗?” “不,”莉莉安娜犹豫了一下,但是她还是打算继续往下说,这是个难得的、还算轻松的氛围,如果一直逃避,莉莉安娜担心往后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和斯诺怀特家起了矛盾,而我没有站在你这一边……你会后悔为我做那么多事吧?” 莉莉安娜觉得这是个严肃的话题,却没想到在她的注视下男人“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笑了好几声,然后才说道:“嗯……以前确实有过不少女人夹在丈夫和兄长的家族之间左右为难的事。但我向你保证,如果到了和斯诺怀特家族兵戎相见的地步,你的选择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只是人们在说故事的时候要把两个家族的争端归结于一个漂亮的女人,知道这么说才会吸引人来听罢了。” “但是我有……有那些力量了。”莉莉安娜有些不满,她试图提醒克里斯托夫,她不是任人摆放的花瓶,“也许我就能影响一点儿事情了。” “那……我会花大力气讨好你,让你站在我这边。”男人的语气轻松,叫莉莉安娜也分不清他是在和她不着边际地说笑呢,还是在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会哀求你,亲爱的,看在我们度过的那么多美好时光的份上,看在我为你做过那么多事的份上,看在我们的孩子的份上,不要对我下毒手。” “那,如果我……”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耳垂因为听到克里斯托夫说得那些话发烫得厉害,她深呼吸一口气,终于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了一直想说但不敢说的那句话,“如果我们没有孩子,就是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以后……没有嫁给你呢?” 第54章 狐狸的麦田(1) 沉默,男人脸上的笑容没有变,但莉莉安娜感觉到了紧张,她甚至一时间分辨不清这种安静持续了多久。 现在把这些话说开是正确的,在逐渐清晰的心跳声中,莉莉安娜艰难地说服自己。 不把这些话说清楚,她和克里斯托夫就像是被婚约的绳索稀里糊涂就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纠缠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难以分割,有朝一日强行把那个绳索割开,身上也会留下深深的伤痕。 她没法去责怪克里斯托夫,她自己也在陷入习惯的泥潭。昨天他们告别的时候,她习惯性就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才说“晚安”,转过身才意识到,他并没有找她要“感谢”。 她在越来越依赖他,但他对她的好是建立在婚约之上的。从前莉莉安娜一无所有,甚至可以说连“拒绝”的选项都没有,只能漫无目的、随波逐流,但现在不一样了。 未来有无数种可能。但无论是哪一种,莉莉安娜都不希望让这个男人觉得,她利用了他未婚妻的身份,也利用了他投入给未来妻子的感情,这种可能光是想一想,都让她觉得心里十分难受,所以有的话,必须说清楚。 “克里斯……我是想说……”这个沉默太漫长了,莉莉安娜不安地开口,他在想什么?是试探失败了吗?那就启动最坏预案,说她只是开玩笑? 其实克里斯托夫什么都没有想,他就是单纯地,大脑空白了——俗称,死机了,转不动了,cpu被干烧了,之类的。 怎么说呢,在他的所有预想里,有斯诺怀特侯爵反悔不把莉莉安娜嫁给他的可能性;有皇帝反悔不把莉莉安娜嫁给他的可能性;甚至连那个传说中的魔神会不会把莉莉安娜当做他的什么亲眷带走的可能性,都在他那个聪明灵光的脑瓜里考虑过了——唯独就是没有想过,莉莉安娜自己不愿意嫁给他的可能性。 就是说……还有比他更适合做丈夫的人吗? 要领地,他有一望无垠还带大海的那么一大片祖产; 要名望,他即将成为王国唯二——最多唯三的拥有完整领地控制权的公爵之一; 要权力,他在赛尔斯说一不二,出了赛尔斯也就看心情给皇室一点面子; 要财富,公爵府的金库里有多少金币,他的名下有多少古董珠宝首饰,每年财务官们都要哭丧着脸加班加点才能赶在新年之前清点完毕; 论实力,他带着骑士团大大小小也算打了一些仗,虽然不能和祖辈开疆扩土相比,但在同辈里也是无人望其项背的佼佼者,他都懒得提在学院搭的擂台上得名次的事情了,在他看来揍同龄人不算什么功绩。 还要看什么?看脸吗?他的脸也不差啊!大家都夸他同时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每次夏巡启程时还有人唱专门给他写的歌呢!一年一首不带重样的!他还没有订婚的时候出现在舞会上,那些小姐夫人都是像花蝴蝶一样扑过来想和他跳舞的! 难道说,普林斯的女儿就是看不上兰斯洛特的儿子?克里斯托夫眨巴眨巴眼睛,缓慢地想起了……挺久之前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才刚过十五,皇后就试图撮合他和玛丽公主,让他在公主的生日上邀请她跳舞。 当时玛丽公主的态度十分冷淡,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公主当时已经十八岁,他虽然个子已经挺高,但公主不把他当成年人对待也属实正常。 难道说……莉莉安娜已经有心上人了? “你别乱想!不要乱想!我,我,首先声明!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更没有想过要嫁给别人,呃,就是——”这时候他耳朵里突然传来莉莉安娜急促不安地解释,她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摇晃,让他把视线聚焦回了她的脸,“我其实不是很懂你们这种身份……但就作为一个人,你就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你会遇到真正喜欢的、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吗?” “作为一个人?”克里斯托夫有些不解地重复了这句他不太理解的话。 “这么说吧,如果没有陛下的那纸婚约,你会在意我的存在吗?”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只能勇往直前了,莉莉安娜心头默念了几句“开弓没有回头箭,说了就不要后悔”,鼓起勇气开始发问。“你没有必要和我撒谎,甚至不用回答,你别骗了自己就行。” 这倒没有什么骗不骗的,他肯定会在意,毕竟是皇帝藏在斯诺怀特家的女儿,不管和他是什么关系,他都会关注一下动向。 “你肯定不会在意的,没有这个婚约,我对你来说就是平平无奇的贵族女孩中的一个,你会像在舞会上拒绝其他人一样拒绝我来找你跳舞的邀请。” 这话也说得不对,在订婚之前他一般不会拒绝女性的主动邀舞,毕竟一些女人高兴起来很容易分不清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只是有时候她们过于热情,他只在需要的时候陪她们跳几支以表达礼貌,像莉莉安娜这种身份极为特殊的女人来找他,她想跳多少支就陪她跳多少支。 “但如果你有一天,遇到一个人,就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吧,总之你爱上她了,你就会在人群里一眼看到她。” 他确实能在人群里一眼看到她,舞会上有那么多打扮精致的女人,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她在哪里——在因为喝到心仪的饮料露出满足的表情,在和周围的人笑着说话,在悄悄观察他有没有和别人跳舞。 “一天看不到,你就会想见她,这一天对于你来说,就像过了整整三年的秋天一样。” 他没有尝试过等待三个秋天,但是这几天他心情很好,因为每天都能看到她,还不用看福兰特·斯诺怀特的脸色,有一天他被获准离开皇宫已经是深夜,但他还是一路乘风夜行离开了首都来到这里。 “你会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想要和她多接触,好像和她在一起连时间的流速都会变快,每一次的亲昵都会让你感觉到一种眩晕的甜蜜,就像小狐狸行走在被风吹过的金灿灿的麦田——呃,这是个,瑞诺卡的童话故事!大概就是说,你会因为她想起你生命里遇到过的最美好的事物。” 克里斯托夫想起了舞会前,六点整的钟声敲响时那一阵古怪的、想要亲吻她的冲动,但他不会因为她想起别的什么东西,他只是会偶尔去想想她那双湿漉漉的、宝石一样的绿色眼睛。 “哪怕没有婚约,就是说——别说婚约了!就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阻止你们两个在一起,你也打定主意要和她在一块儿,恶龙把她抓走了,你就去屠龙,魔王把她关在地牢里,你就去杀魔王,你是从内心里,希望和她结婚,而不是因为什么外在因素的要求……你看,我说的这个,是不是很美好?” 他今天的第一个目的,是安慰因为好几天没有进展陷入焦虑和疲惫的莉莉安娜,第二个目的,就是想对她说——想在明年的春天和她举行婚礼,如果不是这个冬天太仓促了,他甚至想把这件事在今年内解决。 “你说……这就叫爱?”克里斯托夫缓慢地问,“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这些小事……就是爱了?” 第54章 狐狸的麦田(2) “嗯,你问的很有价值,这个问题有很多观点。但我觉得,说的话可以骗人,做的事也可以伪装,唯独想法,是最难欺骗自己的。”莉莉安娜很高兴克里斯托夫给了她的长篇大论一点儿反应,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没有生气,“判断别人,只能看外在的表现,但是询问自己,当然就是审视内心了。” “我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觉得,你值得这样一段美好的爱情,我也值得,我们都是阳光下的年轻人,还很年轻,有光辉的未来。”莉莉安娜开始总结陈词,“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妨跳出婚约这个桎梏——你看,我现在应该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了,我有需要你保守的秘密,作为交换,也愿意尽力帮你做一些事情,我们先从合作伙伴……” “克里斯?”莉莉安娜发现,男人好像没有在继续听她说话,他的脸色不太对劲,在被她碰触到手背之后,他居然一下子收回了自己的手,看向她的眼睛里出现了茫然和……惊慌? 这是他这种人该有的情绪吗?莉莉安娜也茫然了,两双眼睛无言地对视着,她是不是还是不小心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我不需要你说的这些。”在沉默之后,她听到克里斯托夫说道,他不再看向她,而是看向远处已经只剩枝梢的树木,“我想你是在生病的时候看了太多的浪漫故事,莉莉安娜,我只是需要一个妻子。” “那……妻子……也就是说,谁都行,只是碰巧陛下把我指婚给你,是这样吗?”莉莉安娜的预想里包括这个回答,毕竟,对于一个全身心追逐权力的男人而言,家庭只是一种符号。 只是这些天的相处下来,莉莉安娜不觉得克里斯托夫是这么冷冰冰的一个人,听他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她心里感受到一种轻微的刺痛。 一开始,确实如莉莉安娜所说,他只是觉得皇帝的这个安排也不差,皇帝有皇帝的算盘,他也有他的考量。但现在?去娶眼前的女人之外的人做妻子,他能接受吗?克里斯托夫感受到了混乱,他非常讨厌这种感觉,他需要自己的大脑时刻井井有条,能为任何事情在第一时间做出准确的反应。 “克里斯,因为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想知道的事情,你都尽力告诉我。哪怕是你不方便告诉我的事情,你也都和我说实话,而不是欺骗我,隐瞒我,我非常非常感谢你。”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她明明是想很冷静地把这些话说完,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觉得眼眶酸涩胀痛。 “所以,如果你想借助——哪怕你想利用我的这个,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出现的力量,我觉得也没有关系,你救了我两次,为我做那么多事情,只要不是那种丧尽天良的坏事,我都会心甘情愿替你做,所以你不需要用婚姻来束缚我。我反而觉得,以利益相聚的婚姻,最终都会因为利益冲突而一拍两散,我真的不希望以后和你是那种结局。” “我希望你幸福,也希望我自己幸福,我希望我身边的所有人,所有对我好的人,都拥有童话一样的美满结局,虽然我知道那是痴人说梦。”莉莉安娜认真地说,“但反正都是做梦,为什么不做最好的那一个?” “你是说,如果我想要娶你做妻子,除了大家都需要的那些,你还希望我额外向你付出我的……爱,是这样吗?”莉莉安娜没想到克里斯托夫在她的长篇大论之后问了一个这个问题。 “嗯……你之前对我说过,如果你想要向我索取爱,那你就需要付出更多,那能和爱对等的,应该只有爱本身吧?”莉莉安娜歪了歪脑袋。 “也就是说,如果你决定了要嫁给我,必然是你爱上了我。”克里斯托夫终于理顺了莉莉安娜的逻辑,在他的观念里,“爱”并不是婚姻的必需品,但恐怕在莉莉安娜看来,她说的“爱”是她缔结婚姻的前提。 “如果我拒绝这个交换,你的意思是,我们仍然可以就你的力量,你的秘密,可以在以后进行一些交易。”说到这里他的思维就流畅了,毕竟这是他熟悉的领域,“你会因为我们之间的……人情,向我适当地减少收取的筹码,并在立场上向我倾斜。” 莉莉安娜沉默了一秒,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并没有因为克里斯托夫的理解感到轻松,反而因为他平静的语调感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好自恋,真的是垃圾小说看太多,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她居然真的有那么一两秒觉得,或者说,是希望,她也骗不了自己,内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她对眼前的男人来说有可能算得上特殊。 “对于这个新提议,我需要时间考虑。”这是克里斯托夫给出的回答,他没有大发雷霆,应该说,他基本没有什么反应,“但在此之前,我想你应该继续住在这里尝试控制自己的魔法,这是我们之间的共识吧?” 莉莉安娜赶紧点头,她觉得自己手心里现在全是汗水,但绝不是头顶上的阳光太多灿烂的缘故。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再共乘一匹马,克里斯托夫乘着风慢悠悠走在她身侧,他们继续说着那两天发生的事情,猜测着神秘现象出现的原因,一切好像和之前相比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男人准备返回首都,他嘱咐莉莉安娜“好好休息,也许等到下一个光耀日就会出现变化”,而莉莉安娜也没有再试图踮起脚亲吻他的脸颊,她以贵族女子惯常的礼仪送别他的离开。 平静的庭院忽然风声呼啸,吹起一堆堆仆人还没有来得及清扫的落叶。莉莉安娜知道是克里斯托夫离开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一团白雾飘散到空中。冬日的晴朗天气很难维持,这会儿湛蓝的天空就被厚重的云层覆盖了。 要是生活能存档就好了,莉莉安娜仍然控制不住脑子里偶尔冒出的幼稚想法,她知道她和克里斯托夫今天的交谈一定会改变很多事情,也许会如同蝴蝶扇起翅膀引起一阵飓风。 虽然在目送他离开时,也忍不住想过,如果就这样平静地“接受”,在未来和他结婚生子,那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但如今她做出了选择,她选择了另一条名为“谈判”的分支,哪怕这意味着和克里斯托夫渐行渐远,她也不能再后悔。 不后悔,女孩抬起头,维持住端庄的姿态朝楼上走,她白皙的手指摸上冰凉的楼梯,不管在什么世界,都要先做自己命运的主人,才有能力去谈“爱”。 第55章 假象(1) 莉莉安娜准备再给瑞拉写一封信。刚刚离开首都的时候,莉莉安娜就给瑞拉写了一封短信,主要是交代自己的情况、避免对方担心,同时她也想了解更多当晚礼堂里发生的事情。 但瑞拉一直都没有给她回信。这已经是十二月七日了,学院那边也一直没有提什么时候重新开始上课——算一算时间,莉莉安娜严重怀疑会不会就这样直接放寒假了。毕竟大部分人应该都要回自家领地过新年,这里也没有四通八达一天就到的高铁。 在听说连魔塔都被她搞歪之后,莉莉安娜就不敢去打听自己到底造成了多少损失了——不管损失有多少,反正她都赔不起,虽然目前为止没有人怀疑到她脑袋上,也没有人找她赔钱。 所以她也不知道,魔塔那晚上的损失在清单上都排不了第一名。 那晚上损坏最严重的无疑是“万花筒”图书馆里的那个魔法“电梯”,因为楼顶魔矿石的突然失效,导致“电梯”的主体装置直接坠落到地面。万幸当时在上面进行维护的有魔塔的风魔法师,才没有导致人员伤亡。 撇开这些不谈,莉莉安娜光是清点她自己的损失就已经肉疼不已了:舞会那天佩戴的所有首饰、甚至于腰带和舞裙上的很多系扣,她的鞋子,腿袜连同用系带藏在袜子里的“电击枪”都消失不见了。 早知道就素面朝天去舞会了,反正原主的脸还不错,没有配饰也撑得起衣服。莉莉安娜心疼得眼泪花都要冒出来了——那些东西拿去卖了分给那些大冬天住贫民窟的人也好啊!就这么直接没了,还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自己! 福兰特专门写了一封信过来让她不要把那些东西的消失放在心上,全部都给她重新做就是了。看来梅根在整理清单的时候还顺手给福兰特抄送了一份,莉莉安娜回信表示了拒绝——那些首饰很多都是斯诺怀特家的家传古董,哪怕复刻,新的东西也和从前不会完全一样,还多浪费一份钱。 “胸针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因为她回信时问了“弄丢皇室上次的玫瑰胸针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福兰特又专门回了一封短信来,“如果你很喜欢那个款式,我可以去找为皇室制作首饰的工匠让他们重新打造,陛下不会拒绝,还可能重新再给你新的赏赐。” 那还是算了,皇室给她东西不也是看在他们这些大人物的面子上,莉莉安娜赶紧摇头,又写信回去向哥哥强调她没有这种贪心的想法。 莉莉安娜没有在信里和福兰特提“你知道瑞拉身份”的相关事情,写信不安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也不知道福兰特知不知道她知道了这件事——看吧,这种东西光是念出来都让人觉得拧巴。 先别纠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反正迟早都要知道自己的亲妹妹是谁,现在知道了也好。 这一次给瑞拉写信,莉莉安娜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确认。 那天克里斯托夫让莉莉安娜想一想,山顶事件和舞会的前一天,有没有发生什么比较特殊的事情,还真的让莉莉安娜有了点新思路。 莉莉安娜回忆,舞会的前一天,她去学院给瑞拉带舞会用的东西,好像湖区出事的前一天,她也是和瑞拉在一起住的,那天她邀请瑞拉到她的宿舍过夜。 这不算特殊,因为她们平时上课都在一起。但瑞拉在舞会前一天,用光魔法帮她祛除了手臂上残留的疤痕,这肯定算特殊经历。 那么需要验证的问题就是:她们之前一起过夜的时候,瑞拉有悄悄为她使用过光魔法吗? 莉莉安娜记得她当时先睡着了,瑞拉那个时候还没有对她讲光魔法的秘密——所以,完全有可能瑞拉当时悄悄地、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对她用过光魔法。 这个猜想让莉莉安娜激动不已,但是很多内容无法直接在信上说明,所以她想给瑞拉写信,表示想和她见一面。如果这封信瑞拉还没有回复,她就要去救济院找人了。 克里斯托夫应该不会对她的行动有意见。在那天之后,他们的交流不多,除了陪伴她和那些魔矿石大眼瞪小眼,他不再在这处别苑里多停留。 有一天“实验”结束后,莉莉安娜主动找话聊天,对克里斯托夫说郊外好像有个平民集市。他表示只要有骑士跟着,她可以随便去逛。集市都可以去,回首都去救济院肯定也没有问题。 虽然克里斯托夫一直没有答复她“考虑的结果”,但在那场谈话之后,他礼貌地和她保持了贵族间的交往应有的社交礼仪——态度并不冷漠,甚至还会和之前一样开点儿玩笑,但他再也没有提过婚约相关的事情。 这是他平素和人相处的习惯,就像他在舞会上不管和什么人都能聊几句一样,不会让来搭话的人觉得不适,莉莉安娜明白。 “哼哼,你今天心不在焉,那枚戒指我就不客气地收回了——”耳畔传来这么一句话,克里斯托夫站在原地没有动,冷眼看着四面八方交织成一张密网向他扑过来的烈火,嗤嗤作响的火舌被风裹挟着转过了一个刁钻的角度,落到地上挣扎了几下熄灭了。 “啧,还以为能钻个空子呢。”看到偷袭落空,皇太子也没有不开心,他擦擦脸上的汗水跑到克里斯托夫身边端详他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喂,克里斯,你在烦恼什么?” “我没有烦恼什么。”克里斯托夫条件反射般地矢口否认,然后看向皇太子的脸,他笑嘻嘻的样子和莉莉安娜很有几分神似,这让他有些烦躁地又立刻移开了目光。“殿下要再尝试吗?我今天可以奉陪。” “你——是和斯诺怀特小姐吵架了吗?”皇太子歪歪脑袋。 这家伙,克里斯托夫有时候真不知道界定皇太子的资质,说他优秀吧,已经十七了还经常做出小孩子般幼稚任性的行为;说他平庸吧,他的魔法天赋一流,而且在有些时候有种奇怪的敏锐。 “劳殿下挂念,臣和斯诺怀特小姐相处得很好。”他当然不会和这小孩说自己的烦恼,和他说了,没准第二天皇宫宫殿顶上的那只凤凰雕像都知道莉莉安娜和他之间的婚约可能有了变数。 “看,你都叫她‘斯诺怀特小姐’了,还说‘很好’!”皇太子表情严肃起来,他伸出手拍拍克里斯托夫的肩膀,“到底出什么事了?” 第55章 假象(2) “殿下有这个闲情逸致,还是去统计一下首都里到底多少大臣家遭了损失吧。”克里斯托夫不想谈这些事情,他换了个话题。 在舞会之后皇帝下旨让所有贵族和大臣都盘查一下,家中有没有遭到损失,给出的说法是想看看“袭击”的范围到底有多大。 然后,就有不少人忙不迭地报告说,家里遭了破坏,同时还丢了不少东西。 交来的清单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遭到破坏的都是保存重要文件的地方,清单上也基本都包含一些重要的贸易往来、流水账本等每隔几年就要被皇室清查核对一次的东西——从前每一次清查,都会有人因为无法向皇帝说明白上面的问题而丢掉爵位,甚至被关进大牢。 莉莉安娜绝对不知道,首都有多少人因为她那一晚无意发动的魔法欢欣雀跃。那些人恐怕是一边往嘴里倒着美酒佳酿,一边把那些平不了的烂账一本本丢进熊熊燃烧的壁炉,然后睡上多少年来最香甜的一觉。 皇帝对于这些上报没有特别的表示,但他一定用那双眼睛把那些清单一一看过,把那些名字一一记住。 王国运行两百余年直至今天,如同一个从一开始就由无数并不完全配套的齿轮零件组装成的巨大机器。没有人比坐在皇位上控制它前进方向的人更清楚,这个机器所发出的每一声轻微的异响和不正常的振动,都代表着一大片零件的锈蚀、一整盘齿轮的纳垢。 但它至少还在运转。 如果轻易做出改变,哪怕一开始的目的只是替换下一个看似不重要的部位,那些不想被抛弃的零件会利用能黏合的所有铁锈,把自己牢牢固定在轮盘上、捆绑上周围的其他零件,说服它们和自己一起割伤伸手向它们的每一根手指。 轻举妄动的结果,是试图修理之人血肉模糊,试图反抗的零件散落一地,原本可以再运转多年的机器七零八落,发出比从前的轻微异响惨痛百倍的尖锐哀鸣。 “统计什么,反正都是假的。”皇太子继续笑着,他眨眨眼,“哪一年不是到了冬天就该有火灾了,今年应该就会少很多。” “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吵架呀?”结果这个话题还是没有扯开,皇太子连剑都不想继续比了,直接坐下来,看着他一脸好奇,“斯诺怀特小姐那么温柔可爱,怎么想也是你的错。” 这就是血缘吗?哪怕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会本能地去留意,去维护——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知道内情所以先入为主了,克里斯托夫把自己的佩剑收拾好放到一旁,对于皇太子的猜测未作回应。 他的烦恼与莉莉安娜流露出的“不想嫁给他”的想法没有太大关系。 应该说,那天莉莉安娜说了很多话,后面说的那些他都是凭本能回应的,当时他满脑子都是:这就是爱了?这就是了吗?所以在莉莉安娜的标准里,我已经爱上她了? 他并没有像父亲那样,想在赛尔斯的各种地方为莉莉安娜种她故乡的花,反正她所谓的“故乡”又不是她出生的地方。 他更没有母亲那种“如果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的心态,他只会竭尽所能保障她的安全。 在照顾莉莉安娜的时候,他也陪着她读过几本浪漫小说,他朝着赛尔斯的方向发誓,他没有想过像里面仿佛大脑被挖空了的男人一样,为了莉莉安娜背弃他的领地和家族。 但莉莉安娜斩钉截铁地说,那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的想法,就是爱,而且她的眼神表明,她很向往她描述的一切。 这个说法让他觉得茫然,甚至无措。 克里斯托夫其实预判了莉莉安娜会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爱”。因为她是个喜欢看浪漫小说的女孩,生病卧床时床头柜上都要放一两本让女仆读给她听。想要“爱”,很简单,他可以表演出任何她想要的深情款款的模样,让她沉浸在获得爱的假象里。 但是莉莉安娜不要他的谎言,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唯独想法是最难欺骗自己的”。 在那一瞬间,克里斯托夫感受到了自己的灵魂被她的眼神洞穿的慌张,以至于在那天之后在和她相处,他都在下意识避免和她有眼神交汇。 克里斯托夫让自己尽量不要去想她说的那些话,但那些话语如同蛊惑人心的海妖之歌一样时不时就钻进他的脑海。他甚至还能听到属于自己的戏谑声音在一旁附和说:“你难道现在不就像那些三流浪漫小说里的男人一样,满脑子都是女人么?” “喂,克里斯,作为一个合格的绅士,不能让淑女为自己流泪啊。”准备离开皇宫的时候,皇太子居然以一副大哥的口气站在台阶上,一脸严肃地对他说话,“你看,我这几天闷得都快死掉了,但是我还是不打算留你继续陪我玩,你赶紧回去向斯诺怀特小姐道歉吧。” 克里斯托夫想起,他好像确实对莉莉安娜说过:她的提议,他需要考虑。但在那之后,他一直没有给出任何回复。 “你很维护她嘛。”克里斯托夫笑起来,习惯性地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还以为总是从她那里讨不回戒指,会让你觉得不高兴呢。” “嗯……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斯诺怀特小姐很好呀,我总缠着她要戒指,她也不生气,还带我去上她的艺术鉴赏课,她挺有意思的。”皇太子抓抓自己的头发,“有时候真羡慕斯诺怀特卿啊,有弟弟还有妹妹,我要不是最小的孩子就好了,你都不知道,舞会之后我不管去哪里都一大群人跟着我,烦死了。” “那是陛下的一片苦心。”话这么说,但克里斯托夫觉得皇太子的小孩心性和这么多年皇帝和皇后的过度保护不无关系,“殿下,就送到这里吧。” “我也只能走到这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准我出宫,回见啦克里斯。”皇太子挥挥手,却发现对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转过身来,像是还有话想和他说。他立刻高高兴兴地走过去,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你——想过有朝一日会爱上谁吗?”克里斯托夫这句话说得极生涩,尤其是“爱”那个字,他基本上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如果对方不是夏尔洛·普林斯,而是斯文·瑞迪尔,这会儿整个赛尔斯都能回荡在那家伙猖狂的笑声中。 第55章 假象(3) “啊?”皇太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他很喜欢克里斯不恭恭敬敬地称呼他“殿下”的时候,他想了想,说道,“我觉得爱不爱的,挺没意思的,因为我都忘了父皇和母后上一次一起用餐是什么时候了。” 皇太子的母亲,是王国的第一位平民皇妃。 自然,那是在他父亲当年的拼命努力下,皇室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一个没有任何贵族血统的女人——做一个未来手中没有任何实权的皇室公爵的妻子。 按照预想,他们的继承人按照几十年前新颁布的皇室爵位继承法,未来只能做皇室伯爵,再之后的继承人则只能继承子爵的爵位,如此下去。 掺杂了她平民血统的后代必然是不可能担当大任的,可预见的,不出几代他们这一支就会衰落,皇室就通过这样的净化,保证了自己的高贵而纯正的血统。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的皇太子、如今皇帝的兄长,会在未成婚、也没有留下任何后代的情况下仓促死去。 王国即将迎来一个平民出身的女人做皇后——在大部分贵族眼里,哪怕只是让他们向一个血管里没有任何贵族血液的女人做出表演一样的礼节,那也是在要求他们以尊贵的身份向一个平民卑躬屈膝、献上忠诚,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接受。 但为了这种事情反叛,失去躺在领地上安享祖荫的富贵生活显然太不划算了。这些贵族没有勇气为自己的“信仰”流血流汗,他们找了个更简单舒适的法子。 还有比攻击一个除了丈夫的爱之外一无所有的女人更轻松的事情吗?他们不需要考虑她的家族,不需要考虑她的势力,他们只需要把她当做一个靶子,把她已经出生的、那个魔法天赋也就比平民强一点儿的女儿作为投向她的石块—— ——抛弃她,废弃她。 ——换一个血统高贵的女人成为你的新皇后。 ——然后你才能获得我们的忠诚。 他们向年轻而天赋平庸的、仓促即位的新皇高调施压。 这是皇太子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对当年的细枝末节并无了解,应该说,他的出生终止了那一场漫长的拉锯,让他的母亲最终戴稳了那一顶沉重而华丽的皇后冠冕。 夏尔洛·普林斯后来听说的故事,都是父皇是如何深爱着母后。在那些如同狂风骤雨一样的声浪中,年轻的皇帝一直坚定地保护着自己的妻子儿女,从未动摇过、从未有过放弃她们的念头。 但他看到的,却是父母相处时的貌合神离——父皇总是沉默不语,母后总是冷淡疏离。那些后来在他出生后,被态度大转弯的贵族们所传唱的、所歌颂的爱情,夏尔洛从未亲眼见证,他所感受到的只有父母对他的关注。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也许他们把太多感情全部都一股脑交到了他手上,尤其是母后,她的爱太多了,太沉重了,为什么不分一些给父皇,为什么不分一点给皇姐和皇兄? 如果真实存在过的最坚定、最传奇的爱也只有这个结局,夏尔洛觉得那真没有什么意思,两个人一天到晚连面都不见一下,还不如那些整天黏在身后甩都甩不掉的侍从。 “但是,再想想,我又不是我父皇哎。就算我和他一样,在以后遇到一个平民姑娘……”话说着,夏尔洛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瑞拉·格林那张因为英气十足的眼睛而格外生动美丽的脸庞,还有她那个毫无顾忌的大嗓门,“那个姑娘也应该和我母后完全不一样,说不定……又会有意思了。” “哎,什么都好,别让我在宫里待着,干什么都行。”夏尔洛伸了个懒腰,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亮闪闪地看向依然若有所思的男人,“难道有哪个姑娘托你给我带话吗?如果她能说服父皇放我出去玩,我可以暂时爱她一会儿。” “我会替殿下留意的。”听皇太子说这样孩子气的话,克里斯托夫笑起来,“那么请恕臣告退。” “喂,你还没有说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呢?”皇太子一脸羡慕地看着克里斯托夫没有任何阻拦地离开了皇城。 北风呼啸,吹起青年额前的金发,他转过身去,哼着歌脚步轻快地朝母亲的宫殿走去。 “夏尔洛,今天有没有听话?”每一天,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都要问他这句话。 “我今天哪里都没有去,母后。”皇太子坐在一旁看母亲有些艰难地吞咽侍女喂到她嘴里的药汁。 不管多少药汁都没能拯救女人已经灰败不堪的脸色。她曾经美丽的脸庞因为过度的消瘦而露出的显眼的颧骨,眼睛也如同逐渐干涸的泉水失去了年轻时的光彩,但在青年的眼睛里,母亲永远都是世间一切美好的代名词。 “这才对,夏尔洛,这才对……因为有人要害你,母后已经听说了。”女人如同人偶一样挪动自己的脸,年轻时如天鹅般修长优美的脖颈上已经有了一层层的细纹,她的语气因为说话的内容尖利起来,“那些事情,一定都是冲你来的,想要夺走你的皇位——那个杂种要害你——” “母后!”皇太子震惊地站了起来,他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要因为过度激动而颓倒身体,“你一定是听错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 “不要骗我了!你——连你都想骗我——夏尔洛——母后只有你,只能指望你,你唯独不能骗我!”女人的眼睛里已经积蓄起了眼泪,她露出了疯狂的眼神,突然又平静下来,一边如同抚摸婴儿一样轻轻地伸手碰触幼子的脸颊,用沙哑的嗓音轻声说,“宝贝,我的夏尔洛,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害怕,有母后在呢。” “嗯,母后也只需要养好身体,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皇太子松了一口气,他严厉地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侍女,想知道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母后会帮夏尔洛扫除一切……那个杂种,根本不用担心。”女人就像没有听到幼子的回应似的,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母后迟早会处理掉她的,我的宝贝什么都不用管……你只需要……乖乖的,听话……” 母亲已经糊涂了,总是说这些他听不懂的话,在好不容易让她恢复平静继续喝药后,皇太子站了起来。 “谁向母后说了舞会那晚发生的事情?”他皱着眉头询问跪在地上的侍女长,“你们要是想找死,直接过来找我,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殿下!无人敢违逆殿下的旨意!那件事是今天——今天准大皇子妃来探望时——”感受到身边用来照明的火炬在剧烈燃烧,侍女长吓得瑟瑟发抖,“准大皇子妃应该也是无意中提到,陛下要仔细盘问,准大皇子妃也不敢违抗……” 那个贝蒂·莫德!皇太子气得踢了旁边的地毯一脚:“在贝蒂·莫德正式嫁给我皇兄之前,没有要紧事不许她再来探望母后!不许她随意进出皇宫!她来就说母后睡下了,听到没有!” “是,谨遵殿下旨意。”皇太子很少发怒,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没有人想在他盛怒的时候去触他的霉头,“从此之后,除非陛下特召,不会再允许莫德小姐踏入皇后宫中。” 今天一天的好心情毁于一旦,皇太子气呼呼地一路疾行,首都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到他的金发上,被他皮肤的温度很融化。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在其他人眼中宽广到稍不注意就会迷路的重重宫殿,在他眼中只是一处狭窄的华丽囚笼。 “咦,我认得你,你是皇祖母的贴身侍女。”他在越来越密集的雪花中突然看到了一个抬头仰望天空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在皇祖母身边呢?” 第56章 wonderful u(1) 送往救济院的信仍然没有回音,莉莉安娜感到了一点儿担心。 但是为她送信的男仆对她说救济院一切如常。救济院的管理人说格林小姐从回到救济院就一直在房间里潜心看书,因为“格林小姐被打扰了会发脾气,所以书信就由她的护卫代为转交,且已经告诉护卫这封信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的,等格林小姐回信,一定快马加鞭送到斯诺怀特手上。” 护卫?瑞拉有护卫了?是福兰特派去的吗?莉莉安娜想了想,觉得合理,毕竟福兰特又不知道首都的混乱是自己假妹妹搞出来的,在动荡不确定的时候,当然要采取各种措施保护瑞拉。 没事,也就等到了天黑而已,要是到后天再没有消息,她肯定就要去救济院了,莉莉安娜在心里拿了主意。给瑞拉写了信之后,她暂时放弃了那些无头苍蝇一样的实验,因为克里斯托夫今天也不在,她在房间里看了一天从斯诺怀特别邸带来的几本书。 其中有两本书是从学院的万花筒图书馆借来的宗教书籍,在怀疑自己的魔法能力和瑞拉使用的光魔法有关系后,她决定忍着这些书籍用词和语句的晦涩再挑战一下里面的内容。 很快,她意识到没有把那两大本砖头一样的工具书带来是致命错误,这些书籍看起来有一番年头了,里面的不少词汇都超过原主的词汇量。 “灭——流动的——熄灭——咩咩?什么什么——没有了,洞。”这个世界的语言和英语的结构类似,很多单词可以通过词根词缀猜测,莉莉安娜感觉自己在重回高中做连蒙带猜的阅读理解,一句话里有至少五个单词都不认识的那种。 人家穿越了,金手指一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怎么她这里,好不容易终于有点儿魔法还不知道该怎么使,还得可怜巴巴地重温高中生活。莉莉安娜一边心中忿忿一边拿牙齿咬手里的羽毛笔,一不留神手上拿反了,咬了一嘴笔尖上的墨水。 “今晚姨婆不出去散步吗?” 梅根听莉莉安娜在屋里又是咳嗽又是“呸呸呸”,进来看之后赶紧去给她拿毛巾和杯子擦嘴漱口,听莉莉安娜这么问,她回答道:“小姐,外面的云沉得厉害,可能要下雪。” 啊,下雪!虽然乔瑟夫写过来的信里说,瑞诺卡很多地方刚进十月都已经开始被雪覆盖了。原主在瑞诺卡生活十几年,应该对雪见怪不怪了,但女孩穿越来之前一直生活在南方城市,直到上大学才过上体验到堆大雪人的生活,对于每年冬天看到的第一场雪还有一定的仪式感。 黄昏,本就衰弱的阳光早早地隐没于厚重的云层,云低得仿佛伸手都能摘一朵下来,但风却不大,有一阵没一阵地拍打窗棂。莉莉安娜等了一会儿,没有看到雪,再等下去就要耽误和姨婆吃饭了,便先下了楼。 姨婆不太喜欢在吃饭时说话,所以晚餐时莉莉安娜要尤其小心,不能让餐具碰撞餐盘时发出太大的声响。但今天才吃完第一道甜品,老妇人用犀利的眼神看向莉莉安娜:“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和少公爵和好吗?” 莉莉安娜愣了一下,准备从男仆手上取小蛋糕的叉子凝滞在半空中,让男仆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后面还有其他端着甜品的男仆等着过来呢。 “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呀,哪里来的和好。”莉莉安娜努力用一种平常自然的语调回答姨婆的问题,她觉得自己没有说谎,毕竟那天讨论的最后,她和克里斯托夫达成了共识——大概吧。 “你是觉得姨婆没有年轻过吗?”老妇人剜了她一眼,“之前恨不得天天黏糊在一起,现在你告别时都不亲他的脸了,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她看向四周的仆人,他们都低着头,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谈话都与他们毫无关系一样,但是她做不到理所当然地无视身边的这些活生生的人、和姨婆谈论自己的私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呀,只是最近兰斯洛特公爵要到首都来,少公爵比平时忙罢了。” “真的,”她看着姨婆的眼睛恳切地添了一句,“少公爵昨天还来陪我骑马了,要是我们闹了不愉快,他也就不会过来了。” “行吧,你自己觉得没事就好。”老妇人没有再多问,她的胃不好,不爱吃那些添加了冰凉水果的糕点,便看着莉莉安娜吃,她说道,“你记住,你背后有父亲还有兄长,一味忍气吞声只会让人看轻我们家。” 姨婆真的是……很有家族荣誉感的一位老太太啊。但是现在我们还在兰斯洛特家的别苑里,身边大部分也是人家的家仆,说这些话合适吗?莉莉安娜一边点头一边观察那些仆人的表情,发现他们依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晚餐之后,马克西姆姨婆一边念叨着腿痛一边回了房间,莉莉安娜则惊喜地发现初雪已经降临了首都郊外: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夜空中慢悠悠地落下,外面的院子已经出现了一片片薄薄的白色。 在这个魔矿石灯还只有贵族和少许富商家庭能负担得起的时代,天空尚未被光污染,呈现出纯正的蓝黑色。 这里的雪应该也基本没有污染,张嘴接一片儿吃也没有问题吧?被梅根用斗篷裹得毛茸茸的莉莉安娜站在窗台上张开嘴,但被刮进嘴里的只有风。与此同时,落到额头上的雪融化后流进了她的眼睛,有一点轻微的刺痛。 “我待会儿就进屋,”梅根也是在瑞诺卡长大的,对于这种程度的雪肯定没什么兴趣,莉莉安娜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去帮我瞧一瞧,格林小姐有没有让人送信来。” 这处别苑入夜之后就显得十分幽深,下雪之后更是有种万籁俱寂的感觉。莉莉安娜伸出手去,一小片雪花正正好好被风吹到了她的手心里,是一片六角完整、纹路精致的小雪花,这让她十分高兴,低头瞧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片雪花被她隔着手套的体温融化掉。 这样的天气,应该和朋友们待一块儿,在室内把空调开足,再点个烧烤——送过来一般都冷了,那就火锅外卖,倒进宿舍里偷偷买的小功率电锅里热一热,然后再凑一起一边看一边吐槽最近演的剧或者综艺。 嗯?莉莉安娜突然眯起了眼睛看向空中,感觉天空上……不只有雪,似乎远远地,有人在注视她。 第56章 wonderful u(2) 克里斯托夫就这样踩在风雪中,他偶尔会这样在高空中俯瞰脚下的一切,如果在赛尔斯,他还会带上他的风隼。支撑魔法阵的魔塔还在修缮,现在首都对于领空的守卫能力近乎于无,克里斯托夫怀疑自己这样大摇大摆地在空中穿梭都不会引起任何人察觉。 男人看着莉莉安娜在露台上摇头晃脑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从小就待在在北方那种一年大部分时候都被雪覆盖的地方,居然还一副因为下雪感到高兴的模样——哦,她失忆了,如果现在对于她来说是人生的第一个雪天,也说得过去。 克里斯托夫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雪的时候,那是母亲和他一起在当时还是侯爵府的公爵府里等待着父亲归来,盛夏的暴雨席卷了整个赛尔斯,在幼童的眼中便如同一个预兆着父亲无法按时凯旋的末日。 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魔法能力平庸的人。 和其他所有大贵族的婚姻一样,因为担心不同元素的天赋彼此冲突、污染已经在家族中沿袭数代的元素支配能力,而同系元素的家族联合又容易导致后代夭折,加上优秀的女性魔法师极容易在生育后代时死亡,所以兰斯洛特这样古老的魔法家族为继承人挑选妻子时,总是希望她们是个身份高贵、同时只有些许魔法能力的贵族女子。 所以克里斯托夫一直觉得,多年前一些如今已经是长辈的老贵族们发起的浩大的废后声浪,是一场他没有亲眼见证的滑稽戏。所有人都知道,后代的天赋与母亲的魔法能力并没有太大关系,玛丽公主与安德鲁王子的天赋平庸,更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并非皇室原定的继承人、天资有限。 但有什么关系呢?那场闹剧,几个小丑粉墨登场摇旗呐喊,更多人只是在不动声色地坐在台下当观众,在背后传几句看似无关痛痒的话。 根基深厚的老家伙们想试探一下新皇的底线,新皇本就没有兄长那般万人之上震慑众人的实力,如果再是个懦弱不堪、总是让步的人,其他贵族未来几十年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大鹏展翅,甚至于动点别的心思了。 换句话说,皇后是老贵族们用来投向皇帝的石块,而他们的女儿又成了投向皇后的石块——没有人会关心石块有什么感受,他们的眼中只有作为目标的靶子而已。 想的太远了,克里斯托夫及时收回了自己的思绪,说到底,他的父亲也是当年的旁观者。 回到那个雨天吧,那一天,母亲因为他哭闹不止,很是费劲地为他把从天上落下的雨水变成了雪花。他长大之后很多次都怀疑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因为他母亲出身于靠近米里德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贵族领地,家族里从未出现过水元素魔法师。 但他就是记得那一天,那些瓢泼向大地的雨仿佛在一瞬间停滞在了空中,模糊不清的雨迹突然在视野里变得无比清晰,那一颗颗圆润的、带着大海气味的雨珠慢慢变成了一片片飘落到他头顶的雪。 也许,母亲只是把一滴雨水变成了一粒雪,又或者她可能只是努力地尝试了,但是失败了,此后的一切都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出于对于母亲的爱所进行的幻想。毕竟在那个时候,对于他来说,赛尔斯最牢不可破的不是骑士团布下的天罗地网,而是母亲的臂弯。 为什么他总是会在看到莉莉安娜时不自觉地想起这些事呢? 他被发现了,克里斯托夫在空中对上了莉莉安娜的眼睛。在自家的后花园里他本来就没有伪装的必要,但为什么没有走正门——他其实也是看到了这个建筑才意识到自己飞到了别苑,在此之前,他还在思索今天离开皇宫前和皇太子的谈话。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女孩先是警觉,在意识到是他后,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还挥了挥手。 克里斯托夫像一只鹰隼一样稳稳地落到了莉莉安娜房间的露台上,微弱的气流恰到好处地吹走了那些落满女孩脸颊和斗篷上的雪,除了卡在她睫毛上的那些。 “这么晚到这里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因为总感觉这个别苑不简单、可能藏着什么秘密,又看到男人没有走寻常路、好像不想让其他人发现似的,莉莉安娜有些好奇。 对啊,什么事情都没有,克里斯托夫也答不上来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因为莉莉安娜搞出来的动静,很多人都把自己的妻儿送去了附近的沾亲带故的领地,一时间首都热闹的社交场都冷清了许多,在临近新年的时节连个品酒会都没有人办。 “你之前的提议,”他想起了这件事,“我还没有答复。” 原来是说这个!莉莉安娜有点紧张,她不自觉地抓紧了面前的斗篷。很可惜,她到目前为止还是没能复现那个神秘的魔法,这种情况下如果克里斯托夫拒绝她的“合作”提议也不奇怪——谁知道她是眼下没找到方法,还是永远都找不到方法呢? “你是知道我本来打算在那天和你商量婚期吗?”克里斯托夫还是问了这个问题,因为莉莉安娜对婚约提出异议的时机太巧了,他甚至怀疑她察觉到了那天的装了鲜花的盒子下面装着从赛尔斯送来的丝绢和他母亲戴过的绿宝石发冠。 丝绢同样是堂姐帮他准备的,和绿宝石发冠一起放在盒子里交给他作为见面礼。兰斯洛特家族的先辈在旧王朝时代一度因为支配雷元素的能力被教会迫害、流放到大海的几处荒岛上,他们的家族礼仪中能找到很多平民风俗的影子。 在赛尔斯,渔民出海前妻子会为他在胳膊上系上自己的发带,据说风暴中那条发带会为丈夫指引家的方向,后来演变成婚礼时夫妻双方会在仪式上为对方的胳膊上系上一条细细的带子。 莉莉安娜一时语塞,她只是判断克里斯托夫会尽快和她提完婚的事情,但是她真不知道他那天做所有的布置是为了认真和她商量婚期。 但是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在愧疚之后,她又觉得庆幸,至少自己不是在糊里糊涂已经和克里斯托夫亲口约定好婚期之后再反悔的。 “我先说一点,无论我们两个做什么决定,我们的婚约都需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存续。”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说道。 “我知道,我理解。”莉莉安娜赶紧表示她的意思并不是现在就唐突地向皇室要求取消婚约,虽然她不懂这个奇怪的婚约背后有什么牵扯,但它必定和某些利益有关系,“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在这个时候坦诚,总比以后觉得我利用了你……之类的,要好。” “你,利用我?”克里斯托夫差点笑起来,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莉莉安娜的表情非常认真,因为他用风驱赶走了这附近的雪,这会儿她的头发上只有之前的雪花融化形成的小水珠了。 “莉莉安娜?”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同时听到了走廊上传来了老妇人怀疑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呢?我怎么好像听到你房间里有男人的声音?” 莉莉安娜吓了一跳,她慌乱地冲进房间,然后一把拉上了窗帘。 “没,没有啊。”克里斯托夫听她结结巴巴地和姨婆撒谎,“我,我在外面看雪……雪没什么好看的……因为我在悲伤……对!其实我和少公爵大吵了一架,他今天都没有来看我,呜……所以姨婆刚刚听到的是我在哭……呜……” 伯爵夫人显然没有那么好忽悠,飞到房顶上的男人听到了窗帘被拉开的声音,老妇人显然是把房间内外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克里斯托夫听莉莉安娜蹑手蹑脚地重新溜回露台,压低声音呼唤他:“克里斯?你去哪儿了?” 第56章 wonderful u(3) 克里斯托夫从屋顶上又一次飞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装哭的缘故,她的眼睛又是湿漉漉的,但脸上又因为成功敷衍过了长辈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近距离地端详她的脸。 “那,你的决定是什么呢?”莉莉安娜牢牢记得在被姨婆打断前他们在讨论什么,为了获得他的答案,她靠近了他。 “你知道那些写在书里的故事都是假的吧?”克里斯托夫说了一句不在他预想中的话,“你说的那种……爱,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你说的那些爱,有时候并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甚至可能引来很不好的事。” “但是我也见过有好结果的,”莉莉安娜回忆起了自己幸福的童年,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走在公园小路上的快乐时光,“呃,其实这不是重点。” “至少对于生活来说,什么爱不爱的,绝不是必需品,我是看过很多乱七八糟的小说,但是我也知道,书能卖得好,恰好是因为里面写的东西现实里不存在。也许存在活着就是为了寻找一份完美的爱情的人,嗯……每个人有自己的追求,我也不评价,但我觉得我自己不是那种人,这种东西有当然好,没有也不会让人活不下去。” “这和你之前说的话是矛盾的。”克里斯托夫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莉莉安娜说的每一句话,毕竟这几天那些话时不时就在他脑袋里游走,想忽略都忽略不掉,“你认为如果谁要娶你为妻,就要向你付出爱情。” “呃……不对,你理解错了。”莉莉安娜就像在组会上纠正师弟师妹对于一些概念的偏差解释一样,她摊开双手,“我那天向你描述的只是一种最为理想的状态:与自己认定的、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成为伴侣。这种事情的概率很小的,我不是说我非要找一个满足我心目中所有条件的人才会结婚——” ——而且说实在的,在从前的世界亲生父母催婚也就罢了,都到了另外的世界,没必要把这些枷锁还一个个往身上戴。当然这些观点,莉莉安娜觉得对于生下来就是贵族、家里真的有爵位要继承的克里斯托夫来说有点太新潮了,她没有说。 “我的重点是,可能性,你能理解吗?”莉莉安娜说道,“我们的婚约,是陛下决定的,我想他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没有问过你的意见,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忍不住会想,我的人生有没有其他可能,也许那些可能到最后都不会有直接接受这个赐婚来得简单,但是我觉得我会更心安理得,因为不管好坏,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不是别人的安排。” “我,我之前没有资格说这些,因为我只能依赖着你们才能生活,我什么都不会,更无法为你带来什么,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不能在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能带给你的时候让你押上风险为我抗争,然后坐享其成,你肯定也不会同意这种没有收益只有损失的事发生,对吧?” 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她的脸颊鼓了起来,好像在懊恼的时候她就喜欢做这个动作,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可爱——嗯,暂时还没有发现她不可爱的时候。 “好吧,我现在其实也只是有一种疑似的魔法,还复现不出来……也不算有很多本钱。”莉莉安娜抬头看向他,眼睛亮闪闪,“但是我有信心,肯定能找到那个条件!” “我是觉得,我心里既然有那些想法,就有必要现在就说给你听,而不是让你安排好了婚期,做了所有的准备,突然告诉你,我想反悔,那对你多不公平啊。”莉莉安娜今天表达观点的时候比上一次要流畅得多,因为这些天她又把这些事情在脑袋里想了好几遍,如今再说出来已经非常坚定,没有再受奇怪的情绪干扰。 克里斯托夫突然觉得,他可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莉莉安娜·斯诺怀特。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个柔弱的、随时随地都需要关注和保护的、因为太喜欢依赖别人所以需要他以后特别去培养主见和手腕的女人。他要做很多准备,才能保证当他不在她身边、需要她去独当一面的时候,她不会轻易受到周围的影响——尤其是来自皇室的影响,做出伤害赛尔斯利益的决定。 女人在这个雪夜中向他展示的神采,就像那晚她注视自己的双手、为可能存在的魔法欣喜不已时一样,都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这种神采甚至让他暂时忽略了“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成为其他人的妻子”的可能性带给他的不快,让他忍不住想了解,如果他答应了她的那些提议,他能不能看到她更具有吸引力的一面——反正莉莉安娜的那些长篇大论里从没有提过,在她的未来的“可能性”里,就没有他存在了。 克里斯托夫贪心地希望她的那些未来的可能里,有他存在。 “真的吗!”在确认克里斯托夫答应了自己的提议后,莉莉安娜眼睛睁得圆溜溜,她有感觉到自己最终应该能说服这个男人,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 “这是什么礼节?”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一只手上下摇晃了几下。 “这是约定的意思。”莉莉安娜继续煞有介事地和克里斯托夫握手,“你放心,在人前,我还是会尽职尽责继续扮演好你的未婚妻的,需要配合的地方你说一声就成。” 走廊上又传来几声老妇人咳嗽,莉莉安娜脖子一凉,她知道这绝不是因为雪落进了脖子。她握着克里斯托夫的手改为了把他往窗台外面轻轻推:“今天就到这儿吧,晚安。” “这可是我的别苑啊。”克里斯托夫嘟哝了一声,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行动如此受限的时候。 他低头看了女孩一眼,还是有点儿遗憾,至少现在伴随着“晚安”,她甜美的气息没办法印到他的脸颊上了。但总体来说,他现在的心情比在皇宫的时候好很多。 明明只是一个白天没有看到她而已……“就像已经等待了三个秋天”吗? 这句话还真的,挺有意思的。 第57章 看守人(1) 莉莉安娜写给瑞拉的第一封信,瑞拉拆开看了,但是她并没有回复,瑞拉觉得知道莉莉安娜人没事儿就行了,至于那晚上发生了什么,她也给不出什么额外的信息。 瑞拉这会儿正坐在首都城外的平民集市里。呼啸而过、把不少小摊吹得东倒西歪的风,也吹乱她随便拿厨房的小刀给自己新做的发型。 “孩子,能帮我去那边买一些雷格瑞特吗?我早上过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卖,这季节还有那么新鲜的草药不容易。”她听到邦德先生叫他,赶紧站起来应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了一小串铜币。 在舞会的第二天,瑞拉乘坐着斯诺怀特家的马车、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了救济院。她获得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他们看起来都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对于突然发布的平民宵禁令显得很困惑,自然也不明白为什么瑞拉突然回来了。 在发现瑞拉带回来了很多东西之后,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而瑞拉威严地给大家分配着物资,还用魔法恫吓了那几个年纪大的孩子,告诉他们如果敢抢小孩子的东西,她就叫他们好看。 那些从宿舍抽屉里掏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很多,但很快就分了个干净。瑞拉拎着自己的那一小袋行李回了阁楼,却差点被里面的装潢弄花了眼睛:一张巨大的床占据了阁楼狭窄房间的大部分面积,上面还有华而不实的帷幔。她那个用几块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小架子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周围格格不入的一个大柜子,基本把窗户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除此之外,整个阁楼还铺上了毯子,布置它的人显然不知道阁楼漏风漏雨的事情,眼瞧着有一大块毯子已经发霉变黑了,而在房门外面,还站了个鼻子上满是雀斑点的红头发小伙子。 “您就是瑞拉·格林小姐吧!”那个小伙子中气十足地对她进行了问候,“我是安迪·佩尔斯,负责保护您和您房间内财产的安全!” 什么情况?福兰特·斯诺怀特给她搞的?瑞拉一头雾水莫名其妙,退后几步抱着手臂警惕询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布朗子爵大人!在救济院期间,我听从您和维里恩先生的指示,有什么吩咐都请告诉我!” 维里恩又是谁?瑞拉指指自己的房间:“这也是那个子爵给我弄的?” “是的,格林小姐!”这个小伙子一直这么大声说话,也不知道累不累,“您有任何不满,都可以让我去转告维里恩先生,他会立刻为您置办的!” “你不用在这里了,我自己进去就行。”瑞拉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难不成你天天都在这里?” “当然,格林小姐,这是我的工作!守护您的安全也是我的工作!”又是一声喊,瑞拉觉得他迟早把阁楼年久失修的楼梯给喊塌,“如果不在这里守着,就会有人像老鼠一样潜入这里,偷走子爵大人为格林小姐精心准备的各种东西!” 她也就离开了,三个月吧,怎么发生了这种变化?瑞拉把自己的包丢到床上,引起的抖动让那个巨大帷幔上抖落了无数灰尘,她挥挥手,让风把它们全部吹出了窗户。然后打开柜子——里面空空如也,和地毯一样散发着霉味,她从前收集在架子上的、救济院的小孩子送给她的玻璃碎片、石头、丝绢块,全部都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我的孩子,给我瞧瞧,这贵族老爷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你看你的脸,比去之前白净多了,还长肉了。就是这个头发,怎么还是洗不干净……”苏珊大婶依然用不绝于耳的念叨迎接她,“送你回来的是个大老爷的马车吧?那马车门上画的狼,一看就特别厉害,你有没有和年轻的、还没有娶妻的老爷交上朋友啊?上次的那位莱恩老爷就很好,他订婚了吗……” 瑞拉刚想打断苏珊大婶,询问她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邦德先生、他是不是出城买东西去了,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着对瑞拉露出了满口黄牙:“尊敬的格林小姐,有失远迎,您对您卧室的布置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哦,这是维里恩先生。”苏珊大婶的语气明显冷淡下来,她简单地冲那个中年人挥了一下手,“现在负责救济院的……嗯,各种事。” “邦德先生呢?”瑞拉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院子比从前凌乱了不少,从前邦德先生每周都会至少花一天来拔除杂草,因为里面总是长出一种毛茸茸的野草,会让在上面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胳膊和腿上长红疙瘩。 “那种并不能履行看守人职责的人,子爵大人只是赶走,已经是念在他在这里工作多年的情面了。”中年人一边说话一边以一种令人不快的姿态左右摇晃,“格林小姐,您饿了吧?我会让厨房给您准备好午餐送到您的卧室——” “格林小姐!”因为瑞拉表情不佳地靠近,中年人瞪大了眼睛,说话也结巴起来,“您——您有什么吩咐——” “你的意思是,那个……什么子爵来着?”瑞拉看向了苏珊大婶。 “布朗,汉斯·布朗子爵大人。”苏珊大婶还没有说话,中年人就立刻回答。 “那个布朗,把邦德先生赶走了?理由是他没有做好救济院的看守人——开什么玩笑?你看看这个院子乱成什么样了?还有那边坏掉的竿子!邦德先生在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 “谁说不是呢!”苏珊大婶突然大声插话,她用满是污渍的围裙擦了擦眼角,“他们就这么把邦德先生赶走了,连收拾东西的时间都不给他留,把他屋里的东西全部丢出了后门……也不知道那盏宝贝灯有没有被砸坏……” “你给我闭嘴!午饭做好了吗?谁允许你这个泼妇在这里说三道四?”中年人转向苏珊大婶,瞬间换了一副高高在上鼻孔看人的面孔,“滚回你的厨房去——哎哟!” “你再多说一句试试看!”瑞拉觉得自己的手气得发抖,她一把抓住了中年男人的衣领。“道歉!” 救济院出了这样大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干什么了?她和那群贵族一起穿金戴银跳舞!为什么没有人给她写信告诉她这些事? 第57章 看守人(2) “格林——格林小姐!我,我一切都是听子爵大人安排的!我到这里来,也都是子爵大人的指示!”维里恩看着年轻女孩的那双红色的眼瞳像是要喷出火来,有种四周空气也跟着滚烫起来的错觉——这姑娘不是寻常角色,她在首都学院上学,布朗子爵还专门叮嘱了要好好对待—— ——对,她很可能是布朗子爵的又一个私生女,虽说这些老爷的私生孩子一个比一个多,谁知道她未来会不会被认回去、再嫁给一个厉害的丈夫摇身一变成贵妇人?可不能轻易得罪了! “邦德先生被你们赶去哪里了?你是新来的看守人,是吧?”瑞拉把男人的衣领攥得更紧了,“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向苏珊大婶道歉,最后,把院子里那些草和坏掉的竿子都处理干净!” “不,不,格林小姐,我可不是那么低微的身份,只是目前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个职位暂时也由我兼……我会按您说的做的,您……您千万不要点燃我的衣服,这是我妻子新给我做的,今天才第一次穿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瑞拉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啊,您说马修·邦德……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向——我向圣神像发誓,那家伙离开救济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放开他,我知道他在哪儿。”苏珊大婶说道,有了瑞拉撑腰,她骄傲地看了中年人一眼,“走,我们去厨房说!” “我再说一遍!你要是还跟着我,我就把你的头发点了。”从厨房摸了两个饼揣到身上、准备出发去找邦德先生的瑞拉冲着跟屁虫一样跟着自己的红发年轻男人大喊,“我不是什么需要特别看护的贵族小妞,更不需要监视,我不会对你客气!” “但是如果您遇到了危险,子爵大人也不会放过我的。”小伙子急得脸比头发还要红,他们家从爷爷辈开始就是布朗子爵的家仆,如果没有完成好这个任务,他肯定没办法像父亲期望的一样成为少子爵大人的第一男仆候选人了——甚至可能连累一家人都被赶出子爵府。 没有主人的推荐信,他们别想再在其他贵族家找到活干,佩尔斯哭丧着脸,就差直接给这位脾气暴躁的小姐跪下了:“小姐您要是高兴,点我的头发也没事儿,您要是嫌不尽兴,我去厨房拿了柴火来点给您瞧!” 瑞拉在寒冷的风中喘粗气,她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眼前这个男人就像个甩不掉还可怜兮兮的狗皮膏药,她说的那些话都只是吓唬他的——对方也是个在贵族家讨口饭吃的平民,她又怎么能用魔法欺凌他呢? “格林小姐,您要找的邦德先生不在家!”结果那天下午,瑞拉还是让安迪·佩尔斯跟着自己行动了,他们先按苏珊大婶给的地址去了邦德先生的住处,明明是她自己敲的门,这人还要一脸喜气洋洋地和她通报“没人在家”这个结果——就像她是瞎子聋子一样。 苏珊大婶说,邦德先生如今靠在城外卖熬制的药剂维持生活。但如今已经是初冬,除了贵族们用价格高昂的魔法装置来培育反季节的药草,天然生长的药草基本已经枯萎殆尽,邦德先生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寻找购买药材的途径,大婶有时候偷偷拿在救济院做好的饭菜过去,等到天黑都不见他回来。 瑞拉倒不介意在寒风中等到天黑,但跟着她的安迪·佩尔斯穿的那件看起来挺讲究的小礼服显然并不保暖,就站了一会儿她就听到了男人的牙齿在咯咯响。 真是碍事的家伙,瑞拉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和救济院附近的平民聚居区一样,对着主街道的房子被粉刷得光鲜亮丽,朝巷子里走就越来越狭窄,挤挤挨挨的房子也新旧不一。 邦德先生的新住处面积不大,但因为门口没有像其他人家一样堆放杂物、只摆了一些大小不一的花盆,就显得要干净整洁很多。 首都的守卫明显增加了,从前这种平民区很少看到有穿着盔甲的人,这一天一路上瑞拉光是骑马的就已经看到了三个。 “格林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看瑞拉终于不站在那里了,佩尔斯一边捡拾地上木头燃烧后留下的炭灰一边高兴地问——这位小姐虽然脾气差,但是心肠很好,看他冷,还给他用魔法生了火呢。 看她做得那么轻松,真难想象她会是个平民,感觉她比子爵大人的几个孩子都厉害多了。 “我要去砸你老板的窗户。”瑞拉板着脸说道,她决定明天一早直接从苏珊大婶那里拿了出城许可、去集市找邦德先生,“你最好当没听到我说的话,自个儿去你想去的地方。” “老板?您该不会是说布朗大人吧!”佩尔斯大惊失色。 “我告诉你,我接下来要干不少事情。你说你被那个布朗派来‘保护’我,你自己想想,我会魔法,不算很厉害,但对付普通人绝对够用,而你不会。”瑞拉抱起双臂,“也就会说,如果遇到我自己能解决的危险,你反而是碍事的那个;如果遇到我都对付不了的问题,你觉得你活下来的概率大吗?” “要是我出了事,那个布朗会把你和你全家都赶走,那我问你,真要是遇到什么事,我们两个都遭遇不测,你觉得布朗就会放过你全家吗?你不跟着我,哪怕真的被赶走了,你们家回老家种田也多个劳动力,不比你爸妈老来丧子强?” “你不要怪我话说的直接,我是为你好。”瑞拉朝旁边脏兮兮的护栏上一靠,“你是个打工人,我不欺负你,你自己决定吧。” 田?他们家世代都是布朗大人的家仆,哪里来的老家?又哪里来的田给他们种? 土地都是贵族老爷的,要是老爷们不高兴,他们这种平民容身之处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去没有庇护、野兽和魔兽肆虐的深山荒野。 但除了这个之外,格林小姐说的其他话好像也有点道理,自己这一下午,跑步没有格林小姐快,也没有格林小姐抗冻,多吃了格林小姐分给他的一块饼——一点儿忙都没帮上,还胸有成竹地指错了路。 “没地方去就回救济院,帮苏珊大婶儿干活!我那屋里的玩意儿找个时间想办法卖了换钱,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瑞拉挥挥手,“行了,想明白了就走吧,明天别跟着我了。” 第57章 看守人(3) “但是——您不要去砸子爵大人的窗户啊!”佩尔斯看女孩不打算跟自己走的样子,想告诉她子爵大人是多么厉害的人物,惹了他没有好下场,但下意识感觉这不太有用,想了想,觉得她对自己挺好的,便急中生智说道,“大人这些天都不在家,您要是砸了府上的窗户,之后他回来一定会对我们这些下人大发雷霆的!” 瑞拉当然没有真的要去砸那个子爵的窗户,她只是说气话。 这种幼稚的报复手段,她上初中之后就不会再使用了,因为收益小,风险还高——对于这种一个宅子里不知道有多少扇窗户的贵族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 第二天,瑞拉起了个大早,从苏珊大婶那里拿了要从集市那里采买的清单,把铜币小心放到贴身的包里,再穿上大婶给她缝的厚外套,把佩尔斯托付给大婶打下手后,就一个人从后门溜走了。 她和苏珊大婶和佩尔斯对了说法,问起来就是她在屋里看书,谁敢去打扰她就要发脾气,料那个昨天被她拎着衣领吓唬了一顿的瘦高个儿不敢去触她霉头。 天空的云层阴沉而厚重,空气冰冷得仿佛呼吸之间能吸入冰渣,等待出城的队伍排成了长龙——城门附近的骑士和守卫数量增加了好多,而且要求进出城的人把携带的所有物品都交出来检查。 那天发生的事情,果然很严重。老老实实去队末站好的瑞拉心想,她竖起耳朵听周围人的交谈,发现那天学院里发生的事情还是流传了一部分出去,但听起来这些说法都是一些事实的碎片加上了捕风捉影的猜想和夸张的细节。 有很多准备离开首都的贵族车辆急匆匆地打断进出城的检查,没有人敢对这些车辆堂而皇之的插队说什么。 “看吧,贵族老爷们的老婆孩子都在跑,你们还不信我说的,要出大事了!”瑞拉听有个人对旁边的人说,“我在……咳,你知道我在说哪儿,在那里认识了个人物,他和在兰斯洛特公爵府做事儿的一个人是朋友,好像还是那位老爷的贴身仆人。我听说啊——那位老爷吓得都带着未婚妻直接回领地去了!” 这个话题引来了很多人的兴趣,瑞拉也在一旁听着,知道他们大部分说法都是胡说八道:莉莉安娜的来信说了,她那个未婚夫只是带她去首都附近的一处园子散心——这些贵族简直就跟兔子似的,不知道有多少房子。 莉莉安娜跑远点儿是对的,她那么柔弱,又不会魔法,自然是离危险越远越好。被救济院发生的变故一打扰,瑞拉也忘记了去研究学院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着那一辆辆飞奔着离开首都的马车,瑞拉在初冬的风中感觉到了危机四伏。 所以更要快点找到邦德先生,告诉他最近不要去荒郊野岭找草药了,安全要紧。瑞拉兜里除了装着苏珊大婶给她的铜钱,还有她从房间里的床和帷幔上摘下来的一些亮晶晶的宝石形状的东西,要是能在集市里卖掉,她就把钱都给邦德先生。 “孩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在集市重重叠叠颜色不一的篷布中寻找邦德先生花了瑞拉不少时间,看到她出现,老人显得很是欣喜,他从坐着的那一小块木头桩上站了起来,然后脸色变了一下,“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出了大事?” “啊,这都是小伤,不要紧的。”在瑞拉采购完苏珊大婶需要的食材后,邦德先生也提前收了药摊,那块地方几乎立刻就被其他小商贩占据了,回到他的住处后,瑞拉先帮他治疗了手上的好些伤口,老人很慈祥地注视着瑞拉,“孩子,如今大家伙人心惶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瑞拉去屋外面拿推车里的锅碗瓢盆,她已经能用水元素魔法熟练地完成日常清洗了,一边帮邦德先生做这些家务,她一边简单地对邦德先生说学院里发生了一些异常情况,叮嘱他最近要注意安全,不要去无人的地方。 “这可是大事,能在首都学院那种地方发起袭击,简直是明目张胆挑衅陛下的威严。”瑞拉已经尽量隐去了所有关键细节,邦德先生还是表现出了深深的忧虑,“怪不得突然发布了宵禁,孩子,你要小心,万一那是冲你来的呢?” 瑞拉愣了一下,她还真没往自己身上想过,因为光魔法的秘密她目前只有邦德先生和莉莉安娜知道,在她看来都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存在。 “应该不是。”她想了想,那天她没有感到任何针对性攻击,其实那天她就觉得礼堂的照明突然熄灭了,之后所有的混乱都是参与舞会的人自己搞出来的,如果要对她下手,当时一片黑的时候把她带走,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发现。 “没事儿,我能保护自己。”不知不觉,在这个新的世界,也有了好多关心她的人,哪怕是独行惯了的瑞拉,也不会抗拒这样的温暖。 “正好学院不知道要停课到什么时候,我就到你的摊子上帮忙吧。”瑞拉做了决定,“我们学了草药入门,我还带了好些书回来看呢。” “你被赶走了,那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说一声。”说起药摊,瑞拉又想起老人被迫离开救济院的事情,她闷闷地说,“你要是和我讲了,我就能去帮你找那个子爵讨个说法。” 邦德先生哈哈大笑起来:“孩子,我们这个救济院名义上是教会的一部分,实际上完全由布朗子爵一人掌控,你又能找他要个什么说法呢?好啦,你看,我遇到了好心人帮我找的这处地方也还不错,从前我都是偷偷做了药水拿去卖钱,现在大家伙儿也能叫我一声药剂师邦德,也算了了从前的一桩心愿。” “等到了春天,我打算在楼梯下面种些好养活的药草,以后救济院的孩子们生了病,我也会回去帮忙的。”邦德先生拍拍自己的膝盖,用温暖的目光看着低头不语的女孩,“你不用管这些小事,瑞拉,你以后有大好的前程,不必为我这种半截身子都在棺材里的人得罪那些贵族老爷。” “连家人都保护不好的人,要前程有什么用。”瑞拉皱紧眉头,哪怕找到了邦德先生,她还是觉得怒气在胸中挥散不去,烦躁让她跺了跺脚,让陈旧的地板发出了吃力的声音。 第58章 圣女(1) 接下来的日子瑞拉过得十分忙碌。 在发现新来的那个管理人维里恩完全不敢管她之后,她每天白天大摇大摆地去集市给邦德先生帮忙,晚上回来召集救济院的所有小孩,试图在教堂里给他们上课。 当然不是魔法课,只是最简单的识字课。 瑞拉拿自己房间帷幔上抠下来的发光小石头在集市换了不少东西,大部分都拿去给了邦德先生购买草药,除此之外她还淘了一块比较光洁的大木板,以及一种能在木板上留下粉末状痕迹的石子。 但是孩子们并不喜欢她的课程,他们的座位下面就像放了仙人掌一样,让他们无法在上面安静停留哪怕十分钟。 他们畏惧瑞拉,所以不敢做什么太出格的行为,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的脑袋里就能装下瑞拉试图教给他们的东西。 几个晚上过去,瑞拉准备了一次小测试。然后她失望地发现,哪怕是一直坐在第一排乖乖盯着自己看的小女孩,也认不出她仿照从前世界的习惯编制的字母表——第一行都不行。 倒是那个安迪·佩尔斯挺感兴趣的,他现在干活都要哼哼瑞拉教给那些小孩的“字母歌”,还要抢答瑞拉提出的问题——但是他本来就认字,和小孩子们显摆什么啊! 格林小姐为什么觉得让这些小孩子认字很重要呢?红发青年十分不理解瑞拉的执着。 他认得一些简单的词,是因为要替老爷和少爷小姐们跑腿送信,如果不识字,只是靠那些眼花缭乱的纹章去送信实在太容易出错了。 但这些救济院的小孩子,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学这些一点儿用都没有。 但他也不敢对瑞拉说自己的困惑,因为孩子们的不配合,瑞拉已经很不高兴了,他不想惹她发脾气,那他会被维里恩先生骂得狗血淋头的。要是维里恩先生告状去了子爵府,他说不定一辈子都得待在这个救济院了。 瑞拉当然没有放弃,她扯下自己房间的帷幔,又拿去集市卖了一些钱。这一次她没有再慷慨地把买来的各种小玩意儿送给那些小孩,而是宣布,谁能认完她的“字母表”,她就给谁奖励。 不得不说,这个举措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大家排着队朝瑞拉跟前挤,争先恐后地要接受她的考验。但很快,瑞拉发现这些小鬼头基本都是在欺骗她,他们只是学会了按照顺序唱那首字母歌,如果打乱了顺序让他们认字母,他们还是一个都认不出来。 发现这样骗不过瑞拉后,他们进化出了每个人背几个字母,然后团伙作案互相提示的法子。瑞拉本来都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发现,在拿到奖励的第二天,这些小孩就把昨天还能勉强磕磕巴巴答出来的东西忘了个精光。 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懂读书能改变命运这句话!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挫败感让瑞拉连白天给邦德先生帮忙的时候都气鼓鼓的。 上初中的时候,瑞拉放学回家之后会跟着妈妈去过街天桥上摆地摊,一个小凳子加上一个用两个五号电池的便携式台灯,就是她写作业的书桌。 除了蹲久了会腿麻,以及冬天的天桥容易把手吹出冻疮之外,瑞拉觉得摆地摊还挺好玩的。天桥上也比合租的房子亮堂开阔,她还跟着各种摆地摊的人学了怎么叫卖招揽客人——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另一个世界用上。 瑞拉很快想出了更加省事的办法,她找苏珊大婶要了一口她不常用的、因为容易粘锅导致饭菜满是糊味的大锅,把它搬去了邦德先生的药摊。然后直接在集市的地上捡大家不要的垃圾,再捡两块砖头,直接搭成一个简易的炉灶,再用火元素魔法开始烧水免费发给大家。 拣点柴火短暂生火并不难,但在寒冷的冬天,要在基本没有什么遮挡的集市保证火苗稳定不熄灭、不点燃周围的东西就不太容易了,像邦德先生都是在家熬好药剂然后盛去集市售卖。 寒风中,热腾腾的水和飘散的白烟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不想买药,大家也想过来讨一点儿热水温暖身体。 一时间,药摊被围得水泄不通,瑞拉连给邦德先生帮忙都顾不上了。 她既要维持砖头下的火苗,还要不断从空气中抽取水补充到锅里,还要维持秩序不断把热水倒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容器里——要是福兰特·斯诺怀特来肯定不那么麻烦。他都能直接把液态水蒸腾到空中作为编织魔法阵的原材料,烧水肯定不用火,瑞拉又叹口气,觉得自己在这些普通元素魔法上的天赋,真的不够看。 “送热水”这件事很快超过了瑞拉单纯的“招揽客人”的预想。 集市里有一位能够同时操纵火元素和水元素的魔法师,而且她看起来还不是个贵族,还善良地为大家提供可以取暖的水——这件事以极快的速度在首都郊外散播开,以至于再过几天,瑞拉刚刚出现在集市的边缘就会被立刻发现、然后被团团围住。 人们迫切地渴求着不需要代价就能得到的、能够用来取暖的水,除此之外,他们还试图提出新的要求。 才察觉到这位年轻魔法师的悲悯眼神后,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她展示着自己的悲惨,尤其是贫民窟里赶来集市的人,向她展示自己已经连成片还在不断流脓的冻疮、已经青紫没有什么知觉的枯瘦四肢,甚至于往她怀里塞只剩下微弱呼吸的孩子、他们围住她、困住她、抓紧她,向她发出嘶哑的哭喊和哀求。 “是圣女!圣女降临了!”挤不到年轻魔法师身边的人也加入了喊叫,“圣神转世造福我们!圣神慈悲!” 脑袋里闪过多年来在农村生活的斗智斗勇,瑞拉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但看着那么多伸向她的手,她也感到心惊肉跳。她知道,再不做点什么,自己就会很可能被“升米恩斗米仇”的教训给淹没,还可能连累邦德先生。 她咬咬牙,然后如一只灵巧的獾挤过人群的缝隙,伴随着“轰轰”的响动,她脚下的平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土包,虽然高度低矮,但是那个动静也惊得周围的人不再敢轻易靠近。 “道德绑架谁呢!我才不是什么圣女!城里那些贵族要是愿意,少吃一口都能给你们供好几天的热水热饭!他们一个个的都是神仙吗!” “都给我听着!”她站在小土包上,叉着腰对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喊道,“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只能靠自己!” 第58章 圣女(2) 但是瑞拉的这句话并没有引来任何的赞同和附和。 瑞拉发现,这些人对于能够让他们稍微舒适地度过这个冬日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她的土元素魔法吓走了那些缠住她、企图从她那里获得更多东西的人,其余人则继续沉默地在她的大锅前排起长队。 但那些在母亲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瑞拉实在狠不下心视而不见。她想了个主意,在递给孩子的母亲水的时候,她装作关心地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孩子脸上的冻伤,实则是不露痕迹地帮幼儿进行一点保命的治疗。 这些孩子本来就是因为寒冷和饥饿才奄奄一息,他们的母亲自然也会把他们的精神好转归结为有热水提供温暖,而不是被什么神奇的魔法给治愈了。 虽然这样的尝试没有露出马脚,但瑞拉也不敢再轻易提供更多的治疗——如果传出她的热水有什么神奇功效的流言,那就糟了。 除此之外,瑞拉不得不建立更多的规矩,比如不论带什么容器来,都只能最多从她的锅里带走三大勺热水。 因为有人告诉她,那些带着大罐子来找她讨要热水的人,有些并不是真的有一大家子需要照顾,他们从她那里带走水,转头趁着还有余温转手就卖给不远处的大道上赶路多时的行人。卖不了钱,就把水直接倒掉。 有人甚至还把水带去平民窟,试图把已经凉透的水兜售给没有能力获得清水的人,从那些无助的人手里榨走微薄的钱财——反正没有成本,只是跑跑腿罢了。 但也不全是糟心的事情,很多来集市摆摊的人休息的时候都到瑞拉的锅边取暖,离开时会给她和邦德先生送些小东西,瑞拉甚至都不用从救济院带饼了。 有一天收摊的时候,有个猎户模样的人还剩了些兽肉没有卖掉,便索性拿来让瑞拉用火烤。油脂在火上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肉的香味掩盖了没有完全拔干净的羽毛烧焦后的臭味,这时候又有个人过来问,他能不能用一把稻谷一样的种子换一点烤肉吃。 瑞拉答应了,又另外生了一团火来烧水煮粥,吸引了更多忙碌了一天饥肠辘辘的人,大家都贡献出叫卖了一天后还剩下的一点儿东西,粥变成了大杂烩,烤肉边也多了好些灰扑扑的植物块茎和果子,实在什么没有的人,就去垃圾堆里捡能用来维持火堆的材料。 一大堆乱七八糟地东西扔进大锅中,最后居然也成了一锅浓稠的、正在缓缓冒大泡泡的粥;农妇模样的女人手脚麻利地把筐底的果子去除了烂掉的部分,挤出果汁涂在已经泛出诱人颜色的烤肉上;块茎被烤得灰乎乎的、表皮开裂,露出里面浅色的部分,咬上一口牙都要被直接烫掉。 那天瑞拉在集市里待到了快到宵禁的时候,因为不间断使用火元素魔法,又时不时要偷偷使用光魔法,十分疲惫的她坐在火堆旁看大家一边分享食物一边用各种古怪的口音聊天。 说着说着,有人拿出了三弦琴开始弹唱,瑞拉糊里糊涂地就被拉着加入了已经排成队的人,在各种七零八落的合唱和口哨中和周围的人一起跳起了圆圈舞。 “需要我们采取什么行动吗,少侯爵大人?”热闹之外的角落,光线被水汽巧妙扭曲形成藏身的空间,白发青年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听到两个平民打扮的影子提问,他收回目光。 听到妹妹在郊外的集市被平民包围的报告的时候,福兰特非常担心,他放下了手里的一切赶到了郊外,却在这个平民自发组织、贵族不屑踏足的集市上,看到了与妹妹重逢后她露出过的最灿烂的笑脸。 瑞拉没有穿他通过各种方式尽量不着痕迹送到她手上的厚实冬裙,那一身男人打扮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脏兮兮的还满是补丁。她用魔法生起的火苗不断迸溅出火星,然后随着烟尘被风高高吹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福兰特却觉得妹妹好像比在贵族的舞会上更加自在快乐。 如果说是从前,福兰特一定会因为瑞拉如此轻易的满足感到心痛和自责,但现在,他觉得困惑——为什么在已经见过华美灿烂的大礼堂之后,她依然热爱这些……并不符合她真正身份的东西? “先这样吧,”福兰特说道,“这种地方人多眼杂,你们照看她的时候多小心,但如果真的有意外发生,不惜一切代价把她平安带回。” “那个布朗子爵家派来看护小姐的男仆,需要处理吗?”女人皱着眉头问。 “一个平民而已,不用管。如果他遇到什么事,也像那位老先生一样照顾一下吧。”福兰特回答,他现在也只能为瑞拉做这些事情,保护她、保护她在意的一切,“但不要让格林小姐发现你们存在。” 两个妹妹,没有一个是省心的,今天对于福兰特·斯诺怀特来说也是头痛又胃痛的一天。 瑞拉的事情暂且放一边,他现在十分怀疑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知道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家伙在皇帝面前对舞会那天发生的事情表现得越忧虑不安,福兰特越觉得那是欲盖弥彰。 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地把莉莉安娜带离首都,不惜去请示皇帝的意见以便让福兰特闭嘴,真的只是想带莉莉安娜去散心吗?福兰特对此表示强烈怀疑。 除此之外,兰斯洛特这个做法简直就是在嚣张明示,他对莉莉安娜的身世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那在以后,这个男人完全可能为了赛尔斯的利益,拿莉莉安娜的身世大做文章。 如果莉莉安娜一直是一个没有魔法能力的、被她的亲生父亲放弃的女儿,兰斯洛特就算娶了她,也就背地里和皇室再多一层亲近。普林斯和兰斯洛特从王国建立前就已经是关系紧密的盟友,不差这一点姻亲,所以父亲是完全无所谓的,甚至希望赶紧把莉莉安娜嫁出去。 但是福兰特又想起了自己的猜测,虽然考虑再三后他暂时不打算把它告诉父亲,如果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真的和莉莉安娜有关…… 福兰特希望一切都是巧合,他宁愿王国多了一个不明身份也不明意图的强大魔法师,也不想是莉莉安娜被牵扯进权力争斗的复杂漩涡。 在这种事关家族兴衰领地存亡的争斗中没有人会去在乎她的感受和想法,她什么都不懂,连兰斯洛特那种人都能傻乎乎地爱慕相信,最终只会被伤害得体无完肤。 火堆旁,瑞拉喝了几口身边的人递给她的、说是喝了会更暖和的东西,她没有想到那是烈酒,哪怕是抿了一口,火辣辣、呛人的味道也顺着食道扩散开来,她刹那间觉得热气袭上了脸颊,疲惫仿佛也消散了少许。 “这种生活也挺不错,是不是?”邦德先生笑着从她手里拿走了那个皮袋子,他也注视着那团燃烧得炽烈的火,“现在不担心我这个老头子了吧?” “不够,这算什么。”瑞拉抬起头看飞到空中的火星,她的眼睛比火焰还要热烈明亮,“为什么有的人耗尽了一切努力也只能拥有一个城郊的火堆,有的人只靠身体里流的血就能在魔矿石铺成的地板上跳舞?在这种不公平的地方,你们居然还总是唱歌颂神的歌……如果真的有神存在,为什么还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没有压低嗓门,听到她说话的很多人都默默地站起来远离了她,他们忘记了白天还曾经呼唤过这个女孩“圣女”,也忘记了刚刚大家还在一起开心地共舞。他们畏惧她说的话,担心她的话惹怒全知全能的神明——担心神明对她的降罪波及到自己身上。 但这些人并不包括邦德先生,老人显得很平静,他看着火堆,轻声说:“孩子,虽然我在救济院待了很多年……但是我有时候也觉得,神……祂也许并不爱世人。” “所谓神明的慈悲不过是人渴望爱护和救赎的幻想,也许神就是自私的,祂只想让世界永远按照祂的想法运转下去罢了。” “我们该走了,孩子。”老人站起来,看看表情依然不忿的女孩,又看向已经被黑夜包裹的城门,老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然就赶不上在宵禁前把你送回救济院了。” 第59章 第三者(1) 白天要去郊外的集市,烧了一整天热水后,还要在晚上召集起那些并不心甘情愿的孩子们、给他们上课,这让瑞拉现在的生活比在学院里还要劳碌。 她回来的时间经常赶不上晚饭,好在苏珊大婶都帮她在房间里留点吃的,只是把它们狼吞虎咽地吃完,半夜肚子还是经常饿得咕咕叫。 救济院不比在学院的时候可以胡吃海塞,一个人多吃就意味着有其他人会少吃。但胃又已经习惯了晚上吃得饱饱的,这让瑞拉十分不习惯,晚上经常辗转反侧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都还在心情急切地找吃的。 “格林小姐,您的信!”这天她刚刚回来,便听红发青年精神十足地向她汇报,“还有今天的字母歌,也带着孩子们在晚饭后唱完两遍了!” 是的,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现在安迪·佩尔斯成为了瑞拉任命的“助教”,如果她忙得太晚,就由他带着救济院的小孩们温习之前功课。 没有瑞拉的魔法作为威慑,口袋里也没有作为奖励的小甜头,佩尔斯的助教生涯十分艰难,但即使如此,他也觉得挺开心。 总体来说,瑞拉挺满意佩尔斯助教,唯有一点:这孩子脑筋太死了,给他说了“一”就只执行“一”,绝不会自己变通到“二”,这让瑞拉不得不花很多时间给他交代,然后越说越想扒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都是电路板、为什么做起事情来那么像从前世界里并不智能的人工智能。 “谢谢。”瑞拉看到了两个信封上熟悉的笔迹,一封来自克劳尔,一封来自莉莉安娜。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团脏兮兮的东西交给佩尔斯,“大婶说有些孩子的衣服需要补,今天我在地上捡的,摸起来还挺厚,你问问她能不能用吧。” “好的。”佩尔斯把那团看起来像是动物皮毛的东西小心地接过来,“格林小姐,来送这封信的人说,斯诺怀特小姐希望您尽快回信。您写好了交给我就行,我白天帮您送。” “知道了,谢谢啊。”这人相处了几天又觉得还挺不错的,虽然说那个子爵肯定给他付工资,但瑞拉不太习惯这样指使人做事,她问道,“你需不需要厚衣服?我在集市上要是遇到合适的可以帮你买,会比城里便宜很多。”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的衣服都是母亲帮我做的。”佩尔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哪里敢让格林小姐帮他置办衣服,“我有过冬的衣服,您不用担心!” “那你为啥不穿呢?”瑞拉时不时就见到佩尔斯在寒风里牙齿咯咯响,即使如此,他还是只穿着那一件单薄的、看起来像小礼服一样的外套,所以瑞拉还以为他是穷得穿不上厚棉袄。 “哈……哈哈哈,”佩尔斯更不好意思了,他忸怩了一秒钟,红着脸说道,“我喜欢的姑娘说,我穿这件衣服最好看。” “啊?你喜欢的姑娘在救济院吗?”瑞拉瞪大了眼睛。 “不,不是啊!是子爵大人府邸里和我一起工作的女仆……啊啊啊,这种事不该向尊贵的您讲!”佩尔斯手足无措,赶紧摆手,“您不能对她说!呃,不对,您应该不知道她是谁——” “大哥,你现在人吃住都在救济院,就是穿出一朵花来,那姑娘也不知道啊?”原来是个恋爱脑!活的!瑞拉忍不住吐槽:“你妈给你做了厚衣裳你不穿,回头冻感冒了严重了,那姑娘心不心疼你我不知道,你妈肯定伤心。” “还有,我一点儿都不尊贵,”关上门之前,瑞拉又强调道,“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你不用对我用敬语,和你说过多少遍了。” 佩尔斯看着在自己面前被重重关上的门,贵族小姐们当然不被允许这样粗鲁地关门——她们一般也不需要亲自动手,女仆们会在背后轻手轻脚地做好一切。但青年觉得,格林小姐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子,他是发自内心地想对她使用敬语,这和她是平民还是贵族没有关系。 他认识那两封专门给格林小姐的信封上盖的图案,一枚是兰斯洛特家族的风隼,一枚是莱恩家族的森狮,在这两个家族面前,哪怕是子爵大人都只有战战兢兢的份。 尤其是那位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似乎就是未来的兰斯洛特公爵夫人,本家和丈夫家族都极厉害。尚未正式成婚都能直接使用未婚夫家族的纹章,可见她的未婚夫十分宠爱她。 佩尔斯在子爵夫人的府邸做事更多,旁听那些贵夫人的交谈多了,佩尔斯自己也总结出来,丈夫的宠爱、本家的权势和后代的资质,共同决定了一个贵族女子婚后的处境。像斯诺怀特小姐这样还没有出嫁就三占其二的,肯定是人人羡慕的对象。 但佩尔斯尊敬瑞拉·格林,并不是因为她能和斯诺怀特小姐这样身份极尊贵的贵族往来。 在答应格林小姐不跟着她之后,青年其实还是不放心,唯恐自己没有完成子爵大人的吩咐,他连续好几天都偷偷跟在格林小姐身后看她有没有去危险的地方,还因为行踪可疑差点被城门附近的皇家骑士抓起来审问,还好路过一对夫妻帮他解了围。 青年看到了女孩有些急躁地敲着木板让救济院的孩子跟随她认字的场景,也看到了女孩在集市上使用魔法、被各种人包围的场景,他有种很奇异的、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感受。 他无法在那个当下理解女孩的想法、甚至觉得她的行为十分古怪,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格林小姐在发光。那种光芒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包裹着她的全身,让他差点忍不住,想要加入那些呼喊“圣女”的人群。 但格林小姐不喜欢他像对待贵族老爷们一样对待她,佩尔斯也只能乖乖听从。他只是个普通的仆人,生来就是听人吩咐做事的。 他的父亲是男仆,母亲是女仆,他父母最殷切的期望就是他能出人头地,成为少子爵大人的贴身男仆,然后娶那位美丽又贤惠的女仆为妻,更有资历、更加受到主人信任之后,也许能成为管家,除此以外,想象不出更加光辉的未来是什么样了。 安迪·佩尔斯每天会虔诚地在救济院的圣神雕像前为父母、为主人、为心爱的女子祝祷,如今也认真地加上了格林小姐,青年向圣神祈祷,希望格林小姐拥有能匹配得上她光芒的未来。 说起来,这样一个奇特又拥有魔法、还能在首都学院读书的女子,为什么会住在救济院这种破地方啊? 第59章 第三者(2) 房间里,瑞拉正在哐哐拆信,先看莉莉安娜的那一封。 莉莉安娜想要和她见面,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吗?难道是有关那晚上的事情,毕竟莉莉安娜身边能接触到的贵族可比她多多了! 瑞拉一阵兴奋,她翻出羽毛笔,想了想,决定明天去征求一下邦德先生的意见,如果他同意的话,她们可以约在邦德先生现在的住处见面,那里很清静,被偷听的概率会小很多。 然后她又拿起了克劳尔写给她的信,来信只有半页纸,信上也只说这些天都在魔塔里日夜颠倒地忙碌,等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就会来看望她。 瑞拉本能地想吐槽,她又不是病人,没必要专门来看望——但是确实好些天没有见到克劳尔了。 那天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连句告别都没有说,伊莲娜·卡尔和玛贝拉·道格专门教了她怎么在舞会结束前向舞伴表达感谢的礼仪,她学了却没有用上。 于是她提起笔先给克劳尔写了回信,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现在忙着在救济院教孩子们认字,以及去城郊的集市帮工,希望他在忙碌中也别太累了,有时间先休息,她这里没有什么需要特别看望的。 在获得邦德先生允许后,瑞拉又马不停蹄给莉莉安娜写了回信,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有点儿复杂,得从之前的那件事讲起。”在征得邦德先生同意、给莉莉安娜回信后的第二天,两个女孩在首都的一处偏僻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旧宅里见面了。为了保险,除了这个世界的专有名词,她们还是使用家乡的语言交谈。 饶是如此,瑞拉还是照例仔细检查了二楼的四周,又在窗户和门上使用了魔法作为防止偷听的保障。做完这些后,瑞拉看着莉莉安娜、等她说下文,她预感今天的谈话非常重要,对方的脸显然不是被手里的热茶烫红的。 “你骗我!”针对莉莉安娜交代的“遭遇魔兽”的真相,瑞拉首先感到一阵气愤,“你被欺负了,居然瞒着我!” “你你你,听我说嘛,我也是担心你啊。”原主娇小的身体在瑞拉的高挑身材威压下毫无气场,看着气势汹汹站起来的瑞拉,莉莉安娜一阵犯怵,她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有苦衷!这——这件事和皇室有关系!如果在满城风雨的时候告诉你,不是也把危险带给你了吗?” “那个【脏话】呢!谁指使他的?现在关在哪里?怎么处理他呢?”瑞拉珠帘炮一样地提问。 “呃,现在大家注意力不都到舞会那天的事情去了,这事儿暂时没有提了。也就是因为风头过去了,我才和你说了真相。”莉莉安娜赶紧把话题拖回正轨,“这件事不是我今天来见你要说的重点,只是个铺垫——你先听我说完。” 还是好气,瑞拉觉得莉莉安娜之前遭遇的是意外也就罢了,毕竟谁都预计不到,但是人祸就让人很气愤!尤其想到那天自己就在学院附近的小树林里练习魔法——要是她那天也陪着莉莉安娜,莉莉安娜就不会被欺负了! “那个骑士说的话,可能并不是错误的。”又跑到窗边门口,确认梅根在厨房忙碌、没有人听之后,莉莉安娜示意瑞拉靠自己近点儿,她小声地对着瑞拉的耳朵说道,“我和你说,那个警戒,十有八九就是我引发的,还有舞会那晚上发生的事情,也都是我搞出来的。” “什——”莉莉安娜眼疾手快地捂住了瑞拉的嘴,冲她摇头,在瑞拉眼中的震惊慢慢平复,冲她缓慢点点头后,才放下了自己的手。 “你不是说你是个平民,不会魔法吗?”瑞拉也跟着莉莉安娜,语气急切地用气声和她咬耳朵。 “我之前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一大堆,只能一个个来,我今天来一定要确认的事情是——九月二十九日,我们一起睡觉的那晚上,你有对我做什么特殊的事情吗?”莉莉安娜眼神迫切地等待瑞拉回答,都没发现自己说的话有多怪。 “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我们不就是说了一会儿话,你睡了之后我也睡了啊。”瑞拉一头雾水。 “这么说吧,”莉莉安娜也感觉到自己说的太笼统模糊了,为了提示瑞拉,她挽起了自己衣袖,“舞会前一天,你帮我治疗了这个伤疤,对不对?我想知道,九月二十九日,你有没有对我做类似的事情?” 瑞拉跟上了莉莉安娜的思路,她感觉莉莉安娜应该是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现象为什么发生,正在寻找触发条件。在回忆了一番后,她皱起眉头,两双红色的眼瞳对视了。 “有……”瑞拉看到莉莉安娜的眼睛里瞬间充斥了狂喜,“那天,因为你说你这个身体吃过毒药,我就想帮你看看有没有恢复好。” “我就知道!”莉莉安娜差点跳了起来,作为代替,她握了握拳释放内心的喜悦。现在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实验结果完美符合了预期,每个采样点均匀紧密分布在拟合曲线两侧,大修后的论文迎来了录用通知——“你,你,你现在再对我用一下!我验证看看这个猜想对不对!” “等等等等,先不要用。”刚说完,莉莉安娜又改了主意,把她两只手背到了身后,陷入了新一轮的忧虑:如果瑞拉的光魔法真的是触发她自己神秘魔法的条件,她该怎么和克里斯托夫说明呢? “如果你觉得你那个未婚夫可以相信的好人,他都知道你的事情了,知道我的事情应该也没有什么区别?”瑞拉没有想太多。 “不,不不,完全不一样。”莉莉安娜有些忧虑地走来走去,“我们肯定要留一点底牌在手上。我和克里斯共享这个秘密是因为没有选择,他目击到了我在礼堂屋顶上。而且我需要他给我提供一个不会造成意外破坏的实验场地,但你不一样,你和他目前利益无关,又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没必要把你牵扯进来。” “谈判桌上没有好坏亲疏,只有利益高低,而且为了你的安全和人身自由着想,我们一定要做好防备,不是信不信任他的问题,是我们自己这边做最坏的打算,才不会以后陷入完全被动的境地。” 莉莉安娜说得弯弯绕绕,瑞拉不太懂这些,但是她觉得莉莉安娜说的话又有点儿道理,莉莉安娜在这方面看起来比她懂,那就听她的。 第59章 第三者(3) “那就先放一放吧?你那魔法破坏力那么大也不能用我平时练光魔法的树林子,你不是说那些贵族要回老家过年吗?”瑞拉想了想,提议道,“你如果能留在这儿不跟他们回去,咱们到那时候再找机会去做实验。到时候,就说你要郊游之类的,去个郊外的偏僻地方,他们会反对吗?” 嘶,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但也有点道理。莉莉安娜挠头,甩开女仆和骑士肯定有难度,但肯定比在克里斯托夫眼皮底下拉着瑞拉做验证好。 “那个皇家骑士,他会不会知道点什么?”这个时候,瑞拉想到了莉莉安娜写密码信让她查的词,“杂种”,“你如果会魔法,按照这个世界的遗传规律,你这个身体应该就不是纯粹的平民血统了。那个混蛋会不会知道你这个身体的亲生父母是谁,才用那种话来骂你?如果知道了你父母的线索,你这个魔法的来源、怎么使用和控制,应该就能很快明确了。” “哎?”因为之前脑袋里全塞着“凯瑟琳”这条线索,莉莉安娜完全没朝皇家骑士这个方向想过,她愣了一下,然后激动地站了起来猛地摇瑞拉的手,“盲生,你发现了华点啊!” 多个脑子就是好啊,让她一个人去想,可能就指着“凯瑟琳”那个名字钻牛角尖了。 莉莉安娜赶紧和瑞拉分享了“凯瑟琳”这个线索,对瑞拉说她打算学院重新开放后就去找那个老人,让瑞拉也以后帮她留意一下,这个在那个老人口中和她长得很相似的女人,说不定也和她有匪浅的关系。 “没问题,克劳尔这几天一直都在魔塔帮忙,说不定那个老头儿他有印象,我到时候想办法打听一下。” “嗯?你怎么啦?”瑞拉发现,在一阵激动后,莉莉安娜又安静了下来,睫毛低垂,看起来心情变差了。 “我在想啊,”莉莉安娜皱起眉头,“如果‘杂种’是非婚生子的意思……岂不是意味着,我可能是个私生女?那我的亲生母亲,很可能是个第三者?” 莉莉安娜开始觉得胃里不舒服了,刚刚的激动已经无影无踪。那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怀疑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是斯诺怀特侯爵私生女的难受在卷土重来。 “有可能。”瑞拉点头赞同了莉莉安娜这个猜测。 两个女孩都陷入了沉默,不论是城市还是农村,第三者、私生女,都是带着原罪的身份,它们意味着一个家庭遭到破坏,意味着矛盾、痛苦、愤怒、欺骗和背叛。 “我说啊,我们使用这两个女孩的身体,有时候想想也挺不地道的,人家活得好好的,突然被我们两个给占了,但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如果大家是互换那也勉强算公平,如果她们就是死了,我们也没办法。”过了一会儿,莉莉安娜轻声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表这种感叹,只是觉得沉默有点儿难受,没话找话说。 “所以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要是以后发现瑞拉·格林有什么愿望,我都尽量去满足。”瑞拉又点头认同了莉莉安娜的话,“但我这个人也不算什么好人。如果她的愿望和我的想法太冲突,我没办法让自己这个活着的人去将就一个连存在都不能确定的人。” “你的这个事吧……它确实拧巴,但它在你过来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又是个没法选的东西。”瑞拉挠挠头发,“你要问我在从前的世界怎么想,那我实话说,我觉得狗男女就该一起丢粪坑里,上梁不正下梁歪,坏种结不出好花,劈腿男和三儿的孩子大概率不是东西。” “我觉得,借了人家的壳,说这件事和你完全没关系也不好,不过也没必要把这种罪过背起来,觉得自己怎么怎么了,我觉得犯不着。”瑞拉耸耸肩,“以后咱们知道了你这个身体的亲生父母是谁,看看能不能做点儿什么当补偿。比如说,要是那家的大老婆要打你,你让她打几下、做做苦力出出气,你要是害怕,我陪你一起,受了伤回来治就是了。” “但是她如果要你的命,那咱们肯定不答应,咱就不讨论原来的莉莉安娜该不该死、有什么罪过,你本来就不是原来的莉莉安娜,你是在你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长大的呀。”瑞拉严肃了表情,“咱们前二十多年,是吃亲爹娘给的饭,没吃过那个三儿一口米,也没用过负心汉一块钱,就像你说的,更也不是故意来这种地方借人家的壳子,肯定犯不着偿命。” 瑞拉的话带给了莉莉安娜很多宽慰,她自己其实也有这么想,但又怕那些想法是在下意识为这种不太光彩的身份开脱。 “其实再想想,也不是只有这种可能,哪怕是私生女,也有很多情况。”莉莉安娜想到了之前看过的《木雀歌》,那个故事里的贵族小姐显然是未婚的时候就和牧羊小子偷尝了禁果,虽然只是小说,但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个世界很可能会有类似的事情真实发生。 想想看,一个贵族小姐的未婚先孕,对于她的家族而言肯定是了不得的丑闻,生下孩子后把孩子送到其他家族藏起来,也算一种符合逻辑的行为。 再者,就算这个身体的亲生母亲是“第三者”,还存在着一个问题:她是自愿的吗? 在这个贵族与平民地位悬殊的世界,一个高高在上手握魔法的贵族如果想要侵犯家里的一个貌美的平民女佣,她有能力反抗吗?那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受害者,她和她的孩子还需要接受来自婚姻的道德审判吗? “嗯,我的意思就是,你先别考虑那么多,事实早就注定了,烦恼也等知道了全部真相再说。”听了莉莉安娜的分析,瑞拉也觉得很有道理,“我们先看看有什么线索,把事实梳理出来,不然想也白想。” “还挺像沉浸式剧本杀的。”莉莉安娜嘟哝道。 “那是啥?”瑞拉觉得这个词有点儿耳熟,好像听同屋的舍友提起过。 “啊,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说,感觉我们身上的事情,比预想的复杂好多。”莉莉安娜想起瑞拉说的从小到大的经历,她肯定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这种又花时间还挺贵的玩乐上。 “谁说不是呢!你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我也有个事要和你说。”瑞拉一拍桌子,“你哥,应该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第60章 鸿鹄(1) “你咋还是不惊讶呢?”瑞拉看莉莉安娜一脸平静,她有点挫败,毕竟她刚刚被莉莉安娜提供的那些新情报惊得大脑都空白了几秒。 “呃,我当时在楼上看到了,他去保护你。”莉莉安娜之前光顾着讲她的奇遇,也漏了这个细节,她纠正道,“他才是你亲哥,别总我哥我哥的嘛。” 瑞拉撇撇嘴,她对福兰特·斯诺怀特这个人没有意见,她只是很怕那家伙哪天敲着鼓打着锣过来、要把她接回家做大小姐,那她的自由生活未来畅想就通通没戏了。 说起未来……瑞拉看向了莉莉安娜,今天新知道的这些信息让她突然有了新想法——不对,应该说,这种想法从她来这个世界就有,但她之前一直觉得做不到,是痴人说梦。 “喂,我说啊。”瑞拉坐直了身体,用严肃的表情对莉莉安娜说道,“那你现在有魔法了,而且你的这个魔法很厉害,你可能不知道,现在首都都还在宵禁呢。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还没有怀疑到你头上。” 莉莉安娜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她说道:“如果能够验证你的光魔法是触发我能力的必要条件,也算是能控制它了,那就挺好的,不用担心像之前那样突然暴走误伤到人。” “嗯,”瑞拉把椅子朝莉莉安娜身边拖了拖,她和莉莉安娜的眼睛对视,“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莉莉安娜有点茫然,她看着瑞拉的眼睛,从那里面看到了对方情绪的躁动。 “我的这个魔法,听起来稀罕,但是只能治病,治病能救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但归根结底,是少部分人。”瑞拉慢慢地说,她的眼前闪过了这些天在郊外集市看到的种种景象。 那些排着队来向她讨一杯热水的人,那些下一秒就好像会停止呼吸的孩子,它们和那一晚大礼堂的纸醉金迷交错着,带给她一直没有熄灭的愤怒,她的愤怒向着所有人,也向着她自己。 “你的这个,不一样。”她看着莉莉安娜小小的手掌,她们两个的身体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但莉莉安娜的手就比她小上一圈,而且白皙柔嫩,纤细的手指就像轻轻一掰都会受伤,真难想象能造成巨大混乱的恐怖力量藏在这种弱小的躯壳里,“你能做的事情比我多得多,你能做大事,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啊?”莉莉安娜先是茫然,然后慢慢意识到瑞拉在暗示什么。 她被吓到了,想站起来,但是瑞拉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语气热切,“我当然不是说什么事情都让你做!我们两个一起!你难道就没有觉得这里到处都是不公平不合理吗?” “我——”莉莉安娜结巴了,“但——” “我不是突发奇想,我从来这里就一直一直觉得,得做点什么,但是我的能力不够!就像你说的,我稍不留神就会被那些人绑架,去为他们做事,因为那个什么光魔法没有给我自保的能力。”瑞拉激动得手都在微微发抖,“但现在多了你,你如果真的凭想法就能让各种各样的东西消失,我们还怕什么呢?” 莉莉安娜瞪圆了眼睛,她感觉呼吸都急促起来,自己的手也被瑞拉的手带着发抖。 “你该不会是想……”她用一种虚弱的语气说道。 “这里在采用一种相当落后的制度,我们都知道,这种制度是造成那么多人痛苦的根源,他们在被压榨!人不该靠自己投胎时候的运气,就注定之后一辈子都是人上人、还是被个混账踩头上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不是吗?”瑞拉抓紧了莉莉安娜的手,“要飞在天上做龙,还是烂在地里做虫,至少要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你自己也说过,你觉得现在的皇太子如果一直都这个性格,以后不会是个好君主。”瑞拉的语气步步紧逼,“你不替这里的平民绝望吗?未来要去赌现在的皇帝能活多久,未来的皇帝能不能在这段时间改变——把一个国家的全部寄托在一个小孩子能不能及时长大上,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会朝着好的方向长还是坏的方向,你想一直活在这样的世界吗?我不想!” “这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莉莉安娜感觉瑞拉的语气十分认真,她感到了惊悚,“是、我是说过那些话,但皇太子殿下不是个坏人——” “谁管他是好人是坏人!封建制分封制世袭制贵族制,就是坏的!”瑞拉断言道,“他是个既得利益者,你的那个未婚夫,我这个身体的亲哥,他们就是好到天上去,都不改变是既得利益者的事实!” “话是这么说,但是——”莉莉安娜很怕瑞拉的话被不小心听见,瑞拉的情绪显然已经激昂了起来,可能都忘记了梅根还在楼下。 “我想了好几个月我要做什么,大家都说那个学院是个好地方,让我去上学,我就去了,我去了几个月再回来,只觉得更生气。现在,我觉得我知道以后要干什么了。”瑞拉把手撑在小桌上,表情严肃地看向莉莉安娜,“我就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把这个压榨平民的破制度推翻?” 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瞳孔都在颤抖,现在的谈话内容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以至于她头皮发麻、有点感受不到自己的后脑勺在那里。 莉莉安娜脑袋乱成一锅粥,一时间没办法有条不紊地去说个“一二三四”来。虽然瑞拉话语间没有说她具体想怎么做,但是她同时提到了皇太子、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那瑞拉肯定是打算和皇室以及当下所有掌权的贵族为敌了。 瑞拉说的那些不合理,莉莉安娜当然也知道,不然她也不会去写什么慈善策划书——要不是舞会那晚上突如其来的失控,现在这个策划应该也有了下一步动作。 这就是莉莉安娜选择的做法,规规矩矩的、在当下世界的规则内尽量寻求一个方式,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但现在瑞拉和她说的是,她们两个仗着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魔法,去直接把天捅破——不仅是那张在她们这两个现代人看来是老古董的桌子掀翻不要了,甚至是连整个房子都要砸、还直接从承重墙砸起。 这种做法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莉莉安娜已经过载的大脑想不出来,她只是下意识觉得,太鲁莽了,肯定不会好。 如果是之前,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没有任何魔法的废物时,听瑞拉说这种话说不定还会也情绪激昂地附和几句,反正她们关起门来说,说完了、把情绪发泄了之后,以她们两个的单薄力量也做不到什么事情。 但现在,她不敢轻易附和瑞拉的任何一句话。 女孩红色眼瞳如同剧烈燃烧的火焰,莉莉安娜担心自己表现出任何的赞同倾向,都会让瑞拉在她领悟如何控制神秘魔法的下一秒就拉着她去刺杀皇室。 必须拉住她,和她讲明白为什么这个做法太激进了,这是莉莉安娜的大脑做出的判断,但是下一秒,更多杂乱的思绪涌入了她的脑海。 如果在这个时候表达异议,瑞拉一定会不高兴吧?她的态度如此坚决,自己的拒绝会导致她们现在亲密无间的同乡友情发生变化吧? 莉莉安娜比任何时候都痛恨自己的这个性格:她总是会下意识地去附和朋友的观点、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一种“我们的友谊十分牢固”的安全感,说是讨好也不算过分。而一旦她认识到那些观点是她不能认同的,和越亲近之人的观点相左,越会让她感到恐惧不安,她担忧贸然表达自己的看法会导致本来稳定的关系遭到破坏。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瑞拉无疑是这个世界最亲近的那个人。 别说是瑞拉了,就是对着克里斯托夫提婚约异议的事情,她前前后后都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才得到了今天的结果。她现在都还能回忆起克里斯托夫没有给明确答复的那几天,自己一边等待一边还要做心理建设,反反复复好几次才终于消化了这种自己亲口提出的变化带来的忐忑。 但是这件事太大了,贸然行事会带来不可预计的后果,不止是她们两个人,可能会有无数人都会被卷入灾难。 莉莉安娜把嘴唇咬了又咬,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能这么做。”她艰难地说道。 第60章 鸿鹄(2) “怎么了?”耳边突然响起了福兰特的声音,莉莉安娜这才意识到她在把没有叉任何食物的叉子往自己嘴里塞,从福兰特的眼神判断,这个动作她应该已经重复了三次以上了。 “年轻人不都是这样的,”马克西姆姨婆说她今天从郊外回府邸很劳累,腿疼的毛病又犯了所以不想吃晚饭,但是她又很喜欢坐在桌边看小辈们用餐,一边烤火一边发表她的高见,“见了面要吵,没见面又要想。” “呵呵……”莉莉安娜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既然姨婆把她的心不在焉归结为对克里斯托夫的相思病,她也就顺着台阶往下走吧。 总不能对福兰特说“你亲妹妹白天要拉我入伙,她准备干翻你们,被我拒绝了,最后我们不欢而散”。 “你和那家伙吵架了?为什么?”莉莉安娜没想到福兰特会纠结这个问题,他的表情瞬间又让她想到了白天瑞拉看着她的那股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劲,让她的胃现在一扭一扭地痛——你们两个没事不要长那么神似行不行? “呃……他……”莉莉安娜也不敢乱撒谎,福兰特也是个较真的人,别万一回头真的去追究克里斯托夫了——虽然她觉得以克里斯托夫的机敏完全应付得下来,但莫名其妙的脏水还是不要泼给他了。 她心一横,扭扭捏捏地低下头去,努力做出了娇羞的姿态:“哎呀……有些未婚夫妻之间的事情,哥哥就不要管了嘛,说出来很难为情的……反正我们已经和好了……” 效果立竿见影,福兰特立刻停止了追问,对于他吃软不吃硬、且对这种婚恋话题有带着害羞的抗拒心理这个事实,莉莉安娜已经完全拿捏了。 不行,心情好沉重,完全没有胃口吃眼前那些精美的食物。稍不留神眼前就会浮现瑞拉最后看向她的、满是失望的眼神。 “我知道了,你已经被那些贵族同化了,你选择站在他们那一边。”瑞拉最后说道,她没有生气,语气里只有失落,“也没什么,很多人摸爬滚打一辈子都是想过人上人的生活,我以前也觉得我这辈子的目标就是能让我们家不用再在小山沟里种地,在城市里安个家。你现在不用做任何事就已经是人上人的人上人了,不想改变是符合你的利益的。” “不是这样的!”莉莉安娜摇头,如果她只想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她就不会去冒着激怒克里斯托夫的风险和他提出对婚约的异议,“瑞拉,你听我说,我都已经和克里斯说了——” “但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会同意的,毕竟我们……我是说,我们见过更好的世界,我不是那种觉得我们的世界就完美无缺的人,但是我能从山里的小孩走出来,一直一直读书,虽然也很难,但绝对没有难到会怀疑自己活不过一个冬天的地步。” 瑞拉不想听莉莉安娜解释,她的语气依然激昂,莉莉安娜第一次从瑞拉的眼睛里看到了水汽:“我还以为你会理解的,可能我还是不够了解你。毕竟说实在的,就算在那个世界,我们都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甚至可能我相信的东西恰好是你看不起的、会嘲笑的,我们只是恰好到了这个世界来,并不意味着就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完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莉莉安娜惊慌失措,拼命想解释自己的拒绝不是为了想要扞卫贵族的利益,但是越慌说得越乱,瑞拉也没有耐心听她多说,直接就要送她走。 最后两个人闹出的动静还是引起了楼下梅根的注意,在女仆面前莉莉安娜也不能再说更多,临走前只对瑞拉说了一句:“下次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吧!” 结果,马车还没走多久,脑子里就弹出了至少三条在她看来挺有说服力的理由——早干嘛去了呢?让车夫赶紧调转车头把自己送回那个小巷,看到的却只有那个小屋子门上的大锁头了。 再赶去救济院想等瑞拉回来,却又想到瑞拉之前说的她现在每天都要去郊外。没有和福兰特报备过出城的事情,让马夫直接往城外追肯定会被拒绝。 莉莉安娜本想就在救济院守株待兔等瑞拉,但今天正好是救济院发放救济餐的日子,那附近挤满了人,护卫她的威廉姆斯骑士语气委婉但意向强烈地把她带离了那个“复杂的、小姐您最好不要踏足的地方”,把她直接送回了家。 莉莉安娜气得想跳车,但也知道她要是任性,第一是根本跑不出骑士先生的手掌心,第二是要是磕了碰了女仆也要倒霉。她只能一路都闷鼓鼓地捶自己的脑袋,恨它的运行速度不够快,恨自己当场只会像个复读机一样不断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畏畏缩缩、可以更加大胆从容地接受自己的主动决定带来的各种变化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至少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现在只能亡羊补牢。 反正后悔没用,莉莉安娜想,要想说服瑞拉接受自己的观点,光靠嘴皮子是不够的,还需要准备充分详实的事实依据做支撑才行,她自己怂,那就让数据去说话。 所以,莉莉安娜今天选择回到了斯诺怀特府邸,她要使用福兰特的藏书室。首都的藏书室虽然和侯爵府相比只是个迷你版,但各方各面的书都有一些。 她在外面住了好几天,被留在府邸的凯特看到她回来开心极了,一路都黏着她。莉莉安娜也注意到自己到藏书室之后,梅根看着凯特在这里就默默退了出去。 梅根是又去找福兰特汇报了吗? 之前莉莉安娜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梅根有时候会找机会离开,那些时候福兰特都在家。而福兰特对她的各种情况又了解得太清楚了些。以福兰特的忙碌情况,不可能随时随地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要了解小事肯定是有途径的。 莉莉安娜没有对此表达过不满,她觉得福兰特不是那种要偷窥她私生活的变态,他不嫌弃她占据妹妹的位置就不错了——这种成天一堆仆人跟着的贵族生活本来就没什么隐私可言。 而且原主听起来脾气不太好,首都又人多耳杂且不是斯诺怀特一家独大,福兰特要想知道她每天有没有惹祸,在她身边放个人是最便捷的。 但现在,她不想让福兰特知道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一开始只有瑞拉的光魔法,现在又多了她自己的神秘魔法、她和克里斯托夫达成的“合作协议”、瑞拉想要拉她干的“大事”……哪件被福兰特知道都可能引来大麻烦。 莉莉安娜如今做不到不携带女仆出行。这一次的郊外别苑之行没有斯诺怀特骑士团的骑士随行,应该是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交涉的结果,由此可见,骑士的随行可以商量,但女仆的陪侍是底线。 在这个情况下,要么继续更小心地在各种涉及秘密的场合避开梅根,要么就考虑把梅根彻底收为己用——换女仆也是个选择,但梅根本来就是个基本上挑不出错误的完美女仆,而且从头找一个新女仆就值得信任了吗? 眼下这个时机不好,虽然不知道确切日期,但斯诺怀特侯爵应该已经在来首都的路上,等他和福兰特一起返回瑞诺卡、留下莉莉安娜和姨婆在首都过新年的时候,尝试着和梅根谈一谈,会有多高的成功概率? 好烦啊,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像麻线一样纠缠在一起,都可能带来“重大改变”。 眼前堆着找出来的一摞摞厚书,莉莉安娜却只想用它们撞头。想到刚穿越来这里时躺在一张床上除了吃就是睡的生活,莉莉安娜苦笑,现在她也说不清楚哪一种更好。 “你就那么想他吗?”她突然听身后传来福兰特的声音,她现在已经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动静吓得跳起来了,但还是心里惊了一下,转过身去。 第61章 breathe(1) 凯特又跑哪里去了!脑海里刚刚还闪过的“在有离开斯诺怀特家掌控的能力前,先培养凯特做心腹”的选项迅速被莉莉安娜丢进垃圾桶,这小姑娘发挥太不稳定了,一高兴就会忘形,至少还要再成长一段时间才行。 “我——”莉莉安娜一时语塞,藏书室没有时钟,她也不好判断自己刚刚胡思乱想了多久,更不知道梅根到底和福兰特说了啥。 “思——思念就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反正吃饭的时候都演了,也不差现在这一下,莉莉安娜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毕竟前几天都一直待在一起,想见就能见到——” “那你也是为了和他多待几天,所以才答应姨婆留在首都过冬的吗?”福兰特拉了另一个椅子坐下,然后问道。 咦,他不该被噎一下然后换话题或者直接走开吗? 莉莉安娜眨了眨眼睛:“呃……不是,哥哥回瑞诺卡之后,克里斯不是很快也要准备回赛尔斯了,他又能多待几天呢?我只是想要陪陪姨婆,她一个人在这里很孤单呀。” “你是……连今年是闰冬都忘了吗?”福兰特本来说这些话是想试探一下莉莉安娜留在首都是不是兰斯洛特的要求、留下是否依然和舞会那晚的奇怪攻击有关系,因为梅根说在郊外的那几天莉莉安娜经常和兰斯洛特去骑马,她没有随行,也就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什么去了。 刺探妹妹和她婚约对象的相处细节,显然不是一个正派的兄长应该有的做法。但这件事关系到袭击学院之人是否和莉莉安娜有关,福兰特也顾不了那么多——看着莉莉安娜一脸单纯地把他望着,仿佛连今年的冬天会多一个月的事情都彻底忘记了,又让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猜想很荒谬。 “什么……额外的冬天……节日?”福兰特说的词是莉莉安娜不熟悉的,她只能通过听到的词音去猜测词缀以及背后的意思。 “首都学院现在连这个都不教了吗?”福兰特还以为这个学期过去,学院教学的课程应该能弥补不少失忆给莉莉安娜造成的知识空缺。“你看的那些小说里也没有?” “我……我本来也没有上几天学啊……”莉莉安娜感觉自己被福兰特的震惊语气打击到了,她低下头去,不过福兰特说小说,倒让她想起,好像确实有读音相近的词语,原主的词汇库里没有,她也只以为是“冬天”的一个修饰词,没有太在意。 也难怪,福兰特这边反思,她中间还因为受伤在家里卧床休息了那么久,后来一直一直说想回去上学,是他不同意。 她是生气了吗?因为女孩低着头,福兰特也看不到她什么表情。 “闰冬,你确实可以理解为是一个节日,二十四年才有一次。”福兰特拿过了一张纸,他用羽毛笔不需要一直蘸墨水,莉莉安娜很羡慕,“每隔六年,就会出现一次有十三个月的年份,一般来说是按照闰春,闰夏,闰秋和闰冬的顺序来,但历史上也有明明按顺序是闰夏,但实际是冬天的时间变长的记载。” 哦,那听起来就像农历的闰月一样,是一种修正?在历法上按照360日来计算,但实际公转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左右,所以要将每一年多出来的五天修正到了第六年? 嗯……也不好说这种办法好不好,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莉莉安娜觉得每个月固定三十天、一周十天的计算方式也有它的方便之处,最直观的就是很容易就能通过今天是星期几来想起今天是多少号,很工整。 原来距离过新年还有一个多月。莉莉安娜想,怪不得都没有听克里斯托夫提要回赛尔斯的事情,一直都是姨婆在说已经临近新年、她的同学应该都被接回领地不再回来了,她便以为要跨年了——谁让她连本正经的日历都没有。 然后莉莉安娜认真听了福兰特补课。 王国不同的领地虽然基本都采用了统一的历法,所以新年算是个统一的节日。但各地对于每年的一月一日的重视程度是不一样的——可以理解为不同的地域有自己的“新年”,并不非得是年历上的第一天。 莱恩家族在旧王朝时代就深受教会器重,哪怕如今教会势微,莱恩治下的米里德区域也沿袭了诸多宗教风俗,对于一月一日这个圣神诞生的日子非常重视; 瑞诺卡最重要的节日在春末,主冰川融化的小溪开始潺潺流过高原,预兆着漫长的冬天结束、短暂的温暖即将到来,人们纷纷走出冬日的藏身之处,在阳光下欢欣鼓舞; 赛尔斯最盛大的节日是在夏末秋初,笼罩大海的风暴结束,广阔的海面恢复了平静,大量渔民竞相出海满载而归,据说他们会直接在海滩和街道上进行狂欢的宴饮; 而首都作为整个王国的中心,皇室作为所有贵族的领袖,在这些节日他们都会举行宴会,专门宴请逗留在首都周边的对应贵族及亲眷以表达亲切,他们自己反而没有留下什么特别重要的风俗节日,非要说一个的话,就是每一任皇帝的登基纪念日了。 “你今年第一次独立冬巡就遇到闰冬,没有关系吗?”莉莉安娜低头看着自己简单记录的笔记,感到了担忧。 “冬巡?和闰冬有什么关系?”福兰特没明白莉莉安娜的这个逻辑。 “呃……”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可能又进入了思维定式,“这种冬天很漫长的时候,不会出现魔兽更多、更加凶恶之类的情况吗?” “并没有这种规律。”福兰特看起来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他甚至皱了皱眉,“兰斯洛特能在十九岁做的事情,我只会比他做得更好,你不用担心。” 不是,大哥,不要在这种时候幼稚较劲啊!你和克里斯托夫比啥啊! 虽然福兰特斩钉截铁地说闰冬和平常年份的冬巡没有什么区别,但莉莉安娜还是感受到了一瞬间的慌乱。为什么她和瑞拉穿越过来就正好碰上了二十四年一次的闰冬、为什么福兰特就非要在这一年独自带领骑士团冬巡? 那种“我就指着这里对你说,这个节点要出事”的立旗感来了。 “那,请一定注意安全,不要轻敌。”旗子是立起来了,但莉莉安娜发现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不如说,她别再搞出幺蛾子暴走添乱就已经很好了。 一定要尽快验证神秘魔法的触发条件,那种“无能为力”的烦躁感又一次爬上了莉莉安娜的心头,想到自己还和猜想的关键条件之一——瑞拉,今天闹了矛盾,她就想叹气,但也目光更加坚定地看向了桌上的那些大部头。 “今天和格林小姐闹矛盾了吗?”莉莉安娜突然听福兰特问,又被吓了一跳,有种心事被看破的感觉。 第62章 breathe(2) 应该是梅根和他汇报了她今天和瑞拉的会面结束得不愉快,毕竟今天最后她几乎是被瑞拉给赶出门去了,莉莉安娜很快反应过来。 其实现在想想,福兰特也没有掩饰过他知道她各种各样的事情。莉莉安娜甚至觉得,如果她现在提出这种汇报给她造成了不适,他就会停止这些行为——因为福兰特一直都给她一种很“君子”的感觉。 但她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福兰特的“君子”并不针对家里的下人,他曾毫无犹豫和恻隐地说过可以把凯特送回瑞诺卡找个偏僻地方关起来——表面上是升职,实际上就是软禁。莉莉安娜担心她贸然开口,会让梅根也遭遇类似的事情。 她就是烂好人,有什么办法呢,睁开眼睛就是两个女仆忙里忙外毫无怨言地伺候着,侯爵府里一开始就只有她们两个和她说说话。几个月朝夕相处下来,梅根和凯特也早已成为了和她紧密相关的一部分,她做不到完全不管她们前程、心无波澜地割舍掉她们。 “哥哥就和我一样叫她瑞拉吧?”由着福兰特把话题继续下去,势必是要询问她们争吵的内容是什么,而今天瑞拉说的那些话,福兰特还是暂时别知道的好,不然可能会和她一样胃痛得睡不着,于是莉莉安娜打算用一个话题去冲刷掉一个话题,她轻轻说道,“总是称呼她格林小姐,不觉得很生疏吗?” 看到福兰特一下子抬眼看向她,莉莉安娜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什么额外信息都没有说,反正“你知道不知道我其实知道你知道”就是在套娃,她也就是在这层猜疑链上又加了薄薄的一层。 “我与格林小姐年龄差距不大,”过了几秒钟,莉莉安娜才听福兰特用一种格外生涩的语气说道,“使用太亲昵的称呼,可能会给她带来困扰,也给其他人造成误会。” 哎,哥啊,我都替你心里苦。莉莉安娜在心里叹口气,这乱七八糟互相纠缠的人物关系,不写本小说真的可惜。 “你不是想一晚上看完这些书吧?”福兰特也主动换了个问题,从她面前的书堆里取了一本看了看封面,“你想知道什么?我如果还记得,可以直接告诉你。” 也就是说,这些书他以前都看过了?莉莉安娜吞了一下口水,感到了由衷的钦佩。 “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这些?”发现莉莉安娜的问题五花八门,而且刨根问底,福兰特感到了奇怪。 “因为姨婆说,我以后不能只乖乖待在家里,要做个能站在丈夫身边、和他一起承担风雨的女人,不能让赛尔斯的人看不起斯诺怀特家的女儿。”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也在请福兰特帮忙前就想好了,莉莉安娜流利回答,“我觉得姨婆说得很对,我又失忆过,需要了解、重新学习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姨婆的话你随便听听就好,没有人要求你要做到那些,兰斯洛特要是无能到需要你为这些事情伤神,你大可以像姨婆那样回瑞诺卡。”福兰特一边翻找着厚书看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一边说道,“在瑞诺卡,没人会让你烦恼这些。” “我倒觉得能参与也是一件好事。”虽然只是在找借口,但莉莉安娜还是对福兰特这种万事都大包大揽的性格感到忧虑,他以后真的很容易疲惫过度吧?他是有顶尖的魔法天赋,但又不意味着他能在处理各种公务上开挂。 “如果你以后的妻子想要主动帮你承担一些,你也不愿意吗?”莉莉安娜问道,她想起了玛利亚·爱德华兹小姐,她给人的感觉是就个秀外慧中的淑女,也不知道最近爱德华兹小姐和福兰特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福兰特犹豫了,莉莉安娜十分坦然地和福兰特对视着,她还挺好奇这些年轻一代贵族的婚恋观的。 “我暂时没有考虑过这些事。”结果福兰特选择了逃避,这让莉莉安娜有些失望。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没有再进行什么额外的交谈,两个人对着一张桌子翻看着那些厚厚的书,遇到不认识的单词莉莉安娜会拿去问福兰特,然后获得一大堆额外的讲解。 不得不说,福兰特拥有做优秀教师的天赋,他的声音清朗,不像学院的老教授们总是喜欢拖着声调说话,说着说着人就开始犯困了。 “十分感谢,晚安。”虽然清单上还有一部分没有打勾,但到点莉莉安娜已经开始打呵欠了,效率肉眼可见地降低,她明智地选择了明日再战。 “莉莉安娜。”又是抱着东西走到门口才听到福兰特在背后叫她,莉莉安娜觉得福兰特非常喜欢在告别之后叫住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所有人都有这个习惯。 “嗯?”她拎着魔矿石灯回过头去,青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好像还准备在这里待相当长一段时间。 “没什么,”福兰特最后只说道,“早点休息。” 莉莉安娜有些困惑,但也点点头,回应道:“你也是,哥哥。” 结果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和我一起回瑞诺卡吧”。福兰特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眼睛扫过手里的书页后,脑子里却完全没有留下上面的只字片语。 她以后的冬天应该都会在赛尔斯度过了,那种一年到头都看不到雪的地方,福兰特想。他讶异于自己对这个事实所感到的烦躁,但不愿去深究造成这种烦躁的原因。 因为白天的剧烈情绪波动和晚上的不停查阅书本,莉莉安娜很快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女仆在检查完了所有的门窗后,轻轻地帮她关上了门,屋内陷入了静谧的黑暗。 女孩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她习惯性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然后过一会儿自己又因为缺氧拱出被子。今晚仍然是一个雪夜,屋内的壁炉热烈地燃烧着,轻微的“噼啪”声就像是恰到好处的白噪音,给她黑甜的梦境带来一点点晃动的涟漪。 渐渐地,她梦中的世界开始显露出更加清晰、完整的轮廓。莉莉安娜还没有睁开眼,但她知道睁开眼睛会看到什么,无非是华丽厚重的帷幔,一旁琳琅满目又被女仆们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各种柜子,里面放着她已经厌倦的各种东西。 窗外正传来一阵阵悦耳的鸟鸣。 好吵闹……都已经入冬了,这些鸟儿为什么在瑞诺卡的冬天都还有心情唱歌。 女孩皱起眉,她捏紧了身上的被子,它们明明松软而暖和,她却觉得身上有千斤的重量,让她无法呼吸。 又是……这样的一天,要开始了,她不想睁开眼。 吵死了。 第62章 breathe(3) 不知道过了多久,莉莉安娜才睁开眼,不用看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上是一双空洞而冷漠的红色眼睛。 房间外已经不知不觉大亮了,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传入华丽厚重的帷幔,她却觉得自己心脏的跳动和呼吸的声音简直要震破耳膜,这是她存在的证明,她讨厌它们。 问我在不在房间里面?有必要问吗?你们明明知道我一直一直在这里躺着,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地询问我?我要是把这个东西砸碎在她面前,她会不会露出点儿别的表情?哦不对,我已经砸过了,哪怕砸在她的脑袋上她都不会生气,就像个人偶一样。 我今天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我还想要什么,反正什么样的要求都会被满足,不然我又说我想把这里烧了吧,他们会因为听到这样的报告感到震惊吗?不会的,不会的,所有人都只会觉得我在发脾气。 哈哈哈——居然想要在到处都是水的地方点火。 好吵,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是一个人偶,可以把手伸进胸膛掏出红宝石做的心脏,然后把它直接摔出窗外,把它摔碎。我躺在这里,想象着这是一个又小又窄的空间,这是我的棺材,我又快不能呼吸了。 不对,如果我已经死掉了,那我就没有呼吸了,那会不会更轻松一些?胸口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会永远消失掉吗? 他们会为我再也不能睁开眼睛感到悲伤吗?会再订做一颗红宝石试图让我活过来吗?我的未婚夫,他会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在我还柔软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吗? 说不定我就会醒过来了,然后对他说,带我走吧,我现在就想要和你走。嗯……他的回信今天会不会来?好期待……唯一还能期待的事情,为了能早点收到回信,现在就起床再写一封吧。 为什么哭泣?我哪里有哭泣,我明明在大笑,你们不是总是要让我“开心一点儿”吗?我现在那么开心,为什么露出这种惊恐的表情?对,快去,去报告吧,告诉他们我又开始摔东西了,不管是谁,父亲也好,哥哥也好,弟弟也好,带他们过来吧。 好吵,好吵,不要吵了,好安静,好安静,寂寞得要死掉了,我是个人偶,莉莉安娜是个什么感觉都没有的人偶,蜜糖兑上……什么,再加一点点……什么,会开出美丽的花,哼哼哼……美丽的花…… 没有人来,我知道没有人会来,毕竟只是摔碎了一盏烛台而已,马上就会有人送来新的。 他们恨我。 哥哥,我今天很听话的,我也像乔瑟夫一样抄了整整三页的字呢,为什么就不能也夸奖我一下呢?我也想有一个小名,我都给自己想好了,叫我莉莉安吧,好听吗?哥哥,你们要去哪里?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我不会再走丢了,我会紧紧地跟着哥哥的,我可以牵哥哥的手吗? 我做错了什么呢?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有什么东西在咚咚咚地敲窗户,是怪物要进来吃掉我吗?赶快躲到床上去,用被子把自己藏好,这里什么都没有哦,快离开吧,快离开吧。躲在被子里唱歌给自己听吧,哼哼哼……糖糖和牛奶,还有哒哒哒,啦啦啦长出漂亮花花,不要哭不要哭,妈妈就在这里呀…… 妈妈……妈妈……去哪里了…… 跑吧,离开这个这里,去找妈妈。 跑,拼命跑,身后有好多好多可怕的怪物在追逐,风在耳畔呼啸,跑过一扇门,还有一扇门,跑下一级阶梯,还有一级阶梯,数不胜数的纱帘是一个个要把她抓住的陷阱。就要跑不动了,但是怪物还在追,前面出现了分叉路,跟着天上的鸟儿走,鸟儿带我去找妈妈—— “殿下!” “你们怎么能让她跑出来,要是被皇后陛下发现了怎么办!不想活了吗?” “殿下,殿下跟我们回去吧,殿下的妈妈——殿下的母亲不在那些地方哦,殿下的母亲当然就是皇后陛下了,殿下累了,快带殿下回去!” 她们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她想用牙齿深深地咬疼束缚她行动的女人,但是一个人放开了她还有另一个人抓住她,小小的女孩在包围中发出了无助的哀哭。 “蜜糖兑上……什么,再加一点点……什么,会开出美丽的花,哼哼哼……美丽的花……” “斯诺怀特小姐拥有这样美丽的歌声啊。”莉莉安娜低下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桌子面前,上面摆放着各种苹果做成的甜品和饮料,她看向四周,花朵盛开的庭院里只放着这一张桌子,而桌子的对面却坐着一个用兜帽遮住脸的男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厚重,就像隔着一层金属传进她的耳朵。 她……听过这个声音,但……是在什么时候?女孩感到了一阵混乱,随着她的恍惚,所有的的景象开始如波浪一般柔软而诡谲的晃动,但她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眼前的景象。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事情?”她听见自己用十分冷漠的声音开口,“再不说,我就会让护卫过来处理你了,你知道冒犯未来的兰斯洛特公爵夫人的后果吗?” “我知道,小姐,我当然知道,”男人发出了“呵呵呵”的笑声,“但如果你做不成公爵夫人了呢?”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莉莉安娜一下子站了起来,愤怒让她甚至无法维持住自己应有的端庄,她冲那个男人大喊大叫起来,“够了,我会让这个荒唐言论成为你嘴里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尊贵的斯诺怀特侯爵大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怒吼戛然而止,男人的话语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紧她的心脏,“尊贵的兰斯洛特少公爵大人,即将迎娶的自然应该是真正的斯诺怀特小姐,而不是一个下贱的杂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就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都听不懂最后那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她觉得自己现在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偶,动弹不得地看着男人向自己靠近,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唇。 “不,你明白的,你不明白吗?你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你真的不明白吗?我在这里这么久了,都没有人发现啊……因为你的父亲,你的哥哥,他们都希望有人能这么做,我只是来实现所有人的愿望罢了。” 是这样吗?这个人是……父亲和哥哥派来的人……因为找到了、找到了那个女孩,所以不再需要她了…… 好疲惫,原来是这样的,父亲不是她的父亲,哥哥不是她的哥哥,克里斯……也不是她的克里斯,莉莉安娜什么都没有——她甚至不是莉莉安娜。 我只是个人偶。 我要把红宝石做的心脏从胸膛里掏出来,丢到窗户外面。 这一次,他们不需要再帮我重新做红宝石。 远方的爱人,他也不会赶来亲吻我的唇角。 女孩缓缓张开了嘴,那一瞬间,她好像看清楚了男人隐藏在兜帽里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困惑,也许趁这个机会可以挣脱他,然后去向其他人求救。 但是她没有动,因为她觉得,没有人会来。 甜腻的、如同烂掉的苹果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滑,视线里很多东西都变得模糊,它们在女孩的眼前一闪而过,如同一本往回翻的图画书。然后她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她红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到了视线的尽头,那个被一群大人困住的小女孩,她哭泣得如此撕心裂肺。 她猛地推开了那个钳制住她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女孩奔跑过去,她推开了所有的人,血不断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淌,染红她雪白的裙摆,但那个小女孩并不害怕她,火红的眼瞳和翠绿的眼瞳对视了。 “妈妈……”她听到那个小小的女孩抽噎着向着虚空——向着她伸出小小的手。 我不是妈妈。 她蹲下来,试图给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拥抱。她一把抱起了那个小女孩,真奇怪,手上就像没有任何重量一样,她自己也是,她们好像可以直接在云端飞行似的。 我们一起去找妈妈吧。 身后传来很多的声音,女孩没有回头,他们在呼唤莉莉安娜·斯诺怀特,那不是她的名字,她紧紧抱着多年前的自己,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奔,那是个发着光的地方,也许妈妈就在那里,又或者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她不在乎。 许多早已随光阴斑驳忘却的回忆,如落叶飘零于风中散落在她的眼前,那首一直、一直只记得模糊旋律和一点点歌词的童谣,终于跨过时间的长河在她的耳畔清晰唱响,那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迷惘,如此的悲伤。 不要哭, 不要哭, 牛奶兑上蜜糖, 加上一点点伊泰华, 把它们撒在阳光照耀的路上, 会开出美丽的花, 我的宝贝不要哭, 妈妈就在这里呀。 她毫不犹豫地越过了那个发着光的地方,那一瞬间,女孩感觉不到自己是在漂浮还是在向下跌落,在浓稠的、彻底的黑暗中,似乎有和她一样轻灵的灵魂与她擦肩而过。她向着光的方向伸出手,好像在它的尽头,看到了一个阔别了很多年的身影。 莉莉安娜猛然惊醒,她费力地喘息着,过于真实的梦境让她分不清自己是进入了下一个场景还是已经回归了现实。 她真切地感觉到刚刚有什么液体正在顺着她的喉咙滑进食道,求生的本能让她果断地挣脱开面前的人,把手伸进了嘴里开始按压自己的舌根,想把已经咽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第63章 读书会(1) “斯诺怀特小姐,好久不见。”还在为清晨的梦境发呆,眼前却已经有了人来搭话,莉莉安娜强迫自己收回了注意力,向过来打招呼的女孩回礼。 “你还好吗,莉莉安娜小姐?”伊莲娜·卡尔用关切的眼神看向罕见地出席了这种私人举办的社交场合、但精神看起来并不佳的莉莉安娜。说起来,舞会那晚上她都不知道莉莉安娜去哪里了,也许是直接被她未婚夫带走了,大家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兰斯洛特少公爵会飞嘛。 说实话,她不太好。 莉莉安娜回忆起今天早上的噩梦,虽然梦境的内容在睁开眼的瞬间就如同水面的涟漪一样晃动,但最后毒药被灌进喉咙的感觉却显得无比真实,让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她猛地推开了梅根,冲到了一旁去干呕。 但实际上是她早上一直昏睡没有醒,治疗师来看过后觉得是屋子里太暖和、让人气闷的缘故,让开窗通风,同时叫厨房熬了点带清凉味道的饮料来给她润润喉咙。 因为一直呼唤莉莉安娜都没有得到回应,梅根便打算拿小勺给她喂一些水,却没想到莉莉安娜就在那时候突然醒来,整个人都是反应过激的状态。 当时莉莉安娜都顾不得去问梅根有没有受伤,在意识到是梦之后,她又以最快的速度扑到了能抓到纸笔的地方,试图写下梦到的内容——但太难了。 明明睁开眼之前还觉得真实到令人发抖的梦境,就在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内模糊了所有的细节。莉莉安娜感觉自己那个梦做得非常长,但能勉强记得的只有醒来前的那一点点内容。 她满是冷汗的手心捏着羽毛笔,最后只写下了两个词。 兜帽、骑士……还有,好像是押韵的几句话,但无论怎样都想不起具体的词句。 在她即将要醒的时候,其实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个视角看着梦里的事情:大部分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莉莉安娜本人,但偶尔又像是在以第三人的视角俯视着一切。当时她在半梦半醒间肯定,那个给莉莉安娜灌毒药之人的声音她是听过的,就是那个山顶上殴打她的皇家骑士。 这是因为白天和瑞拉的交谈衍生出的噩梦,还是原主死前的回忆?她并不能下定论,但这是她来这里那么久之后,第一次梦到这个世界相关的事情,莉莉安娜觉得有必要保留“原主的回忆”这个可能性。 因为原主留下的东西,除了琳琅满目的衣服和首饰、还有那一抽屉给克里斯托夫的信之外,好像就没有其他书写的材料了。去问其他人对于原主的印象,也无外乎“跋扈、喜怒无常、喜好奢侈的衣服珠宝,尤其是发冠”这几样。 梦里的情绪仍然残留在她的大脑里,从醒过来之后她就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哪怕坐在窗户全部推开的房间里依然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但如果告诉女仆,她今天一天都要被治疗师包围,很可能还要错过明天的光耀日实验。 眼下没有任何时间给她耽搁,想做的事情越多,莉莉安娜越能切实体会到瑞拉选择不与斯诺怀特家直接相认的明智:她自己的行动太不便了,尤其是福兰特管得贼细,她想去个什么地方还要报到他那里“审批”。 莉莉安娜都等不及让仆人去传话,开始自己去敲福兰特的书房门——然后又发现他并不是总在书房,还可能去练剑了,去接见谁了,出门了等等等等。 有种你老板对你说今天下午必须要把什么项目的账报了不然就赶不上了,但是不管你去财务处多少次,管报销单的老师都不在、旁人的人对你说“要不明天再来”的烦躁感。 从救济院回来的人果不其然带回了闭门羹,瑞拉生气了,不见她了。 莉莉安娜一阵心慌,但又说服自己:她知道瑞拉最近都在首都郊外的集市忙活,明天是光耀日,先去克里斯托夫的别苑看看“特殊魔法”会不会复现,如果明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就直接去集市找瑞拉,和她把自己的想法说明白、讲清楚。 两个人长期相处,吵架是正常的,但是一直冷战的话,隔阂就会不可避免的产生——就像皮肤上划开一个小口子一定会愈合,但一直放着不管就很可能感染留疤,这是莉莉安娜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学来的婚姻智慧,她觉得在友情上也通用。 今天的时间她也不打算荒度,她下午来到了校长夫人举办的小型读书会,在这里看到了一些没有被接回领地的同学。 莉莉安娜还是第一次来这种活动,她的目的不是看书,但也必须按照主人的意思先走一遍流程:感觉还挺简洁文雅的,大家围着火炉挨个分享自己最近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想。 一轮走完之后就是自由地吃吃点心、互相聊聊天了,这一次的读书会只邀请的女性,氛围总体还是很放松的。 也正是因为女性限定,莉莉安娜才来到了这里:她觉得这些年轻的贵族小姐和贵夫人们八卦消息都挺灵通的,想拐弯抹角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对“凯瑟琳”这个名字有印象。 直接问有点太明显了,毕竟原主的身世问题又不是什么秘密。莉莉安娜选择的方式是在书架上找了一本女主角的名字叫凯瑟琳的小说,先找人聊小说,然后再以“随口再问问”的口吻去打听。 小心些当然是好事,但这种谨慎的做法也严重影响了效率,她不得不站在那里听人兴致高昂地讲述好久那些一听就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凯瑟琳小姐”和“凯瑟琳夫人”,狗血的八卦倒是听了三升,第一反应都是“太奇葩了好想讲给瑞拉听”。 因为她之前基本没有出现在这种场合,所以今天过来围着她的人特别多,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遭遇魔兽”,说完这个,自然而然大家又开始讨论起舞会当晚的事情,这让莉莉安娜这个始作俑者如坐针毡,她找了个借口去窗台上透气。 真的有必要去见一下那个皇家骑士,在努力回忆早上的梦境依然只有最后的破碎片段后,莉莉安娜做了这个决定。她看向自己的手,自从那晚上之后,她就让女仆尽量不忘她身上戴贵重物品了,皇太子的那枚许可戒指自然也没有戴在手上。 克里斯之前说,他目前接触不到那个骑士的原因是皇室关押……那皇太子有没有可能有办法? 之前对克里斯说有信心把戒指保管到舞会,他当时笑得很开心,那个表情不像是相信她能做到。在这种预期下他依然把戒指交给她了,应该是觉得即使被皇太子要回去也无所谓吧?她能以这枚戒指为回报,从皇太子那里讨要到见骑士的机会吗? 莉莉安娜觉得值得一试。她正琢磨着怎么才能和皇太子见面,就被伊莲娜·卡尔的搭话打断了。 哎?她记得,舞会上这位卡尔小姐是皇太子的舞伴,不知道两个人私下关系好不好。 结果伊莲娜·卡尔回答说,她平日和皇太子根本没有什么交集,那天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问他还缺不缺舞伴,结果对方就眉开眼笑地说“缺啊缺啊”,点头答应了她。 莉莉安娜眼前浮现出皇太子阳光开朗的笑脸,风花雪月这种东西,还是对这个大男孩还太早了。 耳畔又想起瑞拉说的那些“既得利益者”的话,她心里一抖,晃晃脑袋,让自己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 第63章 读书会(2) 一直在这种偏僻地方待着也不好,莉莉安娜跟随卡尔小姐回到了火炉边,结果就听到了几个女人在谈话。 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女子把脸遮在扇子下轻笑道:“还好啦,安德鲁是因为禁足没有办法陪我嘛,如果他在,至少不会像皇太子殿下那样完全不管自己的舞伴的,一定会寸步不离地保护我,殿下需要成长的地方还多着呢。” “你这句话说得好奇怪。”伊莲娜直接借着那女子的话说道,眼睛里满满都是疑惑,“当时的情况大家现在都有了解,很多人因为恐惧都开始互相攻击了,如果没有殿下及时出手维持秩序,你我现在恐怕都不能完好无恙地站在这里。” “我认为殿下做了非常正确的事情,十分有未来国君的风范,”伊莲娜看向听到了这场谈话看向她的大家,“如果他只来照顾我,我反而会觉得失望呢。” “以前一直只听闻卡尔伯爵的长女十分聪慧,出嫁前就能帮父亲把领地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旁边听了伊莲娜说话的校长夫人露出了笑容,“可见伯爵对子女的教育是一贯优秀的,伊莲娜小姐以后也一定大有可为。” “噢,那我还是比不上我姐姐的,母亲总说我不懂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也许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嘴巴害死也说不一定。”伊莲娜的下一句话果然就成功地噎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她瞧瞧四周,无辜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密友,“刚才那句话是不是就是‘不能说的’啊?” “伊莲娜之后还拉着我一起帮助了好几个人呢,”玛贝拉·道格试图让话题重新回到正轨,“要我说,还是那位瑞拉·格林小姐十分值得敬佩,每一次想到她只是个平民,都让我觉得震惊。” “是啊是啊,”莉莉安娜并没有从瑞拉那里听到舞会之后礼堂里发生的各种细节,所以她好奇地竖起耳朵听各位贵族小姐的交谈,发现很多人都露出了赞同的、甚至是钦慕的目光,“虽然有点凶……但当时幸亏有她呢。” “我写信给父亲说了格林小姐的事情,我父亲说格林小姐有骑士的风范,如果格林小姐生活在他的领地上,他一定会为格林小姐颁发一枚奖章。”伊莲娜又说道,“他还说如果格林小姐以后在学院里的生活遇到任何困难,我们卡尔家都愿意为她提供帮助。” “等这件事的调查结束,所有在舞会上向他人提供了帮助的人,米歇尔应该都会给予奖励的。”校长夫人乍然说起罗茨校长的名字,莉莉安娜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能在那种时候还想得到别人,你们都是好孩子。” 难得来一次这种场合,莉莉安娜还进行了她的小调查:这些贵夫人和小姐有兴趣参加“慈善活动”吗? 但调查的结果是令她失望的,和克里斯托夫的说法相似,她们基本都表示“我的丈夫\/父亲\/哥哥应该会为自己领地的救济院提供资金,那些钱应该足够穷人过冬了吧?” 除此之外,莉莉安娜还发现了一个新问题:这些女人不太喜欢提“钱”这个话题,也不喜欢讨论平民,更不喜欢讨论贫穷和饥荒。好像在她们的意识里,直接讨论钱财是一种粗鲁的行为,平民也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莉莉安娜表面上身份尊贵,她们可能会直接离开拒绝继续交谈下去。 “斯诺怀特小姐,为什么要讨论这样残忍的事情呢?今天的氛围如此愉快,这个话题有些扫兴了。”她们把脸藏在扇子后面轻言细语,被精心描摹的眉眼微微皱起。 “要我说啊,那些平民有那种遭遇不该反思自己么?为什么其他人不会受冻呢?他们一定是不够勤劳吧,那可不行,如果再给他们施舍,他们就更不会干活了。” “是啊,他们挤在首都郊外只会让陛下觉得困扰,为什么不回家去?家里不就可以生火了吗?” 啊,她犯了一个好大的错误。莉莉安娜捏紧了自己的裙摆。 她早该认识到的……这些贵族根本不认为自己和居住在郊外贫民窟的人们是“同类”,在她们心中,像“同情”“悲悯”“惺惺相惜”这种由同理心生发出的情绪,大部分时候只存在于同类之间。在大部分贵族眼里,那些首都郊外的贫民也许还比不上一只外貌惹人爱怜又数量珍稀的什么动物。 “我觉得她们说得不对哦,残忍的事情,难道不说就不存在了吗?我父亲总告诉我,要记得有多少骑士为今天的荣耀死去,不然我们的荣耀也会随着忘却凋亡。”伊莲娜冲着莉莉安娜摇头晃脑,也有几个女孩在点头附和她的话,她们看起来也对莉莉安娜的提议有些兴趣。 “嗯……但是,有一件事斯诺怀特小姐可能不知道,不是每一个贵族都像斯诺怀特家族一样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魔矿石矿脉。你不要看这里所有人都表面光鲜,实际上也有家里也过得紧巴巴的存在。她们的父母费劲心思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是想她们嫁给你哥哥那样的大贵族,这样以后几代都可能衣食无忧了,像这样的小姐也肯定没办法额外拿出钱来给平民啦,不是她们不想,也许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戴的首饰都是父亲哥哥去找亲戚家借的呢。” 伊莲娜这话说得真诚又大声,一时间屋子里好几张脸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复杂,莉莉安娜看着有一个女人过了几分钟就站起来向校长夫人告别,说自己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呃,看脸上扇子的图案,好像就是之前说“皇太子还需要成长”的那位。 卡尔小姐,人挺好的,莉莉安娜看着伊莲娜·卡尔的表情也有点复杂。 怎么办,她现在也开始有伊莲娜母亲一样的担心了,担心卡尔小姐要是一直都这么有啥说啥下去,有一天会不会祸从口出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今天这一天虽然没能打听到符合条件的“凯瑟琳”,但莉莉安娜也不算全无收获。她意识到两件事:第一,凯瑟琳是个比较常见的名字,单纯从名字去找很难,还是要尽快和那位老人接触;第二,她觉得瑞拉捅天掀桌的想法太激进,她自己直接在桌上拿饭的想法又过于幼稚天真,现在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是说服瑞拉了。 “小姐,今天早点休息吧,”看到深夜还缩在椅子上翻书的莉莉安娜,凯特感到了担忧,“明天还要和少公爵大人见面呢。” 嗯嗯,睡觉还是必要的。莉莉安娜合上书看向床,万一今天又能做昨天那样奇怪的梦呢? 第64章 风中的裙摆(1) 兰斯洛特公爵、莱恩公爵和斯诺怀特侯爵即将前往首都接受皇帝的召见,这件事已经在首都大街小巷传开,成为了贵族间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看大家的兴奋劲,似乎四个家族的家主的上一次集中碰面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以至于很多人都神神秘秘地眉来眼去,传递着“我说吧有大事要发生”的信息。 三位地位权势仅在皇帝之下的家主的首都之行,显然不会像自己家的孩子去学院上学那么简单。 人到得早了吧,显得对皇室的召唤态度过于卑微急切,到得晚了又有高傲怠慢的嫌疑。作为当事人的三位大佬头不头疼,大家不敢妄加揣测,反正底下肯定已经有一大把一大把的人为此抠破了头皮熬红了眼睛。 斯诺怀特的首都府邸已经大换样,颜色幽深的窗帘、厚重的家族徽章装饰、精致的雪狼雕像……这些风格和侯爵府相近的东西已经全部出现在了府邸的走廊和门厅。 一批来自瑞诺卡的男仆女仆已经先行到达,根据福兰特的命令,这些仆人的工作统一由这里的管家霍克安排,这让管家霍克非常得意,每天都劲头十足地差遣着所有人——一想到这些人不久之前都还是梅森的人,霍克高兴得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在下人面前已经摆起了侯爵府大管家的派头。 和热火朝天的斯诺怀特府相比,兰斯洛特位于郊外的别苑说上一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都不算过分,莉莉安娜觉得自己都能听到雪落到地面上那种“沙沙沙”的轻响。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今天克里斯托夫自己骑了一匹马,和乘风飞行一样,配合着莉莉安娜的龟速悠哉前进。 “你不需要接待兰斯洛特公爵吗?”莉莉安娜想到了福兰特今天早上在餐桌边拆信件,特别厚的一摞东西,看家徽基本都来自瑞诺卡。相比起来,克里斯托夫显得也太无所谓了吧,就算传闻他们兰斯洛特叔侄关系紧张,但到了连表面功夫都不需要做的境地,那也有点吓人了。 “接待也要等叔父到了首都再说,专门的事情交给专门的人来做,不然会累死的。”在那天的窗台交谈后,莉莉安娜感觉和克里斯托夫的相处又回到了她熟悉的节奏,这让她安心下来,“他不会那么早过来,还要绕路去看望一下安妮。” 克里斯托夫说的是安妮·斯汀森子爵夫人,他的堂姐。莉莉安娜觉得挺奇怪的,他说起这个姐姐时语气是很放松的,也带着自然而然的亲昵感,叔侄关系很差,但堂姐弟关系又很好? 该不会也是在演吧?这让她的脑瓜里不禁琢磨起来,一家子戏精,里应外合把家宅不合鸡犬不宁的大戏演给外人看,背地里你管挖坑我管埋,谁信谁栽。 别人干这种事有点儿难以想象,但放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身上,却好像完全没有问题、十分合理的样子。莉莉安娜在读书会上,可听说了他之前回赛尔斯一趟就“碰巧”打扫了几个岛屿的故事,觉得丫要是活在她从前的世界,能不能当公爵要看投胎在哪儿,但高低当个影帝应该没问题。 今天是舞会之后的第一个光耀日,虽然大雪纷纷,但为了验证神秘魔法的出现是否和日期有关,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还是来到了别苑的丛林深处。 克里斯托夫一路都在用风吹走沿途地上和树梢的积雪,这让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一条完全透明的隧道里,抬头就能看到十分梦幻的景象。 那天做了奇怪的梦之后,待在室内就多多少少觉得有点不适,到了这里,莉莉安娜才觉得心神都被涤荡清爽了,连呼吸都舒畅多了。 “皇太子啊,最近被关在皇宫里,很不高兴呢。”克里斯托夫回答了莉莉安娜“皇太子殿下最近在忙什么”的问题,他很感兴趣地看向莉莉安娜,“为什么突然问起那家伙?” “也算是朋友了嘛,而且他和你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她和皇太子说话的时候,总觉得皇太子三五句话就要说“克里斯怎么怎么样”,“总觉得那孩子——殿下是把你当亲哥看待的。” “他的亲哥还是别当的好。”克里斯托夫皱起眉头,想到莉莉安娜似乎要留在首都过冬,赛尔斯对于新年虽然没有那么重视,但是他肯定还是要跟随叔父回去一趟、在公爵府的新年晚宴上露个面,“皇室每年会在新年宴请首都的一些贵族,你要是遇到了大皇子安德鲁·普林斯,离他远点儿。” 很难得听到克里斯托夫语气这么明显地厌恶一个人,想到这位皇子好像就是自己订了婚、还广邀各位已婚订婚未婚的贵族小姐去自己家跳舞的那一个——而且只邀请女人不邀请男人,莉莉安娜一阵恶寒,赶紧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感觉,还是不行。”因为担忧风元素魔法会干扰自己,莉莉安娜拒绝了克里斯托夫为自己支撑出一个不受大雪影响的风洞,她死死地盯着摆放在平地上的那筐魔矿石,雪花落了她满头。 从“消失!”“变没!”之类的指令一路尝试到了“别搁我面前了!”“滚!”的叫骂,从普林斯官方语言、带瑞诺卡口音的方言、英语、中文都试过了,最后还绞尽脑汁憋出了几句法语和日语,魔矿石还是安静地伫立在那里,连个角都没有被变没。 完全不行,光耀日假说验证暂时宣告失败,关于时间还剩下“每月最后一个光耀日”的假说,但莉莉安娜直觉还是瑞拉的光魔法刺激假说更加靠谱。 回去的路上莉莉安娜也没闲着,她试探了一下克里斯托夫愿不愿意带她去见皇太子,结果差点就被套出了“是想见那个皇家骑士”的真心话。也不知道她最后说的那句“因为你说殿下最近无聊,我一直对着这些石头也觉得挺无聊的所以随便问问”,有没有说服克里斯托夫。 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适应他们的“合作伙伴”关系适应得贼快,这就已经开始不露痕迹地要给她下套了。 要不是没得选,她是真不想和克里斯托夫涉及利益交换。她的第一印象不会有错的,在收起“未婚夫”那一层自带温情和亲昵的身份后,他就是个谈笑风生间把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还一脸笑眯眯的狠人。 “我这几天一直在好奇,”回去的路上,克里斯托夫问道,“如果我当时没有接受你的提议、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按照婚约做我的妻子,你会怎么做?” 第64章 风中的裙摆(2) “呃……”莉莉安娜想了想,回答道,“那我只能说,我尽到了通知你的义务。对我而言,我所有的不安都来自于你在不知道我想法的前提下,一心一意把我当做未来的妻子时为我付出的感情和精力,你明知我不情愿还用强迫的手段,那就要做好我有朝一日挣脱离开你的准备,毕竟我现在反抗不了,不代表以后不行嘛。” “那看来我做了正确的选择。”男人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叫莉莉安娜一时半会儿也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但如果从谈判的角度来看,我得告诉你,你表现得太真诚了,这会让你吃亏的。” “我倒是想藏点什么,可我底牌都翻给你看过了,还不如真诚点儿呢。”莉莉安娜嘴上在叹气,她瞥了一眼男人,觉得他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是在认真给她开展谈判教育。 她确实不是老玩家,但也没有傻到不留后手,她的后手就是瑞拉。 莉莉安娜琢磨过和克里斯托夫当下的相处之道,觉得单纯玩心眼能玩过他的概率很小。他那个生长环境,长到今天青春期可能是靠一顿饭吃十个心眼长那么高的,和他直接过招简直是班门弄斧。 但同时,莉莉安娜又觉得,菜鸟也有菜鸟的好处。 在克里斯托夫眼里,她肯定就是个散发着弱者光环的存在。这时候她再表现得真诚一点,一副“我什么都会乖乖告诉你、甚至是迫切地需要信息共享以获得你庇护”的样子,他也许就不会去想“她是不是还保留了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就像你家里养了一只小猫,如果它每天都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藏各种地方,你就会好奇那些东西在哪里、在房间各处寻找的时候从所有犄角旮旯翻出它的宝贝; 但如果它每天都在你回家的时候乐颠颠地叼自己的各种宝贝和你分享、邀请你陪它玩耍,你可能就猜不到,它其实偷偷把自己最喜欢的那个瓶盖藏到了你的床底下。 毕竟在你眼里,那只是一只“愚蠢但实在可爱”的小猫咪,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莉莉安娜一直都觉得刻板印象有两面性,对于群体而言它肯定不算好东西,但落到个体上,利用好了也能达成一些目的。她自己如今肯定是已经上了船轻易下不来,反正只要能保护好瑞拉,那她觉得就值了。 哎,瑞拉,莉莉安娜又叹口气,希望明天去集市的计划能一切顺利。 “今天也试试骑快点儿如何?”她突然听男人颇有兴致地提议。 “啊?但这是雪天!”密林里的土壤仿佛也被连着的雪天变得硬邦邦的,马蹄踏在上面发出响亮地“哒哒哒”声,之前她盯魔矿石的时候没注意都差点脚下一滑摔了个马趴,所以她这会儿骑马骑得也就只比蜗牛快一点儿。 “如果在这种环境下都能跟上我,你也就基本掌握了骑马。”男人的语气不像开玩笑,“我觉得你能行。” “如果你追上我了,我给你一个奖励……嗯,对合作伙伴用这个说法似乎有些不礼貌。”话是这么说,在讲到“合作伙伴”时,克里斯托夫的语气还是调侃居多,“追上我了,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向我提一个要求,怎么样?” “有条件限制吗?”莉莉安娜来了精神,她抓紧了缰绳,脚也蹬紧了马镫。 “当然,你不能要求我背叛赛尔斯,不能要求我娶别的女人为妻,也不能说类似‘我的要求是再给我三个要求’这种贪心的话,除此之外,我保留知晓这个要求背后目的的权利。”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很感兴趣,笑吟吟地表示,“我很少和别人开这么慷慨的条件,要试试吗?” 莉莉安娜犹豫了半秒钟,然后用力点头,虽然听着限制条件有点多,但要能拿到这种允诺肯定不亏:“那你要把你刚说的那些给我留个字据,盖上你家的章——喂!” “你这算作弊吧?!”莉莉安娜看着男人一骑绝尘的背影目瞪口呆,他刚刚说的“好”都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她耳畔呢! “我说了,我很少开这么慷慨的条件,”风把克里斯托夫在前方的话清晰地送进莉莉安娜的耳朵,“当然要有点难度才行。” “走走!”莉莉安娜弯腰拍拍马脖子,“跑起来!” 说实话,这么好几天的练习过去,莉莉安娜还是不习惯侧着身体骑马。 之前她问克里斯托夫能不能让她像男人一样骑马,他倒是没有反对。结果这个身体双腿内侧的皮肤娇弱得令人发指,她试了试自己就放弃了——要是被姨婆看到那种地方留了擦伤或者淤痕,她的时间还不够和老太太解释呢。 她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让马以一个比较稳定的速度跑了起来,随着冷风扑面,让她觉得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感觉到了轻微的刺痛,但戴着手套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男人这会儿早就不见人影了,莉莉安娜精神高度紧张地控制着马匹前进,本来是沿着没有雪的路往离开密林的方向走,但是她不太熟练地控制让马跑歪了,等她手忙脚乱把马停下来,已经被马匹带进了雪地里好一段距离。 这侧面说明她的速度还不错,莉莉安娜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在枝丫茂密的丛林中小心驱使着身下的马儿调头。 这时候她没有觉得害怕,第一是觉得自己距离那条没有覆盖雪的路并不远,肯定马上就能回去;第二是因为潜意识里她觉得克里斯托夫不会真的完全把她丢在身后完全不管,丫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把马停在了林子外面、正盘旋在天上优哉游哉看她呢。 但又骑着马走了一会儿,莉莉安娜心里有点犯憷了。 这个别苑的密林比瑞诺卡侯爵府的那一片有湖的树林看起来更加原始,脱掉了大部分树叶、变得光秃秃的枝丫如同一根根造型扭曲的手指直指天际,大雪又覆盖了地面上的绝大多数特征,不知不觉就会让人困惑起自己到底已经走了多久。 莉莉安娜这时候开始庆幸自己还骑着一只暖和的、时不时会打个响鼻的温顺动物,而且它体型还不算小,不然她的心跳起码还要比现在快三分之一。 莉莉安娜身上没有佩戴怀表,她也不知道人在野外失去方向时“以为在直走但实际上会因为方向偏离走一个大大的圈”的情况会不会出现在马身上——但她真的觉得自己刚刚停下马没有花那么长的时间啊?真的有偏离那条路那么远吗? “呃,克里斯?”她不是那种鲁莽自信到会觉得今天必须拿到那个“要求”的人——不如说她觉得本来就希望很渺茫,现在她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下意识地就开始呼唤,“你能听到我吗?我好像有点找不到路了。” 没有感觉到任何回应,从前那种把她碎发撩来吹去的微风也没有了,她能感受到的就是呼啸过林间的寒风。 冷静一点儿,没有什么可慌张的,她还在兰斯洛特的别苑里,能有什么事呢?莉莉安娜一边轻轻拍马脖子调整方向辨认四周一边宽慰自己。但她也不敢胡乱走动了,伸手把绾住头发的那个最大的发卡给拆了下来,一边让马慢慢走,一边试图在路过的树上做标记。 不成,这些树都是很有年头的老树,树皮虬曲坚硬,莉莉安娜这个身体的力气又小,敲敲打打就像给树干挠痒痒一样,只把枝条上的积雪零零星星弄了点下来。 这个时候穿得像圣诞树就有优势了,莉莉安娜高速摇头抖落了糊在脸上的雪,开始拆自己编发上的头绳,还好骑着马,不然她这个身高还挺难够到粗细合适的树枝、把绳子系在上面。 有了标记,莉莉安娜放心了许多,就在她一边目测自己和上一个标记的位置、寻找视野里下一个适合系头绳的树时,旁边的树丛一阵抖动。马儿倒是很冷静,莉莉安娜虽然吓得不轻,但也没有条件反射地去抱马脖子,而是勒紧了缰绳,随时都准备调转马头。 某种意义上,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是出师了。 第64章 风中的裙摆(3) 原来是一只鹿啊。 莉莉安娜松了一口气,在这林子里她已经见过不少动物,大部分的模样都和从前世界差距不大,有的呢兼具她认知里两个品种的特征——当然也可能是她见识少,从前世界里可能也有对应的物种,她不知道罢了。 给她的感觉是,这个世界的动物体型普遍都偏大,她见过差不多有她胳膊那么长的蜻蜓类昆虫。 眼前的这只鹿也是,它看起来是雄性,比她印象里的鹿要大一圈。它头上一半鹿角脱落了,这让它的脑袋看起来十分不协调,它自己似乎也在为此困扰,一边斜着走一边不太舒服地甩着尾巴,都没太注意莉莉安娜的模样。 这种地方的动物居然还能不警惕人,莉莉安娜感到很惊奇。 因为克里斯托夫以前说过,这片林子是当猎场用的,但没有放什么很凶猛的动物,放的最多的就是养得扑腾翅膀都费劲的一种专门用于狩猎的鸭子,保证那些被邀请来的贵族不管多么疏于骑射,也不会空手而归。 林深时见鹿虽然有些趣味,但她还是小心地保持了和那只看起来十分灵性的动物的距离,虽然另一半鹿角摇摇欲坠,真的冲撞过来她和马身上说不定会留下窟窿。 莉莉安娜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手里的发绳数量有限,硬着头皮瞎逛肯定不是好办法。 她试图让马儿自己找路,但她骑的这匹马好像又太年轻了,没有达到老马识途的境界,让它自由发挥了一会儿后莉莉安娜觉得树林是越来越茂密,眼见着是不对。 今天是个阴天,不然看着太阳也不算毫无方向了。 “克里斯?”她又尝试着呼唤,“别捉弄我了——我认输,好吧?你要是想让我自己走出林子,给我点提示好吗?” 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眼见手里的头绳不多了,四周依然毫无回应。 莉莉安娜开始觉得心慌了,因为她觉得克里斯托夫是个做什么事情都张弛有度的人,就算想捉弄她,刚刚那么长的一段距离也够了——和克里斯托夫已经断联的可能性让莉莉安娜非常不安。 想赶紧看到克里斯,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心里一边警告自己要冷静,但不安的声音正在逐渐放大。 想回到克里斯身边去,什么要求也好什么约定也好,先别让她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乱走了! 莉莉安娜感到身下的马儿突然变得非常不安,她死死勒住了缰绳喝止了它想要把自己甩下去的行为,四周一片死寂——密林里总是充斥着的那种细碎的声音都没有了。 莉莉安娜一个激灵,这让她想起了舞会时的异常感觉,她的第一反应是跳下马儿——奇怪,但好像没有立刻踩上地面,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入了一个正好能容纳自己的坑洞,视线骤然变暗,下一秒又敞亮得让她差点流泪。 她还在下坠,意识到自己在半空中的莉莉安娜吓了一大跳,完全失重的感觉跟上了她的感官,还没等她开始尖叫“救命”,就感觉自己好像撞上了一个柔软的空气墙。 太好了,得救了。莉莉安娜瞬间安静下来,但是把她从空中捞到怀里的男人却显得很不冷静,他问道:“你是怎么到空中来的?” “啊?”莉莉安娜不知道克里斯托夫在说什么,“不是你看我迷路了,把我拎起来的吗?” “并没有,”克里斯托夫眉头紧皱,他飞得不高,很快带着莉莉安娜回到了地面,“我确实想让你自己找找离开树林的办法,但刚刚我发现风感受不到你在哪儿了,紧接着就看到你从不远处往下掉。” “啊?”莉莉安娜朝四周张望,联想到刚刚那些古怪的感受,她精神一振,“不远是有多远?” “一个手臂那么长,”看莉莉安娜研究她自己的小胳膊,克里斯托夫补充道,“——我的手臂。” “你,你先原地垂直降落,我们在这个位置做一个显眼点儿的标记。”莉莉安娜瞬间忘记了害怕,她兴奋得两眼冒光,一筹莫展整整十天,今天居然让她瞎猫碰了死耗子。 她这会儿都忘了和克里斯托夫保持基本的礼貌,不知不觉使用上了大师姐指使小师弟的口气:“我到空中之前跳下了马,你能用风感受一下我的那匹马在哪里吗?” “可以,不过它刚刚好像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跑开了,我只能凭记忆定出你消失在风里时的位置。”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克里斯托夫就理解了莉莉安娜想要确认什么,这让莉莉安娜十分舒畅,“如果你只需要位置的话,我们不需要那么费劲。” “别——不要对现场造成任何破坏,”虽然男人没有明说,但莉莉安娜觉得他就是想直接用风或者雷把两个点附近的树给霍霍了,这样在空中就能明显看到,她赶紧说道,“我们在做实验,周围环境的影响是很大的!” 你知道多少实验会因为换了根试管就复现不出结果了吗?罢了,你知道才怪,但这种痛瑞拉肯定能体会。 她怎么那么喜欢用“实验”这个词啊?是在哪本小说里看到的吗? 克里斯托夫每次听到莉莉安娜一本正经地说这个词就觉得很好玩。 她肯定不知道把这个词挂在嘴边的一般都是声称自己精通“点金术”的骗子,那些人流连在市井小巷,吹嘘自己可以点石成金,可以不需要魔法就制造出闪电等等,有段时间十分受平民追捧。 后来他们之中最出名的那个被冠上冒犯皇室的罪名给永久关押在了皇家地牢,这种“点金术、造雷术”又开始变得无人问津,这都是他出生前好些年发生的事情了。 总之,克里斯托夫贡献出了自己的斗篷,莉莉安娜也贡献出了自己的,在莉莉安娜的一番指挥后,两只斗篷被分别系在了她消失和重新出现的位置作为标记,他们两个回到了空中。 “克里斯,哪怕是你,也做不到在一秒钟之内瞬移这么远吧?”虽然从这么高的空中直接朝下看会觉得腿软,莉莉安娜还是拒绝了克里斯托夫“我可以抱着你”的提议,她竖起拇指,然后旋转九十度,目测了一下视野里正如旗帜一样迎风翻飞的深色斗篷和浅色斗篷之间的距离,“呃……如果你能做到当我没说。” 毕竟她在几个月前还兴致高昂地在脑子里拿他和波音747的飞行速度斗了蛐蛐。 “也许做到过,但那个时候我一般没有清晰的意识,只是在凭本能行事。”男人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了一些听起来就很是残忍的内容,“所以,你认为是你的魔法让你从你的斗篷那里移到了我的斗篷这里来吗?” “非常有可能,你说你跟丢了我,而我又出现了听不到声音、视野变暗的情况。”没有了斗篷,莉莉安娜觉得有点冷,她感觉自己的脖子上现在全是鸡皮疙瘩,但她这会儿声音里的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这和舞会那天的情况很相似,不是吗?” “而且有一个很明显的点,一直被我们忽略了,之前我们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消失的东西身上。”莉莉安娜皱起眉头,“你找到我时,我已经在礼堂的屋顶上,但我清晰的记忆停留在栏杆消失时我正要朝楼下摔——那我是怎么从礼堂里面到礼堂外面去的?” 第65章 双神(1) “好辣好辣。”莉莉安娜喝了一口女仆长递来的一种质地粘稠的汤,感觉整张脸瞬间都被蒸红了,刚刚在林子里和风中感受到的寒冷好像一瞬间都被驱赶到了九霄云外去,额头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 她回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自己身上的东西都完好无损,没有像舞会那晚上一样消失。在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后,克里斯托夫便打发仆人来,让她去楼下的会客室。 “咦,这是瑞诺卡的特产呀,小姐怎么一脸惊讶的模样,就像从来都没有喝过似的。”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家的这个女仆长人特别好,她之前和姨婆在别苑住的几天,除了贴身的侍奉之外都是由这位女士在打点安排,说话带着一种很好听很温柔的口音,看她的目光也极其疼爱。 “是不爱喝吗?没关系,小姐不想喝不用勉强,是厨房做得不正宗吧?”女仆长一脸的关切,“少公爵大人,之前我就想提议了,我们还是得去找个瑞诺卡出身的厨娘来,往后小姐想家了,能吃到瑞诺卡的食物也是一种安慰啊!” “可以,你们去找吧。”克里斯托夫倒是把他的那碗当白开水一样喝了个干净,然后把碗放到了那个总让人觉得脸色有点阴沉的男仆手里的托盘上,“这件事——” “大人,我正好认识一个有瑞诺卡血统的年轻女人,她会做菜,人也还算有趣。”那个男仆插话道,莉莉安娜感到一阵心悸,不同家宅仆人和主人的相处氛围完全不一样,她完全想不到在斯诺怀特家有仆人敢打断福兰特说话。 “一个厨娘,需要她有趣吗?”女仆长的关系和男仆不太好,莉莉安娜第一天就观察出来了,“大人,这事还是交给贝克吧。” “这件事不着急,你们都先下去,我有话和斯诺怀特小姐说。”克里斯托夫看起来很淡定,也不在意这些人在他眼前展示出的不和,倒是那个男仆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开心。 看着梅根跟在两个人身后也眉目恭顺地退了出去,克里斯托夫站起来去旁边厚重的书架上找起东西来,一边找一边说道:“你是在好奇我为什么把菲尔弗洛斯这种人留在身边做贴身仆人吗?” 呃,是有点好奇,但没有到会问出口的地步,莉莉安娜眨眨眼睛。主要是她觉得,克里斯托夫做什么事情背后都有它的目的,也许这个男仆看起来性格轻浮了一些,其实别的方面有特长呢。 “这是你的家事呀。”莉莉安娜委婉地提醒克里斯托夫,现在他们不是在以未婚夫妻的身份相处,她没有立场去过问他选什么样的人做男仆。 “我还是和你解释一下,省得你听到一些奇怪的传闻。”克里斯托夫拿了一本很厚的书过来在莉莉安娜身边坐下,但没有立刻翻开它,“简单来说就是——很多人都十分想知道我每天的行程,见了谁,说了什么话。” “噢——你是故意给他们留一个探听的口子吗?还是说他就是谁家的探子?”莉莉安娜一下子反应过来。 “贴身放一个探子风险还是太大了,”克里斯微笑地看着莉莉安娜,“而且他们也不傻,知道我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 “那就是前者了?”莉莉安娜拍拍手,“与其让他们到处去钻营收买,不如装傻在身边放一个看起来嘴上会漏风的人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平日里把无关紧要的事情透露出去,特殊时候还能利用这个口子传递些假消息出去迷惑人呢。” “我还以为我要费点儿口舌呢。”克里斯托夫看起来很高兴,然后又收敛了表情,他低头看向桌上的那本书,“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有关我们家族的过去,它算不上什么秘密,但我还是希望离开这个会客室后,你不要轻易和其他人提起。” “好的。”莉莉安娜也被感染地严肃起来,她坐直了身体,也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这……这不正常吧?”在克里斯托夫的帮助下,莉莉安娜看完了一卷厚厚的、追溯到旧王朝时代的兰斯洛特族谱,她感到了一阵惊悚。 兰斯洛特家族的家主换代频率有点快,她看的时候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刚刚翻到好几个都是还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最年轻的甚至刚刚二十四岁。 这个情况进入普林斯王朝元年之后也没有得到改善的趋势,在频繁的家族权力更迭中,这个古老的家族居然还能保持相当的稳定。 从家主的传承来看,旁支继位后基本会在两代之内就交还权力给直系,区别只在于是代家主是死后交还权力、还是在直系继承人成年后立刻交还。这应该和愿意不愿意没啥关系,与直系和旁系悬殊的魔法实力有关。 某种意义上,这份家谱正是莉莉安娜所需要的,是她要用来说服瑞拉的珍贵史料论据。 哪怕是三岁的小孩,看着这个家谱也能一眼发现,出身直系的家主平均寿命明显低于出身旁系的代家主,而克里斯托夫正好在处于直系血统的底端,处于当代兰斯洛特家族的中心位置。 在莉莉安娜的记忆里,从前世界的欧洲中世纪人的平均年龄也不高,她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十分有限,勉强记得好像是“二三十岁”左右。但这个世界是有魔法的,医疗条件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可比性,也就没有参考价值。 斯诺怀特家族在侯爵府的二楼挂着巨大的家谱挂毯,也有专门的走廊成列历代家主的画像,下面会标上生卒年。莉莉安娜当时留意过,活到六十岁的不多,平均年龄在五十二三吧,最主要的是直系和旁系的年龄方差不大。早逝的不是没有,但一眼能看出是例外,甚至总体呈现直系更加长寿、越到后面越长寿的特征,福兰特的曾祖父七十二岁去世,差一点就能亲眼见证福兰特的出生。 所以兰斯洛特家族的直系继承人寿命是不太正常的,和旁系亲戚比不正常,和地位差不多的斯诺怀特家族比也不正常。从地理条件和生活环境来说,南方的赛尔斯气候肯定要比冬天极寒的瑞诺卡宜居吧?为什么会一南一北呈现这种差异? 第65章 双神(2) 这是有什么家族遗传病吗? 莉莉安娜看向克里斯托夫,但是眼前的男人看起来非常健康,完全没有病秧子的感觉。想到他可能也会像这卷家谱上的其他直系家主一样英年早逝,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 “在赛尔斯地区,一直有关于魔神的传说,因为在旧王朝时代,教会编纂的各种书籍中,一直都把赛尔斯的大海描述为双神之战后魔神最终陨落的地方。传说中,海洋曾经是和陆地一样的平原,被圣神用巨剑贯穿胸膛的魔神从天空陨落向大地,他的血成为海水,他的头发成为漂浮在海上的岛屿,他的骨头变成魔兽的栖息地。” “但是,魔矿石装置设计的教授说,魔兽是动物长期身处魔矿石脉附近,受到异常浓郁的单种或多种富集元素影响才……”莉莉安娜刚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看地理书的时候确实提过,赛尔斯地区的海底有大量魔矿石脉,只是因为开采难度大,所以王国的魔矿石供应主要来自瑞诺卡地区。 果然,神话传说不完全是先人的臆想,和现实有着相当微妙的对应。 “你的意思是,你们家族的……这个特征,和魔神有关系?是他的诅咒吗?”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实在说不出“短命”这个词。 “不知道。”克里斯托夫看向莉莉安娜的眼睛。 她对他家谱的反应、看见他父亲生卒年的惊讶,以及现在的惶恐不安,让他进一步确认,她与十年前父亲的死亡应该不存在任何主观上的关系:“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这——”莉莉安娜睁大了眼睛,而在听完克里斯托夫的简单说明后,她陷入了沉默。 好残酷,她不知道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合适。 从前都听其他人说,克里斯托夫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已经独立完成了三次夏巡。 但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大海是如此恐怖的地方,能够悄无声息地吞噬掉这个王国最优秀的风雷魔法师、让赛尔斯最精锐的骑士团全军覆没有去无回。 那他每次启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会对夺走父亲和祖辈性命的未知之物感到恐惧,还是怀着满腔的仇恨……他会不会想,也许那就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赛尔斯的海岸上了? 那些跟随着他一同出发的骑士……难道所有人都做好了一去不复返的觉悟了吗?他们的妻子儿女又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送别他们? 但是,他肯定不是突发奇想把这些事分享给她听的,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语调很平静,但莉莉安娜能感觉到这种平静和他平日里那种从容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下面压抑着其他的情绪。 “你有读过《双神史诗》,”克里斯托夫看向莉莉安娜,“还能回忆得起里面的内容吗?” “嗯……”莉莉安娜低头,她小声说,“我其实连第一章都没有看完过。” “哈哈……那个版本确实很晦涩,学院收藏的这些书基本都是一些家族从家中捐献的孤本再进行抄录而来,每本书的内容都有差别。”克里斯托夫把家谱小心而郑重地放到一旁,翻开了另一本大书,“那我就从头开始讲吧,我会努力讲得简单一些,如果你跟不上,随时都可以打断我。” “你等一下,”莉莉安娜从旁边拿了一张纸和一只羽毛笔,做出了记笔记的姿势,“好了,你说吧。” “魔神创造了圣神,他既是圣神的哥哥,也可以算是圣神的父亲。”莉莉安娜一边听一边记,觉得这个故事和亚当用自己肋骨创造夏娃有异曲同工之妙。 “教会认为,神是没有性别的,在旧王朝时代,教会要求所有人都用‘祂’来称呼圣神的性别,他们认为使用‘她’是对神明圣洁性的亵渎,有人会因为无心的一句话就被降罪。当然,现在也有很多人会坚持这个说法。”男人看起来对她的笔记方式挺感兴趣,一边说还要一边偏头来看她记了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说,认为魔神是圣神的姐姐,她的母亲,也没有问题。” “但他们还是彼此的爱人——好吧,都是神了,性别不用卡得那么死。”莉莉安娜小声嘟哝着,这神话传说还挺照顾各方面的癖好。 “对,所以在赛尔斯,人们并不认为海洋是魔神的血,更多人认为海洋来自魔神陨落后圣神流下的眼泪。”克里斯托夫说道,“但我今天要说的是,魔神——在他还没有堕魔的时候,他创造世界的步骤。” “第二天,湮灭……第五天,召唤……第十天……从一头去了另一头?”随着克里斯托夫缓缓地用念诵诗文的语气开始背诵,记到第十天的莉莉安娜已经觉得不对了,她放下了笔,对上了克里斯托夫的眼睛。 “从一头去了另一头……不就是瞬移……不就是今天的——如果湮灭就是让东西消失的话……”莉莉安娜不敢再说下去了,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来了。 甚至连召唤都算得上有对应,莉莉安娜记得,当时舞会上她感觉很多魔矿石在往下落——如果它们不是在单纯地下坠,而是在朝她而来呢?她似乎有它们停在她身边几秒钟的印象。 “如果你到赛尔斯去,在那种挤满了醉汉的酒馆,大概率就能听到有人在讨论,兰斯洛特早夭的家主是死于魔神麾下的湮灭,在我们那里的传说中,‘湮灭’是魔神的亲眷,是大海上最凶恶的、无人亲眼见过后还能生还的魔兽。” “我——”莉莉安娜着急地想要解释。 “我相信你和我父亲的死亡没有任何关系,至少主观上没有。”莉莉安娜看着自己被克里斯托夫轻轻捉住的双手,他没有用力,“我还不至于把我的家族世代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归罪到一个当时只有七岁的小女孩头上。” 能立刻得到信任的断言,莉莉安娜感觉很安心,但她也知道:“那……你对我说这些,还是觉得我的力量和魔神的传说有关系吧?” “老实说,不管是‘湮灭’,还是魔神圣神,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我都保持怀疑。”克里斯托夫这句话说得毫无心理负担,莉莉安娜能确信他真的是——至少曾经是无神论者,“但你的魔法确实和这些传说记载有着对应关系。” “以前没有任何关于这种魔法的记载吗?”莉莉安娜问道,她反正没有查到过。 “旧王朝时代以圣神为正统,后来与圣神决裂堕魔的魔神自然是他们讨伐的对象,没有人公开声称过拥有他的力量。”克里斯托夫看着他捉在手里的、莉莉安娜柔软又纤细的手指。 她没有把手抽回去,他也就不想主动放开她。 第65章 双神(3) “到现在么……有魔法师声称过自己碰巧学会了‘暗魔法’,他们吹嘘的内容倒是和你的能力有些相似,但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做到这些事。” “暗?暗湮日……光耀日……是和光魔法对应的吗?”莉莉安娜呆呆地问。 “光?声称自己会光魔法的人可要多得多。”克里斯托夫的语气轻松起来,“旧王朝时代出过好几个圣子圣女,传说能直接治愈所有的疾病。” “那这些传说有真的吗?”莉莉安娜急切地追问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出名的那一位圣女,有确切的记载,她自愿放干了自己的血,供垂死的教皇沐浴。但是所谓的神迹并没有发生,教皇依然死了,而圣女甚至死在他的前面。”克里斯托夫的唇角勾起了残酷的讽刺弧度,“当然,记载里没有提,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圣女本人是真的自愿,还是被自愿的。” 她就知道会这样,莉莉安娜脸色苍白,只要持有光魔法的消息被走漏,瑞拉就会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 瑞拉那天情绪激动,一定是在集市上看到了很多平民过着不好的日子,莉莉安娜只能祈祷瑞拉没有一时热血上头,直接摆起摊来开始给大家治病。 “你放心,现在已经不是教会当权的年代,”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大概是把她的差脸色理解为了害怕遭到迫害,“想要把你的力量据为己有的人,绝对比觉得你需要处决的人多——不过,当意识到无法拥有你的力量时,就会有人希望你消失,与其让一个人得到,不如所有人回到原点。” “包括你吗?”莉莉安娜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能标榜自己是个多么高尚的人,但我拥有另一个目的,甚至说,是请求,这也是我要把刚刚那些事情分享给你的原因。”克里斯托夫的手拂过那本厚厚的族谱,“人注定有朝一日会随风而逝,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至少要看明白,和自己做对手的到底是什么。哪怕是所谓的神,我也要知道他的名字,直视他的眼睛,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消失于世界,成为流言的一部分。” “哪怕知道对方是神,哪怕是用鸟蛋去碰石头,也要继续吗?”莉莉安娜小声问。 克里斯托夫显得很淡然:“赛尔斯如今的繁荣,源于每年骑士团在夏巡时处理海上暴起的各种魔兽、清剿它们的巢穴。如果放任不管,魔兽就会上岸,平民是无力抵抗那些东西的,必须把它们阻挡在海岸线之外。” “我们家族获得今天所有的一切,并不出于任何特殊的原因,只因为我们拥有和绝大部分生命相比压倒性的力量,我们靠着这样的力量立于众生之上,然后出现更强大的力量使我们走向毁灭,这并不算不公平。” 莉莉安娜看着克里斯托夫深蓝色的、如同风暴中的大海颜色的眼睛,突然回忆起了从前世界里的一句话,它并不太符合现在的场景,却以戏剧的夸张口吻固执地钻入她的脑海。 这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收场。 “我会保护你的。”她突然说,这句话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莉莉安娜低下头去,这才发现她的手还被克里斯托夫握着,好像这才后知后觉他手心的温度一样,她把手给缩了回去,结结巴巴地说道,“就——就是,如果我的魔法真的和那个海上的东西同源……也许我可以想办法,解决你们的问题——至少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是这个意思,是、是吧?” 没有得到回应,她更局促地解释:“还有就是……呃,你救我那么多次!是吧!我要是有能力,嗯——” “我都忘了上一次听到别人对我说,要保护我,是什么时候了。”莉莉安娜还在结巴,终于听到克里斯托夫用调侃的语气接过话去,“感觉还不错。” 莉莉安娜偏过头去,拒绝和克里斯托夫对视,她鼓起了脸,觉得耳垂连着脸颊都微微发烫起来。 两个人又沉默下去,好像都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在莉莉安娜都装作自己对于沙发的编织套图案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好一会儿后,才听克里斯托夫说道:“不过,既然一开始的约定里没有说你不能使用魔法,那你也算追上我了吧?” “啊?”莉莉安娜抬起头了,反应了一秒钟,才意识到男人在说之前那个“你要是追上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的事。 这么好的吗?她大喜过望:“真的吗?我之后可以向你提要求了?” 其实本来是打算,只要她能靠自己走出那片林子就让她提要求的。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高兴得两眼冒光的脸,他本来还以为,默不作声地把她丢在林子里不回应她的做法会让她生气,所以拿这个安抚她,没想到歪打正着,居然让她又用了一次魔法。 可以理解为她在危急的时候更容易使用自己的魔法吗?男人默默思考,但也不能为了验证这一点就把她置于危险之中。 现在她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但说来说去还是回到,她的魔法哪里来的?皇后那边的血统完全不用考虑,但凡她祖上能挖出一点儿贵族血脉,当初也不会被折腾得那么凄惨,难道说,皇室几百年都还向所有人隐藏着所谓的“暗魔法”天赋血统? “你给我立个字据吧。”他还在想着,莉莉安娜已经高高兴兴扯了纸、墨水和羽毛笔摆在他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我不是那种会食言的人。”看她如此郑重其事,克里斯托夫被逗笑了,“你放心。” “不不,这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我和你说,哪怕是血亲兄弟也要把账本当面扯清楚才没有矛盾。有个凭据,把各种注意事项约定好,以后才不会纠结‘当时是什么样什么样的’,反而有隔阂。”莉莉安娜认真地把羽毛笔蘸上水递给克里斯托夫。 双方确认内容,然后签字,克里斯托夫盖上了自己的家族纹章,莉莉安娜看着自己的名字这边空空荡荡,有点遗憾,要是自己也能不用报备就随手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纹章“啪”地盖上去,多霸气。 “我还以为——”看她把那张纸像收宝贝一样仔细折起来放信封里,克里斯托夫欲言又止。 “什么?”莉莉安娜好奇地看向他。 “没什么。”他摇摇头。他当初还以为他们两个一起签署的第一封郑重其事的文件,会是他们的婚书。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他感觉他们的相处好像比之前更愉快了。 第66章 阴云(1) 莉莉安娜的魔法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短暂的兴奋之后,莉莉安娜又陷入了苦恼:她确定之前和瑞拉的碰面中,瑞拉并没有对她使用任何光魔法。 所以,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十分靠谱的“光魔法刺激”假说大厦,还没有来得及验证,就已经被新的实验现象给创塌了。 难道真的是大道至简,她这个魔法就是只能光耀日随机用?那限制也太大了吧? “你给我听着,等着下个光耀日我cd好了,立马瞬移到你家门口弄你,运气好就把你家魔矿石全都扬了”这种话,听着就很滑稽,一点儿都没有气势。 而在同一天,首都郊外的集市,瑞拉正面对着一场不大不小的突发事件,这让她的注意力短暂地从与莉莉安娜的分歧上转移了。 瑞拉这几天心情也很矛盾,那天从邦德先生的房子里跑出来,坐在集市里脑袋被冷风一吹,她就觉得自己对莉莉安娜说的话有点过分了。 瑞拉这些天一边给平民发热水一边思考,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是有点太着急了,也太想当然了。 莉莉安娜从小就有自己的书桌,看的书比她多,懂的东西也比她多,知道自己有强大魔法的时间也比她长——她一时热血上头说出来的话,人家未必就没有想过。 她光想着有那么多人喝不上热水,但没有想过让所有人都能喝上热水到底具体要做什么事——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地请客吃饭。 瑞拉冷静下来后问自己,将心比心,如果谁要在她面前伤害邦德先生和苏珊大婶他们——哪怕是救济院那些调皮捣蛋成天抢吃抢喝的孩子,那她是万万不能答应的,拼着自己的命也要让对方血债血偿。 而福兰特·斯诺怀特,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这些人对莉莉安娜的意义恐怕也差不多,她有什么权力逼莉莉安娜与他们为敌呢? 福兰特还是瑞拉这个身体的血亲,还有一直帮助她的克劳尔、教她跳舞的伊莲娜,她又怎么归类这些人?如果简单地认为“身为贵族就该死”,那也是走入另一种极端了吧? 何况,莉莉安娜从来没有看不起过她,更没有嘲笑过她是大山里出来的,反而是第一时间、在明知道无法自保的时候,都想立刻把贵族女子的身份还给她,如果真的贪图贵族生活,莉莉安娜会这么做吗? 结果她自己干啥了?就因为一句话不投机,说莉莉安娜已经忘了根忘了本,甚至口不择言说莉莉安娜本来就是个城里长大的小布尔乔亚,和她不是一路人。 越想瑞拉心里越不是滋味,除此之外,她还感到更多的迷茫。 莉莉安娜有魔法,原本应该是两个人在一起好好庆祝的事情。之前瑞拉就担心,莉莉安娜这个身体太柔弱了,感觉根本离不得人,随便什么都很容易给她造成伤害,有魔法了至少能自保。 但……就这样满足了,从此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只要自己和身边在乎的几个人能获得安稳平静的生活就够了——从前不一直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只要能让爸妈不要一把年纪还在地里操劳、只要自己能在城市里站稳脚跟,人生的目标就止于此,为什么现在却觉得远远不够了呢? 瑞拉觉得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没有理清楚。 莉莉安娜那天之后一连送了好几封信来说想再和她谈谈,她都拒绝了,回信说“最近集市很忙,走不开”,因为担心自己没有想明白,到时候一着急、又说不好的话伤莉莉安娜的心。等她冷静下来,信也再没有送来,瑞拉又心想,完了,她错过了和莉莉安娜和好的时机, 瑞拉从前就没有什么朋友,什么都习惯了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解决,在人际相处上也就贫瘠得可怜,向来是要么得过且过,要么一拍两散。人对于陌生不熟悉的领域本能地都会想要先逃避,何况眼前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可以让她一头扎进去。 那几个成天在集市上转悠、但既不买东西也不卖东西的家伙,瑞拉早就注意到了。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邦德先生就从放铜币的罐子里拿了几枚递给他们,瑞拉看附近的所有人都会这么做,便也没有说什么。 但这一两天,这几个家伙到邦德先生药铺的频率明显增加,每一次一边伴随着“老邦德,最近生意是越来越好了”的刺眼笑容一边从罐子里拿走几个铜币。 随着连续几天的降雪,去山里采挖草药的人越来越少,邦德先生用来制作药剂的存货眼见着都空了,而且药铺前面聚集的很大一部分人都是冲着瑞拉的免费热水来的,罐子里的钱并不多。 “喂喂,老邦德,就这么点儿啊?”这会儿,其中一个家伙看着自己手心里的三个铜币,语气十分不满,“就三个?” “哎哎,最近的药剂实在是不好做,”邦德先生十分好脾气地回应道,“没有药草啊。” “那你至少再给我一个。”那个男人坚持道,“不然咱们兄弟四个怎么分啊?你总不能让我们为你的三个铜钱打起来吧?那小子这几天赚了不少钱吧?我们可都没有单独找他收,对你够好了。” “你们不是清早才来了一趟吗?一天到底要来几趟,没个准数吗?”瑞拉听得火大,把盛热水的勺子往锅里一摔,吓退了几个挤在前面领热水的人。排队的人看气氛好像不太对,都开始朝旁边疏散,躲在一个不会被波及但又能看热闹的地方,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嘿嘿,小子,看你是新来的,就原谅你不懂规矩。老爷我看心情想来几趟就来几趟,你要是不想在这里待,那就别出现在我们眼前,老邦德,这是你带来的人?我看你是懂礼仪的,也教教他嘛,不然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么年轻怪可惜的。” “我【脏话】今天就让你知道你是怎么——邦德先生,你放开我!” 她观察过了,感觉这几个男人就和从前世界里的“摊霸、菜霸”差不多,反正是地痞流氓一类的人物。 瑞拉这几天本就烦躁,如今这种人撞她枪口上,她都懒得去想他们背后是不是还会有什么人在撑腰,今天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她当年可是连田间发疯的小牛犊都能直接撂倒的人,还怕这些看着就脸黑气浮的痞子么! “哎,哎哎,别拦着我,别拦着我!”那几个男人里领头的人摆摆手,拉长语气说道,“早就听说咱们这里来了个魔法师嘿!我今天要见识见识,我就不信了,【脏话】出身的人能有什么魔法?” “【脏话】,我没有魔法都能撂你,你信吗?”瑞拉把自己的手从邦德先生的手掌里抽出来,把袖子挽了上去,然后把烧开水的锅往小摊深处搬,免得待会儿误伤到旁人,“就恁个一看就不晓得【脏话】了几个晚上的【脏话】,不被人收也快等到天收了。” “哟呵呵,几天了都没看清楚,居然是个小娘们,仔细一看,要是把头发留长点儿也算有点姿色。”那个男人被瑞拉劈头盖脸一顿骂,居然不生气,反而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兄弟们,意外收获啊嘿!” “瑞拉!”邦德先生在一旁看得着急,瑞拉毕竟是个姑娘,对方可是几个成年男人,领头的那个听说有点贵族血统,也是会魔法的,老人觉得真的打起来,瑞拉会吃亏。是他没有考虑好,明知道她脾气急眼皮浅,还总让她到集市来。 看着瑞拉默不作声地往空中一抓,从大锅中蒸腾的水汽逐渐凝成了一柄看起来又长又锋利的剑,在风中寒光闪闪看起来十分微风,刚刚还一脸得意的男人们瞬间变了脸色,领头的那个说道:“喂,你——你刚刚不是说,不用魔法吗?” “我只说了没有魔法我也能撂你,但既然有魔法,我为什么要费事呢?就许你们干以多欺少绕后偷袭的勾当?”随着瑞拉这句话,她身后传来一声怪叫,那个从她钻出小摊就偷偷绕她身后的一个精瘦男人被脚下突然塌下去的坑绊了一跤,摔到了地上,像小雨一样的石子噗噗噗地朝他脸上招呼,把他打得吱哇乱叫。 “一个个来啊,还是一起来?”瑞拉挥着手里的冰剑,“别光狗叫不动手啊,谁怂谁【脏话】。” 第66章 阴云(2) “切,色厉内荏的孬货。”瑞拉看着留下一句“你等着”就一溜烟跑掉的几个男人,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嘟哝了一句家乡的方言,她提起嗓子大喝一声追上去,“爷爷我才不等呢!今天就要把你们打得知道再也不敢欺负人!” 克劳尔·莱恩结束了几天日夜颠倒的生活,高高兴兴地骑着马出城、来到瑞拉的来信所说的城郊集市,映入眼帘地便是几个抱头鼠窜哀哀求饶的男人,以及身后气势汹汹越战越勇的小青年——不对,那身影越看越眼熟,不就是男装的瑞拉么! “你怎么来啦?” 瑞拉接过克劳尔递给她的水咕嘟嘟喝了小半袋,擦擦嘴继续说:“这些人真本事没有,能在集市上横行霸道还不因为没有人想过反抗!我看他们刚刚逃了一路也没有说用点魔法,可见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真要有心,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 “哈哈……但你就没有想过,你不会总在这里,回去学院继续读书了,那些人可能找和你一起摆摊的老先生麻烦吗?”克劳尔从口袋里掏出精致的丝绢来递给瑞拉,想让她擦擦脸上的脏东西,结果她看了一眼摆摆手,说了句“你这玩意儿贵,别弄脏了。” “你才不懂呢!这些【脏话】,一顿打不服,往后还要生事。”瑞拉摇摇头,表示克劳尔并不具备这种底层的生活智慧,“忍气吞声,对方只会得寸进尺,绝不会因为你对他们礼貌就不到你头上【脏话】。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厉害,以后想干坏事时才会掂量掂量后果。” 这就是她冲着那几个已经惊慌失措的男人嚷嚷“刚刚拿走的钱全部留下!以后再来一次我烧你们衣服一次,连皮带肉一起烧”的理由吗?她今天嚷嚷的那些话可真够粗俗的,克劳尔知道她出身平民,但素日里从没接触过满嘴脏话的女人,一时间青年竟然有些局促。 “我不会真把他们怎么样的,拿冰剑啦,放火星子啦,都是吓唬他们的。”瑞拉看克劳尔的表情,知道是自己的行为把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给吓到了,“这学期的剑术课总共也没上几节,而且我还没有用过魔法打架。” “那你从前和谁打过架吗?”克劳尔露出了好奇的眼神。 “我——”瑞拉一想,瑞拉·格林打没打过架她又不知道,还真不好回答。 反正她从前是十村八店的留守儿童里出了名的鬼见愁,谁敢欺负她就上手上牙齿,咬出血才松口,谁欺负她姐也敢抡着板凳打到人家家里去,不管对方比她高一个头还是两个头,胖一圈还是胖两圈。 只有两个女儿的家庭,在农村就是人尽可欺的对象。她把人从将近两层楼高的树上直接推下去过,自己也差点被从背后揣进夏天已经开始明显浑浊的湍流过。 这些长大后回忆起来让人胆战心惊的事情,当年却觉得稀松平常,她记得她当时从河里爬起来拍拍屁股就一身湿透地回家了,还没有到家就听四周嚷嚷说“涨水了涨水了,桥都冲垮了”。 农村里的小孩子组成的食物链,其残酷程度是远超成年人想象的。一群不懂得分寸、不知道天高地厚、自然也就不知道敬畏两个字怎么写的小孩,缺乏家长的教导,也没有文明足够的规训,极容易放大人性中残忍的一面。 这么一想,感觉自己也有点越活越回去了。 到城里读书之后她就没有再动过手。过年戴了厚厚的眼镜回村里,周围的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还经常认不出来,要眯着老花的眼睛凑近看半天,猜得出结论,嗯,是她。然后感叹一番,哎哟,长大了,文静了好多,以前像只猴一样,撒泼起来八头牛都拉不住。 “我要在这里待到天黑呢,你要是觉得不自在,那就去救济院等我怎么样?”瑞拉看克劳尔一身的精致打扮和四周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他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个贵族,她怕他立在邦德先生的铺子里,好多平民都不敢过来排队拿水了。 “别赶我走啊,我也是能做点儿事情的。”克劳尔看了看四周,这个集市是由平民自发组织的,一眼望过去都是在寒风中东倒西歪的篷布,“你现在要干什么?” “把这些钱还给大家。”瑞拉冲克劳尔晃了晃那些男人逃跑前朝地上扔的一个脏兮兮的皮袋子,“这里面不少铜钱,不止是邦德先生的,那些人天天没事就来一趟,从来不空手走,也不知道吐了多少出来。” 但瑞拉没有想到的是,她试图把皮袋子里倒出来的铜钱分给集市里的大家,但大家都只是敬畏地看着她,并不打算接过她的钱。瑞拉把钱币放在他们的摊位上,他们就像碰到了烫手山芋一样,急忙把钱币还给她。 “收下吧,我向你们保证,那些人不会因为你们收下这些铜币而报复你们。”看瑞拉四处碰壁,她到下一个摊子时,克劳尔在一旁发话了,那个坐在篷布里的女人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动。 “那个领头的男人,姜黄色头发,灰色眼睛,有一只眼睛看不见,我以前没有见过。但知道首都有个伯爵家从前出个因为手脚不干净、最后被刺瞎一只眼逐出门去的仆人,据说祖上有点儿贵族血统,我听那人口音也对得上。”克劳尔礼貌地对那个女人说道,“我家正好和那两个家族都有些交情,回去后会和他们说明,他们都不会放任这种人打着他们的名号收敛钱财,所以你可以放心收下。” 女人怯怯地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克劳尔的穿着打扮,然后飞快地伸出手去把瑞拉刚刚放在她面前的铜币刨到了自己的腿上、掼进钱袋,就像慢了一秒那枚铜币就会消失似的。 这种发钱的事情,只要站出来第一个人敢收,剩下需要操心的就是别让来拿钱的人因为排队打架了,瑞拉沿着集市走了一圈,把袋子里的钱平均分给了所有摊位。 肯定有人对这种分配方式不满,但大家之前都是亲眼看着眼前的女人从空中拔出了一柄冰剑,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会一脸感恩地收下。 当然更多人是真的打心眼里感激,他们收下了钱,还从摊位上挑出好东西想要送给瑞拉、作为赶走那几个男人的礼物。 克劳尔便看着瑞拉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游走在那些人之中,她几乎不接受那些人送她的东西,但会表情严肃地向他们强调“没什么可怕的,你们都看到了,他们并不会什么魔法,下次再来就大家一起把他们赶出去”。 她唯一接受的赠礼是一把看起来就不值钱的小石子,她很宝贝它们,拿了口袋很仔细地装好,还担心把它们给压碎了。 在从集市回到救济院时已经夜幕四合,克劳尔知道不可能带瑞拉出去吃什么大餐,他在马车上装了一盒点心,以及不用火烤味道也不错的熏肉,看着她在回去的路上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就开始准备晚上的活动。 “你这些天也忙得够呛吧?”瑞拉坐在马车上才有空仔细看克劳尔几眼,觉得他憔悴了点儿。 “修缮魔塔的难度实在超乎我的想象。”克劳尔苦笑道,“我技艺不精是一方面,那些老教授的记忆又各有出入,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争论‘这个地方原来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图纸吗?”瑞拉挠头。 “你是说参照的画作吗?有是有,但魔塔历经多次修建,画作也只记录了它某个时期的状态。”克劳尔摇头,“照这么吵下去,闰冬结束都无法完成修缮。” 看来不管是在哪个世界,搞土木的日子都不太好过,都逃不了因为甲方无理要求加班熬夜的命运。瑞拉有些同情地拍拍克劳尔的手臂表示安慰,觉得他身上的贵族气息减弱了不少,看着更亲切了。 “哦,对了!”瑞拉想起了莉莉安娜想要打听的“凯瑟琳”,她把那个老人的外貌转述给了克劳尔,“你认识这位老教授吗?” 第67章 lignt a fire(1) “呃,很多在魔塔待了大半辈子的老教授都符合你的描述。”克劳尔表示自己毫无头绪,“有教授的名字吗?哪怕只有姓氏也会很容易打听。” “没有,没事,本来也不是什么着急的大事,随口一问而已。”瑞拉赶紧摆手表示不需要打听,克劳尔不知道就算了。 “如今大部分教授都暂时搬到大教堂去居住了,听说是主教主动邀请的,要找人可以去那里试试。”克劳尔也没有再往下问,说完这句话后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原来那些小石头是用来在木板上写字的。 克劳尔坐在教堂的后排,看瑞拉拿着一根从院子里的大树上新折下来的树枝,不是敲木板就是敲底下那些昏昏欲睡的孩子,整个教堂里精神最足的就是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红发小伙子。 “好了,好了瑞拉。”眼看着女孩要因为孩子们的不配合生气,他及时站出来制止了她想用树枝打他们手心的行为,“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 “他们一点儿都不努力!”瑞拉死活都不明白,就一张字母表而已,为什么会翻来覆去永远默写不出来——她的要求很低了,每天就要求他们背一行!这很难吗?她从前连字母都不认识的时候老师都直接要求要朗读课文背课文了,为什么这些小孩拼写自己的母语都如此艰难? “你们听到我说的了,今天就到这里。”克劳尔一只手拦着瑞拉一边对那个红发青年说道,“把这些孩子都送回房间,时间也不早了。” 孩子们欢呼雀跃,冲着克劳尔恭恭敬敬弯腰行礼,对他说“祝老爷晚安”。 孩子们现在对瑞拉的印象很差了,因为晚上总被她拘着不许随便玩,从她手里拿到奖励也越来越难,不能按照她的要求背诵那些一点儿用都没有的字母表还要挨打! 大部分小孩现在都迫切希望瑞拉能离开救济院,回到首都学院去,有几个小孩甚至会在早上对着圣神像虔诚祈祷,希望“瑞拉·格林今天离开救济院后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只是瑞拉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克劳尔去马车上处理了一下家宅的仆人送来的急信,回到教堂时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角落传来啮齿小动物的窸窸窣窣。青年四周张望了一会儿,在教堂侧门的那一小片空地上找到了瑞拉,她正低着头坐在失修已久的花坛上,头上的大树上还覆盖有皑皑积雪。 这是个十分神奇的女子,虽然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克劳尔依然会感到惊讶。 她既可以毫无顾忌地让自己的声音充斥整个空间,但安静下来时甚至可以让人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特别是在学院的图书馆,她能就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待很久很久,能打断她阅读的只有不需要她另外付钱的午餐晚餐。 “你又何必去为难那些小孩子呢?”克劳尔看瑞拉的手里还捏着那根树枝,他坐到瑞拉身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转过脸去看她,“天气这么冷,别在这里坐着了。” “小吗?那些孩子最大的也有十来岁了,他们又能活几岁啊?”青年敏感地从女孩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颤抖,这才讶异地发现,她眼睛里那些亮闪闪的东西并不是反射雪后难得清朗夜空的眼瞳,而是泪光。 瑞拉真切地感受到了有心无力,在从前的世界里,她反而很少有这样的感受。 那时候,她的世界很窄、很小,只放得下自己和父母、姐姐,有限的条件根本不允许她把精力投向除目标以外的地方。为了保持专注,她不允许周遭的繁冗干扰自己,也刻意地去保持自己的孤单,就这样闷着头向前冲。 在从前遇到挫折的时候,她应对的方式就是更加起劲地鞭挞自己,因为从小到大父母都只告诉她:家里条件就是这个样子的,爸妈没有本事,你只能靠自己。你不要怪我们,我们尽量不拖累你。 她牢牢记住“只能靠自己”这句话,从不和别人比吃穿,也不羡慕别人有什么她没有的东西。她最喜欢的课文就是《送东阳马生序》,她读了两遍就会背了,每次背到“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的时候,都会把头高高地昂起来。 “有多少付出就会有多少回报”,她的前二十多年一直以惊人的毅力去验证这句话,生活虽没有万事如意,但也从没有吝惜对努力之人的奖赏。这让她坚信,个人的努力可以超越周围环境的限制。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因为拥有了魔法,她第一次拥有了庇护更多人的能力。 但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自己一以贯之的信条不再有用了:不论想多少办法,孩子们都愿意听她上课;不论多么卖力,还是无法给所有人足够的热水;她不论怎么费劲力气地解释说明,都比不上一身贵族打扮的克劳尔一句轻飘飘的“我认识城里的贵族”来得让那些摊贩信服。 这种变化让她十分茫然,甚至于是无措,但是从前的生活只教会了她鞭笞自己: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是我还没有想到最好的办法,我一定还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我想了好多好多办法,但是都不行,都不行!”瑞拉捂住了自己的脸,她觉得来到这个地方之后自己变软弱了。 她从前绝不会在旁人面前掉眼泪,哪怕是从实验室无果晚归又收到拒稿信、手机上又接到父亲腿疾复发短信的深夜,她都只会把自己反锁在宿舍公用的卫生间里无声地擦掉脸颊上的泪水。 她都没有想过,其实她只是太累了,她的常规元素魔法并不十分优秀,长时间的使用本就会给身体造成负担;在送热水的期间使用光魔法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把濒死的婴孩从死亡线上拉回可不是治疗划伤那么简单的事情,连着这么多天早出晚归没有一天休息,她早就超负荷运转了。 但是她不敢停下来。瑞拉不是没有见过不用功的学生,应该说,从前世界的乡镇学校里,像她那样头悬梁锥刺股的才是异类。瑞拉见多了来学校的目的就是逃学、找个角落散发青春交换口水、一边打呵欠一边把各种东西藏在桌肚里打发时间的同学。 但救济院的孩子们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没有父母,救济院也不能一直收容他们。离开这里之后,没有本事不是庸碌一生饥一顿饱一顿的问题,是会像贫民窟里的人一样,在野外冻死、饿死,无人知晓身份的尸体被鸟兽分食,连个收骨头下葬的人都没有啊! “我好讨厌这个世界。”这是个还带着温暖体温的斗篷,让瑞拉想起姐姐的怀抱、两姐妹挤在一张小床上各有心事的夜晚,她们两个都瘦,总会被对方的骨头硌得不舒服,而这个斗篷柔软而厚重,她从它上面闻到春雨后的屋后竹林里会有的一种清新味道,“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第67章 light a fire(2) 克劳尔其实没有很明白瑞拉为什么执着于要教那些小孩子认字,如果她想教他们自保甚至于去应征士兵,应该教他们体术;如果想教他们跑商,可以带他们去集市走走看看、如何辨认方向和道路;如果想让他们去投靠哪个领主成为农户,那可以教他们辨认青苗、天气…… 唯有识字是这些平民不太需要的,识字也许在应征某些府邸的下人时算是加分项。但这些孩子没有“我家世世代代都侍奉某某大人”的家族基础,直接去某个贵族家里做服侍主人的下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据克劳尔所知,很多贵族都不喜欢自己的粗使仆人识字,认为他们做好分内的事情就够了,有这些本事反而容易出问题。 “那你觉得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克劳尔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他觉得瑞拉肯定有自己的理由,这个女孩子脑子想的事情和很多人都不一样,他也不是第一天才发现这件事,他轻声问道,“你喜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我从来不奢求什么所有人都能获得等同标准幸福的世界,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真的累了,瑞拉失去了白天精力十足追打市霸的力气,她甚至有点贪恋克劳尔给她的温暖。 “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你们有那么方便、那么有用的能力,都是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完全不……你们没有这个词,好吧……但是……可以不费人工的平地起高楼,也没有让大家都住上房子;花一眨眼就能变成果,还是有人吃不饱;有一点点木头就能维持火焰很久不熄灭,但仍然有人会在冬天被冻死……” 瑞拉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泪水从指缝渗到了她依然紧抓在手心的那根树枝上:“我的愿望……你肯定永远都不能理解。” “但我想知道你的愿望。”克劳尔蹲下来,抬头看向新长的头发在夜空下泛出朦胧银光的女孩,“告诉我吧,瑞拉。” “我想要的世界就是……所有人是一样的,会魔法的人,不会魔法的人,没有谁高贵谁不高贵的区别,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能受教育,努力就有更好的生活。”瑞拉坐直了,她很快偏过头去,也抽走了克劳尔刚刚握住她的两只手,“好了,你可以笑话我了,我不指望你能理解。” 除了莉莉安娜,她怀疑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有可能理解她的想法,瑞拉感到了一种孤独,这和从前世界万事只依靠自己的孤单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她只感受到了复杂的悲伤,如同向连接着黑洞的枯井投下石子,如同在完全真空的空间中呐喊。 想立刻就跑去和莉莉安娜道歉,没有耐心听莉莉安娜好好把话说完,只是凭着一时的激动就责怪莉莉安娜、甚至去质疑莉莉安娜的立场,都是她的错。但她不知道莉莉安娜今天有没有住在城里,现在应该也快到了平民宵禁的时间,想做什么事情都要等明天了。 明天,一定不能再逃避了,错误不会因为视而不见它就自动消失。 “好啦,我想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深呼吸一口气,瑞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她觉得有点儿别扭,还是不习惯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 克劳尔没有笑话她,这让瑞拉得到了一点安慰,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身来,说完这句话后却发现青年一直保持着和她一样悲伤的表情:“克劳尔?” “对不起。” 她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得到道歉,这让她困惑不已。 “你说的这些……我……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要是我——”克劳尔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也被告诫,这种“如果我是莱恩家的继承人”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连思考一下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孽。 “对不起。”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仰望天空的脸上露出如此悲伤落寞的表情,她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根树枝,好像那是她这一刻确信能在这个世界拥有的、唯一的东西。 她好像真的在考虑离开这个世界——好像真的笃信,离开这里,在未知的地方就存在她愿望中的理想国度似的,这让克劳尔十分惊慌。 克劳尔很想给瑞拉讲一个故事。 有一片广袤的树林,它们全部都是由位于中央的一个大树开枝散叶而来的,彼此根脉交结,深深扎根在土壤里。 这片树林历经成百上千年的风雨,任周遭发生了多少变化依然屹立在那里,甚至可以说,那一片树林,其实就是一棵树,在受它荫蔽的动物眼中散发着神性的光芒。 但树林之中并非一片宁静祥和,大树终究不是神,到了一定年龄就会逐渐衰老枯萎,它会分出新芽新枝,从中挑选出最健硕的继续延续这片树林的使命。 也许是神的眷顾,大树从未烦恼过新芽不够优秀的事情,又或许是神的诅咒,总有两支新芽拥有几乎完全相近的特质,无论从什么方面,都挑选不出“更好”来。 大树有属于自己的野心,它不满足于只抓紧脚下这一片土壤,因此它不希望看到新芽们互相争斗、那会损伤整片树林的根基。 但只有成为大树的继承者,才能拥有最丰沛的阳光雨露,最肥沃香甜的土壤。这些东西驱使着本该一同支撑树林的新芽们无视大树的警告,一次次、一代代地重复着激烈地争夺,不惜使用伤害彼此的方式达到目的,甚至于最终两败俱伤。 吸取了不知道多少个春秋的教训,某代大树提出了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从此,在出现一支合格的新芽后,不再让另外的新芽出生。 受神庇佑,大树所拥有的这片广袤土地富庶、优越而安宁,远离天灾侵袭之苦,这让大树宁愿承受那支新芽夭折的风险,也不愿意再看到更多新芽相残、周边得利的惨剧。 此后几代的大树奉行了这一条铁律,树林靠着大树这样近乎自戕的方式获得了一段时间的平静。大树甚至感觉,虽然分支减少了,但还可以用花朵联络四周。 异姓的旁支虽与中心的大树根脉交结得那么紧密,但也让原本已经显得有些拥挤的树林精简掉了相当的臃肿,整片土地更加欣欣向荣起来。 直到某一天,前来为大树检查的啄木鸟笃定地对已经顺利拥有了下一代优秀新芽的大树宣告,不必担心,它即将拥有的不是新芽,而是一朵美丽的花。 树林为即将迎来新的花朵欢欣鼓舞,它们虔诚地相信着千百年前大树诞育过神花的故事,每一朵新诞的花朵都为树林带来了聆听神谕的新希望。 然而,时代侍奉大树的啄木鸟家族却偏偏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在期待中出现在大树面前的,不是花朵,而是一支新芽。 第67章 light a fire(3) 大树驱逐了啄木鸟家族,几乎是立刻就想绞杀掉这棵可能又将树林拖入灾祸的新芽,但最终,它没有这么做。 新芽出生的消息已经被狡猾的风传遍四方,亲手扼杀自己孱弱而无辜的新芽,显然是神明所无法接受的至残至恶。树林依靠着对神的虔诚大肆招揽着王国四周依然想要信奉神明的动物,大树自己显然也要接受神明为众生戴上的枷锁。 那支嫩芽就这样在阴差阳错中活了下来,学会抽枝的那一天迎来的不是嘉奖,而是大树严肃而冷漠地告诫:“你要记住,你只会是我的一个分支,永远都只会是一个分支,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你。” 嫩芽一天天长大,聪明的它很快意识到,自己追赶兄长的行为并不会得到任何夸奖,它要故意少喝一点雨露、少接受一点阳光,故意让自己的叶子变得蔫蔫的、枝条变得脆脆的,来自大树的注视才会少一些阴沉和疑虑。 它开始主动说,甚至于抢着说,一遍遍地说,直到所有人相信它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我只会是这树林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支,永远都会是一个分支,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因为我没有资格。” 已经变成小树的嫩芽从未渴望过大树站在树林中央的那个位置,那里是能享受到最好的阳光雨露,但也最容易遭受风吹雷击——在重复了千百甚至上万次后,小树也最终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它只是一棵平庸的小树,是没有能力去承受那些考验的。 在更久之后,小树苗无意间洞察了自己当年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场惊心动魄,它这才明白,大树不仅是不喜欢自己而已,大树是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从没有出现在这片树林。 小小的树苗,不止是无法拥有这一片树林,也许利用沙漠的细小空隙筑造巢穴的虫蚁都能拥有的、来自亲虫对于新生的祝福,它都不曾拥有过。 温顺的小树接受了这一切,它更加小心翼翼地在树林里生长,它总是静默地注视那些在树林里生活的动物们,却不能邀请它们到自己的荫蔽下生活。 因为树林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大树的注视之中,随着自己一点点枝繁叶茂、一天比一天接近兄长的高度,也许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大树误会它有了什么想法。 小树想,也许有一天它会寄生在一枚落叶上彻底离开这片树林、去一片崭新的天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又或者就这样在茂密的树林中谨慎而平静地度过余生。 但是有一天,它的枝头来了一只从未见过的、树林外飞来的鸟儿。彼时的小树已经长得与四周的树木无异,外来的鸟儿自然也不知道它与其他树木有什么区别。 鸟儿一开始并不准备在它的枝头停留,是小树看到了鸟儿仔细藏匿但还是不小心漏出了那一点金羽,出于好奇,它主动伸出了自己的枝条,让在大雨中狼狈逃窜的鸟儿得以栖息。 这真是一只奇怪的小鸟,她的眼睛让小树想到秋天嫣红的莓果,她不像其他的小鸟一样喜爱梳洗自己的羽毛,这让她看起来灰不溜秋的,但她却有一根小树从未见过的、金灿灿的羽毛。 小树默默替小鸟保守了这个秘密。是的,虽然一开始小树伸出树枝是因为看到了小鸟的金羽,但渐渐地,小树喜欢上了有一只鸟儿和自己作伴的感觉,当她某天没有飞到它的枝头时,小树就会感到无边的落寞。 “拥有”原来是这样奇妙的感受,带给它在夕阳西下时告别时分就开始想象朝阳的期待,也带给它不那么甜美的患得患失。 小树甚至觉得,要是小鸟没有那枚金羽就好了,因为那枚金羽,它要时刻担心她有没有受到其他注意。 它知道,一旦这枚珍贵的金羽被发现,它的宝贝鸟儿就会被抓走。不管是被谁抓走,是被奉为神鸟还是被关进纯金铸造的鸟笼,她都不能再在它的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和它说话了。 但是万事没有如果,小树只能像接受所有的事实一样,去接受小鸟的特殊和珍贵。 它就这样习惯了小鸟的存在,虽然总是对小鸟说,它只是一棵很普通的树,但其实每次小鸟赞叹它树冠的繁茂和枝条的结实时它都开心不已。让它差一点点就会忘乎所以地告诉她,我不止能长得那么高,我其实还能成为更优秀的大树,永远保护你不被风雨侵扰。 遇到小鸟,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小树发现自己居然有点记不清了,已经忘记了没有小鸟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连想到回到没有她的生活的可能都让它焦躁不已。 有一天,小鸟突然告诉小树,说她讨厌这个世界,她觉得这个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小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它只能沉默地看着陷入失落的小鸟,它虽然暂时还没有搞明白,小鸟为什么要为那些和她关系并没有那么大的东西伤心到落泪哭泣,但小鸟说出了一句这么、这么多年,一直都盘旋在它的心头却从未表达出的一句话。 它也不喜欢这个世界,准确地说,它是不喜欢那片树林,但那是给予它生命、让它落地生根的地方,它做不到憎恨,但是它不喜欢那里。在遇到小鸟之前,小树甚至思考过,要是啄木鸟当年没有出错、直接告诉大树它就是一支嫩芽就好了,如果它的出现是一个错误,能一开始纠正就好了。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要是一开始没能出现在这个世界,那就遇不到那场招惹泥石流的暴雨;要是遇不到那场招惹泥石流的暴雨,就遇不到在这个一点儿都不喜欢的世界里的那个唯一的、他有资格珍惜的人了。 能活下来太好了,能长大太好了,不管是多么糟糕的世界,能遇到你,太好了。 最终,克劳尔没有讲这个故事,他永远都不会讲这个故事,因为担心自己一开始对治愈魔法的好奇会被女孩误解为一种对她能力的觊觎——毕竟,他从出生就活在这种训诫里,任何渴望在他人的眼中都可能是一种罪过。 他只能向她奉上自己的所有去证明自己的虔诚,他多想回应她所有的愿望,如果她的愿望是精致的衣裙就好了,是华丽的马车就好了,是闪闪发光的水晶鞋就好了。 但是她的愿望是那样的广阔,广阔到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完成,这个当下,他只能在这个静默的冬夜给她一个怀抱,让她不显得那样孤单,也是卑微而自私地拉住她、不让她就这样飞去那个他去不了的、她理想中的美好地方,留他又回到一无所有的境地。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哼哼……任何事……哼哼哼……任何事……” 同样在首都城内,待在温暖房间里的莉莉安娜一边看着手里的书一边听凯特哼哼着她的歌谣,这些歌谣打乱了这些天莉莉安娜的脑子里总是盘旋的一个旋律,她不知道歌词,问女仆结果她们也没有头绪,便只能放在一边。 她已经做好了明天和瑞拉见面的准备,今天没有被允许留宿在兰斯洛特的别苑,她软硬兼施缠了福兰特一晚上,才让他勉强同意了她明天去郊外集市的请求。 虽然很困了,但是光耀日还没有结束,莉莉安娜不敢睡,怕梦里不受控制胡思乱想,被传送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回不来了。 也不知道瑞拉现在在做什么,她看向窗外,今晚终于没有下雪,但看起来依然十分寒冷。 第68章 相遇问题(1) 莉莉安娜出发去集市前,又把昨晚都检查了好几遍的信封拿出来看了一遍。 她在抽屉里找了个能层层上锁的盒子,把里面的复刻冰晶发冠给拿了出来让女仆找个稳妥地方另外收纳,把今天拿到的字据给小心地收了进去,这玩意儿现在就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之一,以后说不定有大用。 发现自己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签着“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地方,女孩叹了一口气。昨天白天听到的事情让她心情十分沉重,几乎冲刷走了偶得“实验”进展的喜悦。 她无法把一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轻飘飘地送给兰斯洛特历代死在海上的年轻家主们。尤其对于她来说,克里斯托夫不是一个家族的符号,她发现自己难以接受他可能在短短几年后就死去。 不止是兰斯洛特,死去的每一个骑士团的骑士,背后都有自己的家庭,如克里斯托夫所说,连对手都不知道是何物,只能束手待毙地去接受死亡的命运,难以接受。 但是这样就更说不通了,皇帝不会不知道兰斯洛特的直系家主很容易短命吧?她有魔法属于突发未知情况,抛开这个意外,要是按照婚约,要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成为兰斯洛特公爵夫人后守寡,克里斯托夫是独生子,这一代已经没有了可以代职家主的兄弟姐妹。 子幼母弱,皇帝不担心赛尔斯落入斯诺怀特的掌控,届时王庭陷入南北夹击的被动吗? 如果是她来做皇帝,她肯定拿自己的女儿去嫁克里斯托夫。 南方那么大一块地方,就算不能明面上全盘吃下来,靠着一半血缘去影响少主以大幅提升皇室对赛尔斯的掌控可行性也很大,何必拱手送斯诺怀特? 她都能想得到的事情,皇位上坐了那么多年的皇帝想不到?克里斯托夫想不到?他们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更匪夷所思的想法? 而她自己呢?莉莉安娜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心,自从发现自己有魔法后,她就频繁做这个动作,她真的能如克里斯托夫的愿望一样,成为解决他们家族谜团的钥匙吗? 思考太多东西,让莉莉安娜觉得大脑钝痛。 “莉莉安娜小姐,待会儿到了集市,还请您一定不要离开我的视线。”骑着马走在车外的威廉姆斯骑士又一次提醒她,“那里人员流动复杂,少侯爵也不希望使用魔法惊扰平民,但如果您陷入危险,我会不惜代价将您带离。” 首都郊外不远处,怎么说得就像魔窟一样,一群平民做做小生意的地方又能多危险呢?莉莉安娜坐在马车里挠头,她今天特意穿了尽量简单、素净的裙子,一来是别太引人瞩目,而来是别让瑞拉又觉得她已经昏了头站在贵族的阵线上去了。 莉莉安娜让马夫把马车停在了稍远一点的地方,虽然对于集市的环境已经有了一定的预期,下马车后的莉莉安娜还是没忍住,捂住鼻子避开扑面而来的风。 今天气温略有回升,再加上人员聚集还有人架火堆取暖,地上的积雪融化、与泥巴混成一处,依靠着坑洼不平的地势胡乱流淌;没有被完全用石块压住、在空中飞舞的有糊满了不明脏污的篷布、干草席、布条;空气里充斥着奇怪的、像是什么东西堆积发酵了之后的酸臭味,时不时还会有焦糊、药味、血腥味。 那些味道来自人的身上,随着走近,莉莉安娜意识到这件事——平民并没有频繁洗澡的条件,她甚至能看到有的人纠结的头发上有一串串半透明密集排列的卵状小米粒,与此同时还有肉眼可见的小虫子在上面乱爬。 脚下感觉踩到了滑溜溜、软乎乎的东西,莉莉安娜心中一惊,她都不敢低头去确认鞋底下的东西是什么,因为她刚刚不小心踩上了一个微微翘起的木板然后差点儿滑了一跤。她低头去看发现木板下面有一团羽毛、内脏和泥雪搅和在一起的混合物,浑浊而硕大的眼珠和她对视,让她差点就干呕起来。 集市人来人往,也许是威廉姆斯身为骑士的气场过于强烈了,所有人在看到她之后都自动地避让得远远的,甚至不敢和她们一行人有任何眼神接触,只有年纪不大的孩子会带着好奇的眼神毫无顾忌地张望,然后在大人的告诫下收敛了声音,投来一瞥怯怯的目光。 “小姐,问到了,请跟我来。”在莉莉安娜还在艰难地适应集市的环境时,骑士已经一边警戒着一边问到了那位瑞拉·格林小姐常在的商铺位置。 少侯爵的指示是尽快把两位小姐带回城里再让她们坐下说话。虽然少侯爵没有明说,但骑士看莉莉安娜小姐的反应也知道,她哪里见过这样混乱无章、满是脏污的地方,待久了柔弱的身体是承受不住的。要不是小姐坚持亲自前往,骑士是想把她留在马车上使用魔法阵保护起来、自己再去快速找来格林小姐的。 “啊?您来找瑞拉……但瑞拉今天并没有来,她身边的小伙子大早上来送信说……说她去您府上了,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莉莉安娜没想到,到了地方后,铺子里那个态度尊敬但不显得过分卑微的老人——应该就是瑞拉时不时会提起的“邦德先生”,对她说瑞拉今天没有来集市。 不但没有来,而且是去找她了,她们两个就这活生生在路上错过了。 “啊?出门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另一边,瑞拉也从安迪·佩尔斯那里得到来自斯诺怀特府邸的应答。 瑞拉今天专门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穿上了学院派发给平民学生的冬天套裙,头发也梳整齐了,之前随便剪得坑坑洼洼的地方叫苏珊大婶帮忙修了修,苏珊大婶还拿剪刀在火上烫了烫,给她在发尾搞了几个大卷。 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绵羊,瑞拉觉得苏珊大婶显然误会了自己出门去要干嘛。但解释浪费时间,瑞拉担心莉莉安娜已经有别的安排,她知道贵族每天都有这个邀请那个邀请,急急地便出门了。 为了展示自己经过充分的反思后,今天的态度是冷静且真诚的,瑞拉邀请了佩尔斯和自己同行,以表达自己对于贵族礼仪的尊重,她知道那些高门大院是不能自己走过去随便敲门的,要有人帮忙传话进去才行。 结果还是没赶上,瑞拉沮丧地跺跺脚,就在她打起精神,准备明天再来时,从大宅里匆匆走出来一个年龄略年长的女仆,朝瑞拉恭敬地行礼:“请问是瑞拉·格林小姐吗?” “是的。”没等瑞拉开口,佩尔斯便帮她回答道。 “少侯爵大人请您进去,”女仆侧身为瑞拉让路,“府上正在准备迎接侯爵大人,刚刚回您男仆话的是来自侯爵府的家仆,不知您是莉莉安娜小姐的好友,请您原谅他的怠慢。” 啊?她没有觉得自己被怠慢了啊?瑞拉很困惑,来自侯爵府?这地方不就是他们的侯爵府吗?算了不管了,她摆摆手说道:“反正莉莉安娜不在,你们又忙,那我就不打扰了吧?” “少侯爵大人说,莉莉安娜小姐出门是为了去见您,发现与您错过后,骑士一定会护送她回来。”仿佛是预判了她会这么说,女仆露出了端庄的笑容,“所以格林小姐在府上稍事休息,等待莉莉安娜小姐回家就好。” “她是……为了见我吗?为了见我?”瑞拉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扑通扑通”地跳出了声,莉莉安娜主动去找她了?这是不是说明,莉莉安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生气呢? 第68章 相遇问题(2) “是的,这是少侯爵大人的原话,若格林小姐有疑虑,可以稍后同少侯爵大人确认。大人现在在会客厅处理一些事,暂时不能亲自接待格林小姐。”女仆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轻言细语,“请随我来。” 好、好厉害啊,佩尔斯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他只猜到格林小姐不是普通人,但不知道她面子大到能直接和斯诺怀特家的长子见面——那可是未来的斯诺怀特侯爵啊!镇守北方的雪狼,冰原的主人,要是这回能亲眼见到……哇,那之后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得多有面子啊! 红发青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今天他的身份就是格林小姐的首席男仆了,一定不让格林小姐在这种地方觉得局促,一切事情都由他来打点吧! 但是……哇哦……不愧是侯爵的府邸,女仆的衣装真好看,那些布料看起来厚实但不厚重,还都绣着精致的花纹,该不会在楼下干粗活的女仆也能拥有这样的衣服吧?男仆的礼服就更不用说了,和他们比起来,自己身上的这件——不,这件就是最好的,因为心爱的姑娘夸奖过! 这个地毯,好软,就像踩在雪里一样,但是又那么暖和,和子爵重金买来的、光是刷都要五六个粗使下人跪在地上刷大半天的瑞诺卡手工编织毛毯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子爵该不会被骗了吧……哇!那位!那个走廊尽头的该不会就是—— “啊?”瑞拉也没有料到福兰特会已经站在那里等自己,“刚刚的女仆说你在处理事情。” “处理完了,”其实并没有,事情是永远都做不完的,但为了让她安心,福兰特还是回答道,“我昨天便让莉莉安娜先派人去给你送一封信,她偏不肯。” “是我没有提前送信过来,我知道你们这里其实有这个规矩的,对不起。”瑞拉汗颜,是她自己磨蹭那么长时间都下不了决心来道歉。 “没有关系,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来这里,若是仆人回话说不知道你是谁,你就让他直接去找管家,以我的名义。”偏厅已经布置好,福兰特带着女孩走进去,里面已经摆放上了一些莉莉安娜喜欢吃的水果和点心。 父亲这次来首都,什么神秘的魔法师、皇室的要求都是其次,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借此行见亲生女儿一面。福兰特想要实现父亲和瑞拉重逢的夙愿,但如何才能尽量自然地、不改变现状地促成这次见面,他还没有想好。 “那个——你是不是很忙?要不你去忙吧?我自己在这里等就行。”瑞拉在福兰特面前还是会不太自在,她会下意识避免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 “你们照顾好格林小姐,”福兰特离开这里前吩咐屋里的女仆,他环顾四周的眼睛扫到了佩尔斯,红发青年吓了一跳,好凌厉的眼神,差点就让他想跪地开始反思从出生以来犯下的所有过错了,“莉莉安娜回来之后也通报我一声。” 那位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一定是王国最幸福的女孩了吧?连朋友都能得到身为继承人的哥哥如此程度的敬重,佩尔斯发现自己都无法想象这位素未谋面的贵族小姐平日里是活在怎样的恩宠之中。 等了小半天,眼看着格林小姐已经阅读完了斯诺怀特小姐留在府上的女仆送来的一本读物,女仆才终于来通传说斯诺怀特小姐已经回府,刚说完“还请格林小姐等待我们小姐上楼去梳妆”,佩尔斯便听到了匆匆忙忙的脚步,还有年轻女人说话的声音:“没事,瑞拉又不是外人,她不在意这个的!” 隔了好几天的又一次见面,两个女孩都愣了一下,瑞拉愣住是因为莉莉安娜的狼狈,她的外套、裙子和小靴子上沾满了泥浆——甚至还有干草和羽毛,难道说莉莉安娜是直接去郊外的集市而不是去救济院找她了?她还说呢!从救济院过来不需要花这么久时间。 莉莉安娜愣住是因为瑞拉的打扮,她为什么把头发烫成了那种大大的、紧贴着头皮的卷?之前去读书会上确实有中年贵妇这么烫,但人家是一头长发绾成发髻,散发这么处理显得优雅不凌乱,瑞拉这一头短发这么搞,不能说难看,但绝对不好看,就像是被人恶作剧了一样。 “你去换衣服吧,我等你,没事儿。”瑞拉知道,对莉莉安娜来说,郊外集市那样的环境肯定是不小的考验,“正好这本书我还剩个尾巴。” 听这个语气,好像不生气了哎?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去端详瑞拉的表情,结果发现瑞拉也在带着小心地观察她。 两对红色的眸子在空中交汇了眼神,莉莉安娜感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太好了,比她想得还要好,她感觉这么几天,她想说的很多话,瑞拉可能自己都已经想清楚了,那事情就简单太多了。 “那我去换衣服。”莉莉安娜吐吐舌头,她确实被鞋和衣服上的那些脏污整得很难受,主要是不换下来的话,会觉得脚下面一直有软乎乎滑溜溜的东西,浑身不自在。 好、好美貌的小姐,一身素装满身泥污都无损她的容貌,不愧是未来的公爵夫人,王国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虽然不敢拿正眼瞧,佩尔斯还是站在瑞拉身边偷偷目送了斯诺怀特小姐离开的倩影。 之前一直都听闻首都城中最美貌的女子要数玛丽公主殿下、当然现在要称呼她为道森伯爵夫人了。 佩尔斯从前一直伤心,公主殿下出嫁的时候他因为生病没有亲眼目睹举城相送的盛况,听说还有人因为亲眼看到殿下的美貌整整一周茶饭不思、背地里痛骂皇室为什么会将这样美好又年轻的殿下嫁给一个身弱体残、甚至是因为这场婚姻才破例晋封的老男人。 虽然啥也没见到,当年声音都还没有完全变粗的佩尔斯也参与了大家伙的生气和愤怒,此后听闻公主寡居后,也跟着大家伙一起表示,该把膝下无子的殿下接回首都来、彻底结束这段荒唐婚姻才对! 但不管他们这些平民怎么想,公主的命运都不可能被他们撼动分毫,至今玛丽公主都还孑然一身居住在亡夫留下的宅邸中,听起来就十分凄凉。 刚刚偷偷看了一眼斯诺怀特小姐的正脸,佩尔斯觉得那一份错过的遗憾顿时减轻了很多。想到这位小姐即将嫁的是年轻的公爵继承人,佩尔斯觉得真是太好了,如公主殿下和斯诺怀特小姐这般,如同集合了世间最名贵的珠宝精心雕琢出的美丽花朵,自然是王国最优秀的男人才有资格去守护她们。 “你傻笑什么呢?”看到莉莉安娜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瑞拉也松了口气,她抬头就发现身边的红发青年虽然一直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脸上却是一种痴呆的、仿佛白日梦做入迷的表情。 “什、什么也没有!”佩尔斯回过神来,赶紧摇摇满是红毛的脑袋,对着瑞拉大声回答。 格林小姐就完全不同,佩尔斯想,她就很难让男人起怜惜之情——这绝对不是在说格林小姐不美丽! 明眼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格林小姐是个美人,只是素日满不在乎的装扮和救济院的脏乱环境掩盖了她容颜的精致,而且她还有一双明亮又坚定的眼睛,配合着热烈的瞳色,让人很容易就受到鼓舞。 安迪·佩尔斯现在已经完全不因为自己被安排“护卫”瑞拉·格林而自怨自艾了,青年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是今年发生在他身上的第二好的事情——最好的事情,当然还是要数得到了心爱姑娘的夸奖啦,嘿嘿嘿。 第69章 王国地理(1) 虽然意识到了莉莉安娜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生气,瑞拉在等待莉莉安娜下楼来和自己见面交谈的过程也一直心怀忐忑,哪怕在莉莉安娜环顾四周后提出“要不还是去那位老先生的家说,这里到处都是人”、两个人又共乘马车了一段时间,瑞拉还是紧张。 她从前就没有除了家人以外的亲密关系,对于亲密关系的裂痕修复的经验,自然也只能看自己的父母——摔锅砸碗、互相捡着最难听的词汇辱骂、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仿佛家中根本没有另一个人存在。 然后直到某个瞬间,他们好像就突然想通了似的,不再提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家里的气氛总算恢复正常。然后在一段时间之后,这个循环又会从头继续,周而复始,参与者乐此不疲,旁观者胆战心惊,直到最终也跟着平静下来,知道他们无法分开,也无法停止争吵。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瑞拉处理和身边人矛盾的方式基本就是,放着它,等它有一天自己消失掉,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如果永远都消失不掉,那就算了吧。反正日子就是这样,能过就过,过不了也继续过。 但就像她这些天意识到,自己从之前的世界花了二十多年学到的很多事情,在这个世界都不适用一样,她感觉也不能这样对待莉莉安娜——她们对彼此的意义是特殊的,是这个世界中不可替代的同伴。 但这一层关系又并没有婚姻或血缘那样牢固如束缚的桎梏,它需要主动地维护。她与莉莉安娜,不是谁永远自负地走在谁前面、自大地替谁遮风挡雨的关系,而是任何时候都愿意朝对方伸出手来、也愿意向对方交出手去。 “我想申请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论述时间,在此之后,如果还有问题,我们可以列出来一条条讨论。”瑞拉惊讶地看到,莉莉安娜指挥着骑士打开了马车座位下面的底板,从里面拿出了一块被刷得亮亮的木板,一盒钉子,还有很多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纸。 这让瑞拉想到了看师兄师姐在学院楼的墙上张贴自己博士毕业论文答辩通告的日子,也是一张不大不小的纸。 写上论文的标题,自己的名字,导师的名字,时间、日期、“欢迎旁听”,那一张薄薄的纸浓缩了一个人五年、六年、甚至可能更久的青春,有的人平静,有的人激动,但都不约而同地散发着一种苦尽甘来的光辉。 瑞拉有一些迷惘,毕竟那曾经是她全部的目标,如今她坐在这里,却已经搞不明白自己下一个目标到底应该是什么。 “因为我,呃,我不太擅长和人争论,我一着急可能会……呃,可能就会说不清楚。”莉莉安娜尽量去避免“就像上次那样”这样的字眼,“今天就让我先说,好吗?” 瑞拉点头,她们两个来到了上次发生分歧的二楼平台,和之前一样完成了检查和保密的工作,女仆在楼下为她们煮茶,骑士在外面保护她们的安全。 但这一次忙碌的人变成了莉莉安娜,她找桌椅来支撑自己的木板,应该是专门挑选了十分柔软的木头,让她也能轻松地用拇指把钉子给摁进去。 “我首先要说的内容,是这个国家的构成,有的内容也许《王国地理》这门课有,这节课我没选,我选的是《邻国地理》,但我觉得有必要在开篇提一下。”在木板前站定,莉莉安娜换了一个状态,她甚至习惯性地伸出食指在鼻梁上推了一下——虽然那里现在没有眼镜。 “普林斯王国,建国至今两百二十六年,在它之前的王朝似乎都以教会的教皇为最高领袖,可以笼统地认为,两百二十六年由普林斯主导的那场叛乱大幅降低了教会对于整个国家的影响力。也因为缺乏了宗教的领导,或者说,对于圣神的认知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各地的对立和分裂,这个国家的松散程度其实远超我之前的预计。” 瑞拉看着莉莉安娜快速地在第一张白纸上画起了地图,因为木板垂直摆放,墨水不断从羽毛笔上滴落,在白纸上留下一道道竖痕。 这是一个领土广阔的王国,但没有具体的数据,瑞拉目前最远也就去过首都的远郊,她在上《王国地理》课上看着地图,总不由自主地想,这么广阔的土地上,到底生活着多少生来就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注定低人一等的人呢? “这不是学术讨论,我们就按自己熟悉的认知来类比,你说这是一个封建分封制国家,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甚至可以这么看,一个个领地是一个独立的小国家,控制它们的贵族拥有完整的兵权、贸易权,可以制定自己的收税制度——” “还有自己的货币,语言差异也挺大的。”瑞拉补充道,她这些天在集市上收了不少奇奇怪怪的钱币,才知道西边不少领地还在沿用旧王朝的货币。 “——这我还真不知道,长见识了。”莉莉安娜把这一点也速记在了纸上,“小的贵族就不看了,直接来说皇室和最大的三个家族的关系,北方的斯诺怀特、南方的兰斯洛特、西方的莱恩、东方的普林斯——也就是皇室,最初他们的实力范围是怎么商讨出来的咱们管不着,只看地理位置。” “皇室直接控制了北方的三条横断山脉,一直插进西边被各种小贵族割据的丘陵;这些地区以北,这条河还有这几片山应该也挺重要的,作为缓冲地带分割给了各个贵族;朝南走的两片群山,山脊以北明确由皇室控制,上次舞会上见了好些来打招呼的人,我问过克里斯,基本上山脊以南的领地都亲兰斯洛特,中间的这条河,分散给了上下游的其他贵族,这里面的派系就比较复杂了。” “这说明了什么吗?”瑞拉就没认真听过几节地理课和历史课,这种课对于她来说不论初中还是高中都是拿来做作业刷题的,但是凭借她小时候在田间地里要么为了躲避欺凌、要么是精力过剩主动挑事而进行的突击与反突击、围剿与反围剿的经验来看,门前坐一座山没啥坏处。 “这说明,如果另外三个家族和皇室发生冲突,斯诺怀特家要退守,就要一路退到高原地带才有天堑相助,而对北方来说,高原气候恶劣,瑞诺卡南部那一大片草原是核心的农产区域。魔矿石是很值钱,但人总要靠衣食才能住行,如果被逼上雪原掐断所有给养,骑士们总不能靠啃魔矿石上战场。” “西面就更不用说了,米里德是广袤的平原。地势好,水好,气候好,但东西之间唯一的起伏就是那一片丘陵,还割碎了分给了各家贵族。如果皇室想对米里德做什么,保守点可以借两侧高山——” “左右夹击,包他们饺子,”瑞拉表示这个她会。 “我觉得粗暴点儿直接向西平推也可行,反正木弱火,石头没有金子硬。”莉莉安娜冲黑板做了个手势,虽然是纸上谈兵,但气势不知不觉还是会拿捏起来,她回忆起了打《钢铁雄心4》时耐心十足给每个小队都要按顺序编个编号的美好时光。 莉莉安娜抱着双臂站在这幅简易地图前,说出了她的结论:“好像莱恩家族和旧王朝之间的关系是最紧密的,不管当初给这块地是不是皇室妥协的结果,实际上真不好说。和平的时候是鱼米之乡,不好的时候……那句话怎么讲的?‘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 第69章 王国地理(2) “但米里德有个其他哪里都比不上的好处。”莉莉安娜中肯地评价道,“它和西方的各种小邻国接壤,这让它的边境贸易条件得天独厚:皇室的领地虽然都算安全,被高山峭壁隔着海,被瑞诺卡挡着风,但换句话说也是被三家给牢牢包裹着;赛尔斯就西北边有一点邻国接壤,还在入海口边上,万一魔兽也喜欢从入海口上岸,那没人会想在那种危险的地方走商。” “虽然我看皇宫的官职有专驻米里德边境负责贸易的人员,但地缘地缘,就是讲究一个近字,这些邻国的国力在普林斯王国面前似乎毫无竞争力,《邻国地理》里没有提魔法,我估计是不成气候。”莉莉安娜在白纸的西边画了一颗五角星,“但这份归顺的好处,皇室应该没吃到多少。那些小国可能也就是独立城邦的水平,他们的生活质量受米里德影响很大,莱恩家族对于他们的影响力高过皇室一点儿都不奇怪。” “其实这个就能看出来,皇室和兰斯洛特的关系是最好的,南方的天堑让了一半给兰斯洛特。”莉莉安娜沉吟了一下,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当然也可能是兰斯洛特的骑士团能飞,在制空权面前抢山的意义不明显,不如卖个人情。” “这个世界的‘皇帝’,词后缀和‘教皇’相同,我询问过克里斯,这个词缀最初就来自宗教,意思是‘众人之上的神之子’。他们没有区分‘king’和‘emperor’,如果真要追究对应,我觉得其实这里的‘皇帝’的地位更接近与我们从前世界的‘国王’,毕竟在我的观念里,要大一统才有资格称‘皇帝’,按这个标准,普林斯王国还差得远。” “但我对欧洲历史实在没有什么研究,不知道他们的标准,这个就不纠结了,就按习惯继续说‘皇帝’,反正就咱们两个人,不会有人无聊到说咱不严谨。”莉莉安娜耸耸肩,然后条件反射地按住自己的肩膀,意识到姨婆不在、没人拿冰块打她才松了口气,“好了,现状基本说完了,有点枯燥,但这是必要的,知己知彼才是朝下走的基石。” 这地图莉莉安娜在家练了几天,结果还是画得歪歪扭扭惨不忍睹,可见原主没啥绘画天赋,下笔没有力气,手腕特别容易酸。 “你能想象,在我们从前的历史中,一个家族以直系继承的方式绵延好几百年都还保持稳定吗?而且是在家主总是早逝、只留下弱子寡母的情况下,旁支哪怕协助管理后,都会规规矩矩把权力交还给直系,我反正想不到。”莉莉安娜一边甩手看向瑞拉。 “我一直觉得挺离谱的,”瑞拉说道,“就这四家人,他们居然能保证自己一直有魔法很厉害的后代,两百多年都没有断过,而且他们生的孩子也不算多,你看我们的那些皇帝不都是十几个十几个的生吗?” “呃,嗯,我看他们不止两百年,而且咱们还是有朝代出现过只有唯一的皇子的情况的——不过确实,对于一个封建王朝来说可选继承人太少不是好事,所以我同意你说的,这个世界离谱得要命。”莉莉安娜在新的白纸上画了四个大大的圆。 “几百年的王朝不稀奇,咱们见过的多了。但叔叔替侄儿掌权,几乎每一代都能安稳完成交接的,我是真没见过,朱允炆知道了都要羡慕得原地复活——扯远了,现在我觉得,这四个家族的存在,向我们揭示了这个王国权力构架的本质。” “瑞拉,”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你发现了吗,他们的权力和魔法是高度捆绑、一起传承的,直系继承人完全凌驾众人之上的魔法天赋保障了家族传承的稳定。我虽然没敢直接问克里斯,但我怀疑他们四大家族的直系家主单挑骑士团胜率都很高,所以对他们来说,这种实力差距能保证他们简单粗暴地解决很多事情——谁有异心就直接弄死谁就行,在这种极致的暴力下,很多事情是有心无力的。” 就像个没什么脑子搞平衡的作者坐在电脑前拍脑袋拍出来的爽文设定,莉莉安娜在心里嘀咕,属于她看不上的那种三流小说。 “换句话说,极端不平衡的、与这些家族的直系血脉牢牢绑定的魔法天赋,才是造成当下一切的根源。王国所有的制度,都是在此之上衍生的——这也导致了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存在本质的不同。” “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平民和贵族之间不平等,贵族和贵族之间也不平等,而且这种不平等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不是喊几句口号能消除的。你可能不像我感受得那么具体——我不是说我们过的是贵族生活还是平民生活,我说的是,对魔法的感知。” “我一开始真的觉得,我好像和周围的人相比少一个器官,他们凭本能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却连想象的能力都没有。”地图已经不需要了,莉莉安娜把第一张纸卷了起来放到一旁,她走到了窗边,地处僻静的小巷没有什么人,但能听到远处车来人往的声音。 “我当时完全是周围人说什么,我就照做。当然,这有我当时觉得反正都是剧情设定、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心态,但往内里,还有一个核心:我感到害怕,我觉得自己没有说‘不行’的选项。四周的贵族都会魔法,而我连基本的元素屏障都没有,他们真的想要杀死我的话,可能比捏死一只蚂蚁都简单。” “我觉得,这也是大部分平民对于魔法的感受,可能也是普通贵族对于四个家族的家主的感受。何况这个世界除了人之外,还有魔兽这种东西。虽然还没有亲眼见过,但克里斯说过,他见过小山一样高的魔兽,召唤来的闪电可以把深海的黑夜刹那间照亮成白昼,如果没有骑士团的夏巡,那些东西就会上岸。” 说到这里,莉莉安娜又想起了兰斯洛特家主的宿命,她摇摇脑袋,现在不是烦恼这个问题的时候。 “平民在野外是很难生活下去的,哪怕是一只落单的魔兽,都可能轻而易举地摧毁平民自发形成的村庄,这就是魔法极端不平衡造成的碾压,这种碾压也存在于贵族和贵族之间。”她开始在新的一张纸上画图。 “王国如今的体系里,平民在贵族的土地上生活,向贵族缴纳税款,同时也接受贵族向他们提供的庇护。所以,对于很多平民来说,他们的利益和领地上的贵族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贵族那些奢侈的消费给了很多平民生存的空间,数以百计、千计的仆人、农户、商人依赖着这些贵族,甚至诞生了世代以侍奉这些贵族为使命的家族。” “对于这些平民来说,领地繁荣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而如果生活的领地因为冲突被其他贵族占领,他们很容易被赶走、陷入流离失所的境地——我猜测,这也是很多人成为流民的原因。” “而贵族,他们接受皇室的分封,管理自己领地里的大小事务,每年按规定向皇室缴纳税款,同时也要服从皇室的一些安排,比如再过几天,另外三个大家族的家主就要到首都来觐见皇帝。” “暴力和权力高度统一在某几个自然人身上。如你所说,王国的兴衰可能只在四个人的一念之间,他们的资质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这很恐怖,但却也是王国维持了几百年稳定的基础。”莉莉安娜总结道。 “魔法造就了一切,所谓的能力平衡,存在于四个家族的家主之间,就造就了普林斯王国如今实际上由四个家族控制的局面;如果出现第五个人和他们掰手腕,那现状就会被打破,多少年之后形成五极分立,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是这第五个人吗?我觉得讨论这个没有意义,瑞拉。”莉莉安娜看瑞拉张了张嘴,她摇头。 “你的愿望是,推翻这个封建分封制度,建立新的制度。那么,干脆就狂妄地假设我的魔法可以碾压他们四个家族好了,让他们臣服于我,然后我们宣布废除皇室,规定从此再没有贵族和平民的区别,问题就解决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瑞拉觉得自己明白莉莉安娜想要表达什么了。她虽然历史课上基本都在写作业,但也没有傻到一无所知的地步。 “你又不是永生的神仙,压得住他们一时,压不住他们一世。等你力量一旦衰弱,老了,病了,他们就会反攻倒算,让一切回到从前的模样。”瑞拉说道。“没有他们支持,就我们两个人也不可能同时保护所有的平民不受魔兽困扰,对于平民来说日子可能还没有从前安稳,没有了贵族,好多人还会失业,他们自然不会跟我们干,甚至还会恨我们。” “是的。”看瑞拉理解了自己,莉莉安娜十分高兴,“而且本质上,我们也是在用暴力压迫所有人服从我们,哪怕我们能把这种碾压一切的力量通过遗传的方式延续下去——” “那这和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咱们也不能保证子孙后代就和咱们一条心。”瑞拉点头,“我听明白了,只要有人会魔法,有人不会就不行——没有魔法就没有能力自保,要依赖魔法就肯定会有不公平。” “是的,受魔法的人注定更容易受到重用,成为话语权更重的群体。而在这个世界,魔法和血脉绑定严密,家族宗亲所形成的利益链条更加牢固,一时打散,有朝一日也会重新缔结起来。” 这是实话,瑞拉从前在农村感受得更深。农村里有宗祠的、纠集在一起的大家庭,平日里说话做事都要比其他人高一个声调,一言不合就从附近好几个村子召集男丁,那架势连城里来的村干部都害怕。 “而且平民们也并不想要改变,”瑞拉叹口气,想到这些天失败的扫盲尝试,“我是说那些平民出身的小孩,我想教他们认字,他们根本没有兴趣。” 第70章 endless sailing(1) “我倒……觉得挺正常的?”莉莉安娜抱着热茶想了想,她看向瑞拉,“我们从前卷死卷活高考,是因为什么?” “考好大学,未来找个好工作,去大城市生活,先苦后甜,之类的。”瑞拉想起了从前写在高三教室后面黑板上的各种标语。 “那如果——可能我这个比喻不太礼貌,你不要介意。”在瑞拉点头表示没关系之后,莉莉安娜才继续说下去,“如果,你从出生就知道,你这辈子都注定只能在山里种地,你还有动力去上学吗?” “从前很多人都是这么觉得的,还让我辍学去给老光棍当媳妇儿呢。”瑞拉说道。 “呃,我这个比喻没有说好。”莉莉安娜拍拍膝盖,又换了个说法,“类比一下,你去想象,你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个注定只有一部分人才能学会数学的世界,而对于你而言,你穷尽一辈子所有的努力,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加一会等于二,那你还有动力去认识数字吗?” “你知道,在最基础的算术之后,几何,有代数,以后还会有物理,化学,有无比绚烂美丽的、关于世界和宇宙的规律,但你注定学不会一加一等于二,你还会去好奇地仰望星空吗?何况与此同时,有人生下来,不需要任何人教就能闭着眼睛写高数,什么乱七八糟的微积分都能直接心算出结果,还在吃奶瓶都直接博士毕业了,你抄写数字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是这样的,瑞拉皱起眉头,那还上什么学!躺平等死得了,反正肯定比不过的。 莉莉安娜一说,瑞拉觉得这些事实简单明白得不得了,她敲敲自己的脑门,这么简单的事情她之前怎么就完全没有想过呢。 莉莉安娜看瑞拉懊恼的表情,她伸出手去握住瑞拉的手,捏捏她的手指。 莉莉安娜觉得,瑞拉想不到这些事情无可厚非。瑞拉肯定是当年她所在的学校里最聪明、最勤奋的学生之一,秉持着相当坚定的“人能超越环境的桎梏”的信念,才让她能从那种普通的学校进入一流的大学。 但莉莉安娜不一样,莉莉安娜从小就被父母送进全市乃至全省最优秀的学校读书。她见过能把老师讲得一愣一愣的学生,也见过早早就靠竞赛拿了几十分的降分、高三都坐在最后一排睡大觉的天才。容貌中下成绩也中庸的莉莉安娜在其中从来都不算冒尖的,属于一毕业就会被老师遗忘的学生,无论多么乐观,青春里也有一部分光阴交代给了自怨自艾。 所以莉莉安娜很早就知道、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人和人之间天赋差距有时真的不是靠努力就能追上的,不管在什么世界,都有人生下来就在罗马。只不过,这一点在这个有魔法的地方体现得十分极端罢了。 “那,你这么一分析,我们岂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瑞拉感到一阵丧气,平民和贵族间本来就面临巨大的资源差距,平民自己既缺乏上升的动力又面临真实存在的能力壁垒,所以她就只能接受、接受这个王侯将相真的有种的世界? 莉莉安娜陷入了沉默。说实话,她是由衷佩服瑞拉的,她自诩也是个善良的人,但在瑞拉向她提这些事情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用自己的手去改造这个王国、甚至于这个世界的可能性——她最远也就想到了“我有没有能力当赛尔斯的主母”。 因为她从小都只需要按照父母亲的规划往下走就好了。父母用二十余年的殚精竭虑向莉莉安娜展示了他们的高瞻远瞩,很多当初她不理解、觉得委屈不已的妥协,回过头去都是一身冷汗地意识到“还好我当年没有任性”。 “我们期盼你优秀,但不希望你去做什么中流砥柱,那太累了,我们只需要你健康、快乐、最好也不要远嫁,就一直一直在我们身边。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爸爸妈妈都可以保护你。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们的一切,我们绝对不允许、也无法承受你的人生出现意外。” 虽然父母从来没有明说,但莉莉安娜知道,他们期待她一直分毫不差地按照他们为她制定的计划走,那是一条他们用尽了大半生去替她规划的路,虽然不是飞黄腾达的通泰坦途,但也是呕出了所有心血替她考虑了所有能规避的坎坷。 服从权威,他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有更多的智慧,这就是莉莉安娜不知不觉习以为常的事实——如果环境让自己不适,那就改造自己去融入环境,因为环境是基本不可能随个体的意愿改变的。 这个世界没有了父母,但一点儿都不缺少“权威”,也就是半年的时间,她就已经把自己改造成了一个可以大方进出各种场合的“贵族淑女”, 那天从那些贵族小姐的读书会上离开后,莉莉安娜冷汗涟涟地惊觉,如果没有和瑞拉相遇,她真的很可能会毫无波澜地被同化,把看到郊外贫民窟的景象时偏过头去的不忍标榜成“我和她们不一样呢,我没有那么心安理得”。 但在刚刚的那一通分析之后,她们两个好像真的做不了什么事情。看着瑞拉的眼神,莉莉安娜觉得难过极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把瑞拉的希望彻底掐灭的刽子手、在强迫她拔掉身上所有的刺,去接受这个世界的驯化。 “把他们全都杀了不就可以了。”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它是那样的遥远,音色模糊到分辨不出说话人的性别,莉莉安娜只能确定,那绝对不是自己的声音,因为它十分地……空灵。 空灵而悠远,狂妄而疯狂,就像站在世界的终极、在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意义的地方高高在上地发表对众生的判决。 “让你苦恼的,让他们都消失就好了啊,完全不存在魔法的世界,不就是你熟悉的世界了?” “莉莉安娜?”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莉莉安娜猛地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不小心把装羽毛笔的木盒子给扫到了地上。她感觉自己在轻微地发抖,而看着她的瑞拉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异常,“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莉莉安娜摇摇头,她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晕眩,但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她看向瑞拉的眼睛,“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你是说窗外的铃铛吗?那是边上的大道路过的马车吧?” 那就是没有听见,莉莉安娜又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可能是她从郊外集市吹了风回来有点不舒服,这个身体的脆弱她也不是第一天见识了。她弯腰去捡木盒子,伸手把它抓在手里直起腰来,突然愣了一下。 “瑞拉。”莉莉安娜喊了一声,然后把手抬高、松开,让手里的木盒自然下落,在一声响后,她又走过去把盒子捡起来,这一次她尽量把木盒向上抛,又一声响动后,她第三次把木盒捡了起来,把它朝水平方向丢了出去。 “你是说——”瑞拉看着莉莉安娜又把木盒捡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把盒子再以其他形式丢出去。她拿过了放在一旁的羽毛笔,用力拔掉了它的笔尖。 还没有干涸的墨水顺着莉莉安娜的手腕往下淌,但是她没有去擦拭,她一只手拿起木盒,一只手拿起羽毛,把它们举到了同一高度,然后同时放手。 女孩们红色的瞳孔映出羽毛和木盒下落的景象,木盒落地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而羽毛还慢悠悠地漂浮在空中。 “我刚刚突然想到……如果牛顿活在这个世界——这个有魔法的世界,他应该还是有可能在树下休息的时候被苹果砸到吧?” 第70章 endless sailing(2) “完全有可能……除非他有风魔法,苹果落地之前就召唤风来把它吹走了。”瑞拉低喃,她已经知道莉莉安娜想说什么了。 两个女孩无言地对视着,这是她们之前都没有想过的事情,这一次瑞拉没有急切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只是呼吸稍微急促地看着莉莉安娜,很多东西都在她的脑子里飞速旋转,她拼命压抑着想把这些不成熟的东西说出口的冲动。 羽毛轻轻地落到了地上,终于完成了这一次漫长的旅程。 “可以确信,重力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那是不是说明……也许很多参数和我们熟知的公式完全不同,但——宏观的物理学规律,也许是能总结出来的。而且这个世界已经有了基础的数学体系和计算工具,贸易课上讲过。”莉莉安娜看向瑞拉,“人很难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但我们两个人,不正好见过一个完全不需要依赖魔法的世界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教他们这些东西。”瑞拉小心地确认莉莉安娜的想法是不是和她一样,她的眼睛亮起来,“教他们发展科技……然后等到平民也能使用的科技能够和贵族使用的魔法抗衡的那一天,也许就不存在平民和贵族的区别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我想得不是很清楚,只觉得这是一个方向。”莉莉安娜没有显得很兴奋,她反而叹了口气,“更可能发生的事情是,进步的科学发展会进一步加大贵族的力量,毕竟科学是无法垄断在平民手中的。只能说,这方面大家的差距不像魔法那么绝对,一个平民想要单纯靠科学素质受到重用,他肯定还是要付出比会魔法的贵族好几倍的努力才有可能做到。” “但总比什么都做不了好!”瑞拉显得乐观很多。“有了上升的渠道,比生下来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看着旁人吃香喝辣强!” 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莉莉安娜其实对自己刚刚说出的话感到了一丝恐惧。 如果把王国比作什么,莉莉安娜会选择把它比作一艘船、一艘巨大而笨重的巨轮。 对于这艘巨轮来说,轻微的偏转方向都会对它未来的航线产生巨大的影响。巨轮本身的惯性注定了,航向的偏移一旦开始,想纠正回原位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同一件事,有的人只看到水面上的一角浮冰,所以觉得轻而易举;有的人看到了浮冰下还有隐隐的轮廓,所以踟蹰不前;有的人则察觉到了那是一座足以撞破巨轮的冰山,所以不计代价绕道。 而她呢?她到底看到了多少?说到底——冰山也可能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影,轮廓也可能是水草给人的错觉,莉莉安娜在此刻深深地感受到了身为普通人的局限。 “瑞拉,哪怕我们决定要这样做,这也是十分漫长的一段路,很可能我们终其一生都看不到成果。”莉莉安娜拉住了瑞拉,担心自己的话给了她太多希望,“这种探索,是无止境的远航。” 而且,她们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无法去论断前方是浮冰还是冰山,远航的目的地是否真的是梦想的伊甸园。 莉莉安娜语气恳切地继续说道:“就算我们决定要向一个方向努力,改变世界,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情。只靠我们两个人,靠几个人,肯定不够,我们要交多多的朋友,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让尽可能多的人理解我们、支持我们。时代的改变需要英雄站出来,但只有英雄站出来是远远不够的,人在一个浩瀚的时代面前,太渺小了。” “新制度的建立,往往是以生产技术的重大进步为前奏,旧制度满足不了新兴阶级的利益需求。物质和精神互相成就,新的思潮也伴生出现,然后才是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势。史书上的短短几行字,从来都是好几代人耗尽心血的一生。” “我知道,”瑞拉低下头看莉莉安娜的眼睛,“之前是我什么都没有想清楚就乱说话,对不起,你说的才是对的。” “不,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普通学生,我不是专家,只是看过几本闲书,书上说的话也不一定都是对的,就算是,在从前的世界是对的,现在这里也不一定通用。”莉莉安娜站起来,把木板上的纸张摘下叠起来交给瑞拉,这些东西需要用火烧干净不留痕迹她才安心。 “我觉得,我们还要花相当多的时间去思考——我们到底要不要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一旦做了决定,我们要做好徒劳无功、不被理解的准备。就算有所成就,那也许并不能带给这个已经十分稳定的世界幸福,原有的平衡一旦被打破,重新配平一个新的状态需要的时间和成本,不是我们能承担的,一定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哪怕我们看不到,但一定会在未来发生。” “我觉得,是要想清楚,但是想得太多也没有什么用。因为,不是有了牛顿才有了砸在他头上的苹果,没人摘的苹果每到秋天一定会落到地上,这个王国两百多年没发现其中的奥秘,再过两百年、五百年、一千年,肯定会有人发现。”瑞拉站起来看向窗外,说道,“如果他们发现得晚了,大海另一边也许还会有人发现,等坚船利炮轰开魔兽的包围到这片大陆、魔法成了弱势的一方,那我们都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倒也是……”瑞拉提了个莉莉安娜之前没有想过的角度,让莉莉安娜皱起眉头,被海上的魔兽封锁的另一端存在着什么……她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了。 “要我说,瞻前顾后那就啥都做不了了,咱们是一块再小的石头,投进水里总能起一点水花,但具体能起多少波澜,在岸上算再多也是写在纸上,具体得扎进去才知道。”瑞拉抱起双臂,“要不就先验证验证,我们知道的那些规律到底哪些存在,哪些不存在?这种程度的事情影响应该不大吧?” “我也不逼你。”瑞拉想到自己之前干的傻事,赶紧和莉莉安娜强调,“你愿意和我说明白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我自己不知道要琢磨多久才能琢磨出这些呢,还是你厉害。” “我们当然要一起干了,”莉莉安娜很高兴,她对瑞拉说,“但我们也确实要立一个规矩,这是个大事,往后我们肯定也还有意见有分歧的时候。我这个一局促就说不清话的性格二十多年了,一时半会儿肯定改不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至少都给对方陈述所有观点的权利,好不好?” “好。”瑞拉点头,“我以后肯定不那样着急了——还冲你发脾气,你就拿巴掌打我吧。” 莉莉安娜笑起来,她伸出手捏捏瑞拉的脸:“我干不出那种事,这样捏捏就行了。” “你那、你当摸猫儿呢!”瑞拉抬起手作势要去捏莉莉安娜的脸,被她小声叫着逃开了,两个人这样毫无意义地打闹了一会儿,再安静下来,之前的所有不愉快好像都已经完全消失了。 “你在想什么?”今天太阳好,瑞拉把两个凳子搬到阳光晒得到的地方,她觉得莉莉安娜太苍白了,要多晒晒有点血色才好。 “我在想……如果我们真的做了各种事情……以后会不会有人记得我们,又会怎么评价我们今天的想法。”莉莉安娜早起去了郊外的集市一趟,这会儿困了,把这几天想的那么多事情一口气全部说出来,也累了,她靠在瑞拉肩膀上,像只小猫一样用蓬蓬的头发蹭蹭瑞拉的胳膊,把眼睛眯起来,“是会夸我们,还是说我们傻呢?” “管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是为了谁给我树碑立传才想做这些事,人都死了,管别人怎么说。”瑞拉舒展自己的长手长脚,这几天的心结全解,还有了崭新的思路,她现在觉得神清气爽、十分痛快,“无论结果如何,我会觉得我至少竭尽全力地尝试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不会良心不安,那就够了。” 莉莉安娜点点头,这时候瑞拉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下子站起来:“我给你做了个道歉的礼物呢!” “啊?”莉莉安娜十分茫然,只听到了瑞拉噔噔噔下楼的脚步声。 “格林小姐,您和我们小姐在休息了吗?”在厨房煮好了热茶也热好了点心的梅根看到瑞拉向风一样往门外跑,赶紧问道。 “哎——稍等,我们还要收拾一下!”那些纸可能还没有烧干净了,不能让梅根看见。 梅根被获准端着托盘上楼时,楼上的桌子上已经收拾整齐,只剩下一小叠没有用的白纸。女仆走到楼梯尽头,看到小小的平台上,格林小姐手里拿了一只用树枝和野果编织成的草环。 如今已经是深冬,草环的野草还能保持住一点儿绿色,上面缀着的野果虽然基本都干瘪了,但顽强地没有往下掉,这应该是格林小姐用魔法维持的缘故,女仆这样猜测。 她端着托盘,看着自家小姐一脸欢喜地端坐在扶手椅中间,期待着格林小姐把那只草环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在格林小姐收回手之后,她自己又去调整了一下草环的角度,把它端端正正地戴在头顶。 冬日难得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同时把草环和莉莉安娜的长发镀上一层暖洋洋的金色,两个女孩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她们应该完全和好了,女仆十分欣慰,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们笑起来。 第71章 拔旗与稳赚(1) 莉莉安娜那天和瑞拉一直说到了下午接近黄昏时分,把自己貌似还能瞬移的事情给讲明白了,把瑞拉羡慕得眼珠子都差点给瞪了出来,搞得莉莉安娜十分不好意思,直说“也只是偶然触发了一次,说不定以后会发现有很多限制”。 兰斯洛特家族的事情,莉莉安娜想了想,暂时没有和瑞拉说,只和她交流了一下那天从克里斯托夫那里学来的圣神和魔神的故事。 两个人一合计,觉得近期要找个借口去一趟离首都最近的圣神大教堂,也就是这个世界的小说里很喜欢提到的“圣神殿”,它应该是旧王朝的教会作为根据地的大教堂被皇室当作首都学院使用后,为安抚信仰圣神的人专门新修的一个地标。 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们两个的能力和神话中的两个神明有相当大的关系。且克劳尔说如今魔塔的很多教授都在神殿暂住,去那里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老人、询问到有关莉莉安娜身世的线索。 去神殿的任务莉莉安娜自告奋勇接下了,因为她觉得神殿距离首都有点儿远,从书里的描述判断也是在一座山上,天寒地冻,瑞拉不方便去。 马克西姆姨婆是个平日里爱念“圣神这,圣神那”的人,等福兰特他们回了瑞诺卡,她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去撺掇一下姨婆,就说为福兰特冬巡祈祷,姨婆肯定也会同意的。 突然有了那么多事情要做,两个女孩都兴奋不已干劲十足。 但这团干劲的火苗在莉莉安娜那里却没有烧太久,她和瑞拉说话到下午的时候就已经觉得有点儿头重脚轻,回到家里倒头就开始发低烧。 那个空灵又狂妄的声音再没有出现过了,哪怕是那些昏昏沉沉的梦里,所以莉莉安娜只在笔记本上简单写了一笔,她觉得应该是自己那会儿就已经有点发烧的迹象,脑子里出现了幻觉。 莉莉安娜梦到自己一身白大褂、严肃地用一根长长的玻璃棒敲打克里斯的手、不准他在实验室玩酒精灯和玻璃烧瓶,然后教他使用分液漏斗,做完实验出来还带他去了校门外流动的夜宵一条街上吃烧烤。 吃完烧烤后克里斯表示可以带她飞回家,她说不用了,她有任意门,但是她还不敢带克里斯回家,因为她爸爸妈妈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嫁到赛尔斯去的,太远了。 克里斯问她,你都有任意门了,为什么还要考虑远近呢?把她说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说:“刚刚的烧烤好辣啊,好辣啊,我想喝奶茶,我要喝杨枝甘露,喝牛油果酸奶。” 这个梦做完,她又梦到和瑞拉一起驾驶着发射酷炫射线的轰炸机盘旋在空中攻击像小山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怪兽,她还口气嚣张地冲着对讲机说道:“从今天起这里就改叫做莉莉安娜广场!” 总之莉莉安娜就这样被各种奇幻的梦境包围着,一连烧了两天。整个府邸的人忙得人仰马翻、准备迎接数年不曾亲临首都的斯诺怀特侯爵,她都病恹恹地在床上躺着,直到侯爵到来那天才基本缓过劲来。 侯爵待莉莉安娜依然是那种淡淡的态度,听说她病了也没有亲自来看,只打发了一个女仆来,交代她就待在屋子里休息、不必下楼去和大家一起用晚宴。 “但是少公爵会来。”莉莉安娜现在已经不是上一个得过且过的版本了,她和瑞拉很可能要干大事,具体方案还没精神想,但她觉得有一点是肯定的——要尽量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瑞拉不喜欢也不擅长和贵族打交道,意味着这一头基本要靠她去想办法,如今她要多多在这些贵族面前露脸刷存在感才行。 虽然梅根还在为她梳头,她还是直接转过身来看着那个来送口信的女仆:“虽说多年前克里斯就造访过瑞诺卡,但如今他以我未婚夫的身份来拜访父亲,其意义还是不同的。你把我的话转达给父亲,如果他没有空,就去告诉哥哥,务必让我有资格出席晚上的宴会。” 她很少用这种郑重其事的语气和下人说话,让那个女仆都愣了一下,才行礼表示已经知晓,缓缓地退出了她的房间。 “小姐还是要自己注意身体才好。”梅根和从前一样,不对莉莉安娜的任何行为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只是有些担忧地看向镜子里莉莉安娜下巴尖尖的小脸,“治疗师都说小姐生病是最近太劳累了。” “治疗师翻过去覆过来就说那几句话。”莉莉安娜一边嘟哝一边活动自己的脖子,这个世界没有体温计,她只能通过这种动作检查自己的脑袋是否还感到晕眩,来判断体温有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兰斯洛特少公爵还是不太懂得照顾人,梅根觉得小姐这次发烧肯定和前天下雪两个人还执意出门有关系。那天他们回来的时候,小姐头发上的雪都融化成水珠又重新凝成薄冰了,少公爵都不懂得帮她挡一挡,要是福兰特少爷,一定不会让一点儿雪落到小姐的头上。 心里这么想,女仆面上却没有对少公爵表露过任何不满,她没有抱怨的资格。无论如何,这位大人以后都会是莉莉安娜小姐的丈夫,不管她会不会被安排跟随小姐前往南方,少公爵都是她需要侍奉的主人之一。 明明府邸晚上要举办盛大的晚宴,这会儿楼上却安静得吓人,莉莉安娜梳妆打扮完后来到走廊吓了一跳,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直接瞬移到了瑞诺卡——走廊上最后那点色彩明亮的风景画都取下来了,靠窗侧全是厚重的帷幔,把冬天本就不多的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哇!”莉莉安娜被突然从角落窜出来的一个人影吓了一大跳,府邸里从来没有过敢在楼上胡乱奔跑的下人,她定睛一看,睁大眼睛,“乔瑟夫?”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看见我就像见到了幽灵一样?”小半年不见,感觉少年又蹭蹭向上长了不少。 “因为……没听说你也要来嘛。”莉莉安娜确实挺困惑的,侯爵来了,乔瑟夫也来了,斯诺怀特家倾巢出动?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乔瑟夫把下巴昂起来,态度高傲,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哎,那个会撒娇的弟弟,为什么只能存在于信件里呢? 大冬天的,瑞诺卡应该正是需要警戒魔兽的时候吧?虽说乔瑟夫还小,留在领地也不可能在发生危险时带领骑士团,但领主血脉坐镇对于安抚人心的效果总是有的。 莉莉安娜琢磨了一圈,会不会是侯爵想带着乔瑟夫来看看瑞拉,一家子借着机会团圆一下? 很有可能,不然福兰特完全可以提前几天回瑞诺卡去完成交接,他又不像莉莉安娜一路需要马车和护卫。 单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莉莉安娜也是希望斯诺怀特家可以和自己的亲女儿相认的,血浓于水,谁家父母不心疼在外流落十几年的亲生孩子?何况侯爵和夫人感情很好,找回女儿很可能也是夫人的遗愿之一,眼下既然知道女儿在哪里,肯定是千方百计都要见一见的,这是人之常情。 但另一方面,瑞拉是真的抗拒和斯诺怀特家多接触,瑞拉无数次说,她是瑞拉·格林,做不了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一想到莉莉安娜成天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要有人跟着盯着、五花八门的礼仪和规矩要遵守,她就替莉莉安娜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种认亲环节肯定是需要双方都愿意的。莉莉安娜琢磨,退一步,她能不能以邀请朋友来家里作客为借口,让瑞拉来家里喝杯茶坐一坐? 届时不说相认的事情,哪怕让侯爵远远地看上几眼亲生女儿,应该也是莫大的安慰。她来这个世界后,斯诺怀特家对她一直十分照顾,如今她魔法还在摸索起步,除了这些小事,也找不到其他能报答的事情了。 但这事儿也得瑞拉点头才行,这种事写信不安全,又去救济院找人吗?瑞拉白天大概率都在集市,那个集市……莉莉安娜脑子里闪过了那天看到的各种景象,她打了个寒战,觉得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真佩服瑞拉能在那种地方待下去! 第71章 拔旗与稳赚(2) “斯诺怀特小姐,许久不见,祝您安康。” “也祝你安康,爱德华兹小姐。”莉莉安娜向在偏厅的会客室等待自己的女子回了个平礼,她歪歪脑袋,“爱德华兹小姐,我哥哥这会儿在家呢,刚刚看他和乔瑟夫在一块儿,好像也没那么忙,你要不在这里等等,我帮你去叫?” “不必了——完全不必,我今天就是来问候侯爵,顺便拜访斯诺怀特小姐的。”在莉莉安娜眼里,哪怕是这种摆摆手的动作,玛利亚·爱德华兹做出来都更有一种优雅大方的气韵,和她这种十几天速成大小姐仪态的山寨换芯货完全不一样,和爱德华兹小姐待一块儿,她的腰都不自觉要挺得比平时直。 “啊?”莉莉安娜感到惊讶,她被通报说爱德华兹小姐来拜访,还以为是没见到福兰特所以退而求其次来见她呢,毕竟她和爱德华兹小姐没有其他交集。 “是这样,福兰特——少侯爵大人今年第一次独立冬巡,我父亲吩咐我为大人制作了祈祷圣神一路保佑的祝祷铃,还请斯诺怀特小姐帮我转交给少侯爵大人。”女子微微侧过身,从一旁的女仆手上取过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递过来。 “你等一下啊,先等一下。”莉莉安娜举起手,阻止了凯特去把盒子接过来的动作,她十分迷茫地看着玛利亚,又联想到了当时舞会的时候福兰特一直都是落单没有等到舞伴,她朝着端坐着的女子挪了挪,一脸关切地问道,“玛利亚姐姐,你是不是和我哥哥吵架了?” “我、当然没有,斯诺怀特小姐何出此言呢?”玛利亚从没被莉莉安娜这样亲昵地称呼过,她很不习惯,从前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本来就不喜欢搭理外人,福兰特对这个假妹妹也一直不亲近,玛利亚也就没有和她有什么接触。 “既然没有,这样包含心意和祝福的东西,当然是要当面交给他才行啊!”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没有看错,爱德华兹小姐肯定是喜欢福兰特的,福兰特能为了等她一直不和其他人跳舞,那心里肯定对她有意思,大家多见见面说说话,指不定明年开春她就有嫂子了。 “不必了,本来也是父亲大人的命令,毕竟我们一直受斯诺怀特家族照应,这样的小事不必打扰少侯爵大人。”莉莉安娜没想到玛利亚却表现出了相当的抗拒,虽然女官站起来的动作依然从容,但这显然是不容再商量的意思了。 因为听来送邀请函的男仆说,莉莉安娜回府邸后又生病了,克里斯托夫专门提前到访了斯诺怀特府邸,结果还在被仆人接引着去见侯爵,就看到莉莉安娜被裹得毛茸茸的、像只小动物一样跟在福兰特·斯诺怀特身后亦步亦趋,还在地上的冰上滑了一跤差点扑到福兰特身上去:“哥啊!哥哥!” 竟然是完全都没有发现他在不远处的样子,克里斯托夫停了下来,但礼节上肯定是要先去与侯爵见面寒暄,于是他又继续朝前走,余光里女孩还在白发青年面前蹦蹦跳跳,精神倒是不错,一点儿都没看出刚刚生了病。 “所以,爱德华兹小姐她让我把这个东西转交给你,应该是体贴你最近太忙了。”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抱着盒子打量福兰特听到这些话的反应,“就是这样的,你看有没有时间当面和她说声谢谢呀?” “好,我知道了,我会让人向她转达我的感谢。”福兰特把盒子从她手里拿了过来,也不打开看。 莉莉安娜也看不出福兰特这个反应能反映出什么,她这哥哥不算面瘫,但可能是为了表示自己已经稳重、有主事的能力,平日脸上表情也不多。 她还在琢磨,就听福兰特又说:“你昨晚都还在发烧,晚上的宴会还是不要参加了,兰斯洛特这会儿已经来了,等见过父亲就能来见你,晚餐前可以一直陪你说话。” 平时一直拿克里斯托夫当借口的报应来了,府邸上下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她是个恋爱脑,还没嫁人心都已经飞到赛尔斯边境去了,拼命想参加晚宴唯一的理由当然就是可以和未婚夫见面。 “但是我不在,克里斯他不会尴尬吗?”莉莉安娜试图挣扎,“会有人揣测我们吵架了,之类的。” “我现在好了,”她在福兰特面前转了一圈,表示自己完全没有不舒服,然后蹭过去摇摇青年的胳膊,“我想参加,就让我去吧?” 能让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尴尬的场合,福兰特暂时还想象不出来。那家伙是前脚回老家杀了米里德措手不及、后脚回首都还能和一众米里德派系的贵族谈笑风生的厚脸皮。 福兰特严重怀疑那家伙是给莉莉安娜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让莉莉安娜眼里的兰斯洛特一股子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气息,还需要她去花心思体贴。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这么做,我就什么事情都会答应你?”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轻轻摇来摇去,福兰特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她就是这样让他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去郊外集市见瑞拉”的要求,结果倒好,不但中途和瑞拉错过了,还因为去了那种脏乱的地方回来小病一场。 “咳。”莉莉安娜心虚地松了手,眼睛滴溜溜朝四周看,果然同一招用多了就会失效吗? “啊,因为哥哥马上就要回瑞诺卡了,乔瑟夫也不会留下来。今年又是闰冬,就算学院能正常开学,那也是明年二月之后才会回首都,那就是整整三个月都没有办法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饭了。” 莉莉安娜把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脚下没站稳差点踩到暗冰上滑了一跤,她尴尬地借着福兰特的手臂才重新找回平衡,坚强地继续以退为进、强迫福兰特就范:“但既然哥哥一点儿都不想和我坐在一起吃饭,那就算了吧,我还是老老实实上楼去一个人待着好了。” “我在瑞诺卡时就听闻少公爵十分爱护来到首都的小女,十分欣慰。”另一头,克里斯托夫和斯诺怀特侯爵的谈话也在继续,会客室有一面正对庭院,但却被厚重的窗帘遮了个严严实实。 两个沙发对着正劈啪作响的壁炉,严密的防寒措施能让瑞诺卡人度过严酷的冬天,但也让在屋子里的南方男人觉得有些气闷,要不是对方是长辈,他肯定已经直接用风轰开帘子了。 “这都是我身为莉莉安娜的未婚夫应该做的事情,侯爵说这样的话就见外了。”这种手到擒来的套话,克里斯托夫已经说得有些厌烦,因为同样的话他要变着法子对皇帝说,还要对斯诺怀特侯爵说,不管侯爵对莉莉安娜实际上有多少父女之情,该说的场面话一句都不会少。 这时间拿去和莉莉安娜待着多好,就坐一旁看她在那里琢磨她的魔法,一会儿咬羽毛笔一会儿吃墨水,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叹气的,也比对着壁炉看火苗有意思多了。 十一月三十日是巨量魔矿石失效,十二月十日是从密林瞬移到空中,克里斯托夫已经开始期待十二月二十日她要搞出什么动静来了。 第71章 拔旗与稳赚(3) “叔父最迟明天会到,因为我堂姐身体不太好,他放心不下,在她丈夫的领地多停留了一天。”他一边想,耳朵里也一边在听侯爵说的话,因为侯爵的妻子是生育幼子时不幸离世,他也就没有提堂姐的身孕,只含糊地说是病了。 “生育孩子是一道坎,斯汀森夫人又是你叔父唯一的孩子,自然是格外紧张。”听到这句话,克里斯托夫面上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心里却有点惊讶,侯爵对安妮的动向都了解得这么清楚,可见斯诺怀特这么些年也不止是不声不响地在高山雪岭里抱着矿脉过日子。 把这种话专门说给他听,是在告诫他别因为让米里德吃了亏就得意忘形,要是敢把手伸到北方去就会让他知道厉害吗?那侯爵想多了,他心没有野到那个地步,要越过皇室去干涉北方只会吃力不讨好。 他最多也就想从斯诺怀特的魔矿石生意里分走一杯羹——莉莉安娜一嫁人,皇帝很可能就会逐步收回在瑞诺卡执行了十几年的低税政策。 这么多年,赛尔斯的海底魔矿石采集一直都被北方的倾销压得没什么发展,本地的矿脉产量上不去成本下不来,除了几个最便利的点,自己采不如买北方货。 没有了低税,瑞诺卡想要维持现在的魔矿石价格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一旦价格上涨,赛尔斯这么多年对海下魔矿石开采研究和开采工人的训练就用得上了。 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抬眼看,发现侯爵的眼睛看向了被寒风吹得微动的窗帘:“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难处。但莉莉安娜一向怕苦也怕痛,不小心手背上割一道口子都能把嗓子哭哑。你也知道她今年出的事,等你们完了婚,还是要等她把身体养好,千万不要走她母亲的老路。” “是。”克里斯托夫低眉顺眼地答应了。 “还有,她脾气不太好,但本质不是个坏孩子。我是她的父亲,自然是站在她这一边,请你让着她一些,多哄着她一些,她在北方长大,以后去赛尔斯举目无亲,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丈夫,还没有适应的时候,也请你耐心多陪陪她。” 他倒是想……但答应了莉莉安娜的请求之后,克里斯托夫一时半会儿竟然也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未来会走向何方了,她现在还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婚约,等她以后真的精通了那些“暗魔法”,要和他公开解除婚约,那时候谁也奈何不了她。 但那天亲眼目睹莉莉安娜突然出现在空中之后,男人意识到,亲手培养出一个王国从未出现过的暗魔法师——而且是一个背负着皇室血脉、拥有皇位继承权的暗魔法师,这事情可比简简单单娶一个公主回家过日子刺激太多了。 而且培养莉莉安娜,既不需要向她付出爱情,还能收获她的感激和信任,他怎么盘算,都觉得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结果,一整晚上,直到准备告辞之前,克里斯托夫都没找到和莉莉安娜说话的机会。斯诺怀特侯爵难得离开北方,府邸发出去的邀请函不多,但有的是人绞尽脑汁想来参加。 三个家族的家主前来首都觐见皇帝,这个举动给首都的很多贵族都吃了定心丸——如果汇集了四大家族的家主的地方都不安全,那整个王国也就不存在安全的地方了。大家开始纷纷把送出去的妻子儿女往回接,所以今天的晚宴也来了很多女眷。 马克西姆姨婆年事已高,可以坐在那里镇场,但她腿脚不便,大多数接待女眷的任务还是落到了莉莉安娜身上。 晚宴时一身深色长裙的莉莉安娜施施然出现在福兰特·斯诺怀特身边,头上戴了一顶纤细但精致的发冠。发冠的边箍大部分都隐没在她泛着蒙蒙暖色的头发里,冠顶的钻石随着她转向四周微笑示意也反射出璀璨的光芒,让她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这种场合她不能坐克里斯托夫身边,得按照子女顺序坐在主人那一侧,在场客人中克里斯托夫实际地位最高,但作为晚辈礼让了两位战功卓着的老贵族坐上位,他坐到了莉莉安娜姨婆的对面。 这种正式的晚宴只会吃得中规中矩,没人会在这种时候说什么令人不快的话。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倒是听得认真,谁说话都用那双漂亮眼睛把那人望着,眼瞧着有一两个年轻贵族就因此飘飘然起来,开始吹嘘起自己猎杀魔兽的功绩。 这种时候自然有老练人把话题往回带,先夸赞侯爵的儿子即将独立冬巡年轻有为,当然也不能忽略他的存在。 要一边夸他三次夏巡的军功,一边又不能把他夸得压过身为少主人的福兰特·斯诺怀特,还要不过分冷落一同出席的斯诺怀特家幼子,在场某些人一辈子的钻研都在这些桌上的学问里了。 “哥哥还是不能轻敌,”莉莉安娜听那些人在桌上越说越没有边际,一句句都觉得是在给福兰特这一趟冬巡立旗,但是又不可能直接当面反驳人家的恭维,这是下人家面子也下自家面子的事情,只好在晚宴结束后叫住福兰特,“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我不会,”福兰特看莉莉安娜表情严肃,觉得她是被桌上听到的那些事情吓着了,那些人说话信三分之一就好,野外捡了根大点儿的骨头都敢说是单枪匹马杀了一头四足飞龙,“你不用担心,我从前虽然没有独自带领过骑士团,但去年跟随父亲冬巡时,大部分事情都已经是我来主导了。” “闰冬不过是人排出来的年历,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瑞诺卡的冬天本来就漫长,无论什么年月都是其他地方都要入夏了才融冰。”见女孩依然一脸担忧,福兰特又说道,他从前只知道她喜欢收集发冠,倒从没有注意过她确实很适合佩戴这种发饰,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眼睛在朝她身上飘。 “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 “不要说这种话!”莉莉安娜慌张摆手,这种话说出来基本就要凉一半。 她现在甚至觉得爱德华兹小姐的那个祝祷铃也很有既视感,分分钟脑海里已经渲染出了爱德华兹小姐最后双手捧着辗转送回她手里的、损坏了一半的铃铛无声哭泣然后终身不嫁的场面。 不是小说,对,这里不是小说,莉莉安娜在心里念叨着安慰自己——但能避开的g还是尽量避一下,又没有什么损失。 第72章 cicio(1) 莉莉安娜没能和福兰特说更多话,一屋子人还在等着他们,大部分人可以直接交给管家送到门口,但也有不少人需要他们这些晚辈尽礼仪。 不管男人女人,只要扎堆就很吵,这是莉莉安娜今天最大的感受。 如果说上一次校长夫人举办的读书会大家还秉持着文化人的自觉比较收敛,这会儿晚宴后或多或少喝了点小酒,气氛已经放松得不能更放松。那三五扎堆突然就听到背后有人笑起来的场面,和过年时被七大姑八大姨围着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种场合在莉莉安娜眼里也有着相当高的价值,一众贵族和斯诺怀特的亲疏远近,乃至于对南方西方的态度,从座次和桌上言谈都能管中窥豹,这些信息她当下用不了,但难保未来用不上。 她这会儿最大愿望就是上楼去翻小本本记笔记,那一个个二世三世,除了亲戚之外还有“我的老婆年轻时候侍奉过你的妈”,“我的儿子做过你哥的笔录官的跟班”这些鸡零狗碎的关系,不赶快梳理一下待会儿肯定就记不清楚了。 “哎呀,我们是不是占了斯诺怀特小姐太多时间,少公爵都不高兴了。”她还在挂着让脸颊酸痛的微笑听那些贵夫人们兴致勃勃地聊新年准备,结果围着她的几个女人都打开扇子把脸藏在后面轻笑起来。 “借走一会儿,还请各位夫人见谅。”莉莉安娜转过头去就看到了已经换上了斗篷的克里斯托夫,他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轻轻地拢住了她没有拿扇子的那只手腕,一只手靠在她的腰边,看起来就像从背后直接把她搂在怀里一样亲昵,但实际上没有和她有太多身体接触。 “哪里,是我们该识趣,把斯诺怀特小姐还给少公爵。”夫人们笑着向他们二人行了告别的平礼,“年轻真好啊。” “是有什么很着急的事吗?”目送这些女人离开后,莉莉安娜抬头看克里斯托夫,她眼前一亮,“是不是又有我魔法的线索了?” “那倒没有,更多的东西要等我回一趟赛尔斯才可能有进展,这里的人对大海的了解就像他们对天空的了解一样贫瘠。”克里斯托夫发现,自己也没想明白为啥非得把她从那些贵夫人身边捞走。 但是这整整一下午一晚上,他们都没有私下说一句话,这好像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她一整晚上都紧紧张张地关注着福兰特·斯诺怀特,一听到旁人说起冬巡就是一脸担忧,两个人还留在晚宴厅说悄悄话……他们两个的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你们看到莉莉安娜小姐了吗?”突然,隔了一个走廊,莉莉安娜听到了乔瑟夫找她的声音。 “我在这里呢。”她转过身去回应道,“怎么啦?” “你刚刚不还在送那些夫人吗?”乔瑟夫走过来,看到克里斯托夫后向他简单地问了个好,然后看向莉莉安娜,“姨婆在找你呢。” “啊,那我马上过去。”莉莉安娜听了之后便准备转身离开,克里斯托夫放开了拢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女孩戴着长手套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手心,“呃,那克里斯这边——” “我来送少公爵就行。”克里斯托夫看着那张和福兰特肖似、圆润了一圈的脸冲自己嘻嘻一笑,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差了。抬头一看,女孩已经急匆匆拎着长裙走到了拐角处,她刚刚转过身去时头发散发的芬芳却好像还停留在他的鼻尖。 克里斯托夫晚上做了个梦,他是个很少做梦的人,入选兰斯洛特第一骑士团的骑士除了需要具备顶尖的飞行能力之外,还要通过几项特殊的测试,其中一项是长达十几天的睡眠训练。 原因无他,海上并不容易寻找到合适的休整地点。极端情况下,骑士们需要在极端疲惫的状态下保持编队与魔兽作战。 编队是恶劣天气下保持消息传递的基础,任何一个人的掉队都可能导致一整个编队的失联,而身为指挥的中枢同时也是战斗的核心力量,克里斯托夫本人的意志清醒与否左右着整个骑士团的命运。 常年的训练让骑士团的大多数骑士都养成了飞鸟一般浅寐的习惯,克里斯托夫也不例外。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哪怕是站着、甚至是骑在马上,只要条件允许,他们都能快速地清空自己的脑袋让自己进入休息状态,但与此同时,盘绕在身侧的风会一直源源不断地带给他们周围的各种消息,保证他们随时都能醒来、化作冲向蓝天的苍鹰。 眼中只剩无边无际的大海与天空的时候,最危险的事情就是分不清现实和错觉,所以,梦对骑士们来说绝对不是个好东西。 克里斯托夫记得有一次从魔兽身上收拾完战利品后,斯文曾经有次开玩笑说:“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噩梦了,因为比噩梦更恐怖的景象我早见识过了,我现在能就着这玩意儿的内脏吃早饭,呕。” 但今天的梦,和天空和大海都没有关系,克里斯托夫回到了斯诺怀特的别邸,正站在莉莉安娜的身边和她说话,这时候走廊另一侧传来了她弟弟呼唤她的声音。但这一次,他直接捉住了女孩的两只手——用风把她包裹起来、把她直接带到了庭院角落的那棵树后面。 她用来绾住发冠的辫子被风吹散,垂落的发丝就落在他的脸上,让他又闻到之间长长久久流连在他鼻尖的香味。 女孩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显然是为他的行为感到惊讶,但她没有逃跑,就用那双翠绿的眼睛看着他,头上绿宝石做的发冠因为她仰头和他对视的动作从她头发上滑落,只是他着迷于她湿漉漉的眼神,忘了用风帮她捡起。 “但是我要回去了。”她用惯常的那种温柔的、带着一点点北方口音的声调和他说话,说完这句话后,她踮起脚尖,借着他手心的支撑凑近他、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柔软的嘴唇贴到他的脸颊上,却让他毫不相干的后脖颈又古怪地痒起来。 这个吻没有就此结束,柔软的碰触伴随着潮湿而甜美的气息游移到了他的唇角,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让他急躁不已,让他几乎是倾身下去掠夺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莉莉安娜纤细的手指下,随着它们在他皮肤上每一寸细微的游移而疯狂跳动。 男人猛地睁开眼,耳朵里满是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响,从窗缝里溜进来的风告诉他,楼下还有仆人在彻夜不眠地准备迎接着迎接赛尔斯即将卸任的公爵。偌大的卧房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自然的,刚刚所有的声音,包括他的心跳声和女孩纤细的轻吟,都只是一场梦境。 虽然这样判断,男人还是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自己脖子后面的那道伤疤,那道疤痕早已像其他伤口一样,在治疗师的帮助下迅速结痂,如今只留下一点略微浮凸出正常皮肤的痕迹。 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克里斯在黑暗里看了看自己的手,但梦境中的女孩用微凉的手指碰触那里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过于真实的颤栗。 他的心跳声也是真实的,直到他重新调整呼吸准备继续休息,它还倔强地在他的胸膛里发出吵闹的声响,让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第一次亲眼目睹海上巨型魔兽的少年时代。 第72章 cicio(2) “大人,需要传唤治疗师吗?”见主人罕见地在睡下后又重新起床要求准备沐浴,管家贝克有些担心。 “不需要。”克里斯托夫简单地拒绝了管家的建议,他没有任何身体不适……除了尝试回忆刚刚的梦境时会觉得喉咙发紧。 男人脱下长袍走入浴池,水池里弥散开的雾气把他一身深深浅浅的伤疤遮得朦胧,也模糊掉他脸上的表情,他闭上眼睛沉入水底,在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后才回到了水面。 风很快吹干了他的头发和皮肤上所有的水珠,穿戴整齐的男人发现自己仍然没有什么睡意,他打开窗户,今夜无雪,只有云层后透出了一点月光,而就是那一点月光,都让他想起莉莉安娜今天发冠上的那颗钻石。 他对欲望并不陌生,水深处就有妖冶摆荡的海草,他也不过是个世俗凡人。 但欲望是抽象的,不该具体到某个人身上,今天的梦境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被什么未知的魔法所蛊惑了。好像应该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沿,引来窗外北风的附和。 “小姐,夜已经很深了。”看莉莉安娜还在用魔矿石灯看书,梅根只能委婉提醒她注意时间,“这盏灯也没有那么亮了,我去为您换一枚魔矿石来。” “啊?很晚了吗?那就算了。”果然,莉莉安娜合上了手里的书,“我明天还要去参加卡尔小姐的下午茶会呢。” “是,小姐要好好休息,福兰特少爷才能放心小姐出门。”梅根走到床铺边准备侍奉莉莉安娜入睡,却发现女孩还坐在桌前,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手心捂完又试了手背,然后又捏捏自己的耳垂。 “我的耳朵突然变得好烫哦。”莉莉安娜有些不安地晃晃脑袋,但脑袋并不晕,她用手背贴在嘴唇上,另一手背贴在额头上,也没有感觉温度有明显差异,“好怪,只有耳垂和脸颊烫。” “小姐先躺下,我去让凯特叫治疗师来。”梅根赶紧过来搀扶莉莉安娜,发现她的耳垂和脸颊真的都变得红扑扑的。 “别太兴师动众了,我没有觉得很不舒服。”莉莉安娜嘱咐道,她乖乖地躺到了床上。 治疗师很快在女仆长的陪同下过来了一趟,做了简单的检查后认为莉莉安娜没有发烧。再三向莉莉安娜确认没有任何不适后,也同意了暂时不服用其他药剂,明天早上再进行观察。 “不是发烧的话,那一定是小姐今天太美丽了,让来参加晚宴的人害了相思病。”听到治疗师结论后凯特就松了一口气,关上门后笑嘻嘻地蹭到莉莉安娜面前来,带着骄傲说道,“今天的小姐就是整个府邸最珍贵的宝石。” “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莉莉安娜听得一阵害臊,她钻进厚厚的被子里把自己裹起来,“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们去休息吧。” 耳朵,还在烫。她伸出手又捏捏自己的耳垂,今晚大概是没办法很快睡着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莉莉安娜猜测是不是壁炉太暖和了所以才让脸上觉得烧,她没有呼唤女仆,自己爬起来拉开了一点窗帘。 今天的月亮半遮半掩在云层里,只有一点点缝隙却露出了格外澄澈的月光,莉莉安娜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女仆的轻声交谈,她走过去听到梅根在说话:“明天再交给小姐吧,小姐已经睡下了呀。” “怎么了?”莉莉安娜从里面打开了门,把梅根和凯特吓了一跳。 “少公爵大人刚刚派人送了这个到府上来,专门嘱托说要交给小姐,请小姐在拜访兰斯洛特公爵时佩戴。”凯特揉揉眼睛,她有点困了,但还是很兴奋,“这么晚了还送来呢,这说明少公爵这个时间了还在想着小姐!” “应该是这几天太忙了他忘记了吧。”反正也没有睡意,莉莉安娜便伸手接过了盒子,梅根已经走到房间里帮她重新打开了灯。 这是……一个绿宝石发冠。 莉莉安娜把盒子放到床边,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了发冠,它比她今天佩戴的那顶小发冠大一圈,上面缀着的一颗颗绿宝石都反射着温柔的光辉,最大的那一颗甚至能映照出她红色的眼眸。 “啊,绿色的,小姐的发饰为了和眼睛的颜色相衬,一般都是用暖色的宝石做的,咱们要赶紧想办法找出一套能和这个发冠搭配的首饰来。”凯特对梅根说道,“上次舞会上用的那些要是还在就好了。” “小姐想试着戴一下吗?如果边箍的形状不合适,也好让工匠连夜调整。”梅根看莉莉安娜不打算睡,便轻声询问她。 “这是什么?”莉莉安娜坐到了镜子面前,让梅根帮她整理长发佩戴发冠,她把盒子放在膝盖上,发现下面还铺着一张十分精致的帕子,拿起来发现是长方形的。 那就不是平常的手帕了,上面不仅绣着象征兰斯洛特的风隼,图案旁边还绣着一句话,但那些字莉莉安娜不认识,她的手指轻轻游移过那行微微浮凸出帕子的小字,感到了好奇。 两个女仆都表示不认识这是什么意思,莉莉安娜只好把这个问题放到一旁,抬起头端详镜子里佩戴好发冠的自己。 “我们小姐戴什么都是好看的,”凯特帮忙细微调整了一下发冠的位置,“什么都好,就是和小姐眼睛的颜色差得多了些,但如今颜色夸张的配饰和裙子也很受欢迎的样子,小姐有看到今天来府邸的夫人们穿的裙子吗?” “你都快成穿搭专家了。”莉莉安娜调侃道,她没有觉得这个发冠的边箍让头皮不舒服,便让两个女仆把发冠取下来收好,去拜见克里斯的叔叔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有什么东西不能明天再送来?白天不一并带来,这么晚了还来打扰莉莉安娜休息,他不知道莉莉安娜昨天都还在生病吗?”福兰特一口气和来汇报的管家说完了这句话才意识到书房里还坐着父亲,而父亲正因为他突然地抢白看向他。 “知道了,你下去吧,今天一天辛苦了。”侯爵向拿手帕擦额头的管家示意,在他关上门离开后才继续看向儿子,他一贯稳重又懂事的长子在他面前露出了不太自然的局促表情。 “今年就让莉莉安娜留在首都陪马克西姆过冬,你们姨婆年纪大了,嘴上不说,总还是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侯爵缓缓说道,“如果皇宫要设宴,她也方便去参加。” “但是——”福兰特刚想说话,就被父亲打断了。 “她已经成年,所有的事情自然都有皇帝和兰斯洛特去安排,如果他们两家加在一起都保护不了一个女人,只能说明他们觉得她没有被保护的价值。”侯爵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结论,“我们已经尽了所有的义务,福兰特,不必再费更多心思。” 福兰特沉默了几秒钟,还是回答道:“是,父亲。” “你在首都真的一点儿异常都没有发现吗?舞会当天,你不是就在学院的大礼堂吗?”侯爵凭直觉,认为长子应该是向自己隐瞒了什么,这让侯爵十分困惑,“那个袭击者就这样从魔塔在学院布置的那么多魔法阵里轻松逃脱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72章 cicio(3) “父亲,当时的情况是,学院周边很多元素都突然消失了。虽然皇室很快封锁了学院,但我们的影子探查出了消息,山顶湖区的水面降低了一半以上。”福兰特知道,父亲还是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概念,毕竟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魔矿石直接被破坏,依赖魔矿石的魔法阵也全部失效。” “你上次信里说,莉莉安娜被袭击那一次,你放在那个屋子地下室的魔矿石也全部失效了。”侯爵眼神犀利地看向福兰特。 “是,也许那一次触发警戒,只是那个袭击者的预演。”福兰特说道,“但舞会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亡,我们也无法判断袭击者的目标是否如皇帝担心的,是皇太子。” 舞会那天之后,他密切关注了几天莉莉安娜,但府邸里的魔法阵一切如常。 他把从梅根那里拿来的首饰上都加了一些简单脆弱的魔法阵,它们也没有因为被莉莉安娜佩戴遭到破坏,莉莉安娜依然是完全没有魔法屏障的状态。 福兰特基本放下了心,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舞会的袭击发生在十一点应该只是巧合。 “他当然担心,第一次是莉莉安娜,第二次他们两个都在场,偏偏都是他的孩子遇上了。”侯爵的语气带上了一丝阴郁,“反正他的孩子没有事,他也就不用管别人家孩子的死活。” “我们不用烦恼太多,这么多年,我们不去占别人便宜,别人也休想占我们便宜。就算真的有什么人要横空出世,也不会先拿瑞诺卡开刀,如果真的这么做,就说明那是个不足为惧没有脑子的蠢货。”侯爵说道。 “是的。”父亲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福兰特心头轻松了一些。 “我看兰斯洛特那孩子和莉莉安娜感情不错,这是好事,他们的婚期有皇帝和兰斯洛特公爵计划,我不用操心,但应该也就在明年内。”侯爵看向福兰特,“我从不干涉你和谁来往,但在别人眼里,你妹妹都要嫁人了,你也该放点心思到自己的婚事上。” “暂时……还没有太考虑这件事。”福兰特以为自己眼前会首先浮现出玛利亚的脸,结果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抱着他的胳膊摇来摇去的莉莉安娜,他一惊,快速说道,“我接下来会考虑的,父亲,只是我现在要学习的事情还太多了。” “爱德华兹家的小姐,本来是很好的,从前你母亲也喜欢。”侯爵想到了今天来问好的玛利亚·爱德华兹,他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可惜了,在那种公开场合被羞辱……我不会支持你和她在一起,但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就自己看着办吧,这种事我要是管多了,你母亲会不高兴的。” “我与玛利亚……我不在乎那些事,她是无辜的。”福兰特很少和父亲聊这种事,他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孩子一般忸怩的表情,“但我们也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父亲,我还没有仔细想这些事。” “好吧,你慢慢想。”看儿子局促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额头也冒出了汗,侯爵露出了笑容,“也不着急,爸爸也不是立刻就要你继位,还能帮你支撑很多年呢。” “如果莉莉安娜真的是明年内完婚,届时就你代我去一趟赛尔斯。”侯爵看向桌上那个从瑞诺卡带来的画框,亡妻的画像向他露出十余年不变的温柔笑容,“谁去把她的手交给兰斯洛特……皇帝要亲自去自然没有人有意见,他不去,就你去,也算是我们斯诺怀特家对这个孩子尽心了。” “有问题吗?”侯爵没有得到长子立刻的回应,他有些惊讶。 “没有,父亲。”福兰特说道,“我只是不太喜欢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 “喜不喜欢都没有关系,等莉莉安娜的婚事告一段落,你回到瑞诺卡,他也在赛尔斯继位,十年也不一定见他们一回。”侯爵没当回事,他挥挥手,“就这样吧,今天已经很晚了。” “晚安,父亲。”福兰特低头向父亲行礼,父亲的话让他的心里一阵迷惘,他不知道这情绪来自何方……不,他应该是知道的,但他不允许自己朝那个方向去想。 青年行走在走廊上,他看到了从厚重的帷帘缝隙中漏出的点点月光,那光亮让他想起了莉莉安娜每次黏在他身边、直到他松口答应她要求时眼睛里的雀跃光芒——他到底有没有为了让她多在身边停留一会儿,故意拒绝她的请求呢…… 他不是只能做这些事,其实只要把自己曾经的怀疑和盘托出、告诉父亲莉莉安娜也许和那个神秘的魔法师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哪怕只是一点点疑窦,父亲都不会把莉莉安娜轻易地嫁到南方。 为了满足自己隐秘的欲望,直接把莉莉安娜拖入深不见底的争端漩涡,福兰特不可能允许自己做这种事情,甚至于这些念头在脑海中出现过几秒,都让他嫌恶自己内心角落滋长出的黑暗。 他到底在做什么?福兰特感到了痛苦,他是最没有资格去请求莉莉安娜停留的人,不止是因为她这一辈子都只可能是他名义上的姐妹,还因为他在找到瑞拉之前刻意漠视了她那么多年。 她曾经如此渴望他的注目和陪伴,他都装作不知。如今她有了生父为她精心挑选的丈夫,他却在这里想着如何把她捆绑在身边……福兰特觉得自己的想法肮脏而卑鄙,想着这些事情的他不配站在皎洁的月光之中。 他接过管家手里的提灯,加快步伐朝楼上走去,却发现莉莉安娜还没有睡,她的房间门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的光,在一片黑暗的走廊中格外显眼。 “福兰特少爷。”捧着首饰盒准备拿下楼去保养的梅根发现福兰特站在楼梯上,她感到了惊讶,“晚安,少爷,还是您找莉莉安娜小姐有事?” “没有事,”福兰特这才发现自己停在这里发了一会儿呆,他看向女仆手里的盒子,“这就是兰斯洛特送来的东西?” “是的,一个绿宝石发冠,小姐很喜欢。”梅根想了想,她小声说道,“里面还有一张帕子绣着一行字,小姐不认识,但很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福兰特犹豫了一下,抬起提灯看向了女仆打开的盒子,在灯光中熠熠生辉的绿宝石一瞬间让他想起了舞会那天莉莉安娜绿色的眼睛,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真的无时无刻不在炫耀他知晓她真正的身份…… 不,说到底,这是他们未婚夫妻间的情趣,只是他自己觉得烦躁……他并没有资格去干涉。 父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让他前往赛尔斯、以兄长的身份把莉莉安娜交给兰斯洛特已经是在敲打他,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哪怕只是一句稍微急切的抢白都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情。 福兰特辨认出这是南方的异形文字,在王国要求所有书籍统一使用皇室规定的字母后,这种文字就已经很少使用了。这句话应该是赛尔斯人结婚时常交换的一句婚誓,配上这个长巾……现在就把婚礼用的东西送来了吗? “少爷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梅根看福兰特没有回答,便以为他也不知道——虽然在女仆眼中,福兰特少爷是无所不能的。 福兰特沉默了一秒钟,回答道:“唯当风从世间消失的那一刻,我才会停止爱你。” “这句话的意思,”看着愣住的女仆,福兰特说道,“告诉她吧,她不是很想知道吗?” 第73章 五年计划(1) 四个家族的家主汇集在首都,这是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景象了,以至于首都这些天热闹至极,贵族的马车来来往往,有种根本不存在闰冬、新年已经在眼前的感觉。 莉莉安娜之后的几天极为忙碌,在身体没有异样后,她开始马不停蹄地制定她和瑞拉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莉莉安娜预估了一下,这个身体目前十七岁,明年就十八。保守点、按照能活到四十岁预估,还有二十二年时间,她把这二十二年分为了四个阶段。之后要做什么事,全看第一个五年她们的成果,所以,这头五年对她们两个而言重要无比。 第一个五年,是她和瑞拉的成长时间,不出意外的话,其中三年半她们都会在首都学院度过。 所以莉莉安娜觉得,她们的基本任务是要利用首都学院的所有资源,认识这个世界的魔法体系、已经有的数理知识体系。但重点一定要放在提升自己的魔法能力上,特别是莉莉安娜,她自己要尽快搞清楚怎么不受限制地使用魔法,从而拥有脱离贵族自立门户的本钱。 在这个说白了就是靠魔法拳头解决问题、魔法能力等于影响力的世界,莉莉安娜和瑞拉的魔法能有效解决如何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问题。 莉莉安娜想了想,预测等她能够熟练地施放舞会那天的魔法时,她和瑞拉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隐藏自己的能力了。届时,她们的魔法所带来的关注,也许就是她们把科学推向这个世界的优秀助推力。 在此基础上,她们还要充分调研这个世界各个人群的生活现状,了解生活富足的人是在依赖什么致富、贫苦的人又是因为什么原因陷入困顿,贵族在依靠什么样的手段治理自己的领地,等等等等。 贵族、富商、农户、工匠、士兵、流民……她们不能坐在屋子里凭空想象所有人的生活,擅自论断他们的暴虐或软弱,要改变世界的前提,当然是要尽量完整地去认知这个世界当前的现状。 莉莉安娜在军事体系、金融体系和官僚体系前面画了五角星,她觉得目前她和瑞拉对这三个东西了解还十分有限。 她们只知道有骑士团和士兵,但这两个东西是怎么运转的,不清楚;钱的事情就更别提了,她们两个,一个到现在还没有亲手摸到一个铜板,一个成天为兜里那一块二毛六发愁;最后一个也是个痛点,虽说莉莉安娜能出席各种场合见到不少人,但那些有女眷的地方很少有人会高谈阔论政事。 ——这不禁让莉莉安娜十分怀念以前随便打个车都能听到出租车司机严肃分析国际局势的好时光。 为了获取这些信息,她们两个肯定是要出一个人顺着现有的体系往上爬的。如果瑞拉不喜欢万众瞩目,那就让她来干这个事。莉莉安娜甚至觉得,瑞拉想要一直保持平民的身份,也是好事,万一哪天她莉莉安娜爬着爬着昏了头忘了初心,瑞拉随时可以一巴掌扇醒她。 把这些事情做完,如果还有时间,才是尝试运用从前世界学到的知识,实验总结出属于这个世界的宏观物理学规律。莉莉安娜准备把重点放在力学和电学上,毕竟按思维定式,就是要先搞出蒸汽机,再搞出发电机。 这事儿说简单也不那么简单,乍一听好像就是验证一下几条定律验算一下几个参数,看看重要的几个公式还能不能用。但因为两个人都不是物理专业的,一个搞化工一个搞生医,莉莉安娜虽然大学修过《物理化学》,但首先她学得就不好,其次这玩意儿暂时也用不上。 高中物理对她们来说都已经是六七年的事情了,莉莉安娜抠破了脑袋,都没有想起来密歇根油滴实验是怎么做的,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了绝对光滑的平面和摩擦摩擦的小车。 “罢了,我记得后来看过什么文章,说那个油滴实验也是筛选数据的产物,不要也罢!”莉莉安娜无能狂怒,拿着羽毛笔就把油滴实验给划掉了,“先、先搞牛顿三大定律!” 当然,硬气没有维持很久,因为莉莉安娜很快发现,照她这么胡乱划下去,单子上就没剩几样东西了,莉莉安娜现在无比怀念自己高三的脑子——那个知识最渊博、反应最快的脑子,就这么已经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了。 还好有瑞拉,瑞拉对这些东西的记忆比莉莉安娜清楚多了,两个人做好了分工:瑞拉负责回忆实验步骤,莉莉安娜想办法找需要的材料,而邦德先生的小屋子就暂时作为了她们的实验室根据地。 “尽量光滑的平面和滑块,我让乔瑟夫——就是你的亲弟弟,回瑞诺卡之前帮我做一块冰板和冰块,”莉莉安娜向瑞拉汇报自己的安排,“我会把它寄存在留在府邸里的骑士那里,保证它不会化掉。” “要是我再厉害点儿,也就不用麻烦他们了。”瑞拉呼出一口气来,她能做冰板,但没办法控制出一个十分完美的平面,本来想后期加加工,结果还把手给划伤了,幸好能自己治。 “能借助的外部资源当然要用啦,光靠自己会累死的。”莉莉安娜一点儿都不在意,毕竟这种事儿对于乔瑟夫来说又不难,唯一的难点是糊弄他这些东西要拿去干嘛——如果单纯告诉他是要拿去“玩”,他会别别扭扭绕一个大圈子表示他也想玩。 把这个计划拿出来,莉莉安娜觉得心安定了很多,她还给自己额外制定了一个目标:把身体给锻炼出来。 因为这个孱弱的身体实在是太太碍事了,三天两头就生病,一个月三十天在床上躺五六天,四十年躺着都给躺没了。 而且莉莉安娜怀疑,她的身体目前可能无法完全承受突然出现的魔法,无论是山顶湖区事件、舞会事件还是后面的上天事件,它们发生之后她都卧床了不等的时间。 当然,湖区的时候她被那个神秘的皇家骑士暴力对待了,舞会她就穿了那一条裙子在大礼堂屋顶上吹风,上天的时候也是天寒地冻——但说到底,有个好的身体没有坏处。她总不能以后去哪里都把瑞拉当血袋似的抱着,现在她们的同伴就是彼此,需要分头行动的地方只会多不会少。 热血沸腾的莉莉安娜当即在自己房间做了一组深蹲和蛙跳——然后第二天趴在床上哎哟哎哟、奄奄一息的时候,她接到了兰斯洛特公爵送来的家宴邀请函,让她知道了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73章 五年计划(2) 兰斯洛特家里人少,莉莉安娜发现自己居然被安排在了主人席的那一侧,就坐在克里斯托夫的下位。这一顿饭她是完全不记得吃了什么,裙子的束腰和绑腿袜的系带让她酸痛的身体生不如死,她要一边忍受它们的折磨、一边保持端庄的微笑地看向所有说话的人。 逃去休息室,但那里也很恐怖,贵夫人们兴致勃勃地聊着在药炉子里咕嘟咕嘟、煮着不明药材的药剂,还热情邀请她品尝——天哎,那是药!又酸又苦一点儿都不好吃的药!为什么这种事情会流行啊! 莉莉安娜试图传递给她们“是药三分毒”的概念,但很显然,这个世界也有类似于“我吃的盐比你这辈子吃的饭都多”的长辈口条,一番劝告无果后,她也只能坐在一旁看大家兴致勃勃地——喝药。 “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从今天她下马车,克里斯托夫就看出她不太对劲。也不是没有精神,但走在他身边时不时就要“嘶——”一声,今天围在他身边的人就没有断过,这会儿客人基本都送走了,他才终于得空问她一句。 “我没事。”莉莉安娜咬牙切齿,总归是作为克里斯托夫的未婚妻,把最后一群人也送走了,她马上就能回床上去躺着了,希望的曙光就在面前。 又这么急匆匆地走了,男人看着挽着他手臂的女孩几乎是急切地拎着裙子朝着回家的马车,一脸的欣喜和悲壮……她现在已经把他未婚妻这个身份当成负担了吗?他都没来得及问她喜不喜欢那顶绿宝石发冠,只夸奖了一句她今天的衣装打扮十分美丽——但今天这么恭维她的人可太多了。 “克里斯,克里斯。”他刚刚这么想,已经坐上马车的莉莉安娜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叫他。自从上次舞会之后,她就用这种最亲昵的名字来称呼他了。 “十二月二十日,我们再去郊外的别苑吧?”莉莉安娜扒拉着车窗沿看马车外的男人,说起来,这几天成天都在一块儿,但完全没有两个人独处的时间,“还有,明天学院的午宴,你会去吗?” “你要去参加吗?”克里斯托夫伸出手去捋了捋她垂下来的碎发,他的手指碰到了那顶绿宝石发冠。今天她没有编辫子,也许是强调她作为兰斯洛特未婚妻的主人身份,她今天的装束比平时更端庄持重,大部分头发都挽成了发髻。 “嗯呢。”莉莉安娜点头,不仅要去,她还有两件大事要办。 “我有点别的安排,如果赶得及的话,我去接你回家。”被她期待地看着,他差一点就想把明天所有的日程推翻重新制定了。 “那就不用啦,我之后还要和格林小姐一起玩,威廉姆斯骑士会送我回家的。”莉莉安娜就猜到他这几天忙得很,她说道,“那二十号,你能陪我去别苑吗?” “没问题。”他点头,然后看着她粲然一笑,突然眼神凝了一下,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头发这里粘了树叶。” 克里斯伸手去自己头发上抓了几下,什么都没有抓到。他看女孩摘了手套、伸出手到他的头顶上。 “在靠后面一点……你太高了,我走你身边是看不见的。”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他的头发里捡了什么东西丢到一边去,手指摩挲过他的发间,而他已经对后脖颈出现的那阵痒意不再陌生了。 “所以你刚刚从里面走出来一直在想事情吗?平常时候要是有叶子落到头上,肯定早就让风把它吹走了吧?”莉莉安娜想了想,问道,“我今天的表现得还行吧?” 她觉得兰斯洛特公爵和克里斯托夫在席间确实是不太对付的模样,但对她还挺亲切的。 公爵在会客厅见她的时候还专门问了她上次被魔兽攻击后有没有恢复好,又说她戴的这顶发冠曾经属于克里斯托夫的母亲、作为生日礼物赠予他的女儿后,现在又作为结婚礼物赠送给她,公爵夫人因为陪伴他们的女儿没能随行,也向她致以问候。 这个过程应该是没啥问题的。但莉莉安娜有点担心,这些贵族大多都是心口不一的,无论心里在想什么,脸上都是一派亲和的模样,要是她什么事情没做好还不自知,那就给克里斯托夫添麻烦了。 “很好。”克里斯托夫回答道,应该说她这些天表现得太好了,之前一直不怎么出门的人,突然频繁出现在首都各个贵族的视野里,这几天他走哪里都被调侃,说陛下对他不薄、斯诺怀特小姐这样的美人陛下都没有想着给皇太子殿下留着,而是赐给了他做妻子。 这些语气有的是真诚的赞美,有的却不怀好意,明里暗里和他暗示莉莉安娜并不是斯诺怀特侯爵亲生的女儿,纵使是个能够和玛丽公主相比的美女,他答应这门婚事是自降身价——他自然装作听不懂、一笑置之。 别说莉莉安娜本身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就算她真的只是个平民,他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认了她做妻子,也绝对不会让她重蹈当今皇后的覆辙。 原因无他,身价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这些贵族在宴席间端着酒杯排资论辈就能决定的。王国还需要他镇守南方的海岸线一天,就得为他认定的所有事情做出妥协和让步。 如今的问题是,莉莉安娜不想嫁给他,除非他们能交付给彼此她所追求的“爱”……她如果要的是其他东西,什么东西都行——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都能尝试驾驭着风去摘取,唯独爱,他知道自己给不了她。 男人看着女孩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她松了口气、缩回了马车里乖乖坐好。女仆在向他示意后轻轻拉过了窗帘遮住了她的身影,直到二十日才能和她独处……时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那么慢的? 他又想起她絮絮叨叨说的那些有关“三个秋天”“一片麦田”的话,她要的东西,他是真的不能给吗?还是他实际已经给了,只是佯装不知罢了? “说的话可以骗人,做的事也可以伪装,唯独想法,是最难欺骗自己的。”莉莉安娜的话又回荡在他脑海,让他恍然不安,他得在脑子里重新说服自己“我只是想要亲手培养出王国的第一个暗魔法师,我和赛尔斯需要的是她的亲近和信任,仅此而已”。 就是这种纷乱的心境,才让他走在她身边时,庭院的枯叶落进了头发他都无知无觉吧。 今天他们的相处和从前一样、十分正常。一边锤自己的老腰一边龇牙咧嘴的莉莉安娜琢磨,这说明那张绣着情话的丝绢,应该没有什么额外的意思,单纯是那顶发冠十分贵重,得有个合适的东西做陪衬罢了。 那天从梅根嘴里得知了丝绢上绣的内容是什么,她第一反应是愣住了、觉得脸更烫了。然后她正色吩咐梅根,以后克里斯托夫送给她的东西就不要拿去给福兰特看了,毕竟表面上还是未婚夫妻,这些东西过哥哥的手,怪别扭的。 没有额外的意思……挺好的,维持现状是挺好的吧?但这个现状能维持多久呢?这几天出席各种宴会,感觉所有人都默认她和克里斯托夫会在明年内结婚,因为克里斯托夫明年就会继任公爵位。 换句话说,她和克里斯托夫的关系,应该会在一年内彻底结束。以兰斯洛特家主容易早逝的规律,他肯定是要尽快娶妻生子来保证家族有继承人可供延续的。和她的婚约一旦公开终止,克里斯托夫就会马不停蹄地去物色其他合适的贵族女人做妻子,一个不需要让他付出爱、也不用爱上他的,完美符合他需求的“妻子”。 到那时,她肯定不会允许自己再和已经有家室的克里斯托夫走太近的,这种比前女友更尴尬的前未婚妻身份,注定老死不相往来才对双方最好。 一年……然后五年,在她和瑞拉羽翼丰满之后,又是之后的五年。莉莉安娜发现思考计划很有用,大脑去思索遥远的未来了,就没有什么空间去思考当下的烦恼了。 我在烦恼吗?莉莉安娜突然一愣,她的心在为什么感到酸涩? 第74章 学院奖章(1) “鉴于这些优秀的表现,请允许我作为尊贵的皇帝陛下的代表,赐予你们首都学院奖章。对于你们中的一些人来说,这是你们获得的第一枚完全属于你们自己的奖章,我衷心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枚,愿你们在未来能继续为王国献上你们的忠诚,也获得更多光耀你们家族的荣誉。” 莉莉安娜坐在台下为台上的瑞拉鼓掌,两个女孩的目光在空中遇上,莉莉安娜冲瑞拉眨眨眼。 啊,好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相机,不然她肯定上蹿下跳给瑞拉拍好看的照片。瑞拉今天把头发洗出了光泽、还换了一身新裙子,站在那些人中间特别精神,一棵小白杨似的。 之前莉莉安娜还在琢磨把瑞拉接到家里作客、让侯爵和乔瑟夫也见一面的事情。结果还没等她动作,学院就向所有还留在首都的学生发了通知,让大家去学院参加一个午宴:既是正式通知本学期课业暂停,所有学生各回各家,也是为舞会意外发生后表现优秀的学生颁发嘉奖。 重新修缮的大礼堂看着已经和舞会前没有什么区别,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可见土系魔法师的效率比土木工程师高太多了。 虽然今天不是光耀日,莉莉安娜还是十分规矩地坐在礼堂里,勒令自己脑子清空,什么都别乱想,刚修好的房子别又被她霍霍了。目前为止,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就是作为始作俑者,稍微有那么一丢丢的心虚。 瑞拉对于颁奖典礼结束后和斯诺怀特侯爵见面的事情十分配合,莉莉安娜还在尝试着提议时,她就答应得很痛快,这让莉莉安娜还挺惊讶的,以至于到大礼堂前还和瑞拉确认了一次,怕她勉强。 “人和亲生女儿失散十几年,挺惨的,见一面也是了却父母的心愿,反正也只是见一面而已。”瑞拉挠挠头,她今天没有让苏珊大婶给她烫羊毛卷,但在答应莉莉安娜后也耐心把头发洗了洗,免得让这个身体的亲生父亲看了伤心,“你也说了,人家大老远携家带口来,很可能就为了看女儿一眼,这都不答应,我觉得也太自私了。” “谢谢。”莉莉安娜把脑袋靠在瑞拉肩膀旁边蹭了蹭。 今天早饭时她故意询问了乔瑟夫要不要到学院来参观。在得到了不出意料的拒绝后,又夸张地叹了口气,说她本来想介绍自己的好朋友瑞拉·格林给他认识,格林小姐这个学期表现优异,今天发奖章肯定有她一份云云。 这些话说完,一直沉默地一边看报纸一边吃早饭的侯爵就开口说:“很多年没有到首都,今天正好没事,我打算去学院拜访一下当年的老师。” 他说完又看向乔瑟夫:“你也随我们一起去,要慢慢学会为哥哥分忧。” “好!”一听这话乔瑟夫就精神了,精力旺盛的少年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无事可做,还有什么会比替哥哥分忧更有成就感的?没有了! 莉莉安娜默默地低头继续撕自己的面包,一句没有提其实魔塔的教授们基本都搬到了圣神殿暂住。 感受到自己在被注视,她抬起头迎向了福兰特的目光,然后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福兰特和她对视了几秒,然后先移开了目光。 这个举动一出,她已经明牌表示“我什么都知道”了,但大家还是维持着不去捅窗户纸的默契,毕竟有的事情,形成共识是一码事,说出口又是另一码事。 眼下,她坐在福兰特和乔瑟夫之间,侯爵在福兰特右侧,莉莉安娜不知道侯爵看着台上的亲生女儿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应该会很骄傲吧? 莉莉安娜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想到自己本科毕业那年正逢家那边特大暴雨,父母因此无法脱身请假,当时有很多同学的父母都来参加了毕业典礼,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晚上打电话时还是忍不住哭了。爸爸妈妈听她哭了,赶紧在电话那头各种保证,说她研究生的毕业典礼无论如何都会赶过来,结果……算了,现在想这些事情,也是徒增悲伤。 不想了,女孩打起精神,来瞧瞧台上的皇太子。 好久不见的皇太子殿下,她今天的目标人物,兴奋得就像一只时刻准备开屏的孔雀,刚刚在礼堂外还冲到她面前把她给直接举了起来,嘴里说着:“我终于出来了!终于出来了!好久不见斯诺怀特小姐!” 说完他又像一阵风一样冲去了别的地方,只在人眼底留下一抹金黄色的影子。 他得亏没有这么对待瑞拉,莉莉安娜想,不然瑞拉肯定能在亲爹面前表演过肩摔,让斯诺怀特侯爵放心——连皇太子都轻易占不了自己女儿的便宜,其他闲杂人等更是想都别想。 颁奖典礼很快结束,瑞拉有点失望,因为说来说去只给了个花里胡哨的奖章,都没有说发点奖学金之类的。但典礼结束后是午宴,能免费吃饭的事情,瑞拉就很积极,不光吃,她还要拿回救济院去。 除此之外,瑞拉还有个不满意的地方,她没想到学院居然就这样轻易地放假了——这一学期也没感觉学到了什么东西,而且图书馆因为魔矿石“电梯”还没有修好也在无限期关闭,无法借阅新的书籍,严重影响她的魔法自学进度。 不过现在有莉莉安娜制定的五年计划,瑞拉看了后觉得写得真好,换她才写不出这种东西来。 这下好了,哪怕一口气放假三个月她也有事情做。在那天和莉莉安娜交谈后,又听了莉莉安娜的建议,瑞拉也不再强迫那些孩子背字母表了,她挨个询问了这些孩子“以后想做什么”,然后把他们分了组,带了几个回答“要赚钱做大商人”的孩子去集市见见世面。 效果立竿见影,那些小孩高兴得不行,还从集市的垃圾堆里捡了好些东西回去,煞有介事地在救济院的草坪上摆起小摊,让那些没有去集市的孩子羡慕不已,吵闹着下次也让瑞拉带他们出去。 瑞拉趁机教他们怎么叫卖,又拿了一大把之前打算做粉笔的石子出来,教他们算钱数数。结果她都没有用小树枝,就有两个年纪大点的孩子慢慢把数字的发音和之前学的字母表对应起来了,这让她开心极了。 第74章 学院奖章(2) 克劳尔今天没有来,获得奖章的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之后校长肯定会把奖章送去他家里吧。那天晚上之后,瑞拉没有主动联系克劳尔,她觉得挺难为情的——在克劳尔面前哭了,还被他抱着摸头安慰,她还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这么失态过。 瑞拉眼看着皇太子就要跑到她身边来,这人今天整个就是兴奋过度的状态,要是有尾巴,这会儿已经翘到礼堂屋顶上、把重新盖好的礼堂再戳个洞了。她想溜,正好看到莉莉安娜冲自己招手,知道是约定的时间到了,赶紧就朝莉莉安娜的方向跑。 留下来吃午饭的人还没有餐厅里做侍从的人多,瑞拉看莉莉安娜冲自己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来挽住了她的手臂,带着她慢慢朝餐厅里那张坐着三个斯诺怀特的桌子走去。 有点儿紧张,虽然莉莉安娜说“随便聊几句就好了,这些贵族做事十分讲究仪式感,绝对不会十分唐突地和你相认”,瑞拉还是觉得手心有点儿冒汗,她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父亲,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是我在学院里认识的挚友,也是这学期的学院奖章获得者,瑞拉·格林小姐。”莉莉安娜就这样挽着瑞拉的手、把她带到了斯诺怀特侯爵面前。 其实她们两个刚朝那个方向走,侯爵和福兰特就已经抬起了头来,只有乔瑟夫还在大口大口地吃东西。 这孩子喜欢首都的食物,只可惜府邸里手艺最好的那个厨娘因为同时和好几个男仆纠缠不清,乔瑟夫来之前就被管家在福兰特的授意下赶走了。 好几秒钟的沉默,然后莉莉安娜才听到侯爵用一种十分干涩、压抑的语调说道:“格林小姐,是吗?” 他缓缓地向瑞拉伸出一只手,瑞拉有些不安地转头看向莉莉安娜,感觉到莉莉安娜轻轻推推她的胳膊后,她才伸出自己的右手去。 瑞拉是按从前世界的习惯侧着把手递过去的。但这个姿势在这个世界的贵族的礼仪中是很奇怪的,如果向年轻男性,她应该把手背递过去让对方行吻手礼,如果向身份更高的男性长辈,她应该上前去接过长辈的手然后弯腰,用额头碰触长辈的指背以表达尊重。 但没有人想去指出瑞拉的错误,侯爵轻轻握住了瑞拉的手,他直接站了起来,这个动作让周围很多人都放下了手里的餐具跟着站了起来,餐厅里的所有侍从也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坐,都坐。”侯爵示意四周,他依然站着,身姿已经不像身侧的长子那样挺拔,但比瑞拉依然要高一些。 福兰特站在父亲的身边,他知道父亲现在平静的脸容下此刻藏着怎样的激动,但在这样的场合,父亲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这样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他们三兄妹,瑞拉和福兰特都更像父亲,乔瑟夫的脸反而像母亲——放下餐具跟着站起来的幼弟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此刻脸上也浮现出了迷茫和困惑,看看瑞拉,又看看莉莉安娜,挠挠头,再看一遍。 福兰特的目光又看向莉莉安娜,看到女孩依然是带着早上的那种笑容注视着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福兰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家人的重逢居然是由莉莉安娜推动的。 “我待会儿有点事情,你帮我照顾一下瑞拉吧,你知道的,她不太能应付这些场合。”在进入礼堂前,莉莉安娜找了个机会对他单独叮嘱道,“我会带梅根和我一起,也不会走远,不用担心我。” 这是要给他们一家人留单独相处的时间,福兰特心情复杂,他刚想说“你不需要走”,皇太子就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一把抱着她就往空中丢。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对着皇太子匆匆而去的背影嗔怪了几句,然后试图追上去。 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皇太子是她的血亲……夏尔洛·普林斯出生在八月末,莉莉安娜真正的生日是十一月末,但当她知道谁才是她真正的兄长——十七年前发生了什么,十五年前又发生了什么——她脸上还会露出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吗? 所以,不要再知道更多了,她发现了瑞拉是他的亲妹妹,到这里为止,不要再深究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真相只会带给她无穷无尽的痛苦。 “啊,我差点忘了,约翰逊夫人刚刚找我呢。”按照之前和瑞拉说好的,莉莉安娜会找借口离开一会儿,留给他们一家人一点儿独处的时间。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用眼神传递出“这里就交给你了”。 福兰特张了张嘴,他觉得莉莉安娜不需要离开,但女孩已经如轻盈的雪花飘出了几米开外,她几乎是急匆匆地走了。 离开礼堂的莉莉安娜还是感到了一点点寂寞,毕竟看到了瑞拉身边围绕着家人——虽然她们真正的家人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血脉带来的亲近和爱护是强大的,看斯诺怀特侯爵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她这个身体的家人……还存活于世吗?说到底,她连自己如今到底是谁、是什么身份都还没有头绪。 突然有点想克里斯,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如果这会儿他在身边的话,她可能心里就没有那么明显的、空落落的感觉。 “殿下!”这种情绪没有在莉莉安娜心里停留很久,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头金色的头发一闪而过,立刻高兴地追了过去——她还想着和那个皇家骑士见一面的事情呢。 几个家主凑在一块儿,办事效率就是高,几个月都没有进展的皇家骑士处理问题,立刻就有了准信:剥夺皇家骑士团二等骑士奥利弗·史密斯所有骑士荣誉,并将其终身监禁于皇家地牢。 当时从福兰特那里听闻消息的莉莉安娜,心情有些复杂,主要是她现在知道了那个警报确实是自己触发的,真要严格去抠校规的字眼,还真不能说那骑士完全做错了。 “想那么多干啥。我就问你,如果当初触发警报的是福兰特,或者是你那个未婚夫,那个骑士敢像当时对待你一样对待他们吗?”后来瑞拉听了她的想法后,觉得她的想法太怪了,一个受害者,居然在替加害者找借口,“那就是个欺软怕硬把你当软柿子捏的【脏话】!学院所有人都在偷偷用魔法,我不信他不知道。偏偏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还下了死手,判他终身监禁有什么问题?” 不管是非对错怎么评判,莉莉安娜都决定要去见奥利弗·史密斯一面,她要知道那句“杂种”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人到底知道什么和她身世有关的事情。 人在皇家地牢,自然要去拜托皇家的人,莉莉安娜今天手里专门戴了那枚许可戒指,准备和皇太子殿下谈谈交易——她的打算是,届时装得娇蛮任性一点,就说她不解气,一定要当面找那个骑士理论一番,皇太子目前相处下来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很大可能会买账。 得抓紧时间,莉莉安娜东张西望,说不定皇太子过会儿就回皇宫了。 听克里斯托夫说自从舞会那天后,皇太子就不被允许离开皇宫——可能这也是他今天这么兴奋的原因,就像只在家关了好多天的大金毛狗子似的,见谁都冲过去摇尾巴,还要去滚烂泥巴塘。 还挺顺利的,没找太久,莉莉安娜就看到一抹耀眼的金发在树丛后面一闪而过,她十分高兴,赶紧拎着裙子追了过去:“殿下!殿下等等我!我有事和你说!” 走过去却没有看到人,莉莉安娜有点困惑,她看向身边的女仆,梅根也摇摇头表示她没有注意到皇太子去哪里了。 这条路是条去上雷元素课的小路,莉莉安娜记得前方没有岔路,她便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继续呼唤:“殿下?” 结果她刚刚朝那个方向走了一会儿,就听到了一些黏黏糊糊唇齿交缠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娇呼。 认错人了,莉莉安娜一惊,转身向走,但是已经晚了。 第74章 学院奖章(3) 莉莉安娜一下子意识到这是非礼勿听的内容,她想要赶紧带着梅根转身离开,身后却已经传来了一个十分轻佻的、显然不属于皇太子的声音:“哎呀,看来我还是很受欢迎嘛,这位小姐,刚刚就是你在呼唤我吗?” 莉莉安娜感到一阵惊悚,她在犹豫:是该赶紧跑,还是大方点儿转过身去,表示自己认错了人。 “我看看,如此美丽的长发,让人想到屋檐的积雪……难道呼唤我的人,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斯诺怀特小姐吗?” 已经错过了逃跑的黄金时间,还被认出了身份,莉莉安娜只能低头认栽,她转过身来行礼——和皇太子一样的金色头发湛蓝色眼瞳,是她太大意了,金发并不是皇太子的专属。 “啊,还没有向斯诺怀特小姐自我介绍,是我的失误——”男人说着话就想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行吻手礼。 莉莉安娜耳边回响起克里斯托夫的告诫,她退后几步抢先行了一个正式的大礼,双手提起裙裾躲开了向她伸来的那只手:“见过大皇子殿下。” 要赶紧脱身,莉莉安娜看了看四周,这地方僻静,指望人过来解围不现实,梅根也不可能丢下她去找人。 “斯诺怀特小姐听说过我?真荣幸。”伸出手去摸了个空,安德鲁·普林斯依然带着温煦的笑容,丝毫不尴尬地收回了手,接受了莉莉安娜的臣下之礼,从表情来看,他十分受用这种尊重,“前几天就想邀请斯诺怀特小姐去我府上做客,奈何一直被回话说小姐身体不虞,让我遗憾极了。” 嗯?莉莉安娜印象里,安德鲁·普林斯的邀请函她就收过一封,是那个导致他禁足三个月的荒唐舞会。难道说他之后还发过,然后被拦了下来直接就没有送到她手上?原来这个世界也是有黑名单的——但显然,建立黑名单的人是福兰特。 “那么,我就不打扰殿下和未婚妻独处了,请恕我告退。”莉莉安娜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双手提着裙子往后退,不给安德鲁·普林斯任何借着吻手礼的名号来牵她手的机会—— ——不是她自恋,这个男人嘴唇上还沾着其他女人的口红、衣服扣子也解开了几颗。这种状态还能语调轻佻地和她搭话,哪怕不被克里斯托夫提醒,她也觉得最好不要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刚刚和大皇子在一块儿的亲热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他的未婚妻,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莉莉安娜只委婉地提醒他,他们两个都是有婚约的人,且刚刚他在忙什么她都听见了,所以别在这里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很虚伪,也很恶心。 跑得真快,就像只灵巧的小动物一样,一溜烟就没影了。 大皇子没有追上去自讨没趣。这女人如今还在自恃身份,他想,虽然他喜好女人对他欲拒还迎,但今天她名义上的父亲和哥哥都在附近,他可不想刚刚能自由活动就又被勒令禁闭。 “何必这么着急呢……”安德鲁·普林斯一边低喃一边看着目送着路尽头那个娇小而美丽的女人,之前去了斯诺怀特府邸晚宴的人回来都对她赞不绝口,但他却连张邀请函都没有收到……不管是斯诺怀特,还是兰斯洛特,还是莱恩……都没有给他一张邀请函。 这些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男人恨得牙痒痒。他未来可是皇室公爵!身份高过这群侯爵公爵,只在皇帝之下,这些家伙再呼风唤雨,见了他也得乖乖行礼! 结果他却收不到任何有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出席的宴会的邀请函,只能郁郁地坐在自家府邸的主座上听两侧的人兴致勃勃地谈论她。 一开始,所有的讨论还浅尝辄止,直到有个喝醉了酒的家伙直说了她的平民身份——如果她真的是斯诺怀特的女儿,大家言谈间还会一直保持基本的忌讳。 但这个女人只是斯诺怀特家族用来掩饰自己无能的替代品,一个空有身份却无血统的尤物,如同在床笫间扮演圣女的妓女一样让人血脉贲张。 一群打着酒嗝手上还调戏着女仆的男人聚在一起品头论足,说尽污秽之词后,又纷纷端着酒杯下注,洋洋得意地打赌兰斯洛特会花多久玩腻她、然后抛到脑后去。 “那也只能等兰斯洛特先品尝之后,以后再找机会去安慰美人的寂寞了,拔不到头筹总归还是让人遗憾的。” 坐在上位的安德鲁醉醺醺地听着四周朋友的讨论,他真喜欢这种被围绕的感觉,将近三个月的闭门不出,居然叫他熬过来了。不管是家里的女仆还是那个贝蒂·莫德,亦或是这些忠诚的追随者们偷偷运到他府上的女人,他都玩腻了,以至于光听他们谈论莉莉安娜·斯诺怀特都让他兴奋不已。 “你怎么就能假定兰斯洛特能拔她的头筹?”有人嘿嘿一笑,“和那种女人成天朝夕相处,福兰特·斯诺怀特就忍得住吗?我反正忍不住,又不是亲妹妹,和她玩是看得起她。不然以她的平民身份,别说那位少侯爵了,就是我的床她都得先舔了我的脚、把我伺候舒服了才爬得上去。” “嘿嘿,我就不一样,我喜欢曲线更丰满的女人,斯诺怀特小姐对我来说乏味了一点……嗯……但是偶尔换个口味玩一玩也不是不可以。” “滚,我都还没有见过呢,你们还挑上了。”安德鲁把手边的一只苹果朝说话的人头上一砸,“王国上下的女人,只有我不想玩,没有我玩不到的,兰斯洛特和斯诺怀特算什么东西?皇室的两条狗罢了!” “那是自然的!”右手边的一个人赶紧站起来,端起酒杯为他祝酒,“殿下是尊贵的皇室血脉,哪里是他们这些成天在边境怪物堆里的野蛮人能比的!” “就是,说句不该说的,陛下如今把王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见魔法又算得上什么?殿下是最像陛下的孩子,万一哪天皇太子步了陛下兄长的后尘,那我们王国上下,还指望着殿下来带领我们呢!” “到时候啊,管她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还是莉莉安娜·兰斯洛特,都要跪在地上去伺候殿下,殿下的姓氏可不是她一个平民能高攀得起的!” 安德鲁·普利斯最喜欢听这种奉承,每次听到这种话他都会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仿佛幼弟已经不存在了一样——整个王国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所有的女人,所有的财富,都随他挥霍。那些因为他的魔法天赋看不起他的人,全都跪在他的脚下请求他的宽恕……不需要酒精,光是想想这个场景,都足够让他陶醉了。 这腰真细啊,穿着厚实的斗篷都能有这种强烈的感觉,脱下来肯定更加诱人,掐在手里想必十分快活。直到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安德鲁·普林斯都还在回味留在他脑海里的女人的身形外貌,刚刚在树丛里和他缠绵的女人已经被他直接忘到了一边去。 “下次不会让你这么轻松地跑掉了。”男人伸出手去擦了擦嘴唇,然后看着指肚上的那抹鲜艳的颜色,然后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容,转身朝向身后的树林,“让你久等了,亲爱的。” 第75章 million years ago(1) 回到大路上的莉莉安娜惊魂未定,她拍着胸口,决定以后再也不干看个头发颜色就上去追人的蠢事了,这种亏吃一次就够了,大皇子这种人真是往后余生都别再见的好。 “哇啊!”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从后面拍了一下,莉莉安娜很没有仪态地尖叫了一声,双手抱着肩膀转过身去,才看到了也被她吓了一跳的皇太子。 “你怎么啦?”看她脸色不好,皇太子弯腰打量她,但他和他哥总长得有点相似,这让莉莉安娜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她这个动作的皇太子十分失落:“我们也就十几天没有见面,我虽然没有和你见面,但是和克里斯见面了呀,我见了他就相当于见了你。我知道你和格林小姐关系好,可你不要像格林小姐那样疏远我嘛。” “没有没有。”莉莉安娜赶紧摆手,她看向梅根,示意女仆先退到一边去,“我和皇太子殿下有些事情要说——呃,我们四处转转怎么样?” “哼哼,你想去皇家地牢啊,那很巧的,学院里就有去地牢的密道!”听莉莉安娜说完“我想去地牢见上次打伤我的皇家骑士”的要求后,皇太子冲莉莉安娜眨眨眼,“入口就在图书馆安放魔矿石的装置下面,方便吧?” “真的吗!”莉莉安娜兴高采烈,她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是,就算我能打开这个密道,你怎么保证自己消失那么久,跟着你的侍女不会察觉到、然后报告给斯诺怀特卿呢?”皇太子摇头晃脑,找到了一个路边的小栏杆,然后把手臂趴在了上面,笑眯眯地看莉莉安娜。 “你支开侍女才和我说话,说明这事都不希望你我之外第二人知道。嗯……如果你是想等斯诺怀特卿回瑞诺卡再行动,以斯诺怀特卿的性格,也一定会留下骑士保护你。这方面我拥有丰富的经验,骑士可比侍女难摆脱多了。” “所以啊,你和我是一样的,摆脱不了身边的这些人,就别想悄悄做坏事啦。”看着一时语塞的莉莉安娜,皇太子乐呵呵地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脑袋,“而且呢,我刚刚是骗你的,根本就没有那种密道。要是有的话,我也不至于被闷在皇宫里了,皇家地牢是有很多骑士镇守的,没有父皇的手令谁也进不去——擅闯地牢的人会直接被烈焰变成灰烬,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哦。” “啊?”莉莉安娜一呆,她被骗了?她满脑子怎么哄骗皇太子,结果就这么简单被对方给忽悠了?她刚刚可是已经在激情思考该怎么潜入还在封闭维修的学院图书馆了! “不过,你因为那个骑士的事情生气是应该的,怎么说也是我们没有管教好他,不然你就打我吧,我很耐打的,也不怕痛。”金发青年把自己的手伸到莉莉安娜面前,莉莉安娜这才发现他手心上有多了一块好显眼的黑疤,看着像是那种大水泡破裂后留下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啊?”皇太子的话说得莉莉安娜软乎乎的,虽然刚刚被捉弄了、被一口咬定去不了地牢让她也有些失望,但她还是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只手上的疤。 “哈哈,最近的风很大!我想是个好机会,所以计划从皇宫里飞出去。”皇太子眼睛亮亮地抬头望着天空,“然后我又失败了,摔下来,因为很慌张不小心融化了屋顶上的金子,手按上去就成这样了,都是小事。” “小、小事吗?”皇太子说得满不在乎,莉莉安娜却听得心惊胆战,毕竟她前几天也阴差阳错从半空往下掉了——虽然只有不到一秒钟就被抓住了,但那种完全没有凭依的失重造成的惊慌还是很深刻的。 “我啊,最羡慕的人就是克里斯了。”皇太子伸出手去朝空中抓了抓,今天虽然也不暖和,但天气晴朗,只有阳光从他的指缝间飞速溜走,“他想飞随时都能飞,不管想去哪里,风都能带他去……哈哈,除了你的房间,因为斯诺怀特卿肯定会布下天罗地网,不准他半夜悄悄飞来找你。” “殿下慎言。”早知道皇太子喜欢满嘴跑火车,莉莉安娜淡定地提醒他,这家伙怎么那么喜欢拿她和克里斯托夫的婚约说事情? “干嘛,这很正常嘛!我要是有妹妹,我就把她的房间外面都围上火,再淋上咕嘟咕嘟冒泡的、金子融化成的水,我看谁敢——” “然后你妹妹就被热死在里面了,你这形容听着比皇家地牢还吓人。”莉莉安娜沉痛地拍拍皇太子的肩膀,这孩子没有妹妹的原因找到了,“殿下怎么回事,自己那么想要飞出皇宫自由自在,有了妹妹却想把她关起来!” “因为我很强啊,谁都伤害不了我,除了我自己。”皇太子眨巴眼睛,“但妹妹是很柔弱的!不好好保护起来就会被伤害!” “殿下,预设一个女人一定需要密不透风的保护才能存活,有点太片面了。”虽然在这种世界谈平等很滑稽,莉莉安娜还是说道,“如果殿下的妹妹和殿下一样向往天空,殿下不觉得自己刚刚说的那些‘保护’,也会带给她被囚禁的痛苦吗?” 她顿了一下,又说道:“这样的痛苦已经让殿下宁愿烧伤自己的手也要尝试驾驭风元素,自然不能再加诸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听着也有点道理,夏尔洛·普林斯挠挠头,他主要是看着莉莉安娜,总有种很亲切的感觉,觉得要是有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做妹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担心她、照顾她。如果是瑞拉·格林——嗯,他不想要瑞拉·格林做他的妹妹! 管它呢,皇太子很简单地丢开了这个烦恼,父皇和母后都已年老,而且关系也不似从前亲密,他肯定是不会再有妹妹了。 “你的事情说完了吧?那我也有事情想问你呢。”金发青年示意莉莉安娜挽上他的手臂,两个人继续沿着路散步。 哎,皇太子好奇瑞拉这些天在做什么,缠着她问了大半天。莉莉安娜满头黑线,格林小姐在做什么?格林小姐差一点点就拉着我造你的反了!说不定还想让我砍了你这颗金灿灿的小脑袋挂路灯上呢。 虽然说服了瑞拉,也有了未来好几年的打算,莉莉安娜看着一脸天真快乐的皇太子,还是感到了忧虑。 对于夏尔洛·普林斯来说,在皇权的漩涡中心长大还能保持纯真是万幸,但对于一个王国的继承人来说,单纯和率真都是美好但最好丢到一边去的品质。 “哎,你脸上这‘夏尔洛,你以后一定要当个好皇帝’的表情。”莉莉安娜刚刚微蹙起眉头,金发的青年就凑近了她。 第75章 million years ago(2) 真的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安德鲁·普林斯哪怕朝她走近一步她都觉得不安,夏尔洛这会儿离她这么近,莉莉安娜都没觉得忸怩,因为他的眼睛太清澈了,让人实在无法怀疑他会存什么龌龊的心思。 “殿下当然要当一个好皇帝了,”莉莉安娜叹气,“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应该说是王国所有人的愿望。” “我知道,知道的。”皇太子垂下浅色的眼睫,过了半秒又重新抬起眼睛和莉莉安娜对视,他依然笑着,但那种表情不再是给人无忧无虑的感觉,就像冬日总被云层包裹着的太阳,“我是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每一天都听无数次,莉莉安娜。” 莉莉安娜一怔,他们正好走过了一个花坛,圣神像高高地站在上面,因为学院忙着修缮各处被她不小心破坏的设施,忽略了花坛的打理,这会儿的花坛里随处可见枯死的花枝落叶。 皇太子解下了自己的斗篷铺在了花坛边缘的石块上,他挥挥手,稍远处的那些枯枝就自顾自燃烧起来,让四周都干爽暖和起来,斗篷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青年做了个邀请莉莉安娜坐下的动作,然后自己也跟着坐到了她身边,两个人并排看着附近正因为连续几日的晴天正在逐渐融化的积雪和结冰。 “嗯……感觉要讲点什么,”青年的手在膝盖上拍了几下,“讲什么呢?” “我呢,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我听皇姐说过。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和我讲从前的事,那个时候,父皇还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皇次子,只等兄长继位后册封公爵。皇祖母不太满意母后,但父皇喜欢,他干脆就不住首都,带着母后在靠近北边的地方找了一处公馆。”皇太子念念叨叨地说道。 “皇姐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她说,那里天气好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雪山呢,还有松鼠会放松果在她的窗台上,虽然我觉得那只是她屋子外面的松果碰巧落到了她屋里,母后讲故事哄她开心的。” “父皇还让人做各种魔法辅助装置给皇姐玩——都是父皇自己设计的,把公馆的院子堆得乱糟糟的。我只亲眼见过一个能一边弹奏音乐一边放彩色烟花的盒子,做得真漂亮,我都不知道父皇能设计出那么精致的东西呢……但是那时候盒子已经长满了锈,唱不出歌,魔矿石也用完了,我把它重新修好送给皇姐,皇姐说她不需要了。” “说远了,后来……你应该知道,父皇必须继承皇位,母后就带着皇姐跟他一起回到首都来,母后很快生下了皇兄。” “皇姐每次的故事,讲到这里就不再讲了,她说我是小孩子,既然是给小孩子讲故事,那就该停在最好的时候。她出嫁前的那天晚上,我让她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她又说我已经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该再听故事,故事都是用来骗小孩的。” “我又把那个盒子拿去让她带走,她没有再拒绝,只是喝醉了靠着我说,夏尔洛啊,姐姐逃走了,但你呢,你永永远远也逃不走。” “我有时候想,让父皇来选,他会想要一直都和母后、皇姐一起生活在那个公馆,还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坐在那个高高的王座上。但他没有选择,就像我也没有选择一样。我永永远远也逃不走,不管多么盼望能有个人来代替我走以后的路,多么盼望离开皇宫,飞去各种只在书里见过的地方亲眼看看……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难道因为知道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要从现在开始把自己关起来成天不高兴吗?”皇太子一下子眉开眼笑起来,“反正都没得选,就是因为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所以现在才要好好过嘛。” “如果我能在被要求坐在那个位置上之前,完全靠自己飞到高空去,那多了不起,”青年又抬起手伸向天空,仿佛想要越过云层直接触碰太阳,“以后他们就会说我——夏尔洛·普林斯,是普林斯家第一只能真正飞在空中的凤凰!听着多么响亮!” “所以……”莉莉安娜轻声问道,“如果有人能接过你的责任……你其实是想把它交出去的?” “我现在已经不想这些事情了,注定不会实现的事情,想了也是徒增悲伤。我从出生就注定是王国的皇太子,未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帝。”皇太子收回手,他转过身来看着莉莉安娜,“我……我也因为这个身份,得到了太多原本可以属于我皇姐,我皇兄的东西。我得到了那么多,如果还去指望突然出现另一个人替我扛起一切,那我自己都想给自己一拳了。” “所以,不管谁对我说,‘夏尔洛,你以后要做个好皇帝’,我都会好好答应的。”青年伸了个懒腰,“但我现在毕竟还不是嘛。” 莉莉安娜怔然,她意识到,也许皇太子从来都不是什么“傻孩子”。 “哼哼,是不是觉得我也没有那么靠不住啦?当然啦,你心里世界上最可靠的男人肯定是克里斯了,我不和他争,唔,大概也争不过斯诺怀特卿,毕竟是哥哥嘛。这样,你就把我当做世界上第三可靠的男人来依靠吧。”皇太子十分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刚刚的那一丝忧伤已经完全不见了。 “那就谢谢殿下了。”莉莉安娜也被皇太子逗笑了。 发现她笑了,皇太子十分开心,他神神秘秘地靠近莉莉安娜说道:“我既然是第三可靠的男人,那是不是可以把许可戒指还给我了?” 靠,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大一段话,原来最后在这里等着她呢!莉莉安娜打开手里的折扇挡在她和皇太子之间,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挑挑眉毛,说道:“我想要用戒指交换的东西,已经坦诚告诉殿下了。” “殿下是第三可靠的男人,肯定还能想出更聪明的办法的。”莉莉安娜把这句话原样传球回去,她还伸出手,让皇太子看清楚她戴在手上的那枚对她来说戒面太大的许可戒指,“我就殷切等待殿下的消息了。” 说实话,戒指是克里斯托夫交给她保管的,虽然话里话外都不指望她能保管多久,但她这个交易有空手套白狼的嫌疑。 但莉莉安娜说服自己,如果什么事情都要追求完全的光明磊落,那绝对是举步维艰处处受限,自己画地为牢把自己为难到死。 谁知道那地牢是什么地方?那个皇家骑士又能在那里活多久?如今她的身世之谜线索实在有限,有一条追一条,都要用各种方式查到底。 她和皇太子说话说久了一些,回餐厅去发现人基本都散了,留下瑞拉和乔瑟夫在等她。乔瑟夫见她回来,简单说了几句话也回去了,他带走了马车,但莉莉安娜不急着回去,她和瑞拉还有话要说呢。 餐厅的侍从显然都因为舞会认识了瑞拉,他们整理了不少都没有动过的糕点和水果、烤禽肉、煮土豆之类方便带走的东西、包装完好才送给瑞拉。 两个女孩和一个女仆都拎着满满当当的食材离开了餐厅,让梅根去留意马车什么时候回来后,瑞拉对莉莉安娜说道:“嗯,你走之后我们基本在闲聊,也完全没有提我身世,你猜得真准。” “那就好。”莉莉安娜放下心,今天和皇太子说的话,她也转述给了瑞拉,和她分享了自己对皇太子的新看法:也许夏尔洛·普林斯是个难得的“知世故而不世故”的纯粹之人。 “但这也仅限于他老子还能帮他撑着所有事的时候。”瑞拉撇撇嘴,她对皇太子的这些人不是很能感同身受,因为她觉得这些皇室的人成天不愁吃不愁穿的,把他们的魔法都剥了再丢荒原上饿几天,看他们还矫情不矫情。 “但至少,他不傻嘛。”莉莉安娜的感觉就不一样,这种因为得到了太多了爱、所以无论自己怎么想都必须接受安排的感觉,她是很熟悉的。 “那你也不傻啊,我觉得你当皇帝肯定比他靠谱。”瑞拉耸耸肩。 “这话哪能随便说的!”莉莉安娜赶紧四处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她们咬耳朵的内容,“走吧,我们去那边说实验的事情。” 第75章 million years ago(3) 莱恩家族的首都别邸里,克劳尔·莱恩正低头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手里的一杯茶。 父亲很少单独召他说话,进书房前,克劳尔感到了一丝忐忑,他在思考,父亲是不是打算责难他在魔塔修复工作中过于活跃。 克劳尔与父亲几乎不曾有过父子闲谈的时间,那些家族中不得不出席的场合,他也只需要做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背景板。 这让克劳尔甚至无从判断,父亲到底是希望他在从首都学院毕业后直接离开米里德、永远当没有他这个人存在好?还是希望他规规矩矩地回到米里德,在兄长手下做一个循规蹈矩一心辅佐的家臣? 像他这样出身贵族却不是继承人的孩子,他们的“尊贵”能维持的时间,和家族繁盛与否息息相关。 庞大的家族往往拥有辽阔的领地,继承人需要血亲从旁辅助,如果对爵位不计较,只想过轻松安逸的生活,那成为家臣就是最佳的选择。 但对于有的人来说,这种永远只能做臣下的生活是无法带给他们满足的。对于这些人,富庶的家族一般也会给他们一笔相当丰厚的财产供他们安身立命——若有朝一日他们自行拼杀出一条道路、乃至获得皇室分封的领地和爵位,血脉也会把他们和从前的家族牢牢绑定在一起,互为支持和依靠。 所以,大贵族家庭出身的孩子,无论想不想奋斗,他们的日子都不会过得很差,因为他们的姓氏注定了他们是家族脸面的一部分,再不济,领地里也会找一处宅子给他们混吃混喝。 但如果是本身经营就十分艰难的小贵族,就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关照旁支了,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完全靠自己,稍不注意,没有爵位的子孙后代就和平民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比不上做生意的商人。 以前的克劳尔是无所谓的,他觉得无论怎么选择,他都可以找到一个舒服的方式生活下去,只要有树林的地方,他都能在枝头发呆的时候收获心灵的平静。但现在,他有了新的想法。 瑞拉不能去米里德,克劳尔自知,他一己之力不可能和一整个家族相抗,女孩只要踏足那片土地,父亲和兄长知道她有圣女才可能持有的光魔法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克劳尔开始思考不回米里德、在别的地方安身立命的可能性。这时候,他的姓氏就不再是助力,而是实打实的拖累,另外两个大家族一定不会接纳他。 皇室,亦或是迫切需要扩充实力的小贵族……但如果是过于弱小的贵族,莱恩家想要掌控他们的领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为长远计,还是为皇室效命最为稳妥,也正是因为这个考量,他在这一次的魔塔修缮中表现得十分活跃,辗转获得了皇帝的夸奖。 但如果父亲把这个行为视作炫耀能力……青年抬眼看了一眼桌后的父亲。明明是亲生父子,但他们之间的气氛毫无亲切可言,有的只是上位的冷漠和下位的如履薄冰。 “我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女孩走得很近。” 克劳尔心中一惊,他努力想让自己维持住冷静的表情,但手已经不知不觉在衣袖里攥成了拳头。难道说,还是被发现了…… “那女孩有可能是斯诺怀特家亲生的女儿,你和她走得近,是好事。”莱恩公爵看着次子突然抬起头来露出茫然的表情,公爵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不知道吗?你不是因为知道她可能是真正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才去和她结交的?” 克劳尔愣住了,他一心一意地保护着瑞拉治愈魔法的秘密,背地里也查了很多的书籍,唯独对她的出身没有什么研究。 瑞拉有魔法,其实就说明不是单纯的平民,但维持住现在平民的身份也很好,克劳尔觉得,自己如果娶了一个平民做妻子,父亲和兄长便能更加放心、确信他对继承人之位没有任何想法。 被父亲这一句话点了一下,克劳尔才突然意识到,斯诺怀特家待瑞拉·格林十分亲切。 但之前他都以为是斯诺怀特小姐和瑞拉关系亲昵的缘故——若说红色眼睛,学院里红色眼睛的新生不止瑞拉一。且如果瑞拉才是真正的斯诺怀特之女,现在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不该敌视这个很可能夺走她一切的人吗?她们为什么会做朋友呢? “皇室一向和兰斯洛特沆瀣一气,多年前我就想和斯诺怀特有更亲密的来往,但那一家是油盐不进。也不想一想瑞诺卡那种寸草不生的地方,这一家白毛到底是谁出高税养活的?皇帝放米里德的血分去南北做好人,到头来我没落得半分好处。” 但米里德没有什么魔兽入侵的困扰,克劳尔想,向来只有南北巡,没有东西巡,父亲似乎把米里德的安稳富庶当做了一种理所应当的特质。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头继续默默地听着。 “如果探知来的消息为真,那女孩是个可以利用的对象。斯诺怀特家在外一向都是正人君子,自己的女儿在外流落多年,未来必定要补偿。但一个女人又能补偿她什么?呵,你要是能娶了她,在斯诺怀特的支持下拿到一片靠北的领地是最好。就算不能,往后把那女孩的真正身份宣扬出去,兰斯洛特会因为自己娶了个假货和北方彻底反目,北方又和皇帝一向关系不和,届时不管他怎么清高,不想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就得倒向我。” “但……”克劳尔没忍住,还是小心提醒父亲道,“以兰斯洛特家族的风声,会不知道如今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有问题吗?”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兰斯洛特和普林斯一样,都是荒蛮之地长出的只会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野人,对神明毫无敬畏之心。他们自己的血就带着海边的腥臭味,还有空挑剔别人?兰斯洛特只需要娶一个名头,只要事实不被戳破,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莱恩公爵露出一个刻薄的笑容,他看向自己的次子。 “所以,你如果想要娶那个女人,最好抓紧一点。这个消息我们知道了,还会有别人知道。兰斯洛特的婚约上写的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他届时如果要主张娶真正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为妻,皇帝也无话可说。” 克劳尔动了动嘴唇,父亲的语气让他不太舒服,他不是因为瑞拉是斯诺怀特的女儿才想要和她在一起……但是,瑞拉成为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妻子,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那个男人已经拥有了那么多东西,瑞拉对于兰斯洛特来说和随手放在家里的装饰品没有任何区别,但对于他而言……对于他而言……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提醒。”他最终用一种干涩的语气说道。 第76章 话事人(1) “府邸一下子变得好冷清了呢。”莉莉安娜听凯特一边叠衣服一边说道,“前几天忙得不得了的日子,就像一场梦!” “清闲点还不好吗?”莉莉安娜被女仆的话逗笑了,如今侯爵带着福兰特和乔瑟夫返回了瑞诺卡,送到府邸的邀请函却一点儿都没有少,她只能挑着出席。 算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到达瑞诺卡了吧?也不知道福兰特是不是一回去就要准备冬巡,莉莉安娜看向窗外,今天又在下小雪。 “不要去皇后宫中……”莉莉安娜嘀咕起福兰特临走前把她拉到一旁去专门嘱咐她的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句话很怪异。 但是她也没有机会问一句“为什么”,所有骑士都已经整装待发,府上还来了好几个送行的贵族,莉莉安娜感觉福兰特都是几经犹豫才在下楼的时候叫住她、把她拉到了平时没有什么人去的一个楼梯角落。 “你记住,如果新年皇宫设宴,如果皇后邀请你去她宫中,就回答身体不适然后直接回来,不会有人追究你无礼的。”莉莉安娜又回忆了一下福兰特的原话,他当时靠她很近,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吹到了她额头上,显然是担心别人听到。 至于后面的“你照顾好自己,也不用担心我”都是套话了,莉莉安娜满脑子都是这句没头没尾的告诫,在送别时都差点忘了再嘱咐福兰特一句“一定不要轻敌”。 “我不会的。”莉莉安娜都忘了这句“不要轻敌”的提醒她这些天重复了几遍,好在福兰特没有显得不耐烦,她说一次,他都耐心答一次“不会”。 “你要这么担心,就跟着我们回去嘛。”已经骑到了马上的乔瑟夫在一旁说道。 “那姨婆就没有人陪伴了,而且我们这一次没有准备马车。”福兰特代替莉莉安娜回答道,他伸出手来,莉莉安娜还以为他要摸摸自己的头发,但是他的手在半空就停住了,接了从天空中飘下的一片雪。 “回去吧,下雪了。”他这么说道,然后翻身上马,众目睽睽之下,莉莉安娜没有找到其他机会询问他的告诫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应该说,福兰特的意思简单明了,但为什么不能去皇后宫中呢?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全是问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来。 这个王国最尊贵的女人之前压根没有出现在莉莉安娜的主要人物关系表里,好像她到这个世界之前,皇后就已经因为卧病消失在各位贵族的视野里很久了。 眼前这情况如果做成游戏,莉莉安娜觉得肯定是狗都不玩的水平:主线任务模糊不清,支线越接越多就罢了、还一个个都推不动,放眼过去地图上全是问号,又分不出个高低主次。 退款,好想退款,今天也是想回家的一天。 但很快,她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了。 下午她应邀和一群贵族女孩去看戏剧,莉莉安娜对于台上演的内容不太感冒:她觉得剧情太陈旧了,演来演去都是些王子骑士打败魔兽救出公主小姐的故事,什么时候能来点公主打败怪物救出王子的创新剧情,那她会有兴趣看首映的。 本来是想和大家交流交流、继续混眼熟才出来的,结果大家注意力都在舞台上,台下黑漆漆的,这种场合也不好说小话,莉莉安娜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以后再有这种活动她不来了。 台上悲欢离合,台下抽抽搭搭,莉莉安娜靠着椅背,琢磨明天怎么和来家里的工匠说清楚她要的弹簧测力计和小车。 图书馆没开,家里关于魔法的书,她也基本囫囵吞枣摸了一遍,放假三个月对魔法的研究只能指望光耀日的运气。其余时间,莉莉安娜就用来参加各种贵族的集会、大商人在首都举办的商品展,以及和瑞拉做实验。 和瑞拉着手研究这个世界的实验后,莉莉安娜才感觉到,想要在一个陌生的世界开创一个全新的体系——哪怕站在从前世界巨人的肩膀上,都不是随心所欲就能做成的事情。 这个王国连货币都没有做到完全统一,其他的单位更是乱的一团糟,莉莉安娜从克里斯托夫给她的记账练习里学到的重量体系,和瑞拉在集市里学到的重量体系完全对不上。 到底是捡现成的单位体系来用,还是干脆按她们的认知重新制定一套方便计算的体系,两个女孩商量来去,觉得各有利弊,最后莉莉安娜同意了瑞拉的看法:方便计算的标准体系对于后期推广价值更大,为长远计,直接从头做起。 只能说还好,因为大家都长着十根指头,没有出现北方用八进制、南方用十六进制、西方用二进制而东方用十进制的情况,不然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会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边的莉莉安娜在走神,但也感觉四周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有夸张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她困惑地朝周围看去,却发现那些小姐们藏在扇子后的脸都在往她这边看。 “小姐,似乎是有海上的魔兽翻过了东边的高山,边境骑士团求援的消息到了首都。”梅根很快为莉莉安娜带来了消息。 “东边?伊特还是诺森塔山脉?”莉莉安娜条件反射地追问,但看梅根一脸茫然,她大概对东边的地理情况不熟悉。 “什么样的魔兽,她们有说吗?”从海上过来……那应该是边境线上,距离首都位置还远,所以大家只是在议论,并没有表现出惊慌神色。 但看向她……海上的魔兽……莉莉安娜反应过来:“是不是让克里斯去讨伐了?” 很合理,首都没有人比克里斯托夫更熟悉海上魔兽的习性。皇家骑士团虽然不大规模巡视东侧边境线,但驻扎在东侧高山峭壁上的骑士肯定也是经验丰富之辈,选择向首都求援,说明翻山而来的魔兽凶悍异常,能够飞行的克里斯是救急的最佳人选。 “小姐……”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抓紧了,梅根在灯光昏暗的剧院里担心地观察着莉莉安娜的表情。福兰特少爷走之前叫她过去叮嘱,说最近小姐心事重重,让她尤其注意,不必送信去报告情况,但别让莉莉安娜太勉强自己。 眼下少爷刚走,少公爵再前去讨伐魔兽……小姐身边连个依靠的人都没有,还要担心两位大人的安危,肯定更加忧思惊惧了。 要不,找个时间和小姐提议,今晚接格林小姐来一起过夜吧?梅根脑海中浮现出短发女孩英姿飒爽的身影,如今在梅根心中,格林小姐也是可以托付的可靠之人。 第76章 话事人(2) 小姐管理下人的风格和福兰特少爷不一样,在凯特多次踊跃提议都得到了莉莉安娜的采纳和夸赞后,梅根这两天也尝试着和莉莉安娜在一些小事上表达了自己的见解,都获得了采纳。女仆虽然面上无波,但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因为之前越过莉莉安娜去责备凯特时被莉莉安娜斥责过,所以梅根很小心,她只说自己分内的事情,绝对不去碰凯特负责的部分。 看戏剧好像已经结束,梅根靠近莉莉安娜耳边轻声询问:“需不需要把格林小姐接来陪小姐您?” “不用麻烦瑞拉。”戏剧散场后,莉莉安娜听了一耳朵传闻就带着梅根回家了,她觉得自己又不是什么身边离了人就睡不着的娇娇女,瑞拉这几天忙着带救济院的小孩社会实践呢,她反过来安慰梅根,“并不是什么大事,魔兽什么时候都有,她们说得大惊小怪,我听着也只是偶尔有几只翻了山、落到了不常见的地方,处理了就没事了。克里斯不至于被几只魔兽为难住。” 回到家就收到了兰斯洛特府上送来的口信,坐实了莉莉安娜的猜测。 几天前她还只是长辈和兄长身边的背景板,如今所有人一走,她在首都倒成了个重要人物,今天的事情还让她第一次见了平时辅助克里斯托夫处理事务的“笔录官”。 这个世界的“笔录”和莉莉安娜所熟悉的笔录完全是两码事,就是字面意义的“用笔记录”,按莉莉安娜的语言习惯,那位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看着能活吃一头魔兽的威武汉子,应该就是克里斯托夫的工作秘书。 你们南方人,玩笔杆子的都长这样,玩刀枪棍棒的得长成啥样才镇得住啊?要平时,莉莉安娜肯定会在心里吐槽,但眼下她顾不上。 在认真听了那位笔录官先生和她讲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后,莉莉安娜表示,如果兰斯洛特的首都别邸有需要,事急从权,她愿意以主人的身份代领别邸一些事项的处理。 既然这件事是克里斯托夫的秘书主动提的,而且是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就提了,就说明这个安排是克里斯托夫点过头的预案,莉莉安娜不担心自己有逾矩的风险。 “小姐不必太为大人担忧,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那只是几只落单的魔兽,再怎么凶猛,登上陆地就是自寻死路。首都常年安稳,东边又很少有魔兽越山,才会对于这种事情感到恐慌。”笔录官彬彬有礼地安慰莉莉安娜,“我来见小姐,是因为大人总习惯为最坏的情况打算,若情况糟糕还措手不及,会耽误更大的事,还请小姐谅解。” “应急预案,我知道。”莉莉安娜点头表示理解,“如果有新消息,也请你尽快传递过来。” 壮汉一个行礼,感觉房间里的窗帘都跟着摇了一下,莉莉安娜示意管家去亲自送笔录官到门口。 “我的习惯和福兰特不一样,他在的时候怎么管理我不干涉,我在的时候,就不用这样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我了。”事情一多,管家霍克的每日汇报就显得冗长而多余,莉莉安娜终于失去了耐心。 “你自己看着办,下面人的管理,你可以自行分级,也可以和女仆长分工,不要超过三层,也不要什么事情都汇总到我这里来。我现在最关心三方面的事情,东边魔兽的讨伐、北边冬巡的进展,还有格林小姐那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相应的,你在传信的人里分出专人来盯这三块,有任何新消息都可以直接汇报给我。”莉莉安娜竖起三根手指,“我想,消息不会一口气来,你最多分两个人出来轮班就够。” “这个要求有困难吗?”看管家也不说话,莉莉安娜问道。 “呃,没有,小姐,只是我需要记一下。”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本以为莉莉安娜小姐身体柔弱又从不管家事,诺瓦克伯爵夫人年纪大了也精力不足,所以只有她们两个在的时候,这个府邸上下所有事情实际都由他说了算。 为此,他专门把这几天的汇报搞得又长又细致,就是想尽快让莉莉安娜小姐觉得厌烦、然后甩手不管,却没想到她居然开始向他提要求了。 还真拿出少爷的派头来教训自己啊,管家在心里嘟哝。他对福兰特少爷面前谨小慎微,是指望少爷继位后直接任命他当侯爵府的管家、从此扬眉吐气。 但他觉得实在没必要也这样对待莉莉安娜小姐——且不说这个女孩真实的血统可能还不如他本人,她马上都要嫁人了,讨好她有什么用! “府上有关下人管理的事务,我交给你和女仆长,除却偷窃、斗殴这些性质恶劣会影响府邸声誉的事情,其余的都由你们去协调管理,日常开支,只要在计划内,不用一一汇报。每五天,我听一次你和女仆长的关于府邸事务的总结,有什么需要我或者姨婆出面解决的,你们可以写成书面报告,就事论事不要花里胡哨,账目也先标注好重点,我不会只看重点,但我希望一眼看过去能知道哪里的问题最大。” “您的意思是……”不管心里怎么想,管家还是小心翼翼地确认,“除了您刚刚说的那些,其余事情,我都——我是说,我和女仆长都可以自行决定,不必来过问您的意见吗?” “原则上是的,但如果你们有疑虑,觉得需要我来做决定的,可以来找我,这种时候不必那么呆板地等五天。” 不需要,完全不需要小姐操心,管家喜笑颜开,说了那么多,小姐不就是不想管了吗,没问题的。 “但是,霍克先生,在这样的方式下,我把一部分管理交给了你和女仆长,意味着下面出的所有差池,我不会去追究具体某个下人的责任,我只追究你和女仆长有没有管理不力。”莉莉安娜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到了一边,看管家又掏出手帕来擦汗,“福兰特少爷在的时候,对大家的言行管束很严格,我和姨婆在这方面的要求是一样的,不要让我发现有什么流言蜚语是从斯诺怀特府上传出去的。” 出去接触的人多了,莉莉安娜也无奈地发现,有的贵族小姐看起来过于没有主见,她的所有事情都让跟在身边的女仆决定了,如果越过女仆去问她的意见,女仆甚至会露出被冒犯的神色。 莉莉安娜倒不是觉得什么主人和仆人之间等级森然不可逾越,那女仆就罪无可恕该打该杀。她只觉得自己一味显得太柔和,说出口的内容可能就不被当一回事,所以布置事情的时候,还是严肃点好,不要让管家觉得她在说笑。 这时候原主恶女的名声还挺好用的,不然顶着这么一张脸,说话声调又软,还真不太好拿捏气势。 “听明白了吧?”她也不想显得过于盛气凌人,便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的,莉莉安娜小姐。”管家谦恭地低头,心里却想:要找机会去诺瓦克夫人那里说一句,莉莉安娜小姐安排这安排那,竟然像是把自己直接当成了府邸的女主人了,这不是不把夫人这个长辈放眼里了吗! 夫人一生气,福兰特少爷回来前的这三个月,这里的所有事情就还是他霍克说了算,想到这里,管家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第76章 话事人(3) 莉莉安娜叹了口气,她不让府上的人乱嚼舌根,捕风捉影的消息却源源不断地朝她这里来。 兰斯洛特首都府无人,送信去赛尔斯问候公爵花的时间又太长,万一信没送到少公爵就回来了,那一腔丰沛的关切之心——不管背后藏着什么心思,不都白费了吗! 所以,各种慰问的信件像雪花一样飞到了莉莉安娜手上。 莉莉安娜本来不紧张,看到那一封封郑重其事的信,反而没了底——自然,像安德鲁·普林斯写来的“只要莉莉安娜有需要,我会亲自前来安慰你的不安”,她拆开看了一眼就丢进了壁炉。 “就给格林小姐带个口信,说我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担心,”瑞拉不知是在集市上还是从克劳尔·莱恩处也知道了这件事,让那个红头发小伙子过来送了信,莉莉安娜便请他把话带回去,“只是之后几天可能没空去和她见面了,如果工匠把东西做好了,我会让人直接送到她知道的地方。” “斯诺怀特小姐,一看就是在整夜整夜地以泪洗面,期盼着兰斯洛特少公爵大人归来。”回到救济院,红发青年情感充沛地向瑞拉汇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小姐,瘦了,憔悴了,眼睛红红的——” “大哥,我们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瑞拉虽然担心莉莉安娜,但也觉得没有离谱到这个份上,她忍不住打断佩尔斯。 “啊,等到少公爵大人如英雄般归来的那一天,小姐一定会喜极而泣,冲过去扑到大人的怀里,从此,他们两个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我说真的,你少看点情情爱爱的东西,不健康。”瑞拉决定,之后给莉莉安娜写信,还是让她自己写回信来,这小伙子传话一点儿都不靠谱。 “格林小姐,您怎么可以这么说!爱是圣神赐予我们的第一个礼物啊!”佩尔斯被瑞拉一瞪,立刻老实了,低下头看着鞋尖,“斯诺小姐让我和您说,她一切都好,不用担心,她那里做好的东西会送到您知道的地方。” “那就好。”瑞拉选择相信莉莉安娜的原话,“谢谢啦,今天晚上的模拟小摊你还要参加吗?” “要!”佩尔斯眼前一亮,他小时候可羡慕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了,但那时候总被父母亲管着学习各种礼仪。 另一边,莉莉安娜的放权并没有那么顺利。她很快发现,管家霍克喜好大包大揽,女仆原本是由女仆长来管理,如今他凡事都要过问,女仆长居然有些说不上话,他们两个的指示又有差别,让一众女仆困惑不已。 不仅如此,霍克还拿着她的话当令箭,天天要那些仆人集合起来开早会晚会,虽然从前晚上也会说几句总结才让大家散场,但如今他每天卖弄威风的时间明显增长了。 “大家都不太高兴,小姐,觉得明明府邸里明明要侍奉的主人少了,却比从前晚睡。”凯特一边给莉莉安娜解散发辫梳头一边对她说,因为莉莉安娜让凯特和梅根都留意一下,仆人们对于她做出的这些改变有什么反应,“霍克先生成天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我听着听着总要睡着,小姐不如让我在房间多留一会儿,让他把话说完我再回去吧!” 福兰特说不定是知道这里的管家是这个性格,所以才把什么事都攥自己手里——可能对他来说,这种府邸琐事处理起来就当是休息了。 莉莉安娜伸手揉自己的太阳穴,凯特见她重重呼气,赶紧放下梳子帮她轻轻按脑袋,小姐是最喜欢别人用手指轻轻梳她的头发的,只要这么梳一梳,她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就像剥掉坚果壳后美美享用的雪狸鼠,十分惹人怜爱。 不知不觉,凯特已经忘记小姐失忆前是什么脾气了,她现在就盼望小姐永远都不要变回去,现在这样真好。 莉莉安娜就这样忙碌着,不算和霍克斗智斗勇,但也费了不少脑筋,一直到了十八日的晚上,终于从兰斯洛特别邸得了确切消息,克里斯托夫回来了。 虽然知道,几只魔兽就把克里斯托夫难倒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听到传话,莉莉安娜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晚上主食都多吃了半盘。 一放松就出疏漏,传信的人都走得没影了她才想起,怎么只说了一句“回来了”,人还好吗?有没有受伤?这些一概不提,会不会是专门被嘱咐了不要提?如果被专门嘱咐了,那是不是就是伤得还挺严重的? 她想派人去问,但觉得外面天气不太好,这几天所有负责传话的男仆都挺劳累的,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虽然早早就泡了澡躺在床上休息了,莉莉安娜却一直没有睡着,辗转反侧的。 即使不考虑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湮灭”,海上的魔兽,也是最为凶恶、最为难缠的魔兽,这是《魔物分类及分布》上斩钉截铁的结论。 莉莉安娜想起之前在克里斯府上的那个陈列室看到的魔兽骨头,那长满骨刺的尾骨和尖锐得可以直接杀人的爪钩……那还都是骨头呢。实际的魔兽身上还布满坚硬的鳞片,甚至有的魔兽群能制造出类似元素风暴的漩涡,让魔法师迷失其中坠海溺亡……这都是书上的内容。 应该没事,她不是得出结论过吗,这些继承人有单挑骑士团的能力,落单的魔兽肯定不在话下。莉莉安娜又安慰自己,是她多想了,俗话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明天就是十九日,醒来后就以询问二十日还要不要去别苑为借口,问问克里斯托夫的身体情况吧。 但就像严肃通知自己的大脑“你现在不许想象一只粉红色的长颈鹿”,它就会报复性地充斥粉红色长颈鹿一样,莉莉安娜现在满脑子都是克里斯托夫的脸,她从床上爬起来,深呼吸好几口气想要清空大脑,然后重新躺下去尝试入睡。 但是她没有朝后倒在柔软的床褥里,奇怪的感觉,就像躺下的动作被拉长了无数倍,她的后脑勺迟迟碰不到枕头——然后视线一暗,她又觉得自己已经穿过了床继续下坠,下一秒,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苦味的液体瞬间充斥了她的口鼻,她下意识地蹬腿,却发现脚下什么都碰不到。 眼睛因为进了水十分疼痛,但是她还是拼命睁开眼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她的头发如水草般漂浮起来遮挡住了视线,睡袍却把她不断往下拉扯,只让她看到了水面上朦胧的光辉。 她在下沉,再不想办法,她就会溺水,莉莉安娜拼命地摆动着四肢,觉得肺里的最后一点空气正在离她远去。 第77章 塞壬(1) “她真这么说的?”兰斯洛特首都别邸因为主人的归来灯火通明,和四周忙碌不已的仆人相比,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显得很悠闲,他正一边等待治疗师来为他解开后背被血粘连的绷带,一边听笔录官汇报他不在时首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臣刚刚转述的是斯诺怀特小姐的原话。”笔录官见自家大人心情大好,一脸还能出去揣几个魔兽脑袋回来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汇报的顺序选对了,“不过,大人离开期间别邸未曾出现什么状况,也就没有再去叨扰斯诺怀特小姐。” “嗯,反正明天就能看到她——明天是光耀日,是吗?” “明天是暗湮日,大人。”笔录官看着自己手上的记录,“臣建议大人明天休息,恕臣直言,大人并没有必要急着赶回首都,治疗师提醒过大人很多次,负伤后还高强度使用风魔法飞行,会导致伤口恶化留疤。” “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反正伤疤最后都会结痂。”克里斯托夫并不在意这个,“艾布奈,我发现你自从做这些文书工作后变唠叨了好多。” “臣也是为大人着想,斯诺怀特小姐往后若是看到大人满身疤痕感到害怕就不好了。”笔录官继续一板一眼地说,难得发现这人有个明显的破绽,自然要多多利用。 “她不是那种人。”克里斯托夫想也没想就挥挥手。 “那小姐也会觉得心疼,”女仆长走过来接话,“这些天去斯诺怀特府送信的人回来都说,每次去都是小姐亲自接见的,第一句话永远是问大人有没有平安回来。” 笔录官看着自家大人嘴角扬了一下,但很快收敛了表情,他站起来,进门随手脱下来的外衣随风回到了他的手上。 笔录官勤谨地跟随着往楼上走,没走几步,就发现大人停了下来,转过身用手上的腰带指着自己,脸上虽然还笑着,但眼睛眯了眯:“女仆长开玩笑也就罢了,你不要拿斯诺怀特小姐在我面前说事。” “是,大人,臣保证刚刚是最后一次。”笔录官从善如流。 “这几天辛苦了,明后天你休息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会让人传话。”克里斯托夫一边说一边继续朝楼梯上走,他顿了一下,回过头去,“闰冬对冬巡有影响吗?” “这……臣对北方了解不深,如果大人想详细了解,臣会传话给专门负责北方事宜的风声。” “我倒不感兴趣。”说到底,要是瑞诺卡折了少主,对他百利无一害。克里斯托夫眼前浮现出莉莉安娜的脸,只是她……在启程前都担心成那个样子,真的出了什么事,会为福兰特·斯诺怀特哭干眼泪吧? “让他们留意着,”克里斯托夫最后说道,“有什么消息及时传回,但还是自保为上,冬天的瑞诺卡不是适合频繁活动的地方。” “是,”笔录官拥有强大的记忆力,这让他不用总是拿出笔“刷刷刷”地记录,“还有需要吩咐的吗,大人?” “米里德,上次说的那个事,是件大事,盯住了。”看治疗师拎着箱子要靠近,笔录官抬手阻止、示意治疗师继续留在一楼,不要进入他们的谈话范围,“不要对他们的下限有幻想。” “公爵上次倒是提议过,也许我们可以对莱恩家的次子伸出橄榄枝。”笔录官提醒道。 “老莱恩傲慢,小莱恩无耻,剩下的克劳尔·莱恩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克里斯托夫对叔父的这个提议一直都是反对的,“公爵没有和克劳尔·莱恩接触过,但我接触过。一个成天都把‘我不如我的兄长’这句话挂在嘴上的人,心里真的会对自己这个次子的身份毫无芥蒂吗?” “正是因为克劳尔·莱恩有野心,我们的扶持才有意义吧?”笔录官不解。 克里斯托夫的手在楼梯扶手上轻轻敲打,他还留了一只耳朵听楼下治疗师和管家的对话,男人只穿了一件底衫还敞着胸口,这让他显得十分懒散:“他一个十余年都被压抑着远离权力中心的人,一朝尝到了甜头,能乖乖听话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我们眼下和米里德关系已经是这个样子,费劲周折还原地踏步,太不划算。” “但,如果只是让他们内斗呢?” “没人比莱恩家更懂兄弟相残了,”克里斯托夫一边开着残酷的玩笑一边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这是他们的家族传统。我看不论我们参不参与,时间到了也会好戏上场,这种事就留给他们关起门来解决吧。” 而且克劳尔·莱恩还跟斯诺怀特家的亲女儿走得近,未来要是把向来作壁上观的斯诺怀特给拉下水去,那更有热闹看了。 但……瑞拉·格林又和莉莉安娜亲昵。克里斯托夫突然想起这件事来,要从前他倒不担心,若以后莉莉安娜真的能熟练重现她在舞会那天使用的魔法……那他得把莉莉安娜的立场考虑进去才行。 “这件事再议吧。”他打了个呵欠,几天的不眠不休,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他需要休息,“我看叔母是打算陪安妮过新年。如果安妮还是不见起色,把赛尔斯有点名气的治疗师都搜罗过去守着,你也留意一下首都有没有好的人选,如果需要我开口,我便去亲自要人。” “大人,斯汀森夫人至少也要等明年四月才会生产——” “去守着,这个时候不计较兴师动众。斯汀森要是觉得我管得多,那就让他自己来和我抱怨。”克里斯托夫断然道,“原话和他说就是,要不是安妮执意要嫁,你觉得我和叔父会同意她嫁给一个连自己的骑士团都没有的子爵吗?” “大人如果有空,新年去探望一下斯汀森夫人,夫人肯定比看到那些治疗师高兴。”笔录官说道,“夫人最关心大人的婚事,大人亲自说给她听,她听了也放心,心情好了身体自然就好了。” “你帮我安排吧,日程最好不要超过十天,”克里斯托夫挥挥手,“没必要见的人就一概不见了,反正还有叔父在。留一天让我陪安妮,再留一天让我呆在骑士团,其他的你看着办。” 十天……去年他可是在赛尔斯停留到了三月,直到首都学院开学一周多才慢悠悠走陆路到首都来的。这一次这么急,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为了斯诺怀特小姐,自从上次舞会之后,大人每个光耀日基本都和斯诺怀特小姐在一起。 就这,还不让提斯诺怀特小姐呢,笔录官在心里嘀咕,他觉得斯汀森夫人完全不必担心大人和未婚妻相处不好。 什么抗拒婚姻和爱情,完全不存在的。笔录官挑挑眉毛又抿抿嘴唇,大人如今这状态和坠入爱河成天守在姑娘路过的门前弹琴唱歌的毛头小子没什么区别——只是没人敢说而已。 “总算是说完了,快去给大人配置药浴吧,水早就准备好了。”见笔录官下楼,女仆长忙不迭地对治疗师和管家说,“我看大人还是劳累了,今天不留什么人在楼上打扰他,除了守夜的人,其他人也好好休息休息,你看怎么样,贝克?” 楼下的纷纷扰扰都和克里斯托夫没有关系了,他想要休息一会儿。在治疗师帮他重新处理了伤口后,换了一身浴袍的他慢悠悠地走到宽大的浴池里。整个别邸他最满意的就是这个大浴池,还专门找人扩建过一回,虽然还是和赛尔斯的温泉没得比,但也布置得充满赛尔斯的风格。 嗯——什么东西? 克里斯托夫一惊,他还没有脱掉身上的袍子,就听到水下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在拼命扑腾的声音。 第77章 塞壬(2) 别邸里的仆人都是知道他的习惯的,这种时候楼上不会有人,更不可能冒冒失失闯进这种地方来。药浴的水是深色的,室内又充满蒸气,叫男人没办法立刻看清状况。他几乎是要下意识引一道雷过去,骤然出现在这种地方的,无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基本都是来者不善。 耳边已经出现“呲啦——呲啦——”的声响,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唐突出现在他一手臂之外的天空、就要往下坠落的莉莉安娜。 再一看这个落进池子的“东西”,动作十分惊慌,但是又只会不得章法地挣扎,眼瞧着就要慢慢沉下去了——哪怕是魔兽,也很少有那么笨拙的,更别说是刺客了。 虽然今天不是光耀日,但这个可能性还是让他驱散了所有已经在他周围汇聚起来的电光。等他靠近,看清楚那一头接近纯白色的长发如水草般在池中摇曳时,他跳了下去。不过这时候,莉莉安娜基本已经摆脱了她身上厚重睡裙的纠缠,不需要他帮忙,再扑腾几下应该也能靠近池边了。 “呸!呸呸呸!”终于扒拉住浴池沿的莉莉安娜不敢松手,因为她的脚还是踩不到池底,只能一边吐呛进嘴里的苦涩池水一边疯狂甩头,把黏在她脸上不断向下滴水的头发尽量甩到身后去。 好家伙,平时穿着不觉得,这睡裙吸了水简直可以杀人!还有她那头长发!都是累赘!莉莉安娜觉得瑞拉给自己剪短发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眼睛还在疼,她感觉有柔软的面料铺到了脸上,赶紧拿头去蹭,终于能没有什么负担地眨眼睛了。视线逐渐适应了满是蒸汽的环境,莉莉安娜看到了跪在岸上和她一样浑身湿透的男人,很难说他到底是在端详她还是在给她擦脸,一滴水正好顺着他的脸颊和下巴滚下来,啪嗒一声落到她的鼻梁上。 莉莉安娜愣了一秒钟,看看克里斯托夫,又看看四周,然后说道:“今天不是光耀日啊!” “为什么不是光耀日,我却瞬移了呢?”莉莉安娜觉得不可思议,她刚刚想从池子里起来,想起刚刚她为了浮上来把睡裙给脱了,赶紧又蹲回去,让池水淹没过自己的脖子。 要潜进池子里捞裙子吗?不说原主这个聊胜于无的游泳能力,那个裙子本来就是浅色的,捞出来也湿透了,穿身上和没穿有什么区别……还是说请克里斯托夫做一下烘干机? 不不,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事情,莉莉安娜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不管她这会儿是在兰斯洛特的别邸还是别苑——万一斯诺怀特府邸的人发现她不见了该怎么办?她名声清白不清白都是小事,万一被人猜出她有罕见魔法了,很多计划就被全盘打乱了! “我得赶紧想办法回去!”她对克里斯托夫说道。 “你入睡后还会有女仆来打扰吗?”克里斯托夫回忆了一下自己上楼前的时间,而且她丢在水池底的显然是睡裙,觉得她这会儿应该已经上床休息了。 “不会,我都是早上醒了拉铃铛,她们才会过来。”被这么提醒,莉莉安娜稍微安心了一点,那至少还有好几个小时想办法回去。 “你先上来,我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克里斯托夫见她已经冷静下来了,便拿了一块毛巾放到她手边,想了想她还有那么长的头发,便又拿了一块过去,然后转过身去面朝墙壁,“你不用担心,我能悄悄把你送回去,但要等日出魔矿石换位的时候。” 他没听到人上岸的声音,反而听到了一头扎进水里的声音,他还以为莉莉安娜因为体力不支溺水了,转过头去看,却发现她中途浮上来换了几口气,几次确认位置,居然自己把沉在池底的衣服给捞了起来。 “不好意思啊我马上就好。”莉莉安娜看克里斯托夫转过来,还以为是自己耽误时间久了,“我马上就上来——嘶——” 这个身体估计就没怎么游过泳,而且池底水温更高,几次下潜上浮结束后,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心跳快得要命,呼吸也有点不正常了,好在剩余的体力足够她回岸边。费力地把湿透了千斤重的睡裙朝岸上一丢,看克里斯托夫又面壁去了,她也赶紧爬起来,抖开第一张毛巾把自己裹好,又抖开第二张毛巾把自己的头发裹住。 这个浴池真奢侈,赤脚踩在池边居然也是热的。莉莉安娜三两下收拾好,自觉地去找了另一侧的墙角面壁:“我好啦,你洗吧。” 听到了窸窸窣窣脱衣服然后走进浴池的声音,莉莉安娜伸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脸,刚从热水池里上来,自然是滚烫滚烫的。眼前浮现男人刚刚浴袍湿透、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一路落进能看到血迹的绷带的场景——虽然比这个香艳的cg她见得多了,但cg到底是隔着屏幕的一张图片,和眼前能真实摸到的差得太远了。 摸?她刚刚是不是想了摸? 莉莉安娜呵斥了自己的龌龊思想,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里,不允许自己再回头去看。 努力一下,万一靠自己就能回去呢?莉莉安娜盯着墙角,开始心头默念:“我现在要回到斯诺怀特位于首都的府邸,我的房间,我的床。” 在心里重复了好久,但鼻尖的药味缭绕不绝,睁开眼也依然是布满蒸气的房间。 怎么回事,就光莫名其妙送她来看男人洗澡,看完了又不把她送回去,单程票的瞬移魔法实用性起码少三分之二好吧! “你在说话吗?”她刚刚好像听到水池那边传来了声音,但是很轻,她没听清楚。 克里斯托夫又重复了一句,她还是没有听清楚。突然想起他刚刚说“处理伤口”,说不定是累到没什么力气大声说话了,她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毛巾,从角落跑到了水池附近:“你刚刚说什么?” 虽然克里斯托夫依然保持着闭目养神,但也感觉到了莉莉安娜的位置。还行,他耍了个花招想让她离自己近点儿,她也不算傻,没有跑进他一伸手就能直接拽下池子的范围。 “你瞬移过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什么也没发生啊,我躺床上准备睡觉呢。”莉莉安娜回答道。 “那你在想什么?”克里斯托夫感觉药水带给伤口的刺痛在逐渐麻木,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可能,转过身去睁开眼,便看到了一张红彤彤的——不知道是被热气蒸红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变红的脸。 “我在想,你是不是受伤了,因为来传话的人只说你回来了,我想要是完全没有事,肯定额外会说‘安然无恙’之类的话。”莉莉安娜老老实实地看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回答,毕竟诚信是科研的基石,“嗯……那我也没有猜错嘛,你确实受伤了,刚刚也一直没想起来问,严重吗?” 克里斯托夫愣了一下,他猜到莉莉安娜是因为脑子里在想和他有关的事情所以才出现在这里的,故意问这个,是觉得有点无聊想逗逗她,结果得到这个答案。 有种微妙的感觉,他的眼睛不自觉扫过她脖颈以下的皮肤,因为没有长发和衣服遮盖,毛巾的长度有限,很多地方第一次出现在他梦境以外的视野里,让他口干舌燥,他是在这个池子里泡得太久了。 “小伤而已。”莉莉安娜听男人这么回答她,眼前浮现皇太子手掌上那块触目惊心的烫伤——这些人对于“小伤”的划分,显然和她完全不一样。 莉莉安娜又老实窝回了角落,等着克里斯托夫穿戴好、把她的睡裙烘干递给她,她这时候才发现边上是立着类似屏风的编制物的,刚刚水汽太大完全没有发现。去屏风里面换好衣服出来,她抓了抓用毛巾擦得半干的头发,这头长发要是不趁着现在梳整齐,干透肯定打结。 “待会儿会有仆人来清扫,你不能留在这里。”见莉莉安娜没有跟着自己走的意思,克里斯托夫向她解释道,“你先跟我回房间,休息到日出前。你哥哥在府邸四周布满了各种魔法阵,我会在魔矿石换位的时候趁机把你带回去,就不会有人察觉到。” 发现女孩在低头看地面,他顺着她的目光也朝下,才意识到她没有穿鞋。 “你可以用风让我不接触地面呀,就像从前一样。”莉莉安娜拒绝了克里斯托夫伸手来抱她的动作,他身上还有伤口,她再轻也是个成年女人,因为用力让伤口裂开的话,这药浴不就白泡了吗。 克里斯托夫眨眨眼,流畅而自然地撒谎:“我今天飞行了很久,不想再用风魔法了。” “那我就自己走吧,没事儿。”莉莉安娜表示自己不介意赤脚在地上走,这些房子下人都是三天小扫除五天大扫除,地板不会很脏。 “但楼下的仆人可能会听到上面有两个脚步声,然后来查看情况,毕竟这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克里斯托夫觉得,莉莉安娜对于冬天的石质地板有多冷,应该一点儿认知都没有,她的府邸在不到十月就会在每个角落都铺满厚厚的地毯,那确实一路赤脚踩过去都没有问题。 明天还是吩咐下人,也按照瑞诺卡的习惯把那些地毯都拿出来铺好吧,从前都是她来作客才专门布置,如今……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因为脑袋瓜里想他了,直接出现在他身边呢? 第78章 ocean eyes(1) “但今天真的不是光耀日啊。”一直被克里斯托夫带回他的房间,莉莉安娜都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今天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之前提出的最后一个由规律总结出的假说,都被彻底推翻了。 不需要瑞拉的光魔法,也不需要光耀日,她只是在平平无奇的一天躺在床上担心了一下克里斯托夫的伤势,就稀里糊涂地掉进了他的浴池。 如果说舞会上她搞出来的那些意外对其他人很危险,那这个控制不了的瞬移就是单纯对她自己很危险了:她脑子里有的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万一哪天心里想想悬崖然后转过身就是万丈深渊了,这迟早被吓出心脏病来。 “这是好事。”克里斯托夫把她一路抱到床沿边上,手一松,她利索地从他的外衣里钻出来——刚刚他本意是让她披着外套别着凉,莉莉安娜显然把他的意思误解为了要用这个东西做伪装、把自己藏起来。她被他随口编的“仆人随时都可能会上来”给唬住了,一路上都老老实实把自己缩在他的外衣里面。 “优秀的魔法师应该可以随时按照自己的心意支配元素。”克里斯托夫看看自己肩膀上那一片颜色微深的水迹,那是莉莉安娜半湿的长头发贴在他肩头导致的。一阵阵悠悠的凉意提醒他,如果还有下次,他该在浴室里帮她把头发弄干才带她出来。 她想跑,目标是靠着窗台的那张躺椅,但脚刚沾到地面就缩了回去——克里斯托夫笑着看莉莉安娜的所有小动作。他的房间也没有铺地毯,而且不管多冷都会保持一点开窗。 没想过她会来,所以壁炉也是按照克里斯托夫自己的习惯设置的,她睡床都不一定会觉得暖和,还试图跑躺椅上去。 “那边太冷了,你就睡这里,我去那边睡。”克里斯托夫安排道。 莉莉安娜感觉克里斯托夫伸手向她的头发,一股温和的热风吹走了她湿发上的寒气,是吹风机!莉莉安娜星星眼,甚至在心里比较了一下瑞拉牌吹风机和克里斯牌吹风机哪个更好用。 结论是,瑞拉牌更好,因为瑞拉给她吹头发的时候她能把眼睛眯起来靠瑞拉肩膀上,还能撒娇说“头发太重了”让瑞拉帮她按按脑袋和脖子——克里斯牌吹风机虽然出风更稳定,温度也不会忽冷忽热的,但她得打十二分的精神,别一不小心就把眼睛眯起来、拿自己的脑袋去蹭他的手掌心。 “那边完全没有布置,也没有生壁炉,温度就和地窖差不多。”看莉莉安娜的眼睛又朝被浅色帷幔遮住的那一侧飘,克里斯托夫说道。“如果要铺床,必定要让仆人上来,虽然我很信任这里的管家和女仆长,但你的事情我还暂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说的也很有道理,莉莉安娜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的贵族成婚后基本都是分床睡,所以最大的那间主人卧室一定是一个可以分成两个小间的套间,克里斯托夫这里也不例外。没收拾出来就没办法了,她还没有嚣张到让克里斯托夫亲自去帮她铺床的地步,他这种大人物,估计也不知道自家备用的床褥平时放哪里。 “我明天让他们把那里一并收拾出来吧。”克里斯托夫见莉莉安娜还在盯对面的帷幔,说道。 明天是明天,那今晚怎么过呢? 莉莉安娜的良心让她没法心安理得地霸占克里斯托夫的床——人家为了讨伐魔兽奔波劳碌那么多天,身上还有需要泡药浴处理的伤口呢! “我再试试,”莉莉安娜爬到床的角落去开始老僧入定,“万一我就回去了呢,还不麻烦你明天早起。” “那你试吧。”克里斯托夫也不拦她,笑着看她爬到床脚坐好,留给他一个“因为太麻烦你了我现在很心虚理亏我要再努力一下”的背影。 刚刚因为药浴变得麻木的伤口又开始传来一丝丝的刺痛,克里斯托夫解开衣服看了一下新换的绷带,果然是在渗血。男人习以为常,去床头的柜子里拿了药膏,正准备涂,感觉身后有视线,回过头去看,姑娘正直勾勾把他赤裸的上半身望着。 她这到底……是保守还是开放啊? 克里斯托夫被莉莉安娜搞糊涂了。刚和她接触的时候,只要他提婚约相关的事情,她就会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所以那时候克里斯托夫觉得莉莉安娜养成了的那种十分典型的、矜持保守的北方贵族小姐。 但后来相处多了,从她说她想要和男人一样骑马、并且真的尝试了一小会儿开始,他就觉得好像不对。这一晚上,从掉进他浴池起,虽然莉莉安娜也有惊慌、不好意思,但总体上她对他们这种孤男寡女、显然不符合礼节的相处是淡然的。 然后她现在还这么直接地盯着他的——身体看。 真的好多伤口啊,莉莉安娜震惊了,之前有浴池里的雾气做遮挡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她感觉克里斯托夫不管是背上还是胸前,就没有什么好地方,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愈合后的皮肤颜色也不一样,有的地方感觉是还没有完全好的时候就被太阳暴晒过,所以颜色会格外深一点。 虽然之前就有皇太子说的“你见了会吓晕过去”做心里预设,真的看在眼里还是会感觉到心里抖一下——至于为什么转过身去看了,莉莉安娜给出的解释是,她是听到克里斯托夫在开抽屉,想着会不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 反正就和董永不小心拿走了七仙女的衣裳一样,肯定都是无意的。 “受伤很正常,我们不可能像皇家骑士团的人一样穿重甲,那会降低飞行时的速度和灵巧。在空中高速穿行的时候,哪怕是一片落叶擦身而过都会留下伤口。” 女孩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克里斯托夫耳边也适时响起了女仆长说的那句“斯诺怀特小姐会担心”,他耐心向莉莉安娜解释道:“海上情况多变,比起处心积虑地防御,不如全力攻击速战速决,所以受伤是难免的。” “那……就不能不近身吗?”莉莉安娜小声问,她抬头看克里斯托夫,“从远处召唤雷电和气流去攻击那些魔兽,就安全很多了吧?” “魔兽的弱点,往往都在被保护得很好的地方,要靠近才能有办法攻击。”到底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魔兽的人,所以才会说出这样天真的话,但克里斯托夫发现自己对于莉莉安娜说的这些幼稚话语没有感到不耐烦,反而被她满是担忧的眼睛看得心里发软。 他几下涂好了伤口、重新扎好绷带,又把衣服穿好后坐到了莉莉安娜身边去,对她说道:“小型的魔兽也就不需要大张旗鼓的讨伐了,其实不管你家饲养的雪狼还是我家驯养的风隼,它们的祖先都是魔兽,它们能比人更敏锐地感觉到对应元素的波动,而波动越大的地方,往往藏着越强的魔兽。” “居然——是驯养的魔兽?”莉莉安娜睁大眼睛。 “上课怎么教你们的?说是神赐的?”克里斯托夫笑起来,他没怎么正经上过首都学院的课,反正只要他按时来首都待着,皇室就不会有意见。 “我没有选《家纹和家徽》。”莉莉安娜挠挠头,她闻到了克里斯托夫刚刚涂的膏药的味道,是很强烈的、类似清凉油的气味,它直接掩盖过了他们两个身上相同的药浴味道。虽然不知道具体成分,但这种气味肯定代表了强烈的刺激性,他就把这种药直接往流血的伤口上涂……不痛吗? “你脖子后面还有一道划伤。”因为男人的睡袍很宽松,莉莉安娜顺着他的侧颈往下,看到了在睡袍边露出的一点边沿已经泛白、但深处还是紫红色的伤痕,他好像忘记了它,“不用处理一下吗?” 第78章 ocean eyes(2) “噢,”被莉莉安娜提醒,克里斯托夫才伸手去摸了一下后颈,他一般不太关注那种程度的划伤,它们不用管也会很快愈合,但他却生出了一些捉弄莉莉安娜的心思——绝对不是想要知道她今晚到底到什么程度才会觉得害羞,他说道,“我看不到它在哪里。” 哦,也是,莉莉安娜想,如果不是她莫名其妙过去一趟,处理伤口这种事肯定不劳大佬亲自动手,会有仆人三百六十五度包围他处理好的。 “你能帮我个忙吗?” 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这么问,利索地点点头,觉得今晚他所有的不便都是自己惹出来的,她当然需要负责善后。她朝男人放药膏的床头柜子爬过去又拿了药膏爬回来,自己试着拧了一下,咬着牙没拧动,于是把盒子递给克里斯托夫,示意请他帮忙打开。 哦,原来不是拧的,莉莉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刚刚被她忽略掉的那个小开关。盒子里的膏体看起来并不细腻,她感觉里面甚至还有树叶经脉和——鱼骨头?小心翼翼地用食指蘸好了一些,她绕到了男人背后去。 好刺激的药膏,她的食指上没有伤口,但指尖都有了一种奇异的、凉飕飕和烧灼感并存的感觉,这让她忍不住好奇地把指尖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但除了一股呛人的薄荷味,没闻出别的药材来。 “我要涂了哦。”因为都坐着她就看不到克里斯托夫的伤口在哪里,她支起身体半跪在了床上,用没有蘸药的左手拨开了挡住视线的睡袍边缘——继而发现那道伤疤的起始其实并不是侧颈,它甚至不是一道,看起来像是被平行的两个、不对,是三个细尖的东西划出的轻微创口,从上到下由浅变深,浮在好几处还没有完全消失的伤痕组织上面,最上面的那一道隐没了一部分在头发里。 莉莉安娜准备继续用那只没有蘸药的手扒开克里斯托夫的头发、看看伤口的尽头到底在哪里。老实说,一只手不太好干这个活,因为他刚刚洗过的头发不柔软,手指稍微一松开就会回到原位。 她一边嘟哝着“抱歉啊”一边用四根手指贴住了他的侧颈方便拇指使力,不然她手腕很容易酸。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这只手被捉住了,不让她再继续动了。 “我还没有——”她话说了一半,却突然感觉到了……她那四根手指紧贴着克里斯托夫的颈动脉,那是一个可以数心跳的位置。 “我知道在哪里了,”她听克里斯托夫说道,他的手轻轻抓住她的手腕,然后转过身来和她对视,这个动作让她的手远离了他的脖子,“我自己涂吧。” 沉默,莉莉安娜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她刚刚数到了……九下还是十下跳动,但刚刚过去了几秒钟?她不确定,五秒?六秒?反正肯定没有超过十秒。 这个世界人的心率和从前的世界是差不多的,莉莉安娜无聊的时候躺在床上数过自己的,每分钟七十到八十次。 他的眼睛平静如常,深蓝色的眼瞳如夜晚风平浪静的海面。 “好。”她轻轻挣开克里斯托夫的手,自从他们“针对婚约达成共识”后,他每次在人前握着她的手时都是这样的,只要察觉她想离开,他都会立刻松开她。 她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秒才收回了身侧,她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不能再看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好在他也移开了目光。 但是她的右手指上还蘸着药膏,她刚这么想着,男人已经让风不知道从哪里送来了一张手帕递给她。 “并不是所有家族的纹章上都描绘的是自己驯养的魔兽,”她听克里斯托夫说道,他突然说起了刚刚被中断的话题,并没有试图再去拿那个药膏,“能驯养的魔兽是十分有限的,大部分情况下,与其驯养一只野外捕获的魔兽,不如从头锻炼出一个骑士。” 有话题,太好了,莉莉安娜先是胡乱地点头,但她很快想到了之前就思考过的一个问题。 拥有魔法的骑士确实很强大,他们兼具强大的魔法和顽强的体能。但无论是多么强大的魔法师,也有他的局限性……因为,人体毕竟是脆弱的,人自身的体能封死了魔法的上限。 克里斯托夫曾经和她提过,他能驾驭高速的气流,但速度再提高,就会有失去意识的风险,这让她想起了早年战斗机对于突破音障的研究。 无论“高空高速”到底有多少实用价值,人类对于突破限制的探索是无止境的,而按目前这个世界的情况,莉莉安娜觉得风魔法的上限几乎不可能支持人以靠近声速的水平飞行——也许,这个王国对魔法的极度依赖,是导致它至今都没能走得更远、去探索新大陆的根本原因。 “那,使用魔法辅助装置呢?”莉莉安娜问道,“分出专门的人去驾驶——呃,就像控制马车的方向一样去控制这个装置,它总比人能承受多得多的伤害,而且就算它坏了,你们还能继续在空中飞呢。” “越是结构复杂精巧的东西,越容易被破坏。”克里斯托夫说了他的看法,不管是魔法辅助装置,还是魔法阵,在他看来都是一个性质的东西,“所以我从不依赖这些。” “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但有局限性。”莉莉安娜皱起眉头,“任何装置都可能被破坏,但你也一样,身体也是一个十分精密的装置,会受伤,会生病,有不可逾越的极限。把辅助装置视为身体的延伸,作为更好的铠甲,更快的车轮,看得更远的眼睛,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该说,真不愧是当今皇帝的女儿吗?克里斯托夫挑了挑眉毛,放眼整个王国,可能也找不出皇帝还狂热的魔法辅助装置研究者了。魔塔唯一常驻皇宫的就是负责研究魔法辅助装置的那一批人,如果突然在皇宫找不到皇帝了,那去他们那里大概率能找到人。 “也只有普林斯可以底气十足地说这句话了。”他笑着回答,“魔法辅助装置需要的不仅是魔矿石,还需要复杂的装置打磨,最适合做装置的材料是金属,所以你知道为什么王国所有的大型辅助装置都归皇室所有了吧?如果没有完全掌握制造这些装置的能力,还盲目地依赖它们,那绝不是一件好事。” 莉莉安娜在这方面一向一点就透,他也就不需要和她明说几个家族之间微妙的关系了。有朝一日她要是知道,她亲生父亲还存了让她生个带普林斯血脉的孩子来占赛尔斯便宜的心思……虽然这个便宜必不可能让皇帝如愿占到,她还是会难过的。 “但是……皇室也需要从北方买魔矿石呀。”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的想法有点太极端了,有因噎废食的风险。 “东边有魔矿石,只是皇室不愿意采。”她还是太依赖书本了,但有的东西是不会写在书上的,克里斯托夫说道。 “你不继续试着用自己的魔法回去了吗?”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会涉及到一些目前还不打算和她分享的内容,所以克里斯托夫开始提醒她本来是在干什么事。 “哦!”莉莉安娜赶紧又转过身去对着空气较劲,克里斯托夫坐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她连发梢都在用力的可爱模样,才伸手去拿床头柜子上的那些大部分已经被处理了、但是需要他过目一下的东西。 需要找点事情做,不然他会去想刚刚莉莉安娜试图给他上药的事。噢,药膏,他还没有涂那道伤口——算了,别管它了,那里总因为她出现古怪的感觉。 因为莉莉安娜今晚出现得突然,所以克里斯托夫还真不能确定她能不能自己回去,看几页纸就抬头瞄她一眼,发现她还裹着被子坐在那里。在听到她打第三次呵欠之后,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回了床头柜,说道:“下次再试吧,我累了,再不睡,明天早上就把你送不回去了。” “对不起。”一番纠结后,还是成了两人一人睡一边床的情况,莉莉安娜低眉顺眼老实巴交地抱着被子、跪在她刚刚用竖放在床上的枕头划定出的“三八线”旁边和克里斯托夫道歉,“如果还有下次,我会尽量做到自己来自己回。” 说完她就缩到床沿边去了,把被子把自己的脑袋盖住,那小小的一团,如果是个马虎的仆人走进来都不一定能发现她。 熄灯的房间陷入了黑暗,克里斯托夫也躺到了床的另一侧,他开始和往常一样敦促自己尽快浅眠休养精神,但风时不时就把女孩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递到他的耳朵里,提醒他莉莉安娜就在不远的、他伸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而且还没有睡着。 他刚刚抓着她的手腕的时候——就是他后悔捉弄她的那时候,他摸到了她的手腕皮肤下血管的跳动。 “那里连接着心跳哦。”这件事是母亲教给他的,母亲那时候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一只手轻轻靠在他的胸膛,笑着对他说,“所以妈妈才会一下子就知道,花园里的花苗到底是哪阵调皮的风给弄乱的。” 男人偏过头去看床的另一侧露出来的那一点浅色的长发,然后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闭上眼。他不该再想什么事情了,这是快速入睡的基本要求。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 是什么让你心跳如此快呢? 第78章 ocean eyes(3) 克里斯托夫觉得自己是睡着了一会儿的,毕竟醒来时外面依然是浓稠的黑暗。 他确认了一下状况,莉莉安娜正卖力地拖拽他们盖着的几床被子,他人才刚刚坐起来,女孩就麻利地几个翻身,把所有被子完全拖到了她所在的那一边。 好吧……他在黑暗里愣了几秒钟,这个房间对莉莉安娜来说确实有点冷。 他毕竟是个南方人,只穿着一件睡袍不盖被子会觉得冷。他召来了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外衣披上,打算就这样继续睡,结果闭上眼睛没多久他又醒了,这一次是被莉莉安娜结结实实地在腰上踹了一脚。 他又坐起来,好气又好笑地看莉莉安娜自己跨过了她划定的范围。那只用来划界限的枕头已经彻底歪到了他这一侧。 女孩现在正四仰八叉地横在这张大床上,依然是睡得烂熟的模样。从刚刚踹他的力度判断,应该是完全不用担心她身体有因为用魔法而不舒服的可能,虽然他没有觉得痛——但他不知道莉莉安娜还能有这种力气。 克里斯托夫叹口气,开始朝自己那一侧的床沿退,让自己保持在那只已经歪掉的枕头一侧,这样就把大部分区域都留给了莉莉安娜“伸展拳脚”——他可从来没有在“领土界限”这个问题上这么和善过。 但第三次闭上眼睛,他又很快醒了,这一次莉莉安娜是连人带被子都全部拱到了他怀里来,还好他睡得浅一把将她给抱住了,不然她得横冲直撞地把两个人都拱床底下去。 至于那只用来分界限的枕头——没有空管它去哪儿了,可能已经掉下床了吧。 你怎么睡着了之后反而这么有活力呢?克里斯托夫看着怀里的女人觉得十分惊奇。但还没有完,她紧接着就伸了一条腿压在了他身上,然后双手豪迈地抱住了他,脸还在他胸口蹭来蹭去。 男人突然觉得,他今晚怀揣了一些捉弄莉莉安娜的心思,结果到头来,他自己才是今晚被调戏的那个。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软了呢?”梦里的莉莉安娜正在自己的小床上撒欢,她觉得自己刚刚完成了一次十分漫长又疲惫的旅行,现在心满意足地在温暖的小窝里滚来滚去,把最喜欢的那只海豚玩偶给抱到了怀里揉揉亲亲。 但玩偶不是她印象里又轻又软的质地了,这让莉莉安娜觉得很不得劲,海豚变得硬邦邦的,毛茸茸的表面也变得凹凸不平,她好伤心,她心爱的、从小学就放在床上陪伴她的海豚变糙了! 早知道就冒着打破斯诺怀特府邸魔法阵的风险,把这家伙给打包送回去了。克里斯托夫无奈地叹气,他本来就睡得浅,这下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原来以前守着她的时候她睡得那么安静,都是因为身体不适被迫安静的。 他很想把莉莉安娜挪远一点儿,但是他稍微想挣脱开她抱在他身上的手和腿,她就伤心地哼哼,眼睫毛可怜巴巴地颤抖。某几个瞬间,克里斯托夫真的很想直接弄醒莉莉安娜、让她自己看看她在干什么,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别看她平时手冰凉,睡在被窝里抱着却很暖和,还软软的,能闻到她头发上正在散发的、和他身上一样的药浴味道。克里斯托夫突然有点儿理解为什么每次斯文都要猴急猴急地回家去了,斯文总嚷嚷着在路上风餐露宿这么多天,“得抱着老婆睡一觉缓缓,酒明天再喝”。 嗯……要是能这么抱着莉莉安娜,克里斯托夫现在认同斯文说的话,酒确实不急着喝。 克里斯托夫索性不睡了,他低头研究莉莉安娜的睡脸。她是真的轻,基本把体重都压在了他身上,他都没什么感觉——好脆弱,这不是他头一次冒出这种感觉,哪怕她体内藏着可能在转瞬间就吞噬万物的魔法,也没能逆转他的这种印象。 在莉莉安娜提出关于他们婚约的异议之前,他都是把自己所有的身后事——赛尔斯、他的孩子,一股脑全部丢到她看起来那么脆弱的肩膀上,满心计算着,“我有信心让她按照我的设想往下走”。 克里斯托夫突然困惑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他怀里的女孩能不能承受那些事?就算她能,她愿不愿意承受那些事?就算她愿意,如果让她一个人去承担那些他自己都不敢夸口完全得心应手的沉重责任,她又会在各方撕扯中感受到多少痛苦? 他……现在好像有点不太想让莉莉安娜承受那么沉重的东西了,因为那些痛苦迟早会让她脸上再也露不出现在这样单纯的笑容。 男人从父亲离开后就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也会在壮年死去的现实,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想在或者的时候做更多事情——为后代多留下一点,为赛尔斯的臣民们多留下一点。但是现在,看着怀里酣睡的姑娘,他却突然萌生了无比自私的想法。 想要活得久一点,多一点这样安静的,什么都不做,只是抱着她、端详她睡颜的时光。 下一秒,他的这点儿迷惘被莉莉安娜抬腿给踢没了,克里斯托夫服气地看着她开始张牙舞爪地挣脱开自己、慢悠悠地带着所有的被子朝她原来睡着的方向滚。 滚到边沿,她停下了,眼下除了所有被子还被她霸占着之外,她已经恢复了老老实实缩在床边的可怜样子,如果不是他怀里还有她头发留下的药味,他都要怀疑之前看到的那一通闹腾是又一段光怪陆离的梦境了。 等克里斯托夫观摩完莉莉安娜是怎么把身上的被子踢来踢去、愣是又把一半的被子“还”给他之后、销毁犯罪现场之后,他一阵好笑,觉得这说不定也是她独有的一种魔法。为了让她的“魔法”更完美一点,他还用风捞起了那只可怜的枕头,重新把它端正摆放在了他们之间。 莉莉安娜睡得又香又甜,她梦到她因为发现自己的海豚玩偶心跳过快,把它一路慌张送到了医院就诊,惊慌失措地摇晃着瑞拉医生的肩膀大喊:“救救我的海豚!它还很年轻呢!” “噢,我想它没有生病。”瑞拉医生用听诊器把海豚玩偶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推推眼镜对她说道,“你看,它现在的心跳很正常,它只在靠近你的时候才会心跳变快——嗯,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确患上了一种只能自愈的疾病。” “什么病?”莉莉安娜在梦里着急地询问。 “‘老人详细地向患者本人及其母亲询问了情况,得出的结论是生了一种和霍乱病症状完全一样的相思病。’”她突然发现,对面坐着的医生并不是瑞拉,而是从前世界的自己,那个自己眯了眯眼睛,说道,“这不是你读过很多遍的书吗?你第一次读这句话时,还把它抄写下来了。” “既然和霍乱症状一样,就小心被传染哦。”穿着白大褂的那个自己习惯性地伸手去脸上摸那几颗轮番冒出来的痘痘,她耸耸肩膀,“祝你好运。” 莉莉安娜照例在醒来时就忘记了这个梦,她被叫醒时差点儿忘记了自己在哪里,还嘟哝着“我今天没什么事情我想再睡会儿”,一秒后才一骨碌爬了起来,看到了已经换好了一袭深色外衣、随时都可以外出的克里斯托夫。 瞧瞧这懵懵懂懂、乖巧又无辜的眼神,谁能想到是个晚上不让人睡觉的坏家伙,整装待发的男人心情复杂,她哪天揣了心思要用这双眼睛来骗他,他说不定会上当。 “对不起,麻烦你了。”套上克里斯托夫的斗篷,又用兜帽遮住头发,伸出手扒拉住他肩膀,莉莉安娜一边小心着别蹭到他伤口一边又道歉,“还让你天不亮就起床送我,真是不好意思。” 克里斯托夫懒得纠正她:压根就不是天不亮就起床的问题,是一整晚都没有睡的问题——反正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莉莉安娜一路上都胆战心惊,克里斯托夫飞得很快,哪怕缩在厚实的斗篷里,她都能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到达斯诺怀特府邸附近后,他停了下来,莉莉安娜知道他在等待日出。 “待会儿需不需要我去转移骑士的注意力?”莉莉安娜想到,魔矿石换位的时间应该不长,克里斯托夫把她送回房间后又该怎么脱身呢? “我有办法,”发现莉莉安娜一边说话一边在看天边亮起的那条线,克里斯托夫调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势,让她能看得清楚些,冬阳正在云层之外若隐若现,“只要没有带着你,他们就算发现我,我随便编些话打发他们就行了。” “我明天还是会来接你去别苑。”克里斯托夫一边判断时机一边对莉莉安娜说道,“然后今晚——” “我会尽量不想你的!”莉莉安娜赶紧说道,“在搞清楚我怎么才能自己回家之前,我不想你了!” 克里斯托夫知道莉莉安娜是什么意思,但她那一口一个“想你”,听着……真是十分愉快。 他瞅准魔法阵在日出时出现空隙的那一瞬间,优雅地带着莉莉安娜滑进了水元素在空中构筑出的复杂符纹,转瞬间,他已经降落在莉莉安娜房间的阳台上,甚至没惊起一只早起的鸟儿。 府邸内一片静谧,应该是没有任何人发现莉莉安娜的失踪,他把女孩放回了她的床上,接过了她脱下来递给他的斗篷,然后牵起女孩的手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你可以随便想我——我真想这么说。”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笑着说道,“但我今天要去皇宫复命,所以你要是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没有完全的把握能把你藏好。” 莉莉安娜目送他轻巧地从阳台跃入了风中,她低头看刚刚被他亲吻过的那只手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扑进了柔软的床褥里,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她还能睡一会儿呢。 等等,皇宫?大约十秒之后,莉莉安娜坐了起来,两眼冒光。 有没有可能……当她掌握回到原位的能力之后,她就可以直接瞬移去皇家地牢了? 第79章 冷却时间与副作用(1) 莉莉安娜这几天忙得要死,只给瑞拉送了几封信。 而收到信的瑞拉觉得,莉莉安娜显然把写密信当成了一种娱乐,每次送信来的花样都不一样。 比如这一次,信封里乍一看是一张写着平平无奇“我去参加这个那个宴会”的信,但它的厚度不太对劲,瑞拉把纸张揉搓揉搓,发现这张信纸是用三张信纸给粘起来的,她用水元素魔法去处理了一下,才得到了中间的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母语信。 莉莉安娜和瑞拉约定,只有落款带她们原名拼音首字母的信,才是出自她们本人之手,无论是普通信件还是夹在这些信件里的密信,只要不带这个特征,那就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好消息是,我确认我的瞬移魔法并不受日期影响。在二十日和二十一日,我在兰斯洛特的别苑一共完成了九次瞬移,其中二十日成功了三次,二十一日成功了六次。”这太好了,瑞拉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心里一阵激动,在这个还在大量使用马车的世界,她的风魔法又不足以支撑飞行,瞬移魔法可太有用了! “而且,我不仅可以完成自己的瞬移,还可以携带物品。二十一日最后一次实验,我携带了一只麻鸭与我同行,它不仅和我一起出现在了目的地,而且直到今天依然保持存活。为严谨起见,我拜托了留在别苑里的仆人帮我继续留意那只麻鸭的情况,我还给那只麻鸭取了名字,它现在是‘量子一号’了。” “但坏消息是,我发现瞬移魔法存在冷却时间(不知道你打不打游戏,意思就是使用后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继续使用),目前来看它的冷却时间在一个小时以上,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在我熟练掌握瞬移后缩短。” 这是很有可能的!瑞拉一边看一边点头,她自己的治愈魔法一开始也是无法连续使用的,在她花了好几个月在自己胳膊上拉口子练习后,现在治小伤已经和玩似的了。 “还有个没有想明白的问题,那就是,我的瞬移魔法只在去克里斯身边时尤其灵敏,非cd期间只要我集中注意力,都能到他所在的位置附近去,误差不超过三米。但是去别的地方就很艰难,十次实验里,我只成功移回了自己在兰斯洛特别苑的房间一次,而且我原本的目标是床,但出现在了走廊里,还好克里斯清空了那层的所有仆人。” “我本来想再试试的,但克里斯不允许,他担心我不小心瞬移去了他不能用风立刻探知到的地方,我想了想,也是,万一我不小心卡在墙里了怎么办?” “然后我在想,也许克里斯并不是特例,说不定目标只要是人,就会很容易瞬移。所以我预备下次以你为目标进行尝试,具体的地点我还在考虑,邦德先生的住处太小了,一旦出现误差很容易被人发现。” “时间的话,等我去了圣神殿之后再约定吧,我应该会和姨婆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前往那里,届时有什么新发现也好一起商量。” “以及,我家的工匠理解错了我的要求,他做出来的东西不能用,我已经让他继续改了,你就先忙救济院的事情吧。冬天是越来越冷了,如果救济院缺过冬的东西,你一定要和我说哦,爱你~蹭蹭~” 瑞拉把信纸铺开,准备以相同的办法也给莉莉安娜送一封密信,她写道: “你的来信已收到,听苏珊大婶说,救济院今年的东西比往年多得多,你不用担心我。之前说的标准体系,我按我的理解先写了一版,就下次见面时一起商量看哪些需要改吧。” “这几天,我也很忙。克劳尔帮我把救济院的一块草坪变成了泥巴地,我们打算开春之后教孩子们种田。之前在集市上觉得便宜,买了几只鸡崽一样的家禽,本来也想和孩子们一起养的,结果第二天就冻死了,烤了吃还挺香,哎,还是春天暖和了再说吧。” “我觉得有点奇怪,克劳尔说他不回家过新年,还说他不回去也没有关系。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他们家就两个儿子,那他们这种大家庭不该很讲究吗?所以我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和家里吵架了,但是我直接问,他都说没有。” “邦德先生的住处暂时不方便用了,因为天气太冷,我劝他不要再去集市做生意,他倒是比我爸听劝多了。但我还是至少每隔两天去集市一趟,我觉得就像你说的,我们应该没办法立刻改变这里的现状,但我还是想做点什么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个小男孩捡搁浅的小鱼放回大海的故事。” “不过,你不用担心,现在克劳尔总跟着我一起去,有他的马车,我也不用一天黑就往回赶。他还帮很多人加固了他们的商铺,我们只象征性地收一点钱,因为如果完全不收的话,他们会给克劳尔提各种各样的奇怪要求,他和你一样不太会和这些人打交道。拿到的钱我都交给了苏珊大婶,让她用于救济餐的发放。” “克劳尔说他是莱恩家的人,不方便在首都出手直接整修贫民窟,听起来和你上次说的基本是一个意思,哎,那这个事就只有皇帝家的人能管了?但是我听克劳尔说,如果皇室管得太多,那王国四处的流民都会聚集到首都附近来,听他的意思,好像皇帝不管他们,是希望那些人回到原来的领地去讨生活,但他都是皇帝了,王国所有人不都该是他的子民吗?” “当然啦,我没有和克劳尔发脾气,你放心。我现在也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过去我是个普通人,现在其实也没有特殊到哪里去,就像你说的,咱们真的把这么大个世界全都背在背上,那走不出一步就被压死了。” “你要是能带活物跟你一起走那太好了,以后应该也能带我一起,那往后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哪里都困不住咱。但你也别太累了,我刚开始练光魔法的时候不小心练猛了,连走路都困难,你这个身体本来就不好,一定要悠着点。” 想说的话基本写完了,瑞拉捏着羽毛笔犹豫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跟着写一句“爱你”之类的话,眼看着墨水都要滴在信纸上了,她在末尾写下自己的真名拼音首字母,又想了一下,别别扭扭地在前面加了一个“想你的”。 结果她在把信粘上前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又拿墨水把“想你的”涂掉了。 第79章 冷却时间与副作用(2) “感谢你哦。”从红发青年手上收到了瑞拉的回信,莉莉安娜十分高兴,她还留青年说了一会儿话,嘱咐他别着急,等外面风雪小些再回去。 安迪·佩尔斯脸色通红地点头,莉莉安娜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恨不能搜肠刮肚把美丽的小姐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然后看她露出更加美好的笑容。 “有克劳尔少爷陪着就好,这几天的天气实在恶劣,如果她是一个人坚持还要出城,还麻烦你帮我劝一劝。”莉莉安娜问了一圈,心里也安定了不少,她微微收敛了笑容,对青年说道,“我很感谢你把这些话都告诉我,佩尔斯先生,但还请你留心,若哪天格林小姐有秘密需要你保守——” “我会替格林小姐保守她的秘密,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不对,我会把她的秘密带进坟墓!”青年干劲十足地大吼了一声,让一旁的凯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咳。”莉莉安娜本意是觉得佩尔斯这些话说得太全太细,担心他对其他人也是这个态度,特别是真正雇佣他的布朗子爵。 他现在常驻救济院,万一哪天撞破了瑞拉的治愈魔法还散播出去,那就麻烦了,但没想到这人表忠心表得那么干脆,话里话外好像都已经把瑞拉当真正的主人去侍奉了。 莉莉安娜想要看密信里写了什么,便示意凯特把佩尔斯带去仆人们休息的地方喝点热茶,吃点暖和的东西。 如今瑞拉那边的安全,莉莉安娜倒是不那么担心了。 克劳尔·莱恩那边到底是怎么想的暂且不论,她那个万事都要妥帖的哥哥怕是暗地里派了不知道多少人在救济院周围保护瑞拉,才会放心地把她一个人放在首都。 这位安迪·佩尔斯也是,他能留在瑞拉身边,肯定也是有福兰特的允许。经了福兰特手的事情,向来是没有最周全,只有更周全的。 只是北方一直没有消息回到首都,也不知道福兰特出发没有。走之前,莉莉安娜知道福兰特自己肯定顾不上给她写信,她专门和乔瑟夫提了,让他把冬巡的进展都写信来给她说一说。 瑞拉的来信看完,莉莉安娜拿了一张纸出来,她有了个新想法,想给瑞拉做个调查问卷一样的东西,让她去集市送热水的时候,给周围的大家伙都聊聊天。特别是住贫民窟的人,他们原本生活在哪儿?又是为了什么事情离开家乡?在什么考量下来到的首都周边? 墨水用完了,莉莉安娜弯腰去取抽屉里的新盒子。 从别苑回来之后她就开始立新规矩,哪怕是梅根和凯特,在获得她的允许,也不能随意进出她的房间,这是预防她莫名其妙的瞬移给府邸造成混乱。经过这几天的练习,她感觉自己的瞬移魔法对于脑子里的“想”和“想去”已经有了比较熟练的区分,但凡事都怕万一嘛。 女仆们觉得困惑,但也没有说什么,很多平日她们代劳的琐事,便要由莉莉安娜自己做了。 “嘶——”莉莉安娜捂住了自己右侧肋骨下的那一片皮肤,她感觉自己额头都在冒冷汗。在简单在纸上列了几个问题后,她回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卷起了睡裙,观察那一大片淤青和昨天比有没有发生变化。 这块淤青是她从兰斯洛特别苑返回后才发现的,当时她只是觉得皮肤和束腰接触的地方有点疼,一开始感受不深,但随着瞬移的次数变多,痛感越来越明显。 她在最后一次瞬移时带上克里斯托夫随手在林子里抓到的一只麻鸭。麻鸭在完成瞬移后显得十分平静,它那个小小的脑瓜好像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从密林的中央直接来到了边缘。 但莉莉安娜却觉得自己的右腰侧皮肤就像被密集的针扎过一样,疼得她差点没站稳跌倒在地,还好没有让克里斯托夫看出什么来。 晚上梳洗的时候,莉莉安娜没有让女仆在旁边伺候,她独自坐在浴缸里确认了自己的伤势:那片淤青有她的一只手掌大小,中央有明显的发紫,但整体皮肤是没有出现破损的,按压时也没有感受到器官的疼痛。 这件事她没告诉任何人,告诉克里斯托夫,他万一不让她不停地尝试瞬移了怎么办?如今最便利的练习地点就是他家别苑那一大片望不着边的密林。她一开始本来是想在信里把这个情况也和瑞拉讲一讲,但落笔时又有了新的想法。 莉莉安娜的打算是,反正到时候都要实验瑞拉的光魔法对她自己的魔法能力造成的影响,那就等到她们找到机会摆脱骑士的监视去做实验的那天再让瑞拉给她治。 如今能够成功复现的魔法只有瞬移——是之前一直都被她忽略的部分。真正恐怖的、具有破坏性的魔法,她在舞会后再也没有发动过,万一这些魔法各自有各自的触发条件,其中有一条真的就是瑞拉的光魔法呢? 俗话说,事不过三,她要是第三次在首都搞出大动静,大概率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易地逃脱嫌疑了,还可能把瑞拉拖下水。 现在把这些瘀伤留着,她正好验证一些别的问题:这些伤势到底是不是瞬移魔法的副作用?如果是,那么如果一段时间内不使用瞬移,伤势会以怎样的速度愈合?如果使用瞬移一定会让伤势恶化,最坏会恶化到什么地步?或者说,她能承受到什么地步? 感觉,瘀伤比昨天颜色淡了一些,范围也小了一些,莉莉安娜用自己的手掌在皮肤上比了比,然后又试探着伸手指在上面按了按——还是挺疼。 cd时间和副作用,莉莉安娜认为这两个要素是制约她瞬移魔法实用性的两个瓶颈。比如她如今在思考利用瞬移魔法潜入皇家地牢的可能性,按照眼下“要冷却几十分钟才可能发动下一次瞬移”的情况,这个计划和送头去给皇家骑士砍没有什么区别。 莉莉安娜坐在床沿上闭上眼睛,一开始她以为那种下坠的失重感是瞬移的必要条件,后来发现不是,失重感是瞬移成功的标志。她在脑海中把目的地的细节勾勒得越清晰,最后到达的误差就会越小——比如现在,睁开眼后,她已经来到了衣柜前。 她又掀起衣服看了看,瘀伤没有明显变化,她也没有感到加剧的疼痛。 “短距离瞬移(一个房间内,十米内)不会引起副作用。”莉莉安娜在她的秘密笔记本上记录道,这是她这几天第二十次完成从床到衣柜的瞬移,成功把cd时间从一个小时降到了四十分钟。 “合理推测,副作用与单次瞬移距离长度存在正相关,与累积瞬移距离和瞬移次数的关系待验证。” 第79章 冷却时间与副作用(3) “小姐,”莉莉安娜刚刚把羽毛笔搁在一旁,就听到了凯特小心翼翼地敲门声,“女仆长有事想和您说。” “霍克先生还是病得起不来……那就继续让之前负责侍奉福兰特少爷的男仆带领管家的事务。”莉莉安娜听了女仆长的汇报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早就猜到了霍克要用消极怠工的法子来强迫她低头。 她从别苑回来后,发现府邸混乱不减,便专门找来了霍克和女仆长。 莉莉安娜直接把府邸里所有的事项作了明确的分割,让他们一人认领一半,并表示他们在各自的认领范围内全权负责,可以互相寻求建议但不能替对方发号施令后,霍克的脸色就不好,第二天便说他病了,暂时无法胜任管家的工作。 “你们本来就该有个ab——我是说,有个备用的助手,人哪有不生病的,但府邸不会离了谁就不运转,就像福兰特少爷回瑞诺卡之后,这里就暂时由我来管理上下一样。”莉莉安娜瞥了女仆长一眼,这位女仆长温和敦厚,做事也妥帖,但性格太弱势,才会在平日里被霍克压得一点存在感都没有,“霍克先生病了,那就让他好好养病,总不能让外人觉得,我们斯诺怀特家不近人情苛待下人。” 女仆长离开后,莉莉安娜吐了一口气出来,她其实没有刚刚表现得那么淡定。福兰特的男仆因为跟随主人的关系,在处理一些事项上确实有点经验,但肯定达不到管家的水准。霍克本来就在怄气,更不可能好心去指点那位男仆,长久下去府邸的运行大概率要出纰漏。 莉莉安娜认为,这其实是一场拉锯,看她和霍克谁先低头。 霍克敢拿生病做借口强迫她把分给女仆长的权力还给他,无非是觉得这个府邸离开他就会崩溃,那她直接把霍克的权力全部丢给其他男仆代理,也是在告诉霍克:我完全不在乎你的抗议,这差事你不做自然有别人来做。 莉莉安娜很清楚,她要是妥协,那这三个月就会被霍克架空——其实哪怕到这一步,霍克也肯定不敢亏待她欺负她,但是,她这一次准备寸步不让。 因为她觉得,如果她在有主人身份这个先天优势下,都无法让一个府邸的仆人团队对她心服口服,那她觉得往后什么“往上爬、扩大影响力、乃至去推广科学带领平民进步”,都是痴人说梦。 这个骨头她还就啃了,崩牙之前绝不松口,莉莉安娜气鼓鼓地想。 “小姐,休息一会儿吧,明天还要去圣神殿呢。”看莉莉安娜坐在桌前发呆,脸色也并不好,凯特很担心。 福兰特少爷一走,伯爵夫人又总是窝在最暖和的房间休息,楼下的仆人们肉眼可见地活泛起来,晚上闲暇时间都敢聚集起来议论莉莉安娜小姐了。 凯特躲在一旁偷听,好像他们打算联合起来欺负小姐、不听她的话——理由居然是,福兰特少爷向来不喜欢小姐,他们不听小姐的差遣,是在给少爷表忠心。 凯特气死了,福兰特少爷什么时候不喜欢小姐了!他们都是瞎的吗!没有看到每次小姐出事,福兰特少爷都是一整天一整天地陪在小姐身边吗! 虽然少爷走了,少公爵大人还在首都呢,小姐是少公爵的心头最爱,每次送她回来大人都很舍不得!两个人要腻腻歪歪说好一会儿话才分开呢! “你知道他们在瞎说,那就没必要和他们置气,嘴长在别人身上,不许他们说,他们也会这么想。”其实莉莉安娜还挺哭笑不得,她什么都没有说,凯特就自动成了给她通风报信楼下仆人动向的小探子,“只要他们还在按安排做事,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见吧。” “但他们——”凯特嗫喏了一下,不敢在莉莉安娜面前说“他们还说您和我们都是一样的平民”,这种话要是出现在瑞诺卡侯爵府,那些人全部都要被拔了舌头丢去冰原等死,凯特虽然生气他们说莉莉安娜的坏话,但她不想害死这些已经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人。 莉莉安娜笑了笑,女仆不说她也能猜到,那些仆人能说的最恶毒的话也不过是“她有什么了不起?本来是个和我们一样的平民!” 但说实话,这种话从前对她没有什么杀伤力,现在更是没有任何影响了——如果父母都是平民,她反而不用这么绞尽脑汁地去寻找自己魔法的来源了。 莉莉安娜觉得,真正陷入危险的是说这些话的仆人。因为凯特都能轻易听到的话,梅根一定会听到,梅根听到,那就表示福兰特有一天会知道。她虽然准备找时间和梅根谈谈,但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能让梅根成为只为她做事的女仆,所以福兰特要是哪天知道了这些话,打算以瑞诺卡侯爵府的管理方式来处理这些人—— 莉莉安娜真不想等福兰特回来躲他身后去。她琢磨,还是她自己没有什么威信和手腕,镇不住人。要不去找克里斯托夫讨教一二,趁他还没有回赛尔斯过新年? 莉莉安娜思索着,克里斯托夫自幼失去父母,他是如何一步步把赛尔斯的各种事务都纳入麾下的?她想,应该也不全是靠着无人能及的风魔法和雷魔法。因为想要驾驭人心,单纯的暴力是远远不够的。 如何识人,如何用人,如何让恰当的人在恰当的位置做恰当的事情……她要学的东西还太多太多,偏偏都是些从书上课上学不到的事情。 那怎么办呢,只能拜师学艺了呀,也不知道这边的江湖规矩需不需要摆酒磕头……应该不用吧。莉莉安娜拿定了主意,让凯特去找来梅根。 “在少公爵回赛尔斯之前,我要请他来府邸做客一趟吃顿便饭,但先满足我之前订下的其他安排,因为那些邀请函我都已经回复了。”莉莉安娜对梅根说道,“理由……他不问就不用专门说,问起就说有些小事想听听他的意见,但不是急事,他不需要为我专门空出时间,抽空就好。” “哎,话这么说,大人是一定会为斯诺怀特小姐专门空出时间的。”一层层传话到克里斯托夫的笔录官那里,汉子大笔一挥,把之前所有的安排都揉一揉丢进了垃圾桶,“我看不用专门去问大人了,浪费时间,我直接重新安排吧。” 第80章 圣神殿(1) 瑞诺卡仍然没有任何书信传递到首都,这是正常的,北方恶劣的天气严重影响了信差的效率,莉莉安娜能为福兰特做的就只有等待、祝他好运,以及像现在这样陪着姨婆去圣神殿进行祈祷。 莉莉安娜原本是只打算花费一天在前往圣神殿上,但越靠近闰冬风雪越大,她考虑再三,让骑士们在去圣神殿的半路上安排一个可靠的落脚处休息一晚,以免让本就时常腿痛的姨婆因为舟车劳顿感到更加不适——毕竟是她反复暗示,才让姨婆决定在那么冷的天去为福兰特祈祷的。 “你这孩子还挺喜欢管理家事。”莉莉安娜的安排看起来还算得当,老人坐在前往圣神殿的马车上,虽然半阖双眼,但看着精神很好,还主动和莉莉安娜说起话来。 “因为姨婆说了,以后嫁了人要为丈夫分忧,但这种事情也不是突然就能学的会的,”频繁地和各种贵族夫人打交道,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变得油嘴滑舌了不少,现在已经能不假思索地当奉承的狗腿子了,“我什么都不会,还要等姨婆教我呢。” “哼,我已经没有精力管这些了,你看着办吧。”姨婆未置可否。 这些天府邸发生各种变化,莉莉安娜深刻怀疑霍克是去给老太太告了状的,但姨婆并没有任何反应,今天又听姨婆说了这句话,莉莉安娜放心了,这是完全放手给她折腾的意思。 霍克昨天起了个大早,一只手拿帕子捂着额头一只手拄着拐杖来给她和姨婆送行,嘴上说着“我今天觉得好多了,请小姐和夫人放心前往圣神大教堂,府邸内所有事情有我——还有女仆长一起打点。” 管家重新开始管事,并且接受了她之前提出的所有分工,这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吧?莉莉安娜想。 姨婆没有再主动找话题后,她也靠在马车上休息。无论车厢内部布置得多么舒适,车身颠簸起来坐里面也不好受,她身上还带着一大块淤青,怎么调整姿势都不舒服,刚刚车轮下面好像过了一条石头比较多的路,她觉得自己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圣神殿和首都学院一样,都是建立在一座矮山之上,唯一的不同是首都学院的主体建筑在山腰,而圣神殿则直接端居山顶,使用颜色纯正的莹白色巨石作为墙体,在冬天几乎与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 而且圣神殿所在的矮山,人工打造的痕迹很重,感觉就像学院里的那个六边形花坛的放大豪华版,莉莉安娜也不知道这是把一座原始的山峰削成了一级级的六边形,还是干脆这整座山都是人工打造的。 莉莉安娜本以为到了山脚,她和姨婆就该像这个世界的很多小说里写的那样,必须下来顺着阶梯一步步向上走了,却没想到山下的积雪瞬间铺满了上方的阶梯,她们的马车就像攀登结冰的瀑布一样,在骑士的冰魔法帮助下一路顺利地来到了神殿正门。 一个巨型雕像群立在神殿正门前,雕像使用和墙体一样的材质,雕工栩栩如生,哪怕被淹没在积雪中也能轻易辨认出每个小雕像对应着什么动物,而雕像群的中央,是圣洁的女神正在为一个男人戴上象征皇权的王冠,工匠把沉重的石头雕刻出火焰的轻灵,自君王的脚下蔓延开来席卷世间所有生灵——不管是书里读到还是现实看到,莉莉安娜觉得,这寓意,好怪啊。 远远地,莉莉安娜看到一些穿着白色打底、不同花纹做装饰的长袍的人,她知道颜色区分出了这些神官的等级,比如在雕像群里打扫枯枝落叶的就穿着纯白色的袍子,迎接她们、为她们提供指引的神官袍子上是银色纹路,而当她们来到主神殿后,一位穿着鎏金红纹袍、头戴花冠的男人走了过来。 “上次见面时,我还只能踮起脚尖亲吻您的手背,诺瓦克伯爵夫人。”男人脸上没有什么皱纹,他的面容看起来柔和而平静,说完这句话后,又向莉莉安娜行礼,“想必这位就是斯诺怀特小姐。” 他遵循的礼仪和贵族礼仪相比有很大区别,莉莉安娜见姨婆摘下帽子接受了男人双手捧给她的花束,自己也学着姨婆的样子屈膝接受了花束,把它小心地抱在了怀里。 在隆冬时节能闻到怀中传来的鲜花芬芳是十分令人感动的,莉莉安娜环顾四周,神殿内部就像拥有一个与世隔绝的春天。 教皇……这么年轻的教皇?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还这么平易近人?莉莉安娜一边东张西望听姨婆和男人的交谈,努力让自己不显得过于震惊。 不过,据她所知,王国如今的教皇无论继位还是卸任都需要皇帝的认可,而且皇帝具有废黜教皇的权力,教会也不允许拥有属于自己的骑士团,神殿四周的护卫皆由皇家骑士团负责。 说白了,教皇就是吉祥物一样的存在,早已没有了任何实权,莉莉安娜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自由踏出这座神殿的权利。 姨婆对于圣神的供奉态度十分虔诚,莉莉安娜坐在姨婆身边,听老人念念有词,从斯诺怀特侯爵一路祝祷到了她已经逝去的丈夫,其中念叨的最久的当然是福兰特,说完后,她拒绝了女仆的搀扶,自己把怀中的花束轻轻放到了女神脚下。 “斯诺怀特小姐,您还未婚,需要将花束供奉到对面的神殿。”莉莉安娜正准备有样学样,先把这些流程走一遍再找借口和姨婆分开,没想到教皇帮她开了口,“夫人,您就先行前往那边的偏厅休息吧,那里是神殿最暖和的地方。” “你们都留下护卫她吧,我一个活一天算一天的老家伙,没人会想着来害我。”姨婆挥挥手,示意随行的两个骑士全部跟着莉莉安娜走。 “斯诺怀特小姐为何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莉莉安娜心里刚在嘟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呼风唤雨的教皇现在成了服务业者”,走在她身边的男人就像有读心能力一样转过身来询问她。 “啊——只是好奇,这四周虽然开着各种花,但温度依然寒冷,教皇却只穿了……看起来十分轻便的衣物。”莉莉安娜随口胡扯。 “只要对圣神足够虔诚,祂就会让人拥有抵御世间所有苦难的能力和心境。”男人微笑着回答。 她对这种唯心主义倒是不感冒,不过六边形……到底代表着什么呢?莉莉安娜看向教皇头顶的六边形花冠,寒冬季节,花冠上那些素色的花朵依然柔润、具有生命的光泽,看起来就像十几分钟前才从枝头摘下一样。所以,教皇本人拥有的是木系魔法……有莱恩家族的血统? 但他的外貌特征和克劳尔·莱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教皇的眼睛颜色很浅,说实话乍一看会有点吓人,但靠近了看就会发现那是很美丽梦幻的颜色,和四周的圣洁氛围相得益彰。 第80章 圣神殿(2) “啊……我本以为今天能见到一位故人已经是圣神庇佑,没想到还能再遇到一位对神学有兴趣的小姐呢。”听莉莉安娜小心翼翼地提问了“六边形”的意思,教皇很高兴,他停下了带莉莉安娜穿越平台前往对面的脚步,指引着莉莉安娜看向平台中央的那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三层金属圆球,它同样放置在一个六边形平台上。 “斯诺怀特小姐听闻过双神的故事吗?听闻过就好,那我便跳过这些内容了。这六边形的意义,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被最新修订的典籍所选择:光与暗于两端对立,分别代表圣神和创造祂的那位神明,其他四边由它们延伸,分别代表了两种元素,而小姐您,就来自站在水与冰巅峰的家族。” 莉莉安娜敏感地察觉到,教皇并不喜欢这种说法,他在说这段话时一直都微皱着眉头。 “那么,还有一种呢?”她问道。 “第二种说法已经被陛下抛弃了,斯诺怀特小姐。过去的我们认为,六边形其实代表了双神的六级——一半为光,一半为暗,它们原本统统属于创世的第一位神明,在创造自己的妹妹后,祂将光赠予给了妹妹,双神分立于两极,这就是最初的世界。” “两极?”莉莉安娜很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个用词,“这是地理意义上的,还是……?” “我想这是魔法层面的两极,斯诺怀特小姐。”教皇带着莉莉安娜绕着圆球慢慢行走,莉莉安娜看到了金属间隙中熠熠生辉的魔矿石,“第一位神明首先将‘创造’送给了圣神,自己则保留了毁灭的能力,在最初,圣神负责创造世上所有的美好,另一位负责带走世上所有的污秽,他们与子孙生活在一起,那是上古的欢歌时代,也是我们渴望带领所有的信徒所回归的本初。” “子孙……”莉莉安娜缓慢地眨眼,“您是指……最初的人,是双神的后裔吗?” “是的,斯诺怀特小姐,我们都是圣神的后代,所以只要保持对祂的虔诚,就会得到祂的祝福。”教皇示意莉莉安娜伸出手,莉莉安娜犹豫了一下,把自己没有抱着花束的右手递了过去,她觉得教皇应该不会在碰到她的瞬间尖叫起来“这是魔神的化身——把她绑起来架在火堆上——” 应该不会吧?她有些忐忑地看着教皇将自己的手恭谨地掂在她的手掌之下,他闭眼了几秒钟,然后睁开眼睛,微笑道:“小姐是有神缘的人,可以多来神殿坐坐,也许有机会亲耳聆听到圣神的教诲。” “那,所谓的六种魔法,就是指的元素魔法吗?”莉莉安娜对这种客套邀请不感兴趣,她只对这些魔法与她和瑞拉有什么关联感兴趣。 “小姐听说过双神的故事,却不了解圣神将什么赠予给了祂的孩子吗?”教皇问道。 莉莉安娜被问得发窘,毕竟她的这些三脚猫知识基本都来自克里斯托夫,她也很想自己研究,但家里的神学书籍都太晦涩了,还充斥异形文字,她读得实在艰难,好几天都看不完一页。 “双神的魔法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具有重建和毁灭世界的能力,圣神虽然爱祂的孩子,但也明白人和神之间的差别,祂不会轻易把神力借给我们,祂赐予我们的,仅是最为基础的元素魔法而已。” “那也就是说……也存在借神力给人的情况了?”莉莉安娜努力不让自己提问的目的性太明显,但感觉话题的走向在一步步接近她的预期,她不免有些激动。虽然听克里斯托夫说过圣女的存在,但她决定装傻,听教皇怎么说。 教皇顿了一下,看着莉莉安娜的眼睛轻声说:“自然是有的,斯诺怀特小姐,当我们需要引领的时候,圣神就会赐予我们祂的信使,我们只需跟随信使的脚步。” “您是在想,既然有信使存在,那身为教皇的我,又担负着怎样的责任吗?”发现自己的心中疑问又被看穿,莉莉安娜心中一惊,但教皇的声音依然平静而柔和,“吾等不过是被圣神选中的侍从,替众生向圣神传递祈祷,仅此而已。” “斯诺怀特小姐不必害怕,小姐是灵魂澄澈之人,所思所想皆在眼底,若我的揣测让小姐不适,那我之后不会再这么做。” 哈哈……这是在说她太单纯,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吗?莉莉安娜想挠头,但手上抱着花束,便只能作罢。 从前教皇的职能肯定不止于此,说不定会宣扬自己的是神的化身。想到这里,莉莉安娜突然觉得两百年前普林斯家真的很厉害,能把一个渊源如此深远、教徒众多且没有竞争对手的教会通过一场战争,打压到今天人畜无害一脸温良的境地。 “那这是圣神的信使……呃,我希望我的问题不会冒犯您。”在和教皇又交谈几句,确认所谓的信使,也就是圣女的特征就是治愈魔法无疑后,莉莉安娜还想再问问有关自己的事情。 “您请问。”这教皇太礼貌了,和莉莉安娜刻板印象里的那种白胡子一大把的阴沉老头完全不一样,上楼梯的时候他要伸出手来搀扶莉莉安娜,吓得莉莉安娜赶紧摆手表示不需要。 “圣神的,呃,就是创造祂的第一个神明,”莉莉安娜想尽力在这种场所去提“魔”这个概念,在刚刚的谈话中,教皇似乎也从来没有提过“魔神”这个词,“他——呃,祂,祂会有信使吗?” 令人不安的沉默,莉莉安娜下意识让自己的大脑保持空白,脸上也尽量只保留单纯的好奇表情,以免被身侧的男人看出什么来。 “未曾听闻过,斯诺怀特小姐。”行至专门给未婚贵族女子使用的供奉殿外,教皇轻声回答,“圣神遣送治愈众生的信使来,是来传播祂的慈悲……但那位神明,祂是因为想要毁灭这个世界才会与圣神反目、被圣神驱逐,祂这样的神明若派遣信使来……想必只会带来灾难。” 这话说极端了,倒不是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可能是“魔神的信使”所以要为自己开脱,她觉得魔法和原子弹氢弹一样,都是武器,或者说,是工具。去谈论工具的善良邪恶有什么意义呢?决定工具的用途的,向来都是使用它们的人。 莉莉安娜没有因为教皇的这句话感到不安,她反而还想进一步知道更多有关双法的内容:“您刚刚说,双神共持有六种魔法,但根据您刚刚的讲述,似乎圣神的信使只掌握了‘治愈’这一种魔法,那另外两种是什么呢?” “斯诺怀特小姐……对于神学真的十分好奇呢。”教皇微笑道,“大部分贵族小姐到这里来,不是为亲人祈祷,就是为丈夫祈祷,亦或是想为内心的困惑寻求一个答案——我能感觉到,小姐您和她们并不同。” 第80章 圣神殿(3) nonono!!莉莉安娜心中警铃大作,她是不是问得太冒进,引起怀疑了! “我确实是为了我的哥哥和我的未婚夫祈祷才到这里来,问这些问题,也都是为了他们。”莉莉安娜立刻垂下眼,做出柔弱无助的模样,她于扮演单纯恋爱脑已经十分熟练了,“我想要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无论是我的兄长还是我未来的丈夫,他们注定年年要面对凶恶的魔兽,我听闻魔兽都是那位神明堕魔后的怨念所化,若那些魔兽反而拥有神的魔法,那岂不是——岂不是——” “小姐。”见自家小姐泫然欲泣,眼泪已经垂缀在了眼角,梅根赶紧拿出手绢来,替抱着花束的莉莉安娜轻轻擦拭脸颊。 他对于这个说法买账吗?莉莉安娜一边让梅根给自己擦脸一边偷偷瞥年轻的教皇。 “我十分理解斯诺怀特小姐的心情,这座神殿建成伊始,不知道听闻过多少远征人亲眷的虔诚祝祷。”教皇说道,“但小姐大可以放心,神力之所以为神力,是因为只有神才能驾驭,神不轻易将其赐予给人,更不会将其交给兽。” 那湮灭呢?这个说法和克里斯托夫说的对不上,克里斯托夫说“湮灭”是魔神的亲眷或仆从,具有毁灭所见一切的能力,也很可能是造成多位兰斯洛特家主英年早逝的罪魁祸首。 但莉莉安娜想了想,没有再追问。她觉得,第一是自己已经问了很多问题,二是如果能从教皇嘴里撬出“湮灭”的本质,那克里斯托夫绝对早就用尽手段把这些消息弄到手了。 “如果小姐的确对双神的六边魔法十分好奇……我倒愿意与小姐分享一二,但关于这方面的内容,神学的研究者们一直争论不休,我虽身为教皇,但也不敢对长达几百年的纷争一锤定音。” 那她也不挑,有啥说啥呗。莉莉安娜精神一振,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首先,神力的终极,也就是光魔法与暗魔法的两极,分别是‘创造’与‘毁灭’,它们拥有很多名字,“元素风暴”和“大湮灭”,还有现在被要求使用的称呼,‘圣神裙摆’和……‘魔神之柄’。”莉莉安娜感觉得到,最后两个词教皇说得很艰难,她听着也觉得有种中二病的羞耻感,“无论名字如何变化,斯诺怀特小姐,这两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法都代表着所有元素的起点与终点。” “还有一点是没有争议的,”教皇娓娓道来,声音如初春冻泉初融,“圣神信使所持有的‘治愈’,已经在很多特殊的时期出现过,它也是六边形中的一部分,代表了圣神对众生的护佑和慈悲。” 湮灭!对上了!莉莉安娜佯装平静地点头,实际上她的心为接下来要听到的内容怦怦直跳。 “剩下的三个魔法,我认为……属于圣神的,应当还有一种被称为‘守护’的魔法,它最早被出现于米里德的一个古老洞窟。但相当多的神学家认为,‘守护’和‘治愈’是同一种魔法……我个人的观点是,治愈只是将身体修复到原本的状态,‘守护’显然有‘更强’‘更牢固’的意思,混为一谈,是不妥的。” 加血,加buff,终极大招是无中生有,这个逻辑莉莉安娜觉得还挺顺的。 “一开始,我与很多神学家都认为,六边魔法是严格对称的,就像六边形是完美的一样。对应圣神的三种魔法,另一位神明所保留的魔法就应当是‘瘟疫’、‘破裂’与‘毁灭’。但那位神明拥有转瞬间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的能力,相关记载十分广泛,如果不作为六边形的一部分,实在不妥。” 莉莉安娜点头认同,因为她真的会瞬移,反而是“瘟疫”这个能力从来没有出现过,她这个身体是不太好,但她身边的人都很健康。至于“破裂”,教皇虽然没有详细解释,但既然是和“守护”对应,那想必也是一种破坏性的魔法。 基本可以下结论了。莉莉安娜扫视过巨大的平台、以及平台所连接的六个神殿,她深呼吸一口气以平复内心的激动。 她和瑞拉已经显露出的魔法,与双神的六边形魔法全部吻合,这意味着,她与瑞拉,和这个世界的两个神明传说存在切实的联系。 甚至于,今天与教皇的谈话,让莉莉安娜看到了瑞拉身上更多的可能性:她自己已经复现了瞬移和湮灭,没道理瑞拉就只会治愈。之前瑞拉那么羡慕她的魔法,她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去之后,瑞拉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神”在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呢?莉莉安娜微微皱起眉头,看向面朝的神殿内部那若隐若现的女神像。感觉挺难接受的……神真的存在……那是否命运也存在?难道说她们如今奋力探索、努力计划的一切,也在神的预计之中? “我都和你说过话了,我当然是真的存在的!” 那个曾经撺掇她杀掉所有会魔法的人类的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出现在耳朵里的声音让莉莉安娜吓了一跳,差点让手里的花束落到了地上。 “你拿稳一点啊,这也算是我送给我亲爱的妹妹的花,”那声音变得很暴躁,“如此漫长的时间都无法相见,你可不能把沾染尘埃的花束送给祂!” 然后声音又突然消失了,就像它的出现一样没头没尾。莉莉安娜朝四周、朝空中看了好几眼,确认附近没有陌生人存在。 “我刚刚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斯诺怀特小姐。”询问教皇后,也得到了这样的答案,这让莉莉安娜有些混乱。 妹妹……花……献给妹妹的花……难道刚刚和她说话的,是“魔神”? “还请您再稍等一下,之前在这里进行祈祷的宫廷女官还没有离开。”将莉莉安娜带到神殿外之后,教皇询问了一下在殿外等候的神官,然后说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近几日神殿里多了不少暂住的客人需要照顾,还请斯诺怀特小姐代我向诺瓦克伯爵夫人转达我的歉意。” “诶?”莉莉安娜眼前一亮,把刚刚奇怪的声音暂时放到了一边,她今天来圣神殿的第二件事,就是想找那位把她错认成“凯瑟琳”的老人。“那些客人应该就是我的老师!” “应该是的,嗯……如果您想拜会他们,可以请殿内的神官代为指引。”教皇又向莉莉安娜做了一个十分复杂、但他做起来显得从容又清雅的告别礼,让莉莉安娜觉得他像一只鹤。 只是……刚刚和姨婆告别时,教皇好像都没有行这种礼,莉莉安娜目送教皇离开的背影时感到了一阵困惑,难道说是因为知道她是克里斯托夫的未婚妻,所以格外给她面子? 这个偏殿好像一次只开放给一个人祈祷,莉莉安娜百无聊赖地在殿门外等着,一边等一边试图呼唤“魔神”继续和她说说话,但她在脑子里深情呼唤了半天,也再没有出现任何声音响应她。 “斯诺怀特小姐?”殿门内款款走出一个年轻女子,见到莉莉安娜的瞬间愣了一下。 与玛利亚·爱德华兹四目相对,莉莉安娜瞥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的手帕上绣着的一只雪狼。电光火石间,莉莉安娜意识到,也许爱德华兹小姐今天来的目的和她们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给福兰特祈祷。 哥啊,人家的这份苦心,你就好好担待吧,你现在不在,那就我替你招待,我等着你平安回来然后谢谢我。莉莉安娜笑起来,她走上前去,主动先行了个礼:“好巧,玛利亚姐姐。” 第81章 笼(1) “希望你保佑福兰特一路顺利,我刚刚听到个奇怪的声音,我也不晓得那声音到底是什么,是男是女也听不出,那家伙说啥就是啥吧,请你收下。”莉莉安娜在脑子里快速嘟哝完这句话,然后把手里的花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女神像的脚下。 她抬起头看了看,神像和首都学院里那个花坛上的雕像拥有相似的面容,但动作有所差别——可能这里供奉的所有神像动作都不太一样,也各有讲究吧。 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个神秘的声音也再也没有出现过。玛利亚还等着她呢,莉莉安娜没有在神像前多停留,转身便出去了。 “嗯……我会跟随换班的皇家骑士回到皇宫。”玛利亚轻声回答莉莉安娜的问题,大约是终于接受了“玛利亚姐姐”这个更亲昵的称呼,她也终于更换了对莉莉安娜的称呼,“莉莉安娜小姐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我和姨婆一起来的。”莉莉安娜问道,“玛利亚姐姐,你要去问候一下吗?” “作为晚辈理应问候。”玛利亚点点头,两个人跟随神官的指引,又开始慢慢穿过宽阔的平台。一路上她们没有聊太多,莉莉安娜现在不知道玛利亚和福兰特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宁愿聊今天的天气也没有主动提福兰特。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子,对于福兰特的婚事只能乐见其成,不能在其中做太多事情,不然引起了误会就好心办坏事了。 看来,与平台相连的一共六个建筑物,并不都是神殿,姨婆休息的地方是一个用花窗和各种浮雕装饰得十分美丽的——咖啡馆,这是莉莉安娜的第一印象。今天来祈祷的人很少,放眼望去竟然只有姨婆和一个穿着打扮活像花孔雀的贵族女人在说话。 “呵呵,这位一定就是斯诺怀特小姐。”莉莉安娜和玛利亚走过去时,马克西姆姨婆正在和那个体态丰腴的贵妇聊天。 那贵妇今天的穿着真是集近期首都流行于一体,样式繁复装饰华丽大羽毛的礼帽、色块鲜亮还缀着亮闪闪珠宝的衣裙、一手不重样的戒指……莉莉安娜很难发自内心赞美一句“好看”。 当然,莉莉安娜还不知道,这位夫人的打扮其实已经过时了。因为她最近活跃于社交场合,连带着富含瑞诺卡风格元素的厚重冬裙和斗篷已经悄然风靡首都年轻贵族女子之间,大家纷纷向裁缝提要求:“想让自己看起来和斯诺怀特小姐一样毛茸茸的。” 那贵妇看着两个年轻女孩靠近,还没等她们落座便打开了羽毛绒扇遮住脸,“咯咯咯”地笑起来:“斯诺怀特小姐前日还和我家小女儿一同去看了珠宝展会,我刚刚在和伯爵夫人说你哥哥的婚事,现在来问问你,让我家小女儿来做少侯爵大人的妻子,小姐愿意吗?” 哈?莉莉安娜十分困惑,首先那个珠宝展会她就去逛了一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回来了,并没有和谁多说话;其次这位夫人又不报自己的姓甚名谁,还把脸藏扇子后面只露出被亮片粘得晃眼睛的一双眼睛——她都不知道说的是谁! 而且哪有一见面连问候的时间都不给,就急吼吼要推销自家女儿的?何况玛利亚还在她身边呢,莉莉安娜刚刚都感觉玛利亚僵硬了一下,且不说玛利亚和福兰特之间的关系,两个女孩一同走过来,这位夫人却只顾着和她说话,话语间就像根本没看到玛利亚这个人似的,连个眼神都不给,这让莉莉安娜不是很舒服。 “我哪里有资格置喙哥哥的婚事,”莉莉安娜简单地冲那个夫人行了个礼,然后一句话把这个话题踢开,然后对姨婆说道,“姨婆,我祈祷时偶遇了爱德华兹小姐,她想来问候您。” “诺瓦克伯爵夫人,上次来府邸时听闻您身体不适不见客人,今日特地来问候您,祝愿您身体安康。”玛利亚上前去,俯下身和坐着的姨婆挨了挨脸颊,然后又得体地去向旁边的那位夫人行礼,白袍的神官过来替两个年轻女孩布置好了座位,她们便也在桌前坐下了。 是花茶,莉莉安娜闻了闻杯子里的东西,觉得一股甜美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是不觉得闷。 莉莉安娜敏感地察觉到,姨婆待玛利亚并不热络,她只简单地问了一句“爱德华兹小姐今天是来给家中亲人祈祷的吗”,之后,就再没有主动和玛利亚说话,反而和旁边那个贵妇人聊得还挺热络。 “我们家小女儿虽然比不上斯诺怀特小姐这样的美貌,但从小也是人见人夸的。”那贵妇人依然是笑着,兴致高昂地说道,“而且我们一直都把她和她姐姐管教得很严,是绝不会出现什么传遍王国人尽皆知的丑闻的。” “少侯爵不是喜好出席各种社交场合的人,但眼看斯诺怀特小姐都要嫁人了,身为长辈肯定也要帮他打算起来吧?”女人这个语气让莉莉安娜非常难受,她觉得女人言语间把福兰特和自己的女儿都当成了以物换物的商品,“瓦诺克夫人如果满意我们小女,一定要记得在侯爵和少侯爵面前多替小女美言几句。” 夸漂亮可以理解,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嘛,但后面那句话说得好突兀,莉莉安娜一脸茫然,却发现一旁的玛利亚垂下了眼睫。女人的脸上依然带着得体的微笑,但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却攥紧了裙摆,过了几秒钟又放开。 莉莉安娜想把话题扯开,但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那个夫人都能三言两语再把话题绕回来——莉莉安娜不禁在心里吐槽:你推销得那么卖力,难道是觉得今天就能让我们两个女人代替福兰特下聘礼吗? “我是跟随皇家骑士来的,所以也需要跟随他们换班的队伍返回皇宫。”又过了好一会儿,玛利亚就站了起来,冲两位夫人行礼,“还请原谅我先行告别。” “嗯,”那个夫人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从她们两个年轻女孩坐下开始,她都不曾和玛利亚说过话,只有姨婆点点头,说道,“爱德华兹小姐年纪也不小了,有合适的人选,我和斯诺怀特侯爵也会为你留意着,也算了却你父亲母亲的一桩心事。” 莉莉安娜心里一惊,她不明白姨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难道姨婆完全不知道玛利亚的心意吗——不……更像是,知道,所以专门说这句话来告诉玛利亚:“我和侯爵都不支持你和福兰特在一起。” 为什么会这样……玛利亚和福兰特不是青梅竹马吗? 莉莉安娜担心地看向玛利亚,却发现对方很平静。玛利亚结束行礼站直,露出了一个带着悲伤的笑容:“十分荣幸,诺瓦克夫人,请允许我代我的父母亲向您表示他们的谢意。” “呃,我去送送玛利亚姐姐,正好第一次来神殿,还想到处逛逛呢。”莉莉安娜之前本来就打算借口送玛利亚出去,然后找那个老人询问“凯瑟琳”是谁。但眼下她满腹疑惑,而且有些担心玛利亚。 “斯诺怀特小姐还真是乖巧可人,和传闻完全不一样。”那位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小姐有时间也可以多和我们家的几个女儿走动走动,就当多几个同龄姐妹,这样在首都的日子也有趣一些,马上就是闰冬,下雪的时候是最容易觉得寂寞的——呵呵呵,不过有兰斯洛特少公爵陪着,小姐的这些烦恼会少很多。” “感谢夫人盛情。”这个女人的姓氏莉莉安娜在府邸家宴时听过,感觉和斯诺怀特家关系不浅,所以莉莉安娜也不好去直接驳她的面子,心里想了不少阴阳怪气的话,最后衡量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如今在外两个身份,斯诺怀特的女儿,兰斯洛特的未婚妻,多少人把她当鸡蛋上的缝、等着拿她的行事态度以讹传讹妄加揣测。所以哪怕听得不耐烦、觉得这个母亲就像在推销商品一样推销自家女儿,她也不能随意甩脸色。 “你不必专门送我,我常来这里,对各处都很熟悉。”玛利亚和莉莉安娜并肩走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看向莉莉安娜,“还是说,莉莉安娜小姐是顺便想去什么地方?我可以为你指近路,这里的神官忌讳很多,有些地方就在眼前,跟着他们要绕路很久。” 察言观色,善解人意,莉莉安娜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比她略高一些的玛利亚,这样的女孩不可避免会敏感多思,所以刚刚桌上那些她都听出来的弦外之音,玛利亚一定都全部听明白了。 “没事,我只是不想出来一趟还总坐着说话,那还不如在家里开茶会呢,还更暖和。”莉莉安娜说道,“如果玛利亚姐姐不急着走的话,和我四处转转怎么样?” 第81章 笼(2) 玛利亚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莉莉安娜冲靠近的神官挥了挥手,表示暂时不用他带路了。 说点什么呢……莉莉安娜绞尽脑汁,想找点轻松愉快的话题和玛利亚聊——按理说,这种半生不熟的关系,聊双方都熟悉的人是最安全的,但现在提福兰特的话,莉莉安娜觉得会让玛利亚回想起刚刚那些无论如何都不算愉快的对话。 “莉莉安娜小姐,今天是来为少侯爵祈祷的吗?”她还在努力思考,却没想到玛利亚已经开口了。 莉莉安娜愣了愣,回答道:“是的,哥哥第一次独立冬巡,姨婆总是放心不下。” “是啊,虽然知道他会觉得这些担心是对他能力的怀疑,但还是忍不住担心。”玛利亚轻声说。 “你想多啦,他不会生气的。他走之前我起码对他说了上百遍的‘不要轻敌’,他也没有不耐烦,也好好收下了你送他的祝祷铃。”莉莉安娜试图宽慰玛利亚,“如果有消息从瑞诺卡传来,我也派人给你送个信。” 玛利亚怔了怔,她只知道莉莉安娜失忆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却不知道福兰特什么时候也变了。福兰特一向不喜欢别人怀疑他的能力,居然会耐心地听完这个从前一直不亲近的假妹妹说一百遍“不要轻敌”吗? “少侯爵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你不用太担心。”玛利亚轻声安慰莉莉安娜,“大概是……我十岁那年,他受父亲邀请来领地做客,母亲带我们出去郊游,结果途中偶遇了一只北方罕见的魔兽。那时候还是孩子的少侯爵就已经能周全地保护我们母女,还能出声提醒骑士们注意那个魔兽的皮甲上似乎有不寻常的元素保护,是十分了不起的人。” 用这样的语气说起这些旧事,玛利亚一定是喜欢福兰特的,莉莉安娜确定。 作为一个在从前世界母胎单身但热衷于给现充的朋友们当感情导师的人,莉莉安娜知道混合着仰慕和感激的喜欢具有多大的杀伤力。 更不要说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有青梅竹马的亲密——虽然只是揣测,莉莉安娜感觉皇宫的女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对于远离家乡、压力不小的玛利亚来说,福兰特甚至还代表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以及遥远暂时无法归去的故乡。 莉莉安娜在心里琢磨,玛利亚出身北方一个和斯诺怀特家关系不错的家族,幼年还和福兰特接触颇多。 青梅竹马被天降截胡的多了去了,但有一点很重要,他们两个至今都还保持着相当数量的私下往来——就莉莉安娜知道的,为她送胸针时他们两个单独交谈过、玛利亚还托福兰特给她送过手帕、福兰特邀请了玛利亚参加舞会、玛利亚给福兰特亲手制作了祈祷平安的铃铛。 从莉莉安娜这些天和其他同龄女孩打交道了解的情况,这两个人的往来已经算同龄异性中比较亲密的了,尤其是新生舞会,福兰特明明不需要参加的,但是他不但去了,而且在玛利亚没有到场的情况下,依然为了等玛利亚拒绝了所有其他女孩的邀舞。 基于这些事实,莉莉安娜才判定他们两个大概率对双方是有一定好感。 斯诺怀特这种大家族不一定期望从继承人的婚姻中得到什么利益,因为它们本身就已经足够强大,是周围人想要攀附的对象。但这种家族对于继承人的妻子肯定有相当高的要求,那按照常理,玛利亚这样从小知根知底、双方家族也素有往来的女孩应该是很好的人选才对——兰斯洛特家族愿意让她这种爹妈不明血统存疑的女人当继承人的未婚妻,那才是奇葩。 莉莉安娜不相信姨婆是瞎的,看不出玛利亚和福兰特之间关系不错甚至互相有好感,姨婆在桌上说那种话,表示之前肯定发生过什么相当不愉快的事情,让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不再看好玛利亚。 但这种事应该又没有糟糕到没有任何挽回余地的地步。莉莉安娜大胆猜测,玛利亚自己应该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而是被波及到了。 玛利亚的端庄持重是有目共睹的,她听说皇宫对女官的言行管束相当严格,这也是在皇室做过女官的贵族女子很抢手的原因,她们能在皇宫待下去,就代表已经获得了这个王国最严苛挑剔的认可。而且,不管是之前玛利亚去拜访来到首都的侯爵本人,还是今天来问候姨婆,至少都还是受到了表面上的欢迎。 莉莉安娜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不敢直接问,只能跟随玛利亚继续聊着一些有关这座神殿的话题。还好她没有红娘瘾发作,她在心里默默地回忆了一下,嗯,也就是之前提醒福兰特去感谢玛利亚送的铃铛,然后刚刚带玛利亚去问候姨婆——都是礼节往来范围内的事情。 在玛利亚的介绍下,莉莉安娜才知道,整个神殿其实不止有她们所处的这一层结构,还有专门为平民开放的部分——换句话说,神殿的结构确保了前来祈祷的平民和贵族不会直接相见。 博爱众生、平等地爱着每一个生灵的神,如果她真的存在,发现自己的神殿被设计成如此等级森严的模样……会不会觉得讽刺呢?莉莉安娜看着不远处那片镂空的金属地板,这是唯一能窥见一点平民所在平台的地方。 “他们在排队领取神花蜜,这是圣神对于信徒的馈赠,我们刚刚喝的茶里就添加了一些。”玛利亚看莉莉安娜感兴趣,便说道,“冬天寒冷,前来祈祷的平民少了很多,平时是很热闹的。” “玛利亚姐姐真的很常来这里呢。”莉莉安娜惊讶于玛利亚对于圣神殿的如数家珍。 “我……我觉得在这里,心里会变得平静,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祈祷什么,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圣神……也会觉得安宁。”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刚刚供奉花束的神殿,玛利亚停下来,看着殿门的石柱说道,“但我有时也觉得困惑,我家乡的主教说,圣神更看重心灵的纯净……但为什么她赐给女子的神花蜜,只是祝愿她们容颜更加姣好呢?” 莉莉安娜倒是看得很透彻,因为这种玩意儿说白了就是神殿的文创周边。顾客主体需求是容貌,那自然就胡诌这东西吃完能美容养颜,没吹永葆青春已经是良心了——就像吃了能中状元、喝了能生儿子一样的什么糕什么液一样,都是针对特殊群体的安慰剂罢了。 她没直说这种煞风景的话,玛利亚总来圣神殿这样的地方,很可能是那种十分虔诚的教徒,这种话还是回去和瑞拉吐槽会比较有共鸣。 “你真好,我从前都没有和你主动说过话……我是说在瑞诺卡的时候,你今天却能陪我这么久。”她们又漫无目的地散了一会儿步,莉莉安娜突然听玛利亚说着这句话,她有些惊讶,发现走在身侧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眼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我很羡慕你,莉莉安娜小姐,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需要烦恼。” 真的吗?莉莉安娜哑然,她没有原主的记忆,但她想起了那个只剩下只言片语的梦境,直到现在,试图回忆它还能唤起这个身体胸口的压抑和窒息。 莉莉安娜猜测,原主也是很清楚自己并非斯诺怀特侯爵亲生女儿这一事实的——那会不会有一时半刻,当原主注视着玛利亚·爱德华兹走在福兰特身边时,也曾无比羡慕她光明磊落的出身? “人活在世上,哪会完全没有烦恼呢?”莉莉安娜轻声说,人都是看着别人有的,想着自己没有的。 她从前觉得皇太子是整个王国最没有烦恼的人,如今也知道了成天傻乐的他背后的无奈。而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头发这几天是一把把地掉,现在回想起最初以躺平摆烂为目标的日子,都觉得就像梦一场。 因为感觉到玛利亚已经在努力深呼吸以掩饰哽咽,莉莉安娜便佯装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她看了好一会儿飞到平台上躲避风雪的鸟雀,等玛利亚平复心情。 等再恢复交谈时,她明显感觉玛利亚待她更亲切了,她们继续聊着天,玛利亚装作刚刚的情绪失控完全没有发生过,莉莉安娜也就默契地陪着失忆。 “这个,好像剧院里演过。”她们走过了一片华丽的花窗,莉莉安娜看着上面描绘的故事,觉得有点熟悉。 “我自己是不愿意看那些戏剧的,”听莉莉安娜说起之前去剧院觉得无聊,玛利亚也表达了赞同,“演来演去,都是美貌的男女爱上彼此,我看着其他人一脸陶醉,只觉得那都是别人的故事,而像我这样容貌的人……我是不会有这种故事的。” “你肯定不太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想,”玛利亚对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带着抱歉的笑容,“我不小心说了些奇怪的扫兴话,对不起。” 莉莉安娜眨眨眼睛,她其实非常理解玛利亚的想法,因为在从前的世界,她自己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好看”。 什么早恋啥的,和她通通都没有关系,班里的男生无聊给女生群发短信告白都没有她的份——还是多年以后同学聚会上她才知道有这种好笑的事情,她自以为在班上人缘还挺好的,但在这种风花雪月上却是实打实的边缘人。 上大学之后,就更明显了,漂亮的女生多得是人主动带她们做小组大作业,帅气的男生的占座边总会很容易坐满想要搭话的女孩。 后来莉莉安娜也就想明白了,人本质上是视觉动物,说难听些,连稀缺成国宝的熊猫,人们都会偏爱格外圆润格外憨态可掬的那几只,何况是数量众多的人呢? 莉莉安娜喜欢看小说,各种各样的,或严肃或浅薄的故事,其中俊男靓女们的爱情占了大多数。她从来没有梦想过自己会成为小说里的女主角——也许这也是一开始她满心觉得这里都是“小说里的剧情”,却从不觉得自己是主角的原因。 她在从前的世界很少成为人群的中心,没有获得过自己父母以外任何无条件的爱,没有经历过千辛万苦的获得,也没有感受过痛彻心扉的失去,她花了二十多年去接受一件事:我是一个普通人,我拥有的只是平庸的灵魂,浅薄的思想和诸多瑕疵的人格,我有各种各样轻易改正不了的毛病,但万幸,绝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嘛,那些三三两两在路上牵手走着的情侣,都只是在彼此的眼中格外闪光的普通人罢了,难道他们的生活就不是生活,他们的爱情就不是爱情了吗? 现实和文艺作品是不一样的,小说和剧院都需要观众掏钱,所以要迎合观众的爱好口味,大家愿意为帅哥美女掏钱,市场就会被这类作品充斥——毕竟大家伙已经被生活磋磨得死去活来,闲暇时还要一脸严肃地去鉴赏卡西莫多那伟大而高尚的爱情,可以,但真的有必要吗? 第81章 笼(3) 莉莉安娜在这方面是很看得开的,没有人带她做大作业,她就自己当自己的大腿;她自知系里好看的男生不会对她感兴趣,但考试排座在前后排她也大方多看几眼,反正不看白不看,美女帅哥她都理直气壮地看。 平心而论,莉莉安娜觉得玛利亚绝对是不难看的,在她的审美观下,她觉得玛利亚是个美女。她记得第一次来首都的时候,玛利亚来送胸针给她,她就感叹不愧是宫廷的女官,举手投足就像天鹅一样端庄优雅。 但这个世界——至少从首都学院接触到的各种人来看,这些年轻贵族男女都长得不差,而且愿意花心思打扮,就像卷子考得简单平均分就水涨船高一样,“美丽”的标准就随之提高了。 莉莉安娜觉得自己顶着现在这张脸,去安慰玛利亚“我们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显得有点既得利益者的虚伪。因为她知道,自己来这个世界几个月,与各种年轻异性的交往都没有受到什么挫折,原主这张脸绝对功不可没。 “我不喜欢看那些戏剧,是因为我觉得里面的女性好像存在的意义就是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不论是被魔兽抓走,被阴险的小人囚禁,她都只能在原地等待一个男人凭空出现,替她解决一切的问题,然后故事就在她出嫁那一刻戛然而止。” 莉莉安娜换了个说法,希望玛利亚能明白她的意思,虽然这不是她觉得剧院无聊最根本的理由——她对羞耻台词和狗血剧情出现在纸上的耐受很高,但是演出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她会尴尬得试图用脚趾抠穿地板。 莉莉安娜想了想,继续说道:“为什么舞台上的女主角必须足够美丽?因为她本质上和一个男人看了想要带回家的精美花瓶没有什么不同。” “我觉得,对于花瓶来说,美丽当然很重要。因为只有美丽才能彰显它本就不多、也可以随时被轻易替代的价值。”莉莉安娜认真地看着玛利亚的眼睛说道,“但我们是人,不是吗?我们看不到自己的脸,我们活着的意义,难道只是被锁在展柜里,等着被谁看上外表,然后带回去放在家里做装饰品吗?” 莉莉安娜又有点紧张了,她咽了口唾沫。 因为她知道,对于玛利亚这种真正的贵族大小姐来说,接受的教育可能真的就是“你这辈子的意义就是嫁一个对家族有助益的男人,然后生下他的继承人、稳固自己的地位”。她说的这几句话不一定能获得认同,也许还会被认为是十分叛逆的言论——她好不容易才和玛利亚拉近了距离,万一说错话,肯定又要疏远。 但玛利亚显然在为自己的容貌忧郁,也在为刚刚马克西姆姨婆和那个贵妇人的话伤心。她表现出的平静不是无所谓的无视,而是拼命的压抑,这种情绪一直堆积的话,总有一天会喘不过气来的。 现在,莉莉安娜觉得望眼前这个女人不管能不能成为她的朋友,有没有可能做福兰特的妻子——都已经不太重要了。比起这些,她更希望玛利亚能暂时从外貌和婚姻的苦恼中解脱出来。哪怕只是暂时地跳出来一会儿,得一点喘息,心情应该也会好很多。 而且在她的观念里,一个连爱自己、肯定自己的价值都做不到的人,也许很容易获得别人的怜悯,但这种怜悯,显然不是爱。 “但我们……我们还能做什么呢?”玛利亚迷茫地问,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但没有得到答案。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知道,父母亲期盼她能靠着和福兰特一起长大的亲密嫁给他,再借助这桩婚姻把爱德华兹家族和斯诺怀特家族更加亲密地连接在一起。他们也为此进行了很多的谋划,却没想到随着她长大,她的容貌越来越平庸——但那时父亲都还没有放弃,他把她送入了皇宫做侍女。 直到安德鲁·普林斯拒婚的事情发生,父母才终于结束了努力,他们知道,斯诺怀特家不会允许一个有污点的女人成为下一任家主的妻子。 只是她还没有放弃罢了,因为她不是因为父母亲说“你以后要成为斯诺怀特侯爵夫人,然后努力帮衬弟弟,让我们与瑞诺卡的关系更加紧密”才喜欢福兰特·斯诺怀特的。她就这样一边怀揣着易碎的自尊,一边又忍不住渴望他的垂怜,在矛盾中痛苦地摇摆,几乎忘记了上一次真心的笑出来是什么时候。 能做什么……莉莉安娜发现自己无法立刻回答出这个问题。 她和瑞拉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错,但站在玛利亚·爱德华兹的角度,一个出身传统贵族家庭、没有继承权的女性,能在这个尚且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世界做什么结婚生子以外的事情,她发现自己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一二三四来。 她想了好一会儿,这一次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因为她并不能常见到玛利亚,皇宫也并不是来去自由的地方。 “我觉得……其实我觉得我说这句话显得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我总觉得,那些来问候我的人并不需要记住我叫莉莉安娜,因为在大部分人眼里,我现在是斯诺怀特的女儿,以后是兰斯洛特的妻子,他们记住我的这两个姓氏就好了。”莉莉安娜看着中央平台上巨大的圆球轻声说道,“我好像只需要顺应着安排结婚,但说真的……首都学院开那么多课,唯独没有一节课叫做‘嫁人’。” “他们给我们和男人一样学所有东西的机会,”莉莉安娜看向玛利亚,“我知道肯定很难,但好像确实也没有规定说不能有女工匠,女士兵,女骑士,女领主,甚至——没有说过不能有女皇。那到底是什么在规训我们,让我们自愿呆在笼子里,不做任何尝试,认为我们活着的意义就是凭借家世和容貌成为谁的妻子,然后成为他继承人的母亲?” “有过……我听说过,很久之前有过女儿继承父亲的领地,但是……”玛利亚因为莉莉安娜说的话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莉莉安娜居然如此轻易地说出了这种话,“结局很不好,女人的魔法会在怀孕期间变得十分微弱,她变得无法驾驭自己的骑士团,然后遭遇了丈夫和骑士团的背叛,他们侵吞了属于她家族的一切……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把爵位和领地交给女儿。” 还有这种事啊?莉莉安娜第一次听说,这个世界的女人的魔法会受到身孕的影响,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从来不写在书上? “好吧,这是客观原因,但是——我们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做!”莉莉安娜拼命想,之前都是瑞拉开导她,她也想像瑞拉一样感染别人、帮助别人。而且莉莉安娜有一种预感,玛利亚愿意思考这些事,这会不会代表着,也许有朝一日,玛利亚能成为她和瑞拉的同伴? “我在首都学院有一个朋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想来想去,莉莉安娜觉得还是要拿瑞拉来举例子,毕竟瑞拉太闪闪发光了,思想觉悟都高她不止一点儿半点儿,“她是一个平民,进入学院之后一直很努力学习,她就从没有想过要在学院找一个贵族然后嫁给他。然后她这一次获得了陛下亲自签发的奖章,是获得奖章的名单里唯一的女性。” “好像是有这样一位小姐。”玛利亚点点头,“我听闻好像是……舞会的意外发生后,众人惊慌失措,那位小姐救助了很多人,不仅是贵族,还有礼堂里的很多侍从都受到了她的帮助。” “是吧!不止如此,她现在还准备给救济院的孩子们找出路呢,教给他们生活的本领,让他们别到了必须离开救济院的年龄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发现玛利亚也听说过瑞拉,莉莉安娜很高兴,她谨慎挑选了一点可以讲给旁人听的事情说。 “看!我提起她的时候,我就不会说她是谁的女儿,以后会是谁的妻子,她漂亮不漂亮也不重要,因为瑞拉·格林就是瑞拉·格林,这不是也很好吗!” 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妻子,只是自己……玛利亚陷入了沉思。 她虽然无法立刻完全认同莉莉安娜说的那些话,但心却情不自禁地受到了鼓舞,特别是莉莉安娜口中那个“剪短发,穿男人的衣服”奔跑在郊外集市和首都救济院之间的女孩,听着就像是故事里才有的人物——但这一次,她不讨厌这个故事。 告别时,莉莉安娜说道:“你以后要是还想和人说话,又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就你写信给我,或者直接来我们府上吧。” 莉莉安娜知道,她不可能短短几句话就改变玛利亚的观念,她拍拍玛利亚的手,压低声音对她说,“这三个月我们府邸都我做主,不用让姨婆知道,你别管她怎么想,你要是不想让福兰特知道,我也和他保密。” 是什么让这个女孩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玛利亚看着冲自己眨了眨右眼的莉莉安娜,她在受到吸引的同时也情不自禁感到困惑,这样充满活力而耀眼的笑容,和玛利亚印象中那个只会站在高高的楼梯上投下冷漠一瞥的小女孩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从前那个小女孩对于玛利亚的意义,仅限于“福兰特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但今天以后……玛利亚觉得,她想到这个女孩的第一反应可能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联想到福兰特,但除此之外,她就是“莉莉安娜”了。 那她自己呢?她真的还有可能摆脱“那个被大皇子拒婚的女人”“那个被大皇子嫌弃容貌的女人”“那个妄图嫁给斯诺怀特少侯爵的女人”这些众人口中的标签吗?成为自己——但“自己”,又到底该是什么呢? “愿圣神护佑你,莉莉安娜小姐。”虽然什么都还没有想明白,玛利亚还是由衷地向莉莉安娜行了一个礼作为告别,她从前总是一个人到这里来,在告别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向女神像行礼,祈求祂听到自己的愿望,“也护佑你的那位朋友。” 第82章 习惯动作(1) 从圣神殿回到首都后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斯诺怀特府邸迎来了它的客人。 克里斯托夫问候完莉莉安娜的姨婆后下楼来,便看到女孩正蹲在地上给那只麻鸭整理歪掉的礼帽——礼帽和围巾都是他的女仆长塞西莉亚在听闻“莉莉安娜小姐因为太喜欢别苑的一只麻鸭,所以写信来想接它回去作为宠物”后,连着熬了几天夜为麻鸭“最微小的颗粒一号”赶制出的针织品。 女仆长好奇地询问克里斯托夫,“最微小的颗粒一号”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斯诺怀特小姐为什么会给一只麻鸭取这样复杂拗口的名字? 这个问题把男人也给难住了,莉莉安娜并没有解释她取名的深意,克里斯托夫交代仆人时也只简称那只鸭子为“一号鸭”。 “斯诺怀特小姐对于名字的审美真独特,北方人都这样吗?”管家适时表达了他的担忧,“大人,以后你们的孩子还是由你来操心取名字吧,小少爷要是被叫‘颗粒二号’可就太糟糕了!” “这是大人和斯诺怀特小姐的事儿,轮不到咱们建议。大人,你看我赶出来的这些,没有女孩子会讨厌小小的的衣服,那会让她们想起孩子——啊,大人,等你和斯诺怀特小姐有了孩子,不管他被取了多么奇怪的名字,我都愿意为他做数不清的衣服!”女仆长一脸慈爱地端详着那只被盛装打扮的麻鸭,仿佛透过它就已经看到了下一代的小兰斯洛特似的。 某种意义上,女仆长的话没有错,因为莉莉安娜看到那只睡在垫了绒布枕的竹篮里的麻鸭后就乐不可支,他上楼时她就在和它玩,现在下来了,一人一鸭都还在庭院的雪地里摇摇摆摆。 克里斯托夫看着女孩跺脚,让麻鸭受到惊吓张开双臂“嘎嘎”地叫了几声,刚刚整理好的小帽子又歪到了一旁去,她快活地笑起来。 “你和诺瓦克夫人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吗?”等她玩累了,克里斯托夫才询问道。 “咳,不,不算吧。”莉莉安娜有些心虚地左顾右盼,他就去打个招呼,怎么就能看出这几天她和姨婆的关系有点僵硬了,“为什么这么说?” “夫人今天专门提醒我,说你最近脾气有变回从前的迹象。”克里斯托夫慢悠悠地说,“她似乎是担心我因为这个对我们的婚约产生什么想法,所以告诫我说,所有女人的性格都是多变的,如果丈夫让妻子觉得安心,妻子就会变得温柔,之类的。” “这样。”莉莉安娜嘟哝道,她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去。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克里斯托夫纯粹是好奇,因为他印象里莉莉安娜一直很温顺(除了睡着了抢他被子揣他腰的时候),有点想象不出她会因为什么事和长辈发脾气,“如果是不能告诉我的事,那我就不问了。” “倒也不算。”莉莉安娜想了想,转过身来看向克里斯托夫,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我其实还挺想知道你的看法。” 女仆们过来带走了还在昂首挺胸巡视新领地的麻鸭,今天虽然没有下雪,但依然寒冷。莉莉安娜带着克里斯托夫来到了她给自己新布置出的一个小会客厅,发现男人留意到了二楼平台上多出来的一架琴,她咳嗽了一声,加快脚步把他带离了那里。 她在试图练习弹奏这个世界的“钢琴”——它和从前世界的钢琴结构不完全一致,琴键的排列自然也不一样,所以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习了几天,才磕磕巴巴地弹出了一曲完整的“一闪一闪亮晶晶”。 为什么要练琴呢?因为莉莉安娜发现,大部分贵族女子都会点儿乐器,去人家的家里作客,经常都是女儿在一旁信手弹奏一曲,其他人就在悠扬的乐声中闲聊,一曲结束送上掌声,女儿提裙优雅感谢,然后客座上如果有高手,也会欣然在主人的邀请后送上一段演奏。 虽然目前为止没有人要让她表演,但莉莉安娜觉得这算个社交技能,点亮了总没有坏处——而且她钢琴是考过级的,有从前世界的基础,学起来应该不难。 虽然她有这个自信,但她绝对不要现在给克里斯托夫表演《一闪一闪亮晶晶》,不要听他绝对不是发自内心的夸奖! “好吧,该从哪里说起呢?”莉莉安娜一边嘟哝一边伸出手收拾她放在桌上的几页纸,桌边不小心硌到了她腰上的淤青,隔着一层不薄的冬裙都让她吸了一口凉气——对于这个淤青的成因,她现在又有了新的猜想和判断,不过还需要更多实验去验证。 和姨婆出现不愉快,都是因为玛利亚的事情。 那天在圣神殿与玛利亚分别后,莉莉安娜马不停蹄地去魔塔的老师们暂住的地方找人,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老人的具体特征,便只能跟着神官去拜访了几个年龄最老的教授,发现他们都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这些老教授要是都性格孤僻古怪、说不了三句话就要送客就好了,偏偏有一两个健谈的,在神殿待着百无聊赖,突然来了个“特地来拜访自己”的学生,高兴得手舞足蹈,也不管莉莉安娜到底有没有选他们的课,拉着莉莉安娜就开始畅谈,要不是姨婆派女仆来催促回程,莉莉安娜觉得那几个仿佛吃了电池的老头能给她补课到天亮。 “寻找凯瑟琳”计划又搁浅了,所以回程路上,莉莉安娜没什么精神,被姨婆说了几句“年轻姑娘成天皱什么眉头叹什么气,别学爱德华兹小姐”。 以这句话为契机,莉莉安娜才从姨婆嘴里得知了玛利亚被大皇子当众拒婚并且羞辱外貌的前尘往事,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玛利亚会对自己的容貌产生自卑心理。 但这件事和玛利亚有什么关系?莉莉安娜觉得这个逻辑好怪:玛利亚一直喜欢福兰特,很可能压根就不知道皇室准备在家宴上乱点鸳鸯谱,更不可能知道大皇子会当众拒婚。 听来听去都是安德鲁·普林斯是个完全不顾他人感受也不讲道德礼节的人渣,怎么在姨婆的嘴里,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是玛利亚的人生肯定是毁了、还要以她为反面例子,告诫她莉莉安娜一句“要安分守己”呢? 莉莉安娜认为,玛利亚可能就是太“大家闺秀、安分守己”,才会被皇室看上,指望用这种性格温柔做事体贴的女子去拴住大皇子的心、让他婚后行事不要那么荒唐。但狼心狗肺的东西又哪里是一个女人栓得住的? 想到这件事过了这么久,玛利亚还会在各种场合被内涵“有污点”,而那个大皇子却已经心安理得地在首都学院的角落和鬼知道是什么身份的女人鬼混,莉莉安娜气不打一处来。 她恨她没有早知道这狗东西对玛利亚干过这么过分的事情,那天见到他还对他行大礼!呸!狗东西不配!她下定决心,等她能熟练使用魔法了,一定要替玛利亚出口恶气。 “所以姨婆觉得,这件事的责任在玛利亚姐姐,她不该去做皇宫的女官?要是不做皇宫的女官,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在这种情绪支配下,莉莉安娜发现自己很难心平气和地和姨婆探讨观念的差异,她很想控制自己的语气,但还是比平时尖锐了很多。 “难道不是这样吗?”老妇人一边整理自己的披肩一边随意地回答,“她只是有个碰巧和侯爵比较投缘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做女官,皇宫里的人根本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姨婆,将心比心,”莉莉安娜想到了那个花孔雀贵妇人在桌上有意的暗示、姨婆附和的神色以及玛利亚在之后的抽泣,更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如果姨婆有个女儿,在大庭广众的宴会上被当众羞辱样貌,姨婆难道觉得错不在那个无礼的混账,而在自己的女儿今天不该出席吗?” “自己的女儿受了侮辱,不但不安慰她、爱护她、鼓励她,反而觉得她的人生从此有了污点,还告诫自己的其他女儿以后离她远一点,免得被旁人联想,影响婚嫁!”莉莉安娜越说越气,觉得自己手都在发抖,声调也不免越来越高。 “但这是事实!”老妇人睁大眼,有些不明白莉莉安娜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件和她完全没什么关系的事,“我想爱德华兹小姐的母亲也会认同我说的话,他们应该立刻调整策略,别想着再用这个女儿高攀,尽快把她嫁给一个偏远的小爵或者谁家的旁支,这件事只会在她嫁人后才会慢慢平息,不然他们家其他的女儿还会受到影响。” “你这是什么表情?”老妇人看到了莉莉安娜攥紧的拳头和眼眶里泛起的泪光,她皱起眉头,“你该好好记住我的话,虽然按照你未婚夫的身份,以后多的是人想要娶你的女儿。但周边很多小家族也会找到你,希望通过你丈夫的威望来帮助他们的儿女促成婚事,做好这些事情,你的丈夫也会对你夸奖有加。” “记住?记住自己的女儿莫名其妙就被当众侮辱后,就把她当作见不得人的垃圾尽快处理掉?这是正常的母亲会有的想法吗?”莉莉安娜快速抬手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她讨厌这种话都还没有说出口、眼泪却已经不由自主掉下来的体质。 “我绝不认同,我也无法理解今天那位夫人在圣神殿的那些说辞!”莉莉安娜口不择言道,“出了这种事,想得不是它造成的影响和伤害对于女方多么不公,而是沾沾自喜自家女儿少了竞争对手——我一定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哥哥听,如果他觉得自己的妻子有这种母亲也无所谓的话,那我也不想要这样的哥哥了!” 莉莉安娜这一大段话说得痛快,把心里的淤堵发泄了不少,但马克西姆姨婆的脸色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好看了:“你难道想以自己作为威胁,去干涉福兰特的妻子人选吗?” 第82章 习惯动作(2) “我哪里威胁得了哥哥呢?我也知道自己没有置喙哥哥婚事的资格。”反正话都说到这里,莉莉安娜觉得这一架是注定要吵了,她虽然本能地为此感到不舒服、甚至有点害怕,但还是强迫自己用强势的口吻着回应道,“哥哥要娶谁都和我没有关系,但我保留感到失望的权利。” “玛利亚·爱德华兹绝对不可能成为你哥哥的妻子,”马克西姆姨婆断言道,“如果她今天拼命讨好你,才让你不惜顶撞我都要说这些,那我只能说她不必再做更多努力了。” “爱德华兹小姐没有讨好我,”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我只是站在一个人的角度,认为她是无辜的,不应被其他人明枪暗箭地贬低——我也是被安排婚约的人,接到那道旨意前,我一没有见过未来的丈夫,二对他是什么样的人一无所知。爱德华兹小姐所遭遇的无妄之灾,我只是侥幸躲过罢了。” “那你想多了,”老妇人硬邦邦地说道,“没有人敢这么对待斯诺怀特的女儿。” “那姨婆的意思是,其他姓氏的女儿就可以这么对待了吗?”莉莉安娜看向老人的眼睛,“恕我直言——姨婆倘若有女儿,她有荣幸拥有斯诺怀特这样的姓氏吗?” 老人把手里的点缀满了宝石的木杖被她重重地放向马车地板,声音让外面骑马护卫的骑士都停下询问发生了什么。莉莉安娜知道,她彻底冒犯到了这个老人,她一边双手交握以抑制它们不自觉的颤抖一边继续逼迫自己和老人对视。 姨婆没有再说什么,她移开目光看向了窗外,马车里的女仆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小了,两人沉默相对着度过了接下来的回程。之后几天,莉莉安娜照常每天去问候姨婆,老人都不再留她在房间喝点茶说说话。 莉莉安娜虽然觉得不自在,但她不想为自己说的话道歉,她觉得自己说的没错,最多是态度不好。 不过,她也没想着为这种观念差异就要和老人决裂之类的,姨婆的生长环境注定了会有这些观点,但她实在不能说服自己接受那些话——哪怕是佯装认同,她都做不到,因为真的太不公平了。 这几天问好的时候莉莉安娜都已经很温顺地去贴贴脸了,也轻言细语问姨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需不需要请治疗师等等,反正台阶都给了,姨婆什么时候想顺着下来都行。 “我问你,”莉莉安娜一边玩盒子里的弹珠棋子一边问克里斯托夫,“你的女儿——我是说假如,你有个女儿,她被人莫名其妙的赐了婚,而且还被赐婚对象当众嫌弃、羞辱她丑陋,你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两个的女儿?被人当众说丑?克里斯托夫第一反应是,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嘛。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莉莉安娜是在说大皇子和一个宫廷侍女的荒唐事。 她怎么成天操心那么多?哦——他脑中跳出了关系网:那位侍女和福兰特·斯诺怀特有点额外的关系——还是觉得她操心太多。 “有人要是敢这样羞辱我的女儿,我会杀了他。”男人从容地回答。 “罪——罪至不至死暂时不讨论,”莉莉安娜被克里斯托夫说这种话时依然松弛的神态和截然相反的确定口气惊了一下,她说道,“你不会觉得这是你女儿的错,是吧!” “这当然不是她的错,”克里斯托夫不带犹豫地说道,“让她接触到那种人、让那种话传到她的耳朵里,是我的错。” “就、就是嘛。”莉莉安娜对克里斯托夫的这些回答十分满意,她想了想,确认道,“你不是为了哄我开心才这么说的吧?” “不是,”克里斯托夫笑起来,说道,“我确实在很多时候会故意顺着一些人的想法说话,不如说,我很高兴我不必在面对你时也做这种事。” 这句话让莉莉安娜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她低头摆弄盒子里的弹珠,把所有同样色系和花纹的挑到一个格子里放。 “你就回去十天吗?”说完这件事,又聊了点别的,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说他的新年安排,她感到了惊讶,“呃——嗯,我这边已经基本不用顾忌光耀日了,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克里斯托夫笑着靠近她,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音量调侃道,“但我真的很担心你哪天会突然出现在公爵府,我一晚上把你送不回来,就算我可以试试,你也受不了。” “不会了!”想到那天晚上不小心掉进他浴池的事情,莉莉安娜脸一红,她正色道,“我、我之前就已经能分清楚‘想’和‘想去’了!” “我知道。”克里斯托夫一边说一边用风巡视周围,确认没有人在偷听他们的交谈,“但这个魔法不是在和我有关时就会变得尤其灵敏吗?” “那——我完全不想你就是了。”莉莉安娜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她气哼哼地侧过身去,嘴里嘟哝道,“不管你走十天,二十天还是多少天,你回来之前我都不想你了。” 某种意义上,克里斯托夫认为诺瓦克夫人的判断没有错,莉莉安娜发现自己有了魔法之后,整个人明显有活力了很多,各种小脾气小情绪也多起来。 他完全不讨厌这种变化——男人无法确切地去描述心里的感觉,之前的她也很有吸引力,因为她足够美丽,身后所牵扯的东西也足够复杂。 但现在他注视莉莉安娜的时候……他觉得不太一样,但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不管是十天还是二十天,我都完全不想你”这种话,听起来很不爽。 没反应了吗?莉莉安娜瞥了一眼克里斯托夫,她这几天除了忙活这忙活那,闲下来也会不自觉地去想那晚上不小心摸到他心跳的事。 心跳加快有很多种理由,比如在热水里泡久了,伤口疼痛之类的——这是她给克里斯托夫找的理由。 但,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她最后还是纵容自己想了想,男人的心跳会不会和她有关系。 当然啦,她没有那么自恋,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平日里不管再怎么从容老成,本质上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男人,这个年龄的男人嘛……莫名其妙就要和一个年轻女人同屋睡一晚,心里起点波澜很正常。 是的,别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太紧密的关系,莉莉安娜劝诫自己,对方可是个很坚定的“只要一个妻子,是谁无所谓”的人,这句话翻译过来不就是“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吗? “新年前还想跳舞吗?”她听克里斯托夫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收到了一封邀请函,舞会的主人十分希望我能在回赛尔斯前带你一同去。” “啊?可以拒绝吗?”莉莉安娜第一反应是,舞会穿的裙子都要穿束腰,她腰上的淤青可受不住这种折磨,更不要说跳舞时克里斯托夫的手还有很多时候需要搭在那里、甚至还要把她举起来,“我对跳舞并没有那么多——” “——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二次触碰那里了。”克里斯托夫收敛了笑容,他的眼神犀利起来,刚刚盘绕在身边的悠然氛围荡然无存,他看向莉莉安娜无意识捂在了腰间的手,“那里怎么了?” “没什么。”莉莉安娜一惊,她立刻把手放了下来、故作轻松地回答道,“我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从不记得你有这种习惯。”男人断言道。“你的习惯是不高兴了鼓脸颊,高兴了捏裙摆上的装饰,紧张了用脚尖蹭地毯,累了不说话——反正不包括刚刚的动作。” “我——”莉莉安娜哑口无言,她觉得自己平时已经很注意仪态了,结果看在旁人眼里还是有那么多小动作吗? “莉莉安娜,”她这才发现,克里斯托夫有段时间没有在他们单独相处时如此正经叫她名字了,这让她在那瞬间有了被父母喊全名的惊悚感,“我不介意你有不希望我知道的秘密,因为我在很多事情上无法对你做到知无不言,你说我们是在合作,合作永远都是有所保留的。” “但如果和你的身体情况有关,我希望你不要试图隐瞒我。”克里斯托夫的靠近让莉莉安娜下意识地往后靠,但是她身后就是椅背了,“尤其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向家里的治疗师解释你的身体为什么会出状况的时候。” 第83章 实验记录(1) “我身体没有出状况!”莉莉安娜立刻出口反驳,这种时候犹豫就代表承认,她不但要眼神坚定,还要把开始冒汗的手心往身后藏。 大意了,但她实在没想到克里斯托夫的观察力这么恐怖,她就下意识地摸了两下腰,这种程度的小动作都全部被他看在了眼底。 莉莉安娜十分不愿意让克里斯托夫察觉到她腰上那片因为练习瞬移魔法而出现的淤青。这不是她逞强,她后续希望让瑞拉来直接给她进行治疗,那多方便,如果克里斯托夫去给她找治疗师,反而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这个逻辑十分简单,瑞拉直接给她“biu”一下,不用吃药立刻就好,她马不停蹄就可以接着继续尝试瞬移;但是如果中间再出现一个治疗师,那她就不能“一夜之间伤全好了”,不然瑞拉的光魔法很可能会暴露。 她这个身体上的各种伤本来就好得慢,如果全交给治疗师,不知道要吃多少药用多少药不说,还耽误之后的瞬移练习。 更重要的是,家里要是来个天天上门还带汇报淤青变化情况的治疗师,意味着她的自由又被压缩了。她可是在苦苦等待家里两个轻易就能察觉到风吹草动的男人各回各的老家,为那几天宝贵的窗口期做了不知道多少版计划了! “噢,我最近在锻炼身体。”她都矢口否认完了,脑子里才跳出了一个很绝妙的借口,“因为我之前总是生病,所以我想,多运动一下也许也有助于练习,所以身上有点……酸痛……” 策略错误!策略错误!莉莉安娜脑中警报狂响,不该画蛇添足的。她声音越来越小,看男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一点儿都没有被她刚刚的那些说辞糊弄住。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果然,她得到了这样的回应。 这可咋办?莉莉安娜感觉自己呼吸都变急促了——不要慌,不要急,她准备了兜底的玩意儿应付这个状况!但一开始把压箱底的法器拿出来实在不划算,说服力也会降低。 莉莉安娜琢磨着,要不蹭过去摇摇他的手?他吃这套吗? “那、那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呢?”莉莉安娜底气不足地嘟哝,“你总不能让我把裙子脱下来给你看吧?” “你倒很会抓重点,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要求你脱衣服——哪怕你已经大大方方把我给看光了。”克里斯托夫被她这句话给气笑了。 “我哪有!”莉莉安娜伸出手指着克里斯托夫一阵慌张地比划,“你不要胡言乱语啊!谁看光你了!我也就不小心看了看你的……上半身……怎么就算看光了……做人要严谨……” “那请你秉持着严谨的态度告诉我,你的身上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和你频繁地做尝试有关系?”克里斯托夫前倾靠近莉莉安娜,又露出了那种犀利的眼神。 “如果我坚持说没有呢?”莉莉安娜还想挣扎一下。 “我记得你今天找我来,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男人坐回自己的椅子,双手一摊,“我的问题没有得到预期的答案,那我也不提供你想要知道的答案,这应该是很公平的交换吧?” 啊?就这啊?莉莉安娜眨眨眼,瞬间放松下来,她今天找克里斯托夫最主要的目的是找他讨教一点“用人之道”,如果他不愿意教,那她问其他人就行了嘛。 心里这么想,但她知道表现得太无所谓会让男人察觉到他放的砝码太小了,于是她站起来跺跺脚,冲克里斯托夫怒目而视,做出一副被气坏的表情:“你居然威胁我!” 说完,她扑通一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转身向一边不再看克里斯托夫,耳朵却竖起来听他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咋没动静呢?她转过身去瞧,结果发现他居然靠在椅子上悠闲地看起了她随手丢在旁边小圆桌上的一本书,敏锐捕捉到她的视线后,克里斯托夫抬起头来:“演完了?那看来今天想问我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莉莉安娜咳嗽了一声,默默擦掉了她刚刚硬挤出来的做作眼泪,是她膨胀了。 男人和男人还是不一样的,这一招对福兰特不说百试百灵,十试八灵的成功率还是能保证的——这么说吧,如果那张椅子上坐的是福兰特,这会儿他已经基本举旗妥协、开始反过来道歉了。 还是有收获的,她目前唯一在克里斯托夫面前蒙混过关的人设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把什么都告诉你,请你帮我出主意吧”。由今天的事情可知,稍微脱离这个轨道,哪怕只是夸张一点的跋扈和卖蠢,她的演技都糊弄不了他。 只是现在的情况就有点尴尬了,应声就表示认栽,沉默好像也就是默认了他之前的所有判断,莉莉安娜把那一把玻璃弹珠棋子捏在手里揉搓,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蓝色弹珠包围的那枚可怜的金色弹珠。 “你——你能不能多相信我一点儿呢?”她目前的段位,没办法在克里斯托夫面前说太多谎,莉莉安娜决定退一步回到舒适区,语气诚恳地说道,“我不傻,对吧?你以前还夸过我聪明呢!” 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隐瞒病痛可不是什么聪明人的做法。” “克里斯,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她看向男人的眼睛,“如果我判断情况超过了我的预计,我一定会告诉你的,毕竟除了你,我也没有办法求助任何人了。” 果然,就像福兰特吃她撒娇那一套一样,克里斯托夫最受用的就是她流露出“你是我唯一的倚仗”的态度,他的态度立刻软化了一些:“我并不是不相信你。” “练习——这些东西的时候受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是吗?”莉莉安娜感觉有希望,她现在打算把身上的伤口往意外上靠,让克里斯托夫相信这是一个孤立事件,“上次我看到皇太子殿下的时候,他还因为想在天上飞,手掌上搞出了那么——大一块疤呢。” 第83章 实验记录(2) “这不是一个概念。”克里斯托夫感觉到了一丝无奈:他从前很担心莉莉安娜没有自己的主意,还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她有点主见,结果她现在满脸都写着“我有我的想法”了,他却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心里只有担心和不安。 可见他从前对于“我们总能想办法磨合”的预期是多么乐观,男人抽空嘲笑了一下不久前的自己。 回过头来,他其实很理解对于莉莉安娜这样一个人生前十几年都没有任何魔法的人来说,一朝获得力量带来的喜悦有多大。毫不夸张的说,他是整个王国最实际了解无人匹敌的力量会带来多大快乐的人之一。 正因为了解,他才知道这种力量的诱惑有多么容易勾引人去铤而走险。 莉莉安娜在他眼里就像一只正在跃跃欲试用自己的大尾巴去玩火、完全不知道火烧到身上会有多疼的小动物——不是小看她,只是在魔法的领域,前十七年都没有任何练习经验的她和凭本能到处蹭蹭嗅嗅获取食物的小家伙没有任何区别。 他在她身边的时候无所谓,真点燃了尾巴,他立刻把她抱起来放在水里泡泡再吹干就好了。但他马上要离开首都,脑里稍微回忆了一下前两次他差一点就来迟时她的狼狈惨状,男人脑内警铃大作:绝对不能允许小猫在无人看管的时候玩火,他得把这事有多严重和她讲明白。 “我们的元素魔法,已经在各自的家族中传承了数代,它们会引起什么结果,会给使用者造成什么伤害,绝大部分都是有迹可循的,可以预知的。” 意识到强硬的态度对莉莉安娜不管用之后,他调整了语气,开始语气柔和地同她讲道理:“但是你的魔法不一样,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所有线索都告诉你了,莉莉安娜,除此之外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我相信你的聪慧,”因为感觉到有仆人在附近走动,他靠近莉莉安娜低声对她说,“但事实是,你在此之前没有支配元素的经验,也没有任何行军战斗中负伤的经验,如今面对的又是从未出现过的魔法。” “我见过不少人,从空中回到地面后上一秒还神色如常的和其他人交谈,但下一秒就脸色突变口吐鲜血、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过来。”克里斯托夫抬起手把莉莉安娜那一小绺飘到眼前的头发给捋到了一旁,继续采用温情脉脉的策略,“那些还是经历了重重筛选,有丰富经验的骑士,所以我没有办法不担心你,如果你把很严重的伤势当成了小伤怎么办?” “不要骗我说这是你练习时不小心磕碰出来的,如果是单纯的意外,你没有必要这样隐瞒我,也许还会让我作证,让诺瓦克夫人相信你是从马上摔下来了。”看莉莉安娜张嘴,克里斯托夫补充道——她果然是打算从这个角度诓他,因为听了这句话后,她又把嘴闭上,露出了别扭的表情。 有女仆过来了,克里斯托夫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在一片沉默中等来了梅根的轻轻敲门、告诉他们午餐已经准备好,而诺瓦克夫人说她腿脚疼痛就在房间里用餐。 整个午饭过程莉莉安娜的大脑都在进行紧张的策略优化工作,克里斯托夫则判定她应该已经被说动了,只等着她主动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他在用餐时感觉到,在餐厅侍奉的仆人气氛和从前不太一样。因为他和莉莉安娜在整个用餐期间都没有任何交谈,他注意到了有两个仆人在互相交换眼神,过了好一会儿,风把两个人的絮语传递到了他的耳朵里:“看到没有,莉莉安娜小姐的未婚夫好像都已经对她感到厌烦了”。 这个府邸的仆人态度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男人瞥了一眼正在殷勤侍奉他的管家,又看了看明显还在走神的莉莉安娜。他有从笔录官那里听闻,福兰特·斯诺怀特离开后,这个府邸里的日常事务暂时都交给了莉莉安娜管理,难道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不过也挺正常的,她虽然当了十多年的主人,但真正听从她吩咐的应该只有那两个贴身女仆;而能出现在她眼前的仆人,肯定都有相当丰富的应对主人的经验,有的是办法阳奉阴违,让她有苦说不出。 他看向闷头吃饭的女孩,想到斯诺怀特侯爵说的那句“她手上割出一道口子都能哭半天”。 眼下身上她带着因为练习魔法搞出的伤,还可能一边操心着家宅琐事一边还为外人的各种遭遇生气,顿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那么大个人还在这里,怎么有种完全没给她帮上忙的感觉? 再一想,他马上又要因为新年把她留在首都整整十天——要不让笔录官再压缩一下,八天够吗? “好吧,我和你说实话,但是你要保证,你要相信我的判断,你不能因为我说的话就拒绝再给我提供场地,也不能不经过我同意就给我找治疗师,我很信任你,但不代表我完全信任你信任的人。”午餐后,莉莉安娜的大脑得出了最终策略,她拿定主意后看向克里斯托夫。 也只能先同意了,男人点点头,如果她说的内容让他无法接受她的条件——那再想办法呗,还能怎么办呢? “你去哪里?”他刚点头,就看到她拎着裙子转头朝楼上跑。 “我去拿证明我的判断有事实依据的材料。”她丢下这句话后就跑开了,嗯,从她跑动的动作来看,应该没有伤得很严重,克里斯托夫稍微放了点心。 十分钟后,两个人又回到了上午的会客厅,在壁炉前,莉莉安娜把一大摞纸张交给了克里斯托夫,那上面全都是和账目一样的表格。 “我刚刚和你说了,我之前认为我身上淤青的产生和单次移动距离有关系。”莉莉安娜用手指在那些表格中的一列划过,“在府邸里我没有办法做很明显的尝试,我只能不断练习从床头到衣柜移动。” “你的这些纸代表着……就这几天,你做了这么多次尝试?!”克里斯托夫对这些纸张上的内容感到了震惊,他知道她花了三天去圣神殿,还在外出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再看看这上面记录的次数……她这几天有休息过吗? “嘘,你不要打断我的思路!”莉莉安娜快速翻找着纸张,然后抽出的其中三张重新递给男人,“然后我认为,短距离的瞬移就不会让淤青加重,为了验证距离有没有累积效应,我才做了那么多次实验。” “效应?”克里斯托夫觉得这个词是她生造出来的,从前没有听过。 “你就把它简单理解为,呃,效果,好吧,效果这个词懂了吧?”莉莉安娜挥挥手,“回到主题上来,你看这里,我最新的结论是,这个淤青和距离的关系不大,和冷却时间的关系直观——因为不管我第一次到天上去,还是落到你池子里,身上都没有任何反应,从结果来分析,那两次的单次移动距离都是很远的。” “什、什么意思?”克里斯托夫一直觉得自己的脑子是很好用的,但是随着莉莉安娜噼里啪啦不断甩出各种各样她自己生造的组合词,他居然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 但有一点他好像搞错了,他低头看手里的那些纸,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和标记——只凭本能嗅嗅食物香味的小动物可没有能力做这些事。 第83章 实验记录(3) “你看这里咯,这几个对比起来结论很明显了吧?”莉莉安娜让克里斯托夫去看她拿笔圈出来了几行表格。 “你在后面做这个记号,意思就是你觉得淤青加重了,是吗?”克里斯托夫毕竟过目过各种各样的文件,短暂适应了莉莉安娜的记录习惯后,也就基本明白了她的布局都代表着什么意思。 “对。”莉莉安娜点头。 “那看起来……每一次你突破你所谓的‘冷水时间’时,你的淤青会加重,然后你认为你的第一次淤青出现在……你尝试穿越整个树林到我身边,这个标记的意思是‘目前最长的移动距离’和“当次瞬移前的最短‘’冷水时间”,对吧?” 哇,他有天赋!莉莉安娜看到克里斯托夫不需要任何说明就已经理解了她标记在旁边的“max”和“min”,感到十分佩服。 “还是只说冷却时间,因为我在家里只敢在房间里移动,距离都是不变的。我发现,当我首次突破当前瞬移的极限,比如说,我现在的最少冷却时间是三十三分钟,如果我下一次在三十二分钟时成功瞬移,那么我的这块淤青就会产生明显的刺痛感,在此之后,我再尝试在第三十二分钟瞬移,淤青就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所以你看,这个东西是完全可控的,我觉得它的程度有点严重了,我就不尝试了,目前我已经休息了两天,它的颜色就明显淡了。”莉莉安娜又让克里斯托夫去看最右侧的那一行,“之后我还会继续休息,直到它彻底消失。” 这是谎话,她的计划是等克里斯托夫一走,她就以再去圣神殿为借口,带着瑞拉远离首都进行更多尝试。 上次歇脚的那个旅馆她已经踩点完毕,计划也已经全部完成,那周边有很多山林,是目前她能不引起怀疑前往的最保险的地方。 “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不错的记录方式。”克里斯托夫把手上所有的纸张都翻了一遍,他感觉可以让那些寻找作为魔法辅助装置替代材料的人也学习学习这种做法,他每次在看他们送来的进展说明时,总会读着读着就会失去耐心。 “谢谢夸奖。”莉莉安娜很高兴,她觉得自己距离成功说服了克里斯托夫不远了,由此可见,克里斯托夫也是个喜欢直观数据的人。 “我需要你答应我,在我离开首都期间,你不进行任何所谓的……你给它取的什么名字?突破尝试。”克里斯托夫开出了他的条件。 “好的。”莉莉安娜眨巴眨巴眼睛,表情乖巧地答应了。 试肯定是要继续试的,目前这个三十二分钟的冷却时间依然严重限制了瞬移魔法的实用性——反正有瑞拉可以给她治,只要把她治好了,克里斯托夫也发现不了。 “我真希望你不是在哄我放心所以故意顺着我的话说。”她没想到克里斯托夫把之前的那句话还给了自己,这回旋镖打得真漂亮,她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还是不能沉默太久,沉默就代表心虚。 “我其实有点不明白,克里斯,”莉莉安娜抿了一下嘴唇,“站在你的角度,难道不该希望我早点搞明白这些魔法怎么用吗?为什么要对这种小伤这么在乎呢?反正也不会死,这种连血都没有的伤,对你来说可能和没有差不多吧?” “我觉得你误会了一件事。你似乎觉得,之前所有的尝试带来的是同一种结果,就代表下一次尝试也会导致这种结果。”克里斯托夫本来还在很有兴趣地研究莉莉安娜那些古怪的小标记,听了这句话后正色回应道,“你之前那么多次都没有大事,绝对不代表下一次就一定会安然无恙——赛尔斯有一句老话,船只早上顺利归来,晚上顺利归来,但它也许第二天就葬身大海。” 莉莉安娜愣了一下,她这些天都沉浸在验证自己猜想的喜悦里,确实没有想过克里斯托夫说的这种可能。 “那——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你有什么损失呢?”她轻声问,“你之前说过,你只需要一个妻子,是谁并不重要,何况一个名义上的未婚妻?” “你很可能是我解决家族谜题的钥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她看着男人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很快回答道,“我都和你说明过了。” “那就该让我试,”这一次是莉莉安娜靠近克里斯托夫,“要了解未知的东西就必须冒险,这个风险,你终究是无法代替我去承受的。我许诺过我会尽我所能救你,所以我会朝着那个方向努力的。” 她觉得自己在打感情牌,但这句话说出口,好像又确实是真心的。 克里斯托夫发现不能发自内心地否认说“我其实很早之前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不需要你拯救,你只需要尝试拯救我的后代”,他从前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那天晚上抱着她的时候,他生出了“活下来”的贪心。那贪婪如同终于在礁石上寻到了一条缝隙的海水,一天天腐蚀他的心,让他在她每一次主动靠近的时候都想伸出手去……现在也一样。 “我没有不让你尝试,我需要你尝试,但前提是我在你身边。”他这样说道,最终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碰到了她就在眼前的脸,“我需要你平安无事,莉莉安娜。” “你这样让我一天都不敢走,”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脸被捧住了,“我在这里你都能瞒着我偷偷搞出这么一堆……实验来,会不会还盼着我走了,然后做更多不想我知道的危险事情?” “我不算瞒着你吧,只是你没问我也就没说。”莉莉安娜赶紧解释,以打消克里斯托夫已经命中靶心的怀疑。 除此之外,她还有些紧张,因为她觉得这个动作有点太亲密了,男人的口吻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因为对她产生了感情,所以格外担心她、不想离开她一样。 “你肯定要回去的,你明年就会成为赛尔斯的主人,这样重要的一年,开端当然要和自己的臣民共度。”莉莉安娜握住克里斯托夫的一只手掌,她本来是想尽量自然地挣脱开他,但这个动作好像比刚刚更亲昵了,“还有斯汀森夫人和公爵夫人,你答应了我要替我向她们传达我的谢意的,没有忘记吧?我很喜欢那顶绿宝石发冠。”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轻轻移开了他的一只手掌,“我答应过你,要尽我所能帮你弄清楚你们家族的问题,不让你和你的父辈祖辈一样那么年轻地死去,这是一个承诺,所以在它完成之前,我绝对不会主动让自己置于什么危险境地——我可不是什么喜欢找刺激的人。” 而且她能听到疑似魔神的声音,这件事她暂时没有告诉克里斯托夫,她觉得如果这个世界的神能和她的大脑“实时通话”的话,就代表一直在注视她,说不定还有任务需要她来完成,祂应该不会让她这个“信使”那么轻易地死掉吧? “这是不喜欢找刺激的人能搞出来的东西吗?”克里斯托夫用刚刚被她移开的那只手指指那一沓纸。 “这是……充满求知精神和探索欲的人搞出来的东西。”莉莉安娜一本正经地回答,“你看我都是五秒五秒地压缩时间的,如果我要找刺激,我现在就会尝试无缝瞬移,但是我没有。” “而且,作为你信任我的回报,我打算在为你送行的时候当众大哭一场。”莉莉安娜看着克里斯托夫的脸颊,突然想起了他的笔录官和她说的一件趣事,她兴致勃勃地说道,“然后你就可以回去和那位斯文·瑞迪尔先生说,你这次离开也有未婚妻为你哭干眼泪了。” “嗯?”克里斯托夫眨了一下眼睛,这件事是谁给她讲的?讲得真好。 “事实上,”男人看着莉莉安娜的嘴唇说道,“他一般和我炫耀的是他的妻子会和他吻别。” 然后他看女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就再亲亲脸吧,反正从前也亲过。” 她看起来很开心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冲他露出一个“我给出的条件很好吧快签字吧快盖上印章吧”的表情。 “你怎么不拿我上次签的那个东西来用?”他调侃道,“那张纸能让我立刻答应你。” “最珍贵的东西当然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用了。”莉莉安娜拖长声调,“我把它压箱底了,才不会随便拿出来。” “那看来我也只能相信你了。”克里斯托夫用剩下的那只手掌捏捏莉莉安娜的脸,她水润而娇艳的嘴唇近在咫尺,他得控制自己别老是看向那里,他叹息一声,“因为你说得对,我必须回赛尔斯去。” 第84章 闰冬一日之南北(1) 随着闰冬即将结束,新年一天天靠近,除了常年留在首都和附近的贵族,其他大部分人都回到了自己的领地。无论这个节日在各地的文化中重要与否——节日嘛,都是最有效的向自己的臣民展示存在感的时间之一。 唔,是这个道理,无论这些尊贵之人承认与否,他们如臣民依赖着他们一样,也依赖着自己领地里的臣民,迫切地需要臣民们向他们宣誓永恒不变的忠诚。 天晴的日子越来越多,但气温却没有升起来,空气甚至比风雪最肆虐的几天还要冷一些,让人怀疑呼吸进鼻腔的到底是空气还是一块突然汽化的冰坨子——当然,这个世界的人对于呼吸系统还没有那么具体的认知,他们对于所有气体的认知,都是风。 总而言之,春天正以各种形式向王国宣告它即将降临的前奏,尚未消融的冰雪之下,嫩绿的新芽正在悄悄酝酿破土而出的能量。但对于那些远在北方的植物们来说,春天的脚步尚且遥远,它们还在冰雪的包裹下沉沉地睡着,等待冰河乍破的那一声巨响。 瑞诺卡的寒冬让日升日落一齐失去了意义,时间和空间仿佛也被冻住了似的。茫茫雪原一片迷蒙,风裹挟着雪粒和冰凌,让人几乎看不清自己伸出手去的五指——如果有人胆敢在这样的天气裸露自己的手掌,那他也是时候和自己的手指做永别了。 平民抵御冬天的方式就是钻进自己的小屋,有条件的点燃壁炉,没有条件的生起篝火,但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在火上架上一口巨大的锅,往里面一点点丢各种各样能找到的食材。 无论是听着“咕嘟咕嘟”的声音醒来还是听着“咕嘟咕嘟”的声音睡去,都会感受到一种家人就在身边的安全——在有人照看的火炉边裹着最厚的衣服沉沉睡去,对于北方人来说已经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不能离开的小屋,砰砰作响的门窗,父母的臂弯,听不完的故事,柴火的噼啪,咕嘟的小锅,黏稠的热汤和已经看不出原材料的小块食物,往往是瑞诺卡的孩子对于冬天最初的印象。无论他们长大以后会行至王国的何方,是米里德一望无垠的田野还是赛尔斯终年无雪的沙滩,当他们感受到来自北方的寒风拂过脸颊时,仍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明明漫长到似乎永无尽头,却在儿时的回忆中乍然结束的冬天。 “大人,如果天气能一直维持现状的话,我们预计能在三天后返回主城。”天空中看不到任何太阳的踪迹,但这已经是难得的好天气了,进入魔法阵的骑士喘了口气,从同伴手上接过一壶烈酒灌了几口。 “好,辛苦了。”弯腰查看伤者情况的青年直起腰来,抬起红色的眼瞳看向冰墙之外依然肆虐的风雪,算上边境骑士团,本次冬巡的伤亡比去年略有上升,主要是因为今年突然出现在西侧矿脉附近的陌生魔兽。 那些魔兽体型不大,但异常灵巧且凶悍,单只不足以造成太大伤害,聚集起来一齐扇动翅膀时却会产生急湍的风。不仅如此,它们还会齐声鸣叫,那尖锐的声音可以让积雪和矿洞同时崩塌。 骑士们不能轻易靠近矿脉,他们的元素魔法极易激活尚未经过任何处理的原生魔矿石。在商讨几次后,他们采用了一种极为精巧的魔法阵,在保护矿脉的前提下将这些狡猾的魔兽引出来再进行集中围剿。福兰特在本次冬巡的过程中展示了丝毫不逊色其父的魔法阵构建能力和应变能力,即使是资历最老的几位骑士,也对这位未来领主的实力心悦诚服。 而福兰特本人并没有因此感到太多喜悦——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暗自庆幸父亲听从了自己的建议,提前强制撤回了在西侧矿脉常驻的矿工,把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分迁到了距离稍远的村落居住过冬。 从那些魔兽身上挖出的结晶判断,它们至少已经在矿脉盘踞了两个月以上,如果按照往年的习惯,矿工们为了换取更多的物资过冬,往往会主动工作到边境骑士团强制封矿的那一天,一旦和这些闯入矿脉的魔兽正面遭遇,手中只有矿镐的平民注定无一生还。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漂亮的魔兽结晶,虽然小,但看起来就像宝石一样。”和所有人一起席地而坐进入修整的福兰特听着几个骑士团的老人随意地聊天,不管过程如何严酷,冬巡已经接近了尾声,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放松:前方的风雪深处不再是未知全貌的魔兽,而是点燃火把、拥有热汤的家。 “看你这么宝贝这个玩意儿,征求大人的同意,带一个回家去吧,我记得你女儿最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你是不是从前还拿冰给她雕了一只鹿?” “你怎么这个年纪就糊涂起来了?那是老麦可森的女儿,他临走前他女儿做了一只冰鹿做生日礼物,一路上和我们念叨,回去才知道他前脚走,后脚那冰雕就被风吹坏了。哎,老麦克森,他要是还活着,应该已经做外公了吧?” “是的,他的外孙和孙子都已经不小了,外孙长得真像他,圣神在上,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那家伙迫不及待就回来见我们了!” 福兰特也跟着笑起来,他看向那两个人正在端详的结晶,那是被魔兽吞食、在它们的身体里重新凝结成的魔矿石。生长有结晶的位置往往就是魔兽的弱点,而魔兽结晶也因为获取危险和纯度极高,成为了比普通魔矿石更为稀缺的存在。 “拿一个回去吧,”福兰特对老骑士说道,这一路的有惊无险,得益于老人丰富的经验和预判,“你应得的不止这颗结晶,只是回去等他们清点完再写名单,到你手上的可能就不是颗形状最完美的了。” “嘿嘿,谢谢大人,还记得我有这个爱好。”骑士笑逐颜开,他活了大半辈子,没啥别的追求,就喜欢收集魔兽身上的漂亮结晶,他专门有一个屋子放置它们,走过一个个陈列架,就走过了他在风雪中穿行的大半生。 “这么漂亮的结晶,我看姑娘们首饰上的宝石也不过如此了。”一个年轻骑士插话道,引起了一阵哄笑:“你小子还没有走到城墙下,就已经开始想城里的姑娘了!” “我想姑娘怎么啦!我到这个年纪了!该想姑娘了!”虽然昂首挺胸,但也没影响小伙子的脸变得红彤彤,也不知道是刚刚喝了烈酒还是害羞了。 他的话引来更加吵闹的哄笑,在这样严酷的天气行军,休息时刻总要学会苦中作乐。只是大家无论怎么开玩笑,都不会把话题引到福兰特身上,即使大家十分好奇,身边同样正当年纪的年轻继承人,他在注视熊熊燃烧的火堆时,心中会不会也有了想念的对象。 “大人,外面的风雪有变小的迹象,我建议改变计划,再往前行进一段。”负责值班的骑士团团长走过来对福兰特说道,青年点点头,随着他站起来,刚刚还闲散在火堆旁说笑的骑士们也纷纷站起,不到五分钟就恢复到了整装待发的状态。 “出发吧,各位。”随着青年开口,缠绕在冰墙上的魔法阵逐层碎裂,狂风吹起了他银白色的头发,他血红色的眼瞳看向迷蒙的飞雪深处,虽然很努力地想让自己淡然一些,但他的语气里还是带上了一丝骄傲和如释重负,“再穿过这片雪原,我们就回家了。” 第84章 闰冬一日之南北(2) 风放肆地在雪原上狂奔怒号,但到了南方,它却在驾驭者的指尖温顺如绵羊,此刻正勤谨又小心地吹拂着窗帘,为躺在床上的女子提供室外恰到好处的清新。 一个常年待在北方的人来到南方,也许会刻薄地评价说“这里根本没有冬天”。而这种言论会令南方人非常不快,即使他们几乎不使用壁炉,即使他们喜欢随时能吹进风的大露台,他们也要严肃地辩论一番:冬天对于赛尔斯影响很大,然后从不能在沙滩上光着大部分的身体蹦来跳去的孩子举例到把自己裹进长袖衣衫里的年轻女人。 冬天的小旅馆里永远不缺吟游诗人的歌唱:啊,春天,美丽的春天,让舞女们脱下厚厚的衣服,在海风里露出漂亮的双足,穿上飘逸的长裙再跳一次如海草一样的舞蹈吧。 南方是个吸引人的地方,但要问它最吸引的是什么,答案永远不会写在《王国地理》这种大部头书上,你得去翻那种巴掌大的、薄薄的、还缺一页漏一页的手抄本。看了那些手抄本也没有用,你还是得收拾行装坐上马车,翻山越岭地亲自去一趟,要是时机合适,你就能看到裹着一条布就能冲进大风浪载回一船丰收的男人们,以及直接把凯旋的男人摁进自己丰满胸脯作为奖励的豪迈姑娘们。 瞬息万变的大海和永远都会卷土重来的魔兽使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同时拥有了坚韧不拔和及时行乐的特质,他们可以因为一场丰收的渔获进行几天几夜的烧烤狂欢,也可以在微醺之际果断拿起手边的一把鱼叉转头踏进漆黑不见五指的雨夜。 “那可真是一位可人的小姐,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安妮·斯汀森伸出手,轻轻拍拍坐在她窗前的年轻男人的手背,她的手指浮肿得厉害,这让她戴不进任何首饰,她今天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好,也因为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了几分精神。 女人仔细地端详着堂弟的脸,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她知道无论堂弟心中真实作何感想,在她面前也只会说让她开心的话。但是刚刚说起那位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时,他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女人觉得那种笑容和他平日总挂在脸上的微笑不一样。 于是她基本放下心来。那位小姐的美貌随着她走出北方的深闺逐渐从首都向四方传开,传言总是在一层层的添油加醋中失去它的原意,但人们对于美好的期盼总是不变的。 大家对新的一年充满期待,不仅是赛尔斯,还有周边所有依存于它的土地,都热切盼望着年轻的继承人带回他那位美貌倾倒整个首都的未婚妻。甚至于酒馆的角落总能听见有人急赤白脸地争论,到底是玛丽公主更美,还是未来的兰斯洛特公爵夫人更美——可笑的是,无论是激烈争执的人,还是兴致高昂围观的人,基本都没有亲眼见过这两位传闻中的美人。 安妮对于这桩婚事虽然一直都表达着祝福,但心中却总留有一丝疑虑。她知道美貌对于女人的重要性,但她认为对于堂弟来说,一个单纯的美人并不足以获得他发自内心的认同——虽然不论他怎么想,他都会应承下这门婚事,理由大概是什么和皇室的关系,和北方的关系……反正都是些她不太明白,但也知道对整个南方很重要的东西。 眼下,那丝疑虑基本消失了,女人听说堂弟只准备回来待十天——前十几年他都没有发现首都有什么很值得他感兴趣的东西,这一次如此着急,想来也只能是眷恋留在那里的人了。 “再给我讲讲她的事,克里斯。”安妮说道,“她会喜欢南方吗?” “我觉得她会很喜欢的。”克里斯托夫来见堂姐前就预判了她会关心什么,心里也准备好了所有她想听到的答案——但是他发现,他好像并不需要做这些准备,当坐在堂姐身边回忆有关莉莉安娜的事情时,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就翘了起来,他甚至要压抑一下自己的表情,以免让堂姐觉得自己变回了那个控制不住情绪的孩子。 “她很怕冷,刚进入冬天就会用各种带绒毛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嗯……我们这里没有那种衣服,你就想象一下刚刚出壳第一年还没有换羽的雏鸟吧。”克里斯托夫对堂姐说道,“所以我们这种温暖的地方她一定会喜欢的。” “那她满意你吗?”安妮只想调皮一下,她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是确定的,毕竟那位小姐从前就给克里斯托夫写了那么多的信,她对自己的堂弟很有信心。 “她……”克里斯托夫愣了一下,他脑中快速闪过莉莉安娜和他说的各种各样的话,最后定格在她手腕上的脉搏以及这次送别他时印在他脸颊上的柔软嘴唇,局促只维持了一瞬间,他很快恢复了从容,“我们对于婚约都没有异议,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妮。” “等我们商量好婚期,那时候你也生下了孩子,我会带她来看你们。”他轻轻握住堂姐的手,他从不知道诞育孩子会让一双纤细柔软的手浮肿成这个样子,“她很喜欢那顶绿宝石发冠,还专门叮嘱了我,要向你们转达她的感谢。” “她喜欢就好,我和母亲只是代为保管那顶发冠罢了,”安妮先是笑起来,她想了想,抿了一下嘴唇,轻声说,“就像父亲也只是在为你代管赛尔斯一样,他马上就会把它们全部还给你了,克里斯。” “我知道。”克里斯托夫点头,“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安妮,别的事情不用担心。” “那你可不可以对我的丈夫温和一点?”安妮眨眨眼,“他很怕你,克里斯,听说你要亲自来,焦虑得好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他如果对你好到没有可挑剔之处,那也就没必要怕我了。”克里斯托夫皱起眉头,“他还在你面前抱怨这些?”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我看着心疼罢了。”安妮在心里叹一口气,她轻言细语地说,“不要再威胁他说要把他丢进海里了,好吗?你想一想,要是斯诺怀特小姐的兄长成天都对你说,要是你对他的妹妹不好,他就把你丢到瑞诺卡的雪原上去,你会怎么想?” “他倒是试试看。”克里斯托夫嘟哝道,“我对莉莉安娜很好,不需要他担心。” 他对上堂姐的眼神,好像大概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了。 “我很爱他,克里斯,我不指望你承认他的能力……但是,就当是为了我,”安妮带着一丝恳求说道,“别为难他,好吗?” “如果他能把你照顾好的话。”克里斯托夫说道。 “那我不得不说,他才是一直照顾我的那个,”安妮抬起手来捏了捏克里斯托夫的脸,“你那么忙,能抽空给我写几封信我就很满足了,我对于新年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参加你的继位典礼和婚礼。” “去忙吧,我也想睡一会儿了。”安妮闭上眼,“今天能见到你真好,克里斯,请原谅我今年只能提前一点对你说新年快乐了。” 第85章 闰冬一日之东西(1) “新年快乐!老爷!”克劳尔刚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被几个孩子给团团围住。 节日是最容易从贵族们的手里讨来赏赐的,仰起被冻得红彤彤的脸,再吸一吸垂到嘴角的鼻涕,平日里只会坐在飞驰的马车里留下一地马粪的老爷们就会突然大发善心,从兜里掏出一些亮闪闪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好,都是能让孩子们一蹦三尺高的快乐。 “嗨!嗨!你们几个!不许缠着莱恩老爷!”救济院的大门里面奔出来一个拎着擀面杖的短胖女人,她一边呼喝一边挥动着手里的木头棒子,“快进去!快!快!” “没关系的。”克劳尔笑着看着这位被瑞拉称呼为“苏珊大婶”的救济院厨娘,“请不要称呼我‘莱恩老爷’,克劳尔就可以了。” “是,是,克劳尔老爷,我年纪大了,事情一多就总记不住事,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女人一边重新系好腰上的围裙一边絮叨,“您是来找瑞拉的吧?那可不太巧,她被斯诺怀特小姐接去家里玩了,好像要去好几天呢。” “我知道,”克劳尔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递给一旁的侍从,如果瑞拉在,他一般不会带这些人在身边,“因为她一走好几天,我来替她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克劳尔老爷,您人真的太好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么心善的贵族老爷!”厨娘给在教堂里帮忙打扫的红发青年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奔跑过来行礼:“克劳尔少爷,愿圣神的光辉护佑您!我来帮您拿衣服!您吃过午饭了吗!” “你没有和格林小姐一起去斯诺怀特府邸吗?”克劳尔看着中气十足的男仆一阵困惑,他以为瑞拉去比较正式的场合都会带这个小青年随行。 “格林小姐说斯诺怀特小姐家全是仆人,所以不用我跟着去,她这次去得久,让我留下来给救济院帮忙!”红发青年大声回答,“我听从格林小姐的所有安排,克劳尔少爷!” 想到之前父亲说的有关瑞拉身份的话,克劳尔心中一阵复杂。那个占据了瑞拉原有身份的女孩,看着是活泼单纯的模样,但她到底对瑞拉的身世了解多少? 瑞拉对莉莉安娜极其信任,所以克劳尔也不能多说什么。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和莉莉安娜的利益反而是一致的。莉莉安娜做那么多事情,无非是想保住自己的贵族身份和皇室赐下的婚约、使她能顺利嫁给兰斯洛特少公爵。 而克劳尔也不希望瑞拉成为“斯诺怀特小姐”去完成和兰斯洛特家族的联姻——甚至不希望她以这个身份嫁入莱恩家。在他心里,瑞拉就是瑞拉,他并不想按照父亲的规划,利用瑞拉的身份去谋夺斯诺怀特家的什么东西。 维持现状,就是克劳尔的新年愿望,他不敢祈求太多,因为那听起来像是在贪心。 “新年快乐,老爷!”刚刚踏进教堂,在里面抱团取暖的孩子们又奔跑过来,无视苏珊大婶的驱赶将克劳尔团团围住,他们已经对克劳尔十分熟悉了,“克劳尔先生,今天瑞拉姐姐不在!” “我知道,瑞拉姐姐去找她的朋友了,你们可不能趁她不在就到处闯祸。”克劳尔随手抱起了一个离他最近的孩子,他们身上都已经穿上了新旧夹杂的冬装,看来最近管理救济院的子爵善良了不少,他用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铜币,示意红发青年帮他分给孩子们,“新年快乐。” “克劳尔老爷,您是很喜欢我们瑞拉吧?”每次克劳尔来,苏珊大婶都一脸欢喜地看着他站在瑞拉身边,如今瑞拉不在,大婶决定也要为瑞拉做点什么。 “啊?”克劳尔惊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厨娘的问话如此直接,他觉得厨娘会把从自己这里听来的所有话都讲给瑞拉听,这个判断让他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就像是瑞拉本人站在他面前、询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一样。 “老爷,我们瑞拉是个好姑娘,”苏珊大婶把克劳尔的犹豫理解成了另一个意义,她忙不迭地说道,“您别看她不喜欢打扮——我向您保证,她把头发留长洗干净,再穿上一件漂亮裙子,戴几件首饰,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一位贵族小姐。您看,大家都说斯诺怀特小姐是个可以和玛丽公主比较的美人,这样的美人都那么欣赏我们瑞拉,愿意和她一起玩,说明我们瑞拉也很美!” 这不需要厨娘提醒,克劳尔一直都知道瑞拉很漂亮,不仅是因为他见过瑞拉盛装出席舞会的模样。 在他心目中,瑞拉的美丽和斯诺怀特小姐那种精致的美丽不同,他见多了那些被精雕细琢小心养护出的名家花朵——同样是红色的眼睛,瑞拉眼中的生机和不受拘束的野性是无可比拟、不可替代的的。 “我一直十分欣赏格林小姐。”克劳尔找了个他觉得从各个角度都不会出问题的说法,“不仅是因为她的美丽,女士,我见过无数美丽的小姐,而格林小姐实在是与众不同。” “哎,就是啊就是啊!”苏珊大婶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汇,但她听懂了克劳尔的语气,这让胖胖的女人激动不已。她伸出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真好啊真好啊,首都学院,果真是个不得了的好地方,这才不到半年,瑞拉就已经获得这种贵族大老爷的青睐了!以后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老爷,我和您说实话,不止一个人这么夸奖过我们瑞拉。”大婶打算趁热打铁,她语气骄傲地说道,“我们瑞拉虽然是个平民,但很讨老爷们的喜欢,她去斯诺怀特府邸,每一次都是被郑重其事地当客人接待的!斯诺怀特小姐还有个哥哥呢,您知道吧!他也很喜欢我们瑞拉!” 其实这些话都是大婶从红发男仆安迪·佩尔斯那里听来的,佩尔斯只说“少侯爵就像传说中一样高贵而严肃,但会和格林小姐聊天,还关心她喜欢吃什么”,大婶决定添油加醋一番,让眼前这位老爷也有点危机感。 “是吗?”克劳尔的笑容凝滞了一瞬,他觉得不能放任厨娘如此宣扬瑞拉和斯诺怀特家的亲密关系,时间长了,她那双红色眼睛就会惹人联想,“女士,据我了解,那位少侯爵一向爱重自己和家族的名誉,最不喜欢听到旁人议论他们的私事,为格林小姐好,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到处说了。” “啊?好的好的,我再也不说了,对不起,克劳尔老爷。”苏珊大婶吓了一跳,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几句话就会影响那种大人物,但她知道,这些大贵族都是不能惹怒的,他们可以随随便便就让这个救济院从首都消失。 按照瑞拉之前的习惯,克劳尔把救济院里外转了一圈,他现在对于这里的布置已经相当熟悉了,还尽量不显眼地为这里做了一些加固和挡风。那个个子瘦高的男人是布朗子爵派来的代理人,知道瑞拉不在,今天也格外殷勤地过来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平时女孩在的时候,那个男人都会躲得远远的。 “克劳尔老爷,”青年准备离开的时候,几个年龄小的孩子怯生生地靠了过来,克劳尔认出来,其中唯一的女孩是上次给他讲故事的那个,“瑞拉姐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瑞拉并没有对他说,所以克劳尔也给不出答案来。他知道瑞拉每天都会抱抱这几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克劳尔从她之后的状态来猜测,她其实都是在趁抱他们起来的契机治疗寒冬带给他们的病痛,瑞拉不在,这些孩子应该很不习惯。 “她过几天就会回来了,瑞拉姐姐也需要和朋友在一起休息几天,就像你们喜欢和朋友一起玩一样,是不是?”青年温柔地把孩子们一个个抱起来,他不介意孩子们衣服和鞋子上的灰尘、油污和泥土弄脏他昂贵的外套,虽然没有治愈他们的魔法,他还是像瑞拉一样轻轻地拍拍他们的后背,再把他们放下来。 “我们接下来回家吗,克劳尔少爷?”因为没有从主人那里得到接下来的安排,青年刚坐上马车,侍从询问道。 “回去吧。”克劳尔说道,他看向天空,又有零零星星的雪花落下来。米里德人都不太喜欢冬天,因为这是万物最萧条的时候。 第85章 闰冬一日之东西(2) 飞驰的马蹄惊破安静的黄昏,被大雪覆盖的街道刹那间便被融化出了一道原色的痕迹。急停的拉拽使得骏马前蹄高高抬起,嘶鸣声惊起了在小屋里守着炉火昏昏欲睡的护卫。 “皇太子殿下!”门可罗雀的庄园大门口跳下一抹闪亮的金色,护卫慌张地跑来,朝着青年背后张望,“您怎么会只身——” “噢,他们太慢了。”夏尔洛·普林斯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在后面呢。” “这——”护卫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好皇太子言语间并不打算责备他的玩忽职守,青年已经高高兴兴朝紧闭的庄园门走去,护卫赶紧跑过去为王国最尊贵的人物之一打开大门。 随着大门的铃声被拉响,寂静的庄园突然多出了不少生机,各种人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出现并开始急匆匆地奔跑,累得不轻的马儿高兴地看到了来带它去吃吃草料喝清水的马夫,它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噢,殿下,夫人还以为您明天才会到!”同样冷汗涟涟的管家迎出来,他绞尽脑汁想要为主人当下的情况找一个体面的解释,“夫人她——她还在午睡——” “皇姐还在午睡?”夏尔洛困惑地看了看天色,“但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殿下,要不先去为您收拾好的房间休息,从皇宫一路到这里一定累了。”管家觉得自从得了这份清闲的差事后,他的脑子就没有转得那么快过,“我们很快就会为您准备丰盛的晚餐——” “别担心,我不累!”青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离开皇宫,甩开骑士,在风雪中放肆纵马飞驰,这是他学院舞会之后最开心的日子了。 “我等着皇姐一起吃晚餐,也不用叫醒她,总不能从中午一直睡到半夜吧?”夏尔洛拒绝了管家的建议,自顾自轻车熟路地沿着庄园的大路朝主宅走去,“噢!那片松树长起来了,上次我来还光秃秃的一片呢。” “殿下送来的宫廷园艺师出手不凡,夫人很喜欢那片松林。”管家想要把青年的脚步拖得慢一些,“殿下,您想过去参观一下吗?夫人还让人在里面修了一座十分精美的秋千,上面还留了为松鼠放置坚果的小屋。” “哈哈,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夏尔洛脚步不停,他一路走一路看,冬天的庄园总免不了透出萧索,大片大片的花丛和绿植都被掩盖在积雪之下,墙上的爬藤也变得枯黄干脆,唯一还透出青绿的便是靠近主人卧室那一侧的松木。 一路兴冲冲走到主宅,夏尔洛快步走上台阶,迎面便是正熊熊燃烧的壁炉,火焰带来的温暖霎时间驱散了外面的寒冷。他摸了一把头发上的落雪,看屋里的女仆们忙碌地走来走去,女仆长走过来向他深深行礼。 “这是什么味道?”他觉得空气里弥漫着过多的香水味,但其中还夹杂着令人无法忽略的酒味。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不远处来自年轻女人的怒吼,而管家和女仆长则战战兢兢地看着已经看向声音源头的青年。 一个女人以一个十分随意的姿势半躺在青年目光尽头的一个长沙发上,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大半张脸和裸露在睡袍外的肩膀都被一头柔顺及腰的金发遮住,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一直在沉沉地睡着的油画,好像刚才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尖锐的声音似的。 刚刚正试图为她整理仪容的女仆因为青年的靠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们端着铜盆、厚毛巾和用于见贵客的长裙进退两难,只能用眼神朝管家和女仆长求助。 “都退下吧。”夏尔洛叹了口气,他从一个女仆手里拿过了一张毛巾,坐到了女人的身边。 女人的眼睫毛颤抖了几下,她睁开了自己和青年如出一辙的湛蓝色眼睛,在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后,她慢悠悠地说道:“我以为你明天才来。” “所以你今天就能……这样吗?”夏尔洛一边用毛巾轻轻擦拭姐姐嘴角的酒渍一边问道,深红色的液体干涸的痕迹一路从她的下巴流淌至她修长雪白的脖颈,将她丝质的浅色长袍洇润开一片深色,“如果父皇知道你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 “你不会对他说的,”女人慵懒地曲起了自己的双腿,支起上半身冲弟弟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好不容易才过上这样的日子,别坏我的事,你可不敢让我恨你。” “我不会对他说,半句都不会,”夏尔洛把手里的毛巾丢给旁边的仆人,然后又接过一张大大的毛毯,把女人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都裹了起来,他闻到了女人身上浓烈的酒气,“但我担心你,皇姐。” “担心我?夏尔洛,为什么要担心呢?”玛丽·普林斯用认真的疑惑口吻说道,她微微歪了歪脑袋,醉意让她眼波流转潋滟生辉,这种眼神落在除了亲弟弟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眼中,都足以让他们心旌摇曳。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好的日子,我现在是最快乐的,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她晃晃悠悠地想要坐起来,一只手扶住肩上摇摇欲坠的毛毯,一只手拍拍青年的肩膀,“好了,让我们把这些每次都要说一遍的话跳过,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你没有目的,那就陪我喝一杯。”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青年看着女人的眼睛,“皇姐,母后病了很久了,她很想你。” 女人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然后她突然笑起来,就像听到了人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她一边笑一边摇头,伸出纤细洁白的胳膊捞过旁边小桌上还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像是担心弟弟会来抢一样,她喝得很急,又一滴深红色的水滴从她嘴角流下,这一次顺着她的脖颈落到了她肩上的毛毯上。 “夏尔洛,哦,亲爱的。”王国的长公主用唱歌一样的声调咏叹道,“你长大了,会说谎了,姐姐很高兴。” “我没有,皇姐。”青年着急地辩驳,“母后她病得很重——” “那你怎么离开皇宫到我这里来了呢?”女人靠近青年,伸出一只手捏捏弟弟还没有露出分明棱角的脸颊,她瞪大眼睛,“这种时候,她不该需要她唯一的宝贝守在身边吗?要是醒来见不到你,她不会发疯吗?” “别这样看着我,夏尔洛,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女人用讥讽到近乎刻毒的语气说道,“母亲她只需要一个孩子,那就是你,夏尔洛,所以快到她身边吧。” 夏尔洛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睛,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良久,他轻声说道:“他们说她也许只能活到春天,玛丽,回去陪她……就当是陪她过最后一个新年,好吗?” 女人愣了一下,她伸出手捋了捋散乱在四周的头发,然后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她想再找一杯装满了酒的高脚杯,但是桌上已经空空荡荡,连酒瓶都不知道被那些仆人什么时候收走了。 “那她也不需要我。”她缓慢地说道,向后躺在了沙发靠枕上,微微皱起眉头,就像宿醉的头痛终于追上了她一样,“回去吧,夏尔洛。” “皇姐——” “我已经不是玛丽·普林斯了!”女人突然大喊道,她睁开的双眼里正在逐渐积蓄起泪水,“我不再姓普林斯了,我也不再是什么公主,以后也不想要任何来自皇室的加封,现在我只想过身为玛丽·道森的生活,所以请不要再说什么让我回去的话——我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夏尔洛,夏尔洛,”在看到青年无措的表情和眼里同样泛起的泪光后,女人拍拍自己的脑袋,再次睁开眼睛时,她露出的温柔的表情,她张开自己的毛毯,把弟弟也裹了进去,他们的金发交叠在一起,就像生来就注定纠缠的血缘,“你不要害怕,姐姐不怪你,姐姐也不恨你,你是好孩子,你哪怕稍微坏一点点……姐姐都能恨你,但是你那么好,夏尔洛,看着我。” “如果你恨我的话,你能原谅母后吗?”青年喃喃道,“我不怕你恨我,皇姐,我可以慢慢求得你的原谅。” “我谁都没有恨。”女人叹息一声,“夏尔洛,我知道她所有的无奈和痛苦,我知道她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病了……病入膏肓了。” “我不恨她,哪怕她咒骂过我,哪怕她觉得是我带给了她不幸,哪怕……哪怕她在我出嫁那天摔掉了我原本打算佩戴的那顶发冠,诅咒我的选择会带给我无穷无尽的不幸。” 女人抓起一缕自己的头发看了看,又慢悠悠伸出手轻轻梳理青年的头发,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但我……我做不到一点感觉都没有,亲爱的,就算是一块枯木……用金属做的利器一下下地砸下去……” “然后把它拔出来,还是会留下痕迹的。”她轻声说,“我记得从前所有的好时光,夏尔洛,但还是会留下痕迹的。” “你决定再也不见……父亲和母亲,你都不想再见了吗?”青年张开双臂,接受了轻轻靠在了他肩头的姐姐,他们裹在一张毛毯里,至少在这一瞬间,就像两个寻常人家需要靠彼此的体温度过冬天的姐弟。 他没有得到答案,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微皱着眉头就这样睡着了,他不知道她究竟喝了多少酒,是不是每天都喝这样多的酒。 夏尔洛抬头看,华丽而繁复的吊灯把破碎的光投射到他的眼睛里,他觉得皇姐其实依然没有获得她所拼命追求的东西,无论她用酒瓶把自己灌得如何昏昏欲睡,她依然被困于这座幽深的庄园。 他们都被困着,不得解脱,青年露出悲伤的表情,这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被雪水湿润的毛发的金毛小狗。 夜已深,窗外又开始落下纷纷扬扬的雪,庄园里因为贵客到来而亮起的灯又开始逐次熄灭,和它距离的一个旅馆也一样,看起来今晚已经不会有新的旅客下榻。 “好,再检查一遍,什么都没有落下。”莉莉安娜轻手轻脚地爬到床头,关掉了最后留下的那盏魔矿石灯,然后她回过头来看着和她同样整装待发的瑞拉,眼睛闪亮亮。 “紧张吗,宝贝儿?”其实是她自己有点紧张,所以她说着俏皮话安慰自己,伸出手去和瑞拉双手交握,“准备好和我一起浪迹天涯了吗?” 第86章 准备工作(1) 要搞明白莉莉安娜和瑞拉在忙活什么,需要耐心一点儿,先把时间轴稍微往前拉一拉,回到旅馆风雪搞事夜的前一天。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莉莉安娜总觉得闰冬后的风雪格外大,天气也格外冷,她必须蜷在壁炉边读北方来的信,四肢才会暖和。 她先读完了乔瑟夫的信,这次的信写满了两页纸,里面全是语气骄傲地说着自己在福兰特准备冬巡期间做了什么事情、帮了哪些忙,那看来这封信写在冬巡还没有启程的时候。 莉莉安娜又拿起了另一封信。她没有仔细看信封,这里的长途信件经常会把日期差距不远的几封堆在一起送来以节省人力,她便以为这封是冬巡启程后乔瑟夫写的,因为当时他走之前莉莉安娜和他专门提过,她想知道冬巡的进展。 打开信封她愣了一下,只有一页信纸,但上面是福兰特的笔迹。 和乔瑟夫来信里提到的时间对比,这封信应该写在他冬巡出发前一晚。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总结起来就是“我准备出发了,你的话我都记在心上,所以不必为我担忧,冬巡结束后我会尽快来首都,代我问姨婆好。” “我走之前对你说的那几句话,切记。”莉莉安娜又读了一遍信上最后那句话,觉得这肯定指的是福兰特走之前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不要去皇后宫中”。 把信工整叠好放回信封,莉莉安娜又看向昨天收到的那张由皇宫送来的邀请函,她拈起那张烫金的纸看了看日期。最稳妥起见,就是找个身体不适的借口直接把这封邀请函回绝了,她连皇宫都不进,皇后宫里到底有什么危险也就无所谓了。 但莉莉安娜很想去皇宫一趟,不仅要去,她还想找机会去皇家地牢。按照目前瞬移魔法的练习记录来看,她几乎做不到去没有去过的地方——例外就是去克里斯托夫身边,她没有去过那个有浴池的房间,却直接掉了进去。 限制她去皇家地牢的有两个关键要素:冷却时间和“这地方我没去过发起不了传送”,前者她可以在瑞拉的血包支持下继续努力尝试突破,但后者却除了去皇宫再随机应变外,暂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还有就是,虽然不想承认,但福兰特不断强调“别去皇后那里”,反而把她好奇心给勾起来了:为什么不能去呢? 她之前倒是听那些贵族夫人说起过:很多年之前,皇后好像试图撮合过克里斯托夫和她的大女儿玛丽公主。最后不知道为啥没有成,玛丽公主最后只嫁给了一个年纪很大、还是因为公主下嫁才破格提爵的男人。 莉莉安娜琢磨,难道说就因为这个原因,皇后记恨上了她这个后来被皇帝指给克里斯托夫的女人?靠,那她好冤啊,皇帝皇后夫妻两个自己搞内讧没把女儿的婚事商量好,把气撒她身上算什么? 但现在考虑这些都太早了,莉莉安娜环顾了一下四周:别说去不去皇宫,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今天就是她在这里住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小姐,”她听凯特在外面敲敲门向她通报,“格林小姐到了,正在楼下等您呢!” 瑞拉来了!莉莉安娜兴高采烈,披上外衣就朝门外走,下楼时就看到瑞拉正在用女仆递过去的毛巾擦头发上的雪。 两个女孩白天的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核对明天的各种步骤和物资准备情况了。在斯诺怀特府邸说这种事很不方便,瑞拉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哪怕她们一直都在用母语小声交谈,她还是说不了几句就要到门边走动一下,检查有没有仆人在偷听她们说话。 除此之外,她们还做了一个重要验证:莉莉安娜能不能通过“我想要到瑞拉身边”这个想法,瞬移到瑞拉所在的位置。 她们惊喜地发现,莉莉安娜能非常轻松地瞬移到瑞拉身边——坐标精确到直接压在了瑞拉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移动到克里斯身边的时候不会那么近!我一般会离他有半米的距离!”莉莉安娜手忙脚乱地从瑞拉身上撑起来,“没砸到你吧?” “没有,你那么轻,直接掉我身上也没啥。”瑞拉伸出手把莉莉安娜垂到她脸上的头发拂开,一脸惊奇,“这玩意儿真好使!你如果能瞬移到任意一个认识的人身边,那也就基本不存在‘只能瞬移到去过的地方’这种限制了,只要有接应,你就能去任何地方!” “是啊,但目前也只有你和克里斯知道,我觉得样本还不够。”莉莉安娜也高兴坏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以后晚上能随意瞬移到你那里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咱们以后办事方便多了,再也不用费心思写密信了!” “嗯,我还是感觉你像是从什么东西里慢慢出现的,呃,也不是慢慢,”瑞拉感觉到了自己的词穷,她没办法准确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她用双手在面前胡乱比划,“我觉得你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包裹,彻底消失,紧接着又从那个东西里出来。” “嗯,我知道,克里斯也这么说。”莉莉安娜点点头,“他之前说我在礼堂楼顶也是被什么东西包裹着,但瞬移魔法产生的这个物质出现消失都太快了,无法确认是否为同一种。” 开门红让两个女孩高兴不已,两个人对于明天要做的重要验证有了更多的信心。 她们明天要做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其实就是观察一个很早之前提出的假说:鉴于莉莉安娜的两次“失控”,前一天都有瑞拉对她使用光魔法的经历,那么瑞拉施加到莉莉安娜身上的光魔法,是否一定会影响莉莉安娜、让她施展出之前出现过的强大暗魔法——“湮灭”? “今晚,你给我使用光魔法治疗,明天我们出发去旅馆。凌晨,我带你瞬移一座山以外的树林湖畔,等待是否有其他暗魔法出现,然后我带你返回房间。早上,你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留在旅馆等我,我去圣神殿再试图找那个老人,晚上,我们再去湖畔,等待是否有其他光魔法出现,第三天早上返程。”莉莉安娜梳理出了最终行程,念给瑞拉听。 “嗯。”瑞拉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第86章 准备工作(2) 莉莉安娜和瑞拉的行程已经被修改过无数次。 最初,莉莉安娜打算让瑞拉和她一起去圣神殿,两个人分头去找那个提起过“凯瑟琳”的老头。但瑞拉提出了一个疑虑:她们两个都不清楚,从前的“圣神信使”都是怎么被发现的。 莉莉安娜拍拍脑袋,发现这还真是个问题。她之前觉得自己去圣神殿没有被发现,那瑞拉去应该也没有事——但万一,那个教皇是个专职圣神探测器,所以才对莉莉安娜这个和魔神有关的存在没有反应呢? 为了规避被发现的风险,计划改为瑞拉暂时不前往圣神殿。 瞬移的地点也做了好几个预案,目前选定的地点距离歇脚的旅馆比较远,而且莉莉安娜只去过一次,她担心有偏离目标的风险。但她们商量后觉得,旅馆背后的林子虽然也不错,但谁知道随行的骑士会不会顺便监视?毕竟谁都不知道负责瑞拉安全的到底有多少人。 瞬移去兰斯洛特郊外别苑的林子也是个选择,那里虽然远,但莉莉安娜很熟悉——不过问题是一样的,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绝对会留人监视整个别苑,他甚至会重点关注那片林子,因为知道莉莉安娜可能会用。 商量来商量去,两个女孩最后还是决定冒一点风险,毕竟她们做那么多努力就是为了减少暴露的可能性。 瑞拉本来想让莉莉安娜今晚就先试着带她在房间里移动一下,但她被莉莉安娜说服了:目前不知道光暗魔法到底是如何交叉干涉对方的,如果明天她们两个同时都控制不住自己,那亡命天涯的概率就大大提升了。 “其实风险点就是如果咱们的猜想是对的,咱们两个到底能搞出多大动静来。”瑞拉点头,觉得再讨论下去也没有什么用,毕竟她们面临的都是未知的可能性,这一步险必须要冒,她们越早了解自己的魔法,对自己是越有利的。 “bingo,最顺利的情况肯定是谁都不会惊动,但最大的可能是会让那两个骑士有所察觉,以及我怀疑的、福兰特暗地里是给你派了骑士做护卫的,他们有没有跟来——总之,就看我们跑得够不够快了。” 莉莉安娜在提前画好的示意地图上戳来戳去:“我们选取的瞬移地点已经距离旅馆尽量远,马车当时走了至少四十分钟,但是马车速度不快,而且那两个骑士在冬天借助冰魔法移动速度会提高。” “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莉莉安娜靠到了瑞拉肩膀上打呵欠,说的话却十分惊悚,“一旦被发现,我就会强行突破瞬移的冷却时间,从三十分钟缩短到十分钟,甚至更短,这种尝试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也不清楚身体会出什么状况,到时候全靠你救我了。” “你得留一口气,至少要有一口气。”瑞拉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她把莉莉安娜扒拉起来和她对视,强调道,“我已经确定了,死人我是无论如何都救不活的,但只要你有一口气,我拼命也把你拉回来。” 眼看着时间已经快到了,瑞拉又为莉莉安娜治疗了身上的伤势。 刚看到莉莉安娜身上那么大一块淤青时,瑞拉是很生气的,因为白天莉莉安娜说得太云淡风轻了,让瑞拉误以为那只是寻常磕碰会出现的浅色淤痕,放着不管几天就能好。 等莉莉安娜真的挽起睡裙让她看的时候,瑞拉吓了一跳,那哪里是“普通淤青”!那是一大片明显呈放射状、向四周蔓延的皮下出血,最远甚至到了莉莉安娜的手臂下方,中央最严重的一小块皮肤已经完全变成了紫色。 “这就是你说的平时没有什么感觉?”瑞拉轻轻尝试按压了一下淤青的边缘,都看到莉莉安娜明显颤抖了一下。 “是,是你的手太冷了。”莉莉安娜咬牙说道。 “胡扯,我手比你暖和多了,你写在纸上的淤青情况记录全是假的!”瑞拉又尝试着按了按,还好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水肿,她看莉莉安娜白天吃饭行动基本正常,那这些皮肤下面的器官应该暂时没有出大问题,“骗我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我都会扒了你的衣服看真实情况的。” “这是写给不能扒我衣裳的人看的。”因为不仅感到了痛,同时还感到了痒,莉莉安娜本能地想扭来扭去躲开瑞拉的检查,结果被瑞拉直接按在了膝盖上说“不准动”,这让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活像一条案板上的鱼。 瑞拉不晓得克里斯托夫是个多么难糊弄的人,要不是她未雨绸缪准备这么多东西向他证明“我很靠谱”,克里斯托夫临走前再留下几个骑士来看住她该怎么办?家里的两个骑士已经很限制她的行动了,瑞拉身边还不知道有几个,再来几个兰斯洛特家的,那真是有瞬移魔法都不好使。 “而且,那些记录都是真的,我只是使用了一点语言的艺术罢了。”莉莉安娜眨巴眨巴眼睛,“我只是重点记录了淤青蔓延时的刺痛感——嘶——它蔓延成了啥样我没有提,做实验嘛,多提对自己有利的,这叫有所侧重——哎哟——” “好了好了。”瑞拉看莉莉安娜哀哀叫得可怜,赶紧说道,“我看完就马上给你治,你闭上眼睛休息吧。” “我觉得,这很接近被挤压后产生的淤青,你觉得呢?”瑞拉把莉莉安娜身上的那些痕迹仔细查看了一遍,她说道,“或者是被重击,反正就是被很大的力量作用在了皮肤上。” “但是我瞬移的时候,除了失重感之外没有别的感觉。”莉莉安娜闭着眼睛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瞬移就像那种科幻作品里走黑洞产生的虫洞,穿行的时候会被压缩之类的,是吧?但是我带着‘量子一号’做了很多次实验,那只麻鸭什么反应都没有。” “好吧,明天我再看看我身上会不会有这个淤青。”瑞拉握住莉莉安娜的手,准备为她进行治疗。 “嘿嘿,好了。”几秒钟之后,莉莉安娜扒拉开自己的睡袍,看到了白白嫩嫩完好无损的一片皮肤,又扭动了好几下,真好,啥感觉都没有了,她看向瑞拉,“你还好吧?累吗?”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瑞拉挠挠头,她就感觉额头上冒了点汗,呼吸过两秒就缓和到正常节奏,“那你这个伤可能确实就是看着比较吓人,没有内出血啥的。” “是吧!是吧是吧!我就给你说,我那么胆小的人是不会乱搞的。”莉莉安娜朝床上一趟,二郎腿一翘,然后冲瑞拉嘿嘿一笑,“你今天和我睡吧,别回客房了。” 第87章 无烛夜话(1) 夜深了,两个女孩一人一个枕头,关掉了灯的房间只剩下壁炉发出的光,瑞拉没有像平时一样很快睡着。 第一是她不太习惯。莉莉安娜的床很软,坐在上面就像会直接陷进去一样。她满耳朵都是壁炉噼里啪啦的声音,它的存在让这个巨大的房间温暖无比,瑞拉怀疑这个壁炉不是单纯的壁炉,它里面应该有魔矿石,因为根据她这几天在救济院掏煤灰修壁炉的经验,单纯使用木柴的壁炉不会那么稳定,还时不时会冒出呛人的烟。 第二就是她今天亲眼见证了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虽然瑞拉对于这个世界的元素魔法依然还处于学习的阶段,但是她也能断定,这种魔法和常规元素魔法存在本质的区别。发现新鲜事物总会让人激动不已,她也不例外。 最后一点就是……那个“最坏预案”:如果她们整出的动静惊动了太多人,特别是让其他人意识到了那些动静和她们存在明确的关联,那么她们就不能再以如今的身份在首都待下去了——无论如何,都意味着从前还算稳定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就仓促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邦德先生他们肯定会担心坏的。 瑞拉不禁想,不仅是救济院的大家,还有克劳尔,他们已经为明年春天做了各种各样的安排,带着孩子们种地认作物,还要养家禽家畜,它们会不会有可能再也实现不了了?他如果发现她就此不告而别,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瑞拉为自己心里出现的不舍情绪感到了惊奇,原来她不知不觉已经积累起了那么多的牵挂。 “你在想什么?”瑞拉听莉莉安娜小声说话,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莉莉安娜蹭到了瑞拉的那只枕头上,虽然没有点灯,但她们都能看清楚彼此的眼睛。 “我在想……就如果我们明天真的暴露了,从此就要掩人耳目四处流浪,”瑞拉深呼吸一口气,回答道,“虽然我知道肯定没办法当面把事情全部说明白再走,但连一声告别都没有留下,还是觉得很抱歉。” “你如果信任他们的话,我们以后还能回来看他们,”莉莉安娜翻了个身,她趴在了枕头上,对瑞拉说道,“要是瞬移的冷却时间内压缩到一分钟之内,再看有没有办法打破‘不能去没去过的地方’的限制,那整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和这个房间没有什么区别,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玻璃珠子一样,瑞拉看着莉莉安娜想。要真有这一天就太好了,但瑞拉想到莉莉安娜身上出现的淤青——要实现一分钟以内连续瞬移,莉莉安娜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你信任你的那个未婚夫吗?”瑞拉小声问道,在她们“亡命天涯”的最终预案里,如果她们到了单纯靠自己完全在外面生活不下去的地步,莉莉安娜会带着瑞拉去南方,暂时投奔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 “我……我不知道。你也知道,他是撞见了我用暗魔法——不,应该说,他的目击让我确信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所以在我的事情上,我倾向于和一个已经知道我的秘密、并且表达了态度的人合作。” 莉莉安娜诚实地回答,她继续说道:“但到目前为止,除非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让他知道你的存在,不然我直接把你带去他的别苑做实验就行了。不管怎么说,他有他的利益和立场,而且肯定不会和我们完全一致。” “那肯定的。”瑞拉“嗯”了一声。 “他——反正他还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也没有强迫过我,我是说用魔法为他做事,别想歪啊!”莉莉安娜看瑞拉眼睛瞪大了,赶紧补充道,“当然,我觉得这其中有我目前还没有熟练掌握自己能力的原因。但是那天我差点被他发现身上有伤,他说宁愿我不做任何尝试也不想我因为胡乱尝试出意外,我就觉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莉莉安娜嘟哝道,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揪枕头套的花边。 “你在笑。”瑞拉偏头看莉莉安娜的表情,“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我听说他走的时候你专门去送了他,还哭了。” “那——那完全两码事!”莉莉安娜赶紧解释,她只是很尽职尽责地扮演了克里斯托夫的未婚妻,在眼角挤了几滴眼泪出来再用手帕擦干,踮起脚在男人脸上亲了亲,每一出戏份都严格控制了时间。 “我不会喜欢他。”莉莉安娜继续揪枕头边,她嘟哝道,“他说了,他不会爱上谁,他只需要娶个老婆,再生个能继承他爵位的孩子——也不能说他不对,人家的家里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他喜欢你了,你就会喜欢他?”瑞拉也翻身起来,把下巴放在枕头上和莉莉安娜说话。虽然这种夜谈对于她来说不稀奇,不管是住大宿舍还是小宿舍,晚上总是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谈论八卦和感情的时间——但她一般只是听众,参与得很少。 “我没有这么说喔!”莉莉安娜立刻否认,她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还好没有点灯,瑞拉看不见。 “但你刚刚的逻辑很怪,你知道吗?”瑞拉没有当情感导师的经验,她只简单粗暴地指出她觉得奇怪的地方,“我问你喜不喜欢他,你却回答他说他不会喜欢你。” “因为,嗯……我想想啊。”莉莉安娜结巴了,“好吧,我的意思是!他的态度注定了,他不会回应任何人,所以这份投入不会有任何回报,在这个结果已经确定的前提下,我当然不会去投入了,我连想都不会去想。” “哼哼,不能让你光问我。”莉莉安娜决定反客为主,她凑近瑞拉,“你和克劳尔·莱恩呢?” “我和他怎么了?”瑞拉眨巴眨巴眼睛。 “嗯……你都没有发现吗,你现在写给我的信,总是说克劳尔这,克劳尔那的。”莉莉安娜摇头晃脑,“听起来他天天都和你待一块儿,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长多啦!” “我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好人,”瑞拉认真地回答,“之前伊莲娜·卡尔和玛贝拉·道格她们也主动提出过来救济院看看,但也就是来看一看,他总是来,而且愿意干活。” “那……你相信他吗?”莉莉安娜试探着问,就像瑞拉询问她对克里斯托夫的看法一样,她问道,“就,如果我们真的得开溜,哪天有机会回首都,你想去看他,和他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其实……我有好几次都挺想告诉他的,就我有光魔法的事。”瑞拉诚实地说,“因为我觉得他真的帮我做很多事。如果告诉了他,他有什么需要我的,我也就能大大方方地出手,现在我就觉得,如果真的明天不告而别了,别人我都觉得是内疚他们担心我,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挺对不住他,欠他挺多,心里不太过得去。” “有时候我觉得,他要是个平民出身的人就好了。”瑞拉说道,“那咱们说不定能带上他一起走,他应该也愿意,多个人也多个照应嘛,我的元素魔法毕竟只能算一般。” 第87章 无烛夜话(2) “没事,”莉莉安娜觉得瑞拉真的有点难受,她安慰道,“那个‘最终方案’只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情况,我选的那个旅馆没有什么客人,外面的那片林子也足够远足够大,更也不会有学院的魔法阵监视,很可能最后就是我带你瞬移过去瞬移回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我晓得。”瑞拉点头,“但有件事我还是担心,就还是说最糟糕的情况,你之前答应了兰斯洛特这几天绝对不做尝试,然后先违反约定又去投奔他,人家会怎么想?” “他——管他怎么想!”莉莉安娜梗着脖子倔强道,“拜、拜托,我一个王国现存唯一暗魔法师,以后也许能一念之间把他的骑士团全部从南方海边运到首都去,兵贵神速好吧!而且我还带着你这个王国现存唯一圣神信使去投奔他,他——他有啥可生气的?” “反正要是我和他身份互换,我高兴都来不及,只要他能为我所用,他作天作地我都由着他。”莉莉安娜嘟哝,“他、他大不了冲我发顿脾气,虽然我还没见过他真的发火是啥样……” 莉莉安娜突然想到克里斯托夫云淡风轻地那句“我会杀了他”,她抖了一下,觉得脑子里暂时渲染不出这种人大发雷霆会是什么模样——草,这个男人真的能物理意义上的‘大发雷霆’。 “我觉得不会那么糟不会那么糟,我会瞬移,你又会治病,咱们不说活得有多好,活下去问题不大吧?”莉莉安娜给自己打气,“等我研究透自己的魔法,想办法把他家族的问题解决,那我还是他救命恩人了呢,他不能对救命恩人发火,是吧?” “你表情看上去没有什么信心。”瑞拉一针见血地指出。 “好吧,我为什么说我们到万不得已去投奔他。”莉莉安娜叹了口气,说出了大实话,“别人我都不太担心,但我总觉得,他真想找我的话,哪怕我会瞬移他都找得到。” “他们家风魔法太逆天了,就拿用风去监听周围来说,”瑞拉点头,“我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都不知道该怎么用风把远处的声音带到耳边——连佩尔斯那家伙的大嗓门都没成功过。” “不只是风魔法的问题,”莉莉安娜皱起眉头,她说道,“我想想该怎么说……我移动去别的地方,包括移动到你附近,我都需要在脑子里把目标想得很具体,愿望表达得很明确,比如今天白天我基本上是把你的脸完整在大脑里勾勒出来,然后才瞬移成功了。” “但是去他那里不需要,甚至于说,我得花力气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单纯想和他有关的事情,不是要过去’。”莉莉安娜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她从刚刚就不断地在告诫自己这件事,免得和瑞拉说着说着就移到赛尔斯去了,“这明显灵敏得不太正常。” “确实哎。”瑞拉只能跟着点头,就像莉莉安娜无法感同身受她的治愈魔法和元素魔法一样,她对于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也没有什么具象的感知,只能听莉莉安娜描述。“如果你从圣神殿的教皇那里打听出来的事情靠谱,那咱们和两个神有渊源,咱们的关系应该是铁得不得了了,但在你这里,好像和他的感应还是高过我。”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们几乎同时想,“感应”听起来就是很不科学的东西,但这个世界很大可能有真实存在的“神”,再讲科学就太狭隘了。 “你说的那个疑似魔神的声音,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吗?”瑞拉问道。 “没有了。”莉莉安娜摇头。 “我也尝试过在脑子里呼唤,啥回应都没有。”瑞拉说道,“这事儿也挺烦的,咱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 “嗯,我有个猜测。”莉莉安娜说道,“就那个声音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重要,‘很多年没有再见到妹妹’,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 “嗯……你是想说,那个声音其实很想见妹妹,但是见不到?”瑞拉也想过这件事,所以很轻松地跟上了莉莉安娜的思路。 “对,我当时本来想吐槽说,你一个神,你还需要靠我给你妹的神像献花啊?”莉莉安娜觉得趴久了有点儿累,她又翻回来用被子裹紧自己,“然后我转念一想,这是不是说明,这些所谓的‘神’和我们认知里的创世神不太一样?有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不就意味着并非全知全能、存在局限性吗?” “对,我听你说过后也想了这个问题,就像你说的,连献一束花都做不到,那是不是表示,至少和你说话的那个神已经完全干涉不了这个世界了?”瑞拉有点激动,她一骨碌坐了起来,“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都不能干涉这个世界,所以才需要选择人类来做信使呢?” “完全有可能。”莉莉安娜点头,但是瑞拉把被子扯走了,她有点冷,她咕涌着扯了一点被子回来把自己重新盖住,“如果是这样,那他们的好坏咱们也暂时不用太上心,至少目前没有证据表明说他们能远程操控我们,就算我听到了那个魔神的几句话,但是我的意志没有被干涉。” “嗯,他们是好的,那我们可以听听他们的建议,毕竟他们可能在天上,知道的事情比咱们多。”瑞拉表示同意,“但他们是坏的,我们也就不搭理他们,大不了就把我们的能力都收回去,那咱们再想别的办法继续咱们的那些计划。” “对,是这个道理。”莉莉安娜继续点头,她打了个呵欠,有点困了。 “我们刚刚好像说歪了,你对你和你未婚夫之间有什么联系有头绪吗?”两个人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瑞拉才感觉话题好像跑偏了。 “嗯……没有。”莉莉安娜已经有了点睡意,她含糊地说,“再说吧,就算他真的抓到了我要发脾气……我哄哄他吧,我感觉我已经学会怎么哄他了。” “我有点困了。”她用软软的语气说道,“瑞拉,我们睡了吧,明天要做好多事情呢。” 两个女孩都累坏了,在结束交谈后,她们很快睡着了。熟睡的莉莉安娜又一次试图把床上所有的被子都据为己有,但这一次她遇上了强劲的对手,瑞拉不动如山地平躺在属于她的那只枕头上,沉稳地把另一半被子都压在了身下。 抢夺被子未果,莉莉安娜从鼻子里发出了伤心地“哼哼”,然后熟练地——一脚踹向瑞拉,而瑞拉只是皱了皱眉头,她砸吧砸吧嘴,在梦中嘟哝了一句家乡的脏话,然后安详地翻了个身。 莉莉安娜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蹲在主人的膝盖上等待着主人帮她梳长长的毛,她快乐得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而瑞拉梦到猪圈里一只猪崽跳出来拱进了她的怀里,她犹豫了一下,从旁边拿起了分叉开裂的毛刷帮这只已经散发着香味的小猪刷起了皮,小猪崽开心地“嗷嗷”直叫,她也轻松地哼起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调。 两个女孩都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美梦,真好,真好。 第88章 破碎屏障(1) 于是,在紧锣密鼓地一大堆准备工作结束后,两个女孩如今正怀着激动与忐忑交织的心情坐在旅馆的床前。 直到现在为止,她们的行动都十分顺利,但接下来,她们将进行一场影响深远的掷骰——甚至连这个骰子到底有多少面都不知道,不得不说,这是一场堪称冒进的赌博。 瑞拉吞咽了好几下口水,她不希望自己显得太紧张,但事实上她的心跳已经比平时快很多了,哪怕听莉莉安娜描述过好几次,她还是不太能想象“瞬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数三二一,”莉莉安娜感觉到瑞拉有点呼吸急促,她自己的手也有点颤抖,为了活跃一下气氛,她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准备好了吗宝贝儿?准备好和我一起浪迹天涯了吗?” 那一瞬间,瑞拉很想打喷嚏,但是她忍住了,然后快速地点了点头。 奇异的感觉,就像一秒踩空,刹那间置身于完全失重的状态,瑞拉感觉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和莉莉安娜交握的双手——但那种感受太短了,瑞拉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感觉冷风扑面,冰凉的雪花一片片落到她的脸上。 “呜呼,没有偏离。”她听莉莉安娜说道,握着她的手暂时松开了,虽然刚刚在室内也没有照明,但森林深处的黑暗感觉还是要浓稠得多,瑞拉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楚周围树干的轮廓,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片湖泊。 她发现莉莉安娜在伸手摸一棵树,“就是这棵树,我当时找借口说要透透气,然后在这里做了记号。” “感觉如何?”莉莉安娜在哆嗦,寒冬深夜的湖边对于她这个身体来说,穿多少衣服都不够取暖。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瑞拉仔细感觉了一下,一切如常,“你呢?” “我就是觉得冷。”莉莉安娜弯腰检查了一下瑞拉的麻布袋,这里面塞满了食物、瑞拉这几天攒下来的零钱、几件“以防万一,我们先拿来做路费,以后肯定还回去”的斯诺怀特家的小首饰、以及一块从灯具上抠下来的魔矿石。 “好吧,让我们来尝试一下。”莉莉安娜一边发抖一边把那块魔矿石捏在了手里,“虽然我之前已经试过无数次了——” 她深情地凝望着躺在掌心的那一小块石头,想道:“消失!” “看起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过了好一会儿,瑞拉一边牙齿打架一边得出了结论,她觉得呼吸间自己的肺泡都要结冰了,不知道莉莉安娜现在是什么感觉。 “咱们还有时间,天亮前应该不会有人进我们的房间。”莉莉安娜没有气馁,她坚信前两次自己的“暴走”不是什么偶然。 “我怕你被冻坏了。”瑞拉听莉莉安娜也冷得牙齿都在“咯咯”直响。 “没事,要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你以后就能随便给我治疗了。”莉莉安娜吸了吸已经流到嘴唇上的鼻涕,继续认真注视手上的魔矿石,“你别离我太近,万一误伤到你。” 看着莉莉安娜带出来的怀表已经又走了半圈,森林依然寂静得仿佛只存在她们两个活物,瑞拉觉得自己都要冻僵了,她走近莉莉安娜:“走吧,我觉得应该是没有用,我们回去想想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但是——”莉莉安娜看向四周,她有点沮丧,“我们好不容易才有这次机会,结果我还是——” “也不算全无收获,”瑞拉说道,“至少‘你的魔法是被我的魔法刺激出来’的猜想被否决了,我们得朝新的方向思考。” “好吧。”又干瞪眼了一会儿,发现手里的魔矿石依然完好如初,莉莉安娜叹了口气把它放进口袋里,她握住瑞拉伸过来的手,“那我们就回——” “怎么了?”莉莉安娜发现瑞拉一下子甩开了自己,她十分困惑。 瑞拉缓慢地眨了眨眼,她感觉刚刚的动作是身体下意识的行为,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那么做了。 “瑞拉?”莉莉安娜有点儿慌张了,“发生了什么吗?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再试一下。”瑞拉强迫自己再次伸出手,刚刚的那种感觉转瞬即逝,眼下她说不出来具体的东西。 “没事,你伤害不了我,我会治疗,你忘了吗?”瑞拉发现莉莉安娜有点胆怯,她一边宽慰一边慢慢靠近莉莉安娜,同时仔细感受异常。 “万一我让你消失了怎么办?”莉莉安娜后退了几步。 “我觉得不会。”瑞拉摇头,她闭上眼,让大脑清空周围的干扰,渐渐地,她察觉到身体的不适来自什么地方了。 “元素屏障。”瑞拉说道,“当我靠近你……我觉得我的元素屏障在消失。” “啊?”莉莉安娜有些茫然,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屏障的保护,自然也无法想象它的消失会给人带来什么感受。 “嗯……我想起来了,窒息。”瑞拉回忆起了当时礼堂造成人们恐慌的根源,不仅是那些侍从,很多会魔法的贵族都觉得无法呼吸,她后来问过克劳尔,克劳尔说他的感觉没有那么夸张,但也觉得不太舒服。 “因为我当时参与了救援,他们登记晕倒的人员时我也留意了一下那些人的名字,克劳尔把他们的身份都统计了出来,我发现他们的爵位不高。按照这个世界的一般规律,魔法越强身份越高,对吧?” 瑞拉一边说话一边努力压抑着自己想要后退的想法,一种诡异、不安的感觉遍布了她的全身,让她寒毛直竖,同时也让她回忆起来那一晚更多的细节。 元素屏障——魔法师的“皮肤”,它使得保障魔法师生命的元素不会被他人轻易支配。对于魔法师而言,如果在一场对峙中,实力悬殊到对方强能打破自己的这层屏障,那么就意味着这条命已经不属于自己、完全成为了对方的掌中之物。 “你的意思是,我当时不但让礼堂里所有的风元素都消失了,我还打破了那些人的元素屏障,是吗?”莉莉安娜看到了瑞拉惊慌的表情,这还是她第一次看瑞拉脸上出现这样的情绪,她看向四周,枯枝依然在风中摇摆,结冰的湖泊维持着寂静,“我试试看让它停止——” “不,先别停止!”瑞拉喊了一声,挂在枯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到她和莉莉安娜的头上。瑞拉深深呼吸一口气,想使得心跳尽量平静下来,她仔细分辨着自己的感受,并尽力用语言描述给莉莉安娜听,“范围……大概在这里,你看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当我再走近,我就有明显的感觉,我失去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就是我的血依然在血管里流动,但是我会觉得,它下一秒就能被拿走,就是这种感觉。” “你、你别担心,”莉莉安娜赶紧说道,“我不会元素魔法,我拿不走的。” 第88章 破碎屏障(2) 瑞拉和莉莉安娜两眼对视了一会儿,一个在搜肠刮肚找更形象的说法,一个在努力尝试去理解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这玩意儿……就是说,我想想。打个简单比方,正常情况下,我是绝对不可能通过支配你哥——好吧,我们哥,或者你未婚夫,或者克劳尔……他们这些人的血,我绝无可能通过支配水元素的方式控制,因为我打破不了他们的屏障。”瑞拉一边说,一边因为自己举的例子感受到了莉莉安娜今天所展露的魔法的恐怖之处。 “然后,让我试一试——嘶,我感觉自己的元素魔法也受到了影响,但是也可能是太冷了我被冻僵了。”瑞拉捡起了一根枯枝,想要利用它变出一点火焰来,但因为手哆嗦得太厉害,树枝直接掉在了地上,“对于元素魔法的使用的影响,我想得等天气暖和点再判断——” “——我懂了!他们的盾对你来说很厚,但如果我能用现在这个魔法把盾削掉,你就能直接干他们,是这么意思吗?”莉莉安娜睁大了眼睛,她一时间忘记了寒冷。 “盾……大差不差吧,”瑞拉朝远处走了几步,“你试试,你能把魔法的范围扩展到我这里来吗?” 她走得有点远,莉莉安娜都几乎看不清楚瑞拉在黑暗中的轮廓了。莉莉安娜其实还处于十分茫然的阶段,因为她完全感受不到所谓的元素,她能感受到的就是不断扑面而来、灌进她嘴里的风,因为感觉脸被冻僵了,这层感知都在慢慢消退。 “我——咳咳咳,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能试着想一想,就像瞬移一样。”她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你试!”瑞拉在远处说道,“别担心,这个魔法弄不死人,至少直接弄不死。” “瑞拉!”莉莉安娜尝试了几次,发现瑞拉突然跪倒在了地上,她慌张地朝瑞拉所在的方向跑过去,因为没看清脚下,被横生出来的枯藤给狠狠地绊了一下。她大概是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口腔内侧,属于血的咸腥味瞬间充斥了她的味蕾。 “【脏话】,好牛。”瑞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感觉这是身上的本能反应,这魔法虽然没有给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让我觉得非常非常地不安全!” “是、是这样吗?”从地上爬起来的莉莉安娜感觉到了疲惫,她无法判定这种体力透支的感觉是来源是目前正在发生的魔法现象,还是她单纯在闰冬的湖边被冻坏了。虽然双手都在发抖,她还是竭尽全力地集中注意力,按瑞拉的要求继续“用意念”维持着魔法。 “没事!我人没事!很好,你让它的范围扩张到我现在的位置了,我现在感觉自己什么屏障都没有了,”瑞拉说道,“周围不管是谁,只要他有一点点支配元素的能力,都能捏爆我的动脉——你就这么理解吧。” “我……我大概是让它直接作用到你了。”莉莉安娜不安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控制,我只是在想,剥掉眼前这个人的元素屏障,我现在尝试让它停止,好吗?” “ok。”瑞拉正好也觉得自己的忍耐到了极限,她感觉自己有部分脑细胞正在尖叫着向四肢发布“逃跑!赶紧逃跑!”的指令。 突然,好几声惊惶的鸟鸣撕裂了夜晚的寂静,莉莉安娜心里一阵狂跳,她朝四周张望,但只看到了远处有几个小小的黑影正在拼命飞向天空。是自己的魔法惊扰到了动物?还是说——有人在朝这里靠近? “我们得赶紧走。”莉莉安娜刚这么说,就看瑞拉敏捷地冲向了她们从旅馆带出来的那袋东西,把它们扛在肩上后又迅速朝她的方向跑过来。 “我——怎么回事,我好像用不了瞬移魔法了。”已经在脑海中尽力描摹了旅馆房间的布置,睁开眼却发现依然牵着瑞拉的手站在原地,莉莉安娜瞬间慌张起来。 “冷静!别慌!”瑞拉看到莉莉安娜不断朝四周张望,知道她是被刚刚的飞鸟吓到了,其实瑞拉自己也有点犯怵,一片黑暗里风把湖边的树枝吹得东摇西晃,总有种“也许有个人就在那后面”的感觉。 “你听我说,你先让这个魔法停下来,它还在!”瑞拉意识到那种讨厌的感觉只是变微弱了,但是并没有完全消失。 “好——但我们要不要先离开这里,往里面走一走之类的?”莉莉安娜觉得现在什么细微的动静都在朝她耳朵里钻。 “行,你小心点儿,我还是牵着你吧。”瑞拉感觉如果留在原地,莉莉安娜会越来越慌张,于是她检查了一下包里没有任何东西掉下来,然后在树林间随便选了个看起来比较宽的空隙,“你别想太多,真有人来我能和他们打一打,你把目前的魔法停止后就继续尝试瞬移,我不会放开你的手。” “嗯嗯。”莉莉安娜点头,虽然都有点儿感觉不到自己的十指的存在了,她还是隔着手套尽量握紧了瑞拉的手掌,“我们肯定一起走。” “不用太害怕,这么冷,就算这下面睡着蛇之类的东西,它们都还在冬眠。我们休息一下吧,你靠在这棵树上。”瑞拉和莉莉安娜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她们不得不停下来,因为莉莉安娜走不动了。 “我们必须想办法回去。”莉莉安娜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它已经不像是来自刚刚被她不小心咬破的地方了,她抬头看向正在朦朦胧胧泛出一点光亮的天边,“不然……我们就回不去了。” “没关系,咱们什么情况都想了。”和昨天不一样,今天承担安慰和镇场职责的人变成了瑞拉,“大不了就一去不回。” 莉莉安娜沉默了,她凭本能,感觉自己需要积攒一下体力和精力再做尝试。好在除了刚刚那几声鸟鸣外,树林里没有传来新的声音,在发现自己的元素屏障基本恢复正常后,瑞拉也打起了精神,她开始四处张望负责警戒。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昨天放进去的糕点递给莉莉安娜,它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了,“嗯,我还带了个碗呢,我给你变点儿热水出来。” 第88章 破碎屏障(3) “谢谢。”莉莉安娜感激地说,她想伸出手去,但瑞拉已经把碗递到了她的嘴唇边,莉莉安娜就这样就着瑞拉的手慢慢地喝了一点儿热水——其实只能说是温水,那么一个小小的碗,就算瑞拉变出滚烫的水,热量也会迅速在寒冷的凌晨散失到空中。 但这一点温度给了莉莉安娜的胃莫大的安慰,瑞拉又把一块点心掰开泡在热水里,喂给莉莉安娜吃了一些。感觉到莉莉安娜的呼吸变得比较平稳之后,瑞拉脱下了手套捧住了莉莉安娜的脸,开始用光魔法为她治疗。 “好点儿了吗?”没有了衣物防护的手指很快感受到了刺痛,但瑞拉没有很在意,她专注地想要透过黑夜的干扰观察莉莉安娜的状态。 “好多了。”莉莉安娜感觉在这种寒冬腊月,比起治疗身上的各种擦伤和不小心咬破的口腔,刚刚的热水和热点心居然更加解燃眉之急。虽然依然觉得很累,但她已经勉强能不依靠树干就站直了。 “我们刚刚有个失误,我该想到的,我用了过量的光魔法会感觉到疲惫,你当然也有可能这样。”在照顾完莉莉安娜后,瑞拉又快速地吃了点东西补充体力,“也许是这种疲惫延长了瞬移的冷却时间,你现在需要休息。” “百密一疏嘛。”莉莉安娜小声说,她看向天空,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对她说,“要不要试着瞬移去克里斯托夫那里?他那里至少没有那么冷。” 这个选择的诱惑力是巨大的,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她就是能比去其他地方更轻松地去到克里斯托夫身边。 不,不能这么自私!莉莉安娜强打起精神,她在心里呵斥自己,她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就想启用最坏的打算——瑞拉会很遗憾没有和救济院的朋友们告别!瑞拉亲口说了,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她会因为克劳尔·莱恩感到愧疚! 不要这么软弱,不要受了一点挫折就想要逃避,莉莉安娜鼓励自己。还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呢,至少目前,她们除了惊飞了几只鸟以外,没有遇到来追查的骑士,她们还有机会回到旅馆! “我觉得我能再试试了。”莉莉安娜站起来,向瑞拉伸出手,“但是我有点怕我抓不稳你,我们这样,对,把手套都脱下来,这样十指互相扣着。” 当失重感终于出现时,莉莉安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许是这口气松得太多了,她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在脚踩到地板时都无法分辨自己是不是把瑞拉带到了正确的地方。 瑞拉冻得四肢僵硬、艰难地拖着为最坏情况准备的一个大麻布包回到了床边,房间里的温暖唤醒了她身体上的劳累,她两个直接瘫倒在了床上。过了好几秒,她才发现莉莉安娜还像一只脱了线的木偶一样在不远处摇摇晃晃。 瑞拉挣扎着挪了过去,在她接触到莉莉安娜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女孩把所有重量都交到了她的手上,如果是平时她能轻松地托住莉莉安娜,但现在她被一起带着坐在了地板上。看着莉莉安娜的眼神终于慢慢有了聚焦,一缕血正从她的嘴角往下滴。 “嘘——你要控制一下动作的幅度,我怕梅根冲进来发现你在扒我的衣服——” 莉莉安娜已经逐渐恢复了意识,她感觉自己的嘴里有血块,在把它们吐出来之后,她就感觉好了很多。但是瑞拉显然没有那么乐观,她正在快速伸手脱莉莉安娜穿着的所有衣裳,以检查她身上是不是出现了更多、更严重的淤青。 “我又用了光魔法,但是我觉得你身上没有伤口了。”在把莉莉安娜翻来翻去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瑞拉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你还是觉得不舒服,对吗?” “我觉得可能就是湖边太冷了,虽然伤都好了,但是寒冷没有立刻消失。”莉莉安娜小声说道,“我们衣服上的那些泥巴和雪水——” “我马上处理,你不用管。”瑞拉拿起床上的被子把莉莉安娜裹紧。 “我觉得他们没有发现我们离开过。”良久,忙活完重新坐到床上的瑞拉用气声说道。 “嗯。”从回来到现在屋外都没有任何动静,莉莉安娜只发出了简单的声音作为回应。 成功瞬移回旅馆已经是她竭尽全力集中精神的结果,现在她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昏睡过去——但是身上又很冷,不适又把她已经如游丝一样的精神给拖了回来,让她的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沉浮。 “这样,你抱着我睡吧,我身上是很暖和的。”瑞拉刚刚打开被窝躺到莉莉安娜身边,就发现女孩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来把她抱住,还一个劲地往她怀里钻,知道莉莉安娜还是冷,她一边笨拙地拍拍莉莉安娜作为安抚,一边去拿被子盖住她们两个,“还有痛的地方吗?” “没有了……”莉莉安娜睡意朦胧地嘟哝,“我和你说,还好你遇到的是现在的我。” “这是啥说法呢?”这么厚的被子再加上壁炉,然后还被莉莉安娜抱得紧紧的,瑞拉现在已经一点儿都不冷了,她的手心和后背甚至开始微微冒汗了。 “嗯……我原来,就是说原来的我,睡相贼差,我妈说从小我就不老实,和谁睡就在梦里踹谁。”莉莉安娜的声音已经轻飘飘的,感觉下一秒就要坠入梦乡,“来这里之后应该是没有了,我没有听你抱怨过。” “呃,就算有,我大概也不知道。”瑞拉憨憨地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拍莉莉安娜的背,她知道莉莉安娜累坏了,“睡吧,我是那种睡得很死的人,你要能把我踹醒也算你有本事,我从前有回熬通宵,忘了为啥,反正之后补觉,我妈还以为我死在屋里了呢。” “哼哼,好好笑。”莉莉安娜的意识就像悬挂在蛛丝上摇摇欲坠的一滴雨,她用近乎梦呓的口吻说道,“真好,瑞拉,你不用……还没有说再见就离开他们啦。” 她真好,瑞拉觉得抱着软乎乎的莉莉安娜,自己的心好像也变得软乎乎的,但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把莉莉安娜抱得更紧了一点,让自己的体温多传递一点儿到她的皮肤上。 莉莉安娜很快就睡着了,瑞拉其实也有点困了,但是她没有立刻睡。她觉得反正按计划,明天白天她都是留守在这里等莉莉安娜从圣神殿回来,所以休息的时间有的是,她想再仔细回忆一下今天的各种发现,免得一觉醒来记不清了。 她想起之前莉莉安娜说过,六边形是指的六种魔法,光与暗各三种,但具体是哪三种说法不一,光魔法这边存疑的是“守护”。受从前世界里看过的一些电视剧的影响,瑞拉觉得“守护”大概就是让一群人待在一个类似肥皂泡的球里,让他们免受伤害。 但今天她有了新的想法。 三种暗魔法似乎已经全部出现过了:让大量元素直接消失的“湮灭”,刹那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的“瞬移”,以及今天莉莉安娜所施展的,让魔法师赖以自保的元素屏障直接消失的“破碎”。 那光魔法所谓的“守护”,会不会也和元素屏障有关系?比如加固元素屏障,或者扩大屏障范围之类的。想到明天晚上,她可能也会迎来新的魔法,瑞拉有些心潮澎湃。 “你有点发烧啊。”她这边思考完,感觉窝在她怀里已经睡熟的女孩变得有点烫手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瑞拉“嘶”了一声。她轻车熟路地伸出手去想为莉莉安娜治疗,但却没能轻松把莉莉安娜的体温降下来。 瑞拉想叫醒莉莉安娜,没有成功,在意识到莉莉安娜的额头越来越烫之后,瑞拉不敢轻易使用光魔法了。她彻底不敢睡觉,每隔一会儿就伸出手去探一探莉莉安娜的鼻息,打定主意如果她的体温继续上升,她就要去找人了。 好在窗外开始朦朦胧胧透进光之后,莉莉安娜的体温慢慢恢复了正常,等天大亮醒来时已经神采奕奕,让来叫醒她们的女仆完全没有看出异样——反而是瑞拉困得一眨眼睛就流眼泪,完全不用扮演都让女仆得出了“格林小姐身体不适需要休息”的结论。 “好好休息吧。”莉莉安娜离开前帮瑞拉整理了一下被子,她在瑞拉耳边小声说道,“警报暂时解除,我们应该还能在这里过一段安稳日子。” 第89章 翻箱倒柜(1) 临近新年,首都各个贵族的府邸都热闹起来,每天都有层出不穷各种名头的聚会让这些贵族打发时间。 说来说去,也就是一群人坐一起吃吃喝喝,聊聊天,在室内进行些娱乐游戏——没办法,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只有对于打猎有特别执念的人才会选择在这种时节钻进林子里打鸭子。 斯诺怀特府邸却是个例外,此前突然活跃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又开始推拒送到她府上的邀请函了,坊间传闻她目前只应邀了皇室的新年宴会。 真是好大的派头,这种举动不可避免地又会引来一部分人议论,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回到这位小姐的血统问题——没办法,不管说多少次都说不够。 人就是这样一种十分矛盾的生物,这些人和疯狂鼓吹斯诺怀特小姐美貌的人甚至有相当一部分重叠,他们一边津津乐道她的美丽,一边阴暗地幻想当她失去所有身份后该何去何从。 据说,当然只是据说,有一位着名的作家在酒醉后表示,他的新书正在考虑以这位小姐为原型,重点讲述当她回归平民身份却无法习惯清贫的生活,在纸醉金迷的诱惑下一步步走入堕落的深渊。 “如果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话。”据说那位作家当时还眉飞色舞地向四周的人暗示。 “那这本书一定会大卖的,都不需要圣神保佑,我保佑就行了。”据说旁边有人如此附和。 “他们就那么笃定我会抛弃莉莉安娜吗?”把这些传闻全部听进了耳朵里的克里斯托夫带着几分认真地询问身边的笔录官,“艾布奈,我给人的印象有那么差吗?” “您是想询问您是否给斯诺怀特小姐留下了不可靠的印象吗?”笔录官询问,因为很显然,这位大人一般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说看。”克里斯托夫挑挑眉毛。 “您不许我在您面前拿斯诺怀特小姐说事,大人。”笔录官一板一眼地回答道,他等不知道多少天了,就等着时机把这句话还回去。 “哈,”笔录官看着自家大人拿羽毛笔指了指自己,一缕风吹飞他今天早上梳了半天才服帖在额头上的头发,“可让你逮着机会了。” “那么大人,需要处理这几个人吗?”笔录官询问道。 “真的需要这样吗?”相隔遥远的首都,莉莉安娜正愁眉苦脸地打量女仆们捧来的、专门为出席皇室的新年宴会准备的裙子。 莉莉安娜愿把这条裙子称之为美丽又精致的刑具——层层叠叠的蓬松下摆再配上看着宽度就胸口和胃发紧的腰身,她觉得这玩意儿穿上就像是把钟楼上的那种大铃铛整个挂在腰上,而且腰还用麻绳勒了不知道多少圈。 姨婆亲自给她监理的这条裙子,有没有点私人情绪在里面啊?莉莉安娜偷偷瞥坐在一旁喝茶的老妇人,发现老妇人也在偷偷瞥自己,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然后都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 “今天必须上身试一试,你总不能穿着不合身的裙子去出席皇宫的宴会。”马克西姆姨婆语气硬邦邦地说道,她伸出木杖指了指边上的几个女仆,“你们,帮她换上。” 接到指令的女仆一个接一个走上来把莉莉安娜围住。莉莉安娜觉得自己这会儿的功能和衣架子没有什么区别,可以举起手臂放空思绪——只要在听到“吸气!”的叮嘱时用尽全力收缩自己的肋骨就行。 妈的,不如和瑞拉远走高飞了,被束腰勒得两眼冒金星的莉莉安娜在脑子里进行着毫无意义地假设。 第二次前往圣神殿,莉莉安娜依然没能在圣神殿找到那个老人。返回首都后,两个女孩都结结实实地休息了几天,莉莉安娜闭门谢客躺了两天,瑞拉也难得允许自己睡了一天懒觉。 莉莉安娜本想留瑞拉在府邸多住,但瑞拉放心不下救济院那边的新年筹备,而且觉得这边的床太软她睡不惯(“真的,我这几天早上起来都觉得浑身痛痛的,梦里总在和人打架”),返回首都的当天就和莉莉安娜分别了。 “光暗干涉”实验暂时告一段落,但实验完成只是繁重工作的开端:她们要想办法解释看到的各种现象,试图从其中总结出规律来,这才是最头痛的问题。 反正都是等别人帮自己穿衣服,莉莉安娜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玩偶娃娃一样任周围的女仆摆弄,她干脆又在脑子里梳理起了这几天的各种进展和结论。 要说这次出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当然是她能直接瞬移到瑞拉所在的位置。只要有需要,莉莉安娜就可以在半夜熄灯后瞬移到救济院,躲在瑞拉的阁楼与瑞拉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再瞬移回自己的床上睡觉——她们不用写信了,谢天谢地,莉莉安娜正好觉得自己脑子里已经没有更多写密信的花样了。 因为救济院除了瑞拉以外没有会魔法的人,她们还在晚上小心地进行了几次尝试。 在后续的尝试中,莉莉安娜基本都成功在瑞拉的光魔法刺激下,施展了能使人元素屏障消失的魔法,并且通过自己的意识控制,进行了数次魔法的开启和关闭,目前已经可以把这种魔法的范围缩小到比较精确的范围里了——但它能扩散到多大,两个女孩没敢试。 但这已经是令人非常激动的进展,越是威力巨大的魔法,越是需要它精准可控。莉莉安娜决定根据教皇的说法,把这种暗魔法命名为“破碎”。 但瑞拉那边就没有如此顺利,那一天晚上她们等待了很久,瑞拉也努力了很长时间,但她们并没有发现任何新的光魔法出现的迹象。 瑞拉有些失落,但也主动提出暂时不进行更多尝试,虽然她们已经有了每天都去那个湖边做实验的条件和能力,但两个女孩还是达成了共识:不要反复在差不多的时间去同一个地方。 把成果说完,接下来摆在她们面前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疑问了:为什么“湮灭”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们还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点?为什么莉莉安娜同时具备三种暗魔法,瑞拉目前看起来却只会一种光魔法?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莉莉安娜又开始在福兰特的藏书室里翻箱倒柜,她这一次放弃了去阅读那些晦涩的神学书籍,她把重点放在了查找“圣神信使”“圣女”的故事上,虽然故事可以编的荒谬至极,但它总会依存一点现实的土壤——万一那一点点土壤就是关键呢? 第89章 翻箱倒柜(2) 在翻箱倒柜的过程中,莉莉安娜发现了特别有趣的事情,福兰特和乔瑟夫一样,都会把笔记写在纸条上然后夹在书里。她无意中翻开了一本新版的《创世》,那上面的词汇简单好懂了不少,但用了各种中二病爆棚的称呼来描述圣神和魔神,她看了几眼,又不想看了。 本来打算随便从头翻到尾,结果发现福兰特在中间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词:“胡说!” 这个词对于他们这种身份的贵族已经算有点粗俗的范畴了。最好玩的是,福兰特这个词在后面郑重其事地打了个类似感叹号的、这个世界用于语气加强的标记,从墨水的浓度看,他气不过,还把这个标记又着重描了一遍。 这太可爱了。如果是乔瑟夫做,莉莉安娜觉得是一般的可爱,但这是福兰特写的——看这本书的崭新程度,就是在最近写的,这个可爱程度就翻倍了。因为他在人前一直都是“我是个很稳重很可靠的继承人”,这个行为还带上了一丝丝好笑。 莉莉安娜把纸条夹回书页,又把这本书放回原位。因为顺利和瑞拉完成实验返回了首都,她也把之前给福兰特准备的信给烧掉了。 关于冬巡,北方再没有新的信件传来,看日历上的日期,再询问梅根从前冬巡的时间,莉莉安娜得知如果和往年一样不发生什么重大意外,骑士团能赶上在主城庆祝新年,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福兰特应该快到家了。 莉莉安娜没能从书架上的藏书里找到太多她想要的信息,但是她在东摸西摸的过程中,无意识敲到了书架后一处中空的砖墙。她密室逃脱瘾瞬间发作,一小箱破破烂烂的手抄本被她从那个砖墙里勤奋地掏了出来。 我的乖乖,全是故事本,而且是需要藏起来悄悄看的故事本,还有插画本,看纸质都上了年头了,莉莉安娜有点怀疑它们和她在侯爵府发现的那本《木雀歌》属于同一个主人。 本着寻找线索的态度,莉莉安娜严肃而认真地把它们都大致阅读了一遍,结果在里面发现了不少圣女的故事,还有教皇的野史——只能说不管哪个世界,人类在这种原始冲动的喜好上都有点儿共通之处,越是圣洁具有神性的身份越容易招人编排,大家就吃“人前背后大反差”那一套。 因为上次冷不防被那本《木雀歌》的结局给创飞了,莉莉安娜这回都先翻到最后几页看看结局是什么,发现好些手抄本都没有结局,有一两本后面的纸质和笔迹和前面明显不同,莉莉安娜把它们偷偷藏在裙子里拿去和《木雀歌》末尾的批注做了对比,确定出自同一人。 这原书主人还是个大佬,没有读到结局就自己动手续结局,也不知道这位西幻界高鹗现在怎么样了……从这些书的老旧程度来看,莉莉安娜感觉大佬就算还活着,也是个垂垂暮年的老人了。 大佬,是个写虐文的高手,这种前面基本都是荤腥的巴掌小书,最后居然续出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道:‘你诓骗我,利用我,引诱我向我献上你的血以供你躲过魔神的召唤,你仍然不满足,你用镣铐锁住我的手脚,行尽羞辱之事后,还妄图通过沐浴我的血获得重生!’” “我将以圣神的名义诅咒你,不,我不光诅咒你,我还要诅咒你的家族,你的后代将永远和你一样得到资质相近的兄弟。你与你兄弟的手足相残,将在你的家族中世世代代重复上演——记住了,你引以为傲的姓氏将由我的后人终结,你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将和你一样死于圣女的血咒!” 大佬,为什么对续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书情有独钟呢?莉莉安娜发现自己读这个结局居然读出了一点汗,她觉得有点儿可惜,大佬要是写自己的小说,她肯定愿意买。 抛开“被割腕放血的人有没有能力说那么长的话还不带喘”这个槽点不谈,这段狠话还挺带劲的,颇有点儿“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的神韵。 “哇啊啊啊啊啊我呼吸不过来了!”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莉莉安娜哀哀地叫出声来,她觉得自己这条命今天要交代在给她系束腰绑带的女仆手上,“不行,我觉得我稍微呼吸一下这条裙子都会炸开的!” “但是这样华贵的裙子一定要搭配纤细的腰身,斯诺怀特小姐的腰本来就很细,只需要稍微坚持一下——” “我坚持不了!宴会可不是稍稍,是从下午到晚上!为什么不能按照我的腰来做裙子,如果我穿上它必须要隔几分钟闻点儿什么才能保持清醒,那它就不是一条好裙子!”莉莉安娜打断了裁缝的话,“我希望你能修改腰的尺码!” “这——夫人……?”裁缝有些为难地看向坐在一旁的老妇人。 “按她说得来吧,如果因为一条裙子晕倒在皇宫的宴会上,一样会被人笑话。”老妇人抬头看了莉莉安娜已经被束腰憋红的脸一眼,“好了,拉链暂时不拉上,到我面前来,转一圈。” “还是那么僵硬,”一颗小小的雪粒子崩上莉莉安娜的脸,“你该让兰斯洛特多带你出去跳跳舞。” “等他回来我会和他提的。”因为自己的要求被采纳了,莉莉安娜决定今天做一个柔顺乖巧的晚辈。 “好了,我看看,这些装饰保留,后面的这部分,这个看起来太刺眼了把它去掉,她的未婚夫不和她一起出席宴会,她只需要得体,不需要太引人注目。” “这可太难做到了,夫人。”裁缝顺势嘴甜道,“斯诺怀特小姐实在光芒夺目。” 别把她夸得像个灯泡似的啊,莉莉安娜在心里嘟哝,但她对这位女士和她的裁缝店还挺感兴趣的,因为这是她目前见到的难得的女性比较活跃的产业。 “你都不和兰斯洛特写信吗?”中场休息等待女仆去楼上取首饰的时候,莉莉安娜听姨婆问道,“在这种时候表达一下思念,他会更加怜惜你的。” “嗯……但他只走十天哎。”莉莉安娜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和姨婆的关系算不算恢复正常了,她第二次从圣神殿回来后就尝试厚着脸皮去姨婆的房间陪她一起吃饭,没有被拒绝,今天的交谈也基本恢复了从前的节奏。 “你看,他表达了想要见你的急切,”老妇人用木杖点点地板,“你也要有所回应才对。” 这时候再写信,等信送到赛尔斯,他人都已经到首都了。莉莉安娜在心里嘟哝着,面上还是答应了,反正写不写的还是她自己说了算。 虽然现在已经可以十分熟练地瞬移回自己的房间,莉莉安娜还是从来没有生出过“瞬移到克里斯托夫身边看看他在忙什么然后再回来”的想法,赛尔斯和首都之间的距离和之前所有的尝试都不在一个数量级上,而且克里斯托夫的日程复杂程度可比瑞拉复杂多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大半夜还在处理什么事情见什么人? 而且他们南方民风开放得很,莉莉安娜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哼,每年夏巡归来都有身上只穿了花环和短裙的平民姑娘张开双臂,把凯旋的英雄豪迈地摁到自己丰满的胸脯上以表示慰问——谁知道克里斯托夫那张脸蹭过多少漂亮女人的胸口。哼,他回去应酬也不会少吧,如今海边也不冷吧,说不定还会和臣下半夜喝着酒看穿着清凉的舞女跳舞呢! 我哼哼干啥呀?莉莉安娜拼命从裙子里挣扎出来,终于喘了一口气,都是这裙子勒的! 第89章 翻箱倒柜(3) 耳朵有点烫,正在翻箱倒柜的男人腾出手来捏捏自己的耳垂,真奇怪,这个房间的取暖设施还没来得及加上呢。 是的,兰斯洛特公爵府正在进行难得的翻修,主要工作是把一些主要的房间——特别是为少公爵婚后准备的卧室加上壁炉,再把通向大露台的通道加上能关紧不漏风的门,以及添上对南方来说厚得有点过分的窗帘。 这些事情从克里斯托夫回赛尔斯前就已经开始筹备了,主要是等他回来敲定最终方案,工匠们准备再多,也不如他微皱着眉头提点儿意见。 这次回来待的时间短,克里斯托夫正在挤出时间再次查找家族中有关魔神的记载,他上次回来时已经找过了绝大部分地方,所以这一次,他开始找一些更加隐秘的位置。 虽然总被冠以“魔神的仆从”这样的称呼,兰斯洛特家族内部对于魔神的记载并不多——这个家族对于两个神都没有什么特别亲近尊敬的意思。 他们家最郑重其事的一本书里记载的是“教皇趁老家主因围剿魔兽身死、少家主尚年幼之际,勒令麾下神圣骑士团对整个兰斯洛特家族进行清洗,在此时我们得到了沿海多个村庄的帮助,少家主和剩下的兰斯洛特家族在无数渔民自发驾驶的渔船的掩护和供给下,得以在一座海岛上休养生息”。 一直生活在海边,所以世世代代都在和“魔神麾下”的魔兽为敌,命悬一线的时候又差点被“圣神麾下”的教会捅了刀子,这让兰斯洛特家族很难发自内心地对两个神明产生什么敬仰之情。 当年普林斯家族谨慎流露出想要推翻教会、重建王国秩序的想法时,这位终日与渔民们为伍的家主是第一个热烈响应的,他并不担心因此会引来什么“神的降罪”。他后来成为了王国的第一位侯爵,这位家主的调侃至今都还是兰斯洛特家族没有公诸于世的影子家训: “我们不怕神的怒火,因为只要我们坚守赛尔斯的海岸线一天,就会有村庄愿意为我们准备一艘藏身的渔船——比起和神站在一起,还是和人站在一起更安心一些。” 在这句家训的引导下,即使直系的家主总是因出征大海英年早逝,他的绝大部分后代还是都毅然决然地踏上父辈未尽的旅程。大部分人都相信赛尔斯的大海里沉眠着无数枚象征着兰斯洛特家族最高地位的权戒,而至于“到底是什么导致大家莫名其妙、悄无声息地就再也回不来了”,死去的人没有交代的机会,活着的人又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克里斯托夫走进了父母亲的卧房,叔父叔母没有使用这个房间,他也不想沿用这个房间,在仆人们的勤谨打理下,它一直保持着多年前的模样——好像轻轻推开,就能看到窗纱上留下出的、母亲在端详桌上花束的影子。 男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花费了一天又一天的时间呆坐在房间里。初来乍到的安妮那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和他一起坐在那里,两个孩子就这样沉默不语,相对着等待露台上的日落月升。 突然有一天,他知道不能再放任自己,他离开了这个房间,在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悲伤之前,他只允许自己每年推开这个房间的门一次。 他到父亲的那一侧卧室翻找了一下,和预想中的一样没有什么收获。他坐在床边看向被纱帘遮住的、属于母亲的那一侧卧室,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走了进去。 父亲都不知道的事情,母亲自然不可能了解,他是这样想的,却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母亲从她家族带来的贴身女仆对她的感情极深,十年过去,那位女仆已经升任为整个公爵府的女仆长,她仍不忘每天亲自来这个房间为曾经的女主人点上她最喜欢的一烛熏香。 在这种朦朦胧胧、若有似无的花香味中,克里斯托夫拉开了母亲的床头柜,又打开了母亲的衣柜和首饰盒。他深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扫过一切——“平静地”,自从他亲手关上这间卧室的门那一天起,他就刻意地保持着这种心情。 因为没有用,无论是悲伤,恐惧,还是无助,母亲都已经追随着父亲离开了。她太爱父亲,无法忍受失去他的生活,她的爱甚至不容许她去想一想—— ——为什么不能为我活下来呢? 在传遍王国南北的爱情传说里,一直夹杂着一个孩子心碎的疑问,克里斯托夫不再追问答案,但也从来没能忘记过这个问题。直到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母亲的臂弯和怀抱的现在,他从容的外表所掩盖的内心深处,依然有一个压抑的雷雨天,有一个在其中不断奔跑哭喊的孩子,那孩子不断发出自私的、任性的追问: 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下来呢? 但这一次,克里斯托夫有些惊讶地发现,虽然这个问题依然没能消失于耳畔,但他多了些别的事情想问。 “我告诉自己决不能成为你这样感情用事的人,我也不会允许自己娶一个感情用事的妻子,我希望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的孩子不会经受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我不想责怪你,但我无数次都想,如果有你在我身边……虽然这种假设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一边轻轻拉开各种抽屉,一边自言自语。 无人应答,连风都收敛了声息,克里斯托夫自嘲地笑了笑,他又一次意识到每次走进这个房间他都会退回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幼稚地把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讲,好像多讲一遍就能从哪里得到安慰似的。 他坐了下来,那是母亲常坐的位置,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窗户看到来自她故乡的花朵,它们即使在冬天也不会彻底枯萎,而是维持着一片深深的绿色。 但是……母亲……我好像还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至少在她的标准里……是“爱”。 他眨了一下眼睛,很快又眨了一下,阳光把微小的灰尘照耀得格外清晰,它们慢悠悠漂浮在凝固的风中,悬在他的眼前,他无法装作视而不见。男人微蹙起眉头,他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这让他露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悲伤的表情。 因为我是你的孩子,我身上有你一半的血,我终究摆脱不了你留给我的感情——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和从前一样,无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坐在这里安静地冥想,自己提问,自己回答,这是他最诚实的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克里斯托夫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重新站起来,再次走向衣柜,虽然并不觉得能找到什么。 女仆长把他母亲的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他想把它们尽量恢复到原位——明明让仆人进来做事就可以,但他不喜欢这个房间有很多人出入,因为这里就像他的一个……一个弱点。 他的力气对于木质发脆的首饰盒来说有点太大了,男人有点手忙脚乱地想要检查他是不是把妈妈的东西弄坏了,那一瞬间他似乎完全丧失了在魔兽堆里优雅穿行的灵敏。 “啪嗒”,随着那个首饰盒的抽屉掉到了地上,一封放在抽屉夹层的信件落了下来,男人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风同时把落在地上的信和抽屉送回了他的指尖,他认出了信封上的姓氏和徽章,写信的人应该是母亲出嫁前的密友。 克里斯托夫本来没有太在意,但他看了一眼信封上的日期,那一行数字让他变了表情。他近乎粗暴地把那个首饰盒的抽屉全部拖出来,在夹层和盒子底部翻出了几封信,它们全部写于几天之内——父亲牺牲的消息传回赛尔斯后,母亲跳海之前。 “大人离开了赛尔斯?他自己回首都去了?”黄昏时分,原本看着一切事务都已经妥当,准备休息的笔录官听闻自家大人突然改变行程感到十分惊讶,“不是?那有谁随行?斯文·瑞迪尔都没有和他一起?” “请为我安排,我需要尽快觐见公爵。”虽然不明所以,但笔录官知道,新年在即,少公爵突然要造访其他领地,且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返程时间的信息,这是很不寻常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会引起数不胜数的猜测。 “以及,做好传递消息的准备,大人很可能会推迟返回首都的时间。”笔录官有条不紊地根据手中有限的信息进行各项安排,“理由……我想只需要给斯诺怀特府邸去一个理由,因为只有斯诺怀特小姐知道大人打算在十天内往返。” “这样,”走过几级阶梯,人高马大的汉子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等到明天我们都得不到大人的消息,那就用普通说辞,大人有一些紧急要事需要留在赛尔斯处理;如果明天有新消息,那就看大人自己的想法了。” 第90章 新年宴会(1) “我真想和你一起跨年。”新年的前一天,莉莉安娜半夜又溜到了救济院里瑞拉的阁楼,在告别时恋恋不舍地对瑞拉说道。 “我打听过了,救济院跨年需要在圣神像面前守夜,”瑞拉很认真很正经地回答道,“所以你别来,来了也只能躲在这个小阁楼上,我一直和其他人待在一块儿呢。” 莉莉安娜撅了噘嘴,两个人的安排早就定下来了,她其实只想小小地撒一撒娇,哎,瑞拉,半点风情都不解的瑞拉。 想到去皇宫还要穿那条裙子,莉莉安娜的嘴翘得更高了,也许能直接往上挂一个油瓶——即使裁缝听从她的意见修改了腰身,那条裙摆又蓬又大又繁复华丽的裙子在莉莉安娜眼里,依然是个刑具。 皇室的邀请函很早就收到回复过了,烫金的纸上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请她午后入宫,但实际上她一大清早就起来了,一直忙活到中午,差点没吃上午饭,终于才在四个女仆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了马车。 两眼冒金星的莉莉安娜突然福至心灵,她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既然如此,那今晚回去就不用平板支撑了。 虽然已经参加过不少社交活动了,但坐在马车里的莉莉安娜还是有点儿忐忑,毕竟这一次的目的地是皇宫,王国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和某某夫人的后花园还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皇宫连送来的邀请函格式都和普通邀请函完全不同——没有“不能出席”的选项,且特别标注只能携带一个男女不限的侍从,其余人员只能在皇宫外等候。 看得出来,梅根也有点紧张,自从知道莉莉安娜决定带上她——而不是姨婆的贴身女仆或者女仆长去皇宫之后,梅根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了,好像担心自己随便说错什么、,做错什么都会给自家小姐带来麻烦一样。 主仆两个一路无言地抵达了皇宫门口,莉莉安娜主要是被裙子勒得不舒服,她总觉得换气幅度太大,就会把后面繁琐的系带给崩开。 进入宫门后,她们换乘了由皇家骑士团护卫的马车。金属制的大门在背后缓缓关闭,沉重地“吱呀”声不仅让莉莉安娜牙齿发酸,还让她心头一抖:这可不是在参观紫禁城,王国的主人们至今仍居住在这里。 普林斯家族世代掌控金元素与火元素,皇宫的建筑自然也随处可见鎏金装饰(当然,也可能是纯金的吧,毕竟他们不用考虑力学,莉莉安娜想)和以火焰构成的鸟纹饰,莉莉安娜习惯性地把这种鸟类的名称与从前世界的“凤凰”对应。 随着对这个世界了解的逐步深入,莉莉安娜不禁感叹,哪怕是不同的世界,各种文化符号的演变也有令人惊异的相似之处,比如作为普林斯家族标志的火鸟图案,她确信自己曾在一个城市的博物馆里见过差不多的图腾。 金制的大平台上跳跃着不做任何防护的火球,它们沿着不规则的轨迹在空中飘来飘去,时而融合时而分离,这是连接宫殿与宫殿里的空地上常见的点缀。这地方可能是难得不用担心消防问题的建筑群,莉莉安娜一路走一路看,所见的新鲜事物冲淡了不少心中的局促。 也许有朝一日这里也会成为一个博物馆,行走在其中的女孩这样想到,而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也会不可避免地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惜字如金的史书里有可能会为她留下一笔吗?这听起来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但如果真的有,大家又会怎么评价她? 莉莉安娜还回忆了更多事情,她想起了有一次跟随爸爸出差,爸爸一日忙碌后带她散步到景山公园远眺故宫,那天正好游人不多,且天气极好,黄昏将脚下所有的宫殿照耀得富丽堂皇,在向外看去,仿佛整个城市都尽在脚下,如画卷一般缓缓铺展开来。 “所以说为什么是个人都想当皇帝呢。”当时她爸爸这样开玩笑道。“从前只有皇帝拥有这样的景色。” “我倒觉得不一定人人都想当,”当时的莉莉安娜想到了从前去故宫里看到的狭长巷子、并不宽敞的宫室和抬头那被红墙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随口说道,“可能对有些人来说权力和婚姻一样,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怎么又在看《围城》了?”爸爸笑起来,“记得你以前抱怨过,说不知道这本书有什么好看的。” “有的书以前看没有意思,不代表以后看也没有意思。”莉莉安娜理直气壮地说道,“它写在什么必读让摁着我的头让我看,我就不想看,我哪天翻到觉得还有点趣味,那我就看了。” “那我们囡囡,是想出去,还是想进来呢?”莉莉安娜记得爸爸当时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 “让我进去,那我当然愿意试试啦。”她那时候还小,便用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特有的嚣张语气脆生生回答道,“进不去,那墙外也有好风景,这座城市有故宫,但不只有故宫。” 当然,这种话叫她这个年龄再说,那死活说不出口了,想想都觉得很羞耻,但是——从宽阔的台阶上慢慢往下走,想象着现在空旷的广场占满属于自己的臣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把腰挺得更直,再微微抬起下巴。 收到下午茶话会邀请的人,似乎和参与晚宴的人还不是同一批人,莉莉安娜东张西望,确定大皇子安德鲁·普林斯没有来,她为不用应付这个混球松了口气,又为不能想办法为玛利亚出气感到了一点遗憾—— ——但说实在的,虽然心里想了各种情节很爽的、光是躺在床上都会笑出来的方案,莉莉安娜知道,在这种规矩森严的地方,按她目前拥有的本事和身份,想要给大皇子难看的同时自己还全身而退的难度相当高。她倒是想学凤姐戏弄贾瑞,但弄不好,反倒要把自己连同斯诺怀特家和兰斯洛特家都给拖下水。 在彻底拥有嚣张的资本前,还是先继续老老实实地低调做人吧,莉莉安娜小叹了一口气。 “哇,斯诺怀特小姐,你戴着这个。”皇太子见到莉莉安娜的第一眼就看向了她的无名指,两眼冒光,“我的戒指!” “我是来开优惠条件的,殿下。”莉莉安娜很满意青年的反应,她用毛茸茸的扇子遮住嘴唇,一边压低声音说话一边留意周边有没有人在偷听他们的交谈,“你把我带到皇家地牢附近看一看——只要能让我进地牢的门,哪怕只待一秒钟,我也把这个戒指还给你,怎么样?” “如果你是其他什么人,我真的怀疑你想偷偷潜入地牢。”夏尔洛·普林斯歪了歪脑袋,困惑地把莉莉安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哼,我就是想进去。”莉莉安娜把扇子一收,让自己的口吻尽量显得娇蛮无理,“我还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大的苦头,我想当面把他痛骂一顿!” “好啦好啦,新年是快乐的时候,不要去那样令人不愉快的地方,也别想那些不好的事情。”皇太子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莉莉安娜的头发,他很小心,没有弄乱那些精致的发辫和饰品,女孩的头发像绸缎一样光滑,“我理解,克里斯不在你不高兴。这样吧,你想去皇宫别的什么地方玩,我都可以带你去。” 不行啊,莉莉安娜在心里着急,谁知道下一次进皇宫的机会要等到猴年马月。她现在对于“凯瑟琳”一点头绪都没有,所有的指望都在那个皇家骑士身上,万一还没问到人就死了,那线索就彻底断了! 莉莉安娜这边还在试图想办法,却不知道自己和皇太子站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模样都落在远处的两个人眼底。 “殿下与斯诺怀特小姐……或者说,两位殿下的关系亲密,陛下一定很欣慰。”皇家骑士团的团长轻声说。 第90章 新年宴会(2) 骑士团长刚刚坐上这个位置时,并不想涉足皇室如深水潭一样深不见底的家庭秘事,但后来无奈地发现,想要完全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呃,应该这么说,作为皇家骑士团的第一骑士,普林斯家族最忠实的拥趸和护卫,当皇帝不再愿意和他分享一些秘密时,他就该掂量掂量自己,问问自己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了。 所以,无论情不情愿,骑士团长都知道甚至参与进了很多属于皇室的秘密,这让他时常眉头紧皱,也保了他和他的后代钟鸣鼎食。 “上次通报时说的那个人——”皇帝突然想起了之前由学院传递来的一个消息,开口问道。 “他已经不在首都了,按照陛下的意思,骑士团派了专人将他护送回了远亲的领地,确保他不会再出现在……小殿下面前。”团长回答道,他再次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表情,“趁着魔塔修葺的契机,他们会再次清理其中可能当年与……” 到底该怎么称呼那位女士呢?过了那么多年,团长也不知道陛下对于那位女子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情感。 “……与小殿下的生母共事过的人,哪怕只有认识的可能,也会让他们不再留在首都。”他最终选择了一个稳妥的说法。 今天是新年。陛下已经年老,开始希望这种节日所有的儿女都能围绕在身边。然而大公主道森伯爵夫人称病无法返回首都,皇帝听了这个消息虽然没有太多反应,但心里肯定并不好受。 所以团长选择在今天用“殿下”来称呼陛下没有公开承认的小女儿——皇帝默认了这个称呼,说明他是受用的。 “她还是想知道‘凯瑟琳’是谁,是吗?”皇帝看着站在皇太子身边、正在和其他人说话的莉莉安娜,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她也许是记得的,那时候……她已经两岁了。” “小殿下四处打听这个名字,恰恰说明她已经不记得了,陛下。”团长轻声说道,“陛下如果担忧,可以让兰斯洛特少公爵与小殿下尽快完婚,让他把小殿下留在南方,她的精力放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身上,也就不会再好奇过去的事情了。” “我是个完全不称职的男人,失败的父亲,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对吧?”头戴沉重皇冠的男人转头看向自己最倚仗的左膀右臂,“我有四个孩子,却只勉强做了一个孩子的爸爸。我的长女不愿意回来见我,我的长子已经成了整个王国的笑柄,而我的小女儿——我不承认她,安排她叫了旁人十几年的父亲,让她从前生活在北方,以后生活在南方,从始至终都不打算让她知道她身世的真相。” 真是要命的问题,团长在心里叹了口气。 “兰斯洛特少公爵会把小殿下视为王国的公主好好珍惜的。”他只能这么说,种种迹象都表明,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对他未婚妻的真实身世是有一定认知的,而皇帝在和这位准女婿相处时,也会时不时用岳父的口吻说话,这是他们翁婿双方没有明说出口的默契。 “那孩子,心思很深,但只要他还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做做戏,我便也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皇帝轻声说道,“等夏尔洛继承了皇位,便不需要像我这几十年一样,处处掣肘。” “皇太子殿下成长得很快,陛下可以放心。”骑士团的团长想到了一个传言,他打算说出来活跃一下气氛,毕竟这是新年,“都说兰斯洛特少公爵的心思比赛尔斯的海还要深,但我觉得小殿下绝不会吃亏。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听说,少公爵这次打算只回赛尔斯十天,这么些年,我反正从未见他对首都如此真切地殷勤。” “所以无论如何,陛下是殚精竭虑为小殿下考虑了一门好婚事,对女人来说,一生所求也不过如此。” “也让伊莎贝拉更恨我。”陛下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她总觉得我是扣下了原本属于玛丽的丈夫,专门把他留给和别人生的女儿……我何尝不想玛丽嫁一个好人家!但玛丽那样的性格……” “玛丽公主殿下不是没有和兰斯洛特少公爵相处过,”在这种话题里,团长恰当地选择了公主未出嫁前的称号,毕竟皇室没有人对大公主的婚事感到满意,“诚然有少公爵当时还没有成年的原因在,但公主殿下是明显表达了抗拒的。之后的婚事,更是公主殿下一意孤行,这无论如何都责怪不到陛下。” “我力所不能及……巴尔特,这么多年,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实在是太多。”长长的叹息令骑士团长感到心惊,这个没有妻子没有母亲也没有大女儿陪伴的新年,带给皇帝的打击,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另一边,莉莉安娜也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总结的一个规律是很对的:级别越高的茶话会就越无聊。这些场合几乎不可能说什么活泼的话题,只要和她相关,来来去去都是“什么时候完婚”“想不想念少公爵”“去南方会不会不适应”之类。 点心也不好吃,她咬了一口造型圆圆小小个的饼干,结果发现里面塞着很咸的馅,她差一点就直接吐出来了。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都不在,想要问候斯诺怀特和兰斯洛特家的人都往她这里来,她一个下午就顾着拼命从脑子里掏“这是谁,和谁家是什么关系”,虽然没走几步,但是累得够呛。 晚宴新来了一些人,又走了一些人,莉莉安娜没搞明白其中的规矩。梅根不被允许在皇宫宴会厅随侍,这些宫外的仆从被统一安排到了其他地方进行晚餐,跟在莉莉安娜身边的变成了皇宫里的侍女。 这些侍女就算不是来自王国的一些贵族家庭,也基本都是出身于好几代专职侍奉宫廷的世家,莉莉安娜怀疑她们练习各种礼节时都是拿着量角器对照着比划的,不然怎么可能做到如此整齐划一。 “啊?还要往里走吗?”发现为自己指路的侍女已经快要带自己离开充斥着女眷的外厅了,莉莉安娜不安地出声询问道。 “是的,斯诺怀特小姐。”那个侍女用比寻常女仆要骄矜高傲得多的口吻回答道,“请您跟我来。” 内厅已经零零星星有一些人入座,基本都是身穿华服的中老年男性,莉莉安娜一直走到侍女停下来的那个地方都能感受到不断有人朝她投来目光——探究的、好奇的,更多的则是审视。 “真的没有搞错吗?”莉莉安娜又小声确认了一次,她虽然正式宴会出席得不多,但也知道一张桌子的主位在什么位置,她的位置距离皇帝非常近,怎么看都觉得安排得很僭越——哪怕是克里斯托夫来斯诺怀特府邸吃饭,席上有老贵族老功臣也要让一个位次,她今天的位置却被安排在客席的第一位。 “没有出错,斯诺怀特小姐,您的确该在这里入座。”侍女优雅地向她行了一礼,表示自己已经完成了接引的工作,宴会的陪侍又换了人——莉莉安娜已经有点脸盲了,因为她们的穿着打扮都差不多。 这是……想借着她向全国人民表示对斯诺怀特家族冬巡的慰问,对兰斯洛特家族常年如一的亲昵吗?莉莉安娜有些僵硬地坐在座位上,她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便打量整个宴会厅的布置,发现今晚出席宴会的皇室成员似乎不多,用金色和红色的绸布装饰的椅子只有三把。 发现身边坐的人是皇太子,莉莉安娜稍微开心了一点,同时她也惊讶地发现,皇帝的妻子、母亲和大女儿全部称病无法出席今年的新年宴会,头戴皇冠的男人两侧只坐着他的长子和幼子。 她好像是坐在内厅里的唯一的女性,其他的贵族女眷都坐在外厅,由首都学院校长米歇尔·普林斯-罗茨的妻子暂代主位接待。 随着皇帝入座,宴会正式开始,莉莉安娜首先跟随着所有人站起身来向他行礼。 这个座次安排让莉莉安娜这一晚上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过年的喜悦,她又回到了当初刚刚离开房间、下楼和斯诺怀特家的其他人一起吃饭的日子,为了不出错,她基本都在假吃,然后搭配上假笑。 明明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莉莉安娜却在宫廷侍女和侍从的簇拥侍奉下强烈地感受到了寂寞,那些桌上的话题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也不敢轻易发表任何看法,她得拼命压抑自己脑子里的想法,以免在众目睽睽之下瞬移去别的地方。 瑞拉那边说不定比这里好玩得多呢,莉莉安娜一边试图活动自己已经笑得酸痛的脸颊肌肉一边想。 第90章 新年宴会(3) 莉莉安娜的猜测对也不对。救济院毕竟仍然是从属于教会的一个机构,在这种和圣神相关的节日,气氛还是相当严肃的。 但,救济院有不少小孩子。无论唱诗的人表情多么的严肃虔诚,如果期间一直夹杂着“我好饿”“我闻到香味了”“我要吃饭”“烦躁的脚步声”“哭泣”“擀面杖挥舞的呼呼声”,整个教堂里弥漫的气氛也很难一直维持着庄严肃穆。 瑞拉今天很开心,因为邦德先生久违地回到了救济院,那个瘦竿子中年人也很识相地下午就走了。一套繁琐的祝福流程结束后,孩子们一拥而上排队等待面包、肉干和热汤,更多人则是去女神像那里排队,急切地想要在第一时刻让神明聆听到自己对新一年的祈祷和愿望。 “你还会唱歌呢。”瑞拉对结束了唱诗的克劳尔说道,“唱得真好听!” “米里德是对圣神最为虔诚的一片土地,我听说那里的人从小就要学唱诗。”因为之前克劳尔总是陪着瑞拉去集市,邦德先生和这个贵族青年也已经很熟悉了。 “是的,米里德的新年……远不如这里轻松。”克劳尔回答道,他婉拒了苏珊大婶递给他的一根大肉干,在瑞拉身边坐了下来。 “你不去向圣神许愿吗?”他笑着问瑞拉。 “我早上就许过了,早就猜到晚上会有很多人来。”瑞拉打了个呵欠,哪怕知道这个世界的神明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她还是很难去说服自己去真诚地“祈求”,也就是怀揣着从前陪自己父母去什么庙里烧香的心情,在苏珊大婶的注视下朝女神像拜了几下,“你不也是提前许愿了吗,我傍晚的时候看到你在神像下面站了好一会儿。” “我许的愿望就是大家伙都好好的。”瑞拉拍拍自己的膝盖,她觉得今天唯一的遗憾就是莉莉安娜必须去参加皇宫里的宴会。虽然不怕浪迹天涯,但是能坐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庆祝新年,女孩在这一刻觉得很圆满。 她觉得关于自己的事情只能靠自己,圣神就算真的存在,也不可能跨越世界的界限去保佑她的父母和姐姐,所以她对女神像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选的原来的瑞拉·格林做信使,还是选的我这个莫名其妙来这里的人做信使,但我想,你作为一个神明做事有自己的道理。” “我没有什么需要你护佑的,我想要用你的魔法去帮助这个世界的很多人,请你允许我这么做,要是能给我更多魔法就更好了。如果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孩子,就不该有的人每天都可以用马车拉走浪费的食物,有的人只在新年的第一天才能敞开肚子吃面包、肉干和热汤,还有的人在今晚仍然要忍受寒冷和病痛,如果你打算祝福我的话,请把这份祝福送给他们吧。” 皇宫也在进行祝福活动——但不是向圣神祈祷,而是举杯祝酒,这一项议程写在了邀请函上,所以莉莉安娜也提前准备好了自己的发言,还给姨婆过目认可过。 但问题是,当时的邀请函里没有晚宴的座次表,她当时以为自己会和一众贵族女性坐在一起,写的话翻译过来基本就是“家庭美满,儿女孝顺,永远美丽”之类的拜年短信翻版,和内厅的祝词显得格格不入。 要不要改?眼看着一个个说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了,莉莉安娜很纠结,照着准备的内容背肯定不会出错,她在旁人眼里就是个年轻小丫头,说不出什么有格局的话才是正常的。 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向她,莉莉安娜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微笑着举起了面前的酒杯。 虽然很努力,但是她端起酒杯的手还是在轻微发抖,好在这层颤抖没有出现在她的声音里。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抛弃了自己编辑好的“新年短信”,她缓缓开口说道:“今天我坐在这里,是代表因主持冬巡事宜不能亲自到来的父亲。” 冬巡应该已经接近尾声,但消息还没有从瑞诺卡传来,因此莉莉安娜不准备向皇帝报告任何有关冬巡的结果。 “首先,请允许我向陛下表达来自瑞诺卡的谢意。纵使风雪交加,也阻拦不了骑士团为护卫王国的热血奋勇,一望无际的雪原和千年不化的冰川,共同见证了斯诺怀特家族对陛下始终如一的赤诚。” “因此,请允许我先祝福今夜所有仍然坚守边境的勇士,愿他们能在新年每一场战斗中获得神明的护佑,将繁荣与昌盛献于王国,将胜利与荣耀献于陛下。” 在还算流畅地开了头之后,莉莉安娜就从容了很多,前面已经听了很多人的祝酒,虽然形式各种各样,还有人现场朗诵诗歌的,但内容都差不多,本来就是皇亲国戚的就是吹捧皇帝的英明神武,代表家族和封地发言的最后一定要郑重表明忠诚无二心。 呜呼,临场发挥,还好平稳落地,在最后作为“女宾代表”,又对因病未能亲自出席的皇后陛下表达了祝福后,莉莉安娜终于把酒杯拿到嘴边抿了一口——其实她想咕嘟咕嘟喝完,总共没说几句话,结果紧张得口干舌燥。 接下来她安心当背景板就行了——这念头刚刚冒出来,她就听到紧随着她举起酒杯的安德鲁·普林斯笑容满面地说道:“都说莉莉安娜小姐与未婚夫感情深厚,结果分别了几天,连祝酒都丝毫不提未婚夫的名字了,可见传言也不足信啊。” 莉莉安娜感觉刚刚咽下去的所有液体都变成了血,这会儿一股脑全部都冲到了脸上。 她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神看向了不远处的赛尔斯使臣——她是因为赛尔斯已经有代表发过言了、担心再说赛尔斯有行事轻佻、越俎代庖的嫌疑才没有提南方的! 而且大皇子居然敢在这种场合轻佻地称呼她“莉莉安娜小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背地里有什么格外亲密的关系呢! “斯诺怀特小姐还没有正式嫁给兰斯洛特少公爵,你让她现在就代表赛尔斯,实在是强人所难。”就在莉莉安娜拼命想该怎么圆场时,皇帝缓缓开口道,“你和夏尔洛在学院里与兰斯洛特少公爵结下了不分君臣的深厚情谊,这很好,但这不代表你可以不对他未来的妻子保持尊重。孩子,请你原谅他的冒犯。” 莉莉安娜眨了两下眼睛,因为皇帝朝她的方向端起了酒杯,她赶紧举起酒杯表示回应和真诚的感激。 皇帝的话说得太及时了,几乎是立刻把大皇子的发言定性成了“冒犯”,这样就不会有人指责她的发言不合适了。同时还把引人联想的轻佻称呼直接盖章为“你是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关系好才忘乎所以”,把她摘得干干净净。 这皇帝人挺好的呢,很明事理的模样,怪不得没有优秀的魔法还能稳坐皇位,靠的是以德服人吗? “你来继续说几句吧,夏尔洛。”这还没有完,皇帝直接跳过了大皇子,示意皇太子举起酒杯。 风波没有挑起就已经被平息了,莉莉安娜却没有觉得很轻松,接下来的时间她更是基本都在吃空气,下决心不给安德鲁·普林斯一点儿找茬的机会。 “总算是结束了。”宴会结束,肚子空空的莉莉安娜如释重负地嘟哝,她的大脑里已经跳出了一长串的菜单,等她回家要大快朵颐一顿,那才是她的新年晚餐。 也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和从前的世界是否同步,莉莉安娜透过皇宫门廊翻飞的纱帘看到了空中高悬的明月。月亮总勾人思乡,莉莉安娜不由得想,她的爸爸妈妈又该如何度过这二十多年第一个元旦——今后,很大概率她都没有机会回去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曾经看过那种纱帘重重的古装电视剧的原因,莉莉安娜收回目光时,突然在那一刹那间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因为觉得闷得慌,莉莉安娜在盥洗室多待了一会儿,以免那些晚宴散场还没有散去的人又捉住尬聊,更是不想撞上那个安德鲁·普林斯。 正当她慢悠悠地拖着裙子准备请人带她去和梅根汇合时,角落的阴影里突然款款走出一个侍女,她向莉莉安娜行了一礼,轻言细语地说道,“斯诺怀特小姐,皇太后请您到宫中一叙。” 第91章 皇亲与匹夫(1) 皇太后,皇帝的母亲,她的尊称按词根单纯理解,应该是“圣神钦定的王国之主、众生之上的圣神之子之母”,听着就让人头昏,所以莉莉安娜按自己的习惯,在心里简单粗暴地叫她“皇太后”。 今天下午,她倒是有听说,这位尊贵、但已经淡出众人视野多年的女人好像确实私下接见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了大皇子的未婚妻,因为那个女孩回来后见人就说“皇太后专门召见了我呢”。 但这么晚了,还要单独见她吗?她可从来没有听说斯诺怀特家或兰斯洛特家和这位皇太后有什么私交。 莉莉安娜觉得这个安排透着些许古怪,几乎是立刻联想到了福兰特临走前留下的那句“不要去皇后宫中”。 但这个侍女说的是皇太后要见她……莉莉安娜回忆了一下听过的八卦,这婆媳两关系好像不咋地,因为皇太后不满意皇后的平民出身,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皇太后以皇后生下的两个孩子都没有好的资质为由,曾经要求过皇帝废后。 皇帝死都不肯,据说是放了“要废后也一并废了我”这种狠话。莉莉安娜是严重怀疑这种旧闻传说的真实性的,如果是真的……那还挺梦幻的。 总之,皇帝不愿意废后,皇太后退而求其次,提出了“再立皇妃”——这件事除了皇帝不答应,也遭到了很多大臣的反对。 不论这些贵族私下玩得有多花,明面上还是保持着一夫一妻的婚姻秩序,如果从皇帝开始,就可以明目张胆地给情妇一个公开的名分,那公爵是不是可以效仿?公爵既然可以,伯爵行不行?放任下去,王国上下的家庭秩序会彻底乱套的! 就是说,在婆婆这么干的情况下,如果皇后还能和她亲如母女——那才是脑子有问题吧,莉莉安娜在心里点头,她对这两人的水火不容表示了理解。 但,她又不知道眼前到底是谁的侍女。莉莉安娜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她不希望让这个侍女觉得她在怀疑和犹豫。 “我可以带上我的女仆吗?”莉莉安娜问道,她希望能先去一个人多的地方,把自己要见皇太后的消息先散播出去,“我不习惯离开我的贴身女仆太久。” “还请斯诺怀特小姐理解,皇太后本就在病中,”侍女三言两语间已经驳回了莉莉安娜的要求,“让她等候太久是不合适的。” “嗯……好吧,”考虑了一下,莉莉安娜决定跟着侍女走,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请为我带路。” 莉莉安娜觉得,应该没有人敢在皇宫的新年宴会刚散场后公开谋害她,这简直是在代表皇室同时向斯诺怀特和兰斯洛特宣战。 唔,就算有这种疯子,那她也不会处于被动的境地,女孩的手指轻轻抓住手里叠好的羽毛折扇,什么被皇家二等骑士单方面虐打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了,如果有人选择这种嚣张的时机要对她动手,她也只能嚣张回去。 大不了……就瞬移嘛。 有了上次的应急预案,莉莉安娜的心安定很多,她和瑞拉约定,那个预案是长期有效的,作为一个万一她们失去联系的一个参照——虽然对于现在的莉莉安娜来说,只要她能瞬移,那就基本不存在失联的可能,瑞拉只需要等着莉莉安娜来找。 天黑之后,各个宫殿的轮廓就几乎一模一样了,叫行走在其中的人分不出它们的差别——那些分列站在宫殿台阶两侧的侍从或护卫,看着也像是一动不动的雕像。 莉莉安娜看到了这些人的换班交接,她琢磨着,如果要去皇家地牢,势必还要把里面骑士的交接时间表给搞到,都不是容易的事儿。 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侍女无疑在带她走小路,而且在刻意地绕过皇家骑士的巡视,莉莉安娜的扇子在手心轻轻地一敲一敲,她专注地凝视着这个侍女的后背。 “请您见谅,皇太后不希望这次与小姐的会面被太多人知晓,”侍女一边引路一边主动解释道。 “没有关系。”莉莉安娜笑了笑,她昨天晚上专门让瑞拉又治疗了一次淤青,这意味着现在只要她想,她能把面前女人的元素屏障就像剥鸡蛋壳一样剥掉。 只可惜对于她这个完全感应不到元素的人来说,暗魔法“破碎”就像是上了擂台后一拳不打,直接把对方的裤衩子给扒干净示众——伤害为零,不过侮辱性极强。 莉莉安娜还幻想了一下把克里斯托夫的元素屏障给破坏了之后——这时候她就不好意思用“裤衩子”那么粗俗的比喻——男人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难得慌乱一下,之类的。 这是一条直路,而且尽头只能左转。 莉莉安娜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结论。她微皱起眉头,继续跟随着侍女朝前走,然后发现,到路的尽头确实只能左转。 随着继续在宫中穿行,莉莉安娜惊讶地发现,她的脑子对很多地方都产生了模模糊糊的——既视感。 她觉得有点儿混乱,在从前的世界,她也有过做着什么事突然感觉“哎,这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就像梦里见过”一样的疑惑,但那种感觉一般都是一闪而逝,而且总发生在学校、公交车、地铁站这样经常出现在生活中的地点。 难道说,是属于原主的感觉?但她除了一个记不清楚的梦境以外,就再也没有接触到过原主的记忆了。 “希望您没有觉得劳累。”她刚刚还想再往下思考,思绪就被侍女打断了。 “还好,”因为记得玛利亚也是皇太后身边的侍女,莉莉安娜顺便出声试探道,“请问你认识玛利亚·爱德华兹小姐吗?” “噢,爱德华兹小姐,我认识。”侍女反应很快。 “你们一起服侍皇太后吗?”莉莉安娜想要诈一下这个侍女,她用认真的口吻说道,“我听玛利亚姐姐说过不少事,但她似乎没有说起过你呢?” 这个女人的表情僵了一下,莉莉安娜心里一紧,就在她犹豫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真好奇,这么晚了,你准备要带莉莉安娜小姐去哪里?” 靠,这个声音,还没有转过身去,莉莉安娜就觉得自己的后背正在被安德鲁·普林斯那双看狗都深情脉脉的眼睛扫视。 什么叫腹背受敌啊!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牙齿在那一瞬间都咬出了“咯吱”的声音,这个男人该不会一直都在尾随她吧! 第91章 皇亲与匹夫(2) “大皇子殿下?”那个侍女吓了一跳,但她很快收拾好了表情,冲着莉莉安娜的身后行礼道,“殿下,皇太后想要接见斯诺怀特小姐。” “哦?这样啊?”因为男人的脚步已经迫近到了背后,莉莉安娜侧身避让、不情不愿地向他行了个礼,“皇祖母今天精神这么好吗?我想去陪她一会儿,她都说身体不适呢。” “晚饭前,皇太后确实因为和一些夫人说了话有些疲惫。”那个侍女回答道,“之后就——” “——别胡扯了,亲爱的。”安德鲁·普林斯扭曲嘴唇,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容,“我记得宫里的每一个漂亮女人,你们什么出身,侍奉谁,脸怎么样,身材如何——我都记在心上,亲爱的,我印象里,你从进入皇宫后就一直在母后身边,皇祖母那样挑剔难伺候的人,怎么可能用母后用过的侍女?” 侍女眼中的慌乱进入了莉莉安娜的眼睛,莉莉安娜突然打了个寒战。 福兰特特意叮嘱她“如果入宫,一定不要去皇后宫中”,她那时候觉得最困惑的一点是,皇后抱病不会见外客,她自然不用去皇后宫中,为什么要专门提醒她这件事。 但现在的情况是,皇后似乎打算以皇太后的名义,派人接她去自己宫中,还专门选了偏僻的小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请她去喝茶吃点心的。 她有想过这个侍女来者不善,也想过会不会和皇后有关。但现实真的对应上猜测,她的心中还是一惊,觉得寒气从脚底一路爬进了她空空荡荡又被裙子勒得没有一丝空隙的胃,正跃跃欲试涌出她的喉咙。 恶意如薄雾一样,不知何时已经弥散在了她的身侧,而她尚且不知道它的来源。 “有趣,我倒不知道母后和皇祖母什么时候关系变好了,大家都活不了几天了,所以总算学会互相体谅了?”听完侍女还算周全的解释后,莉莉安娜听着大皇子漫不经心地说出了惊人之语,他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正好,我也想见皇祖母呢,你带路吧。” “我有这个荣幸吗?”男人笑容满面地转过身来,冲莉莉安娜伸出了一只胳膊。 啊,说真的,比起被这个人搭救,莉莉安娜觉得她宁愿把整个皇宫掀翻,暴露身份然后当众跑路。 “请您称呼我‘斯诺怀特小姐’,”莉莉安娜实在无法对这种人维持笑容,她干巴巴地说道,“如陛下所说,殿下同我未婚夫的私交和殿下与我的私交是两回事,我们并没有亲密到可以称呼名字的地步。” “呵呵,亲爱的,父皇那种说法只是用我的面子来换你的面子罢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嗯,别露出这种惹人怜爱的表情,他能为了你如此直白地当众呵斥我,说明你在他心中非同一般。” 安德鲁·普林斯见自己伸出的那只手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朝莉莉安娜走了一步,见女孩警觉地后退了两步,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你也是用这种姿态让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为你神魂颠倒的吗?” “那我想你搞错了,殿下。”意识到躲只会让这个人兴致高涨后,莉莉安娜完全冷下了脸,她看了一眼那个撒谎的侍女,那人现在已经退到了一旁等待她与大皇子交涉完毕——是因为知道已经被记住了脸,所以现在逃走也没有用了吗? “哦?”安德鲁·普林斯逼近莉莉安娜,发现这一次她没有再往后退,他压低声音在莉莉安娜的耳边低语,“那你想为我展示一下你的能力吗?” “当然,大皇子殿下。”莉莉安娜用扇子柄戳住男人的胸口,“如果你再这样用如此轻薄的口吻和我交谈,我会给你机会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能力的。” “呵呵呵……你是拿谁在威胁我?福兰特·斯诺怀特,还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或者你已经让他们两个都做了你的裙下之臣?”男人想要握住莉莉安娜的手,却被她一下子躲开了。 莉莉安娜刚刚一直就在盯着那块在夜晚若隐若现的台阶,她成功地跳了上去,这不仅拉开了她和大皇子的距离,还弥补了一点她的身高劣势。 疯子,莉莉安娜瞪着这个男人,她的脑子里跳出了这个判断。 他的行为根本不能通过常理去预测——他的言语间对母亲和奶奶这样的亲人都没有一丝敬爱,也就不指望他能去在乎斯诺怀特亦或是兰斯洛特家族的脸面——这是一个随心所欲、只凭自己喜好做事的疯子。 和疯子讲道理是没有什么用的,还不如通过比他更疯狂的方式把他震慑住。 “我不准备拿任何人威胁你,安德鲁·普林斯。”莉莉安娜抓紧了身后的栏杆,对于饥肠辘辘的她来说,身上的裙子实在是有点沉重,“你从过去到今天为止,没有尊重过我,也没有尊重过其他无辜的、丝毫不属意于你的无辜女性,所以你听好了,是我,不是我的哥哥,也不是我的未婚夫,是我本人一定会让你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那我很期待,”显然,男人没有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他哈哈大笑起来,甚至试图抬手去抚摸莉莉安娜的脸,“那一定是很可爱,很甜蜜的方式。” “你不妨试试看。”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容,“你的手指要是敢碰到我,我就会杀了你。” 安德鲁·普林斯眯了眯眼睛,他不想承认自己被这个娇小女子说出的狂言给吓住了,但是她的语气十分冰冷,搭配上她脸上依然甜美的笑容,却不再让人觉得舒心,反而散发着一种森然的气息—— ——让人觉得她不是在歇斯底里地威胁,而是在平静自若地描述一个事实,这种令人不安的眼神居然有点儿熟悉……是父皇被触怒后,在一片死寂中脸上浮现的表情。 “你敢杀我?”他脸上那种春风拂面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嘴角上一个扭曲的弧度,“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一个一点儿元素都感应不到的贱民,敢杀我,堂堂一国的皇子?” 哈,莉莉安娜现在是真的笑出来了,她来首都遇到了不少表面上和她虚与委蛇、实际上却不屑她“真实出身”的贵族,但这么明明白白把话说亮堂说明白的,安德鲁·普林斯是头一个。 还以为这种皇室成员也许有渠道知道她亲生父母是谁呢,看来是没啥希望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她现在觉得很遗憾,一时间无法给“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用一种巧妙的方式翻译给眼前的男人听。 “我若真是贵族出身,还要考虑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牵连家族和臣民,”她笑着说道,用原主那种不刻意拔高就十分娇软的腔调说这些话,还挺好玩的,“但如你所说,我自己只是个平民,亲生父母大概也早就死了,我无牵无挂,可以不管不顾地就在这里放干了你的血,再拿你的骨头去喂狗。” “我不必告诉你我怎么做到这些事。”看男人还想张嘴,莉莉安娜冷笑一声,她轻言细语地说道,“你只需要试试看。” 第92章 童话故事(1) 愤怒有时候是一剂良药,如果是平时,莉莉安娜是很难这么流畅地放完这样的狠话的,很可能没说几句就先红了眼眶。但是现在她一边说一边想到眼前的男人对玛利亚的所作所为、在刚刚的宴会上对自己的刁难和轻佻的态度,在胸口奔腾的厌恶支撑她把这些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呵,好像也只是个外强中干的懦夫。她在肚子里都打好了继续反击的腹稿,结果发现对方居然没能立刻说出话来,像是已经被震慑住的模样。 所以,那一头金发真是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给诠释得活灵活现,这人内里实际上和一团烂泥没有什么两样,她最后丢给了安德鲁·普林斯一个不屑一顾的眼神。她搞不明白同一个生长环境下怎么养出了皇太子和大皇子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存在——和这个哥哥比起来,夏尔洛·普林斯简直就像一个天使。 不过,今晚也让莉莉安娜有了收获,她觉得不用太担心眼前的这个男人,毕竟一个“娇弱的、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的平民女子”的几句话居然就真的让他犹疑了。可见他是真的很爱惜自己这条命——毕竟下次投胎,大概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能躺着当人上人了。 “不是说不应当让皇太后等候吗?”莉莉安娜松开紧握在栏杆上的手,拎着裙子慢慢走下了台阶,风吹起她没有绾起的那部分长发,她越过了安德鲁·普林斯,看向一旁好像已经凝固成雕像的侍女,“带路——天黑了,宫殿在我眼里看来都长一个模样,但我想你不会为我带错路的,对吧?” “不会,斯诺怀特小姐。”刚刚那些和大皇子的对话无疑全部都听到了侍女的耳朵里,在和那双红色的瞳仁对视的刹那,侍女条件反射般地低下了头。 不仅是因为,她刚刚试图诓骗这位年轻的贵族小姐。侍女觉得冷汗正慢慢从自己的脖子上往下滴落,她刚刚站在台阶上给人的感觉……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侍女觉得自己和大皇子真的可能就在这里被了结。 事已至此,不可能再按照原来的计划,带斯诺怀特小姐前往皇后的宫中了,侍女心中如此判断,她只能硬着头皮带斯诺怀特小姐前去皇太后的宫殿前,然后再想办法吧。 随后,莉莉安娜的皇宫之旅又迎来了新的人物——今晚的皇宫真是热闹极了,刚刚走上一条大路就被一堆骑士团团围住的女孩不由得感叹,她看到一个穿着沉重铠甲的骑士摘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伤痕遍布的脸:“斯诺怀特小姐,我是皇家骑士团的团长,奉陛下的命令,护送您离开皇宫。” “但是这位侍女说皇太后想要见我。”莉莉安娜用尽量天真的口吻回答道,“我想拒绝病中的长辈是很无礼的,大人。” “那么,由我护送您到皇太后宫中。”看来王国第一骑士不仅是在战场上的反应快,于这种事情上也是反应丝滑,言语间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显露出来,他看向一言不发与莉莉安娜相隔了不少距离的大皇子,“殿下,请立刻前往纪念堂,皇帝陛下想在那里见您。” 大皇子一言不发地跟着分流出的一队护卫走了,临走前丢给了莉莉安娜一个阴鸷的眼神,莉莉安娜也丝毫不虚地瞪了回去,她甚至摸了摸自己大蓬蓬的袖子,装作自己藏了什么利器在里面。 “等一下,”看着那个侍女似乎要被另外的骑士带走,莉莉安娜出声,“她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这位侍女还有其他事情要做,请原谅,斯诺怀特小姐。”骑士团的团长一边说话,一边朝着那两个一左一右夹住侍女的骑士做了个利落的手势,对莉莉安娜说话的语气倒是保持了耐心,“今天可是新年夜,想必小姐也明白,这种时候没有人能闲着。” 莉莉安娜眯了一下眼睛,借着旁边的灯光,她看清了团长的手臂——金属制的,不是指他戴着金属的手套,而是他的一整只右臂,包括裸露在外的关节,都是金属制的。怪不得他今天没有穿盔甲,走路也依然会发出“咔擦咔擦”那种让牙齿发酸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依稀记得……那个打伤她的皇家骑士,拖拽她的五指也是金属制的,所以给她留下的一整圈的烫伤。 肢体上复苏的痛苦记忆让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她不希望自己显得过于软弱——尤其是刚刚还放了狠话。真帅!她心里有点儿得意,打算回去原话学给瑞拉听,瑞拉一定会夸奖她的。 “我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吗?”莉莉安娜歪歪脑袋,用那种柔软的声音说道,“她一路都在陪我说话,我觉得很是投缘呢。” “一介侍女,不必让小姐您挂心。”骑士团的团长挥挥手,示意那两个原地待命的骑士把那个引来麻烦的女人赶紧带走,该处理就处理掉。 “如果我坚持呢?”莉莉安娜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对大皇子说的那番话开启了她的什么隐藏开关,她觉得偶尔这样——别想着瞻前顾后、这个后果那个后果,就直接就地发疯也不错。 “维达宁·洛由,斯诺怀特小姐。”那个侍女突然向前几步,离开了骑士的控制范围跪在了莉莉安娜面前,“很高兴今天能为您引路!” “我记住了,那么,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见你。”莉莉安娜俯下身,用扇子挡在了自己和骑士团团长之间,对侍女絮语道,“你倒算聪明,知道只有这样才有点可能保住性命。” “那么走吧,我一个晚辈,不敢让皇太后久等。”莉莉安娜用扇子打打手心,继续用天真的口吻说道,“大人,我之后就可以回家了吗?我有点儿累了。” 和皇太后的见面很快就结束了——莉莉安娜甚至没有见到皇太后的真容,她隔着一层帷幔和躺在床上的老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前后过程可能没有超过十分钟。如果不是玛利亚·爱德华兹在期间一直站立在一旁侍奉,她甚至会怀疑这是随便找了个人躺在床上糊弄她。 “皇太后今晚并没有想要见我,对吧?”莉莉安娜先行退了出来,她没有立刻走,而是看向了来送她的玛利亚。 玛利亚·爱德华兹现下也很茫然,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度过一个如此奇幻的新年夜。 皇太后下午见了几个人后,早早就睡下了,她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在供奉的圣神小像前守夜,在听闻“骑士团的团长亲自护送斯诺怀特小姐,特意来拜见皇太后”时,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这两个人真的出现在了宫殿的台阶下,皇家骑士团的团长站在一旁,台阶中央的莉莉安娜看起来神色如常。 这个组合,令人疑惑,这个安排,令人迷茫。玛利亚迎上前去依次行礼,她还没有开口,就听骑士团团长说道:“斯诺怀特小姐奉皇太后的口令来拜见。” 王国第一骑士的口吻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在短暂的眼神交流后,玛利亚只能款款施礼:“请让我进去通报。” 但是,该怎么回答莉莉安娜呢?玛利亚一时间没想出来,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今晚发生的一切肯定不简单——皇宫里没有几件简单的事情,这是她这么多年得到的教训,但是她也不想欺骗莉莉安娜。 “谢谢,我已经知道了。”虽然玛利亚什么都没有说,莉莉安娜觉得她的眼神和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随时欢迎你来做客哦。”她不忘对玛利亚说道,“新年快乐,玛利亚姐姐。” 这真是一个跌宕起伏的夜晚,终于坐上马车离开皇宫的莉莉安娜觉得都要虚脱了,她觉得无法再忍耐身上这件裙子多一秒钟,把马车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后,她扯掉了手套,蹬开了鞋子,又让梅根把背后的系带送开了好几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皇宫的跌宕起伏还没有结束。莉莉安娜不知道,就在她到达皇太后宫中的几乎同一时间,皇后的宫中也迎来了客人。 “客人”,这是个既不恰当但也十分恰当的称呼,不恰当在于,来者是皇帝,来自己妻子宫中应该是和喝水吃饭一样正常的事情;恰当在于,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进入这座宫殿,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这座宫殿的装潢已经完全换了模样。 “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皇帝的怒火刹那间传彻了整座宫殿,“当年的事情,我反反复复和你解释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可以不理解,也可以不原谅我,也可以恨我,伊莎贝拉,但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你今晚还想对她做什么!” 第92章 童话故事(2) 皇帝的怒意没有得到回应,穿着盛装坐在厅堂主座上的女人已经过于消瘦憔悴,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被华服和珠宝簇拥起来的骨架。她花了好一会儿去思考为什么来的人不是那个“杂种”,而是自己的丈夫。 她好像愣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手缓慢地在衣袖里的匕首上摩挲,只要抽出它,把涂满了毒药的利刃插入那女孩的身体,她在这世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完成了——早就该完成了,早在那女孩刚刚出生的时候,早在那女孩被交到她手上的时候。 但是永远、永远都差一步,可以瞬间毒死一桌人的毒药都杀不死她! 皇后的牙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这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可怕了,那双曾经如翡翠一般温润动人的眼睛,此刻就像两枚已经出现了裂纹、随时都会掉下眼眶的玻璃珠子。 皇后还在缓慢转动自己的眼珠,迫于皇帝的怒火,所有的侍女都不敢轻举妄动,她们只能注视着王国的主人快走几步来到皇后面前,现在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她们干脆什么都不做。在看到有人发出离开的指令后,她们如获大赦般鱼涌而出。 “放过那个孩子吧,”皇帝大踏步地朝华丽宝座上的女人靠近,他的声音里甚至出现了一丝哀求,“贝拉,她嫁人之后就不会在首都了,你也不需要听到任何和她有关的消息,我向你保证过,她永远都不会成为公主,不会让你蒙羞,不要再试图伤害她了,好吗?” “呵呵……”皇后的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笑声,她的目光这时才终于回到了丈夫的身上,她轻声说道,“我一定会杀了她。” “她会威胁夏尔洛。”她自顾自地嘟哝道,甚至打算站起来,但是她没有拿匕首的那条手臂在华丽的座位扶手上撑了好几下,都没能撑起她的身体,“我要杀了她。” “贝拉,你看着我。”皇帝伸出手抚摸上皇后的脸颊,它已经不再如年轻的时候那般水润而饱满,永远因为注视他的缘故泛着微红,“那个孩子,没有一点儿魔法,她绝无可能威胁到夏尔洛。” “我把她嫁给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她和她的孩子都会姓兰斯洛特……你想一想,贝拉,你好好想一想,我怎么会让一个兰斯洛特成为我的继承人?” 女人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她好像有几个瞬间都有点认不出他是谁,因为他们两个都已经老了——原来都已经成了这样狼狈的模样。 “你让那个‘杂种’嫁给一个未来的公爵。”她恶狠狠地说,一滴眼泪从她发红的眼角滚下来,“我的玛丽,可怜的玛丽,你……你把她嫁给一个……” “我也和你解释了好多次……玛丽不喜欢克里斯,他们两个的性格……玛丽冷得就像一块石头,克里斯是一滩深水,你总不能把他们硬凑在一起——” “所以那个‘杂种’和公爵就般配吗?她配吗!她该和她那个下贱的妈一样,被驱逐!被流放!被【脏话】【非常粗俗的脏话】【不堪入耳的脏话】!”皇后突然激动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呐喊道,“你骗我!你说她和那个女人一起死了!但是你偷偷把她藏起来,还要让她成为公爵夫人!让我可怜的玛丽以后还要对她卑躬屈膝!” “看在圣神的份上!”虽然在新年,大家都要表示一下对圣神的尊重,但皇帝很少这样情真意切地去呼唤神明的名讳,因为普林斯是亲手颠覆了教会统治的家族,他们心知肚明,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神大概是不会保佑他们这些反叛者的。 “是我去恳求那孩子的母亲,我求她为了王国的未来,帮我生下一个孩子!我怕你再生下一个没有魔法天赋的孩子,我怕你被逼疯,所以我想用她的孩子来替换你的孩子,是我错了!我没有料到夏尔洛——如果我一早知道夏尔洛有那么好的资质——但贝拉!你要我如何去知道!” “我和你说过,无数、无数次了,贝拉。”皇帝知道再说任何话都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他还是开口道,“我对不起那孩子,对不起那孩子的母亲,对不起曾经亲如兄弟的朋友,更对不起你,你可以不原谅我,但——不要再去伤害那个孩子了。” “好吗?”他牵起女人枯瘦的手,放在手边轻轻吻了一下,他试图从女人的手指间取走那把摇摇欲坠的匕首,“贝拉,我会慢慢让夏尔洛开始学习处理很多事情,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像从前,住在那个公馆里的时候……” “公馆……”皇后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她小声说道,“松鼠每天会把松果放在我们玛丽的卧室窗台上呢。” “是啊,等再过几天,我抽时间去看一看玛丽,我去让她回来,陪你说说话,好不好?”皇帝用温柔的语气说道,“等天气暖和了,我们一起去外面散步,就像那时候一样。” “好,等那个‘杂种’死了,一切就和从前一样了。”皇后轻声说,她重新抓紧了那只匕首,就像抓紧生命里的最后一样东西一样不放开它。 在看到自己的丈夫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垂下头去,然后慢慢站起来,她慢慢张开嘴,露出了一个非常不雅的笑容,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她看到有骑士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她靠近,然后那匕首——瞬间变成了抓不住的、尘沙一样的东西,从她的手指间滑落,每一颗“沙粒”里都小心地包裹着一点儿毒药,保证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有什么用呢,她用空洞的眼神目送着丈夫的身影,所有人都知道,她当然也知道,她很快就要死了。 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失手打碎了家里唯一的一只花瓶。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想要把它拼回去,但无论怎么努力,直到她美丽纤细的手指上布满了被割伤的血迹,那个花瓶上也依然布满了裂痕,她努力得越多,指尖就越疼痛不堪,那花瓶上面沾上的血迹越多。 逐渐地,她忘记了拼那些碎片本来的目的是什么——她甚至基本忘记了花瓶本来的模样,她只是机械地蹲在那里,攥着一块块尖利的瓷片,感受着来自指尖的疼痛逐渐变麻木。 因为那是家里唯一的花瓶,她唯一拥有的,宝贵的、美丽的东西。 “新年快乐,贝拉。”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试图亲吻她,她偏过头,他的嘴唇擦过她晦暗干枯的头发,只蹭到了她耳垂上名贵的珠宝。 “然后啊……然后就是——’” 因为最近都没有看到什么好看的小说,莉莉安娜把给凯特说书当成了睡前娱乐,小女仆一边帮她侍弄头发和皮肤,她一边慢悠悠地从回忆里挖掘出曾经看过的各种故事,能记清楚的就说原文,记不清楚的就东拼西凑。 “就是罗丝看着杰克,他们好多年都没有见了,罗丝先出声喊了杰克一声。杰克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哽住了,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过了好一会儿,听到罗丝对他说:‘杰克,我们回不去了。’,杰克知道罗丝说的是真的,是事实,但是听完后他还是大脑一片空白地站在那里,他还抱着她,但是,他们回不去了,属于他们的故事已经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有结局了。” “小姐明明说了这一次会讲一个童话故事的!”凯特伤心地喊起来,“怎么会这样!” “哦,凯特,亲爱的凯特。”莉莉安娜伸了个懒腰,她甩了甩腰后的大马尾,穿了一个白天的礼服裙乍然换成了睡裙,她感觉自己就像什么都没有穿,要不是太累了、胃里塞满了回家胡吃海塞的热菜热汤,她还想在床上翻几个跟头以庆祝从束缚中解放。 “童话基本都是只讲了一半的故事。”她眨眨眼,“但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可以听它的后半段了。” 第93章 maybe tomorrow(1) 新年的余韵尚未在首都消却,瑞诺卡有好消息传来:冬巡顺利结束了。 莉莉安娜收到了乔瑟夫写来的信,她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同时也充满信心地确信——这肯定不是什么小说的世界了。 毕竟,哪个作者会放过那么好的剧情节点啊,又是特殊季节,又是重要角色第一次带队,不在这种地方搞事,那肯定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水平有问题。 莉莉安娜把自己的小本子翻出来找到一页,把上面最后一个问号给潇洒涂掉了,然后整页纸撕下来丢进了壁炉。 把历史遗留问题解决了莉莉安娜心情很不错,连带着觉得周边的事情也比较顺利:最近管家也没有给她找不痛快,虽然对她提出的账本问题推诿了几回,但大体上莉莉安娜是满意的。 福兰特什么时候回首都呢?莉莉安娜把乔瑟夫的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发现他没有提。没有专门说的话,那应该也是和其他贵族一样,都是三月份回来吧?莉莉安娜把旁边扣在桌上的小日历拿起来,翻到三月标注了一下。 和北方的信件一起到来的,还有南方的口信,莉莉安娜得知克里斯托夫推迟了返程的时间,但没有说具体缘由,也没有说会推迟到多久——那大概是不方便说吧。 她之前就觉得十天往返很赶,哪怕克里斯托夫会飞,也很赶——有飞机高铁的现代,过年都有七天假呢,虽然其中有四天都是周末伪装出的“假期”——扯远了,总之,她没有很在意,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哎,早知道这些大爷们不会那么早回来,她当时和瑞拉就不用把行程安排得那么紧张了嘛。莉莉安娜叹口气,又在小日历上把之前克里斯托夫回首都的标记给涂掉了。 然后她又拆了几封邀请函,在日历上涂涂画画了一会儿,确定了之后几天的安排,叫女仆来让她们按日期进行回信和准备后,她又开始看着自己的小本子出神。 如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莉莉安娜看着被画成蜘蛛网的关系圈,现在“皇后”被重点标注了出来。 梅根会不会知道点儿什么?莉莉安娜思考,福兰特会不会也交代了梅根一些事情,她想打听,也一直想和梅根聊“以后不要越过我和福兰特少爷传递我的消息”的事情。 看到了梅根在房间里忙碌,莉莉安娜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下决心和女仆“谈一谈”。虽然在内心鼓励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算谈崩也不会有特别坏的影响”,她还是对这种日常亲密接触之人的关系变化感到恐惧。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你首先要搞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围绕在身边的又是些什么样的人,那些人的身边又有什么样的人。”莉莉安娜又一次回忆克里斯托夫走前给她补习的“管理学”课程,一边想一边告诫自己她只是单纯地在回忆,不是要去赛尔斯。 男人给她的纸上自始至终都只画了无数个不同程度重叠起来的圈,她把这张纸也夹在自己的小本子里,这几天得空了也会拿出来看几眼。怎么说呢,克里斯托夫说的话莉莉安娜也在很多书上读过类似的,但这种事就像“好的,你现在已经学会一加一等于二了,接下来让我们来看看这道偏微分方程吧”。 通过这段时间管理家宅,莉莉安娜也在努力揣摩克里斯托夫说的那些话,她同时很遗憾地发现,自己从前玩的各种所谓的“模拟经营”游戏并没有带给她很多的灵感。 游戏里的她几乎是全知全能的,所有商品的进价卖价,员工的性格长处短处,哪个房间脏了一块地板都有专门的感叹号去提示。所有的信息就算不看攻略,到了时间也会基本摸清楚——显然,现实里这些东西都是不透明的,连个基本的任务清单都没有。 能管理一个庞大的系统,乃至一片广袤的土地,真的很不容易。莉莉安娜知道,说到最后,克里斯托夫不止是在和她讲管理一个小小府邸的事情,他还隐晦地和她探讨了一下当今皇帝的管理风格。 这是莉莉安娜最感激克里斯托夫的地方,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你只是一个女孩,这些属于男人们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只需要想想明天穿什么样的漂亮衣服去什么地方消遣时间就好”之类的态度。 这段时间出去见的人多了,莉莉安娜真切地感受到,像克里斯托夫那样把她正正经经当成一个平等的“人”去交流的男人,真的很少。 那些男人要么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满脑子都是“我要告诉你我有多么了不起,快来崇拜我吧”,要么就是言语间流露出“哎,和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吧,这是正常的,没关系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看我多体贴”。 不免有一点想念,但只是一点点,再次告诫,不是要去赛尔斯。 莉莉安娜看向窗外,新年之后只下过一次小雪,晴朗的日子越来越多了,今天还看到了蔚蓝色的天空。 但之后的几天,南方的传言突然多了起来,莉莉安娜得知,克里斯托夫全程都没有在赛尔斯公爵府的新年晚宴上露面。 更有人言之凿凿,兰斯洛特少公爵已经消失了好几天,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而兰斯洛特骑士团在冬巡结束后直接进入了战备状态,如今赛尔斯边境已经全面戒严。 纷纷乱乱的消息基本最终都在朝一个方向靠拢:兰斯洛特公爵和少公爵已经正式撕破脸,赛尔斯要内乱了。 “都是米里德人传的消息,说来说去,没有一个信源来自赛尔斯,我觉得可信度直接降低一半。”这些事连姨婆都有所耳闻,莉莉安娜只好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只知道他推迟了返回首都的时间。” 别用那种眼神看她好不好,莉莉安娜被四周的人的眼神看得如芒在背,她干脆又不出门了——一出门就感觉自己干脆改名叫“翠翠”得了,因为大家看着她的眼睛都写着“那个人也许明天就回来,但也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 和上次克里斯托夫去讨伐魔兽差不多,她本来是淡定的,但身边的人都一脸杞人忧天的表情,她也就会被影响了。 但这次也不一样,莉莉安娜安慰自己,实在不行,她就瞬移到克里斯托夫身边看看情况——再次警告自己的脑壳,这只是假设,不是现在就要去,谢谢。 第93章 maybe tomorrow(2) 莉莉安娜并不认为克里斯托夫会和他的叔父之间出现什么尖锐的矛盾,她此前一直都猜测,这叔侄两个是在唱双簧给所有人听。 所以在一开始,她也就认为,克里斯托夫突然的“消失”,这会不会又是搭台子唱新年的第一出戏——但,观众是谁?在自家新年搞得沸沸扬扬的,有必要吗?她这些天听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都觉得很多非赛尔斯派系的家族有看笑话的意思:特别是米里德人,说话间都有种下一秒就要从桌子下面掏香槟出来开的愉悦。 这个新年对于赛尔斯意义不同凡响,在这个时间节点搞事,莉莉安娜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能有什么好处。所以她担忧的事情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担心的是会不会是海上突然出了什么事情。 遇到了“湮灭”,下落不明,因为少家主突然失踪,所以骑士团进入了战备状态,赛尔斯边境全线戒严,这个逻辑听起来好像非常合理。 “斯诺怀特小姐,我们目前也没有接到任何来自赛尔斯的新消息。”莉莉安娜打发去问消息的男仆直接带来了那里的管家贝克,“小姐放心,如果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派人来告知。” “任何消息都没有吗?”莉莉安娜抿了抿嘴唇,“我知道你们有一套自己的情报系统,我不需要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只想知道少公爵是否平安无事。” “如果有消息,我们会立刻送信来。”问来问去,都是得到这样的答案,莉莉安娜感到了一丝烦躁,她只能耐着性子点头,然后让仆人把贝克先生送出门。 “我今天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觉得比之前想到的那些都合理。”晚上,为了逃避心里的胡思乱想,莉莉安娜瞬移到了瑞拉的阁楼,想和瑞拉说说话。 瑞拉本来想和莉莉安娜说她的重大猜想,却发现坐在床上的女孩满脸心神不宁,显然注意力不在她刚刚说的话上。 赛尔斯的传言瑞拉也有听说,虽然只有首都的贵族才有读报纸的习惯——因为用于印刷的魔法辅助设备基本垄断在皇室手上——但平民们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你要不去看看?”瑞拉说道,“你试试能不能瞬移去他那里,看一眼知道人没事就回来,也不花什么时间。” “我怕他本来在筹划什么事,过去反而打乱了。”莉莉安娜回过神来,她说道,“如果——如果他没有事,我不需要去看,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去了也没用,应该说,是去不了。” “我知道你在害怕啥,那个‘湮灭’嘛。”之前制定逃跑计划的时候,瑞拉已经从莉莉安娜那里了解了兰斯洛特家族的故事,“你没发现吗?那个‘湮灭’虽然很凶残,但是它都是等他们家的人有了孩子之后再动手的,不然他们家早绝后了。那兰斯洛特也不像是背着你偷偷在南方的家里藏了小孩的,按照这个规律,没事的。” 嗯,说起这个偷偷藏小孩,又让瑞拉想到她关于莉莉安娜身世的猜想,但她觉得现在说这个时机好像不太好。 莉莉安娜本来就在为兰斯洛特烦心,要是再听她说“我觉得你说不定是皇帝的私生女,你亲妈是皇帝的三儿,所以皇后才想害你,这样皇帝给你指婚好像也顺理成章了”,肯定是连觉都没办法睡了。 莉莉安娜好不容易因为这几天坚持锻炼,脸上有了点血色,要是睡不好觉那锻炼不都白费了。所以瑞拉拿定主意,等兰斯洛特这边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她再提这个事。反正那皇后好像病得厉害,只要莉莉安娜不再进宫就比较安全,毕竟从莉莉安娜的描述来看,皇帝是在保护莉莉安娜的。 “你知道吗,”莉莉安娜都没注意到瑞拉这边在想什么,她还在想南方的事情,扯了扯嘴角说道,“他走之前专门拉着我说,凭现象总结出的规律并不可靠,他们赛尔斯有句话,船白天出去回来了,下午出去也回来了,但晚上就死翘翘了。” “那你又不想去,就只能等消息了。”瑞拉安慰莉莉安娜,“咱们是适应了边边角角发生点什么网上就沸反盈天的人,到这里没有这个条件,但谣言永远都比真相早一步,再耐心等一两天,真消息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瑞拉说得对,两天之后,莉莉安娜接到了来自赛尔斯信使的口信,这个消息来源于克里斯托夫的笔录官:“少公爵没有在新年宴会上露面,是因为他当时在因为一些事由造访周边的领地。公爵大人、公爵夫人都向斯诺怀特小姐问好,请小姐不必担忧,也不必理会各种传言。” 收到了克里斯托夫亲信的消息,莉莉安娜暂时松了一口气。但心里的石头也没有完全落地,因为这些说辞肯定不出自克里斯托夫本人,也没有提什么时候回来,更没有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姐不开心呢,明天让厨房准备点儿她最爱吃的点心吧,吃点儿甜的,心里会好受些。”凯特从莉莉安娜的房间出来,对梅根小声说道。 梅根点点头,两个女仆正准备离开,梅根却听到了莉莉安娜在房间里面叫她的名字。 “这是我写给乔瑟夫的回信。”莉莉安娜摸出一个信封,又摸出一个,“这是我写给福兰特的,你拿去盖了纹章寄出去吧。” “是。”梅根过去双手接过了两个信封。 “梅根,我……嗯,就我想知道,你以后还想回到北方去吗?” 女仆突然听到这个问题,她脸上没有露出很特别的什么表情,只轻声回答道:“我听从小姐您的安排。” “那,抛开这些呢?”莉莉安娜歪歪脑袋,“梅根,如果你想回瑞诺卡去,我不会强迫你跟我去赛尔斯的。” 她去赛尔斯是个伪命题,但,如果梅根本身就想回瑞诺卡发展的话,那莉莉安娜觉得就让她一直跟着福兰特做事也不错。这个前提下,比起让梅根加入她的“阵营”去忽悠福兰特,可能还不如直截了当去和福兰特谈“哥哥给我留点隐私好不好”。 “我……”梅根犹豫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看向表情平静的莉莉安娜,她的手应该平顺地交握放在身前,但她已经不知不觉把它们移到了背后去,捏住了那里的长裙布料。 “小姐,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在瑞诺卡生活的。”梅根小声说道。 “好,”心里就像被什么轻轻地拧了一下,莉莉安娜知道,这是没有选择她的意思,这很正常,一个人想要回到故土、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这份愿望是再平凡不过的了,“我明白了。” “但是只要小姐需要——”梅根急切地说道,她前进几步,然后屈膝跪在了莉莉安娜身边,抬起头来对女孩说道,“我听从小姐的安排,无论去哪里,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莉莉安娜伸出手去捋捋女仆的头发,女仆头上那些上次因为她的缘故被首都学院的护卫们弄坏的头发,几个月后也逐渐长了出来,但长度还没有完全恢复,“以后再说吧,现在先帮我去送两封信。” 房间恢复了安静,但是今晚莉莉安娜不打算再去瑞拉那里,她拿起从藏书室带回房间的书看了几页,心里知道看不太进去,但还是强迫自己看,反复几次还是把书丢到了一旁,走到了窗户边拉开了纱帘。 风雪不再肆虐后,她开始让女仆为房间留一扇有缝隙的窗户,冰凉的风从外面徐徐吹进来,扑到她的脸上。 说不失落是假的,莉莉安娜是很希望让稳重的梅根能帮她分担一部分秘密的,因为在这种环境下,做任何事要瞒着两个贴身女仆实在是太难了。 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考量,莉莉安娜知道自己的性格做不了强人所难的事情,在目的达成前,她可能先因为愧疚而死了。 心里……突然传来了非常奇怪的感觉。莉莉安娜一只手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裙子,她大口喘了好几下气,惊慌地看向四周,房间里魔矿石灯依然散发着稳定的光芒,这表示她并没有无意识间发动“湮灭”。 是痛苦,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的痛苦情绪,它几乎让莉莉安娜在满目茫然的状态下就直接落下泪来。 第93章 maybe tomorrow(3) 千里之外,黑暗中的大海依然孜孜不倦地拍打着与夜色几乎融于一体的礁石,大海与天空几乎在视线的尽头融为一体,能看到形状不一的云从空中快速地掠过。 和它们一起在空中飞翔的还有一群群的海鸟,它们失去了平日里的悠闲,此刻显得有点惊慌失措,因为在它们身后有一只大鸟正不疾不徐地追逐着它们。 大鸟张开自己的翅膀在空中翱翔,如果它愿意,可以用嘹亮的嗓音呼唤来,狂风扰乱鸟群的阵型,但它没有这么么做,第一是因为它不饿,第二是它感觉得到,主人现在需要安静。 男人坐在礁石上,就在他的视线之内,厚重的云层中正隐隐透出不断闪络的雷电,而靠近海岸的这一侧却安详得如同母亲身边的摇篮,海面上只有些许的微风,这让它罕见地光滑如一面镜子。 他一直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和表情,他已经有点儿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坐在这里的了,好几天都没有合眼,但是他并没有感到任何困意,只是身体在传达一个人在此刻应该该感到的疲惫。 这是他的母亲跳入大海的地方。 他不清楚具体的细节,当年的他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间,还在艰难消化“父亲已经离开我了”的事实时,走廊外突然脚步纷乱,仆人们眼神闪躲,家臣们欲言又止,母亲的贴身女仆抱住他,压抑了很久最终还是大哭起来。 那几天对他来说就像一个过于真实的、再也无法醒来的噩梦。男人拥有很好的记忆力,他总能记住和他人相处时的一些很细节的——可能那个人都没有自知的事情。这是他用于判断那些人的利器,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母亲跳海后的最初几天自己是怎么过的,他偶尔会有种那几天就像是撕日历一样,被什么人从他的生命里撕掉的感觉。 母亲是接受不了父亲死去的事实,所以选择了追随他而去,这是这么多年来大家的共识。男人凝视着手里的那些信,这不是他从母亲的首饰盒里找到的那些,这几天他一直在奔波,总算找齐了母亲当年寄出的亲笔信。 他终于得以拼凑起当年发生的种种,通往真相钥匙就以如此简陋的方式隐藏在母亲的房间里——他却花了那么多年才找到,男人对自己的疏漏感到不可思议。 但是真相并不都是甜美的,或者说,大部分被小心藏起来的真实都会携带着无比的沉重和苦涩,克里斯托夫知道自己需要花时间去理解,去接受,去重新整理思绪,所以他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他很难得如此放任自己,但是他明白,他没有能力压抑这些事情带给自己的情绪,所以他选择了信任自己花了十余年治理出的赛尔斯,相信它不会因为主人偶尔的开小差就崩溃。 他又把母亲的信读了一遍——或者说,背了一遍,他并没有很刻意地在黑暗中辨认信纸上清秀的字母,它们已经印在了他的心底。 最初的震惊已经逐渐消退,愤怒也慢慢平息,无奈和痛苦开始占据绝大部分的情绪——不管他怎么想,过去的事情都是无法改变的,哪怕他刹那间把脚下的整片土地用惊雷轰作焦土,也改变不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男人坐在礁石上,不远处应该就是当年的母亲站立的位置,他看着漆黑如墨的大海,微风吹动他的额发,遮住他深蓝色的眼睛。 温柔的……天真的……相信着神的母亲啊……在最后,都还在向神祈求。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有巨大的痛苦连同着愤怒在心里爆炸开来,他努力想压抑这些在胸口沸腾翻滚的情绪,如同强迫自己去吞咽一块已经处于激活状态的雷矿石。 母亲,我们,是放弃了信仰神的一群人,这样的一群人,神怎么可能给予庇佑?他抬起晦暗的眼瞳看向无尽的海面。 母亲啊……你看,这么多年过去……神回应了你什么呢? 就在那一刻,在凝固的风与海中,有微小的扰动出现,男人警觉地抬起头,他看到了刹那比黑夜更加浓稠的黑暗,闪电缠绕上他的指间,风瞬间狂呼起来。 他看到女孩从黑暗里面优雅地转了个身,然后轻灵地踩上了礁石的边缘。 因为她的视线面朝大海,一开始女孩没有立刻发现他,像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样,她静静地在那里站了好几秒,风把她的长发吹得如同在长夜中舞蹈。 她穿着厚厚的裙子和斗篷,手上还拎了一个巨大的、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裹,他看着莉莉安娜先哼哧哼哧地把包裹拖到一旁去小心放好,然后才开始东张西望——发现他就坐在不远处时,她显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凛冽的海风瞬间吹乱了他们两个的头发,女孩浅色的长发一部分继续在她背后妖冶地舞动着——还有更多毫不客气地扑到了她的脸上,飞进了她的嘴里,她皱着眉头和自己头发搏斗的模样让男人笑了一声,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可以让风停下来。 “这里是赛尔斯吗?”他听她问道,她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断断续续,“那个,我知道自己不该随便过来,风险很大,但是我刚刚有很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觉得。”莉莉安娜嘟哝道,因为礁石很滑,她踩在了男人给她的风里,一步步向他走过去,然后停到他面前,明明只是十几天没有见面,却有种……好像上次见面是三个秋天之前的感觉,“得过来看看。” “然后我就过来了。”莉莉安娜朝四周看了看,好像没有其他人在旁边,她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如果我打扰了你我也可以走的——呃,但需要等二十七分——” 男人伸出手来,莉莉安娜愣了一下,她突然想到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那是一脸悠然地站在楼梯下,笑着看她忐忑不安地从楼上走下来。 她把手递给去,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每次见面和告别时都礼节性地亲吻她的手背。 但是他这次没有这么做,他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轻轻一带,把她从风中拉入了他的怀抱,支撑她的风消失了,她得踮起脚尖才能把下巴放在男人的肩膀上,他的怀抱很温暖,即使在南方,冬天的海边也不会暖和到哪里去。 “——钟。”莉莉安娜眨眨眼,她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他有点儿不对劲,过来一趟是明智的选择。 “克里斯,发生什么事了?”她小声在他耳边问道。 第94章 圣神的仪式(1) “那里面是什么?”克里斯托夫没有立刻回答莉莉安娜的问题。在放开她、低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和状态都很正常之后,他看向莉莉安娜放在旁边、在烈烈海风中岿然不动的那个包裹。 “哦!我之前没有做过这么长距离的瞬移嘛,我怕出意外。不过目前没有什么感觉,这是个好消息。”莉莉安娜伸手挥了挥糊在脸上的头发,她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万一到了什么荒郊野外,或者我不能顺利回去怎么办?所以我带上了急救包,里面是一些维持生命的必需品。” “看起来你是随时都在准备一去不复返啊。”克里斯托夫看着那个巨大的包裹陷入了沉思,这显然不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东西,风已经把里面好几种药草的味道都带到了他的鼻尖。 “咳,都是……应急啊,你说的,谁都不知道下次瞬移会发生什么!”莉莉安娜有点心虚,她决定转移走这个危险的话题,于是抬起头看着克里斯托夫,“首都传了好多赛尔斯的风言风语,我知道肯定都不太靠谱,但无风不起浪啊。” 话音刚落,风力减轻了不少,连同拍打礁石的浪潮声也温柔起来。 没有了呼呼刮过耳朵的海风,海边的寒冷就大大减轻了,莉莉安娜甚至觉得自己穿得有点太厚了,斗篷上毛茸茸的边挠得她脸颊发痒。男人看似随意地坐回到了礁石上,但身下还是垫着他的外套,于是她也小心地坐了小来,和他并排在一起看远处的大海。 她从小就只有在旅游的时候有机会看海,也只去过被旅游开发过的沙滩和海边,像这样随意地坐在礁石上、感觉不远处的那朵云随时都会裹挟着电闪雷鸣扑到眼前来,这可真是新奇的体验。 “是不能告诉我的事吗?”因为克里斯托夫迟迟没有回答,莉莉安娜便不打算多问了,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不管怎么说,只要确定他没有事就行,她对自己莽莽撞撞过来感到了一点儿不好意思,“没关系,那等会儿我就回去啦。” “你……听说过我父母的事情吧?”又一阵短暂的沉默,莉莉安娜听到克里斯托夫用带着几分生涩的语调说道,“我是怎么变成一个孤儿的,我想应该有人把这个故事说给你听过。” 确实,莉莉安娜点点头,她这时候已经基本适应了周围的亮度,看到克里斯托夫手里拿着一沓像是信封的东西。 “我认为……所有人都认为,我的母亲是因为接受不了事实,她选择跟随父亲离开。”除了话语间的停顿明显比平时长之外,克里斯托夫的语气是十分平静的——甚至就像莉莉安娜之前给凯特讲故事一样口气。 莉莉安娜小心地又点点头,她知道男人肯定是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不管他现在看起来多么的……无坚不摧,但没有人是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就拥有铜墙铁壁的。失去父亲,紧接着又失去母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也许那就是能想到的最悲惨的噩梦了。 “我这么相信着……把它作为事实,这么多年。”克里斯托夫轻声说,他低头看手里的这些信件。在又陷入了好一会儿沉默后,他才开始组织语言说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非常奇异地——他本来把这些事当做有一个秘密压在心底,但当女孩从虚空中转身、出现在他身边后,没有任何犹豫,他就想把这件事说给她听。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哪怕今天不说,有朝一日也会忍不住和她倾诉。 从母亲的首饰盒里发现的信件,日期特殊到他无法忽视:它们全部写于父亲失踪之后、母亲跳海之前。母亲在那几天给自己出嫁前的密友写了好几封信,而从回信的内容来看,都涉及到一个“圣神的仪式”。 对于这个“仪式”的内容和效果,回信里没有明确提及,看起来这位长辈只是为克里斯托夫的母亲介绍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学家”,并坚信这位神学家有与圣神直接沟通的能力。 克里斯托夫的母亲出身于一个靠近米里德的领地,受父母影响,成长为了一个比较虔诚的圣神教徒,她嫁入赛尔斯后,也依然保持着前往当地的教堂祈祷的习惯。 克里斯托夫的父亲和兰斯洛特历代家主一样,对于圣神教会没有什么好感,但他也尊重了妻子的这个习惯,还在公爵府修缮了一个偏厅供奉圣神像,以免妻子总是来回奔波。 不过,对于带着儿子一起去祈祷这种事,他还是不太愿意的,他更喜欢在有限的空闲时间带儿子去海边,去数数渔船,在风中观察海鸟,甚至去追逐突然出现的闪电。 说得有点远了,克里斯托夫拥有很多和父亲的快乐回忆,但父亲总是忙碌的,在等待他得空的大部分时间里,克里斯托夫都和母亲待在一起,看着她在父亲离开的每一天都在圣神像前虔诚祈愿,祈祷父亲能平安归来。 所以,母亲相信这个所谓的“神学家”,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克里斯托夫想知道,她到底让那位神学家和圣神沟通了什么,这件事和她最后的跳海,有无直接关联。 想调查这件事情并不难,克里斯托夫如飓风一样直接造访了母亲旧友现居的住处——现在已经是她儿子的领地了,这位亲米里德的领主心情复杂又诚惶诚恐地接待了在新年突然从空中落到自家庄园门口的大人物,把他引见给了自己的母亲。 “然后……她告诉我她并不记得这些事,她的儿子也告诉我,她近几年总犯糊涂,有时候还认不出他们来。”克里斯托夫说道。 阿兹海默?莉莉安娜皱了皱眉,这里的人都早育,既然是母亲的旧友,那年龄也大概率差不了多少,不超过五十就老年痴呆症了,这听着有点罕见啊。 “然后我对他们说,忘记了没关系,只要不介意我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把脚下的这个庄园、她的母家、和她曾经住过的所有地方掀起来,掘地三尺,搜查一遍。”克里斯托夫慢悠悠地说,莉莉安娜光是想了想他当时是用什么语气什么表情说的这句话,就打了个寒战。 他……真的这么做了吗?莉莉安娜感到了一丝揪心,因为克里斯托夫平日里都显得很理智,说出这种话来,可见这件事对他太重要了。 第94章 圣神的仪式(2) “然后她就好像清醒了很多一样,对我说,我的母亲不希望我了解那些事情。”克里斯托夫的眼睛重新看向大海,语气平静地陈述道,“我说,这件事她说了不算,现在是我必须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赛尔斯的少公爵在新年这样特殊的日子,不带任何护卫和骑士孤身闯入了米里德派系的领地,这件事传出去一定会带上非同寻常的意义,甚至可能让米里德重新审视这片土地的立场。领主当机立断,要求母亲把少公爵需要的所有东西全部交出来,以期望这位大人物突然来访的消息不要传播开来。 “我曾以圣神的名义与你母亲发誓,这件事会跟随我埋入地下。”他母亲的旧友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哀求,“少公爵,请你相信,我与你的母亲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 “交出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克里斯托夫简明扼要地说,虽然心中惊涛骇浪,但他也并不想让自己突然改变的行程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尤其是米里德那对占别人便宜毫不手软、自己吃了亏就要跳到天上去的父子,“我衷心希望今晚是来祝您新年快乐的,夫人。” 最终,母亲的旧友选择了妥协,她眼含泪水地在女仆们的搀扶下上楼去,留下儿子一脸无所适从地和克里斯托夫相对,一个满怀心事,一个则诚惶诚恐,都没有带上假笑寒暄几句的心情。 总之,克里斯托夫拿到了手上的这几封信,他现在把它们递给了莉莉安娜,正想引下雷电帮助照明时,看到女孩利索地从她的包里翻出了——之前一直放在她床头的魔矿石灯。 怪不得这个包裹看起来那么重。 这些信纸虽然有了泛黄的痕迹,但总体来说保存得很好,不像莉莉安娜从墙洞里掏出的手抄本,手轻轻一捻都会碎成几片。信上的字迹很工整,借助着魔矿石灯的光照可以轻松阅读。 莉莉安娜很快意识到,这几封信里,除了装满了一个女人突然失去丈夫的悲伤之外,其他所有的内容,都是围绕着“我能做什么,才能救我的孩子?”展开的。 这让她抬头看了一眼克里斯托夫,一种预感席卷了莉莉安娜全身——写出这种信件的母亲,应该不会做出单纯为丈夫殉情而撇下孩子的事情。因为男人又看向了大海,所以莉莉安娜继续阅读起来。 看起来,克里斯托夫的母亲一样对兰斯洛特家族的家主迭代规律有所耳闻,在丈夫英年早逝后,这位母亲陷入了深深的担忧。她知道丈夫已经注定和他的祖辈一样沉眠于深海,但年幼的、刚刚才开始迅速长高、初见少年轮廓的孩子,眼睁睁地看他走上和父亲一样的命运,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她能做什么呢?一个柔弱的、没有什么魔法的女人,在那几天一边流干了所有的眼泪一边思考,她能为自己的儿子做什么,顺理成章地,她来到了圣神像的面前,开始向女神祈祷。看起来,她对神明会不会庇佑赛尔斯也没有什么信心,如今已经无法知道她当时到底寄出了多少求助的信件——至少有一封,来到了她出嫁前最亲密的朋友手上。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她在信里这样写道,“无论让我做什么,无论有什么线索和方法,都请告诉我吧。” 莉莉安娜对照阅读了克里斯托夫已经按时间顺序排列好的、那位密友的回信,发现那位夫人的信中居然提到了她在家里发现的神秘手抄本小说里的内容:“圣女的血好像可以躲避魔神的召唤”。 但显然,当时的瑞拉·格林还年幼,没有人知道圣神已经再次为世间派来了她的信使,于是,这个线索并没有什么用处。 好巧不巧,她的这位朋友当时正好在接受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学家”的教导,据说,那位神学家的造诣足以让他直接沟通圣神。因为神学家拒绝踏入“魔神仆从的土地”,不忍看自己的亲密好友心力憔瘁,这位夫人就担任了神学家和克里斯托夫母亲的中间人。 接下来的信件内容,莉莉安娜读得就有点艰难了,里面开始引用很多神学的东西,弯弯绕绕神神叨叨的。 信件的大意就是,这位神学家告诉克里斯托夫的母亲,他拥有与圣神直接对话的能力,他可以把她的请求告诉圣神,但神不会无偿完成人的愿望,且神的耐心是有限的,克里斯托夫的母亲需要尽快筹备一个“仪式”。 莉莉安娜越读眉头皱得越紧,这不太对劲吧,很像是神棍说的用来骗钱的话,什么你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帮你打点天上的仙人,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为难你……之类的。 接下来信的内容就更不对劲了,就在克里斯托夫的母亲认真准备“仪式”的时候,那位夫人突然向克里斯托夫的母亲写信,告诉她那位“神学家”因为一些原因已经离开了她家的领地,希望好友不要再执着于那些无法被证实的事情,以后就带着儿子好好在赛尔斯生活,有合适的时间会来看望她。 克里斯托夫的母亲的回信也很奇怪:“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亲爱的,但是我决心已定,我只请求你,为我即将要做的事情保守秘密,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在阴影中长大。请不要伤心,我们最终会在圣神的见证下,于开满鲜花的彼岸重聚的。” 这是……莉莉安娜感到了震惊,她联想到了克里斯托夫母亲最终的跳海,之前那个模模糊糊的猜想在她心底慢慢清晰,让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然后……还有一封信,没有来得及寄出,她就收到了我母亲的死讯。”克里斯托夫又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莉莉安娜,这张信纸看起来保存得很差,下面被墨迹和看起来像眼泪的液体晕染得乱七八糟。 “看在圣神的份上!薇诺!如果我知道那人会说出那种疯狂的话,我一定不会让你认识他的!我请你冷静一点,至少在见到我之后再做决定,好吗?薇诺,你好好想一想,你想一想你的儿子,他才刚刚失去了父亲,你让他如何在那么小的年纪去承受立刻再失去母亲?” “他不会感激你的,薇诺,他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他最需要的就是你,你要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那难道就不是阴影吗?克里斯会恨你的,你能承受你的孩子恨你吗?薇诺,我求你好好地想一想!” 这封信能辨认出来的字迹就到此为止,往下都是凌乱不堪的字母,依稀能辨认出一些伤心欲绝的言语,还有“傻子”“可恶”这样的话。 看完这些信,莉莉安娜沉默了。她看向了旁边看着大海的男人,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狠狠地掏了出来,丢进了装满了柠檬汁的木桶,一呼一吸都尽是酸楚。她一个旁观者都感受到了这样的情绪起伏……克里斯托夫该如何在这么多年后,去接受母亲并不是为了殉情跳海、而是为了交换他的性命坚决赴死的? 换位思考,莉莉安娜觉得,无论克里斯托夫嘴上怎么说,在不知道真相的那么多年里,心里肯定是怪过妈妈的,也许问过无数次,“为什么不能为我活下来”这种问题——就像她平静地挂掉了父母打来的“真抱歉不能参加你的毕业典礼”的电话后,还是会忍不住在被窝里抹眼泪一样。 他成长的过程里肯定花了很多时间去搏斗,在理解和不理解之间反复摇摆,成人的那一部分口吻平静地说着释然,但心底却永远压了一个流泪的孩子。 而现在,所有的委屈、责怪、不理解、摇摆、彷徨、不释然,通通成了数年间向虚空开出的枪,在真相大白的那一瞬间洞穿他的胸口,莉莉安娜想到了那份最终让她决定瞬移过来查看情况的情绪。 虽然不知道它是怎么传递到了她的心中,但——作为单纯的承担者,她都喘不过气来,而作为它的产生者,克里斯托夫却依然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这不太好,莉莉安娜本能地想,就像她之前对玛利亚·爱德华兹说的,压抑自己的情绪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它们只是蛰伏,不会完全消失,它们不但对身体有害,而且一定会等待一个契机轰然爆炸,到那时候被伤害的不止是自己,还可能是身边所有的人。 “那,这个……有用吗?”莉莉安娜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残忍的问题,但她又认为需要慢慢引导克里斯托夫把情绪发泄出来,她用手掐自己的手背,勒令自己不许在这种时候先“嘤嘤嘤”地软弱哭泣。 “之后,你还调查出了什么吗?”她努力维持着腔调的平稳,还好,温柔的海风恰到好处地吹干了她刚刚溢出眼眶的泪水。 第94章 圣神的仪式(3) “我从我母亲的密友那里问到了信上没有提到的各种事情,”克里斯托夫说道,在莉莉安娜读信的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直都看着远方那团包裹着闪电的云,“那个神学家……他告诉我的母亲,圣神同意了她的要求。” 他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圣神会护佑我免遭魔神的召唤,但是……需要她作为我的代替,献上自己的生命。” “献给谁?”莉莉安娜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一点儿,但她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气愤了,因为她觉得这个神学家说的话从头到尾都透出一股骗子的气息,“圣神不是高贵又慈悲吗?她怎么会鼓励活人献祭这种事情发生?” “就是说啊,我妹妹是绝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唐突地,莉莉安娜的脑海里又响起了那个神秘而遥远的、雌雄莫辨的声音。 “但是她相信了。”克里斯托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显然,和之前好几次一样,除了莉莉安娜之外,没有人能听到这个声音,“我的母亲,就这样……认为只要她代替我跳入了大海,我就不会和我父亲一样……” 男人发出了一种含混的笑声,他说道:“我随即意识到,那个所谓的神学家,可能是故意诱骗我的母亲去死的。” “为什么?”莉莉安娜吞咽了一下口水,“你母亲不是圣神的信徒吗……难道说,是因为你们……兰斯洛特家?” 魔神的仆从,她脑子里跳出这个词。 “他们厌恨不信仰圣神的人,不把他们视作自己的同类,认为他们不配得到圣神的庇佑,甚至不配存活。”克里斯托夫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而我们,是魔神的仆从,就像从前的教皇试图绞杀我们整个家族一样,他用这种荒谬的谎言,让我的母亲跳进了大海,她到最后一秒都天真地相信着……她的牺牲会让我活下去。” “那个人呢?还活着吗?”因为之前脑海中得到了魔神的回应,莉莉安娜笃定这位可怜的母亲是被欺骗了,想到她做了这样重大却可能毫无意义的牺牲,又造成了克里斯托夫成为了孤儿,她愤怒起来,大声说道,“他人呢!” “被处死了,”克里斯托夫皱了一下眉头,他举起手里的那封信前,“在收到我母亲跳海消息的第二天,她的这个朋友,让她的丈夫找到了那个人,然后直接处死了他。那个人似乎是一个挺有名望的神学家,没有任何罪名的情况下被领主找到住处、就地处决,还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声浪,所以也很好查证。” “我很想发怒,但是……看完这些信,我的理智在说,把怒火洒向那位夫人是不合理的。不管她和她的丈夫当时的行为是出于真正的愤怒,还是担心有朝一日被我追究,她规劝过我的母亲,也杀死了引诱她跳入大海的罪人。” 一道闪电穿透了乌云,把他们的脸照亮了一瞬,在远远传来的沉闷雷声中,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继续说道:“但是我还是有一瞬间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都杀了,我无法克制地去想,如果那个女人不给我的母亲引荐那个疯子,我会——” 会怎么长大,会过什么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他没有说下去,但莉莉安娜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也想过去寻找那个所谓的神学家的后人,或者——总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家族……但向那些人报仇,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说到底也只是……发泄怒火,就像把雷电引向大海,杀死所有路过的鱼一样。” “我意识到,去论述‘如果’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要追究因果,它也许能追溯到母亲‘如果’从一开始不就答允父亲的求婚,她大概率会成为一个米里德附近小领地的女主人,至今过着安静的日子。”克里斯托夫轻声说道。 “于是——我就,带着所有的——这些事,回来了。因为今年很重要,我希望能赶上在新年宴会上露面,但是……”男人抿了一下嘴唇,他好像想按照平时的习惯微笑,但失败了,“还是有点儿高估自己。” “它们就放在我妈妈的一个首饰盒子里,抽屉的夹层,你看,她居然觉得那里就是能想到的藏东西的……最好的地方了。”他又低头看手里的信,“我也就相信,她是因为父亲……才离开我。” “我想,她是怕你一直都活在……我妈妈是为我死的,那种愧疚里。”莉莉安娜小声说,“所以才让她的朋友帮她保守秘密。” “其实也没有差多少。”克里斯托夫喃喃道,“我一直……就是说,在发现它们之前——” “我很介意她没有选择我,”他抬眼看向莉莉安娜,很快地说,“我很自私地希望……她能多爱我一点,我希望她能为了我活下去。以至于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她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克里斯托夫又看向莉莉安娜刚刚站立过的那块礁石的边缘,“在之后那么多年,我都没有来过,我甚至会刻意绕开这里。” “这不是你的错,克里斯。”莉莉安娜说道,不要说人,哪怕是动物,都拥有逃避会给自己造成伤害的东西的本能。 “不过,总的来说。”男人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再睁开时,他终于回到了平时的状态,微笑着说道,“我很高兴自己能发现这些事,莉莉安娜,你看,我能活的时间也许本来就不长,如果直到死,都还在心底埋怨她,认为她是因为不够爱我所以选择了父亲,那才真是……” “不可原谅。”他轻声说。 “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莉莉安娜发现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音量说话,说太小声,她的话语会淹没在海风里,但如果说得大声些,就会暴露她现在已经在哭了。 “如果我是你,我做不到那么好,克里斯,我可能会——我可能会在小时候就大声哭,问所有人,为什么妈妈不要我,然后现在——我觉得我想不了那么多,我只会好生气,生别人的气,生自己的气。” 他还在想着回来和赛尔斯的臣民一起过新年。莉莉安娜想到这里就觉得很伤心,因为她知道,以克里斯托夫的性格,他在人前永远都是微笑的、松弛的,他居然想过强迫自己立刻恢复到这种状态。 “我要是……早点儿过来就好了。”克里斯托夫听莉莉安娜说道,“扮成你的女仆什么的,我们一起去找这些信,你就不用一个人了。” 他低头看着莉莉安娜擦眼泪,心里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感受。从来不信奉神明的男人,却突然想到了,女孩是在他向大海质问“你回应了我母亲什么”的后一秒出现的,时机分毫不差,就仿佛…… ……仿佛是在说,这就是我回应的。 真荒谬,他居然会想这种事情的真实性。 他张开手臂轻轻回抱住了靠过来抱紧他肩膀和脖子的女孩,她的手永远比他的皮肤冷,但从眼眶里滚出来的眼泪却是滚烫的。那些在他脖颈侧慢慢被海风吹凉的泪水带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慰,就像是——他不允许自己在这个年纪还放肆哭泣得像个脆弱的孩子,而她代替他把那些应该流的泪水哭了出来一样。 “我可能要……再在赛尔斯待好几天,甚至更长时间。”在莉莉安娜基本平静下来后,他对莉莉安娜说道,他知道自己需要花时间去重新接受所有的事实,就像他之前花了一整天一整天的时间坐在父母的房间里却接受他们离开的事实一样,“本来答应了你十天就会回来,我很抱歉。” “没关系,”莉莉安娜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斗篷的边缘胡乱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重新坐正后,她说道,“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瞬移魔法是很方便的,而且看起来,距离长短不会给我增加负担。” 他们两个就这么相对着坐着,看着中间的那盏魔矿石灯沉默了一会儿。对于“合作伙伴”来说,无论是今天分享的故事,还是分享的情绪,都显得太亲密了,以至于在告一段落、慢慢冷静下来之后,两个人都感到了程度不一的无所适从。 “克里斯,”又过了一会儿,莉莉安娜还是忍不住提问了,她的目光从刚刚安静下来开始,就总是被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漂浮在海里的黑黢黢的东西吸引走,“那是什么东西?” “噢,”男人语气随意地说,“我下午来的时候心情不太好,去远海杀了只魔兽,感觉它的骨架风干了应该很漂亮,就用风吹回来了。” “吓人吗?我把它弄远点儿。”克里斯托夫皱了一下眉头,是他的疏忽,因为坐在这里后就满脑袋事情,莉莉安娜不提醒,他都差点忘记了自己还用风一直托举着一具沉重的魔兽尸体,然后他发现莉莉安娜的眼睛还在往那个方向飘,“还是说,你想靠近点儿看看?” “噢,不,不不——”莉莉安娜赶紧摆手,她确实还从来没有见过活着的魔兽——新鲜的尸体也没有见过,但这会儿她的这份好奇心显然不合时宜,“嗯,呃,我也该回去了,要是女仆发现了就麻烦了。” “对,我也在这里待了够久了。”克里斯托夫实在想摆脱刚刚出现在心底里的情绪——男人不想承认那是突然坦白了内心很多真实想法后慢慢泛上心头的“害羞”,他站了起来,“那只魔兽身上应该还长着不少结晶,如果有很漂亮的,我让人给你带到首都去。” 一声嘹亮的啸叫划破夜空,莉莉安娜心中一惊,抬头去看,只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极速划过黑夜的影子。 “那是我的风隼,我一个人出行的时候,就由它负责周围的警戒。”随着他抬起右手,一只鸟降落到了他的手臂上,带来了一阵比它的体型更加磅礴的狂风,莉莉安娜觉得她差一点就被掀翻进海里了。“这四周都没有人,你可以使用魔法。” “啾啾。”莉莉安娜听到了几声娇俏的叫声,她看着风隼啄了几下克里斯托夫从怀里掏出的一把——呃,大概是风干的什么肉,然后再次振翅飞向夜空,在空中盘旋时,它的叫声又变得苍凉又辽远了。 “它有名字吗?”莉莉安娜看着自己的包裹飞起来,轻轻落到了她的脚边。 “天空大帝(注1)。”克里斯托夫简单地说道,“请不要嘲笑一个小孩子的取名品味,那是我想了两天两夜才想出来的,后来想改,但是它不愿意。” 注1:该名字借鉴于一只真实存在的游隼(生活在波兰华沙),拥有十分传奇的隼生经历。 第95章 早春集会(1) 贵族们的新年夜已经过去,而对于平民们来说,他们的新年狂欢还在远道而来的路上——阳光正一天天具备切实的温度,天空也不再总是被沉重的云层遮盖,属于大家伙的新一年的快乐正飞快地靠近首都郊外。 随着天气转暖,各地的商人正在重新活跃,多年来的习惯让他们总把第一站选在首都附近。有钱有渠道的自然是进入城门,试图将新奇的宝贝展示给首都那群眼高于顶的贵族,但能入贵族眼睛的商品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商人还是只徘徊在首都的近郊。 逐渐地,大家开始有意无意地统一到达的时间,最终,首都郊外总会在早春开启一次热闹无比的新春商会。这场热闹的聚会不再局限于兜售和购买商品,四方商贩群聚于此,争先恐后地用低价购买自己的常驻地稀缺的货品,希望通过这一次旅程赚得今年的第一桶金。 因为人流如织,集会又吸引来了居无定所却又有一技傍身的手艺人,他们希望在市场上寻觅到今年的第一个雇主,决定此后一段时间自己将漂泊到何方。 不仅如此,吟游诗人、流浪乐手、甚至于诸多以观察民情为己任的贵族作家和画家,也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这些多情又以浪漫为食的男人们便装穿行于集市,眼神流连于偶尔出现的、美貌惊人的商女或舞女,开启一段悲欢离合后,大笔一挥,留下几本畅销一时的故事或几幅引来争抢的画作。 苏珊大婶已经早早就进入了“战备”状态,她很早就已经列好了自己想在早春集会里购买的所有东西——有了瑞拉,不识字的她终于不需要每天早上起来就把清单在心里背诵一遍了,妇人在心底发誓,她今年一定要买齐清单上所有的东西,特别是要买来软和又结实的材料,给邦德先生做一双新鞋,以免他在春天去山里采药时总摔跤。 “瑞拉,我的孩子,你是有什么心事呢?”又一次把清单从围裙里掏出来检查了一遍——虽然完全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苏珊大婶看到短发的女孩正心不在焉地看着厨房的大锅下跳动的火焰。 不能再叫瑞拉盯着锅了,她昨天就差点煮糊了一锅浓汤。心里这样想着,苏珊大婶还是觉得奇怪,因为这个女孩很少会露出这种心事重重的表情——哦,天哪!她该不会和莱恩老爷吵架了吧! “什么?没什么。”瑞拉抓了抓头发,她凑近大锅闻了闻,嗯,没有糊,然后她直起腰来看着突然忧心忡忡的苏珊大婶,“你刚刚还说了什么吗?” “噢!亲爱的!”厨娘伸出自己胖胖短短的手,在狭窄又烟雾缭绕的厨房拥抱了一下瑞拉,“不论你有什么烦恼,都可以说给我听!” 瑞拉从心里很感谢苏珊大婶的好意,但她的烦恼一个字都不能说给旁人听。瑞拉虽然行事不喜欢考虑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在这件事前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她明白,这是个说了可能给普通人引来杀身之祸的猜想。 莉莉安娜的身世问题,瑞拉这几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 之前,斯诺怀特家族又一次顺利结束冬巡的消息传到了首都,瑞拉心里是开心的,对于王国的所有人来说,这意味着南下的魔兽又一次被歼灭了,而对于斯诺怀特家来说,继承人的首秀完美收官,无疑是在昭示“我们这个古老的家族后继有人”。 斯诺怀特一家待她挺好的,尤其是她听莉莉安娜分析,长子在首都上学本就有点“质子”的意味,父亲还带上小儿子,一家人倾巢出动到首都,对于这种盘踞一方大诸侯来说其实是很危险的举动。 而他们做出这种举动,很可能就是想见一见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在这样的心情下,瑞拉与他们的会面仍然保持了比较轻松的氛围,自始至终,侯爵都没有提过“你是我的女儿”这种话,连一点暗示都没有。 那天,瑞拉躺在床上思考莉莉安娜和她描述的“皇宫惊魂夜”,和莉莉安娜一样,瑞拉一开始也一头雾水。但是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她换了个角度思考问题:如果斯诺怀特家族一直都是想要找回走失的亲生女儿的,那是什么在阻挠他们、让他们一直没有找到?是什么在干扰他们,让他们找到了亲女儿都不能公开相认? 虽然觉得斯诺怀特父子三人不是那种心眼烂透的腐朽贵族,但瑞拉觉得他们也不是做慈善的,绝不会被“啊,认回了亲女儿,养女会很尴尬”这种理由说服。 肯定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瑞拉想。 虽然不像莉莉安娜整天直接和这些贵族打交道,但瑞拉也总能通过平民们了解他们印象中的四个大贵族世家,感觉在他们心中,这四个姓氏的人是可以在这个王国为所欲为的,谁敢提出异议,那等待他的只有近乎神力的魔法。 通过莉莉安娜的补课,瑞拉又了解了更多四个家族的知识,以及彼此之间的微妙关系。 位于极寒之地的斯诺怀特家族在镇守北地的同时也坐拥那里所有的魔矿石资源,对于王国的诸多纷争,他们几百年来一直都是平静旁观:包括普林斯家族叛乱教会的开国之战,他们也一直无动于衷地站在高原之上,直到最终结果尘埃落定,家主才来到平原,接受了新王的分封,然后继续回去过自己的日子。 “苦寒之地,海拔又高,开采魔矿石还很容易引发雪崩,在那片地方,其他元素魔法师很难讨到什么便宜。”莉莉安娜当时是这么分析的,“就是说,谁会放着米里德那种地方不争,想去啃那种硬骨头呢?所以他们家,没有人敢觊觎,也就没人去招惹。” 四个家族继承人的气质也是很不一样。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莉莉安娜在和他们相处,但瑞拉听她讲很多事,心里也积累了一些判断和印象。 瑞拉在心里写了个潦草的童话寓言作为总结:有一片草原上,草食动物和肉食动物签订了和平协议,从此要世代和平共处,肉食动物不可以再捕食草食动物。 那同为大型肉食动物,福兰特·斯诺怀特就是那种哪怕饿到了极点,也会为了遵守那份协议把自己的爪子和獠牙收起来、看着小兔子在自己面前蹦蹦跳跳的狼,他担心的不是自己吃不饱,是吃兔子的事情传出去了,对他们家族名誉有损。 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那是一只笑眯眯的、永远悠闲自在的大型猫科动物,那大猫儿看着兔子没有什么反应,那是因为他吃饱了、一点儿都不饿。等他真的抬起脚掌,是小心翼翼地把小兔子用肉垫拨弄进怀里用尾巴给圈起来保护,还是用利爪直接穿透兔子的喉咙然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全凭他的心情——至于协议?那是草纸。 所以,瑞拉对于兰斯洛特是保留了一部分疑虑的,她觉得莉莉安娜冲兰斯洛特耍手段,就像一只小兔子在拿自己的绒球小尾巴去逗老虎——还是猫吧,莉莉安娜更像猫,她没有看轻莉莉安娜的能力和智慧的意思,“我是肯定玩不过他的”这句话是莉莉安娜亲口说的。 但总体而言,瑞拉决定信任莉莉安娜的判断,说到底,这是一只会瞬移的小猫,她真的发现事情不对了,会第一时间逃回安全的地方——也就是瑞拉的身边的,到时候她们就浪迹天涯去,做个流浪科学家,在这个世界散布科学和进步的种子。 嗯,皇太子就不说了,皇太子是二傻子。莱恩家族……瑞拉发现,她基本从来没有听过克劳尔聊起过自己的哥哥,他对于哥哥的描述永远止于“我不如他”,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掰了一圈手指,瑞拉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谁能让永远作壁上观、也永远遵守承诺的斯诺怀特家族低头? 皇室——答案一下子就跳了出来,简单得不可思议。 第95章 早春集会(2) 它的答案简单到让瑞拉惊讶——简直是明摆着的,为什么之前无论是她还是莉莉安娜都完全没有想到过? 斯诺怀特家族不需要害怕任何人,也没有什么人能轻易威胁到他们。能够让他们低下高傲的头颅、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勉强接受的不合理要求的,大概率不是暴力,而是答允过为之效忠的皇权。 撕开了这道口子,瑞拉的思绪简直如滔滔江水连绵而来:为什么斯诺怀特侯爵一直找不到瑞拉·格林? 因为皇帝不希望他找,他希望侯爵一直养自己的私生女,所以侯爵只能偷偷找。而根据目前收集来的消息,在她来这个世界之前,瑞拉·格林至少在皇室控制的土地上生活了好一段时间了,在皇帝的眼皮下面找女儿,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什么皇帝要给莉莉安娜指婚? 根本没有莉莉安娜想的那么复杂,就是当爹的在给女儿挑老公,想挑个最好的!所以挑了个未来的公爵,拥有大片的土地,反正硬件条件各方面都很好。这也顺便解释了为啥皇帝会在新年宴会上那么维护莉莉安娜,这是大儿子对小女儿出言不逊,大儿子明显已经养残了救不回来了,又对小女儿诸多亏欠,那肯定是站小女儿这边。 兰斯洛特为什么对赐婚答应得很痛快? 也完全没有莉莉安娜思考的那些弯弯绕,大概率是皇帝爹给女婿喂过定心丸了,“你娶的不是乡野村夫的女儿,你要娶的可是我的孩子,虽然没有名分,但也是王国的公主,快感谢我吧,我把我女儿嫁给你可是因为看得起你”。 唯一的问题就是,皇帝绕那么大一圈,为什么?听到的各种传闻都说,皇帝和皇后当年感情是很好的,皇帝为了皇后拒绝了废后、拒绝了立妃——瑞拉还推算了一下莉莉安娜的出生时间,发现她就出生在废后声浪最大的那一年,如果皇帝有小三儿,那为啥不顺水推舟给小三儿和私生女一个名分呢?为啥多此一举把莉莉安娜藏起来呢? “克劳尔,能再给我说点儿有关皇帝和皇后的事情吗?”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瑞拉膝盖上抱着一个小女孩——因为小女孩最近表现得最好,是第二名,作为奖励,瑞拉今天带她和第一名去早春集会上玩,明天带第三名和第四名去。 “你最近怎么对这些那么感兴趣啊?”克劳尔今天换了一身平民打扮,他正在拿着一根木条和闲不住的小男孩在牛车上打来打去,坐在车头的苏珊大婶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们四个人,就像已经看到了他们两个结婚有了一儿一女的模样似的。 “嗯……”瑞拉想了想,说道,“因为皇后病了,我最近走哪里都听到他们讨论这件事。” 皇后是个平民,和皇帝是偶遇的,然后皇帝一见钟情,这件事瑞拉已经听过了——他那时候并不是皇储,所以在反对无果后,皇室对他的婚事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皇帝的哥哥身上。 于是,克劳尔就说起了一些关于皇帝的哥哥的事情。 作为一个皇储,皇帝的哥哥显得有些过分地好战,每天都带着皇家骑士团奔波在讨伐魔兽的行程中,甚至想越过东边的高山、直接去海里讨伐魔兽。有这样一个魔法精湛、痴迷战术的继承人自然是好事,但东征西讨之余,皇室也希望他能多花一点儿时间在自己的婚事上,为皇储准备了长长的妻子备选清单。 但,那份清单没有用上。当今皇帝的哥哥蹊跷地死在一次魔兽讨伐中——应该说,是消失了,他和整队皇家骑士团刚刚路过的最东边的补给站,在第二天就音讯全无。 派去寻找皇储的皇家骑士在一番搜寻后,终于看到了高山之上,森林烧焦的痕迹呈现出一个近乎完美、巨大的圆形,但无论他们在焦土中如何寻觅,都再没有发现关于皇储的任何踪迹。在长时间的搜寻未果后,皇室迫于压力只能宣布,皇储失踪,由皇储的幼弟暂时代行皇储的职责。 这不是和“湮灭”差不多吗!瑞拉听得脑子里警铃狂响,她恨不得今晚上就把这个发现和莉莉安娜分享。但莉莉安娜已经好些天没有来救济院找她了,她的仆人来送“标准单位测量器具”的时候说,他们家小姐最近心烦意乱身体欠佳,每天晚上很早就睡了。 听起来更像是,莉莉安娜每天把房间门一关,然后就溜去别的地方了——联想到街上关于兰斯洛特的风言风语,瑞拉觉得,以莉莉安娜的心软,肯定是偷偷跑南方找兰斯洛特去了。 罢了,就让她把那些事情先搞定吧,瑞拉觉得自己也需要收集更多的证据——毕竟,再严丝合缝的猜想没有证据去支撑,那也只是徒增烦恼的猜想罢了。 牛车上的人不知不觉都开始听克劳尔讲故事,他真的很会讲,因为发现孩子们也感兴趣,所以用词都很简单好懂,还会压上韵脚,讲着讲着,瑞拉怀里的小女孩打了个呵欠,把脑袋靠在瑞拉怀里睡着了。 “当然,我那个时候也很年幼,这些事情基本都是听说的。”克劳尔讲完了皇帝为了皇后与母亲对峙、最终故事以皇后生下了资质优秀的第三子,所有纷争就此平息结束,就像童话故事一样圆满,他们越过了重重困难,最终得以携手终老。苏珊大婶投入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瑞拉陷入了沉思,但她并没有时间把这件事思考得太深入——因为早春集市的热闹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瑞拉从来没有见过首都的郊外聚集了那么多人,很多人可以说穿着奇装异服,瑞拉确信自己看见了穿着树皮推销种子的人。各种各样的音乐从四面八方传来,瑞拉还看到了身高将近三米的大个子,他们看起来不太适应首都的气候,有气无力地叫卖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气。 “那是吉安特王国的商人,他们每次都派王国里个子最小的人来这里做生意,但他们还是无法在王国长住。”克劳尔单手抱着小女孩,一只手牵着小男孩——没办法,两个孩子开心坏了,一旦撒手,他们就会像苏珊大婶一样一溜烟没影的。 “除了在厨房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灵活。”瑞拉目送着大婶胖敦敦如一只圆润的坚果“骨碌碌”滚远,四周的热闹暂时洗涤了她心中的种种疑问,让她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 “你们有没有看到?”人群攒动中,有几双眼睛锁定了那两个牵着孩子的男女——如果不是瑞拉坚持她要穿男装出来,也许很多人会把他们认作一对样貌格外出挑的年轻平民夫妻。 “看到了,”一个阴恻恻地声音回复道,虽然他只有一只眼睛,但他还是准确认出了那个让他威严扫地、从此再不能在集市横行霸道的女人,“就是她,我绝不会认错。” “那是她的孩子吗?” “不,根据我们打听来的,她还是个没嫁人的雏妞,在首都学院上学呢,但又不是个贵族。” “没嫁人就是雏妞了?你看她边上是谁,那是莱恩家的小儿子!看他看那女人的眼神,啧,他们肯定早就滚一起了。” “莱恩家!那我们可惹不起!” “慌什么慌!让你们今天动手了吗?”一身狼狈的独眼青年挨个赏了身后的喽啰一个爆栗,“他们都会魔法!我怎么会让你们去招惹魔法师!” “记住他们身边那些不会魔法的人,特别是那天的那个老头子。”独眼青年露出了一个阴毒的笑容,“别忘了,一切都是从他的那个倒霉的药草铺子开始的。” 第95章 早春集会(3) 人群的这一侧有人满怀恶意地窃窃私语,另一侧的人却对他们交谈的内容一无所知。 小女孩是第一次走出首都的城门,看到人山人海还是有些害怕,虽然很高兴,但也时刻不忘把自己紧紧地贴在瑞拉身边,唯恐一不小心就被人群冲散。而那个之前就到过集市“见世面”的男孩则兴奋得多,他就像水塘里的泥鳅,克劳尔担心放开他的那一刹那,人就已经没影了。 他们还待在那些“巨人”的摊子面前,观察上面的商品。 “哇。”哪怕是瑞拉,看着那些巨人面前的纱巾里裹着的金灿灿的果实,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那是黄金吗瑞拉姐姐!”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 “沙漠——黄金,两位先生。”一个巨人用古怪的腔调回答道,他显然把短头发一身裤装的瑞拉也认作了男人,“非常珍贵——” “我想要这个!”小男孩当机立断,虽然瑞拉只答应他,会在集市里给他购买一样东西作为好学生的新年礼物。 “确认吗,小伙子?”克劳尔笑起来,“我们只是在集市边缘徘徊,要是里面有更好的该怎么办?瑞拉姐姐可是反复强调了很多次,没有后悔的机会哦?” “我不会后悔的!”小男孩脆生生地回答,“老爷,如果总觉得下一个更好,那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哎哟,这话说得不错。”瑞拉挑挑眉毛,“作为奖励,我来帮你挑个好的。” “实际上,这种果实在吉安特王国很常见,但能如此完好地运到这里来也挺不容易的。”克劳尔从兜里拿出钱币,然后看着瑞拉很认真地蹲在那里挑“黄金”。在意识到这黄金是一种果实后,瑞拉熟练地抱起一个拍拍听声音,然后拿指甲在上面划了一道,然后满意地表示,就是它了。 原以为男孩会很珍惜这颗果实,但听克劳尔讲解“它是用于打开硬壳子喝里面的水”之后,男孩慷慨地把“黄金”递给了克劳尔,请他把果实打开,给大家都尝一尝。 这果实看着巴掌大一个,里面的含水量却惊人,眼看着两个孩子都打了饱嗝、摆摆手表示喝不下之后,瑞拉才端起来喝了一口——她原以为这是一种类似椰子的果实,但那里面的水并不甜,但清凉得不可思议,那种清透的感觉一路窜到天灵盖,让瑞拉忍不住发出了“嚯!”的声音。 “探险家愿意花大价钱买这种果实,吃了它不仅缓解口渴,还能缓解饥饿。”克劳尔摆摆手表示他不需要喝,他说道,“我们曾经想过在米里德境内种植它,但这种植物反而不能在肥沃的地区存活,它们很快就会腐烂。” “克劳尔老爷,你什么都知道。”男孩羡慕地看着克劳尔,“您这么博学,应该去魔塔那种最厉害的地方!” 克劳尔笑起来,他看向瑞拉,马上进入在首都学院的第三个年头,他确实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今后该何去何从。 “嘿,这个,这个怎么样?”但女孩并不知道他的那些心事,她正绞尽脑汁地给小女孩挑“奖品”,“哦,还想看看啊,那这个呢!拿回去给你做条裙子,怎么样?” 小女孩一脸犹豫地看了看瑞拉手里那块花花绿绿的布料,她摇摇头,轻声说:“万一里面还有更好的呢?” “嘿,克劳尔,我刚刚听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因为苏珊大婶那边需要帮助,瑞拉离开了一会儿,他们约定在邦德先生的药铺前面见面,苏珊大婶热情提出,由她和邦德先生暂时看管两个小孩,让瑞拉和克劳尔在集市上多逛逛。 “什么?”克劳尔很好奇,什么事情能让瑞拉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听好几个人在说呢,等天气再暖和一点,贫民窟的好多人都打算搬到米里德去了,好像是你们那里愿意给他们提供土地和房子,只要他们保证会在那里做几年农夫——这实在是太好了!你都没有和我讲过,米里德是这样的好地方!” 克劳尔微皱起眉头,疑问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他从未听说过父亲和哥哥有如此慷慨的打算。但也许,米里德只是家族及周边所有领地的泛指,且他一向不参与家里的任何公务,所以也不能对这个消息发表更多的看法。 如果真的能分到可以耕作的土地,米里德确实是比王国任何领地都适合平民安居的好地方,看着瑞拉十分开心,克劳尔也跟着高兴起来。 如果,如果他不止是一个永远被排除在外的次子,克劳尔心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它很微弱,如细碎的石子一颗颗落进平静的水面,只看到一圈圈很快消失的涟漪——如果,他是莱恩家族的继承人,如果,整个米里德都到他的麾下,那他也许能实现瑞拉所有的愿望。 克劳尔突然打了个寒战,他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惊讶于自己心里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他永远都不会成为莱恩家族的继承人,他能活到现在,都是依靠父亲的仁慈和宽宥,所以他绝对不能做出和兄长相争的事情,如果他流露出“想要这么做”的苗头,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 还是幼童的时候,他就一直听这些话,父亲阴沉着脸庞说出“杀了你”时没有任何的犹豫,让他觉得他好像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托生了诅咒来到世间的魔鬼。 “你还好吧?”瑞拉察觉到了克劳尔的异常,她把还剩了一点儿水的“黄金果实”递到克劳尔嘴唇边,催促他喝几口。 “去休息一下吧?”瑞拉以为克劳尔是累了,因为他脸色突然苍白下来,甚至连手都在微微发抖,她一边牵住克劳尔的手腕一边四处张望能坐下休息的地方,“人也太多了,要不我们回邦德先生那里坐一会儿?” “不用,我们再转转吧。” 瑞拉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和自己握自己的手不一样,和他教自己挥剑也很不相同,更和莉莉安娜撒娇靠过来要和她牵手不一样,她愣了一下,有种周围的人声鼎沸突然消失了一秒的错觉。 “好。”她点点头,看着自己被牵住的那只手,她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应该是需要把它抽出来的,但是抽出来之后又该放哪里去? “哦!那个好像就是大婶没找到的东西!”瑞拉瞥到了一个挤满了人的角落,她其实都没有看清被围着的商贩到底在兜售什么,就急急忙忙挤了过去,“我去看看!我准备给莉莉安娜买个礼物呢!” 第96章 魔镜(1)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两个女孩各有各的事情要忙,终于有机会见面,自然也有好多话说。 正好瑞拉发现上一批做的标准单位量具完全不能用,因为工匠画蛇添足在容器上加斯诺怀特的徽纹,导致容器漏水。莉莉安娜这一次又下订单重做了一批出来——终于获得了她们想要的、朴实无华的金属正立方体。 以此为契机,莉莉安娜也就邀请瑞拉再来家里住一晚,她最近正好又在琢磨一些事,瑞拉那边的实验也积攒了不少进展,她想和瑞拉商量一下细节。 这种长时间的交谈还是大大方方地好,偷偷摸摸瞬移去瑞拉的阁楼,莉莉安娜总还是担心女仆因为一些府邸的突发事件闯进自己的房间。 “要不怎么说,封建迷信要不得呢。”这是瑞拉听莉莉安娜讲述了去南方了解的新事实之后的第一反应。“我说实话,我可能为自己的孩子做不到这个地步,所以这个母亲是值得我尊敬的。但一想到这么好的人可能是被欺骗的、枉死的,又觉得……哎,神棍骗子真可恶。” 瑞拉一边摆弄膝盖上重新做的、不漏水的“一升水”标准容器,一边皱着眉头说道:“而且,那个神棍好像还不是冲着钱干这种事,如果真还有那么极端的‘神学家’存在,那我觉得普林斯家当年干得还不够彻底。咱们生活在首都感受不深,难保现在也还有觉得不信圣神就该去死的。” “圣神教会的问题,比我们一开始想的复杂多了。”莉莉安娜叹气道,她这几天也在本子上重新开了一页记这件事,她摇摇头,脸颊因为晚上不小心喝多了“可乐”而红彤彤的,“嗝——我觉得这种事情不会是孤例,以前我还觉得‘魔神的仆从’这种话就像诨名和绰号一样,听着还很威风,现在想想……是某种宣传手段都说不一定。” “那句话咋说的——发现一只蟑螂,屋子里已经到处都是了。”瑞拉在原来世界的村里听过更多因为愚昧发生的荒谬故事,有的讲出来能把莉莉安娜吓得睡不着觉,“你说得对,我们把教会想简单了,我成天待救济院,你去看那个教皇觉得他像个服务生,就觉得他们人畜无害,有点儿片面了。” 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哪里都是问题,哪里都是巨坑,瑞拉看着莉莉安娜手里那沓厚厚的纸,它们仿佛在嘲笑她一开始的鲁莽和天真。 “那你之后就每天晚上都过去陪他吗?”听莉莉安娜把故事讲完,瑞拉提问道。 她一边说话,一边突然举起一个装饰品在莉莉安娜耳边“哐哐哐”敲了好几下,因为莉莉安娜从晚饭结束后就一直在打嗝,她用光魔法治了都不管用。结果这种土方法还是不行,她刚刚放下那个装饰品,莉莉安娜就又响亮地“嗝——”了一声。 她就说那个“可乐”不能多喝吧?结果一不留神,莉莉安娜就在那边自顾自地喝了大半壶,嘴上还说着“鬼知道福兰特什么时候会回首都,他一回来我就喝不成了,瑞拉,这是我最后的疯狂了!” “当然没有——嗝!”莉莉安娜瞪大眼睛,“这种时候他一个人好好想一想,把事情想明白是最好的。咱们外人只能劝一句死者长已矣,要带着妈妈的愿望好好活下去之类的,但这种事情是谁挨着谁疼,哪里是几句话能说通的?我的打算就是,只要没继续接收到他那种很吓人的负面情绪,我就不去打扰他,让他好好静一静。” “我这几天——嗝!每天半夜都去皇宫里转悠,”莉莉安娜眨眨眼,“我不是说了吗,那个侍女当时带我走了小路,我那会儿就觉得是个大好机会,专门记了好几个好藏身的地方,然后每次在踩点附近转悠一会儿,到时间就回来。” “噢,所以你之前把我那件黑色的厚外套拿走了。”瑞拉恍然大悟,“你在去皇宫前就打算踩点了吗?不是,这也太危险了吧!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那些亮闪闪的衣服,穿过去不是找死——嗝!你这件好,尺码也大能把我全身包住,我特意把它披在‘量子一号’身上观察过,夜深了基本看不出。”莉莉安娜给瑞拉展示了一下她绘制的半成品皇宫示意图,“我每次不敢走太远,主要是蹲在一个地方观察骑士换班。我猜测,因为我是平民,引起不了元素波动,所以只要小心些不靠近,就很难被发现——嗝。” “这也是我不叫你一起去的原因,”莉莉安娜对瑞拉说,“你会元素魔法——嗝!而且两个人的动静总比一个人大——这里,看这个位置,我觉得这里就是皇家地牢的入口了,晚上只有这里会大规模换班。” “噢,”瑞拉为自己的浅薄猜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你之后再也没有来找我嘛,我还以为——” “哼哼,”莉莉安娜从床上爬过去,凑到瑞拉面前,得意地摇头晃脑,“我知道,你吃醋了,你以为你不是我最爱的宝贝了!” “我,不是,我只是——”瑞拉刚想结结巴巴地否认,结果被刚刚洗好澡浑身香喷喷的莉莉安娜一把抱住了脖子,然后她还拿着没有干透的头发在瑞拉的脖子上狂蹭,“嗝!你不要担心!如果有魔镜,你可以天天问它,莉莉安娜最爱的宝贝是谁,它永远都会回答你!是瑞拉!” “阿秋——阿秋!”瑞拉的鼻子被莉莉安娜的头发挠得痒痒,她偏过头去打了两个打喷嚏,转瞬间发现自己已经被莉莉安娜压在了下面。 “哦!说起魔镜,我说我为啥想起这个。”下一秒,莉莉安娜就蹦下床,去拉开了旁边一个柜子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什么东西,“嗝!女仆们在给我收拾天气暖和后能穿的衣服,我才发现这个东西,我一直忘记了。” 瑞拉凑过去,看到一块深色的、看质地应该是金属的东西躺在莉莉安娜的手心,下面细长的部分看起来是手柄,雕刻着复杂繁复的纹路,而上面浅浅地凹下去了一层,感觉原来应该有什么东西嵌在上面。 “听女仆说,这是跟了原主很久的东西。”莉莉安娜把那个东西小心地放到瑞拉的手掌心上,“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瑞拉屏住呼吸,仔细感受了一下,然后她摇摇头,她觉得这就是一个金属片。 “我每次拿起它,都觉得能听到空气里传来一声,‘嗡——’,就那种感觉。”莉莉安娜把它拿回来,果然,她又感觉到了空气中产生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振动,“果然,这不是元素反应吗?” “它是哪里来的?”瑞拉好奇地问道。 第96章 魔镜(2) “女仆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原主小时候的东西,嗝。”莉莉安娜凑过来和瑞拉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看这面已经无法映照出人影的“镜子”,她说道,“它原本是一面镜子,原主很宝贝它,然后原主中毒,我过来之后,嗝,它就碎了。” “你等一下,这个因果关系没说清楚。”瑞拉举起一只手,严肃提问,“是原主中毒之后碎的,但是你过来之后碎的?” “不知道。”莉莉安娜把那面碎掉的镜子放在眼前细细看,她已经看了很多遍,也没看出什么关窍,“女仆们就说,嗝,当时整个侯爵府都因为原主中毒兵荒马乱的,后来收拾东西时,才发现这镜子碎了。” “那你怀疑,这里面有你亲生父母的线索?”瑞拉小心翼翼地又提问。 “我觉得吧,这上面的纹路和工艺,不像是斯诺怀特家的风格,他们家喜欢冰雕或者石雕,嗝,你看到门厅里的那只狼雕塑了吧?那是我从库房找出来的,他们侯爵府里基本都是那种东西。”莉莉安娜说道,“然后就是那个‘嗡嗡’的反应,如果你们都感觉不到,只有我能感觉到,会不会也是暗魔法呢?这很合理吧?我的暗魔法总不可能是凭空来的。” “不一定。”瑞拉提醒道,“你不是调查过斯诺怀特侯爵夫人?你只打听到她是家族同辈里长得特别出挑、差点被怀疑是不是亲生的一个女儿,她们家祖上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圣女,光魔法之类的东西,斯诺怀特家也没有听说过有谁懂光魔法,我的魔法就是凭空来的。” “我觉得不能下定论。”莉莉安娜摇摇头,“这些几百年的大家族,嗝,真要是随便查一下就能把家族秘辛查出来,那只能说混得太失败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们又琢磨了一下那个镜子,瑞拉有了新发现,她无法对它使用金元素魔法,她感觉到了一种十分强大的阻抗力,不允许她更改上面的任何构造。 那说明这确实是一件比较特殊的东西,但她们两个目前不得要领,不知道它有没有更多的效果。 “你说,它会不会是给你——或者原来的莉莉安娜,挡灾的?”她们休息了一会儿,瑞拉突然想到从前在农村总听到的一种说法,什么谁家的镯子摔了,什么昂贵的东西坏了,就安慰说,是为主人挡灾才没的,“原主被下的毒,你知道是什么毒吗?致死吗?” “我问过,说是很厉害的毒药,但我当时觉得,相当于是原主因为毒药没了,我才过来的,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原来的莉莉安娜确实被毒死了?”莉莉安娜挠挠头发,“嗝,那它到底算有效,还是没效呢?” 沉默,两个女孩意识到她们现在进入了一个玄学的领域,没有科学支撑,做什么猜想都觉得有点荒谬,又好像有点儿合理。 “那你这样,既然它对你有反应,你要不这几天随身把它带着试试,万一就像之前的暗魔法一样,就发现激活条件了呢?”瑞拉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嗯,我今天把它翻出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万一带着它就能做梦啦,之类的,现在的线索太少了,不管来什么都好,嗝。”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把那面镜子揣到了睡袍兜里。 接下来的时间,莉莉安娜先满脸羡慕地听瑞拉讲了早春集会上的见闻,她听说了城外有大热闹,但因为如今首都城里关于赛尔斯的风言风语依然很多,她觉得自己不要再去给那些不着边际的说法提供素材的好。 她最近索性完全不公开露面,晚上忙着去南方开地图,白天花很多时间补觉、锻炼、管宅邸、啃藏书室里的书、通过练习压缩瞬移魔法的时间,居然还忙忙碌碌的不怎么得空。 瑞拉在集市上给莉莉安娜买了个花里胡哨的发夹,莉莉安娜很喜欢,拿到就一直戴上了。这会儿洗了头,头发干了又用它盘头发,长长的、颜色鲜艳的花穗垂落在她的耳边,让她本就因为酒精红彤彤的脸颊变得更加娇艳了。 这套发夹有两个,瑞拉本来是打算两个都给莉莉安娜,但莉莉安娜分了一个冷色调的给瑞拉,表示她们两个一人一个。瑞拉不好意思戴,就说她头发太短了暂时用不上,等以后留了长头发再戴。 看着还在开开心心摆弄发饰的莉莉安娜,瑞拉犹豫了好久,她觉得如果把心里关于莉莉安娜身世的猜想和盘托出,笑容就会从女孩的脸上消失。 毕竟从前哪怕是无端猜测自己可能是个私生女时,莉莉安娜就已经表现得十分难受了——还是皇室的私生女,这种身份的复杂性,连瑞拉这几天都想得脑袋胀痛。 瑞拉轻声喊了莉莉安娜在从前世界的名字,引来女孩惊讶地一边打嗝一边偏头过来看,用圆圆的眼睛询问她“怎么啦?” “如果啊,我是说,如果,咱们就聊闲天儿。”瑞拉用从前世界的语言小心询问道,“如果咱们不是这么复杂的身份,就按你说的,小说的话,女主角不一般都是公主之类的吗,如果有那种身份,你想干嘛?” “哈哈!”莉莉安娜显然以为这只是普通聊天,她“咯咯”地笑着,抱着一只枕头躺在了瑞拉身边,洗漱都没有彻底消除的微醺让她有些飘飘然,“我是公主吗?那你是什么?你也是公主,我们做亲姐妹吗?” “我做你的骑士。”瑞拉想了想,说道。“我保护你,你给我的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吗,公主身边要有人的。” “那,我为你抢王位。”莉莉安娜勾起了一个笑容,在花纹夸张的头饰衬托下,她的笑容显得艳丽无比,“我知道,你不管是什么身份,肯定还是想改变世界,那我就去当王好了,这样我们无论想做什么事情,阻碍都会小很多的。” “嗝!”莉莉安娜说完又打了个响亮的嗝,刚刚的气势一扫而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开始扭动,“这个嗝怎么打个没完啊——嗝!” “你再试着憋会儿气呢?”瑞拉伸出手帮莉莉安娜拍背,她这会儿心情复杂,一边觉得不听劝告坚持喝“可乐”、结果打了一晚上嗝的莉莉安娜好笑又可怜,一边又为莉莉安娜刚刚信口说出的话感到了切实的颤栗。 莉莉安娜听话地把脸埋在了枕头里暂停了呼吸,她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抬起头来,脸因为憋气变得更红了,长发乱糟糟地从她头顶往下滑,连同那枚头饰也完全歪到了一旁。 是不是成功了?瑞拉想,好一会儿都没有再—— ——“嗝。”瑞拉都还没有想完,莉莉安娜就又发出了那个声音,女孩的眼睛变得泪汪汪的,“停不下来了——嗝!” 第97章 三军与二炮(1) 看来这个打嗝一时半会儿是真的好不了了,在短暂的插曲后,瑞拉决定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再问问莉莉安娜的想法。 “呃,那如果是那种,如果你是公主,但不能继承王位的设定呢?”瑞拉在脑子里疯狂搜索贫瘠的储备,她从莉莉安娜这里也借走了一些书看——莉莉安娜说作为了解这个世界的材料,小说也是不错的东西。 确实是个不错的东西,瑞拉不得不承认,有些看完转念一想觉得“好扯”的书,读的过程还是很有趣的。 今天瑞拉不敢轻易点出“皇室私生女”这个词,因为她觉得以莉莉安娜的聪明程度,这个词一出来,她可能就能知道这段对话的用意了。 “你是说女人不能继承王位?切,设定,我有暗魔法——嗝!就是说咱们要是还是有魔法哈,”莉莉安娜理解错了瑞拉的意思,她手一挥——因为手小,这个动作没有做出她想象中的气势,反正是说着玩,“可乐”让她胆子大起来,让她又回忆起了那天威胁大皇子的爽快,“姑奶奶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设定。” “哎,说实在的,我有时候越想越觉得,你之前说得很有道理!咱们是看陈涉世家长大的,学的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不吃血统那一套,他们西方才讲究什么强宣称弱宣称。” 莉莉安娜翻身坐起来:“而且,只要有能力,血统算什么——古话怎么说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开国皇帝,好多都是叛臣贼子里的大赢家。” “你之前明明说这是很疯狂的事情!”瑞拉吓了一跳,不知道莉莉安娜为什么突然换了想法,酒精果然会让人性情大变,是个少沾为好的坏东西,“你还拼命劝我来着,你忘了吗?” “哎呀,口嗨嘛!”莉莉安娜赶紧摆摆手,她拍拍自己的脸颊,“我只是和你说着玩的!你想想,普林斯家那是有自家的骑士团,还和兰斯洛特家合伙,两个加一起都和教皇的神圣骑士团打了那么久,最后还是与莱恩家和谈了。我就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人,两拳难敌四手!嗝,而且,我管一个宅邸都勉勉强强,直接管一个国家不还乱了套,也就躺这里胡说着玩的本事。” “但,我给你说,我判断一个版本的武则天演得好不好,我只看一样。”莉莉安娜又打了一个嗝,她眯起了眼睛,“我看那个女演员的眼睛里有没有野心,有没有对权力的欲望。我不喜欢我们唯一的女帝被塑造成在皇位上哭哭啼啼的单纯模样、一脸悲苦内心独白‘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是爱,他们却给我这个’,【脏话】,女帝就该说,我要是能多活多少多少年,整个欧洲都在我的脚下……呃,这个是那个,叶卡捷琳娜。” “所以,对权力的欲望人人都有,男人坐得的皇位,我们也坐得。只有男人能继承的设定?”不着边际地胡扯了那么多,莉莉安娜居然还记得最初的话题,“那只能说,那个世界缺一个披荆斩棘打破成规的女人,从她之后,女人就知道她们也是有机会的了——不管她们能不能成功。” “哇!”莉莉安娜突然拍了拍胸口,一脸震惊地看向瑞拉,“我是不是没有打嗝了!” 瑞拉愣了一下,发现好像的确如此,她点了点头。结果她们刚刚准备换个话题,莉莉安娜因为喝了一口水,又开始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们分享了一下各自的进度。瑞拉最大的成果是,她利用自己的阁楼和乔瑟夫走前留下的冰板,成功验证了这个世界光的折射和反射——至于散射,她们在之前去圣神殿的路上就见过树林里的丁达尔效应了。 在进行这些验证的时候,瑞拉还有了个畅想:有没有可能通过水元素和冰元素魔法,通过在空气里凝结各种冰晶、水滴来操纵光线,去形成人造的海市蜃楼?或者进一步,给自己形成伪装,达到类似隐身的效果? “我尝试了一下,我的元素魔法做不到。”瑞拉想到之前就见过斯诺怀特家的马车凭空出现,“福兰特是不是就会这个?” “所以,他们所谓的魔法,嗝,说不定里面也是利用了很多的科学道理的?”莉莉安娜已经自暴自弃了,她做好了今晚梦里都在打嗝的准备。 “对,所以我觉得,我们一开始有点儿狭隘了,所谓的自然规律,肯定是一直都在被总结的。”瑞拉指了指旁边的日历,“历法,也是规律的产物,只是他们生来就在魔法的世界里,这些规律也就自然为魔法服务,魔法和科学,并不完全就是对立的。” “然后,我就在想,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不够,我们并不一定是第一个发现各种科学规律的人,甚至可能不是领先者。”瑞拉认真地说,“我以前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觉得自己见过现代社会,又有点儿稀罕魔法,就能当救世主。但就像你说的,不管有没有牛顿,都会有人发现苹果落在地上,早晚而已。” “嗝,也不能这么说,妄自菲薄了。”莉莉安娜回答道,“就算科学和魔法能完美结合,最后还是要面对‘不会魔法的平民永远参与不进利益分配’的问题。这个命题很大,我觉得我们平常心,做好一辈子得不出答案的准备,然后放手去探索,这也算是我们为莫名其妙在另一个世界开始的人生找到了一个目标,是好事,嗝。” 而且,随着从各种途径了解这个世界,特别是深入了解贵族的体系后,莉莉安娜觉得,这种以家族为单位、割裂领地各自为政的系统,效率真的很低。 她之前一直很奇怪一件事。其他的骑士团她不了解就不多说了,她通过和留在首都护卫她和马克西姆姨婆的骑士聊天,产生了一个疑问:斯诺怀特家的骑士团,为啥好像只编有擅长冰水元素的魔法师骑士? 从上位者的角度,北方的冬天不止有雪啊,那是暴风雪,为什么不招纳一点风元素魔法师呢?从打工人的角度,一个普通风魔法师在赛尔斯,肯定不可能通过层层选拔进入第一骑士团,但物以稀为贵啊,他去北方那种一到冬天风能把脑袋刮掉的地方,受到重用的概率不会增加吗? 然后经过一番调研,以及采访家里的骑士,莉莉安娜心情复杂地意识到,她把“骑士”的意义想得实在太简单了,“骑士”并不是什么职业,说夸张一点儿,是一种信仰。 无论是谁,在宣誓效忠,成为某个家族的“骑士”后,都相当于是宣誓将自己的所有的生命、忠诚和荣耀都献给了这个家族的家主,骑士是没有“辞职”的说法的。 换句话说,如果效忠的骑士团随后与自己的家族发生了冲突,这位骑士也必须无条件地跟随骑士团踏平养育自己的土地——当然,还有一个“人性化”的选项,你可以选择战前殉旗以求两全,但是殉的这面旗,上面也得绣着效忠的家主家的徽纹。 在这种情况下,“成为谁家的骑士”就是一件慎之又慎的事情了,一般来说,除非能直接成为家臣,家族的旁系子弟都以成为家族自己的骑士为荣,这意味着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建功立业、在年老后也能担任更为核心的家臣职位。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领地都有钱养得起一个骑士团,在意识到向他人打听“你家有没有骑士团、编制有多少人”是非常冒犯无礼的行为后,莉莉安娜只能继续和自家的骑士套近乎,并从他那里惊讶地了解到,王国的贵族中,有能力维持百人以上骑士团的贵族比例相当少。 大部分贵族所谓的“骑士团”都是充面子用的,和礼仪护卫小队差不多,由零星几个魔法师和招揽来的平民士兵组成,并没有什么强大的战斗力。 因此,大家族的骑士团不仅肩负着维护各自家族领地安全的使命,周边的亲近领地出现魔兽入侵时,他们也会出面处理——自然,会视关系远近收取一定的费用。甚至于某些领地冲突中,这些骑士团的成员还会摇身一变成处于灰色地带的“雇佣兵”,决定一场冲突的胜负。 “我感觉几个家族到底持有多少数量的骑士,嗝,是机密数字。”莉莉安娜说道,“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斯诺怀特家到底编了多少个骑士团。” 第97章 三军与二炮(2) 关于骑士团,还有另一方面:人是复杂的,骑士也是人,人是什么东西,当了两辈子人的莉莉安娜还是自认有一点儿话语权的。 谁天天上班是为了什么公司的荣誉?大部分不就是图赚点儿安身立命的钱,想潇洒快活的能自由享受,想有家有孩子的能安稳度日吗? 在这种情况下,回到那个普通风魔法师的例子,莉莉安娜发现,这位魔法师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首先,假如他要去敲斯诺怀特家的门,表示自己从此要与南方一刀两断,安安心心跟着北方的大哥混,那么对于留在南方、接受赛尔斯庇佑的家人来说,他已经有了“背叛者”的原罪。 其次,北方的大哥就会安安心心收你吗? 如果宣誓了忠诚就会永远遵守,那么在最初,普林斯家族和兰斯洛特家族都曾是教皇承认的“神圣骑士团”的一部分,斯诺怀特再忠义,几百年前不还是钻了‘教皇只让我们镇守北方,没有授意我们南下勤王’的空子,默不作声地看着王国易主。 大家都是大善人,历史也就只会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永远说着圣君贤臣的故事,但很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所以,面对一个异乡人的投靠,北方会犯嘀咕,谁晓得你是不是南方塞进来的棋子,就准备在我们冬巡的期间趁机搞事、害我们损失惨重的? 那么,这位魔法师有两个结局,第一个结局,北方的大哥不要他,他垂头丧气回到家乡,还发现自己跑去应征北方骑士团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爹妈都抬不起头,骂他是个叛徒,如果爹妈还是个小领主,儿子的这个行为甚至可能会让赛尔斯重新考虑要不要继续罩着他们。 第二个结局,北方的大哥想了想,觉得有个风魔法师确实不错,他招了你。但是,什么第一骑士团是绝对不可能去的,任何核心要塞都不可能让你染指,你的上限可能就是带领一小队士兵,日常巡逻一个小城市,一边忍受饮食和起居都完全不同的异乡,一边还要听到“外面来的”“昨天背弃故乡,明天也可能背叛我们”的说辞。 在这两个结局的映照下,在故乡碌碌无为,靠着自己的魔法混个吃喝等死,居然算个上等选择。 “你看,嗝,血缘把一部分人紧密连接在一起,也必然让他们和其他人疏远。”莉莉安娜对瑞拉说道,她今天是真的喝得有点儿多,脸蛋红红,说着平时一定会掂量掂量才说出口的话,“我个人觉得,个人观点哈,不一定对——这就是没有大一统出现的问题!普林斯皇室空担一个皇帝的名号,但是他们花了几百年都没盘活整个国家的资源!” “如果,这个现状一直不改变,就是,资源,资源真的很重要。”莉莉安娜想了想,说道,“你说,咱们就算搞出什么能工业革命的东西,这个什么特把石油攥着,那个什么尔把硅给垄断了,在一个国家里都各方掣肘,外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妖魔鬼怪,算什么事,嗝。” “你说!要是我,嗝,或者假设,这里也出了个真正的大能人、大领袖,把这件事干了,把大家伙团结起来。”莉莉安娜把枕头摆在中间,在上面胡乱比划。 “所有的木系魔法师,别蹲在米里德了,那里都是良田,他们应该去改造那些不适合种植的耕地,研究高产多熟的植物!土系魔法师,全国修路造房子!你看首都的大道上全是马车拉的马粪,往外走一点儿,那路眼看着就就不行了,能把人骨头抖散架,我听说米里德他们把路都修天上去了!为什么就只在米里德修?” “他们好像在准备为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准备住处,我听说郊外好多贫民窟的人都准备再暖和点儿就出发去米里德了。”瑞拉说道。 莉莉安娜没有太在意这句话,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枕头上指指点点: “你说,斯诺怀特家要是和兰斯洛特家肯合作一下,每年的冬夏巡的难度会不会降低?一个玩风,一个玩水,那是现成的海军和空军啊。普林斯家的盔甲骑士原始了一点儿,但也算陆军吧,我那天听克里斯说,他觉得高精尖的金属加工都被皇室的金系魔法师垄断,所以不太愿意去研究魔法辅助设备,就,怎么说呢,不得劲,听着完全不得劲。” “不知道火系魔法的极致会到什么效果,嗝,我想他们肯定不会只拿来点皇宫里那些跳来跳去的火球。”莉莉安娜托腮,继续说,“如果真像书里写的,什么千里焦土寸草不生,他们连二炮都有了,不觉得荒唐吗,一群那么厉害的人,却一直都不知道海的那边是什么。” “我就说,嗝,烧杀抢掠还假惺惺过节的强盗勾当,咱们不干,但走出去,了解更多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对于一个文明来也是挺重要的事情吧?” “结果,他们全部关起门来,你猜疑我,我防备你,卖个果子,商人走多少个领地就要走多少程序,每个程序交不交钱?你说的早春集会特别热闹,如果把这一层层的关卡给撤了,以后肯定热闹能翻倍!” “所以我现在觉得,你当初说得很对,太对了,这种四个家族同床异梦的局面,一定不会长久的,因为这就是个完全落后的体系,他们彼此间还有深沉的矛盾。如今的这个皇帝,他在位子上肯定相当不好过,因为他的魔法镇不住场面,换个角度,他还在那个位置上,说明权术不说顶尖,那也肯定是一流。” “如果咱们真的能做成这番事,哪怕只做一半,一小半,那也是青史留名的伟业了。”莉莉安娜叹息道,她看着自己的小指头,又打个小嗝,“得有本书专门从咱们开头,拇指那么厚的历史书里也必须有咱们的一席之地,人能活到这份上,一辈子也就值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位还真的挺有诱惑力的,嗝。”莉莉安娜身子一歪躺倒在床上,拍拍自己的肚皮,又伸了个懒腰,“直接当皇帝,跳过造反步骤,算个捷径哈,可惜咱们没这血统,扯不起来旗。” 瑞拉看着莉莉安娜,心里涌上了一股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她是真的很想干一番事业,想要帮助大家伙,莉莉安娜描述的那种“大家一起齐心协力过好日子”的场景,想想就热血沸腾。 她甚至觉得自己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肝脑涂地都没关系——但要她躲在后面,去单纯享受莉莉安娜给她创造的环境、让莉莉安娜顶在前面扛起所有的压力,瑞拉做不到心安理得。 瑞拉现在是真的犹豫了,她甚至有点害怕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她担心莉莉安娜不是喝醉了酒才如此慷慨激昂,而是真的会为“瑞拉的梦想”去争皇位。 她觉得自己没看过几本课本和专业论文之外的闲书,但有件事还是知道的,皇帝绝对不是什么好当的差事,虽说挂老歪脖子树的皇帝她只知道一个,但非正常死亡的肯定有一大把。 何况,莉莉安娜本来是没有那么多想法的,她一开始只是想安安心心就在这个世界过自己的小日子的,如果只是为了她瑞拉的愿望,就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争抢权力——瑞拉很后悔。 她一开始真的太冲动了,什么都不想就和莉莉安娜说那些“愿望”,把她拖下水,如今这个齿轮已经开始缓慢转动,竟然有种不是她说一句“你不用为我这么做”就能停下来的感觉。 “我,我也可以做那些事的。”瑞拉郑重其事地对莉莉安娜说,“我虽然不太懂,但我愿意学,你教我,我就学,你不要想着我不喜欢就都揽过去。没道理我不想做的事情我就任性不做了,明明是我提出来的东西,该多牺牲的人是我。” “害,还教你,我自己都是半壶水响叮当,觉得啥时候被卖了都还帮别人数钱,嗝。”莉莉安娜歪歪脑袋,“我觉得没必要说这些哎,擅长什么就做什么,各自分工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以后咱们会有更多伙伴的,你放心,我又不傻,真扛不住了我会说的。” “而且我刚刚说的那些——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莉莉安娜“咯咯咯”地笑起来,“真要搞那些改革,你知道动多少人的蛋糕?我就说一个,假如啊,其他所有条件不变,现在我是女皇,我对福兰特说,哥啊,你把斯诺怀特家的魔矿脉交出来,咱们要战略资源国有化管理,你猜他是点头说‘好的,亲爱的妹妹,一切都听你的’,还是当场和我翻脸,一冰叉子把我戳死?” 那她还是清醒的,瑞拉松了口气。 “那,你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你是你自己,我们是莫名其妙到这个地方来的,没得选。”瑞拉抓住莉莉安娜的手,“不管原来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是什么身份,你没必要帮她担负所有的原罪。” “这话不是以前就说过了吗?你还说咱们只有限的负一点儿人情责任,我要是害怕,你陪我去道歉啥的。”莉莉安娜感到了困惑,“瑞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嗝?” “没有,我能发现什么,我成天都在救济院里,和那些贵族又不打交道——对了,我又听说了有关湮灭的线索。”和莉莉安娜的眼睛对视,瑞拉感到了一阵慌乱,她不擅长撒谎,只好转移话题,“你有听说过吗——当今皇帝的哥哥,也可能死于‘湮灭’。” 第98章 河边湿鞋(1) 这是一个对王国四方而言都十分平静的夜晚。 维持数天的早春集会终于完全接近尾声,商人们带着交换的货物和钱财满载而归,首都近郊也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随着聚集在郊外的人群纷纷散去,首都的城墙守卫也减少至原来的编排,正常进出城门不必再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查验——但比起集会的热闹,这一点麻烦真算不上什么。 南方,一只风隼施施然悬停在了赛尔斯公爵府的窗台上,它转过身去用喙整理了一下回家喂食孩子时,那些被大声尖叫忽闪翅膀的小崽子们弄乱的羽毛——简直让它贴着墙落荒而逃! 风隼喉咙里发出了“啾咕”“啾咕”的声音,娇滴滴的,让人难以想象它已经是一只跟随主人风风雨雨多年的大雄隼。 虽然已经养过好几窝孩子,它还是不明白,那些仿佛昨天还是可爱白团子的小家伙怎么一下子就野蛮起来,不光是不再乖乖待在它和老婆的翅膀下面,连喂吃的慢一些都要直接伸爪子踹人。 “她没有来吗,好的。”克里斯托夫伸手摸了摸风隼的脑袋,然后从怀里拿了一小袋肉干,倒在手心递过去,“这是给你吃的——坚持要带回去吗?好吧,随便你,但你已经瘦成这样了,要量力而行。” 风隼的成长是极为残酷的,它们天生就能引发风元素的波动,但不是每一只雏鸟都能学会通过这种本能飞得更高。它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会因为不知道如何化解被自己扰动的气流而飞不起来——在野外,这就意味着被亲鸟放弃,匍匐在地上被饿死,或者在死前就成为其他动物的美餐。 自然,身为兰斯洛特家族的象征,这些被驯养的风隼日子会好过很多。 就像“天空大帝”的孩子们,资质优良的那些会被选为骑士团的守护者,和父亲一起参与骑士团的每一次出征;而那些飞不起来的雏鸟,也专门有一片林子供它们度过余生,克里斯托夫的堂姐安妮在出嫁前就很喜欢一只胖胖的、总是闷头吃饭还喜欢藏剩饭的小母隼,专门把它带去了丈夫的领地继续作为宠物。 克里斯托夫现在担心一件事:莉莉安娜那个家伙会不会半夜偷偷跑到南方来转悠——因为她的“实验笔记”上写着,她似乎可以无障碍地去所有“曾经去过的地方”。 女孩并没有外表展示出的那么乖巧,而且随着她对自己的魔法越来越熟练、对自己的能力有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她会越来越“胆大妄为”,这是克里斯托夫做出的判断。 看看那天跟她一起带过来的“急救包”吧,那玩意儿给男人上了个警钟:莉莉安娜指不定已经驮着那个包裹,偷偷去很多地方夜游过了。 好在,她去过的地方不多,而且基本都是人群聚居的地方,克里斯托夫还是比较相信莉莉安娜的谨慎和随机应变的能力的。但是他很担心莉莉安娜把首都的安定视作一种理所当然,大半夜一个人兴高采烈地在赛尔斯的沙滩上乱逛。 即使不是夏天,赛尔斯的海岸附近突然出现几只魔兽,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事情。所以,从那天和莉莉安娜分别之后,克里斯托夫就让公爵府的几只风隼每晚去巡视以那片礁石为中心的一大片区域,确保能第一时间发现“偷偷串门”的莉莉安娜。 目前,莉莉安娜还没有来过,而克里斯托夫也没有去问过自己,他是想她来,还是真的不想她来。 风隼把肉干叼去一旁,它总是把吃不完的食物固定放在露台的一根大柱子上,妻子一会儿放风的时候会来觅食的,自然会把这些食物带回巢里去给孩子们。 然后它开始吃旁边放着的一小盆石子,在吃了好一会儿后,它扇扇翅膀飞到了花园里,开始借助小石头呕出堆积在胃里的各种动物骨头。 清理了个痛快后,神清气爽的大鸟冲上天空,用能被风传递得极远的声音呼唤孩子来和它换班,它将前往更遥远的海边巡视——同时也是为窝里永远喂不饱的小崽们再抓回一点儿猎物。 在风隼离开后,男人的身边又恢复了清静。这几天公爵府上下都刻意没有谁来打扰他,尽管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只有叔父和叔母,大家都知道,他很少唐突地更改既定的行程,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克里斯托夫后来去直截了当地询问了叔父和叔母:他的母亲在跳海前,有没有和他们交代什么特殊的事情,这些年来,他们有没有向自己隐瞒什么。 从他们的反应看起来,叔父和叔母也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年叔母还留在家里照顾安妮,只有叔父赶到公爵府来帮助他的母亲处理父亲的后事,叔母还没有听克里斯托夫说完那些事就已经捧着那些陈年的信件潸然泪下。 叔父说法则和从前一样,克里斯托夫的母亲跳海前只找到他,对他说“克里斯以后就交给你们了”,而他那时候以为兄嫂是在说克里斯以后的教育问题,只宽慰她说不用担心。听到兄嫂跳海的真正原因,维德·兰斯洛特也因为震惊沉默了很久,然后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克里斯托夫感觉到叔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反而是他,因为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和莉莉安娜说过一次,发现再说起时,心里的情绪不再涌动如惊涛骇浪。 “米里德的神学家……我们和米里德迟早有一仗要打,两百多年前差一口气选择了妥协,但妥协不可能就是终点,有太多东西需要清算了。”叔父最后说道,“只看是普林斯家先忍不了,还是我们先忍不了。” “还可能是莱恩自己按捺不住。”克里斯托夫歪歪脑袋,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莉莉安娜喜欢做的动作——他什么时候学来了,“他们家一向以血脉最靠近圣神自居,看不起任何人,也就看不清任何人。” “皇权更替时是最容易搬弄是非的,且看吧,皇帝的年纪也不小了,皇太子又还从未理过事。”他的叔父叹息一声,“我们自然是听你一声令下在所不辞,只是苦了住在中间的平民。不可能放弃靠近米里德的那些好耕地,而且大费周章地迁移村庄,也会引来诸多猜测,你这次外出都招来数不胜数的风言风语,虽然有一些使我们故意为之,但盯着赛尔斯的眼睛,永远比我们想象得多。” 第98章 河边湿鞋(2) 克里斯托夫沉默不语,他知道叔父一直主张去主动扶植莱恩家的幼子做未来米里德的领主——仗可以打,但不要让战火弥漫到赛尔斯境内,让莱恩家自己内斗得天昏地暗。克劳尔·莱恩赢了,他们获得一个关系亲密的盟友,克劳尔·莱恩输了,那也一定会让莱恩家损失惨重。 稳坐钓鱼台,这是斯诺怀特家的处世之道,克里斯托夫一直对此不太感兴趣,在赛尔斯,渔民们想要获得更多的鱼,得有冲进风浪里的勇气。 “好了,今天就不说这些了吧?”看到妻子坐在一旁有些无所适从,维德·兰斯洛特认为还是不要在妇人面前讨论这些沉重而血腥的问题,既然侄儿不打算匆忙返回首都去陪他的未婚妻,那他们叔侄还多得是时间讨论这些事情。 克里斯托夫是信任叔父的,一场好戏需要默契的演员才能有效果,这些年通过传递出叔侄两个面和心不和的信号,他把赛尔斯多年来盘根错节的家臣派系就像莉莉安娜给麻鸭梳羽毛一样,梳了个整整齐齐,那些七拱八翘心怀鬼胎的,他也默默地记在了心底。 他不需要效仿当今的皇帝。他在离开首都前借着讲如何管理一个府邸,隐晦地向莉莉安娜讲了一点他的想法:皇帝的魔法无法服众,所以在位这些年总是一边安抚,一边放任一些领地的冲突,因为下面的人互相攻讦消耗资源,他的皇位反而越稳固,和把皇冠顺利传递给继承人比起来,王国广阔的土地上死一点儿人实在算不了什么。 但这是有弊端的,皇帝放任甚至蓄意激化一些贵族间的冲突,短时间内确保了自己的安稳,但往长远看是在消耗王国对统一性的认同,这是皇帝的无奈之举。 而克里斯托夫没有这层顾虑,放眼整个赛尔斯——甚至于整个王国,都应该找不出比他更优秀的风雷元素魔法师,因此,他不需要一个分裂的赛尔斯,他需要的是一个团结的赛尔斯,他要为这里所有的家臣、骑士和士兵都理解并认同的目标,然后带着他们前进。 他觉得莉莉安娜是听懂了这些话的,因为她的眼睛为他说的话闪闪发亮。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的脑子里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思考过“我要怎么引诱她,才能让她对我死心塌地,然后我才能放心把赛尔斯暂时托付给她”。 他们两个之间……好像到最后,他才是被引诱的那一个。 男人又回忆起那一晚在虚空中转身踩上礁石的莉莉安娜,她被海风吹起的头发——这几晚上他会在醒来前做一点梦,梦里他都是小孩子的模样,在狂风暴雨的沙滩上奔跑,然后艰难地爬向礁石。 那些噩梦的最后,总是出现莉莉安娜的身影,她的头发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就会提醒他,这只是一个梦,他不再是无助的、刚刚失去父母的孩子,然后当他睁开眼睛,总能看到从纱帘外透进来的阳光。 回忆完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克里斯托夫伸手端过了桌边的那一盆酒——没错,在赛尔斯,只要不是招待外面来的客人,酒都是直接拿盆装的,主打一个喝饱了抹抹嘴就上路——他决定这是最后一个放任自己沉睡在酒精中的日子。 明天他打算参与一下每年初春的破冰巡游——其实就是一小队骑士团去赛尔斯靠北的部分海岸线转一圈,那里的出海口很可能会结冰,影响渔民们的春捕。骑士们一边巡逻有无魔兽的踪迹一边帮渔民们把村子附近的大海破出航道来,一天之内就能让无数村庄打上今年的第一网鱼。 这是一个很轻松的差事,克里斯往年是不参加的,今年他却拉上了斯文·瑞迪尔,想和好兄弟一起出门去散散心。 再去看望一下安妮,就按之前的计划返回首都去。 母亲的事情,自然暂时不和堂姐提,她现在需要保持好心情,所以这些天的各种风言风语,一点儿都没有钻进她的耳朵里去,这让克里斯托夫对堂姐夫的印象好了不少。 男人这些天花了很多时间整理心绪,他很清楚,当下的这个自己受“我的母亲为父亲殉情而跳海”这件事影响有多深。 他的很多观念,对很多事情的态度,都因为新的发现而摇摇欲坠、动摇无比,他必须要把那些杂乱的念头都一一梳理清楚。就算是——很多事情的发展都在脱离他的控制,他至少要把从容的假面继续攥在手里。 而在遥远的首都,莉莉安娜躺在床上,她精神得像只小蚂蚱,完全无法入睡。一方面是为得到“湮灭”的新线索激动,一方面则是—— ——“可乐”喝太多了!下次不能一口气喝那么多。 她一开始是不停地打嗝,因为觉得自己打嗝的声音很扰民,莉莉安娜让瑞拉去旁边收拾好的客房睡,她继续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尝试了好几种治打嗝的偏方。 好不容易等到打嗝自己停止了,结果睡意也被一起赶走了,莉莉安娜自暴自弃地从床上翻身起来,她觉得反正醒着也是醒着,还不如再去皇宫摸一摸。 最近的瞬移练习都太顺利了,先是成功现身遥远的赛尔斯,再是往返皇宫数次都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这让莉莉安娜对自己的能力有些飘飘然。 起床,换衣服,脑子里搜寻一个合适的地点,莉莉安娜如今对于瞬移已经轻车熟路,唯一的遗憾就是冷却时间还是太长,目前被她压缩到了二十二分钟。 换衣服时,睡袍里面的那只碎掉的镜子掉了出来,莉莉安娜脑子一抽,换好衣服后径直又把它揣在进了怀里,直到已经感觉到失重,才突然想起,她似乎不该如此轻率地带着那只镜子瞬移——尤其是目的地是皇宫的时候,如果发生意外该怎么办? 但瞬移已经开始,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视线恢复清晰后,莉莉安娜心下一沉,她显然没有到达脑子里预计的位置。四周的光线十分晦暗,空气里也有一股——陈腐的气息,就像很久都没有流通过了一样。 自己身处未知地点,还大概率是位于什么建筑物的室内,这个认知让莉莉安娜的后背直接渗出了一层汗水,因为她还要在这里待上二十多分钟,才能发动瞬移魔法返回自己的房间。 在最初的头皮发麻结束后,莉莉安娜感觉,这个地方好像没有人。她已经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好一会儿,忽略掉“砰砰砰”的心跳声,似乎室内唯一的声音就来自她自己的呼吸。不行,腿已经麻得快感觉不到了,也顾不上地上有多脏,莉莉安娜尽量小动静地调整了一下身体,想要坐在地上。 “吱呀——”刺耳的声音让莉莉安娜吓了一大跳,原来是脚下的木板已经朽烂太过,哪怕是她的体重都让木头发出了貌似不堪重负的声响。 她这是在什么危楼里吗?为什么会来到从来未踏足过的地方——胸口那个硬邦邦的薄片在向她强调着存在感——难道说,是这面镜子带她来这里的吗? 逐渐适应室内的完全黑暗和凝滞的空气后,莉莉安娜看清楚了更多的东西。 她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书房与卧房一体的房间里,她窝着的地方背靠的就是一个落满了灰尘的大书柜,里面隐隐约约能看到摆满了书。手边紧挨着书柜则是一个同样宽阔无比、靠着窗户的桌子,窗户外面看不到一丝天空,似乎是被爬藤类的植物给铺满了。 比起这个气派的书柜和桌子,旁边的床和衣柜的尺寸就显得普通很多,看不清上面有没有堆放床褥,但——大床的旁边,好像有一个小小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婴儿床的东西。 莉莉安娜心头一跳,身体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朝那个方向走,而在踏出一步后,她的脑子才警铃大作——但是已经晚了,比刚刚响亮得多的“吱呀”声已经响起,还伴随着危险的、什么东西即将断裂的“咔嚓咔嚓”的响动。 感觉地板在下塌的莉莉安娜此时顾不得动静了,她必须朝旁边躲避。 而就在她一边狼狈闪躲一边祈祷“这里没有人这里没有人”的时候,令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对话从不远处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喂,你有没有听到刚刚的声音?楼上好像有人。” 第98章 河边湿鞋(3) “听到了,怎么可能是人,又是什么动物吧?这地方已经成了它们的天堂了,别让我回忆我今天早上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新春伊始——真是够晦气的!这让我明天还怎么去赌牌!” “不,那个动静不会是老鼠搞出来的,我感觉像是有人在楼上——” 是老鼠!是老鼠!莉莉安娜在内心尖叫,她在心底发誓,她再也不要冒冒失失地在晚上乱窜了,让他们赶紧放弃怀疑去别的地方吧! “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这种连窗户缝都被焊死的地方,除了咱们哥两个倒霉天天要来晃一圈,还有什么人会过来?” 是的,是的,快去喝酒吧! 但是令莉莉安娜绝望的是,她能听到一轻一重两个脚步声在走上楼梯,该死的,为什么这里的楼梯不突然塌一下——不多时,应该就会打开已经逐渐在她视野中变得清晰的那扇门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莉莉安娜慌张地从衣服里摸出了一只小怀表,看了一眼后赶紧又把它关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怀表里面齿轮“咔嚓咔嚓”的移动声响简直震耳欲聋。 她居然才在这个地方待了五分钟不到,莉莉安娜的呼吸彻底急促起来。两个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地板也在轻微的震动,感觉那两个人已经上到这层楼来了。 “是这一层,还是继续往上走?” 楼上!楼上!莉莉安娜在心里尖叫。 “我觉得是这一层,先看看吧。” 完了,这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吗——不,现在可不是责怪自己轻率乱跑的时候!莉莉安娜拼命掐了自己一把,想通过身体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咽了一下口水,从兜里拿出了那面“魔镜”,她觉得自己跑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一定有它的原因。手指无法克制地随着门外的脚步渐渐迫近而颤抖,莉莉安娜死死地看着手里的神秘金属片。 你是什么?我管你是什么!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现在我有麻烦了,赶紧想想办法吧! 对不起我的态度好像有点粗暴,尊敬的……魔神吗? 对啊!魔神!你看得到吧!你和我说话就证明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你都知道啊!我陷入麻烦了!救救你的信使,让他们赶紧掉头离开吧! 无人应答,莉莉安娜的手心全是汗水,她好像已经能听到门外两个人的喘息声了,虽然距离这个房间还有一点距离,但莉莉安娜已经听到他们推开其他房间门的声音,那刺耳的“吱呀”声令她颤栗起来。 与此同时,脚步声也在靠近斯诺怀特家族位于首都的府邸,值夜的男仆睡眼惺忪地过来应门,在看到来人时大惊失色。 “福兰特少爷?” 随着他这一身喊,本来一边打盹地打发时间的仆人们全部惊却了睡意,最机灵地那个已经一溜烟跑下楼,去管家房里通报了。 掀开盖住头发的斗篷,青年露出了斯诺怀特家族标志性的白发,他血红色的眼瞳扫向一屋子懒散的仆人,抿起了嘴唇。 然后他听到了慌张的脚步声,管家霍克跟在一个男仆后面跑到了他跟前,管家看起来早就睡下了,平日里都认真打理烫卷的头发七拱八翘,连内衫的扣子都扣错了地方。 “不用那么紧张,是我提前过来,没有让人通知你们。”福兰特开口道,他脱下斗篷丢给离他最近的一个仆人,眼睛扫视过整个大厅。 但那些仆人们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仍然是大气不敢出的表情——就在几秒钟前,他们还在开莉莉安娜小姐会不会还没有嫁人就直接寡居的玩笑,还有人说“那说不定是魔神诅咒了”,要是被眼前的男人听到,他们就全部完蛋了。 福兰特从未在首都过新年,大厅的布置还挺热闹,各种亮闪闪的装饰缠绕在台柱上,还把一只很大的狼雕塑——他都忘记了这里的库房里有这么大的雪狼雕塑——摆在了门厅中央,狼的脚下铺着雪白的厚地毯,看起来就像昂首挺胸行于雪原上一样。 “你安排的?”福兰特在狼的雕塑边站了一会儿,询问管家。 “啊,是的,上次首都的府邸有主人过冬的时候,我还在侯爵府,没有什么经验……”管家谨慎地判断着少爷的表情,觉得他对这个布置应该是满意的,便大着胆子邀功,“于是我就——” “少爷,这些都是莉莉安娜小姐亲自安排的。”女仆长被在地下室守夜的女仆唤醒后,花了一点时间整理仪容,从地下室上来时正好听到这段对话。 如果是从前,她是不会去试图打断管家的胡言乱语的,但这段时间,莉莉安娜赋予了她与管家差不多的权力,男仆她管不着,女仆的所有事物她都兢兢业业地打理,在一段时间的适应后,妇人说话的底气也明显足了很多,她直接打断了管家的话,才到福兰特面前行了一个礼。 “这是什么?之前挂了什么吗?”听到莉莉安娜的名字,青年的嘴角扬起了笑意,他眼神很好,一下子就看到了狼雕塑脖子周围沾了些红色的痕迹。 “啊,这是,因为得到了您冬巡凯旋的消息,府邸上下都欢欣鼓舞,莉莉安娜小姐给狼雕塑上挂了一根绶带,但伯爵夫人说雪狼身上是不能像马一样驮东西的,便命人把那根绶带给取下来了。”管家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去冲女仆长喝了一声,“你看!少爷不在你就疏于管教那些女仆,让她们成天变着法子偷懒!这么久了,连门厅的雕塑都没有擦干净!” 楼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福兰特微皱起眉头,府邸的管理真的很不像样,这个时间主人们都该休息了,居然还有仆人在楼上这样跑动。 “少爷,我先为此向您道歉,但您走之后,莉莉安娜小姐就表示她要管理府邸,夫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不能对此说什么,只能由着小姐。”霍克憋了这么多天,总算等到福兰特回来了,他甚至忘记了主人是昼夜兼程赶到了首都,此刻需要的是休息,他也没有去想主人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地回来,只自顾自地急着告状,“莉莉安娜小姐,她从未管理过家宅,却急着让所有下人都听她的——” “我看门厅里偷懒的也有男仆,你倒是只字不提,那些在门口议论莉莉安娜小姐婚事的话,也是她吩咐你们说的?”福兰特冷冰冰地今晚守门厅的男仆,然后他看向管家霍克,“莉莉安娜小姐怎么管的你们,我都收到信看过了,也认可了,她是斯诺怀特家的女儿,你们的主人,是什么让你们觉得不必听从她的吩咐?” “我不希望莉莉安娜明天起来还会看到这几个议论主人的无礼下人,把他们带回瑞诺卡去。”福兰特转过身来,对听闻少主人抵达首都府邸匆忙赶来的骑士说道,“等我的书记官到首都后,让他立刻来见我。” “少爷,您独自赶了那么远的路,一定累了。”女仆长觉得气氛凝重,一旁的管家又已经脸色土黄吓得不敢动弹的模样,她只好走上前,“今晚先休息吧,您的房间每天都有女仆在整理打扫,可以直接上楼,明天一早我们就去通报小姐和夫人您回来了,她们一定很高兴。” 又是一阵跑动声,这一次甚至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人在跑动,福兰特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向女仆长,问道:“这么晚了,楼上怎么还有人在走动?难道莉莉安娜小姐还没有睡吗?” 第99章 赌上加赌(1) 福兰特·斯诺怀特大步流星地朝楼上走去——但在此之前,让时钟先往回拨一点儿,瞬移到了未知房间的莉莉安娜仍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门。 在那电光石火的几秒钟里,莉莉安娜的脑子可以说是在高频运转。除去各种诡异的、毫无用处的信息(比如她觉得眼前肯定旋转了几帧麦乐鸡),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强行瞬移,应该是当下最有效可行的手段。 这地板满是灰尘,还随时可能塌陷,等她走到衣柜或者爬进床底,门外的人也能通过这一番动静定位她就在这个房间了,届时肯定不会放过任何可能藏人的角落。 她的魔法目前杀不了人,她也没有勇气杀人,这是莉莉安娜的自知之明;收买这两个即将推门而入的人也没有什么可行性,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带,对方的身份也一无所知,难不成和他人说“你在原地等待一下,我瞬移回去拿封口费”吗? 女孩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喉咙了,晚饭时多喝的“可乐”因为她的过度紧张,此刻变成了胃里的翻江倒海。如果现在瞬移,意味着她在试图把冷却时间直接压缩到五分钟左右,这会导致什么后果,莉莉安娜心里完全没底。 不,还是有一点儿的结论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后果。因为在确认瑞拉可以用光魔法为自己消除“淤青”后,莉莉安娜曾经大胆尝试了“一次性将瞬移时间减少三十秒”。 首先,那次尝试没能立刻成功,最终莉莉安娜应该只把冷却时间减少了二十多秒。 其次,瞬移结束后莉莉安娜感受到了全身的剧痛,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葡萄,先是放在案板上被一个大锤子狠狠地打了几下,然后又放进了榨汁机里转了无数圈,她眼冒金星地匍匐在床上喘了很久的气才完全找回意识。 当夜她不得不再瞬移去救济院找一趟瑞拉,因为出现的淤青不再局限于腰上,它一块块地到处都是,甚至一路从肩膀蔓延到了手背。 后果当然是她被瑞拉臭骂了一顿,因为是凌晨,瑞拉不敢说得太大声,但也愣是用气声揪着她的耳朵说了她将近一个小时,瑞拉反反复复地对她说:“治愈魔法不是万能的!你要是这样莽撞地把自己直接弄断了气,我真的把你救不回来!” 莉莉安娜当时举起手和瑞拉发了誓,她绝对不会再拿缩短冷却时间开玩笑,每次尝试的绝对不超过五秒钟——但眼下,这个承诺不得不打破了,而且不是压缩几十秒的问题,是压缩十几分钟的问题。 莉莉安娜明白,此时此刻根本没有更多时间供她犹豫。深呼吸,拿定主意后,她的心反而安定了一点——也许还有更好的主意,但是她此刻的大脑想不出来,只能赌一把了。 没事儿,瑞拉就在家里,她只能这么给自己鼓劲,只要我还剩一口气,瑞拉就能救我回来。 那,是选择她的衣柜前作为目标点好,还是选择瑞拉身边为目标点是最好?衣柜前是她已经重复练习了上百次的返程点,非常熟悉;传送到瑞拉身边会比较精确而且免去了出门找她治疗的麻烦——算了别纠结了,届时两个都试,哪个先成功都行。 其余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穷途末路了,只能如此。 莉莉安娜站了起来,因为站立是她最为熟悉的瞬移姿态,虽然这让地板又发出了一点儿声音。谢天谢地,它们没有继续塌陷,莉莉安娜从未如此喜欢这个娇小轻盈的身体。 她瞟到一旁的长条桌上堆着好些纸张、笔筒、还有一些她看不明白的工具,被灰尘布满的大纸上面看起来画着非常复杂的图案。 在黑暗中,莉莉安娜几乎看不清纸上画了什么,她本打算不再观察、集中精神瞬移,但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摊在桌上的纸张一角上有人的笔迹。 莉莉安娜的大脑在警铃大作提醒她没有时间再做别的事情了,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抹了一下纸张上面的灰尘。 那是一个签名,在黑暗中艰难辨认出拼写的那一刹那,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凯瑟琳·萨沃伊”。 她捂住自己的嘴,感觉好不容易消化掉“可乐”的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她差点又打了个嗝。 外面的两个人正在一扇一扇开门,从声音的远近听,这个房子还挺大的,至少两侧都有房间。看着桌上的这些纸,莉莉安娜突然有了个想法,她屏住呼吸,先是集中精神想到自己的衣柜。 为了把杂乱的想法成功排除出大脑,莉莉安娜只能一遍一遍地深呼吸,不去想后果,也不去想失败之后该怎么办。 我要,现在,此时此刻,回到自己房间的衣柜面前。 我要,现在,此时此刻,去瑞拉·格林身边。 如她预想的,瞬移并没有轻易发生,但她感觉到走廊上的那两个人已经在开隔壁房间的门了——该死的!为什么走廊的地板不会塌陷呢! 别走神了!集中注意力! 我要,现在,此时此刻,回到自己房间的衣柜面前! 她竭尽全力地在脑中描摹站在衣柜前方能看到的所有细节,因为闭上双眼,听觉前所未有地灵敏,她确信那两个人已经停在了她所在的这个房间的门前。 几乎就在门响起“吱呀”声的那一刹那,莉莉安娜猛地睁眼,伸出手去狠狠随便拖拽了一张桌上的大纸。 “嘿!小毛贼,你居然敢跑到皇家的地界偷东西,真是连命都不想要了!”因为在门外就听到了各种东西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的声音,门外的两个人情绪高涨,他们从未想到自己被派遣到这种地方来,居然还有机会立功。 “你干嘛!”金闪闪的赏赐就在眼前,急不可耐地想要踹开大门却被拦了下来,脾气急的那个气不打一处来。 “那人能悄无声息潜入到这种地方,还发出这么大的动静,说明完全不在乎我们嘛。万一是个魔法师,我们不是在送死吗?”另一个人说道,“我们还是去报告骑士大人吧?” “报告?报告了这事儿还有你我两个小护卫的份吗?”随着这句话,高个儿男人把阻拦自己的同伴一把推开,然后一脚踹开了眼前的门。 房间里的灰尘因为被剧烈惊扰而飞扬起来,蜘蛛网之类的东西扑簌簌地往下落,刚刚的声音完全消失了,除了房门还在有气无力地“嘎吱——嘎吱——”以外,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小心些,所有的窗户都被封死了,那人肯定还在什么地方躲着。”两个人抬起手上的魔矿石灯,光芒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嘿,难道是藏在柜子里了?” “你小心点,我看到——”断后的那个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木材噼里啪啦断裂的声音,木屑和灰尘刹那间飞扬起来,让他们在本就浑浊的空气中大声咳嗽起来。 “【脏话】,我的腿!我的腿卡到地板里了!”高个儿男人嗷嗷直叫,他胡乱地挥舞自己的手臂,示意还站在门边的人来拉自己一把,“你愣着干什么!我觉得我流血了!天哪,你快点儿拉我出来,他们可不会那么好心,给我安金子做的腿!” “别慌!顶多就是些擦伤,谁让你这么冒失!”剩下的那个人并不打算立刻去救陷入地板塌陷的同伴,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灯,摸着墙壁走到了衣柜边,检查了衣柜后,又检查了书柜,最后又趴在灰尘满布的地板上看了一眼床底。 “真奇怪,这些东西肯定是刚刚被推倒的。”男人没有管在旁边“嗷嗷直叫”的同伴,他仔细查看地板上那些凌乱不堪的纸张和工具,“看这些处于边缘的明显痕迹,我想——” “【脏话】!我想你【脏话】个【脏话】!”因为脚踝疼痛不堪,他的同伴坏脾气地大喊起来,“都怪你!也许就是哪个洞里钻进了个特别肥的耗子,饿得不行了把桌上的破烂玩意儿当成了吃的,然后落到地上去把地板砸了个【脏话】的洞!你以为这种发现能让骑士老爷给我们赏赐吗?看在圣神的份上,你快点把我弄出来!” “当然不能!没有抓到贼,咱们就装今天什么都没发现,千万不能叫他们知道这里的地板是我们踩塌的,不然连这份差事都保不住。”同伴的怒骂提醒了还在一脸疑惑看着那些纸张上复杂纹样和细小文字说明的男人,“别担心,我们在这里守了那么多年,他们从来没有进来察看过,待会儿我们出去的时候把门关好,没人会发现的。” 他拿起魔矿石灯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走向同伴,不知道他如果再把灯往前移一点,他就能看到纸张和书籍没能完全掩盖住的、一小部分清晰的鞋印。如果他能再耐心些,把那些纸张整理一下,恢复原位,就会发现有张几乎被灰尘蒙满的纸上的一角,出现了一道纤细的指痕。 如果他有兴趣顺着那道指痕再把纸上的灰尘掸一掸,他会在那一角纸张上窥见一点王国沉睡多年的秘密。 但是他就这样因为担心被冠以“看管不严,玩忽职守,毁坏财物”之类的罪名,选择了和莽撞的同伴转身离开了。但谁也不能指责他做了错误的选择,毕竟,王国的秘密与一个小小的平民护卫并没有太大关系,它反而可能因为太沉重,毁掉他作为普通人的后半生。 “若我能将它完成,我就把它献给你,我亲爱的女儿艾丽薇特。 普林斯王国魔塔第十分部,魔法辅助装置皇家研究院,所有大型装置设计图纸请一式三份,分别保存于魔塔本部图纸库、研究院图纸库和首席设计人。 你的签字即表示终身为该装置负责,若装置因任何设计缺陷对任何皇室成员造成伤害,将根据《普林斯王国魔法辅助装置管制条例》对所有参与设计者及其家族成员问罪。 首席设计人请在此签名: 凯瑟琳·萨沃伊” 第99章 赌上加赌(2) 莉莉安娜不知道自己离开这个房间后发生了什么。因为在那两个人打开房门前,她感觉到了明显的失重感。 瞬移已经发生,在被黑色的物质完全包裹前,眼前的事物又开始以异常缓慢的速度发生变化。莉莉安娜看着桌上的那些东西随着垫于底部的一张纸抽走而朝地面滑落,在它们落地之前,她的视线就陷入了一片漆黑。 她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已经来不及去掩盖自己可能留下的脚印、第一张纸上抹去的灰尘,一方面是她觉得短时间内她肯定是不敢到这个地方来了——但这个有着“凯瑟琳”的签名和婴儿床的房间,极大可能和她的身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反正都是在豪赌能不能极限瞬移,她不妨再加一个小筹码,看能不能带走什么线索——瞬移成功,那些人就算能从那么厚的纸堆里发现少了一张纸也无济于事,毕竟这种魔法是超过他们认知的;瞬移失败,那她被当场抓包,手里多张纸不多,少张纸不少。 看起来,她是赌赢了,那个奇怪的镜子没有再试图带她去别的地方——她想过把那东西丢掉以确保瞬移不再出差错,但它显得太特殊了,很可能被捡到的人直接定位她的身份。 反正都是赌,当时的莉莉安娜已经有点儿破罐破摔的感觉了,为了不让自己的脑子被杂念充斥,她强迫自己只能去想衣柜的把手上镶了多少颗宝石。 好的,她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衣柜的把手,这是成功了……吗?但是视线一直都不清晰,反而越来越晃,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站不稳,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支撑一下自己——然后,她花了好一会儿搞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站不稳。 她,在大量失血,好像每一寸皮肤都在流血,等一下,她还有皮肤吗?感觉不到,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站着,还是坐着——更像是飘在空中呢,莉莉安娜又有了那种思绪和身体正在逐渐分离的感受。 她在黑暗里试图凝视着自己搭在衣柜把手上的手背,但她的眼前一片青一片花,就像坏掉的电视屏幕一样,整个视野都在漂移,她勉强看清楚了看到自己的血正从手背一滴一滴地顺着衣柜花纹的凹槽往下流淌。 黏黏糊糊的,她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儿恶心,好像晚上喝多了的“可乐”又开始在胃里翻腾了一样,她张开嘴,试图打一个嗝,然后发现温热的液体从她嘴角流下去,也是深色的……大概吧,她觉得这样流血不太好,想做点儿什么止血,然后她又模模糊糊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应该是做不到的,因为她完全分辨不出伤口在哪里,血好像正从身上每一寸摸得着的地方往外冒。 莉莉安娜没有感觉到很痛,她只是觉得很困,很想不管不顾地就这么闭上眼睛,任由意识远去。 不对,她想,我得做点儿什么,不然就要死了,这不是困,是失血过多,我的脑子要关机了。 对于女仆凯特来说,这原本也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 女仆今天特意没有很早回地下室休息,因为格林小姐今晚住在客房,女仆担心格林小姐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而且格林小姐似乎不会用房间里的铃铛呼唤仆人。 格林小姐是莉莉安娜小姐重要的朋友,凯特把招待好她作为自己的重要任务,因此女仆勤谨地守候在客房的门口,直到感觉确实已经夜深人静不会有什么事了,才提着裙子准备轻轻下楼去。 然而,在路过莉莉安娜小姐的房间门口时,凯特却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女仆一开始以为是哪里传来的风声,在这种大宅子里做事久了,晚上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是家常便饭。她都朝楼梯的方向走了几步,但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女仆凝神一听,吓了一跳——是小姐的声音! 但是小姐说的话,她听不懂,感觉不是任何地方的方言。 凯特陷入了纠结,小姐曾经严肃地说过很多次,没有她的允许不可以随意进出她的房间,但小姐这会儿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极了,而且那声音就在门边。 在主人身边做事,总会不小心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看到一些不该看的,这时候就把自己当做一个装饰品,一幅画,总之你无法理解听见的内容,下一秒就会把它们忘记、永不会提起,这就是在这种大家族的府邸里的生存方式——这句话是她刚刚被选入侯爵府做粗使女仆时,带她的那位年长的女仆教她的。 走吧,走吧,一个声音告诉凯特,要听从教导。 但是,当时也是这位前辈,试图阻止凯特去做莉莉安娜的贴身女仆。年长的女仆带着一种隐秘的表情对当时还是粗使女仆的凯特说道:“你只是一个毫无背景也毫无资历的乡下丫头,侯爵府里不会有任何一件好事平白无故地降临到你的头上,换句话说,给你的事情都是别人不愿意做的,你还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但凯特还是接受了女仆长的安排,没有像那位年长女仆教导的那样——故意做错一些事,来让女仆长觉得她不是个好人选。 能成为莉莉安娜小姐的贴身女仆,是凯特觉得自己年轻的生命里出现的最好的事情之一。诚然,一开始的莉莉安娜小姐喜怒无常,那时候她的工作基本都是跪在地上捡拾各种东西的碎片、擦地板,但现在,她跟随着莉莉安娜小姐来到了首都——多少人一辈子都来不到的地方!凯特相信,只要她继续努力,小姐还会带着她去南方呢,穿越整个王国,从北到南,这简直是故事里的人才有的经历! 凯特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是因为听从了自己的直觉,如果听了那个姐姐的话,那她现在估计还在侯爵府的地下室洗洗刷刷,没有资格出现在主人们的视线里。 所以这一次,虽然学习的各种规矩体统告诉她,她该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转身离开,但她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内心,靠近了房门小声问:“小姐?小姐我是凯特,你需要我进屋吗?” 屋子里陷入了安静,就在凯特以为她可能是听到了莉莉安娜的梦话时,她感觉到什么沉重的东西靠在了门的内侧,比刚刚更微弱的声音响起来:“去找……找……” 这几个字凯特听懂了,但是后面的内容她没有听清。 “找什么,小姐?”凯特问道,“您吩咐就好,我马上去给您拿来。” 没有得到回应,凯特这时候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是厨房屠宰活物时总会弥漫着的血的味道! 女仆一下子惊慌起来,她没有再乖乖等在门口,而是直接打开了小姐的房门。 她必须捂住自己的嘴才让自己不因为眼前看到的景象尖叫出声。 莉莉安娜小姐奄奄一息地靠在门上,随着她打开门,女孩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只失去了提线的木偶歪向了一旁。凯特蹲下来想要扶住莉莉安娜,但她更加惊恐地发现,莉莉安娜穿着的衣服被温热的液体浸透了——是深色的,粘在了她手掌、渗进她指缝的血。 “叫……瑞拉……过来。”凯特感觉小姐的手艰难地拽住了自己的衣领,她每一次张开嘴,都有更多的血从她的嘴里涌出来。 女仆的瞳孔因为恐惧剧烈颤抖,她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她只隐隐约约看到黑暗的房间里一道长长地血痕从衣柜门口的地毯一路蔓延到了门前——她们现在所在的位置。 第100章 紧急救援(1) “不许……告诉其他人。”她的衣领依然被拽着,其实凯特稍微挣扎就能摆脱莉莉安娜的控制站起来,但凯特害怕得无法动弹,她觉得莉莉安娜的血正一点点浸过她的衣服,开始在她的身体上流淌。 “不然,我会——” 女仆没听清小姐最后说的几个字,她尽量轻地把莉莉安娜放到了地上,然后她慌张地奔跑起来。 她该去哪里?小姐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是谁把小姐害成这样的?不行,现在先别去想这些了,得赶快去找治疗师!但是小姐让她去找格林小姐,格林小姐就在旁边的客房,但是现在找格林小姐有什么用呢!女仆差点因为腿脚发软摔了一跤。 该怎么办?凯特急促地呼吸,她恨不得分成两个,感觉已经无法思考了,她只能凭借自己的直觉做出选择。 女仆最终去敲响了格林小姐的客房门,不等里面的人应答,她直接把门打开了,然后摸黑跑到了床边、拼命摇床上睡着的女孩。 “格林小姐——莉莉安娜小姐出事了!”她准备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发出尖锐的声音,但是她又不敢太大声。 凯特直觉自己已经踩入了一个如同漩涡一般、可能把自己直接粉碎的秘密,在选择冲向这个房间、而不是冲到楼下去对着管家和女仆长大吼大叫开始,一切都回不去了。 格林小姐睡得很沉,凯特拼命摇她,甚至狠下心伸出手在格林小姐的胳膊上掐了好几下,才终于把她唤醒了。格林小姐刚被摇醒的时候一脸茫然,但是她在看清凯特现在的模样后立刻严肃起来。 没有多问任何问题,她直接翻下了床,连鞋都来不及找就跟着凯特扑出了客房门。 “天哪,这——”再次回到小姐的房间门口,即使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凯特也发出了一声抽噎,哪怕没有任何照明,她也看到了从房门里逐渐蔓延到门廊地毯上的深色痕迹。 她还来不及无助地询问一句“该怎么办”,就看到格林小姐打开了门,下一秒她也被格林小姐强势地拽了进去,与此同时她看到门外地毯上不断有小小的深色圆珠飞起来,那应该是格林小姐使用了魔法。 “【凯特听不懂的、听语气是脏话的话】。”浑身发抖的凯特又听到了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等待指示,但格林小姐没有为她安排任务。凯特觉得自己浑身僵硬,她只能拼命捂住自己的嘴。 凯特看着瑞拉·格林蹲到了已经完全失去意识、歪倒在地毯上的莉莉安娜身边,然后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住了莉莉安娜的手——一只已经完全看不出昔日白皙皮肤的手,还好没有开灯,不然凯特知道自己肯定会做噩梦。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凯特看到了微弱的光芒从格林小姐的手心散发出来。女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天然就被这种光芒感召,女仆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想看得更仔细些。 当她靠近格林小姐身边时,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股澄澈透明的温泉水里,刚刚充斥她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居然逐渐远去了,女仆发现自己比刚刚平静了很多。 但这种平静没有维持太久,她们几乎是同时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脚步声被门廊折射,叫人根本听不出到底有几个人上来了。凯特几乎是弹了起来,瞪大眼睛看向刚刚被她们关上的房门,整个人抖得几乎站不稳。 “别慌。”她听到格林小姐小声说,格林小姐仍然保持着握紧莉莉安娜手心的姿势,与此同时,不断有圆珠从地毯飞到空中,从衣柜到门口的那长长的一条血迹肉眼可见地被清洁了。 “开窗,想办法解释屋子里的血腥味和你的眼泪,如果有人敲门,我不能出去,她离开我就会死。”凯特对上了格林小姐的眼神,那是一双十分冷静的眼睛,血红色的、令人敬畏的眼瞳,“然后让他们走。” “请你帮助我们。”那双眼睛一直凝视着女仆因为恐慌和不解颤抖的眼瞳,“请求你,如果你选择帮助我们,我们会向你解释一切。” 凯特没有想过她要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做出如此多的选择,她如今只能听从自己的内心。她看向格林小姐怀里的自家小姐——简直如同神迹,她亲眼看到一道从莉莉安娜头发里一直蔓延到脖子下面的伤痕正在缓慢愈合。 她看到莉莉安娜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孩开始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虽然她的双眼仍然紧闭,但凯特知道,这是恢复活力的象征。 女仆站了起来,她先跑过去一把推开了窗户,风烈烈地涌入了血腥味弥漫的室内,也让凯特清醒了不少。她的心随着走廊里脚步声的迫近怦怦直跳,转过身来,她看见格林小姐试图把莉莉安娜小姐抱上床去,不断有小小的圆形水珠从地毯上、衣服布料中飞起、它们在空中滚动聚合,看起来格林小姐不知道该把这些从地毯上收集起来的血水放到哪里。 凯特打开一旁的储物柜,示意格林小姐里面有几个精美的、从未用过的花瓶,同时她还看到了几瓶香水,这些都是从侯爵府带来后,莉莉安娜小姐从未用过的东西。 脚步声正在变快,它们肯定是朝这里来的,凯特知道自己必须为屋子里不可能立刻散尽的血腥味想个借口。 她下定了决心,在那一刻她那总是因为惊慌而混乱不已的脑子居然出奇的冷静——但身体还没有镇静下来,她想把一整瓶香水都倒在了自己身上,发抖的手指却把脆弱的瓶子落到了地毯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这个声音刺激着凯特脆弱的理智,但突然给了她一个疯狂的灵感。她甚至没有弯下腰去捡那个瓶子,而是又抓了几个香水瓶出来,把它们狠狠地朝坚硬的储物柜门上砸了过去。 凯特看到又一片小小的圆形珠子从她眼前飞起,再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基本看不出血痕了,为了保险,她又往自己自己身上倒了一瓶香水。 凯特咬咬牙,她蹲下身去,伸出两只手捏紧了尖利的碎片,疼痛让她的眼泪刹那间又涌了出来。 她想到了莉莉安娜之前给她讲的故事,一些主角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用尖利的东西割伤他们的手腕以结束余生——但她还不想死,她从来没有想过死。 在抽噎中,女仆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一块碎片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划了下去,血刹那间涌了出来,滴落到她的裙摆上,和那些格林小姐来不及用魔法清理的血迹融为一体。 外面的人显然也听到了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凯特不敢耽误,用流血的手臂和手指在裙摆上摁了几下,然后在外面的人靠近房间门口、伸手敲门前就冲了出去。她要争取时间,哪怕屋子里很黑,也尽量不要让外面的人看到屋子里的场景。 女仆努力要求自己冷静,无论门外是谁,让她们离开就好了,这个时候还会到楼上来敲门的,应该只会是梅根—— ——但凯特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福兰特·斯诺怀特,以及女仆长,还有脸色很不好的管家。 第100章 紧急救援(2) 她会不会做了一个噩梦啊? 女仆在那一瞬间真心实意地困惑了,福兰特少爷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明明晚饭的时候她都还听莉莉安娜小姐和格林小姐说,完全不知道福兰特少爷什么时候回首都,小姐还开玩笑说:“要抓紧机会把这些天做的“可乐”几乎喝光了,万一哥哥明天就回来了该怎么办?” 小姐,福兰特今晚就回来了,您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吧?女仆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无助的呜咽。 “对、对不起,少爷!”女仆尽量想让自己语速快一点儿,但是她还是结巴了,她感觉自己攥住裙摆的两只手在剧烈颤抖,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则是因为紧张,她不得不让自己紧贴着房门,以掩饰身体流露出的不安,“我刚刚不小心打碎了小姐的香水!很抱歉,少爷!我待会儿会去找女仆长领罚!” “大半夜的,你碰小姐的香水做什么?”福兰特低头看一脸惊慌失措、脸色惨白的女仆,她身上的确有浓烈的香水味——还有血的味道,然后他看到了女仆受伤的手臂,她看起来伤得不轻,整个右臂的衣服都被血浸染了,在她说话的时候,还不断有血珠从她的指尖浸润到她紧攥的衣服裙摆上、落到浅色的地毯上,“刚刚在楼上跑来跑去的也是你?” “是的,少爷。”凯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在福兰特少爷面前说太多谎,就这一句话,她就觉得自己快被对方的眼神给刺穿了,她干脆放任自己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女仆的眼前闪过了从前莉莉安娜小姐在福兰特少爷面前常说的一些话,虽然不懂得为什么,但她知道,只要小姐提兰斯洛特少公爵,少爷一般就不会深究下去。 “这些天……首都一直都传很多不好的话,”凯特一边抽泣一边回答,“还有过分的人……背后议论小姐……小姐一直都很担心少公爵……还让我不要管那些话……然后刚刚她……她刚刚做噩梦惊醒了,哭得很厉害,说梦到少公爵出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小姐真的很可怜……于是我去求格林小姐……让她过来陪一陪小姐……” “格林小姐今晚住在这里吗?”福兰特不知道这件事,他看向身后的管家和女仆长。 “是的,少爷。”女仆长心疼地看了一眼浑身衣服上满是血迹的凯特,回答道,“莉莉安娜小姐邀请格林小姐来作客并留宿,就住在旁边的客房里。” “我刚刚想,找一些有安神作用的香水,在小姐的头上抹一抹,她也许就不会做噩梦了。”凯特感觉自己的谎言暂时没有被戳穿,她说话也流畅了一些,“我本来是不想点灯惊扰到两位小姐,但是我没有记住香水的位置,不小心打碎了好几瓶,我想赶快收拾,却弄成了这个模样……真的很抱歉,少爷!” “少爷,凯特做事是冒冒失失的,我之后会再好好教导她,请允许她先去治疗一下伤口。”女仆长看向福兰特,“夜已深,格林小姐又是外来的客人,少爷明天再见两位小姐吧。” 福兰特的眉头并没有舒展,他对于血腥味的敏感程度远远高过在场的这些家仆,在他看来,女仆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更像是一种掩饰。 “呃……斯诺怀特先生?”就在他想直接拨开眼前的女仆,走进房间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听到门后传来了瑞拉·格林的声音,显得很困倦,就像刚刚从睡梦中被吵醒了一样,“嗯,是这样,我听到门外有好多人说话,抱歉听不太清楚……是斯诺怀特先生回来了吗?” 福兰特心头安定了一些,妹妹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是我,格林小姐,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我回来的消息。”他说道,“我刚刚在楼下听到了一些动静,担心你和莉莉安娜的安全,你们还好吗?” “啊?我啊,我很好,呃……莉莉安娜不太好,斯诺怀特先生。” 凯特听到格林小姐的这个回答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随即又听到她说:“呃……是这样的,就是,对,她刚刚醒来说,梦里只有她一个人,呼唤谁的名字都没有人应答她,各种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也装作不认识她,嗯,然后呢,她想找兰斯洛特少公爵,但哪里都找不到他,刚刚安慰了她好一会儿,她情绪还是很低落,嗯,她让我来和你们说,请你们放心,她会好起来的。” “请允许我今晚陪伴在她身边,斯诺怀特先生。”因为这段谎话没有得到应答,瑞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她庆幸自己是隔着一道门在胡编乱造这些话,不然她的表情早就露馅了,“嗯,哦!还有,我的鞋子被我落在了客房,但我怕再这么吵闹下去莉莉安娜情绪会更差,可以明天再请女仆把鞋子送过来吗?” 福兰特本来还是想进门去看看,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莉莉安娜的声音。 但他听到瑞拉强调她没有穿鞋——女仆长说得对,毕竟她对于这个府邸来说还是外客,他作为主人深夜与她见面本就不符合礼仪,何况还是衣衫不整的情况下,若产生什么传言,对瑞拉和他的名声都有损。 “如果她再惊醒,请你转告她,我们确定兰斯洛特没有出事,我会敦促兰斯洛特尽快写封信来让她安心。”虽然还是有一些疑虑,但福兰特没有再坚持进屋,他选择信任自己的亲妹妹,“晚安,格林小姐。” “去帮她处理一下伤口,然后也都休息了吧。”福兰特看向还在颤抖不已的女仆,他看向一旁的女仆长和管家,“既然受了伤,明天就让另一个贴身女仆去侍奉两位小姐。让楼下的骑士先不要走,我在书房等他。” 脚步声终于慢慢远去了,瑞拉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全是汗水,无论是谁,只要他把这扇房门打开一条缝,都能看到她几乎是瘫倒在了门边。 在听到福兰特·斯诺怀特的声音后,瑞拉就不敢再轻易使用水元素魔法清洁房间里的血迹了,怕被他察觉。好在她当时是一边给莉莉安娜治疗一边就在做这个工作,现在房间里已经大体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治疗还没有全部完成,瑞拉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莉莉安娜的床边,躺在床上的女孩依然面容惨白,她的衣服下面也还有没有完全长好的伤口,瑞拉刚刚的治疗只是让它们不再继续流血了。 至少她的呼吸已经平稳了,瑞拉不敢立刻进行下一步的治疗,她此前从未尝试过治愈一个濒死的成年人,从她目前的感觉判断,这个活干完她可能要倒头睡上整整一天。 那个女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意味着整个屋子的善后工作全部都压在了她身上,不能让明天早上来给她送鞋的女仆发现异样。 “你再坚持一下。”这句话是瑞拉对莉莉安娜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瑞拉现在其实是有点儿生气的,因为今晚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了,这意味着莉莉安娜没有和她商量就去做了什么事。但现在,发脾气没有用,瑞拉把自己的情绪放在了一旁。 瑞拉彻夜未眠,她听莉莉安娜说起过,莉莉安娜第一次瞬移去了兰斯洛特家里,兰斯洛特是趁第二天日出魔矿石换位、魔法阵出现裂隙时把她送回来的。担忧这个府邸的魔法阵也有学院的魔法阵一样监控大量使用魔法的效果,瑞拉硬生生熬到了日出,才把花瓶里的那些血用水元素魔法给消散到了空中,祈祷风能把它们毫无痕迹地带走。 然后,她又用最快的速度凝结了窗外弥漫的晨雾,把房间里所有她能想到的边边角角都给清洗了一遍,再以同样的方式把浑浊的水球消散到了空中。在这个过程中,瑞拉发现了莉莉安娜落在衣柜边的一张很大的纸。 那应该是莉莉安娜这次外出带回来的东西,上面沾满了血,瑞拉也没有精神多看。纸张很脆了,轻易使用魔法清除血迹可能会造成破坏。她想了想,把纸折了起来,藏到了床头抽屉里一本被挖空的大书里——那是莉莉安娜平时藏她的各种研究笔记的地方。 做完这些事,瑞拉才摇摇晃晃地爬上床,把莉莉安娜翻来覆去再检查一遍,确认床上没有沾血。然后她把莉莉安娜身上的那件深色衣服脱下来——一块金属片落了出来,她也把它收进抽屉,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又找到了莉莉安娜平时穿的那件浅色的睡袍帮她换好。 “接下来的事情就靠你了。”瑞拉嘟哝道,她伸出手去再次握紧了莉莉安娜的手,“你再干傻事,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微弱的光芒又一次凝聚在她的指尖,几秒钟之后,莉莉安娜缓缓睁开了眼睛。女孩刚刚看清楚自己躺在床上,就看到一旁的瑞拉身体一瘫,整个人埋进了柔软的床褥里。 莉莉安娜的眼睛在黑暗里忽闪忽闪,她感觉自己像强行断电了好一会儿,需要一点时间理解现在的情况。 无论是眼睛睁开的女孩,还是瞬间昏睡过去的女孩,都没有注意到,她们的眼瞳不再是如出一辙的红色。如果又第三个人在房间,即使在黑暗中,那个人应该也能辨认出,缓缓坐起来的女孩的眼睛变成了绿色。 第101章 风波未平(1) 第二天,侯爵府的早餐气氛可以说是凝固到了冰点。 福兰特昨晚刚进门就送了几个值夜的男仆返乡大礼包,这让侍奉早餐的仆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也步了那几位仁兄的后尘。 站在餐厅门边的管家霍克依然脸色欠佳,他的脑子里还在琢磨少爷昨晚丢下的那几句话,天哪,难道说他全想错了,少爷是发自内心在疼爱莉莉安娜小姐吗?完了,侯爵府管家梦是不是就此破碎了,那他在首都府邸沉淀那么多年——不,绝不能接受! 偌大的餐桌就坐了两个主人,伯爵夫人已经习惯了在接受小辈们的例行问候时才懒洋洋从床上坐起来随便吃点儿东西。莉莉安娜佯装平静地和往常一样下楼吃早饭,叉子在盘子上的“咯吱咯吱”暴露了她其实没有表现出的淡定。 莉莉安娜则一脸懵,第一是她其实完全不记得昨晚回来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自己当时的情况很不妙,肯定是瑞拉救了她——但具体怎么救的,她一无所知,她连睡在隔壁客房的瑞拉是怎么发现自己的都不知道。 她推断,应该是凯特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因为今天一早就是梅根过来给她梳妆,告诉她“凯特因为昨晚打翻了小姐房间里的香水,被碎片割伤了手,女仆长让她休息一天”。 瑞拉睡着,凯特不在,没有任何人给莉莉安娜串供,这让莉莉安娜非常心虚。 再也不喝“可乐”了,不,再也不喝酒了,不管它们的口味能多接近从前世界里的那些饮料,女孩在心里给自己定了规矩。 莉莉安娜觉得昨晚上自己明显亢奋得不正常,也冒失得不正常,如果脑子足够清醒,是绝对不会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揣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道具”瞬移的——居然还试图直接瞬移去皇宫,万一它爆炸了怎么办? 自然,让她心虚的最大根源是坐在她旁边,怎么就那么赶巧,偏偏是昨天那个兵荒马乱的晚上,福兰特回来了?他难不成需要亲自去面见皇帝、汇报冬巡成果? 被瑞拉“救活”后,莉莉安娜就没有再睡,直到梅根过来敲门,她都在紧张地检查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异样,因为她确信自己回来时浑身都在流血。 还真被她发现衣柜把手和一些密集花纹中还残留着疑似的血痕。房间里没有找到清水,她最后从柜子里找了一瓶香水,没有找到帕子,干脆拿纸沾湿了香水在衣柜上使劲擦使劲擦,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脑袋汗水。 然后她发现了一件更令她震惊的事:她的眼睛在镜子里变成了绿色。 莉莉安娜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她要忙着继续收拾房间也不敢在镜子前多停留,但是在回床上去装睡前,外面天已经大亮了,莉莉安娜确信,不是光线问题,她的眼珠子就是绿色的——和上回舞会时克里斯托夫给她用神奇魔法—— ——等一下?女孩皱起了眉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绿眼珠子的自己也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瑞拉这么疲惫,显然是给大量流血的她用了大量的治愈魔法,难道说……这才是她的眼睛真实的颜色? 克里斯托夫当时骗了她?和福兰特一起骗了她?她的眼睛本来是绿色的,是为了装成斯诺怀特家的女儿才变成红色?通过什么手段?药水……福兰特之前不让她在舞会上使用药水,因为教授在课上说过,这种改变容貌的药水不能叠加使用—— 莉莉安娜觉得一早上自己的脑袋都要爆炸了,回到床上装睡时真怕心跳太快引起女仆们的注意。在她睁开眼后,她在梅根的眼睛里看到了明显的慌张,之后梅根很快端来了她每天中午都需要喝的药剂,让她马上喝。 莉莉安娜看了女仆一眼,她没有提出异议,把药剂倒进嘴里咽了下去。 在梳妆的时候,镜子照出的她的眼睛果然就变成了红色。 所以,她一直在喝的根本不是什么补药,而是日复一日改变她瞳色的药水,莉莉安娜被这个真相震惊了。 这个事实就像——你每天睁开眼都会看到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你从来没有多留意它,直到有天你误打误撞把天花板砸掉了一块儿,发现缝变得更大了些,里面露出了一颗绿色的眼珠。 莉莉安娜不知道,这会儿福兰特心中也一样七上八下的,一切都源于早上女仆梅根的报告:“莉莉安娜小姐的眼睛在清晨就变成了绿色。” 福兰特几乎立刻联想到了昨晚楼上的骚动,慌里慌张又打碎了香水瓶的女仆,半夜跑到莉莉安娜房间的瑞拉,以及她们口中因为噩梦伤心难过的莉莉安娜。 昨晚一定发生了另外的事情,青年在心中笃定,但他无法确定,莉莉安娜的眼睛突然变回原色是起因还是结果。 她因为中毒失忆了,却在来首都后莫名其妙知道了瑞拉的真实身份,甚至还促成了他们一家的短暂团聚。福兰特一直回避着和莉莉安娜聊这件事,他觉得莉莉安娜的消息源无非是兰斯洛特——赛尔斯的长风素有无孔不入的恶名,莉莉安娜又和瑞拉走得近,那个人察觉出不对是迟早的事情。 让他疑虑的是,兰斯洛特到底告诉了莉莉安娜多少,他说了“瑞拉·格林是斯诺怀特家的亲女儿”,会不会满脸炫耀地加上一句“而你是皇帝的女儿”。这很符合福兰特对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刻板印象,青年连那张讨厌的面孔会配合这句话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都想象出来了。 他需要和莉莉安娜谈一谈,福兰特想,但首先,让他先和昨晚的那个明显撒了谎的女仆谈一谈。 今天一早,女仆长就带着梅根一起去了莉莉安娜的房间,名义上是给瑞拉送她落在客房的鞋子,实际上是查看了一下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异样,回来报告说“除了香水味很重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莉莉安娜小姐已经醒了,格林小姐睡得很沉,两位小姐看起来都很正常。” 福兰特当然连夜可以拷打逼问那个女仆——但那是莉莉安娜的贴身女仆,素日和莉莉安娜形影不离,他不经过莉莉安娜的允许就如此对待属于她的下人,会让旁人觉得莉莉安娜在家里不受重视。 所以,他昨晚只叫来了这段时间留守首都的骑士询问情况,骑士表示府邸一切正常,莉莉安娜除了去了两趟圣神殿、新年夜去了一趟皇宫外,平日也就是和一些贵族串门,没有什么别的举动。 “去了两趟圣神殿?”青年有点儿困惑,“是后来新修的那个大教堂吧?那里距离首都挺远的,为什么要去两次?” “应该都是为您祈福,少侯爵。”骑士憨厚地摸摸后脑勺,如实回答道,“莉莉安娜小姐一直很担心您,之前几乎每隔一天就要问瑞诺卡有没有新的信件送过来,直到收到乔瑟夫少爷说您平安回侯爵府的那封信。” 她还做了一条庆祝他第一次冬巡凯旋的绶带,福兰特突然想到刚回来时女仆长说的,也不知道姨婆让人取下来后有没有收起来,他挺想看看长什么模样的。 然后青年回过神,意识到骑士还在等待自己提问,他又说道:“然后总是去找格林小姐玩?或者是像今天这样把格林小姐接到这里来?” “对,两位小姐关系很亲密,因为诺瓦克伯爵夫人冬天总是腿脚不便,莉莉安娜小姐第二次前往圣神殿是格林小姐陪伴前往的,只是格林小姐那天不是很舒服,我们便分了两路,一路人留在旅馆保证格林小姐的安全,一路人继续护卫莉莉安娜小姐去圣神殿。” 总之,从骑士的报告来看,莉莉安娜的冬日生活比起她的同龄人可以说是很单调枯燥,自从新年之后南方开始传风言风语,她又开始闭门不出,整天把自己缩在藏书室里,除了瑞拉以外,也不邀请任何人来家里作客。 询问得到的结果都正常无比,这反而让福兰特心中疑窦丛生,他记得很清楚,昨晚上他上楼时,还在楼梯上就闻到了隐隐约约的血腥味,然后听到了房间里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走到莉莉安娜的房间门前时,闻到了匆忙开门的女仆身上浓烈的香水味。 自然,莉莉安娜房间地毯很厚,女仆长也说在房间里找到了完好的空香水瓶,所以那个小女仆也能是先不小心把香水瓶打翻在了地毯上,紧接着冒冒失失地弄碎了更多的香水瓶——但福兰特总觉得这种解释太刻意了。 他今天要详细问一遍那个女仆昨晚的各种细节,他记得这个女仆做事不那么仔细,所以如果她能流畅地把所有细节全部说到位,那他就能断定她在撒谎,而且是和莉莉安娜还有瑞拉一起撒谎。 “瑞拉昨天被我闹得没有睡好,待会儿把早饭给我房间再送一份吧。”莉莉安娜看着盘子里的煎蛋已经不能再切了,再切就用叉子叉不起来了,她终于开口说了在脑子里模拟了好几遍的第一句话,“梅根,你先让凯特去我房间等着我,我要知道她昨晚打碎了我多少瓶香水。” 第101章 风波未平(2) 看吧,福兰特想,莉莉安娜这是预判了他会继续找女仆问话,准备和女仆紧急串供,想知道女仆昨晚离开她房间后又见了谁、说了什么。 他看向莉莉安娜,感觉她比起新年前送别他的时候瘦了,也憔悴了,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痕。今天早上莉莉安娜从下楼起就无精打采心神不宁的模样,他一直看在眼里,像是昨晚上真的做了噩梦。 福兰特叹了口气,觉得心又软下来。 是不是他想得太多了?不过是三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又能做出什么事来?福兰特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觉得莉莉安娜和瑞拉能干出的最荒唐的事,也不过是从什么书里看到了一些没有根据的药方想偷偷尝试,可能用了女仆的血……之类的。 但这种事很危险,还好他及时赶回来了,以后要把她们看紧点儿。 以人血为原料的药剂不是没有,但很多都没有任何原理根据,擅自服用很可能对身体有害,也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让其他药水失效,导致莉莉安娜的瞳色恢复。 只是,给莉莉安娜使用的变换瞳色的药水经过了斯诺怀特家的药剂师多年的改良,无论是品质还是效果都极为稳定,也几乎对身体没有坏处。如果莉莉安娜使用的东西能够让这种药水都提前失效……那需要让治疗师好好给她看一看,别又中毒了。 至于她有没有察觉到眼睛颜色变了……福兰特觉得这件事从莉莉安娜知道瑞拉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不重要了。只是她仍需要继续喝这种药水,因为她还需要以斯诺怀特家女儿的身份嫁给兰斯洛特。 “我看你也没睡好,待会儿再上去休息吧,我去问候姨婆就行。”福兰特没有和莉莉安娜争抢第一个询问女仆的资格,“在你的女仆见过你之后,让她也来见见我。” “她的惩罚由女仆长来定,我不会插手。”看到莉莉安娜瞬间攥紧了刀叉,福兰特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说道,“但我需要提醒她,斯诺怀特家对于小姐的贴身女仆一向有很高的要求,不能因为你喜欢她,她就可以永远这么冒失下去,在外她毕竟也代表了我们家族的一部分脸面。” “还有,我已经让兰斯洛特尽快给你写封信报平安,”因为担心瑞拉忘记和她转达,福兰特又说了一遍,“那家伙没事,不需要为他担心。” 莉莉安娜眨了眨眼,不知道话题为啥突然转到克里斯那里。但她现在自己觉得多说多错,在串好供之前打定主意不乱说话,于是只点点头,然后继续吃饭,想赶紧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完就上楼去,关上房门向凯特了解情况。 以及,怎么让凯特站在自己这边、顺利通过福兰特的“面谈”,这也是个大问题。 再也不喝“可乐”了,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得意忘形大半夜四处乱跑了,莉莉安娜一边在心里扇自己的大耳刮子一边端起牛奶一饮而尽。 看,昨晚要是喝的牛奶,今天就没有这些烦恼了,魔神啊魔神,你神通广大,知不知道后悔药的做法? “不好意思,没有这种东西哈。” “咳咳咳咳咳——”莉莉安娜因为脑子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呛了一下,差点把嘴里没有完全咽下的牛奶喷到桌布上。 “让那个女仆见完莉莉安娜就来见我。”福兰特一边目送着莉莉安娜提着裙子上楼背影一边对站在旁边的管家说道,他能感觉到莉莉安娜的心情很急切,但却为了让他“不起疑心”,她刻意把脚步放得比平时还慢。 他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来,和父亲说的原因是最近探听到了有关米里德的一些奇怪传闻,瑞诺卡仍是天寒地冻、消息传递不便,还不如到首都来看看是否有其他消息。 当然,他听闻的不止这些,他还听闻莉莉安娜在皇宫新年宴会上饱受大皇子刁难、年后又因为赛尔斯的传闻日夜焦急,福兰特担心她留在首都成为了一个活靶子,所以连书记官都甩在了身后,日夜兼程地先赶过来了。 结果应该是险些撞破了她的什么秘密,让她在自己面前局促难安,福兰特感觉心情复杂。一方面,他总觉得昨晚上两个姑娘是偷偷在干什么危险的事情——幸好被发现了,目前她们看起来很正常;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怀念起半年前莉莉安娜刚刚到首都的日子,那时候她几乎是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而现在,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越来越多——但福兰特不敢去问自己,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因为不管回答是什么,他都不能做任何事。 “还有,女仆不小心弄碎的那些香水,去列个清单出来,”福兰特又对管家说道,“再问问莉莉安娜还想要哪些,一并都给她买回来。” 他其实还准备了其他礼物。 因为听说了莉莉安娜之前痴迷于养一只麻鸭,把自己和麻鸭关在房间里一呆就是大半天,福兰特这次本来还想让人从瑞诺卡带来几种更乖巧可爱、也更聪明干净的小动物陪她玩。 结果出发前夕,几只刚刚学会走路的雪狼幼崽趁仆人不注意翻进了临时圈养这些小动物的地方饱餐了一顿,自告奋勇全权负责这件事的乔瑟夫很委屈地表示:“我哪里知道不能把兔子和雪狸鼠养在雪狼隔壁呢!” 福兰特对此很无奈。他这次冬巡回来,父亲专门问了他有何感受,又问他是觉得冬巡难,还是管理领地日常琐事更难。 在赞许了他的很多看法后,父亲话锋一转,又说道:“你能在冬巡里选择信任那些经验丰富的老骑士,这很好,但我希望你不是只在退无可退的境地时才不情不愿地把一部分事情放手给别人。福兰特,你已经证明了自己有足够优秀的能力,现在你要学会去承认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新的一年里我会把更多事情交给你,如果你无法学会把它们合理分配给你信任的人的话,你会发现这是非常痛苦的一年。” 然后,福兰特就听话地把给莉莉安娜准备小动物的事情“十分信任地”交给了弟弟。结果嘛……罢了,是他的错,福兰特想,他从前总把乔瑟夫当小孩子看待,没放心让弟弟单独做过什么事。 福兰特还给自己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准备了更加特别的新年礼物。这一次冬巡从魔兽身上得到了纯度极高、也异常漂亮的结晶。 乔瑟夫的那块已经给他了,他要镶嵌在剑上或是作其他用处都随意;他特意为两个女孩准备了大小和形状都差不多的两块结晶,也是提醒自己,她们两个对他来说意义应该是等同的。 瑞拉的那块,他暂时没想好该用什么借口送给她,也许还要靠莉莉安娜帮忙;莉莉安娜的那块……她也许能以它为原料打造出一顶很特别的发冠,那两枚结晶都非常美丽,在灯光下的璀璨程度不输任何的宝石。 不过,莉莉安娜现在并没有什么心情去思考自己会获得什么礼物,她回到了自己房间,正和凯特面面相觑,两个人心里都很紧张。 双方都知道昨晚肯定有重大的秘密被撞破了:女仆害怕自己会不会因此被惩罚、甚至被灭口,而莉莉安娜也很担忧,她既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对此是什么样的态度——唯一能做中间人的瑞拉还在床上呼呼大睡,这下是怎么摇都摇不醒了。 “你别哭,也别慌,你先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和我从头到尾讲一遍。”支开梅根、确认没有人偷听后,莉莉安娜开始谨慎地为这场重要的对话选取开头,她看到了女仆缠满了绷带的手指,“我知道,你昨天肯定帮了我们,你放心,你会获得回报的。” 这是救命之恩啊,莉莉安娜听完凯特结结巴巴的讲述后,看向女仆的眼神都变了。 如果昨天凯特没有及时开门发现她、如果凯特没有当机立断去找瑞拉,她莉莉安娜的小命估计就保不住了。 而且她完全没想到,昨晚上福兰特居然到了房门口来,而凯特居然能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编出一段糊弄过福兰特的谎话,怪不得早饭的时候福兰特很唐突地和她说起南方的事情。 “你千万别跪,这种情况,应该是我跪下来给你磕几个响头。”莉莉安娜真诚无比地说道,要不是女仆的手缠着绷带,她肯定要好好和她握握手,“凯特,你帮了我们大忙!你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101章 风波未平(3) 凯特这谎说得,有点儿水平。莉莉安娜在脑中复盘了一下,一时半会儿没想出比凯特的昨晚的应对更高明的解法。 她从前一直都觉得凯特做事不太仔细,所以在想着收编贴身女仆的时候,总把梅根当做预备招揽的第一人选,却没想到凯特居然能在情急之下利用自己冒失的毛病,不惜割伤自己来为她和瑞拉圆谎。 这算得上有勇有谋、忠心耿耿啊!按照凯特的说法,她昨晚只从莉莉安娜那里听到了一句“去找瑞拉”,就选择了去叫醒隔壁的瑞拉、而不是下楼去叫其他下人——这既为瑞拉来救她争取了时间,又为她们两个保全了秘密。 莉莉安娜心想,她总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伙伴,但也碍于风险从来没有迈出一步。如今因为她的种种失误,凯特不小心撞破了她和瑞拉的秘密,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把凯特彻底拉拢,让凯特从“斯诺怀特家的女仆”变成“我们的同伴”,有了贴身女仆做接应,以后她自己在家里的很多活动也会方便很多! “凯特,我问你一句话,你不需要顾虑什么,诚实回答我就好。”莉莉安娜看向凯特,“你知道,我有一天一定会离开斯诺怀特家,到那个时候,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我愿意跟小姐去南方!”凯特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她很怕因为昨天的事情被赶回瑞诺卡、被流放到哪个终年见不到人的雪山宅邸里去,“小姐,我会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烂在肚子里的,无论是谁来问我,我都会说是我打碎了香水瓶的碎片割伤了手!” “那,如果我以后不是去南方做公爵夫人呢?”莉莉安娜看了一眼床上仍然熟睡的瑞拉,“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小姐,不去南方?”凯特迷茫了,她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小姐要嫁给兰斯洛特少公爵大人,就要跟他回南方去呀?” “呃……”莉莉安娜觉得,本着对人负责的态度,拉人入伙还是要把未来讲讲清楚,不然如果凯特是想着“以后我能当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才高高兴兴答应了进入她们的小团伙,以后发现可能要四处流浪连顿饱饭都吃不上,那她肯定还是会离开的。 “我应该……就是说,”莉莉安娜也不希望说得太直白,把这个满脑袋都是爱情故事浪漫泡泡的小姑娘吓到,瑞拉还没有醒,她谨慎地思考着能告诉凯特什么,“你昨晚应该也看到了一点儿,我和格林小姐——” “格林小姐是圣神的女儿。”凯特眼睛里闪动着光,她看着因为睡得太熟微微打鼾的瑞拉,表情虔诚地说道,“我看到格林小姐让您身上的伤口愈合,我就知道了,怪不得她虽然是平民,却能去贵族的学校读书。” “嘘,”莉莉安娜紧张地又去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被她关死的窗户,“凯特,这件事决不能往外说,这是比‘昨晚上发生了什么’更需要你帮我们保守的秘密,明白了吗?” 凯特懵懵懂懂地点头,她小声说:“小姐,圣神的女儿是所有人都需要尊敬的存在,也许皇帝知道了格林小姐的身份,都会向格林小姐行礼呢。” 是,他会先对瑞拉行礼,然后马上限制她的自由,也许还要放她的血去救什么人呢——对不起,莉莉安娜从那些从墙洞里掏出来的小说里看到的剧情基本都是这样的,看起来从很早之前开始,就有人发现了,圣女这个身份并不太给人带来好运。 “格林小姐不希望被发现这个秘密。”莉莉安娜换了个角度,她感觉北方人普遍对于圣神还是很尊重的,凯特昨晚才救了她的小命,这让她很难去放狠话说“背叛我们就杀了你”之类的狠话,因此她选择了怀柔,“我们尊重圣女的决定,也是表达对圣神的虔诚,对吗?” 凯特又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莉莉安娜松了口气,她回到了最初的话题:“所以,如果我与格林小姐以后想去其他地方,去做一些别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很大可能会失去贵族的生活,而我们需要的也不再是女仆,而是像昨晚一样可以彼此依靠的同伴,你还愿意跟我们走吗?” 凯特愣了一下,小声问:“小姐,您不想嫁给少公爵大人吗?” “呃……”莉莉安娜扶额,为啥还在纠结这件事啊,合着凯特就是在把她和克里斯托夫当小说里的男女主角在看,非得要知道个大结局是好是坏才甘心是吧,“凯特,这个问题……它……” 她的嘴像青蛙一样一张一合,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歪歪脑袋:“这是以后的事情,凯特,我说不好,但我想把最坏的情况告诉你,不然这是对你不负责任,好吗?” 凯特沉默了,她感觉自己眼前就出现了两条路——就像昨天晚上一样,她又在面临一个选择。 “我愿意追随您和圣女大人。”凯特再次听从了自己的内心,她眼前浮现出了昨天晚上格林小姐的手心中闪烁的微弱光芒,在看到那束光的一刻,凯特就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会为您和圣女大人保守所有的秘密,也愿意跟您和圣女大人走,无论去什么地方。” “哪怕这意味着,你需要向斯诺怀特家族撒谎,甚至背叛他们?”莉莉安娜小心翼翼地揭露了她最后的目的,“你能做到吗,凯特?” “您是我的主人,小姐。”凯特轻声说,“像我这样的平民能得到圣女大人的垂青,成为她的信徒,是我能想到最荣耀的事情了。” 女仆看莉莉安娜站起来,冲自己伸出一只手,她有点儿困惑,因为她并没有跪下,不需要被从地上拉起来。 哦,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莉莉安娜利索地拉过女仆的手,因为女仆的手指上还有缠住绷带的伤口,莉莉安娜只虚握着微微晃了晃,严肃地对她说道:“凯特·弗斯,人前我们还是需要保持主仆关系,但在那之外,从今天起,我们还多了一层其他关系——我们是‘同志’了,不是主仆,也不是神与信徒,是‘同志’。” “同志?”凯特艰难地模仿着这个不属于她语言库里的发音。 “你可以暂时把它理解为互相信任的同伴,朋友。”她听莉莉安娜说道,“它的其他含义,以及关于我和格林小姐的其他事情,我想等格林小姐醒来后,和她商量一下再慢慢告诉你。” “那么,我现在想确认另一件事,”莉莉安娜又跑去门边看了看,回过头来问,“凯特,你知道我每天都必须喝的药到底有什么作用吗?” 莉莉安娜没有从凯特这里得到更多信息,看起来凯特只知道每天中午莉莉安娜必须要服用那些“补药”,但对于那些药水的功效和成分都一无所知。 她陷入沉思,如果凯特没有撒谎,相对于梅根来说,凯特的身份更单纯一些,就是听话做事的女仆,所以知道的各种信息不多,这是合理的。 绿眼睛,凯瑟琳·萨沃伊,碎掉的镜子,未知地点的带婴儿床的房间——莉莉安娜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原主的身世谜题,这种即将解开真相、完成重大任务的感觉令她激动不已。 自然,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看着还昏睡在床上的瑞拉,莉莉安娜立刻收敛了自己的高兴,缩在床边露出了“我会好好反思”的表情。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的风波还没有结束。莉莉安娜觉得福兰特昨晚既然都起疑了,那这一篇没有那么容易翻过去,凯特依然是那个最容易被突破的口子。 想过有朝一日需要和福兰特“斗智斗勇”,却没想到来得那么快,莉莉安娜抓抓自己的头发,用攥拳的方式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加油!福兰特应该没有克里斯托夫那么难搞……吧? 第102章 同志(1) 作为斯诺怀特家的少主,福兰特可以随时找家里的任何仆人去问话,莉莉安娜觉得凯特从自己的屋里出去,马上就要被提溜到福兰特那里去。 但眼下不可能把凯特在众目睽睽之下藏起来,莉莉安娜只能再相信一次凯特的能力,她冥思苦想了一阵,然后叮嘱女仆: “福兰特少爷肯定还会找你去问话的,到时候你该哭就哭,有必要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行,你记住福兰特少爷绝不会绕过我处置你,你是安全的。你就照着昨晚的话再说一遍,不要乱加细节,只说你真的做过的事情,别的就说房间没点灯你没看清,或者太紧张忘记了——记住,不要乱加没有发生过的细节。 有的人撒谎,为了让自己的谎言听起来没有那么假,就喜欢往里面填各种各样的细节以证明自己的信心和底气,但用虚假的细节去填充一个谎言,本质上是谎上加谎,大部分时候都是适得其反。 莉莉安娜觉得凯特昨天之所以能成功瞒过福兰特,是因为她说的大部分的话其实是她认知里的“真实”:宅邸里确实有下人在说莉莉安娜的坏话、莉莉安娜确实在因为南方的传言“寝食难安闭门不出”、凯特确实摸黑打开储物柜并打碎了香水瓶。 至于剩下的事情,由她自己负责来圆,她和福兰特之间本来就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比如梅根的消息传递,比如“不去皇后宫中”的叮嘱,也不多这一件事了。 目送了凯特一脸忐忑地离开了房间,又对紧随其后过来的梅根说“我要和瑞拉一起补觉,所以不要在早上收拾房间,别来打扰我们”,莉莉安娜又一次关紧了房门。 她记得她昨晚是成功从那个神秘的房间拽了一张纸回来的,拽的哪一张没有确认,但那纸堆的第一张上有“凯瑟琳·萨沃伊”的签名,莉莉安娜觉得这不是她昨晚失血过多后产生的幻想。 莉莉安娜又是一通翻找,同时也是趁着光线好,再把整个房间的地板地毯、家具花纹、装饰品、衣服被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遗漏的血迹。 她最后在自己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张被折起来的纸,以及疑似造成昨晚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碎掉的旧镜子。 那张大纸上面因为沾满了血,血凝固之后纸也彼此粘连在了一起,莉莉安娜不敢去乱撕它。 而那面镜子,它上面的血迹应该是被瑞拉清洁房间时一起擦洗过了吧?莉莉安娜仔细把它在阳光下好好看了一遍,发现那些繁复的、特别容易残留污迹的花纹里面都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爬上床补觉前,莉莉安娜知道还有个风险点等着她和瑞拉:瑞拉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但如果瑞拉一直昏睡下去,福兰特肯定还是会起疑的。 “如果到时候我为了叫醒你做了些迫不得已的事情,你不要怪我。”莉莉安娜用一种特别悲壮的语气冲呼吸平缓、面容安详的瑞拉说道,“你醒过来肯定要骂我,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幸运的是,凯特平安从福兰特那里归来、瑞拉也在天黑前被她和凯特拼命摇醒了。瑞拉醒来就苦着脸说“好饿”,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凯特带来的整整一篮子食物。 “不行,我还是好困,我估计要再睡一天才能缓过来。”瑞拉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对莉莉安娜说,“你——你感觉咋样?” “我没事了,”莉莉安娜看了一眼旁边的凯特,小声对瑞拉说道,“我白天一个人的时候试了一下,时间缩短到七分半钟了,所以也不是全无收——” “获——哎哟!”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脑门被狠狠地弹了一下,她的双眼瞬间涌出了泪水。 “你还挺得意的!”瑞拉想着昨天打开门看到的凄惨场景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甚至有点儿后悔,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她是不是该给莉莉安娜留道疤,或者想办法了留下一花瓶的血,提醒她昨天晚上的状况是多么危险! “有别人在旁边,我就不说昨天的事情了,你既然试过可以继续瞬移,再找个方便的时间来救济院吧。”瑞拉看莉莉安娜的额头都被自己的爆栗弹出红印了,又有点心疼,她觉得自己现在没啥力气啊,瑞拉伸出手去给她揉了揉,“你好好想想这事儿,差一点儿半点儿你都死了!” “好的。”莉莉安娜知道自己理亏,她老实巴交地又是点头又是奉上篮子里的食物,希望瑞拉不要继续生气了。 “这妹子真不错,我觉得我反应都没她快,我当时觉得我该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趴在门上听她说了你担心南方的事儿,我就想起你之前说你做噩梦的事儿,我也就拿过来一起说了。”瑞拉抬头看到了两眼发光、一脸虔诚地看着自己的凯特,“妹子,你这次帮了我们大忙。” “她还答应入伙了。”莉莉安娜赶紧对瑞拉说道,“咱们以后就有帮手了!” 对于女仆凯特来说,她的生活从那晚之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在旁人眼里,她的日子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甚至觉得她很可怜,双手都伤成了那个样子,却还被莉莉安娜小姐频繁地使唤去楼上干活。 她们都不懂!凯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着责任感和使命感,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侍奉的小姐,以及小姐的朋友——她们是比其他贵族更特殊得多的存在!在小女仆的心里,圣神的女儿和神明没有什么区别。 自己从一个小小的女仆,突然成了神的“同志”,这个转变足够让凯特晕晕乎乎、连梦里都笑出声了。 在亲眼目睹了格林小姐的“神力”后,凯特又见证了自家小姐的“神力”——太厉害了,看到莉莉安娜从床边消失,眨眼间又在衣柜前出现,女仆的眼睛都在往外蹦星星。 但最让她敬畏的还是格林小姐,凯特看着醒来的格林小姐帮她治疗手指和手臂上的伤口,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很想当场跪下来亲吻格林小姐的脚背以表达对圣神的虔诚。 女仆下定决心,她要每时每刻提醒自己,一定要为两位小姐保守住她们的秘密。 两位小姐和她说的另外一些话,她听不太懂,但是有一点她听明白了,她们想“改变世界”,因此以后可能会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因为她是“同志”了,所以她们也会带着她一起去。 到时候,她会有更多的事情做。而现在,她的任务就是继续当好莉莉安娜小姐的贴身女仆,她晚上独自离开府邸时替她守门、打发走可能来敲门的人,以及,格林小姐专门下达了神谕:“要劝告莉莉安娜,不准她再胆大妄为、把自己置于那天晚上一样的危险境地。” “我感觉我是食物链条的底层。”莉莉安娜小姐又说了一句凯特听不懂的话,两位小姐的话语中总时不时会夹杂一些凯特从未听过的词语组合,听起来很新鲜,但也让人晕晕乎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然后格林小姐瞪了一眼莉莉安娜小姐,莉莉安娜小姐就很乖地低头玩自己的手心、不说话了,凯特就明白了,在她们这个“小团伙(莉莉安娜原话)”里,格林小姐比莉莉安娜小姐地位更高。 这是很合理的,毕竟格林小姐是圣神的女儿嘛。从小就听说的神明的故事让凯特很容易地接受了这些设定,其中就包括两位小姐口中的“改变世界”。 莉莉安娜惊讶于凯特对这件事的反应,小姑娘显得平静极了——她以为凯特至少会瞪大双眼,露出惊恐的眼神,然后双手捧脸大喊:“这种事情我们怎么可能做到”,之类的。 “格林小姐是圣女大人啊。”然后莉莉安娜就看到凯特敬畏地看着瑞拉,“她的决定就是圣神的决定,圣神想要改变世界的话,一定有祂的理由,我们作为祂的信徒,当然是追随祂、支持祂了。” “呃,哪怕是……比如说,你熟悉的一切都……被颠覆了……”莉莉安娜目前还不敢和凯特说得太深,她都没有标明自己和魔神之间可能有关系,只含糊的表示自己其实也是会魔法的,不提魔法是哪里来的,“你也觉得没有关系吗?” “我可能会觉得有点儿难过,”凯特想了想,小声回答,“但圣神一定会带我们走向更美好的生活,不是吗?” 第102章 同志(2) 小姑娘期待的目光让莉莉安娜和瑞拉感到了更深的责任压在了心头,她们两个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红色的瞳孔里都读到了和自己相似的情绪。 “凯特,你听我说,这句话很重要。”瑞拉又一次握住了女仆还缠着绷带的手,为了不太显眼,她还保留着凯特皮肤上的划痕,“你记住,站在你面前的两个人,是人。可能在你们的认知里,神是无所不能的,神也不会犯错,所以只要追随她就能获得好结局。” “但我们两个不是——真的不是,我们到现在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拥有比较特殊的魔法,但除此之外,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可能还不如你多,有很多地方,我们还迫切地需要向你学习。”瑞拉诚恳地看着凯特,“我和莉莉安娜,都是会犯错的普通人,你看,如果莉莉安娜真的是神,她怎么可能那天把自己搞得小命差点儿都不保的地步!” “我又成反面教材了。”莉莉安娜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要说的重点是,你不需要仰视我们,也不需要无脑地认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事实上,我们真的很需要你,你来告诉我们,我们的一些想法在你看来合不合适,提出一点意见或者建议之类的。” “我?但我只是一个瑞诺卡矿工的孩子,爸爸去采矿的时候,妈妈带我们养一些动物,种点东西。”凯特不太理解,一个神的女儿和一个高贵的贵族女儿,她们居然会需要她的建议?她忐忑不安地小声说道:“小姐,不怕您笑话,我连识字都是进侯爵府后才跟着学的,到现在你们说的很多话,我还是听不太懂。” “一个完全理想的世界,应该是所有人的孩子都能获得相同质量的教育,然后按照自己的理想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在圣神殿听教皇说过,他们也在祈祷回到圣神还在人间生活的黄金时代,但那个时代是独属于贵族的,还是属于所有人的,他没有说。”莉莉安娜插话道。 “凯特,我们的愿景里包含所有人,我们想起草的不是有信仰的、某一半性别的、特定肤色的人才配写进的某个宣言,我们所畅想的也不是有身份、有血统的人才有资格踏入新的时代,所以,无论你是谁的孩子,你都能参与其中。” 咳,话虽然这么说,但莉莉安娜觉得这些话有点儿太大太空了,毕竟她和瑞拉目前基本都在纸上谈兵,实际上做的事情非常有限,这让她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就像公司入职前hr给新员工摊大饼。 “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我们可能花一辈子也做不了什么,也可能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于是莉莉安娜赶紧强调道她们这个“项目”的前景是很不明朗的,“但我们决定尝试做这件事。” 她和瑞拉再次向凯特伸出手:“现在我们把我们这个‘小团伙’的情况又给你讲了一遍,我们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以‘同志’的身份加入我们吗?你这一次点头之后,我们将默认你不会再产生动摇,如果你日后背叛我们,我们也一定会追究你的责任。如果你不愿意,你还可以退出,我们只要求你必须为我们永远保守身份和魔法的秘密。” “如果你们觉得我真的有这个资格的话,我就是那个‘同志’了!”凯特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说实话,两位小姐说的那些话,她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她只听懂了,她们这个“小团伙”是要干大事的。 这种奇妙故事里的人物才会遇到的大冒险,居然真的可能在未来降临在自己头上,女仆期待极了。 “行,那太好了。”瑞拉点点头,看向莉莉安娜,和莉莉安娜满心的欢喜鼓舞不同,瑞拉有点不安,她觉得多一个人知道她们的事情,那这些事情泄露出去的风险也多一分——但这位凯特小姐确实帮了她们大忙,于情于理,都该给她一份信任。 因为很快楼下的仆人就来敲门问是否需要在餐厅准备她们的晚饭,瑞拉和莉莉安娜没有和凯特再说太多东西——莉莉安娜认为,这个时候她们两个活蹦乱跳地下楼去和福兰特还有姨婆吃个饭,能有效打消福兰特对昨晚的怀疑。 已经打草惊到了蛇,这几天肯定要老实巴交过日子,莉莉安娜在想,最近几天都让梅根来侍奉她,应该能更好地降低福兰特的怀疑。 总之,这一次的危机最终似乎还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瑞拉晚饭后就顺理成章地表示自己需要返回救济院,临走前丢给了莉莉安娜一个“尽快来找我,我还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说”的眼神。 “这女孩除了规矩差了点、打扮差了点,别的倒还不错,可惜了她那双那么漂亮的红色眼睛,出身在平民人家。”送完瑞拉回救济院,回去还听姨婆在唠唠叨叨,“你也是的,你和她关系好,为什么不送她点好衣服好首饰?还有她那个头发!哪家的年轻小姐会剪那么怪异的短头发?” “还有你,既然回首都来了,也花点时间去社交场上活动活动,这真的不是浪费时间。我都和你父亲写信说过了,他是把你当书记官还是当儿子?你不小了,二十多了,莉莉安娜比你先成家也就罢了,你总不至于落在乔瑟夫后面吧?” 发表完一番讲话后,老太太心满意足地上楼去休息了。 “乔瑟夫有女友了吗?”莉莉安娜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看向站在她身边一起虚心接受批评和指示的福兰特,小声问道。 “今年的舞会他确实主动给自己找了个舞伴。”福兰特看姨婆走得慢,还没有离开视线,也小声回答。 “哇哦,”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那你没有舞伴吗?怪不得姨婆说你呢。” 事实上,那次在瑞诺卡的舞会福兰特没有参加,因为他去抚恤这一次冬巡中发生伤亡的骑士家庭了。而且,他马上准备用这里的府邸举行一个小型的舞会,用于应付那些听闻他到了首都就忙不迭送邀请函或者写信来明示暗示想来拜访的人。 兰斯洛特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莉莉安娜到时候也会处于没有舞伴的状态——在那种情况下,他身为她的“哥哥”,是比其他单身的贵族青年都更适合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福兰特不想让自己朝这个方面去想,但他确实因为这个事实变得……对这个舞会比较期待。 他还以为瑞诺卡的冰雪与北风能把他的脑子吹得清醒一点儿呢,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恢复了神采的脸庞——今天白天,他最终决定不采用任何手段去逼问那个女仆,只是坐在那里听那女仆又把昨晚的谎言重复了一遍,晚上吃饭时,她明显高兴了很多。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福兰特疑惑不已,他不想也不能改变任何与莉莉安娜有关的事情,但今天早上看到她从楼上提着晨裙下来的模样时,他能感受到除了确认她平安无事之外的另一种情绪。 那是如雪般悄然堆积的思念被一簇火苗刹那消融的柔软感觉,强迫他承认,他在离开首都的这些天时不时会想起莉莉安娜,抬头看漫天风雪的时候,低头看篝火跳跃的时候,带着祝福和嘱托出发的时候,迎着骄傲和欢欣凯旋的时候,他都想过她。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要在家举行舞会,克里斯又不在,我要出席的话,该和谁跳舞呢?”看着有仆人朝着布置舞会的地点搬动桌椅和装饰品,准备去庭院散步的莉莉安娜突然想起这件事,转过身来询问福兰特的意见。 因为是福兰特发起的舞会,莉莉安娜也不知道他邀请了哪些人,如果他邀请到了皇太子的话,莉莉安娜觉得也许可以让皇太子陪她一晚上,她还挺喜欢和夏尔洛说话的,觉得很轻松。 “哥哥?”因为福兰特没有立刻回答,莉莉安娜以为他走神了,小声提醒他,“你有听到我刚刚的问题吗?” “你和我跳吧。”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单词,却让福兰特的心跳不正常起来,他看着女孩因为听到这句话而产生的表情变化,居然对她马上要说出口的回答而局促不安。 “也好。”莉莉安娜想了想,觉得没毛病,“就是姨婆肯定又要念叨,‘你成天和妹妹腻在一起,什么时候才能娶老婆’——所以你到时候看到谁家小姐不错,多和她们跳几支,你只需要开场陪我一下,怎么样?” 她很会学姨婆的神态表情,抓住了精髓,福兰特看她皱起眉头无实物表演在把拐杖往地上敲的动作,被逗笑了。 他压抑着想伸出手轻轻揉她头发的渴望,点头说道:“好。” 第103章 the day of unknown(1) 深夜,在确定梅根不会再过来后,莉莉安娜又返回了救济院,她带上了那张因为沾满了她的血而根本打不开、也看不出任何内容的大纸。 白天,虽然没有私下交谈,但她和瑞拉通过几个眼神交流就达成了默契:有关莉莉安娜身世和与魔神的关系的这些事情,暂时不对凯特和盘托出。 瑞拉和莉莉安娜都意识到,凯特选择她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圣神的信仰,而一般信仰圣神的人都是厌恶魔神的。 莉莉安娜的身份肯定和魔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们准备再观察凯特一段时间——预备期嘛,如果她能一直保守她们的秘密、也能真正理解她们的行为和目的后,再和她说这些。 所以白天的时候她们完全没有提那张纸的事情,害怕那张纸上的血腥味道引起注意,瑞拉也没有把它随身带回救济院,而是由莉莉安娜在深夜瞬移送过去。 “这张纸暂时留在我这里吧,我感觉要特别小心地用水元素魔法,才有可能做到不破坏它的同时清理掉粘连的血迹。”瑞拉从莉莉安娜那里拿走了那张她从神秘房间里带回的大纸,瑞拉心里怦怦直跳,如果莉莉安娜真的在其他纸张上发现了“凯瑟琳”,那这张纸可能会直接指向莉莉安娜的身世。 “萨沃伊——福兰特马上要准备在家里开舞会,我会以这个姓氏为线索再打听打听。”莉莉安娜兴致勃勃地说,她看起来已经把前天晚上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事情抛到了脑后,“这个姓氏可比名字有用多了!我也会继续在家里的藏书里查找这个姓氏,如果这是个贵族,肯定有人知道她是谁!” “那个,莉莉安娜,你过来——我不骂你!”看莉莉安娜听到她说的话之后有点害怕地朝反方向爬,瑞拉叹口气,她确实想揪着莉莉安娜的耳朵再和她重申一遍“你死了我是救不活你的”这件事,但眼下暂时顾不上了。 “我这次来不能久留,毕竟福兰特在怀疑我们呢!我就是过来给你这张纸!”莉莉安娜朝她日常瞬移离开的那个角落爬,她觉得瑞拉要拎着她的耳朵说她了,“我走了!” “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真的不是骂你!”瑞拉一着急,直接过去把莉莉安娜头朝下摁到了床板上,不准她乱动。 说真的,从前瑞拉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莽夫,现在和莉莉安娜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居然逊色几分,在有些情况下莉莉安娜简直胆子大得得令人害怕,昨天晚上发生了那样恐怖的情况,她们这会儿还能继续躲在救济院的阁楼聊天,这简直是奇迹。 这让瑞拉非常后悔,她因为所谓的“我的猜想都没有任何凭据,说出来会不会徒增烦恼”,一时犹豫没有把自己关于莉莉安娜身世的猜想全部说出来,她觉得自己的一念之差险些铸成大错。 如果昨晚就把“皇室私生女”这个猜想告诉莉莉安娜,她肯定会在去皇宫和打听亲生父母的过程中多一分谨慎——说不定就不会像昨天晚上一样把自己搞得浑身都是血了。 “不要乱动,这床不太结实,你又不是不知道。”瑞拉把哼哼唧唧、扭动挣扎的莉莉安娜摁在了床板上,靠近她的耳朵,“我对你的真实身份有了猜测,你很可能是现在的这个皇帝——和昨晚发现的那个凯瑟琳·萨沃伊的女儿。” “你带回来的纸上,说不定有能印证我猜想的证据,你答应我,在我们解读完这张纸之前,不要大半夜去皇宫或者其他地方乱转了。” “我说完了,”瑞拉松开了莉莉安娜,却发现她仍然保持着刚刚被自己压制住的滑稽姿势、定在了那里,“那个,你现在可以动了。” 过了大概十秒钟,莉莉安娜才迷茫地发出了一个音节作为回应:“啊?” 瑞拉的那句“我觉得你应该是当今皇帝和这个凯瑟琳·萨沃伊的女儿”,成功地让莉莉安娜在床上翻来覆去、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这太荒谬了,荒谬到她翻几个身就要坐起来、看着没有点灯的房间说一句:“卧槽?”,再吧唧一声摔回枕头上继续翻身的地步。 莉莉安娜意识到自己必须承认,瑞拉的这个猜想基本解决了她们目前为止对很多人诡异行径和选择的疑问,几乎是一口气把“皇后新年邀请之谜”“兰斯洛特联姻之谜”“斯诺怀特真假千金之谜”全部解决。 有种翻开参考答案页、发现那道大题的解答没有过程,但答案就让你瞬间想通了一切,在卷子上开始写“显然,同理可得”的感觉。 “你还好吗?”因为当时她发了太久的呆,瑞拉很担心,她捏着那张沾满了血的纸反复和莉莉安娜强调,“我说的都是猜测,在我们发现证据之前都不能说那就是事实,但你最近不要乱跑了。昨晚的事情就说明你以前没被发现只是单纯运气好,但你不可能运气一直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我——挺好的。”莉莉安娜觉得脑子很乱,感觉消化这个猜想需要时间,所以她从床板上爬了起来,“呃,那就按你说的来吧,你来解决这张纸,我……我回去好好理一理你说的这个事。” 莉莉安娜意识到,自己没有预想中的那么“愧疚”,可能和很早之前与瑞拉交谈时就已经推断出“私生女”这个身份有关系。从那个时候她就告诉自己,原主的身份她选择不了,她接手了这样罕见的魔法,也注定要接手这个不太见得光的身份、接受它在未来可能带给她的一切麻烦。 但这个身份的麻烦程度——如果瑞拉的猜测为真——它带来的麻烦远远超过了莉莉安娜之前的想象。它不再是某个小领地某家人关起门来扯头花的问题,皇后新年来意不明的邀请也绝不是因为她抢了皇后女儿的老公那么简单,这是……皇位继承、权力更迭的问题。 这里的贵族也不会在社交场合大谈特谈谁家私生子的事情,莉莉安娜只能根据自己浅薄的知识储备去推断: 这些贵族为了家族能更加稳定地传承下去,总会在孩子里面选择最优秀的那个。又因为女性在生育期间的魔法能力波动问题和产育风险问题,在继承中倾向于选择儿子——那么,如果是一个资质特别优秀的私生孩子,可不可以认为,这个孩子继承权的有无,只在家主的一念之间? 那么,她的暗魔法,足够让皇帝打破对风险的疑虑,选择她成为下一个皇帝吗?新年夜里皇后的那场诡异但最终未成行的召见,是不是皇后察觉到了什么,从而把她视作了对皇太子地位的重大威胁? 她身边的那么多人,到底分为多少个派别,每一个派别的人,又掌握多少信息,他们又根据这些信息,对她采取过什么措施、未来又打算对她做什么? “杂种……”莉莉安娜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轻轻呢喃着这个词,她伸出手摸上自己曾经被严重烫伤的手腕,然后又慢慢摸上自己的脖子。那些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若有似无缠绕在周遭的恶意,突然因为瑞拉这个暂时还没有凭证的猜测无比具体、清晰起来。 第103章 the day of unkown(2) 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偏爱和仇恨,莉莉安娜感觉很多事情都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那个伤害她的骑士也许就是一个狂热的皇室血统维护者,在担任骑士期间通过一些渠道发现了她这个私生女的存在。 斯诺怀特家族在皇室的威压下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皇帝的私生女,所以无论对这个孩子怀揣什么感情,他们都需要保证她的安全和生活质量,这是臣子对她背后的皇权展示忠诚。 皇帝订立婚约,是想借这个女儿让普林斯和兰斯洛特形成更深层次的捆绑,一个同时拥有普林斯和兰斯洛特血统的孩子,他以后偏向谁,也许只看是谁把他养大—— ——莉莉安娜突然想起自己很早以前的疑惑,她眼睛睁得老大,也许从一开始,皇帝就在算计她和克里斯托夫的孩子,皇帝在赌克里斯托夫会不会早死。 而克里斯托夫呢,他在盘算什么?他会不会干脆顺势而为,“你在赌,那我也跟上自己的筹码,想借一个孩子就吃掉我的领土?那我能不能扶持这个带了一半普林斯血统的孩子来正大光明地争你家的皇位?连造反都省了。” 莉莉安娜再次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赤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并不觉得冷,拉开窗帘看向窗外。今晚的月亮确实明亮,女孩再次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她努力回忆起了那个纷乱而压抑的、属于一个小女孩的梦境。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从原主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可能就已经是一个工具,一枚棋子。 莉莉安娜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原主对这些“待验证的真相”的一无所知,至少原主在给克里斯托夫写信的时候,是真切而热烈地盼望着,远方会有一个人会乘风而来带走她、给她幸福。 她都不敢想如果原主发现这份婚约从一开始就没有包含什么祝福、反而承载着诸多算计和筹码后,这张精致的、被诸多人称道的脸庞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莉莉安娜靠着窗户深呼吸,她觉得脑子很乱,需要把心中的那些情绪平息下来后再思考其他事情。 “我【脏话】也可以算计你们啊。”她喃喃道。 算计她的孩子?那她也可以借着这门婚约把克里斯托夫和自己的利益牢牢绑在一起,用“我会生下一个姓兰斯洛特的孩子做我的继承人”来引诱克里斯托夫,确保有一个大家族会支持她上位做女皇。 然后,她还可以用瑞拉去游说斯诺怀特家,瑞拉无论如何肯定都会和自己站在一起,拥有圣女身份的瑞拉对于持有圣神信仰的人群应该有着旗帜一样的作用,大力安抚对她的私生女身份有疑问的人群。 瑞拉就算不能让斯诺怀特倒向她,那应该也能让他们像两百多年前一样在北边默不作声地坐山观虎斗。 然后就是她去向自己的“父亲”展示能力的时候了,火金魔法是很强,但您见过暗魔法吗?您渴望魔神的力量吗?您想要普林斯家族的后代都具备魔神的力量吗——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魔法遗传不遗传,但忽悠嘛,我会忽悠你,父皇,你把皇位给我,我保普林斯家族千秋万代永远站在权力之巅。 米里德……暂时不考虑它,粮仓定位的地方,真反了的话她手上有瑞拉、有赛尔斯的风雷骑士团、皇室的火金骑士团,自己还有暗魔法,把她惹毛了,她把他们的祖宅以后变成谁都能参观的纪念馆,让姓莱恩的人想进去还得先去售票处买张门票。 最后,等她把皇位坐稳了,啪!老娘改姓格林!生不生孩子、和谁生孩子先放到一边去,反正你们什么普林斯,什么斯诺怀特,什么兰斯洛特,什么莱恩,通通去一旁玩泥巴! 想得很爽。但爽完之后,莉莉安娜深知,第一,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第二,最重要的,她目前根本不具备管理一个国家的能力和素质,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没有做好承受这种重担的准备。而如果只是凭一时意气和手里莫名其妙出现的魔法就做出争权夺位的举动,那是对这个王国所有人不负责的行为。 “你千万不要觉得,我会让你靠着这一半皇室血统去争皇位。”临走之前瑞拉也对她说,“是,我说过‘你比现在的皇太子更适合当皇帝’那种话,但我那时候说的话是完全没有过脑子的。” 但是,这一半的皇室血统,完全当摆设不用,会不会有点亏啊?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十分矛盾、无法自恰的心理中。 一方面,她有点生气,她觉得从原主到自己都一直是枚棋子,被一堆人蒙在鼓里,连每天喝的药真实效果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方面,她又必须承认,她自己从前也美滋滋地想过“如果我是皇帝,我要干什么”,其中就包括“我是皇帝我就把我女嫁给兰斯洛特,趁她守寡再借她的孩子吞赛尔斯”的缺德畅想。 就是说,大家脑子里都一堆见不得光的缺德主意,只不过她莉莉安娜是纸上谈兵,人家有能力有权力真的付诸实践了——她从看克里斯托夫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是什么“阳光开朗”的人物,更知道皇帝能坐稳皇位绝对有他的手腕,花了那么长时间琢磨这场联姻后面的阴谋阳谋,如今真咂摸出味道了却又因为“这个婚约一点都不单纯”闹委屈,实在是浪费时间又矫情。 说白了,就是看戏的时候幻想自己是下棋的人,说得又热闹又兴奋,转头一看发现自己站在棋盘上被人捏着,就开始“气抖冷”,人性啊,永远的双标。 莉莉安娜突然觉得,克里斯托夫没有立刻回首都来挺好的,他留在赛尔斯有事情要想清楚,眼下她这边也有事情需要想清楚了。 如果说,“皇帝私生女”这个身份让她搞明白了皇宫新年宴会上皇帝为什么维护她,那现在,她反而对克里斯托夫的态度有些疑惑。 因为他对于她的那些提议,什么“我们不结婚了,我们当合作伙伴”之类的事情,都表现得很配合。按理说,他这种每一次夏巡都可能再也回不来的掌权人,应该是迫切需要找老婆为家族延续后代的,他又还耐着性子维持着这份婚约。 是觉得她的暗魔法太难得,无论如何都不想和她对着干吗?还是欲擒故纵,觉得她总是翻不过他的手心的?但是她感受到的、属于他的那些情绪会是假的吗?坐在礁石上,听他讲关于他母亲的旧事,看他平静的面容下漏出的那一点迷茫和脆弱——会是假的吗? 一个人如果能把这些东西用作博取同情、笼络人心的原料……莉莉安娜打了个寒战。 她从前一直理解克里斯,觉得人活在世上、特别是掌权之人,没点心机是活不下去的,你不算计别人,肯定有人要来算计你——但这种程度的心机,如果是真实存在的,超过了她的承受底线。 别想太多了吧,她伸出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能通过“关闭屏幕”就能让自己的大脑停止思考进入睡眠状态似的。 她在这里想破了天,都是想不出真相的,人心是海底针。如果真的很在乎,不如直接瞬移过去揪着男人的领子问:“你丫到底是怎么看我的,现在立刻给我准话,敢骗我就用瞬移魔法把你丢到……到……你等着,我以后肯定能找到你飞不起来的地方!” 那个,我只是在假设,不是真的要去放狠话啊! 罢了!等瑞拉清洗那张纸的血迹吧,一切猜想还要看有无真凭实据呢,莉莉安娜翻了个身,她是真的下决心要睡一会儿了。 “你给我魔法,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因为还是死活睡不着,莉莉安娜在脑子里问魔神。“我想,我和瑞拉出现在这个世界不是巧合,你和圣神到底想让我们给这里的人们传达什么?” “我每次正经问你问题,你从来都不回答我,你只会突然说句话吓我,很好玩吗?” 没有声音回答,直到目前为止,莉莉安娜也没搞清楚“魔神”和她的对话有什么规律,她只感觉魔神不会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例如“我这个身体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的魔法是不是你给我的”“兰斯洛特那么多家主是不是你的宠物弄死的”,这些问题只会换来沉默。 莉莉安娜感觉,魔神对于圣神相关的话题比较感兴趣,其他时候,它的话信息量几乎为零,就像个吐槽机。 “吐槽机,你也是要和我们一样睡觉的吗?我好像还没有晚上和你说过话。” 依然没有人说话,但莉莉安娜却觉得脑子里突然回响起了一种浑厚辽远的音乐,她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支曲子,那些音符就像是用天上的星星弹奏的,它们轻柔地落到她的床帘上,变成一把把小小的刷子轻轻刷她的眼皮,终于让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你怎么会没听过呢?你们那边的歌就是这么唱的!你的家乡,真是一个奇怪的……没有神的世界,让我再翻翻你的记忆,上次看的那本很有趣的小说还没看完呢。” 【轻声吟唱完全走调的“摇篮曲”】 “我就这样看着我们的孩子,亲爱的妹妹。一开始觉得无趣,看久了又觉得有点儿意思,我在遥远的、触碰不到它们的地方看着,它们独自在我与你创造的土地上野蛮地、自由地生长。” “你以自己为代价推迟的末日,最终还是迎来了倒计时,而我在看着它们度过如此漫长的光阴之后……竟然期待它们真的能如你所说……能在命运降临的那一天走出属于自己的路。如果它们真的能做到,那么我将彻底认同你,我将认同你所有的话。” “我积攒了很多问题,我自己解答了其中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我没有找到答案,它们和我一起等待着你。” “我将继续在时间和空间失去意义的地方等待——是那一天先到来,还是你先醒来?” 第104章 舞台布置(1) 第二天早上,莉莉安娜下楼吃早饭的时候,福兰特已经在看管家用铜制热水壶烫平过的报纸了——因为梅根花了很长时间帮她遮眼下的乌青。 早上照镜子的时候,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稍微翘一下嘴角,就能抿到垂下来的眼袋。原主的脸被她糟蹋成这样也怪可惜的,所以她默认了梅根给她化比平时浓一些的妆。 随着福兰特回到首都,斯诺怀特的首都府邸又一次热闹起来。 年轻的瑞诺卡少主第一次完成冬巡,多的是人想来庆贺——或者巴结,随便了。莉莉安娜已经习惯了大家坐一张桌子上各有目的、不完全发自真心,她参与这些场合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所以也别五十步笑一百步了。 福兰特准备在府邸举办一场舞会,这让仆人们立刻陷入了忙碌。刚听说的时候莉莉安娜还挺惊讶的,因为她感觉这人对社交活动一直处于兴趣缺缺的状态,属于需要去才去的那种人。他看起来也不喜欢跳舞,毕竟学院的新生晚会上,一打又一打的姑娘过来主动邀请他,他也无动于衷。 “与其去应付那一张张邀请函,或者在会客室一个个见人,不如把他们请来家里,一晚上搞定。”福兰特和马克西姆姨婆解释的时候,莉莉安娜也顺便在旁边听了,她在旁边偷笑了一声,感觉福兰特才回首都半天就已经被烦死了。 所以为什么那么早回来呢?这会儿郊外的雪还没有完全化干净,温度也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新年过完了,暂时好像没有其他的精彩话题组织什么好活动,福兰特就像一只肥美的大蛾子一头扎进首都贵族们无所事事的蜘蛛网,当然是要围住他好好地薅一薅啦。 她的心情没有继续受到那个惊人猜想的影响。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莉莉安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这半年过去,从完全不会魔法的假千金真平民到有神级魔法的皇帝私生女,莉莉安娜看着镜子里白发红瞳的女孩,突然想明白了一点: 身份不论如何变化,终究是身外之物。在别人眼里你是谁不重要,在自己眼里你是谁才重要——正如瑞拉强调的,不论何时、何地,她们都该记住自己原本的名字。 记住自己的名字,也就记住了自己的初心,她和瑞拉想做的事情,不会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有成为公主的可能就发生变化——把这一点想清楚后,莉莉安娜觉得心中的慌乱和迷茫减轻了很多。 早上来她房间的女仆明显变多了,她昨晚从救济院瞬移回来,辗转反侧之际居然还听到了门外有人轻轻地在走动。 她打开门,发现是拎着灯的女仆,说是被女仆长安排了巡夜工作,但显然,她更像是在守着莉莉安娜的房门,只能说还好瞬移魔法不发出声音。 得想想办法,莉莉安娜感觉照这个被严加看管的势头发展下去,她带着瑞拉和凯特跑路只是时间问题,因为她们不能因为被紧盯着就什么都不做。 下楼吃早餐的莉莉安娜很平静,她如今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瑞拉在救济院用水元素魔法清理掉那张纸上的血迹,然后想办法化解一下福兰特的怀疑。 办法她已经想了个大概,且觉得把握还挺大的,就是需要付出一点演技,献祭一点儿良心。 脑子里都是这些事的时候,莉莉安娜感觉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去怪克里斯心机深沉……某种意义上,他算她的优秀导师。 在用刀叉切煎蛋的时候,莉莉安娜语气轻松地和福兰特聊了一下她为舞会准备的装束。 “我之前说服了裁缝给我做一条没有裙撑的裙子,它是银白色的,上面没有羽毛也没有缝花朵,只在外面有一层细纱,但我想正合适,毕竟舞会的主角是你,我不需要穿得很花哨。”莉莉安娜冲福兰特歪歪脑袋,“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好,我也可以穿正常的舞裙。” “我没有意见。”福兰特从报纸上抬起眼来,语气随意地说了一句。 “如果是银白色的裙子,我记得莉莉安娜小姐有一顶冰晶发冠。”在旁边站着的管家突然带着一丝讨好地插话,“如果小姐打算佩戴那顶发冠,我会立刻让仆人们去准备护理。” 莉莉安娜微微瞪大了眼,腹诽道:开什么玩笑,那冰晶发冠是能乱戴的吗? 外人又看不出那是复制品还是真的,传出去只会是斯诺怀特家血统不明的的小女儿,在自己未婚夫领地局势尚不明朗的时候,戴着本该属于未来斯诺怀特少侯爵夫人的发冠,挽着少侯爵的手陪他跳舞——隔天就该风言风语他们两个在家里乱搞了! “呃,我打算配一顶大帽子,也是白色的,上面扎了一些浅色的花和蝴蝶结。”莉莉安娜没有理会管家的建议,她喝了一口热牛奶,在自己肩膀两边比划了一下,对福兰特说,“然后戴一双带上面毛绒团的长手套。” 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福兰特在脑子里还是按照莉莉安娜的描述把她的装扮想象了一番,他觉得很好,转过头去对管家说道:“让男仆去为我准备和莉莉安娜的装束相称的礼服。” 莉莉安娜感觉福兰特这次回来行事风格变了一些,比如他居然沿用了她之前管理府邸的方式,而不是要求一切回到他在时的模样。这次舞会的准备,也只提了几个要求,其他完全不打算过问的模样。 然后,她就从福兰特身上嗅到了一种焦虑的气息。 她很懂这是什么感觉,就是手上的事情多得要爆炸了,不得已把明天要用的ppt和报告分给了新来的师弟妹帮忙做,但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尖叫“他们没有经验他们会搞砸的他们会乱加动画乱加特效他们不知道哪些结论和数字要标粗变色万一最新版的ppt和报告数据对不上完了明天完了我看不到后天的太阳了啊啊啊啊”——的感觉。 但福兰特这两天并不忙的模样,她还看他昨天下午还和骑士练习剑术呢。也许是得了什么教导吧,开始训练自己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放手吧,莉莉安娜也没有多问。 按照之前的计划,莉莉安娜这几天会过得很老实,白天也不在房间里胡乱用瞬移魔法,大部分时候都招梅根在眼前侍奉,直到确认福兰特已经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去。但今早上的架势让她觉得,还要采取点儿特别措施才行。 感觉福兰特在听完管家和女仆长汇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模样,如果不是还要维持贵族的仪态,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坐立难安抓耳挠腮了。 莉莉安娜叹口气,心里说这种事情还是慢慢来一步步适应才好,主动开口道:“我上午没有什么事,舞会的场地布置成什么样了,我想去看看。” 然后放下餐具看向福兰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在给你台阶下哈,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她试图用眼神把这个意思传达给福兰特。 “走吧。”福兰特放下了报纸,站起来的利索程度让莉莉安娜差点又笑出了声。 第104章 舞台布置(2) 舞会就布置在她之前和克里斯托夫练舞的那个地方。她有些日子没去过了,想到那段时不时就要被姨婆丢冰粒子的时光,明明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毕竟,那个时候她没有魔法,还以为自己活在一本书里,是个没有任何能力自保的平民、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女主角”瑞拉身上,希望她不要讨厌自己。 这么比较起来,莉莉安娜还是觉得现状更好,哪怕皇室私生女这个身份会在未来把她拖进深不见底的阴谋和争斗之中,手握力量就意味着多一分主动权。 最明显的就是,从前她面对福兰特或者克里斯的时候,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去揣摩他们的各种想法,唯恐不小心给他们造成了什么不愉快。 但现在,随着她魔法日渐熟练,对于自己身世和这个世界的了解变多,信息差和断层的暴力赋予给这些男人的高深莫测正在慢慢消失,她感觉自己和他们相差最多的,也就是权力——以及掌控权力的能力。 她依然会去猜测他们在想什么,但不再如一只小猫仰视着主人那样,试图通过取悦他们获得“安宁的生活”,如今她平视着这些人,思考他们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又需要她为他们带去什么。 莉莉安娜打量着四周的布置,瑞诺卡出产的地毯厚重而柔软,不适合铺在跳舞的场地,府邸里难得有一个走路能走出清脆声响的地方。 莉莉安娜看向身边的青年,结合瑞拉和凯特的描述,福兰特应该是听到了那晚上她们在走廊上跑动的声音才上楼查看的——她住的那层楼地毯非常厚,瑞拉还是光着脚跑的,这都被他听出了疑心,而且他是单纯听力很好,并不是借助了风,是真的很敏锐了。 至于场地的布置……她于贵族审美没啥造诣,但觉得把之前放在大厅的那只雪狼雕塑直接移到舞会这里来显得很生硬。 府邸大厅有落地窗和大挑高,一个大型雕塑摆在那里不会给人逼仄压抑的感觉,反而觉得很威武。而换到这个地方来,感觉被太多灯光照着的雪狼失去了威严,又会让这个空间里的人总觉得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凝视自己,很不安定。 果然,还没等她开口,福兰特就说:“把这个雕塑移走。” 然后他又提了好些意见,只有管家走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记着,最后他看了管家和低头站在一旁的女仆男仆一眼,舒缓语气说:“这都是小事,总体做得很好,邀请函的回函整理好之后直接交给书记官,他这几天会到首都。” 也不知道福兰特有没有邀请玛利亚,莉莉安娜想。玛利亚在皇宫做侍女,不太好像邀请寻常贵族小姐一样随便请到家里说话,上次只在皇太后的宫中匆匆见了一面,她很想知道玛利亚后面有没有想开点,不再那么抑郁。 “你没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吗?”莉莉安娜冷不丁被福兰特问了这一句,心里一惊,还以为福兰特要找她算那天晚上的账了。 她清清嗓子,调整呼吸,做好了“表演”的准备。 “我不觉得玛利亚在那件事上有任何错,所以,我绝不会允许一个信口诋毁她名声的女人坐在‘我未来妻子的母亲’这种重要的位置上。”结果福兰特说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我的这个回答让你满意吗?” “啊?姨婆还真把这个给你讲了呀?”莉莉安娜有点尴尬,因为当时她说“如果哥哥觉得自己的妻子有这样的母亲也无所谓的话,那我也不想要这样的哥哥了”完全是气话,她移开目光,“你不要误会,我完全没有要干涉你婚事的意思。” 干涉继承人的婚事,说严重点,那就是在干涉下一代的继承人,这种大罪过她可不要吃。 从前她觉得玛利亚挺好的,要是能和福兰特在一块儿也是才子佳人的良配。如今她看出了,玛利亚就算真的能嫁进斯诺怀特家,也有马克西姆姨婆这样的长辈觉得她配不上福兰特。玛利亚已经被培养成了那种知书达理的淑女模样,肯定也不可能跳着脚和长辈对着干,大概率只能逆来顺受,届时全看福兰特能不能保护好玛利亚。 别了,别了别了。福兰特未来是瑞诺卡的领主,就算是超人那也至少要有三分之二的精力在领地的事务上,更不说还有冬巡这种需要长期离家的危险活动,她不想让玛利亚以后落到孤独无助、还要面对长辈刁难的压抑境地! 所以,莉莉安娜打定了主意,除非这两个人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认定了彼此、迫切需要私奔,这种情况那她可以打打掩护,否则她绝不撮合他们了。 “姨婆说你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她都要吓死了。”福兰特看向莉莉安娜,有段时间没听别人说她“大发脾气”,从前听到都觉得厌烦,现在居然觉得有点儿新鲜。 马克西姆姨婆,是个善于使用夸张修辞手法的人,莉莉安娜沉默了。她咂摸了一下,感觉福兰特语气里好像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便说道:“我只是觉得她们说的那些话对玛利亚姐姐真的很不公平。” 福兰特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和玛利亚说过差不多的话,希望她不要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 他想到那个人还在皇宫的新年宴会上试图给莉莉安娜难堪,语气更重了一点儿:“安德鲁·普林斯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迟早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荒唐行径付出代价。” 他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毕竟怎么惩罚当朝大皇子这种事,还是不要当着屋子里的乐手和琴手热烈讨论比较好——这些舞台班子都是斯诺怀特家常年养在首都的人,莉莉安娜也是管了府上的开支才知道,宅子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支出都用在这些“日常根本用不着”的地方。 她觉得浪费,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大贵族,开个舞会还要临时去外面找人组团,好像有点儿掉价——除非是请什么着名的音乐家,但这些人个顶个的脾气古怪,也不是你去请他们就会来。 换个角度,这不是在供养琴手乐手,而是在维持一个家族的层次和颜面,似乎就合情合理起来——那些经营不善还要强要面子的贵族,往往最终会落个里外一起掏空的下场,也就不奇怪了。 “我有段时间没跳舞了,”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真诚地和他汇报道,“而且我也没有从没有和你跳过,如果到时候不小心踩了你的脚,你别怪我。” 青年听了她的话,想了想,然后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莉莉安娜眨了两下眼睛,她觉得这个动作是在邀请她跳舞——现在?四周还有仆人在来来往往搬着东西,他们也都穿着便装,感觉这种随性的举动不太像福兰特的风格。 第105章 轮番登场(1) 随着莉莉安娜犹豫着递出手去,福兰特轻轻捏住了她的手指尖,把她朝他的方向拉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了她晨裙的腰际——腰上没有感觉到他的手指,莉莉安娜只感觉到了一点来自福兰特手掌的温度。 这真的是要带她跳舞啊? 这些贵族的教养还是很好的,哪怕是跳舞高兴过头、让人生怕他下一秒要点燃自己头发的皇太子,跳舞时都绝对不会把手放到任何不该放的地方,他们的手指除非需要承力,都不会放到舞伴的腰上。 当然,拿这几个人去以偏概全肯定不对,莉莉安娜感觉大皇子那种人渣和女人跳舞肯定不会那么老实。就像她还没有听说过这个世界有赌场之类的地方,只听瑞拉说过贫民窟里有为了生计不得不用身体赚钱的女人。 但这些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世界绝不可能没有。很大一部分贵族们都不是靠着点税收和正常贸易就心满意足的良善之辈,多的是她和瑞拉还没有接触到的东西罢了。 察觉到了主人想跳舞,音乐几乎是下一刻就跟了上来,莉莉安娜也把悬空的那只手放到了福兰特的肩膀上,跟随他旋转起来。 这些人跳舞也有很强烈的个人风格,她想。 比如和皇太子跳舞,你会很担心下一秒他就直接把你甩出去,和他跳舞比跑八百米都累,但他特别投入,要是体力跟得上的话,会被他把情绪调动得十分尽兴; 福兰特的步伐和手都很稳、很绅士,让莉莉安娜觉得她可以直接走神到天外——甚至睡一觉,醒过来肯定还被他稳稳地抱着; 而克里斯介于他们两个之间,也许是当时她本来就是在学舞步的缘故,克里斯会时不时把舞步的控制权交给她,如果她走神了,他便由着她乱跳一气,直到她挨了姨婆的冰粒子,他就笑出声,用风帮她把其他冰粒子给挡开。 唔,走神了,踩了福兰特一脚。莉莉安娜赶紧收回注意力,冲他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他们就这么单纯地跳了一支曲子,莉莉安娜很欣慰,她的舞步还没有生疏到会丢人现眼的地步。只是如果一直默不作声地跳下去,会让人觉得有点儿尴尬,毕竟不说话的话,注意力就只能集中在动作和肢体接触上。 福兰特不打算和她聊那天晚上的事情了吗?莉莉安娜想,如果他不聊,那她就要爬上舞台准备开始了。 “你在离开之前,嘱咐我说,新年如果进皇宫,不能去皇后宫中。”在音乐声里,她靠近福兰特的耳畔说道,“然后我上次进宫去……” 她一边说话,一边专注地观察着福兰特的反应,他明显愣了一下,包括他放在她腰上的手都瞬间加了力度,这让莉莉安娜笃定,福兰特应该对她的身世有着相当明确的认知。 “发生了什么?”因为莉莉安娜迟迟不说下一句,福兰特问道,他拉近了两个人跳舞的距离。 莉莉安娜在新年宴会上被大皇子为难的事情传得很广,但他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和皇后有关的事情,因为梅根没有全程跟随莉莉安娜侍奉左右。 “我为什么不能去皇后宫中?”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的眼睛,“你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回答你的问题。” “皇后曾经想把玛丽公主嫁给兰斯洛特,”福兰特顿了一下,给了她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而且她病得很严重,我担心她已经糊涂了,把玛丽公主嫁得不好的怨气发泄到你身上。” 然后福兰特看到怀里的女孩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从前一直都觉得莉莉安娜有一双很纯净的眼睛,虽然被人为改变了瞳色——至少在看向他的时候,她的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写在眼底,但现在,他有点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 “所以那天宴会上还发生了什么?”这让他语气更加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莉莉安娜轻悠悠地回答,她跟着音乐的节奏向后退了两步,和福兰特拉开距离,又学起了那天和皇家骑士团的人说话的天真语气,“宴会散了之后,有个侍女来找我,说皇太后找我去宫里说几句话,我走到半路才知道……” 她几乎就要离开福兰特的控制范围了,但下一秒她的手就被重新抓住、被拽回,她也再次搭上青年的肩膀和手臂。 好了,关子卖到这里差不多了,再不说,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脸就要被福兰特的红色眼睛烧出两个洞了。 “她是皇后的侍女。”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她完全不担心福兰特听不清楚,毕竟他有一双那么那么灵的耳朵,她怀疑福兰特在外面冬巡的时候,厚厚的积雪下面野兔窝的动静他都能听见。 福兰特握紧了她的手——之前他都只是虚虚地拢着她的手指,莉莉安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愤怒,他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然后呢?”她听福兰特立刻追问,“你被她带去了哪儿?” “我有点累了,”莉莉安娜看看福兰特的反应会不会更激烈,她佯装要顺着舞步彻底挣脱开福兰特的手,“我们今天就练习到这里——” “——吧。” 果然,福兰特没有让她走,他直接中断了所有的舞步把她拉到了跟前,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双眼开始扫视她的全身上下,仿佛是在检查那些没有被衣物遮住的皮肤上有没有被他忽略的伤口。 音乐瞬间凌乱走调起来,看起来演奏的乐师很懵,不知道两个主人为什么跳着跳着舞又不跳了,甚至像是起了争执的模样。 “我好好地站在这里,不就够了吗?”莉莉安娜抬起头缓缓地说,“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呢?” “你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她抢了福兰特的话头,现在是她朝前再走一步,任由福兰特继续抓着她的手,她逼到了福兰特面前去,踮起脚尖以弥补他们身高的差距,抬高声调开口,“那就把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福兰特!” 音乐声彻底停止了,莉莉安娜看到了对面坐立难安、交换眼神的乐手和琴手,余光里看到的所有男仆和女仆也背过了身去看向了窗户和墙壁,她变得不再害怕这些人的目光了,也不再担心他们会背过身去心里想什么有关她的事了。 她现在只关心福兰特会做什么反应、和她预想的是不是一致。 第105章 轮番登场(2) 和莉莉安娜想的一样,她的诘问只会得到沉默,到目前为止——除了中间跳了两支舞,她和福兰特的对话都在她的预计之中。 嗯,到这一步差不多了,莉莉安娜并不指望今天能从福兰特嘴里撬出自己的身世,如果他身为继承人就这点儿定力,那她会替斯诺怀特侯爵失望的。 她的目的在后面,她暗暗为自己打了打气,希望她待会儿的演技能自然一点儿。 莉莉安娜摇晃了一下,她开始试图挣脱开福兰特的手,带着哭腔说道:“我一边不知道自己是谁,一边知道自己不是谁!” “而我的一切都在你的眼里,我从没有抱怨过,我知道你担心我,我甚至时常为你如此忙碌还要分心到我这里感到愧疚——但是你不能一边把我的秘密藏起来不告诉我,你不信任我,一边又要事无巨细地知道我的事,这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福兰特没有把她抓得很紧,这让她能还算轻松地甩开了他的手、退后几步捂住脸哭起来——捂住脸是担心表情管理做不好,在手掌和长发的掩护下,福兰特就看不到她到底哭没哭出来了。 事实证明这一步不太必要,她很轻松地哭了出来,随着她的大喊大叫,昨晚感觉到的迷茫和委屈再次爬上心头,她甚至得留心收着点儿,才不会让鼻涕跟着眼泪一口气滚出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福兰特没有否认,他发现自己一靠近女孩就往后退、哭得更加伤心,只好和她保持距离、伸出手轻轻摸她的头发安抚她的抽泣。 “我那天找那个女仆去问话是因为担心你,怕你有危险,不是不信任你——别哭了,对不起,莉莉安娜,你觉得不舒服,我以后不会再私下过问你的事,我向你保证。” “那——守在我门口的那些人——你明知道我一直不喜欢太多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我错了,”福兰特觉得冬巡时遇到的那种从来没有被记载过的魔兽所发出的声音,都没有莉莉安娜哀哀的哭泣让他头痛,他真的很怕莉莉安娜背地里偷偷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但是她现在这么难过,他只能和她道歉,“我错了,好吗?” 福兰特同学,太吃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套连招,以后很容易被坏女人拿捏的,莉莉安娜这会儿心里安定了,她一边为自己基本达到了目的欢欣鼓舞,一边又为自己“骗了”福兰特感到了一点愧疚。 愧疚啥!她之前被骗得少吗!喝了十几年“补药”的人是谁啊!莉莉安娜立刻勒令自己不准那么软弱,她缓慢地调整呼吸,让自己也别显得太狼狈。 瑞诺卡苦寒,人们要活下去,就要学会抱团取暖,要能坐镇那样冷酷的雪原、保证人口不大量流失,强大的能力和超高的领袖魅力缺一不可。同时,高昂的入侵成本让瑞诺卡总是在历史上的各种争端中独善其身。 相对单纯的政治环境,稳定健康的父子君臣关系和背靠矿山不愁来源的现金流,共同造就了如今观念保守但为人正直、道德感极高的福兰特·斯诺怀特。 这是莉莉安娜对福兰特做出的人格剖析,福兰特的道德感让他对于说谎会心怀有愧——先逼他说出一个必须说的谎言,再表示质疑,然后偷换概念开始为其他事情撒泼,比直接挑明“我不想被监视,你不要追究那晚的事情了”的效果会好得多。 莉莉安娜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应该算翻篇了,虽然从头到尾没有提到梅根,但“不再过问”这个允诺,福兰特说了应该就做得到,她信福兰特的人品。 “你想要什么样的补偿?”她听福兰特还在说,这又让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你随便提。” 能不能立个字据存起来,以后和他换斯诺怀特家的矿脉?莉莉安娜想了想,觉得可能性为零,福兰特再心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和他提这种事,他肯定还是会毫不犹豫给她一冰叉子。 “我想……我想继续学着管这个府邸。”她决定不那么贪心,人太贪心容易把自己贪没,今天这个效果已经好得超过她想象了,福兰特投降的速度太快,她以为至少还要哭闹到摔点儿什么的地步才够呢。 “我觉得你太累了,而我一天到晚又没有什么事情做。”哭完闹完,就该撒撒娇了,莉莉安娜抬起头,不再捂紧自己的脸,她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我知道我管得不好,你回来了,你教我,我就管得好了。” “好,你想管就给你管。” 又是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就被答应了,莉莉安娜有点儿困惑,这简单得出乎了她的意料——说真的,如果这不是福兰特,她会觉得面前是哪个被她的脸迷得五迷三道的男人,正在使出浑身解数讨她的欢心。 现在她是真的有点心虚了,决定见好就收,且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再尝试这么做了。 莉莉安娜在考虑要不要来个“破涕为笑”收尾,再送上一句“哥哥最好了”让福兰特别太担心她,又怕表情被控制好搞得很奇怪——但很快她就不需要考虑这件事了,因为福兰特伸出手来抱住了她。 她愣住了,这她没预料到。 对于他们这种已经基本挑明了“我们知道彼此没有任何血缘”的关系来说,这种距离是不是太亲密了?莉莉安娜感觉身体一阵僵硬,但是福兰特没有继续做什么更亲昵的举动,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好像只是在安抚她还没有立刻停止的抽泣。 “我很感谢你,莉莉安娜。”感觉到怀里的女孩慢慢平静了起来,福兰特意识到自己只要再把头低一点点,就能把鼻尖埋到她散发着香味的长发里,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把她抱得更紧一点,“你圆了我们很多年的梦想……我母亲的遗愿……我真的很感激你能理解,我很抱歉没有当时和你说……” “我倒不在意那些,你们当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莉莉安娜感觉挣脱他好像有点尴尬,便只说道,“我知道那对你们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而且,我也是很感谢你的,就当是报答吧。”这句话莉莉安娜说得很真诚,她想起了刚刚来这里,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的时候……那时候福兰特在她心中就是安定和安全的象征,“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什么都不会,那时候你让乔瑟夫给我送魔矿石灯,还教我骑马……”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瑞拉还在遥远的首都等待着和她相遇,周遭的一切显得幽深、陌生而莫测,她用浓重的故事滤镜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福兰特则是第一个进入她视线的“主角”。 “怎么会有人一慌就抱马脖子呢?”她听福兰特在头顶上笑着说。 “我现在已经不这样了。”莉莉安娜抬起头强调道,“我会骑了,只是不能骑很快!” 但是真正教会她骑马的……并不是眼前的人。莉莉安娜愣了一下,她想起在最初,她其实很想让福兰特教她跳舞,但她最终没有去问,所以是另一个人教会她跳今天的这些舞步。 是另一个人。 欺骗她的人,救过她的人;利用他们婚约的人,保守她的秘密的人;对她说着虚假的甜言蜜语的人,同她讲着真实的大千世界的人;从看第一眼就判定“不是好人应该礼貌远离”的人,最终还是瞬移去千里之外的海边相见的人。 就在莉莉安娜因为这一缕突然出现的思绪感到迷茫的时候,她感觉到身后掠过了一阵不正常的风。 虽然天晴朗的日子越来越多,但气温并没有上升多少,所以府邸的窗户基本都还是关着,哪里来的风?莉莉安娜一阵慌乱,她近乎仓皇地挣脱开了福兰特的怀抱,朝背后看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门口传来了男仆匆忙地传报:“福兰特少爷,莉莉安娜小姐——兰斯洛特少公爵来访。” 第106章 意外来客(1) 莉莉安娜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从盥洗室里走出来。 因为脸上的黑眼圈,她今天的脸上的妆比平时浓,刚刚又拽着福兰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一番,在这个化妆品还没有点出防水科技的世界,不用看镜子都知道她的脸这会儿狼狈得无法见人。 说好的“要在赛尔斯多待一段时间”呢?坐在椅子上一边抬起头让女仆们围着她给她补妆梳头发,莉莉安娜一边困惑地猜测着克里斯托夫为什么突然回到首都。 兰斯洛特首都别邸的管家可是专门和她承诺过,“接到大人返回首都的消息后,我们会立刻派人来告知您”,那个管家看起来比家里这个靠谱多了,不至于犯这种疏漏吧? 莉莉安娜琢磨着,刚刚看福兰特听到仆人传报时的表情也是明显愣了一下,应该也不存在福兰特回来后把消息截下来的可能性——截它干嘛呢?也没啥好处啊。 那就是说,克里斯托夫也是一声招呼都没有和旁人打,直接就从赛尔斯过来了。 这年头是流行神出鬼没吗?她没有立场有意见,但皇帝真的不会对你们这些人一声不吭就从自家领地冲到他皇宫附近感到不安吗?那感觉就像是一颗颗核弹悄无声息随心所欲地巡航到了家门口,要她肯定晚上睡不好。 莉莉安娜冲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感觉除了眼白还有点泛红之外没有其他异样了——哪怕梅根技术高超,也不可能完全把她哭过的痕迹遮盖住。 罢了,莉莉安娜想到了之前那一阵风,他说不定啥都听到了,还有啥可装的。 离开盥洗室前她披上了梅根从楼上给她拿下来的一条柔软厚实的大围巾,虽然色彩鲜艳了点儿,也让身上的这件晨裙显得没有那么随意。 因为感觉自己耽误了好些时间,走出舞会场地的莉莉安娜还以为克里斯托夫早已被迎到会客室去了。 但当她一路走过来,却发现门厅那边还有一大堆人,且都因为她的出现沉默着自动朝两边散开,看来她刚刚拽着福兰特哭闹的事情整个宅子的仆人都知道了,这会儿大家都战战兢兢的—— ——莉莉安娜还以为仆人们是唯恐她一个不顺又大发脾气,但听到门厅的对话,她觉得是她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是门口两个真大腕说话的火药味很浓。 “我只是认为兰斯洛特卿应该先回家一趟,”莉莉安娜加快步伐走过去,听到福兰特说道,“难道公爵百忙中忘了教一教兰斯洛特卿,应该以怎样的仪容仪表来作客才合适吗?” 这话说得有点儿刻薄了吧!莉莉安娜感觉从来没有听过福兰特说那么难听的话,她急急地走过去,看到站在门厅入口的男人时愣住了,她确实从来没有见过克里斯托夫这么狼狈的模样。 男人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被水浸了又马上被八级狂风吹过似的,乱七八糟拧成一条条的、要么翘向四面八方,要么紧贴在头上;身上的衣服感觉是刚刚才临时整理了一下,靠近脖子的地方能看到一条条的、明显的汗水被吹干后形成的渍痕。 但最明显的还是脸,莉莉安娜感觉克里斯托夫有半张脸是肿的,另一侧还算正常的脸也泛着和平时不一样的红色,只有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她刚刚出现在门厅,就感觉到了来自那双眼睛的目光。 这是回来路上顺便杀了什么危险的魔兽吗?她刚刚在心里这样想,但和克里斯托夫的目光交错的刹那,莉莉安娜心头一颤,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之前被她疏漏的可能——要了老命了,如果现在是一个人在房间,她肯定已经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起来。 她和克里斯托夫之间存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这是基本已经确认的事实:这层联系让她在之前接收到了来自克里斯托夫内心涌动的情绪、让她瞬移去了赛尔斯。 那么,这种联系如果是双向的呢? 在那个她浑身是血、艰难地从衣柜一步步爬向房间门口的晚上,克里斯托夫会不会也感受到了什么异样? 也许是身体自带有一层保护机制,莉莉安娜对那晚上自己有多惨反而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听瑞拉描述说“你就像是被剥了皮之后放进绞肉机转了好几圈”,把莉莉安娜恶心坏了,她打定主意最近不要吃任何肉糜、肉丸子之类的东西了。 但是,她没有印象,不代表她那晚上没有感觉,如果那是一种实时共享的感受——完了啊,这人又不吃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一套,在他面前编谎话是地狱级别的难度,她还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莉莉安娜感觉自己慌乱起来,眼前不断闪过五颜六色的大字:完了啊! 走一步看一步,冷静点儿,她在心里安抚自己。等一下,如果他是因为那晚上的事情过来的,他把自己搞成这么狼狈的模样,都是为了她的安危吗? 你清醒一点儿啊!那是为了你吗?那是为了你的魔法!为了你的血统!给我把心硬起来! 莉莉安娜感觉心里面就像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人拿着法槌“咚咚咚”地恨不得砸烂面前桌子,嚷嚷“警钟长鸣!警钟长鸣!”,另一个人则躲在桌子下面小声说:“他要是真的是因为担心你直接从南边飞过来的呢?那么远,他看起来那么累……” “我掐死你这个满脑子都是白痴粉红泡泡的东西!!不许你和我长一张脸!我拿这个锤子直接把你杀了!” “你那么激动干嘛?你身为‘理智’在这里喊打喊杀合适吗?我没有说我说的一定是对的,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 吵什么吵!现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吗!莉莉安娜猛地晃了晃脑袋,她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冷静下来脑子里才有足够的容量想对策。 “难道不是斯诺怀特卿写信来,要求我尽快派人向我的未婚妻报平安的吗?”虽然在回应福兰特的话,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朝他走过来的莉莉安娜,“我亲自来向她报平安,斯诺怀特卿又不高兴了?” “好久不见,兰斯洛特少公爵,愿尚未融化的冰雪给你新年的祝福——见到你很高兴,哥哥他只是担心姨婆被你突然来访吓到,他没有别的意思,你也知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娇小的女孩挤到了两个男人之间去,匆匆向克里斯托夫行了个礼,大声插话道,“别站在门厅说话了,我好冷呀!” 她感觉自己再不说句话,他们两个就要把门厅给掀了——开什么玩笑,这房子已经答应给她莉莉安娜管了,那就是她的地盘,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要打架,也得往外走二里地再打,这里被牵连到一个瓦片她都要记在账本上! 第106章 意外来客(2) “你们愣着干什么,去打点儿热水来,还有毛巾,再让厨房赶紧准备吃的,不是让午饭提前,是尽快拿出能吃的东西来。”莉莉安娜对愣在一旁的男仆女仆说,“你,去兰斯洛特别邸,告诉那里的管家和女仆长尽快送些给少公爵换洗的衣服来,里外都需要,就说是少公爵从赛尔斯回来了,但是我病了,他先来看我结果暂时走不开。” “你去陪姨婆,想个办法让她暂时先别下来见克里斯,不然大家的耳朵到吃晚饭的时候都不会有清净了。”布置完男仆女仆,莉莉安娜又转过身去看福兰特,“你随便说吧,就说我胡闹之类的,我不在意。” 反正姨婆大概率已经从仆人那里知道了她一大早拽着福兰特大哭大闹的事情了,已经发疯过一场,就不差第二场,有时候莉莉安娜真的觉得,做一个情绪管理不太到位的人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家伙!福兰特又拿余光瞪了一眼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他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他觉得恼火只是因为兰斯洛特毫无礼节和尊重的到访——哪个贵族以这种仪容去拜访客人——绝不是兰斯洛特的突然返回,会导致莉莉安娜不能名正言顺地和自己跳舞。 他并不在意这件事,他可以和任何女人跳舞,反正那也只是个为了应付首都那群无聊的贵族而匆匆举办的舞会。 但门口那家伙会参加,对吧?他会大摇大摆地过来,挽着莉莉安娜——穿着今天早上仔细和他描述的裙子和礼帽的莉莉安娜,就因为皇帝那道该死的婚约—— 他不该再继续往下想了,福兰特及时地叫停了脑子里的声音,在莉莉安娜恳求的目光里,他最终选择了点头。 他们是未婚夫妻,只要莉莉安娜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那他作为兄长……无法说更多的话。 “谢谢哥哥,哥哥最好啦!”看福兰特抿着嘴点了头,莉莉安娜立刻送上了狗腿的笑容,点头哈腰地目送他上楼去。 在走上楼梯的那一瞬间,福兰特突然皱起眉头,他转过身去,看向已经凑在一起喁喁私语的一男一女。抛去心中所有的不满,他认知中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很少做无意义的事情——他如此仓促地回首都,而且看起来是直扑到斯诺怀特的首都府邸,肯定不是专门来给他找不痛快的——他为什么要那么匆忙地回来见莉莉安娜? 会不会和那天晚上……莉莉安娜、瑞拉还有那个女仆想要掩饰的事情有关?如果那件事牵扯到兰斯洛特……青年血红色的眼瞳骤缩了一下,那肯定不会是几个小姑娘悄悄熬违禁草药的事情那么简单了。 “让骑士来见我。”他低声吩咐跟过来的管家。 福兰特的话自然一丝不漏地进了克里斯托夫的耳朵,他眼睛抬了一下,但面前还站着莉莉安娜,因此他又老实巴交地把眼睛往下看。 莉莉安娜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微小的暗流涌动,她正在端详面前的男人,他这会儿倒是把刚刚语气里的挑衅全部收起来了,这会儿低眉顺眼的,一副“我也在老实等你分配任务”的表情。 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忽略掉脑子里“他是装的,谁信谁傻,警钟长鸣!(把桌子敲烂)”“他的表情,好像一只走失在台风天又好不容易找回家门的狗狗啊”之类的杂音。 “你跟我来。”她想让自己的语气和刚刚保持一致,但看到克里斯托夫伸过来给她挽的那只手的手背上也有明显的红肿,没忍住还是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 她伸出手去挽住了克里斯托夫的右手臂,看到男人又抬起另一只手来轻轻握了一下她的那几根手指,从她出现,他的目光就一直随着她走,现在隔得近了,她更是觉得整个人几乎都被他的视线拢住了。 克里斯托夫动了一下嘴唇,他有很多话想说,也有更多问题想问。 如果不是昨天凌晨突然感受到的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他现在应该正和几个骑士慢悠悠在赛尔斯的海岸线上转悠,抛弃地图直接飞到空中确认下一个需要破冰打渔的村庄。 男人对这种濒临死亡感觉不算陌生,虽然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在征战时受过什么致命伤,但遇到过消耗体力和精神到极限的时候,那种感受和死亡的差距应该也不大—— ——但问题是,当时他还在公爵府的露台上吹着海风、任由酒精把自己带到半梦半醒的放松状态,他没有在穷凶极恶的远海。 守在他身边的鸟儿是“天空大帝”的弟弟赫特曼,这只对风吹草动最好奇、总是半路失踪但又总会找到路回家的风隼都把脑袋藏到翅膀下面睡熟了,说明附近一点儿危险都没有。 克里斯托夫花了两秒钟勒令自己从酒精里清醒过来,又花了一分钟找到了守夜的骑士确认公爵府的平静不是他的幻觉,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猜测可能是莉莉安娜那里出事了。 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还是莉莉安娜那天突然出现在海边、对他说“我好像感觉到了你很难受”之后,他才回想起来的。 莉莉安娜第一次被皇宫里的那个骑士打伤时,他在皇宫感受到过一次毫无缘由的心悸;后来她引发礼堂混乱的那个夜晚,克里斯回忆起来也觉得当时他情绪不太正常,比平时激动很多。只是那两次很快他都赶到莉莉安娜身边去了,这种程度的异样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但这一次他感受到的痛苦和恐惧比之前强烈真切得多,他距离莉莉安娜也比之前远得多。他没有犹豫很久,召集来管家和驻守公爵府的几个骑士、又留下风隼向几个重要的人传递自己离开赛尔斯的消息后,克里斯托夫就启程飞向了王国首都的方向。 一路上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到首都城门前停了一下,和那里的皇家骑士交谈了几句,得知首都最近风平浪静,心里安定了一点儿。 但他下一秒又听闻福兰特·斯诺怀特也是前天半夜、昨天凌晨之间的视角急匆匆赶回了首都——也就是和他感觉到异样的时间差不多,又让他紧张起来,丢下了还在调侃“我看相思之苦害惨了少公爵大人”的骑士,就径直朝斯诺怀特的府邸走。 降落到门口,看府邸里有仆人来来往往挺平静的模样,他又稍微放下一点心;应门的男仆过来看到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询问他来是要拜访谁,他又敏锐地用风捕捉到了不远处奔走的仆人口中说的几句窃窃私语:“今天做事小心点儿吧,莉莉安娜小姐正在和少爷发脾气,少爷在哄呢。” “啊?为什么,不是说今天少爷和小姐心情都不错,刚刚还在跳舞吗?” “少问几句吧,真不知道那几个男仆为什么被送走吗?” 还有精神跳舞、发脾气,那应该人没事儿,这是克里斯托夫的第一反应,但他还是不放心,开始驱使风去宅邸的四处找她,在这个过程中可能还比较粗暴地弄坏了福兰特·斯诺怀特引以为傲的一些魔法阵,他没留意——他早说过,这些精细的玩意儿平时也许有点儿小用,但在暴力面前实在不堪一击。 然后风终于发现了她……看起来确实在哭,因为福兰特·斯诺怀特还在抱着她安慰她——这让他很不舒服。 如果说之前斯诺怀特深夜到他的宅子里带走受伤的莉莉安娜,克里斯托夫还有心情调侃一句“兄妹情深”,他现在感觉到的是彻头彻尾的恼火。 自然,他的堂姐难过的时候他绝不会吝啬一个怀抱或者肩膀,但所有人心知肚明福兰特·斯诺怀特和莉莉安娜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是,他答应了莉莉安娜,他们的婚约目前只表面维持,他们只在人前称未婚夫妻。但这是个秘密,斯诺怀特并不知道这件事,他相信莉莉安娜也不会轻易和旁人说这件事——那在旁人眼里,斯诺怀特这难道不是趁他不在的时候,私下去和他的未婚妻跳舞、和他的未婚妻搂搂抱抱吗!这就是自诩正直清高的斯诺怀特家的做派吗? 克里斯托夫本来今年不想再参加学院的那个无聊的剑术比赛,但是就在那一刻他改主意了。 他要再把福兰特·斯诺怀特当众暴揍一顿。 反正斯诺怀特也是冬巡过的人了——对于南北的继承人来说,独立完成冬夏巡算是他们的第二成人仪式,所以从前他都把福兰特·斯诺怀特当小孩,留几分面子、不让他输得太狼狈。 今年,他没有任何理由手下留情了。 第106章 意外来客(3) 然后克里斯托夫的怒火就被出现在视线里的莉莉安娜熄灭了大半,她走过自动朝两边散开的仆人走到他面前来,除了眼角红红之外没看到其他异样。 男人意识到,他飞这么远过来、一身狼狈,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来得及去换,就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出了事,她安然无恙,就是最好的结果。 紧接着,他突然感受到了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慌乱。 如果是莉莉安娜想和斯诺怀特跳舞呢?如果是她想被斯诺怀特抱着、靠在他的肩膀上哭泣呢——如果是她……她拒绝成为他妻子的原因,是想成为斯诺怀特的妻子,因为那个人允诺愿意为她付出那个……她要的“爱”呢? 如果那是她的心之所向,他不论胜过福兰特·斯诺怀特多少次,都没办法把她留在身边。 因为莉莉安娜不是笼子里的鸟,她可以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海边,自然也可以出现在雪原——以及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那是她的选择。 多年来的习惯让他即使心中情绪涌动,表面上也依然平静如常。他沉默地看莉莉安娜安排这个,安排那个,看起来她这些天管理家宅颇有心得,带着几分亲昵和热络和福兰特告别,最后才终于转过身来和他目光交汇。 他安静地等待着,看她靠近、轻轻挽住他的手臂,皱着眉头小声问他“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 莉莉安娜肩膀上的围巾随着她的动作向下滑,柔软的布料也有部分落到了克里斯托夫的手臂上,这轻到近乎于无的重量,却让克里斯托夫心里突然发出了巨大的——比刚刚的那些喧嚣更加响亮的声音。 好吧,如果她要那个……那些所谓的爱,他也可以给,给就是了,只要不背叛赛尔斯的利益,她要多少爱,他全都给她。 在赛尔斯逗留的这些天,克里斯托夫一直在督促自己去想一件事:他真的有那么排斥所谓的“爱”吗? 父亲与母亲接连死去后,他并不是在格外冷酷的环境下长大的,在那段无助又迷茫的日子,堂姐安妮一直都陪伴在他身边,那时候他们形影不离,除非是他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那安妮就一定会跟着他。 叔母是内向少言的人,但也小心翼翼地吩咐公爵府上下“一切布置安排如旧,不需要因为我们到来做出任何改动”,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叔父一家都住在为客人预备的那层楼,直到他本人点头认可叔父暂时代任兰斯洛特家族的家主。 在此后漫长的时间里,叔父是他的长辈,也是他最重要的老师,这一层暂时错位的君臣关系注定复杂,让叔父无法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但他能感觉到,在他彻底懂事、成长起来之前,叔父还是在尽力传递他父亲没来得及给他的慈爱和威严。 他还有几任骑士团长的疼爱。叔父的魔法能力平庸,无法亲自教授他太多魔法,他从一个会在梦中引来雷霆击毁庭院中大树的孩子,学着如何驯服狂风和雷暴,如何带着骑士团去征服大海,每一步都有这些老家臣的注视和帮助。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如何单枪匹马冲进风暴里带回一只魔兽——他以为自己是单枪匹马,当他浑身湿透、因为经验不足被垂死挣扎的魔兽差点用翅膀扇落大海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的老师们都在阴翳的云层后面注视着他,眼中带着骄傲和对未来的憧憬。 当然,还有赛尔斯的普通平民,他们的每一次出征和凯旋都伴随着数不胜数的鲜花和呐喊,用旧渔船的帆做成的旗帜在街道两边用力挥舞,母亲们热情地举起她们臂弯里的婴儿,希望能得到他的祝福,光着脚的孩子追在骑士和护卫的马后奔跑,渴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追随他的一员,他们对他的爱包含对他的家族的忠诚、对他的魔法的臣服、对他所指向的更美好的未来的渴望,如叔父所说的,如父亲所说的,如兰斯洛特每一位家主所告诫他们继承人的——这是荣耀,更是责任。 事实是,无论克里斯托夫如何回避,他都必须承认,他得到的“爱”,应该比王国的绝大部分人都多,他根本不排斥“被爱”,他所恐惧的只是付出。 也就是说,所谓的“我不希望爱上任何人,也不希望任何人爱我,我不想让任何人走上我母亲的路”,根本就是一个他用来蒙骗自己的谎言。 他只是担心自己付出太多,他只是恐惧自己像母亲那样,为了所谓的“爱情”不管一切不顾一切。“不要让我的孩子像我当年一样”,本质上是在发泄对母亲的不满,他妄想通过补偿自己的孩子,去补偿小时候的那个惊慌不安的自己。 然后他深信不疑的“母亲放弃了我,因为爱情选择了父亲”的这个事实,一朝轰然坍塌,男人痛苦地意识到,母亲的死亡最终还是因为爱。 但她不是单纯怀揣着对父亲的爱离开的,恰恰相反,她是因为想要保护他——她的孩子,才义无反顾地跳入了大海——他追问了那么多年、渴望了那么多年的爱,以如此沉重的方式轰然砸入他的世界,直接动摇了他所有的态度。 接受了那么多爱的自己,真的能厚颜无耻地继续把“我不爱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要来爱我”作为一种人生的信条吗? 把生命都奉献给了他的母亲,真的希望他此后一生都生活在人为构筑起的围栏里,拒绝所有的——斯文向他描述过的,所有关于婚姻和爱情的温柔和幸福吗? 他真的没有对莉莉安娜动心吗?从赛尔斯到首都的一天一夜,真的只是为了得到她魔法的助力、为了她那一半不被正式承认的皇室血统……坚强屹立在大海面前成百上千年的赛尔斯,真的非得要拥有一个暗魔法师做后盾、拥有一个公主做女主人,才能继续走向更加盛大的繁荣吗? 当然,有是更好的,克里斯托夫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既要又要”的贪心做派,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目标里掺杂了越来越多、不容忽略的私心。 莉莉安娜是对的,嘴上说的谎言可以也许可以骗过所有人,但唯独骗不过自己。 莉莉安娜的问题得到了沉默,她便以为克里斯托夫不想在被仆人簇拥的时候谈这件事,确实也不方便。 于是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胳膊,示意他跟自己走,先把满头满脸的风尘和疲惫擦洗一下,再吃点儿东西,什么事都之后再说。 但是她没有拽动克里斯托夫,男人伸出手来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跟前去,继续看着她,她感觉他的手摸上了她的脸颊。 “我担心。”她听克里斯托夫沙哑着嗓子回答。 这三个字说得莉莉安娜心里一阵发软,她几乎就要张开回答“我没有事了”,但紧接着又被脑子里响亮的捶桌子声敲醒,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走吧。”她让自己露出一个寻常笑容来作为回应——先别想其他的,莉莉安娜,如果他真的是感觉到了那天晚上的事才回来的——你又该怎么保护瑞拉的前提下,和他解释那天晚发生了什么?现在这件事才是最要紧的! 第107章 拉扯(1) 莉莉安娜没有带克里斯托夫去一楼的大会客室,而是带他去了自己的小会客室,仆人们已经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了她刚刚要求的那些东西。 “你轻一点儿,你脸上是被冻伤——还是晒伤了,反正是肿的,皮肤受损了。”女孩坐立不安地看克里斯托夫收拾自己,女仆们端来一盆盆干净的水来,把一盆盆浑浊的水端出去,仿佛流水线上的女工。 一开始是女仆来为克里斯托夫擦脸,擦得很慢也很小心,莉莉安娜在心里叫好:姑娘们好样的,再为我争取一点儿编瞎话的时间,我觉得灵感已经在路上了——结果克里斯托夫很快就不耐烦了,拿过了毛巾,礼貌地表示他自己来就行。 事实证明,男人一点儿都不珍惜自己这张风里来雨里去还保持着优秀质量的脸,莉莉安娜感觉他搓自己耳根的力道和河边的洗衣妇在搓衣板卖力搓洗衣服的力道差不多! 最重要的是,按他这个速度搞下去,五分钟他就能把自己重新弄得人模人样——而她连瞎话的开场白都还没有想好呢! 情急之下,莉莉安娜走了过去,在男人惊讶的目光中,从他手上抢走了那只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毛巾。 有什么可扭捏的!莉莉安娜清清嗓子,在昨晚的“爽文畅想”里,为了“得到皇位”,她可是打算允诺面前的男人要给他生个孩子呢! “坐下。”她把毛巾丢进新来的温水里泡了泡,然后指向旁边的椅子,“闭上眼。” 男人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的空荡荡的手心,然后抬起手擦了擦马上就要从下巴滴到衣领上的污水。 “那我真是……”他按指示坐下之后,抬头看眼睛里正在冒着和往日截然不同光亮的女孩,他贪婪地呼吸着她垂落下来的头发的香味,哪怕知道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他还是感觉刚刚那股躁动的心情被奇异地安抚了,“我该说……我受宠若惊吗?” “别客气。”莉莉安娜把毛巾豪迈地蒙上克里斯托夫的脸,她不管是从前还是来这里之后都没有伺候过人,所以只会凭着感觉给他乱擦——反正重点是要慢,留给她时间思考说辞。 这应该是克里斯托夫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次“侍奉”,但显然他乐在其中,以至于莉莉安娜刚刚站直身体距离他远了些,他就立刻睁开了眼睛——不会就结束了吧?他还有半张脸没有擦呢! “你看!本来就有点儿脱皮了,这里就是刚刚乱搓出来的,好大一块儿皮。”本来只是想拖时间,看到克里斯托夫耳背上那一大片新鲜的、因为被温水擦拭过变得更加鲜艳的红色,莉莉安娜还是有点别扭,她又想起了瑞拉那些关于她伤势的吓人比喻,“我如果弄痛了你,你记得说。” “你要是哪天能轻易弄痛我,我也不用那么担心了。”莉莉安娜把毛巾丢到水盆里时冷不丁听克里斯托夫这么说道。 这无疑是在暗示什么,莉莉安娜感觉自己拧毛巾的力道瞬间都变大了,这段时间的锻炼还是有用的,虽然做不到瞬间把毛巾拧成抹布,但绝不会毛巾都还没有干,手就先酸了。 “我会朝那个方向努力的。”周围全是仆人,双方也没有把这些人打发走的意思,两个人就只能用这种语焉不详的对话和眼神,传达一些当事人可能都不知道具体想要表达什么的信息。 把脸和手洗干净了,在克里斯托夫的配合下,莉莉安娜又给他胡乱擦了擦头发,主要是想把他头发上的汗渍擦一擦。她还意外从他茂盛的头发里拣出了一些——石子,细树枝,甚至还有鸟身上的绒毛。 “你和鸟儿一起飞行吗?”莉莉安娜感到了好奇,虽然脑子里还在高速酝酿着各种谎话,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 “云里面什么都有。”克里斯托夫简明扼要地回答道,“最好不要在低空飞的太快,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有什么东西飞过来蒙住你的眼睛。” “我还以为风能告诉你任何事呢。”莉莉安娜挑挑眉毛,她想起在舞会场地那里感受到的一阵风——她觉得应该就是这家伙搞出来的动静。 “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克里斯托夫眨眨眼,知道女孩意有所指,他用无辜的语气回答道,“要飞得快,代价就是减少一些对周围的感知。” “哼哼,精通风元素的魔法师先生,自己把头发吹干。”最后把毛巾丢进水盆,看了看克里斯托夫变得湿漉漉的头发,莉莉安娜发现自己居然出了一身汗,当披肩用的厚围巾是穿不住了,她把它随便搭在了椅背上。 派出去的男仆正好效率很高地从兰斯洛特的首都别邸带回了克里斯托夫的换洗衣物——以及克里斯托夫那个长得还行、但表情总是带着一丝阴沉的贴身男仆。 换衣服的事情莉莉安娜代劳不了,她示意家里的仆人把他们带路去给客人准备的更衣室,自己则坐下喝了一杯茶,脑子里继续高速旋转着“对策”。 “你是让他们给我的衣服上喷了你的香水吗?”过了好一会儿,克里斯托夫换好了衣服回来,坐下后他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又抬起肩膀闻了闻自己的衣领。 这男人的恢复能力真的够恐怖的,莉莉安娜把克里斯托夫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脸和手上的红肿居然已经看不太出来了,除了头发没有平时那么清爽之外,他已经基本恢复了平时百分之七八十的状态。 “因为你身上的汗味有点儿重,”莉莉安娜于这种真假话夹杂说已经熟练无比了,她其实只想让男人在更衣室多待一会儿,为自己再争取点儿时间,“如果姨婆坚持中午要和你共进午餐——我想你大概也不想那么累了还听她唠唠叨叨,咱们也别折磨老太太的鼻子了。” “那看来我刚刚折磨了你的鼻子。”他笑起来,虽然女孩的言语里并没有什么抱怨的口气,他还是很认真地说道,“对不起。” “哼哼……我不嫌弃你,”他看莉莉安娜回了他一个甜腻腻的笑容,“毕竟我们是……这样那样的关系。” “哪样哪样的关系?”克里斯托夫笑着反问,他刚刚听莉莉安娜叫福兰特·斯诺怀特“哥哥”叫得很亲热,同样都是虚假的关系,她可没有那么热情地对他使用未婚夫相关的称谓。 他以为这种反问会让莉莉安娜害羞,或者至少有点儿不自然的表情出现,却没想到莉莉安娜粲然一笑:“你是我的亲爱的呀!这难道还需要问吗?” 真够下血本的,男人调整衣领上衣扣的手指顿了顿,她连这种话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了,还搭配上这样耀眼美丽的笑容——从前说这些话、做这些表情的人都是他,现在他有点明白为啥莉莉安娜听到那些说辞时,大部分情况下都没有显得很高兴、反而是别扭地移开目光了。 他现在只觉得心情复杂,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她做到这个地步? 第107章 拉扯(2) 克里斯托夫离开更衣室之后,男仆们就搬来了一张圆桌,这张桌子一般是莉莉安娜在庭院晒太阳吃下午茶时用的,颜色虽然和浅色调为主的会客室不搭,但比现在会客室摆的长条桌子更适合用餐。 眼下,这张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各种吃的——厨房还在马不停蹄地继续制作着各种菜肴,厨娘们今天是从早到中午都不得一刻停歇了。 克里斯托夫在圆桌边坐下后,看着莉莉安娜往她自己的嘴里塞蛋糕,表情略夸张,眼神在乱飘,一只手还在攥裙摆——看来他这趟来得完全不在莉莉安娜意料以内,这让他带着复杂的心情好奇着,自己待会儿将听到什么样的“故事”。 “吃东西。”他刚刚坐下,莉莉安娜就殷勤地把各种盘子往他面前摆。 克里斯托夫怀疑,如果他说他累得手抬不起来了,莉莉安娜这会儿愿意喂他吃——就像刚刚给他擦脸一样,一个地方轻飘飘擦半天——花十分钟喂给他一块面包,这样她大概能撑到天黑前想出一个“完美的故事”。 不捉弄她了,而且他现在确实有点饿,男人拿起刀叉,以比平时用餐慢至少三分之一的速度,取了一小块肉放到盘子里,再切成两块,送进嘴里,然后看到了对面女孩满意的眼神。 “多吃点儿。”盘子还在朝他面前推,“一路过来累坏了吧?” “她这是在哄你按照她的预想把一整桌的东西吃完。”克里斯托夫的脑子无比熟练地为莉莉安娜的各种行为作出注解,这么多年,它已经对这项工作炉火纯青,并且骄傲地保持着惊人的准确率。 “看看这个可怜的姑娘,慌慌张张的,在思考着怎么骗你,却不知道一切早已落在你的眼睛里,啧啧,看看这因为乱眨而颤抖的眼睫毛——啊,她的眼睛真漂亮,如果是原本的颜色就好了,绿色的眼睛,梦里梦到好多次了,还有她的嘴唇,她在舔嘴角的奶油,好可爱,有点儿想当那团奶油——” “——不,我是说,你不觉得奇怪吗?从很早以前你就感觉到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你,如果她昨天凌晨真的濒临死亡,那又是谁让她安然无恙坐这里陪你吃饭……啊,她在问你吃不吃面包——她记得你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抹了酸果酱的面包!呜呼!这是多么伟大的胜利!还记得斯文说的吗!如果一个姑娘喜欢你,她会想办法给你准备所有你喜欢吃的东西,然后笑着看着你把它们全部吃完——” “——什么福兰特·斯诺怀特,完全不足为惧!胜利永远属于兰斯洛特!荣耀与长风将永伴兰斯洛特!呜呼——嘿,你说这就是爱吗?我感觉我比平时蠢了好多,但是我不讨厌这种感觉,我还想说——呜呼!呜呼!呜呼!轰!” “但说真的,好好想想,这事儿挺重要的,谁让她康复的?如果她拼命拖时间就是为了把这个人藏起来,说明这个人对她重要至极——等等,这个人会不会是比福兰特·斯诺怀特更值得警惕的存在?” “难道不该先想,一个人如果拥有让濒死之人一天之内恢复健康的能力,不,如果她瞒过了整个斯诺怀特府邸,那这个时间会更短,这个人持有的魔法……晚上?她出事在晚上,如果有人悄无声息给她治好了,难道她藏了人在她房间里?天啦,你以为你抱着她睡过一晚已经是很大的优势了,但你还没有被她藏在房间里过呢!”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现在很像一颗被夏天的海风直接从树顶吹到沙滩上砸开了缝的椰子,就算你决定要付出——爱,好吧,得花点儿时间适应这个别扭的词,不要忘记底线,别让这个爱把你变成烂椰子,没有女人会喜欢烂椰子的,好吗?” “还好,不算很累。”男人很满意自己最终的回答,和从前一样简洁,不会让人看出任何异样。 “花了多长时间?”屋子里还有仆人,莉莉安娜只能这么试探。 克里斯托夫看了她一眼,先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肉吃完咽下去,又喝了一点水,回答道:“一天多。” 莉莉安娜在心里算了一下,又问道:“何必那么赶呢?” “怕来不及。” 视线交汇,又是和说“我担心”一样的眼神,让莉莉安娜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这种说法的话,基本就可以确认她的猜想正确了。 “再吃点儿东西吧。”她深呼吸一口气,目前她还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只能继续把桌子上的盘子朝克里斯托夫面前推,“不够我让她们再去厨房拿。” 于是莉莉安娜看克里斯托夫开始闷不做声地拿面前的东西吃,这是饿了,虽然吃得不紧不慢的,但肯定是饿到了。 她还挺喜欢看他吃东西的,虽然这些贵族的仪态都很好,但克里斯托夫吃东西会多给人一种“这个东西真好吃,很香”的感觉。 莉莉安娜不清楚,这是不是也是男人日常表演的一环,毕竟对主人来说,贵客喜欢自己府上的食物也是十分值得高兴的回馈。总之,她明明早饭是吃饱了的,现在看着克里斯托夫吃什么,她也忍不住跟着去吃点儿,有种今天的饭比之前香的感觉。 他们从前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多,所以莉莉安娜不太清楚克里斯托夫对于正餐的偏好,只记住了他对于甜点的好恶。 她记得他平时不爱吃那种被蜜和大量的糖腌制保存的水果,只要甜品上有他就不吃,甚至于高脚酒杯上用这种果子做点缀他也不拿,他喜欢吃的是那种特殊酿制、带酸味的果酱。 不过,男人今天是一个个盘子吃过去,先吃肉,最后是甜品,把最后端上来的那碗现做的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里面的蔬菜都捞出来咔嚓咔嚓地吃完了——不过说真的,春天还没到,新鲜蔬菜比肉难得。 “你中途都没停下来吃点什么吗?”莉莉安娜看着女仆把吃光的盘子一个个拿走,又不断补上新的,觉得这场景有点儿好笑,但她笑不出来,“一天一夜,你再厉害,也不能不把自己当人啊。” 克里斯托夫被莉莉安娜说的话逗笑了,他虽然还没有吃饱,但也不饿了,便放下刀叉说道:“我计算过自己的体力,知道这么直接飞过来没有问题。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楼上那家伙,带着骑士团出门的时候基本不可能按时吃饭,别说饿一天,饿好几天都有。” “那你们还是比福兰特他们在雪原上好些吧?”莉莉安娜想了想,“海里……至少有鱼?” “靠近魔矿石矿脉的地方,就很少有能食用的、没有毒的鱼类了,但你说的没错,雪原上应该更贫瘠。”克里斯托夫一边回答一边观察莉莉安娜说起福兰特·斯诺怀特时的神情,感觉她的语气也没有特别亲热,这让他心里安定了不少。 女仆们把桌上的餐具餐盘清理干净、重新铺上了整洁的桌布,虽然这不算正式的一餐,仆人们还是带来了洗漱的用具让主人们整理了一番,再沏上热茶。 “小姐,少爷让我转告您,他会陪伯爵夫人在楼上用餐,夫人的意思是,如果少公爵要留下吃晚餐,那就让厨房按晚宴的标准准备,她届时也会下楼来。”女仆长走过来轻声询问莉莉安娜的意见,“您看——” “我就不叨扰晚餐了,陪莉莉安娜小姐再坐一会儿我就告辞。”克里斯托夫回答道,“请转达夫人,今天仓促来访是我失礼,改日我会专程来问候她,请她见谅。” “那就这么办吧,”莉莉安娜看了看时间,距离午饭也没多久了,“和姨婆说,我下午去陪她。” “我想和莉莉安娜小姐单独说几句话。”克里斯托夫微笑着看向女仆长。 这就要开始了?莉莉安娜感到一阵惊慌,她还什么都没有想出来呢! 第108章 mermaid(1) “噢,自然——”听到了兰斯洛特少公爵的发话,女仆长看向莉莉安娜,在得到她的点头答允后,女仆长冲屋里所有的仆人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会客室:“小姐,我是让——” “随便谁,梅根吧,让凯特再休息休息。”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回答道。 即使有婚约在,他们这样的未婚男女也不能长时间共处一室,以前她和克里斯托夫要说话的时候,门口都会站着梅根。她是很放心的,知道克里斯托夫绝不会让任何不该听的话飘到梅根耳朵里。 她这会儿只需要担心自己,莉莉安娜觉得口干舌燥,有种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看错了考试时间,以为还有一天抱佛脚的闭卷考试就在十五分钟之后的恐慌。 随着门轻轻被女仆长关上,会客室里只剩下了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两个人,为了掩饰紧张,莉莉安娜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所以,能告诉我吗?”她的杯子刚刚放下,就听到克里斯托夫发问,开门见山,干脆利落,没有弯弯绕绕,也就几乎没有给她什么扯东扯西的机会,“那天凌晨,你为什么会陷入濒临死亡的境地?” 莉莉安娜的茶杯没有顺利放到杯垫上,这让瓷器与桌子碰撞出了清脆的声音,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场白,莉莉安娜心想,她下一秒就坐正了,双手交叉放在了膝盖上,挺直了腰。 这事儿不能认,她抿紧了嘴唇,因为认了,紧随而来的就是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昨天凌晨还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今天就能活蹦乱跳地坐在这里说话了? “别露出这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她才刚刚开始酝酿演技,就被男人准确打断了前摇,他拧了拧自己的鼻梁,“你不擅长——至少不擅长在我面前撒谎,我们跳过这个环节,好吗?” 莉莉安娜张了张嘴,她想反驳,但克里斯托夫脸上表现出了明显的疲惫。 他可能是装的,但是……长途跋涉,突然放松下来,又吃饱喝足,困倦会以成百上千倍的强度侵袭人的身体——她只是在旅游时爬过几座山,对于长时间的魔法飞行所消耗的体力没有任何概念。 莉莉安娜沉默了好久,说道:“何必呢?且不说我人现在好好的,就算我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飞一天一夜过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了。” “我没想那么多,”她听男人回答道,“你感觉到我的异样,可以瞬间从这里去赛尔斯,我没有你这样的魔法……我承认,这一天一夜是我对你的魔法最渴望的时候。” 他继续说道:“对我来说,一天一夜也好,三天三夜也好,我要知道我已经尽我所能了,我要第一时间发生了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才不会像之前那样,打开几封陈年的信件,发现自己除了悔恨之外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什么事都没有。”莉莉安娜用了她能想到最诚恳的眼神看向克里斯托夫,她主动站起来,走到克里斯托夫身边去,转了一圈,又伸出手来捋上了自己手臂上的衣服,“你看!如果你还想看别的地方——” 要看就看!她真的豁出去了,看了又不少块肉!反正她也看过他的,不算吃亏! “你看,我问你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不断和我强调你现在没有事。”莉莉安娜看到克里斯托夫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把手伸向衣领的行为,“我相信你现在很好,毕竟你刚刚还能和福兰特·斯诺怀特跳舞,但我那天感觉到的异样,应该也不是错觉。” 沉默,对视,然后移开目光,莉莉安娜都忘了这个循环今天发生过几次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去年中毒过,那一次我的确命在旦夕,”莉莉安娜说道,“我翻了好多书,但从来没有找到类似的记载。如果当时你没有感觉到什么的话——” “我需要为此道歉,你中毒的时候是夏天,我人在海上,”克里斯托夫说道,“我是后来才收到的消息,所以我无法准确地判断自己在大海上感受的痛苦来自魔兽给我的伤口、骑士折损的愤怒,还是来自你。但我确定,你来首都之后出的每一次意外,我都多多少少有点感觉。” “我觉得真的很奇怪,我们两个之间的联系。”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眼睛无处安放,她结结巴巴地继续说,“我、我这些天也查找了很多书,书里……” “莉莉安娜,”她感觉男人的手从她的手腕移到了她的手掌,现在他们是握着彼此的手了,他的手很暖和,也有很多地方有明显的粗糙,“不要转移话题。” 没有什么常规手段了,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如果多给她一点儿时间,她也许能想出点子来,但她临场发挥的能力实在有限,现在她感觉自己面前所有的路都被克里斯托夫不疾不徐地堵死。 “你说过,你有秘密不告诉我,所以也会尊重我有秘密。”她只能启动最后的“应急逃生出口”了。 “但是你也答应了我,我离开首都之后,你不会做任何危险的尝试。”克里斯托夫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抓着把柄咄咄逼人,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强势,所以他选择抬头看莉莉安娜、让她处于他们中更高的位置,“你让我放心,让我不要派任何骑士或者护卫来看着你,让我信任你,莉莉安娜。” 但结果是,他太熟练这一套,无论用多么温柔的语气,听起来都是在把人逼到墙角:“但你没有遵守这个诺言,对于‘合作’来说,守信用很重要,是不是?” 这是被将军了吗?莉莉安娜心里乱成一团麻花,她思考要不要反呛一句“你也骗过我啊,你拿一枚戒指对我说它能让我眼睛变绿,咱们大哥别笑二哥”,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我不会骗你”这种话,而且这件事远在他们“合作”之前。 不行不行,越是慌张,手里的牌越不能乱打。如果她真的是皇帝私生女,当今皇帝是蓝色眼睛,说明她的绿眼睛很可能来自母亲——在瑞拉把那张纸给清理干净之前,她不能让关于自己身世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你——”她灵光一闪,她反过来握住了克里斯托夫的手,弯下腰去靠近他,“你曾经答应过我一件事——” 他留下过一张字据,上面写着他会“无条件答应她一件事”。 这张字据当然可以用于要求“永远不要追问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就这么轻易地把那个承诺用掉吗?可以预见,如果把它在这里用掉,以后应该再也拿不到类似的好东西了。 “我,我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她决定先努力一把,“对,就是……这事儿是我不对,作为补偿,我将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不问理由,不管你是想在什么时间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但你不能拿这个来问我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无论怎么推演,莉莉安娜感觉自己都不能把“濒死”这种克里斯托夫已经亲身共感的情况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她索性开起了条件,反正她现在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了。 这条件应该算不错吧!莉莉安娜眼神热切地看着克里斯托夫,希望他能直接答应,但是她没想到克里斯托夫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笑容,他平静地问道:“哪怕我要求你嫁给我?” 第108章 mermaid(2) 莉莉安娜傻了,她下意识站直了,低头看他们两个交叠的手,然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惊慌地意识到,男人提这个问题时没有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类似戏谑、调侃之类的表情。 他居然是认真的吗?莉莉安娜感觉自己有点儿感觉不到自己的后脑勺,在听到那个问题刹那,她差点儿忘了自己一开始在为什么慌张。 她居然真的在考虑?观察着莉莉安娜反应的克里斯托夫感到了来自内心的震动。 她曾经如此向往“有爱的婚姻”、花费了那么多的口舌去让他认同、尊重她的这个“梦想”——但现在,仅仅是为了让他不再过问那晚上发生了什么,她在考虑嫁给他。 “你在开玩笑,是吧?”莉莉安娜艰难地询问,她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就像被塞了一块石头,“你不是那种……就……我们之前说好了……” 他在逼她,是想试探她能做到什么地步吗?莉莉安娜觉得呼吸困难,她的大脑里全是杂乱无章的声音。 克里斯托夫是很骄傲的那种男人,老实说,放在原来的世界,换一个普通点的身份,莉莉安娜觉得他这个性格是不那么讨人喜欢的——而在这个世界的规则下,他的高贵出身和强大魔法某种意义上注定了他的性格,想做什么就能做到,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他这一生唯一的挫折可能在童年时期连续失去了父母。 这种人,会允许自己用一种接近强迫的手段去获得妻子吗?莉莉安娜觉得他不会这么做,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做这种事。 拖吗?莉莉安娜心乱如麻,但是她该怎么拖?她怎么做才能既保护好瑞拉……也尽量不伤害她和克里斯托夫目前的关系? 克里斯托夫蠕动了一下嘴唇,其实不用莉莉安娜说,他也基本靠着她的表现拼凑出了那晚的大致经过:莉莉安娜大概率是进行了十分危险的瞬移尝试,让她的身体承受了比之前让她感到不适的“淤青”严重得多的伤害,这种伤害造成的痛苦让远在赛尔斯的他产生了共感。 唯一的问题是,这件事是如何风平浪静地结束的?克里斯托夫判断,如果他没有承受过足够的体能极限和伤痛,那晚上的痛苦足够令他直接失去意识,长期被保护起来的莉莉安娜自然不可能安然无恙,所以她不可能独自处理那晚的状况。 当晚至少存在第二个人,莉莉安娜十分不希望他知晓这个人的存在。 而这个人甚至可能就是福兰特·斯诺怀特……他还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突然回到首都,在之前,福兰特·斯诺怀特每年都是要等瑞诺卡过完融冰的节日后才回到首都学院的。 普通的治疗师基本不可能让一个濒死之人一天之内恢复健康,至少,他没有听说过王国有如此强大的治疗师。 他的心里缓慢得出了结论,也许,是所谓的……圣女,圣子——圣神的信使,不管是什么称呼,总之拥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似乎很合理,虽然他依然不太愿意承认“神明是客观存在的”这件事,但圣神信使是拥有大量史料记载的,而且如今的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莉莉安娜的魔法超出常规的六种元素之外、和另一位神的能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两个神明,在传说记载中,既是亲人,也是伴侣——这种既视感令克里斯托夫感觉自己的胃不舒服地扭动起来——这层关系让那个人更快地感知、甚至是预感到了莉莉安娜的危险,赶到了她的身边。 排查出这个人不难,兰斯洛特拥有王国最声名远扬——同时也是最恶名昭彰的情报系统,谁让风可以去任何地方? 脑中的思路已经无比清晰,但男人并没有感到从前那种拨云见日、尽在掌控的快乐。他皱着眉头,握着面前女孩的手,定定地看着她。 神吗……比起只是身为“人”的我,你最终还是选择“神”吗? 克里斯托夫想知道,莉莉安娜能为这个“让她悄无声息恢复健康的信使”做到什么地步,这种心情促使他轻声回应莉莉安娜道:“如果我没有开玩笑呢?” 他看到女孩张开嘴,被咬出了牙齿痕迹的嘴唇缓慢开合,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我——” “我在开玩笑。”男人几乎是立刻发现,他不想知道莉莉安娜的答案,无论是她说“不行”还是“行”,都不能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快乐,“我不会提这个要求,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似乎是得救了,但接下来是沉默,好难捱的沉默,莉莉安娜非但没有觉得放松,反而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眼眶里有泪水摇摇欲坠,她甚至希望来个胆子大的仆人突然把门踹开,拯救一下屋子里的气氛。 为什么话题突然到了这里啊?为什么他要露出如此疲惫、如此受伤的表情——他的从容不迫呢?他的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呢? “也许,只是想让你愧疚,就像你早上对福兰特做的一样,”脑中那个拎着锤子的自己冷声说道,“先让你觉得对不起他,然后你发现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 “不是的,他就是在伤心啊,”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另一个声音已经在抽泣了,“不管怎么说,他一路飞过来,是真真实实地为了你奔波了一天一夜还要多啊。” “那……那你接受这个条件吗?”莉莉安娜拼命不让自己的心软下去,她尽力让自己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并且不会过问理由。作为交换,我的要求是,以后不要再追问我……你今天问的那些问题,也不要用任何方式寻找答案,我说的是任何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派遣你的那些人替你寻找……你就当你从来没有过奇怪的感觉。” 她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你要继续平静地过好之后的每一天,但看看这一天,她居然还没有吃午饭。 克里斯托夫定定地抬头看着莉莉安娜,他已经忘记了前一秒自己在想什么,他的脑子现在只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完全占据了。 如果我向你献上你要的爱……你能不能……不,哪怕你已经做了你的选择,我还要进行我的行动。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参与的每一场竞争,就算不是由他欢呼胜利,那也必须由他宣判结束。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他直觉自己得做点什么。 上一次完全放弃思考、只凭借本能去支配行动是什么时候了?他在大海上有时候也喜欢听凭一点直觉,但那仅仅是一些锦上添花的参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本能驱使……这是危险的——对自己危险、也对赛尔斯危险的行为。 需要停止、冷静、恢复正常。 就点点头,答应她就好了,这是个不错的条件,她的瞬移魔法会帮到忙的,多得是地方用得着…… “克里斯?”因为没有得到男人的回答,莉莉安娜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她搭在他双手上的手指。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从来都没有过奇怪的感觉,关于你的任何感觉,都不要有。”她听男人轻轻说道,“但我摆脱不了它们,莉莉安,它们像丝线缠住我。” 莉莉安娜张了张嘴,她感觉到眼泪从自己的眼角滑落到脸颊上,而她的大脑甚至不能为她此时此刻的哭泣找出理由来,它已经濒临死机了,只是告诉她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或许,大概,你们的话题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朝着混乱无法预知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她下意识想逃避这个无措的状况,但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他紧紧握住了,她听男人说道:“不要躲。” “什么?”莉莉安娜茫然,是错觉吗,她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祈求的意味。 “你说会无条件答应我一个要求,这就是我的要求。”她听见男人这么说道,说话间,他正在靠近她,“我的要求是,不要躲开。” 他在说什么? 她感受到一阵嘴唇上的柔软,莉莉安娜愣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像是……彻底停止了运转一样,眼前的视线很模糊,除了嘴唇上的感觉,她只感受到了放到她脖子后面的手掌的粗粝。 因为用的一样的漱口水,喝的一样的茶,他们的唇齿是相似的味道,非要说不同的话——克里斯托夫身上还有她特意叮嘱女仆撒上去的香水味道,以及没有彻底掩盖住的、风尘仆仆的味道。 她微微向后仰了一下,这让他们暂时分开了,拉开的距离让她看清了一秒男人的眼睛——因为下一秒他又靠过来,轻轻咬住她的下嘴唇、比刚刚更深地吻住她。 两个人吵闹不已的脑子都在那一刻同时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吵架的声音、敲桌子的声音,他们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如不绝的潮水。 反正视线模糊一片,两个人都在本能地驱使下闭上了眼睛,奇怪的是,当仿佛置身于黑暗之后,他们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 “理智是坚固的礁石,情感是澎湃的海浪。” 一个浪迹赛尔斯的无名吟游诗人,曾在一个满是蛛网和咸腥味道的酒馆,用脏兮兮的杯子喝完身上最后一个铜币换来的酒。他醉倒在因为年迈而风情不复的舞女臂弯,举起只剩下泡沫的杯子,说出了这首他此生唯一被世人记住的诗。 “而爱情,我的朋友,是海浪冲刷过礁石后,从礁石的裂隙中生长出的花朵。” 第109章 一等轶闻(1) 这一天脑子停止运转的人,可不止斯诺怀特首都府邸会客室的那一对男女。 瑞拉·格林本来制定好了她雄心壮志的“血纸拯救计划”。瑞拉的水元素魔法,只能算勉强够用,粗暴清理厚实的地毯没有什么问题,反正也不会有人去拿着尺子量地毯一夜之间薄了多少,但对于这种又薄又脆的纸,就必须小心行事了。 在莉莉安娜离开后,困得头昏眼花的瑞拉还强撑着对着蜡烛,把那张纸上严重粘连血迹的地方研究了一遍。 然后她把那张纸小心放到盒子里藏进床下面那块松动的地板里面,决定一大早就甩开胳膊大干特干,争取花一天时间把这张纸给清理出来。 但是,她早上没能醒过来,中午也没能醒过来,一直到黄昏时分,她都一直在酣睡。 瑞拉低估了自己救治莉莉安娜所耗费的精力,她没有意识到自己那天被莉莉安娜和凯特拼命摇醒后的清醒全靠她强大的意志支撑——而后果就是,无论多少人在她阁楼门外拍拍打打,她都听不见,整个人仿佛陷入了黑甜纯净、永无止境的睡眠中。 “这可怎么办才好!”苏珊大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孩子从前也有不出房门的时候,但每次送过去的饭可从来没有浪费过,眼下是早饭也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晚饭似乎也不打算吃的模样——最可怕的是屋子里一点儿回应都没有,瑞拉一定是生病了! 子爵派来保护瑞拉的那个红发小伙子又被瑞拉放了新年假,眼下还没有回来,大婶拎着勺子想主意,想来想去,交代新来的厨娘盯着锅之后就换了衣服匆匆离开了救济院。 她临走前找来了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孩子,让他们轮流去阁楼前守着瑞拉,如果她醒了,厨房的大铁锅里还藏着两块馍饼可以吃。 被仆人们指引进莱恩家的宅邸时,胖胖的妇人紧张极了。 圣神在上,她可从来没有到过这么气派的地方,天还没有全黑呢,为什么视线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把人眼睛都给照花了——乖乖,那该都是靠稀罕的魔矿石点亮的灯吧,那么大的灯,不知道要烧多少石头,邦德先生的那盏灯可是只需要一小块石头就能用一年呢…… “莱恩老——不,克劳尔少爷!”苏珊大婶差点又说错了,没办法,她在人前总喜欢骄傲地说“莱恩老爷喜欢我们瑞拉”,毕竟“老爷”这种称谓听着更大气一些,听的人不深究的话,会以为瑞拉得到了莱恩家族继承人的青睐呢! 妇人心里也是有自己的盘算的,瑞拉生病了,当然是要找这些平时和她交好的贵族老爷们帮忙。 斯诺怀特小姐当然很好,但斯诺怀特小姐又不能娶瑞拉为妻。妇人想着,瑞拉平时性格直直犟犟,但生病了总会感到脆弱的,这种时候来一位贴心的绅士送上关心,她一定会十分感动,说不定就此坠入爱河——莱恩家的这位小少爷本来就很喜欢瑞拉,如此一来,这婚事不就成了大半! “瑞拉出什么事了?”乍然听闻仆人传报,救济院里有人来访,而且是关于瑞拉生病的事情,克劳尔当即从自家院子里的大树杈上跳了下来,衣服都没有换就急匆匆奔去会客室见人了,推门便看到苏珊大婶局促不安但又满心好奇地东张西望。 克劳尔心里放心了一些,妇人还有心情打量四周,说明瑞拉的情况不是很严重。 听完苏珊大婶的描述后,克劳尔陷入了沉思,他几乎是立刻想到,瑞拉的昏睡应该是使用光魔法造成的。 根据莱恩家族的记载,他们家曾经诞生过圣神的信使,这位信使将圣神的恩惠播撒给了王国的许多人,并为拯救当时同样具有莱恩家族血统的教皇慷慨付出了生命。 因为他只是次子,无法接触家族更多的秘幸,克劳尔只简单地读到过:信使所使用的治愈能力并不是毫无限制的,他们会因为使用魔法感到疲惫。 这一点在瑞拉身上得到了验证,克劳尔知道瑞拉有时会在郊外集市偷偷救治那些生病的孩子,也会每天抱抱救济院的孩子检查他们的身体,每次做完这些事情她都会犯困,有几次甚至在返回救济院的路上靠着他直接睡着了。 但如苏珊大婶描述的,从昨晚就一直昏睡到第二天黄昏的情况,克劳尔从来没有见过,这让他皱起了眉头——瑞拉这是尝试救治了谁? “路上说吧。”青年没有犹豫,他请妇人继续在这个房间休息片刻,自己则去换一身出门的衣服,“治疗师吗?没事,我对于草药这些东西也比较熟悉,我会让他们准备一些带上。” 在去救济院的路上,克劳尔听苏珊大婶讲述了一下瑞拉这几天的行动,听起来一切如常,她只是去斯诺怀特家做了客——那位占了瑞拉身份的假斯诺怀特小姐相当黏瑞拉,三天两头就想把她请去家里,而瑞拉对此一直是欣然放任的态度,克劳尔也就不能说什么。 但是……瑞拉的亲哥哥,福兰特·斯诺怀特就在那天凌晨突然返回了首都,很多人听说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都是谣传。 那位少侯爵刚刚结束人生的第一次独立冬巡,正是风头无两意气风发的时候,不留在瑞诺卡的主城和臣民欢度即将到来的融冰节,反而悄无声息地回了首都,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这背后存了什么目的。 有没有可能……福兰特·斯诺怀特的冬巡并没有对外展示的那样顺利,而是受了比较严重的伤,所以悄悄返回首都让妹妹帮忙救治? 克劳尔在心里快速地思考着,他心里感到了一阵不安。 他最近一直在考虑离开米里德、邀请瑞拉和他去王国的其他地方生活——或者她想去哪里,他愿意跟着她一起去,他觉得即使离开了家族,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为瑞拉提供很多支持和帮助。 但这个愿望实现的前提是,瑞拉的治愈魔法没有暴露在人前。一旦女孩的圣神信使身份为外人所知……皇室、莱恩、斯诺怀特、兰斯洛特,甚至是如今已经式微的圣神教会,也一定会尽力在其中插上一脚。 克劳尔自认已经很了解瑞拉,女孩不会喜欢那种被束缚被安排的生活。而在此之外,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明白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和王国的力量抗衡,瑞拉的秘密被暴露的那一刻,大概率就是他失去瑞拉的那一刻。 但如果瑞拉是自愿救治福兰特·斯诺怀特的……克劳尔心中一阵黯然。 他也没有资格提任何反对意见,瑞拉有使用魔法的自由,也有选择自己亲哥哥的自由,所谓的“我们去另一个地方生活”,从头到尾都只是克劳尔自己的想法罢了,他还没有勇气询问瑞拉的心意。 第109章 一等轶闻(2)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克劳尔带着苏珊大婶回到了救济院,来到阁楼下,青年犹豫了一下。 尽管救济院已经成为了他在首都第三熟悉的地方,但瑞拉从未邀请他到她的阁楼上去过。每一次告别的时候,不是瑞拉把他送到门口冲着他的马车挥挥手然后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就是他站在阁楼下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尽头。 没有邀请过,意味着他从未获得许可……等瑞拉醒来后,会责怪他贸然闯入她的房间吗? 窥探秘密是一种罪过,克劳尔感到了自己呼吸变得急促。他回忆起了少年时代因为好奇摸索到了家中一个密室的入口,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父亲耳朵里,那一晚他被传唤到了父亲的书房。 可笑的是,那天距离他的生日很近,听闻父亲召见的少年心中居然幻想道,这是不是代表着父亲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但他得到的是暴风骤雨般的怒斥,父亲脸上的表情和眼睛里透出的厌恶和瑞拉的脸重叠在一起,让青年感到自己即将迈上楼梯的那只脚沉重无比。 不,瑞拉不是父亲,也不是哥哥,瑞拉从不会因为他展示自己的能力而投来怀疑的眼神,无论他表现给她的是多么无足轻重的魔法——女孩永远用热情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每一个细节,然后用她简单到粗俗的语法送上各式各样的赞美。 青年顿了顿,然后强迫自己迈出脚步。没关系的,他想,我会很小心,我会让自己不看房间里的其他东西,还有厨娘大婶为我作证,如果她生气了,我会努力对她说:“瑞拉,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许可就贸然进来,我是因为担心你生病了才进你房间的,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不要生气了。” 克劳尔对于道歉很熟练,他从小到大为很多事情——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那个年纪理解不了、之后才慢慢明白的事情道歉,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不为被误解、被猜疑感到悲伤,但今天他意识到,如果猜疑他的人是瑞拉,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都让他感受到痛苦万分。 阁楼上还有几个孩子坐在楼梯栏杆边,他们丝毫不觉得在这种只靠几片木板和木架支撑起来的楼梯上玩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优良的土系和木系魔法师可以创造出各种造型奇特的建筑,在克劳尔的故乡,贵族们都以建造更加夸张、新奇的居所为乐趣,眼前的这种楼梯实在是乏善可陈——但那些建筑都有显而易见的弊病,他们必须依靠魔法维持姿态。 魔法师们不可能终身不走出自己的杰作一步,因此,米里德每年的魔矿石消耗量与首都区域不相上下,但当地却没有任何魔矿石矿脉可供开采,金币只能如流水一般涌向北方的高原。 救济院自然是没有能力去买来魔矿石加固自己的建筑物的,克劳尔只能用魔法去探知那些砖石和木梁年久失修、腐蚀的部分,力所能及地在原来的基础上修修补补,这个楼梯已经被他加固了一回,不然它可能会因为同时承受几个孩子的蹦蹦跳跳和他的体重直接倒塌。 发现克劳尔上来后,孩子们老实了很多——青年知道,瑞拉有时候会因为这些孩子的态度生闷气:无论瑞拉做多少努力,小孩子总是会更听克劳尔的话,女孩有时候费尽口舌都达不成的效果,他一句话就能解决。 “他们对贵族的敬畏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瑞拉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她的高兴和失望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我觉得这样不好。” “我说这些话可能不太合适,但……”当时克劳尔斟酌了一下,还是对瑞拉说,“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我不以此为荣,但事实就是,贵族可以轻易对平民造成伤害,而且并不会受到太多责罚。” 每当讨论这种话题时,女孩的眼睛里都像在燃烧火焰,克劳尔一边明白这是她的魅力所在,一边又担心这种火苗有一天会灼烧到瑞拉自己,把她拉入灾祸和纷争。 在轻敲房门也没有获得任何回应后,克劳尔最终还是推开了她的房门——房门是从里面上锁的,但这里的锁不是十分复杂的金属锁,他感觉这个门锁是瑞拉自己改装的,上面还有魔法阵。 瑞拉学习能力很强,这一点克劳尔深有体会。虽然大家总开玩笑说“首都学院的入学邀请函是王国最为权威的贵族身份鉴定书”,但绝大部分贵族都不打算在学院真正学到什么。 只要家里没有亏空到太难堪,没有人会克扣后代的教育,很多家族还会早早挑选旁支里品格优秀的孩子,让他们与继承人一起学习:各地的对于家族的继承人来说,十七八岁才开始学习那些所谓的“知识”未免太荒谬;而对于继承人的兄弟、旁支的后代来说,他们更渴望的是学院为他们提供的舞台和资源。 至于女人们……面对女性的话题,克劳尔会像谈论贵族一样小心,瑞拉似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与其他的男性没有什么区别,学院也允许她选修所有开放的课程,这让她成为剑术课上唯一的女学生——野外行军之类的理论课程,还有莉莉安娜·斯诺怀特陪她上。 克劳尔观摩过瑞拉的剑术课,也是坐在高高的树上远远地看,所以他知道瑞拉是动真格的。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接受训练得太晚——女孩拥有健美而结实的身体,也丝毫不为自己穿着和其他男人一样的短打衣衫感到害羞,如果拥有从小培养的机会,她的力量短板肯定能得到补足,甚至可能因为灵巧成为一个优秀的剑士。 “哎,我今天又打赢了一个,这回应该不是故意让着我的,”她也会很高兴地和他分享自己的剑术课,“他分心看我的膀子!我一下子就抓住机会给了他脑袋好几下,直接把他打趴!” 这种夹杂着平民粗俗俚语的描述总是让克劳尔忍俊不禁,青年会默默把她说的这些人名记下来,如果来年的剑术比赛上遇到他们,他会让这些盯着瑞拉胳膊、胸口和大腿流口水的男人吃到苦头。 所以,在首都学院拼命学习的瑞拉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她简直就像一块蓬松柔软又格外干燥的棉花,不想放过任何一点儿知识的水分。这种时候克劳尔就很庆幸,在尚未和瑞拉相遇的枯燥时光中,他躺在各种大树的枝杈间看过很多书,这让他能解答她的很多问题。 魔法阵被解开了,女孩对这种艰深复杂的魔法涉猎尚浅,但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就是在入门阶段打转,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苛责的。 其实直接破坏魔法阵更容易,就算会让房门四分五裂,克劳尔也能很快把它修好,但他不想这么做。之后打开房门就变得轻而易举了,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克劳尔最终打开了瑞拉的房门。 第109章 一等轶闻(3) 青年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慢慢走了进去,窗外已经接近天黑,这让屋子里暗得只能看出大致布置的轮廓。 因为窗户漏风的缘故,所以走进去并不觉得沉闷,克劳尔刚刚走进去就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一愣,低头发现是一件衣服,捡起来才发现应该是瑞拉贴身的衣物。 他的脸瞬间红了,觉得手里的布料很烫手,但是又做不出直接把它丢回原位的事,于是克劳尔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件小衣服叠整齐,轻轻放到了眼前的第一个小板凳——虽然上面胡乱堆了好几本书——上面。 阁楼上的房间很小,克劳尔告诫自己不要乱看,走了几步绕过地板上的混乱来到了瑞拉的床前。女孩依然睡得烂熟,门外透出的光隐约照出了她的脸,因为眼睛闭着、表情松弛,她的脸庞比平时显得柔和很多。 “瑞拉?”克劳尔小声呼唤了几下瑞拉的名字,但是她依然没有醒。他伸出手去轻轻刨了一下散在瑞拉脸颊上的那些零碎的短发,手指尖上传来了她的体温。 用手背继续感受了一下她的体温,是正常的,克劳尔感觉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瑞拉应该就是使用了太多光魔法所以才昏睡,并不是普通生病。 “我会……我会保护你的。”瑞拉的熟睡让克劳尔有勇气说一些她醒着的时候不敢和她说的话,“哪怕我只有自己,不像他们拥有千军万马……我也会保护你,让你过你想要的生活。” 她睡着了也挺好的,因为这样她就不会拒绝他,对他说“我不需要你”。 “你本来就不该出生,米里德从来都只需要一个继承人。如果不是母亲拼命恳求,父亲早就杀了你,所以老实点儿吧,毕竟这里根本不需要你。”兄长的话突然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他眨了眨眼睛。 我们……去找一个需要我们的地方吧。我从小不被允许有什么远大的梦想,但我知道你有,我希望自己能帮助你。 虽然我希望你的身份能永远都是一个秘密,这样对你才是最安全的,但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那我会保护你,我会尽我全力保护你。 我只祈求你不要冷冰冰地对我说……你不需要我,因为我是那么的需要你。 直到克劳尔弯下腰、嘴唇轻轻贴上女孩的额头,他才如梦初醒,这个行为并没有得到允许,也没有包含在厨娘的拜托里。他慌张地朝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踢到了又一个堆了纸张的凳子,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赶紧伸手扶住凳子、收拾落到地上的东西时,克劳尔才发现门口有两个小脑袋在探头探脑,孩子们眼睛里闪着令他不安的光芒,让他几乎立刻就想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金币交给他们、让他们对看到的——无论看到了什么,都保持缄默。 但两个孩子没有说话,他们年龄都比较大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年就会离开救济院。 瑞拉已经给他们找好了学手艺的师傅,有一个孩子的师傅是个四海为家的手艺人,只是在初春的郊外集市上被他们碰巧遇到——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天,那孩子就要和救济院的大家伙告别了。 “老爷,瑞拉姐姐会好起来吗?”等他们走下阁楼,克劳尔才听一个孩子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克劳尔点点头,虽然还在为自己刚刚的行为懊悔不已,但他不至于在孩子面前失态,“放心吧,她没有事。” “老爷,会一直陪着瑞拉姐姐吗?”那个即将远行的孩子问道。 克劳尔看着那个小男孩,孩子的变化速度总是远超成年人的预料。克劳尔记得这孩子从前是最讨厌瑞拉“晚课”的几个之一,每次被瑞拉勒令坐在板凳上听课时,脸上的怨愤几乎要直接从眼睛里冲出来,如今却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是因为知道自己能找到老师全靠瑞拉奔走,还是意识到下一次有机会回到首都可能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呢?对这些已经忘记了父母长什么模样的孩子来说,救济院就是他们的家乡吧。 “只要她不赶我走。”克劳尔轻声回答提问的孩子,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青年的笑容依然温柔,但抬头看向身后黑漆漆的阁楼时,眼睛里却带着迷茫。 而在没有点蜡烛的阁楼上,地板正因为女孩翻身爬起来而发出“吱呀——”一声,瑞拉拼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睡了太久,她感觉浑身发软、四肢就像是被在酸菜坛子里泡过了一样没什么力气。 她其实在那几个孩子在门口跳来跳去的时候就醒了,但是身上就像有千斤重,她感觉自己连眼睛都睁不开。 从来没有那么累过,瑞拉的第一反应是她需要自救,在她努力想要活动自己的身体时,她听到了有人试图开她的门锁,正当她焦急万分时,她听到了克劳尔的声音。 意识到是克劳尔,瑞拉心里安定了好多,但床下的地板里面藏着莉莉安娜带回来的血纸,她不希望克劳尔发现它。于是她开始更努力地想要睁开双眼——但是失败了,紧接着,她就听到了克劳尔说的话,以及感受到了他落在自己额头上的吻。 毫不夸张地说,瑞拉当时就感觉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一直抬不起来的四肢瞬间恢复了感应,让她差点就直接从床上弹起来、睁大眼睛冲青年大喊一声:“你干嘛呢!” 还在从前的世界生活时,瑞拉是个独行侠,父母忙于维持生计,没有什么时间去“维持亲子间的亲密关系”,而对于一个还在为下周吃什么发愁的家庭来说,一碗多几块肉的热汤面的意义确实远高于“来抱抱我的小女儿,你要知道爸爸妈妈最爱你了”。 在实用极简主义的家风下茁壮生长的瑞拉,也就习惯了生活里没有什么“亲密时刻”,因为囊中羞涩又不想占人便宜,她不会参与宿舍的各种聚餐、哪怕有人表示这顿饭是请客,宿舍里关系好的女生恨不得上厕所都要手拉手一起去,对于瑞拉来说这只是浪费时间。 应该说,瑞拉的这个“亲密抗拒症”已经被莉莉安娜治好了一些,因为莉莉安娜完完全全就是那种黏朋友的女孩,她很喜欢各种亲昵的小动作,甚至曾试图把脸埋进瑞拉的胸(然后下一秒就被瑞拉拎住脖子后面的衣领提起了脑袋、放到一边去)。 但被莉莉安娜一把抱住然后“嘿嘿嘿”笑着蹭脸颊和脖子的感觉,和克劳尔突然落在她额头上的吻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瑞拉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了屏住呼吸装睡、直到青年离开才睁开了眼睛。 瑞拉感觉自己发烧了,刚刚被克劳尔亲吻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就像有火苗在上面跳舞一样,热度逐渐蔓延到了她的整张脸,让她想对自己使用治愈魔法——但大概是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她的魔法失效了,虽然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只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烫。 先……先重新做一个魔法阵,毕竟地板下面还藏着一张纸。在呆愣了好一会儿之后,女孩终于为自己选择了接下来的行动,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刚刚艰难地弯下腰找袜子,又听到了胃里传来了响亮的叫声。 得把这件事忘掉,当它完全没有发生过,瑞拉想,不然她以后看到克劳尔就会觉得别扭……或者等下次莉莉安娜来的时候,和她聊聊这件事,感觉她会很懂这些。 第110章 日清与期货(1) 斯诺怀特少侯爵将在今晚于他们家族的首都府邸举行一场小型舞会——小型,有两种理解:一种是因为囊中羞涩所以规模不大,一种是因为门槛高所以邀请的人不多。而今晚的舞会显然属于后者。 年轻有为、身份高贵又还没有定下婚事的福兰特·斯诺怀特,是当前普林斯王国贵族婚恋“市场”的头号热点人物。 尽管嫁给他意味着要陪他长期居住在寒冷的、风雪遍布的瑞诺卡,但贵族小姐们无惧这小小的困难——又有什么不长眼的雪会落进侯爵府的主人卧室里呢?何况,瑞诺卡最不缺的就是魔矿石,只要主人愿意,可以在高原上人为创造一个永不停歇的春天。 是以,这个舞会的邀请函到底发给了哪些人,已经成为了这几天贵妇人们的热门话题——虽然她们关心的事情也就转来转去那几样——直到最终的来宾名单敲定前,斯诺怀特府邸都还在收到从各方送来的人员增补信件。 莉莉安娜原本预估一封允许携带家眷的邀请函会带来三到四位客人——最后算下来,有的是人靠着都快出了五服的亲戚关系成为了“家眷”,她看到的最夸张的邀请函下面一口气写了十个名字。 会不会有人把这种名额放到黑市上去卖啊?莉莉安娜皱着眉头查看管家最终誊抄出的名单。 这一排排女性的名字,有好些她都不认识,感觉有些都不是常住在首都的人——啧,有种今晚其实是个猎场,一群群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就是为了围猎那最珍贵的一只珍惜动物。总之,自求多福吧福兰特。 对最终名单点点头后,莉莉安娜又下楼去检查舞会的最终布置。她这几天刻意让自己不停歇下来,幸运的是,舞会给了她充足的理由忙里忙外。 一楼的门厅比任何时候都要大、要敞亮,因为把所有可以移开的隔断全部都收了起来; 庭院里所有的枯枝落叶都清扫一空,从米里德订购、魔矿石一路保持温度的新鲜花朵让地面焕然一新; 还没来得及发出新枝的大树上也挂上了精致的装饰,轻薄朦胧的水雾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悠悠逸散出来,配合着流水潺潺,刹那间会让人感觉现在已不是冬末、而是带着些许闷热的夏初。 舞会的场地和那天的布置没有发生特别大的变化,莉莉安娜里外仔细看了一遍,觉得挺满意的,夸奖了一下跟着自己的管家后,她拎着裙子准备去和福兰特汇报。 是的,在那天她的“登场表演”之后,福兰特真的就把关于这个府邸的一切都交给了莉莉安娜,包括最重要的——用于宅邸金钱支出的“账户”管理权,都给了她。 现在,莉莉安娜可以通过自己的签字和家族印章,在不经过福兰特允许的情况下,直接支配这个宅邸的储备资金。 “就这些吗?”第一次用福兰特交给自己的闪闪发光小钥匙打开这座宅邸“地下金库”的门时,莉莉安娜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失望。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可以被两三盏魔矿石灯照得透亮的房间,贴墙的一个个大柜子里看起来放的也不是钱,而是归档留存的账簿。 钱呢?虽然知道家里的每一枚金币都是公款,但莉莉安娜还是拼命伸着自己的脖子到处看,原谅她吧,她以前无论购置什么东西,她都是点点头,身边就有人去给她签字付账,全程她连个铜板的声音都听不见。 要知道,一开始捏着那枚小钥匙的时候,莉莉安娜幻想的是地板往下一百米的泥巴全被挖空了、掏出了一个一公里见方的大金库,一大把一大把的黄金、珠宝就像铺地板一样一层一层地互相堆叠,在金库的尽头还有一只用大金链子拴住脖子的四爪飞龙,如果不是主人靠近,它的鼻息就会把来者直接冻成冰雕。 “您拥有非常可爱的想象力,莉莉安娜小姐。”福兰特的书记官听完莉莉安娜的描述后由衷地说道,“但把首都地底掏空、还在下面偷偷养巨型魔兽的设想有点太大逆不道了,真要实施的话,您被砍头的那一天,负责行刑的官员光是念您的罪名都会念很久。” “我们就……就只有这一抽屉的钱吗?”在书记官的指引下,莉莉安娜碰触了一个魔法阵——她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也什么都看不见,但手边的那个抽屉确实发出了“咔哒”一声响,再用钥匙打开抽屉后,莉莉安娜终于看到了不同数量的钱币。 说好的斯诺怀特家很有钱呢,女孩陷入了忧虑,该不会也只是外人眼里看着烈火烹油,实际上已经不行了—— 书记官看着女孩把每种钱币都捡出来一个放在手心里,先是在灯下仔细看了看纹路,然后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书记官怀疑,如果他不在,莉莉安娜小姐大概会把那枚最大的金币放在嘴里咬一下。 “小姐,钱是很脏的,您一个人来的时候也别试图把它们放进嘴里。”鉴于以后这间房屋莉莉安娜小姐就能自由出入了,书记官提醒道。 很多贵族女性都不喜欢旁人在她们面前讨论金钱,她们希望自己能给别人留下“我完全不用在乎钱”的印象,这能暗示她们所在的家族足够强盛、她们自己也拥有较高地位。 但莉莉安娜小姐显然完全不一样,书记官怀疑,要是她有一天去到了斯诺怀特家族最大的金库,如果没人抓住她,她会跳进去游泳。 如果自己的指引让莉莉安娜小姐误会斯诺怀特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那就和少侯爵交不了差了,书记官叹了口气。 他最近忙碌了好多。本来,斯诺怀特少侯爵的书记官是一份相当清闲的美差,因为那位大人喜欢自己包揽一切的事情。 虽然不太光彩,但从前的很多时候,都是少侯爵忙得脚不沾地,他守在一旁无所事事,只负责提醒一下行程——甚至能有时候在自家床上睡到自然醒,吃一个早午饭都听不到召唤。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吃白饭的,太无聊的时候他会和男仆抢抢活,日子一天天过得,别提多美了。 这个新年去瑞诺卡的圣神大教堂祈祷的时候,他向圣神祈祷说,自己二十四岁了,长高是不可能长高了,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比寻常的瑞诺卡人矮的事实。他也没有别的追求,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实在没有什么挑战性,希望圣神保佑他,在新的一年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崭新的人生,指少侯爵突然改变了行事风格,开始把手里的事放给下面的人做,但是少侯爵又没有改操心的性格,每布置一件事就要让书记官去跟踪一下上一件事做到什么程度了——书记官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圣神回应了他的愿望,但他要的“崭新的人生”不是昏天黑地、没日没夜地干活啊! 第110章 日清与期货(2) “原来是这样。”听了书记官的一阵讲解,莉莉安娜感觉自己对王国又多了一些认识。 以她粗浅到近乎于无的经济学知识判断,普林斯王国似乎已经有了一丢丢金融体系的雏形——无论是之前计算兰斯洛特别邸的账本,还是看斯诺怀特首都府邸的账本,都能瞥见这些家族的交易中已经出现了及时支付、按月支付以及按年支付等不同的方式。 换句话说,不同的货品对应日前出清、中长期交易市场,都各自交由家族不同体量的资金池去支付。而如今交给她自由支配的这个资金池,是微之又微的宅邸储备金,和钱包里的零钱差不多,属于是应对某些临时的、无法通过挂账、由大金库统一对外支付的支出。 “那,存在这种情况吗?”莉莉安娜眼神闪闪,她感觉自己又找到了一个老师,“比如,我们家在年初和莱恩家约定,秋天我们要用一千箱魔矿石去换一万个仓库的新鲜面粉——这个单位你别纠结我不太懂,我只是举个例子——然后我们先预付款,到了秋天,无论今年的收成如何、面粉价格多少,交易都必须执行,会有这种贸易协议吗?” “有过,莉莉安娜小姐,只是鉴于首都学院教授《领地开支与贸易》的是米里德人,他肯定不会把这作为值得夸耀的案例,毕竟他们很缺德。”随着书记官摇头,他戴着的那只大帽子左右晃悠。 “您对这些事感兴趣吗?”说完这句话,书记官发现莉莉安娜双手捧脸,眼睛里满满都是“讲来听听”,“恕我直言,这不是什么很有趣的故事,里面充满了数字。” 莉莉安娜如愿以偿地听完了这个故事,确实不是很有趣,但她觉得里面充满了有价值的信息。 如果书记官的讲解全部为真,那么就印证了莉莉安娜之前的不少猜测:王国的魔矿石出产目前基本由斯诺怀特家族垄断,通过严格控制产量,魔矿石的价格的波动很小,在瑞诺卡的诸多对外贸易中,有很多都是以魔矿石作为货币直接结算——但是还是要按照换算过来的交易价格交税。 但是,斯诺怀特家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制定魔矿石的价格。因为南方的大海里和东边的土地下,其实都还有相当数量的魔矿石矿脉,一旦斯诺怀特家把价格定得过高,普林斯家族和兰斯洛特家族一定会开始动用自家的矿石储备。 而相对于哪怕关闭边境线都能保障相当一段时间自给自足的东方和南方,位于北方的瑞诺卡十分依赖进口的粮食和其他货物,这促使他们和位于西方、拥有广袤土地却一点儿零星矿脉都没有的莱恩家贸易来往格外密切。 相对于魔矿石,粮食的价格会随着当年收成有较大的波动。为了规避减产造成的高昂粮价,瑞诺卡的财政官在某一年提出了“以往年平均价格收购当年粮食”的策略,而对于总是丰收的米里德而言,这种平均价往往高于秋天粮食位于丰收期的价格,协议便顺理成章地在双方家主的推动下签署了。 在最初的两年,米里德粮食丰收,粮食年平均价格高于秋天市场价格,莱恩家族心花怒放,为了避免瑞诺卡反悔,当即提出斯诺怀特家族再续签十年的合约。 而斯诺怀特家当时的财政官顶住了来自上下的诸多压力,和斯诺怀特侯爵保证,他绝对不是吃里扒外之辈。 财政官坚称,虽然米里德和瑞诺卡在魔矿石和粮食上互相需要,但魔矿石毕竟是西边贵族们用来搭房子点灯的玩乐之物,没有也不会伤筋动骨;而北方的一众平民和驻守边境的骑士缺了粮食,面临的将是生存问题。比起粮食减产时被米里德卡住脖子漫天要价,在正常年月多给一点控制范围内的钱,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侯爵考虑了两天,最终被财政官日日守门陈述的精神打动了,他接受了莱恩家族的十年合约。 而就在这份合约签署的第二年,米里德遭遇了一场为期十几天的骤旱。 春夏季的米里德天气向来宜人,那一年的春末夏初却连续十余天高温烈日,滴雨未下,生长着农作物的土地就在短短半个月之内从湿润茂盛变得寸草不生。 按理说,莱恩家族如果派出所有的骑士团,木系魔法师应该可以很大程度上通过魔法去挽回全境的收成,但莱恩家族仅仅只对一部分土地使用了大量魔矿石以保证作物正常生长,任由众多农田荒废。 当时就瑞诺卡就有家臣研判,莱恩家族是想趁机哄抬粮价,提醒斯诺怀特侯爵合约有作废风险。 那时候,斯诺怀特家族和莱恩家族正因为长期稳定的合作处于关系亲密的蜜月期,侯爵乐观地认为,前几年自己都按照约定多支付了那么多钱,莱恩家族应该也会遵守约定。 果然,当年的粮价随之飙升,而根据约定,斯诺怀特家族仍然可以年初已经支付的往年均价,从莱恩家族手中购入巨量的粮食。 但是,欢呼雀跃、把财政官视为大英雄的瑞诺卡却并没能如愿以偿地获得粮食,莱恩家族反悔了。 他们单方面撕毁了合约,要求斯诺怀特家族重新以当时的高位价格收购,并表示只能按合约上的一半数量完成交付,如果瑞诺卡想要剩下一半的粮食,斯诺怀特家需要支付更加高昂的价格。 莱恩家族认为,除了米里德,再没有其他地方能吃下瑞诺卡的巨额粮食订单,所以他们可以无视约定,等着北方老老实实把钱送过来。 而北方的应答是,他们首先停止了对米里德的魔矿石供应,然后倾巢出动麾下除了边境骑士团外的所有骑士团,瑞诺卡最精锐的第一骑士团采用四班轮值的方式,分段阻断了高原通往平原的最大河流。 汤汤而下的河水被变成一块块巨大的坚冰,砌成北境的森冷高墙,连蒸腾的白色雾气都被水系魔法师牢牢控制在瑞诺卡的境内。 与此同时,其余骑士团也驻守到了其他南下的河流上,这无疑是在昭示,如果莱恩家族背信弃义,那么斯诺怀特家会让米里德再尝尝没有魔矿石的干旱是什么滋味。 这一次不见任何硝烟和战火的争端比以往任何的领地冲突更快惊动了皇室。 皇帝亲自下场斡旋,裁定两个家族应该按签订的合约办事,他要求莱恩家族按约定的出货量将粮食交付给斯诺怀特家族,而斯诺怀特家也体恤一下客观存在的干旱,除了合约上的价格外,再额外支付一笔钱给莱恩家族。 斯诺怀特家欣然接受了这个条件,额外支付的那笔钱比起莱恩家的漫天要价实在划算,而莱恩公爵非常不满、认为皇帝又一次无下限地偏袒了他的同窗好友—— “等一下,”莉莉安娜举起了一只手,“候——我是说,父亲,和陛下是同窗好友?” “是的,莉莉安娜小姐。”书记官点头,“在陛下还只是皇次子的时候,和侯爵大人关系非常好,陛下连当时准备长期居住的公馆都特意选在了靠近北方的地段,就是为了方便和侯爵大人保持往来。” 这件事以前没有听说过,在莉莉安娜的印象里,侯爵一点儿都不喜欢首都。奇怪的、对不上的地方又增加了,会不会又和她的身世有关? “你继续,继续。”莉莉安娜一边在脑子里记下这件事,一边示意书记官继续说。 “后面就没有什么了,因为皇帝出面,那一年的危机暂时化解了,但那份合约再也没有被提起过,我们现在只是遵循最初的办法,每年秋天去西方购买冬季的储备粮,时至今日,粮食问题应该依然是侯爵大人最担心的问题之一。” “那位财政官先生,”莉莉安娜问道,“他还在瑞诺卡做财政官吗?” “他退休了,莉莉安娜小姐。”书记官回答道,“侯爵希望他能留在瑞诺卡,但他的儿子都活得不长,只留下了两个孙女,晚年便搬去了其中一个孙女生活的领地,之后的消息我就不清楚了。” 人才啊,这老人家提出的应该就是一种期货交易形式,奈何遇到了不讲诚信的流氓。莉莉安娜拿出纸来记下了这个老财政官的名字,把它郑重夹进了她的秘密笔记本里。 “小姐,您必须要开始梳妆了。”捧着首饰盒放到梳妆台前的凯特带着几分无奈呼唤又一次陷入沉思的莉莉安娜,“小姐,您有听见我说话吗——小姐!” “就是说,我可不可以不去啊?”看着已经熨烫好、整齐放在床上的裙子,和面前一字排开的首饰盒子,莉莉安娜一阵头痛,“凯特,瑞拉真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给我送来吗?” “没有呢,小姐您安心,之前我去救济院看过啦,按照您的吩咐,不要让格林小姐觉得您在催她,我就在外面等了等,看到了格林小姐在救济院里,她没有事。”凯特对莉莉安娜说道,“格林小姐说了,在她派人来说‘上次做的东西坏掉了’之前,您都要好好待在家里不乱跑,我要负责监督您呢。” “我没有乱跑呀,你看我最近过得可老实了。”莉莉安娜说的是实话,她已经好几天没有使用瞬移魔法了。 “但感觉小姐最近有心事。”凯特端详着镜子里莉莉安娜精致的脸庞,说道,“我其实还是不太明白‘同志’是什么意思,但如果小姐信得过我,我愿意听小姐说所有的烦恼,有些事情说出来就会好很多的。” 莉莉安娜眼神乱飘,不小心看到凯特拿出来的那顶绿宝石发冠,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蛰了一下,条件反射般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第110章 日清与期货(3) 莉莉安娜从前,自诩是个情感大师。 情感大师,指自己虽然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但永远认真听取身边所有小姐妹的爱恨情仇。永远积极出谋划策——从过生日送什么礼物,到吵了架要不要先低头,她能嘚吧嘚吧讲大半夜的道理,时而像居委会大妈,时而像《鲁豫有约》栏目的主持人,非常敬业,而且免费,连一杯柠檬水都不要,她挂在嘴边的就是“你们以后结婚不要收我红包就行”。 很遗憾,那些满口允诺她的痴男怨女最后都分手了,直到莫名其妙来这个世界,她一份红包钱都没有节约到。 情感大师莉莉安娜,目前正在因为一个吻惊慌失措。 是的,她这几天忙忙碌碌、跑上跑下,连喝口水的间隙都恨不得做几个深蹲,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每天一点儿都不得空、晚上沾上枕头就直接睡死。 因为一旦闲下来,就像现在,她的脑壳里面就开始尖叫:“怎么办怎么办他亲我了他是什么意思呢他是在演吗是吗是吗我为什么没有推开他为什么为什么以后该怎么办怎么办天啊天啊!” 这种类似玻璃制品即将爆炸的尖锐爆鸣声让她头疼,和现在的混乱相比,当时的她简直算得上冷静。 在她和克里斯托夫结束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后,她甚至问道:“呃……就是……你确定你只需要……呃……这个?” 克里斯托夫当时笑了,反问她:“我还可以要别的吗?” “不——不行!”莉莉安娜这才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她向后退了两步,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另一边,“你说了你的要求就是——就是那个,不能再加了!” 男人眨了眨自己深蓝色的眼睛:“我没有要加,是你问我的。” “我只是……”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口干舌燥——绝不是头上所有的血都跑到脸颊上的缘故,她抓起手边的杯子、毫无仪态地“咕嘟咕嘟”往嘴里倒了大半杯茶,“觉得有点儿……” “不!我不是要对刚刚的——那什么发表看法!”看男人张嘴想说什么,莉莉安娜拼命摆手,她觉得要是再谈论刚刚那个吻,她就要原地爆炸了,“我是说!你居然没有让我以后用瞬移魔法为你做什么事!” “噢,这个啊,”她看克里斯托夫把手放在椅背上敲了敲,然后冲她歪歪脑袋,“后悔也没有用了,而且我没有后悔。” 后面直到把他送出门厅,他们都没有再讨论刚刚那个吻的事,只是在临别时克里斯托夫照例低头亲吻她的手背,她又在一众仆人面前把脸红成了苹果。 之后他专程来府邸和马克西姆姨婆道歉,莉莉安娜找了个借口缩在自己屋里没有出门,只下楼去陪他们吃了一顿午饭。 克里斯托夫午饭后也没有多停留,他们那天的交集就是餐桌上几句稀松平常的聊天、门厅临别的吻手礼,然后男人轻声对她说:“舞会见。” 而舞会就在今晚。 这个舞会,现在变得很复杂,因为福兰特最终也没有物色到满意的舞伴。 他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如今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他无论在这个舞会上带谁家的小姐跳开场舞,隔天首都就能传得满城风雨,他不想因为这个图便利的集中应酬,反而被舆论绑架了未婚妻的人选。 “这就是你迟迟没有定下一个心仪人选的坏处。”姨婆听福兰特说完念叨道,“罢了,这一回让莉莉安娜陪你跳开场,反正她未婚夫也在,谁都不能说什么——但她也最多在这种场合帮你半年,你总不能让她嫁了人还专门回来陪你跳舞,且问她丈夫答不答应。” 莉莉安娜倒不介意陪福兰特跳开场,和谁跳不是跳呢,何况她坑了福兰特一把、拿到了这个宅邸的管理权还附赠一大抽屉的现金,配合他跳个开场是理所应当的。 但姨婆一口一个“莉莉安娜今年就要嫁人了”,让她听得很头痛,因为那个吻,她和克里斯托夫的关系从原来还算稳定的“合作伙伴”又朝着不可知的混沌方向去了。 “你如果不想和我跳的话,我可以去问问瑞拉。”姨婆上楼后,莉莉安娜对福兰特说道,“反正瑞拉那边肯定不会派人去大肆宣扬‘斯诺怀特少侯爵和我女儿跳了舞,他要娶我女儿’,应该有不少人根本不认识她。” “我觉得她维持现状就好,多一个人注意到她,她就多一分危险。”福兰特说完这句话怔了一下,看向莉莉安娜,“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希望让你替她承受——” “咱们之间就不说这些了,”莉莉安娜挥挥手,“我从被陛下指婚起就是风口浪尖的人了,你记住,你想保护瑞拉,我也想,我们在这方面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那我就陪你跳开场吧,”她把双手背到身后,笑眯眯地说道,“你放心,我这次肯定不会跳着跳着舞突然大哭大闹了。” 这一次的舞会,皇太子也回复了参加的邀请函。说实话,莉莉安娜很怕看到他大笔一挥在邀请函上写着:“我要带我哥一起来。” 还好,他谁都没有带,但莉莉安娜看着他的名字时却不能像从前一样感到纯粹的放松和开心了。 来这个世界后的某些时刻,莉莉安娜确实憧憬过这具身体还拥有活着的血亲,但如今……如果她真是皇帝的私生女,那皇太子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想到大皇子也和她身上流了一半相同的血,再想想大皇子的那些轻佻发言,不能再想了,实在是太恶心了。 除了皇太子,还有克劳尔·莱恩,他也要来。如果说一开始在首都学院的接触,让莉莉安娜对克劳尔·莱恩很有好感的话,现在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的莱恩家族,却让莉莉安娜实在喜欢不起来。 自然,她没有天真到觉得另外三个家族就没干过什么龌龊的事情,但亏钱就直接撕毁合约、坐地起价这种行为,实在是公开透明的厚颜无耻。 虽然说不能拿老子的行为去断儿子的罪,但莉莉安娜心里还是打起了鼓。她觉得自己要替瑞拉多点儿小心,万一克劳尔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无论是瑞拉的真实身份还是她的魔法——故意接近瑞拉的,那就糟了。 当然,最让莉莉安娜头痛的还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脑子里一出现这个名字,她的脑袋又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罢了,开工吧。”莉莉安娜知道逃避也没有用,她冲凯特点点头,示意可以为她梳妆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都不见克里斯托夫,与其在屋子里当缩头乌龟,不如大方点儿,穿戴整齐下楼去。 第111章 流水应酬(1) 福兰特·斯诺怀特等在一楼的楼梯一侧,时间还早,第一批客人都还没有来。四周的仆人忙忙碌碌,青年有点儿不适应自己的清闲——是的,他把自己这一时三刻没有事情做的状态,称之为清闲。 于此同时,他那真正清闲了好几年的书记官还在东跑西跑,两眼一抹黑地试图确认他交代下去的各种事情进展如何。 罢了,就当是还债了,书记官也是个想得很开的人,这崭新的生活适应得也算快,唯一的血泪教训是:不要轻易去圣神大教堂许愿。 福兰特一向很听父亲的话,因为父亲的指导几乎没出错过。 来首都后,他忠实地执行了父亲的建议。但这一点儿都不轻松,福兰特的性格注定他不可能把事情撒手给周围的人、自己万事不管纵情玩乐,他觉得自己现在真正要做的事情少了,但是人却比从前更焦虑了。 他真的很难完全信任手下的那些人。他知道他们是父亲精挑细选过的才能之辈,是各方各面的专家和老手,拥有丰富的经验——但假如布置给每个人“今天黄昏前,带一袋用银织花纹白色布袋装的米里德脱壳小麦,到斯诺怀特首都府邸,交给管家”这种任务,福兰特确信,五十个人里能准确无误一丝不苟把它完成的人不到三分之二。 青年也意识到了,自己把书记官折磨得有点惨,为了缓解焦虑、不要每时每刻都抓着书记官询问某件事情的进度,他开始钻进藏书室看书,虽然那些书他基本都通读过一遍了。 在这个过程中,福兰特发现,藏书室里那一箱子破旧的、内容很不登大雅之堂的手抄本被人动过了。 能出入这个藏书室的人很有限,下人们绝对不敢在这种地方做除了日常打扫之外的事情,福兰特几乎是立刻就确定,是莉莉安娜动了那箱书。 那些手抄本当然不是福兰特放在那里了,他也是几年前碰巧发现了它们,然后把它们全部翻了一遍——很无聊,感觉剧情都换汤不换药,各种描写好像也是你抄我我抄你,这是福兰特给出的评价。 唯一让他在意的是,有一本手抄本最后几页纸的笔迹,和马克西姆姨婆的笔迹非常像。姨婆现在年纪大了,写字会有点儿抖,但人写字的习惯很难改变,福兰特后来专门留心过,觉得那本书的后半部分大概率就是出自姨婆之手。 还有就是,后面那一段很明显是在暗指当初莱恩家族和其中一代圣女的恩怨,一般人不知道这个版本。 那是普林斯王国建国以前的旧事,至今真相扑朔迷离,莱恩家族对外坚称圣女是自愿为教皇献出生命的。当年的教会正是如日中天、说一不二的时候,这种“圣女是被强行放血而死”的说法,只在其他几个大家族内部留下过痕迹,普通人是绝不敢随意议论的,更不要说写成故事。 而“莱恩家被诅咒了”,就是瑞诺卡的一个神学家在很多年后提出的猜测,这件事斯诺怀特家族里知道的人都不多。 那位神学家认为,莱恩家族多年来的继承人之争并不正常,其他家族很少出现多位资质相近的后代。他通过推算莱恩家族的家谱,结合史料大胆向当时的斯诺怀特侯爵、也就是福兰特的爷爷进言: 莱恩家族根本就不是什么血统距离圣神最近的家族,相反,他们因为当年谋杀圣女,受到了圣神降下的诅咒:代代兄弟阋墙,世代反目成仇。 神学家兴奋地建议福兰特的爷爷把这种说法广泛传播开来,动摇平民心目中莱恩家族神圣的地位,将斯诺怀特家与圣神更加紧密地连接起来。但这个提案最终没有被采纳,福兰特的爷爷认为猜测只是猜测,宣扬捕风捉影之事动摇人心是兰斯洛特那种与魔神为伍的人才会做的,他不屑如此。 综上,福兰特认为那本手抄本的后半部分是马克西姆姨婆亲自写的,至于她是怎么听说这些传闻的,那就不知道了。 自然,一切都是福兰特的猜测,他的脸皮不足以支撑他拿着这些手抄本去询问姨婆:“这是否是您年轻时离经叛道的收藏和作品?”,他只是默默地把它们整理好又放回了原地。 姨婆年轻时做过的叛逆事情不止一件,她当年差一点点就和一个籍籍无名、都说不清楚有没有贵族血统的流浪诗人私奔去南方了。 福兰特也是长大了才从长辈们的一些交谈里拼凑出只言片语。总之,他看到的是结局是私奔没有成行,姨婆最终嫁给了一个体面的家族,她人生最大的遗憾是连续生育了两个女儿都接连夭折,在丈夫去世后,她选择回到了更为强大的母家安度晚年。 每一次姨婆大声向他们这些晚辈念叨着“礼仪、规矩”之类的东西时,福兰特的脑子里都会忍不住闪过那箱手抄本,他能保持严肃认真的表情,完全是靠强大的意志力和对长辈真诚的尊重。 至于莉莉安娜偷看那些手抄本……罢了,他同样不可能拿着那些东西去问她:“你是不是看过这些不该看的东西?” 以莉莉安娜现在的性格,大概会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这是不该看的?你都看过了?” 福兰特脑子里想象了一下她张牙舞爪、明明慌得不行还要装作镇定的模样,觉得很可爱。算了,装作不知道吧,这不是什么大事,她也不是小孩子,早知道些男女之事,总比被兰斯洛特那种从民风开放得不得了的地方来的家伙糊里糊涂地哄骗好。 但有些事,他实在无法忽略。福兰特最近又重新思考起去年的两件事:皇家骑士、学院新生舞会。 这两件事都出现了诡异的魔矿石失效,莉莉安娜都在场、兰斯洛特以很快的速度赶了过去——现在想来,那天晚上他察觉到莉莉安娜房间有异常后,兰斯洛特也是急匆匆赶回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他在赛尔斯,花的时间比较长。 瑞诺卡有一句古话,类似的事情,第一次发生也许是意外,第二次发生可能是巧合,但第三次,背后一定有它的原因——虽然这一次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府邸里的魔矿石没有失效,连魔法阵都没有被破坏。 福兰特一边思索着,一边敏锐捕捉到了楼上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去,便看到了款款下楼来的莉莉安娜。 她穿着一条银白色的长裙,垂坠的纱上就像缀着星光。虽然之前已经听她描述过今天的装束,但是真的看在眼里——青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兄长,不允许自己的目光流连于她被贴身的礼服长裙勾勒出的窈窕身姿。 “我应该没有给你丢脸吧?”不管怎么样,还是个寻常女孩,穿上漂亮衣服隆重打扮一番之后,心里还是会美滋滋的,走到福兰特面前的莉莉安娜低头理了理自己鱼尾状的裙摆,抬头问道。 “你永远不用烦恼这种事。”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说道,她因为他的话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 福兰特痛苦地意识到,他越是抗拒脑子里产生的对莉莉安娜的各种想法,莉莉安娜越对他产生难以反抗的吸引力,他心里的某个不争气的部分甚至在为今天和-她跳一支舞而欢呼雀跃。 只和她跳这一支,他对自己强调道,然后他会去请别的女人跳舞——或者等那些人来邀请他,反正今晚他是逃不过的。 第111章 流水应酬(2) “圣神在上,斯诺怀特小姐,”随着莉莉安娜下楼,第一批客人也在仆人的指引下相继来到门厅,福兰特看着前来的贵族女眷一边和莉莉安娜行贴面礼一边用夸张的口吻恭维她,“这真是一条大胆又美丽的裙子,它一定会成为新流行的。” 实际上她只是不想再被勒得喘不过来气而已,莉莉安娜一边满脸应酬式的假笑一边回应纷至沓来的贴面礼——再说了,哪里大胆了,只是取掉了裙撑而已,比起那些贵夫人们袒胸露背的裙子,她连肩膀都没有露。 皇太子来得很早,门厅的一众人等看到他出现都纷纷朝两侧散开向他行礼。 金发青年随便挥挥手让大家自便,和福兰特打了声招呼后又亲吻了莉莉安娜的手背,两眼闪闪地看着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你今天这么穿真好看!我这次没有提前邀请舞伴,你待会儿能陪我跳舞吗?” “呃……”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带着遗憾看向皇太子,“殿下,我今天需要和哥哥跳开场。” “哎哟,斯诺怀特卿,怎么到这个年纪了还守着妹妹跳舞啊!”皇太子被拒绝了也不难过,他爽朗的笑声传遍门厅,“那好吧……我待会儿去随便找个开场的舞伴。” 因为皇太子眼睛闪亮亮、显然是想和莉莉安娜说话,莉莉安娜便微笑和围着她的女眷示意后,在一众各含情绪的目光里和皇太子走到了一边去。 “我听说你因为担心克里斯都生病了,一直想来看看,但是最近好忙,克里斯回来之后我都还没有见过他呢。”一走到人少的地方,金发青年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就像是闷坏了一样,一口气哇啦哇啦地讲。 是啊,那么多人都来了,他怎么还没有来呢?说话间莉莉安娜朝门厅那里看了一眼,只看到福兰特被一群莺莺燕燕包围。 “首都的春天可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从前都是要等春天都快过半了,克里斯他们才会从各自的领地回来。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见到格林小姐?我有让人关照救济院多送了好多东西去呢,她收到了吗?她喜欢吗?她最近在忙什么呀?” 莉莉安娜回过神来,怪不得瑞拉说“今年冬天救济院的吃的居然能剩下,隔一天就能煮救济餐”呢,她实在眨眨眼,没想到这里面还有皇太子的一份力。 “殿下,格林小姐最近在忙着为救济院的一些孩子谋生计。”虽然舞会还没有开始,莉莉安娜已经开始了今天的第一项任务。 救济院是个人口流动很大的地方,除了苏珊大婶这种长期工作、吃住都在救济院的老厨娘外,其他帮工的成年人基本都是生活陷入困顿,想干点儿活、顺便混口救济餐吃、混个地方住。 救济院的条件并不好,瑞拉当时是因为疑似感染瘟疫被搬到了远离人群的阁楼小屋上,其他人都是不分成年人和孩子都乱糟糟挤在地下室睡的。 根据瑞拉描述,邦德先生曾经想过自己去收集材料改善一下大家的居住环境,却换来了管理人的一顿臭骂,大致意思是“救济院现在每天的开支够多了,你还要让他们住得舒服?你要不要修个什么府出来,把全首都的人都接过来白吃白喝?” 像瑞拉这样已经成年还长期住救济院的年轻人是非常罕见的。莉莉安娜和瑞拉分析过,瑞拉当时能留在救济院,紧接着首都学院送来入学通知,背后肯定是有斯诺怀特家族出面安排的,他们不希望瑞拉太引人瞩目,又不希望她颠沛流离,救济院算是个相对安全低调的地方。 除了成年人之外,救济院的一大职能是照料周边因为各种原因失去父母的孤儿。这些孤儿年龄不一,有的还是婴儿就被放在救济院的台阶上,还有的是一家人过来吃救济餐,父母留下孩子就消失了。 这些孩子最多在救济院待到十三四岁,一是到这个年龄他们般会开始向往外面的天地了,二是到这个年龄他们不管是精力还是饭量都会大大增加,救济院在有限的经费里无法负担大量进入青春期的孩子。 从前,救济院每年都会在某个时间把到年龄的孩子集中起来,由苏珊大婶亲手做一顿有肉的饭菜作为送别,那些孩子离开救济院后很少有回来的,因为他们并没有首都的自由出入资格,一旦离开城门,基本上就回不了头。 瑞拉非常担心这些孩子,在意识到单纯教这些孩子读书写字没有什么大用后,瑞拉换了个办法。她利用在郊外集市帮助邦德先生卖草药的间隙,四处打听有什么手艺人、商人、工匠需要学徒,然后给救济院的那些大孩子写“简历”,带上孩子和“简历”去挨个拜访。 这时候莉莉安娜和克劳尔就发挥了他们的作用,这些大家族直接或间接豢养了很多人。克劳尔那边是怎么做的莉莉安娜不知道,她就是抓着家里的那些花匠啦、乐师啦打听,问他们有没有意愿收徒弟、他们的手艺又是从哪里学的,然后整理出名单来交给瑞拉。 通过这种方式,加上瑞拉在初春集市又接触了很多外面的手艺人,他们基本解决了救济院这一年的“毕业生就业”问题。 这件事给了瑞拉和莉莉安娜很多灵感。女孩们意识到,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所接触的信息太少、太闭塞,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们,他们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浪费掉大量的时间。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渠道。有的人想要好徒弟,但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有的人想学一技之长,但不知道该去哪里学——如果有人能在其中担任枢纽,把需和求对接起来,这不是很妙吗!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了这个思路之后,莉莉安娜和瑞拉很激动,她们甚至通过这个“渠道”一路畅想到了平民学校的雏形。 这件事是她们现在就能做的,她们立刻把它排上了日程。 莉莉安娜和瑞拉分工也很明确,瑞拉继续去接触救济院的孩子,观察他们擅长什么、爱好什么,再教给他们一些基础的知识;莉莉安娜则负责去接触首都的各种贵族,打听这些人家里有没有什么好资源。 “啊,这倒是挺有趣的。”皇太子饶有兴趣地听完了莉莉安娜讲完了她们最近在忙什么,“你和格林小姐真的非常特别。” 莉莉安娜冲皇太子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也是莉莉安娜的一个策略——不出意外的话,夏尔洛·普林斯会是未来的皇帝,他拥有极高的魔法天赋,也就是说,他不需要像他的父亲那样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以求稳为上,他可以做出一些革新。 夏尔洛·普林斯在政治上天真得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这是莉莉安娜的当前结论。一个婴儿最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他的成长环境影响很大。 如果能有人在他身边循循善诱,让他看到平民的需求、认同平民的重要性——让他的心里知道,自己的王国还有这么多普通人存在。哪怕在他的任上能把如今被贵族垄断的各种资源向平民倾斜一点点,都能极大改善平民的生存环境。 所以,莉莉安娜把这些事和皇太子说得很详细,她承认自己利用了皇太子对瑞拉的好感,但瑞拉说过了她不要躲在莉莉安娜身后,莉莉安娜觉得瑞拉会理解的。 说话间,莉莉安娜瞥到了克劳尔·莱恩,皇太子显然也看到了他,金发青年撇撇嘴,伸出手来拉起了莉莉安娜的手,把她的手腕搭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格林小姐喜欢和莱恩卿待在一起,公平起见,你就要更喜欢我,不然我会伤心的。” 莉莉安娜被这句话逗笑了,她抬头看向皇太子蔚蓝色的眼瞳,本来以为看到他心情会很复杂,但事实上完全没有,她就是很容易因为皇太子的只言片语感到放松和快乐。 “好,我和殿下待在一起。”她拍拍皇太子的胳膊。 她的目光不自觉飘向门厅,莉莉安娜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总是朝门口看,明明梳妆时还为今天会和克里斯托夫说话感到紧张——感觉来的客人已经过半了,那个人的身影还没有出现。 第111章 流水应酬(3) 莉莉安娜留意着门厅,没发现身边的皇太子其实也一直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好喜欢克里斯呀,怪不得听说克里斯不见了都急得生病了,就说话的这一会儿,朝门口看了五六次了吧。 真好,夏尔洛·普林斯看着莉莉安娜想,就是想到她马上就要跟克里斯结婚了,他还是有点儿难过。克里斯继位成兰斯洛特公爵后,肯定也不会像这样每年到首都来——他们两个都会定居在南方,和注定长长久久留在首都的他,又能什么时候再见一面呢? 父皇已经让他从这个新年起开始处理一些政务,他现在连练习飞行的时间都快没有了,青年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新年之后,母后的病仍然不见什么起色,看到母亲总是陷入昏睡的消瘦脸庞,他也透过那张脸看见了父亲更加衰老的容貌。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忧无虑地做了十七年的小孩,不可能一直躲在父皇的背后做小孩。 “我皇兄想让我带他来呢,说要给你道歉。”夏尔洛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莉莉安娜整个人僵住了,他赶紧说道,“你放心,我拒绝了他!我说‘你在宴会上给了斯诺怀特小姐那样的难堪,她看到你不会高兴的,你别出现在她面前就是最好的道歉了’。” “谢谢你。”莉莉安娜由衷地说,她并不觉得安德鲁·普林斯是来和她道歉的,那人更可能是来砸场子的。 “是吧,我觉得这也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皇太子点点头,认真说道,“今天斯诺怀特卿和兰斯洛特卿都在呢,他们两个要是想给你出气,那就不是‘邦邦’揍两拳的事儿了。” “听你这意思,你帮我‘邦邦’揍了他两拳吗?”莉莉安娜笑起来。 “嗯。”皇太子又点点头,“皇兄毕竟没有什么魔法,剑术也不好,干什么都像是在欺负他,毕竟是哥哥,我就只揍了他两下。” 莉莉安娜眨眨眼,她想到皇太子曾经充满向往地说“如果我有一个妹妹,我会怎样怎样”,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他的妹妹——至少此时此刻,她感受到了来自“家人”的一些温暖。 “殿下以后会是一个好父亲的。”说“哥哥”显得太怪,莉莉安娜只好换了个说法。 “嚯嚯!那太远了吧!”皇太子瞬间瞪大眼睛,“我——我完全没有想过那些事呢!” “那好吧。”莉莉安娜决定换一个话题。 她刚刚在思考,要不要和皇太子描述一下初春集市的热闹景象,就听皇太子说道:“哎哎,我得把你还回去了,还以为能再和你说会儿话呢,那我去找开场的舞伴啦。” 她被皇太子掰住肩膀向后看,看到穿着一身和她裙子颜色相称的礼服的克里斯托夫正穿过人群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男人穿浅色衣服的时候不多,老实说,今天这身衣服让他前几天被晒过的皮肤颜色更明显了。 “晚上好,亲爱的。”在皇太子一脸傻乐的注视下,克里斯托夫弯腰亲吻了她戴着手套的手背。 “你来晚了,克里斯。”皇太子大声说道,“可不能一直让斯诺怀特小姐等你啊,你再让她担心,我可要和父皇告状了。” “那还请殿下放过臣一马。”话虽这么说,克里斯托夫看起来完全没把这句“威胁”放心上,他的一只手还没有放开莉莉安娜,靠近她耳边说道,“对不起,我出发前又见了个人,那人因为我来首都又从赛尔斯赶过来,我觉得让他再等一晚也不好。”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脸颊因为他嘴唇呵出的热气又滚烫起来,争点气吧,她对自己说道。于是她清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那只手去拢了拢耳后的头发,使劲蹭了蹭发痒的耳垂,小声说道:“我又没有抱怨,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抬眼碰到他的眼神,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又是沉默,瞬间让莉莉安娜梦回几天前的会客厅,她觉得不能这样,得找点什么话说——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皇太子困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莉莉安娜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她又清清嗓子,“一切都很正常——” “你的脸好红,”皇太子好奇地看着莉莉安娜的脸颊,“刚刚不这样,看到克里斯之后才变成这样的,但你以前看到克里斯也不这样,所以肯定是——” 莉莉安娜手忙脚乱地想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却想起她之前随手把扇子交给了梅根,情急之下,她抬起手,隔着衣服掐了克里斯托夫的胳膊一把。 “殿下,好些日子没有看到殿下,”男人立刻伸出手去大力拍打皇太子的肩膀,把他的后半句话给拍没了,“刚回首都,各种琐事要处理,听闻陛下也开始带着殿下去议政厅旁听了,那还有时间练习风魔法吗?” “没有,就是一点儿时间就没有了!”皇太子的注意力几乎立刻就被转移了,“克里斯,你什么时候能进宫来陪我打架呢?那些骑士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觉得身上都要发霉啦。” 克里斯托夫丢给了莉莉安娜一个“我陪他一会儿”的眼神,莉莉安娜心领神会,拖着裙子朝皇太子行了个简单的礼,快速溜去了门厅。 快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撞上克里斯托夫看过来的眼睛,又是一阵心浮气躁,她转过身去加快了脚步,一头扎进了那些贵妇人的包围圈。 “哼哼,你们之间肯定有什么。”回过头来的克里斯托夫看到皇太子摇头晃脑,他做这种表情时莉莉安娜真的非常神似。 “殿下,请允许臣提醒您,臣与斯诺怀特小姐是陛下赐婚的未婚夫妻,要是什么都没有才不正常。”克里斯托夫好脾气地说道。 “嗯,不一样,我觉得不一样,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都和从前不一样。”皇太子伸出一根手指在克里斯托夫面前摇了摇,“现在我是真的有点相信,你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真的就是为了尽早赶到首都让斯诺怀特小姐安心了。” “不然还能为什么呢?”克里斯托夫笑起来,“臣在首都只有这一个牵挂,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回来。” 金发青年伸了个懒腰,随即严肃了表情,他的眼睛再次看向人群里的克劳尔·莱恩,轻悠悠地说道:“为了一些消息呗。” 克里斯托夫挑挑眉毛,从旁边仆人的托盘上拿走一杯酒,然后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开,只说道:“臣下愿洗耳恭听。” “我不信你一点儿都不知道。”皇太子撇撇嘴,“我还想从你这里知道点儿别的呢。” “为不负陛下所托,臣的耳朵每天都要听很多乱七八糟的消息,真真假假,应接不暇。”克里斯托夫的除了目光还流连于莉莉安娜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的背影,语气和表情却已经和平时无异,他笑着说道,“殿下不说,臣怎么知道殿下想知道的具体是哪件事?” 第112章 猎人与猎场(1) 社交场合是一个猎场,每一个进场的猎人都有自己心仪的猎物,同时也可能是别人的猎物,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并适应这个原则。 她今天已经有了一些收获,和福兰特的开场舞结束后,她就没有再跳舞。莉莉安娜带着凯特殷勤穿梭于前来参加宴会的女眷之间,通过恭维那些夫人小姐的衣服首饰,乃至附和周围人说的“谁谁谁家的大花园是首都最美的”,她搞到了不少为这些贵族家里服务的各类工匠的名字。 在莉莉安娜像一只小蜜蜂采集花蜜一样收集着这些信息的同时,其他猎人也没有闲着。 身为头号猎物,福兰特·斯诺怀特的狩猎不太顺利,不断有人过来同他搭话,为了避免被姨婆唠叨,他也必须让自己和几位小姐跳跳舞。 在把自己的身上搞得全是不同品种的香水味道、又耐着性子又讲了一遍准备好的“冬巡故事”后,福兰特的目光看向了门厅,他礼貌婉拒了又一位年轻女子的邀舞,开始在人群里搜寻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踪迹。 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笑盈盈站在几个贵夫人身边的莉莉安娜,她手上拿着——嗯,不是酒,是果汁。 有点儿奇怪,今天他专门让厨房准备了她很喜欢的一种会冒气泡的酒,平时她看到那酒是走不动道的,他还有点担心没人看着她会喝多,又嘱咐说不要准备太多,却没想到她今晚一点儿都没碰。 因为兰斯洛特那天的唐突来访,福兰特再次对莉莉安娜那晚在房间里做的事情产生了疑虑。但是,他答应了莉莉安娜“永远不私下过问你的事”,这让他无法再叫来那天的女仆进行审问。 不过,福兰特很快找到了这个承诺里的一个漏洞:永远不私下过问莉莉安娜的事,不代表他不能去探知兰斯洛特那天为什么要匆匆忙忙返回首都。 经过一番打探,福兰特确认各方对兰斯洛特到首都的反应都是“惊诧”,也就是说,回首都大概率是兰斯洛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的突然决定。 这不是兰斯洛特惯有的做派。无论这些家族的家主和继承人私下是怎样看待对方的,了解彼此的行事风格、脾气秉性都是对他们而言十分重要的一个事项。 虽然从未公开,但这些家族都养有专门的人员去收集、分析“重点人物”的各种特点,力争在一些突发事件中对这些人的反应进行提前预判。 眼下,大家公认最难以预判的反而是皇太子夏尔洛·普林斯,第一是他被皇帝保护得很好、还从未公开参与过王国的什么重要决定;第二是他实在是太随心所欲了,今天想要飞,明天想去把首都学院的一座山头给点了,完全是一副不讲任何规则的孩子状态。 下面的贵族对于皇太子的评价是两极分化的,有的人觉得没有什么问题,皇太子毕竟才十七岁,皇帝按目前的状态再撑十年应该不成问题,只要拥有旁人无法望其项背的魔法天赋,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成长。 也有不少人对皇帝养育孩子的水平有微词:皇长子因为没有什么魔法天赋,从来都没有谁重视他,就算行事荒谬不端终究只算皇室的家丑;但皇太子是一国储君,被溺爱纵容成如今的这个模样,怎么看都和另外三个大家族的继承人十七岁的状态差距巨大。 甚至有人刻薄评价道:皇帝当年没有接受足够的储君教育就匆忙上位,所以导致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养育一个合格的储君。 但皇帝膝下就只有这一个天赋优良、有资格成为一国之君的孩子,大家抱怨完也没有其他什么话说,只能祈祷皇太子能在继承皇位前获得足够的成长,否则王国的平稳局势肯定会进入倒计时。 话说远了,斯诺怀特家近年来和皇室的关系远不如兰斯洛特家与皇室的关系亲密,这大大限制了他们在首都的活动自由度。 在手下无法再收集更多信息后,福兰特决定亲自出马,他的目光缓慢扫视过人群,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看到了阳台上的人影,那讨厌的黑色头发,是兰斯洛特无误,他看起来好像正一个人在外面透气。 居然没有缠着莉莉安娜吗?福兰特想,正好,那里算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难得在一个社交场合不是被围猎的对象,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今天很轻松,他乐得在一边旁观福兰特·斯诺怀特被一群群人抓住,感觉他除了开场和莉莉安娜跳舞时看起来比较高兴之外,其他时候都皱着眉头。 哼,跳吧,反正开场是集体舞,也跳不了几下。他克里斯托夫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男人,反正今年学院的比赛,他要把福兰特·斯诺怀特按在地上暴打。 不过,这位小少爷今晚也在他的狩猎名单里。 谁让他答应了莉莉安娜“永不以任何形式探查那天晚上的事情”呢?还一时冲动之下把她给出的允诺当场兑现成了一个吻。 不能去多回想那个吻,不然他的嘴会控制不住地往上翘,这些天他练习了好多次,却发现自己的面部控制在这件事上失效了。 克里斯托夫可不想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这种傻乎乎的表情——他当时脸上肯定也是那种表情,只是当时莉莉安娜完全是懵的,没发现他的失态。 她就愣在那里,嘴唇比任何时候都要鲜艳,湿漉漉的眼睛慢慢地眨,两只手还抓着他衣服保持平衡——再好几秒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还仰着头,于是赶紧低下头去、慌慌张张地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 这可真是十分美妙的几秒钟——无论是过程还是她之后的反应,都让克里斯托夫回忆起了第一次飞上天空的那种感觉。甚至于回到自己的别邸后,女仆长说他“大人今天走路怎么蹦蹦跳跳的,是腿受伤了吗?” 克里斯托夫以为自己很快就会为当时的决定后悔,但事实上是,他只后悔怎么就亲了莉莉安娜两下呢,怎么看她脸憋红了呼吸不过来了就放开她了呢——不过,对“既要又要”的男人来说,姑娘他亲高兴了,他还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兰斯洛特家族从不标榜自己的正派,利益当头,克里斯托夫违背过大大小小多少承诺,他自己都懒得数,不过这种事他一般不明着干,运作得好的话,旁人甚至会以为是对方先反悔——但是,他不想轻易违背和莉莉安娜许下的承诺。 克里斯托夫明白,他和莉莉安娜如今的关系,基本建立在他发现她的魔法后一直秉持的“尊重、保密、不过度干涉”的态度上,这让莉莉安娜对他产生了相当的信任。但这个信任不是无条件的,不然她不会被逼到墙角都不愿意说出那晚上治疗她的人是谁。 可预见的,一旦莉莉安娜感觉到他不信守诺言,一定会以更加坚定的态度投入那位“圣神信使”的怀抱,无论是站在赛尔斯的立场还是从他纯粹的私心出发,他都不希望看到这个局面。 而圣神信使的身份,他已经排查出来了——他觉得自己没有打破“我不再探查那晚发生什么”的诺言,因为他只是简单了解了一下斯诺怀特府邸那三天范围内的宾客到访名单。 斯诺怀特家不使用有贵族血统的人做仆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克里斯托夫轻轻松松查到,那几天里唯一拜访过莉莉安娜并且当晚留宿的客人只有瑞拉·格林。 从未听闻诺瓦克伯爵夫人有什么过人的魔法,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做什么事情都严肃板正,有她存在,府邸里仆人众多,就算有瞬移魔法,莉莉安娜都很难把外来的人长时间藏在家里不被察觉。 而且福兰特·斯诺怀特还在府邸里四处布置有乱七八糟的魔法阵,哪怕是克里斯托夫自己,想要完全不惊动旁人都要趁日出时分、魔矿石换位的间隙,他回忆了一下当时感觉异样的时刻,当时距离日出还有不少时间。 还有一点,莉莉安娜学会瞬移魔法的时间并不长,克里斯托夫根据自己对莉莉安娜的了解,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容易轻信一个人,也不是狂热的圣神信徒,她此前给人的感觉是对于神学几乎一无所知,也没有什么兴趣,都是为了研究自己的魔法才硬着头皮看资料的。 在这种前提下,这个所谓的圣神信使,更可能是早和她接触一段时间了,而不是大半夜偷偷跑出去认识的、克里斯托夫完全不认识的人。 这个范围就很小了,因为在拥有瞬移魔法之前,莉莉安娜的日常生活和社交,基本都是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也就是说……克里斯托夫得出了结论:那天晚上莉莉安娜身边应该只存在两个会魔法的人——圣神信使、拥有起死回生能力的光魔法师,大概率就在福兰特·斯诺怀特和瑞拉·格林这两亲兄妹之中。 第112章 猎人与猎场(2) 克里斯托夫希望拥有光魔法的人是瑞拉·格林。 虽然自普林斯王国建国以来,皇室就在孜孜不倦地削弱着圣神教会的影响力,但对圣神的信仰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王国相当一部分人群中。 也就是说,如果斯诺怀特家族的下一个继承人同时兼具了圣神信使的身份,那将使得北方在相当一段时间具备十分恐怖的号召力——而且,那家伙如果能瞬间治愈自己的话,他想暴揍那家伙、把那家伙的脸打得鼻青脸肿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瑞拉·格林无论平时多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男人,剪短发也好,穿男裤也好,她娶不了莉莉安娜。 在调查瑞拉·格林这件事上,克里斯托夫很谨慎。 首先,莉莉安娜很看重这个朋友(他认为这也提升了瑞拉·格林是圣神信使的可能性,毕竟两个女孩之前从未见过,却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变得十分亲密),如果被莉莉安娜察觉到他对格林有动作,肯定会动摇他们之间的信任。 其次,斯诺怀特家对这个失而复得、又无法公开相认的女儿,是怀着深深的愧疚之情的。他手下的风声探查过,救济院周围专职保护瑞拉·格林安全的斯诺怀特家族暗子至少有两人,为了能让小女儿过得舒服一点,斯诺怀特家还在去年给首都学院和首都救济院都捐赠了巨量的财物。 在这种情况下,探查瑞拉·格林就变得很危险。 斯诺怀特家素来不愿意惹事,当年被莱恩家族撕了合约扔脸上都没有当场暴怒挥师南下,只是在边境上砌了几天冰墙、眼巴巴等皇帝主持公道,但这不代表有人直接拿火钳子伸进他们嘴里拔牙,他们也毫无反应。 不过说句题外话,当年的米里德的那场干旱,基本算是兰斯洛特家干的。 这件事是个秘密,至今另外三个家族都被蒙在鼓里。 当时,赛尔斯有一个足迹遍布王国南北的探险者,这位探险者虽无爵位,但也是贵族之后,具有一定的风元素魔法实力。 在探险归来后,探险者写成了一本书、把它献给了克里斯托夫的父亲。这本书如今收在兰斯洛特家族的密库中,作为核心家族机密给保存了起来,除了家主和继承人之外无法轻易查看。 那本书的内容其实也不复杂,就是探险者根据自己一路的各种见闻、以及使用风魔法的经验,总结了一些规律。其中有一条引起了克里斯托夫父亲的注意:南方温暖的风遇到北方寒冷的风,就会形成降下良水的云。 “良水”是赛尔斯沿海的方言,指的是区别于海水,可以用于灌溉作物、日常饮用的内陆水。云和雨水的关系,人们早早就知道了,但风能形成云,继而形成雨水,这件事大家还是第一次听说。 换句话说,这是在表明,风元素师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达到控制水的效果。原本,家主只是觉得这是魔法理论领域的一个小发现,但当时的一个家臣提出了天才的想法: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我们阻挡南方的风吹向北边,是不是就能影响王国中部的降水,进而影响中部的农作物收成? 克里斯托夫的父亲对这个说法十分怀疑,因为探险者的书里只说观察到了云能通过两种风形成,但没有说云只能用这种方式形成。而完全阻挡风——风是无处不在的,这势必是一项非常大的工程,即使派出家族所有的骑士团精锐,也不一定能成功。 但那时,王国的局势正处于令兰斯洛特家族感到不安的状态:斯诺怀特家族和莱恩家族在长期稳定且密切的贸易往来下,关系进入了“蜜月期”。 斯诺怀特家族和莱恩家族,都是教会鼎盛时期就享有盛名。即使皇室不允许后来的教皇带有一点点斯诺怀特家族或者莱恩家族的血统,这两个家族仍在持有圣神信仰的人心中有着比较特殊的地位,而莱恩家族更是公开宣扬“我们是血统距离圣神最近的家族”。 这样两个家族走得太近,很可能带来教会实力的抬头,这是皇室和兰斯洛特家族都不想看到的。其次,瑞诺卡缺粮,米里德缺矿,扼住这两个缺口,其实就是扼住两个家族的咽喉,但如果这两个家族紧紧相洽,变成铁板一块、完成自主供给,那在皇帝本身实力不强的情况下,皇室很可能会失去对北方和西方的控制力。 经过几天几夜的研判,克里斯托夫的父亲做了决定,他派出了兰斯洛特除边境骑士团的所有精锐,开始了一场秘密行动。当时参与行动的风元素魔法师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只接到了一个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的命令:控制住自己所分配到的区域里的风,不允许任何海风吹到北面去。 这个行动维持了几天,克里斯托夫没有找到具体的记载,但是他知道,那一年的米里德的确遭遇了长达半个月的干旱。如他的父亲所预想的,莱恩家族没有选择不惜代价稳住当年的收成,反而开始哄抬粮价、撕毁和斯诺怀特家族的贸易协议,两个家族的关系急转直下,关系再不复从前。 但后来兰斯洛特家族再也没有进行类似的行为。一方面,粮食减产对莱恩家族本身影响不大,最受影响的还是平民。那一年的干旱使得赛尔斯与米里德接壤的很多村庄都陷入了饥荒和困顿,无论花费多少精力去救助,肯定还是有因此失去生命的人。 另一方面,这件事如果被皇室察觉了,那皇帝肯定会猜疑:赛尔斯的风魔法师能让西边的土地干旱,那是不是也可以让东边的土地干旱? 因此,这件事,连同那位探险者写成的书,都成为了兰斯洛特家族的秘密,这么多年之后都没有人再提起,但那本书上记载的各种现象,克里斯托夫很感兴趣,找人花了一些功夫去研究。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男人收回了思绪,回想起这些事情,都是这几天收到了新的报告的缘故。 还是专心眼前吧。总之,因为各种原因,克里斯托夫不打算从瑞拉·格林那里下手,他把目标瞄准了福兰特·斯诺怀特——莉莉安娜不许他用任何手段寻找那晚的真相,但没有说不准他去查福兰特·斯诺怀特为什么急匆匆回首都。 感觉吹够风了,男人把手边的高脚杯一饮而尽,他没让自己在舞会的人群里待着,不然他的注意力会一直跟着莉莉安娜走,把各种事情都抛到脑后去,只想去和她说话、和她跳舞、把她带去没人的角落再找理由亲亲她甜美柔软的嘴唇。 感觉到身后有人来,克里斯托夫机敏地回过头去,看到了推开门的福兰特·斯诺怀特。 第113章 雪狼与风隼(1) 深蓝色的眼睛和红色的眼睛对视,然后错开目光,两个男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太喜欢对方,今晚却又因为各自的心思不得不进行一场单独的对话。 魔法阵……怎么就那么喜欢这种玩意儿呢?克里斯托夫感觉到了周遭元素的微变,他真的很想立刻搞一阵风来把那些缓慢成链的水元素全部吹断——因为在他的视角里,那些弯曲细长又繁多的链条就像囚笼的一部分,成天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人很不喜欢自己处在这些东西之内。 这房子现在归莉莉安娜管,不能随意搞破坏,不是赔不赔的事,搞坏了她要生气,男人在心里默念。但作为回应,四周的风也活泛起来,如今他们所在的阳台,任谁在外面都听不到只字片语。 “斯诺怀特卿是讲够了冬巡时的见闻,也想来这里躲一躲吗?”克里斯托夫不指望小少爷能给自己好脸色,他很大方地递上了开场白。他这人就是这样的,哪怕已经决定要把谁轰成灰烬,没到时间都能和颜悦色地和对方聊天说地。 “我一向不如兰斯洛特卿会应付这些人。”福兰特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克里斯托夫,自己靠在了栏杆上,“父亲从前说起来,总让我学学兰斯洛特卿。” “侯爵说笑了,”克里斯托夫笑起来,管他真话假话,愿意接话就是好话,“斯诺怀特卿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侯爵想必十分欣慰。” 他已经应付了一晚上类似的话了,福兰特有些不耐烦地伸出手捋捋自己的额发,他发现自己很难在面对兰斯洛特时保持心平气和:他想用冰直接把这个人脸上的假笑给冻僵、再揭下来丢进垃圾桶。 但福兰特又不愿意在兰斯洛特面前显得毛躁。 无论自愿与否,这两个一南一北长大的继承人从孩提时代就总被旁人放在一起比较。在任何方面——哪怕是自己不擅长的方面,福兰特都不想显得自己落了下风,所以他只能耐心陪克里斯托夫兜圈子。 小少爷这是想从自己身上打听出点儿什么啊,换平时早就甩脸走人了。在又说了好几句毫无意义的寒暄后,克里斯托夫得出了这个结论。 福兰特·斯诺怀特的性格和他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直又硬,还把它当做优点标榜起来。他们北方人喜欢这种风格,克里斯托夫管不着,但在这种玩话术猜心思的场合,这脾气百分百吃亏,太容易让人摸清他们的目的。 比如几句话里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小少爷并不太关心自己为什么之前莫名其妙在新年失踪在了众人视野里几天,小少爷只想知道,他克里斯托夫为什么会在那天早上如此匆忙地出现在斯诺怀特府邸门口,都来不及梳洗一下就急着要见莉莉安娜。 这就很有趣了,克里斯托夫的手在栏杆上轻轻敲打,如果这是在赛尔斯,已经有一只风隼飞下来请他抚摸自己的羽毛了——他可不可以认为,福兰特·斯诺怀特和他一样,都是想拐弯抹角地打探莉莉安娜那晚的事情? 如果福兰特·斯诺怀特也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那就基本确定瑞拉·格林的身份了。 男人眯了眯眼睛,他看向对方,觉得也不能轻易下结论。万一是小少爷冬巡一趟还学会了眼睛不眨就撒谎,眼下正和莉莉安娜联手演戏给他看呢? “说起来,我也挺惊讶的,斯诺怀特卿连融冰节都不在瑞诺卡过吗?”克里斯托夫语气轻松地再次挡回了踢到自己面前的问题,“毕竟我赶回来是因为和莉莉安娜有约在先,我答应她只在赛尔斯待十天就回来陪她。虽然不可避免地耽搁了几天,但也不能叫她一直等。” “兰斯洛特卿这么说,听在旁人眼里只会觉得是我妹妹脾气太大太任性,一天半天都不给你休息。”福兰特回道,“这怕是不太合适。” “斯诺怀特卿,等你有心爱的女子就明白了,这怎么是任性呢,”克里斯托夫慢悠悠地说道,“这是一天没有看到她,就觉得自己浪费了三个秋天,我是心甘情愿为她从南奔走北的。” 好想一拳打在这个一脸得意的人脸上,福兰特深呼吸一口气,再次提醒自己失态就输了。 随着时间流逝,克里斯托夫也有点不耐烦了——如果是从前,他能和对面兜圈子兜一晚上都不嫌浪费时间,但今晚,和福兰特·斯诺怀特多待一秒,都意味着待会儿和莉莉安娜相处的时间少一秒。 他今晚连一支舞都还没有和莉莉安娜跳呢!过了这么多天了,他甚至都还不知道莉莉安娜对于那个吻有什么看法。 “看来斯诺怀特卿是因为一些不方便直说的理由回首都的。”心里虽然已经在算时间,男人的语气和动作看起来依然悠游自在,“不像我,谁问我都大大方方说,我是为我亲爱的未婚妻赶回来的。” 他,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有什么资格嘲讽别人行事不坦荡!福兰特气得红色的眼瞳就差冒出火焰来了。 嚯,气成这样啊,这气愤里有多少是为了自己,多少是为了莉莉安娜呢?克里斯托夫把对面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琢磨着,小少爷估计真的对那晚上的事情一头雾水、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劲,但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换位思考,如果是他自己和莉莉安娜拥有更为密切不可分割、神明层面的关系,然后出现一个人拿着一纸婚约在自己面前炫耀和莉莉安娜的亲密,那他不会很生气,他只会觉得滑稽、连给对方一个轻蔑的笑容都是在浪费时间。 但小少爷显然不是这个状态,克里斯托夫说话间故意用了比较重的语气去强调自己和莉莉安娜是未婚夫妻,几乎次次都换来了小少爷的深呼吸,这些试探让克里斯托夫基本笃定:第一,福兰特·斯诺怀特和莉莉安娜没有更加亲密无间的关系;第二,福兰特·斯诺怀特真的对自己的这个假妹妹有点儿其他心思。 心里有了数,克里斯托夫觉得心情不错——只要福兰特·斯诺怀特不是莉莉安娜拼命想遮掩的那个人,别的一切都好说,至于瑞拉·格林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圣神信使,以后再找机会验证吧。 手里空荡荡的酒杯就有点儿碍眼了,想进去再拿点儿什么润润喉咙,男人不打算继续奉陪面前的小少爷了,猎人克里斯托夫划掉了今晚狩猎清单的一号猎物,开始打算去捕捉今晚的第二只、也是最后一只猎物。 “除了你,克劳尔·莱恩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提前回来。”这句话成功停止了克里斯托夫跃跃欲试迈向门边的脚步,男人重新调整了靠在栏杆上的姿势,脸上的笑容不减,但眼神严肃起来。 “你想说什么?”克里斯托夫问道,的确,既然福兰特·斯诺怀特不是为莉莉安娜回来的,那肯定是为别的事情回来的,他差点忘了这一点。 第113章 雪狼与风隼(2) “最了解莱恩的不是兰斯洛特吗?”因为感觉从兰斯洛特这家伙那里问不出最想要的答案,福兰特也不想浪费这么久时间一无所获,他和兰斯洛特私下有多看对方不爽先放到一边,他们背后的家族对某些东西的出发点是一致的。 福兰特这次不是单纯因为担心莉莉安娜回来的,侯爵府收到了一个奇怪的报告:常年在瑞诺卡南边草原盘踞的流民突然南迁了,他们的目的地似乎是米里德。 比起其他领地,瑞诺卡的流民规模不大、据点十分集中,因为在瑞诺卡的大部分地方,在冬天露宿就等同于自寻死路。和其他领地也不太相同,瑞诺卡打心眼里希望能多留下一点儿平民为自己挖矿,他们甚至每年都会给采矿的工人分发一定数量的魔矿石,帮助他们度过极寒的冬天。 但是,矿脉位于北边境线上,常年眼里看到的都是白茫茫的雪原和冰川,耳边还隔一段时间都会听到魔兽骚扰的警铃,除了土生土长的瑞诺卡人,其他人很难在这种环境下长时间的坚持,那些流民宁愿挤在南边的草原每天挖挖草根,也不愿意跟着骑士团的招募北上。 斯诺怀特家族认为,他们已经算给了这些人很好的条件了,是这些流民自己不接受,那他们也没有更多的义务。只要那些流民没有影响到当地人的放牧和种植,管理这些地区的家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流民们来来去去是很正常的,一场瘟疫过去,一个据点里一个人都留不下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这些人大规模有组织地去同一个地方,就很让人在意——而且,去的还是米里德。 “请不要用这种口吻把我无比荣耀的姓氏和西边的家伙放在一起。”克里斯托夫用讥诮的语气回应道,“我想你们很快就会更了解莱恩了吧,克劳尔·莱恩不是一直对格林小姐青睐有加吗?” “你可以随便在我面前炫耀你知道我家多少旧事,兰斯洛特。”听到瑞拉的名字瞬间,福兰特冷下了脸,“但你如果想利用——” “我没有这个功夫,斯诺怀特卿,我很忙,不想管这种谁家花了十多年都找不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找到了也不敢认的可怜事。” “我知道了,我不提瑞拉·格林了。”感觉到了四周气温的变化,克里斯托夫知道自己碰到了底线。 看小少爷的反应,那一张被撕毁的协议至今仍让斯诺怀特家耿耿于怀,他们并不想通过姻亲主动和米里德修复关系。这一层顾虑打消后,克里斯托夫开始思考,他要不要向北方透露点儿什么。 平心而论,克里斯托夫虽然不打算扶持克劳尔·莱恩,但对于他的境遇有一些同情——不管是不是后天被迫养成的性格,这个人看起来比他的父亲和哥哥温良很多。所以在用他和瑞拉·格林的私事交换到了斯诺怀特家的态度后,克里斯托夫补充了一句: “我多说一句,克劳尔·莱恩根本不知道他家的任何事,你如果听说了什么,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也没什么必要迁怒他。” “你一定要用这种‘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的语气说话吗?”福兰特忍不住说道。 “我当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斯诺怀特卿。”克里斯托夫腹诽,他要是知道所有事,那他就不需要和小少爷挤阳台上说话了,他开口说道,“但我自认足够了解老莱恩,这人对于自己多出来的那个儿子怀揣多么偏执的看法,是你这种出身父慈子孝家庭的人永远不能想象的。” 这倒是,福兰特赞同这句话。他和乔瑟夫能保持亲密无间、信任彼此的兄弟情谊,父亲的态度相当重要。 从小父亲就教导福兰特,弟弟以后会是他的左膀右臂,多指点他、爱护他,也是在帮助以后的自己;然后又教育乔瑟夫,哥哥将来执掌的是整个瑞诺卡的未来,他要从旁尽力帮助,大家的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老莱恩对于小儿子的苛待和漠视,福兰特也有所听闻,他的父亲是这么评价的:这个人对自己两个资质相近的孩子如此偏颇,简直是在逼着第二个孩子去争去抢,我们只需等着看,莱恩家的诅咒还会上演的。 从哥哥的角度出发,福兰特当然不希望瑞拉去淌莱恩家这滩浑水,还担心她被利用。 但目前克劳尔·莱恩没有向瑞拉求婚,福兰特也无法过于明显地去阻隔瑞拉的社交,多说反而容易引起她的反感,只能无奈旁观。他父亲对于这件事也只说了一句“不可能再让西边占到我们便宜”,没有明确表示要干涉。 “你刚刚说,‘如果我听说了什么’。”福兰特缓缓说道,“所以你听说了什么?” “斯诺怀特不是一直都觉得捕风捉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克里斯托夫悠悠地回应,“瑞诺卡只相信证据指向的事实——还是说,斯诺怀特卿特意提前到首都,就是被授意来找证据的?” 红色的眼睛和深蓝色的眼睛再次对视,这应该是两个人今晚第一次不带什么个人情绪交换眼神,在各自斟酌猜测了一番对面立场之后,福兰特看向了克里斯托夫身后漆黑一片的街道:“皇室知道吗?” 日常负责瑞拉安全的两个暗子因为频繁出入首都的郊外集市,也意外获知:首都附近的流民也在打算搬迁至米里德。这个消息传回去后,之前一直不太在意这件事的侯爵都皱起了眉头:居然把手伸到了首都附近,莱恩家到底是想做什么? “夏尔洛今天也不是单纯来跳舞的——真难得。”克里斯托夫回答道,“很抱歉,我给你的答案和给他的一样,我手上并没有更多你们感兴趣的消息,我知道的事情和你们知道的事情一致。” 他肯定留了什么攥在手里,福兰特审视着兰斯洛特,他不信他手下的那些“风声”没有从米里德本地获得什么情报。 “我去年下半年干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克里斯托夫说道,“你觉得老莱恩和小莱恩会继续允许我的人在他们家门口招摇过市吗?” “那你们什么都不打算做吗?”福兰特问道。 他们的交谈气氛此时已经完全变了,两个人仿佛都默契地忘记了刚刚差一点点就用魔法朝对方脸上招呼的事情。 “能做什么呢?那些人本来就是被各地的领主拒之门外的流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解决他们的到来,如今自然没有立场去管他们要去哪里,更何况米里德还打出了圣神恩泽的旗号。”克里斯托夫看了福兰特一眼,“越是活得辛苦,越愿意相信有神救赎,有的人还嫌弃赛尔斯被魔神的仆从管辖呢——难道你们要管?” “我只是不相信老莱恩在新的一年突然决定做一个慷慨的好人。”福兰特说道,他把“慷慨”这个词咬得很重,然后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呵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一瞬间,他们居然看起来有点像是朋友了。 “那么,我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对你有用的东西了。”克里斯托夫拿起了两个高脚杯向福兰特示意,他要去找那个今晚人群里那个最漂亮的姑娘了。 他走到门边,却发现门框上不知何时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福兰特·斯诺怀特在他身后说道:“我刚刚还有句话没有说完,兰斯洛特,不要向我的妹妹——任何一个妹妹炫耀你知道的那些关于她们的事情,不然我会让你后悔的。” “我十分高兴斯诺怀特卿愿意以‘妹妹’这个称谓来称呼莉莉安娜,”克里斯托夫没有转过身去,他说道,“希望斯诺怀特卿永远铭记这个称谓。” “斯诺怀特卿和莉莉安娜相处了那么多年,居然完全不了解莉莉安娜的性格吗?我和她交谈什么,并不由我全权决定。她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我只能考虑告不告诉她、告诉她多少。如果她真的好奇那些陈年旧事,我一句话都不说,她会去找更不可控的渠道了解,我想这也不是斯诺怀特卿想看到的——不过目前为止,我没有和她交谈过那些话题。” “至于斯诺怀特卿有没有能力让我后悔,”男人笑起来,一道闪电从空中凭空出现,直接撕裂了周围的魔法阵,他干脆拿着手里的杯子直接翻出了窗台,飘悠悠朝门厅的方向飞去,“我看去年是没有的,今年——我拭目以待。” 第114章 一步之遥(1) 见习猎人莉莉安娜,已经各位猎场老手间穿梭了一晚上,她觉得自己基本完成了今天的狩猎,在失去目标后,她开始感到了些许无聊。 女孩觉得自己这些天坚持的体能训练卓有成效,在被皇太子拉着连跳了好几支舞后,她居然没有趴在栏杆上吐舌头喘气。 长时间坚持微笑也没有那么累了,不过她很担心自己患上什么什么面部综合征,还是隔一段时间就跑到角落去捏捏自己的脸颊,做做鬼脸活动面部肌肉。 今晚收获颇丰,她让凯特跟着自己记下了好多人的名字,同时也满意地看到凯特如今跟着她接触这些贵族的时候,虽然有时候还是会露出慌慌张张的表情,但总体待人接物没有出大错,这意味着开学后她能考虑带凯特去首都学院了。 她还和克劳尔·莱恩聊了几句,发现克劳尔对福兰特的冬巡很感兴趣。虽然他兜了不少圈子,莉莉安娜还是察觉到,克劳尔就是想知道福兰特刚到首都时的状态到底如何、以及他为什么突然提前回首都。 这不巧了吗,她对那天晚上府邸里发生的事情完全不了解,想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过,在从福兰特的书记官那里听闻了斯诺怀特家和莱恩家一些恩怨后,莉莉安娜也提高了一些警惕,她思考了一下,选择了做一个甜美的二傻子。 “哥哥是为了我回来的呀。”她一边忍住笑容一边睁大眼睛,用一种天真的语气回答道,“嗯……他听说我在皇家宴会上被欺负了,我的未婚夫又突然消失了几天、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这样大的事情,如果哥哥还不回来,姨婆身体又不太好,那我一个人在首都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呀。” 克劳尔信没信这个说法,莉莉安娜也判断不出来,这些人都主打一个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是微笑加点头,总之,她觉得自己不胡乱透露福兰特的情报肯定是对的。 有段时间没看到克里斯托夫了,而且福兰特也消失了好一会儿,因为这两个大人物的消失,莉莉安娜走几步就会遇到“斯诺怀特小姐,少侯爵去哪里了?”“斯诺怀特小姐,少公爵去哪里了?”之类的问题,给她的搜寻进度大大拖了后腿。 莉莉安娜有点儿不安,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考虑漏了一点儿事情。在脑袋里稍微适应了想到克里斯托夫就会出现的尖锐爆鸣声后,莉莉安娜对那天和他的“对峙”进行了简单的复盘——当然,复盘没有包括那个吻。 她在脑子里把两个人的对话过了一遍,很不安地意识到,克里斯托夫注意到瑞拉,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他已知的信息比福兰特多太多了,福兰特只察觉到那晚上家里有些奇怪的动静,但克里斯托夫不一样: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共感,克里斯托夫能确定她当晚出了不得了的状况,只要稍微想想,就会知道,当时她肯定有帮手。 他一旦去调查斯诺怀特府邸那天的人员出入……莉莉安娜不敢低估克里斯托夫的脑子,她觉得男人再深思,联想到圣神信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她对当时自己的处置还是比较满意的,之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别让他深究了。 但说实话,在遵守诺言这件事上,莉莉安娜对克里斯托夫没有那么信任——毕竟她自己就是个点头答应了“我绝对不会胡乱来”,转头就把自己差点弄死的主。 女孩为自己某一天的轻率举动所造成的蝴蝶效应懊悔不已,这让她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去应承来自周围的话题和邀约。 但小型舞会总要有个社交中心在,福兰特消失后,皇太子又被皇宫来的马车接走了,这个重任就落到了莉莉安娜头上,让她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开舞池周围。 好消息是,在经过好几次的发疯练习后,莉莉安娜感觉她对于发疯行为的拿捏有了一定的心得。比如刚刚,在听到一个面生的贵族女子话里话外都暗指她是鸠占鹊巢、并非斯诺怀特家亲生的女儿后,莉莉安娜眨眨眼,大声问道:“你的这句话我听不懂,能解释一下是什么意思吗?” 因为舞会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人都已经跳累了,乐师们演奏的都是舒暖轻柔的曲子,这让莉莉安娜的声音传到了在场很多人的耳朵里,引得不少人都侧目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贵族女子可能看莉莉安娜今天一晚上说话都很娇柔,见谁都一张笑脸、没想到她会因为自己的几句揶揄就发作,顿时涨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只是随口说一句话,斯诺怀特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这样啊,”莉莉安娜摸着自己的扇子,重新换上一脸笑容,看向周围的人说道,“我不像哥哥,是没有完整读过几本书的人,所以说话稍微高深些我就听不懂了。在其他地方我没法管,但到我家来做客,还请大家体谅我年纪小不懂事,把各种话都说得简单明白些。” 什么人呐!莉莉安娜把扇子打开,遮住了自己翻出的一个白眼。一开始发出的邀请函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人的名字,这些人费了多大功夫去找邀请函挂名,她莉莉安娜就花了多少功夫一遍遍确认客人数量、食物筹备和各种开支。 厚着脸皮来蹭舞会的人,到头来还要骑到她这个——不说是主人,至少也是府邸管理人——人头上嘲讽她?莉莉安娜放下扇子,看那女孩还在偷偷瞥她,立刻瞪过去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花帽子薅掉嗷! “这是怎么了?”克里斯托夫刚刚从门厅重新进来,穿过庭院就看到莉莉安娜一脸小猫炸毛的表情,就差张开嘴哈气了。虽然风把刚刚事情的始末全都传到了他耳朵里,他还是佯装不知的问了一嘴。 “没什么。”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放点儿狠话就行了,克里斯托夫的身份对于那个姑娘来说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了,乱嚼舌根虽然讨厌,但也不需要找男人来给自己撑腰,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抬头看他的脸转移话题,“你刚刚去哪里了?” “和你哥说了几句话,”看女孩眼睛一眯,克里斯托夫立刻用老实的语气回答,“是他来找我说的,说完我就回来了。” “真的。”闻到她身上香味的克里斯托夫吞咽了一下口水,不自觉强调道。 “我又没说是假的,你紧张什么?”不行,太近了不行,脑子里又开始闪回那天的情形了,莉莉安娜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打开扇子遮住脸以掩饰自己脸上泛起的红晕。 “少公爵为了斯诺怀特小姐日夜兼程赶到首都来和她团聚,今天都不和她跳一支舞吗?”四周传来了调侃的声音,不少人刚刚听到莉莉安娜刚刚的放话都紧张了一把,毕竟他们私下多多少少都议论过她,谁知道她是不是杀鸡给猴看呢? 看到兰斯洛特少公爵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赶紧把他们两个凑一起去,让这位大人物去宽慰自己未婚妻的怒火吧。 第114章 一步之遥(2) 一支乐曲适时响起,克里斯托夫顺势向莉莉安娜伸出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得到她的回应后,便牵着她的手来到了舞池中央,四周的人都纷纷散开,给他们两个人留足了空间。 这首曲子虽然前奏听起来还算舒缓放松,但却是莉莉安娜学习时觉得最吃力的一首曲子,伴随着乐曲进程,几种乐器时而配合着演奏出铿锵有力的节奏,时而又转回低吟浅唱,跳舞的人如果不能及时跟上这种变化,无论届时是步伐软绵还是踩错鼓点,那都会显出十分明显的拉胯。 “别紧张。”感觉到莉莉安娜抓紧了自己的手臂,克里斯托夫知道她有点儿担心,把她拉得离自己近了点儿,“你要是怕跳错,可以站我脚上。” “我不要。”莉莉安娜拒绝道,“错就错了,他们也不敢笑话我。” 强势了很多啊。 男人现在发现,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去刻意地“培养”,莉莉安娜意识到自己拥有独特的资本后,自然而然就慢慢成长起来了,开始完全没有任何恐惧地表达自我、甚至拥有了开罪他人的胆量和气势。 换句话说,那可不可以认为,如果莉莉安娜还是那个毫无依靠的莉莉安娜,那她全身心依赖他建立起来的所谓“手腕”和“自主”,很可能也会因为失去他就荡然无存? 他从她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呢,克里斯托夫满眼笑意地看着跟随他旋转的莉莉安娜,这就是“爱”吗,会因为各种边边角角微不足道的小事感受到奇特的满足和快乐。 “我觉得,我还欠你一句道歉。”他突然听莉莉安娜说道。 “为什么?”他感到困惑,但做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我确实违背对你的承诺在先,哪怕我又拿出一个承诺——咳,来弥补,但这件事我做错了,是无法抵赖的事实。”莉莉安娜抬头看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认真说道,这是她复盘之后觉得上次说漏的内容,“你说得对,信任对你我而言很重要,所以我要对你郑重说对不起,并且我向你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这是想换我也和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打破和你的承诺——不追究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吗?”看到女孩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一副心事被直接戳破的表情,克里斯托夫笑起来。 想掐他的腰害他摔一跤了,脑袋长这么聪明干什么,做人糊里糊涂一点儿会比较可爱!莉莉安娜尴尬地埋下头去整理表情。 “我不能否认我有这个目的,”莉莉安娜重新抬起头来,“但是我必须说……你花一天一夜从赛尔斯赶过来,确认我的安危……作为合作伙伴,我很感动。” “莉莉安娜,我不会花一天一夜从赛尔斯赶到首都,只为确认一个‘合作伙伴’是不是还活着。”在复杂的舞步中,克里斯托夫轻松捏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稳稳托住了女孩的后背带她下腰。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有抱住克里斯托夫的脖子,风几乎是立刻从四周吹过来,协助她重新找到了平衡。男人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又是那种几乎把她拢起来的眼神。 她这些天总是在回忆时故意跳过克里斯托夫那天说过的两句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从来都没有过奇怪的感觉,关于你的任何感觉,都不要有。” “但我摆脱不了它们,莉莉安,它们像丝线缠住我。” 因为这听起来太像是告白了,无论莉莉安娜为克里斯托夫找多少借口和理由,它都像是在表达一种热烈的、无从抗拒的情感,无论是这句话的内容还是说这句话的状态,都不像是出自克里斯托夫本人。 “我——不太明白。”她轻轻地说。 “遵命,在斯诺怀特小姐的宅邸里,要简单明白地说话。”克里斯托夫笑起来,他的这句调侃换来了正正踩在鞋上的一脚,可惜她用尽了力气都不能把他踩很痛,还需要更多锻炼才行。 “你之前否决我们的婚约,是因为我对你说,我不能给你任何‘爱’。”风围绕着他们,剥离出巧妙的空隙把他们的谈话和四周隔绝开来,莉莉安娜还没有意识到,她曾经想要克里斯托夫复现的“真空”近在咫尺。 音乐已经被阻绝在外,现在她完全是被克里斯托夫的节奏牵引着起舞。但她也完全不在意自己跳错了多少了,她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被这个人刚刚说的话、即将要说的话占据了。 “我收回这句话。”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红色眼瞳,想象着它原本碧绿的颜色,用最严肃认真的口吻说道。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收回了这句话,因此我们的婚约就必须要执行。诚实地说,我至今仍对你说的‘爱’心怀疑惑。我此前没有爱上过其他人,所以注定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初学者,需要时间去学习、去理解,就像小时候练习魔法一样。”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愿意去努力……靠近你想要的那种感情,把它献给你。而有一天,如果你愿意接受它……在那时候考虑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好吗?” 舞曲是结束了吗?还是又开始了新的一支曲子?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变得雾蒙蒙的、就像那天刚刚被他亲吻过之后一样。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观点呢?”因为脑子不够用了,她只能想到什么问什么。 “很多原因,我在赛尔斯的时候想了很多。”克里斯托夫回答道,“我本来打算想得更透彻一点儿再到首都来和你说,但计划从来都是赶不上变化的。” “那为什么不在首都继续想透彻后再和我说呢?”莉莉安娜被男人那种下一秒就要从兜里掏出记事本念“一二三”的语气逗乐了。 “我担心说晚了来不及,哪怕不能一次性说好,也要先把我的态度告诉你,让你知道。”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笑了,他也放松下来,说道,“我又不是什么完美主义者。”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在说谎,或者有别的什么目的。”他说道,“你有理由这么怀疑,但……” 他居然词穷了,这对克里斯托夫来说太罕见了,他居然一时间想不起下一个词应该说什么。 “我……我觉得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想想你说的这些话。”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克里斯托夫得到了莉莉安娜的答复,“因为这对我来说很突然。” “当然,”这个反应已经比男人预料中好太多了,他立刻回答道,“我说这些不是现在就需要你给我答案,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至于你接不接受它——我应该还要付出相当程度的努力才行,是不是?” “呃,我觉得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都不是靠一个人的努力就可以的,需要双方的付出才能有效经营——但现在说这些对我们来说太早了!”不用看镜子,莉莉安娜也知道自己的脸又成了秋天树上烂熟的红果。 “试试呗,你又不讨厌他,为啥不试试呢,这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嘛。”很多年前,刚刚十八岁、进入大学的莉莉安娜,凭借着自己从小缩在被窝里拿着学习机看小说压缩包得来的“经验”,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开导自己突然收到告白的舍友。 “我觉得,不要怕迈出这一步,你站在原地,永远不知道那一边是什么,真的,也不要去想‘我要找一个完全符合许愿本清单的人才和他谈恋爱’,你可能花一辈子时间都遇不到完全符合你脑子里勾勾叉叉的那些人,完美的爱人是不存在的,如果他出现了,你最好怀疑一下那是不是杀猪盘。” “至于‘一命通关’,我就问你,如果你连‘开始’那个键都不按下,你怎么知道这个存档能走多远?抱着‘一命通关’的认真去经历每一个关卡是没有错的,但走不走得到尽头,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情,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事情。婚姻从来都是属于两个家庭的命题,我只能说,你要是连前面的选择填空题都不做,就跳到最后直接想做压轴的圆锥曲线,那大概率是考不好的呀。” “重要的是,悲伤和痛苦可能在一步之遥,幸福和快乐也可能在一步之遥,这一步,你想不想迈出去,要不要迈出去,敢不敢迈出去?” 十八岁的、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鼻尖和额头都泛着油光的小姑娘翘着二郎腿坐在上床下桌的宿舍里,对着自己的朋友们煞有介事地讲着她的大道理,说出的一句句话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不同世界的阻隔,再次在自己的耳朵里回响。 “你还想跳舞吗?我保证下一个曲子不会说这些让你惊慌失措的话了。”莉莉安娜听到了来自四周的礼貌鼓掌,才意识到音乐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惊慌失措。”她抬起头强调道,然后清清嗓子,再次把自己的手搭在了男人的手心,“好吧,再跳一支。” 第115章 神之骰(1) 舞会已经结束了不少时日,斯诺怀特府邸恢复了平静。 女仆梅根日常去洗衣房为主人取在阳光下晒得恰到好处、又用香料蒸熏处理好所有褶皱的衣裙,她熟练地把衣服分门别类整齐叠在篮子里,准备把它带回楼上的房间。 “咦,今天小姐没有带你出门吗?”分拣衣服时,她听一个小厨娘问道。 府邸里的仆人们经过了简单的休整,已经变回了日常的状态。最高兴的就是厨房里的下人了,他们之前结结实实忙了好几天,采买食物、确定菜单、试菜尝菜……和那几天比起来,如今的一日三餐简直轻松得像是休假。 仆人们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宅邸的管理权正式被福兰特少爷交给了莉莉安娜小姐,从前背地里说过小姐坏话的人自然胆战心惊、甚至琢磨着讨好一下梅根和凯特,看看那些话有没有传到小姐的耳朵里。 而其他人则没有什么反应,特别是对粗使仆人来说,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见到主人,无论最大的权力在哪个主人手上,他们也就是听管家或女仆长差遣罢了。 “啊,小姐今天带凯特出门。”梅根冲嘴里在嚼从厨房偷拿的什么零食的小厨娘说道,“所以我来取衣服。” “哎哟,我怎么感觉凯特最近比你受宠。”小厨娘笑嘻嘻地伸出还泛着油光的手来拍拍梅根的肩膀,“从前小姐都只带你出门的。” 梅根笑了笑,手里叠衣服的手没有停下:“从来就没有只带谁外出的规矩,小姐如果一直只带我出去,哪天我生病了,小姐也跟着我不出门吗?” “好吧,我只是随口一说。”小厨娘挑挑眉毛,“就是觉得凯特这几天也太得意了,你知道吗,她连早上叠被子的时候都在唱歌,也不管其他人是不是忙到了大半夜,想要躲懒睡个觉。” “那这种事,你该对凯特说,她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对她说,她一定会改的。”梅根站起来,弯腰抱起了装满干净衣服的篮子,“或者,你可以对女仆长提,看她能不能给你换一个更适合的房间休息。” 下人们的房间都是由管家和女仆长安排,不需要主人们操心,按照房间大小,基本都是两三人共住一间,只有女仆长和管家有独住一个小套间的权利。 女仆长总按年纪大小给女仆们分配房间,觉得年龄相近的人平日里更好相处,于是凯特就和这个小厨娘住在了一起,而梅根则是和诺瓦克伯爵夫人的一个女仆住在一起。 小厨娘撇撇嘴,没有再应声,她靠在门框上看着梅根款款离开的优雅背影,精致的大蝴蝶结点缀在新年刚发的女仆制服上,随着梅根的步伐轻轻晃动。小厨娘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棉衣,因为常年在厨房给那些大厨娘打下手,她的衣服总是灰扑扑油腻腻的。 她听到厨房那边传来了女人吼叫她名字的粗犷嗓音,小厨娘吓得跳起来,把没有吃完的那一小把豆子急忙塞到口袋里,匆匆朝着厨房的方向跑去了。 抱着篮子的梅根走到楼梯上,正好遇到带着书记官的福兰特下楼来,女仆赶紧退到一旁,低下自己的头向两位大人问好,白发青年的鞋子在她的视线里一闪而过,当然不会因为看到她而停留片刻,在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女仆才抬起了自己的头。 就在舞会举行前的几天,福兰特少爷把梅根叫去了书房,告诉梅根,以后都不需要再向他汇报莉莉安娜小姐日常的那些事情了。 “只有一种情况除外,”当时的少爷微皱着眉头,考虑了好一会儿说道,“如果你感觉到她处在危险之中,还是要想尽办法告诉我。” 女仆低垂着眼睛看着脚下的那一块地板,和从前一样在主人面前保持着恭敬和沉默,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然后是几秒钟的沉默,她才如梦初醒,她该走了,而且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都不需要到这里来了。 听从主人的安排,不要问为什么,这是女仆的生存法则,但是在这个身份之外,她还是一个普通人,梅根发现自己无法忽略内心深处的那一部分失落和迷茫。 无论她自己承认与否,梅根从前是拥有着一种骄傲的。这份骄傲不仅源于她作为斯诺怀特家族直系唯一女儿的贴身女仆,在仆人的圈层中地位已经算高的——更源于,她被少侯爵私下分配了任务,她可以出入他的书房、和他单独交谈。 这是宅邸里除了管家之外的任何仆人都享受不到的殊荣,哪怕它只能作为一个秘密,永远不能和外人炫耀——梅根不需要炫耀。 她只是在每一次拿起烛台走向那扇门时,都会感到一点快乐,就像小时候睡在火炉旁听到埋在木炭里的植物块茎发出“噼啪!”一声轻微的响声,那一声响就足够她怀揣着对滚烫食物的渴望,趴在哥哥的膝头乖乖睡去。 梅根能感觉到,那天莉莉安娜小姐询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去南方”后,虽然小姐待她的态度一如往常,但有些事情就因为她的回答发生了改变。 也许小姐也拿同样的问题去问了凯特……那孩子不止一次表达过对南方和大海的向往,一定会答应莉莉安娜小姐吧。 所以凯特哪怕打碎了那么多的香水瓶也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反而和小姐更亲密了。那天梅根甚至看到小姐在带着凯特读书,搬了两个椅子坐在窗户边,两个人一人坐一张椅子,一人拿一本书,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不一样之外,那一刻仿佛没有其他身份上的区别。 当时的梅根难得慌张地拒绝了小姐的邀请,她没有坐下来和她们一起看书,她甚至瞪了一眼凯特用眼神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如今,被福兰特少爷解除了“特殊使命”的梅根感到了更加深重的迷惘。她不禁问自己,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返回去、回到莉莉安娜小姐询问自己“要不要去南方”的那个时刻,她的回答会不会发生改变。 梅根这边在寻求答案,莉莉安娜这里也一样,在收到瑞拉从救济院传来的口信后,第二天她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凯特扑到了那位邦德先生的住处。 瑞拉传来口信意味着,血纸已经被清洗干净,和它一起变清晰的……很可能还有她的身世,坐在马车里的莉莉安娜不停地深呼吸,她还握住了女仆递给她的手。 第115章 神之骰(2) 自然,带着凯特无法细聊那张血纸上的内容,瑞拉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有结果了”,然后用眼神暗示莉莉安娜晚上再到救济院去。 但她们白天也没有闲着,先整理了这些天收集到的各种工匠的名单以备日后使用,又讨论了一下凯特的志向,最后,重点讨论了一下她们如今的处境。 首先,凯特说她想试着写故事。 小女仆的词汇库里还没有“作家”这个词,她只是从小就很喜欢听各式各样的故事,在听莉莉安娜闲暇时讲了很多故事后,她以“同志”的身份,大着胆子和莉莉安娜描述了自己的愿望:写一个自己编的故事。 这件事获得了莉莉安娜的大力支持。莉莉安娜觉得,做实事的泥腿子和写东西的笔杆子,都是有用的、相辅相成的,凯特有这个志向,当然要不遗余力地伸出援手。 瑞拉也很高兴,她之前就担心自己和莉莉安娜带不好凯特,说是“同志”,但其实还是把凯特当替她们保守秘密的女仆用。现在凯特有自己的愿望了,她们肯定要多多帮助,远大的东西先不提,这至少也是在报答凯特当日的救命恩情。 之后的时间就没有这么轻松了。瑞拉听莉莉安娜详细讲述了她离开斯诺怀特府邸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莉莉安娜手动跳跃了她和克里斯托夫相处的某些细节),听完之后,她陷入了沉思。 “我有个问题,凯特。”瑞拉突然看向还不太适应自己也能坐着和两位小姐说话的小女仆。 “您说,格林小姐。”小女仆点头如啄米,她差点又站了起来。她觉得总是使用“圣女大人”这种称呼虽然尊敬,但说多了容易不小心说漏嘴,所以还是换回了以前的称呼。 “嗯,因为莉莉安娜她失忆了,所以从前的事情我们只能问你。”瑞拉和莉莉安娜对视一眼,她们决定暂时不和凯特提“换灵魂”这种过于超出认知的事情,“就是说,莉莉安娜她小时候,会莫名其妙的感觉疼痛吗?” “格林小姐,我到莉莉安娜小姐身边时间也不长。”凯特努力回想了一下,她想让自己尽量显得有点用,“我印象里是没有的……当时教导我的女仆也没有提过,只是……嗯……” “说我脾气很大,是吧?”莉莉安娜挥挥手,完全不在意。 “那这不奇怪吗?兰斯洛特到底和谁有这个……感觉共享?”瑞拉站起来,开始抱着手臂走来走去,她知道莉莉安娜懂自己是什么意思,他是和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身体有共感,还是和这个新来的灵魂有? “莉莉安娜看到他身上有那么多伤,他上次讨伐魔兽也是受了伤的对吧?但是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没有,”莉莉安娜摇头,“我问过我那次中毒他有没有感觉,他说不确定,因为他在海上。我这么长时间唯一觉得不对,他那次也没受伤。” “那这件事感觉完全没有规律可言。”瑞拉皱紧眉头,“生命受到威胁,痛觉超越一定阈值,情绪波动,这些因素都有,但目前总结不出一个清晰的触发条件。” 凯特被瑞拉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她完全陌生的感觉震慑了,她偷偷瞄了莉莉安娜一眼,发现自家小姐现在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魔神,魔神你能说句话吗?”莉莉安娜实际上是在脑子里喊,“这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又没有回音,这人从来都不说一句有用的话! “注意你的言辞,我不是人,不要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人是我的造物,谢谢。” 这句带着浓浓讥诮的话让莉莉安娜气得直接站了起来,然后发现另外两个人都看着自己,她讪讪地又坐回去。 “瑞拉,我觉得,我们不要总觉得什么事情都有规律。”莉莉安娜提醒瑞拉,“如果这事儿和一个一点儿都不靠谱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和祂有关,祂今天想起了让大家共享一下,明天想不起就把这个事忘到脑后,那你抠破脑袋都总结不出什么的。” 哼哼,我说你坏话了,你要不要反驳一下我?莉莉安娜想要使用激将法,但她失败了,在刚刚的声音没有再说任何话。 “但这件事很重要,因为把它考虑漏了,现在我们处于一个很容易暴露的境地。”瑞拉眉头紧皱,“虽然换句话说,也算是给你的性命上了个保险,不全是坏事。” “但是我很讨厌这种感觉,”瑞拉跺跺脚,引起了木板的嘎吱声,也让莉莉安娜想到了那天塌陷的地板,她浑身一个激灵,“就是你说的,这种事情没有规律,是某个东西随意的……抛骰子一样的决定,世界如果建立在这种豆腐渣工程上,发展都不提了,迟早要崩溃的!” “别焦虑,别焦虑。”莉莉安娜赶紧站起来给瑞拉顺背,“你这么想吧,随机是生活的一部分,生物变异也是随机的,是,我知道进化的方向不随机,但是——咱们也有上帝的骰子这种说法,是不是?这个世界它也运行了那么久了,都有文明了,说明总体是平稳的,我觉得不可能过几天就世界末日了。” 凯特听得一头雾水,但是鉴于她经常听不懂两个小姐在说什么,她已经习惯了。 “主要这东西不好验证,我总不能让克里斯光脚踩枚尖钉子,然后等着看我自己的脚痛不痛吧?”光是想了想,莉莉安娜就打了个寒战。 “今天暂时不纠结这件事了,现在我们的样本还是少,说来说去都是猜想,还是再来说克里斯很可能发现瑞拉身份的事情吧。”莉莉安娜竖起两根手指,“如今也就两个选择,要不我们提前跑路,要不我们以静制动。” “抛开其他因素,克里斯就算能推理出是你治疗了我,但他没有实证,我想他也不会把和我有奇怪联系的事情到处乱讲——四处宣扬你我的事情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是他要争取我们。目前他不知道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可以瞬移到你身边把你带走,所以我觉得,我们仍然有一定的主动权。” “你现在这个身份,皇帝的亲女儿,斯诺怀特家的养女,兰斯洛特的准媳妇儿,突然失踪的话,怕是要把整个王国翻起来找你,我们跑路的难度比预想的难太多了。”瑞拉说道,“我觉得以静制动好,咱们都装糊涂呗,兰斯洛特真的来问我,我就装听不懂。” 这是瑞拉完全没有领教过克里斯托夫的问询手段,才会把话说那么轻松,莉莉安娜在心里叹口气,这个男人可怕得很。 “投票吧,大家先表达个态度,再详细商量。”莉莉安娜拍拍手,现在她们是三个人,不会出现平票了。 凯特对于自己拥有“投票”的权利十分不安,一开始听说可以弃权,她立刻表示她选弃权,问就是“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干涉莉莉安娜小姐和格林小姐要做什么事,我在旁边给你们端茶送水就好了,你们告诉我要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不,你是我们的同志,这个称谓就表示,你可以对我们提出的各种观点和方案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是你的权利,也是你的义务。”莉莉安娜耐心地开导凯特,不强迫她今天就投票,但希望她能逐渐参与到她们的讨论中来,“我和瑞拉都说过,我们很需要你的想法,你还记得吗?” 在莉莉安娜和瑞拉的鼓励下,凯特考虑了好久,给“留下”投了票,以静制动方案全票通过,小姑娘高兴坏了,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干劲,觉得晚上回去又要忍不住哼歌。 第116章 光阴之外(1) 晚上,确认府邸里的其他人都入眠、不会有人推门进来后,莉莉安娜再次瞬移,这一次她到了救济院的阁楼,瑞拉已经点好了蜡烛等她,床上是那张已经清理完毕、铺展开来的大纸。 莉莉安娜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直接跳出胸膛。 “长话短说,佩尔斯休假回来了,这里说话没那么方便,我怕我做的魔法阵不稳定叫他守夜的时候听到声音。”瑞拉检查了阁楼门口后,对莉莉安娜小声说,“这是一张图纸,它曾属于一个叫凯瑟琳·萨沃伊的人,她从前就职于一个皇家研究院,负责设计魔法辅助装置,而这张图上画的,应该就是一个魔法辅助装置。” “我的乖乖,”莉莉安娜情不自禁用家乡的语言感叹道,“这玩意儿比课上讲的东西复杂了成千上万倍,简直——” 她的呼吸突然一滞,伸出手抓住瑞拉,说道:“我听克里斯说过,皇帝是个魔法辅助装置爱好者。” “所以,它和我们目前的各种猜想都吻合。”瑞拉点头,“而且,那个地方是莉莉安娜的旧物带你去的,你也说过,那东西很可能来自莉莉安娜的母亲,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也是个魔法辅助装置?” “但是魔法辅助装置是需要魔矿石驱动的,”莉莉安娜仔细回忆了一下,“我感觉那就是一面镜子,上面也没有镶什么东西,只是雕刻纹路很复杂!” “算了,这个事以后再验证,我们今天别太发散。这位女士当时的地位应该不低,你看,这是首席设计师签名。”瑞拉小心翼翼地举起蜡烛,让莉莉安娜趴在床上看她指着的地方,“首席,那应该就是我们所说的——” “主设人,哇,好厉害。”莉莉安娜感到了一阵激动,“瑞拉,这位女士应该是我们目前接触到的魔法成就最高的女性!我之前在圣神殿来回转悠、找那个把我错认成‘凯瑟琳’的老先生的时候,就感觉魔塔里根本没有女的!” “你说对了,这个机构好像还从属魔塔。”瑞拉又拿着蜡烛去照下面一行字,“也和那个老人认识你生母对得上。” “那基本都说得通,皇帝喜欢魔法辅助装置,因此结识了这位研究院里的萨沃伊女士。”莉莉安娜还想仔细看看这张纸,这上面的图案又细又密,在烛火下阅读十分吃力,“然后他们……不管出于什么缘由,萨沃伊女士生下了莉莉安娜……” “但是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点挺奇怪的。”瑞拉提醒莉莉安娜道,“我们手里的信息不多,能确认的有这几点:这位女士拥有在魔塔工作的实力,说明魔法天赋应该不错,而且就是长期在首都生活的;那位老人看到你第一眼就想到她,说明你们两个长得很像,你看我说得对吗?” “啊,对的。”不像瑞拉已经对着这张纸看了好几天,莉莉安娜现在心情比较激动,她示意瑞拉继续往下说,目前她脑子里没想出什么结论来。 “嗯……就是,可能你自己没啥感觉,但是你在首都很出名。”瑞拉说道,“别说是贵族了,哪怕是平民,提到你的名字也知道你是谁,因为你很漂亮,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名声都会不受控地四处传播,他们甚至会为了你更漂亮还是皇帝的一个公主更漂亮吵架。” 莉莉安娜一阵害羞,她摸摸自己的脸,同时她很快也明白了瑞拉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这么一个又美貌又强大的女性魔法师,现在说起来却没有人知道了,就像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是很奇怪的事情?” “你之前找了那么久的‘凯瑟琳’,但是一无所获。我觉得,就算皇帝能完美遮掩下自己曾经拥有一个情妇的事实,应该也很难完全抹去一个在首都长期生活过的人的痕迹吧?她有魔法,那肯定是贵族,难道没有在首都学院上过学?只要日常会接触到人,那应该不止那个老人对她有印象才对。” “除非,皇帝把和她有关的人,全都杀了,然后那个老人是当年的漏网之鱼。”说到这里,莉莉安娜打了个寒战,她突然开始害怕,一直找不到那个老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他已经被处理了? “她如果进入过首都学院,皇帝总不可能把那几年的学生都杀干净。”瑞拉说道。 “这肯定不可能,我是说把人杀光……但你说得也对。”莉莉安娜皱起眉头,“哪怕是下封口令,你想,我不是斯诺怀特亲女儿的事情,大家明面上不敢提,暗地里还是会讲,胆子大的还会在我面前暗示,悠悠之口不是那么容易堵得住的。” “不知道首都学院里有没有历年入学名单这种东西,”莉莉安娜喃喃道,“还有魔塔有没有人员名单——但这些都是很容易被篡改的。” “还有一个。”瑞拉说道,她指指那张图,“这玩意儿,看起来是个很大的东西,如果它已经被制造出来了,我们去当地找一找,没准也能找到什么线索。” “是哦!”莉莉安娜更加急切地趴在床上看那张图,“但这是什么……有没有文字说明啊?” “没有,这是目前的一个大问题,我看不懂这东西,我还没有选修魔矿石装置辅助设计。”瑞拉和莉莉安娜脑袋挨着脑袋,皱着眉头研究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它只有个名字一样的标注,我不太确定啊,你看写在这里的,和后面的签名笔迹还挺像,这个单词我打听了一下,不常用,字面含义是通向光明的路,一般就是当人名用的。” “艾丽薇特……”莉莉安娜轻声拼写了一下这个单词,她感到自己的内心被这几个音节柔软地触动了一下。 “她会不会还活着?”莉莉安娜抬头看瑞拉。 “谁?凯瑟琳·萨沃伊吗?不好说,”瑞拉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说道,“你要是想找,咱们也可以努努力,但我不建议抱很大希望,这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不是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就是已经没了。” 脑子有点乱,莉莉安娜逼自己冷静了一下,她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再睁开,对瑞拉说道:“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这张纸和你之前的猜想基本对得上,我是皇帝私生女的概率又提升了。” “在这个情况下……我有点担心,就像你之前说的,暗地里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莉莉安娜又想到了皇后那个诡异的邀约,“我们的处境,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轻易调查我的身世,以及这位萨沃伊女士的去向,很可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第116章 光阴之外(2) “对,所以我刚刚没有说,还有个人可能知道点儿什么,那个带你去见皇后的皇宫侍女。”瑞拉说道,“但我现在完全不建议你再瞬移进宫去,地牢那边更是不要去了,既然决定了要‘以静制动’,最近我们都谨慎点儿。” “我现在甚至怀疑那个侍女是否还活着。”莉莉安娜轻声说,“玛利亚……你还记得这个姑娘吗,我和你讲过她的事。” “嗯,你说过,还觉得我们可以争取她。”瑞拉说道,“她后来又联系你了?” “暂时没有,她们皇宫里的人要出来没有那么容易。但那个侍女是死是活,我觉得可以和她打听,如果就因为和我带了路就死了,就更说明有猫腻了。你说得对,我们最近都老实点儿,至少等到开学吧。” 莉莉安娜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打定主意不要再冒冒失失行事了,她看向瑞拉:“你的身份都是因为我乱跑才濒临暴露的,对不起。” “事情都发生了,就不说那些了。”瑞拉拍拍莉莉安娜的肩膀,“也不全是坏事,你看,我们有凯特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这里——我这里还有一点别的状况,说实话我心里乱糟糟的。”莉莉安娜看了一眼瑞拉手里的蜡烛,感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了,今晚没空说其他事了,“瑞拉,你过几天能再到斯诺怀特府邸来做客吗?我们再一起住一晚,正好让福兰特看看,这次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应该会更放心了。” “行。”瑞拉想了想,她也有“乱糟糟”的事情要和莉莉安娜说,这几天克劳尔来,她简直没有办法正常和他交流,基本都是把什么东西——包括小孩子,塞到他手里就跑了,“我到时候请佩尔斯给你送信,你也放轻松,你是不是公主,和我们目前想做的事情关系不大。” “目前皇帝身体还算健康,皇太子地位也稳固,既然要把我嫁给南方,说明皇帝根本不知道我有魔法,应该也不打算认我。”莉莉安娜点头,“如果我们能一直保密,这个现状维持下去,大家都装糊涂问题不大,但哪天要是皇室知道我有这种魔法,我怕是被人摁着也要认祖归宗了。” “但是呢,我会瞬移,所以他们要摁住我得有点儿本事。为了我们三个人的安全,瞬移魔法的冷却时间越少越好,最好能无缝使用——你放心,我近期不会乱试,只是说有这个需要。” 莉莉安娜还在试图阅读那张图纸,因为光线不好,她的眼睛已经开始生理性地流眼泪了:“我目前没有靠这点儿存疑的血统去抢皇位的想法,没有金刚钻咱不揽瓷器活,不管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是什么身份,日子还是照常过。” “对,走一步看一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变化,那就按计划,先把这五年过了。”瑞拉说道,“开学之后,我也还想再去查,为什么你有三样暗魔法,我却只会一个光魔法,我们先把自己武装到位是没有错的。” “还有,这张纸你拿走吧,我临摹了一张,虽然细节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但看一看应该够用了。”瑞拉把那张纸折起来递给莉莉安娜,“你家里有资料,对照原图看,说不定能知道这个装置是干嘛用的。” “临摹?”莉莉安娜瞠目结舌,“这么大的图纸,你拿手临摹?” “哦,当然不是,我用水元素魔法控制墨水。”瑞拉耸耸肩膀,“但是我精度控制得不好,一开始弄糊了好几张,后来我是拿裁小的纸一块一块拼的,效果还行。” “我还是很好奇你们这些元素魔法师的世界,觉得很方便。”莉莉安娜带着羡慕嘟哝道,她原地转了个圈,轻灵地踏入了黑暗,“为什么我就一点儿元素都感受不到呢——” “嘿,死丫头,你有我的魔法还不够吗?做人不要太贪心,不然会什么都得不到的。” 下一秒,在衣柜前站定的莉莉安娜因为脑海里突然出现的声音疯狂咳嗽,她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意识到这次的声音居然使用的是她家乡的语言。 死丫头是什么鬼?这种带着浓浓年代感的称呼让莉莉安娜掉了一层鸡皮疙瘩。 过时了吗?明明都是从她记忆里的小说里学来的语言呢。神明在遥远的虚空歪了歪脑袋——虽然这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脑袋”,祂注视这个小姑娘太久,不自觉也开始学她日常的小动作。 “魔神,你什么都知道,你就不能告诉我一点信息吗?我和克里斯之间是不是你搞的鬼?凯瑟琳·萨沃伊还活着吗?我是不是她和皇帝的女儿?皇帝为什么要生下一个私生女又抛弃她?皇后又在其中是什么态度?” 真会使唤人啊,我可不是你家乡的“搜索引擎”,现在的年轻人真会偷懒。 什么叫“搞的鬼”?神明忿忿地“低语”,这不都是她爱看的小说里的套路吗!英雄救美,月下交心,千里奔赴,祂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促成的场面,连触手都狠心用掉了好几根,真是一点儿都不领情,一点儿都不礼貌。 还有一、二……七万六千三百二十五条触手,要省着用,我还要和妹妹重逢呢,要不是那个莫名其妙到我这里来的灵魂,我才懒得做这些呢! 浓稠的黑暗快速地爬向一个忽明忽灭的光点,祂“戳”了一下那个光点,然后看着柔软的光芒刚刚强烈了一瞬,又被祂的庞大身躯吞噬得一干二净。 “你也再坚持一下啊,我知道挺难的,但没有你,花一千条触手我都没办法影响你的儿子,我被我妹妹屏蔽了几乎所有的编辑权限,只剩下了信使这一个不稳定的接口,还只能偶尔传话不能直接控制……哦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因为我都是和那个小姑娘学的,她家乡有好多怪话,但挺好用的,比你们的语言简洁。” “再给你描述一下你儿子目前长成什么模样了?我不说,我最讨厌就是你们这些小小造物得寸进尺,我早就不需要献祭了,你对我一点儿用都没有,却因为听信几句话就来打扰我的清净。” “哈哈哈,你居然觉得我帮你是因为不想让我妹妹背上污名?你们这些狡猾的、完全脱离我初衷的造物,你们以我妹妹圣洁的名义行过多少肮脏的恶事,全被我这几万双‘眼睛’好好地看着,我告诉你,神永远不需要在乎自己的造物对祂的看法,因为你们不过就是我定义的一个变量罢了,是两个斜杠就能注释掉的东西。” “听不懂什么是‘变量’就算了,反正我可不能保证她能救你的儿子,我说过无数次了,我从没有给过你允诺。神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想透露什么,为什么保持缄默,都不需要和自己的造物解释原因。” “你的儿子,还有其他所有人,更可能一起在末日死去,这一次没有我妹妹来保护这个世界了,我给予这个世界存在,自然有权力带它们重回虚无。到那一天,作为你陪伴我的奖赏,我会吞噬你,所有的造物一齐消失,也算是一种重逢吧?” 第117章 艾丽薇特(1) 在等待瑞拉拜访的间隙里,莉莉安娜又去参加了一些社交活动。随着天气逐渐回暖,在府邸里憋了一个冬天的贵族们也都活跃起来,商量着要去郊游、巡猎,或者去圣神殿品尝早春的第一批花茶。 因为兰斯洛特的郊外别苑里有一片养了不少动物的大林子,好些人话语间明里暗里地和莉莉安娜打听,询问少公爵有无近期举办聚会的打算。听起来大家都对他家的麻鸭很满意,麻鸭们肥硕但不十分臃肿,健美但不过分机敏,每次去都能宾主尽欢、满载而归。 莉莉安娜用没什么信息量的套话打发着这些人,在和瑞拉好好聊聊心事、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之前,她都不打算和克里斯托夫单独见面。 这天,莉莉安娜在外面多留了一会儿,没有吃完晚饭立刻回家,因为主人家的重磅:为妻子的生日定制的华美珠宝,还没有端上来给大家展示。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着最后一道“大菜”端上来——莉莉安娜有时候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直播开箱吧。 “斯诺怀特小姐肯定看到什么都不会惊奇的,”拿出精致的盒子,女主人谦虚地说道,“听闻斯诺怀特小姐刚刚到首都,就收到了陛下赠予的首饰,我这套项链虽然也是请来好几个皇家工匠打磨的,但比起陛下亲赐的隆重,还是太逊色了。” 哈哈哈,其实这句话的重点在“我这套项链是请来好几个皇家工匠打磨的”,莉莉安娜如今做这种阅读理解已经是信手拈来。 她摆摆手,说道:“夫人,陛下赐我首饰,是看重我的父亲和哥哥,您的丈夫在生日送您这样精心的礼物,是爱重夫人、慰劳夫人这些年操持内外的辛苦,我是不劳而获,夫人是实至名归,我比夫人逊色太多。” 这几句话把女主人哄得红光满面笑逐颜开,打开首饰盒的时候都请莉莉安娜站在她身旁做vvip席观众。看到是花朵主题的项链,莉莉安娜想起了那枚玫瑰胸针——真的很漂亮,新生舞会戴了一回,就被自己的魔法吞了,无论回想多少次都肉痛。 和莉莉安娜这里的轻松氛围比起来,皇宫议政厅此刻进行的三人谈话则显得严肃凝重得多,没有了皇冠作为遮掩,皇帝显得比平时更加苍老憔悴了。 在灯火通明的大厅中,他正在翻阅一份报告,男人读文字的速度很快,一眼看过去便能辨别出一段话里最重要的部分,这也是长年累月的成果,没有这种效率,他的身体早就被累垮了。 “那就是没有结论了。”把报告翻到最后一页,他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把手里的薄本朝桌上一丢,那一声轻响在空旷的大厅传播开来,“查了几十天,最后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你们两个手下的人,是准备再过一个新年吗?” “陛下,魔塔得出了结论,认为新生舞会的袭击和之前学院山顶的异状是同一种魔法引起的,这种魔法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元素魔法,更接近于神学典籍里对于魔神能力的描述,只是对于这种魔法的溯源,暂时没有手段。” 魔塔的首席大魔法师用诚惶诚恐地语调回应着皇帝的微怒,他熬了多少年,好不容易等到上一任首席寿终正寝、从副席转正。 前年刚刚接任这个职位,去年首都就接连发生奇怪的事件,这个新年别说休息了,他连个整觉都几乎没有睡过,也是一把老骨头了,现在觉得稍微动动脖子都浑身酸痛。 “骑士团呢?”抬眼看向旁边的骑士团团长,皇帝语气缓和了不少。 “骑士团的报告和之前是一致的,没有搜寻到可疑踪迹。” 团长回答道,比起魔塔的首席,他对皇帝的脾气很熟悉,知道皇帝生气也就一时半刻,过会儿自己就会冷静下来了。 皇帝最终是会想明白的,面对完全陌生的魔法,指望魔塔能洋洋洒洒给出多么详细的报告和应对措施,是在强人所难。 团长没有跟着魔塔的首席告退,在议政厅只剩下两个人之后才开口:“陛下,臣还有些话要说。” “什么话?” “不能写成书面报告的话,陛下。” 皇帝沉默了一秒钟,然后抬起手,指了指手边的椅子,示意团长坐下。 “陛下还记得,当年陛下为了安抚皇后陛下最终决定送走小殿下的时候,臣表示坚决反对时说的话吗?”团长没有去坐那把椅子,仍然站着说话。 “你那时说……哪怕是玛丽,也能感知到元素,萨沃伊生下的孩子却表现得和平民无异,这是不正常的。”皇帝缓缓说道,“你说应该再给那孩子一点时间。” “不仅如此,臣始终认为,小殿下生母生来脸上就有黑斑,黑斑却在诞育小殿下后消失了,虽然没有治疗师说得出原因,但说不出原因,不代表只是巧合。”团长继续说道。 “所以臣当时力谏陛下把小殿下留在身边,向皇后陛下施压让她认下小殿下。对于皇室来说,最多不过再抚养一个没有魔法天赋的孩子,这一点支出比起陛下后来向斯诺怀特家族开出的低税,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尝试过,结果你也看到了,伊莎贝拉容不下那个孩子。”皇帝缓缓说道,“我不能不体谅她的心情。” 团长的眼睛看向议政厅的尽头,一张王国的地图挂在上面,每隔几年皇室都会将专职的画师派向各个领地将这张图重绘,但直到现在,应该也没有人踏足过这广袤国土的所有角落,这张地图上藏着多少秘密和谎言,没有人说得清楚。 皇帝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还是和皇后形同陌路,这是事实,但团长不能说。 这么多年,和秘密还有谎言共舞是生活的一部分,他是如此,皇帝是如此,所有手握大权的人皆是如此。 团长知道关于皇后的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再深入的话,皇帝一定会回想起多年前差不多的夜晚,自己身披重胄跪在他的面前。 那时的他恳求年轻的皇帝不要感情用事,如果皇帝下不了手,他愿意做那个肮脏的罪人,替皇帝杀掉皇后以平息各方贵族的不满和蠢蠢欲动。 皇帝没有同意。和如今多年坐在皇位上、疲惫不堪但也心思深沉的国君比起来,那时候的他是个还没有适应身份转变的皇次子,眼睛里满是清澈的不甘和愤怒。有时候团长也好奇,如果是如今的陛下回到过去,面对那天跪在他面前的自己,陛下会不会改变决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们两个就不必兜圈子了。”皇帝说道。 团长想到皇帝今天见了兰斯洛特少公爵,发出这种感叹也在情理之中。 “臣提出一个猜测,还请陛下一听。”团长说道,“首都学院距离皇宫一线之隔,山谷里常年有大量骑士驻扎。臣自己能力有限,但愿意用头颅向陛下担保,皇家骑士团永远是王国最尖利的一柄刀刃,向陛下宣誓效忠过的皇家骑士们,绝不会允许哪个无名之辈在陛下的身侧来去如无人之境。”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那只在烈焰中舞蹈的大鸟,轻声说道:“你怀疑艾丽薇特?” 第117章 艾丽薇特(2) 团长愣了一下,因为艾丽薇特是那个孩子最初的名字——她的生母给她取的乳名。 在被送来皇宫的那一小段时日,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会换一个和皇太子殿下更相称的名字以符合双胞胎的身份,便只称呼她“殿下”。 但是小女孩因为离开了母亲日夜啼哭,甚至趁人不注意跑出居住的偏殿,在皇宫的小路上拼命奔跑。她那时候还很小,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连滚带爬,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已。 她小小的一只,擅长把自己藏到各种匪夷所思的角落,当时的团长几乎每天都要亲自去搜寻她。他还记得,有一次这个孩子和皇太子同时失踪了,大部分人都在瞒着还不知情的皇后抓紧搜寻皇太子,他则负责搜寻那个孩子,最后他把两个孩子一起找到了。 两个孩子一起脏兮兮地睡在一个巨大的花盆后面,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相遇的。头发金灿灿的小男孩只比小女孩大四个月,但看起来比她大了一圈,两个孩子依偎着,男孩的口水不断朝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头发上滴。 他把两个小孩分开的举动惊醒了皇太子殿下,他睁开了和父亲一样蔚蓝色的眼睛,伸出手把小女孩拉住,嘴里喊着“还给!放下!我的!” 面前的花丛被点燃了,火焰的灼烫又弄醒了女孩,她也开始哭,两个孩子的哭声吵得团长耳朵发蒙。他熄灭了花盆里的火,又把皇太子弄得满天乱飞的金饰固定回原位,然后一只手抱一个,把他们全部带走了。 “夏尔洛,我。”在他的手臂上,皇太子还试图和依然在哭泣的女孩说话,“我!” “她是艾丽薇特,殿下。”怀揣着一些复杂的情感,几番犹豫后,团长主动和男孩说道,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和王国未来的继承人“交谈”,“她是您的妹妹。” “妹妹!”金发蓝眼的男孩一下子就被这个称呼逗笑了,“我是妹妹!” “不,她是您的妹妹。”团长轻声说,他知道,小小的孩子也许睡过今晚就会把他的话忘记,但他还是说道,“您是她的兄长,殿下。” “兄长,哥哥,皇兄。”这个词比“妹妹”熟悉很多,年幼的男孩用一种炫耀的口吻把他知道的一连串词语都说了出来,他的聪明众人公认,他是普林斯皇室未来的全部希望。 “是的,殿下,您是她的皇兄。”团长点头,“您要保护她。” 而女孩已经趴在他的重甲上沉沉睡去了,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没有落下来的泪珠。 后来她被斯诺怀特侯爵送到了北方,成为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后,艾丽薇特这个名字就长长久久地在皇宫里消失了,和她生母的名字一样,被人为地彻底抹去了。皇太子看起来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幼年时的这一段经历,至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发出过“我妹妹去哪里了”的疑问。 如今皇帝重新开始使用这个名字,让团长心里起了一点波澜……难道说,皇帝已经有了认回这个女儿的心思? “两次袭击,都毫无预兆,也没有任何后续,大臣们分析半天也分析不出目的和指向,臣觉得不妨换一个角度,如果这根本不是袭击,而是小殿下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法造成了破坏,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目的和规律可言。” “陛下能和皇后陛下诞育出皇太子殿下,证明陛下的血统没有问题。同理,小殿下的生母虽然出身没落的贵族旁支,天赋算不上一流,但她控制金元素的能力远超大部分同龄贵族女性。纵使其中有后天勤奋的因素,但如果天资太差,也不会幼年就被洛奇·科尔库斯赏识,这一点,陛下应该比臣更了解。臣不敢轻易怀疑小殿下,但如臣之前所言,小殿下的魔法天赋从一开始就是不正常的。” “但十七年里她什么都不会,从未听闻过谁家孩子小时候感应不到元素,要等到长大了才会。”皇帝说道,“你的猜测也只是口说无凭。” “的确,所以臣说了,这是无法写在纸面上的东西,陛下可以当臣是在胡言乱语。”团长不卑不亢地回应道,“陛下,魔塔的报告里说了,他们认为两次袭击首都学院的,是元素之外的魔法,小殿下去年秋天来到首都,时间也是对得上的。” 沉默,骑士团的团长听到了来自皇帝的缓慢呼吸,他知道,皇帝不是完全没有听进去这些话。 “我会缓议她的婚事。”他听皇帝说道,“理由也很好找……然后让米歇尔整理一下这几年的入学名单,挑几个离首都近的小贵族,最好不是继承人,在学院里日常和她多接触接触。” “不能不顾及兰斯洛特少公爵的脸面,陛下。”团长提醒道,“而且少公爵看起来对小殿下动了真心,外面都疯传为了早点见到小殿下,少公爵从赛尔斯连飞了一天一夜到首都来。” “我了解那孩子,这都是做给我看的,”皇帝面上无波,“把他支开就是了,今年该他继承爵位,他不会一直在首都守着艾丽薇特,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我会确实怀疑艾丽薇特有你说的特殊魔法,而且克里斯他知情。” “这很有可能,陛下。”团长说道,“两件事里,都是少公爵很快赶过去把小殿下带走了。” “去查,把萨沃伊家族的家谱翻出来,一个个查,她是旁支的女儿,把和她有血缘关系的所有家族的直系旁系都查一遍,看是否能找到渊源。”皇帝说道,“我本不想让夏尔洛多去学院,想他今年在我身边学着做点事……还是让他去一去,他同艾丽薇特关系亲密是好事,兄妹本就该互相扶持。” “陛下,臣有一个请求,无论如何都要请陛下考虑。”团长缓慢地跪了下来,他今天虽然没有穿沉重的铠甲,但郑重的态度和当年别无一二。 “说。” “如果艾丽薇特公主殿下真的拥有媲美魔神的能力,臣恳请陛下,无论皇后陛下是何态度、作何感想,务必尽快公开迎回公主、安抚公主,舞会当晚的情形陛下听过详细的报告,这种力量绝不能落入其他家族手中。” “这件事再议。”皇帝说道,“还没有明证,轻易做这种决定,容易引起臣民揣测。” “陛下——” “巴尔特,伊莎贝拉撑不了多久了。”皇帝的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骑士,这场景一如多年前,年轻的他用恳求的语气,卑微地请求这位强大的骑士站在自己的妻子儿女这一边,“我很感激你当年愿意放过她,过去的一切都已无法改变,我只能请求你,不要让她带着对我更深重的恨意离开。” “我知道她并不是你心中的一国之母,你觉得她太偏执,从不为整个王国考虑。”皇帝站起来,表示他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但从一开始,我娶她只是想让她做我的妻子,我没有想过做皇帝,她更没有想过做皇后,我大概是老了,做梦总梦到从前,我们两个只有玛丽的时候,我们之间,是我对不起她。” 骑士低下头去,他始终无法理解皇帝和皇后之间的感情。 身为贵族,他对平民出身的皇后做不到发自内心地尊重,即使她年轻时确实称得上美丽——但也只空有一个皮囊。在她的丈夫继承皇位后,这个女人除了最后幸运地生下了皇太子之外,对她的丈夫没有任何助力,只会不停地大吵大闹、用自己的性命作为要挟丈夫的筹码,让皇帝腹背受敌,更一度让皇权岌岌可危。 比起皇后,骑士一直更怜悯凯瑟琳·萨沃伊,这个虽然魔法资质算不上一流,但拥有高超魔法辅助装置设计水平的女人,他一直觉得,她的离去对王国的损失,堪比折损一个精锐骑士团。 第118章 繁华背后(1) 骑士记得,那时候的皇帝已经被逼到了墙角。皇帝知道,如果皇后再生不下一个合格的皇储,他绝无可能再保下她,在皇后再次怀孕后,他立刻向骑士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找一个贵族女子,和这个女子再生一个孩子。 只要抓紧时间,这个孩子和皇后的孩子出生时间相差不会很远,如果这个孩子拥有合格的天赋,届时宣称都是皇后所出,那么皇帝就同时保住了皇位和皇后。 骑士当时很想说,这其实也是一个赌博,谁都不能保证皇帝和其他有贵族血统的女人就能一次成功生下一个合格的储君,但他也看出,想让新皇自己去解决皇后是不可能的。 于是忠心耿耿的骑士选择了妥协,开始四处搜罗外貌特征和皇后比较相似的贵族女子。凯瑟琳·萨沃伊一开始不在这个名单里,因为骑士对这个名字只有非常模糊的一点儿印象,也从未见过她。 皇帝在几个备选的女人之间选来选去,最终放弃了那些容颜姣好的女人,他提出了一个对骑士而言完全陌生的名字,说觉得那个女人是更好的人选。 然后骑士才第一次跟随皇帝见到了萨沃伊,绿色的眼瞳,近乎白色的头发,还算不错的魔法天赋,简单到近乎于无的社交关系,如果努力忽略她脸上的黑色斑痕,甚至可以辨别出,她拥有美丽的五官。 不得不说,如果忽略那些对女人来讲格外残忍的黑色胎记,她确实比名单上的那些女人合适。 这个女人经历可谓传奇,她自幼就被魔塔的一个魔法师当作助手和学生带在身边。她出生于不大的贵族家族旁支,直系都处于日薄西山的境地,旁系的日子就更难过,她甚至都没有收到首都学院的入学邀请函。 但是,因为自幼就和带她背井离乡的老师一起待在魔塔,她很年轻时就通过了魔塔的考核,成为了魔塔唯一的女魔法师。在皇帝成立魔法辅助装置研究院后,她就被她的老师直接举荐到了这个新的分部。 凯瑟琳·萨沃伊的“魔塔唯一女魔法师”的名号说出去甚至算得上吓人,但首都几乎没有什么贵族听说过她的名字,大约是因为样貌的缘故吧,她基本不和旁人接触。 骑士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每天对外的交流就是各种信件,她不需要助手,也不需要侍女,她的工作就是根据皇帝的设想画各种装置的图纸,根据工匠写来的信件改旧的图纸,如果不是皇帝因为她的卓越才华产生了好奇,可能她就会默默地在桌前工作一辈子。 那时候的大型魔法辅助装置研究并不像现在声势浩大,对于能熟练操纵元素毁天灭地的大贵族来说,这种装置就是孩子玩的玩具。 而对于需要用这种装置提升实力的小贵族来说,豢养打造大型装置所需要的工匠、魔法师已经是不菲的费用,更不要提高昂的魔矿石投入——皇帝是王国唯一既有需要、又能负担这场昂贵冒险的人,而遗憾的是,他那时候还没有坐稳自己的皇位。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所谓的辅助装置研究院里唯一能称得上魔法师的只有凯瑟琳·萨沃伊,其他人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他们负责晾晒、切割那些巨大的图纸,把它们源源不断送到工匠手里,亦或把它们收集、整理起来存放进仓库、定期拿出来进行保养,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基本不需要接触凯瑟琳·萨沃伊本人。 一个女人居然撑起了魔塔的一个分部——虽然这个分部只有一个小小的部门,但骑士见过首都新建的那个辅助装置,它的精美绝伦超越了骑士的认知,让这个迷信力量的男人也不得不为之折服。 这是魔法的另一个可能性,男人透过那个装置看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而走在这条道路前方的,居然是一个纤瘦柔弱的、可能在他手下过不了一招的女人。 在了解了这个女人后,骑士感到了一丝不安,他开始觉得这个女人不是皇帝计划的最好人选——她太珍贵了,她应该继续自己的研究,而不是被这些根本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的事情打扰。 但这种心声他无法说出口,宣誓过向皇室效忠,骑士必须信守自己的诺言,皇室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无法得到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那么一切的价值和稀有,都要为这个问题让步。 那时的皇帝只恐惧自己再得不到一个天赋强大的孩子,他已经不在乎什么辅助装置,也不在乎萨沃伊生下的孩子可能会和她一样脸带可怕的斑痕,对于未来的皇帝来说,容貌的瑕疵固然重要,但最要命的还是没有能威慑四方的魔法。 但命运就是这样可笑,皇后艰难生下的第三子,刚出生一天就差点烧光了他母后的宫殿。那一天整个皇宫、甚至于全首都都沉浸在喜悦之中,连素来不喜欢皇后的皇太后都赶来抱着皇后虚弱的身躯流下了眼泪。 而萨沃伊腹中的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变成了不被需要的存在。 骑士还记得自己当时替皇帝去探望她,她平静地坐在桌前——因为身躯臃肿,她不再能长时间伏案写写画画了,但是她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工作。 女人对于外面发生了什么毫无反应,她对于物质和荣华似乎也毫不在乎。骑士甚至觉得,她的世界里重要就只有她的那些装置,她甚至会绞尽脑汁给自己做的每一个装置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在皇帝请求她的帮助后,她的第一个问题是:“那我帮完忙之后,还能回到这里继续工作吗?” 在得到了“当然可以”的允诺后,她想了几秒钟,然后对皇帝说道:“您是皇帝,我是您的臣民,需要听从您的命令;您让我不受打扰地实现了那么多的构想,我也十分感激,我好像没有什么能拒绝您的理由,所以我会答应您,陛下。” 在意识到皇帝不想把自己生下的这个没有任何天赋的孩子接回皇宫后,女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她按照皇帝的安排住进了皇家的一个别苑,只请骑士为自己的住处放置一个足够大的书柜、足够大的书桌,还有能照料婴儿的小床。 那时候她脸上的黑色斑痕已经在生育孩子的过程中神秘消失了。骑士觉得,女人都是看重自己那张脸的,但萨沃伊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快乐。 别苑里没几个仆人,她也几乎不需要那些人。女人足不出户地设计着自己的装置,生活里唯一的变化就是还需要花一部分时间照料她的孩子,为了她的孩子,她开始在花园里散步,哼哼一些骑士从没有听过的歌谣——有一次她还和骑士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给这个孩子取名“艾丽薇特”: 因为她最得意的、用尽毕生所学的一个魔法辅助装置被她取名为“艾丽薇特”,她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就让这个孩子和她最优秀的“姐姐”同名吧,她觉得这也是一种祝福。 素日严肃待人的骑士因为这个说法笑起来,在这个女人心目中,那些装置的地位居然和这个孩子是等同的。 萨沃伊和她孩子的存在是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骑士则被皇帝选中,作为这个秘密的守护者。皇帝那时候沉浸在和皇后再次重获幸福的喜悦中,而骑士,则自觉担负起了替皇帝照料那个已经基本被他忘到脑后去的孩子的任务。 但萨沃伊的身体情况慢慢变差了,治疗师也没有找到什么原因,只能归结于这是女人产育的后遗症,人们总觉得魔法天赋越优秀的女人越容易因为生育后代死去,但找不到根源,也没有应对的方法——毕竟,女人生孩子本身就很容易死,真的死了,也只能说一句“运气不好”。 在女儿快两岁的时候,已经虚弱到无法长时间站立的萨沃伊把孩子托付给了骑士,请求他把孩子带到皇宫去,让她得到来自父亲的照顾。 骑士知道,至少某一瞬间,他有想过……把萨沃伊和她的孩子带走,反正皇帝不需要她们母女了,也很长时间没有仔细过问过她们的事情。 他那时候已经能熟练体察皇帝的心事,他知道,从皇后生下的幼子被宣布拥有强大天赋的那一刻起,皇帝就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没有和萨沃伊生下这个“多余的”孩子,皇帝的情深义重是只针对皇后的,在凯瑟琳·萨沃伊不再能长时间专注设计那些装置后,她对皇帝最不可替代的意义都消失了。 但是皇帝又不够冷血和狠心,他做不到下令杀掉萨沃伊母女、把这件事彻底掩埋。而对骑士来说,照料一个衰弱的女人,包括养大她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为萨沃伊的境遇感到心痛,直到今天他都认为,如果当年没有被皇帝选中,如今她也许仍然带着满脸的黑色斑痕坐在她的长桌前,健康而自得其乐地为王国设计着一个又一个精妙无比的大型装置,她的才华令人惊叹、令人钦慕,难以想象如果她还活着,今天的首都将多出多少精妙的奇观。 但当时的骑士最后没有这么做,他宣誓过向皇权效忠,而私藏一个皇室血脉的孩子,显然是反叛之罪,不仅是为他自己,还会给他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第118章 繁华背后(2) 皇帝欣然答允了抚养他和萨沃伊的这个女儿,在长达将近两年的不闻不问后,他在此时又显露出了一些愧疚和不安,一边让骑士找更好的治疗师去治疗萨沃伊,一边紧锣密鼓地进行把这个小女儿接回皇宫的准备。 计划和原来一样,这个孩子拥有绿色的瞳孔,颜色极浅、近乎白色的头发。所以皇帝准备对外宣称,当初皇后其实产育了一对双胞胎,但因为继承了皇后容貌特征的女儿极为虚弱、随时有夭折的风险,所以长时间都在圣神殿居住休养,没有对外宣称她的存在。 这个说法当然充满漏洞,但皇帝已经今时不同往日,在拥有了皇太子作为继承人、又经过了两年的宵衣旰食后,这个资质平庸的男人终于基本戴稳了那顶沉重的皇冠。如今,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如果下面的贵族就算真的想要挑剔,也要谨慎一点选取措辞和说法。 但是,在得知皇帝与其他女人诞育过一个孩子、自己还需要把她视为己出后,皇后就疯了。 皇后先佯装答应认养这个孩子,转头连侍女都还没有走开就要掐死孱弱的幼儿,在被阻止后,又在背地里殴打、虐待她。 小小的女孩满身伤痕,饥肠辘辘地挣扎逃出皇后的宫殿要找妈妈,她那时还记得骑士的存在,大声哭泣着朝他奔跑过去,重复着用不成句的几个单词请求骑士带她离开。 骑士明白,从被自己带进皇宫起,这个孩子注定见不到自己的妈妈了。 作为把女孩留在宫中的条件,皇帝答应了皇后,把凯瑟琳·萨沃伊驱逐到国境之外,对于一个已经缠绵病榻、不得已才交出孩子的女人来说,这就是死刑。 不过,皇帝还是没有那么残忍,他一面满口答应了皇后,一面给萨沃伊在首都附近换了个地方住——反正皇家的房产遍地都是,皇后在宫外没有任何倚仗,要瞒住她很简单。 在帮助皇帝完成这些隐秘的事情后,皇帝对骑士愈发倚重,骑士也越来越忙碌。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来自皇宫别苑的口信,凯瑟琳·萨沃伊请求和他见一面。 女人向骑士又提出了一个请求:她想见一见自己的老师,魔塔的资深魔法师洛奇·库尔科斯。在她同意给皇帝“帮忙”后,库尔科斯就以为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被皇室派去什么地方主持一个大型魔法辅助装置的建造了,他们已经多年没有再相见。 骑士犹豫了很久,贸然带库尔科斯到她的住处无疑有很大的风险,但他明白,这很可能是女人的最后一个愿望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骑士带来了一脸茫然、满心欢喜和学生重逢的老魔法师。 老人惊奇于学生脸上斑痕的消失,不住地说着“真是圣神保佑,孩子,但我一早就知道你应该是这个模样,只有平庸的人眼里才会牢牢盯着那些斑痕。只是孩子,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虚弱憔悴?” “因为我走了很远的路,老师。”女人轻轻回答,“很抱歉,这么长时间都不曾给您写一封信。” “哈哈,这有什么,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给人写信了,考虑什么词句,韵脚,简直折磨我,我这些年想了无数次要给你写信,都是提起笔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孩子,和我说说,你做出来了什么?” 女人笑着回答:“我希望那是我最好的创造。” “和‘艾丽薇特’一样好?” “和艾丽薇特一样好。” 他们只是简单交谈了几句,在谈话的最后,女人给老师留下了一个谎言,她告诉洛奇·库尔科斯,她又要出远门了,这一次她会离开更久,希望老师不要挂念她。 “谢谢你,班纳先生。”萨沃伊郑重感谢了骑士,“我其实更想再见见艾丽薇特,但我知道这是为难你,谢谢你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有她的父亲保护,她应该会得到比在我身边更好的生活吧?” 骑士选择了沉默,他觉得真相对女人来说太残忍了,他只简单地说:“艾丽薇特很想念你。” “我很抱歉……但如果我能在她懂事的时候和她说对不起,我也就不会把她送走了。”女人叹息一声,“还好,她还小,等她长大了,她就不记得我了。” “可能也画不完这个东西了,”她低头看桌上的那张纸,骑士不懂那是什么,“也好,我想不出下一个好名字了。” 之后,女人在一个普通到毫无记忆点的日子死去了,她的死也没有带给首都任何波澜。 骑士那个时候还在东边讨伐魔兽,回到首都时,看到的她的房间和平日无异,除了书柜和长桌,其他地方都显得空旷,书桌上还铺了一张画了一大半的设计图,就像绘制它的人隔一会儿就还会回来继续工作一样。 骑士不知道女人被埋葬在了哪里,这个别苑被永远封锁了起来,曾经在这里侍奉过的仆人也全部消失了,只有几个护卫日常巡视,他们对这里曾经的住客一无所知。 女人曾经一个人支撑起来的研究院,曾经和她共事过的人也全部不见了,里面的人换了很多轮了吧,藏书室里那些有她签名的图纸大约也都付之一炬,曾经密切和她接触过的人,除了骑士之外,只有那个还在期待着学生带着更加惊艳的作品和他重逢的老先生——骑士惊觉,女人最后留给老师的那句话,不仅是谎言,还是保护。 她真的十分聪慧,这么多年过去,骑士都毫不动摇地认为,凯瑟琳·萨沃伊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 她挣脱了魔法天赋的束缚,创造了一片新的天地,如果她还活着,她也许能创造更多、更惊人的奇迹,但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年纪轻轻地、无人过问地死去了。 骑士经历过无数人的死亡,也主导过不少人的死亡,他很早就不再为那些仓促而无从预计的离别落泪,也不为自己手上沾着的鲜血感到悔恨或者愧疚,这一次,他也只是看着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精细的图纸,对询问该怎么处理它们的护卫说道:“把它们留在这里吧。” “这都是陛下的财产,如果少了,你们就需要用人头来填。”他语气淡然地说道,然后关上了那扇门,“这里的一切都维持原样,你们只需要每天巡逻,任何生人闯入立刻抓捕,如果反抗激烈,可以先就地杀死,之后再禀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这些事,在斯诺怀特侯爵带走那个女孩后,他终于从这个漫长的秘密中解脱了,比起那些功绩和荣耀,这些幽深而苦涩的秘密就像是一件华丽衣服翻过来后落渣的蛀痕。 骑士发现自己回忆不起凯瑟琳·萨沃伊后来恢复的美丽容颜,第一眼看到长大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时,他为女孩的美貌和她与母亲迥然不同的气质感到惊异。 他大概就是是洛奇·库尔科斯口中的平庸之人,他印象里的女人一直都满脸黑斑,安静而顺默,如同她卧室窗外的那些爬藤,没有惊艳四方的花朵,却拥有爬满整个屋墙的能力。他不清楚女人参与了多少首都魔法辅助装置的设计,但他知道,在她死后多年,首都的那些精巧无比的装置都没有出过大问题。 她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句“请你以后帮忙保护我的孩子”。骑士知道,如果她说了,那时的自己会答应,也会对那个女孩更上心。在萨沃伊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骑士甚至刻意让自己远离她女儿的消息,他不想去面对想到女人已经不再存活于世时心中的隐痛,那就像沉重坚硬的盔甲不得不存在的间隙一样,让他感到不安全。 但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骑士都在努力让她的孩子得到公主的名号,但有时候骑士也迷惘,他觉得女人其实并不在乎这些。骑士总感觉,除了那些装置,那个孩子,还有她的老师,无论是皇帝还是骑士自己,任何的虚名和荣耀,其实都没有在她生命里留下什么痕迹。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长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的这匹马儿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注1】 “我不明白,小姐。”凯特打断了拿着香水瓶和她讲故事的莉莉安娜,小姐今天回来得晚了,不想做其他事,干脆讲故事,这让凯特很开心,因为她发现自己拿起羽毛笔就脑袋空空,小姐的脑袋里却有那么多故事。 “不明白什么?”莉莉安娜问道。 “这个骑马的男人明明是自己被路边采药的女人吸引了,却要说这是女人犯了错误,如果他目不斜视一心要回家,又怎么会看到路边有个美貌的女人?” “其实这个故事里,这个男人就是女人的丈夫。”莉莉安娜剧透道,她歪歪脑袋,“但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 “真的吗?”凯特眉开眼笑。 “真的。”莉莉安娜伸出手,摸了摸凯特的头发,“故事都是来自于生活,我们的生活是很复杂的,在不同人的眼里也许就是完全不同的模样,我一直都认为,我们很难去定义哪个视角是‘正确的’,这带给了世界诸多争执。” “而笔,笔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你拿起笔,就成为了一张纸上的神明,你知道纸上那个世界的所有来龙去脉,如果你愿意,又有足够的能力,你甚至能把那个世界所有人眼中的同一件事都写一遍——当然,没有人会那么做,作为初学者,选一个视角就足够了。” “但如果这是一个很新鲜的视角,很少有人写过的视角,当你把它带到阅读你故事的人面前时,你就是在邀请他们观看一个崭新的、他们从来没有领略过的世界,引发他们思考他们从前也许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这多激动人心啊。” “我,我没有想过那么伟大的事。”凯特被莉莉安娜的话吓结巴了,拿起笔就成为了神——那光是首都就有多少个神! “伟大起于微末,亲爱的,不要低估自己的力量,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你选择拿起笔,那这只羽毛笔未来就会是你的工具,你的武器。”莉莉安娜伸出手揽过凯特的肩膀,“你想到什么,就把它写出来,比如今天,你刚刚和我说的那句话,就可以作为一个故事的开头,是不是?” “‘女人大声地对那个男人说,你如果一心都在自己三年未见的妻子身上,为何又要流连我的容颜,我的美貌没有任何罪过,你此刻的停留也绝不是我的错误!’,我觉得这句话挺好。也许有人会不认同这个观点,但这有什么关系,你才是写这个故事的人,不是吗?” 注1:改写自《大明宫词》。 第119章 新衣、麻鸭与萝卜(1) “哎,不是说贫民窟的人都要去米里德了吗?那里会分给他们土地种。”挽着瑞拉的手在已经有了盎然生机的花园里散步,莉莉安娜发出了疑问。 莉莉安娜提这个问题,是因为今天按照约定前来和她过夜的瑞拉又有了新想法。 瑞拉现在觉得单给小孩子找工作是不够的。 孤儿问题的根源在于父母因为各种原因不抚养孩子,如果给贫民窟的女人们也找到了像样的工作——特别是那些不得不用身体维持生计的女人,她们有了正经工作,也就不会在没有条件使用计生药水的情况下不停地生育,这对她们的健康也大有好处。 “对于很多人来说,从这里能不能走到米里德都是大问题。”瑞拉抿抿嘴,她也是后面跟着邦德先生再去郊外集市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来领热水的男人大大减少了,现在基本上都是妇人、老人和孩子,都是很难独自完成长途跋涉的人。 “对啊,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了。”莉莉安娜用手拍拍自己的脑袋,“没有廉价的快捷交通工具的时代……有时候我感觉我们脑袋里的那些‘常识’也挺拖后腿的,转变思维没那么容易。” “这里能给女人提供的工作太少了,”瑞拉说道,她看向走在她们后面一点的凯特,“凯特,你说你的父母分别是农民和矿工,那你当时是怎么成为斯诺怀特家的女仆的呢?” “推荐信,格林小姐。”凯特回答道,“我妈妈和一个多年侍奉斯诺怀特家族的奶奶有点儿交情,她年轻时侍奉过侯爵夫人一段时间,说是和女仆长家的一个亲戚还保持着点儿联系。我妈妈便带着好多家里的好东西,拿上那年我爸爸分到的魔矿石,走了好几个村子才把东西送给了那个奶奶,求她去给女仆长的亲戚写一份推荐我的信。” “但是那封信写出去就没有回音了,我们都以为没希望了呢,那年冬天挨了不少冻,我爸把我妈狠狠骂了一顿,说天上不会往下掉面饼的,谁知道又过了半年,大雪都要封山了,突然来了人敲门,说要把我带去侯爵府,我妈妈还担心了好久那是骗子呢!” “这还是斯诺怀特家只用平民仆人的情况,有些家族的仆人都要求祖上能追溯到贵族血统。”莉莉安娜抱起双臂,感觉这件事难度比安排小孩子大多了,“他们对这些方面是很吹毛求疵的。远的不说,就说马克西姆姨婆,你猜她今天知道我找了个曾经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做厨娘或者洗衣女工,明天就能把我吊起来打一顿,顺便永久罢免我的人事任命权。” “夫人们是绝对不会允许那些女人进入自己的宅子的。”凯特小心翼翼地补充,别说是那些高贵的夫人,就是她的母亲,说起那种女人都是一脸厌恶。 她的母亲很不喜欢那些成日流连于酒馆、和男人饮酒作乐然后从他们的口袋里摸出几枚钱币放进自己胸口的女人。小时候的凯特知道,只要闻到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父亲身上有酒味,那一场争吵就在所难免,母亲会把父亲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数一遍,以检查“你有没有送钱给那些肮脏的【脏话】”。 “不可否认,这些群体里有些是本来就不想做任何改变,甚至觉得自己这样赚钱比很多人都容易。”瑞拉叹了口气,“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走投无路才做这种选择,咱们真的不能为这些人做点儿什么吗?” 这是个沉重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的话题,三个女孩绕着花园走了好几圈,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连春天都先到贵族的花园里来。”瑞拉看着一只在花丛中蹁跹飞舞的蝴蝶慢悠悠落到了莉莉安娜的头发上,显然是被她头发上的香味吸引了,“郊外都只长了些野草,说要等真的漫山遍野都是绿色,起码还要再过半个月。” “哪里都是一样的,瑞拉,从前也一样。”因为凯特在,莉莉安娜只能这样含糊地说,“很多事情都是当年的月亮换一拨人看。我们只能把这些事情先记下来,不能奢求一口气全部解决掉。” “我知道,我只是很怕……因为安逸的环境忘记了原本要做什么,所以我需要每天都想一想这些。”瑞拉看向莉莉安娜,“你又拉我做新衣服新裙子还有新鞋子,我真怕哪天躺床上就想着,这辈子就这么过了也挺好的。” “哎哟,我本来也和姨婆说,做什么新衣服嘛,你说小孩子要长高得换新衣服,我那一柜子衣服不说够穿到老,穿好几年都能不重样。结果她说我要是新年过了都不置办几套像样的衣裳,别人不知道怎么看斯诺怀特家。”莉莉安娜撇撇嘴。 还有福兰特的书记官,听她不想做衣服第一反应是说:“小姐不用担心,做衣服是记账的,不花楼下那些抽屉里的钱。” 他什么意思嘛,虽然她刚开始是喜欢转悠去那个房间里数金币,但也不代表她是个……守财奴啊。 而且莉莉安娜怀疑,她数钱的事情被福兰特知道了。 因为后来有一天她吃了饭没事做又去数钱玩,突然发现旁边几个本来放羽毛笔和纸张的抽屉被换了,里面现在也放上了满满的钱——而且全是最大个的、锃光瓦亮的金币,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当时莉莉安娜看屋里就她一个人,实在是没忍住,拿起一枚金币用袖子擦了擦,然后放在嘴里用牙齿咬了一下。 总之,莉莉安娜没有拗过姨婆,决定做几件春装,但是打开衣柜看到那一大堆衣服,实在觉得浪费。她转了转脑筋,跑去对福兰特说,也想给瑞拉做点儿衣服,这件事当然获得了大力支持。 “我就想,裁缝来都来了,我不用做那么多,给你也至少做一身,你不是说也想替我分担一些社交场合的火力吗,那总要有战袍吧?还有,我和来对接我的裁缝提了一句,她说得回去问问老板。我想做一件给男人穿的那种结实耐用的长袖长裤,再配一双雨天也不会打滑的鞋,你不是担心邦德先生春天要进山上采药吗,有这一套登山装,能防点儿蛇虫鼠蚁。” “哎,这个好,我能不能也做这个,不做裙子啥的。”瑞拉眼前一亮,“我还打算有空的时候陪邦德先生去山里呢,长袖长裤好,上面什么装饰都不要有。反正我上次舞会不还做了一件花里胡哨的衣服吗,那个够去社交了吧?” “格林小姐,当时做的是冬装。”凯特笑着插话,“春天到了,总要做一些轻便的衣裙。” “你放心,我先让那裁缝做一套,以后慢慢加,咱们最好一人有一套好在外行走的衣服,我还在想具体的需求。”莉莉安娜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然后对另外两个女孩说道,“但是尺码不能和我们的太接近,不然容易引起怀疑。” “我也有吗,小姐!”凯特兴高采烈地问。 “嗯,我打算给你和梅根都再做两套跟随我外出的衣服。”莉莉安娜点点头,这时候她突然想起,因为这么多天都在“老实做人”,她都好几天没有看过“量子一号”了,“走,咱们去看看我的麻鸭吧。” 第119章 新衣、麻鸭与萝卜(2) 即使被莉莉安娜忘在了脑后好些时日,“量子一号”都得到了精心的照顾. 不如说,没有被主人天天抓着喙在房间里瞬移——当然,麻鸭小小的脑袋理解不了什么是瞬移,它单纯就是不喜欢突然被抓着用来吃饭的家伙事——它最近更开心了,冬天贴了很多膘,羽毛又密又亮,一滴水都别想往里面渗。 水汽充盈、到处都是涓涓细流的斯诺怀特府邸庭院就是“量子一号”的天堂,当然,在被抓包无数次在喷泉里排泄后,它已经不能靠近任何活水源了。 今天的“量子一号”美美饱餐了一顿,正把头埋在翅膀里、躲花丛里睡回笼觉,突然就被提了起来,吓得它发出了“嘎嘎”的抗议声。 “好肥的鸭子!宰了够吃好几顿的。”瑞拉抓鸭子的手艺比莉莉安娜熟练太多了,她直接提起了麻鸭的翅膀,以“活鸭现杀,概不还价”的豪迈把这只油光锃亮的麻鸭给提了起来,“感觉有点儿年龄了,我看看公母。” “我觉得它也算个功臣,让它再快乐几年吧。”莉莉安娜伸出手摸了摸重新被放在地上、惊魂未定无法动弹的麻鸭,“再养几年,再做点儿酸萝卜,炖老鸭汤,再放点儿蘑菇……” “嘎嘎!”麻鸭明显感觉到了来自人类的杀意,它一头冲进自己的小屋,任怎么叫都不出来了。 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她们就简单商量了一下学院开学后的一些打算。莉莉安娜决定,把练习瞬移魔法的地点改到瑞拉的宿舍里,到时候只要有淤青瑞拉当场治疗,所有情况都在瑞拉严格监督下完成,这个打算获得了全票通过。 而凯特,则被莉莉安娜带着上文书写作课,从前她不好意思带女仆进教室,现在是女仆需要听课,那莉莉安娜就完全无所谓了,旁人要议论就议论吧,反正她什么都不做,那些人照样会议论她。 瑞拉和莉莉安娜的课表本来就满,要想高质量完成那些课程,她们剩下能支配的时间不多,那些时间再分给社交、练习魔法、科学实验……感觉就差不多了。 到了晚上,为了表示她们绝对没有关起门来干坏事,莉莉安娜卧室的门就没有关上过,还不断叫梅根来送一些琐碎的小东西,直到熄灯时间,莉莉安娜和瑞拉才锁上门,又脑袋挨着脑袋开始说她们最近的“烦恼”。 “我怎么觉得你还在长啊。”莉莉安娜嘴角流着口水打量着瑞拉被宽大的睡衣遮盖住的曲线,“瑞拉,我从小就有个梦想——” “不行,走开。”瑞拉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莉莉安娜的脑袋,把她从自己的胸口挪开,“你这人怎么那么怪呢!” “你不懂,我从来没有拥有过!我从前是个平板!现在也没好多少!”莉莉安娜在床上打滚,“人都会向往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这是很正常的,才不是变态!” “我觉得我是因为原来的瑞拉·格林营养不良,如今能天天吃饱饭了,就还能长。”瑞拉说道,“你的话,斯诺怀特家肯定是能把莉莉安安喂饱的,所以你的希望比较渺茫了。但是你这样很好啊,我给你说练习剑术的时候这两坨东西很碍事的,我都拿破了的衣服撕成带子把它们绑起来,不然会晃得痛。” “你干嘛?”瑞拉看莉莉安娜爬向床边的柜子。 “我给你记上,再给你做两套运动内衣。”莉莉安娜说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是这样的,我一点儿都不嫉妒。” “哎,我以前都没注意,瑞诺卡的人骨架子好像都偏大偏高,侯爵府里就数我个子矮。”莉莉安娜记了几笔,突然想起来,“但是到首都来,我觉得我又不算矮了,这是不是也能证明,我是这边的人?” “有点儿笼统,但也算吧。”瑞拉打量了一下莉莉安娜睡裙下的身材,“得了,你也不比我差很多,我不是说身高,咱们再这么说下去要跑题了。” “哦,是。”莉莉安娜利索地回来躺下,“我有些烦恼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也是。”瑞拉说道,“那你先说吧。” 于是,瑞拉终于从莉莉安娜那里听到了完整的、她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相处经过。 从前瑞拉都只是听莉莉安娜含糊地说什么,“和克里斯商量过了”,“他同意我们不按婚约结婚”,但完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现在她听完了,听完之后她突然觉得,克劳尔在她额头上亲一下,不算什么大事。 “那你……你是怎么想的呢?”瑞拉发现自己完全说不出个什么,她只觉得,莉莉安娜为了掩护她,居然就给兰斯洛特亲了,这个人情她要还一辈子吧。“你之前给他说什么,爱不爱的,他现在的意思好像是他爱你了,那你怎么答呢?” “我说实话,我当初说那些话……当然有些确实是我向往的东西,但更大一部分动机,是劝退。”莉莉安娜抱着枕头对瑞拉说,“说白了,我看那么多无脑爱情小说,那看小说的人最明白了,这些剧情只可能出现在书里。但是我为啥当时要和他聊这些,就是,你和一个成天日理万机忙着算这算那的人说‘我是个恋爱脑,我要百分百的纯爱才结婚’,那他大概率觉得‘你不可理喻,我又不差你一个人结婚,不跟你玩了’。” “我没听懂。”瑞拉诚实地反馈道。 “就是,你和一个靠祖上十八代都是屠夫的人说,我打算从你的摊子上买一个萝卜,而且必须要是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那只萝卜。”莉莉安娜为自己突然想到的这个比喻沾沾自喜,“这应该是比把十斤软骨细细切成臊子更令人讨厌的要求吧?正常人不会和你探讨你对萝卜的要求太高,正常人会让你滚。” “哦,所以你当时这么说,你是想他叫你滚。”瑞拉点头,后面这句话她明白了,“但是现在他和你说,他要卖给你萝卜,问你要不要,是这个意思吧?” “嗯……我当时是迫切想叫停我们的婚约,也算是第一次有了谈判的筹码,想试试看这个魔法对他意味着什么……当然还有这这那那其他因素吧。”莉莉安娜皱着眉头看向天花板,“他当时答应得挺痛快的,我就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毕竟我也需要他帮忙,现在这么一说,又全变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别的我都听得迷迷糊糊的,你要不要他摊上的萝卜呢?” “我——”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热气,“这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要考虑很多的——” “但你考虑来考虑去,买卖不还是双方的事情吗,你先问人家摊上有没有萝卜卖,人家现在告诉你了,他有萝卜,你自己想不想买嘛?” 第120章 食指与拇指(1) 莉莉安娜开始捏自己的手指了,她咬住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只是觉得……我和他追求的东西终究是不同的,就算现在没有分歧,将来也一定会走到一个分歧点上。对于合作来说,利益不一致,那就一拍两散就此别过,但如果掺杂了感情……那很多本来清晰明了的交换都会变得很复杂。” “这个我懂,如果大家只是小贩和顾客的关系,你去赶集,那就几块钱买一斤萝卜明码标价。”瑞拉点头,“但如果背萝卜来的是你的哪个二姨,这钱她收不收你的,她要想,如果她不收,你又要把手上的什么给她作为感谢,你也要想,想来想去,还不如去其他摊子上买呢,还不怕欠人情。” “对对,就是这样的。”莉莉安娜皱起眉头,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想,他算是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下最大的受益者之一,我们要做的事情其实是从他的盘子里分蛋糕给别人——不管我们能不能实现这个目的,这个方向,从一开始就是相反的。只是我们才起步,他又在社会的顶层,能接触到太多我们接触不到的信息,借助他的渠道我们的起步会快很多。” “他肯定也想借助你的魔法,或者我们的魔法,你说他应该已经会怀疑我了嘛,说不定还有你的公主身份。”瑞拉说道,“我晓得了,你就是说现在你们两个互相利用得好好的,大家都很心安理得,他却想和你谈感情了,你怕弄不好,把如今这个局面都打破了,是不是这个理?” “我觉得你其实很懂哎!”莉莉安娜拍拍瑞拉的肩膀,她本来还很担心瑞拉理解不了她的这些担心,谁知道瑞拉一番总结,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乱成一团麻的心还被理顺了不少。 “我,我从前也不是活在真空里的嘛,我们宿舍也会有这种活动,我虽然没有说的,耳朵听事也听了不少。”瑞拉有些不好意思,她挠挠自己的脑袋,“那你的意思就是你打算拒绝他了?” 这个问题没有立刻换来答案,瑞拉看莉莉安娜垂下了眼睫毛,她的手用比刚刚更大的力气捏着自己的手指——以及枕头的花边,在好一会儿的沉默之后,瑞拉听莉莉安娜轻声说道:“我不能否认,我可能……有一点儿喜欢他。” 她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的距离比划了一个“一点儿”,那个距离在不断缩小,最后她甩了甩手,用力眨了眨眼,说道:“就一点儿,不多,可以忽略不计,不考虑它。” “而且谁能保证他说的话就是真的呢?”莉莉安娜用很快的语速说道,“他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人,我从第一眼看他写的那些信就感觉到了。见他第一面我就告诫自己说得离他远点儿,他说的话只听上一听就好。” “你看,他连爱我这种话都能说出来,甚至花一天一夜从赛尔斯飞过来确认我是不是还活着,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告诉我身世的真相,他拿一枚戒指骗我他会什么特殊的、不需要药剂就能让我眼睛变颜色的法术,事实却是我的眼睛原本就该是绿色的,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他什么都知道。” “你问过他吗?”瑞拉伸出手顺了顺莉莉安娜的背,让她平静一点儿,“就直接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之类的。” 莉莉安娜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类似的问题,她只逼问过福兰特,而且并没有打算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我觉得那会让这件事变得更复杂,至少目前,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在怀疑自己的身世、而且有具体方向了。”莉莉安娜说道,“其实我想说的就是——隐瞒,猜疑,算计,利用,他擅长这些,而我不抗拒学习,往上爬嘛,必须要会这些。” “只是,没有感情的话我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但如果有感情这个因素在,而我们依然保持着……这四种方式的往来,我想这份感情终究有一天会破灭的。” “我和他的实力不对等,哪怕我现在拥有这些魔法,我都感觉……我赢不了他,魔法也好,心计也好,我觉得除非我能赢他一次,或者有一天终于发现我有什么地方强过他,否则我永远都会觉得不安。” “你怕他哪天变心了,反过来就害你?”瑞拉问道。 “相差太过悬殊的爱,我觉得本质上都是在仰人鼻息。”莉莉安娜说道,“他今天爱你,就放过你、顺着你、想尽办法讨好你,但明天呢?后天呢?” “高处的那个人不一定会做负心汉,但患得患失久了,低处的那个心态一定会扭曲的,我不想十几年之后做一个成天小心翼翼揣测‘我今天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他生气’的人,也不想做一个每天大吵大闹‘你今天晚回家了你衣服上沾了口红你到底去了哪里’的人。” “你想做个能和他互相掰扯的人。”瑞拉总结道,“然后你觉得你现在距离他还太远了,你还需要再成长。” “差不多是这个想法吧,”莉莉安娜又开始用手指绕头发玩,“而且现在情况真的太复杂了,复杂到我考虑这些事情我的脑袋就要爆鸣——” “那就说最简单的,他亲你嘴,你高兴吗?”瑞拉又挠挠头,她想起了从前有一回,她的舍友就是这么直截了当问另一个舍友的。 “我——”莉莉安娜张了张嘴,她吧唧一声卧倒在了床上,把身子转到背向瑞拉的方向,过了几秒钟闷闷地说,“反正没有到要把他推开然后给他一巴掌的程度,别的我也说不好,我要是都能想清楚了,就不用和你说了嘛。” “你要听我的意见啊,那我觉得撇开别的不说,,你其实挺喜欢他的,不是你说的这‘一点儿’,你这是一试剂瓶盖,我觉得起码有一根管子那么多。”瑞拉也比划了一下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但我也只是感觉,就听你说他的口气啥的,而且我感觉他不在的时候你挺想他的。” 莉莉安娜转过身来,看向瑞拉,现在她躺着,换瑞拉坐了起来。 “至于别的……反正他没有让你马上回答接不接受,我觉得他说得挺礼貌的,他说他喜欢你了,如果你哪天愿意接受了,再考虑嫁给他,这意思肯定不是说限期你几天给回复接受不接受,不接受就要干啥事,所以你也不用那么焦虑嘛,你成长你的,说不定等你成长起来了,别说怕他了,你咳嗽一声,还要把他吓一跳。” “再说了,这又不是一锤子买卖,你点头了明天就拜堂成亲吗?你就算点头了,还要继续看处不处得下去,咱们又不是这里的人,见几面觉得看对眼了就嫁了。” “我知道,但是我怕……就是,一直不给答复,算不算钓着他?”莉莉安娜问道。 “那你扯,他是人又不是鱼,爱不爱的不是他的必需品,他真上钩了说明他心甘情愿呗,你既没有同时钓着别的鱼,又没有不准他去别的塘,姜太公都没有被骂,你还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莉莉安娜被瑞拉的话逗笑了,她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道:“有点儿道理,我再想想吧,哎,这种事真是……这叫什么?美女的烦恼。我打赌,我要是还是原来的模样,他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你要是这么想,那你确实不要先给他什么答复。”瑞拉认真地说,“我妈一早就教育我和我姐,皮囊这种东西只有年轻的时候好用,人会老,但世上永远不缺年轻美貌的女人,他如果只是喜欢莉莉安娜的这张脸,那就别理他。” “皮囊,魔法,身份,我自己,我不奢望他只纯粹的喜欢我的——有趣的灵魂,我很有自知之明,我从前从来没有靠这个脑子吸引到什么男人。但是如果他只喜欢前三个,我必然会拒绝他的。”莉莉安娜说道,“好了,我这边说得差不多了,你那里又是什么事?” “我把你的事听完了,觉得我这边不是什么大事。”瑞拉眨眨眼,真诚的说道——毕竟莉莉安娜这边都亲嘴了,她这里只蹭了蹭额头。 “那不行,我这么害羞的事情都拿出来讲了,你要讲给我听。”莉莉安娜拱到瑞拉身边去,“讲嘛。” 第120章 食指与拇指(2) 于是瑞拉也把那天克劳尔进她屋子的事情拉拉杂杂讲了一遍,她讲得很平铺直叙,几句话就说完了。 “哇,那你怎么想?”莉莉安娜一下子来了精神,和刚刚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这说的话和做的事——虽然只是亲额头,但是性质和我这边是差不多的哦!” “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吧,你之前不还说了斯诺怀特家和莱恩家是世仇——” “倒也没有到这个地步,他们现在还做生意呢,就是从前有些龃龉,关系不咸不淡吧,我其实感觉斯诺怀特家和谁都没有很亲,他们可能信奉的是绝对中立,主打的是我不惹事,事也别来找我。” “要是谁这么撕我的协议,我以后见面肯定都要朝他脸上啐一口再走。”瑞拉说道,“反正听你说的,他爸爸实在不像好人,但是我又感觉他……嗯……”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莉莉安娜接话道。 “说实话,这些贵族间的恩恩怨怨,我是真不想扯上关系,我听你说那些东家长西家短我都头疼。”瑞拉叹口气,“但我也没有那么天真,这么长时间我也知道了,太多事情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我这个没有被认回去的斯诺怀特的女儿都这样,克劳尔那边更是这样。” “哼哼,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是已经默认了你们的关系,在考虑未来了啊?”莉莉安娜笑眯眯地问,一说起别人的八卦她立刻就来了精神,把刚刚纠结成一团的状态完全抛到了脑后去。 “去,去去,我刚刚好好和你讲,你现在来笑话我!”瑞拉别扭起来。 “我没有。”莉莉安娜知道了,在这种事情上瑞拉脸皮很薄,不能和她开玩笑,“你说吧,我不乱打岔了。” “嗯……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反正不讨厌他,你知道我本来就不太喜欢那些贵族,我觉得他和那些人不太一样,以前我也说过。”瑞拉说这些事的时候显得比莉莉安娜坦然一些,“只是,我上学的时候都不想这些事的,谈朋友太费时间和精力,还费钱,我本来是打算找好工作、有个落脚的地方,再存点钱,然后再考虑这些事。” 瑞拉又挠挠头:“我其实还是不想考虑这些事,感觉处境没有变化,要做的事情还是那么多。我不像你,我脑子一根筋,做了这个就做不了那个,我觉得干什么事都得好好干,这种事还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干不好也辜负别人。” “那你是准备拒绝他?”莉莉安娜问道。 “你这里是兰斯洛特问了,等你给他答案,但我这里,克劳尔还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呢。”瑞拉露出了一种不小心咬到了酸柠檬的表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我现在看到他我就紧张,看到他我就想跑。” “你从前,就是从小时候开始,就没喜欢过任何男生吗?”莉莉安娜好奇地问。 “没有吧?”瑞拉回答得很快,她皱起眉头回忆了一下,“我就没想过这些,也没有人说过喜欢我。” “我觉得哈,你觉得紧张,你想逃避他,这其实说明,你对克劳尔还是有一点儿感觉的。”莉莉安娜又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你和克劳尔之间比我和克里斯单纯很多,但是你不想谈,我觉得也很正常,这种事情勉强不来的。” “那我该怎么和他说呢?”瑞拉也躺下来,和莉莉安娜一起看天花板,“我本来想把这件事忘了,反正他不知道当时我醒着,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但是我自己做不到,烦死了。” “那,咱们做个假设啊,只是假设。”莉莉安娜高高兴兴地凑过来靠着瑞拉的肩膀,“假如,咱们把预想的所有事情都做成了,等到那一天,他还想和你在一起,你愿意答应他吗?” “我……如果不考虑以后发生的各种无法预知的事情,只是按当下的情况的话,”瑞拉想了想,郑重回答道,“愿意吧。” “但是他不能被他爹带坏——你别笑,你一笑我就说不下去了,烦死了我不说了……等一下!” 瑞拉突然露出了很紧张的表情,她一下子抓紧了莉莉安娜的胳膊,力气大得让莉莉安娜小声叫了起来。 “我……我刚刚突然想到,从你之前的描述来看,克劳尔的爹又抠门又不讲义气,但现在米里德还是归这个爹管的,是吧?” “对、对吧?”莉莉安娜点头,她回答道,“然后克劳尔的哥哥鲍斯·莱恩应该也开始参与一些家族管理了,就像福兰特帮助斯诺怀特侯爵一样,不过这个鲍斯·莱恩的年龄比另外几家的继承人大一些,听起来孩子都几岁了。” “这样的人,会突然对流离失所的平民大发慈悲吗?”瑞拉的手在发抖,因为她眼熟的很多来拿过热水的人都已经出发去米里德了,“我以前都居然没有想过……土地又不是凭空能出现的,如果本地的农民没有大规模的死亡,怎么分配土地给新来的人?” “你别紧张,”被瑞拉这么一说,莉莉安娜也有点儿慌,她想了想,说道,“咱们谁都没有去过米里德,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但我想,那里的开发程度绝不会超过我们那里的乡下吧?哪怕是首都郊外,都多得是没什么人的山林,这里也还没有到讲环保的时候,一块新田对于土系魔法师来说,推平几块山头就出来了,他们砍树也很快的,是吧?” “也许只是他们对目前的粮食产量不满意了,想在这一年扩大生产?或者……屯粮……是想有什么大动作吗?”莉莉安娜说着说着,也断续起来,她必须承认,瑞拉的说法有道理,她也不太相信一个随手就能毁约、坐地起价的大领主,会突然就“接受圣神感召”,开始开放边境接纳流民。 什么是流民?无家可归的,无依无靠的人,这些人除了可以作劳动力以外,还可以做很多事,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去向和生死,几乎不会引起旁人在意,想到这里,莉莉安娜的手也抖起来。 和这些事情相比,她们刚刚的那些烦恼好像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我去找克里斯打听,米里德和赛尔斯很不对付,他肯定比谁都清楚米里德的动向。”莉莉安娜说道,“克劳尔那里,瑞拉,你能不能克服一下——” “当然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瑞拉坐起来,她感觉恨不得现在就去问克劳尔,“我之后去集市也看看能不能劝劝那些人,还没出发的先别去了。” “行,那我们明天就分头了,这件事耽误不得。”莉莉安娜脸色凝重,如今已经开春,随着天气回暖,更多人会踏上前去米里德的旅程——她不信米里德的招揽只局限于首都附近,应该这么说,连首都附近都受到了招揽,其他地方的力度只会更大。 哪怕只是单纯的大规模屯粮,其背后都可能指向意图发动反叛战争的野心,莉莉安娜一直都知道四个家族之间的平衡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面,却没想到这种危机可能已经近在咫尺。 “我们要冷静,不要被自己没有证据的揣测给吓到了,”莉莉安娜说道,“瑞拉,你一定不要预设立场去问克劳尔·莱恩,他是次子,他们家的事情他不一定知情。” “我知道。”瑞拉点头,“我也感觉他在家里过得不太好,不是物质上不好,就是他不爱回家,家里要是好,谁会连过年都不想回家呢?” “好,那我们睡吧,先别想太多,明天再说。”两个女孩已经忘记了今晚最初的话题是什么,她们怀揣着相似的惴惴闭上了眼睛。 瑞拉感觉自己的手被握紧了,下一秒,莉莉安娜默默地拱到了她的怀里来,然后抱紧了她,这一次她没有拎开莉莉安娜的脑袋,她也伸出手揽住了莉莉安娜的肩膀,轻轻拍她的肩膀,就像小时候姐姐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快点入睡一样。 “没事儿,只要我们两个还在一起。”瑞拉安慰莉莉安娜,也是安慰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一起面对就是了。” 第121章 几个难题(1) “她说她下午要见我,来这里见我?”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袖扣一边和来传话的男仆确认,男人心里高兴了一秒钟——但也就一秒钟。 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莉莉安娜肯定不是为了给他答案来的,应该是为了别的事。 不过,她只要有什么事第一反应是来找他,而不是去找别人,克里斯托夫觉得也挺好,所以半分钟之后,他的书记官遇到了今天的第一个难题:把排得完美无缺的今日日程清空一半。 不过,对于经验丰富的书记官来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值得大书特书,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心中有一杆精细的秤,把各种事项、会面丢上去就能排出顺序轻重。 总之,兰斯洛特别邸又忙碌起来,午饭刚刚结束,仆人们都还在对餐厅做最后的打扫时,门厅的方向便传来了马车铃铛的声音。 “午好,斯诺怀特小姐!”管家贝克先生亲自过去为未来的女主人打开了车门,恭敬地递上了自己的手背供她借力。 “我现在能见克里斯吗?”换上春装、只多穿了一件薄斗篷的莉莉安娜比冬天更轻巧地跳到了地面上,她的出现令整个别邸蓬荜生辉——当然,这都是管家自己的心理作用。 经过上两次小风波后,贝克管家对于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开始觉得这位年轻的小姐绝不是什么徒有外貌的存在。不过也是,管家一直都觉得,自家大人不是那种会单纯被哪个女子的容貌迷得神魂颠倒的人。 莉莉安娜也正抬头看这位管家先生——她一直都觉得这个管家比家里的管家靠谱多了,就是不知道在这里贵族间挖这种重要的仆人去自家算不算缺德行为,“我今天是突然拜访,如果克里斯有事,我可以等一会儿,没有关系。” “无论大人多么忙碌,只要您想见他,他都会为您留出时间的。”在好些仆人的簇拥下,莉莉安娜在管家的指引下进了门厅,“只是大人刚刚在和一位客人用餐,可能还要在和那位大人说几句话,斯诺怀特小姐用过午餐了吗?我们在院子里布置了一个甜品桌,小姐需要的话我这就带您过去,还能晒一晒太阳。” “让您费心了。”莉莉安娜含笑答应,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春天的阳光灿烂却不热烈,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她今天早上起来推开窗户都觉得神清气爽,趁着姨婆没起来,穿了件没那么繁重的裙子去院子里跑了两圈。 听到了男仆通报“斯诺怀特小姐来访”,被急派至首都的家臣先是放松了一些,但是很快又不安起来,他观察了一下坐在桌后椅子上的男人的脸色。 从走进会客室开始,少公爵就保持着这种只剩一点儿笑容的表情——这很不妙,毕竟他很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种表情意味着他已经很生气了。 家臣先是想,那位传闻中美得能和玛丽公主一较高下的未婚妻来了,大概能抚平一点少公爵的愤怒,但他马上又想,少公爵的未婚妻来了,他却还像个不识相的桩子一样杵在会客室,这不是在耽误少公爵和未婚妻浓情蜜意的时间吗,少公爵会更生气的! 家臣不想在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少主前显得太卑微,毕竟少主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但他很清楚如今赛尔斯真正的掌权者是谁,这让他不敢露出一点点怠慢的表情。 ——所以说,为什么是让他来报告这种糟心事,一个个又是身体不适又是家里有事的,欺负他出身本家不重视的旁支罢了,功劳从不多给他算一份,棘手的事情全都他来做!刚刚午饭的气氛太好了,让他产生了少公爵么没有很在意这件事的错觉,现在家臣觉得自己中午吃多了,肚子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 “你说来说去,都只说了公爵的意见,”男人扬了扬手里的那封信,表情和颜悦色,说出的话却没有那么温和,“五六个郡的官员,分管农耕和人员的已经采取了什么措施?预备采取什么措施?周边接壤的郡县有没有排查自己境内有没有类似的情况?边境骑士团知不知情?难道要等西边的人都跑空了,还在等着我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办吗?” “呃,大人,没,没有跑空那么严重。最西北的坎丁镇流失农户十四人,集中在两个位于边境的村庄,一共是十男四女,其中还有两个小孩,原来上报的二十人,其中六个人已经确认是真的在上个冬天老死或病死,找到了他们的尸骸,确定他们和这次的事情无关。没有及时上报到公爵府是因为……这些村庄位于赛尔斯边境,村民们日常买卖货物可能就去了对面,要确定他们的行踪离开需要时间。” “目前当地的大郡官已经重新分配原本交给这些农户耕种的土地给其他农户,税收的调整也由当地财政官先定下一个数字,这个数字需不需要统一,如何统一,届时会由镇长上报给卡西布尔郡的郡长定夺。” “原本郡长认为这只是一些零星现象,哪有冬天不死人的,所以一开始没有太在意,但核对时发现,这次农户死亡的数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再加上如今疯传的米里德会分配肥沃的土地给外来的农户……就得出了令人不安的结论。” “田地并不缺人耕种,但放任下去,郡长担忧这种流失会扩大化、最终失控。但采取什么样的手段……郡长担心请骑士团贸然戒严西北边境会传达出一些引起误解的信号,公爵大人也认同他的意见……” 克里斯托夫点了点头,家臣的补充回答还算令他满意。他是很欣赏这位家臣的,这个家臣做事很仔细把稳,但就是说话时找不到重点,而且很容易紧张,得一条条交代他“我要知道什么”,他才能照着一句句答出来。 克里斯托夫和叔父都想过改一改他的毛病,觉得他要是能改了,放出去管一个大郡不成问题。但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没有什么长进,想到他年龄也大了,也就只能作罢。 克里斯托夫闭上眼,示意家臣坐下,他还要再想一想这件事,这还真算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风把这个会客室围得严严实实,哪怕是门口的贴身男仆,也不知道门里在发生什么对话。 又过了一会儿,家臣向克里斯托夫恭敬行了一礼,然后乘马车离开了兰斯洛特的别邸,他还将在赛尔斯专门的驿站住几天,等待少公爵有没有新的指示。 第121章 几个难题(2) 莉莉安娜在庭院里眯着眼睛晒太阳。她没想到这里的女仆长又给她准备了一只麻鸭,这次还给麻鸭穿上了一套春装。 为了不辜负女仆长的好意,莉莉安娜只好耐着性子和这只小麻鸭玩,这个别邸的庭院也已经鲜花盛开,但种植着赛尔斯花卉的几个花坛还静悄悄的,现在的气温对它们来说依然还算寒冷。 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坐在甜品基本没有怎么动过的桌边看莉莉安娜低头用一小块水果把麻鸭逗得张开翅膀“嘎嘎”直叫,并准确预判了麻鸭失去耐心的那个瞬间,伸出手去一把掐住了麻鸭的脖子,避免它的喙啄到莉莉安娜的脚踝。 “心情不好吗?”在一旁的仆人把麻鸭带走后,莉莉安娜抬起头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克里斯托夫没有否认,只是又反问了一句。 “因为你没有过来就说什么,‘亲爱的午安’,‘亲爱的你今天真漂亮’之类的。”莉莉安娜歪歪脑袋,“你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看我,感觉就有点儿不对劲。” “原来你并不喜欢那些问候吗?”克里斯托夫听她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语气,但实在不像是在夸奖他,便笑了起来。 “感觉有一点点刻意。”莉莉安娜抬起一只手比划了一下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但瞬间想起了昨天自己和瑞拉承认“我有一点儿喜欢他”,于是她立刻把手放了下来,坐姿板正地说道,“但没有到不喜欢的程度,你按你的习惯来问候我就行,我不挑剔这些。” “如果我来的不是时候,那我就尽量长话短说。”莉莉安娜继续说道,“嗯……但我不是为了来给你答案,抱歉。” “你可以慢慢想,亲爱的。”克里斯托夫加重语气又“模仿”了一遍刚刚她模仿他的语气和表情,把莉莉安娜逗得咯咯直笑,“我今天下午没有别的事情。” “不需要再烦恼一下刚刚的事情吗?”刚刚和克里斯托夫谈话的家臣离开前还专门到庭院来简单问候了一下莉莉安娜,那个口音一听就是赛尔斯人。 莉莉安娜知道克里斯托夫可不是什么会为了窗外落下一片落叶而伤春悲秋的人,心情不好大概率是因为来的家臣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克里斯托夫看了一眼旁边陪侍的男仆和女仆,接收到主人信号的仆人们默契地站到了更远的地方。 “并不算是什么烦恼,”克里斯托夫说道,他用风搅了搅面前的杯子,然后喝了一口红茶,“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解决赛尔斯的其他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一个村长不知道如何处理的事情,可以告诉镇长;镇长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以写信给大郡官,大郡官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还可以求助公爵府的议政厅,但如果把财政官,骑士团长……议政厅里所有的人都达成不了一致的时候,这个问题最后就只能落到我或者叔父手上了。”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不把问题上交给皇帝’。”发现女孩露出了很感兴趣的表情,克里斯托夫思考了一下,觉得这种事情教教她也好。 “我哪有那么傻,皇宫就算能解决赛尔斯的问题,但它肯定是站在皇室的立场上而不是站在兰斯洛特的立场上。”莉莉安娜撇撇嘴,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下级把棘手的事情往上报,一方面是能力有限,另一方面是事情比较麻烦他不想做决定、不想承担决策的责任,你坐在最高的位置,就意味着要为所有自己做出的决策负责,我懂的。” 管一个小宅子几个月,就把这种事情想明白了,那说明她有能力管点儿更复杂的东西,克里斯托夫在心里想。 莉莉安娜不是很沉得住气,说了几句话之后她就想把话题往米里德带了。 “先说,我是自己想问,不是什么别的人让找我来向你打听的。”莉莉安娜说道,“呃……你这里打听事情,需要交换啥吗?” “你得先说说你想知道什么。”克里斯托夫摊开双手,“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你肯定知道。”莉莉安娜咬了一下嘴唇,说道,“米里德的事情。” 克里斯托夫眨了一下眼睛,他端详了一下莉莉安娜的表情,想了想,觉得福兰特·斯诺怀特低下他那颗倔强的头颅、让莉莉安娜做中间人来打听消息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个可能性还没有莉莉安娜今天答应他求婚的可能性大。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好奇米里德的事情吗?”虽然转眼又猜到这和那个喜欢往郊外跑的瑞拉·格林有关系,他还是问了一句。 “嗯,你也知道,我在学院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虽然这个节点上莉莉安娜很不想在克里斯托夫面前提起瑞拉,但想要得到目标信息,什么都不说是不可能的,她就拣大家都知道的、绝对安全的事情来说,“她在救济院生活,会接触到贫民窟的人,然后听说今年这些人里很多都准备去米里德,我觉得有点……” 克里斯托夫耐心地等莉莉安娜把最后的形容词说出来。 “有点儿不正常吧,就……为什么突然这么做呢?”莉莉安娜看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你应该知道点儿什么吧,毕竟是米里德的事情。” “你居然知道老莱恩撕贸易协议的事情。”听莉莉安娜解释了一下她为什么觉得“不正常”,克里斯托夫说道,“流民的迁徙不止在首都郊外发生。” “这就更奇怪了啊,就算真的是要去生产粮食,突然扩大产量是要干什么?全国他们是最大的粮仓,每年的需求也不会上涨很多,这么做反而可能导致粮价下跌……如果是储存起来,难道他们预判马上要粮荒了?”莉莉安娜越说眉头越皱,“一个粮仓预判要粮荒,要么他们是接下来不打算产粮了,要么是他们知道马上要有天灾了。” “你们什么都不做吗?如果赛尔斯的流民也要往米里德走,什么都不做的话,你就不怕靠近西北边境的平民也跟着走吗?”莉莉安娜问克里斯托夫。 “你为什么觉得……在赛尔斯有土地耕种的农户,会翻山越岭去米里德?赛尔斯和米里德之间还有很多小领地,还有高山大河,这对没有魔法的平民不是什么安全的旅程。他们在赛尔斯有田耕种,有屋居住,而离开之后就会成为不折不扣的流民,我们不会空着田地和房屋等他们回来。” 这个问题,克里斯托夫自己都没有想得很明白,他一直觉得兰斯洛特家族很受赛尔斯民众的爱戴,所以在看到之前那个家臣带来的报告时,他首先茫然了一会儿。 但是这件事却被莉莉安娜无比流畅、仿佛都不需要思考地当做结论说了出来,这让男人很惊奇。 第122章 颜色(1) 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吗?其实她是随口说的,莉莉安娜看了看克里斯托夫的表情,发现他的表情居然很认真,不是那种“反正闲来无事我听你胡扯几句”的状态。 “意识形态问题。”莉莉安娜回答道,她其实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但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词是这个,便就这么说了。 “什么?”克里斯托夫从没听过有人把这两个毫无关系的词放在一起说。 “呃,我猜测,你,或者你父亲也好,之前的兰斯洛特家族也好,你们从来没有刻意去澄清过类似‘魔神的仆从’这样的说法,某种意义上,你们甚至把这个当做反对圣神教会的军功章。”莉莉安娜说道。 “然后,赛尔斯拥有大量的海岸线,我上次去找你的时候你在海边,所以我猜公爵府也是在近海的区域,对于靠打渔为生的平民来说,骑士团的冬夏两巡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安全感,他们非常需要你们,自然也就非常爱戴你们,你们哪怕是魔神的仆从,他们也不在乎,只要能打回足够的鱼,每天吃饱喝足有盼头,家园不会突然哪一天化为灰烬,头顶上是谁都一样。” “但是,距离大海越远,对这一层的感知就越模糊,我看地图上,赛尔斯向西靠近米里德的地方,肯定就不可能打渔为生了。如果那里又没有什么魔兽,依靠农耕为生的平民对你们的依赖性是不高的,他们本身对内陆的农耕文化更容易产生认同感。” “这和‘魔神的仆从’有什么关系?”克里斯托夫问道,“那一片区域其实算赛尔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只需要种田,从来没有听说过谁会因为第二天要去种田就死了,但对渔民来说,死亡是家常便饭,出海就可能死。” “你感觉到你的态度差异了吗?你下意识觉得农耕比打渔简单,客观情况是不是如此暂且不论,我可不可以推测你的态度在你们的税收、行政政策上有体现?你会不会在提拔过程中,下意识偏重近海区域的家臣?如果这个态度是一贯的,那经过长年累月的演化,那片农耕地区的管理者会不会有固化、代代相传的倾向?管理者不流通,慢慢形成了自己家族对当地的影响力,换句话说,兰斯洛特家族对当地的影响力就随之减小了。” “而在这种背景下,米里德和赛尔斯还不太对付。我来告诉你,如果我是老莱恩我会怎么做。”莉莉安娜突然想到了一些事,她站了起来,开始在克里斯托夫身后缓缓踱步。 “我不会轻易对你发动战争,我会定时、定期派人去你的边境巡讲,去酒馆高谈阔论,不以圣神教会的名义,那有点太显眼了,我单纯以旅行者的名义,结交朋友嘛,听起来十分单纯无害吧?” “我会告诉那些对我的异乡身份感到好奇的平民,米里德是一个多么好、多么神圣的地方,在圣神的庇佑下,庄稼在田里不用灌溉都能茁壮成长,每年只需缴纳两个铜板的税收,其他的粮食都是农户自己的,与王国毗邻的那么多国家都慕名到米里德拜见莱恩公爵,因为他是靠近圣神最近的人,到达米里德,就意味着死后能更容易收到圣神的指引——” “老莱恩不可能只收两个铜板当税收。”克里斯托夫断然下结论道,“米里德的税负是最重的。” “哦,克里斯,克里斯,你怎么会问这么天真的问题,这不像你的水平了,”莉莉安娜突然感觉到了快乐,毕竟那么长时间了,第一次好像是她在教克里斯托夫什么东西,她拍拍男人的肩膀,伸出手去拿了一个被打磨得半透明的水晶高脚杯,然后又拿起了一个精巧的果汁瓶。 她挥挥手,拒绝了远处仆人试图走过来的帮助,然后自顾自地把鲜红的果汁倒进了那个高脚杯。 “真相重要吗?”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继续说道,“一个农户积攒出了半生积蓄,翻山越岭到了梦想中的天堂,他就算发现这地方和他想的天差地别,他也得再攒半生才回得到家乡,而这一次他不再年富力强了,你猜他是顺利回家的可能性大,还是死在半路的可能性大?” “确实,”但克里斯托夫对莉莉安娜提出的这个假设不是很在意,“但你把这种做法和发动战争并列?不过是一些传言罢了,王国各地每天都有新的传言,只有荒诞和更荒诞的区别。” “我会让人日复一日地,每天和所有接触到的人诉说圣神和米里德的好处,我还鼓励这些来听讲的人也把这些话传播出去,允诺他们每个月给他们五枚铜币作为报酬,然后,我开始慢慢在里面加一些魔神的传说,宣扬魔神是如何作恶的,如何和圣神对立的。” 莉莉安娜放下了那个果汁瓶,她拿起了旁边一个小小的调味瓶,里面装的是使用好几种原产赛尔斯的植物磨成的汁水,用于祛除各类鱼制品的腥味。 碧绿色的汁液被莉莉安娜从小小的瓶口倒进了盛满鲜红色果汁的高脚杯,一滴下去,果汁的颜色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我先打着圣神的旗号美化米里德的一切,我会慢慢地偷换一点儿概念,把圣神的圣洁变成米里德的圣洁,再把米里德的圣洁和莱恩家族的圣洁画上等号。” “然后,我把圣洁慢慢扭曲成高贵,农耕是米里德最广泛的生产方式,所以农耕是高贵的、是文明之人才会习得的技术,我会用这种花言巧语满足那些被赛尔斯领主长期忽视的人群‘被认同’的渴望,他们自然会对我说的其他事情更感兴趣。” “再然后,我开始说,兰斯洛特家族是如何做魔神的仆从的,我扭曲一些事实,不需要很多,今天一点点,明天一点点,我告诉他们兰斯洛特的夏巡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那就是表演,大海根本就没有危险,所有的危险都是骑士团在捣鬼,他们用魔法掀翻平民的船,再假惺惺地救起其中一些人,好可怜的赛尔斯平民,还被这些魔神的勾当蒙在鼓里。” 三分之一的碧绿色汁液已经被倒进了高脚杯,果汁的上层颜色已经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变得发紫、发灰,显然,它已经不再可口了。 “那些本来就比你们野蛮低贱的渔民还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在这片罪恶的土地上,已经被侵蚀了,但你们这些听到我讲话的人是幸运的,你们只需要跟随我的脚步,我将带你们踏上一片哪怕在夜晚都散发着神圣光辉的土地。” “只要有一个人愿意跟我走,我就会在下一次再到来的时候,把他塑造成大无畏的先驱者,这一次,我会闭上嘴,让他去和他的同乡讲述‘我做了多么正确的选择’‘我如今多么的幸福,比在这个地方幸福好多’,而我的目标,将稍稍上抬一点,这一次,我看向的是一个村庄的领导者。” “我想,风声毕竟人手有限,还要散布到王国的各个区域,不可能时常关注平民的酒馆市集——或者你从未关注过。你眼中所见,永远都是凯旋时满街的呼号和爱戴,而在风没有吹到的地方,我已经把一些种子深深地扎进了你的子民的脑海,我等待它慢慢生长,它一开始会长得很慢,你可能觉得那只是房间里的一只小小的虫子,但从某一刻,一旦超越某个阈值,它就会像瘟疫一样肆虐。” 克里斯托夫下意识想说,“那也不过是平民罢了”,但是他很快想起,当年一只只渔船能在大海上扰乱教皇精锐救下兰斯洛特家族年幼的家主,纵使有那些骑士对海上环境完全不熟悉的因素在,但渔民们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 莉莉安娜的拿着调味瓶的手腕被克里斯托夫捏住了,但她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最后一滴绿色的液体被她倒进了高脚杯,这个时候已经可以明显看到杯中的分层,除了地步沉积着的果瓤还顽强地维持着暖色之外,杯子上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而这种令人不适的色彩还在继续扩散。 “想杀了‘妖言惑众’的我吗?晚了,太晚了。”莉莉安娜的手腕转了转,任由男人继续握着她的手,她把那个小小的调味瓶塞到了他的手心,轻声说,“我不重要,我是最微不足道的。” “我只是说了几句话,这片罪恶之地的领主居然不容许其他声音存在,他居然要杀我,他在害怕什么?我会作为揭穿真相的殉道者死去,看,我揭下了这个人伪善的面纱,圣神会来带我走的,圣神终将对背叛祂的土地降下天罚,没有做出正确选择的人,届时都会被视作叛神者承受神怒。” “叛神之人,不是你们的同胞,杀了他们是在解放他们被魔神侵蚀的灵魂,这不但不是罪孽,圣神还会给予你们无上的荣耀和奖赏。” 她看到男人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呼吸也比平时略急促一些。克里斯托夫缓慢地松开手,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只小小的调味瓶。 “你还想做什么?”她听他轻声问道。 第122章 颜色(2) 这是赌对了吗?莉莉安娜心想,她一开始其实只是随口一说,但克里斯托夫反应很大,就让她觉得,她说的这些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至少,有了一点已经引起他注意的苗头。 虽然话说得很自信,但莉莉安娜并不知道这些手段在信息传递方式单一、传递速度也低下的年代到底有多少用。不过,既然克里斯托夫想知道,她也就继续往下说了。想了想,莉莉安娜端起了那只已经变得十分浑浊的高脚杯,开始一边走一边轻轻摇晃它。 “我想,你的家臣们,并非全是铁板一块,多年的通婚联姻,多少人是逢场作戏去教堂一年祈祷一次,又有多少人发自内心信仰圣神,你心里真的有数吗?” “当反对你提高到了信仰的层次,成为了支持信仰的基石,当这个等式开始大规模的被认同、被熟知之后,我还会再回来的。” “这一次就不是带人走了,这一次的话术会成为,‘夺回属于圣神的领土’,或者,‘净化魔神仆从的罪恶’。” 这个旗号,十分耳熟,很多年教皇就是这么做的,克里斯托夫感到了内心的震动。 而莉莉安娜此时把一只完全变色的高脚杯放到了克里斯托夫面前,无论是色泽还是散发的味道,都很难让人联想到,不久之前那还是一杯甜美可口的果汁。 “想尝尝吗?”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它肯定很难吃。” 克里斯托夫对着那个高脚杯看了一秒钟,然后抬头看向已经踱步到他身后的莉莉安娜。他终于开始认真地怀疑……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所谓的性情大变不是因为中毒失忆了、忘记了从前所有的事情。 他开始觉得,她应该根本不是那个被斯诺怀特家族在瑞诺卡的侯爵府里养大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 因为她刚刚说的这种东西,绝不可能是一个常年足不出户、不接触政务的年轻女子能自己臆想出来的,她说的话语中有一种不符合她年龄和经历的阴森。 这种阴森感源于,莉莉安娜信口说出的这些事里,有些曾经发生,有些正在发生。 卡西布尔郡已经发生了数起农户整户在冬天死亡的报告,通过郡长调查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谎报,这些人从西北边境离开了赛尔斯,而他们的邻居都用羡慕的口吻描述着他们的行为。 “我今天教给你的,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战争。”克里斯托夫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女孩香甜的气息拂过他的鼻尖,“你的这种反应……我可不可以认为,赛尔斯已经发生了——或者至少有那么一点儿苗头,而我给你提了醒?” 你到底是谁?克里斯托夫想问,但是说出口,却变成了另一句话。 “你刚刚说,我不能杀了你,或者杀了你也没有用。”克里斯托夫抬头看向莉莉安娜,“那我该怎么做?” 莉莉安娜眨眨眼:“想知道答案吗?你把你知道的关于米里德收集流民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我。” “可以。”克里斯托夫不带一丝犹豫地说道,让莉莉安娜瞬间有点后悔,是不是该趁机再加码点儿别的。 和瑞拉深谈过一次后,她是真的觉得如今这个和克里斯托夫的相处模式很好,还算坦诚,还算信任,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交换双方需要的东西,贸然改变真的不是什么上佳选择。 她坐下来,觉得今天“哇啦哇啦”说的一大堆足够给自己赢得一点主动权,所以她提了条件:“先告诉我米里德的事。” “首先,我不认为老莱恩是拿那些人去种地的,”克里斯托夫说道,“如此数量的平民如果按照正常的村庄安置,必然会涉及谁来管理、要不要划分新行政区的问题,但据我所知,从去年冬天至今,米里德没有什么动静。” “推平山头,砍伐树林,要短时间内容纳那么多平民,必然涉及开荒田地,这里面需要有骑士团的助力吧?”莉莉安娜提问,“你也没有听说他们的骑士团有类似行为吗?” “骑士团的行踪比蹲在宅子里的贵族难确定多了,老莱恩去年在我这里吃了亏,把手下的骑士团藏得更好了。”克里斯托夫回答道,“但你说的这种事,动静都太大了,我觉得如果我完全没有听到报告,那就是大概率没有发生。” “那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莉莉安娜现在已经忘记要保持贵族的仪态了,她整个人前倾,眼神迫切地看向克里斯托夫。 “这也是我目前很想知道的。”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的眼睛说道,“我对老莱恩非常了解,他绝不是会突然大发善心的人,但他需要如此数量的、没有魔法的平民要做什么事,我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 “我目前想到的最大的可能是,米里德发现了大量的魔矿石储备,他们需要平民去挖矿。”克里斯托夫向莉莉安娜提供了一个目前最靠谱的猜测,“魔法师直接接触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原生魔矿石,会立刻激活它们,这个你应该学过了。” “嗯,”莉莉安娜点头,她刚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福兰特就亲自为她演示过,一小块魔矿石直接在他的手掌心里发出了剧烈的光芒。 “那——那如果是这样的话,”莉莉安娜想了想,因为凯特的父亲是矿工,感觉她提起小时候的生活也还算不错,“虽然不是种地,但好像也还行?” “再想想?”克里斯托夫提醒莉莉安娜。 “哦……米里德唯一缺的,就是魔矿石,除此之外占尽了好地方。”莉莉安娜思考了一下,“它的魔矿石一旦自给自足了,瑞诺卡就惨了,粮食的定价权完全掌控到了莱恩家手上,定多高都要捏着鼻子吃下去。而且,西方地势平坦,魔矿石储量如果足够高,外运成本也比北方低得多。” “我猜真是这样,就要打仗了,”莉莉安娜说道,“米里德还是王国对外贸易的窗口,一旦填上魔矿石这个短板,它可以不依赖王国的其他任何领地——既然不依赖了,为什么不直接独立呢?” “你这么说,赛尔斯也是基本能自给的。”克里斯托夫笑起来。 “嗯……我一直猜测,”莉莉安娜看了看四周,然后伸过脑袋来、一脸做贼的模样,看在克里斯托夫眼里十分可爱,“如果你们家的家主没有那个壮年在海上死的规律,兰斯洛特当初是不会甘居普林斯之下的。” “你就算这么眼睛冒光地看着我,我也给不了你答案。”克里斯托夫被莉莉安娜盯得移开了目光,这个话题有点儿危险了,哪怕是和莉莉安娜,也不能再深入聊下去。 “我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克里斯托夫做了个“请”的手势,“该你了。” “你为什么那么平静呢?”莉莉安娜有点惊讶,“就,如果米里德真的要独立出普林斯王国,皇室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不管是瑞诺卡还是赛尔斯都需要表态吧,这不就是要打仗了吗?” “首先,这些都还是我的猜测,只能说,目前它的可能性最大,但不代表事实就是如此。”因为莉莉安娜这个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了,克里斯托夫没忍住伸手戳了戳她探到他面前的额头,他把对她身份的困惑暂时放到了一旁,“其次,我的骑士团每年都在打仗,说实话,和人打,比和魔兽打简单。” “最后,如果按照你刚刚的说法,”克里斯托夫平静地用一句话总结了一下莉莉安娜刚刚说的那些内容,“赛尔斯早就在‘战争’之中了。” 第123章 剑与琴(1) 莉莉安娜还不知道,在她吃完午饭乘马车匆匆离开斯诺怀特府邸后,一辆来自皇宫的马车就低调地停在了府邸门前,除了戴了一顶大礼帽、披了一条暗红色的披肩外,其他全是标准皇家侍女打扮的玛利亚·爱德华兹将手递给前来打开马车门的男仆,并向马车夫微微点头示意。 马车夫点点头,便跟随另一个男仆将马车赶向了另一个方向,而玛利亚调整了一下从肩膀上滑下来的披肩,向前来迎接的管家优雅示意。 “爱德华兹小姐,午安!”听闻通报的管家赶紧亲自来到了门厅外,“实在抱歉,一定是我们的疏忽,府邸并未得到任何来自——” “这是皇帝陛下的安排,没有提前向贵府传信,霍克先生无需抱歉。”管家注意到,爱德华兹小姐的怀中又有一个华贵精致的小箱子,“还请为我传报斯诺怀特小姐。” “爱德华兹小姐,实在不巧,斯诺怀特小姐刚刚出门去了。”管家拿出胸口前的手帕擦擦发际线越来越靠后的脑袋,“请您屋中稍候片刻,我会立刻派人去兰斯洛特别邸传信。” “斯诺怀特小姐是去见兰斯洛特少公爵了呀,那我来的时候是不太巧。”玛利亚笑起来,虽然人在宫中,但该听的传言她一点儿都没有少听,“管家先生,无需那么着急,我难得出宫一趟,也不想那么早就回去。” 这是想顺便和福兰特少爷说说话了,管家心领神会,今天少爷正好在家里,似乎不打算出门。伯爵夫人好像不太喜欢爱德华兹小姐,这里面会不会有老爷的意思——算了算了,莉莉安娜小姐的教训还没有吸取到吗?夫人一天到晚也不会下楼几趟,他的命运全攥在两个年轻主人手里,别乱揣测了,老老实实去通报吧! 管家冲一个男仆努努嘴,示意他赶紧去请福兰特少爷来,脸上依然殷勤地冲玛利亚微笑。 “这是皇帝陛下御赐给斯诺怀特小姐的新年礼物。”因为管家一直想替玛利亚拿那个看起来很沉的箱子,玛利亚只好说明道,“管家先生,我需要亲手把它转交给斯诺怀特小姐。” “哦,啊,那您请自便!”管家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福兰特从楼下往楼上走时,看玛利亚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那架琴,而玛利亚也同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朝福兰特露出了一个笑容。 玛利亚看了看福兰特额头上的汗水、脑后随意扎起的小辫子和手上的剑,就知道他刚刚是在练习剑术。 玛利亚知道,福兰特手里拎着的那柄剑,这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柄,那是斯诺怀特侯爵送给他的十二岁生日礼物。 当年这把剑对他来说还太重了,光是挥舞起它都能让他满头大汗,但他却为在十二岁得到了一柄成年人使用的大剑兴奋不已,觉得这是父亲认同他长大的象征。所以那时候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把它拿出来使用——直到有一天,他觉得这是属于孩子的幼稚行为,又把那把剑束之高阁。 等他再次把这把剑从展示架上取下,不再刻意去展示剑锋上的莹莹光辉,而是把它当做一把真正的武器时,他才真正长大了。 玛利亚对福兰特行了一个礼,福兰特怔了一下,对于他们的关系——至少在他看来,这种大礼显得太生疏了,“还未当面祝您冬巡大捷,少侯爵大人。” “你的祝祷铃,我当时走得太匆忙了,没能亲口和你道谢。”福兰特想起这件事,“我一路都很顺利,之前还听莉莉安娜说你去圣神殿为我祈祷,谢谢你,玛利亚。” “我们不能亲自跟随少侯爵上阵拼杀,也只能做这些事,”玛利亚回答道,“不论怎么说,平安归来就好了。” 依然是很客套的话,福兰特现在其实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和玛利亚交谈。他答应过玛利亚会好好考虑他们成婚的可能性,这在他看来这是郑重许下的承诺。对于玛利亚的遭遇,他是同情而愤懑的,如果玛利亚需要他的帮助,他确信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为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赴汤蹈火。 这份情谊,和他对莉莉安娜的复杂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福兰特知道,如果玛利亚对他说,她有了更好的选择,她决定放弃他嫁给别人,他会由衷地祝福她,如果她丈夫的领地靠近瑞诺卡,他依然会因为这份情谊在未来想办法照顾他们一些。 而莉莉安娜……好吧,莉莉安娜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一切都是从他心里长出的肮脏妄念,他甚至想过去圣神殿忏悔。但福兰特觉得,哪怕单膝跪在圣神的注视之下把这些心事和盘托出,他心中还是会一直、一直存在一个阴暗的声音。 “把她留下来。你有办法,你怀疑那么多事情,把它们说出来,就能得到父亲的支持,就能把她留在身边,继续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甚至更亲密,你不想要那样的生活吗?” 如果这个声音不消失,福兰特觉得自己也无法给玛利亚承诺,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他觉得这是一种欺骗。 “我去换衣服。”无论怎样,一身便装和汗味都不是待客的礼仪,福兰特对玛利亚说道。他最近练习剑术和魔法的频率增加了——绝不是因为兰斯洛特那天一脸嚣张地说“今年拭目以待”的缘故。 “您不用刻意为我打乱安排,”玛利亚给福兰特示意了一下自己怀里的盒子,“我只是奉皇帝陛下的命令,为斯诺怀特小姐送来新年礼物。” “新年礼物?”福兰特微皱眉头,刚刚心里的杂音被他瞬间抛到了一旁去。 “是的,陛下说,看到斯诺怀特府邸上报去年十一月三十日的损失清单上有之前赐给斯诺怀特小姐的玫瑰胸针,既然丢失了,便再赐给斯诺怀特小姐一件礼物。”虽然没有打开盒子,玛利亚还是尽职地进行了说明,“是一顶发冠。” 福兰特看向玛利亚手里的那个盒子,他并不认同玛利亚说的这个理由——当然,玛利亚不会撒谎,找借口的是皇帝本人。 在新生舞会那个混乱的夜晚后,皇宫为了查找那种导致巨量魔矿石失效的神秘魔法的范围,要求首都的所有贵族清点家中在当夜有没有受到异常损失。福兰特记得很清楚,这份清单早就交给了皇宫,皇帝真要补偿莉莉安娜,根本不需要等到现在。 而发冠……莉莉安娜从前是喜欢发冠,任性想要斯诺怀特家族代代相传给女主人的那顶冰晶发冠的事情也传得很远。但来自皇宫的发冠,和寻常贵族单纯作为首饰的礼物相比,显然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福兰特很想看一看这顶发冠是新打制的,还是皇室代代相传的,如果是后者,那皇帝的暗示意味就有些明显了。但和上次大张旗鼓请首都学院的校长亲自来送玫瑰胸针不一样,皇帝只让玛利亚作为侍女带来发冠,说明是想要低调地完成这次赠礼。 但是在莉莉安娜之前查看这顶发冠,算不算干涉她的私事?福兰特感到了一阵纠结,这条允诺就像一根纤细但存在感明显的链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开它,但是他还是选择了接受它的束缚。 算了,到时候和她一起看吧,来自皇宫的东西,福兰特不放心让莉莉安娜做第一个碰触的人,毕竟皇后还没有死,新年的宫宴甚至还想引诱莉莉安娜去她的宫殿。 “皇太后身体好转了吗?”福兰特询问道,“上次舞会的邀请函上你还写着‘皇太后病重,我无法离开皇宫。’” “时好时坏,不过冬天结束了,也许会好起来吧。”玛利亚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很轻松,“我不可能永远做皇太后的侍女,她也体谅我不能长久留在首都,她答应了我,在我结束首都学院的四年时间后,就让我离开皇宫。” “那真是太好了。”福兰特说这句话发自真心,毕竟玛利亚如今深陷的那些麻烦,其实都是皇太后一意孤行造成的。 “和皇后陛下比起来,皇太后的身体情况还算好。”玛利亚看福兰特一眼,知道他应该更想知道这个,因为后来她暗地里打听了一下,当时莉莉安娜莫名其妙被骑士团长护送到皇太后的宫殿门口,是因为皇后侍女的缘故,“听说新年以后,皇帝陛下以照料不力的理由撤换了皇后陛下宫中的所有侍女,但皇后陛下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您先去更衣吧,虽然首都比起瑞诺卡来说很暖和,但现在仍然是初春,请保重身体。”明明来之前在马车上反复告诫自己,如果见到福兰特要“平常而礼貌地”对待他,也明明知道他身体比绝大部分人都强壮、根本不需要她去提醒注意,玛利亚最后还是开了口。 第123章 剑与琴(2) “你总抱着这个盒子也太累了,先把它交给莉莉安娜的女仆,我会嘱咐她们不许擅自打开。”福兰特对玛利亚说道,“莉莉安娜只说晚饭前会回来,但你太晚回皇宫也不合适,你放心,我会让——” 他本来想说“让姨婆指导莉莉安娜向陛下写感谢信”,但想到上次莉莉安娜和姨婆的争吵就是因为玛利亚,玛利亚这样细腻的人,肯定也会觉察出姨婆的态度,于是他改口道:“如果她回来太晚了,我会先代她写一封感谢信交给你,之后再指导她自己写一封送到皇宫里,你不用担心。” “请交给我吧,爱德华兹小姐。”很早就等在一边听候吩咐的凯特走过去,今天莉莉安娜没有带她出门,“我会把它妥善安置在小姐的房间,在小姐回来前绝不离开它。” 玛利亚犹豫了一下,决定听从福兰特的安排,而凯特站在一旁等福兰特先上楼后,再小心而郑重地带着盒子去往了莉莉安娜的房间。 福兰特换好衣服下楼来时,看到玛利亚依然在看那架琴,他以为玛利亚想弹奏它,便说道:“你想弹就打开吧,莉莉安娜不会介意的。” 事实上,他回来之后就没有看莉莉安娜弹过这架琴。 听女仆长说,最开始莉莉安娜把它从库房里搜罗出来的时候热情很高,每天都要弹几下,弹的调子没人听过,就像儿歌童谣一样。等她把那首歌谣基本弹通顺了,她也就把这架琴忘到脑后去了。 福兰特隐约记得,莉莉安娜小时候也有段时间在练习弹琴,那时候还殷切地希望他或者乔瑟夫能当听众。 乔瑟夫那时候年纪还小,做什么都坐不住,所以听一个开头就跑了,而他……他无法把自己的冷漠归结于“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福兰特很清楚,他对莉莉安娜视而不见的时候,甚至怀揣着“我是一个懂事的、会替父亲分担痛苦的儿子”的骄傲。 他现在回忆起从前对待莉莉安娜的种种情形,心中总是很多愧疚,而莉莉安娜现在又已经把从前的一切都忘了。 福兰特甚至陷入了矛盾,他一方面希望莉莉安娜永远不要想起从前来,一方面又希望她能想起一点儿来,他不希望莉莉安娜在他想要道歉时露出那种无所谓的表情,轻飘飘地说一句“没事儿,我都不记得了。” 那会让他觉得——他是利用了她的失忆去博得她的原谅,这不是真正的原谅。 “噢,我不想弹琴。”福兰特没想到他的提议遭到了玛利亚的拒绝,女人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弹琴。” “你在说什么?你弹琴弹得那么好,”福兰特觉得很惊讶,“父亲总说,我们这一辈的孩子里你弹琴是最好的,我也是这么觉得,听过各种人炫耀自己的技法,都不如你随随便便坐在琴边弹一曲好听。” “福兰特,你从来都没有听过我‘随随便便’弹琴。”玛利亚笑起来,说起这个话题时,她开始真切地觉得自己的心境发生了些许变化,如果是从前,她绝对不会和福兰特说这种话题。 “每一次,不论是你和侯爵夫人到访,还是我和母亲在父亲的带领下去侯爵府拜会……你们听到的每一支曲子我都提前练习了无数次,只要我弹错一个音符,我父亲就会像一只野兽一样暴怒,他不责打我,因为我需要和你玩耍,他谩骂我的母亲,惩罚我的女仆和老师。” “你从前从没有说过这些。”福兰特震惊了,在他眼中,玛利亚的父亲是一个十分儒雅和善的人,他的父亲很欣赏玛利亚的父亲,也十分信赖玛利亚的父亲。 “在最初的时候,一听到需要准备在你们面前演奏,我就吃不下东西,更睡不着觉,我的梦里全是琴声,它们总是出错,永远都没有完全正确过。”玛利亚轻声说。 她的手指划过琴盖,继续说道:“我让我自己认定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因为每次演奏完我都能听到来自你们的赞美和掌声,父亲想要这些,我也只能让自己相信这也是我想要的,不然那太煎熬了。” “我……我不知道。”福兰特刚想张开嘴说“抱歉”,就看到玛利亚摇摇头。 她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想道歉,但你有什么错呢,福兰特?我很早之前就和你说过,你不可能让身边的一切都和你一样尽善尽美,如果你要为没能庇护到的每一份遗憾都道歉,这种沉重总有一天会拖垮你的,因为瑞诺卡那么大……” “我小时候每一次穿过雪原的时候,都觉得时间就像停止了,而我最终会迷失在里面,成为大雪的一部分。”她抬起头来看向琴上方华丽的灯具,“我父亲想要使用我攀附斯诺怀特家族的荣耀,而我在他的膝下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谄媚和逢迎,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请不要这么说,”福兰特感到一阵难受,“我知道你这些年听了很多的冷嘲热讽,玛利亚,我从来没有理会过那些话。他们只靠只言片语就信口猜测你的为人,但我和你是一起长大的,我足够了解你,你和你刚刚说出口的那些词没有一点儿关系。” “但你从不知道我讨厌弹琴。”福兰特听玛利亚轻轻说道,“福兰特,你了解的,是我刻意展示给你的那一部分自己,我在父亲给我安排的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以至于我现在甚至不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福兰特张开嘴,他下意识想反驳这个说法,但他很快发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你知道吗,当我开始问自己,‘你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之后,我发现……以前让我很痛苦的烦恼,其实可以不那么在乎它们。”福兰特以为玛利亚的眼中会像从前一样泛起忧郁的水光,但她却露出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福兰特惊觉,这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脸上再看到的、属于她少女时代的表情。 “如果你也有类似的烦恼,”玛利亚继续说道,“我觉得你也可以试试看。” “我看起来愁容满面吗?”福兰特问道。 “嗯……我只是觉得你越来越喜欢皱眉头了。”玛利亚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眉间划了一道,“现在你的脸上也是这样。” 福兰特因为玛利亚的话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然后用两根手指试图把那一道浅浅的痕迹抚平,这种幼稚的动作让玛利亚笑得更厉害了,她不得不拿出扇子把自己的脸遮在后面。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现在比上次见到你快乐了很多。”福兰特也被感染着露出了一点儿笑容,“我希望你能快乐,玛利亚。”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这一次我不仅是来替陛下送礼物,我还是来向斯诺怀特小姐道谢的。”玛利亚感觉她上一次这样毫无负担地和福兰特说话了,可能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但我又不想打扰她和兰斯洛特少公爵约会,还请允许我在这里多叨扰一会儿,我实在想和她见一面。” “和莉莉安娜道谢?”福兰特感到困惑,但想到她们在圣神殿见过面,他决定不多问,只说道,“那她会很高兴的,上一次舞会她就念叨着想要邀请你。” “那几天我不能脱身,不然我很想来——不是借口,是真的。”玛利亚说道,“我也决定,新的学期我会多多去首都学院,课程也好,社交活动也罢,只要皇太后身边不是特别需要我,我都想去参加。” 这都是莉莉安娜鼓励她的吗?福兰特想,真是神奇,他之前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莉莉安娜却做到了。 “那我派人去兰斯洛特府上递个信,不是催促,至少让她知道你在等她,”福兰特牵起玛利亚的手,在她手背上礼貌地吻了一下作为告别,“有任何需要,让那些仆人来找我就行。” “但我听闻这个府邸如今已经是斯诺怀特小姐在当家做主了。”玛利亚笑着问,“少侯爵说话还管用吗?” 福兰特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玛利亚是在开玩笑,他叹了口气,用一本正经地语气回答道:“我们莉莉安娜说了,这里上上下下,她不在的时候可以暂时听我的,但她在的时候就得听她的。” 玛利亚眨了眨眼,她居然觉得自己从刚刚福兰特的那句话里听出了一种……乐在其中的感觉,尤其是他说‘我们莉莉安娜’的时候,字句间有一种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甜蜜。 是错觉吗?她目送着青年走下楼去,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第124章 飞虫与臣民(1)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这几天颇不平静。 首先,他从莉莉安娜那里听到了一些令他非常警惕的说法;然后,他知道皇帝又给莉莉安娜送了一个礼物,而且送得很低调;再次,他听闻米歇尔·普林斯-罗茨——也就是首都学院校长——他的夫人似乎是有意在最近的读书会上邀请了一些首都周边小领地的青年,并有意无意把他们往莉莉安娜面前凑。 后两件事分开来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帝年纪大了,皇后又身体欠佳,对从来没有亲自教养过的小女儿心怀愧疚,贸然认回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肯定会引起各种揣测,那就背后多给一点儿礼物作为物质补偿,这很正常。 校长的妻子一向喜欢开这种读书会,这也是帮助自己的丈夫维持人脉和影响力的一个重要途径。而对于那些家族势力不够强、自己也不是继承人的贵族青年男女来说,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展示自己的平台,所以莉莉安娜在这种场合和几个小领地旁支的贵族男性友好交谈,也很正常。 但两件事合在一起,克里斯托夫总觉得有点儿其他意味在里面,让他不禁猜测皇帝是不是对他和莉莉安娜的婚事发生了态度改变。 皇帝不是个朝令夕改、喜怒无常的人,他的态度改变一定有背后的原因。 虽然只是这一点点细微的迹象,还是让克里斯托夫开始担忧,皇室是否联想到了首都之前发生的两次异状和莉莉安娜之间的关系——毕竟第一次引发学院警报的时候,山顶上只有莉莉安娜一个有贵族血统的人在场。皇宫和魔塔里混吃等死的人不少,但有脑子有本事的人肯定还是占多数。 不过,克里斯托夫很快把这两件事放到了一边。因为他觉得,他和莉莉安娜的婚约是昭告了整个王国的,只要莉莉安娜没有公开她的那些魔法——也就是说,只要皇室还不想和兰斯洛特家族彻底撕破脸,这个婚约没有那么容易撤销,光是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都够皇帝想很久。 皇帝最可能采取的方式是拖延,用今年可能发生的皇太后、皇后的死亡为理由,推迟他们成婚的时间,然后再背地里采取一些偷偷摸摸的手段,让他们两个年轻人自己反悔退婚。 而推迟成婚,实际上是正合了莉莉安娜的心意,至于背后那些偷偷摸摸的手段嘛……他自己什么风浪没见过,皇帝不太可能从他这里找突破口。 而莉莉安娜那边,他肯定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守着她,在今年结束首都学院的学习、正式继承爵位后,他再长期逗留首都就会引起非议了。 但莉莉安娜能瞬移,想限制住她行动是很难的,她只要想见他就能见到他,最重要的是,莉莉安娜既然有主见不顺从婚约嫁给他,肯定也不会违背她自己的意愿、轻易顺从皇帝的安排嫁给其他人。想到这一层之后,克里斯托夫就觉得没有什么好焦虑的了。 于是男人开始花更多时间思索莉莉安娜那天下午说的那些话。 他召集来了“风声”,这一次,他不再让他们去聆听什么贵族府邸里的风吹草动,他要求他们乔装成普通平民,就坐在赛尔斯西北边境的集市中、酒馆里,去听一听那些边境的平民每天都在接触什么、交谈什么。 “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都在等你说一句话。”他回忆起那天,莉莉安娜在被斯诺怀特府邸来的口信叫走前和他最后的那几段交谈。 “等我说什么?”克里斯托夫鲜少有这种纯粹被对方牵着走的讨论,但显然在当时他和莉莉安娜的对话中,他不占据任何主动权,他就是单纯地坐在那里,听她说那些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东西。 莉莉安娜沉默了一秒,说道:“等你说,‘你能煽动的不过是一些平民,是我像捏虫子一样就能捏死一大片的东西’,之类的。” “我想……换另外的人,会告诉你这是客观事实。”克里斯托夫沉吟了一下,说道,“但我不会说这句话。” “兰斯洛特家族能延续至今,靠的不仅是天生的魔法,还有海边那一只只的小渔船。”克里斯托夫简单地和莉莉安娜讲述了一下他家族祖辈的旧事,他看向了天空,“我曾在空中见过飞虫遮天蔽日的景象,它们甚至让我看不清脚下是河川还是平原,如果虫子是那么容易杀死的东西,莱恩家也不用每年都担心田地遭受虫灾了。” 他的手被抓住了,克里斯托夫有些迟钝地意识到,莉莉安娜正因为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激动不已——至少比听他说“我愿意把爱献给你”要激动多了。 “你刚刚说,你的祖辈说,‘比起和神站在一起,还是和人站在一起更安心’,”他听莉莉安娜轻声重复了一下这句话,“克里斯,能告诉我吗,你的祖辈——不,就是你,你觉得这句话里的人,指的是哪些人?” 克里斯托夫犹豫了一下,他抬头问莉莉安娜:“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现在请不要试图猜测我的观点,不要让我的想法去影响你。”莉莉安娜专注地凝视着他,而在那一刻,克里斯托夫短暂地忽略了她的美貌对他的吸引力,也没有去想她眼睛本来的颜色,她的形象在他的眼睛里虚化了,变得朦胧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只剩下了声音。 “所有‘人’,认同赛尔斯的人,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他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的手被放开了,克里斯托夫抬起头来,这是给出了错误答案的意思吗?但他发现莉莉安娜没有离开他,她干脆直接坐在了还放着各种甜品的桌沿上,拉了拉拖地的长裙露出了自己的鞋。 这可不是一个贵族淑女应该有的行为,但克里斯托夫不在意,他用诚恳的眼神示意莉莉安娜继续说下去。 “克里斯,你刚刚的问题是‘你该怎么做才能应对我发动的战争’,其实答案就在你刚刚说的那句话里。” 男人因为莉莉安娜的这个回答又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发现没有什么头绪——是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滑稽吗?因为莉莉安娜笑了起来, “我想你肯定明白,多年前那一只只愿意把生死置之度外也要对抗教皇精锐的渔船,驾驶它们的渔民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他们知道他们能够在海上一次次满载而归,背后是兰斯洛特家族一次次击退深海的魔兽。”莉莉安娜语气郑重地说道。 “渔民对圣神的祈求是不被海水淹没的村庄,不被魔兽摧毁的渔船,你的祖辈回应了他们的愿望,那圣神对他们就没有那么重要了,毕竟,女神只是神殿里一座凝固的雕像,你们却是能立刻回应他们的、活生生的人。” “你的祖辈觉得人比神可靠,他选择了和人们站在一起,所以那些人也选择和他的孩子站在一起,这是一场双向奔赴的选择。” 第124章 飞虫与臣民(2) “那你的意思是,要让我扮演圣神的角色,去回应赛尔斯所有人的愿望?”克里斯托夫皱起眉头,他说道,“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莉莉安娜。我不说每一个人,每一个群体站在不同的位置和立场,想要的东西都不同,他们的利益不仅不是一致的,还是互相冲突的,而且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但赛尔斯的资源是有限的。” “就是……很难的事情,很艰难,但克里斯,你刚刚也说了,你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简单的事情是不会到你手上来的。”他倒没想到莉莉安娜把之前他说的那些话又还给他了。 “我没有让你去扮演神,克里斯,人就是人,有自己的局限和极限,我反而觉得,试图神化自己的人,总有一天会从谎言堆积起来的神坛上跌落。” “我只是……嗯,建议吧,和人们站在一起,不是高高在上地站在高处俯视他们,更不是用风声去监听他们是不是在预谋背叛你、离开你。克里斯,去听一听他们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什么能带给他们满足和快乐,如果能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能实现所有的梦想和价值,我想大部分人都不会那么轻易地背井离乡。” 梦想和价值……克里斯托夫忍不住笑起来,他实在觉得疑惑,莉莉安娜是怎么做到一会儿轻轻松松说出让人冒出冷汗的阴谋,又一会儿天真得像个世界从来没有令她失望过的孩子。 所有的“梦想和价值”,都是需要资源去支撑的。旁人以为赛尔斯一望无垠的土地和大海都可以归他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全权支配,实际上每一分每一厘的利益都有它的分配规则,每多给一个人一点,必然另一个人得到的就会少一点。 按莉莉安娜的说法,如果要实现所有平民的“梦想”,贵族的得利必然会大量减少,这种事情一旦发生,那么支撑赛尔斯平稳前行了上百年的家臣体系会全盘崩溃。 他认同平民对赛尔斯的重要性,但这不代表他觉得平民能轻易填补贵族的空缺、有能力辅佐他的统治。 罢了,莉莉安娜只是说告诉他方法,也没有说过这个方法一定会可行,克里斯托夫调整了一下表情,请莉莉安娜继续往下说。 “当然,还可以使用一点点辅助手段。做了事情,要大声说出来让大家知道,不然就会被狡猾的人窃取走果实,特别是遥远的地方。”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嗯……我觉得我完全不需要教你做这种事,毕竟你可是风的主人啊。” “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克里斯托夫这么回答她。 “我觉得,绝大部分平民都不是傻子,我们知道话说得再好听都是虚的,碗里的饭菜、身上的衣服、居住的房屋才是真的。”莉莉安娜接过克里斯托夫递给她的果汁使劲喝了几口,说了那么久她渴了,“有的人看起来又傻又疯,其实是背后有别的利益干涉,这种人就不用太在乎它。” “那……你……认同我说的这些话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克里斯托夫承认莉莉安娜说的很多话听起来有些道理。但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样,这些事情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会非常艰难,一旦失去平衡,可能根本不需要老莱恩在背后偷偷捣鬼,他自己就会让赛尔斯陷入内乱。 “你知道,我不会为了讨你欢心就故意附和你。”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说道,“我需要想一想。”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我完全认同你。”他补充道,“我们世世代代都更重视海边的人,和他们更亲近,会盛大地庆祝渔民们的节日,觉得内陆没有魔兽侵袭,还有可以规律耕作的田地,只要边境没有被侵扰,村庄城镇没有瘟疫蔓延,就不需要投入那么多关注。” 因为被肯定了,莉莉安娜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他提出了一个让她笑容变僵硬的问题:“我很好奇,莉莉安娜,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瑞诺卡没有这样的老师,整个王国应该都不会有。” 因为她沉默,克里斯托夫又问道:“我需要再交换一点其他情报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这时候来传信的男仆进来了,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在请男仆去让马车夫准备马车后,莉莉安娜转过身去看向克里斯托夫。 “不,这个问题不需要交换什么,克里斯。”她留下这样一句话后就离开了,“如果你认同我刚刚说的那些话,那未来有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答案,如果你不认同,这个答案对你来说也就不重要了,不是吗?” 克里斯托夫目送着莉莉安娜款款离开的背影,除了那些谈话外,她还留给了他一杯已经完全变色的果汁。男人看着那杯果汁好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去把杯子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试着喝了一小口。 古怪的苦味瞬间蔓延了他的口腔,让他眯起眼睛咂了好几下舌头,觉得水里仿佛有苦酸的棉絮。在之后的那些天他都一遍遍回想莉莉安娜说的那些话,想她最后说的那个“不需要交换的答案”。 他原以为他已经足够了解莉莉安娜,包括她背后那些幽深不可多言的身世,这些事她自己都被蒙在鼓里。但现在,未知的神秘又一次笼罩住她,就像那个夜晚将她与现世隔绝的黑色魔法,提醒着他“你过于骄傲自大了,你其实对她的某些方面一无所知”。 莉莉安娜这几天心情也很不平静。本来在开学前,她的一大任务就是借助斯诺怀特府邸的藏书去解读那张极大概率出自这个身体生母的图纸。但是她现在心浮气躁,注意力无法集中,哪怕盯着那张纸一动不动地看,那些纹路走向都完全进不了她的脑袋。 从克里斯托夫那里回来后,莉莉安娜后来又找了个晚上瞬移去救济院找了一下瑞拉,本着最近要老实做人的原则,没有带凯特,也没有停留很久,只简单通了一下消息。 瑞拉没有从克劳尔那里得到什么新消息,这一点莉莉安娜倒是不奇怪,也不太对克劳尔之后能打听出什么抱有希望。现在唯一乐观的事情是,莱恩家族的这些动作已经引起了其他家族的注意,那些人的本事比她和瑞拉大多了,只要用心,肯定能挖出点东西来。 无论米里德是不是因为发现了大量魔矿石才开始大量招收没有魔法的流民,莉莉安娜从克里斯托夫那里得到的情报来看,觉得他们的那些允诺基本上是谎言。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凯特认为矿工也算是不错的工作,对于流民们来说,至少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 莉莉安娜和瑞拉想得更多一点:斯诺怀特家族给矿工比较优厚的待遇,不代表莱恩家族也会这么做,如果他们去米里德变成了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也没有人会为这些流民声张正义。但是,瑞拉在郊外集市对流民进行劝阻的效果很不好,这也不怪他们,她们没有证据,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告诉她的那些话,也并不适合大肆宣扬。 “我们需要为近几年会发生战争做好心理准备。”莉莉安娜最后下结论道,“一旦四个家族的平衡被打破,我们的计划会被全部推翻,我们的处境也会复杂千百倍。” “你是说我和你都必须站队,因为原主的身份,是这个意思吗?”瑞拉问道。 第124章 飞虫与臣民(3) “我现在有十分不妙的预感,我觉得……皇帝对我的态度有点奇怪,他又给我送了一个发冠。”莉莉安娜眉头紧皱,“然后我今天去参加校长夫人的读书会,我感觉也很怪,她拉了至少三个年轻男人来和我交谈,以前这种场合克里斯虽然也不在,但是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皇帝送发冠的借口是,之前送莉莉安娜的玫瑰胸针在新生舞会上遗失了。送来的这顶发冠也是花叶主题的,倒也圆得上这个理由,但莉莉安娜就是觉得……有点怪。 可能也有心理原因,她就觉得来自皇室的发冠带着一些更特殊的意味,毕竟它们曾经的主人一般都和皇室有亲密的血缘关系,总觉得这是一种带着暗示的行为。 玛利亚这次来给她送礼物,还给她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皇后身边所有的侍女都被撤换了,而且不知道撤换去了什么地方,这意味着之前那个给她带路的侍女生死不明了。 莉莉安娜犹豫了一下,没有把那个侍女的名字告诉玛利亚,更没有请玛利亚帮她打听那个侍女的下落。 她觉得玛利亚本就因为大皇子的事情遭遇了很多不公的待遇,现在好不容易调整了心态想要重新好好生活,至少在玛利亚一无所知的时候,不要把她牵扯进更大的麻烦里。 走之前,玛利亚提出之后想要去救济院拜访瑞拉,并有些害羞地请莉莉安娜为她写一封介绍信,因为她和瑞拉还没有正式见过面,觉得贸然前去是失礼的行为。莉莉安娜小手一挥,刷刷刷就写了一封短信交给玛利亚,并按照之前的习惯,在信的落款处写上了自己原本名字的拼音首字母。 莉莉安娜对吸收玛利亚进她们的组织还是有一定的期盼的,但她也知道这种事情强求不来。 米里德的魔矿石一旦能自给自足,受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斯诺怀特家族,莉莉安娜端详着这几天自己画了好几遍的关系图。 而皇室肯定不会允许王国的四分之一轻易独立出去,要是四分之一说放就放,那所谓的王位也就形同虚设了;赛尔斯就不说了,感觉和米里德是世仇,和平年代都要背地里你给我一闷棍、我捅你一冷刀的,届时肯定会新仇旧恨一起算。 这么看的话,米里德想干仗,那很可能就是同时和另外三个家族开战,就算有个大矿脉,莱恩家会狂成这样吗?咂摸了好几遍,莉莉安娜觉得如果莱恩家不蠢,就不会轻易独立——但如果他们不蠢,应该也不会只顾着眼前的利益去撕毁和斯诺怀特家的期货协议,想到这里莉莉安娜又叹了口气。 她一开始只是想从克里斯托夫那里了解米里德到底要平民去做什么,没有想到后面会顺着这个话题一路说到贵族和平民,到后面她想收住感觉也收不住,索性就把很多想法都说了出来。 这么一讲,克里斯托夫果然就开始怀疑她的身份了,毕竟立场这种东西又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但莉莉安娜不太后悔这场对话,她知道,和克里斯托夫相处下去,他们有朝一日一定无法回避这些问题,属于是逃避没有用,不如早问早死心。 令她十分惊喜的是,克里斯托夫对于平民的态度不是“大贵族视贱民如草芥”的刻板印象,对于她说的不少内容,他都在当场表达出了一定程度的赞同。 “如果他听了我的话,第一反应不是去想着改善西北边境的民生,而是开始在赛尔斯境内大肆清洗可能有圣神信仰的家臣和平民以巩固他的统治,那我也就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了。”莉莉安娜是这样对瑞拉说的,“就算我们要站队,也不能稀里糊涂被人当成枪使,这也算是我的一种试探吧。” “但如果他真的能认同我们……我是说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什么为了一时讨我欢心说他认同那些观点,”莉莉安娜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就算不争取他,我们也可以和他保持长期的合作。” 莉莉安娜设想了一个最好的、完全理想化的状态,那就是由瑞拉和她去逐步引导赛尔斯人意识到魔法之外还有科学,甚至于把科学和魔法结合起来,去点亮新技术,引发传统生产方式的革命,一旦传统的生产方式发生了颠覆,人们对于自己和社会的认知也会发生改变。 而在这个期间,克里斯托夫去利用兰斯洛特家族的威望和他自己的手腕,去有效平衡老贵族和新利益阶级之间的矛盾,最终在保障不发生动荡和内乱的情况下,完成一场革新的平稳落地。人们对于好生活的渴望是拦不住的,一旦赛尔斯完成了这样的蜕变,其他地方肯定也会争相效仿,那瑞拉的宏愿,也算有生之年完成了几分。 当然,这是几乎不可能真实存在的情况,现实是克里斯托夫就是老贵族里最大的获益者,他背后的贵族集团绝不可能被轻易说服出让自己的蛋糕,现实是新技术哪里是这么好点亮的,瑞拉最近的浮力实验就遇到了古怪的问题,这才只是最简单的宏观物理现象。 无论在哪个世界,时局变化的速度都超过人的想象,莉莉安娜用手掌蒙住自己的脸,过好一会儿再拿开,然后在青黑色的朦胧视野中看眼前铺开的这一张大纸,那上面的花纹如同一只只蚁虫在她的眼睛里摇晃,随着她逐渐集中注意力,才慢慢重新固定下来。 如果她连眼前这份来自“母亲”的图纸都无法解读出来,又怎么可能说服克里斯托夫她拥有创造新技术的能力呢?莉莉安娜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东西。 说难听些,哪怕她和瑞拉拥有一部分神的魔法,在乱世面前仍然如同浮萍,她们暂时没有能力左右任何事,前路漫漫,而她们只能等待变化发生的那一天——并尽量在那天到来之前健全自身的能力。 斯诺怀特府邸里关于辅助装置设计的书籍很有限,由此也可见福兰特不是对这方面很感兴趣的人。在把那些书通读一遍后,莉莉安娜意识到,眼前的设计图纸复杂程度远超那些类似玩具制作手册的描述。 “魔神,你再给我送个……送个学机械的?学电气的?哎搞土木的也行,反正能熟练运用cad——算了要求别那么高,会读图纸的!送一个来吧!你让我和瑞拉从头钻研这玩意儿有点儿太难为人了!专业不对口啊!”莉莉安娜一边叹气一边在脑袋里嚷嚷。 “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我直接把你大学放你口袋里,你看好不好啊?” “你就只会说这些没用的!”莉莉安娜气得差点把桌子上的书全部都推到了地上,但脑子里又没有任何回应了。 半晌,她气鼓鼓地坐回了椅子,把头发抓成了七拱八翘的乱卷毛。 “小姐,”正觉得效率低下,想着要不要干点别的什么调剂的时候,凯特敲敲门,得到允许后从外面探进来一个可爱的脑袋,“兰斯洛特别邸送来了邀请函,少公爵大人邀请小姐参加春游巡猎,小姐要去吗?” 第125章 春游巡猎(1) 兰斯洛特少公爵请大家去他首都郊外的大林子里面猎麻鸭了,首都收到邀请函的贵族们纷纷感叹:春天终于到了! 大家立刻开始活跃起来,连带着首都的一大批专门为贵族服务的店铺也迎来了新一年的第一个营业高峰:裁制新衣的,量制新靴的,准备新弓箭的,给马儿修马蹄、配新鞍——总之就是在屋里憋了一个冬天了,要好好活动一番。 莉莉安娜和福兰特都收到了邀请,也都回信应答了。虽然只是克里斯托夫私人举办的活动,但看起来声势颇为浩大,平日里有所耳闻的人物都要去的架势。 莉莉安娜本来还有所顾虑,她想首都毕竟是皇室的底盘,克里斯托夫这样大张旗鼓的邀请大家去他院子里打猎,看在皇帝眼中会不会像是在收买人心。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福兰特,结果得到了这样的答案:“比起让全首都的贵族去那个别苑打猎,皇帝更担心兰斯洛特用那个林子养骑士团。” 女孩这才恍然大悟,克里斯托夫哪里是在邀请大家去打猎,分明是敞开大门让实力分布错综复杂的贵族们都进他别苑里去好生搜寻一番,借此向皇帝表示:我这个园子虽然很大,但是里面绝对没有驻扎什么不该驻扎的东西。 怪不得这个活动年年都有,即使克里斯托夫不在,也会请驻扎在首都的家臣代为操持。莉莉安娜有时候想想,真替这些人心里累得慌,有什么话从来都不好好说,非得这样七拐八绕兜一个大圈子,关键是——请这么多人过去,多花钱啊! 当然了,她没有把克里斯托夫的钱当自己的钱的意思。 她只是出去社交时,听那些人兴致勃勃地描述往年春游巡猎的排场,为那些奢侈的安排布置咂舌不已,想着瑞拉还好不在,否则回去一看郊外贫民窟的景象,心里肯定不舒服。 莉莉安娜听闻皇太子也会参加狩猎,不过大家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反应过来:克里斯托夫向来和皇太子关系亲密,而且又是这种好玩又能撒丫子乱跑的活动,皇太子不去才是奇怪呢。 虽然接受了邀请,但莉莉安娜没有做那么盛大复杂的准备,她还沉浸在一个噩耗里:首都学院即将开学,但是似乎“万花筒”图书馆会继续不对学生开放,原因居然是图书馆里的那个大“电梯”还没有被修好。 “为什么啊,就算那个装置修不好,里面的书不能拿去别的地方做临时借阅吗?”莉莉安娜苦苦期盼开学,就是为了去图书馆借阅更多的神学和辅助装置设计方面的书籍,她觉得瑞拉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也是气得半死。 “当应该是皇帝没有要求,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福兰特回答道,“你想买什么书,写下名单交给下人去买就好了,何必要去学院里借?” 莉莉安娜叹口气,这就是这个没有搜索引擎、也没有成熟物流的世界最令人厌烦的地方。 你想买书,那你得先说明白,你要的这本书叫什么名字?最好把作者也明确好,不然很可能十天半个月之后,送到府上来的书和你想要的书,完全不是一本。 这已经算幸运了。还可能是你想要一本书,但整个首都连一本供抄写的原本都没有,要先花好几个月去找这本书可能被谁家收藏,再去写信借阅、派人誊抄、装订好再送过来,没有小半年,别想得到它。 当然,莉莉安娜觉得,如果她提要求说“我要所有和魔法辅助装置相关的书”,斯诺怀特家肯定有能力满足她这个愿望,但她一直都觉得快开学了,学院有那么大的图书馆,何必大张旗鼓地去买呢? 而且她手里的那张图纸毕竟来路不正,万一哪天谁发现某某旧屋遗失了陈年图纸,在一想起她莉莉安娜从某某时间开始,突然对魔法辅助装置产生了浓厚兴趣,这不就有一丢丢可能性露马脚了吗。 当然,她主要还是觉得这种钱不用花,这年代一本书还是很贵的。 她这几天就琢磨着,万一米里德真的有了魔矿石,斯诺怀特家以后得花多高的价格买粮食,就是有万金家底,高寒的雪原上又有多少平民要忍饥挨饿?莉莉安娜都不敢想。 她现在每天看着碗里的各种食物,眉眼间都浮现出“会不会吃了上顿就没下顿”的哀愁,然后格外珍惜地把它们吃光、撑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胃里烧得慌。 除此之外,莉莉安娜很想力所能及地搞点儿开源节流的动作。 但她稍微想做点儿什么改变,马上就有人在耳边提醒她“什么什么也是斯诺怀特家族的脸面,不能轻易乱动,不然可能引来外人揣测”。 她不想动下人的工资,也不敢让他们去买次一等的商品食物来供日用,琴乐师、园丁、车马夫也是不能轻易裁撤的,撤来撤去,她只能在自己身上开刀,绞尽脑汁减了自己的好几项日常开支。 “莉莉安娜,你过来,姨婆有几句话要和你说,”在她朝自己开刀的第四天,马克西姆姨婆就在她去问候的时候招呼她去身边坐。 姨婆格外慈祥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莉莉安娜,不要被府邸的那些开支吓到了,我们家里不是只有那几个抽屉里才有钱,有专门的金库来存钱,而且不止一个,你要是今天想把房间的地板都换成金砖金墙,你哥哥明天都能给你换好。” 莉莉安娜听得哭笑不得,只能点头称是。还没到傍晚,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商品就被送到了她的卧室,搬箱子到门口的男仆说“这都是伯爵夫人买给小姐的。” 这让莉莉安娜很不好意思,尤其是后来看账本时,她发现这些礼物是用的姨婆丈夫留给她的遗产,而不是走的府邸账户。 曾经她觉得这个老太太脾气不太好,是个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封建礼教守护者,如今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个冬天,莉莉安娜对姨婆的印象也发生了很多改变。 几天后的春游巡猎,骑在马上的克里斯托夫听莉莉安娜念叨她失败的缩支改革,他被逗得哈哈大笑,然后说道:“这一点我赞同诺瓦克伯爵夫人,你不要把斯诺怀特家想得太脆弱。他们只要出价够高,我也愿意把赛尔斯多出来的粮食卖给他们,但运输的路费需要他们自理。” “你还说风凉话呢。”莉莉安娜更气鼓鼓了,不管怎么说,她来之后斯诺怀特家对她还是不错的,还有那么多的平民,想到那么多人在冰雪高原上没有饭吃,那是多凄惨的景象啊! 第125章 春游巡猎(2) “莉莉安娜,你哥哥和你父亲都不是傻子,他们的祖辈更不是,你觉得在米里德撕毁过他们的贸易协议后,他们还会单纯依靠从米里德买来的粮食过冬吗?” 克里斯托夫捏捏自己的鼻梁,又一次困惑这姑娘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傻乎乎的,她居然担心斯诺怀特家会沦落到没有饭吃的境地。 当下,王国四个家族到底谁的财富最多,这个不好说。但谁能支配的现金最多,答案肯定是斯诺怀特,毕竟很多场景下,魔矿石可以直接当货币使用。 就他知道的,瑞诺卡境内的粮仓有数十个。风声判断他们发现的最大的那个粮仓,足够保障斯诺怀特全境骑士团长达两年的供给,高寒的地域和善于操控水元素的魔法师能保证这些仓库里的粮食存放十年二十年都不腐坏。 而且,近几年风声一直试图探寻瑞诺卡的北境极地,在人们从前的认知里,那都是和北方其他地方一样的、常年被冰川覆盖的雪原。 但有一个探险家——就是让兰斯洛特父亲有灵感制造米里德干旱的那位——曾在自己的手记里描述过,说瑞诺卡北境靠西侧,有一处神奇的、冰山与密林共存的巨大裂谷,在那个幽深的缝隙里,生活着有很多王国其他地方从来没有见过的动物和植物。 最重要的是,那个缝隙很温暖,既然能生活多种植物,就能拿来种粮食。 斯诺怀特家从来没有提过自己领土上有这么一处地方,在地图上极北向来都是一大块白色颜料涂上算完事。 但地图嘛,谁会把自己家里的所有情况明明白白全都画在纸上交给皇帝呢?那干脆再把各种大路小路都标好,写一句“皇家骑士团讨伐请往这边走”得了。 “瑞诺卡不种粮食,是因为现在买粮食的成本远低于用魔法维持温度种田的成本,但换个角度想,一旦米里德不再依赖瑞诺卡的魔矿石,全国魔矿石的价格肯定无法维持现在这种近乎恒定的状态,多余的魔矿石卖不出去,那就拿来维持土地的温度种粮食吧,正好也不需要那么多的矿工,就地变成农户就行。”见莉莉安娜确实在忧愁这件事——很可能已经忧愁好几天了,克里斯托夫只好安慰她。 “还有,粮食价格一旦走高,皇室和我这里肯定也会多多开垦土地,鼓励农户种田产粮,最多两三年,情况又会平稳下来,你要相信你哥哥和你父亲的能力。”真是好笑,他居然在这里偷偷为福兰特·斯诺怀特说好话,“我一个几乎从来都没有去过北方的人,信口都能给出这么多对策,这种事早就在你父兄的脑子里了,不用担心。” 确实有点儿道理,莉莉安娜腾出一只牵缰绳的手来拧拧鼻子,为自己的杞人忧天感到了几分不好意思。 “你不去打猎吗?”她歪歪脑袋。 灿烂的阳光照着因为昨夜中雨还各处湿漉漉的别苑,男人们自然一到别苑就三五成群前呼后拥地背着弓和箭袋进林子里去了,不一会儿就看到原本平静的密林惊起一群群飞鸟。 这些男人之间也有区别。虽说克里斯托夫举办的春游巡猎不会分出一二三名、然后给他们颁奖,但天黑了大家最后清点猎物,谁多谁少还是一眼分明。 年纪大了其实拉不动几次弓的,就会带专门的侍从一起骑马跟在身边,专门负责背箭袋、送水、递弓箭,不求能有多少收获,但派头一定要拿捏足。 还有争强好胜想在一众人面前表现表现的年轻人,一个人闷头就扎进了林子转眼就没影了,唯恐身边结伴的人多了惊扰到猎物。 有几个活泼好动的贵族小姐也当仁不让,换好了骑装也跟着进了林子,胆子大的甚至拒绝护卫跟随,说自己已经来了好几次,绝对不会在林子里迷路。 自然,迷路也是不怕的,有几个精通风魔法的骑士都守在密林四周,还有跟随来负责皇太子安全的皇家骑士,如果在风中听到呼救,他们能立刻去往声音的方向。 不过,更多贵族姑娘和夫人们还是遵照着首都的流行,柔弱而娇羞地表示她们无法承担狩猎这种野蛮粗暴的活动,只在别苑里晒晒太阳、缓慢骑马感受一下春天就好。谢天谢地,她们没有把家里的那些药罐子带来,开什么露天魔药派对。 莉莉安娜也没有参加狩猎。 她眼巴巴地看着皇太子欢天喜地地如一道金光窜进了林子,那身形活像被如来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然后一朝解放的猴子。和皇太子比起来,福兰特就显得优雅很多,他还看了莉莉安娜一眼,才和围绕着他的几个贵族进了密林。 他的“诺克”和莉莉安娜从前的“苏摩尔”都没有从瑞诺卡带到首都来,不过莉莉安娜觉得区区换一匹马,不会影响福兰特发挥。 莉莉安娜对自己的能力有自知之明,她虽然现在已经能比较流畅地骑马,但是让她策马一边越过各种障碍、一边拉弓搭箭猎杀动物,那还是太为难她了。 而且她想,人家一个个都是有魔法的,木箭不长眼可以用魔法拦截,她——就算会瞬移,她也担心反应不过来。 这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叫胆子小叫惜命,莉莉安娜一番斗争后,还是选择了加入那群柔弱的小姐。 和冬天的时候比,兰斯洛特别苑褪去了幽静深邃带来的空寂感,即使不进山林,满耳也是小鸟啁啾,还能看到各种颜色的蝴蝶在不知名的花丛间飞舞——蝴蝶只只都比巴掌大,远看很漂亮,真往脸上扑还是有点儿惊悚。 莉莉安娜和其他女孩子们一边骑马一边随便玩着一种类似成语接龙的游戏,时不时还停下来采摘几朵花。首都学院新学期开学在即,莉莉安娜今天也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聊着新年的一些故事,也还算有趣。 她已经习惯在这种场合成为女孩子们的中心,谁让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是今天活动的主办方,她的哥哥又刚刚完成了一场冬巡——在年轻姑娘们心里,这就相当于福兰特刚谢幕了一场英雄的史诗,她们不厌其烦地让莉莉安娜讲述福兰特冬巡的故事,打听着各种各样的细节。 莉莉安娜倒不讨厌给这些姑娘讲故事,给凯特说书是说,和她们这些贵族小姐说书也是说,她甚至觉得自己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每次只要她说“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定能换来不少女孩倒吸凉气、瞪大眼睛。 她看那些姑娘在编花环,也有样学样想编一个,但是手指打架,只好把花全部悄悄塞给了跟着她的凯特。凯特在最近几次外出时表现得都很优秀,莉莉安娜现在是完全放心开学后带凯特去学院上学了。 很快,克里斯托夫就骑着马追了过来,和各位女士一起并行。在礼貌地寒暄问候后,那些小姐们也很识趣地放慢了自己马匹的脚步,走着走着到了一个岔路口,莉莉安娜发现她们也没有跟上来。 不知不觉,就成她和克里斯托夫两个人的独处了,凯特是步行,只是远远地在她视野里有个身影。 第125章 春游巡猎(3) “我一般不参与集体巡猎,不管打多少猎物,他们都会说风魔法师可以直接操控箭的轨迹。”听了莉莉安娜的问题,克里斯托夫撇撇嘴,他很少露出这种孩子气的表情,看来还挺介意这种评价的。 他继续说道:“其实呢,我不止一次看到他们打回的麻鸭羽毛被烧焦、看起来是被溺死后再插上箭……但反正,大家都是来玩乐的,我提供场地,他们玩得开心就好。” 这又是这里的一种贵族礼仪了,无论是狩猎还是举剑对峙,用魔法都会显得很没有意思。那为了让这些活动有趣,就约定俗成这些活动都不可以使用魔法,要用纯粹的技巧和力量取胜。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那么多的技巧和力量。 狩猎时偷偷做一下弊,只要不大张旗鼓、大肆炫耀,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剑斗,看场上两个人乒乒乓乓打半天也很浪费时间,最后就演变为了到达规定时间后就能使用魔法。 “你是怎么做到的?”莉莉安娜看向克里斯托夫,她现在已经不用随时高度紧张地在马背上观察路面了。 “做到什么?”克里斯托夫有点儿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最近很烦躁,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莉莉安娜说道,“但你就完全没有被影响到的样子,和平时都一样。” “被什么影响?”克里斯托夫想了想,问道,“等你的回复我愿不愿意接受我的爱吗?” 哦,不是说这个啊,他看莉莉安娜耳垂微红地转过脸去,然后又想了想,真诚发问:“你想说我被什么影响?” “就是上次说的,突然出现的魔矿石脉,可能要打仗,之类的。”莉莉安娜现在已经不会在和克里斯托夫说话时左顾右盼了,她知道男人有一万种方法不让别人打探到他们在交谈什么,“我感觉你完全不担心,你还有心思组织……这些活动。” 今天一来,她就看到好多人在密林外的草场上布置场地,准备按赛尔斯的风俗习惯今晚庆贺巡猎结束的露天晚宴,别苑里的很多小宅小院也来来往往有下人在忙碌,为可能留宿的客人打扫房间,她现在管着事,知道这些东西背后都是一件件麻烦。 不过,莉莉安娜是在以福兰特的习惯在揣测克里斯托夫的工作量,她不晓得这些事情在克里斯托夫眼里都是琐事。除了莉莉安娜如果留宿今晚住哪里之外,别的事他是一概不管、基本放给下面的人决断的。 克里斯托夫仔细端详了一下莉莉安娜的表情,知道她没有说谎,是在真诚地向他求助。 他觉得她应该是被之前在他那里得到了关于米里德的消息吓到了:又是担忧斯诺怀特家要挨饿,又是害怕要打仗。 总之,和上回在他面前悠然讲述“我怎么不费一兵一卒在你眼皮底下策反整个赛尔斯”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又变回了那个有点儿聪明但涉世未深的女孩模样。 这种前前后后的违和感让男人疑惑不已,但有件事他确定,他一点儿都没有因此感到不适。不如说这种不可捉摸的感觉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遥想当年决定应下婚约娶她的时候,是觉得她的身世背后可以带来的东西很有趣;后来和她接触一段时间,觉得她突然出现的魔法以及有些初现端倪的才能很有趣;现在这些东西在克里斯托夫心里都变得模模糊糊的,它们确实存在,但都比不上这女孩本人来得有意思。 “我当然会有顾虑,也会采取措施,”克里斯托夫回答道,“但是,如果一味地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烦恼,眼前的事情也一样都做不好,而且这世界每天都会发生诸多变化,你今天烦恼的东西,明天可能就换了模样。” “你还不准备给我答案,是吗?”因为话都说到这里了,莉莉安娜就问了一句,“认不认同我的那些观点……那些话……之类的。” “这是个难题,莉莉安娜。” 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颜色的眼睫回答,“不过我猜,如果我不给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也不会给我的问题答案,是吗?” “是的。”莉莉安娜点点头,她很高兴他们把这句话说开了,这稍稍减轻了一些她的心理负担,“但是我不希望你为了得到我的答案,去编造一个虚假的答案——妄图用谎言交换,得到也会是一个谎言。” 这句话有点儿绝对,但克里斯托夫不想反驳,因为他知道,哪怕用谎言能一时网罗住莉莉安娜,她以后也会离开的,谁让她会瞬移魔法呢? 一阵沉默,莉莉安娜又主动让话题回到了正轨:“你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很难专心,这几天我想……看一本书,但总是看着看着就走神。” “你也许可以借助一些更需要集中精神的事情来暂时忘掉那些事。”克里斯托夫看向了又惊起了好几群飞鸟的密林方向,“去尝试打一只猎物,怎么样?” “你要是担心无法一边骑马一边拉弓,我可以带着你骑马。”克里斯托夫继续说着他的提议,从语气上来看,他对这件事兴致勃勃,“想去吗?” 莉莉安娜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她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提议。 她以为克里斯托夫会把之前一直随意挂在马上的那把看起来就很沉的乌青色大弓递给她,结果男人像变戏法一样,从一个狭长的袋子里掏出了一把亮晶晶的细弓,然后冲她招招手,一阵风就把她稳稳地驮到了他的马上。 “拿着。”他把那把弓递给莉莉安娜。 这个世界的弓和莉莉安娜的认知基本相似,都是拉弦射箭——也不知道是没有发明连弩呢,还是觉得连弩不够传统狩猎的“优雅”。 克里斯托夫给她的应该一把新制的弓。虽然弓身有仔细打磨的痕迹,但摸上去和那些常年使用的弓箭还是有点儿区别——少了点被人无数次抓握之后的那种温润的感觉,摸上去凉悠悠的。 在来别苑的马车上,莉莉安娜试图拿起过福兰特的弓,她当时觉得别说把弓弦拉满了,就是保持抬手的姿势不到五秒钟她都肩头酸痛胳膊发麻。 但是手上的这把弓非常轻,简直就像是塑料做的,同时它也显得韧性绝佳,莉莉安娜轻轻松松就把它给拉开了。 “你们先过来一下,待会儿去把小姐的马牵去给马厩照料,我会照顾好她的。”克里斯托夫扬声对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女仆和护卫说道,然后把自己缠在手掌上的绷带解下来,示意莉莉安娜摘下她的手套。 “想不靠魔法打到猎物,就得抛弃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在帮莉莉安娜缠好左右手的手指和手掌后,他示意她把耳环、项链之类的装饰品都取了下来,交给走过来的女仆保管。 上学的时候,莉莉安娜参加课题组组织的集体活动时,去过射箭场一次。 她对这个活动的评价远低于结束后的自助露天烧烤,因为她摘下眼镜就找不到靶在哪里,戴上眼镜又总觉得弓会压住自己的镜片——自然,这都是因为她姿势不够标准。 但这里的她没有视力问题,从来这个世界之后莉莉安娜就很珍惜自己这双没有近视的眼睛。在克里斯托夫刚刚带着她骑马进入密林边缘时,她就尝试了一下挽弓搭箭,木箭被打磨得有些滑,而金属制的箭头又人觉得指尖摸到就会被划破,她紧张了一下,差点直接让箭从手里滑脱了出去。 “没关系,箭有的是。”克里斯托夫摇了摇旁边的箭筒,然后伸出手来纠正了一下莉莉安娜因为紧张而弓成虾米的僵硬坐姿,“这样,对,看到那棵树上被鸟啄出的洞了吗?试着射中它。” 莉莉安娜先是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 虽然弓身已经很轻,但是当她拉满弓弦调整角度的时候还是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嗖”的一声,一支箭飞了出去,但它并没有射中克里斯托夫说的那个洞,而是距离很远地斜着飞到了一边去。 “好吧,你说的很对。”莉莉安娜接过了男人递给她的第二支箭,她嘟哝道,“我现在脑子里确实不太想那些东西了。” 第126章 林深时见鹿(1) “如果我今天一只鸭子都没有打到,”在又一只麻鸭扭动着肥美的屁股、煽动翅膀灵活消失在莉莉安娜视野之后,她猛地转过头去看向背后的男人——扎成单马尾的头发狠狠地打了男人脸颊一下——口不择言道,“我能把你之前送我的那只鸭子宰了煲汤吗?” “根据我的经验,这个林子的麻鸭煮汤不好吃,烤着更好吃。”克里斯托夫压抑着想要大笑出声的欲望,把莉莉安娜往怀里拉了拉。 她刚刚太着急,拉弓的姿势也不熟练,如果不是他在后面抱着她,人肯定直接从马背上倒栽下去了。 “那就把它烤了!我吃腿!我一个人要吃两个腿!”莉莉安娜气得脸颊通红,她刚刚等了那么久的时机,几乎以为自己要得手了,结果又只差一点点,眼看着箭头从麻鸭的头顶蹭了过去。 这种感觉,就像是打魂类游戏,打一下躲三下磨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把血巨厚的boss磨得只剩一层皮,你这个时候兜里也一点儿药不剩,所有蓝用完,就差最后一下的时候,突然按错了一个键——之后手忙脚乱节奏尽失,只能眼睁睁看着屏幕一黑,出现一个血红色的大字。 “好,两个腿是你的,两个翅膀也是你的。”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手上的绷带都被捏皱了,帮她调整的时候看了看她的手,虽然做了这种防护措施,但女孩的手还是被弓弦勒得发红发肿。 不过莉莉安娜本人看起来一点儿都不介意,她已经自顾自地拍拍马脖子,从他手里拿过缰绳,又准备出发去找下一只麻鸭了。 “他们都夸你家林子里的麻鸭好打呢。”他听莉莉安娜还在碎碎念,“结果一只比一只狡猾!” “嗯嗯,随我。”克里斯托夫一只手扯缰绳避免莉莉安娜带着他一起往树上撞,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别生气,“没事儿,还有的是时间。” 莉莉安娜抬眼看了看天空。 眼看着天上的云彩已经镶上了金边,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哪里还“有的是时间”,分明是再过一会儿就要收拾东西出林子了——不过她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她的猎物口袋里空空荡荡,只放了几根麻鸭落下的毛当“战利品”。 看来狩猎和钓鱼不一样,是没有新手爆护福利的,莉莉安娜瘪瘪嘴。 她现在已经完全上了头,满脑袋只后悔午饭为什么要出林子吃,就该吃点儿克里斯托夫随身携带的干粮,来来回回浪费至少两个小时呢。 “嘘。”正当莉莉安娜还在后悔,她听到男人在她耳边轻声说,她一下子抖擞精神,一脸警惕地观察四周。 这一天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听觉灵敏了好多,现在对分辨树叶被风吹动的轻响、小动物在林间穿行时发出的窸窣已经有了一些心得。 “感觉是个大家伙。”声音越来越大,莉莉安娜用气声对克里斯托夫说道,然后熟练地冲他勾了勾手指——这是让他递一根箭过来的意思。 “别着急,你这样容易惊动它。”克里斯托夫没有立刻递木箭,他伸出手压低了莉莉安娜手上的弓,然后拍了拍马脖子,示意马儿也尽量保持安静,“先看看是什么。” 过了一小会儿,莉莉安娜看到了一只偌大的鹿角出现在了视野里,她几乎屏住了呼吸,骑在马上一动都不敢动,唯恐呼吸声太重引起了鹿的警觉。 那灵动而健美的身影离他们越来越靠近——这是一只鹿角完全不对称的鹿,一面鹿角看上去尖利而苍劲,仿佛一头就能撞断手腕粗的树干,另一面的鹿角看上去要矮得多,还泛着一些红色。 莉莉安娜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她见过的一只鹿。 上一次克里斯托夫把她独自留在林子里,她误打误撞进入了密林深处,然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拥有瞬移的能力——当时,她就看到了一只脱落了一半鹿角的鹿,看上去经过了一个冬天,它的另一半鹿角又重新长出来了一些。 紧张让女孩咽了一下口水,她拿着弓的手在微微发抖。 莉莉安娜一开始没有想要把这只鹿作为自己猎物的备选。因为她在林子里转悠那么久,别说麻鸭了,连一只小兔子、一只蜥蜴都没有打到。穿越林子时还有一只蜘蛛一边吐丝、一边快速降落到了她的肩膀上,那毛茸茸的几只脚把她吓得差点撇下克里斯托夫当场瞬移。 而眼前的,可是一只鹿,除了鹿角不对称带来的些许怪异视觉感受外,它看上去十分健康,四肢有力,皮毛光滑,说难听点,真要是朝她莉莉安娜冲过来,把她戳出几个窟窿眼不成问题。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莉莉安娜已经打算不再往丛林深处走了。运气好,回去的路上说不定能捡漏一只被其他人追了一整天、疲惫不堪体力不支的麻鸭——虽然她这会儿的状态也和麻鸭们差不多,哪怕经过了一个冬天的“体能锻炼”,现在她也没啥力气了。 就在莉莉安娜准备提议“我们不管这只鹿了吧”的时候,克里斯托夫贴在她耳边说道:“它跑不快,因为头上不平衡,一旦飞奔,就很容易摔倒。” “想试试吗,莉莉安?很少有人能第一次来狩猎就打回一只成年雄鹿,其他人一定叹服于你。” 这是他第二次用这个昵称叫她了吧?莉莉安娜想,她不讨厌克里斯托夫这么叫她,只是想起上一次他叫她“莉莉安”之后就吻了她,让她觉得脖子后面痒痒的,就像有飞虫掠过了那里似的。 “那他们也只会觉得我是依靠同行的你才打回了一只鹿,待在你怀里什么都不做,只等你来讨我欢心罢了。”莉莉安娜轻哂,“他们连你的狩猎技巧都不认同,说是靠风操控箭,更不会认同我。” “何必管他们背地里说什么,”克里斯托夫这时候递了一支箭给莉莉安娜,“重要的只是你想不想要狩猎这只鹿。如果你真的用这只箭射穿了它的喉咙,一千句、一万句流言也无法更改这个事实。” 除了那只雄鹿,视野里其他东西都模糊了起来,莉莉安娜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加快的心跳。 而那只美丽的生物对几米开外有人正在商讨自己的生死这件事,还一无所知,它抬起了头颅摘取附近还残留着雨水的春日嫩叶。 “除了不让你从马上掉下去,我不会做其他事,缰绳、弓和箭都在你手上,而我和马儿,听从你差遣。”男人在她耳边的声音有一种近似蛊惑的力量,他的语调轻松而笃定,仿佛是在告诉她:“我觉得你可以。” 第126章 林深时见鹿(2) 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她接过了克里斯托夫手上的那支木箭,开始进行今天第——已经数不清多少次的拉弓。 坚硬的箭矢端部抵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带给她一阵尖锐的、盖过手腕和肩膀酸软的刺痛。今天这一场巡猎,大概抵她两周甚至一个月的运动量。 不过,此时的莉莉安娜无暇去感知身体上的疲惫,她一边调整张弓的角度一边等待着时机,她觉得现在的距离有点太远,但如果再靠近,马蹄声很可能引起雄鹿的警觉。 男人的呼吸声就在她的脖子后面,比起她的紧张激动,克里斯托夫显得十分平静。今天一整天的打猎过程中,除了莉莉安娜向他求助之外,他都没有主动出手干涉过莉莉安娜的各种尝试,他只忠实地履行了他的承诺:不让莉莉安娜掉下马。 第一支箭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箭矢破空的动静惊动了悠闲嚼动草叶的大鹿,莉莉安娜眼看着今天的最后一个猎物也可能从眼前溜走,一瞬间觉得整个身体的血都冲到了脑袋里。不等克里斯托夫说什么,她直接拽起了缰绳,就这么直接追了上去。 金色的阳光从密林的间隙见洒落下来,在莉莉安娜的眼中如同跳动的斑点,已经不带什么寒意的风在她耳边尽情呼啸,吹拂她被汗水黏在了太阳穴上的发丝。 雄鹿出于求生的本能,一头扎向了它更熟悉的树林深处,那里的地面蕨类遍布藤蔓横生,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也更加狭窄。 莉莉安娜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有纤细枝条划破了她躲闪不及的脸颊,那种轻微的疼痛非但没有让她退却,反而把她刺激得更加热血沸腾。 莉莉安娜现在采取的策略是:她要猛追这只鹿,直到它自己因为头上的配重不平衡摔倒——眼下,是不是使用木箭狩猎成功已经不重要了,她可不是贵族,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讲究,女孩只想不择手段地为自己今天的狩猎之旅拿到一点儿成绩。 “呜呼,好漂亮的鹿!”在追逐雄鹿的过程中,莉莉安娜没料到旁边的树林里杀出了不速之客,金发青年湛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的马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猎物,此刻正纵马试图追上他们,“哈哈,克里斯!我还以为你和斯诺怀特小姐跑一旁去幽会了呢!” “还有人!”莉莉安娜一声惊呼,又一支木箭从树林的另一个方向朝雄鹿逃亡的方向疾驰而去,擦着鹿背歪斜到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看来他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人员颇集中的区域,这意味着莉莉安娜不仅是在挑战自己,同时还要和其他经验老道的贵族竞争。 莉莉安娜的注意力全在骑马追赶那只鹿上。而克里斯托夫却看向了木箭飞出的方向,他看到了福兰特·斯诺怀特白发红瞳的那张脸,这个人显然一开始没有看到他的怀里还有莉莉安娜,在第一支箭没有射中后,又立刻搭箭准备再来一次。 但在这个时候,莉莉安娜猛地拽了一下缰绳,准备紧随鹿的转向也调整马匹的前进方向,这让她几乎直接横在了福兰特和雄鹿之间,也让福兰特在看清楚她的瞬间,直接凝冰把第二支已经离弦的箭给硬生生跩落到了地面上。 所以这人是觉得,他克里斯托夫会无能到让区区一支木箭伤到莉莉安娜吗?克里斯托夫强忍住让风去送一两句冷嘲热讽的想法,这时候皇太子也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在意识到福兰特似乎不打算跟上来之后,皇太子大声说道:“斯诺怀特卿这就要放弃了?大家各凭本事,你要让妹妹,我可不让,哈哈,到时候这只鹿可就归我啦!” 这里的动静已经被闹得很大,还在附近没有去休息的一些人都吸引着朝这个方向来,一时间各个方向都传来了马蹄的声音,让陷入慌张的雄鹿不知所措,它干脆暂时停下了脚步,高高抬起头颅不断看向四方。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殿下高兴得太早了!”克里斯托夫没想到莉莉安娜居然也放起了狠话,只是她声音娇娇软软的,没有什么威慑力。 抱着“天黑前最后干一票”的贵族们一过来,就看到了皇太子、斯诺怀特少侯爵,和共乘一骑的斯诺怀特小姐和兰斯洛特少公爵。 大家都是人精,看到这阵容就知道,这热闹他们看看就好,没有参与其中的资格,所以一个个没有走的想法,但也没有试图策马上前去靠近那只鹿。 “那看来就我们几个咯?”夏尔洛·普林斯发出了轻快的笑声,“斯诺怀特卿,到底算不算你?” “我的马儿今天踩到了毒藤,就不难为它了吧。”福兰特瞥到了莉莉安娜骑着的马儿上的猎物袋是完全空瘪的,再听她刚刚说话的语气,完全就是一天都没有收获着急了。 但他又不能当着面对皇太子说“为了哄莉莉安娜高兴,我们都让一让她”,只好自己先退出。 “啧,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卿想让你,但我不想让你,你会不高兴吗?”皇太子看向莉莉安娜,笑着问道,“猎场无父子,自然也无兄妹,今天这只鹿,我要和斯诺怀特小姐争一争。” 这句话一出,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的脸色都变了一下,他们两个几乎是立刻看向了对方,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丝震惊,在确认对方也对这个可能性一无所知后,又立刻错开了眼神。 两个人都在琢磨,不知道皇太子是无心之言还是有心之语。 “我当然不介意,殿下说得对,大家各凭本事。”莉莉安娜没注意到两个男人的眼神交流,她环顾四周树丛里出现的面熟或面生的贵族,大声说道,“其他人也一样,要来争就都大大方方过来,只别等我赢了,又说是卖我人情就好!” “那看来就我们两个了,”在无人应声后,皇太子兴致高昂地说道,“克里斯,你今天看起来只是负责护驾的骑士,我就不算你了。” “臣今天一天都是斯诺怀特小姐的骑士,”克里斯托夫应答道,“不过天色渐晚,木箭无眼,为了臣未婚妻的安全,还请殿下不要介意臣用剑来挡一挡可能误伤到她的箭矢——” “走了!”大家停下来说话的时候,莉莉安娜一直紧盯着那只鹿的动作,在它恢复了一点体力、试图突围的一瞬间,她立刻拉紧缰绳、策马一股脑地追了过去,都没管克里斯托夫话没说完。 第127章 逐鹿记(1) 莉莉安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奔跑在前方的雄鹿,皇太子的那几句话彻底点燃了她的好胜心。哪怕猎物袋里空空荡荡,哪怕她今天还是个刚刚摸到弓和箭的纯新手,她也不想在众人眼前轻易落了下风。 但是,客观上来讲,她的骑马技术太不纯熟,即使有克里斯托夫在身后帮助她控制马匹和平衡,她也不敢轻易在马匹疾行的途中直接搭弓射箭——就算她这么做,糟糕的准度和臂力也不会支持她轻易命中猎物。 而皇太子显然已经算狩猎老手。在追逐的过程中,莉莉安娜看到了好几支箭从侧面飞过直指鹿的踪迹,她甚至不知道皇太子口中的唿哨是单纯的喜好、还是一种迷惑猎物的行为,只见雄鹿的耳朵不断转动判断着四周的动静,尽力灵活闪躲之下,后腿还是被射中了。 但是雄鹿并没有因为后腿受伤就束手就擒,反而让它更加卖力地逃窜向树林深处,莉莉安娜看到身侧来自皇太子的木箭还有闲情逸致追逐那些沿路被惊起的其他小动物,他的准头十分可怕,和他平时给人的那种天然印象判若两人。 而莉莉安娜的策略没有变,她知道,要想和皇太子硬碰硬、比射箭的准头,她大概得提前穿越十年过来加紧训练。 她依然想通过让鹿自己摔倒的方式去讨个巧,但如今看来,这头鹿显然已经相当适应头上一边重一边轻的情况,被追逐了那么久都姿态平稳、丝毫没有出现要摔跤的迹象。 这个巧也不那么好讨,意味着她和一头雄鹿和皇太子比耐力……哪怕有克里斯托夫在身后,她现在也已经将近强弩之末了,拽着缰绳的手以及坐在马上的下半身都很麻木,喉咙里更是有了跑八百米后半程时会感受到的那种血腥味。 要放弃吗?或者让克里斯托夫帮忙……这些念头以极快的速度在莉莉安娜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这些泄气的想法。深深嵌入皮肤的缰绳带给了她痛觉和清醒,让她更加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此时此刻膨胀的渴望。 “莉莉安娜,前面有一片湖,减速。”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克里斯托夫提醒她。 但是前方的雄鹿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它不熟悉这片区域,还是此刻它也没有什么余力思考更多,皇太子射出的又一支和它擦身而过的木箭让它以更加慌乱地步伐冲向了前方。 莉莉安娜灵光一闪,她觉得是时候了,于是她把克里斯托夫的警告抛到了脑后,坚定地策马,提速朝着鹿的方向追逐而去。 这是要带着他投湖啊。克里斯托夫一只手拎着剑一只手和莉莉安娜一起拽着缰绳,这匹马是他的,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停下。 但是他没有试图去干涉马匹的前进方向,更多的注意力在观察皇太子会不会玩太疯了、不管不顾地胡乱向各个方向射箭然后误伤莉莉安娜。 男人想了想,他倒不介意连人带马栽进湖里,最多不过全身湿透再飞起来。如今气温也升起来了,应该也不用太担心莉莉安娜就因为泡了一下水生病——抱上来之后用风给她吹干就是了,之前给她吹过头发,她是喜欢被暖风包裹的。 后果可控,那就让她玩吧,前几天为了那些问题烦恼了这么久,这样放肆地跑一跑马也算一种放松。 这么拿定主意之后,克里斯托夫没有再强制要求莉莉安娜按他说的做,他甚至抽空观察了一下齐头并进的莉莉安娜和夏尔洛此时的表情和神态,得出的结论是:一模一样的疯狂,鉴定为同胞兄妹或姐弟。 这种场景下出于本能的神情和姿态是几乎不可能伪装的。如今克里斯托夫已经对莉莉安娜的身份陷入了彻底的困惑和迷茫,综合种种手上的信息,他感觉自己从前的各种推测没有出错。 但莉莉安娜说的那些言语,又确实不像是一个单纯被寄养在斯诺怀特家长大的皇室公主。克里斯托夫甚至回忆到了他第一次和莉莉安娜见面的场景,想起她当时其实就云淡风轻地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平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如此看来,她的观点是持续一贯的,不是突然变化的,但什么给了她这样的认知呢?奇遇?她成天都待在斯诺怀特侯爵府里,又能遇到什么? 男人虽然很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无计可施,但他也感觉得到,这个答案,可能真的只能等莉莉安娜本人来回答他了。 莉莉安娜此刻的脑子可没有像身后的男人一样转着那么多的东西,光是保持现在的速度就已经耗费了她的绝大部分精力,她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视野里除了那只鹿和旁边可能撞到的树干之外什么都没有,耳朵里除了风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了。 穿过一片密集的树林,视野骤然开阔,偌大的湖泊反射着西下的阳光,粼粼波光晃了猎人的眼睛,也晃了雄鹿的眼睛。莉莉安娜听到皇太子“呀”了一声,然后是紧急勒马导致的一声长长的嘶鸣。 就是现在!她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那只已经被追赶到湖畔的雄鹿,它不一定怕水,但在光线昏暗的林子里穿行久了,突然出现的湖面所反射的光芒很容易让本就已经穷途末路的动物做出错误的选择。 在莉莉安娜眼里,一切正以清晰的慢动作在上演:被湖光惊吓到的雄鹿本能地想要调整方向,它慌张地调整四肢,想要急转弯——而这一刻,头上那不平衡的双角终于成为了它的累赘,它因为重心不稳,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我的!”其实莉莉安娜这会儿已经不知道皇太子人在哪里了,她朝后抓了一下,却在箭筒的方向摸了个空,情急之下,她干脆劈手夺过了克里斯托夫手里的那把细剑。 没有得到主人的指示,骏马忠诚地朝着雄鹿摔倒的方向直冲而去、丝毫没有减速。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距离雄鹿最近的时候,莉莉安娜用尽全身力气把手里的那柄细剑给往下猛击——没有任何技巧,就是单纯使用蛮力,她感觉自己的整个手臂都感到了疼痛,出于对疼痛的本能避让,她猛地松开了握剑的那只手,也因此彻底失去了平衡。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金属味道的液体喷洒到了手臂和脸上,她感觉自己正在往下摔倒,但心里却并没有很担心,因为就在下一秒,她就被稳稳地托住了腰。 但莉莉安娜都还来不及喘一口气,耳边就是“哗啦啦啦——”一阵冲入水中的响声,她的视线被激起的水花彻底模糊,不可避免地呛了好几口湖水。 这时候,莉莉安娜才恢复了听觉,她听到克里斯托夫喝止马儿继续向湖的更深处狂奔的呼喝,在马儿完全停下来的时候,水已经完全漫过了马背,自然也漫过了她的腰际。 初春的湖水并没有完全回暖,但衣裙湿透的莉莉安娜本能地一个激灵,在那一瞬间恢复了对四肢的感知——其实刚刚,她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在哪里,有种只有脑子狂奔过来的感觉。 莉莉安娜完全没有感觉到冷,在水里扑腾了一秒,她被克里斯托夫用风托了起来,她第一反应是看向湖边,确认那只鹿还卧倒在那里后,她也不管自己全身都还在滴水,激动地一把抱住克里斯托夫的脖子尖叫起来。 第127章 逐鹿记(2) “我!我打到的!我打到了一只鹿!”她吱哇乱叫手舞足蹈了一番后才想起确认,“克里斯,你看清了吗,是我打到的吗?” “是你打到的。”克里斯托夫忙着把她转来转去、用风弄干她衣服和头发上的水、检查她的手臂有没有受伤,只冲着湖边跳下马去查看雄鹿的皇太子喊了一声,“殿下,这算是我们莉莉安娜凭自己的本事赢了你吧?” “哈哈哈哈哈哈!算啊!为什么不算!”湖边的皇太子一点儿都没有露出灰心丧气的表情,反而高兴得和莉莉安娜一样上蹿下跳,就像是他自己打到了这只鹿一样,“今天可玩得真痛快!谁能想到还有机会和斯诺怀特小姐赛马猎鹿!克里斯,这个巡猎为什么不能多开几天呢!” “殿下好兴致,臣只怕多开几天,这一林子的动物还不够殿下一人打的,什么时候陛下愿意放殿下出门,臣带殿下去海里猎魔兽,比打动物有趣多了。”刚刚靠近岸边,克里斯托夫就看莉莉安娜急不可耐地拖着还湿漉漉的头发去看她的战利品了,留下他和兴奋打响鼻的马儿还站在风里。 “你还挺喜欢她的哈?”他拍拍马儿的脖子示意它平静,然后把它送到岸边,又用风把它的缰绳套在了旁边一棵粗壮的树干上,自己才悠然踩上了岸边。 “呵,我和你讲,”皇太子鼓起脸颊表示了不满,冲莉莉安娜告状道,“克里斯年年都这么说,但从来都没有真正和父皇提议过!” “嗯嗯,我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莉莉安娜注意力全在已经不再动弹的雄鹿身上,这句话说出来才觉得有点失言,便找补道,“我是说——呃——等我以后嫁给克里斯了,我也邀请你到赛尔斯去。” “那可太好了,我就不管了。”克里斯托夫知道她在胡扯,但心情还是变得特别好,一边走过来抬起莉莉安娜厚重的头发继续给她吹风一边说道,“殿下,你千万记得她说过这句话,往后她要是不嫁——” “我突然有点明白斯诺怀特卿为什么不跟过来了。”皇太子看着莉莉安娜扭过身去对着克里斯托夫的手臂拍打了一下,做的是发脾气的动作、瞪眼睛的表情,脸上的表情却是乐在其中的撒娇,“没有哪个哥哥愿意看到自己的妹妹和别的男人这样,哎,大概会觉得心都被挖空了一块吧。” 这是这么一句话,克里斯托夫看向夏尔洛,后者却已经乐呵呵地对蹲下来查看雄鹿状况的莉莉安娜说道:“你先别急着拔这把剑,不然这个血喷出来,会把你的衣服全部弄脏。” “这只鹿这么大,直接拖出林子不太雅观。我来告诉你这种大家伙怎么处理:就割下鹿角作为猎物的标志,克里斯那里肯定有他的标记,把标记插在猎物身上,待会儿来捡拾猎物的下人就会把它带出林子送回你家府邸去。” “哼哼,这是兰斯洛特的标记,放上去别人就会说,这是兰斯洛特的猎物,这可不好,要知道,有的人一辈子都打不到一只这么大的鹿呢!”克里斯托夫把雕刻着兰斯洛特风隼家徽、挂着深蓝色绸带的猎标递给了莉莉安娜,皇太子又把它笑眯眯地从莉莉安娜手上拿走。 “我看看啊,我来给你做一个……你想要什么花样的?”刚刚还有棱有角的金属瞬间就在皇太子的手掌被弯曲融化,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绸带从空中悠悠飘落,回到了克里斯托夫的手上。 “我……”莉莉安娜想了想,她拿起一根树枝,在湖边的泥土上画了画,“我要一把镰刀和一个锤头,这样交叉。” “这是什么怪图案?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变一朵花之类的,”虽然这么说,皇太子还是歪着脑袋看莉莉安娜画在地上的示意图,“嗯……我给你做得漂亮一点,再加一个我的猎标吧。” 莉莉安娜看着皇太子乐呵呵地按照自己的要求,使用着金元素魔法就像画糖画一样给空中融化的金属塑形,眨眼间一个新的猎标就做好了。 皇太子自己发挥了一下,在锤头和镰刀后面加上了镂空的火焰图案,它们也起到了连接的作用,把莉莉安娜需要的几个元素维系在了一个平面上。 “再加上这个,很漂亮吧!”皇太子把刚刚摘下来的金色绸带拿出来,示意克里斯托夫拿出蓝色的绸带,然后把它们穿过图案预留的镂空部分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你的猎标,给猎物插上吧!” 有点沉,莉莉安娜伸手接过那个猎标,在手里掂了掂重要,意识到这有可能是纯金制的。刨除图案和绸带,所谓的猎标实际上就是一枚十分尖利的粗针,可以在猎物太多时,把新猎到的猎物牢牢固定在原地:既是避免它们没有死透挣脱,也是告诉之后来捡拾的下人这是谁家的猎物。 不过这只鹿就算没有死,也离死不远了。莉莉安娜从克里斯托夫手上夺来的那柄细剑正好捅到了它的脖颈,虽然她力量有限没有捅对穿,但血已经顺着伤口大量往外流,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条细细的血泉从高到低流淌到了湖泊里。 “要我帮你吗?”因为莉莉安娜迟迟没有动,克里斯托夫猜她是走近、看仔细了雄鹿、有点儿不忍心了,毕竟这是一种很漂亮的、符合人审美的动物。 女人的同情心就是这样的,克里斯托夫想起安妮从前不忍心看那些被父母抛弃的风隼小崽饿死,把它们一只只捡回去养。 有些本来可能努努力能飞起来的小崽,被安妮一天三顿塞得胖乎乎毛蓬蓬,比风隼自己养的孩子还大一圈。反正当走地鸡也能吃饱喝足,这些隼也彻底失去了对天空的渴望,闲的没事还在地上耀武扬威,成天追逐乱啄公爵府里的仆人,把庭院里搞得一片狼藉。 安妮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合适,便只留了最喜欢的一两只放在公爵府当宠物,其他的全部送去公爵府外找专人集中圈养,以后飞不起来的小崽们也都送到那里去安度余生,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 “不用。”他看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手有点发抖,但还是把那枚猎标深深地顺着那支细剑造成的伤口上插了进去,雄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这些动物本来就是为狩猎驯养的,”克里斯托夫低声安慰莉莉安娜,“不是你杀掉它,也会是别人。” “对啊,你要是不出手,我肯定会把它猎到的。”皇太子在旁边说道,“你该高兴!你猎到了一头鹿,这很了不起,说不定你还是今天收获的猎物个头最大的人呢!” “这林子里最大的动物就是鹿了吗?”得到了安慰的莉莉安娜抛却了刚刚袭上心头的那一点负疚感,“当第一名”的快乐重新强势占据上风。 “哦,那倒不是,我前几年来的时候打到过一头熊。”皇太子兴高采烈地说,“它皮太厚了,箭头就像给它挠痒痒,最后是我下马和它肉搏了几个来回,才把它给彻底撂倒的。” “令人印象深刻,殿下。你当时浑身是血地拖着一只熊头从林子里出来,臣差一点就要直接飞去皇宫找两位陛下谢罪,虽然最后那一身血都不是殿下流的,臣还是不敢在林子里放太凶猛的动物了。” “那没有熊和其他猛兽了,鹿是不是就是最大的猎物了?”莉莉安娜抬头问克里斯托夫。 “差不多吧。”看女孩眼里瞬间冒出了光、挺直了腰板,克里斯托夫一时失笑,他还从不知道莉莉安娜的好胜心这么强烈,“好了,猎标也固定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眼看太阳已经快落下山头,树林里的亮度肉眼可见地下降,克里斯托夫一边说话一边干脆利落地从雄鹿身上拔下了那只细剑,莉莉安娜还以为他要用它来割下鹿角,结果男人只是优雅地甩了甩剑身上的血珠,把它收回了剑鞘。 下一秒,沉重的鹿角就自动脱落了——对克里斯托夫来说,风刃比实体的剑好用多了。 “哎,我饿了,我先走一步。”眼看面前的一对男女又要共乘一骑,皇太子笑眯眯地表示他就不打扰了,对莉莉安娜眨眨眼,“我先去稳住斯诺怀特卿,别让他以为克里斯已经把你拐带回赛尔斯了。” 第128章 巡猎之后(1) “怎么不说话了?”因为鹿角太重、又太尖,克里斯托夫没有给莉莉安娜拿着,直接用风把它托着跟随他们一起走,走了一会儿,他发现莉莉安娜安静了下来,“饿了的话,我带你飞出去吧,马儿知道回去的路。” “没有很饿。”莉莉安娜现在虽然也拿着缰绳,但她没有用力气控制马匹了。 她觉得自己处于极度兴奋的后遗症里,脑子“嗡嗡”响,胃里明明空空荡荡,却有一种喝饱了空气的感觉,再加上刚刚站在雄鹿边上闻到的浓烈血腥味,她现在没有什么胃口,反而觉得骑在马上慢慢吹吹风挺舒服。 “你饿了吗?”她反问克里斯托夫,“你如果想吃晚饭,我们就飞回去吧。” 克里斯托夫当然没有饿,不过一般情况下,只要条件允许,克里斯托夫都会保持规律的进食。对于一个魔法师来说,越是高超的元素魔法越是需要足够的精神和体力去支撑,而这些东西当然都来自于健康的身体。 男人觉得,福兰特·斯诺怀特今晚愿意留宿在他地界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而小少爷愿意把莉莉安娜单独留在兰斯洛特别苑的概率更是零上加零。待会儿出了林子,一堆玩得尽了兴的人肯定要过来把他围着,他也少不得要陪他们喝喝酒,所以今天能够和莉莉安娜独处的时间,也就这会儿了。 所以现在当然不属于“一般情况”了,于是他说道:“那就慢慢走回去吧,还没有完全天黑。” 莉莉安娜骑着马跑了一整天,连水都没顾上喝几口,现在打到了大猎物心满意足,就开始觉得累了困了。她在微风里打了个呵欠,这会儿后知后觉手心烧得慌,解开绷带一看,两只手上都横着一排大小不一的水泡,右手的有一个还破了。 “别去碰,”因为莉莉安娜觉得没有破的那些水泡有点痒,不自觉地想用手指去搓一搓,克里斯托夫用一只手捉了她跃跃欲试的手指,“你伤口好得本来就慢,回去让治疗师给你处理。” 两只手一抬一落,有意无意地,就成了十指交错的姿态,但很快莉莉安娜就把手收了回来——并不是挣脱开他,而是打呵欠流眼泪了,她伸手去擦。 “你要是累了,就靠着我睡吧。”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隔一会儿就打一个呵欠,太阳落山后的晚风虽然变冷了,但是他可以让莉莉安娜吹不到风。 “那不行。”因为刚打了一个打呵欠而泪眼模糊的莉莉安娜倔强道,“我——我今天可是打了一只鹿!猎人要有猎人的姿态,不能一脸柔弱地在别人怀里睡着!” 说罢她还从克里斯托夫手里又把缰绳拿了回来,绳子勒在她水泡破掉的伤口上,疼得她龇牙咧嘴一阵,不过好歹是清醒了。 “克里斯,”不睡觉了,不说话就显得有点无聊,莉莉安娜又抬起头看男人,她好奇道,“你们平时打猎是什么样的?” “你是说遵照贵族的礼仪不使用魔法狩猎吗?”克里斯托夫低头看她,“你想看看我打猎?” “嗯。”主要是一整天了,她都还没有看过克里斯托夫射箭,就很想知道他如今不参加狩猎的原因,到底是觉得这种活动难度太低不屑于和人争高低呢,还是真的使用风魔法有了依赖性、单纯使用弓箭反而是为难。 “好吧,既然是你想看。”说间,克里斯托夫已经取下了挂在一旁的另一只大弓,在莉莉安娜眼中,他就是随意地朝昏暗的丛林深处射了一支箭,但随即她就听到了一声粗犷的“嘎——!” “你这是……”莉莉安娜瞠目结舌,然后看到克里斯托夫连马都没有下,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猎标朝着那个方向投掷出去。 带着蓝色绸带的猎标在暗色的森林中“嗖嗖”而去,这一次那里就没有任何生物的声音了,但那个声音明显是击中了什么、而不是单纯地落在了地上,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 “你……你还是用了风魔法去感知那里有没有麻鸭的,是吧?”莉莉安娜不太相信克里斯托夫是靠视力看到的,那可是个十分茂密的灌木丛,现在树林里的能见度已经很低了,她连分辨一米外的树枝都挺艰难。 “没错,这对我来说是本能,哪怕我不去支配风元素,我也能感知到它们。”克里斯托夫把弓放回原处,说道,“所以,那些人觉得不公平也是有道理的,我不需要这种风头,这种活动也不是主人显摆能力的时候,大家觉得高兴就行。” “那你会不会觉得很……”莉莉安娜想了想该怎么说,“因为我感知不到元素,我只能猜……风就像你延伸的感官的话,你不就随时随地都处在杂乱的信息里吗?” “对,所以我小时候很难睡着,”这个话题又让克里斯托夫回忆起了耐心哄他入眠的母亲,他顿了一下,用更温柔的语气说道,“后来习惯了,也就明白该忽略哪些不重要的东西,关注哪些重要的东西,你所说的那些杂音也就不再是一种困扰了。” 那还得心志坚定才行,莉莉安娜思考,这种强大的天赋,对于意志不够强大的人来说其实是一种折磨:想一想,躺在床上,耳朵里却能不断地清晰感知几十米之外树叶被风垂落、雨水落在花朵上、飞鸟掠过天空……长期如此,还挺容易得神经衰弱的。 他会不会平时睡觉都睡得很浅?她又抬头看克里斯托夫,却无端回忆起了之前因为还不熟悉瞬移魔法掉进了他的浴池、两个人意外同床共枕的事情——还好那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还很“正常”,如果换到现在,她肯定睡不着了。 “那,如果对风元素魔法师来说狩猎的难度太低了,你们在赛尔斯的时候不进行这种狩猎活动的话,又会玩什么作为放松呢?”莉莉安娜好奇道。 “嗯……”克里斯托夫沉吟了一下,玩的东西当然很多,但有的东西告诉莉莉安娜了,她可能会胡思乱想,“小孩子只要会飞了,就会在空中抛接球,用风去控制球的轨迹,想办法让它落入对方坚守的地面范围——这样即使飞不起来的小孩也能在地面参与游戏,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是在地上眼巴巴地看会飞的孩子在天上飞来飞去。” “那大人玩什么?”莉莉安娜歪歪脑袋,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看过的关于赛尔斯的一些书,她凑近克里斯托夫,“赛尔斯真的遍地都是有漂亮舞娘的酒馆吗?你们夏巡结束之后,真的会有舞娘把你们的脸摁到她们胸口上洗去脸上的灰尘吗?” “咳……”克里斯托夫被莉莉安娜明亮的眼睛盯着看,他感到了一阵少有的心虚,“这个……” “赛尔斯的女人其实只是喜欢跳舞,她们并不是都以此谋生,男人们出海归来围着篝火烤鱼的时候,她们在一旁跳舞既是助兴,也是表达自己伴侣又一天平安归来的快乐。”克里斯托夫清了清嗓子,说道,“至于酒馆,数量确实比其他地方多一些,因为我们的果酒很有名——” “那,有多少赛尔斯的姑娘洗过你脸上的灰尘呀?”莉莉安娜笑眯眯地问。 “这也是讹传,其实只是欢迎的拥抱而已,只是赛尔斯的夏天很炎热,大家不可能把自己厚厚地用衣服包裹住,”看着莉莉安娜的笑脸,克里斯托夫的舌头罕见地打了结,“就……我进城的时候不能飞在天上,也不能用魔法或者武力去驱赶来欢迎的人,所以不可避免的——有那么……几个……” “我以后会避开她们的。”他回过味来,立刻说道,“以后不会再有了。” “哼哼,你不用和我说,”莉莉安娜低下头去继续研究自己手上的缰绳,嘟哝道,“我可不管你在哪里洗脸——不许用我的头发洗脸——你的胡茬扎到我的脖子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 第128章 巡猎之后(2) “莉莉安娜,”又走了一小会儿,这一次是克里斯托夫好奇了,“为什么是一个锤头,一个镰刀和一圈麦穗?” “嗯……你说殿下帮我做的猎标?”莉莉安娜放下了正在喝的水袋,“猜一猜?” “锤头是工匠之类的人用的,”克里斯托夫说了他刚刚在心里琢磨的答案,“镰刀是农户用的,加在一起……工匠和农户……你是想用它们代表平民?” 大差不差吧,毕竟这里还没有无产的概念,真是个聪明人。 莉莉安娜经常想,她如今是没有和克里斯托夫站在对立面,如果站在他的对立面做他的对手,真的很可能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未置可否,毕竟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又要说到那天摇晃着果汁说的那些内容,克里斯托夫还没有准备给她答案,那再讨论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们已经走到了密林的边缘,能看到不远处的空地被各种光源照亮,篝火和烤制大块生肉的烟尘滚滚而上,给清亮的夜空染上一层雾色。 克里斯托夫这时候把一直托在风里的那只大鹿角拿了过来、交给莉莉安娜拿在手上。 莉莉安娜不明所以地把鹿角接过来,紧接着就听到风中传来了一声轻快的唿哨,然后是皇太子的声音:“各位,让我们向斯诺怀特小姐举杯致意——斯诺怀特小姐在我和兰斯洛特卿的见证下,猎回了一头成年雄鹿!” 这句话一出,莉莉安娜瞬间就被鼓掌声给包围了,她低头看到了好些熟悉或陌生的脸庞,他们此刻将她包围、站在地面上仰视着还骑在马上的她,成就感让她短暂忘却了一会儿满身的疲惫。 如果是从前,她可能会觉得这样大庭广众的有点儿害羞,但今天,她骄傲地把那个沉重的鹿角在所有人面前举了起来,冲所有人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不管有多少人相信,这只鹿确实是她打到的——克里斯托夫保护她不翻车,当然也有一份功劳,但至少九成的功劳是她自己的! “好了,好了诸位。”下马之后的莉莉安娜很快被前来恭维和祝贺的贵族们包围,在带着她简单应酬了几句后,克里斯托夫扬声说道,“还请大家继续享用府上准备的晚宴,也准许我带着斯诺怀特小姐去休息一会儿——关于这头鹿的故事,以后多得是机会能听到。” 这时候,不断有仆从将树林里搜寻到的猎物用牛车之类的工具驮出密林,一排排插着猎标的猎物一字排开,各种颜色的绸带在风中飘扬着,彰显着主人今天的功绩。 一部分猎物就地被经验丰富的厨师处理,直接烤制成美味的佳肴供所有人享用,还有一部分直接装车送回各家府上。 虽然是露天宴会,但丝毫不见简陋,被控制的风巧妙地散去油烟和血腥味,又保证换下骑装、穿上礼服的贵族们不会感觉到春寒料峭。 无数小型魔矿石灯被风魔法悬浮在空中,如果有人远眺这片空地,一定会觉得是哪个神通广大的魔法师撕下了一片星河藏于此处,为了烘托气氛,长桌上还点缀着造型优雅美丽的烛台,大把大把的花朵看似随意地散落在用新鲜阔叶装盛的烤肉之间,和换上礼服的女人们的曼妙裙摆相得益彰。 赛尔斯的果酒美名远扬,自然也是今天晚宴的主角之一。各种长颈水晶瓶里装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果酒,有专门的侍从负责根据各位客人的要求调制不同酸甜度和口味的果酒,这些酒喝起来和饮料差不多,但如果贪杯,就会很快醉倒在甜蜜的幻境之中。 莉莉安娜换衣服时才发现自己今天糟了多大的罪,凯特帮她脱下骑装时直接心疼得小声叫了起来,她身上好多地方都磨破了皮、红的肿的青的紫的,莉莉安娜皮肤本来就白皙,这些伤看上去更加显眼了。 “比这个惨烈百倍的你都见过了,叫什么呀?”莉莉安娜利索地把带来的礼服换上,嘱咐凯特给她把腰上系得松一点儿,她的腰现在酸得根本不像是自己的,“没事儿,就是我怀疑明天我只能横着下楼梯。” 她的头发里全是落叶、小树枝,因为泡了水乱糟糟的,本来出林子的时间就晚,打理全身重新换衣服又花了更多时间,中途还来了一个治疗师为她治疗手上的水泡,她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皇宫已经派人来催促皇太子回去了。 皇太子嘴巴一撇,那表情让莉莉安娜想起她从前出去和同学玩,还不到晚上八点爸妈就打电话问“有没有在回来的路上了?”的模样。 “下一次见到你大概就是在首都学院了吧,”皇太子怏怏地走过来亲了亲莉莉安娜的手背作为告别,但下一秒又高兴起来,“哦!那就意味着我能见到格林小姐了!我很想念她呢!” 这孩子真是……永远悲伤不过一秒钟啊,莉莉安娜在心里感叹。 “对啦,克里斯有和你说吗?我同意啦。”皇太子挠挠头,有些不耐烦地向等在一旁的皇家骑士挥手,示意他们再等等。 “说什么?同意什么?”莉莉安娜看向了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地方,克里斯托夫当然在人群的中心,以他和皇太子的交情,是不需要刻意十八相送的。 “我打的那些猎物,也就挑几只去给母后和皇姐她们看个热闹,其他的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带回家去……嗯,我从前都不知道克里斯他们是怎么处理的。这一次克里斯和我说了,今年我的猎物,和林子里所有找不到主人的猎物,都会以我的名义送给救济院,请他们举行布施。” “我想你和格林小姐是好朋友,还以为这是你的主意呢。”金发青年端详了一下莉莉安娜的表情,“看来不是。哈哈,我知道了,我不该说的,这应该是他做来讨你欢心的,你赶紧把我多说的这些话忘掉吧!” 莉莉安娜站在原地看着皇太子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车。在她坐下来吃了一会儿东西后,福兰特便走过来询问她“觉得什么时候出发回去合适”,显然话里话外都没有“今晚留宿此处”的选项。 明天别想爬起来了,莉莉安娜感觉吃吃喝喝一阵,身体上放松下来后就感觉到处都在酸痛,回去还要坐那么久的马车——管它的,明天的遭罪就等明天再说,如果太受不了就只好瞬移去找瑞拉了,她这次又不是滥用魔法导致的受伤,莉莉安娜觉得瑞拉不会骂她。 “请让我去和克里斯告个别,然后就出发吧,你明天一早是不是还要出门?”莉莉安娜拿了主意,她放下了手里的果汁——不管侍从多么的推销,她还是一点儿酒都不敢喝,“可以先让马车夫把车赶过来。” 第128章 巡猎之后(3) 福兰特目送着莉莉安娜拎着裙子匆匆挤过人群的背影,她手上缠着的绷带散发着浓烈的药草气味,她今天耀眼得不可思议,尤其是骑在马上高高举起那支巨大的鹿角时——虽然因为费力,牙齿都不自觉在咬嘴角,但福兰特确信,没有人会去在意她的那一点局促,她的神采飞扬在那一刻倾倒了众人。 青年不自觉地回忆了在莉莉安娜还没有从密林里出来时,皇太子绘声绘色向大家讲述的场景,他由此得知莉莉安娜为了猎到那头鹿,直接骑着马冲进了湖里。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兰斯洛特在干什么?怎么能共骑着一匹马还任由莉莉安娜做这种事——如果是他,他不会把缰绳全部交给莉莉安娜,他会提前把湖面全部结成冰去避免她在这种还没有完全暖和起来的天气湿透衣服。 福兰特紧接着意识到,按皇太子的描述,莉莉安娜是用那个湖泊去逼迫雄鹿转向,趁它摔倒的瞬间冲过去用剑猎杀了它,如果他这么做了上述的那些事,莉莉安娜很可能就猎不到那头鹿。 他不会允许莉莉安娜夺走他手里的剑,因为那太危险了,她一个柔弱的、从来没有练习过剑术的女孩怎么能胡乱使用剑;她失忆后连骑马都骑不安稳,更不要提一边骑马一边拉弓射箭,如果她想体验一下,他可以手把手地拉开弓弦让她感受一下,大不了把今天猎到的所有猎物都记在她名下…… 福兰特知道,如果是他,他应该会这么做——但他做的这些事,都不能使莉莉安娜像现在这样快乐,让她的眼睛里的光芒粲然如夜空中的星辰。 是这样吗,并不是因为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是个诡计多端的男人,而是因为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能让莉莉安娜露出这样的笑容……才让她拎起长裙、穿过人群、走向他。 如果他也想让她有朝一日这样走向自己,除了背弃自己一直坚持的原则和正直、把她用肮脏的手段禁锢在身边之外,是不是还有另一种选择,那就是……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学习? 啊,真是令人不爽,向兰斯洛特学习,不就是意味着承认了落后于他……等一下。 福兰特怔了一怔,他这是……终于向莉莉安娜今晚的风采臣服,终于接受了自己准备追逐她的事实吗? 和克里斯托夫还在谈天说地的人看到莉莉安娜走过来,基本都识趣地散开去了一旁,还在喋喋不休的,也被克里斯托夫三言两语打发了,两个人走到了一旁去。 “我今天玩得很高兴。”莉莉安娜由衷地说道,“谢谢你,克里斯。” “为你解忧是我的荣幸。”男人抬起莉莉安娜的手,在她手背上亲吻了一下,这种十分冠冕堂皇的腔调让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刚刚殿下走之前和我说,你打算用他的名义把找不到主人的猎物送去布施。”莉莉安娜抬起头看克里斯托夫,“我还挺……惊讶的,因为听他的意思,以前不会这么做。” “你上次说的那些事,牵扯的方面过于多、过于复杂,赛尔斯不是我一个人的赛尔斯,所以我无法在短时间内给你一个答案,如果我说服不了自己,我也不指望那个答案能让你满意,莉莉安娜。” 克里斯托夫没有在刚刚亲吻莉莉安娜的手背后就立刻放开她,此刻他低头看莉莉安娜被治疗师处理过的手心,低声说道:“但是在一些影响不大的小事上,我愿意去践行一下你的想法,我不否认我想让你开心,但除此之外,我也想看看事实是否真的如你所说。” “那这才是今天最让我开心的事情了。”莉莉安娜看着男人在夜空下近乎墨色的瞳孔轻声回应道。一种不受理智控制的冲动让她踮起脚尖,克里斯托夫本来就是靠近她说话,所以她的鼻尖很轻松地挨到了他的脸颊。 莉莉安娜的动作让克里斯托夫都愣了一下。和从前任何一次匆匆而去的脸颊亲吻都不同,男人清晰地感知到了女孩唇瓣印在他嘴角边的那一份柔软,她在那里停留了至少一秒钟——给了他仿佛稍微偏过头去就能嗫住她双唇的错觉。 而正当他想要这么做时,她又和他拉开了一点儿距离,只留给了他一份还萦绕鼻尖的甜美,让他为刚刚那一刹那的犹豫扼腕叹息。 “这是新的惯例吗?”他低声问道。 “这是……感谢我的骑士。”莉莉安娜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眼睛说道,“感谢他今天的护驾。” “我真想请求你再留在我身边一会儿。”感知到远处装饰着斯诺怀特徽章的马车正在靠近,克里斯托夫嘟哝道,“总有人千方百计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谁都不能决定我在哪儿。”莉莉安娜纠正克里斯托夫。 “但你也很久不到我这里来。”知道她在说自己的魔法,克里斯托夫半幽怨半调侃地说道,在莉莉安娜两次突然造访后,他现在每天晚上都不会让仆人在自己身边待着,连书记官都是事情说完就赶紧走,沐浴时都朝池子下面多看几眼。 “你……我没事到你那里去做什么?你想得美。”莉莉安娜气哼哼地把手一甩,“走了,再见!” 克里斯托夫笑起来,看着她的手指从自己的手心轻轻一滑,然后脱离他的掌控,朝着其他人而去。 风能告诉他在场所有人的动向,唯有她,可能下一秒就直接消失在风中,是他掌控不了的存在。 第二天一早,莉莉安娜果然没有爬起来,她连翻身都要“哎哟哎哟”,四肢都酸痛得不像自己身上原装的。在床上躺了足足两天,她才终于能靠自己爬起来,龇牙咧嘴地下楼去吃饭。 她的鹿当天半夜就送回来了,莉莉安娜决定把鹿皮剥了拿去做一个斗篷送给姨婆,鹿肉就让厨房处理了,他们三个主人肯定是吃不完的,便分成好几份送去给了福兰特的书记官、负责护卫他们的骑士之类的家臣做慰问,最后就让厨房炖煮出一大锅来,让所有下人也都愉快享用一顿。 那支巨大的鹿角,莉莉安娜本来想把它悬挂在床头——但是后来躺在床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总担心它会掉下来砸到自己。后来是福兰特建议,找了个房间,在里面摆上了好些置物架,这支大鹿角就被摆放在最中央的位置。 “没事儿,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东西可以放在里面。”看莉莉安娜张望着左右还空荡荡的架子,福兰特对她说道,“这就是你的功勋室了。” 功勋室!这个说法让莉莉安娜十分开心。其实她那天回来之后一直在等着福兰特或者姨婆来教育她“你不该去打猎,太危险了”之类,还为此准备好了顶嘴的内容,谁知道一句都没有用上,姨婆只看着她满手的伤口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兰斯洛特实在不懂疼惜女人”。 福兰特更是一句都没有说,还给她准备了这么一个房间,把她高兴坏了。她拒绝了女仆们想要在那些空架子上摆放珠宝、发冠之类的东西做填充的建议,她打定主意,这个小房间里只放她靠自己得到的东西。 而惊喜还不止这一个,就在莉莉安娜以为,狩猎结束后她就回归一边解读那张装置图纸、一边等待首都学院开学的常规生活时,有一天一辆来自兰斯洛特别邸的马车停在了门口,下来的男仆带给了她三个盒子。 三个盒子都是细长的扁方形,莉莉安娜心下一动,她预感到了里面装着什么。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天狩猎时她使用过的弓、最后她猎杀雄鹿时使用的那柄细剑——以及那根同时系着金色和蓝色绸带的猎标。 弓背靠近底部有之前没有的纹路,细剑的剑鞘应该也是新制的——莉莉安娜不懂剑,她这么判断,是因为看到了剑鞘上的花纹图案和她的猎标一模一样,一个交叉的锤头和镰刀,一圈麦穗。 “请转达少公爵,我会好好使用的。”莉莉安娜对男仆说道,手指则把最大的盒子里那张写着“你的骑士献上”的纸轻轻地折了起来,她感到了一阵令她微眩的、包裹着无边甜蜜的快乐。 第129章 白日梦(1) 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是准大皇子妃贝蒂·莫德如今最讨厌的人。 贝蒂·莫德努力掩饰住内心的厌烦,让自己脸上的笑容尽量看起来出于真心。她如今能收到的社交邀请函很有限,但就在这些有限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压根不出席的场合里,大家都在喋喋不休的谈论她。 “你们不觉得,在这种优雅的场合,总是谈论一个女人杀掉一只鹿,显得有点儿残忍吗?”终于,她忍不住了,她以她惯用的腔调——专门努力练习过的、十分接近旧王朝教会时代贵族的口音、也就是莱恩直系家族的说话腔调——开口。 说罢,她又拿起手帕轻轻咳嗽了几声:“哎,天气暖和了,明明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我的身体实在不好,温度一变化就发烧。” 从前,她的这句话一定会得到周围很多人的关心,虽然每次那些话都大差不差,但是她就是喜欢这种被人们围绕在中心的感觉。 但今天,她的这句话说出口,就像直愣愣地擦着所有人的耳朵飞出去、并没有真切被大家听到似的,被围绕在中央的那位伯爵家的小姐甚至都没有为这句话停顿一下,又开始伸出手比划:“我虽然站得远,但我也看到了,那支鹿角有——这么大!” “天哪,这么大的角,别说是打猎,我连举起来都害怕划伤手。” “卡尔小姐,我听说斯诺怀特小姐为了追那头鹿还直接直接从山崖上跳到了湖里,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这样了,兰斯洛特别苑里哪里有山啊。不过我们也都是听皇太子殿下出来讲的,哎,我讲得不好,等下周我们去了首都学院见到了殿下,请他再为我们讲一次吧,他讲得可好玩了。” “既然都去学院了,为什么不到时候直接邀请斯诺怀特小姐来我们的茶话会呢?” “咦?”贝蒂·莫德又一次试图插话,她拿起扇子遮住自己的脸,笑吟吟地说道,“我们这个茶话会不是一向只邀请有贵族血统的人吗?” 她自以为自己讲了一句绝妙的、一定会引来一屋默契又不怀好意笑声的话,毕竟这种话她经常在她未婚夫府邸的那些宴饮时听到,每次都会带来很好的效果。 “莫德小姐,我觉得你真的应该小心一点。”伊莲娜·卡尔转过身来,一脸真诚的忧心忡忡。 “我虽然是回家过新年的,但也听说了大皇子殿下在新年皇宫宴会上对斯诺怀特小姐出言不逊的事情。新年之后,不论是斯诺怀特府邸的舞会、还是兰斯洛特别苑的春游巡猎都没有向大皇子殿下递邀请函,说明他们都很介意这件事,在这种时候,你身为大皇子殿下的未婚妻,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 贝蒂·莫德感觉脸上充了血,她瞬间抓紧了扇子,继续笑道:“卡尔小姐这句话我有点儿听不明白,我只是说之前有平民学生想来参加我们的茶话会被我们拒绝的事情,怎么卡尔小姐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还牵扯到大皇子殿下了呢?” “哎?我还以为我把话说得挺明白的。”伊莲娜叹了口气,“莫德小姐,你听不懂也没关系,就记住,刚刚说的那些话,不要再在公开场合说了。” 女孩说罢,还一脸担心地伸出手去握住贝蒂·莫德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又转过身去用神往的语气说道:“我还听说斯诺怀特小姐被允许管理居住的府邸,之前在那里举行的舞会就是她操办的,去了的人都说好极了,可惜那时候我还没有回首都。” “是很好,不过我觉得你没有去参加舞会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亲眼见到斯诺怀特小姐穿的那条裙子。” “哦哦,我知道,我的姐姐昨天还问裁缝可不可以做类似款式的裙子,她还担心裁缝不明白,专门画了一张纸,结果裁缝说如今整个首都的夫人小姐都想要那条裙子,姐姐只需要告诉她想用什么布料、什么颜色,再搭配什么珠宝就好。” “裙子我有好多了,新的也就穿一两次就不穿了,”伊莲娜·卡尔说道,“我想练习射箭,我已经给妈妈写信了。” “我打赌你坚持不过一个月,就像你之前那些‘雄心壮志’一样。”不远处又传来了一句轻悠悠的女声,“等家里把做好的新弓箭给你送来,你就已经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 “玛贝拉,你真的好烦人啊!”伊莲娜用手里的扇子敲了敲女伴的胳膊表达抗议,“啊,我想去喝一点什么。” “管理宅邸?那岂不是成天都要计较钱来钱往,就算以后大皇子殿下要让我管家里的开支,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吃不消,钱多脏啊。”贝蒂·莫德不甘心地再次想插话,“我昨天又请画师来给我画了一幅新的肖像,画师说了,那是他目前最得意的作品,虽然目前还没有上色,但殿下已经说了要把它挂在——” “对了,我来说一个你们都不知道的。”又一个女声响起。 “什么什么?”大家的注意力瞬间又被转移走了。 “斯诺怀特小姐不是用木箭射杀的那头鹿哦,她是……” 贝蒂·莫德明明站在房间的中央,却有种自己被撇在角落的感觉。而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她明明不在这里,却好像哪儿哪儿都是她的影子,人们乐此不疲地谈论她的衣着、配饰、行事、举止。 甚至,说她是整个首都最美丽的——比当年的玛丽公主都还要美丽的女人。 她心中十分不忿:一个单纯因为运气好成为了斯诺怀特侯爵女儿的平民,她有什么资格和血统如此高贵的玛丽公主比较! 贝蒂·莫德已经完全忘记了,从前每次她听到有人说她“是美貌只在玛丽公主之下的大美人”时,她都在心里暗暗得意:玛丽公主再漂亮,也只嫁了个老得一只脚都踩进棺材的老废物。而她贝蒂·莫德,可是未来的皇室公爵夫人,以后和公主相遇,谁和谁行礼还说不一定呢。 女人自以为,在和玛丽公主的这一场“比赛”中,刚刚出嫁就寡居的玛丽公主已然是她的手下败将,将公主踩在脚下的感觉让她飘飘然。 她觉得首都的贵族也承认了她的这场胜利,那些男人们,呵,千方百计地来问候她、恭维她,她明白的,都是垂涎她美貌但是对她爱而不得的男人。 她确信,不论是皇太子殿下,还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福兰特·斯诺怀特,这些首都最受瞩目的贵族青年,他们其实都对她存有相当的好感,只是碍于她已经是准大皇子妃,只能把这一份情感藏在心里、托付于每次见面和离别的那一次吻手礼上。 女人在心里盘算过,北方太冷了,她不想去,而且福兰特·斯诺怀特未来只是个侯爵,爵位还没有大皇子高,所以就算他鼓足勇气向她告白,她肯定只能无情地拒绝他。 南方又太野蛮了,听说他们只在首都的时候吃熟食,在赛尔斯都是直接啃食捕猎来的海鱼,她光是想一想就会作呕,不过如果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为她神魂颠倒,肯定也愿意为她改变这些习惯吧,而且他也是公爵,所以如果是他来告白,她应该会犹豫一下。 如果是皇太子殿下的话,哦,他们两个兄弟为她争风吃醋,整个王国都会为她陷入一场争执之中吧!那时候她该怎么办才好呢,皇太子殿下可是未来的皇帝啊,如果被他抢过去,她就是皇后了,天啊……王国最尊贵的女人,她应该是王国最美丽的皇后吧,画师会为她新画一幅比当初迷倒大皇子的那幅画像还要好得多的画像,让之前的那些皇后都黯然失色! 但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出现打破了让她感觉良好的一切。贝蒂·莫德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新年皇宫宴会上被特许进入内厅的女眷是那个女人,而不是她这个堂堂的大皇子未婚妻——那个女人甚至还被安排在上座、紧邻着皇帝和皇太子! 那个女人靠着一张勉强过得去的脸,把曾经属于她的裙下之臣都勾了过去,平日里说话做事也都昂着脑袋、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真把自己当成侯爵女儿了不成!还要装模作样地去和男人们聊大事——以为旁人看不出来吗,不过都是勾引人的手段罢了! 每当气得不行的时候,贝蒂·莫德就会想象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被揭穿身份,从侯爵女儿、未来的公爵夫人跌落到谁都不看一眼的下贱平民的场景,想象那个女人满脸灰尘地跪在满是牛粪的大街旁,而她坐在高高地马车上、以皇室公爵夫人的高贵装束目不斜视、疾驰而过。 呵,等到那时候,她会想办法“好好照顾”那个女人的。大皇子的宴请上大家交谈起来,多得是人想要尝一尝那个女人的滋味,那些人平日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女仆和情人的,她也有所耳闻,她到时候会挑一个最残忍的男人,把那女人当人情送过去——哈哈,没有了斯诺怀特姓氏的莉莉安娜,到时候还要趴在地上亲吻她的脚尖、感激她作为皇室公爵夫人的怜悯吧? 都没有关系,看看玛丽·普林斯和玛利亚·爱德华兹,她们身份比她高贵,那又如何?都是她的手下败将,而且命运一个比一个悲惨,一个寡居,一个甚至连寡居的资格都没有,直接嫁不出去了——这些货真价实的贵族小姐尚且如此,那个假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只会比她们更加悲惨! 第129章 白日梦(2) “莫德小姐,”结束了一天的交际,刚刚回到家里,那个年老到已经做不了什么事的管家就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跟着她上楼,已经不到一个指节高的蜡烛在老人的手里晃来晃去,“老爷和夫人又来信——” “我要说多少次!多少次!老东西!”贝蒂·莫德上楼的脚步声猛地停了下来,她紧紧地抓着因为长久不养护而干裂出纹路的楼梯扶手。 “大皇子殿下的府邸最近被皇帝陛下克扣了一半的预算,殿下连宴会都办不好,正愁没有人去给他发泄脾气呢,他连皇宫给我的零花都要拿走挥霍,我还从他那里拿得到什么?马上又要去首都学院了,我的新衣服新首饰都还没有着落——新年宴会的礼服欠条还没有付清,老爷和夫人那里少一点钱会死吗?难道给他们买了衣服,他们能去当大皇子妃吗?” “小姐,我也只是想为您转告老爷和夫人的——” “转告?有什么可转告的?他们哪一次写信来不是找我要钱,好像大皇子的金库已经归我管了似的!你去告诉他们,别妄想了!大皇子自己的金库里空空如也,他每个月都指望着两个陛下送钱给他,如今皇后陛下病重,皇帝直接不允许他去探望,他连趁皇后陛下糊涂多要一点儿钱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小少爷的——” “既然小少爷那么重要,那就让小少爷去想办法弄钱啊!他早就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婴儿了!父亲不是口口声声说他长得有莱恩家的直系继承人的风采,那就带去米里德的主城,看看莱恩公爵认不认这个儿子、把整个米里德送给他,他们就能整天整天地办宴会、买新衣、买首饰了!” 在紧闭的大门之内,女人放肆地大喊大叫起来,反正在这个空空荡荡、只有外观简单修缮过的宅子里,只有她、一个老管家、一个哑巴女仆和一个马夫,她不需要像白天一样辛苦维持贵族的仪态。 “我……我明天会给弗洛恩萨叔叔写一封信,看看他能不能再借我们一点钱。”抓着栏杆喘息了一会儿后,女人冷静了下来,她直起腰缓缓说道,“但是我不保证能借到,我这里还需要用很多!” “等小姐成为了大皇子妃,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老爷和夫人也得偿所愿了。”老管家已经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喜怒无常。 回到房间的贝蒂·莫德瘫坐在床脚,这个满是陈旧虫蛀家具的房间里,却堆满了和它完全不相称的华美衣服和首饰。在女仆的帮助下,她把今天穿在身上的那一件小心翼翼地脱了下来,然后打开衣柜翻找了一会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但还是拿出了两件裙子和一件首饰。 “让老东西明天把这些带给当铺,一定要换一家,绝不能让那些人发现我在典当自己的衣服首饰!这种丑闻传出去,我就当不了大皇子妃了!”她怜惜地拍了拍那两件衣服,罢了,虽然都是精心计算着间隔、场合、见的人穿它们,但也穿过三回了,那些家里有数不完的钱的小姐们,礼服都是穿一次就束之高阁。 新年前才当了一堆东西换成钱,这才几个月,又写信来要钱,贝蒂·莫德缓慢地深呼吸以平复自己的心情,她千叮咛万嘱咐让父母亲不要增加不必要的开支,但不回家她也知道,喜好排场和热闹的父母一定是拿到钱就开始筹备晚宴、各种聚会,还振振有词“这都是为了你的父亲和弟弟,我们家是有正经爵位的,不像那些辛苦了一辈子也得不到封爵的家臣”。 但他们家,不要说和米里德受重视的家臣世家比较了,连大一点的贸易商人的生活都不如——贝蒂·莫德在学院向来看不起靠着家里巨额捐赠拿到入学资格的平民学生,但那些学生从不需要斤斤计较自己的吃穿用度,更不需要隔一段时间就拿东西去典当行。 贝蒂·莫德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如果她父亲的兄长没有死在妓女的肚皮上,那她就成不了男爵的女儿,连首都学院的入学邀请函都很可能拿不到。她父亲继承了已经被哥哥挥霍得不剩下多少的财产——后来她才知道,那些外表看起来华丽的城堡、大宅、花园,里面的仆人,都是一只只张大了嘴巴的吞金巨兽。 她的父亲不擅长经营,又极其看重自己来之不易的男爵身份,格外讲究排场,时常以“我是和皇帝陛下一样幸运的人”自居,母亲更是完全闲不下来的交际花,她从小就教导贝蒂:“社交场就是女人的战场,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身上,让女人为你嫉妒、男人为你倾倒,那就是你的胜利。” 没有钱,那就只能从领地里的平民手上掰扯出税款来,其中一部分还要上交米里德换取莱恩家族的保护,另一部分则上交皇室以换取贵族头衔的存续。就在这样艰难的状况下,贝蒂的父亲还自作聪明地参与了边境贸易,但是他并没有什么这方面的头脑,反而被几个平民商人哄得团团转,家里的钱莫名其妙又少了一大块。 好在,贝蒂·莫德一天天长大,那些用拆东墙补西墙换来的宴会和社交活动中,她不断受到“莫德男爵的女儿无愧王国第一美人的称号”之类的赞扬,也让贝蒂的父母有了灵感: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儿,随便嫁给一个附近的小贵族,未免太可惜了。 贝蒂第一次离开家里的领地,来到首都时,她的耳边就充斥着父母的嘱咐:家里又变卖了很多东西,才为你筹备了这些美丽的裙子、华贵的首饰,还给了如今供职在魔塔负责神学书籍修缮的远方亲戚昂·弗洛恩萨一笔钱,请他多找机会,在能接触到的大贵族的场合展示他们家斥巨资为贝蒂画的画像。 这些努力当然没有白费,如今,贝蒂已经是高贵的准大皇子妃。但莫德男爵并没有因为拥有了一个即将成为皇子妃的女儿而得到他预计中的——皇室的大笔恩赏、莱恩家族的笼络,恰恰相反,因为成为了大皇子未婚妻,女儿需要的钱一天比一天多,而不论是皇室还是莱恩家族,对于这场联姻态度都显得极为冷淡。 不过,皇室或多或少还是意识到了这位未来皇子妃的窘境,每隔一段时间,皇宫中就会以皇太后的名义为贝蒂送来一些贴补。但很快大皇子就不知道从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件事,他笑眯眯地告诉贝蒂,反正以后他的财产都是贝蒂的,然后理所当然地截走了这些钱自己挥霍。 每当想起这些事,贝蒂都更加仇恨莉莉安娜·斯诺怀特,那个女人什么都不用做——甚至都不是真正的贵族,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皇帝的赐婚。身份高贵的丈夫和母家、数不胜数的衣裙、琳琅满目的首饰……这些东西都不该是那个女人的。 她身为大皇子的未婚妻,都没有什么机会见到皇帝陛下,那个女人凭什么能得到皇帝亲赐的珠宝?凭什么坐在宫宴的内厅?凭什么得到那么多的瞩目?凭什么得到未婚夫的宠爱? 贝蒂又翻出了那个放在抽屉里的、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把它握在手心里,虔诚地许愿道: “我要诅咒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诅咒她以后只能住在贫民窟里,诅咒她被万人践踏,诅咒她怀上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杂种,然后在生产的时候痛苦的死去!” 感觉心情平静了不少,女人放下了手里的石头,又拿起桌上的镜子仔细照了照自己的脸,哪怕是在昏暗的烛光下,她的脸庞还是那么美丽。 “我才是王国最美的女人。”贝蒂·莫德低喃道,然后她心满意足地放下镜子,躺在了床上,“我才是。” 第129章 白日梦(3) 首都学院如期开学了,图书馆关闭这种事情,对贝蒂·莫德没有什么影响,她除了想要借用一楼的大露台开茶话会之外,其他时候都不会到那个地方去。 和从前一样,她基本不需要上课,首都学院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巨大的交际场,而她已经网罗到了属于自己的猎物。 安德鲁·普林斯在首都素有恶名,但贝蒂对此并不在乎,她只需要一个“皇室公爵夫人”的头衔,至于这个皇室公爵是谁,对她实在不重要。 在她刚刚和大皇子走得近的时候,就有不止一个人提醒过她,但是贝蒂完全没有把这些劝告放在心上,她的父母也和她持有一致的看法:那些人只是单纯的嫉妒,嫉妒贝蒂有机会一举从一个男爵的女儿变成王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罢了。 如今让她最不安的,是这份婚约迟迟没有谈论兑现的日期。她试图和大皇子讨论一下这个话题,却得到了“我母后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你一定要急在这种时候让我娶你吗?”的回复。 在这句冠冕堂皇的话之后,男人又很快露出了一个格外温柔的笑容,伸出手来搂过她的腰,让她坐到他的腿上,轻言细语地说道:“亲爱的,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个盛大的婚礼,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乖乖等着就好,好吗?” 男人的手指在她的脸颊和脖子上轻率地游走,贝蒂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说“不”的选项。 无论怎么说,他都为了和她在一起,在皇宫宴会上公然顶撞了他的祖母,同时还把玛利亚·爱德华兹变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每当看着男人湛蓝的眼睛、英俊的面庞,想到他为她当众做出的这些勇敢举动,贝蒂的心中都会泛起几分“被爱”的甜蜜。 但是,安德鲁·普林斯并不是一个专情的人,贝蒂的母亲从小就教育贝蒂,要想长长久久地做地位显赫的贵族夫人,就要学会对丈夫的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这是成婚之后,在婚事尘埃落定之前,她需要时刻警惕大皇子某天突然公开废弃他们的婚约、另娶旁人——女仆或者平民女人她都不担心,这些都是一时的、不登大雅之堂的玩乐。 在得到“皇室公爵夫人”这个头衔之前,她会百分百顺从安德鲁·普林斯,这是贝蒂下定的决心,她绝对不能成为旁人口中的笑柄。 当她头戴高贵的发冠回到她的故土时,所有的臣民都要过来向她卑躬屈膝——这其中包括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弟弟,而当她莅临米里德的主城时,连莱恩公爵一家都要把她奉为座上之宾。 “莫德小姐,殿下和他的朋友等你多时了。” 今天她按大皇子的要求准时来到了他的府邸,提着裙摆以考究的礼节从马车下到地面,贝蒂冷淡地和前来问候她的管家点了点头,刚刚走入门厅,她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哪怕捂住口鼻,隐隐约约的腐朽味道也依然萦绕鼻尖,令她作呕。 一脸茫然的贝蒂被仆人指引到大皇子所在的地方,他身边还围绕着几个朋友,那几张脸她已经很熟悉了,还没有站定,她就听到了男人不悦的声音:“你怎么来晚了?让我们来等你?” “我——”贝蒂张开嘴,她不能说她是清点还有哪些首饰和衣服可以穿戴、不小心忘记了时间。 “亲爱的,露出这种表情做什么,”转眼间,大皇子就又露出了春风拂面的表情,温情脉脉地走过来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搂过她的腰,“我又不会为你来迟一点就生气,等待是绅士的义务。” “来,亲爱的,把这个喝下去。”在几个男人嘻嘻哈哈的注视下,大皇子拿起了桌上的一个大碗。 而当他把它拿起来的一瞬间,一直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若有似无的恶臭瞬间清晰起来,贝蒂出于本能想要后退,但男人的手牢牢地抱住她的腰,让她去不了其他地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碗颜色诡异、里面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的东西靠近了她的嘴唇。 “这是什么?”她嗫喏道,“殿下……” “这是能让我特别高兴的东西,你都不知道,我为了得到它费了多少功夫,我可从来没有那么勤奋过。”男人的语气十分兴奋,“别担心,我已经在几个女仆身上试过了,她们都没有死,但是效果不太好,因为她们太平庸了,亲爱的,只有你才能完成我的愿望。” “你说过,只要能让我高兴,你什么都愿意做的,贝蒂。” 男人一面这样温柔地说着,一面把碗里的东西灌进了怀中女子的嘴里,他的手法十分熟稔,听到贝蒂的呛咳声后,就像看到了小动物的垂死挣扎一下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诸位,让我们期待一下。”贝蒂觉得一直抱着自己的腰的那只手一松,她直接跪倒在了厚厚的地毯上,那种腐朽的臭味从她的嘴里一路蔓延至鼻腔,喉咙里又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下意识地想要把刚刚喝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但是刚刚干呕了一声,贝蒂就不敢动了,因为她知道,如果今天惹怒了大皇子,她就不可能从他手里抠走钱去购买最新的衣服和首饰了,所有的衣服都已经穿过了两遍,每一次她穿重复的衣服,都感觉四周的人在窃窃私语、议论她的穿着打扮。 女人感觉头晕目眩,她的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她发出了低低的哀泣,这种声音让围绕着她的男人们更加快活地笑出声来。 是经过了一秒,还是十秒,还是一整天——贝蒂迷迷糊糊地顺应着下巴上的手指抬起头来,眼眶中一滴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 “这个效果已经很好了吧,殿下?”她感觉自己恢复了正常的听觉,一个讨好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不过就是变了个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你敢要我那么多钱。”她听到了大皇子的声音,高高在上,他的手指正钳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把脸抬得更高一些。 “殿下,哪里才改变了头发和眼睛,您好好看看,我觉得已经十分相似了——让她再换一件衣服,您一定能体会到——” “这么急干什么,我又没有说会赖账。” 贝蒂顺着下巴上的手指缓慢地偏转着自己的头,她感到了自己脸上些许的不协调感,向来珍惜自己容貌的她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别害怕,别害怕,亲爱的。”这时候,她听到大皇子用比平时更加温柔的语气对她说道,“来,冲我笑一笑。” “有五六分像吧……啧,谁让我现在根本见不到那个小家伙。你之前说这个药水能持续多久?一个小时是吧,那够了,够玩很久了。”大皇子咂咂嘴,然后冲一旁的仆人说道,“带莫德小姐去换一身衣服,就是我之前准备的那一身——亲爱的,我给你订做了好几件新衣服,你高兴吗?” 原来是这样。去更衣室的路上,看到自己褐色的头发变成了白色,女人就有点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当真的坐在镜子,看到镜子里那个白色长发、红色眼瞳的自己,她还是感到了浓浓的屈辱。 镜子里自己的脸还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它们正是她如今觉得脸颊僵硬的根源,女人此时明明想做出一个悲愤的表情,镜子里的自己却是在似笑非笑。 “好,来看着我,叫我‘殿下’。” “不,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哑……甜一点儿,对,再叫……不要说,你这样流眼泪的样子,比笑起来还要更像一点,对,对对,带一点儿哭腔,再叫我一声。” “你这样太自然了,让人一点儿兴致都没有,亲爱的,我现在需要你稚嫩一点儿,就像你最初的时候——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想忤逆我吗?哦……是你还不太适应这张脸,对不起亲爱的,我忘记了,我今天实在是太兴奋了,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别害怕,别害怕,这不是上次那根用来捆你的绳子,亲爱的,我说过不会再那么对你了,上次只是我被关在这里太久、太无聊了……我亲爱的宝贝,我怎么舍得你受伤呢?我只是觉得这里还是太不像她了,她的眼睛真是比你漂亮太多,干脆把它遮起来吧。” “好,就这样,来,对我说话,告诉我,你最爱我,你离不开我,王国所有的男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 在颠乱的喘息中,女人透过蒙住双眼的布料间隙,还是看清楚了映在镜子里的自己——不,那不是她,那是白色长发、红色眼瞳,她最厌恨的女人。 虽然手里没有那枚花高价买回了、封印着魔神诅咒的石头,女人也依然虔诚地在心里祈祷着。 无论是什么神,无论是什么人,请让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这个让她遭遇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付出应得的代价。 而她,贝蒂·莫德,一定要成为皇室公爵夫人,然后在那时高高在上地俯视那个女人的悲惨结局。 “凯特,明天我会带你去学院,我们要和瑞拉开会。”而在斯诺怀特家位于首都的府邸里,莉莉安娜正忙着叮嘱女仆明天的事宜,她精神饱满,活力十足,完全想不到此时此刻正有人在真心实意地诅咒她。 “虽然中午的时间有限,但还是带上你的手稿吧?我想瑞拉也很想听听你创作出的第一个故事!” “手,手稿……好害羞啊。”凯特捂住自己的脸,不由自主地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我只写了两页纸,真的可以吗?” “可以呀,哪有一开始就写长篇大论的。”莉莉安娜高高兴兴地点头,“我想想,下午上完课,我要参加一个小活动,你待会儿记得告诉厨房,明天不用准备我的晚饭。嘶,邀请函是伊莲娜·卡尔给我的,但这里面有哪些人我还真有点儿不记得,我就记得好像有成天和卡尔小姐待一起的那位小姐,呃,是不是还有大皇子的未婚妻?” “大皇子未婚妻,她叫啥来着,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明明都在嘴边的。”莉莉安娜一边看着手里的一本厚书一边敲敲自己的脑袋,“叫啥来着?” “小姐,准大皇子妃是贝蒂·莫德。”凯特提醒道。 “哦,对对,是这个名字。”莉莉安娜点头,“行,你也去收拾收拾吧,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了。” 第130章 例会议程(1) 首都学院的如期开学,让莉莉安娜乐观地认为,之前因为她的胆大妄为所造成的危机,已经基本过去了。 这一段时间她都十分谨慎,除了必须传递消息要瞬移去救济院找瑞拉以外,其他时间都遵照着“我是个完全没有魔法的人”这一人设在生活。 现在,她正在总结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成果,打算在明天的“例会”上进行说明。 如今,她们面临的局势越发复杂,要讨论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为了防止乱七八糟的发散导致的浪费时间,莉莉安娜还用母语在她的小本子上写了“会议议程”。 学院开学是一件大好事,这意味着莉莉安娜可以每天见到瑞拉,瑞拉位于学院西北角塔楼的宿舍也自然而然成为了她们最新的秘密基地。而且这里的相聚完全不需要偷偷摸摸,莉莉安娜可以大摇大摆地带着凯特去找瑞拉。 但塔楼里居住的学生不少,防止谈话被听到依然是她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个时候莉莉安娜就很扼腕,她怎么就偏偏把山顶的那一片区域给搞封闭了呢——入学前她找校长夫人打听过,旁敲侧击能不能继续用山顶的那个独栋小楼,然后得到了“山顶湖区依然在戒严,这是陛下为你们的安全着想”的答复。 而学院给莉莉安娜重新准备的、用于休息的房间——开窗就是一群皇家骑士和护卫的据点,莉莉安娜可不敢在这里做什么事。 少不更事啊,少不更事,莉莉安娜一边摇头晃脑地叹息,一边咬着羽毛笔的羽毛尖思索着自己有没有写遗漏的地方: 米里德的矿区疑云:暂时没有新进展。只能等着听瑞拉在郊外集市和贫民窟的那些人的交涉情况,听说克劳尔·莱恩回米里德去了,有没有可能带回一些平民去向的消息? 和克里斯托夫开展进一步合作的可能性:有点儿希望,但她又不清楚克里斯托夫说的“进行尝试”能到什么地步,这个还需要进一步接洽。 嗯,单纯的,接洽,莉莉安娜严肃地告诫自己,不能把个人感情掺杂到她和瑞拉的事业里,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自己忍不住往上翘的嘴角。 亲妈的辅助装置图纸研究:目前她采用了化整为零的策略,通过比对惊喜发现,亲妈当年居然已经具有了模块化设计的思路, 如今她辨别出的、重复使用了五次以上的标准模块已经有十三个,莉莉安娜很受鼓舞,觉得从小模块入手,迟早能搞明白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 但与此同时,莉莉安娜也觉得心情十分复杂。越是研究这张薄薄的图纸,莉莉安娜越是感叹凯瑟琳·萨沃伊的天赋异禀:在这个拥有魔法、周遭环境接近中世纪的奇异时代,这个女人的思维居然跳出了年代的桎梏,笔下的图纸已然有了机械化、工业化的端倪,让她这个所谓的“别处来的灵魂”都为之感叹。 因为研究图纸,莉莉安娜也关注了一下近期魔法辅助装置的新潮流。她失望地发现,这些装置虽然也都结构精密、造型美丽,但都是给贵族们的玩乐之物,大部分甚至不如克里斯托夫从前给她做的那个小玩意儿——总之,和她手里的图纸比,完全是两个风格。 萨沃伊女士的踪迹如今已经无处可寻,莉莉安娜也不敢太过引人注目地去直接打听,莉莉安娜不禁想,现在也不知道萨沃伊女士是死是活,如果她能一直都位于“首席设计”的位置,说不定莉莉安娜莫名其妙穿越过来时,映入眼帘地就不是类似中世纪的魔法世界——而是一个具有蒸汽朋克风格的、更加奇异的世界。 等等,蒸汽朋克?她以前是不是感叹过这里的什么东西很蒸汽朋克?莉莉安娜感觉如今的事情太多,她脑子真的有点不够用了。 要不怎么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呢?莉莉安娜摇摇头,继续研究自己的“议程”。 最近因为管理府邸而产生的一些新的思考:莉莉安娜在这里画了一颗五角星。 有了凯特加入后,莉莉安娜和瑞拉对于“贵族的仆人”这一她们陌生的群体有了更多的了解,哪怕刨除花匠、裁缝这些高度依赖贵族的工作,只单纯计算服侍贵族们日常起居的仆人们,他们的数量远超她们之前的预期。 仆人有仆人的圈子,自然也有三六九等。像斯诺怀特府邸这种精密设计过的大宅,会专门规划仆人日常工作时使用的走廊、楼梯、休息,并把这些区域通过各种方式巧妙地隐藏起来,同时把打扫、清洁之类的粗活严谨按照主人的作息来安排,保证主人的眼前尽量不出现不需要的仆人。 莉莉安娜很想从小事做起,比如改善一下仆人们、尤其是粗使仆人的生活环境,她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涨工资。 但问题随之而来,涨哪些仆人的钱?涨多少合适?粗使仆人很辛苦,成天在外面传递消息的男仆就不辛苦吗?整天跟着主人走、一年到头都几乎没有休息时间的贴身男女仆们不辛苦吗?负责一个大宅管理的管家和女仆长不辛苦吗? 好吧,如果大家一起涨钱,凭什么首都府邸的仆人工资比瑞诺卡侯爵府的仆人工资都要高?首都府邸可比瑞诺卡侯爵府小多了! 什么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莉莉安娜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她十分重视自己在这个府邸的管理,因为在她看来,一个府邸就像一个相对独立的、微缩的社会模型。 很多在她心里十分合理、顺理成章的设想,着手起来才知道牵扯了多少奇奇怪怪、她从前根本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她和瑞拉的那些畅想,就算是正确的、先进的,但如果连在一个宅邸都无法落地,那就根本不可能推行到一个王国、乃至一片大陆、一个世界了。 如果不提高宅邸对仆人的总体预算支出,那么简单粗暴地提高粗使仆人的工资,必定意味着有另一部分仆人的工资要下降。 这就相当于说,如果不着手提高社会的总生产力,单纯帮助某一部分群体谋夺利益,必定造成另一部分群体的利益被损害。 目前,所有的仆人都认同并接受如今的工资和待遇,莫名其妙地更改工作量、变动工资,所有人都会计较自己的变动和其他人的变动之间的区别,进而对提出变革的人产生或多或少的不满,对于管理者来说,成本增加了,这个体系反而不再稳定了。 这就相当于说,不要期待一个相对稳定的体系在没有任何外因的冲击下,自发自动地进行从上到下从内到外的革新,这是基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没有人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什么都不做,还能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撸起袖子乱干,反而可能把自己的命给革没了。 这一番思考下来,莉莉安娜还是觉得,她和瑞拉目前的思路是对的:比起靠着三脚猫的功夫和那些贵族博弈、在已有的蛋糕上硬生生切出一块拿走,利用科学乃至科学和魔法相结合的手段、推动平民能分到的新蛋糕的产生是更符合她们的能力,也是更容易找到合作伙伴的路。 “你说的很多话,确实都有道理。”莉莉安娜自言自语道,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夫之前对她说的“牵扯太多,赛尔斯不是我一个人的赛尔斯”。虽然他是当权者,是贵族利益的守护者,莉莉安娜必须承认,他的很多话是十分中肯的。 伏案写东西有点太久了,莉莉安娜揉了揉眼睛,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抬头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克里斯托夫之前送她的弓和剑,它们和房间的其他装饰格格不入,但莉莉安娜最近总是驻足在它们面前,看着它们身上的图案陷入沉思。 “我们不能走一模一样的路,生搬硬套早已被证明是不行的,要有胆量去做出改变,走一条有符合现实情况的路,但什么才是‘符合现实’呢?”坐回椅子上的莉莉安娜写下了这句话,她知道,这又是一个无法立刻得出答案的问题。 女孩苦笑一声,她回忆起自己浑水摸鱼的研究生生涯,她总说自己倦怠的原因是“我讨厌去思考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我更喜欢别人告诉我什么是对的,然后我照着做就好。我害怕付出了无数时间精力,到头来却发现假设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好吧,我就是害怕失败,那又怎么样呢?” 又怎样……确实不会怎么样,但失败不会因为你害怕就不存在。大部分事情……就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试卷只是象牙塔的产物,人生却远不止一张课桌。莉莉安娜坐在异世界的梳妆台前,认真地去应答从前的自己。 “我可能,来了这儿地方之后,才知道伟大的人是为什么伟大。”她抬头看着天花板轻声说道,“你们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选择……都是多么需要勇气的事情啊。” 第130章 例会议程(2) 随着对辅助装置的了解深入,莉莉安娜有种感觉:这个辅助装置,尤其是由魔矿石驱动的有源型装置,也许是平民接触魔法的一把钥匙,只是这把钥匙目前因为魔矿石十分昂贵的缘故,还牢牢攥在贵族们的手里。 莉莉安娜觉得,她作为一个完全感应不到常规元素的人,如果她能从零掌握辅助装置的设计,那就证明平民也能通过学习掌握这个技术,这个认知让她的学习热情进一步高涨。 除此之外,她还准备在例会上向凯特宣读预备成员考察、预备成员转正事宜:这件事是莉莉安娜自己琢磨的,但是她觉得瑞拉应该没有什么意见。 她们两个如今还是有很多事情瞒着凯特,莉莉安娜觉得,这不是一个长久的做法,很容易产生彼此之间的裂隙。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地告诉凯特,她们还需要和凯特磨合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也是为了她们和凯特的安全,有一些事情暂时不会告诉凯特。 莉莉安娜觉得半年时间足够了,如果半年之后,凯特能保守她们的秘密、认同她们的思想、积极参与她们的行动,那么就证明凯特足以成为她们的“同志”,她和瑞拉就做好了交付完全信任、为之承担风险的觉悟。 然后是瑞拉的实验进展,不知道有没有,先写上吧。 凯特的新作品发表,和瑞拉一起欣赏,十分期待。 然而事实证明,一件事无论计划得多么周密,都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拉胯——第二天,坐在梳妆台前的莉莉安娜发现来为自己梳洗打扮的不是凯特,而是梅根。 “放在衣柜里的墨水不小心被打翻了,导致衣柜里所有的裙子都不能穿了?”莉莉安娜皱着眉头和梅根确认情况,她之前确实送了凯特一瓶好墨水和几支羽毛笔,用来鼓励凯特完成处女作的创作,“时间还早,我下去看一看。” 地下室并没有因为莉莉安娜的出现陷入混乱,因为她管理宅子之后,时不时想起来就要去下面溜达一趟。 男仆居住的区域她不太方便去,女仆们的生活环境、工作环境、用来休息的那个小院子,她都细细查看过,还专门找福兰特申请了一笔钱用于一些陈旧设施的换新。 小院子里那些男仆女仆们用来坐着说话的沉重木料被换成了轻便的椅子,还添置了配套的小桌,大家都很高兴——除了管家,他觉得有了那些太舒适的东西,仆人们更想偷懒了。 “小姐,对不起!”穿着睡裙的凯特看到莉莉安娜出现在了她的房间门口,通红着双眼迎接过去,虽然在哭泣,但还是不忘搬来房间里最软的那个凳子,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才给莉莉安娜坐下,“我——我今天应该没有办法陪您去学院了——” “不过是一瓶墨水,怎么那么远的裙子都溅上了?”莉莉安娜打开了凯特的衣柜。 莉莉安娜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不对,墨水瓶翻倒在角落,分别挂在两侧的裙子裙摆上都有一大片墨痕,反而中间几件夏天的裙子只沾了一点点墨水。身为她的贴身女仆,凯特备用换洗的女仆裙是有好几套的,因为需要跟随主人出入各种场合,使用的衣料也和其他女仆有明显不同,但快速翻看过去,正好都是春天穿的那几条裙子脏得最厉害。 “昨晚还是好好的吗?”莉莉安娜问道。 “是的,我睡觉前还仔细检查过。”凯特伤心地回答,“裙子……裙子都没什么,小姐,我的故事……” 莉莉安娜低头一看,墨水瓶下面垫着的是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最上面的几张明显是凯特写过的、很可能是她为今天的会议精心准备的手稿。 “不怕,只要是自己写的,哪怕被人用墨水涂了一千遍,脑子里也会好好存着,第一次写出来很艰难,第二次回忆出来就会很简单,而且你会一边回忆一边改进的。”莉莉安娜安慰凯特,“你今天还是陪我去学院,先去洗把脸。” “但是我已经没有可以穿的裙子了——” “这你不用担心,墨水罢了。”莉莉安娜小手一挥,“我们家最不缺水元素魔法师,我去请他们帮个忙就好——凯特,和你同住一屋的那个人呢?我记得那是一个厨娘?” “是的,她今天起得很早,我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但——” “你其实感觉到了,这瓶墨水不是自己打翻的,对吗?”莉莉安娜端详了一下凯特的表情。 “我……我不知道,小姐,我没有证据,胡乱说会冤枉人的。”凯特有些不安地说道,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招来了这样的对待,在她心里,她觉得自己和那个小厨娘相处得是很好的。 今天凯特睡得迷迷糊糊的,是感觉小厨娘走之前在自己的衣柜前站了一会儿。但因为小厨娘的衣柜是用一个旧碗柜改造的,柜子很浅,凯特之前大方地分了自己衣柜的一个格子给小厨娘放被褥,所以凯特也就没有在意。 宿舍矛盾么,莉莉安娜心里有了基本结论,这种事也不新鲜。 她倒是很淡定,这种事可大可小,但她实在不希望背地里动手脚的风气在女仆间传开,大家都是每天忙忙碌碌十分辛苦的人,不想着彼此扶持,反而忙着互相伤害,这和她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 “我觉得,我们这个地下室藏着了不得的人物,居然可以让翻倒的墨水以这样怪异的姿态污染裙子,这样的人才,在地下室做女仆太委屈了,该请到楼上去,做斯诺怀特家的座上宾才对。”莉莉安娜拿出了一条凯特的裙子然后打开门,对着守在门外的女仆长、以及一些好奇围观的女仆严肃说道。 “我今天生气,不是因为今天衣服被倒墨水的是我的贴身女仆,而是我绝不认同这种背地里动手脚的做法。大家长期生活在一起,在一起的时间比家人都多,有需要磨合的地方,有需要彼此退让和尊重的地方,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任何意见和建议,烦恼和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去找女仆长反映。如果你们觉得和女仆长说话不管用,我不介意你们直接来找我,这些话我之前都请管家和女仆长和你们传达过。” “我会等到明晚,做这件事的人来找我——不要去找凯特、然后让她对我说她已经选择原谅了,直接来找我,我会认真聆听你做这些事的原因,我会为你保密,更不会赶走你。”莉莉安娜环顾了四周的女仆一眼,“但如果我谁都没有等到,我会请女仆长彻查这件事,如果她查不到,我会请骑士来彻查,墨水也是水,做了事就会留下痕迹。” 这是莉莉安娜在胡说八道,但是女仆们对魔法的知识少得可怜,她们本能地认为魔法是无所不能的。 “如果是被查出来、而不是主动来找我坦白,那我会立刻驱逐这个人。”虽然莉莉安娜的脸庞甜美,语调轻柔,但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所有的仆人都不敢认为她是在开玩笑,因为她真切地拥有裁夺这里所有人去留的权力,“好了,都散了吧。” 第130章 例会议程(3) “你这是要去哪里?”莉莉安娜刚刚拿着凯特的裙子准备去找管家,让他去请日常负责府邸安全的骑士过来一趟,从地下室上来就碰到了福兰特,“一大早,为什么去楼下了?” “哦,我不是说你不能去。”连着问了两个问题,福兰特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又一不小心在盘问莉莉安娜的行动了,“只是我以为你今天会去学院。” “要去的,只是要找人帮个忙。”莉莉安娜冲福兰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早安,哥哥。” “帮什么忙,去找兰斯洛特吗?”福兰特看莉莉安娜说完就要拿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往外走。 “不是,克里斯今天都不在首都呢。”莉莉安娜转过身来歪歪脑袋,“他姐姐身体不太舒服,他找了个好几个治疗师,但是嫌马车赶过去太慢,直接带他们飞过去,大概会在他姐夫领地停留好几天才回来吧。” 福兰特看莉莉安娜的打扮,知道她是匆匆忙忙跑下来的,只换了一条裙子,长发直接披散在肩上,有几绺还溜到了她的脖子里面——他及时调整了自己的目光,看着莉莉安娜的眼睛说道:“他如今倒是去哪里都会提前告诉你,这比从前好多了。” “嘿嘿。”莉莉安娜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我先去请骑士先生了,不然会赶不上第一节课啦。” “你找骑士做什么?”福兰特看她穿得随便又单薄,不想她就这样跑到其他男人跟前去。 “哦……呃,我的一件衣服不小心弄脏了,但是我今天穿它,所以想请骑士先生帮我处理一下——好吧,是我女仆的衣服。”莉莉安娜看福兰特向她伸出一只手、示意她把衣服递给他,那就不好糊弄过去了,她只好说道,“谢谢你。” “又是那个冒冒失失的女仆?她连备用的衣服都没有吗,还需要你来操心她的衣着?” 福兰特甚至都没有直接接触到那条裙子,莉莉安娜甚至都没有看得特别清楚,只觉得那条裙子先是被一层突然出现的水膜覆盖,水膜紧接着成为了冰,薄冰让衣服变得坚硬僵直,下一秒冰面碎裂开来、成为碎散的粉末消失于空中,而女仆裙就这样变得干干净净了。 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无论看了多少次,她还是很羡慕这些能使用元素魔法的人。 莉莉安娜知道,福兰特是比她眼里更容不下沙子的存在,这些女孩子的宿舍纠纷要是被他知道了,那肯定就没有“来我这里坦白”这个选项了。 人都是有惰性的,虽然告诫过自己没事不要对福兰特使用上次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杀手锏,莉莉安娜的语气里还是不自觉地带着撒娇:“嗯,出了一些意外,哎呀反正现在这些仆人都归我管了,你就不要过问那么多了嘛。” 不过,福兰特刚刚帮了她的忙,看起来好像也急着走的模样,莉莉安娜冲旁边一个女仆招招手,示意她下楼去把裙子带给凯特,自己则留下来陪福兰特说说话:“哥哥是打算出门吗?今天没有看到斯利安来呢!” 斯利安,叫得够亲热的,福兰特还不知道他的书记官什么时候和莉莉安娜关系那么好了,明明从前在家里打那么多次照面都不说几句话的。 “我也去学院,”福兰特回答道,“所以不需要他跟着。” 那还挺稀罕的,莉莉安娜感觉福兰特很少去学院,毕竟那里的老师也确实教不了他什么,但是他去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她就不打算问了。 “我去给你们上课,”她没想到福兰特自己主动说了,“姨婆总念叨我该多去学院,而不是把这里当成另一个侯爵府。但是我去也没有其他事情做,正好负责教授你们冰元素和水元素魔法课的老师因为上次的午夜事故受了伤、还需要休养,我就去和罗茨伯爵提了一下,他康复之前,我可以帮忙。” “哇,”莉莉安娜想起瑞拉讲过福兰特上回给新生上课的事,当时她还沉浸在“这是一个小说世界”的牛角尖里错过了,“是冰元素和水元素你都上吗?其他年级的课你也负责吗?” “只要他们需要。”福兰特当然不能说,他是想多陪伴她和瑞拉一会儿,所以才会去和学院的那么多人上课,“选修这两门课的也以北方的学生为主,和他们多接触对我也有好处。” 那倒是,毕竟是未来的大领主嘛,莉莉安娜点头,觉得福兰特很聪明,他不喜欢做无意义的社交,如今这个做法让姨婆也没有话说——谁知道这些来上课的学生里有没有福兰特未来的老婆呢!除此之外,他还顺便教了瑞拉,以弥补从前没有亲眼看着自己亲妹妹长大的遗憾,可以说是一箭多雕了。 “哎,但是元素魔法实践课都是在下午啊?”莉莉安娜突然想起这一点,她困惑地看着福兰特,“你早上就要去吗?” “哦——我还有点其他事,需要……这个时间就去。”福兰特实在不适应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伸出手握拳,在嘴唇上抵了一下以掩饰神情上的不自然,“正好,我就和——” “我今天上午只有两节课,所以还有点儿时间,我先上去梳妆,”莉莉安娜看到凯特已经换好裙子冲了上来,便对福兰特行了个简单的告别礼,“下午见。” 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上楼的背影,他连把“和你一起去”说完整的机会都没有,这让青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咦?”梳洗打扮重新下楼来的莉莉安娜惊讶地发现福兰特没有离开,他还坐在门厅侧面的沙发上看着今天新送来的报纸——在她印象里,福兰特从来没有坐在那里过,那里都是她去庭院、或者在门厅散步完之后,中场休息喝水的地方。 “走吧。”看到她下楼来,福兰特把报纸折整齐放到了桌上,向她伸出一只手,示意她搭上他的胳膊。 “你不是说你是有事,刚刚就要去学院吗?”莉莉安娜疑惑不已,她出来时看了一眼钟表,她在楼上耽搁了至少半个小时呢。 “也……不是那么着急的事情。”福兰特说道,“早去晚去没有什么差别,不如就等你一起去了。” “怎么了?”说完这句话后,福兰特发现自己收获了莉莉安娜关切的目光。 “没什么,就是觉得……”莉莉安娜想了想,没有说出来,她觉得福兰特今天怪怪的,很不像他平日里的严谨做派,“没什么!那就走吧!我今天要上草药课,要提前一点去占一个好一点儿的炉子。” 第131章 大赛、霉菌与作文(1) 春天的首都学院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各式各样的花朵不需要依赖魔矿石也能竞相绽放,鸟雀啁啾,附近山谷里的小动物也时不时过来造访,圣神雕像高高地站在花团锦簇之上,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脚下的所有生灵。 随着天气一天天回暖,大家彻底脱下了冬天厚重的衣服,连怕冷的莉莉安娜都不需要穿任何带毛茸茸衣料的裙子了。 自然,衣服都换下了一季,话题也需要随之更新,在热烈讨论了好几天“斯诺怀特小姐猎到了一头鹿”之后,大家的注意力转向了每年学院春季都会进行的剑术比赛。 “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春招。”这是莉莉安娜对这个比赛的看法,她对瑞拉说道,“看样子这里也是夏天毕业,除去那些可以各回各家的人,还有不少人需要找工作吧。感觉这个比赛就是给他们展示自己的,获得了好名次,以后去应征骑士团之类的肯定有优势。” “确实。”虽然还是一年级的学生,但瑞拉还是跃跃欲试,在剑术课上老师询问报名意愿时,她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瑞拉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魔法在王国算是个什么水平——但是,要想进入允许使用魔法的时段,她必须要在前面单纯较量剑术的时间不落败才行。而比起那些从小就接受训练的贵族子弟,她无论是技巧还是单纯的力量都不占优势。 所以开学后,瑞拉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在练习剑术,莉莉安娜挽着瑞拉胳膊时去摸瑞拉的手,都觉得她用来握剑的虎口比从前粗糙了好多。 好在,比起骑马狩猎了一天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的莉莉安娜,瑞拉的恢复能力非常强,她的治愈魔法能快速治疗身上的淤青和酸痛,代价只是睡觉的时间比平时稍微长一点,所以瑞拉能没有什么顾忌地长时间练习、几乎是长在了剑斗场里。 于是,在莉莉安娜刚刚退下学院“热门话题榜单”之后,瑞拉又以“去年获得了皇帝陛下嘉奖的一年级平民新生(女)报名剑术大赛”强势上榜。 “我们都会给你加油的!”莉莉安娜则显得比瑞拉还要兴奋。 在听说瑞拉要报名的第一时间,莉莉安娜就从斯诺怀特府邸拖来了一大袋东西:各种各样的伤药,缠手的绷带,剑术典籍,决斗技巧……如果福兰特能装进口袋,她也想把这个一看玩剑就很厉害的人物塞进去送给瑞拉当专属教练。 她还想把克里斯托夫送她的那把细剑给瑞拉比赛时用,但瑞拉把那柄剑拿在手上挥舞了一下,说了一句:“确实很锋利,怪不得能直接砍动鹿的骨头,但对我来说太轻了,拿在手里不得劲,这应该是兰斯洛特专门做给你用的,你要不也跟着我练习起来吧,这个可比跑步活动量打多了。” “好啊,只要你不嫌我碍事,我就陪你练习呗,凯特也一起。”莉莉安娜激动得上蹿下跳,就像已经看到瑞拉得到了好名次似的,“到时候我要把手上所有的花都献给你!” “你不留一支给兰斯洛特吗?”瑞拉问道,“在旁人眼里你们还是未婚夫妻,你得给他一支吧?” “他今年不一定参加,他甚至都还没从姐姐那里回来呢。”莉莉安娜挥挥小手,“而且他从进学院就开始赢,这都第四轮了,总是赢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倒觉得不一定,皇太子今年也会参加比赛,那些人讨论得最多的,不就是皇太子能不能胜过兰斯洛特吗?如果兰斯洛特不参加,会让其他人觉得他害怕了吧?” “他倒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这种事,他参不参加、赢不赢,旁人都有话说,横竖都能挑出不对的地方来。”莉莉安娜无意识地维护起克里斯托夫来,“不过你这么说,我感觉皇太子殿下会去缠着克里斯、让他参加比赛,谁赢谁输都不重要,殿下就想玩。” “今年出了一个新规则,一共在学院选出了九个场地,前八个场地分别对应八种元素,第九个场地则没有什么特点。我如果选择指定场地,且对方放弃指定,我胜利后获得的积分会减半,相应的,如果对面赢了,他的积分翻倍。”决定参与比赛后,瑞拉一直在认真研究规则,“我感觉这里面还要采取一些策略,才能走得更远。” “是的,这是一个博弈,你让对方指定场地,意味着会在弱势的元素环境下作战,风险高,收益也高。这意味着双方在赛前就要衡量彼此实力的差距:如果差距很大,那不妨让对方指定场地换取更多积分,如果差距很小,那就要尽量争取元素主场优势——如果比赛两个人意见不统一,就遵照积分更高的选手的意见,所以前期累积足够的积分也很重要。” “但是,你的元素魔法很均匀,一点儿都不偏科。你不必害怕自己是个土元素魔法师,对方却把场地指定到了空中。”莉莉安娜歪歪脑袋,“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干脆都让对方指定场地更赚?” “也不是,不同的元素魔法破坏性也有差距,我毕竟还是个新手。除此之外,选择场地还要考虑相生相克,比如对方是一个火元素魔法师,那我肯定不会选择森林场地。”瑞拉皱着眉头端详她画的图,那神情和福兰特简直如出一辙,“我现在感觉风——风真的很强势,场地里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一定有空气,只要有空气,就能飞起来。” “也不是所有风魔法师都能飞起来,我听克里斯说过,能不能飞,算是风魔法师能力的一个分水岭。”莉莉安娜说道,她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确认眼下没有人在旁边,就张开双臂说道,“而且,他们强势是因为——哼哼,没有参加比赛!” 因为最近大家说得实在热闹,莉莉安娜也忍不住畅想了,如果她能公开亮相使用她的魔法、直接剥掉各路高手的元素屏障,会是怎样的光景。 反正都是畅想了,干脆想的更大胆一些,如果她还能随意复现之前那种让大量元素直接消失的魔法,飞在天上的人也让她直接拽下来咯!大赛第一名的奖杯将毫无疑问地属于——莉莉安娜! “确实,我那天在想元素间的相生相克,想到我阿婆从前最喜欢念叨的五行啊,道啊,然后我就觉得,好像有点儿明白为什么我会所有的元素,你却什么元素都感应不到了。” “怎么个说法?”莉莉安娜皱起眉头。 “光是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放到这个世界就是创造八种元素的起点,而暗是零,零对应无,是毁灭,是所有元素的终点。” “这怎么我就是零了呢,我是一啊!我是一!我才不是零!”莉莉安娜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某个神明不满的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一’和‘零’是什么!我已经通过你的记忆全部学会了!” 你都学了些什么啊!谁准你看我的记忆了!莉莉安娜冲着空气挥舞了几下拳头,和从前一样,魔神说完这几句话又消失了。 不管祂了,不能给任何正事帮忙的吐槽机,要祂何用!莉莉安娜决定不理祂,转过来对瑞拉说道:“作为你的助理,我会密切关注所有赛程,帮你收集对手的一切信息,我们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她握紧拳头,今年的新规则比之前要复杂、也要有趣得多,不仅仅是考察选手的硬实力了,所以哪怕距离正式比赛还有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整个学院都已经沉浸在了盛大活动的气氛里。 第131章 大赛、霉菌与作文(2) 当然,比赛是一方面,女孩子们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地方要操心,回到瑞拉的宿舍,她们就把门窗关好、又仔细检查一番。 之前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凯特也自然地坐到了属于她的位置上,现在的小女仆已经不会因为自己要和两位小姐平起平坐感到不安了。 “啊,这是什么?”刚刚准备按“会议议程”开始开会的莉莉安娜,看到瑞拉从房间的一个角落掏出了一只“橘子”——它在这个世界有自己的名字,只是莉莉安娜习惯在心里这么叫。 这种果实的个头比她们从前世界的橘子要大一圈,味道也更酸,而且果籽很大,贵族们一般不会直接食用它,都是加上蜜糖做果酱。 瑞拉虽然不拘小节,但是还是很注意卫生的,房间就算乱,但绝不会胡乱扔垃圾,但眼前的这只橘子显然放了很长时间了,上面已经长满了青色的霉菌。 “我冬天就在想这个事,因为春天到了又容易有瘟疫,但是气温太冷了,而且救济院的食物很珍贵,不能拿来做实验。”瑞拉自己坐在床沿上,把她的凳子让出来摆放这只橘子,“我总想起刚来的时候那条长满了疑似金黄葡萄球菌的咸鱼,它也确实差点害死了人。” 凯特眨眨眼,话题又进入了她完全听不懂的、充斥着陌生语言的范畴,她把这些陌生的语言都视作“神的语言”,觉得自己听不懂也很正常。 “你是……想试着制备青霉素?”莉莉安娜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橘子的表面,青色的霉斑粘在了她的指甲上。 “这倒算是……我们两个专业对口了。”莉莉安娜抬起头来,“今天先说这个吧。” “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各种动植物和我们的认知有不少差别,从微生物到病毒肯定也不尽相同,谁都不能保证这里有青霉素,毕竟这里就没有大蒜,类似的植物有,但应该没有消毒杀菌的功能。” 瑞拉把橘子放到一旁:“但是我还是觉得,治愈魔法再好用,只有我会用,那局限性就太大了。今天上草药入门时我都还在思考,所谓的魔药,只是这个世界的植物含有特殊的物质,达成了我们常识之外的效果,应该还是特定成分发生特定的反应,从而发挥特定的作用。” “把各种药材放进水里,再采用各种奇怪的方式去烹煮,本质上其实就是使用不同的手段去萃取药材的有效成分,只是这种手段效率低下、十分粗糙。我们不假定这个世界有我们熟悉的抗生素,我们利用已有的草药学知识,尝试精制有效成分,是不是一条路?” 因为这些东西和专业相关,瑞拉说得很快很流畅,莉莉安娜跟上没有问题,凯特听得很努力,但脸上还是无法控制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瑞拉,我们尽量还是用这个世界的语言。”莉莉安娜看出了凯特的局促,“有些词实在没办法,也和凯特解释一下吧。” “哦,哦哦对不起,不好意思,我再说一遍,说慢一点。”瑞拉被莉莉安娜提醒了一下,又把刚刚的话耐心重复了一遍,替换掉了所有的专业名词,“然后,我跟着邦德先生学习做常见药时,发现他会去剥一种很特殊的树皮,那种树皮很少见,邦德先生说逛好几个山头都不一定能看到一处,我这里有一小块。” “啊,这是蝶栖木!”凯特一看到瑞拉拿出的树皮就说道,“它很有用的!是圣神化身的蝴蝶停栖过的树木上会有的标记,重病的人含一点在嘴里,如果是圣神认可的人,第二天就会好起来!” “嗯,但实际上——这应该是真菌感染的痕迹,我从前——你知道是哪个从前,见过类似的。”莉莉安娜眼前一亮,“你是说,这个橘子上面的——” “不是,应该不是,这个橘子表面应该只是常见的霉菌,我感觉这块木头上的真菌对生存环境有更苛刻的要求,我目前还没有成功。”瑞拉拿起橘子看了看,“我不知道木元素魔法对菌类起不起效果,我的反正不行……也许克劳尔回来之后,可以拜托他试一试。” “他这都回米里德多少天了……”莉莉安娜在心里计算了,不过这里的地图做不到严格比例尺,她也不知道莱恩家族的出行会不会采用什么奇异的、节约时间的方式,也就无法判定克劳尔此行的时间正不正常。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莉莉安娜突然有点担心,毕竟克劳尔是在瑞拉打听流民去向后主动回米里德的,很可能是想去帮她们调查。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莱恩公爵的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但换个角度,人恶毒起来,可比动物残忍多了。 “哦,我收到了一封他写给我的信。”莉莉安娜刚刚陷入了丰富的想象,瑞拉就摸出了一封信来,但没有直接拆开拿给大家读,只简单地说道,“他说过几天就会回来,还嘱咐我帮他先报名剑术比赛。” “哼哼,他是不是在里面说想你了?”放下心来的莉莉安娜看瑞拉低头看着那封信,短发的姑娘露出了非常少见的咬嘴唇表情,显得十分可爱,忍不住就想逗逗她。 “去,去去,就你话多,你看凯特从来不说这些。”瑞拉用手肘去挡开莉莉安娜的爪子,别扭地把身体背向一旁去。 “写信表达思念,这是一个很好的情节。”结果转过身去,就看到凯特拿着羽毛笔在一张纸上记录,“谢谢格林小姐。” “她——她还不够你记录的吗!”瑞拉脸一红,指着莉莉安娜说道,“何必来记我的!” “我都记下了,”凯特双手合十,露出了幸福的表情,“小姐让我把想记录的东西都先写下来,哪怕几句话都可以,然后我才发现,原来每天都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值得记在纸上呢。” 中午接下来的时间,按照莉莉安娜的安排,大家坐下来把近期的几个事项都过了一遍,最后,莉莉安娜拍拍手,因为没有睡午觉,她打了个呵欠:“哎,本来是安排了让凯特来和我们分享故事的,没关系,下次分享!” “我回去就重新写一遍!刚刚小姐上课的时候,我站在旁边把之前写的回想了一遍,想到了好多可以改进的地方呢!”现在凯特已经不难过了,她高兴地说道,“下次一定带来给你们看!” 第131章 大赛、霉菌与作文(3) 而就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莉莉安娜的马克西姆姨婆决定离开她的房间,下楼来走一走。在热烈燃烧了一个冬天的壁炉边度过了一大段温暖的时光后,老人感到了一阵无聊。 在学院还没有开学的时候,莉莉安娜总会在午睡后来她房间陪她说说话,有时候两个人也不说什么,就这么静静地对坐一会儿。 女孩在的时候,老人还觉得和她说话不投机的时候比投机的时候多,那脸上看着乖乖巧巧的,嘴巴却不太饶人。而且有时候吧,老人要把女孩说的话在心里回味几句,才猛然意识到——这小家伙在阴阳怪气呢! 学院一开学,小家伙就基本看不到人影了,早早地出门,很晚才回来,不如她哥哥懂事,她哥哥还知道每周固定两天回来陪她这个老太婆吃晚饭呢,她就完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回来了吧,也不知道上楼来把白天缺的说话给补上,这让老人觉得有点寂寞。 为了排解这部分寂寞,她就抓着福兰特说话,明明心里是想这些小辈留在家里多陪陪她,说出的话却是把他往外面赶。 其实她也很想说点儿别的,但毕竟岁数大了,不要说如今的王国是什么模样,如今的瑞诺卡发生了什么变化老人都说不上来,说来说去,也就只能念叨福兰特那还不见影子的未婚妻——这个话题绝对不会过时,身为未来的领主,娶一个与他般配的未婚妻、养育一个能担负起瑞诺卡未来的继承人,是福兰特的责任。 今天的宅邸静悄悄,老人躺在床上,觉得满世界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就像是在倒数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似的,这让她觉得有些憋闷,索性让女仆过来,扶她起来走上几步。 浑身的骨头嘎吱作响,老人拄着拐杖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嗯,到处都还干干净净的,没出现她担心的一团糟的情况,莉莉安娜的管理还算不错。哼,自从这小家伙揽过这些差事后,她就等着被请教各种问题,结果莉莉安娜从不来问她。 “莉莉安娜平日不都是带你去学院吗?”老人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了眼熟的女仆,她知道这个小姑娘,叫梅根,她和自己的贴身女仆住一屋。 平日里她的贴身女仆说话间喜欢提这个梅根,说梅根年纪小,但是十分稳重、细心,从不乱说一句话,还向老人推荐说,往后莉莉安娜嫁了人,如果不带走梅根的话,她很适合侍奉福兰特未来的妻子。 “小姐今天带凯特出门,所以我留下,夫人下午好。”梅根恭敬地退后到一旁,她看老人想推开莉莉安娜的房间,心里急了一下,因为莉莉安娜说过未经她允许不准其他人随便出入她房间——但推门的又是她的姨婆,都是主人,梅根无法出言阻拦。 “夫人,我来。”梅根想,伯爵夫人也只是一时兴起想到处转一转,她阻拦反而会让夫人心生怀疑,不如打开门让老人看一眼就走,今天早上梳妆时她在屋子里,没有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不能被长辈看到的东西。 “这小家伙如今是真的不爱买东西了,我上次买给她的项链和耳环,也没见她戴过。”果然如梅根所想,老人只是拄着拐杖扫视了一圈,“嗯,还看上书了……” “夫人,我打算在小姐回来之前再把房间整理一下呢,今天阳光好,您去院子里散散步吗?”梅根温声细语地和老人的贴身女仆一起跟着老人走。 “咦,这是什么?怎么被墨水弄脏了还不扔掉呢?”老人本来打算离开的,但转身时发现莉莉安娜的梳妆台上放了几张纸,因为大块的墨迹格外显眼。 “这——”梅根来不及应变,老人已经拿起几张纸看了起来,她如今阅读很艰难,得把纸拿得很远才能看清。 “嚯!这是个故事呢!”老人兴致盎然地说道,看她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了,女仆赶紧搬来椅子给她坐,“让我看看……呵,公主,公爵,国王……我看小家伙平时说的有些话挺有意思的,写起故事来,怎么还是这些人——哎,这个墨水真碍事,你们给我弄点儿水来,我把它擦擦干净。” 梅根冷汗直冒,这张纸上明显不是莉莉安娜的字迹,而是凯特的笔迹,但是她不敢指出来,只能看着老人乐呵呵地坐下来,先是极为耐心地用水把纸上的墨痕给清理干净了,然后又眯起眼睛读了一遍。 “嗯,虽然是个很老套的……《落难的公主》,是吧,但如果是第一次写,两页纸能写个有头有尾、中间还有点波折的故事,也算不错了。”好在老人在把纸上的内容通读一遍后不但没有生气,还挺高兴,自顾自地唠唠叨叨,仿佛莉莉安娜就站在她面前听她“点评”似的。 “但是呢,需要改进的地方特别多,那个,你给我那一支羽毛笔来,算了,我现在根本看不清,你会写字吧?你把我说的写下来,到时候交给你们小姐……哦,对了,这种东西,自己悄悄写着玩,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能拿出去乱宣扬,写在纸上的东西,最容易被胡乱解读出原本没有的意义,她的身份特殊,凡是都要更小心。” “是,我记住了,夫人。”梅根小心地拿出了一支笔和一张纸。 “你看啊,故事呢,多俗套没有关系,剧院里演来演去,实际上就那几出戏,但为什么每天都在演呢?因为啊这一出戏,套在不同的人身上,那就是不同的味道了。”老人笑眯眯地说道,一只手不自觉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腿,“所以啊,这个人啊,很重要。” “她这里明显就不会,她想要个坏人,把故事写长一点儿,不然那公爵救出了公主,大家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一页纸就结束了,她就想,哎我得有个波折才好啊,所以她写个坏人。” “但她都写完了也没写明白,那第二的公主怎么就恨她姐姐呢?是天生的就是坏家伙啊,还是为了别的原因才成这样的?这个被抓走的公主,她怎么又那么善良呢?一个爹妈养出来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把这写一写,都是很有意思的,活着的人啊,没有单纯的好坏,是不是?谁没有个毛病啊?” “这故事啊……好故事啊,你得想,挖空心思、什么都不干,就坐在那里想。得想着,那不是纸上的人,是活着的人,从婴儿一天天长大,然后再一天天老去,把他们的一辈子都想完了,再从中挑出一截最精彩的,写到纸上去。别人读起来是一句话,他虽然不知道那一句话背后,藏着一千句话、一万句话,但他就会觉得,喔,这纸上的人啊,它好像是活的!” “但莉莉安娜还年轻,也别花那么多时间在这种东西上,这种东西……都是现实里得不到、做不成,才坐着想……想得真了,就好像所有的遗憾都能被弥补一样……但想得再多……也成不了真的。” 老人念叨着,声音越来越轻,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把那几张纸放回了桌上,又拿起旁边的一本书,把它们压好:“她还小,我看那个未婚夫对她上心,她呢也喜欢,这就很好,年轻人,想太多伤神。” “走吧,”老人对自己的贴身女仆说道,“我们去院子里走一走,小家伙成天舍不得花这个钱,舍不得花那个钱,我还真担心她把庭院里的花都给我克扣了。” 第132章 甩锅集会(1) 深夜,首都学院不对外开放的图书馆地下室却灯火通明,一群已经忙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人正聚集在这里。在高强度地工期催促下,大家反而怠工起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个巨大的装置的修复进展十分缓慢,是绝不可能按照皇帝陛下的要求如期修复了。眼下的重点不再是怎么修这个复杂的玩意儿,而是怎么给陛下一个交代——话说得再明白些,现在是各方推脱责任的时候,这个锅必须找到人背。 如果此时不使出浑身解数,那之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如果遇到陛下心情好、觉得这个装置只是个装饰,修不好就不修了,那大家皆大欢喜,如果正巧陛下心情不好、觉得这是魔塔上下不忠实执行他的命令,大发雷霆……圣神保佑,我的前程啊,我的家族荣耀啊,可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这怎么能我们的责任呢?我手下的所有工匠每天都等待着图纸,我说过无数次,只要你们有方案,明天我就能让这玩意儿动起来,但整整一个冬天了,图纸呢?我连魔塔的主塔都顺道修好了,图纸连一根毛都没有见到!” “要不怎么说你那里的活最好干呢,只需要坐在自家府邸里里,连图纸都是仆人送到工匠手上去的,管了十年装置部,你亲眼看过哪怕一张图吗?魔塔的主塔是你修的吗?没有莱恩家的小少爷出手帮忙,我看你洗干净一个脖子都不够陛下吊在城门上!” “我敬你是前辈,但你说话不要那么难听,我坐在家里管那几千个工匠?这话说出来只能证明你的确是靠着自家夫人的财产才吃上饱饭,真正连十个仆人都没有管过吧!是,你看得懂图纸,你了不起,你倒是把图纸画出来啊!我把话放在这里,就是到皇帝陛下跟前我也敢说这句话,你今天把图纸给我,十天内我修不好这东西,不需要陛下的旨意,我自己就吊在那城墙上去!” “两位,两位,大家坐在这里是一起想办法,怎么就吵起来了呢?眼下坐在这里的,哪个不是魔塔有头有脸的人物,像个年轻人一样置气,传出去不让人笑话吗?要我看啊,都别推脱了,东西修不好是事实,我们就实话告知首席,再上报给陛下,再听安排吧。” “你有脸说?这里责任最大的就是你吧!” “对啊,装什么好人啊,我问你,这装置的旧图纸向来都是至少存三份的,哪怕研究院图纸库因为搬迁的时候出现了遗漏,这魔塔本部的图纸库没有动过吧?就一张纸,你能让它被虫蛀得只剩下四个角,真是够有水平的!” “你——你们,圣神可就在不远处听着你们胡说八道呢!本部的图纸库没有动过?是谁吵着说‘图纸库十年用不了一回,不如搬到地下室去’?又是谁年年提议‘我们这里养人缺钱,预算要多给我们一点,库房用不了那么多’?你们都是大人物,做大事的,平日里我说不上话,也不想和你们争,结果现在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我反正老了!我不怕!你们要是这么说,今天咱们就拉上首席去找陛下,把事情摊开一件件说清楚,我的账本谁来查都不怕,家里也从不会一到冬天就莫名其妙要着火!” “这……哎,你看看,哪里需要到这个地步,大家同属一个分部,只是关起门来想一想该怎么办而已——” “是我要到这个地步吗?是你们咄咄逼人惯了!” “消消气,消消气,我们两个不是这个意思。哎,咱们就是在这里吵翻天了,这玩意儿还是动不起来。您在魔塔的时间比我们两个都长,真的完全不知道是谁设计的这个装置吗?我印象里它应该是二十多年前修的吧,当初参与制作的那一批工匠,一个都找不到了吗?” “还真的假的,我把这种事藏起来对我有好处还是咋的?这东西……应该是研究院刚成立的时候就做的,那时候研究院还划分在第十分部,而且是陛下在皇宫里找了块地方,说是魔塔分部,但和魔塔联系很少。后来搬回来并进第八分部,之后又独立成第十三分部,分分合合那么多次才成现在的模样——你也知道是二十多年前,当年又不记录工匠的名单,你让我拿什么找?” “但也挺奇怪的。这想法我一早就有,大家都知道,因为陛下喜欢辅助装置,这些年手艺好的工匠日子过得比你我都滋润,他们不会去首都以外的地方,但我把手下所有的工匠都细细盘问过一遍,发现他们都是二四五年后才开始为魔塔工作的,往前一个都没有,还有人说自己师傅从前在为研究院打制装置,但问人哪里去了,都说不知道。” “那个——” “我劝你不要深究这件事,我就问你一句,陛下年轻时最看重我们分部,有能力搞出这种庞然大物的人,不说给个世袭的男爵,给个终身爵位不过分吧?结果现在是我们在这里抠破脑袋,连他的名字都找不到,当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呃,我想说——” “二四五年,往前就是陛下日子最不好过的那几年,说得对,这装置修不好,陛下兴许不会追究,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大家都要倒霉。” “可以让我说一句话吗,就一句——” “行行行,你说你说,你是谁啊?” “呃,那个,我是图书馆地下室的管理人,平时就住这里面,之前每天负责给这个装置进行魔矿石换位、定期更换魔矿石、打扫它的人都是我。” “哦,那你要说什么啊?难不成你天天给它扫灰,还看明白了该怎么修它不成?” “没有,各位老爷,我哪有这个本事,我那天没有被楼上落下来的东西砸死都是万幸了。呃,我只是听老爷们在烦恼这个装置是谁设计的,我知道一个名字,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应该知道。” “嗯?你为什么不说?快说快说!嘿你这个老小子,我们在这里进进出出忙活那么久,你怎么不早说?” “老爷别生气,我的腿当时被砸断了,伯爵大人可怜我,让我回家休息了,昨天才回来的,您看,我还拄着拐呢。” “好了别废话了,名字呢?” “艾丽薇特,老爷,这支笔我能用一下吗,就是这么写的,艾丽——薇特。” “姓氏呢?这只是名字吧?” “我只知道这个名字,老爷,这个名字刻在安放魔矿石的底座侧面,我也是打扫的时候偶然用手摸到的,感觉那里和其他地方的花纹不一样,专门拿蜡烛点了去看,才发现刻着一行小字,今天听老爷们说话,就猜测会不会和当年设计它的人有关系,毕竟工匠们是不敢在这种为皇室制作的装置上胡乱加什么标记的。” “好,好好,那接下来我们都快去找一找这个‘艾丽薇特’,陛下就算问起来,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了!” “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名字,说不定是设计师的情人,呵呵呵,‘艾丽薇特’……” “嘿,我在这里!”而在另一边,听到女仆在找自己,莉莉安娜从斯诺怀特府邸庭院的花丛里探出了自己的脑袋,“有什么事吗?” “小姐,少爷回来了,在找您。”刚刚一直没发现人的梅根松了一口气,“您的脸都脏了,我来给您擦一擦。” 第132章 甩锅集会(2) “哦,好的好的,不是姨婆叫我就好。”莉莉安娜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没有安装箭头的木箭,冲着躲进树丛里的麻鸭龇牙咧嘴,“小样,明天再战三百回合!” “嘎!”麻鸭的回应十分嚣张,更加坚定了莉莉安娜“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烤了吃两个腿”的念头。 莉莉安娜实在没想到,姨婆偏偏今天下楼来转悠了,还一路巡视进了她的房间,还好该藏好的东西都藏在挖空的书里、又放在上了锁的抽屉里,但凯特写的故事被姨婆发现了——都是她早上一时疏忽的缘故,还好姨婆没有生气。 不过莉莉安娜实在没有想到,姨婆居然给这个故事提了意见,梅根抄写下来的那些话,她仔细看过了,比照着凯特的原稿一条条读下来,感觉中肯极了——让她莉莉安娜说,她应该都说不了这么好! 真没想到,老太太还有这一手呢,莉莉安娜感觉姨婆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又发生了变化,这让她不禁有些好奇,这位如今行事板正脾气古怪的老人,年轻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让她马上去面对姨婆,莉莉安娜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故事虽然是凯特写的,但是她准备把这件事认下来,免得凯特被扣上“身为女仆却不务正业”的罪状。一旦准备扛下来,这种事就很像“外婆发现了我写在硬壳本子上的同人小说,并戴上老花镜当众大声朗读了一遍”,所以她打算鸵鸟几天再说。 “你要教我练习剑术?”走到门厅的莉莉安娜从晚归的福兰特那里听到了一个令她十分惊讶的提议。 “你大晚上练习射箭?”福兰特打量着莉莉安娜手里的那把小弓,说是给小孩子用的弓箭肯定都会有人相信的。 “庭院里的灯很亮的,如果看不清楚的话,我正好锻炼一下直觉和听力嘛。”莉莉安娜如今还处在“因为打了一只大猎物所以对狩猎兴致高涨”的新手期,这几天的锻炼身体时间全拿来在院子里折磨麻鸭了。 “好吧,只要别误伤自己……是这样,格林小姐和我提议,她说她自己在剑术上也是个新手,担心教了你错误的姿势和发力方法,询问我有没有时间也指导你一下。”福兰特看起来是饿了,他吃起了女仆们为莉莉安娜准备在小桌上的蛋糕和牛奶,“你想学吗?还是说你最近对于射箭更感兴趣?” “唔……”莉莉安娜看了看自己挎着的小弓,她琢磨了一下,觉得真遇上什么事,那剑戳还是比射箭实用多了,于是她说道,“还是学习剑术吧!” 她看福兰特的贴身男仆手上还拿着佩剑,福兰特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模样,便又问道:“你今天晚上是去陪瑞拉练习剑术了吗?” “嗯。”福兰特点头,“今天冰元素魔法课之后,你去参加茶话会了,她过来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练习一会儿。” “你当然有时间了。”莉莉安娜笑起来,这件事是就是她向瑞拉建议的,因为克劳尔这几天不在,无论是莉莉安娜还是凯特都没有能力精进瑞拉的剑术,她们两个只能当气氛组、不胡乱挥舞细剑和树枝给瑞拉添乱就不错了。 但既然参加了比赛,就要全力以赴好好比,这些准备的时间浪费了多么可惜。于是莉莉安娜就瞄上了福兰特,她知道福兰特绝对不会拒绝瑞拉的要求——除非瑞拉要求他把斯诺怀特家的所有矿脉拱手让出来。 “你要是想练习,我也有时间。”她听福兰特对她认真地说道,“你们两个对我来说……” “是一样的?”莉莉安娜笑起来,她一边玩着手里的弓一边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因为你对瑞拉好就感到嫉妒或者沮丧,福兰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据为己有。” 福兰特愣了一下,然后又看着她坐到了距离他最近的那个扶手沙发上,乐呵呵地说道:“我觉得你最近真的……呃,怎么说呢,如果是从前,你应该会说‘家里有那么多骑士,兰斯洛特家也有那么多骑士,他们都会保护你的安全,所以你没有必要学这些,你很可能反而会弄伤自己的!’” 他平时说话是这个语气吗?福兰特想了想……好吧,差不多,她学得还挺像。 而莉莉安娜好奇地看着福兰特,她觉得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改变,那是什么让福兰特发生了变化呢?最近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啊! “你想学,我就教你,以后其他事也一样。”福兰特看向莉莉安娜的眼睛,他很想继续说“所以你不用再去找别人”,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觉得自己目前还没有立场说这句话。 他已经认识到了,莉莉安娜想做的事情,不会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就放弃,就像莉莉安娜想要得到那头鹿,哪怕代价是之后在房间里躺好几天,她也会直冲向密林深处。 如果一直秉持从前的态度,那莉莉安娜就会一次比一次更熟稔地拨开人群,离开他身边、走向其他人……而在最初,记忆全失的她刚刚离开瑞诺卡到首都的时候,她总是要在人群里寻找到他才会露出安心的表情。 “那……”被福兰特红色的眼瞳注视着,莉莉安娜却突然感到了一丝奇怪的……她说不明白,她只觉得这种目光和从前福兰特看她的眼神有些许差别,让她不自觉地想要逃避这样的对视,她看向了桌上的蛋糕,只说道,“谢谢……但是今天就不用了吧,你都陪瑞拉练习那么久了。” “你不吃一点吗?”福兰特看她站起身来。 “我的手上全是泥巴,嘿嘿。”莉莉安娜伸出爪子隔空挥舞了一下,“而且我今天茶话会上也吃了不少东西,回来又重新吃了晚饭,现在不饿。” 说完,她就脚步轻灵地上楼去了,留下福兰特在门厅里,青年向往常一样目送她离开的背影,他其实刚刚想说的是“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很重要”,而不是“一样”。 再欺骗自己实在没有意义,他对莉莉安娜怀揣的不是兄妹之情。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据为己有。” 女孩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青年感受到了从未体会到的酸涩,最初他甚至不想带莉莉安娜来这里,理由是担心她察觉到瑞拉的身份、对瑞拉造成伤害。 而如今的莉莉安娜大方又体贴,不仅创造机会让他们一家团聚,还直接表示她完全不介意福兰特把瑞拉当作和她一样的“妹妹”对待。 福兰特把盘子和叉子放到了桌上,他依然有些饿,学院的晚餐向来不合他口味。但是没有莉莉安娜陪伴的话,比起这些甜腻的点心,他更想去厨房吃一点热的食物。 他的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虽然已经春暖花开,但莉莉安娜还没有让府邸更换薄一些的、色彩也更鲜亮的毯子,也不知道她是怕冷,还是单纯忘记了。剩下的那一点声音,就像是一声声被刻意压抑过的的叹息。 但莉莉安娜,如果是我想把你据为己有……又该怎么办呢? 第133章 闲情一角(1) 开学后莉莉安娜的生活异常忙碌,她甚至有种多喝一口水都是在浪费时间的感觉,以至于收到克里斯托夫回到首都的消息后,她松了一口气,并欣然答应了克里斯托夫送来的“想见你”的请求,打算把这当作周末难得的休息时光。 她觉得,要做的事情确实很多,但是“只工作不玩耍,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傻”。她之前吐槽福兰特总喜欢把所有事情攥在手里、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如今福兰特都在学习着改变了,她不能反而步他的后尘。 大概是觉得她首次狩猎时很开心,克里斯托夫问她要不要再去别苑打猎,莉莉安娜想了想,觉得去别苑的话路上都要花很长时间,不符合她“想要休息的主旨”,所以请仆人带口信去,说就去兰斯洛特别邸喝一个简单随意的下午茶就好。 但去了之后,因为聊到剑术大赛,克里斯托夫得知莉莉安娜也被鼓舞着开始练习剑术后,饶有兴致地表示“可以做一会儿陪练”,今天的“休息”主旨就又被莉莉安娜揉吧揉吧、丢到了脑后去。 “这是你哥哥教的?”男人轻松地挡下了莉莉安娜的又一次“攻击”,女孩正在和他展示他离开的这些天里她的学习成果,她的一招一式看起来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张牙舞爪,但实在是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量,让他连招架都怕把她直接掀翻在地上。 “你这……你哥哥教的?”克里斯托夫问道,他这么判断并不是因为有多熟悉福兰特·斯诺怀特的剑术风格。 剑术这种东西,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剑术训练带来的体能提升和各种反应能力的提升,对于一个未来要带领骑士团的大领主来说是必不可少,但实战上,大家都不是靠手里的剑去驱逐魔兽、保护边境线和矿脉的,剑术并不表征一个魔法师的真正实力,自然也不会让他们这些人花费很多时间去研究对手。 回到这个所谓的学院比赛上,前半部分的剑术对垒当这些独孤求败的魔法师而言其实就是自缚手脚的表演,他们更重视后半部分的魔法交手,在之前的比赛里,他们都会保持着一定默契共同把时间拖到可以使用魔法的时候,导致双方对彼此真正的剑术实力反而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认知。 克里斯托夫觉得福兰特教了莉莉安娜用剑,是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那些负责教授贵族小姐剑术的老师都有一个坏毛病:喜好教给这些年轻女性及其华而不实的花哨招式。 那些招式乍一眼看上去华丽无比,但实际上一点儿防身的效果都没有,甚至还会为了让女性展示自己的美好身姿,说是剑术,其实就是一种拿着剑的舞蹈。这也就罢了,但有时候为了达到取悦观众的效果,这些老师会刻意去教授一些错误的、十分容易受伤的发力方式。 安妮之前的剑术老师个个如此,最后克里斯托夫旁观得无法忍受,亲自把那些老师全部赶走,自己抽时间教的堂姐。 莉莉安娜现在的剑术则学得还算扎实——不是说她力气有多大,而是一招一式,都是一个小孩子拿到自己的第一把剑后,家里的老骑士会从头教起的内容。 至于为啥不觉得是她家里的那些骑士教的……克里斯托夫眯起了眼睛,用风在莉莉安娜的腰上托了一下,让她从踉跄中恢复了平衡——斯诺怀特家的人当然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只能陪练的人去用手接。 他问自己,愿不愿意让其他男人这样手把手地教莉莉安娜,他肯定不愿意,而那位如今对莉莉安娜怀揣了心思的小少爷,肯定也是不愿意的。 不爽啊,想到自己离开的这些天,福兰特·斯诺怀特成天都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莉莉安娜待在一起,克里斯托夫觉得真是十分不得劲,但是他又不能说什么。 堂姐的身体和“莉莉安娜的手被谁碰了”两件事比起来,肯定堂姐的健康更重要,毕竟堂姐嫁的那个人一副窝囊模样、完全指望不上的感觉,而莉莉安娜这边……手是她的,自然是她愿意给谁握就给谁握,他说了又不算。 暴揍福兰特·斯诺怀特的欲望更强烈了,克里斯托夫人虽然不在首都,但是第一时间找人去和校长表示了,他今年还要参加这个剑术比赛。问就是“我想要把无上的荣耀亲手献给我亲爱的未婚妻”,绝不是“我真的很需要一个不需要理由的场合把她的假哥哥按在地上打一顿”。 知道克里斯托夫要参加比赛,最开心的人自然是皇太子,克里斯托夫人都回首都了,去皇宫里才知道皇太子给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战书”送去了安妮丈夫的领地,然后和已经踏上归程的克里斯托夫错过了。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有什么默契,我会使出全力的,克里斯,你要胜过我,我才承认你。”夏尔洛·普林斯笑眯眯地对他说道。 “殿下要承认臣的什么?”克里斯托夫有些莫名其妙,他的爵位继承应该还轮不到眼前的这个金发青年来宣布。 “嗯哼哼,总之你要是赢不了我,我就不放心把斯诺怀特小姐交给你。”皇太子一边说一边玩着手里的一小团火焰,说话间把它随意丢进了旁边的火把里。 “因为我很喜欢斯诺怀特小姐呀!”下一秒,青年又眉开眼笑,用一种单纯的口吻说道,“一个能猎到大雄鹿的女孩,王国最优秀的勇士才和她般配。” “嗯哼!是福兰特在教我。”而现在,克里斯托夫眼前的莉莉安娜咬紧牙关,汗水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往下滚。因为在这里练习剑术是一时兴起,她没有带之前克里斯托夫送她的那柄细剑,这里最轻的一把剑,她挥舞起来都有些吃力。 在她的视角里,克里斯托夫轻松得就像是在举着逗猫棒陪她玩,但她却用上了自己的十二分全力,别说前进一步了,她感觉自己已经被震退了好几米——女孩突然起了一点坏心思,她瞬移到了克里斯托夫身后,但男人就像身后长了眼睛一样,直接捏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到怀里,顺便还给她缴械了。 “这个不是哥哥教的,”克里斯托夫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反而带了些夸奖的口吻说道,“就是不符合礼仪。” “规则只说不允许使用元素魔法!”莉莉安娜在他的怀里龇牙咧嘴,想要挣扎着去够自己的剑,“我这个又不是元素魔法!” 她诡辩完,又像一只小猫儿一样在他怀里扑腾了好一会儿,就在克里斯托夫想要把剑还给她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怀中和手里一空,而已经拿回剑的女孩站在不远处,冲他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嚯,已经敢挑衅他了,进步很大。 四周没有仆人陪同,她用魔法不会有什么问题,既然她想玩了——克里斯托夫用风把这个宽阔的练剑室给包裹了起来。 只是,这两次瞬移之间的间隔时间是不是太短了,克里斯托夫皱起了眉头,他觉得绝对没有超过两分钟——她的“冷水时间”已经压缩到这个地步了? “我有空的时候都在练习。”面对克里斯托夫的疑问,莉莉安娜回答得很轻描淡写,“放心啦,你看我还在练习剑术,如果我身体有事——还能这样偷袭你吗!” “哎哎?”话说完发现自己的定位出现了偏差,她出现在了一只巨大的吊灯上,因为它十分显眼,所以莉莉安娜把它作为了锚点:显然,这不算一个很好的主意。 慌忙抓住手边灯具的莉莉安娜吱哇乱叫起来:“我——我是想到吊灯下面,这样又到你背后了——怎么跑到吊灯上了!” “这玩意儿挺旧了,年龄可能是你的十倍吧。”克里斯托夫其实已经第一时间用风把那个沉重的灯具给托住了,不然它现在肯定不会只是发生轻微地摇晃,“你是自己用魔法下来呢,还是我接你下来呢?” “我自己——哇啊啊——我自己下去!”莉莉安娜硬气道,因为刚说完她就感觉这个巨大的灯具以比刚刚剧烈得多的幅度摇晃起来、好像随时会落下去似的,这个房间的调高很高,她觉得摔下去肯定要受伤,但是她才不信克里斯托夫会眼睁睁看着她脸着地,于是她继续嚷嚷,“我马上就能下去了!” “我说了我可以自己下去的。”看着男人飞到了身边、朝她伸出手,莉莉安娜抱着灯柱子嘴硬,但身体已经很诚实地踩在风里、感觉脚下一空,她立刻抱紧了克里斯托夫的脖子。 “嗯嗯,我知道。”她听克里斯托夫在她耳边轻笑,他的嘴唇掠过她的发鬓,“但我还挺喜欢这个灯的,饶过它吧。” 第133章 闲情一角(2) 克里斯托夫没有再问莉莉安娜身上会不会因为瞬移魔法产生淤青的事情,如果瑞拉·格林的确是圣神信使,那么那个姑娘肯定会负责给莉莉安娜疗伤,而他如果再追问,反而会让莉莉安娜感觉不安全。 相处那么久,克里斯托夫还是比较相信莉莉安娜判断风险的能力的。他觉得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懂得怎么从教训中吸取经验,而上一次的“濒死”应该给了她足够的教训,他就别唠唠叨叨了。 毕竟,他是想做她的丈夫,可不是想做她的爹——她已经有两个“父亲”了,完全不需要再添加一个。 不过,莉莉安娜压缩瞬移魔法的冷却时间的过程,并不像她如今展示给克里斯托夫看的那样轻松。 在学院开学之后,莉莉安娜就开始利用中午能够和瑞拉待在一起的时间练习瞬移,她的目标十分简单粗暴:在瑞拉和凯特的看护下,把瞬移魔法的冷却时间降低到三十秒之内,达到近乎能无缝使用的效果。 事实证明,姑娘们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 随着冷却时间的减少,莉莉安娜每一次突破这个界限的难度都在变大,从压缩五秒,到压缩一秒,现在半秒的进步都很难见到了。时钟数秒早就被她们摒弃了,但哪怕是莉莉安娜让工匠专门制作改良的十六节拍器,凯特数起来都很艰难,女仆要一边数节拍一边瞪大眼关注莉莉安娜有没有消失,误差还挺大的。 而莉莉安娜所付出的代价更是飙升:淤青不再局限于她的腰上,而是大面积地出现在她的身体各处,甚至开始让她的脸上出现恐怖的、密密麻麻的青色斑痕。 瑞拉治愈这些痕迹所耗费的精力也越来越多,有一次她直接倒头就睡了过去,差点错过了下午的所有课程。 这些付出都得到了回报,虽然还没有达到三十秒的目标,但莉莉安娜确信,如果再回到当初那个满是灰尘的房间,她绝对不会再惊慌失措了,现在的她应该有了更加充分的、去皇宫夜探的能力——不过,这个想法刚刚提出来,就被瑞拉和凯特一起否决了,凯特虽然不明白要去皇宫做什么,但是她很怕莉莉安娜被抓住,反复说着“被抓到是会吊死在城墙上的!” 二对一,莉莉安娜只好按捺自己的心情,继续研读那张复杂的辅助装置图纸。 如今,女孩子们的时间变得异常紧张,甚至和曾经的高三时代有得一拼,这让莉莉安娜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她打算不再上学院下午的那些元素魔法课了。 “因为不管我如何旁观,我都没办法感受里面的任何……知识,我只是在单纯的旁观,”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解释的说辞和她与福兰特的说明是几乎一样的。 不过,因为福兰特不知道她有别的魔法,莉莉安娜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因此不开心,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浪费那么多的时间。” “那么,你最后又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呢?”在短暂的剑术练习结束——其实最后演变成了莉莉安娜让克里斯托夫抓她,她想练习一下在紧迫状态下的定点瞬移,毕竟兰斯洛特别邸能给她发挥的空间比瑞拉的宿舍大太多了,而且克里斯托夫能把她从各种奇怪的地方救下来——之后,克里斯托夫又听莉莉安娜讲了她小女仆遇到的一件趣事。 “首先,我没有赶走那个厨娘,因为我承诺了不会这么做,但是我还是惩罚了她的行为,按照女仆长的说法,那个厨娘需要罚一个月的工钱,之后三个月工钱减半,但没有公开宣布,私下解决的。”莉莉安娜掰着手指说道,“但我也背地里叮嘱了女仆长,那个厨娘看着年纪很小,如果家里有困难,让她出面去贴补一点,我之后会把钱给她。” “嗯?你不怕那个小厨娘接受了你的善意,但她蒙在鼓里,还抱怨你冷酷不近人情吗?”克里斯托夫笑着问。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莉莉安娜认真地说道,“下人们的消息是很灵通的,只要一个人知道做了这种事不会受到惩罚,也许马上就会有人去效仿,毕竟住在一起,矛盾或多或少都会有,到那时候如果再去处罚,一定有人会抗议,为什么第一个破坏规则的人不用受罚,而我给不出理由来。” “那个厨娘也许会觉得我冷酷,但事实上,规则已经是我能使用的最温柔、最公允的武器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现在觉得,当你行使你的权力的时候,你都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你还是一个符号,一个风向标,你所管理的一切会通过你的一举一动窥探你的态度,猜测你的底线,而底线一旦被突破,想要重建它花费的代价会多得多。” “规则,和方形和圆形有什么关系?”克里斯托夫听莉莉安娜说了一句有些别扭的话,他开口问道。 “呃——就是说——意思就是,有了规则,才会有标准,有了标准,才有大家都承认的方形和圆形。”莉莉安娜胡乱地捡着这里有的名词解释道,“这是——瑞诺卡的俗语!” “这样,”克里斯托夫点点头,“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不过,那厨娘说的那些理由,我也能理解。”莉莉安娜叹了口气,“我觉得是女仆长为女仆们分配房间里没有考虑得很周全。她们那么小的年纪,自己只能穿粗麻布做的衣服,却看到住一屋的同伴有整整一衣柜的裙子,又没有谁来疏导她们,做出这种事也是情有可原。” “我有点想请女仆长重新规划一下房间,让大家自愿选择一起住的同伴——你别笑嘛,我最后没有这么做!” “我后来琢磨了一下,别说让所有下人都表达意见了,就是叫四个人来,可能都做不到意见完全统一,到时候别说让大部分人满意了,有人想换房间,有人不想换,有人想和这个住,发出的邀请又可能被拒绝,这不是硬生生制造出好多矛盾吗!”莉莉安娜撇撇嘴,“我又不是傻子。” “改变可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是吧?”克里斯托夫笑着端详女孩鼓起来的面颊,把手递过去,莉莉安娜很自然地就挽住了它,练习过剑术后她去换了衣服简单整理了一下,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香味——是属于赛尔斯的、让他感到放松的香料味道。 “我只是更深刻地感受到……站在不同的位置,看到的同一件事,是不同的,考虑的利害,更是完全不同。”莉莉安娜轻声说,“但我觉得困惑——克里斯,哪怕是你,哪怕你有风声,你有自信能看清楚一件事的全貌吗?” 第133章 闲情一角(3) “有的可以,有的不行。”克里斯托夫回答道。 “那你每天做出那么多的决定,每一项决定的不是一个仆人这个月能拿多少钱——你的点头或者摇头,可能关乎一个村庄,一个城镇几年的,甚至是生死存亡,你不会觉得恐惧吗?就是……如果做了错误的决定怎么办?” “那只能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先听一听其他人在说什么,但他们的话,也只能听一听,毕竟他们都有各自代表的利益,做决定的只能是自己。”克里斯托夫捏住莉莉安娜的手,把它摊开在自己的手心,“莉莉安娜,如果你以后有机会管理……更复杂的事情,你会知道,大部分的决定不是一张贸易协定上的签字,只有签,或者不签,两个选项。” “这种事,更像是在一个药釜里烹煮药草,这一件事因为顾及了某一方的利益,损害了另一方的利益,那么下一步,就把那一方的损失稍微补一点回来,但肯定,又会造成别处的损失。”他轻轻把莉莉安娜的手指弯曲又伸平,最后包成一个拳头,把它握在自己的手里,“如果烹煮不当,这锅药汤就可能干涸糊底——” “或者暴沸而起,灼伤做药人的手。”莉莉安娜低喃着接话。“克里斯,这些是你的父辈祖辈教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花了多少代价学会的?” “听一万句道理,和自己真的着手,还是完全不一样,哪怕是用同一个药釜煮药,不同人也有不同的风格,磨合总是需要代价的,”克里斯托夫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肯定会想到我今天说的这句话。” 他在说什么“机会”呢?莉莉安娜想,是在说她的身世,还是他所想的、关于他们的未来? 而克里斯托夫想的,是这些天皇太子说的那几句奇怪的话,虽然皇太子向来随心所欲,说话做事都没有什么顾忌,但克里斯托夫总觉得,那几句有关莉莉安娜的话像是在暗示,夏尔洛·普林斯已经知道了莉莉安娜是他的同胞姐妹。 这就不太妙了,他能预判皇帝的考量,但谁都预判不了皇太子的行动,皇太子要是哪天高兴了,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讲给莉莉安娜听了的话……各方会怎么反应他倒是不太在乎,他就担心莉莉安娜会很伤心,说不定还会因为被隐瞒生气。 而且伤心完、生气完,她要是对皇位产生了欲望……毕竟魔法她现在有了,哪怕无法随意复现之前造成巨大破坏的那种魔法,如今的瞬移已经十分强大了;对权力的兴趣,她肯定是有的,而且这方面的天赋还算不错,还有自己的那一套独特的想法想要实施。 他居然需要思考的是“如果莉莉安娜公主需要我的支持和效忠,我要不要响应”,而不是“我要不要架空莉莉安娜公主,然后染指她背后的皇权”。 啧,这就是爱吗?克里斯托夫在心里笑话了一下自己的改变,不过他从一开始对控制整个王国兴趣就不大,毕竟他很可能活不久。从前做这些盘算,也只是在回敬皇帝想要用一个带普林斯血脉的孩子控制赛尔斯而已。 手握大权有千好万好,但,皇冠不是那么好戴的,克里斯托夫想如果当今的皇帝一直都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皇次子,他现在肯定不会如此憔悴苍老。 就像莉莉安娜今天微皱着眉头说的那个问题一样——“你不会觉得恐惧吗?”,身为男人,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在莉莉安娜面前承认自己有软弱的一面,但事实上,哪怕是现在、他即将正式继承他父亲爵位的现在,他依然会在某些瞬间感受到这种情绪。 所以他必须很自信,让自己不轻易被身边各种杂乱的声音动摇,不然赛尔斯就会像一条在鱼群中凌乱的海草。他很清楚自己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无法入眠的夜晚、无法排解的疲惫,这种辛苦,他并不想让莉莉安娜也去经历一遍——那是一个王国,她如果真的要走这条路,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更残酷。 但如果她坚决要做这个选择……他肯定也要跟着做选择。 但他可不要用现在的时间来烦恼这种事,克里斯托夫笑着对莉莉安娜说道:“你还想做什么?我离开了那么多天,你想做什么我都补偿你。” “你又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离开的,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我还觉得你该再多陪你姐姐几天。”莉莉安娜笑起来,她说道,“斯汀森子爵夫人还好吗?” “我是被赶回来的,安妮说我再在她领地上住几天,她的丈夫就要和她一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克里斯托夫的语气瞬间幼稚起来,“软弱又无能的男人,我还是不明白安妮看上他什么。” “如果你成天都是以这种表情对待斯汀森子爵,那我觉得他还挺坚强的,毕竟你满脸都写着‘我要把他丢到海里去喂鱼。‘’”莉莉安娜吐了吐舌头。 ”如果安妮有什么闪失,我不会把他丢进海里,费那个功夫做什么,我会直接一道雷把他变成灰,如果他没有保全安妮的把握,就不要让安妮为他生孩子!“想到堂姐一脸的憔悴,整个人肿的都像变了一个人,克里斯托夫就生气,”这一次带过去的治疗师还算有点本事,我叔母也被接去陪她了,不然我总是不放心。“ 莉莉安娜抿着嘴笑,她现在回忆克里斯托夫说“我不需要爱,我不会爱人”,觉得那真的就是小孩子言论,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过,他对自己堂姐、叔父和叔母都是怀揣着很深的感情的,这不是爱是什么。 “我回来之前,安妮已经可以下楼去散步了,”克里斯托夫没意识到莉莉安娜在腹诽他,继续说道,“也不会说一会儿话就觉得很累,我走之前她拉着我说了很久的话,她一直都想见你。” “会有机会的。”莉莉安娜觉得他语气里还是焦虑,安慰道,“斯汀森夫人不会有事的。” “她有时候会糊涂,和我说话的时候,好几次我都觉得她在把我当小孩子,还问我她养的第一只风隼有没有弄乱花园……就像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在赛尔斯一样。”克里斯托夫又说道,“治疗师说女人这时候记不清楚事情是正常的,她过一会儿的确就会自己记起来,真是辛苦。” “可能在姐姐心里,弟弟长多大都还是小孩子。”莉莉安娜调侃道,“对了,你这里有魔法辅助装置相关的书籍吗?我能借走吗?” “有一些吧,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待会儿让他们去找一下,给你带回去。”克里斯托夫对莉莉安娜广泛的兴趣已经不会感到奇怪了,“学院的图书馆还没有修好吗?” “对啊,一直都说是因为中间的那个大装置有问——” 莉莉安娜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 “万花筒”大电梯,当初参观的时候,魔塔的老师似乎提过,那是王国最大的魔法辅助装置。 她怎么一开始没有想到呢?当初参观的时候她们被告知过,那个“电梯”就是王国现存最大的魔法辅助装置,莉莉安娜有种找了那么久的答案,结果答案贴在自己脑门上的感觉。 “怎么了?”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突然停下了,脸色也变了。 莉莉安娜压抑住自己的激动,看向克里斯托夫问道:“克里斯,你……记不记得,或者知不知道,图书馆中间的那个辅助装置,大概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第134章 电梯(1) 在从兰斯洛特别邸回到斯诺怀特府邸后,莉莉安娜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房间,嘱咐旁人不许打扰。 电梯……电梯……莉莉安娜一边尽力回忆着位于图书馆中央的那个大型辅助装置的外观、走在上面看到的各个部分的形状、它的升降、变化方式,一边比对着手里的图纸。 克里斯托夫回答她说,那个装置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落成。莉莉安娜通过自己的年龄去判断,这个时间凯瑟琳·萨沃伊肯定还活着,可惜图纸上没有写时间,不然就能直接对照了。 “如果这个东西是负责楼梯延展的……也就是说,楼梯和栏杆部分没有画在图上,怪不得我一开始觉得这玩意儿像个火箭发射架……然后这里,这个模块复用了三十五次,会不会是起抬升作用的装置?这个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如果把它想成侧视图……还有这个盘子!如果把这个看作是一个按钮……” 莉莉安娜急切地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她激动得手都在发抖。虽然是连蒙带猜,有生搬硬套的嫌疑,但在她眼里,这张图纸真的慢慢就和她记忆里的那个繁复华丽、伫立在图书馆中央的大电梯重叠在了一起。 “艾丽薇特……我找到你了……你就是艾丽薇特吗……”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拂过她唯一确信功能的两处地方,因为那里都有娟秀的字迹标注着“魔矿石放置于此,若使用右移换位法,应将该处镜像翻转”。 莉莉安娜记得,当初带领他们参观这个装置的老师说过,“电梯”的魔矿石分别放置在图书馆的地下室和天花板。 学生们平时不会去地下室,所以那个魔塔的老师掏出钥匙打开了通向地下室的门、带领他们去远远地看了一眼,在复杂的金属机械装置之间,巨大的魔矿石不断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就像是一个钢铁巨人的心脏,多看一秒眼前都会留下长长久久的青色。 女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寻觅了那么久的、有关这个身体亲生母亲的踪迹,其实就在她的身边。尽管她不是真正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但是此时此刻,她还是感到了一种奇异的——仿佛亲人还默默守护在她身边的激动。 但如果她这一番研究和推论是对的,也就意味着——莉莉安娜突然又有些难过,她这个身体的亲生母亲留下的、规模最宏大的作品,被她没有控制好的魔法给不小心弄坏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当晚,瑞拉正在公共的浴室里洗刷自己,顺便检查晚上练习剑术的各种伤口有没有愈合好。 克劳尔虽然已经回来了,但刚刚长途旅行过,而且之前约定了今天福兰特会继续来陪她练习的——这种事情瑞拉实在指望不上莉莉安娜,和莉莉安娜比剑就像拿羽毛逗小猫似的,看她张牙舞爪很好玩,但实在精进不了自己。 而且瑞拉觉得,练习剑术还是和福兰特一起更自在。 克劳尔在指导她时十分小心,如果肢体不小心接触多了,比如瑞拉不小心栽倒在了他身上,他会立刻拉开距离并且和瑞拉道歉,哪怕瑞拉大大咧咧地表示不介意,他下一次还是会这样。 如今,她也做不到大大咧咧了,克劳尔一碰到她的手,她就想起那个落在额头上的吻,然后觉得浑身上下都有奇怪的电流在乱窜,让她慌了阵脚和节奏。 和福兰特就没有那么多顾虑,毕竟他们是亲兄妹,他很自然地就手把手地纠正起瑞拉的姿势来——这让瑞拉不禁想起最初的莉莉安娜,也是张牙舞爪地对她说“你是女主角,这个世界的男人都会无条件的爱上你,包括你的亲哥!”,现在回忆起这句话,简直让她差点笑出声来。 当然,瑞拉还没有意识到,看到自己的妹妹笑得高兴,福兰特心情也会跟着变得很好。 在乔瑟夫还小的时候,福兰特就教乔瑟夫练习剑术,从前脑子里想过很多次和妹妹重逢的场景,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也有机会教妹妹练剑。 “对了,莉莉安娜最近学得怎么样?”瑞拉也不忘关心莉莉安娜的练习情况。 “她——挺好的。”福兰特顿了一下才回答。 比起教莉莉安娜,他更喜欢教瑞拉,这是因为和瑞拉在一起他很轻松,无论做什么他都知道他们是亲兄妹,握住她的手、接住她、因为纠正各种动作碰触她,都不会让他感觉到什么异样。 但是和莉莉安娜在一起……福兰特总是绷紧着自己的心弦。他忍不住想要多碰触她,但又会立刻唾弃自己,他甚至担忧莉莉安娜离他太近的话,会窥探到他那些隐秘而不可言说的心事。 但把她交给家里的骑士,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在那些纠结的荆棘之中,滋生的甜美花朵总会让人短暂地忽视掉尖刺的痛楚。 “你很灵巧,但是力量差一些,虽然灵敏可以抓到时机,但如果力量太悬殊,有时机也很难把握住。这是短时间练习不来的,你也不要着急,”福兰特对瑞拉说道,“剑术比赛这种东西,就算没有名次……你也不会没有去处,不要担心这种事。” “我不担心,我只是想变强一点儿。”瑞拉举起自己手里的剑,“我参加比赛也不是为了找去处,我想知道自己还差在哪里,学院平时的课程总有种不太严肃的感觉,我想比赛的时候大家会认真一点。” “你如果还想练习魔法,我也可以陪你。”福兰特说道,“任何时候。” 瑞拉感谢了福兰特的好意,但是她打算先练习风元素魔法、雷元素魔法和火元素魔法,她琢磨着,制空权很重要,所以她想先在这段时间掌握飞行。 之前一直看不太惯皇太子,结果走上了和他一样的道路,回忆当初那家伙因为练习飞行一头撞在她的窗户上——都有点儿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总之,今天的练习感觉很好,随便搓了搓头发、把它们像拧抹布一样豪迈拧干,然后打开宿舍的门,瑞拉看到了莉莉安娜愁眉苦脸地蹲在最里面的凳子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也不知道等了她多久了。 “怎么啦?”之前没有约定过,瑞拉赶紧把宿舍门关紧,走过去问道,“今天不是去找兰斯洛特吗?怎么一脸难过呢?” “好消息,我可能知道‘艾丽薇特’是什么了,”瑞拉刚走过去,莉莉安娜就伸出手来抱住了她的腰,在她衣服上蹭了蹭,垂头丧气地说道,“坏消息,我好像已经把它给整坏了。” 而就在莉莉安娜和瑞拉解释她的猜想和推测时,她曾经意外造访过的那个房间门被又一次推开了,在纷飞的尘灰中,皇家骑士团的大团长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一片黑暗。 “因为只是没有抓住的小动物,我们就没有上报。”在他身后提着灯的侍卫用诚惶诚恐的语调解释着屋子里的狼藉,“然后——因为上面反复重申过,这些都是皇家的财产,我们不敢用自己的手去碰,万一造成了破坏,我们实在担当不起……” “在门外待着,有需要解释的地方,我会叫你们的。”团长听厌了耳边一直缭绕的喋喋不休,说来说去,都是在推脱责任而已。 第134章 电梯(2) 今天的皇帝陛下听取了来自魔塔的报告,这份报告让陛下大发脾气。 魔塔集全力仍然无法完成那个辅助装置的修缮,还因为保存不善损毁了两张图纸。这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艾丽薇特”这个名字,居然向陛下进言,希望得到来自皇宫的帮助寻找“艾丽薇特”,看能不能从“艾丽薇特”手上得到第三份、由设计师本人保留的图纸。 团长当时并不在场,但听说皇帝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震怒,他把魔塔过来的所有人都大声呵斥了一遍,怒斥他们刻意隐瞒图纸损毁的问题、直到工期已经拖无可拖才来告知,一群人每年从皇宫拿走大量的预算,却连一个二十多年前的装置都修不好,居然还异想天开,想让皇宫去追查一个随意刻在装置上的名字!简直是让整个王国都来看笑话! 如此一番发作之后,没有人再敢提“艾丽薇特”相关的事情,都是带着后背被冷汗湿透的衣服脸色苍白的走出了皇宫,没有人还在思考今天的事情会给他们的前途带来多大影响,他们只感谢圣神,让他们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 “让米歇尔在学院另外找个地方做图书馆,那个地方就暂时封闭起来,停止修缮装置,由骑士去把守。”傍晚,皇帝召见了团长,“绝不能让那孩子知道关于她母亲的事情,她会怨恨我,如果她真的如你所说,有那种超越元素的魔法,这份怨恨可能会毁了整个王国。” 团长沉默不语。他其实觉得,比起隐瞒,皇帝更需要做的是补偿。 今天的事情已经证明,当年他们做了那么多事情,也没能杜绝“艾丽薇特”在多年后重见天日的可能性,如今他们再做什么,同样也不能保证那个女孩能永远被蒙在鼓里。 “我也许知道第三份图纸在哪里,陛下。”他说道,他不想让那个装置就此成为一堆破铜烂铁,男人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整齐堆放了小山高的图纸的长桌,以及那个总是安静的,坐在桌边拿着羽毛笔的,满脸青斑的女人。 她会怨恨吗?团长觉得皇帝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他自己,则没有资格去想。 长满了藤蔓的窗户透不进一丝月光,已经年老的骑士缓慢地走入了这个嘎吱作响的房间,这么多年过去,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只手,而此时,作为义肢的肢体被魔法熔炼成不同的零件,巧妙地固定住摇摇欲坠的地板,让这里能承载住他的重量。 没有刻意和任何人提过,骑士在凯瑟琳·萨沃伊死亡后,一直有意无意地学习着魔法辅助装置的相关知识。 他学得很艰难,这些东西不像他与生俱来的金元素魔法,充斥着精细的、古怪的、让人脑袋发痛的内容。它不需要拳脚和力量,所以可以被一个纤弱的女子握在手中——他试图把它们接过来,握进自己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中,但这么多年之后,他也觉得自己还在它的门边徘徊。 他跪下来,借助魔矿石灯散发的光芒看着从长桌上倾塌下来的杂物,被灰尘蒙住的长长卷宗,就像一片凝固的瀑布。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啦,骑士听到自己的心在说,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吧,或者你们从来都不认识我,我对你们来说,对她来说……一直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个长久无人问津、也没有刻意打理过的地方,一张张图纸却都被保留成相对完整的模样。骑士用自己还有人类皮肤的那只手轻轻摩挲过那些纸张,他知道自己该辨认哪一张上写着“艾丽薇特”,但是他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女人的签名上。 他想起女人说,如果很喜欢这个作品,签名就会写得很奔放,如果觉得差强人意,就会签得十分工整。她说这话的时候刚刚有身孕,脸上的青斑还没有淡去,说话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很平静,但骑士看着纸张上奔放的笔迹,没来由地就想象起她脸上带着灿烂笑容的模样,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艾丽薇特’只是放在图书馆里,实在有点可惜,”她唯一有一次表现出明显的失望,是谈论起那个装置的时候,“它可以做很了不起的事情,好吧,现在确实没什么必要,但我希望陛下能让它有一天派上大用场呢!” 凯瑟琳,如果你知道,你的得意作品,被破坏、被尘封,你留下的唯一血脉,被送去遥远的北方……你会怨恨吗? 骑士询问着除了自己没有他人的小屋,回答他的只有在空中缓慢下落的尘埃。 一张又一张,骑士慢慢地寻找着,他只在最后那张图纸上看到了“艾丽薇特”的字样,但这里的“艾丽薇特”指的显然是如今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 女人很想在最后再给女儿留下一些东西,她除了把一个家传的老旧镜子郑重其事放进女儿的行李、叮嘱骑士一定要把它带进皇宫之外,还想再为女儿设计一个什么东西。 但这张图纸,她没能画完,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个母亲想给女儿留下的最后一个礼物是什么。 “艾丽薇特”的图纸不在这里吗?骑士觉得不太对,有意无意地,他记住了很多装置的名字,这里的图纸有不少是在“艾丽薇特”之前就绘制完成的,没道理只有“艾丽薇特”消失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令人在意的东西。 在魔矿石灯的映照下,那张被压在最底部、也就是一开始应该在书桌最上面的图纸上,有几道明显的、类似手指划过的痕迹。而他再仔细查看了四周,轻而易举地就在看似混乱的各种纸张之下,看到了几个小小的、已经又被灰尘蒙了浅浅一层的鞋印。 哪怕是对于女人来说,这个鞋印也算小的……骑士瞬间想到了凯瑟琳·萨沃伊的手和脚,也是比常人小一些,从前他都不好意思承认他有仔细观察过这些,但这种认知却让他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 不对,凯瑟琳·萨沃伊早就死了,他后来去看过她的坟墓,她不可能还活着。 那是谁来过?难道是谁来这里,专门带走了“艾丽薇特”的图纸?有人预判到了“艾丽薇特”会损坏,所以提前一步到这里来,带走了它吗? 骑士想起了之前的种种猜测,他低头仔细查看那个鞋印,然后他回忆起那天在夜幕中看到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她和母亲一样,拥有小巧的双手。 男人瞪大了眼睛,他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惊讶慢慢变成了悲伤。紧接着,他伸出脚去,用力碾过了那枚脚印,把它的痕迹全部擦除干净。 一切都是他没有什么根据的臆想,但骑士发自内心地认为,皇帝并没有资格拥有“艾丽薇特”,他已经冷眼旁观了太多事、太多秘密,它们终于像一只又一只蚂蚁,把他自认为坚实不可动摇的忠诚啃噬出了一条细微的裂痕。 他决定向皇帝报告,他没有在这里发现“艾丽薇特”的图纸,可能凯瑟琳·萨沃伊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它保留在这里,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散落各处的金属重新铸造成团长的手臂,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于走廊,掩盖了又一个可能引发波澜的秘密。 孩子,如果真的是你来过,你母亲的东西……理应由你保管,“艾丽薇特”,理应由艾丽薇特所有。 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但我仍然希望你不要怨恨这个王国,虽然它辜负你颇多……我们辜负你和你的母亲太多。 第135章 格林夫妇(1) “小心!”克劳尔驱使着树枝连结编织成一个柔软又茂密的网,把从空中掉落的瑞拉给接住了,“有受伤吗?” “没有,好着呢!”瑞拉就像滑滑梯一样从树枝上溜了下来,说话间已经不动声色地把手臂上的划伤给治好了。 瑞拉很快乐,今天的练习让她回忆起了小时候在小山和树丛里乱窜的无忧时光,虽然依然无法长时间的停留在空中,她也丝毫没有沮丧的感觉。 “吃点儿东西吧。”克劳尔从旁边的篮子里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食物,抬头看着已经爬到顶的太阳,“你最近进步非常大,真是吓人一跳。” 瑞拉想了想,没有在这里的语言库里找到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特别符合的俗语,她张开嘴咬下一口,手里的面包瞬间少了大半。无论是练习魔法还是剑术,都特别消耗体力,女孩最近一顿能吃从前的两倍还多。 “我来之前去了一趟救济院,和那位厨娘大婶说了你要准备比赛,所以最近不能回去看他们的事情。”克劳尔一边说一边打量瑞拉,他有点儿担心瑞拉会说他是“自作主张”,但女孩一点儿都没有生气,还笑着感谢他。 青年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继续说道:“她一开始很高兴,说要去圣神殿为你祈祷、让你能拿到一个好名次,但后来又担心起来,问我会不会有危险,说要去找邦德先生,给你多准备一点儿治疗伤疤的药膏。” “苏珊大婶就是这样的,我还担心和她说了,她又唠叨一堆‘万一这种比赛伤了你的脸怎么办’之类的话,没有说真是太好了。”瑞拉虽然在休息,但是还在试图控制风精准地吹起她额头上的碎发,“不过克劳尔,你就这样陪我练习没有关系吗?我肯定没有办法帮助你进步的。” 克劳尔笑起来,阳光把他亚麻色的头发照出温暖的光晕。他没有告诉瑞拉,厨娘大婶的确紧张了她的脸,还很认真地对他说:“老爷,你喜欢我们瑞拉,可不能只喜欢她的脸!如果你要是只因为她脸上受了伤就抛弃他,那以后我在的时候,一定不让你进我们救济院的门!她是个勇敢的好姑娘,抵得过至少一个半男孩,魔法的事情我们这些人虽然不懂,但打架都是很危险的,老爷可要好好保护我们瑞拉啊!” “我没有什么关系的,就算练习,能力的极限也就在那里了。”克劳尔回答道。 虽然这么说,但今年的比赛,克劳尔打算拼上自己的全力。 他之前参加的剑术比赛都没有拿很高的名次,因为名次高了,人们就会开始把他和他的兄长放在一起比较,他知道这是父亲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但如今,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想为瑞拉开辟一个新的容身之所——就像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拥有整个赛尔斯、可以随心所欲地让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开心一样,他也想为瑞拉做这些事。 在一片崭新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让瑞拉放手去做她想做的一切,而他则守候在她的身边,分担她的忧愁,也参与她的快乐——这样的未来令克劳尔欢欣雀跃,即使他这次回到米里德也和从前一样不太受欢迎,想到这是在帮助瑞拉,他也甘之如饴。 他要变得强大起来,只有拥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在瑞拉即使暴露了圣神信使身份的时候也能保护她、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四个家族当作战利品一样争夺。 克劳尔已经默默下定了决心,他不会回到米里德做一个庸碌一生的家臣,他要争取自己的领地、自己的爵位,等他拥有这一切的那一天,他才会郑重其事地伸出手去,向瑞拉问出“那个问题”。 只是可惜,这一趟回米里德,他没有能打探出瑞拉想要的答案。他本来想悄悄跟着一队流民一路返回米里德,但那些平民行进的速度实在太慢,而且还贫病交加、越走越艰难。 克劳尔担心自己贸然提供帮助,会引起米里德的警觉,一旦父亲和兄长认为他在试图窥探家族中秘而不宣的一些事情,那他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但是如果单纯旁观,这些人走不走得到米里德是一个问题、他长期离开首都也会引起父亲的猜疑,还很可能因为跟踪这些流民错过剑术比赛。 心中一番考量后,克劳尔以为妹妹庆祝生日的理由先行返回了米里德,并且在米里德逗留了一段时日。 米里德非常平静——这么说也不准确,春天是米里德最忙碌、也是最美丽的时光。自从多年前的一场奇怪干旱后,莱恩家族指挥着麾下的土元素魔法师修建了诸多可以截留上游水源的巨型水塘,这种举动虽然引起了下游一些领地的抗议,但这些抗议就像隔着靴子瘙痒,实在没有什么用。 “呵,你不去守着那位斯诺怀特家流落在外的小姐,跑回来做什么?”听到兄长询问这个问题,克劳尔知道自己必须踏上返程了,但是他这些天确实没有发现米里德有任何异样——或者说,“没有异样”本身也是异样的一种。 显然,这里没有任何人在为迎接大量的流民做准备。克劳尔觉得,父亲和兄长肯定也意识到了,在王国范围内招纳流民已经引起了诸多注意,所谓的新开垦出来的田地,连一个村庄的规模都不够,很像是应对外界各方窥探、临时决议拿出来的一点土地。 “哎,这种事情哪里是随便能打听到的,如果给你惹来了麻烦,也不好。”听到瑞拉叹了口气然后这样说,克劳尔反而更难受了。 他想,瑞拉和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关系那样好,这种事情,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和福兰特·斯诺怀特可能都会帮忙,和这些手握家族实权的人一比,他实在是太逊色了。 但如果他拥有他们的那些东西……如果他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他不会做得比那些人差的,他的魔法并不逊色兄长,他差的只是一点点运气。 这些从前想一下都会让他吓一跳的念头,却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没于他的脑海,让他觉得心中像是有一个巨兽在低吼、震动着这些年一层又一层套在他身上的枷锁。 “我试试吧。”克劳尔接过了瑞拉递过来的那一小块“蝶栖木”,他觉得这种单纯依靠自身魔法的事情,没有道理再让瑞拉失望了,“你的意思是,想让其他木头上也出现类似的痕迹吗?” “不,不在木头上试。”克劳尔看瑞拉从她的旧布口袋里拿出了好几个扁扁的盒子,她没有打开它们,只是对他说,“这里面——呃,是我制作的一些——” 完了,没有给培养基取个这里的名字,瑞拉挠挠头。不过,这个“培养基”也只是她借助这里能有的材料配置的,条件不足无法讲究,消毒也只是架在药釜上简单蒸煮了一下——不过,有魔法还是好,再也不用担心凝结的水流到培养基表面上了。 “这是,我发明的土!”瑞拉简单粗暴地给手里的东西取了名字,“我想请你试试在这上面……把那个木头上的东西,移到这里,让它们生长起来。” 这个木头上,有什么东西? 克劳尔知道,蝶栖木是很神奇的一种药材,米里德的木系魔法师当然也想过多多种植它,但是哪怕是从蝶栖木上落下的果实,再进行播种出的树苗身上也不会有类似的花纹,更不会有与母株相同的效果,大家只能解释为:这种木头是圣神的恩赐。 但瑞拉说上面有东西……而且是只有他这样的木系魔法师才可能感受到的东西,克劳尔决定听从瑞拉的话。毕竟,如果这种木头是圣神的恩赐,瑞拉作为圣神的信使,肯定对它更为了解。 “最近不太见到斯诺怀特小姐和你在一起,没发生什么事吧?”回到首都之后,克劳尔发现了学院发生的种种变化,最明显的当然是从前总是和瑞拉黏在一起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不见了。 “她最近比较忙。”瑞拉含糊地回答道。 第135章 格林夫妇(2) 意识到自己破坏的图书馆“电梯”极大概率出自原主的生母之手后,莉莉安娜十分愧疚。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学院也传来了新的消息:原来的图书馆将无限期封闭,所有藏书会被转移到其他地方,继续为学生们提供借阅。 “这说明,他们很可能没有能力修好‘艾丽薇特’。”莉莉安娜说道,她握紧拳头,就像发布宣言一样发布了自己的决心,“我想,如果魔塔和皇宫的力量都修不好那个装置,那就说明,魔法能力不是辅助装置的关键。” 简而言之,三个“组织”里的姑娘都找到了要做的事情,她们不再单纯地成天待在一起对纸空谈,而是为了自己的目标开始奔波努力: 瑞拉目前以训练剑术和魔法为先,在接下来的剑术比赛上尽情发挥、试探一下自己的元素魔法在王国的同龄人里到底是什么水平; 莉莉安娜抓紧查阅魔法辅助装置的相关书籍,同时也在新的图书馆里查找更多关于圣神和魔神的线索,有没有可能让自己和瑞拉的光暗魔法再上一个台阶; 凯特则继续在自己的“故事”之路上摸索,得知伯爵夫人为自己的故事提了意见后,小女仆吓得不轻,但很快又重新拿起笔,打算根据那些意见把自己的第一个故事再写一遍。 “想来想去,现在也只能让邦德先生尽力劝告一下遇到的贫民窟的那些人,就说去米里德的路太远了,很多人走到一半都放弃了,让他们想清楚。” 由于克劳尔没能带回什么新消息,女孩子们意识到自己目前已经无法做更多事,瑞拉最后下了个阶段性的结论:“如果真的是让那些人去秘密挖矿……但愿莱恩家能像斯诺怀特家一样,给这些人提供足够的吃喝,还有栖身之所。” “我们先要把自己武装起来,以后才不用一直坐在这里做无用的祈祷。”莉莉安娜给瑞拉打气。 “是,如果这个王国的未来真的不太平,我们现在多进步一点,说不定都意味着之后多救好多人呢!”瑞拉也握了握拳头,让自己从负面情绪里尽快摆脱出来。 “这是我以给那位老先生做衣服为借口,让裁缝做的几件衣服,我撒谎说老先生年龄大了,也需要救济院的孩子做帮工,所以还要几件男装,衣服都做得偏大,不然裁缝可能会认出这是我和凯特的尺码。”莉莉安娜取出了几件衣服,交给瑞拉保管,“接下来,我来宣读最新一版的应急预案。” “我们必须认识到,如今的平静生活随时都可能被打破,我们不生活在焦虑中,但是不能毫无准备。” 凯特拿着纸笔在旁边记录,虽然这些纸张每次结束后都会被瑞拉烧掉,但女仆想通过这种方式练习自己的读写。 “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听到了这个‘词’,或者看到了这个‘标记’,这就意味着,我们进入了应急状态。我将担负起集合你们的责任,在我找到你们之前,你们都不要惊慌,也不要乱走,特别是凯特,我能随时瞬移到瑞拉身边,但不能瞬移到你身边。” “然后,如果我们在乔装出行的过程中不得不与陌生人打交道,那么我们的角色是——” “辛德里·格林。”瑞拉用一个粗粗的嗓音说道,“我是一个游走四方,居无定所的治疗师,祖上有点儿贵族血统,但家里早就败落了。” “我是凯瑟琳·格林,辛德里·格林的妻子,是个平民。”莉莉安娜接话道,“我们是新婚夫妻,我为了爱情离开了在北方的家乡,我的丈夫去哪里,我就跟着他去哪里。” “我是……我是格林夫人的表妹,啊,不好意思,我是凯瑟琳姐姐的表妹,我小时候也生活在北方,我们家里遭遇了瘟疫,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来投奔姐姐,我叫……安·佩姬。” 女仆很不好意思,因为安·佩姬是她第一个故事里女主角的名字,女主角可是一个高贵的公主呢。 但这些事情,都不能和克劳尔说。一别数日,瑞拉虽然已经不会再因为回忆那个印在额头上的吻惊慌失措了,但当对上青年的眼神——哪怕只是十分温柔的、不带任何欲望的注视,她依然会条件反射般地转过头去避开。 其实瑞拉有时候也有冲动,想把很多事情都告诉克劳尔、甚至直接邀请他加入她们的“组织”,做她们的“同志”,但每一次,她都忍住了这种冲动。 就像莉莉安娜拼命想办法要向兰斯洛特隐瞒她的魔法一样,她也不能轻易让莉莉安娜暴露在克劳尔面前。 因为克劳尔·莱恩,不是单纯作为他自己存在的。在从莉莉安娜那里听闻了很多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故事后,瑞拉对于这些年轻贵族也有了更多的认识, 这些人的家族带给他们荣耀和优渥生活,也带给他们束缚和制约,让他们必须要站在家族的立场上衡量利益。她们想做的事情,和这些男人背后的家族利益,是完全相悖的 “嗯,兰斯洛特少公爵也回来了,她还需要和他见面,之类的。”瑞拉说道,“不过,我现在觉得真兰斯洛特少公爵人也挺不错,他堂姐生孩子他很上心,一直都在找治疗师。” “那这次找去的治疗师有用吗?”兰斯洛特大肆搜罗治疗师去南方的事情,克劳尔也有耳闻,如果不是皇宫中皇后和皇太后同时病重,这个男人说不定还要去找皇帝借人。 “好像还不错,”瑞拉把莉莉安娜和她们讲的话又转述了一遍,她觉得这个应该不算什么秘密,“可以走了,精神也好了,就是有时候会糊涂。” “什么样的糊涂?”瑞拉没想到克劳尔皱起了眉头,问道。 “呃……”瑞拉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时候她以为自己还没有出嫁,还待在赛尔斯,以及把兰斯洛特当小孩子,然后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但苏珊大婶说,女人生孩子都是要变傻的。”瑞拉发现克劳尔脸色变了,“怎么了?” “我……我也不确定会不会有联系,”克劳尔缓缓说道,“只是,我父亲有一个妹妹,她待我很好,死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那年,她丈夫的领地传来了两封信,一封是报喜,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母亲和孩子都平安,但拆开第二封信,就说她死了,因为两封信间隔很短,是同时送到米里德的。” “怎么会这样,不是第一封信说母子都平安吗?”瑞拉瞪大了眼睛。 “我后来才知道,她生下孩子之后,大家都以为度过了难关,还在纷纷庆贺、讨论新生儿的资质时,仆人突然来说,母亲就像受到了魔神诅咒一样浑身抽搐、听不到任何人说话,治疗师也束手无策,大家都围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 “魔神诅咒?难道说,你的那个小姨,一开始也是——像兰斯洛特的姐姐一样糊涂?”瑞拉感到一阵紧张,立刻问道。 “是的,虽然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但我记得……去探望她的时候,她会分不清过去和现在,那时候的人也是觉得这很正常,谁都没有想到最后会发生这种事。” “但——可能只是巧合罢了,”克劳尔看瑞拉呼吸急促起来,赶紧说道,“谁都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系,我后来也再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了。” 话是这么说,但这种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瑞拉一下子站了起来,她觉得需要尽快把这件事告诉莉莉安娜,再让她转告兰斯洛特,不要轻易放松警惕。 “呃,瑞拉,如果你要告诉斯诺怀特小姐,请不要提及我。”克劳尔说道,“如果兰斯洛特少公爵知道是我提出的这个可能,他也许会……就是,我们两家——” “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他不会在这种时候猜疑你的,你说谎对你有什么好处?但你要是担心,我就不说。”瑞拉点点头,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一跳,就被脚下的风给托了起来,这一次她在空中停留了半分钟左右,这是她这几天的最好成绩了。 瑞拉感觉,这件事就算说了,治疗师也不一定有办法。毕竟莉莉安娜讲过,福兰特的母亲就是在生育小儿子的时候死去的,整个瑞诺卡的治疗师都没能救下她——也就是说,很可能需要她来做点儿什么。 要出手吗?瑞拉一阵纠结,兰斯洛特应该已经在怀疑她的身份了,此时再主动帮忙,基本就等于把自己的能力直接昭告他了吧? 第136章 盒中猫(1) “我倒觉得,这个和兰斯洛特家的‘湮灭’诅咒没有关系,克里斯说得很明确,那个东西只针对直系的家主,他的堂姐是旁系,而且不是家主,非要把两件事关联在一起,我觉得有点儿勉强了。”从瑞拉那里听说了克劳尔的怀疑后,莉莉安娜陷入了沉思。 “不过,你一说,我想起,我好像在从前的电视剧里也看过类似的事情,这是一种病,好像算癫痫的一种?”莉莉安娜仔细又回忆了一遍上次克里斯托夫对他堂姐状态的描述。 她当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电梯”给占据了,导致没有立刻产生联想:“咱们谁都没有亲眼见过,但你说得对,这种所谓的概率事件,落到个人身上就是零和一。” “那你看的电视剧有没有讲过,我们在那边是怎么治疗这种病的?”瑞拉问道,她关心的是有没有什么常规手段能救助兰斯洛特的堂姐。 “我想一想啊……那个剧我很早之前看的了,因为我觉得它烂尾了也从来没有二刷过……我就记得那个角色突然就死了,好像是演员不想演了,编剧就给她直接写死,我还说这也太随便了。” 莉莉安娜敲敲自己的脑袋,她一时间想不起来,于是她试探着在脑子里问道:“喂,你不是说把我脑子里的记忆全都学习完了吗?你帮帮忙啊,我不记得了!” “第一,我不叫喂,你有点儿礼貌行不行?” 莉莉安娜瞪大眼睛,她只是突发奇想随口一问,没想到真的得到了回应:“那第二呢,快点啊!” “你要是不说一句有用的,能不能就不要说话啊!”又只得到一阵沉默的莉莉安娜暴怒,把旁边拿着笔的凯特吓了一跳,“不是,我没有说你们。” “好吧,我自己想,给我点儿时间。”莉莉安娜抱着自己的脑袋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我只记得……这种病一旦发作好像就没有救了,所以只能让它不要发作。” “你这不也是废话吗?”她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个戏谑的、雌雄难辨的声音。 “我——”莉莉安娜气得差点抓起手边的墨水瓶朝墙上扔了出去,但是那个讨厌的神又不在墙上,扔了也没用,她气鼓鼓地忽略了这个声音,下决心再也不要找这个东西寻求帮助。 这该怎么办呢?莉莉安娜感觉很纠结,虽然从未谋面,但听克里斯托夫讲起来,她对他的堂姐是很有好感的,感觉是一个十分温柔善良的女子。 而且,莉莉安娜能感觉到,在克里斯托夫的母亲跳海后,安妮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虽然克里斯托夫没有长篇大段地描述过他和堂姐是怎样一起长大的,但莉莉安娜判断,这个姐姐陪伴他走过了当初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就算没有到长姐如母的地步,这份情谊肯定也超过了寻常堂姐弟。 所以她很担心,克里斯托夫之前才发现母亲当初不是为了殉情、而是为他死的,如果紧接着,这位填补他这些年内心空缺的姐姐又死了……这个打击有点儿太大了,哪怕不会让克里斯托夫崩溃,肯定也会对他造成特别严重的影响。 莉莉安娜一直都有隐隐的感觉,克里斯托夫不断搜罗治疗师朝堂姐那里送,“不信任堂姐夫”其实都不是什么理由,他其实是在害怕失去姐姐。可预见的,如果安妮·斯汀森死了,他一定会认为这都是因为他不够努力、不够尽心。 瑞拉看着莉莉安娜,她在等莉莉安娜向她提要求,但是莉莉安娜一直保持沉默,瑞拉意识到,莉莉安娜不会主动去请求她帮助。 莉莉安娜确实说不出口,她知道,“救安妮·斯汀森”这件事里有太多自己的私心,而这个请求还会把瑞拉完全暴露在克里斯托夫面前,和她们当下的行事方针是完全相悖的。 “其实,我有个办法,应该百分百能救下兰斯洛特的堂姐。”瑞拉等不到莉莉安娜开口,于是她开始说她昨晚回去琢磨了一晚上的方案。 “格林小姐是打算使用魔法吗?”凯特用崇拜的眼神看向瑞拉。 “那不就意味着——”莉莉安娜急急开口 “不一定,我昨晚上想了个办法,你们听听看成不成。”瑞拉举起一只手示意莉莉安娜先不要急,她说道,“莉莉安娜,你说过,兰斯洛特应该在感受到你受重伤的那一天之后,就开始怀疑我了。” “是的……因为那晚上只有你留宿府邸,这个范围太小了。”莉莉安娜说道,“我其实后来一直在等他试探我,但是他没有和我打探过你的事。” “我就在想,反正他都怀疑了,我们保持现状就行。”瑞拉拿起一只羽毛笔,在纸上随便画了几个豪迈的方框,“现状是,他知道莉莉安娜重伤过、一夜之间全好了,所以她身边有一个十分厉害的治疗师——或者有治愈魔法,都差不多,然后他怀疑这个人是我,但没有切实的证据。” “没有错,是这样的。”莉莉安娜点头赞同了瑞拉的结论。 “你现在瞬移的间隔时间已经很短了,而且你能随时瞬移到兰斯洛特身边,”瑞拉用手里的笔点了点其中一个方框,“这意味着,你有能力制造一个黑盒。” “你是说——”莉莉安娜呼吸一窒。 “猫是死是活,要打开盒子才知道,反之,如果克里斯托夫不打开这个盒子,那他依然锁定不到我。”瑞拉在方框上画了一个圈,“而且,这件事咱们不白做。我觉得你可以用这个事,让他为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但印证起来又很危险的猜想盖棺定论。” “什么猜想?”莉莉安娜还在琢磨瑞拉刚刚说的“黑盒”,觉得有点儿跟不上瑞拉了。 “你说过,他答应婚约,意味着他知道你是谁。”瑞拉看了一眼凯特,如今把“预备”的事情说开了,她和莉莉安娜也可以比较坦然地用家乡的语言交谈这些还不打算和凯特说的事情了。 “你就对他说,你救他的姐姐,他告诉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皇帝的私生女。你也就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不用成天想着往皇家的地牢里跑,一箭双雕,如何?你觉得他答应的可能性大吗?” 第136章 盒中猫(2) “两位小姐,我没有听懂……”凯特为难地看着自己记得乱七八糟的纸,哪怕是前面没有用“神言”交谈的内容,她也听得很艰难,“什么猫……盒子……” “是这样的,瑞拉的意思是,首先,请克里斯托夫再次返回他堂姐的领地,我和他约定一个时间,然后瞬移过去,化装成他带去的一个治疗师,之类的。” 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瑞拉,如果她理解有误,请瑞拉立刻纠正:“然后,我独自进入安妮·斯汀森的房间,保持房屋紧闭,让安妮·斯汀森也处于睡眠状态,这时候,我开始第二次瞬移,到瑞拉的宿舍来带走瑞拉,回到安妮·斯汀森的房间。” “瑞拉完成对安妮的治疗,此时我进行第三次瞬移,送走瑞拉,然后打开房门,宣布治疗结束,从头到尾,在外面的人眼中,只有我走入了房间。”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觉得这个方案可行性真的很不错,“而在克里斯的视角里,他能确定的,仍然只是我身边有人拥有治愈魔法,这和他之前已知的内容是一致的。” “而我会在那天提前用魔法阵武装宿舍,保证你是从学院带我走的,我想兰斯洛特的风声再厉害,也不能大摇大摆地飞到我宿舍窗户外面看我在不在,最近也不知道是布置剑术比赛还是为什么别的事,学院里面的骑士和护卫特别多。”瑞拉补充道。 “而在治疗期间,我想克里斯应该也不会贸然对我们出手,他在那时候向我们发难,意味着永远失去我的信任,这不划算。”莉莉安娜接话道,“我会在和他协商时,把‘决不允许窥探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放在最前面,凭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一旦他答应了,还是可以信任他能做到这一点的。” “但……瑞拉,你有把握吗?”莉莉安娜问道,“因为我不懂治愈魔法的原理,还没有发作的疾病,你能治疗吗?” “这事儿我想过,我觉得是可以的。”瑞拉点头,“我之前在郊外送水的时候,不是总趁着递热水给来的人治病吗?对那些一看就是重病的人,我不敢治疗得太明显,但我也感受到了,有些看起来还算健康的人,实际上也有一身的毛病,这些人我出手反而没有顾虑。” “我想想该怎么说——就像这样,这两堆书之间放上一个板子,从外面就看不到中间有个大窟窿了,但是我碰触他们的时候,能感受到那个窟窿存在。”瑞拉抱来两大堆书,和坐在床边的两个人解释她是如何使用治愈魔法的,“而我的魔法,不是去直接填补这些窟窿,我觉得我像是在……鼓励一些细胞和组织,让它们去完成修复。” “我想起一件事,到时候请找一个理由,让我留守在这个宿舍吧。”凯特举起手,“之前格林小姐治疗小姐后睡了很久,如果这一次也需要睡很久的话,需要有人照顾。” “好,我会安排。这样,这件事我先去问问克里斯的态度,他答应下来,我们再细化整个方案。”虽然心里觉得克里斯托夫不会拒绝,但莉莉安娜还是说道,“这件事有风险,为了大家的安全,要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一遍。” 一天之后,瑞拉就从莉莉安娜那里得到了克里斯托夫的答复:“他答应了,和我想的一样,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瑞拉问道:“他没有对你提的‘想知道自己的身份’出现什么特殊反应吗?” “我为了不让他钻空子,我对他说,我要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亲生母亲是谁,”莉莉安娜挠挠头发,“然后他……十分平静地答应了,都没有讨价还价的。” “看来的确和姐姐感情很好了,”瑞拉也跟着莉莉安娜挠挠头,“我还以为他会想一想呢。” “我怀疑,他可能一早就知道我在好奇这些事。”莉莉安娜伸了个懒腰,“他预计在剑术比赛正式开始前再回一次南方,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也不多了。” 不过,克里斯托夫并没有莉莉安娜想得那么淡定。 事实上,在这一趟回南方之前,克里斯托夫就想到过,那个“一夜之间治愈了莉莉安娜”的人,应该也有能力确保安妮的平安。 他盘算了很久,要不要和莉莉安娜挑破这个人的存在、请求她的帮助,还思量了要用什么东西来交换。 但是,他总担忧和莉莉安娜谈论他推断出的“圣神信使”,会让莉莉安娜感到惊慌和不安全。而且又在首都找到了几个颇有名气和经验的治疗师、带去给安妮后也看到了效果,他就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却没想到莉莉安娜居然先一步过来找他了,而且还给他带来了一个十分严重的警告:安妮仍然处于危险之中。 看得出,莉莉安娜并没有完全信任他,在提要求的时候女孩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语气也显得很焦虑,生怕被他找到了一点能钻的空子似的。这也给克里斯托夫提了个醒:那位拥有治愈魔法的“圣神信使”,应该就是莉莉安娜的底线,要是去碰,莉莉安娜一定会翻脸。 如此思量之后,克里斯托夫决定完全按照莉莉安娜说的去做,他不会试图在安妮接受治疗期间去确认信使的身份。 莉莉安娜主动来找他、表示想要救安妮,已经是十分信任他的表现,无论她如何去掩盖,也是变相承认了之前很多她不想说的事情,男人无论如何也不想破坏这种“两个人每天都在更靠近”的局面。 至于莉莉安娜最后提的“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克里斯托夫反而松了口气,他就知道福兰特·斯诺怀特当初不是没头没脑地突然警告他一句“不要乱说”。莉莉安娜估摸着已经在背地里鼓捣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了,终于来找他了。 她想知道,就告诉她呗,克里斯托夫觉得他不说,莉莉安娜迟早有一天还是会知道这些事的。她现在那个瞬移魔法已经十分好用,去哪里都是一眨眼的事情——只要她愿意,她大概能在皇家骑士的眼皮底下散步玩,发现自己的身世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这就够了吗?”克里斯托夫觉得莉莉安娜提的这个要求太简单了,“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完全还可以提出更多的事情。” “够了,你以前救过我几次,我说过只要我有能力,就会报答你。”虽然这件事核心出力是瑞拉,但没有莉莉安娜的瞬移作掩护也不行,所以莉莉安娜也就还算心安理得地说了这句话,这也是她们共同商定的结果,哪怕抛开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可持续的合作也很重要,没必要一口气提很多过分的要求。 “我知道斯汀森子爵夫人对你很重要,所以我想出一份力。”这句话出自莉莉安娜的真心,“而且我也很希望有一天能够亲自见到她、告诉她我很喜欢那个绿宝石发冠。” “我会尽快安排这件事,定下日期,就会立刻告知你。”这句话听得克里斯托夫心里暖乎乎的,但事关安妮的安危,克里斯托夫不敢耽搁太久,因为莉莉安娜说得也很含糊,“一旦发作就十分危险”,但什么时候会发作?她也说不清楚。 “我得抓紧时间再多练习一下瞬移才行,现在的重点不在缩短间隔了,而是在准确去往不那么熟悉的地点,万一我没有准确带你出现在安妮·斯汀森的房间,麻烦就大了。”这边,莉莉安娜也有了新事情需要发愁,上次不小心跑到吊灯上被克里斯托夫给抱下来,给她的打击还挺大的。 “我会和克里斯商量,无论是我的房间,还是你的房间,我都太熟悉了,我现在需要去更多陌生的地方练习,只有他能给我提供场地了。”莉莉安娜对瑞拉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张罗,你继续好好准备剑术大赛。” 第137章 南方半日游(1) 这是在旁人看来平平无奇的一天。唯一值得拿来说道的也就是,下周的今天,一年一度的首都学院剑术大赛就要开赛了。 莉莉安娜和瑞拉还有所不知,这个看起来名副其实的“贵族的游戏”,背后其实有诸多平民参与其中——在她们尚未探寻到的灰色地带,有数不胜数的大小赌场已经开始竞猜比赛结果,大赌场的背后多是贵族、大商人,小赌场则多集中在酒馆,其中不乏想卷一笔钱就消失的骗子。 前几年都没有那么热闹,因为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连赢了三年,导致大家对冠军竞猜都失去了兴趣。但今年,皇太子的加入让整个比赛的局面瞬间变得不确定起来,让一群想要走捷径的人热情空前高涨。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在上周的今天,莉莉安娜在晚餐时和福兰特提出,她觉得瑞拉最近准备比赛十分辛苦,想把凯特借过去照顾瑞拉比赛期间的生活。 昨天,瑞拉找到了风元素魔法课的老师,和他请了今天下午课程的假,理由是她需要更多时间准备剑术大赛。老师欣然同意,还对瑞拉愿意提前请假表达了感谢,毕竟首都学院的公子小姐们规规矩矩上课的时间很少,像瑞拉这样捧场的,已经是稀缺物种了。 今天早上,兰斯洛特别邸的管家贝克低调地前往了首都学院,找到了刚刚结束了《魔物分类及分布(第一册)》课程的莉莉安娜,用苦恼的语气告诉她,别邸中发现了一起严重的偷盗行为,因为少公爵不在首都,请莉莉安娜前往别邸一趟、代为定夺。 在被马车接到别邸后,跟随莉莉安娜的梅根被请走去楼下休息,随侍她的女仆变更成了这里的女仆长,她又见到了克里斯托夫留在首都的书记官,管家和书记官将她一路送到了她和克里斯托夫见面时常用的那个小会客室。 “斯诺怀特小姐可以放心阅读里面的书籍,我会保证您不受任何事情打扰。”书记官说道,莉莉安娜打量了一下这个对她来说如同巨人的存在,觉得他确实可以轻易拎起各种不速之客、然后把他们丢出窗外。 克里斯托夫又向这些人交代了多少关于她的事情呢?莉莉安娜不清楚,她选择相信这个男人的御下之术。 她深呼吸一口气,虽然已经把今天的行动反复在心里默默推演了好几回,她还是没能改掉关键时刻手会微微发抖的毛病。 没关系的,莉莉安娜鼓励自己,今天唯一的难点就是,从安妮·斯汀森的房间瞬移到瑞拉的宿舍后,又从瑞拉的宿舍瞬移回去——往返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她还是没有万全的把握。 为了不出意外,她已经在之前练习了很多次、也成功了很多次,兰斯洛特别苑的每一个房间,她可能都已经去过一遍了。 保险起见,她们还提前准备了改变瞳色和头发颜色的药剂给瑞拉服下,以免意外发生的时候,让太多人意识到瑞拉的身份。应急预案也反复背诵了好几遍,最坏情况依然是立刻跑路,从此以“格林夫妇”的身份带着凯特闯荡天涯。 而莉莉安娜这边,她午饭时在凯特和瑞拉的掩护下,背着梅根偷偷倒掉了一大半每天都要喝的“补药”,她这会儿借着怀表壳上的反光照了照,眼睛颜色还没有发生变化,估计还要等一会儿,按照约定,等她回来之后,别邸会也会为她准备好相应的药水。 以绿色眼睛的外貌前往南方的事情也是莉莉安娜自己提出的。 她的原话是“你猜怎么着,克里斯?我也得到了一枚神奇的戒指,它可以把我的眼睛变成绿色,只是等我回来的时候,需要一点你的帮助才能把眼睛变回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后者也只是挑了一下眉毛,十分平静地回道:“那么,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安排的。”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时省力、不用多费口舌。现在,莉莉安娜坐了下来,她随手拿起了一本书架上的诗歌,每看几行就瞅瞅怀表上的时间。 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安妮·斯汀森的房间,瑞拉和凯特这一整个下午和晚上都会待在宿舍等待她; 而“留在兰斯洛特别邸吃一顿便饭”的口信,在她刚刚到这里时就已经送去了斯诺怀特府邸,只要她不在南方待得太晚,应该就不会让人起疑心。 再次把时间轴梳理一遍后,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又拿起怀表看了看。 而这一天,和莉莉安娜一样紧张的,还有安妮·斯汀森的丈夫马格努斯·斯汀森子爵。 这个男人昨天吃饭时,听说妻子的堂弟已经又如飓风一般来到了自家门口溜达时,差点放下了手里的刀叉,直接冲进盥洗室、把自己锁在里面大哭一场。 这绝不是他十分软弱的缘故!斯汀森子爵在自家领地和周边都享有不错的声誉,虽然斯汀森家族的领地拉夫尼维特面积不大,而且形状狭长、与多个领地接壤,这些缺点在子爵的手里,居然全部成为了成就如今的拉夫尼维特的重要特点。 子爵从父母手里接下家里的产业后,就认真经营、扬长避短,先是力排众议、花重金请来土元素魔法师修建四通八达的道路便于通商,然后花了多年时间,把这里打造成了连接周边的重要贸易中枢,前来的大商人无论是否有贵族血统,拉夫尼维特也都以贵族礼仪相待。 娶了兰斯洛特公爵的女儿——虽然这位公爵只是代行爵位之责,在旁人眼中,拉夫尼维特自然就是兰斯洛特派系的一员。但子爵在公开场合却十分谨慎,他一再表示“商路贯通有益四方,我们欢迎各方到访”。这种态度确实吸引了不少人,如今,在这里见到王国以外的商人竟然也不算很新鲜的事情了。 在各种场合都舌灿莲花、无论身份贵贱都能与之举杯畅饮的斯汀森子爵,唯独十分惧怕妻子的堂弟,已经到了收到信件就眼噙泪花的地步。 “少公爵来了吗?”距离他上次询问还没有过去五分钟,他又问了一遍贴身男仆。 “你不要这样嘛,他今天来看到我这么好,肯定会感谢你的。”安妮看着丈夫的表情又无奈又心疼,“克里斯是懂事的好孩子,他从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 斯汀森子爵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滑稽而委屈的抽噎,继续低头为妻子按摩浮肿的手背,他觉得在妻子心中,哪怕有朝一日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把他丢进了海里,妻子也会觉得“那是克里斯不小心的,他和你闹着玩呢”。 第137章 南方半日游(2) 今年秋天克里斯托夫就会继承爵位、迎娶他的未婚妻,并没有要和父亲撕破脸的意思,母亲如今也来她身边天天陪伴,丈夫也减少了很多外出的时间,基本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他。总之,不再日夜忧思堂弟和父亲反目成仇之后,安妮·斯汀森最近一段时日的心情安定了很多,人也不再那么憔悴。 这些属于兰斯洛特家族内部的焦虑,她从来没有和丈夫提过。安妮知道丈夫的志向,也一直希望他的那些梦想能少受到一点自己母家的干扰——但这些事情,不是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无论她愿不愿意,那些时刻关注赛尔斯的眼睛,也会在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把目光放到如今她居住的地方。 安妮从不说这些事,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坏处:那就是让斯汀森子爵一直觉得,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那么一个恐怖的、一念之间能让无数东西化为飞灰的男人,在妻子眼中却一直像她养的那些胖墩墩圆滚滚的、走路一摇一摆的肥隼鸡。 “他来了!”听到了窗外一声苍凉的啸叫,子爵一个激灵,抓住了妻子的手,“我——我听到他养的风隼的声音了!” 说话间,一只大鸟已经落到了安妮卧室的窗台上,它带来的风把层层叠叠的纱帘吹得飞起,让没有做好准备的女仆发出惊声尖叫。 然后鸟儿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安妮知道,这是它很开心的意思。虽然如今已经不太方便起身,但她也认出了,克里斯今天带来的是“天空大帝”的小儿子,那只最嘚瑟、最我行我素的小家伙,而且喜欢唱歌。 “让它进来吧。”安妮对丈夫说道,“你要是不打开窗户,它会用嘴一直敲的——它不会啄你的!最多来咬一咬你的手指,它就要去玩了。” 子爵瘪瘪嘴,挥挥手让女仆去开窗户,风隼如流星一样蹿进房间,先绕飞一圈,然后正正地落到安妮的身边,发出了一声响亮地“啊——”,然后向她张开翅膀、低下头。 在安妮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它脸颊上的短绒毛后,风隼振翅直接起飞,尾羽毫不客气地扇了旁边的子爵一下。 果然,没过多久,仆人就来通报说:“兰斯洛特少公爵大人来拜访夫人,马车已经到了门厅前。” “坐马车来的?克里斯是又带了治疗师过来吗?”安妮坐起来,斯汀森子爵赶紧过去拿了两个枕头放到她背后,“我都写信和他说不要那么费神,这些时间他该多陪陪斯诺怀特小姐。” “昨天来的人就说他又找了个治疗师,你当时在午睡,我忘和你说了。”子爵叹了口气,缩在妻子的身边是没有用的,反正都要挨眼神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站起来,以将要奔赴战场的悲壮对妻子说道,“安妮,我去迎接他了。” 让子爵惊讶的是,兰斯洛特少公爵这次来,居然没有顾得上和他摆脸色。 少公爵这次带来了一个矮小的、全身都裹在白色兜帽装里、拎着一个药箱的女性治疗师,那个治疗师似乎是个哑巴,从头到尾都紧紧地跟在少公爵的身后,这让子爵都不敢多打量她,万一不小心和少公爵对上眼睛,他可能又要喝药才能睡着了。 而莉莉安娜借助着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药箱是瑞拉从邦德先生那里借来掩人耳目用的,里面大部分东西都取掉了,免得她拎不动。 虽然有点紧张,还是忍不住打量着四周。刚刚坐马车过来时,她也透过窗户的缝隙欣赏了南方的民居,和北方与首都截然不同的风貌令她十分惊喜。 这里的民居低矮,哪怕是靠近子爵府的繁华街道也很少看到多层的建筑,她看到了很多构造新奇的马车,打开墙壁是临时的商店,关上又能赶路,甚至还有多层的大马车——她不知道,那不是马车有两层,是乘坐它的主人体型太庞大,所以才做成了这样。 “真的有人在街上跳舞啊!”虽然转过一个弯就看不见了,莉莉安娜还在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几个穿着漂亮裙子在鲜花店前用舞蹈招揽客人的女孩,她们居然是用新鲜花朵直接缝纫在简单的素色衣裙上、赤脚在街边起舞,这种景象是不可能在首都和瑞诺卡看到的。 子爵府中不再像街道上总能听到突然冒出的一段音乐和歌声,但光线通透的走廊上系着音色清脆的风铃,莉莉安娜猜测这是女主人的审美。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克里斯托夫的身后,提醒自己不要无意识地和他走到一条线上去了,现在她的身份可不是他的未婚妻。 安妮·斯汀森的丈夫倒出乎莉莉安娜的意料,气质文雅,身高也只比克里斯托夫矮了一点,对她这个“治疗师”态度十分礼貌,在得知她是哑巴后,还用手在她面前比了好几个动作——估摸着是这个世界的哑语,这下还把莉莉安娜给为难住了,只能埋头给他鞠了一大躬。 总之,完全不是克里斯托夫嘴上说的那种窝囊样子嘛,说话语气也很温和,莉莉安娜一下子就明白姐姐为什么会喜欢这位子爵了,她瞄了走在前面的男人一眼,估摸着他看不惯姐夫都是幼稚心理在发作吧,觉得姐夫把姐姐的爱分走了! “那么,安妮就拜托你了。”在楼上仆人下来说“一切都按要求准备妥当,夫人已经睡下了”之后,子爵又对她说道,因为克里斯托夫解释说“她能听到声音只是无法说话”,他没有再对她使用手语。 这个治疗师蒙住了大半张脸,唯一露出的眼睛十分美丽,如同绿色的宝石一样璀璨。子爵依稀记得妻子赠送给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的就是一顶家传的绿宝石发冠,他居然在看着那双眼睛的一秒钟遗憾了一下,那顶发冠上镶嵌的绿色宝石和斯诺怀特家族的红瞳不一定相配,但一定和这位治疗师的眼睛十分相称。 说实话,如果不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担保,子爵是绝对不会同意让一个陌生的治疗师单独和睡着的妻子共处一室、其他人还必须在门外等待的。 而克里斯托夫目送着莉莉安娜关上安妮房门的背影,直到门彻底关紧,他才转过身来看向马格努斯·斯汀森。 斯汀森子爵还握紧拳头、密切关注着屋里的动静,却突然听到对面问道:“你们这里,什么地方黄昏和傍晚最漂亮?” “啊?”子爵愣了一下,听到这个问题的迷茫超过了这个来路不明的治疗师要和即将生产的妻子单独相处的担忧,“最漂亮?” 真不是他错觉,因为对方又问道:“对啊,就是……我堂姐平时比较喜欢去哪些地方散心?” 第138章 无影猫(1) 真的假的?问这里“哪里漂亮”? 如果不是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有本能的敬畏、觉得没有人会有胆子假扮他,子爵会想走近一点儿、去仔细辨识一下眼前的人这是不是真正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 而走进房间的莉莉安娜,一眼就看到了已经在床上安静睡着的女人,四周的绫罗绸缎把她的肤色和唇色衬出了几分苍白。虽然克里斯托夫说“好多了”,但莉莉安娜乍一看还是觉得水肿得很厉害。 莉莉安娜轻轻碰触了几下女人的脸庞,没有发现她眼珠有明显转动,觉得女人的确是睡着了。 沿着房间走了一圈,查看了一下窗户,风隼盘旋在高空中,在她眼中就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为了不影响安妮和孩子的健康,给安妮使用的安眠药剂剂量非常少,所以留给莉莉安娜的时间不多。莉莉安娜环视四周,努力把这里的一切都印在自己的脑子里,她感觉不要在准备时刻吝啬时间。 深呼吸一口气,莉莉安娜拿出了怀表,看了一下现在的时间,然后她闭上了眼睛,等待失重感降临。 而位于首都的学院塔楼,已经等待了好一会儿的瑞拉和凯特正在担心莉莉安娜那边的进展。 终于,她们看到了出现在房间中央的莉莉安娜,瑞拉立刻把桌上的一小管汤剂倒进了嘴里,站稳的莉莉安娜则又一次掏出怀表,紧张地数着秒,等待冷却时间结束。 “好,到了。”为了求稳,在冷却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一分钟后,莉莉安娜才抓住瑞拉的手,“走吧宝贝儿,姐姐带你去看看这里的海——呃,我其实不确定他姐姐家也靠着海。” “等你转正了也带你去。”担心凯特觉得自己被冷落,莉莉安娜也冲凯特眨了眨眼。 凯特抓着手里的书本,紧张地注视着自家小姐抓着变了头发和瞳色的格林小姐消失在了眼前。啊,她也好想参加这些奇妙的冒险,女仆暗暗下决心,她要加倍努力,早日“转正”。 想到这里,她立刻站起来,巡视着窗户和门缝,仔细聆听四周有没有人在窥视房间里的动静。 一切正常,在她刚刚绕着房间转第五圈的时候,两个小姐就又出现在了房间中央,格林小姐有点站不稳,凯特赶紧过去搀扶。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瑞拉被搀扶着走到床沿边坐了下来,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兰斯洛特那个堂姐身上是真的有问题,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克劳尔说的那个毛病,但如果放着不管,肯定要出事的,现在我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你没事儿吧?” “我好着呢,又没有缩短时间,就是寻常瞬移罢了、”虽然这么说,但莉莉安娜还是在喘粗气,主要是紧张,好在把瑞拉安全地送了回来,过程中没有出问题,她又掏出怀表开始读秒,“那瑞拉就交给你了,凯特,我还得回去,把戏做全套。” “你小心啊。”瑞拉伸出手,用手背给莉莉安娜擦了擦汗,“那边好热,我就待了那一会儿就出汗了,你还裹成这样,小心中暑了。” “嗯呐,没事儿。”莉莉安娜用脸颊蹭蹭瑞拉的手,然后把兜帽重新戴起来,“我到时候会先回这里来给你们报平安。如果你们没有等到我,那就按应急方案来。” 而在门外的两个男人的视角里,屋里一片安静,克里斯托夫压抑着自己使用风去窥探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的习惯,不得不说,这给了他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我记得……你们这里有个厨师,会做烤得很松软的面包,顶上有一圈甜得发苦的糖,里面还塞着冰凉的奶油和水果块。”他又问斯汀森子爵,“那个人还在吗?” 子爵再次震惊了,他眨了眨眼睛,压抑着走过去“验正”的欲望,艰难地说道:“呃……我……我现在就让他给你准备一点?” “谢谢,请快一点。”克里斯托夫点点头,没有亲眼见过治愈魔法,他也不知道莉莉安娜要在里面待多久。 那个东西,安妮兴冲冲给他吃过,说是“公爵府就没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是觉得一点儿都不好吃,但莉莉安娜没准会喜欢。 “不需要另外熬煮药材吗?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在外面使用魔法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忍了又忍,但子爵还是开口了,他觉得这个治疗师比之前的那些治疗师显得古怪得多,在这一刻,对妻子的担心战胜了他对身边男人的恐惧。 “你我才多大年纪,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去了。”无论这句话听在子爵耳朵里是什么感受,克里斯托夫是发自内心地在感叹——这大半年,莉莉安娜带给了他太多闻所未闻的东西,连他曾经十分骄傲的魔法,都出现了从未接触过的空白。 “这——你都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就敢轻易给安妮用吗!” “我当然十分信任这个治疗师,所以才把她带到这里来。”克里斯托夫皱了一下眉,他发现自己真的很难在这个人面前维持住微笑,“斯汀森,你是觉得我会轻易把安妮置于危险之中吗?” 莉莉安娜听到了门外的声音,她本来是想等安妮醒来再叫外面的两个人进来,但感觉再不开门,两个人就要吵起来了。 而且她真的很热,之前被瑞拉变干燥的纱巾又被汗水濡湿了,糊在口鼻上简直就是在搞谋杀。 门被打开了,两个男人都精神一振。 克里斯托夫记挂着莉莉安娜,但也不想表现得太反常、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在看到莉莉安娜走出来的步伐如常后,他便紧跟着斯汀森子爵进入了堂姐的房间。 虽然安妮还没有醒,但看到她红润脸色和平稳呼吸的那一瞬间,两个男人的心安定了下来,自从安妮怀孕以来,她从来没有显得这么健康过。 子爵坐到了妻子的床头,他习惯性地想握一握妻子的手,然后惊喜地发现,她手背上的浮肿也好转了很多。 喜悦让他立刻打消了之前的怀疑,他转过身去看向还在门边的治疗师:“你的确本事不小!等我妻子醒来,你想要什么赏赐——你们去给她找纸笔来,你写在上面的东西,只要我有能力,一定都为你实现!” “这种事情就不用子爵费心了,人是我找来的,我会付她应得的报酬。”克里斯托夫接过了话头,“请也给她一把椅子吧。” “我还不知道这位治疗师小姐的名字。”但子爵并没有就此作罢,他反而眼神热切地站了起来,走到了莉莉安娜面前,“我想请你留下来,照料我的妻子直到她生下孩子。在此期间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把你奉为座上宾,报酬什么都好说,无论是要金币、珍奇药材还是魔矿石,你只管开口——哦不,写下来!” 这——这就不在她预料之中了啊!莉莉安娜急得差点都开口说话了,但她又想起自己现在是个哑巴,她现在感觉汗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滚,只能轻轻摇手。 第138章 无影猫(2) “子爵,我还想请她去首都,看一看我的未婚妻。你也知道,斯诺怀特小姐之前中过毒,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年初还因为我的缘故病了一场。”克里斯托夫适时开口道,“而这个治疗师,她从前没有来过南方,因为这几日水土不服都无法用正脸示人,如果把她长期留在这里,她病倒了,那反而谁都医治不了了。” “好……好吧,那请治疗师小姐留下姓名——” “安妮好像醒了。”听到克里斯托夫说这句话,莉莉安娜才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感觉,瑞拉真的不能随便给人治病——尤其是给这些权贵,今天这种“飞刀”,每做一次,暴露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哪怕是斯汀森子爵这样看起来十分温良的人,为了妻子也会想方设法地把她留下来。可预见的,如果今天出面的不是克里斯托夫,这份邀请是不会那么轻易被回绝的。 虽然没有问过克里斯托夫要如何善后——因为他说“后面的事情你一律不用操心”,但为了圆这个谎,之后斯诺怀特府邸肯定要迎来一个和她今天打扮一模一样的“治疗师”。 天杀的,可别到时候熬一堆又苦又浓的草药给她喝,她每天都得闭着眼睛灌一瓶改变瞳色的药水下去,都说是药三分毒,要是没有瑞拉在身边,她还真挺担心一直喝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安妮·斯汀森抖了好一会儿眼睫毛,才在丈夫的轻声呼唤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有些迷茫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盈过,她吓了一跳,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然后感受到了一阵富有活力的回应,她并没有因此感到太多不适。 安妮觉得,之前一直笼罩在自己脑子里的那一层若有似无的、朦朦胧胧的雾气消失了,不需要旁人帮忙,她就自己坐了起来——这个灵巧异常的举动吓了还在仔细观察她反应的两个男人一跳。 “安妮,你还想去喂维提卡小虫子吗?”克里斯托夫提问道。 “维提卡已经去世了呀,我把它埋在了它最喜欢散步的海滩上。”安妮皱起眉头,“为什么突然提起它?” 嗯,单独问几个问题其实看不出什么,克里斯托夫想,因为安妮之前的糊涂也是时不时的。如果说,之前他找来的那几个治疗师让安妮的情况有所好转,现在安妮呈现出的状态,是任谁来看都会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很健康。 他回忆了一下这几个月安妮的日渐憔悴,再对比现在……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莉莉安娜今天的“馈赠”,是一种能让无数人顶礼膜拜的神迹,没有人会不想把这种能力紧攥在手中。 某种意义上……克里斯托夫突然想到,从前的圣神信使下场都不算好,而魔神信使此前从未听闻过,莉莉安娜的瞬移能力其实能很好地保护圣神的信使不被圈禁;而莉莉安娜会因为使用瞬移魔法受伤,圣神信使能够治愈她——从这个角度,魔神和圣神的信使并不是彼此的敌人,反而依靠着彼此。 那魔神和圣神,如果他们真的存在,他们如今真的还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吗? “我觉得很好,好久没有这样好过了!”安妮笑盈盈地回答着丈夫的各种问题,“我现在简直想起来走一会儿——” 莉莉安娜在桌上用仆人给她拿来的纸笔写道:“夫人今后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走一走,这会有助于生产。”,然后示意仆人递给子爵看。 “好,安妮,这是今天的治疗师,是还没有见过呢!她太厉害了,我真想让她留在子爵府一直陪着你。”子爵说这句话有自己的私心,他知道自己在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面前说不上话,但如果安妮自己提出想让这位治疗师留下,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说不定就会改主意。 “马格努斯,这要看治疗师自己愿不愿意,如果她志不在此,怎么能要求她只为我服务呢?克里斯,你也不许把人家强行留下来。”安妮认真地警告自己的堂弟,“我现在感觉很好,你带来的治疗师已经够多了,我每天喝乱七八糟的药水,连吃饭都是药水的味道了。” 安妮堂姐,是天使!藏在兜帽里热得汗流浃背的莉莉安娜眼睛冒星星。 能救下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她觉得也不枉和瑞拉冒着风险这么来回瞬移好几次了,回去和瑞拉和凯特说,她们也会很高兴的。 “治疗师小姐,应该还很年轻吧?这么小的年纪就居无定所,会不会太辛苦了?” 因为莉莉安娜装哑巴,所有的事情都靠克里斯托夫胡编乱造,莉莉安娜就在一边听克里斯托夫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地编出了她的假名、大概的经历。 给她编的什么名字啊,不敢当着这些人的面瞪克里斯托夫,莉莉安娜在心里记仇,当她听不出来吗,他在说她是“没有影子的小猫”! 一点儿品味都没有,完全不如凯瑟琳·格林这个假名,莉莉安娜在心里低估。 而安妮则看着莉莉安娜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小手,怜爱地说道:“可惜你不适应南方,以后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我和我的丈夫都愿意为你在这里寻找一个栖身之所,我们这里有天南地北的商人频繁往来,有一个好医生,大家都会非常尊敬你的。” “时间不早了,我就告辞了,安妮。”克里斯托夫说道,他今天是挑了叔母出门的时间带莉莉安娜过来的,毕竟叔母和莉莉安娜见过面,他不想让两个人撞上,“之后有时间,我还来看你。” “我一直说,你有时间多陪陪斯诺怀特小姐,我有马格努斯照顾。”安妮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来回奔波路上要耽搁多少时间,又要耽误多少事呢?” “我如果因为来看一看你就耽误了赛尔斯的事,那我也太无能了。”克里斯托夫看了一旁的莉莉安娜一眼,说道,“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斯诺怀特小姐的意思,她和我一样担心你,希望你能平安。” “那你要替我转达感谢才是,对了,母亲今晚会回来,你不留下吃个晚饭吗?”安妮看了看窗外,“总不至于连夜赶路吧,那也太辛苦了。” “你看,我来看你,你埋怨我没有多陪斯诺怀特小姐,我现在急着要回去,你也觉得不好。”克里斯托夫说道,“一时半会儿还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咳,安妮,少公爵有他的安排,你就不要管太多了。”子爵忙不迭地在一旁插话,“少公爵你刚刚让准备的点心,厨房应该也都准备好了。” “什么点心?克里斯他要吃这里的点心?”在丈夫下楼去送行又返回后,安妮好奇地问,她还记得第一次用这里的糕点招待克里斯时,那家伙明着暗着表示“一点儿都不好吃,完全比不上赛尔斯”的态度。 “你堂弟今天怪怪的。”把人一送走,斯汀森子爵神清气爽,再加上老婆面色红润有精神,他简直想就地翻两个跟头表示庆祝,“还问我附近哪里的景色漂亮。” 安妮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在丈夫和女仆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她想去稍微走一走,路过卧室的桌边,她看到了那个治疗师留下的字条,字迹算不上很好看,但很工整。 她想起了刚刚打量那个治疗师时,看到的她的手——因为其他地方几乎都遮盖在兜帽里,克里斯托夫说是因为水土不服长了疮,无法入眼。 但那双手十分干净纤细,说实话,有些太干净了,看上去皮肤也很细腻。 安妮这几个月睁眼闭眼都在和治疗师打交道,这些人的手当然也干净,但因为长时间的淘煮各类药材,指甲缝隙里总会残留一些深色的药渣——而那个治疗师的手,说是贵族小姐被精心护养的双手也不为过。 “他这次有带其他人过来吗?”安妮想了想,无论是这里的景色还是厨房的甜点,实在都不是堂弟的喜好。 “嚯,安妮,我哪里有本事打探他的行踪!”斯汀森子爵开玩笑道,“但总不可能是带那个女治疗师去看风景吧?” “你说什么呢!”安妮一下子生气了,“克里斯马上就要和斯诺怀特小姐结婚了,他是绝对不会做出那种荒唐事情的!” “所以我说‘不可能’啊,你看你,说了要保持平静嘛。”子爵赶紧去安慰妻子,“说不定啊,他是想着带那位斯诺怀特小姐来看你的时候,带她去哪里散心,这个很合理吧?” “这还差不多。”安妮嘟哝道,“现在,我要去看看我的风隼——啊啊!不许你喊它们肥隼鸡!” 第139章 诅咒石(1) 斯诺怀特府邸静悄悄的,好几只雀鸟正悠闲在房顶散步,它们昂首挺胸地闯过一层层水元素链条构成的魔法阵,并不觉得自己很鲁莽——小鸟黑豆一样的眼睛看到的景象和莉莉安娜平日里看到的景象别无二致,她们都辨认不出这些元素魔法的产物。 门厅传来一阵响动,打头的鸟儿警醒地飞了起来,而走下马车的白发青年抬头,正好把惊起的鸟群映入血红色的眼瞳。走进门厅的福兰特听到了庭院里传来的动静,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给身边的男仆一边问道:“莉莉安娜已经回来了?” “小姐今晚在兰斯洛特别邸吃晚餐,稍早就已经派人来传过话了。”早就掐着时间等候在门口的管家忙不迭地回答道,“是伯爵夫人说晚上想在院子里走一走。夫人难得晚上散步,我记得她从前很喜欢在月亮下欣赏雕塑,就赶紧让几个男仆把夫人最喜欢的几个雕像搬到院子里去。” “哦,好吧,兰斯洛特不是又回南边了吗?莉莉安娜在他那里吃什么饭?”管家没想到自己喋喋不休一通,少爷却好像只听到了最前面一句话。 “似乎是别邸里有什么事情请小姐去定夺,然后就邀请小姐在那里用了晚餐再回,小姐也同意了。”管家回答道。 “莉莉安娜还不是他的妻子,他府邸里的事情就迫不及待丢给她了,自己倒是悠闲自在得很,成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福兰特抿了一下嘴,“真是……罢了。” 这种话,管家可不敢应承。一边是现在掌管他生杀大权的小姐的未婚夫,一边是未来掌管他升迁之路的少爷,谁都不敢惹。 管家居然在某一瞬间把自己代入了莉莉安娜小姐,他想起了那个年轻女仆们已经在地下室悄悄讨论了好多次的话题:今年的学院剑术比赛,如果福兰特少爷和兰斯洛特少公爵同场竞技,小姐会站在谁那一边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莉莉安娜打死都想不到,自家的地下室里也在开赌局——不过没有赌钱,只是赌多出来的那天值班谁去干,而且赌的内容是她的“态度”。 “我今天陪姨婆吃晚餐吧,难得她今天精神好。”管家正纠结着,就听少爷说道,“然后也可以陪她散会儿步。” 在最初一段时间的极度焦虑后,福兰特现在稍微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他有了一些闲暇时间,并把它慷慨地几乎都用在了陪伴瑞拉练习剑术上。 不过,他还是会忍不住总是催促着书记官跑来跑去给他收集各方情况——“少侯爵,我觉得再过几年,‘风声’也会觉得我是难得的人才,但他们是不会得到我的,我的心永远忠于北方的净土。”,他的书记官在连续两天忙得脚不沾地后,对他深情吟唱道。 当然,福兰特也不是什么冷血无情的人,他听懂了书记官含蓄的抱怨,给书记官放了两天假,并在慎重思量了很久后,把书记官的工作又摊派给了斯诺怀特家族常驻在首都的几个家臣。 休假回来的书记官眼含热泪,他现在觉得,自己真的是被圣神眷顾的人,因为休假的这两天他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圣神殿,把献花闻香喝茶的流程走了一整套,在圣神殿行走每一步都在心里祈祷一遍:“神啊,求求你了,让我的生活恢复原状吧,我再也不要什么新生活了。” 为了表达自己的虔诚,他还用舌头把神殿的每一根柱子都舔了一下——这是瑞诺卡的一个风俗,人们相信这样能让女神更重视自己的许愿,至于这种一点儿都不卫生的说法是怎么传播开的,谁都说不清楚。 北方的柱子是木头做的,舔起来的苦的,首都的柱子是金属做的,舔起来甜丝丝的,书记官更喜欢首都的柱子,并打算之后建议少侯爵:“咱们把瑞诺卡的神殿柱子也换成金子的吧,舔起来得劲呢。” “今晚应该能看到月亮吧?”而在楼上,听到了女仆传话的老人并没有因为喜爱的孩子主动来陪自己吃晚饭而露出特别欣喜的表情,她出神地看向窗外,如今她已经看不清楚近处的东西,好在还能看清天空中的云层。 “应该可以,今天天气很好呢。”女仆听到主人提到“月亮”,她怔了一下,在下楼去的时候,她特意在地下室的墙上看了看日历——果然,是这个日子。 主人已经看不清日历很多年,平日里也很少去询问“今天是几月几日”,但是她总是会牢牢地记得这一天,这一天她要去庭院里散步,无论空中有没有月亮,她都会去,就像是去赴一个牢不可破的约定似的。 而莉莉安娜这里,太阳的西沉来得比首都晚不少,但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了瑰丽的颜色。 在马车里,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拉上车帘后脱下了兜帽和遮住脸的纱巾,这些东西已经尽量选了轻盈的面料,但女孩的脸还是被闷得通红,汗水把头发打湿得一绺绺地贴在她的脸颊和脖子上。 “好热好热,南方真的好热。”他听她不断嘟哝,然后咬了一大口他递过去的面包,她把嘴已经张得很凶恶,但一口下去,还是没有咬到冰凉的内馅。 “真好吃!”只是吃到了上面的一层脆壳,莉莉安娜就眉开眼笑,她把手上的兜帽团了团,擦干快要流到眼睛里的汗水,“我们现在回旅店吗?” “对,你可以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在斯汀森子爵府,克里斯托夫不能让自己显得对一个治疗师过于上心,现在他终于可以上手去摸摸莉莉安娜的脸——为了不让自己的行为看上去太轻佻,他用风把贴在她脸上的那些头发都吹了吹。 “也没有那么累,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呢。”莉莉安娜一边吃手上的面包一边继续试图瞧街上的风景,这个东西太好吃了,她瞄到旁边的篮子里还有几块,她打算待会儿带回去给瑞拉和凯特尝尝,先告诉她们“一切”顺利,再回兰斯洛特的别邸。 这段时间的辛苦练习没有白费,瞬移魔法真是好用极了,莉莉安娜高兴得双脚忍不住在宽大的衣袍下面一摇一晃,这些可爱的小动作都落在克里斯托夫的眼睛里,让他也很想像她现在吃那个面包一样——把她也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吃掉。 “先不要急着走。”担心莉莉安娜前脚到旅店后脚就消失,克里斯托夫从上楼梯就捉着她的手腕不放手。 第139章 诅咒石(2) 旅店和莉莉安娜瞬移来的时候一样,空空荡荡,连个老板都看不见。 这地方肯定也是克里斯托夫提前安排的,莉莉安娜跟着克里斯托夫一路走到二楼被几盆植物掩映住的小厅,却看到中央的桌子上多了一瓶药剂。 “哎——”看克里斯托夫拿起那瓶“来路不明”的药剂就要喝,莉莉安娜急着阻止,但男人手长又比她高,轻轻松松就躲开了她、把药剂倒进了自己嘴里。 “这是要做什么?”不用闻瓶子里残留的药剂味道了,莉莉安娜看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和头发都发生了变化——互相调换了一下颜色,头发也变长了不少,因为生长速度不均匀,他现在就像顶着一团蓝幽幽的海草。 这种改变在莉莉安娜眼里十分违和,有种给手机换了手机壳——你知道里面没有变,但会给你一种换了新手机的——错觉。 “我打算顺便回一趟赛尔斯,所以再到首都,那个比赛就开始了。我知道,你到时候的注意力可不在我身上。” 这话怎么听得酸溜溜的,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忍住了吐槽的心——这人总不至于连瑞拉的醋都要吃吧? “那你要干什么呀?”她看克里斯托夫又变戏法一样,打开旁边的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两个包裹来。 “你不想去附近逛一逛吗?刚刚眼睛都快贴在马车窗户上了。”克里斯托夫把小一点的包裹递给了莉莉安娜,“去换衣服吧。” “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哦。”莉莉安娜嘟哝道,她掂了掂那个包裹,里面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声音。 “我没有忘,”她一点儿都不担心克里斯托夫会听不到她说什么,这人有风做外挂,“只是觉得你累了,这也是感谢你的一部分。” 过了好一会儿,莉莉安娜从之前她换衣服的房间谨慎地探出了脑袋,由于没有女仆帮助,她只能自己去琢磨包裹里的衣服和首饰怎么穿戴。 而克里斯托夫已经悠然自在地靠在了走廊边等她。男人把变长的头发用一串彩色的小石头扎成了一束,上衣露出双臂和一片胸口,短裤刚过膝盖,脚上什么都没穿,腰间用一块浅色的布料围了两圈,手腕和脖子上也是和发饰相似的彩色石头装饰——换手机壳的既视感更强了。 “我……我不知道我穿对没有。”莉莉安娜有点害羞扒着门框,一边说一边还在拿眼睛瞄男人胸口的肌肉——然后她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别走神,然后脑袋上长长的、末端缀着宝石和羽毛的链子打在了她的脸上,还挺疼。 克里斯托夫笑着问道:“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不出来,我怎么知道你穿对没有?” 莉莉安娜撇撇嘴,她感觉别说人了,这个旅店范围内,除了他们两个,唯一的活物就是那只正在窗外“嘎嘎——嘎嘎啊——”乱叫的风隼。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来。她换上的上衣是一件露出一点腰的短袖,下裙是带开叉的长裙,开叉的地方还缀着长长的珠链。衣服穿起来倒是十分简单,但是各种长短不一款式又相近的链子实在让莉莉安娜昏了头:到底哪些是戴在头上的,哪些是戴在手上的? 换衣服的时候,莉莉安娜惊觉,周边环境对人的影响,实在是不可估量。在穿了好几个月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衣服后,自己居然对穿这种衣服都感到了羞涩和不自在——这身衣服比起从前世界里的吊带小短裙,还是保守很多了。 “头上的和腰上的戴反了。”在克里斯托夫的指导下,莉莉安娜开始调整被自己胡乱穿戴一通的首饰,“然后手上的——把这个固定在胳膊上,然后——”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穿的,然后它挂不住,会滑下来。”莉莉安娜撇撇嘴。 “看来,你还得多锻炼锻炼。”看女孩手臂动了动,那个漂亮的上臂环就顺着她的手肘往下滑,克里斯托夫哭笑不得。 “我在锻炼。”莉莉安娜握拳,试图鼓起上臂上那点儿压根就不在的二头肌。 打扮结束,莉莉安娜又跑回房间去看了看编了两根粗麻花辫、辫子上扎了细细链条装饰的自己,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觉得很是新奇,最后又戴上了由大小不一的彩石链子组成的面帘遮住眼睛以下的脸。 “这里天黑得比首都晚很多,不用担心,我会看着时间。”他们离开旅店走的是后门的小路,拐了两下才来到大路,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抬头看天上的晚霞,“你还可以在这里待好一会儿。” “真好看。”莉莉安娜说道,她看到天上的薄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另一侧移动,就像形状不规则的俄罗斯方块,急匆匆地要去撞入远方的怀抱。 之前在子爵府被兜帽长袍憋闷坏了,如今穿着轻便的衣服、踩着露脚趾的草鞋走在街上,莉莉安娜感觉自己不需要克里斯托夫的帮助就能乘风飞起来似的。缺少了庄重衣裙的束缚,她的步伐都不知不觉切换回了从前的模样,走路一蹦一跳的,还四处东张西望。 “这里好多马车做的商店啊。”莉莉安娜好奇地看着街上的一切,她感觉这里的马车这么多,街道两侧来不及清理的马粪却比首都还要少。 “因为很多商人都是行商,在这里停留几天就走,为了节约成本,他们吃住都在马车上,最初,人们敲一敲他们的窗户,他们也从窗户里把商品递出来,后来他们开始专门设计更大的窗户用于展示商品。” “这种一整面马车墙壁都能折叠打开的创意真好,打开再摆上板凳做阶梯就是小店,关上就能走。”莉莉安娜看得眼花缭乱,不断有人从马车里面递出商品,用各式各样的口音询问她“夫人要不要买”,“你给我的衣服是已婚女人穿的?” “不,这是温特人的打扮,他们那边的衣服没有那么多讲究,”克里斯托夫示意莉莉安娜可以把她想要的东西都留下来,“叫你夫人,只是因为来这里的异国女人基本都是跟着丈夫来做生意的,我又在你旁边,自然就以为你是我的妻子。” “哦,我知道,温特是西边唯一不需要路过米里德、和赛尔斯有一点儿直接接壤的国家。”莉莉安娜卖弄了一下自己从《邻国地理》学到的内容,“那里的茶叶好,还有零散的一点魔矿石矿脉。” “夫人,我这是有魔神和圣神力量的石头!”正在聊天呢,莉莉安娜突然听到旁边有个稚气十足的声音在叫卖,一看是个蹲街角的小男孩,面前放了一块脏兮兮的布,上面摆着颜色深浅不一的几块石头,有两块上面还有些不规则的纹路。 第139章 诅咒石(3) “这些石头有什么说法吗?”莉莉安娜走了过去,用她臆想出来的外国口音询问道——然后她又听到了克里斯托夫在旁边偷笑,很自然地去踩了他一脚表示抗议。 “夫人,您今天来可是赚到了。”小男孩语气像模像样地推销道,还顾念他们是“异国人”,把语速放得很慢,所以哪怕他南方口音浓重,莉莉安娜也能听懂,“您看这两块白石头,这里面有圣神的力量,能治病。” “哦,那这几块黑色的,就是魔神的石头了?”莉莉安娜饶有兴趣地提问。 “夫人,我和您说,您别看这些石头长得不好看,”男孩做作地朝四周望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您要是有不喜欢的人,握着这个石头,默念那个人的名字,魔神就会替您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祂怎么主持?”莉莉安娜追问道。 “就是——诅咒啊,您想下什么诅咒,握着它默念就是了。”小男孩眼珠子一转,“夫人,我这个石头很灵验的,您就买一个吧。” “那这就是害人的坏东西了,你还小,不该卖这种东西。”莉莉安娜把石头放在手心转了几转,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也没听到脑子里的吐槽机发表意见,觉得肯定是假的,“你的爸爸妈妈呢?怎么是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卖东西?” “我爸死了,我妈跑了,我和我妹妹自己养自己,我妹妹编花环,只是今天卖光了,她就先回去了。”男孩笑嘻嘻地回答,“夫人,您这话说得不对,东西哪里分好坏,如果我用这石头诅咒了一个公认的恶人、让他直接在自己床上就闭了气,那我算不算英雄?这满街的商品,有人需要,它才有人卖,您不该问我为什么卖这些,您该问问管这里的大人老爷,为什么有人需要这些玩意儿才能获得公道。” 莉莉安娜看了一旁的克里斯托夫一眼,问道:“你这些石头——我是说所有的,一共多少钱?” “不贵,夫人,看您也是长途跋涉来的,子爵老爷说了,远方来的都是客人。”眼看一笔大生意要做成,男孩激动地搓手,两只眼睛都在为今天能多吃的一条肥鱼放光,“我只收您——” 男孩瞄了一眼这位年轻夫人身边的高大男人,这街上成天三教九流都经过,他一眼就看出这一对男女身份不简单,虽然全身都是温特富商的打扮,但看起来更像贵族。 男孩琢磨着,这夫人看起来年轻漂亮,不管是不是旁边这个男人真正的妻子,冲男人撒撒娇,那男人兜里的金币银币就掏出来了……但是如果要价太离谱,男人肯定会觉得被骗了,要是一颗石头没卖出去、还被赶出了拉夫尼维特,那可就亏大了。 “十五个银币,夫人,您要的话,我马上给你打包起来。”他冲莉莉安娜点头哈腰,但眼睛却一直观察旁边男人的反应。 “你确定要买这个?”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冲自己摊开手心,这还是今天她第一次管他要钱。 “嗯哼。”莉莉安娜点点头,这个钱她拿得理直气壮——刚刚和瑞拉合作治了他姐姐呢!出点钱不应该吗! 克里斯托夫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看了面前这个伶牙俐齿的小骗子一眼,罢了,也没有漫天要价,莉莉安娜高兴就好——但不应该啊?小姑娘要是这么好骗,他哪里还需要日思夜想怎么才能和她的心更靠近一点。 “我呢,并不相信这些石头有你说的神奇效果,什么圣神,什么魔神,如果他们的力量能在街上随便买到,那也就不会被称为神迹了。”把钱数好后,莉莉安娜并没有急着递出去,她弯下腰拿起了一块石头。 “这石头不像是在地表就能随便挖到的,我看你的手指那么脏,上面还有伤口,想你不管是凿还是捡,得到它们都花了不少功夫,你说家里只有你和妹妹,我相信你,刚刚你说的那些话,对或者不对我不评价,但如果是你自己想的,我觉得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所以我给你这些银币,不是因为我很愚蠢,所以听信了你编出的谎言。而是我敬佩你和你妹妹小小年纪选择靠自己的双手自力更生,也奖励你愿意思考这个世界的各种事情——同时,也是希望,你能以它为起点,不再靠谎言去谋生。” “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是很难建立的,一个城邦的信誉更是需要靠漫长的时间去积累,身为这里的一员,不要轻易去破坏它,好吗?” 男孩愣住了,他看着莉莉安娜递给他的银币,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接住它、还是转身逃跑。他又看了一眼她身旁的男人,发现那位老爷并不打算做什么的样子,才大着胆子伸出手去。 “我先擦一擦,夫人,别弄脏了您那么美丽的手。”下一秒,他又把手收了回来,在自己的粗布背心上蹭了好几下才重新伸出手去。 “劳动者的手都是美的。”莉莉安娜轻声说,她如今已经不怕这种话被克里斯托夫听到。 男孩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被夫人轻轻握住的那只手,男孩感觉自己的脸“腾”的一下红透了,好在他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在光线渐暗的黄昏中看不出来。 “夫,夫人,我——我这里有个好东西,我拿这个和您交换十五个银币!”看莉莉安娜小心地抱着那袋沉甸甸的石头站起来,男孩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话,一边把手伸进敞开的胸口一阵乱掏。 莉莉安娜看他掏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一看就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比如糖纸、颜色斑斓的鸟类羽毛、亮晶晶的小石子,最后,他掏出了一小块通体黑色的方形石头,还没有莉莉安娜的巴掌大。 “这是我好几年前潜到水里去捞鱼时翻了船,在水底胡乱扑腾时误打误撞进了个洞,在那里面捡到的东西,一直舍不得卖,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值不值钱,但您看,它比最黑的黑夜还黑呢!” 莉莉安娜笑着把它接过来,她本来以为这也就是颜色质地特殊一点的石头,但是在手指碰触它的瞬间,她感觉空气中好像出现了轻微的嗡鸣声。 莉莉安娜一怔,都忘记了拿腔拿调地学外国人说话,她看向四周,一切如常,便直接转过身去问克里斯托夫:“你刚刚支配了风吗?” “没有。”克里斯托夫被她问得有点茫然,“怎么了?” “克里斯,再给他几枚金币吧。”莉莉安娜握紧了那块石头,她想起来,来这个世界第一次碰到那面镜子——凯瑟琳·萨沃伊留给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遗物时,好像也有类似的感受,“其他的,我待会儿再和你说。” 第140章 荒野之誓(1) “这石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因为不想使用风魔法暴露身份,克里斯只能老老实实抱着莉莉安娜刚刚买下的那一袋石头,那小孩子拿了钱跑得飞快,留下莉莉安娜正在原地,还在端详手里的东西。 “嗯……待会儿一起说吧。”莉莉安娜看了看天色,又恋恋不舍地看着热闹的街道,她居然在这里找到了几分大学小吃街的快乐气息。 说这个石头,很可能就要说到凯瑟琳·萨沃伊女士,说到这位女士,那就要说她的身世,显而易见的,这不是什么能用轻松的态度交谈的话题。 忙了这么久,也紧张焦虑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换了一身行头和身份放松一下,莉莉安娜有点不想破坏现在的气氛。 “如今的拉夫尼维特,和从前的拉夫尼维特完全是两个模样,”克里斯托夫跟着莉莉安娜继续在这个长长的街道上慢慢行走,“马格努斯·斯汀森是个很不错的人才,寻常人接手这样的领地,能保障它不被蚕食就不错了。” “是吗,我怎么感觉你可不喜欢他了?”莉莉安娜挑挑眉毛。 “这是两回事。”克里斯托夫说道,“好吧,我从前——是从前,一直都觉得,马格努力·斯汀森不该娶安妮。” “哪怕抛开我觉得安妮值得更好的男人这一点,斯汀森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不该和兰斯洛特走得太近,如今他再如何挣扎,旁人眼里拉夫尼维特也必定是赛尔斯的飞地,如果脱离这一层影响,它能吸引来更多的——比如米里德来的客商。你应该知道米里德和西边各个小国往来多么密切,如今的拉夫尼维特想要在米里德之外自成一个中心,我只能说斯汀森努力了,但成效很缓慢。” “哦——”莉莉安娜拉长了语调,“听你的意思,你现在能理解斯汀森子爵的做法了?” “我说了我在慢慢学习的。”克里斯托夫伸出手去想牵莉莉安娜的手指,被莉莉安娜躲了一下。 女孩灵巧地跳到他的前面去,一副“我要自己走”的模样,繁复的珠链随着她的动作在她的腰间摇摇晃晃,让男人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了几秒。 莉莉安娜自顾自朝前走了两步,突然发现克里斯托夫没有跟上来,四周人流如织,她一下子有些心慌,转过头去张望,两个相隔并不远的人的眼中,都映出了对方在斑斓晚霞和人来人往中只看向彼此的眼睛——一双是“真实”的颜色,一双是“伪装”的颜色。 克里斯托夫再牵住莉莉安娜的手时,她没有再躲。 “我倒觉得,赛尔斯带给拉夫尼维特的不全是负面影响。”在带着新奇的表情尝了一杯果酱、然后酸得当场炸毛差点窜上旁边的大叶子树后,莉莉安娜一边心有余悸的咂舌头一边说道。 “怎么说?”克里斯托夫就觉得这个果酱很好吃,莉莉安娜不吃了之后,他用搭配的面包蘸着果酱吃起来。 “就是……良好的贸易氛围,是斯汀森子爵努力创造的,这个功劳谁都抢不来,但是还有一个很关键的条件不能被忽视,没有商人愿意到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的地方做生意。”莉莉安娜看克里斯托夫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吃完了那些果酱,觉得后槽牙隐隐发酸,但是他吃得好香,就给人一种“这是很好吃的东西,我也想来一点”的感觉。 “拉夫尼维特接壤的领地数量多,我不清楚子爵有没有自己的骑士团,但我想这些街道、道路的维护,牛粪清理,商贩管理,都是要流水一样花金币的。拉夫尼维特如果还没有能力两手都抓,那如今它的太平繁荣,不靠自己的骑士团,靠的又是什么呢?难道靠的是周边领地对斯汀森这个姓氏的尊重吗?” 克里斯托夫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他听过各种各样的奉承,从高明到恶心的一应俱全,但莉莉安娜说的话,哪怕不是在指名道姓夸奖他,他都格外爱听、听得格外高兴。 “周围的人不敢对拉夫尼维特有觊觎之心,本质上还是对赛尔斯心怀敬畏,也让子爵有了更多底气打开四面城门,迎接各方来客。”莉莉安娜这边还在自问自答,“子爵做到了‘朋友来了有好酒’,赛尔斯保证这里‘豺狼来了有猎枪’,对于今天的拉夫尼维特来说,这是缺一不可的。” 粮食,能源,武器,都是扼住现代国家咽喉的一只手,换算到这个世界,大概就对应着粮食、魔矿石和魔法吧。 “我觉得你们两个表面上不对付,背后还是有默契的,”莉莉安娜说道,“有一个能脱离米里德、也没有一头倒向赛尔斯存在的贸易中心,陛下肯定也乐见其成。” 该不会这也是克里斯托夫要和叔父最初演“面和心不合”的原因之一吧?莉莉安娜如今也不明白了,只觉得这些关系和因果真的就像麻线一样杂乱。 “谁跟他有默契!”她还在琢磨“是否是一盘大棋”的时候,却听克里斯托夫用一种十分幼稚的口吻说道,“我承认他是个人才,不代表我觉得他配得上安妮,他做事说话太温吞。” 是怕你怕成这样的吧?恐怕你不在的时候,人家可干脆利落了。莉莉安娜在心里吐槽,她可不觉得一个温吞窝囊的人能管理出这样的繁华街景,她觉得这里比首都总有骑士巡视、除了马车往来基本都见不到什么行人的贵族区要显得有意思多了。 “你得将心比心,如果——”莉莉安娜下意识想说“如果福兰特这么对你”,但突然想到,自己这么说,那就是把福兰特对标到了克里斯托夫、把自己对标成了安妮,这不就是在以他们最后会在一起为前提打比方吗!所以她硬生生地把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红了一张脸。 “如果什么?”克里斯托夫还笑眯眯地等着她说胡话呢。 “没什么!”她抬头看天色,这里天黑得比首都晚,会给人一种“时间还早”的错觉,所以她一直提醒自己也不能在这里贪玩太久。 说好了事情做完要先到瑞拉和凯特那里报平安,莉莉安娜怕自己迟迟不回去、让家里的两个人以为她遇到了危险。 “我觉得我们要找一个地方说事情了。”莉莉安娜看向克里斯托夫,她的表情严肃起来,“那种事,应该只能回旅——” “没有什么地方比高空更不会被人偷听了。”他们刚刚正好走到了一个路口,克里斯托夫直接把她带进了一条小巷、然后带着她飞了起来。 这种失重感比瞬移时的感觉更为真实、持久,眼看着刚刚还双脚踩着的街道和城邦慢慢变小、其他领地的城堡、宅邸也逐渐进入视线,有种一幅山河画卷正在黄昏的光晕中慢慢铺展开来的感觉。 这个高度要是没有魔法做保护,人肯定早就冻僵了,但莉莉安娜却没有感觉到除了失重之外的不适,眼看着云层就在头顶不远处以极快的速度溜走、仿佛伸手就能抓一把似的,但自己却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风。 “嘎——嘎——”风隼兴奋地在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附近盘旋,莉莉安娜怀疑,哪怕这附近云里面藏着人,在这只鸟的大嗓门之下,也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你——不喜欢这里看到的景象吗?”克里斯托夫还以为莉莉安娜会露出特别欢欣雀跃的表情,毕竟他很少把她带到这个高度来,结果她却显得特别冷静,除了刚刚飞起来的时候抱了一下他的胳膊之外……甚至没有刚刚逛街来得兴奋。 “我——我喜欢呀!”在莉莉安娜看来,现在看到的风景和飞机快下降时从小窗口看到的景象没有什么不同。非要说不同的话,那就是人生活的痕迹在这片土地上还很有限,一眼望去大部分地方还是静默的、属于自然的深色。 “那是什么,克里斯?”莉莉安娜在空中看到了一片和周围颜色截然不同的土地,她好奇地询问道。 第140章 荒野之誓(2) “那是一大片自然生长的羽毛草,南方的羽毛草就是这种雾蒙蒙的紫色,往北边走就会泛黄,哪怕是南方带过去的种子,一样不能长出这样的紫色。”看莉莉安娜感兴趣,克里斯托夫就带着她慢悠悠地朝那个方向飞。 “羽毛草是什么,药草吗?”莉莉安娜还从来没有在上课的时候用过这种植物。 “它没有什么药性,叫它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是一节一节生长的,拔出来之后有一端坚硬,蘸上墨水就能直接在纸上写字。”克里斯托夫解释道,“出门在外的人买不到羽毛笔,就拔下它写信。” “哦——哦,我说呢,为什么有的诗歌里喜欢说‘我在路边拔下一根羽毛’,我就说哪怕是麻鸭,也不是能在路边随手能拔到毛的啊。”莉莉安娜恍然大悟,曾经的种种困惑豁然开朗。 眼看着天空中青蓝与橙红彼此交融,但暖色已经渐渐不敌冷色,开始朝着地平线收缩,莉莉安娜知道,现在是她获得那个答案的时候了。 “我想先说点别的。”克里斯托夫没有立刻说出那个答案,他的眼睛颜色正在慢慢恢复——看来他也是准备在这个时候送她回去了,“我之前说过,你让安妮恢复健康,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不能想象失去她之后自己会沉浸在多大的痛苦里。” 这些话,克里斯托夫从前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他觉得这种强烈的、依赖他人的情感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是一种“可能会让我做出不理智决定”的威胁。 但如今,他已经可以比较平静地去接受这个现实:他其实从来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摆脱这些“感情”,他深深地爱着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姐姐,就如同热爱脚下这一大片一路延展到海天交界之处的土地一样,他眷恋着这些生命中重要的东西。 “所以,单纯的一个答案,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也不足以表达赛尔斯和拉夫尼维特对你的感激。”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绿色的眼瞳说道,“我知道,你不需要金银珠宝,也不需要衣服绸缎,如今的你也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必须要我飞来保护你的柔弱姑娘。” “今天的我,甚至是在因为你,才摆脱了未来可能遭受的痛苦,你看,我已经是需要依赖你才能获得平静和幸福的人了。所以在你告诉我,你要救安妮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如今的我能给你什么。” 莉莉安娜张了张嘴,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种郑重其事的话,这些字句被柔和的风送进她的耳朵里,让她眼睛微微发热。 “我打算给你两样东西,一样是你现在需要的,一样是你未来也许需要的。”她听克里斯托夫继续说道。 “是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我知道你在首都学院开学前在忙什么,你和你的朋友都希望首都救济院的孩子在离开救济院之后,能够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克里斯托夫说道,“就像你今天给那个男孩银币,不是在施舍他,而是希望他能不再依靠欺骗去生存。” “那个孩子很聪明,我很少看到那个年龄的孩子口齿这么伶俐。”莉莉安娜说道,“但我也知道,十个银币也好,十个金币也罢,很难让他一下子就改变,只是看到了不能当没看见。” “你和你的朋友做的事情,是不可持续的,首都的贵族数量是很多,他们豢养的各种工匠也很多,但这些人并不是每一年都需要徒弟,甚至很多人答应你给那些孩子提供一个去处,是看在你或者我的面子上。”克里斯托夫说道,“而失去父母的平民孩子,年年都有。” “是这样的,你说得很对。”克里斯托夫说的事情,莉莉安娜之前就想过,在她和瑞拉庆祝今年的战果时,就已经想到了——明年又该怎么办呢?失去了斯诺怀特和兰斯洛特这两个家族的光环加持,那些贵族还可能答应她们的请求、为孩子们打开大门吗? 还有瑞拉关心的、平民窟里的那些女人,那些贵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纳的人,这些人不会因为她和瑞拉说“我们现在暂时没有办法”就不存在。 “我想,如果能有人给你一片天地,让你有什么设想就去实现,你能为那些孩子做的,还有很多。”克里斯托夫说道,“在首都,我给不了你这样的自由,但在赛尔斯,我可以给你。” “你是说——”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喉咙发干。 “你可以慢慢想,你要做什么,”为了避免莉莉安娜误会他在觊觎什么,克里斯托夫有意避免了去提瑞拉·格林的存在,“而在赛尔斯,有父母的孩子们,失去父母的孩子们是如何长大的,我也会让各个城郡的行政官为你整理资料,如果你想要亲眼看看,我也可以像今天一样,带你去看。” “当你了解了这些后,如果你需要一块土地,我可以为你找到,如果你需要帮手,我可以为你招募,你有什么设想,我会努力在那里把它变成现实,”克里斯托夫微笑着,微风吹动他已经变回原状的黑色头发,从短发上滑脱的彩石头饰已经变成了风隼的玩具,“如果它是成功的,我们就把它带到赛尔斯的各处去。” “那如果……失败了呢?”莉莉安娜轻声问道。 “失败本来就是尝试的一部分。我们赛尔斯的一个探险家说过,‘在探寻未知之地的时候,如果一开始就预设必须要得到什么的话,这趟旅程十有八九一无所获的,而如果你只是想站在更高处看看月亮,也许会发现沿途皆是好风景。’” 克里斯托夫轻松从容地回答:“从前我和你说,我们那晚上是毁坏首都的共犯,现在也一样,所有的失败,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我——”莉莉安娜者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很不雅观地半张着嘴很久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内心的……她曾以为那柄剑和那把弓会是她从克里斯托夫那里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但他给她的东西,一次比一次更让她头晕目眩。 “这是第一个,我想你现在想要的。”就在莉莉安娜还在慢慢消化这些话时,克里斯托夫又说道,“还有一个,这个东西,不是因为你救治了安妮,是我在慎重思考之后的结果……不可否认,这里面有我的私心,但只有当你需要的时候,我马上要说的这句话才有效,如果你不需要,你可以当它从没有从我嘴里说出来过。” “什么……?”莉莉安娜听得有些糊涂,男人的语气和表情已经变得很严肃,让她也不自觉地端正了站姿,看他朝自己伸出了手,就把右手递了过去。 “我以即将继承赛尔斯领主之位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之名,向普林斯王国的公主,莉莉安娜殿下宣誓,”莉莉安娜呆呆地看着男人在她面前,在风中缓缓摇曳的紫色花田之上屈膝下跪,他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在风隼苍凉的长啸声中缓缓说道,“在未来,如果殿下需要,臣和赛尔斯愿意向殿下献上,殿下期待的一切忠诚。” 第140章 荒野之誓(3) “你,呃,这,就是……”莉莉安娜听自己结结巴巴,半天都从喉咙里挤不出一个成型的音节来。 她是预期今天会从克里斯托夫这里得到答案,但这种宣誓——向她效忠的誓言,已经超越了私人感情的范畴,字字句句的沉重让她的心在高空中发起抖来,叫她一时间忘记了,克里斯托夫还没有把她亲生父母的姓名明确告诉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终于拼凑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这……我是说,王国已经有了继承人,你说这种话——” “我说了,这句话如果你不需要,那就当从来没有听到过,但如果你需要,这是我的表态。”比起她的惊慌失措,克里斯托夫显得淡定得多,他甚至还端正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一副莉莉安娜不让他起来、他就一直不起来的谦卑态度。 “你……我一直以为你和皇太子殿下关系很好!”莉莉安娜还处于慌张之中,都没有注意到克里斯托夫还跪着,“他——他把你当哥哥看呢!” “这是两回事,莉莉安娜,你听我说。”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的反应,知道她目前应该是完全没有这种打算了,但是对于自己的公主身份直接默认接受,也印证了他的猜想——她肯定是早就有发现,只是需要找他下个结论。 “夏尔洛·普林斯是个不错的朋友,和他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是两件事。”他耐心地和莉莉安娜解释道,“同样,我和他此时能做你所说的‘兄弟’,和未来能不能做关系和谐的君臣,也是两件事。” 莉莉安娜感觉有点儿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了,她回忆起了之前的林中狩猎,这个男人也是在她的耳畔轻声鼓动她去追逐林中出现的那只鹿。 “但……你又怎么就觉得我能当一个好皇帝呢?”莉莉安娜盯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既然碰到了这种危险的话题,她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可能性——克里斯托夫会不会想要通过架空她、然后间接获得这个国家的掌控权,“在我们交流了那些……各种各样的事情后,你不担心我有朝一日,侵害你所代表的利益吗?” “莉莉安娜,我的利益是整个赛尔斯,而不是某个群体。无论是谁,只要这个人想做的事情有利于赛尔斯,那么我会表达支持,相反,这个人想做的事情伤害了赛尔斯,我也会拼尽全力进行抗争。” “我在你的兄弟眼里看到的更多是他自己,我总担忧他的率性有朝一日会化作控制不住的野火,烧遍王国的每一寸土地。而我在你眼睛里看到的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哪怕有朝一日你能自如地重现那天晚上的魔法,我也不会担心你某天突发奇想、因为一时之乐把某个城邦夷平成废墟。” “就算是这样……”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她扯扯克里斯托夫的手臂示意他起来,然后抬头看重新在她面前站直的男人,刚刚的这一番话让她都忘了自己还在空中,举目四望时吓了一跳,“说这种话也太突然了——” “不突然,莉莉安娜,有些话不及时说出来,一念之差,以后就再也找不到机会了。”克里斯托夫说道,“你应该也已经察觉到,这个王国如今处在一种随时都可能被打破的平衡中,你今天看到的繁华和平和,也许明天就不复存在。” 克里斯托夫握紧了莉莉安娜的手:“你能去任何地方,我的风追不上你、找不到你,我只能等待你来找我。所以我必须要及时地告诉你我的态度,这样当变化突然发生的那一天,你在考虑何去何从的时候,才有可能信任我,不是吗?” “你这话说的……就像我随时都可能消失不见一样。”莉莉安娜想让自己轻松地笑一笑,然后和克里斯托夫深切的目光对视后,她的呼吸短促了一瞬,心虚令她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确实,在每一个版本的“应急预案”里,都是她带着瑞拉还有凯特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这种想法难道也被他察觉了吗?他说的是“请你相信我、来找我”,而不是“不要走,我要把你留在我身边”,这种细微的差别,还是让莉莉安娜感到了一丝动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但对于你最初说的那几句话……我暂时没有考虑过这些事。”莉莉安娜摇摇头,把那一丝蠢蠢欲动的野心给压抑了下去,她还是觉得,在此时此刻、她和瑞拉都还没有完全的自保能力时就贸然参与进这种权力的斗争,是在自己把自己置入危险之中。 “克里斯,我从几个月前才开始管理一个小小的宅邸,怎么可能立刻就有能力去掌控一个王国?所以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会暂时当作没有听到过。” 连用了两个“暂时”,克里斯托夫因为她的这个用词而笑了起来。 他一早知道今天的这番话不会得到莉莉安娜的热烈回应,这个女孩对于自己和她的“朋友”对这个王国能造成的影响,还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 如果她愿意把自己的能力公之于众,想要追随她的人,会有很多,随之而来诋毁她的人,也会有很多。克里斯托夫只衷心希望,莉莉安娜能记得他今时今日的这些话,在那一天到来、她处在漩涡中央时,能信任他向她递过去的那只手是助力、而不是想把她推入万丈深渊。 克里斯托夫私心里也不希望莉莉安娜去走那条通向皇冠和王座的道路——这是一种十分矛盾的心理。 他既想替莉莉安娜遮挡未来的所有风雨、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他又知道,如果莉莉安娜只是一朵长在后院中、需要他人精心养护才能保持鲜妍动人的花朵,那他应该不会为她停留下自己匆匆的脚步。 所以,选择的权力在她手里,男人抬头看向莉莉安娜,她的表情已经平静了下来。他今天想让她知道的就是,无论她怎么选自己面前的道路,他都可以陪在她身边、愿意陪她一起走下去。 “我……我想下去看看,还有时间吗?”在短暂的沉默后,莉莉安娜仍有些无所适从,她本能地想要换一个话题,便伸手指指下方的那一大片羽毛草,“看起来附近没有人,可以吗?” 她也不知道克里斯托夫向风隼传递了什么信息,总之鸟儿冲向了下方,风把羽毛草掀起了一阵一阵如同浪涛一样的波动,然后风隼回到了克里斯托夫的肩膀上抖抖羽毛,发出了响亮的“嘎嘎——”作为回答。 “四周没有人,走吧。”克里斯托夫抓住了她的手,就在此时,莉莉安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这段荒野之上的誓言,除了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之外,无人旁观,多年之后,也没有任何书面的证据和人证能证明它真实的存在过。 所以当遥远的后世,人们一边乐此不疲地编排着女皇和教皇、女皇和养兄、女皇和亲兄、女皇和骑士……女皇和各色人等的艳情野史、一边翻开《女皇起居摘录》《王朝之双姝》《四姓神女》之类的历史书籍或戏说,想要从中找出些只言片语以验证自己的阴谋猜想时,他们如果愿意静下心来,那应该能在由着名的宫廷传记史官、文学家、第一次平民觉醒运动引导与奠基者凯特·弗斯(尊重个人意愿未从夫姓)女士所编着的《艾丽薇特·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兰斯洛特·普林斯-格林女皇陛下生平传记》(该书本名:《走过洪荒年代》)中看到这样一段话: “‘凯特,我觉得,写没有旁人见证,是客观事实,但是写完全没有见证,有些不准确。’连日的奔波让陛下显得很疲惫,但是她回到宫中后就召我来,说想看我最新写的这一部分内容,她一边翻看我的手稿一边这样温声细语地说着一些自己的看法,还问我这些内容教皇大人有没有过目、提意见。 听我回答“瑞拉说她没有什么大意见,只说希望那个刻在石头上的名单也能附在这本书后面”后,陛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候,当时还只是大公主的凯瑟琳殿下调皮地用风魔法弄开了陛下身边的窗户,她今天还没有见到母亲,这是在试图引起母亲注意、向母亲撒娇。 侍女们吓了一跳,想赶紧过来把殿下抱走,但陛下让她们把窗户就这样打开,月光洒落进来,映照着陛下碧绿色的眼睛,她把手稿递还给我,又招招手示意凯瑟琳殿下坐到她身边去,我从女皇的眼眸中看到了散发着莹莹光辉的、属于她少女时代的笑意,她说道: ‘这片天空、这轮圆月、这条浩瀚星河,我举目所见,皆是见证,后世信或不信,任他们去评说。’” 第141章 city of stars(1) 首都的天已经全黑,月亮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晚饭后的老太太出乎意料地拒绝了福兰特的陪伴,她说今天她想一个人走一走。 “陪我这个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做什么,你该去陪自己的心上人,如果还没有,那就赶紧找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算了算日子,和平日一样絮絮叨叨着,“福兰特,再过些天就是你生日了,今年满二十岁了。” 福兰特平静地应了一声,姨婆说这种话,他从不反驳,不让他陪着散步,他叫来姨婆的贴身女仆叮嘱了几句,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在女仆的照看下,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进了庭院,为了避免她因为湿气感到腿痛,院子里的各种喷泉都停止了运作。从春天到来起,院子里的花隔几天就在更换,花匠绞尽脑汁设计出各种各样的景观,而那片由蔷薇组成的花墙已经生长得极为茂盛,再过最多一个半月,就会绽放出深浅不一的花朵。 也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继续写她的故事,一路沉默的老人突然想起那天在莉莉安娜的桌上看到的几张涂涂画画的手稿。 那上面稚嫩的言语和简单到几句话就能概括起来的剧情,让她的皱纹间泛出慈祥的笑意,也让她感到了一阵恍惚,让她想起从前……很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试图拿起笔的时候。 她那时候想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她想写的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从南方来的少年,傻乎乎地试图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造访雪原。 北方的冰雪毫不客气地回敬了这个外乡人的胆大和轻率,终于到达瑞诺卡高大的城门之外时,少年的每一根睫毛和眉毛上都结着一层白霜,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有了生命的雪人。 少年全身只带着一个简陋的包袱,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手掌上全是老茧和粗糙的茧子。把包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倒出来之后,却连一碗热汤的钱都凑不够,于是人们便认为这是一个脑子不太好使但又格外幸运的流浪汉——他居然在北方冬天的野外活了下来! 领主冬巡,驻守在主城的骑士可没有像那些普通居民一样,把这个少年当成普通平民——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有能力在冬天穿越北方的雪原,尽职尽责的骑士毫不客气地把他当做可疑人物抓了起来,准备关进地牢里、等领主回来再进行定夺。 “我没有任何坏心啊!”少年急得高呼起来,沙哑的嗓子和饥饿的肚子一样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只是一个过路人——我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旅行,请你们把我的姓氏报给尊敬的北方领主,他也许听说过家父的大名!” 少年的姓氏被一层层上报,最终被写在纸上、递交到了领主留守主城的妻子和儿女面前,年轻的贵族女孩好奇地拿起那张纸在灯下端详了一番,询问道:“他真的是南方的贵族吗?你们从他身上收缴的东西呢?” “小姐,除了衣服,其他的都在这里了。”骑士尊敬地递过去一个托盘。 “那些东西这么脏——” 女孩忽略了母亲的话语,她伸出手去好奇地翻看了一下托盘里的东西,除去那个外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的包袱,里面有好几本书、几大卷长长的、满是破损的地图、一大把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干草和几瓶看起来像是药剂一样的东西。 “哪里有贵族只带这么寒酸的行装。”女孩的母亲轻哂,“我看就是个骗子,或者是看着什么藏宝图就做梦能挖到宝藏的痴人,不用管他,关在地牢里,等侯爵回来处理吧。” “没有魔法,怎么可能在没有指引的情况下到瑞诺卡来?我看他的说法不一定是假的。”女孩拿走了那个托盘,“这些东西暂时放在我这里,你们可以暂时把那人扣押在地牢里,但记住,不要苛待他,让治疗师去看看他需不需要治疗。” 被骑士关进地牢的少年气得破口大骂,如果不是他长途跋涉已经精疲力竭,他可不认为自己能被这样轻易的抓住。 显然,骂人也是体力活,所以少年很识时务地囫囵吃完了送来的所有吃喝,还睡了一觉,醒来后继续精神饱满地开骂——如果不是被看起来打不过的骑士警告了“不要在这里随便支配元素”,他估计还想用风把自己的骂声直接送出地牢。 “你刚刚说的【非常粗俗不礼貌的东方俚语】,是什么意思?”少年却没想到,在他骂得喉咙冒烟、咳嗽干呕的时候,地牢之外却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你说自己是南方来的,这是你们那里的方言吗?” “这是我在东边旅行时学的。”少年没好气地回答道,“你谁——” 他的声音在女孩的脸走进地牢的火把范围后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女孩的手上拿着他的笔记。 因为少年坐在地牢的干稻草垛上,女孩俯下身来看他:“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是……是的。”少年意识到自己一直张着嘴很不礼貌,他不自觉地坐正了身体,然后回答道,“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亲手写的,小姐。” “那上面写的东西,都是真的么?”好奇让女孩暂时忘却了平日总被耳提面命的矜持和礼仪,她干脆蹲了下来,翻开一页从地牢的栏杆里递过去,“真的有巨人吗?你亲眼见过?它们和《光明之战》里写的一样吗?” 女孩的问题长长一串,少年用满是冻疮的手挠挠已经脏污到板结的头发,他伸过脖子去,看到了女孩夹在他笔记里的那枚小小的雪花书签。 她把他的游记当做一本书来读呢!一种成就感猛然充盈了少年的心,让他挺起胸膛,骄傲回答道:“是的,我亲眼看过异国的巨人,但你说的《光明之战》,我不知道是什么。” “这可是最近最流行的小说呢!”女孩睁大眼睛,“你还说你是个四处旅行的人,却连这样有名的故事都不知道吗?” “小姐,我去的地方,一般都没有人。”少年一笑,露出了自己雪白的牙齿,“我都是自己给自己编故事听解闷的。” “是吗,你编过什么故事?”女孩饶有兴趣地追问,“能讲来听一听吗?” “我怎么听说你最近有事没事就往地牢跑?”贵族女孩的母亲忧虑地拉住了自己正值青春少艾的女儿,“那是你这种身份的小姐应该去的地方吗?这种事传出去,谁还敢来求娶你呢?” “你总说,我是瑞诺卡最珍稀的花朵,最高贵纯洁的冰雪,”女孩一边说着,根本没有停下自己下楼的脚步,“那么,没有娶到我是那些男人的损失,可不是我的损失。” “你——”女孩的母亲气得语塞,“你父亲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我看以后啊,你弟弟也管不了你!” “是了,是了,所以如果母亲要责罚我,就等父亲回来定夺吧。”女孩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至于以后的事情,都以后再说,我先走啦!” 女孩并没有在父亲冬巡回来后被责骂,她兴奋地向父亲介绍了那个来自南方的少年,还向父亲展示了少年旅行途中的见闻手记。侯爵对于少年的所见所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邀请少年参加了冬巡结束的庆祝宴会。 穿戴一新的少年并不适应和身边的各种贵族推杯换盏,他早已习惯了风尘仆仆、独自一人的生活,好在他并不是主角,悄悄离开会场也不会被发现——本该是这样的。 “你可以飞起来?”跟着他也离开人群的女孩站在地上看屋顶上的少年,“你可以飞起来,还被我们的骑士抓到了?” “我的小姐,我只是个勉强能让自己飞起来的末流风魔法师,您可别小看自己家的骑士啊!”刚刚在宴会厅观摩了各种魔兽尸骨、结晶的少年正兴奋地打算赶紧把这些东西都记在纸上呢,“小姐,这外面这么冷,您还是快回去和那些仰慕您的青年跳舞吧!” “屋顶上不冷吗?像你这样的南方人,应该很怕冷吧?”女孩却没有想走的意思,她对每年都会有好几次的大型舞会早已感到了索然无味,“那你能让我也飞起来吗?” 又是一连串的问题,少年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问法,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女孩感觉自己身体一轻,居然就这样飘飘悠悠地离开了地面。 “你就是这样飞过雪原的吗?”刚刚落在屋顶上,她又提了两个问题,“这是你包里的那些草,你就用它写字?” “小姐,这是羽毛草。”少年从兜里摸出一根末端已经光秃秃的干草递到女子纤长洁白的手指间,“旅行的人,身上最好什么贵重易坏的东西都不要带。这种草,在路边只要拔下来蘸上水就能写,丢了也不心疼,只是在雪原上不长这样的好东西,所以我来之前特意在意外拔了好些带在身上。” “我们这里缺了太多好东西。”女孩有些失落的说,她正好是最向往新鲜事物的年纪,在各种各样的书里如饥似渴地阅览北方没有的一切,人却一直被困在高高的雪原之上——首都学院的邀请函为什么还没有送过来呢!该不会是把她忘记了吧! “不要这样说,瑞诺卡自然也有别处没有的好东西。”少年说道。 “比如说呢?”女孩急切地凑近他。 “比如说……”女孩的皮肤在清寒的月光下泛着宝石一样的光泽,少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面颊,莫名红了脸,他一边移开目光一边结结巴巴,拿手去抠如同坚冰一样的屋瓦,“我——我在这里看过盛开在雪上的花,别处没有。” 第141章 city of stars(2) “还有月亮和星星!”少年急中生智,指着天上的那轮圆月说道,“这里看到的月亮和星星比其他地方看到的大、看得清楚!” “这些有什么好看的,它们每天都会升起来。”女孩撇撇嘴。 “我觉得月亮和星星是最好的,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我到哪里,我刚离开家的时候,晚上空中没有月亮,我都不敢走夜路呢。”少年认真地说道,“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去月亮落下的地方看一看。” “那你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吗?”女孩提问道。 “不知道,但一定有这样一个地方,我会找到的。”少年自信满满地点头。“不过,找不到也没关系,我这一路已经看到了很多从前没想过的好东西。” “那——你不去首都学院吗?” “不去,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的,我也不是家里的继承人,一个小儿子不去首都,没有人会说什么的。”少年挥挥手,满不在乎地回答,“四年!人生有多少个四年可以浪费!” “真好啊,”这一次女孩没有提下一个问题,她双手托腮,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月亮,一脸神往,“如果我也能飞起来,那多好啊。” “你要是能飞,想要做什么?”终于轮到了少年来问问题。 “我……我想……”女孩和少年看向自己的灼灼眼神对视,她也不知怎的结巴起来,“你写的那些东西,听起来都很好,我想飞去看一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那很辛苦的,要晒太阳,被雨淋,要穿越望不到尽头的森林,翻过高高的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饭、也不知道下一顿饭里有什么。”少年笑眯眯地说,“你看我这双手,他们都说我的这双手像个老人的,比起你的手,就像老爷爷的手一样。” 神使鬼差的,女孩递过了自己的白净细腻的手去,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少年手掌上那些还散发着浓重草药味道的干裂痕迹,也不知道是因为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少年弯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两个人的手指就这样在风中若即若离,在刚刚触碰到的刹那,又如同被火焰灼伤了似的躲避开对方。 “你真的就要走了吗?我听父亲说,你打算在融冰节的第二天就离开这里。”女孩低头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捻刚刚被少年碰到的皮肤,她低语道。 “我——我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的,如果不是被你们关进地牢里——我是说,我没想到这里真的那么冷。”为了遮掩收回手的尴尬,少年用嘴在手掌心里呵出白雾,却闻到了来自女孩手腕上的一缕幽香,“在这里……也挺有趣的,和我们的冬天完全不一样。” “南方的冬天真的不会下雪吗?人们还是像其他季节一样生活吗?”女孩又开始了自己的发问,“南方的每个人都会唱歌跳舞吗?” “这个……我在这些方面没什么天赋,我总觉得那些旋律就像流水一样,我抓不住其中的节奏。”被问起了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少年不再像说起旅行见闻一样滔滔不绝。 女孩低头看自己的手,心想,这会不会就是他没有来邀请自己跳舞的原因呢?她觉得跳舞没有什么难的,如果她说“我可以教你”,他会愿意和她在星月之下起舞吗? “你是不是想听南方的歌?”正当女孩打算开口时,却听少年已经断断续续地哼起一段支离破碎的歌谣。 女孩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努力从中挑拣辨认出了几段旋律,然后当它再一次被重复的时候,她柔软轻灵的声音加入了其中。 “我还听过一个,虽然不是南方的,但是很好听,我一直记在脑子里。”少年把手里的本子翻得呼啦啦作响,“找到了,在这里!让我回忆一下啊,我肯定能想起来的,那个旋律可美了。” 大概是因为紧张,在女孩沉静的凝视里少年手忙脚乱、口干舌燥,他清了三次嗓子,却在刚开口时只发出了麻鸭一样的声音。 “我能行的,能行的。”见女孩低下头去轻轻笑出了声,少年麦色的皮肤都急得泛出了暖色,“都是刚刚喝了太甜的酒——” 他又清了一次嗓子,这一次终于发出了正常人类的声音,他一边哼着记忆里的小调一边让眼前的风随着他的手指把一朵雪花吹得左右摇摆,就在他觉得自己快唱不上去的时候,女孩却自然地把他的歌声接了过去、唱过了调子最高的那一部分,然后少年又跟了进来,两个人的声音就在风中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地飘远了。 “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歌。”女孩抱着自己的膝盖说道,“但你唱的词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你唱的是那个诗人回来了,我们这里唱的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是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听到的,你知道吗,有些时候,相隔很远的两座村庄,孩子们却会唱一模一样的童谣,很神奇吧?”少年手一挥,“那个人回不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首多么美妙的歌啊!” “那些人是不是在找我,我得走了。”女孩其实还想在屋顶上再待一会儿,她对这里夜晚的寒冷已经习以为常,却没注意到少年的鼻头已经冻得通红,她瞥到了远处一队匆匆而去的护卫,惊觉自己已经任性消失了太久。 “我送你下去。”见女孩就要站起来,少年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以免她滚下结冰的屋顶,“你、那个,是这样,我的风魔法只够自保,所以我先把你送下去,我自己再下来。” “好。”女孩低头看着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他的手指粗糙得吓人,就像是被丢进火里烤过一样,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刚刚在屋顶上哼出的那些音符一样飘飘悠悠地摇晃起来。 宴会结束的第二天,女孩走遍了家中却没有找到少年的身影,她提起厚重的裙裾在偌大的府邸中飞奔,直接推开了父亲的书房门,却发现连父亲都不知道少年去了哪里——“这个南方来的年轻客人,有些不懂礼仪啊”,女孩的父亲感叹到,然后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脸上的失落。 “没什么,只是他和我说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女孩侧过脸去掩饰红起来的眼眶,“我以为他会把最后那本游记讲完才走呢,他说他会在融冰节结束后才离开的!” “我亲爱的宝贝,你过来,听爸爸说。”侯爵伸出手来揽过了自己最宠爱的大女儿,“那个孩子讲给你的游记,不会是最后一本,他的游记才刚刚开始,那是一个追逐星星月亮的人,只会留给旁人离别的背影。” “你如果喜欢是一阵风拂过你脸颊的感觉,又怎么能让他停留呢?一旦他停下,所有令你为之着迷的心动,都不复存在了。”侯爵伸出手轻轻擦掉了女儿眼角落下的泪水,“我的宝贝那么聪明,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 那是女孩第一次明白思念家人以外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而当她在两天后又一次怀揣着这种仿佛浸润着雷格瑞特汁液的心情入眠时,却恍然听到好像有人在轻敲她的窗户。 这不是梦境,醒来的女孩真切地听到了窗户外传来的轻微响动,还有熟悉的声音在小声呼唤她的名字。 “你这是在做什么?!”一个冬天都没有打开的窗户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呼啸的北风将巴掌大的雪花猛烈地灌进了温暖的室内,如果不是女孩使用了水元素魔法,眼下她的房间大概已经被乳白色的雾气所充斥。 “我给你带来了雪上开的花!”少年的眉梢和睫毛上又一次被冰霜结满,他的笑容在风雪中如同跳动的烛火,“它摘下之后只过半天就会枯萎,我一直飞一直飞,好不容易赶在天亮前飞回来了,你看!” “姐?”就在这时候,女孩的门外突然传来了弟弟的声音,“这么晚了,你还在和谁说话吗?” “没有!”女孩慌张地回答,“我只是——” “我进来了?刚刚骑士说感觉院子里的魔法阵有被破坏的痕迹,母亲让我来看看你——你打开窗户做什么?” 女孩在已经不规律的心跳声中转过身去、和弟弟一起看向窗外,却发现大开的窗户外面空无一人,只有雪花还不断朝室内飘落。 第141章 city of stars(3) “我觉得烦闷得很,所以打开窗户透透气。”松了一口气的女孩一边不自然地撒谎一边扯了扯自己的裙子,“你小小年纪,还管起我来了?” “还为那个人烦呢?哎,王国的好男人多得是,想娶你的人能把主城绕两圈,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看上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你推我做什么,我说得不对吗?还你不喜欢,谁都看得出来你这几天为那个男人茶不思饭不想的,我说啊——你敢赶我出去!我要告诉母亲!” “你去啊你去啊!什么事情都哭着找妈妈的幼稚鬼!”女孩把门摔上后还不解气,她背靠着门喘气,却看到窗户外面缓缓地探出一个落满了雪花的脑袋来,少年的眼睛亮亮的,手里还举着准备送给她的花朵。 “你要是敢对刚刚听到的话发表意见,我就把你从窗台上推下去!”她恶狠狠地威胁道。 少年立刻说道:“外面的风声太大,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呢。” “这个花很漂亮吧,它长在高高的雪山冰川上,我不知道你看到过没有,我可以肯定告诉你,别的地方没有这么特别的花朵,你看,我已经把它画在我的游记里了。” 少年把花瓣如薄冰一般透明而脆弱的花朵小心翼翼地递给还在因为生气喘粗气的女孩:“我和你说了融冰节之后再走,那肯定不会突然消失的,我虽然居无定所,但是我是讲信用的。” 女孩低头看少年递过来的那朵花,她不知道少年是否在这里停留的期间听闻过——这里的人很喜欢把她比作这种花。它总以花纹、图案的方式出现在各种人送给她的礼物里,但像这样盛开着的、花蕊上还沾着融化水珠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如少年所说,这种花只要摘下就会很快枯萎。 她把那朵花别在了自己的发鬓间,冲少年偏了偏头:“好看吗?” 少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如同一个呆呆的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好看。” “我得走了,要被人发现我在这里,对你也不好。”他像是回过神一样,直接跳上窗台,回过头又深深地看了女孩一眼,在嗫喏了几下嘴唇后,他最后说道,“再见啦!” 看着少年就要再次跃入风中的轻盈背影,女孩突然向前跑了几步,那朵堪堪夹在她发鬓间的花朵因为她的动作滑落在地毯上,但她只顾着抓住少年满是伤痕的手,问道:“如果我不怕你说的那些辛苦呢?” “如果融冰节的那一天,我和你一起走呢?” 少年愣住了,女孩看到了他眼睛里闪闪的光,在沉默了一秒钟后,他回答道:“那我就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如果月亮落下的地方真的遍地宝藏,我将摘下最宝贵的那个献给你。” 少年看了一眼身后,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嘘,他们真的朝这里来了,我该走了。” 说完他就像一只鸟儿灵巧地消失在了风雪中,一朵雪花被风送进来,恰到好处的落在了女孩的额头间,就像一个冰凉的嘴唇落下的吻。 庆祝融冰节的主城张灯结彩、举城欢庆,这是北方最为盛大的节日,定于每年瑞诺卡最大的冰河发出巨大声响、宣告春泉渐融的那一天。 北方的人们在冬天的每一天,都热切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而女孩今年对它的期盼,和其他人稍有不同。 她的心中就像同时有无数个声音在争吵,父母是绝对不同意她就这样跟随一个没有爵位的男人去荒野流浪的,她只能不告而别。 和这满目冰雪,和这触手可及的天空,和这高大沉重的城墙告别;和无忧无虑、衣食无忧的优渥生活告别;和最疼爱她的父亲和母亲、和总是吵吵闹闹但又总是相互依靠的弟弟告别;和她最熟悉的、熟悉到让她觉得毫无新鲜感的前半生告别。 真的要这样做吗?从此再也不是瑞诺卡孤高不可攀的花朵、纯洁不可染的冰川,抛却家族的所有身份、所有责任和所有束缚,追着那阵追逐着星月的风而去,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她需要做的,只是悄悄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到那个约定的地方,会有风把她托起来,然后带着她奔赴梦寐以求的自由。但女孩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天空慢慢变成黑色,又看到天空有了泛白的痕迹。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提起裙裾的女孩在这条已经烂熟于心的路上奔跑,在风的帮助下,她恰到好处地飞了起来,月光下的少年朝她伸出自己的手,这一次他们不再像触碰了火焰一样放开彼此,他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十指相扣,在星星和月亮的见证下开始了属于两个人的、崭新的旅程。 “为什么这本游记还有一半空白就不写了,因为现在我要写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见闻了。”月下,少年发出明朗的笑声,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羽毛草,“准备好了吗?我们的目的地是——月亮落下的地方!” 啊,是这样的,老人惊异于自己的记忆能如此清晰,她不但能回忆起自己当年写下的每一字每一句,甚至还能回忆起落笔时自己的心情。她抬起头注视着空中的月亮,脸上露出了怅然若失的表情。 老人在女仆的搀扶下慢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在一个抽屉里翻翻找找,找到了夹在一本书里的雪花书签、一支干枯的花朵,以及一根磨损得再也写不出字来的、枯萎成灰黑色的羽毛草。 一张已经枯脆的纸条从书页中缓缓滑落,女仆见老人要弯腰去捡拾,赶紧过去代劳,她听到老人的身体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是衰老的声音,在王国,能活到听到这种声音的年纪,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福气。 女仆瞥到了那张纸条上的字,上面写着: “若你曾开口,我想我会忍不住为你停留。” “夫人,我还是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吗?”女仆轻声询问老人,却看她用一种失焦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手里的这张字条,对于老人来说,她看不清纸上的字已经很久了。 “我没有问他……我就站在那里,摸着那朵花,看着他消失在风里。” “所以这么多年,我想了无数遍,我问了他那么多的问题,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如果我当时这样抓住了他……把最后那个问题问出口,之后我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老人轻声念叨着,她在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从女仆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故事的真正结局是,融冰节的第二天,女孩从弟弟那里得到了一个崭新的本子,和一根末端紫色的、被风干得恰到好处适宜书写的羽毛草。 “他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弟弟说道,“然后还说,你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见闻,到那时候,就把它写下来吧。” 女孩沉默着亲手把那些东西接了过来,但很快又把它推给了自己的女仆。在她终于能以平静的心情把它们拿在灯下细细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北方已经可见萌萌绿意,但在夜间打开窗户,依然会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她的手轻轻翻过一张张空白的、并不十分整齐的纸张,在翻到倒数第二页时她愣了一下,她看到那里粘着一张窄窄的字条。在阅读了少年的那么多本游记后,她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笔迹。 女孩此后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见闻,她度过了十分平淡的、循规蹈矩的一生,和自己的丈夫互相尊重、帮助他打理背后的一切,那些属于青春年华的叛逆和明媚,是什么时候消逝殆尽的,她想不起来。在已经泛黄的时光里,仿佛一转身,月光就已经照亮了两鬓苍苍,此后多年,她在没有听闻过那个少年的消息。 为什么这一年回忆得那么清晰呢……啊,大概是之前,在那个首都郊外属于兰斯洛特的别苑,她在屋外明明听到了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推开门去,却只看到了慌慌张张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女孩,以及女孩身后的风与雪。 她在那一刻仿佛透过莉莉安娜,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我在你留下的那个本子上,写了很多……关于我们的故事,我为这个故事写了无数个结局,有好的,有坏的,然后这个故事又变成了很多别的故事的雏形,我沉浸在那些自己创造的故事里,就像在一个个崭新的世界和你经历了所有我们不曾经历的一切。 为了让这些故事不被发现,我绞尽脑汁把它们藏到了家里的各个地方……结果我现在都忘了它们在哪里……哈哈,如果把这件事讲给你听,你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么多年之后,我还是想问你……想问你啊,是我跟你走,亦或是你为我停留? 老人看向窗外,月色如水,在薄云卷集的天幕之后,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故人踏风而来。皮肤泛着小麦色的少年,挥舞着自己粗糙的、满身伤痕的手,爽朗地笑着,或者用蹩脚的歌声唱着,告诉她: “我已找到梦中的月落之地,让我把它的故事,讲给你听。” 第142章 紫色(1) “我当时在空中看,完全看不出那个羽毛草居然有这么高呢!”直到都回到了旅馆,莉莉安娜都还在念叨。 那漫山遍野的羽毛草,简直要把她整个人都淹没其中:“这长得也太好了!而且看起来真的有人会摘呢,我看到长在路边的羽毛草比长在里面的要短一截!” “南方有一个探险家,他的家族领地处于兰斯洛特的庇护之下,他花了大半生走遍了王国的各地,他在自己的游记里写,他每次出发的时候就从故乡带走一包羽毛草,当羽毛草用尽的时候,就是提醒他该踏上返程、回来看看的时候了。” 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说道:“他最后一次回赛尔斯的时候已经满身旧伤、白发苍苍,他把所有的游记都献给了我的父亲,父亲给了他和他的家族很多赏赐,那些游记非常宝贵,至今都是我们的珍藏。” 当然,这些游记和探险家的“发现”最终导致了斯诺怀特家族和莱恩家族关系冷淡至今,这些事情克里斯托夫就不打算在今天讲了,时间不够了。 “然后呢?”莉莉安娜歪歪脑袋,“他就回家休息、安度晚年了吗?” “他再一次踏上了旅程,这一次他只带走了一跟羽毛草,他和我父亲告别的时候说,他在风中追逐了一生的星星和月亮,到老了才终于弄明白了属于他自己的月亮在哪里,他现在要去月亮落下的地方。” 克里斯托夫伸出手捡走了落在莉莉安娜头发上一只紫色的羽穗:“父亲和家臣们猜测,他大概在旅途中遇到过一个令他心动的女人,也许是他那时候不愿意为那女人停留,又或者他发出了邀请,但那个女人最终没有勇气和他一起走,所以他一个人行走了所有的旅程。” 也……不是不能理解,莉莉安娜想。在这个时代旅行,别说高铁、飞机、公路了,就是沿途的驿站设施都跟不上,更不会有救援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踏上这样的旅途。但这么一想,她对这位探险家的勇气更感到了钦佩。 “那……他最后找到了吗,他的月亮?”莉莉安娜轻声问道。 “不知道,这个探险家喜欢独来独往,后来父亲询问过,他的家人说,他最后一次出发之后,再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也许他真的找到了年轻时惊鸿一瞥但是又错过的姑娘,然后和她隐居了。”莉莉安娜说道,虽然她知道更大的可能性是什么,但是她本能地想给这个故事一个美好的结局,“追逐星星和月亮……真浪漫啊。” 不求功勋,不求荣耀,只是单纯地去追寻自己的理想,把梦想付诸于行动,莉莉安娜觉得自己永远会为这种超脱时代价值观束缚的纯粹而眼眶微热。 “克里斯,如果你不是赛尔斯未来的主人,你想做什么?就,如果你还是有现在的这些魔法,但没有身份和责任这一层限制,你会做什么?”莉莉安娜突然开始好奇这件事。 “我啊,我大概想……飞到天上去。”问这句话的时候,他们还在天上飞行,克里斯托夫指了指他们头顶灿烂的星河,“不是我刚刚带你去的那个高度,而是更高、云之上,星月之上,我想要知道天空的尽头有什么。” “从前有叔伯尝试过,一直向上飞,他们想知道空中是否真的是更加凶残的魔兽的领地。”克里斯托夫说道,“他们回来之后说,一直向上飞是会死的,我们飞不到风都去不了的地方。” “我很想知道,他们这么说是因为能力有限,还是事实就如此,但赛尔斯从一开始就把我束缚在地上,”男人笑起来,看得出来,他并没有为此感到失落和烦恼,毕竟,他从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并接受了自己肩膀上的一切,“后来,越来越多的事情把我束缚在地上,你不问,我都快忘记了我还想过这种事。” 那说明他们所处的地方仍然是被大气层包裹的吧——莉莉安娜突然愣了一下,这里有太阳,有月亮,但是谁又能去下定论,这是在太阳系呢? 回到旅馆后,莉莉安娜只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她放弃了把自己的头发恢复原状——反正要回瑞拉那里一趟,还是让凯特这个专业人士来给她弄吧。 “那就几天后再见了。”两个人都换回了平常的打扮,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对她说道——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刚在空中和她说的那些话,真的都是她的臆想而已,“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给我的吗?” “哼哼,确实有,两件事。”莉莉安娜背着手走到克里斯托夫眼前去,抬起头对他说道,“我们约定的是,我要知道我亲生父母的姓名——但今天已经太晚了,这个问题,我就当你回答了我一半,下次再见面,我要听另一半。” “第二件事,能不能让你的人在海边搜寻一下类似的石头?”莉莉安娜拿出那个小男孩最后递给她的那块在灯光下散发出金属光泽的石头,“理由嘛,下次一起说。” “回来的时候要把它还给我哦。”见男人把那块石头揣进了衣服里,莉莉安娜不放心地叮嘱,她还想拿着它对比一下那块旧镜子的材质呢。 “遵命。”看来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克里斯托夫笑着说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随时过来监督我。” “你想得美。”莉莉安娜双手一抱,“我忙着呢!” “不过……你说得对,等你回首都,我的注意力应该不在你身上。”告别的时刻已经迫近,莉莉安娜惊觉自己还有那么多话想和他说,她决定把其中一部分简化为一个动作:“所以,为了表达我的歉意和补偿……以及,希望它能给你的比赛一些……鼓励?” 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踮起了脚尖,就像上一次那样,她主动靠近了他,但这一次,她的嘴唇不是只堪堪落在他的嘴角。 鼻尖闻到的全是属于她的气息,这个吻青涩得令他就站在原地不敢动,怕自己做了任何不合时宜的事情会惊吓走她的主动,一种飘飘然的幸福包裹住了他,有种视线都在随之摇晃的感觉。 在他还在贪恋唇畔的温热时,她结束了这个吻,他感觉女孩的指甲顺着他的侧脸往下滑,最后停留在了他的下巴,她稍微用了一点力,让他回过神来、低下头与她对视,因为服用过了药剂,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又变成了血红色。 “去摘下桂冠献给我吧,克里斯。”他听莉莉安娜笑着说道,下一秒,她就放开了他,然后干脆利落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当然,他能抓到的,只有一阵从窗外吹来的风。 这边,莉莉安娜一个旋转优雅出现在瑞拉的宿舍,凯特正在给瑞拉练习剑术的衣裤上缝补丁——衣服并没有破,只是手肘膝盖这些地方本来就磨损得厉害,待着也没事干,不如做点儿什么转移注意力。 见到莉莉安娜出现,瑞拉和凯特都很高兴,眼看着天都全黑了,她们都说好了如果到半夜莉莉安娜还没有回来,就要开始按照应急预案做事了。 “你没事吧?”躺床上休息了好久、已经基本恢复精神的瑞拉爬起来,抓着莉莉安娜左看右看,说道,“你的脸比猴子屁股还红呢!” “没没没,没事!”被瑞拉这么简单粗暴地一形容,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脸更是要滴血了。天杀的,她本来只是像和上一回一样只亲一亲克里斯托夫的脸颊的,谁知道就莫名其妙一上头——我的理智呢!我负责看家护院的理智呢!去哪里了! 你的理智刚刚离家出走了一会儿,不用担心,现在已经回来了,她的脑子严谨地回答道,好啦,现在是“理智”在和你说话,反正事情都做了,后悔来不及了,不如想开点儿。 第142章 紫色(2) “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啊啊,不知道里面的东西化没化,快来尝尝。”莉莉安娜让凯特赶紧过来给自己弄弄头发,然后把从南方带过来的面包往瑞拉堆满了书的桌上摆,“里面有水果,今天之内得把它吃完。” “哇,小姐,你的魔法真是太方便了。”因为要给莉莉安娜梳头,双手不空的凯特被瑞拉塞了一口面包,好吃得她心花怒放,差点想放下梳子、赶紧记下现在的感受,“真好吃!” “是吧,我觉得特别好吃,我吃过了,这是给你们留的。”莉莉安娜滔滔不绝地和瑞拉和凯特描述起自己在拉夫尼维特见到的景象来,“我感觉啊,那里就像上次瑞拉说的春天集市一样,但他们那里天天都是这样的集市!” “那挺方便的,人流量很大。”瑞拉在口腹之欲上一向没有什么追求,只要能填饱肚子的都是好的,所以她又撕了一大块下来吃,也不讲究蘸不蘸里面流淌出来的奶油和果酱。“要不以后第一站就选在那里,成天都有外地商人的地方,突然多三个陌生面孔,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莉莉安娜点头,关于克里斯托夫和她的那些对话,她今天来不及细说,看自己的发型已经基本恢复了原状,她说道:“好了,你们慢吃,我先回兰斯洛特别邸了。” “哎哎——小姐!我还没有弄——”凯特转过身去拿发饰的功夫,就发现莉莉安娜居然就不见了,“我还没有弄完呢!” “没事,问起来就说今天在学院里和我练习了剑术,头发散了重新扎过。”和莉莉安娜在一起待久了,如今在这种小事上撒谎,瑞拉已经不会结巴了。 救兰斯洛特姐姐的事情做完了,一切顺利没有出岔子,瑞拉感觉自己现在心情舒畅,要不是手脚还有点发软,都可以再去练习练习剑术或者魔法。 “我来缝吧,我看你想写东西。”瑞拉把凯特重新拿起来的衣服和针线给接了过来,“什么叫你该缝,我和你说,你要转正,这个思想一定要改过来,我和莉莉安娜不是你的主子,不是你需要侍奉的什么神。咱们找你来,也不是让你端茶送水的,只是在外头暂时只能维持原状,对内肯定就不搞这些了啊,你有想做的事情就做,我会补衣裳的。” 而莉莉安娜那边,在回到兰斯洛特别邸后,她就乘上了回家的马车,女仆长还十分体贴地在马车里放了一只甜品篮子,里面都装着莉莉安娜从前做客时喜欢吃的糕点。 梅根什么都没有问,这让莉莉安娜稍微松了一口气,但主仆两个人一路也没有说什么话。 在凯特彻底进入莉莉安娜和瑞拉的生活后,虽然总告诫自己平日里要待两个贴身女仆一模一样,但人心是不可能完全不偏不倚的,两个有共同秘密的人,总会在各种时候都会更亲密一些。 听闻莉莉安娜回家后,福兰特专门走到楼梯处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莉莉安娜兴高采烈地提着裙子上楼来,一点儿都不像是刚刚解决了什么家宅棘手难题的表情。 恰恰相反,她的周遭有一种很难形容的……荡漾的氛围,如果不是知道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人不在首都,福兰特会觉得莉莉安娜应该是和兰斯洛特在一起待到了这个时间才回家。 “晚安,哥哥!我待会儿去问候姨婆!”他听莉莉安娜对自己说道,然后脚步一点儿都不停地朝楼上走了。 莉莉安娜没有注意到,就在她转过头去的那一刻,一节之前一直藏在她头发深处的羽毛草被她的动作甩到了空中,这节羽毛草从她降落荒野时就被无意地剐蹭进了她的头发里,因为她的头发太浓密,以至于无论是莉莉安娜还是克里斯托夫,都没有察觉到。 因为她急着要回来,凯特也只简单地帮她改了发型、没有能够用排梳细细地把头发全部梳理一遍,凯特也没能帮她发现这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疏漏。 如今,这节羽毛草在空中往下落,被白发青年犀利的目光锁定,直到莉莉安娜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福兰特才走过去,弯腰从地毯上捡起了那根羽毛草。 还很新鲜,手指掐一掐枝干,能感受到里面的水分充盈……就像是刚刚折下来的一样,兰斯洛特的别邸里还种这东西? 福兰特以前没有注意过,他本来也没有当回事,但是在看到枝节末端残留的羽穗颜色时,他愣住了。 紫色的羽穗,只有在南方生长的羽毛草,才可能是紫色的。 如此新鲜的紫色羽毛草,怎么会出现在莉莉安娜的身上?她从今天下午到傍晚,真的只是待在兰斯洛特位于首都的别邸吗? 如果只是这一件事,福兰特可能会觉得,这大概又是兰斯洛特特意找人从南方弄来讨莉莉安娜欢心的一些小玩意儿,毕竟兰斯洛特一天一夜就能从赛尔斯飞到首都来,搞点新鲜的野草也不是难事。 但想一想之前察觉到的种种蛛丝马迹:山顶失效的魔矿石、莉莉安娜满十七岁那一刻学院舞会上发生的异状、他自己返回府邸时闻到血腥味道的奇怪夜晚、兰斯洛特仓促狼狈地返回首都、她今天的快乐心情以及这根颜色不对的羽毛草,每一次他都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但它们加起来……福兰特感觉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 他很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错过了很多事。 当莉莉安娜换了衣服,准备去例行问候一下姨婆的时候,却看到福兰特站在她的房间门口。 在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时,莉莉安娜有一秒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明明前面所有的事情都如此顺利……什么叫做百密一疏啊? “这是刚刚从你身上掉下来的。”福兰特把手递过去,女孩脸上表情所有的细微变化都在他的眼睛里,但是她表现得很镇定,从看到那根羽毛草开始都没有露出任何惊慌的神情,她的脸上甚至出现了恰到好处的困惑。 “什么时候蹭到我身上的,我都不知道。”莉莉安娜谨记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她伸出手去想把那根羽毛草拿过来,那只手却被福兰特给抓住了。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挣脱开福兰特的手,但她的力气和福兰特的力气比起来实在是以卵击石。 “哥哥?”硬的不行,只能服软,莉莉安娜让自己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莉莉安娜,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她听福兰特说道,他的手稳稳地抓着她纤细的手腕,没有捏痛她,但也没有留给她溜走的余地。 “我——我没有什么事情呀。”莉莉安娜寄希望于还能用那种甜美的微笑、天真的眼神去敦促福兰特放开她,但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此时此刻的心虚。 “你要知道,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她听到福兰特对她说道,“你需要他是什么样子,他就可以在你面前变成什么样子,不要被他骗了。” 莉莉安娜沉默了两秒钟,她想,也许和从前一样撒娇或者发脾气可以解决今晚的这一点小小的错漏——她知道,今天这根小小的紫色羽毛草就算彻底点燃了福兰特的怀疑,但他还是一点儿实证都没有。 紫色的羽毛草又能说明什么呢?她想要看,所以克里斯托夫让人空中快递过来给她看了,也不是什么很离谱的谎言。 但是,她没有再试图在眼睛里蓄起眼泪,相反,她站直了,看向福兰特的眼睛,正色对他说道: “我知道哥哥是一心爱护我,但还是觉得你今晚和我说的这句话,不是很合适。往小了说,我和克里斯的事情,是未婚夫妻间的家事,哥哥不宜过问太多;往大了说,斯诺怀特少侯爵在我面前指责兰斯洛特少公爵的为人,我真的不知道该附和你,还是应该反驳你,你们都是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家人,我无论怎么选,都会把自己陷入不义之地,哥哥如果真的爱护我,就不要让我做这种选择。” “还有就是,福兰特,”在福兰特想要放开莉莉安娜时,发现莉莉安娜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背,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完了这句话,“我要不要对一个人交付信任,这件事是需要我自己判断的,而不是由你来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我就怎样做。” 说完这句话,福兰特看莉莉安娜从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顺便收走了那只挂着紫色羽穗的羽毛草。 她绕开了他走上楼梯、去往姨婆的房间,在上楼前,她顿了一下,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 “晚安,哥哥。” 第143章 顺流而下(1) 首都学院的剑术大赛即将按期举行。按照惯例,在大家撸起袖子干架之前,先要穿得漂漂亮亮的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听校长老生常谈几句“干架这种事情,点到为止才是绅士所为,希望大家赛出风格赛出水平”,再鼓鼓掌,保证“我们是绝对不会在比赛里闹出人命滴”,第二天再正式开打。 不过根据瑞拉从克劳尔那里听来的说法,历年的比赛里,还是会有一些伤亡。 不过这些伤亡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基本都是因为两个人本来背地里就有些龃龉,家里因为领地冲突有旧怨啦,爱上了同一个姑娘啦…… 总之,只要不是因为私仇,大家都还是有默契的:被打得满地找牙不好看,穷追猛打也不优雅,都给彼此留点面子,如果在这种场合下死手,那简直是宣告整个王国“我的人品有问题”。 不过,好些参赛者还是把“我想得个好成绩”写在了脸上,莉莉安娜这些天四处打听,发现很多人都在熬制什么家传药剂——在她的感觉里,那就是和兴奋剂差不多的东西,但比赛规则里并没有禁止说不能服药,这让她很不开心,因为瑞拉肯定是不屑于采取这些手段的,这比赛从一开始就不太公平。 除了热闹非凡的剑术大赛,首都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因为首都学院图书馆的那个巨型魔法辅助装置没能按照皇帝的要求按期完成修缮,魔塔主持魔法辅助装置研究的部门被同时大换血,几个话事人不论年龄大小,居然都一起被皇帝打发回家养老去了。 “还有件事,我不知道是否相关,”瑞拉听莉莉安娜说这件事时,在一旁补充道,“从前图书馆有个干巴巴的老头子,你记得吗?他说他不是管理员,但如果找不到书在哪里,他比管理员清楚书的位置,我每次在图书馆里待得太晚,都是他来请我走,说他要去打扫那个‘电梯’了。” “有点儿印象。”莉莉安娜点头,“他怎么了?” “我感觉……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瑞拉说道,“我再也没有在新的图书馆见过他,询问管理员也没有答案,以前的图书馆已经被封了,他难道还会一直待在那里、守着那个装置吗?” “这就不清楚了,现在‘艾丽薇特’里面的情况谁都不知道,我都不敢轻易去查看情况,怕里面有皇家骑士。”莉莉安娜微皱着眉头说道,“难道说,皇帝的愤怒甚至波及到了那个单纯负责日常打扫装置的人吗?” “会不会可能,因为这是萨沃伊女士做的装置,”瑞拉比划了几下,“所以他很珍惜,之类的?” “我觉得不会,要知道,他把自己的亲女儿都直接丢到北方去、交给别人养大,连人都做不到关切的人,去莫名其妙共情一个装置?”莉莉安娜觉得不太可能,“我总觉得他当年对莉莉安娜的这种处理方法,就表示他对萨沃伊女士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咱们对当年的事情知道的还是太少了,”瑞拉看着镜子里的莉莉安娜说道,“等兰斯洛特回来,你好好问问他。” “嗯,肯定的,”莉莉安娜点头,因为今晚克里斯托夫不在,她发现自己对于晚上的宴会和舞会都兴致缺缺,甚至想只露个面就回去看书,所以到现在她都还没有开始打扮,“估计还要等几天,不过他肯定要回来的,他还要和你打小组赛呢,说不定你是他今年唯一需要打的小组赛。” 她和瑞拉从前都没有这种类型比赛的参赛经验,便想当然地以为小组赛里不管抽到谁,大家至少都会意思意思打一下。 结果听其他人说了才知道,很多参赛者都会预估自己能不能打,不能打直接就放弃告负,这样自己在漫长的循环赛里保留了体力,还算送了对方一个双倍积分的人情。 特别是四个大家族的继承人,他们表面上也需要在决赛前和其他人一样打一轮小组积分赛,但实际上,他们在小组赛亲自下场的概率很小,因为很少有人想亲自领教他们的恐怖。 所以,如果没有瑞拉,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完全可以再在赛尔斯待很长一段时间,等其他人把积分赛都打完了,才拿着白送的双倍积分姗姗来迟,直接打半决赛和决赛。 学院在划分小组时还是动了一点儿脑筋的,肯定不是纯粹随机的划分,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克里斯托夫、福兰特、克劳尔和皇太子恰好在不同的组,让他们无法在小组赛就一决高下。 瑞拉则被划分到了克里斯托夫所在的那一组,这意味着她要在小组赛时和克里斯托夫对阵。瑞拉一点儿都不担心,她甚至说“还好没有分在福兰特或者克劳尔的组”,她担心他们不和她认真打、甚至做出送她积分的举动。 瑞拉的头很铁,直接在要参加的所有比赛后面都打上了勾,表示她选择迎战而不是直接放弃,她觉得哪怕走不到可以用魔法的加时,领略一下兰斯洛特家族的剑术风格也很不错。 结果,最后拿到赛程表的时候瑞拉发现,居然有一个人提前向她告负,还没有正式比赛呢,她就已经拿了两分了! “这说明你的威名已经传播出去了。”莉莉安娜一边调侃一边端详镜子里的瑞拉,每次打扮瑞拉都让她成就感爆棚,“已经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你和福兰特后来就一直不说话了吗?”说实话,瑞拉是真不想比赛前一天还要把自己的脚塞到又尖又窄的舞鞋里,比起今晚的吃饭跳舞,她觉得还不如再去练习一会儿呢。 “嗯……不算完全不说话,但反正……就没有再和他一起练习剑术了,我都自己练习练习,他一回家,我就去陪姨婆,或者在房间里看书,总之和他错开。”说起这件事,莉莉安娜叹了口气,“上次的情况我都讲给你听了,他基本上算明说知道我背地里有小九九了。” “我也不好和他提你的事情,”瑞拉说道,“你知道的,我撒谎没有那么自然,怕没把话说圆,反而让他更怀疑了。” “嗯嗯,千万别把你也扯进来。”莉莉安娜坐在瑞拉椅子的扶手上玩,“这些事是累积起来的,从前的各种事情,他肯定也有所察觉,不然不可能为一根羽毛草反应那么大,怀疑一旦有了,三言两语也消除不了。” “那以后怎么办呢?”瑞拉为莉莉安娜的处境感到担忧,“放着不管也不行吧,你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呢,他还是个用魔法阵的高手,你又完全看不到魔法阵的痕迹。” “所以,我有一个设想。”莉莉安娜嘟哝道,她话说得很轻,瑞拉差点都没听清楚,“没事,这件事影响太大,等你比赛完咱们再商量吧,省得你分心。” “你还是说吧。”瑞拉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觉得兰斯洛特有句话说得特别好,这世道瞬息万变的,谁都不知道明天可能出啥事,咱们有什么话都别憋着藏着想着下次再说,你看上回我憋了一下,你差点把自己弄死了。” “咳咳,都过去那么久了!”莉莉安娜被瑞拉这么一说,也觉得在理,就拿两只手的指尖互相对着,小声说道:“我目前在考虑一个可能性……就是说,我顺应着皇帝的婚约,在今年秋天如期和克里斯完成结婚仪式的话,我们的处境会比现在好还是坏?” 第143章 顺流而下(2) “你说‘完成结婚仪式’,是啥意思?”瑞拉没管莉莉安娜红脸害羞,她仔细追问道,“真结婚还是假结婚?” “假假假!就是说办个仪式,在外人眼里换个身份,借结婚这个跳板,摆脱一些关注和目光——咳,你听我说我为什么突然想这个事。”莉莉安娜严肃了一下表情,说道,“他和赛尔斯效忠于我这种事,我当五分真五分假来听,算是他给我表了个态吧,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担忧世道乱了我直接消失在所有人视野里,他就找不到我了。” “是啊,你不打算争皇位,他可以把各种话都说得天花乱坠,反正你用不着。”瑞拉表示了赞同,“我也觉得他后面的那些话要实诚得多,无论是从感情还是从现实利益来说,他都想让你信任他。” “不止是我,我们。”莉莉安娜伸出食指把瑞拉也指了一下,“我觉得他百分之九十九知道你的身份了。” “我考虑的是,现在,莉莉安娜是公主这件事,已经实锤了,留在首都,我实在处在太多人的视线底下,做什么事情都处处掣肘,每次出点小问题,长期累积起来,肯定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咱们也不能当这里的人是傻子。” “也是,三家人都盯着你,还不算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瑞拉觉得很有道理,“你觉得嫁去南方后,三家变一家,兰斯洛特还和你互相都交过一点底,你要自在得多?” “算是吧,而且你在首都学院确实还有元素魔法可以精进,还能和福兰特学魔法阵之类的东西,我这个魔法,实在找不到人教。书的话,我想克里斯家的藏书也不会少的,就算没有,我也可以通过你继续找图书馆里的书来看。” 莉莉安娜继续说道:“如果克里斯真的在海边查到了那块奇怪石头的踪迹,我以后肯定还要跟着他频繁去海边找魔神的线索,与其担心每次瞬移都有些小细节没处理好露出马脚,不如干脆点直接就过去,还不用想借口去推迟婚期。” “你这么说,我觉得不错,反正对你来说,你和凯特人在哪里都一样,想见我下一秒就过来了。”瑞拉想了想,又说道,“但关键是,兰斯洛特能答应和你假结婚吗?我还是有点担心他这个人的,别回头哄着你温水煮青蛙生米煮熟饭,几年过去,你稀里糊涂地孩子都给他生了两个。” “这——我当然不可能随便给他生孩子了!这个身体才十七岁啊十七岁!”瑞拉的大白话说得莉莉安娜脸上就像有火在烧,“真要做这件事,那肯定是条条框框都白纸黑字写下来,只要有一条达不成一致,就免谈!赛尔斯是他的地盘,但我看着不对头可以随时跑路的!” 莉莉安娜轻轻咳嗽一声,再把话题扯了回来:“而且,我还在想我上次回来之后,说想在赛尔斯建一个平民学校试点的事情,我总觉得,我们两个只是远程指挥、提供方案的话,这件事做不起来,还容易变味道。” “这事情搞得不好,那就是又建一个换汤不换药的救济院出来。我并不觉得南方就是什么圣人遍地的好地方,像管首都救济院的那个子爵一样没良心的人,肯定多得是,我可不想咱们的第一个项目就成了这类人敛财的手段。” “嗯……你说得都挺对的。”话虽然这么讲了,但看到莉莉安娜这样认真地考虑从此去南方生活,哪怕知道她依然可以每天晚上都到自己身边来和自己说话,瑞拉还是感到了丝丝缕缕的伤感。 如果事情真的这样发展,那在之后的好几年里,她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和莉莉安娜一起吃饭、一起走过学院的各个走廊、坐在六边形教室里上课…… 瑞拉曾以为直到时间的尽头,自己也会一直是抗拒各种女孩子之间亲密小动作的人,但现在,她想想以后在学院里都没有莉莉安娜过来挽着她的手一起走路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被人挖了一块走似的。 “但打心底里说,我肯定是舍不得你的。”瑞拉小声快速地说道,并且在莉莉安娜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背过身去,“但你不用考虑我的这些个人想法。” 瑞拉感觉莉莉安娜瀑布一样的长发落到了她的背上,她被莉莉安娜伸出手来抱住了。 “我也很舍不得,我很怕我离你远了,又没有手机和短信,一个消息不及时,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甚至宁愿那些奇奇怪怪的感应是你和我之间的,这样你有什么危险,我都第一时间来带你跑。”莉莉安娜靠着她说道,“你放心,这只是个设想,你要是投反对票,那我就不去和克里斯说这件事。” “我不会反对,我们两个不该成为彼此的累赘,哪怕没有这个婚约,我们想做一番事业,以后也不可能时时待在一块儿。”瑞拉捏捏莉莉安娜环在她脖子上的手,“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先努力保全自己,然后等着你来找我的。” “那我等克里斯回来,先探探他的口风,这件事再议。”瑞拉感觉莉莉安娜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脖子,“你先安心比赛,不管是学校的事情还是婚约的事情,都先交给我去考虑。” “我会把所有的花都献给你的。”莉莉安娜眼睛亮闪闪地强调道。 “真不需要留一半给兰斯洛特吗?”瑞拉问道,“你要让他配合你搞假结婚,不在外人面前给他点儿面子吗?” “嗯……我已经给过他别的了。”莉莉安娜眼珠一转,“好吧,那还是给他留一支。” “那你要不要也给皇太子留一支?”瑞拉想了想,“算起来,他才是你亲哥呢。” “是哦……他还给我做了猎标,于情于理,也该有点回应才对。”莉莉安娜挠挠头,“很多人都觉得比赛的冠军就在皇太子和克里斯之间,我们到时候说不定能看到很多瞠目结舌的场景,毕竟,咱们谁都没有见过这些大爷正经使用他们的魔法。” “今年多了那么多种赛场可以选,我倒觉得,福兰特从前很吃场地的亏,如果有丰富的水元素,他和兰斯洛特谁输谁赢说不准。”瑞拉不自觉也替亲哥打抱不平起来。 然后瑞拉看莉莉安娜笑出了声:“我和你说,瑞拉,就算是杀了福兰特,他都不会主动提出选那个湖边的场地。他的性格是那种‘一旦自己指定场地,那就是在示弱,这就代表我输了’的那种人,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活。” “但是半决赛和决赛没有指定场地了,因为不再计算积分,场地改由校长亲自指定。”瑞拉提醒莉莉安娜她遗忘了规则的细节,“我觉得要公平的话,那就应该在山顶的那个湖边打,有风也有水,能结冰也能引雷。” “那咱们是真的有大热闹看了,”莉莉安娜做了个苍蝇搓手的姿势,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开始打扮呢,“哎,真的无聊,还吃什么饭跳什么舞啊,直接开打行不行,真磨叽。” 第144章 月老与王母(1) “你小心一点哦,不要弄洒了。”伊莲娜·卡尔在路上第五次提醒自己的女仆,“特别是这个罐子,千万不要弄洒了!” “不会的,小姐。”年长的女仆语气慈爱地耐心回答,在她心中,伊莲娜差不多就算她的第二个孩子——当然,伯爵小姐身份高贵,这种僭越的话,女仆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嘿,玛贝拉!”看到了好朋友,伊莲娜提着裙子乐颠颠地走过去打招呼,“你什么时候到的?有看见格林小姐吗?” “没有,她大概还没有来吧,我也没有见到斯诺怀特小姐,她们估计在一块儿。”玛贝拉·道格打量了兴致高昂的伊莲娜一眼,“不愧是你,这一身衣服又是昨天才让裁缝改出来的吧?” “哈哈,改了好几次,终于让我有点儿满意,但是我最后觉得,这个花按照最初的样式可能更好看。”伊莲娜拎起裙摆小小的转了一圈,“好看吗?” “好看,你穿啥不好看。”玛贝拉用扇子遮住自己想打呵欠的嘴,“但如果我是那个裁缝,听你说‘还是原来的最好’,我一定晚上从窗户外面爬进来,把你暗杀在床上。” 伊莲娜和今天参加晚宴的很多贵族小姐一样,都换上了如今首都最流行的裙子款式,去掉了蓬蓬大裙撑的裙子更好地勾勒出了少女们柔美的腰肢曲线——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得承认,身上不挂着那一圈铁笼子,行动要方便很多,连跳舞的脚步都更轻灵了。 “我和你说,我让家里给我做的佩剑也寄来了!”伊莲娜兴高采烈地和好友炫耀,“之后我也可以像格林小姐一样,开始练习剑术了!” “上次你让家里给你做的弓,寄来之后你用过几回啊?”听伊莲娜说这种话,玛贝拉眼睛都懒得抬一下。 伊莲娜一时语塞,她哪里知道一把好弓要做那么久,等那把专门为她定制的小弓被人快马加鞭送到首都,她的兴趣早就转移啦! 那把弓就像从前她喜欢过的各种东西一样,通通被女仆们收到了收藏室里去——是的,受尽父母宠爱的伯爵小女儿在家拥有一栋的小楼,专门放她各种喜欢了一段时间就忘到脑后去的小玩意儿,在首都也有两个大房间做同样的功能。 “玛贝拉,你最没有意思、最讨厌了!”被扫了兴的伊莲娜跺了跺脚表示不满。 “嘿,美丽的小姐们,这样好的时光,可不要让抱怨蒙上了阴霾啊。”头发金灿灿的皇太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吓了两个女孩一跳,“伊莲娜,你女仆手里抱着的是什么呀?” “殿下,这是我们家乡的力量之泉!”伊莲娜向皇太子行了个礼,然后站直身体骄傲地回答,“我让父亲一定送来一罐给我,拿去给格林小姐送上祝福,好不容易才赶上了呢!” “喔喔,传说中圣神沐浴过的那眼泉水,勇士饮用后会有无穷的力量!”皇太子十分捧场地立刻吟诵起对应的诗歌,“那格林小姐呢,她来了吗?” “没有呢,”伊莲娜东张西望,“殿下,你今天该不会又找不到人跳舞,要让我陪你跳吧?和你跳舞真的太累了,你这次去找别人吧。” “小姐!”女仆在一旁听得着急,被皇太子殿下青睐是很多贵族小姐梦寐以求的事情,小姐怎么能在殿下都还没有开口的时候就先拒绝了呢! “哈哈哈哈,好,今天就不麻烦你了!”皇太子听得哈哈大笑,“但伊莲娜,一支开场舞还是可以的吧?” “行,就一支——哎,你不去努力邀请一下格林小姐吗?”伊莲娜的脸拧了拧,她有预感,皇太子说的“一支”,一般都是三支以上。 “啧,她什么时候见我不跑,我就谢天谢地了,跳舞这种事就不奢求了。”说话间,皇太子已经看到了克劳尔·莱恩走进了大礼堂,他撇撇嘴,“那我先去别的地方啦!开场前来找你。” 另一边,莉莉安娜和瑞拉也正走在前往大礼堂的路上,莉莉安娜惊讶地发现,自己让女仆从衣柜里随便掏出来的裙子好像已经完全过时了——拖着大裙摆走在路上的她简直就像个异类。 这首都的流行真是瞬息万变,追是完全追不过来的,但看大家都不用裙撑了,让莉莉安娜也瞬间用魔法想再回房间一趟、把裙撑取下来再去大礼堂。 “好多皇家骑士。”瑞拉就没有像莉莉安娜那样去打量其他姑娘穿什么,她一眼望过去,感觉一队又一队穿着沉重铠甲的骑士和护卫都在编队巡逻整个学院,“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情?” “估计是的,毕竟又是大礼堂有活动。”莉莉安娜一阵心虚,“没事,我这次去露个面就走,我今天还真没啥心情和不熟的人扯着笑容聊天。” 开学后,莉莉安娜也抽空零零星星地在参加各色人等组织的一些社交场合,她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感觉,从新年之后,在这些场合里来和她搭讪的男人变多了。 本来她也没有很在意,这些活动就是提供一个平台让大家交际,大家凑一块儿互相认识认识无可厚非,但参加的次数多了,让她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 特别是校长的老婆,老是很热情地带着一个又一个年纪和她相近的男人到她面前来,和她特别仔细地介绍这些人一个个什么情况、有什么优点,要不是她已经被赐了婚,她会以为这是在拉她相亲。 哪怕在她委婉含蓄地表达了不想被打扰、不想聊天后,也还有人像赶不走的小虫一样在她耳边嘤嘤嗡嗡,甚至有人会特别不礼貌地问她“少公爵不在,斯诺怀特小姐会不会觉得有点寂寞、需要陪伴”这种露骨的问题。 她知道这些贵族背地里玩得花的肯定有不少、夫妻两个各有情人的应该也不在少数,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吧!她都还没有嫁人呢,就要上赶着来给她做情人?这不是脑子纯纯有病吗? 正当莉莉安娜还在琢磨今晚什么走人比较合适的时候,一个浑身包裹着盔甲的骑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她面前,取下头盔后向她致意:“向您致以晚上的问候,斯诺怀特小姐,也祝你晚安,格林小姐。” “啊,您好,骑士长大人。”莉莉安娜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提起裙子回礼,在高大的骑士面前,她就像一只扎着大蝴蝶结的洋娃娃玩偶。 第144章 月老与王母(2) 是什么时候和这位骑士长变得有点熟悉的呢?其实还是因为那些不合时宜、像苍蝇一样嘤嘤嗡嗡围在莉莉安娜身边的男人们。 取消了所有元素魔法实践课的莉莉安娜,如今是学院临时图书馆的常客,她甚至有了一个专属座位,每天都会有人来给她常坐的那个位置准备一壶茶、几盘糕点。 但是这段时间,总有人在她费劲地在一大堆书籍里搜索有用资料时过来打扰她。社交场合她就忍了,但那是图书馆,图书馆是聊天说话的地方吗! 有时候被闹得烦了,莉莉安娜会让梅根或者凯特和她一起驮一摞厚书去她的休息室,她只会在这个时候,有点儿后悔坚决拒绝家里的骑士在新学期继续陪同她到学校。 好几回,她都在驮书的路上遇到了这位皇家骑士团的大团长、王国的首席大骑士长——也就是上次最后把她一路护送到皇太后宫殿外的那位骑士,这位团长每次看到她和女仆带着一堆书在路上慢慢走,都会主动来帮她拿书、把她送回休息室,搞得她挺不好意思的。 “斯诺怀特小姐,这本书上有诸多错误,它的作者是一位完全没有金元素魔法天赋的水元素魔法师,他既不懂魔法辅助装置,在魔法阵上也全无建树,还生搬硬套要把两者放在一起比较高下,全书都是凭借着自己的臆断写成的,”有一次,那位团长还向她提了一个建议,“阅读它反而会让您感到困惑。” 团长平日并不会主动和她攀谈,那天却就魔法辅助装置和她聊了好一会儿,莉莉安娜惊讶地发现,这位“王国第一骑士”对于魔法辅助装置颇有见地。 “从前,我们的骑士如果征战时遇到严重的伤病,就不得不退出骑士团,多年的心血一朝白费,有的人甚至因此郁郁而终。”面对她的惊讶,团长解释道,“小姐您看,如今我的这只手,虽然会发出令人不愉快的声响,但是却让我能一直护卫王国,所以我认为,这种装置能做到的事情,应该比现在还要多很多。” 莉莉安娜注意到,说这些话的时候,团长的目光一直在看着从前的图书馆的方向。 这一个小小的细节在当时并没有给莉莉安娜留下很深的印象,就像那些总是来打扰她看书的年轻男人一样——因为脑子里塞了太多事情,这些人的脸都被她的大脑当做无关信息给过滤掉了。 “我们自己走去礼堂就好了。”见他又是要走在一旁把自己护送去目的地的模样,莉莉安娜摆摆手,她觉得自己的级别真的不需要让这种平日在皇帝身边遮风挡雨的人来——嗯? 莉莉安娜脑子里突然“叮铃了一下”似的,她重新看向眼前的骑士,以这个人的级别,知道她的身份不奇怪,甚至于,这个人现在做的事情,会不会背后有皇帝的授意? 虽然脸上还保持着笑容,但莉莉安娜内心那种四面都被视线网罗的烦躁感又上升了,只要她人在首都一天,就摆脱不了这些关注——哪怕这些关注是出于善意,也会给她造成很多麻烦。 早干嘛去了呢?这种时候,莉莉安娜都会回忆起那个可能包含着原主记忆的那段梦境,那梦境的细节如今她基本已经完全不记得,但醒来之后那种深深的、仿佛一直在枯井中下坠的压抑感,只要回想都还会令她呼吸沉重。 莉莉安娜觉得,原主从前看似张扬跋扈、想要的东西必须要到手才罢休,斯诺怀特家无奈之下连女主人才能戴的冠冕都要复刻一个一模一样的送给她,但一个被爱包围着、被真切爱护着的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产生那种让她一个外人都难以承受的感觉? 来到大礼堂之后,莉莉安娜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看来布置会场的人一点儿都没有吸取教训,又是满满当当一脑袋的魔矿石灯。她谨记着今天千万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想法,还在脑子里警告了魔神今晚不要给她找什么麻烦,才提着裙子跟瑞拉进了里面。 “爱德华兹小姐!”走进礼堂后,莉莉安娜眼前一亮,她一眼看到穿着一身暗红色长裙的玛利亚·爱德华兹正笑盈盈地在和校长的妻子聊天,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种公开场合看到玛利亚,脱去了皇家侍女打扮的她今天简直光彩照人。 “格林小姐!”玛利亚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向莉莉安娜和瑞拉表达问候,楼上又传来了一声急切地呼唤,抬头一看,伊莲娜·卡尔拎着裙子急匆匆下楼朝她们走过来,明明也还顾念着贵族的步伐和仪态,但脸上的表情愣是让小姑娘有了炮弹一般横冲直撞的气场。 “你,你好,有啥事?”看得出,瑞拉还是对莉莉安娜以外的人和她太亲昵不太适应,伊莲娜朝瑞拉靠近一步,瑞拉就自觉向后退一步,再这么走一段,她们就能原地开始跳探戈了。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伊莲娜一脸的兴奋,“你是我们学院唯一参赛的女孩子,我觉得我们有责任给你做后盾!我倡议了好多姑娘,我们都愿意把至少一半的花献给你!你的比赛,我们都想去现场看,你看,这个袋子里是我们给你准备的各种药膏,还有这个,这个是我们家的力量之泉,里面有圣神的祝福,还有还有——” “啊,啊,这个,”瑞拉下意识想说“我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但说出口前又觉得这是在驳人家的一番好意,她一边结结巴巴地回应着一边用眼神向莉莉安娜求救,“我是说——谢谢,谢谢你。” “我本来想早一点拿给你的,但是爸爸今天凌晨才让人把这罐水送来,真是气死我了!”眼看着那是一堆东西,莉莉安娜赶紧让凯特和梅根都去帮忙拿一下,这边的伊莲娜还在一脸娇憨的念叨,“我就想说你是个孤儿,没有家人,还是个平民,肯定需要我们帮忙啊——” 卡尔小姐,说话的艺术,真的需要进修。莉莉安娜在一旁听得捏自己的鼻梁,知道她是热情又好心,但是说的话听在耳朵里就是怪怪的。 “卡尔小姐,我这里有瑞拉的赛程,到时候抄了给你一份,欢迎你们来给瑞拉加油!”眼看瑞拉要招架不住了,莉莉安娜出面道,“这些东西瑞拉会好好使用的,你们献给她的花,她也都会记在心上。” “嘿嘿,我觉得好神气呀,之前路过练剑场,我还偷偷进去看了格林小姐呢,我在想如果我从现在开始练习,明年是不是也能报名参赛呢?”伊莲娜一边说一边从手心里变出了一团忽明忽暗、极不稳定的小火苗,“我爸爸和妈妈都说了,如果我明年真的参赛,他们会一起过来看呢!” “好热闹,我都有点不适应了。”莉莉安娜听玛利亚在一旁柔柔地说道,“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这话说得,你本来也没有比我们大多少呀!”莉莉安娜纠正玛利亚的想法,“玛利亚姐姐,你本来就很年轻!” 第144章 月老与王母(3) 伊莲娜·卡尔,真是好会谄媚,二楼的栏杆旁,准大皇子妃贝蒂·莫德冷眼看着楼下的一切。 她的心情本来因为连着有两个贵族青年来邀请她跳舞而十分明朗,但那两个女人一出现,男人们的目光又朝楼下去了——连女人也是,真是扫兴。 不就是皇太子对那个平民学生有些感兴趣吗?堂堂一个伯爵家的小姐,这样不顾身份地在众人面前讨好一个平民,哦不,两个平民,让我看看还有谁站在那里…… 呵,还有玛利亚·爱德华兹,发生了那种事,居然还有脸站到众人的目光下……还穿了一条最新款式的裙子,这么漂亮的裙子,套在那么平庸的躯干上,再搭配那么寡淡的脸,她真心疼那条价值不菲的裙子,如果穿在她身上,不知道多好看。 “卡尔小姐真大度,”女人轻轻敲着手里的扇子,“她都没有发现么,格林小姐穿的礼服裙,和上次新生舞会时穿的是一模一样的,真是……这种事情,格林小姐是个平民不懂,斯诺怀特小姐也不懂吗?都说她们是朋友,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你身上这条裙子不也是取了裙撑加了点布料和装饰改的吗?需要我说你穿过它几次吗?我可真的说得上来。”贝蒂没想到,自己这句话刚一出口,就被那个成天和伊莲娜·卡尔待在一起的玛贝拉·道格给瞥了一眼。 道格和她一样都靠着栏杆在看楼下,因为距离近、道格的声音又很轻,贝蒂惊慌地看了一眼周围,确认没有其他人在注意她们的交谈。 “我——” “我什么我?我警告你,你说别人我懒得管,但要是想拿伊莲娜做靶子使你的小心眼,我一定对你不客气。”玛贝拉·道格并不想和贝蒂多说,她只说道,“我成天逗她玩,可不代表别人能随随便便欺负她。” “你——”贝蒂刚刚想说点什么找回面子,但道格小姐已经自顾自地走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咬紧嘴唇抓着手里的扇子——大皇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她举行正式的结婚仪式呢?她不相信等她成为了真正的大皇子妃,这些女人还敢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 而楼下,莉莉安娜正准备把瑞拉正式介绍给玛利亚认识,她刚刚才说了个开场白,就看校长的妻子笑盈盈地走过来了。 莉莉安娜脑中警铃大作,但人已经走近、现在拉着身边的这些人走显得太刻意了,没办法,只好做出欢迎校长夫人加入她们谈话的姿态。 聊着聊着,莉莉安娜感觉校长夫人又想把她往楼上的一群贵族青年堆里带。她这次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便顺着夫人的意思一边聊天一边跟着她走,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又一个年轻男人出现在了校长夫人身边。 在校长夫人话说到“正好兰斯洛特少公爵今晚不在首都,斯诺怀特小姐今晚没有舞伴,不如就让这位先生代劳”后,莉莉安娜让自己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用客套的语气回应道:“谢谢夫人的美意,克里斯不在,我也没有什么兴致跳舞,再说今晚我又不是参赛者,舞台还是让给他们吧。” “少公爵又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不过一支开场舞罢了,他不会在意的,且不说赛尔斯人最喜欢跳舞,他在遇到你之前都不知道和多少女人在舞会上跳过舞。”校长夫人端庄地笑着,但这个笑容看在莉莉安娜眼里,怎么都是不怀好意,“少公爵从前在舞会上是最风流多情的,可以说是来者不拒,他和那些小姐夫人们的故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当然没有被校长夫人几句低级的挑拨就生气,她只是觉得很诡异,不明白校长夫人这么做背后是什么用意——得罪克里斯托夫,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莉莉安娜一时间想不出来,但她知道,罗茨校长拥有皇室血统,他的完整姓氏里还带着普林斯。 让拥有皇室血统的人来作为首都学院的最高管理者,也是皇室控制学院最直接的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校长夫人确实不太需要畏惧克里斯托夫,她和她丈夫没有什么与南方有关的利益。 莉莉安娜用余光扫了扫四周和楼下,皇太子正在缠着瑞拉说话,瑞拉依然是恨不得马上溜走的模样,但是她今天穿的舞鞋和裙子限制了她的行动,眼看着克劳尔·莱恩就要去救她了。玛利亚不知道去哪里了,可能上楼了吧——哦,她正和福兰特待在一块儿,可能准备之后跳开场舞了吧。 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什么比较平缓的借口走掉,难道真的要和眼前这个男人跳开场舞吗? 不!她不想这么做,她可以和这里的任何人跳舞,从端酒的服务生到正在演奏乐器的乐师,她都不介意和他们随意地共舞一曲,但她不乐意和一个莫名其妙塞到她面前来的男人跳舞! 正当她打算直接地回绝时,一阵唐突的风突然扫过她的腰,还钻到了她的头发里,温柔地拂过了她的脖子。 “我今天就不和这位先生跳舞了。”莉莉安娜的心情立刻放松了,她感觉自己紧绷的身体也彻底舒缓了下来,喜悦瞬间充斥了她的全身,“克里斯回来了,那几天几夜的故事也不劳烦夫人和我讲了,我直接去问本人吧。” 校长的妻子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连告别礼都忘记了,带着灿烂的笑容直接拎着裙子朝楼梯口赶,两侧的人都自觉地为她让出了道路,让她畅通无阻地踩上了被各色灯具和闪闪发光的球兰装饰得如同天上星河的楼梯,朝楼下看,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已经出现在了礼堂大厅。 他的眼睛温柔地追随着从楼梯一路向下朝他走过去的女孩,在众人的瞩目中,他们两个在楼梯口相遇了,他都还没有弯下腰在女孩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女孩就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去,他也顺势低下头去,在她的发鬓和额头上连着落下两个吻,伸出手去揽住她。 这种旁若无人的亲昵……陛下可能不知道,他交给了自己和米歇尔一个多么困难的差事,校长的妻子在心里叹息。 以她这么多年的经验,青年男女之间炙手可热的情感,外人越劝阻,反而黏得越紧,但她也懒得去说自己的意见,皇帝不会听取她的妇人之言,她也不觉得自己和丈夫做不成这件事会得到什么惩罚。 刚想收回目光,她的眼睛却突然对上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抬起头来的视线,他的手臂依然深情款款地拥抱着自己的未婚妻,抬头看向她的眼神却十分犀利,就像完全了解自己刚刚试图做什么似的。 呵,冤有头,债有主,少公爵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是谁指使的,更不会在她们这些小人物身上费心报复,校长的妻子十分淡然地回望了过去,甚至还报以了一个挑不出错误的微笑。 她一直觉得皇帝是在多事,爱情这种东西……就算真的存在,又能持续到几时呢? 第145章 旗帜(1) 把时间往回拨一些,当莉莉安娜脸颊僵硬地应付着校长的妻子带到她面前的男人时,礼堂里还有很多事情在发生。 玛利亚·爱德华兹让自己不断地深呼吸以保持心情的平静。 她太久没有出现在这种场合,虽然在来之前已经给自己做了很多的心里建设,但各种投向她的目光还是令她如芒在背,让她不自觉地就会去想——他们是不是在议论我?会不会取笑我?要不还是转头离开吧? 好在,正当她左右摇摆、差一点就要离开礼堂乘上回皇宫的马车时,莉莉安娜出现在了礼堂门口。玛利亚就像看到救星一样向她的方向走过去,但显然,莉莉安娜和她身边的瑞拉·格林小姐很受欢迎,玛利亚都还没有开口说几句话,就有年轻活泼的贵族小姐也过来搭话了。 玛利亚眼神温柔的注视着眼前的交谈,她在家里是年纪最大的女儿,对于这种小妹妹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场景并不陌生,她本身并不讨厌热闹,只是畏惧热闹源于人们对她的议论和指摘。 “哎,她又来了。”在校长的妻子带走莉莉安娜之后,玛利亚听瑞拉说道,“真是奇怪得很。” “什么?”玛利亚有些不明白,她对校长夫人还是很有好感的,这位夫人时常出没于宫闱之中,有时候遇到玛利亚,也不介意停下脚步和她同行一段,言谈之中也总是委婉地宽慰她、让她不要因为大皇子的荒唐自怨自艾。 “没啥,呃,我从前听莉莉安娜讲过,她说你想认识我!”瑞拉想伸出手挠头发,但是她的头发现在都被蜡给梳成一绺一绺的,摸起来很不得劲。 没有规定说这种和旁人交流的事情必须交给莉莉安娜来做,她可以的!瑞拉也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莉莉安娜说玛利亚是一个很好的、值得争取的对象,现在这个任务落到她的肩膀上了! “啊,是、是的。”玛利亚被瑞拉的话也吓了一跳,她在宫里听惯了弯弯绕绕,乍一听这么直截了当的话,她也不习惯,“我……我一直很感佩格林小姐的品德,虽然在宫中,但是也听闻格林小姐——” “这种话咱们就不说了吧,”瑞拉一直都觉得互相恭维是在浪费时间,她就喜欢有什么说什么,“爱德华兹小姐,莉莉安娜和我说,你有一些困惑。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你直接说,我能帮肯定帮你,你不要客气。” “啊……呃……”玛利亚嘴张开又闭上,她感觉自己的后颈都在冒汗了,“嗯……” “哦,哦,对不起,那还是按你舒服的节奏来吧。”瑞拉虎虎地说了一通,才突然想起莉莉安娜之前和她强调过“要温柔地对待爱德华兹小姐”的话,她直接抬起手捂住嘴,“你说吧!” “就是……我觉得格林小姐是一个……啊,这么说吧,我的事情,格林小姐应该也有听说,我想要改变一下现状,但是……我不太明白我该向什么方向改变,我只是觉得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但又怕再做一些错误的决定……” 玛利亚的话语已经十分诚恳,直到现在、和瑞拉说话时,她依然会不自觉地去在意其他人看向她的目光:“在斯诺怀特小姐的描述中,我感觉格林小姐十分与众不同,你做了很多女人们不会做的事情,我就想知道……格林小姐是怎么决定要做那些事情的呢?” “呃,首先,为什么要给自己设限,告诉自己是个女人,所以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瑞拉耸耸肩膀,这个动作这些贵族都觉得粗俗,但是她还是喜欢用它表达自己的情绪,“这世上,男人占一半女人占一半,妇女就该顶半边天。” “一半的天空?”玛利亚懵懵地重复着瑞拉的话,在她的世界里,雪原属于斯诺怀特,天空属于兰斯洛特,大地为普林斯与莱恩共有,瑞拉说的这个观点十分新鲜,难道所有人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吗? 在瑞拉还在和玛利亚交谈时,她没注意到克劳尔其实一直都在关注着她,他一早就来了——因为不希望皇太子在他之前找到瑞拉、邀请她跳舞。 克劳尔本来想更早的时候就和瑞拉说好,但瑞拉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和福兰特·斯诺怀特待在一块儿。 亲兄妹在一起练习剑术和魔法天经地义,他自觉在这两方面逊色于斯诺怀特,也暂时没有把瑞拉交给他的蝶栖木研究明白,便没有去强行打扰。 但今天围绕着瑞拉的并不是男人们。 学院的很多贵族小姐平日里只觉得剑术大赛和自己的关系就是去献花,今年突然冒出一个要参赛的姑娘,竟然纷纷有种自己的参与感也增强、与有荣焉的感觉,在伊莲娜·卡尔的号召下,各自准备了很多东西送给瑞拉——他心上的姑娘,如今实打实是学院里的明星人物。 “克劳尔·莱恩……你在这里呀。”克劳尔一惊,发现皇太子如鬼魅一样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是他太关注瑞拉了吗?居然连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靠近的都没有察觉。 “殿下。”克劳尔规矩地向金发青年行礼致意。 “哼哼,莱恩卿,我很期待和你交手哦。”皇太子兴致勃勃地说道,“可别让我失望。” “那殿下可能真的会失望,”克劳尔露出了一个温良的笑容,“臣甚至可能都没有荣幸和殿下站在同一个比武场上,臣往年的成绩,殿下应该也有所耳闻,实在不敢挑战殿下。”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奇怪,你不累吗?”夏尔洛·普林斯顺着克劳尔的目光看到了尽头的短发女孩,“克劳尔·莱恩,你看,谁都知道她从今年起才学剑术,但她还是敢在众人面前去展示它,不管它多么拙劣,她拼尽全力,谁敢嘲笑她,我就把谁烧成灰,你呢?你连把自己的全部实力展示出来的勇气都没有,还妄图站在她身边去?” 克劳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秒钟,他选择了沉默。 和这位生来就拥有一切的皇太子争辩这种事,哪怕是赢了,又有什么意义?他照样还是那个如履薄冰的次子,对方仍然是注定要继承皇位的天选之人,他们是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的两类人。 “殿下如果想激怒我,让我和您好好打一场,那实在不必这样做。”克劳尔最后只说了这些话就主动走开了,“同样的,格林小姐对王国各色人等都心怀同样的善念和慈悲,她会用自己的努力去回应旁人对她所有的不公看法,如果殿下只因一句嘲笑就轻易剥夺了他人的生命,那一定不是格林小姐想看到的。” 第145章 旗帜(2) 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夏尔洛·普林斯撇撇嘴。 青年对于克劳尔·莱恩说的这些话未置可否。他其实并不打算和这个人争抢瑞拉·格林——他早看清楚啦,这个姑娘别说对他有好感了,她甚至不愿意和他做个社交场上的点头之交。 哎,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两个在一起就在一起呗,他如今对于瑞拉·格林更多的是好奇,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自己。 青年并不打算投身于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烦恼中,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被人称颂的爱情来自于他的父母——但看看他们如今是什么模样,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完全比不上即将进行的剑术比赛。 所以,夏尔洛·普林斯单纯就是想趁着这个所谓的剑术比赛多玩一玩。从他小时候知道有这个比赛开始,就期盼着自己能亲自上场的这一天,谁让长这么大,他的父亲和母亲连一只正经的魔兽都不允许他去亲自讨伐。 他们有一千一万的理由,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一个:担心夏尔洛像他曾经的叔父一样早夭。 夏尔洛的兄姐,都没有能力去负担起一个王国——他的父亲能维持王国如今的稳定,靠的是普林斯家族百年积累下的威望,如果下一任皇帝仍然没有震慑四方的实力,这个局面基本是注定会被打破的。 所以,夏尔洛·普林斯不能出任何意外,这是他出生起皇室就形成的共识。任谁听到都会觉得荒谬,在他的同龄人已经领导着最精锐的骑士团和最凶恶的魔兽搏斗出尸山血海的时候,他只能在皇宫中和那些骑士们来来回回地无聊打斗,或者用火焰去追逐空中突然飞过的一只雀鸟。 为了能让自己这次玩尽兴,夏尔洛亲自操刀了本次剑术比赛的所有规则,可以说把能改的地方都改了一个遍,在那么多场地布置保护观众的魔法阵需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他都不在乎,他只不想最后自己一场比赛都没有好好打,就看着第一名被拱手送到了自己的手里。 福兰特一看金灿灿的脑袋要朝自己这边来,就自觉地先躲开了。 他一点儿都不想接皇太子的“战书”,比起和皇太子打架,他对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打架以及和克劳尔·莱恩打架更感兴趣。 斯诺怀特家族向来对这个剑术比赛并不热衷,有没有丰富的水源实在限制他们的发挥,所以这种排名意义不大。 反正不管他们的继承人拿这个比赛的第几名,能在雪域高原驻扎下来的只有他们家——主打一个有本事就来试一试,试试就让你逝世。 “这是在躲谁?” 他听到一旁传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心里松了口气,转过去说道:“玛利亚。” 而本来兴高采烈朝他这个方向来的皇太子看到福兰特已经佳人在侧,也识趣地没有再过来打扰,转身又往楼下走——不找他,就去找瑞拉了,福兰特拿余光看着妹妹也想跑,但因为穿着大礼服裙没有跑掉,有点后悔,早知道他就去把皇太子给挡下来了。 “我真高兴你今天能来。”福兰特把注意力转回玛利亚这里,他牵起玛利亚的手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真诚地赞叹道,“你今天很美,玛利亚。” “真的站在这里,发现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虽然我一开始真想直接坐上马车回去。”玛利亚看了看四周,“然后我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人在意我,首都每天都风云变幻,自始至终最在意那件事、走不出来的,还是我自己罢了。” 她能这么想就最好了,看着眉头舒展、也开始有了笑容的玛利亚,福兰特感到很欣慰。他刚想开口询问玛利亚今晚是否愿意和他跳开场舞,却听到玛利亚轻轻地“呀”了一声,她说道:“你妹妹好像不太高兴,你需要去看看吗?” 福兰特下意识朝楼下的瑞拉那里看去,注意到玛利亚疑惑的目光,才意识到她是在说莉莉安娜。 他今天刻意让自己不去过于关注莉莉安娜那里的情况,在那天晚上的对话后,他和莉莉安娜之间的正常交流就没有超过五句话,其中三句还是在早餐的桌边。 莉莉安娜在躲着他,他也没有去试图靠近,他感觉自己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去消化莉莉安娜对他说的那句话:“不是由你来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我就怎样做。” 身为雪原的继承人,就意味着要庇护身后的一切,这是福兰特从小就从父亲那里接受的观点:所有的家人、家臣、依附斯诺怀特家族的领地,以及在领地上生活的所有人,都需要他来守护,都是他的责任。 命运是多么个很讽刺的东西。 从前的福兰特在从父亲那里听来莉莉安娜的来历后认为,这位见不得光的“公主”是皇室强加给斯诺怀特的、她使得他真正的姐妹无法回到他们身边,他唯独不愿意去守护这个“罪魁祸首”。 而现在的福兰特对自己从前的做法感到懊悔——无论这份懊悔来自找回了健康又美好的瑞拉,还是出于那份不知何时萌生的隐晦感情,他强烈地想要补偿自己曾经没有做好的事情。哪怕有无数的迹象表明莉莉安娜背后还有更复杂的秘密,他都说服自己去无视了它们,他想要把莉莉安娜当做珍贵的花朵保护在手心里,不让她被四方恶意窥伺和伤害。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去问自己,为什么不把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写信告诉父亲?为什么要去找那么多的理由去告诉自己,都是巧合,都是他自己多疑? 答案就是他在害怕,如果莉莉安娜真的有能力引动首都的种种异状,那她就不用躲在他身后才能获得安全了。甚至于,斯诺怀特家族集所有的力量,也不一定能网罗得住她,为了逃避这个可能性,他宁愿让自己蜷缩在“一切如常”的假象中。 但是现在,莉莉安娜主动说到了这一点,就像拿烧红的针去刺破一颗长在手掌心的水泡,她平静地告知他——是的,不是商量,不是赌气,更不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进行的甜蜜的撒娇,就是最简单不过的通知他,她已经不愿意乖乖待在他背后接受他的所有保护,她拥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她不允许他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在她身上。 福兰特不承认自己因为莉莉安娜的一句话产生了惶恐的情绪,但是他确实对这个现状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知所措。 第145章 旗帜(3) 但如果莉莉安娜有了麻烦,福兰特无法坐视不管,当他正打算走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让莉莉安娜冷下脸还眉头微皱的时候,突然就看到了她笑起来。 那是十分灿烂的笑容,和她当时骑在马上吃力地举起鹿角时差不多,正当福兰特困惑什么能令她突然展开笑颜时,楼下的动静已经回答了他。 很多人都纷纷朝大礼堂的门外看去,而此时,莉莉安娜已经把那些令她不快的人全部丢在了脑后,拎起裙子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福兰特沉默地看着莉莉安娜一脸欣喜地扑进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怀里、还主动扬起脸蛋接受那家伙的亲吻,而他身边的玛利亚则看到了他不自觉抓紧栏杆的手。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看到福兰特这一层无意识的情感流露时,玛利亚还是感到了震惊,以及随即而来的一阵黯然——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要多么强烈的吸引,才能让他脱离规则和秩序的桎梏,去向往不应该向往的人呢? 爱慕是一种难以跟随自己的理智决定去停止滋长的感情,就像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去向往福兰特一样,玛利亚想,福兰特可能也在经历着和自己一样的痛苦,毕竟,那是他名义上的妹妹,毕竟,是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而且他们看起来十分相爱。 福兰特强迫自己收回眼神,他想继续向身边的女孩发出跳舞的邀请,却没想到女孩先开口了,语气温柔而坚定:“福兰特,你还记得去年秋天我和你说的那个提议吗?” 福兰特愣了一下,因为这是公开的场合,他不知道玛利亚为什么突然要在今天说起那个“要不要考虑和我结婚”的事情,这应该是只属于他们私下的默契。 “我记得。”福兰特说道,“我——” “我不是来找你要答案的,福兰特,我想和你说,很抱歉,从今天起,我正式收回那个提议。”玛利亚让自己一直维持着微笑,“我知道,之前我就说过请你忘记那件事,当时只是一句气话,但今天不是。” “我收回它,不是因为我从前遭受的羞辱让我觉得自己不再配得上你,而是我想要去试着找一找自己到底要追求什么。这个从小时候起我父母加诸于我的愿望,我不想再让它束缚我,也间接地束缚你了。所以你记住,不是你放弃了我,而是我,不再试图追逐你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只要……这能让你快乐,”福兰特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回答道,“我没有意见,玛利亚。” “福兰特,你要学会让自己快乐,这是我这段时间唯一学习到的事情。”福兰特看玛利亚伸出手来,她轻轻地握了一下他放在栏杆上的那只手,“别剩下让自己会遗憾的事情,也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意识到玛利亚的目光看向了楼下莉莉安娜准备离开大礼堂的背影,福兰特怔了一下,一种被窥破心事的恐惧瞬间笼罩了他,让他张嘴想要否认、想要反驳,但青梅竹马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质疑和审问。 “我……我去那边……刚刚还有些话没有说完。”福兰特收回自己放在栏杆上的手,有些狼狈地把它握成拳在鼻尖下抵了一下,他说完这句话就急匆匆地转头朝一群人走去,玛利亚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还是有一些难过,玛利亚慢慢地想。 毕竟这是她真切地喜欢了很久的人,无论这一份喜欢里夹杂着多少来自父母的暗示、来自童年的滤镜、甚至于是身在异乡的深宫对故土的眷恋,她确认自己是真诚地喜欢过福兰特·斯诺怀特,她的喜欢不热烈,也不单纯,但那又怎么样? 而在这一份伤感之后,女人更多地感到了放松和释然,她惊讶地意识到——或者是,是终于敢承认,这么多年如此在乎自己的容貌、旁人的看法、在深宫中逆来顺受如履薄冰,这一切都来源于她渴望成为福兰特的妻子。 她一直把“斯诺怀特侯爵夫人”当作一把尺子,为了符合它的所有标准,试图削掉自己所有多出的骨头和血肉,把自己搞得痛苦不堪。 不喜欢童话故事也是一样的,讨厌那些故事里的女主角也是一样的,是她觉得福兰特·斯诺怀特是男主角一样的人物,她讨厌无法像女主角一样完美如假人的自己、恐惧因此最后得不到童话故事里的完美结局,但因为承认“我讨厌自己”实在是太令人沮丧了,所以她选择了去讨厌那些虚构出的女人。 这本从童年开始的漫长故事,她终于有勇气亲自为它写上一个结局,玛利亚感觉自己在微笑,但有一滴眼泪还是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知道,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为它落泪。 女人渴望新的人生篇章,她用尽了所有的勇气翻开了新的一页,如同广袤雪原的空白天地令她茫然无措,她需要指引,需要旗帜。 “真……真的假的,这是不是有点夸张啊?” 好不容易摆脱了皇太子的瑞拉,看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侍从试图引起自己的注意。她心中警铃大作,但还是决定过去看看他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谁知道,那些侍从郑重其事地掏出了一个盒子,打开之后请她务必收下。 瑞拉额头冒汗地接过了几个学院的侍从赠送给她的加油旗,缎面的旗帜上用密密的针脚组成了“格林”的字母,这些侍从都是上一次大礼堂事件里被瑞拉救下来的人,她情不自禁地说道:“这么好的料子,拿去做衣服多好哇!” “格林小姐,其他参赛者都有这个的,他们有自己的家徽和图样,我们担心您没有,您不嫌弃就好!”领头的侍从热情地介绍道。 “我们想给您个惊喜,咱们身份卑微,也不敢去打扰斯诺怀特小姐那样尊贵的人,就都是自己拿主意,您看这个旗帜是红色,因为您的眼睛是红色的!本来咱们想用白色的线来绣您的姓氏,但是没有找到好的白线,就只好用了这个暖黄色的线,按理说这里也该绣一个图样,这个我们就不敢随便做主了……” “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谢谢!谢谢你们!”瑞拉的脸憋得通红,她只好给那几个人鞠躬,把几个侍从还吓了一跳。 图样……莉莉安娜那里有图样,镰刀和锤头,她这里有了旗帜。瑞拉轻轻抚摸着手里柔软而鲜艳的旗帜,感到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我会努力的!”她大声对所有来为她送上祝福的人说道,下定决心,哪怕一场都赢不了,也要一场一场认真地比下去,“谢谢你们!” 第146章 一个朋友(1) “我得说,我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受到这么热情的迎接。”顺着莉莉安娜的意思离开大礼堂后,克里斯托夫还在调侃刚刚的事情,“我受宠若惊。” “事出有因,好吗?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但这里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逃离开大礼堂里心思各异的人群以及满满一天花板的魔矿石灯后,莉莉安娜稍微松了一口气,她扫了一眼周围密集巡逻的皇家骑士,以及和自己保持恰到好处距离的女仆梅根。 也许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有些好事的人都会议论她今晚是如何直截了当地扑进了克里斯托夫的怀里——这正是莉莉安娜想要的局面。为了让这个场景更加腻歪,她当时还在克里斯托夫的耳畔下了命令:“别愣着,随便做点儿什么,总之回应一下我!” “去我那里是最好的,但在刚刚——那些动作之后,我带着你再匆匆回府邸去,很可能让好事的人浮想联翩、进而传出一些对你不利的传言。”克里斯托夫说道。 “传就传吧,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管天管地,管不了他们说什么。”莉莉安娜拎着裙子朝前面走了好几步,发现克里斯托夫没有跟上来,转过身去发现男人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怎么了?”莉莉安娜歪歪脑袋。 “我走的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克里斯托夫虽然人在南方,但风声不会放过首都的各种消息,但他感觉到自己这次回来,莉莉安娜的行事风格又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不算不得了,但确实有一些。”莉莉安娜看到克里斯托夫还没有走过来的意思,抱起双臂挑挑眉毛,“那我也想问这几天是不是也发生了什么——猎鹿时教我不要管流言蜚语的是你,如今却连带我回你府邸去都不敢了么?” 嚯,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克里斯托夫一向觉得自己不会被一两句话随意左右心情,但是他却如此被莉莉安娜的这句话给轻易激将到了。 他在某一瞬间,想把面前这个用言语挑衅自己的女人在一群皇家骑士的眼皮底下给直接扛到肩上直接飞走,会不会打破学院的魔法阵警报都无所谓。 “带上这个女仆,把马车赶到兰斯洛特别邸去接你家小姐。”按捺着这样的幼稚心情一路走到了学院门口,克里斯托夫捉住了准备上马车的莉莉安娜,对马车夫丢下这句话后,一把将莉莉安娜给横抱了起来,下一秒就消失在了女仆和马车夫的视线里,留下头发被风吹乱、茫然无措的两个人。 兰斯洛特别邸的人对于自家大门被风吹开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于当管家和女仆长意识到自家大人又以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回来,一般就意味着未来的女主人也大驾光临了。 “噢!大人,难道斯诺怀特小姐又受伤——呃——”女仆长急匆匆迎上去,听到大人丢下了一句“没有事”,她还是担心得想要继续跟随,却被一旁的管家拦了一下。 “这,如果没有事,他为什么一直抱着斯诺怀特小姐——” “塞西莉亚,你真是的,是太久没有见过年轻人相处了吗?也该懂点儿风情才对!”管家一边拦住女仆长一边吩咐其他仆人,“好了,平日负责接待斯诺怀特小姐贴身女仆的去哪里了?去通知厨房准备一下食物……” “老贝克,你才真是的!”女仆长有些生气,“有些事情是不能随意纵容着大人的!他们到底还没有完婚,如果出了事情,对于兰斯洛特家族和斯诺怀特家族都是了不得的丑闻!” “你这话说得,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分寸——” “老贝克,你不是男人吗?你没有年轻过吗?你们男人冲动起来,不要说分寸,是非伦常有时候也是能忘到脑后去的!”女仆长想到了自己做女仆这么多年,耳朵里听到的各种贵族秘闻,就觉得胃里泛出一阵恶寒,“公爵夫人从不敢随意教导大人,这些方面更是从不过问,我只是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女仆,我什么都不怕,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唯一的孩子落到被众人指摘的境地!我要上去看看!” 女仆长急匆匆地朝楼上跑,却看到自家大人已经神色如常、衣衫整齐的地走到了楼梯口,像是在专门等待她一样,在她走过去后,听大人说道:“准备一点儿小姐喜欢吃的点心和饮料,哦,我之前回来时让你们转交给厨房的那张食谱,他们今晚能做出来吗?” “啊,我马上下去询问一下厨房,”女仆长看了一眼大人身后,原来他们只是去会客厅了,这让她不禁为刚刚的猜测感到了尴尬,她站在原地捻了捻身上的围裙边,“大人,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准备的吗?” “塞西莉亚,我不会做伤害莉莉安娜的事情,更不会做有损赛尔斯和兰斯洛特声誉的事情。”刚刚楼下的对话,自然是被风一字不漏的送到了克里斯托夫的耳朵里,而他也没有掩饰自己听到了那些内容,“你放心。” “我没有母亲教导,但是我身边一直有你,有你在,我怎么会成为你担心的模样?”克里斯托夫宽慰性的拍了拍女仆长的手臂,“放心好了,塞西莉亚。现在我需要和斯诺怀特小姐聊一些事情,等她的贴身女仆来了之后,请你依然按照从前那样把她支开,我准备在学院的舞会散场前把小姐送回去,你们按照这个时间准备。” “呃,请等一下。”克里斯托夫听到身后传来了莉莉安娜的声音,女孩从会客厅的门后探出一个脑袋,表情苦恼,“我想请女仆长来帮我一个忙……” 原来是想把裙子下面的裙撑给取下来啊,重新坐下的克里斯托夫看着对面的莉莉安娜——她蓬蓬的裙摆就占了一整张沙发,现在的她就像坐在一块云朵上一样,还皱着眉头托着腮。 这么平静吗?他还以为她至少会对他刚刚直接把她用风带走这件事发表一点看法,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好吧,他就是想看她露出一点儿害羞的表情,就像她第一次落进他浴池里时,整个人手足无措地缩在他床角时那么可爱。结果她被他放下来后就十分平静地爬到最长的那个沙发上坐好了:一脸“我的裙摆那么大我该坐这里,你去坐小沙发”的理直气壮。 “喔,你又能对我做什么呢?”面对男人的疑问,莉莉安娜坦然地回答道,“你要是过分了,我下一秒就能瞬移到你背后踹你一脚——别的我做不到,这种事还是可以的。” 第146章 一个朋友(2) 克里斯托夫叹了口气,他觉得太让着莉莉安娜,就会让她产生这种错觉。 于是他用十分严肃的口吻对莉莉安娜说道:“要是别人对你做这些事,你不要瞬移到他身后去,你要跑得远远的。我给你踢踹啃咬是因为我愿意,不是因为我躲不开。你两次瞬移之间仍然有时间间隔,我没有夸张,三十秒足够一个男人对你造成很多伤害了——我指各个方面 。” “谁……好吧,我又不是傻子,我踹你是知道你不会做什么,换别人我才不会这样!”莉莉安娜直觉这话说下去会越来越暧昧——谁啃他咬他了——于是清清嗓子,决定换个话题,“我放任你带走我,和让你当众和我亲热一下的目的是一样的,提醒他们我们之间还有婚约。” “最近我感觉周边很不正常,在外人眼里,我们不该今年就完婚了吗?”莉莉安娜眉头皱得更紧了,“难道说,我们之前讨论的那些事情被泄露出去了?” “这不可能,我们之间的所有事情,无论是我们的关系还是你的魔法,我都没有告知过身边的任何人。”克里斯托夫笑着回答。 他继续说道:“我祖父一直认为,对于做事的人来说,他们并不需要事先了解自己要做的事情最终会导致什么结果,只要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任务完成到位,一件事自然就成了。我父亲和我对这种风格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们都认识到,在需要保守秘密的时候,手里必须要有一群绝对忠心、又不会过问秘密的帮手。” 克里斯托夫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莉莉安娜想了想,还是觉得他泄露有关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好处。 她脑子里努力思考着校长的妻子、校长、那些来和自己搭讪的男人的姓氏和家族,频繁来问候自己的大骑士长……慢慢地,她觉得脑子里有些东西在互相联系、最后形成了一个结论。 也许是皇帝改主意了,这个结论让莉莉安娜脸色苍白起来:能让皇帝顶着朝令夕改的压力还要继续背地里动手脚,必定有更大的利益在驱动他——难道说,她的魔法,不仅让福兰特有所察觉,也让皇宫发现了马脚? 但是这件事还没有放在明面上,这说明皇帝还没有把握。 皇帝只是以防万一,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想去承担撤销自己亲口赐下的婚约的负面影响,寄希望于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男人身上——靠。 莉莉安娜忍不住在心里用家乡话爆了一句粗口,这是亲生父亲做得出的事情吗?首都虽然没有瑞诺卡那么保守,但对未婚女子还是有诸多道德约束。做父亲的人,不惜让自己已经有婚约的女儿背上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恶名,只为让自己却躲在背后不受任何异议、享受操控一切的权力,这还仅仅是因为他怀疑莉莉安娜有了魔法! 这让莉莉安娜完全不指望这位所谓的“父亲”,在确信自己有了暗魔法之后,会做出什么更加“高尚”的举动了。 与此同时,克里斯托夫端详着莉莉安娜的表情。 莉莉安娜身边的那些事,他自然有所耳闻。他认为这件事的最优解是,大张旗鼓地顺应着皇帝赐给他们的婚约,就在今年嫁给他。在皇帝在保全皇室尚无实证存在的利益,和铁定得罪兰斯洛特的天平中央摇摆不定的时候,这种事还有成的可能。 而在赛尔斯境内,克里斯托夫有把握让莉莉安娜远离很多人的窥视。成为他的妻子,也能让他们更加光明正大地相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受限。 男人看着脸色不佳的莉莉安娜,他心里早就有这个结论,但是他迟迟没有把这个提议说出来:因为莉莉安娜很明确地和他讲过,她必须要有“爱”才能结婚,而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说过要接受他的“爱”。 虽然她主动亲吻过他了,但这能说明她接受了吗?这几天这个问题一直都在克里斯托夫的脑海里,他还专门抽空去了好友斯文·瑞迪尔府上拜访——不是去请教那个聒噪的男人,而是去请教他的妻子。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傻,克里斯托夫提问的开头还慎重选择了“我有一个朋友”。 “喔,少公爵大人,您这位朋友的心上人,她是个北方女孩,据我所知,北方的女子都是很矜持的,能够主动献吻,一定是十分喜爱您……的朋友,您让他放心好了。”瑞迪尔夫人一边憋笑一边想着“这个笑话能够和丈夫说好多年”,一边正色回答道,“那位美丽的小姐肯定不会拒绝您……的朋友的。” 赛尔斯有句俗话,叫“睡在一张床上的男女会长得越来越像”,克里斯托夫看着斯文的妻子,总觉得能透过她看到斯文那张狂笑的脸,这让他不太相信这位夫人给出的肯定答案。 还是一步步来吧,别把她吓着。克里斯托夫心里想着,从旁边拿出了一个袋子,从里面倒出了一大堆黑色的石头:“这是你上次希望我去海边找的石头,派人按照它的特征寻找了这些类似的,你看其中有没有你需要的。” 有能分散注意力的东西,莉莉安娜很高兴,她挨个把这些石头摸了过去,但很遗憾,都没有感受到之前的那种空气中的嗡鸣。 “都不是,”莉莉安娜摇摇头,“之前的那颗石头先还给我吧。” “我能知道它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克里斯托夫把那一小块石头递还给莉莉安娜时问道,“你说过你会告诉我。” “这需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莉莉安娜抬起头,“我母亲的名字,是什么?” “伊莎贝拉·普林斯,当今的皇后。”克里斯托夫流利地回答。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件事有关系。除了皇后,还能是谁?她的头发和眼睛颜色和皇后是一样的,而他当年也是因为意外撞见了莉莉安娜眼睛的真实颜色,才顺藤摸瓜了解到她的真实身份。” 啊?莉莉安娜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一时间都不知道克里斯托夫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在她的预期里,从来没有克里斯托夫不知道凯瑟琳·萨沃伊的这个选项,毕竟在她心中,这个拥有“风声”的男人应该是无所不知的。 但这时候骗她,好像同样没有什么好处,莉莉安娜努力地观察着克里斯托夫的表情,然后在他的脸上也看出了对她的反应的困惑。 如果他真的认为莉莉安娜是皇后所出,那也就是说……克里斯托夫不知道她是皇帝的私生女。 这个认知让莉莉安娜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 她很难不去想,克里斯托夫之前对她说的一切,他的“效忠”,甚至于对她的“爱”,是否建立在认为她是正经的皇室公主的误会上——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大家族的现存唯一直系血脉,他讲究血统和出身,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她今天本来是想和他提议结婚的事情的,现在看来,今天大概是说不了这件事了。 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尽量变得平静,她坐直了,看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语气严肃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九分把握我并不是皇后所出呢?” 第147章 家谱(1) r 第147章 家谱(2) “我觉得也说不准,拿泥巴捏的人呢,谁都血都不沾。”瑞拉骨子里反感血统论,所以她忍不住抬了一句杠。 “那没有的话,也该大家都没有,不存在远近。”莉莉安娜想了想也觉得有点道理,脑子里也没听到吐槽机说什么——有些日子没听吐槽机发表“重要讲话”了,感觉除非是有关圣神的说法,吐槽机都懒得承认或者辟谣。 “呃——那兰斯洛特的妈妈,会不会并不是白白死了?”瑞拉感觉自己眉心一跳,“如果那个神学家也是萨利布莱德的一脉,万一真的有点儿祖传下来的本事呢?” “克里斯说,这正是他想要追查那个神学家的原因,他想要搞清楚他母亲当年到底经过了哪些流程跳进海里,每个流程是什么说法,他都想要知道。”莉莉安娜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因为这种想一想都很沉重的事情,克里斯托夫之前从来没有和她说过。 “他说,万一还有办法,不管可能性多小,他都想试试,既然是神的领域,就不能靠常理去推断,万一能把他妈妈给救回来呢?万一顺路还发现了他父亲、他爷爷……那么多兰斯洛特,会不会他们根本就没有死,而是去了我们暂时理解不了的地方呢?” “老实说,我觉得这个心态有点钻牛角尖,但是他没有表现出‘必须要做成’,我也不好劝他。”莉莉安娜又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所以,他会继续去追查萨利布莱德家族现存的后人,这个石头,也会继续在赛尔斯的大海里寻找,瑞拉,说不定我们魔法的秘密,也会跟着这个石头一起解开。” “行,这件事说清楚了,”瑞拉看向莉莉安娜,“私生女的事情呢?他表态了吗?他还愿意娶你吗?” 瑞拉看着莉莉安娜突然又扭捏害羞起来的表情,心想,哦,那肯定是愿意了。 “他说……他说他爱我,不是因为我是谁的女儿,拥有什么魔法,”莉莉安娜哼哼唧唧地红着脸重复克里斯托夫那天晚上对她说的话,“他说……他现在是对我这个人充满好奇,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之前说的那些承诺,也不会因为我的母亲不是皇后发生改变……之类的。” “哎呀都是糖衣炮弹,听听就好了,真是的。”重复完之后莉莉安娜马上甩手,但瑞拉看得出来,得到了这样的回应,莉莉安娜相当高兴。 “但是他挺惊讶的,我感觉他没有想过我不是皇后的孩子,他宁愿去猜测‘皇帝为什么不把同胞姐弟放在一起养’,也没有想过皇帝另外有女人。”下一秒莉莉安娜就恢复了神智,她摸着下巴说道,“皇帝当年宁死不换皇后的事情,给了这些贵族相当程度的刻板印象,我感觉既然克里斯都全部买单了,肯定绝大部分的人都相信了皇帝和皇后之间的完美爱情,之类的。” “但是他还是出轨了。”瑞拉说道,“得,还因为之前的事情,这么多年没人怀疑过他,真是绝了。” “克里斯说……他当初一直觉得我是皇后的孩子,是因为我的眼睛,和皇后的眼睛颜色一样,同样,皇后也是类似颜色的头发。”莉莉安娜看了瑞拉一眼,她觉得接下来要说的猜想,瑞拉听了肯定要炸毛。 “克里斯一听我说萨沃伊女士的存在,他提了一个看法。他不觉得萨沃伊女士是皇帝的情人。他还是觉得当年那个情况,皇帝如果要想换一个有贵族血统的女人上位太简单了。更可能是……呃,我说代孕,你能理解吗?” 莉莉安娜说道:“克里斯说,很大可能我和皇太子是双胞胎,皇帝带走了有魔法天赋的皇太子去作为皇后的儿子,把看似没有魔法天赋的莉莉安娜藏了起来——” “那我觉得很怪啊,都是皇帝了,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不也是养?”瑞拉皱眉,“何必送出去一个,还容易走漏风声。” “我觉得他这么想,是因为他打心底里不觉得皇后作为一个平民,能生出皇太子这样天赋优秀的孩子。”莉莉安娜叹气,这种观念,一时半会儿很难纠正过来的,主要是也没有统计数据去反驳,“你说的问题我也发现了,所以后面回家的时候,我想了另外一个可能。” “皇后确实怀孕了,但皇帝当初害怕皇后再生一个没有天赋的小孩,他没办法和臣民交代了,他选了一个和皇后外貌特征相似的萨沃伊女士,让她紧跟着皇后怀孕,生下一个好天赋的孩子和皇后的孩子对换,但是他却没想到,皇后生下了天赋强大的皇太子,萨沃伊女士却生下了没有天赋的莉莉安娜。”莉莉安娜缓缓地说道,“私生女本来就不体面,何况还没有一点天赋,皇帝不想要这个对他来说是婚姻污点的孩子,就把她藏到了斯诺怀特家,你觉得这个逻辑,合理吗?” “【只能这样显示的俚语】,这是什么人啊?自己打了小算盘,只有畜生才管生不管养,家养的畜生,有灵性的都知道心疼一下媳妇儿和崽呢!”瑞拉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我想起了,那个骂你是‘杂种’的骑士,他肯定知道这件事!我看萨沃伊女士估计也是早没了,不知道死谁手上,那个骑士说不定就是皇帝派来杀你的!把你们母女杀了,他就是清清白白爱老婆的好男人了!” “这个可能性倒是不大,他要杀我,犯不着给我赐婚,把兰斯洛特扯进来对他有啥好处?”莉莉安娜一边安抚瑞拉一边说,但是瑞拉的话,让她也重新想了一下之前的事情。 “杀了我……就清清白白……记不记得皇后找人骗我去她宫殿里?”莉莉安娜想了好一会儿,她看向瑞拉,“皇帝和皇后很相爱,这应该是事实,不然他早换老婆了。那你觉得,有一个私生女这种事,最生气的人,是策划一切的皇帝,还是……深爱他的女人?” “我那天要是去了,说不定真的会被下杀手,别忘了,大家都说她病入膏肓,一个将死的人,要么把所有执念都放下,要么就干脆走极端,”莉莉安娜低喃道,她感觉一切终于被完整地串联在了一起,骑士的伤害、皇后的邀约,有种最后一块拼图被找到的感觉。 她对瑞拉说道:“一个拥有堪称童话爱情的女人,有一天发现丈夫有了一个私生女,完美的爱情——不,是她作为一个平民,唯一能仰仗的、稳定她地位的,来自皇帝的爱,出现了裂痕,她会做什么都不奇怪。” “我还是觉得挺可悲的,唯一能仰仗的是男人给的爱,要和别人生小孩的也是这个男人,她不砍枕边人,找个骑士去杀你,难道杀了你,她老公就没有出轨过了?”瑞拉听得表情就像吃了个特别酸的柠檬,“自欺欺人罢了,本质上是她逃不开这场婚姻,离开这个男人活不下去,那她只能洗脑自己去恨你和凯瑟琳女士了。” “评判一个人不能脱离时代嘛,说到底,平民生存空间本来就少,给女人的只会更少,你很难指望去和一个温饱都没有解决的人谈论‘年轻时上天给你的每一个礼物背后都有价格’。”莉莉安娜说道。 她现在感觉凯瑟琳·萨沃伊还活着的概率很小,要是以后再冒出点死于非命的线索来……那她需不需要替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做点什么呢? “但是要是再对我干啥,我不和她玩的,”莉莉安娜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虽然那里的伤疤早就好了,“我对她的爱情故事没有兴趣,反正我现在下结论了,不要对他们两口子做事的下限有任何期待。” 第148章 只道寻常(1) 首都学院一年一度的剑术比赛在乱中有序地展开——截至目前,已经发生了三起因为参赛选手走错了比赛场地导致直接被判负的事件,不过,这种马虎大意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瑞拉身上。 还发生了一件听起来很骇人,但是和绝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太多关系的事情:皇太子在和皇家骑士练习魔法的时候,因为兴奋过度,差点儿融化了皇宫上下所有的金属,除了导致建筑受损外,还导致了皇家地牢的各种花里胡哨的屏障和机关受损,多年关押在那里面的重犯要犯不得不集中转移去别处、等待地牢修缮。 “我真的觉得他不适合当皇帝,他适合当小孩。”瑞拉对于皇太子的评价和从前一样很尖锐,“我真不觉得他还小,他今年也十八了吧,哪怕按照我们的标准,也是成年人了。” 莉莉安娜陪伴了瑞拉的每一场比赛,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觉得瑞拉能坚持下来这个超长的赛程简直是奇迹:多个场地让赛程比以往都要紧凑,瑞拉平均不到两天就要比一场,除此之外,她还试图正常完成课业,而莉莉安娜这个每天去给她加油打气的人都累得不行了、每天朝床上一瘫沾枕头就睡着,瑞拉居然还能保持神采奕奕。 “我其实觉得自己也有点儿作弊,”瑞拉对莉莉安娜说,“我能用治愈魔法悄悄快速治疗很多瘀伤和擦伤,那些人不行。” “那他们还有各种药可以喝呢,你又没喝。”莉莉安娜感觉瑞拉有时候太讲究这种程序正义了。 瑞拉迄今为止只赢了一场比赛,但她却因为觉得自己胜之不武拒绝庆祝——她的对手在之前比赛里手臂严重受伤,让她在剑术比赛阶段就轻松打落了他手里的佩剑。 现在,莉莉安娜正坐在学院临时修建的图书馆里眉头紧皱,她面前的书页从至少一个小时前就没有翻动过了。 瑞拉没有比赛、回宿舍养精蓄锐的时候,莉莉安娜基本都坐在这里,她在思考如何在赛尔斯修建一座平民学校——以及,如何扩大她们的队伍。 某天晚上莉莉安娜躺床上回顾她和瑞拉到底已经做了哪些事情的时候,惊觉她们目前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注意力随时都在转移,太多事情起了个头就因为各种原因放到了一边去。譬如,现在她在策划平民学校,瑞拉在打剑术比赛,她都快忘了瑞拉上一次验证科学定律是啥时候了。 要做的事情太多,人手又太少,总是这样猴子掰玉米,莉莉安娜担心到头来会什么都做不好。 但是,招纳凯特的经历是不可复制的,她和瑞拉不能指望再发生意外,然后一个人误打误撞了解了她们的秘密、成为她们的同伴。 在瑞拉和莉莉安娜转述完她和玛利亚·爱德华兹的对话后,莉莉安娜感觉到了进退两难:她真的认为玛利亚·爱德华兹是一个很值得争取的对象,但她又实在恐惧再增大泄露身份的风险。 女仆梅根安静地侍候在一旁,她正在思考如何提醒自家小姐,她在含羽毛笔的时候又不小心把墨水弄到了嘴唇上——从前莉莉安娜都会立刻把吃进嘴里的墨水“呸呸呸”吐掉,而今天,她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女仆有时候也很好奇,小姐到底在想什么呢?但是她不允许自己去问,她认为这是一种逾矩。 意识到有人正在朝自家小姐的座位方向走来,梅根在心里替小姐叹了一口气,小姐如今对不熟悉的贵族青年前来搭讪的行为十分厌烦。 今天下午,当一个青年这周第四次过来向她问候安好的时候,小姐甚至合上了书页,微笑着说道:“你干脆把这周接下来所有的早安午安和晚安一起说了吧,我也会一口气答复你,节约双方的时间,好吗?” 小姐脸上笑意嫣然,红色的眼瞳里却跳动着怒火,梅根在一旁看着,觉得自家小姐的气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了好多,梅根如今已经很少去回忆小姐从前的做派了。 莉莉安娜听到了靠近自己的脚步声,但是她懒得搭理,直到来人站在自己面前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抬了一下眼睛——然后愣住了,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克劳尔·莱恩。 她和克劳尔·莱恩似乎还从来没有单独说过话,莉莉安娜缓慢地意识到这件事,这个人对她来说又熟悉又陌生的,一时间还让她有些别扭。 有种听舍友说了一整个学期的暧昧对象,连他手掌上生命线和事业线哪根更长都晓得了,三个人一起出去玩时舍友有啥事走开了,留下你一个人和对面男生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自然”的感觉。 她站起来邀请克劳尔坐下,两个人开始了尴尬的寒暄,莉莉安娜祝贺了克劳尔目前的全胜,克劳尔对莉莉安娜正在翻阅的一本神学书籍发表了看法——而莉莉安娜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读到了哪里,她得知克劳尔来图书馆是来找一本关于蝶栖木的书。 得知克劳尔仍然还在努力研究那块疑似真菌感染的木头,莉莉安娜很高兴,正当她打算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的时候,却听到克劳尔说道:“斯诺怀特小姐,明天就是瑞拉和兰斯洛特少公爵的比赛了。” 哦……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专门来找她的嘛。 “克里斯不会伤害她的,你放心。”莉莉安娜说道,“他要是过分了,都轮不了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不,这个我倒不担心,少公爵的为人,大家还是看在眼里的。”没有了瑞拉在身边,克劳尔和莉莉安娜的对话还是不自觉地开始使用客套疏离的语气,“瑞拉一直都很期待能够和少公爵的对阵里学习到一些东西,我有些担心少公爵因为您的缘故,对瑞拉太手下留情,那她会很失望的,毕竟她念叨了很久,少公爵是她这次比赛能遇到的最强大的魔法师。” 嚯,小伙子,很有前途嘛。莉莉安娜微微瞪大了自己的眼睛,真没想到克劳尔会说这种话,还以为又是“不要让她受伤”之类的老生常谈,她感觉自己对克劳尔的印象分又提高了一点。 “不用担心,这一点我也和克里斯沟通过了。”莉莉安娜回答道。 她甚至还替克里斯征求了瑞拉的意见:“克里斯说,你要是只想比剑术,那他就前半程好好和你比,如果你想领教一下他的魔法,那他可以只防御不进攻,把比赛拖进加时。” 瑞拉的答案也显而易见:“请让他一直好好地和我比!赛场是严肃的,我可不想欠他人情!” “嗯……我会好好思考什么才是‘好好地’比试,”从莉莉安娜这里得到回复的克里斯托夫也露出了一种很微妙的表情。瑞拉·格林的比赛他也去观摩了一两场,客观评判,因为力量和技巧的差距,他应该可以一两招之内就把她的剑打落在地上——但他认为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莉莉安娜会不高兴,同样的,如果表现得心不在焉,她同样会不高兴,甚至可能更不高兴、觉得他在轻视她的挚友。 所以为什么把瑞拉·格林分来他的组啊,男人觉得这事情比赛尔斯的很多难题都还要棘手,这种事让福兰特·斯诺怀特来多好,自家兄妹,关起门来怎么打都行。 不过,这不是克里斯托夫他如今最关心的事情,哪怕皇太子和福兰特·斯诺怀特都用他们不同的方式“亲自关心”了明天他和瑞拉·格林的比赛,克里斯托夫的注意力仍然在“凯瑟琳·萨沃伊”这个名字上。 对莉莉安娜是皇帝私生女这件事,男人几乎没有什么心情波动,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论。但是对自己居然掉进了皇帝多年前布置的陷阱里、一直误认为莉莉安娜是皇后的女儿,这让坐拥“风声”的男人感受到了实打实的挫败。 对此,瑞拉也和莉莉安娜发表了锐评:“咋说呢,我有种‘呵,你小子终于也有算错事情的时候’的感觉,不晓得为啥,还挺解气的,虽然我也搞不懂在气他什么。” 莉莉安娜被逗得咯咯直笑,她明白瑞拉的意思。从和克里斯托夫产生正式交集开始,一直都觉得他什么都知道,这种“全知全能”的感觉很容易让和他对话的人产生“我在被俯视”的不适感,哪怕他不是故意的——但实际上,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有时候就是故意的,他很享受这种“我知道你们所有人不知道的事情”的感觉。 “这说明,咱们不用神话任何一个人。”莉莉安娜总结道,“只要是人做的事情,那就可能存在疏漏和死角。” 第148章 只道寻常(2) 回到图书馆的对话,莉莉安娜和克劳尔分开都算是社交场上能见人说几句人话,见鬼说几句鬼话的人,凑在一起却把告别都说得磕磕绊绊的。 关系半熟不熟,就很难拿捏客套和熟络之间微妙的分寸,克劳尔只在离开前指了指嘴唇,提醒莉莉安娜:“有墨水。” “今天绕路去救济院看一看吧,瑞拉忙着比赛暂时顾不上,这些事情我就要帮忙照看一下。”虽然知道克劳尔时不时也会去救济院看两眼,但莉莉安娜还是不太放心,对马车夫吩咐道。 “小姐,这个天眼看着是要下雷雨的,您绕路去看一眼没问题,若是逗留久了,怕雨下起来,打雷闪电让您害怕呢。”车夫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今天的夜晚来得似乎都比平时早一些,莉莉安娜从学院的图书馆里出来,四周就已经暮色沉沉。 “好,我不会留太久。”虽然心想打雷下雨她才不怕,莉莉安娜还是笑着回应道,“走吧。” 走在路上就开始刮起风来,眼看着狂风把平民区里各种来不及收的衣服吹得四处飞扬,街道上也几乎看不到一个人。 在她们这些人时常来往救济院之后,经营救济院的子爵各方各面上都有所收敛,但莉莉安娜深知,有些事情只有“想不想克扣”,没有“能不能克扣”。 她赶在晚饭前后的时间点突然去救济院,就是想看看那里最近伙食如何,在客套地回应了几句前来点头哈腰的瘦高个后,莉莉安娜直冲平时吃饭的地方,拿汤勺搅了今天分给孩子们吃的浓汤里有多少蔬菜和肉,又看了看面包有没有硬得能把牙磕掉。 只能说过得去吧……莉莉安娜没有停留很久,不然光是和大家转播剑术大赛的进度都要说很久——他们还不知道瑞拉明天的对手是克里斯托夫,不然她至少要从苏珊大婶那里听到一箩筐的担忧,说不定还诚惶诚恐地试图塞一些大婶觉得很好的东西给她、请她的未婚夫高抬贵手。 “最近凯特不在,辛苦你了。”回到马车上,雨已经下得很大,莉莉安娜看到梅根为了给她遮雨弄湿的肩膀,她轻声说道,“我和女仆长说好了,凯特从瑞拉那里回来之后,你们轮着放两天假,单纯休息休息也是好的。” “我不累,小姐。”女仆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说,其实最近凯特不在,梅根自己重新全部操持莉莉安娜的所有琐事,她心底里是开心的。 “那个人……怎么感觉有点儿眼熟?”风吹起了马车的窗帘,因为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所以角落里两个人的拉扯格外显眼,莉莉安娜留意着那里的动静,已经出声让马车放慢速度。 大概是注意到贵族的马车和护卫在靠近,那个像是女人的矮个子奋力挣脱了高个子冲进了一旁的深巷,莉莉安娜在那一瞬间看到了矮个子没有被衣服完全包好的脸,因为在下大雨,她看得很不真切,但觉得那个女人有点像大皇子的未婚妻贝蒂·莫德小姐。 “你能跟上去看看吗?”莉莉安娜询问一直忠实护卫在马车边的斯诺怀特家族骑士,对于精通水元素魔法的他们来说,这种下雨天进马车躲雨是一种侮辱。 “小姐,我如果在这样昏暗无人的平民去街道离开您身边,无论是为什么理由,少爷都会问罪我的。” 减少身边的护卫对她日常行动很有好处,但在这种时候确实就局限了。 “那个人进去的地方是一个典当铺,小姐。”骑士眼神很好,而且很有眼色地意识到莉莉安娜在眯着眼睛努力辨识旁边被风吹得翻飞的旗子上写着什么。 “那应该是我看错了吧,”莉莉安娜想,就算是要典当什么,贵族们也只会去贵族的典当铺,莫德小姐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莉莉安娜让马车停了一会儿,确认那个高个子转身进了身后的店铺、关紧了街道这一侧的门,没有再去纠缠矮个子的迹象,便让马车继续朝前走了。 雨天的平民街区味道很不好闻,哪怕关紧窗户,鼻尖也是若有似无的臭味,因为很多垃圾会被被冲得到处都是。 和很多其他事情一样,莉莉安娜很快把这个小小的插曲忘到了一边去,回到斯诺怀特宅邸后,一群女仆围着她给她擦头发,要赶紧给她换衣服,她糊里糊涂地被打扮了一番,然后才从管家那里得知,皇宫中来了人,说有事情请她定夺。 好奇怪,皇宫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着她定夺?莉莉安娜原本觉得今天是稀松平常的一天,谁知道在末尾来了一出。 “那招待的晚饭准备了吗?”莉莉安娜感觉福兰特可能还没有回来,便先关心了一下这些礼仪。 “这个侍女……为什么要我来决定处置?”莉莉安娜皱紧眉头听完了来自皇宫的女官毕恭毕敬的汇报,她觉得女官说的名字有些耳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新年宴会上差点把她带路到皇后宫中的侍女,她后来听说这个侍女消失了,还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但是,在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之后,这个侍女的名字“唯达宁·洛由”却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又回到了她的视线里。 “因为她在宫中对您不敬,还令您产生了困惑。”女官流利地回答道。 是在处置这个侍女私下带她去皇后宫中……几个月过去了,还在说这种事。虽然确实不能太指望皇宫这种大型机构的办事效率……莉莉安娜还是感觉怪怪的。 “就……你们按规定处置吧……我没有其他的要求。”莉莉安娜一时间没想出其中有什么更加深奥的门道,老好人的性格也让她无法喊打喊杀一个听命办事的侍女,“派去其他地方是吧……我没有意见,挺好的。” 送走了这个女官,莉莉安娜开始琢磨起最近的迎来送往,哪些由头需要她以私人的名义送礼物、送什么礼物,打算过一会儿上楼去陪姨婆说说话就睡了。 首都风疏雨骤,闪电时不时亮成一片,但皇宫中那个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却已经不太能察觉这些外面的动静,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无从查找根源的病症令她瘦的可怕,甚至让人担心——当她抬起手的时候,已经就像一张纸的皮肤会不会从骨头上直接脱落下来。 在她最爱的孩子陪伴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会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点意识,然后一遍遍含混着重复着几句话:“你一定要……杀了她。” “杀了她……你才可以……为了我……一定要……杀了她。” “好的。”夏尔洛·普林斯轻轻握住母亲的手,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多少次重复这个单词,已经说到有些麻木。他爱他的母亲,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随着她病得越来越长,青年的脑子里有时候会冒出一些恐怖的念头。 他觉得对于现在的母亲来说,活着是一种折磨,死去才是解脱。夏尔洛·普林斯默不作声地听着母亲躺在床上、以咬牙切齿的仇恨讲述了很多旧事,她说得颠三倒四、逻辑混乱,但他还是听明白了,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甚至,他们应该曾经一起在皇宫中生活过一段时间。 确实……青年在知道这个事实后,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偶尔会梦到自己有一个妹妹。 在梦里,那个妹妹是从墙角的花坛里长出来的。他们两个在宫殿的阴影和角落里和奔走着寻找他们的侍卫和侍女捉迷藏,他跑得快,爬得也快,总是走在前面,一回头,那个女孩子就不见了,找遍皇宫的各个角落,人们都笃定地告诉他,他是皇帝和皇后最小的孩子,所谓的妹妹,只是年幼的他搞混了梦境。 父皇一定是默许他通过母亲了解到这些事,毕竟他已经不允许皇兄到这个宫殿里来,青年脑子里想着这些令他心情沉重的事情,他不喜欢这些事情,它们让他想要再次融化掉四周所有的金属。 而此时,青年的父亲正坐在王座上看着空荡荡的大厅。 “斯诺怀特小姐的答复如陛下所料。”一个年轻的骑士单膝跪在皇帝面前的长毯上,向他汇报马车飞奔向皇宫带去的消息。 “那就按照之前的吩咐办吧。”皇帝他注视着骑士,“记住,我只给了你两个结果,所以,你只能给我带回其中之一。” “是,陛下。”骑士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大骑士长已经老了,皇太子需要和他更相衬的左膀右臂,做完这件事,你就是接替那个位置最好的人选。”皇帝平静地说道, 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他偶尔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说话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他头上的那顶冰凉而沉重的皇冠。 “是,陛下。”骑士给出了相同的回答,但这一次,他的语气因为压抑着激动而微微颤抖。 第149章 学校与学社(1) 虽然围观者不少,但瑞拉和克里斯托夫的小组赛结束得十分平静,克里斯托夫让瑞拉和他比了十个招式,然后在第十一个回合稳准狠地打落了瑞拉的佩剑。 比赛结束后,男人十分有礼貌地亲手捡起了地上的佩剑递还给瑞拉,瑞拉也鞠躬向他表示了感谢。 “我知道你还是让了我,但我在这十招里受益匪浅。”瑞拉说道,“非常感谢你,兰斯洛特少公爵。” 她这是第一次以这种郑重其事的态度称呼他吧,克里斯托夫想。 这位斯诺怀特侯爵的真女儿,抛开她疑似的圣神信使身份不谈,其实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克里斯托夫完全能理解皇太子对这个女人的兴趣。 不过,他主要的注意力还是在场外,想知道莉莉安娜满不满意他今天的做法——好吧,小姑娘帮忙收拾着一大堆花等在场外,眼睛里全是瑞拉·格林,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 罢了,她都给过提前预告了,还预支了一个吻作为补偿,男人摸摸自己的嘴唇,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随着小组赛的告一段落,除了前四名还需要半决赛和决赛再决出胜负之外,其他人的排名都通过积分得到了结果。瑞拉以小组赛第二十一、总排名第八十六的成绩结束了今年的剑术大赛——但是她得到了数量排名第十的花。 “前半程必须比较剑术实在是太吃亏了!”对于这个成绩,瑞拉很大方地接受了,倒是莉莉安娜觉得有点儿不甘心,“如果直接就能使用魔法的话,我觉得你应该能至少进前四十!只要你进了加时赛,基本就没有输过!” “我总共也就进入了三次加时,赢二输一,不太能说明问题。”瑞拉翻着自己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她这段时间通过自己比赛、观摩其他人比赛有了很多心得,“我从前以为这些贵族十个里有八个都是绣花枕头,现在也算对他们有了更客观的认识,魔法靠天赋,剑术还是得勤练,有的人的胳膊比你两条大腿还粗呢,一剑砍下来我手臂就麻了。” 莉莉安娜不服气地隔着裙子摸摸自己的腿,这段时间她也长了不少肉呢,梅根甚至说她长高了,有些裙子变得不太合身。 “好吧,瑞拉现在结束了比赛,我呢,也把学校的事情大概想了想,凯特也过来听一听吧。” 随着瑞拉比赛结束,凯特今天也准备跟着莉莉安娜回斯诺怀特府邸了,女仆正在收拾自己的衣服,听到莉莉安娜的说话后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走过去自然地坐到了桌前,抽出一支瑞拉的羽毛笔准备记录。 “开办学校,哪怕修建校舍需要的土地和其他资源,都由克里斯负责提供,我们仍然面临着最核心的一个问题——其实是两个。”莉莉安娜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师资和生源。”她说道,“我们面临的是一个还在以“父传子”的家庭作坊模式为主传递技艺的时代,集中的学校能不能很快被人所接受,需要打一个问号。” “生源的话,我觉得可以借鉴救济院的模式,如果不考虑盈利,我们首先接纳失去父母的孩子,在为他们提供住处和食物的前提下,再为他们提供教育,我想他们不会反对。” “但是教师从哪里来呢?会有人自愿来给我们当老师吗?对于很多人来说,培养一个徒弟是传承,一口气培养十个那就是在给自己创造竞争对手——就算是学校里只教授怎么在大海里捕鱼,也难保有人不会觉得‘你都打了一条就意味着我少打了一条’。” “确实,教好徒弟饿死师父……之前我们遇到过一些人收徒弟是要收取很高昂的费用的,而且是按人头算。当然兰斯洛特应该不缺钱,但如果让他们长期的、一批批地持续带徒弟,他们估计也很难答应。”联想到之前带着救济院的孩子挨个上门拜访的经历,瑞拉点头表示了赞同。 “是吧,我是在想我们要在学校开哪些课程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根本不是我们要开什么课,而是我们能请到哪些老师。”莉莉安娜在这一条上画了一颗五角星,“我认为这是目前最要紧的问题,等克里斯的比赛结束之后,我会去寻求他的帮助。” “赛尔斯的事情,肯定是少公爵大人最熟悉了。”凯特这些天在瑞拉身边,空闲时也听瑞拉大概讲了,两位小姐准备开办一所为平民准备的“首都学院”,这件事让女仆激动不已,她还问了瑞拉,如果真的有了这个学院,她能不能去当学生。 “然后,这是我拟的一个简单的时间表,里面列举了一些我觉得比较重要的事情,和应该完成它们的时间,作为一种督促吧。”莉莉安娜把抄写了三份的表格发给了瑞拉和凯特,“这是草稿,如果有建议和问题就提出来,一起完善它。” “好了,现在我想说另一件事。”过了一会儿,讨论暂时结束,把三份写写画画后的表格收起来后的莉莉安娜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她觉得还有时间,“我们目前的问题。” “你是说处于很多监视之下?”瑞拉问道。 “不,是这个学校一旦开始推动后,我们一定会面临的事情——缺人手。”莉莉安娜用手指点了一圈,最后点回自己,“咱们就三个人,三个普通人,我们的精力很有限,哪怕压榨到极限,也不可能压榨出三十个人的工作量来。” “一旦在赛尔斯开办平民学校,至少有一个人全部的精力要扑到那上面去,目前来看,我是和南方沟通的最好人选。而瑞拉你日常有那么满的课表,又还要照顾救济院,凯特如今还在学习读写。” “我列举了一下目前我们曾经想做,但实际上都暂时搁置的事情,当然——我不觉得这是半途而废,毕竟第一个五年里我们的目标是提高自己,直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在积极地努力,但我实在担心,往后分散我们注意力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莉莉安娜严肃地说道,“有的事情暂时搁置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比如办学校的事情,我想克里斯给我的机会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那我们可以从学校里招人。”瑞拉说道,“学校是个好地方,它能传播的远远不止生存的技能。有的人只求温饱,一定有人还会试图去思考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比如你遇到的那个说话头头是道的小男孩,这一类人如果引导得当,那就能成我们的帮手。” “举个例子,”瑞拉站了起来,她说道,“我们利用学校,发现一批对这个世界的本质和规律有好奇心的人,教授他们方法,让他们去探索科学和规律,这比我们自己在各种事务之外挤时间去做实验,效率会不会高很多?而且他们还不会受到我们脑子里自有的‘常识’的影响——这个学校,可以成为我们的人才库。” “瑞拉,这个愿景是很好的,但是你忘了一点。”莉莉安娜摇摇头,“光是‘教授方法’,可能就要花很多很多年,我们读了多少年的书?从头教给没有任何基础的平民,只会花更长的时间。你说的,是我们开办学校的最终目的——通过提高人的素质加速技术革命的到来、创造更多可以分配的利润、改善所有人的生活条件,但这件事需要很多很多年,解不了我们现在的燃眉之急。” “牛顿要找一个让宇宙初始运转的力,所以他晚年沉浸在了‘上帝之手’的理论里,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的,我们要最初的助力,寄希望于几十年后的成果,不太现实,甚至是鸡生蛋、蛋生鸡的悖论。”莉莉安娜看着已经又晕晕乎乎的凯特,她有点内疚,但她知道,她马上要说的提案,最可能提出反对的是瑞拉。 “你都说了这些,肯定是有想法的了。”瑞拉看着莉莉安娜表情中的踌躇,知道接下来要讨论的事情,分歧可能不小,“你说吧。” “我想在首都学院内,以茶话会的形式,开办属于我们的学社。”莉莉安娜缓缓说道,“你刚刚说‘学校是个好地方’,我很同意,我们现在就在学校里。” 第149章 学校与学社(2) “我觉得——”瑞拉的话都要直接冲出口了,但想了想上次的教训,她把话给吞了回去,说道,“既然是你的提议,我们先听你把想法说完,再讨论吧。” 瑞拉的这个态度让莉莉安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最担心的就是瑞拉听到这个提议后情绪激动,但事实证明,她们通过这段时间的磨合,都成长了很多,也更加信任彼此了。 “我是这样想的,瑞拉,通过这段时间在学院里接触各种贵族,你应该和我感觉差不多吧,这些人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凯特应该也有感觉,你日常能和很多贵族的仆人打交道,通过他们也能去感知这些人的做派风格迥异。” 在两个女孩都点点头表达赞同后,莉莉安娜继续说道:“这些贵族,他们比起平民来说,已经接受了一些教育——就算是最不学无术的人,至少也会基本的拼写和数学。而这些人里面,也不乏想法独特的人,比如那个很潇洒的探险家的故事,我和你们讲过了,这一类人,如果能认同我们的思想,那他们不但不是我们的敌人,还是我们应该争取过来的人。” “我们要干什么,我们要让尽可能多的人认同我们,而不是把这群掌握了王国绝大部分资源的人全部视作敌人。既然如此,这里,也是我们的人才库,只不过,需要我们进行更加慎重的筛选。” “这一次伊莲娜·卡尔组织起来了那么多女孩子给你加油,我就是从中获取了灵感,那些女孩基本都是日常参加她们茶话会的成员,我们也能举办茶话会啊!”莉莉安娜双手握拳,“只不过我们的茶话会不聊衣服首饰这些,我们聊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吸引潜在的同伴,具体什么话题以后再想,诚然这种聚会肯定不像流行和八卦那么吸引人,但只要能吸收一个人,我们的队伍就扩大了四分之一!” “但是……呃,你说完了吧?”瑞拉眉头紧皱,“我们如今的处境这么危险的情况下,还要去引起那些贵族的注意吗?” “我觉得茶话会这种形式还好,一开始我们也不说什么很尖锐的东西,甚至就讲讲故事,观察一下大家对这些故事的反应——凯特还能以此为机会练习写作呢!”莉莉安娜指了指凯特,“以我的身份,要举办一点下午茶之类的活动,应该不会很突兀。” 这场讨论持续了很长时间,莉莉安娜和瑞拉都抛出了很多观点,她们出现了不少分歧,但有进步的是,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因为意见相左而生气。 她们都努力地用心平气和的口吻详细论述着自己的观点,凯特一边记录得手腕酸痛,一边也慢慢有了点自己的想法——并在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的时候,她鼓起勇气把它们都说了出来,这让莉莉安娜和瑞拉非常惊喜。 “我……好吧,都到这个时间了,我最后表个态,你说得都挺有道理的,但是有一个客观问题,就是……”瑞拉最后举起了双手,露出了很苦恼的表情。 “如果——你一直在这里,那我觉得没问题你知道吗!”瑞拉说道,“你很擅长……和那些贵族男女打交道,你能和他们说笑,这样那样,但是这件事和你打算结婚放在一起看呢?在你去南方之后,难道要让我一个人在学院里……让我去组织茶话会、去吸引那些贵族吗?他们也不会对我这种平民组织的活动感兴趣的!” “格林小姐,您在说什么呢?经过这一次的比赛,您还没有看出来,大家有多喜欢您吗?”凯特瞪大了眼睛,“您总不会觉得,卡尔小姐她们是因为想要讨好莉莉安娜小姐,才来给您加油的吧?还有那些给您送花的人、帮忙制作旗帜的人,大家都是真真切切为了格林小姐才聚集在一起的啊!” “但我连那些贵族的私下聚会都没有去过,怎么可能去担任组织者,你们没有看到我之前和玛利亚·爱德华兹说话,我觉得——我后来觉得很多东西我都没有说好——” “你看,你得先和爱德华兹小姐交谈了,才有机会去想,这场对话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莉莉安娜握住了瑞拉掌心出汗的手,“我一开始也什么都不会啊,你也没有见到过我醒过来后第一次去参加斯诺怀特家聚会的场景——我不敢和任何人对视、吓得只吃了几片菜叶!” “而且我们肯定是一起做这件事的,一旦平民学校起步了、有了一定规模,我也会在那边组织类似的活动,你千万不要觉得我去了南方,我们就分开了、各自孤军作战了,我每天都可以来看你,我们照样像这样坐在一起说话,商量所有事情的细节。” “你说过,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这才算公平,那你能带着救济院的孩子一个个去敲陌生人的门、请求他们给那些孩子一个去处,这种事,不该比和几个贵族聊天困难几百倍吗?”莉莉安娜轻声安抚着瑞拉。 “我说过,只要对我们有意义的事情,不管多难我都愿意去做,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些贵族,向上爬,承受压力什么的。”瑞拉看着莉莉安娜说道,“但是……说真的,我也很怕拖你后腿,我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 “你在说什么啊,”莉莉安娜小声叫了一下瑞拉真正的名字,“你是一个博士,是哪怕有人拿枪顶在我的脑门上,我都不愿意去读的博士。我知道我吃不了那个苦,但你欣然接受了,就凭这一点,你就是我佩服的人。” “再说了,哪怕一切顺利,克里斯的爵位继承典礼在秋天,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抓紧一些的话,我们至少能尝试组织一两次活动,第一次的茶话会,大部分交际的事情都由我负责——你只需要让自己一直待在聚会里,不和其他人说话都行,就一个要求:不要轻易半途溜走,这样可以吗?”莉莉安娜用脸贴了贴瑞拉的手背。 “我觉得我们得出台一个规定。”瑞拉看着把小脸放在自己手心里眨巴眨巴眼睛的莉莉安娜,嘟哝道,“说这种严肃事情的时候不准撒娇,这是犯规。” 第149章 学校与学社(3) 晚上的莉莉安娜坐在梳妆桌前欣赏凯特这些天在瑞拉身边完成的作品:女仆的效率惊人,她不但把之前的故事重写了一遍,还又写了两个新的小故事,读起来还挺有意思的,而且拼写错误和语法错误也肉眼可见地少了。 门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如果这个声音不是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时间出现,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应该压根都注意不到——她把凯特的手稿收进抽屉,直接瞬移到了房间门口,然后一把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晚上好,哥哥。”她对着福兰特已经走开了好几步的背影说道,然后看着那个背影僵硬在了原地。 前几天她都是走到门口去的,但每次打开门都只看到那头白毛急匆匆地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灵巧得令莉莉安娜叹气,觉得斯诺怀特家族的徽章上应该绣一只鹿或者兔子,而不是狼。 “晚上好。”过了好一会儿,福兰特才转过身来,用一种非常不自然的语气开口道,“我只是——嗯……” “我有几件小事想要征求你的意见。”莉莉安娜主动把话题递了过去,“如果你不忙的话,我们去旁边的小会客室坐下说几句话——或者餐厅?” “这几个人我不太熟悉。”到房间里披了一件外套后,莉莉安娜把手里的一张纸递给了福兰特,“我想知道,这样安排礼物清单是否合适。” 福兰特把那张纸接过来简单地扫了一眼,然后抬头看向莉莉安娜,开口依然是那种不自然的语气:“你之前才说我不能替你做决定。” “对啊,但是我现在是在请你给我一点意见做参考。”莉莉安娜歪歪脑袋,“最后还是我自己决定要不要采纳你的意见呀。” 福兰特沉默了一会儿,取来手边的一只羽毛笔,莉莉安娜刚刚拧开一瓶墨水想递过去,就看到瓶子里的墨水已经飞到了鼻尖,他已经开始“沙沙沙”地写了起来。 “如果是我……我会删掉这个,加上这些。”福兰特一边写一边详细地解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是一份你私人名义的礼单,所以这里可以随意一些,然后这个人,如果已经打算以斯诺怀特家族的名义进行祝贺,那你没有必要另行祝贺,当然……如果你是以兰斯洛特未婚妻的身份……” 他顿了一下,说道:“那我也认为这些礼物有点太郑重其事了,据我所知,兰斯洛特和这人并没有什么热络的联系。” “这就是我的……意见。”福兰特把那张被他修改后的纸递还给莉莉安娜。 “非常感谢。”莉莉安娜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拿那张纸,她感觉如果现在接过来,福兰特可能会立刻站起来走掉——他每天都要在她房门前一趟,但停留不到一秒钟就转身离开。 这些异常行为都来源于之前他们的那场结束得不算愉快的对话。 莉莉安娜实在想要抓住今晚的这个机会做点儿什么——要面对一个发生了微妙变化的关系让她很难受,但是,这些天一直都笼罩在府邸里的奇怪气氛同样让她很难受。 “你之前天天到我房间门口来,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想不到更加好的开头,她干脆学习了瑞拉——开门见山直切正题,“不要试图否认,福兰特,我如果察觉不到,今天就不会那么快开门了。” “噢,”福兰特用拳头在鼻尖下抵了一下,他现在居然有点羡慕兰斯洛特,那家伙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各种各样的谎话,在又沉默了好几秒之后,他把手里的纸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面前的小桌上,说道,“我只是想和你确认,你今年夏天应该也不会回瑞诺卡去了,是吧?” 知道这只是福兰特找的一个借口,莉莉安娜还是微笑着回答:“我想是的,如果我和克里斯准备在秋天完婚,何必再绕去北方一趟呢?虽然夏巡对瑞诺卡只是例行公事,但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再麻烦斯诺怀特家族的骑士团了。” 莉莉安娜给出的理由十分完美,福兰特想,只是这样的回应,是已经完完全全在把自己当做斯诺怀特的客人了。 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基本上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在话题到了瑞拉这些天的比赛后,气氛才终于融洽了一些。 好吧,虽然核心问题一点儿都没有解决,但至少气氛还算不错。莉莉安娜在心里掰了掰手指,如果是秋天去南方,那也没有几个月了,只要这段时间都和福兰特以这样的和谐氛围相处,那应该—— “莉莉安娜!”在莉莉安娜都和福兰特道过晚安、准备回房间时,她被叫住了。 女孩心里一惊,因为福兰特这个叫住她的语气,和那天晚上他过来抓她的手时的语气别无二致。 “我想……我应该需要和你道歉。”福兰特本来想说,他那天不该在莉莉安娜面前诋毁她的未婚夫,无论是作为她的“兄长”还是别的什么,这种背地里中伤他人的做法都不对,但是看着莉莉安娜带着明显戒备的眼神,他说出口的话语突然转向了他都始料未及的方向。 “从前……我是说,你小时候……我做得很不好,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你的错,但是我还是产生了很多……不该让你去承受的情绪,让你承受了。我不能拿我当时也是个孩子去辩解,因为你那时候……你比我更小,你不该承受那些的。” 他看到莉莉安娜站在原地,她先是有些困惑,然后她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福兰特突然害怕起来,怕她真的露出那种释然的表情,回答他:“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甚至宁愿她向从前一样尖叫或者哭泣,把这里的一切砸成碎片、控诉他从前的冷漠和恶劣,而不是如此平静地注视着他,以一个过客的自觉安排着她之后的一切。 “我后来意识到,你在瑞诺卡生活得并不快乐,所以你不想再回去,我能理解。”为了不立刻听到这些不想听到的话,福兰特就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似的,急急地补充道,“但是,那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以它未来领主的身份向你允诺,任何时候你回去,那里都会是无条件保护你的地方,无论你的姓氏变成什么……这件事都不会发生变化。” 好吧,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再次张嘴,他想,她还是会说,就像雪永远会在冬天降临北方的高原一样,有的事情逃避不了——也许也不该逃避,或者,如果他没有逃避,把这些话一早说出来,很多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 “福兰特,是这样,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接受你的这个道歉。”莉莉安娜看到了福兰特眼神里流露出的痛苦,她以为青年的这一份愧疚来源于他从始至终的道德感,她知道一句“我原谅你”也许就可以让他从这份情绪中解脱,但是……她无法让自己这么说。 “应该接受这个道歉的,是从前的莉莉安娜,而我——我是说,在我那天醒过来之后,你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莉莉安娜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无法替从前的自己原谅你,她承受的那些悲伤和痛苦,只留给了我一个模模糊糊的梦境,福兰特,那是一个……光是令我试图回忆都想流泪的梦,所以我无法确定她会不会原谅你——以及所有带给她那些感受的一切。” “听起来……就像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和从前是两个人一样。”福兰特微皱起眉头,但不是因为怀疑,他感到了一种悲伤,“不过你……确实变了很多。” “所以我不能原谅你,这对从前的莉莉安娜不公平,”莉莉安娜轻声说道,“有的事情不是我们觉得懊悔就能获得宽恕,如果所有的道歉都能得到回应,世界上也不会充满遗憾了,不是吗?” “但我愿意给你一个允诺,福兰特,以我本人的名义向你允诺,我不会因为那些已经不记得的从前,去记恨你、去报复你,以及你身后的瑞诺卡。”莉莉安娜向福兰特伸出了一个小小的拳头,这是这里的贵族在签订重大契约的末尾会做出的一个手势,“这样可以吗?” 莉莉安娜红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如熠熠生辉的火苗,福兰特再次从她眼睛中看到了那种让他感到些许不安的——威严。这份光辉是如此璀璨夺目,让他忍不住想要放下一切是非对错、去拼尽全力地拥有,但它同样也是在无声地宣告:她不会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不是兰斯洛特的,更不是他的。 他沉默着伸出自己的拳头,和莉莉安娜的拳头轻轻碰了一下。虽然她没有原谅他——在他看来,“没资格原谅”其实就是不原谅,但在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后,福兰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终于完成了谢罪的人,虽然脖子上戴上了象征有罪的枷锁,但心里却因为把所有秘密倾吐一空而轻松了一些。 “晚安。”他看着莉莉安娜离开的背影说道,然后如愿以偿地让她回过头来,回应了一句:“晚安,福兰特。” 很多年后,福兰特回忆起来,从这天之后,无论人前人后,莉莉安娜再没有称呼过他“哥哥”。 第150章 众矢之的(1) 剑术比赛的小组赛在乱中有序的氛围中结束了,但重头戏实际才刚刚开始。 福兰特·斯诺怀特和皇太子夏尔洛·普林斯因为小组赛中对手全部提前认负,积分排名并列第一;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因为和瑞拉·格林打了一场,损失了这一场的双倍积分,排名在第三;而克劳尔·莱恩一路输输赢赢,最后以微弱的优势赢过了小组第二,最终也来到了半决赛。 莉莉安娜和瑞拉通过周围人兴奋的反应得知,学院开办这么多年,虽然剑术大赛的赛制变来变去,但把四个大家族的直系后代凑在一起决定前四名,不说绝无仅有吧,反正没有活着的人见过这个阵仗。 然后发生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半决赛原定是让积分排名第一的人去抽签决定自己的对手,剩下两个人也自然分到一组,但福兰特和皇太子的积分是一样的。这让皇太子大为兴奋,提出“要不我们先打一场决定谁来抽签”。 这个提议自然被福兰特当场否决了,于是,正坐在六边形教室里、带着凯特听文书课的莉莉安娜就一脸莫名其妙地被叫了出去。 “让我来抽签?”莉莉安娜十分迷茫地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人,在她印象里,这还是四个男人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让她忍不住感叹,好一幅五彩斑斓的景色。 她环视一周发出灵魂质问:“为什么是我啊?” “因为我们一致相信你。”还没有等校长开口解释,克里斯托夫就笑眯眯地说,“与其把命运交给暴力来决定,不如把命运交给女神来定夺。” “克里斯,我们都还坐在这里呢。”皇太子发出了不满的声音,“这也太肉麻了,虽然我知道赛尔斯人都很会说情话——但还是太肉麻了!” 下一秒,皇太子冲莉莉安娜眼睛亮闪闪:“但他说的没错,你是我们的女神,赐我无上的好运吧。” 而坐在小沙发上的克劳尔对这两个男人如此轻浮地用女神去形容莉莉安娜感到了不适,因为在米里德,“女神”就是圣神,而圣神——就算不是外面的那座雕塑,那也应该是祂的信使——瑞拉才对。 “殿下平时跟克里斯混一块儿也该学点好的,这种油嘴滑舌就不要学了。”莉莉安娜抖了抖身上起的鸡皮疙瘩。 “按道理我该回避的好吧?”莉莉安娜嘟哝道,看看这几个人,她名义上的哥,她真正的哥,她未婚夫,哪怕是克劳尔·莱恩,也很可能是她闺蜜未来的男朋友! 罢了,想了一下,她这个不懂元素魔法的人确实是最难在抽签上作弊的,莉莉安娜也就没有再推辞,向着大金碗里的四张被折成一模一样的纸条伸出了自己的爪子,她抓出的两个人为一组,剩下两个人为一组。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她展开纸条,一边念向大家展示了一下。 如今这氛围是真的变了,莉莉安娜想,从前的话,有的人高低得调侃几句“斯诺怀特小姐果真和兰斯洛特少公爵心有灵犀”,但今天直到她把纸条放下,屋子里都没有任何人试图说话,只有皇太子“嚯嚯”地笑了两声。 一边想着,莉莉安娜一边打开了手里的第二张纸条:“福兰特·斯诺怀特。” “呜呼!那看来我们就是半决赛的对手了!”皇太子高高兴兴地走过去拍拍克劳尔的肩膀,“你可不要像小组赛一样藏着掖着,不使出全力来,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这一屋子人就数皇太子最开心,莉莉安娜看着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只是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就各自移开了目光,而被皇太子大力捶打的克劳尔——哎,那个默默忍受一切的表情,莉莉安娜感觉自己都要心生怜爱了。 “那么,请允许我向各位介绍半决赛的安排——啊,斯诺怀特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坐下一听。” 听到校长发话,莉莉安娜乐颠颠地走过去靠着克里斯托夫坐了下来,乖巧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做出倾听的姿态。热闹还是要看的,走出这个房间,她就是掌握第一手信息的快乐女孩。 “咦,这不是我之前的安排。”听到罗茨伯爵告诉大家,半决赛将分别安排在两处首都郊外的皇家园林同天进行后,皇太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这是谁改的?” “殿下,学院的很多建筑新年前才紧急抢修过,”说到这里,伯爵向克劳尔微微点头致意,“臣十分希望殿下能够通过这次机会——” 莉莉安娜确信,校长差一点就要把“玩得尽兴”给说出来了,但毕竟是一把年纪有丰富经验的人了,下一秒,他就改口道:“和在座的各位好好切磋,但臣也不希望这个活动危及皇宫乃至整个首都的安全,所以,陛下特许臣将半决赛和决赛的场地搬去了城外。” 不得不说,这种考虑是很贴心的,莉莉安娜想,毕竟皇太子一个人都能无意间把整个皇宫的金属融化掉,这四个人形天灾打起来,不加收敛的话,把整个首都夷平十次都不够吧? 莉莉安娜感觉校长很紧张,一边说话一边在擦脑门。 这也难怪,毕竟今年是皇太子第一年参与的剑术比赛,和另外三个人不一样,皇太子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换句话说,他懒得去遵守所谓的“没有明说的规则”。一旦他忘乎所以,那场面很可能是控制不住的。届时无论是他、他的对手、旁观的观众受了重伤,皇宫第一个要问责的,肯定都是校长本人。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罗茨伯爵把话说来说去,听在莉莉安娜的耳朵里其实都是作为长辈在委婉地花式规劝皇太子:“这一次大家陪你玩高兴,但是一定不要玩过分了哈,玩过分了不好收场哦,你要乖。” 校长的忧虑写在脸上,他甚至把克劳尔单独留了下来,莉莉安娜怀疑这是在叮嘱克劳尔“看着情况不对直接认输,不要管面子那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了,还是保命要紧。” “我觉得你去看皇太子和克劳尔比赛的时候,最好先担忧一下自己的安全。”因此,莉莉安娜回去后,第一件事是忧心忡忡地叮嘱瑞拉,“我感觉校长最后说的那些话,皇太子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现在就像一只撒手没的哈士奇。” 是的,因为半决赛是同时在不同的皇家园林举行,莉莉安娜和瑞拉准备兵分两路进行观摩——虽然目前听到的消息是,为了保护各位观众的安全,比赛在一个山头,观众们在另一个处于严密的魔法阵保护之下的山头。换句话说,在这个没有望远镜的时代,大家就是远远地蹲着听个响。 是以,对于学院的其他人来说,剑术比赛演变成了大家一起去皇家园林野餐,这让很多姑娘欢呼雀跃,连裁缝来给莉莉安娜改衣服的时候都顺便问了她“需不需要新制适宜夏天出行的轻便礼帽”。 “帽子不用了,”莉莉安娜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请给我做一条能让我戴上佩剑的带子,我想骑马时也能戴着我自己的剑。” 第150章 众矢之的(2) 而凯特也回归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在回到斯诺怀特府邸后,女仆惊觉自己在格林小姐身边是多么的自由。 白天的时候,格林小姐几乎不会让她做任何事,她可以随意地翻阅格林小姐屋子里的任何书籍、用她的纸墨和羽毛笔——甚至让自己就在那张大床上睡觉。这段日子虽然不长,但当女仆回到府邸的地下室时,还是感到了不适应。 这都是小事,让凯特感到困惑的是,她明显感到了周围的很多人对她的态度变化。从前会和她一起聊天的、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女仆都不愿意和她说话了、甚至就像躲着她似的。 凯特以为这只是因为她离开了一段时间,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很快,连续几天她都从自己的碗里吃到了很怪的味道——作为贴身女仆,她们的作息受主人影响很大,因为莉莉安娜在学院逗留的时间长,凯特就只能吃厨房预留给她的晚饭。 从前那些预留的餐食会比大家一起吃的大锅饭要好,会多给肉和新鲜蔬菜,但凯特发现现在留给自己的饭菜很差、不是有霉味就是有刷锅水的味道。 在从浓汤里吃出了一大块抹布后,凯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冲去厨房质问当班的厨娘,但厨娘拒不承认凯特之前吃的东西里有问题,她只抬起下巴,用十分傲慢的态度为自己的“今天的小小失误”道了歉。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们每天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地方要忙多久,你以为你是主人吗?还要为吃到一点儿抹布就横鼻子竖眼睛!”看凯特一脸愤怒、并不打算就此走开,胖胖的大厨娘抬高了声音,“怎么,你又要去向谁告状了?谁知道这个抹布是不是你故意放进去污蔑我们的?” “我才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凯特气得脸通红。 “谁知道呢?你为了自己能一个人住,把自己的裙子弄上墨水再去让小姐给你撑腰,这一次也可以继续去找小姐来给你做主啊?”厨娘中气十足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走廊,一时间很多没有当班的人都在阴影中探头探脑,“这碗汤你要吃就继续吃,不吃就倒了,反正厨房没有别的东西吃了!” 凯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团短暂的空白,她只能站在原地喘粗气,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胖胖的厨娘已经麻利地从她手里夺过了汤碗、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往放垃圾的大桶里一泼,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之后凯特在地下室的处境越来越糟糕。除了餐食之外,她的衣服也开始被遗忘在洗衣房的角落,找到时被皱巴巴揉成一团、淋上了难闻的东西,而负责洗衣服的粗使女仆却一口咬定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凯特送来的衣服,而当凯特拿着衣服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不怀好意的声音:“你可以继续去找福兰特少爷给你洗啊,少爷一秒钟就能把你的衣服弄干净。”,然后是一阵哄笑。 凯特试图去请女仆长主持公道,但年轻的女仆们都说法一致,互为证人,七嘴八舌地涌到女仆长面前撇清自己和同伴,甚至还有人直接哭起来,控诉凯特“你是不是想让小姐把所有女仆赶走,自己一个人住这层楼的所有房间”。 这些女人口口声声说着凯特的一切都是依仗着身为莉莉安娜贴身女仆的特权,这让凯特下决心这一次要自己解决这件事,所以在性格一向中庸平和、渴望息事宁人的女仆长说“我可以上楼去请小姐下来”时,凯特当场拒绝了。 “首先,我根本没有做拿墨水弄脏裙子就为了赶走她的事情!”凯特伸出手,笔直地指向了一直躲在角落的那个小厨娘,“你们说我告诉女仆长的这些事情拿不出证据,我请问一句,你们扣在我头上的罪名是否有证据?只要有,现在就站出来,我们好好说清楚!” 女仆长被凯特的态度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凯特一直是个孩子气、甚至有些轻浮的小女仆,之前的裙子事件里也都是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直到莉莉安娜小姐感到不对劲下来查看情况,离开了府邸几天,居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刚刚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吗?”凯特看向对面的一片鸦雀无声,“就像一个个亲眼看见了我做下那些事一样!”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还不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是小姐的贴身女仆,我们哪里敢反驳。”凯特听到有一个女仆小声说。 凯特深呼吸一口气,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是她紧紧抿着自己的嘴唇、不让一颗眼泪掉下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概所有楼上没有活计的男仆女仆都过来了,凯特清晰地听到了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和轻笑,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说话,梅根跟着莉莉安娜小姐去学校了——不,也许梅根都不会说什么,这些天她的遭遇梅根也有看在眼里,她也会停下来,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就像是怕也遭受凯特这样的待遇似的。 “我的衣服被泼上了墨水,自始至终,我没有向莉莉安娜小姐说过‘我认为是谁做的’,小姐是因为发现我迟到了下来查看情况,她走之前,是让做了这件事的人自己去向她坦白。”凯特看向人群,“我没有做的事情,就不需要专门拿证据去证明‘我没有做’,你们这些试图用见不得光的私刑来审判我的人,才需要好好想一想,你们审判我的证据是什么!” “吵吵闹闹的,我这样的耳朵,在楼上都听到下面乱哄哄的。”正当凯特打算直接质问那个小厨娘时,楼梯口突然传来了手杖拄地的“笃笃”声,“如果让外人听见,明天满城都会笑话斯诺怀特家连下人都管不好了!”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慌的表情,看着被管家搀扶着的老人一点点从楼梯上下到了地下室。 “跑什么跑?宅子就这么大,要跑到哪里去?我的眼睛是不好了,但我还没有完全把魔法忘掉。”马克西姆姨婆缓缓说道,“给我拿张椅子来。” 几个站在人群边缘、看到情况不太对想要溜之大吉、置身事外的仆人僵硬地收回了脚步,而管家则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凯特和女仆长——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她们还想在这里待下去吗?再这样胡闹下去,别说回去脚踩老梅森出多年恶气了,他先担心担心自己会不会饿死在北方的雪原上吧! “怎么没声音了?倒是说说看呐,今天你们的少爷和小姐都还没有回来,有什么委屈,有什么愤怒,先说给我听听。” 凯特有些害怕,因为刚刚在大声喊叫的人就是她,被管家恶狠狠瞪着的人也是她,但是她咬咬牙,既然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那也没有什么退路可言了。 女仆的脑子里响起了格林小姐的话语:“我为什么说平民的抗争很重要?因为权利不是去神殿请求神明慈悲就会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寄希望于贵族老爷少吃一口其他人就能多吃一口的,能为平民争取利益的,最终应该是平民自身,你们要醒过来,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不是天生低人一等、天生就该是那些贵族的奴隶和玩物。” 虽然,格林小姐说的话是要去和贵族抗争,但这些话也给了凯特不少勇气——她要抗争!无所畏惧地、向所有不公平的指责和遭遇抗争! 凯特深呼吸一口气,刚刚组织好语言,那个之前一直都藏在人群后的小厨娘却像一条鱼一样挤开前面的所有人,来到的了老人面前。 “伯爵夫人,这个女仆,她仗着有莉莉安娜小姐宠爱,背地里偷偷写这些下三滥的东西!”说话间,小厨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被揉成乱七八糟的手稿,那些被凯特小心叠放好、藏在衣柜深处的纸张现在皱皱巴巴、沾满厨娘手指上的油脂和脏污,“我们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些,才想替夫人把这种人给逐出去,以免败坏了斯诺怀特家族高贵的名声!” 第151章 火花(1) 莉莉安娜下午的时候被伊莲娜绊住了,伊莲娜热情地邀请莉莉安娜去她们的茶话会坐一坐,抱着去观摩学习一下如何开展一个茶话会的心态,莉莉安娜以比平时积极得多的态度欣然前往,并拐弯抹角地找伊莲娜打听了一下,这些活动一般都是谁在组织,琢磨着啥时候找机会取取经。 在茶话会上,莉莉安娜见到了准大皇子妃贝蒂·莫德,莫德小姐和往常一样,穿着华美的裙子、化着精致的妆容,光是扇子上镶着的那枚宝石看着就价值不菲。莉莉安娜观察了好一会儿,见莫德小姐一直笑吟吟地和四周的人说话,状态也很好。 那大概是当时在小巷子里看错了吧?莉莉安娜想,她正准备收回目光,却冷不丁和莫德小姐对视了一下,这个看向自己的眼神可不算友善——好吧,确实是她在偷偷打量莫德小姐,这是不太礼貌的行为。 这么漂亮的姑娘,嫁给大皇子真的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莉莉安娜之前撞到过大皇子在学院和没看到脸的女人亲热,她下意识觉得这种能被皇室选中赐婚的贵族小姐是不会做那种鬼混的事情的。 所以莫德小姐一直被她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哪怕莉莉安娜很讨厌大皇子,也没有对莫德小姐产生太多恶感,顶多是敬而远之。 曾经莉莉安娜还想过要不要委婉地提醒一下莫德小姐“大皇子不是个好人”,但各种社交场合里,莉莉安娜能感觉到莫德小姐非常看重自己大皇子未婚妻的身份,三句话里两句都不离皇宫,她也就选择了不去嚼这个舌根——别回头还觉得她莉莉安娜没安好心呢。 而且莉莉安娜又不傻,虽然没有多少私下交谈的经历,但毕竟还是一起在多个场合待过,莫德小姐对她没有好感这件事,莉莉安娜是很清楚的。她也懒得去寻思为什么莫德小姐不喜欢她——她又不是金币,不可能招所有人的喜欢,何必为不太相干的人平添烦恼? 这次的茶话会话题当然围绕着即将进行的半决赛展开,莉莉安娜一直被围着问来问去——仿佛指望着她能煞有介事地分析一番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谁强谁弱似的!在她面前,那两个男人连只蚊子都没有拍死过,还让她一个完全不懂魔法的人去分析他们两个谁杀伤力更强。 “我觉得,这一次,那个场地专门选在了湖边,那就是,有很多水。”莉莉安娜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来,“所以,不能用往年的输赢判断今年的输赢。” 自然而然地,莉莉安娜就接到了诸如“更希望谁赢”的问题,但无论大家怎么花式提问,莉莉安娜都只给出了无比官方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谁赢都好”这样无论如何都挑不出错的回答。问不出想要的答案,也就制造不出想要的八卦,围绕着莉莉安娜的人不多时也就自动散了。 莉莉安娜准备回程的时候遇到了福兰特,因为瑞拉不再需要密集的剑术训练了,福兰特也就没有必要临近傍晚还在学院里逗留,两个人同乘马车回到了府邸,一路上除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对话外,没有再聊什么。 但下了马车后,莉莉安娜明显感觉府邸的气氛不对劲,过来接她下车的男仆表情奇怪,这让莉莉安娜转头看了看跟在她身后下马车的福兰特,发现对方也皱起了眉头,伸出手把她拉到了身后去。 “怎么了?”福兰特问道。 “噢,福兰特少爷!莉莉安娜小姐!”门厅处,管家迎了过来,扭动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莉莉安娜小姐,夫人请您先到她那里去一趟。” “出了什么事?”福兰特又问道。 莉莉安娜拍拍福兰特的胳膊,示意他别挡着自己,她心里也因为这句话十分不安,但既然是姨婆发话,那她至少没有人身安全危险。 “好的,那我现在就过去。”莉莉安娜说道。 “我一起去,”福兰特说道,“正好,我要询问姨婆夏天想不想回瑞诺卡去。” “呃,福兰特少爷。”管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样,这个问题我替您询问伯爵夫人,您也累了一天了——” “我替你问姨婆。”莉莉安娜看福兰特张开嘴,明显不是要接受的态度,她伸出手去拍了拍福兰特的胳膊——无论姨婆是为了什么事找她,她都不希望福兰特在旁边听现场直播,“不用等我吃晚饭了。” 管家刚刚走上一楼和二楼的转角平台,就听到莉莉安娜在他身后开口道:“你不先和我透一下风吗,姨婆是为了什么事必须要在晚餐前见我?” 管家转过身去看到一双盯着自己的红色眼睛,仿佛是在无声地提醒他:别忘了,这里暂时还是我说了算。 “莉莉安娜小姐,您的贴身女仆遇到了一些麻烦。”管家立刻狗腿地说道,只是话还没有多说两句,楼上就传来了姨婆贴身女仆的声音,“是莉莉安娜小姐回来了吗?伯爵夫人正在等您。” 莉莉安娜看了一眼身旁的梅根,今天梅根一直都和她在一起,所以不会是梅根遇到了麻烦——凯特!她心里一惊,但还是按捺着心情听管家在耳朵边嘀咕了几句。 这种时候不能被愤怒支配情绪,莉莉安娜提醒自己要冷静,尽快把管家说的事情消化了一遍,然后走上楼去。 果然,来到姨婆的房间,莉莉安娜看到了姨婆坐在福兰特为她专门定制的那张柔软舒适、绝对不会让她的腿过度弯曲的沙发上,刚刚委婉请她快点上楼去的贴身女仆正在替姨婆轻轻地捶腿,而凯特则低着头站在一旁。 看到莉莉安娜进来,凯特抬起头来和莉莉安娜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莉莉安娜看到了凯特通红的眼睛和已经咬出了印记的嘴唇,女仆的手上也全是被她自己掐出来的指甲印子,莉莉安娜看了看自己,她的手掌心里也是刚刚攥拳头掐出的痕迹。 “莉莉安娜,这些东西,到底是你写的,还是你的女仆写的?”正当莉莉安娜还试图通过眼神和凯特勾兑一番时,姨婆那边已经发问了。 姨婆的贴身女仆端出了身后的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堆已经被揉得十分凌乱的纸,肮脏的污迹上还弥漫着各种调料的味道。 看到凯特的手稿被糟蹋成了这个样子,莉莉安娜很心疼,但她没有惊慌,因为凯特的手稿被发现这种事,她们是做了预案的。 所以,只要凯特没有因为独自一人被问话而胡言乱语,那一切按照准备好的方案回答就是了。 莉莉安娜相信凯特,虽然凯特看起来十分狼狈——但是不久之前,她可是经受过福兰特询问的,莉莉安娜觉得无论如何,福兰特给人的威压会超过姨婆。 “姨婆,这很难算,”莉莉安娜语气轻松地回答,她一直认为最好用的谎言是真假掺半、用真的那一半去说服人自觉去相信假的那一半,所以她的预案里,这种风格被淋漓尽致地体现,“如果我把我的很多想法讲给我的女仆,并允许她把它们誊抄整理下来,这到底算是谁写的呢?” “但是我听人说,这些东西是这女仆晚上不睡觉,偷偷溜去没人的储物室点着蜡烛趴在地板上写的,还有这些我让人从她衣柜里翻出的书,也是从藏书室里偷的。”姨婆抬了抬手,莉莉安娜又看到一个放着书的托盘、 “这些书是我借给她的,不存在偷这种行为,至于我的女仆晚上去储物室做了什么,那是她的休息时间,只要不违反斯诺怀特家对女仆的规定,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女仆长,你可曾在要求不当班的女仆必须回房间的时间,发现凯特还在外面游荡?”莉莉安娜看向一直站在一旁默默无语的女仆长。 “回小姐,没有过,只有一次在摇铃的时候看到凯特还在走廊往回赶,我说过她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那这个府邸的储物室,包括蜡烛,这段时间有没有出现物品异常减少?我这里得到的汇报一直都是没有异常情况,你和管家有没有欺瞒我?” “没有,小姐,事实上女仆凯特使用的储物室里是常年没有使用的,里面没有存放什么,所以才没有上锁。”女仆长回答道,“蜡烛都是每个月按时发放,库存没有少,也没有人上报说自己的蜡烛被偷了,那凯特应该使用的就是自己的蜡烛。” “看来,我的女仆没有玩忽职守,没有违反宵禁,没有偷盗行为。”莉莉安娜看向姨婆,“姨婆,看起来她没有犯错。” 第151章 火花(2) “莉莉安娜,你真的没有包庇她吗?”老人指了指托盘里的那些东西,“这些书,这些纸,这些墨,是她这个身份该用的东西吗!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你这样娇纵自己的女仆,让她成天心思不宁,还引得其他下人嫉妒不平,这不是管理一个家宅应有的做法。” 莉莉安娜很想立刻反驳,姨婆贴身女仆现在手腕上戴着的那个镯子,也是姨婆在女仆生日送她的礼物,为什么镯子可以做礼物,书本和笔墨就不行?但显然,这个时候去激怒姨婆没有任何好处。 “姨婆,我马上要远嫁了,在赛尔斯,除了陪我去的女仆,我就是孤身一人。”对老人家,莉莉安娜还是选择了怀柔,不然老太太倔强起来,场面不好收拾,“凯特学习读写基本是我的授意,她年纪还小,又有天赋和兴趣,我不止希望她能做我的女仆,还希望她未来在更多事情上帮我。” “帮你?你要是想要个宫廷女官那样的女仆,赛尔斯会有贵族人家的女儿排着队来随你挑选,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做,我想兰斯洛特那孩子也不会无能到逼自己的妻子做事。”老人皱着眉头说。 “不让这些年轻女仆读太多书是有理由的,你以为为什么以前那么多年,这些人只需要会认信封上的字母和徽章就够了?这些女仆出身卑微,只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却自认为自己和其他做粗活的女仆有所不同,眼界高了,心思也多了,回头你打开门发现你的丈夫和她鬼混在一起,别忘了我今天提醒过你这些话!” “那么,我不认为读书识字会让一个本性纯良的人变坏,也不认为让一个品德败坏的人保持愚昧,就能把他改造成良善之人。”莉莉安娜在袖子下捏紧了拳头,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微微发抖,但让她很欣慰的是,这一次她没有轻易落下眼泪,“我也不认为从前一直做的事就必须无条件地遵从,这个世界一直都在发生变化,姨婆年轻的时候看到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难道是一模一样的吗?”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我看还不如从前只知道哭闹摔东西的时候呢!”老人被莉莉安娜的反驳气得拿手杖“砰砰”锤地板,结果下一秒,就看到莉莉安娜伸了伸脑袋,认真地问:“真的吗,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去去去,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老人觉得,自己并不是被莉莉安娜驳倒了才这样说。 但站在面前的这个女孩看在她的眼睛里模模糊糊的,总让她以为是十七岁的自己站在那里,而她成为了当年被她气得捶胸顿足的母亲——她没有福气看着自己的女儿长大,所以到这一大把年纪才终于真切体会了从前母亲的心境。 但她也还记得从前的自己在被母亲责备时心里在想什么,磨平她棱角的从不是母亲孜孜不倦的絮叨和叮嘱——让她臣服的,最终是生活的真相,而这些,都是非经历不能体会的东西。 看到莉莉安娜利索地把那几个托盘的东西抱到怀里想溜走,那笨贼一样的模样让老人又好气又好笑。 她本来是没有那么生气的——不如说是那个厨娘说那些稿纸是“下三滥的东西”让她非常不高兴,怎么下三滥了?她上楼后让女仆又把那些纸读给她听了,都是些很普通寡淡的爱情小故事,其中有一篇应该是她上次听过之后修改重写的,感觉得到是按照她的意见认认真真修改的。 但女仆成天舞文弄墨的……老人还是觉得不妥当——罢了,那女仆已经激起了很多仆人的怨愤,她还真想看一看,如果她和福兰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莉莉安娜是会一意孤行地把自己的女仆偏袒到底呢,还是做别的选择? 小姑娘,做一个宅邸的主人,说简单也简单,但要往复杂了说,也确实是门了不得的学问呐。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受了欺凌?”莉莉安娜没有吃晚饭的胃口,刚刚回到房间,她把门一关,忽略了凯特已经开口喊她“小姐”,直接打断了她,“你把这些天发生在楼下的事情一件件全部说给我听!” “小姐,我想先和你说我的想法!”女仆攥在自己裙子上的小围兜——它们早已经被她捏得不像样了,“……同志是……是有想法就可以说出来的!” “……好吧。”莉莉安娜被凯特这么一点,惊觉自己在凯特面前还是不免会端主人的架子,她喘了口气,到门边去把门直接锁上,然后搬了两个凳子过来,“都坐下说。” “我不告诉小姐,是因为,我觉得她们对我所有的不满,是小姐偏爱我、给我特权。所以这一次,小姐就算决定赶走那些——那些所有做了坏事的人,也只会给剩下的人加深这些印象。”凯特坐下后认真地说道。 刚刚伯爵夫人的话,如果是从前的她听到,肯定会觉得像是被刀割了似的,特别是怀疑她会去勾引兰斯洛特少公爵,她一定恨不得立刻死了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小姐的忠诚。 但神奇的是,刚刚在那个房间里,伯爵夫人每说一句,凯特心里就会响起一句格林小姐的声音,那些从前凯特有些听不明白的、觉得距离自己很遥远的话语,突然就清晰具象起来,挤走了软弱和伤心,让她的心跳得就像鼓似的,甚至还想直接叫喊几句,把胸口那股膨胀的气给释放出来: 她不是为了要勾引谁才去学习如何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写下一段话、写下一个故事!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哪怕“其他人”里包含了伯爵夫人——她还要继续写下去!尽管她的稿纸已经被毁了两次,但是她心中怀揣着热切地期望……她写下的东西也许可以被更多人看到,就像那些被工工整整放在书架上、每天都要被女仆精心打扫的书一样,哪怕写它们的人已经不在了,还会有人阅读它们!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孩子,总有一天,他们也能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有自己的桌子和书架,去为他们开办的学校,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是不是为了取悦贵族才要读书、要写字,如果有人问,那这个人会得到一个骄傲而坚定的答案:我们学习,是为了我们应得的好生活! “所以,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也许会解决得很糟糕……但是我不想一直都躲在两位小姐身后、让小姐为我主持公道!我想做一个合格的‘同志’,哪怕没有魔法,哪怕是个平民,也要有自己的……”凯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模仿了一下瑞拉握起拳头、屈起手臂的姿势,“有自己的力量!” “所以,在我向……向困难投降之前,请小姐……请你先看着!”第一次说这种话,凯特说着说着都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呼吸,她觉得好奇怪,明明在大口地喘气,却还是觉得胸口的那种膨胀感没有缓解,“如果……我连朝夕相处的同伴们都无法……无法扭转她们对我的看法,又怎么能——让更多人追随我们的脚步!” 莉莉安娜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她想说,凯特遇到的也许不是误解,虽然管家说得很简单,但这种现象更像是霸凌,这种来自集体的森然恶意,凭借单独的个体是很难对抗的。 但是凯特的这一番话,完全超出了莉莉安娜的预想,女孩从未想过女仆能如此快地——如此全身心地认同瑞拉和莉莉安娜交给她的那些东西,凯特现在眼中闪动着的不是无助的泪光,而是坚定的决心。 莉莉安娜一直在困惑,只是最近太忙了,她来不及和瑞拉商量,她们两个应该以什么样的标准,去判定凯特可以“转正”了?而今天,她感觉,至少在她的标准里,凯特合格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莉莉安娜感受到了来这个世界以来最令她颤栗的激动——甚至超越她和瑞拉相认,也当然超越她和克里斯托夫之间的种种。 就仿佛是,我们怀揣着迷茫和不确定的心情,朝一片陌生的黑暗中丢下了一颗随身携带的火种,然后怀揣着忐忑和不安注视着它、等待着它,终于看见它爆出了第一朵火花,用那绚烂的光辉去向我们证明,它在这个陌生之地,仍然可以炽烈地燃烧。 “噢,我真是一个坏榜样,我本来想说今天肯定不能哭的。”莉莉安娜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流下的眼泪,她伸出手去拥抱住凯特,“如果你坚持,那我只好退步,但你记住,我随时都会帮助你,你不用害怕,我和瑞拉永远都是你的后盾——我们都是彼此的后盾和力量!” 第152章 比赛前夕(1) 两场半决赛在同一天举行,这个安排让很多人都感到了为难。 他们不知道应该去看谁的比赛。最后,选择去看福兰特和克里斯托夫比赛的人,比去看克劳尔和皇太子比赛的人多了很多。 最主要的理由就两点:大家觉得去看福兰特和克里斯托夫打架没有什么安全风险,两个人从前就打过两回,是知道怎么拿捏节目效果和分寸的; 然后是,皇太子和克劳尔的半决赛胜负没有什么悬念,大家都默认了克劳尔·莱恩打不过皇太子,觉得这位莱恩小少爷的小组赛都磕磕绊绊,最后出线还有运气好的因素。 大家的这个态度本来就令瑞拉很不爽,而在听克劳尔说他在考虑要不要直接认输、放弃半决赛后,她更生气了。 “我不觉得你一点胜算都没有!”女孩大着嗓门说,声音惊飞了不远处正在啄食树上浆果的小雀,“你——你那些本事,我见过的!” 瑞拉这几天心情一直就不太平静,因为从莉莉安娜那里听说了凯特在斯诺怀特府邸的遭遇。 凯特已经好几天没有跟着莉莉安娜来学院了,都是梅根在随侍。听莉莉安娜说,这也是凯特自己的想法,女仆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能力去解决找上门来的恶意和麻烦。 “凯特说,那些人之前仗着没有证据所以随便欺负她,看事情闹大了、她要找证据了,那些人就安静了。” 莉莉安娜是这样和瑞拉“汇报”的:“而那个小厨娘,一开始以为能够通过凯特写东西的事情,借老太太的手,绕过我把凯特彻底赶走,所以铤而走险去动手翻了凯特的衣柜,这件事她亲口承认,当时所有在场的仆人都是见证,现在凯特请女仆长以偷翻他人财物、意图盗窃的罪名处理那个厨娘,我遵守约定不干涉,让女仆长按照她自己的行事准则来判断。” “那厨娘会受到什么惩罚呢?”瑞拉问道,她不懂这些高门大院里的规矩。 “女仆长决定解雇她,并且,如果那个厨娘坚持要一封推荐信,那份推荐信里也会把她做的这些事情写得清清楚楚。”莉莉安娜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带上太多主观的感情色彩,但显然,她失败了,“她上次用墨水去弄脏凯特的衣服时我就可以这么做,我原谅了她一回,但事实证明,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拥有被原谅一次的机会。” 莉莉安娜当时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瑞拉不知道原因。莉莉安娜是想到了之前和福兰特的那场对话,她一直都还没有找到时间和瑞拉交流这件事。 “说真的,我很佩服凯特。”莉莉安娜最后这么说道,“你晓得,我从小到大都活得很……平静,我那天设身处地想了想,要是十几岁的我遭受了校园霸凌我会怎么做,我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回家找爸爸妈妈。” “噢,那我的选择和凯特是一样的,和爹娘讲不管用的,他们会说‘你安分一点儿别一天到晚给家里惹事,为啥旁人就欺负你,不欺负别人啊?’”瑞拉伸出拳头来,因为这一次的剑术比赛,她手上的茧子厚了整整一层,“还是自己去干比较实在。” 是以,在瑞拉的眼睛里,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小女仆凯特正在鼓起勇气斗争,而克劳尔却打算不战而降,这对比太鲜明了,让人不生气都难。 如果克劳尔真的和皇太子实力差距悬殊,那瑞拉不会这么说,但她亲眼看过克劳尔顷刻间止停泥石流、救下她和邦德先生,那种超越认知的力量在刹那改造山河地表带给她的震撼,至今都还残留在她的心中。 之前克劳尔的小组赛,瑞拉也拼命挤出时间去看过,她当时就感觉克劳尔根本没有使出全力,也许是对手还不足以让他认真吧,那时候瑞拉是这么想的。但她没想到,在面对皇太子这个强敌的时候,克劳尔想的不是“怎么找机会赢”,而直接是“那我就不打了”。 “瑞拉,皇太子殿下虽然平时看着……有些孩子气,”克劳尔谨慎选取着措辞,他不想让瑞拉觉得自己在刻意抹黑皇太子,“但是他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我是想,既然罗茨伯爵都告诉我不要去硬扛——” “我没有说他不强,但你也不差啊!”瑞拉不明白克劳尔为什么要把自己看得那么低,她不像莉莉安娜能说出很多漂亮话,憋了半天,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圆,用最朴素的话描述道,“你——你能直接削下这么——大!的山头啊!” “瑞拉,”克劳尔有些无奈,“你不明白。” “那就让我明白。”女孩认真地说,“我觉得你一直在害怕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呢,克劳尔?” 克劳尔看着这双注视着他的红色眼睛,他甚至能从里面看到隐隐绰绰的、自己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皇太子在之前宴会上找到他时说的几句话突然跳上了他的心头,让他惊异地意识到,现在的瑞拉和当时的皇太子,表情有几分相似——他从前从来没有想过,瑞拉和那个人会有共同点。 有没有可能,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人,顺理成章地更有资格拥有圣神的信使?克劳尔心里有个声音在悲痛地低吟。 不,下一秒,这个声音就被克劳尔否定了。对于他来说,瑞拉先是瑞拉,然后才是其他角色,他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放弃她。 “这很复杂,涉及到我的家族。”克劳尔轻声说,“你不会想听我们这些贵族的家长里短的,瑞拉。” “如果是别人,那我确实不想听。”瑞拉说道,“但你不一样,我愿意听你的事,但我不是很懂这些,所以我可能会问一些在你看来比较愚蠢的问题。” 女孩的这些话说得太坦荡,以至于本来应该有几分柔情的语句听在耳朵里毫无旖旎可言。 但对克劳尔来说,“你不一样”,这四个字就已经足够了。 他这二十余年一直活在与兄长的能力近乎相同的原罪里,对于一个从出生就没有被期待过的人来说,“你不一样”,就像是已经被太阳晒得龟裂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一场雨。 圣神在上,我真的愿意为她献出我的生命,哪怕她只是想用我的血肉去豢养一季脚下的花朵,青年这样想。 第152章 比赛前夕(2) “我不会说给旁人听,你如果介意,我甚至会对莉莉安娜保密的。”瑞拉看着陷入了沉默的克劳尔,以为他是在不信任自己,便又认真地补充道。 “哈哈,我的事,对于斯诺怀特小姐这样的人来说,应该不是秘密。”克劳尔想到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那个能从风中听到一切隐秘角落在发生什么的男人。 有这个种人做未婚夫,斯诺怀特小姐能知道很多人花半辈子都打听不到的事情——他们最近的出双入对和浓情蜜意,简直是羡煞旁人。 莱恩家与兰斯洛特家不睦已久,但如果当年没有来自赛尔斯的风声把他的出生传得人尽皆知——也许父亲真的会直接掐死还在襁褓里的他吧。所以,某种意义上,兰斯洛特居然还算是他的恩人,每每想到这一层,克劳尔都会苦笑。 “这要从……很多年以前说起,你知道对于绝大部分贵族来说,他们的孩子里只会出现一个魔法天赋出类拔萃的存在,而这个人,就会是这个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克劳尔说道,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是有些家族,总会诞育出更多……资质相近的后代,但,家族的继承人,只能有一个。” “我还是不懂你在害怕什么。”在听克劳尔把他当初出生的波折简单讲了一遍后,瑞拉挠挠自己的鼻子,“哦,不是,我不是说我不理解你小时候觉得害怕,我今天也不想评价你的父亲——” 瑞拉觉得,自己越听这些属于贵族的“父亲”的故事,会越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正确了,那就很容易令她不冷静、说出些不好听的话。 但,事实就是,这些“父亲”已经是一群被力量和权力浸泡得畸形的人。你甚至不能指望他们“爱民如子”,看看皇帝是怎么对莉莉安娜的,看看莱恩公爵是怎么对克劳尔的!对自己孩子都没有人性的人,还期待他们对其他人有什么慈悲之心吗? “我的意思是,”瑞拉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小时候,你很怕自己被杀掉,所以你要把自己的能力藏起来,装作自己比哥哥弱很多,让他们不戒备你,这我能理解。但是克劳尔,现在,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真的还有能力杀掉你吗?” 克劳尔张了一下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摇了一下头。 瑞拉也没有立刻说话,因为她想起了一个故事:马戏团的狮子还是老虎,或者是大象——不重要,大概就是,把一只刚刚出生的猛兽用结实的绳子拴在木杆上,让幼崽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挣脱那个枷锁,一旦发现它尝试,还会用挨饿和殴打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惩罚它。 久而久之,幼崽也就放弃了徒劳的努力。等它长大了、可以轻而易举就拔起那根用绳子连接起来的木头的时候,它却依然乖乖地卧在木头旁,任那根此刻对它来说已经十分纤细的绳子束缚住它的一生。 现在的克劳尔在瑞拉眼里,就像那只被细细的绳子拴住脖子的温顺猛兽,他皮毛光滑,身材威武高大,但厚厚的毛下却藏着一层又一层儿时的伤疤,让他的眼神如无害的宠物。 “克劳尔,你真的想取代你哥哥吗?”瑞拉靠近克劳尔小声问,她知道,这对贵族来说是一件很大很严肃的事情,所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克劳尔今天在这件事上骗她,她不会怪他。 瑞拉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现在距离他有点儿太近了,她的眼睛在克劳尔的视线中甚至模糊了起来,成为一片闪烁的红色。女孩的身上也没有贵族女子身上常有的、各式各样的花朵和香水熏蒸出的芳香,她的衣服上永远只有淡淡的、皂角树叶子的味道。 “我没有想过,从没有。”克劳尔回答道,他不得不让自己往后仰一点、保持和瑞拉之间的距离,不然在那片红色的引诱下,他很可能会一口气把那些对未来的期待全部讲出来。 “那我觉得,你不要害怕了,你已经成人,又不打算争夺本家的东西,那为什么还要那么介意你父亲和哥哥的看法?我说难听点,你要用魔法打他们,他们不死也得掉几层皮,现在应该是他们怕你的时候了吧?”瑞拉又开始了她的虎虎发言。 “他们该感谢你,从来没有对你好过,你还不恨他们,什么都不打算争、什么都不打算抢的,让他们过安生日子!” 如果我没有遇到你的话……也许事情会完全不一样。克劳尔注视着瑞拉,她说得其实不对,那些阴暗的、代表着渴望和怨愤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远离过他,但是—— “我遇到了更好的东西,所以从前的那些……都不重要了。”克劳尔最后这样说道,“所以,如果你希望我去和皇太子——” 如果是莉莉安娜在旁边,她一定会提醒瑞拉去好好地听克劳尔说的“所以”,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连接词,其实暴露了克劳尔没有说出来的话:瑞拉,你就是那个“更好的东西”。 但很可惜,这场对话,瑞拉没有和莉莉安娜转述,而向来大大咧咧的姑娘,心思不足以细腻到理解这样委婉的爱意。 “这不对,克劳尔,不是我希望你好好和皇太子比赛,你就要去比。”瑞拉皱起眉头,“我觉得你之前的想法不对,所以我说出来了,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好,那你完全可以不用管我说什么。” 瑞拉差点就连贯地说出:“就算以后我们两个要处对象,也不该是我说啥就是啥,那有啥意思。”,吓得她抬起手把自己的嘴给捂住了——都怪莉莉安娜,总是勾引她讨论什么“未来”“以后”“假如”!现在好了,要是今天把这话说出来了,她老脸都丢光了! “我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瑞拉手一挥,风魔法准确地削下了目标的那片树叶,经过了这一次比赛的锻炼,瑞拉感觉自己的各种元素魔法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你晓得的,我脾气比较急,话也说不好,反正——只要你不是直接放弃,那到时候就算其他所有的观众都觉得比赛的结果是注定的,我还是会站在那里,坚信你能赢。” 这还叫“话说得不好”吗?克拉尔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红了,如果说这句话的人不是瑞拉,而是别的什么女人,那他一定会觉得这是情话无疑——而且是他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第152章 比赛前夕(3) 而在另一边,克里斯托夫正带着莉莉安娜在首都专门服务贵族的一条街上闲逛。 因为上次去过拉夫尼维特之后,克里斯托夫意识到,莉莉安娜似乎不是不喜欢琳琅满目的商品,她只是对送上门的服务兴致缺缺,所以他打算让莉莉安娜自己去挑一个礼物。 但是首都的长街和拉夫尼维特的小巷气质完全不同,这里甚至有专门的护卫守在街口、把衣装和打扮看起来不合时宜的人驱赶离开,橱窗里摆放的商品也是一个比一个精致昂贵。 目前,两个人完全没有谈论有关半决赛的相关话题,莉莉安娜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的晚饭和逛街是在庆祝一个纪念日——她和克里斯托夫的订婚纪念日。 这不怪她,那个写着婚约的丝绢纸她统共就看过一回,下面小小的日期怎么可能进入她的长期记忆。 现在,莉莉安娜正在用严肃的表情请教:“克里斯,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人?” 克里斯托夫正在端详一柄镶嵌着蓝宝石的手杖,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他愣了一下。 “有啊,”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杖拿起来掂了掂,一时间不明白莉莉安娜这个问题的用意,“你呀。” 莉莉安娜眼见得旁边一直在留意他们动静的店老板都出现了绷不住的表情,她跺跺脚:“我才不是在说这个!” 好吧,是她一边看店里的东西一边在想凯特的事情,没有把话给问清楚。莉莉安娜反思了一下,瞪了那个还竖起耳朵想偷听的店老板一眼,大声咳嗽了一声,暗示克里斯托夫用风把他们的谈话保护好。 “我的意思是,就是,你有很多家臣,是吧?你肯定心里也有一些偏好吧,喜欢谁,不喜欢谁之类的。”莉莉安娜一边说也一边跟着克里斯托夫看那柄手杖,她觉得那个手杖挺漂亮的,蓝色的宝石和克里斯托夫也相衬。 “准确的说,是我会去判断他们谁更适合做什么事,有的人性格执拗板正,那就不适合去做需要随机应变的事情,有的人油滑喜好算计,那就让他们别去算计不该算计的东西。”克里斯托夫回答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那怎么可能呢,只要是人都会有偏好的。”莉莉安娜不服气,“你不会觉得谁用得很顺手,下一次做事还用他吗?看在旁人眼里,就是你最信任他最喜欢他啦。” “就比如——你的笔录官马丹先生。”莉莉安娜眼中浮现出黝黑大汉的身影,“他很多时候都和你待在一块儿,别人会不会就觉得,他是你的亲信呢?” 克里斯托夫想了想,要论亲信的话,排第一位的应该还是他的儿时好友斯文·瑞迪尔。当年。他推荐年轻的斯文直接接任兰斯洛特第一骑士团的副团长时,就有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和叔父抢夺骑士团的控制权,而斯文就是靠着和他的情谊才上位的。 “这种情况当然是有的。”克里斯托夫点头承认。她的家宅管理又出现什么难题了吗? “那你怎么处理……呃……下面的人觉得不公平的情况呢?就,其实你并没有刻意给这个人什么待遇,但你的情感上难免会出现一些倾斜,引来了怨怼声音……这是我的错吗?”莉莉安娜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诚实地把话题引回了自己。 虽然答应了凯特,暂时不插手她的事情,但莉莉安娜还是找来女仆长又详细询问了那些天在地下室发生的事情。 令莉莉安娜感到惊讶的是,旁人也就罢了,梅根作为日常和凯特相处最多——至少莉莉安娜自己这么认为——的同事,也同时作为自己的贴身女仆,梅根没有对莉莉安娜说过任何这方面的事情,也没有试图向凯特伸出援手。 这个事实令莉莉安娜十分挫败,她一度认为自己的两个贴身女仆相处得很融洽,但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然后就出现了令莉莉安娜很不安、很焦虑的问题:这会不会是因为她这个“领导”没有做好? “我只能说,”克里斯托夫把那柄手杖放下,他觉得这东西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并不足以进入他的收藏,“谁想得到我的偏好,那就向我展示他的价值,这也是一种公平。” “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我无法时刻拿着一个天平去衡量对各路人的态度——即使有这把量尺在,我也不可能让自己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克里斯托夫觉得这家店逛得差不多了,莉莉安娜也没有对什么东西很感兴趣,“换句话说,如果做事的人和不做事的人我都一样对待,这也是不公。” “你的尺子应该去衡量他们的能力,而不是去衡量你对他们的态度,”克里斯托夫说道,“但是,如果旁人太了解你的标准和喜好,他们会利用这一点去迷惑你,也许就让你做了不太明智的决定。” “好难呀,道理我都懂,做起来好难。”他听女孩自顾自地念叨,眉头微皱,这样的表情十分惹人怜爱。 “那确实不是简单的事情,”克里斯托夫笑着说,“我已经看了你写的那个平民学院的想法,你以后有的是机会把这些道理付诸实践。” “那么,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莉莉安娜问道。 “赛尔斯的很多孤儿都是渔民的后代,所以,我会建议你把这个学院先放在海边,教那些孩子出海打渔,这是他们的父辈原本应该教他们的知识。”克里斯托夫说道。 “而且各个渔村总有一两个年迈不能再出海的老渔民,据我所知,他们维持生计的主要方式就是根据经验预测天气,告诉年轻的渔夫各种技巧,换取这些渔夫出海回来之后的一些渔获,这些人符合你对‘老师’的要求吗?” 莉莉安娜想了想,觉得是个不错的思路,于是她请克里斯托夫去找人收集一些这些老渔夫的信息和资料——毕竟,这是个没有身份证和户口簿的年代,就算是克里斯托夫,也得找人去实地走访,这个工作量不小。 “哎,这就要走了吗?”莉莉安娜看克里斯托夫已经朝门边走了,她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因为你好像并没有很喜欢这里的东西。”克里斯托夫说道,“时间还早,我们还可以去逛其他地方。” “但你不喜欢这个手杖吗?”莉莉安娜把那柄蓝宝石手杖给拿了起来,对于她来说,这柄手杖有点沉了,“你看了它挺久呢!” 克里斯托夫刚想说“那是因为这家店里也就这个东西值得看一看”,就看到莉莉安娜双手握着那柄手杖朝老板走过去。 问了一下价钱,确实很贵,莉莉安娜犹豫了:她当然可以让老板把这个手杖记在斯诺怀特府邸的账上,但斯诺怀特府邸的钱终究不是她的钱,拿这笔钱去给克里斯托夫买礼物,有种怪怪的感觉。 至于为什么突然想给克里斯托夫买这个手杖……因为她感觉从他们认识之后,克里斯托夫一直都有送她各种东西,难得看到有什么东西能入他的眼,莉莉安娜就想也送点什么回去。 于是,今天克里斯托夫回到自己的别邸时,大家都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好。贴身男仆拿着细长的盒子询问克里斯托夫该把这柄新手杖放入哪一类收藏,他回答道:“放到最好的藏品那间屋子里——哦不,放到我的常用物品里。” “好的,大人。”男仆低眉顺眼地答应了,虽然在他眼里,这柄手杖只能说是勉勉强强够得上主人这些年收藏的门槛。 “所以,斯诺怀特小姐,借大人的钱,给大人买了一柄手杖做订婚纪念日的礼物,大人现在让我给小姐单开一本账本,这柄手杖是第一条账目。”笔录官一本正经地向克里斯托夫确认他的要求,然后看到自家大人摸着那柄手杖兴高采烈地点头,很明显,这笔“债”是不指望能讨回来的。 该不该提醒一下大人,不要在其他人面前露出这种傻乎乎的表情呢?笔录官琢磨了一下,算了,他不打算说,这两口子玩情趣增加他的工作量,这算是他的一点小小的“报复”吧。 “大人,风声传来了新的消息。”笔录官端肃了表情,“据来报者说,是您上次关切的事情的回音。” “我会在老地方见人。”克里斯托夫也立刻回到了常态,他放下了那柄手杖,“让人过来。” 第153章 木与火(1) 莉莉安娜是来这里之后第一次见识到,原来马车也能在路上堵起来。 只能说这群贵族真是不浪费任何可以炫耀自己的时间,一眼望过去的马车都可以开展览馆了,一个比一个宽敞霸气,连错开一下都做不到。 马车上各种各样的奢侈装饰看得人眼花缭乱——是不是有人在马车顶上安了鸟笼,里面放了两只很像孔雀的大尾巴鸟? 马车寸步难行,主要是因为前方的皇家园林戒备森严,要挨个“安检”。 所有沾上了“皇家”的东西管理标准都和皇宫差不多,贵族们带去的女仆男仆都要与他们暂时分开,统一由皇家的侍女和护卫随侍。 莉莉安娜想,也不知道瑞拉那边情况如何,头顶烈日,如果不是在安置了魔矿石的马车里,哪怕衣袖是最薄的轻纱,这会儿肯定也汗流浃背了,怪不得今天闻到那些小姐们喷的香水比平时浓得多呢! 而瑞拉这边,因为来观看这场半决赛的人少得多,她现在已经坐在克劳尔的马车里进入了皇太子和克劳尔半决赛所使用的皇家园林。 两处园林一南一北,北临大河,视野开阔,南环群山,森林茂密,场地四周都是提前三天就进行封锁、不允许平民擅自闯入。 这样比往年隆重得多的布置,也让很多人纷纷猜测:也许皇帝也想趁这个机会,看一看这来自四个家族的年轻人的魔法实力到底如何。 坐在马车里,瑞拉瞪大眼睛看着四周,一棵棵参天大树看起来都有上百年的树龄,今天的阳光这样好,树林深处居然仍然是一片幽深,风吹过,给人一种什么东西潜藏其中的错觉。 瑞拉今天特意打扮了一下——指找莉莉安娜借了一顶帽子和一个腕带,但是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这些装饰染成莱恩家族纹饰的颜色表达支持,因为她打心眼里讨厌莱恩公爵,她帽子和腕带都是克劳尔头发的亚麻色,是莉莉安娜专门找给她的。 “加油!”观众席在另一个山头,瑞拉必须在这个岔路口和克劳尔告别,她冲克劳尔握了一下拳就潇洒跳下了他的马车,留下已经伸出手的青年一脸无奈的笑:他没指望找她讨要一个“祝福之吻”,但好歹让他亲一下手背啊。 瑞拉本来打算走上山顶,但刚刚下去就遇到了伊莲娜·卡尔,看到跟着自己的皇家侍女一脸“你不是真的要我跟你一起爬上山顶吧”的震惊表情,瑞拉选择了坐上伊莲娜的马车。但也没有什么差别,最后一段路还是要靠走。 “嘿,瑞拉!我就知道你肯定来看这里的比赛,啊,但是这样你和斯诺怀特小姐就分开了,好奇怪啊,我都习惯总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了。”全身上下都是金红色、活像金箔玫瑰花成精的伊莲娜兴奋地念叨,“我和玛贝拉也分开看两个半决赛,好多朋友都因为这个原因分开了呢!真好玩,就像故意要把大家分开一样!” 伊莲娜是无心之言,但这句话听在瑞拉的耳朵里,却让她有了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因为比赛,皇太子、克劳尔、福兰特和兰斯洛特,他们今天的注意力肯定在赛场上,而她和莉莉安娜,也分开在首都的南北两端。 换句话说,今天的莉莉安娜和她,都在陌生的环境里落单了。 有种不安的感觉,但这是不是显得太软弱了?瑞拉让自己不要想太多,怎么回事,向来是独来独往的人,现在居然因为和莉莉安娜暂时分开一小会儿就焦虑吗? 瑞拉以为,所谓的“观众席”应该就是山顶上放几排椅子,但再次被告知可以下马车后,瑞拉无法控制地张开了嘴巴:整个山顶都被清理平整,草坪被修葺得整整齐齐、一点儿杂草都找不到。四个大帐篷整齐地排列在面朝赛场的那一侧,里面摆放着学院餐厅使用的桌椅。 而帐篷后面的一条条长桌上还摆放着冷盘和点心,另有专门的休息室供刚刚步行过的女士们整理衣着和妆容,瑞拉和伊莲娜都还没有坐下,就有侍从来询问瑞拉“要不要一杯饮料”。 “我原本打算带上野餐篮,但殿下说‘什么都不用带!’”一旁的伊莲娜看起来很满意这里的布置,“呜呼!由我喜欢的小蛋糕——呃,我不能吃了,给我做新裙子的裁缝说,我的腰又粗了。” “你看起来很健康。”瑞拉认真地对伊莲娜说,比起那些下巴尖尖脸色苍白的贵族小姐,伊莲娜脸上的婴儿肥其实很有特色,而且她的皮肤总是透着健康的粉色,搭配着肉嘟嘟的脸颊会让人看到就想掐一把。所以哪怕伊莲娜认真去学其他姑娘怎么皱着眉头喝苦药,然后咳嗽几声——也很难显得弱不禁风。 瑞拉眯起眼睛看向天空,福兰特教了她怎样快速地去辨别四周的魔法阵,经过练习——好吧,今天观众席四周的魔法阵还是复杂得超出了她的认知,女孩把脖子都仰酸了,都没有从密密麻麻的链条中辨认出自己熟悉的类型。 密集的魔法阵就像一个倒扣的蛋壳一样,把她们所在的这座小山给保护了起来,看得出来,布置这里的人对魔法阵的效果并没有很多信心:山顶上的所有树木都被装饰上了色彩缤纷的彩带,你可以认为这是在添加比赛的气氛,也可以认为这类似高层建筑上的航空警示灯——大爷们,看清楚了,千万不要朝这里打。 “叮铃铃——”刺耳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伊莲娜一把抓住瑞拉的胳膊,看来今天她的好朋友不在,她打定主意要和瑞拉一起行动了:“开始了开始了!” 瑞拉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前面的剑术比赛咱们隔那么远也看不见”,就被伊莲娜一口气拽到了前面去,帐篷里简直是金色和红色的海洋,还有人兴奋地唱起了“不死的火鸟在熔岩中第一百次重生”。 自己好像真的是克劳尔唯一的支持者,瑞拉环顾四周——首都的人里想巴结莱恩家族的不是少数,但哪怕是这些人,现在都不想现身去支持一下这个莱恩公爵不喜欢的次子。 瑞拉很快就了解到了头顶的魔法阵的作用是什么:里面的魔法无法扰动外面的元素,相应的,外面的元素变化可能也无法影响到里面。密集的水元素链条以复杂的方式彼此纠缠,令瑞拉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比喻:元素防火墙。 “如果你在前面的剑术就认输,莱恩卿,我是不会认同的。”而在山顶目光尽头处的山谷,两个青年正相对而立,皇太子笑着说道,“我会继续缠着你,直到你愿意拿出真本事来和我好好打一场。” 第153章 木与火(2) 在皇太子和克劳尔到达比赛场地的路上,魔塔的几个魔法师一直不厌其烦地和他们强调:等前半场不能使用魔法的剑术比赛结束后,请他们务必看到信号才开始使用魔法继续比赛。 这几个魔法师都是这场半决赛的裁判,显然,他们不打算在这种本来很愉快很荣耀的工作上搭进自己的性命,他们前期准备工作时花了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熟悉撤退路线——很显然,在这些人眼中,说那是“逃生路线”也不为过。 “殿下不必有这种忧虑。”克劳尔微笑着回答道,他看不到远处的女孩穿着一身亚麻色站在金红色的人群中,但他知道她一定站在那里,那就足够了。 那天和瑞拉分开后,他自己一个人在月夜中站了很久,抬头看居住的府邸中,恰好位于庭院中央的圣神石像,他觉得自己当时想了很多东西,但现在回忆起来,却想不起那些塞满了脑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最后做了决定——他既然决定了要守护瑞拉,那总有一天,他要向这个世界展示他到底能做什么事,这一天早来晚来,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我很荣幸能成为领教殿下魔法的人,”克劳尔举起了手中的长剑,“今天,我不会轻易认输。” 另一边,莉莉安娜的马车还在路上走走停停。 因为路上“堵车”,福兰特和克里斯托夫早早地就和大部队分开了、先行去往了比赛场地,这也让不少人感到了烦躁,脾气暴躁的甚至直接抱怨“等到了目的地,天也黑了,他们都打完了!咱们直接吃晚饭得了!” 这也是难免的,今天天热,风还小,马车不管做得多宽敞、窗户多大,坐在里面还是觉得憋闷。 “梅根,我想和你说说之后的事。”难得有这样无所事事的时间,莉莉安娜也在思索了很久后,终于有了决心和梅根谈一谈,“这个学期结束后,福兰特会回瑞诺卡一趟,你想跟他一起回去、之后在侯爵府做事吗?”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赶你走,我和克里斯很可能秋天就结婚了,”虽然她目前还完全没有和克里斯托夫商量这件事,“之前我问过你,你说你的家在瑞诺卡,所以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把你带去南方,那夏天回去就是最好的选择,一路有骑士和福兰特保护你,我也放心。” “我——我这样的女仆,哪里有资格被骑士大人和少爷保护。”梅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从小姐知道凯特的事情起,她就等着自己被惩罚,刚刚小姐开口,女仆心里还在想:“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女仆不打算为自己对凯特的漠然旁观开脱。圣神在上,她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对自己说,小姐喜欢哪个女仆都是她的自由,而她,只需要做好自己应做的就好。 但人心中有理智无法彻底控制的骇浪与深谷,当注视着凯特和小姐时不时露出那种“你懂我在说什么”的眼神时,当看着小姐手把手地教凯特怎么用羽毛笔写字才不会弄脏手腕时……这些她认为僭越的、不允许自己去跟随融入的亲密,日复一日地刺痛梅根,最终变成了她耳边恶魔的低语:你就这么默默看着吧,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凯特她做错了事情,那些都是她应得的惩罚。 莉莉安娜看着梅根微微发抖的手,她知道女仆在害怕,这让她感到了迷茫和一丝难过。有的话说出来会显得虚伪又矫情,但是在很长时间里,梅根都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引路人,这个做事一丝不苟,性情平和稳重的女仆,给了莉莉安娜很多安全感。 是不是只要活在世间,在和一些人走近的同时,就注定要和另一部分人走远?莉莉安娜看着梅根,她看到的不只是这个女仆,还有更多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初信任的、依靠的人,不知不觉地,所有人之间的距离都在发生变化。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没有所谓的最优方案,没有共通的完美结局,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的选择,从最微不足道的那个分支开始,从某刻突然回头,也许就发现自己已经走上了和旁人截然不同的路,而这,就意味着分道扬镳。 那我现在的同路人呢?莉莉安娜无法控制地顺着这个思路往后想,会不会有朝一日,她还会在类似的场景下进行类似的对话,而那时候,她又该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如果你还想留在首都,也可以去照顾姨婆,我听福兰特的意思,他在学院的最后一年不打算常期停留首都,但姨婆至少还想在这里过一个冬天,届时首都府邸的仆人们也要再重新安排去留,你做事细心,姨婆会很满意的。”现在的莉莉安娜也给了梅根两个选择,只是两个选择里,都不再包括跟随她了。 她不是没有进行过努力,询问梅根的意愿是第一次,之后梅根看到她和凯特看书写字时,她都会很热情地邀请梅根来一起、表示她对两个女仆的一视同仁,但梅根一直十分抗拒迈出这一步,而莉莉安娜也不想强迫梅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想夏天就回瑞诺卡去,小姐。”莉莉安娜听到梅根小声说,“之前收到信,我有小侄女了,还没有见过她长什么模样呢。” “那么,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话题说到这里,有种乍然尘埃落定的感觉,两个人都是心里先一松,然后一空。 下一秒,莉莉安娜就感受到了大地在颤抖,负责统一护卫马车队的皇家骑士大声说着“请各位不要慌张”,但很多人还是都探出了车窗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圣神在上,”莉莉安娜还没有拉开车窗帘,就听外面有人在说,“另一边是已经打起来了吗?” 莉莉安娜精神一振,用帽子遮住头顶刺眼的阳光向车窗外看去,一开始她还不知道该朝哪里看,但脚下大地的震动正在越来越明显,马夫不得不拉紧缰绳控制躁动不安的马匹——即使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马儿,面对这种程度的异动,都会流露出求生的本能。 “下车!下车!”她甚至听到有人在惊恐地叫喊,被这样的声音所感染,越来越多的人顶着烈日下车去,然后莉莉安娜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然后莉莉安娜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她看到了来这个世界后目击的最震撼的场景:头顶的天空还是清澈的蔚蓝色,但一个首都城之外的地方,肉眼可见滚滚浓烟正争先恐后地向上攀爬、被上空的风吹出不规则的形状,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慢慢袭来。 第153章 木与火(3) “那是……什么东西在从地上长出来了!”莉莉安娜听到有人在惊呼,眼前景象带来的震撼让这些贵族短暂忘却了出生就严格恪守的礼节。 在这个没有近视,也没有工业污染的年代,人们对看到远处的风景还习以为常。 莉莉安娜看到了一根根正在向天际延伸的——石柱?还是木桩?又似乎都不是,它们在她的视野里清晰可见,如同山峦唐突地长出了手指,此刻正以她常识不能理解的柔软度扭曲、试图在烈焰的重围中构筑出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在象征毁灭的红莲中跳舞。 这种诡异的灵动让莉莉安娜心头发毛,就像有人正在冲她的耳后吹气。 如果没有脚下越来越剧烈的震动和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黑烟,莉莉安娜很难对这种场景产生什么实感,它太像坐在影院里看到的特效拉满120分钟一场的3d贺岁爆米花片。 眼中的景象再次验证了她当初和瑞拉说的话:她们眼中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崩溃的权力体系到底是怎么平稳运行了几百年的——因为这些看一眼都令人绝望的景象,仅仅由两个年轻“人”引发,而他们获得力量的方式,不是苦心孤诣的钻研,也不是拼上性命的豪赌,只是因为,他们身上流淌着某个家族的直系血统。 这种绝对的碾压,会让绝大部分手无寸铁的人看到之后只会想要低下头臣服,而不是站起来寻求改变。 “首都城内和城郊有什么措施吗?”越来越多人选择下马车,莉莉安娜大声询问离她最近的皇家骑士,“这样大的震动!平民的房子塌了怎么办?” “城墙上的魔法阵由斯诺怀特少侯爵专门加固过,斯诺怀特小姐。”骑士的回答避重就轻,就算城里没有事,城郊的贫民窟又怎么办?莉莉安娜只能安慰自己,贫民窟大部分都是用一些棚子搭起来的住所,垮塌了伤害有限,重建速度也比较快。 城内平民区也都是低层建筑,以克劳尔的本事,重建这些房屋也是一瞬间,想到这一层之后,莉莉安娜稍微冷静了一些,但她马上又开始担心起瑞拉。这里的动静都那么大了,瑞拉那里真的还安全吗? “请大家尽快回到马车上,进入皇家园林!”看得出,虽然不停地在呼喝着这些已经远眺到露出痴迷表情的贵族们,骑士们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关注远方的最新动态,“前方已经开始通行,请马夫们管好你们的马儿!” 和这里短暂的混乱不同,站在高空中的黑发男人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远方,他能感知到的东西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多,无论克劳尔·莱恩是因为什么原因选择认真应战,能管中窥豹、了解一下莱恩家次子的真正实力也很不错。 从克里斯托夫的角度看,克劳尔·莱恩是不可能永远软弱下去的,一只长了尖牙利爪的野兽,不可能因为吃了二十年素就不想吃肉,他的爆发不是今天也会是之后的某天,莱恩公爵迟早要为自己疯狂地打压小儿子的欲望和野心付出代价。 “你要不要也上来看一看啊?”反正听说观众还没有到齐,他们两个“演员”表示可以等一等,不知道这边的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克里斯托夫干脆向还在地上的福兰特发出了邀请,“闲着也是闲着。” 咔擦咔擦,冰柱凭空生成,刹那间白发青年已经站得和他一般高——准确地说,还幼稚地高了他半个头,看得出,今年和他比赛场地在江边,令福兰特今年参赛的兴致也高昂了不少。 站在地上时福兰特就一直能感觉大地的震动,直到现在,他脚下的巨大冰凌也在跟随地面簌簌发抖、不停地断裂和重生。 “你和克劳尔·莱恩交过手,你比我有发言权。”福兰特听到了兰斯洛特戏谑的声音,“评价一下?” “疯子。”福兰特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你在说谁?” “都是。”福兰特简明扼要地回答。 克里斯托夫哈哈大笑起来,他感觉,福兰特的“都”里十有八九也包括了他。 “莱恩赢不了,”福兰特说道,“木对火,土对金,从来没有赢过。” “但是他决定打这一场,也算是赢了。”克里斯托夫深蓝色的眼瞳中倒映着远方的火,“米里德有人要睡不着了。” “二十年都没有睡好过,不差这一天。”福兰特接话道,然后两个人对视一眼,突然觉得和对方还算有点默契,但下一秒又都觉得不想要这个默契,毕竟两个人嘴上说着不在乎这个比赛,但真的被凑成了一台——还是被莉莉安娜凑在了一起——心里还是想把对方按在地上暴打一番。 克里斯托夫朝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从刚刚开始,他感觉不到莉莉安娜的存在了,这意味着莉莉安娜的马车已经进入了被魔法阵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皇家园林。 “他们没有让你做这边的魔法阵?”克里斯托夫询问道。 “说是更担心那边和皇宫的安全,这里让魔塔来做就可以。”福兰特眯了一下眼睛,他感觉了一下不远处的那个魔法阵,它们看起来质量还不错,即使在他的标准里也算中上。 然后福兰特意识到了兰斯洛特的话里是什么意思,这个魔法阵就像一个蛋壳一样隔绝了里外元素的扰动,克里斯托夫没办法用风去看莉莉安娜的状况了。 如果是他做的魔法阵,那他应该能很快给兰斯洛特开个无伤大雅的口子,但不同的魔法师有不同的魔法阵构筑风格,除非主人亲自动手,轻易去修改旁人魔法阵的链路很可能导致整个魔法阵崩溃失效——所以,高级的防御魔法阵基本都是在套娃,还需要一层层保护魔法阵里外守卫着起核心作用的魔法阵,这上千层的精密阵法要做到不破坏的前提下去挨个绕开,哪怕是福兰特短时间内都做不到。 “你觉得有需要担心的事情吗?”福兰特问道,“这是皇家的地盘。” “我觉得有。”这一次简短回答的人变成了克里斯托夫,他暂时不想告诉小少爷他在担心什么。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半晌,克里斯托夫说道:“速战速决?” 沉吟了一秒钟,福兰特点点头,然后两个男人继续在半空中看起远方的烟与火。 第154章 饵与鱼(1) 莉莉安娜看不到魔法阵,但是在被获准进入皇家园林的刹那,脚下一直颤抖的大地恢复了平静,抬头看,头顶的树梢几乎都没有被风吹动的迹象。 按照要求,梅根已经下车去往为她们这些女仆统一安排的地方等待比赛结束,而莉莉安娜的马车上进来了一位皇家侍女。 莉莉安娜看这个侍女上车时,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女孩的注意力还在远方——现在还想看南边的“战况”就很艰难了,树林茂密遮挡了大部分视野,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莉莉安娜感觉远处的烟尘更加没有真实感了,就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 “斯诺怀特小姐。”直到那个侍女主动开口,莉莉安娜才看过去,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女孩微微皱起眉头。 “我是唯达宁·洛由,小姐也许不记得我了。”见莉莉安娜没有什么反应,侍女主动表明了身份,“但我一直记着您的恩情,如果没有小姐的宽宥,我也没有机会还来服侍您……甚至可能已经死了。” 莉莉安娜浅浅地呼出一口气来,她向后靠在了马车柔软的背垫上,抱起了双臂。 “那真是够巧的。”她露出了一个微笑,“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你偏偏进到我的马车,说明我们有点儿缘分。” “不怕小姐笑话,我给安排名单的人塞了点钱,恳求他把我安排给您。”侍女忙不迭地解释,“斯诺怀特小姐身份高贵,不是我这种人想见就能见到的,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我实在不想错过。” “那么,你花费心思——还破费了钱财,想要见我。”莉莉安娜缓缓地说,“应该不只是想来和我说句‘谢谢’吧?” “当然不是,我在皇宫中也算待了很长时间,见得最多的就是人情冷暖,嘴上说的感谢一文不值,这个道理我是懂的。”侍女手腕互相拧着,显得有些局促,她掀开马车的帘子看了看两侧的护卫和骑士,然后拉紧帘子,靠近莉莉安娜。 “在旁人眼中,小姐有陛下的赐婚,有斯诺怀特侯爵做父亲,有兰斯洛特少公爵做未婚夫,是王国最幸运的女人。”侍女的声音轻得莉莉安娜必须凝神才能听清楚,“但我知道小姐有心结,小姐有迫切想要了解的真相,而我能给小姐一个答案,这样的报答,小姐喜欢吗?” “是吗,我都不知道,我有什么‘真相’需要了解。”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她歪歪脑袋,“你不妨先说说看?” “这里人太多了。”马车微微一顿,侍女就像受到惊吓一样又打开马车的窗帘左顾右盼,“我们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多少天,我都记不清了,小姐如果愿意,待会儿随我到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我再细细地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讲给小姐听。” 见莉莉安娜坐在原位没有什么反应的样子,侍女显得有些着急了,她又靠近莉莉安娜絮絮地说起来:“皇后陛下那天为什么想要见小姐,想对小姐做什么,小姐不想知道吗?” “也没有那么想,”莉莉安娜眨眨眼睛,“病重的人犯糊涂是正常的,何必去计较呢?” “那——小姐就不好奇自己的身世吗?” “我是斯诺怀特侯爵的女儿,”莉莉安娜打了个呵欠,一脸淡定,“这件事人人都知道,不需要你专门讲给我听。” “那如果——”侍女的语气已经开始变得不稳,她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我能告诉小姐,‘凯瑟琳’夫人在哪里呢?” 莉莉安娜抿了一下嘴唇,她不想让自己一下子显得太感兴趣,如果表情暴露了心情,那她就失去了主动权。 她转过脸去掩饰自己突然急促的呼吸和加快的心跳,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到了地方再说吧。” 侍女的这一番话,打消了莉莉安娜继续去看马车身后有没有发生更惊人场面的心情,她掀开车帘,看着马车一路缓缓爬坡,到了大约距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二的地方,马车也被要求在这里停下,他们需要步行走完最后这点路程。 好在山上山下几乎是两个气候,茂密又高大的树林阻挡了大部分的烈日和炎热,不少轻装出行的贵族女子在刚刚下马车时甚至还觉得有点冷。不少人还在凝神眺望远方,但这时候大家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目光所及只剩下的浓烟与黑雾。 “幸好我来了这里,光是隔这么远看这样的景象,我觉得都要晕过去了。”莉莉安娜听到周围有人在说话,“我真有点担心——在那边的人还活着吗?” “应该是死不了的吧。”这个声音莉莉安娜听出来了,是玛贝拉·道格,伊莲娜的好朋友,没想到她们两个都分开行动了,没有伊莲娜在身边,道格小姐说话的语气正常温柔了不少,“伊莲娜昨天很认真地叮嘱了殿下不要忘记她们的存在,殿下说他是有分寸的。” 莉莉安娜腹诽:这都算“有分寸”了,那“没分寸”得成啥样啊? 今天的场面和之前她看到的学院小组赛比起来,那后者简直就是小孩子在玩泥巴——当然,客观地说,这里面也有瑞拉自己的原因,能够被她拖进加时赛的,本身就是实力不咋地的人。 现在,莉莉安娜对四个家族的基本盘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她从前认为,元素魔法是一座珠穆朗玛峰,瑞拉的实力不算在山巅,至少也在半山腰往上很多的位置。现在她晓得了,瑞拉可能确实在那个位置,但四个家族的家主和他们的直系继承人并不是在山顶,他们在外太空。 思绪的漫游暂时结束,莉莉安娜瞄了一眼身边的侍女,侍女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一点点的位置,神情动作都和其他皇家侍女无异。 这里说是皇家园林,但和莉莉安娜认知里到处都是亭台楼阁和造物小景的园林完全不同,除了上山的路上全是人之外,两侧森林的因为地势落差,显得比兰斯洛特别苑的猎场还要幽深。 有点儿烦躁,莉莉安娜深呼吸了一口气,以平息这个侍女带给她的异样感,她意识到,今天这件事她很可能需要独自解决,因为其他人,都不在她身边。 第154章 饵与鱼(2)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女仆梅根正温顺地跟随着指引前往她该去的地方。 这种中途不再需要她陪侍的活是很轻松的,皇家无论是真的慷慨还是为了脸面,都不会苛待她们这些暂时没有事情做的女仆们。 她们会有一个小地方休息,那里还有一些吃食和水供她们随意取用。这些女仆常年跟随主人出入各种公开场合,彼此间也都面熟,性格活泼些的没一会儿就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开始聊天,胆子特别大的,甚至还敢谈论几句主人的私事。 是以,梅根走着走着,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之前还能听到不远处有些年轻女子在轻声交谈,现在耳朵里竟然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和鸟鸣,这让女仆犹豫着越走越慢,最后停下了脚步。 察觉到女仆不再往前走,在前面带路的男人回过头来,用十分不耐烦的语气询问道:“你怎么回事?” “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梅根小心地询问道,她不想激怒这个皇家的人,但她也不想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女仆心里很清楚,没有人会莫名其妙对她发难,他们想要针对的人,只会是她服侍的主人。 “没有。”那个男人大步走过来,竟然是想抓着她往前走的模样。 虽然这个人没有穿盔甲,但瞬间让梅根想起了之前那段不好的回忆,冰凉的刀刃擦过头皮、长发被削下的感觉一下子袭上心头。 逃走吗?但已经经过了这么多岔路,就算她能准确地记得如何返回,只要她逃走,这个皇家护卫打扮的人就能在追逐的过程中,顺理成章地以“在皇家的园林里鬼鬼祟祟、图谋不轨”的罪名杀了她,而死人是没有争辩机会的。 难道说,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吗?他们要把她作为伤害莉莉安娜小姐、中伤斯诺怀特家族的的工具? 女仆感觉自己的脑子在隐隐作痛,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只手,她本能地缓慢后退,但令她感到绝望的是,背后也传来了脚步声,从轻重来判断,是男人的脚步。 前后的退路都被切断,女仆已经是插翅难飞的笼中鸟,她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哆嗦了起来。 和北边的幽寂不同,此时的首都南侧已经化作了汪洋火海,哪怕是瑞拉这种完全不信教的人,抬起头看着滚滚浓烟遮天蔽日,火焰和爆炸直接在眼前发生,也得由衷地说一句“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如果说一开始大家还有心情叫喊几句,现在的山顶一片静寂、鸦雀无声,大家坐在白色帐篷里,就像在参加一场场面特别宏大的……葬礼。 瑞拉感觉躲在自己怀里的伊莲娜在不停地发抖,小姑娘被吓哭了,眼泪已经把瑞拉面前的衣裳打湿了一大片。 已经没有多少人关心这场比赛谁赢谁输了,大家只想快点结束,回到自己安全又舒适的府邸里,躺在床上裹紧被子瑟瑟发抖一会儿——如果他们的府邸还健在的话。待会儿比赛结束,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是王国唯一活着的人……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啊! 瑞拉是极少数还在左顾右盼、渴望了解外面在发生什么的人,虽然紧紧扒拉着她的伊莲娜给她造成了不少阻碍。 外面山崩地裂,在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眼前漫山遍野的苍翠突然消失,然后才意识到是大地直接吞没了表面的所有植被。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瑞拉刚刚在想“克劳尔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尽可能减少皇太子能使用的燃料”,就已经看到深谷变平地,土地就像一张轻薄的纸被随意翻动起来。 这个魔法阵的质量真是太了不起了,大地的剧变近在咫尺,而她们这些位于魔法阵中的人却只能感受到很轻微的震动。 这会不会有点儿不公平,说好的各种元素都充分,但看起来目前克劳尔的元素优势大很多——瑞拉才刚刚这么想了一秒钟,就看到了对面的一座山上红光乍现,顷刻间,竟然有岩浆模样的液体开始向外喷涌。 但下一秒,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些刚刚冷却出形状的石头竟然也开始为克劳尔·莱恩所用,火光迸溅、烟尘滚滚,大家甚至连谁在攻击、谁在防守都看不明白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厚重的尘灰影响,开始有人喘不上气。 但实际上,那都是心理作用,因为并没有烟尘落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瑞拉看到此时空中的魔法阵已经开始出现具体的形态,在巨量魔矿石的支撑下,脆弱的冰晶集结成了一层层坚硬的保护罩,把所有的变化都拒之门外——让瑞拉有一种福兰特虽然不在这里,但其实也在参战的感觉。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魔法阵,她之前在书上看到的、自己制作的,都是小打小闹。 到了这个时候,瑞拉发现自己也只能仰起头研究魔法阵了,因为外面基本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皇太子大概另外找到了办法点燃了火——还是制造了爆炸,没人说得清楚,这个魔法阵连外面的声音都一并阻隔了,只有乍然出现的强光和猛然突破烟尘出现在面前的一根石柱在告诉他们,这场比赛还没有停止。 而终于,当所有人都开始觉得头顶的魔法阵开始摇摇欲坠时,外面好像变得平静了,烟尘开始逐渐消散,大家能朦朦胧胧地开始看到一点儿东西,这时候守在帐篷四周的皇家骑士们感觉都有点儿躁动,很多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想知道,最终的赢家是谁。 “嘿,嘿,伊莲娜,没事了!”瑞拉摇一摇怀里鸵鸟一样的女孩,“他们打完了!” “啊?那谁赢了?”小姑娘明显心有余悸,朝外面飞快看了一眼又趴回瑞拉怀里,直到听到周围的人谈话的声音逐渐响亮,才坐了起来,开始跟着瑞拉一起张望。 虽然大部分人都猜到了结果,但是当四面的风终于吹散挡在眼前的阻碍,重新热闹起来的人群又变得沉默。 谁还能想得到,就在不久之前,这还是一片绿意盎然、被群山环绕的山谷呢?他们原来所在的位置算一个制高点,但现在四周都是崭新的峭壁和不规则的石柱,不远处的山口还在往外流淌着金红色的液体,它一路蜿蜒向下,明亮的光辉逐渐变深变暗,而在最低处,此时伫立着一座纯金制造的——牢笼。 它还在不断缩小,飞速在人们的视线中模糊、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第154章 饵与鱼(3) 眨眼间,牢笼就变成了一个盒子——没有任何间隙,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由一块完整的、没有任何裂隙的金子制造的大盒子,努力眯起眼睛的话,能看到有个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盒子上,而在盒子的四周,肆意流淌的金水把土地烫得焦黑,它们如同小溪一样流淌、重新汇入一旁还缓缓前行的熔岩。 “真是太精彩了,克劳尔!”经此一战,皇太子决定与克劳尔·莱恩成为朋友,他打过那么多次架,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尽兴的一回,趴在大金盒子上的他累得伸出舌头喘气,然后被自己刚刚制造出的灰尘呛得狼狈咳嗽,但是这都不能阻挡他哈哈大笑。 “我得说,好几次我都觉得完了,我赢不了了。”重新看到了太阳,这让皇太子心情十分愉快,他的鞋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此时正赤着一双脚在金盒子上晃晃悠悠,“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对手!你以后一定要再陪我打几次!” “殿下,臣已经认输了,您能把臣放出来了吗?”金盒子里传来了克劳尔无奈的声音。 虽然他仍然可以感应盒子外面的元素,但皇太子可以用这样一整块金子把他包裹住,那说明皇太子也可以用更为极端的手段困住他,无论是沸腾的金水还是用更加柔软贴身的金箔,都能让他这会儿已经是无法出声无法呼吸的尸体。 “噢哦,稍等。”青年一骨碌爬起来,旁边的金墙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斜板,他像个小孩子坐滑梯一样回到了地面上,地表也像被自动打扫过一样,平整出了一块能供两个人站立的空地来。 夏尔洛笑眯眯地看着推开“门”的克劳尔。两个人都十分狼狈,皮肤和头发几乎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也没有受什么很严重的伤。走出来之后的克劳尔吐出了一口气,那个“盒子”里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他也抬头看了看头顶还没有恢复原色的天空,太阳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虽然疲惫至极,身上数不清的地方在火辣辣地疼,但克劳尔却发现,自己轻松了很多,就像是压抑了多年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被短暂释放了一下,这让皇太子笑着拍他的背时,他也笑了起来。 “还不知道那边结果如何呢,哎,虽然这么想对克里斯不太公平,但我真的挺想和斯诺怀特卿打一次的,我和克里斯交手太多次啦,知道他不会和我认真打,无论我怎么激将他——那个,之前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皇太子的注意力已经到了之后的决赛,他伸了个懒腰,兴致勃勃地念叨着。 “有没有资格站在格林小姐身边去,是格林小姐决定的,我说了不算,我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你好好和我比赛——哼哼,看起来目的达到咯!”皇太子抹了抹自己的头发,他那头金灿灿的头发现在已经成了泥巴卷,“我感觉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敢过来,你要不要我用风带你飞过去找他们呀?” 克劳尔礼貌地拒绝了皇太子的提议,他很快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因为皇太子只晃晃悠悠了飞了一小会儿,就一头栽回了地面、脸朝下趴了好一会儿才鼻青脸肿地站了起来。 “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克劳尔听皇太子嘟哝,“我宁愿其他人觉得这一脸伤是你打出来的。” 等城郊南侧的这群人乘马车浩浩荡荡返回首都城内,夜晚早已降临,看来城墙的魔法阵并不是在每天浪费巨额的魔矿石,它们成功经受住了考验,城内没有建筑成为废墟,但下午的景象还是给很多人造成了惊吓。 瑞拉没有见到克劳尔,他好像打算把那些被他的魔法搞得面目全非的地表给恢复原状。整个学院热闹非凡,瑞拉就没有在有晚宴之外的时间看学院里有那么多人,观看了两场半决赛的人兴奋地凑在一起分享“观后感”。 看起来之前被吓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那些人都在回程的马车里缓过了劲——真没缓过劲的,比如伊莲娜,根本就没有回学院,直接回家休息了。 “我们这边确实也很精彩啦,但就是结束得有点快,我们都以为能看到天黑呢。”瑞拉坐在一旁默默旁听了一个鼻尖上长了一颗硕大青春痘的男生和同伴绘声绘色地讲北边发生了什么,瑞拉记得,这是一个富商家的平民学生,“太酷了,眨眼间外面就开始下雪,眼瞧着旁边的河开始结冰,然后风一刮,啥都看不清楚了!虽然我们坐在魔法阵里,看着外面成了那样好多人都觉得冷,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张毯子,皇家的毯子就是好,外面花多少钱都买不着,我打算带回家让我爸妈看一看。” “……有好几次,我都以为闪电直接劈到我头上了,如果能听到声音,现在咱们的耳朵肯定还嗡嗡响呢,最后兰斯洛特少公爵居然搞出了火,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轰的一声——我们就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的雾,然后好多树烧了起来,咱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然后,最精彩的来了!魔法阵破了!暴风雪一下子席卷了山顶,我看到冰川一下子从地里长出来,好多人都吓得尖叫,以为要死在那里了,但很快就有人来说比赛已经结束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我们走了,我还是在马车上才听别人说,应该是兰斯洛特少公爵赢了。” “斯诺怀特少侯爵应该肯定还有余力反击,他甚至没有什么劣势,我感觉他们注意力都不在比赛上,不过也能理解,这对他们来说本来就是游戏。”瑞拉听到了另一端对话,那是一桌高年级的贵族男生,说话的那个人应该是瑞拉所在的小组第三名。 “但我觉得有点奇怪的是……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们没有在决斗,而是在一起攻击魔法阵,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感觉错了,但是魔法阵很快就被解开了,不过我们没有受到伤害,只是四周一下子变得很冷,雪和风把我们全部困在帐篷里……我当时感觉气氛怪怪的,但是那时候皇家骑士要求我们立刻下山,连马车都不准核对,大部分人都是坐着别人家的马车回来的,女仆男仆也不让我们带回,就像发生了什么事。” 瑞拉的心悬了起来,那种下午就萦绕在她心头的那种古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但是她刚刚站起来,那个在交谈的年轻贵族男性就冲同伴摇摇头,谈话变成了轻言细语,最后直接大步离开了餐厅。 “你好,”瑞拉只好冲向了还在绘声绘色和朋友讲述见闻的那个青春痘男生,“请问你回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莉莉安娜·斯诺怀特?” “斯——斯诺怀特小姐吗?”富商之子的回答令瑞拉脸色苍白起来,“我好像在山顶上都没有见过她……呃,她真的是和我们一起看的比赛吗?” 第155章 休息室(1) r 第155章 休息室(2) “斯诺怀特小姐!”侍女不顾礼仪挡在了她面前,她手里还举着那把挂着莉莉安娜不少白毛的梳子,“您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凯瑟琳夫人吗?” “说实话,我压根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莉莉安娜熟练地扮演着一个甜美的傻子,“我的未婚夫马上要比赛了,你觉得我会想去知道什么……什么人在哪里吗?” “好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莉莉安娜看着侍女的手已经抖得很筛糠,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逼溃这个人的心理防线、从她嘴里反抠点儿什么出来——但她不想冒险,现在她只想尽快回到众人的视线中,“现在闭上你的嘴,我就不追究你的无礼。” 无论布这个局的人到底是什么用意,这个侍女现在千方百计要把她引到别处去,说明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地方,莉莉安娜想,她就和大家待在一块儿,比赛结束后克里斯托夫一定会来找她的,到时候这个局自然就解开了。 “好吧,斯诺怀特小姐对凯瑟琳夫人不感兴趣……总该对这个感兴趣。”侍女的表情终于变了,她咬紧牙关,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从裙子围兜后面的暗袋中掏出了一封信丢到了莉莉安娜脚下。 那好像是瑞拉的笔迹,莉莉安娜没能掩饰住表情一瞬间的惊慌,因为她在信封上还看到了暗红色的痕迹,无论是颜色还是质地,都像极了干涸的血痕。 在看到莉莉安娜表情变化的那一瞬间,侍女觉得有了把握,她的手也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她甚至抬起了下巴:“好了,斯诺怀特小姐,我知道你和格林小姐感情很好,那么,为了你的朋友,就乖乖跟我走吧,不要试图向那些骑士求救,格林小姐的生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但是,令侍女意想不到的是,莉莉安娜缓慢蹲下去捡起那封信、拆开看了一眼,刚刚脸上的惊恐就消失不见了。 “我只能说,笔迹模仿得不错。”莉莉安娜把那封信折起来、连同信封一起塞进了她的胸衣里,这些都是证据,或者说,把柄,以后派得上用场,“但它是假的。” “你——你怎么能确定!你们两个今天上午就分开了,没想到吧,她的马车一出城就被劫持了——” “我不知道指使你做这些事的人是谁,但你的人要从克劳尔·莱恩的马车里悄无声息地劫持瑞拉·格林,勇气实在可嘉。”莉莉安娜伸出手指了指帐篷外面,“你刚刚上山的时候没看到南边发生了什么吗?” 这件事其实不足以印证莉莉安娜的说法,毕竟克劳尔最终还是会和瑞拉半路分开,真正让莉莉安娜笃定这是一封伪造信的原因,是信件的落款只有单纯的“瑞拉·格林”,下面没有瑞拉真正姓名的拼音首字母组成的图案。 这是莉莉安娜和瑞拉验证彼此信件真伪的最朴素的方式。获取瑞拉的笔迹、模仿她的语气并不难,毕竟女孩们在学院里日常要进行大量的读写,蹲在图书馆的垃圾桶里捡都能捡到不少被她们写满的草稿纸。 但是,截获莉莉安娜和瑞拉之间的信件难度就比较大了,而且在莉莉安娜学会瞬移后,她们写信的次数变得很少。 就算有人能神通广大到截获她们的信件,不知道拼音字母含义的人也只会机械地去模仿最后的图案,而不知道那个图案其实每次都是两个女孩即兴乱画的,核心只在那两三个拼音字母。 “行了,唯达宁·洛由,”从刚刚开始,莉莉安娜的一只手就一直放在佩剑的剑柄上,她想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慵懒随意一些,但这种非正常的情况下,她不可能不紧张,比平时高得多的声调令她最终呈现的效果打了折扣,“在这里放弃,我留你一条命——虽然,这是你第二次想要害我了,但我宽恕你,就像你一开始上马车时对我说的,你应该感恩。” “斯诺怀特小姐,果然把平民当成亲密好友,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您甚至不想救她。”侍女的脸色惨白,但也没有退步。 “随便你怎么说。”莉莉安娜耸了耸肩——然后又条件反射地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我是一个冷血无情又虚伪的女人,只关心自己的性命,对别人的死活完全不关心。这个罪状是不是比你刚刚说的还要好些?” 她不想和这个侍女纠缠下去了,出现伪造瑞拉笔迹的信件,证明了今天这个局绝不是一时兴起,莉莉安娜现在只想赶紧回到人多的地方去。 “那,斯诺怀特小姐对——对自己朝夕相处的贴身——女仆也不闻不问吗?”侍女呼吸粗重,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 “在我这里你的信誉为零,现在用什么来威胁我,我都会觉得你是在虚张声势。”话虽然这么说,但莉莉安娜知道,绑架梅根比绑架瑞拉的难度小很多,她把空着的那只手放到身后去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保持平静。 “斯诺怀特小姐,不要试图呼救,”侍女又一次强调道,她的语言匮乏,只能重复之前说过的威胁,“您女仆的生死……只在您的一念之间。” “真好笑,滑稽至极,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把一个仆人的性命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重?”莉莉安娜这句话一出,侍女一下子愣住了。 这让莉莉安娜确认了自己的判断:组这个局的人,对她平日的言行举止、人际关系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无论用瑞拉还是梅根做威胁,都精准地踩在了“这是一个善良心软、见不得朋友和身边女仆出事的人”的点上。 莉莉安娜当然担心梅根的安全,但她更清楚,此时一旦被侍女牵着鼻子走,哪怕她会瞬移,梅根也可能有生命危险,毕竟,她现在不知道梅根人具体在哪里。在之前的实验中,她无法直接瞬移到凯特身边,这说明她应该也不能直接瞬移到梅根身边去。 所以,她决定故意说出违反这个侍女心理预期的话——目前看来,这个侍女只是个负责传声的牵线木偶,侍女的用途就是用包括引诱和威胁在内的各种手段,让莉莉安娜远离山上的一众贵族。 但是,莉莉安娜觉得这个侍女没有什么处理突发状况的能力,不然,侍女的手就不会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如果跟着你去了,只看到我女仆的一具尸体,我自己还陷入了危险,我不吃亏吗?”莉莉安娜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露出了一个刻薄又自私的表情,“你可真好笑。” 第156章 决斗(1) “不,不会的——只要您跟我走,”侍女的语调现在已经忽高忽低,就像一架坏掉的风琴,“她——您的女仆就不会死——” 莉莉安娜想了想,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更像是,在看到她之前,那些人都需要活着的梅根去要挟她——约等于只要她不出现,梅根反而有更大的概率存活,那她更不可能束手就擒跟人走了。 毕竟,没有网络和通讯网的时代,不可能递一个手机到她耳边,让她听女仆挣扎着凄厉哀求“小姐快来救救我啊——” 冷静、冷静,莉莉安娜强行掐掉了脑中丰富的想象,瑞拉的信件是假的,那女仆的危机是否真实存在也要打个问号,她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摸着佩剑的剑柄,但比较尴尬的状况是,莉莉安娜的手上虽然有一把剑,但是她很清楚,无论是剑术和体力,她都是菜鸡中的菜鸡,哪怕和侍女比起来,都应该不占任何优势。 如果她轻易拔剑出来威胁侍女,很可能反过来被侍女夺过了剑架在脖子上,所以她刚刚一直都没有声张自己手上其实有武器。 不到万不得已,莉莉安娜都不想使用魔法,因为如果这个局就是来测试她有没有魔法的,一旦她瞬移,对方的目的就达成了。 要不趁机会跑吧……她跑得过这个侍女吗?跑出去大声说这个皇家侍女是疯子,大不了惹出些闲言碎语来,她不在乎。 但是如果那些人真的挟持了梅根,她在山上闹出的动静太大,会不会让他们以为事情败露、直接杀掉了梅根灭口?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这么卖力的理由,”莉莉安娜换了个角度,她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指示你做今天的事情,你要想清楚,今天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那无论我遭遇了什么,第一个被问罪的人都是你。” 侍女的身体明显地摇晃了一下,莉莉安娜抓住这个机会向前一步,想要慢慢朝帐篷门口挪。 她继续说道:“也许那个人在用你的性命——甚至你家人的性命威胁你来做今天的事情,或者允诺你只要做成了就有荣华富贵。但你好好想一想,你就是一把被人拎在手里的刀,刀上只要沾了血,就一定会被第一时间丢出来当做凶器,到那个时候,你觉得你背后的人是会把你推出去认下所有的罪呢,还是站出来保护你?” “唯达宁·洛由,你如果是个亡命之徒,就不会在新年晚宴的时候拼命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我,那时候,哪怕知道我专门保下你的希望微乎其微,你都想试一试,”莉莉安娜轻手轻脚地想要绕开已经几乎瘫软在地上的侍女,“现在,如果你肯放弃,我保你能活下来。” “这是我第二次试图救你,也是最后一次。”莉莉安娜说道,其实她的双手也已经在轻微颤抖,“如果你再向我撒谎、背信弃义,那你一定会付出惨痛代价的。” 帐篷不算闷热,但是冷汗已经湿透了莉莉安娜的衣服,她披散的长发也凌乱地贴在脸颊上。 一边密切观察着侍女的反应,莉莉安娜的脑子里一边还在紧张地思考,如果侍女拒绝了又该怎么做,她跑出去后又该怎么做,才能第一时间确认梅根的安危。 好在,虽然侍女站了起来,但她没有再说什么,一副晕晕乎乎、已经崩溃的模样,没有阻拦莉莉安娜朝门外去的动作。莉莉安娜觉得这是个机会,自己披头散发也不管了,只面朝着侍女、一边警惕观察她有没有其他动作,一边尽快朝帐篷的门口退。 就在莉莉安娜以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时,刚刚一直没有人掀动过的休息室帐篷门突然被打开了,但进来的并不是谁家的贵族小姐,而是一个一身轻甲、年轻高大的青年男性,他的打扮说明他不是普通的皇家护卫,他是一个骑士。 “斯诺怀特小姐,您在这里面待了太久,我有些担心,特地来看一看。”那个骑士说道。 这时间巧得——他真的不是一直守在门外听着动静,终于觉得自己该进来了吗?莉莉安娜左右瞥了一眼,发现刚刚四面都站着护卫的帐篷,现在已经看不到人影了。这是女性专用的休息室,他一个骑士没有任何询问就直接进来,实在可疑。 “我有些不舒服,就在这里和这个侍女说了一会儿话。”莉莉安娜简单地说道,她提起裙子想继续朝骑士背后的门外走,“现在我觉得有点闷,所以想出去了。” 她根本不需要去猜这个骑士是敌是友,只要让她走,那就应该是正常人,只要把她拦在这里面,那就和侍女是一伙的。 “斯诺怀特小姐觉得不适吗?”那个骑士向前走了一步,脸上是关切,但在莉莉安娜眼中,这是用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去路,“是否需要我护送小姐去治疗师那里?” “不需要。”莉莉安娜脱口拒绝,她现在谁都不信任。 “小姐,恕我直言,您的妆容装束有些凌乱,还是整理一下再出去比较好。”在被莉莉安娜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后,骑士做出了让步,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而莉莉安娜则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他一让,她就要往外冲。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莉莉安娜发现骑士冲着她的背后使了个眼色,而她也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注意力被分散,她不仅忘了提防身后的侍女,还把后背暴露给了敌人。 “后背向敌,不亚于引颈受戮。”这是莉莉安娜跟着福兰特学剑术时,福兰特教她的第三课。 莉莉安娜凭本能朝旁边一躲,然后感觉侍女和她擦肩而过,她的皮肤和布料摩擦得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但莉莉安娜完全感觉不到,金属相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莉莉安娜已经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她的大脑喝令手腕停止颤抖,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它忘记了自己的主人会魔法,毕竟,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拥有魔法这件事,都还没有写进最深处的本能。 匕首上好像有毒,莉莉安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侍女手上出现的那把匕首,即使不在阳光下,那刃尖也泛着不祥的颜色。 莉莉安娜知道,只要那个骑士愿意,他不需要一秒钟就能将侍女手里的那把匕首融化成一滩地上的铁水,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无声地站在门边旁观着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非要从门走?莉莉安娜在某一刻突然惊讶于自己的愚蠢和固执——这是个帐篷!一个布做的棚子!面前有个挥舞毒匕首的女人,求生的本能瞬间挤走了脑子里的一切考量,莉莉安娜抽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剑,想要划破距离最近的帐篷布。 但是,刚刚抽出剑,侍女已经又扑了过来,莉莉安娜在仓皇后退时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但也幸亏有裙子垫着,随着一声响亮的“呲啦——”,裙子被匕首划破、布料瞬间被匕首上的毒药腐蚀成了黑色,但莉莉安娜并没有受伤。 走人吗?瞬移吗?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在一架发动机已经冒烟的战斗机上,下面是“所有平稳日常的生活和已经编制好的、正在编制的计划” 组成的闹市和居民区,紧急逃生的按钮不断闪动着红光,每一秒都可能是最后按下它的机会——她可以跳伞,但飞机的残骸一定会造成下方的伤亡。 【脏话】,别磨磨唧唧犹犹豫豫了!得走了!二打一,还有个骑士在旁观,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莉莉安娜又一次惊险地挥剑挡开了侍女手上的匕首,这一次匕首上的毒汁透过袜子流淌到了她的大腿上,她感到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就像是一小簇毒辣的火苗卯足了劲要往骨头里烧的感觉。 然后,莉莉安娜发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个女人疯狂地拿甩着毒液的匕首追杀她、旁边还有个体重可能有她两倍的骑士在冷眼旁观时,她的注意力非常难集中到“我要去哪里”。 她甚至一度破罐破摔、不计后果地直接瞬移到瑞拉或者克里斯托夫身边去,但每次脑子里半句话都想不完,匕首又到眼前来了。 明明之前都责怪瞬移到他们身边去太灵敏的,怎么会这样? 而这,恰恰说明了“实战经验”的必要性。莉莉安娜曾经让克里斯托夫追逐她、然后一边躲避一边练习瞬移,但那个时候她内心深处始终知道,就算被抓到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所以她的瞬移基本都很顺利,哪怕不成功,也只是和目的地距离远了一点儿。 然而,真正的危机从来不会按照你的要求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在你身后追你,它甚至不会单独存在,一个会直接掀你的桌子、把你的头发抓起来,不讲任何道理和礼节,用大耳刮子劈头盖脸抽你,一个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动手。 很多人都会在一场争吵、一个危机结束后的复盘里追悔莫及:我当时为什么没有这么说?我当时为什么没有那样做?也会有很多人喜好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跳出来:如果是我,我当时肯定会怎么怎么,绝对会避免这样那样——曾几何时,莉莉安娜也是其中的一员。 但事实是,当你真的置身于一个突发事件时,在没有训练的情况下,人在危急关头真正在进行思考的,只有小小的一部分脑子。惊恐、无措、慌乱……各种各样的情绪把你的脑子挤涨到爆炸,它甚至会抽风到突然让你想起多年前听到的一段洗脑广告。 比如现在,莉莉安娜的脑子就正在回放一段她和克里斯托夫不久前的对话: “如果决赛是你和皇太子打,你有把握赢吗?那就不是你们在皇宫的什么场地上小打小闹了吧?” “我觉得有。” “为什么?他一直被严格保护着,连一只魔兽都没有讨伐过,从来都没有机会向大家展示他真正的实力。” “正因为如此,莉莉安娜,我已经见过不少奇怪的麻烦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逼近、感受过生命从体内急速流失,而夏尔洛对这些,还毫无概念。当双方实力相差不远的时候,真正决断输赢生死的,并不是谁强谁弱,而是谁能保持清醒——相对的清醒,到最后一刻。” 第156章 决斗(2)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酸得不行,手上原本轻灵的剑已经如铁块沉重,口中喘的粗气压过了她能听到的其他声音。但是她还维持着站立,眼睛死死地盯着侍女,那个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是不是想要休息一下?趁这个机会再尝试瞬移吧——不,她又扑过来了,该死的!难道她接到的命令是必须杀了我吗? 是我的错觉吗,她的匕首是不是变长了?是不是那个骑士搞得鬼!没空管这些事了,要么躲开,要么把它再打开! 已经碎成一块块布条的裙子一定程度上解放了莉莉安娜的灵活,但那些已经被她们推倒、此刻凌乱在地上的杂物非常碍事,就在这个时候,莉莉安娜看到侍女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 侍女已经失去了平衡,但仍然胡乱朝着莉莉安娜所在的方向挥舞手臂,莉莉安娜又一次惊险地躲开,这一次,她甚至感觉到了刀刃飞舞时产生的风,以及金属那种甜丝丝的冰凉味道。 莉莉安娜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想去面对自己的大脑当时做出了什么样的判断。 但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回应,在女仆大张双臂再次扑过来的一瞬间,在那一刻,莉莉安娜没有再后退、躲避,相反,她迎上前去,用酸痛到颤抖的手捏紧了剑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前一刺。 莉莉安娜的视线模糊了,她感觉有滚烫的液体就像坏了的喷泉一样直接喷涌到了她的脸上、渗进了她的眼睛里,那力度让她一度睁不开眼睛,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痛。 她伸出手去擦了擦,感觉那些液体又黏又稠,还快速在她的皮肤上板结。 侍女不动了,而莉莉安娜机械地想把自己的剑从侍女的身上抽出来继续防身,因为身后还有一个人。 但是那把剑被侍女的骨头卡住了,或者还是她的力气太小了,在听到了骇人的、黏稠的东西被搅动加上金属和骨骼摩擦的声音后,莉莉安娜终于放弃了努力,她直接弯下腰去,从侍女已经不再反抗的手里拿起了那把已经血迹斑斑的匕首,一边把它指向骑士一边后退。 到处都是红色的,帐篷布成了红色,手指间是红色,脚下是红色,那些液体好像还渗进了她的鞋里,但莉莉安娜只看到了黑色,从匕首尖滴落的液体就像黎明前的夜一样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们还在“嘶嘶”作响,其他东西在她的视线里都很模糊。 大脑终于平静了下来,其他杂乱无章的声音都停止了,莉莉安娜只感觉一只耳朵在轻微耳鸣,那种不平衡的感觉让她有点想吐。 青年骑士感到热血正在胸膛沸腾,帐篷里发生的一切他看得津津有味,毕竟女人之间用武力搏命实在少见,他甚至没有插手,就想看她们多打一会儿——就当是他今天不能旁观任何精彩“赛事”的补偿吧。 但现在,其中一方显然已经没有能力再为他提供表演了。 王座之侧的位置这些天正在向他絮絮低语,那妖冶的声音令他目眩神迷,也让他早就忘记了头戴皇冠的男人用冷淡的语气对他的最后叮嘱:“如果没有得到我想要的那两个结果,不要出现在那女孩的面前,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做伤害那女孩的人。” 年轻气盛的骑士自认为智勇双全,他以如此年轻的资历能成为大骑士长的候选人——是的,在帐篷外,他已经畅想了无数遍自己站到那个位置上的美妙场景——说明他已经得到了王国最高当权者的认可。 看看眼前这个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的狼狈女人,她刚刚笨拙地躲闪和攻击真是令他想哈哈大笑——陛下怎么会觉得这样不堪一击的女人会拥有强大的魔法? 再看看那个磨磨蹭蹭、犹犹豫豫的侍女,虽然她现在已经成了躺在血泊里的一团肉,真是碍事的女人,他的光辉前途可不能坏在这些女人的手里! 是以,他决定小小地修改一下今天的计划,保证陛下今天一定能得到“第二个结果”。 他的眼中没有娇小女子美丽的脸庞,女人如今在他眼中只是一个行走的祭品——为他的辉煌前途而献上的祭品。 没有关系……虽然我出现在了你面前,但是只要我能向陛下献上“第二个结果”,你们就都再也没有机会和旁人讲述今天发生的一切了,到那时候,谁又知道我曾小小地“自作主张”了一下呢? 而此时,莉莉安娜正在一边举着匕首一边后退。 很好,如果那个骑士继续用这种缓慢的脚步朝她走过来,她应该有时间,在脑子里想完她要去哪里……反正一切肯定都……不,不要去想刚刚做了什么,不要让那些事情占据你的大脑! 我,要去—— 失重,但并没有被黑暗吞没,这和之前的瞬移都不一样,四周的一切一下子清晰起来,在女孩颤抖的瞳仁中,世界就像一下子缩小、变矮了。 她看到瘫软在地上那个被血淹没的女人,看到从女人胸口向上贯穿喉咙的那把剑,看到突然跪倒在了地上的骑士,她仿佛听到了那个骑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嘎吱嘎吱”的反抗,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这些诡异的现象让她的大脑停滞了,她看到红色突然变成了白色,下一秒,铺天盖地的暴风雪掀起了帐篷。 “放下,莉莉安……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来……”她突然听到有人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对她说话,这让她把自己手里的匕首朝声音的方向直接捅了过去,在意识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之后,她发出了愤怒的嚎叫。 她又犯错了,不该犹豫的,但现在还来得及,她还可以跑掉—— “放开我!”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女孩应激到浑身发抖、几乎无法保持站立,她尖利的呐喊如果没有风雪的阻隔,此刻应该已经传彻了山顶。 就在同一时间,无论是从背后抱紧莉莉安娜的克里斯托夫,还是试图用不伤害莉莉安娜的方式拿走匕首的福兰特,都感受到了一种森然的,从后背爬向全身、迅速蔓延向四肢的恐惧,他们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也曾以为没有任何人有能力让他们产生这种感觉。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一模一样的震惊——他们的元素屏障在此时此刻,已经荡然无存,这意味着杀死对方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轻易。 没有任何商量,也没有任何犹豫,两个人同时看向了帐篷里的那个骑士。 没有任何声响能传出这一圈由风雪铸成的高墙,仍然被风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骑士,现在已经成了失去了舌头、眼睛和双手双脚的躯壳,他的血却没有一滴流淌到了地上。虽然他还活着,但他已经无法用任何方式,向其他人讲述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又感觉到了什么。 这意味着莉莉安娜失去了唯一的证人,但没有关系,兰斯洛特和斯诺怀特选择要保护的人,从来都不需要证人。 很快,元素屏障又回来了,但是不知道山顶有多少人感觉到了异常,克里斯托夫命令风为他带来旁边人群的动向,还好,那边的吵闹都是因为魔法阵被突然打破,听起来他们没有察觉到更多异常,甚至还以为半决赛还在进行之中。 “莉莉安娜……我帮你清理一下你身上的血,还有裙子上的……好吗?”克里斯托夫听到福兰特犹豫着询问,对于元素屏障被直接破坏这种事,福兰特显然比克里斯托夫更加难以接受,白发青年现在的表情复杂至极。 “不用了,先去确认瑞拉和梅根的安全。”这时候,克里斯托夫听到莉莉安娜说话了,她已经停止了挣扎,因为她辨认出了两个男人的声音,这意味着至少现在她安全了,她没有成功瞬移,是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赶来救下了她,但是她一直拒绝松开那把匕首,因为刚刚的大声叫喊,她现在的声音十分沙哑,“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第157章 野心(1) 华丽的宫殿深处,有人坐在桌后华美的椅子上,正在沉默中等待一个结果。 和城外的天翻地覆比,首都显得太安静了,皇宫显得太安静了,就像所有人都涌去了城外似的,男人闭上眼,他听到自己清晰的呼吸声。 他只给了那个骑士两个选择,但除此之外,他还准备了第三个、第四个……不过后面的那些结果,就不是这个年轻的骑士能参与的了。 因为后面那些结果的出现,说明这个年轻人的能力配不上从他眼睛里生长出的蓬勃野心。 而野心就是这样的东西,人要么被它成就上康庄大道,要么被它吞噬成一副白骨,男人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每天都听到它“嘎吱嘎吱”地吞咽和吐出骨头的声音,它们张大着嘴,永不疲倦地啃食着这个百年的王国,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男人的眼中没有任何怜悯,也没有什么其他情绪,他看向宫殿四方的眼神甚至没有聚焦,它们只映出虚无。 他挑选这个年轻人,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优秀,实际上,他认为这个刚刚被选拔入骑士团的年轻人还不够优秀,也缺乏足够的锻炼,但正因为如此,年轻人拥有其他人没有的优点: 第一,年轻人和其他的骑士还没有产生什么交集和情谊,他是如此急切地把对荣耀和功勋的渴望写在脸上,这说明他不会把自己被分配到的任务透露给旁人,因为他会害怕别人来和他争抢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第二,这样还不错但实在算不上多优秀的年轻人,就像被刀割过又会很快长出一截的野草,每年都有,就算失了手需要被处理掉,对王国来说,也称不上什么损失。 巴尔特,我果然不对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放心啊,但这件事,偏偏不能交给你。男人在心里轻声念叨着大骑士长的名字,他今天把自己这个最忠心的骑士派去了皇太子的赛场,确保骑士和那女孩隔着一整个首都。 因为,巴尔特,你不知不觉中,已经为那女孩说了太多话。也许你觉得自己始终吧内心深处对女孩和她母亲的那份怜爱藏得很好,但坐在高处的人啊,什么都能看到——想看的、不想看的,最终都能收进眼底。 急促的脚步声,男人一下子辨认出是谁在靠近,他的眼睛里终于映出了一些实际存在的东西。 “夏尔洛,我的孩子。”被皇冠压住枯草一般头发的男人抬头看着打破这里安静的幼子。 他一直纵容这个孩子在这些需要安静和隐秘的地方随意来去,反正这里的一切终将属于这个孩子,所以哪怕没有任何人通报,他也没有生气。 曾几何时,他的头发也如自己最爱的孩子一样闪耀如黄金,臣民都说这个孩子像他,但男人知道,夏尔洛和他骨子里并不相像,无论是举止还是心性,夏尔洛都更像他未曾谋面的叔父。 “皇宫还没有接到你胜利的喜讯,你就先回来了——我都不用问,就知道结果是什么。”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好了,你可以赶紧去把这个好消息带给你的母亲,她听了会很高兴的。” “你利用我。”金发的青年脸颊通红,他握紧了拳头,靠近他最近的那一块帷幔已经飘出了一缕青烟,如果他脚下是一块木板,而不是切割成完美形状的巨石,那烈焰此刻应该已经在他的脚下燃烧,“父皇,你怎么能利用我的错误——去伤害她!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她!”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夏尔洛。”男人的眼睛里露出了真情实意的疑惑,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由苍老带来的脆弱。 “你如果想让我早点为你分担,就不要把我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青年大喊起来,他失态地踢了一脚面前的凳子,声音在宫殿层层叠叠、或轻灵或厚重的帷幔间回荡。 但这些声音永远传不到更远的地方去,人们会自动地闭上眼睛、捂上耳朵、退后到安全的地方去,这是为了能看到第二天照常升起的朝阳。 “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关押从地牢转移出去的犯人,偏偏奥利弗·史密斯就被关在那个皇家园林的暗室里!偏偏就是这一天,他从暗室里逃了出来!在被抓到、控制住之前,他都还在喊叫他接到了母后的命令,他要在今天杀掉莉莉安娜——父皇!是谁告诉他,莉莉安娜今天一定会出现在山上?难道是已经躺在连虫子都飞不进去的寝殿里、几乎一直都在昏睡的母后吗?” 男人露出了些许困惑的表情,他都还在皇宫等待消息,夏尔洛是怎么知道首都的另一侧发了什么事的?不过,他暂时把这些疑问放到了一边去。 “为什么不能是她呢,夏尔洛?”男人的语气十分平静,“这个王国里迫切希望那女孩死去的,只有你的母亲。她也做过类似的事,事实上,如果不是那女孩足够幸运,在去年夏天她就应该在你母亲的授意下被毒死了。” “我不是什么都没有做,我劝告过你母亲无数次,夏尔洛,我握着她的手,流着泪请求她,放过那个孩子,但是这让你的母亲更加怨恨我,也更加怨恨那女孩。” 男人轻声说,他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一侧镶嵌着冰凉宝石的扶手:“我曾一次又一次认下所有的错,我卑微地恳求她体谅我的如履薄冰,结果你们都看到了,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她难道不是每天都在请求你,为了她的安宁,杀了那女孩吗?你不是也每一次都好好地答应了她吗?”男人说道,“你该——” “我那样回答只是为了让她好受一点!”夏尔洛大声反驳道,“我从来没有真的打算去做这件事——” “你该感谢她默默替你计划了那么多,夏尔洛,她最后还是不忍心让你背负上杀死妹妹的罪恶,虽然这对那女孩实在太不公平。”男人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他就像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一样,把嘴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你的母亲怨恨和我有关的一切,她唯独不怨恨你们,哪怕你们身上有我一半的血,任何时候,你都要记得她有多爱你。” 第157章 野心(2) “母后早已经没有能力计划这样的事情!”夏尔洛大声反驳道。 “曾经负责保护她的骑士,被关押在地牢,曾经侍奉她的侍女,被你杀得只剩下一个!母后的身边早就没有任何人了!她就那样躺在自己的寝殿里,她说她每一次醒来,都觉得自己就像躺在一个还没有被盖上的棺材里面,她只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死亡……包括……也包括……” 青年说不下去了,他蔚蓝色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他说不出“也包括我”,只能狠狠地瞪着长桌对面的父亲,而父亲回应他的眼神,依然是如此的平和。 “我的孩子,你希望我怎么做呢?在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骑士向你的母亲表白心迹、试图带你的母亲私奔后,还让他每天出现在你母亲面前吗?真是可怜,奥利弗·史密斯,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母亲在听到他的表白后第一反应是让他死,她不仅不接受他卑贱的爱情,还觉得恶心,她让我处以他极刑。” 男人的嘴角扭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是我宽恕了他,作为他从我还是皇次子就忠心耿耿护卫我们一家的报答。” “尽管他犯了背叛君王和家主的死罪,我给他的惩罚仅仅是离开皇宫、去一个看不到你母亲的地方。而他自己,在那么多年后还在痴心妄想,觉得只要完成了你母亲的夙愿就能获得她的爱似的,绞尽脑汁地去伤害那女孩。” “他不管那是是斯诺怀特的女儿,是兰斯洛特的未婚妻,伤害那女孩会给他的主人带来多大麻烦,他只知道那是你母亲怨恨的‘杂种’。而在他再次背叛我、犯下那样的滔天大罪后,我再次选择了仁慈,我没有杀掉他,只是把他关进地牢,让他在那里度过余生。” “如果你觉得这都是残酷,那我实在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好了,夏尔洛。”男人抬起头,沉重的王冠让他的脖子僵硬无比,但很多年后,他终于不因为戴着它而感到酸痛了,“自始至终,是这个轻狂的骑士为了你的母亲做了各种各样不可饶恕的事情,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示宽宏之后,他依然想要杀害我的女儿,所以这一次,我当然不会再原谅他了。” “你的女儿……”夏尔洛从喉咙里发出了“呵呵”的笑声,“父皇,你今天、此时此刻坐在这里,到底是在期待什么消息从城外传来呢?” “我在期待你获得胜利,我的孩子。”男人又笑起来,“虽然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你在等着有人为你送来莉莉安娜的死讯!但你没有想到这个消息是我为你带来的吗?在我花了十七年才终于搞明白自己真的有一个妹妹之后,紧接着就由我来为我的父亲,我们共同的父亲,带来她的死讯!” 青年的脖子上因为愤怒爆出一根根的青筋,随着他挥手,男人面前的长桌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灼痕:“造成这一切的人不是母后,是你!你利用了我的鲁莽,利用了母后的怨恨——你利用了你能利用的一切!” “在我不小心融化宫殿的金属后,你就开始计划这一切了,你先修改了剑术比赛的赛制,把半决赛分散到首都的南北,你不想把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因为你知道,我们都不会丢下莉莉安娜不管,她的朋友也不会丢下她不管,她随手拣出的纸团——你说不定也让罗茨做了手脚,无论她怎么捡,都只会出那样的结果!只有她——那个屋子里只有她一点儿魔法都不会,她就这么傻呵呵的——伸手去!伸进你的圈套里面——” “——你把仇恨她的骑士带去莉莉安娜要前往的园林,然后在那一天把他放出来,你用母后的垂死教唆他,告诉他母后唯一且最后的愿望就是让莉莉安娜死,让奥利弗·史密斯下决心一定要在今天,不择手段地杀掉莉莉安娜!” “而当他做成这一切之后,你!你就这样坐在这里,就像对我讲述的那样,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母后的头上,把另外两个家族的愤怒也推到她的头上,父皇!你甚至在计算母后的死,你打算用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去平息一切!你是不是也在把我现在的质问当作预演,打算之后原原本本、一字不改地解释给克里斯和斯诺怀特卿听!” “控制,夏尔洛,这里的很多藏书都是我喜欢的孤本。”男人轻声提醒道,“你的魔法无人能匹敌,但如果你对自己的能力不加控制,就可能被比你弱小得多的人找到漏洞,我提醒过你无数次了。” 青年停滞了一秒自己的呼吸,觉得父亲的这句话意有所指,已经弥漫在父子之间的烟尘虽然还没有消散,但那种烧灼的味道也没有继续变浓。 “我理解你的伤心,孩子,发生那样的事情,我和你一样难过。”男人微微垂下眼,他看向面前整洁的桌面,这一天他试图阅读一点儿什么、处理一点儿什么,但最后,他选择了单纯地等待,“如果你觉得将愤怒洒向我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愿意接受,我终究低估了你母亲的恨意。” 男人以稳重到漠然的语调说着这些话。那么,他得到了结果,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子里说,也是用的同样的语气,他刚刚从自己最爱的孩子口中,得到了那女孩的死讯。 他当时给了那个骑士两个结果,如果发现那女孩拥有常人不能理解的魔法,那就立刻作为救援者,把她从奥利弗·史密斯的手中救下,作为补偿,男人将为她准备盛大的册封,到那时整个王国都会知晓,普林斯家族迎回了本就该属于他们的公主; 如果那女孩和从前一样什么都不会,那就在一旁看着奥利弗·史密斯把她杀掉,再作为救援者姗姗来迟,作为亏欠,男人将为她准备隆重的葬礼,他甚至体贴地打算让大骑士长来为她抬棺木,这可是王国最尊贵的人才能享有的荣耀。 但是当一切真的发生……男人眨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完全的无动于衷。 他眯了一下眼睛,仿佛透过眼前流泪的孩子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很多年以前,啊——那个时候他甚至不被允许轻易落泪,从某一刻起,他所有的喜乐都不再属于自己——他自己,都不再属于自己。 第157章 野心(3) “夏尔洛,”皇帝的语气稍微柔软了一下,带上了一丝悲戚,“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把那女孩安葬在皇家的墓地,以你妹妹的名义。” “这时候你又不准备去顾及母后的心情了,是吗?”青年扯了扯嘴角。 男人沉默了一秒钟,这句话实在是有些刺心,他缓缓回答道:“我已经替你母亲做了我能做的的一切,虽然我从来没有奢求过她感恩。” “你不会单纯为了母亲的愿望去杀了莉莉安娜的,”青年抬起眼来,虽然红肿的脸颊上还有泪痕,但是目光灼灼,“你当年最爱她的时候都没有打算杀了这个女儿,没道理十几年后突然改了主意。” “你在控诉我不再爱你的母亲吗?”男人轻声说道,“在我费尽了所有的心思保全她的地位之后,在我忍耐了她那么多年的怨恨和疯狂之后,你觉得这都不够证明我对她的爱吗?” “我不太懂爱不爱的事情,至少在你们两个身上,这种感情并不像人们传颂得那么美好。”青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感想,现在他好像突然冷静了起来,甚至乖乖坐到了椅子上,“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你做出了这种决定,父皇,一切都已经按照你的预想发生,连我都不能听一听你这样做的理由吗?” “我并不因此感到快乐,我的孩子。”男人垂下了眼睛,他刚刚敲打扶手的手又放到了桌上,但此刻桌上空空如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拿在手上,在没有任何仆人的帮助下,他自己把头上的冠冕取了下来,看着它说道,“我曾真心地希望用一场好的联姻来补偿那女孩,哪怕代价是让你的母亲更加怨恨我,她认为我把属于玛丽的丈夫拿走了。” “克里斯和皇姐是不会合适的,皇姐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察觉到了父亲态度的松动,夏尔洛顺着皇帝的话说道,“这句话我也对母后说过。” 男人浅浅地吐出一口气来,幼子突然的乖顺让他感到了欣慰和放松。 他的长女宁愿嫁给一个无能的匹夫只为逃离他身边,他的长子已经成了整个王国贵族眼中的笑话,就在今天,他不曾亲口承认的私生女也终于死去了——他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夏尔洛:他仅存的骄傲,普林斯家族最重的筹码,他的继承人。 终于,他有了一点儿倾诉的欲望。 “夏尔洛,我做的所有事,都不是为了我自己。”男人说道,“我是为了这个王国的安定,为了你。” “就因为……一些没有任何证据去证实的猜想?”听到父亲把理由说完后,青年很想保持刚刚的乖巧,但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站了起来,“仅仅是因为你怀疑之前那些奇怪的事情和她有关,你就要杀了她?” “我曾想过让她自己提出不想和兰斯洛特履行婚约,把她留在身边,过几年再找个小贵族嫁了,但是看起来效果不佳,按照兰斯洛特那孩子的计划,他们的婚礼不会迟过今年。”在讲述这些事的时候,男人又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我有理由怀疑,兰斯洛特已经知道了那女孩的价值。” “我不能撤回自己缔结的婚约,皇室也不能承受把一个危险的魔法师拱手送给兰斯洛特的后果,我这些年经历的最深的教训,就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如果’上,把所有风险扼杀在最初,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不怕她恨你吗?”夏尔洛问道,“你不怕一个危险的魔法师的怒火席卷整个皇室、甚至奔涌向你的王国吗?” “死人是不会仇恨的,夏尔洛。如果真有神会替枉死的人降下惩罚,那祂是忙不过来的。”皇帝缓缓的说,“那女孩自己没有能力活下来,如果她活下来,我会承认她是我的女儿,补偿这十几年没有给她的一切。而她,也不需要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她只会怨恨你的母亲,这份怨恨也会因为你母亲的离去,终究有停止的那一天。”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夏尔洛,你有朝一日会明白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你会明白的。”说到这里,男人竟然有些动容,短短几秒里,他回顾了一下自己戴上皇冠后到底牺牲了多少东西,他完美的爱情,他美满的家庭……现在,又加上了他美丽的……从未得到过他的疼爱的……也许完全无辜的小女儿。 “如果理解意味着成为同类,”夏尔洛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 “我也希望,孩子,也许你不用。我真的希望你到我这个年纪,一个人坐在这里,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时,还能唾弃我今天的所作所为,而不是认同。”皇帝并没有感到生气,他想,回到几十年前,从前的自己大概也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你拥有我没有的东西,能做成我做不成的事情。” “目前来看,确实是这样的。”青年重新坐回了父亲的对面,他看着父亲身后装饰架顶端那只振翅欲飞的火鸟说道,“老实说,我都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 “你在说什么,我的孩子?” “我截断了涌向皇宫的所有消息,确保你什么都不知道。”夏尔洛歪了歪脑袋,“我并不确定那些人会听我的话,但是从你的反应来看,他们都乖乖地听了,应该是怕我像今天下午对待莱恩卿一样对待他们吧。” “莉莉安娜没有死,你的计划失败了,她甚至都没有见到奥利弗·史密斯,就被克里斯和斯诺怀特卿救走了。”青年看着父亲说道,“而我不想听你之后解释给他们听的那些话,我想听真正的理由,所以我做了这些事。” “那为什么不用烈火和融金来威胁我呢?”听了这些话后,皇帝很平静,他甚至笑了起来,就像在赞赏皇太子终于长大了一样,“就像让那些臣民恐惧你一样,让我恐惧你,你早就有这个能力了。” “因为我说了,我不要变成和你一样的人。”夏尔洛说道,“如果只有不断放弃身边的一切才能换来自己安稳无虞地坐在王座上,那我宁愿不要坐。我知道,你要说我没有选择——我觉得有,我可以选择牺牲自己,因为我比你强大,我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我不会牺牲你们,不会伤害你们,我会保护你们,包括莉莉安娜在内。” “你会后悔的,如果那女孩真的有那些魔塔都闻所未闻的魔法,一旦她嫁给了兰斯洛特,你以后将面对一个不再对普林斯俯首称臣的赛尔斯。”皇帝闭上眼摇头,“然后你会回过头来,埋怨我今天、此时此刻,为什么没有把这件事为你做好,为什么没有在一切还有余地的时候,替你扫清所有障碍。” “不是为了我,父皇,也不是为了母后,你是为了你自己。”夏尔洛纠正道,“你今天做的事情撕裂了我和莉莉安娜,我大概永远无法与她平和地相认,因为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会相信我是无心融化了那些金属,她会觉得我也是这场阴谋的帮凶。” “而父皇,你一直都知道,我不希望自己是最小的那个孩子,从小我就幻想能有一个妹妹,她来分担一点儿你和母后对我的期待和爱。”青年垂下眼,他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指,“拜你所赐,我都还没有真正拥有她,就已经彻底失去了。” 男人看着幼子转身离开的背影,他不担心幼子把今天的对话随意透露出去,这个孩子一直很聪明,非常非常的聪明,所以在各路人等担忧他会一直幼稚到成为王国下一个掌权者时,男人从未担心过。 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这孩子只是想在承担那些重担之前,再纯粹地享受一会儿作为“人”的快乐,而这些快乐,是注定会在未来某一刻彻底消逝的。 男人闭上眼,过了一会儿,他端端正正地为自己戴上了刚刚放在桌上的皇冠。 还会有人来找他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福兰特·斯诺怀特,也许还有他的大骑士长……没关系,都来吧。 他又听到什么东西在“嘎吱嘎吱”地吞咽,这一次,他仿佛看到那黑影吐出又一块属于自己的骸骨。 第158章 攻心与怀柔(1) “斯诺怀特小姐……如果疼的话……您可以说出来,我会尽量轻一点。”治疗师感觉整个室内的气氛让她快喘不上气,她一边战战兢兢地说话,一边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要去在意不该在意的事情。 无论是贵族的治疗师,还是他们的男女仆,都能接触到主人很多不愿意、也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有的主人因为这些秘密对这些身边人更加亲昵友善,也有的主人把这些可能走漏消息的人视作需要定期清理的威胁——总的来说,只专注眼前的事情,不多问、不多听,是最好的,能在这些贵族世家里待长久的仆人,都深谙这个规则。 譬如,这个治疗师就完全没有打听过自己为什么要费尽周折、在风声的护送下化装成云游四方的流浪蒙面治疗师来到首都,她一直都为兰斯洛特家族做事,她的能力也基本令他们满意,这就够了。 “没事。”在已经喝了一碗味道呛人的药水后,莉莉安娜的声音依然很沙哑,她低头看着治疗师不断用纱布擦拭从她皮肤各处渗出的血。 那些粘上过毒药的地方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溃烂,被利器划得破破烂烂的布料粘连在伤口上,导致莉莉安娜一开始脱衣服都很费劲,好在治疗师会一点水元素魔法,没有让莉莉安娜吃太多苦头。 药材直接敷到伤口上效果不好,很快泛黑的血液就渗透了纱布。治疗师很快意识到她该再次清理伤口上的余毒,她马不停蹄地去屋外,要求女仆按照她的要求煎煮能降低人疼痛感知的药材。 外间坐着的两个男人都灵敏地闻到了治疗师手和衣裙上的血味,福兰特·斯诺怀特站了起来,他要去让人把府邸里一直负责莉莉安娜身体的治疗师接过来。 “我能进去看她了吗?”克里斯托夫询问道。 “还——还不能,大人,小姐有一大片伤口在大腿上。”治疗师小声回答,“斯诺怀特小姐情况很平稳,她很清醒,但伤口暂时没有止血。” 克里斯托夫没有慌张,他打算天亮之后就立刻去学院亲自把瑞拉·格林接来——如果不是连夜接过来太引人瞩目、招惹猜疑,他现在都想去。那姑娘今晚估计也是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不如早点接过来,让莉莉安娜少受点苦。 “这里面的主要成分是……纯度极高的,纳斯吉克的毒液,因此能闻到腐烂的苹果气味。”这时候,一旁经验更老道、曾经做过兰斯洛特几个骑士团随行治疗师的男性治疗师通过研究匕首得出了结论。 之前斯诺怀特家族的治疗师判断,导致莉莉安娜中毒的也是纳斯吉克毒液,福兰特皱起眉头回忆当时听到的说法。 “其他成分我也写在纸上了,两位大人,伤口暂时无法止血是正常现象,这种毒药只是接触皮肤,不会威胁到斯诺怀特小姐的生命——” “当然,我们会立刻想办法,”感觉到空气里都在结冰了,治疗师立刻换了个语调,“小姐身上的每一滴血都珍贵无比,我们会尽快为她止血。” 屋外的有些动静能传到莉莉安娜耳朵里,但是她没有什么反应,那种和四周有一两秒延迟、音画不同步的迟钝感又来了,这种不协调感让她不太舒服,也失去了探究“现在正在发生什么”的兴趣。 身上也没有什么感觉,她低头看治疗师用各种奇怪的、小钳子小刀之类的工具翻洗她的伤口,她看到渗出来的血慢慢变成了红色——红色。 女孩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她回想起了一大片红色瞬间侵蚀眼前一切的模糊场景,治疗师立刻收回了手上的工具、转而开始安抚她,避免莉莉安娜突然的剧烈颤抖加剧腿伤。 两个男人走进内间的时候,他们看到的莉莉安娜除了脸色惨白外,精神尚可。 因为伤口仍然需要不断地换药,她穿着柔软的睡袍,腿上搭着一层薄薄的毯子,女仆们用一盆一盆的清水为她擦洗干净了身上各处的血渍,现在她厚厚的头发被松松地编成了两个辫子垂在面前,确保她的头能舒适地靠在身后那一大堆垫子上。 “那么——你们两个,到底谁赢了呢?”两个男人刚刚找到各自的位置坐下,就听莉莉安娜轻声问,她歪了歪脑袋,看得出,她努力想笑一笑,但显得不太成功,“我完全错过了你们的比赛。”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准确地来说,他们今天根本就没有打起来。 在莉莉安娜的视角里,在那个做休息室用的帐篷度过的每一秒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以为,福兰特和克里斯托夫在找她之前已经打了很久。 但实际上,他们两个在魔法阵外刚刚结束了剑术打斗,克里斯托夫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福兰特也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手的心不在焉,因为克里斯托夫完全不想应对他的攻击。 福兰特很快发现克里斯托夫在试图用暴力破解脚下的魔法阵——这令福兰特非常恼火,因为失去了魔法阵保护的观众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就像厨房里已经被厨师裹上了粉的肉,克里斯托夫那种程度的魔法在直接破坏魔法阵的一瞬间,可能让很多人因为没有任何准备而受伤。 “你疯了吗?这就是你的策略?你不在乎其他人,总该记得莉莉安娜还在里面,她没有一点儿魔法屏障!”福兰特开始出手阻拦,磅礴的水流结成水笼,将从天而降的巨型闪电绕过魔法阵保护的山头引向地面,水在瞬间成为了气体,林木因为被雷击熊熊燃烧,火花引发了剧烈的爆炸,下一秒又被更多的水浇灭。 冰雪和蒸腾的水汽以奇异的和谐共存于天地间,风迷离了所有人的视线,雷声隆隆,魔法阵里的观众不明所以,还以为外面激战正酣。 “莉莉安娜有麻烦,”然后福兰特从风中听到了克里斯托夫简明扼要的解释,他也感觉四周的风并没有攻击自己,反而让他在高空中不用借助冰凌都站稳了,“你懂这玩意儿,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安全地把它打开。” 听到这里,莉莉安娜心里有数,应该是克里斯托夫感受到了她当时的情绪。她瞥了福兰特一眼,觉得以福兰特的敏锐,不在当时发问,之后肯定也会觉得不对。 但是福兰特很平静地坐在那里,克里斯托夫继续说道:“然后我在他的指导下,和他一起用更加稳妥的方式解开了那个魔法阵,紧接着把那个帐篷掀开,把你带了出来。” 当然,莉莉安娜的判断是正确的,其实她刚刚被安顿好的时候,福兰特就在房间外向克里斯托夫提问了: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笃定她出事了?你的风声就算能嚣张到在皇室的地盘四处走,谁有能力在那种时候给你传递消息?” 第158章 攻心与怀柔(2) 这不合理,白发青年眉头紧皱:如果当时山顶上有兰斯洛特的人,莉莉安娜哪里会狼狈到这个地步——自己拎着一柄剑、靠着他零零星星教给她的剑术杀了一个皇家侍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觉得自己都不会相信莉莉安娜能做到这个地步。 “只是一点预感。”克里斯托夫说道。 “全是一派谎言。”福兰特立刻驳斥,“不到万不得已,你不可能干那种莽撞的事情。” “那真是我的荣幸,”克里斯托夫低头笑了一声,回应道,“斯诺怀特卿居然觉得我是个好人,简直令人热泪盈眶。” “你觉得现在适合开玩笑?”福兰特完全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谈笑:“等一下,你上次也是,莫名其妙地从赛尔斯冲过来,衣衫不整就要见她——也是因为你有‘预感’?那上次你到底预感到了什么?” “嘿,斯诺怀特卿,我今天让你留宿,可不是让你来审问我的。”克里斯托夫继续笑眯眯,但语调已经变了,“我要警告你,如果待会儿在莉莉安娜面前,你也摆出这种态度逼问她,那我只能很不礼貌地直接送客了。” “少换概念,我没有问她,我只问你!”福兰特也没有被这样的威胁吓到,“你知道她有这种危险的魔法,一早就知道!” 克里斯托夫露出了像咬了特别酸的果子的表情,因为福兰特的这条控诉对他不太公平,他还真不知道莉莉安娜有本事剥夺他的魔法屏障,今天意识到自己体内所有的水元素都已经落入福兰特掌控的时候,他的震惊和福兰特比只会多不会少。 毕竟那一刻,只要他们两个中有一个稍微动了心思想让对方死,那后果两败俱伤都是轻的,很可能人们只会发现两具尸体。 克里斯托夫的沉默在福兰特眼中显然是一种默认:“你最好不是因为知道她有这些魔法,才千方百计地引诱她嫁给你。如果被我发现——” “你要怎么样呢,斯诺怀特卿?你要捆着她、绑着她、把她关在冰做的牢笼里,让她听从你的一切英明安排吗?”克里斯托夫反问道,“你的怒火真的是因为怀疑我在利用她吗?不,你在恼火,为什么她宁愿把信任和秘密一起交付给我,而没有选择和她一起长大的你。” 福兰特感觉自己的呼吸粗重,尽管十分不情愿,但是他必须承认,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说的是对的。 “但我得说,今天幸亏有你,才能把各种影响控制到最小。我收回以前觉得你的那些本事花里胡哨、一无是处的话。”克里斯托夫说道,“谢谢你今天愿意相信我的所有判断 。” “这是你最得意的谈判技巧吧。”福兰特扯了扯嘴角,“先攻心,再怀柔,你是觉得瑞诺卡没有和赛尔斯打过交道吗?” “哪里算得上最得意,”克里斯托夫挥挥手,福兰特现在都有点困惑,莉莉安娜平时挥挥小手的动作是和眼前这个男人学的呢,还是这个男人不自觉在模仿莉莉安娜,总之那个表情的精髓部分非常相似,“最多排前十。” 当然,他们还在外面交谈了其他事,但总的来说,两个男人的唇枪舌剑已经在外面完成了。现在在莉莉安娜身边,你一句我一句,接话默契,气氛和谐,不该说的一句不说,不该问的一句不问,终于,莉莉安娜被他们哄得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我想……再和福兰特单独说几句话。”莉莉安娜用左手揉了揉眼睛,她的右手现在几乎抬不起来了,治疗师判断她的右手臂受了比较严重的拉伤。 福兰特怔了一下,克里斯托夫也愣了一下,但是他没有提出异议,只是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走出去时还体贴地帮他们带上了门。 “你要是不想他听到我们的对话,可以用魔法。”莉莉安娜看福兰特的眼睛在看那扇刚刚被关上的门,她用疲倦的语调轻声说,“我不介意。” 下一秒,这个房间所有能通向外界的间隙都被冰给堵上了,确保一丝一毫的风都钻不进来。 “福兰特,我想聊聊我的魔法。”在冷静下来之后,莉莉安娜也后知后觉了她当时做了什么——应该是太想瞬移,但因为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的阵脚,彻底陷入混乱的她使用了破坏元素屏障的魔法。 “你可以先睡一会儿,之后再谈这些也没有关系。”福兰特说道。 “不,这些都是夜长梦多的事情,不尽早说清楚,我也睡不着。”莉莉安娜摇头,“但你说得对,我现在精神很差,所以我会把话说得尽量简单……福兰特,你还记得我曾经允诺过你什么吗?” “你说你不会做伤害瑞诺卡……和我的事情。”福兰特回答道,说出这句话时,他又怔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莉莉安娜来说,不是为了一时爽快说出的儿戏之言——在知道她拥有能剥夺他元素屏障的魔法后,这句话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我希望那个允诺一直是有效的,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想与你为敌。”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所以,我拥有魔法的事……不要再让更多人知道,尤其是,你的……我们的父亲斯诺怀特侯爵。” 莉莉安娜得到了一片沉默。她闭上眼,她的这个愿望是违反斯诺怀特家族利益的,福兰特没有很快答应,说明他不想骗她,这不是坏事。 “福兰特,你……无论是你还是侯爵,都无法控制我。”莉莉安娜睁开眼睛,她今天说话很慢,这是她的身体现在不太跟得上她的脑子,“你把这件事告诉了侯爵,就算他立刻撕毁我和克里斯的婚约、不允许我踏出瑞诺卡半步……这些手段都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只会让我彻底和斯诺怀特家族决裂,站在你——未来的家主的角度,这不划算。” “改变不了任何结果?”福兰特没有否认莉莉安娜的假设,但是他不太赞同莉莉安娜的结论,“莉莉安娜,兰斯洛特并非无所不能。” “我说的不是他。”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脆弱又无奈的笑容,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突然说了一句,“算了,反正你都知道了。” 下一秒,她就消失在了他面前。 青年愣住了,他几乎是立刻要站起来确认莉莉安娜去哪里了,但紧接着,他感觉到女孩柔顺微卷的长发从他肩膀后面滑了下来,她的体温覆盖了他的后背,他同时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嘴唇上的药味,和艰难凝血的伤口散发的血腥味。 同时,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已经碰触到了他的脖子,以一个微弱的力度嵌进了他的皮肤,然后往边上轻轻划了一下。 正常情况下,他能轻而易举地躲开这种程度的偷袭,但是福兰特现在说不清他僵硬在那里,是因为再次被莉莉安娜的魔法震惊……还是因为她距离他如此之近。 福兰特转过头去,看到了女孩近在咫尺的脸,以及她手里抵在他脖子上的发卡。 “我真的很不想对你说,‘福兰特,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杀了你,我很抱歉’……这样的话。但事实是被逼到某个地步,我今天也杀了那个侍女。”他听到莉莉安娜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完了他和克里斯托夫小心翼翼回避了一晚上的话题,“但我们……何必要到那一步呢?” 第159章 算无遗漏(1) 福兰特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莉莉安娜刚向他展示的是……从一个地方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魔法。 他立刻想起那天从莉莉安娜头发间飘下的、南方才有的紫色羽毛草,还有她脸上不知道缘由的、灿烂夺目的快乐。 她那天去了南方,和众人认知里远在赛尔斯的兰斯洛特在一起,这个结论多么的简单明了。 福兰特苦笑起来,他一早就察觉到很多不对劲,但当真相全部摊开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震惊。 这无疑是超越所有元素的魔法,哪怕是精通土元素魔法的莱恩家族,也做不到这样完美、悄无声息地更换自己脚下的位置。 他布置在府邸里一层又一层的魔法阵,在这种魔法前估计没有任何作用。如果她真的能做到从这里瞬间到赛尔斯……那她说得对,无论是风雪遍布的雪原还是凛然不可犯的高山,都困不住她,斯诺怀特家族的干涉左右不了她的任何决定,只会影响她对这个姓氏的态度。 “你该早点儿告诉我的。”莉莉安娜听福兰特用一种伤感的语气说道,他伸出手去拿走了她手上的那枚发卡,“这样我就不会教你那么常规的剑术,我会告诉你如何抓住对方因为你消失的那一瞬间,让他们失去反抗的能力……这样你今天会轻松很多。” “你已经教了我不少了。”莉莉安娜回答道,她听了这话其实有点儿不好意思,如果真的当时就下决心马上瞬移,她现在才不会这么狼狈。 现在回想起来,她对于这次突发事件的处理只能用稀烂来形容,但如果没有从福兰特那里学到一点儿防身的本能,她也许会被那个侍女用匕首偷袭成功。 福兰特感到背后一轻,莉莉安娜已经回到了她的靠垫堆里,一脸平静地扯起毯子盖住了自己的腿,而那枚发卡,还留在他的手心里。 “我不和你谈感情,福兰特,毕竟谁都知道我们不是亲生兄妹,没有血缘上的紧密关系,而从前的那些是是非非,上一次我们就说清楚了,不需要再重复讨论它们。”莉莉安娜总结道,“如果你能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我会非常感激,而我刚刚已经向你展示了——我的感激无论对斯诺怀特还是对瑞诺卡而言,都不会只是一句空话。” “我只剩一个问题。”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问道,“你有这种魔法,为什么在山顶上不立刻离开?无论这件事谁是主谋,你都不需要恐惧,哪里需要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 他看到莉莉安娜想了想,然后冲他又挤出了一个笑容:“可能是因为我还眷恋住在斯诺怀特府邸的日子吧,毕竟有些地方一旦离开,就再也不能如常地走进去了,哪怕是必须要告别的那一天,我也希望能和你说一声再见呢。” 先攻心,再怀柔,她是兰斯洛特优秀的学生,唯一的破绽大概只是用发卡抵着他脖子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但可悲的是,他明知道这是她的策略,还是因为这句温柔的话语心旌摇曳。 “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福兰特说道,“你可能已经忘了,我也曾经允诺过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然后他看到了一脸苍白的莉莉安娜,要说的话在喉咙里哽住了,显然,这句承诺他根本没有做好。 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坚持说完了:“这其中肯定也包括我,所以,如果你的愿望是不让更多人知道……我会尊重。” 他感觉莉莉安娜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再强迫自己挤出那种笑容,只是简单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克里斯托夫再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莉莉安娜已经拱到了垫子堆的最下面,毯子也从搭着腿变成扯起来裹紧了脖子,如果不是眼睛还一眨一眨的,他会以为她睡了。 “我突然想起,你们到最后也没有告诉我,谁赢了。”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去、让风帮她拿走多余的靠垫,听她小声说。 “我们最后随便拿了一根树枝一起从中间折断,谁手里的树枝长就算谁赢。”克里斯托夫俯下身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和鼻梁,“然后我赢了,很公平吧?” 然后他听到莉莉安娜被他逗得笑了一声,她长长的睫毛扑扇在他的下巴上,有点痒。克里斯托夫想拨弄走挡住莉莉安娜眼睛的头发,被莉莉安娜误以为她脸上还有没擦干的血渍,赶紧抬起手去擦。 克里斯托夫“嗯?”了一声,他捉住了莉莉安娜的手腕,看到她指缝间的皮肤红得厉害,仔细看还有好几处已经脱了皮,他记得她左手并没有受什么伤的。 然后他又去看她藏在毯子里的右手,一开始莉莉安娜还不让他看,女孩在毯子里拱来拱去地躲,甚至还冲他龇了牙。 但是莉莉安娜只要不用魔法到处跑就拗不过克里斯托夫,最后还是伸出手去给他看了,克里斯托夫看清楚了,莉莉安娜两只手的指缝都被她给生生搓脱了皮,她的手本来就小,现在十根手指都红通通的,肿得很明显,脱皮最严重的地方已经能看到明显的血丝。 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的手,他感觉耳朵里“嗡”了一下。 他以为莉莉安娜之前的平静是真的,甚至在心里赞赏了她的这种反应。结果事实是,在刚刚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一直都在毯子下面互相搓,无论被女仆清洗了多少次,莉莉安娜都觉得自己指缝间残留着什么粘稠的东西。 在这一刻,克里斯托夫庆幸福兰特·斯诺怀特是在早些时候严厉地质问他:“你既然都察觉到了端倪,但你偏偏没有提前警告她一下。我都能想到一万个理由让她今天不出现在那里,你不可能想不到,而你——你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走入那个阴谋里,别说你找了什么人留意山下的动静,事实就是她又受了这种惊吓!兰斯洛特,她连只鸭子都当宝贝捧在手里养,你让她怎么接受她今天亲手杀了一个人的事实!” 当时,克里斯托夫还能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几句,而现在,如果莉莉安娜再问他相同的问题,他只能哑口无言,坐在那里让愧疚和懊悔淹没他自己。 第159章 算无遗漏(2) 克里斯托夫当时自以为自己拿出了十分完美的计划: 在收到“皇室疑似把奥利弗·史密斯关押在了他们半决赛使用的皇家园林”的消息后,他安排手下的一个风声化装成他的男仆潜入皇家园林,要求他密切关注园林里有没有奥利弗·史密斯的行踪,如果真的发现那个骑士逃脱了关押,在必要情况下,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出面直接处理掉这个人,后续所有的事情,交给他亲自去和皇室交涉。 而今天,那个风声确实忠实地完成了他的任务: 在发现莉莉安娜的女仆被引走后,他第一时间跟过去,果断地出手击晕了那个皇家护卫,在更换了那个护卫的衣服、把女仆快速安顿到兰斯洛特的马车里、叮嘱她再也不要乱跑后,又开始以皇家护卫的身份更加大范围地四处搜寻奥利弗·史密斯的踪迹,在风的指引下,他没有花很长时间就找到了这个人的行踪。 风声最擅长的并不是战斗,而是隐匿身份探知一些特殊的消息,再快速把它们传递出去,这是一支非常特殊、也非常精简的骑士团,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风声并没有立刻和史密斯交手,而是一边密切监视这个人的行踪,一边以皇家护卫的身份把“重犯出逃”这个消息给大肆散播了出去。 在完成这项工作后,他开始一边继续监视奥利弗·史密斯一边尽量向山顶靠近,因为主人还要求他关注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的动向,告诉他“如果发现斯诺怀特小姐出现在了史密斯附近,那么就立刻出手击杀史密斯,尽量避免斯诺怀特小姐发现你这里的动静”,但是史密斯似乎很忌惮山顶的重重护卫,他一直在山林边缘徘徊。 而风声的能力有限,无法像他的主人一样在山脚都能准确地感知山顶上在发生什么,但是主人告诉他:只要斯诺怀特小姐没有离开山顶,那她就是安全的。 是的,在最初收集到那些无法被确切证实的消息后,克里斯托夫判断,在贵族集聚的山顶,没有人会蠢到当众对莉莉安娜发难,而且莉莉安娜现在已经有了相当高的自保能力,普通的危机不会威胁到她的生命。 所以,在这一番安排后,他觉得没有必要和莉莉安娜讲述这些没有证据去证实的猜测。毕竟,奥利弗·史密斯被转移是因为皇太子融化了宫殿里的所有金属,而整个比赛的赛程也是皇室一手安排,如果和莉莉安娜讲述这些推断,那就等于在告诉她:我认为你的亲生兄弟夏尔洛·普林斯正在连同整个皇室,一起谋划着什么针对你的阴谋诡计。 莉莉安娜和夏尔洛的关系太微妙了,一个是拥有(疑似)魔法的皇室私生女,一个是拥有普林斯家族金火元素魔法的正统继承人,他们在之前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相伴,却在血缘的强大联结下,短短几个月就已经有了几分默契和亲昵,但谁也不知道在未来,他们两个会不会因为各自的魔法和身体里流淌的血反目成仇,在克里斯托夫看来,很多变化,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而克里斯托夫担心,如果风声带回的消息有误、或者关于奥利弗·史密斯的一切安排真的只是纯粹的巧合——最终一切没有发生,莉莉安娜会猜疑自己,认为那些说法是克里斯托夫在蓄意挑拨她和皇室的关系、为了让她更加死心塌地、更加快速地倒向赛尔斯,为接下来他提出在秋天举行婚礼做铺垫。 克里斯托夫知道,如果这一连串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一定会这么猜疑、一定会有这样的顾虑。夏尔洛之前和莉莉安娜相处都十分愉快,和总是想要单纯开心玩耍的夏尔洛·普林斯比起来,他才是更像搞阴谋诡计、玩弄人心的那一个。 他不想让莉莉安娜猜疑他,他担心自己就此失去莉莉安娜的信任,和她最近的相处实在是太顺利、太甜蜜了,想到失去它们,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可能都让他觉得难以接受。最终,这种患得患失所带来的恐惧占据了上风,让他在利益的天平上反复衡量后,做出了自私又自负的选择。 我做了非常严密的计划,我掌控了所有人的人性,我能预估出了事情所有的走向,所以,最优解是显而易见的,我一直都是这么做事的,衡量一切的风险和可能,从中挑选出伤害最小的一条路。 结果,他只是选了一条“对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伤害最小的路”,他自以为有能力在莉莉安娜察觉到不对之前就消无声息地抚平一切,自认为自己足够了解皇帝一贯中庸平和的做派、判断皇室不会做太极端过分的事情——结果到最后,一切都在嘲笑他,他并非是什么“算无遗漏”的天才,只是一个自命不凡、充其量从前一直运气不错的年轻人罢了。 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发红的、脱皮的指缝,她指甲里面还残留的皮屑,以及已经青肿起来的右手手腕,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甚至算不上轻伤”的伤势能让他这么难受。 你就是这样为她“效忠”的吗?男人听到内心深处有声音在叩问,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后,你还妄想她会接受你那与单纯一点儿都不沾边的“爱”吗? 他曾经觉得自己是那种永远都不会为做出的决定后悔的人,但现在,他是如此强烈地渴望回到莉莉安娜今天出发前的那一刻,他想让今天的一切重新来过。 莉莉安娜微蹙起眉头,她觉得心里闷闷的不太舒服,就像喘不上气一样,当她从克里斯托夫的手里抽出自己的左手去揉了揉胸口、又深呼吸了几次后,那种感觉减轻了一点。 “克里斯,你怎么了?”她觉得男人的表情怪怪的,而且好久都没有说话,这可不像他,刚刚和福兰特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直都担当着逗哏的角色。 “你如果难受,可以哭一会儿,或者大喊大叫……都行。”莉莉安娜这才发现克里斯托夫一直在看她的手指,“不用强迫自己保持平静,这一天你真的……受够了。” “还好,我现在不太想做那些事。”莉莉安娜说的是实话,可能是真的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敷在伤口上的药开始起作用了,她现在觉得那种和外界不太协调的感觉更强烈了,这让她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很多情感都发生了剥离,现在她也不像刚刚那样强烈地想要搓洗自己的手指了。 “我对福兰特说,希望他不要把我的魔法告诉斯诺怀特侯爵。”莉莉安娜的两只手平时一直都是比克里斯托夫冷的,现在贴在男人的手上居然还感受到了几分凉意。 “然后,我觉得他目前接受了我的条件,他答应了的事,我还是很相信的。”莉莉安娜继续说道,“只是,皇宫——” “先别想那些事了,好吗?”她的话被克里斯托夫打断了,莉莉安娜发现他放开了她的手,“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明明刚刚都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会把格林小姐接过来陪你,你的两个女仆也都在楼下,你想让她们过来陪你吗?” “我……”莉莉安娜想了想,她这次把自己的左手伸出了毯子,轻轻扯了扯克里斯托夫的衣角,小声问道,“在我睡着之前,你能不走吗?” “我这次搞得不太好,现在想想……可能心里还有一种念头,你反正就在旁边,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你会有感觉的,然后……你确实有感觉。”没有等克里斯托夫说什么,她就自顾自地小声念叨,“但是我觉得……这种心态不好,你不会总在我身边,我必须要学会怎么独自面对这些事……怎么去判断……做什么才是最好的。” 克里斯托夫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滑稽的声音,如果是之前,他也许会有点儿兴致和她说个一二三四五六七,但现在,他被自己的“判断”折磨得内心不安,想飞到天上去吹吹凉风,去云里浇个透心凉,拽着福兰特·斯诺怀特把他们没有完成的比赛给打了——或者他们两个一起去把皇宫给掀了。 “但是今天我太累了,我想不动了,让我明天再思考怎么学习独自面对吧。”她这句话说得可怜巴巴的——哪里需要说这种话呢,她只需要说“我要你在这里陪我”,就够了。 “只要你想,在你醒来前我都不走。”莉莉安娜听到克里斯托夫叹息了一声,他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那只手,一阵微风吹过,他拿了两个靠垫过来,这样他可以半躺下来,让莉莉安娜能靠在他身边,“睡吧,我哪里都不去,谁要见我,都让他等着。” 女孩点点头,然后靠着他闭上了眼睛,只是她的眼珠在眼皮下动来动去,看起来还是没法立刻睡着。 莉莉安娜感觉到克里斯托夫靠近了她,她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就听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如果你对我产生了任何的……那都是我罪有应得。” 他的意思……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她今天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讨论更多事情了。 她轻声说道:“明天再说,我不着急。”,然后终于迷迷糊糊地靠着克里斯托夫睡了过去。 第160章 涅盘(1) r 第160章 涅盘(2) 莉莉安娜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的眼前又闪过一片一片浓稠的红色,那个侍女瘫软在那里——不,她应该还抽搐过几下,莉莉安娜听到她喉咙里冒出气泡破裂一样的声音,种种细节突然闪回在脑海里,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莉莉安娜瞪大眼睛,她不让自己摇头、捂住耳朵,她强迫自己不要去回避自己做下的这件事。 甚至,恰好相反,你要记住这件事,记住你现在的感受。 她对自己说道,如果你继续这样软弱、犹豫、明明制定好了那么多方案却在真正需要它们发挥作用的关头不使用它们、如果你还是不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力量,只是把它们当做宝物拼命藏起来,那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还会继续、这种场景还会不停地发生,而倒在血泊中的人不会总是你的敌人,会是你,还有你珍视的伙伴。 瑞拉默默地伸出手去,她抱住了不再说话、而是沉默着一边喘气一边发抖的莉莉安娜。 瑞拉知道莉莉安娜喜欢被拥抱和摸摸头,所以她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自己从前并不擅长的亲昵姿态安抚莉莉安娜,在堪称笨拙地把莉莉安娜压在自己胸口上之后,她伸出手去一下一下摸莉莉安娜的头发。 “这里都不是外人,我说实话,我从小杀鸡杀鸭,长大了解剖兔子老鼠,但是你让我在那个场景下杀个人,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瑞拉低低地喊了一声莉莉安娜原本的名字,“所以,这本来就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如果你觉得难受太正常了,不用忍着,你可以随便哭,哭完了,我们再商量怎么去对付那帮坏蛋。” 莉莉安娜没有说话,她安静地趴在瑞拉的臂弯里,凯特也过来帮忙轻轻拍拍莉莉安娜的背——以及解救被瑞拉笨手笨脚缠在手指上快打死结的头发。 过了好一会儿,瑞拉才听到莉莉安娜用委屈的声音说道:“我从小到大,连一条鱼都没有亲手杀过。” 女孩说完就把脸藏到了瑞拉的胸前,瑞拉感觉到了莉莉安娜身体轻微的起伏,房间里变得十分安静,只有瑞拉和凯特的呼吸声,还有莉莉安娜低低的啜泣声。 而莉莉安娜在瑞拉的臂弯里想到了母亲,在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开始渐渐地去接受关于“莉莉安娜”的一切、两个身份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时,这件事再次给了她当头一击,她实在庆幸自己如今还能精准地回忆起父母的脸庞、他们从前对她说过的各种各样的话、三口之家一起度过的普通而安静的时光,这些回忆不断抚平着她心中的创伤和愤怒,让她不至于崩溃到嚎啕大哭。 我不是没有爸爸妈妈疼爱的孩子,我的爸爸不会想要杀我,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对我做这种事的人,他根本不是我的父亲,我永远也不会认这样的人做我的父亲。 但是一边这样想着,她又止不住为“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感到心痛,忍不住想这个女孩如果没有被她替代——那女孩真的获得过一点点完全属于自己的爱吗?如果是那女孩,她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莉莉安娜的哭泣很快结束了,她擦擦眼泪坐了起来,开始询问瑞拉昨天首都的另一边发生了什么,她们再次把所有事情和手里有的信息复盘了一遍。 “那我就先回学院了,既然你说那些事情咱们要继续做,也不能耽误太多时间,我先去把你说的那些东西写一写,以后咱们写的东西不用的全部烧掉,再也不乱扔了。”瑞拉临走前又把莉莉安娜身上的那些伤口检查了一遍,“我听你的,如果福兰特要在这段时间给我加护卫啥的,我不会反对,这些伤疤还是有面积很大的,你要是觉得疼就晚上来找我,我就在宿舍里,哪里都不去。” 瑞拉离开莉莉安娜的房间后,才恍然意识到外面的天空已经黑透了,而她刚刚走到这一层的开放平台上,坐在小沙发上的男人便站起来,微笑着对她说:“晚上好,格林小姐,晚餐已经在楼下准备好,如果你今晚需要留宿,我会马上让女仆长去为你安排。” 叮叮咚咚的琴声应该是一旁的那个造型奇怪的小乐器发出来的,但是并没有谁在弹奏它们——大概是用风在弹吧,毕竟风元素课上,老师也有推荐大家使用一些乐器来练习对风的把控,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来说,一个人开一个——呃,那个叫什么来着?交响音乐会?应该不成问题。 “谢谢你,但我打算吃个便饭就回学院去了,兰斯洛特少公爵。”瑞拉点点头,然后让自己不和男人对视。虽然莉莉安娜喜欢这个男人,但瑞拉还是觉得他的心思太重了,她喜欢大家有什么事情都打开窗户说亮话,而不是这种——仿佛被他看一眼就能猜出心里在想什么。 “那么,我会命人帮你准备好马车,你只管慢慢享用晚餐——希望你能吃得惯南方的风味。”克里斯托夫点点头,他也不准备挽留这位“圣神信使”,现在她和莉莉安娜保持点距离是好事,这样会降低她被皇宫的注目所牵连的可能性。 “谢谢。”瑞拉又点点头。她其实很想再说点儿“你们两个好好谈一谈,你不要骗她”之类的话,但是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像莉莉安娜擅长这些,还是别弄巧成拙的好。 “喔……我中午不准她吃很多,所以她晚上可能有点饿,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别让她随心所欲地吃。”往下走了几步后,瑞拉回过头来叮嘱道,“如果你不忍心看她可怜巴巴地盯着那些菜,吃完带她出去走一走……呃,我觉得她……呃,你们的治疗师挺好的,她的伤口恢复得挺好的,应该可以走路了,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格林小姐,实在不擅长撒谎啊。克里斯托夫一边点头一边想,然后示意一旁的男仆把她一路送下楼去。 再次踏进莉莉安娜房间的克里斯托夫,看到了放弃使用刀叉、两只手都是油,正在用小白牙撕鸡腿肉的莉莉安娜,她腮帮子被食物塞得鼓鼓的,让他想起一种会一口气活吞好几条鱼藏在嘴里的鸟。 他松了口气,之前一直担心莉莉安娜会因为杀人留下心理阴影,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这其实很正常,一小部分小时候被家里保护得太好的骑士第一次出海讨伐魔兽时,都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不用吃那么急。”他坐下后,捡了一根炸物沾了沾酸酱吃下去,“吃完后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甚至你想瞬移去其他地方散心都行,随便吃。” “我现在觉得,一定要把每顿饭都吃饱。”莉莉安娜把一根吃完的鸡骨头虔诚地放到了一旁,“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我还以为你今天会去皇宫里。”她瞥了克里斯托夫一眼,和她直接上手的野蛮不同,男人还是在优雅地使用刀叉细嚼慢咽,“皇宫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吗?我可是在他们的地盘上杀了一个他们的侍女。” “我不想主动去,宫里会给什么说辞我现在都能直接写出来,可能连语气词都不会有差别。”克里斯托夫回答道,“没有人会追究你,莉莉安娜,因为你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 不过,他今天下午有想过去找夏尔洛·普林斯,但是却被告知,皇太子昨天深夜前往了玛丽公主居住的庄园,没有说什么时候返回首都。 看来,皇太子成天乐呵呵地拽着他要打架的时光,终究还是一去不复返了,比他想得晚了好些年,但最终,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如果后面皇帝想要见你,可以带上我一起去吗?”就在这时候,克里斯托夫听莉莉安娜轻声说,他抬起眼睛,发现女孩已经用手帕擦干净了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恢复了白皙,虽然脱皮的地方还清晰可见,但今天她应该没有再拼命搓它们了。 “你……确定吗?”克里斯托夫问道。 “如果他们不打算追究我,那我打算找我的父亲要一点儿补偿,这种事还是我这个当事人直接去谈比较好,你说呢,克里斯?”莉莉安娜把手帕折起来放到了旁边,她抬起一只手支在了下巴上,看向克里斯托夫的眼睛眼波流转。 “那么,我会为你安排。”大约是心里一直有愧疚,以及不知道莉莉安娜会对他准备好的那些解释有什么反应,克里斯托夫居然从莉莉安娜的这几个动作里感觉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 “那你先吃东西吧,我已经吃完了。”莉莉安娜点点头,她在凯特的帮助下尝试着站了起来,腿上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但有种紧绷绷的感觉,她冲克里斯托夫嫣然一笑,“待会儿我想和你再聊聊昨天的事情——有些事情因为我昨天太累了没有说完,我还记得。” 第161章 完美信任(1) “唔,有点奇怪,但适应了之后还是能走的。”吃完晚餐后,莉莉安娜在克里斯托夫的搀扶下慢慢到了楼下,在走了一会儿后,她逐渐适应了腿上那种一大片皮肤紧绷绷的感觉。 夜风习习,但看远处的树木却是东倒西歪的样子,应该是克里斯托夫控制了四周的风。 莉莉安娜抬起头来,今天看不到月亮,空中的云层厚重地卷积着、笼罩了整个首都,仿佛连风都吹不动它们。 但是花园里还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被精心雕刻成蜡烛模样的魔矿石灯悬浮在空中散发着稳定的光芒,雕花金属圆柱和浅色的石柱交错耸立在正欣欣向荣盛开着的花丛和树篱中,她闻到来自花朵的幽香,几只麻鸭还从树荫中探出脑袋、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向她打了招呼。 “看起来马上要下雨了。”克里斯托夫听莉莉安娜轻声说,她仰头看着天空,脸庞在莹莹灯火下显得如此平静而美好,紧接着,她的目光投向他,“看来今天的天气不适合迂回委婉的对话,克里斯。” 与此同时,她的手也从他的手心里滑开,男人看着站定在他面前的女孩——不,他觉得应该修正一下他下意识对她使用的代词。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虽然她的身姿依然娇小,她的眼睛依然美丽动人,但目光里已经多了很多从前没有的东西,就算使用某些贵族世家最血腥野蛮的标准:孩子成人的那一刻是他双手染上人血的那一刻——她也成人了。 “我做了错事,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辩驳它们上。”克里斯托夫说道,“但如果你还愿意听……我会把我没有告诉你那些事的理由都说出来。” “而我会耐心地把它们全部听完。”莉莉安娜重新伸出手来,克里斯托夫把它接了过来,搭在了自己手臂上,他们开始在小路上慢慢地行走。 而在听克里斯托夫说完他的那些担忧、他最终做出的选择,以及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他做的一切后,莉莉安娜陷入了沉默。 “我昨晚说了,如果你因此……对我产生一些看法,不再信任我,是我罪有应得。”她刚想说点儿什么,就听克里斯托夫说道,“如果你现在觉得……我其实是故意让你走进那个阴谋,让你看到皇室对你的图谋然后彻底倒向我,那也很正常——” “——因为如果是你,你会那么想?” 克里斯托夫没想到莉莉安娜会在这里接话,他张了一下嘴,罕见地没有立刻说出一点儿什么来。他一时间没分辨出莉莉安娜这句话是简单地陈述事实还是在讽刺,这让他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还搭在他小臂上的手。 她会放开他了吗?这是他预计到的结果——但这个结果实在是不可接受,他还得做点儿什么。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那些曾经用来嘲讽福兰特·斯诺怀特的话现在全回来了,就像被风吹回来的飞镖一样,一根根扎在他的脸上——该死的!是谁说的,兰斯洛特家永远不用挨回旋镖,是谁说的! 男人的眼前唐突浮现了遥远的雪域高原,虽然他已经多少年没去过那里了。 总之,他丰富的想象力为他构筑了斯诺怀特家族的高耸城堡,在暗黑色的厚重石砖里,是白发的青年挽着已经把头发盘成优雅贵妇发髻的莉莉安娜,冲他举起一杯酒:“谢了,兰斯洛特卿,谢谢你让她对你失望透顶,不然我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呢。” 嚯,嚯,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然迟早半夜才会来的雷雨会提前化作一道道闪电,精准而均匀地劈在这个院子里的每一根金属柱上,克里斯托夫用深呼吸平复着自己正在以不舒服的节奏跳动着的心脏。 “克里斯,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哦!”莉莉安娜的一句问话猛然打断了克里斯托夫继续演化着那些不愉快景象的大脑,让他深蓝色的瞳仁再次聚焦到了莉莉安娜的脸上,“当然,我一直——我会永远都好好听着你在说什么。” 如果这是装出来的表情,那真的太狡猾了,莉莉安娜抿着嘴唇盯着克里斯托夫的脸看,一张向来四平八稳从容不迫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真的是……让她想起了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那狼狈又急切的、仿佛怕她下一秒就溜走的眼神,这还让人怎么好好说话呢! 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的那些担心不是全无道理。 她刚刚也在脑子里假设了一下,发现如果按照“提前从克里斯托夫那里收到消息,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情况走下去,那在她和瑞拉复盘的时候,她十有八九会提出疑虑。 因为她如今没有可以交叉验证真伪的信息源,而她和克里斯托夫之间,并没有达到“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的地步。 他们都有太多各自的考量和秘密,克里斯托夫需要考虑他的家族和赛尔斯,而莉莉安娜要考虑她的小团体以及她们最终的大目标——莉莉安娜感觉,站在“隐瞒”的角度,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道德高地可以站。 毕竟,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意外,她也压根不打算让克里斯托夫知道“我还能剥掉你的元素屏障呢”。 其实,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当初她就和瑞拉担心过的那件事:爱,和算计、欺瞒……这些东西是几乎不能兼容的,当人们计算利益的时候还在谈论感情,那后果多半是利益既没有双赢,感情也破裂了大半。 “首先,我要说,我理解你的选择,也认同你的解释,我没有觉得你的选择是错的,我也从没有想过我的亲生父亲会下令让人来杀了我,任何人都有可能预判失误——应该说,没有人能打包票说自己能精准地预知某件事会如何发展,人没有那个能力。” “但是,如果回到一开始,单纯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我会希望你把这件事告诉我,这样我会有心理准备。”莉莉安娜说道,“我其实有猜到你说的这些原因,之前我还准备好了一些说法,比如说,我相信你是因为你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的愿望是什么……我选择你不是因为你对我好,而是你看起来对我的那些观点和愿望有几分认同,你愿意支持我。” “但是……?”克里斯托夫从她的语气里感觉到了,这句话后面是转折。 第161章 完美信任(2) “但是当你把你的假设说完后,我发现……它们真的很合理,如果事情真的那么发生,我很难不那么想。”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而你,虽然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对你隐瞒‘我还会别的魔法’,但我想你其实有这个疑问,或者说,你也默默为我找了理由。” “但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莉莉安娜长叹了一口气,“克里斯,我们之间并不是‘我从今天开始不再信任你’的问题,我们之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没有真正的、彻底的坦诚相待过。不然也不会出现呃……我给你开一个条件,你永远不要去追问什么事,这种条约。所以我感觉我没有什么立场去批判你、指责你,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我们两个共同的问题。” 克里斯托夫皱起眉头,莉莉安娜的这句话说得十分平和,没有任何他想象中的指责的怒火,但是这种平静反而让他感到不安。 果然,在慢慢走到一个小桌子边坐下后,他听莉莉安娜轻声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回到一开始,就是你说‘我不想谈论感情,只是需要一个妻子’的那个阶段,对我们来说更好、也更轻松?” 男人愣住了,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没能立刻理解莉莉安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对你和赛尔斯来说,我依然很有用,而我依然想摆脱这里的各种注视,我们依然需要彼此,但是——” “你只想谈论利益了,你觉得我们仍然有共同的利益,你还是想以我妻子的名义和我去赛尔斯。”克里斯托夫的大脑最终还是咔嚓咔嚓替主人转出了这个结论。“然后,我们之间不必再发展感情,还有你说的‘爱’,都不再需要了,是吗?” “这不是我的结论,只能算是我的提议?”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不太能承受克里斯托夫看向她的目光,她看向了傍晚的花丛,“因为我感觉……这样对我们来说会不会简单一些?我感觉好像比让我们现在坐在这里,马上向对方交代所有的秘密、从此成为一个彻底的利益共同体容易多了。” “我们现在是做不到这种事的,对吧?”她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带着慌乱的笑容,她甚至有点害怕克里斯托夫回答说“我可以”,因为她依然不想和克里斯托夫谈论与瑞拉相关的任何事——如果他说“我可以”,那就仿佛在证明,她反而是不愿意多付出的那一个了。 看吧,看吧,这就是“爱情”带来的问题。 它好像不是一种可以被量化的东西,但与此同时,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可以被简单粗暴地量化为“你够不够爱我”,这种转化一旦开始,两个人就仿佛坐上了一架吹毛求疵的天平,一切微小的、原本不足为道的差异都能让它产生剧烈摇摆,给上面的两个人不停地带来心态的失衡。 “对不起,这些事我自己也没有想得很清楚……就只是,把这个想法提出来而已。因为如果有一天它会停止,或者说,呃,在这时候回到——我们现在还能讨论回到最开始,而如果再往下走,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们应该就永远无法再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个话题了。” 莉莉安娜低下头,看过再多的故事,当过再多旁人爱情的“热心军师”,都改变不了她自己在感情上是个纯粹新手的事实——在享用过暧昧所带来的热烈而浓稠的甜蜜后,她也必须去面临浅尝辄止所带来的焦虑和不安定感:是要就此抽身,还是继续往下走。 “克里斯?”她意识到一直都是自己在喋喋不休,身边的男人已经好一会儿没有说过话了。 “莉莉安娜,我今天在你面前做一个完全诚实的人——指我马上要说的这些话,它们也许并不动听,但一定不含一丝一毫的谎言。”又过了好一会儿,克里斯托夫才缓缓开口道,“我一开始,不,应该说,直到现在,我都不觉得这个感情是一个很好的东西。” “它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全。在以前,我觉得自己能掌控绝大部分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人能伤害到我,我很喜欢那样的生活,大部分的事情都在自己的预期里发展,少部分发生了一点意外也能马上想到办法补救,我每天睁开眼睛只需要考虑自己——我把赛尔斯也视作自己的一部分。” “然后,我之前对‘爱’的抗拒,那些事你都知道,我们就不在那些事情上再浪费时间了。我就只说在我决定……放任自己的这种感情之后,我发现自己多了很多以前不会有的……恐惧。” “好多我从前觉得稀松平常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会对它们产生什么看法,进而对我产生什么看法,那些对我来说完全无害、习惯成平常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你能否接受它们,但如果我拿出来一一询问你,你感到不耐烦、甚至觉得我成了一个软弱的、毫无主见的人该怎么办?我想去询问信任的同伴,但他们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彼此矛盾。” “莉莉安娜,说实话这种感觉糟糕透了,就像是从前我的心只在自己的胸膛跳动,但现在它有一半在你那里,我明明一早就学会了完全掌控自己的情绪,结果到现在,我即将成为兰斯洛特的家主、赛尔斯的主人的时候,我反而失去了这个最重要的能力。” “我昨天一整晚都没有睡着,真的很荒谬,我现在这个样子去应征自己的骑士团,他们可能都会以‘你连自己的睡眠都无法自主调整’这样的理由拒绝我。但是我一闭上眼睛,我就控制不住地想,你需要的‘爱’是那样的纯洁、完美,如果我不管怎么改变,都注定没有办法让你满意该怎么办呢?” “然后……我想到了和你一样的事情。”克里斯托夫看向莉莉安娜,她的表情像是在微微笑着,但是眼角却亮闪闪的,就像是叶子含着清晨的雨露,“我听到自己的一个声音,说着这件事其实有非常简单的解决方式,只要我放弃向你献上那样的爱,所有的烦恼都不复存在了。” “但我不想那么做。”莉莉安娜刚刚想开口,听克里斯托夫继续说道,“我听到更大的声音在呵斥这种逃兵一样的想法。莉莉安娜,我从不是一个正直的、光明磊落的人,我知道改变一个人有多难,所以这种承诺我不能轻易交付给你。” “现在看起来,更可能是……哪怕我有一百年的时间,可能也无法成为你梦想中那个……你命中注定的完美爱人,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莉莉安娜,我从赛尔斯向你飞来的时候,在旁人眼里狼狈得像个蠢货,我在那天说服自己向你投降,而直到今天,比起当一个孤独的聪明人……我也还想成为那天一样的蠢货——有你在身边的蠢货。” “而你说的那些问题,它们确实存在,我们之间的信任问题,我们各自的秘密,我们之间的间隙——你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它们之间存在不同,这些东西我一时间……我想不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克里斯托夫向伸出手去,他看向已经坐在那里已经泪流满面的女人,“再给我一点时间,莉莉安娜,我会想出来的。” “我们会一起想出来的。”莉莉安娜轻声说,她把手放在了男人宽大的手掌上,现在她必须要这样说话才不至于哽咽,“那我们……以后再也不说要放弃的话了,我们把那扇门就此关掉了?” “当我意识到,连想想你和别人在一起都会带给我巨大的痛苦——哪怕我知道这种痛苦只是一时的,我都一点儿都不想承受的时候,我就自己把那扇门关掉了。”克里斯托夫把莉莉安娜的手背放在自己的嘴唇边亲吻了一下,“现在才告诉你,对不起。” 第161章 完美信任(3) 他们确实没有立刻得出一个答案或者方案——之类的东西。 莉莉安娜是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将醒未醒的时候,突然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一句话。 那句话让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想摇醒身边的人,却发现床上只剩下了自己,而身边的枕头上已经没有什么余温了。 “陛下,晨安,您今天怎么醒得这样早——” “亲王呢?他去哪里了?”她赤着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先是掀开床帏的布帘发现他已经不在卧室,又去到了另一半他们很少用的那张床上——除非她在梦里拳打脚踢得太厉害会让他去对面躲一下之外,他们都不用那张床——然后又去外面,他也没有坐在桌后看那些被侍女无论收拾几遍,最终还是会被她弄得有些凌乱的文件。 “我没有看到亲王陛下,他大概——陛下您没有穿鞋——” “克里斯?”她走过长长的走廊,侍女奔跑着过来将宽大拖地的晨袍搭在她只穿着睡裙的肩膀上,她一路走过各式各样的油画、雕塑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具,清晨的宫殿除了鸟儿的啁啾啼鸣外,莉莉安娜只听到自己的呼唤在不断形成回音,“克里斯,你去哪里了?” 她满脑子都是要把刚刚脑子里出现的那句绝妙的话讲给他听,她担心她下一秒就像忘记梦境一样忘掉它,现在不能直接瞬移去他身边了,这让很多事情不再那么方便,但人要学会知足——所以她干脆跑起来。 阳光把她身上曳地的长袍吹出波光粼粼的感觉,她感觉到风吹过自己的长发,就像缠绵的时刻,他的十指深深地埋在她的头发里、即将要捧着她的脸深深地亲吻她似的,指引她走过每一个转角、穿过结构繁复的宫殿与庭院。 我刚刚突然得到了答案,克里斯,其实从一开始,我从书里学来的那种“爱”,它们并不真实的存在。“爱”的本质,也许不是我在这个世间寻寻觅觅,经过一番两番的波折,最终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第一眼就愿意倾心相付所有的完美爱人。 “爱”的本质是,两个不完美的人相遇了,在花费了大量时间看清楚对方的创口、缺点、错处甚至不堪后,两个人还愿意伸出手去给对方一个拥抱。 那个拥抱也不会是一开始就毫无罅隙的,也许一开始只是试探着伸出手去,用小指去碰触你的拇指,从牵手开始,从亲吻额头开始。 逐渐地,我们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们学会在开心时拥抱彼此,习惯在悲伤时拥抱彼此,当然我们也会产生怀疑,我们会动摇,想着要不要收回自己的手,但我们从没有过同时收回自己的手,当一个人想要退缩的时候,总有一个人在坚持靠近。 然后终于——终于有一天,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信任填满了我们之间的所有空缺,它不是突然间生长出来的,亲爱的,它是一天天、一点点、慢慢地生长起来,每一天多一点儿,一天比一天更多。 如果再回到那一刻,回到我向你解释我想要的爱是什么,我会说:爱是从灰扑扑到光芒万丈,再从光芒万丈回归波澜不惊。 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在那些故事往往都写不到的、遥远的以后,我依然会在醒来的时候这样迫切地想要找到你,想要和你分享我刚刚发现的答案—— 女人听到了一些声响,她听到孩子咯咯的笑声,那稚嫩的童声说道:“爸爸,它很厉害的,等我把这个做出来,让它代替你去夏巡,然后你就能留下来陪我和妈妈了,是不是很棒?” “听起来很不错,小甜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离开几天,回来的时候你们两个里总要有一个在淌鼻涕。” “那既然很不错,你可不可以向妈妈保密我今天又悄悄从阳台上跳出去乱飞的事情?我下次会穿鞋的,而且我不会穿裙子,我会穿裤子,我以大公主的荣耀向你庄严发誓。” “我的宝贝,我们说过很多次,如果你总在‘这是我今天吃的最后一碗冰淇淋’,‘我下次一定不会爬到宫殿顶上脑袋朝下自由落体、直到所有侍女护卫都尖叫起来的最后一秒才用魔法往上飞’这样的事上使用你的荣耀发誓,时间久了,大家就不会觉得你的荣耀是很珍贵的东西了,因为它就像海水一样随处可见。” “爸爸,什么是自由落体?” “哦,反正今天你的格林阿姨应该会来,你到时候自己问她怎么样?这是她创造的词,我觉得你马上就能学会,毕竟你经常干这样的事。” “经常?”女人忍不住开口打断了父女的秘密交涉,“克里斯,你和我说她只那样玩过一次,你给了她足够的教训,她以后再也不敢了——嘿,这就是我们之间完美无缺的信任吗?” 然后她看到了坐在丈夫怀里摆弄积木、发条和魔矿石供能回路组的女儿,他们的女儿拥有她的眼睛,克里斯的发色,以及不知道继承了谁的、总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调皮捣蛋和精力旺盛,此刻正在把一个弹簧当作发绳绑上父亲的手腕。 “可见信任这种东西永远完美不了。”她听见丈夫笑着说道,同时她感觉自己身体一轻,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莉莉安,你想让凯瑟琳记住不要光着脚乱跑,你得给她做个表率才行。” “爸爸是坏人,爸爸肯定一早就知道你在附近,他却不提醒我。”她的女儿鼓起脸颊,扬起小脸向她告状,“妈妈,果然我们才是最牢不可破的联盟。” “是吗?那你能向妈妈保证永远不欺骗妈妈吗?”莉莉安娜伸出手去擦了擦女儿额头上灰扑扑的一块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她是去哪里玩了才被克里斯带到中庭来晒太阳的。 因为瑞拉上次过来说凯瑟琳最近长得太快,如果不及时补钙之后一定会有生长痛的,所以他们开始有意的把她带到庭院里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虽然目前暂时还无法证明这个世界有维生素d。 “可以。”小家伙不假思索地回答,还伸出手来要和妈妈碰拳头。 “那告诉妈妈,你今天早上偷偷飞去哪里了?看看脸花成什么样……”她蹲下去想要拿袖子擦女儿花猫一样的脸,“你也是,你不找人给她收拾一下,她手上肯定更脏,玩了那些东西再吃手——” “妈妈,我已经是五岁的大女孩了,我不吃手了,那是小孩子——比如斯诺怀特家那个流鼻涕的小子才做的事。” “你是找我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吗?”男人终于在一旁提醒道。 女人抬起头看熟稔地伸出手来抱过她腰的男人,她坐在风里、靠在他身边,他们的女儿坐在他的怀里,这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虽然在之后通过反过来倒推时间,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是一家四口了——的团聚时光。 而当莉莉安娜注视男人的眼睛时,她突然觉得之前充斥脑子里的那些话显得太复杂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的长篇大论了,他们早已经在漫长的时光里找到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答案。 “我只是早上醒来的时候,很想念你。”她让自己说了一句傻傻的话,在她当时的那个年纪,她已经很少说这样的傻话了,“我想马上见到你,但是你不在,所以我到处找你。” “你下次再对我隐瞒凯瑟琳的一些危险行为我会翻脸的。”在男人低头亲吻上她的头发之前她强调道,“我真的会翻脸的!真的会!” “不会再有下次了。”男人说道,一如多年前,他在那个雷雨将至的夜晚亲吻他的妻子之前向她保证的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就是这样一点点的、就像给一张网慢慢打上所有的补丁一样,在一次次承诺里补全了所有的“可以和不可以”。 “我向你保证。” 时间回到现在,男人和女人在压城的乌云下,在一盏一盏散发温柔光芒的灯下拥抱和亲吻,远处已经有雷声隐隐响起,预兆着接下来会有一场盛夏的狂风暴雨。 第162章 最佳演员(1) “去告诉安德鲁,这不可能,除非他能找到那女孩有不可饶恕的错处,否则他的婚约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皇宫的某处花园里,高大的树篱把宽阔的空间层层分割成迷宫形状,凉亭四周的藤蔓盘绕在洁白圆润的石柱上,正盛开着当季的花朵。 如果从空中俯瞰,会发现那些看似毫无规律分布的树篱组成了一只踏火而飞的美丽鸟儿,皇帝所处的湖畔小亭,则正好是令鸟儿灵动起来的眼珠。 “陛下,大皇子殿下态度坚决。”站在皇帝身侧的男人语气为难,“也许,您亲自——” “我的王国已经衰弱到这个地步了吗?连皇帝的话都要不断重复,才能保证有效果?”皇帝的语气显示他并没有动怒,他甚至是笑着把它说完的,“退下吧。” “巴尔特——”在面前的人都退下后,皇帝习惯性地想和身边的骑士念叨几句这个讨债一样的大儿子带给他的烦闷。 但是当呼唤已经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他今天没有让大骑士长进宫里来,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的这些天,他都没有让大骑士长出现在面前。 这些天皇宫上下一切如常,他没有追究那些日夜在身边侍奉的人默契地听从皇太子的命令、向他隐瞒那天下午所有消息的事情。 他花了一些时间阅读各种家族的家史,看着那些父子相争、兄弟相争、叔侄相争……其实说来说去,都是权力和力量不匹配发生的冲突,他不希望和夏尔洛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另外三个家族虎视眈眈,皇室进行这样的内耗是不划算的。 不过,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少啦,菲尔,你终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男人听到脑子里有个声音说道,现在除了他自己,已经几乎没有人会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了。 “陛下,兰斯洛特少公爵与斯诺怀特小姐已经到了皇宫外。”这时候,有侍从来报,“陛下是在——” “我就在这里见他们,让他们过来吧。”男人表情平静,他看向一旁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湖,“去让他们准备点儿年轻人喜欢吃的东西过来,那两个孩子一个爱吃酸的,一个爱吃甜的。” 谁会不认为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呢?日理万机、头戴皇冠的人,却连这些小事都放在心上,他看到侍女退下时脸上的笑意了。 “夏尔洛还是没有说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吗?”他头也不抬地问道,也不管现在站在身边的是谁,反正是会给他答案的人。 “回陛下,皇太子殿下目前没有消息,但是他这些天一直都在道森伯爵夫人的——” “还在玛丽那里,没乱跑就好。”皇帝感到了一阵刺心,如果是大骑士长,他会体贴地仍然称呼玛丽为公主,“但也给他带个信去,任性要有个限度,不要平白惹来臣民揣测。” “是,陛下。” 不多时,皇帝看到了一小队人正在慢慢朝这个小亭走来。他看到自己的小女儿仍然需要在兰斯洛特的搀扶下才能慢慢行走,远远地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在阳光下泛着明显暖金色的浅色长发——是像她的母亲吗? 皇帝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基本忘了她的母亲长什么模样……在他眼中,那个女人的外貌是模糊的、就像被墨水涂掉了一样,当他想起凯瑟琳·萨沃伊时,只会想到那一堆堆的图纸。 “伤还没有好,就不用行礼了,克里斯,你扶她到那个小沙发上坐下。”皇帝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看着自己的小女儿说道,“看到你没有事,我也终于放下心来。” “怎么能算没有事呢,陛下,您看她的脸色是这样的苍白,手也像冰块一样冷,这些天的晚上她总是惊悸难眠,只有抓着臣的手才能小睡一会儿。”克里斯托夫用沉痛的语气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继续好好休息才是,克里斯,你这样带她外出,会给她造成负担的。” “请不要责怪克里斯……陛下,是我请求他带我一起来的。”瑟缩在椅子里的女孩发出的低微的声音,“我……如果我看不到他……我会担心身边的人,会不会又像那天……那简直就像最糟糕的噩梦,陛下,我再也不想经历了。” “噢,孩子,可怜的孩子,”皇帝闭上了眼睛,“你放心,那个在帐篷里对你图谋不轨的骑士已经自裁了。” 自裁?莉莉安娜在心里冷笑,克里斯托夫说他当时和福兰特断绝了那个年轻骑士安装金属义肢、重新开口说话的一切可能性,这种人哪里还有能力“自裁”,只能是被发现毫无价值之后,“被自愿”地走向了死亡吧? “但是……我听说不止他,还有……上次那个可怕的——” “克里斯,你怎么能把这种事情也讲给她听呢?明知道她这样柔弱,也难怪她完全睡不着了。”皇帝的语气稍微严厉了一些,然后看到小女儿害怕地瑟缩了一下,眼中已经有了点点泪光,这让他的语气又立刻柔软下来,“可怜的孩子,不要害怕,我没有在责怪你,只是觉得克里斯他该更贴心一些。” “这件事是臣做得不妥,还请陛下原谅。”克里斯托夫接话道,“臣当时以为她睡着了,又怕走开后她哭闹,才在她身边听了皇宫的说明。” 这亭子就像个戏台子似的,莉莉安娜在心里吐槽,三个人坐在那里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像底下坐着评委,待会儿要举牌评分谁是“最佳演员”似的。 作为新人演员,莉莉安娜的定力明显不如身旁优秀的青年男演员和对面的老戏骨,这让克里斯托夫不得不把手放到她腰后轻轻地摸了摸,提醒她的眼珠转得太滴溜溜了,不符合现在“柔弱的受伤小猫”的人设。 不过,大部分事情还是有了了解:首先皇帝把各种事情推给皇后,皇后的理由又推给病入膏肓的糊涂和玛丽失败的婚姻。 这一套连招丝滑结束后,皇帝允诺他们两个,奥利弗·史密斯的行刑日就在明天,他会砍下那个人的脑袋——为了不吓到莉莉安娜,脑袋就不送到她眼前看了,那个脑袋会吊在城墙上,告诉王国的所有臣民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会是什么下场。 皇帝的语气里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悦……莉莉安娜有点困惑,就像皇帝和那个骑士私下还有点恩怨情仇似的。 从头到尾没有人去提那个侍女,就像她就是走在大街上突然死了,和那天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一样。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来之前达成了共识,他们不会主动提这件事,而一切如克里斯托夫预判的那样,皇帝也不想提这件事。 看吧,唯达宁·洛由。莉莉安娜在心里长叹一声,这里的人除了我以外,甚至可能都不记得你叫什么,没有人关心你的死,我也不会为此受到任何惩罚——我早把你的结局和你讲得清清楚楚,但你却做出那样的选择。 在短暂的迷惘后,莉莉安娜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们今天来到这个舞台,可不是为了了解这些本来就知道得七七八八的事情的。 “陛下……我可不可以面见皇后陛下,和她解释一下……我想我和皇后陛下之间存在一些误会,如果能当面见到她,也许皇后陛下解开了心结,身体也能好起来呢。” “孩子,我很高兴你能表示理解,但伊莎贝拉的身体已经很差,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不太好,我想这不是见面的好时机。”果不其然,这个请求被皇帝立刻驳回了。 “那——那个奥利弗·史密斯!我能亲自去问罪那个恶心的罪犯吗!”莉莉安娜攥紧了拳头,“陛下,在他给我造成那么多的伤害和痛苦后——他居然试图把那些伤疤再重现在我的身上,这真的太令人愤怒了!” “孩子,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不认为这有利于你的康复,你看起来最需要的是休息和充足的睡眠,再也不要去回想那些事。”这个请求当然也是不会被准许的,毕竟将死之人什么都可能说出来。 “陛下,我也觉得斯诺怀特小姐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但是对她来说,待在首都就意味着不断想起那些事,这对她的精神来讲是不小的折磨。”克里斯托夫恰到好处地把话接了过来,“而且她现在完全离不开臣,臣打算之后这一次就和她一起回南方,让阳光、沙滩和海浪去慢慢治愈她。” 第162章 最佳演员(2) 沉默,在将近十秒后,皇帝缓缓开口:“这件事,需要——” “陛下,我父亲和哥哥都已经同意了,原本我们就打算在秋天成婚,这样对于他们来说也少很多麻烦。”莉莉安娜在一旁补充道。 “但是——” “臣知道陛下在担心什么,距离臣出发回赛尔斯还有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臣会小心关照好斯诺怀特小姐的身体,确保她能适应这段旅行,还有之前治疗过臣堂姐的治疗师,现在也在负责照料斯诺怀特小姐,在这件事上,臣会吸取之前的教训,尽心尽力考虑每一个细节。” “我觉得不太合适,克里斯。”皇帝终于能把自己的话说完,他意识到这应该才是这两个年轻人今天来找他的真实目的。 “赛尔斯的夏天并不那么宜居,正是最热最难耐的时候,你一回去就要准备夏巡,这不是把斯诺怀特小姐一个人留在你的府邸里,让她去独自去面对异乡的陌生、承受对你能不能平安归来的担忧吗?” “陛下,我不介意。”莉莉安娜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你这个皇帝还挺会说话”一边保持着柔柔弱弱的语调开口,“我实在不想和克里斯分开。” “好孩子,我明白你的害怕,没有哪个贵族女子遇到那样可怕的事情还能维持平静。”皇帝用和蔼的口吻对莉莉安娜说道,“这样吧,克里斯回赛尔斯的这段时间,你就住到皇宫里来,这是整个王国最安全的地方了,没有人敢在这里对你做什么的。” “陛下,我觉得这不太好。”莉莉安娜发誓,她差一点就要笑场了。 天啦,是不是当皇帝厚脸皮是必备的,在她刚刚在皇家的园林被皇帝的骑士袭击过之后,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然,我没有质疑陛下的意思,”莉莉安娜绷着脸说道,“但是,皇后陛下不喜欢我是事实,我想我在皇宫中,实在不利于皇后陛下的休养。” “这你不用担心,孩子。”皇帝说道,“如果你觉得宫中太拘束,去和玛丽公主作伴怎么样?我的大女儿自从寡居之后一直不见任何外人,如果有你这样一位温柔娴静的小姑娘陪伴,她会开心很多的。” 克里斯托夫也抿了一下嘴唇,据他所知,玛丽公主自从丈夫死后就过着花天酒地穷奢极欲的生活——各种年轻的男人被悄悄送进她的庄园供她享乐,最小的刚满十五岁——这里面应该有不少都是源于她的弟弟安德鲁·普林斯的引荐。 绝对不能让莉莉安娜去那种地方!虽然知道不可能成行,但这个姐姐对莉莉安娜来说是很坏很坏的榜样! “既然玛丽公主殿下不见任何外人,我对公主殿下来说又何尝不是外人呢?”皇帝注意到,自己的小女儿说话已经不再发抖了,她的声音也不再小小的、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我还是不要打扰殿下的安宁了,我打算跟着克里斯去南方。” “孩子,我刚刚说了——” “说起来,我原本都不想告诉陛下这件事,毕竟这种事情,只要我的父亲同意了,我的未婚夫同意了,那就可以成行了。”莉莉安娜收敛了刚刚做作的柔弱,她坐直了,直视着戴着皇冠的男人说道,“是克里斯坚持要带我来,他说我们的婚约是陛下定的,于情于理,都要在成婚前,好好感谢一番陛下。” 皇帝的眼睛看向一旁的兰斯洛特,看到黑发的男人向他微微致意,然后看向了一旁。 呵呵,果然,他就说——他的女儿,流着他一半血的女儿,怎么会是刚刚表演给他看的那种脆弱的废物,皇帝到现在,才真正对今天的这些对话产生了一点儿真切的兴趣。 “你是在告诉我,我的想法无法改变你们的决定吗,亲爱的孩子?”他轻声问道。“无论如何,你都要到南方去了?” “是的,陛下。”莉莉安娜笑着说道,“您可以认为我今天进宫是专程来向您辞行,同时向您表达我在首都生活的这些天——受到的来自您的照顾的衷心感谢。” “以及,”在皇帝刚刚还想说什么前,莉莉安娜平静地挥了挥手,皇帝看着克里斯托夫把之前一直都在他手上的那个小小的盒子放到了旁边侍女的手上,“我来把这个东西归还给陛下。” 皇帝看着那个盒子,侍女还没有打开向他展示,他就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这是我赏赐给你的,孩子。”他看着里面璀璨的冠冕说道,“为什么要拒绝收下它呢?” “因为我想,只有公主才能与这样美丽的冠冕相配,而陛下膝下,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女儿。”莉莉安娜笑着回答道,“而我不想要这顶冠冕,所以我把它还给你。” 皇帝愣了一下,他当然听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不是他想不想认回这个女儿,而是这个女儿来到他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不要你这个父亲”。 “你明明……最喜欢各式各样的发冠了。”在那一刻,皇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这样的伤感,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处心积虑地要杀掉面前的这个女孩,“收下吧孩子……这是你应得的。” 你知道了多少真相呢,孩子?是你自己想象出了它们,还是身边的这个男人告诉了你他窥探到的一切?你是自己说出的这些话,亦或只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用来向我示威的传话木偶? “不,陛下,是您坐在这些宫殿中,从旁人那里听说我喜欢各式各样的发冠。”莉莉安娜的语气里毫无动摇,“而我已经不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我在遥远的瑞诺卡长大了。” 皇帝突然发现——他震惊于自己现在才发现这一点,这个女孩今天是以绿色的眼瞳来见他的,没有任何掩饰,她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给他看、也给这皇宫里的所有人看那双被当做见不得光的秘密尘封了十多年的眼睛。 “那你……现在喜欢什么?你自己来告诉我吧,你想要什么?”皇帝看向莉莉安娜,他对她今天的冷静平和感到了惊讶,不论她的这些表现背后是否有兰斯洛特的指引。 难道说,他的四个孩子里面,这个小女儿……一直被他视作污点想要忘记的小女儿,实际上才是性格最像他的那一个? 你就是这样捉弄我的吗,神明——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你一定站得高高的、远远的,被我做出的每一个错误选择笑破了肚皮吧?如果你不笑的话,我都要笑出来了。 “我想要学院图书馆里的那个魔法辅助装置——那个叫做‘艾丽薇特’的装置。”莉莉安娜有些紧张,毕竟这句话一出,意味着自己交出了很多底牌。 但是克里斯托夫告诉她,如果把所有牌都牢牢攥在手里,那它们永远只是“牌”,如果一张牌没有在适当的时候打出去,那它最终就会成为一张无人问津的废纸。 今天她的策略是,首先扮演出旁人刻板印象里的柔弱无助,令皇帝对她感到失望,在皇帝连续拒绝她的请求后,再展示冷静和强势——这会比一开始就这样展示更容易让皇帝对她产生深刻的印象。 这种印象,大概率是正面的,实际上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都没有关系,因为这是一张谈判桌,而不是一出“老娘舅”。 今天的这场谈判是在这对拒绝相认的父女之间展开,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反而只是作为莉莉安娜的筹码安静地坐在一旁,提醒皇帝注意一下,也许赛尔斯已经做出了它的选择。 “你——”皇帝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莉莉安娜。 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莉莉安娜怎么会发现那个魔法装置和她之间的关系,这意味着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她到底是从哪里知晓这些事的? 兰斯洛特告诉她的?不,兰斯洛特没有能力知道这些陈年旧事,那是巴尔特告诉她的?在更早之前,巴尔特就背叛了他吗?还可能是洛奇·库尔科斯,萨沃伊的老师……他该杀了这些人的!他该把这些所有与当年有瓜葛的人全部杀掉的! “请把‘艾丽薇特’赐给我,陛下。”莉莉安娜口齿清楚地重复着自己的诉求,“作为我连续受到来自皇室的袭击的补偿,陛下,那装置在您手里,只会成为一堆慢慢生锈的破铜烂铁,魔塔已经花费了大量时间向您证明,他们修不好它了,我说得对吗?” “但你马上要出发去南方,孩子。”皇帝专注着凝视着莉莉安娜,“难道你有办法修好它吗?” 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一瞬间,皇帝恍惚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年轻而健康的伊莎贝拉在冲他微笑。 但下一秒,他听她说道:“我没有这个能力,陛下,可能我只是想把它留在身边当做一个纪念……您需要我告诉你我想用它来纪念什么吗?” 这句话就像一把沾着毒药的匕首破坏了上一秒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幻象。 他瞬间看到了那个瘦骨嶙峋、满眼恶毒的伊莎贝拉站在那女孩的背后,她的双眼里流出眼泪,落在女孩的白色的长发上变成血,然后变成嘶啦啦作响的毒汁,蔓延到他脚下。 “不需要……你不必说出来。”他近乎是惊慌失措地想要堵住那女孩的嘴,他不想听那女孩再说下去了。 “它——那个装置,它是你的了。”皇帝甚至是在说完之后才回过神来,但是话已经说出口,再贸然收回它有损他的威严。 你真厉害啊,让我专门对着油画练习年轻时的皇后是怎么笑的,真的有用。莉莉安娜丢给了克里斯托夫一个眼神。 不必客气,亲爱的。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还乖乖坐在那里,但是他知道,女人现在已经在欢呼雀跃了,为了避免她得意忘形,他清了清嗓子,随时准备帮她堵上疏漏。 “我同意把它赠予你,是因为你……你也曾叫艾丽薇特。”在莉莉安娜敷衍地行了个谢恩礼,打算携带今天的收获凯旋时,她突然听到了皇帝发出了沧桑的声音,她回过头去,没能掩饰住眼神里的惊讶。 “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呢,孩子。”捕捉到了莉莉安娜脸上的表情,皇帝笑了起来,他微皱起眉头,露出一个悲伤的眼神,“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不要恨它。” 莉莉安娜愣在了那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脑海里的提词器僵持在那里,她仿佛看到了虚空中有光标在反复地闪烁。 “请允许我告退。”她最后只能说道,并在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前,就转身走出了这个小小的亭子。 第163章 戒指之约(1) 克里斯托夫注意到,离开皇宫的路上莉莉安娜一直沉默不语,直到走到能乘坐马车的地方,她也没有主动说话,但明显不是因为劳累,是因为心里在想什么。 “你觉得……他刚刚的那些表情和语气是真的吗,克里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莉莉安娜轻声问,“我现在反而有点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你是想让我安慰你,还是听我的真实想法?”克里斯托夫问道。 “真实想法。”莉莉安娜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 “我觉得不需要去思考这些事,莉莉安娜,把自己有限的精力放在揣测‘那些不重要的人是如何看待我的’这种事上,非常不划算。因为人是本性固执但心思善变的,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对一件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都可能产生不同的看法,更何况是和我们一起不断变化的人呢?人心是一个复杂的漩涡,不要试图去追问每一个沉底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可能漩涡自己都不知道。” “但如果你觉得皇帝陛下对你来说很重要,就可以忽略我说的这些话,总有一些人是让我们心甘情愿去花费时间、沉溺其中的。”克里斯托夫拉起莉莉安娜的手,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表示“你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他是吗?” “不是。”莉莉安娜没有什么犹豫就回答道,她看向窗外,有克里斯托夫在身边有一个最便利的好处,哪怕四周都还是皇家的骑士,她也敢大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反正他们是听不到的,“他不配。我今天是为了用成本最小的方式得到‘艾丽薇特’才到这里来的,不然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才不需要和他报备。” “艾丽薇特。”男人轻声念叨了一下这个他也是刚刚才听说的名字,“你更喜欢‘莉莉安娜’,还是‘艾丽薇特’?” “我……不知道,我甚至怀疑这句话是不是真的,皇帝那句话似乎是暗示这个名字是萨沃伊女士为我取的,那个装置叫‘艾丽薇特’我是确定的,但我为什么和一个装置同名呢?”莉莉安娜皱起眉头,“因为我们两个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我的名字也是母亲取的,她年轻的时候阅读过一本书,里面有一个堪称完美的勇士叫做克里斯托夫,生下我之后,她对我父亲说,想要用这个名字命名我,以表达‘有朝一日希望你也成为那样英勇聪慧的人’的愿望。”克里斯托夫说道,“也许你的母亲也是类似的想法吧。” 莉莉安娜低下头去揪了揪自己的裙摆,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地完成这次皇宫之旅,但现在的她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丝丝缕缕的迷茫,它们甚至冲淡了她“今天完成了所有目标”的喜悦。 “我们可以慢慢研究‘艾丽薇特’。”克里斯托夫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他伸出手去揽过她的肩膀,亲亲她的头发,“说不定等它重新运转的那一天,你也就得到答案了。” “整个魔塔都没有办法让它重新运转起来,你却觉得我有能力做到这件事?”莉莉安娜问道。 “既然你都有谁都不会的魔法了,我为什么不能期待看到更令人心潮澎湃的奇迹呢?” 莉莉安娜笑了笑,她觉得克里斯托夫的这张嘴真的很会安慰人。她刚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皇宫的门口。 “皇太子殿下托我带一句话给斯诺怀特小姐。”他们刚刚准备换乘马车,却听到这位负责在皇宫内接送各路贵客的马车夫在为他们打开门时说道。 “什么话?”莉莉安娜不明所以,但还是先提问。 “皇太子殿下有一枚戒指在斯诺怀特小姐手里,小姐曾经向试图取回它的殿下提了一个条件,请问小姐还记得那是什么吗?” 莉莉安娜微皱眉头,她当然记得,她当时让皇太子带她去地牢见奥利弗·史密斯,那时候她想从这个人口中打听自己的身世,皇太子当时拒绝了她很多次,反复对她说“这是做不到的事情”。 后来又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故,莉莉安娜从其他渠道已经基本确定了有关自己身世的所有真相,也就把这个“条件”搁置到了一边去,却没想到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上,皇太子主动旧事重提了。 “我记得。”虽然疑虑重重,但是她还是先回答道。 “殿下愿意在今晚为小姐兑现这个条件。”马车夫说到这里,向克里斯托夫俯身致意,“为表示诚意,殿下表示兰斯洛特少公爵可以全程随行。” 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对视了一眼,然后她继续问道:“那么,皇太子殿下打算今晚在哪里兑现我的要求?” 马车夫说出了一个地址,莉莉安娜对它没有印象,但克里斯托夫点点头,替她问道:“具体时间?” “午夜到凌晨,城墙魔矿石换位之前,皇太子殿下都会在那里恭候二位。”马车夫说完就不再说其他话,沉默着把他们送上了宫门外的、兰斯洛特家族的马车。 “你怎么看?”看着窗外的皇宫越来越远,莉莉安娜问道。 “想去就去,不想去也可以不用理会。奥利弗·史密斯已经远离宫廷多年,从他那里再打听出什么的可能性不大。”和莉莉安娜的紧绷比起来,克里斯托夫显得很放松,在简单了解了一下莉莉安娜当时和皇太子提了什么要求后,他甚至露出了一种“我打算直接吃软饭”的无赖表情,“如果去了发现那又是个陷阱或者阴谋,你随时带我跑了就行,我连魔法都不需要用。” 莉莉安娜被他的这种语气逗笑了,她从前和瑞拉出去偷偷摸摸干什么事情都要很焦虑地把各种情况都考虑一遍,而克里斯托夫显然不是这个风格。 “而且,奥利弗·史密斯明天行刑,这件事应该不会假。”克里斯托夫看向莉莉安娜,“你如果还想见这个人,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我对见这个人的兴趣已经很小了。”莉莉安娜沉吟了一下,对克里斯托夫说道,“但是,我想见皇太子,我想要知道他在那天的事情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就去。”克里斯托夫的语气仿佛在说“我们待会儿去野餐吧”,“我回去先把给安妮的信写完。” “发生这一堆事,让你都不能第一时间去看斯汀森子爵夫人和她刚刚出生的孩子。”莉莉安娜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对不起。” “那孩子出生的日期比大家预计得早了大半个月,按照我原来的计划——参加完比赛就赶过去,其实也是来不及的。” 克里斯托夫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毕竟明天才是你哥哥和克劳尔·莱恩的决赛,而目前都没有谁来告诉我什么时候和皇太子打最后一场,哦,说不定今晚也能顺便把这件事给定下来呢,既然那装置也搞到手了,我们该启程出发了。” “不必装作自己已经不是想要成天黏着姐姐的小男孩了。”莉莉安娜笑着说道,“我觉得这挺甜蜜的,很大程度上也让我确定你是个好人。” “嘿!对我来说,只要安妮健康平安就好了,新的生命降临的喜悦,就留给他的父母和臣民好好享受吧。” 克里斯托夫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再说别的,但是深深地看了莉莉安娜一眼,莉莉安娜被他看得红了脸,挪到马车的角落里去坐了。 第163章 戒指之约(2) 回到兰斯洛特别邸后,男人就钻进书房给堂姐写信了,而莉莉安娜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晚上要去做什么简单和凯特交代了一下以备不测。 而莉莉安娜觉得,克里斯托夫是真的没有把今晚的会面当回事,他出门前还往衣服里揣了点用帕子包起来的小面包,理由是觉得莉莉安娜晚上吃得太少了。 莉莉安娜则表示,自己只是在最初几天报复性的饮食后,食量慢慢恢复了正常而已,并不是因为今晚要去赴皇太子的约而感到紧张。 他们没有坐马车,克里斯托夫带着她在空中飞行。只需要一身深色衣服,男人就几乎能和夜空融为一体,而莉莉安娜要麻烦一点,她需要把自己那一头浅色的头发给包起来。 将近午夜的首都城街道上,除了日常夜巡的护卫以外基本看不到任何人。莉莉安娜逐渐适应了在空中飞行的感觉,她已经不再需要克里斯托夫抱着她飞了,虽然还是不敢放开男人的手,但是她已经自己在风中稍微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儿。 他们好像在往城门的方向飞,而莉莉安娜想起了上一次穿行过这样浓稠的黑暗、爬到城墙上去是什么时候——现在想想真的觉得很荒谬,她当时如此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只是一本书。 虽然,那之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真是够有戏剧性的,她觉得如果真要有人以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狗血身世写一本小说,如果作者水平不咋地的话,说不定能水一百万字都写不完呢。 在即将看到城门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却拉着她突兀地转了一个方向,这是一片比较密集的、且建筑都显出陈旧感觉的居民区,高高低低的小楼挤在一起,在空中看就像下过雨后空地里长出的一片参差不齐的蘑菇。 “我们不用走正门吗?”降落在一个狭窄的院落里之后,莉莉安娜紧张地张望四周。 院子前面的建筑感觉没有住人,二层小楼比邦德先生搬离救济院后的住所还要狭窄,而这个院落也只有巴掌大小,但站在那里已经能看到一点儿不远处的城墙了。 莉莉安娜看着克里斯托夫站在院落中央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儿,然后好几块布满了青苔的石板被他用风给抬了起来。 石板之下是更多的石板,但在男人耐心地把第四层石板都搬到一旁去之后,莉莉安娜看到了下面露出的、明显和四周格格不入的金属。 “嘿,嘿!”正当克里斯托夫打算用一道闪电去劈那个抬不动的金属板的时候,坚硬的金属融化出了一个空心的大圆,莉莉安娜闻到了东西被烧焦的刺鼻气味,然后一个金灿灿的脑袋从跳跃沸腾的液态金属环之间探了出来,“我们这是秘密行动,你搞那么大动作干什么!” “居然有一天殿下会嫌弃臣搞出的动静太大,可见人只要活得久了,什么事都能见到。”克里斯托夫向洞里的皇太子致意,那场景看在莉莉安娜眼里活像打地鼠。 莉莉安娜在一旁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没有那么紧张了,至少目前为止,夏尔洛·普林斯还是她熟悉的模样。 “克里斯,你都不给她带一盏灯,她可不能像你一样完全感知清楚黑暗里有什么。”莉莉安娜看着青年挥挥手,那些金属停止了沸腾重新凝固,他手心的火苗映照出了脚下幽深的台阶,“走吧,斯诺怀特小姐,你要见的人就在尽头。” “没事,下面不深。”她听到克里斯托夫在身后说,一阵风吹过,皇太子手中的火苗跳跃到了不同的位置、一边劈啪作响一边悬浮在半空,这样她就能看到台阶尽头的地面了。 皇太子在前,克里斯托夫在后,莉莉安娜小心翼翼地走在他们两个之间,这个金属制的台阶十分陡峭,而且两侧没有任何扶手,人走在上面不断能听到令人牙酸的声音。 她走在地道里还没有特别不适的感觉,但对于前后的两个高大的男人来说这里的空间就太逼仄了,他们都只能弯着腰走。 “克里斯,不用费心想着记住这是哪儿,”走在前面的皇太子语调和从前一样轻松快乐,“这些都是一次性使用的通道。” “殿下的成长令臣惊讶。”克里斯托夫回应道,“臣还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殿下真的去玛丽公主殿下的庄园散心了。” “我的确在那里。”说到这里,皇太子停了下来,他扭过头来,这让莉莉安娜也停了下来,“然后我发现有些事情简单得超过了我的认知,我只需要坐在那里发号施令,那些曾经用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和我说话的人就颤抖着过来了,父皇花了那么多年构筑起来的威严和忠诚,我破坏它只用了半天。” 那是因为你太强大了,夏尔洛,你拥有的力量太恐怖了,莉莉安娜又回忆起了那天见到的如同末日的景象——她居然就正和王国拥有最恐怖力量的男人走过这个狭窄的密道,他们三个加在一起大概能把整个王国直接夷为平地。 “其实不需要这么麻烦,我想直接就在城门外露天让你见他一面,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但还是这样比较有意思,是不是?我觉得这样更好玩。”皇太子继续念念叨叨地说,“我总想着要是有个人陪我玩就好了。” 短暂的沉默,莉莉安娜觉得这句话怎么接都显得微妙,而皇太子不以为意,他看了看莉莉安娜的眼睛,笑着问:“你以后都打算用这个颜色了吗?” “是吧。”莉莉安娜点点头,“我不想再喝那些药水了。” “那你打算怎么去解释这个变化呢?”皇太子转过身去,又开始慢慢朝前走。 “不过是把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变成了另一个供大家茶余饭后激烈讨论的乐子罢了,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不重要,不是红色才重要。”莉莉安娜回答道,“这样沉闷的夏天,能让各种聚会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也算是我的一样功劳了。” 这句话说完,他们没有再进行什么交谈,莉莉安娜已经能看到通道尽头透过来的一点儿灯光,再走了一小会儿后,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又是一阵“呲啦啦”的响声,跳跃的金属把他们过来的通道给密闭了起来,但是从铜灯上的火苗方向来看,这里还是留有通风口的。 “奥利弗·史密斯……就是他?”莉莉安娜的注意力已经被那个被关在铁笼里的人吸引了。说实话,她并没有真切地看过这个男人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而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囚徒,在剥掉了金属的盔甲和义肢后,他剩余的躯干依然显得精干强壮,而与他脏兮兮的、如同沼泽地里的野草一样横生的头发鲜明对比的,是他第一时间精准地看向莉莉安娜的仇恨目光。 “殿下!就在这里杀了她!”他的声音已经不再像莉莉安娜曾经的噩梦里那样低沉、仿佛自带金属的回音,而是沙哑得像个疯子,“您要置皇后陛下最后的愿望不顾吗,就在这里杀了她——完成陛下的夙愿,您是她最爱的孩子啊,殿下!” 第164章 枯萎(1) “你——”在看到莉莉安娜摘下了兜帽后,看清她眼睛颜色的奥利弗·史密斯愣了一下,然后用更加暴躁的语气怒吼,“你这个杂种!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用陛下的眼睛颜色来见我——杂种!我,我一定要为她——” “她——” 骑士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用凸出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莉莉安娜的那双眼睛,美丽的、湿润的、如同表面有一层水膜的宝石,他当年第一眼看到皇后——那时候她还是待嫁的少女、即将成为皇次子的皇妃,她见到他的第一眼,望过来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你好,骑士大人,我是伊莎贝拉。”那时的少女怯生生的,穿着她还没有穿惯的华服,行礼也小心翼翼,她怕弄坏身上那些昂贵的衣服首饰,也怕出现任何错误惹来眼前这个拥有贵族血统的男人的笑话和轻视。 “你好,殿下。”他恭敬地向少女行礼,“我是今后负责皇次子殿下和您日常安全的皇家骑士,奥利弗·史密斯。” “殿——殿下?我,我还不是呢。”少女被他的称呼吓了一跳,她有些局促地笑起来。 那时的平民少女皮肤还没有白皙细腻如瓷瓶,有些常年被阳光晒着的部分肉眼看见的粗糙、颜色不均匀。 她的两边脸颊一直都红扑扑的,那些红晕恰到好处地让点缀在眼下的一点雀斑变得更加可爱,随着她眨眼,这些细碎的细节共同构筑出了一张富有生命力的美好脸庞。 骑士永远记得这张脸。当然,他还记得更多。 他记得少女和皇次子那个对皇室成员来说实在不算盛大的婚礼,到场的那些贵族无不带着挑剔的眼神审判着少女的一举一动,他们时不时就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骑士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他听说少女在仪式之前的一周就紧张得近乎无法进食,但是出现在众人目光中的她胜过了在场所有的贵族女子,她脸上依然带着那样富有生命力的笑容,挽着丈夫的手一步步走入了她的婚姻。 然后他跟随皇次子一家北上,在察觉到首都总有贵族处心积虑地想让自己的妻子在各种场合出丑后,皇次子在北方找到了一个风景美丽、气候宜人的小公馆,打算从此定居在那里。 那里距离瑞诺卡的草原只有两三天的马车路程,四周不再有密集的贵族家庭需要社交,已经为人妻的女人哼唱着田地里的歌谣,和女仆一起打理着公馆里的一切,她晚上还会点一盏蜡烛,为肚子里的孩子亲手缝制衣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用蜡烛反而能一下子把针线穿进去。”她拒绝了丈夫拿给她用的魔矿石灯,“大概是这种灯太亮了,反而晃眼睛呢。” 那时候的时间是最安静的,骑士沉默地守候着这个小小的家庭,看着女人哼着歌缝衣服,男人在眼前架着一个夸张的玻璃片鼓捣着一堆金属,后来男人做出了一个外观和蜡烛一模一样的魔矿石灯,他一脸得意地和妻子讲述“我是怎么把这个灯光弄得像蜡烛一样晃来晃去的”,他的妻子虽然基本听不懂,但永远一脸崇拜地听着。 然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女孩,治疗师刚刚擦洗干净婴儿脸上的血渍都忍不住感叹她的美丽。 那是一个没有什么魔法天赋的孩子,但这不影响新晋的父母对女儿降生的喜悦,他们小心翼翼地养育着这个女儿,任何一点儿小事都要询问治疗师的意见,得到他们的认可后才继续。 在度过了婴儿最容易夭折的那一个月后,皇次子盛情邀请来了他的挚友、当时刚刚新婚的斯诺怀特少侯爵前来小聚。少侯爵那时已经在准备接手父亲的爵位,但得到这样的邀请后还是不顾舟车劳顿,带着妻子来到了这里。 那是公馆最热闹的时候了,这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负责这里安全的骑士都有些不习惯。他还是站在平日站的那个位置,看皇次子和少侯爵用地窖里拿出来的佳酿一醉方休,看他们口齿不清地约定,这样的相聚每年都要进行一次——鉴于少侯爵以后会很忙,那至少三年要进行一次。 但这第二场相聚没能按期到来,随着皇太子突然失踪,皇次子成为了皇太子,然后成为皇帝,骑士也看着那美丽的平民少女从皇次子妃成为了皇太子妃,然后成为了皇后。 在起初,女人不明白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她甚至沉浸在喜悦里,不懂丈夫为什么会愁容满面。女人一直都发自内心地认为丈夫是这个王国最聪明的男人,他的智慧一点儿都不输他的哥哥,不然丈夫怎么总能做出那些精巧的、从来没见过的小玩意儿逗女儿开心呢。 “我们玛丽以后就是公主了。”骑士那时候经常听女人这么小声地念叨,“然后……我会再生下一个皇室的继承人,我们一家人从此就要生活在那个超级大的皇宫里了,哎,可不要迷路才好。” “别这样皱着眉头啊,菲尔,你的额头都快长出皱纹来了。”在丈夫陪她在庭院散步,却在小坐时疲倦地睡倒在她的膝头时,她的脸上依然是那样天真而美好的笑容。 “回首都来也很好呀,那个公馆四周都没有什么人,想要买点儿什么总要等很久,现在想要什么,就会有人马上送来,我让他们给玛丽做了好多漂亮的裙子,我让她一条条穿给你看,你挑一条最漂亮的,然后她穿着参加你的登基仪式,让那些人看看他们的公主有多美!我的裙子也有好多款式,我都收集在这里了——你觉得哪个好?” “随便哪一个——你挑一条你喜欢的就好。”她的丈夫却没有像平时那样欣然答应她的所有要求,他满身疲惫,只想在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沉沉睡去、结束对他来说如同噩梦的一天,“贝拉……什么都不要说,就这样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吗?” 女人愣了一下,骑士知道自己应该回避了,但他看到了女人脸上的笑容在慢慢消失——似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她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 第164章 枯萎(2) 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而奥利弗·史密斯拒绝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作为这些年默默守护他们一家人的感谢,新登基的皇帝做的第一件事,是询问骑士愿不愿意去前途远大的第一骑士团,皇帝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报答骑士这些年的不离不弃、尽忠职守。 “我已经远离真正的战场太久了,陛下。”他跪在新皇面前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自知实力远远达不到第一骑士团的要求,那是王国最优秀的勇士才能获得的殊荣,请陛下允许我继续像从前一样……为你们做事。” 皇帝恩准他继续留在他们身边,还破格提拔他为二等骑士。但事实上,史密斯留下的理由是,他觉得那时已经是皇后的女人显得太孤单了,他自作多情地认为,如果还能经常看到熟悉的人在身边,她会好过一点。 女人的大部分时间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等待,等待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降生,等待丈夫结束一天的繁忙后回到——那已经不能称作他们的“家”了,那是一座座被庞大的花园、数不清的水池和各种景观连接起来的宫殿,她只是暂时居住在它们其中的一个,因为外面的人在叫嚣着,她并不适合做这些宫殿的女主人。 在女人的第二个孩子降生后,她的周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一点快乐了。骑士每一天都能听到她用令人心碎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的丈夫:“你会赶走我吗,菲尔?你会去另立一个贵族女人做你的皇后吗?” 在不断地得到“不会,贝拉,永远都不会”的答案后,她也没有显得放松。她开始用越来越尖利的语气询问身边的侍女: “皇帝陛下为什么还没有来?” “皇帝陛下今天是离开皇宫了吗,他去哪里了?” “皇帝陛下今天见了哪些人?他有没有见女人?” 然后她和她的丈夫之间爆发了最激烈的争吵,哪怕是站在宫殿门口,骑士都听到了里面在叫喊什么。 “贝拉,我请求你为我想一想,我们现在很需要那些贵族的支持,他们已经对你——对我们感到很不满了,所以请你不要再为难那些和他们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侍女了,哪怕那些女孩子对他们的家族无足轻重,但谁知道他们明天会不会又把这些作为把柄来中伤你——中伤我们呢?” “你心疼她们了?你觉得我不配去使唤那些有贵族血统的女人,是吗?因为我是个平民——下贱的平民,我身上流的血不足以给你生下合格的继承人,我也不配站在你的身边,你说来说去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有那么想过,贝拉,我说过无数次了,无数次了!我不会另立皇后的,我不会放开你的手的,但是贝拉,我们现在的处境很艰难,说是危险都不过分——” “你都是皇帝了!整个王国都是你的!所有人都听你的命令!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让那些人闭上他们讨厌的嘴!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些对我不恭不敬的人!你为什么要让我一睁眼就活在责难里,你的母亲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无恶不赦的罪犯!而我,我已经是这个王国最尊贵的女人,却连惩罚几个怠慢我的侍女的权力都没有!你还说你依然爱我,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贝拉,我请求你……如果你不明白,拿去试着……学习一些,看一看我让他们送给你的书……然后你会了解——” “所以你现在要用看书来嘲讽我了?你要嘲笑我不像那些贵族小姐从小就生活在有藏书室的府邸,嘲笑我不能像她们一样随口就说出什么——这这那那的诗歌和典故,你听好了菲尔,你想要一个贵族小姐,那你就去找一个,把她立为皇后,然后我会带着玛丽和安德鲁去死,这样你就一点儿烦恼都没有了!” “走,玛丽!你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哭?如果你能有点儿那个该死的魔法,你的父皇就不会不要你了,这都是你的错,明白吗!现在你的父皇让我们去死,那我们当然只能听他的话去死了,该死的,不准哭,你哭得我头都要炸了!” “我没有这么说过,玛丽不要害怕,到爸爸这里来,别哭了,别哭了亲爱的,爸爸不会不要你的,你是爸爸最心爱的宝贝……” “当然了,她可是有一半的贵族血统呢,你们高贵的、普林斯的血,她有,我没有,所以那些人都不会骂她,是吧,只会骂我,他们还夸她的美貌呢,也不想想她这张脸是从谁那里来的——” “贝拉!你疯了吗!不要让这些事情折磨你的同时还折磨那么小的孩子,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公主和皇子带走!” “你终于把真心话说出来了,菲尔·普林斯,你觉得我疯了,你盼着我疯了,这样你就能不受任何良心谴责地去娶贵族女人了,你还要把我的孩子从我身边夺走,你们要把我的玛丽和安德鲁带去哪里!他们哪里都不去!他们要和妈妈待在一起!” 奥利弗·史密斯惊讶于自己能把这些激烈的对话记忆得如此深刻——它们可能不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但一定在不同的时间发生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让他产生更加深刻的印象。 这个美丽的女人不再幸福了,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眼睛虽然仍然美丽,但里面的光在一点点减少。 骑士有时候能听到她在带着女儿在庭院里散步的时候用惆怅幽怨的口吻说道:“这都是你父亲的错,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嫁给他的,早知道如此,我宁愿从生到死都是一个平民,你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吗,玛丽?如果你是个有天赋的好孩子,我就不用受这种苦了,但你不是。” 各种各样后悔的话语传进奥利弗·史密斯的耳朵,让他感到心痛不已,有些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慢慢生成。 但还没有等它们完全成型,女人的困境从某一天开始,完全消隐无踪了——她生下了第三个孩子,甚至不需要让魔塔的人来查看这个孩子的资质,那个孩子差点让自己所在的宫殿化身为一片火海。 第164章 枯萎(3) 所有的争吵和歇斯底里都消失了,那些裂痕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除了年幼的公主不再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她变得沉默寡言,而皇帝的忙碌也让他没有时间再费尽心思做出什么小东西来逗女儿开心了。 某一天,公主安静地试完母亲让她穿戴的所有衣服和首饰后,突然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显得十分不协调,她冷冷地看着自己重新变得笑逐颜开、慈眉善目的母亲,对她说道:“我觉得我是你的玩偶。” “但你也是玩偶,父皇也是,所以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说完这句话就恢复了沉默,留下女人站在原地困惑了好一会儿,然后对宫廷裁缝说道:“可能是她最近看了什么故事吧。” 骑士松了一口气,看着女人重新得到了幸福和快乐,对他来说就已经心满意足。但时间很快来到了那一天,他牢牢铭记着那一天——他听到宫殿里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在那一刻,他还以为是有什么人对皇宫发动了袭击。 而当他立刻率领一众护卫进入女人的宫殿,却只看到女人颓坐在华美的地毯上,她一边疯狂地摇头一边躲避丈夫试图伸向她的手,嘴里一边发出之前骑士听到的尖叫声——那种野兽一样的哀鸣,居然是女人发出来的,骑士知道自己应该回避,但是他的脚下就像生了根,让他定在那里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你和别的女人——那个女人是谁!那个【十分粗俗的平民俚语】是谁!她在哪里!” “贝拉,我求求你冷静一下,我做了错事,我向你认错,但请你,我请求你听一听我这么做的理由,我是真的担心夏尔洛也没有天赋,我怕你再承受不了——” “受不了?是我受不了?还是你受不了?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头上的皇冠?” “伊莎贝拉!你觉得如果到了我保不住皇位的那一刻,谁还有能力来保全你吗!你以为那些贵族会涌入皇宫,把皇冠和权杖从我手里拿走后,再放我们一家人回那个公馆生活吗?他们会杀了我,再杀了你,再杀光我们的孩子,他们不会放过普林斯家族的任何一个人,就像普林斯不曾放过前朝的最后一个教皇一样!” “如果我能预知到夏尔洛……如果我能提前知道……我不会背叛你的,贝拉,我一点儿都不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不爱我,她只是在完成我的命令,为我生下了一个孩子……贝拉,我是做错了事,但请你相信,我对你的爱没有任何改变,我是为了不失去你才去做那些事的,贝拉……你看一看我……我请求你原谅我……那个孩子,那个女孩,她是无辜的,她和夏尔洛一般大,我们可以对臣民们说,他们是双胞胎,没有人会怀疑的,贝拉,那孩子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样——” “你竟敢,说一个杂种,和我一模一样。”女人动作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头颅,她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和泪水——又好像,只剩下了两个枯萎的空洞,“你觉得,一个【粗俗不堪的俚语】的杂种,和我一模一样?” 这是皇室的秘密,其他人早已像潮水一般惊惶地褪去,奥利弗·史密斯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听下去。但是,从那天以后,他总能听到女人用尽全力地诅咒,她诅咒她的丈夫,诅咒她丈夫的情人,诅咒那个情人生下的孩子。 在她终于打算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她又开始念叨自己的懊悔,她想离开这个皇宫,她想回归平民的生活。 女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消瘦,治疗师对她的身体情况束手无策,他们建议皇帝让女人去一个气候更好的地方静养。 而在出发前夕,奥利弗·史密斯觉得自己找到了机会,他跪在女人面前,向那个在他心目中依然美丽如初的女人剖白了自己这些年的所有心迹:他是如何对她一见钟情的,是如何放弃了所有前途心甘情愿守候在她身边的。 说道最后,史密斯情不自禁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去,他想要触摸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美丽脸庞:“伊莎贝拉,我一直都知道你想离开这里,而我已经找到了完美的地方,就在我的故乡,那里有十分美丽的田园,只要趁着这个离开皇宫的机会——” “啪”的一声,他的手在距离女人的脸庞还有好些距离的时候,就被女人自己打开了,女人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里充斥着恐惧、迷茫——还有最多的,是厌恶。 “你一个区区二等骑士,敢直呼我——皇后陛下的名字?”她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从坐着的地方弹了起来,就像面前跪的是一摊黏糊糊的恶心玩意儿一样,“你想带我走——从皇宫,去乡下?乡下?谁能在那种地方活下去啊,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她就像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样跑开了,而奥利弗·史密斯很快为自己轻浮的行为付出了代价,皇帝显然知道了一切,他让史密斯离开了皇宫,将他随便编入了一个骑士团。也许是巧合,史密斯之后失去了自己的右手——他那只僭越的、试图抚摸女人脸颊的右手,在他受伤后,他被安排去了首都学院。 又是一个毫无前途的位置,但史密斯心满意足,这里距离皇宫只有一个山谷的距离,他有大把的时间站在山坡上眺望女人居住的宫殿,是的,哪怕最终告白的结局是拒绝,史密斯也觉得那是他的错,那个女人是没有任何错的,是她的丈夫——以至于整个王国,辜负了她的单纯与美丽。 他虽然无法再进入皇宫亲自守护心爱的女人,但是他用了全部力气打探和她有关的一切——自然也包括那些破坏她幸福的东西。只可惜他没能亲手杀掉皇帝的那个情人,连她的坟墓都被巴尔特·班纳小心守护着,不然他一定挖出那【脏话】的头骨带去给女人泄愤。 但是那个杂种……他始终没能够杀掉那个杂种,明明知道只要那女孩死掉,伊莎贝拉就能获得幸福,但是他总是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支撑你信念的到底是什么呢,史密斯?”骑士突然听到年轻女人冷冰冰的提问。 就像一盆兜头的冷水从脑袋上浇下,他发现自己居然朝着囚笼外的杂种伸出了渴望的手——他那失去了金属义肢的右手以一种滑稽的姿态伸向她的脸,啊啊,如果他的手还在,他现在就能捏断她那纤细脆弱的脖子了! “是……是你这种【粗俗的脏话】的杂种永远不会懂的东西,”骑士怒吼道,“你——你不配那些东西,你这个【不堪入耳的脏话】!我要替伊莎贝拉杀了你!” “没事。”眼前的囚犯嘴里冒出的很多词汇莉莉安娜都没听过,但是她看到克里斯托夫和皇太子都变了脸色,她猜那都是很不好听的话,“让他说吧,之后也没有什么机会了——或者,克里斯,你能把他的声音隔离一下,这样他能尽兴,也不打扰我们。” “长话短说,我今晚不是来见他的。”莉莉安娜站起来、转过身去看向一旁的金发青年,她摸上了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我也不在乎这个人对我怀揣什么样的恶意,但我很在乎你是怎么看待我——以及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殿下。” 第165章 黑白灰(1) 瑞拉屏住呼吸,准备听莉莉安娜讲皇太子的回应,结果莉莉安娜讲到这里累了,她拿着瑞拉的水杯喝了好几口,又歇了好一会儿。 这让瑞拉忍不住催促道:“然后呢,那家伙咋回你的?” “他显得很惊讶,好像没想到我会直接讨论这件事——但最后其实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答案。”莉莉安娜四仰八叉地躺在瑞拉的宿舍里,显得懒洋洋的。 瑞拉感觉前面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后,莉莉安娜反而整个人都松弛了很多,但算不上矫枉过正,她也不知道。 如果说从前,莉莉安娜总是会很焦虑地说着“被这个发现了怎么办被那个发现了怎么办”,还会苦恼“我现在未婚就住未婚夫家里,旁人会不会说闲话”,那现在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我要干啥就干啥,你爱谁谁,别来惹我,惹我就干你”的气息。 虽然莉莉安娜嘴上很倔强,但瑞拉感觉,杀掉皇家侍女对莉莉安娜来说还是一个非常大的冲击。瑞拉的治愈魔法只能治愈身体的创口,抚平不了心里的疮痍,面对这种情况,她也只能去抓住莉莉安娜的手捏一捏,努力地用自己还在努力习惯的亲昵身体语言去表示“没关系,我还在你身边呢”。 “他先朝我伸出一只手,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要握手——还好在手伸出去之前意识到,这里的人没有握手的礼仪。”莉莉安娜终于继续开始了她的讲述,“他是在要我手上的戒指。你还记得吧?我之前让他带我见奥利弗·史密斯,承诺他事成后把那枚只要戴上、在学院里怎么用魔法都没事的戒指还给他。” “我把戒指取下来,还没有递给他,就听他说:‘这枚戒指如果对你还有用的话,你也可以继续把它留着。’” “这——呃……”瑞拉眨眨眼,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试探你有没有魔法!你要是说‘还有用’,就相当于在说‘我有魔法’!” “对,我还没有回答呢,他就笑起来,把脑袋也摇了摇,和我说:‘这是克里斯喜欢的方式,不是我的,我还是喜欢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你:你到底有没有魔法?之前学院新生舞会的那些奇怪的事情,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哎,从这方面来说,他人还是可以,相处起来比较轻松,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瑞拉手上闲不住,一边和莉莉安娜说话,手里还在缝什么东西,“你又咋说的呢?” “然后我发现,皇太子的这种问话方式也有他的智慧。如果你和人打太极,其实也给了对方打太极的机会,但如果你直接亮了白刃,那对方要么迎战要么跑,中间的余地就很少了。”莉莉安娜说道。 “但是呢,我还是努力和他打了个太极,我的回答是:我觉得现在不给出准确的答案对我更有利,我也不介意殿下认为我有这种能力,这样在皇室还想找我麻烦的时候,可以多花点时间想想后果。” “然后……我感觉他表情有点儿难过,他对我说他不是故意融化宫殿里的那些金属的,也没有预料到后面会发生那一系列的事情。” “那你相信吗?”瑞拉问道。 “如果是你,你信吗?”莉莉安娜偏头看瑞拉。 “我……”瑞拉思考了好一会儿,说道,“说不好,我可能会偏向于相信他,但做不到就这么下定论,说他和那些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呃,好像是废话。” “有趣的是,我们后来讨论了我的私生女身份,我们后面的对话也和你刚刚说的这句话很像。”莉莉安娜坐起来,她继续说道,“我询问他‘需不需要我重新做一个自我介绍’,他表示不用。然后我询问他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他是否和奥利弗·史密斯一样,觉得我是他父母婚姻的污点,是需要抹去的存在。” “把一个复杂的问题全部归结到一两个原因上,然后全心全意地去仇恨它们,生活会变得轻松很多,因为仇恨也是需要力气的,莉莉安娜,这是我母后选择的方式。”莉莉安娜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皇太子说这句话的声音和表情,“我必须去怜悯她的弱小,如果连接受了她最多的爱的我,都要高高在上地指责她,那我连野兽都不如。” “但是这意味着我就需要和她一起来仇恨你吗?我发现这也是很难的事情,你应该和我一样都早就忘记了,但我通过各种方式最终确认,在你被送去瑞诺卡、成为‘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之前,的确在皇宫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也许我们是见过的,也许我们曾经一起玩耍,不然无法解释我总会在梦里拥有一个妹妹。” “我曾经想要逃避你问我的这些问题,就像逃避未来的种种烦恼一样,但它们最终还是一个个找上门来了,让我只能坐在皇姐的庄园里彻夜不眠地去想,就像在给从前的自己还债似的。结果想到最后,我发现我自己其实已经做了和当年的父皇差不多的选择:哄骗母后我会杀掉你,然后希望你能和克里斯去南方,就此远离这一切的是非,也让我不用做那么多痛苦的选择——这和父皇当年决定把你送去北方,又有什么不同呢?” “小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是非就对应着黑白,中间是泾渭分明不可逾越的界限。”莉莉安娜向瑞拉感叹道,“然后一天天长大,看到那个界限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有一天,发现这个世界上好像根本没有纯粹的黑和白,有的只是深浅不一的灰色。” “皇太子也认为,萨沃伊女士当年并不是皇帝的情人,这意味着莉莉安娜——或者说,艾丽薇特,不是一段婚外情的产物,她是受害者,但认真追究起来,谁又不是受害者呢?我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把这些事梳理一遍、两遍、无数遍却没有崩溃,是因为我是个旁观者。我只是被动地接受一切的信息,把它们整理成结论,我想哪怕我拥有这女孩所有的记忆,我都无法心平气和地说出‘大家都是受害者’。”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吃的苦才是苦,挨的痛才是痛,其他人的就是‘你这算什么’。”瑞拉脑中想起了从前常听到的一些话,“那,你们就说到这里?这也算比较坦诚地相认了,对吧?” “是,他说在发生这么事情后,我们还能这样平静地讨论这些,他已经很知足了……我们注定无法做寻常的兄妹,哪怕他曾经这样幻想过。”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至于其他的事情,只能交给时间吧。他必须做皇室利益的代言人,而了解到他现在对我的态度还算友好、看起来也不打算阻拦我离开首都,对现在的我来说也够了。” “夏尔洛·普林斯会不会在以后成为和他爸一样狠心冷漠的人呢?”瑞拉问道,“他自己都说,他发现自己做的选择和当年他爸一样了。” “我不知道,瑞拉,但有两点我知道,第一,我现在没有能力干掉他,克里斯应该也没有。”莉莉安娜闭上眼,“第二,就算我有能力,如果我仅仅是因为他以后可能对我有威胁就对他出手,那何尝不意味着,我也成为了和皇帝一模一样的人。” “然后,今天傍晚的时候,奥利弗·史密斯的头已经挂在了城墙上。”莉莉安娜轻轻说,“我发现我对此没有什么感想。” 第165章 黑白灰(2) “哎,说这些真的太影响心情了。”沉默了一会儿,莉莉安娜决定缓解一下宿舍里压抑的气氛,“快和我说说,福兰特和克劳尔今天的比赛是什么情况?我本来想去现场看的,结果回去睡过了头,克里斯也没有叫我,他没有去看,他忙着把‘艾丽薇特’转移到他郊外的别苑里去。” 拿到皇帝的许可后,莉莉安娜觉得必须尽快转移“艾丽薇特”,不然魔塔今天偷偷拆几块,明天偷偷拆几块,等莉莉安娜能带走的时候只剩下个空架子了都说不一定。 而皇帝似乎也不希望他把这个巨型装置赠送给兰斯洛特家族被太多人知道——在其他贵族眼中,这件事是没有莉莉安娜的位置的,所以这对“父女”难得有了点共识和默契,都准备在大部分人去看比赛时把这件事给解决掉。 至于克里斯托夫是怎么打开图书馆、又是怎么把那么庞大的装置给运走的,莉莉安娜没有问,她只知道自己睡醒爬起来的时候,那装置就已经挪完地方了,她还瞬移去别苑绕着查看了几圈。 她也不知道魔塔是不是连夜动了什么手脚,总之她印象里金碧辉煌、又漂亮又好用的“艾丽薇特”现在完全没有了从前的感觉,从前那些生长在底层的漂亮球兰也全部枯萎了。 也许是听了皇帝的那番话后的产生了心理作用,莉莉安娜摸着这个大装置觉得难过极了,觉得它就像个没有了妈妈照顾、只能穿着破衣服蹲在那里的可怜小姑娘。 “我会想办法修好你的,艾丽薇特。”她走之前甚至很动情地拍了拍装置上的一个把手,“我有咱们妈妈的图纸,你不要担心。” 当然这个行为显得有点傻,莉莉安娜决定不把它讲给瑞拉听,她只知道她转过身发现克里斯托夫就站在她身后的时候尴尬死了,在男人满是笑意的眼睛里左顾右盼、脚趾差点挖穿了地心。 “今天的比赛其实也看得糊里糊涂的,我都是结束后克劳尔讲给我听,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瑞拉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爬到床上去盘起腿,开始进行“实况转播”。 今天的比赛依然是在郊外的一处皇家园林进行,瑞拉吸取了莉莉安娜的教训,一路都老老实实跟紧了大部队,一直都伊莲娜·卡尔等一些年轻小姑娘待在一起,她全程连盥洗室都没有去,就坐在那里把比赛给老实看完了。 客观地讲,场面还是很恢弘的,魔法阵外的大地和树林甚至有段时间像大海的浪涛一样摇来晃去,伊莲娜·卡尔和她的伙伴看了一会儿都脸色发青,出现了在平地上晕船的现象。 但是,和之前一会儿烈火滔天一会儿闪电雷鸣比,大家都一致认同今天的比赛还挺……平和美丽的,瑞拉还看到了茂密的丛林在灿烂阳光下挂满冰凌的奇异景象。 而克劳尔告诉瑞拉,他今天是结结实实地体验了拥有充足水源在侧的福兰特·斯诺怀特的实力。刚刚进入加时赛,大雾就封锁了克劳尔所有的视野,看不到对手的具体位置,他只能通过感知大地上各种轻微的变化去判断福兰特·斯诺怀特在哪里。 平常人可能会认为,斯诺怀特家族总以正直着称,在战场上也会秉持这样的风格——这样想的人该好好看一看斯诺怀特家族的家徽,那上面绣的可不是什么给人忠厚老实印象的动物,而是一匹凶神恶煞的狼。 和福兰特一起隐没入迷雾的,还有成百上千在地面上不断移动的冰柱,它们共同干扰着克劳尔对福兰特准确位置的感知,使得克劳尔的攻击只能大范围的、没有什么针对性的展开。而弥漫的大雾又成为了福兰特探知克劳尔位置的有力工具,这使得克劳尔在赛场上进一步被动。 借助河流生成的庞大冰川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克劳尔对地面的控制——到最后,大地已经成为了一块被岩石和坚冰割据的棋盘,他们都试图用自己擅长的元素将死对方的栖身之地。最后,占据视野优势的福兰特首先找到了克劳尔近身的一处破绽,他赢得了这场比赛。 “比起上一次和少侯爵交手,他的进步令人惊讶——虽然作为连续两次的手下败将好像没资格这么评价,但我发自内心地认为,如果说上一次他用血刃捅我的肩膀还是水元素匮乏时的断尾之举,这一次他的胜利十分优雅。” 克劳尔最后这样评价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他是没有在和兰斯洛特少公爵比赛时使用这个魔法吗?他们的比赛结束得太快了,我觉得这两个人之间不至于存在实力的碾压。” “他还不知道福兰特不需要大雾也能隐身。”瑞拉最后说道,“感觉是福兰特不想公开使用那种魔法,他还留有余地。” “嗯,很正常,克劳尔应该也留着一手。不过,看来我的那些事情都没有传出去。”莉莉安娜听瑞拉转述完后说道,“还有就是,福兰特毕竟参加了冬巡,论实战经验,他比克劳尔多一些,赢了也正常。” “嗯,看了两场后,我感觉木元素在这种决斗里作用有限,还容易给别人当燃料,现在也能理解为什么都说莱恩家相比起另外三个家族,不以战斗见长了。”瑞拉点头,“但木元素平时很好用,所以大家都说米里德人日子最好过,都不用做什么,粮食就会从地里长出来。” “你的事情应该没有传出去,我最近为了学社的事情,和伊莲娜·卡尔她们接触得多,出了问题,导致兰斯洛特和福兰特比赛的时候打破了魔法阵,然后不小心让你受了轻伤。”瑞拉继续说道,“平时她们最喜欢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各种小道消息,现在外面的人都觉得,那天比赛的时候是魔法阵被打破了,你不小心被波及到,挨了轻伤。” “反正我是倒霉蛋的人设已经深入人心了。”莉莉安娜笑了一声。 “你没有元素屏障,被误伤也很合理。”瑞拉说道,“她们都知道咱们两个关系好,我也就顺着那些话简单说了几句,你知道,我怕说多了反而不好,反正让我附和的时候我就点点头。” “目前看来,我这个夏天是要去南方过了。”莉莉安娜对瑞拉说,“我打算把那个装置一起转运走,我在别苑试了一下,结果令我很惊讶——我居然能直接带着那个装置瞬移,而且身上不会产生什么痕迹。” “所以我们的打算是,兰斯洛特骑士团会空运走一个体积和重量和那个装置差不多的箱子,但装置本身只是被暂时转移到别苑的一个地下仓库里——克里斯斩钉截铁地说别苑有地方能藏下的时候我都惊了,他哪天从那堆林子里掏出几只魔兽来我真不会觉得奇怪的——等我去南方踩好点,直接把装置瞬移带过去,这样能最大程度降低运输对装置造成的破坏。” “你们两个已经把之前说的那些事情都谈好啦?”瑞拉感觉莉莉安娜现在提起兰斯洛特的时候,和从前提起他不一样了,话语间不再有各种各样的忧虑,显得很放松很愉快,“结婚呢?还是秋天就结婚吗?” “嗯,目前是这么打算的,但我不准他说什么‘等我夏巡回来我们就结婚’之类的话。”莉莉安娜咂了咂舌头,“怪不吉利的。” “好,你想好了就行。”瑞拉坐在床边想了想,“那距离你们出发好像也没有剩太多日子了。” “在离开之前,我有两件事想做完。”莉莉安娜竖起两根指头,“第一件,我和你一起组织一次学社活动,之前说好了,我不会让你从一开始就自己面对这个难题的。” “第二件事,”莉莉安娜冲瑞拉嫣然一笑,“我们把凯特的转正仪式给办了吧。” 第166章 失眠症(1) 在贵族云集的首都学院办一个能为她们所用的学社,并没有两个女孩想的那么容易——哦,这句话不太准确,瑞拉一开始就觉得那很难,而莉莉安娜则是在翻阅了瑞拉准备的那一大堆东西后,才意识到了很多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最简单的问题:这个学社准备让哪些人来参加?除了之前接触比较多的几个人,她们是很难在一开始就在人海里精准定位到“我觉得这个人很有前途”的,这意味着,这个学社一开始最好能面向所有学生,只要愿意来都可以来。 那么,新的问题马上出现了,她们怎么为聚集起来的这一大群想法、背景、眼界、目标各有不同的人挑选出合适的话题?这些话题不能过于无聊,不然无法吸引到她们想要吸引的人;但是这些话题又不能过于宽泛和娱乐化,不然她们就只是在单纯吃下午茶、无法筛选出她们的目标人选。 而在她们锚定了目标人物后,问题依然存在:怎样和这些人发展进一步的交流?而到了这一步,女孩们发现她们的小团体目前急缺一个东西,太多东西都在口头上,但哪怕是瑞拉和莉莉安娜,她们都不能保证隔一段时间自己嘴里说出的话是一模一样的。 “我觉得,是时候起草一份真正的……指导文件了,它将作为我们今后行动、人员选取等活动的基石,这样应该就不会觉得一团乱麻、不知道该朝哪里使劲了。”莉莉安娜对瑞拉和凯特说道,“我知道,我们目前肯定没法写出什么好东西来,我们不必一开始就奢望它尽善尽美,它会随着我们的成长慢慢成熟完善的。” 这份文件的初稿编写交给了瑞拉,莉莉安娜则去进行活动的具体组织:选场地、选时间、搞宣传之类的,这都是她曾经还算熟悉的业务,而凯特则被委以了十分关键的重任:写能够作为学社话题的故事素材。 在讨论了好几次之后,莉莉安娜把学社的目标确定为了:把思想撒出去,把人才引进来。她是这么解释这句话的:我们的学社活动应该分好几个层次,而在最初、刚刚起步的时候,它的功能只是播撒一些容易引起这些贵族青年和少女兴趣、也不和他们的主流认知太相悖的内容。 然后我们慢慢地在里面夹带一些我们真正想要传达的东西,通过加工一些可能存在争议的故事和传闻,引导他们讨论、表达自己的观点,通过辨别他们的观点来辨别他们是否具备进一步接触的价值。 所以,我们的大学社活动,应该是公开的、欢迎四方的,不拘于在学院就读的学生,如果有老师、平民侍从、园丁……任何人,他们都可以来,在享用一份茶点的同时,听几个无害的小故事,讨论一些自然现象,让来的人尽兴而归就好,不必去追求给所有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我们可以从这种活动里了解更多我们对这个世界还陌生的角落,通过和贵族的旁支乃至继承人接触,了解他们背后的家族,而当大学社的活动能确保周期开展后,渐渐地,我们应该就能从中发现一些比较特殊的人了。 而对于这部分人,我们需要开展更小范围的活动,在这些活动里,选取更接近我们的纲领、但尚不涉及核心的话题去交流,进一步甄别他们是否能成为我们的同伴,通过这样一层层的筛选,到最后,对于能认同我们目标的人,我们将他们称为同志,而那些半路退出的人,他们也不一定是我们的敌人,也许有一天,也是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的朋友。 所以,凯特的工作很重要,她得完全领悟瑞拉写出来的那些东西,把那里面抽象的观点和看法,想办法融进通俗无害的故事里,这对小女仆来说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而莉莉安娜也没有打算一开始就把这样的重担都压在凯特的肩头,在睡前相对闲暇的时间里,她都在和凯特一起修改那些故事,一不小心就忙活过头。 好在,第一次的学社聚会十分成功,“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换了一个眼睛颜色,官宣即将启程前往赛尔斯为秋天的婚礼做准备”——这换算到从前的世界,多少也要在首都贵族们的社交圈里值得一个带着“爆”字头的热搜。 在这种情况下,由莉莉安娜本人组织、亲自散发邀请函的聚会根本不需要愁没人来,她庆幸自己去申请了学院能申请到的最宽敞的一个庭院,而且提前准备了很多遮阳伞和冰饮,这才把来客给勉勉强强招待好了。 而至于纷至沓来的“你的眼睛怎么变成绿色”的疑问,莉莉安娜只报以意味不明的微笑,反问道:“我觉得现在这个颜色更适合我,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的反应就各种各样了,有觉得她是和斯诺怀特家族彻底决裂、态度立刻变冷淡的;也有觉得她还是会嫁入兰斯洛特家族、依然热情逢迎的;当然,也有伊莲娜·卡尔这种——“确实哎,绿色更好看!我也想把我这玩意儿搞成绿的!” 活动结束后,莉莉安娜们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整理活动的备忘录,哪些故事素材用过了,哪些人可以关注关注,这些都需要记下来,凯特的羽毛笔都写劈叉了好几支。 但是凯特很快乐,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写出的故事能被更多人阅读,这让她非常积极地以女仆的身份到处游走、观察各种人对她写的那些小故事的反应,这种激励让她恨不得把除了吃饭、睡觉、照顾莉莉安娜以外的所有时间都拿来写东西。 而第一次的成功并没有让女孩子们就此满足,她们深知,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光靠一时的激情是不够的。 第一次的成功,不意味着今后每一次都能成功,而哪怕是第一次的聚会,莉莉安娜都感觉有的人是作为皇室的眼线、想探知她们搞这些活动背后有什么目的才来的,这意味着她们以后选取的话题要更加谨慎,而随着莉莉安娜和凯特前往南方,她们的工作转向幕后,台前就需要瑞拉一个人来支撑了。 “还算不错吧,玛利亚·爱德华兹专门来了一趟,我看你后面和她聊得挺愉快的。”莉莉安娜询问瑞拉,“怎么样,你觉得你能行吗?” “行,不行也得行,你去那边忙学校吧,首都的事情就交给我。”瑞拉也显得有了点信心,“我就把它们当组会或者学术会议嘛,这么想就没啥了。” 女孩们在那个时候不知道,她们的这次聚会被后世以一种相当浮夸的口吻评价道: 这标志着年轻的艾丽薇特第一次审视了自己尘封的姓氏与那顶璀璨的皇冠之间的距离,这是女皇建设属于她自己的势力的起点。这一天,她终于暂时放下华丽的金丝羽扇、脱下繁复的蕾丝手套,开始学习用自己的纤细手指搅动起权力的漩涡。 第166章 失眠症(2) 这个评价无疑与莉莉安娜们当时的初衷相距甚远,但谁能管得了子孙后代的嘴呢?莉莉安娜只知道,自己在兰斯洛特别邸的这段日子十分充实快乐。 她和克里斯托夫说好,她不会偷偷去不安全的地方,也不会在外面过夜,之后她的行动基本上是完全自由的,可以放心大胆地带着凯特去瑞拉的宿舍呆到后半夜才回来、也可以在研究装置图纸的时候随心所欲瞬移去别苑对照实物。 克里斯托夫还建议道:“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指派一个人给你,专门做你的书记官,这样很多事情你都不用亲力亲为,弗斯小姐也不用负责你的一切了。” 之前克里斯托夫是把莉莉安娜的两个贴身女仆都接了过来,但后来莉莉安娜让其中一个回去了,这让男人也了解了,留下来的那个才是她的心腹:“或者反过来,让弗斯小姐做你的书记官,再找个人来负责你的日常生活?” 这个建议果不其然被拒绝了,女人现在还处于不敢把大部分事情交给其他人的阶段。然后,克里斯托夫对于她在策划的那些学社活动很感兴趣,问了“我能不能也去参加”。 莉莉安娜眨眨眼,回答道:“欢迎,但你要赞助我一点活动经费。” 然后克里斯托夫感觉自己对莉莉安娜的了解又多了一点:她很喜欢金币,比起送她价值连城的首饰,她可能更喜欢一个沉甸甸的、拿起来都要龇牙咧嘴的钱袋,而且她会像小动物在洞穴里储存食物一样把那些钱藏到她的衣柜深处——心情不好的时候又把它们掏出来数。 克里斯托夫有一次突发奇想,偷偷朝她的衣柜里多放了十枚金币,然后之后某天重新数过钱的莉莉安娜浑身都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快乐,他听到莉莉安娜特别高兴地对自己的女仆说:“上次我数错了,这次我多数出来了十个呢!整整十个!” 但是同一天,莉莉安娜就肚子疼,午饭晚饭都只喝了一点儿粥,晚上应该是去了瑞拉·格林那里一趟才恢复了精神。这件事他无意中和福兰特·斯诺怀特的书记官提了一下,因为这位书记官来询问莉莉安娜的近况,住不住得惯、需不需要斯诺怀特府邸送东西过来。 当时克里斯托夫认为莉莉安娜不舒服是因为没吃惯午饭的一种味道比较刺激的酱料,却没想到那个个子矮矮、一张圆圆脸活像孩子的书记官眉头一皱:“少公爵,你是不是给了小姐大金币,你要提防她忍不住把那种金币放到嘴里咬。” 于是,克里斯托夫在征得莉莉安娜同意后,把她衣柜里的小金库拿去洗衣房好好清洗了一遍,之后再拿金币给她,也会先洗几次,但这个行为好像戳到了她古怪的笑点,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嘟囔着:“见到真洗钱的了。” 总的来说,莉莉安娜在兰斯洛特别邸住得很愉快,她居住的那层楼除非特别召唤,平时不会有其他仆人上来,她有几次竖着耳朵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了,轻手轻脚藏到窗帘里面去,打算在男人开门的时候瞬移到他背后去“偷袭”他。 但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克里斯托夫反应太快了,甚至她都还没有站稳,就一把将她给抱起来了。 但是,克里斯托夫在这些天有了新的忧虑,他开始感觉到,瑞拉·格林那尚未对他公开的治愈魔法,不是一点坏处都没有。 莉莉安娜在别邸的作息无疑是不健康的,他很多次打算休息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莉莉安娜还没有睡。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样的超越身体负荷的努力肯定会紧接着造成身体的抗议——莉莉安娜也不例外。 就住在别邸的这一小段时间,她已经出现过流鼻涕、发烧、喉咙痛、手腕抬不起来……但是这些小症状,都会很快被瑞拉·格林治好,导致莉莉安娜本人不但吃不到任何教训、还觉得自己可以仗着有源源不断的治愈魔法、更放肆地为所欲为。 但是,治愈魔法只能治疗身体的病痛和疲惫,它无法去减轻人思想上的负担,很快莉莉安娜开始失眠,她觉得反正都睡不着那就继续起来做事、直到困了为止,反正第二天让瑞拉去给她消除不眠带来的身体负面影响就好了。 如此恶性循环,终于有一天晚上,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身体仿佛分裂了,她一方面觉得疲惫得恨不得立刻躺在床上睡去,另一方面身体却精力充沛得好像还能去跑个马拉松,她躺在床上命令自己马上睡觉,但大脑里的种种思绪根本停不下来,就这样和自己僵持到了天亮。 她的身体还是健康的,但是这不影响她觉得很难受,莉莉安娜也不傻,她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于是她打算休息一天。 结果这一天里,她躺在床上也没能睡着一秒,太阳穴的疼痛还越来越明显,但她不敢再轻易让瑞拉给她治疗了,担心这会导致她继续失眠。 这是克里斯托夫和皇太子决赛的前夜,在书房看来自各方的信件的男人敏锐捕捉到了屋外的动静,然后门轻轻地响了一声,女人的脑袋探了进来,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看:“第二天就比赛了,你不休息吗?” 克里斯托夫差点笑出声来,明明是她睡不着,还来管他睡不睡呢。 “如果不是你之前让我‘摘下桂冠献给你’,我会当明天的比赛只是做夏尔洛的一次陪练。”他用一种很轻松的口吻说道,“这些年他缠着我交手很多次了,所以没有什么可特别准备的。” 莉莉安娜期期艾艾,谁让前几天克里斯托夫好几次提醒她“你需要休息,你的身体并不算好”的时候,她都当耳旁风没在意。 “好吧,谢谢你提醒,我打算去休息了。”克里斯托夫看女人在门口磨蹭半天也不说自己有什么事情,主动给她递了个话头,“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你以前说,你们骑士团会教人……呃,怎么快速入睡?”眼看着一身睡袍的男人就要像一尾鱼一样从自己身边溜走了,莉莉安娜决定暂时放弃掉自己的面子问题,伸出手去抓住了克里斯托夫的袖子,“能不能教教我啊?” “嘿,我已经吃到教训了,好吗?”在男人开口之前,她就利索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但她立刻想起在这个世界,这个动作意味着挑衅而不是投降,于是她又老实巴交地把双手收回袖子里,“我想睡觉,克里斯,我以后再也不——尽量不昼夜颠倒了。” “我们好好休息,是为了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把所有的事情在一整天里做完,麻烦永远都是会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的。”看着莉莉安娜可怜巴巴的模样,克里斯托夫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他把那些天南地北传递到他桌上的“麻烦”拢到一旁去,“这种事情上不要去学福兰特·斯诺怀特,他这方面可不聪明。” 这两个男人,为什么都喜欢在背后说对方的坏话啊?莉莉安娜困惑地歪歪脑袋。她现在都搞不懂他们两个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了:说好吧,但都一副不太看得惯对方很多做派的模样;说不好吧,他们又能坐在一起你说我和地逗她开心。 “好吧,你现在什么别的东西都不要想,尝试着……去想象一片平静的大海吧。”回到莉莉安娜的房间,克里斯托夫坐在床头,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讲述着多年前老团长的教学,“你感应到的——呃,你用不着这个,现在,去想象海浪,一下一下地拍在沙滩上,调整你的呼吸,让它和浪起浪落的节奏保持一致……” 大约半个小时后,男人靠坐在莉莉安娜的床头,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均匀绵长,而莉莉安娜的眼睛还滴溜溜地转着。 她侧过头看克里斯托夫的脸,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和醒着的时候差距其实挺大的,因为这种时候他不再维持笑容了,他的嘴唇甚至是轻微向下抿的,显得十分严肃。 她刚刚爬起来,思考该想什么别的办法让自己睡着,再转过身就发现男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因为魔矿石灯早就关掉了,所以他们现在是在黑暗里对视。 “到底是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忙碌呢?”她听克里斯托夫轻声问,“对你来说,离开一个地方不意味着任何事,你可以随时回到这里来的,莉莉安。” 第166章 失眠症(3) 莉莉安娜沉默了一会儿,男人伸出手去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的怀里,她没有拒绝,他们两个就这样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她听到克里斯托夫的心脏就在耳边沉稳地跳动,说实话,这比“海浪的声音”要具象得多,因为她从小就生活在内陆,对大海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感知。 就在克里斯托夫以为莉莉安娜会这样再尝试入睡的时候,他听到她小声问:“克里斯,你第一次亲手杀人……是什么时候?” “十三岁,我第一次跟随老爹——就是兰斯洛特第一骑士团的老团长去讨伐魔兽。”男人想了想,回答道,“在一开始的预估里,那是一只很好对付的魔兽,所以叔父放心让我一起去,但去了才发现,那是一只母兽,而且正在抱蛋。” “正在孵化幼崽的母兽是最危险的,但讽刺的是,它们的攻击性源于想要保护自己的蛋,但是当它们受到威胁的时候,它们的本能会让它们以自己的蛋为原料引发元素暴动。”莉莉安娜想起了上课时老师教授过的内容。 “所以,这本来是一个老爹带领的新手训练营,却遇到了棘手的情况。老爹本来想指挥我们撤退,但是——最暴躁的母兽遇到了一群毫无经验的新兵,不发生意外都难,总之,发生了元素暴动,可以轻易摧毁一整片海岸的飓风肆虐在狭窄的海边岩洞里,连身边人的尖叫都听不清。” “但是老爹很有经验,对于他那个年纪,这种母兽也实在不算什么,如果不是顾及着我们这群雏鸟的安全,他可能自己就把它给对付了。他要求我们按他的命令控制周围的元素,不准逃跑,不准自作主张,这是加入骑士团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该明白的事情,哪怕他知道我有能力瞬间压制住那只母兽,他也要求我和其他人一样——这是一个骑士的本分,你得先做一个合格的骑士,然后你才知道怎么带领他们,他一直都是这么教我的。” “他可以让我们待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但是他还是把保护他和其他老骑士后方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场面一度都被控制住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想要逃跑。而我们当时不是站在地上的,我们所有人都在飓风中,依靠着彼此才维持着队形,一个人的逃窜造成的是周围所有人失去平衡……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在那种风里都能站稳,他们会像落叶一样被甩在四周的岩壁上,然后被继续抛向四周,甚至不是完整地被抛出去。” “而我那时候,还太年轻了,我位于骚乱发生的另一侧,斯文——你知道斯文,我和你说过他好多次,对我大喊大叫让我想想办法,而我居然还在纠结老爹说的‘你只是一个骑士,骑士需要听从团长的命令’,最后斯文从风里扑过来给了我一拳,对我说‘那些【莉莉安娜听不懂的赛尔斯俚语】都是你未来的臣民!’,我才如梦初醒,但一切都太晚了……有些人是不必死的,还有的人受了很严重的伤,从此再也不能做骑士。” “然后,老爹带着我们收拾完残局,他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但我却无法忍受……我没有听他的话,一个人飞了出去开始搜寻那个逃跑的骑士,没有花很多功夫就找到了,然后我杀了他,连求情的话都没有听他讲完,直接用闪电把他轰成了灰烬。做完这件事后我一直就呆站在那里,直到老爹出来找到我,我对他说这是一个逃兵,按照骑士的守则叛逃当诛,所以我以少公爵的名义审判了他死罪。” “然后老爹对我说,我作为见习骑士不听他的命令私自离开队伍,我的行为和那个人的行为并没有太多不同,作为家臣他不能宣判少家主死罪,但是我也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所以我被流放到了迷失之海——就是一片常年都大雾弥漫的群岛上,那是我的祖辈曾经躲避教会追杀居住过的地方,我独自在那里待了三个月。” 莉莉安娜皱起眉头,她刚想说“你那时候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克里斯托夫就紧接着说道:“但那种事对我来说根本不算惩罚,我那时候的风魔法已经非常熟练,每天都能感觉到不同的人在远远地巡逻,他们只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而已。” “三个月之后,老爹来接我,我的头发长得过了肩膀,皮肤可能比现在的艾布奈希还黑,然后我对老爹道了歉,我说,我想明白了,我的错在于,我不是因为那个逃兵犯了死罪才杀了他,我是因为自己迫切想要发泄心里的怒火,所以去找了个可以冠冕堂皇杀掉的人。” “然后老爹和我一起坐在沙滩上,我给他烤了条鱼吃,他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他为什么去请求我的叔父给我这个惩罚。对于我来说在那种小岛上生活易如反掌,那里也没有任何琐事去打扰我,所以我能有大量的时间去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很高兴我没有被不必要的负疚压垮,也没有用其他方式逃避,而是学会了面对——” 克里斯托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看向莉莉安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说道:“所以……你这些天刻意让自己一刻都停不下来,还是为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吗?你不想去思考它们,所以让其他事情去填满你的时间?”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看起来还是老爹更有智慧一些?”莉莉安娜扯扯嘴角,她抬头看向被微风轻轻吹动的床帏,“克里斯,我发现越是告诉自己我没有错、那个侍女和奥利弗·史密斯都是罪有应得……但是当我想起他们我还是觉得难受,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份难受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做一个坚强的人,所以我只允许自己哭了一次,但……它们还是让我不平静,就像一根刺一样长在那里。然后我想,比起其他人,这个话题可能……更适合和你聊。”莉莉安娜靠着克里斯托夫轻声说,“因为我的朋友们,她们只能给我各种各样的安慰,但她们毕竟没有这样的经历,而你可能更感同身受一点?” “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聊这些。”她感觉自己的额头被亲了亲,“那我讲的这些旧事对你有帮助吗?” “我不知道,我也该去那个迷失之海里待上三个月吗?”莉莉安娜笑着问,但是她知道,她可没有荒岛求生三个月的能力。 “我想,也许你需要的不是去想象一片大海,你可能需要回到那个时候……去完整地想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去面对它,而不是让各种各样的事情去挤走它。”克里斯托夫伸出手抚摸着莉莉安娜顺滑的长发,然后握住她的手,“那对你来说无疑是个噩梦,莉莉安,但这一次你试图重温它的时候,我保证我就在你身边。” 他感觉女人靠回了他的怀里,但是又很快爬起来、靠近他,在黑暗里她的双眼依然美丽得不可思议。 “我发现比起‘莉莉安娜’和‘艾丽薇特’,我更喜欢你叫我‘莉莉安’。”他听她说道,他的嘴唇感受到了来自她鼻尖的呼吸。 “好的,莉莉安,我以后都会这么称呼你。”他回答道,然后她靠过来浅浅地吻了一下他,然后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待了好一会儿,她的头发蹭得他的脸颊痒痒的,他知道这是她在感谢他今晚的陪伴——但说真的,来自她身上的柔软和温度实在考验他的定力。 好在他经受住了考验,从小到大,他都经受住了各种考验。 但这句话只维持到了后半夜,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就被狠狠地踹了一脚、紧接着又一脚,他一下子惊醒过来,一脸无奈地看着女人已经开始在她的“领地”施展拳脚。 “我们得想想办法怎么解决这件事,这件事也逃避不得。”他嘟哝道,然后低头又看了莉莉安娜一会儿,在确认她没有醒来的迹象后,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她的房间、让风为她轻轻关上了房门。 第167章 大厦与虫洞(1) 皇太子与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最后一场剑术比赛冠军争夺赛终于在盛夏炽烈的阳光下拉开了帷幕,这一场比赛不仅有首都学院的学生们到场观看,还有首都的各位贵族世家作为观众到场。 不过,这些人的数量比原先预计的少了一些,听说好些人都是坐在家里远远地看了皇太子和克劳尔的那一场比赛的“盛况”后,就忙不迭写信给校长罗茨伯爵,表示“因病不能前往观摩,实在是遗憾极了”——比如经营救济院的那位布朗子爵。 吸取了之前贵族们“堵车”的教训,这一天皇室早早地就开放了皇家园林,并编排了严格的马车顺序表和座次表,没有任何意外地,平民学生最早去、坐最边缘的位置,其他人依次按家族爵位、是否是继承人等等原因排列前后。 瑞拉不想搞特殊,所以她接连拒绝了伊莲娜和克劳尔他们的邀请,决定给她分配什么位置她就坐哪里,反正打起来天昏地暗谁都没得看。 但是马车在接受检查时,她遇到了兰斯洛特的贴身男仆,那个面容阴郁、总一副别人欠他一袋金币表情的男人向她行了个敷衍的礼,告诉她“斯诺怀特小姐因为在家补眠不来看比赛,少公爵替她传一句话,请格林小姐不要浪费安排给斯诺怀特小姐的好位置。” 瑞拉心里一阵警惕,到了山顶,却也立刻明白了莉莉安娜为什么不来。 观众席的最前面一大片空地,中央有一群皇家侍女在打扫布置,左右都在议论“皇帝陛下临时决定前来观看皇太子的比赛,那些没胆子来现场的贵族亏大了”。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决定把今天座次顺序给记下来——这些排序都是很有讲究的,有些人不是继承人,却能因为家族显赫坐在上座;有的家族看起来名声很响,但因为最近得罪了皇帝被安排得距离中间那个华丽的座位远远的…… 从前这些都是瑞拉不想去关注的事情,但现在,她决定学习它们,把它们当做一门她不感兴趣但学分很重的“必修课”认真对待。因为在莉莉安娜离开后,她们计划在首都学院开展的一切事务都落到了她的肩膀上,瑞拉下定决心不做拖后腿的人,在学习这方面,她可是永远不服输的。 所以,当她坐到了原本属于莉莉安娜的位置,左右有人过来与她客气地寒暄时,她没有试图尽快结束和这些人的聊天,而是努力地想要和他们多交谈几句。 因为福兰特就坐在她身边,那些对话走向没有很糟糕——白发青年一直都密切关注着妹妹,当发现她有力不从心、完全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他会适时地把话头接过去。 而克劳尔的身边也挺热闹,在和皇太子酣畅淋漓地比赛了一场后,连瑞拉都能感觉得出来,很多人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这其实对她和克劳尔之间的相处造成了一些麻烦: 从前很多人虽然表面上尊敬克劳尔这位莱恩家族的小少爷,但他们对他的态度并不热络。而现在,无论是克劳尔陪伴瑞拉练习剑术、或者和她一起在学院的餐厅吃晚餐、甚至是散步把她送回宿舍,期间都时不时会有人过来问候、说上一会儿话。 而瑞拉一开始都会很善良地自己去一旁独自练习一会儿、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就先离开、同克劳尔挥挥手就自己先走了。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毕竟,从前她都是这样过自己的大学生活的。所以当有几次克劳尔追上来询问她“你是不是生气了”,瑞拉愣在原地挠脑袋,感觉问号不断从自己的脑袋里往外冒,憋了半天说道:“那我以后都等你呗?” “姐,不是我说,你这话我听都觉得像是生气了在呛人。”军师莉莉安娜听了瑞拉的疑惑后一副中弹倒地的模样,软乎乎地朝瑞拉宿舍旁边的枕头一歪。 “你们都好敏感哦,我们在家都是这么说话的。”瑞拉继续抠她的脑袋,“行嘛,我以后都不走了,我这不是怕你等久了吗!” 哎,好怀念从前独来独往、英雄不问出处的生活,瑞拉在心里叹气。 哎,瑞拉,半点风情都不解的瑞拉,莉莉安娜在心里为克劳尔叹气。 但是,话虽然说得硬邦邦的,之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瑞拉都牢牢记住不能自己一个人走了,她会老老实实待在克劳尔身边等他们说完,然后发现那些对话其实结束得挺快的,克劳尔会强调“我还有事”然后拉着她走人。 而且她还顺便眼熟了一些和莱恩家族比较熟络的人,这些人恰好一般不会特别热络地去讨好莉莉安娜。 总之,时间回到现在,瑞拉获得了迄今为止最好的观赛体验:克劳尔在旁边给她解说,福兰特借给她一架望远镜——是的,她的“哥哥”手里居然有一架可以调节精度的望远镜。 但是它调节精度的方式不是扭动什么旋钮,这个装置里所有的镜片——甚至包括支架,都是以冰为原料打造,福兰特自己能熟练地微调冰面的弧度来调整它的看近看远。 这让瑞拉想到了之前她猜测的:斯诺怀特家族的隐身术原理是“控制空气里的各种微小水滴和冰晶,以控制光线的折射反射”。 手里捏着那架小小的、散发着寒气的“望远镜”,瑞拉再一次感觉到她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其实从一开始就带着现代人的傲慢,随着她对这里了解的深入,一个确定的结论已经生成:这里并不是没有“科学”。 莉莉安娜之前整理出过一个“闲暇时间我们可以尝试验证验证的规律清单”,而上面的很多内容,其实都已经为这里的人所用,但这些应用是和元素魔法紧密结合的。 比如斯诺怀特家族在光学方面的造诣无疑是非常优秀的,他们不使用玻璃去做镜片,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冰块比玻璃好控制多了,不需要考虑融化的后果,而且即使碎裂也可以马上恢复原状。 “我们以前都没见过类似的东西。”瑞拉一边说一边透过镜片去搜索远处的景象。 “啊……我上次没有给莉莉安娜准备,是因为我不在的话,这个东西在她手里很快会化掉的。”瑞拉的这句话显然被福兰特理解成了别的意思。“不是只给你用……” “为什么不给它加一个魔矿石呢,这样即使不是冰元素魔法师,也能使用了。”瑞拉费劲地找着,终于在空中搜索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那东西飞得太快了,一下子就掠过了镜头,她都搞不清是一只鸟还是兰斯洛特本人。 “能够熟练设计魔矿石供能装置的工匠基本都在王国的东部,”福兰特回答得很简单,“而且对于无法熟练掌控冰元素的人来说,这个小玩意儿很容易散架。” 然后瑞拉才反应过来,这种东西是有相当高的战略意义的,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上有一半斯诺怀特家族的血,福兰特应该不会随便拿给她玩。他们根本不想把这样的东西推广开来,这样的东西限定在冰元素魔法师的群体里,基本就等同于掌握在斯诺怀特家族的势力范围内。 “元素性的科技垄断”,这个瑞拉自己生造的词突然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第167章 大厦与虫洞(2) 而福兰特那句话也没有说谎。 对于福兰特这样的顶尖冰元素魔法师来说,他甚至可以通过手里这个粗糙的小装置动态对焦,在瑞拉从前的世界,这个功能需要相当精密的——反正她肯定没办法突然神通大成领悟改怎么造——的系统才能实现。 而在这里,完全不需要那些东西,只需要简单粗暴地用魔法不断去调整几块冰面组成的凸透镜、凹透镜的弧度和它们的位置,这件事就成了。瑞拉自己试了一下,结果是那装置完全没办法用了,福兰特拿过去不到半分钟又给修好了。 这个东西,莱恩家会不会也有呢?瑞拉看了看一旁的克劳尔,她知道克劳尔是能直接用魔法塑造水晶和玻璃的。 但其实,莱恩家族并没有掌握这项技术。瑞拉这时候没有还没有想得很明白:她手里这个小小的简易装置,其实是斯诺怀特家族世世代代精进隐身术的副产物,他们是这个世界最先对“光线的路径可以通过某些手段去准确地人为改变”有心得的一群人。 而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也不觉得这是“科学”,他们只会试图再去命名一门元素,或者把它强行归纳进已知的元素里,作为魔法的一种。 瑞拉打心眼里遗憾莉莉安娜错过了今天的比赛,她首先看到了克里斯托夫的瞬间灭火,地面上一秒铺满视线的烈焰,下一秒就不存在了,她觉得要么是克里斯托夫当时抽空了附近所有的空气, 要么是克里斯托夫已经知道了哪些气体不助燃,而且他的魔法能把这些气体从空气中直接分离出来使用。 而当克里斯托夫在高空中试图用巨型闪电攻击皇太子时,闪电的速度是如此的快,但皇太子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 金发的青年抬手把脚边的笨重金属块直接融化重铸成了一根根长丝,瞬间编织出了一个由密密麻麻的金属细丝组成的圆形网笼把自己装了进去,眼看着让人眼前都产生青黑的电光直接朝他所在的位置劈下去。 贵族少女们此起彼伏地尖叫和抽冷气,网笼外壳火花迸溅,但靠在笼子里的皇太子一脸悠闲安然无恙,连位置都没挪一下。 这是……她高中哪本破破烂烂的二手辅导书的页脚上写过的,哪个科学家命名的装置——是法拉第笼吗?瑞拉看得瞠目结舌,她感觉自己抓着望远镜的手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甚至忘记了吞咽口水。 这还只是他们愿意展示在所有人眼前的东西,背后还有多少“秘密武器”没有拿出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瑞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感觉到好多新的思绪就像此刻不断发生在魔法阵外的爆炸一样,源源不断地从自己的脑子里往外涌,但是她无法很好地把它们全部抓住,她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脑海里缓慢成型——是跳出原有世界的思维桎梏的一些东西,是抛弃了属于“来自现代文明的旁观者”的一些东西,但很可惜,现在她还不能立刻把它们整理、描述出来。 “本质,我觉得我正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本质,但是想到这里,我却陷入了混乱。”比赛结束后的夜晚,莉莉安娜坐在瑞拉的书桌边阅读瑞拉写在笔记本上的内容,看得出瑞拉写东西的时候很激动,两种语言混着使用,还有大量的涂涂改改。 “其实在听说皇帝要亲自去观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克里斯最后会让夏尔洛赢,人情世故嘛。”因为没去现场,所以莉莉安娜只能通过阅读瑞拉的手稿、听她的描述去了解发生了什么,而这个效果无疑打了相当大的折扣,“不过……和这些东西比起来,谁输谁赢真是一点儿都不重要。” “完全不重要,兰斯洛特居然能制造出球状闪电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 “我当然读过,但不要忘了那是科幻小说。确实很惊人,我记得仿佛……反正直到我们过来的时候,我们的世界也没有搞清楚球状闪电真正的成因,然后我还记得这个东西之所以进入人们的视野好像是因为……呃——核裂变?不,核聚变,我们一直没有攻克的是受控核聚变。” 然后她们陷入了沉默,虽然不是她们的专业,但光是听各种权威性存疑的科普,她们也知道可控核聚变意味着什么,而凯特已经习惯了,她正趴在桌子边继续如痴如醉地写自己的故事。 “我们真的还有必要去研究……我们的那些科学吗?”过了好一会儿,莉莉安娜喃喃道,“听你的那些说法,哪怕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们自己也能研究出来——甚至进度拿出来能把我们吓一跳。” “魔法是科学的虫洞。”瑞拉想了一整天,她终于抓住了从脑子里不断冒出来的一个想法,“我们总把科学比作大厦,是吧,一层层盖上去,然后发现物理学的大厦上有几片乌云,之类的,那对于这个世界来说——” “这个世界的高楼可以没有地基,只要有足够多的魔矿石去堆,什么违反力学的东西都可能造出来——所以米里德人很可能没有动力去研究结构力学!”莉莉安娜的眼睛也随之瞪圆了,“然后,飞——因为天生就能飞,也许赛尔斯人也不会太会关注流动力学——” “好像是流体力学,不对,你想说的是空气动力学吧——” “管它是啥呢,总之就是,因为需要应用,所以才有发展,他们还没有到去规模提炼理论的阶段?然后……” 两个人又哽住了,现在莉莉安娜也有了和瑞拉相似的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出现,但是却不能马上地把它描述出来。 然后,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们还需要了解更多——” “我们对这里的了解还不够——” 这样的默契让她们哈哈笑起来,瑞拉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摇摇头说道:“说真的,我现在都想回过头去笑一开始的自己,幸亏你从一开始就拉住了我。” “你要这么说的话,”莉莉安娜笑得打了个嗝,“该是我先感谢你,不然我可能还陷在宿命论里,以为这是一本书。” “呃,那个魔神,它最近联系你没有?”说起书,瑞拉想到了一件好久没有提的事情。 “没有,好久都没听到祂说话了。”莉莉安娜摇头,“别指望那家伙能告诉我们什么,那家伙除了吐槽什么都不说。” 莉莉安娜今天来的时候从兰斯洛特别邸的食窖里掏出了一大瓶果汁带在身上,准备用这个庆祝凯特的转正,从今天开始,她们做好了和凯特共享一切秘密的准备。而当凯特把各种对她来说再次超越了所有认知的事情听完后,也晕晕乎乎地加入了她们、三个女孩一起坐在床沿沉思。 “敬凯特,从此我们就是同志了。”在一个简短而不失严肃的小仪式后,莉莉安娜用果汁倒了三个杯子,“希望我们不要忘记我们为什么相聚在这里。” “敬未知,”瑞拉也举起自己的杯子,“敬发现未知带来的快乐。” “敬新生活!新未来!”凯特感觉自己今天晚上回去要激动得睡不着,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消化今天听到的那些事。 新生活啊,听到这几个字,莉莉安娜感觉到心中同时有激动和惆怅在涌动,今天这场比赛的结束,意味着她很快就要启程,凯特说得对,对于她们每个人来说,这都是新的阶段、新的未来。 “敬一路顺风。”她说道,“嗯……反正和兰斯洛特家的一起走,总是‘顺风’的。” 第168章 临别在即(1) 落下帷幕的剑术比赛预示着,对于首都贵族们来说每年最重要的一件事即将到来:皇帝的登基纪念日。 而对于今年的皇帝来说,最好的献礼当然是皇太子第一年进入首都学院就一举夺得了剑术比赛的冠军,知情人说最近皇帝的心情都很好,感觉连平日的脚步都轻松了很多。 而这些热闹,都和莉莉安娜没有关系,在确定下启程的具体日期后,她又搬回了斯诺怀特府邸,开始专心为自己的南方之行做准备。 克里斯托夫曾经向她提议,他可以像转运“艾丽薇特”一样,伪造一个她乘坐的马车,然后等他回到了赛尔斯后,莉莉安娜直接瞬移到他身边就行了。 莉莉安娜询问了一下克里斯托夫是否在赶时间回南方去做夏巡的准备,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表示自己想随行,毕竟在这种时代,能够从王国中东部一路向南的机会并不多,就算不能沿路走走停停,飞在天上看看地形地貌也挺有意思的。 最重要的是,只要她的记忆力够好,沿路所有落脚后的地方,以后她都能直接瞬移去了,谁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啊。 和从北方到首都时一样,莉莉安娜想要精简自己的行李,她觉得兰斯洛特公爵府里不会缺日常用品的,所以她只要带齐旅途需要的就好。 但这个观点遭到了姨婆的强烈反对,她坚持让莉莉安娜把家里最厚最软的那块手编地毯带走,反反复复强调“南方是绝对没有这样精致的好东西的”。 于是,莉莉安娜的行李收拾就变成了,她每天把觉得多余的东西拿出来,姨婆下来“巡视”的时候又飞速把自己觉得需要带上的东西重新命令人给塞回去,如此反复拉锯。 罢了,罢了,最后莉莉安娜选择了妥协,她知道老人是好心。姨婆又不知道她会魔法、甚至能随时随地回到瑞诺卡的侯爵府里溜达,对于老人的这个年纪来说,小姑娘远嫁,基本意味着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也是想到了这件事,所以莉莉安娜这些天都很乖地待在斯诺怀特府邸——当然,晚上该瞬移出去还是要出去的。 并且,她还默默地干了一票大的,有一天晚上,她瞬移到了当初意外获得“艾丽薇特”图纸的那个被灰尘布满的房间。 她曾在那里吃了到这里以来吃过的最大的苦头,但现在的她已经今非昔比、可以熟练把两次瞬移之间的间隔控制在三十秒以内。所以,她顺利地抱走了那个屋子里所有的、看起来写了东西的玩意儿,并挥舞着一只凯特从地下室拿来的拖布,把那里的地板搞得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脚印。 “它们本来就该是莉莉安娜的!”把那些图纸和手稿一股脑丢到“艾丽薇特”底部原本用来存放魔矿石的大洞里时,莉莉安娜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进行心理建设,“就算萨沃伊女士还活着,她肯定还是希望这些东西是被人传承、研究,而不是被人锁在房间里被虫子吃掉!” “嚯嚯,那个小丫头女仆。”在出发的前一天,莉莉安娜下楼去见几个从学院乘马车过来专门向她告别的学生,姨婆拄着拐杖下楼来,看到了凯特正在拿着清单最后一次确认莉莉安娜的随身行李,“她居然挑你跟她走,而不挑另一个,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件事。” “伯爵夫人。”凯特向老人行礼,她这次又离开了一段时间,再回到府邸的地下室时,还是没有什么人愿意主动搭理她。 但是凯特现在已经不在乎了,她有了新的身份,这让她觉得心里就像贴了一张不停散发着温暖的东西,所以这些外部环境都没有再影响她的心情,哪怕面对着这位之前才诘问过她、质疑过她人品的老夫人,她的声音也没有因为害怕而畏畏缩缩。 老人没有立刻再说什么,她被贴身女仆伺候着坐在了一旁的小沙发上,看凯特继续忙忙碌碌,在凯特顺手收拾桌上的墨水和羽毛笔筒时,老人才问道:“你和你们小姐还写那些东西吗?” “还写呢,夫人。”凯特的回答十分坦然。 “有最新的吗?” 凯特愣了一下,她眨了眨眼,一时码不准老夫人是什么态度——但是她们明天都要离开了,这位老人的态度好像也不重要了。于是,凯特屈膝说道“请允许我先去告知小姐,请求她的允许”,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几张手稿,她自己的行李几乎全被这些纸张占据了。 “我看不清楚,你自己给我念念。”虽然是夏天,但老人还是需要一张薄毯盖住膝盖,她眯着眼睛听完了凯特念的两个小故事,在凯特打算念第三个故事时,老人抬起手来,“怎么都是花匠、女仆、农民……这些普通平民的故事?” “我……我们最近讨论的都是这些故事,夫人。” “没有什么人会对普通平民的故事感兴趣的,小女孩。所以你会看到很多故事里,要么一开始就是公主被继后嫉恨、在逃亡的路上遇到了王子;要么是一开始有个姑娘在掏烟囱里的豆子,但是她有一张美貌惊人的脸,最后靠着这张脸让哪个大贵族的继承人一见钟情;哪怕一开始主角是个平民少女,她也得突然发现自己有了魔法,过几天意识到自己居然有什么大贵族的血统……但如果一个故事里,主角是个平民出身的女仆,她到死也还是个平民,人们会听到一半就撇撇嘴,说着‘这有什么意思’然后走开。” “但是平民们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夫人,我们也会爱人,也有纠纷,甚至绵延好几代都无法和解。”凯特微笑着回答道,“有的故事不是为了吸引人才存在的,我们可能仅仅是想记录下来:‘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也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但没有人感兴趣的故事,就算被创造出来,也会很快就被遗忘的。”老人的语气很和缓,听得出,她并不觉得凯特的回答是一种顶撞,“你不会觉得遗憾甚至不甘心吗,孩子?” “会的,夫人,但小姐说过,如果做什么事情都只是为了拼命在世间留下什么痕迹的话,那不如去找一个石头、然后在上面刻花纹呢。”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头看那些被她放在膝盖上的纸张,她已经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了,但她还是能感觉到,那些字迹比自己最初看到的那几张纸整齐了很多。 她有没有说错什么话啊?凯特目送着老人离开的背影,还是感到了一丝惴惴不安。但是她没有太为此烦恼,过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轻哼着歌清点清单了。 “弗斯。”她没有想到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过了一会儿又下楼来找她了,手里还拿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夫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是要加在小姐的行李里吗?那我得问问小姐的意见再去回话。”凯特双手接过盒子,却发现对方没有立刻松手。 “我想,这是夫人送给你的。”年长的女仆说道,她想,如果她年轻二十岁,此刻她的语气里肯定有掩饰不了的妒忌,毕竟她随侍了老夫人这么多年,也才得到过几个夫人赏赐的礼物,而这个小女仆却只用了几句话。 “……我?”凯特瞪圆了眼睛,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个盒子接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只十分华美的羽毛笔,笔尖在灯下熠熠生辉,差点晃花了她的眼睛。 “夫人说,一只笔如果不能被主人书写,那它的价值还不如旅人随手在路边折下的羽毛草,所以她把它赠予你。”年长的女仆轻声说道,“但是夫人也要求我提醒你,无论如何,你都该把莉莉安娜小姐放在第一位,小姐选择了你,不要辜负她的信任。” 凯特关上了那个盒子,她深呼吸一口气,回答道:“我会牢牢记住的。” “然后,夫人说,她还是对你心存疑虑,只是尊重莉莉安娜小姐的选择而已,所以你不用去专程感谢她了。”女仆这样说完后,顿了一下,说道,“但我觉得你不用把最后这句话放在心上,我看得出来,夫人喜欢你的故事。” “我也……觉得挺有意思的,我喜欢那个花匠为儿子复仇的故事,就是太短了。”女仆说道,“祝你适应南方,我听说夏天的大海很恐怖,不要被海浪卷走了。” “谢谢。”凯特点点头。 她们没有再说别的,旁人想起贴身女仆,都会觉得她们不是在完成主人的要求,就是在去为主人完成要求的路上,她们是属于主人的一部分。 “在这个世界,也有我们的一席之地。”年长的女仆走上楼梯,她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居然一直在念叨这句话。 她转过身去,透过楼梯的间隙看到无数下仆来来回回忙忙碌碌,一切如常,又仿佛,发生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变化。 第168章 临别在即(2) “我明天会把你送出城。”晚餐的时候,正在吃甜点的莉莉安娜突然听福兰特这样说道。 今天的晚餐非常丰盛,男仆源源不断送来的几乎都是莉莉安娜平时喜欢吃的食物,这让她忍不住这也吃一点、那也吃一点,觉得已经吃撑到再也吃不下的时候,又看到了最喜欢的小蛋糕。 “谢谢,我以后还能回来到厨房偷东西吃吗?”她用一种颇认真的语气征求福兰特的意见,而对方也知道她是真能做到的。 “那我建议你去瑞诺卡。”福兰特回答道,“我在考虑秋天——我会去南方出席你的婚礼,之后,如果皇帝没有意见的话,我应该不会再像这样长期逗留在首都学院了,之后这里只有姨婆居住的话,她和你一向口味不一样。” “不用担心瑞拉的安全问题。”莉莉安娜刚刚张开嘴,福兰特就补充道,“我会确保她没事的。” 一阵沉默,自从莉莉安娜承认了她有魔法后,她和福兰特的相处又回到了不那么自然的状态。 但是,就在这样古怪的状态下,莉莉安娜还是拉着福兰特验证了一件事:她能不能直接瞬移到福兰特的身边去? 结果是不能,如果莉莉安娜心中所想是“去福兰特·斯诺怀特身边”,那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个结果令莉莉安娜十分疑惑,她之前以为不能瞬移去凯特身边是因为凯特不会魔法。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更像是瑞拉和克里斯托夫十分特殊、所以她能直接瞬移到他们身边去,其他人则没有这样的便利。 不得不说,瞬移魔法基本冲刷干净了莉莉安娜对“离别”的伤感,而且反反复复应付各种也许只是想找个借口登门的“告别”,也在让她的不耐烦与日俱增。 好在,这些东西已经全部结束了,莉莉安娜在等待着晚上回房间去、到瑞拉的宿舍再和她深深拥抱一下,那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仪式呢。 因为晚上吃多了,莉莉安娜去花园里散步,在湿漉漉的水汽里各种各样的花朵争相盛开,在夜色下十分漂亮,她听到福兰特在她身边不放心地叮嘱道:“大海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要因为好奇就去参加兰斯洛特的夏巡。” “克里斯也不是我的什么要求都答应的。”莉莉安娜叹了口气,感觉这位老哥对她的印象好像从一个极端走入了另一个极端,“我不会去的。” 那是莉莉安娜不知道,如果能带上她直接去破坏那些魔兽的元素屏障,夏巡冬巡这些事情会变得比从前容易太多,福兰特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一只魔兽失去了它的元素屏障,那么对于魔法师来说,可以通过直接攻击它体内的结晶让它立刻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甚至不需要和它正面相遇,这一点他能想到,兰斯洛特肯定也想得到。 “嘿,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能每天溜到你书房留张纸条报平安的。”看着白发青年又在皱眉头了,莉莉安娜开玩笑道,“你需要吗,福兰特?” “不必了,”福兰特顿了一下就回答道,“兰斯洛特也不会希望你天天往我的书房跑。” “嗯……纠正你一下,我去哪里,不需要他同意。”莉莉安娜语气轻松地说道,“但是我确实不想这么做,因为这种事情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 “但是如果你需要帮助,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请来找我。”福兰特看着莉莉安娜的绿色眼眸说道,“我会尽力为你提供我能给的一切。” “这可真是……一句十分动人的承诺。”莉莉安娜总觉得这些对话似曾相识,以她对福兰特的了解,这个人是不会刻意说漂亮的场面话的,这意味着如果他说了,那他就会做到。 她很想问一句“哪怕我要你家的矿脉?”,但立刻又决定不说这种煞风景的话,无论何时何地,要矿脉只会挨冰叉子,这是肯定的。 “我是认真的。”福兰特强调道,“你是以斯诺怀特的姓氏……出嫁的,不,哪怕不是,我都会把保护你视作我的责任。” “那么我会认真地记住这句话的。”莉莉安娜这样回应道。 他们又慢慢地在庭院里走了一会儿,直到夜已经黑透。庭院里有几盏魔矿石灯似乎是因为仆人的疏忽没有来得及及时更换,导致有一小段路很黑。 这里的晚上是特别黑的,哪怕是繁华的首都,夜空也是纯正的黑色,而不是那种紫红色,而且也不会有四面八方的光源,如果缺了一盏灯,那就会有一块地方像浓墨一样黑。 莉莉安娜刚来时甚至不太习惯这样的晚上,现在掰着手指头算一算,不知不觉,一年也快要过去了。 “莉莉安娜,”当她以为今天的散步就这样平静地告一段落时,突然听到福兰特开口问道,“你嫁给他的理由,是他愿意保守你的那些秘密,给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吗?” 莉莉安娜愣住了,她站在原地眨眨眼,说这话时,福兰特恰好站在缺了魔矿石灯的地方,这让她一时间看不清楚白发青年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而她没有立刻回答的原因,是因为这句话的语气太苦涩了……令她有点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这段早就被决定的婚姻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带给福兰特这样的情绪。 “也……也许有这方面的因素吧。”莉莉安娜有些别扭,她可以和瑞拉事无巨细地聊她和克里斯托夫的一切,甚至于这种“昨天我发现他身上有不喷香水也有很好闻的味道”的话题都能聊。 然后,她会立刻被瑞拉一段“费洛蒙给你造成的感觉而已,我们隔壁课题组有个人就是这个方向的,他研究的具体是什么来着?雄二烯酮吗……好像是这个,从博一就听说他扬言要发顶刊,不是顶刊不投,年纪轻轻头发就秃了……”给搞得再也不想再聊这种稍微有点旖旎的事情。 但是,能和瑞拉聊这些,不意味着能和福兰特聊,她光是脑袋里想想和福兰特说这些事都觉得很古怪。 “你今年也会去带队夏巡吗?”莉莉安娜本能地想要换一个话题,“哈哈,去年夏巡是不是本来就该你去的,结果因为我的事——” “如果兰斯洛特给你的这些东西,我能分毫不差地都给你呢?” 莉莉安娜的嘴因为上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所以还张着,听了这句话后,她感觉得手动把自己的下巴给合上才行。 第168章 临别在即(3) “不,不不,你误会了福兰特。”莉莉安娜赶紧摆手,她感觉自己的手心和额头开始冒汗,“我刚刚说的是那是因素之一,不是说只有那些——” “还有什么?”福兰特直白地追问道,“说出来,我不觉得他能做到什么我做不到的事。” 莉莉安娜感觉,福兰特这是为了不让她的魔法落入兰斯洛特家族手里豁出去了,她甚至为福兰特感到了一丝悲壮:当继承人也真的不容易哈,必要的时候,色相和婚姻都是可以用来牺牲的筹码。 所以她说道:“呃……福兰特……我觉得你……斯诺怀特家族不用那么紧张,我跟随克里斯去南方不意味着我以后会无条件为兰斯洛特所用,更不意味着我要和斯诺怀特为敌,嘿,我能分辨是非的,我知道你担心克里斯骗我,但我真的不是傻子,相信我,好吗?” “不,这和……”福兰特说到这里哽住了,他意识到如果再说下去,那些隐秘的、晦暗的心事就会完全摊开在莉莉安娜面前,哪怕他现在把自己藏在坏掉的魔矿石灯下也没有用。 但是,她马上就要离开了,虽然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回那片雪原上——如果她再也不愿意造访那里呢? “福兰特,这么说吧,我嫁给克里斯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爱我,而我相信这份感情是真的。”莉莉安娜已经从福兰特戛然而止的话语里听出了一点儿什么,这让她陷入了更多的不安,“而你……我们之间不存在这种……相关的感情,对吗?” 沉默,但有时候沉默也能清晰地表达态度。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目光开始乱飞,她完全不知道该看哪里好——天哪,她在心里尖叫,如果知道会发生这种对话,她吃完晚饭就回房间老实待着了!如果真的吃撑了要散步,去兰斯洛特别苑找个没人的角落慢跑也行啊! 但这样的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哪里开始的? “我——我想,我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以后也不用告诉我,我们可以当今天的这些对话没有发生过。”她决定给福兰特一个台阶下,是她的问题问得不好,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做才能当它没发生过呢?”她听福兰特用依然苦涩的语气询问道。 “这,这不重要!总之就是,我去南方——这件事不会发生改变了,它已经成定局了,这就是我做的决定。”她急急地说完这句话,然后转身就朝亮着灯的地方走了过去,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他做了最糟糕的决定,是这样吗?福兰特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觉得这片没有被光照亮的地方很适合他。他的这些心事果然是肮脏的、不可接受的,所以让她惊慌失措、连一个肯定的答案都不想去听,几乎是逃走一样从他的身边离开了。 福兰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秒钟,又或者站到了半夜。总之,当他刚刚决定迈着僵硬的脚步去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哪里都不重要,他只是觉得不该在这里站到天明,就在这个时候,莉莉安娜又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没有换衣服,依然是那件轻飘飘的浅色长裙子,腰上扎了一只红色的大蝴蝶结,那本来是用来搭配她伪造出的红色眼睛的。 福兰特眨了眨眼睛,他还没有适应莉莉安娜的魔法,所以这一刻,他有点搞不明白这是真正发生的事情,还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他看着莉莉安娜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他的面前来,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好吧,好吧,鉴于我对你的了解,我真担心你钻牛角尖……福兰特,你……咳咳,你可能对我有点那方面的想法,这件事不意味着你是坏人、是变态,好不好?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你妹妹,所以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这方面的伦理问题,又是青年男女来住一起,这是年轻人很正常的……呃……就是说,你其实也就刚刚二十出头,一时间有点这样的……呃……非常非常的正常!” “我不厌恶你的这些想法,一点儿都不,”她强调道,“也许你觉得我马上要说的话很奇怪,但反正我都要离开这里了——我从前很羡慕有很多男孩子喜欢的姑娘,因为漂亮也好,因为有趣也好,而我是那种不容易获得异性青睐的人。” “虽然嘴上我都说我从不在乎,但我以前一直都觉得,如果有一天能遇到谁主动对我说他喜欢我,并且不是恶作剧,或者什么游戏——我想这里应该还没有那种缺德游戏……呃,不要偏题了,我想说的是,刚刚我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来,从前我认真地想过,如果我有一天,能遇到一个人喜欢我,哪怕这份喜欢最后没有结果,我一定会在告别的时候和他大声说‘谢谢’。”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你我之间,我可能也并没有机会去详细了解……这份感情是哪里来的,但我还是会对你说‘谢谢’,这份感谢和我们从前所有的过往都没有关系,我相信你的这份感情是真挚的,因为……如果你连斯诺怀特家都信不过,还信得过谁呢,大家都这么说不是吗?”她继续说道,“谢谢,但是,它不改变任何我已经决定的事。这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在更早之前,有人和我已经表达了他的爱意,而我接受了他的,就不能接受你的。” “所以,如果我比他说得更早——” “福兰特,”莉莉安娜摇摇头,她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能当它没有发生过,所以我回来了、去面对这件事。同样的,没有发生的事情,不要去用‘如果’去幻想它发生会怎样,幻想一万次,它还是不存在现实中。” 福兰特眨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他突然……奇异地,在终于把这份感情宣之于口的当下,感到了十足的困惑。 莉莉安娜快速的反应和清晰的思路,以及态度的坚定,令他再次感到了陌生,也让他确认,他其实从来没有机会真正了解她。 如果他其实都不了解她……那他对她怀揣的这份感情,又到底是由哪些东西组成的呢? “那么,我有把我的观点说清楚吗?”莉莉安娜问道。 “很清楚。”福兰特回答,“我明白了——不,可能还再需要一点儿时间想一想。” “那你慢慢想。”福兰特看女人冲他露出一个比以往更加迷人的笑容,她抱了一下自己的双臂,“今天晚上有点冷,所以我回房间了,晚安。” 第169章 普林文夫人(1) 因为不想太引人瞩目、招惹是非,第二天,天还没有全亮,莉莉安娜就乘坐着马车离开了首都,除了在城门那里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外,一路畅通无阻。 在马车驶出城门后,她打开窗户朝后面望了一眼,这时候她已经知道,城墙上那些流光溢彩的花纹不是单纯的装饰,它们都是维持整个首都魔法阵的魔矿石。 而随着她离开,皇室对于是否要继续对北方的魔矿石贸易采取低税收政策一直语焉不详、态度暧昧,这件事估计要到年底才会尘埃落定。 这场博弈,大概是福兰特不再乖乖留在首都学院的一大原因,继承人中断原本为期四年的学业直接回到瑞诺卡,也是斯诺怀特家族的一种表态。 清晨的风吹拂着女人耳边的碎发,她凝神看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城门,就像昨晚和瑞拉告别时她不停强调的:她随时都能回来。 但是,下一次光明正大乘坐着马车从正门进入会是什么时候呢?或者说,还会有那样的机会吗?而到那天,迎接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总有种模糊的感觉,会有那一天的,甚至那一天,不会在很多年、等到她垂垂暮年之后。 “莉莉安娜。”看她把身体探出马车太多,骑在马上的福兰特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下。 “哦,不好意思。”下一秒,莉莉安娜就缩回了车里。 他们没有直接前往兰斯洛特的别苑,而是绕去一处旅馆停留了一下——就是那个她和克里斯初次见面的旅馆,远远的还没有走近,莉莉安娜就一下子认了出来。 这里其实是斯诺怀特家族专用的一个驿站,之前空旷的前院现在却密密麻麻地站着一群身穿薄衫还汗流浃背的高大男人。莉莉安娜吃了一惊,还以为福兰特这是要搞什么事逼迫皇室继续给他们抵税呢,因为原来的安排里可没有这些人。 然后她看到了乔治·威廉姆斯——有段时间负责她安全的骑士,才判断这一个个大汉应该都是斯诺怀特家族的骑士,这也解释了他们为什么驻扎在这里而没有进首都城。对于常年居住在雪原上的男人们来说,首都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哦……莉莉安娜想了想,心里有了一个猜测:因为她提前去往南方,如果按照今年秋天成婚来安排的话,斯诺怀特家应该只会安排一些代表去赛尔斯参加婚礼,所以今天,这是在给她补上之后会缺少的……呃,她也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称呼这个环节的,送亲? 怪不得她一直说一辆马车就够了,但福兰特还安排了好几辆马车,塞了她根本不会带走的女仆随行。 贵族们的仪式感啊,莉莉安娜一边感叹一边乖乖继续在马车里待着。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变得更加庞大的队伍又再次出发,绣着雪狼家徽的旗帜在微风中摇摆,马车队伍占据了一整个路面,需要使用这条路的其他马车和步行的平民只能暂时到一旁回避。 等马车一路行驶到兰斯洛特的别苑,看清楚别苑大门后面有什么东西后,莉莉安娜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有必要吗,这是在搞攀比吗?” 凯特被她的声音吸引,也凑到窗户边去看,两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大门里猎猎飞扬(绝对是拿风元素魔法吹的,今天基本没有什么自然风)的蓝色旗帜,起码两大队整整齐齐的骑士,还有和他们配合的护卫,一眼望过去有至少六七辆马车。 就莉莉安娜肉眼数到的,已经有六只风隼了,它们不是在空中盘旋就是停在旗杆上,苍凉的鸟啸此起彼伏。 两个男人搞这些排场都没有和她提过一句!莉莉安娜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奈,以至于马车门被打开、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等着她搭手的时候,她谁的手都没搭,小白眼一翻,自己拎着裙子跳下了马车,凯特则抱着莉莉安娜的随身小皮箱紧紧地跟在后面。 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还是慢,所有没有常驻在首都的人在看到莉莉安娜的绿色眼睛后,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莉莉安娜没有太关注这些人的态度,大件行李之类的东西的交接,莉莉安娜也没有很关心。 她最重要的一些小玩意儿,比如打算沿路做标记的地图,便携的纸笔、鼓鼓囊囊的钱袋、那只神秘的、应该是凯瑟琳·萨沃伊女士留给莉莉安娜的破碎小镜子,都在她的小皮箱里放得整整齐齐。 她的注意力基本在不远处那个巨大的木盒子上,在外人眼里,它里面装着那个已经坏掉的巨大魔法辅助装置,而真正的装置还在这个别苑的某个巨大的地下仓库里,她其实很怀疑克里斯托夫借机在木盒子里面又装了一些不方便公开言说的东西带回南方去。 “这辆马车是特制的,哪怕在空中也不会令您感到不安,曾经斯汀森伯爵夫人来首都学院时,就是乘坐这辆马车被骑士一路护送来。”这边还来了个莉莉安娜没有见过的中年女人,她刚刚发现莉莉安娜的绿色眼睛时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女人有一头深色的头发,对于南方人来说已经算十分白皙的皮肤,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发型问题,显得她发量不太多,也就导致脑袋看着小,在一众人高马大的年轻男人里,她被衬托得尤其单薄。 不过,换句话说,在这个女人眼里,莉莉安娜大概也被衬托得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 “您不必担心不适应空中的旅程,如果您需要,我会一路在马车里陪伴您。”在把马车四面八角都介绍了一遍后,女人最后说道。 “哦,请不要担心,我不会不适应的。”莉莉安娜挥挥小手,她虽然不喜欢坐飞机,但不至于坐不惯,而且她感觉这个马车只可能在低空飞行,说不定还没有之前克里斯托夫带她飞得高,“不用麻烦你陪我,如果克里斯不和我一起的话,我和我的女仆坐一起就好。” 女人看起来有些惊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走的意思,莉莉安娜觉得有点奇怪,因为看打扮她是一个女仆,但是她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而一旁克里斯托夫还在和福兰特交谈什么,她便主动问道:“还没有请教你是……?” “我是戴琳达·普利文,斯诺怀特小姐,少公爵大人母亲的贴身女仆。”女人带着一些骄傲回答道,这种语气瞬间令莉莉安娜想起了一些皇家侍女的骄矜,“普利文是我丈夫的姓氏,大人一般称呼我普利文夫人。” “那么,我也会这样称呼你,普利文夫人。”莉莉安娜礼貌地回应道,“谢谢你为我介绍这些。” 一旁的行李已经被搬得差不多了,莉莉安娜走过去和福兰特做“最后的”告别,她主动踮起脚尖贴了一下福兰特的侧脸,对他说道:“不用担心我,请照顾好瑞拉的安全,并替我向侯爵和乔瑟夫致以问候。” “好的。”福兰特轻轻地抱了她一下,然后很快放开她,看向一旁的男人,顿了几秒钟说道,“她就交给你了。” 男人微笑着伸出手去,示意莉莉安娜到他身边去,点头示意到:“那么,也在这里和你告别了,期待秋天的相聚,斯诺怀特卿。” “夏巡顺利。”福兰特微微颔首。 莉莉安娜利索地爬上了马车,还没有坐好,就听到了窗外飘进来一句话:“克里斯,那孩子不让我和她坐一个马车,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为了你特意过来了。” 莉莉安娜听出这声音是刚刚的普利文夫人,这句话让她皱起了眉头。 第169章 普林文夫人(2) 但下一秒,克里斯托夫就上了马车、在她对面坐好,询问她有没有做好出发的准备。 “普利文夫人如果不坐我的马车,她就没有地方坐吗,克里斯?”莉莉安娜直接发问道,“她如果这样说了,我不会拒绝她,但是她是问我害不害怕,我才说我不害怕、所以不需要她陪同的。” “她当然有马车坐,我和她说了,除非有特殊情况我都在马车里陪你,所以她和你的贴身女仆去坐后面的马车就好。”克里斯托夫伸出手来握住莉莉安娜放在膝盖上的手,解释道,“我让她过来,是担心弗斯小姐出现路途上不适应的情况导致没有人近身照顾你,而之前普利文夫人陪同过安妮来首都几次——” “我知道,你还问过我意见,我说多个人也好,如果凯特不舒服,也能照料一下她。”莉莉安娜打断克里斯托夫,“我只是……没什么,我觉得我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只能说,赛尔斯肯定也不会是毫无烦恼的天堂就是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在哪里都一样。 莉莉安娜呼出一口气,她感觉到了马车正在缓缓腾空,心里忍不住把这种感觉和飞机起飞作比较——完全不一样,这马车没有经过任何助跑,是直接垂直悬浮到空中去的,所以超重感比较明显,莉莉安娜都听到了凯特在后面马车上惊叫。 “我们之前讨论过,到了赛尔斯之后,我的日常事务还是交给凯特操持,普利文夫人不会插手的,对吧?”莉莉安娜觉得有些事情最好一开始就说清楚,不然之后只会更伤感情,“克里斯,我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普利文夫人刚刚在马车外擅自揣测我对她态度的做法。” 她抱起双臂,目光如炬:“我知道她作为你母亲的贴身女仆,你对她有特殊的尊重和感情,你需要我也把她当做一个特殊的长辈去对待吗?如果你需要,那请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的义务是什么?我的责任有哪些?” 这像魔兽尖利的飞羽一般密集砸过来的话,抱紧的双臂,溜溜圆的眼睛,刚刚还说“没什么”呢!他就知道肯定不是“没什么!”克里斯托夫心里警铃大作,赶紧坐到莉莉安娜身边去给她顺毛:“不会,你不喜欢,她肯定不会来服侍你的。你也不需要特殊对待她,完全不需要。” “我没有不喜欢她,我今天才和她认识,不了解她,也就谈不上喜不喜欢。”莉莉安娜强调道,“我只是不喜欢她刚刚的做法,我们初次见面,我只是拒绝了她的一个小提议,她就能夸张地推论到我不喜欢她?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必须遵守她的每一个意见,她才觉得我算‘喜欢’她?还有最后那句话,‘早知道就不为了你特意过来’,我是不是也能回敬我夸张的推论:她这是在暗示我没有领你的情、辜负你的好意,借此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 “莉莉安,你不需要喜欢她。”克里斯托夫可不想莉莉安娜刚刚坐上去南方的马车就不开心,赶紧表达自己的态度,“她日常也只负责打理一些我母亲的房间和旧物,如果你不需要她服侍你,那她以后也只需要做那些事。” 不过,一开始他确实想安排普利文夫人照顾莉莉安娜。 因为他觉得叔母不是那种很善谈的女人,叔父为了避嫌,也不可能和莉莉安娜太亲近,而莉莉安娜又活泼、好奇心重,他实在担心只带了一个贴身女仆到赛尔斯的莉莉安娜无法很快适应他去夏巡后的日子——她白天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四处瞬移的。 而克里斯平日一直敬重这位深受母亲喜爱的女仆,戴琳达·普利文自己也很热心,他刚刚订婚的时候,普林文夫人就主动提出“想要日后负责照料少公爵夫人的起居”。 “你……你还算好了,很多事情你不用考虑。”克里斯托夫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之前好兄弟斯文·瑞迪尔和他说的一段长长的话: “你问我什么事?呃,我觉得说出来对你有点儿刻薄,你得先答应我你不要介意。行吧,你记住是你非要听的!克里斯,你不用担心你的妻子和你的至亲无法相处,因为现在的公爵夫人是肯定不会为难斯诺怀特小姐的,等你继承爵位后,他们很可能都不会在和你们一起居住,你知道这会省多少……令你可能晚上回不了房间的事情吗?” “我记得你的妻子和瑞迪尔男爵以及男爵夫人并没有什么矛盾。”克里斯托夫当时还不明所以,他的各种“人际调查报告”里从没有过这一条,“你大儿子出生那会儿,你母亲不还从领地亲自过来照顾了半年吗?”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这回,打死我也不让她专门再来了吗?”他的好兄弟露出了当初划破魔兽的尸体、从血泊里爬出来后的表情,“我想多活几年,算了,你体会不到的,哎,体会不到也好,别去体会。别说我没考虑你的感受啊!我警告过你了,你自己要听的。” 他之前真没把斯文的这些话当回事,只认为都是些都不会传到他耳里的家长里短,现在克里斯托夫想了想,觉得自己以前预想的那些安排可能真的做得不太妥当。 还好立刻莉莉安娜马上就直接说出来了,他一阵庆幸。 不然回去之后,他大部分精力肯定都在今年的夏巡上,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不知道都发生了多少让她不愉快的事情了,说不定等他回了公爵府,莉莉安娜已经带着她的小皮箱瞬移到不知道什么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你以后就是公爵府的女主人,”克里斯托夫认真地对莉莉安娜保证道,“所以任何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发现莉莉安娜皱起了眉头,然后突然用一种十分慌乱的动作开始翻找着上车后被她随手放在一旁的小皮箱。 克里斯托夫刚想问,但立刻也感觉到了风中有什么东西在振动,异常就源于莉莉安娜的那只皮箱。随着莉莉安娜打开皮箱,那一刹那刺眼的光芒让他差点失明,他立刻伸出手去捂住了莉莉安娜的眼睛,把她保护到了自己的怀里,立刻试图用风把那个东西给牢牢包裹起来。 不对劲,对于危险的敏感让男人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感觉到风元素在流失……就像在被那个东西给迅速吸收进去,就像一张永远都不知满足的嘴巴。 几声“扑通扑通”的轻响,所有的风隼都已经落到了他们乘坐的马车顶上,一齐发出“咔哒咔哒”的警戒声音,在空中疾行的队伍也开始减速,随行的骑士正以训练有素的队形将马车层层包裹起来。 很快,大约两三分钟后,他们听到了来自克里斯托夫的指示:继续前进。 虽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但队伍很快又调整了队形,继续在空中飞行。 而马车里一片沉寂,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沉默地对视着,两个人都忘记了他们刚刚在说什么。 第170章 丧钟(1) “那个……那个东西,之前应该是……凯瑟琳·萨沃伊女士留给莉——我的,一面镜面已经碎掉的镜子。”莉莉安娜缓慢地眨着她的眼睛,她感觉男人和她一样,都还没有理解刚刚发生的场景。 在她手忙脚乱地打开皮箱后,一个璀璨的光球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但它的光芒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因为马车的窗帘是拉上的,那个光芒可能没有被太多人看到。 在光芒熄灭后,一滴——还是一颗,因为无从判断那是固体还是液体,莉莉安娜不知道该用什么量词去形容那小小的、黑色的浑圆物体。 在那时候,男人松开了捂住她眼睛的人,莉莉安娜得以去好好地观察那个……微小的,却令人寒毛直竖的东西。它甚至令她想到一种存在于她最喜爱的一个作品里的造物,她想起那些令她激动不已、夜不能寐的情节,它们以荒谬的高傲与自负开头:人们第一次看它的时候,用怜爱的语气为它取名为“圣母的眼泪”。 那个东西优雅地悬浮在半空中,但那个时候,马车还没有停下,这意味着它正在以同样的速度和他们一起飞行,在马车骤然减速的时候,它也依然安详地、以相对静止的姿态悬浮在莉莉安娜眼前,就像预判了他们的所有行为一样。 而在克里斯托夫的视角里,那个东西要恐怖得多,他能明显感觉到所有朝它汹涌而去的风元素,都被它无差别地吸收了——也可能是在碰触到它的瞬间就直接消失了。 但是,它并没有破坏更多东西,距离它最近的莉莉安娜神色如常,说明她体内的元素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莉莉安娜!”察觉到女人想要伸手,克里斯托夫发出了严厉的声音,他甚至忘记了不久前才答应要一直用昵称来称呼她。 但是他很快看到,女人试图靠近的那只手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有些苍白的肤色,一小团青黑色的东西浮现在了她的手腕周围的皮肤内侧,并且就像有生命和意识似的,正不断涌向她最靠近那个神秘物体的指尖。 莉莉安娜也发现了自己的异样,那些青黑色让她想起不断突破瞬移魔法的间隔时间时,总是无故出现在她身上各处的斑痕,但它们现在好像正在集中起来,不断涌向她的手指,仿佛只要那里有个细微伤口,就能直接从她身体里面涌出来似的—— 女人的呼吸急促起来,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画面,她本能地感到了慌乱和恐惧。 “不,离我远点,保护你自己的安全,很明显你的魔法对它没有用,它是来找我的。”在几道闪电的光芒也别安静地被那个东西吸收后,莉莉安娜阻止了男人想把她直接抱到身后去保护起来的动作。 那个东西不再相对静止在马车里了,随着莉莉安娜说完这句话,它慢慢地凑向了莉莉安娜的指尖。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但没有东西从她的指尖涌出,是那个悬浮在空中的黑色物体主动靠近了她的手指,然后……它就像直接钻了进去一样,和她皮肤下的那些黑色融为了一体。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在那一瞬间,莉莉安娜感到了朦朦胧胧的悲伤,它们让她想起妈妈从中药店里买来的那种装满了各种奇怪草药的纸袋子: 里面的草药早已经被放进锅里煮成了咕嘟咕嘟的深色药水,在妈妈柔声的劝哄里嘟着嘴喝掉,然后过了好几年偶然在抽屉的角落发现了空瘪的口袋,一边惊讶于家里还没有把它丢掉一边把它罩在鼻子上,深呼吸,还会闻到的一种淡淡的苦味。 但再深呼吸,那种味道就消失了,因为那袋子已经空着很久了。 莉莉安娜眨眨眼,她意识到所有的异常都消失了,只有她和克里斯托夫面面相觑。 “你有什么感觉?”良久,她才听男人提问道。“它……那个东西碰到你……” “没有……我感觉,有点儿难过。”莉莉安娜轻声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从前感觉到你的难过一样,这不是我的情绪。” “那个东西,能吞噬元素。”她听克里斯托夫说道,“应该和上次,新生舞会的时候的那些东西也许是一种……至少十分相似。” 然后莉莉安娜开始仔细翻找她的小皮箱,翻来翻去,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只有那面神秘的、曾经带着她去到那个很可能是凯瑟琳·萨沃伊居住过的房间的镜子不见了,连一点儿碎屑都没有留下——如果不是出发前她还打开箱子认真检查过,她应该会怀疑是她不小心在行李里漏掉了它。 而就在莉莉安娜还在对这个奇异的现象毫无头绪、不明所以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已经敏锐地转头看向了窗外,他感觉到了风正在带给了来自身后……来自皇城的,厚重而连绵不断的哀鸣。 “这是——”他目光一凝,“是——” “丧钟……”正骑马走在回首都路上的福兰特轻声对身边的书记官说道,他们都听到了城内传出的厚重的钟声,这不是平时用来报时的那种钟鸣。 它接连不断,苍凉的声响从主城中不断向外扩散,使得听到的每一个人都暂时放下了手中正在忙碌的事情。 “皇宫中有重要的人离世了。”孩子模样的书记官语气严肃,“是皇太后,还是皇后陛下呢?” 白发青年沉默不语,他转头看向天边,此时的天空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已经无法看到兰斯洛特的马车队是如何穿过厚重的云层飞向远方的。 “少公爵是连这种事情都提前预判到了,所以一定要选在今天清晨离开吗?”福兰特听到书记官感叹道,“风声……实在令人心惊。” “他还没有能耐到能预判死亡,除非死亡本身就是一场阴谋。”福兰特说道,“我倾向于他只是运气好而已。” 书记官莞尔,他知道莉莉安娜小姐的离开显然会让少侯爵大人心情糟糕一段时间,少侯爵最近又有回到从前那种“万事都要亲自过手”的状态,但书记官想,也就是这一小段时间而已,少侯爵会没事的。 第170章 丧钟(2) “殿下,节哀。” 皇宫中,金发的青年从一大早就坐在那里,他愣愣地、一言不发,直到有人告诉他需要回避一下、为床上的人进行最后梳妆和更衣的人已经在门外了。 他点点头,然后才站了起来,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这座静寂了许久的宫殿突然热闹了起来,在它的主人离去的那一刻,围观在四周的、安静等待着她死亡的人们终于赶了过来,他从这些人的脸上都看到挑不出毛病的、仿佛是点心师放在模具里搓揉规整后的悲痛和忧伤。 “速召大皇子和道森伯爵夫人回宫。”他吩咐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的人,“再找几个人去看看父皇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过去。” 热闹的首都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城墙之内仿佛突然只存在了一种声音。而在突然一片沉默的长桌上,一片宾客大气都不敢喘的看着位于主座上的大皇子,他的嘴里还有一口没有咽下的佳酿,嘴唇上还沾着大腿上的女仆刚刚蹭给他的口红。 “看来今天要散场了。”男人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拍拍腿上的女仆让她走开。 没有人知道那几秒钟里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拿着手里的杯子又“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他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有消失:“呵……难得需要我一下,他们今年连演戏都不想叫我,怕我把他们的场子给砸了似的,但现在,不用我不行了。” “这种表情做什么,就像你们不知道母后已经躺了多久一样,少假惺惺的。”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往好处想,那女人应该好一段时间没办法在我耳朵边吵闹、让我赶紧履行婚约娶她了。” 而在更遥远的、封闭不见外客的庄园,消息比外面来得晚一些,管家犹豫再三,还是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开门进入了主人的卧房,用颤抖的声音叫醒了还在熟睡的女人。 女人睁开眼,哪怕宿醉未醒、昨天和两个男人玩闹到了半夜,从睡梦中醒来的她也显得美丽惊人。 她睡眼惺忪地把一只胳膊撑在一个男人裸露的胸膛上,听完了管家说的所有内容。 “哦……这样啊。”听完了好一会儿,她才这么说道,“但是我都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弄错吗?这种时候不该敲钟吗?” “那是因为……您不在皇城中,夫……殿下。”管家轻声回应道,“皇城的钟声敲了整整一天,到现在都还没有停止。” “这样。”女人点点头。 她显得很平静,只是扯起床上的一块薄毯遮住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坐了起来,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在这个时间里,她房间里的两个男人已经被管家熟练地带走了,除非她特别想起,他们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而她也基本记不清这些人的脸,因为那些记忆都伴随着一瓶又一瓶、一瓶又一瓶的酒,它们让她的思绪混乱。 她坐在那里,一会儿看到夏尔洛惊恐的眼神,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皇姐,你和这些人在做什么!”,让她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 一会儿又看到她的丈夫,那个跛了一只脚、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的皮特·道森,在她没有嫁给他之前,几乎没有人会直呼他的名字,他们一般叫他“杆子腿”或者“高低跷”,她居然还记得起那张如同皱皱巴巴的坚果壳一样的脸。 她突然想起这个男人死的时候,她已经提前换上了一身黑裙面无表情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会儿“哎哟哎哟”,一会儿又从喉咙里发出吓人的、像是有什么石头在他嘴里卡住的声音。然后,突然,他就像完全清醒了一样,甚至自己坐了一点起来,看着她、对她说道: “我知道殿下不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感情……但我想告诉殿下……我这样残破的身躯,中庸的品德与魔法,一事无成的人生……却还能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为王国最尊贵的公主完成她的心愿……我……我感谢殿下让我觉得……我这般……没有任何……的人……也有自己的……” “道森,这种时候你不用再说这样的场面话了,你可以诚实地同我说你有多怨恨我,我不会生气的。”她当时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我只会觉得这很合理,明明是我执意要嫁给你,但所有人都辱骂你、觉得你玷污了我,我听闻还有人守着你出门的马车、试图朝车窗里投掷臭鸡蛋和毒药。” 她记得那个衰老的男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应该是笑容吧,她其实分不清那些皱纹的走向到底代表他的痛苦还是喜悦,她只记得在越来越粗重的喘气和咳嗽声里,他卖力地说道: “不,殿下,我怎么会怨恨你……我只是……有些遗憾……殿下……倘若我年轻几十岁……不,殿下……我不敢奢求再与你结为夫妇……只是殿下还年幼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了行走的能力,但如果回到我更年轻的……我也许能用更……像个男人的方式,维护殿下想要的……平静和安宁。” “老臣希望殿下……殿下能找到自己的快乐,而不是把自己困锁在……殿下,您已经自由了,这是老臣这一生唯一的功绩……不知道圣神会不会……因此接纳我呢……” 然后他说不出话来了,在急促的一段呼吸声后,他再也不用呼吸了,而她依然呆呆地坐在那里,那一天,她听到了钟声。 从男人死亡到他下葬,她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但是现在,她却突然感到了一点不着边际的伤感,突然有点儿后悔,也许在那些呼吸停止之前,她该说一声“谢谢”。 在逐渐模糊起来的视线中,她还看到一个公馆,一片松林,落在她阳台上的松果,松鼠一闪而过的蓬松尾巴,但它们已经太破碎了,在经过漫长的光阴之后,女人已经陷入了困惑,她不知道那些过往究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在空旷的宫殿角落为自己编织的美好梦境。 钟声还没有停止,她想到管家离开前是这么说的,他提醒她要换好衣装,从皇宫中来的马车已经等在了门外。 “陛下,您忘记了在这里加盖徽章。”皇宫中的钟鸣确实没有停止,而头戴皇冠的男人在被提醒之后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站起来,接过递过来的东西的手在明显的颤抖。他就像突然苍老了十岁,甚至更多,仿佛失去了生命的一半似的失魂落魄。 但是他拿起象征皇权的纹章的那只手却平稳而冷静,一只火红的凤凰出现在了他刚刚亲手写下的命令上,表示着上面的文字具备了皇帝的权威。 “好了,快速传晓整个王国吧。”他说完这句话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他看向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块金黄色的幕帘,他以为自己会看着它,然后想到和伊莎贝拉初相逢时的那个灿烂的夏天。 但他什么都没有想到,他凝神在那里认真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幕帘,仍然只是幕帘。 第171章 蘑菇与诅咒(1) “我可不可以认为,皇后的死亡和那个镜子的异状……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到了歇脚的旅店,但消息却飞不了他们这么快,莉莉安娜干脆直接瞬移回了瑞拉的宿舍,把今天白天发生了什么给好好打听了一番。 因为克里斯托夫还在这边等着,莉莉安娜和瑞拉说好晚上有时间再细聊,转个身又回到了男人面前,把各种消息分享完之后,莉莉安娜皱着眉头得出了前面的那些结论。 这太奇怪了,说是巧合也太勉强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镜子是萨沃伊女士留给莉莉安娜的,和皇后的死亡会有什么关系呢? “萨沃伊家族……你上次说没剩下什么人了,那之后还有找到别的萨利布莱德家的人吗?”莉莉安娜问道,“你上次说镜子可能是家传之物,我们找到他们问一问,也许他们知道那镜子是做什么用的。” “很遗憾,进展并不像预想的那么顺利,如今萨利布莱德这个姓氏不再能带给它的子孙荣耀,他们也就不愿意再承认自己有这部分血统了。”克里斯托夫说道,“但不排除还有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姓氏、向往旧日往昔的人,但这些人都不会轻易出现在王国公众的视野里,我还在命人四处打听。” “只是……”克里斯托夫欲言又止,过了会儿还是说道,“这部分人对兰斯洛特家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好感,就算找到,想让他们说出我们想要的东西也要动脑筋,毕竟对于那些神学顽固来说,我们甚至算得上是宿敌。” 莉莉安娜浅叹了一口气,是她太心急了,这不是网络发达、信息乱飞、遍地监控、所有人身份证都在一个库里有权限就能搜索的年代,找人对于拥有风声的克里斯托夫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 至于圣神信徒和“魔神仆从”之间的旧怨,莉莉安娜倒不是特别担心:她手里可还有一张圣女牌没有打呢。 但这些只能到时候看情况和瑞拉商量,目前只能暂时放到一旁去,于是莉莉安娜开始想另一件事。 皇后死了,那个一直把她视作破坏婚姻和幸福的元凶的女人,在她离开首都的那一天清晨死去了,而莉莉安娜自己来到这个世界、遭遇了几次和皇后有关的事件之后,其实都还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女人。 这让莉莉安娜觉得有点荒谬、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她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恰当:哈利波特还在学校上学的时候,突然听说伏地魔自己老死在了某个地方。 但现在,她没有太多功夫去为皇后的死亡耗费情绪,皇后对她抱有贯穿到生命终点的仇恨,不意味着她也需要报以类似的感情才公平。 尤其在听到皇帝紧接着下的一道命令后,莉莉安娜甚至有点儿可怜起这个女人来。她觉得这个女人所最为重视、无法容忍出现一点儿瑕疵的婚约和爱情,其实早就成为了是皇帝最大的挡箭牌,以至于她死了,皇帝都迫不及待地把他们的爱情拉出来再用一遍,就像担心这个挡箭牌在未来不再能发挥那么好的作用似的。 “无论贵族平民,王国两年内不允许举行任何婚嫁典礼,否则以藐视皇室罪责论处,一切将订、已订婚约都应延迟至两年后再履行,以表王国上下对皇后陛下离世的沉痛哀思。” 这份手令,是紧随着皇后离世的消息传出皇宫的。除了总结要求的最后一句,前面追思皇后、陈述昔年爱情的语句,都精美凝练、文采飞扬,但正因为过于精致,让莉莉安娜觉得这是早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皇后死去就立刻拿出来的东西。 因为一个人如果真的因为妻子离世悲痛到极致,应该是没有太多功夫去推敲韵脚和排比的——而如果这是其他人的代笔,就显得更加虚情假意了。 “我觉得吧,皇室没有那么多眼睛去盯平民乃至小贵族的婚嫁,所谓的不允许举行婚嫁典礼,对他们来说就是明面上不允许而已,背地里结婚嫁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皇帝这道命令,只是想推迟我们正式成婚的时间,他一早就知道皇后活不了太久了,所以对于态度坚决地想要离开首都的我,没有做太多阻拦。” 莉莉安娜顿了一下,继续对克里斯托夫说道:“他大概是觉得,反正拦不住我,不如放我去南方和你朝夕相处,两年时间够我们相看两厌、互生罅隙了。而兰斯洛特是个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无论如何,家族的荣耀和面子还是要的,继承人的第一个孩子是王国大丧期间出生的非婚生子,这种事传出去可不太好听,皇帝也就基本不担心这两年我们两个会搞出什么东西来了,而只要没孩子这段关系就不会产生什么后果,发生别的什么事情,皇帝都是无所谓的。” 莉莉安娜的用词太直白,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完了她的分析,反而是在旁边听得克里斯托夫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话都被她“嘚吧嘚吧”说完了,男人本来想补充几句,但想了想,发现居然没有什么太多可补充的。 “皇帝,确实是个聪明人,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很懂得怎么把自己的劣势悄悄变成优势。”他听莉莉安娜还在喃喃低语。 她说道:“你说这种命令没有先例,哪怕是普林斯王国的第一位皇帝离世,也没有要求举国暂停什么日常活动,这种不近人情、一刀切的命令其实很容易引得民怨沸腾。但他把这一切扣上了爱情的幌子,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妻子离世悲痛得失去了理智、要让整个王国为他分担一点儿的痴情男人,一切就好像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再找来几个诗人和剧作家创造一点儿作品,利用皇室的影响力广泛传播开来,以后变为一桩美谈都说不定。” “这与他一贯的形象是相符的,人们联想起他当初为了保护妻子和所有贵族和皇室的对抗,更对他心生理解和同情。”克里斯托夫点头表达了赞同,“甚至,会对自己身为普通人,却也能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爱情纪念里感到荣幸和自豪。” 人心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被操纵的,只是这样冷静地、最大化地利用爱人的死亡……也让看透的人觉得心寒。 那么,如果对皇帝来说,凯瑟琳·萨沃伊女士从来都不是毁坏他对皇后不离不弃的爱情的原因,又到底是什么令这个男人的爱情最终变了质呢?这答案并不那么难以得出。 莉莉安娜不禁看向了克里斯托夫,她忍不住想,颠覆一切的力量、以及那力量可能带来的权力,最终又会把他们两个人引向何方去? 第171章 蘑菇与诅咒(2) “我有件事情和你汇报。”莉莉安娜还没有来得及迷惘过几秒钟,男人就坐到她身边来,把她之前那只莫名其妙变黑的手握在手心里小心地捏了捏,“关于那个镜子和石头,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你。” “汇报?这话说得……”莉莉安娜被他那郑重其事的、下属给上司说话的语气给逗笑了,心中那一层因为突发消息而蒙上的阴霾也少了一些,她推推他的肩膀,正色道,“有话好好说!” “你还记得那个做生意的小孩子吗?你从他那里得到的那块黑色石头。”克里斯托夫坐得端正了一些,再说道,“我之前就让马格努斯把那孩子找到、送到了公爵府上,你之后可以再和他好好聊聊,也许他能再提供点儿什么关于那石头的线索。” “我记得那孩子还有兄弟还是姐妹呢。”莉莉安娜提醒道,“你有一并安排吗?” “马格努斯仔细查过了,那孩子就是个孤儿,所谓的兄弟姐妹相依为命,都是他哄你买他东西的谎话。”克里斯托夫笑着说道,“马格努斯说,那小子油嘴滑舌、精怪得要命,就在他府邸里住了一天,差点让安妮泪眼汪汪地闹着要收他做干儿子,要不是我急着派人去把他带走,这事儿他还真可能拗不过安妮。” 莉莉安娜笑起来:“那你让我和他聊,就不怕夏巡回来,发现自己多了个干儿子?” “安妮那是刚刚做了母亲,马格努斯说她现在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母性的光辉。”克里斯托夫挑挑眉毛,回应道,“我觉得你没有那么容易被哄骗,而且,就算你真的被绕进去了,我们兰斯洛特家养大个小孩子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倒慷慨大方得很。”莉莉安娜嘟哝道。她低头看被克里斯托夫握住的那只手,男人也在仔细端详它,现在的它又回到了苍白、不太红润的模样,皮肤下的那种青黑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过,你能确定,之前礼堂舞会的那个晚上,是黑色的东西在围绕着我、吞噬着周围的元素,后来它们就消失了,你也没有看清楚它们去了哪里。”莉莉安娜把自己的手在克里斯托夫的手掌上摊开,“有没有可能,它们不是平白消失了,而是像刚刚那滴东西一样,进入到我的身体里了?” “有可能,但也无法下定论,莉莉安。”克里斯托夫回答道,“没有先例,所以一切都只能假设,它很合理,但不代表是对的。” 这人还挺有科学的严谨精神哈。莉莉安娜收回那只手缓慢摸着自己的下巴,她身体的情况,瑞拉应该最清楚,不知道之后瑞拉有没有可能通过治愈魔法去搜寻她体内的异常。 黑色的不明物体,可以吞噬周围的元素,兰斯洛特家族在海上的不明牺牲,疑似萨利布莱德家族的传家镜子……她冥思苦想,还有没有更多的,可以和这些东西产生关联的物品或者事件呢? “克里斯,我们这次去南方,有没有可能绕一下路?”莉莉安娜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她回房间去,让凯特取来了她的地图。 “这取决于你想去哪里,”克里斯托夫说道,“我们有宽裕的时间,但没有宽裕到能随便溜达。” “唔,找个晚上,你带我飞过去,我到时候带你瞬移回来?”莉莉安娜指了指地图上一个被她标记了五角星的地方,“这里!” “你这是至少十年前的地图了。”克里斯托夫看了一眼那个五角星,没看出那是什么地方,他把整张图看了一遍,手在上面指了指,“这条河三年前改道了,这条河已经因为莱恩家族上游蓄水消失了。” “蓄水?他们修了水库吗?”莉莉安娜惊讶地问。 “水的仓库?呃这么形容也很贴切,但就是非常大的水池,自从某年的干旱后,”说到这里克里斯托夫停顿了一下,毕竟他知道这里面有兰斯洛特的一份出力,“他们就不满足于普通的水塘了,而是开始改造深山,在很多地方挖非常深、非常大的泥坑,一眼望去看不到边也望不到底,并把四面的河流都改道集中到那些水塘里,这对土系魔法师来说并不难,只是又多了一大笔魔矿石的需求。” 用魔矿石简单粗暴代替了水坝的结构设计和材料需求,莉莉安娜想,这又是魔法世界的一种“虫洞”了。 “下游的人不反对吗?”莉莉安娜问道。 “呵,莱恩公爵说,所有的水,莱恩家都是‘暂时保存’,会找时候还的。”克里斯托夫用手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他们一般选择在夏天‘归还’那些他们不需要的水,而他们只管雨季泛滥的雨水不影响米里德的土地,用数量令人瞠目的魔矿石加固沿路的河道、把河堤修到比天还高,至于下游有没有能力接纳他们‘慷慨’的归还,他们就不管了。” “其实如果安排得当,枯水季适当蓄水、不要让下游无水可用,在雨季提前清空水库接纳雨水避免洪灾,这是有利所有人的好设施。”莉莉安娜皱着眉头说,“但听起来,莱恩家是枯水季基本不让下游用水,雨季一股脑把水往下游丢,实在是……” “莱恩家因为这个缘故还发了一笔小财,和米里德紧密相连的基本都是他的盟友,他们想要短时间内解决洪水,自己力量又不够的话,就只能花高价去聘请莱恩家的土系魔法师也来挖大水塘,一时间你挖一个,我也挖一个,这些河流基本都改了道或者直接断流了。” “那,赛尔斯怎么办?赛尔斯的一部分,还有这些亲兰斯洛特家族的领地都在这些河流的下游吧?”莉莉安娜问道。 “嗯……赛尔斯平民和米里德平民的习惯不太一样,对于很多赛尔斯人来说,洪水季节换个地方住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定居地的房屋构造也很简单,冬天又温暖,夏天带着大部分家当搬到海边去搭棚子捕鱼,回去后发现房子冲毁了,秋天再建一个就能过冬,反正农作物一年四季都能生长,只是收多收少的区别。” “而且,那些水会带来不少米里德区域的土壤,一些原本贫瘠的地方甚至在洪水退去后更适合耕种了。我们虽然不擅长挖土,但在收到消息后,也带着工匠们模仿着修建了一些水塘,有了经验后,效率也高起来,周围的领地有需要也可以找那些工匠了,但我们要求所有由我们修建的大水塘,蓄水和放水也要我们说了算。这样,夏天以外的时间储存雨水,夏天就提前清空舒缓洪水,这几年这些问题已经被缓解了很多。” “原来如此。”莉莉安娜点头,在她和瑞拉看不到的地方,人们已经开始借助魔法修建起工程、大规模的改造起大自然了——不,这种观点又是她傲慢了,从克里斯托夫刚刚的那些语言描述来看,魔法改造自然的效率,很可能远超她的想象。 第171章 蘑菇与诅咒(3) 莉莉安娜顺嘴问道:“我想知道,在你们的这些大水塘建成后,周边有没有出现发生地震的情况?” “你怎么会问这个?”克里斯托夫大为惊奇,“至少米里德发生过,当时还众说纷纭。” 兰斯洛特家当时还很缺德地去散布过“这是莱恩家族乱修水塘,惹怒了圣神”之类的说法,但效果不佳,毕竟,圣神的最终解释权现在在莱恩家手里。 “呃……”莉莉安娜有点心虚,毕竟她这个结论她都忘了是从哪本闲书里看来的,也不记得是不是经过了科学验证。 她记得水库可能诱发地震,因为它相当于突然改变了所在的局部地壳的受力状态。莱恩家族使用高超的土元素魔法直接改变地形,水库规模肯定远远超过赛尔斯后来用人力挖出的水库,更容易引起被人察觉的地震,也合理。 但是这种事没办法和克里斯托夫用几句话说清楚,于是她眼珠一转,抬起手捏了一下男人的下巴,用故弄玄虚的语气说道,“这是我的魔法,但我的这种魔法和瞬移那些不一样,它是可以从头学的,而且谁都可以学,就看你想不想学、以及我有没有心情教你。” “你之后也打算在那些学校里,教我的臣民们这种神奇的魔法吗?”克里斯托夫笑着问。 “嗯……我还在想,这些事在你的地盘上发生,在最后实施它们之前,我会征求你同意的。”莉莉安娜眨眨眼。 “那我需要先听听看这是什么样的魔法。”男人显然很受用她突发奇想的调情,说着说就凑了过来,“这可久违了,很多人都觉得无法在魔法上指点我呢,他们拒绝教导我,这是我的一大遗憾呢,老师。” 这人怎么说这种话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啊!脸皮是有多厚啊!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能点燃纸了,但这都是她自己找的事。 “地图,我的地图,你别给我压皱了!”莉莉安娜听到了她的宝贝地图在两个人之间“咯啦咯啦”的哀鸣。 “你的地图太老了,回赛尔斯让艾布奈希给你找个最新的,而且画在皮革上怎么叠都不会皱。”克里斯托夫低声哄她,结果却被莉莉安娜用小手给直接推开了脑袋,她一下子从躺椅坐了起来,说道:“好险!差点就跑题忘记一开始在说什么了!” “这个五角星!就是,它应该是当初皇太子——王国的上一个皇太子,莫名其妙失踪的那个,他最后出现的地点!”莉莉安娜就像一条小鱼一样滑到了地上,捡起她的地图宝贝地摸了摸,这可是瑞拉对着图书馆里能找到的最新的地图,一点点用水元素魔法控制着墨水拓下来的! “我好像之前没和你说过,呃,我们——不是,我,有个怀疑。”莉莉安娜指着地图说道,“上一个皇太子,会不会和你的父亲、祖辈遭遇了差不多的事情?如果是,那陆地肯定比大海好找留下来的线索,所以我想绕去看一看,万一那里也有那种黑色的石头,这些事情是不是就有要连起来的感觉了?” 男人感觉到了氛围的突变,心里有种很小的时候面前摆了一碗最喜欢的食物,还没有拿起勺子吃,碗就被他还没有熟练控制的风给掀翻的感觉。 “好思路,亲爱的,这个问题我们家早就怀疑过了。”虽然这么想,克里斯托夫还是耐心地回答道,“我的父亲当时也觉得不对劲,立刻派出了风声前去查看情况——你把前皇太子失踪的位置画错了,是要更往北走,这里——如果不是皇太子失踪这件事过于敏感,我父亲第一时间想办法亲自去一趟的。” “然后呢?有什么发现吗?”莉莉安娜瞪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你听的是什么版本的传说,这件事基本都快成民间的风俗怪谈了,你去酒馆坐下,只要谈论起它,至少能听上五六个版本的说法。”克里斯托夫笑着说道,“但是,被诅咒之地……这种说法其实是没有错的。” “什么?”莉莉安娜觉得很糊涂,瑞拉之前和她讲的版本里没有包含这些,“我听到的版本是,森林被烧焦的痕迹是一个完美的、巨大的圆形,然后前皇太子和他率领的骑士团全部消失了。” “啊,西方的说法,我猜测是克劳尔·莱恩讲给你们听的故事,米里德人在讲故事时就很喜欢去强调形状上的完美,他们可能自己都认识不到,比如一个完美的圆,一个完美的六边形……因为他们总忍不住想把这世界上的一切异状和神迹扯上关系,而‘完美’会给人一种神明降世的感觉。” 克里斯托夫不说,莉莉安娜从来没有意识到过,但他一提,她回忆起克劳尔真的有这种口癖。 “因为我没有去过实地,所以我也只能告诉你我们家族内部记录下的风声的汇报,首先,不可能是完美的圆,那就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沙漠一样的土壤,让人难以置信之前还是茂密的树林,能看到的所有植物都成了灰烬,四周还能看出形状的树木也都枯萎了。风声说,他们行走在那些土地上,觉得整片土地就像死掉了一样,除了风不再有其他任何的声音……而更重要的、令我父亲最终决定不亲自去查看情况的,是那些风声回来后出现的异状。” “什么?”莉莉安娜急切地问道。 “我们一共派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直接死在了回赛尔斯的路上,他的同伴讲述说他浑身皮肤溃烂,吐血而亡。” “第二个在回到赛尔斯后不久也死去了,他的身体变得像纸糊的一样,一点点磕碰都会出现大量的淤青,我们全力地救治他,但他还是因为小指不小心被划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血源源不断地从那个细小的伤口里流出来,用遍最昂贵的药材都无法令它愈合,他很快也死去了。” “而第三个人,他活了三年,因为他没有真正进入那片死地,而是在周围负责警戒,但他的身体也出现了奇怪的现象,我父亲最后一次召见他的时候,他的身上很多地方长出了……一大团、一大块……我说了你也许会吃不下宵夜。” “肉瘤?肿块?”莉莉安娜问道,“长在皮肤下面?” “你怎么知道?”这已经是克里斯托夫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如果说他第一次说“你是我的老师”还心存调侃,现在他已经彻底严肃起来了,“那个地方后来被皇室封锁,所以父亲认为皇家的那些骑士也遭遇了差不多的事情,而我们也不想再因此折损自己的人,这么多年过去,没有再试图靠近过那里,我也不想带你去冒险。” 这种事听在这个世界的人耳朵里,肯定第一反应都是“诅咒,神的降罪”之类的东西,而听在莉莉安娜耳朵里——她觉得瑞拉也会和她有一样的第一反应:这三个人的病症都很像是核辐射给人造成的症状,只是轻重不一,再结合森林瞬间变焦土…… 莉莉安娜愣住了,她想起了那天在马车里看到的、首都另一侧升起的浓重烟尘,它们由夏尔洛·普林斯的魔法产生,在空中升腾、又缓缓降落,如果她能驻足在那里久一点,也许会觉得那些缓缓落下的烟尘的形状像…… 会不会像一朵朵蘑菇?像小小的、还不成气候的,蘑菇? “啊?”现在是她说不出话了,她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被瑞拉盖章“能制造球状闪电”的男人,“你们……你们的魔法,到底是什么啊?” 第172章 海滨假日(1) “哈哈哈哈,这个世界就要被我们毁灭了!”夏尔洛·普林斯站在一片废墟中央发出疯狂的笑声,他金色的头发仿佛成为了这个世界唯一能散发光芒的东西。 举目四望,世界全无生息,只看到天空中一个又一个不断升腾起来的蘑菇云,最终,天幕被撕扯开了一个巨大的裂隙,黑色的神秘物体以瀑布的形式从里面跌落,它所到之处,连死气沉沉的世界都没有了,一切回归纯粹的虚无。 莉莉安娜猛然从梦中惊醒,她感觉汗水正从额头上往下面滑,伸手一摸,发现厚厚的头发也基本被汗弄湿了一半。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做的第几个和“蘑菇云”有关的梦了,自从那天产生奇怪的联想后,这梦境就缠上了她,令她总是半夜惊醒。 也不知道瑞拉会不会做这样的梦,莉莉安娜翻了个身。 把这件事和瑞拉讲了之后,她们都陷入了新一轮的忧心忡忡:如果前皇太子能手搓核弹、然后因为控制不住后果把自己玩完了,那皇太子是不是也有这个能力? 之前莉莉安娜打比方说皇太子是手握核弹遥控器的婴儿,结果现在突然发现这人还真可能拿着那个遥控器,这个比喻瞬间就不再生动有趣了,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惊悚。 “瑞拉,我觉得你现在有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去搞明白这个世界元素魔法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你们平时的魔法,到底是在控制什么?”莉莉安娜和瑞拉半夜讨论时是这么说的,“我感觉我搞不明白这些事,因为我根本没有感受到过‘元素’,而你是所有元素都能使用的。” “行,交给我吧。”瑞拉点头,“对了,上回咱们的学社,我看皇太子来晃悠了一圈,但是我没有和他说话,下次来我主动和他说几句吧,让他别胡乱用他的那些魔法。” “我现在有点担心你,”莉莉安娜说道,“留你在首都,要是哪天他突然就搞出核爆来怎么办?” “暂时不用太担心,自己亲妈死了,他总要安分一段日子。”瑞拉拍拍莉莉安娜的肩膀,“最近他基本不来学院,就上次学社看到他,我都吓了一跳差点没认出来呢,从来没有见过他胡子拉碴的模样,连头发颜色都没有以前扎眼了。” “但我觉得有件事,咱们还是没有搞清楚。”瑞拉又说道,“按你的说法,从前那个皇太子是个好战的人,但好战,不意味着他是个二傻子吧?他是遇到了什么东西,才会想到用核爆那样的魔法的?那东西被他带走了吗?会不会还在世界上?也许就是那个‘湮灭’呢?” “你说第一次治我的时候,觉得我身体里就像有一处黑洞。”莉莉安娜的眉头也跟着瑞拉越皱越紧,“湮灭,会不会真的在我身上?” “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刚刚又认真找了一遍,你和其他健康的人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把这些对话回忆了一遍,莉莉安娜也就没有了睡意。 她坐起来,把头发给胡乱挽起、免得它们就像一张厚实的毛毯裹住她的后背。到了赛尔斯之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到街上欢迎她的女人们无论老少都挽着发髻、连辫子都很少梳,因为如果她们和她一样在盛夏的酷热里披散长发,背上和后脖颈上就会被闷出红斑和疙瘩。 刚来的几天,哪怕出门都打伞、还涂了所谓的‘特意给您准备的防止皮肤晒伤的膏药’,晚上莉莉安娜和凯特还是发现身上没有被衣服覆盖住的地方都发红蜕皮。 而海边的夏天白天和黑夜是两个面孔,太阳酷烈时,那金色的阳光仿佛能直接把沙滩炙烤得燃烧起来,但它一旦落到海平面以下,天气就会立刻凉爽起来,就像莉莉安娜现在轻轻推开通向大露台的门,和缓的海风一下子扑到她的脸上,她还要返回房间去披上一个薄纱巾才不至于觉得冷。 “嘎嗷嗷!”在空中盘旋的一只风隼发现了她,落到离她最近的栏杆上伸着脖子打量她,这些风隼还没有完全适应她的存在,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它们发现了她,就会专门为她落下来。有只最好笑的风隼——克里斯托夫说就是上回去他堂姐家随行的那一只,甚至会拖着翅膀跟在她身后一摇一摆地走好一会儿,一边走一边“嘎嘎嘎”地大叫。 “它不是在驱赶你,它是喜欢你、在唱歌给你听,但是它唱歌就像是在锯大树。”克里斯托夫对莉莉安娜解释道。 “你好啊。”莉莉安娜每次都会认真对这些鸟儿打招呼,这些风隼都是能听懂一些人的指令的,在确定她不是坏人后,风隼开始啃爪上抓着的什么小动物的头骨,喉咙里还叽叽咕咕的,为莉莉安娜耳朵里的浪起浪落添加了一些生机。 兰斯洛特家族的公爵府,和斯诺怀特家族在雪原的侯爵府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侯爵府的建筑相对集中、彼此紧密连接,远远看上去就是一个厚重而坚实的大城堡,如同巨树的树根牢牢扎根在风雪肆虐的高原上。 而莉莉安娜现在居住的公爵府一眼望去,最高的主建筑也不过三层,各式各样的建筑散落在一整个海湾里,彼此之间靠遮阳的长廊相连,长廊两侧装饰着可以被微风吹动出波纹的薄木片和各种贝类、宝石一起编制成的风铃,莉莉安娜尤其喜欢坐在那些长廊里看书,觉得那声音混合着海浪的潮起潮落实在是浪漫极了,让人不知不觉间呼吸和缓、心灵平静。 而且这里的房间都带着很大的露台,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露台几乎有卧室一半的面积大。 她的露台正对大海,俯瞰下去首先一大片还没有到盛开季节的花海,然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由椰子树和棕榈之类的植物组成的树林——它们在这个世界有自己的名字,但莉莉安娜觉得长得和她印象里的家乡植物是差不多的,最后和大海相连的就是金黄色的沙滩了,它们在月色下显得白茫茫的,晃眼一看,甚至会以为是积雪。 莉莉安娜非常喜欢那片沙滩,刚刚到的时候不顾旅途劳顿都想马上到沙滩上去看看。 这里海水的干净是工业时代的大海所完全不能比拟的。当时正是日落,女人就光着脚踩在沙砾,痴痴地看着远处的夕阳把天空和大海一起照出绚烂的颜色,看完后,又像猴子似的指着退潮后在沙滩上露出来的一个个呼吸孔欢呼雀跃,赤手空拳地刨出了一个小贝壳和一个小螺,才恋恋不舍地被拉走吃晚饭去了。 “你居然无师自通,我们这里不出海的平民平时就忙这些事。”克里斯托夫当时笑着看莉莉安娜很快就因为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急这一时,这么一大片沙滩都是你的,你以后想捡多久捡多久。” 第172章 海滨假日(2) 于是,莉莉安娜的饭后锻炼,就从之前无聊的跑圈圈变成了和凯特一起拎着木桶和木铲在黄昏的沙滩上“奋斗”,凯特也不明白,自家从小就没有见过大海的小姐是怎么能指着呼吸孔夸夸其谈:“我给你说凯特,这下面有大货,你小心它跑掉,看到我画的这条线了吗?你在这里挖,我从孔上挖,断它的前后路!” 养尊处优、从未从事过什么体力劳动的莉莉安娜,在海滩上挖了两天后就觉得自己的腰像断了一样,而小时候日常跟随母亲在雪地下面刨草根的凯特则精神饱满、毫无压力。 “哎哟哎哟”的莉莉安娜自然是被送到了瑞拉医生的那里“急救”,瑞拉觉得自己不该取笑莉莉安娜,但听她在那里长吁短叹的,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现在就像那没了气的大板鲫一样。” 莉莉安娜望过去一个哀怨的眼神,瘫在瑞拉的床上抬了抬腿:“大鲤子鱼蹦蹦乱蹦的,六块。” 然后摊开在床上翻白眼:“大鲤子鱼栽愣愣肚皮朝上的,五块。” 最后把脑袋往被子里一供,闷闷地说:“大鲤子鱼没有气的,三块。” 这个段子显然很得瑞拉的心,她笑得差点喘不过气了,直接从床沿上掉了下去。 莉莉安娜也好想带瑞拉来沙滩上玩,但是这种动作太显眼了,而且临近夏巡,公爵府四周都是集结待命的骑士,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半夜到海岸线上巡视呢? 顺便,莉莉安娜也发现了这里的骑士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斯诺怀特家的骑士都是一等一的高大壮汉,站在原地就是一座铁塔;皇宫的骑士无论身材如何,那一身沉重的盔甲往身上一穿也就觉得壮硕了;但兰斯洛特家的骑士没有很夸张的肌肉,他们的身材看起来甚至比不上克里斯托夫的书记官艾布奈希·马丹,看起来都是细细长长很匀称的人,但是皮肤上都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 而他们夏巡的装备里也不包括严实的护甲,莉莉安娜在检查公爵府为克里斯托夫准备的各色用具时就发现了,他们穿戴的衣服甚至比平日还少,她数了一大堆裤衩子,但上衣和外衫两只手都能数过来。 怪不得克里斯托夫上半身有那么多的伤疤呢!莉莉安娜心疼不已,合着这么多年,他都是赤膊去和海里的魔兽打架吗! 但本着外行不胡乱指导内行的原则,莉莉安娜没有对那堆裤衩子发表意见,不如说她还挺喜欢这种一看就是实用主义者的做法的,她想,在大海里穿太多了,要是被海水弄湿了衣服反而束手束脚吧。 虽然不敢带瑞拉去沙滩上玩,莉莉安娜还是找了个凌晨,把瑞拉带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两个女孩隔着露台和椰林看远处的大海。莉莉安娜本来还有点担心瑞拉会说她是“冒不必要的险”,但她看到了瑞拉亮晶晶的、认真凝视着门外大海的眼睛,又觉得开心极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的海呢,以前都是在书上和电脑上看的。”看了好一会儿,瑞拉才小声对莉莉安娜说,“以前我都觉得,那些好看的地方,再好看也和照片一样了,哪里值得花钱再去一趟,现在亲眼看到了,比照片和视频上好看。” “我姐喜欢海的,但是她也没有亲眼看过,她只是喜欢听的歌里有海。”瑞拉说道。 沉默了好一会儿,瑞拉又说道:“好久没想起她来了。” 莉莉安娜知道,这就是瑞拉语言里的“我现在突然很想念她”。 那天她们两个在门边坐了好久,没有热烈地讨论什么事情,就是单纯地在那里看黑乎乎一片的海,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棕榈和椰树,听彼此的呼吸、以及呼吸间大海潮水的声响,直到天边都蒙蒙亮了莉莉安娜才把瑞拉送回去,还把她挖到的最得意的一只大贝壳和大海螺塞到了瑞拉的手里。 但这里的生活也并不以悠闲自在为主基调。 在莉莉安娜来到公爵府后,她的各种社交活动就没停过:无论是数量庞大的兰斯洛特旁支们,还是周边各路常年在兰斯洛特家族鞍前马后的贵族们,都迫不及待地派出了自家的女眷,想要和这位未来的公爵夫人打好关系。 这显得有些讽刺,一方面是各路贵族派表情肃穆、带着郑重悼词的家臣纷纷去首都表达他们的悼念之情,一方面是他们挥挥手送别自己的家臣后,关起门来歌照唱舞照跳,莉莉安娜怀疑,哪怕是那些仰着皇室鼻息生存的贵族,也很难为皇后的离世产生太真挚的悲伤。 因为这个女人不曾对他们的生活带来过什么真正的影响——正面和负面都几乎为零。 对于王国的绝大部分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来说,皇后和她的爱情都只是一个完全依附于皇帝存在的符号,而除了那些涉世未深、还沉浸在浪漫与童话的青年人之外,这些成天都在计较得失利害的贵族,是很难对一个符号的消失产生太多动容的。 总之,皇后的新丧看起来对南边基本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各式宴会依然像流水一样开,只要你愿意,早茶吃完有午饭,午饭吃完有下午茶,下午茶吃完有晚宴,晚饭吃完还有各式各样的小活动,莉莉安娜有些时候甚至要早出晚归。 但这些事,她做起来没有怨言,克里斯托夫履行了他的承诺,在距离赛尔斯主城最近的小村庄里给她找了一大片空地供她修学校,她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完成“兰斯洛特少公爵未婚妻”这个身份应该做的事情。 只是,这些事情真的很多,而且简直没有尽头,占据了莉莉安娜绝大多数的时间。 她本以为在最初的几周后,南方对于他们新的女主人的兴趣会逐渐趋于平常,谁料到邀请函一天堆得比一天厚,甚至听说附近好几个供外客下榻的地方如今一床难求,有的贵族为了抢个舒适的落脚地,还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冲突。 往年是不会这样的,临近夏巡的赛尔斯主城本该进入预备戒严的时期,大家也识趣地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打扰——但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很体贴地说,少公爵你只管准备你的夏巡,我们是来见传闻中的斯诺怀特小姐的。 这让莉莉安娜很无奈,她现在还不太了解南方的各路关系,为稳妥起见,就不能见了这个不见那个,不然人们会因为她一时的小脾气去揣测克里斯托夫对他们的看法。 从她本人的角度出发,她其实也希望通过这些聚会尽快地了解南方的势力构成,毕竟,她之后做的很多事情都免不了要和这些家臣、周边打交道,她不愿意事事都过克里斯托夫的手。 但是,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放在这些吃喝宴饮上,莉莉安娜觉得很难接受,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想个法子,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工作开展起来:荒地可不会因为有人在那里画了个圈就自己变出学校来! 第172章 海滨假日(3) 反观瑞拉那里,学社在她手上已经像模像样地举办到了第三次,虽然和第一次比,来的人直接少了一半还要多,但出现了三次都兴趣高昂的学生,玛利亚·爱德华兹每次都来,都要和瑞拉聊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回宫去。 但危机也同样存在,莉莉安娜的忙碌等同于凯特的忙碌,女仆来南方后因为水土不服本来就小病了几天,莉莉安娜就让凯特不要熬夜写故事了、该休息好好休息。但不熬夜,时间又该从哪里挤呢?可供讨论的素材数量在告急。 而就在此时,兰斯洛特公爵夫人——也就是克里斯托夫的叔母,给了莉莉安娜一个厚厚的画册,上面都是十四五岁的贵族少女肖像,背后详细地写着她出身哪个家庭、家里三代都有哪些人。 公爵夫人希望她从中挑选几个合眼缘的少女,让她们和凯特一起做莉莉安娜的贴身女仆,而莉莉安娜却不太想这么做。 这些少女出身贵族,来兰斯洛特家做女仆一是为了在正式亮相社交场之前,先学习一下各位夫人们的行为举止、懂得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二是她们在兰斯洛特这样的大家族更容易接触到优秀的贵族青年,为以后的婚姻提前下手;三是她们所在的家族通过这种方式向兰斯洛特家族表达忠心和亲近之情。 所以,莉莉安娜一方面很担心这些少女会自恃身份高贵去欺负凯特,把脏活累活都给凯特做,这样不但起不到给凯特分担的目的,还让凯特受委屈;另一方面又担心那些少女成天跟着自己、她的行动又开始受限,这就是她来南方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但就如公爵夫人委婉表达的:莉莉安娜身边永远只有从斯诺怀特家族带来的一个小女仆,时间长了,难免会让旁人会觉得兰斯洛特家在怠慢她。 “当然,克里斯那孩子说了,万事都是以你高兴为先,我也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而已。”说完那些话后,公爵夫人很快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和维德的心是一样的,只要你和克里斯满意,我们就满意。” 莉莉安娜点头答应着,心里觉得公爵夫人也不容易,独生的女儿头回产育,当妈妈的不知道该有多担心。但因为莉莉安娜过来、秋天又要举行克里斯的爵位继承仪式,公爵只匆匆去女儿的领地看了一眼,公爵夫人也是早早回到了府上等着迎接莉莉安娜。 她不能指望凯特长出三头六臂来,她自己也不可能有这种时间和精力,不然就不会发生彻夜无法入眠的情况了。站在露台上的莉莉安娜把来到赛尔斯后的各种事情想了想,眼前的风隼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只在栏杆上剩下了一个小小的动物头骨。 她需要帮手,平民学校、“艾丽薇特”、兰斯洛特家族收藏的那些堆积如山的记载和卷宗、神秘的黑色物体和萨利布莱德家族…… 除此之外,她还对公爵有一次和她提的“裁判庭”很感兴趣。在听闻莉莉安娜对赛尔斯民间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后,公爵就告诉她,主城每周有两天会在一个地方开设“裁判庭”,用于解决平民们无法私下解决各种纠纷,在那里坐上一天,你能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闻所未闻的事情,甚至比剧院里的戏都有意思。 莉莉安娜想,这不是凯特现成的故事素材吗!回来后立刻兴奋地和瑞拉和凯特说了,结果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空带凯特去亲眼看看,可预见的是,之后如果不改变现状,她们会一直没有时间。 她一个人已经无法应付这么多事情,而瑞拉那边一时半刻也无法输送来能够完全信任的人选,难道真要冒险去用素未谋面的贵族少女吗? “喔喔,是你,我认识你喔。”又一只风隼落到她面前来,因为叫得又大声又难听,还一唱就停不下来,莉莉安娜立刻认出它来了,她笑起来,这是她唯一认识、并且敢伸手摸的风隼,“晚上好……嗯?这个东西是给我的吗?” 那是一张小纸条,莉莉安娜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地解开上面的小带子了,一打开里面果然是克里斯托夫的笔迹:“今天一切的准备都顺利,没来得及回来,但我很想你。” “喔……他让你这样亲亲我吗?有点痒……”莉莉安娜现在也还有点害怕风隼往她肩膀上跳,毕竟它的爪稍微用力就能把她抓出血洞来,不过她还是接受了风隼靠过来,用脑袋蹭蹭她的脖子,“好,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肉干。” “她还没睡吗?到底给你吃了多少肉干?你是不是又发出那种很可怜的声音了?你要是再胡吃海塞,我今年不会带你去夏巡了,你太重了兄弟。”稍晚,男人也收到了风隼的“亲吻”,给他带来的纸条上写着“没有晚睡,是正好做了个梦醒了,就看到小家伙来,我看着晚上的大海想你。” “啧啧,你那是什么表情,怪傻的。”放眼整个骑士团,敢和克里斯托夫这么说话的也只有斯文·瑞迪尔了,“这是看什么呢?累了一天了,让我也看看乐一下呗?” “滚。”克里斯托夫赶紧把那张小小的字条捏紧在手心里,“找你老婆要去!” “哦——斯诺怀特小姐给你的呀。”斯文笑眯眯地说道,一屁股在克里斯托夫身边坐下来,“好家伙,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想夏巡结束了,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你露出这种表情。我老婆都见到了,我还没有见到!她回来说得可邪乎了,整得我都有点吃醋,这好看又能有多好看?等我们回来张罗一小桌,我们聚聚嘛!” “莉莉安娜不准我说‘等夏巡结束之后要做什么’这样的话。”克里斯托夫严肃地纠正道,“你也别说了吧。” 你真是——真的假的?”斯文跳起来,露出了一种惊恐的表情,他伸出一根食指,指指点点道,“我我我——我有预感!你以前成天说我和我老婆恶心,你以后和你老婆会比我们更恶心的!” “这哪里恶心了?”克里斯托夫搓搓手里的字条,理直气壮地回应道,“你这是嫉妒!” 第173章 重要之事(1) 对于幅员辽阔的王国来说,一天之内可以发生很多件重要的事情,而同样一件事情,对于不同人群的重要程度,又显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譬如这一天,对于皇室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皇后葬礼的最后一项仪式在圣神殿宣告完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离开这座神殿,所有的皇亲都受到了神职人员尊敬的告别。 “玛丽。”皇帝转头去叫住了正走得越来越慢、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大女儿,“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一身黑衣、手捧白色花束的年轻女人抬过头来,在这些繁琐和冗长的仪式中,她都沉默地旁观着,甚至在母亲的棺木下葬的那一刻,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瞳里也没有泛起什么明显的泪光。 当然,她什么都不需要说,什么都不需要做,围绕在她身旁的人都会自动为她找好借口:“公主是太过悲痛,以至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了。”,那些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断重复着这些言语,就像他们多哭几声,就能弥补公主没有落下的眼泪似的。 “你的母亲临终前,一直都在念你的名字。”见公主有了一点反应、朝自己走来,皇帝舒缓了语调,他用一个父亲慈爱又温柔的语气,关切着很久都没有在他身边陪伴的女儿。 “父皇想要以此说明什么呢?”但他的慈父心境并没有换来女儿的体贴,反而得到了她依然淡漠的反问,“您不会想以此证明,我才是母后最爱的孩子,之类的?” 在玛丽身边的安德鲁发出了一声伪装成咳嗽的嗤笑。和玛丽不同,在所有的仪式中,大皇子都尽职尽责地向旁人展示了自己的悲伤和眼泪,但是现在仪式结束了,所以他那泪痕未干的眼睛里悲伤已经烟消云散,此刻正因为姐姐的话语而显露出明显的讥诮。 “你的母亲确实是爱你的,玛丽。”皇帝加重了语气,并投给了长子一个警告的眼神,“她做了一些伤害你的事情,爸爸这些年都看在眼里,但那是因为她生病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如今她已经去世,你也不该还拿自己的人生和她赌气,你说爸爸说得对吗?” “我不敢质疑陛下的对错。”玛丽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陛下对我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说吧。” 皇帝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保持着刚刚的温柔语调继续说道:“妈妈的那些事情,爸爸都替她向你道歉,好吗?不要再把自己关在那个庄园里了。回爸爸身边来,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以后选一个可靠的、值得托付终生的青年才俊,爸爸还会为你办最隆重的婚礼,玛丽,你还那么年轻。” 玛丽没有立刻回答,她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被阳光照射着的圣神殿,正当走在父亲身边的夏尔洛以为,长姐要用彻底的沉默表达对父亲话语的反对时,她却又开始说话了,她的声音轻轻地,就像在应和远处还未停止的演奏和唱诗。 “在一个孩子嚎啕大哭的时候,你们明明只需要伸出手去抱一抱她,就能让她忘记她刚刚遭受的一切悲伤、用她纯洁而真挚的感情继续爱戴你们、信任你们。但你们没有这样做,你们选择在那个时候推开她。” “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当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了和你们一样麻木而冷漠的成人时,你们却突然奢望用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抹平一切,甚至妄图用木已成舟的死亡要挟她就范——父皇,这就是你和母后现在正试图对我做的事情。” “母亲的不幸,是从她身为一个平民却成为你的妻子那一天就埋下了伏笔,但她将对你的怨恨、对整个王国的怨恨都泼洒向我和安德鲁,我不记得年幼时她对我的爱,却记得那些真切的恶意和诅咒,而我们承受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身为你们的孩子,我们没有足够的魔法天赋。” “您还记得安德鲁曾经不吃不喝地苦练过魔法,只为了能让你们两个露出一点笑容来吗?我想您早就不记得了,但他手臂上的烧伤现在都还留着令人心惊的痕迹,母亲命令整个皇宫为夏尔洛特制的药膏,怎么从来都不记得给她的另一个儿子用一用,是那药膏真的珍贵得不允许一点浪费吗?” 安德鲁眼睛里的嘲讽消失了,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紧张地低声说道:“皇姐,你说你的事情,不需要扯上我。” “父皇,我对您和母后没有任何意见。”他狗腿地向皇帝表达着自己的态度,“我是一直爱戴你们的,这份感情不会随着任何东西发生改变。” “所以,父亲,请恕我拒绝你的这些提议。”玛丽没有对兄弟的软弱发表什么意见,她继续说道,“我的姓氏已经不再是和你们一样的普林斯,也就没有理由再回到皇宫中去。” “这是你的自由,玛丽。”皇帝对于女儿的这份回答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快,他没有任何停顿,就接着说了下去,仿佛下面的内容才是他今天真正想对女儿说的话。 “我只希望你了解一点,你口口声声说你的姓氏已经不是普林斯,但是你依然在享有身为公主才有的特权。你丈夫留下的遗嘱中把他所有的领地和上面的财富都赠予了你,你可知道入夏以来,你的领地上有多少臣民在遭受洪水的侵扰,又有多少土地将在秋天颗粒无收?” “你关心过你的领地在秋天要给首都缴纳多少的税贡吗?如果金库没有足够的金币,能不能给出足够的粮食或者魔矿石相抵?从来没有人用这些琐事来烦扰你,玛丽,这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就算皇家骑士打开你的金库、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我也只会把它视作女儿向她的老父亲开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笑,而四周那些野心肆虐的眼睛更是从来不敢看向你的领地,因为他们把那里视作皇室的一部分。” “我希望用余生的无忧无虑补偿你,我的女儿,所以我请你回我身边来继续做一个公主,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思。但既然你拒绝了,我也尊重你的选择,只是,你既然拒绝皇家公主的荣耀,那就请背负上你的亡夫留给你的责任。” 玛丽愣住了,她的眼神突然清醒起来、不再虚浮着掠过一切事物,她听着自己的父亲继续说道:“你可以随意用你的人生和我还有你死去的母亲赌气,但你的领地和臣民不该成为你任性妄为的牺牲品。再让我知道你在那庄园里醉生梦死、对外面的哀告和请求充耳不闻,我会直接公告四方那片领地不再受皇室庇护,届时你才会知道,你究竟生活在怎样的丛林之中,而你母族的姓氏和公主的身份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你,如果再给你的姐姐送去那些我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恶心的东西,我会把你贬为庶民,驱逐出王国。”皇帝看向一旁的安德鲁,他刚刚语气中的那份慈爱早已荡然无存,“把那些人全部解决掉,把你的府邸也好好从地砖到房顶都好好地清洗一遍,听明白了吗?” “我——我冤不冤啊!他们吵架,扯上我!”在皇帝和玛丽公主都离开后,安德鲁冲自己的幼弟大喊大叫起来,“我做错什么了——” 但他没有得到夏尔洛的任何回应,他看着自己的幼弟沉默地看着父亲和姐姐走开的背影,弟弟那双曾经因为无所顾忌而清澈的眼睛,终于也一眼看不透喜乐了。 第173章 重要之事(2) 而在同一天,首都郊外只服务斯诺怀特家族派系的旅店里,一对青年男女正在享用一顿简单的午餐。 “关于那件事,你想好了吗?”福兰特问道。 “还没有。”玛利亚·爱德华兹浅浅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玛丽公主那里……不见得比皇太后好,说到底,陛下只是寄希望于我去那里、就能凭借我对大皇子殿下的厌恶替公主挡下来自大皇子殿下的闲杂人等。” “但是那里距离首都有一定距离,”福兰特说道,“比皇宫要自由很多。” “不错,只是这样,去学院也不方便了。”玛利亚用兴致勃勃的口吻说道,“如果是从前,我应该会没有什么犹豫地答应下这件事,但现在我很喜欢‘格林学社’,如果以后不能参加了,那我会觉得很遗憾的。” “你说的是格林小姐每周组织的那个茶会?”福兰特问道,“学社?现在是学社了?” “唔,它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而且格林小姐说之后可能两周一次,甚至一个月一次,总之,我感觉谈论它的目的会让格林小姐紧张,所以这是我私下给它取的名字。”女人冲福兰特嫣然一笑,“至少它给我的感觉并不是那么随意……而且我觉得挺有趣的。” 那个茶会背后有莉莉安娜的授意,而不是瑞拉自己的突发奇想,这件事福兰特是知道的。 他没有去参加过她们的活动,因为两个女孩已经足够引人瞩目了,他不希望再给她们带去什么多余的关注,那很可能意味着不必要的麻烦——对于近在咫尺的皇室来说,女人们的茶会并不会造成什么威胁,但一个能把莱恩家的次子、兰斯洛特家的继承人、斯诺怀特家的继承人关联在一起的定期活动,就不是那么好玩的东西了。 从这个方面来说,莉莉安娜和兰斯洛特的离开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明面上,那个学社和南方暂时没有了密切的关联。 “那你们都聊什么?”虽然没有去,但对于莉莉安娜和自己妹妹到底在做什么事,福兰特还是好奇的,听了一些旁人传递的消息后,他还是想听玛利亚再说说看。 “嗯……没有什么固定的话题,有时候会讲几个有趣的故事,或者聊一些奇怪的传言,不要皱眉头嘛,不是什么家族秘辛,都是聊那些宣称自己突然学会魔法的平民——你应该也听说过吧,曾经有人在市井狂言自己没有任何贵族血统,却靠着几颗能彼此吸在一起的小石头就得到了神赐的驭雷之力,并号称愿意把这个能力献给先皇,结果被招入皇宫后什么都没有变出来,直接被先皇以藐视皇室的罪名吊在了城墙上,就这些小故事而已。” “当然啦,还说别的,比如……我们离开首都学院之后,又该做什么呢?这种事如何和其他贵夫人聊,她们只会告诉你‘赶紧趁着还算年轻,找个愿意不计较你的过去、娶你回家的人’。” 看着玛利亚用轻松的语调说完这些话,末了还挥挥手表达不屑,福兰特感到了欣慰,看起来她是真的已经摆脱了从前的那些苦恼和纷扰。 “但……格林小姐也没有给我答案,她说这种事只能自己想,我想来想去,发现最羡慕的还是你,福兰特,你生来就注定守护瑞诺卡,不需要为自己存在的理由感到迷茫,更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你想做一些让你的生命有意义的事情?”福兰特问道。 “哈哈……之前一段时间不知道做什么,我就看各种各样的书,看着看着就觉得,书里的人真好,哪怕死了,名字还能被以后的人记住。”玛利亚低下头摇了摇脑袋,轻笑道,“但我自己如果要追求这些,又未免太傻了,我有什么能让谁写进一本书里?还是不要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跳到另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境里好。” “今天明明是来给你践行的,却一直都在说我自己的事情。”玛利亚换了个话题,“你最近还好吗?” “没有什么不好的。”福兰特低头看自己的盘子,“为什么特意这么问?” 他觉得自己没有说谎,除了有几天梦到莉莉安娜突然瞬移到了他的书房、醒来却发现自己还在卧室的床上之外,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因为莉莉安娜离开了,”玛利亚选择了直说,“而且是去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那里。” “我——”福兰特很想说“这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在儿时好友温柔而真挚的注视下,原本就不喜欢撒谎的福兰特更加难以用谎言去掩饰自己的内心,他卡壳了一会儿,说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去干涉。” “但你有权利觉得难过呀。”玛利亚笑着说,“一点儿过来人的经验,这些情绪如果你直接面对它,会狠狠地难受一小段时间,但之后就没有什么事了,但如果你一直把它放到角落想要忽视它,它会像一根刺一样一直让你难受无比——并且很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还是会爆发的。” “过来人……”福兰特被逗笑了,但他很快正色道,“玛利亚,你不觉得我的……那些感觉,是不正确的、不应该存在的吗?” “嗯……如果我没有接触过莉莉安娜的话,坦诚的说,会有一点别扭。但是,我知道那女孩有多么迷人,如果我自己都有这种感觉,和她朝夕相处的你为什么不能有?何况她走的时候都没有使用你们家族的瞳色,这不也是把你从她哥哥的身份上解放了吗?” “但我感到困惑,玛利亚。”也许是玛利亚的善解人意和包容,让福兰特终于有了倾诉的欲望,“我在她离开我的时候才发现我甚至都不了解她,但如果我都不了解她,我到底在爱她的什么?仅仅是那张美丽的脸吗?那我和那些浅薄的、只因为一点酒肆传言就对她心驰神往的男人们又有什么不同?” “这——这是什么很可笑的问题吗?”福兰特看着从餐纸后发出一阵笑声的玛利亚,陷入了不安。 “福兰特,你觉得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是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高尚的品格?坚韧的心性?你相信吗?” “我——”福兰特感觉自己耳朵一阵发烫,他移开了目光,“这——” “因为我觉得你杀掉那个突然出现的魔兽的背影实在是太帅了,你看,甚至最大的原因不是因为你很勇敢。”玛利亚眨了眨眼,“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的感情找一个‘高尚’的出发点,就因为你必须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吗?为什么就不能和那些浅薄的男人有一些共同点,还是你觉得兰斯洛特少公爵的出发点一定更高、而你必须要胜过他?” 福兰特选择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不,问这些问题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已经选择了南方。” “我觉得有,福兰特,就算这两年不会发生任何的意外,两年后莉莉安娜依然会嫁给兰斯洛特少公爵——你此后的一生,就不会再爱上另一个人了吗?”玛利亚伸出手去,用自己的酒杯轻轻地碰了碰福兰特的酒杯,“你会的,而我这么笃定,是因为我希望我还有这样的机会,再去好好地爱一个人,如果下一次还是没有结果,那就下下一次——总有一次,我希望那个人能回应我相同的感情。” 福兰特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他感到了词穷,现在他必须承认,在这方面,玛利亚是“过来人”。 “敬你的下一次——我希望就在下一次了。”他拿起酒杯向玛利亚祝福道,“我想那一天不会太远的,圣神会护佑你。” “如果你秋天不会回到首都,我们大概很长时间都不会再相见了。”玛利亚也举起酒杯,以家臣之礼予以了回敬,“愿瑞诺卡不化的冰川永远祝福你,福兰特。” 第173章 重要之事(3) 而在南方,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夏巡的开拔,按照习惯,参加夏巡的骑士团将会在一顿简单的送行宴后迎着盛夏刺眼的阳光出发,在黄昏降临前,他们就会到达第一处驻地。 那是唯一在天气晴好时可以和陆地联系的地方:一旦从那里再向深海出发,陆地上的人们能做的就只有等待——怀揣着信任,无尽地等待,直到风隼从那处驻地带回勇士们返程的确切消息。 克里斯托夫早已不会因为夏巡感到紧张,但是他能感觉到,莉莉安娜很紧张。 这个女人,她看起来对神明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但是却异常执着于“旗帜”的神秘作用:她坚信,一些原本充满祝福、甚至毫无意义的脱口之言都会为他的这次夏巡“树立旗帜”,所以从至少三天前,她对交谈中的咬文嚼字就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克里斯托夫甚至不被允许用“不会有事的”这样的语言来安慰她,只要说这样的话,女人下一秒就会神情激动、张牙舞爪地表示“当你觉得不会有意外的时候,意外就会来”,然后觉得自己的这番话是为他“拔旗”。 “那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男人感到了无奈,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能把他逼到无话可讲的地步,莉莉安娜还是有点儿本事在身上的。 但是他很快又享受到了好处,女人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身边,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以躲避从海里吹来的晚风,让他无比深刻地意识到嘴除了用来说话之外,还可以用来亲吻她的头发、额头和嘴唇……这些都是好长时间都碰不到的东西了。 “我给你准备了一点儿东西,”而今天,已经换上行装——谢天谢地,看来裤衩子是至少到了那个“驻地”才换的衣服,莉莉安娜这样想——的克里斯托夫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纸,“本来想更早一点给你,但我昨晚才挤出时间来和上面的人一一谈过。” “什么?”一身盛装长裙的莉莉安娜不明所以地接过了那两张纸,打开一看,发现上面是一些人名和地址,有的人莉莉安娜已经有点儿眼熟了,她应该见过他们的妻子或女儿。 “我知道你疲于应付之前的那些社交、舞会、看戏听剧,但你刚来就不见那些家臣和周边贵族的家眷又确实不合适,不过,等夏巡的队伍开拔,这些人就不会来打扰你了,整个赛尔斯会一直处于戒严状态,直到我们返程。”克里斯托夫笑着说道。 夏巡,意味着公开昭告整个王国,兰斯洛特的家主已经携带赛尔斯的主力骑士团去往了深海,这是赛尔斯最危险的一段时间,也是周边最容易蠢蠢欲动的一段时间,自然,在这个语境里,“周边”一般都是指莱恩家族。 “我会替你守着这里的。”想到这里,莉莉安娜挺起了自己的小身板,充满豪情的拍拍胸脯,“别担心。” 克里斯托夫笑起来,莉莉安娜初来乍到,连最核心的几个家臣都还没有面熟,就算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他的叔父也不至于会让她去操心。 “没有了那些应酬,空余下来的时间,我不希望你把它们全部耗费在担心我的安危上,光说没有用,还会让你更激动地念叨那些‘旗帜’的规矩,不如给你一点其他帮助,这是两份名单,一份是我觉得能帮你修学校的人,一份是赛尔斯从东边招揽来的魔法辅助装置工匠,他们都已经向我表示愿意听从你的差遣,好好使用他们吧,在我离开期间,艾布奈希也会听从你的指示——我一直都在和你提,你缺一个能对外联络的书记官。” “我会尽快定下一个人选来的。”莉莉安娜感激地收下了那两张纸,她真没想到克里斯托夫在筹备夏巡的空隙里,还记着她的这些事情。 “我很遗憾不能亲自庆祝你的十八岁生日,”男人又低下头亲亲她的额头,“回来——好好好不说这两个字。” “那本来也不是我真正的生日呀,所以没有任何关系。”莉莉安娜歪歪脑袋,那一天应该是瑞拉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日才对,她还琢磨着那天怎么给瑞拉庆祝呢。 而她真正的生日……她还真不是很上心,也没想过去问问斯诺怀特家的人知不知道。 福兰特的生日在四月,克里斯托夫的生日在五月,他们两个因为当时人在首都,生日都过得很低调,克里斯托夫的生日还正撞上剑术比赛如火如荼、她又差点掉入了皇室的圈套,甚至都没有专门宴请客人,都是过去了好久,莉莉安娜才想起来有这件事。 不过当事人完全没有在意她的疏忽,克里斯托夫觉得莉莉安娜都要跟他回赛尔斯了,那以后天天他都过生日,不差那一天。 “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要来找我,无论你感受到了什么。”这件事,莉莉安娜已经听克里斯托夫说了不下二十次了,“如果你感受到了什么异常,那说明我很可能受了伤、连自保的能力都丧失了,而那种时候,我更没有能力去保护你。你瞬移到我身边来,不但救不了我,三十秒的瞬移间隔足够你在大海里死无数次了,记住了吗?” 莉莉安娜只能点头,从男人的眼神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放心。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魔法掌握在莉莉安娜手里,他就只能寄希望于莉莉安娜的脑子是清楚的,以及他别遇到什么太出格的状况、让她感受到异样。 “那么,我就要出发了。”男人清了清嗓子,天上的风隼已经发出了催促主人的声音,“天空大帝”疑惑地落到了主人的肩膀上,它可从没有见过主人这么磨磨唧唧的模样。 “虽然你给了我这两张纸,让我不要担心你。”莉莉安娜凑近克里斯托夫,在他嘴角亲了一下,这是他临行前属于他们两个人最后的独处时间了,“但我觉得,我应该还是会花至少十分之一——嗯……八分之一的时间,刨去我睡着的时候——担心你的。” 夏巡的开拔是严肃而简单的,此时,沿海的各个村庄已经全面禁止出海,有条件的平民会选择在这个时节离开沿海做做生意,但这需要他们熟练地避开每一个“放风区”,这样他们才不会落得人财两失的下场。 “放风”,用莉莉安娜的语言去理解,就是驻留在陆地上的风魔法师使用魔法,控制着从海上冲向沿海陆地的台风避开赛尔斯所有的大型城邦、重要交通要道,乖巧地走魔法师们规定的路线。这项工作虽然不危险,但需要大量的风魔法师去完成,很多已经不能负担夏巡的老骑士就会被派以这个任务。 在风魔法师的控制下,肆虐的台风甚至能成为暂时没有家主庇护的赛尔斯的一道道重要屏障。而对于平民来说,只要在特定的时间小心避开“放风区”,他们的生活就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每年的夏天,对于赛尔斯的骑士们来说几乎都不轻松,奔赴深海的骑士先行解决掉狂风和巨浪中的怪物,留守在陆地的骑士们则一边昼夜守护着身后的城邦村镇,一边等待着同伴们归来。 莉莉安娜和公爵夫人站在一起,远远地看着那些即将远行的勇士,她都看不清后排人的脸。 而就在此时,她意识到,按照每次夏巡都一定有伤亡的既定事实去推断,这些在海风中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中,有些踏上的是一去不复返的旅程,他们的尸骨很可能都无法被同伴们捡拾回来,而是沉入冰冷的海底、甚至直接葬身于海兽的肚腹中。 莉莉安娜感到了伤感,这一层情绪超越了她对克里斯托夫单纯的牵挂,她想起了在沙滩上安闲漫步时,曾经远远地看到过一块突兀的石头,在一片形态各异的礁石堆之中,那块石头显得规则而高大、如同一根长针坚挺在浪起浪落之中。 后来闲谈时她问起,公爵告诉她,那是兰斯洛特家族竖起的一块石头,那上面刻着每一年夏巡死亡和失踪的骑士的名字,克里斯托夫的爷爷和父亲的名字……很多兰斯洛特家主的名字,也在那块石头上。 公爵当时欲言又止,很快转移走了话题,但莉莉安娜明白,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克里斯托夫的名字很可能在未来的有一天也会出现在上面。 一阵狂风刮过,莉莉安娜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她感觉公爵夫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会没事的。”莉莉安娜听到了简单的安慰。 “我希望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事。”莉莉安娜轻声说,她抬头望去,空中仿佛正在掠过一大群飞鸟。 第174章 偷听者(1) 夏巡开拔后的兰斯洛特公爵府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因为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的到来而活动不断、热闹非凡。不过,对赛尔斯人来说,工作永远都不会是生活的全部,不管再忙,只要不是自己当值,他们还是会抓着机会聚在一起聊聊闲天。 和斯诺怀特侯爵府对下人言行举止的严格管束不同,兰斯洛特公爵府的仆人们甚至敢在这种聚会上议论几句自己对主人的一些看法。 凯特刚来时还在收拾衣服,就听到隔壁传来议论莉莉安娜小姐的外貌、北方人和南方人有哪些不同等等话题的声音,让她对这里下人的大胆吓了一跳。 这里可是兰斯洛特家的大宅啊!凯特觉得斯诺怀特的首都别邸在莉莉安娜的管理下,对仆人的言行已经很宽容了——要是在瑞诺卡,这种程度的闲言碎语传到了主人的耳朵里,明天这些仆人就会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再也在幽深的城堡内部看不到了。 “他们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可以顺着风随时传到少公爵大人的耳朵里的吗?”凯特不安地询问莉莉安娜,“他们对我也很好奇,总是围着我问小姐你的事,我不想和他们从一开始就搞坏了关系,但也害怕参与那些出格的议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凯特提了出来,莉莉安娜也跟着思考。 南方的风声威名赫赫,让很多贵族都闻之色变,但是公爵府作为风声理论上的大本营,这些居住在公爵府的各路仆人们却仿佛完全没有“我们随时都在被监听”的担忧,这也让莉莉安娜感觉很惊奇。 “是这样,如果从某一天起,你从风里都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口径,不觉得是很糟糕的事情吗?”听了莉莉安娜的问题后,克里斯托夫回答道。 “莉莉安,你之后一定也会渐渐感觉到一件事:在你不断打量周围的人的同时,那些人也正在用他们的头脑和目光丈量你,他们也许没有你聪明、也畏惧你的力量,但他们的数量远胜于你。久而久之,他们中有人一定会揣摩透你喜欢听什么话、不喜欢听什么话,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对什么事情不关心。如果你对此无知无觉,那么你会不知不觉掉入他们专门为你编织出的迷雾和幻觉里,远离了你觉得可以轻而易举看到的真实——这个道理谁都懂,但要完全避免它却很难。” “那么,你是故意给了那些仆从谈论你的自由吗?”莉莉安娜问道。 “谈不上故意,亲爱的,在你用两杯果汁和我讲述那个有关平民的话题前,我只是觉得他们的看法并不重要,既然不重要,也就不需要刻意地去关注——甚至有时候,我还需要这些人用闲言碎语去传递我想向外界传递的假象,譬如我和我叔父的不和。” “而在你说了那些事之后,我有一次坐在自己房间的露台上认真听了几个花匠和女仆的交谈,发现他们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并不像我想象得那样浅薄,公爵府令他们能接触到寻常平民难以接触的很多信息,而他们对很多事情的态度,和家臣和贵族是完全不同的。” “当然,这样的宽容会令我的臣民们发出一些刺耳的言论,但——至少目前,在我容忍的程度之内,风里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如果因为几句骂声就夜不能寐,那我这辈子都别睡觉了。” 这让莉莉安娜觉得,她们都该学学克里斯托夫的这种心态,这个男人是真的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他的。 “换个角度,他只要想听,他随时都能听到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所以他才不担心那些仆人在说什么他不知道的出格言论。”瑞拉给出了她的看法,“而其他人没有他这样的能力,也就没有了这一份从容。” 随着夏巡骑士团正式开拔,莉莉安娜开始专注于平民学校的建设准备以及“艾丽薇特”的修复工作。 因此,虽然克里斯托夫离开了,但莉莉安娜的生活依然忙碌而充实:在南方的生活果真比首都自在了很多,公爵和公爵夫人对她客气得不得了,俨然已经把他们自己当成了“再在这里叨扰你们一两个月,然后我们就走的亲戚”。在听莉莉安娜说“暂时挑花了眼、想等克里斯回来和他一起商量女仆人选后”,公爵夫人就再也没有询问过莉莉安娜那本贵女名册的事情。 但是,如果只是论“要什么就有什么”,那莉莉安娜在斯诺怀特家也基本是差不多的待遇,最重要的是,莉莉安娜现在有了一些她能调配的资源,而且她出入公爵府不需要获得谁的同意。 有一天她因为在“艾丽薇特”上面爬来爬去地确认几个模块的位置、不小心忘记了时间,被担忧她安全的公爵府派来人查看情况后,才乘着马车一路赶了回去,等她回到房间都过了零点。 第二天她还要再出门,也没有人和她提“你昨天回来得这么晚让大家受了惊吓,今天你得告诉我们你去了哪里才行”,反而是她心里过意不去,以后只要是走大门出去,她都记得和管家说一声自己的行程安排,免得他们担心。 那两份名单上的人,莉莉安娜已经陆续见了几个,她很满意克里斯托夫为她挑选出来这些人:他们基本都是一些已经赋闲在家、但经验丰富的中老年人,这意味着他们手上基本没有什么赛尔斯的日常事务,可以专注于为莉莉安娜提供建议,而如果需要跑腿、实地做什么事,克里斯托夫的书记官艾布奈希·马丹会替她安排好。 总之,莉莉安娜十分满意在赛尔斯的新生活,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么快乐。 “戴琳达,你这是怎么了,又一副被哪个没规矩的丫头不小心弄皱了衣裳的表情。”一天午后,一些仆人惯例聚在一起聊天解闷,一个眼尖的女仆发现了戴琳达·普利文夫人的闷闷不乐。 普利文夫人在这群仆人里地位颇高,她因为是少公爵母亲的贴身女仆,这些年虽然不让她做什么事情,但是却让她享受着只比女仆长次一级的待遇。 这位夫人名义上负责所有和少公爵母亲相关的旧物、包括那一大片来自她家乡的花海,但旧物除了定期扫灰和保养外也就没有了别的事情,花海更是有专门的花匠精心打理,这让普利文夫人一天的大部分时候其实都很清闲,如果想回公爵府外的家待几天,管家基本都会放行,很多小女仆累死累活的时候,都特别羡慕她。 “我可不敢说。”普利文夫人板着脸说道,但大家都知道,她这么说,意思就是“你们快多来问我几句”。 第174章 偷听者(2) “我就问,咱们公爵府上上下下,是不是都在盼着少公爵大人平安回来?”普利文夫人得到一致的附和后,才继续说道,“但是,有的人却不是如此。我辛辛苦苦派人搬到她房间里去的圣神像,我看她从来没有认真跪在女神的脚下祈祷过哪怕一次——克里斯那孩子在外面多么凶险!她却还有心情成天外出玩乐,半夜都不回来,而且每天都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我简直不敢想,等克里斯回来后知道了这些会有多失望!” 一阵沉默,之前问话的女仆小心翼翼地问道:“戴琳达……你说的该不会是……斯诺怀特小姐吧?” 围在普利文夫人身边的仆人们传递着各种各样的眼神。 有的人比较老实,他们表现出了恐惧:因为在斯诺怀特小姐到来之前,他们就被三令五申过,这位高贵的小姐生长在庄重寒冷的北方雪原,那里对于家仆们的言行管束非常严苛,所以在斯诺怀特小姐面前,请也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要让未来的公爵夫人初来乍到就被下仆们冒犯。 有的人比较奸诈,他们表现出了心机:普利文夫人的待遇惹来不少人羡慕,羡慕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有了嫉妒的人。但是,谁都知道这个女仆是因为侍奉过少公爵母亲的缘故才得到非同一般的礼遇,这意味着给她使绊子没有那么简单、还可能让自己栽进去。但现在,一边是很快可能掌管整个公爵府的未来女主人,一边是有了优渥清闲的生活并不满足、还要试图做少公爵母亲代言人的资深女仆,这是否意味着,机会已经到来了呢? “斯诺怀特小姐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这些下人能评判的,公爵夫人都没有说什么。”一个小女仆就怯怯地说道,她说完就转身走了,不希望被更多人知道自己参与了这场僭越的议论。 “公爵夫人不说,是因为她心慈,而且她的立场和身份也不允许她说太多。”这句反驳却让普利文夫人来了更多的精神,她没有注意到身边已经有人抑制不住的偷笑了起来,“我就不一样了,我谁都不怕,所以我看到了就要说出来,你们大可以去问问女仆长,去问问管家,看他们敢不敢把我从公爵府赶走!” “不敢不敢,谁敢把您赶走呀!”之前搭话的女仆笑容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她用夸张的口吻说道,“放眼整个公爵府,除了您,还有哪位仆人敢那样亲昵地称呼少公爵大人,这就表示大人是吧夫人您当非同一般的长辈在尊重呢!” 这些话让和这个女仆关系最好的两三个下人都捂住嘴偷偷笑起来,同样一句话,听在他们耳朵里都是阴阳怪气,但听在普利文夫人耳朵里,这些都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可不是!”女人精神一振,连带着稀疏的头顶都仿佛更有光泽了,“我好心好意对克里斯那孩子说,愿意像当年照顾他母亲一样照顾他的未婚妻,但那位小姐来了这么久,任命我做她贴身女仆的命令一直没有下来!难道会是克里斯那孩子突然改了主意吗!肯定是那个斯诺怀特小姐不愿意!” “我看那小姐又瘦又小,屁股还没咱们赛尔斯的女人一半大,今年满十八岁了,看着还和十五六的小姑娘似的,怕她以后没有办法给克里斯生下好的继承人,专门叫厨房去煮了我从老家带来的草药——那可都是当年的公爵夫人喝过的东西!她倒好,问我这些药是不是现在的公爵夫人让熬的,我说不是,她居然对我说,就算是公爵夫人的意思,她不会随随便便喝这些补药!这不是不识好歹吗!” “呃,都说斯诺怀特小姐前不久才被下过毒,她有这样的顾虑也——” “顾虑?我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了这是克里斯的母亲喝过的东西,她居然还觉得我会害她吗?” “这才可怕吧,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一个小马夫嘟哝道,但被普利文夫人瞪了一眼,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小姐,呵,说起这个称呼我就生气!”普利文夫人就像被这些反驳刺激到了一样,越说越大声,“我们少公爵是王国最优秀的年轻人,该配王国最高贵的女性,要我说,要是玛丽公主还没有结婚,勉强才能和他般配!” “但现在,陛下让他娶的是个什么!名义上是斯诺怀特家的小姐,从前咱们都听说,那是个白发红眼睛的小姐!但现在,你们看看她的眼睛!她居然就仰着脸、用那双象征她不洁血统的绿色眼睛一路走进了咱们主城的城门,这一路引起了多少揣测、有多少人在看我们少公爵的笑话,我都不敢想!”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门户出身的女人,听话乖巧点儿也就罢了,我看她左右都是不太安分的模样,没有一点儿贵族出身的气质——” “我听来听去,普利文夫人,你之前的那些怨言,该不会都是因为斯诺怀特小姐的血统问题才生出的吧?倘若小姐的确是白发红瞳的高贵血脉,你也就会闭上那比那只风隼大人都还聒噪的嘴了?” 正当女人唠唠叨叨、越说越有精神时,一个年轻男人富有磁性的声音跳出了人群,众人纷纷看去,摘下花匠帽的年轻人长得高挑英气,更难得的是,在赛尔斯这样酷烈的阳光下劳作,他还有一身白皙的皮肤,这让他虽然和一众仆人站在一起,但在他们之中却散发着强烈的违和感。 “我从年轻时就侍奉的是高贵的贵族女性,我不懂该怎么侍奉一个血统卑贱的平民。”普利文夫人硬邦邦地回应道,“所以我觉得她配不上我的侍奉,这有什么不对吗?” “真是可笑,但您刚刚的话语里,斯诺怀特小姐仿佛并没有要求你侍奉她,是你想要去侍奉她被拒绝了,所以才在这里恼羞成怒。”那个年轻人不疾不徐地大声说道。 在普利文夫人跳起来之前,年轻人已经高高举起了他的帽子,对身边的仆人们大声说道:“诸位,如果血统就能论在座的尊卑,那么我才应该是这群人里最高贵的人,我那在娼馆里做事的母亲因为年轻时姣好的容颜获得了一个过路贵族的宠幸,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却为她留下了我,他给我唯一的礼物,就是让我能稍微便利地使用这粗重的水管,不至于在盛夏时节挥汗如雨。” “但事实是,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工钱比你们少一大截的临时花匠,也许过几天就会被你们忘记。你们中地位最高的——也就是你,普利文夫人,你年轻时侍奉少公爵大人高贵的母亲,把这件事当做你一生的荣耀,但是这并不改变一个巨礁般的事实:你也是你口中血统卑贱的平民。你的地位和荣誉,来自你年轻时的际遇,但你却把主人的尊贵当做自己的尊贵,在先公爵夫人离世多少年之后,还把它当做金箔贴在自己的脸上。” “而我眼中的斯诺怀特小姐,却和你描述的完全不同。我看到她安静地坐在长廊上,只要她没有陷入沉思,就会和每一个路过她的侍从点头微笑,那笑容是如此平等而温柔——就连卑微的我,她也没有吝啬过她的笑颜。” “我在花田里劳作时,还听到她在散步时和公爵大人聊天,诸位,你们一定无法相信,斯诺怀特小姐希望在赛尔斯修建一所属于平民的学校!我第一次听到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小姐用坚定的语气对公爵说‘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如果是我,我愿意追随的,是一个比花还要温文尔雅、聪慧明理的女主人,她高贵的品格所散发出的光芒,足以掩盖那绿色眼睛所代表的一点点血统的瑕疵,绝不是这种看着美丽的小姐远离故乡和亲人、就生出龌龊心思想要控制拿捏,拿捏不成又背地里叫嚷的阴险老妇!” “当然,我说了这些话之后,可能待会儿就要被你赶出去了,普利文夫人,但我完全不后悔说完这些,你那不符实际的认知和高傲,迟早会毁了你的!没有人来叫醒你,就让我来大声告诉你,戴琳达·普利文,你不是少公爵大人的生母,你也永远不会是,痴心妄想不会改变这个事实的!” 花匠说完后,冲着如母牛一般喘气的普利文夫人优雅地鞠了一躬,然后转着他的草帽,拨开人群施施然离开了。 第174章 偷听者(3) “哦,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莉莉安娜的书房里,女人用一只蓬松柔软的羽毛笔抵住自己的下巴,向眼前皮肤黝黑的小男孩露出了一个笑容,“但是,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想要知道这些呢?” “我想,您不是‘想要’知道这些仆人间的小事,尊贵的斯诺怀特小姐。”男孩点头哈腰地说道,“您是‘需要’了解他们对您的这些态度,毕竟很快,您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谁告诉你的?”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在纸上沙沙写字,语气很平静,“我如今是客居在公爵府,起码两年内都无法与少公爵履行婚约,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尊贵的小姐,就如同少公爵大人实际在几年前就已经是整个赛尔斯的主人一样,一个仪式,并不会影响您对这里的意义。” 莉莉安娜笑出了声,但是当她放下笔,看向男孩的目光里却没有笑意:“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没——没有!小姐,这都是我的心里话!”男孩眼珠子一转,摊开双手,“谁来教我这样的孤儿说话做事啊!” “你是不久前才被少公爵从拉夫尼维特带到这里来的,也就是说,比我并没有早几天进入公爵府,却能头头是道地谈论起少公爵和赛尔斯之间的关系。”莉莉安娜说道,“比起相信你的这些话,我不如去相信他们有人在海滩上捡到了什么贝壳,里面藏着赞颂我美貌的丝绢绣花。” “尊贵的小姐!我发誓我没有一句谎言!”男孩有些着急,他朝前走了好几步,凯特看莉莉安娜没有反应,便没有阻拦他直接双手撑在了莉莉安娜的桌前,“您之前教导过我不要撒谎,我把您的话都牢牢记在心里呢!” “但是你今天面见我的理由是,你说关于那些石头的来历,你又回忆起了一点儿新的东西。”莉莉安娜歪歪脑袋,“这句话呢?” “这——”男孩利索的嘴皮卡了壳,他结巴了两下,小声说道,“我担心如果不这么说,您会不愿意见我。” “好吧——好吧——我是想讨好您,斯诺怀特小姐,我知道这里的仆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但我一直小心守护着曾经在拉夫尼维特见过您的秘密!您那双美丽的眼睛,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简直让我激动得夜不能寐,没有您,我还在那些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但现在,我居然有了一张自己的床!” “多姆勒,这些感激的话,你在和我再相遇时就已经说了一遍了。”莉莉安娜耐心地说道,“如你所见,我今天并不空闲,不用把它们再说一次。” “小姐,这些话无论说多少遍,我都觉得表达不完我对您的感激,我很快发现,这偌大的公爵府里人实在太多了,声音也太多了,斯诺怀特小姐站在高高的地方,是我们都要仰着头看的,但您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而这里的人望向您的目光里并不都是善意,比如那个戴琳达·普利文,她就像一只神经兮兮的老母——” “所以你觉得,把那些仆人背地里的谈话告诉我,能从我这里得到奖赏?”莉莉安娜打断了男孩的粗言秽语,“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我听他们说,您在修一个平民也能去的学校。”男孩扭扭捏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斯诺怀特小姐,等它修好之后,我可以去那里吗?” 这句话倒是出乎莉莉安娜的意料,她以为按照男孩的性格,会直接要钱,或者比他做的活更优渥的工作。 “那……那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修好的东西,多姆勒。”男孩的这个请求让莉莉安娜降低了很多的提防,她用动容的语调说道,“而且,你不需要做故意讨好我的事情,那学校就是为你们这样的孩子修建的。” 男孩冲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他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道:“小姐,我从小就是在这家吃一口,去那家蹭一顿,别的都不太会,就只晓得怎么讨人开心,我喜欢这里,想留在这里,也知道我是因为您才来这里的。如果小姐您不喜欢听这些事,那我以后也就不讲给您听了。” 莉莉安娜叹了一口气,她只是觉得对于年纪还小的孩子来说,在还分不清善恶的时候就已经尝到了偷听墙角和出卖同事的甜头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就像这孩子自己说的一样,他已经在各种各样的街道上流浪多年,单纯和天真早已和他无关——乔瑟夫的年纪比他大不少吧,看着就憨憨的,如果哪天和这孩子遇到,说不定会被他骗得团团转。 “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到这些事了,多姆勒。”莉莉安娜想了想之后说道,“好了,关于那些石头,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没有一点别的线索了吗?” 在男孩蹦蹦跳跳的离开后,莉莉安娜思索了一会儿,询问身边的凯特:“那个孩子刚刚说的花匠,你认识吗?” “我——我想我应该知道他是谁,小姐。”凯特的脸红了一下,听男孩描述时女仆就一下子想起来了公爵府的那个英俊花匠。 听说他是新来的,因为长得好看引得很多女仆痴迷他。而且他对这些女人都很温柔,无论年轻还是年老,他都愿意用她们带给他制作成花束或者花冠、再说着“花朵应该搭配你这样美好的女人”这样温柔的话语,把它们送还回原主。 而凯特并没有时间去送花,她都是好奇地站在一旁远远地看、惊异于赛尔斯女人们的热情和奔放。但有一次,那个花匠专门带了一束花来送给她,对她说“如果想要花,不要害羞地站在一旁,找我就可以了”。 这件事令女仆脸红了好久,回去还兴致勃勃地写了一个故事的开头——男主角的脸从来没有在她的脑海里这样清晰过! “他说的那些话……还挺有意思的。”莉莉安娜没有看到女仆的脸红,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老实说,她觉得有点怪怪的。 首先是花匠的长篇大论,那些言语如果不是刻意推敲过、而是即兴发挥一气呵成,那这人只做花匠未免太屈才,其次那孩子转述时甚至都没有结巴几下,倒像是直接照着稿子背下来的。 “我想见见这个人。”不想被疑心错过一个人才,莉莉安娜对凯特说道,“如果你不方便去说,我让艾布奈希帮我安排。” “好的,小姐。”凯特点头,“可能马丹先生去找更合适,就像那孩子说的,对普利文夫人讲了那么难听的话,他可能现在都已经被赶走了。” 莉莉安娜笑了一声,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轻言细语道:“普利文夫人,真是厉害极了。” “她有什么厉害的?”凯特不服气地说道,“她就算把人赶走了,小姐再派人去把他找回来就是了,她又能说什么?那些脏耳朵的话,她怎么不敢当着小姐的面说?” “这些话你听了就当没听到,下次再有机会遇到她,也不要对她摆脸色。”莉莉安娜摇摇头,“不要为这些无法影响你的人浪费时间和心情,凯特,我们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那她以后要是对小姐做出格的事情该怎么办?”凯特气鼓鼓地问。 “很简单,她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所以应该没有机会对我做出格的事情,其他的再说吧,没必要为一个不重要的人费事。”莉莉安娜吹了吹自己的手指甲,她昨天不小心被“艾丽薇特”弄掉了大半个拇指指甲,虽然晚上就被瑞拉治好了,现在还是觉得那里怪怪的。 她之后打算小心谨慎些,就像克里斯托夫不希望她感受到他的异常一样,她也不想自己的小伤小痛分散克里斯托夫的注意力。 “当然,如果克里斯回来她要去告状,那也是她的自由。”莉莉安娜轻笑一声,说道,“大不了,我们回首都去、挤在瑞拉的阁楼里过暑假嘛,这又有什么不得了的?” 而另一边,被勒令收拾行李的花匠大喇喇地摊在他的木架床上,门一开,他就灵巧地翻身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一溜烟跑进来的男孩。 “如何?”花匠紧盯着男孩的脸。 “你真神,你怎么知道只要我一提那个学校,斯诺怀特小姐就不会怀疑我了?”男孩兴奋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困惑,他一路跑回来都没有想明白这件事。 “你还不需要知道这些,你只需要知道跟着我,你以后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花匠笑容满面地揉了揉男孩的头发,“那这么说,一切都很顺利了?” “顺利极了,我想过不了多久,斯诺怀特小姐就会派人来找你了。”男孩信心满满地说道,然后伸出手去,“报酬。” “少不了你的。”花匠随手从一个口袋里抓出了几把铜钱,“这可比我们之前约定的多得多,都给你。” “够义气!”男孩兴奋得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就开始数,“我真没看错人!” “这就叫没看错?”花匠重新躺回床上,懒洋洋地说道,“以后你才知道,什么叫没看错人,安心跟着我吧,多姆勒。” 第175章 花匠的宏愿(1) 第二天大早,艾布奈希·马丹就得到了来自斯诺怀特小姐的最新指示,这位心思跳脱的小姐请他为她找来一位在公爵府做事的花匠,她想在自己的书房见他。 “您今天早上还需要见几位客人,斯诺怀特小姐。”书记官尽职尽责地提醒道,“您需要我替您推迟在议政厅侧厅见那几位客人的时间吗?” “啊,是有这回事!”莉莉安娜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事情一多,她的小本子就没有那么好用了。 不得不说,在没有电子备忘录的年代,艾步奈希·马丹太强了,他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闹钟加上日程表,莉莉安娜每一句顺嘴说出的、可能下一秒她自己都不记得的话,这位书记官都能把它们牢牢记下来、并且一丝不苟地按照他理解的重要顺序安排下去。 最令莉莉安娜感到佩服的是,书记官对那些事情重要程度的理解,和她的规划,几乎能达到完全一致——而且他还写得一手风雅却不至于太花哨的好字,让莉莉安娜有时候都不太好意思把自己手写的东西拿给他看。 这位大哥活在现代,肯定也是当大领导秘书的一把好手,官运亨通啊官运亨通。莉莉安娜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好奇地询问书记官:“马丹先生,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个问题有些太模糊了,斯诺怀特小姐。”书记官回答道,“您需要我从哪些角度去给出我对您的评价?” “呃……”莉莉安娜想让这个问题委婉一点儿,别让马丹先生觉得她初来乍到就已经拥有了勃勃野心——她本来也没有,她就想知道,平时处理各种事情的时候,她和克里斯托夫这样的老手还有什么差距、还有没有什么能进步的地方。 “我认为您不需要有这种烦恼,斯诺怀特小姐。”在莉莉安娜支支吾吾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后,书记官回答道,“您不需要完全按照少公爵大人的风格去做事,对您来说,适合您的方式才是好的方式。” “那——你觉得我好相处吗?”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好奇又有点紧张地询问。 “我认为您很好相处,但请不要因此试图挖我的墙角,斯诺怀特小姐,”艾步奈希·马丹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我强烈建议您寻找一位女性做您的书记官,请不要让年轻又无辜的我去承受少公爵大人的嫉妒之心,我还没有强大到那个地步。” “我感觉,你这个人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正经的。”莉莉安娜咳嗽了一声,伸出了一根纤细的手指对着彪形大汉指指点点。 “斯诺怀特小姐,我常年跟着您的未婚夫做事,他正不正经您应该比我清楚,如果我太无趣,少公爵大人是不会满意的。” “哈,你觉得克里斯不正经!”莉莉安娜原地一个小蹦跳,让书记官条件反射地伸手要去按自己额头上的头发——然后才想起这个女人并没有风魔法,只能说夫妻两个是越来越像的,那个“哈!”的语气,简直和她未婚夫一模一样。 “你是说,斯诺怀特小姐想要见我,就在今天早上?”对于花匠来说,今天一大早,他就收到了最好的消息,这令他简直容光焕发,但他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让自己用困惑的口吻对那个比身材高挑的他都还要生生高一个脑袋的男人提问: “我不太明白,尊敬的大人,小姐能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这样卑微的花匠为她效劳?还是说,我能有幸得到小姐亲自宣布解雇我的命令吗?” “斯诺怀特小姐并没有告诉我她是为了什么事情找你,但你既然还没有离开公爵府,就要听从她的命令。”书记官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周,斯诺怀特小姐让他来找人时专门叮嘱了他:看一看那个花匠有没有收拾行李。 斯诺怀特小姐是一个有很多小聪明的女人,这是书记官内心对莉莉安娜的真实看法——这里的“小聪明”并不是在蔑视她的头脑,而是书记官认为她还过于青涩,如同一只尚未出巢、正对着天空不断振翅的雏鸟。 如果她真的不满足于做一朵被她的未婚夫养在这偌大府邸里的美艳花朵,假以时日,那些“小聪明”,也许可能成长会和她未婚夫风格不一的“大智慧”。 书记官看到了打包好的衣物和行囊,心里知道这个花匠已经通过了斯诺怀特小姐为他设置的第一道考题: 这个花匠的一些言论,书记官也已经有所耳闻,昨天书记官询问是否要让管家去撤销解雇的命令时,从小姐那里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这说明小姐对于这个花匠的品行尚有疑虑,她在思考那些话语,有没有可能是故意说出来给她听的。 莉莉安娜确实是这么想的:如果这个花匠得到了解雇的命令,却在一夜过去后都还没有收拾行李,那就说明他觉得自己肯定会被留下,那么她就可以笃定,之前的那些优美而热烈的演讲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表演,只是醉翁之意不在普利文夫人,全在她莉莉安娜而已。 “大人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花匠表现出了一种因为惊喜而激动而产生的笨拙,他在原地挠挠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我是伊乐·科肯纳,您看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已经换上了赶路穿的破烂衣裳,但怎么能用这种装束去面见尊贵的小姐——” “你可以慢慢换衣服,科肯纳先生。”书记官说道,“小姐今天早上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她预计于靠近中午的时候在她的书房见你。” “好的,好的,我会再去冲洗一下我的鞋,擦干净我手指甲里的泥。”花匠用诚惶诚恐的语调回答道。 “会有人在小姐有空闲后前来召唤你,不要擅自去小姐的面前晃悠、令她受到惊吓。”书记官面无表情地说道,“回见,科肯纳先生。” 说完书记官就转身出去了,在这种逼仄的最下等仆人的居所,他得佝偻着腰才不至于撞上屋顶。 而在他离开后,花匠刚刚脸上的卑微已经一扫而空,男人露出了狂喜的神色,他慢悠悠地走到床头的那个包裹面前,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十分精美的、一看就是贵妇所用的宝石面镜子,眯着眼睛开始梳理起自己的眉毛,而他面见未来女主人所需要的所有衣装,都好好地整理在这个包裹里面。 “莉莉安娜……真是一个甜美的名字,你会喜欢什么样的昵称呢?莉莉安?莉莉?或者你和那些空虚寂寞的女人一样,都喜欢听男人叫你亲爱的……”年轻男人的低语就像一句走了调的歌声,最后结束于“呵呵”的低笑。 第175章 花匠的宏愿(2) 伊乐·科肯纳耐心十足地等待着来召唤自己的人,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等待猎物走入自己精心布置下的陷阱。 “完了,斯诺怀特小姐肯定把见你的事情忘记了。”直到中午过去,得了空隙偷偷溜过来看情况的小男孩感到了沮丧,“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不会忘的,好了你快走吧,可不能让小姐发现我们两个私下有联系,不然她是可能起疑心的。”花匠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们的计划是如此的顺利,绝不能在最后一刻出现愚蠢的错误,你明白吗?” “你是去帮助斯诺怀特小姐的,对吧?然后她会对你很好,我也就跟着得到你分给我的好处。”男孩显得有些不安,他最后一次确认道,“你不会去害她——老兄,我和你说过,决不能!得罪了她,咱们肯定在赛尔斯是待不下去的,没准儿拉夫尼维特都回不去了。” “我怎么会去伤害她呢?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吧?戴琳达·普利文是个十足的蠢货,她只看到了小姐区别于斯诺怀特家族的绿色瞳孔,却没有想过当这位小姐以绿瞳的样貌出现在公爵府时,就意味着她的真实身份已经得到了来自整个兰斯洛特家族的认可——兰斯洛特家可比她这种妇人挑剔多了!这说明,这位小姐不仅不以她绿色的瞳孔为耻,那瞳色还很可能是她更加高贵的血统的象征。” “那你更不能得罪她了,出了什么事,千万别把我出卖了!”男孩听着这些话,不仅没有感到心安,反而更加慌乱了,他甚至想把之前从花匠那里得到的那些铜钱都退回去、和花匠撇清所有关系——比侯爵小姐的血统还要高贵,那就只能是公爵家的小姐,甚至是公主殿下了! “慌张什么,就你这样的性格,还想在以后做大商人?”花匠没有生气,他拍拍男孩的脑袋,“好了,别担心了,你就继续去干你的活,然后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打发走了这个幼稚的男孩,花匠又开始对着那面花哨的镜子整理起自己的仪容来,终于,当盛夏的大雨开始侵袭整个公爵府的时候,他等待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花匠以卑微又谨慎地姿态走过一条条他平时不能轻易踏足的长廊,虽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但是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在未来某一天以主人的姿态昂首潇洒地走过这些地方的场景。 男人在心中又默背了一遍早已滚瓜烂熟的自我介绍,这是他使用的第几个假名,他已经记不清了,这是他为自己编撰的第几段虚假的来历,他也懒得数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对自己父母的身份说谎,因为他认为这样的出身并不会招致这位斯诺怀特小姐的厌恶,反而可能会让她感到一些亲切。 走过一个个风雨中的长廊,花匠感觉自己的嘴角已经压抑不住地向上翘起:看吧,看吧,对于一个卑微的普通花匠来说,从泥泞的花田到这长廊,再从长廊到整洁的室内,这可能是花费一两个世代才能逾越的鸿沟,但是他稍微使用了一下自己的智慧,就只用花费短短几天时间。 他已经听到了女人在室内轻轻的说话声,这令他想到第一次在公爵府看到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场景:他站在花田里、在刺眼的阳光下抬起头,正好就看到女人抱着一本书慢慢地走过他的眼前,他看到她与南方人截然不同的纤细身姿、苍白皮肤,风同时吹过她没有完全束起的长发和轻飘飘的裙裾,他唯独没有看清她被帽子遮挡的脸,但他也没有必要去看她的脸。 这些贵族女人对于花匠来说,她们的年龄和样貌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她们的骄矜、高傲、冷艳、亦或泼辣……在他眼中只是一堆需要被他耐心剥掉的面具,等他划开那一张张假面,看到的只会是一条条空虚的、渴望被他的热情和温存填平的深壑。 而这是花匠擅长的事情,他从不以此为耻,年轻的男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娼馆的女人膝头学会了讨好和逢迎,她们喜欢这个样貌俊俏的孩子,把他戏称做“我们的小贵族少爷”, 女人们节省下自己用身体换来的钱财去养育他长大,这段童年的时光在花匠看来是温馨而美好的——所以,他从那里学来的一切关于取悦和满足的技巧,自然也没有什么羞耻可言。 更何况,他已经尝过了那么多捷径的甜头,通过满足这些身份高贵的女人,从而成为一个偌大府邸的隐身男主人,这件事若是讲给旁人听一定会被取笑说是“痴人说梦”,但花匠已经成功实践了不止一次——如果前面那个和丈夫常年分居的子爵夫人没有因为瘟疫一命呜呼,他还能在那温柔乡快活好一段时日呢。 不过,花匠渐渐已经不满足于只在一个府邸借用女人的嘴唇去发号施令了,他从每一个情人那里带走的财物,已经足够他相对宽裕地过完他的一生。而在这个时候,他瞄上了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早在她来到南方之前,他就已经把她放入了自己的目标:一个年轻的、来到异乡的柔弱女子,她的丈夫出身于一个有短命诅咒的高贵家族,而且这一代已经没有兄弟可以代为操持领地。 这意味着,一旦她的丈夫死去,在他们的孩子举行继承仪式之前,这偌大的领地实际上都归这位女子所有,而只要他再次使出那些无往不利的手段占据她的身心,他就能成为赛尔斯的主人。 多么光辉又便利的捷径!和他的智慧比起来,那些用自己的生命去和深海魔兽搏斗的骑士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货,在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大海里挥洒他们“高贵的血”时,所有的果实却被一个他们平日用脚底看的娼妓的儿子摘取了,每每想到这个未来,花匠的心中都会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感,仿佛他的脚掌下踩的不是土地,而是他从未亲眼见过的父亲的脸。 当然,他现在是不会那么放肆的,他身处的府邸,比从前的任何地方都要危险,因为它的主人能够使用风知晓王国任何角落发生的事情。 所以,花匠编织了一个漫长的计划。在一开始,他不会在莉莉安娜·斯诺怀特面前表露出丝毫的逾越。 斯诺怀特小姐是一个和其他贵族女人不太一样的女人,从她带来的那个女仆的行事风格就能窥得一二。她的年轻与貌美也使得她暂时不缺少来自未婚夫的宠爱,所以庸俗的讨好和谄媚是无法打动她的,反而会引来她的警惕和反感。 但一个女人的独特,一定会造成她的孤独,尤其是她还远离了故乡熟悉的一切——这份孤独是那些热闹的聚会、她忙碌于名利和荣耀的未婚夫所填平不了的,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会开始渴望知己、所谓的“真正懂她”的人。 花匠的第一步,就是做一个这样的人,通过无条件认同她所认同的一切慢慢走入她的内心,逐渐成为她的依赖,他会通过各种温柔的话语令她一天比一天相信:没有他,她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如此,他就变成了她遇到任何事情都会第一个想到的人——这种精神上的联结,是比肉体的联结更为牢固紧密的存在。 只要这第一步完成了,后面的第二步、第三步……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女人的想法就会变成他的想法,她那双纤细的手指间所掌控的权力,就成了他的权力。 花匠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容,他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胸膛里快速地跳动,就在今天,当他面见这个女人的瞬间,就意味着这个宏伟的计划正式宣告启动。 天边突然传来了一声炸耳的雷鸣,闪电刹那间把一切都笼罩在刺眼的白光里,让花匠从他的春秋宏愿中短暂惊醒,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入了女人的书房,而女人并没有电闪雷鸣吓到的迹象,那双如宝石一般美丽的眼睛正平静地打量着他。 第176章 面试(1) 南方的风疏雨骤和电闪雷鸣没有影响首都的大晴天,瑞拉今天正走在回救济院的路上。因为剑术比赛的缘故,她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回救济院去看情况,很担心管理人又把那些本来属于救济院的捐助拿去中饱私囊,所以,学院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她就很想立刻回去看看。 好在上次回去看的时候,救济院一切如常,今年的春天郊外没有闹瘟疫,所以整个救济院的运转也轻松很多。如今,瑞拉回去是因为这学期已经基本结束,她要尽快把阵地转移到自己的阁楼,免得每晚和莉莉安娜的见面引得其他人的注意。 福兰特·斯诺怀特离开前,曾经问过她“愿不愿意跟我暂时回瑞诺卡去”,瑞拉没什么犹豫就拒绝了,她留在首都要做的事情可太多了,而且她又不像莉莉安娜一样能满地图乱窜。 克劳尔也暂时离开了,这个夏天他接到了好多邀请函,请他前往一些地方做客。克劳尔也询问了瑞拉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瑞拉犹豫了一下,也给拒绝了。 她觉得去一些亲莱恩家族的领地是有价值的,但这个时代的旅行可不是订好火车后就能按期往返,路上遇到什么状况耽搁几个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如今她和莉莉安娜的茶会活动刚刚有了一点儿规模、正是迫切需要常态化开展、培养参会人习惯的时候,如果在这个时候因为她旅途的意外中断,那以后还想捡起来,可能就不会那么顺利了。 毕竟,首都这种地方,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吸引各位青年人的注意,莉莉安娜离开还不到一个月,瑞拉发现谈论她的人明显就少了很多——而且谈论中的善意明显变少了,好些人都带着幸灾乐祸说着她跟着未婚夫跑去南方却无法按时与他完婚的事情。 但这些话没有让瑞拉生气,毕竟她知道,莉莉安娜去南方可不是为了结婚,她只是想摆脱首都的太多视线而已。 “邦德先生!”瑞拉没想到会在救济院附近看到熟悉的身影,她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好久都没有见到了!你还好吗?” “哈哈,孩子,我可是听苏珊说了你今天要回来,专程在这里等着你呢。”老人慈祥地微笑着,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细细的项链、上面有一个用六边形作边框的花朵小吊坠,“这个给你。” “给我干啥呀?”瑞拉把那个链子举起来看了看,“我不爱戴这些小玩意儿,你知道的。” “你不爱,但小姑娘总要有点儿穿戴的东西,这也不值钱,就当个祝福拿着吧。”邦德先生笑眯眯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的生日,只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救济院,只是马上就要到汛期了,我得趁着河不能过人前再去山里几趟,就提前把东西送给你。” “我给你的那些东西,你要记得用啊。”瑞拉听邦德先生这么说之后也就没有再推辞,把那链子揣进了兜里,“那些都是好东西呢,然后雨大了一定就不要赶路了,太偏僻的地方也不要一个人去,我在学院的事情马上就要弄完了,我到时候和你一起去。” “你这孩子就是瞎操心,我一个人不也好好地又过了大半年了吗。”邦德先生笑呵呵地说道,“你该多忙自己的事,别成天跟着我一个老头子。” “我关心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呀,而且我觉得和你挖那些野草野菜挺好玩的。”瑞拉想请邦德先生和自己一起回救济院,觉得苏珊大婶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去肯定很高兴,但邦德先生摆摆手表示他还要去城外一趟,从怀里又拿出了一小袋调料请她交给苏珊大婶后,就离开了。 瑞拉想,今天要把阁楼打扫出来,有些暂时用不着的东西打包好,交给莉莉安娜放到她在南边的小仓库里去。不得不说,莉莉安娜到了南方后,好多事情都方便了好多,而且她们三个人基本每天晚上都能碰一次头,完全没有相隔两地的哀愁感觉,莉莉安娜还带她去看了晚上的大海,真是新奇极了。 邦德先生给她的链子很细,瑞拉担心放口袋里不小心弄丢了,想了想之后还是掏出来戴在了脖子上。凉悠悠的链子贴在皮肤上,很快沾染上了她的体温,女孩便迈着轻快地步伐继续向救济院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莉莉安娜的书房会面却因为窗外的糟糕天气染上了一丝紧张的色彩——女人自己对此倒没有什么感觉,但在花匠的视角里,他没有看到预期中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的女人,她的书房里也没有他昨天准备的什么诗篇、什么故事,而是显得冷硬无比、更像是一个审讯室。 他看到了两个巨大的、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上的金属铰链连接而成的置物架,上面摆满了造型各异的金属造物和大小不一的盒子,另一侧的书架上也乱糟糟地放着一些手抄本,有的看起来是刚刚送来的、连封面都没有来得及装裱。 女人的书桌上只用花瓶放着一大把新鲜的花朵,有的还出自他负责的花田,但花香完全被那些金属造物所散发出的诡异油香所盖过了,闻在花匠那可以仔细分辨出各种香水的鼻子里刺鼻无比。 “伊乐·科肯纳,我有拼读错你的名字吗?”花匠这时听到了女人发问。 “完全正确,尊贵的斯诺怀特小姐。”花匠低下了自己的头,向坐在桌后的女人恭敬行礼,“祝您午安。” “抬起头来吧,请在那张凳子上坐下,科肯纳先生。” 在获得了抬头的允许后,花匠露出了他精心准备好的微笑,这是一个他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有信心俘获各种年龄女人的好感的笑容,就如同他一进门就感觉到那个叫做凯特的女仆在冲他害羞地微笑一样,他收割那女孩的芳心只耗费了一小把从花田里随便摘的花。 但这个笑容并没有传递到斯诺怀特小姐那里,她那双绿色的眼睛正好就低了下去、看向了手里的纸张,花匠只看到了她浅色的睫毛和微皱起的眉头。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科肯纳先生?”莉莉安娜小心地拿捏着自己的语气,她不希望自己显得太盛气凌人,但也不希望自己的声音毫无威严,这可真是非常难办到的事情。 好的,没问题的,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开始吧,她的第一场作为主考官的“面试”。 第176章 面试(2) 所以女人其实挺紧张的,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攥成了小拳头,好在它们都藏在桌子下面,除了站在她身侧的凯特,无论是花匠还是门边的书记官都看不到。 “如果说毫无头绪,那我一定是在装傻,斯诺怀特小姐。”花匠用恰到好处的恭敬语气回答道,“但您要问具体的原因,我确实不知道。” 这个回答令莉莉安娜露出了一点儿笑容,她觉得这个答案还算符合她的心意。 “科肯纳先生在进入公爵府做事前,是在……也是在做花匠,你是一直做花匠吗?”莉莉安娜的桌前放着这个男人进入公爵府时上交的来自上一个主人家的推荐信,对于这种贵族府邸,哪怕是一个只用一个夏天的花匠,也必须看到推荐信才会考虑雇佣。 这种推荐信在莉莉安娜看来,其实非常容易造假,但她能想到的事情,这里的贵族们也能想到——推荐信最重要的意义其实不是它的具体内容,而是为新主人提供一个验证家仆来历的窗口,只要他们按照信上的姓氏和领地去信询问,对方否认这个仆人的存在,仁慈的贵族会驱逐这个撒谎的人,严厉的贵族会问罪甚至直接处死他。 “是的,小姐,我母亲在一个娼馆做事,我在那里长大,后来那里遭了强盗抢劫,她也不幸在那场浩劫里去世,我一个人逃了出去过上了流浪的生活,幸运地碰上了一个在小贵族家做事的师傅,她教会了我侍奉花草的手艺。”花匠开始了他真假掺半的人生简介,“后来我便开始在各种地方做花匠。” “为什么不长期在一个地方干活呢?”莉莉安娜问道。 “小姐,您出身斯诺怀特家族,要嫁的又是兰斯洛特家族,都是王国最厉害的贵族,所以在您看来,家族的荣耀和门前的风景是千秋亘古不变的。但在我看来,事实却不是如此,我之前侍奉过的主人有的已经成了灰,有的庄园和门庭已经长满了杂草,他们有的是自甘堕落,有的成了周边或者近亲口中的战利品,反观依附他们生存的我,却能站在这里和您侃侃而谈他们的结局,这何尝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你的言谈完全不像一个花匠,倒像一个不符合你年纪的沧桑诗人。”莉莉安娜轻声说。 “小姐谬赞了,我哪里算是诗人,我没有写过一句像样的诗篇,偶尔看着自己侍弄的花田觉得心里有点儿什么,但拿起笔之后就发现那些感受已经溜走了。”花匠朗声答道,“我的第二个主人是一位寡居的老太太,她脾气古怪不愿意和孩子住在一起,却因为对我侍弄的花田满意而把我当成她的半个孩子,她无聊的时候教会了我读书认字。” 莉莉安娜示意凯特递过去一张纸和一支羽毛笔:“写点儿什么给我看看,随便什么,抄写那边的书也行。” 花匠拿起笔想了想,没有借用旁边的书籍,他“沙沙”地写了一小会儿,然后双手恭敬地把纸张递到了莉莉安娜的面前,但是他没有退回原地,这让他可以居高临下的打量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看到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的耳垂和与脸颊皮肤一样苍白的脖颈,以及向下遮掩在轻纱里的、同样没有任何珠宝修饰的胸口—— 花匠感受到了来自身后警告的目光,从他一进来这个房间,那个高大的男人就像铁塔一样伫立在门口——为什么他要在那里呢?真是讨厌。 “这是什么?草药配方吗?”莉莉安娜看了看手里的纸,又看向重新退回原位坐下的花匠。 “呵呵,尊贵的小姐,这是香料的配方,只需要烘制一些花朵,就能让这个房间恢复清新的芬芳,我想那才是符合您气质的味道。”花匠想要把话题引向自己擅长的区域,“如果您允许——” “哦,我倒觉得这里的味道也不错,待久了也就闻不出来了。”莉莉安娜挥挥小手,她很满意这里的味道,因为让她想起了从前的实验室,她故意把这里布置成冷硬的感觉,就是为了督促自己不要陷在富贵温柔乡里忘记了正事。 “我想我们已经聊了好一会儿了,科肯纳先生,我想最后再问你几个问题。”莉莉安娜说道,“你对我想修建的平民学校是什么看法?” “我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创举,尊贵的小姐。”花匠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除此之外呢?”莉莉安娜紧盯着花匠的表情。 “呃……”花匠卡了一下壳,但很快又想到了新的说辞,“它会让您成为赛尔斯最伟大的女主人,也让我对您感佩不已,我想这也是很多人对您的看法——” “那么,你愿意为我做事吗,科肯纳先生?” 花匠等待的,就是这句话。男人努力抑制住自己表情和语气中的狂喜,他蠕动了一下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对我来说实在是无上的荣幸,斯诺怀特——” “很好,科肯纳先生。”他准备的长篇大论却被女人打断了,女人看向了身边的女仆,“我认为公爵府已经有够多的花匠,所以你以后不需要再照顾那些花田了。你从明天开始,每天去主城里的审判庭旁听,把里面发生的各种事情,包括各种看客的有趣观点都抄录下来,整理好之后交给我的贴身女仆凯特——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拒绝我。” 男人愣住了,去审判庭?那里聚集着各种闲杂人等,每天都在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争论得不可开交,把他派去那里?而且抄录来的东西只交给女仆?这不意味着他基本没有接触到书桌后的女人的机会吗! 但是很快,男人有些不安地意识到,女人正在仔细地打量他对这个要求的所有细微反应,包括他嘴角一瞬间的抽搐,都收在了她的眼底。 这是一个……独特的女人,花匠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对她的评价,但显然,他今天学会了一个新的知识:一个女人的独特除了可能造成她的孤独之外,还可能造成她的危险和不可捉摸。 “我愿意,尊贵的小姐。”没有任何犹豫地,花匠低下了自己的头,“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好,我这个人不喜欢各种繁杂的程序和仪式,我喜欢我今天交代的事情,明天就看到变化和进展,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莉莉安娜笑起来,她把手里的羽毛笔放到了笔筒里,“你可以走了,科肯纳先生,我会让管家为你安排一个适合抄录和整理文件的地方做住处,你需要的羽毛笔和纸张也会一起准备好的,你的报酬也会比之前高,如果你觉得你的付出和酬劳不成正比,可以向管家提,我会再考虑的。” “感谢您,小姐。”花匠的头仍然低着,他还能感受到来自女人目光灼灼的注视,而这一次,他居然有些畏惧抬起头来、怕她看清他眼睛里藏着的宏大计划。 “你可以离开了。”这是女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她的眼睛就看向了窗外的雷雨。 “我对他说我每天只花醒着的八分之一的时间担心他,”花匠低着头退出房间后,听到了身后来自女人情意缱绻的低叹,只是那如清风拂过贝铃的叹息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是我发现,只要我不忙碌的时候,我都担心他,凯特。” 第177章 夜会(1) 福兰特回到瑞诺卡之后,就一直在忙碌着夏巡的相关事项。 夏巡对于瑞诺卡而言难度不大,除了特殊情况,基本都是交给骑士团去独自完成,所以福兰特不需要像冬巡那样亲自前往,只需要做好各种安排。 斯诺怀特侯爵的意思是很明显的,福兰特这次回来后,是要逐步把瑞诺卡的各项事务正式接手过去的,虽然侯爵目前身体还好,但继承人必须要做好随时接手整个家族的准备。 这一天,福兰特早上刚刚来到他的书房,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觉得桌上的有一本书肯定被挪动了位置。 侯爵府的仆人是没有胆量去动他书桌上除了装饰物之外的东西的,乔瑟夫今年被获准夏巡随行,这段时间正铆着劲做各种准备,也不会到他书房里来翻东翻西。福兰特紧皱着眉头把那本挪了位置的书拿过来,一翻,就发现里面夹了一张纸条。 看到纸条的一瞬间,青年的眉头舒展开了,他认出了莉莉安娜的笔迹:我觉得你会立刻发现这张纸条,一点我想过来一趟,有事情说。 一句刻意写得没头没尾的话,如果是福兰特以外的人看到,因为不熟悉莉莉安娜的笔迹,也不会从中获取到什么特别的信息。福兰特不知道莉莉安娜是什么时候瞬移到了侯爵府来,他印象里女人从前没有来过他在侯爵府的书房——这说明她是先瞬移到其他地方、比如她的房间,然后悄悄一路走过来的,真是胆大包天。 一点,那肯定是凌晨一点了,福兰特仔细看了一遍那个字条后,本来想把它丢到火炉里烧掉,但想了想之后,他打开手边的一个常年用魔法阵保护起来的抽屉,把里面的一个盒子清空后,把那张纸条给小心放到了里面。 半夜,福兰特打发走了所有的男仆女仆,一个人等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本来想一边处理一些事情一边等着一点钟,却发现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了看时钟的指针上。从前他觉得,一个小时转眼就过去了,但现在因为等待莉莉安娜,一分钟都显得很漫长。 好在,钟刚刚敲响了一下,女人就出现在了他的桌子——看得出,她本来是打算瞬移到桌边的,但是因为她对这里还不太熟悉,她直接站到了他的桌子上、还正好踩到了他还没有寄出去的一封信。 “对不起对不起!”女人惊慌地小声说着,手脚并用地爬下了他的桌子——有意无意地,她忽略掉了他伸过去想要抱她下来的双手。 “呜呼,真顺利。”莉莉安娜站定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福兰特注意到她穿的是一套黑色的裤装——他就知道莉莉安娜从前那些交给首都裁缝做的乱七八糟的衣服绝不是“想做出来看着玩没有真的要穿”,都是为了干这些“坏事”在做准备。 “好久不见,福兰特,愿——呃——”莉莉安娜本来还想装模作样地问候一下,伸手在衣服边上一提,才想起她今天穿的不是裙装,食指和拇指尴尬地捏着裤子的边缝往上拽了拽,她选择了破罐破摔,“算了,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虽然莉莉安娜的行礼虎头蛇尾匆匆结束,福兰特还是向她行了一个简洁的吻手礼,青年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如被蜜糖吸引的虫蚁一样牢牢地粘在莉莉安娜的脸上,他转而看向了桌上的魔矿石灯。 她的皮肤上多了一些血色,但他的脑子里还是在勾勒刚刚印在他脑海里的人,也许是她穿的那套衣服太修身了,他觉得她身体不再像一棵细细的小树,而是膨隆出了更加明显的线条—— “瑞诺卡的晚上是很冷的,哪怕现在是夏天。”福兰特不允许自己的眼睛再没有礼貌和分寸地胡思乱想,他开始寻找房间里可以给莉莉安娜披上的衣服。 “哦没事,我带了的,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忘记了,把我冻傻了,只待了三十秒就回去了。”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发现女人的腰上还挂了一个和衣服同色的腰包,她从里面取出了一团带了细细绒毛的小披风,同样也是深色的,把自己几下几下给裹了起来,“梅根还好吗?” “她暂时还留在首都侍奉马克西姆姨婆,这次没有带她回来。”福兰特回答道,“她做事稳重细心,姨婆会喜欢她的。” 也挺好,莉莉安娜笑了笑。她听马克西姆姨婆的女仆说过,姨婆觉得梅根很适合去侍奉福兰特未来的妻子,如果是以前,她也许会顺势开几句福兰特的玩笑,但在了解了福兰特的那些关于她的心情后,这种玩笑至少在当下,显得不太合时宜。 “你呢?”她歪歪脑袋,坐在了福兰特指给她的小沙发上,“我本来想给你或者乔瑟夫写信,但从南方寄一封信到瑞诺卡,你们收到大概也是秋末了,何必呢?” “乔瑟夫要是能收到你的信,他会开心的,他马上要跟随骑士团去夏巡了,成天兴奋得睡不着。”福兰特坐到了莉莉安娜的对面去,他挥了挥手,莉莉安娜面前的茶杯就出现了热气腾腾的红茶,“我刚回来,他就吵着说应该去赛尔斯把你接回来,因为按照皇帝的意思你们两年内都无法成婚,他还说如果我忙不过来,就由他去南方把你接回瑞诺卡。” 这倒有些出乎莉莉安娜的意料,毕竟这个幼弟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对她不太耐烦的。 “那我之后写一份信给你,你觉得到时间合理的时候把它交给乔瑟夫。”莉莉安娜又从她的神奇腰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跑到福兰特的书桌上借了一支羽毛笔写了一行,“说来说去,都是说别人,你呢?” “我——”福兰特低头看自己的手,“我没有什么不好的,父亲交代给我的事情,我以前或多或少都做过一些,如今只是全部都一口气给我了,但所有事情都放在手上也有好处,少去了很多过问父亲意见的环节,如果今年的好天气能一路维持到秋天,买粮也不会很令人头疼,对瑞诺卡来说,只要过冬的粮食是足够的,其他的都可以再想办法。” “那,魔矿石的税价呢?”莉莉安娜问道。 福兰特沉默了一会儿,莉莉安娜知道,他在考量什么能告诉她、什么不能。 “皇宫没有下最终定论,”福兰特最后回答道,“南方正面临领主的更迭,这个时候,普林斯家和斯诺怀特交恶是没有好处的,一块肉吐出来容易,十几年后想要再吃回去,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莉莉安娜笑起来,她一早就知道,斯诺怀特家的“老实”是要打引号的,不触及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就很老实,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那一定是冰叉子伺候。 一小段沉默,福兰特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他回来之后其实基本没有想过莉莉安娜,因为他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之前的冬巡,那时他的思念会在回到首都之后得到安慰和解脱。而现在,在莉莉安娜明确告知他,他所有的想念都是得不到回应的现在,他不允许自己在沉溺在那种类似酒精的情绪里,因为酒醉只是一晌贪欢,你永远会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迎来姗姗来迟的头痛,以及半分都没有改变的现实。 “好吧,开场白说完了,我就要长话短说了,福兰特。”他听莉莉安娜说道,“我有一些事情需要从你这里了解。” “我的回答取决于你想知道什么。”福兰特说道,“以及,你是以什么身份在询问我。” 第177章 夜会(2) “我的身份……嘶,这个话题现在可真是太复杂了,我都在想,如果以后有人愿意为我写一本书,他到底应该用哪一个姓氏才好?”莉莉安娜用玩笑的口气回应道,她和福兰特之间其实并没有就她的真实身份深刻交谈过,所以她也只是含糊其辞。 “我今天只是我,福兰特,我想知道关于我自己的事情,与南方无关。本来想更早就来问,但是我不确定你什么时候才能到瑞诺卡,所以才等到了现在。” “你的事情?”福兰特微蹙起眉头。 “对,有些可能你也不清楚的事情,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下。”莉莉安娜把茶杯放到了桌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用从容的语调说道,“当然,我会给出我的报酬。” 在福兰特默认之后,莉莉安娜开始继续往下说:“两件事,第一件事,我想确认一下,我有一件旧物,那是一面镜子,根据我女仆的说法,它是在我中毒的那段时间前后碎掉的,我想知道那面镜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是不是我的生母留给我的?” “第二件事,在我被从……以前住的地方带到瑞诺卡的时候,我是否还带着其他我生母留给我的东西?小到哪怕一张纸条,我都想亲眼看一看。” “嘘——先听我说完,福兰特,我给的报酬不少,会让你至少减轻三分对过冬储备粮的烦忧,赛尔斯和瑞诺卡之间因为距离关系,向来没有什么粮食的贸易往来,但现在如果没有了距离的担忧呢?” 福兰特抬起头,敏锐地提问道:“你能带多少东西和你一起走?” 莉莉安娜没有回答他具体的数字,她只回报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说实在的,她自己也没有测试过自己的上限,她只知道她轻轻松松就带走了那个巨大的“艾丽薇特”,它占据了兰斯洛特别苑最大最深的那个仓库。 诚然,一个仓库的小鱼干不够瑞诺卡吃一个冬天,但架不住她每隔三十秒运一仓库过来啊!她这效率,怎么着也该远超大型运输机了,而且能做到当天从沿海就进瑞诺卡的冰库,这种新鲜程度的口福,皇帝都没有的。 但是,这种能力是双刃剑,她能带一个仓库的鱼干,就说明能带一仓库的骑士,所以她现在只回给福兰特一个笑容,意思是我有这个能力,具体到什么程度,你就自己猜吧。 而且有一件事被她扣下没有说,这种贸易,意味着可以不给皇家缴税——毕竟神不知鬼不觉的,也没人知道,莉莉安娜用脚趾去想,也知道克里斯托夫肯定是不会老老实实给皇室交钱的。 但她莉莉安娜可不要当只出苦力的冤大头,届时她肯定要从中抽利,至少按皇室抽税的一半来收运费,也算三家皆大欢喜。 而她今天来询问福兰特的原因,除了因为那只神秘消失的镜子之外,还因为她最近研究凯瑟琳·萨沃伊留下的那堆手稿时有了新的发现。 那堆她从满是灰尘的房间薅出来的图纸里,有一张十分特殊的、未完成的图纸,从上面的留言来看,应该是萨沃伊女士最后留下的手稿,那是一份留给她女儿的礼物。 也依靠这份图纸,莉莉安娜确认了自己的原名确实就是“艾丽薇特”,皇帝没有在这件事上欺骗她。 但因为图纸本身就没有完成,自然也没有交付工匠打造,图纸上也没有更多关于它功能的说明。 而莉莉安娜左看右看,总觉得那个图纸的东西如果做出来,大体形状正好能对上“艾丽薇特”装置上一处看起来十分突兀的空缺,但问题是,装置本来就坏得七七八八,这边的图纸又没有画完,她完全无从下手。 所以,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萨沃伊女士有没有可能给自己的女儿留了更多的线索。 毕竟从那份遗稿的口吻来判断,萨沃伊女士应该是已经判断自己时日无多了,她的图纸的绘制状态也明显不如从前,有大量的断线、重涂,这都是已经拿不稳笔的表现。 “你的生母……留给了你一面镜子,镜子的背后粘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你的真正生日,我只能确定那是她留给你的,其他的随身物品出自她还是……你的亲生父亲,我就不清楚了,也许父亲知道。”福兰特缓缓回答道。 “我应该能亲眼看一看它们吧?”莉莉安娜急切地询问道,“我想它们不会是斯诺怀特家什么了不得的珍藏。” “但……它是我们守护的最幽深的秘密之一。”福兰特说道,“所以你想要看的那些东西,我现在无法立刻给你。” “没关系,我的时间充裕。”得到了类似“可以给你看”的答案,莉莉安娜立刻放松下来,她笑眯眯地说,“不急。” “你以后过来,先打开这个盒子,”福兰特指了指他今天晚上刚刚放到桌上的一个木盒,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已经做好了标记的纸,“外出的日子,我会做这个标记,如果你想在我在家的时候见我,提前在上面做你的记号,不要冒冒失失地跑过来。” “哈哈,那我感觉有些事情,如果不需要当面说,我也可以直接在这个盒子里给你留言。”莉莉安娜走过去从福兰特手上抽过那张纸端详了一番,“这样效率更高些。” “不要这样做,你能打开的东西加不了魔法阵,这意味着任何人都有可能看到你的留言。”福兰特知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其实那才是主要原因,他想多见见她,就像今天晚上这样。 父亲总说他太紧张了,甚至觉得不该一口气把太多事情丢给他、应该让他多去参加社交活动放松放松才对,但是那些邀约都被福兰特给拒绝了,“反正就算找到了适合的人选,两年内也不能成婚”,他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了父亲的眼神。 但他今晚很放松,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在令他去面对一个无可救药的事实:他因为莉莉安娜在他身边而感到快乐。 “也有道理。”莉莉安娜嘟哝道,她举起那张纸,歪歪脑袋,“那这样吧,你如果把我想要的东西准备好了,也在这张纸上做个标记,我就知道可以和你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了。” 办完了今天要办的事情,莉莉安娜神清气爽,她正打算脱下盖在身上的小斗篷瞬移到瑞拉那里去,却突然发现福兰特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来,只是青年的手指虚虚地悬在靠近她耳垂的地方,只碰到了她的几根发丝。 “那里怎么了?”福兰特问道。 “什么?”莉莉安娜不明所以,她自己也抬起手去摸了摸福兰特指的地方,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刺痛,还有些许凹凸不平的感觉,轻轻捻了捻,然后她看到了指尖的一点被剥脱的皮肤碎屑。 “哦……应该是被海边的太阳晒得脱皮了,还没有好全。”莉莉安娜没有当回事,她挥挥小手,“已经好得差不多啦,这几天我们那边都下暴雨没出太阳,再过几天就长好了。” 在之前的失眠事件后,莉莉安娜就决定不再那么依赖瑞拉的治愈魔法,只要不是影响到她行动或者后续恶化可能性很高的伤口和小病小痛,都还是交给她的身体自己去处理,“免疫系统需要一些战斗,不然我会越来越脆弱吧!”她这样下了个武断的结论。 所以瑞拉没有给她处理那些晒伤,而莉莉安娜的各种伤口天生就好得慢,脱皮也不例外。 “嘿,嘿,不要皱眉头,福兰特,”莉莉安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福兰特皱起来的眉头,并在青年惊异地瞪大他血红色的瞳孔时说道,“这不是谁没有把我保护好,想做一番事的人,哪有不磕着碰着的?你身上又有多少伤疤呢?” “你——”福兰特下意识想说“你和我不一样”,但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绿色眼睛,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你要习惯哦,我已经不是什么都不会、只能躲在你身后需要斯诺怀特家庇护的那个小妹妹了。”莉莉安娜把自己的手指收了回来,笑着用几分认真的口吻说道,“说不定哪一天,会换我来庇护你呢。好了我该走了,晚安——” “嗯?”她刚想走,却意识到福兰特的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大哥,可不能这么打断我啊,万一我直接把你带去瑞拉那里可就完蛋了! “有句话,等兰斯洛特回来后帮我带给他。”福兰特说道。 “你说。”莉莉安娜愣了一下,随即严肃了表情。 “从今年春天开始,莱恩家从瑞诺卡购入的魔矿石数量一直在下降,但下降得有限,到现在大约是往年的九五成。”福兰特看着自己抓着莉莉安娜的那只手继续说道,“那家伙会知道用什么来回报我的这个消息的,你转告他就行。” “就这些。”他慢慢松开了那只手。 “那,送信的我的回报呢?”他没有想到莉莉安娜没有走,而是看着他、用带了些俏皮的口吻询问道。 福兰特愣了一下,他看向这个书房,看起来这里没有他用来装钱的抽屉,又摸了摸身上。 “罢了,罢了罢了——下次一起结算吧!”莉莉安娜看福兰特还在认真找东西的表情有点头疼,她现在真怕福兰特从什么角落抠出价值连城的宝贝要让她带走。 “哎呀我是在开玩笑,开玩笑都听不出来吗?你这样的实心眼,以后和克里斯那家伙谈判得吃多大的亏——多大的亏啊!”莉莉安娜忍不住碎碎念起来,“算了是我的错——” “——我和他说话的时候才不会这样。”她的话被福兰特打断了,对方用十分认真的口吻纠正她,“因为是你,我才会想把手边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兰斯洛特那家伙已经从我身边带走了你,他哪怕拿整个赛尔斯来给我交换,我都觉得不够。” 两个人同时愣住了,福兰特有些懊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随随便便把心里的想的话给说了出来,语气里甚至还有五六分赌气的味道。 莉莉安娜张了一下嘴,闭上,然后又张开嘴,又闭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因为它完全打乱了之前她和福兰特之间所有的——“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改变”的假象。 “那个……我找到了。”福兰特从架子上翻到了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盒子,把它放到了莉莉安娜手心里,“你的报酬。” “收下,当它是你的生日礼物吧,明面上的那些礼物送到赛尔斯时,可能都是初秋了。”福兰特没有看莉莉安娜,他看着那个盒子说道,“虽然让他们早出发,但毕竟路途遥远,时间无法预计……也许赶上你真正的生日都说不定,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十一月最后一天……莉莉安娜眨眨眼,那不就是去年的新生舞会……啊?所以那一天的所有异常,是因为她真正满十七岁了吗? 她低下头,那个小小的盒子在她手心里,她有些错愕,又有些茫然,明明“莉莉安娜快递,使命必达”这样的口号她刚刚都想好了、准备在离开时帅气地说出来,现在却没有兴致了。 “那个……记得,记号。”她最后只能用这样简单而凌乱的话语结束今晚的夜会,她指了指那张他们两个约定做“留言板”的纸,“晚安,福兰特。” 青年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瞬间消失了,这房间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香味。 “晚安。”过了一会儿,他对着虚空轻声说道。 第178章 化学反应(1)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对于守望和等待的人来说,过于平淡的日子是格外难熬的。 莉莉安娜慷慨地分出了自己的一部分时间,去和那些丈夫或儿子远行至深海的女人们聊天解闷,并在这个“报团取暖”的过程中有些无奈地意识到,她现在的心态已经和一些留守的妻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比起她们,她有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不至于攥着手帕夜不能寐。 当然,她也从这些谈话里看得出这些骑士的家庭差异,有的女人是真正的在担心远行的人,有的女人则是更关心男人这一趟出生入死能给家族带来多少价值。 公爵夫人已经有意把这些场合的主座都交给了莉莉安娜,她坐在那个最华贵的椅子上,看着周遭这些人生百态,也觉得感慨良多。 不过,莉莉安娜有这些女人没有的能力,如果她愿意,她随时都能去克里斯托夫身边——虽然她一次次向他保证了自己不会这么做。 好在这段时间里,她都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异样,但这是克里斯托夫没有受伤的证明吗?她也不敢确定。 她总有一种感觉,她和克里斯托夫之间出现的“共鸣”的情况并没有太多规律可言,更像是在被什么东西“人为”筛选过,比如她感知的基本上是克里斯托夫起伏较大的情绪,而克里斯托夫感知的是她处于危险的状况。 莉莉安娜拿这个问题质问过魔神“是不是你搞的鬼”,但那家伙已经很久没有回应过她了,就像是彻底断联了或者睡着了似的。 “哦,普利文夫人病了,吃不下东西,做不了事情。”这天,她用带了点嘲讽的口吻重复管家向她的报告,“公爵夫人有说该怎么办吗?” “夫人……请我来问小姐的意思。”女仆长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莉莉安娜笑起来,通过这段时间和公爵以及公爵夫人的相处,她也慢慢摸清楚了他们的脾气。 这两位,尤其是公爵夫人,是把“无为就是有为”的智慧发挥到极致的女人,她的全部目标都是从兰斯洛特家族看似平静的权力更迭中,带着自己身处漩涡中央的丈夫全身而退。 在公爵夫人眼中,属于兰斯洛特公爵的一切,都是应当尽快拱手让出的烫手山芋,而在这个时候到来的莉莉安娜,自然是有些“山芋”的最好接手者。 “那就这样,普利文夫人劳苦功高,既然是生病了,当然要好好休养,所有该有的劳酬一分都不能少,再带上慰问品去夫人家里一趟。”莉莉安娜向后靠在椅子上,凯特知道她是研究了一上午的图纸累了,伸出手轻轻给她做她最喜欢的按摩。 “然后,少公爵母亲的东西是绝对不能大意的,一天都不能疏忽,你去找来公爵府里办事最细心最稳妥的女仆来接手,记住,今天就接手过去。即使夫人说她病得厉害没办法做交接,花田有花匠照顾,那些旧物也无非是擦洗除尘,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的,你对普利文夫人说,如果少公爵回来后觉得不妥,一切后果由我亲自承担,她什么都不用管,安心养病就好了。” 女仆长轻笑了一声,就这一声笑,莉莉安娜心里有数,女仆长和普利文夫人绝对没有在一条战线上,甚至可能积怨颇深。 这一点是很容易想通的,女仆长要管理整个公爵府的女仆,其中的辛苦和操劳足够她写一大本的,而普利文夫人每天只需要打理一个从前女主人的房间,花田这些东西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她的待遇只比女仆长低一点点。 莉莉安娜觉得,从普利文夫人对她的态度来看,肯定也不会对女仆长多尊敬,在公爵府里行走多半也总是把“少公爵的母亲”挂在嘴上,久而久之,这两个人哪怕明面上没有矛盾,背地里的龃龉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只要女仆长从她这里得到了“一切后果我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承担”这句免罪金牌后,肯定会放手去执行的,莉莉安娜完全不担心自己的这个命令无法落实。 “小姐,万一新选来的女仆做得不好,所有的责任不就是小姐的吗?”女仆长离开后,凯特有些不安地说道,“小姐如今只是少公爵大人的未婚妻,这些家宅的事情其实不该由小姐做主的。” “你放心,普利文夫人如果还有一点儿脑子,她的病会立刻好起来的,还记得之前有段时间,我刚刚接手斯诺怀特首都别邸的时候,霍克先生不也‘病’了一段时间吗?”莉莉安娜因为凯特的按按捏捏舒服得眯着眼睛拿脑袋蹭凯特的手,声音也慢悠悠的,显得很慵懒。 “普利文夫人的处境可比霍克先生难多了,她属于特种作业选手,她的全部价值都在于‘这份活只有我能做好,换了别人就不行’,换句话说,只要多一个人出现、并且能把属于她的那份活做到八九分的好,她的价值就会狂跌到原来的十分之一都不如。”莉莉安娜笑着说道,“这叫‘祛魅’,一旦下跌,绝无可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但……万一普利文夫人向少公爵大人告状呢?”凯特还是不太安心,她对回首都救济院挤阁楼住没有意见,她担心的是小姐和少公爵大人吵架、伤感情。 “克里斯和普利文夫人并没有太多日常上的接触,对于他来说,重要的只是他母亲的心爱旧物可以被妥善打理,而普利文夫人恰好是这个人。他对普利文夫人那些做派的放任和包容,恰好证明这个人对他而言无足轻重,根本没有进入他的核心人际,我在首都这么久,从没听到提到过有这位夫人存在,更重要的是——这些天我见过那么多人,真正被他信任和重用的家臣,几乎全都是艾步奈希·马丹先生那样的风格。” 莉莉安娜拍拍凯特的手,示意凯特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她站了起来准备活动活动筋骨:“甚至于,我感觉他可能完全没有关心过这位普利文夫人,只知道她在他面前很慈祥亲切,不然他不会提出让这种人来照顾我的——他要管一整个赛尔斯的事,还要思考周围乃至整个王国的各种事情。他这个人是最会挑重点、有的放矢的,不可能像福兰特那样还要亲自过问府邸里的各种琐事,对他来说,这种家宅里的事情,只要没有闹到他面前,都是不存在的事情。” 凯特张了张嘴,她还是担心,但是她觉得这句话不该由自己说:如果有一天,小姐也成为了“只要没有闹到他面前,就是不存在的事情”,该怎么办? 但下一秒这个担心就不存在了,凯特觉得自己好傻:答案小姐早就告诉她了呀,真的有那一天的话,她们就回首都去,和格林小姐一起生活! 第178章 化学反应(2)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管怎么说,普利文夫人从前也是真真正正的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兰斯洛特家族居然会让这种人做领主妻子的女仆,就不怕给家族丢脸吗?”凯特提问道。 “我想……普利文夫人年轻的时候,可能也不是这种性格,人是会对着时间和环境改变的。有些事,她也不全是出于恶意,比如送来的这个圣神像,克里斯的母亲就是因为信神才去跳海的,她出生在有圣神信仰的地方,普利文夫人信奉圣神也顺理成章。”莉莉安娜想了想,回答道。 “克里斯的母亲去世后,这个女仆就一直是仆人中特殊的存在,在长期特殊的对待中……你以为她今天的境遇,是一朝一夕促成的吗?她自己的心态失衡,周围人的捧杀和奉承……都是加在火里的一把把柴火,如果人心是亘古不变的,也就不需要去追求‘不忘初心’了。” “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注意的!”凯特心里一惊,不自觉地开始对号入座起来,从她来到公爵府,这里也因为莉莉安娜的缘故,对她这个女仆处处特殊对待,女仆长和管家也对她十分客气,“小姐,我不会让自己变成普利文夫人那样的人!” “我不担心你,但凡有一点担心,也不会把我和瑞拉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你,不过这种事,我们确实得互相监督。”莉莉安娜伸出手捏了捏女仆的脸颊,“不过有瑞拉在,她盯着,我觉得我们两个不会走啥什么歧途上去的。” “对了,小姐,科肯纳先生最近交给我的记录。”看莉莉安娜重新坐下之后,女仆又从旁边拿出了一沓纸来,“小姐您说想看,我就带来了。” 莉莉安娜接过来翻了翻,询问道:“这些分类是你做的,还是他做的?” “都是科肯纳先生做的,小姐,您看这些做了记号的,看起来比其他没有记号的事情有趣,还有这个标记,表示这件事在审判庭上没有得出结果。”凯特仔细地说明道,“这几张是没有在审判庭公开讨论的,科肯纳先生说是被几个拦在庭外的人拉住讲给他听的事情始末,看起来这几个冲突涉及到了贵族,科肯纳先生说,也许小姐您会特别关心这几件事,请我有时间给您看一看。” “他可真是……有心了。”莉莉安娜看着那一张张写得一丝不苟、分类得井井有条的纸张,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她看向凯特,也从女仆的眼中看到了和她类似的情绪。 关于这位伊乐·科肯纳,莉莉安娜、瑞拉和凯特一起认真讨论过一次,女仆当时听得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在她看来闪闪发光的男人,看在自家小姐的眼里第一印象居然是“不可信任”。 “因为……我才刚刚到赛尔斯,我并没有做成任何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人对我的爱戴,是源于对兰斯洛特家族爱戴的爱屋及乌,但这位科肯纳先生显然不是如此。”当时在瑞拉的阁楼上,莉莉安娜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向另外两个同伴坦诚了自己的所有疑虑。 “他说的话,太符合我的心意了,但正是因为如此,让我有一种……大数据,偷窥你的聊天和浏览记录,精准地向你推送你想看到的一切,最后把你围困在名为‘互联网’实际上是‘信息茧房’的狭小角落,你还自以为看到了世界上的所有真相……就是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莉莉安娜看向瑞拉,“大数据收集我的信息,是为了更精准地从我的兜里掏走钱,那伊乐·科肯纳,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一定要小心这个世界上所有没有缘由的热情和奉承,它背后可能藏着你无法估量的恶意。”这是莉莉安娜的爸爸——当然,是她原来世界的父亲,在她成年的时候给她最严肃的告诫之一: “而这份恶意的目标甚至可能并不是你,而是你背后的东西,你的爸爸妈妈,乃至你以后的小家庭。孩子,爸爸不希望你对这个世界始终抱着悲观和绝望的心情,但是,也要明白它的阴暗面是客观存在的。” 其实类似的话,克里斯托夫临走前也提醒过她,“你站在高处被各种各样的人观察,他们中一定有人能看出来你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 所以莉莉安娜从一开始就很警惕,她的身后如今不止有瑞拉和凯特,随着耳边不断有人说着“你是未来的女主人”这样的话,她正慢慢将赛尔斯视作自己需要守护的地方——她才不要做赛尔斯或者兰斯洛特家最脆弱的软肋,谁把算盘打到她头上,那她肯定要叫这个人失望而归! “我甚至有种感觉,那个之前来和我‘告密’的孩子,可能都是被他收买的。”莉莉安娜看向两个同伴,“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这场大戏就直接是演给我看的,而普利文夫人只是科肯纳挑选出来、引出他闪亮登场的道具……这个心机太不简单了。” “那你还用他?”瑞拉当时眉头都皱紧了,“你都看出他目的不纯、是个坏人了!” “为什么不用?我们那么缺人手。”莉莉安娜看向凯特,“像凯特这样的同伴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们的同志自然需要和我们完全一条心,但如果用这种标准去征召跑腿的帮手,那我们就要面临长期孤军奋战的境况。” “这个人,虽然危险,但是他很聪明。你们想,他和我都不是土生土长的赛尔斯人,而且作为底层的花匠,他日常是接触不到我的。在这样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他却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猜中我想听什么话、容易对什么样的人产生兴趣,这种能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如果他对自己的出身没有撒太多谎,对于一个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的平民来说,绝对算得上天赋异禀。” “你的意思是,只让他做事——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把他当一支笔去用,所以不去考虑他的人品之类的,是这个意思吗?”瑞拉提问道。 “我向你们阐述的,都是我的疑虑,甚至说,是我的第六感,就这样下结论过于武断,我认为还是要日久才能见人心。”莉莉安娜说道,“现在我觉得他很可能是个办事的好手,所以我让他去为我做一些并不涉及核心的事情,至少目前凯特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就轻松了很多。” 凯特在旁边点头。 “至于以后要不要让他做更重要的事……我们的信任是需要慢慢换取的。”莉莉安娜总结道,“如果他有本事把我对他暂时为负的印象掰成正的,我为什么不重用他呢?”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些事情我们三个里面,也就你最懂。”瑞拉点头表示了认可,但还是充满忧虑的叮嘱道,“但是如果他试图花言巧语地骗你,你别心软,马上把他赶走。” “我觉得不用担心小姐,我挺担心我自己的,圣神在上,我一开始真的觉得他是个特别好的人!”女仆懊恼地拍拍脑袋,“真是的!我还想象着他的脸写了半个故事呢!” “不,凯特,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并不是确定科肯纳是个坏人。”莉莉安娜摸了摸凯特的脑袋作为安慰,“只是如今我们到了新的环境里,赛尔斯比首都和瑞诺卡要自由,但自由是有代价的,这意味着我们身边的保护也变少了,在这种时候,我们要学会警惕和自保,才不会永远都依靠着旁人生活。” 莉莉安娜一边回忆着阁楼上的讨论一边看着手里的那些纸张,说实话,伊乐·科肯纳对这件事的用心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如果他只是单纯机械地记录每天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人会去指责他的,这让她感觉到自己对这个男人的印象,稍微变好了一些。 “小姐,你想见科肯纳先生吗?”凯特看着莉莉安娜脸上微妙变化的表情提问道。 “不,”莉莉安娜果断地摇摇头,“短时间内,我不会直接接触他,所有的一切,都由你去转告。他做得很好,我很满意,所以他回得到应有的报酬,从明天起他不用再每天都去审判庭坐着了。” “你来决定他去审判庭收集素材的时间,因为它们最终是服务于你的。”莉莉安娜看向凯特,从现在开始,她还要训练凯特单独处理事情的能力,她对凯特的期望可远远不止一个贴身女仆,“在今年的秋天结束前,我想得到一份赛尔斯主城周边出海经验丰富、有自理能力的老渔夫的名单,你去问问科肯纳先生,愿不愿意出这趟门。” 第178章 化学反应(3) 在凯特点头表示都记下后,莉莉安娜又开始翻看起自己的记事本,她怕自己忘记了和福兰特约定再见面的日期和时间。 福兰特的事情,莉莉安娜没有和另外两个姑娘说过。 对于凯特来说还好,福兰特只是原来的主人、以后再见面的次数可能都有限。但对于瑞拉来说,福兰特是这个身体同父同母的哥哥,这些关系都很复杂,莉莉安娜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再去让瑞拉和福兰特的相处变得别扭。 她之前天真的以为,离别前说的那些话,就能够让她和福兰特跳过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发的暧昧情感、流畅而自然地回归到“亲人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上去。 因为福兰特在她心目中不是什么冲动的毛头小子,虽然她的实际年龄比福兰特和克里斯托夫都大,但这些从出生就在权力场上、注定接过家族权杖的男人,心智都是被催熟的果实,皇太子那样的才是例外。 福兰特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片扁平的、足足有莉莉安娜半个手掌那么大的魔兽结晶,它不像上一次他冬巡归来带给她和瑞拉的那种宝石一样的魔兽结晶那么美丽、如同宝石一般晶莹剔透,但魔兽结晶本来就难得,这样大块的结晶根本无法估量具体的价值。 传闻半个指甲大小魔兽结晶的效果就能抵过一仓库的魔矿石,但似乎还没有贵族奢侈到日常直接使用魔兽的结晶,哪怕是常年围剿魔兽的斯诺怀特家和兰斯洛特家,这些结晶都是仓库里的珍藏。 所以,莉莉安娜第二天半夜就把那个结晶给还回了瑞诺卡,留言说“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她的留言没有任何回应,福兰特也没有和她约定再见面的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张纸一点儿变化都没有,青年仿佛在用沉默表达他的态度:不收下,那我就不给你看你想知道的那些秘密。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莉莉安娜是明白了,那晚上多说那句俏皮话做什么!她是吃饱了撑了才在福兰特面前提克里斯托夫——当然,现在她还年轻,等再过几年,她就能底气十足地说: 我知道男人的自尊心是多么难搞的东西了,这玩意儿和年龄、阅历、城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青涩的柿子、催熟的柿子和已经发霉的柿饼都一个德行! 最后莉莉安娜气急败坏地去把结晶带走了,并在那张纸上在抽屉的纸上张牙舞爪地留言:“拿了拿了拿了拿了!!!就当预付了以后二十年的传话服务吧!” 两天过去,那张纸上终于出现了约定见面的记号,看起来福兰特最近很忙,约定的日期要等到十天之后。 是不是当初不让福兰特说破那些事、他们就默不作声地做表面兄妹,现在反而没有那么别扭?莉莉安娜有时候也思考这个问题。 但是,男女之间的那个微妙界限一旦被打破,想再回到最初就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莉莉安娜也只能徒劳无功地想一想。 有件事,她没有和福兰特说过,她觉得这辈子都不用和福兰特讲——那就是她刚刚来这个世界的那段时间,应该对他是有过相当的好感的。 毕竟那时候,她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未来某一天还能遇到来自故乡的朋友,更不知道自己其实拥有魔法和力量,只觉得自己是随波漂流的浮萍,那时候的福兰特对她来说基本算是唯一安全感的来源。在那种情况下,如果说完全对他没有一点男女之情的心动,那肯定是睁眼说白话。 但是这层心动后来慢慢地就消失了,莉莉安娜说不清那份心情彻底回归平静的时间。 也许男女之事本来就如同一场既复杂又简单的化学反应,它的复杂在于一方化合物先到场不行,环境温度错了不行,催化剂用错了不行,步骤错了也不行……对有些人来说,差之毫厘,就是谬以千里。 但它的简单又在于,有时候你只要胡乱装一堆东西放在试管里晃几下就碰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对有些人来说,双目对视的一瞬间,就是“什么都行”。 莉莉安娜想,那她和克里斯托夫之间算什么?他们两个显然不是一拍即合的,那他们之间的“反应步骤”,又到了哪里呢? 数着时间,伴随着其他各种各样的琐事……不知不觉,克里斯托夫都离开快一个月了。 莉莉安娜听那些贵妇人说,往年的夏巡骑士们在深海的时间基本就是一个月,剩下的时间则是利用夏巡的机会巡视整个赛尔斯沿海和浅海的小岛。 而今年克里斯托夫还准备去往陆地上的边境转一圈——因为莉莉安娜和他强调了,那里才是最容易被米里德影响的地方,兰斯洛特家要去多多强调存在感。 所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是不是快上岸了?这些天,莉莉安娜在休息的时候都不停朝窗户外面看,担心自己错过第一只前来报平安的风隼。 而就在今天,她揉揉眼睛准备去陪公爵夫人吃午餐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如同锯子锯大树的叫声。 莉莉安娜惊喜地转过身去,随即就感受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刹那间把她书房里所有没有固定住的纸张吹得呼啦啦乱飞,在凯特的惊叫里,莉莉安娜感觉到肩膀上一重,下一秒就被风隼羽毛上的水珠甩了一脸。 “你这!你这没有礼貌的家伙!”凯特在旁边懊恼地大喊,“你怎么敢这样对待小姐——” “好了好了,待会儿亲,待会儿给你咬耳垂,凯特你去给它翻吃的,肯定饿坏了——再给我拿个手帕,我眼睛进海水了好疼——”莉莉安娜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风隼的热情问候。 之后,她也一点儿都不客气地直接提起了风隼的翅膀,查看它的脚爪上有没有绑得紧紧的纸条,在看到纸条的时候,她又高兴又担心,以至于去解开绳结的手滑了好几下,连累单脚站立的风隼都失去平衡跌落到了地板上。 “已登岛,一切顺利,你收信时应该已上岸开始修整。” 短短的一行字,莉莉安娜仔仔细细地读了好一会儿,先是看这是不是克里斯托夫的笔迹、担心这是为了安抚她找别人代写的,确定是男人的笔迹后,又研究他的字有没有不同寻常,她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还是凯特提醒她该去和公爵和公爵夫人报个平安,她才如梦初醒。 风隼带来的消息令整个公爵府都陷入了巨大的喜悦,欢声笑语迅速在主城传播开来,虽然知道少家主回来至少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但人们已经开始做狂欢的准备。 而莉莉安娜还没有心情狂欢,她陷入了纠结之中,她现在真的好想去见克里斯托夫一面,但是又担心他身边随时有外人在。 这份纠结一直持续到了深夜,让她一会儿从床上爬起来想要瞬移,但下一秒又勒令自己回去躺好睡觉。 “啊真是受不了你了,现在没人,正在睡觉。”就在莉莉安娜第十次躺回床上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好久都没有听到的声音,“要去就快点去!” 第179章 梦醒时分(1) 莉莉安娜听到脑袋里的那个声音时,正处在四肢在床上阴暗爬行的阶段,好久没有出现的声音突然响起,令她直接僵硬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实在好笑,就像一只冬天出门去一爪踩在了冰天雪地里、当场死机的猫。 “现在没人,正在睡觉”,莉莉安娜琢磨着,意思应该是克里斯托夫身边现在没有人、他正在睡觉。 这倒合理,同样也是那些贵妇人告诉她的:骑士团从深海归来后,首先会在靠近陆地的那个作为营地的岛上休息半天左右,来送信的风隼应该就是从那里出发的,重伤的骑士也会在那里直接被接回主城接受治疗。 在简单的休息后,骑士团会出发回到沿海的陆地,并在那里的主营地休整一天到三天的时间,大部队原地待命,一支小部队会继续跟着领主完成接下来的旅程。 之后的夏巡就进入了轻松愉快的巡视阶段,这个小部队所到之处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而最终的庆功宴当然是和大部队汇合、在主城的公爵府进行,从收到凯旋的消息后公爵府就已经马不停蹄地准备起来了。 而在向皇帝派来的大臣汇报“夏巡顺利结束”后,赛尔斯每年最大的考验就正式结束了,之后就是美好的丰收年月——赛尔斯将用彻夜的舞蹈和狂欢来迎接鎏金的秋天和温暖的冬天。 莉莉安娜拿出地图和怀表算了半天,判断现在克里斯托夫应该在那个主营地,他肯定有个单独的房间休息吧,所以魔神应该没有骗她。 女人犹豫了一秒钟,但也只有一秒钟,她甚至是脚都踩到了陌生的地板上,才想起“我是不是该换件衣服,而不是穿着一件睡裙就过来”。 她本来琢磨着,等三十秒就回去换上衣服再过来,但耳边传来的炸雷一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差点就以为魔神诓骗了她、这里其实还在战斗了。 好在她的眼睛已经基本适应了没有照明的环境,能分辨出自己就是坐在一个平静的宽敞房间的床边,她看到皎洁的月光从轻盈的窗帘缝隙间漏到她脚踩的地板上,而那炸雷一般的声音,其实来自横躺在床榻上、脑袋在她大腿边的那个乌漆麻黑的生物。 再仔细听一听,还能听出来,这声音是多重奏,此起彼伏如海浪一般从两侧的墙壁传过来,连绵不绝没有尽头。 看清楚的东西更多了一点,莉莉安娜看到了不远处桌子上的杯盘狼藉,大小盘子和说不清什么动物的骨头堆得就像小山一样,旁边好像还有一木桶喝空了的饮料或者酒——应该是酒,因为她从乌漆麻黑的生物身上闻到了明显的酒味。 除此之外,莉莉安娜还有种明显的“我在被注视”的感觉,慢慢环顾四周,发现床头柜上的那只大鸟不是雕塑,而是正锐利打量她的一只大风隼,它的目光和那只爱唱歌的小隼简直是天差地别,就那么对视一眼,莉莉安娜已经有种自己的喉咙要被它的利爪刺穿的错觉。 莉莉安娜僵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正在她思考要不要打道回府的时候,风隼发出了一声柔和的“咕咕咕”,然后收着翅膀一路跳到了窗台上,飞走之前还回过头来看了莉莉安娜一眼,就像在交代“这家伙就先交给你了”似的。 真……真通人性啊,莉莉安娜感到了震惊。 因为身上穿的裙子很薄,莉莉安娜感觉到坐着的床褥是泛潮的,因为担心把那个酣睡的生物给吵醒,她尽可能动作小地挪动了位置,然后伸出手在那生物的脑袋边轻轻摸了摸,果然都是湿的,看起来是随便洗了个澡,连用风魔法吹干自己的头发都顾不上,就直接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如果单纯看这个依然在大声打鼾、对身边多了一个人都无知无觉的大型类人生物,是很难把他和平日里连风里多了些不同寻常的振动都能敏锐察觉的男人给联系起来的。 莉莉安娜本以为之前他从赛尔斯直飞首都时已经见到了他最狼狈的样子,但和现在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女人已经忘记了她要回去换件衣服的事,她的眼睛里全是男人背上的伤口,一道道、一片片、新的压着旧的,深浅不一,有的敷着药,有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处理,伤口有的向上延伸到脖子,有的向下到他用来随便围在中间的浴巾,腿上的距离远了她看不太清,但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靠近点儿,看到了他没有埋进床褥里的半张脸,莉莉安娜嘴角扬了一下。男人的头发因为长长了、洗完又没有吹干,现在还湿漉漉的,有的贴在头皮上,有的乱七八糟地朝四面八方支棱着,鬓角的头发和长出来的胡子都快连在了一起,哪怕没有开灯也能看出他的皮肤比平时黑了好几倍不止。 女人很快又没有心情觉得好笑了,她看到男人下眼睑多了一道明显的伤口,细细的,但看起来不浅,皮都翻了一些起来,一路向上飞到了太阳穴的位置,虽然已经结了疤,但看着还是心惊肉跳,让她差点想扒开男人的眼皮看看他眼睛有没有伤到。 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莉莉安娜又一惊,随即分辨出声音不是来自门口,而是来自窗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分班休息、还是陆地上有骑士团赶来接应放哨,这里肯定也是被严密保护了起来,才让克里斯托夫能放心昏睡过去。 那她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了,女人心里拿了主意,她来看一眼、确认克里斯托夫没有缺胳膊少腿就够了,之后在男人回家前,她都不会再冒冒失失到他身边来了。 就在莉莉安娜打算回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如雷的鼾声已经停止了,男人睁开了一点眼睛,他的瞳孔在黑夜里看不出明显的蓝色,正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莉莉安娜愣在了当场,正当她想小声解释:“我只是收到你报平安的消息忍不住想来看看你,马上就回去了。”的时候,却听到男人用睡意朦胧的声音说道:“哦,我又梦到你了,莉莉安。” 这一刻,莉莉安娜算是具象的感受到了克里斯托夫从前说的“三十秒已经足够一个男人伤害你”是什么意思。 她发誓她只是被克里斯托夫突然醒来这个事实给惊了一下,可能就在原地愣了不到一秒钟,下一秒,她就已经被男人用完全不容抗拒的力气给拖到了怀里、压在了身下,酒味和草药的味道瞬间刺鼻了十倍不止,但莉莉安娜不敢大声咳嗽,这四周都是精通风魔法的骑士,她胡乱出声很容易被发现。 但不出声很难,男人粗糙的脸颊蹭着她的脖子和肩窝,还带着绷带的手掌一路摸过她的背、还在往下探,让她忍不住倒吸凉气,觉得身体里有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到处窜——她当然知道那代表什么,但在那个瞬间,具象的感官感受超越了脑袋运转的速度。 她想做点儿什么让男人清醒点儿,但手摸过去都是凹凸不平的伤疤,让她直接对着那些还在渗血的伤口去下力气拿手指掐,她又狠不下那个心。 但很快,男人又恢复了安静,似乎是她误会了,他就是像抚摸宝贝一样把她上下确认了一下,并不打算做其他事,在最后胡乱地伸手抓抓她的头发后,他把她摁在怀里、用脖子和手臂和腿分别固定住她的脑袋和四肢。 “我今天可以做一个长一点儿的梦……在梦里就别踢我了。” 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像断电了似的彻底老实下来,不再乱动了。 第179章 梦醒时分(2) 别踢他? 莉莉安娜一头雾水地听着男人这句话,她什么时候踢过他! 就她这个小身板,难道还能踢痛他吗! 女人立刻警觉,难道有别的女人在他床上踢过他?但是他刚刚喊了她的名字呀,总不至于他还有过别的“莉莉安”吧? 想象力丰富的女人脑子里的那支笔已经开始旋转了,每三分钟生成一个替身白月光题材,各个不重样,那效率,凯特泪洒当场,chatgpt都自叹不如。 “克里斯,”她小幅度地扭扭脖子,靠近男人的耳朵,用气声轻轻喊他的名字。 在得到男人“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后,她继续轻轻问:“我是谁呀?” 男人稍微抬了一下脑袋,现在她能看清他眼睛里的那一抹蓝色了,他用长满了胡子的下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让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脸上滚过了一个钢丝球:“老婆。” 他用的是赛尔斯用来称呼妻子的方言,莉莉安娜也是到了赛尔斯才学了这个新词,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那……你的老婆是谁呀?”莉莉安娜又问。 “你呀。”她的脸上又滚过一个钢丝球,扎得她生疼生疼的。 算了,问来问去是车轱辘话,莉莉安娜放弃了,觉得自己在没事找事,就他之前那种“我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妻子不需要爱”的做派,应该不至于有什么斩不断理还乱的前情旧爱。 “斯文每次都和我炫耀他回去可以抱着他老婆睡,”男人还在她耳边念叨,语气幼稚得像个小孩,“莉莉安,我回去也要抱着你睡。” “那不行,我们还——好好好可以可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再用力气了我要死了。”莉莉安娜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她现在觉得克里斯托夫光用他那一身蛮力都能搏杀一只魔兽。 莉莉安娜安静了下来,不到三十秒钟,她又听到了越来越响亮的鼾声。 女人眨眨眼,下一秒,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男人周遭的各种味道仿佛还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打开灯坐在镜子前的莉莉安娜看到了自己通红的脸,但随即这就不是重点了——她浅色的睡裙上沾上了各种颜色的痕迹:暗红色应该是克里斯托夫身上伤口渗出来的血,其他乱七八糟的颜色应该都是草药汁。 这衣裳只能拿去交给瑞拉快速“魔法洗”了,莉莉安娜看了一眼时间,眨眼间又来到了瑞拉的阁楼。 “你怎么还没有睡啊!”发现房间里居然还点着蜡烛,莉莉安娜吓了一跳,“我不是给了你魔矿石和灯吗,还用蜡烛干什么,眼睛不要啦!” “你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瑞拉放下手里的笔凑过来摸摸莉莉安娜的额头和脸颊,“嘶,发烧了?” “没没——没有。”莉莉安娜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治疗,“万能的瑞拉,帮我清理一下这件衣服吧!” “哦,给我吧。你给我的灯,我给邦德先生了,最近一直下雨,怕他进山去找不到干柴点蜡烛,这些蜡烛够亮了没事。”瑞拉一边接过莉莉安娜递过来的裙子一边说道,“我又不怕近视。” “那我再给你一个灯。”莉莉安娜看着摇曳的烛火就觉得头痛,难以想象瑞拉能在这种光线下阅读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窗外传来了连绵的雨声,雨势还不小。 “我问你个事。”莉莉安娜问瑞拉,“咱们一个床上也睡过好几回了,我晚上踢过你吗?” 瑞拉迷茫地想了想,说道:“你就是踢了我也不知道,我都是一觉到大天亮的。” “这样啊……”莉莉安娜挠挠脑袋,她回来之后想起她妈妈从前抱怨过她睡相很差的事情,一时间有些心虚,“行吧。” “怎么街上还有那么多灯啊,是皇宫的庆祝活动吗?”莉莉安娜走到窗前,发现远处街道上的灯光比平时亮不少,救济院所处平民区,平时到深夜后,四周是几乎没有一点儿光的,除非有护卫巡视到附近来。 “不是,从下午就这样了。”瑞拉拿着莉莉安娜的衣服,虽然不像福兰特那样可以一秒解决所有的墨迹,但也三下五除二就把肉眼能看到的所有污渍给清理得差不多了,雨夜水汽充盈,她的水元素魔法比平时更得心应手。 “那是出了什么事?”莉莉安娜皱起了眉头。 “我也是听那些街上的人说的,克劳尔不在,伊莲娜她们也回家了,没办法求证是不是传言。”瑞拉把裙子还给莉莉安娜后说道,“好像是大皇子的未婚妻出事了。” “啊?大皇子?那是那个……”莉莉安娜努力在脑子里调用首都的通讯录,“贝蒂·莫德!莫德小姐,她怎么了?是大皇子那个人渣又欺负女人了吗?” “平民们的传言不太靠谱,哎,因为假期学社暂时也没法办,消息来源没有了。”在莉莉安娜离开后,瑞拉也感觉到了消息源的重要性,“今天街上说的是,有人看到准大皇子妃在郊外跳河了。” “跳——跳河?!”莉莉安娜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没让自己发出太惊讶的声音,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她没有办法保持淡定,“这个季节河水倒不冷,但是流速快,如果连着下雨……跳下去还能活吗?皇家骑士救起来没有?” “不知道,我本来打算明天出城一趟,去集市打听打听再告诉你的,谁知道你这会儿还过来一趟呢。”瑞拉也面色凝重,虽然她们两个和贝蒂·莫德都不熟,但听到这种消息第一反应都是“那么年轻的姑娘何必寻短见,如果是为了安德鲁·普林斯那种人渣,那真的太可惜了”。 “我就想说,何必呢,如果被那种人渣欺负了,就是带上他一起走,也比自己跳河强啊!”瑞拉听莉莉安娜在那里念叨,“不过,平民间这种消息最容易以讹传讹,说不定事实真相是皇子妃在郊游的时候不小心落水了。” “那倒是,如果是这种情况,明天给守城的护卫塞点小钱应该就能打听出来了。”在莉莉安娜有了自己的钱后,瑞拉这边也不再那么拮据,虽然她对自己的要求依然很高、能节约就节约,但也知道该花的钱得花出去,“你明天过来,我再和你说最新情况。” “那你明天出去注意安全喔。”在靠过去和瑞拉贴了贴又说了“晚安”后,莉莉安娜再次回到了自己在赛尔斯的房间,拿着已经恢复整洁的裙子,心里却因为听到的新消息再次不平静起来。 “算了,明天还有那么多事,先睡觉。”看了眼时间已经够晚了,莉莉安娜换好衣服爬上床去敦促自己抓紧时间入眠,翻来翻去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天际泛白的时候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乡。 而就在女人慢慢睡着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已经被拍门的声音吵醒了,对于他们这些疲惫过度的人来说不能一口气睡太久,一段时间后就要起床活动一下身体、补充一点食物再休息,这样才不会让身体陷入更加难以复原的疲劳状态中,而敢来拍克里斯托夫的门的,除了老爹也就是斯文了。 老爹年纪大了,早已经光荣退居二线,现在正带着一群新兵在陆上“放风”,所以克里斯托夫打着呵欠去打开门,门后只会是好友那张笑嘻嘻的脸。 “哟,睡得很好嘛,红光满面的。”斯文拍拍克里斯托夫的肩膀,“走,他们把肉已经烤好了,我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吃鱼了。” “你每年都这么说,该吃还是吃。滚,我还没有换衣服。”克里斯托夫随便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再次出发前,他需要在这里好好打理一下自己,不能让他的臣民看到他这样不讲究的邋遢模样。 “都是男人讲究什么,我就把浴巾一围去吃饭,吃了饭浴巾一扯就继续睡觉!回家就没法不洗脚就上床了。”斯文一边说一边感慨,“嘿,我昨晚梦到我老婆了。” “我也梦到了。”克里斯托夫说道,那可真是一个好梦,梦里的莉莉安娜显得特别真实,尤其是她的皮肤和绸缎一样的头发在他手指下的感觉,就像是真正…… 准备去拿衣服穿的男人愣了一下,他看向了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间正缠着几根白色的、长长的头发。 第180章 家书(1) “我看啊,你这次是小河沟里翻船咯。”男孩来伊乐·科肯纳的房间来为他送行——当然也是瞅准了没有人在意的空隙悄悄地过来,看到了男人一桌桌上的一小沓贵族才能使用的洁白纸张和几支已经写秃的羽毛笔,咋舌道,“小姐现在直接把你扔出公爵府了,我看她是对普利文夫人妥协了,你这一出去还能回来吗?” “你啊,如果你一直就这个眼力,是成不了大商人的。”和男孩的焦虑比起来,男人则显得气定神闲,他是个已经过惯了飘零生活的人,知道外出哪些东西是必备、哪些东西是累赘,所以他只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用单手就能拎起来的箱子,“做大生意的人,最忌讳计较一时的得与失,你该好好记住这句话。” “总把我当小孩,”男孩嘟哝着,但看到男人扔到他怀里的一只大钱袋,眼睛又放出了光芒,“这些都给我了?” “我说过,跟着我,少不了你的好处。”男人打了个呵欠,他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享受过很多人这辈子都享受不到的骄奢生活,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追求的就是过上贵族才能过上的好日子,但当体验过之后,他感受到的只是空虚和无聊。 男人的聪明很快令他意识到,能使他满足的并不是骄奢淫逸,而是那种从谁都看不起的位置往上面爬的感觉,看四周那些从轻慢不屑逐渐变得审慎、最后或恐惧或愤怒甚至想杀掉他却不敢动手的目光,这带给他的快感是压倒一切的。 所以他对自己的一路收集来的那些财富并没有特别珍惜,他坚信只要他的“事业”能一直继续,那些财富就算散尽了,未来某一天也会成百倍、上千倍地回到他身边来。 “那你这次给我这么多钱,是要我做什么事?”男孩摇了摇那只钱袋,高兴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很简单。”男人冲男孩竖起一根手指头,“在我离开公爵府的这段时间,我需要你为我留意这几件事。” “第一件事,兰斯洛特少公爵和斯诺怀特小姐有哪些矛盾,会为了哪些事情发生争执。” “这——这我从哪里去给你留意!你该不会觉得我能随随便便到主宅里去吧?”男孩眉头一皱,“好吧,也许那些嘴碎的女人会讨论,我告诉你,我可不会冒险去偷听的!” “随便你用什么方式,现在我说第二件事,”男人竖起第二根手指头,“斯诺怀特小姐有哪些烦恼,这件事我教你怎么做,你如果有机会碰到她,就装作很关心那个学校的样子,看她说起什么事情会皱眉头,然后把这些事情通通记下来。” “只问学校就可以了?” “对!你不能问太多,斯诺怀特小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我敢说她已经在怀疑你我之间的关系了,所以你以后不能在她面前提起我半个字。”男人说道,“你记住,在她面前,你就是一个迫切渴望去那个学校的孩子,不要在这个女人面前展示你那些小聪明和滑头,她会更喜欢你笨拙的样子。” “那她以后真让我去那里该怎么办啊?”男孩不太情愿地说道,“我可不想去跟着那些老渔夫学打渔,我就是因为不想像我爸那样年纪轻轻死在海里,才从村子里跑出去流浪的。” “你怎么永远都不记得我和你说的那句话——不要去计较一时的得与失!”男人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他本以为男孩是个聪明人,现在却觉得有点不符合他的期待了,“罢了,你年纪还小……你只记住一句话,整个赛尔斯,以后都会是斯诺怀特小姐的,明白吗?你如果跟我学到真本事、讨到这个女人的欢心,你以后不管做多大的生意,她都会支持你!整个赛尔斯都会支持你!为了这样的未来,你连去海边学几天打渔的努力都不愿意付出吗?” 男孩被惊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点一点头。 “第三件事,也是唯一需要你冒点险的一件事。”男人递给男孩一张纸,“把这上面的字——不认识的字你就当是图案,给背下来,背熟后去这里的藏书室,把封面有这些字的书给我偷几本出来。” “什么……金……这个我认识,这个是圣神。”男孩皱着眉头看那张写着“辅助装置”和“圣神”、“史诗”的纸,“行吧,我尽力。” “我教你一个保命的法子,被抓到了你就痛哭流涕,说你想学认字,但不知道该怎么学,所以去藏书室随便拿了几本书。”男人露出了一个笑容,摸摸男孩的脑袋,“我敢保证,你会被立刻赦免,斯诺怀特小姐也许还会派人来教你认字,不要放过这个机会,你要当大商人,不识字是绝对不行的。” “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找她说我想学认字,然后说我想看这些书。”男孩嘟哝道。 “那她会立刻意识到不是你想看这些书……多姆勒!按我说的做,不要耍小聪明,在这些地方耍小聪明是没有好结果的,知道吗!”男人用十分严厉的语气说道,在男孩勉强点点头后,才继续露出了笑容。 “好了,我要准备出发了,”男人春光满面的宣布道,“不要让其他人发现你有那么多钱,一个孩子手上有一大笔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这也是我对你的一个考验,如果你能守住这笔财富,还能把它用到合适的地方,那我会继续教你怎么做一个大商人。” “切,你又没有做过商人,好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的,把你的屋子给你守好。”男孩不服气地说道,他不明白男人在高兴什么,他这次出去甚至拒绝了小姐派给他的马车! “整个赛尔斯,以后都会是斯诺怀特小姐的……” 而在稍晚的时间、伊乐·科肯纳已经离开公爵府的时候,莉莉安娜坐在书桌前,读着艾布奈希·马丹递给她的几页纸,她之前试探地询问马丹先生公爵府里有没有可以用的“风声”、能不能借她一用,马丹先生表示风声是只为兰斯洛特家主一人服务的,其他人无权调动,但如果只是仆人之间的事情,他都能为她探听。 看着这些详细的记录,现在莉莉安娜确信了,只要克里斯托夫愿意,他能随时随地监视这个偌大府邸每一个角落发生的微不足道的一切。 “马丹先生怎么看这句话?”莉莉安娜用开玩笑的口吻试探道。 与其避而不谈,和克里斯托夫最亲近的家臣生出嫌隙,她觉得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把这句话拎出来讨论讨论——反正这些事情,之后也会一字不漏落到克里斯托夫耳朵里,比起让旁人去说,她宁愿自己去讲,有些事情说破无毒,不说破就是刺。 第180章 家书(2) 皮肤黝黑的汉子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小姐想听好听的假话,还是不那么好听的真话?” 莉莉安娜单手撑着下巴笑起来:“我当然听真话。” “以斯诺怀特小姐目前的能力,是执掌不了整个赛尔斯的,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少公爵大人也会确保赛尔斯的所有重担不压在小姐一人的肩头。” 这句话听得莉莉安娜眉头一挑,看来书记官先生十分懂得什么是说话的艺术:如果说“少公爵会确保权力不落入你的手中”,那这句话听起来就很刺耳,但说成“重担不压在你的肩头”,就硬生生掰出了一丝体贴的味道。 “说得不错,我本来也没有这种想法。”莉莉安娜没有深入讨论这个问题,转而询问道,“马丹先生为什么没有处理伊乐·科肯纳呢?他说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身为兰斯洛特家族忠诚的家臣,你却这样放他离开了公爵府。” “因为他目前听从您的命令,换句话说,是您的人。”书记官平静地回答道,显然并不觉得莉莉安娜在指责他,“如果我贸然处理了斯诺怀特小姐的仆从,造成了小姐和少公爵之间的误会和嫌隙,少公爵大人是不会赞赏这种愚蠢而呆板的忠诚的。少公爵大人对小姐的信任,就是整个赛尔斯对小姐的信任,其他人的干涉,都是无礼的越俎代庖。” “马丹先生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会甘心于只做一个文职呢?”这其实也是莉莉安娜一直以来的困惑,毕竟从一开始,这位书记官就给她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很难想象他是个跑上跑下、成天计划管理各种琐事的秘书。 “因为我天生晕血,斯诺怀特小姐。”书记官正经无比的回答完之后,果然就看到了女人抽搐了好几下嘴角,她大概觉得直接笑出来不太好,但是又因为他外表的反差感忍得很辛苦。 书记官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任谁知道他晕血,基本都是这种表情。 在书记官眼中,现在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还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学生,她学得不错,所以在处理公事——至少是女人划分标准里的公事时,她都在有意无意地模仿着自己未婚夫平时的做派。 但是,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她还没有学会,她还不懂得如何去掩饰自己的内心所想,或者说,她太执着于自己的“清白”、想把什么事情都摆在桌面上全部说清楚。 比如在得到这份伊乐·科肯纳的谈话记录后,她把紧张写在了脸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他剖白“我没有这种想法”,但这场段话,在书记官看来并没有存在的必要。 一个上位者,她可以忠诚、正直……她可以保有这个世界上很多美好的品质,但是,她唯独不能是一张可以被人轻易看透的白纸,不然她的美好和善良并不能带来一个领地的安定和繁荣,只会让这片土地和她一起沦为别有用心者掌中的玩物。 事实是,她的这种特质已经如丛林里的血腥味一样引来了窥探和觊觎,那个叫做伊乐·科肯纳的花匠,就是其中最不自量力的一个。 但女人有一个书记官很欣赏的优点,她很清醒,而且愿意做出改变,在认识她以来,他也算默不作声地旁观了她身上的各种变化,所以他在回答她的问题时一直在强调“目前”。 没有人从出生就明白该如何去戴好那枚冰凉而沉重的权戒,何况女人还有一个优秀的老师。书记官觉得未来一切皆有可能——只是,希望下一次不要再让他这个无辜的下人来回答这种送命题了。 这种自带血腥味的话题,还是留给他们“师生”两个的床笫情趣之余,慢慢探讨比较合适。 “科肯纳想要书,只让一个孩子去拿,肯定不会是兰斯洛特家族的秘藏。”莉莉安娜看着那些对话,想了想之后说道,“请马丹先生关照一下,那孩子要带走什么,就让他带走,把借阅的清单写下来,写在我的名下就好,免得管理混乱,误伤了无辜的仆人。” “是。”书记官点头表示他记下了这件事。 “这件事我会亲自和克里斯讲。”莉莉安娜扬了扬手里的纸,书记官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要越过我先去说”,他也点头答应,并且提醒道,“小姐,您给少公爵大人的家书准备好了吗?送信的风隼马上就要出发了。” “哦哦,早就准备好了。”莉莉安娜在她“乱而有序”的桌上左刨右刨,翻出了一封厚厚的信,她本来打算直接盖上火漆印章就递给书记官,但手都伸出去了又猛地收了回来,“你等一下,我再加几句!” 这厚度,斯诺怀特小姐是给足了少公爵大人面子啊,书记官看莉莉安娜从信封里取出来了整整一沓纸,翻到最后一页又开始写起来。 用风隼为回到陆上营地的骑士们在第一时间送去家人的信,也是克里斯托夫的祖辈就流传下来的夏巡规矩。书记官想,斯诺怀特小姐肯定是把少公爵临走前说的“斯文每年都能收到特别厚的一封信”给记下了,才特意准备了这么多。 “行了。”把羽毛笔丢回笔筒,莉莉安娜伸了个懒腰,“就这么送过去吧。” “嚯,你的信这么厚呢!都写了啥啊?”当风隼把信送到后,男人在好友的注视下骄傲地拆开了那封厚得吓人的信,发现那其实是按天数写的,他离开了多少天,这封信就有多少张纸,虽然有的信纸上可能就只有不到半页的内容,但他还是看得很高兴。 这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情意绵绵的话,甚至开头第一句基本都是:“今天没有听说发生什么很重大的事情,一切都好。” 但是,最后一页纸上的末尾出现了几行一看就写得匆匆忙忙的话: “身上的伤不要因为觉得不重就不好好擦药,要按时听治疗师的话处理。 不要喝太多酒,伤身体,也会影响伤口恢复吧。 还有,我什么时候踢过你?你好好想明白怎么和我解释这句梦话,这关系到你回来后能不能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什么愿?这是在说她那天偷偷跑到营地的房间来看他的事情吗?他居然说了梦话?那些话里居然还包括了一个愿望吗?克里斯托夫一头雾水。 “哟,看起来不是情书啊,眉头皱成这样。”斯文·瑞迪尔又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冒了出来,“不是主城出了什么事吧?” “不是。”克里斯托夫把信叠好放回信封,然后对好友带了一丝炫耀的口气说道,“你这次的信好薄。” “呵呵,那是因为,里面是一张画!”斯文·瑞迪尔露出了“我永远领先你一个版本”的欠揍表情,他把那张纸放到克里斯托夫面前晃来晃去,“我家孩子给我画的!看见这个巨人没有?这就是我!” “那你的信也比我薄。”克里斯托夫摸摸自己的信封表示满足,然后问道,“斯文,你回去最想干什么?” “抱着我老婆睡三天三夜,”斯文露出了一个神往的表情,“但这是因为她肚子里又有我们的崽了,啥都做不成,如果没有,嘿嘿嘿,那肯定就不只是睡了,睡觉只占其中——一点点。” “哎,你就不一样了,你看得见吃不着,还不如之前呢。”斯文发出了猖狂的笑声,但下一秒他猛地一缩脖子,感觉到了急速的风刃正在把他才整理好不久的绝妙好发型切得七零八落,“我和你说,嫉妒是改变不了任何事的!咯咯咯咯咯!!” “哎哟!【赛尔斯方言俚语】!”在距离地面还有不到一米的时候,斯文突然僵了一下,然后在“呲啦呲啦”的声响里以倒栽葱的姿势灾难落地,等他爬起来时,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全部炸了起来,他现在就像顶了一圈圆溜溜的海绵。 “愿望……愿望?”好友在脚下叫骂“我还是怀念你从前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留克里斯托夫一个人看着手指间的电光,坐在原地努力打捞着自己的记忆: 他那天迷迷糊糊到底许了什么心愿? 第180章 家书(3) 在同一时间,莉莉安娜也在沉思。 首先是瑞拉那边打听到的消息,目前仍然不能确认大皇子的未婚妻贝蒂·莫德是不是真的出了事,但他的府邸肯定发生了什么。 坊间传闻,大皇子的府邸周围现在至少有一小队皇家骑士在轮班,也就是说,这个男人要么是被严密保护起来了,要么是被软禁起来了。 而“准大皇子妃跳河”这个传闻,也是越传越真,有人连具体在什么地方跳的都给讲出来了。瑞拉本来是将信将疑想到附近去看一看,去了发现那地方四周也被皇家的护卫和骑士给戒严了——这下,消息就有点儿像真的了。 “这件事风声肯定会注意的,等克里斯托夫回来了,我们应该就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莉莉安娜知道,从平民的层面是基本不可能再深一步了解真相了,说不定她在赛尔斯坐几天、八卦就自己长了脚到她跟前去了。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真是为了那个男人,那实在不值当。”瑞拉摇摇头,“那条河我看了,水涨得厉害,真的跳下去的话,还能被救起来的可能性很小。” “但首都前几天的雨没有这么大吧。”莉莉安娜也叹了一口气,虽然她平时能感觉到那位莫德小姐不太喜欢她,但听到认识的人生死不明的消息,心里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但这件事没有占据莉莉安娜太多的注意力,她手里收到的一封来自夏尔洛·普林斯的信,才是让她今天真正心情复杂的原因。 这封信是皇室例行派来收集夏巡情况的大臣为她带来的,对她说是“出发前皇太子殿下亲自送来,叮嘱了务必要交到斯诺怀特小姐的手上”。 信并不长,但莉莉安娜读了很久。 “莉莉安娜: 信送到时,你一定早就收到了我的母亲离世的消息。我今天为她盖上了棺木,坐在台阶上发呆时,突然觉得我应该给你写一封信。 皇姐在圣神殿和父皇说的那些话一直留在我的耳朵里,我想你对我们的那些家事并不感兴趣,不然你也不会坚持跟着克里斯到南方去,所以我就不把今天的争吵说给你听了。只是,今时今日,我突然意识到之前对你说的一些话,对你还有你的母亲并不公平,它们是错误的。 但好像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讲皇姐的事情,请你原谅我的语无伦次。 母亲去世后,皇姐和我说,母亲生病后,她其实一直都对自己说,只要母亲和她道一个歉,对她说‘从前妈妈做错了事情,妈妈不该在你小时候和你说那些过分的话,也不该在你出嫁的那一天摔坏你的发冠’,那她就愿意原谅母亲。 但是皇姐始终没有等到这句话,母亲在临终前握着我的手,但喊的是皇姐的名字,她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我只能看到她在流泪,这是不是代表了母亲对皇姐的愧疚,我也不知道。 莉莉安娜,在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后,我突然意识到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说“大家都是受害者”,我没有受害,事实是我活在父皇和母后的爱护里,以近乎放肆的态度过完了前十八年的人生。 而你却没有拥有过这些,你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失去了你的母亲,然后又离开了父亲,独自在北方以别人的身份和名字长大,我不该和你说‘你也是受害者’,我该对你说对不起。 无论是你没有在我身边的前十几年,还是你在我身边的这一年,我都没有尽到一个哥哥保护妹妹的责任,而在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后,我还试图用母亲的痛苦去饶恕自己和父皇对你的亏欠,这是不对的。 连皇姐都没有因为母亲的离去原谅她受到的伤害,我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你因为我母亲的离去就释然你遭受的一切呢? 所以我写下这封信,我并不指望用这薄薄的一页纸就勾销这十几年的光阴在我们之间造成的隔阂,但我希望你能收下我对你这句迟来的抱歉。你退回了父皇送给你的发冠,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莉莉安娜,我能向你保证,皇室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不管你愿不愿意在再见面的那一天叫我一句“哥哥”,我都想告诉你,当你有需要的时候,我愿意去做自己从前没有做到的所有事,在遥远的南方,希望克里斯能把你照顾好。 夏尔洛·普林斯” “就为了这封信,今天一直蔫蔫的没有精神,”晚上在瑞拉的阁楼里,凯特对瑞拉说道,“好在旁人都以为是她想少公爵大人了,只安慰她说少公爵很快就会回去的。” 瑞拉把手里这页纸翻过去覆过来读了好几遍,她以为莉莉安娜是体会到了她和凯特都没有体会到的“深意”,就像一开始莉莉安娜就敏锐察觉出来那个伊乐·科肯纳没安好心一样,所以才觉得烦恼。 “你是觉得皇太子在撒谎……他实际上是在用这封信拉拢你吗?他还是担心你有魔法、被兰斯洛特家利用?”认真研读了好几遍,瑞拉终于去询问躺在床上抱着一个破枕头不吭声的莉莉安娜。 “是有点儿这种疑虑,怎么说呢……这封信是皇室大臣带来的,又是当众交给我的,但我还是倾向于里面不是谎言。”莉莉安娜眨眨眼睛,沉默了几秒钟说道,“我只是觉得……无论是皇太子,还是福兰特,他们的那些道歉不该说给我听,该说给原来的莉莉安娜听。” “他们缺席的不是我的人生,是那个小姑娘的人生,而她也确实因为他们的缺席和漠视承受了伤害。”莉莉安娜在薄被子里缩了缩,把自己抱成了一只小球,“说给我听有什么用,我既不能讲给原来的莉莉安娜听,也不能代替她原谅他们。” “但不管你怎么想,你现在已经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了。”瑞拉伸出手去隔着被子摸摸莉莉安娜的脑袋,“一定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我不是想分清楚……我只是觉得她好可怜。”莉莉安娜闷闷地说,“虽然我也不能说自己有多了解她,但我觉得她如果知道自己能得到这些道歉,应该会开心。” “小姐,这么想会不会开心一些?”凯特看看莉莉安娜,又看看瑞拉,她现在已经知道莉莉安娜并不是原来的“斯诺怀特小姐”了,她和现在的格林小姐一样,从前都生活在一个十分奇异的地方,“你到这里来了,从前的莉莉安娜小姐也许就到你那里去了,继续过你在那个奇妙地方的人生。” 莉莉安娜和瑞拉都愣了一下,老实说,她们都还没有认真想过这种可能性。 “如果真的是互换……我爸爸妈妈会好好爱她的。”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莉莉安娜小声说,“不管我成了什么样子,哪怕他们理解不了,觉得我疯了……他们也会好好爱我的。” “我妈总说我二十几岁的人了,在家里和十一二岁的时候没有差别,成天发愁我上班了啥都不懂、领导夹菜我转桌该怎么办。”她说道,“所以再养一个实际上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没问题的。” “也许这正是从前的莉莉安娜小姐最渴求的东西,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需要担忧会在以后的某天突然消失不见的爱。”凯特轻轻说,“虽然我侍奉原来的莉莉安娜小姐的时间也不长,但我想,她会开心的。” “这样是最好,我也不用担心我爸我妈中年丧女活不下去……哎,不过希望她不要太嫌弃我的皮囊。”莉莉安娜在被子里蹭了蹭自己的脸,她不希望被两个同伴发现自己会因为这种话题哭鼻子,“但……我们谁都不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只能期待一个最好的情况。” “好咯!伤感时间结束!”女人利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把被子当做披风往自己脖子上一系,开始说今天最重要的事情,“今天我确定下了学校开工的时间,按照我们的计划,这次新建的房子不会很多,如果能请来土元素魔法师辅助,年内学校的硬件设施就能准备得七七八八。” “老师呢,我也让科肯纳去找了,生源呢,联系赛尔斯的救济院,我想问题也不大。”莉莉安娜看向瑞拉,“有一个很重要的职位,我有心仪的人选,但需要你去谈。” “交给我吧,但这几天我都没有见到邦德先生,不知道他是进山了还是在忙别的什么。”瑞拉拍拍胸脯,这件事也是早就提过的,莉莉安娜希望请邦德先生去她们的学校做管理人 慈祥、善良、而且还有看守首都救济院的经验,不会看不起平民出身的孤儿,又会简单的草药治疗,莉莉安娜和瑞拉暂时想不到比邦德先生更令她们放心的人选了。 她们纸上谈了那么多大而空的话题,终于又有一样要落到实处了——而且这不是贵族参与的茶会,是真正能让平民孩子获益的学校,是她们大部分设想的起点,三个人都感到了激动和战栗。 “嗯,接下来就是看看萨沃伊女士有没有留给我更多辅助装置的线索了。”莉莉安娜抱着胳膊点头,刚刚的忧伤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各种事情都已经走上正轨了,希望后续也能一切顺利。” 第181章 雨后新阳(1) 在连着好几天的暴雨后,首都终于迎来了一个灿烂的晴天,金色的阳光铺照了地面上的一切,让一切的湿漉漉和潮乎乎都瞬间消弭无形,平民区的街道上几乎难以通行,各种尺寸、各种颜色的布料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野蛮生长。 小孩子们则就像又发现了一个新奇的游戏一样,在层层叠叠的衣服中间穿来穿去,若是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竹竿,那些仿佛充了气的“蘑菇”便接二连三地瘪下去,不多时便能听到某个小院里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叫骂,孩子们便像受到惊吓的雀鸟一样,一溜烟就不见了。 “早上好,格林小姐!”负责送信的邮差已经眼熟了这个总是按时等在救济院门口的白发姑娘,她的头发短短的、参差不齐乱七八糟,衣服也穿得简单朴素,乍一看和那些脏兮兮的小孩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她的容貌细看却很出挑,让人扼腕“好好一个漂亮姑娘怎么打扮成这样”。 不过,美貌是格林小姐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邮差不禁感叹,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格林小姐,格林小姐愿意用她的魔法帮大家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 “格林小姐,还是没有您的信。”姑娘还没有开口问,邮差便主动回答了。 “这样啊……”瑞拉挠挠头发,还是对邮差大叔露出一个笑容,“谢谢!那有救济院其他人的信吗?” “暂时没有,格林小姐。”邮差也笑着回答道,救济院的人很少能收到信,毕竟如果还有亲人和挚友,也就不需要到这种地方来求一点栖身之所了。 “格林小姐,是在等心上人的信吗?”瑞拉正打算回去,却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女人含着笑意的温柔声音,这声音听着耳熟,瑞拉惊喜地转过头去,看到了穿着一身浅色、站在阳光下微笑着打量救济院大门的玛利亚·爱德华兹。 “爱德华兹小姐,你怎么来了?”女人的到访出乎瑞拉的意料。 “今天有事到首都来,就想顺路来拜访格林小姐。”玛利亚看了看四周,发现好些人在打量她,“可以进去说吗?” 玛利亚今天回首都是要进宫回话,所以穿着打扮非常正式庄重,站在平民区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显眼。她原本打算直接坐马车到救济院门口,谁知道今天的街道因为平民们晾晒衣物马车根本难以通行,她又不愿意让侍从去把那些平民的东西粗暴移走,干脆就下车自己慢慢走过来了。 “你想邀请我,去玛丽公主的庄园,给她讲故事?”等玛利亚仔细说明这次的来意后,瑞拉感到了震惊,“我?给玛丽公主?讲故事?” “是这样,我现在是公主殿下的首席女官……哎,本来只是女仆长之类的活,但公主殿下成日都……基本不关心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去的时候那些事情是谁在做,总之,我一去,什么事情她都一股脑塞给我了。”玛利亚浅浅地叹了一口气,“殿下在和皇帝陛下赌气,要求我务必在秋天前把所有该向首都缴纳的税款准备好。” “那你岂不是在干领主的活?”瑞拉睁大眼睛。 “哈哈……差不多吧,我都快愁死了,头发本来就没有多少,现在更是掉得没剩下几根了。”话虽然这么说,但玛利亚的语气里虽然有忧虑焦灼的成分,但表情其实没有什么哀愁,反而眉飞色舞的,不再像从前提起自己皇家侍女的身份,眉宇间都堆着如积雪一样的压抑。 “我现在就担心,虽然殿下说允许我继续在学院上课,但我自己没有时间该怎么办?真是不想错过这个有意思的学社,上次那个用窗帘布做裙子的小姐的故事,我还没有听到结局呢。” 玛利亚期待地看着瑞拉,但瑞拉却有点心虚地转移走了视线,窗帘布小姐的故事是莉莉安娜教凯特改编的《飘》,并没有改编完,而这本书瑞拉只在高中为了写作文背过简介当素材,如今脑袋里就剩下一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呃,但为什么要我去给公主讲故事呢?”瑞拉把话题扯回了最初。 “嗯……这其实也是我自己的一点想法,”玛利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想先来问问格林小姐愿不愿意,再去询问殿下的意思,不然如果殿下有兴趣发来了正式的邀请函,格林小姐却不愿意,那我就好心办了坏事。” 玛利亚大概解释了一下,瑞拉觉得自己听明白了:玛丽公主成天郁郁寡欢、不是发呆就是酗酒,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差。玛利亚呢又生性很善良,见不得年轻的公主就这样荒废自己的人生,她联想到了从前的自己也有过做什么都不开心的时候。 玛利亚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态转变,离不开莉莉安娜与瑞拉的功劳,虽然瑞拉一直说“愿意做出改变的是你自己”,但玛利亚认为,是这两个姑娘给了自己推开牢笼大门的最初勇气,所以,玛利亚想把瑞拉带到玛丽公主面前,希望公主也能推开属于自己的那扇“门”。 “好吧,我也是有自私的想法的,如果殿下能打起精神,把那些其实应该由她决定的事情接手过去,我就能轻松不少。”玛利亚吐吐舌头。 “但是,我是皇帝陛下派给公主的女官,所以公主对我,目前还有很深的芥蒂和成见在,她总觉得我是陛下派去监视她的。”玛利亚对瑞拉说道,“所以有些话,我觉得自己说,她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但我也是你找去的,也许玛丽公主会觉得,我也是你的一张嘴呢。”瑞拉说道。 “嗯……我觉得如果殿下见到格林小姐,应该就不会这么想了。”玛利亚笑着说道,“格林小姐身上有种‘我不会是任何人的傀儡’的倔劲——这是我真诚的夸奖!” 瑞拉想了想,她第一反应是等莉莉安娜晚上过来之后,和她商量过再回复玛利亚,但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她认真对玛利亚说道:“我愿意去见公主,但请爱德华兹小姐为我预留宽裕的准备时间。”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殿下有兴趣,那我会安排好时间,然后告诉格林小姐。”看得出,玛利亚确实很忙,得到了瑞拉的肯定答复后,没有再久留就离开了。 本来想问问玛利亚那里有没有大皇子和他未婚妻的确切消息,但话到嘴边,瑞拉把它给及时吞了回去。这件事问谁都行,就是不能问玛利亚,虽然女人一副“已经走出来”的阳光面孔,但陈年旧事总是心头一根刺,瑞拉现在已经有点懂这些人情世故了。 瑞拉送走了客人后,回到阁楼上对着凳子上的一碗水,又陷入了沉思。 第181章 雨后新阳(2) 瑞拉觉得,自己如今和莉莉安娜分开了,遇到事情要有自己的主见。她之前是冲动莽撞,但也不能矫枉过正、什么事情都等着莉莉安娜来告诉她“该不该做、要怎么做”,那她这边做事的效率也太差了。 所以,瑞拉决定这件事自己先拿主意,她觉得莉莉安娜也不会反对,至于之后要给公主讲什么故事,她们再慢慢商量。 眼前的水在瑞拉的魔法控制下,变成坚硬的冰,又融化,然后变成一团柔软的水汽,所谓的魔法的“本质”,并不像两个女孩想象的那样容易探寻。 举个例子,对于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小孩来说,可能两三岁就已经通过耳濡目染,了解了应该如何使用手机、平板、电视这样的电子设备,可以熟练地用平板电脑看动画片,用遥控器开电视,知道该怎么拨打电话。 但是,这不代表孩子们明白这些电子设备是如何运作的,事实上,在大城市的中心区域随机采访,要遇到一个能从基站一路讲到终端,把硬件软件全程分析得明明白白的人,概率不是没有,但也和中彩票差不多。 瑞拉的切入点,选择了水元素魔法和冰元素魔法,因为它们是所有元素魔法里相对单纯的两种,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只涉及一种介质:水。 可以认为这两种元素魔法,实际上都是在控制水分子的运动吗? 瑞拉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从她储备的知识角度出发,水的三态并不改变分子结构,正常情况下,水的形态受温度和气压影响发生变化,所以所谓的魔法,实际上是改变局部温度或者气压吗?还是从更加微观的角度,去直接改变分子间的作用力吗? 高中的物理知识不太够用,大学的专业也并不涉及理论物理,还有一个让瑞拉最苦恼的问题:谁又能定论这个世界的水一定是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分子?都有魔神这种能直接对着莉莉安娜的脑子传话的存在,谁知道它是怎么创世的? “这魔神成天屁正事都不干,就看你谈恋爱哈?”这是瑞拉对莉莉安娜的抱怨,“它但凡吭一声,咱们就能知道很多事啊!” “我脑子里骂过它千百回了,”莉莉安娜也很无奈,“我觉得它打定主意不告诉我们任何有用的信息。” “没良心的,我都安排你们小两口鹊桥相会了,这不算有用吗!” 瑞拉听不到莉莉安娜脑子里的声音,她只能看到当时莉莉安娜的表情非常精彩,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是“我要生啖你肉”的凶恶。 “格林小姐!”正当瑞拉打算再重复一遍自己的水元素魔法时,突然听到了阁楼下面呼唤她的声音,“莱恩家的家仆来找您!” “来了来了!”等在楼下的安迪·佩尔斯立刻听到了来自阁楼上的回应,然后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嘿嘿,他就知道格林小姐每天去等邮差,实际上是在等莱恩家的小少爷给她的信嘛,男仆摸摸后脑勺,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 本以为格林小姐去首都学院后,他就能回到子爵府,却没想到他就像被遗忘了似的,又在救济院待了半年——如今苏珊大婶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救济院的一员,每天都有好多活要干,他成天累得倒头就睡,居然都顾不上为心爱姑娘已经芳心他许伤心了。 总算是来信了,摸着信封、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瑞拉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是在瞎担心,什么洪水、暴雨,都不可能对克劳尔这样的人造成伤害,但是当青年踏上旅途后,她发现自己还是会牵挂。 这种事情不能和莉莉安娜还有凯特讲,她们两个会笑话她的,特别是凯特,说不定还要把她写进故事里,让她害臊好几天。 “格林小姐需要给克劳尔少爷回信吗?”来送信的家仆询问道,“如果您要现在写,我也可以等一会儿。” 瑞拉犹豫了一下,然后去搬了个小板凳给家仆:“那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格林小姐客气了。”家仆颔首,然后坐在了板凳上,开始眯起眼睛晒太阳,并在从瑞拉手中取走一封薄信后,又踏上了旅途。 “辛苦了,请注意路上的安全!”瑞拉目送邮差离开后,才开始慢慢阅读手里的这封信——她从信封里倒出了好几片已经失去了水分的树叶,克劳尔在信里说“它们颜色和形状都好看,可以用来做书签”。 之前克劳尔离开的时候,问瑞拉想要他带回什么礼物,瑞拉回答“没有什么需要的,你路上别出事就行”,但现在收到这样的小礼物,她心里还是很高兴。 不过,瑞拉没有允许自己太长时间沉浸在甜蜜的情绪里——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这是甜蜜,在小心地把那些树叶都夹到了书里后,她跑到地下室去对正在忙活的苏珊大婶大喊一声:“我要去邦德先生那里看看,你有什么让我路上给你带回来的吗?” 瑞拉这几天,每天傍晚都去邦德先生家门口等他,一直等到天全黑、城门都关了才又一路跑回救济院,为的就是请邦德先生去赛尔斯做平民学校的管理人的事。 但是,邦德先生一直都没有回来,让瑞拉心里很不安,她打定了主意,要是今晚邦德先生再不回家,她明天就要沿着他常走的路去打听了。 小屋的门依然紧闭着,但瑞拉今天敲邻居家的门时得到了好消息:邦德先生白天回来过!只是没有停留很久,而且带了不少东西急匆匆地走了,还从邻居家借了几件女人穿的衣服、还用钱换了一小袋精磨的粮食。 得知邦德先生平安,瑞拉也就松了一口气。至于女人的衣服和粮食,她没有很在意,邦德先生在外面采草药的时候,如果遇到了沿路的村落会去尽力帮忙照顾那些生病的村民,要是遇到村里缺什么,还会自费到集市里买了带过去,邦德先生就是这样一个高尚的人,不然也不会深受瑞拉的尊敬。 那就下次再说吧,瑞拉随意地踢了一下落到脚边的一片树叶,虽然是盛夏,但雨后的巷子里还是已经出现了不少落叶,她转过身又轻灵地朝救济院的方向跑过去。 今夜天空澄澈,几乎不见积云,明天应该也是一个灿烂的晴天。 第182章 雷霆之力(1) 而在这个清朗的夜晚,莉莉安娜则彻底陷入了迷茫和困惑。 “愿……雷霆之力保护你……我?” 终于到了和福兰特约定见面的那个晚上,莉莉安娜眯着眼睛紧皱着眉头读着生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但这句话令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总……总不至于是她预见到了我以后要嫁给……谁吧?”莉莉安娜小声嘀咕,这句话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显得突兀极了,因为它的其他内容都是非常简洁的: “出生时间:二四五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 名字:艾丽薇特。 讨厌吃:所有苦的东西。 喜欢吃:带甜味的食物。 不能吃:太冷的水,会打嗝。 如果大哭:请给她唱欢快的歌谣,喜欢听【被抠破无法辨认的内容】。” 和这些字比起来,“愿雷霆之力保护你”这行字非常非常小,而且在纸张的边缘,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那是一行花纹。 “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莉莉安娜指了指“歌谣”后面的小洞。 “我委婉地询问过父亲,这张纸到他手上就是这个模样了。”福兰特回答道,而对于那行小字,他父亲是这么解释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是她生母的遗愿,皇帝才选择把她嫁给了兰斯洛特家族。” “我不这么认为。”莉莉安娜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轻笑,她不觉得皇帝在把凯瑟琳·萨沃伊女士当作用废了的工具一样十几年后,突然又开始重视起这位女士的愿望来了,莉莉安娜敢打赌,自己这个生物意义上的“父亲”完全不记得这张纸条上的任何一件事。 “还有没有别的?”把这张纸上的内容抄下来之后,莉莉安娜又开始寻找其他旧物,她还是想从生母留下的东西中找到一点儿关于那个魔法辅助装置的线索。 但事实令她失望,其他东西都是一些毯子、幼童穿的衣裙,从它们的华丽程度来看,像是皇宫的东西,而不是萨沃伊女士留给女儿的遗物。 “我记得那面镜子一直都是交给你保管的。”莉莉安娜听福兰特说道,“那时候你老是哭,甚至哭到呕吐,治疗师只说你是不适应北方,母亲整天整天地陪着你,最后想起了那面镜子,把它放到你的手里,你终于抱着它睡了一个整觉,后来它就一直在你身边了。” “侯爵夫人……真好。”莉莉安娜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刚刚来这个世界时,看到的侯爵夫人为莉莉安娜准备的那些裙子。 她至今,仍不知道一个女人是以怎样的心胸去接纳一个占据自己亲生女儿位置的孩子的,是侯爵夫人也从侯爵那里听闻了莉莉安娜的身世,对她心生了怜悯吗?如果侯爵夫人没有很快离世,莉莉安娜会不会也以她女儿的身份获得安全感和幸福? 但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莉莉安娜没有让自己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女孩——无论是“莉莉安娜”还是“艾丽薇特”——以后的人生路,都要交给自己去经营,她不会让自己被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过去囚困,她要努力钻研和经营的,是充满变数的未来。 “那面镜子现在还在你那里吧?”她听福兰特问道。 “呃……确实如此。”莉莉安娜一阵心虚,她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和福兰特描述“关于那面镜子成了一滴比黑夜还黑的墨汁钻进了我的身体里”这样的事实,她怀疑福兰特听了她的说法后,会觉得她和克里斯都误食了什么幻觉蘑菇。 如果镜子都是莉莉安娜在保管,那从福兰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他都为小时候的漠视向她道歉了,肯定不可能还专门去观察她的一面旧镜子。 “十一点……”莉莉安娜看着纸条的第一行,又皱起眉头,“当时礼堂出事是……” “就是十一点。”福兰特接过了她的话头,“当时礼堂的钟停了,我留意了那个时刻,那是你真正成年的时刻。” 十七岁成年,所以觉醒了?那前面的山顶事件,是大戏上演前的一点前奏? 莉莉安娜久违地在脑子里吐槽了一下“套路”的问题,还真是陈年老套,百试不爽啊。 “所以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怀疑我呢?”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又扬扬手里的纸,“知道这个时间点,很难觉得是巧合吧?” 她的问题得到了福兰特的沉默,然后女人意识到,福兰特肯定当时就觉得可能是她的问题了,但因为种种缘由——说不定就是因为对她的好感,他没有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而那个时候,对于斯诺怀特家族利益最大化的做法是什么?连她自己那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还拥有随着心意满世界乱跑的能力,站在斯诺怀特家的角度,肯定是先把她带回瑞诺卡再说,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兰斯洛特家越走越近。 这个认知让莉莉安娜感到了一阵别扭,她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以这种方式欠了福兰特这样大的人情。 “你不要误会,在这件事发生后,我观察了你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兰斯洛特那种监听一个府邸任何风吹草动的能力,魔法阵也能帮助我不少。”在这个时候,她听福兰特用十分平静的语调说道,“而我没能发现任何异常,也是因为你的魔法在元素魔法之外,自然也就不会惊扰魔法阵。” “瑞拉应该知道你的魔法。”莉莉安娜心里一惊,没想到福兰特如此波澜不惊地把这些事都放在了明面上来说,“那天晚上——兰斯洛特唐突飞来首都的晚上,肯定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瑞拉,你的女仆都参与了,你选择带走那个女仆而不是梅根,也是因为那个女仆知道你的更多事情。” 福兰特看女人咬了咬她的嘴唇,她没有否认,但也不打算说更多事情的模样。 “我那天闻到了非常浓重的血腥味,而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听到你的声音,所以那些血并不是女仆手上的,我想应该是你的,你那时候已经失去了回答我问题的能力。你和兰斯洛特之间存在一些奇怪的联系,这种联系同样也是超越元素魔法、在我的认知之外的,让他能察觉到你身处危险之中,所以他才会仓促赶到首都确认你的情况——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和他的剑术比赛,虽然你们两个被严密的魔法阵隔绝,但他还是能意识到你出事了。” “这都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支撑,你不愿意的话,可以都不承认。”福兰特最后说道,“但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猜的基本都没有错,兰斯洛特回来后该教教你,怎么把自己的心思从脸上藏起来。” 莉莉安娜条件反射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地保持平静了,结果还是被看破了所有心理活动吗? “别担心,”她听福兰特说道,“那家伙是这方面的高手,背地里牙都咬碎了,脸上还能笑呵呵地谈天说笑,你和他学十分之一都够用了。” 莉莉安娜抬起眼睛,她感觉今天福兰特说起克里斯托夫,语气显得平淡随意了很多。她绿色的眼睛和青年红色的眼睛对视了一秒,然后青年移开了目光、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一本书——虽然从她来,那本书就摊在他的腿上,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翻过一页。 “那天你离开后,我意识到我不能一直怀揣着那种不甘心的情绪和你相处,”福兰特低声说道,“不是兰斯洛特从我手里抢走了你,你不是我的所有物。是你选择了他,而我从来就没有进行过什么努力,也就没有资格抱怨,我为那句不恰当的话向你道歉,以后也不会再在你面前说那样的话。” 莉莉安娜抿了抿嘴唇,她感到了词穷,说什么都觉得不对,只能低头继续去看那句“愿雷霆之力保护你。” 第182章 雷霆之力(2) 萨沃伊女士和兰斯洛特家族有故交?莉莉安娜冥思苦想。 不像啊,从克里斯托夫从前的表现来看,对萨沃伊家族是完全不熟悉甚至不关注的。莉莉安娜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印象里雷元素魔法比较优秀的家族,这些家族也基本和兰斯洛特家有比较亲近的血缘关系。 不对,不对……她觉得这个思路,可能有问题。 萨沃伊女士,是一位前无古人的魔法辅助装置设计师,她把自己短短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自己的事业,直到生命的最后时间,都还在用拿不稳羽毛笔的手,试图给女儿留下一个装置。 这样的人,在绝笔书里,却希望把唯一的女儿交托给她并不擅长的一种元素魔法,这是不合理的。 而在她沉思的时间里,福兰特也在沉默地打量着她。 在这段时间,他其实还想到了更多事情——不仅是莉莉安娜的魔法,还有瑞拉的魔法,也为她们翻找了很多的典籍。 依然是那个古怪的、充满血腥味的夜晚给他提了醒。 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早上,莉莉安娜毫发无伤地下楼来吃早饭,看不到一点儿受伤的痕迹,反而是瑞拉在楼上昏睡了一整天。 如果能确认莉莉安娜那个晚上受了重伤,那么她的伤势,十有八九是瑞拉给她治疗的,因为从之前莉莉安娜的受伤和生病情况来看,她没有治疗自己的能力——这就说明,他的亲妹妹,也拥有元素魔法之外的治愈魔法,而这是圣神信使的特征。 而莉莉安娜的魔法,也并不全是无迹可寻。 创造圣神的那位神明,在圣歌的描述中就拥有从一个地方瞬间去往另一个地方的能力。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直接消弭他元素屏障的魔法,他也在一些书籍找到了只言片语。 而这,还不是尽头,最让福兰特不安的,是莉莉安娜曾经展示过的、让大量魔矿石直接失效的能力,他不知道莉莉安娜目前是否已经能自如地使用它。 女人是对的,这哪里是斯诺怀特家族或者兰斯洛特家族能不能“掌控”她的问题,现在是她想不想掌控这个王国、乃至她眼睛能看到的一切的问题。 她的魔法是那位神明俯瞰祂所创造的一切的傲慢和狂妄的集中体现:你们、以及你们赖以生存全部的力量和财富,所有的一切,连同这世间的存在与否,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从未听闻过,那个神明也有信使,福兰特翻遍了他能查阅到的一切,和有诸多逸闻和故事的圣神信使相比,那位神明的信使仿佛之前从未降世过。 那莉莉安娜现在的出现,是否预示着什么变化?难道那位因为试图毁灭世界被圣神驱逐的神明,又重新回来了吗?祂回来要做什么?继续祂的毁灭? 祂难道要借莉莉安娜的手去做这些事吗?但福兰特觉得,只要莉莉安娜的神智还在,是不会允许她自己做这种事的。 青年沉默地看着莉莉安娜“咔嚓咔嚓”地吃着她面前的一盘小饼干,时不时还伸出舌头舔舔粘在她嘴唇边的奶油,一副开开心心自得其乐地模样——看,能因为吃到喜欢吃的点心就露出这种满足表情的人,很难想象她拥有灭世这种恶毒的目标。 他今天专门让厨房准备了她喜欢吃的甜点,她果然吃得高兴,也不知道赛尔斯粗犷风格的吃食合不合她的口味。 福兰特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兰斯洛特应该是已经从深海上岸、和莉莉安娜报过平安了,因为她整个人的状态和上次明显不一样,上一次眉头总是无意识地蹙着,这一次就放松了很多。 两个信使的身份,把青年搞得十分焦虑。他并不打算利用圣神信使的身份去搞什么笼络人心的把戏,斯诺怀特家族向来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准则,对于扩张和南下的兴趣缺缺,他现在只是十分担心瑞拉的安全,哪怕专门留了“影子”在首都看护着她。 还有克劳尔·莱恩。以前他对莱恩家族和圣女的恩怨情仇没有兴趣,但现在自己的亲妹妹很可能是圣女,那他就不得不去严肃掂量那个“圣女的诅咒让莱恩家族代代兄弟相残”的秘密传闻了。 不论真假,这两个人最好都不要再接触了,福兰特觉得这对双方都好。 但现在有个关键的问题,福兰特管不了瑞拉,不仅是她现在姓格林,并不姓斯诺怀特,还因为现在和瑞拉最亲的人是莉莉安娜——今天把人带回瑞诺卡,明天就被莉莉安娜带走了,连追踪都做不到。 青年对此是觉得很奇怪的,按照神学的刻板印象,圣神和另一位神明早已是反目成仇的宿敌,这两个如果真的分别是双神麾下的信使,是怎么变成如胶似漆的关系的? “谢谢你能给我找来这些。”福兰特还在想着,听到莉莉安娜在沉默良久后说道,“之后,我可能还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也不涉及瑞诺卡的事,是魔矿石和魔法阵的一些问题,你想你应该是王国对这些东西最了解的人之一了。” “随时为你效劳。”福兰特露出了一个笑容。 “哦,对了,虽然你没有提,但我觉得,还是约定一下,对我们都好。”莉莉安娜先是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然后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我向你,福兰特·斯诺怀特保证,在未获得你的允许前,不会擅自带其他任何人进入瑞诺卡的边境。换句话说,我希望能够长期和斯诺怀特家保持现在这样友好的联系,所以我不会为风声提供任何便利,这一点,希望你放心。” “瑞拉,瑞拉没有关系。”福兰特说道,“如果她需要我们保护,你可以随时随地带她来,或者说,我希望你能优先把她交给我们来保护。” “在你之前,我也会保护她不出事的。”莉莉安娜伸出了自己的拳头,“那么,随着我们碰拳,这个约定就生效了。” 福兰特看着那个和自己轻轻靠了一下的小拳头,一段时间不见,上面的伤痕又添了好些。他突然好奇,莉莉安娜会不会和兰斯洛特也有这种约定,但他没有问。 青年打定主意,不再拿和感情相关的事情去困扰莉莉安娜,也不想再用它们去困扰自己,他已经从莉莉安娜那里得到了明确的答案,其实从那一刻起,这件事就该结束了,就像玛利亚说的那样,他应该去看未来——虽然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他很难想象自己还会对哪个女人动心。 但,时间跳到几年前——别说几年,就说两年前,要是谁对他说,你以后会对莉莉安娜动心,他可能第一反应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要把那个人的舌头给冻成冰块。 他现在需要摸索一个让莉莉安娜感到舒适、他自己也不别扭的相处方式。福兰特觉得今晚这样就挺好,没有把她当做需要保护的小妹妹,也没有把她当做渴望拥有的女人,他把她当做……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一个拥有极大潜力的合作者,和南方沟通的桥梁…… 一方势力。 甚至可能,是未来的王国掌权者。 未来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她毕竟是皇室的直系血脉——其实,对她可能拥有的魔法来说,讨论她的血统都显得太迂腐可笑了,应该说,她身上有一半普林斯家族的血,是普林斯家族的幸运。 “晚安。”他听莉莉安娜说道,然后下一个瞬间,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第183章 庆功宴(1)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摆在莉莉安娜面前的,有一个坏消息和几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邦德先生拒绝了她们“到平民学校做管理人”的提议,老人不想在这么大的年纪还背井离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 “别的都不提,我也不放心留苏珊一个人在这里啊,那老婆子成天咋咋呼呼的,但遇到事总拿不定主意。”邦德先生当时是这样对瑞拉说的,“再说了,我都是掰着手指过日子的人了,不想折腾了。” “我们大概是低估了这种车马慢行的时代,人对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的眷恋。”莉莉安娜听瑞拉困惑地说“我觉得他成天去挖草药也很折腾”后,宽慰她道,“老先生又不知道我能瞬移,一时半会儿我们也不打算告诉他。在他心里,去南方多半是一去不复返,这不是酬劳的问题,是大半生都白活的那种感觉。” “再去找人选吧,赛尔斯那么大,肯定还有合适的。”莉莉安娜当时是对瑞拉这么说的,但这事哪有这么简单。 哪怕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只要有油水,就能引来苍蝇围着嗡嗡飞,但莉莉安娜是绝不可能把自己的第一项实践交给苍蝇管理的——但,苍蝇们都很聪明,它们不会一开始就露出自己那对只盯着油花的复眼,它们只会坐在你面前,礼貌而拘谨地搓自己的手手。 也许克里斯托夫回来后,就能拿着名单直接告诉她:“这是苍蝇,这是老鼠,那是狐狸,嗯,这是一只还不错的小鹰。”但莉莉安娜不想在起步的时候就直接举手投降、开始依赖这个男人的判断力,那她还不如把所有事都外包给他,自己扮成贵妇去喝茶呢。 我是可以犯错的,但我不能闭着眼睛犯错,哪怕最后真的踩了坑,我也得睁大眼睛回忆起来自己是怎么栽进去的,这样才能知道以后怎么绕道走——莉莉安娜现在感觉,她每天都在给自己打气。 真是见鬼,要是当年坐在实验室里也有这样的勇气和干劲,她应该也不会水得自己临毕业都不好意思了。 但还有一些好消息能冲淡她的焦灼:比如玛丽公主给瑞拉送了去她的庄园作客的邀请函,凯特最近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为这次的会面准备材料——莉莉安娜惊觉,自己都还没见过这个“姐姐”,没想到瑞拉先她一步。 对玛丽公主的好奇,莉莉安娜还是有的,因为在很多社交场合,大家都喜欢把她们两个放在一起说事。同时,她还是存了百分之一的担心,哪怕是玛利亚·爱德华兹亲自去接瑞拉到庄园、路途也不算特别远,莉莉安娜还是打定主意那天晚上一定要去查看瑞拉的安全。 就算是她多虑了,也能顺便把玛丽公主的庄园纳入她的可瞬移地图里,只赚不亏。 还有第二个好消息:克里斯托夫回来了。 人是清晨到的主城门,兰斯洛特公爵亲自在城门迎接,莉莉安娜和公爵夫人站在城墙上看着,城门后是已经陷入了狂欢气氛的人群,让莉莉安娜亲眼见证了一把赛尔斯的美女是怎么迎接远行回来的英雄们的。 一句话概括,大饱眼福,大饱眼福,还是大饱眼福。 早在几天前,各种装着珍馐美味的车就在天上飞来飞去,最后停在公爵府的空地上再被仆人收拾抬走,之前莉莉安娜时不时去散步的巨大草坪已经立起了华美的石柱和用巨大的草叶编织成的围墙,被油脂烘得圆润发亮的长桌长椅搭配上篝火和精致的魔矿石灯,露天的庆功宴场地布置完毕,而这只是核心的宴饮区,在海滩以及公爵府的前广场上也已经安排好了桌椅。 他们甚至给风隼准备了一个足有三个莉莉安娜高的生肉架,还淌着血的巨大不知名动物被有莉莉安娜手腕粗的树枝架起来,七七八八地堆放成小山形状,莉莉安娜不太闻得惯那种海腥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只远远地看着一只只大鸟在空中欢快地盘旋,时不时下去撕咬一大口。 早上抵达主城,然后步行进公爵府,期间与沿路的臣民一起庆祝。回到公爵府后,向代表皇帝的皇室大臣禀报夏巡情况,时间就已经到了午后。和皇室大臣相邀来到核心的宴饮区入座,举起酒杯宣布庆功宴开始,这顿饭能从午后一路吃到深夜。 所以,这一天虽然很热闹,但其实和莉莉安娜关系不大,从城门上下来,她的规定动作就已经完成了,而至于后面的狂欢宴饮环节,公爵夫人是委婉地和她提了“到处都是醉醺醺的骑士,那味道不太好闻”,莉莉安娜知道,这就是女眷不方便出席的意思。 但她没想到,她随便吃过一点午饭,正琢磨着外面太吵闹、今天做什么好的时候,公爵夫人却匆匆忙忙过来找她。 “情况就是这样,维德已经先去作陪皇室的大臣了,但是这一次的庆功宴,还是克里斯来宣布开始比较合适,如今这个时间点,出一点岔子都能引来四方猜疑。”公爵夫人对莉莉安娜说道,“我想……” “我去吧,我去找他。”莉莉安娜已经听懂了事情的原委:克里斯托夫刚刚和皇室大臣完成了那套君君臣臣的繁琐礼节,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被等一旁的一位老臣给拉进了议政厅,两个人关上门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眼瞧着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烈,还有一大帮人等着开饭呢! 这大臣的名字莉莉安娜听得耳熟,是个侍奉兰斯洛特家族的老家臣了,一生兢兢业业,但可能就是太忙碌了,没有太顾及得到儿子的教育。 孩子不成器,自己为了一家的荣誉和富足也不敢轻易退下现在的位置,还做着“我那头发都开始变白的儿子有一天会突然幡然醒悟然后接我衣钵”的梦。 但年龄大了,做事不可能还像年轻时那么面面俱到,他的那个位置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馋着,正好遇到他儿子又犯了错,雪花一样的信件就飞进了公爵府。 家主的位置交接在即,各种人事改动都要等克里斯托夫继位后再做论断,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才是最危险,所有人都觉得这一段空窗期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但敢直接堵着刚刚夏巡回来的少家主不让他吃饭的,也就只有那种资历能算到他爷爷辈的老臣了。 只能说世上事情好巧不巧,莉莉安娜正好知道这老臣的儿子干了什么事:喝醉了酒坐马车回家时,因为对面来的马车没有给他让路,就直接用雷元素魔法烧了那辆马车,马车里坐的人受伤不重,但驾车的马车夫却被烧得面目全非、当天晚上就死了。 因为知道烧自己马车的是谁的儿子,马车的主人并没有声张这件事——还有种说法是,那辆马车里有他的情人,他情人的丈夫也是个厉害角色。 总之,马车的主人想要息事宁人,但偏偏又是个吝啬性格,不愿意给自己的仆从更多的安抚和补偿。 马车夫的遗孀和儿女就成了这些贵族间的皮球,被踢来踢去,甚至还被老臣的儿子威胁“我不喝酒也敢用魔法烧死你们”。 但马车夫却有一个暴脾气的儿子,捧着父亲烧焦的衣物就去了审判庭,只是门都没进去就被赶了出来,然后遇到了当时奉莉莉安娜命令在那里记录各种见闻的伊乐·科肯纳。 伊乐·科肯纳不但记录下了这件事,还给马车夫的儿子支了招:这件事在审判庭说没有用,你要是真的豁出命去不怕报复,就去公爵府的门口,对着每一个出来的马车大声说你父亲的遭遇,那些马车里的人对给你父亲报仇没有兴趣,但一定有人对做这件事的人的老父亲感兴趣。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传播了开来,造成了那个老臣今天的堵门。 他的做法莉莉安娜也能理解。家臣的身份不比皇室册封的爵位和土地,可以稳定地代代相传,一旦失去了所侍奉的家族的信任,只是失去财产和地位都是轻的,被杀光全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情。 只是,他儿子得意洋洋用闪电到处劈人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也会有更强大的魔法劈到自己的头上呢? 第183章 庆功宴(2) “我心里有数,让我进去吧。”来到议政厅门口,看到一群人在走廊里徘徊着,莉莉安娜径直走过去对书记官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提着裙子走进了被书记官缓缓打开的门。 这是到哪个环节了?“我是你三大爷二舅八大姨的侄子”,还是“痛陈多年劳苦功高”? 莉莉安娜一走进去,就看到一个捧着手帕痛哭流涕的老人,以及坐在老人身边表情动容的男人——剃了胡子,剪了头发,修了眉毛,换了整齐衣服,就从那只横躺在床上打鼾的毛茸茸大型类人生物变回莉莉安娜熟悉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了。 老人看了莉莉安娜一眼,并不打算搭理这个暂时还成不了公爵夫人的小女孩,继续声泪俱下地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种种不易。克里斯托夫看到莉莉安娜朝他走近,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依然很专注地听着老人说话的模样。 但是女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之后,他利索地把那只手拿到嘴边亲了一下,用风给她搬了一个椅子示意她靠着自己坐下,见她不要坐、只是继续站在他身后,他就一直把莉莉安娜的那只手握在手心里,莉莉安娜还感觉到他在慢悠悠地用食指的指腹一根根地捻她的手指玩,她挣扎了一下表示抗议,他又安抚一样地捏捏她的手掌。 他在想什么呢?莉莉安娜也做出“我在认真听”的姿态,拿余光偷偷打量克里斯托夫的背影。 “斯诺怀特小姐,我在和少公爵大人讨论赛尔斯的政事,恕我直言,这些事不适宜小姐听。” 莉莉安娜挑挑眉毛,她连椅子都还没有坐下呢,您哭得这么投入,还有功夫给我下逐客令啊? 罢了,对方都把话头递到这里了,本来还说给老人家一点儿面子,是她自作多情了。 莉莉安娜调整了一下表情,弯下腰去靠着男人的脸,一脸的哀愁:“我知道大人心疼自己的儿子,但我也心疼我的未婚夫啊,一路夏巡回来,连顿热饭都还没有吃上,大人您看,他的下巴都尖了。” “胡说八道,人家不过是挑着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要和我这个小辈叙叙旧而已。”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笑了一声,“我一顿饭不吃没什么。” “那还有那么多跟着你出生入死的骑士也还饿着呢,他们哪个不是谁的好儿子,难不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莉莉安娜脸上笑着,眼睛却揶揄地看向对面的老人,“哎,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要是大家都有大人这样的好父亲就好了,我看着都好羡慕,有点儿想家了。” 抓着她的手稍微用了一点儿力,莉莉安娜知道,这是在告诉她:话说得有点太直白了。 “您不要和莉莉安一般见识,她年纪还小,平日里心直口快也没有人敢说她。”克里斯托夫一脸淡定地为她找补,“她就是怕我饿着,没有别的意思。” “我还有好多话想要和你说呢,不要急着赶我走嘛亲爱的。”莉莉安娜站直了之后,开始兴致勃勃地掰手指,“你还不知道吧,大皇子殿下又犯了错,皇帝陛下一怒之下直接把他软禁了,听说连爵位都不打算给他了。但我看大家说起这件事,都觉得陛下做得对,对陛下来说,如果连身后的家宅都无法安定,又怎么能让其他势力庞大的贵族心甘情愿地臣服呢?” “是吗?”克里斯托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确实不知道还出了这种事。” 男人笑吟吟地看向对面的老人:“你知道这件事吗?” “臣……”老臣一时语塞。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被瞪了一眼,她把手搭在克里斯托夫的椅背上,丢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并发现对方在自己目光灼灼的逼视下,选择了移开目光。 女人这才垂下眼,伸手拂开了未婚夫落在肩头的一根断发。 她就是要让这群人知道,她莉莉安娜可不是他们的少家主娶回家的什么装饰品,她要让他们忌惮她的存在,省得以后她想放开手脚做什么事的时候,这群老油子把她当不懂事的小猫小狗糊弄。 老臣不是傻子,听这对年轻准夫妻一唱一和,早就听懂了弦外之音,虽然心里苦涩仍有不甘,但也知道再在这里堵人,明天全家都会成为赛尔斯最大的笑话,只能站起来向他们鞠了一躬:“如斯诺怀特小姐所言,少公爵大人一路劳苦,还是快赶去和各位勇士一起享用庆功宴吧。” “我觉得,如果真的疼爱孩子,就该在他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好好教导,而不是现在在这里替他痛哭流涕。”克里斯托夫笑着听莉莉安娜说话,他们正走在通向庆功宴的长廊,他有意稍微放慢了一些脚步,一双眼睛里都是她的窈窕身影。 都说她今天早上穿的那件长裙是专门为了迎接他新做的,层层叠叠轻轻飘飘,比天上的游云都要柔美多姿、风情万种,颜色还选的是和她的眼睛最般配的几种绿色,结果他都没有认真看上几眼,她就已经换回了常服——赛尔斯的主城城墙对她来说太高了,她清晨站在城门上,他抬起头就只看到了她脑袋上的那顶帽子上的墨绿色飘带。 “你怎么笃定我这次不打算念旧情的?”克里斯托夫心里感叹,他们是越来越有默契了,却没想到女人停下了脚步,随着她转过身来,轻薄简洁的裙摆在她身侧转出了一朵小小的花,她颇认真地对他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这件事的发生根本是在抹杀你们这些在深海出生入死的人的努力。”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继承爵位最紧要的关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南方盯着我们?在赛尔斯的主城公然使用魔法轰杀其他家臣,还连累到无辜平民,这不是一件小事,靠近米里德的边境本来就有平民在流失,这件事可能引起的后果绝没有那个老臣说的那么简单。如果你想法和我不一样,我也会想办法去说服你的,我在议政厅和你说的话也不是在给你递话头,是在向你表态呢。” 嚯,一张嘴变得好厉害了,让他真是好奇,他走的这些天她都忙了些什么? “那么,你的态度我已经很清楚的了解了。”男人当然不是到了城下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他还敏锐注意到了一个叫伊乐·科肯纳的人在这件事里的作用,“我会看着办,你放心吧。” “我相信你的。”刚刚和他打了配合,莉莉安娜也了解到了克里斯托夫的态度,她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语气也温柔下来,“好了,快吃饭去吧。” 克里斯托夫觉得脑子里有一块地方正在不理智地叫嚣着“我都累了那么久了,就不能抛开一切和她好好亲昵一下吗”,但好在有更大音量的音量把这个冲动给压抑了回去。 “回去吧,骑士们在今天会被特许不遵守一些繁文缛节,如果不小心冒犯你,对你、对他们都不好。”他已经闻到了风中美酒佳酿的味道,他的私心已经让他拖沓了半分钟,不能有更多了,在是一个疯狂思念爱人的男人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身份和责任。 “等一下。”莉莉安娜拉住了克里斯托夫的手臂,踮起脚尖在他嘴角边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听说这一次夏巡史无前例地没有出现骑士死亡和失踪,之前送到主城安顿的受伤骑士,他们目前的情况都好,向你顺利完成夏巡表达祝贺,最后,你平安回来了我很高兴,我很想你,克里斯。” 保持着适当距离走在一旁的书记官看着自家大人脸上露出了一瞬间那种——傻乎乎的,可以让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表情。 斯诺怀特小姐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他后,克里斯托夫伸出手去摸了摸刚刚被亲吻到的地方,嘴角控制不住地咧了一下,再抬起眼的时候,又已经恢复成了书记官最熟悉的样子。 “艾布奈,她不知道,这是我最提心吊胆的一次夏巡,当年第一次跟着老爹出去,也没有这次的这种心情。”书记官勤谨地跟在男人身后,听男人感叹,“我以前觉得受点伤没什么,现在我连受伤都怕,怕伤口严重了回来前好不全,她看到之后难过。” 其实他最怕的是受伤重了,被她感觉到,就算相信她会听话不冒冒失失地去找他,他也不想让她也连带着承受那些疼痛。 “所以艾布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爱这个东西,是好还是坏。” 没关系,反正您已经乐在其中了,书记官在心里回答道,就算是藏着深渊的陷阱,也已经应该没有再挣扎出来的余地了。 “请不要给我看您的伤口,大人。”书记官提醒道,“我晕血,您忘了吗?今天您还要指望我把您扛回去睡觉呢。” “我今天不想喝醉,莉莉安娜不喜欢我喝酒。”书记官听男人认真地说,“所以今天不用你扛我回去。” 好吧,不是已经没有挣扎出来的余地的问题了,书记官腹诽道,这人已经死在名为“爱情”的坑里了,死透了,肚皮都翻到水面的那种死透了。 “好的,大人。”书记官点点头,心里想笑,面上无波,“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第184章 沙滩闲语(1)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忙碌并没有因为夏巡而结束,应该说,是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夏巡后再处理,其中最兹事体大的,就是他的继位仪式。 不过,男人总能从匪夷所思地地方挤出自己的时间,来求解目前他最关心的问题——为了让自己不显得太傻,他在“问题”后面加上了“之一”。 “你自己都想不起来了,那当然就不算数啦。”莉莉安娜挥舞着手里的木铲,向男人第n+1次重申了自己的观点,“好了,别想了,就让它随那晚上的酒精一起,在风中消逝吧。” “比起伊乐·科肯纳的事情,你居然更在乎那天晚上我答应了你什么?”莉莉安娜觉得不可思议,她可是把那个花匠的各种言论都给克里斯托夫说了一遍,结果他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反应。 “有野心的人比没有野心的人用起来会顺手很多,因为他有所求,你才好驾驭他。”克里斯托夫回答道,“如果我是你,手边没有更好选择的时候,我也会试着用他,看看他的能力如何。从你的语气判断,你布置给他的事情,他完成得不错。” “那——他说的其他话,你都不在乎吗?”莉莉安娜感到了惊奇。 “我觉得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我回来之后让人专门去查了那个马车夫的事件,发现这件事的推波助澜还有他的一分功劳。”克里斯托夫一边用风去掀翻莉莉安娜挖出来的小螃蟹一边回答。 “然后我让风声去详细调查了他的出身和经历,发现他可不是单纯的花匠,而是做过好几个贵族女人的情人,他的那些不符合平民身份的言辞,应该也源于他做这些女人的情人期间,手上暂时掌握过的权力。” 看着那些因为八脚朝天,只能慌乱在沙滩上挥舞钳子的螃蟹,克里斯托夫继续说道:“只是这些权力并不真正属于他,随着那些女人的死亡,或者那些女人所依附的家族的没落,也就从他手中失去了——就像这些沙子从你的手指缝里滑下去一样。” “那——”莉莉安娜眯起了眼睛,“你之前还说我可以继续用他,就不担心他以后……那什么我,变成我的情人,然后染指你的赛尔斯,之类的事情?” “你对他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心动,也不会一边挖贝壳一边和我讨论这些事了。”克里斯托夫和莉莉安娜一样光着脚,他手里拎着一只木桶,里面都装着莉莉安娜今天从沙滩上挖出来的宝贝,觉得看螃蟹的狼狈样子没有什么趣味了,他就用风把它们全部装到桶里面,“而且和我比起来,你选择他?这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男人太自信其实是有损魅力的,稍微的患得患失会显得可爱。”莉莉安娜开玩笑道,“不过,我很高兴你愿意相信我——虽然听起来是你相信的是你自己,我之前还担心你会因为我想继续让他为我做事不开心。” “我需要首先相信我自己,然后再相信我看中的女人一定不会随便被掌控,”克里斯托夫哈哈大笑,“而且那个男人对你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我在你面前都只有瑟瑟发抖、求你高抬贵手的份儿,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越说,越离谱!”莉莉安娜铲起一捧沙朝克里斯托夫身上丢,“你什么时候对我!瑟瑟发抖过!还高抬贵手!” “我不是在楚楚可怜地请求你告诉我,我那天晚上到底许了什么愿望吗?”克里斯托夫没有用风魔法赶走那些砸到他身上的沙子,继续一脸期待地凑到莉莉安娜面前,“告诉我吧,莉莉安。” 莉莉安娜把头撇到一边去,用沉默表达抵抗。 一开始,男人还很是认真地问了她:“我是不是因为喝醉了酒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如果是这样,那你不要往心里去。” 结果莉莉安娜越想越脸红,“抱着她睡觉”这种要求到底算不算过分呢? 单纯从礼节来说,那肯定是很过分,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但是从实际出发,他们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特别是在克里斯托夫还认真交代了“你之前是怎么半夜一边在床上旋转一边精准把我踹醒”的背景下,说过分有点假正经。 莉莉安娜本来不相信克里斯托夫的描述,她找了凯特来和自己一起睡,结果第二天女仆哭唧唧地控诉她昨晚的残暴行为,表示自己宁愿睡在光秃秃的地上,也不要再和莉莉安娜睡一张床了。 莉莉安娜就很不好意思,她真不知道自己糟糕的睡相居然被一并带到了这个世界来,并且似乎因为这里睡得床过于宽大舒适,让她的做派更加狂野不羁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答应了你回来之后可以抱着我睡觉”这种话,在脑子里想想都觉得羞耻,女人打定主意不要主动说出来。 “喔,有件事,我差点忘了!”莉莉安娜一惊,转移话题道,“福兰特让我给你带句话,有关莱恩家族和魔矿石。” 莉莉安娜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所以用严肃的语气,把福兰特让她带的话一句不差地说完,连语气都努力模仿了,结果男人眨了眨眼,沉默了将近半分钟后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还瞬移去北边,去见福兰特·斯诺怀特了?” “对啊……因为我的身世,那面镜子,他们应该是最可能还有其他线索的人了。”莉莉安娜点头,“你放心,我都是半夜悄悄去的,而且只见了福兰特一个人没有别人在场,我们已经做了友好的约定,以后——” 半夜,单独见面,约定了什么鬼东西,还要讨论以后?克里斯托夫的脑子自动过滤起关键词,发现自己的心情突然变得不那么好了。 “你是什么时候把你的——那些事告诉他的?”男人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云淡风轻。 但显然他失败了,因为女人在听到他说这句话后就歪了歪脑袋:“克里斯,你很介意我去见福兰特吗? ” “我介意。”克里斯托夫点点头,本来想伸出手“大度”的表示只有一点介意,结果最后他只甩了甩手上的沙子,有种自己的大拇指其实刚刚被那只被他戏弄的螃蟹夹了一下的错觉。 “我不明白,你对我用伊乐·科肯纳都一脸宽容,为什么要介意我和福兰特见面呢?我也是一边挖贝壳一边和你说的这件事呀。”莉莉安娜很不解。 男人瞬间皱起了眉头,语气也变了:“你为什么会把这两个人并列在一起?我可不可以认为,那家伙已经和你表白了他那些不该有的心迹?” 莉莉安娜一愣,他是怎么从她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就推论出这个事实的?不对,他怎么会知道福兰特对她有“不该有的心迹”? “你看,一慌张你就要拿手去拧衣服,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有暴露真实情绪的小动作。”克里斯托夫伸手指指莉莉安娜的双手,“心里越不安,脸上越要显得波澜不惊,这样才让人看不到你的底牌和底线在哪里。” 莉莉安娜本来以为克里斯托夫还有心情教她,应该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结果没想到男人是在亲身和她示范上面的那些教学内容——她低着头挖了一会儿贝壳,就发现克里斯托夫已经背过身去、隔着她有一点距离坐着了,她轻声喊了几下他的名字,他都仿佛看夕阳入了迷、没听到似的。 “我数到三,转过身来。”莉莉安娜开始大声数数,“一……二……” 她还没有数到三,男人把脑袋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又转了过去。 “喂,”她放下手里的铲子,扑过去伸出手去扯扯男人背后的衣服,“你刚刚的……自信呢?比起我……选择他,不可能的事情,刚刚不是说得很斩钉截铁吗?” “某人刚刚说比起过分自信的男人,患得患失的男人会更可爱。”男人把自己的衣服从她手里抽走了,幼稚地瘪了一下嘴,“所以我现在开始患得患失了,不可爱吗?” 第184章 沙滩闲语(2) 莉莉安娜被男人的这个语气给逗笑了,看他仿佛是打定主意不要转过身来了,她索性从后面扒住他的肩膀,然后伸出手去掰他的下巴,要求他转过脸来看自己。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可能有点儿喜欢我的?”莉莉安娜问道。 克里斯托夫断然道:“才不是有点儿,那家伙能放纵自己喜欢名义上的妹妹,这意味着什么?对于斯诺怀特这种教条不喜欢变通的人来说,只有你看的那些小说里挖空了脑子的男人的疯狂爱慕才能让他干出这种事。我可是男人,他爱慕的人又是你,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哦哟,某人不到一年前还口口声声不需要‘爱’呢。”莉莉安娜伸出手指刮刮克里斯托夫现在已经变得平整光滑的下巴。 “这不是一回事,我就算觉得自己不需要这种感情,也不代表我不会观察它们。”克里斯托夫一边回答一边想,他其实从莉莉安娜第一次在山顶出意外,就感觉到了福兰特·斯诺怀特的反应有点不正常,只是那时候他的心态和看戏差不多。 但这话怎么能说,真说出来,就代表福兰特动心都比他早。 “好吧,就算你猜的都对,为什么就那么在乎福兰特呢?”莉莉安娜问道,“难道在他面前,你就没有自信了吗?” 这个问题莉莉安娜没有立刻得到答案,她看男人在徐徐的海风中垂下了眼睛,留给她看一双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绒光的睫毛。 “福兰特·斯诺怀特,无论嘴里说出什么话都不会背弃,不用担心被他欺骗,不用担心被他背叛,和这种人相处会轻松得多。”克里斯托夫低声说道,“你和他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觉得他是个更好的、更可靠男人,我也不能说什么。” 他不会把伊乐·科肯纳这种男人放在眼睛里,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不是冲莉莉安娜来的,只是冲着他的“未婚妻”来的,就算这个男人有点儿聪明,也只不过是在平民里才显得有几分独特,这种从一开始就被莉莉安娜看穿了几乎所有目的的男人,是不会进她心里的。 但福兰特·斯诺怀特不一样,说实话,克里斯托夫对这个人会对莉莉安娜告白感到了震惊,在他一开始的预估里,福兰特·斯诺怀特就算意识到了自己的心,也会被他们家族最为看重的规矩和教条牢牢困住。 但这个小少爷挣脱了这份束缚,克里斯托夫自认很了解福兰特,所以他知道这件事对福兰特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也就代表了这份感情在福兰特心中占据什么份量。 克里斯托夫感到了一种烦躁,这种烦躁源于,他向来都是站在高处掌控一切的那个人,哪怕给予身边的人一些自由,那些自由其实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偏偏,此时此刻距离他如此之近的女人,他连她下一秒还会不会自己眼前都无法笃定。 他之前很轻松地对她说“在未来发生一些事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选择我”,但现在他不知道,如果莉莉安娜真的没有选择他、而是选择了福兰特·斯诺怀特或者其他人,他还能不能维持住脸上那种云淡风轻的神情。 “但我拒绝了他的那份感情,然后和他说了抱歉,他也和我说了抱歉,这件事在我这里,就已经结束了。”这时候,他听莉莉安娜轻声说道。 “只是,我还会选择去见他,因为我需要他的帮助,我想你们也需要我的帮助——在莱恩家已经有确凿证据证实他们拥有魔矿石其他来源的当下,可能无法再购买到低廉粮食的瑞诺卡,和边境可能进一步被觊觎的赛尔斯,不需要一个更加便捷的沟通方式来应对之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变化吗?” “别想我直接把你带去他书房这种事,换位思考一下,这是起码的尊重,我不会把你们的任何势力带去对方的领土。”莉莉安娜看克里斯托夫不服气地张嘴,立刻打断道,“克里斯,你需要的是一个每天待在房间里、不见任何可能让你感到有威胁的男人、单纯数着时间流逝等你宠幸的女人吗?” “不是……但……” “你看看我,用你那双好眼睛观察一下我。”莉莉安娜靠近克里斯托夫配合她的手而转过来的脸,“我可以随我心情去任何我去过的地方,但我现在人在谁的身边?我决定要成为谁的妻子、和他一起过以后的几十年?嗯?这些事实都不能让你清晰地观察到我对你的感情吗?”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亲口承认对他的感情,克里斯托夫立刻意识到,在此之前,一直都是他在告白,然后等待着她去回答“我接受”。 他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和这个事实比起来,前面的那些介意就像指尖落下的沙子一样,成了十分微不足道的东西。正缓缓落下海平面的太阳把她白色的长发照出了更加明显的暖融色调,也让她绿色的眼睛拥有了更加动人的光泽。 克里斯托夫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作为回应,就在他还在思考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口了,但说的是和他们刚刚的话题完全无关的事情:“我第一次——不,是第二次,就是去年的新生舞会,看到你用这双绿色的眼睛这样望向我的时候,我就想吻你了。” 对,那应该才是他第一次对她心动,虽然那只是一种浅薄的……甚至无法定义缘由的冲动,但是它在那一刻发生了,然后注定了之后的种种。 他看莉莉安娜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局促地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只能说培养女人的“不动声色”比他想象得难很多,但就在他以为自己看穿了她的下一步行动、觉得她要害羞地跑开的时候,她又主动靠过来,这一次的亲吻,是她主动地微张开了嘴。 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刻缠绵的亲吻结束后,他意犹未尽地问道:“这是我之前向你许的愿望吗,莉莉安?” “不是,”莉莉安娜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她刚刚觉得自己都要因为呼吸失去节奏而缺氧了,和那个深吻比起来,那个愿望好像没有那么羞耻了,她索性一口气说了,“你当时一直念叨那个斯文·瑞迪尔回去可以抱着老婆睡觉,所以吵闹着回来也要抱着我睡——我不答应你就要把全身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是为了活命才答应你的!” 克里斯托夫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莉莉安娜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难得害羞的时候,却听到他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道:“那还是算了,这是我喝醉了才说的话。” 嗯?所以她都这么亲他了,醋劲还没有消吗?正当莉莉安娜这么想的时候,她听克里斯托夫说道:“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把赛尔斯拖入对抗皇室的战争里,所以为人臣,我要遵守皇帝的命令,两年之后再和你正式成婚。” 看着她因为刚刚的亲吻比平时更加鲜红诱人的嘴唇,克里斯托夫继续说道,“但是我意识到我是越来越想和你亲近的,这种欲望越来越难以克制,而我绝不能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自然是要从源头扼杀可能会让我越界的机会。” “我们两个的孩子,一定要是光明正大地、受到这片土地祝福后降生的孩子。无论谁问起我们的孩子,它都能骄傲地回答对方它父亲的姓名,它母亲的姓名,我会给它我的一切,绝不让它感受到一丝一毫的不安全,你儿时经历的那些坎坷……那些曾经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情,我不会让它们再在你眼前重演,不让你有重新回忆起它们的机会。” 其实男人还想过更多,除了莉莉安娜曾经承受的,那些,他还想到了自己少年时代萦绕在身侧的那种孤独。 我会为了你、为了你们,哪怕遇到了所谓的‘湮灭’,就算那是神为我注定的命运……我也想拼尽所有的可能,回来,回到你们身边来,哪怕狼狈得像一只断了翅膀、再也飞不上天空的老隼,也要用磨秃了的爪子爬回到你们的窗前。 但这些话他没有说,说出来的话,女人又会跳脚嚷嚷“旗帜”之类的话。 这就是他现在能给出的全部的爱,他不知道能不能和遥远的北方相比,但莉莉安娜今天说的话,让他感到了更多的自信。 “我给你说,我给你传递消息,福兰特是给了我报酬的。”夕阳下的沙滩上,男人牵着女人的手,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突然,女人一个小跳,叉着腰挡在了男人面前。 “怎么?”看着女人举到他面前搓来搓去的手指,男人装傻,“什么意思?” 哦不对,这里好像还没有推广纸币,所以不能用搓钞票的手势,于是莉莉安娜换成了摇钱袋的手势:“这个意思呀,这个意思!” “你还要两头吃啊?胃口挺大嘛!” “那我是中间商,我不两头吃我就是【没有学得很正宗的赛尔斯俚语】,你给不给!” “给,谢谢斯诺怀特小姐铺路。”克里斯托夫本来想说“去库房你能搬走什么都可以搬走”,话都到嘴边了突然想起这个女人有瞬移东西和她一起走的能力,这句话真说出来了,说不定明天公爵府的仓库里一半的东西都不知所踪了。 “你做什么!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女人的尖叫惊飞了正栖息在旁边休息的几只风隼,让一只正在振翅学飞的幼隼差点从巢里掉了下去,母隼在空中一边飞着一边鼓励着自己的幼子,同时还留意着不远处主人的动静。 “你不是要报酬吗,带你去挑,你在沙滩上走路太慢了。”母隼辨认出了主人熟悉的声音,“抱你去,不好吗?” 察觉到丈夫想要踩自己的背,母隼不高兴地发出了警告——巢里的小崽连飞都没有学会呢!踩什么踩! 在用隼才能听懂的语言啾啾咕咕抱怨了好几句后,母隼振翅飞去了夕阳与海面融为一体的方向,没忘记在走前鼓起一阵风把丈夫给刮到大树底下去。 第185章 助手(1) “那么,从今天起,凯特你除了每晚随侍我之外,只需要负责我的一件事情,但这件事,关乎我们的生存大计。”克里斯托夫回来之后,很多事情都又往前迈了一步,莉莉安娜把自己小仓库的钥匙交给了凯特,“把它管好,其他时间,你都可以做别的事情。” 凯特点点头,双手接过了那枚钥匙。 “塞西莉亚女士你是打过交道的,是个好相处的人。”莉莉安娜继续说道,“她最迟后天也就从首都返回公爵府了。只是我想,她从前是一个宅邸的女仆长,现在只负责我的日常事务,心理落差是难免的,她年纪已经算你的长辈,如果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你不要当面和她起冲突,第一时间和我说,我来协调,好吗?” 凯特点头:“小姐,你不用担心,塞西莉亚人很好的,从前在首都我们相处虽然不多,但都很愉快,她从来不端女仆长的架子。” “那是最好不过的。”莉莉安娜笑着也点点头,翻看着手里的一份名单,“那些小姐都已经到了吗?” “都到了,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在庭院里布置好了茶会和其他您需要的物品,就等您过去。”凯特回答道,“小姐是现在就过去吗?” 这边,莉莉安安急匆匆地朝她的“面试现场”赶,克里斯托夫坐在议政厅里,书记官给了他一杯水作为中场休息。 男人接过来水来慢悠悠地抿着,等着房间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问道:“莉莉安娜今天在办茶会?” “斯诺怀特小姐准备在今天从公爵夫人整理给她的世家小姐名单里,挑选一两个合适的小姐做她的贴身女仆。”书记官提醒道,“她前天吃晚饭时和您说过这件事。” “对,是有这么一件事。”克里斯托夫想了起来。 “我是这样想的,凯特没有三头六臂,公爵夫人的好意以及你们家的规矩也不好打破,干脆把我的那些活分成几份,这样大家都轻松一点儿。”那天莉莉安娜是这么说的。 随着克里斯托夫结束在首都的“学习生涯”,兰斯洛特家族在首都的别邸暂时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了,但兰斯洛特家族财大气粗,不在乎浪费一点儿养仆人的钱,所以原本是安排原班人马继续留守在别邸。 但克里斯托夫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莉莉安娜身边以后还是需要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仆,就想到了别邸的女仆长塞西莉亚。 因为莉莉安娜没有母亲可以陪伴她、教导她很多女人才知道的很多事,克里斯托夫也没有母亲能弥补这个空缺。莉莉安娜现在带来的女仆凯特,无论主仆间共享了多少秘密、彼此多么信任,都改变不了两个都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的事实。 克里斯托夫很担心以后等到莉莉安娜怀孕的时候,遇到一点儿什么事情主仆两个都没有任何经验、判断不了事情的轻重,他又做不到每时每刻都守在莉莉安娜身边,除了治疗师,肯定还是要有一个有过产育经历的女仆陪在她身边是最好的。 之前莉莉安娜和普利文夫人之间的“矛盾”让克里斯托夫意识到,这种事情要安排一定是宜早不宜迟,要让莉莉安娜挑选一个她满意又喜欢的女仆。 在这个基础上,莉莉安娜也明白了她需要什么样的世家小姐来自己这里做“实习生”。 “少公爵大人,我今天早上听斯诺怀特小姐提了一句,她想让来参加茶会的这些小姐展示她们使用雷元素魔法的能力,这些小姐们年纪最大也没有超过十六岁,平时在家肯定也不会常练习魔法,所以我先安排了两个骑士去保护她们的安全。”书记官汇报道。 “你做得对,肯定要有人看着,我说呢,开个茶会在院子里立柱子做什么。”克里斯托夫点头表示认可,“她这是……真打算找小姑娘来帮她研究那个辅助装置?” “愿雷霆之力护佑你”这句话,克里斯托夫和莉莉安娜又仔仔细细研究了好几回。 男人把自己的家谱拿出来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兰斯洛特家和萨沃伊家族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有点儿血缘关系是难免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书信或物品能证实两个家族之间还有什么特殊往来。 所以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思路才是对的,凯瑟琳·萨沃伊女士说的“雷霆之力”,可能不是指的某个家族,甚至不是雷元素魔法。 女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句话,也许和那个与自己同名的辅助装置、以及那个没有完成的设计稿有关系。 “最明显的证据,是按照我们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艾丽薇特’如果只是一个有升降功能和延展走廊功能的梯子,它虽然也不简单,但并不需要像设计图纸上那么复杂。”莉莉安娜给克里斯托夫看了她来赛尔斯后,请这里的工匠按她的要求做的一个迷你“电梯”模型。 克里斯托夫在赛尔斯有个地方低调招募那些不被首都青睐的辅助装置工匠和设计师,也就是他们之前为她制作了那把“电击枪”,这些人这段时间帮了她大忙。 “你们看,当然精致程度不能和‘艾丽薇特’比,而且没有考虑配重所以看起来随时都会散架……但反正是模型,意思到了就行。”同样的话,莉莉安娜也和瑞拉还有凯特重复了一遍。 “这足以说明,‘艾丽薇特’上,还有相当一部分结构没有发挥它们真实的作用。”莉莉安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大胆猜想,这些结构需要和那份没有完成的图纸结合,也许这就是萨沃伊女士提到的‘雷霆之力’。” 莉莉安娜认为,要搞明白这件事,之后肯定需要用‘艾丽薇特’做大量试验了,有个略懂雷元素魔法的人在一旁做助手,也许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为这些人能比其他人更敏锐地感觉到装置四周是否有雷元素的异常活动。 杀鸡焉用宰牛刀,如果只为了观察一下雷元素就让克里斯托夫派个骑士给她,莉莉安娜觉得浪费,而且她这里也不好允诺骑士的前程,所以她瞄上了现在已经等在庭院里的那些——正值青春豆蔻的未成年少女。 “人家过来是想见世面、熟悉礼仪,这些事情我肯定都给办好,这些世家小姐来我这里不需要干什么端茶送水的活,就专职陪我去参加各种社交活动,负责搭配我的衣裙和首饰珠宝,代替我回复各种邀请。我的其他日常琐事,都交给塞西莉亚女士打理。”莉莉安娜是这样征求克里斯托夫的意见的,“我满足了她们的所求,她们额外给我帮帮小忙,应该也不过分吧?” 第185章 助手(2) 莉莉安娜做事是越来越像样了,虽然没有时间去看看她的茶会,克里斯托夫也能想象她现在一脸认真地穿梭在那些小姑娘之间安排这个、安排那个的模样。 他把伊乐·科肯纳留在莉莉安娜手里,也是因为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莉莉安娜能接触到的,一般都是这种相对单纯的人。 这些人哪怕心里有弯弯绕绕,也只是玩宅邸妇人和仆从间的心计,家宅的事情,在克里斯托夫眼里基本都不算什么大事。 所以,这些人没有办法去锻炼莉莉安娜的能力和手腕,而以莉莉安娜目前的身份,如果插手赛尔斯的政务太多,肯定会引起很多家臣的反对。克里斯托夫不是个会被下面的人架着走路的人,但他不希望莉莉安娜在一开始就在赛尔斯固有的权力体系里不受欢迎。 “我估计,这茶会不会开得很顺利。”克里斯托夫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又想了想之前来看过的人选名单,对书记官说道,“去把管家找来,让他安排厨房做点儿那种夹着冰凉甜点的面包,外表烤得焦一点脆一点,万一她不高兴了,吃到好吃的也能暂时放一边去。” 莉莉安娜那边的事情,和他约定的是“只要莉莉安娜不求助,他就不管”,克里斯托夫也就真的定下心来什么都不管,他只让书记官帮他留意了一下莉莉安娜那边的花销,别太离谱就行。 要做事,要用人,肯定是要吃亏吃苦头的,如果他都背地里偷偷给莉莉安娜解决了,同样的坑她下次还要栽,总有一次会栽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那克里斯托夫宁愿她先在自己眼皮底下摔几跤。 而伊乐·科肯纳对莉莉安娜来说,是个难得有点儿危险的复杂人物,他很可能会让莉莉安娜栽跟头。但因为这个人是平民出身,他的危险程度有限,哪怕是一条毒蛇,那也是一条小蛇,有成群的人可以在他暴起的时候立刻捏住他的三角脑袋。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想想,如果莉莉安娜在这种青涩懵懂的时候,都能完美地让这样一个野心勃勃、满脑子古怪主意的人为她所用、想她所想,那就说明她实在天赋异禀——也就证明自己更不需要管她了,有朝一日也许是她来管自己呢。 是以,男人现在的脑子里并没有装太多和莉莉安娜有关的事情,他在思考瑞诺卡为他带来的那句话。 米里德的魔矿石需求一旦不再依赖外部,第一步受到冲击的当然对粮食有固定需求的瑞诺卡,这就是小少爷快速向他抛来橄榄枝的原因,毕竟现在有了莉莉安娜,以前很多不可能的设想,都因为她的魔法变成了可能,这一点,他们三个人应该都同时想到了。 他们这样的人,都不会为感情的事情影响对整个领地的考量的,换句话说,什么私人的事情都是要为家族利益和领地的繁荣让步,所以在思考这些事务的时候,男人是不会去思考小少爷对莉莉安娜有非分之想这件事的。 不过,他在休息的间隙还是会遗憾,当时时机不对,愣是没能把福兰特·斯诺怀特摁在地上暴打一顿。 在风雨中向首都城门靠近的马车里,瑞拉和玛利亚·爱德华兹也在讨论粮食和税款的问题。 这是瑞拉第二次应邀到玛丽公主的庄园“讲故事”,但在她看来,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玛丽公主本人对那些精心准备的故事显得兴趣缺缺,第一次去还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这一次干脆只露了个面,就上楼去睡觉了。 “请不要伤心,格林小姐,殿下如今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兴趣,每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为了表达重视和歉意,玛利亚一直都是亲自坐马车来接瑞拉、又和她一起乘马车送她回救济院,“殿下说自己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但治疗师又看不出任何问题,而且就算拟了药方,殿下也不愿意喝熬煮好的草药。” 瑞拉之前被莉莉安娜提醒过,玛丽公主不见得身体有什么问题,听描述更像是心理出了问题。 “玛利亚,听起来公主如今万事不管,你看能不能让大家把那些窗帘给多拉开一些吧。”去了两趟那个庄园后,连瑞拉这种敞亮人都觉得闷闷地不太开心,因为庄园主宅里几乎所有能透光的地方都被厚重的帘子给遮住了,在盛夏季节愣是让人坐在其中感到了阴冷,莉莉安娜过来踩点的时候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她不小心又瞬移回了瑞诺卡。 “殿下不喜欢,我曾经买过一些鲜花,想让庄园里看起来明快一些,结果殿下看到那些花就让人全部抱去扔掉。”玛利亚听到瑞拉的建议也只能叹气。 “而且殿下现在急着要在秋天付清皇室的税款,甚至让我去变卖她的首饰和衣物——这种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我就成了罪人,我如今劝着殿下说我还在想办法,她转过身去把一大堆仆人给赶走了,现在好了,我还要亲自负责她的饮食起居,眼看庄园外面杂草丛生、连荆棘都要长得连成片了,要不是上次皇太子殿下来帮忙烧了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见客人了。” “玛利亚,我觉得这件事,你想错了。”瑞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道,“皇帝陛下让公主缴纳税款,明显是想让殿下担起责任,但如今,公主殿下做了那么多任性的事情,她却一点儿后果都不承担,仍然只管自己在楼上睡大觉,反而是你忙得不成人形,这种情况,你找我去讲几个故事,是肯定不管用的。” “那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殿下振作起来?”玛利亚现在是真的有点焦头烂额。 其实这件事有个很简单的解决方式,写信给福兰特,让他借一笔钱给这里应急——玛丽公主的领地本来就是皇室为了公主的面子特意拨给她从前的丈夫的,面积不大,需要缴纳的税款在瑞诺卡的钱仓面前就像是雪原上的一粒雪渣。玛利亚知道,以福兰特的性格,这笔钱给了她,都不会主动要求她还的。 但玛利亚不想动用这条路,她告诉自己,不到最后一天,她都不要给北方寄这封求助的信。 “玛利亚,我是个粗人,所以我只给你提供个方向,具体的程度,可能还是你这样心思细腻的人去拿捏比较好。”如今瑞拉和玛利亚已经挺熟了,说起话来也随意了很多,“你把耳朵贴过来,这事儿有点儿坏心眼。” 第185章 助手(3) “这样……真的有用吗?”玛利亚听瑞拉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女人瞪大了眼睛,“我倒不怕被降罪……看在我照料皇太后多年的份上,陛下应该不会把我下狱,但公主殿下毕竟是王国最尊贵的人之一,这样对待她……” “你自己说的,公主不允许你们称呼她‘殿下’,既然她自己都不当自己是公主了,那摆公主架子成天睡大觉算什么?成年人了,说出话来自己承担后果嘛,哦,她把她爸惹生气了,后果全部你承担,你这次给她把税款的事情解决了,她下次就还敢说更过分的。”瑞拉的眼睛滴溜溜转,“反正我就这个建议,用不用看你。” 玛利亚一惊,冷汗涟涟地想到公主喝醉后真的说过“要公开宣称我的领地不再受皇室保护”,如果玛丽公主以后真的这么做,她玛利亚无论如何也变不出骑士团来为公主所用的。 “我想想吧。”玛利亚点点头,表示瑞拉说的事她都记住了,然后她从马车座位下面扒拉出一个大篮子,“这是一些肉和蛋,说好的报酬。” “哎,谢谢了!”最近雨多,郊外的集市上能买到的东西肉眼可见地变少,所以瑞拉没有要钱,反正她有冰元素魔法,这一大篮子的肉蛋可以冻在冰里给孩子们吃一段时间了。 感觉自己离开莉莉安娜之后,逐渐又找回了从前独来独往做事的感觉,拎着沉重的篮子跃下马车的瑞拉冲玛利亚潇洒挥手,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雨里,这种时候她会觉得魔法真是好用,无论雨下得多大,也基本不会淋湿她的衣裳。 “哎,格林小姐回来了!”刚刚走到救济院的门口,就看到红发青年安迪·佩尔斯喜气洋洋地冲过来,本来想接过瑞拉手里的篮子,结果刚刚拿过来就露出了龇牙咧嘴的表情,在瑞拉撇撇嘴、又把篮子接回去后,青年高兴地对她说道,“小姐,莱恩少爷也刚刚到!” 听闻克劳尔已经回到首都的瑞拉非常惊喜,拎着篮子一路朝供奉着圣神像的地方走,果然就看到亚麻色头发的青年正坐在圣神像对面的那些长椅上,几个孩子正围着他、绞尽脑汁地想从他手里讨点儿赏钱。 也许是听到了瑞拉的脚步,瑞拉刚刚走过去,克劳尔就回过了头来。青年的肩膀上有一些被雨淋湿的痕迹,确实是才坐下不久。看着瑞拉回来,孩子们又围上去,带着好奇和渴望瞄着她手里的篮子,直觉告诉他们,里面有好东西。 “瑞拉姐姐,我们帮你把这个篮子抬走吧,你说要抬去哪儿?” “嚯嚯,给你们抬走,交到苏珊大婶手里就剩个篮子了吧?”瑞拉抬手赏了领头的贪吃鬼一个爆栗,“是好东西,但人人都要有份!雨下得这么大,我给你们分配点儿任务,别在这里跑来跑去地玩了,四处找一找看一看有没有地方又漏水了,没有人想睡潮乎乎的地板吧?” 克劳尔笑着看瑞拉熟练地招呼那群孩子,等那些孩子吐着舌头三三两两地跑掉了才走过去。 “我以为你要在过段时间才回来呢!”他来的路上心里都打好了腹稿,怎么和她表达“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很想你”,才能让她把这个意思给听出来,结果还没张开嘴就听瑞拉兴冲冲地说,“你怎么不先写封信来呢!” 不但没把话说出来,肩膀还被豪迈地锤了一下,让青年抬手摸着刚刚被她锤的那块地方笑起来。 但这个动作,在瑞拉这里可没有那么简单。突然被告知克劳尔回来了,瑞拉高兴坏了,但等人走到自己眼前,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太开心了,虽然此时此刻没有人在耳边调侃“格林小姐每天到底是在等谁寄来的信”,但她还是感到了慌张和不安。 为了掩饰这些突然冒出的情绪、表示自己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瑞拉举起拳头锤了克劳尔一下,然后咧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最近下雨多,好多马车都停在驿站旅店里等天晴在启程,我觉得写信还不如自己回来得快。”克劳尔回答道,“我带回来了这个。” “蝶栖木!”看到克劳尔打开的盒子里放着的东西,瑞拉瞪大了眼睛,“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这件事呢!” “当然了,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你和我说的事情?”克劳尔把盒子放在膝盖上,两个人并排坐在圣神像的面前,他说道,“这些都是我沿路去收购的,还有一些,但不像盒子里的这些那么纹路明显,我之后会再尝试让普通的树枝上出现这些纹路。” 两个人都笑起来,显然是一起想到了瑞拉曾经做给克劳尔的一批“培养基”,在这个对灭菌毫无概念的时代,它们最终的结局自然是不负众望地长满了五颜六色的菌落,莉莉安娜最后为瑞拉挽尊道:“好歹证明了这里是有微生物的,不算全部浪费了。” “或者你再给我做点儿……你是怎么叫它们的?就那些盒子。”克劳尔问道。 “最近肉太稀罕了,别浪费了,还是给孩子们吃进肚子里吧。”瑞拉摇摇头。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需要什么原料,我自己去做。”克劳尔说道。 “挺麻烦的,”瑞拉想了想,“那我待会儿上楼写给你吧。” “不怕麻烦,”克劳尔接话道,“正好给我点儿来这里找你的理由。” “这话说得,难道你没有理由过来,我就不见你了吗?”瑞拉心直口快地把这句话说完了,然后发现对方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就像淋过外面的雨似的,瑞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蹦出一句这样的话,她偏过头去,就像在拧着脖子观察屋顶有没有漏雨。 沉默放大了门外的雨声,瑞拉看完了这块天花板,又去看另一块,感觉脖子都拧酸了,听克劳尔问她:“斯诺怀特小姐和兰斯洛特少公爵去南方之后,你有没有不适应?” “还好。”瑞拉说的是实话,她们现在还是维持着三天能见两回的频率。 “那就好。”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话头又被堵死了,克劳尔在心里叹气,却听到瑞拉兴致勃勃地重新起了个话头:“克劳尔,我和你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去见过玛丽公主了。” “我去给公主讲故事,结果公主不感兴趣,我刚刚从她那里回来,之后应该是不会去了。” “没关系,”克劳尔说道,“你和我讲,你讲什么我都感兴趣。” 在只能用书信联络的年代,没有莉莉安娜那样便捷的瞬移魔法,暂时的离别对两个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从消极的角度看,自然就是那句经典的“两个人说了‘再见’,却不一定能再见。”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缺少了及时的通信,人们只能把沿路看到的很多事情都默默地记在心底,等到重逢之日,见面的两个人会有数不清的话题等着讲给对方听。 “我想想还发生了什么事。”瑞拉挠挠脑袋,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就想打听的事情了,莉莉安娜那边听到的八卦版本太多、而且显得太离谱了,她询问克劳尔,“你知不知道准大皇子妃出了什么事?” 第186章 勃朗尼(1) 而回到莉莉安娜这边,如克里斯托夫预想的那样,女人的茶会进展一点儿都不顺利。 在莉莉安娜的视角里,这些十四五六岁的小姑娘就像受到了惊吓的鹌鹑一样挤做一堆,被安排入座后,也都显得蔫蔫的、没有什么精神。 莉莉安娜还很少参加这样冷的场子,从前在首都的时候,她在哪里,哪里基本都是热热闹闹的,虽然称不上前呼后拥,至少说一句话也会有人应,而不像现在,她就问了个大家的年龄,回答的声音一个比一个低。 流言害人啊,莉莉安娜想。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莉莉安娜之前在皇家园林遇到的那些糟心事,虽然真相没有流传出去,但人群中还是出现了一些说法。 其中流传得最广的、一路传播到了赛尔斯的,就是“一位皇家侍女和骑士不小心在皇家园林里冒犯了斯诺怀特小姐,斯诺怀特小姐一气之下直接冲到皇宫去向皇帝陛下告了状,陛下为了安抚她,直接把侍女和骑士统统赐死了,那骑士的脑袋在首都的城墙上悬挂了整整十天。” 最具有杀伤力的流言就是真假掺半的那种,皇室确实赐死了一个骑士、把他的脑袋挂在了城墙上,但此骑士非彼骑士——传话的人才不管这些呢,一个个说得绘声绘色的,就像亲眼站在皇宫里看着莉莉安娜是如何对着皇帝撒泼哭诉的似的。 之前能抢占先机在第一波社交活动里见到莉莉安娜的,那都是赛尔斯久经“沙场”的贵夫人和交际花,无论背地里听了多少有关这位尊贵小姐的流言蜚语,也能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用热络又不显得过分恭维的话语哄莉莉安娜高兴。 但现在,在莉莉安娜面前的这群小姑娘显然还缺乏锻炼,没有把害怕的神色直接表现在脸上,已经是她们十分努力的结果。在听了那些流言后,这些姑娘显然都对做莉莉安娜的贴身女仆失去了兴趣——这是出于大家朴素的珍惜生命、远离危险的心理。 毕竟,现在谁都知道少公爵大人因为这位斯诺怀特小姐的美貌神魂颠倒,她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能飞去摘,万一做女仆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这位小姐,直接让少公爵杀了她们该怎么办? 莉莉安娜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总不能露出和蔼的笑容,对小姑娘们说道:“妹妹们不要害怕哟,我不是和皇帝陛下告状让他杀了人,我是自己直接用剑砍死了一个侍女。” 要是她真的这么“辟谣”了,这群小姑娘估计会花容失色地直接拎着裙子哭着跑回家,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从此成为赛尔斯用来喝止小儿夜啼的恐怖传说之一。 但别说,莉莉安娜发现自己现在再回想刺死那个侍女的事情,心情已经基本维持平静了,也不知道是赛尔斯连绵不绝的海浪声治愈了她,还是一桩桩一件件需要她过问的事情冲淡了那些情绪。 不过,一群人都在装鹌鹑的时候,胆子大的人就会显得尤其惹眼。莉莉安娜就注意到,有个小姑娘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不会避开她观察的眼睛,她看过去,小姑娘就直直地看过来。 那是一双深棕色、接近黑色的眼瞳,不知道是城府不深,还是故意没有掩饰眼神中的敌意,那双眼睛让莉莉安娜有一种明显地“我在被注视”的感觉。 “我看今天天气太热,让各位小姐都没有什么精神,今天的茶会就到这里,之后在小苑准备了餐食,附近的花田也正值花期,各位可以跟随女仆随意游览,今天能够和大家像这样聊聊天,我很高兴。”莉莉安娜决定提前结束这个茶会,便开始说结束时的客套话,“我从前在家里没有姐妹只有兄弟,见到大家很亲切,以后还希望各位能常来公爵府陪我坐坐。” “不过,在结束前,我因为有些好奇……”莉莉安娜用手里的扇子指了指立在庭院边的几根柱子,不用摸她也知道它们已经被阳光晒得滚烫,“有没有小姐碰巧会雷元素魔法,愿意在这里为我展示一下呢?” 意料之中的沉默,来的小姑娘基本就是存着交白卷的心,自然不会踊跃地来做这最后一道附加题。莉莉安娜看向了之前那个深色眼瞳的姑娘,发现对方也移开了目光。 但就在莉莉安娜觉得今天会无果而归的时候,晴空中一道足有莉莉安娜手腕粗细的电弧从她头顶飞过,直直地飞向距离她们最近的一根长柱,然后瞬间分裂成几支击中剩余的立柱,在空中联络成复杂而不稳定的图案。 一道电光从距离莉莉安娜最近的柱子直接劈向了她,莉莉安娜听到了空气里“呲啦呲啦”的声音,她的头发也随之炸起,但是她淡定地站在原地,那电光在距离她还有相当距离的时候就直接消失了,然后所有的电弧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群吓得不轻的小姑娘,有的人甚至忘记了礼仪教养、直接叫喊了出来。 “勃朗尼小姐。”站在一旁的骑士发出了警告的声音,应该是那个深色眼瞳的姑娘并没有停止支配雷元素,但是她的魔法技巧比不上经验丰富的骑士,所以刚才那些奇异的现象被直接压制了。 真是不错的魔法天赋,莉莉安娜在心里赞叹道。她之前旁听了各种元素魔法课,也看过首都学院的学生们在这些课上展示自己的能力,在她看来,这位小姐的雷元素魔法天赋哪怕不算拔尖,也已经是相当优秀的水平。 由此可见,像瑞诺卡和赛尔斯这种幅员辽阔的领地上,这些和领主的家族利益牢牢绑定的家臣家族中所出的魔法师,是有可能比获得皇室正式册封的贵族后代更优秀的。 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两个字。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有的人能够在上市的大公司如鱼得水身居高位,但让他出去自己开公司单干,就可能亏得血本无归,对于王国这些拥有贵族血统的人来说也是一样,是依附一个大家族生存还是另立门户,是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 瑞拉曾经说过,她自己通晓六种元素魔法,细细分辨下来,最难长进的是雷元素和火元素。莉莉安娜看向依然望着自己的那个姑娘,她记得名单上写了,这位艾米·勃朗尼今年才刚刚满十五。 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女儿魔法天赋这么惊人,父亲去用雷元素魔法烧别人马车的本事也不错,今天这位勃朗尼小姐一直这样盯着她,无非是知道了自己祖父拼了老脸来公爵府求情,被她搅和了一番、导致无果而归。 “勃朗尼小姐,愿意陪我吃顿便饭吗?”莉莉安娜握着手里的扇子笑吟吟地问,“不会耽误你的时间,随便吃吃。” “斯诺怀特小姐客气了,我们今天来,就代表时间都是你的,你想和我吃饭,我哪里有拒绝的选择?”小姑娘的回答硬邦邦,但莉莉安娜没有介意,反而觉得这语气有点像瑞拉。 “那勃朗尼小姐跟我来吧,”莉莉安娜站起身来,对其他人露出了一个笑容,“诸位请自便。” 第186章 勃朗尼(2) “你已经把人挑好了?”晚上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听到莉莉安娜在吩咐女仆长“准备房间,请裁缝来裁制女仆新衣”,男人显得有些惊奇。 “对呀。”吃到了好吃的甜点,莉莉安娜感觉心情愉快了一些,“我已经和公爵夫人商量好了,我毕竟年纪还小,这段时间这位女仆先跟随她去参加一些社交活动,等我再适应一下赛尔斯的生活,也就是你继承爵位后,她再跟着我做事,免得我把人家好好的姑娘给教坏了。” “艾米·勃朗尼。”听到莉莉安娜说了她挑选的人之后,克里斯托夫沉吟了几秒钟,问道,“你应该知道她的父亲和祖父是谁吧?” “知道呀。”莉莉安娜懒洋洋地回答,她今天累到了。 下午的时候,她乘马车去“学校”转了一圈,看之前让准备的建筑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结果发现因为看守人不上心,那些材料零零星星被偷走了一些,还有的小偷贴心地把那种烂布塞在偷空的地方,混日子的看守人平日就看看篷布的形状有没有变化,从没想过掀开检查检查。 雪上加霜的是,回来的路上,马车夫委婉地暗示了莉莉安娜,这个莉莉安娜从旁边小渔村直接找来的“看守人”,很可能和来偷拿建筑材料的人是互相照应的,大家都是附近小村的村民,有好大家悄悄分,查出来所有人都不说话。 “您这些时间在附近走来走去,见谁都笑眯眯的,那些人来偷看您,您发现了也不生气,久而久之,那些平民啊胆子就大了,先拿一点儿,看您的反应,如果您这次还没有反应,下次来,可能就什么都不剩了。” 真是荒谬,赛尔斯的贵族以为她任性又残暴,一言不合就能让皇帝杀掉骑士和侍女,赛尔斯的平民却觉得她和蔼又可亲,琢磨着要蚂蚁搬家拿走她用来建平民学校的材料。 截然不同的认知,却能同时存在同一片土地上——而且就是主城周边这一带,让莉莉安娜感觉到,哪怕是她认知里对平民挺不错的兰斯洛特家族,在他们的地盘上,贵族和平民还是生活在两个基本被割裂开的世界里。 “在想什么?”克里斯托夫发现女人聊着聊着天不说话了,发现她眉头紧皱,一副谁惹了她的模样。 “没什么。”莉莉安娜打定主意,在她穷途末路之前都不要让克里斯托夫插手学校的事,所以她简单地挥挥小手,“我能解决。” “好吧。”克里斯托夫也没有再多问,“如果你没有选到心仪的人,也不用勉强自己在名单上挑人做你的贴身女仆。” “我觉得勃朗尼小姐挺不错的,符合我的要求。”莉莉安娜眨眨眼,“凯特我安排了其他的事情,塞西莉亚女士往我身边一站,像是家里派来看管、纠正我行为的太太似的,社交场合还是带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比较好,也显得我比较成熟嘛。” “行,你觉得合适就好。”克里斯托夫没有再多说。 选择艾米·勃朗尼做自己的第三个女仆,莉莉安娜也不是随便决定的。 一来是没有在公爵夫人给她的名单里找到更好的人选,二来是这个小姑娘听说了那些流言却没有害怕她,也没有因为听闻克里斯托夫宠爱她就违心巴结她,这至少说明小姑娘是个挺勇敢也挺正派的人。 小姑娘讨厌她,是因为把布朗尼家的前途堪忧怪罪到了那天她在议政厅里说的几句话上,莉莉安娜觉得不妨给小姑娘一个机会,看小姑娘能不能跳出家族的角度来看看这些事。 如果小姑娘能有这个胸襟——上官仪从前因为试图废黜武则天而被处死,也没有耽误武则天之后用他的孙女上官婉儿,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也不必因为艾米·布朗尼有个不靠谱的父亲,就把他们一家都打入黑名单。 “我这些天也在想,勃朗尼家族和兰斯洛特家族血缘相亲,世世代代都是赛尔斯家臣体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远的不说,艾米小姐的祖父这几十年来为兰斯洛特家做事,功劳苦劳都有,”莉莉安娜缓缓说道,“他的儿子不成器是事实,但也不能因为儿子荒唐,就把父亲的功绩全部抹杀,谁都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生出败家子,这种做法会让大家觉得少公爵继位后太不近人情,迫不及待就把老臣给踹开了。” “我不知道你最后怎么处理这件事,但我猜测肯定也是端水,各方人最好都要有个体面交代,但只要让勃朗尼老先生不再掌握他如今手上的权力,对勃朗尼家族来说,他们都会觉得自己被惩罚了,所以他们家其实是最难交代的。” 说得太多了,莉莉安娜喝了一口水:“我这个时候挑选勃朗尼家的小姐进公爵府,也算是向赛尔斯的家臣们释放一个信号,那就是前面的那些安排,少公爵是对事不对人,兰斯洛特家依然充分信任勃朗尼家,在积极地为勃朗尼家安排前程。” 克里斯托夫笑了笑,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你当时的想法,还是你后面觉得这么想也很不错?” 女人眼睛滴溜溜一转,他就知道了,肯定是做了决定之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然后迫不及待找时间就说给他听。 别人夸莉莉安娜漂亮,莉莉安娜不会显得多高兴,但是他如果夸她聪明,那她能高兴好久,相处的时间长了克里斯托夫就知道,这时候莉莉安娜是在期待夸奖,眼睛湿漉漉的、冲着他一眨一眨,这个时候最可爱了。 还好他从前练了一身夸人的本事,最会变着角度变着花样夸人,不然内容和形式太单一了,会让对方觉得敷衍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就先用布朗尼小姐吧。”在一顿夸奖后,克里斯托夫总结道,“但如果她让你不开心了,你随时可以换掉她,在这里,你不需要讨好某个特定的人或者家族。” 不过,他也没有太担心莉莉安娜,她可不像她的外表那么柔弱好拿捏。 在他回来之后,有一天普利文夫人罕见地来到了他面前,先是说“我年纪大了,想在去见圣神前回到一别几十年的故乡去”,在他体贴地递上话头后,立刻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 这种家宅里的妇人哭诉的水平,是远远不上在权力的游戏里浸淫了大半生的老臣的,说来说去就那几件简单的事情,男人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普利文夫人这些年辛苦了,如果你坚持要回去养老,我会让管家另外给你一笔钱用于修缮故地旧宅,然后为你的孩子们准备介绍信,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亲自和那边的亲戚写信,为他们安排去处。” 老妇的哭泣戛然而止,男人从她满是眼泪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他就知道,普利文夫人今天才不是来和他辞行的,是因为觉得找不到办法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所以闹到他面前来了。 这种做法令他很不高兴——他敬重普利文夫人,是因为她把他母亲的旧物照料得很妥帖,但这不代表这个女人可以绑架着他的母亲来要挟他。 “你自己想好,如果真的要离开,在秋天来临后再走吧,路途上也不必担心,我会让人帮你安排好。”无论心里怎么想,男人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我会永远感念你这些年对整个兰斯洛特家族的付出。” 后来这件事再没有听旁人说起,他偶尔路过母亲的房间,看到普利文夫人依然在里面勤勤恳恳地打理着各种东西,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也没有和莉莉安娜提过普利文夫人来见过他。 所以,他觉得莉莉安娜既然能拿捏普利文夫人这样在公爵府做了几十年事情的老女仆,布朗尼家那个也是娇养大的小女孩不会让她吃亏的。 “哦,对了,到底有没有打听到呀?准大皇子妃的事情。”这已经是莉莉安娜第三次问他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莉莉安娜对那个大皇子的未婚妻贝蒂·莫德为什么那么关注,这两个人从前在首都明明没有什么交情的,他对莫德小姐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印象。 “打听到了,”男人把手里的餐具放下,用眼神示意屋子里的其他人出去,“我现在讲给你听吧。” 第187章 告白信(1) “太不是人了,真的,我觉得说安德鲁·普林斯是畜生,都侮辱了畜生这个词。”这是莉莉安娜至少第六次说这句话,她觉得自己需要十足的定力,才能不在瑞拉的小阁楼上走来走去、手舞足蹈地表达她的愤慨之情。 瑞拉今天也在克劳尔那里大致听说了贝蒂·莫德的遭遇,她是来听莉莉安娜补充风声才能打探到的细节的,所以她也很愤慨,就只剩下凯特不明所以地坐在中间,为了合群,她也捏了捏自己的拳头。 “好了,时间有限,我就来说吧,瑞拉你那里要是听到了什么有出入的也可以提出来,也许我们能推导一下克劳尔平日的信息来源是什么。” 事实是,无论是贝蒂·莫德还是安德鲁·普林斯,都没有被克里斯托夫判断为很重要的人物,因为这两个人都没有能力去影响皇帝的政令制定,在克里斯托夫的认知里,属于首都权力圈子里的边缘人,所以他没有把宝贵的风声浪费在这两个人身上。 这导致贝蒂·莫德失踪后,风声花了比从前大得多的功夫才勉强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这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源于贝蒂·莫德在失踪前让平时照顾她的老管家广发给首都各个贵族的一封信。 而诡异的是,在风起云涌、各种八卦满天飞的首都贵族圈子里,收到这封信的人们默默地阅读完它之后,却不约而同地装作这封信从未存在过,它们的归宿几乎都是难得在夏天点燃的壁炉,或者主人指尖乍然跳跃出的火焰。 但这些信件,最终还是有一封顺应了书写它的主人的愿望,来到了皇帝的桌前,让头戴皇冠的男人在阅读完它之后先是沉默不语,然后勃然大怒。 尊贵的皇帝陛下亲启: 陛下,请原谅我的冒犯与莽撞,占用您万分宝贵的时间,让您来阅读我这一封在悲伤和绝望下仓促写完的信件,如果您收到这封信,那说明我已经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神论》中明确写过,自戕之人是无法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看到通向圣神脚下的阶梯的,但我想,像我这样的可怜人,圣神是会网开一面的。 在您赐下我与大皇子殿下的婚约后,我怀着无边的甜蜜和惶恐,向往着成为尊贵的皇室的一员,成为您和皇太子殿下的家人,成为大皇子殿下的妻子,是我和我的父亲母亲能想到最荣耀的事情。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大皇子殿下并没有和我怀揣着一样的心情。在他被您勒令在家中反省、不得外出时,我因担心前往他的府邸探望,却没想到他以“可以随时可以撕毁婚约”的话语威胁我,逼迫我顺从他的一切要求,无奈之下,我只能答允。 陛下,看到这里,您也许会厌恶我的轻浮和不知自重,但我请求陛下看完我为自己的轻率举动所做出的辩解: 王城内外的贵族世家看我,只知道我是大皇子不惜反抗皇太后陛下也要选择的未婚妻,只有两位陛下知道我的窘境,这些年来一直在背后默默地维持着我的体面和尊严,贝蒂心中感激涕零,写到这里都不禁泪流满面。 陛下,您怀着无上的慈爱赐予我的那些贴补,很大一部分还没有到我的手上,就被大皇子拿走了,他对我说,我与他总有一天要成为夫妻,所以您给我的,就是您给他的,而那些金币花去了哪里,他也不告诉我。 而从他指缝下留给我的那一点东西,还要寄回一些到我父亲的领地,供他们维持“大皇子妃的母家”应有的奢侈和体面。 我生活在恐惧里,陛下。因为我深知,赐予我生命和血液的父亲母亲并不曾有一天将他们慈爱的目光放在我的身上,我的容貌和被他们精心培养出来的体态和礼仪,对他们而言是和家中的某个摆件一样,是可以随时放到典当铺里换取钱币的东西。 他们对我的重视,不是对贝蒂·莫德的重视,而是对大皇子未婚妻的重视,他们做梦想着依靠我一举成为皇室的姻亲、从此成为故乡所有邻亲的座上宾,而我在用颤抖的手写下这封信之前,也和他们做着一样的美梦。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又有什么能力去反抗大皇子的要求呢?我告诉自己,只要等到我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等到我真正将属于皇子妃的冠冕戴在头上、可以名正言顺地称呼您为“父皇”的那一天,我所遭受的所有不公和苦难都会成为过去,所有给我带来痛苦的人都会得到她们应有的惩罚,我对圣神的虔诚会让祂聆听到我的所有请求的。 但这都是荒诞的梦,陛下,既然是梦,那一定有醒来的那一天。 事实上,早在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来到首都之后,大皇子就为了那个女人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他甚至给我灌下改变我瞳色和头发颜色的药水,让我穿上那个女人喜欢穿的衣裙供他享乐,而为了维持他未婚妻的身份,我一次次怀着屈辱答应他的荒唐要求,还一遍遍被迫说出各种他想听的各种话语。 陛下,我是怀揣着对您的忠诚和爱戴,才没有把那些话语记下来、送到兰斯洛特少公爵和斯诺怀特少侯爵的面前,不然我想那些话,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被无边的愤怒包围。 而我依然忍耐着这一切,我以为只要我完成大皇子的每一个要求,他最终就会按照婚约迎娶我。 皇后陛下的薨逝令我沉浸在悲伤中,我当然十分理解陛下的心情,在我的少女时代,我曾怀揣着一个女孩能有所有的期待和向往,渴望拥有一份两位陛下拥有的那种浪漫的爱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当年才没有丝毫犹豫地就答应了大皇子殿下的求婚,这份婚约因为皇后陛下的离去要再推迟两年,我怎么可能有任何意见呢? 但很快,我惊恐地意识到,我正在为自己的轻浮行为付出代价,我怀揣着最后的一点期望和甜蜜找到了大皇子,希望他能为我们即将拥有一个孩子——虽然这个孩子不在我们的期待之中——感到高兴。 陛下,我从没有想过请大皇子殿下用这个孩子要挟您立刻同意我们成婚,我只是想,这个孩子是您和皇后陛下的第一个孙子,是皇室的又一代新生,我不敢自作主张。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孩子的父亲,您的长子,王国的大皇子殿下,在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第一时间,却是在怀疑我的贞洁。 他用嘲讽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像在看他未来的妻子,倒像是在看一箱正准备被从后厨倒掉的垃圾,他告诉我,他不认为我腹中的是他的孩子,因为皇太后陛下担忧他的荒唐无度会让皇室在不知不觉间拥有无数混杂着卑贱血统的后代,所以一直在秘密在他的饮食里添加着让他无法拥有孩子的药水。 而我呆愣在那里,如一根枯木接受着那些原本不该由我承受的侮辱,他质问我,是不是打算把和首都某个平民典当铺的老板交媾得来的后代安在他的头上,是不是打算用一个平民男人卑贱的血液玷污皇室高贵的血统。 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回应这些我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只能流着泪摇头,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这一切源于他对我的误会,我为此承认了自己多年来一直过着怎样的生活,怎么精打细算地通过当掉穿过的衣裙首饰去换得新的衣裙首饰,怎么在外维持着自己可以符合名声和头衔的体面。 陛下,我想哪怕是您,也会很难理解一个有领地和祖宅的男爵,为什么连女儿在首都的社交花销都无法供给,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一遍遍地向殿下解释,我是担心那些由贵族经营的典当铺看穿我的窘境,才会选择去那种肮脏地带的平民典当铺和商人做交易,我愿意向圣神起誓,我没有做过任何背叛大皇子的事情,陛下,人又该怎么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作证呢,只能寄希望于头顶无所不知的神,祈愿祂的眼睛能还我的清白! 而就在这个时候,大皇子告诉我,他愿意为我的不贞保密,前提是我自己处理掉这个孩子,永远不把这件事外传,并且让我自己去面见您,告诉您,我要撕毁和他的婚约。 不仅如此,他还威胁我,如果我不照着他的要求做,那么几天后不仅是首都的每个人,王国的每个角落都会知道贝蒂·莫德是一个多么放荡和恬不知耻的女人,不仅如此,还要让我的父母在故乡失去容身之所,他笑着问我,人们是会相信一个尊贵的皇子的话,还是去相信一个区区男爵的女儿的话? 第187章 告白信(2) 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笑容,陛下,那不是被妻子背叛的愤怒,还是计谋得逞的轻快,而我从他的笑容里终于看到了我梦境的结局,您的儿子,他也许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真的要娶我为妻。 他在诱骗我的时候,真的服下了皇太后赐给他的药水吗?我所有的眼泪、无措和狼狈,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他就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这种我无从申辩的方式,摆脱掉这一桩他早就不想要的婚约。 我,和那些被大皇子亵玩之后就像垃圾一样丢在脑后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我甚至比她们更悲哀,因为她们从未做过美梦,也不会有人费心去看她们的笑话,她们没有家族的名声和自己的名誉需要维护,她们爬上您儿子的床,只是为了一点儿钱财和容颜老去后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一点谈资。只有我,只有我这样愚蠢的女人,才会奉上自己所有的清白和财富,盼望有朝一日他能和我相守到老。 陛下,看到这里,您觉得我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误?我想我确实犯了滔天大错,我错就错在把您的英明错认为大皇子的英明,因为您对爱情的忠诚和不渝,而认为您的所有孩子都终究会具备那样美好的品德。 您的儿子只给了我两条路,我想,是因为他庸懦而胆怯、成日与酒水和女人为伍的脑子里,想不出还有另一条路,那是一条绝路,却也是我能想到唯一能自证清白和忠贞的路。 但我就这样选择死亡、让圣神去见证我的品德吗?难道那些伤害我的人,就不需要付出代价?难道我要看着我那荒唐不堪、设计用自己的孩子来使自己摆脱婚姻的束缚的未婚夫,之后还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他的无度生活吗?难道我要看着那只知道不断向我索取钱财和荣耀的父母,之后还可能因为我最终的死亡,从陛下您的手里再获取一大笔财富,转头就去开一两场奢靡的宴会、向众人夸耀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吗? 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陛下,我短暂的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学习如何将破败的真相粉饰出华丽的假象,而当我结束我的生命时,这些假象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我如今撕开假象,把所有的破败都给您看,作为对您儿子的报复,我也顺便把它给首都所有的贵族看。这封写着由您亲启、希望各位贵族帮忙转交的信,一定会有好奇的人把它中途打开的,当她们看完、嘲笑过我的天真与愚蠢、虚荣与肤浅后,也一定会记住您儿子的肮脏与卑劣,请您原谅我最终选择这一条路,陛下,请您原谅我的别无他选。 也许大皇子会来到您的面前,告诉您我信中所写皆是谎言,陛下,届时请您替我问他一句话:贝蒂·莫德已经用死亡去证明了她的无辜,请问安德鲁·普林斯,敢不敢用同样的方式去证明自己没有做过她在信上写的那些事? 陛下,这封信的背后,我抄写了能回忆起来的所有曾经出现在大皇子府邸里、和他一起寻欢作乐的人的姓名,您可以把他们找来,我想在皇室的熊熊烈焰之下,他们一定会交代出更多您儿子曾经做过、用您的威名压下的事情,到那时你才会明白,安德鲁·普林斯到底做了多少有损皇室荣耀和威严的事情,而我,连同您那不能出世的长孙,只是其中最悲哀、最凄惨的一部分。 愿圣神护佑王国,护佑您。 贝蒂·莫德敬上” 在阅读完风声带回来的这封信后,克里斯托夫懊悔不已,他要是早知道首都的一个角落,安德鲁·普林斯对莉莉安娜居然存着那样龌龊不堪的幻想,他一定想尽办法让这个人为那些想法和行为付出残酷的代价。 现在当然也能做这些事,但借旁人的手和自己亲自动手,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为了不让莉莉安娜觉得恶心,在转述的过程中,克里斯托夫有意隐去了一些细节,像安德鲁·普林斯曾经给自己的未婚妻灌下药水、让未婚妻扮作莉莉安娜模样的事情,他只字未提。 “这比我从克劳尔那里听的版本恶劣多了。”瑞拉都被莉莉安娜的讲述给惊到了,“克劳尔说的总结起来是,莫德小姐因为无法忍受大皇子提出的各种荒唐又无礼的要求,又被要挟撕毁婚约,绝望之下跳河了。” “反正,从风声收集到的消息来看,莫德小姐是真的跳了河,也就是说,基本上能确定人没了。”莉莉安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封信起了效果,皇帝震怒,大皇子如今是被事实软禁不允许接触外界,听说只给他留了一个管家一个老女仆在身边,底下做粗活的下人全部换成了男人。” “我还是觉得,拿自己的命去换,不值当。这件事风头过了,安德鲁·普林斯一样是皇帝的儿子,我就不信会把他软禁一辈子,就算真的不给他爵位又怎样?还不是成天花天酒地、继续祸害别人。”瑞拉也叹了口气,“傻姑娘,连死都敢,活着总比死有变数吧?” “这件事让莫德小姐和大皇子撕破了脸皮,就算她选择了活下来,基本断绝了再成为优渥贵族的妻子人选的可能,连大领主的家臣的妻子都难,她选择死亡,就说明在她眼中,嫁给普通人平凡一生,这种事比死亡更难以接受。”莉莉安娜说道。 “从这封信推测,她从小就是按照大贵族的妻子去培养的,家里指望通过这个女儿得到靠山,多少年的心血一朝白费,这个打击也不是谁都承受得了的,你想要是你上交论文正式版的前夕,突然什么事故把实验室到电脑、所有的备份都毁干净了,那不崩溃吗?” 莉莉安娜继续说道:“虽然这封信只是莫德小姐的一面之词,但是我倾向于她写下的是事实,按照我对她的印象,这是一个非常骄傲、非常看重自己大皇子未婚妻身份的人,这样的贵族女子,又还没有正式成婚,和平民匹夫偷情的概率基本是零。” “论文备份丢了,崩溃是崩溃,但肯定不会为这个寻死的,”瑞拉想了想,要把她高峰期五个备份全部干掉,那概率基本为零,“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只觉得好好一个人,可惜了。” “这种事写下来都觉得脏了我的羽毛笔。”不像另外两个人事先已经听了一遍,所以凯特的反应是最大的,“我不记了。” “为什么不记呢,凯特?这个世界上的龌龊和肮脏,不会因为我们偏过头去闭上眼睛就消失,”莉莉安娜温和地说道,“丑恶就是世间固有的一部分,我觉得只要不是用宣扬和赞叹的口吻去写它,那就没有关系。” “我其实觉得,要是莫德小姐之前能参加一下我们的茶会,也许她就有别的路选了。”凯特沉默了一会儿,用遗憾的口吻说道,“我现在看这件事,觉得和从前的我比,就有了不同的看法。” “我日常打理小姐的各种衣裙首饰,所以知道像小姐这样不太热衷于社交场合的人,都需要很多衣服首饰才能衬得上她的身份。如莫德小姐在信中所说,她是靠不断典当和东拼西凑,自己去维持自己的体面,这件事真的很不容易。”凯特喃喃地说,“这样的辛苦,却托付给了禽兽,如果遇到两位小姐,小姐们一定会告诉她,不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大皇子的手里,谁的手里都不行——任何人的命运都该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格林小姐常说的话。” 这样的话听得莉莉安娜和瑞拉都叹息一声,一是为凯特的成长,二是为自己当初伸手没能拉一把可怜人。 “我们在这里说再多‘如果当初’也没有用,逝者已逝,”莉莉安娜最后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只能希望她安息,以及别忘了安德鲁·普林斯做过的这些恶事,以后要让他付出代价。” 第188章 盛典前夕(1) 时间如流水一样过去,夏天就像长了脚似的,不知不觉就从人的身边溜走了。 秋天对于王国的很多地方,都是十分重要的季节: 瑞诺卡和米里德一年一度的贸易谈判即将开始,看起来这只是斯诺怀特家族和莱恩家族两家的交易,但王国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都早早就盯上了那个每年用于商谈的小庄园。 “我看如今,基本上大家都对莱恩家有了不明魔矿石来源有所察觉。”莉莉安娜是这样对瑞拉说的,“莱恩家当家的老小都属于家里有点余粮就要翘尾巴的——我没有说克劳尔啊,说的他哥和他爹——所以这一次看他们的态度,就能判断至少接下来一年,米里德本土的魔矿石产量有多少。” 对于福兰特·斯诺怀特来说,虽然莉莉安娜给了他另一条路:和兰斯洛特家族合作,但在他看来,莱恩家族靠不住,兰斯洛特家族也靠不住——不过是一个明着坏一个暗着坏的区别,都是要借机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口大肉。秋粮谈判在即,他必须要为瑞诺卡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这件事不比冬巡简单。 不过,站在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角度,他其实不太关心这个秋天能从斯诺怀特家族薅下多少金羊毛过冬,赛尔斯本来就不需要为过冬做什么特别的准备,只是谁都不会嫌钱多堆满了仓库。 莱恩家族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的魔矿石来源瞒到底,这大半年风声居然没能从米里德带回一丁点有用的消息,而且还有人员损失,这让克里斯托夫非常警惕。 “那么多流民从四方涌入米里德,然后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这是绝对不正常的。”克里斯托夫是这样对莉莉安娜解释的,“开矿采矿,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那会不会米里德给他们修了很多地下的村庄……之类的?”莉莉安娜想到了很多文学作品里常见的、生活在地下常年不见光的矮人部落,“对于他们的土系魔法师来说,这个不难吧,入口只是一个小小的洞窟、甚至水井?” “亲爱的,你对风声的能力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克里斯托夫露出了一个笑容,伸出手去捏捏莉莉安娜的脸,“如果脚下有一个村庄,而我的风声走在上面居然忽略了它,他们都不用传消息回来,就在路上羞愧自裁了。” 莉莉安娜很不服气,拿这个设想又去问了福兰特,没想到福兰特拿出了一个册子比对了一下,说道:“地下村庄是需要魔矿石去维持的,如果他们这么做了,那么大规模开采没有开始、还在安置流民的阶段,会出现魔矿石购买量突然上升,而我没有看到这样的记录。” “万一是人家之前攒好的呢?就像瑞诺卡每年其实都会多买很多粮食储存起来一样。”莉莉安娜还是不服气。 “这是一种可能性,但这么说吧,莉莉安娜,”福兰特合上手里的册子看向她,“凭我对莱恩家的了解,很难想象他们会把巨量的魔矿石花在平民身上。而且在地下修聚居地这种事,兰斯洛特的风声居然打听不到任何动静,这比赛尔斯夏天下雪还荒谬吧?” “你还挺相信他哈?”莉莉安娜咬咬嘴唇,虽然不情愿,也只能承认自己的设想不太合理。 这个秋天对赛尔斯来说当然有更重要的意义,在夏巡顺利结束后,整个主城就已经放开手脚地忙碌起来、为克里斯托夫的爵位继承做准备。 莉莉安娜甚至感觉她每天睡一觉起来,公爵府的很多布置就成了她陌生的模样,在来到这里那么久之后,她居然还在傍晚散步的时候迷路了,刚刚想瞬移,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大隼慢悠悠飞在她眼前给带路,她中途还差点被那只隼爱心投喂了一只不明生物,她用尽了所有的肢体语言才让那只隼不再把那块血呼啦的肉朝她嘴里塞。 回来之后她对克里斯托夫讲了自己的奇遇,男人一脸淡定地告诉她,那是因为她穿着一身白色,会让母隼联想到窝里羽翼未丰的小崽。 不过,莉莉安娜不知道,围绕着“斯诺怀特小姐该以什么身份、多少深度参与爵位继承仪式”,议政厅里已经起码吵了五小轮三大大轮。 正方认为“虽然婚礼推迟了,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斯诺怀特小姐应该站在新任公爵妻子的位置,完成所有新任公爵的妻子应该配合新任公爵完成的仪式”,而反方则认为“没结婚就是没有结婚,单身的新任公爵继位又不是没有先例,斯诺怀特小姐没有必要参与太多继位仪式的具体环节”。 下面的人吵吵闹闹,端到克里斯托夫面前其实就是三个方案,正方、反方,以及正反双方拉锯了好长时间搞出的折中方案。 结果,克里斯托夫一上来就把中间和稀泥的方案给否了,说要参加就大大方方全程参加,要不参加就清清闲闲待在府里休息,莉莉安娜是他获得了侯爵的同意、风风光光从斯诺怀特家族接回来的,不需要搞得扭扭捏捏、半遮半掩。 于是三个方案变成两个,交到莉莉安娜面前,莉莉安娜拿起来翻了翻,瞟到“参加”的方案里一条被勾出来的“斯诺怀特小姐与所有贵族女眷向公爵行效忠礼”,眉毛一挑问道:“勾出来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你要参加,这个仪式基本不可能跳过或者找其他女眷来代替,如果你不参加,就不需要向我行效忠礼。”男人歪歪脑袋,“其他的我都觉得不是问题,这件事你考虑考虑——公主原本是不需要向公爵行效忠礼的。” “但妻子需要向丈夫行效忠礼。”莉莉安娜笑着说道。 “但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克里斯托夫回应道。 “而我也不是普林斯家的公主。”莉莉安娜端详着克里斯托夫的表情,“不过我不介意这件事,不是因为这个。” “你在更早的时候就向我宣誓过效忠。”莉莉安娜嘴角带着笑意,把“参加”的那份方案丢到了男人的怀里,“在你了解了更多真相的现在,那些话还算数吗?” “当然。”她得到了男人不假思索地回应。 “那就够了,其他冠冕堂皇的场合需要我礼节性地低下自己的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莉莉安娜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你需要我站在你身边,我就参加,你不需要,那我就忙别的去。” 于是,外面正反双方吵得就差直接动手薅头发扯头皮的大事,最后被克里斯托夫一句“需要”就简单明了地下了定论,不再争议。 所以这个秋天,最平静的——至少表面上最平静的是首都,皇帝并没有如很多人当初预想的那样亲自去参加南方的爵位继承仪式,也没有派出皇太子代行,南方的反应也很平淡,依旧隆重地迎接了派去的皇室大臣。 皇室与北方的魔矿石贸易税收问题依然没有什么进展,双方都认为,在斯诺怀特和莱恩签下今年的贸易协议后再来讨论这件事会更有眉目,一切都看斯诺怀特家今年用什么价格从莱恩手上带走多少粮食,这决定了是“趁你病要你命”,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瑞拉和莉莉安娜了解多了,也有了很多领悟,觉得做大领主和当小家,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无论在外多么风光无限、搞什么尔虞我诈的奸计,回家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两件事,先把老老小小的肚子喂饱,再尽量多赚钱,反正粮食问题永远是最大的问题。 “如果我是福兰特,无论花费多少代价,我都会先把瑞诺卡境内的粮食自给率提高到某个程度,大概就是,哪怕一粒粮食都买不回,大家匀一匀勉勉强强饿不死。”莉莉安娜这样对瑞拉说道,“我问过,他们在雪原上是可以种地的,只是目前收益完全为负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向福兰特提出这个建议呢?”瑞拉问道。 然后瑞拉看到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莉莉安娜说道:“站在福兰特的角度,瑞诺卡是一个我们认知里的国家,对一个国家而言,最重要的命脉绝对不能被人家拿捏,但在我……其他人的角度……万一有一天,需要它是一个省呢?” 事实证明,莉莉安娜没有说谎,她的一生都没有“需要”上述的那句话,但是,她未来的女儿很需要。 “我今天收到了你丈夫的信,他向我控诉了你对他的一些无礼发言。”很多年后,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颇为无奈地对自己已经羽翼丰满的女儿举了举手上的一封来信,“这上面写着:‘凯瑟琳对我说,她嫁给我只是为王国寻求一个更加缓和的方式吞并我家族的一切,而我们之间的感情更像是这个过程中的意外。’,凯瑟琳,你真的是这样对他说的?” “我说的是事实。”他的女儿歪歪脑袋,那一刹那间的神情像极了她的母亲,“他想要我的坦诚,但是当我对他坦承了一切,他又接受不了回北方去了,我也很无奈啊。” “事实……但也不妨碍你使用更委婉的方式,凯瑟琳。”克里斯托夫感到了头痛,“你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但最后却换来了你丈夫和你的决裂。” “牺牲?那我不觉得,爸爸,我很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他让我很快乐,各种意义上,我觉得其他平庸的男人做不到他的本事。”他的女儿打了个呵欠,挥挥手,“他不接受是他的自由,我想使用缓和的方式,不代表我没有准备强硬的方式。” “在我学习地图的第一天,我就不喜欢地图上瑞诺卡的边境线绘制方法,我觉得它们需要和其他区域使用一样的标准。”女人嫣然一笑,“我不像妈妈,我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水准,也不怕北方的冰叉子——你该庆幸我在这一点上像你,爸爸。” 第188章 盛典前夕(2) 未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把目光先回到现在。 秋天来临后,瑞拉回到了首都学院,继续她的学习和茶会活动,与此同时,她还交给了留守救济院的红发男仆安迪·佩尔斯一个任务:请男仆按照她利用夏天时间编写的一个手册和对他的培训,在救济院干活的间隙完成一些简单的“科学实验”,如果孩子们愿意,也可以带他们一起“玩耍”。 随着爵位继承仪式举行在即,莉莉安娜告诉瑞拉,她之后好多天可能都只能临睡前匆匆到瑞拉的宿舍看一眼就走。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乐观了,四面八方、比上次她初来乍到时多得多的客人正分批前往主城和周边,还得关系和兰斯洛特家特别近的才能住城内。 哪怕有公爵夫人、她以及带着孩子赶过来的安妮·斯汀森一起分散火力,每天应酬完的莉莉安娜都感觉面部肌肉僵硬得不行,再处理完她自己手上那些不愿意放下的事情,基本就是倒在床上昏睡过去、连梦中拳打脚踢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到安妮·斯汀森,这位姐姐从回娘家、见到莉莉安娜的那一刻,就一直盯着她猛瞧,然后抓着弟弟的手到一旁去嘀嘀咕咕,莉莉安娜瞥见克里斯托夫一脸天真的愚蠢,于是在这位堂姑姐过来找自己时,脸上也早就准备好了愚蠢的天真。 “斯诺怀特小姐知道吗?”安妮·斯汀森带着试探问道,“我弟弟曾经带了一位技艺了得的治疗师来为我治疗,我和我的丈夫至今觉得我们的孩子能平安出世,那位女治疗师有很大功劳,她和您一样有这样一双美丽的绿色眼睛。” “哦,我知道啊!”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位治疗师也来为我治疗过,我双手从前一直冰凉冰凉,现在好多了。” 安妮·斯汀森不傻,在得到这样的答案后,也就没有再多问。莉莉安娜热情地询问安妮的丈夫为什么不来,看到女人看了弟弟一眼,凑过来悄悄说:“我老公(赛尔斯方言称呼)很怕很怕克里斯,而且这段时间他很累,我就给他放个假。” 莉莉安娜一直觉得,公爵夫人是个很平静端庄的人,但是女儿第一天回来的时候,夫人笑得脸上从来都没有那么多皱纹,两只眼睛都不知道是该看独生的女儿还是看新生的外孙。 莉莉安娜在一旁看着,心里觉得羡慕。从前看好多书,都说这种贵族家庭里,女主人都不亲自教养自己的孩子,都是女仆们每天按时带到眼前来抱一抱,就算尽了母亲应有的责任,但现在她在公爵夫人母女身上,看到的更多是她熟悉的、怀念的寻常亲情。 不过,现在有了热情又体贴的塞西莉亚女士为她打理日常琐事,除了解放凯特的生产力,莉莉安娜也从这位慈爱的女仆身上得到了很多情感慰藉。 “勃朗尼小姐好相处吗?”在日常忙碌之余,莉莉安娜也不忘关注新来公爵府做事的小女孩,得空的时候,她会分别询问塞西莉亚和凯特。 艾米·勃朗尼现在白天随侍公爵夫人,晚上则来和凯特交接,熟悉莉莉安娜的衣裙和首饰收藏、莉莉安娜平时喜好的打扮风格,并且开始尝试为莉莉安娜搭配出行的衣服。 “勃朗尼小姐不太喜欢和我们说话,但我感觉那是她性格比较害羞,”塞西莉亚的回答是这样的,“她刚刚离开家,觉得不适应是正常的,我看公爵夫人对她的随侍很满意,说勃朗尼家把她教得很好、什么礼仪都懂。” “勃朗尼小姐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什么事情和她说一遍她就记住了,”凯特的回答则是这样的,“小姐,您这几天出门的所有衣服都是她给您搭配的,我觉得比我搭配得好看呢!” 克里斯托夫的爵位继承仪式前夜,整个公爵府灯火通明,不知道多少人要为了明天的仪式通宵不眠。 真正的主角倒是乐得清闲,打量了一下男仆们为他准备好的明天要穿的五套衣服,心里琢磨着“我今天一天都没有见到莉莉安娜”。 书记官听到了主人的画外音,递话道:“是否需要请斯诺怀特小姐来看看这些衣服?也许小姐会希望在细节上做出一些调整,和她明天的穿戴更为相配?” 书记官来请人时,却发现要找的人并没有在她常待的书房或者卧室,而是在和艾米·勃朗尼一起端详为明天准备的衣裙和首饰,五套衣裙和全部排开的首饰,就占了一个原本空着的房间。 “这些天在公爵府还习惯吗?”书记官听女人问道。 “不太习惯,斯诺怀特小姐。”这硬邦邦的语气,可出乎了书记官的意料。 “正常的,以前都是别人来照顾你,如今却要你要时时留心其他人,换我,我也不会习惯。”女人却显得一点儿都不惊讶,依然语气温和。 “做这种假设有意义吗?反正斯诺怀特小姐是王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自然是用不着做这些事的。” “勃朗尼小姐,原本不想做这些事吗?” “没有想和不想,只有需不需要,就像斯诺怀特小姐原本和少公爵大人没有见过一面,皇帝陛下一纸婚约赐下就要从北方来到南方、没有人会来询问你的意见一样,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不去想它。” “勃朗尼小姐弄错了,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愿意来。” “那也只是斯诺怀特小姐碰巧满意皇帝陛下为您决定的这位丈夫罢了,也不会有谁比我们赛尔斯的领主更好了。” “是吗?我觉得他还能更好。但我觉得有一点你说得很在理,最难得的自由,从来都不是随意做想做的事情,而是可以随意地拒绝不想做的事情,这一层自由,我想克里斯都没有。” “连少公爵都无法拥有的东西,讨论它有什么意义吗?” “那对于勃朗尼小姐来说,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沉默,为了不让主人等太久,书记官用眼神示意门口的女仆去为他通报一下。 斯诺怀特小姐是个心思跳脱的女人,书记官依旧这样认为,就像面前有一桌丰盛的晚宴,女人偏偏要去啃那难啃的硬骨头。 “知道了,就过去。”听到书记官的传话后,女人点点头,冲身边的小姑娘笑了笑,说道,“我这里差不多了,你去看公爵夫人那里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吧。” 书记官惊讶地意识到,女人现在和一个年纪小她三岁的姑娘站在一起,没有人现在会把和她体态差不多的艾米·勃朗尼混淆年龄:她的身高虽然没有长高、纤细的身姿也没有突然茁壮,但是,她的神态和气质已经基本脱离了她的体型可能带给人的稚气天真印象,而这些变化,都是不知不觉间发生的。 今夜的赛尔斯沙滩风平浪静,在风魔法师的控制之下,没有一丝调皮的风能扰乱明天盛大繁琐的安排,明天之后,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将正式戴上兰斯洛特家族的权戒,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将从“少公爵”变为“公爵”。 瑞拉等待着莉莉安娜为她带来“一切顺利”的消息,这几天莉莉安娜应该都暂时抽不出时间来和她见面。 但她没想到,在深夜她的宿舍房门会被人拍醒,她瞪大眼睛看着安迪·佩尔斯,心里一下子悬起来:“安迪,救济院出什么事了?” “不是救济院,但确实出事了,这里不能说,”红发青年显得很惊慌,“格林小姐,克劳尔少爷等在外面,他有马车,快和我一起回去吧!” 第189章 午夜来电(1) 瑞拉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抓了几下,这让她想起了上学的时候半夜响起了手机铃声,打开手机后发现来电显示来自家人——这一般意味着家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必须让她知晓甚至参与的事情,一旦按下“接听”,之后的夜晚乃至好几个日夜,都会不再平静。 “等我一下。”瑞拉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她快速回到自己的宿舍,写了一张“有事外出”放进了抽屉里,收到了福兰特和莉莉安娜的联络表格灵感,瑞拉和莉莉安娜现在也有这样一张纸作特殊事情发生时的留言板。 “出了什么事?”刚刚爬上马车,瑞拉就紧盯着克劳尔的眼睛发问。 “我还不知道。”克劳尔也一脸茫然,他也是唐突听男仆传报,救济院有人过来,大嗓门吵闹着要见他。 “少爷!我知道我今晚的行为十分无礼,接下来的请求也很唐突,但请您理解,这都是为了格林小姐!”克劳尔刚刚来到门厅,就看到了那个被几个男仆架在门口、不允许他擅自冲进来的红发小青年。 “放开他,你需要什么,直接说,不要纠结礼仪。”克劳尔挥挥手,看到安迪·佩尔斯脸上的雀斑都快急得淹没在了涨红的脸颊上,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救济院的人处理不了的意外。 “我需要几匹快马,要能在夜晚穿行林区的那种!还需要一些药材……止血的,我我我写在这里了,但是我放哪里去了?”男仆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一阵乱抓,感觉下一秒都要哭起来了,“我明明写了——” “冷静点儿,你们几个,去库房取止血的药,要好的,送到——” “女——女人用的,交给救济院苏珊大婶就行!”男仆赶紧补充道。 “有人受伤了,需要治疗师吗?”克劳尔问道。 “不——不不不,也不是受伤——至少现在别!有药就行!”男仆赶紧摆手,“马最好在学院门口等着——” “现在已经是深夜,快马在首都街道上疾奔容易引来骑士盘查,反而浪费时间。”虽然依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克劳尔还是做了他能做到的最有效率的安排,“你们先牵马去城门外等候,你要多少匹?” “三匹!三匹就够了。”虽然从来没有在这种夜晚走过山路,但男仆还是把自己给算了进去,“谢谢克劳尔少爷!” “你跟我去学院,马车夫已经在准备了。”换上了一件深色的薄斗篷,克劳尔在原地定了一下,想到此时此刻如果突然带瑞拉离开首都,很可能引来福兰特·斯诺怀特留下来保护瑞拉的人的过激反应。 但那些人没有办法主动联系,只能等着他们来找自己,克劳尔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这样和安迪·佩尔斯一起来到了首都学院。 “那你说啊,倒是说出了什么事!”瑞拉急得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今晚本来还算凉爽,她的额头上现在却全是汗水,“从他家到学院门口时间太短了你来不及和他说,现在你总有时间说了吧!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去救济院?” “直接去城门口,克劳尔少爷准备了快马等在那里——” “佩尔斯,先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克劳尔打断了男仆结结巴巴地描述,“不然之后到了城外,我们还要停下来听你描述事情经过。” “不要慌张。”克劳尔加重了语气,他很少在瑞拉面前用这种命令的语调和下人说话,但当务之急是让男仆把脑子冷静下来,“什么细节都不要遗漏,全部说出来。” “哦,格林小姐,今天大家本来都准备睡觉了,我呢按照格林小姐的教导,还在研究那本手册,这个时候苏珊大婶过来,说她腿有点疼,从下午就开始了,但这会儿越来越疼——” “安迪,先说重点!”瑞拉着急地打断了红发青年的话。 “瑞拉,让他就这么说,我们有时间的。”克劳尔却觉得这样说也有好处,“很好,你就按照时间的顺序,把有关的事情仔细全部说出来,不要跳过你自认为不重要的地方。” “就是我想着按照邦德先生留下的药方给大婶熬点药,所以我一直没睡,看门的人就说反正我醒着,他要去睡觉了,以前他也经常这么干,我没计较,我就拿着我妈妈送我的表坐在门口看天,想着锅里的药别被我煮糊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门外有个黑影子,连滚带爬地,我一想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救济院吗?我拿着蜡烛就出去了,但是那姑娘就像怕见光一样,我赶紧又把蜡烛给熄了,她把脸全蒙住,我就只看得到她一双眼睛。” “然后我赶紧问她,是不是来救济院求地方住的?她反问我,瑞拉·格林是不是住这里,我和她说格林小姐现在住首都学院呢,不知道过几天回不回来,我看她愣住了,然后又问我今天是哪一天。” “我正说回答她呢,结果她突然尖叫了一声,吓我一跳,她说不重要,你就去找瑞拉·格林,对她说邦德先生出事了需要她救,快去告诉她!” 克劳尔听瑞拉深呼吸了一口气,她这次没有出声打断男仆,但是一只手已经不自觉地抓紧了克劳尔的手臂,她的力气大得吓人,如果不是因为没有蓄指甲的习惯,克劳尔会觉得自己的衣服现在都已经被她直接掐破了。 “我赶紧问她,邦德先生是在家里出的事,还是在城外出的事?她对我说是城外,我赶紧让她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因为如果我来找格林小姐再返回去听她说,时间就浪费多了。” “那女人说,邦德先生家里刚刚闯进了一伙强盗,她听到他们说了,他们抢劫了邦德先生,把他丢在了一个山洞里,然后他们没有在邦德先生身上找到什么钱,就合计着趁着晚上闯到他的屋子里翻一下值钱的东西,那个女人说,她只看到领头的人瞎了一只眼睛,进屋的应该全是男人。” “瞎了一只眼,全是男人,那很可能是那个……集市上的流氓!”瑞拉一下子想起来,她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她之前担心过那些流氓因为曾经在集市里吃了亏然后报复邦德先生,但是时间久了那些人没有再找事、而且有一段日子没有在郊外的集市露面,她也就渐渐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难道说那群人是故意等到她放松警惕,然后才出手吗? “有线索和特征就好办,佩尔斯,你会骑马吗?”克劳尔问道。 “我在子爵大人家干活时,马车夫没事做的时候教过我。”红发青年实话实说,“但我只在马厩边上的空地上骑过几回。” “那你不用跟我们走了,待会儿和我的马车夫一起回来,去一个地方。”克劳尔说出了一个首都城里的地址,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纹章递给男仆。 “你请门口的人进去传话,就说你是莱恩家族的男仆,把这个纹章交过去,说莱恩家请这家的主人帮忙找一个人,你就说是从前被首都一个贵族家里赶出去的下仆,眼睛被刺瞎了一只,对方就知道了——记得强调一下,这一次莱恩家要活的。” “然后请他们留意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眼瞎了一只、在首都郊外活动的男人,注意动向就好,不要把在皇室的眼皮底下把动静搞大了。”克劳尔交代完之后看向瑞拉,“我们先专心找邦德先生,好不好?” “山洞……只说了山洞吗?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特征?”瑞拉点点头,她的目光还死死地盯着安迪,“什么都好!” 第189章 午夜来电(2) “没有了……”安迪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那女人也是受了很大惊吓的模样,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我想扶她坐下她都不让我碰她,我也顾不上她,赶紧就去找克劳尔少爷了。” “那我们先别急着——先生,请换个方向,我们先不出城!”瑞拉对马车夫说了邦德先生的小屋地址后,对克劳尔说道,“首都郊外有多少山洞,就算把整个首都的皇家骑士都放出去,一晚上应该都没办法全部搜一遍,何况是我们两个人?所以我们现在这样出去是没有任何效率可言的,只不过是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心理安慰罢了,根本帮不到邦德先生,我们得先到强盗去过的地方,看看还有什么能帮我们缩小范围的线索!” 她看向男仆:“安迪,你也跟我们一起去,谁也不能确定瞎眼的强盗就是上次那个人,那个房子可能给出他们从哪里来的线索,也可能有他们去了哪里的线索,如果能立刻抓到人,邦德先生的下落也就有了!” 疾驰的马车在原本安静的平民街道上飞奔,让不少原本漆黑一片的窗户里亮起了隐隐绰绰的烛火。鸦雀振翅飞起,和夜空融为一体,只有几声沙哑的叫声证明它们的存在。马车夫刚刚把马车稳住,瑞拉就已经如流星一样窜下了车,朝着小巷里狂奔。 “你去敲门,然后问这些人有没有留意到邦德先生房子里的动静,最重要的是,有没有人看清楚了那群人的特征。”克劳尔紧跟着瑞拉跳了下来,从身上取下了一个钱袋丢给了红发青年,“平民胆子小,但钱总能让各种人开口,开门的给一枚金币,说出线索的再给几枚——你自己看着办。” 邦德先生的小屋原本被老人收拾得很整洁,前面小小的一方平地摆了大小不一的盆子,里面装着老人自己一点点从山里挖回来的好土、种着一些不太娇贵的药材。 但现在,瑞拉能看到的所有的盆子都被打碎了,断了根的药草混在土里,把进门的两级石头台阶弄得一片狼藉。 脚印,这里面肯定有脚印。瑞拉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脑子转得快一点、更快一点,但是在这个时代脚印会有用吗—— “瑞拉,你怎么不进去?”从马车上取了魔矿石灯跑过来的克劳尔却发现刚刚跑得飞快的人现在呆站在房子门口。 “克劳尔,你能分辨出泥土和泥土之间的差别吗?”瑞拉刚刚站在这里,是在努力地从元素的层面感受从这个小屋布满泥泞的平地上一路延伸到街道上的泥土,但她的感知范围不算大,可预见的,一旦到车马通行的大路上,她应该就无法从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分辨出这些足迹了。 克劳尔轻巧地越过了门前的狼藉,然后伸出手示意瑞拉进门去,在魔矿石灯的映照下,他们看清楚了屋内更多的凌乱,瑞拉甚至不敢去多思考那些此刻像废墟一样的东西曾经是什么,因为愤怒已经随时随地都可能淹没她的理智——而此时,愤怒不能救邦德先生,但理智还有一线希望。 “这是血迹吗?”瑞拉发现了地板上一些深褐色的痕迹,零零星星但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线。 “应该是那个女人的血,那个小男仆刚过来就说需要止血的东西,而且要给女人用的药材。”克劳尔仔细查看了一下,说道。 这个来报信的女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出现在邦德先生的房屋里,也是一个谜。 女人现在人在救济院,之后可以慢慢盘问。瑞拉跟着血迹一路走到了邦德先生储存草药的那个小隔间,一开门就被浓重的草药气味呛得一阵咳嗽,她捂住鼻子擦拭脸上流出的眼泪时,感觉眼睛被晃了一下,然后看到了不远处漏了个洞的窗户,月光正从外面漏进来,正好照亮了她的脸。 瑞拉胡乱扒拉开那些木柴和草药,在房间最深处发现了一小滩血,然后她意识到,只有一条血迹指引她来到这里。 “那个女人应该没有和强盗正面遭遇,如果那些男人确定一个女人藏在这里面,掘地三尺也会把她挖出来的。”克劳尔和瑞拉的判断差不多,“血迹是那个女人的,对邦德先生的意义就不大,瑞拉,你过来踩踩,有没有感觉黏糊糊的?” “真的。”瑞拉把鞋子放在一片比较明显的泥土痕迹上碾了几下,抬脚的时候就感觉到了粘连。 “而且你看,这些地板上也全是泥土,今天首都附近都没有下雨,只是踩到了门口那些盆子里的土,不至于把屋里的地板弄得那么脏。” “所以他们肯定是去了什么需要趟河的地方,或者下午的时候下过雨的地方,才会把脚弄得那么脏!”瑞拉眼前一亮,急切地抓住克劳尔的袖子,“那你能追踪他们脚下的那些土吗?” “在泥路上追泥脚印,就像在大海里追一滴水。”但克劳尔话锋一转,“但是我刚刚趴在地上仔细看了那些脚印,刚走进去我就感觉到地板除了泥泞,踩上去还有黏糊糊的感觉,还引来了蚂蚁,这说明他们之前很可能还经过了一片已经成熟的果林,所以鞋子上粘着果子烂熟后流出的汁水。” “有了!我知道一个地方!”瑞拉感觉嘴唇发干,飞速回忆着之前和邦德先生的对话。 “我上一次见到邦德先生,他对我说他进山采药,看到山里有野果子满山片野的快熟了,那些果子虽然酸但是能拿来配面包,就是很容易坏,所以没办法摘来给孩子们尝鲜——那地方他常去的,因为山腰和山后面都有好药可以采,他还和我说了,之前雨下得大,去那里的路被水淹了,但是现在水小了,人直接能走过去。” “邦德先生有没有可能就是去了那个地方,在去或者回来的路上遭遇了那些人?”瑞拉急切地提出猜想。 “那个女人说的话如果全部属实,这些人是下午才对邦德先生下手,傍晚就能进城来,说明这地方距离首都不会太远,”克劳尔向瑞拉确认道,“你知道的那个地方距离远吗?” “那个地方我没有去过,但是我让邦德先生给我在地图上标记过,因为怕他受伤了失踪了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地图在救济院和学院里!”瑞拉急得抓扯自己的头发,“我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想过把它带上!” “不要急,这里距离救济院不算远,我们马上赶过去。”克劳尔最后扫视了一眼整个屋子,“让佩尔斯继续留在这里打听,我会让其他人来接他,他身上带着莱恩家族的纹章,不用担心他的安全,走吧。” 第190章 极限(1) 瑞拉奔上救济院阁楼的脚步声让克劳尔都担心她会不会把楼梯给踩塌,还好这里面能加固的地方从前都被他默默地加固过。大概二十秒之后,她又像直接从楼上给飞了下来似的:“拿上了,走走!” 不过,虽然时间很短,瑞拉还是不忘换好了方便行动的裤装、在这里也给莉莉安娜藏好了说明去向的便条,所有的便条依然按习惯用她真实姓名的拼音首字母落款。 急匆匆跑向门口马车的途中,瑞拉有一两个瞬间感受到有人在注视她,但是她也没有管,头也没有回就又跳上了马车。 “这里!”打开手里的地图,瑞拉辨认着上面的标记,“采药点应该就是这儿!” “不要慌,瑞拉,待会儿骑马深夜在山林间穿行,更不能慌。”虽然知道有自己在,是不会让瑞拉有滚下悬崖、跌进河里这样的危险的,但克劳尔知道,如果在路上因为瑞拉的原因浪费了时间、而最后没有救下邦德先生,她会自责很久很久。 他看着瑞拉拿着地图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下定了决心,低声说道:“瑞拉,只要邦德先生还活着,你就有办法,不是吗?所以别慌张,你的安全也决定了邦德先生的安危。” 克劳尔看到瑞拉听到这句话后愣了一下,那一刻在他的眼中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他无法克制地去想象她脸上因为他窥探了她的秘密而露出严厉而冷酷的神情——那种神情脱胎于他对父亲最深的印象。 “是的,所以你找到邦德先生都没有用,必须要尽快把我送到他身边去。”但他没想到,瑞拉只愣了那一下,然后就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一样说道,“克劳尔,我只在学院学过骑马,实事求是地说,不管是你们的男姿还是女姿我都骑得一般,对于骑夜路更是没有什么把握,为了提高速度,你待会儿骑马带我走吧?” 瑞拉现在脑子里什么别的都没有思考,现在她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快找到邦德先生”。她感觉自己和莉莉安娜最大的不同就是,莉莉安娜乐于同时做很多事,但是她喜欢一段时间只让自己专注于一件事上,排着队把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完成。 譬如现在,什么邦德先生家里神秘出现的女人,什么克劳尔知道了她拥有治愈魔法……通通都是以后才需要思考的事情。 但她没想到,刚刚离开城门、和克劳尔一起骑上马,原本清朗澄澈的夜空就开始被浓雾笼罩。 斯诺怀特家族的“影子”来了,虽然有预感,但克劳尔还是感到了一丝压力——这种压力并不来自魔法上的对抗,不夸张地说,克劳尔认为自己可以完成对这些浓雾中的人的瞬杀,但这肯定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式。 “这是做什么?担心我趁着晚上和人私奔吗?”克劳尔最不擅长水元素魔法,正在想该怎么和隐藏在雾中的斯诺怀特家的“影子”们交涉,就听到坐在他身前的瑞拉大声对着四方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谁做事的,听清楚,我现在是要去救人、不是逃走,你们谁阻拦就是我的敌人,你们当不知道这件事,我也记你们一份恩情,要是愿意现在能帮我一把,我记你一辈子,别人给你们留的命令是死的,我是活的,你们自己掂量吧!” “不和他们废话,我觉得他们也不敢和你打起来。”放完话后,瑞拉开始驱散眼前的雾气,“我们走!” 福兰特留下来保护瑞拉的人不止一个,迷雾中也许正发生着激烈的讨论甚至争吵,但几分钟后,雾气一下子消失了,瑞拉又看到了天上挂着的那轮皎洁的月亮,她松了一口气,也不管那些人能不能听见,大声向四周喊了一句:“谢谢!” 其实对于克劳尔来说,就算前方一直维持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他也有把握带着瑞拉一路朝前赶,因为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马蹄下的地面和四周的植被。 但这种斯诺怀特家族马上要和莱恩家族谈生意的时候,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可能使得谈判桌上的形势发生变化,克劳尔不希望今晚的意外成为这种“风吹草动”。 如果让北方的雪狼误会莱恩家是想通过绑架他们流落在外的女儿博取筹码,届时他对瑞拉的钦慕能不能得到允许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种程度的误会足以演变成王国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贵族战争,甚至把整片国土都卷入战火。 到那个时候,王国的贵族们的生活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但真正一夜之间的天翻地覆的,是瑞拉最为珍视的、从出生就没有被圣神赐予魔法血统的平民,当高高在上的魔法师顷刻之间用野火燃尽一座山头、用洪水淹没一片平原、用巨石填平一道深谷,用狂风清扫一片密林时,是不会去管那些地方有没有活着的、来不及逃出来的平民的。 “那只能说明他们不够幸运,不够幸运,那就是不得神的庇佑。”他曾经听过父亲用一种讥诮的口吻说过类似的事情,“神都不庇佑的人,自然也不需要我们庇佑。” 克劳尔并不喜欢这句话,比起他血缘意义上的家人,他一直觉得当他隐藏在树梢密林中所注视到的那片富庶而平静的土地和他更为亲密。 总之,不需要和斯诺怀特家族的影子发生正面冲突,是这个夜晚的幸运,克劳尔希望这种好运能够维持下去,让他们赶在圣神之前先找到那位老先生——在他登上那长长的、通向无忧之地的阶梯前,把他拉回人间来。 夜空中开始飘落下雨点,雨势很快变大,但这对于两个元素魔法师来说并不是什么阻碍,快马疾行在大雨中的山林中,两个人身上都几乎没有被水打湿。 “我会放一只信鸽回城里,一旦他们抓到那些人,他们会在鸽子的指引下直接带着那些人到这里来,在这之前,我们先找。”淌过一条因为之前的暴雨而漫过山路的河,克劳尔和瑞拉来到了一座山的山脚。 夜幕之下瑞拉看不清楚四周的树林枝头是否结着果子,但是她在空气中闻到了明显的果酸味。 一定要是这里啊!瑞拉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她用力吞咽着口水以维持着自己的冷静。 “这里……确实有山洞。附近不远处就有一个,山腰上还有一个小的。”克劳尔看向四周的黑暗,显然,他现在可不是在靠眼睛观察四周,“瑞拉,我们先找近的这个山洞,明显的山路更往上走就感受不到了,那些强盗还带着老先生,去开一条新路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但是山上的植被都很茂盛健康。” “好!那我们就走!”瑞拉点点头,跟着克劳尔跳下了马。 “你给自己做一个火把,我不用。”在克劳尔的魔法下,脚下的各种藤蔓野草都自动分开两侧,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那个山洞附近,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洞口,如果不是木魔法的控制,仅供成年人弯腰才能爬进去的洞口几乎全部都淹没在野草中。 第190章 极限(2) “瑞拉,这个山洞里面很大,有不同的岔路,但是你需要和我一起走,”克劳尔看着瑞拉说道,“里面到处都是深不见底的裂隙,下面是通向四面八方的暗河,我理解你迫切要救邦德先生的心情,但是你也要理解我一定不能让你出意外的心情。” “好。”没有任何犹豫地,瑞拉点点头,然后利索地利用四周的原料为自己做了好几个火把。 “我先进去,你跟着我。”克劳尔原本还想着,要不要找根藤条之类的东西让他和瑞拉一人拉着一头,结果瑞拉紧跟着他钻进山洞后,就把自己的手递到了他面前。 “咱们是不是互相抓着比较安全?我钻过洞,但是肯定不像你经验丰富,你走前面,我打火把走后面。” 克劳尔点点头,他握住了瑞拉伸过来的那只手,发现她虽然面色如常,但手心全是汗,他一开始只是礼貌地轻轻握住她的手掌,但两个人的手一下子就滑脱开了,他不得不用了力气牢牢地抓紧她。 “全是水……简直就像在下雨一样。”一进山洞,瑞拉就感觉到水珠滴滴答答朝她的脑袋上落,火光照亮了四周造型奇异的石头,克劳尔没有显得很惊讶,显然是以前就看过类似的景象,但瑞拉还是被上上下下长满如笋林一样的洞壁给惊了一下。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想依靠感知水元素来寻找血迹是做不到的,但这些石笋尖端并不坚硬,克劳尔很快就发现了异常断裂的地方,两个人立刻振奋精神,沿着有痕迹的石笋一路走——越到里面山洞越矮,两个人都听到了不绝的水声,在这里声音被狭窄的洞壁所反射,叫人分不清它真实的来源。 在火把的照射下,瑞拉能看到脚下的石头被常年落下的水珠侵蚀出不同的形态,巨石和巨石之间形成幽深的间隙,但好在目前看到的这些间隙都无法丢下一个成年人。 来到一个分叉口,两边朝里面看都是差不多的黑暗,克劳尔停了下来,打量了好一会儿,神色凝重起来,瑞拉问道:“从这里看不出区别了吗?” “不,两边都能感觉到一点儿被破坏的痕迹,我其实怀疑这群人到这里时已经有点儿迷路了。”克劳尔说道,“你看这边的石笋,它像是被人故意踹成这样的。” “会——会不会是邦德先生在这里逃走了!”瑞拉感觉精神一振,“这里的路这么滑,我们是靠魔法所以才能这样顺利地朝前走,这些强盗是平民,如果抬着或者背着人是很难前进的!所以邦德先生应该是被他们逼迫着一起进山洞,也许到这里后,他就看准时机跑了!那些强盗为了追逐他,在这个山洞里反而迷了路,最后气急败坏地踹坏了石笋!最后他们心有不甘地回去洗劫了邦德先生的屋子!” 克劳尔一直都很敬佩瑞拉的乐观,除了前面想教救济院的孩子结果受挫之外,他感觉几乎就没有见过瑞拉垂头丧气的模样:无论是在剑术大赛上连败,还是邦德先生生死未知的现在,她永远都在积极地想着更好的可能性,以及“我之后要做什么”,就像那些消极和悲观永远都追不上她似的。 而且她的乐观还具有感染性,在一开始,克劳尔其实觉得邦德先生还活着的希望十分渺茫,他现在陪瑞拉做的一切只是对瑞拉的一种安慰,让她以后想起来会觉得“我已经尽力了”,而不是各种各样的“如果当初”。 但是,这样的乐观没能持续多久,他们刚刚走入那个洞口没一会儿,走过一个转角,就看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小片还算平整的地面,瑞拉手里的火光映照出一个人影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邦德先生!”克劳尔听到瑞拉大喊一声,然后手脚并用地越过他朝那个人影所在的地方跑过去。 这里的路两个人并排走远不如前后走安全,克劳尔紧紧跟在瑞拉后面,在看清楚躺在地上的老人的瞬间心里一沉,赶紧脱下身上的衣服去裹住了老人被虐打后又被剥去了衣服的身体。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摸到脉搏了,他还有脉搏!”他听到瑞拉用狂喜的语调宣告道,然后她跪坐在了老人身边,小心握住他满是淤血的手掌,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是克劳尔第一次亲眼看到瑞拉使用治愈魔法,那是一种十分微弱、但是十分吸引人的光芒,从她的手指尖传递到老人无力垂下的手腕上,他看到了老人没有被他的外衣包裹住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就像土壤中长出嫩芽开出花朵一样,肉从血泊里长出来,伤口两侧的皮肤挣扎着向彼此靠近。 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邦德先生就这样得救了——因为他们中途的每一次判断,每一次选择,他们在这个雨夜在首都漫漫山林中找到的这个山洞,又因为每一个蛛丝马迹,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赶到了老人的身边,这是多么令人欣慰、令人振奋的事情。 但很快,他看到瑞拉睁开眼睛,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更多的光芒出现在她的指尖,克劳尔看到了她脸上的汗水,她咬起了牙,看起来整张脸都在用力,青年所看到的、老人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完全愈合,但瑞拉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越来越惊慌失措。 “为什么……”他听到了瑞拉的低喃,她开始不断重复这个简短的问句,一次比一次更惊慌,最后变成了无助。 克劳尔本来不敢打扰瑞拉的治疗,但是在她露出了这种表情后,他无法再袖手旁观。青年小心地蹲到了老人的身边,伸出手去摸向老人脖子,他碰到了温度远低于自己体温的皮肤。 “瑞拉,”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克劳尔强迫自己开口道,“邦德先生应该已经死了。” 不对!不对!”瑞拉大喊起来,她还是死死地抓着邦德先生的手,“我刚刚摸到他的脉搏了,很微弱,但是真的有!你也看到他的伤口愈合了,我试过,如果是动物的尸体,我是没办法愈合它们的伤口的,必须要活着才行!” 因为看着随着瑞拉的指尖不断冒出光芒,她的脸迅速苍白下去、连在火把的光芒中都泛不出暖色,克劳尔伸出手去强行扯过瑞拉的一只手,让她去触摸那正在逐渐回归大地温度的颈侧皮肤,让她认清现实:“但是现在没有了,瑞拉,圣神已经接走他了。” 第190章 极限(3) 对于自己和克劳尔是怎么带着邦德先生的尸体下山、又怎么和首都城门的护卫骑士交涉、最后如何回到救济院的,瑞拉都没有什么很确切的印象。 她只记得他们坐了马车,后面还跟着一个十分宽敞的大马车,克劳尔就地取材,为邦德先生做了一个石棺,然后小心地把自己的外袍给老人穿戴好——他的外衣对老人来说太宽大了,青年仔细地把那些过长的袖口为老人挽好,还为他的手中放了一束带着露水的鲜花。 不,邦德先生原本应该并没有那么瘦小,死亡原来还会令人缩水吗? 瑞拉亦步亦趋地跟在克劳尔身边,她感觉自己的脑子现在就像一套无法紧密咬合的齿轮,有一部分还在旋转,但一部分基本停着,偶尔被四周发生的事情带着慢悠悠转一会儿,留给脑子里一种沉滞的淤痛。 “我想,你的魔法也是有极限的。”这句话,是一段时间之前,莉莉安娜在感觉自己的瞬移魔法无法再减少冷却时间时,对瑞拉提出的一种看法。 “我感觉,至少目前来看,瞬移魔法的极限就是十秒用一次,现在不管用什么办法,这个时间都不能再缩短了。”那时候,莉莉安娜擦了擦自己满是汗水的脸,一边下结论一边抬起头对瑞拉说,“我在想,瑞拉,你的魔法也是有极限的,这个极限可能不只是‘留一口气’那么简单。” “但是我把那么血呼啦的你都救回来了。”瑞拉当时并没有太在意这句话,她甚至觉得莉莉安娜就这么轻易断定自己魔法的极限不太好,因为她觉得,人是不该为自己设限的。 “那说明我的情况虽然看着吓人,但还没有到那条红线,或者我和你之前的状况本来就不该用常理来讨论,毕竟涉及到神和信使,之类的。”莉莉安娜的语气却十分认真。 她那时候说道:“瑞拉,根据我们目前能收集到的故事和传说,从前的圣神信使,下场都不算好,基本都是因为贵族的贪婪被慢慢折磨死的,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一个人能无限制地治愈自己,那理论上来说,除非是受到那种直接被轰成飞灰、让他们立刻死亡的伤害,她是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所以我觉得,你的魔法一定也是存在一个极限的,”莉莉安娜比划着两根线,“这根线是生和死的界限,而你的极限,应该在这个界限之下,只是具体在哪里,我们还没有找到。” 现在,这个界限好像被她触碰到了,她是如何激动地看着邦德先生的那些狰狞的伤口在她的手心中愈合,又是如何在指尖下遗失那微弱的搏动,这些感受在一片混沌的模糊中显得特别清晰,清晰得有些突兀、让她的大脑一直处在“嗡嗡嗡”的低鸣中。 “瑞拉……” 因为一路上都沉默无言,克劳尔担心地呼唤了她的名字,然后他发现那双红色的眼睛立刻就转向他了,语调很正常地反问他:“有什么事?” 然后沉默地变成了克劳尔,他发现自己也找不到什么话说,在这种时候,说什么话好像都显得多余,就像他听闻那个待他很好的姐姐因为生产突兀地死去一样的时候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没有什么长进。 其实死亡本就是一个简单的命题,这件事瑞拉其实之前就想过,所以她说她不在乎死之后旁人怎么看她。 但是现在她有了更深刻的感受,那就是附加在死亡之上所有或肃穆、或庄严、或激奋……各式各样、五花八门、风格各异的意义,都是生者赋予的、用来给还活着的人看的。 而对于死去的人来说,那就是一条线,他们跨了过去,仅此而已,但这个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从此不再和他们有任何关联。 瑞拉突然感觉到了气紧,就像那条线具象化了、正在慢慢缠紧她的脖子,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把自己从这种状态里解救出来,然后她摸到了一根细细的链子。 克劳尔看到瑞拉的脸突然涨红起来,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掐住了脖子似的,青年慌张地认为这也是瑞拉使用了过多治愈魔法的后果,因为在试图治疗邦德先生之后,她的脸一直都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然后他发现她的手死死地拽着脖子上的那根链子,克劳尔以为是那根链子不舒服了,想伸出手去帮她解下来,但是瑞拉摇摇头,他听到她用十分小的声音说道:“这是邦德先生送给我的。” 她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抬起胳膊迅速擦了擦自己脸,窗外的阳光已经热烈了起来,经过了半晚上在山洞里只能靠火把的摸索,她觉得马车外的景象有些不真实。 不能这么呆坐着,瑞拉想,还要想想之后的事,后面的事情太多了,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 邦德先生的后事,也许交给苏珊大婶打理比较好,也许邦德先生还和大婶交代过,想要葬在什么地方之类的。 她还没见过这里正常的平民是怎么办丧事的,偶尔在集市坐着的时候,听到旁边的人说贫民窟里谁又烂了,他们好像都是直接把那些尸骨丢进河里去。 克劳尔听到瑞拉发出了两声尖锐的、类似小鸟受伤一样的鸣叫,她又拿袖子擦擦脸。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事的?”紧接着,克劳尔就听瑞拉问道。 “……从一开始。”克劳尔回答道,“我那时候听到了你对邦德先生说的话。” 她那时候说了什么吗?瑞拉迷茫地抬起头,她突然意识到,她和邦德先生在树林中遭遇泥石流、然后被眼前的青年搭救,其实也就是一年之前的事情。 但是就在一年之后,他们两个坐在马车里,邦德先生躺在后面的马车里。 “然后,我后来去确认了一下,我给了救济院的孩子们一些金币,请他们给我讲一些关于你的有趣的事情。”克劳尔说道,“有个小姑娘和我讲了一个神奇的梦,但我想,那不是梦。” “对不起。”瑞拉呆呆地听克劳尔这样说。 “你和其他人说过吗?”瑞拉看着克劳尔的眼睛提问。 “没有。”克劳尔赶紧摇头,“一个都没有,瑞拉,我真希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那你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我自己做事不仔细,让你发现了。你这样的魔法师,不好奇这些才奇怪吧。”瑞拉喃喃道,“也没有什么区别,你就算今天之前不知道,今天之后也会知道的,谢谢你没有和其他人说。” 好啦,这件事算是讨论完了,瑞拉在心里的记事本上打了一个勾,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时候她听到克劳尔问道:“瑞拉,要不要睡一会儿?” “找那些人的事情就交给我,但回去之后,肯定还有很多人要问你发生了什么,”克劳尔说道,“趁着现在,睡一会儿吧?” 他看瑞拉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过了几秒钟,她点点头,然后以一个十分熟练的姿势把自己缩在了马车的一个角落里,闭上了眼睛。 瑞拉听到克劳尔叹了口气,她的手被他轻轻地拉了一下,也许是两个人已经在那个山洞手拉手走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总是礼貌地碰一碰她就立刻闪开。 “靠着我睡吧,会舒服一点儿。”她听他这样说道。 瑞拉一开始没有动,就在克劳尔认为这是她无声地拒绝时,她慢慢坐了回来,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她又想用脏兮兮的袖子擦脸,这次青年握住了她的那只手,然后用自己的手指帮她快速擦去了从眼角滑落的眼泪。 第191章 信使之问(1) 莉莉安娜是怀揣着十分兴奋和激动的心情去找瑞拉的,凯特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家小姐会对那个继任仪式的某个环节如此上心——虽然那的确非常漂亮,也是凯特没有见过的奇景,但是当时,凯特明显听到了莉莉安娜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姐其实需要休息,继任仪式上那些已经为了体谅莉莉安娜的体力而精简过的各种流程,对于她来说依然是不小的负担,因为这一天,赛尔斯的阳光灿烂得需要用“暴烈”来形容。 在当地的文化里,灿烂的阳光显然是个好兆头,但对于莉莉安娜来说,那着实是不小的苦头。 因为莉莉安娜选择了让艾米·勃朗尼在仪式上全程随侍,凯特这是在几个需要多个女仆的环节才呆在莉莉安娜身边,看到汗水不断从莉莉安娜脸上滑落,而她还要维持着和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不时像四周示意、整张脸都晒红了,凯特很心疼。 少公爵——哦不,现在是公爵大人了,凯特在心里一边嘀咕一边改口,多多少少还是缺了点体贴,女仆在心里想。 “为什么这样想?”仪式结束后,莉莉安娜累得都不想从更衣室走出去,喝了几口凯特喂给她的冰镇饮料后,莉莉安娜歪头追问凯特没有忍住的抱怨。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完美的爱人,应该会主动提出来不让小姐做这样辛苦的事情。”凯特打开药膏盒,轻轻涂抹着刚刚莉莉安娜换衣服时一碰到就开始脱皮的脆弱皮肤,“结果小姐让公爵大人做选择,公爵大人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就让小姐参加全程。” “凯特,如果不下地劳作,粮食会自己从地里长出来吗?”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不付出应有的辛苦,又怎么能收获一片陌生土地的认可呢?” “这件事上,克里斯最大的体贴是在我们无法举行婚礼、皇帝的态度并不明朗的当下,坚持让我站在他妻子的位置上,向赛尔斯的所有臣民传递出他的明确态度:无论这个婚礼在不在秋天举行,在今天之后,我就是赛尔斯事实上的女主人、他认定的妻子。”莉莉安娜看着凯特的眼睛说道。 “和之后我能得到的正面收益比起来,我今天这场表演所付出的代价只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莉莉安娜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感觉再在这个柔软的沙发上坐着,她就会忍不住要求直接在这里睡一晚了。 “凯特,很多事情,我……有人曾经教给我一句话,他说没有任何的权力和权利会凭空落到你的手上,如果这种事发生了,那也一定有其他人已经替你付出过血和泪,所以不要把那些优待当做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还有更多时候,是别人就算已经替你走了九十九步,最后那一步也必须由你自己走,而如果你连最后一步的辛苦都不愿意去付出的话,那么那些东西,就不该是你的。” 这句话当然也是出自莉莉安娜从前的父亲,那时他们坐在一起,讨论着一个父亲能为独女规划出的最好的人生路,在把所有的考虑都说完后,这位父亲郑重其事地做了这样的总结。 莉莉安娜一直觉得爸爸是个很唠叨的人,而且很喜欢用他并不算成功——甚至称得上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去教育旁人。 但真的当她被迫远离双亲、必须依靠自己去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时,她总能想起父母的那些话语,惊觉从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路上,双亲虽然一直说着要把她养在身边、要守着她一辈子,但或许,他们也默默做好了放她远去的准备。 所以,他们才会把很多话一遍遍的、翻来覆去地讲,只祈祷有一天,他们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能在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想起那些话、希望她能少走一点弯路、省去一些伤心和辛苦。 当然,这些体会,在莉莉安娜以后被她的女儿气得捶胸顿足,在丈夫怀里嚷嚷“生下她之后,我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是为她流的”、嚎啕大哭到头顶的皇冠都滑稽地歪掉时,会有更加深刻彻骨的感受,不过这些都是遥远的后话了。 总之,莉莉安娜现在有迫切想要分享的内容和瑞拉说,但是和往常一样瞬移到瑞拉的学院宿舍,却发现房间黑洞洞的、连根蜡烛都没有点。 今天并不是休息日,而且已经是深夜,莉莉安娜一下子警惕起来,不过她很快在约定的地方找到了瑞拉的留言,匆匆忙忙几个家乡文字,写在昨天的格子里,而且字迹很乱,但确实出自瑞拉的手。 莉莉安娜判断,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当即决定把凯特先送回自己的房间,然后自己再出发前往救济院的阁楼,打算之后再视情况看要不要直接瞬移到瑞拉的身边。 阁楼里同样没有看到人,但莉莉安娜看到了一只蜡烛,摸上去凝结的蜡油还有点烫手,说明蜡烛刚刚熄灭不久,应该是瑞拉才离开。于是她就坐在床沿上等,等了好长时间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莉莉安娜才稍微放下了心。 “啊,你来啦。”打开门发现莉莉安娜坐在床边,瑞拉迅速从背后关上了门,然后走过去点蜡烛。 “瑞拉,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莉莉安娜在蜡烛被点燃的瞬间,看到了瑞拉明显和平时不太一样的眼睛,“你哭了!这是怎么了!” “邦德先生死了,被那伙曾经在集市上闹市的流氓袭击后,丢到了山洞里等死,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救不过来了。” 因为已经不知道说过这件事多少次,瑞拉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她简洁地说道:“我们今天在安排邦德先生的后事,我们按苏珊大婶给我们的一块地图找到了邦德先生心仪的地方,打算把他葬在那里,这里的人也是用棺材土葬,具体的流程,救济院的人懂,安迪说他的一个哥哥可以帮忙主持仪式。” “然后那些人……逃走了,还没有找到。”瑞拉注视着那簇烛火说道,“以及,贝蒂·莫德,她还活着——而且,她不是自己跳河的。”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一时间无法接受那么大量的信息,但瑞拉继续说道:“莫德有个远房亲戚在首都,这些年也一直靠着他照顾、牵线搭桥才和皇室有了联系,他让莫德按他的要求写下那些信,许诺了她很多事,莫德听他的安排乘马车离开首都避风头,刚刚出城,马车夫就趁她觉得不舒服下车休息的时候,把她推下了河。” “那你怎么知道,呃,邦德先生……莫德小姐……”莉莉安娜感到了语言的混乱,“这几件事是有关系的,对吗?” “对,但是我现在……对不起,我现在想自己待一会儿。”瑞拉看着莉莉安娜说道,“我知道我没有把事情说清楚,但我想先自己整理一下……等邦德先生的葬礼结束之后,我把所有事情都讲给你和凯特听,好吗?” “没关系,”瑞拉刚刚张开口,似乎还想解释点什么,莉莉安娜抢着点头道,“我知道,你想独处,就像我遇到事情希望身边有人陪一样,这都是个人偏好,没关系,我知道你平安就好了,你想自己安静地待着,那我先回去了。” 瑞拉感激地点点头,她侧躺到床上,觉得自己的身躯无比沉重。 身后有脚步轻轻地走过,吹熄了桌上的蜡烛,然后瑞拉感觉一双小小的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 瑞拉听到了一声叹息,莉莉安娜弯下腰来抱了抱她的肩膀。然后房间里其他的动静消失了,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第191章 信使之问(2) 邦德先生的葬礼十分简单,但来的人远远超过了苏珊大婶的打算,她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几个人参加的小仪式,所以只带上了一小篮子的食物,但是现在仪式还没有开始,篮子就已经被分光了。 不过,那些意料之外的客人都自带了一些东西,他们基本都是郊外集市上的小贩,由于没有准备凳子,大家就这么乱糟糟地站着,大部分人都在好奇地打量那个被瑞拉用冰给牢牢封住的石棺,他们很少能亲眼看到这样明显的元素魔法。 主持仪式的是安迪·佩尔斯找来的“哥哥”,瑞拉也搞不清这是他的亲哥还是那种认来的兄弟,看起来这是一个以做这行为生的人,他的穿戴和普通人很不一样,和莉莉安娜描述的圣神殿里的神官打扮相似。 这是瑞拉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参加葬礼,和她小时候被父母带着参加某个村里老人丧事的感觉完全不同,流程也很不一样。 这里的葬礼最重要的步骤就是“告诉圣神这是一个值得走上祂阶梯的人”,大家需要排着队来到石棺正前方,捧着花束说一些他们印象深刻的、有关邦德先生的事情。 苏珊大婶一直在哭泣,从确认邦德先生的死讯开始,这个矮胖的女人的眼泪就一直没有停下过,如今再听到周围的人一个个说起有关邦德先生的故事,让她无法抑制地发出类似牛叫一样的嚎泣。 瑞拉是最后一个接过花束的人,递给她花束的是克劳尔,他今天打扮得像一个平民,用一顶宽大的草帽遮住了头发,用他的话说“我不希望今天来参加这个仪式的人最关注的不是邦德先生,而是我。” 克劳尔讲述的是他和邦德先生的初遇,当然省略了很多内容。 瑞拉默默地在旁边听着,她后面才终于回忆起来,在拼命想带着邦德先生从突发的泥石流中逃走时,她大喊过类似“我已经帮你把伤都治好了”的话,那时候她没想过四周还有人。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花,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来,那些本来已经准备好的话,现在就像一块棉花一样堵在她的喉咙里。 你们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哪里有什么圣神,我——所谓的圣神信使都没有亲耳听到过祂的任何话语,你们的话语又怎么可能传递给祂? 瑞拉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当下的心情,那是一种复杂的、仿佛一口气打碎了一桌玻璃瓶、然后看着五颜六色的液体混杂着玻璃碎片胡乱流淌的感觉,那些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去,她想抓紧却被玻璃的碎片划伤,然后看着自己的血也慢慢浸入那片混乱中。 信使,到底是神的什么角色?我……或者说,瑞拉·格林,曾经认为自己拥有特殊的魔法就可以救很多人,结果到最后,连身边最亲密的、对自己最好的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她能做的事情和四周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不,那些人还能说出很多感人的话,而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能做什么? 圣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我作为你的信使?你预见过我的灵魂会突兀地来到这个世界吗?你不断为这个世界送来信使,到底希望她们做什么?难道只是看着她们一个个被利用、被迫害吗? 但是没有回音,就如同瑞拉曾经多次模仿着莉莉安娜的做法,在脑中呼唤圣神一样,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但克劳尔在那一瞬间愣住了,他感受到了一种违和,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这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但很快,他意识到,是周边这些原本没有任何元素屏障的平民,他们体内的元素在他的感知里骤然模糊了起来。 是谁在为这些平民添加元素屏障?克劳尔看向了依然沉默着站在石棺前方的瑞拉,这里只有他们两个魔法师,他没有感知到四周还有窥探之人。 这种违和感很快消失了,这时候他听瑞拉开口,用一种十分生涩的语气说道:“再见,邦德先生。”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让很多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当瑞拉走入人群时,苏珊大婶紧紧拥抱了她。 “你们会在圣神的身边重逢的!你们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大婶一边继续发出牛叫一样的哭声一边用确凿的语气说道,就像亲眼看到圣神的阶梯出现在了石棺上一样,“好了大家伙,让我们做最后一件事吧!为老邦德做最后一件事!” 她说的最后一件事,是为石棺盖土,在大家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完成这件事后,小小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了音乐声,瑞拉看到是那个主持仪式的大哥开始演奏一种造型奇特的乐器,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弯曲了脖子的鸟。 人们开始跳起圆圈舞,这种舞瑞拉曾经为了新生舞会学习过,平民们的舞步显然不如贵族讲究,很多人都只是单纯地找了一个人,然后两个人拉着手就随意地开始转圈。 “你之后还是回救济院吗?”回去的路上,克劳尔问瑞拉。 “嗯,还有事情没有做完。”瑞拉又在心里打了个小勾,“但我很快会回到学院去的。” “刚刚,仪式上……”克劳尔看向瑞拉红色的眼睛,“你做了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瑞拉感到了迷茫,“你是说我说不出话来吗?对不起,我当时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早知道我就写在纸上念了。” “不是的……”克劳尔意识到,如果瑞拉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那这件事就不适合在一辆马车上讨论,“之后再说吧。” “那些人的下落,你不用担心。”克拉尔说道,“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他们是连夜逃跑了,去邦德先生的家里并不像是报复,反而像是最后想搜刮一点财物再走,这种情况他们跑不远。” “嗯。”瑞拉点点头,她悲哀地意识到,在这种时候,她那些所谓的原则和坚持没有任何用处,能让那些罪恶之人付出代价的,只有贵族的特权。 她不担心找不到这些人,就算克劳尔追查不到,莉莉安娜还可以动用来自赛尔斯的风声,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仪式结束了。”回到救济院之后,瑞拉一个人来到了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她打开门,里面的黑影被吓了一跳,直到确认是她,那黑影才从角落的布料堆里走了出来,即使室内只有两个人,黑影依然死死地用各种布料捂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帮你感谢了他,你扎的花,我也在盖土前放进去了。”瑞拉继续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那黑影才回答道:“谢谢。” “那么,你能把你的事情再好好说一遍吗,你之前太虚弱,只说了个大概,现在你已经不流血了,我看脸色也好了很多。”瑞拉问道,“我没有不相信你,但是你要把事情全部告诉我,我才知道该怎么帮你。” “你?帮我?”那黑影忍不住发出了一种讽刺的声音,但很快黑影好像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重新沉默了。 “我住不惯这里,这种地方人怎么住得下去啊。”黑影抱怨道,“我晚上都不敢睡觉,万一什么动物来啃我的手指该怎么办!” “那你敢自己去住邦德先生的那栋小屋吗?那里现在没有人住了。”瑞拉硬邦邦地问道。 “我会搬到那里去,你之后住我的阁楼吧,毕竟刚刚失去孩子,需要休养。”瑞拉站起来,看着还坐在那里的黑影说道,“但是,莫德,我提醒你,我因为你告诉我邦德先生的事情而感激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这不代表你在救济院是什么很特殊的人、大家还需要把你当贵族大小姐那样对待。在这里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和病得起不来的大人,都是需要为救济院出一份力的,你昨天大声挑剔苏珊大婶的晚饭煮得难吃,在这里,除了动手做饭和出门买来食物的人,其他人没有资格抱怨东西好不好吃。” “……知道了,那么凶做什么,真的吃不下……好了我知道了。”那黑影用不情愿的语气说道,“那,我真的可以去住你的阁楼吗?” “那本来也不是我的阁楼。”瑞拉揉揉自己的鼻子,“当年他们都以为我得了瘟疫没救了,邦德先生把我背到那里去照顾,我就一直住那里,你不要觉得那里是比地下室好得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漏水。” 沉默,瑞拉听黑影说道:“邦德先生是个好人,我今天坐在这里想了想,他可能是我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人,比我父母亲都还好。” 瑞拉坐在这里,“好人”这个词,她今天已经听得太多了,甚至有点麻木。 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听黑影轻轻地呜咽起来。 第192章 贝蒂的故事(1) 贝蒂·莫德终于开始完整地讲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有关大皇子安德鲁·普林斯的事情,和那封最终送到皇帝面前的信件上讲述的基本一致,女人便略去了前面的那些,看起来,她也不想提起自己曾经的未婚夫。 莫德小姐在意识到大皇子并不想承认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后,根本就没有想过放弃。 “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一旦他拥有普林斯家族标志性的金发和蓝眼睛,甚至他可能拥有强大的魔法,到那时候,无论他的父亲怎么胡说八道,皇室就会一边向我道歉一边把我们母子接回去,我的孩子会是皇帝陛下的第一个孙子,也许——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如果皇太子殿下出了什么意外呢?” 她沾沾自喜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盘算着,虽然安德鲁·普林斯没有什么魔法天赋——但他的父亲也没有!皇帝陛下能和平民出身的皇后生下皇太子那样的魔法师,她贝蒂为什么不行? 所以,几乎没有感到什么悲伤,女人已经为自己的未来做了打算:先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之后,再带着他回到首都。女人相信,自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清白最好的证明,届时,皇室为了颜面,也会逼迫大皇子承认她们母子的身份。 至于安德鲁·普林斯是什么态度,莫德根本不在乎,她本来就不在乎这个男人是什么东西,她只看重这个男人身上流着皇室的血液,这份血缘会迫使皇室低头的——因为她可不是什么血统下贱的女人,她是莱恩家族的远亲,只要这个孩子能证明安德鲁·普林斯对她的污蔑纯属子虚乌有,皇室一定会补偿她。 但这份计划里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她能躲到哪里去生下这个孩子?在贝蒂的世界里可没有东躲西藏和逃亡的选项,她想象的是自己暂时搬去一个庄园,既然离开了寸土寸金的首都,那肯定要比现在住的地方要好,而且还要有更多的仆人去服侍她,这些东西都离不开钱。 于是,贝蒂找到了自己的远亲,曾经为自己和大皇子牵线搭桥的弗洛伦萨叔叔。 这姓氏瑞拉听得耳熟,因为之前大量翻阅神学书籍的缘故,她看到很多相关的书的作者都是这个姓氏,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家族还是一个人。她后来把这件事转述给莉莉安娜时,听莉莉安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哦,不好意思!”女人意识到自己的笑声不合时宜,她赶紧摆手道歉,“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那是一个人,他也不是这些书真正的作者,只是按皇室的要求重新把这些神学书籍润色了一遍——福兰特非常讨厌他的那些润色。” 莉莉安娜一下子就想起了福兰特曾经夹在一本书里的纸条,上面十分端正严肃地写了两个字:“胡说!” 她后来找福兰特借过几本瑞诺卡侯爵府里的旧版神学书籍,和记忆里的新版对比起来读过一遍,也就能理解福兰特的愤怒了。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旧版的神学典籍是上古流传的史诗,新版的神学典籍是披着神皮的两个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人在爱爱恨恨。但莉莉安娜觉得自己能理解皇室为什么喜欢新版、甚至把这位弗洛伦萨先生推崇为当代的大神学家。 “这是一种解构,而神圣和虔诚最恐惧的,就是娱乐化和解构吧。”莉莉安娜说道,“而且这个弗洛伦萨还有莱恩家的血统,不得不说,皇帝用人很厉害,有的人放在其他地方也许就是小丑,但是放在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一把最尖利的刀。” 这件事要展开说就会跑马到天边去,所以还是暂时回到贝蒂·莫德的故事中来,在听贝蒂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她的各种打算后,这位大神学家陷入了沉默。 “好的,但是你得去一个距离首都远一些的地方。”弗洛伦萨先生沉吟之后回答道,“贝蒂,我来安排这些,但是你要按照我的要求先做一些事,这些准备都是为了你和整个家族的名誉着想,你一定要听话。” “所以那些信,都是你一字一句按照那个弗洛伦萨的要求写的。”瑞拉确认道,“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写?” “当然了,我哪里写得出那种东西。”贝蒂说道,“他说这是最大限度地博取皇帝陛下的同情,也杜绝了安德鲁之后散播谣言中伤我的可能,我觉得他说得都对,所以就按照要求一字不漏地全写了,又抄了好多封,累死我了。” “现在想来,我天真得可笑,他应该那时候就做好了要杀掉我的打算,他并不信任我的那些说法,甚至于,他更相信大皇子的那份说辞,觉得我肚子里的孩子会让我的父亲——甚至于莱恩家族蒙羞,或者,他单纯就是不想让自己的名声被我连累。”贝蒂闭上眼睛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说道:“也许这也是我父母亲的意思,他们商量之后的结果。” “哦,他在信里让我说了父母的不好,这我父母肯定不知道。”女人的说话声音里带着一丝虚浮的讽刺,“这婚事是他促成的,他怕陛下转过头来怪他,所以让我在信里怪这个怪那个吸引走陛下的目光,唯独不提他。” 之后的故事就变得很简单,自以为之后还会华丽归来的贝蒂,在刚刚离开首都城门不久后,就被直接推下了河。 这年头又没有监控,马车上更没有行车记录仪,回来的马车夫怎么说,事实就是怎么样,再配合上她之前乖乖写下的那些“告白信”,首都城内刮过一阵看不见的腥风血雨,唯有弗洛伦萨先生的衣摆上不沾染一丝血色。 坐在官运亨达的长桌上,也不知道大神学家在牺牲一个和自己还有些许血缘关系的女人和一个不成形的孩子时,有没有过丝毫犹豫。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大概就是,贝蒂·莫德能碰巧被一个平民救下来,虽然她的孩子没有了、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但是她还活着。 经此磨难,贝蒂并没有就突然大彻大悟,事实上她刚刚被邦德先生救起来时非常的尖酸刻薄,刚刚有了开口说话的力气就挑剔着老人能为她准备的一切。 她讨厌那个暂时栖身的村庄,讨厌吃那些粗糙的、只能用来果腹的食物,但是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她把它们连同各种散发着浓浓苦味的药汤一并咽下。 老人对她并不是有求必应,他甚至会用严肃的语气向贝蒂强调:“我不是你的奴仆,小姐,如果你需要我向你的家人写信,我愿意为你效劳。” 贝蒂就感到了害怕,她原本想哄骗老人说只要照顾好她,之后就会有人给他丰厚的酬劳,但她连一封信都不知道该写给谁,这种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令她惊讶的是,老人并没有盘问她太多关于身份的内容,他依然像最初一样照顾着她。而贝蒂对于自己糟糕的身体情况并不太关心,也没有为失去孩子感到什么悲伤,她唯一心痛的是自己那张脸,在被救起前被河里的石头冲撞出了骇人的伤疤。 “你救我到底是在图什么呢?”女人抚摸着自己因为伤疤而凹凸不平的脸颊,她感到了迷茫和困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位小姐,我救起你,是圣神认为你命不该绝,但如果你执意要去彼岸,那圣神也是留不住你的。”而邦德先生仍以为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是轻生投河,把她的那些挑剔和抗拒当成了她没有活下去的意愿,老人花了很多时间和她讲道理,但她基本都没有怎么听进去。 在听闻邦德先生在首都有住处后,贝蒂开始念叨她不要再在那个小村庄居住、要回首都去,她虽然害怕弗洛伦萨叔叔发现自己没有死、再对她下杀手,但在她看来,在小村庄那种“恶劣”的环境里再住下去,她一样会死掉。 邦德先生也做了相似的决定,但他是为贝蒂的安全考虑。对于村庄里的那些男人来说,哪怕脸上有伤疤,年轻的贝蒂也依然会引来很多觊觎,而贝蒂现在的身体是无法再经历什么摧残的。 所以,在贝蒂勉强能支撑一点跋涉的时候,邦德先生就把贝蒂混在他的那些货物里带回了首都。老人平日老实忠厚,来来回回和城门护卫都已经脸熟,所以做这些事情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第192章 贝蒂的故事(2) 渐渐地,贝蒂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能适应这种不见天日、没有任何赞美和虚名围绕的生活,她不敢让这个小屋的左邻右舍发现自己的存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去翻看邦德先生的那些药方,渴望从中找到医治自己脸颊的良药。 但邦德先生并不觉得那些伤疤有多严重,老人担心的是她仍然会断断续续地流血,念叨着要想办法给她找一些更好的药材,在一些只言片语中,贝蒂惊讶地意识到,这个老人和瑞拉·格林有些关系。 贝蒂·莫德从前的社交圈里并不包含瑞拉·格林,任凭那个女人在首都学院因为什么事情风头无两,她平民的出身就注定贝蒂不会多看她几眼,贝蒂对瑞拉·格林的所有印象都来源于“这个人和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走得很近”——而这个事实就足够引起贝蒂的厌恶了。 但对于那时候的贝蒂来说,她如今必须依靠邦德先生才能生活,所以那些心底里翻涌的情绪——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都改变不了什么事实,女人只能沉默地听着老人的叮嘱:如果以后发生什么事,你可以想办法去救济院找人帮忙。 真是可笑,贝蒂·莫德想起她曾经满心恶毒地诅咒过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却没想到转瞬间自己更接近自己向神明描摹的那个凄惨下场。 当然,这种事,她不会蠢到对瑞拉·格林和盘托出,哪怕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已经离开了首都——以兰斯洛特少公爵未婚妻的身份,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胃都在抽搐。 女人不是没有想过死,但是她害怕,一个人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时不知道把剪刀之类的利器握在了手里多少次,但最后还是不敢对自己下手。 “然后就到了那些人到邦德先生的家里去,他们没有发现你。”瑞拉点点头,她没有太多心情去顾及贝蒂的难过,她在心里把各种事情都串联了起来,“挺幸运的,如果他们把你带走了,你估计活不了。” “我当时正在堆放药草的地方……我有时候也想帮一点忙,但是不想让邦德先生发现我有什么元素的魔法,所以他不在的时候,我会去照看一下那些东西。”贝蒂抽了抽嘴角,“然后我听到声音,来不及想什么就直接把自己藏到了草堆里。” “我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然后他们大声说话……那时候我就知道不好了,但是我不敢动,只能祈祷他们赶紧走。那些人来了我藏身的屋子,但那里面味道很大,领头的人打了几个喷嚏,大概是觉得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就走了,他们离开很久以后我依然不敢动。” 女人当时处于极端紧张的状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裙摆都被从身体里流出的血打湿了,她愣了好久才从药草堆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大开的门外跑去。 贝蒂·莫德后来都不太理得清自己当时心里在想什么——脑子里好像有很多个声音在同时说话。 “以后该怎么办?” “我该去想办法救人。” “疯了吗?要是在街上被人认出来——被大皇子或者弗洛伦萨叔叔的人发现,会死的!” “但如果没有邦德先生,我早就死了。” …… 贝蒂自己说不清楚,最后驱使自己跑向救济院方向的,到底是“不想死”的心情更多,还是试图救邦德先生的心情更多,女人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唯恐让人认出自己来,好在她曾经多次出入位于平民区的典当铺,对这里的街道还算熟悉。 她不敢告诉瑞拉,邦德先生那天出去,应该是因为她一直说她想吃点儿酸甜的东西,她觉得每天的食物令她食不下咽,这段时间集市上没有什么好东西,老人便想起了郊外有片果林,觉得救济院的孩子们应该也会喜欢野果,于是便出发了。 贝蒂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邦德先生她的名字,所以老人一直都只称呼她“女士”,她记得那天早上,老人对她说:“女士,我会晚回来,吃的东西都放在厨房里,如果你想喝汤,需要自己生火。” 老人一直都是这样的,除了确认她身上的伤口和病情,他从不会找借口触碰她的身体,对于她那些繁多的要求也只是默默地听着,选择性地完成一点儿。 从遇到他,到他仓促地死去、在今天彻底沉眠为土地的一部分,贝蒂都不明白,老人为她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她明明已经一无所有。 但是她也隐隐约约知道,正是因此,她在几乎是爬到救济院的台阶上时才会拼命喊叫着瑞拉·格林的名字,在那一刻她忘记了前面人生的那些浅薄的嫉恨,她因为下腹疼得快要晕过去,但是她还是努力搜刮了脑子里知道的一切。 在那一刻,有一个想法在贝蒂·莫德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虽然她后来不记得,但是在那个瞬间,女人觉得,老人是比自己更值得活下去的人,如果献上自己这张已经不再美丽的脸庞和这被背叛了多次的人生,能够让老人活下去,她是愿意的。 但是神明没有听到她的请求,一如祂不曾听到她真心实意的诅咒一样,如今她只能蜷缩在救济院的地下室里,告诉瑞拉·格林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你还想知道什么?我觉得我已经把能讲的讲完了。”女人说道。她从不觉得瑞拉·格林是个美人,但现在格林近在咫尺的干净脸庞令她心酸,她加大力气裹住自己的脸。 “以后有什么打算?”瑞拉没在意身边人的那些小动作,“我看你没有什么能力自己谋生,听你的那些推断,回家去也不可能了。” 对于目前的很多人来说,死去的贝蒂·莫德比活着的贝蒂·莫德有价值,就算是瑞拉,也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贝蒂说的是实话,她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这双实在不像能干活的手,“你……你要我做什么,才会允许我留在这里?” 瑞拉皱起眉头,说实话,她不想让贝蒂·莫德在救济院长留,因为她很可能引来追杀,把救济院无辜的人们拖下水。 最简单的方式应该是让什么人把她带走——福兰特的人也好,莉莉安娜也好,让贝蒂在远离首都的地方以一个新身份开始新生活。 但,贝蒂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远行,瑞拉也不敢一下子把她治好——在这种境况下,贝蒂还要对苏珊大婶他们颐指气使,瑞拉很不喜欢她,也就不可能把她的秘密和贝蒂共享了。 但再不喜欢她,她也为救助邦德先生出了力。瑞拉在心里计较来去,还是没有办法不管贝蒂,她有在慢慢地治疗贝蒂身上的病,打算等贝蒂病好了再计划下一步的事情。她打算想办法见福兰特留在首都的人一面,请求他们在此期间多留心救济院的动静。 “不要出门,不要抛头露面,我会每周都回来看看你。”瑞拉说道,“你也可以想一想以后要怎么过,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找安迪帮忙,但是他不是你的奴仆,救济院的所有人都不是,你要记得这件事。” 也许是瑞拉的语气在那瞬间像极了邦德先生,贝蒂愣怔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还流血吗?”瑞拉问道。 贝蒂缩了缩身体,摇摇头:“已经很多天都没有流了。” “那就好。”瑞拉又在心里打了个勾,她站起来,“我走了。” “你就走了吗?”看着瑞拉站起来,贝蒂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身体比手先做出反应,她拉住了瑞拉的衣摆。 “我去搬东西,你不是吵着要住我的阁楼吗?”瑞拉有点奇怪,“还有事?” “没有……但是……”贝蒂低下头去,“我——我今天不想一个人待着。” 真是麻烦的女人,瑞拉咬咬牙,但看黑影缩在角落里,想到她的那些遭遇,最后同情心还是占了上风,瑞拉重新坐了下来。 “那你睡觉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黑影犹犹豫豫地,过了一会儿蹭过来,挨近了瑞拉。这个动作让瑞拉想到了莉莉安娜,她叹口气。 “别害怕。”她伸出手去摸了摸贝蒂的头发,“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193章 平等的终焉(1) 在茫茫的海面上,有个男人正在闲庭信步,把脚下的波涛当做客厅的地板一样简单地踩在脚下,风把他的衣服吹起些许,让他像一只在风浪中泰然自若的海鸟。 这几天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身边就没有断过人,以至于现在他都有些不适应耳边的清净——声音当然还是从四面八方传到他这里,但至少没有人围着他喋喋不休了。 莉莉安娜还在睡午觉,距离他挺远,但是他能感觉到。 女人直接从午后睡到了黄昏时分。她这几天也累坏了,今天早上去送别他的叔父叔母时,克里斯托夫看她整张脸煞白煞白的,那么灿烂的阳光都没有照出几分血色来。 但她的状态不佳不仅仅是因为身体上的劳累,男人能敏锐地察觉出来她心情也不好,他认真反思了一阵之后,觉得问题应该不在自己身上,那就说明某些地方出了事。 因为瞬移的方便,莉莉安娜如今掌握某些消息的速度比风声还要快,而不愿意告诉他的……男人在心里盘算来去,觉得不像是北方的事,像是和瑞拉·格林有关的事,只有关乎那位圣神信使的时候,莉莉安娜才会如此讳莫如深。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克里斯托夫也必须正视这个事实,在莉莉安娜心里,瑞拉·格林应该是比他更重要的人,比起他,她很可能也更信任那个女孩。 会对此感到不高兴吗?男人觉得自己不至于去吃味一个女人在莉莉安娜心里的地位,但人都是很贪心的,谁不希望自己是爱人心里最重要的存在呢? “你和斯诺怀特小姐相处得很好,我也替你父亲放心了。”克里斯托夫想起了今天凌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他和叔父也是迎着天边那道朦胧的晨光在海面上漫步,这应该是叔父最后一次以上位的长辈姿态和他交谈,以后再见面,就是家主和家臣。 克里斯托夫简单地“嗯”了一声,他知道叔父不会说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一定还有下文。 “克里斯,永远要记得,你是赛尔斯的领主,但不意味着赛尔斯是你的。” 克里斯托夫沉默地看着天边隐隐约约透出一抹红色,已经有飞鸟在海天一线飞舞。 “斯诺怀特小姐很不错,不是传闻中嚣张跋扈的那种女孩,她很聪明,也愿意做事……但她身体不太好,你要学会体贴,让她多休息,少思虑。” 叔父的话委婉地点到即止,但多年的默契已经让克里斯托夫知道了长辈在担忧什么。 看来他对莉莉安娜的热忱有点儿太不加掩饰了,放在从前,叔父绝不会担心这种事。 克里斯托夫挑了一下眉毛,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叔父眼里是不是那种已经被女人的裙摆迷得分不清方向的毛头小子,恨不得把手里的一切都扎上丝带拱手相送、以讨得心上人的垂青。 自然,在叔父的眼中,莉莉安娜无论自身有什么能力,都是浑身都缠着其他家族丝线的美丽玩偶,她的手指是普林斯或斯诺怀特家族的延伸。 此时的克里斯托夫已经再没有同胞兄弟可以托付后事,如果克里斯托夫无法驾驭住莉莉安娜、甚至反而被莉莉安娜给拿捏住,那么可预见的,未来的赛尔斯不可能再发生像今天这样风平浪静的权力更迭。 叔父有太多事情不知道,所以克里斯托夫并不打算多言,话听在耳朵里就点头应了。 是不是真的有点儿过头了?男人有时候也反思自己对莉莉安娜的态度,旁人对他的调侃是一回事,他偏偏心里知道,那些玩笑话基本都是真的。 如果叔父晓得在更早之前,他就对莉莉安娜宣誓了“效忠”,恐怕今天也不会走得那么放心了,他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爱是一种十分危险的、贪婪的欲望,这是男人目前对这种体会尚浅的感情得出的结论。 他在旁人的相处时最懂在“步步紧逼”和“留几分余地体面”间熟练切换,但是当对方换成莉莉安娜,他都惊讶于自己无止境的渴望。 从前他希望每天能不受任何干预和打扰地与她相处,而当这个愿望实现后,他又开始渴望她向自己展开所有的心扉,他希望她能把所有令她眉头微皱和轻声叹息的事情都讲给他听——甚至于,渴望占据她所有的喜乐悲欢,不让她分心给任何人……哪怕对方是一个女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很快意识到,这是莉莉安娜神秘的魔法导致的不可控,诱导他自己爆发出了这样荒唐的控制欲,这种控制欲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好处。 在他的认知里,任何关系被威逼到了毫无余地的尽头,都只有糟糕的坏结果,克里斯托夫不觉得“爱情”是特殊的。 所以,男人没有被这样的情绪牵着走,当心绪不可避免地被扰动时,他会让自己身处一望无垠的大海中,让海风去带走所有不该有的想法。 “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带走我呢?”已经成为兰斯洛特公爵的克里斯托夫看着遥远的海天发问。 沉沉暮色已经开始入侵他的视野,男人一边走入命运的安排,一边做着反抗宿命的打算,所以他发问时微抬着下巴面露着笑意,表示自己不是在臣服,而是打算抗争。 而在莉莉安娜的梦境里,时间还在几天之前,她正站在克里斯托夫的身侧低头看着沸腾的人群。 这是权力再一次以如此清晰而具象的形态呈现在她的眼前,当她俯视那些在抖动扭曲的空气中仿佛盘上棋子的人群时,她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快乐,这是……她从前平静顺遂的人生、以及成为莉莉安娜后各种繁复冗杂的社交场合都不能给予她的感受,她觉得血液开始往脸上沸腾,耳朵也逐渐轰鸣起遥远的声音。 她曾站在古老的皇城的中轴线上遥望那已经远离了权力巅峰的殿宇,也在夜幕四合时抬头仰望过异乡的权力中枢,它们都沉睡在梦里,她的凝望是孩童伸手向月亮、希望把它收进碗柜做白玉盘的天真懵懂。 而这一次,她仿佛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权力的妖冶、感知它的甜美,享受它所带来的、令人身心战栗的愉悦。 莉莉安娜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她知道那些人的目光也在扫视她,她知道这些人眼中的憧憬、崇敬、忠诚乃至狂热,都是在为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她对于这些人的意义,和正盘旋在他们头顶的那只巨大风隼的意义并没有什么不同——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一部分。 如果今天是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会收获什么样的目光和声音?她不禁这样想,然后就唐突地,先前那种令她脸颊发红、胸口发涨的盎然情绪一下子消失了,她感受到了惶恐,那些遥远的人影逐渐连在了一起、彼此交结,成为了一个不断晃动着的、仿佛要把她吞噬进去的巨大影子。 这时候她感觉到男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没有看向她,仍然在向四方回应着得体的表情,但那只包住她手掌的手指却还在动作,撑进了她指缝间的间隙、直到和她十指相扣。 莉莉安娜觉得这个举动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过度亲昵,他们今天的一举一动都经过了一群家臣引经据典的详细论证,而牵手显然是克里斯托夫的临场发挥。 “哦,我想让你记得。”仪式结束后,虽然精疲力尽,莉莉安娜还是问出了这个疑惑,她知道克里斯托夫在很多时候挺随性,但从整个继位仪式的筹备过程来看,他对此相当严肃认真,所以在那个时候握她的手,应该不是突发奇想。 “记得什么?”梦境中,莉莉安娜对于时间和空间的跳跃无知无觉,白天突然变成黑夜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果……”克里斯托夫带着一种很微妙的情绪回答道,“以后你再经历相似的场景,我希望你记得,今天的我握住了你的手。” 第193章 平等的终焉(2) 他在谈论他们的孩子的继位仪式,还是关于她的……更遥远的可能?莉莉安娜不知道,她只记得在当时当刻,她感觉自己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地拨了一下,让她也伸出手去握了一下男人的手。 这是那天仅属于他们两个的一点儿独处时间,仿佛是从那些包围了公爵府的各色人等手里偷来的似的,但却让莉莉安娜感受到了那种过年前悄悄打开装满了零食的箱子、然后盲抓一大把垃圾食品飞快溜走的快乐。 现实里他们很快就分开了,两个人都要更换衣服然后去参加晚宴,但在梦里,牵手演变成了亲吻,在唇齿相依里莉莉安娜感觉自己伸手环住了男人的脖子。 然后,莉莉安娜听到了钟表走动的声音,它像是从一片嘈杂的背景声中突然浮现出来的,滴滴答答,不紧不慢,但让她感受到了从背后传来的一股凉意。 她听过类似的声音,但挣扎在梦境中的女人打捞不起脑中的记忆——她勒令自己不要再沉迷于这个吻,睁开眼睛之后,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一开始,莉莉安娜并没有因为场景的忽然变化感到吃惊,但是当她试图提起裙子、以免它们被脚下翻滚的海水打湿时,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踩在风中,她踩在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建筑物的顶端。 首都学院的礼堂,下一秒,答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瑞拉!”她一下子惊慌起来,但很快她意识到脚下的海水还在往上涨,冰凉的海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脚踝,她不得不一边呼喊一边继续朝更高的部分爬。 她身边没有任何人——活着的人,一边艰难爬向大礼堂最顶端的莉莉安娜看到了海水中一些隐隐约约的影子,她原本完全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的脑子用一种异常清晰、字正腔圆的语调告诉她:这是人的手。 海水以骇人的速度往上涨,在漫过莉莉安娜的脖颈时,女人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噩梦,这个认知让她的视野骤然昏暗下来,就像这个梦境的世界在因为她的质疑而摇晃,但是她醒不过来,那种被淹没的恐惧依然一寸一寸地爬上她的全部皮肤。 她意识到自己在徒劳无功地举起自己的双手以延长被海水彻底吞没的时间……就像海水里那些隐隐绰绰的影子一样。 “在最初……地球是一个被海洋包裹着的星球……” “从水下第一个生命的萌芽开始……到石器时代的巨型野兽……再到人类第一次直立行走,你已经历许多……” 这些奇奇怪怪的、曾经在各种地方听说过的语句充斥在莉莉安娜的脑海里,她晕头转向,却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因为海水淹没了口鼻就感到窒息,她甚至在海水里睁开了眼睛。 她是恐惧的,害怕睁眼后看到水下全是熟悉的脸,他们全都僵硬地举着自己的手,但她没有看到任何东西——除了海水之外,视线之内没有任何东西。 这是个梦,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忍受它的荒谬了,她一定是最近太忙碌了,又听闻了邦德先生离世的噩耗,虽然她与这位老先生并没有什么直接的交情,但这件事还是影响到了她的心情。 得醒过来,女人开始拼命掐自己,但是她一点儿疼痛都感觉不到,哪怕手指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手腕的皮肤,哪怕血已经流了出来—— 黑色的,即使在海水里也依然维持着自身形态的东西从她手腕的伤口里缓缓流淌出来,莉莉安娜再次听到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时钟声响。她张开嘴想要尖叫,但从她嘴里出现的声音却冷静无比。 她说: 我将赐予众生平等的终焉。 手腕处突然传来了十分尖锐的刺痛,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狠狠地抖了一下,然后在粗重的喘息声间,她听到了遥远安闲的浪起浪落——以及海鸟的叫声,这种象征生命的声响在此时简直悦耳如仙音。 身体重得不像自己的,头也像被灌了铅,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在端详自己的人是艾米·勃朗尼,她从兰斯洛特的家臣世家里挑出来的新任贴身女仆。 “因为你看起来不太对劲,我掐了你一下。”勃朗尼小姐看莉莉安娜睁开了眼睛,她抬起了莉莉安娜垂在身侧的一只手,“需要为你找治疗师吗,斯诺怀特小姐?” 莉莉安娜张了张嘴,她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得厉害,于是就直接挥了挥被勃朗尼抬起来的那只手。 很难说这是不是公报私仇,她的手腕被掐出了一小片明显的青紫,但此刻莉莉安娜十分感激勃朗尼,她一点儿也不想再继续做那个噩梦。 “我去给你倒点水。”勃朗尼现在已经基本适应了自己女仆的角色,虽然她说话的语气依然硬邦邦的,但是说话间,她已经拿过了一个枕头垫到了莉莉安娜腰后,把她扶了起来,“你睡了一整个下午。” “少公爵呢?”莉莉安娜艰难地出声。 “公爵大人啊,我待会儿去传话说你想见他吧,不过今天的晚饭是你们两个人吃,时间基本也到了,还需要特别去传话吗?” 莉莉安娜现在偶尔还会把克里斯托夫喊作“少公爵”,身边比较亲密的人,比如安妮·斯汀森就在莉莉安娜马虎地询问“少公爵去哪里了”时开玩笑说:“我只能告诉你公爵去哪里了,少公爵在哪里,这要问你自己哦。” 但勃朗尼显然不会开这种玩笑,她只会硬邦邦地纠正莉莉安娜的错误。 “对不起,我又说错了。”莉莉安娜抬起手拍了拍脑袋,她觉得自己还有一只耳朵在不正常地嗡嗡作响,如同一只因为进水而坏掉的电动牙刷。 女人昏昏沉沉的看向四周,这是她午睡的地方没有错,她看到了桌上有一个还没有拆开的信封,那里面是那个花匠——现在是科肯纳先生了——为她整理好的平民教师名单,她拒绝了他来面见她的要求,这封信是凯特转交的。 她想着距离晚餐还有一些时间,她可以把信封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一眼,于是她伸出手去,摸到了放在信封边的那把裁信刀。 冰凉的金属质感让她愣了一下,她低下头去看着手里那把小巧而精致的刀,刀柄上镶嵌了一块由她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绿色宝石。从她来这里之后,克里斯托夫就很热衷于把各种绿色宝石相关的东西送到她身边。 她慢慢把刀从刀鞘里抽出来,这时候她又看到了自己手腕处的青紫,那抹和皮肤极不协调的暗色让刚刚噩梦里的某个细节突然清晰起来,又和现实里那曾经没入她指尖的黑色重叠起来。 “斯诺怀特小姐!”拿着水壶的艾米·勃朗尼发出了尖锐的叫喊声,她当机立断地把水壶往地上一扔,然后扑过来试图抓住莉莉安娜划向手腕的刀,水壶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音迅速被四周的风带走、远去。 第194章 潮起潮落(1) 晚饭的气氛显得很诡异,男仆们小心翼翼地端着各色餐食在男女主人之间慢慢走动——虽然还没有正式成婚,但斯诺怀特小姐站在公爵夫人的位置上全程参加了公爵大人的继位仪式,这已经说明了所有的问题。 公爵府里,没有人还会在此时去质疑莉莉安娜的身份,哪怕是普利文夫人,如今在莉莉安娜面前也只能不情不愿地低下自己的头。在知道莉莉安娜让克里斯托夫从首都找回了塞西莉亚做她的贴身女仆后,妇人觉得自己错失了大好机会,气得连着几晚上没睡着,然后真的病了一场。 这是继位仪式后,克里斯托夫和莉莉安娜难得单独共进晚餐,原本两个人心底都是很期待这个傍晚的,因为最近很多天,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掐指都能算过来。 但是现在甜点都要端上来了,两个人都还没有进行一句完整的交谈,空荡荡的餐厅里只有餐具必须互相碰撞时发出的一点点细微的声音,这让整个空间变得更加沉闷了。 “你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呃,你刚刚看到的事。”在被克里斯托夫干脆利落地用风抓到他身边、顺便将那把裁纸刀丢到了不知道哪里去之后,惊魂未定的莉莉安娜知道自己需要为刚刚的奇怪行为找个说法,“我只能先告诉你,我不是想寻死!” “但你在寻死。”克里斯托夫一边说一边检查莉莉安娜的手腕,看到那一片青紫后皱了一下眉头,他听到莉莉安娜转头在问旁边的女仆:“勃朗尼,你受伤没有?” “没有,小姐,你力气不大。”看到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女仆退到了门口去收拾茶壶的碎片,“请允许我收拾完这些东西后告退,按照之前的安排,晚餐和之后的时间是由弗斯来陪侍。” “克里斯,”在晚餐都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仆人们终于听到了女主人开口,但她的话语并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爱意缱绻的部分,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赛尔斯发生过……呃……海水突然上涨的事情吗?” 在说这个话题时,莉莉安娜惊讶地意识到,她在这个世界的词语库里,并没有“海啸”相关的字眼。 “大海每天都在潮起潮落。” “不,我说的是,异常的……海平面突然上涨,海水淹没建筑和街道……”今天的晚餐在一个很大的露台上,所以莉莉安娜偏过头就能看到树林掩映之后平静的大海,“发生过吗?” “没有。”克里斯托夫的回答很干脆,都没有经过什么回忆,“如果发生过这种事,我们的公爵府就不会建在距离大海那么近的地方了。” 莉莉安娜点点头,她想,最初兰斯洛特家族选择这个地方当据点,应该是为了抗击深海的魔兽,可能也有从前被围剿、举家躲到海上小岛的创伤后遗症影响,反正之后就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搬迁。 “莉莉安娜。”被男人出声提醒,她低下头,发现盘子里的蛋糕都快被手里的叉子就戳成了浆糊。 “你可以自由地决定要告诉我什么、不告诉我什么,但是,”她听克里斯托夫叹了口气,“如果发生了什么让你烦恼成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让我知道,不然显得我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 随侍克里斯托夫的男仆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从首都回来后,克里斯托夫就换掉了以前在首都用的那个行事轻浮的贴身男仆,把那个人继续留在首都做事,所以现在的这个男仆还没有见过自家主人用如此卑微的语气说话。 “哦,不是,真的不是。”莉莉安娜感觉克里斯托夫有点儿误会了,她放下手里的叉子说道,“之前是发生了一些意外,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最近太忙了,而且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今天……我真的是睡迷糊了,不是很清醒。” 莉莉安娜不指望克里斯托夫能去共情一个千里之外、从未谋面的平民老人的死亡。 说实话,她对邦德先生的离世感到的悲伤,一大部分是为了瑞拉,还有一小部分是一种“如果我当初强势一些请求他来赛尔斯,这件事会不会就能避免”的遗憾,她知道邦德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但她与老人之间没有什么直接交集。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的,莉莉安娜能共情瑞拉的悲痛,也为此默默流泪了半夜,但之后,那种情绪就不可避免地淡化了很多。 她都是如此,那克里斯托夫的态度更不必说,所以她没有用这件事去打扰正式继位公爵后忙碌不已的男人。 莉莉安娜见过克里斯托夫累得倒头昏睡、像个野人一样的狼狈模样,自以为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是人而不是神。 “我不想你忙了一整天之后,回来还要当我的垃圾桶。”她觉得这是一种体贴的行为。 克里斯托夫也放下了手里的餐具,用连莉莉安娜听了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温柔语调说道:“但我想听你说。” 仆人们松了一口气,晚餐时分那种诡异的气氛终于消散了,在主人们决定去散步后,他们开始动手收拾餐厅,然后为晚上的沐浴和休息做准备。 “格林小姐一定很伤心。”莉莉安娜把邦德先生的事情说得很简单,只说是瑞拉一个很敬重的老人遭遇了意外,听完这件事后,克里斯托夫说道,“克劳尔·莱恩有把握追查到那些强盗吗?” 言外之意就是他觉得克劳尔不行,问“需不需要我来”。 “暂时不用。”莉莉安娜摇头,“一件平民犯罪引得莱恩家和兰斯洛特家都在出手,太引人瞩目了,对瑞拉不好。” “但这件事和你划手腕有什么关系?”她刚刚说完,那只手就被克里斯托夫捉住了,男人又在看那片青紫,“还是说,是两件事?” “哦……这个……”莉莉安娜有些不好意思,“我做了个梦,梦里觉得醒不过来,还看到手腕上往外流那种……就我们之前在马车上看过的,那个东西,被勃朗尼叫醒后迷迷糊糊的,居然想划开手腕看看会不会真的有那玩意儿流出来。” 她感觉男人捉着她手腕的力气变大了点。 “海水也是梦里的?” “嗯。”她点头。 然后莉莉安娜想到那句“我将赐予众生平等的终焉。”,她很少做如此清晰的梦,直到现在,那句话都还在她的耳畔回响。 “克里斯,”她转头看向已经被黑夜吞没的海岸,“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我将无法控制地为这里的所有人——不只是人,所有活着的生命,都带来灾难,你会怎么做?” “我会先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你做这种事。”男人低头看着女人望向他的眼睛,她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但绿色的眼睛里却盛满了迷茫。 “阻止不了呢?”莉莉安娜轻声追问,“克里斯,你见过我能做什么。” 没有经过太多犹豫,男人回答道:“那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你。” 第194章 潮起潮落(2) 莉莉安娜对这个回答不惊讶,她笑了笑,追问道:“然后呢?” “鉴于我见过你能做什么,我不觉得在杀了你之后我能活着。”克里斯托夫继续回答道,“更可能是我的死亡都无法阻止你。” “万一你能活着呢?” “那——我会按自己的功绩把赛尔斯的领土扩大几倍,要是你给我生了继承人就好好培养,要是没有那得想办法有一个,偶尔在某些间隙想一想曾经还有你这么一个人——” 男人因为挨了女人的几下拳头笑了起来,她打得软绵绵的,就像在调情。 “我觉得挺好的。”在捶了他几下后,莉莉安娜说道,她暂时遗忘了曾经执着的“立旗禁忌”,“虽然听起来让人很不爽,但挺好的,我们之间不搞这些要死要活的东西,你哪天要是在海里回不来了,我也会带着赛尔斯的所有人好好过的,你以前不是最关心这件事吗?” “我甚至都不想你,”她说道,“因为想念一个回不到身边的人太痛苦了,我不像你那么强大,心里被那种情绪占满应该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想你,直到我可以放开手、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那一天……” 她伸出手摸摸男人的脸,突然笑起来,抬起下巴说道:“说不定那时候我已经把你的模样忘记了,还找了一群好看的男人,每天换一个,陪我吃晚饭。” “就吃晚饭吗?”她听到男人笑得温柔,但从这个笑容里读到了危险的气息。 “当然不止。”她也笑得甜蜜蜜,“但是照顾你的心情,就不往下说了。” “那我得想办法,让你以后不管经过多少日子,都还要记得我才行。”男人说完这句话就低头咬住了她的嘴唇,看得出,这个话题踩到了他的某些神经。 这个亲吻更像是蛮不讲理的撕咬,莉莉安娜也不服气地咬回去,在些许的血腥气息里,她抱紧了男人的脖子,下午的梦境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确认身边的人不会突然消失,而身体上的缠绵显然是一剂良药。 一声钟摆摇动的响声,莉莉安娜身体瞬间僵硬,但很快,她想起不远处的走廊里确实有一个坐式的古董钟。虽然知道是巧合,但是也让她从短暂的意乱情迷里抽身出来。 “喂,说好的结婚前绝不做越界的事情呢?”莉莉安娜伸手打向了男人不安分地在她腰上摸来摸去的手。 这个时候她觉得瑞诺卡和首都的裁缝把裙子搞得复杂无比是有好处的,她都要借助女仆才能脱的裙子,男人自然不靠蛮力是没办法处理的。 赛尔斯的裁缝自然也考虑了她的习惯,她来之后新做的衣裙都参考了她带来的衣柜收藏,但架不住布料轻薄,这会儿莉莉安娜就觉得男人的手就像直接贴在她的腰上似的。 克里斯托夫和莉莉安娜亲热时,有时候确实忍不住要做点儿动作,且如果莉莉安娜不出声会尝试得寸进尺,但只要莉莉安娜表达了拒绝,他会马上停下来。 比如现在,他立刻收了手,改成虚虚地环着她的腰,让莉莉安娜继续安心坐在他的腿上。 男人是用理智给自己划了一道暂时不逾越的红线,但他无奈地意识到,在这种原始而磅礴的欲望面前,理智显得很脆弱,他从前所谓的从不为这样的欲望裹挟,更像是——因为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象。 “你还在查萨利布莱德……还有那个给你母亲写信的神学家的亲属,是不是?”和黄昏时分相比,这会儿走廊上已经不再闷热,徐徐海风吹在脸上令人神清气爽,让莉莉安娜觉得今天她能熬会儿夜。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莉莉安娜说道:“我知道你之后如果查到踪迹会亲自去找人,到时候带上我,好不好?” 她还在想今天的梦,虽然乱七八糟的末世梦境她从前也做过,但这一个梦……总觉得有所不同,让她没来由的心悸。 “没问题。”克里斯托夫想了想,“我可以先过去找人,你瞬移过来,免得路上辛苦。” “那我有时候也想和你一起出去散散心呀。”女人拉长了句尾,“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你今晚上有什么别的安排没有?”他今晚难得清闲,刚刚突然想到,可以带莉莉安娜出门看看赛尔斯丰收狂欢的夜景,她一直都对这些平民的活动感兴趣。 “哦,有的。”却没想到莉莉安娜说出了今晚让他最不爽的一句话,“我晚上要去见福兰特,他马上就要出发去谈判了,今天可不能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斯诺怀特家和莱恩家一年一度的秋粮谈判,看似在庄园里吵来吵去的是双方的家臣,但谁都知道这些人都只是家主的传话筒。 这年头又没有视频会议又没有电话,所以负责拍板的人肯定都是在不远处每天等着听汇报。 “赛尔斯并不急着要把粮食卖给瑞诺卡。”克里斯托夫哼了一声。 莉莉安娜回答得直白:“但是我急着赚钱呀。” “哥哥,同样是一盆火,送给雪原上马上就要冻死的人,和送给盛夏海滩上狂欢的人,当然是前者更记你的恩情。”莉莉安娜绞尽脑汁地和克里斯托夫说“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现在谁都摸不清莱恩家到底是什么情况,这种靴子不落地的时候给瑞诺卡一个保证,哪怕这个生意之后不做,福兰特都会记你的人情的。” “但是你不能乱许诺价格和数量。”克里斯托夫眯了眯眼睛,提醒道,“你在中间要多少钱我不管,我这里出去的每一行价格所对应的数量都在给你的纸上,只能少不能多,如果斯诺怀特不同意,那正好省事。” “我才不信你给我的是底价。”莉莉安娜哼了一声,“绝对还能往下压的——哎哟!” “说几次了,不准掐那里,不准掐!”莉莉安娜气得想咬人。 “做生意不要带立场,你要两头吃,而不是拉偏架。”克里斯托夫显然把她的拳打脚踢当成了享受,“我这里能继续压下去的价钱……应该是你来和我谈,增加你的收益,而不是替斯诺怀特那家伙来和我谈,减少他的支出,明白吗?” “你懂什么,我这一单可以不赚,这叫先把通道建立起来、习惯培养起来,之后我再抬价,躺着数钱。”莉莉安娜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全部都告诉克里斯托夫,“好了,我要去准备了。” “怎么,你还要仔细打扮一番才去见人吗?”克里斯托夫没让莉莉安娜立刻离开他身边。 “对啊,”莉莉安娜不打算在这种事情上放纵克里斯托夫的醋意,她笑嘻嘻地说,“我要是灰头土脸跑回去,那就不是谈生意了,那是让斯诺怀特家的人看看你对我不好,所以你应该感谢我每次都把自己收拾得光彩照人的才出发。” 你一言我一句的,莉莉安娜再坐在梳妆桌前让凯特为她简单打扮一下的时候,已经基本把下午在梦里感到的不安放到了脑后。 “瑞诺卡的晚上已经很冷了。”凯特拿了一个很厚实的、一看就是从北方一路带过来的斗篷让莉莉安娜带上,“小姐当心生病,这几天海边又热、事情又多,身体本来就不太好。” 女仆帮莉莉安娜仔细整理着衣裙,她现在基本只有晚上才陪侍莉莉安娜,也提醒自己一定要把这种份内的活做仔细,然后她就看到莉莉安娜的脖子靠近左耳和靠近颈窝的地方都有一块明显的红痕。 这是公爵大人放莉莉安娜离开前把她捉在怀里亲出来的,被凯特提醒后,莉莉安娜脸红到了脖子,赶紧让女仆拿粉来把脖子给扑了几下,又用头发把能遮住的地方都遮住。 “我下次要把他额头正中央啃出个牙印来,让他脑门上带只眼睛去见那群老家臣!”女人磨了磨牙,然后转了个身,潇洒消失在凯特的视线里。 第195章 粮仓(1) “晚上好,福兰特。”现在的莉莉安娜已经能准确地把自己瞬移到福兰特书房的椅子边了。 刚一过来,莉莉安娜就感到一阵热浪扑面。为了照顾她的身体,房间的壁炉正在熊熊燃烧,让裹着厚厚斗篷的她额头上瞬间出了一层薄汗。 “真的在下雪啊……”她脱下斗篷随意地搭在了椅背上,知道时间有限,但还是被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吸引走了目光。 “今年入夏后的第二场,你不算错过太多。”从女人一出现,白发青年的眼睛就一直追随着她,看她像一只好奇的小动物扒着厚重的窗帘朝着外面瞧,被各种事务浸泡得疲惫的心里一阵柔软。 “你什么时候出发呢?”莉莉安娜坐下后没有再说废话,她还是觉得福兰特显得很累,最好早说完早睡觉——因为有克里斯托夫做对比,也不知道是不是福兰特比克里斯托夫皮肤白一些的缘故,他眼下如果有阴影,就会非常明显。 “明天一早。”福兰特回答道。 “放松些,福兰特。”莉莉安娜歪歪脑袋,“我在这里,就代表你们不会没有东西吃的——只是需要你来想办法向瑞诺卡的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雪原上能凭空出现海边的鱼干。” 白发青年轻笑了一声,他伸出一只手向莉莉安娜摊开:“兰斯洛特不会做慈善的,他想趁机从我身上咬掉多少肉?” “那肯定还是比莱恩家温柔很多的。”莉莉安娜眼珠一转,她决定先说另一个话题,“福兰特,你对神学里的双神之战很熟悉吧?” “你想知道什么?”见过几次面,福兰特已经习惯了做莉莉安娜的神学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 “我记得无论是什么版本,基本都是说魔神要灭世,圣神出手阻止,然后圣神最后杀掉了魔神,成为了世间的唯一神。”莉莉安娜现在想要知道的是一个以前都没有注意的细节,“那有没有什么地方记载过,魔神当初是想要通过什么手段灭世?” 福兰特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的答案还真不在他的脑子里。 “旧神并未真正施展祂的计划。”他回答道,“一切还没有发生,就被圣神阻止了。”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祂准备做什么……双神决战的地点是在海上,对吗?” “对也不对。”福兰特严谨地纠正道,“一开始的世界并没有海洋,圣神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旧神陨落的地方化为了海洋,有的人认为大海源于旧神的血,还有的人认为大海源于旧神陨落后圣神痛哭的眼泪。” “你是哪一派?”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她只是单纯好奇。 “我……”感觉自己在被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审视,福兰特感到了一阵不自然,他侧过脸去,随手翻开了一本书,“大海距离我太遥远了,所以我没有认真思辨过这两个说法。” 说实话,在考虑到莉莉安娜和瑞拉的身份后,福兰特在重新阅读那些神学书籍时都感到了别扭——尤其是和旧神相关的部分,不自觉代入了莉莉安娜的脸之后,显得很奇怪。 “好吧,”这里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但还有克劳尔·莱恩这个外挂可以用,莉莉安娜并没有气馁,她拍拍手,“那我们来说今天的正事吧。” “不过,我可不会那么简单地给报价单。”她笑着看向福兰特,“我相信皇室和瑞诺卡也互通过有无。但,你们之间还搁置着魔矿石的税收问题,此时欠的情,就是往后流的血,所以如今是瑞诺卡需要赛尔斯这根保险绳。换句话说,我们今天交涉的结果,将是你去和米里德谈判的底气,今晚,应该是少侯爵来向我展示诚意,而不是我来做推销,你说呢?” 难以想象,一年前的她还在一个个雨夜,蜷在首都府邸门厅一侧的沙发上等他回来。福兰特知道自己该专心,但是他唐突地想起了她那时候松松绾在脑后的盘发。 如今她的头发虽然没有换成已婚贵族女子的发髻,但式样显得陌生,他顺着女人垂落肩头的长发看去,敏锐地看到了遮盖在发丝之下的暗红色痕迹。 他不至于把那种痕迹和蚊虫的叮咬混淆,深呼吸一口气后,他选择了忽视它们,结果低头又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一处青紫。 只要莉莉安娜不开口,那就都不关他的事,福兰特在心里告诉自己,然后开口说出了一个价格和对应的数量。 这些数据当然是在考虑过各种因素后被精心修饰过的,福兰特不会让莉莉安娜知道瑞诺卡每年冬天真实的粮食需求缺口,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看到女人露出了一个十分甜美的笑容,她靠近了他一点儿,如今她还是没有学会去掩藏脸上的表情,譬如现在,这个价格显然令她很满意,这种表情是谈判桌上的大忌。 但是当莉莉安娜说完她的报价后,福兰特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但他是呆住了,觉得自己居然没有跟上莉莉安娜的思路。 “我不太明白。”青年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说道,“你这是在玩耍,兰斯洛特不会允许你这样胡闹。” “我是中间商,同时对你们两个负责,自然也要同时令你们两个满意。”莉莉安娜歪歪脑袋,“你不用管我怎么和克里斯交代。” 福兰特这时候才回过味来,莉莉安娜给他的价格,很可能就是兰斯洛特给出的底线:“你只给我们搭桥,不收过桥费?莉莉安娜,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做生意么,卖粮食是卖,卖人情也是卖啊。”莉莉安娜伸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一边啜饮一边悠悠地说,“不要着急给我上课嘛福兰特,我只说了数量和价格,我没有说条件呀。” 她伸出手去在随时的小腰包里掏了掏,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扁平的盒子,福兰特立刻认出来,这是他上次意气用事硬塞给她的生日礼物,一块十分珍贵的魔兽结晶。 “我需要瑞诺卡的粮仓,新建也好,旧用也罢,我不关心,里面的粮食是从莱恩家买的,还是从兰斯洛特家买的,我也不关心,我只希望我需要的时候,斯诺怀特家能够把我需要的粮食一分不少地给我。”莉莉安娜把那个盒子放到桌上,将它缓缓滑到了福兰特的面前,“你看它,加上我的苦力,能在你这里换到几个满满的粮仓?” “你不怕我给你一纸空许诺吗?”理解莉莉安娜的需求并不难,福兰特很快指出了其中的风险,“哪怕是在冰原上,粮食也是会腐烂的,所以你是在要求我每年都为你多预留一份粮食。” “是的,我不需要的时候,这份粮食就是瑞诺卡的应急储备,你们可以随便取用,但我需要的时候,要无条件交还给我。至于信任问题——这种生意我只和斯诺怀特家做,不和旁人做。”莉莉安娜眨眨眼,“如果我连斯诺怀特少侯爵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 第195章 粮仓(2) “我把你的话当做夸奖,但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件事的必要性。”福兰特迟疑道,“赛尔斯靠海吃海,几乎没有听闻过荒年。” “和赛尔斯无关,雪狸鼠都是有好几个洞的,为了过冬,每一个洞里都要塞满草皮和坚果。”莉莉安娜回答道,“好啦,说了那么多,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我能换几个粮仓?” 沉默,莉莉安娜知道这就代表事情基本成了,因为福兰特没有拒绝她,而是在计算成本。 “好,我同意。”在福兰特吐出一个数字后,莉莉安娜干脆地点点头,反正她也不知道这种事要多少成本,先答应下来再说。 她指了指那个盒子:“福兰特,和兰斯洛特家的生意做不做、做多少,要看莱恩家今年的态度,但和我的这个生意,是一定要做的,所以这个盒子你先收下。” 看起来她就是在找借口把这个礼物还给他,福兰特默不作声地把盒子扔到了抽屉里,说道:“契约的话——” “等和莱恩家的秋粮谈判结束,与赛尔斯的粮食贸易一起签署。”莉莉安娜说道,“我不占你的便宜,今天这个提议我说得突然,你给的数字也只是预估,以届时协议的数量为准。” “兰斯洛特知道吗?”看正事说完、开始伸手捡桌上糕点吃的莉莉安娜,福兰特突然问道。 “知道什么?”一块松软的糕点才咬了一半,莉莉安娜仓促抬头,奶油又流到了唇角上。 福兰特感觉她去了南方之后反而不如在首都时注意礼仪,就像——就像猫有了安全感之后,会开始以各种豪放的睡姿在各种诡异的地方睡觉,这个比喻不是福兰特的,是莉莉安娜某天打瞌睡、不小心从长椅上摔下来后自我诊断的。 “他知不知道你要做雪狸鼠?”福兰特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不是兰斯洛特的风格,像是莉莉安娜自己的主意,他压抑着伸出手去帮她擦擦嘴唇的欲望,重复问道。 “我要在母家放点儿东西,关他什么事?他管不着的。”莉莉安娜自己伸出舌头把嘴唇舔了舔,又看看时间,“不早了,你快休息吧,我回去了。” “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结果福兰特又问了一个问题。 “对不起,什么?”莉莉安娜没听明白。 “这样的……而不是小时候……”福兰特做了个手势,看得出,这个问题也是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你现在和从前,哪怕是你刚刚中毒醒来、失去所有记忆的时候,都不一样。” “我觉得困惑,想知道你是一直如此,但因为某种理由表现成另一个模样,还是……”福兰特微皱着眉头,“我可以得到你的答案吗?” “我如今都还在学习怎么在你们面前别被一眼看穿,福兰特,别把我想得太厉害。”莉莉安娜笑着提醒他,“我想这个问题有个最简单的答案——人是会变的,不过在我本人看来没有那么夸张罢了,真的很明显吗?” “兰斯洛特带给你这样的变化吗?” “不,”莉莉安娜摇摇头,“我从前什么都不会,只能恐惧你们的魔法,现在换你们忌惮我,我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她话说得直白,让福兰特只能点点头,默认了那一句“忌惮”。 青年依然感到困惑,如果他只是喜欢那个柔弱中带着狡黠、每天处心积虑换着法子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以达到目的的漂亮小姑娘,那他应该会觉得如今的莉莉安娜失去了吸引力才对。 但没有,他依然渴望把她多留在身边一会儿,甚至不惜问这种让他看起来很蠢的问题。 “那么我可以说‘晚安’了吗?”莉莉安娜问道,在他点点头后,她转了个身,消失了。 虽然是今天下午醒来后的突发奇想,但是进展很顺利,瞬移回赛尔斯的莉莉安娜心情挺好。 脑子里没有任何回音,从梦醒开始,她就在脑子里大喊大叫、询问魔神那个梦是否是祂施加的暗示,但和从前一样,涉及到这种问题,吐槽机就不愿意给出任何答案。 “终焉……”凯特离开后,一个人坐在梳妆桌前,莉莉安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图重复一遍这句话。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算海水有朝一日真的上涨、直至把王城都彻底淹没,位于高原的瑞诺卡,也会是最后一个被淹没的地方,所以要把粮食放在那里。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那些粮仓里的粮食也只是杯水车薪,但莉莉安娜觉得,有和没有,是两回事,这是主动权的问题。 退一万步,就算这真的只是一个荒诞的、杞人忧天的梦境,她觉得对于她莉莉安娜而言,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份屯粮,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莉莉安娜觉得关于这个梦,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对瑞拉交代,但是瑞拉还没有回学院宿舍,她们约定了在此之前不急着见面。 “你在做什么?”感觉到窗帘在被不正常的风扰动,莉莉安娜推开门,就看到露台栏杆外面的克里斯托夫像只大风隼一样停在半空中。 “我觉得你在离开瑞诺卡前会礼貌地对那家伙说晚安。”男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但我希望你今天的最后一句晚安是说给我听的。” “啊……啊这。”莉莉安娜被男人突如其来的黏人弄得哭笑不得,仗着男人的风魔法,她轻巧地直接翻过了露台的栏杆,双腿悬空坐在了栏杆上,正色道,“为什么我感觉你成为公爵之后,都没有那种劳碌的感觉呢?除了夏巡之外,你都不会觉得累吗?” 她真的很好奇,因为每次她看福兰特的疲惫,都会发自内心地觉得领主不是寻常人能当的角色,但是看到克里斯托夫,她就觉得没有这种感觉,他这会儿仍然神采奕奕的。 “类似的问题你问过几回了,我的答案是一样的,因为除了夏巡这种需要全力以赴的事情之外,我都会偷懒。”男人大大方方地回答,不忘暗戳戳拉踩一下,“这种智慧不是每个人都有。” 莉莉安娜能从露台上往下看到一片花田,被精心照顾的蓝色花朵正在夜空下热烈地盛开,寂静的夜晚被柔和的月光照亮,除了海浪声之外只有一两声仓促而过的鸟鸣,让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 “这是那片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再往后,就要谢了。”她听克里斯托夫说道,“我母亲最喜欢那种花。” 莉莉安娜“嗯”了一声,她也喜欢那片花,觉得不同的时间看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一个人看,和两个人看,也是不一样的感觉。 他们两个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克里斯,我嘴唇边还有奶油,黏糊糊的。”莉莉安娜咂了咂嘴,伸手指擦了擦,感觉还有点儿没干净,“帮我擦擦。” 男人转过脑袋端详了她一会儿,低下头来亲她嘴角,亲完了还要刻薄评价一句:“北方的奶油没有南方的好吃。” “你开什么玩笑,瑞诺卡的奶制品比其他地方都浓郁。”莉莉安娜客观评价道,可不要胡乱碰瓷人家的畜牧业。 “吃不出来,反正都是甜的,我们家的就是最好吃的。”如果闭上眼睛,莉莉安娜会觉得自己在和小学同桌斗嘴,这些对话幼稚得她都想笑。 女人觉得自己不会忘掉身边的男人的,无论以后发生多少超过她预计和想象的事情——当她抬头仰望夜空的时候,或者看到那种蓝色的花朵的时候,她都能回想起他的眼睛。 “我们以后可以给孩子在那边修个大滑梯。”莉莉安娜傻呵呵地笑着,冲着花田的方向指了指,“让他们可以从上面‘呜呼呼’——直接滑进海里玩。” “是你比较想那样玩吧?”克里斯托夫也跟着傻笑,“他们应该可以直接乘着风飞进海里去。” “你怎么敢假定他们的魔法天赋——对,是我想玩,”莉莉安娜大方承认道,“所以你现在就给我修么?” 两个人都暂时忘记了就在傍晚时分,他们用戏谑的口吻讨论了一些沉重的话题,这样的夜晚,不适合思考任何令人苦恼的事情,适合脑袋空空地靠在爱人的肩膀上,任时间从指缝间溜走。 莉莉安娜不知道她是怎么回房间的,应该是不知不觉靠在克里斯托夫的肩膀上睡着了——她原以为在下午做了那种梦后会失眠,但实际上,她睡得很香甜,梦里也再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上涨的海水,也没有突然出现的钟表声。 只有一片宁静的蓝色花田,抬头能看到满月,脸颊有微风拂过。 第196章 鸽子(1) “需要风声去找吗?克里斯说了,如果有需要,他随时可以介入。” 在瑞拉回到首都学院开始继续正常生活后,莉莉安娜才和她恢复了日常的见面,瑞拉提醒她之后不要再去救济院的阁楼,她把自己的东西都搬到了邦德先生从前的住处。 因为那群强盗还没有下落,所以莉莉安娜试探地提问,但瑞拉摇摇头,说道:“暂时不用,这年头没有天网,不能按我们的感觉去判断快慢,如果真的可以用风声,我倒希望他们能时不时留意一下救济院的安全,毕竟现在我搬了出去、贝蒂·莫德又住在里面,我怕引来追杀。” “那莫德小姐是怎么打算的?她长期住在首都的救济院确实不太安全。”莉莉安娜微皱起眉头。 “先给她治病,这个报信的恩我要记,”瑞拉说道,“我本来想的是给她治好后,请你们把她安排去南方或者北方,远离首都平静过之后的小日子,但我现在心里打鼓,我看莫德的性格不像是会安分过日子的。” 贝蒂·莫德的为人,瑞拉和莉莉安娜简单说了说。之前莉莉安娜在社交场合也有感觉,第一是贝蒂不太喜欢自己,第二是贝蒂十分看重自己大皇子未婚妻的身份,这样见识过首都最花田锦簇生活的贵族女子,要让她之后“平平淡淡”,难度确实不小。 “先治病吧,之后的事情也别想得太复杂。她以后想去哪里,我都负责给她送到,再给她买个能安身的小宅子,一些钱,但以后她日子怎么过,是她自己的事,”莉莉安娜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个恩情也算报答了。” “还有,安德鲁·普林斯现在是真的被禁足了,我看皇帝被那封假信气得不轻,”莉莉安娜拢了拢自己盘起来的头发,说道,“至于莫德小姐的那个叔叔,也只是个负责修缮神学典籍的文官,手上不像是能调动什么人的样子,所以救济院那边你不用太担心。” “你最近还好吗?”莉莉安娜对贝蒂·莫德关心程度有限,她最担心的是瑞拉的状态。 “我?我还行,其实没有太大区别。”瑞拉坐在小桌前,虽然才回来一天,她已经把屋子里的灰尘风风火火地打扫干净,桌面上又摆上了下午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偶尔,冷不丁地会想起来这件事,难受一阵,就好了。” “至亲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场漫长的潮湿,史铁生说的。”莉莉安娜突然想起了自己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具体的字句忘记了,只记得这个模糊的意思,“正常的。” 瑞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句话说得真好。” 她从前上学的时候看那些书,基本都是囫囵吞枣一样背诵一些名人名言写作文用。她曾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是那种领悟不到字里行间的纤细感情的人,但现在,她觉得从莉莉安娜嘴里轻轻吐出的乡音就像带着重量一样,在她的心里一砸一个坑。 “我还是忍不住想,是我当初做错了,我不该一时逞能去教训那群集市上的流氓。”瑞拉没有转身,她向来挺直的腰背现在却微微弯着,显出了一种脆弱,“我那时候太傻了,自以为自己有点能力,就仿佛可以替天行道了一样,但事实上是,那群人的恨不会向我来,他们只挥刀向比自己更弱的人。” “归因是永无止境的,你把一切的起因放在集市的事情上,但再往前追溯,还能说如果斯诺怀特一家当初让你意外走失,一切都不会发生呢。”莉莉安娜用温和的口吻劝慰道,“我想邦德先生也不愿意你这样责怪自己。” 今天莉莉安娜没有带凯特一起来,因为她觉得有些话还是适合她们两个人单独说,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莉莉安娜决定开启这个话题:“瑞拉,我之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你之前也做过类似的梦,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梦到皇太子用核弹把整个世界都炸了,这不是差不多吗?。”听完莉莉安娜的讲述后,瑞拉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你睡眠质量不太好,像我,我基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 “我也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在几天过去之后,莉莉安娜再说起这件事也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了,毕竟她天天都看着家门口那片风平浪静的海,慢慢地也开始觉得自己在神经过敏,“但……以防万一,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喊的是瑞拉在从前世界的名字,这让瑞拉转过身来,意识到莉莉安娜现在是十分严肃认真的状态。 “如果真的发生梦里的那种事,那说明我已经被……被那个玩意儿控制了。”莉莉安娜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她下意识避讳了“魔神”这个称呼,就像觉得喊出口了对方才会发现自己在说祂坏话似的,“你要帮他们阻止我,甚至配合他们杀了我。” “你是已经疯了吗?”瑞拉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看到莉莉安娜捂着脸倒在了床上,发出了那种努力憋笑后还是忍不住从手指缝间漏出的笑声。 “我没有!”感觉瑞拉过来要扇她的脸检查她清不清醒,莉莉安娜赶紧申辩道,“我只是把这句话和你讲出口,才感觉好中二好羞耻啊!” 拯救世界这种事情,还是不适合让她这种人来做。 莉莉安娜回想起当年连最水的那种论文都不知道该怎么发的时候,成天挂嘴上的话都是“要是我面前有个能xxx的按钮,我马上不带一点儿犹豫的就按下去,真的,这日子过够了。” “那是因为你很清楚当时没有那种按钮给你按,就算有,也轮不到你来按。”瑞拉很快指出了这一点,“真给了你,你那么黏你的家,想想你爸你妈,也不可能不带一点儿犹豫就往下按的。” “那你一看就是那种从来不愁论文的人,”莉莉安娜撇撇嘴,抓了抓刚刚被自己弄乱的头发,“我担心自己毕不了业的时候,是真的觉得地球第二天炸了也比我对着电脑发愁好。” “但是,呃,说回来。”笑完了之后,莉莉安娜又抿起了嘴唇,“你要记得我今天说的话,莫名其妙来这里,不说做什么贡献吧,至少别给人家把家都给毁了。” “啊,哦,行吧,我答应你。”瑞拉也抓抓自己的头发,她打心眼里觉得莉莉安娜是想多了,因为莉莉安娜是真的做过很多稀奇古怪的梦,如果醒来还记得就会兴致勃勃地给她讲——如果那些梦都能成真,这地方早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 然后她们讨论了一会儿莱恩家和斯诺怀特家族的秋粮谈判,莉莉安娜伸了个懒腰,感叹道:“这件事都做好的话,福兰特往后就是瑞诺卡真正意义上的常务副领主了。” “什么是常务副领主?和副领主有什么不一样?”瑞拉不太懂莉莉安娜说的这个词语。 “副手讲究很多的,还有执行副。”其实莉莉安娜也是在嘴瓢,她并不懂常务副和执行副的区别,只知道一般常务副比执行副和普通的副手更厉害,“反正意思就是,这件事对他很重要,也算他爹对他的重大考验。” 同时,莉莉安娜在想打探一下福兰特的实力,如果在不暴露她的情况下要为她置办粮仓,福兰特肯定需要瞒着斯诺怀特侯爵去调配一些资源,莉莉安娜好奇福兰特手中如今到底有没有可以独立掌握的权力,还是仍旧是他父亲麾下单纯的经手人。 “还有件事,我征求你的意见,先说一句,凯特已经投了反对票,你要是也反对,这事就不做。”莉莉安娜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打算让伊乐·科肯纳来负责学校的整体建设,如果他做得好,后期的运行管理也一并给他。” 第196章 鸽子(2) 当莉莉安娜和瑞拉还在商讨学校有关的事情时,克劳尔·莱恩正在他的房间鼓捣蝶栖木的粉末。 青年的想法很简单,瑞拉最近因为邦德先生的事情心情比较低落,他想用其他事情让她开心一下。 和那些贵族家庭的继承人不一样——甚至和寻常贵族世家的其他孩子都不一样,莱恩家族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来烦扰到克劳尔。 如今连皇太子都收起了自己的性子、开始坐在皇宫中陪同父亲议事,他克劳尔·莱恩堪称首都第一清闲的贵族子弟。 这种清闲有很多好处,比如让克劳尔可以长久地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事情——只要它们看起来不涉及到莱恩家族的什么核心事务,他都可以使用家里的资源,不管怎么说,莱恩也是王国的四大家族之一,不至于连次子的一点儿体面都不给。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克劳尔甚至是很多贵族子弟羡慕的对象,在这部分人眼中,他享受了莱恩家的富贵荣华,还不必承担任何家族的责任,每天都无所事事,这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在今年的学院剑术大赛后,一些事情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他收到了不少和莱恩家族有些关联的领地的邀请。 这些邀请是父兄的试探,还是那些依附着莱恩的领主单纯的在他和兄长间端水维持感情,克劳尔没有去细细分辨。 他如今已经对未来有了一些打算,打心底里不愿意再去搅本家的那摊浑水,他认为自己的这番打算和父亲和哥哥的愿望是一致的,也就不需要刻意地去伪装什么、辩白什么。 青年在魔矿石灯下端详着他做出的“培养基”,当然他并不知道手里的东西叫这么名字,瑞拉含糊地称它为“肉冻”,字句间也并没有对它们上面能长出蝶栖木一般的纹路抱有期望。 “一方面条件太差了,一方面说不好这种……呃东西喜好什么环境。”瑞拉说的话很奇怪,但克劳尔还是一丝不苟地按照她给出的步骤配制出了这些东西。 克劳尔以为瑞拉说的“条件”是指救济院或者学院厨房所使用的肉类品质不好,于是他使用了各种如果被瑞拉知道后会跳起来说他浪费的原料,现在他正在用一碗被高浓度的果酒点燃的火焰炙烤一枚银针。 瑞拉做这些事的时候状态和平时都不一样,克劳尔感觉她在摆弄各种瓶瓶罐罐时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他那天还听伊莲娜·卡尔念叨,说上草药课的瑞拉·格林是最不好惹的,千万不要乱动她的锅,她的表情会像在考虑把做恶作剧的人就地吃掉。 蝶栖木在草药学中的地位很微妙,它被神学认为是圣神赐福人间的象征——只要将一小块拥有复杂花纹的木头或树叶含在嘴中,就能治愈身体的很多疾病,所以,克劳尔很理解瑞拉为什么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但是,没有哪个治疗师会在工作日常开出含有蝶栖木的药方,因为这种东西十分稀少,采药的人遇到全靠运气,能在茂密的丛林里辨认出它来也不容易。 这就造成,平民能接触到的蝶栖木基本都是商人用一些手段伪造出的假货,只能起一点儿心理安慰作用。 而贵族拥有优秀的治疗师和丰富的药材储备,如果一个治疗师冷汗涟涟地下结论说“也许蝶栖木会有用”的时候,那基本就是在宣判死刑了,就算能火速找来真品,可能也就延长病人几天到几个月不等的生命。 不过,克劳尔在沿路向各种草药商人试图收购蝶栖木时,都听闻他们手里的存货已经被大规模的收购走了一次,且收购者向他们许诺之后“你们有多少我要多少”,很多人都猜测那是因为皇宫为了救治皇后使用了大量的蝶栖木,而收购者也就是有皇室背景的皇商。 这给克劳尔带来了不少麻烦,他花了十分高昂的价格才弄到现在手里的这些蝶栖木,具体的价格根本不敢和瑞拉讲。 用针蘸取溶解在水中的蝶栖木粉末,然后把它们按同一个方向涂抹在半透明的肉冻上,这仿佛一种神秘的仪式,克劳尔思考,这些从来没听闻过的手段,是不是圣神用神谕告知瑞拉的。 克劳尔小心翼翼地使用着手里的原料,他手中剩余的蝶栖木粉末已经不多,上一次试图做这个“仪式”时,来送信的一只信鸽因为路途中意外受伤,不小心扑到了他放置粉末的桌子上,导致那一包被他精心研磨、筛选后的粉末所剩无几,所以他今天把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以免类似的意外再发生。 做完这些事,青年发现自己的额头居然出了一层薄汗,他习惯性想用嘴去吹灭酒碗里的火,然后想起瑞拉说“这是很危险的行为”,于是他听话地用一块湿手帕盖住了那只碗,等着火焰慢慢熄灭。 “克劳尔少爷。”这时候,他听到门外有仆人在轻轻敲门,“您之前让追查的人,好像有新消息来了。” 青年精神一振,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后,立刻前往了府邸里的鸽房。一只鸽子飞到了他的手臂上,他粗粗阅读了一下来信,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好了,终于把那些强盗给抓到了。 克劳尔知道,瑞拉不会喜欢贵族的私刑,要公开审判这几个强盗也很容易,只要他们承认自己的罪行,按照法条从重审判就是了,甚至不用他去表达态度,那些负责平民生活秩序的官员稍微打听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哪些人前后关切这件事,就该怎么做。 “最近为我忙碌这些事大家都辛苦了,回来后请给他们应有的赏赐。”克劳尔一边吩咐男仆去转告管家,一边发现角落里有一只鸽子落在稻草堆上面,像是已经死掉一段时间了。 “我来打扫,少爷。”看着克劳尔要去亲手处理的模样,一旁的仆人赶紧走过去,还好小少爷性格一直温和,如果是他哥哥发现下人出了这种纰漏,不知道今天多少人会遭殃。 “鸽舍要勤打扫,它们要是生病了,都是一群一群的死去。”克劳尔提醒道,他原本都打算离开了,但听到过去捡拾鸽子尸体的仆人短促地“咦”了一声。 “有些不太好,少爷。”那个仆人抬起头来说道,“这鸟身上流了臭水,怕是鸟瘟。” 克劳尔眉头一皱,招手示意仆人拿过来看看,于是那个仆人走过来,把手里的鸽子翻了个身,克劳尔闻到了一阵腥臭的味道。 那个仆人说得没有错,鸟儿身上的伤口以一种奇怪的状态膨胀、翻开、显得格外狰狞,而那伤口此刻正因为仆人的摆弄而向外淌着一股股已经色泽不正常的血液。 “给我看看。”克劳尔辨认出了这只鸽子,就是那只因为受伤、不小心扑到了他的蝶栖木粉末上的鸽子。 当时它因为旅途的意外腹部有一道血淋淋划伤,这对信鸽来说不算稀奇,沿路的各种猛禽都是它们的天敌。 他记得当时这只鸽子满身都是蝶栖木的粉末,他还想着反正粉末都不能用了,干脆把它们都涂到了鸽子的伤口上,希望它能快点儿好起来,然后还帮它细心地包扎了一番。 但现在,那道伤口非但没有因为蝶栖木的粉末而痊愈,反而变成了如此诡异的模样——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这个场景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愉快。克劳尔在鸽舍里找了找,发现了他之前使用的绷带,可能是鸟儿因为痛苦挣扎的过程中弄掉了。 “少爷,当心弄脏您的手。”见克劳尔伸手要来碰鸽子的尸体,仆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它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少爷?”看克劳尔呆愣了一下,仆人忍不住提醒道,“鸟瘟这种事不稀奇,大不了重新买一批鸽子,交给我处理吧?” “不,不不。”克劳尔抓着鸽子,从鸽子伤口处流出的腥臭血液已经流到了他的手上,青年刚刚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四周的元素像是被轻微扰动了一下,如同在一片无风吹动的池塘中央突然荡起了一丝涟漪。 而且这些扰动没有立刻消失,克劳尔做了一件令仆人感到十分惊讶的事情,他开始挤压鸽子身上的那道伤口,任那些颜色幽深的血液不断流淌到他的手掌心里。 仆人战战兢兢,克劳尔眉头紧皱,他意识到只有鸽子伤口附近那些颜色十分诡异的血液会让他有那种奇怪的感受。 现在那种扰动已经消失了,一切恢复了正常,除了鸽子的尸体在他手中惨不忍睹外,一切就像是他的错觉。 “我记得曾经让你关照过这只鸽子,它受伤了。”克劳尔看向仆人,但显然对方把这句温和的提问当做了问罪,整个人已经发起抖来,“鸽子受伤是很频繁的事情,它们会这样突然的死掉吗?” “不,不好说,少爷,但这只鸽子很健壮,所以我担心是得了鸟瘟才这样的。” “你再给我选几只鸽子,”克劳尔冲鸽舍里那些“咕咕咕”的小家伙们示意,“最好和它一样,健壮一些,送来给我。” 第197章 试验场(1) 玛利亚·爱德华兹离开了学社茶会,准备启程返回玛丽公主的领地。 她有些失望,因为没有能够在今天的学社茶会上见到格林小姐,今天的活动是由伊莲娜·卡尔小姐代为举办的,活动的主题也变成了讨论大皇子和未婚妻的那场风波。 玛利亚觉得自己最好别在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事情上发表任何看法,所以完全没有任何参与感,早早地就离开了活动。 哎,本来以为能听到那个窗帘布小姐故事的后续,玛利亚真的好喜欢那个故事,如果不是手上的事情太多,她简直想自己动笔写几句。 “格林小姐今天有要紧事要处理。”卡尔小姐是这样回答的,“似乎是家里有些要紧事,最近总这样,她不来,很多老师上课都没有什么兴致呢。” 格林小姐的家,应该说的是救济院吧?需不需要去看一看帮忙呢?玛利亚一边思索一边往外走,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呼唤:“爱德华兹小姐。” 女人停下了脚步,然后看到了一个青年顶着金灿灿的头发,靠在路边一棵大树上招呼她。因为树叶的阴翳挡住了他的脸,玛利亚感到了一阵头皮发麻,直到青年走到阳光下、她完全看清楚了他的眉眼,她才松一口气。 “皇太子殿下,”她向青年行礼,“愿您今日如此时的阳光一般热烈灿烂。” “只祝今日怎么够,要祝每时每刻。”夏尔洛·普林斯挥挥手,免去了女官之后的繁文缛节,“我怎么听闻你在找人变卖我皇姐的私藏?是讹传还是确有其事?” 玛利亚抬起头,青年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他此时皱着眉头,看得出,对自己的这个做法非常不满。 “确有其事,殿下。”女官垂下眼睛,避开了青年灼灼的目光,“但这不是我自作主张,是公主殿下的决定。” “荒唐!皇室身份最尊贵的公主,要靠变卖她的衣服首饰才能维持生活,这种事情传出去别人怎么看皇室?”皇太子皱紧了眉头,“父皇让你去照料皇姐,是觉得你做事稳妥体贴,怎么现在却跟着皇姐胡闹起来?” “殿下今天是自己来问责我呢,还是代表皇帝陛下来问责我?”玛利亚抬起头。 “父皇还不知道这件事。”皇太子说道,“你觉得如果是他来问罪,地点会是这样随意的地方吗?” “那殿下需要知晓,在我离开皇宫前曾经问过陛下,我去往公主殿下的领地后,到底是公主殿下的女官,还是依然是皇宫中的女官。”玛利亚缓缓给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答案,“陛下当时回答我,我往后就是公主殿下的女官,那么我的本分就是听从公主殿下的一切安排。” “所以,皇太子殿下觉得此事不妥,应该当面和公主殿下谈,而不是来为难我一个小小的女官。”玛利亚后退一步,不卑不亢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正好,我回程的马车已经准备好,我有这个荣幸请皇太子殿下与我同行吗?” “啧,我现在觉得瑞拉·格林的这个茶会有点儿不对劲,她就像把自己的影子植在你们身上了一样。”夏尔洛抱起了手臂,“爱德华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性格,还记得之前我在皇宫里碰到你偷偷哭的时候吗?不管我怎么问,你都不告诉我你在为什么哭泣,明明不想和我多说话,却在得到我的准许前不敢擅自转身离开。” 玛利亚愣了一下,她确实没想到皇太子还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一次偶遇。 “我更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殿下。”女官回答道。 “我也觉得现在更好,女人都是笑起来更美丽,但可惜斯诺怀特卿看不到了。”皇太子饶有兴趣地说道,“我听闻他也许会在几年内正式继任侯爵的位置,可能不会有常住在首都的日子了,你为什么不想跟着他回去?之前父皇虽然没有明说,但如果你当时请求他让你回到北方去,他会答应的。” 如果爱德华兹当年没有被他皇兄当众羞辱,皇太子认为他父亲甚至可能会为爱德华兹和福兰特·斯诺怀特赐婚。 这些贵族女子撇下家中舒适安逸的生活来到皇宫中,为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皇宫的主人都一清二楚,只要不牵扯太多,也愿意成全她们献祭掉自己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所许下的愿望。 玛利亚抿了一下嘴唇,她的心依然会因为有人唐突地提起那个名字而微颤,但她很快微笑着回答:“殿下,少侯爵大人和我从来都不是绑在一块儿的。” 这是要放弃的意思了,皇太子心里了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问道:“格林小姐没有来吗?” 这几天,几个皇室大臣在和他父亲商讨新公爵继位后的赛尔斯会出现哪些变化,他也终于清晰地了解到了瑞拉·格林的真实身份。 斯诺怀特家的亲生女儿,皇太子心里没有觉得很惊讶,因为瑞拉·格林的魔法就昭示了她不会是寻常平民家的孩子,这个身份才符合常理。 但青年觉得有些遗憾,他觉得格林小姐的平民身份让她显得更有趣,如果最初他知道她的真实血统,应该也不会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毕竟,在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高贵的身份。 来议事的几个大臣都是皇帝最重用的人选,自然也知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机密,其中一个就建议道:“陛下既然想收回那份婚约,那有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婚约上既然是给兰斯洛特公爵和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赐婚,而如今的斯诺怀特小姐并非侯爵亲生基本上是公开的秘密,陛下大可让侯爵把亲生女儿认回,两年后公爵娶的仍然是斯诺怀特小姐,婚约照常履行,谁都不能来指摘陛下。” 夏尔洛心里觉得好笑,看到父亲一脸倦怠的表情,他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种级别的争论上,便说道:“你们觉得让南北切实联姻,是夹在中间的皇室想看到的事情吗?” 说完,他还恶趣味地补充了一句:“我也不介意把你们送去赛尔斯面对面向兰斯洛特卿和莉莉安娜说出你们的好主意,最近是南方的丰收节,他们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房间内一片寂静,皇太子是在皇后薨逝后开始参与议事,但所有的大臣都能感觉到,他参与的这些讨论给人的压力甚至超过他的父亲。 因为皇帝很多时候会给他们一点儿面子,而皇太子是一点儿都不讲究,他经常会抛出一些刁钻古怪的观点,而且很喜欢观赏他们下不来台的模样。 很多人冷汗涟涟地猜测着皇太子对待自己时那种喜怒无常的态度,是否与自己在多年前曾经想要废黜他的母亲有关系。 于是在过去了那么多年——漫长到足以让一代人长大的时间后,终于又有一些人开始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甚至亲自前往皇后的陵寝献上忏悔的花束。 但皇太子本人对这些人的作秀并不感兴趣,他的尖刻言论基本都是因为厌倦了听几个人坐在椅子上翻来覆去地说车轱辘话——青年不明白父亲是怎么忍受这样的生活的,他有时候真想用火把那些人的眉毛头发一把烧了,然后让他们滚出去。 “这些人观点无论如何不同,其实出发点都是一样的。”他用一种散漫的态度对父亲说道,“任凭头上是烈焰滚滚还是大厦将倾,他们做的所有事从来都不是要解决问题,而是要保证让那四处乱飞的灰尘一颗都别落在自己的脑袋上。” “但那些灰尘一定会落下,谁没有本事,就只能把它们接过去,这也是一种筛选。”皇帝平静地回答着儿子的抱怨,“夏尔洛,你会有自己的方式方法,但是现在,你要先看看我是怎么做事的。” 母亲的死亡似乎让他的父亲下定了决心,皇太子知道那些属于孩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和其他继承人一样,他必须要开始学着如何接过父亲手上的重担。 青年不打算继续和玛利亚·爱德华兹多聊,他有更加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既然皇姐真的要出卖她的那些首饰衣物,那他来做买家就行,帮她把那些东西买过来再收好,以后找个时间还过去,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无非是左口袋进右口袋。 他今天来首都学院可不是专门为了和这个女人交谈,他是为了之前和父亲的一段对话,想来问询魔塔的一些人——没有召他们进宫,是因为他不想再闷在皇宫里了,想出来活动活动。 第197章 试验场(2) 皇太子觉得新生活令他郁郁寡欢,不过今天心情不好的人不止他一个。 “我不觉得你做得有多好,”回到了兰斯洛特公爵府的伊乐·科肯纳懒洋洋地躺在他的窄床上,对着男孩的邀功轻哂,“我给你的钱没有变少,但也没有变多啊!你要做的是大商人,不是守财奴。” “你这个人有没有一点儿良心!”男孩气得快要跳起来,“你让我偷的——” “借的,注意言辞,多姆勒。” “——借的书,我一本不少给你弄来了,那么多趟都没有被抓到是我运气好!” “那么多书,你有试着看过吗?”男人打了个呵欠,被晒出古铜色的胸膛毫不在意地大敞开着,要是被年轻的女仆看到一定会红透脸,“你该不会什么都不做,就等着我回来继续教你识字吧?” “你答应了会教我!” “所以我说,我对你感到失望,多姆勒!”男人一下子坐了起来,语气变得很严厉,“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住在了贵族老爷的豪华府邸,就以为自己和从前睡大街没有什么不同了?我告诉你,小子,我们这样的人想要过得好、过得风光,让那群贵族也仰着脖子看,就得每时每刻都在动脑子!没有人教你的时候,要学会自己想办法,你从前难道是在街上等着谁手把手地教你那些小把戏吗?” “谁惹你了?”男孩露出了一个生气的表情,“是你让我不要太引人注意,免得被人寻了借口赶出去,忘啦?” 伊乐·科肯纳郁郁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心情确实不好。 在他的预想里,一番旅途辛劳后,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丰硕的成果去面见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就是收获她好感的最好时机——却没想到,那个女人仍然不想见他。 这也没有难倒他,男人有充分的自信,他已经让女人身边的那个和她一样来自北方的小女仆迷上了他,哪怕女人不愿意见他,只要和那个小女仆打情骂俏几句,也能诱哄小女仆把自己带到女人跟前去。 事实上,这是伊乐·科肯纳惯用的伎俩。这些贵族世家出身的女人,尤其是丈夫还健在的女人,要让她们主动放下高傲和自尊和身为低微男仆的他苟合,总是需要这些女人身边的女仆帮忙煽风点火的。 对于男人而言,要同时取悦这些女仆和她们的主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女人的嫉妒心是比火还要危险的东西,她们甚至不在意那熊熊烈火会把自己吞噬殆尽,这可不是男人想要看到的事。 但科肯纳没有想到,他离开了公爵府一段时间,那个名叫凯特·弗斯的小女仆对他就没有了好脸色,她那张圆圆的脸庞上写满了对他的警惕和戒备,无论他怎么说,得到的回答都是:“那么,我会为你转交这些东西,并向小姐转达你的祝福。” 在这里放弃可不是男人的习惯,他很快把注意力转向了女人身边新来的两个女仆身上:一个守寡的老女人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 他感觉这两个女仆都很好掌控,却没想到那个叫做塞西莉亚的老女人看谁都是一脸笑眯眯的慈祥模样,仿佛完全听不懂他言语和行动间的暗示似的。 而那个勃朗尼家的大小姐连理都不想理他,直接对他说:“我现在只负责搭配斯诺怀特小姐的衣服首饰,陪她去参加各种宴会,别的事情请不要来找我。” 接连在三个女人身上受挫,这对科肯纳来说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但某种意义上,又让他的斗志前所未有过的昂扬。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征服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不管用什么方式。科肯纳现在感觉,这是一件比从前任何状况都要麻烦得多的事,但如果做成了,一定会带给他无与伦比的满足和快乐。 “好了,来吧,我来继续教你认字。”短暂地调整了一下心态后,男人恢复了脸上迷人的笑容,他拍了拍身边的床,示意男孩把纸笔拿过来,“抓紧时间,你不能在我这里待太久。” “什么,格林小姐同意了?”而在莉莉安娜的书房里,凯特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惊讶,她得捂着嘴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大,“小姐,你都没见到那个男人是怎么来勾引我的,他——他甚至想来摸我的肩膀!如果我不躲开的话,他可能还打算亲我的脖子!” “但是你把这些伎俩一个不落地都挡了回去,非常好,凯特。”莉莉安娜一点儿都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她看着手里的那些纸,一开始瑞拉也和凯特一样表达了反对,但和她一起阅读完伊乐·科肯纳收集来的教师资料后,瑞拉转变了自己的看法。 “我不明白,他——他能把这些事情做得那么好,但为什么心里装的都是旁门左道?”瑞拉都感到了词穷,她觉得自己已经用十分挑剔的目光审视这些出自伊乐·科肯纳之手的东西了,但是她还是没有挑出什么大毛病来,哪怕以一个刁钻的审稿人的角度,男人的资料收集也堪称完美。 “他甚至……甚至还记载了这些人家属的情况,考虑了他们的安置问题,还有这些渔夫的妻子也许可以教女孩子们什么事,他显然是了解过一个救济院是怎么运转的,不然这里,这些东西,平常人很难考虑到。”瑞拉把那沓厚厚的纸翻来覆去的看,忍不住啧啧赞叹。 “考虑到他的生平经历,在离开母亲的娼馆后,很可能是在救济院待过一段时间的。”莉莉安娜说道,“我就是我觉得他能行的原因,他首先年轻、有足够的精力,从娼女的儿子到贵妇的情夫,代表从底层到贵族的各种事情他几乎都见过,一个普通的平民需要什么才能出人头地,他最了解了。” “嘿,但——但让他培养出一群贵妇的情人怎么办?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可不是我们的目的啊!”瑞拉感到了不安。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继续观察,看看他会怎么对待身边的那个孩子,就是多姆勒。”莉莉安娜点头,“我想知道,在衣食不愁的时候,他会教那孩子什么东西,与此同时,我也会和他接触接触。” “毕竟对伊乐·科肯纳来说,我是他最终的猎物,所以我不能让他判断我对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事实上,我很感兴趣,只是不是他所期望的方面罢了。” “科肯纳先生是具体哪一天回来的?”莉莉安娜询问凯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日期之后,她觉得自己可以见一见这个男人了。 “你对科肯纳先生说,我会在议政厅见他,所以你还需要去询问一下,议政厅的正厅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用,傍晚都没有关系。”莉莉安娜在心里慢慢捋着自己的想法,“记住,我要正厅,不要那些偏厅或者小房间。” 莉莉安娜很好奇,对于伊乐·科肯纳这样确实有一些才智和能力、却又出身低微的人来说,如果给他一条光明正大的出路,他还会不会忍不住诱惑、去走旁边看似便利的捷径。 科肯纳把她视作志在必得的猎物,她把科肯纳视作人性的试验场,她觉得挺公平的,谁也别说谁刻薄,这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利用。 “好的,小姐,工匠坊那边有来信,他们又尝试制作了一个也许可以用在那个大装置上的组件。”凯特记下这句话后又提醒道。 因为萨沃伊女士留下的最后一张图纸没有彻底完成,如今工匠们只能就像完成一张残缺的拼图一样,去猜测空白的地方有什么结构。这种尝试效率很低,但莉莉安娜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好的,我明天应该有空,去告诉勃朗尼小姐,我需要她和我一起去。”莉莉安娜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去告诉艾布奈希先生,请他提醒克里斯,风声一旦传回秋粮贸易的新消息,我希望能第一时间知道。” 第198章 年夜饭(1) 这一年王国的波澜起伏,以瑞诺卡和米里德顺利结束了当年的秋粮贸易为标志,最终画上了一个十分平静的句号。 令很多人感到意外,莱恩家族不仅没有哄抬粮食的价格,他们给出的粮价甚至在往年的平均线以下,理由则是一句十分暧昧的“南北有喜事,莱恩家没有什么机会表达祝贺,只能借此机会送上一份薄礼。” 不过福兰特还是从莉莉安娜这里尝试性的购买了一些赛尔斯的粮食,还遵守了约定,把那枚巴掌大的魔兽结晶给她换成了几个高原上装得满满的粮仓,莉莉安娜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存取协议,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那个海水上涨的噩梦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莉莉安娜也没有继续为它纠结困惑。在克里斯托夫的全力支持以及伊乐·科肯纳的管理下,平民学校有条不紊地建设着,预计明年春天就能接收第一波学生。 而现在,莉莉安娜正蹲在水盆边搓一盆外貌很像土豆、但吃起来更脆的一种植物块茎,她一边搓着那盆黑乎乎的水,一边和瑞拉总结着这一年做了哪些事。 这种活如果交给凯特,可能不到一分钟就能搞定,但今天因为她们“新年晚宴”特殊的“客人”要来,凯特不太好露面。 自然,莉莉安娜可以从赛尔斯的公爵府厨房无缝外卖一桌子菜到瑞拉现在的住处,但她们觉得如此不劳而获就失去了年夜饭的意义,于是莉莉安娜和瑞拉决定自己搞定晚上要吃的所有东西。 邦德先生的这栋小屋现在已经被莉莉安娜出钱买了下来——但她的名字太惹眼,财产挂在了瑞拉的名下。 在办理手续的过程中她们发现哪怕在首都,这种房产的登记都很混乱,尤其是这种平民集中居住的地方,只要有名头响亮的贵族的担保,她们可以用假名随便乱买。 这让两个姑娘扼腕自己未免太老实,早知道就用上她们之前精心编好的名字了。 谋害邦德先生的那群强盗被抓回后,很快就被判处了吊城墙的极刑,甚至连瑞拉请集市上各色人等口述的关于他们从前的行径的证词都没有用上。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这件事在罪犯受到应有的处罚后,就已经结束了。瑞拉后来再去郊外的集市,看到邦德先生常摆摊的地方很快就来了新人,集市仍然嘈杂、满地垃圾,活着的人又快速地投入了自己新的生活。 如今,嘴里还会常念叨邦德先生的,就只有救济院的苏珊大婶了。 瑞拉仍然保持着一个月至少回救济院一次的频率,而妇人看到瑞拉,总就会想起再也看不到的故人,用厨房里随手拿出来的一条抹布拧着鼻子发出牛叫。 “克劳尔说的,他在葬礼上感受到的新的魔法,我后来也再也没有复现过,怎么试都不行。”莉莉安娜在洗“土豆”,瑞拉则是拿着一把砍刀在剁肉,她们今天很想试着在这里复刻一些故土的味道,但不太一样的香料和原材料,显然给她们提出了不小的挑战。 “难道说,你必须要伤心到一定的程度,才能再使用‘守护’吗?这也太苛刻了。”莉莉安娜叹气,刚刚从瑞拉那里听说“我的第二种魔法好像出现了”的时候,她特别惊喜,但现在看来,瑞拉的第二种魔法仿佛比自己这种必须依靠光魔法触发的第二种暗魔法更没有实用性。 “没事儿,也许后面又有新发现了,从前我也觉得怎么跳大神都触发不了魔法吗?”莉莉安娜很快又发出了乐观的声音。 女人感觉自己现在特别乐观,不乐观不行,不然早就被亲妈留下的那个同名“姐姐”给折磨枯萎了。 因为有莉莉安娜那份完整图纸的帮助,“艾丽薇特”的主体修复已经基本进入了尾声,它已经可以一边发出“咯拉咯拉”的响声一边转动和升降了,但是莉莉安娜关于“雷霆之力”的猜测,却是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您到底指望我感受到什么?”这是艾米·勃朗尼不知道多少次的真诚提问,小姑娘每次都被她带着去观摩那个巨大的装置,每次都不知道自己去到底是干嘛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艾米。”莉莉安娜只能心虚地回答。 她曾经以为,今天的十一月最后一天,也就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可能又会像去年一样发生不得了的事情。所以她早早地就策划让克里斯托夫带她去往海中的一个小岛,免得控制不住自己又让一群人陷入恐慌。 结果那一天风平浪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了给她庆祝生日,克里斯托夫给她用魔法造了海上极光,让她在夜空中如同帷幔一样的绚烂光幕下欢呼跳跃——因为在继位仪式的时候,男人发现她看到天空中出现绚烂光芒时特别激动,所以觉得她喜欢这样的景象。 “所以你现在觉得,兰斯洛特家其实能搞的远远不止雷和风。”因为邦德先生的事情,瑞拉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听莉莉安娜描述了看到的神奇景象,“他们能在远离两极的地方引发极光。” “不是他们,是他。”莉莉安娜说道,“这是我觉得最有趣的地方,克里斯确信这是他小时候——就是被要求去荒岛上反思时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偶然发现的一种‘魔法’,他们家的其他人应该不会。” “极光,需要高能粒子流,磁场,大气层里的粒子电离什么的……我印象里是和这些东西有关。”莉莉安娜回忆道,“不,就抛开这个世界的极光现象是否需要我们记忆里的这些东西,我觉得有件事很重要,对于这些家族来说,他们的魔法其实是在不断进化的。” “只是这种进化很局限,他们不会把新的魔法分享给其他元素魔法师,最多留给自己的直系继承人——我听克里斯的口气,他觉得就算告诉别人,他们也不可能学会。” 莉莉安娜把洗好的土豆拿给了瑞拉,开始择她从赛尔斯带来的新鲜蔬菜,继续说道:“再加上除了他们自个儿,旁人其实也不知道他们的上限到底在哪里,留给大家的印象就是,这些家族从以前到现在都很厉害。” “我记得你之前念叨过一件事,你说搞不懂兰斯洛特和普林斯既然都那么厉害了,为什么还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雷和火这两种元素、走漏秘密后还被教廷追杀到差点灭族的地步。”瑞拉说道。 “是,不过我当初只觉得那种安分过小日子的受气包性格,和他们两家的气质不太搭,”莉莉安娜挥挥小手,“我现在真的怀疑,在最初,他们对于火元素和雷元素的支配能力,是远远比不上今天他们的儿孙的。” “我知道你是啥意思,一开始他们可能只会用干木柴点火,然后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学会了制造爆炸,然后他们就决定不装孙子了,开始拉大旗造反。”瑞拉点头,“所以改朝换代,本质上是他们当家的两个人实力发生了变化,和你以前说的如今这个国家是四家人吃饭,怎么出现第五个人上桌吃饭的例子正好一样。” 莉莉安娜看了看小木桌上的碗,今天正好摆了四个人用的刀叉碗盘,这段对话还有些应景。 “很遗憾,兰斯洛特家的那些家族秘密是不给外姓看的,克里斯还对我说,用的都是赛尔斯的异形文字,给我看了我也一头雾水。”莉莉安娜撇撇嘴,“我也不能逼他出卖他家的机密给我,所以这些魔法的传承和进化,基本都还是猜想。” “那是真的厉害,反正我来这个世界睁开眼火元素和雷元素魔法是什么水平,现在也还是什么水平。”瑞拉由衷地说道,“不过他们感知的世界和我感知的世界,应该是不同的。” 莉莉安娜抬头看了看举着刀的瑞拉,她在围裙上擦擦手上的水,然后伸出手去抱了抱瑞拉。 和刚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们两个都发生了很多变化,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像是一团软烂的泥土渐渐有了点自己的形状,而瑞拉则是像一块生硬的石头逐渐出现了光滑的弧度。 这些变化都是有代价的,但好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还在彼此身边。 “我觉得味道还可以,虽然有点糊了。”桌上开始出现一盘盘和莉莉安娜带来的精致餐具一点儿都不搭调的粗糙菜肴,莉莉安娜品尝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后伸长脖子看了看还在炉子上“咕嘟嘟”炖的肉汤,“时间也到了,我去接客人咯。” 第198章 年夜饭(2) 一开始,莉莉安娜和瑞拉只是想两个人一起吃一顿饭,庆祝她们又在这地方过了一年。 但想和妹妹好好地享用一顿家宴,也是福兰特这一年辛苦后的一个愿望。 他说的当然是瑞拉。因为莉莉安娜每次去见他,都会香喷喷地吃一顿夜宵,从甜点到烤肉,把当初在瑞诺卡来不及吃的各种美食尝了个遍,让侯爵府的厨房都觉得大少爷真的太累了,他半夜居然还要吃一顿正餐。 俗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在又把福兰特的书房当深夜食堂、又把人家地盘当存粮银行后,莉莉安娜和瑞拉商量了一番,决定邀请福兰特来首都,和她们一起吃这顿“年夜饭”。 时间当然不可能是正经的新年,在和瑞拉商量之后,她们选了个年末的日子,然后开始做准备。 然后莉莉安娜和塞西莉亚女士学生炉子、用大炖锅的事传到了克里斯托夫的耳朵里,男人暗暗期待了好久“我老婆在偷偷学做饭,肯定是要做给我吃”,但是等待了很久,这顿饭都没有来。 于是他对莉莉安娜使用了高超的套话技巧,在把莉莉安娜溜得晕头转向之后,气愤地意识到这顿饭不仅不是做给他吃的,还是做给福兰特·斯诺怀特吃的。 “哦,家宴,你的意思是直到现在,在你的心目中我仍然不是你的家人吗!” “当——当然不一样。”莉莉安娜在那一刻都佩服自己的反应速度,“你是我的爱人!” 男人的嘴角抽了一下,莉莉安娜觉得他是想笑的,但是他下一秒就正色说道:“我要参加!” “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接受现实吧,你和瑞拉·格林的那些事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其实基本都有数。”为了获得吃这顿“家宴”的资格,克里斯托夫不惜抖了半张自己的底牌,“我今晚必须得到你的邀请函,否则你睡不了觉。” “你幼不幼稚?”莉莉安娜被他说的话逗得想笑,“你敢让外面那群家臣听听你现在说的是什么话吗?” “我至少比前天晚上还在爬滑梯玩的人成熟。”克里斯托夫完全没有被她的话威胁到。 “嘿,那滑梯和池子都是你修给我玩的!”莉莉安娜恶狠狠地说道,“如果我不玩,不就浪费了人力物力吗!” 然后他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克里斯托夫开口问道:“这不算我们两个第一次吵架吧?” 男人对于“吵架”的小心翼翼,源于更早之前和莉莉安娜的一次对话。 热恋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虽然对于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来说,他们自身的忙碌会帮助他们把这份新鲜感持续下去——但如同冰箱的保鲜也是有期限的一样,慢慢的,他们就习惯了彼此在身边不远、想见就能见到的日子。 克里斯托夫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一周——也就是十天里面,他好像只和莉莉安娜见了两次,并且他并没有出现十分想念她的感觉。 “我觉得这是正常的,就是——”莉莉安娜对此也打了结巴,心虚地意识到,如果克里斯托夫不说,她压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家都这样!” 话虽然说得很确定,但莉莉安娜心里也有点儿打鼓,她从前“博览群书”时,小说一般在男女主互通心意的时候结束,大不了番外里结婚生个小孩,再往后写就是鸡毛蒜皮家庭琐事了,没人爱看。 当然,也有故意要写的,这种文章基调一般都挺沉重,什么婚姻啦,围城啦,白米饭蚊子血啦,都是些不利于提高结婚率的话题。 本着实践才是硬道理的原则,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去拜访了斯文夫妇,正好他们家新添了一个小孩,然后从他们那里求取了更多的“如何长期维系婚姻的相处之道”。 但看起来,他们去的时机不太对,斯文夫妇正处在被新生婴儿和产后激素剧烈变化折腾得家庭矛盾凸显的特殊时期,所以本来去寻心安的两个人,分别被一对一传播了一堆负能量。 克里斯托夫对好友妻子的一句“很正常,不管你们以前多融洽,总有一天你们会开始吵架的,然后慢慢变成现在这样——我看见他在我眼前晃悠我就烦!”感到很警惕。 但他显然在理解上出现了一些偏差,莉莉安娜就很好笑地发现,那次回来之后,克里斯托夫就很小心地回避一切和她可能产生争执的话题。 男人仿佛觉得只要他们不开启“吵架”这一步,就能杜绝莉莉安娜从某天开始“看到他就烦”的可能。 于是莉莉安娜试图告诉克里斯托夫,吵架是很正常的。她有这个自信,是因为她爸妈感情虽然很好,但也不耽误时不时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事儿爆发争吵,但是吵完只要一方给个台阶就能和好如初,这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但她表述的方式不太对,因为不能说“我爸妈”,只能把故事安插在别人身上,结果激起了男人更令人无语的胜负欲,他觉得他自己不是一般人,对莉莉安娜的感情也很特殊,所以他有信心能一直不惹莉莉安娜生气。 对于这个人已经刻进骨头里的“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骄傲和自信,莉莉安娜已经懒得吐槽了,吐槽了也不可能改的,就像一坨放在卤水里熬了二十多年的肉,渣都没了,还指望它突然改味道吗? 反正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克里斯托夫不惹莉莉安娜,莉莉安娜有的是事情来招惹他。 “好啊,我们现在就开始吵架。”莉莉安娜饶有兴趣地提问,“你会因为不想和我吵架,就放弃参加那顿晚饭吗?” 她笑嘻嘻地看着男人皱起了自己的脸,这仿佛是比赛尔斯的那些需要他亲自定夺的大事更难以下结论的决定,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听男人闷闷地说:“我要去,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饭。” “那我先在这边给你做一顿吃,好不好?”莉莉安娜做出了让步,“这样他们吃的都是第二顿了。” “不好,因为这是我要求了之后你后加的,不是你真心要做给我吃的。”克里斯托夫没下台阶。 “那你讲不讲道理!”莉莉安娜一阵气紧,“我就算带你去,不也是你要求之后,我才带你去的吗!” “是这样没有错。”男人点点头,“但我要去。为什么福兰特·斯诺怀特就可以被你们邀请!就因为他看起来更像个好人吗?” 这句话让莉莉安娜有点儿心软,她想起这一年不但是福兰特帮了她们很多忙,克里斯托夫也出了很多力,不然那学校到现在都还没有影子呢。 莉莉安娜发现,她时常会觉得欠了福兰特一些人情,但是她一般不觉得自己亏欠了克里斯托夫,从不觉得自己和瑞拉需要计较这些破玩意儿,从这个角度,确实克里斯托夫在她心目中才是更接近亲人的那一个。 于是,最后商量来去,两个人的年夜饭变成了一张桌子坐四个人。 莉莉安娜好笑地想,要是哪个皇家骑士今晚不小心从窗户里看到小木桌边上在吃饭的人,估计会一边捂着脸尖叫一边滚进皇宫报信。 莉莉安娜先去瑞诺卡的侯爵府接了福兰特,让他和瑞拉有机会聊聊天,然后又去赛尔斯的公爵府接克里斯托夫。 “好久不见,斯诺怀特卿。”只要带上克里斯托夫,就永远不用担心冷场,脚刚沾地,男人就朝着不远处的白发青年走了过去,笑眯眯地打招呼,“我可挂念你了,听闻今年冬巡是侯爵亲自去而不是你去,真的假的?” 第199章 瑞拉的祝词(1) 福兰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问题,就看到莉莉安娜对兰斯洛特一个肘击,还伸出手直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应该是身高限制,从她的表情来看,如果她能直接打兰斯洛特的头,她会动手的。 “你都答应我什么了?”他听女人怒喝一声,“别一来就找事,我三十秒之后就能把你再送回去!” “这是——友好的问候,斯诺怀特卿都不介意。”从兰斯洛特的表情来看,已经对这种对话习以为常,他依然笑嘻嘻地东看西看,“我闻到食物的香味了——格林小姐,好久不见,谢谢你今天为我费心,希望我来参加晚宴的要求没有给你带来太多的麻烦。” “也没见你因为麻烦就不来啊,我们瑞拉要去集市多买好多东西,你吃得又多。”莉莉安娜一边嘟哝一边把瑞拉护到身后去,虽然她娇小的身躯根本遮不住瑞拉,“瑞拉,不用理他!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在两个姑娘又跑去摆弄炖锅之后,剩下了男人们大眼瞪小眼,这个小楼的层高对于他们的身高来说太委屈了,福兰特感觉到了风正向四周扩散,开口说道:“我已经检查过了。” “哦。”虽然点头表示了听到,但克里斯托夫仍然用自己习惯的方式把这里保护了起来。 “我带了酒,虽然不知道女人们喝不喝。”克里斯托夫举了举手里的瓶子,“上好的陈窖佳酿,我继任爵位时都没舍得拿出来喝,斯诺怀特卿今天要尝尝吗?” “不了,我不像兰斯洛特卿,可以在赛尔斯无所顾忌地来去,也无人敢过问。”福兰特今天来,给瑞拉带了不少在学院可能用得到的东西,给莉莉安娜的则是一袋直截了当的金币。 “不像,但也快了,侯爵这次带队冬巡,不是一种告别仪式吗?这是打算真正把瑞诺卡交给斯诺怀特卿了。”克里斯托夫心想,这是斯诺怀特家族的人长寿,所以才有闲情逸致搞这种仪式感,这么想想,还挺嫉妒。 福兰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兰斯洛特卿的消息一向快得吓人,有的事我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了。” “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此,比如今天这顿饭,就是斯诺怀特卿先知道的。”克里斯托夫听着各种摆弄锅碗瓢盆的声响。 “她在你身边很开心。”福兰特也是看着刚刚两个人的相处,才终于下了这个结论。 他的父母一直恩爱,但在他有限的童年温馨家庭记忆里,也没有见过母亲在父亲面前这样的张扬肆意——又打又骂还带威胁的,从她表情来看,完全不担心兰斯洛特会生气。 “那当然了,她要嫁给我,不在我身边开心,还等着在别人身边开心吗?”克里斯托夫挑了一下眉毛,“斯诺怀特卿不用担心,她在南方每天都很快乐。” “再好不过了。”福兰特说道,然后率先走向了那个已经被摆得满满当当的小木桌。 桌上的菜,能特别明显地看出哪些是瑞拉负责的,哪些是莉莉安娜负责的——简单来概括就是,颜色比较正常、看起来是道菜的,就是瑞拉做的;不太看得出食材是什么,有投毒谋杀嫌疑的,就是莉莉安娜做的。 “你从前都是用燃气灶,到这里来又没有动手做过饭,用这些比土灶都难用的台子,能把东西在完全烧焦前弄熟已经很不错了,而且你还不会控火。”瑞拉在厨房里这样安慰莉莉安娜的,“你做的东西我尝过,是能吃的。” 桌上的两个男人还是很给面子的,完全没有挑剔食材和手艺的意思。 要尊重两个姑娘的辛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都是带着骑士团在最严苛的环境下还和魔兽拼过命的人,莉莉安娜的菜就算再难吃,那也是用能入口的食材在锅里煮熟了、放了调料的,所以他们吃起来完全没有压力。 瑞拉也吃得很香,她向来不在这些方面挑剔,从前上大学的时候人人都嫌弃的某个食堂她天天去,因为那里的一楼窗口最便宜,还节约时间——旁人还在高人气食堂的窗口苦苦排队,她已经吃完打道回府了。 所以,这张桌子上最强颜欢笑的,反而是亲手做出地狱料理的厨子本人,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被亏待过胃肠的莉莉安娜。 参加了太多晚宴,莉莉安娜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觉得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祝词。 但是,如果今天这顿饭只有她和瑞拉,那说什么都行,她们可以尽情探讨一下接下来一年要做什么,说到半夜都没有问题。 如果这顿饭只有她、瑞拉和福兰特,那可以聊瑞诺卡的事情,福兰特一直都很希望瑞拉能回她的“故乡”看一看,他肯定准备了很多家乡的事情想和妹妹分享。 如果这顿饭只有她、瑞拉和克里斯托夫,那他们可以说说学校的事情,看克里斯托夫的态度,基本上是确信莉莉安娜这里的所有事情都有瑞拉参与的一份了。 但偏偏是四个人坐了四个边,什么亲妹假妹,未婚夫和暗恋者,太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又没有意思,莉莉安娜的手摸了几回酒杯,愣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 “我来吧,我来说。”她没想到,瑞拉居然端起了手里的酒杯,她站起来,以一个很拘谨的姿势向福兰特和克里斯托夫示意了一下,“首先,我想说感谢,无论是我在首都学院还是在救济院,我都明白,一直被……你们,保护着,关照着,十分感谢。” “然后就是,我和莉莉安娜的事情,你们也都,保护了我们,帮助了我们。” 莉莉安娜感觉瑞拉是提前准备过这些话的,因为在最初的不习惯之后,她的话语逐渐流畅起来:“我知道我们之间存在复杂的纠葛,但今天,我想暂时抛开那些由父母、长辈们给我们造成的困扰,单纯地站在朋友的角度,邀请你们到我的家里来,吃这顿饭,希望新的一年里,还有这样的机会。” “虽然还没有到新年,”瑞拉冲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笑容,“但还是在这里祝大家新年快乐。” “哦,不好意思。”瑞拉都坐下了,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拿着酒杯却没有喝,她匆匆地补了一口。 “别喝太多,这玩意儿吃着甜,度数不低。”莉莉安娜看瑞拉喝了一口酒,也不知道是觉得渴了还是觉得好喝,居然还想喝第二口,赶紧提醒道,“我吃过亏的。” “怎么听着她吃亏就看我,我什么都没干啊。”看福兰特·斯诺怀特立刻抬眼望向自己,克里斯托夫看向莉莉安娜,“你自己说,你把酒当果汁喝了一壶之后干了什么,和我有没有关系。” 第199章 瑞拉的祝词(2) 莉莉安娜羞赧地低头,她才不想说她那次喝醉了之后把公爵府的外墙当成了充气城堡,一边沿着墙壁的浮雕往上爬一边还嚷嚷“爸!妈!旅游景点!给我拍照!” 只能说幸好因为她醉得一塌糊涂,已经忘记了自己会瞬移这回事,所以没有当着仆人们的面开始她的魔法表演,大家也没奇怪她嘴里嘟哝的那些奇怪的、听不懂的话是什么,只当她是醉得已经失去了正常说话的能力。 最后莉莉安娜被克里斯托夫给拎了回去,女人在风里毫不客气地吐了男人一身,然后翻了个白眼倒头就睡。 克里斯托夫很少对莉莉安娜提什么“你不能做什么”之类的要求,但是在那天之后,他对她用十分强硬的语气要求道:“莉莉安,以后如果我不在身边,尽量不要喝酒。” “和他没关系,吃饭,吃饭。”莉莉安娜自知理亏,赶紧转移话题,吃了一口自己做的肉菜,然后被那干柴的口感折磨得戴上了痛苦面具。 这一顿饭还是吃得很和平的,反正有克里斯托夫这种人在不会冷场,他会挑选各种不痛不痒的话题饶有兴致地聊,把桌上所有人全部照顾到,同时不忘这顿饭他是作为客人在参与,时刻凸显莉莉安娜和瑞拉的主人地位。 莉莉安娜和瑞拉没有像这里的正经贵族晚宴一样还要分阶段上菜,甜点就是一点儿面包配果酱。 没有出现什么不愉快,最后莉莉安娜负责用魔法把两个男人送回家,瑞拉负责用魔法洗碗,等莉莉安娜回来后,两个人再一起整理整理房间,收拾收拾卫生。 本来男士们提议可以由他们做这些事,但姑娘们不同意,这可是她们的秘密基地,允许他们在一楼吃一顿饭已经是十分信任他们了。 “我现在忍不住觉得,这种普普通通的小日子过着也挺好的。”莉莉安娜看着自己今天因为“劳作”而变得红通通的小手,感叹道。 虽然已经习惯了被各种仆人围绕的生活,但说到底,还是前二十多年过的普通人的小日子让她最安心。 “大家都能过这样的日子,我觉得会更好。”瑞拉说道,她检查了一下旁边的篮子,一大一小,“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不是普通的日常。” “有时候还是要允许自己休息一下啦,弦绷得太紧会很容易断掉。”莉莉安娜知道瑞拉说得对,但她也希望瑞拉不要每时每刻都在内心警醒着,这样的生活太累了,人要学会短暂地忘记烦恼。 莉莉安娜知道大的篮子是给救济院的人准备的,里面都是她们没有用完的食材;小的篮子装的则是瑞拉在她做的菜出锅前另外盛出来的一小份,是给谁的,她就不知道了。 “你这是要去拜祭邦德先生吗?”莉莉安娜问道。 “啊?我搞过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这里的规矩,我按我记忆里的,就村里祭头七弄的,然后我觉得纸钱之类的就不烧了吧,他们仿佛没有这种文化。” 瑞拉发现莉莉安娜在看那个小篮子,她咳嗽了一声,说道:“这是我给克劳尔带的,他不方便来吃这顿饭,但我觉得也需要特别感谢一下他——吃不吃是他的自由,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嘛。” “哦,噢噢噢噢噢!不好意思!”莉莉安娜为自己的误会感到了不好意思,同时也为瑞拉现在的开窍感到了欣喜,“他今年还是不回米里德吗?一直留在首都?” “应该是吧,他请我跨年那天去他家里吃晚饭,说有事想和我说。”瑞拉又咳嗽了一声,说话声音也小下去,“我还在想我去不去呢。” “因为福兰特说的,让你不要和克劳尔多接触?”莉莉安娜歪歪脑袋,“他今天不会又和你说了这件事吧?” 之前一次去瑞诺卡的时候,福兰特和莉莉安娜提过这件事,说得很简单,没有说原因。 “说了,还问了你之前有没有把这句话转达给我。”瑞拉微皱眉头,“但我问他具体原因、是不是因为他们两个家族的矛盾,他也没有说清楚。” “他和我也没有说清楚过。”莉莉安娜也不明白为什么福兰特突然就打算干涉克劳尔·莱恩和瑞拉的交往了——说实话,这两个现在还远不到谈情说爱的地步,“我只能猜测,他是担心你和克劳尔哪天谈婚论嫁,莱恩家会利用你,把斯诺怀特家和他们强行绑在一条船上。” “但……怪怪的,我觉得他们目前并不打算恢复你的身份,克劳尔也不是莱恩家的继承人,”莉莉安娜抱着双臂说道,“就算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对两个家族明面上的影响远远比不上我和克里斯的婚事,我也没有觉得这两家人的往来就亲密了多少。” “我说的是贸易啦,之类的,不是今天这种吃饭。”看瑞拉好像要拿今天说事,莉莉安娜补充道。 “他说的是,减少接触,对我们两个人,就是我和克劳尔,都是好事,我不太明白这个。”瑞拉说道,“而且,为什么就一定要以结婚为前提聊我和他的关系呢?” “因为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未婚男女凑一起,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说,福兰特有这种感觉也是人之常情。”莉莉安娜听出了瑞拉话语里的抵触情绪,说道,“我觉得社交是自己的事情,福兰特的话就当一个站在他角度的建议——听不听随你。” “再说吧,还有几天才是新年呢。”瑞拉晃晃脑袋,沉默了一小会儿,看向莉莉安娜,“又一年要结束了。” “对啊,时间过得真快。”莉莉安娜看向窗外,“我都很久不做和从前的生活有关的梦了,说真的,要不是有你在身边给我作证,我怀疑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午夜梦回,开始怀疑之前的二十多年人生才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在中毒后做的一个过于漫长的梦。” “我从明年开始,准备去赛尔斯的各地转一转了,这半年跟着克里斯,看他和那些家臣相处,我觉得学了不少东西,但是成天待在公爵府,就只能看到一小撮被精心筛选出的人,所以还是要去外面看看。”莉莉安娜对瑞拉说着自己的打算。 “学校就真的交给伊乐·科肯纳管?”瑞拉问道。 “我会征求他的意见,如果他不愿意,我不会强求。”莉莉安娜说道,“但我觉得,凭我这半年和他的相处、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拒绝。” “那么,我会按照我们之前商量的,开始邀请‘那个名单’上的人,来这里参加小规模的聚会。”瑞拉打量了一下四周,她和莉莉安娜已经把一楼重新布置了一下,让它在有限的空间里能尽量舒适地容纳一些人交谈。 “嗯,谨慎为上。”莉莉安娜说道,“这种聚会要说什么,我们还要好好商量商量才行。” 第200章 标准化(1) 莉莉安娜哼着歌回她在赛尔斯的书房时,看到克里斯托夫正穿着一身睡衣坐在她平时坐的位置上,拿着桌上的一张辅助装置设计图瞧。 这是他们之前说好的:桌子上面和开放式架子上面的东西,都是可以随便拿来瞧的,但是其他地方,比如抽屉,无论抽屉有没有上锁,那都要先征求对方的同意才能打开。 “这是什么?我都看不懂了。”见莉莉安娜脏兮兮的回来,克里斯托夫也没有嫌弃,伸手示意她过去和他坐一处。 “很正常,我也看不懂,工匠也看不懂,都是在乱试。”莉莉安娜拒绝了克里斯托夫的“勾引”,她满身的油烟和汗味,虽然接受了和这个男人还没有结婚已经走在了“老夫老妻”的路上,但必要的滤镜她还想再多保持一会儿,“我要先去洗漱一下,凯特呢?” “门外。”克里斯托夫也没有拦她,他继续看桌上那一沓图纸,“我在这里等你?还是你想直接休息?” 莉莉安娜不想承认自己做一顿饭——准确的来说,那一桌菜里她的成果就占三分之一——都累得够呛,于是嘟哝了一句:“那你等会儿吧。”,就开门去找凯特了。 冬天的赛尔斯依然温暖,光着脚在地上走路都没问题。 之前凯特给莉莉安娜的房间铺上了毯子,结果因为太厚加上空气潮湿,毯子发霉不说,莉莉安娜的皮肤过敏得厉害,一团一团地长红疹,东西自然只能收到库房里不用了。 洗漱完的莉莉安娜头发依然湿漉漉的,大半绾在脑后,一些垂在肩头,她朝克里斯托夫的腿上一坐,男人就知道这是在让他帮忙吹头发,于是伸出手去解开了她脑后的发夹。 “今天辛苦了。”克里斯托夫吃饭的时候就看到莉莉安娜的手背上有一小块明显的烫伤,刚刚洗漱时应该是请治疗师去处理过了,那里现在敷着药。 这双小姑娘一样的手被小心翼翼地养护了十几年,结果到他这里来半年就粗糙了不少。 特别是她的手掌,因为练习挥剑、拿着木铲赶海、以及常在那个叫“艾丽薇特”的魔法辅助装置上爬来爬去到处乱摸,和手指相连的那一片皮肤都有了长薄茧的迹象。 “我做过饭给你吃了。”洗了个澡,莉莉安娜的精神也好了不少,她拍拍克里斯托夫的肩膀,“我想好我要什么新年礼物了。” “让我也做饭给你吃?”男人挑了一下眉毛。 “对,不是那种用雷轰焦的鱼,要像今天这样的……正经的饭菜。”莉莉安娜竖起食指、开始提要求,“厨房给你准备食材,但是烹饪期间不准有人给你打下手。” “你还真会折腾我,行,没问题。”克里斯托夫轻笑一声,莉莉安娜显然已经很明白,如果给他提物质要求,那基本都不会有什么难度,都是一句话吩咐给旁人的事,只有这种要求才需要他亲自费心。 “为什么不让格林小姐顺便给你治了呢?这样就不会痛。”头发吹得差不多,克里斯托夫看向莉莉安娜的手背。 他这句话问得随意,但让在他怀里的莉莉安娜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秒钟。 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和莉莉安娜正式聊过瑞拉的治愈魔法,哪怕是那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基本都有数”,也只是一种语焉不详的试探。 一秒钟,两秒钟,克里斯托夫在数莉莉安娜在多少秒后才会开口。 掀开这个秘密不是他的突发奇想,而是他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经过了半年的相处,他自认为已经向莉莉安娜展示了自己和赛尔斯的诸多诚意。 他现在想赢得莉莉安娜更多份额的信任——而必经之路上的考验,自然是被她当做最深处的秘密守护起来的瑞拉·格林。 “我不让她治的,”在二十秒钟之后,莉莉安娜终于开口了,而克里斯托夫也听到了他最想要的回答——不是故作镇定的装傻,也不是想尽办法转移话题,而是一句平静的承认,“我觉得身体要锻炼治愈小病小痛的能力,而不是去依靠不属于自己的魔法。” 绿色的眼睛和深蓝色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因为室内只存在两个人的呼吸声,远处的海浪声就变得格外明显,莉莉安娜轻声问道:“因为那次我受伤、让你从赛尔斯飞过来的事情知道的?” “对,虽然你让我承诺不去追究,但各种事实摆在眼前,实在太容易猜——所以我觉得,福兰特·斯诺怀特也能猜出格林小姐的事。”克里斯托夫用坦然的语气回答道。 他看莉莉安娜鼓起了腮帮子,这种动作表示她有点儿恼火,但没有真的生气,果然,过一会儿听她嘟哝了一句:“让你白亲了一回。” “什么?”男人笑着明知故问。 “就是为了让你不要去查,我说答应你一件事,然后你亲了我!”莉莉安娜大声说道,“结果你还是转头就把什么事都猜出来了,可不是让你白亲了一次!” 虽然站起来、离开了克里斯托夫的怀抱表达不高兴,但莉莉安娜内心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波动。 破窗效应还是很有道理的,在瑞拉两个人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们陷入焦虑。 但后来凯特意外闯入了她们的世界,再后来又是克劳尔承认自己一早就发现了瑞拉的魔法,现在克里斯托夫再主动承认,莉莉安娜已经没有那么担忧了。 这些人已经用时间证明了,他们即使知道了瑞拉的秘密,也没有试图做什么伤害瑞拉的事情。换句话说,他们都是赢得了她和瑞拉信任的人。 即使克里斯托夫今天什么都不说,莉莉安娜知道自己也会在未来的某天把瑞拉的身份告诉他,并且这一天不会太迟,应该在他们找到萨利布莱德家族后人的时候。 因为那时候,很可能需要借助瑞拉“圣神信使”的身份来撬开那些人的嘴——这件事她已经和瑞拉提过,瑞拉也没有反对。 但克里斯托夫这句话却无意中给了莉莉安娜新的思路:福兰特反对瑞拉和克劳尔走得太近,很可能是在猜测到了瑞拉的信使身份后,担心这个身份一朝曝光,然后被作为“圣神代言人”的莱恩家族利用。 “不准打瑞拉的坏主意。”莉莉安娜一边在心里觉得这个猜测十分合理,一边“凶恶”地威胁又拿起图纸随意翻看的克里斯托夫,“听见没有!你要是敢伤害她算计她,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我们家被称作魔神的仆从,所以圣神的信使不归我管的。”克里斯托夫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伺候好魔神的信使就行了。” 第200章 标准化(2) “花言巧语。”莉莉安娜哼哼一声,但确实被这句话给安抚住了,男人再向她伸手时,她没有躲开,顺势又坐回了他的怀里。 “你之前说的标准化,”克里斯托夫还在看那些图纸,“就是像这上面一样,对吧,这张图纸上的这个零件,和这一张图纸的这几个零件,是一模一样的。” “对,这样能大大提高工匠制作的效率,我已经在辅助装置工匠坊推行了半年,虽然一开始让大家改变自己的习惯很痛苦,但现在第一批标准零件的图纸完成后,所有工匠都开始承认这是更省时省力的做法。”莉莉安娜拉开了手边的一个抽屉,拿出了一个薄册子,“所以,现在无需我提要求,工匠们自己都知道要使用标准化的零件了。” “这也是根据你母亲的那些图纸画出来的?”有时候,莉莉安娜发现自己不得不佩服克里斯托夫记忆力惊人,她印象里男人就在搬运那些图纸的时候随便翻看过一下,现在居然能一眼辨认出那些标准化零件的设计来源。 “是的,因为萨沃伊女士自己的设计中就已经有了这种思想,她设计的装置又十分复杂精巧,她自己经常使用的那些模块都是十分好用的,呃,‘模块’的意思就是——” “我能理解,就是这些由各种零件组成的结构,先把一个复杂的装置根据功能分解为不同的结构,再让这些结构全部使用统一模样的金属零件。”克里斯托夫看向莉莉安娜,“我说得对吗?” “很对。”莉莉安娜叹息道,“你哪怕不做领主,凭着这个脑子也是饿不死的。” “我觉得不仅是辅助装置可以使用这种办法。”克里斯托夫沉吟了一下,说道,“在很多其他地方也可以试着推行。” “真好,节约我一顿口舌。”莉莉安娜眉开眼笑,她本来就是打算在工匠坊实验一下之后给克里斯托夫“汇报成果”的。 来到赛尔斯后,莉莉安娜一直都在慎重地考虑,除了平民学校之外,她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实验”。 她如今已经充分意识到了这里和故乡的不同,魔法的存在使得整个社会的生态出现了很大的变化,生搬硬套代公式是得不出好结果的。 用最直白的话来说就是——不是凭空出现一架珍妮纺纱机就一定能得到工业革命,进而全社会生产力提升。退一万步讲,她和瑞拉也都不知道珍妮纺纱机的具体结构是什么。 所以,莉莉安娜首先选择了从凯瑟琳·萨沃伊这个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的作品中已经初见端倪的标准化理念,这是这个时代自然生长出的一根芽,而她只是给了这根乍然出现、眼看要夭折的嫩芽一个继续生长的机会。 “真是一位惊才绝艳的设计师。”看着那些图纸,克里斯托夫说道,“站在我的角度,没有那些陈年旧事就不会有你,但站在整个王国的角度,你母亲的早逝实在太可惜了。” “但一切已经发生了,说可惜没有用,我觉得对于一个设计师来说,她的作品终有一天会生锈,图纸也终有一天会腐朽,”莉莉安娜抚摸着那些图纸,轻声说道,“能够长长久久流传下去的,反而是思想,思想能一代人传给一代人。” 莉莉安娜想,终有一天会有更多人知道她的亲生母亲是谁,了解到凯瑟琳·萨沃伊这个名字。 但是她真诚地希望,当人们说起这个女人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她和皇帝的纠葛,也不是她生下了一个兰斯洛特公爵的妻子。 她希望人们说,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魔法辅助装置设计师,这个世界工业标准化思想的创始人,虽然早逝,但她的设计思想在经过多年后,依然对这个世界产生着深刻的影响。 “我今天听你和福兰特聊天才知道,原来当初莱恩家费尽心思想占几个海岛,是想挖大海里的魔矿石。”现在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的聊天已经十分跳跃。 他们两个休息的时候待在一块儿,谁想起一个话题就开始说,说完了可能腻歪一会儿作为休息,然后又找一个话题,有时候莉莉安娜聊着聊着都会不记得话题最初到底在什么地方。 “所以只要不被抓到现行,我们事后怎么说,皇室就会怎么认。”克里斯托夫一边玩着莉莉安娜的头发一边说。 “你还是很在意莱恩家为什么在秋粮贸易中放过了斯诺怀特家,对吧?”莉莉安娜问道,今天克里斯托夫看似在桌上闲聊,但莉莉安娜听得出来,他最想从福兰特嘴里核实的,还是莱恩家当时具体的态度。 “这说明莱恩的魔矿石来源不稳定,所以他们还不敢轻易去招惹斯诺怀特家。”克里斯托夫皱起了眉头,“一个不稳定的源头,却让风声查了那么久都查不出来,说明不是商贸,又牵扯上不断进入米里德又消失无踪的流民,让我有很不好的感觉。” “有没有可能是,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他们想要保持低调、不要引起皇室的注意呢?”莉莉安娜问道,她觉得韬光隐晦是很正常的事情。 “亲爱的,低调从来都不是莱恩家的传统,我知道你和格林小姐都觉得克劳尔·莱恩是一个不错的人,但是,千万不要将你们对那个人的印象代入整个莱恩家族。” 克里斯托夫用一种戏谑的口吻继续说道:“当年的教廷背后是莱恩家族和萨利布莱德家族三七分账,眼看时局不对,莱恩家族又果断投入了我们这一边,背刺了教廷一把,非但没有被清算,还用‘交出教廷权力’谈条件,拿走了王国最肥沃丰饶的土地,但这些条件其实从来都没有让那个家族满足过。” “他们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是发自心底地认为自己是更高贵的、更靠近圣神的族类,天生就该拥有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克里斯托夫说道,“这就是莱恩家从不觉得自己背叛了教廷、背弃了萨利布莱德家族,反而觉得自己处处受委屈的原因。” 莉莉安娜已经听懂了克里斯托夫的意思。这样傲慢的家族,应该字典里都没有“低调”这个选项,如果这个世界有网络,大概会在拥有“魔矿石自由”的第一时间给自己买热搜“天命人就是我,神赐给了我们源源不断的魔矿石,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了短板成为了六边形战士,现在加入我们麾下还不迟,清算就会考虑放过你”,之类的。 女人被自己脑子里杜撰出的热搜词条给逗乐了,但克里斯托夫没有跟着她笑。 男人知道,莉莉安娜还是没有听懂他刚刚说的“不好的感觉”是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后,她仍缺少对这个世界极端的恶意的想象能力。 但因为一切都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看莉莉安娜打了个呵欠,又揉揉眼睛,知道该放她回去睡觉了。 第201章 小篮(1) 第二天一早,瑞拉就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篮子出了门。 冬日的阳光显得很珍贵,前几日下的雪有了消融的迹象,使得阳光灿烂,但气温却比前几天更冷,让人觉得呼吸间仿佛在吞吐一把在冰箱里冻过的刀子。哪怕是瑞拉,深呼吸之后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半化不化的雪被往来的人和马车碾成黑乎乎的泥,瑞拉满不在乎地踩过它们,她先把大篮子放到了救济院门口,然后抓住了一个在门口玩的小孩,让他去找红发青年安迪·佩尔斯出来帮忙。 在她正式搬离救济院之后,佩尔斯原本也想跟着去瑞拉的新住处,毕竟他从主人布朗子爵那里得到的命令一直都是“保护瑞拉·格林”——格林小姐轮不轮得到他这样的小卒来保护另说,但青年还是很认真地打算把这个任务履行下去的。 但瑞拉拒绝了佩尔斯的这个想法,并直言“如果你不想继续待在救济院的话,也可以回原来的子爵府去。” 佩尔斯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了救济院——对于他来说,在哪里干活都得一样的钱。他离开子爵府那么久,从前的差事早就被抢走了,听说子爵大人最近处处不顺,要是被赶走了就惨了。 救济院这里日子虽然过得很一般,但当孩子王也挺有意思的……虽然被调皮的小孩捉弄有时候也让人很生气,但生活哪里能处处如意呢,不然他心爱的姑娘也不会奔向他人的怀抱了。 不过,救济院里现在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举手投足间显得气质很高贵的女人,失恋了半年的佩尔斯对她十分好奇。 从那女人日常的做派出就能看出,那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那位女性除了支使他帮她做事之外,平日里都不搭理他,同时总是用布把自己的脸裹得紧紧的、唯恐被人看到了似的。 “我来了!格林小姐!这篮子真沉啊,你一个人搬来的吗?”佩尔斯试着拎了一下那个大篮子,踉跄了一下,一下子涨红了脸。 “我用风一路托着过来的。”瑞拉耸耸肩膀,“大家都还好吧?” “好着呢,”佩尔斯眉开眼笑,“格林小姐,您不在,您交代我做的那些事,我都还在做呢!” “挺好,等学院正式放假了,我们讨论讨论结果。”瑞拉冲佩尔斯挥挥手,“我先去一趟别的地方,待会儿就回来帮忙干活。” 瑞拉的第二个目的地是莱恩家族位于首都的府邸。她去那里的次数不多,而且也没有提前去信说明来意,所以瑞拉老老实实地拎着小篮子和门口并不眼熟的男仆自我介绍了一番,询问克劳尔在不在府上。 而瑞拉不知道的事,此时的莱恩府邸的餐厅里,两个容貌有些相似的男人正坐在长桌的两头沉默地用餐,男仆的报信打破了室内难捱的寂静,但他没有立刻得到主人的回应。 听完通报后,年长的男子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看着弟弟说道:“哦,看来我来得很巧,我今天有荣幸见到真正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小姐吗?”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见她的必要,兄长。”克劳尔用一种紧绷的语气回答道,然后看向男仆,“你去回复格林小姐,我今天有重要的客人,就不去——” “克劳尔,害什么羞,父亲和我都很喜欢这位斯诺怀特小姐,也一直支持你把她娶回家。”莱恩少公爵从容地打断了弟弟的说话,他瞥了一旁的男仆一眼,仆人立刻低头退到了一旁,“还是你觉得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资格见一见未来的弟媳?” “请不要这样轻浮地称呼格林小姐,我还没有向她表白心迹,更没有向她求过婚。”克劳尔尽量轻地放下了手里的餐具,不然他担心自己的魔法会把它们变成粉末。 “你太犹豫了,克劳尔。女人就是猎场里的动物,看准了就该下手,不然你转过身去,可能就已经插上了别家的猎标。” “我不这样认为。”克劳尔说道,他不想再继续这些对话,于是他站了起来,对男仆说道,“我会出去门厅见格林小姐,你们不要把她带进来。” “我已经答应了跟你回去。”克劳尔对仍然坐着的兄长强调道,这句话的潜在意思很明显:你如果要我乖乖听话,那现在就不要搞出什么麻烦来——你想清楚,我现在的魔法已经可以成为你不小的麻烦了。 “真以为我很感兴趣么?斯诺怀特家的真女儿又怎样,他们斯诺怀特家就是被围困在高原上的一只狗,千百年都只敢站着那处高山上耍威风。”鲍斯·莱恩不喜欢弟弟的这种眼神,在克劳尔已经离开后,他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何况还是平民堆里长大的,想也知道不知道沾了多少臭毛病,等她走之后,你们记得把门口她站过的那几块砖好好洗一洗。” 鲍斯·莱恩这次是掩人耳目来到首都找他,所以克劳尔不担心他会跟着自己大喇喇出现在首都的街道上,兄长的嘲讽有一些钻进了克劳尔的耳朵,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往门外走去。 这次男仆进去通报的时间特别长,瑞拉有些疑惑,但依然拎着小篮子站在原地等着。 克劳尔应该是在的,瑞拉想,虽然她从来没有要求过,但克劳尔如果不在学院也不待在家里要去别的地方,会提前和她讲一下。 贵族府邸的街道一向没有什么人,时不时有人骑着马或者赶着马车经过,如今是隆冬时节的早上,更显得寂静无比。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瑞拉终于听到了一点儿脚步声,但那声音她并不熟悉,这让她警惕地朝后退了两步。出现在她眼前的依然是一个男仆,向她礼貌地鞠躬道:“格林小姐,少爷马上就来,府上有重要的……客人,少爷请您再稍等一下。” 瑞拉点点头表示理解,快过年了嘛,人情往来是很多的。 “对不起,我没有提前和你说一声就过来了,你在忙吗?”终于,瑞拉看到了从门厅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的青年,她举了举手里的篮子,“是这样,我昨晚做了一些菜。” 她直接把篮子挂在了克劳尔的手腕上:“想给你也尝尝,就拿来了,是新鲜的、没有人吃过的,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克劳尔的注意力集中在身后,他感觉到兄长还是跟过来了,心里有些焦虑,所以都没反应过来,他手上就多了个沉甸甸的小篮子,不过冬天气温低,他闻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 “克劳尔?”因为很久没有得到回应,瑞拉有些担心地又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什么?啊……谢谢,我是说,这里面的东西,我会吃完的。”愣了一下,克劳尔才回答道。 他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想通过台阶的高差和自己的身形,把瑞拉给挡住。 第201章 小篮(2) “你是不是很忙?里面还有客人的话,那快进去吧。”瑞拉挥挥手,她能感觉到克劳尔在她面前心不在焉,她也没有在意,如果有更重要的事情,当然该先去做。 “好,那我不请你进去坐了。” 瑞拉感觉到克劳尔的声音是紧绷着的,这让她微皱了一下眉头。 “瑞拉。”她都准备走了,听克劳尔像是没有忍住一样,还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马上要回米里德一趟。”青年用急促的语气说道,他亚麻色的头发被门口的阳光晒出了一层柔软的光晕,就像有一层浅浅的蜜糖在上面流淌,“所以新年不能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和你一起过了,抱歉。” “哦,没关系,只是一个新年而已。”瑞拉摆摆手,“以后有机会再一起过——但你说马上,是今天就要走吗?” 克劳尔顿了一下,点点头:“对,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好突然,是米里德出了什么事吗?但出了什么样的事情,需要他这个一直被防备、被排斥的次子匆匆赶回去呢?瑞拉本能地朝克劳尔身后半掩着的大门看去,但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像是连一盏灯都没有点。 她发现克劳尔朝她目光投去的地方移了一下,似乎想用身体遮挡她望向门厅里的视线。 “没有出什么事情吧,克劳尔?”瑞拉感觉怪怪的,但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如果你需要我帮忙,不要客气,你说出来,我会帮你。” 青年笑起来,他摇摇头回答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我妹妹想念我了,专门写来了一封信,所以我准备回去和家人一起度过新年。” “你还会回首都来的,对吗?”瑞拉带着期待问道,“我们学社开春之后有新的活动,我想邀请你来参加,你愿意吗?” “被你邀请是我的荣幸。”克劳尔点点头,他不太想让瑞拉细说这件事,“瑞拉,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 “哦,你之前说,有什么话是准备新年问我的。”瑞拉看向克劳尔的眼睛,“但你现在要回米里德去,我们新年不能一起过了,你要问我的那些话,要不要现在问我呢?” 青年的身体一阵僵硬,他仿佛听到门后又传来了一声满怀恶意的嘲笑,但事实证明那是他的错觉,身后和街道都十分安静。 “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地方。”晚上的时候,瑞拉向莉莉安娜转述自己和克劳尔的这次见面,“我本来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但你说过这种回答和不回答没有什么区别,我最后就说,我喜欢安静一点儿的地方,想做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可以专注地做,如果想和朋友一起说话,也不用担心被打扰。” “然后呢?他怎么说?”莉莉安娜听转述,也觉得克劳尔的状态不对,“我感觉今天你去的时候,他家里应该有不想你见的人,因为按照我平时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你送菜过去,我以为他会很开心的收下、送去厨房,然后想和你一起吃的!” 瑞拉沉默,过了一会儿抿着嘴点点头,她承认莉莉安娜说得是对的,她一开始也以为克劳尔会这么安排,所以她预留了陪他吃饭的时间。 “他……然后他突然伸手抱了我一下。”瑞拉挠挠头,“抱得挺紧,但一下子就放开了,松开我的时候悄悄往我手里放了这个东西,我抬起头看他,他对我摇摇头,然后就对我说‘你该走了’。” “这是啥啊?”莉莉安娜从过来就眯着眼睛研究瑞拉放在桌上的那个还没有她半个小拇指高的水晶瓶,里面盛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粉末,那些粉末十分细腻,总体呈现出一种棕色。 “像是从什么树干上刮取的东西。”跟着邦德先生见识过更多草药的瑞拉对辨认这些东西更有经验,“克劳尔在去米里德之前给我一瓶这个,肯定是有用意的,而且他不出声,说明给我这个东西,他不希望屋里的人知道——甚至不希望任何仆人经手,这个东西肯定很重要。” “你愿意把它给我保管几天吗?我拿去请几个治疗师看看。”在得到瑞拉的允许后,莉莉安娜把那个小小的水晶瓶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别想太多。”看瑞拉有些心神不宁,莉莉安娜伸出手去拍拍瑞拉的背,“按理说,这些大贵族人家的少爷就该回自家领地去过年才正常,之前克劳尔也回过米里德,开学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他们家人压根不想他在米里德多待。” 话虽然这么说,但对莉莉安娜而言,莱恩家族的领地,是她完全没有踏足过的地方,也就是说,她目前还没有能力瞬移去那里。 而且,米里德是对风声最戒备的地方,这意味着克劳尔一旦回到米里德,她们想要获取他的消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不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罢了。”发现自己被莉莉安娜怜爱的目光所笼罩,瑞拉赶紧挥了挥手,就像这样也能把心里那些仿佛被风吹拂的蛛网一样凌乱的情绪清除干净一样,“这样也挺好,我也不用纠结新年那天是在救济院和大家一起过、还是去和他一起过了。” 她说完就把自己呈“大”字瘫在了床上,最近公爵府忙着筹备新年,凯特不想让自己显得很特殊,所以最近晚上都跟着那些仆人一起忙碌,都只有莉莉安娜过来和她说话。 瑞拉知道自己不该和莉莉安娜之间存在任何秘密,但是克劳尔今天最后和她拥抱的时候,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也喜欢”,她还没有说给莉莉安娜听。 为了悄悄给她那个瓶子,克劳尔和她靠得很近,所以瑞拉甚至觉得自己耳垂的皮肤碰到了他的嘴唇。 她想,克劳尔的意思应该是,“我也喜欢安静的地方”,这是最合理的答案了,但这句话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吗?她总觉得克劳尔的这句话是没有说完的,他们都喜欢安静的地方,然后呢? 窗外又开始下雪,瑞拉和莉莉安娜都听到了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到了后半夜,雪突然开始大起来,积雪和冰凌压断枯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这种声音原本是惊扰不到一入睡就到半昏迷状态的瑞拉的,但在这一天,她不但被惊醒了,还听着窗外枝条不断被压断的声音,迟迟再无睡意。 她仿佛听到远处有马车远去的声音,清楚地感知到,首都中又一个熟悉的人,离开了她的身边。 第202章 寄生(1) “请留意这里的台阶,斯诺怀特小姐,现在你站在这里,就能基本看到整个‘学校’的布局。” 莉莉安娜提着裙裾,跟着男人的脚步往上走,眼前出现了一个平台。 视野骤然开阔,她看到海鸟在阴沉的天空下张开双翅朝着远方的黑云滑行而去,逐渐消失成与之快融为一体的一个小小黑点;近处,一排新制的渔船被绳索系紧、此刻正随着扑上沙滩的白浪起起伏伏,渔船上的风帆都被收拢,但鲜艳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转过身,就能如男人所言,看到“学校”的全貌了,因为他们现在正站在这个小规模建筑群的最高楼上,风把她的裙摆几乎吹得飞起来,女仆按照她的要求没有随侍,让她必须自己扯紧身上的衣服。 整个学校的设计经过了好几次彻头彻尾的推翻重来,如今采取的布局,其实就是赛尔斯中等规模的救济院附加上一个微型的渔船港口,但放弃了绝大部分单纯用于装饰的设计,这让建筑体显得不太好看,像一个个灰扑扑的盒子。 莉莉安娜还花费了一些预算用于整修从这里到附近村落的路,她不希望这个学校成了一个特殊的孤岛,就近完成学校日常所需的物资采买,也能大大降低整个学校运行的成本。 当所有的设想都在纸上时,可以随意地说出各种天马行空、壮阔豪迈的宣言,但要把那些话变成现实,遇到的问题一个个都非常的琐碎而具体。 如今的学校规模比起当初莉莉安娜的预想,缩水了将近一半,但莉莉安娜已经十分满足,她如今最大的目标就是,先让这里尝试着运转起来。 “按照您的设想,我们会将挑选来的平民孩子按年龄分成三个‘年级’,三年级的学生会安排直接跟随渔民‘老师’进行船只操纵的练习,而另外两个年级的学生,则先在那边的‘教室’和老渔民一起学习出海的基本知识,比如如何预测海面上天气的变化,如何辨识捕捉到的鱼类……具体课程的清单和对应的教师,我之后会誊抄一份给您过目。” 在最初的方案中,也有为女孩子们准备的课程版本,但是大家在商讨了几次后,还是决定坚持一个原则:在最初的试运行时做减法,以后慢慢试情况做加法。 莉莉安娜准备挑选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直接上三年级的年龄,放在这个时代,基本都是原地结婚也不会觉得年龄小的青少年,把一群这种年龄的孩子男女混杂关在一起……她不想学校都还没有办起来就开始添丁进口了。 莉莉安娜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自己花了那么多功夫,最后却只是新修了一个不需要供奉圣神的救济院。 而无论是从救济院挑选来的孩子,还是从赛尔斯各个渔村中挑选来的老师,都需要适应、去理解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是要做什么。 虽然她几乎没有什么面对失败的压力,但女人心里清楚,很多事情是克里斯托夫在外面一手帮她挡了。 那些新老家臣针对她的观点和谈论,他不会刻意去让莉莉安娜听,但如果她想知道,他也不会阻止她去打听。 对于赛尔斯的这些家臣来说,莉莉安娜无疑是个相当不安分的“准公爵夫人”,一个女人的注意力不在社交场合争奇斗艳给丈夫长脸,而是成天张罗着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这无疑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而莉莉安娜后缀的姓氏,又恰好是这种信号的放大器,一看到她在公爵府议政厅附近晃悠、听说她出门在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就有老头子愁得睡不着觉。 反正睡不着觉没事做,老头子们干脆爬起来给公爵大人写“奏折”,大半夜文思泉涌刷刷刷地写。 写就算了,还要搞攀比,你写三页,我就要写五页,全部堆在克里斯托夫的桌上,男人打开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斯诺怀特家已经挥师南下、打到主城的门口了。 莉莉安娜听到这些不好的风评也很哭笑不得。 接近年末,她给自己这半年来赛尔斯后的花销细细地算了一笔账,无论是筹备平民学校还是研究魔法辅助装置——不说与整个公爵府的开销做对比,因为举办了继位仪式,公爵府这半年的花销比正常年月高了不少——哪怕是和她自己在社交场合的各种花费做对比,也并没有高很多,其实在一个数量级上。 但从那群家臣的口风判断,这群男人宁愿她把这部分钱拿去涂脂抹粉、穿金戴银,因为这样显得“更加安全”。 平民学校现在基本万事俱备、只等招收第一批学生,这个新年又是克里斯托夫继位后的第一个新年,莉莉安娜不想在这个时间节点和那群家臣激化矛盾。 “稳”字为上,所以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些家臣不高兴在议政厅看到她,那她暂时就不用那里了,这是她体贴克里斯托夫、想让他也少听些聒噪的吵闹。 但有的事情可以退,有的事情她绝对不让,那群人担心她在用斯诺怀特的姓氏在赛尔斯的平民间招揽人心,她比这些人更好奇,她做的这些事情到底能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收到什么成效。 “这里可以立一尊雕像,斯诺怀特小姐,但您专门说了不立圣神像。”在俯瞰了整个全局后,她开始在男人的指引下慢悠悠地在校舍间行走,时不时晃一晃门、敲一敲墙检查建筑的质量。 “先空着吧,我说这里不是救济院,但也不是修来给圣神作对的,以后看大家有没有什么想法,如果觉得还是圣神好,那就立她,没关系。” 莉莉安娜想到了从前自己中学在教学楼正前方也立了一尊孔子像。也不知道是谁带头,每逢大考,圣人的雕像脚下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零食和水果,甚至还会绞尽脑汁摆成上香的造型。 回忆起这些小事的女人不禁莞尔,她伸手把风吹乱的头发朝耳后理了理,身后的男人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动作,此刻他的目光流连于她的手腕和耳垂,在女人看过来之后,他以下仆的卑微姿态低下了头。 今天的赛尔斯天色昏沉,几乎叫人离开了钟表就分不清此时此刻是清晨还是黄昏,冬天难得见到这样的天气。 风把隔开沙滩和公爵府的植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嘎吱嘎吱的危险声音,但令栖息其中的风隼兴奋无比,大大小小的鸟儿在疾风中振翅嚎鸣,苍凉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主城,莉莉安娜在学校都能听得见。 她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身后的男人交代,心里有七八分把握,但这个男人在她心中到底有几分危险,所以这个看上去只有两个人的对话,其实远处有第三人在旁听。 而对于伊乐·科肯纳来说,今天对他而言同样十分重要, 他这半年替莉莉安娜跑东跑西,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劳累,因为他知道要取得她的信任肯定要付出代价。 他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拉近和这个女人的距离、成为她有了困难能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他一直认为自己做得很好,也能看出莉莉安娜对他交上的每一份答卷都很满意,但是他们的关系,却始终没有如他所愿地更近一步。 这段时间,伊乐·科肯纳从公爵府的那些仆人那里听说了,莉莉安娜计划明年开春后出门游历赛尔斯,并在准备挑选和她一起出门的仆从。 男人对这个随行仆从的位置志在必得。他在公爵府待的时间长了,也渐渐明白这里和从前的那种小贵族府邸不一样,而离开了公爵府一双双在暗处的眼睛,他将有更大的空间和更充裕的时间施展出自己的所有本事,他不信自己拿不下这个女人。 现在时机到了,两个人几乎同时这样想,他们的目光就这样在半空中相遇,然后都露出笑容,女人的笑容标准,男人的笑容热络。 第202章 寄生(2) “科肯纳先生这半年为我竭心尽力,我很感激。”莉莉安娜站在窗边,眺望着远处被阴沉天空所笼罩的村落轮廓,“我还有更多事情想要交给科肯纳先生做,希望科肯纳先生不要推辞。” “为您效劳这是我的荣幸,斯诺怀特小姐,您的信任就是对我最高的奖赏。”男人的笑容更深了,他目光热切地注视着女人的背影,仿佛看着一只已经一脚踩进自己陷阱的猎物。 这种目光令莉莉安娜不适。 这绝不是因为她觉得伊乐·科肯纳没有资格这样看自己,事实上,如果身后的男人对她怀揣的是相对单纯的感情,她应该会用当初和福兰特交谈时差不多的说法来礼貌回应。 但伊乐·科肯纳对她的追逐中并不含任何私人的情感——莉莉安娜甚至怀疑,这个已经习惯于把自己的款款深情作为诱饵的男人,应该没有什么真情实感,他甚至可能没有什么自我,深宅寂寞的贵女们希望他是什么模样,他就可以是什么模样。 其实有些时候,莉莉安娜能从伊乐·科肯纳身上看到一些克里斯托夫的影子,她也为此感到叹息——她的智慧还不足以让她去评价,如果伊乐·科肯纳拥有克里斯托夫出生后就唾手可得的一切力量、权力与财富,那他会不会做得比克里斯托夫更好。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伊乐·科肯纳不会成为今天这个模样,他的那些令她不得不赞叹的工作能力,可以更早的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现在,我需要一个人帮助我管理平民学校。”她转过身,缓缓说道,“科肯纳先生,我觉得,你是最好的人选。” 而伊乐·科肯纳感到了一阵失望。 管这个虽然距离主城没有多远、但总还是和公爵府有不少路程的地方?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很难的差事,但这个决定背后,是眼前的女人再次把他往外推开了。 哪怕管理着这个她重视的学校,意味着之后能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见她,但伊乐·科肯纳已经感觉到了,在女人心里这些事情和风月缠绵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每次因为这些事去见她,她身边都跟着一堆人。 今天是难得她没有带随从在身边,连女仆都让等在马车里,科肯纳还以为这是一种无言的邀请、当她出游的侍从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却没想到最后却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男人的大脑在高速旋转,他在思考要不要冒进一步。 “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斯诺怀特小姐。”在短暂的犹豫后,科肯纳试探道,“但是,我觉得现在还有其他事情更适合我来完成。” “比如?”女人歪了歪脑袋,笑容不变。 “比如陪伴您的旅行,尊敬的小姐,”科肯纳把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胸前,滔滔不绝道,“请原谅我的吹嘘,纵观整个公爵府的下仆,也很难找到比我在外游历经验丰富的人选——” “你曾经说过,平民学校是一个伟大的创举。”莉莉安娜平静地打断了他,“我还以为你会更愿意继续参与其中的,科肯纳先生。” “但我更希望待在您身边。”男人眨了眨眼,用一种十分卑微的语气说道,“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事实是令我无法回避的——在离开您身边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念您。” 他语气卑微,脚步却一刻不停,已经来到了莉莉安娜身前,在他看来窗边的女人的沉默就是默许,在这种时候,她说“不要”,也是“要”的意思。 这些年轻少女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他不屑地想,她们羞耻于正视自己的欲望,哪怕胸中已经有一团火在燃烧,在最初都要半推半就、最后做成一副被强迫的模样,仿佛那就能证明她们仍然高贵纯洁——在这种事情上,那些已经风华不再的女人要诚实得多。 “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你在身边呢?”人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莉莉安娜没有害怕,她挑了挑眉毛,“你刚刚说的这些话,如果传到公爵的耳朵里,只是流放你,都算他有仁慈之心了。” “这不正好证明了我的勇气吗,尊贵的小姐,我是在用生命为赌注,表达我对您的倾慕。”科肯纳的淡定令莉莉安娜叹为观止,他甚至敢往前再走一步,单膝跪在地上,抬起她的一只手,一边轻柔地亲吻她的手背一边说道,“随着岁月流逝,您总有一天会认识到,公爵大人并不属于您,有太多东西争夺着他的注意力,但我,是可以完完全全属于您的。” 男人的亲吻富有高超的技巧,莉莉安娜必须承认,在这种事情上他是个中高手,克里斯托夫在他面前都是个没什么经验的毛头小子。 嗯,这么比较好像不太公平,克里斯托夫不止一次抱着她,话里话外地向她暗示,他从前虽然在社交场上从不拒绝各方花花蝴蝶一样的贵女,留下了一些风流的名声,但是他们的交流都从未超过礼仪的界线。 他这么说,莉莉安娜也懒得去求证,她干不出循着各种传闻去和当事的贵女求证“你和我男人当初是不是就是单纯在雪地里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的事,她忙着呢。 她从前也没有和别的男人亲热过,没有比较的素材,也就说不出克里斯托夫咋样、到底算有经验还是没经验。 看着面前的伊乐·科肯纳保持着卑微的姿势亲吻她的手背,但转瞬间,他的嘴唇就贴上了她的手腕,在她手腕上微微凸起的血管上用牙齿咬了一下,又用舌头舔了一下刚刚被他咬出的痕迹。 啧,克里斯托夫,比较起来,你应该确实只是个装老练的纯情少年,女人在心里笑,需要学的地方还很多。 不行啊,她还需要面前的人做事呢,万一把远处的人激怒了,那可就不好办了。在伊乐·科肯纳的嘴唇再试图往上游移时,莉莉安娜的手腕动了一下想要挣脱,但很快,这种活动被男人制止了,他用了一点力道,捉住了试图从他指尖溜走的手指。 “请让我给您快乐,尊贵的小姐。”他用嘴唇含住了莉莉安娜的两根手指,“我向您保证,这是您不会后悔的事情。” 伊乐·科肯纳预计,自己的这个十分狎昵又僭越的动作会引来莉莉安娜激烈的反抗,他可以一边为了安抚她、一边进一步把她抱进怀里,过了这个步骤,女人就成了一只在他怀里予取予求的小兽。 但他没有想到,女人没有抽开自己的手,她反而低下身来,也不介意这种弯腰的动作会露出自己胸前的一片肌肤,他感到自己的头顶被什么东西轻轻抵住了,那是她另一只手上的扇子。 这不是在推开他,扇柄轻轻地敲打着他的前额,和她轻声说出口的问题一起,组合成温柔的叩问。 “你甘心吗,科肯纳?” “就这样不断重复着,寻找宿主,但你的宿主也只是寄生者,你得到的任何东西都不是自己的,因为她们手中的所有东西也不是她们自己的,你只能去祈祷宿主的命运,然后在她们凋零的时候,出发去远方,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也两手空空。” “我说的当然不是财富,科肯纳,我说的是你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你怨恨你未曾谋面的父亲,不是因为他从未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而是他留给你的那一缕贵族的血统,让你以平民娼女的儿子注视着每一个贵族时,都感到不甘,你想把他们踩在脚下,嘲弄他们,你们也不过如此。” “但是,周而复始,成为了那么多女人背后的男人,曾经掌控一个庄园,一小片领土,但当你跪在我面前,却仍然只是一个下仆,一个花匠。” 男人因为扇柄移到了自己的下巴上而抬头,他看到了女人绿色的眼睛,平和的,冷静的,没有因为他刚刚的调情泛起任何涟漪。 “伊乐·科肯纳,你甘心吗?”莉莉安娜重复发问,一字一句,温柔而诛心,风在她背后温柔地陪伴着,给予她所有的安全。 第202章 寄生(3) 莉莉安娜听到了男人从喉咙里发出的混沌的笑声,伊乐·科肯纳不再带着情欲的意味叼着她的手指,但也没有放开她的手,他把自己脸贴在她的手背上,让她感受到男人的眼角其实已经有了些许皱纹。 伊乐·科肯纳已经大概三十岁了,莉莉安娜按照他的各种经历估算了一下他的真实年龄,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其实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中年,毕竟很多平民可能就活三四十岁,一场瘟疫就能轻易地剥夺他们的生命。 莉莉安娜握着自己收回来的扇柄,没有再动,她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大把握,但如果要把这个学校交给眼前的男人,她必然要和他敞开来谈一谈,而不是继续和从前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要达到效果,这场谈话就不宜带任何随从,她把女仆和骑士留在了停马车的地方,特殊的“保镖”正在海上,她感觉今天无论结果如何,回去怕都是要把人好好地哄一哄。 毕竟,这又是亲,又是舔……虽然只是手,但伊乐·科肯纳是专业的,专业到莉莉安娜很担心下一秒就超过某人的底线。 “尊贵的小姐,”伊乐·科肯纳并没有流露出慌乱,他反而开怀大笑了几声,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她,询问道,“你知晓了我不堪的一切,却任由我用这样卑贱的、侍奉过各种女人的嘴唇贴在你的手背上,为什么?” “因为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我并非他们口中的那样尊贵,而我,也不觉得你如你口中说的那样卑贱。”莉莉安娜平静地回答,“科肯纳,我已经回答了你的一个问题,而我的上一个问题,你还没有给出答案。” 男人蠕动了两下嘴唇,他脸上那种极富有吸引力的笑容减少了几分,他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认为您的问题没有意义。” “为什么?”莉莉安娜追问道。 “因为,我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罢,我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斯诺怀特小姐所言,我如同吸血的虫蚁,从那些落寞到绝路、只能由女人勉强支撑的贵族世家里偷来的荣耀,我成功了好几次。” 科肯纳顿了一下,说道:“那些财富和权力从不真正属于我,它属于这个世家的某个远亲,他可以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但他的魔法可以轻易捏碎我的心脏,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我接受这个事实,这对您来说是‘甘心’吗?对我来说,我只是想暂时地去嘲弄一下那些贵族老爷,也许也顺便嘲弄我的命运。”伊乐·科肯纳的笑容又恢复了正常,他不再执着于莉莉安娜的手,而是站了起来、向她行了一个礼,“显然,我在您这里失手了,既然选择了冒险,那我接受失败的代价,您打算如何惩罚我的不自量力呢?” “我已经说过了。”莉莉安娜语气轻松地说道,“我希望你来管理这里。” 她看到男人的眼中划过了一丝困惑,这也许是他难得流露出一些属于自己的真实情绪,她缓缓说道:“伊乐·科肯纳,从那个叫多姆勒的孩子第一次来向我通风报信开始,我就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很聪明,但还不够聪明,或者说,你从前精挑细选的都是日薄西山的小贵族,他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去规整内宅,你是因为不满足才决定到我眼前来,却低估了这个镇守海岸线的家族到底拥有什么样的能力。” “我冷眼瞧着你,你的那些过去连同你的花言巧语就像一本书一样摆在我的面前,我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娼妓的儿子所以你没有资格这样看我,科肯纳,我也只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私生女,在这一点上,我们甚至同病相怜,我对你的反感是源于从你还没有站到我面前时,就已经在缜密地算计有关我的一切,没有人喜欢自己被算计。” “但是,我惊讶于你对我的各种判断,你比很多贵族都更早地意识到我并非是什么养在深闺、只等着身份高贵的丈夫正式迎娶的贵女,你通过下仆间流传的几句闲话,一段闲谈,就猜测出了我最关注什么、又会因为什么产生恻隐之心。” “我最感兴趣的是你和那个叫多姆勒的孩子的关系,你仿佛是真的想要帮助他实现他那个要做大商人的梦想,哪怕他的梦想和你的目的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他对你来说也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可以利用的价值。” 莉莉安娜问道:“为什么,科肯纳,回答我,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为什么值得你花费宝贵的、原本可以用来接近我的时间,去一遍遍教他读书认字,以及一些,虽然我不太认同,但确实能对他有所帮助的人生道理?” “因为我答应过他,这是他带我混入公爵府的条件,斯诺怀特小姐。”她听科肯纳回答道,“我知道小姐渴望从我口中得到另外的回答,但鉴于您对我的坦诚,我也不想再做那些矫饰,我对那个孩子并没有您所判断的任何情感,相反,我很失望,他并不如我一开始预判的那么聪明。” “这样,”莉莉安娜点点头,她沉默了两秒,说道,“我也很感激你愿意对我坦诚,科肯纳先生,这对你我之后的谈话很重要。” “我不明白。”她听科肯纳缓缓地问,“您难道还想把这里交给我,在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之后?” “科肯纳先生,我虽然来赛尔斯不久,但也吃到了一些教训,其中最醒目的那个,就是单凭一颗好心,往往做不成好事。”莉莉安娜觉得一直站着说话有点累,她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并示意科肯纳也不用一直跪着,他可以和她平等地坐着说话。 “而你,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要承认,你把我给你的事情做得很漂亮,这句话绝不是违心的恭维,你知道,我也并没有假意恭维你的必要。” 科肯纳没有站起来,但是他垂下了眼睛,默认了莉莉安娜的这句话。 “科肯纳先生,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权力吗?”莉莉安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轻声问,“把这里当成一个开始,如何?” 她看到男人的脸上流露出了愣怔,仿佛是第一次,他失去了随机应变的反应能力。 “你说自己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所以我不和你谈平民,不和你谈意义,我只和你谈你自己、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的东西。”莉莉安娜说道,“你说你甘心继续过从前那样的生活,我也向你保证,我和公爵都对一个妄图当我情夫最终未果的花匠不感兴趣,你离开赛尔斯去了哪里、以后死在谁手里,我们都不关心也不插手,你如果明天离开,我还可以让管家给你一封体面的介绍信。” “但如果你,留下来,成为我最关心的事业的一部分,我会尽力回报我能回报你的东西,科肯纳先生,虽然我如今仍然只是一个寄生者,但谁知道呢,也许我未来能给你从未预想过的荣耀。” 莉莉安娜站了起来,把她的手递到了伊乐·科肯纳面前,等待他的回复:“科肯纳先生,反正都是要冒险,要不要来我做庄的盘口买上一注?” 第203章 好哄(1) “这个瓶子里,是蝶栖木被研磨后的粉末。”从学校回来后,晚餐还没有开始,莉莉安娜微皱着眉头听公爵府的治疗师和她汇报得出的结论,她问道,“那么,这个蝶栖木研磨成粉末,和普通的木片直接含进嘴里,效果有什么区别吗?” “恕我见识浅薄,斯诺怀特小姐,赛尔斯几乎没有自然生长的蝶栖木,在我多年行医过程中也没有用到过这种药材,但我想,这种象征着神迹的药物的效果,应该不会轻易被形态更改。” 这个东西是克劳尔临走前偷偷塞给瑞拉的,还摇头让瑞拉不要多说。莉莉安娜很在意这件事,她现在就想知道当时莱恩的首都府邸里有什么人,这个人应该令克劳尔十分忌惮,很可能也是要求他突然回米里德的存在。 莉莉安娜想要使用风声,自然要把所有事情对克里斯托夫和盘托出,并最后加了一个自己的猜想:“克劳尔·莱恩突然回米里德,有没有可能与他们家的魔矿石来源有关?” “让次子回领地过新年,也不算非常奇怪的事情,克劳尔·莱恩今年因为首都学院的剑术比赛赢得了很多关注,把他叫回去规训敲打一番,也符合我对老莱恩的印象。”克里斯托夫在餐桌上把那个小瓶子拿起来看了看,又还给莉莉安娜,“但专门留下这么一瓶东西,确实就很奇怪了。” “我印象里,赛尔斯很难能买到蝶栖木。”克里斯托夫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本来就是罕见的药材,也许能通过最近有没有人在王国四处大规模集中购买获取一些额外的线索。” “克劳尔·莱恩知道格林小姐的能力,那么他留下这瓶粉末,肯定不会是给格林小姐保命治病用的。”他用笃定的口吻继续说道,“我会让人去按照这个思路查一查,至于你想知道谁去过莱恩的府邸,再过几天风声应该就会把消息传回来的。” “公爵大人,”书记官在一旁斟酌着提醒道,“议政厅那边,还有家臣在等待,下午就来了。” “和他们说我今天没空。”克里斯托夫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淡淡,“如果他们要待着我也没有意见,让管家去安排房间——让他们先吵一架、最好吵出一个阶段性的赢家再来和我说话,而不是围着我,要是谁嗓门大谁就有道理,那赛尔斯的所有事情都该交给那只小隼判断。” “是,我去安排。”书记官感觉到了公爵陪了斯诺怀特小姐出门一趟后回来心情很一般,但是两个人晚餐还是靠在一起、而不是分别坐在长桌的两边吃的。 而且各种行为还是很亲密,男人吃着吃着,还伸出手去帮忙整理了从女人耳侧垂下来的头发,看起来不像是他们两个人之间起了争执。 书记官用问询的目光看向在一旁随侍的艾米·勃朗尼,今天下午应该是她跟随两位主人出门的,结果却发现勃朗尼小姐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一脸“只要斯诺怀特小姐不叫我,那天塌了都和我无关”的表情。 这位女仆小姐对自己的职责有着近乎古板的固执,该她做的一丝不苟都做好,不该她做的是片叶都不打算沾身,这种态度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但既然斯诺怀特小姐没有意见,那书记官肯定不会去干涉。 整个晚餐都是在相对安静的过程中进行了,莉莉安娜一边吃还在一边回忆伊乐·科肯纳给她的答复。 科肯纳说他需要想一想,第二天一早,如果他没有在晨雾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公爵府,那么从此之后,他就会是独属于她的家臣。 莉莉安娜只有一个要求,不允许他带走那个叫做多姆勒的孩子,因为那个神秘的、让她感受到轻微共鸣的石头,还要依靠那个孩子提供线索。 她这个招牌,到底还是弱了些,莉莉安娜心想,没有自己的一份权力、没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张嘴全靠画饼,仿佛一个花言巧语的hr。 但是她确实不敢在伊乐·科肯纳态度不明确的时候就向他展示自己的魔法——当时她揣测远在海上的男人已经因为伊乐·科肯纳对她做的一些狎昵举动不太高兴了,如果再向伊乐·科肯纳轻易吐露自己的秘密,事后肯定也哄得回来,但何必去把事情变复杂呢。 “需要派人去盯着那个人的去向吗?”这时候,她听到克里斯托夫问道,从餐盘上抬起头,就看到了男人那双深蓝色的眼眸,眼神温柔,语气也平静。 “你是觉得他肯定会走吗?”莉莉安娜问道,“我答应了他,如果他离开,我们不干涉他去哪里,他不主动要求推荐信,也就不需要为他准备。” “我知道我是代替你答应的,但你不会在他离开公爵府之后杀了他吧?”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好像抿出了一点儿男人的弦外之音。 “不会,你既然代表了我,我也不能做食言的事情。”克里斯托夫语气轻松,“而且我不觉得他会走。” “那,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吗?”莉莉安娜放下了刀叉,看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问道。 如果伊乐·科肯纳真的成为了她的“家臣”,他们以后需要接触的事情会很多,而且不可能每次都让克里斯托夫在一旁旁听——他没有那个时间,她也不想让这种事成为常态。 伊乐·科肯纳是个有前科的人,克里斯托夫心里有点儿不舒服,莉莉安娜是理解的。与其在他心里埋一根刺、时间长了等着一点儿小伤口溃烂成难以弥补的信任问题,莉莉安娜觉得不如在一开始就把各种事情约定好、说清楚。 “和最开始一样,我不觉得那种人有能力和我一比。”克里斯托夫还没有吃完,他继续用那种悠然的语气说道,“如果有朝一日你移情他,那说明是我有问题在先。” 莉莉安娜笑起来,她喝了几口清口的、带着薄荷味道的水,结束了今天的晚餐,然后站了起来,在克里斯托夫身后侍奉各色菜品的男仆忙不迭地退开、为她移出了空间。 “连我做错事,都要先反思自己有问题啊?”她伸出手臂从背后揽住了男人的脖子,把脸凑到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么委屈啊,都显得我是坏人了。” 她轻轻啄了克里斯托夫几下,然后抬起头用眼神示意餐厅里的所有仆人都出去,她看向了书记官,用眼神强调道:你也出去。 克里斯托夫没有作声,直到最后书记官都离开了餐厅、然后严谨地帮他们关上了沉重的大门,他才问道:“你让他们都出去了,谁伺候我用餐?我还没有吃完。” “我啊,”莉莉安娜笑眯眯地说道,提着裙子往克里斯托夫的腿上一坐,伸手从他的手指间拿过了叉子,“越大越长的桌子越显得你老婆的瞬移魔法有用嘛,张嘴。” 第203章 好哄(2) 莉莉安娜感觉克里斯托夫一顿晚饭后心情还是很一般,这让她觉得有点儿奇怪。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坦诚了,关于伊乐·科肯纳的一切,从她对那个人的能力有点感兴趣开始,都是一五一十和克里斯托夫全部讲过的、他也都表达了支持和认可,如果最后还是要介意,那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赛尔斯民风不是开放得很吗?咋了,准他用姑娘的胸脯洗脸,不准她被男人亲亲手指吗? 这么想着,莉莉安娜也觉得心情不咋地,但心情归心情,该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少,入夜后她就带着凯特去找瑞拉吧,把关于蝶栖木粉末的信息提供给了瑞拉,又把学校的最新进展分享了一番。 克劳尔离开首都后,就没有了消息——凯特把另外两个人安慰了一番,她对莉莉安娜和瑞拉从前生活的地方消息传递有多快捷没有任何概念,只能和她们强调,在她看来,克劳尔·莱恩应该现在都还没有到米里德。 “别多想,大概率开学就正正常常地回来了。”瑞拉嘴上不说,但莉莉安娜和凯特都看出她心里不太安宁,“风声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我第一时间和你说。” 因为兰斯洛特家族和莱恩家族关系很差,风声在米里德活动是最危险的,在其他地方做事是十二分的小心,在米里德就要使出十五分甚至二十分,都不一定能保证安全。 之前,克里斯托夫还没有正式继位的时候,赛尔斯曾经派出过两个风声混迹在流民的队伍里,想要探知去米里德的流民到底是用在了什么地方。 莉莉安娜对这件事的始末了解得不算多,她只知道凭借风声的智慧,第一不可能蠢到混在赛尔斯的流民里,第二大概率两个人是分开混进了不同地区的流民队伍中,但就是这样,一段时间后公爵府还是收到了来自莱恩家族的礼物:两个装着风声头颅的盒子。 这无疑是对一年前海岛事件的报复,莉莉安娜后来听说时都感到后怕,她觉得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样的挑衅,她可能在那瞬间会想要杀掉来送盒子的莱恩使者——而对她来说,杀人还要借助外力、有点儿冷静下来的缓冲机会,对克里斯托夫来说,他杀大部分人都是一念之间。 但是他没有,他不但把莱恩家的使者给完整地送了回去,临走还说给莱恩少公爵新出生的女儿准备了礼物——是真的礼物,一串十分珍贵的红宝石项链,莉莉安娜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每一颗缀在链子上的红宝石都色泽绝美,宛如少女的胸口被刺穿后,将落未落的那一滴滴血珠。 “你回去休息吧,之后学校那边的事情,我打算让你也要管一部分,不放心一下子就交给科肯纳。”从瑞拉那里回来后,莉莉安娜对凯特交代了一番,然后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具体责任怎么划分,我再想想。” 身边没有女仆的时候,莉莉安娜现在会彻底放松下来,什么规矩礼仪她都不想遵守,把鞋脱了随便乱丢,在椅子上跷二郎腿、甚至把脚放到桌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今天晃着脚、放任思绪自由散漫了一会儿,但总觉得心里有一处是堵着的。症结在哪里,她再清楚不过,没有犹豫很久,她把鞋重新穿好,就打开了门。 她的房间门口是没有留值夜的女仆的,因为她有凌晨瞬移外出的需要,不希望有人注意到房间里半夜还有不同寻常的动静,所以走了好一段才看到有一个男仆端着蜡烛,见到她行了个短促的礼,然后立刻背过了身去看向墙壁。 她穿着睡裙、外面只披了一条单薄的长巾走到这里来,要找什么人不言而喻,莉莉安娜也没有害羞,问道:“公爵在里面吗?” “在,斯诺怀特小姐。”男仆看着墙壁恭敬地回答,“应该正准备歇下。” “好,忙去吧。”莉莉安娜挥挥手,也没管男仆走没走开,直接推开了手边的门,然后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祝您晚安,斯诺怀特小姐。”男仆在她进门后才转过身来,对着她消失的方向行礼。 “又睡不着?”莉莉安娜刚刚关上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卧室里还点着一盏灯,莉莉安娜走过去把它熄灭,因为外面天气仍然糟糕,没有月光的辅助,即使窗帘没有拉紧,此刻的室内也几乎漆黑一片。 “我还不打算睡呢。”她听克里斯托夫又说了一句。 “我要睡了。”莉莉安娜轻巧地往床上一跳,利索地爬进了男人的怀里,“我今天很累。” 她抱住克里斯托夫的脖子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呼吸短暂了停滞了一下,黑暗里他用嘴唇亲了亲她的额头,莉莉安娜抬起下巴后,他又向下亲了亲她的唇角。 “不是累了吗?”感觉莉莉安娜主动来亲他的脖子,克里斯托夫轻笑了一声,他朝后仰了一下,躲开了她就像小兽初学啃噬猎物一样的吻,顺便还抓住了她不老实的手。 手一空,克里斯托夫挑了一下眉毛,直接瞬移了,虽然只是瞬移到了床边去坐着,但这无疑是不高兴的标志。 “我觉得好没有意思啊!”果然,下一秒他就听到了莉莉安娜夹杂着怒气的声音,“你有什么不爽你直说,我觉得这件事上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如果我要偷情,我会提前告诉你、让你在一旁监听我的所有对话吗?我没有那么特殊的癖好!” “你知道吧?我其实并没有义务去反复询问你介不介意这件事,但是我还是问了,而且确认了好几次,是你自己和我说的你觉得没事,还要怎么样嘛!” 果然,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地避免,两个人相处久了,吵架是不可能避免的。 “我真的没有介意那个男人。”克里斯托夫伸出手去摸上莉莉安娜的肩膀,结果姑娘把肩头猛然一耸,发现他手还是牢牢贴在那里后,干脆又瞬移了,坐到了床脚去。 “那你到底在别扭什么,说!”克里斯托夫感觉自己被气势汹汹扑过来的女人推了一把,他干脆顺着倒下去,任由女人爬到了自己腰上坐好、居高临下地对他怒目而视。 她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出一种更为奇妙的魅力,让他联想起灵巧又还没有丧失野性的小型动物,身体上有很多感觉都足以令克里斯托夫心猿意马,但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更为专注地看向她的眼睛。 “你今天说,你讨厌伊乐·科肯纳,因为你觉得他从刚刚见到你,心里就在算计你。”克里斯托夫说道,“我觉得那个男人比不上我的一根拇指,但恰好就在这一点上,你最介意的这件事上,我好像和他一样恶劣。” 他本来打算自己排解这件事的,但莉莉安娜不依不饶地追问过来,爱人的身体和自己在黑暗中以已经越过了狎昵的意味亲密相贴,人不知不觉就会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坦诚。 “我从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你完全忘记的回忆里,还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女孩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意外露出的真实的瞳色,然后因为你特殊的身份,开始追究你真实的身世。” “我掉进了皇帝精心布置的陷阱,猜错了一半,猜对了一半,但我毫无犹豫地答应那份婚约,和你写给我的那些信毫无关系,我只关注你身上那一半普林斯家族的血统,并想着可以利用它做什么事情。” “我从还没有见到成年的你开始,就在算计你的一切,莉莉安。”克里斯托夫说道,“所以你今天说给科肯纳的那句话,让我想……如果当初不是我意外发现了你的魔法,没有后来的这些事情,你也会像厌恶他一样厌恶我,对吗?” 第203章 好哄(3) 克里斯托夫感觉莉莉安娜愣了一下,然后她有些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老实说,不太好受,现在紧绷的人换成了他。 “那是当然了。”莉莉安娜伸出手捋了一下因为完全披散、刚刚被她的动作弄到面前的长发,她伸出手点了点克里斯托夫的胸口,“克里斯,想知道我对你最真实的第一印象吗?” 男人沉默了一下,然后在黑暗里点点头,他的夜视能力一直很好,加上有风元素魔法的加持,莉莉安娜在他身上什么微小的表情和动作,他都能看到。 “我觉得你是个毫无真诚的人,你明显知道莉莉——我失忆之前多么依赖你,你也有技巧地回复着我的各种来信,但是,那些信件里丝毫没有寄托一个男人对他未来的妻子的感情,甚至连期待都没有一分。”莉莉安娜说道,“但我当时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也就谈不上什么感情。” “然后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你是一个危险的人,和我身边的其他人一样,你们想要杀死我的话,我毫无反抗之力,所以为了生活的安稳,我对你们的决定、你们的期望……总之就是,我没有自己做选择的能力,我心里怎么想,不重要,我也就懒得去想太多,我们有婚约,那我就完成我的义务。” “我那个时候觉得你是个演员。你不介意把四周当做舞台,毫无停歇地表演出旁边的人希望看出来的东西,但是打内心里,你对身边的大部分事物都心怀不屑,你觉得你有绝对的把握把它们玩弄在手心里。” “而在我看来,你其实并没有那么的高明。”莉莉安娜说道,“我觉得很多人,比如说我,我看得出来你在表演,但我不会说,你是个演员,你四周的人也不傻,大家都是害怕你的魔法,你的权力,所以也就只能配合你的表演,最后所有人都是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在演不知道谁给的剧本,也就不知道这一出出戏剧是到底是演给谁看的。” “而你那时候也厌恶我,对吗?”莉莉安娜感觉克里斯托夫抬了一下他的腿,而她也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顺从着往下,趴到了他的身上,侧过脸靠在了他的胸口。 男人的睡衣胸口基本上是全敞开的,她的脸颊就贴在他皮肤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上,略微的凹凸不平带来的粗糙,让她有种奇异的感觉。 “没有,但不是因为你和伊乐·科肯纳在计算我的价值时有什么区别,而是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发生了变化。实际上你今晚说的话令我吃惊,在我的视角,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你们的行为处事有些许的相似,但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能从他联想到自己。” “我今天说的话都是内心的真实想法,没有顾及你的感受。”莉莉安娜抬头打量男人的表情,然后听到他轻哼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这个动作让她的上半身完全压在了他身上,她想用手臂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拉开一点距离,但克里斯托夫伸出手来不让她走,反而把她压得更紧了。 “就是,如果你觉得不想听这种太直白的话,那你可以打断我,不让我继续往下说。”她扭动了一下抗议他的手臂桎梏,换来了他更明显的轻哼,这种反应让她觉得有些有趣。 “你也给了我不少甜头,”她听到克里斯托夫的声音变哑了,“有糖吃,药就没有那么难喝了,是吧?” “我这么理解你刚刚的话,”他继续说道,“你从前也觉得我讨厌,但是你除了顺从我没有别的选择,换句话说,如果你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拥有那些神秘而独特的魔法,那么我也在会向你求爱的时候得到你今天给那个花匠差不多的答案,是吗?” “也许吧。”莉莉安娜回想了一下,如果不是瑞拉在很早就提出了她的宏伟愿望——从她的角度出发,她大概会在确认自己拥有瞬移魔法的第一时间,开始计划筹集一笔钱、和瑞拉远走高飞,彻底远离这些大贵族的权力斗兽场。 “但我觉得,你这个假设没有什么意义,是为了问问题而问问题。”感觉到男人的手臂从自己的腰上有些失落地滑到了一旁,莉莉安娜主动地递上了一颗糖,她用嘴唇轻轻地啄了几下刚刚贴在她脸颊上的伤疤。 “我也来问一个和你刚刚类似的问题,克里斯,如果我从始至终都是你当初写信的时候所判断的:一个毫无魔法的、眼巴巴地等待着你把我娶回家,每天除了等待你的宠爱、计较你的心在不在我身上以外再没有其他想法的女人,你如今这样抱着我的时候,会不会也和当初给我写信一样,觉得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任务?”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听到克里斯托夫“嗯”了一声。 “我现在觉得,可能爱不爱的,这种东西也是看在谁眼里都不同,光靠看书里其他人要死要活,没有什么参考意义。”莉莉安娜轻声说道,“对你我来说,产生感情的前提就是要对方先有足够的价值引起自己的注意,那又怎么样?” “谁能一下子毫无理由地就爱上另一个人呢?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感觉那也不是人的感情,像是被神干涉后的鬼迷心窍,或者直白地说,看对方第一眼就爱了,那也是被容貌和身体吸引,这些东西,也没有比我们高尚到哪里去吧?” “所以,你剥离掉我们后面遇到的那些真正让我们亲密起来、决定向对方靠近的事情,来问我最初的心意,我觉得最初不重要,现在才重要。”莉莉安娜下结论道,“我这样说,让你觉得安心吗?” 她没有得到答案,但好像又得到了,男人开始细细密密地亲吻她,和从前已经让她基本适应的那种带着急切的索取不一样。他今天显得格外的耐心和温柔,比起自己的满足,明显地在乎起她的反应来,当他低头去亲她的手指时,莉莉安娜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么谦虚好学啊?”她拉长了句尾,“让人好感动呀——” 但她很快觉得这样很磨人,哼哼唧唧地对他说,她还是更喜欢他原来的那种风格,做他自己就好了。 人类在这方面的探索,属于没有人专门教也可以自己学会,被欲望牵着走就行了。只能说在这方面,克里斯托夫是很守诺言的,比莉莉安娜脑子清醒,他说不正式结婚就不做到最后一步,那就绝对不会到最后一步。 第二天早晨再醒来,窗外依旧没有晴朗, 满耳风啸与鸟鸣。但克里斯托夫抱着怀里因为疲惫难得没有拳打脚踢、而是乖巧蜷在他怀里睡了一晚的莉莉安娜,感觉到了内心十分平静。 之后多年,莉莉安娜在权力场中提着裙摆游曳时,她身边围绕着数不胜数的男人,他们中有的把她当猎物,有的把她视作一种无上的象征去信仰,自然,也有人试图去付出疯狂的爱意,渴望得到她的垂怜。 男人注视着她,他不会也没有办法总在她身边,就算是风的主人,他也做不到掌控所有的事。那时候对于他和莉莉安娜来说,更多是对方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他当然做不到对那些人的觊觎完全无动于衷,有时候真的会想把她带离所有的视线,带她去某个与世隔绝的小岛,过一段只有他们彼此的生活,但每当他想到这个晚上,那些情绪就会被减轻很多。 “我爱你。”那天早上当莉莉安娜醒来,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思考今天要做什么事的时候,突然听克里斯托夫轻声说道,“当时当刻,非常地爱你。”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毫不犹豫地回应道:“我也爱你,当时当刻,非常地爱你,亲爱的,早上好。” 第204章 冻雨(1) 新年后的首都并没有得到圣神的祝福,相反,阴雨不断,比往年更低的气温令这些雨水落下后就结成了冰凌,连圣神殿都被一层层的冰霜所笼罩,人若是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会以为不知不觉去到了传说中的瑞诺卡。 对于掌握火元素魔法的皇室来说,这种程度的冰冻称不上烦恼,骑士们每天骑着马在皇族和贵族聚居的地方徘徊,轻松用火焰将街道恢复成原样,甚至有人觉得那从屋檐垂落的冰凌与冰封的路面别有一番趣味。 但对平民来说,这样的天气已经称得上灾难,道路结冰影响了城内的物资输送,城墙内物价飞涨,城墙外几乎看不到商人的马车。 而从前流民聚居的地方,此时已经无法再住人,不少人在更早之前就动身去往了米里德,剩下的人也没有傻到坐以待毙,在这样的天气刚刚开始之前,就已经想办法去找安身之处了。 救济院比平时涌入了更多的人,面包和热汤份量不得不折半,才能勉强供应那些在圣神像下拥挤不堪、甚至彼此推搡谩骂的人们。 “那是皇室的马车!” “是陛下来救助我们了吗!我就知道,伟大的陛下一定不会放任我们饿死在新年——” “安静!”瑞拉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嘈杂中,那些之前还差点为了一块面包大打出手的人们又开始自发地朝救济院的门口挤,让她庆幸还好提醒了苏珊大婶,把孩子们提早就集中去其他地方吃饭了,不然这样推推搡搡,不知道多么危险。 “安静!不许再这样推挤!”瑞拉生气了,她干脆借着风魔法翻身爬到了圣神像的台座上,随着她一挥手,一道冰凌直接越过众人的头顶,冰凌击中大门的声响让人群短暂安静了一瞬,对她来说也够用了,“如果你们想吃一顿饱饭再暖和地回家去,就请遵守这里的规矩!” 她有些疲惫,就像莉莉安娜之前感觉到的,治愈魔法可以治疗身体,但无法疗愈精神。 连日的冻雨让平民的街道很难正常行人,那些骑士巡逻平民街道的频率又低,往往是前脚走了,后脚雨又落下来把路冻得严严实实,瑞拉便自己画了平民区的街道图,琢磨了一下那几条街是最重要的,然后每天自己去除冰。 这种活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令瑞拉感到焦虑的,是这样的雨下起来仿佛没有尽头,如果再这么下下去,很可能影响春天农作物的耕作和生长。 因为她知道这里的很多人不知道的事情——莉莉安娜在瑞诺卡、首都和赛尔斯三地之间瞬移,她告诉瑞拉,这样大规模的降雨并不止出现在首都,瑞诺卡如今也被鹅毛大雪所覆盖,赛尔斯也是连天阴雨不断。 只不过,对于瑞诺卡来说,此时确实就是大雪纷飞的季节,而赛尔斯气温不低,还有风魔法师去适时地吹散云层调节天气,所以这两个地方的人们对于异常天气的感知还比较迟钝。 “但春天到了还这样,会意味着王国的很多区域,这一季的土地将颗粒无收。”瑞拉严肃地对莉莉安娜说道,“我们不知道米里德的情况,但我想,他们那里应该也很难例外吧?” “克劳尔还是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吗?”莉莉安娜微皱着眉问。 瑞拉摇头,她努力不想让自己被克劳尔的杳无音信影响,她觉得这种情绪让自己显得敏感而脆弱——这都是不符合她对自己认知的特质。但事实上,她心里从他离开就有不太好的感觉,而莉莉安娜那边的风声也迟迟传不来任何消息,令她心情更加沉重。 当众展示的魔法让来讨救济餐的平民忙不迭得往两边退,他们眼含崇敬或恐惧或嫉妒地看着站在圣神脚下、和他们一样平民打扮的女子。 但很快,他们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往大厅地两侧退,因为一排穿戴着沉重盔甲的骑士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两侧为了省油而没有点燃的火把瞬间熊熊燃烧,让这个因为装满了人而并不算冷的地方,更多了一丝暖意。 “瑞拉·格林!你真是太放肆了!”救济院名义上的管理人,那个平时万事不管只看账的瘦高个男人此时几乎是匍匐在地面上蠕动进来,看到瑞拉还站在圣神像的台座上,吓得脸色发白,“皇太子殿下在此,你怎么敢这么放肆!” 瑞拉皱了下眉头,她轻巧地借着风跳下高高的台座,听到那瘦高个用颠三倒四的惶恐语调说道:“殿,殿下,您来这里,子爵大人他都还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我到皇室交托给布朗家族打理的救济院来看一看,需要事先征求一下你们主人的意见——是觉得这里已经属于汉斯·布朗,皇室已经无权过问了,在指责我无礼吗?” “殿下!”瘦高个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从前趾高气昂刁难苏珊大婶她们这些干活的人的派头全不见了,他趴在金发青年的脚边,就像一只虫子一样瑟瑟发抖,“绝无——无论是我还是子爵,都绝无此意——” 瑞拉看到青年突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像刚刚那个面无表情说话的他是被什么东西给夺了舍似的。 他又恢复成那种高高兴兴、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孩子模样,挥挥手,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我倒是想让汉斯那家伙陪我来,但实在没有耐心等他酒醒了。” “格林小姐!”他又带着那种饱满的热情向神像下的女孩挥手,“我看这管事的家伙说话都不利索,还是你来和我讲讲救济院目前的状况吧?” 瑞拉抿了下嘴唇,走到了一身华服的青年面前,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在组织过好多次聚会、又面见过一次公主后,她对做这种礼仪已经挺习惯了。 青年的一只手依然这样举着,手掌向上伸向她,瑞拉知道,这是在邀请她伸手搭上。通常来说,这是很多社交场合,贵族青年向贵族女子示意、两个人离开众人的视线,在侍女和随从的陪伴下暂时“独处”一会儿的信号。 瑞拉伸出手去回应,救济院和附近的平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皇室的支持——莉莉安娜从赛尔斯转运东西来,毕竟只能少量多次,而且在商路多处不通的当下,这里突然出现一堆南方特色的食物,实在是太显眼了。 所以,无论夏尔洛·普林斯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她都会礼貌地和他相处,既然他要向她了解救济院的情况,那么她就要把诉求给好好说出来,有这么一个交谈的机会太好了。 “真可惜,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在外散步,”皇太子请握住她的手,然后把那只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这样看起来,就像是瑞拉在挽着他,他笑着说道,“格林小姐,你来挑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怎么样?” 第204章 冻雨(2) 瑞拉其实很想把手上挽着的这个男人一路拽到地下室,让他那张光洁细嫩的脸先蹭上厨房的锅灰,再让他体验一下没有炉子的地下室有多冷——好吧,好吧,这是个有火元素魔法的人,他大概是不会冷的。 心里这么想,但最后她还是妥帖地把夏尔洛·普林斯一路引到了救济院最好的房间——也就是那个瘦高个日常办公的地方,还抿着嘴,去拿着茶壶准备给他烧点儿热茶。 还没有碰到茶壶,跟着他们进来的侍从就抢先把那瓷器给拿走了,那眼神让瑞拉不太舒服——这是觉得她会趁机下毒吗? 但她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转过身继续礼貌地立在皇太子眼前。 我成长了,瑞拉在心里用莉莉安娜的语气把自己夸奖了一番,真是好样的,瑞拉。 “不用搞这些东西了。”皇太子随意地挥挥手,让那些随从退到门口去,然后在那把最华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环视一周后,湛蓝色的眼睛就看向了窗外,“我听闻你如今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是这样的,殿下。”瑞拉并不打算把自己搬出救济院的来龙去脉说一遍,她觉得这也不是眼前金发的青年所关心的事情,“您今天来,是想向我了解什么呢?” “连日的寒冷和冰冻,让平民的日子不好过。”皇太子也没有绕圈子,直接说道,“城内尚且如此,城外就更艰难,坐在皇宫里听到的都是一派祥和,要听刺耳的事情,得走出来找对人。” “听了刺耳的事情,之后殿下又打算怎么做呢?”瑞拉也问得直接,“如果只是打算听一听,那不如留在皇宫里过假想的太平盛世,至少心安理得。” 完了,不小心又说这种尖刻的话了,瑞拉赶紧闭上嘴,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好多视线。 “你看,我就说要找对人吧,格林小姐从来不让我失望。”皇太子完全没有生气的模样,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格林小姐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如果你觉得身后那些人太碍事,那我就把他们赶走。” 瑞拉呼出一口气,她感觉眼前的夏尔洛·普林斯,也和学院里从前偶尔见到的那个仿佛根本不知道愁为何物的金发青年相比有了一些变化,虽然他依然总是笑。 他既然要了解,瑞拉也就没有忌讳,她详细地讲述了目前她看到的状况。 因为天寒地冻,瑞拉也不敢独自出城太远,但目光所及之处,从前平民自发形成的郊外集市已经见不到人,谁都不知道远方的商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城内的平民因为交通不便被物价飞涨困扰,有钱的开始大肆囤积粮食,健壮的开始打烧伤抢掠的主意,而皇家的骑士和护卫,却有一大半的精力拿去给贵族居住的街道除冰巡逻去了。 而救济院涌入了比平时多得多的人,哪怕要求所有人必须把领到的食物现场吃完,且一人只能领一份,布朗子爵拨配来的物资也远远不够——而且,可预见的,很快对于平民来说,有钱很可能也不再买得到食物,这份恐慌,不是一个救济院能应对的。 “我认为,在这样的特殊时期,皇室不应该单纯指望一个救济院去完成平民的救济工作了。”说完状况后,没有等皇太子要求,瑞拉就说道,“没有了平民的皇城会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贵族离开了平民,日子并不会过得更好,你们应该做更多事情安抚他们,这也是为了你们自己。” “格林小姐在说话的时候,似乎是同时游离在贵族和平民两种身份之外的。”皇太子没有对她说的那些事情直接表态,而是说了个瑞拉自己都没有注意的细节,“这挺有意思的。” “是吗,殿下,我不觉得。”瑞拉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讨论的,无非是她和莉莉安娜还有凯特讨论很多事情的时候,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在说话罢了。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记住了,谢谢你,格林小姐。”皇太子又说道。 瑞拉抿抿嘴唇,说实话,她仍然从内心里不觉得夏尔洛·普林斯是个称职的储君,所以也就没有指望他能因为这番谈话而立刻付出什么行动。 如果这片土地无法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在未来仍然暂时需要一个君王来带领他们前进的话,瑞拉无法克制地想,她真的觉得,莉莉安娜比现在的皇太子合适。 莉莉安娜说不考虑这个问题,说来说去也就是觉得她没有经受过任何正统的继承人教育,对整个皇室的权力体系没有任何影响力和渗透,更谈不上对权术和驭下之道有研究。 这些事情瑞拉确实也不懂,她只是看着夏尔洛·普林斯想:这些莉莉安娜不懂的事情,这个人就真的懂吗? “最近和斯诺怀特小姐有联系吗?”瑞拉脑子里正想着莉莉安娜,冷不丁听皇太子提起,一下子回过神来,看青年仍然笑吟吟地望着她。 “天气严寒,无论是外来的商人还是邮差,几乎都被这场雨给阻拦了。”瑞拉一下子警惕起来,“斯诺怀特小姐远在南方,我和她自然就没有办法再联系。”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之间肯定有什么特殊的渠道呢。” 皇太子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瑞拉差点后退一步,她感觉自己的心狂跳起来: 难道说,皇太子察觉到了莉莉安娜会瞬移的秘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莉莉安娜频繁地在首都和赛尔斯往返,虽然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几个房间,但还是被皇室察觉了端倪吗? “格林小姐,为什么这样的表情,整个王国谁不知道,兰斯洛特家族的风声无所不在,如果要为两位小姐传递点儿消息,应该也是举手之劳吧?” “咦,你这个表情,还真没有啊,我还以为能从你这里了解一下斯诺怀特小姐在南方过得好不好呢。”皇太子露出了失望的眼神,“之前克里斯继位的时候,母后刚刚过世不久,我也就不可能亲自去看望他们,我带了一封信给斯诺怀特小姐,但她也没有给我回信。” 这语气里的失落像是真的,瑞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房间里还有侍从,她也不想表现出她了解莉莉安娜和皇太子是亲兄妹的秘密。 “我想,兰斯洛特公爵能够把斯诺怀特小姐照顾好。”她只能这样说,“不然……嗯……斯诺怀特少侯爵不会放心把妹妹交给他的。” “这种事,哪里是别说是福兰特·斯诺怀特了,就是他父亲,也干涉不了。”皇太子突然靠近了瑞拉,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知道吗,父皇甚至认真考虑过,让你立刻恢复莉莉安娜·斯诺怀特的所有名分,然后让你去完成他之前定下的这桩婚事。” “但是被我阻拦了。”他笑眯眯地看着身体已经陷入了僵硬的女子,“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得罪克里斯和莉莉安娜,而且,克劳尔·莱恩,现在是次子,谁知道他以后到底会是什么身份呢?单从这一点上说,是不是该和我说声谢谢?” 瑞拉没有说出话来,她觉得自己现在什么反应都是错,干脆就不要有任何反应。 “今天我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你刚刚的反应那么大,显然证明和斯诺怀特小姐私下有联系,但这份联系却不是依赖兰斯洛特家族的风声传递的。”皇太子还没有结束这场耳语。 “那么,天南地北,你们到底是怎么联系的呢?真是让人好奇啊,格林小姐。” 第204章 冻雨(3) “我当时感觉我不管再说什么,都可能被他抓住更多的把柄。”瑞拉用非常忧虑的语气对当晚和她相见的莉莉安娜和凯特说起她今天和皇太子见面的情况,“我便秉持着最基本的礼貌,把他给送走了。” “但其实,不说话也是一种表态。”莉莉安娜叹气,她没有责怪瑞拉的意思。 她们两个从前都总觉得皇太子是小孩,但事实证明,这种从小就被当一个王国未来的王去培养的人,大部分事情其实是他“想不想”,而不是他“能不能”,她们两个从前的那些判断才是天真又高傲的。 在皇后离世后,皇帝称病的次数也逐渐变多。大家都知道,皇帝并不一定是身体抱恙,随着南方的赛尔斯迎来了兰斯洛特家族直系的后代做领主,北方的斯诺怀特侯爵也正把事务一点点交给自己的长子,普林斯皇室对于一个在魔法上更加强势、可以鼓舞附属贵族信心的领导者的需求,在日益增加。 至于米里德……大家对于米里德的未来,多持观望的态度,他们家往后谁主事,还真是不一定的。 莱恩家族的权力更迭,在家主实行只生下一个资质优异的儿子的策略之前,向来不太平:兄弟阋墙,叔侄反目,父子猜疑,基本都是因为同辈中有多个魔法能力相近的人,导致最后争权夺利、不得善终。而到这一代,克劳尔·莱恩已经通过剑术比赛向各位贵族展示了,他的魔法不在兄长之下——那么,历史会不会重演呢? 如今克劳尔·莱恩已经回到了主城,坊间传什么的都有:老莱恩公爵病危、莱恩少公爵重病、老莱恩和长子起了矛盾想召回次子制衡长子……莉莉安娜听到最离谱的一个猜测是:莱恩少公爵发现弟弟给他戴了绿帽,他的第一个儿子不是自己的而是克劳尔的,所以气不过,要把弟弟找回家去讨说法。 这么离谱的说法,莉莉安娜当然不准备和瑞拉分享。事实上,风声在新年的米里德寸步难行,克里斯托夫要求留守在米里德的这些人都先保证自身的安全,所以她目前也就只能确定,克劳尔是平安回到了米里德。 扯远了,总之,如今已经是皇太子必须要挑起自己肩上责任的时候,他的为人行事随之发生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担心是这种见面还是让他们察觉到了。”瑞拉对莉莉安娜说道,“要不我们还是不要那么频繁地联系,改成一周一回?” “不行,”莉莉安娜断然拒绝,“我必须要时刻确认到你的安全,不然我是不放心把你留在首都的。” “其实,我有个想法。”凯特双手抱着热茶,在南方已经待惯了,哪怕壁炉里有瑞拉用魔法升起的火,她还是觉得寒气一路从地板蔓延到脚踝、再蹿到膝盖上,“皇太子殿下既然都怀疑到了我们,那说明这里不安全了,格林小姐干脆就和我们一起到南方去吧?公爵大人肯定不会说什么的,要给格林小姐找个身份也很容易。” “没有那么简单。”莉莉安娜眉头微皱,她其实第一反应也是这样,但要把瑞拉带去克里斯托夫的地盘,斯诺怀特家族同意的概率很小。之前福兰特也说过,如果瑞拉需要保护,他希望莉莉安娜能够第一时间把瑞拉送回他那里。 “我要是走了,救济院的那些人真的放不下心。”瑞拉也摇头,“平时也就罢了,眼看着这个冻雨就要成灾了,邦德先生已经死了,我的治愈魔法没能救到他,我觉得要是身边这些朝夕相处的人都再帮不了一把,那我也没有资格再去谈什么以后的目标了,摆明了就是什么实事也做不了、只会聊空想和大话。” “这个雨……”莉莉安娜抬眼看向最近的那扇窗户,它已经全部被雾气所笼罩,而且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问过克里斯,他说没有见过这样的天气,南方也从来没有,人们都快忘记上一次看到太阳是什么时候了。”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都只能让科肯纳暂缓学校的一切筹备工作。”莉莉安娜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是一场天灾……学校之类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他自从答应给你做事后,干得如何?”瑞拉问道。 “挺好的,至少目前,暂时没有再试图往小姐面前凑了,小姐的吩咐都是由我转达。”凯特答道。 凯特如今在莉莉安娜和瑞拉的私下会面时,已经完全没有了插话的惶恐,她知道什么她都说,与之同时,平时她也很小心地维持着自己属于莉莉安娜贴身女仆的本分,不要求区别对待,也尽量不和公爵府的其他仆人发生矛盾和冲突。 “那还好。”瑞拉点头,“你们会准备把有关魔法的事情告诉他吗?” “看他自己能不能争取到我更多的信任吧。”莉莉安娜说道,“如今他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我突然觉得,你们两个真是挺像的。” “什么?我和谁?”因为瑞拉说得没头没脑,莉莉安娜没有反应过来。 “你和夏尔洛·普林斯。”瑞拉一边说一边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她也是刚刚听莉莉安娜说那句话的时候,心中突然闪过这层想法,然后就直接说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就是……表情看起来都很无害,但会突然一下子把距离拉远,说一些……呃,”瑞拉觉得有些东西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加上外貌有些相似,就会让人觉得,确实是亲兄妹。” “那是你知道我和他同父异母这个结论了,”莉莉安娜笑起来,“从前咱们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可没有说过我和他像。” “其实……有。”瑞拉沉吟了一下,“有一回还是几回,他一边说话一边歪脑袋,我有瞬间觉得你们两个神似,只是那时候不会很上心。” “小姐。”凯特看了看时间,提醒莉莉安娜,今天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说,“公爵大人得到的那个消息……” “哦,对,差点忘了。”莉莉安娜拍拍自己的脑袋,她看向瑞拉,“我们发现了曾经诓骗克里斯母亲的那个人的一个亲戚的行踪,而根据族谱,那个人,也会是我的远亲,萨利布莱德家族的后代。” “我决定和克里斯亲自探访那个人,虽然希望渺茫,但万一他了解一些萨利布莱德家族的秘幸,无论是当年克里斯的母亲举行的仪式,还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那个会神秘钻进我身体的镜子……哪怕是一点点说法,我们都想试一试。” “好。”瑞拉点头,“那我们会有段时间见不到吗?” “不会,我依然会按时和你见面,瞬移就是那么方便,没办法。”莉莉安娜挥挥手,“我顾虑的是,我们想拜访的那个人,如果识破了我和克里斯的真实身份,很可能不愿意友好配合。” “哦……你们可能到时候需要我,用圣神信使的身份做点儿什么?”瑞拉一下子反应过来,“可以,你到时候来接我就行。” “是这样,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暴露你的身份。”莉莉安娜说道,“我们决定立刻出发,也是因为这个天气,风声说米里德也是阴雨连绵,边境之外也是如此,这很可能说明,整块大陆都同时被阴云笼罩。” “这是不正常的,你们还记得我曾经做过的那个、所见的一切都被水淹没的梦吗?”莉莉安娜问道,在另外两个人点头后,她神色凝重,“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也许萨利布莱德家族的后人,还会知道点儿其他圣神和魔神的事情,当年被圣神阻止的,有没有可能就是如今正在发生的情况?”莉莉安娜看向瑞拉,“我始终觉得,如果魔神的信使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我站在这片土地上——我和你同时出现,一定是有用意的。” “然后那家伙什么都不说。”莉莉安娜指了指头顶,“我什么话都说尽了,好话恶言说了一箩筐,就像打定主意不再和我联系了一样。” “所以,皇太子的事情,瑞拉你暂时不要太担心,如果他再这样明显的试探,你就告诉他,你不想告诉他这些事,如果他真的想要了解,就拿出足够的诚意来。”莉莉安娜看向炉火,语气平静,“用他对你我的好奇去换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然后你告诉他,艾丽薇特最近很忙。”莉莉安娜看向瑞拉,慢慢地说道。 在瑞拉眼中,莉莉安娜披肩的长发被壁炉的火照出明显的暖色,也让她的脸一半被照亮、一半恰好处于阴影中,她听莉莉安娜继续说道:“等她有空之后,会亲自上门和皇兄叙旧的,皇兄不必派人来接,备点儿她喜欢吃的茶水和点心就好。” “你在考虑接受这个身份了?”瑞拉轻声问道。 “如果我想要给予身边的人荣耀,那我需要有完全自己的东西才行。”莉莉安娜说道,“我不想从克里斯手里去拿,无论怎么说,都显得像是……感情的附属品。” “我们之前也讨论过,你我之间,一定需要有一个人往上爬,成为一个对王国有足够影响力的人。”莉莉安娜看向瑞拉。 “赛尔斯的公爵夫人,她也只能去影响公爵的决定,我不过是修一个学校、研究一个魔法装置,都能让那些家臣围着克里斯吵闹不休。而克里斯也不可能为了我,把那些势力盘根错节的家臣势力连根拔起,他的魔法是无人能及,但管理那么大的领土靠的不是魔法,一桩桩一件件的琐事,终究要落到一个个人头上去。” “皇女,是一个更好用的身份。”莉莉安娜今天第一次和两个伙伴说起这件事,到赛尔斯一段时间后,她的想法又变了,“但这件事我还在想,让你和夏尔洛这么说嘛……” 她嫣然一笑:“他显然也没有任何把握,只是在诈你,我们诈回来也很公平,你把话说得点到为止让他忌惮就好,剩下的,让他自己慢慢猜去。” 第205章 阿德里安(1) 令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都十分惊讶的一件事是,那位萨利布莱德家族的后人,居然就隐居在赛尔斯沿海的一处村落群中。 在他们之前的预计里,自诩与圣神血缘最接近的人,当然应该会住在如今依然基本维持着对圣神崇高景仰的米里德,而风声在米里德的活动又十分不便,所以才迟迟没有消息。 结果,都不是风声亲自出马,而是按照克里斯托夫的吩咐、在海岸线上寻找和莉莉安娜产生了共鸣的神秘石头的一小队骑士,在路上找村庄歇脚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然后风声再去顺藤摸瓜、确认了那个人的身份。 而那个人已经完全放弃了贵族的身份,看起来手里也不再拥有什么萨利布莱德家族世代相传的财富,他如今就是作为附近村落的治疗师维持着基本的生活,日常起居和平民无异,并不会特意使用魔法——风声是这样向克里斯托夫报告的。 “那他的那一双儿女呢,他们有元素屏障吗?”克里斯托夫问道。 “有,”风声回答道,“而且都不算薄弱,根据我的调查,这个人至少从祖父辈就定居在了那个地方,而且都没有和当地的贵族有过联系。” “和平民通婚了至少三代,还能被你判断屏障不薄弱,这次没准是误打误撞找到了萨利布莱德家直系的血脉。”克里斯托夫开玩笑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前朝掌握教廷的家族,百年后居然会隐居到我的门口,这算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其实,和平民通婚会削弱魔法,是你们贵族的刻板印象吧?”在风声离开后,莉莉安娜忍不住说道,“平民出身的皇后和原本不是继承人的皇帝生下夏尔洛,就说明孩子的魔法天赋和父母关系并不大。” “你说得对,”克里斯托夫想了想,对莉莉安娜说道,“我现在就很好奇,我们两个的孩子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毕竟你的魔法谁都没有见过。” “想得真远。”莉莉安娜“啧”了一声,心情有些复杂地转过头去。 倒不是因为谈论这种话题感到害羞,而是……在上次和瑞拉她们提过之后,她开始比从前更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去接受艾丽薇特·普林斯这个身份。 接受这个身份会改变很多事,自然也会影响到她和克里斯托夫的关系,莉莉安娜自己还没有完全下决心,也就没有和克里斯托夫讨论过她的这个新想法。 “你不要担心。”男人显然把她的沉默误会成了别的意思,他把她抱到怀里亲一亲,“就算我们的孩子和你一样,在十七岁以前一点儿魔法天赋都没有——哪怕一辈子都不会任何魔法,我都会把它当最珍贵的宝贝的。” “花言巧语。”莉莉安娜被他亲得脖子痒痒,抬起头将他下巴咬了一口,然后趁他愣了一下,瞬移到门口,打开大门跑走了。 几天后,莉莉安娜在约定的时间瞬移到了克里斯托夫的身边,他们所在旅店就在萨利布莱德家族后人隐居的村庄附近。从窗户看出去,能感觉到是个规模不算小的城镇,半夜都还能听到马车在路上跑来跑去。 “这里没有下雨哎。”莉莉安娜感觉室内还算干燥,她如今都已经完全适应沿海空气中那层湿润的微咸,“是骑士团操纵风魔法的结果吗?” “是的,如今赛尔斯除了驻守边境的骑士团之外,现在都在按照盛夏时节的区域划分,在做赶风的工作。”克里斯托夫在她身后回答道,“不然平民的生活会受到很大影响,你听到外面的马车声音了吗?这是商人们趁着没有下雨,要连夜赶去其他地方。” “克里斯,”莉莉安娜没有回头,她突然问道,“如果有一天,夏尔洛希望借一借你的骑士团,去为皇城周边的地区赶风,结束那里看不到尽头的冻雨,你会愿意吗?” 男人给了她一个狡猾的答案:“殿下正式下命令的话,身为对殿下完全忠诚的臣下,是不需要考虑愿意还是不愿意的。” 莉莉安娜望向克里斯托夫的眼睛:“但你一定会从皇室那里讨回足够的好处,是吧?” “殿下只要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就不会让我的骑士们辛苦一趟后还空手而归的。”克里斯托夫回答得很轻松,“莉莉安,你需要考虑的问题应该是,让赛尔斯的一支精锐骑士团进入皇室控制的领地,这件事一路会引起多少人的反对?” “我知道,负责陆上赶风的一般都不是参与夏巡的精锐。”克里斯托夫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容,“但你猜猜看,我派过去的人,会不会真的只是单纯赶风的人?” “殿下承担得起这份风险吗?”克里斯托夫从背后抱住了莉莉安娜,借着这个姿势亲了亲她的侧脸,“殿下会给予臣下这样的信任吗?如果能得到这份信任,其他人怎么想臣下不管,臣下自己会十分感动的。” “我说的明明是……”莉莉安娜这才惊觉,克里斯托夫在最初说“殿下”的时候,指的似乎就已经不是皇太子。 “为什么突然这样称呼我?”莉莉安娜感觉到了心虚,哪怕和这个男人朝夕相处一段时间了,她还是会在这种被他猛然戳破心事的时候,感到一阵临渊而立的不安。 这个人该不会另外还有什么邪门魔法吧?她偏过脸去伸手捏了捏他的鼻梁,然后用小手去捂他的眼睛——比如,看到谁的眼睛,就能实时看到这个人脑子里在滚什么字幕,之类的? “你看,你还是一点儿都不禁诈。”克里斯托夫抱着她闷笑,“什么时候能让我都看不出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才算有能力去尝试戴那顶皇冠。不然就算我能忍住,也会各种各样的人,争先恐后地来往你的手腕上缠丝线的。” “这样很不好,”男人抬起她的一只手腕摩挲了两下,“光想想都让人心疼。” “但你看,”莉莉安娜在这个时候动了一下自己的手,因为克里斯托夫的手是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腕上的,所以也就跟着她的动作一起动,“牵丝的人,被缠住的人,到底谁占主动,最后不还是要比谁拽绳子的力气大吗?” “我们的殿下现在已经觉得自己很有力气了。”克里斯托夫笑眯眯地蹭了蹭她的额角,“真好,臣下希望殿下能一直觉得,臣下是殿下的底气,而不是殿下需要忌惮的、一个手里缠着丝线和殿下时刻互相拉拽的人。” “我能得到这份信任吗?”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在她耳边轻声问,“当你戴上属于皇室公主的冠冕,甚至伸手试图去触碰你生父头上的那顶皇冠的时候,如果看到我再次跪在你面前、以兰斯洛特公爵的身份向你宣誓效忠,你望向我的眼睛里,还会只是单纯的感动吗?” 他一直在笑,但是说出口的一个个问句,都令莉莉安娜心头微颤。这个问题和他们之前讨论过的那些——在男女关系中的信任有着本质的区别,它因为牵扯着庞杂的利益显得沉重无比,甚至带上了浓郁的血腥味道。 “我们可不可以先不讨论这样的事?”莉莉安娜闭上眼睛,“克里斯……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到,但是我并没有想好,甚至哪怕……不,就是我还完全没有想好,而你现在就问这些问题,只会让我感到更加的……” “好。”她感觉到克里斯托夫安抚性地又亲了亲她,顺从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们先去拜访那位阿德里安,看看他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第205章 阿德里安(2) 一个发鬓已经斑白的男人穿过了呼啸的海风,在低矮的云层笼罩下的礁石滩上走过,他对于这条路线显然轻车熟路,不多时便走到了一个隐秘的洞口边,四下留意了一番,躬身进入。 大海边天然形成的洞口潮湿无比,滴滴答答水声不绝,山洞里没有任何光源,男人用随身携带的一支蜡烛照着脚下的道路。他表情严肃,眉头紧皱,熟稔地绕开了脚下横生的藤蔓和碎石,贝壳在脚下碎裂的声音在岩石壁之间回荡。 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但男人脚步一顿,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放弃了后退,或者转身逃跑。 “阿德里安先生。”不速之客却是一个少女,这令男人感到了困惑,他很快更加警惕起来,因为对方手持的魔矿石灯映照出了两个影子,仿佛是一男一女。 这是什么奇怪的组合?当一男一女现身后,男人不明白,他确信在刚刚的一瞬间,自己的元素屏障被完全剥夺了,这意味着他此时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对方是个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自己的大贵族。 但他又只能感觉到刚刚说话的女人身上没有任何屏障——一个大贵族和他的平民情妇,这不是什么罕见的组合,但为什么偏偏出现在他面前? “你在这里供奉圣神像?”中年男人听到那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开口。 “我不曾听闻这是被禁止的行为,老爷。”阿德里安用恭敬的语气回答。 “但不远的城镇里就有教堂。”那个年轻男人说道,“为什么还要专程在这样的地方供奉她呢?” “她”的这个轻慢无礼的代指,令阿德里安皱眉,但他知道这是赛尔斯贵族对圣神的普遍态度,他依然用那种恭敬的口吻回复道:“老爷,我儿子有段时间生病,眼看就要死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听闻向圣神祈祷可能有一线希望,后来就保留了这样的习惯。” “阿德里安,你也不是无所事事的人,我们都节约一下彼此的时间吧。”那个年轻贵族的语气傲慢又无礼,“你从前每周只来这里两次,但在阴云笼罩赛尔斯之后,你每天都来这里向圣神像祈祷,在你看来,如今的天气异常,和圣神有关吗?” “我不明白,老爷这样一看就十分尊贵的人,为什么会费心留意我这样一个普通治疗师的行踪。”阿德里安的回答仍然保持着平静,哪怕对面的人毫无顾忌地展示了对他的监视。 “阿德里安先生,请原谅他的焦急,我们今天是来向您求助的。”那个少女开口了,声音温柔,不得不说,在被那个年轻贵族生冷对待后,听到这样柔弱的声音,阿德里安心中本能泛起了怜惜。 他借着少女手里的灯光看清她的脸,她是那么的娇小、那么的年轻……难道又是一个因为美貌被贵族粗暴掠夺走、占为己有的平民少女吗? 哎,不得不说,唱红白脸永远是好办法,莉莉安娜一边想一边继续说:“我们真心希望您能告诉我们,在您看来,王国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来找我求医问药的人,上到贵族,下到平民,我都会让他们先报上自己的大名。”阿德里安说道,“我不曾因为那些人身份的差异而区别对待他们,但我认为,让我知道名字,是一种最起码的尊重。” “可以理解,阿德里安先生。”阿德里安看到少女以标准的贵族女子的礼仪向他致意,“我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您也许不曾听闻过我,但您应该知道我未婚夫的大名,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 “公爵?”阿德里安大为惊骇,他知道能直接无视掉自己元素屏障的不会是一般的小贵族,但他没想到赛尔斯的主人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感到了一丝违和,然后很快发现了这种感觉来自何处:在贵族的社交场合中,很少出现由妻子去向外人介绍丈夫的情况,毕竟在绝大部分的情况里,女人结婚后都是男人的附属。 向阿德里安直接亮明身份,是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商量的结果。 他们都觉得,伪造身份也许能降低这位萨利布莱德家族后人的敌意,但他们很难用伪造的身份去询问他们真正想了解答案的问题。与其用拙劣的谎言去换猜疑,不如直截了当,至少显得真诚一点。 自然,这是莉莉安娜的看法,克里斯托夫的想法简单很多:你都在我的地盘上安家了,我管你是啥血统,现在就是我的臣民,我问啥你就该答啥——但是看在你算我老婆的远亲的份上,我对你客气点。 “阿德里安先生,我现在可以问问题了吗?”在对方点点头后,莉莉安娜问道,“您对这种天气了解多少?” “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天气,斯诺怀特小姐。”在赛尔斯生活,阿德里安当然听闻过这位传奇的女子,他惊讶地发现,她和传闻中一样,居然真的只是一个毫无魔法的平民,“所以向圣神祈祷,希望祂能让一切恢复正常,这也是我作为一个普通的平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想,我们只身来到你面前,不带任何掩饰地向你告知了身份,已经展示了足够的真诚。”克里斯托夫说道,“作为交换,阿德里安,你也该回报我们对等的态度,不是吗?” “我不明白您在对什么感到不满,公爵。”阿德里安的语气虽然谦卑,但头却一刻都没有低下过,“我没有太多机会面见尊贵的大人们,也就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您不妨直说。” “尊贵,这种话从萨利布莱德家的人说出来,居然是用来恭维旁人而不是标榜自己的,”克里斯托夫笑起来,“真是让人感到一种世殊时异的悲凉。” “我不明白公爵为什么会得出这样荒谬的结论——” “阿德里安先生,”莉莉安娜柔柔地开口,“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们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 “我想斯诺怀特小姐搞错了,以您的身份,实在不需要向我这样的平民使用敬语——” “无关身份,阿德里安先生,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液能追溯到百年前的同一个姓氏,从年龄上说,您是我的长辈。” “你——” “我想阿德里安先生应该或多或少听闻过一些关于我的传言?”莉莉安娜歪歪脑袋,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奇怪的,没有任何魔法却冠上了北方贵族姓氏的女人,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生母的姓氏是萨沃伊,您也许听闻过。” 阿德里安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看向莉莉安娜的眼睛,一双完美的绿色眼瞳,和深埋在某处的,萨利布莱德家族仅剩的几幅肖像画的眼睛颜色完全一致,不像他的眼睛是浅栗色的,早已失去了萨利布莱德家的特征。 “我的父亲曾经见过一次萨沃伊家的人,他因为失去了领地而逃亡,仿佛是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也许是圣神指引他在临终前找到和自己相近的血脉。”他沉声道,“他没有你这样的眼睛。” “我想凭借瞳色去分辨家族血统是不太严谨的。”莉莉安娜无法在此时开展科普,大谈特谈控制瞳色的基因和染色体——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遗传是什么样的,“她在多年前也去世了。” “这份血脉如今已经不是荣耀了,”阿德里安看向了莉莉安娜身侧的克里斯托夫,“你居然敢把这种事告诉他?” “阿德里安,你的祖辈到赛尔斯定居,到你的儿子已经是第四代了,”克里斯托夫笑起来,“兰斯洛特家从不曾迫害过你们。” “不曾?兰斯洛特?”阿德里安沉声道,“当年覆灭整个教廷的,难道不是不死的火鸟和为它助力的狂风吗?” “谁让你们差点运气,当年把整个兰斯洛特家都困在了孤岛上,却在大雾里失去了方向。”克里斯托夫回敬道,“圣神护佑的家族为什么会差了运气,真是令人不解。” “大海是那位神明的领域,自然庇佑祂的仆从。”阿德里安把眼球瞪得微微凸出,“兰斯洛特,你们从那位神明手上拿到了不该拥有的力量,这份力量毁灭了教廷,也会连带着毁灭你们自己。” “什么意思?”克里斯托夫的激将法真的很管用,莉莉安娜没有想到,这位阿德里安这么快就能吐露这种一听就像秘辛的东西,“你的意思是说,兰斯洛特家的诅咒,和他们的魔法有关系吗?” “你是说雷元素吗?”克里斯托夫皱着眉头问,“那火元素在你看来也是同样的?时至今日,你们依然觉得这是两种不应该被允许存在的魔法?” “给予答案的是神明,而非我。”阿德里安嘲笑道,“如果这份力量是允许存在的,为什么兰斯洛特家总会出现消失的家主?” “能说得再详细点吗?”莉莉安娜追问道,“您觉得,是使用了雷元素魔法,才导致他们消失?那为什么普林斯家的火元素魔法不会导致这种事——” 说到这里,她一下子愣住了,她想起了那个同样是神秘消失的“皇太子”,王国原本的继承人,她生父的哥哥,那个人消失,是皇室之后所有混乱纠葛的开端。 “前皇太子好战,常年不在皇城中,而是带着骑士团外出清剿魔兽。”她喃喃道,“而赛尔斯的直系家主需要负责每年的夏巡。” “关于那位神明,您还知道什么?”莉莉安娜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石头,递向阿德里安,“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第205章 阿德里安(3) 萨利布莱德家族现存的后裔,如今改名换姓、经过几代与平民通婚后,也几乎不再有萨利布莱德家族明显特征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丝戒备看着莉莉安娜递过去的那块石头。 “阿德里安先生,”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果我们想要取走您的性命,是不需要远道而来、和您面对面这样说话的。” 她声音里的娇柔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话语本身的尖锐,男人又看她一眼。 萨沃伊——这个姓氏本身就不是萨利布莱德的直系,是旁支的旁支,也正是因为血统距离本家已经很遥远,所以在新王朝建立后,通过一些后人的努力,他们还在普林斯皇室的统治下拥有了自己的爵位和土地。 但皇室不可能完全不忌惮和萨利布莱德有血亲的人,他们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个家族陷入领地冲突的泥淖,放任、甚至鼓励四周的其他贵族一步步蚕食了他们的一切,最终,家族最后一个继承人流离失所,他隐姓埋名,失魂落魄地在广阔的王国之中流浪。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碰到另一个萨利布莱德家的后人,他们坚信,这一定是冥冥之中神的安排。 男人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眼前少女的年龄,大致估算了一下她母亲出生的年月,如果少女说得完全属实,她母亲的地位应当在萨沃伊家都堪称边缘,因为当年那个萨沃伊和他父亲说,他认为自己已经是“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了。 “我认为这只是一块十分普通的石头。”从少女手中将那块石头接过,男人不明所以,它显然不是魔矿石,感受不到任何元素在其中涌动,唯一的特殊就是刚刚因为被少女捏在手心里,带上了她的体温。 “那,在您的记忆里,萨利布莱德家,有没有类似的材质做成的什么东西呢?” 男人眉头微皱,在这样幽深的洞穴里,他无从分辨手里的东西的具体材质。 “我的答案只能令你失望,斯诺怀特小姐。”走出洞穴后,男人在阴沉的云层下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为了生存,我的爷爷和父亲不得不变卖了一些家里的东西,而它们的数量本来也不多——我不以此为荣,但也不认为是耻辱。” “我想,你也许可以问问你的未婚夫。”他看向了一直站在少女身后的年轻男人,“他的祖辈在颠覆教廷、屠杀我们的祖辈时,顺手带走的原本属于萨利布莱德的宝藏,可比我们仓皇逃窜时带走的东西,要多得多。” “哦,他们家的收藏我早就翻过了。”莉莉安娜拨了拨头发,她对上了中年男人的眼神,好吧,阿德里安显然觉得她用这样轻飘的口吻去描述“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很不妥,但是她对这些几百年前的家族仇怨确实没有什么代入感。 而且她身上还有一半普林斯家的血啊,要让她代入,她就地左右互搏吗? 但阿德里安给她提供了一个思路:要论在当年的屠戮中收获最多的,显然是如今的皇室——皇宫和从前是圣神殿的首都学院,说不定里面有和那个神秘的镜子相近的东西。 难道又要开始考虑夜黑风高摸进皇宫吗?还是说,光明正大回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莉莉安娜不打算在这里拿主意。 “您还没有回答我们最初的问题。”莉莉安娜把石头收回去后,说道,“阿德里安先生,你对如今的异常天气有什么看法?比如……曾经在圣神和魔神——” “你不该对那位神明使用那种称呼。”阿德里安打断了她,“尽管祂后来与圣神分道扬镳,但祂和圣神同为我们血缘的源头。” 啊,真麻烦,这人要是知道她成天在脑子里怎么隔空骂魔神的,会不会当场气昏过去啊? 不过单就这句话来说,瑞拉倒是和她讨论过类似的内容,莉莉安娜抿抿嘴唇表达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曾经,那位神明想要灭世,对吧?”莉莉安娜严谨地选取了措辞,“但是祂当年到底想要怎么做呢?王国现在四处都在下雪下雨,类似的情况,我们的祖辈有什么秘密的说法吗?” “您就算不想讲给他听,我待会儿也会讲给他听的。”看阿德里安忌惮地望向克里斯托夫,莉莉安娜叹气,“很遗憾,我的未婚夫是不会让我和您独处的,因为如您所见,我没有元素屏障。” “这很不寻常。”阿德里安慢慢地说,“你有先祖的眼睛,却没有他们的魔法。” 谁又能确保外貌特征和魔法天赋是一起遗传的呢?按克里斯托夫查到的族谱推断,她母亲根本称不上萨利布莱德家族的核心成员,所谓的先祖的眼睛,大概也只是巧合的返祖吧。 但十分讽刺的是,凯瑟琳·萨沃伊这双和出身平民的皇后十分相似的眼睛,最终导致了两个百年仇怨的家族血脉的融合,让她,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亦或是艾丽薇特·普林斯,站在了这里。 “也就是说,阿德里安先生,在你所知道的家族传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莉莉安娜循循善诱。 “未曾听闻,”阿德里安慢慢地说道,“至于这连绵不断的雨天,原来真的整个王国都在遭遇这样的事情么?” 莉莉安娜紧盯着阿德里安的眼睛:“您对此早有预料?” “在最初,没有陆地。”阿德里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神奇的语调开始唱诗,衣衫简朴的他神情肃穆地看向不远处的大海,“而祂想做的,是让一切回到起点。” 莉莉安娜感到了呼吸短暂地停滞,这和她的那个梦境,是几乎吻合的。 她察觉到身后的男人想追问,她踩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阿德里安的话匣子已经打开,如今克里斯托夫再胡乱说话,很可能减轻阿德里安把那些事和盘托出的欲望。 “但我也不能确定这些雨天就是祂又一次开启末世的起点。”阿德里安看向莉莉安娜,“哪怕是我们,祂与圣神最亲近的后裔,也只剩下了只言片语讲述两位神明的过去,圣神不希望那位神明这么做,最后他们决裂、成仇,圣神用祂从那位神明得到了能力获得了胜利,所以我们仍然生活于此。” “圣神……在那之后,去了哪里吗?”莉莉安娜轻声问,她一直很想知道这件事,因为虽然历史中圣神信使一直断断续续地出现,但瑞拉却听不到任何来自圣神的声音。 “祂决定暂时离开我们休养生息,并在离开时留下了信使,作为祂在人间播撒神恩的半身。”阿德里安又带着些许怨恨看向了克里斯托夫,“同时,祂将这片最美好最肥沃的土地赠予祂最亲近的血脉,希望我们在此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王国,等待祂的归来。” “那么……圣神有信使,这谁都知道。”莉莉安娜小心地把话题引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阿德里安先生,您是否听闻过……那位神明……祂有信使吗?” 阿德里安看向了莉莉安娜,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可怖,莉莉安娜在那一瞬间就感受到了风,这种警告令面前的男人猛然回神,魔法的悬殊提醒着他如今的处境。 “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这片土地上,从未出现过那位神明的信使。” “呃,就是一种……对照嘛。”莉莉安娜让自己用尽量自然的语气扯谎,“如果圣神能留下信使,为什么那位神明不能呢?” 在长久的沉默后,莉莉安娜听阿德里安说道:“有过一个说法,记在羊皮纸上,纸早已失传,我父亲临终病重时才告诉我。” “……什么?”莉莉安娜感到了紧张。 “祂有朝一日将在遥远的地方再次敲响灭世的钟声,而作为祂对自己造物的最后慈悲,祂将派来祂的信使,为众人带去这个消息。” “有没有可能,就是,”莉莉安娜感觉脑子里“嗡”了一声,不远处海浪的声音一下子远去了,她还想做挣扎,“因为没有纸质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在漫长的时间里,有些东西被讹传了……”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轻笑,戏谑的、傲慢的、冰冷的、无情的,那笑声的来源不是周围的任何地方,她抬头望向天空,举目所见,皆是沉沉阴云。 她听祂用哼唱歌谣的语调说道:“亲爱的信使,为我的所有造物带去这个好消息吧。” 第205章 阿德里安(4) 和莉莉安娜相比,克里斯托夫显得十分冷静,他开始谈论起他母亲的仪式,就像刚刚莉莉安娜说的“那位神明的信使”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克里斯托夫和阿里德安说话时,莉莉安娜都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她的眼睛看着远方的大海和阴沉的天空,在说完那句话后,脑中的“祂”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这样回答你,兰斯洛特公爵。”阿德里安对于莉莉安娜显然还是有一丝远亲的客气在的,回答克里斯托夫的问题时,语气几乎就是“大不了你现在就杀了我”。 “对于圣神,即使是我们家族内部也有各种不同的解读,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祂不会以任何形式,去引诱祂的儿孙放弃宝贵的生命,哪怕是以奉献给祂的名义。” “那位神明呢?”莉莉安娜怔怔地插话,她望向克里斯托夫,“我们确信,和我未婚夫母亲通信的人,也是萨利布莱德家的一支,他是当年一位有不小名望的神学家。” “你刚刚说了,我们同时是最亲近圣神和那位神明的血脉。”莉莉安娜微皱起眉头,“那么,会不会家族里有人知道那位神明的献祭仪式,又碰巧流传了下来?” “这是很难证伪的猜测,斯诺怀特小姐。”阿德里安用一种淡然的口吻说道,“如今人们已经不再像当年教廷所教诲的那样,单纯地畏惧那位神明的力量,他们开始大胆地编造各种传言,平民中最常见的就是各种各样拥有那位神明的力量、所以能诅咒人的玩意儿,你想必也有所听闻。” “所以你还是倾向于,我母亲当年做的那些事,是毫无意义和效果的?”克里斯托夫的情绪一向克制,但莉莉安娜还是从他的句尾听出了一丝苦涩。 “谁知道呢,公爵,你出身的家族被称为那位神明的仆从,也许机缘巧合,你的母亲真的能让那位神明对你网开一面。”阿德里安语气讥诮,“在你突然消失于世间之前,一直心怀这样的念头,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莉莉安娜的手立刻摸上了克里斯托夫的手臂,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男人已经绷紧的小臂肌肉,就算他能忍住不用魔法,以他的体格,把对面一看身体状况就很一般的阿德里安殴打一番,也够阿德里安受的。 这个男人,哪怕抛开和她有血缘关系这件事,单是说他脑子里那些萨利布莱德家族的秘辛传闻,都值得专门派人把他保护起来,这个道理莉莉安娜懂,克里斯托夫当然也懂。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摸摸他、又蹭蹭他,甚至把身体都主动贴到了他的怀里——这显然是在安抚他,好吧,感觉不错,他可以更加没有负担地原谅对面的家伙了。 “阿德里安先生,您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莉莉安娜离开前,对中年男人说道,“请原谅,往后我们应该还会经常见面的,希望您届时能配合。” 非常奇怪的……公爵与他的未婚妻。阿德里安直到回到自己看起来毫无异状的小屋、夜里辗转反侧时,都还在思考今天白天的这段“奇遇”,这对年轻的男女是乘风离开的,以至于一切就像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阿德里安觉得与这对男女的交谈中,最古怪的就是,身为公爵,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反而像是他未婚妻的随从。 这其中当然有打血缘牌的缘故,阿德里安虽然已经心安理得地做了一辈子的平民,但他总比平常人更关注这些贵族的动向,自然也懂得一些贵族们的弯弯绕绕。 但令他困惑的是,他觉得这对男女呈现出来的关系,并非是在他眼前做戏。那位神秘的、居然最终有他们家族血统的斯诺怀特小姐,言谈间很自然地占据着大部分主动权,她显得完全不畏惧自己的未婚夫,哪怕她一点魔法和元素屏障都没有——这意味着她的枕边人杀掉她只需要一念之间。 “你不是说,你顺路还要办些其他事?”莉莉安娜先行瞬移回了公爵府,但没想到克里斯托夫也回来得很早,他把她从兰斯洛特家族浩瀚的藏书室里捞了出来。 “灭世的钟声都敲响了,其他事情好像瞬间就显得不太重要了。”和莉莉安娜的紧绷相比,克里斯托夫居然还显出了几分放松,“所以没有耽搁,我直接回来了。” “我们之前在说话的时候,你有一会儿表情非常奇怪。”克里斯托夫用风把莉莉安娜需要爬梯子才能够到的书一本本地弄下来、轻轻放到她的脚边,“莉莉安,当时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阿德里安的话可信吗?”莉莉安娜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因为男人出手帮忙就立刻下梯子,这使得她现在可以和克里斯托夫没有障碍地平视。 “他不知道你疑似的魔神信使身份,加上如今天气真的不同寻常,”克里斯托夫说道,“我会倾向于先相信他本身没有说谎,但这句话是不是讹传,还需要去寻找更多萨利布莱德家的——” “不是讹传。”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整个藏书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即使轻言细语,也觉得声音在四周的书架间回荡,“我确信。” “为什么?”克里斯托夫看向她,“你今天才见到第一个母亲家族的血亲。” “我……”莉莉安娜没有犹豫很久,她看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说道,“我能听到魔神的声音,你问我为什么表情奇怪,因为当时阿德里安说那些话的时候,祂笑了,并且对我说,让我把消息传递出去。” “那格林小姐作为圣神的信使,能联系到圣神吗?”克里斯托夫的反应很快,“她是否知道魔神又打算灭世了?” “这是我们目前非常困惑的问题,她感觉不到圣神的存在。”莉莉安娜对于克里斯托夫如此平滑地接受了她的说法感到了一丝惊讶,“但魔神……祂和我说过不少话。” 虽然绝大部分都是废话,那些废话一度让她以为,这个神明就是一个唠唠叨叨、无所事事、有些无聊的存在,至少在祂今天笑起来之前,莉莉安娜没有想过怕祂。 “也许,你们该立刻杀掉我。”莉莉安娜一字一句地说道,“在我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 “我不这么认为,莉莉安。”克里斯托夫平静地说道,“你仔细想一想阿德里安说的话,包括你刚刚自己转述的,魔神对你说的话。从头到尾,信使只是带消息的人,你是没有办法得出你死了、魔神就无法继续计划的结论的。” 莉莉安娜愣住,听克里斯托夫说道:“相反,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活着,因为你是我们和魔神谈判的唯一渠道。” “谈判?”莉莉安娜蠕动了一下嘴唇,“你觉得可以和神谈判?” “祂被打败过一次,虽然是被另一个神。”克里斯托夫说道,“这至少证明,祂距离人们想象的那种全知全能的神明有不少差距,不是吗?如果我想毁灭一片土地上所有活着的人,我并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但如今我们看到的只是不断地下雨,而且风元素魔法还能把云吹散,而不是眨眼间,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神情缓和了一些,他知道,他的话安慰到了她的心神不宁。 “你让我想到……你还记得吗,我问过我,你好奇我曾经对你说过的一些话,是谁教的。”莉莉安娜轻声说道,“克里斯,我的老师不止一个。” “我的老师里最伟大的那个,留下过一句话,‘和天,或者,就是说,和人无法完全掌控的那些东西奋斗,乐趣是无穷无尽的’。”莉莉安娜皱了一下眉头,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但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能轮到我来实践这句话。” 第206章 粉末与伤疤(1) 随着皇家骑士开始到平民聚居的地方处理连日冻雨造成的各种不便、第一批商人也在骑士的护送下出现在了城内,首都的生活不至于滑落至混乱的深渊,保持了一份平静。 但这只是暂时的,平民比居住在深宫大宅里的贵族们更敏感天气的异常,对于饥荒的恐惧不曾消散过,皇宫适时颁布了临时的物资购买限制令,每户平民每十天只能购买一定量的东西,哪怕你能从地板下面掏出一整块黄金,也买不了多的——当然,如果你能贿赂到正确的人,事情就会发生变化。 这该死的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呢?人们不再关心什么八卦,什么秘闻,男人们坐在酒馆里,女人们坐在壁炉旁,难得讨论起同样的问题来。 贝蒂·莫德也是被这场雨困住的人之一,之前瑞拉·格林同她简单讲过之后的计划,格林准备在这个冬天结束后,在远离首都的地方为她置办一个住处,再给她一笔钱。 “之后的生活,就全看你自己了。”格林把一张地图递给她,“你看,你想要去哪里?” 贝蒂挑来挑去,选了个靠近北方的地方。西边是家乡肯定不能回去了,东边是皇室直接控制的地方也很危险,南边……她才不想把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当作领地的女主人顶礼膜拜,所以她选了一个在斯诺怀特家族的势力范围、但还没有那么寒冷的地方。 连绵的冻雨让她离开首都的计划被搁置了,如今连常年奔波的商人没有骑士护送都不敢踏上旅途,何况是她。 至于真的离开首都、拿到钱之后,要怎么开始新生活,贝蒂脑子里没有想这件事,她只想把自己脸上的疤痕治好。 说来也是奇怪,这个救济院里一个治疗师都没有,平日里那个红毛小男仆端给她的也都是些最简单的草药,连补品都算不上,贝蒂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 刚刚被救起来的时候,她下身总会流血,会感到疼痛甚至昏迷,四肢也冷、无论如何都暖和不起来,所以从邦德先生的住处一路跑到救济院时,她一度担心自己会死。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比从前是准大皇子妃的时候都要健康,这时候,她脸上的那些疤痕在镜子里就越来越刺眼——虽然她平时离开阁楼时,都要用布把自己的脸紧紧包住。 贝蒂深呼吸一口气,她此刻正坐在格林曾经住过的阁楼里。 这个地方确实很糟糕,一到下雨就漏水,贝蒂只会一些木元素魔法,以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需要靠自己的魔法生活,现在就不免有些后悔,她那些用在社交场上、不断典当倒卖衣裙首饰的的时间,也用些在元素魔法课上就好了。 女人的双手微微发抖,因为她手指间攥着一个从红毛小男仆那里偷来的小瓶子,里面是深色的粉末。 她不知道瓶子里是什么,她只是那天偷听了格林和这个小男仆的对话。 她亲耳听到格林对红毛男仆说:“这个瓶子你拿好,我最近不能常来救济院,你甚至可能无法立刻找到我,所以如果谁病了伤了,情况严重了,就用这个先应应急。” “您这是要去哪里,格林小姐?需要我随行吗?”她听到男仆关切的询问,哼,她就知道,这个红毛小子不止对她贝蒂一个人好。 “不,我并不会离开首都。”格林回答,“只是……总之,你依然可以去我的住处找我,我只是担心我会不在家。” 皇太子殿下亲临了一次救济院,然后格林就忙碌了起来,也不知道她现在说的这些,是否和殿下有关。 这件事令贝蒂不禁有些嫉妒,毕竟从前,皇太子殿下看到她也是要热络问候的,她还一度觉得以自己的美貌迷倒这个年轻的储君不是难事——要不是脸上碍眼的疤痕,她可比格林漂亮多了。 这粉末……会不会对她脸上的伤疤有用呢?贝蒂的心因为这个猜想而激动得有些发抖。 想想看,如果她能恢复自己的美貌,然后再去往一个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的地方,然后成为那些小贵族的座上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她脸上如今并没有新鲜的伤口,伤疤早已愈合、成为脸上狰狞扭曲的痕迹,贝蒂从瓶子里小心倒出了一点粉末到指尖上,沮丧地发现那些粉末无法附着在那些疤痕上。 哎,我的脸,我的手,都不知道比从前粗糙了多少倍,女人在心中叹息着。她看着旁边的一把小刀犹豫不决,小刀是她从厨房偷偷拿来的——但真要把伤疤剃平、让它们重新流血吗?贝蒂发现自己很难下这个决心,这可是在她最看重的脸上动刀! 要不,把这粉末还回去吧,贝蒂看了看手里的瓶子,觉得红毛小男仆是完全不可能看出异样的。 但就在这时候,贝蒂听到窗外突然传来了十分嘈杂的声音,出于心虚,她赶紧把瓶子盖好、放到了兜里,然后用布裹住了脸。 这种时候她是不会下去的,虽然格林对她说,在救济院就要干活,但她都是让那个红毛男仆帮她做这做那,感觉那红毛也挺乐在其中的。 到了吃晚餐的时候,贝蒂看到红毛一脸沮丧地坐在那里,都快哭了,她有些不安,还是走过去,轻言细语地询问红毛,下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我没有看好这些孩子,让他们又搞恶作剧。”红毛一脸伤心地望着她脸上唯一在布外面的眼睛,“这几个孩子屡教不改,这次居然把一个小姑娘从楼梯上推了下去,脸在台阶上磕出了好长的口子,血怎么止都止不住……我还把格林小姐给我应急的伤药给弄丢了,你说我这个人到底能做好什么事……” 贝蒂心里一阵慌,她点点头就走开了,唯恐被男仆发现是她悄悄偷走了那个瓶子。 如今首都什么都短缺,男仆在外面跑了一晚上都没有找到能来给小女孩治伤的治疗师,也没有找到格林小姐,莱恩的首都府邸也不再搭理他了,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去斯诺怀特府邸、碰碰运气时,却因为在贵族的地盘鬼鬼祟祟,差点被皇家护卫给抓走。 贝蒂心里不安,悄悄去苏珊大婶那里看了一眼小女孩,只看了一眼就走了,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女孩伤口下面隐约露出的骨头。 她回到阁楼,却发现自己坐不下来,在那里踱来踱去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跑下去,对着因为心里愧疚而在圣神像那里祈祷的红毛男仆说道:“我,我下午到处找,找到了一个瓶子,你看,你丢的是不是这个?” “哎哎!就是这个!”红毛男仆喜出望外,都没有追问“你怎么知道伤药是在一个瓶子里”,拿上它拔腿就跑。 贝蒂跟了过去,她觉得这也算是一个机会:如果瓶子里的东西能让那小女孩脸上的伤疤愈合如初,那她就敢把自己脸上的疤痕给割开,她不怕痛,她怕后半生都只能顶着这样一张丑陋的脸。 “你,你光是给她吃,就可以了吗?”因为心里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贝蒂撺掇红毛道,“既然是伤药,把它涂一些到伤口上,应该会好得更快吧?” 红毛犹豫着说:“格林小姐只交代说,含一些在嘴里就好了。” “但她也没有说不能抹伤口上呀。”贝蒂说道,“直接吃下去都没事的东西,还怕涂在伤口上有毒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红毛又小心地从瓶子里倒粉末,也许是因为冬天,他又在外面跑了一宿、四肢都冻得有点僵硬,没留神一下子倒出来了好些,心疼得贝蒂直抽气——这可是她未来的希望! “格林小姐说过,倒出来的东西不能再放回去,会污染的。”这时候的男仆已经在瑞拉·格林的指导下完成了一些简单的科学实验——虽然他不知道那是科学实验,但是他很听话,就干脆把这些粉末全部抹到了女孩流血不止的脸上,“好了好了,格林小姐留下的东西一定是有用的,你会没事的,放心!” “哎,你们今天都辛苦了,我去看看那几个关禁闭的孩子,真是可恶,但这样的天气,也不能不给他们饭吃。”苏珊大婶念念叨叨,“好了,你们想不想吃点儿什么热乎的东西,我看看能不能弄点……但愿还有多的……” “我,我不饿。”贝蒂说道,“我在这里守着她吧,毕竟我白天就在阁楼上。” “除了帮忙找这个瓶子!”她说完觉得不对,急急找补。 “感谢你,小姐。”男仆由衷地说道,“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格林小姐交代了!” 贝蒂没有应声,她低下头去,用手指轻轻搓了搓自己的衣服。 第206章 粉末与伤疤(2) 瑞拉·格林这些天过得颇不平静。 莉莉安娜在着手寻找萨利布莱德家族的后人,瑞拉做好了被莉莉安娜带走、发挥自己圣神信使身份作用的准备。 与此同时,首都的冻雨没有停止的迹象,皇太子夏尔洛·普林斯在亲自到了一趟救济院后,突然开始让人频繁地上门来找她,和她见面的地点不在皇宫,而是在此刻并没有什么人的首都学院。 “皇宫那种地方,我待着都不自在,何况是格林小姐呢?”金发青年随意地坐在凉亭里,他说话时眺望着不远处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圣神像。 神像脚下一层又一层的六边形花坛此刻就像一个巨型的冰碑,园丁花匠们似乎已经放弃了在这种极端的天气下维持园林的美丽。 “春天还会来吗,格林小姐?” 瑞拉听皇太子这么提问,她皱了一下眉头,最后还是用一种实诚的语气回答:“我不知道,殿下,这件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青年大笑出声,就像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他说道:“我觉得格林小姐在这种时候抵得上皇宫里一百个大臣,就是因为格林小姐总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像他们,坐在议政厅里讨论一上午,也只能总结出几行无关痛痒的废话,有时候真想直接让他们滚,别浪费如今吃一天少一天的粮食。” 瑞拉抿起嘴,说道:“我不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事情,殿下,春耕的时间已经一天比一天近了。” 无论怎么说,在皇太子来过救济院后,首都城内平民的生活得到了一定改善,瑞拉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些变化,现在才这样和颜悦色地和皇太子交谈。 “办法总是有的,而且不止一个,区别在代价大小而已。”皇太子的语气虽然不是很严肃,“如今距离春天还有一些时间,人么,总是有侥幸心理的,盼望着明天醒来时睁开眼,太阳就已经重新出现在了空中。” “太阳还在空中,殿下。”瑞拉没忍住,她纠正了一下青年的说法,“它只是在云层之后,如果它已经消失了,那么我们也不需要站在这里想办法了。” 除了这种看似随意的聊天之外,皇太子找瑞拉去,主要是想从她那里了解平民区的动态,他觉得从她那里听到的消息,比坐在皇宫里听到的那些被层层美化的说辞,要有用很多。 为了收集平民区的情况,及时把问题反馈出去,瑞拉这些天早出晚归,担心这样忙碌的自己无法及时照料到救济院,她从克劳尔给她的瓶子里倒出了一些蝶栖木的粉末,重新封装好后交给了红发男仆安迪·佩尔斯。 “那么,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妹妹呢?”在这天离开首都学院之前,瑞拉听皇太子笑眯眯地提问,“格林小姐,还请你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在这种一看就不同寻常的时节,人们总是比从前更渴望和家人相聚的。” 瑞拉深呼吸一口气,按照莉莉安娜的叮嘱说道:“艾丽薇特她现在还很忙。” 皇太子也没有多问,只笑着点头,一脸“我随时恭候”的表情。 瑞拉匆匆往住处赶,她晚上都尽力保证自己独自在家,这样能让莉莉安娜有需要时随时带她走。 但今天,她只在屋子里给莉莉安娜留了一张纸条,就急匆匆地跟着安迪朝着救济院的方向跑:男仆在她屋前守了一整天,看见她时着急得差点咬了自己冻僵的舌头,对她说救济院的一个小姑娘出了事。 “怎——怎么会这样!”一路狂奔,安迪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一边在结冰的街道上跑一边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所以瑞拉看到小女孩脸颊一侧伤口完全溃烂、哪怕在这样极寒的天气,房间里都能闻到那伤口里散发出的异味时,她感到了震惊。 “我不是给了你治病的粉末吗?”瑞拉猛地回头问男仆。 “就——就是用了那个粉末!”男仆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赶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瑞拉的眉头越听皱得越紧,她直觉是那瓶子丢失后又重新出现的期间出了问题,但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因为那女孩已经显得奄奄一息,伤口显然是严重感染了。 她想先用治愈魔法保住小女孩的命,脸上的伤口太深,不用魔法的话,肯定会留疤。 瑞拉可以治疗疤痕,哪怕像贝蒂·莫德的脸上那些十分狰狞的伤疤,她其实也有把握,但这种伤疤的消失太显眼,又不危及生命,所以不在瑞拉的优先级上。 瑞拉暂时不给贝蒂治脸上的那些疤痕,还有个理由:她总担心贝蒂恢复了从前的容貌后,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地待在救济院里了,如果贝蒂贸然外出,那无论是对贝蒂自己还是对救济院来说,都不安全。 所以,她决定在贝蒂真切开始做离开首都的准备时,再着手治疗贝蒂脸上的那些疤痕。 她会小心地掌控治愈魔法的程度,最后等贝蒂离开首都好些日子后,那些伤疤才慢慢脱落,这样本来就信奉圣神的贝蒂应该会觉得这是圣神给她新生活的祝福,怀疑到瑞拉的可能性会降低。 等一下,这个瓶子最后是贝蒂“找到的”,到底是她找到的,还是瓶子就是因为她丢的?她难道是想用蝶栖木的粉末治自己的伤疤?罢了,之后再问吧,瑞拉摇摇头,她找了个借口把男仆支开,然后伸出手去,准备握住小女孩的手。 但变故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刹那间,瑞拉感觉到了一股十分明显的元素波动从小女孩的身体里迸发,与此同时,小女孩显然遭受了了不得的痛苦,原本几乎都陷入昏迷的她开始挣扎着尖叫起来,因为求生的本能大力甩开了瑞拉握住她的那只手。 “发生什么事了?”听到动静的男仆和不远处的苏珊大婶都赶了过来,便看到了愣在原地的瑞拉,和因为疼痛开始在木板床上打滚的女孩,女孩脸颊的伤口明显崩开得更明显了,开始流出大量的、颜色幽深的血,空气中的腥臭味变得更加浓烈。 “我……我刚刚只是握了一下她的手……”瑞拉想让女孩平静下来,但刚刚发生的事情让她不敢再贸然去接触小女孩,她看向男仆和苏珊大婶,“你们之前有碰过她吗?” 更多的人听到动静,开始在房间门口聚集,为了不引起骚乱,苏珊大婶开始出去大声赶走那些探头探脑的孩子,而男仆走过来,回答道:“有啊,她的伤口一直都是我来处理的!” 他一边说,一边试探地伸出手去摁住了女孩的肩膀,想让她平静下来、不要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继续发生元素波动,瑞拉虚虚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出汗了。 “她……她伤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因为女孩的脸颊伤口崩开了好些,瑞拉凑近看了看,感觉血肉中好像有异物。 因为不敢再贸然伸手碰触,瑞拉只能在一旁指挥男仆安迪行动,苏珊大婶用来缝制衣裳的长针,在瑞拉变出的火焰上炙烤了好一会儿后,两根针小心翼翼地剥开了女孩脸颊的伤口。 男仆的手在不断发抖,在没有任何麻药的当下,这种颤抖显然会给女孩带来更多的痛苦——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女孩此时已经因为疼痛或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了,只有微弱的鼻息表示她还活着。 “是……好像是硬的东西。”男仆的声音都随着他的动作变了调,“格——格林小姐,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瑞拉咬了一下嘴唇,说道:“你的手尽量稳一点儿,把那东西给挑出来,说不定那就是她伤口溃烂的原因。” “我……我尽量。”安迪其实很不好受,女孩伤口里的硬物很小,他必须凑近她的伤口才能完成瑞拉接下来的要求,这让伤口散发出的那一阵阵让人反胃的味道几乎是往他的鼻子里钻。 “当啷”一声轻响,一小块东西被男仆夹了出来,因为被颜色异样的血所覆盖,瑞拉也一时看不出那是什么。 她本来想直接从空气中凝结出水来,把那东西洗干净,但联想到刚刚发生的奇怪事情,还是谨慎地让男仆去取一些水来。 清水瞬间被染上颜色,过了一会儿,男仆从碗中夹起了一块小小的、颜色十分浑浊的,乍一看就像是微小石子的东西。 “格——格林小姐?”男仆小声问,“会不会是跌倒的时候……不小心落在伤口里的?” 瑞拉突然有了很不好的感觉,她之前一直都想不明白,克劳尔为什么要给拥有治愈魔法的她留下一瓶蝶栖木的粉末。 平民血统的女孩,却因为被瑞拉接触而迸发出元素波动……这场景像极了……像极了首都学院的第一节“认识魔矿石”的课程,她举起手对老师说,她还没有见过魔矿石长什么模样。 当时教室里其他贵族学生都笑了起来,但是她真的很想知道魔矿石是什么东西,老师走到她面前,让她伸出手去,他在她的掌心放下了一枚小小的石子。 奇异的感觉瞬间包裹了她,她感觉到小小的石头中,有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弥散到空气中,造成四周一瞬剧烈的元素波动。但这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再低头,刚刚还富有光泽的石头已经变得灰暗。 这是一种科学远不能解释的现象,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魔法是真实存在的。 瑞拉示意男仆跟着自己走,一路走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你,离我远些。”瑞拉说道,她担心没有元素屏障的安迪会因为她马上要进行的验证收到伤害,“等我叫你,你再过来。” 在男仆远远地躲开后,瑞拉深呼吸一口气,她伸手捏住了那块刚刚从女孩的脸颊上取下来的“石头”。 虽然和贵族们日常使用的魔矿石无法相比,但瑞拉还是因为那一瞬间微弱的光芒苍白了脸颊,她再次感觉到了元素的波动。 莱恩家额外的魔矿石来源,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她们问了很久,都没有任何头绪的问题。 他们为什么要召集那么多流民去往米里德?流民们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当时,她和莉莉安娜都觉得,最黑暗的可能性,也无非是做昼夜不停的矿工,为莱恩家发掘不想公开的魔矿石矿脉。 瑞拉从没有想过,这问题的答案可能更加残忍,她明明不觉得寒冷,却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第207章 北方的归途(1) 莉莉安娜和瑞拉再次见面,气氛无比压抑,凯特坐在两个人身边,明明什么话都还没有开始说,却觉得心里已经压上了一块巨石。 天空依然连绵不断的下雨,但今晚首都的街道却干燥温暖,因为从昨天开始,巨量的魔矿石开始被平民出身的皇家护卫运上城门,守卫皇城的巨型魔法阵在魔塔魔法师的紧急修改下,增加了抵御冻雨的功能。 皇城内的平民为此欢欣鼓舞、感恩戴德皇室对他们的庇佑,但魔法阵的保护范围也就只到皇城而已,郊外的村庄,亟待播种的土地,就没有那么多的魔矿石和精通奥妙魔法阵的魔法师们去保护了。 “这么说来,皇帝肯定很庆幸,去年没有在关税上为难斯诺怀特家。”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立刻说最糟糕的事,询问了今夜为什么没有下雨后,莉莉安娜说道,“就算东边有大量矿脉没有开采,从安排人手到真正有产量,还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我可能知道莱恩家的那些魔矿石是从哪里来的了。”瑞拉最后还是没有憋住,她用一种十分尖细的、完全不像她的语调开口,“发生了一些……意外,让我发现了好多事。” 还没等莉莉安娜和凯特反应过来,瑞拉便开始滔滔不绝,她从救济院的女孩受伤开始讲起,一路说到了从女孩脸颊里发现了疑似魔矿石的物质。 “当然,我后面追问了贝蒂·莫德,她矢口否认在捡拾到那个瓶子后往里面添加过什么,我觉得这句话可以采信,不是因为我多信任她,而是因为如果她有空手搓魔矿石的本事,也就不可能躲在救济院的阁楼里了。”瑞拉看向莉莉安娜,她本来想很平静的讲完这件事,但越说越激动。 我试图找了一小块肉,在上面倒上少量的蝶栖木粉末,没有发生什么事,首都这里不宽裕,我没有拿动物做实验的条件。” 莉莉安娜和凯特都对瑞拉的猜测感到了震惊,但很快,莉莉安娜提出了问题:“蝶栖木是很难得的,瑞拉,从这个角度说,使用蝶栖木作为原料去制作魔矿石,不说成本高昂的问题,至少效率会很低下,难以达到量产的目的吧?” “不,”瑞拉摇头,她看向莉莉安娜,“我后来想,先不管别的,想办法把那个女孩治好再说,然后我有了更可怕的发现。” “一开始,我不敢接触那个小女孩,便想着给她喂点草药让她暂时醒不过来,让安迪做一个完整的清创,哪怕给伤口造成一点二次伤害都没有关系,我之后能立刻给她愈合的。” “这个时候就出现了问题,从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无论如何清理,一直是不正常的颜色,带着一股特殊的腥臭味,我——我做了很残忍的事情,我要求安迪把伤口附近的那些已经变色的血肉做剔除,但很快我们发现,那种不正常的颜色已经完全蔓延开了,就像一种感染,而且在那女孩看似完好的皮肤下面,也已经有了一些很细小的固体颗粒,我试过了,它们依然能让我感到些许元素的扰动。” “最后,我狠了狠心,感觉如果用这种常规的做法,这个女孩必死无疑,于是我让安迪把她送到我那里,我开始一刻不停地抓着她的手,不断用魔法去激活她体内的那些疑似魔矿石的东西,她没有任何元素屏障,普通平民被这么对待肯定会死,但是我可以同时为她提供治疗,就这样熬了整整一晚上,她脸颊上的伤口终于流出了正常颜色的血液,我才敢把她放回救济院,让安迪继续观察。” “我给安迪的蝶栖木粉末,本来数量就不多,他还给我的时候,你们看这个瓶子,他说了用的量更多是给那女孩吃下去的,而不是直接敷在伤口上。” “也就是说,这个粉末用在那女孩的身上时间也不长。”莉莉安娜很容易跟上瑞拉的思路,“你的推断是,如果时间足够长,这个感染能蔓延到全身,她浑身上下都能长魔矿石?” “至少在我遍历她体内的时候,感觉到那种异状已经有蔓延的趋势,只是还算轻微,说实在的,如果再过几天我才下决心,我都没有把握能救到人。”瑞拉回想起来,都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犹豫,“而且我还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什,什么?”凯特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她看到瑞拉开始翻箱倒柜,不多时,扒拉出了一个精致的、带着斯诺怀特纹章的盒子。 “这个东西,福兰特送了我们一人一个,对吧。”瑞拉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哪怕里面的东西被处理过,她还是端着十二分的小心,怕把那形状如钻石的魔兽结晶激活,“这个东西,传闻中一小块,就抵得上一仓库的魔矿石,是从魔兽身上搞下来的。” “你是说……”莉莉安娜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万一人身上的也有这种性质……” “没有错,还是回到刚刚,这个女孩是刚刚发现异状,就被我治疗了,所以我们无从得知,如果那些奇怪的东西继续在她身体里生长,会长成什么。” “而如果,一丁点蝶栖木的粉末就能造成一个平民的身体不断生长那些颗粒,而那些颗粒最终能变成魔兽结晶一样的东西,此时,这个……我真不想说这个词——收益就有了吧?” 沉默,屋子里陷入了死寂,莉莉安娜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米里德确实之前在大肆收购蝶栖木,对得上。” “风声确认过,克劳尔离开首都,是和哥哥同行的,莱恩少公爵秘密来首都一趟,并没有专门见其他人,仿佛就是为了带走弟弟。”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梳理着脑子里的各种信息。 “首先,克劳尔回米里德,应该是自愿的,或者至少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然以他的本事,就算是他哥,也不可能那么轻松的、悄无声息地把克劳尔从首都带走。” “而克劳尔能在离开前悄悄把这瓶粉末给你,他大概率是希望你也能从中发现点什么,所以目前我们可以认为他没有和莱恩家站一个立场。”莉莉安娜抱起双臂,“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我无法瞬移去米里德,风声在米里德也很难放开手脚,更不要说去深入莱恩家族内部,我们和克劳尔处于失联状态,米里德的任何情况,都很难立刻得到证实。” “目前,因为冻雨阻碍了大部分平民的出行,所以他们想召集新的流民会很困难。”凯特说道,“但是这种罪行……他们肯定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我这里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瑞拉。”莉莉安娜说道,“但这两个消息放在一起,加上我之后的打算,如果顺利,我就能见到莱恩公爵或者少公爵,其中之一。” “什么?”瑞拉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莱恩家在用流民提炼魔矿石更坏。 “魔神,已经开始祂的第二次灭世。”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这些接连不断的雨,是预告也好,是序幕也罢,总之,祂亲口和我说了,让我把这个消息带给所有人。” “啥玩意儿?”瑞拉听完后下意识地骂了一句,“有病吗?凭什么?” “显然,祂认为我们眼前的一切都是祂的造物,祂有处置祂造物的权力。”莉莉安娜说道,“在和我说完那些话后,祂就再次沉默了,无论我和祂讲什么——但是,我们现在的对话,祂肯定也能通过某个方式看到,所以——你丫听到了吗!你妹的信使骂你有病,我们都这么觉得!” “你说你有打算,你的打算是什么?”瑞拉问道。 “克里斯觉得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神把祂们的特殊能力分给了信使,元素魔法则交给了不同的后代,换句话说,把这四个家族集中起来,加上我们两个,某种意义上,也算集齐了双神大部分的力量。” 莉莉安娜说道:“所以,要趁着目前只是下雨,逼四个家族认清现实,和我们站到一条战线上,一起来商量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情,自愿是最好,不愿意体面还要窝里斗的,就想办法帮他们体面。” “从这个角度,也必须要和莱恩家好好谈一谈。”莉莉安娜说道,“谈得拢就谈,谈不拢至少把克劳尔给拉过来,要保护平民,土系魔法少不了的。其他人要是真的干出了那种丧尽天良的事,以谁的名义都好,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今天来就是要和你说,我决定先去一趟北边,”莉莉安娜向瑞拉宣布道,“这一次我不止要见福兰特,我要堂堂正正地见一下我名义上的父亲,斯诺怀特侯爵。” 第207章 北方的归途(2) 瑞诺卡如今是王国最安宁的地方,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如今的年月不同往常,因为往年的瑞诺卡也和现在一样,一天天都笼罩在漫天飞雪之下,寒冷无比,几乎与世隔绝,坚韧地等待着春天的温暖破开河上的第一块坚冰。 在一个清晨,斯诺怀特侯爵看到了长子向他走来,侯爵在冬巡回来之后就真正意义上的开始了他的休息。 当然,领地的各种大事要事,在最终决策前还要过一遍他的眼,但福兰特把各种事项都处理得不错,有些父子意见相左的地方,侯爵在一番思虑后,基本都决定先按福兰特的意思来。 一个领主的威望不会突然就无到有,福兰特目前就是要慢慢完成这个累积的过程,如果让家臣们认为少侯爵的主事实质上就是侯爵的一个传话筒,那这个累积的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 至于他自己眼前慢慢冷清下来,侯爵并不在意所谓的“大权旁落”,他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肯定会离去,手里的权力,乃至这片广阔河山上的一切,最终都会被子孙接手,他既然带不走分毫,又何必去把它们紧紧捏在手上? 长子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来,神情有些微妙,让侯爵感到了一阵困惑,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到了不得不向他求助的地步吗? 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对很多事情太认真——坐在领主的位置上,你会不得不对一些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因为你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希望儿子能尽快把这一点想透彻。 福兰特还是成长得很快的,侯爵看着亡妻的画像,有时候也会和她念叨,我们的三个孩子,如今都长大了。 福兰特很沉稳,以后会是个好领主,乔瑟夫相对莽撞冲动些,但等他再长几岁肯定也会好起来,兄弟两个感情不错,以后就让他在哥哥身边帮忙。 还有莉莉安娜……我见到了我们真正的女儿,她也长大了,没有在我们膝下,也依然长成了美丽动人的模样,你知道了应该会欣慰吧,我终究是想在闭上眼睛前把她认回来的,放心,我会补偿她从前她没有得到过的一切。 “父亲,”福兰特向他行了个礼,说道,“您有一个客人。” 侯爵皱起了眉头,说道:“我不曾听闻城堡中来了外客,而且这种事有管家通报,哪里需要你亲自来呢?” “因为她人在我的书房,”福兰特用一种平静的口吻回答道,“她说贸然提要求要见您,是她礼仪不周,所以希望由我来先征得您的同意,再到楼下的议政厅和您相见。” “她?”侯爵心中一阵惊骇,但心里冒出的想法也只是儿子该不会是一时糊涂和城堡里的哪个女人产生了什么关系——但这种事哪里需要去议政厅说? “福兰特,发生了什么事?”侯爵用严肃的语气询问道,“那个要见我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没过多久,福兰特就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打开门就看到两个人站在窗边凝视着窗外的飞雪,听到声音后,主仆都转过头来看向他,凯特遵照着礼仪恭敬地向他问好,而莉莉安娜则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莉莉安娜这样郑重其事的打扮,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精致华贵的绿宝石发冠,和她的绿色眼睛相得益彰。 “父亲会在议政厅见你。”福兰特说道,“现在就过去?你打算怎么去?” “当然是走着去了,”莉莉安娜嫣然一笑,“我还从来没有去过瑞诺卡的议政厅,就是想偷懒,也偷懒不成的,甚至还需要你帮我带一带路。” 这是完全不想遮掩行踪的意思了,福兰特有些惊讶。 “哦,我很信任你,福兰特,或者说,我很信任斯诺怀特家。”他刚刚这么想,就听莉莉安娜说道,“如果我提了要求,那么我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消息,是无论如何都飞不出这个城堡的,对吗?” “当然。”福兰特回答道,他为莉莉安娜言谈间已经自然而然地把自己脱离开了这个家族而感到一阵黯然,“我想你需要加一个斗篷,走廊里并不像房间这么暖和。” “莉——莉莉安娜小姐?”他们离开福兰特的书房后,在下楼时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管家梅森,梅森先生大为惊骇,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想起来需要行礼,“这——未曾得知您——这是怎么突然——” “临时有些事情,所以回来了。”莉莉安娜笑容可掬,“好久不见,梅森先生,希望大家都好。” “我们要去议政厅。”福兰特语气如常地对梅森吩咐道,“我给她带路就行,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那少爷,午餐是否需要通知厨房专门安排,还有乔瑟夫少爷那里应该还不知道莉莉安娜小姐回来了——” 福兰特看向莉莉安娜,莉莉安娜歪了歪脑袋:“我没有那个把握能一下子就说服你和父亲,如果信任我的话,能把我的房间收拾出来吗?我也许需要叨扰几天,借用一下斯诺怀特的藏书室。” “你打算住这里?”福兰特有些惊讶,毕竟她可以随来随走。 “哦,不,当然不,”莉莉安娜眨巴眼睛,回答道,“如果我需要频繁地来去,总是在你的书房不是个好主意,你那里白天肯定也像克里斯跟前一样人来人往的,我可不想吓到哪个年纪大的老家臣。” 梅森跟在这对兄妹身后,听得一头雾水,但需要他做的事情他都一一记下了。 没过多久,莉莉安娜就跟在福兰特身后走进了议政厅。她记得,在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身边的女仆因为她的“失忆”,提出要带她在侯爵府的四处都转一转,她那时候自觉没有进入这些地方,因为觉得她踏入这里,对她假冒的侯爵千金的身份来说,是一种僭越。 “父亲。”莉莉安娜向坐在上位的侯爵行了一个礼,用的是女儿对父亲的礼数,“很久不见,此时无论是祝贺您冬巡顺利归来还是谈论新年,仿佛都有些晚,只能祝愿您身体安康。” “福兰特说,你没有回答他,你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侯爵想在年轻一辈面前保持冷静和平和,但他对莉莉安娜突然出现在侯爵府实在惊骇,福兰特没有仔细说莉莉安娜是怎么来的,他也不认为兰斯洛特能嚣张到在暴雪纷飞的时节,把这样一个娇惯长大的柔弱女孩不留任何痕迹地送进高原深处。 侯爵用犀利的眼睛打量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女儿。 莉莉安娜的身上并没有任何在极寒天气赶路留下的痕迹,也没有长途赶路后的疲惫神色。 很久不见——或者说,侯爵本来就很少仔细端详她,从前她在眼前,就会让他想起那个不知流落在哪里的亲生女儿,那种心痛令他总是移开自己的目光,以至于莉莉安娜现在抬起一双绿色的眼睛望过来,侯爵感到了一阵陌生,他从她脸上看出了几分她生父年轻时的影子。 “我还以为无论世事如何变化,父亲总会觉得我是您的女儿,”莉莉安娜的语气里没有带情绪,但此刻说这些,怎么听都有一层微妙的讽刺,“毕竟,如今我不论去哪里,大家介绍起来,依然都是称呼我‘斯诺怀特小姐’,而不是别的什么身份。” 这句话让侯爵移开了眼睛,莉莉安娜也适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这个话题不太愉快,不利于他们接下来的讨论。 “我替瑞拉·格林向您问好,因为首都阴雨连绵,瑞拉担忧着她的朋友们暂时无法脱身,她特意让我向您送上一份思念。”莉莉安娜温声细语地打了一张牌缓解气氛。 她斟酌了一下,没有说“如果我们今天谈得顺利,我会带瑞拉来瑞诺卡见您”这样的话,这句话如果没有把握好,容易透露出一种“你女儿在我手上,看你要不要就范”的威胁。 这句话效果很好,在侯爵重新看向她之后,莉莉安娜端起了手边的茶,凯特一脸平静地坐在她的身边,这是她要求的,还让来侍奉的女仆给凯特取来一份纸笔。 “那么,现在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今天来的目的。”莉莉安娜站起来,向侯爵示意,“我今天向斯诺怀特侯爵带来一句来自神明的传话。” “什么?”侯爵眉头一皱,“你在说什么?” 下一秒,他看到莉莉安娜消失在了她刚刚站的那个位置,紧接着,她出现在议政厅的门口,替已经呆若木鸡的女仆关上了议政厅的大门,然后回过头来露出了笑容。 “如您所见,父亲。”莉莉安娜说道,“我是一个信使,很遗憾,不是圣神的信使,而是另一个神明的,这意味着我接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侯爵如石头一样坐在那里,没有立刻说出任何话。 因为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元素屏障都随着莉莉安娜闲庭信步的靠近而消失殆尽,她此刻已经不再是一个娇小柔弱的少女,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巨大的、近乎是不可捉摸的危险——在那位神明的魔法面前,生平第一次,血统高贵的侯爵体会到了平民的弱小,他们到底是怎么忍受这样任人宰割的生活的? 第207章 北方的归途(3) “莉莉安娜!”福兰特的元素屏障没有被剥夺,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议政厅里正在发生什么,这让他意识到莉莉安娜的这种魔法居然可以精确到某个人。 他立刻站了起来,看到莉莉安娜冷静地抬起了她的一只手,示意他不要激动。 “请不要紧张,父亲。”莉莉安娜坐回了她刚刚的位置,“我只是觉得这种事如果单纯用嘴说,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疯子不知所云的呓语,这样比较容易让您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 “如您所见,无论我拥有了什么样的魔法,但依然和从前一样,一点儿屏障都没有。陪我一起来的,也是我当初从这里带走的女仆,你们很容易就能查到她是平民出身、不能给我提供任何保护。所以,哪怕我剥夺了您的屏障,您和福兰特如果此时此刻要杀我,我也一点儿反抗之力都没有。” 莉莉安娜端起面前的茶又喝了一口,茶水温度适宜,没有突然变烫或者变冷,她用茶杯做掩饰,让自己深呼吸以掩饰自己其实并不像表现的那样游刃有余。 “换句话说,我坐在这里,是把性命放心地交给了——这片曾经养育过我的土地。”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父亲,这样的信任,可以换得您放下戒备吗?” 说话间,她已经不再使用魔法,斯诺怀特侯爵的屏障恢复如初。 时至今日,在用这个剥夺他人元素屏障的魔法之前,莉莉安娜依然需要提前依靠瑞拉做辅助,练习只能不断地精确它使用的范围,而不能减少使用它所需要的条件,并且使用它时间过长,仍然会导致莉莉安娜身上出现奇怪的斑痕。 在那面镜子化作一滴纯黑色的奇异物质钻进她的皮肤里后,莉莉安娜一度认为,那些斑痕就是神秘物质重新浮现在了她的皮肤之下,为此,在瑞拉的看护下,她有一次用刀子刺破了身上一处出现了明显深色痕迹的地方。 但当时从她的伤口里流出的只有血,颜色正常,瑞拉很快将她治愈,之后的时间里,她们仍然对那些神秘物质毫无头绪。 “你不会只有这些本事的。”莉莉安娜从思绪里抽身出来,听斯诺怀特侯爵说道,“所以,此前令皇帝把我们都召去皇城商议的异状,那种闻所未闻的魔法,也是你的手笔吗?” 这些做大领主的人,没有一个是傻的,反应真的很快。莉莉安娜在心里叹了口气,预判接下来的讨论不会很顺利。 莉莉安娜没有回答侯爵的问题,她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如今她已经明白,急切地回答每一个抛到跟前的问题、试图用这种方式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那是学校里的学生做的事情。 在更多的场合,提问的人才是不占据主动权的那个。莉莉安娜不打算把有关自己的一切都向斯诺怀特家族和盘托出,未知是一种天然的震慑,他们最好觉得,她真的有自如引发此前首都异状的那种能力。 “我们还是回到我来这里的目的吧,父亲。”虽然从她走进议政厅,就没有听侯爵称呼她哪怕一次“莉莉安娜”,女人仍然不断地用称谓去表达着一份亲昵,“我想您很熟悉圣神阻止那位神明灭世的故事。” 侯爵点了点头,于是莉莉安娜开始了一番简单的说明,她没有提及寻找萨利布莱德家族后人的经过,也没有提到自己拥有这个家族的血统,她只是简单地给出了一个结果:“那位神明并不打算放弃,第二次灭世的钟声已经敲响,祂请祂的信使,也就是我,为所有人带来这个消息。” 这句话令斯诺怀特父子同时陷入了沉默,福兰特显然是震惊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侯爵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凝视着莉莉安娜的脸,莉莉安娜也坦然地和他对视。 “兰斯洛特一向是喜欢摆弄是非的,风声在空中飞来飞去,捕风捉影、危言耸听,用狡猾的手段把很多地方搅得不得安宁。”侯爵语气沉沉地开口,“谁又能证明你的这些话,不是兰斯洛特家族的又一个诡计呢?” 亲情牌是彻底失败了,斯诺怀特侯爵显然已经根本不再把她视作家族的一员,明白这个事实后,莉莉安娜也就不再往脸上堆积笑容,她回答道: “侯爵,不仅是王国,整片陆地如今都笼罩在天灾之中。中部的冰冻已经成灾,春耕的土地至今被厚厚的冰面覆盖,与此同时,天空还在不断落下冻雨。” “南方此时本来应该春暖花开,但太阳一直隐没在云层之后,如果没有魔法干预,暴风雨将不停歇地笼罩赛尔斯的所有岸口,甚至到了白昼与黑夜无异的地步,原本为夏季米里德上游泄洪准备的水库,在春天都还没有到来时就已经满满当当。” “这些都是我辗转各处亲眼看到的景象,侯爵没有我这样方便的魔法,却有无数训练有素的骑士,我想他们一定能在花费一些时间后,向侯爵证明我没有说谎。” 莉莉安娜摊开双手,说道:“如您所见,我为您带来这样的消息,但我并不赞成那位神明的所作所为,因为灭世将给万物带去平等的终焉,而我身为信使,照样是万物的一部分。” “我给侯爵带来的,不止是一个预言,同时还有一个诚恳的建议。” “我想这片陆地上的所有人,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团结起来,摈弃从前的一切家族利益的纷争,不同地域对彼此的成见,因为对圣神的信仰和与旧教廷的关联产生的割裂,”莉莉安娜注视着侯爵的眼睛,终于说到了她此行最大的目的。 “信使也好,贵族也好,平民也好,在灭世的威胁之前,是命运的共同体。如果不想乖顺地走入神为这个世界安排的结局,那么就需要站在一起,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共同做出造物对神明的反抗。” “我来向掌控水与冰的主人询问一个态度,真心希望你们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因为留给我们的时间,很可能并不多。”莉莉安娜看向了福兰特。 斯诺怀特侯爵显然并没有很相信她的一面之词。冬天的瑞诺卡,为了保住性命,人们都瑟缩在自己房屋里,靠着一年勤劳所提前积攒下的东西过冬,暴雪和苦寒成为了高原的天然屏障,也阻隔了外面的各种消息。 莉莉安娜依靠瞬移打破了这里的极端闭塞,但她如今的身份让侯爵无法立刻相信她的这些说法。 “如果只是下几场雨,我不觉得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侯爵说道,“至于你说的春耕,哪怕在瑞诺卡这样的天气,有足够的魔矿石也可以进行种植,我可以在此表态,你们带上足够的钱来做交易,我们斯诺怀特家不会趁火打劫。” “但是,谁能预料以后会不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呢?”莉莉安娜问道,“有多少人能买得起用高昂的魔矿石为代价种出的粮食?高原的矿脉虽然庞大,但也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难道要等到陆地上所有的魔矿石都穷尽的那一天,我们才开始重新想办法吗?” 和她已经不自觉开始变高的声调比起来,侯爵显得非常平静,他说道:“你只是在问‘会不会’,说明你对将来要发生什么并没有把握,甚至于,孩子,你可能只是听信了兰斯洛特的蛊惑。” “你既然依然愿意称呼我父亲,那么我也继续用莉莉安娜来称呼你,莉莉安娜,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也许的确是那位神明的信使,毕竟你展示了那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法,但是,和轻易地散播灭世的谣言所造成的灾难所造成的后果比起来,下几场雨所造成的影响简直是聊胜于无。” “我不会轻易地散播这种话,父亲,所以我在这里见您,”莉莉安娜也从善如流地换回了最初的称呼,“但我认为,作为瑞诺卡的领主和未来的领主,您和福兰特需要知道这件事,斯诺怀特家族守卫的不仅是这片高原和家族绵延至今的荣耀,你们还要保护追随你们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不是吗?” 侯爵没有立刻再说什么,他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看向外面密集到看过去近乎白茫茫一片的飞雪。 “莉莉安娜,你可知道你刚刚说的‘站在一起’,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让其他人和你一样来去瑞诺卡如无人之境,干脆开放这里的所有矿脉、把所有的魔矿石供所有人无偿使用?如果所谓的灭世迟迟不来,你就打算用今天说的几句话,轻松拿走哪怕是你的生父、这个国家的皇帝都不敢来向我讨要的冒犯条件吗?” 这句话内容很尖锐,但侯爵的语气并不强硬,像是只是在和她单纯地说明他的忧虑。 “我理解您的担心。”莉莉安娜说道,“您愿意直白地和我说这些话,我很感激,父亲。” “那看来你是和兰斯洛特家的那个小子待得太久了,”侯爵的这句话意味不明,像是一句玩笑,又像是一种微妙的疏远,“我们高原上的人,一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你对兰斯洛特说过这些事吗?”侯爵突然问道,“你也向他提出了你刚刚对我说过的那些要求吗?” “我是征得了他的认可后,才来拜访您的。”莉莉安娜说道。 “我不认为这是他真正的态度。”斯诺怀特侯爵直截了当的说道,“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只是借助你信使的身份,为兰斯洛特家谋得好处,我不想干涉你的立场,孩子,毕竟你们以后是夫妻,但我不会走入他的圈套。” “关于这件事,我有不一样的看法,我认为他是真诚的,父亲。”莉莉安娜说道,“但我也知道,要改变您对他的印象,不是容易的事情。” 侯爵的语气严肃起来:“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莉莉安娜,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反而没有关系,但你的魔法,会让兰斯洛特把你变成一把最尖利的刀,轻易地插进任何人的胸膛。” 莉莉安娜在心里叹气。但她没有气馁,在她最好的设想里,也没有认为斯诺怀特侯爵会轻易答应她。 在侯爵心中,哪怕莉莉安娜展示了魔神的魔法,他也觉得莉莉安娜此时是兰斯洛特的代言人,被克里斯托夫捏在手里的一张牌,只要有这层预判在,侯爵的态度都不会很积极。 让瑞拉同行效果会更好些吗?但莉莉安娜真的很担心让侯爵认为,瑞拉此时在她的蛊惑或者威胁下,成为了被兰斯洛特家控制的一个筹码,她此行是来探讨合作,却徒增了猜疑,这就很难办了。 在莉莉安娜的思路里,南方自然在她身后,如果能先说服北方,然后南北一起向皇室施压,最后去搞关系最生疏、甚至已经很可能犯下了滔天罪行的莱恩家族,这个顺序比较好。 莉莉安娜认为再在议政厅待下去也不会有进展,消息她已经带到,侯爵需要时间消化、以及查证,她说道:“父亲,我曾向福兰特保证,不会带任何被他认可之外的人来到这里,我会一直履行这个诺言。” “那么,我相信你的诺言,莉莉安娜,如你所说,你的姓氏如今依然是斯诺怀特。”侯爵说道,“而斯诺怀特会信任每一个斯诺怀特。” “但我希望你的造访可以提前知会,具体的方式,你和福兰特商讨吧。”他又说道,“无论是那位神明的信使,还是南方的公爵夫人,亦或是王国的公主,根据礼仪,我们都不该匆匆忙忙的接待你。” 莉莉安娜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这些都不好,我希望父亲的心中,永远保留着我是您女儿的认知。” “那么看来,今天中午需要有一个家宴。”侯爵也露出了一点笑容,无论是否出自真心,至少这一刻,气氛变得柔和了很多,“我想,乔瑟夫应该还不知道,他的姐姐回来了。” 第207章 北方的归途(4) 因为是家宴,所以莉莉安娜的位置并没有作为客人安排在侯爵身边,而是以女儿的身份,坐在福兰特和乔瑟夫之间,和她最初来这里时一模一样的位置。 然后莉莉安娜就想起她当时离开房间吃的第一顿饭,因为怕出错,干脆就几乎不吃,然后回去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真是怂透了。 从坐下之后,莉莉安娜就感觉到自己快被一双眼睛洞穿,她转过头去冲一直猛盯着自己瞧的乔瑟夫·斯诺怀特嫣然一笑。 对方立刻撤回了目光,一副“我才没有在看你”的表情,但是她低头吃自己盘里的食物、以随意的口吻回答侯爵的问题时,少年的眼睛又粘到了她身上。 斯诺怀特侯爵在桌上问她的问题,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在关心女儿出嫁后过得怎么样的老父亲。 莉莉安娜也随意地答着,一边说一边想:克里斯,我可是把面子给你给够了。 一整个餐厅的仆人看起来和乔瑟夫一样,对莉莉安娜是怎么出现在侯爵府里的都一头雾水,只是他们不敢像小少爷那样放肆地打量她。 “我以前从来都不觉得,这次回来,却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凯特依然是作为贴身女仆随侍莉莉安娜,在用餐前、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莉莉安娜听凯特嘟哝了一句,“为什么呢?” “说明你切实的成长了,亲爱的。”莉莉安娜亲切地摸摸凯特的脸,“你能感受到压迫了,而不是身处其中而不自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午餐结束、侯爵刚刚离开餐厅,他们兄妹三人甚至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乔瑟夫就已经开始问了,“不对,你怎么来的?难不成是兰斯洛特找人把你从空中丢下来的?” 莉莉安娜不答,乔瑟夫穷追不舍,活像当初莉莉安娜缠着他问各种元素魔法的问题。 “你对风魔法似乎有不少误解。”感觉这样糊弄不过去,挥手示意凯特去让其他仆人都退下后,莉莉安娜挑挑眉毛。 但转眼间,乔瑟夫已经凑到了她跟前来,手一伸,把她的脸捏住了,冲兄长皱眉:“哥,你们就没想过这会不会是喝了什么药水假扮的吗?你看她眼睛是绿的,别被骗了!” “乔伊!”福兰特刚刚出声阻止,乔瑟夫就感觉自己手上一空,转瞬间发现自己后脖子上已经抵上了女人的指甲,还在他耳边轻言细语一句:“小心谨慎些确实是好的,你长大了,乔瑟夫。” 做完这些,莉莉安娜退后几步,看着这一年多明显长高了不少、脸也有了更多明显轮廓的少年露出了惊骇的表情,他猛地转过身来看她,又一下子背过身去,低头看自己的手,最后伸出手指着莉莉安娜“你你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来,乔瑟夫涨红了一张脸,冲一旁的哥哥喊:“为什么你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还是说这些古怪的事又是你全都知道,我却都被蒙在鼓里!” “乔伊,”见乔瑟夫似乎是被逗炸毛了,莉莉安娜赶紧出声安抚,侯爵那边态度估计很难转变,她还要把宝押在面前这两兄弟身上呢,不能让乔瑟夫真生气了,“我听说这次冬巡你也跟着父亲去了。” “那确实,我这次冬巡可是担任的——”乔瑟夫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不对,握紧了拳头,冲莉莉安娜喊道,“少转移话题了!你是觉得我很好骗吗!” 莉莉安娜咳嗽了一声,就差一点儿,这孩子是大了,要搁一年前估计就糊弄过去了。 “你,你既然随时随地都能回来,你为什么还要待在南方?”乔瑟夫确实不笨,虽然莉莉安娜刚刚只是稍微展示了一下瞬移,他就想明白了莉莉安娜是怎么回来的,但莉莉安娜没想到,比起询问这个魔法是哪里来的,这小子居然更在乎这些事,“你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嫁给兰斯洛特,就该回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而且你都能这样了!这么长时间,你只给我写过一封信!”说起这个,乔瑟夫更不高兴了。 莉莉安娜笑起来:“写信做什么,我现在直接来看你,不更好吗?” “谁要你来看!”乔瑟夫回嘴道,“我都当家里没有你这个人了!” “但是你这个眼睛是怎么回事?”下一秒,他都凑过来端详莉莉安娜的眼珠子,“这个绿色虽然也不赖,但远不如我们斯诺怀特的红色眼睛,如果是易容,那只换个眼睛的颜色也太蠢了。” “这是我真实的容貌,乔伊。”莉莉安娜回答道,“你得习惯,因为我不想再一天天地喝改变瞳色的药水了。” “好了,乔伊。”福兰特及时地出声,打断了乔瑟夫接下来可能的“为什么我又不知道这件事”的暴躁,他说道,“莉莉安娜需要在这里住几天,你去问问梅森和帕斯卡太太,她的房间女仆们收拾得如何了。” “哦,”乔瑟夫应声后,又转头问莉莉安娜,“你只住几天啊?要我说真的别再去赛尔斯了,名不正言不顺,对你不好。” 莉莉安娜就笑,没有再回话,看着乔瑟夫转过身离开后,才抬起头看向福兰特。 “我需要借用这里的藏书室,再寻找一下有关上一次灭世的内容。”她换了个严肃的口吻说道,“你也知道,兰斯洛特家关于神明的记录并不多。” “可以。”福兰特说道,“父亲并没有说需要限制你在侯爵府的活动,你可以依然把这里当作一个家,莉莉安娜。” “但我回这里来不是探亲叙旧的。”莉莉安娜叹了口气,她望着福兰特的眼睛说道,“福兰特,侯爵的态度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你的呢?” 白发红瞳的青年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对于此时此刻的瑞诺卡来说,春天永远都不会再到来,你们确定不会需要来自其他地方的帮助吗?” 他们此时正好站在一个被厚重窗帘牢牢遮住的巨大窗户面前,纵使仆人每天都辛勤打扫,莉莉安娜伸手掀动窗帘时,还是有尘埃从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她看向外面一片片比她的手掌还要大的雪花。 “我没有和侯爵提这些事情,因为我不希望他觉得,我们在获得他的准许前就在进行一些尝试。福兰特,在我看来我们的那些尝试规模虽然不大,但还算成功,赛尔斯的食物来源不那么依赖土地,这意味着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南方不像其他地方一样有粮食立刻减产的担忧。” “你是怎么说服兰斯洛特的?”她听福兰特问道,“抱歉,在这一点上我和父亲的观点是一样的,我不觉得他会如此轻易地说出同意‘站在一起’这样的话。” “我是这样对他说的,福兰特,”莉莉安娜回答道,“我很明白,旁人说你们是某几个元素的主人,这不是一句恭维。你们的魔法,你们的家族所拥有的一切,让你们即使在这种末世即将到来的时候,也依然能够过和从前差不多的生活。” “但如果有一天,赛尔斯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活着的人,”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的眼睛,一如她当时凝视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轻声提问,“到那时,对于一片死地而言,他是一个路过的流浪汉,还是坐拥它的主人,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 “无人拥戴、无人追随的王,还是王吗?” “如侯爵所指出的,那位神明确实没有告诉我,祂接下来会不会有更多的动作,但福兰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是一场战争,一场造物和神之间的战争,错失一个时机,可能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你觉得就凭我们,可以和神对抗?”福兰特感到了荒谬,“莉莉安娜,上一个阻止祂的,是圣神。” “冰与水交给斯诺怀特,火与金交给普林斯,风与雷交给兰斯洛特,土与木交给莱恩,八种元素囊括世间万物,”莉莉安娜说道,“福兰特,你们所有人站在一起,几乎就算是掌握了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这种力量,我觉得并不在圣神之下。” “你搞错一件事。”福兰特说道,“神是规则的制定者,我们只是使用者,这是天差地别。” “但是圣神真的还在吗?”莉莉安娜逼问道,“第一次灭世,传说人们在圣神殿彻夜祷告换来了神的仁慈,这么漫长的时间后,我们还要用相同的方式,去向两位神明展示,身为他们的儿孙,我们确实一丁点长进都没有,除了躲在母亲身后哀哭自己的不幸之外,什么都不会做吗?” “我和瑞拉的观点,和你们可能不同,我们的习惯是,如果天上多出了作乱的太阳,那就把多出来的太阳用弓箭射下来;如果水里出现了使坏的恶龙,那就把拔下它的龙鳞抽掉它的龙筋直到它老实听话——换句话说,可以死,但要死在抗争的路上,而不是低下头,引颈受戮。” “福兰特,你们是生存在最残酷的地方的人,每年首都在欢庆新年的时候,瑞诺卡都仿佛在经历一次末世。”莉莉安娜的眼睛充满了诚恳,“你们最懂得如何在严酷的条件下生存,让那么多人在宁愿忍受这样的寒冷,也要留在这里追随你们,我真心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如果你改了主意,我希望你能第一时间让我知道。”莉莉安娜裹紧了身上的斗篷,站在走廊里,她感觉寒冷在一点点浸透她的骨头,冬天的瑞诺卡实在恐怖,“福兰特,光靠我和瑞拉做不成那些事情,我们需要你。” 第208章 皇冠与权杖(1) “光靠打嘴炮没有用啊。”莉莉安娜用这样几个字总结了自己的北方之行,对瑞拉说道,“人情这种东西,不涉及核心利益的时候是张好牌,在核心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以及,坏消息。”莉莉安娜示意凯特来说接下来的事情。 “我们按格林小姐写给我们的步骤,用瓶子里剩下的蝶栖木粉末做了‘实验’。”凯特现在已经能熟练地使用这个从前没有在她词汇库里的单词了,“使用了几种动物,从鸟类到家畜,发现服用粉末不会致死,但如果在伤口上使用粉末,动物们基本都会在一天到三天内死亡,伤口流出深色血迹,并伴随一种腐烂的味道。” “动物的伤口中会有类似魔矿石的东西吗?”瑞拉追问道。 “没有发现,格林小姐,”凯特说道,“我们请了公爵的书记官马丹先生在旁协助,他也说除了伤口形状不对劲之外,别的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件事先不用下定论。”莉莉安娜补充道,“克里斯明天应该有点空,让他再去看看,你之前说过,越高明的魔法师越能体察微小的元素波动,如果他都感觉不出来,那再说。” “目前我们有的结论是,那个粉末肯定有问题,会导致生物死亡,而体型小的动物死得快,目前坚持得最久的是一匹因为意外摔断了腿的马。”说实话,莉莉安娜做这种实验也有点儿不忍心,但要验证这种事只能用动物,总不能用人。 她继续说道:“蝶栖木在赛尔斯境内不产,如果突然以兰斯洛特的名义去大肆收购,我担心打草惊蛇,所以只能让风声去弄,还需要时间去验证是所有蝶栖木粉末都有问题,还是这一瓶被特殊处理过。” “我觉得肯定被处理过,”凯特说道,“蝶栖木的传说在哪里都有,从来都是圣神给世人的礼物,就像圣神信使一样可以治愈疾病的,怎么可能突然用来做这种邪恶的勾当?” “我倒不那么认为。”瑞拉摇头,她这几天把这件事仔细又想了好几遍,对莉莉安娜和凯特分享了她的看法,“首先,凯特也说了,对于平民来说,蝶栖木几乎就是个传说,说明平民是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接触的。” “不止如此,像赛尔斯,哪怕公爵府里也不会储备它。”莉莉安娜点头道。 “对,说明这个玩意儿,说白了,对大部分人来说就像我们那边的千年人参一样,只听过没见过。对贵族来说,他们会随时激活魔矿石,所以开采魔矿石才必须用平民——我就猜想,这个粉末即使进入他们的伤口,因为他们的这种能力,就算有魔矿石长出来也立刻激活消失了,所以贵族就没有察觉到这个现象。” “那,对应来看,就需要用魔兽来做实验?”莉莉安娜皱眉,野生的魔兽肯定很难配合,但如果用风隼这种魔兽驯化的后代做实验……风隼对兰斯洛特家族有特殊意义,不知道克里斯托夫能不能同意。 “平民用不上,贵族用了没事,所以长期以来只有蝶栖木治病的传说,”莉莉安娜总结了一下,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们听到的说法,蝶栖木都是当参片含嘴里吃,如果这种现象和某种物质的纯度有关,发现这个现象的可能性又进一步降低了。” “还需要进一步验证,”莉莉安娜说道,“凯特,这件事你继续跟进,反正做实验万事先保证安全。” 凯特点头,然后听莉莉安娜继续说道:“北方的态度还是很坚持的,我觉得不能把宝押在福兰特会改主意这件事上。” “他们不断地质疑克里斯的态度,我虽然一直都在为克里斯说话,但我也明白,克里斯答应我这些要求,很大程度上是考虑到了,我和他是亲密的利益共同体,而且从我做的那个梦里来说,如果真的是水淹没所有陆地,滨海的赛尔斯首当其冲。” 最近克里斯托夫忙碌的事情,就是让人去赛尔斯最北侧的山脉考虑修建储备粮食、供人居住的地方。但因为那片山脉向来都是兰斯洛特和皇室各占一边,这种大规模的动作很容易被皇室解读出其他意味。 只能说,目前皇室大部分的注意力还在冻雨上,冰天雪地也让消息的传递滞后了不少,所以他们的这些动作没有受到来自皇室的阻力。 克里斯的意思也很明确:趁着皇室还没有反应过来,能修多少修多少,最好生米煮成熟饭,他最后对着皇帝双手一摊:对啊,我就修完了,有本事你过来给我烧干净,【赛尔斯脏话】。 “我还是觉得,教皇如今就是皇室推出来的傀儡,找他,他大概率转头就把我们说给他听的事情通通讲给皇帝了,”莉莉安娜的手在桌上敲来敲去,“何必这么被动。” “你想直接去找皇帝谈?”瑞拉问道,“就像你直接去见斯诺怀特侯爵一样?”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斯诺怀特家族的担心,到底是对着谁的。”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如果我就信他们明面上的说法,他们信不过克里斯托夫,那我换个壳子,请求他们帮助的不是兰斯洛特公爵未来的妻子,而是王国的艾丽薇特公主,会不会有用?” 公主的名位对莉莉安娜来说意义并不大,她真正想要得到的,是资源。 是玛丽公主和大皇子自己放弃或者因为德行败坏得不到、而皇太子因为个人精力有限,无法完全攥到手里的那一部分。 莉莉安娜判断,哪怕不大规模散布灭世的警告,在长期异常天气的笼罩下,王国那种本来就不算安稳的和平一定会更快地被抢夺资源的贵族们打破,听起来热闹,说到底就是四个家族的博弈。 站在皇室的角度思考,此时要是能让另外三家坐下来谈出一团和气,就大家一起坐下来想想办法;如果谈不下来,那就掀桌子开打,哪怕只摁死其中一个家族,它留下来的东西、空出来的位置,都够其他人吃上很久了。 反正不管摁死谁,皇室只能是吃肉的,不能被吃,不然下场就参考曾经的萨利布莱德家族。 所以,皇室比其他任何时候,都需要助力。 站在莉莉安娜的角度,在这种异常情况下想要保护平民,命令从越高处下达越有用,先要能被影响到的范围,然后再来谈落地执行的效率和效果。 对于平民们来说,极端天气本来就容易引起饥荒,如果贵族再不加以庇护、反而把所有的精力都拿去魔法对轰,那平民活下来都会变成异常艰难的事情,莉莉安娜和瑞拉之前设想的什么学校、什么科学、什么生产力……在未来很多年,通通都是注定只能在纸上聊一聊的空中楼阁。 “我想,皇帝会欢迎拥有魔法的我回到他的膝下的。”莉莉安娜用一种黑色幽默的口吻说道,“哪怕我对他说,我来是告诉你,你的王国即将被神毁灭,他也会立刻在脑子里计较清楚眼前的得失,向所有人承认我的身份。” “斯诺怀特侯爵有句话提醒了我,他对我说,我向他讨要的,是我的生父都不敢向他轻易讨要的东西。”当晚,莉莉安娜回到赛尔斯后,坐在公爵府的露台栏杆上望向远处漆黑一片的大海,对身边的克里斯托夫说道,“他认为我作为你的未婚妻向他伸手是一种僭越。” “那么,为了表达对他们家族的尊重,我就换个身份,”莉莉安娜说道,“我作为皇室未来的继承人,以下一个皇帝的名义,向他讨要。” 克里斯托夫没有很惊讶,但笑着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先想办法去争取皇太子殿下的支持。” “我现在已经深刻体会到了,什么争取支持,说到底全是利益交换。”莉莉安娜打了个呵欠,歪在克里斯托夫的肩膀上蹭了蹭,“对于皇室来说,如果我只是不痛不痒的去当夏尔洛·普林斯的说客,那我讲的话估计没有人会听。” “但如果我对他们说,从今天起,我想教你们一个新词——皇太女,那我感觉,无论那个位置我最后无论能不能坐、要不要坐,上到皇宫魔塔,下到王国的各个贵族,都得放下手里的事情,先认真地听一听我到底想说什么。” 克里斯托夫笑得大声,他亲昵地亲亲她的耳廓:“确实如此。” 莉莉安娜也笑,他们对视了一眼。 哪怕嘴上不说,两个人都知道,莉莉安娜一旦变更身份,皇帝一定会想方设法趁这个机会,作废她和克里斯托夫之间的婚约。 “我肯定需要说很多谎,”莉莉安娜抬头看克里斯托夫,“也应该做不到每天都回来,可能之后很多日子里,你听到风声带回各种传言的时间,比看到我本人的时间,要多得多。” “我需要你相信我,并且作为我的后盾,做好我希望你帮我做的事情。”莉莉安娜环住克里斯托夫的脖子,“我不光允诺你我的爱情,我还允诺你,女皇会一直记得第一个向她宣誓效忠的是谁,并在得到皇冠和权杖之后,给她最忠诚的追随者应有的奖赏。” 虽然,莉莉安娜的脑子里记得,掌权者们身边最初的追随者,很多都因为君臣之间的猜疑最终下场惨烈,所以她此时露出的笑容并不完全发自内心,它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拉拢的妩媚。 阴云重重下的我们,终将在权力的裹挟下走向何方呢?莉莉安娜不知道,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只能继续往下走,留给她犹豫不决的时间,实在不多。 第208章 皇冠与权杖(2) 要杀回首都去做公主、做皇太女,不是嘴上说几句话,需要的东西就会自动送到莉莉安娜手里来。 莉莉安娜的魔法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点,那就是看起来很唬人,能猛地吓人一跳,实际上单纯从她本人的实力来说,她不具备任何的杀伤力。 诚然,哪怕她身边带个最微不足道的魔法师,也能在她剥离掉其他魔法师的元素屏障后完成瞬杀,但这种必须要借助外力的实力,总显得有点掺水。 不过瞬移魔法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莉莉安娜可以在任何落单的时候完成瞬移,这保证了她几乎不可能陷入什么圈套里难以脱身,如今的她,可不是还会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唯恐暴露的小姑娘了。 这也是克里斯托夫很放心她一个人回首都的原因,反正真遇到了什么事情,她转个身回来就是了,整个赛尔斯都在她身前身后挡着,谁也不可能马上追杀到兰斯洛特公爵府里来。 但莉莉安娜这次回去,不是想要大开杀戒改天换日。之前她和瑞拉她们都分析过了,极端天气下各地都很容易不太平,此时皇室内部如果猛然发生巨大变化,那就是从上往下乱起来,和她们“大家站在一起解决魔神的发疯”显然背道而驰。 换句话说,莉莉安娜去首都,讨要权力只是手段,最终的目的还是让大家都好好听她说话、认同她的意见和建议。 所以莉莉安娜老老实实地在公爵府待了几天,在兰斯洛特上代常驻首都的使臣的指导下,认真学习皇室和魔塔的各个系统、各个大臣的职责,以及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对几个家族的亲疏态度是怎样的。 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些时间是必须花的,莉莉安娜记得头昏脑涨,伊乐·科肯纳却如鱼得水,他那脑子仿佛天生就是为钻营这些人情关系而生的。 是的,这次去首都,莉莉安娜不可能孤军奋战,除了朋友,她还需要能为她做事的心腹。 而她甚至都还没有向伊乐·科肯纳展示一下自己的魔法,男人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跟我去首都”的要求。 “你仿佛一点都不惊讶。”在和伊乐·科肯纳简单地说了说自己的身份后,莉莉安娜感觉男人非常的平静,“难道说你从什么别的渠道已经了解过我的身世了?” “并不需要,尊敬的小姐——或者,如今应该称呼您殿下吗?这些事情在我看来都是明摆着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想不清楚。”科肯纳回答道,“兰斯洛特公爵不会娶一个单纯的平民女子做他的妻子,已死的皇后陛下就是前车之鉴。” “如果他真的为一份爱情昏了头——恕我直言,可能性微乎其微,为了您的名誉,也会让您一直保持斯诺怀特侯爵之女的身份。但是您来到公爵府时,却已经摒弃了斯诺怀特家族标志性的红色眼瞳,这只能说明,您的真实身份远比侯爵小姐更尊贵,让您和公爵根本不惧周围的流言蜚语,因为了解真相的人会立刻闭嘴。” “其实,话说到最初,”科肯纳看向莉莉安娜的眼睛,“斯诺怀特侯爵又怎么会随意收养一个平民做女儿?对于这种大贵族来说,比起家族血统被玷污,丢失一个亲生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莉莉安娜知道,科肯纳此时话语里的那种讥诮,是出于对他生父、一个可能都不知道他存在的贵族男人的怨愤,她说道,“在我看来,贵族诚然天生就有魔法,但你也有普通人没有的脑子,所以你能从我这里得到多少东西,全看你自己的能力,以及,你的好脑子能不能让你时时刻刻都站在合适的角度思考问题。” “你现在是以我的家臣的身份,坐在这里。”莉莉安娜没有让科肯纳进门就跪在她面前,但此时,她需要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所以她站了起来,用手里的扇子抬起了科肯纳的下巴,“需要我告诉你,先向我表达的忠心、之后又背叛我的人,我会给他什么下场吗?” “至少对我,您永远无需思考这个问题。”科肯纳没有慌张,他甚至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因为他那张十分英俊的脸庞而格外有诱惑力的笑容,“殿下,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其他贵族老爷是永远都不屑给我的,只能从殿下这里得到,自然也就会一直留在殿下身边。” 科肯纳如今虽然已经不再试图对莉莉安娜做什么狎昵的靠近,但他当了太久贵妇的情夫,行为和语气都可以控制,但眼神总不免有些轻浮。 比如现在,他又习惯性地去瞄莉莉安娜的脖颈,被莉莉安娜用扇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才垂下眼。 “你还不需要叫我殿下,”莉莉安娜说道,“等皇帝承认了我的身份再这么称呼吧。”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呢?”科肯纳问道,“请允许我提前做好远行的准备。” 然后男人看到手持折扇的女人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她悠悠说道:“不用准备什么路上的东西,科肯纳,你就想好怎么布置你的办公室吧——是的,除了房间,我会给你一间比我现在的书房还大的地方,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书记官了。” “首都那样的地方,还是男人去对外联络更方便。”回过头来,莉莉安娜和凯特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这样安排,“凯特,我需要你做的事情不在明处。” “我也觉得,我更适合继续做小姐的贴身女仆。”凯特说道,“去和其他贵族打交道这种事,还是科肯纳先生更合适。” “不,贴身女仆的话,我打算待会儿去问问勃朗尼小姐的意见。”莉莉安娜摇头,“凯特,我在想,虽然和最初在首都学院办学社的目的不太相符,但瑞拉筛选出来的那批名单,该用就要用。” 天寒地冻并没有让皇室选择停摆首都学院,这一次要求按时入学的口吻甚至比从前还严厉了几分,另外三个大贵族收到了能把这封信当废纸,但其他的小贵族肯定就要战战兢兢地按要求办事了。 站在皇帝的角度,砝码再小也有重量,捆在一起也能让天平摇摆。 此时此刻比其他任何时候都需要牢牢地拿捏住王国的普通贵族,所以这些年轻的贵族后代、特别是继承人,此时一定要拉到首都来,说难听些,就是人质。 这对莉莉安娜来说不是坏事,这意味着瑞拉之前努力组织了那么久的学社,可以借助皇室的力量再次聚集在首都学院,而这群被瑞拉吸引来的人,可能会更容易地被莉莉安娜和瑞拉的想法所感召。 “所以,去往首都之后,我更多时候需要你去帮助瑞拉做事。”莉莉安娜说道,“女仆更不容易引起注意,你记住,科肯纳是我对外的书记官,你一点儿都不比他差,你是我们学社的书记官和联络员,这个工作甚至可能会带给你一些危险,你同意这个安排吗?” “我可以的,小姐。”凯特点头,“如果末世真的都要来了,还怕危险吗?不做努力的话,大家说不定明天就都死了!” 话糙理不糙,莉莉安娜满意地点头,请凯特帮她叫来塞西莉亚女士和勃朗尼小姐。 “您……您还准备按照首都学院的来信,继续前往首都?”听到了莉莉安娜的这个想法,艾米·勃朗尼没有吭声,塞西莉亚太太声音里有十足的惊讶,“小姐,您就算不去,陛下想必也不会怪罪的!” “我毕竟还没有和公爵结婚。”莉莉安娜说道,“留在赛尔斯,总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不如回首都学院去。” “但是——” “您的那个装置,也不管了吗?”勃朗尼突然出声,莉莉安娜不在的时候,一直都是让她去守着工匠在“艾丽薇特”那里鼓捣,“我们都跟您一起去首都,之前花在那装置上的时间和金币,不都白费了吗?” 莉莉安娜挑了挑眉毛,这还是艾米·勃朗尼第一次在她贴身女仆的职责之外发表意见,看来小姑娘虽然每次都皱着眉头说“我会听从你的安排,但我不知道自己去那里有什么意义”,实际上还是挺重视装置的修复工作的。 “你放心,艾米。”莉莉安娜说道,“那装置会继续修的,并且必要的时候,我还是需要你去旁边守着它的动静。” “我不明白。”勃朗尼小姐的语气硬邦邦,“哪怕是赛尔斯最精锐的骑士,往返首都和这里也需要几天,我并不会什么风魔法,我们家族是以雷元素见长的。” “我不会让你总是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艾米。”莉莉安娜笑起来,她望向面前的一老一少,“我想知道,你们愿意陪我去首都吗?” “我愿意,小姐。”塞西莉亚太太没有犹豫,“公爵大人请我来照顾您,自然是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再说了,我也好久没有见到老贝克和别邸里的大家了,您能带我去首都,我很荣幸。” 莉莉安娜望向了没有立刻表态的艾米·勃朗尼,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听勃朗尼说道:“那,我有可能跟着你去听首都学院的那些课吗?” 莉莉安娜点头,说道:“如果我没有时间,我也可以授权你去帮我听,没有人会说什么的,艾米。” 身为兰斯洛特家臣的女儿,虽然魔法天赋优异,但父亲和祖父都没有爵位,这让艾米·勃朗尼无法收到来自首都学院的入学邀请函,而赛尔斯并没有集中的贵族教育学校,对于家臣们来说,都是自己完成对子女的各种教育。 从勃朗尼的父亲的雷劈他人马车的荒唐言行来看,想必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什么好好教导的能力,艾米·勃朗尼渴望去首都学院学习,是很正常的事情。 得到了莉莉安娜的允诺后,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虽然她立刻抿紧了嘴唇。 “我是小姐的贴身女仆。”她学着塞西莉亚太太的话说道,“自然听从你的各种安排,你先带我去哪里就去哪里,其实用不着问我的意见。” “好吧,既然你们都答应了,那就去收拾行李吧。”莉莉安娜挥手,“不用带路上的东西,对,真的不用带。” 第209章 螳螂捕蝉(1) 汉斯·布朗子爵最近的日子过得很郁闷,他的的坏心情大多都是源于皇太子夏尔洛·普林斯。 “皇太子殿下这样是当不好皇帝的!”当子爵喝得醉醺醺、嘴上已经全无把门的时候,便会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没有写在纸上的规矩,往往比写在纸上的还要重要,而他完全不讲究大家多年来的默契,这让我们以后还怎么为他效忠呢!” 当然,当然,这都是他喝得烂醉的时候才敢说出口的话,真正跪在皇太子的脚边时,子爵会努力地蜷缩起自己肥硕的身躯,虽然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肉虫。 人在觉得危险的时候,总会想用减少自己存在感的方式获取一点安全,虽然对于他的身材来说,这件事的难度太大。 “臣下已经竭尽所能地在维持救济院的运转,”他只能用诚惶诚恐地语调和金发青年说话,“但,那些平民实在是贪得无厌,恨不得每个人都把所有的口袋装满才离开。” “殿下现在正在阅览的清单,都是臣下连夜亲自监督下人计算的,如果能得到皇宫足够的支持,臣下有绝对的信心达到殿下提出的所有要求……” 没有错,在最初,布朗子爵认为首都及其周边的冻雨连绵,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因为,天气的异常就会导致平民的生活困难,困顿的平民的第一反应是涌入救济院求助,而皇室为了安抚平民,就会增大对救济院的投入——换句话说,皇宫就会把大把大把的钱币送进他布朗·汉斯的口袋。 至于这些钱最后到底是谁花掉的,当然会有人关心,但是这些人平时都很忙,他们也不想亲自去那些脏兮兮的、看起来去一趟都会让人生病的平民区。 坐在自己豪华的府邸里阅读用华丽而优雅的字体誊抄好的报告就显得轻松很多了,也让他们不用费脑子就可以向更上一级的人汇报——每上一级,报告就变得更加完美,直到最后呈递到皇帝眼前,那就是一片美好而繁荣的景象,每一枚钱币都花到了该花的地方、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汉斯·布朗子爵自认是很有能力的,他每天也有特别多的烦恼,要让皇帝最后看到那么一份漂亮的报告,他还是要从兜里掏出不少成本来的,从这个角度,每一枚钱币确实都花得恰到好处。 所以,在冻雨刚刚开始的时候,子爵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他立刻就开始准备感情充沛的文章,准备伸手向皇室要钱。 听说皇太子殿下要亲自过问此事,子爵一开始有些不安。因为皇太子行为乖张的传闻,从他开始参与议政就一直在大臣间流传,但子爵转念一想,皇太子毕竟才十几岁,玩魔法确实没有人能玩得过他,但玩别的,他还太嫩。 但汉斯·布朗万万没有想到,皇太子根本不想玩,他是直接把大家乐此不疲玩了多年的桌子直接掀起来,往他脸上砸。 “子爵的家里,尤其是书房和库房,每到冬天都很容易着火。”夏尔洛·普林斯一边说还一边用他那双活泼透亮的蓝色眼睛打量着子爵书房四周的装潢。 “父皇这么些年来,从未深究过你的书房烧毁后,消失的账本上说不清楚的金币到底去了哪里,这一次情况特殊,子爵就一口气把这些金币都交出来吧,它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是你的,如今也该去它们应该去的地方。”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没关系,布朗卿,正好你家今年还没有着火,都让人有些不习惯了,是不是?我不介意帮你一把,只是我这个人玩起来就很容易忘形,可能没办法恰到好处的只烧你的书房。” 皇太子说这些话时语气仿佛一个真的只是在玩火的孩子,汉斯·布朗却听得冷汗浸透了衣服,大冬天里额头上却有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往下滚。 皇室——或者说,皇太子殿下,他仿佛不打算为这场天灾花费普林斯家金库里的一枚钱币,汉斯·布朗不是他言笑晏晏地威胁的第一个贵族,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湛蓝的眼睛仿佛凶残魔兽的眼瞳——布朗子爵从前一直沾沾自喜,他教导自己的长子:“魔法只能让人屈服,要让人心甘情愿地围绕在你四周,你需要的是钱,越多钱越好。” 现在子爵觉得,自己想错了,皇室这么多年纵容着他中饱私囊,实际上就像在养一只家畜,想不想杀他放血,只是一念之间。 “他真的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金库,子爵发出了悲惨的哀嚎,“殿下对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如此不留余地,长此以往,还有谁会为这样的皇室卖命效忠呢!” 所以,当救济院的管理人,一个个子瘦高仿佛竹竿来到子爵府说想要求见子爵时,他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听到“救济院”三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酒杯往地上一扔,吼道:“让他滚!我一点钱都没有了!” “尊敬的大人,那人说,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向您禀报,和钱财无关。”管家又出去一趟后,回来小心翼翼地说明道,“那人说,他的消息……也许能让大人从皇室那里得到意想不到的荣耀。” 子爵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说道:“荣耀?那东西有个【脏话】用!我要金币!把我的金币还给我!我的金币!” 子爵这些年勤勤恳恳地积攒,这首都城里论爵位,有不少人地位高过他,但论真金实银,他不说排前五,至少也在前十,被皇太子一句轻飘飘的威胁就拿走了大半,让他怎么不捶胸顿足、一蹶不振。 “罢了,让那人进来吧。”子爵用死气沉沉的语调说道,“但你让他想好,如果我没有听到我想听的话,我会杀了他,用他的皮和骨头弥补弥补我金库的亏空,你就这么直接告诉他。” “圣神信使?”坐在自己华丽的椅子上,子爵皱着眉头听着趴在地上的瘦竹竿说话,他咂了咂嘴,摇了摇自己肥胖的手指,各种戒指套在他的指节上,让他的手像一节节亮闪闪的香肠,“再说详细点儿!” 子爵心情不佳,谁都看得出来,瘦高的男人诚惶诚恐地趴在地上,开始详尽的讲述事情的经过。 “大人,昨天皇太子殿下又到了救济院,我见一个女人鬼鬼祟祟的,仿佛想偷偷地去见殿下,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这样的事情如果传到皇宫里,皇室因为事情发生在救济院而怪罪子爵该怎么办?所以我立刻抓住了她——” “我让你详细说,没有让你说废话!”子爵很不高兴,“说圣神信使!” “是,是,大人,我这不是想着前因后果要说全嘛——总之,那女人一开始嘴很硬,我威胁她要把她交给皇家骑士,她才说,她是想给殿下带去一个重要的消息,借此讨要奖赏。” “我想着,对女人嘛,也不能太严厉,便和她讲道理,告诉她,以她这种卑贱的身份是不可能见到皇太子殿下的,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她想办法转达,本来只是想让她老实些,结果她告诉我,圣神信使就在救济院里!” “本来我以为她说的是疯话,但她说的圣神信使是瑞拉·格林,这让我就有些不敢自己拿主意了,要知道,这个女人留在救济院也是瑞拉·格林的主意,两个人关系不错,她就住在格林从前住的阁楼里,知道格林的秘密不奇怪。” “有证据吗?”子爵这时候已经很感兴趣了,他手指在桌上敲一敲,“总不能一个救济院的疯婆子说一个人是信使,那就是信使吧?” “我当然问了,大人,我也是有了一些把握才来向您汇报的。”瘦高的男人露出了笑容,“那女人其实也神神秘秘的,说不清来头,总拿布包着自己的一张脸,但女人嘛,对她温柔些,说些甜言蜜语,她就把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 “别自吹自擂了!”子爵听得不耐烦,强调道,“证据!” “是!是!大人,我马上就说到了。”瘦高男人说道,“救济院里有个小姑娘,之前被其他几个孩子推下了楼,伤得很重,所有人以为她要死了,结果被格林带回家几天,回来时就只有脸上还剩一点疤。” “那女人又说起她,从前她也是一直生病的,在救济院被治好了,虽说格林给了她草药吃,但她偷偷看过药材,不管是那小女孩吃的药,还是她吃的药,用的都是些最简单最便宜的药材,那格林二十岁不到,而且身为平民却会魔法就已经很奇怪了,还有这样魔塔里的人都没有的高超治疗技艺,这不是很奇怪吗?” “而且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奇怪,”瘦高男人说道,“大人,别说是救济院那样的地方,就是咱们的子爵府,仆人堆里每年病几个死几个都是常事,我打听过,自从格林来了这个救济院,就没听说过谁是病死的,哪怕是被丢在台阶上就剩一口气的婴儿,她抱在怀里喂点儿水就能哭出声来,您说,这是不是圣女!” “这……”子爵开始摸自己的下巴,“嗯,有点意思。” “是吧,大人,所以我立刻拦下了那个女人,我允诺她,这件事由我去向皇太子殿下禀报,之后的赏赐,我会分一大半给她。”男人按捺着心里的激动,觉得一大笔钱财在向自己招手——分给那个语气高高在上的蠢女人,怎么可能! “我想,如今冻雨连绵,四处人心惶惶,如果能让大家知道圣神已经派来信使,肯定能让所有人都安心下来,这样的功绩如果让皇太子殿下记在大人头上,那——” “谁要那臭小子记!”子爵气不打一处来,“如今坐在皇位上的还是皇帝,而不是夏尔洛·普林斯!这样重大的事情,自然是要亲自觐见陛下,好好说明!” “是,是,还是大人英明——” “但是,说来说去,也只是你们的揣测罢了。”子爵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他想了想,决定给自己拉个垫背的,“去叫管家来,我要去拜访一下咱们首屈一指的大神学家,昂·弗洛伦萨……” 第209章 螳螂捕蝉(2) “那只能说,贝蒂·莫德应该是没有通过我们的考验。”是夜,莉莉安娜坐在壁炉前,炉火噼噼啪啪,照亮着壁炉前三个人的脸,她伸了个懒腰,说道,“不过,我不惊讶。” “走漏”瑞拉圣神信使的身份,是瑞拉的主意。 与莉莉安娜和凯特不同,瑞拉平日里接触的,是真正的平民,所以在她的视角里,圣神的信仰在普通人的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而对于这些人来说,对于魔神,有着天然的恐惧和抗拒心理。 莉莉安娜回首都后,为了迅速获取皇室和其他贵族的注意,那就需要公开展示自己的魔法,哪怕她不大肆宣扬这些魔法来自魔神,人们通过各种神学典籍联想到这一点,是迟早的事情。 瑞拉认为,叶公好龙的典故,放在这个世界也是适用的。别看太平年月,很多人喜欢胡编乱造“我得到了拥有魔神力量的石头”“我学会了魔神亲传的魔法”,但要是真的出现了魔神的信使,大部分人第一反应肯定是“她和魔神一样,是要来毁灭我们的”。 有这一层心理,莉莉安娜也许能通过恐惧神威去获得一部分支持,但这和她们最终的目的显然差距太远。 所以,比起让潜在的对手去利用圣神,制造一种“支持我就是在和圣神一起对抗魔神”的舆论,瑞拉觉得,不如她站出来,以圣神信使的身份直接公开支持莉莉安娜。 虽然她到如今也没有听到过圣神的半点声音,但大家都会觉得信使就是圣神的代言人,她的支持就是圣神的态度。 至于身份暴露之后随之而来的危险,瑞拉觉得,莉莉安娜要去抢皇位,这个不危险吗?凯特要做学社的联系人,这个不危险吗?大家都在冒险,她一个正经六个元素魔法都能用的人,没道理心安理得地缩在后方享受保护。 “而且,我的这个身份,一定会吸引来莱恩家族的注意。”瑞拉说道,“届时,我说不定能想办法,和克劳尔取得联系。” 她态度坚决,也说服了凯特和莉莉安娜,她们三个想了好久,最后莉莉安娜出了个有点损的招数。 其实也不能说损不损的,就是如今天气糟糕、眼见着四处都可能不太平,她们不放心让贝蒂·莫德一个女人离开首都独自生活,到那个时候,她们好心给她的钱财,可能会成为害死她的东西。 如今莉莉安娜这里最缺的就是人手,所以她就在想,这位莫德小姐有没有可能也能像伊乐·科肯纳、艾米·勃朗尼这些人一样,成为她们的助力。 但人肯定不能随便用,宁缺毋滥的道理莉莉安娜是懂的,所以,借着瑞拉身份公开的这个目的,她决定测试一下,在救济院待了那么久、也算是受了瑞拉的那么多照顾之后吧,贝蒂·莫德会不会帮助瑞拉守护她的秘密。 在莉莉安娜看来,如果莫德连对她有收留之恩的瑞拉,都没有任何试图保护和维护的心理,那么对于莉莉安娜,对于凯特,对于她们之后要做的那么多事情来说,莫德就只会是一颗定时炸弹,不仅不能吸收进来,而且要放得远远的。 正好,莫德对于那个小女孩的康复情况异常关注,瑞拉也就在察觉到她的偷看后,故意用了比平时更加明显的治愈魔法,隔天,瑞拉就从红发男仆安迪那里,得知了莫德想要去见皇太子、又被救济院那个名为管理人实际上是布朗子爵看门狗的瘦高男人带去了办公室。 他们聊了什么,安迪没有偷听到,但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很高兴很兴奋地立刻出门去了。 “我?我当然会保护格林小姐,这就是我的任务啊!”男仆面对瑞拉直截了当的“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女士”问题,搓着手,有些不安,“呃,那位女士她虽然确实……很神秘,但我也只是有点好奇而已!所以她有时候请我帮忙我都会答应,就是这样的。” “安迪的话,我觉得暂时就像艾米·勃朗尼类似,不需要接触我们到底想做什么,把他当做一个潜在的发展对象吧。”莉莉安娜的手里现在有一份名单。 “我们回来后会先在兰斯洛特的别邸歇脚,其实我自己会更希望有一个……不要让人总觉得我受了很多兰斯洛特家族影响的地方,但不住这里,我也不想住斯诺怀特家,就先这么定下。” “然后,我觉得需要尽快接触玛利亚·爱德华兹,”莉莉安娜沉吟,“虽然一回来就去抢姐姐的女官有些不厚道,但我们需要一个对皇宫熟悉的人,她是最好的人选。” “最近雨下得小了,今天下午居然停了半天,”瑞拉说道,“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会不会意味着,马上就有其他事情要发生了?” “不知道,魔神不再说话了,但祂的态度很明显,那就是肯定不打算收手,”莉莉安娜叹气,“我也不认为他会被我们的这些想法就感动了,剩下会发生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抢时间是最好。” “能并行的事情,就一起做,我这一次去北方,虽然没有让斯诺怀特家松口直接和我们合作,但我想,以他们的性格,至少在瑞诺卡境内,会有一些反应和措施。”莉莉安娜说道,“要让大家摒弃利益的纷争和从前遗留问题的成见站在一起,不是容易的事情,我们要有多次协商、各种反复的心理准备。” “小姐,”凯特站在窗边,突然说道,“外面的街道突然亮起来了!” 不需要她再说,莉莉安娜和瑞拉都听到了马蹄的声音,四周有开门来查看情况的声音,她们听到了那种来自金属铠甲之后的、声音些许沉闷的呵斥。 “这个屋子是有福兰特留下的魔法阵的,如果感觉到异常,斯诺怀特家的人肯定会很快赶来。”瑞拉说道,维持魔法阵的魔矿石就在地板下面,“我们是马上走吗?” “要走随时都能走,”在决定放出瑞拉的身份消息后,这个房子里除了瑞拉日常生活起居的物品之外,其他所有东西都转移了,莉莉安娜站起来,“这样大张旗鼓地来,不妨听一听来意。” 话音刚落,门就被敲响了。 “请问,瑞拉·格林小姐在家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莉莉安娜没有听过,在她的示意下,凯特出声道:“如此突然地深夜来访,还请您说明身份。” “我是来自皇宫的宫廷女官,”门外的声音礼貌而严肃,“奉皇帝陛下手令,请格林小姐前往皇宫一趟,陛下的旨意是临时下达,只能深夜打扰,希望格林小姐谅解我的无礼。” 这效率属实超过了莉莉安娜们的想象,她们都以为,至少要等两三天后,皇宫才可能对她们放出去的消息有所反应。 看来,所谓的臃肿和迟钝都是假象,对于皇帝来说,很多事情是他不想管或者懒得管,而不是他管不着。 “我会给格林小姐一点梳妆的时间。”女官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的言语里,显然没有拒绝的选项,有些傲慢,符合莉莉安娜从前赴宴时对这些女官的印象,“还请格林小姐不要让我和骑士大人们在外面等太久。” 莉莉安娜笑了一下,因为已经很久都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在她面前说话了,有种久违的感觉。 她抬了一下手,示意瑞拉和凯特都往后站,在她们原本的计划里,就不可能让瑞拉自己去皇宫。 巴尔特·班纳,皇家骑士团的大骑士长,他也正站在这个狭窄的街道上。和那个骄矜的、显然因为深夜还要来到平民区而心怀不满的宫廷女官比起来,大骑士长是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的,女官只是单纯听命行事,他知道屋子里的女人疑似的身份。 “不惜代价,哪怕可能与斯诺怀特家的人发生冲突,也要把她带到皇宫里来。”皇帝是这样下令的,“但是,最好不要对她造成伤害,能让她感觉自己是被尊重的更好。” “去把教皇叫来,”皇帝同时还下了其他命令,“是真的最好,这种时候,哪怕是假的也无所谓,只要教廷承认了,那就是真的。” 屋子里暂时没有人回应,皇家骑士已经从各个角度把这个小屋包围,四周所有探头探脑的人都被呵斥管好自己的眼睛,火光映照着街道中央那个画着皇室纹章的马车,不死鸟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良久,屋门打开了,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在看到出现的人之后,大骑士长差点没有维持住自己一贯冷静持重的表情。 “能否向皇宫通报一声,”白发绿瞳的少女站在台阶上,对着台阶下的女官微微一笑,“我也很久没有见到父皇了,想和格林小姐一起入宫觐见。” “我会在这里等。”她说道,眼睛望向了女官的身后,巴尔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戴着沉重的头盔,所以少女认出了她,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 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凯瑟琳·萨沃伊每当完成一张图纸后露出的眼神,但少女的笑容显然不像她的母亲那样出自单纯的快乐,这让骑士感到了一丝伤感。 他不明白少女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但兰斯洛特家族多的是本事,所以他并不觉得惊讶,他只在那里看着,纤细而柔弱的女孩,提起自己的裙摆决定踩入一个深渊,谁在背后推她,是她的未婚夫,还是她的兄长? “父皇?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不懂,执行就好了,女官,就像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但需要你来,你就来了。”莉莉安娜说道,“你不会因此受到惩罚的。” 女官显得有些惊慌,她转过身去,用眼神询问大骑士长的意见。 莉莉安娜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看着大骑士长走过来,他跪在了她的面前,亲吻了她伸出去的手背。 “我会尽快带给殿下答复。”大骑士长说道,“但请殿下允许皇家骑士继续在此处,保护殿下和格林小姐的安全。” “可以,”莉莉安娜说道,“但是——我更想明天早上再去,班纳卿,请父皇体谅我不想带着一身疲惫去见他的心情,如果他误会我这些日子过得不好,那我会替兰斯洛特卿委屈的。” 巴尔特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陛下会体谅殿下一路奔波的辛苦,殿下休息吧。” “那再好不过。”莉莉安娜说道,她看向四周,“就这样吧各位,晚安。” 第209章 螳螂捕蝉(3) 回到小屋里面后,莉莉安娜当然没有傻到在这里待一整晚,她还想给皇室一个下马威,所以,她直接把瑞拉和凯特带回了赛尔斯,决定第二天从郊外的兰斯洛特别邸出发,带着瑞拉前往皇宫。 至于她半夜是怎么在皇家骑士的包围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首都的——他们猜去吧,各种奇怪的流言越多、对她的好奇越多,日后她说话越有人想听。 瑞拉不是个喜欢让四周人大呼小叫围着她鞍前马后的性格,所以莉莉安娜让瑞拉就住她的房间,各种事情由凯特帮忙指引,她出去找克里斯托夫,和他说说明天她要去皇宫了,以及,和他发表一番困惑。 “这个巴尔特·班纳是不是太好说话了?”莉莉安娜歪歪脑袋表示不解,她今天出门去看到这位大骑士长的时候,态度故意不是很好,想试探一下没有皇帝的承认时,大骑士长对她这个自称公主的人是什么态度。 结果大骑士长不仅从善如流地当众认了她的身份,而且面对她故意违抗皇帝手令的要求,啥都没有说就答应下来了,这态度好得根本不像是统领整个皇家骑士团、理论上也是统领整个王国所有骑士团的大人物。 “他与你从前有什么交集吗?”听莉莉安娜这么说,克里斯托夫也觉得有点奇怪。 在克里斯托夫的印象里,巴尔特·班纳是个比较麻烦的人,是皇帝座下最忠诚的鹰犬,魔法天赋平庸的皇帝当年在生下皇太子之前,能够坐稳皇位、在物议如沸中保下皇后,离不开大骑士长的一心支持。 此人不光忠心,而且老实,执掌皇家骑士团多年,骑士团从未出现过“只认团长不认皇帝”这样的情况,永远尽心尽力地完成着皇帝交代的一切。一定程度上,他的存在也制衡了魔塔当年因为皇帝的天赋问题而试图膨胀的权力欲望,让魔塔的那些老头子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塔里,不做他想。 “没有吧,感觉见面都很少,就算见面,就行个礼,之类的。”莉莉安娜挠挠头发,“他今天态度好得,我都在想我明天早上这么戏耍他,会不会不太礼貌?” “当皇帝不能讲礼貌,亲爱的。”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这样微皱着眉头苦恼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你要习惯当坏人的感觉,因为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你都一定会站在一部分的对立面上,你不可能当所有人的好人。” 他说的有理,莉莉安娜叹气,虽然已经做了决定、下了决心,但是她还是有点担心自己这个老好人当惯了的小心脏能不能承受这些压力。 “你说,他是皇帝最忠诚的鹰犬,换句话说,皇帝应该也是最信任巴尔特·班纳的咯?”莉莉安娜问道。 “绝大部分时候吧,不要因为皇帝的魔法天赋平庸,就认为他在其他方面也平庸,事实上在我看来,他的权术远在他那些依靠天赋凌驾众生的祖辈之上,不然早被人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了。”克里斯托夫回答。 “之前一段时间,皇帝给大骑士长放了一个长假,很多人都猜测这是因为皇太子已经开始议政,皇帝不再依赖大骑士长,开始为了儿子打算,要开始稀释这些年交给大骑士长的权力了。” “我在想,皇帝如果当年很信任大骑士长,必然让他帮忙做了很多属于秘密的事情。”莉莉安娜对克里斯托夫说道,“大骑士长会不会当年参与过我的出生,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才没有任何吃惊和质疑?” 克里斯托夫思考了一下,他之前其实一直就对一件事感兴趣:“很有可能,亲爱的,还有一个点,之前来刺杀你的是一个普通骑士,如果我是皇帝,要刺杀兰斯洛特公爵的未婚妻,为求稳妥,我会让大骑士长出手,之后再找一个普通骑士顶包就好了,但是皇帝没有这么做。” “恰恰相反,在他做这件事之前,他支开了巴尔特·班纳。”克里斯托夫看向莉莉安娜,“而在这件事发生后,班纳就开始了他的假期,直到你跟我回到赛尔斯之后一段时间,他才开始继续履行他大骑士长的职责。” “你想说,皇帝不想知道班纳插手这件事,或者从根本上,班纳可能就不支持他杀我?”莉莉安娜眨眨眼,突然兴奋起来,“那我是不是可以寻求他的支持?” “是个不错的想法,巴尔特·班纳执掌皇家骑士团多年,在皇家骑士中拥有很高的威望,能争取到他当然是一件好事。”克里斯托夫点头,“但是,我不认为他会非常轻易地倒向你。” 莉莉安娜挑了一下眉毛:“因为我和你的关系?” “没错,所以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在今天之前,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已经就回首都的计划深谈了一次,“你能不能获得皇室派系,乃至斯诺怀特派系的支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如何向他们证明,你是你自己,而非我的工具。” “很遗憾,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很好地帮到你,莉莉安,我插手得越多,在旁人看来,你身上属于我的烙印就越重。”他当时还这样说道,“兰斯洛特家族在首都的所有资源,包括人脉,你都可以随意使用,但这样的做法是双刃剑,需要你自己取舍。” “可以让风声去查一下吗,巴尔特·班纳当年是否和我——或者和我的母亲,有什么交集?”莉莉安娜问道。 “可以,但这种陈年旧事,又涉及皇帝身边的核心人物,调查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克里斯托夫说道,“在你和我说了米里德可能在做的事情后,我把风声的大部分力量都用去了收集证据。” “会很危险吗?”莉莉安娜想到了莱恩家族送回来的那两个装着人头的盒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样的罪行,必须不计代价地去阻止。”克里斯托夫用严肃的口吻说道,“我相信任何有良知的贵族,都不会容忍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去对待无辜的平民,莱恩家族一向嘴硬,没有足够的证据是不可能承认的,所以要让风声想办法去带流民回来。” “我会向皇帝说明我们的猜测,但如你所说,如果没有证据,皇帝肯定也不可能轻易向莱恩家族问罪。”莉莉安娜说道,“如果有克劳尔·莱恩的消息,也请告诉我们。” “当然——说起来,格林小姐第一次来访赛尔斯,真的不给我一点招待她的机会吗?”克里斯托夫听到莉莉安娜无比自然地用“我们”来代表她和瑞拉,用有些酸溜溜的口吻说道,“公爵府有很多房间,她并不需要和你挤一张床睡觉,而且如果你半夜拳打脚踢——” “瑞拉才不像你会嫌弃我睡相不好呢!”莉莉安娜猛地打了克里斯托夫一下,虽然在男人看来,那力道和被蚊虫叮一下没什么区别,“我每次和她睡都睡得很香!” 男人眨眨眼:“我也有办法让你睡得香,亲爱的。” 然后他又挨了一巴掌,这是带着羞涩的一巴掌,力道就更轻了。 “对了,我按照你的要求,今天下午回来之后,去看了看那些被使用了蝶栖木粉末的可怜动物。”克里斯托夫抓住了莉莉安娜的手,正色道,“莉莉安,当我碰触那匹马的伤口,我感觉到了非常轻微的元素波动。” “那和我们的猜想越来越近了,”莉莉安娜也立刻停止了打情骂俏,说道,“难道说,这种魔矿石是通过血液凝结的?” “很遗憾,那匹马今天傍晚就死了,仆人仔细翻找了它的尸体——嗯,我让他们做了严密的保护,并没有在尸体上发现任何类似魔矿石的东西。”克里斯托夫说道,“至于你之前说的,想使用风隼,那些飞不起来的,你可以用。” “我想用一两只就够了。”莉莉安娜知道,哪怕是出生后就飞不上蓝天的风隼,兰斯洛特家族的惯例都是要把它们好好地养大,“不会用太多,而且如果我们的猜想是对的,蝶栖木的粉末应该不会危害它们的生命。” “兰斯洛特驯养风隼,是为了让它们和我们一起保护地上的人们。”克里斯托夫倒没有显得很纠结,“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不能飞上天空的小家伙如果也能出一份力,也是它们的荣幸。” “嘎啊!”莉莉安娜被露台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天空大帝”不知道什么已经落在了露台上休息,此刻就像是在附和主人的话一样,难得在地面上发出了一声鸣叫——和他那个爱唱歌的儿子比,真是天差地别。 “好了,我想我需要去休息了。”莉莉安娜亲了亲克里斯托夫的脸颊,“明天我需要你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别苑,但你不要在皇室的人面前露面,我只是不希望还要费劲去和别苑的那些人解释——所有说明来龙去脉的事情,我就要交给你和艾步奈希·马丹先生了。” “我还挺想知道艾步奈那家伙知道你会瞬移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男人一边在脑海里想象着书记官惊掉了下巴的神情,一时间心情挺好,“嗯,这就走了——就只亲一下脸颊吗?莉莉安!” 第210章 我的女儿(1) 被连日的冻雨困在首都城内、已经丧失了最初新鲜感的贵族们,终于迎来了一个十分有趣的、能让他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他们甚至为此专门组织了茶话会,兴奋地交换着目前已知的各种消息,各种传言甚嚣尘上,都围绕着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这个半年前迫不及待地跟着未婚夫去赛尔斯待嫁的女人,居然在这种时候回来了。 “呵,我就知道。”一个贵妇用羽毛扇子遮住自己的脸,但那高高挑起的眉毛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刻薄,“兰斯洛特公爵那种万花丛中过的男人,对谁都不会保持太久的新鲜感,正好不用履行婚约,腻了就赶她走了呗。” “但那毕竟是斯诺怀特家的小姐,如此轻率地对待,斯诺怀特家难道不会觉得面上无光吗?”另一个贵妇显得有些忧虑,“这会不会是什么南北不和的预兆?” “呵呵呵,能是什么预兆,那莉莉安娜本来就不是斯诺怀特家的亲女儿,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先前说话的贵妇接过侍女递给她的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也就是欺负兰斯洛特公爵的母亲早逝,要是他母亲还在,怎么可能允许儿子娶一个不明不白的平民女人。” “这事非常奇怪,我听闻前一晚,大骑士长就带着一队皇家骑士去了平民区,没打听出原因。”和女人们的话题不太一样,男人们手上已知的信息也更多、更详尽,“第二天中午,斯诺怀特小姐就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到了城门下,也是大骑士长护送进城的,这两件事,我总觉得中间有些关联。” “那平民区住着的是一个从前待在救济院的女孩,他们说第二天早上也是跟在斯诺怀特小姐身边的,”另一个贵族认可了前者的话,“我听说的事情就更玄乎了——有平民向圣神赌咒,说看到那晚上斯诺怀特小姐就在那处民宅里,被皇家骑士给包围了——” “这一听就是在胡说,她明明是清晨从兰斯洛特的郊外别苑出发的——” “不是一直说首都城墙附近都是各种密道吗?她可能就是从密道里出去了——” “那些密道都是皇家的手笔,你是觉得成天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兰斯洛特家,会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底下挑自己最不擅长的元素行事吗?” “别管她是怎么出去的了!这重要吗?关键是,她回来是做什么的?大骑士长做事背后一定有皇帝陛下的授意,你们等着看吧,南方要有大动作了!” “就这个女人回来了?兰斯洛特公爵没有露面?” “你有胆子去兰斯洛特别苑里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我反正不敢去。”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性格,不会干东躲西藏的事情,他需要怕谁?就是皇太子殿下,我估计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和他放手一战,没露面应该就是没有来。” “这种时候,把老婆送过来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太懂。” “诸位,我之前倒是从皇宫中听到了一个传言,当时只觉得荒谬,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放在一块儿想一想,倒觉得有点意思。”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我听闻兰斯洛特最近在南边的那片高山上蠢蠢欲动,好像有要越过山脊、打破从前和皇室约定的分界线的想法。你们说,会不会是这个举动惹了陛下生气,他又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就把老婆送回来做人质表忠心了?” “荒谬,且不说把枕边的妻子送走当人质是多么屈辱的事情,你我都不能忍受,何况公爵大人?斯诺怀特小姐目前只是兰斯洛特的未婚妻,这种事,不需要考虑斯诺怀特家族的脸面吗?” “说的也是,只是目前我们这里都天寒地冻的,北方估计暂时收不到任何消息,等他们知道了,我估计还有更大的热闹看。” “是啊,咱们能干什么,也就在旁边看看热闹,只是可怜斯诺怀特小姐一个柔弱的女人,被几个家族架在中央利用,真是令人怜惜。” “你怜惜啊,那她正好被未婚夫送回来,这会儿心里肯定很寂寞,你要去安慰一下吗,哈哈哈哈哈——” 这些话,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被风声传到莉莉安娜的耳朵里,她现在正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身穿鎏金红袍的教皇围着瑞拉走来走去。 今天起得太早,女人有点困,她用手指拧了拧鼻梁,心里有点好笑地思考着,如果教皇说他觉得瑞拉不是圣神信使,那接下来该怎么反应。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在瑞拉治愈了一只鸽子身上刚刚被教皇亲手制造的划伤后,教皇的脸上露出了虔诚又郑重的表情,他向坐在王座上的男人行礼,说道:“尊敬的陛下,格林小姐已经证明了她作为圣神信使的能力。” “圣神再次为世间送来了她的分身,一定是被陛下治理王国的用心所感动。”在一旁的大神学家昂·弗洛伦萨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忙不迭地插话道,“恭喜陛下获得了圣神的支持!” 莉莉安娜抿了抿嘴唇,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她很想知道,之后这位弗洛伦萨先生知道了她的身份,又要怎么编。 “很好,在这样的时候,信使的存在会让大家心怀更多的希望。”皇帝说道,“弗洛伦萨,你负责把这件好事公告四方,格林小姐作为信使,无论在何处,都应拥有和教皇等同的待遇,以示皇室对圣神的尊敬。” “是,陛下,”弗洛伦萨满面红光,“我这就去办!” “信使,皇太后一直抱恙,”和莉莉安娜的预想不同,皇帝并没有立刻就最近的异状询问瑞拉的看法,他选择了支开瑞拉,“还请你跟随侍女,为她带去一些圣神的祝福。” “艾丽薇特,”在莉莉安娜站起来之后,皇帝平静地叫住了她,“你留下,陪我说几句话,我想格林小姐是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这里的所有人也不会亏待她。” 莉莉安娜微皱了一下眉头,说实话,她没有那么放心,但她初来乍到就做一个叛逆的女儿显然不太好,在和瑞拉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她选择了顺从地坐下。 她和皇帝之间确实还需要一次交谈,这次进宫,除了大骑士长称呼她为“殿下”之外,其他人依然是用“斯诺怀特小姐”在问候她。 而皇帝的态度十分暧昧,他虽然叫了莉莉安娜的生母给她取的名字,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亲近的言语。 看得出,对于她从前坚决要走、如今又突然要回来,皇帝心中有很多疑虑,在这些疑虑得到解答之前,皇帝不会那么轻易承认她的身份。 但莉莉安娜不想费那么多口舌,坐在皇位上太久,疑心只会一重未消、一重又来,她需要效率,没空玩兜圈子。 “我知道陛下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莉莉安娜也没有称呼皇帝为“父皇”,她直截了当地说道,“但我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不希望太多人在场。” “那么,请允许我告退。”教皇站了起来,向皇帝行礼,“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职责,陛下。” 教皇又看向莉莉安娜,也许是一时半会儿搞不懂她这会儿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又换了名字,只是向她简单地示意了一下,便带着几个同样穿着鎏金长袍的人离开了。 皇帝没有留下巴尔特·班纳,在他身边做护卫的骑士,是一个莉莉安娜不熟悉的人,骑士的名字莉莉安娜也很陌生。 莉莉安娜很戒备,一旦进入皇宫,任何贵族都不允许携带自己的女仆和侍从。虽然她今天身上佩戴有克里斯托夫请人专门给她制作的、让她能拥有一点元素屏障的东西,但她可不指望这些小玩意儿能抵挡皇家骑士的攻击。 女人可没有忘记,眼前的男人,莉莉安娜的生父,曾经认真地想要她的命,并且付诸了实践。 “你与格林小姐的关系匪浅,”此时,室内只剩下了三个人,莉莉安娜的精神高度紧张,只要那个骑士有任何动作,她都会离开这里,她听皇帝说道,“我看她十分信任你,也很是依赖你,仿佛什么事情,都是要经过你的认可,她才执行。” “因为信使总是和信使更亲近的,陛下。”莉莉安娜不打算像在瑞诺卡的侯爵府一样直接展示自己的魔法,皇帝不像侯爵那样本身是一个魔法强大之人,贸然的表演可能会被他视作一种致命的威胁,她谨慎地先抛出一个诱饵,“所以我们是彼此的朋友。” “信使和信使?”皇帝感到了困惑,“我不明白,孩子,你是在说,你也是圣神的信使?” “我很想说自己是,陛下,有圣神双份的福泽肯定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莉莉安娜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回答道,“但很遗憾,我不是,陛下,我们的世界是被两个神明创造的,而我是另一位神明的信使。” 皇帝沉默,他身边的骑士没控制住笑出了声,因为这个笑声,让莉莉安娜断定,此人绝不可能做大骑士长的接班人,因为他显得太轻浮。 皇帝最需要身边有尖锐的利刃,但它最好一点儿自己的想法都没有,而不是在这种连主人都还没有表达态度的时候,自己就先笑起来。 “抱歉,陛下!”她看到骑士跪在了皇帝面前,“只是臣下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情,显得过于荒谬了。” “我可以证明。”莉莉安娜平静地说道,“但我希望陛下给予我信任,不要把我的证明视为威胁,如您所见,我很脆弱,您的骑士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我。” “那位神明可是创造了圣神的神,”她听骑士用嘲讽的口吻说道,“难以想象魔神的信使会没有元素屏障。” “我不明白,骑士,我在和陛下说话,”莉莉安娜看向了骑士,“你是觉得自己站在王座之侧,就已经能代替皇冠的主人行使他的威仪吗?” 她甚至怀疑皇帝是故意这样选人的,他不希望大骑士长觉得自己的位置受到了威胁,但有的时候又确实不希望大骑士长在场——所以他给自己选了一些一次性的工具,利用他们很容易犯错的“优点”,用完后就找个借口处理掉。 比如之前那个来杀她的骑士,莉莉安娜对于那个人面容的印象已经不深刻,但她觉得,他和眼前的这个人,是相似的。 “我允许你证明。”皇帝终于表态道,“骑士,不得对斯诺怀特小姐无礼。” “我需要骑士保证接下来的时间不对我进行攻击。”莉莉安娜说道,“不然我会立刻离开。” “我的孩子,”皇帝没有松口,他说道,“如果你希望在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需要适应,皇宫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嗯,我想这个规则对我不适用。”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她闭上眼,下一秒,她回到了赛尔斯她的房间,然后在数秒完成后,她出现在了那个房间的门口,然后发现大骑士长还在门外,他显然不太相信自己刚刚看到的事情、和其他的侍从侍女一样,愣在了原地。 “能帮我开一下门吗,班纳卿?”她提起裙子向大骑士长行了个礼。 “自然……可以,殿下。”大骑士长的惊讶就只是略微瞪大了一下双眼,他几乎立刻恢复如常了,“请。” “我很抱歉昨晚用刚刚的魔法戏弄了你。”在进门前,她对大骑士长说道,“请原谅我调皮了一下。” 大骑士长顿了顿,他没有说话,但莉莉安娜觉得,他的脸上有了些笑容,这让他的皱纹消失了些许。 这个人对自己真的很宽容了,而且这份宽容并不是因为见识了她的魔法才有的,莉莉安娜不禁开始有些好奇,他的这份心情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如您所见,”她站在门口,看到了已经跑到了她的座位附近、甚至趴在地上看桌下的骑士,她对着皇帝说道,“我还可以回到刚刚的位置坐下吗?如果您不信任我,我可以像刚刚那样离开。” “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陛下。”她眨了眨眼,“但是我想念您,所以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虚伪的甜蜜话语后,她开始等待头戴皇冠的男人的反应。 “我的艾丽薇特,”她得到了想要的回复,男人露出了笑容,他用和之前迥然不同的慈祥语气开口道,“亲爱的女儿,在你离开之后,父皇也一直在想念你。” 第210章 我的女儿(2) 清晨,莉莉安娜乘上了一辆车身有不死鸟纹章的马车,纹章颜色华美,花纹精致,鸟儿的眼珠是用一块足足有她拳头那么大的宝石镶嵌而成,她扶着身边的青年的手、拎着裙子上车的时候,身后的侍从忙不迭地说道:“殿下小心,愿殿下今日旅途愉快。” 她微微点头,弯腰进了马车,因为昨晚和瑞拉和凯特说话到了深夜,她精神不太好。好在马车的内饰十分柔软舒适,凯特给她拿了一个靠垫放在腰后,让她能休息一会儿。 今天她和瑞拉分头行动,瑞拉应皇帝的要求,前往圣神殿,接受听闻信使降临后蜂拥而至的各种人的瞻仰。 如今,圣神信使的存在对于皇室提振周围的信心非常重要,莉莉安娜暂时不担心皇帝会对瑞拉做什么,倒是瑞拉很不适应自己走到哪里都有几个骑士跟着,她说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麻烦还没有来,”莉莉安娜叹了口气,“斯诺怀特家负责保护你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带到瑞诺卡去,到时候——福兰特肯定要生气的。” “我去和他讲,你把我带去瑞诺卡。”瑞拉说道,“让他知道这件事不是你逼我干的,是我自己要干的。” “嗯,这事儿确实你来说比较好,”莉莉安娜沉思,“与其等着被质问……我们找一个晚上先回去吧,瑞诺卡如今还在下暴雪,首都的人要回去,就算是水元素魔法师,恐怕也要走一段时间,这件事可以暂时缓一缓。” 被皇帝承认并不是莉莉安娜此行的结束,这只是个开始。公主的名头是虚的,莉莉安娜要想触摸到真正的权力,还有很复杂的路要走。 目前只能说,皇帝能在几秒钟内果断决定认下她、张开手臂欢迎她,就说明抛去其他东西不谈,这是个十分懂得在各种长期和近期的得失间权衡利弊的人。 怎么说呢,和纯粹讲究利益的人在一块儿,虽然随时有被他卖掉背叛的风险,但总比和疯子在一起安全。 说到疯子,莉莉安娜瞥了一眼紧跟着她坐进马车、现在坐在她对面的金发青年,夏尔洛·普林斯正喜气洋洋地望着她,嘴里说道:“妹妹!再玩一下那个!” 被剥掉元素屏障是什么很好玩的事情吗?莉莉安娜百思不得其解,其他人在第一次被她“剥壳”的时候基本都是大惊失色。 哪怕是克里斯托夫,在陪伴她练习这个魔法时,表情都很难维持平静,虽然他从来不说“亲爱的能不能让我中场休息一下”,但看他的反应来看,他肯定一点儿都不喜欢那种失去了所有屏障的感觉。 只有夏尔洛·普林斯,自己满脸兴奋地来找她“我要看看你的魔法!”,她是为了震慑他、让他高看一眼自己,所以才没有先使用瞬移、直接给他剥了壳,没想到他愣在了那里几秒钟后捧腹大笑:“我的天呐!还能让我有这种感觉!不愧是魔神的信使!” 之后他就缠着莉莉安娜,一会儿让莉莉安娜带他去赛尔斯,一会儿让莉莉安娜带他去瑞诺卡,被拒绝后又退而求其次,让莉莉安娜只是让他体验一下瞬移的感觉。 于是,本来,莉莉安娜想给皇兄一点“注意!你从今以后要把我当成一个人物郑重其事地对待!”的感觉,结果那天下午,她觉得自己在陪一只大狗玩飞盘—— ——夏尔洛·普林斯既是狗也是飞盘,被她移到各种地方,然后乐此不疲地跑过来找她,表示“再玩一次!” 今天,夏尔洛带她去拜访他们的姐姐玛丽公主,夏尔洛最初兴致勃勃地表示:“你直接带我瞬移过去,我们吓皇姐一跳!” “这就像直接踹开别人的大门一样粗俗无礼,”莉莉安娜发现,她真的很难在夏尔洛面前保持一个相对严肃的表情,“请不要让我给玛丽公主殿下留下这样的第一印象。” 莉莉安娜目前对自己的能力故意说得很含糊,没有说她只能瞬移去自己已经去过的地方。 不过,玛丽的庄园她确实偷偷去过,因为瑞拉从前受爱德华兹小姐的邀请,去给公主讲过故事。 但莉莉安娜不想用这种方式,和这位已经给她留下脾气古怪、不太好相处的印象的大公主见面。 “是皇姐,是我们的皇姐。”夏尔洛仔细地纠正莉莉安娜的说法,“你不用叫她‘殿下’,你也是‘殿下’!” “好好,皇姐,就是,礼貌,好吗?”莉莉安娜露出笑容。 她离开首都之后,对皇太子大部分的印象,都来自瑞拉的转述。 瑞拉眼中的夏尔洛·普林斯,俨然已经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需要提起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对待。 莉莉安娜在做了这个心理预设后,却发现自己遇到的皇太子满脸都是“派大星我们去抓水母吧”,这种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感觉,反而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皇帝对于莉莉安娜口中的“魔神即将二次灭世”,反应和斯诺怀特侯爵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他同样对于莉莉安娜背后是否全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授意满是狐疑。 但有一点,皇帝和侯爵不同:侯爵并不想让莉莉安娜为斯诺怀特家族所用,而皇帝,显然觉得莉莉安娜的魔法十分有价值,这让他不惜冒着打破和皇后多年鹣鲽情深假象的风险,也要编出谎言来认下莉莉安娜这个女儿,试图用血缘和名位拉拢她。 皇帝要编什么谎,莉莉安娜不知道,因为她这几天虽然被“邀请”住在宫中,但实际上并没有再见过皇帝,很显然,在她证明自己不是兰斯洛特家族的提线木偶前,皇帝不打算多亲近她。 不如说,皇帝还很提防她,毕竟没有人能限制她的行动。 这些天皇宫四处都是皇家骑士,美其名曰是要保护小公主和圣神信使的安全,实际上,应该主要是防着莉莉安娜趁着深更半夜去赛尔斯运一堆兰斯洛特的家族骑士来,再用自己的魔法直接给皇宫换个主人。 从这个角度说,皇帝的胆子还是很大的,在她展示了瞬移和剥壳后,还敢把她留在自己寝宫不远处——不过,没有点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胆量,普林斯家族又凭什么压着另外三个家族一头呢? “父皇没有对你提过,我和他说的那些事情吗?”看着皇太子一脸欢天喜地的表情,莉莉安娜问道,她想试探一下皇太子的想法,“就是——” “哦,你说魔神要灭世,之类的?”皇太子歪歪脑袋,语气满不在乎,“你想听我说谎还是说真话?” 莉莉安娜回答:“当然是真话。” 金发青年露齿一笑:“那我觉得也挺好的。” “挺——好的?”莉莉安娜瞪圆了眼睛,她感觉凯特也没能掩饰住自己的那份震惊,“你是未来的皇帝,现在有人——神要来毁灭你的王国——你觉得挺好的?” “为什么不行呢?”夏尔洛·普林斯用一种轻慢的语气说道,“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公平吗?格林小姐很喜欢把这个词放在嘴边,为什么真正的公平到来时,你们却觉得不可接受呢?” 莉莉安娜愣住了,她觉得,魔神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信使,祂选夏尔洛·普林斯的话,这两应该挺有共同语言的。 “当然,这是夏尔洛·普林斯自己的想法,”金发青年冲莉莉安娜挤挤眼睛,“你如果是对皇太子提问的,我会对你说,我会保护我的臣民到最后一刻。” “那么,莱恩家族的事情呢?”莉莉安娜又问道,“你怎么看待他们可能在做的那些事?” “我猜,父皇需要你拿出进一步的证据,谁也不能凭着一己之词给莱恩家族扣上这样的罪名。”皇太子说道,“而在他们的规则里,就算你真的拿出了证据,莱恩公爵也可以说他完全不知情,然后随便把这件事推到一个倒霉鬼头上,这件事就结束了。” “所以,如果克里斯是想通过这件事,撺掇父皇和莱恩家大动干戈,这是不可能的,我想,他也不可能有这样幼稚的指望。”皇太子望着莉莉安娜的眼睛说道,“如果是你,那我只能和你说,如果以后想去坐父皇的那个位置,千万不要像格林小姐一样,永远怀抱着恶人一定需要受到惩罚的单纯想法。” “格林小姐这样很可爱,也符合人们对于一个圣神信使的想象,但你不行,你的魔法还不够让你忽略他们的规则为所欲为,你始终需要借助旁人的力量才能给人带来切实的威胁。”皇太子的笑容灿烂,但莉莉安娜却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后颈因为僵硬发出了“咔擦咔擦”的声响,她现在生动地体会到了,瑞拉之前面对皇太子的那种慌张无措。 “他们的?”莉莉安娜放弃了辩白,她露出了一个和皇太子一样灿烂的笑容,“皇兄,为什么一直说那是‘他们的’规则呢?” “因为我觉得那是很无聊的东西,”夏尔洛大笑,“偏偏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乐此不疲,还要逼着所有人都认同。” “但你一回来,很多无聊的事情就变得比从前好玩很多了,因为以前都没有人陪我玩,”夏尔洛兴致盎然地说道,“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就是要有人抢,才会有趣,我说得对吗,艾丽薇特?” 第211章 寒号鸟(1) “夏尔洛·普林斯……真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从玛丽公主那里回来之后,莉莉安娜对瑞拉说道,她和凯特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我不是说他可能是坏人,但是他……呃我再想想该怎么说。” “我们推断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总是习惯性地按照他平时的习惯,去猜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选择。”凯特思考了一下,说了她这一天作为旁听和旁观者的感受,“而皇太子殿下,是一个不愿意遵守世俗的规则的人,这导致他说的话、做的事,是没有什么规律而言的。” “对对对!”莉莉安娜抖抖食指,“就是这个感觉!哎呀凯特写东西真是没有白写,现在看人已经很有心得了。” “我这么说吧,回来这几天,我对着他的心情就像在坐过山车,再和他待一会儿我心脏病都要犯了。”莉莉安娜摸摸胸口,“本来还说老的不行就去指望小的,我现在甚至觉得……啧……” “皇帝至少是个能沟通的正常人?”瑞拉帮莉莉安娜补完了她没有说完的话。 “我也不想说他是正常人。”莉莉安娜撇撇嘴,“但我想他应该至少不会用那种口气说‘我觉得魔神来灭了我们也挺好的’。” “我觉得和他待了一天,就像去拉练了一样。”莉莉安娜困倦至极,她决定今晚无论如何要回赛尔斯住,要窝在男人的怀里充充电,“我现在甚至觉得,皇帝的这三个孩子精神状态其实都不太正常——原来的莉莉安娜好像也不太好,该不会有什么遗传问题吧?” 她变成“艾丽薇特公主”后,还没有见过大皇子安德鲁·普林斯,皇帝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把他彻底困死在他的府邸、不再让他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了。 “大皇子目前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让皇帝如何解除对他的那些禁令。”兰斯洛特的风声对她这样说的,“与大皇子为伍的都是一些兴趣在酒色上的人,和他一样,并不是首都各家族的核心人物。” 在莉莉安娜到首都之后,这个风声就在一个晚上,悄无声息地绕过了皇宫的所有侍卫,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因为克里斯托夫提前和她讲过,在首都的风声她可以用,所以莉莉安娜当时没有很惊慌。 她只能见到其中固定的一个人,并且因为她不会风元素魔法,所以这种联系只能是单向的——也就是她只能等那个风声过来找她。 怎么说呢,这是她第一次接触脑袋没有放在盒子里、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的“风声”,他的打扮符合她对中世纪特工的一切刻板印象,他的身体和脸都裹在深色的布料中,只露出一双十分普通的眼睛,且从他的身材也没有任何显着的特点,仿佛都在平均值里。 和这位风声打交道让莉莉安娜觉得很舒适,因为他的报告无论是内容还是语气都十分客观,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至于这个事实要指向什么由莉莉安娜自己来思考,他不会掺杂任何个人的判断。 而莉莉安娜询问对他的称呼时,风声的回答是“我有无数的名字,所以您可以随意按您的习惯再为我取一个。” 莉莉安娜很想给他取个很炫酷很有梗的名字,但奈何她脑子里的那些玩意儿翻译成这边的语言都挺拗口的,最后,本着大道至简的原则,莉莉安娜给这位风声取名为“汤姆”,如果以后她还能见到第二个,就叫他“杰瑞”。 “请为我留意昂·弗洛伦萨的动向。”由于是单线联系,莉莉安娜必须准备一个清单,一次性把目前想了解的所有事情都交代完,在最后,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关注一下这个大神学家,“我想知道,他对于圣神信使的真实看法,以及,皇帝是否把我的身份和末世的预言告诉了他。” 这样就能看出皇帝到底有多信任这个米里德出身的神学家了,莉莉安娜想。 “然后说玛利亚·爱德华兹的事情,”莉莉安娜看向瑞拉,“好消息是,玛利亚对我们的橄榄枝是十分感兴趣的,但是,目前她是玛丽公主的女官,这种工作不是递个辞呈去就能跳槽的。” 招揽玛利亚,是莉莉安娜去见玛丽公主的主要目的,但问题是,她去了一趟,除了被皇太子搞得时不时就心律不齐之外,根本没有见到自己的这个“姐姐”。 “殿下……还在休息。”莉莉安娜感觉玛利亚都是崩溃的,她上楼了好几趟,下来都只能用那种抱歉的笑容对她和夏尔洛说,“她还没有醒来。” 玛丽·普林斯是不是因为对她私生女的身份感到不满、所以拒绝见她?说实话莉莉安娜并不在乎这个姐姐的态度,就像她都懒得去关心安德鲁·普林斯知道她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会是什么表情一样。 灯光昏暗、拉紧所有窗帘和帷幕的庄园,野草丛生、荆棘遍布的花园,听玛利亚的说法,这仿佛都是公主自己要求的,她甚至让那些花匠把各种娇贵的花朵尽数带走卖掉了,野草不耐连日的冻雨几乎全部枯死,尖锐的荆棘上还挂着闪闪发光的冰凌,莉莉安娜刚刚从马车上下来时,还以为自己来到了睡美人的主场。 说是“睡美人”,好像也没有错,她离开的时候在心里吐槽——如果这位“皇姐”真的是因为一直昏睡所以才没有见她的话。 “我直接和皇帝提条件吧,礼貌的办法试过了,只能来硬的。”莉莉安娜这样总结道,“反正只要玛利亚姐姐自己是愿意的,我就不担心了。” “今天下午,圣神殿出太阳了。”莉莉安娜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瑞拉开始说她的事情,“你们那边呢?” “我们那里也是,欢呼的人群挤满了广场和街道,哪怕骑士驱赶都不愿意离开,所以我们才回来得那么晚。”莉莉安娜说道,她都忘记了上次看到那样灿烂的晚霞是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的天空也几乎不见云,预兆着明天也很可能是一个大晴天。 “我可不认为这是我的作用,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就是被他们安排着,坐在圣神雕像下的一把椅子上,他们甚至不准平民来和我握手。”瑞拉说道。 “我去询问了教皇,圣神殿里是否有更多关于魔神第一次灭世的记载,但是我感觉他只是在游说我去见一些贵族,然后给他们治病——” “他是个倒卖专家黄牛号的。”莉莉安娜打了个呵欠,“肯定是人家高价求他的,风声也说了,如今的教廷完全就是皇室打造出来的傀儡,不掌控任何实际资源,圣神殿的所有事情,皇室有机构专门处理,教皇说话做不了数。”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争取教皇,你的身份比他实用多了。”莉莉安娜说道,“我怀疑,圣神殿如今只是个空壳,真正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皇室还是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晴天,对于各种人来说都是大好事,但是,这对莉莉安娜游说几个家族来说,其实很棘手。 因为“末世”的预言,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东西作为佐证。莉莉安娜的魔神信使身份有魔法为证,但无论是魔神对莉莉安娜脑中的传音,还是萨利布莱德家族后人口中的“魔神的信使将带来灭世的消息”,都只是嘴里的一句话。 从前,还有连绵不断的异常天气给大家施压,一旦天气开始正常回暖,人们肯定会更加不把莉莉安娜的这些话当回事、更倾向于猜测她是受兰斯洛特家族指示,在为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搞事。 “那,会不会是魔神的能力确实有限?”瑞拉问道,“祂尝试一下,然后失败了?” 这是个十分乐观的预估,莉莉安娜微皱眉头,她想了好一会儿,看向瑞拉,用家乡的语言说道:“你小时候听过一个叫做‘寒号鸟’的寓言故事吗?” “是那个吗?每次天冷都说要做窝,但后面天气好了就说‘明天再说’……”瑞拉说着说着,表情也变了,“然后直到有一天,真的开始下大雪,它因为来不及做窝……冻死了。” “所以比起乐观的觉得这是结束了,我更倾向于,这是魔神的恶趣味,我们做的所有事情,祂都能看到,所以祂暂时停止了这一切——也许只是在最后嘲笑我们……我给了你们警告,又给了你们那么多时间,你们却什么都没有做。” “你们的愚蠢和傲慢向我证明,你们确实是……不需要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造物。”莉莉安娜模仿着魔神的语调,说道,“所以你们也没有资格和我抱怨我的专横和残酷,因为,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你……还是你吗?”大概是她模仿得太好了,她表演完之后,看到瑞拉和凯特都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你现在是谁!” 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和瑞拉说了自己真实的名字,但是她眨眨眼,说道:“其实说不好,魔神如果能看到我脑子里的记忆,那我的这些事祂全都知道,你们不要管我是谁,你们只看我做什么。” “如果我行事一旦开始古怪,那别犹豫,就动手。”莉莉安娜说道,“这件事我已经和克里斯说过了,你要是下不了手,就让他来。” 在说完这些话后,女人伸了个懒腰,她们的这些谈话当然不是在皇宫中发生的,她们现在身处兰斯洛特位于首都郊外的别苑。 “明天让科肯纳来见我。”莉莉安娜对凯特说道,她把瑞拉送回房间后,甩甩头发,三十秒之后,她出现在了赛尔斯的公爵府。 “睡着了啊,睡着了我就回去了吧。”她摸黑走过去戳戳男人的脸,发现他没有反应,然后摇头晃脑感叹道,“走了,扫兴。” “怎么敢让殿下扫兴呢?”下一秒,她就像被八爪鱼给缠住了一样,在黑暗里,她看到了男人深蓝色的眼睛,“亲爱的,今天赛尔斯放晴了。” “那我要给你讲个寓言故事了。”莉莉安娜蹭蹭克里斯托夫的肩窝,趴在他的怀里感到了一阵安心,“寒号鸟的故事。” 第211章 寒号鸟(2) 首都的贵族们最近的日子可过得太精彩了,天气放晴了好几天,但剧院依然没有什么贵客到访,原因只因为,皇室的各种传闻可比舞台上的那些剧本精彩刺激多了。 毕竟,作家们写故事需要讲究逻辑,而真实的生活,却并不需要,人的下限,是永无止境的。 当然啦,这些贵族们可不敢嘴上直接说,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皇室发生的第一件劲爆新闻,就是从前的大皇子妃贝蒂·莫德,她居然被大皇子给找了回来,不仅如此,这两人还写信到皇帝那里去,把大神学家昂·弗洛伦萨给告了一状。 具体的说辞就是,弗洛伦萨处心积虑想要陷害大皇子,不惜谋杀大皇子妃、并通过模仿大皇子妃的笔迹仿造出了书信在首都中散播、达到败坏大皇子名声和皇室声誉的目的,其心可诛,父皇明鉴,之类的。 而为了表达自己的清白,同时也和父亲表明自己的决心,安德鲁·普林斯更是在皇帝终于愿意见他之后,声泪俱下、声情并茂地表示,虽然他亲爱的未婚妻因为被奸臣暗算毁了容,但是她是无辜的,她收到的伤害都是因为那些针对皇室的恶意,所以他一定会负起责任。 为了安抚未婚妻的伤心,他恳请皇帝特准他们立刻成婚,而一起觐见皇帝的贝蒂·莫德则表示,她其实还是希望遵守陛下颁布的两年不举行婚事的法令—— “然后皇帝就打断了大皇子妃,说道,我的孩子并非流言蜚语所描述的那般不堪,而是具有高尚情操的人,这是最令我欣慰的事情,只是如果我特许了你们的婚事,那源源不断的请求就会堆满我的书桌,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也不能让其他人认为,我是一个只会溺爱孩子的昏庸老人。” 莉莉安娜这会儿和克里斯托夫转述的,是她从风声那里听来的话,但风声也向她认真说明了,他们对于皇室的渗透并没有到随心所欲、随意探听的地步,所以这些话更多的是从皇帝的近臣那里收集而来。 “这件事真是反转不停,我确实没有预料过有这样的后续。”克里斯托夫挑眉毛,“听起来像是大皇子妃和大皇子达成了某种协议。” “我猜测,大皇子说的要立刻娶莫德,就是莫德提出的要求,她最后只是想在皇帝面前搏个好感,却没想到皇帝借着台阶就往下走,让她的盘算落了空。”莉莉安娜看着面前的地图说道。 “对于皇帝来说,真相并不重要,大皇子其实也不重要,脏水有办法泼去别处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所以他只让人装模作样地调查了半天不到,就把弗洛伦萨下狱了。”莉莉安娜继续说道,“有了圣神信使在手,弗洛伦萨的莱恩血统就显得没有那么珍贵了。” 莉莉安娜想,不要说人了,就是一把刀,跟在身边几十年,总也会有点感情的吧?但皇帝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把他处理了,她能看懂其中的利益考量,但还是对这种冷静到冷血的果断感到心惊。 沉默了一秒,她继续说道:“我现在唯一好奇的是,这个主意是谁出给大皇子的?又是谁让贝蒂·莫德和大皇子重新取得了联系?总不至于是那个肥头大耳的汉斯·布朗吧?” “亲爱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布朗子爵,但你一定不要认为这是一个蠢笨的人。”克里斯托夫笑起来,“此人在首都爵位并不算高,官职虽然不重要,但油水十足,这种位置,如果没点儿聪明,是会立刻被其他人撕成碎片的。” “他能安安稳稳地把持这么久皇室对首都周边的赈济,首都和周边的平民们却并没有获得过太多切实的好处,这不是他能力昏庸,而是他算了一笔账,认为比起把钱发给平民,拿去四处钻营、讨好该讨好的人更为划算。哪些人表面上要收多少钱,背地里该给多少钱,里外不知道有多少本账在同时记,不然家里也不会一到冬天就失火了。” “我听你这意思,还挺欣赏这人的能力的哈?”莉莉安娜对克里斯托夫的态度有些不满。 “并不,我觉得他距离优秀还远得很,真正优秀的人是既能对下也能对上的,他只有半壶水,所以只能选一边站。”面对莉莉安娜的质问,克里斯托夫气定神闲地回应道,“不要忘了,皇太子刚刚从布朗那里拿走了一大笔钱,比起夏尔洛·普林斯,安德鲁·普林斯显然是更容易被讨好的那一个。” “你的意思是,莫德应该是和布朗说了她的身份,此时正好大皇子在苦苦思索摆脱禁足的机会,子爵就在中间出谋划策,帮了他们一把?”莉莉安娜感到困惑,“但是为什么?难道布朗觉得,大皇子还有机会做皇帝?” “并不是没有先例。”克里斯托夫慢悠悠道,“皇帝一开始也不是皇太子。” “等着看吧,等皇帝正式公开你的身份,他也应该很快会来讨好你。”男人看向莉莉安娜,“啧,亲爱的,看起来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克里斯托夫说的是他们两个面前摆的这张地图,他在教莉莉安娜推演一场战争中该如何指挥自己的骑士团。刚刚两个人虽然一直在聊天,但是手却一直没有停过。 对于这个王国来说,如今的皇帝是特例,其他的三个家族,领主才是骑士团的最强战力,可以轻易颠覆一场交战的胜负,但他们毕竟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所有战场,所以,如何在战场做出正确的指挥和预判,也是一个继承人从小就需要学习的重要能力,不同家族的风格,也迥然不同。 其中,一直还保持着优良素养的,肯定是南北两家,虽然颠覆教廷以来,四个家族间没有再爆发过剧烈的领土冲突,但夏巡和冬巡每年都是艰难惨烈的,对于南北都是一场试炼。 莉莉安娜显然匮乏这种能力,她需要学习,虽然她在从前的世界也指挥过千军万马——在电脑上,这只让她在入门时没有那么艰难。 “对你来说,你还需要有一批能配合你的骑士,你的魔法能让他们轻易覆灭对面,但你自己同时又比任何人都需要保护。”克里斯托夫对莉莉安娜说道。 “而保护你的难度,和保护我,显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对于我来说,骑士们更多的是让我心无杂念、专心对付那个最棘手的对手就好,但对你来说,他们需要用自己充当你的元素屏障。” “和骑士们的磨合,同样需要时间。”克里斯托夫说道,“这和在地图上推演不一样,你需要有耐心。” 莉莉安娜郁郁地吐出一口气来,她望向露台外,自从回到首都后,她几乎就再也没有看过白天的大海,此时已经是深夜,风平浪静,天空中星河灿烂,预示着明天仍然是个美好的晴天。 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认为之前的冻雨就是一小段异常的天气了,今天回来之前,伊乐·科肯纳还询问她“我们之前准备了那么久的学校,就这样彻底搁置了吗?” 克里斯托夫还没有停止在高山上大量修筑粮仓和房屋,他是目前唯一明确表示相信莉莉安娜的末世预言的人,但是他的这个行为已经引起了皇室的注意。 “他们明明可以让你把他们捎过来,却坚持要舟车劳顿,”听到莉莉安娜说皇帝特派的使臣已经要来问询之后,克里斯托夫笑起来,“这算表达重视吗?” “皇帝并没有大规模宣扬我的魔法,”莉莉安娜说道,“所以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街头巷尾议论的第二个新闻,只是我的身份。” “皇帝已经想到了借口,他要谎称我和夏尔洛是双胞胎,一直寄养在圣神殿,接受圣神的庇佑。”莉莉安娜耸耸肩膀,“然后圣神信使降临,治好了我的病,所以我紧跟着圣神信使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我就问夏尔洛,那怎么圆我曾经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这件事呢?他对我说,在皇帝宣布艾丽薇特公主出现之后,人们会自行修改他们的记忆的,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莉莉安娜·斯诺怀特,那个可怜的女孩在很小的时候就意外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想格林小姐的身份又会引来一轮博弈,她是真正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这件事,如今也并不算什么秘密了。”克里斯托夫说道,“公开她圣神信使的身份也很好,这样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给我交代,就把真正的斯诺怀特小姐嫁给我了。” “我今晚回来前,皇帝召见了我,对我说,我需要了解一件事,”莉莉安娜语气平静,“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有婚约的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艾丽薇特公主是没有婚约在身的。” 克里斯托夫笑了起来,问道:“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当然了父皇,我没有未婚夫。”莉莉安娜挑挑眉毛,“人家从小就在圣神殿长大的,可没有听过这么害羞的事情,现在好不容易能和皇兄一起陪伴在父皇身边,父皇可不要着急把人家嫁掉呢。” 说完,莉莉安娜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哪怕是复述,她还是被自己的夹子音搞出了鸡皮疙瘩,有点想干呕。 “那公主殿下现在在臣下这里,是在干什么?”克里斯托夫逗她。 “这还不够明显吗?”莉莉安娜的目光和语气一样坦然,“艾丽薇特公主正在和兰斯洛特公爵深夜偷情——啧,这说法,听起来可比从前刺激多了。” 第212章 春日夜宴(1) 首都贵族正在为皇宫即将举行的春日夜宴暗流涌动,谈笑间,谁要是透露出自己已经收到了邀请函,那么说完就可以扬起自己的头颅,自己是被皇室青睐重视之臣的骄傲,已然在脸上尽数体现了。 有确切消息,这一次的春日夜宴上,除了会见到经历了诬陷和禁足的大皇子、以及他那被暗害又奇迹生还的未婚妻之外,皇帝还将正式向出席宴会的各位介绍他那突然冒出来的——年纪最小的孩子,皇太子殿下的双胞胎妹妹,艾丽薇特·普林斯公主殿下。 艾丽薇特·普林斯就是从前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这不是什么秘密,皇室也没有打算遮掩,反正来参加宴会的名单都精挑细选过,没有人会在那种场合说出不合适的话。 “现实里,当皇帝穿上他的新衣时,不懂事的孩子是没有机会在旁边围观的,就算天上飞过一只鸽子,那大概率都是准备好的演员。”莉莉安娜一边说话一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脸,她已经换上了为出席晚上的宴会准备的礼服。 艾米·勃朗尼正把一顶精致无比的、散发着璀璨光芒的冠冕小心翼翼地拿出铺着柔软红丝绒的盒子,女孩已经换上了皇家侍女的装束。 哎,有点寂寞,因为艾米还没有听过皇帝的新衣的故事,这让莉莉安娜想念起凯特和瑞拉来。 她们两个也有事情要忙,所以不在莉莉安娜身边。瑞拉今天借着替圣神施恩的名义回救济院看看,她被获准继续在首都学院上课,这为继续张罗学社提供了条件。 但今时不同往日,瑞拉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来自皇室的关注,所以,联系那些之前就积极参与学社的人、邀请他们参加小规模聚会的任务,就落到了凯特头上。 凯特没有像艾米·勃朗尼一样成为皇家侍女,第一是她平民出身没有资格,第二是莉莉安娜也不希望凯特还要受皇室的管束,如今,凯特明面上是被莉莉安娜“赠送”给了瑞拉,做照顾瑞拉在学院起居的贴身女仆。 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要求莉莉安娜切割兰斯洛特家族的意思是很明显的,这时候,莉莉安娜从赛尔斯带来的这些人的身份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这里的贵族默认平民是没有立场的,他们和跟随主人行动的物件差不多,所以伊乐·科肯纳之流,完全没有被人当做兰斯洛特的什么势力。 艾米·勃朗尼稍微麻烦一些,她的家族虽然没有爵位,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贵族”,但她的祖父是兰斯洛特重要的家臣——不过,艾米是个女孩。 毕竟,大家也默认女人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的,就像玛利亚·爱德华兹出身世代接受斯诺怀特庇护的家族,她依然能做皇家侍女一样。 何况艾米甚至还没有成年,所以在莉莉安娜说习惯了艾米的侍奉、希望皇宫特许没有贵族头衔的艾米成为专属她的皇家侍女时,皇帝很爽快地答应了莉莉安娜的请求。 纯金与宝石镶嵌的冠冕,沉甸甸的,艾米把它往莉莉安娜头上戴的时候,莉莉安娜伸手接了一下,作为金元素的掌控者,普林斯家族的冠冕自然极尽黄金工艺的繁复,以细到不可思议的金丝纤毫毕现地勾勒出不死鸟华丽的尾羽,鸟儿在莉莉安娜的发间微微颤抖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展翅飞走。 “这是皇太后陛下参加先皇登基的仪式时曾经佩戴过的冠冕,皇太后陛下特意将它作为礼物,欢迎公主殿下回到陛下身边。”来送这个盒子的侍女是这样介绍的,“请公主殿下佩戴它,参加春日夜宴。” “非常美丽,殿下。”在把发冠固定好之后,艾米扶着莉莉安娜站了起来,让她可以去全身镜面前打量自己这一身装束的效果,“您还满意我为您搭配的项链和耳环吗?” 说实话,在赛尔斯穿习惯了轻飘飘的衣服,再次换上这种厚重布料的礼服裙,莉莉安娜觉得有点像在上刑,脑海里复苏了马克西姆姨婆为她准备那件差点把她勒晕过去的裙子的回忆。 她回来之后还没有去拜访过姨婆,姨婆平时不便出门,也不知道首都的那些关于她的传闻,姨婆知道了多少。 哎,她平时实在没有时间,大晚上要是瞬移回去吧,把老人家吓出个好歹怎么办! 收回思绪,莉莉安娜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又恢复了少女的装束,头发不再挽起成发髻,而是用金丝编织的辫子作为披散的长发的约束,在各种金灿灿的首饰的交相辉映下,她感觉自己的发色都变得和普林斯家族的特征发色更接近了。 “挺好,就这样吧。”莉莉安娜对这些搭配仍然没有什么造诣,艾米觉得可以,那应该就可以,反正待会儿还有更高等级的女官过来。 莉莉安娜知道自己穿什么样对于那些参加宴会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对于那些贵族来说,她仍然不是“她自己”,他们想迫切了解的,是在身份多次变化后,她如今到底是谁家的符号。 如今明确了解克里斯托夫的立场的,只有和莉莉安娜保持着联系的那一个风声,在莉莉安娜这里代号“汤姆”。首都其他兰斯洛特派系的贵族,心里都充满了疑虑,他们不懂在这场混乱中,兰斯洛特公爵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这样的讨论和猜测,还没有符合莉莉安娜的预期,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舞台,让这些人不要只关注那些和她相关的男人们,他们得把目光聚焦到她身上。 所以,晚宴上,她想展示的并不是自己的美貌,也不是自己这一身打满了普林斯家族标记的衣装。皇帝不想公开她的魔法,也许是想将她的魔法作为皇室的秘密武器,但她不打算就这么听话,要招揽人心,自然需要展示力量。 莉莉安娜把算盘打到了皇家骑士团上。 也许是担忧儿子重复兄长的老路——皇帝防备夏尔洛的可能性不大,说真的,如果夏尔洛要篡位谋反,一秒不到就能直接杀了老爹——反正直到目前,皇帝至今仍然不允许夏尔洛亲自参与皇家骑士团的任何大型讨伐。 这对从前的夏尔洛来说并不是问题,因为他没有皇位的竞争者,骑士团早晚都会为他效忠。 而骑士的忠心,和把生命全权交托的信任,是靠一场场并肩作战和之后合理的论功行赏积攒下来的,不是把戴着手套的手伸出去让他们低头亲吻一下,再把长剑放在他们的肩头,他们就会立刻为你出生入死——这是克里斯托夫在教学莉莉安娜指挥骑士团的第一节课上,首先对她强调的内容。 所以,现在的莉莉安娜判断,与皇太子目前关联不算太深的骑士团,比起那些传承多代、利益盘根错节的皇臣体系,其实是一个更容易被她争取到的地方。 骑士们自然也会讲究出身和血统,但丈量武力比对比头脑要显得简单粗暴得多,追求更高的力量和魔法刻在骑士骨头和血液里,这种追求,也许,会让他们更容易被强大所折服。 但同时,骑士团也是个对皇帝来说很敏感的地方,莉莉安娜可不认为她这个半路杀出的便宜女儿能得到多少皇帝发自内心的舐犊情深,他连玛利亚·爱德华兹都不肯轻易松口派给她,语气委婉但态度坚定地表达了“皇姐的东西你别抢”的态度。 玛利亚她是一定要再想办法争取来的,这先暂时放下不谈,和公主的女官比起来,骑士团可是皇帝自己放在枕头下的东西,所以莉莉安娜不能轻举妄动。 好在,契机已经到来,根据瑞拉传递回来的消息,通过她们的一番准备,莉莉安娜今晚所需要的演员,已经顺利就位,而莉莉安娜作为主角,自然要按时闪亮登场。 礼服裙华丽的拖尾让莉莉安娜在并没有彻底回暖的天气里,还没有走出宫殿就出了一身薄汗,她也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才切身体会到为什么这些贵女们要用各种香料香水——不然穿这些衣服,走到宴会场地都一身汗味了。 远远地,莉莉安娜看到了大骑士长,她现在难得能见到他,甚至有种在她回到皇宫后,大骑士长在有意回避她的感觉。 “班纳卿。”她扬声喊了一下,发现对方没有停下,然后试图加快脚步——这碍事的裙子——在走了两步后,她果断停了下来,然后在侍女们压抑不住的惊呼声中,直接从她们眼前消失了。 “……殿下。”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仗着几乎有她身高一样长的拖地裙裾直接拦住他去路的女孩,巴尔特·班纳感到了一阵无奈,他弯下腰,向她郑重其事地行礼。 “班纳卿,”莉莉安娜抬头看面容满是沧桑、脸颊上有明显烧灼痕迹的男人,他已经衰老,但目光仍然保有骑士的坚定和肃穆,她用柔软的语调说道,“我从今天起就是公主了,是否有这个荣幸,在去宴会的路途上得到你的护送呢?” 大骑士长看着女孩身后狼狈地赶过来围在她身侧的侍女们,她在刚刚那一刻的调皮和任性真是不输她的皇兄,这样神秘而强大的魔法用在这种地方……大骑士长发现自己需要压抑一下脸上无奈的笑容。 他大约是太久没有和年轻的孩子相处了,太久,和皇太子殿下的那些魔法练习不算,每次面对皇太子时,他总有种自己在面对一个披着人皮的魔兽的错觉。 他的妻子病逝得早,留下一个儿子,他将儿子培养成和他一样忠心耿耿的皇家骑士,儿子却没有像他那样幸运,以一个英雄的身份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之后没有再试图娶妻、延续自己家族的血脉,并非所有人都会为自己的姓氏感到狂热,旁支中有好些人敏锐察觉了他的衰老,他们热切地示好,希望成为他的继承人。 大骑士长在皇帝身侧见到太多人如飞蛾追逐烈焰般炽烈的荣耀,最后归于灰烬,这让他感到一种……他不想谈论对错,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而他这种常年孤家寡人的独处,也许也是皇帝从前格外信任他的原因——他已经坐到了他能得到的最高的位置,并且没有对任何不该觊觎的东西产生欲望。 “臣会安排得力的骑士保护殿下的安全。”巴尔特·班纳拒绝了小公主的要求,他看到少女露出了失望的目光,令他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眼睛。 女孩持有魔法,这个事实令大骑士长对莉莉安娜的印象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在她回到首都后,和其他贵族一样,大骑士长密切关注了她的各种行动,但是,他需要小心地遮掩自己的这份关切。 因为皇帝曾经在针对莉莉安娜的行动中支开了他,大骑士长不会逾距去追问皇帝当时到底想做什么,这不代表他心中没有答案,这些年他多次向皇帝进言、请求皇帝承认小公主的身份,这份怜悯引起了皇帝的忌惮。 在这种情况下,展示出神秘魔法的公主,更不该和他走得太近,骑士长并不太担忧自身,他知道自己已经年老,对于以后会被年轻强大的皇太子执掌的皇室而言,是一把终将被舍弃的钝刀。 他担忧的是眼前的女孩,她和她的母亲像又不像,外貌上相似的特征无法掩盖神态和气质的天差地别,她的母亲是安静的,专注的,沉默的,如同一座心甘情愿被绿藤缠满的古老建筑;而她是娇美的,灿烂的,夺目的,如同她母亲曾经设计出的那个最光芒四射的华丽作品。 “恭送殿下。”他注视着穿着华丽衣裙的公主在侍女和侍从的簇拥下慢慢走远,从今天开始,她将只拥有一个名字,她将正式拥有公主的宣称,根据骑士守护皇室的信条,成为他可以光明长大保护的一部分。 但女孩,仿佛并不只是需要他的“护送”,巴尔特·班纳沉默地目送着,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更多东西,他熟悉的,飞蛾注视着火的渴望。 但她不是飞蛾,她是普林斯的女儿,火焰归顺她的家族,构成她裙摆鲜妍纹路的一部分。 大骑士长沉默着,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第212章 春日夜宴(2) 在参加过克里斯托夫的公爵继位仪式,又以赛尔斯女主人的身份出席过各式各样名头五花八门的宴会后,今天的这种场合,对莉莉安娜而言已经就像喝一杯水一样简单。 皇帝今晚让夏尔洛一路陪同莉莉安娜,表面上是照顾她“刚刚病愈”,对参加宴会的这些人都不熟悉,实际上是为了掩盖她并非皇后所出的事实、向所有人强调她和皇太子的“双胞胎”身份。 说白了,今天这个宴会的目的就是告诉王国上下:莉莉安娜就是皇帝和皇后所出,这事儿当皇帝的认了,接下来要当皇帝的也认了,那其他人的态度就完全不重要了。 皇帝想从根上掩盖凯瑟琳·萨沃伊的存在,莉莉安娜也不希望一个天才的魔法辅助装置设计师被人提起的第一印象是皇帝的情妇,所以,在这件事上,她和皇帝也算殊途同归。 至于皇后的意见?死人是没有意见的,自然也不需要考虑她的立场,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莉莉安娜以公主的身份在皇宫里来去之后,也通过艾米·勃朗尼去有意打听了一下皇后当年的一些事情,这也让她对这个素昧谋面的女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皇后宫中的侍女撤换过很多次,侍女们到了年龄大部分都会回到自己的家族然后嫁人,所以,了解皇帝和皇后过去真实相处情况的人并不多,即使有,多年在皇宫中浮沉,她们也早已学会了讳莫如深。 所以,莉莉安娜了解到的皇后,就是一个性格阴沉,时常歇斯底里,侍奉时必须打起十二万分小心的女人,除了面对皇太子有几分慈爱和笑容外,其他几乎没有高兴的时候。 莉莉安娜后来和瑞拉她们交流的时候说道:“我觉得皇后可能是被当年的那些事情搞得抑郁了,其实和玛丽公主的情况也有点像,只不过玛丽的抑郁症状是没有任何活力,皇后则更像是……我也不太懂具体的,那叫做躁狂,还是什么?反正就是精神方面其实已经有了一些问题。” “精神上的问题,我都治愈不了。”因为瑞拉尝试过治疗玛丽公主,一点儿效果都没有,“放在这个有魔法的时代,居然算是绝症。” “在咱们那里,对很多人来说,也是绝症,还是身边人理解不了的。”莉莉安娜抿了抿嘴唇,“行了,她的事情就到这里吧,我对她感觉很复杂,但反正她已经死了,多想只是浪费时间。” 现在,莉莉安娜从容应对着四周来向她行礼问候的人,然后佯装好奇地听着夏尔洛为她介绍各种人的身份。 夏尔洛的介绍堪称随心所欲,他给不少人都取了绰号,兴致勃勃地一并讲给莉莉安娜听,这让莉莉安娜不得不加强她的表情管理,让自己维持一个相对端庄的表情,实在绷不住了,就用手里的扇子遮一下。 今天的晚宴没有前置的茶会环节,所以莉莉安娜和夏尔洛就是单纯地从外面往里走。但并不是位置越靠近王座,那些人的身份越重要。 因为在安排位置时,第一顺位需要考虑的是和皇室的亲缘关系,皇帝魔法平庸,登基后自然比从前提防旁支——可能也有当年逼迫他换皇后的声浪里,这些皇亲声音很大的缘故。 总之,直到目前,皇帝也并不喜好将皇亲任用为重臣,反而更加严格地推行他祖父辈开始的皇室改革方案,通过进一步限制皇室成员的后代继承,控制皇室的开支。 所以今晚在内圈、和莉莉安娜靠得近的人,大部分都是空有一个头衔,表面上身份比外圈都尊贵几分,实际上像米歇尔·普林斯-罗茨皇室伯爵这样,因为执掌着首都学院所以手上有实权的人是少数。 当莉莉安娜和夏尔洛来到大皇子身边时,站起来的安德鲁·普林斯简单地向夏尔洛问了好,然后就站在那里无动于衷,莉莉安娜意识到,他在等自己向他问好。 皇太子自然是皇帝膝下儿女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其他的皇子公主最终是什么身份,皇子要看他们的父亲——也可能是他们的兄弟,最终给他们什么爵位,而公主则是看丈夫的出身,在此之前,会默认年幼的弟妹向年长的兄姐行平礼。 莉莉安娜也没有动,她在等大皇子身边的贝蒂·莫德向她行礼,要讲规矩,就大家一起讲。 贝蒂·莫德今天脸上戴了一个十分精致的面具,覆盖了她脸上大部分的皮肤,女人露出的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莉莉安娜,在僵持了几秒钟后,才带着不情不愿,向莉莉安娜行了个态度冷淡的屈膝礼,口中也没有称呼她“殿下”。 莉莉安娜没计较,因为她心里也不想和安德鲁·普林斯行礼,正好贝蒂·莫德打了个样,莉莉安娜也就对着这个所谓的长兄迅速地弯了一下膝盖,提起裙摆直接越过走人了。 她是真恶心这个大皇子,一点儿场面上的样子都懒得做。 在莉莉安娜告诉克里斯托夫,贝蒂·莫德又回去当她的大皇子妃之后,克里斯托夫第一时间把从前风声誊抄的那份“告白信”交给了莉莉安娜,让她仔细阅读一遍。 这封信虽然被证实是贝蒂·莫德在她的那个大神学家远亲的指导下所写,但克里斯托夫和莉莉安娜都认为,其中一些贝蒂和大皇子相处的细节,比如贝蒂被强迫喝下药水扮演莉莉安娜的事情,是贝蒂自己提供的素材,也就是说,大概率真实发生过。 这种可能让莉莉安娜觉得恶心反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算是解了她的一层困惑,从前有些社交场合她遇到贝蒂·莫德,总会在对方的言语和一些动作细节里感觉到明显的敌意。 在明面上,莉莉安娜没有参与过对莫德的救助,所以莫德对她的态度没有好转,莉莉安娜也不奇怪。 至于莫德此番回到大皇子身边,莉莉安娜觉得,个人有个人的选择,她们不能指望遇到了一个开始思考自我的玛利亚·爱德华兹,就指望这个世界所有的女人都像她,不如说,玛利亚这样的,其实才是少数。 如果,今天的事情可以顺利推动,莉莉安娜在心里琢磨,结束后,她应该就有充分的资本,让皇帝把玛利亚调给她用了。 所以,晚宴上吃了什么,皇帝说了什么,莉莉安娜其实都没有特别在意,她一直在等待,直到外圈的桌子上,一个老臣唐突地站了起来,以悲怆决绝的语调,向皇帝讲述王国东部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而这些事,因为各种原因,传入了首都,却被各种人层层阻拦,一直没能传进皇宫之中。 魔兽于之前的一个深夜,突然侵扰了靠近东部高山的一处城镇,那处城镇因为是皇室向驻扎高山上的皇家骑士团送给养的必经之地,算是附近最繁荣的地方之一,一夜之间,那里就被夷平成了废墟。 过着平静生活的人们要么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亡魂,就算有神赐般的幸运逃出来,又撞上连绵不绝的冻雨、让人寸步难行,城镇覆灭的惨状,还是为骑士团送给养的车队发现的。 “臣知道在座的有些人在担心什么!王国的东部有高山阻绝大海,魔兽要从南北一路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大量魔兽突然出现,只可能是从高山另一侧翻越过来。” “你们担心陛下责罚骑士团的玩忽职守,寄希望于驻扎在东部高山上的边境骑士团可以处理掉那些魔兽,这件事从此就按下不提,在座各位的前途,比一个已经被魔兽毁灭的平民小镇金贵得多!” “陛下!臣的长子就是边境骑士团的副团长,臣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绝不是贪生怕死、玩忽职守的人,臣相信,被大骑士长选派到边境骑士团的,都是皇家骑士团中的优异之人,只有他们把守着王国的边境,我们才能在此刻坐在这里,安稳无忧地畅饮美酒佳酿。” “此事到如今,边境骑士团没有任何来报,臣也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收到过来自儿子的消息。臣恳请陛下,立刻派出精锐骑士团去查看东边的高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清缴四处游荡的魔兽,因为除了故意隐瞒,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可怕的可能性——本次来犯的魔兽,已经超过了边境骑士团所能应对的极限!” “臣,不怕被陛下罪责,如果真是刻意隐瞒,臣的儿子也参与其中,那么陛下可以随意处置他,臣绝无半分怨言!”老人说到这里,已经老泪纵横,“臣自知不该以一己之私,惊扰陛下和公主殿下的天伦之乐,臣恳请陛下降罪!” 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不愧是老臣,字字千钧,言辞恳切,说得令人动容无比。 这件事被王国负责东部边境相关事务的大臣瞒得非常紧,而那位大臣又和皇宫中多位重臣关系紧密,有复杂的血缘和姻亲,上下勾连,天灾“作美”,东边一些小贵族表达担忧的传信,也被他们给轻易拦在了路上。 这位老臣也算是他们圈子中的一员,所以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但和那些人的立场不同,他的继承人在边境骑士团中,父亲对儿子安危的担忧压过了一切。 但他年事已高、手上已经没有什么实际职务,如果不是本次宴会规模较大,他已经没有觐见皇帝的机会,之前几番呈递恳求,东西还没有进皇宫就被拦下了。 首都四周冻雨连绵,皇宫忙于应对,迟迟没有收到来自边境骑士团的消息,也以为是异常天气导致送信延迟,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因为担忧儿子的安危,老臣的妻子生了重病,正逢圣神信使“降临”,老臣也成了请教皇牵线搭桥、希望信使能帮忙医治妻子的一员,而就在这个时间点上,莉莉安娜也收到了来自风声关于东部边境的消息。 莉莉安娜得到的消息只是只言片语,只说好像是出了事,于是,莉莉安娜赶紧联系瑞拉,让瑞拉答应了治疗老臣妻子的请求,并在拒绝老臣的重金感谢后,借“圣神还愿意听取他更多烦恼”的手段,从老臣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 今天老臣的殿上陈情,是瑞拉在背后推了一把,在意识到老臣对圣神抱有比较虔诚的信仰后,瑞拉当机立断,心里拿了个主意,她对这位老臣说,此时如果他能勇敢的站出来说出一切,圣神将赞赏他的行为、庇佑他如今生死不知的儿子。 于是,一个计划就在一天之内完成了,没有什么复杂的环节,莉莉安娜需要关注的,也就是老臣能不能顺利参加这个宴会。 在老臣说完这些事情后,灯火通明的大厅鸦雀无声,外圈人神色各异,有紧张的,有汗如雨下的,有幸灾乐祸的。 内圈的人反应就要简单一些,比如罗茨校长,他脸上露出了十分担忧的神情、眉头紧皱,比如大皇子安德鲁·普林斯,还在慢悠悠地喝酒,仿佛觉得事不关己。 “我愿为父皇分忧。”莉莉安娜站了起来,沐浴在四方一下子汇聚到她身上的目光中,她看向皇帝的双眼,朗声道,“我愿意为王国清扫所有在东边肆虐的魔兽,调查清楚边境骑士团发生的所有事情。” “请父皇为我派遣一小队骑士团随行。”莉莉安娜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小队,七个骑士,就足够了。” 第212章 春日夜宴(3) 莉莉安娜觉得,皇帝应该不会拒绝她的“表演”要求。因为,谁都能一眼看出莉莉安娜的魔法很有用,但是谁也说不清楚,她的魔法到底有用到什么地步。魔塔的老头子们关起门来嘀嘀咕咕、纸上斗蛐蛐一整个月,也没有让她亲自去做点儿什么事来得直观。 莉莉安娜只要一个小队,不是信口胡言。在她回首都之前的“紧急训练”里,也包括了应对魔兽的课程。 课程内容简单粗暴,克里斯托夫叫上了他最信任的好友斯文,把莉莉安娜带去了深海,唤醒激怒冬天原本在巢穴中休眠的魔兽后,他自己负责莉莉安娜的安全,斯文负责在莉莉安娜的辅助下击杀,主要目的是让莉莉安娜习惯面对魔兽的压迫感,以及在这种压迫感中,练习破除魔兽的元素屏障。 人移动的速度有限,且魔兽才没有“我的元素屏障被破坏了啊我完蛋了我束手就擒”的思考步骤,屏障被破坏甚至更容易让它们采取更加激烈的进攻方式,莉莉安娜要保持冷静,才不至于因为紧张导致不知所措。 时间有限,他们并没有外出几次,但在这有限的几次尝试中,斯文也由衷感叹道:“伟大的公主殿下将让以后的夏巡像砍瓜切菜一样的简单。” 当然,事情是没有那么理想化的,斯文可以在远距离轻松捏爆魔兽的结晶,是因为有克里斯托夫这样经验丰富又能力高超的魔法师负责莉莉安娜的安全。 如果没有人挡在她面前,莉莉安娜就会像个虽然是神级但却只能使用一次的辅助道具——还可能技能放不出去,人就先没了。 还有个问题,就是莉莉安娜的“续航”。受身体出现奇怪青斑的限制,她是不能不停地去破除魔兽的元素屏障的,不过,在情况危急、魔兽不断涌现的时候,有瑞拉在身边可以有效解决这个问题。 虽然有点儿缺点,但莉莉安娜的魔法实用性是毋庸置疑的,除了屏障的破除,她的瞬移魔法可以有效保障骑士团核心力量的撤退,甚至从根本上颠覆夏巡作战和后勤给养的模式,使得讨伐魔兽的伤亡率进一步降低。 所以,莉莉安娜找皇帝要七个骑士,其中有六个都是来保护她的安全的,她判断皇帝应该也不会只给她七个人,只是她想起个高调,给大家一种爆炸性的深刻印象。 整个宴会大厅陷入了一片难捱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莉莉安娜终于得到了皇帝的答复:“我很欣慰,孩子,我将给你七个小队。”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精彩,其中神情最复杂的是夏尔洛,他甚至显得有些生气,晚宴刚刚结束,甚至外臣都还没有完全退下,他就嚷嚷起来:“父皇,为什么艾丽薇特可以离开首都去讨伐魔兽?我却不可以?我也要去!” “我想,我们两个最好不要同时离开首都,”莉莉安娜说话时手动忽略了一旁的大皇子,她语气甜甜,投入地扮演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儿,“父皇需要有人在他身边为他分忧。” 夏尔洛的要求被皇帝驳回了,但他没有放弃,在莉莉安娜准备回去休息——实际上是瞬移去别处做事前,他拦下了莉莉安娜,神神秘秘地对她说:“这件事不需要父皇同意的,你偷偷带我去就行,反正你会瞬移,一眨眼就能把我带走!” “皇兄,其实如果你想出去,首都应该也没人能拦住你。”莉莉安娜感到不解,“为什么你从前都没有想过自己偷偷摸摸地出去呢?” 夏尔洛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是想和你一起出去玩!” 莉莉安娜有些无奈,有时候,她甚至更希望皇太子拿的是正经谋权夺位的剧本,而不是在她面前流露出这种“带我玩带我玩你要和我一起玩”的孩子气,她叹息道:“亲爱的,这不是外出郊游。” “我才不要去郊游呢,也就去克里斯那里打鸭子比较好玩一些。”夏尔洛从鼻孔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不管!你一点元素屏障都没有,我也不放心其他人保护你的安全!” 这就很尴尬了,莉莉安娜移开目光,她当然也不放心让从未谋面的骑士负责她的身家性命,所以按照计划,克里斯托夫是会在一旁“监护”她第一次带骑士团的。 所以这不是莉莉安娜不带夏尔洛出门的问题,是不能带他——克里斯托夫有充足的信心在皇家骑士面前掩盖他的行踪,对上夏尔洛这种实力旗鼓相当的魔法师,那就不好说了。 第二天一早,莉莉安娜就接到了传令,皇帝要召见她。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皇帝睡了一晚上就反悔了,急匆匆地赶过去准备唇枪舌剑,却发现并不止她一个人在,还有大骑士长巴尔特·班纳和她一起站在王座之下,等待着皇帝的吩咐。 “巴尔特,我思来想去,艾丽薇特年纪还小,此前从未带领过骑士团,大概,也从来没有正经学习过如何指挥骑士。”王座上的男人缓缓道,“所以,这一次的讨伐,你与她一起去,要保证她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 皇帝的话语说得温柔,如果不是莉莉安娜知道他曾经想要杀自己,可能此时此刻,心里真的会产生些许波动。 她听到大骑士长沉声应下了皇帝的要求,皇帝又看向她:“艾丽薇特,对此,你有什么意见吗?” 说实话,这个安排出乎莉莉安娜的意料,但她觉得,是件好事。 “我只关心一件事,父皇。”在短暂的惊讶后,莉莉安娜眨眨眼,她让自己别流露出欣喜,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太高兴,“如果班纳卿随行,那么遇到我与他意见相左的时候,骑士们该听从谁的指挥?” “当然是你的指挥,”皇帝的表情也很平静,让莉莉安娜揣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艾丽薇特,我希望你能尊重巴尔特的想法,在带领骑士团这件事上,他是整个王国最有资格做你的老师的人。” “好的,我没有意见。”莉莉安娜回答道,她向大骑士长露出一个笑容,“请您教导我,班纳老师。” “除了清剿魔兽,艾丽薇特,你还需要调查真相,”皇帝对她说道,“如果边境骑士团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你带回他们的遗骨,王国将给予勇士最隆重的祭奠;但如果他们选择了欺骗,逃亡、甚至背叛,必要时……你可以以我的名义,直接处决他们。” “但这件事,需要在巴尔特的监督下进行。”皇帝看向他们二人,“我信任你们,不要令我失望。” “皇帝在想什么呢?”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其实让莉莉安娜感到了不可思议,她觉得有点太顺利了,不论是让她接触骑士团,还是主动创造出让她和大骑士长同行的机会,一切都显得,太轻松了,反而让她感到了些许不安。 “他应该也想向你展示信任,别忘了,你的选择其实有很多,他希望你彻底倒向皇室。”瑞拉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只要不是很过分的要求,他都会答应你。” “但他又拒绝把玛利亚·爱德华兹派给小姐。”凯特用羽毛笔挠头,“在我的理解里,皇家侍女肯定没有骑士团重要……吧?” “我对皇宫的所有了解都来自殿下,所以所说的,也不过是通过这些年侍奉贵族经验的一些揣测,”莉莉安娜拿相同的问题去问她的书记官,虽然在首都其他人眼中,伊乐·科肯纳只是她眼前一个比较受宠的男仆,男人回答道,“贵族只会有一个继承人,但继承人不一定是最受偏爱的孩子,甚至有的女人会故意偏向她们的一个或两个孩子,去享受孩子们在她们面前争风吃醋的感觉,这能安抚到她们的丈夫移情别恋的空虚。” 莉莉安娜不觉得皇帝是什么深宫寂寞的老男人,她最后回了一趟赛尔斯,对克里斯托夫说,既然大骑士长要随行,那她觉得克里斯托夫就不用跟她去了。 巴尔特·班纳也是身经百战之辈,万一让他发现克里斯托夫在附近,引出些不好解释的风波,那莉莉安娜很可能会失去争取他支持的宝贵机会。 “夏尔洛,在很多方面,还没有达到皇帝对继承人的预期。夏尔洛的行事风格,你肯定也深有体会。”克里斯托夫是这样认为的,“但是皇帝没有选择,他也缺乏足够的魔法去震慑自己的孩子,这导致了夏尔洛随心所欲,想听话就听,不想听话就不听,在夏尔洛开始接触政事之后,我听闻首都的很多大臣苦不堪言。” “你的出现改变了这个现状,亲爱的,我想皇帝并不打算把你作为继承人去培养,王国还没有女皇的先例。但是他需要你为他的继承人提供一点儿危机感,所以接下来,你很可能会受到他很多表面上的重视。” “我不需要去计较皇帝是真心还是假意,”莉莉安娜说道,“我要的只是资源。” “换我也会这样做,”克里斯托夫用夸奖的口吻说道,“珍惜这次出行的机会,莉莉安,当你凯旋的时候,整个王国对你的看法都将发生不小的变化。” “但是要小心。”男人提醒道,“你不让我随行,我尊重你的意见,只是你们在清剿魔兽时,很可能会靠近先皇太子——也就是你的大皇叔失踪的区域。如果边境骑士团真的遭遇了不测,那么那里就会处于无人看守、无人警戒的状态,不要轻易靠近那个地方。” 莉莉安娜好奇先皇太子失踪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辐射,但确实不敢轻易靠近,哪怕她有瑞拉这个万能治疗包,本次讨伐以完成任务为根本目的,她不打算多生枝节。 “我有点兴奋,”莉莉安娜老实对克里斯托夫说道,“但是也有点害怕、有点担心。” “很正常,亲爱的,大家都这样。”克里斯托夫捏了捏莉莉安娜的脸,“一般来说,第一趟讨伐都不会让毫无经验的人做团长,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和皇帝的看法是一致的,你要多听巴尔特·班纳的意见,甚至把你自己交给他派遣都可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该怎样使用皇家骑士团,跟着他,你会学到很多。” “好吧,那我去准备了,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应该会有段时间都不过来了。”莉莉安娜点头,“我想赛尔斯的边境骑士团也需要加强警惕。” “当然,亲爱的。”克里斯托夫看了看时间,他觉得还早,“你还要赶时间去别的地方吗?” 莉莉安娜冲他挤挤眼睛:“我要去打一张苦情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说完她潇洒地转了个身,只留给了男人一点儿残留在空中的花香气息。 “我是不是也该偶尔撒个娇呢?”克里斯托夫在稍晚的时候用几分认真的语气询问他的书记官,“比如,对她说我很想念她,请她留下多陪陪我,或者准许我跟着她讨伐,之类的?但这样好像又会显得我不体贴她辛苦和处境。” “这样的事情,您请教女眷会不会更好些?”人高马大的书记官两眼一黑,“公爵大人,我不太擅长这些。” “好吧。”克里斯托夫叹息,他拿起羽毛笔,准备给堂姐写一封信,感叹道,“公主殿下的地下情人也不好当啊——我已经开始怀念起我还有未婚妻的时候了。” 第212章 春日夜宴(4) 首都正被“艾丽薇特公主”的出现搅得颇不平静,南方的很多人也急切地想要知道:多了个公主对咱们影响不大,但我们公爵大人的老婆——婚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一个大家都已经见过的大活人,这是直接当没有了吗?皇室是不是该给咱们一个合适的说法? 皇室的使臣和公爵是如何交涉的,细节大家无从知晓,只知道,公爵默认了自己的婚约就此作废,相应的,皇室没有出手干涉分界线山脉上,兰斯洛特在南面山脊的大兴土木。 和这两处地方的热闹比起来,米里德消无声息,克里斯撒入的风声还没有任何新消息传来,而北方则是很单纯的,还困在风雪之中,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但没关系,该来的总会来,实验已经证明,蝶栖木的粉末没有对风隼造成影响,事实正在一步步贴合莉莉安娜们的猜想,如今,这件事还缺少最关键的人证。 在切实的证据面前,皇帝至少会让莱恩家族给出一个说法。 而莉莉安娜迫切需要把密不透风的米里德撕开一个口子,王国四个大家族,目前只有莱恩家族的核心人物她还没有接触过。哪怕届时让她当个花瓶跟随质询的使臣,只要她的脚踩上了米里德的土地,以后去那里就方便了。 就像她现在带着瑞拉去瑞诺卡一样,一眨眼的功夫。 莉莉安娜对于捅北方的马蜂窝——呃,应该更像是去戳斯诺怀特家的眼珠子这件事,还是有点怂的,所以她把瑞拉带到福兰特眼前后,就一溜烟跑了,等他们兄妹两个慢慢唠。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准备去侯爵府她自己的房间把瑞拉给接回来,但转了个身过来,发现那里只有福兰特·斯诺怀特,一双红色的瞳孔在壁炉的映照下,仿佛也在跳跃着火光。 “呃……我来接瑞拉。”莉莉安娜被凝视得一阵心虚,但是她又不希望自己被福兰特的气场所压制住,所以挺起胸膛,放大音量,“晚上好,福兰特。” “不用担心,她在隔壁。”福兰特开口道,“我说服了她,不然你会立刻带着她走,莉莉安娜,我应该就没有和你说话的机会了。” 也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事实如此,莉莉安娜觉得室内的温度比平时低一些,她抱了一下手臂,说道:“需要说明的事情,我想瑞拉都和你说过了,你有理由感到生气,但是在生气之后,也希望你能理解。” “我也看不出我有第二个选择,”福兰特叹息,“毕竟你们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最后再来问我‘同不同意’,就算我不赞同,难道瑞拉的身份就能继续成为秘密?难道你的姓氏就不会发生改变?” “我……不打算为此道歉。”莉莉安娜一字一句地说道,她昂起头,“我做这些事有充足的理由。” 福兰特感到了无奈,他很少有今晚这种感觉——无论是瑞拉,还是莉莉安娜,她们都没有使用任何魔法,但他却感觉自己被完全不讲章法的招式给乱打了一通,脑袋发懵。 他还不知道父亲知道首都发生的这些事情会作何反应,但莉莉安娜有一点没有说错——他确实没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姑娘们的安排。 因为莉莉安娜完全可以说,是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瑞拉,使得瑞拉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圣神信使的身份为她所用。 而至于为什么瑞拉明明是斯诺怀特家的女儿,却反而投靠了皇室的公主——这问题只会让斯诺怀特家尴尬,因为它暗示他们连血缘这个向来厚重的筹码都没能利用好。 “我会保护好瑞拉的,因为任何时候,我都能到她身边去。”莉莉安娜缓了缓语气,她不希望在这个当口和福兰特产生矛盾,他依然是一个她希望能争取到的重要人物,“我向你保证,福兰特。” 福兰特扯了扯嘴角:“以王国公主的名义吗?” 青年看到眼前的女人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否认,她身上披着的厚斗篷是当年从瑞诺卡带走的,而斗篷下露出了一点衣袖和裙摆,已经刺绣着皇室常用的花纹。 在从瑞拉那里听闻莉莉安娜已经被皇帝承认的消息时,他坐在书房的桌后愣了几秒钟,他无法欺骗自己,听到这件事,他的第一反应,是皇帝肯定知道了莉莉安娜有魔法,第二反应,是皇帝一定会立刻作废莉莉安娜和兰斯洛特的婚约,紧接着的想法就是——她和他,彻底没有了任何兄妹身份的关联,或者说,束缚。 福兰特为自己那一刻的欣喜感到不齿。 妹妹站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地说着“神明”“灾难”“末世”“选择”,她不惜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只为让同伴少一分被世人攻击的可能,这才是一个忠诚的、正直的斯诺怀特会做的事情。 身为她的哥哥,瑞诺卡未来的领主,他却站在那里,花了一秒钟,想着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后,莉莉安娜的婚事变为了悬而未决的状态。虽然在一秒之后,他心里一个声音嗤笑道:皇帝不愿意把她的魔法拱手送给南方,难道就会把她还到北方来吗,傻瓜! “我不是为了质问什么才站在这里,该说的话,我已经和瑞拉说了,我赞同你们的决定,当你不再拥有斯诺怀特的姓氏,让瑞拉来担任这里的联络人,能有效降低父亲的担忧。”福兰特说道,“只是,瑞拉说,你将要带领皇家骑士团,去讨伐魔兽。” 苦情牌,还是有用的,虽然有利用福兰特对她好感的嫌疑就是了,莉莉安娜她抿抿嘴唇,说道:“是的,很快就要出发。” “公主并不需要做这种事。”福兰特说道,“所以,你对目前的这个身份仍然不满意。” 莉莉安娜笑起来,她也不想掩饰,在回到首都后,她并没有因为身在皇宫感受到什么“身处权力的漩涡中央”的痛苦。 相反,当她站在皇帝的身侧、感受四下的仰望时,在紧张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颤栗的兴奋。 那种在直面权力的诱惑时感到可能被它吞噬殆尽的惶恐,变得很稀少、近乎于无。甚至,她需要让大脑平静下来,对它强调,我站在这里是为了说服更多人站在一起对抗魔神,而不是为了把所有人踩在脚下、成为人上人。 在莫名其妙来这个世界之前,如果谁对当初还在大学里混吃等毕业的她说,你其实是个野心勃勃的人,那她会觉得对方脑子有病,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也就平静地接受了。 与其痛苦地、觉得自己是完全被迫地做一件事,能够从中得到成就感,甚至快乐,有何不可?只要她多多警醒自己——实在不行,还有瑞拉在旁边帮忙甩巴掌——放手去做就是了。 “我不满意,福兰特,在上一次的会面中,侯爵认为我还没有资格向他讨要瑞诺卡的东西,所以,我就去争取一个合适的资格,再来和侯爵谈。”莉莉安娜说道,“公主,当然还不够,对吧?” 福兰特说道:“瑞拉说首都周边的冻雨已经结束了,瑞诺卡的破冰虽然比往年晚,但也应该快到来了。” “但紧接着,东边疑似出现了魔兽大规模入侵,”莉莉安娜抱紧了手臂,“据我所知,这是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从前最多是一两只特别难缠的魔兽突破了边境骑士团,邀请克里斯这样身份的人去处理,与其说是讨伐魔兽,不如说是向四方展示,皇室对你们这些大贵族仍然拥有一定支配的能力。” “大规模?如果是大规模的魔兽入侵,那让你去就太危险了!”福兰特的语气一下子变了,“皇家骑士团根本没有面对大量魔兽的经验,你也没有!” “谁知道那位神明留给我们喘息的时间有多久?”莉莉安娜一边说话,一边向福兰特走近,而后者就愣愣地站在那里,任由她纤细的手指摸上他的衣领口。 福兰特听她说道:“想要尽快做成一些事,冒险是必要的,每年夏巡禁海期间,明知道大海此时是最危险的地方,但总会有渔民悄悄乘船出海,因为此时,岸上的市场里,鲜鱼的价格是最贵的。” “我不需要心疼和担忧,福兰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女人的食指划过他的下巴,指甲没有用力,一丝微妙的痒意,眼眸让青年想到春天密林深处的一汪水,知道她此刻的亲昵毫无真心可言,但福兰特的心还是忍不住随之晃动,听她轻言细语,“我需要的,是支持。” “好了,我要去带上瑞拉走了,”她说完这句话后,整理了一下福兰特的衣领口,“晚安,福兰特。” 出于礼貌,莉莉安娜打算走去隔壁,而不是瞬移过去,她走向门口时,听福兰特问道:“斯诺怀特的支持能从你这里交换到什么?” 在问条件,那就是有戏了。莉莉安娜没有回头,因为笑容已经爬上了她的脸。 “交换到一个平安无恙渡过魔神末世诅咒的瑞诺卡,”莉莉安娜朗声回答,“并且,它将依然属于斯诺怀特家族,在一切结束后,我将把暂时借用的一切,悉数奉还。” “这件事我无法独自决定,”福兰特说道,“但我想,我应该可以在下次见面时给你明确的答复。” 莉莉安娜现在才转过身来,调笑道:“为了你这一句话,我得想办法尽快结束讨伐才行。” “讨伐魔兽不能心急,莉莉安娜。”福兰特严肃地说道,“不然你和你的骑士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需要牢牢记住这句话。” “我开玩笑呢,开玩笑!”斯诺怀特家的一板一眼,有时候真的会让人不知道该说啥好,莉莉安娜摆摆手,“我想下一次见面,我会有很多新鲜的见闻和你分享的,走了,再见。” 第213章 藤蔓来信(1) “小姐已经三天没有回来过了!”与瑞拉又一次对坐到了深夜的凯特终于忍不住出声,脸上露出了焦虑的神情,“会不会出了什么变故?” 莉莉安娜已经离开首都一段日子,在最初的时间里,瑞拉和凯特几乎感受不到她其实在讨伐魔兽的途中——因为她随时都能回来,甚至,她晚上会回来睡觉,然后第二天清早再打着呵欠瞬移去和大骑士长汇合。 这也算是一种无奈之举。在外行军要有必要的严肃性,甚至随时可能遇到危险,莉莉安娜不可能再带上一马车毫无经验和自保能力的侍女和随从伺候她,又觉得还要专门分出一队骑士来值班保护她的安全很麻烦,所以在旅途的前半程,到达休憩点后,她干脆就瞬移回宫中睡觉。 但随着他们逐渐靠近王国的极东、开始发现魔兽活动的蛛丝马迹后,莉莉安娜就要随时保持遭遇魔兽的警戒了——如果半夜魔兽入侵,她身为本次讨伐的总指挥,却在遥远的皇宫睡得口水流满枕头,那她怎么能树立威望呢! “相信她,论脱险,没有人比她更厉害了。”瑞拉嘴里说得沉稳,心里其实也有点儿焦虑,因为在三天以前,莉莉安娜总会用一些手段来向她们报平安,哪怕她们都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也会发现桌上多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莉莉安娜用家乡语言写的话,当然,拼音落款是少不了的。 整整三天音讯全无,就算没有生命危险,应该也遇到了很麻烦的状况。 首都学院已经重新开学,青年贵族们重新凑在一起后,说的话题几乎就在三件事上打转:冻雨、公主、圣神信使。 凯特借着女仆的身份在各种地方转悠,从各种人物的只言片语中收集到了不同区域冻雨受灾的情况,总体来说,比她们想象中的要好一些——但这些都是贵族眼中的情况,平民们肯定还是受了很多苦。 莉莉安娜人不在首都,瑞拉一时间就成为了人群最瞩目的焦点,想方设法和她打听各种事。 而克劳尔没有按时回到首都学院,同样无视了皇宫命令的,还有福兰特,但他们的家族姓氏本身就是一种特权,大家也没有觉得很奇怪。 瑞拉很快就意识到圣神信使的学院生活有了更多的麻烦,她时常回到自己的宿舍,然后发现门口堆满了各种东西,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些品种昂贵的花朵。 人们显然把她当做了圣神的化身去崇拜,因为对圣神有献花的习惯,所以也开始对她侍奉花束,说实话,有点怪怪的,特别是最近首都盛开最多的名贵花卉是白色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对瑞拉抱有善意和崇敬,如上所说,瑞拉时常会在门口发现类似上贡的礼物,除了花朵之外,也会有吃的喝的、甚至还有名贵的珠宝。 瑞拉也没客气,反正这年头又没有摄像头,她就让红发男仆安迪来帮忙,挑选出里面有用的东西,值钱的就变卖,吃喝则带回救济院分给大家。 只能说很幸运,安迪那天说他饿了,瑞拉就大方表示那你先吃饱,结果安迪狼吞虎咽了一顿后,就直接倒下了。 还好瑞拉就在身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瑞拉救回了安迪后困得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后凯特和安迪十分严肃地守在她的床头。 他们两个不懂魔法,但凯特根据瑞拉从前救治莉莉安娜的经验判断,瑞拉如果需要睡那么久,那说明安迪吃下的那些精美的食物里,应该混入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这件事他们没有上报皇家骑士,瑞拉想来个请君入瓮,看看还会不会有人送不对劲的东西来,但是安迪蹲守了几天,也没有蹲守出结果。 “但我说,给我下毒,说明这个人脑子也不太好使。”瑞拉耸肩,“为什么要给一个有治愈魔法的人下毒?” “格林小姐,请不要忘记小姐提醒您的——您的魔法是有极限的!”凯特对这件事的发生很焦虑,虽然她如今只是表面上作为瑞拉的女仆在学院里活动,但这不代表她就能玩忽职守。 谁会想害瑞拉?或者说,谁会想要伤害投靠了皇室的圣神信使?第一反应当然是另外三个大家族。 但斯诺怀特家不会害亲女儿,兰斯洛特家也不会和莉莉安娜作对,剩下的就只有莱恩家族。 而之前去瑞诺卡的时候,在听闻瑞拉选择公开了自己的信使身份,福兰特除了长长地叹气外,就严肃警告了瑞拉:“务必警惕所有和莱恩家族有关联的人,包括那个克劳尔·莱恩。” 而福兰特的理由,是一个传言,传闻中,莱恩家族与圣神信使之间存在非常浓烈的仇恨,这源于几百年前,莱恩家的先祖与一位圣神信使之间的纠葛。 “这也只是在我们家族中流传的一个说法,这么多年过去,出处早就不可考。”福兰特说道,“从前我不想把这件事说明白,是因为你与克劳尔·莱恩关系不错,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想要干涉你的感情。” “但如今,你的身份已经公开,而且有打算继续在首都学院生活,这意味着,你周围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危险,而我并不信任皇家骑士对学院的保护,不然从前,莉莉安娜就不可能三番五次的受伤了。” “莱恩家族对外宣传对圣神怀有忠诚的信仰,他们也很可能会借着这个理由来接近你,一定要心怀警惕。” 在开学之后,瑞拉确实收到了很多与莱恩家族关系密切的同学的邀请,甚至有人询问她,能否每天早上来对着她祷告。 人心难测,瑞拉如今真切体会到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她开始学会露出表面上的微笑、眼睛却不断捕捉着对方的反应、判断对方的来意,也开始学习判断眼前的人对她们的目标有没有用,她需不需要表现出更多的耐心和善意…… 这让她感觉有些难受,她会在深夜批判自己,诘问自己,做的这些事到底对不对? 但没有办法,她从前自诩是一个独立的、成熟的人,因为她小小年纪就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事,咬着牙从大山里一步步走出来——她自以为走出来了,但其实还生活在高高的象牙塔之中。 瑞拉想,她如今可能才算是真正的“长大”,长大就是慢慢地去接受世界的现实和美好的理想之间存在不可磨平的鸿沟,接受人是被各方各面的无可奈何所裹挟的,接受有时候你为了做一件想做的事,就必须要先做一万件你并不喜欢的事。 接受这世上的所有事不仅存在“对”和“不对”的两面,学会容忍,去接受眼睛里的沙子,哪怕它会让你的眼泪一直不断地流下来,直到有一天,你彻底习惯它的存在。 但瑞拉心里仍有困惑,她现在总会被魔塔里研究神学的那些人找去谈话,那些人翻来覆去地询问她、希望她展示圣神的魔法,她在那时候就会看到他们研究室里的圣神画像。 无论是雕像还是画像,圣神的脸上都是温柔美丽的笑容,瑞拉看着圣神的眼睛,在心里询问道:“你会不会在看过了这个世界上所有角落的肮脏之后,终于有一天,感觉到了习以为常,告诉自己所有的腌臜都有它们存在的意义?所以,你选择了缄默不语,因为所有的罪恶在你看来,都已经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和从前一样,圣神没有回答她,瑞拉只能站在高高的魔塔之中,往外看到湛蓝的天空上飘过的一缕云彩。 “别想太多,”瑞拉保持了乐观,她决定和凯特说晚安,“说不定我们明天一早醒来,就看到桌上有新的字条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瑞拉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波动,她布置在宿舍四周的魔法阵正在被轻微的干扰,而异动并不来自门口,而是来自窗外。 莉莉安娜是无法做出这种事的,时至今日,她依然感受不到任何的元素,所以做这件事的,只能是其他人。 瑞拉把凯特保护在了身后,屏住呼吸朝窗户的方向看去。 学院仍然被魔法阵严密保护,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这里使用造成元素剧烈波动的魔法,就会引起啸叫,呼唤来驻扎在四周的皇家骑士。 但窗外并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出现什么黑影,一开始,瑞拉还在想,会不会是兰斯洛特家族的风声联系不上莉莉安娜,转而来联系她了。 “那个……藤……”不需要凯特提醒,瑞拉也发现了,她的窗户上正有细细的藤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看起来就是宿舍楼墙壁上常见的一种植物。 但它的生长是有规律的,很快,瑞拉看到藤蔓长出了可以阅读的文字: “亲爱的瑞拉, 我是克劳尔,请原谅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联系你,我与家里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现在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人找到我,你是我唯一想见的人。我留给你的秘密,你破解出了它的含义吗?它就是我决定于他们决裂的原因。 可以来见我一面吗?就在明天的这个时候。” 藤蔓在最后形成了一个地址,而在停留了不到两秒钟后,它们就恢复了原状,而当瑞拉冲过去推开窗户往下张望时,并没有发现附近有任何熟悉的身影。 “要去吗?”瑞拉听凯特用犹豫的声音询问,“我有些担心,因为小姐不在……” “我想一想。”瑞拉深呼吸一口气,她关上窗户,让自己用镇定的语气说道,“先睡吧,明天再做决定也不迟,晚安。” 第213章 藤蔓来信(2) 兰斯洛特公爵这些天有些烦躁,而且他表现得挺明显的,这在赛尔斯的家臣们看来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毕竟自家公爵这些年在外打的金字招牌就是少年老成——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他把自己的招牌给砸烂了? 除了斯文·瑞迪尔敢私下追问一句“为什么”,其他人都只敢去找公爵的书记官艾布奈希·马丹打听——他们不是八卦,主要是担心,公爵今日的不愉快和他们有关系。 书记官是个很重要的职位,是能时刻陪伴领主的存在,在很多时候——甚至可以说,在大部分情况下,书记官陪伴主人的时间,比主人的伴侣陪伴主人的时间都要长。 所以这也是个很容易滋长旖旎故事的职位,有不少写故事的人会乐此不疲地编造出哪个贵族小姐女扮男装,比如偷偷代替了病弱的兄长做了哪个大领主的书记官,然后从此开始一段这样那样的有趣故事。 莉莉安娜还在斯诺怀特家那个神秘的手抄本箱子里读到过男领主和男书记官的爱情故事,当时还把她给惊了一下,心想这个箱子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故事归故事,现实中的书记官工作繁杂且没有具体的边界可言,又因为这种模糊的边界感,导致他们很容易处于危险的境地——所以书记官,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一种耗材。 不同的领主做事风格迥异,造成他们书记官的工作量也完全不同,马丹先生也没有做过其他人的书记官,所以无从比较。 但总的来说,他觉得在公爵身边还是很愉快的,因为公爵几乎不会把自己的情绪随意发泄给身边的人,更多的时候,连他也要专门留意,才能靠着这么多年的经验揣测公爵的心思。 家臣们讨论来讨论去,认为公爵不同寻常的糟糕心情是因为丢了美貌无比的老婆,虽然之前很多人对于那位前公爵未婚妻是很忧虑的,还攀比着写了各种东西交到公爵面前,但大家都承认,那是一个和赛尔斯姑娘们风格截然不同的美人。 公爵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男人嘛,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大家都是过来人,都懂得。 想到这一层后,又想到前公爵未婚妻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亲女儿,公爵又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很怕他一时想不开,撸袖子就要去和皇室干仗。 正好又遇到公爵在赛尔斯的北部边境山脉上大兴土木,一时间各种传言满天飞,说公爵真的要去抢老婆回来了,要彻底和皇室闹掰了。 有的人就很兴奋,他们觉得如果赛尔斯彻底摆脱了普林斯皇室的控制,这不仅意味着公爵的名位将更近一步、成为赛尔斯无可争议的王,在座的各位也肯定会跟着获得正式的爵位,这可太好了,吵着闹着,恨不得明天就干起来。 当然也有悲观胆小的,觉得现在日子过得挺好,为什么要发生变化,一时间议政厅里鸡飞狗跳,有要哭诉的,有要死谏的,有吹眉毛瞪眼睛吵架的,还有拼命说自己没有眼花、真的还看到如今已经是艾丽薇特公主的“那个女人”在公爵府里转悠的。 是的,因为原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侯爵小姐,现艾丽薇特公主殿下——这个名讳实在是太长了——大家为了不惹公爵生气,如今家臣们都统一使用“那个女人”称呼她。 该说不说,大家猜得也没有错,公爵心情不佳确实与“那个女人”有关,自从她带着骑士团离开首都,已经整整三天杳无音讯了。 书记官对于“那个女人”会魔法、且可以按自己心意满地乱窜、上一秒在首都下一秒就到赛尔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有吃惊过,不如说,他觉得这才正常。 聪明和美丽当然都是吸引人的东西,但他们公爵确实不是普通人,要把公爵的那颗心拿走,还得再有点儿更硬的本事才行。 又听到了公爵很明显的一声呼气,书记官心里过了几个来回,决定去戳一戳那个危险的区域,争取给他排解一下,毕竟,那里已经累积了三天的不安,到了临界点真炸了,那也会先炸到距离公爵最近的自己。 “大人,”书记官开口,“我认为殿下一旦遇到她解决不了的危险,一定会及时回到您身边的,您不用太过焦虑。” “莉莉安娜不是会故意让人担惊受怕的人。”果然,被戳开了一个小孔,男人就如洪水开闸一样滔滔不绝起来,“她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和我报平安,但是她却没有这样做,她肯定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我应该跟她去的,她毕竟从来没有带领过骑士团。”克里斯托夫翻来覆去地念叨道,“巴尔特·班纳——虽然是名头响亮的大骑士长,但皇家骑士团又有多少年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魔兽侵袭了?他们连收拾一头落单的魔兽都要我出马!” “如果您实在担心的话,也可以去东边看一看,反正殿下回来找不到您,也可以随时瞬移到您身边去。”书记官已经通过公爵本人了解了一些女主人的魔法,“我会留在这里,及时向殿下告知情况。” “今晚,”克里斯托夫竖起一根指头,代表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如果莉莉安娜今晚还是没有回来,我就会出发,这不是我不信任她的能力,这是我担忧她的安危,好了,你现在立刻去整理出最紧急的需要我过目定夺的事项,全部拿到这里来。” 看吧,书记官就知道,主人坐立难安,是缺一个帮他下决心的人,而这,也是书记官的职责之一——但你一定得揣摩准主人到底需要的是“去”的决心,还是“不去”的决心,这是一门不亚于魔法阵技艺的艰深技术。 书记官拿着成堆的东西来,却没能进得了公爵的书房,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骑士,书记官明白,风声正在里面,他不动声色地退去了一旁。 “米里德情况复杂,对风声又充满戒备,我理解你们暂时没有什么进展。”克里斯托夫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在听完风声的汇报后,他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但我不相信莱恩会把这样大一件事做得滴水不漏,你们先保重自己,剩下的,交给时间吧。” “公爵,虽然您要的人证我们暂时没有找到,”房间里的两个风声对视了一眼,说道,“但我们从不同的渠道,都了解到米里德可能发生了十分重大的变故。” 原本背过去看着窗外大海的克里斯托夫立刻转过身来,问道:“什么变故?” “莱恩少公爵已经多日没有出现在任何社交场合,我们也没有从任何渠道了解到他有秘密出行,他上一次离开米里德,应该就是去首都接回弟弟克劳尔·莱恩。” “新年之后,米里德在一天之内发生了多次强烈的地动,虽然说在那里,因为贵族使用土元素魔法兴修地下建筑,或者改造山体,有惊人的动静并不罕见,但那种程度的地动,我们都是第一次经历,并且,就是在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莱恩少公爵,今年莱恩所有新年节日的仪式,都是由莱恩公爵亲自出席的。” “你们认为莱恩家的两个儿子发生了内斗,莱恩少公爵生死不知?甚至于——少公爵已经换人了?”这确实是一个大消息,克里斯托夫追问道,“那有没有人见过克拉尔·莱恩?” “没有,公爵,如今还在公开活动的,只有莱恩公爵小姐有过匆匆露面,不只是我们,米里德的很多家臣都在猜测公爵府发生了变故,只是最近首都太热闹,皇帝可能没空关心那边的事情,而瑞诺卡又还在暴雪,所以消息还被捂着。” “他们兄弟内斗也不新鲜,不如说,从克劳尔·莱恩生下来,大家都在等这一天。”克里斯托夫想了想。 他认为对赛尔斯来说,以后继承爵位的是哪个莱恩并不重要,克劳尔·莱恩之前显得人畜无害,是因为他被整个家族严密地防备着,如果他有机会坐上家主的位置,立场立刻就会发生变化。 但克劳尔·莱恩和瑞拉·格林关系密切,瑞拉·格林又和他老婆关系密切,这下就不得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等一下,如果发生这种事——用尽一切手段,尽快联系在首都的风声,近期最要紧的事情,更改为保护瑞拉·格林的安全。”克里斯托夫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想到,如果莱恩家的两个儿子陷入了两败俱伤的境地,那么老莱恩在听闻圣神信使的消息后,很可能不计代价都要把瑞拉带去米里德。 毕竟,莱恩少公爵目前只有一个女儿,且魔法天赋普通,无论发生了什么,老莱恩必须要保下一个儿子,不然就会陷入类似皇室当年的没有直系继承人的境地。 而莱恩家比皇室当年的处境可差多了,一旦没有强势的直系后代继位,莱恩家肯定将失去“棋手”的地位——皇帝不动手他克里斯托夫也会动手,米里德将成为被另外三个家族瓜分的棋盘。 算一算天气恢复正常的时间,莱恩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渠道,瑞拉·格林的信使身份,很可能已经为米里德的人所知。 如果是平时,克里斯托夫会觉得莉莉安娜的魔法足够保证瑞拉的安全,他不需要操太多心,但此时,莉莉安娜的情况未知,他觉得比起急急忙忙去找她,可能替她保护好她身后的软肋,才是她更希望他去做的。 别误会,克里斯托夫可不觉得他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 要做艾丽薇特公主殿下的情人,那还是要有点儿过硬的本事才行的。 第214章 破洞(1) 那么,三天都没顾上回去报平安的莉莉安娜,她到底在忙什么? 答案其实很朴实,她就是单纯地在“忙”,她已经爬上了极东的山脉。 在到达废墟小镇后,随处可见人们曾经生活过、如今却被毁坏掉的痕迹,你不能指望经过某个拐角,还有个舒适的旅店在正常营业,莉莉安娜也就开始了和大家同吃同住的旅程。 随着他们靠近东边的山脉,沿路遭遇魔兽的次数越来越多。 大部分时候,都不需要莉莉安娜做什么,她甚至连魔兽的模样都没有看清,皇家骑士团的骑士就已经用烈焰把魔兽团团包围,大骑士长则守护在她身边,避免魔兽身上的魔兽结晶被引爆时,剧烈的元素波动让她受伤。 骑士团的气氛很凝重,因为大家都意识到一件事:这些连普通骑士都能随意应付的魔兽在四周游荡,说明边境骑士团已经完全丧失了防御的功能。 骑士之间的主基调还是彼此信任的,毕竟面对危险的时候,需要彼此依赖通力合作,此次跟随莉莉安娜的皇家骑士中,不少和驻扎边境骑士团的骑士还有过一起出征讨伐的经历,有比较深厚的感情,所以讨论起来,大部分人都坚持认为,边境骑士团不是叛逃,而是遭遇了不测。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身为总指挥还四处乱窜、时不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莉莉安娜认为不妥,是非常不利于士气的行为。 她原本就是第一次带领骑士团,外表还是个柔弱娇小的女性,如果给骑士们心中烙印下了“谁知道下一秒钟她会不会丢下我们自己离开”的疑虑,那此行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我们还没有遇到那只,或者那几只,让整个边境骑士团都陷入了麻烦的魔兽。”终于抵达边境峻岭的山脚时,大骑士长用严肃的口吻对莉莉安娜说道,“殿下,这些魔兽很可能就在不远处游荡,到那时候,我们会需要的你的帮助。” 在之前围剿一只身躯庞大的魔兽时,莉莉安娜终于找到机会展示了一下她的第二个魔法,这让很多骑士对她的态度一下子恭敬了起来——不是说之前他们对她不礼貌,表面上的尊重和发自内心的尊重,给人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都说实践是最好的老师,所言实在非虚。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出来一趟,无论是对魔兽的了解,对火元素魔法的了解,都上了好几个台阶,效率远非在首都学院听魔塔的人上课可比。 比如,她了解到了,不是所有魔兽都会拥有结晶,普遍规律是越强的魔兽拥有结晶的可能越高。 而为什么可以搅动四周元素的魔兽却不会轻易引爆自己身体里的结晶,只会在穷途末路时才会通过引爆结晶的方式和敌人同归于尽,是至今魔塔都还没有探究清楚的谜团。 莉莉安娜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因为直到目前,魔法师们只要碰触到纯天然的、尚未经过任何处理的魔矿石,都会立刻激发其中的元素导致魔矿石失效。 而这,其实是导致北方冬巡艰难最重要的原因,斯诺怀特家族对魔法阵的精研,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他们要一边和魔兽战斗一边保护四周的矿脉,这和南方直接在海上酣畅淋漓地大开杀戒,环境可以说是完全不同。 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将意味着魔矿石就不会必须依赖平民一点点人工开挖了,大规模的开采必然带来魔矿石成本降低,其进入平民的日常生活的可能就会提高。 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这次能撑过魔神灭世的考验,不然现在脑子里有多少设想——就像如今不得不暂时停止的平民学校项目一样——都是白搭。 本次出行莉莉安娜还有个感想,那就是,真的不能把对一个群体的刻板印象套用在一个具体的个体上,去轻易地得出“因为这个人的身份是骑士,所以他肯定不会是什么什么样的人,不会做什么什么样的事”之类的结论。 本次随她出行的四十九个骑士,加上大骑士长巴尔特·班纳,一共五十人,身穿统一整齐的皇家骑士金属盔甲,行走时会发出令她莉莉安娜头皮发麻的“嘎啦嘎啦”的声音。 但脱下那副盔甲,有人会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有人则是满身伤痕,稚气未脱的并不一定活泼,满身伤痕的可能也很健谈。 这些骑士的出身差别也挺大,有的是大家族的旁支子,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得一份地位,有的则是一个家族全部的希望,渴望通过建功立业提高整个家族的声望,还有的是出身落没贵族但自身天赋不错的人才……总之,哪怕就这五十人,莉莉安娜都感觉从他们身上窥见了首都贵族百态的缩影。 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一种遗憾,那就是因为时间和精力的限制,她是不可能去一一了解每一个人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刻板印象”,就像是便利店里的各种速食产品一样,也是一种无奈和妥协。 经过了短暂的休整,在莉莉安娜与瑞拉以及克里斯托夫失联的第一天,他们就开始攀登一侧面朝大海的边境山脉。 这和莉莉安娜从前的“爬山”有本质的区别,她在从前世界跟随父母的游山玩水,去往的一概都是经过成熟旅游开发的地方,不说设施配套,至少山路修得都不错。 但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山路,说实话,她真看不出那些茂密植物的缝隙间有什么路,全靠皇家骑士们在前面一路走一路烧。 这时候,莉莉安娜就很想念克里斯托夫了,要是他在,直接带她就飞到山顶上去了。 组建多元素混编骑士团刻不容缓,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莉莉安娜脑子里想。 按照地图,他们到达了第一个边境哨站,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莉莉安娜努力忍了好久,但是她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 他们上山之前下过雨,哨站的废墟中明显可见散落的盔甲和骨头,此时山风换了方向,把废墟的异味吹到了所有人的鼻尖,骑士团的动静惊扰了前来觅食的动物们,一时间四周丛林响声阵阵,类似秃鹫的鸟类盘旋在头上,还发出难听的声响,试图驱离影响它们饱餐的来客。 莉莉安娜曾经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她打过不少场景血腥的游戏,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对着屏幕敲键盘和亲临现场,根本就不是能相提并论的事情。 “看来,和我们想的一样。”莉莉安娜努力维持着清醒,不让自己显得太脆弱,“至少绝大部分的边境骑士团,是经历了极其残酷的战斗后牺牲了。” “我想,现在还不是悲伤或者凭吊的时候,”莉莉安娜看向四周,沉声道,“我们需要尽快到达一个视野开阔的高处,搞明白这些英勇的骑士在牺牲前到底遭遇了什么,这惨痛的损失背后,到底是天灾,还是有人为的失误,把事实还原清楚,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尊重。” 她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之后的时间,他们继续按照地图寻找一个个驻扎点,看到的景象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以至于到第三天的时候,莉莉安娜已经基本脱敏了,她甚至能在旁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吃下一顿饭。 “我想,搜索生还者的必要性很小,”她征求大骑士长的意见,“看起来这都至少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不然野草不可能长得那么茂盛,就算有人活着,肯定也想办法下山了。” “是的,殿下,”巴尔特·班纳一直很平静,也许在他的生涯中,这种全军覆没的惨状不是第一次发生,“当务之急,是要确认造成损失的魔兽到底有没有被边境骑士团在牺牲前剿灭,决不能放纵这种危险的魔兽进一步侵袭四周。”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一个可以俯瞰大海那侧的地方,却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被魔兽破坏后的痕迹。 在这方面莉莉安娜没有经验,她只能认真听取大骑士长的说明:东边有威胁的魔兽,无一例外都来自大海。 魔兽有时候会采取一些战术,但没有聪明到会有意识地遮掩自己沿途的踪迹,没有看到它们攀岩的痕迹,就说明它们不是从海上来的。 莉莉安娜微皱着眉头,提出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时间过去太久了,痕迹被植被覆盖了?” “几乎不可能,殿下,您看面向大海的这一侧峭壁是几乎没有植被的,就算有,边境骑士团也会定期火烧,以免留给魔兽隐蔽栖息的空间,长期下来,看到那片发光的地方了吗?那是骑士们用金元素魔法,使得原本粗糙的岩壁裹上一层光滑的金箔,使得魔兽的攀爬难度变高,而现在,那里依然十分光洁,没有留下任何魔兽的爪印。” 这倒是个有力的证据,莉莉安娜思考,金子的延展性好像是很好的,她的牙都能咬出痕迹,何况是魔兽呢? 她低头看手里的地图,这些天每到一个地方,她们都会在地图上进行标注,看着看着,她的眉头紧皱起来。 “目前看起来,这里,反而是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了,而这个地方,并没有在山脊上。”莉莉安娜伸出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标记,“班纳卿,按照常理推论,最严重的地方肯定遭遇了最激烈的战斗,很可能是魔兽最初被大规模发现的地方,然后骑士团落入下风,魔兽开始四散……我的说法有道理吗?” “但山坡上,怎么会一下子出现大量的魔兽呢?”没等大骑士长回答,莉莉安娜已经自言自语地质疑起自己的结论。 她看到大骑士长望向了天空,便问道:“你觉得是出现了会飞的魔兽吗?” 大骑士长缓缓说道:“殿下,据我所知,善于飞翔的魔兽,破坏力并不强,它们是以灵巧和烦人着称的。” “但你还是看着天空,”莉莉安娜敏感地意识到巴尔特·班纳话里有话,“班纳卿,你难道在怀疑兰斯洛特骑士团?” “没有证据,臣不能妄自揣测。”大骑士长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四周有魔兽游荡是事实,但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那只或几只棘手的魔兽,也就不确定它们到底存不存在,与此同时,这里四处都是风元素和雷元素魔法使用后残留的痕迹,殿下自己都得出了这种猜想,可见,这种可能性是确实存在的。” 莉莉安娜抿了一下嘴唇,她不能立刻反驳,这会显得她想也不想就站在了兰斯洛特的那一边——这肯定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 来自大海的魔兽可以搅动多种元素,风、雷、水、土,这些都可以,所以大骑士长只说这是猜想,至少目前,他们都没有发现废墟里出现任何兰斯洛特代表性的东西。 她向另一侧望去,望不到尽头的茂密丛林,难以想象,这些天他们都在其中穿行。 “班纳卿,”她出声问道,“当年,皇太子——我是说,前皇太子,也就是我的叔伯,他消失的地方,是否就是在那个方向?” “是的,殿下,几天过去,您的方向感好了不少。”大骑士长夸奖道。 “但,我没有看到什么明显的痕迹。”莉莉安娜说道,“传言中,不是寸草不生……” “因为过去了很多年,无人敢靠近,荒漠也就重新长出了野草,甚至比其他地方长得更加茂盛了,但如果真的进入那个禁区,应该会发现有所不同,生长了几百年的树木和几十年的树木,还是有很多区别。” “皇家骑士也不能靠近吗?”虽然知道原因,莉莉安娜决定装傻,看能不能套取更多的信息。 但大骑士长很谨慎,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只说是按皇帝的命令,那片区域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们此行显然也受这个命令的限制。 “万一,那些危险的魔兽就在那里呢?”莉莉安娜问道。 “那也不能进去,殿下,臣此行最大的用处就是保护您的安全,”大骑士长说道,“皇帝陛下已经在那里失去了他敬爱的兄长,绝不能再在那里失去他心爱的女儿。” 这话说得真漂亮,不愧是御前的人,莉莉安娜莞尔,可惜,皇帝对她并没有这种亲情。 “那么,我们现在只能追查魔兽游荡留下的痕迹了,”莉莉安娜说道,“也不知道他们在附近有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们就同时听到了不远处的废墟里传来了激动的声音,莉莉安娜奔跑过去,看到有骑士在一片泥泞中挖出了一件血迹斑驳的衣服,而令大家激动的原因是——这件衣服上有肉眼可见的、可以阅读的字母。 “想办法清洁一下!”她也激动起来,这很可能是当时有人拼命想要给后面的人留下什么信息! “我来!”大骑士长决定亲自上手,在大家紧张地注视下,莉莉安娜几乎是屏住呼吸,慢慢地阅读起逐渐清晰的血迹。 “空……天空?大……破洞?” 已经过去了太多天,衣服又在泥泞中浸泡,使得最终只能辨识出零星的单词。 一个骑士犹豫地给出了他的猜想:“天空中破了一个大洞——难道这是在说,魔兽是从那个洞里来的?” 莉莉安娜陷入了茫然,大家都开始抬头望天。 蓝天白云,时不时还有飞鸟一掠而过。 第215章 破洞(2) 火元素魔法让皇家骑士们可以彻夜搜索密林,他们有充足的信心不会引发山火——就算不小心点燃了什么,炽烈的火焰在他们面前就像乖巧的宠物,决不会去往不该去的地方。 “殿下,您可以回去休息一晚。”大骑士长向莉莉安娜建议道,“您看起来很疲惫。” 疲惫,已经不足以形容莉莉安娜,“狼狈”更为贴切。 到这种地方来,她当然不可能穿漂亮华丽的裙子,贵女们常穿的鞋子,也走不了用火刚刚烧出来的山道。她那一身衣服都是为了这次出行赶制的新衣,但到现在,别说花纹了,连原本的颜色都很难看出来。 皇室的衣物,在莉莉安娜的亲身评测后,发自内心地认为,在野外出游时,金鞋银鞋,比不上从前穿的一双运动鞋。 她虽然一直有刻意地保持锻炼,让身体不要那么的娇弱柔嫩,但这一次外出的强度还是远超了她身体的承受能力,她现在都不想脱脚上的鞋,感觉后脚跟肯定已经是血肉模糊一片,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虽然一路都被大骑士长严密地保护着,但晒伤、擦伤……这些都是难以避免的,莉莉安娜没有随身携带镜子,但是她感觉自己现在肯定像一只泥猴子,包起来的长发里估计能抖出一斤的泥巴。 要不是担心回去戴不上发冠,莉莉安娜有很多个瞬间真的很想把自己给剃成寸头,又热又重,那一头长发真是累赘。 但是,这苦也没有白吃,莉莉安娜感觉从出发到现在,她和骑士们的距离已经拉近了很多。一开始,除了例行的问候,骑士们基本上不和她交谈,就算有什么事情,也是由大骑士长来转告。 但现在,骑士们轮班休息时如果碰到莉莉安娜在,有人会去采树上的什么花什么果,用金元素模仿变出个什么花样来逗莉莉安娜开心。 “有殿下在,我们就有了更多放手一搏的勇气。”这是一个老骑士说的话,“从前,我们总还会有所顾忌,如果之后还有强敌,自己却已经耗尽了控制义肢的魔矿石该怎么办,但现在,殿下一眨眼就可以把受伤或者需要补给的骑士送到后方,这会颠覆从前我们习以为常的很多事情。” 看来骑士们脑子里想的事情都差不多,类似的评价,莉莉安娜在兰斯洛特骑士团的副团长斯文那里也听过。 “殿下,从目前的进度来看,我们还需要在这附近停留相当长一段时间,”大骑士长继续对莉莉安娜说道,“出现了‘天空’‘破洞’这样奇怪的词汇,在剿灭游荡的魔兽之外,我们还需要前往最近的贵族领地,向他们询问是否有察觉到类似的异状。” “而且也不能在羊圈破损的情况下去抓羊回来——我是说,如今极东边境已经完全无人防守了,需要尽快调集皇家骑士过来组成新的边境骑士团。”莉莉安娜看了大骑士长一眼,说道,“不然,无论是海上的魔兽,还是天空上飞来飞去的人,都可能造成另外的大麻烦,对吧?” “我建议在这里的搜索结束后,殿下先带领我们返回首都,将此行收集到的消息汇报给陛下,对您来说,之后再带着我们回来,就不再需要漫长的旅途了。”大骑士长说道,“您需要休整,殿下。” 莉莉安娜想了想,问道:“班纳卿,你预计我们还需要多长时间彻底搜索完这里所有的营地?” “三到五天。”大骑士长说道,“目前,我们都没有感觉到附近有棘手的魔兽存在的痕迹,所以殿下可以先回宫中休息,在五天后,在约定的地点,比如山脚,接走我们。” “我不这样想,班纳卿。”莉莉安娜动了动自己其实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和酸软的脚,“我希望让大家看见,我是站在这里一路陪大家走到了最后的——而不是我是一个娇气的人,所以我必须时不时丢下大家,回去接受侍女的侍奉。” “而且,如果我们的头顶真的有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洞,哪怕我只回去了三十秒,那我的骑士们也将遭遇严酷得多的险境、重蹈边境骑士团的覆辙。”莉莉安娜用严肃的语气继续说道,“三十秒已经可以决定战场上的很多事了,对吗?” 大骑士长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您此行已经让各位骑士感佩不已,陛下对皇太子殿下自幼严加看管,骑士们已经多年没有亲眼见证过主人的风采,今时今日大家聚集在公主殿下的麾下,看到殿下神秘莫测的魔法,是您让大家在目睹了边境的惨状后,还能维持住积极的士气。” “我其实不太明白,班纳卿。”此时身侧没有旁人,莉莉安娜开始了她此行不知道第多少次的——试图撬开一点儿巴尔特·班纳的嘴,她用随意聊天的口吻说道,“您的魔法我也算有所了解,无意冒犯,但我认为您的实力并不足以与皇兄抗衡——” “这不是冒犯,殿下,这是事实,皇太子殿下的火元素和金元素魔法王国无人能及,而且他还努力修习了风元素魔法,虽然一开始他只是想飞到天上去玩耍,但风元素魔法对于火元素魔法而言,是了不起的助力。” “那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一直乖乖地待在首都?”莉莉安娜说道,“他想出去,谁拦得住他?” 大骑士长又陷入了沉默,就在莉莉安娜认为这一次的试探也会像之前一样得不到什么有内容的回应时,她听到声音从沉重的盔甲之内传出:“在旁人看来,皇太子殿下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凭着自己的一腔好恶做事,也不听从旁人的任何劝告。” “但在臣下看来,皇太子殿下其实非常清楚自己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不喜欢这些束缚,但他会为了皇帝陛下,以及已故的皇后陛下,最后接受他的身份带给他的一切。” “‘不能做的事情’,就是指重蹈叔伯突然消失的覆辙吗?”莉莉安娜追问道,“你们认为他只要离开首都,就会有危险?” “我们至今仍然不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骑士长的目光穿越了丛林,莉莉安娜相信他现在看的,就是那个神秘的地方,“但对那时的陛下、那时的王国来说,都是无法承受失去皇太子殿下这样天赋优秀的继承人的,哪怕是一点点的风险,也不能有。” 莉莉安娜敏锐地捕捉到了大骑士长这句话的一个字眼:“那时的?班纳卿,你觉得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男人没有回话,也显得毫无反应,但盔甲轻微的“嘎吱”声出卖了他,莉莉安娜目光深深地望向那副头盔的间隙,她知道四周不灭的火焰会照亮自己的眼睛。 “如果殿下不想回宫中,那现在也该准备休息了。”大骑士长的反应如莉莉安娜所料,如果这个男人那么容易动摇,那么早在当年皇帝登基时,他就心思浮动了,女人在心中叹息。 但此次出行,让莉莉安娜更坚定了要争取到大骑士长支持的想法,不仅是因为这个男人在骑士团中崇高的威望,还因为他……来到这里这么久之后,莉莉安娜第一次在一个人身边,感觉到了类似从前在爸爸身边的感觉,她本能地对这个一路细心教导自己的人,产生了对长辈的孺慕之情。 而对于其他人,比如曾经挂了她父亲名头的斯诺怀特侯爵,以及现在当她便宜老爹的皇帝,她都没有类似的情感。 但是,她也有点儿疑惑,比如,皇帝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虽然她从没有明说,但她觉得皇帝应该能察觉,她的瞬移可以让她去任何去过的地方。 如今她的瞬移魔法已经非常纯熟,已经不需要刻意去记周遭的环境,就能做到准确的移动——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允许她到边境,这是在默许她,以后可以随时到这里来。 莉莉安娜不认为皇帝已经完全相信她和兰斯洛特家族撇清了关系,他就不怕她从此领着一群兰斯洛特的骑士在这里大摇大摆、出入如无人之境吗? 还是说,这是个诱饵,是皇帝对她忠诚的一次测试?拿边境这么重要的地方做测试,是认真的吗? 莉莉安娜曾经认为克里斯托夫是个很难看透的人,但现在,这个位置拱手让给了皇室的父子,一老一小,一个是摆到明面上的老谋深算,一个则是出于混沌无规律的状态,主打一个无招胜有招。 莉莉安娜有一个休息的帐篷,一开始她会睡得浑身酸痛,现在也慢慢习惯了,用打来的水进行简单的擦洗后,就打算睡觉。 她发现自己也开始对四周的风吹草动变得敏感,不再因为身体的过度疲惫就一下子倒头睡去,一开始会让她难以入眠,渐渐地,她有点儿学会“浅浅的睡觉”了。 闭上眼睛,莉莉安娜想,一连几天都没有去见瑞拉和克里斯托夫,不过她出发前和瑞拉提过,她此行很可能会失联,让瑞拉和凯特不要惊慌、等待消息就好。 没关系,莉莉安娜安抚着心里的忧虑,她想,首都除了明面上负责瑞拉安全的皇家骑士,还有斯诺怀特家的影子,她觉得在她离开后,兰斯洛特的风声应该也会帮助她保障瑞拉的安全,她先专注做好眼前的事情。 想完了瑞拉,她又开始想克里斯托夫,这时候女人心中闪过一丝骄傲,她感觉,如果现在再和克里斯托夫聊有关夏巡、骑士团之类的话题,她就不会只能在一旁单纯地听、脑子里做一些并不知道是否贴切的想象了。 身体放松下来后,她渐渐能感觉到一些白天被她强行忽略掉的不适,都不是严重的伤痛,但叠加在一起,还是让她蜷缩了起来。 再坚持一下,她对自己说道,虽然眨眼就可以回去找瑞拉治好一切的想法很诱人,但是都走到这里了,她不想因为最后发生一点点意外,让前面的努力功亏一篑。 大约是太累了,她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她感觉自己被柔软的风所包裹,那风里有她熟悉的气息,让她想起爱人的怀抱。 第215章 破洞(3)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抵达那高山与大海的交界线时,天边已有了明显的亮色,丝丝缕缕的暖色从海平面以下缓慢渗透进天空。 远处厚重的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不断变化着形状,海浪拍打着陡峭的崖壁,长风吹拂着另一侧的山林,偶尔的,能听到几声鸟鸣夹杂其中,或看到一小群黑影突然腾空而起,在那个地方,一般能看到一点闪烁的、缓慢移动着的光点。 那是一个个还在巡视的皇家骑士,克里斯托夫沉默地向下望着,他在云层之上,深色的衣衫和头发让他几乎与周遭的夜色融为一体,在属于自己的主场,他完全不担心被那些骑士发觉。 从公爵府飞到这里来,比飞到首都去时间要短不少——这条适用于可以飞行的魔法师,因为他们可以无视地形上的任何困难,只计算从一个目的地到另一个目的地的直线距离。 皇室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但除了布置一些简单的魔法阵之外,边境骑士团平日里并不会特别警惕天空。 原因有深层和浅层的,往深了说,从当年被教廷迫害开始,普林斯家族和兰斯洛特家族就算是一对难兄难弟,一起覆灭了教廷,一起杀光了萨利布莱德,一起把莱恩家赶到了西边那块儿没有任何天险可用的地方。 两百年过去,虽然各自有各自的利益和立场,算计和提防都是日常,但比起另外两个家族,他们对彼此终究还是多那么一丢丢的信任——别看只有“一丢丢”那么多,要知道,对于别人来说,这个值是零就不错了,很可能是负数,而且负得很多。 浅层的就更容易理解了,边境骑士团要应对的强敌都来自海上,而兰斯洛特骑士团是处理深海魔兽的专家,真的到了情况十分危急的地步,兰斯洛特家族的骑士能救边境骑士团的命。 显然,这一次发生的事情已经不是“十分危急”的程度了,因为自始至终,兰斯洛特在东北部的边哨都没有接到任何求援的消息,所以在收到风声的消息后,克里斯托夫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不是天灾,是人出了问题。 他认为皇帝也持和他差不多的看法,如果真要大规模搜索魔兽,那么求助于风元素魔法师是最好的选择,比如他就在这里站了一小会儿,就已经确定脚下一大片区域没有强大魔兽存在的迹象。 但如果这是骑士团脱逃甚至叛乱的丑闻,那是绝对不能让其他家族插手的,因为无法驾驭自己的骑士,是一个庞大家族走向衰败最明显的特征之一。 风已经告诉了克里斯托夫他想要寻找的人在哪里:莉莉安娜正蜷成小小的一团,在一个帐篷里睡得沉沉,女人很少在睡梦中有那么安静的时候——从前每次她睡得那么老实,都是他提前耗尽了她的体力,可见她此行累得不轻。 男人一直都不懂,莉莉安娜平时为什么会在睡着之后那么“凶残”:不要误会,她的那些拳打脚踢并不会伤到他,但是对于一个习惯浅眠的人来说,她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克里斯托夫有一回被她扰得实在睡不着,起来后用风魔法拿来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盘腿坐在半空中刷刷刷地画床上的女人当时当刻诡异的姿势,第二天拿去给她瞧,被她恼羞成怒地把纸团了团了丢地上不说,还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这些回忆让男人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之前莉莉安娜几次遇到意外,无论他在哪里,他都能同时体会到她的情绪和伤痛。而这些天莉莉安娜虽然音讯全无,但克里斯托夫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 所以出发的时候,他就知道莉莉安娜大概率是平安的,但是他还是一路飞了过来,直到风确认她人在何处,他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 克里斯托夫的风魔法能带给他多夸张的感知呢?这么说吧,当他全神贯注于莉莉安娜的四周时,他能站在高空之上,察觉到一只从帐篷上空缓慢向下垂丝、靠近莉莉安娜的蜘蛛。 正当他打算处理掉它时,莉莉安娜醒了,她一边嘟哝着“烦死了又来”,一边用手边的一件衣服包住了那只蜘蛛,把它直接丢到地上拿鞋子拍了好几下,下一秒,又直接倒头睡去。 克里斯托夫想起了从前带莉莉安娜打猎的时候,那时候她连骑马都骑得不算熟练,什么虫子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飞到她脸上,她的尖叫声能让四周的活物都四散奔逃。 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心疼,他感觉心里就像有一小排针在细细密密地扎,这是他从前没有想过的——或者说,没有仔细想过的事。 克里斯托夫的人生中,除了丧父之后紧接着又丧母这个重大的变故之外,他没有经历过什么很艰难的事情。身为家族继承人所需要接受的一切学习和训练,他一个不少地都做得很好,从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得的。 所以,当莉莉安娜第一次流露出对权力的渴望时,他完全没有反对的想法,他觉得这很好。 对莉莉安娜而言,她的血统和魔法确实赋予了她争夺的资格,不用很浪费;对赛尔斯而言,莉莉安娜会成为一个比夏尔洛·普林斯行事风格稳定得多的君王。 用这个世界的比喻可能有点儿难以理解,换成一个莉莉安娜从前的世界大家都能听懂的话来说,大概就是,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隔壁住着一个熊孩子——你也许觉得自己家隔音做得很好,熊孩子再怎么闹也不会来砸你家的门,但这个熊孩子会手搓tnt。 住在一栋楼里,总有些命运是相关的,特别是在对方有tnt,你也有电磁炮的情况下,真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那这栋楼肯定就没了。 回头掰扯起来,你家里花了几代的积蓄才买的房子,最后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就是熊孩子清早起来突发奇想,要拿tnt去点下水道,不小心激怒了你,作为回敬,你也拿电磁炮去轰他家的承重墙,总之干一仗大家的房子都没有了——最后发现他对你没有任何的恶意,他就是单纯的觉得那样做很好玩,你一口老血吐出来,都不知道该找谁说理去。 所以克里斯托夫想也不想就支持莉莉安娜了,哪怕没有所谓的魔神灭世的预言,他肯定也会支持莉莉安娜——邻居从不可捉摸的熊孩子变成你那聪明伶俐美貌无双的老婆,从此邻里矛盾变成家庭矛盾,这多美妙。 至于莉莉安娜为此要付出多少努力?克里斯托夫当时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那些磨炼他都经历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都是必经之路。 如果这条路她承受不住,那就代表以后戴上皇冠的重担她也扛不起来,如果她觉得这些辛苦需要别人替她分担,那就要做好以后手中的权力也要被别人分享的觉悟。 但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心里冒出了一丝丝的后悔。 他的支持让莉莉安娜正走在一条注定孤独的路上,她身边可以有很多人,但象征着权力的王座,并不是可以慷慨分享的东西,像今天这样的奔波疲惫,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她本不需要过这样的生活的。 这仿佛是个悖论,他因莉莉安娜不甘心做一朵在他身边娇艳绽放的花朵而死心塌地地爱她,但也因为爱她,所以怜惜她因为经历狂风暴雨而变得狼狈不堪的花瓣和枝叶,在这种时候,克里斯托夫只能提醒自己,这是莉莉安娜的选择。 男人之前一直都觉得,爱是一种完全被情绪所支配的东西,甚至让人短暂地变成一个孩子,但现在,他好像又朦朦胧胧地体会到它的另一个特性。 有时候,爱是当情感裹挟着冲动充斥你的脑海时,牢固树立在汹涌波涛中的那一块名为理智的礁石,因为爱,你不会仅仅关注于你想要什么、你先做什么,你会敦促自己去思考,对方想要什么,对方想做什么。 他现在不能贸然接近莉莉安娜休息的帐篷,虽然他很想这么做,他很想念她,很心疼她,但她的身边全是皇室的骑士,哪怕千分之一的可能他引起了那个大骑士长的警觉,都能让莉莉安娜此行的努力付之东流。 不需要她明说,他也懂得莉莉安娜的目的是什么,她要身体力行地向所有人展示:你们未来的君王,其实还有除皇太子之外的另一个选择。 她很聪明,一下子就选中了皇太子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密切接触的骑士团,而且这个时机很好,因为冻雨灾害中皇太子过于粗暴不近人情的表现,引起了首都很多贵族的不满。 对于不少人来说,谁来当王,不重要,自己能不能继续维持现在的好日子,才重要。 理智遏制着克里斯托夫的行动,他只能让风为自己送去对爱人的问候,他还不动声色地听着风带给他的其他声音,意识到没有入睡的骑士们的话题异常集中,他们在讨论“天空中的洞”。 兰斯洛特的家主有很多称号,其中一个就是“天空的主人”,男人感到一阵困惑,他确信自己家族哪怕是最绝密的记载中,也没有写下类似的状况。 此时在这里站再久也只是感动自己罢了,克里斯托夫决定做点儿更有用的事情,他首先仔细聆听了骑士们的所有交谈,了解了“天空之洞”的说法来自何处,然后,他在凌晨的高空中徘徊,确认四周并无什么异常。 鉴于这里确实发生过前皇太子失踪的怪事,克里斯托夫并不觉得这说法很疯狂,他在空中辨认了一下方向,猜到了接下来莉莉安娜一行人接下来要去哪里。 要不要帮他们找到棘手的魔兽直接杀掉?风险有点大,巴尔特·班纳经验丰富,如果留下了什么他在附近活动的把柄,把边境骑士团的遇袭栽他头上就被动了,但这不代表他不能提醒莉莉安娜魔兽的方位在哪里,帮助她早点儿回去休息。 之后他们肯定还会来,“破洞”这样奇怪的说法,需要去周围找更多的人证。 也许,赛尔斯东北部的哨口都可能接到问询,毕竟异常现象出现在空中,被远处看到的概率是很大的。平时这种情况,克里斯托夫当然不会亲自前往首都回复,但他现在很想去首都刷一刷存在感。 因为他听到了令他不爽的传言,皇帝似乎准备为艾丽薇特公主挑选丈夫,据说公主此番回宫后,皇帝中意的几个人选就会和公主见面。 这样大的热闹,他怎么不能去看看呢?克里斯托夫心里想着,眼看着天就要大亮,他开始熟练地搜寻起魔兽的踪迹来,并且在莉莉安娜醒来前,用风操纵着笔墨,在她身边摊开的地图上留下了一些标记。 男人很少有这么偷偷摸摸、像是做贼的时候,还好山上风一直都大,对他是个天然的掩护。 很想留下一句半句亲昵的话,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莉莉安娜休息的帐篷边有一棵正在开着浅橙色小花的树,在莉莉安娜清晨醒来、走出帐篷的刹那,他用哗啦啦的风把那树花摇下来了好些,花朵混着清晨的露珠洒落在了莉莉安娜的脸颊和肩膀上。 “殿下昨晚休息得好吗?”莉莉安娜听身边的骑士问候道。 她伸出手,看到一朵开得正好的花正正落到了她的手心,女人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被早晨柔和的阳光所照亮,骑士看得有些发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让她就像普林斯家族的徽章上所描绘的那只在火焰中跳舞的鸟儿。 “我休息得很好。”她柔声说道,抬头看向天空,骑士以为公主想起了昨天那句奇怪的话,也跟着她向空中看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骑士听公主说道,“我也很好,等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您在和我说话吗?”骑士有些迷茫。 “是的。”他看公主粲然一笑,“我在和你说话呢。” 第216章 表演课(1) “那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随着宵禁令对时间的放松,街道虽然不算热闹,但时不时能看到几个晚归的行人,远远地,能听到骑士的马蹄和护卫的奔跑,看起来,今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晚上。” “那一扇狭窄的门沉睡在小巷的深处,它平时很少被打开,往来的居民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除了调皮的孩子,没人还想探究里面到底关着什么——也许它的主人不小心死在了远行的路上,或者房东是个拥有太多产业的大贵族老爷,这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今天,一个身影正缓慢地靠近那扇门,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女人纤细窈窕的身姿,把她的影子投在长着青苔的石砖上,蒙着灰尘和蜘蛛网的窗户上,她伸出一只手,指尖被如水的月色映出盈盈的光辉——” “哦,亲爱的。”莉莉安娜让自己勉强读到了这里,眼前密密麻麻的字母在她眼前晃动着,就像要跳起舞来,让她觉得脑袋有点疼,她抬起头对凯特说道,“我没有说你写的不好,写得很美,比从前又进步了不少……” 话这么说,之后肯定会跟着一个“但是”,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最后还是说道:“但如果我只想看一件事的报告的话,这些华丽优美的言辞,以及悬念的设计,都是不需要的,你把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直截了当地写清楚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莉莉安娜数了数自己已经阅读了多少页,看吧,她都读了将近十页了,也没讲明白那个给瑞拉留消息的人到底是不是克劳尔·莱恩本人,要不是瑞拉就坐在旁边,她能被急死。 “还有就是,作为报告,需要客观讲述事实,不需要做夸张,渲染,美化之类的。”莉莉安娜努力在脑海里搜刮着这个世界对应的单词,“不过当故事读还是相当带劲的。” 说到这里,女人有些怀念当年在斯诺怀特家无所事事、守着一箱子书从早看到晚的清闲时光,现在她除了睡觉那几个小时之外,仿佛一刻都不得休息。 “要不明天再说吧?”看莉莉安娜一脸的倦怠,瑞拉说道,“你先好好休息。” “哪里有休息的时候,晚上还有一顿饭要吃。”莉莉安娜叹气,“哎我主要是这会儿看字都觉得有点模糊了,你们直接和我讲吧,后面发生了什么?” “里面埋伏着非常厉害的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他们判断是莱恩家族的骑士。”瑞拉说道。 “他们?”莉莉安娜感到了困惑。 “哦不好意思,我从头讲吧,就是,我并没有很相信这个消息是克劳尔传递给我的。我觉得如果他可以自由行动,那他应该会想尽办法来见我,而不是指定一个陌生的地方让我去。”瑞拉说道,“反之,如果他都不能自由行动,那说明他身处危险,他该想办法向我求救,而不是让我去什么地方见面,所以无论怎么想,这个消息都很奇怪。” “但如果置之不理,我又担心会错过什么,所以我就向斯诺怀特家的影子求助了,嗯……比起皇家的骑士,我还是更相信他们一些。” “那天晚上,我先通知学院护卫,我有急事需要女仆传信给救济院,然后和凯特那天喝了药水互换了头发颜色,她穿上我的衣服留在我的房间,我则变装成她混出皇家学院,影子在救济院接应我,我们就朝那个指定的地点去了。” “福兰特之前有教过我怎么通过水元素和冰元素操纵光影,给人造成错觉,原理很好懂,就是控制光的路径,但这对元素控制的精度要求很高,所以我练习得不算好,大白天肯定会看出破绽,但好在那天是晚上,我用魔法做出我的身影在逐渐靠近那个房子的假象。” “然后,我的身影刚刚靠近门,门前的石阶就一下子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大小刚好能容纳下我的洞,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影子告诉我,这是非常高超的土元素魔法师所为,一般的魔法师会制造出让整条街都察觉的动静。” “我们立刻就撤退了,在那之后,直到今天你回来,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藤蔓组成的消息。”瑞拉看向此时一片平静的窗外,“我觉得这应该是有人假借克劳尔的名义,想对我做什么,杀了我,或者把我带走,都有可能。” 高超的土元素魔法师,肯定和莱恩家族脱不了干系,莉莉安娜眉头皱着,却觉得脑子实在是转不动了。 可能是回来之后,环境的舒适和相对的安全让她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之前还有身上各处的小痛楚帮她提神,现在瑞拉也帮她治疗了七七八八,这让她坐着都想直接睡过去。 莉莉安娜端详了一下手指上磨出的茧子,瑞拉在给她治疗的时候,她专门强调这些东西就留下吧,不然下次出门,她又要重复一遍这次的苦头。 “小姐,该回去了。”凯特一直帮莉莉安娜留意着时间,“您该回去准备晚上的宴会了。” “我估摸着晚上没有精神头再过来了。”莉莉安娜打了个呵欠,“我到时候也和克里斯打听一下,也许风声那里有克劳尔的消息。” 她出去一趟,各处的人也都没有闲着,这是莉莉安娜回来之后最大的感觉。 她是今天中午才带着骑士团瞬移回首都,之后的时间就是和皇帝汇报此行的发现和结论:他们确认了边境骑士团中所有重要职位、包括团长和副团长们的尸骨,清理了极东山脉附近的魔兽。 根据目前的情况推断,边境骑士团没有发生背叛皇室或者蓄意隐瞒的行为,他们是在短时间内突然遭遇强大的攻击后,全军覆没了。 同时,他们从两个哨站的废墟中,搜索到了疑似记录此次攻击的字眼,两个并不相邻的哨站同时提到了“天空,洞”,让人不得不怀疑,攻击并不来自海上,而是来自天空。 “大海,天空,不管怎么听,都是兰斯洛特的主场。”当魔塔首席说这句话的时候,莉莉安娜明显感觉到了来自皇帝的目光,“当然,臣没有说怀疑兰斯洛特骑士团发动了这次攻击的意思——只是,天空中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比魔塔更权威的专家。” 这明明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都是在怀疑,莉莉安娜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然她在这里不管怎么表态,都可以被人解读出至少两种意思。 “我认为,以皇宫的名义向东部各贵族领地都送去信件,请他们协助皇宫搜寻活的人证,是更有效率的做法。”皇帝驳回了大骑士长说的“之后继续带领骑士团扩大范围”的看法,说道,“巴尔特,我的女儿看起来累得不轻,我也不希望你长时间不在我身侧。” 莉莉安娜抽抽嘴角,说她累得不轻,但马上又要让她去运输骑士,晚上还要让她盛装出席宴会,摆明了一分钟都不要她休息。 她心想,要是我亲爹在这里,看到我这个模样,管你是什么天王老子,他肯定要把你按在地上,打掉你至少三颗牙。 但这种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她表面上还得谢谢皇帝呢,父皇为我举行宴会,父皇好爱我好重视我呀。 不过,东部的领地都是百分百亲普林斯的贵族所有,吐槽完了,莉莉安娜又开始思考,她原本打算趁这个机会和这些小贵族好好聊聊,结果却被皇帝一句话就挡回去了,莫不是看穿了她这个目的? “我记得,边境骑士团的南面,有一个兰斯洛特骑士团的哨站。”皇帝看着议政厅的地图沉吟了一下,说道,“那里也需要问询。” 你要看着我说随便你,反正我是不会给你任何心虚的表情的,莉莉安娜心里这么想着,离开皇宫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跟着大骑士长去往了皇家骑士的大本营。 在他们离开的时间里,皇宫已经挑选出了新的边境骑士团人选,有了莉莉安娜在,这些骑士不再需要长途跋涉,而是片刻间,就从首都去到了目的地,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所以当莉莉安娜终于有时间去见瑞拉和凯特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她在瑞拉那里待了半个小时左右,回来后侍女们把她团团包围、给她梳洗换衣服,她直接睡了过去,全程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听说给她洗浴的时候,艾米·勃朗尼差点儿哭了——因为时间紧迫,但给莉莉安娜的头发泡了三次水都还洗出一头泥浆,小姑娘很担心要是莉莉安娜从此成了“泥巴公主”,这该怎么办?自己身为公主的皇家侍女,却让公主在皇家宴席上出丑,会不会被降罪啊? 绝对不能发生这种事,小姑娘秉持着要光耀家族的伟大信念,指挥着一众侍女忙忙碌碌,把手都给洗得发白发皱,就像搓从地里拔出来的植物块茎一样,终于把莉莉安娜重新搓洗出了白白净净的模样,等莉莉安娜一觉醒来,觉得脑袋仿佛一下子轻盈了十斤。 要是晚上能敞开胃口大吃一顿就好了,但是她不能。莉莉安娜心里骂骂咧咧,垮着一张小脸让侍女们给她穿金戴银,明明馋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直接去啃一头牛,却要在所谓的庆功宴上笑盈盈地应酬四方,一顿饭都没吃上十口——因为这种场合就不是让你吃饭的。 当夏尔洛·普林斯把莉莉安娜送回了她的宫殿,问她“有空和我说说话吗?”的时候,莉莉安娜撇撇嘴,露出了一个可怜的表情:“皇兄,我真的很累。” “那如果我有这个呢?”说完,夏尔洛像变戏法一样从斗篷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都还没有打开,莉莉安娜就闻到了烤肉的味道,口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被烤排骨魅惑,莉莉安娜跟着夏尔洛坐在了宫殿的台阶上,一开始她光顾着猛吃,直到夏尔洛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我发现你对我真的一点儿戒心都没有,万一我在里面下了毒呢?我知道你有格林小姐,但这世上也存在让你撑不到见格林小姐的毒药哦。” 莉莉安娜怀疑夏尔洛是故意的,因为当时她正用牙齿撕了一大块肉在嘴里嚼,听他这么一说,她都不知道是该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还是咽下去。 “骗你的,谁让你不带我出门。”说完可怕的话之后,夏尔洛还拍拍她的肩膀,“慢慢吃吧,没下毒。” 莉莉安娜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吃的时候,夏尔洛又兴致盎然地说道:“哎你说,如果我把你毒死了,克里斯是不是就会愿意和我来一场拼上所有实力的决斗了?” 好的,她不要吃了,莉莉安娜觉得夏尔洛·普林斯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饭搭子,有谁能在他身边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饭吗? 第216章 表演课(2) 虽然给莉莉安娜一顿好吓,但夏尔洛·普林斯主动给她带来了一个挺重要的信息:今天庆功宴上那三个莫名其妙坐得离她很近的青年,都是皇帝为莉莉安娜精挑细选的“未婚夫”候选人。 莉莉安娜一拍大腿,她就说看那三个人里面其中两个贼眼熟,夏尔洛一提醒她就想起来了。 皇帝最初怀疑她有魔法的时候,并没有立刻想动手杀她,但心里已经不希望她和克里斯托夫结婚了,所以派了好几个男人成天围着她转,仿佛寄希望于她自己能移情别恋似的,这两个人也在当初的那些人里面。 这些消息加上之前的几句话,算是夏尔洛在试探她和克里斯托夫的关系吗?莉莉安娜也说不好。她只确定一点:在夏尔洛面前假装“我不认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我从小是在圣神殿长大的”没有意义。 “父皇可以为我选各种人,反正最后嫁不嫁、嫁给谁,是我说了算的。”莉莉安娜这句话说得不算狂妄,毕竟玛丽公主当年执意要嫁给一个半只脚迈进棺材、一生碌碌无为的老人,最后皇帝皇后也没有拗过这个倔强的女儿。 她不和玛丽公主比宠爱和在意,把她逼狠了她会跑、甚至转过头来搞打击报复,皇帝只要清楚这个,就干不出硬把她嫁给谁的事情。这些小动作,无非是做给旁人看的,进一步划清“艾丽薇特公主”和“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之间的界限。 抛开别的不谈,莉莉安娜觉得皇帝作为单纯的上司,或者合作伙伴,其实还挺敞亮的:你帮我干了事,你想要什么我就爽快给你,当面兑付,不会光靠画大饼糊弄你。 比如这一次,她去东边调查了一圈,虽然各种真相还没有彻底水落石出,皇帝已经答应会在皇宫外给她另外安排一处府邸,以及,同意把玛利亚·爱德华兹派给她做女官。 对皇帝来说,给子女豪华的居所是常见的赏赐;对莉莉安娜来说,虽然她可以随便瞬移到各处去和不同的人见面,但这种见面终究是私下的、不正式的,当其他人想要郑重其事地来拜见她的时候,地点在皇宫外会比皇宫内方便太多。 莉莉安娜觉得,如今皇帝对她的态度也比较明朗了:表面上的父慈女孝咱们要有,你心里到底怎么想我管不着,就像你每天瞬移去哪里见谁我也管不了。管不住的我都不干涉,我目前只需要你和圣神信使的魔法都为我所用,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站皇室这一边。 莉莉安娜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这不是装出来的,瑞拉的治愈魔法无法解除精神上的疲劳和创伤,她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所以在告别夏尔洛后,她几乎是靠迎来的侍女扶着才回到了床铺,然后一头睡了过去。 她睡了一整个夜晚加一个白天,在第二天的黄昏,才在悠扬的钟声中缓缓苏醒,把脸埋在一旁的枕头上陶醉地蹭了好几下,才意识到这不是克里斯托夫——他的胸口才不会如此柔软又富有弹性呢! 原本打算昨天晚上过去和他见一面的,莉莉安娜摇了摇因为一口气睡了太久而昏沉隐痛的脑袋。随着她醒来,侍女把附近的窗户打开,让夕阳的余晖并着春风一起洒进寝殿,莉莉安娜又喝了一点水,很好,彻底活过来了。 “晚上好,科肯纳先生。”吃完晚餐后,莉莉安娜召见了有段时间没在她跟前晃悠的男人,说话的时候,她正在看着面前的一张一个字母都没有写下的纸。 她不是在发呆,而是无从下笔,因为今天把瑞拉和凯特从学院接来陪她吃饭的时候,瑞拉和她提了一个疑惑,把她也给问迷茫了。 瑞拉和凯特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学社的秘密小聚会,除了人员选择很重要之外,话题当然也是重中之重——不能再光讲故事了,要开始讲点儿“核心问题”。 虽然当年上课没认真上过,但有些话重复很多次总能进脑子,瑞拉仔细梳理了自己能想起来的各种东西,随即就发现了问题,她问莉莉安娜:“在这个世界明确有创世神存在的情况下,当元素魔法确实可以根据人的意识去塑造物质,我们还能说‘物质决定意识’吗?进一步说,‘辩证唯物’还适用吗?” 这个问题把莉莉安娜给问愣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在进行了一些艰难的脑部活动后,几乎同时感觉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不是谁都能当哲学家和思想家的,这是莉莉安娜对着那一张白纸发呆发到这会儿得出的唯一结论:看看她,别说自己提出一个什么理论体系了,就是让她在巨人的肩膀上因地制宜打个补丁,她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科肯纳来了,莉莉安娜把这些问题先放到了一旁,她打算把宫外府邸的准备都交给科肯纳和塞西莉亚太太,她希望能尽快搬出皇宫。 在简单的交代了她的要求后,她感觉男人好像有什么要说,便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殿下看起来还有事情要忙碌,而我想说的,是一件已经不能改变的事情,还可能影响殿下的心情。”男人用一种狡猾的语气说道,“所以我在犹豫要不要和殿下开口。” “你都说到这里了,我还能让你不说吗?”莉莉安娜挥挥手,“有话直说,你有绕弯子的时间,话都说了一半了,我不喜欢和我的书记官猜心眼。” “殿下十分重视平民,吩咐我在宫外多多留意平民对您的看法,”科肯纳说道,“殿下本次讨伐,对外公开的宣称就是一次普通的魔兽围剿,不曾提及边境骑士团发生了什么,那殿下知道首都的平民是如何看待您此行的表现吗?” “我不知道,”这确实是个好话题,莉莉安娜看向科肯纳,“请讲给我听。” “很遗憾,殿下,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看法。”科肯纳缓缓说道,“因为他们没有亲眼看您出发,也没有见证看您归来,酒馆里有些贵族的家仆把这件事说出来,也是不相信的人居多,认为家仆喝醉了胡言乱语,有如此多的贵族在,为什么要让小公主做这些事?这明显不合常理。” “你想说,我本次出行,没有改变平民对我的看法。”手里柔软华丽的羽毛笔蹭过了莉莉安娜的下颌,男人的目光仍然不自觉地追随着这些东西——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及时收回自己的目光,这让围绕在他周遭的轻浮感少了一些。 见莉莉安娜没有生气,科肯纳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一些:“如果殿下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一定会阻止殿下直接瞬移回皇宫,我会建议殿下先带领骑士们瞬移到首都的郊外,休整好之后,然后再声势浩大地进城来,届时,全城的平民一定都会涌到街道上只为一睹您的风采,当他们看到您以指挥者的身份走在皇家骑士的中央,未来一个月,甚至半年,您的身姿都会成为首都和四周最热烈讨论的话题。” “你这是在教我表演吗?”莉莉安娜笑起来。 她不是觉得伊乐·科肯纳这些话说得不对,恰恰相反,类似的话,她从前对克里斯托夫讲过,她当时建议克里斯托夫去西边和米里德的边境多多强调兰斯洛特家族的影响力——结果轮到她自己,她全忘了。 不是自己亲身实践得出的理论,就没有那么容易时刻扎根在脑海里,不然,也不会有“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样的话了。 “殿下,平民也好,贵族也罢,人们虽然热衷于听风言风语,但大家的内心,永远倾向于相信他们真正看到的东西。”科肯纳说道,“虽然我不明白平民的看法和殿下想要谋求的伟业间有什么关系,但平民是无法参加您的庆功宴的,您想要让他们了解您,就要专门为他们搭设一个剧场。” “科肯纳,你很懂人心。”莉莉安娜说道,“你指出了我的一个疏漏,这很好,我也会吸取教训,在下次着手做重要的事情之前,我会聆听你的意见。” “这并不是殿下的疏漏,殿下此行完成了所有的目的,”科肯纳回答道,“我的建议不过是在这完美的成果上添加一点微不足道的点缀。” 这话说得,莉莉安娜觉得在伊乐·科肯纳面前还是要谨慎一点——不是怀疑他有害她的心,就是他这张嘴里说出来的恭维话,实在很容易让人飘飘然。 “科肯纳,”莉莉安娜思考了一下,问道,“我还记得你从前说过的一些话,你对平民和贵族,对贵族的兴衰,对不少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这些看法是别人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有些是我自己想的,有些是我的那些情人告诉我的,有的则是仆人之间的交谈飘进了我的耳朵——殿下知道我的过去,我的身份让我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它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经历,但大部分时候,还算有趣。” 莉莉安娜沉默了几秒钟,她拈起了面前的那张纸,把它递给了面前的男人。 “这是一张白纸,殿下。”科肯纳说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给你布置一个作业,或者说,我需要你帮我去找一找一些问题的答案,而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那些各式各样的人,你可以收集不同的答案给我。”莉莉安娜说道。 她想,属于这里的问题,还是让属于这里的人自己来回答比较合适——既然有人通过观察,发现了冷暖气流相遇就会落下雨,那说不定,也有人早就思考过她这张纸上想要得到的答案了。 第216章 表演课(3) 莉莉安娜从皇帝那里得了一个“周常任务”一样的活,大约是魔塔闭门研究了好几天,也没有争论明白“天上的洞”到底是什么,皇帝要求她每周都瞬移去东边的山上转悠一圈,看看有没有出现异状。 她高高兴兴地应下了这个任务,反正对她来说瞬移去边境的哨站瞅瞅是不计算路途时间的,每周如果能花个小半天和边境骑士团联络一下感情,那不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吗! 而且皇帝是不会让她一个人往那边跑的,这意味着她有更多机会和皇家骑士团的几个高等骑士接触,怎么想都是非常有利的好事。 这样的大好事砸她脑袋上,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这种频繁长距离快速传递消息的活,除了莉莉安娜能做,那就只有兰斯洛特的风声能试着接单,皇帝肯定不会把自家边境的安危交给别家的骑士团的。 此外,莉莉安娜觉得皇帝虽然表面上的态度没有什么松动,但年初的冻雨、边境的蹊跷,都还是让他有在考虑莉莉安娜之前对他说的“末世”的真实性。 而伊乐科肯纳那边的动作很麻利,莉莉安娜的宫外府邸已经基本布置完毕,她打算以庆祝为理由,向首都的各个贵族发去第一张属于她自己的邀请函。 她不打算把这次的宴请搞得很郑重其事,所以还在晚餐后安排了舞会,诚挚邀请各位女眷前来,如此一来,她既可以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邀请一些人到她府邸里来聊一聊,在不相干的人眼中,这不过是公主想要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甚至于,想在舞会上挑选自己未来的丈夫。 夏尔洛·普林斯当然是莉莉安娜第一个邀请的人,不然他会一直追着莉莉安娜嚷嚷“我要来玩我要来玩你带我出去玩带我出去玩”,把她吵得脑仁疼。 “那我可以邀请格林小姐跳舞吗?”在心满意足地收到妹妹亲手给他的烫金邀请函后,金发青年开始兴致勃勃地提更多要求,“她会来吧?” “应该会来。”莉莉安娜连邀请函都没有给瑞拉准备,她们不需要这些客套,她瞥了夏尔洛一眼,“但如果她不愿意和你跳舞的话,请你不要强迫她。” “呀,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跳舞呢?”夏尔洛歪歪脑袋,“克劳尔·莱恩又不在,我还有点想念他呢。” 莉莉安娜没有接这句话,莱恩家族出了事情,在她回来之后,很快就从风声汤姆那里得到了莱恩家族可能内部出现问题的消息。目前看来,这件事还没有在首都引起什么注意。 这件事她已经和瑞拉说了。她们仔细研究了上次藤蔓送信的事件,认为有九成的概率,这是莱恩家族的人假冒克劳尔的名义送来的消息。 这让她们对于克劳尔·莱恩的处境很难有一个乐观的预期。她们最想不明白的事情是,克劳尔是他的哥哥亲自来首都带走的,难道急着把人带走的目的,是为了回老家找个宽敞的院坝决斗? 这显得太神经质了,哥从小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弟也被爹一直放在边缘人的位置,自己也没有闹过。如果这个弟弟很弱、随便一捏就死,那哥哥不当人,要赶尽杀绝也勉强算符合冷血无情利欲熏心的人设。 但这个弟弟前不久还好好展示了一番自己的魔法实力,明摆着哥俩没有什么差距,打起来很可能两败俱伤,莉莉安娜抠破了脑袋,也搞不懂莱恩少公爵主动发难能讨什么好处。 所以,虽然瑞拉一直表示她不相信,在莉莉安娜心里,她还是偏向于,如果真的发生了兄弟的内斗,那么这个争斗是克劳尔主动挑起的,且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克劳尔的状况不乐观。 很想知道西边到底发生了什么,随着西边的谜团越来越多,这个地图上的一大片盲区让莉莉安娜很烦躁。 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莉莉安娜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有足够的耐心,风声干的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活,如果只看结果不讲道理地催促,一定会生发嫌隙的——深入其他势力范围的情报机构和主人离心,这个后果太恐怖了,克里斯托夫是不会允许她乱来的。 莉莉安娜还有几张邀请函打算亲自派送以表达重视,其中一张是给大骑士长巴尔特·班纳的,他们正好一起前往极东山脉查看新的边境骑士团重建哨站的情况,这对莉莉安娜来说,是个发出邀请的好机会。 她此行带了不少东西,都是那些牺牲的骑士家里为这些人送来的祭奠——在她回来之后,圣神殿组织了一次对这些骑士的隆重悼念,瑞拉作为圣神信使,在聆听了很多人的悲伤后,主动向他们提出:公主殿下愿意在之后前往边境时,为你们永不能再回来的英雄带去你们最后想要对他们说的话。 这件事是伊乐·科肯纳给莉莉安娜的提议,在最初,莉莉安娜只觉得这是个几乎没有成本又能招揽人心的好手段,但是从瑞拉和凯特那里拿到了各式各样的书信、甚至于一枚新生婴儿的脚丫印之后,她开始觉得那个袋子沉甸甸的。 “班纳卿,我曾经听过一首歌谣。”她把那个口袋放在边境山脉最高海拔的哨站旁边,那里视野开阔,向东能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向西能看到一望无垠的山林,骑士沉默地帮她点燃了那个袋子,听她轻声说道,“那河岸边沿丛生的野草所掩盖的白骨啊,也许还是远方某个少女辗转反侧的深夜所梦到的人。” “对于骑士来说,为了主人英勇牺牲,是无上的荣耀。”大骑士长说道,“每个骑士都是有了这个觉悟,才会低头戴上主人赐予他们的盔甲,等得到殿下此刻的伤怀,他们也不枉此生。” 莉莉安娜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是突然瞬移而来,海风的湿润和咸腥味格外明显。 在回程之前,莉莉安娜提出还想散散步,并在散步的途中向大骑士长发出了她的邀请。 大骑士长委婉地推拒了这个宴会,表示他会送上祝贺莉莉安娜的礼物。 这件事在莉莉安娜的意料之中,毕竟在最夸张的传闻中,这位大人上一次出席的社交场合是他自己的婚礼,人们几乎无法在皇宫、骑士团驻地和他的家之外的地方见到他。 “班纳卿,你知道吗?我其实一开始想让父皇赐给我的,是另一处府邸。”莉莉安娜没有坚持邀请,她换了个话题,“我想他赐给我,我母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大骑士长的步伐难得出现了明显的停顿,他身上的盔甲因为脚步的突然停滞而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嘎吱”声,莉莉安娜没有抬头,因为男人带着厚重的盔甲,她不可能看到他的表情,她把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自己又糊满了泥土的脚尖,这个有几分娇俏的动作让她看起来年纪更小的,惹人怜爱。 “我听说,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是在妈妈身边的。”她轻声说,“我完全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她的声音,就觉得,哪怕能住在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是很好的。” “但是父皇不同意,他说我还是住在距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比较好。” “陛下……是考虑殿下的安全。”男人感觉自己的声音比平时多了一分沙哑。 “班纳卿,”他听女孩用忧伤的语调问他,“你见过我妈妈吗?你知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的是她主动要把我送走、送去瑞诺卡那样遥远的地方吗?” “不是的!”他在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他居然被情绪牵动着,毫无思考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感觉到了危险,但嘴却如同不受控制一般继续往下说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是迫不得已,她生病了……孩子,她是到最后一刻,不得不离开你的,她的双手那时已经颤抖得无法再抱稳你。” 她应该是有备而来,不然,她怎么会随便问出这种问题?大骑士长的理智在提醒着他,莉莉安娜今天的所有话一定都有她的目的——这目的甚至不一定是她自己的,因为十多年前的秘辛被如此准确地挖出,不是一个刚刚得到头衔的公主能做到的事情。 但是他看到了女孩的眼泪,她一边湿润了双眼一边露出笑容对他说“谢谢”,这让他愣怔在了原地,在心中尘封多年的记忆不可抗拒地复苏,多年前,凯瑟琳·萨沃伊就是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神和表情,和他做了最后的告别。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孩,当年,她的母亲见他第一面,因为他帮忙搬动那些复杂的器具而向他道谢,而最后,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的母亲身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留给他的,也是一句轻轻地“谢谢”。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他的忠诚让他只能是一个旁观者,他没有在任何一个关乎她命运的关头做出任何一件可能改变她命运的事情,他把这个事实一直藏在内心深处,它带给他的隐痛如同蚂蚁噬堤,微不可查,但终究存在。 “我会——我会给殿下送上表达庆贺的礼物。”他硬生生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他想,他那里有一样东西,虽然是当年凯瑟琳·萨沃伊送给他的“谢礼”,但是他真的没有资格得到她那样郑重其事的感谢,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该把它交给谁更好,只能妥善地保存起来。 女孩今天的话题提醒了他,他应该把她母亲的东西交给她,女孩是理所应当应该继承凯瑟琳·萨沃伊的一切的人。 表演真是一门需要修习的艺术啊,莉莉安娜转过脸去的时候闭了一下眼睛,在心里对凯瑟琳·萨沃伊道了个歉。 没办法,她有必须争取到眼前这个人的理由,为此,只能利用起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她可以利用自己的外貌让皇帝去联想皇后,也可以让大骑士长去联想凯瑟琳·萨沃伊。 只是,大骑士长的这个反应有点出乎莉莉安娜的意料,男人的话语里有十分充沛的情感,这应该说是莉莉安娜第一次看到大骑士长有这样……接近于人的反应。 他大部分时候给人的感觉,更接近于他穿戴的沉重盔甲,刚硬,不可冒犯,不可侵蚀。 大骑士长当年和萨沃伊女士之间难道存在更加复杂、风声都没有查到的关系?莉莉安娜不知道,但很明显,如果她好奇这部分内容,就只有她自己去探究了。 第217章 里里外外(1) 莉莉安娜现在很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因为如果你一无所有,你就算站在人群里仰天长啸,往来匆匆的陌生人最多因为怀疑你是个疯子而多看你一眼。而当你具有了一定地位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有的是人排着队来做你的阅读理解。 比如她在新府邸查看晚宴和舞会的安排时,只随口说了一句“我觉得这样看起来有点挤”,等第二天她再去那里的时候,所有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笨重雕塑、帷幕通通都不见了,全部更换为了更加轻灵活泼的装饰品。 其实她当时也没有觉得那些东西不好看,需要全部更换掉,也不知道多少人因为她随口的这句话做了白工。这个事实提醒她,如今她已经不能随心所欲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公开场合的每一句话,脑子里都要先想想后果。 “殿下,这次根据邀请函的回函制作的名单。”玛利亚·爱德华兹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并迅速从伊乐·科肯纳和艾米·勃朗尼那里接手了一部分工作,“请您查阅。” 莉莉安娜接过名单看了一眼,看来她的邀请基本都得到了热情回应,目前除了大骑士长明确表达了拒绝之外,其他人都表示会来参加,她感到满意,冲玛利亚笑了笑:“还习惯吗?” “没有不适应的地方,”玛利亚回答道,“如果一定要挑一个,那就是我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称呼错您的名字。” “其实瑞拉她们私下还是会叫我莉莉安娜,”莉莉安娜冲玛利亚笑了笑,“所以你私下也可以继续这么叫,玛利亚,我请父皇把你派给我,不是单纯当你换个地方做女官的。” “是,我知道。”玛利亚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激动和憧憬,“格林小姐也已经邀请了我参加学社聚会,我非常开心!” 这次宴会,一切开销由皇帝买单。莉莉安娜如今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平日里是按月从皇室那里拿一笔固定的拨款做日常花销,对莉莉安娜来说,这更像是为皇室打工的工资,甚至还有点儿付出得多绩效就多的感觉。 手上开始有现金流了,莉莉安娜不再是当年那个望着一抽屉金币还要想办法去拿一个放嘴里咬咬的少女。她甚至狠狠心戒掉了自己当仓鼠的爱好,因为如果末世要来了,钱放在金库里发霉有什么用,应该全部尽快变成有用的东西。 莉莉安娜的第一次私人宴会进行得十分顺利,瑞拉帮她吸引走了皇太子的大部分火力,让她有了更多机会和客人们交谈。 庆贺她搬家的礼物堆积成山,不断有人过来找她搭话,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直到大家准备开始跳舞才被打破。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内讧吧,莉莉安娜提着裙子很无奈地朝骚动的地方走去,正在激动争吵的两个男人都是皇帝为她挑选的未婚夫候选人。 她一开始以为皇帝只给她挑了三个人,后来才发现远远不止,皇帝至少给她准备了六个人。而为了给皇帝面子,她这次挑了两个还算合眼缘的发邀请函,之前在学院里骚扰她的当然直接淘汰进黑名单,却没想到会发生争吵。 “殿下,这实在是个阴险至极的人,殿下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欺骗了!”其中一人看起来十分狼狈,满身都是花花绿绿,连漂亮的黑发上都在往下滴着糖浆,看到莉莉安娜走过来之后情绪更激动了,“他这是嫉妒殿下刚刚答应了第一个和我跳舞!你以为你使出这般低劣的手段,殿下待会儿就会和你跳舞吗?” “殿下,我什么都没有做。”被指控的青年显得很平静,他陈述道,“我与佩特罗卿一起从餐厅散步至此,期间交谈得一直还算愉快,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突然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的。” “别假惺惺的了!你会一点儿风魔法,别以为我不知道!不然那蛋糕从二楼砸下来,怎么会如此恰到好处地砸到我的脑袋上,而距离我如此之近的你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佩特罗卿,如果我想对你做什么,为什么要选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自己最擅长的魔法和一目了然的手段呢?我不是那么愚蠢的人。”青年不疾不徐地说道,“距离开场曲还有一点时间,你应该尽快去换一件衣服,而不是在这里让殿下感到烦恼,甚至难堪。” “好了,佩特罗卿,先去让那边的侍女为你整理一下吧。”莉莉安娜也不想一群人瞧这里的热闹,她开口道,“我会等在这里和你跳第一支舞的,答应了你的事情,我不打算食言。” “谢谢殿下。”黑发的青年语气很委屈,走之前还不忘看向莉莉安娜,“我会很快回来的!殿下不要和那个满心坏主意的家伙跳舞!” 在他走掉后,莉莉安娜看向仍然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的人:“你对刚刚的事情还有什么别的要和我说吗,费雷卿?” “除了‘我什么都没有做’之外,暂时想不到别的事情。”男人抬起头看向那个蛋糕砸下来的方向,“我没有直接证据去证明自己的无辜,但如果我真的不希望殿下和别人跳舞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个装蛋糕的盘子砸下来呢?这样佩特罗卿今晚无论如何都和殿下跳不了舞了。”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家伙,莉莉安娜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觉得有点好笑。 这两个人她不是瞎挑的,那个黑发小青年是佩特罗家族的幼子,父亲是伯爵,他则比莉莉安娜还要小一岁,据说是从小就受父母和兄姐的宠爱,所以为人比较率直,莉莉安娜觉得他心思比较简单,所以不会搞出什么大事来。 而那个一直很冷静说话也很有条理的深褐色头发的青年则出身一个叫做费雷的骑士家族,直到他祖父那一代才终于封了一个可以世袭的男爵位。莉莉安娜挑他的理由也很直接,他家里在首都这一众贵族之间称不上显赫,影响力不大,换句话说是一个道理——搞不出大事来。 女人如今居然体会到了一点点所谓的宫斗宅斗的小说里,那些当皇帝当家主的男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从前看那些小说里她都很困惑,怎么被描述得很英明神武的人,却能被一些看起来就很粗糙的陷害伎俩迷惑,你们在内宅都那么容易被骗,在外面还不被人把家底都给骗光啊? 现在她有一点懂了,其实说难听点,就是“不关心”。就像她此刻根本就不想去深刻探究那个二楼的蛋糕是怎么砸到小佩特罗脑袋上的,这两个人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和谁跳第一支舞都行。 她关心的只是不要引起更大的骚乱、今天的宴会和舞会要圆满落幕,所以气呼呼的小佩特罗挺可爱的,让她想起了同样容易炸毛的乔瑟夫·斯诺怀特,旁边的费雷看起来更识大体——这就是她对这件事的全部看法。 公主发了话要等一等舞伴,开场舞的时间自然就往后推了。莉莉安娜打算用这个间隙也去歇一歇,她的休息室自然不和其他的宾客在一起,于是在侍女的陪伴下慢悠悠地朝着楼上走去。 走上楼梯,她就感觉到四面八方朝她而来的一缕缕微风,非常细微,拂过她的耳垂,钻过她那一个个被侍女精心制作的发卷挠挠她的脖子,如同一只温顺的宠物钻进她的裙摆里缠绕她的脚踝。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莉莉安娜镇定地对跟随她的侍女说道,“你不用进去了——餐点也不用,除非我叫你,不要进来。” 艾米·勃朗尼显然把这句话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她认为莉莉安娜想要趁这个间隙瞬移外出,于是点点头,说道:“我也不会让其他人进来的,殿下放心。” 在少女退开后,莉莉安娜才伸手推开了眼前的那扇门,休息室里的几盏靠魔矿石点亮的大灯都没有打开,只有一些散碎的小光源,影影绰绰地照出一个男人随意躺在扶手椅上的影子。 “还剥了我的元素屏障。”她听到克里斯托夫的笑声,他没有压低音量,显然,从她走进房间,风就隔绝了室内室外的声音,“警惕性够高的。” “瑞拉那里都有人制造陷阱,谁知道有没有人冒充你来迷惑我呢?”直到走近、确认了男人眼瞳中几乎与周遭昏昧光影融为一体的一抹幽蓝色,莉莉安娜才撤去了魔法,伸手摸上他的鼻梁,手指往下滑落,一路点到他的下巴,“一声不吭跑过来,吓我一跳。” “我没有办法,”克里斯托夫伸手搂上她的腰,“殿下没有给我发邀请函,他们说我不是公主殿下的客人,不准我从大门进来,但是我实在好想念殿下,就只能偷偷翻窗户了。” 适应了昏暗,莉莉安娜看清楚了克里斯托夫的装束,苍天大地,他好像就穿了一身睡袍,胸口敞开着,她手都能直接伸进去。 “你就穿这一身,任你是谁,有邀请函我也不让你进来。”莉莉安娜这一身繁复又正式的衣裙压在克里斯托夫的身上,耳边还是各种首饰和发饰随着她动作发出一点细碎的响声,她想还好没有点灯,不然这场景真的太不正经了,饶是老夫老妻也得脸红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莉莉安娜突然侧过脸,躲开了男人亲吻她耳廓的嘴唇,她伸出手指戳戳克里斯托夫的胸口,“那个砸在小佩特罗脑袋上的蛋糕——该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第217章 里里外外(2) 莉莉安娜觉得,以克里斯托夫的性格,应该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或者“你说的人是谁,太边缘了我完全没注意过”。 结果男人抱着她一起懒洋洋地往身后的长椅上一靠,说道:“是我干的。” 这是什么表情,莉莉安娜瞬间想起了从前看到的那种视频——一只猫蹲在茶几上把一只水杯往边缘推,主人大声咳嗽表示警告。 猫儿回头,以为它会立刻收手然后低眉顺眼,结果它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一爪子把那水杯给往地上拍了下去,末了还斜睨主人一眼,矜贵地低头舔舔自己的爪,仿佛那杯子上有脏东西似的。 “你欺负小孩子做什么,”莉莉安娜觉得好笑,伸出手去拧克里斯托夫的胳膊,反正他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肉,她用吃奶的力气也拧不太动,“你知道我只是暂时给皇帝做做样子,那两个人已经是最好应付的了!” “我知道啊,所以我只是把一盘蛋糕砸到他脑袋上,”作为被掐了一把的报复,克里斯托夫低头去咬莉莉安娜的脖子,“我要真想让他今晚都和你跳不了舞,我就直接把那个托盘一起砸下去了。” “你真是够懒的,”莉莉安娜闪躲着不让克里斯托夫下嘴,“找借口都原封不动抄人家的话——不行,克里斯,待会儿我还要出去,你要让所有人发现我脖子上莫名其妙有了什么痕迹吗?” 王国贵族女性未婚和已婚的打扮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和规定,只是一般来说,为了表示成熟和稳重,已婚的贵女会更倾向于使用盘发。 莉莉安娜这次的发型是好几个专门负责打扮皇室女性的“专家”琢磨了很久给她设计的,把大量头发给盘了起来,但又在发包下面引出了弧度恰到好处的发卷,这样既符合了莉莉安娜“不要让我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要求,又保留了一份属于青春年华的活泼灵动。 换句话说,她没有头发能披在脖子上遮掩皮肤的任何痕迹,所以她毫不客气地伸出手去推开了男人的脑袋。 “那小家伙四处嚷嚷你同意了和他跳第一支舞,是已经对他芳心暗许,嗓门大得不需要魔法我都能在楼上听见,”被拒绝之后,克里斯托夫没有再动作,他继续说道,“我这也是为他好,看在他父亲和他长兄都和我打过猎的份上,提醒他公主殿下如今是首都的明珠,在公主身边的人都容易被瞩目,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不然会给家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哟,听你这意思,你拿蛋糕糊了他一脑袋,他还得谢谢你。”莉莉安娜被逗得直笑,“不光他需要谢你,他爸他哥都得谢你。” “他们要谢谢我的地方可太多了,”克里斯托夫悠悠地说,“我不喜欢那小家伙的头发颜色。”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莉莉安娜伸手埋进克里斯托夫的头发,唔,这人是不是又赶了路,她又在他头发里摸到草渣了,她扒开找了找,给他把头发里的东西给捡出来,“人家头发和你一个颜色!” “对啊,”克里斯托夫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他和我一个头发颜色。” “怎么?你还担心我哪天不小心把他看成了你吗?”莉莉安娜快笑死了,很遗憾这里没有类似“莞莞类卿”的典故能三言两语的解释替身的故事,她伸出手提一提男人大敞开的睡袍领子,“这些酸溜溜的语气,还有这种打扮,都是谁教你的,你该不会还去找伊乐·科肯纳学习了什么吧!” “我哪里需要找他,”克里斯托夫撇嘴,然后眨了一下眼睛,说道,“安妮教我的。” “你堂姐才不会教你这些东西呢!”莉莉安娜完全想不到一脸母爱光辉、看起来恬静柔婉的安妮·斯汀森会教弟弟这些东西。 “这说明你在赛尔斯待的时间还不够,”克里斯托夫乐呵呵地说,“安妮内里也是个正宗的赛尔斯女人,奔放起来谁都管不住,要不是她执拗到直接半夜翻窗,马格努斯·斯汀森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我们心目中最适合她的丈夫人选。” 真是人不可貌相,莉莉安娜摇头,她又从克里斯托夫的头发里捡出一粒小石子,说道:“风声只和我说你几天后会亲自面见皇帝说明你对‘天空出现破洞’的看法,你怎么不直接让他们告诉我你会过来呢?” “莉莉安,有件事你其实一直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如今王国消息最灵通的人不再是我,而是既能转瞬间去各种地方,又还能借用风声的你。”克里斯托夫说道,“我是接到你今晚要举办宴会的消息临时起意提前过来的,风声飞得没有我快,自然也就无法告知你什么。” 克里斯托夫说的这件事,莉莉安娜也不算全无感觉,她其实正在琢磨怎么利用这个传递消息的优势,并且有了一点儿眉目。虽然男人的语气不像是在抱怨,她还是主动说道:“我最近没有去赛尔斯,是因为一下子多了很多事,我不想错过这个好不容易能接触到皇家骑士团的机会,每天都想着睡之前过去见见你,但好几回在侍女帮我脱衣服的时候我都睡着了。” “我知道这都是很劳累的事情,”克里斯托夫低头亲亲她没有太多装饰的那一侧发鬓,这样就不会碰到她的皮肤,也不会弄乱她的发饰,“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明明在生死存亡的时候没有人会使用剑和蛮力,但大家族的继承人仍然会从小被更严格地要求修习剑术和体术了吧?” “现在知道了,”莉莉安娜点点头,“没有足够的体力是真的不行。” “还好,你有格林小姐在身边,可以弥补一部分。”克里斯托夫说道,“不要多想,莉莉安,你没有时间来找我,我就会想办法来陪你,就是走得太急,没有给你带什么表达祝贺的礼物。” “是吗?”莉莉安娜挑了一下眉毛,她拎起克里斯托夫腰上那根松松垮垮的腰带,“你确定你穿这么一件花里胡哨的睡袍,搭配这么一根亮闪闪的带子,不是把它当包装纸在用?” 男人笑得胸膛震动,末了厚着脸皮说道:“公主殿下凯旋加上乔迁府邸,我此番特意赶来为殿下献上赛尔斯最珍贵的东西,这表达了我作为领主效忠殿下的诚意。” “我受不了了,”莉莉安娜觉得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太不要脸了,我拒收,你放开我——干啥你这‘礼物’还要硬送不成——” “有人来了。”说话间,克里斯托夫撤掉了一部分魔法,因为莉莉安娜听到了来自房间外面的敲门声,伴随着侍女的问话:“殿下,您的舞伴已经更换好了装束,是现在请乐师们做好开场舞的准备吗?” 侍女的问话刚刚结束,门外就响起了青年热情的声音:“殿下,我来接您了!” “我怎么觉得你对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简直是乐在其中。”莉莉安娜起身后,看着克里斯托夫轻车熟路地掀开被帷幕遮挡的窗台,虽然四周都是皇家骑士和护卫,但显然,男人有充足的自信在这里来去如至无人之境。 “其实王国一直有一句谚语,说的是家里有漂亮女儿的贵族,家宅除了防火防盗,还要尤其注意防会风魔法的男人。”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在夜色中亮亮的,“因为也许他们会趁着晚上悄悄飞进窗户,把他们水灵灵的女儿直接用风带走。” “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莉莉安娜眨眨眼,“我明明可以马上把你送去兰斯洛特的别邸,然后再回来的。” 已经都踩上窗台的男人愣了一下,然后跳了回来,说道:“你说得很对。” “看来我还没有适应公主情夫的这个身份。”他说道,“我今天听到了这里所有人的交谈,这一次到首都也带来了很多你需要知道的消息,但不管怎么说——看来不论是我,还是赛尔斯,以后可以更放心地依赖你了,莉莉安。” 第218章 冰水的选择(1) 此前一直被风雪覆盖环绕的瑞诺卡高原,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年初王国其他地方发生的异常,今年的破冰来得比任何一年都晚,好在每年过冬斯诺怀特家族都会提前预备比实际需要多很多的粮食,才不至于让领地内陷入粮食短缺的恐慌。 煎熬虽然是痛苦的,但在聆听到河床坚冰崩裂的声响时,高原上的人们感受到了比从前更加沸腾的喜悦,人们纷纷走出蜷缩过了漫长寒冬的小屋,在严寒尚未全部褪去的雪原上彻夜庆祝起来。 快乐也在斯诺怀特侯爵府蔓延,但并没有能够延伸到边边角角,福兰特·斯诺怀特的眉头仍然不见舒展,这让随行的书记官在为一些事情征求他意见时,都显得小心翼翼。 少侯爵不会随意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旁人身上,但是他的焦虑会让他不停地做很多事情——换句话说,在他身边的人也要跟着他像陀螺一般旋转,书记官主要在担心这个。 娃娃脸小个子的书记官今年挤在祈愿的人群里,把神殿的栏杆虔诚地都舔了一遍,向圣神许愿他今年想要一点轻松自在的时光,希望女神能聆听到他的声音。 寒冬延长的这将近一个月里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迫使着斯诺怀特侯爵去思考自己那个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公主的“女儿”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主动询问了长子,莉莉安娜之后还没有和长子有过联络。 “有过一次,她当时准备带领皇家骑士团去极东边境。”福兰特回答道,“在那之后,莉莉安娜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侯爵对莉莉安娜的这个举动表示惊讶,同时也立刻领会到了莉莉安娜此举的目的,这让他坐在议政厅里沉吟了很久,从清晨到正午,然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她做这些事是白费功夫,皇帝不会考虑把皇位给她的。” 侯爵太了解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男人,在他们都还年轻、肩膀上不需要去扛那么多重担的时候,他们曾经是非常亲密的挚友。 皇帝当时是个注定今后只会有虚衔的贵族,他的愿望就是得到皇室的允许,在北边拥有一个公馆,这样即使好友日后继承了北方的爵位,他们也还能有一些相聚的机会——这份情谊,让皇帝在像掩盖人生污点一样想要藏起自己的私生女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斯诺怀特侯爵,并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对当时正在经历意外失女之痛的侯爵夫妇说:“正好,你们丢了一个女儿。” 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表明,他希望用自己的私生女去顶替走失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而真正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侯爵不必再去找了,反正那个孩子大概率已经死了。 这确实是事实,当年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小女儿已经凶多吉少,因为在意识到女儿走失后,斯诺怀特家族立刻动用了所有的骑士封锁女儿走失的地点。 在这样声势浩大的搜寻中,莉莉安娜·斯诺怀特也依然杳无音讯、如一滴水珠直接从地面上蒸发,这显得她的失踪不像是单纯的意外,更像是一种阴谋,或者是纯粹的报复。 但侯爵当年是满怀着皇帝会念着友谊、以及他仓促登基后北方几乎立刻就表达了支持的旧情,会积极帮助他们夫妇寻找女儿的希望去的首都,结果却从昔日挚友那里得到了这样不近人情的要求。 当年的他年纪也就比如今的长子大一些,一种被背叛的愤怒让他差点想要动手,而好友却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头戴皇冠,手持权杖,用眼神询问他,他是否是在代表一个家族试图发动对皇权的反抗。 侯爵当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皇帝,哪怕所谓的王国第一骑士巴尔特·班纳在那里,王国四个家族直系领主需要忌惮的人屈指可数,但侯爵必须考虑到皇室和南方兰斯洛特家族从未明说、但一直确实存在的同盟关系。 这么多年以来,皇室一直都不动声色地在兰斯洛特家族失去直系家主的时候充当他们的保护伞,所以如今反过来,当皇室突然失去强大的继承人,南方也应该会反过来给予助力,这两个家族的利益捆绑之深,不是侯爵和皇帝几年在学院的同窗情谊可比的。 作为父亲,他想要不顾后果地为了儿女抗争,但作为领主,刚刚继承爵位不久的他不能不顾后果,把领地上的所有人置于被另外三个家族冠上反叛之名,冠冕堂皇群起攻之的境地。 侯爵是在那一刻,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挚友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最终履行了属于臣下的忠诚,按照皇帝的要求带回了那个孩子,而从那一刻起,他和皇帝之间也只剩下了君臣的关系。再后来,他拒绝了皇帝的加封,因为他觉得如果欣然接受,那么这个公爵的头衔上将沾着他妻女的血。 反正,如果谁会因为斯诺怀特家族没有公爵的名位就轻视他们,只代表那个人蠢得可笑。 侯爵不是不知道带回来的那个女孩是无辜的。他把那个孩子带回瑞诺卡时,她当时才一点点大,比他的小女儿都还要小一些,连话都不会说几句,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会翻来覆去地念叨“妈妈”,以及咿呀咿呀、断断续续地哼哼几句和瑞诺卡的童谣风格迥然不同的儿歌。 但是他还是把一些东西迁怒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尽管他知道那些愤怒该朝着她的亲生父亲、甚至该朝着他自己。 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放下所有的嫌隙把那个孩子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因为当看着她穿着华丽的衣服“哒哒哒”地跑下楼梯,跑入他的视线,他都会去想,现在跑入他视线的,原本应该是他自己的女儿。 在又承受了妻子早逝的打击后,侯爵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在面对那个孩子时保持表面上的心平气和,因为他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妻子的死亡会不会和之前的这一系列变故有关。 在这种情况下,他尽量减少自己和那孩子接触的机会,并在皇帝给她安排了婚约后感到了一阵轻松——他只需要等她再长大一些,然后把她嫁出去,以后她的人生就是由她的丈夫决定的了,不再和他有关系,他的任务完成了。 自然,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远超侯爵的想象,但经历了这些年的侯爵非常笃定,皇帝看着自己的这个女儿,心情和他看着“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是相似的。 甚至于,这份心情会更加难以言喻,这个孩子是皇帝决策失误的产物,代表着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动荡过往,是他展示给世人的伟大爱情上难以抹去的一个污点,只要皇帝和皇后所生的夏尔洛·普林斯还活着,他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登上皇位的。 “父亲,有件事,我觉得你没有想到,”令侯爵意外的是,在听了自己的想法后,长子说道,“皇帝如今是还在位没有错,但皇位上下一个坐谁,他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种话从以正直忠诚闻名的斯诺怀特家族继承人口中说出来,有些令人震惊,因为子女违背父亲的意愿直接夺权,看起来像是一种最恶劣的背叛。 “莉莉安娜已经取得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绝对支持,对兰斯洛特家族来说,皇位上是哪一个普林斯,都会延续和他们的同盟,”说到这里,青年顿了一下,再继续说道,“而莉莉安娜和兰斯洛特之间还有更亲密的关系,他们倒向夏尔洛·普林斯的概率基本为零。” “如果我们也决定支持她,那么皇帝的想法就可以说不重要了,”福兰特说道,“即使没有我们的支持,如果她能夺取到皇家骑士团,结果也差不多,父亲,你见识过她的魔法,任何魔法师在她面前,都像是失去了外壳的甲虫。” “父亲,”福兰特说道,“瑞诺卡漫长的冬天在验证她的警告,被持续的风雪所困,我们得到外面的消息总是慢人一步,在异常多发的时候,我们是非常被动的。” 侯爵沉默,然后缓缓道:“但你说,她已经很久没有造访过侯爵府了。” 福兰特露出了一丝苦笑:“父亲,你不觉得这像是一种策略吗?她在故意让我们等待,然后在等待中思考,此时此刻,到底是她更需要我们,还是我们更需要她。” 侯爵确认道:“你之前答应了她,她下次到访时,你会给她一个明确的态度。” “是的。”福兰特说道,“虽然那时候,我只答应了表达属于我自己的态度。” “没有差别,孩子。”侯爵闭上眼,“这片土地终将属于你,你的态度,就是瑞诺卡未来的态度——我觉得你已经有决断了,就这样吧,我没有意见。” 第218章 冰水的选择(2) “福兰特少爷,”终于,在一天清晨,侯爵府的管家梅森急匆匆地走进了福兰特的书房,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刚刚女仆走进莉莉安娜小姐的房间时,在她的桌上发现的,她确信昨晚打扫时信封还不在那里。” 福兰特赶紧接过那封信,拆开之后,发现里面不是信纸,而是一张精致的邀请函,上面写着“艾丽薇特·普林斯公主殿下诚挚邀请福兰特·斯诺怀特少侯爵明晚于公主在首都的新府邸共进晚餐”,邀请函十分正式,还附有一张用于回复是否能按时前往的回函。 显然,福兰特需要做的就是填写这张回函,然后将回函放到女仆发现这个信封的桌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在明天等着莉莉安娜过来直接带着他瞬移去首都。 回函一般都是书记官的工作,但福兰特已经取过了他的羽毛笔。 在下笔前,他看向了信封上那个烫金的纹章,它不是普林斯家族传统的不死鸟,而是两种工具的结合,没有哪个贵族会使用平民常用的工具做自己的标志。 而福兰特记得,这图案他见过,在莉莉安娜去年参加春季巡猎的时候,它就作为猎标插在那只鹿的尸体上。、 用这种图案也有明显的好处,那就是绝对不会有人把它和别的家族的纹章弄混——在所有人都用这个鸟那个花什么叶子的时候,总避免不了设计雷同。 “嚯,”很长时间不见,莉莉安娜看到福兰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里怎么还是那么冷!” 准确地讲,这句话不是对福兰特本人说的,女人刚刚转个身乍然出现,下一秒就跳起脚来,仿佛踩到的不是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而是一块寒冰。 她晒黑了,穿着的衣服款式很新奇,从前面看是男士衣装改良后的修身长裤,但身后又留有拖地的漂亮衣摆,脚上蹬着一双皮毛亮亮的小短靴,浅色的长发在脑后盘起,被和衣服同色的帽子挡住。 她戴的帽子也不是贵族女性常用的那种大边沿礼帽,是个从正面看起来很小巧、只在额前留了一点帽檐的帽子,上面装饰了一根羽毛,是去边境锻炼了身体的缘故吗?她看上去明显长高了不少。 “这是最近首都的流行,虽然好像也是因为我这么穿所以大家开始模仿——瑞拉这么穿更好看,她腿比我长多了,不像我还要让裁缝在鞋里垫东西。”感觉到了青年的目光,莉莉安娜也低头看看自己的这身打扮,“我还挺喜欢这么穿的,外出比从前方便不少,而且可以和男人一样方便地骑马。” “你确定要穿这么多吗?”女人冷得牙齿打颤,伸出一根手指冲着福兰特指指点点,“首都最近还挺热的,要我说,别穿那个毛斗篷了。” 莉莉安娜可能自己意识不到,她的口音如今成了个大杂烩,南北中的发音习惯她都有,福兰特这次还听到了些陌生的语调,大约是这次和她出行的骑士里有别处的人。 “哎,瑞诺卡还是太冷了,看,这里感觉都快到夏天了。”回到首都的莉莉安娜显得自在了很多,施施然以主人的姿态走在福兰特的左前方一点,他们瞬移到了一个花园里,而看起来这个府邸里的所有人——包括侍弄花圃的花匠,都对主人会突然出现见怪不怪。 “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本来想请姨婆来坐坐,结果她说她走不动,我前天去陪她喝了一杯下午茶,被她好一通埋怨。”莉莉安娜语气随意地和福兰特闲聊,“她说我把她忘了,回首都那么久都不去看望她——我没有,我只是最近太忙了!” 这是在隐晦地表达“我这么久不去瑞诺卡绝对不是我故意晾着你”吗?福兰特发现如今他居然开始做莉莉安娜的阅读理解,这个认知让他露出了一点无奈的笑容。 “瑞拉还好吗?”福兰特开口问道,一方面他以为来这里就能看到妹妹,另一方面,他总不能晾着莉莉安娜让她一个人说话。 瑞拉好不好,这可真是一个不太好说的问题,莉莉安娜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首先,克劳尔·莱恩一直联系不上就已经令瑞拉很苦恼了,虽然她从来不说自己和克劳尔之间有更亲密的关系,但哪怕是普通朋友突然杳无音讯,只能听到一些暂时无法被证实的小道消息,就足够令人担忧了。 好在瑞拉一直还有很多事要做,忙碌不至于让她一直都陷在这部分焦虑的情绪里,让她有更多的耐心等待。 在公开自己圣神信使的身份后,圣神殿、魔塔、皇室通力合作,立刻把瑞拉打造成了神学的一块金字招牌,让她用自己的身份替如今被皇室严密控制的教廷背书,有力安抚因为之前的冻雨灾害而感到不安的平民和小贵族。 这件事对莉莉安娜她们要做的事情很有好处。 莉莉安娜如今能公开接触平民的机会十分有限,她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和贵族打交道。瑞拉被皇室捧得越高、她这个圣神信使受到越多普通人的认可,甚至把她当做圣神本人去信仰,这意味着有朝一日,只要瑞拉公开支持莉莉安娜,就会有一大批人自然地跟随她去信任莉莉安娜。 但凡事不可能光有好处没有坏处。 能光明正大地帮助大家,瑞拉很开心,哪怕有时候使用治愈魔法会让她精疲力尽她也甘之如饴,但想拜托她治病的可不只是家里无法承担治疗师费用的人们,想让她治疗的贵族也排成了长队,大约能从首都学院门口一路排出城门外。 有的人瑞拉是真的不想治,比如大皇子安德鲁·普林斯。他的侍从一开始找上门去,瑞拉还以为是想让她为贝蒂·莫德治疗脸上的伤疤,心情本来就挺复杂了,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安德鲁·普林斯之前被贝蒂的那封手写信彻底坏了名声,哪怕他未来是皇室公爵,未婚的贵女也对他避之不及——贝蒂·莫德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性命和公爵夫人的名号相比,那还是性命更重要的。 被父亲强制禁足、家里的所有女仆都被撤换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厨房里最低级的扫灰帮佣都换成了男人,大皇子的郁闷可想而知。 按理说,被这样严密地限制起来,无论大皇子愿不愿意,他都该过上清心寡欲的健康生活了,但是,大皇子不好公开讲述的部位却出现了一些令人作呕的症状,没有一个治疗师的治疗能起效果。 治疗师治不了,他当然就想到了几乎能做到起死回生的瑞拉·格林,而他派去的侍从十分趾高气昂,直接拦下了瑞拉要去往救济院的马车,亮出大皇子的一封信,就要让瑞拉跟他走。 瑞拉从不要求来求她治病的人要三跪九叩、把她当神明的化身去尊重,但这种“大皇子能让你去治疗是你的荣幸”的说法,还是把她激怒了,当即就表达了拒绝。 然后瑞拉得到了直白的威胁,大意是在她身边保护她的都是皇家骑士,换句话说,她吃的是皇粮,却忤逆皇室,让她想清楚,这个后果她能不能承担。 因为是在首都学院的门口拦马车,这件事传得很快,都没有等晚上瑞拉和莉莉安娜讲,就已经进了莉莉安娜的耳朵。 第二天,大皇子因为宿醉睡到了正午,他是被男仆的尖叫声给吵醒的,他本来想发火,睁开眼却发现一只肥硕家畜的尸体就横在他的床脚,鲜血和肥油把华丽的床单浸透,滴滴答答的在床脚形成一摊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水洼,而家畜的脑袋则用一根钉子直接钉在了大皇子的床头,无光的眼睛呆滞的凝视着整个房间,因为松弛而长大的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含住大皇子的头颅。 这一致敬经典电影的场景布置效果极好,据说大皇子瞬间也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屁滚尿流,吃饭时看到肉、闻到油腥味瞬间就呕吐起来,当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下,还发起烧开始说胡话了。 “啊,我听说家畜的血可以治皇兄的病,为他好嘛。”莉莉安娜在那天体会到了可以当众说“对啊,就是我干的,你有意见?x你x”的极致快乐,皇帝问她的时候,她还装模作样地先吃了盘子里的几口食物才慢悠悠回答。 “艾丽薇特,”当时是只有她和皇帝对坐着吃晚餐,地点就是当时她和克里斯托夫去面见皇帝的那个漂亮的花园凉亭,听她满不在乎的承认了,皇帝语气重了一些,说道,“那是你的哥哥。” “我知道,”莉莉安娜抬起头,一边用叉子往嘴里送吃的一边说道,“但是他惹我不高兴了。” 父女俩沉默地对视了两秒钟,莉莉安娜知道她可以准备更加动听的说辞,比如是为了父皇规劝一下皇兄之类,但就像皇室如今根本不掩饰自己在控制教廷这个事实一样,她觉得她没必要总是那么礼貌。 人前面子她都给足,但私下里,她偶尔也要敲打敲打自己的这个亲爹,是她目前决定和圣神信使一起站在皇室这边,而不是她和圣神信使卑躬屈膝,求皇室给她们一个名分和栖身之所——我喊你爸是给你面子,别把这事儿忘了。 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但相关的逸闻和八卦传得很远,普通人说那是大皇子不尊重圣神信使所以被神明惩罚了;而那些知道一点儿内情、又想要找瑞拉治病的贵族都踌躇起来,改为先在莉莉安娜的府邸排队混个脸熟,想要小心翼翼地先讨好这个看似外表甜美娇小、但实际一点儿都不好惹的小公主。 毕竟,能半夜突然跑到你的卧室放牲畜的血、割下牲畜的脑袋放在你床头,就代表她可以半夜放你的血、割下你的脑袋放你床头,这还是太吓人了。 但真实情况是,这件事并不是莉莉安娜干的。 她没有去过大皇子的府邸,自然做不到半夜瞬移去那里。这次的行为艺术是克里斯托夫和风声在她的倾情指导下完成的——当时在大众认知里,兰斯洛特公爵还没有到首都,而莉莉安娜又大方出面把这件事认了下来,自然就没有什么人会把他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贵族们开始咬耳朵,说这个皇太子殿下和小公主,到底谁更疯啊。 虽然不是什么好词,但至少,如今这些人开始把莉莉安娜和皇太子放到一起去比较了。 而皇太子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大的反应,莉莉安娜只听说他给他哥又找了几个治疗师去,而对着莉莉安娜仍然是乐呵呵笑嘻嘻的,猜不准他在想什么。 鉴于大皇子已经被她亲自整治过了,所以莉莉安娜不准备去和专门福兰特告状说“你妹妹被欺负了哦”,反正这个故事她估摸着再传一段时间,也能传去瑞诺卡了。 “她挺好的,我待会儿就去接她,放心,我会让你见到她的。”莉莉安娜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把它“啪嗒一声”关上,露出一个笑容。 “但我确实想先知道,之前我留给你的那个问题,你准备给我什么答案。”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的答案决定了我待会儿让厨房上什么菜,所以要想一想再回答我吗,福兰特?” 第218章 冰水的选择(3) 莉莉安娜的内心并不像她此时的语气那样俏皮活泼,她是有些紧张的。 福兰特的支持对她来说很重要,如果南北同时允诺了与她亲密合作,那么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更加简单轻松。因为这块筹码的重量几乎可以让她不再关心皇室的立场和态度,专注于实现自己想要做的各种事。 但她已经把福兰特一路畅通无阻地从瑞诺卡带到了首都,所以虽然心中有忐忑,莉莉安娜心中的把握还是至少占了百分之八十,这让她能在两个人短暂的沉默中继续维持着刚刚的笑容,耐心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时间已经是傍晚,她抬头能看到夕阳如熔金一般洒落四周,把目光所及的建筑物都镶上一层金边。这是最舒适的天气了,首都的贵族们已经又开始议论起每年在兰斯洛特别苑的春季巡猎。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兰斯洛特公爵“即将前往首都觐见皇帝”,来都来了,多留一两天参加巡猎的时间应该有。不少人在背地里偷偷议论,不知道如今风头出尽的小公主殿下届时会不会赏光前往。 啧,去年的巡猎,这两个人还共乘一匹马,如果小公主真的会去,再带上如今成天黏在她的佩特罗家小少爷,那这热闹和八卦可有得看了,我不管,我一定要想办法亲自去看。 这些话当然都传到了莉莉安娜耳朵里。她都不需要去问,来首都一趟,有名正言顺联络大家的机会,克里斯托夫当然不会错过。 既然大家都翘首以待要看好戏,她也不打算辜负大家的希望,弓箭和猎标她都准备好了,今年她可不需要谁和她共乘一匹马帮她控制方向维持平衡了,女人野心十足,希望能再猎一头神气的大鹿。 她都在脑子里把这些事情想了一遍了,福兰特却还没有开口,难道真的是站在这里重新思考吗?莉莉安娜歪歪脑袋,正当她打算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她听福兰特缓缓说道:“我需要你——我需要殿下给我一个承诺。” 在提条件,那前提就是答应了,莉莉安娜没有喜形于色,而是保持着矜持的表情站在原地,说道:“我可以听听看。” “斯诺怀特家族世代守护瑞诺卡的一切,为了让王国多一分对抗那个神明下达的末世神谕的可能,我们愿意奉上手中的所有供殿下调配。而如果我们真的能在殿下的带领下渡过这场劫难,在那之后,殿下需要承诺,把属于瑞诺卡的,归还给瑞诺卡。” 这话说得文绉绉,其实意思很简单,我家里东西可以暂时借给你用,但只是借,度过非常时期之后,你不能直接据为己有,要答应我们有借有还。 “当然,我觉得这是非常合理的。”福兰特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莉莉安娜就已经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所以她立刻表达了赞同,“我可以给你这个承诺,如果你觉得口头的不够,我们可以立字据。” 这种时候不能犹豫,因为哪怕停顿了半秒钟,都会让对方意识到,你心中是存在过“只借不还”的企图的。 反正,她只能承诺她活着的时候的事情,莉莉安娜一边微笑一边想,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促成各方合作,以后的步骤,那就留给以后的人吧。 哪怕如今拥有了奇异的魔法,更加复杂瞩目的身份,莉莉安娜也始终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到这里一趟,就能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彻底完成对一个世界的改头换面。 对于历史的长河来说,一个人的一生太短了,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对未来的畅想可以天马行空,但眼睛要时刻看着脚下的路,这是莉莉安娜与瑞拉共勉的话。 她答应得爽快,福兰特也就没有再犹豫,他走上前一步,莉莉安娜站在原地,看他伸出一只向上摊开的右手,她笑了笑,然后也从容地递上自己的手。 这可以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吻手礼,莉莉安娜记得,这好像是她在这个世界苏醒后学习的最初一批礼仪。 那时候她伸手向面前的青年,心里都紧张得怦怦跳,担心自己哪个细节做得不对,担心背后的姨婆朝自己的后脖颈丢来凉得她跳脚的冰粒子。 哎,脑子里仿佛在瞬间完成了来这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的闪回,让莉莉安娜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她看着青年郑重其事地在她面前半跪,让她即使不需要专门垫高的鞋子也能轻松看到他的发顶,以及他编在脑后的一条小辫子。 “斯诺怀特家族愿意听从公主殿下的调遣,”莉莉安娜低头看福兰特牵过她的手,将她的手背轻轻抵上他的额头,说道,“请殿下和神使,为瑞诺卡指引春天到来的方向。” 这个说法令莉莉安安有些惊讶,她的预期里,能够获得福兰特本人的支持就已经很不错,但以福兰特今天的说法,他今天所代表的是一整个家族,他居然说服了他的父亲吗? 不过也符合他的做派,莉莉安娜想,以褔兰特的性格,让他背地里偷偷鼓捣违逆他爹的事,一次两次还有可能,长期他是受不了的。 反正,斯诺怀特家族的承诺是最令人放心的,除非先被背叛,他们会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诺言、直到最后,所以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可以相信福兰特今天对她说的这些话。 “看来我今天需要让厨房准备的是一顿丰盛的晚宴,”收回自己的手后,莉莉安娜笑起来,她又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正好,“那么,我需要去接一下瑞拉,待会儿见吧。” 说完这句话,她在原地转了个身就消失了,而福兰特没有想到,紧接着朝自己走来的,是玛利亚·爱德华兹。 “少侯爵大人,”她走过来向他行礼,“愿瑞诺卡永不消融的冰川护佑您,殿下让我等候在旁,在她离开后指引您先去休息。” “好久不见,玛利亚,”突然见到儿时的伙伴总是令人欣喜的,福兰特还不知道莉莉安娜居然把玛利亚要到了身边,“在暴雪笼罩主城前,我见过你的父母一面,他们都还好。” “有侯爵与您关照,冬天对于他们来说就没有那么难熬。”玛利亚冲福兰特盈盈一笑,“殿下嘱咐了,如果少侯爵感兴趣,我可以带您参观一下这里。” 福兰特心里明白,玛利亚不称呼他的名字,是因为此刻她是以公主的女官在接待他这个客人,并不是因为一段时间的分别造成了什么隔阂。 玛利亚身上的高级女官制服比起她从前服侍皇太后时的侍女衣装要显得更加繁琐、端庄、典雅。 这样款式厚重的衣裙妥帖地穿在身上,女人的步伐却十分轻盈,款款行走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如同一只优雅的水鸟。 福兰特挺想知道玛利亚如今在为莉莉安娜做什么事,看起来她是这个府邸里难得的北方面孔,但这种探听已经超过了礼貌的范畴。从今天开始,莉莉安娜与他之间将是君臣关系,而这层关系,一定会凌驾在他们其他所有复杂关系之上。 如果他们能度过这场所谓的末世,后人会如何记录这一天?福兰特发现自己的脑子在思考这件事情,他们会不会写道,在今天,北方决定与南方一道,共同拥立王国的第一位女皇? 随着玛利亚敲敲会客室的门,然后推开它,福兰特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好吧,看来今天,还真的是“南方与北方一道”。 “嘿,斯诺怀特卿,有日子没见了,”和福兰特一瞬间的紧绷相比,坐在沙发上的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显得很随意,一点儿没有自己是在这里作客的自觉,“你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我以后终于有机会邀请斯诺怀特卿去赛尔斯领略一下南边的大海了。” 显然,和他的一无所知比起来,兰斯洛特知道莉莉安娜今天安排他们会面,这一层明显的亲疏让福兰特不免有点难受,但也无可奈何。 “上一次的见面并没有过去很久。”福兰特的语气带着一丝生硬,给他一辈子,他也学不会兰斯洛特的圆滑,他也不屑于学。 “说的也没有错。”福兰特听兰斯洛特笑起来,然后用一种欠揍的语气说道,“莉莉安的魔法实在改变了太多事情——不过好在,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第219章 三方会谈(1) “洞?”终于知道这段时间在瑞诺卡之外发生了多少事,福兰特感到震惊无比,“你们的意思是,东边的皇家边境骑士团团灭的原因,不是海上突然来了他们招架不了的魔兽,那些魔兽来自天空中突然出现的一个洞?” “我这一趟到首都,就是向皇帝说明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当时吃“年夜饭”时一样,四个人坐的是一张不算大的小桌,莉莉安娜如今坐在无可争议的主位上,一左一右分别是瑞拉和克里斯托夫,男人说道,“虽然在其他人眼里,我这会儿应该还在路上。” “我觉得你们完全没搞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福兰特厉声说道,“消息一旦传开——你们想知道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我第一反应是什么吗?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和你的风魔法,再加上一点儿混淆视听的把戏,就能做到这种效果!” “这种传言是不可避免的,”莉莉安娜说道,“届时瑞拉会利用她的圣神信使身份去尽可能消解平民对我们的怀疑,而至于贵族们说这种话,无非是站队的问题,如果他们选择我们这一边,自然就不会说这种话。” “我们没有这么做,”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先向这位实诚的大哥把这件事撇清楚,“魔神没有说过天灾什么时候会来,为此我们到处奔波希望大家团结起来,在这种时候去屠杀皇家骑士团的精锐,是损失重要的力量,和我们的目的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而且如果要杀人,哪里需要那么复杂。”克里斯托夫扯了扯嘴角,“极东边哨失守对赛尔斯的东北也是个麻烦,我真要搭台子演戏,肯定不会选在自家门口。” “我没有怀疑你们,只是确实从未听说过这种奇怪的……事件。”福兰特眉头紧皱,感觉眉心能直接夹起一张纸,“这段时间,因为你们的身份和末世的预言,我专门重新阅读了家里所有关于神学的藏书,里面没有记载过类似的事情。” “圣神殿和首都学院里所有公开和非公开的藏书里也没有相关记载,”瑞拉点头,“虽然不排除还有些书没有拿出来给我们看的可能。” “那个萨利布莱德家的后人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克里斯托夫说道,“我目前把他安置到了公爵府,虽然他看起来不太情愿。” 一时间桌上的四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受到典籍记载和莉莉安娜之前噩梦的影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末世的开端应该从大海开始,而之前连绵的冻雨,也符合“不停歇的雨水导致海平面上升,最终逐渐淹没陆地上的一切”的感觉。 所以这段时间克里斯托夫在赛尔斯忙活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赛尔斯北边海拔最高的地方修粮仓和尽可能容纳更多人的安置点,如今第一批粮仓已经修好,大量可以长期囤积的粮食已经运往那里。 而在莉莉安娜的计划里,在南北通力合作后,还会将更多粮食进一步运往北方的高原,那里的低温可以使得原本需要复杂腌制才能长期储存的海货做到不经过什么处理直接封存。 如此一来,除非海平面直接把整个大陆都淹了,他们总还能靠着足够的补给支撑一下。 但这个空中破洞,一下子打破了他们所有的认知。 毕竟,魔神是能看到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事的,之前祂和莉莉安娜的对话证明了这一点。 届时祂只需要在他们精心准备的资源储存点多开几个洞,洞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棘手的魔兽,两拳难敌四手,就算莉莉安娜能用瞬移拉着人四处灭火,他们的精力也总有被完全耗尽的一天。 “这真的太不公平了,”莉莉安娜撑着自己的额头,总结完这个现状,得到斯诺怀特家族支持的喜悦一下子冲淡了不少,“祂什么都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冻雨,破洞,之后说不定还有更奇怪的事情等着我们。” “神要灭世,人想求生,那就是在做逆天而行的事情,”瑞拉说道,“我的看法是,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如果威胁可能来自天空,那就在瑞诺卡重要的粮仓和安置点安排兰斯洛特家族的骑士,我们做能做的所有事,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也就没有遗憾了。” “干什么,是你亲妹妹说要在瑞诺卡安排我家的骑士,又不是我说的,”克里斯托夫冲福兰特挑了一下眉毛,“我还担心他们觉得瑞诺卡太冷了不习惯呢。” “你在高兴什么?马上就轮到你了,”莉莉安娜在桌子下面踢了克里斯托夫一脚,她咳了一声,严肃表情说道,“先说好,之后我们打算混编斯诺怀特家族和兰斯洛特家族的骑士,重新组成赛尔斯的边境骑士团,水元素魔法师肯定能比任何人都灵敏感知到来自大海的异常。” 真解气啊,福兰特虽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高兴地低下头一口气多喝了半杯红茶。 克里斯托夫没对上面的说法提出异议,他转而问道:“那皇室呢,莉莉安,你是怎么考虑的?” 三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莉莉安娜身上来,女人抿了一下嘴唇,沉吟了两秒钟,她看着瑞拉说道:“这个问题我和瑞拉讨论了好几次,我的想法依然没有变。” “如果我想要直接用类似斩首的方式暴力夺权,那其实不需要你们的帮助,我带着瑞拉就能做到,”莉莉安娜的话说得挺直白,毕竟如今这里所有人都不是外人了,“当初我不想引起首都的混乱,现在我也不太想。” 她感觉到了来自福兰特的复杂目光,果然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还是太大逆不道了。她有感觉,如果她当时真的这么做了,斯诺怀特家很可能就不会这样顺利地表达支持。 “你想要架空皇帝吗?”和福兰特比起来,克里斯托夫的语气完全称得上兴致勃勃。 “那是她的亲生父亲!”福兰特没有忍住,对克里斯托夫低喝了一声,“用这样的语气还是太……” “掌握权力是手段,不是最终目的,”莉莉安娜不太想在这个时候争论“我需要给生了我但从来没有养过我一天甚至曾经还打算杀我的爹多少尊重”的事情,这是一盘烂账,注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倒觉得,最麻烦的不是皇帝,而是夏尔洛·普林斯。” “说得不错。”克里斯托夫表示认可,“皇帝能坐稳皇位,都靠有皇太子这个儿子,虽然夏尔洛行事风格之前引起了很多贵族不满,但真到论忠心的时候,一定还是会有相当多的人偏向他。” “实在不好判断皇太子心里在想什么。”瑞拉说道,当时莉莉安娜的府邸乔迁舞会,为了从那人嘴里掏出点儿真心话,她用了十万分的耐心陪了他全程,结果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被耍了。 “摆在你眼前的路不多,莉莉安。”克里斯托夫说道,“反正你做什么选择,我们都会配合你。” 他话说得委婉,大概是怕又刺激到福兰特,毕竟福兰特当了莉莉安娜十几年的哥哥,莉莉安娜真要是下决心杀了夏尔洛这个皇兄——兄妹相残,放莱恩家族估计都得在旁边嘀咕一句“是不是有点儿不太道德”。 “我准备和夏尔洛谈一谈,”莉莉安娜看向克里斯托夫,“就在今年的春游巡猎。” “没问题,亲爱的,”克里斯托夫笑眯眯地应道,“我帮你安排就是了。” 第219章 三方会谈(2) 首都城外的田野上,正在进行比往年都慢了将近一个月的春耕,冻雨之后,气温猛烈往上蹿升,虽然根据记载和从前相同的时间比没有太大差别,但对于农作物而言,少了一个月的缓冲期,就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除了赛尔斯沿海这种并不依赖农耕的地区,王国其他地方的粮食减产几乎已成定局。有些富有远见的平民已经预判到今年凑齐用于抵税的粮食难度远超从前,趁着春天还没有过去,开始寻找一些尚未被明确划破的荒地进行开垦。 是的,王国并非所有的土地都在贵族的控制之下。平民偶然发现一处还算肥沃的地方,在那里盖起小屋,生活渐渐稳定后,发现此地不需要向贵族老爷们上缴税款和粮食,自给自足,日子竟然过得比从前还好,于是又写信告诉自己亲近的朋友家人。 这种地方有好几个结局: 渐渐地,一家变成几家,形成小小的村庄,人口上升后又来了几个行商,荒地慢慢变得热闹,然后在彻底繁荣起来之前——吸引了四周贵族的注意,老爷狮子大张口,要求这里的人把之前所有没有缴纳的税款一口气补上,不然就打杂抢烧,一时间,逃走的逃走,掏空家底的掏空家底,小村庄一夜之间变为荒芜。 如果老爷还算心善,就只从发现这个小村庄开始算,村庄的人们觉得还能接受,从此就继续在这里生活,但有时候架不住一口气来了好几个心善的老爷,一年要从兜里掏好几回钱,小村仍然慢慢回归了荒地。 对于小村庄来说最好的结局似乎是不要被任何贵族注意到,但是,如果有一天附近来了一只游荡于荒野的魔兽,没有贵族庇佑的村庄也会被魔兽转瞬间破坏殆尽。 综上所述,这类平民自理的小村庄的存在是非常不稳定的,对于平民而言,最稳定的情况还是依附于一个贵族的领地生活,完全明确的领地划分让他们只需要缴纳一份税款,并且生活于贵族的保护之下。 “写得不错。”莉莉安娜在阅读完伊乐·科肯纳的《平民村庄发展及变迁》后赞叹道,“我觉得比首都学院和魔塔那帮人写的书清楚多了,他们总喜欢卖弄言辞,读起来费劲。” “殿下要参加春游巡猎的消息已经传开,”科肯纳看向女人垂在脖颈侧的一个发卷,它正随着女人折起纸张的动作微微摇晃,“只是我担心小佩特罗少爷和之前那样缠着您,为了殿下行动方便考虑,也许让费雷少爷陪同您更合适。” “你似乎不太喜欢小佩特罗。”莉莉安娜抬起头来,“是因为他那天呵斥说你不过是一个男仆的事情吗?” “在首都各位老爷的心中,我的确只是殿下的一个男仆,大约算是因为容貌所以受到殿下的宠爱。”再说起自己从前擅长的生计,科肯纳的眉头却微皱着,“我自己的好恶不足以影响殿下的判断。” “别人怎么想不重要,我觉得你已经是一个优秀的书记官了。”莉莉安娜用上了一点儿安抚的口吻,“我不会再让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在我身边待太久的。” 听到莉莉安娜用“无关紧要”描述小佩特罗,科肯纳心情明显好了不少,他说道:“那我去为殿下检查巡猎使用的东西是否都准备好了。” “这种事情管家和女仆长叫人去做就可以了,”莉莉安娜提醒道,“科肯纳,最重要的是我之前交给你的那张纸,我希望你帮我探访到能回答上面问题的人,你还记得吗?” 在科肯纳离开后,莉莉安娜躺倒在椅子上捏了捏鼻梁,首都的贵族们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全身心地热衷即将在兰斯洛特郊外别邸举办的春游巡猎,如今首都关于莱恩家族的风言风语已经是甚嚣尘上。 克里斯托夫此次来首都,不仅是来回答皇帝“那个洞不是我干的,我们全家祖宗十八代都没有听说过天空中还能有往下倒魔兽的洞”,他还带来了一个平民,他声称自己看到了米里德在使用平民“种植”魔矿石的恶行。 “口说无凭,”那天晚餐时,福兰特说道,“你随便找来一个人,把话教给他让他背熟就行了,最重要的证据还是没有。” “哎,小少爷就是这样的,”克里斯托夫摇头,他开口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一点儿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所有人,包括皇帝,都迫切想知道,年初的米里德到底发生了什么,莱恩家的两个儿子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内斗。”莉莉安娜接话道,“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只需要递给皇帝一个话柄,皇帝就会立刻要求莱恩家族来首都解释。” “皇帝只需要点名让莱恩少公爵来首都,就能通过莱恩家的反应大致摸清楚莱恩家族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行动的目的之一也是搞明白克劳尔的情况,所以瑞拉的解释很积极,“如果莱恩少公爵来了,那么所有内斗导致他死亡的谣言不攻自破;相反,只要来的人不是他,那就一定发生了什么。” 福兰特心里默了一下,很快反应了过来。 粮食如果只是普通程度的减产,莱恩家靠着良田和粮仓坐地起价,赚得比各地风调雨顺时都多,是常有的事。 但如果粮食短缺到某个地步,又没有莉莉安娜提出的“南渔北济”这样的控制价格的划拨,那哪怕是斯诺怀特家,也不可能老老实实拿钱去买粮——用钱很可能都买不到,各家只能“凭实力说话”了。 届时全国上下谁家的粮食最多,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转过去,小贵族不敢直接动手,那总能跟着大哥屁股后面,运气好捡一口大哥吃剩下的汤,都能让整个领地的人度过难关。 所以,此时莱恩家绝对不能出岔子,就算出了,也要竭尽全力地粉饰太平,向各位看官表示“我没事我好得很”,在这个情况下莱恩少公爵都不奉命来首都,那么大概率人就真没了。 而克里斯托夫带来的这个所谓的“证人”,其目的则是把莱恩家族装死的后路也给断了:如果无人应答皇帝的命令,那么皇帝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反叛和使用平民“种植”魔矿石的帽子直接扣在莱恩家族头上,是完美的号召另外两家瓜分米里德的借口。 走到这一步,皇帝虽然还在皇位上发号施令,但每一步,基本都在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计算之下。福兰特不知道这个计划到底是谁提出的,看起来它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两个已经彻底成为了利益共同体。 好吧,现在也可以算上他,坐在一张桌上,如今就是实实在在的同盟了。 “我需要瑞诺卡也和赛尔斯一样,选取合适的地点修建庇护所,以及可以储存鲜鱼的冰库,我们需要抢在夏天的夏巡之前,尽可能多储存渔获,腌制品的速度太慢了,耗损也高。”临走前,莉莉安娜给福兰特布置了任务,“至于地点的选取,本地人是专家,属地的事情各自回去搞定,我不干预。” 莉莉安娜在首都的影响正与日俱增,就说最浅显的一点,很多贵族女性招来了自家的裁缝,想要在春游巡猎时穿着和莉莉安娜相似款式的裤装。 在目睹了莉莉安娜与圣神信使一路潇洒地纵马从圣神殿到首都城内,与男人用相同的坐姿骑马也成为了贵女间争相学习的一种风尚,而皱着眉头没病也要硬吃药的流行,已经不知不觉销声匿迹、完全结束了。 “我接到了一封出乎我意料的回函。”晚上,莉莉安娜打着呵欠窝在克里斯托夫怀里充电时,听男人说道。 莉莉安娜懒洋洋地说道:“能出乎你意料,那我要听听。” “按照惯例,我向道森伯爵夫人府上也递了邀请函,”克里斯托夫说道,“而今天傍晚,我收到了回函,上面写着伯爵夫人将会出席这次的巡猎。” 这确实出乎意料,莉莉安娜的皇姐,玛丽公主殿下,也就是如今的道森伯爵夫人,自从出嫁踏入那个庄园,似乎就再也没有在公开社交场合露面。 “看来这次巡猎一定不会无聊了。”见她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克里斯托夫笑道,“被我拒绝的人一定会恨死我的——让他们一口气错过多少出好戏啊。” 第220章 两位公主(1) 莉莉安娜最初有认真考虑过混在皇帝派向米里德的大臣队伍中,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米里德的地图给开了再说——不然其他地方都建立了稳定的传送点,就西边那一大块还灰着,难受啊。 但是这个想法被强烈反对了,理由是莉莉安娜的身份一旦暴露——无论是魔神的信使还是兰斯洛特家族的前未婚妻,都会让她承受来自米里德的强烈恶意。 莉莉安娜此时已经不再是一个徒有名声的贵女,大臣的队伍里突然多了一个美貌娇小又毫无元素屏障的女性,通过这些特征联想到她的身份并非难事。 诚然,莉莉安娜可以考虑服用改变容貌的药水、乔装成随行的女仆来减弱这些怀疑。但目前,莱恩家族正被他们往退路可退的绝境上逼,而人在没有退路的时候,会做出常理不可推断的疯狂举动——这次去米里德的大臣都是有一定危险的。 这是个比之前北方和西方秋粮论价时更微妙的时间点,一点点意外,都可能让事态朝着完全不可控的状态发展。 和不想在首都制造混乱一样,米里德陷入大规模的战火,也不是莉莉安娜们想要看到的:首先,赛尔斯和瑞诺卡大规模的设施兴修必定陷入停滞,其次,米里德可是王国的大粮仓。 莉莉安娜问道:“万一莱恩家族是急了要跳墙的狗——呃就是说他们没路了,你也说他们可能会做很疯狂的事,要是他们把米里德所有的田地都烧了,粮食也烧了,那该怎么办?” “这也不是你一个人能阻止的,土元素魔法师想要毁坏田地,根本不需要用火。”克里斯托夫平静地说道,“这次大臣去米里德,是问询而不是问罪,皇帝总会挑选一两个平日亲近莱恩家族的人随行,这些人很容易就能把你的行踪找办法透露出去。” “亲爱的,想想那两个放在盒子里送回赛尔斯的头颅。我绝不是自夸,被我派往米里德的风声一定是王国最懂得乔装和变通的人,但就是他们,也会失误。我不否认你很强大,你的魔法很厉害,但你十分依赖旁人的保护,这也是事实。” 连瑞拉都不同意她去,说宁愿再多等一会儿也不要她冒险,莉莉安娜也就没有固执己见,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继续等待一段时间,看莱恩家族会如何应答皇帝的问询。 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休息,哪怕在前往兰斯洛特别邸的路上,她都还在研究大骑士长送给她的乔迁礼物,并因为看得太认真,下马车时居然有了明显的晕车症状。 大骑士长巴尔特·班纳尚未亲自登门拜访她的府邸,但是她举办宴会的那一天,他为她送来了一个惊喜:一个造型十分迷你的魔矿石灯,和其他拥有繁复设计和装饰的魔矿石灯比起来,它更接近于一只简洁的手电筒。 “这是萨沃伊小姐为了感谢我的护卫,赠予我的一份礼物。”在莉莉安娜私下找到大骑士长道谢时,男人移开了目光,说道,“非常方便,非常灵巧,而且几乎不消耗魔矿石,我用了很多年……但很惭愧,我没能保存好它。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它归还给殿下,它对于殿下应该有更加深远的意义。” 这个“手电筒”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因为这是凯瑟琳·萨沃伊的旧物,还因为大骑士长看起来只是随意提起,却让莉莉安娜十分惊讶的话:它几乎不消耗魔矿石。 普通魔矿石灯消耗魔矿石的速度,虽然比不上大型魔法辅助装置和魔法阵,但贵族府邸每个月光是照明需要购买的魔矿石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这可是……能源转化率啊……”瑞拉的反应和当时的莉莉安娜几乎一模一样,连声音都变虚弱了,“如果消耗真的那么低,这东西说不定是可以改天换日的,居然只做出了一个孤品来送了人吗……” “虽然这句话说了很多遍,”莉莉安娜摇头,“但是我还是想再说一次,萨沃伊女士死得太早了、太可惜了。” 遗憾的是,大骑士长交给莉莉安娜的装置是已经损坏的,据他所说,是一次讨伐时骑士团的营地遭遇了魔兽的突然袭击,在杀死魔兽收拾废墟时,发现它身上已经满是裂纹,修复外壳后也不能再使用了。 莉莉安娜把这个装置送到了赛尔斯,请工匠先想办法绘制出破损装置的结构图,她想把结构图与萨沃伊女士留下的那些旧图纸相比对,寄希望于那堆旧图纸里就有这个装置最初的设计图。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加班加点绘制出这个装置目前的结构草图后,之前一直负责修复巨型魔法辅助装置“艾丽薇特”的工匠兴奋地宣布了一件事: 这个装置某部分的几处接口,和“艾丽薇特”装置上那处突兀的空缺的某一部分,仿佛有所对应。 而且,那一部分,正好就是萨沃伊女士留给女儿的未完成遗稿中,没有画完的地方,只是尺寸相差悬殊。 这个发现非常振奋人心,因为在此之前,所有工匠都是在按照那份遗稿凭空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而现在,又有了一个可以借鉴的方向。 大家都满怀希望,觉得这种尝试很可能会有结果,因为萨沃伊女士很早就有了在设计装置时使用标准化模块的意识,把小装置上的某个功能复现在大装置上,并不荒谬。 “艾米,你还记得之前工匠和我们说过吗?如果只是升降楼梯,‘艾丽薇特’并不需要两个安置魔矿石的位置,一个的一半都足够了。”虽然晕车得难受,莉莉安娜还是向侍女确认着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也就是说,这个装置其实有四分之三容量的魔矿石,实际上是用于我们目前正在探索的功能。” “那是非常多的魔矿石,殿下。”艾米点点头,她曾经因为好奇,请求工匠打开过装置的底部,底座用于放置魔矿石的地方,可以装下至少三个她吧。 “愿雷霆之力保护你……”莉莉安娜微皱着眉头,又回忆起这句话。 她觉得有些东西在脑子里模模糊糊地,似乎正处在即将产生关联、但又始终差了一点点的状态。 她继续低头看已经损坏的“手电筒”的结构草图。 手电筒,电。 雷霆之力。 电。 她刚刚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马车却突然剧烈颠簸起来。 本来就不是很舒服的莉莉安娜觉得就像有一只手把她本来就翻江倒海的胃给攥了一把,在那一瞬间她已经抓紧了艾米·勃朗尼的手背,准备侍女瞬移离开。 “你怎么赶的车!”她听到马车外皇家护卫的训斥声,这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很快,声音来到马车的窗外,“殿下,岔路那边来了不懂规矩的人,见了皇家的马车也不知道避让,马车夫也是恍了神没有及时停下来,等到了目的地,再让他去领罚!” “这是殿下的马车夫,怎么处置殿下会安排的。”艾米开口道,“如今是我们要停下来让对面么?” “殿下,闻闻这个。”问完话,艾米赶紧给她递了一只散发着浓郁清新香气的小瓶,它的味道很接近薄荷口味的口香糖,能明显缓解胸口堵了一口气的那种感觉。 “早知道就不坐马车了,如今居然更习惯骑马,绝对不会晕。”莉莉安娜揉了揉太阳穴。 她其实很想直接瞬移过来,但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从兰斯洛特别邸里走出来,还是显得有点儿太放肆了,很容易被解读出其他意思。天气又热,所以她还是老老实实坐了马车。 没过多久,车窗外的护卫又来报了,只是语气和刚刚完全不同:“殿下,对面是道森伯爵夫人的马车,她希望殿下能让她的马车先走。” 第220章 两位公主(2) 玛丽公主为什么突然要来参加这次巡猎,坊间议论纷纷,说来说去,都觉得和莉莉安娜有关系。 但到底有什么关系,莉莉安娜没想出来,她觉得也不是很重要。 玛丽公主虽然名声比大皇子安德鲁·普林斯好很多,人们钦慕她美丽的容颜,心疼她不幸的婚姻,但有一点这两姐弟是一样的,他们都因为魔法天赋平庸,自小也对皇室和王国的日常事务不感兴趣,也就不参与任何相关的决策。 看看玛利亚·爱德华兹吧,领着女官的工资干着领主的活,那都是活生生被万事不管当甩手掌柜的玛丽公主锻炼出来的——所以,虽然不重要,莉莉安娜还是保持了一丝好奇,这位连自己庄园长满荆棘都不在乎、成天昏睡在卧室里的公主,如今突然睁开双眼,是为了什么呢? “那便让皇姐先走吧。”对着香料瓶子呼吸了好几口,觉得舒服不少的莉莉安娜开口道,她对谁先走谁后走并无什么所谓,“我们停下来等一等,就当休息,也好。” 她与玛丽公主的马车相遇是在一个三岔路,大家都需要向同一条路转弯,然后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一前一后地到达兰斯洛特的郊外别苑了。 这地方如今就像莉莉安娜的后花园一样,除了那一大片用来打猎用的林子,其他区域莉莉安娜基本都摸熟了。 两位公主几乎同时抵达,这让前来热情问候的很多人都犯了难,一时不知道该先向哪位公主献上殷勤,犹豫着左顾右盼,想看看其他人的选择。 这让目标明确的人就十分显眼。 作为别苑主人、本次活动的组织者,克里斯托夫施施然朝着玛丽公主的马车方向而去,在互相进行了简单地问候之后,玛丽公主允许了克里斯托夫向她行吻手礼,并优雅地伸出手挽上了他的胳膊,然后向跟随着克里斯托夫向她行礼问候的各位回以致意。 哎,要不怎么说人家打出生就当公主,躺平摸鱼几年丝毫不影响周身的气质。莉莉安娜伸着脖子也凑了凑热闹,毕竟她上回去玛丽的庄园,结果玛丽全程都在睡觉,她就看了一幅肖像画,没有见到真人。 玛丽公主无愧王国第一美人的名声,那一头金灿灿的长发,哪怕远远地望着都令人心驰神往,虽然已经嫁人且寡居,但她实际上只年长皇太子和莉莉安娜七岁,在莉莉安娜的认知里,还相当年轻。 而莉莉安娜这边就懒得等主人的问候了——她也等不了,小佩特罗已经两眼冒着小星星、一路横冲直撞地朝她冲过来了,在他之后,也有不少人选择优先过来问候她,然后小佩特罗一直寸步不离地把她守着。 见她伸着脖子望玛丽公主,小佩特罗以为她在瞧克里斯托夫的背影,还在她耳边说:“殿下不用伤心,我今天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哎,这孩子人是真的挺好的,莉莉安娜心里想,就是这一腔热情的少年之心,她注定要辜负。 没关系,不管是你也好,还是费雷也好,你们两个以后要是愿意继续跟着我干,有能力的奉献能力,有资源的分享资源,我也不亏待你们,就是提供的岗位和之前差别比较大而已。 在把玛丽公主妥帖地送到了贵女们休息喝茶的地方后,克里斯托夫才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招呼”莉莉安娜。莉莉安娜轻咳了一声,用眼神警告克里斯托夫别即兴耍什么花样,老老实实亲一下她的手背就可以了。 这个眼神显然被四周的人理解成了其他含义:比如带着新欢见旧爱的那股子骄傲,比如自己居然被冷落到现在的哀怨,有人解读出余情未了,有人解读出刻骨仇恨,主打一个百花齐放,各圆其说。 “我皇兄呢?”莉莉安娜左右看一圈,没看到人群里显眼的那只大金毛,这种活动他不该非常积极才对嘛,“你来得早些,见到他了吗?” “我也没有见到皇太子殿下,”小佩特罗回答道,“兴许他打算晚些来。” “皇太子殿下天没亮就来敲门,这会儿已经钻进林子里祸害了我不知道多少只麻鸭了。”莉莉安娜问的声音不大,所以距离她已经有一段距离的克里斯托夫肯定不是单纯用耳朵听到她的问话。 男人转过头来,笑着对她继续说道:“臣请皇太子殿下手下留情,别让这林子里养了那么多年的麻鸭今天绝了种,皇太子殿下丢下一句‘记我妹妹账上’就又骑马冲进了林子,臣没有办法,只能在这里向公主殿下告一状。” “他让你记我账上,你便把他猎到的所有猎物都记我名下去。”莉莉安娜挑挑眉毛,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方回应道,“我可不白花钱!” 听到他们对话的人都笑了起来,莉莉安娜没有在这里多停留,和四周简单地打了一圈招呼后,她打算去换好衣服,待会儿跟着第一批大部队进林子开始打猎。 “殿下,”就在莉莉安娜换好了衣服,正在尝试着拉那只有段时间没用、后来有被改良后的小弓,打算熟悉熟悉手感的时候,她听到别苑的女仆在外面通报道,“道森伯爵夫人派人过来,想要邀殿下一道去散散步。” 嚯,真的是冲她来的啊,莉莉安娜挠挠脑袋,让身边的艾米回答道:“知道了,转告夫人我乐意前往。” 她一点儿都不担心会出事、背后有啥阴谋诡计,这里是克里斯托夫的地盘,又不是从前的皇家园林。打猎的刚换好,她也不想再换回裙子,只把弓和佩剑给取了下来,便示意女仆带路。 今天来别苑的贵女,哪怕并不打算骑马打猎,只是和从前一样和伙伴们喝喝茶聊聊天,也基本都换上了和莉莉安娜身上装束相似的女士裤装。裁缝在上衣的长衣摆上绞尽脑汁,从布料堆叠到花纹设计都出了很多花样,让莉莉安娜走过去一路上看得眼花缭乱的。 而玛丽公主则仍然穿着传统的长裙,虽然颜色朴素,但布料一点儿都不朴素,从色泽到暗纹都是首都能找到的最奢侈的布料,全身上下该戴首饰的部位都没有空着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让莉莉安娜想起了之前这位公主要变卖自己的首饰来给父亲缴清税款的事情——听说那些首饰最后都被皇太子给买了,不知道是不是后面又找了理由和借口给姐姐送了回去。 “皇姐。”走近后,莉莉安娜先行问候,并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而作为邀请的那一方,玛丽的态度显得很冷淡,她是坐在一张小桌边一动不动,直到莉莉安娜走到了她身边去,也没有抬起头来,而是低下头开始小口小口地抿起面前瓷杯里的热茶。 莉莉安娜也没有介意,因为之前瑞拉和她讲过,玛丽公主很可能有类似抑郁症的症状——平心而论,她的亲妈当年的一些行为是不是因为产后抑郁没有得到及时干预,最后发展成了严重抑郁和躁狂,也很不好说。 但莉莉安娜也没有委屈自己在旁边站着,她施施然坐到了女仆赶紧为她拿来的椅子上,眯着眼睛打量起四周的花园来,今年的各类花朵因为天气的异常开得并不好,能布置得如此美丽,花匠肯定费了大功夫。 “我有话同她讲,”在又一个贵女过来问安后,玛丽公主终于开口,她仍然没有抬头,语气也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让她们都别过来了。” 第220章 两位公主(3) 莉莉安娜让自己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但玛丽仍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在又掏出怀表看了看,意识到再不离开就要错过和其他人一起进林子的时间了,她便用很客气地语气开口道:“皇姐,我今天来,还与其他人也约定了见面,所以如果皇姐没有特别的话要和我说,我就先离开了。” “你不用叫我皇姐,”玛丽语气平淡,视线仍然不看她,只是看着几枚在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我出嫁后就不再认为自己是公主,对我来说这个名号带来的只是不幸和痛苦,所以也就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把这种名号看得那么重要,为了得到它,不惜背弃未婚夫和养育的家族,也要换上一个光辉的姓氏。” 看来这场对话没有太多善意可言,莉莉安娜不想和玛丽装傻兜圈子,因为她没有重要到花费那么多时间,今天莉莉安娜最重要的任务是尽可能地去确认夏尔洛的态度。 莉莉安娜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站了起来,说道:“如果伯爵夫人请我来,只是为了拐弯抹角地讽刺我一番,那么我就不奉陪了。” 玛丽终于抬起头来,慢慢说道:“你是觉得只要被父皇承认了你的公主的身份,就可以不把其他人都放在眼里了吗?” “这话说的不对,”莉莉安娜笑容可掬,“伯爵夫人让我来,我便来了,这就是我展示给夫人的尊重。我刚刚也和夫人解释过了,我其他人也会存在约定,一直在这里耽搁,和我有约定的人也会觉得我不够重视他们,不是吗?” “你就是用这张嘴,让父皇纵容你抢走我的女官,又用这张嘴,哄得父皇宽恕你恐吓安德鲁、害得他卧床不起神志不清的罪过?”不得不说,就算是生气,玛丽也保持着刻在骨子里优雅,只是稍许抬高了一点儿声音。 但是她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远处的贵女们把脸藏在扇子后面,眼睛却已经在往两位公主这边瞧。莉莉安娜甚至还感受到了几缕力道莽撞的风,也不知道是不是其中有可以驾驭风元素的女孩,想探听这里的对话。 在兰斯洛特别苑用风魔法搞偷听,胆子够大的,莉莉安娜心里笑了笑,随着她消弭四周所有元素屏障的魔法范围渐渐扩大,还在旁边的贵女接收到了她无声的警告,如受到惊吓的猎物一样直接散开了,这处庭院里只剩下了莉莉安娜和玛丽,以及不远处神情紧绷的几个侍女。 “艾米,你去找人告诉佩特罗少爷,我可能要耽搁一会儿再去打猎,如果他等不及,可以自己先去,不必一直等我。”莉莉安娜平静地转身去吩咐自己的侍女,她再次坐了下来。 她看向玛丽:“所以,夫人今天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但玛丽没有理会她的发问,皱着眉头说道:“我之前就听闻你公然在公馆里豢养平民做贴身侍奉你的男宠,今天亲眼看到你在被你抛弃的未婚夫面前和其他男人耳鬓厮磨,你果然就像你的母亲一样,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哦,玛丽说的男宠应该是伊乐·科肯纳,看来科肯纳先生如今在首都的贵族圈里还是已经有一定的名声度了,莉莉安娜想。 啊,克里斯,你的戏份在旁人眼里已经这么苦情了吗,莉莉安娜在心里为爱人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她确实不知道,她在赛尔斯已经成了“那个女人”,其形象已经和魅惑渔船的海妖飞速靠拢。 “我可是听说大皇子之前变着花样往伯爵夫人的庄园里送男人哄夫人高兴,难道这些男人是去给夫人讲睡前故事的?”莉莉安娜用克里斯托夫那种因为一本正经所以显得格外欠揍的语气说道。 “所以,就算我真的做了那些事,夫人寡居,我未嫁,大家都是没有丈夫的女人,我也是以夫人为榜样的——而我与夫人非一母所出,有这样相似的爱好,也只能是有相同的父亲的缘故了。” 玛丽仿佛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反驳,她瞪圆了眼睛,像是想要掩饰表情的失态所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但端茶杯的手却在微微的颤抖。 “你还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情人生下的私生女,这真令我惊讶,”她轻讽地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经堂而皇之地宣称自己和夏尔洛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了吗?” “夫人在自己的庄园睡得太久,有些事情大概是在梦里听错了。”莉莉安娜笑得从容,“承认我公主身份的人,是皇帝;宣称我与夏尔洛一母同胞的,也是皇帝。” “自然,你的母亲当年靠着和我母后相似的容貌接近父皇,成为他的情人,你如今也借着这层壳子,利用我父皇对我母后的愧疚和思念,在我父皇面前巧言令色。”玛丽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传言,有人说你不只想做公主,你还有更大、更荒谬的野心。” 莉莉安娜未置可否,说道:“然后呢?” “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不是来阻止你的,”玛丽端起茶喝了一小口,皱着眉头说道,“如果你想代替夏尔洛去成为下一个皇帝,即使我对你和你的母亲满心嫌恶,我也会全力支持你。” 嗯……?这个弯转得有点大,莉莉安娜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很难相信吗,呵,我也不指望你这样的人能理解,”玛丽望向了四周盛开的花丛,“从我记事起,我看到的就是皇宫带给我们一家人的悲剧,我的不幸,我母后的不幸,我们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源于那顶父皇不得不戴上的皇冠。” “现在有一个人能替夏尔洛去做那些他不得不做的事情,让他免于未来的悲剧,这是我希望看到的。”玛丽的语气中终于出现了一些与“喜悦”和“快乐”有关的情绪,“所以,我会支持你,这是为了让夏尔洛解脱。” 这个态度还挺出乎莉莉安娜意料的,她和玛丽就说了这几句话,已经感觉到夏尔洛平时那个说话风格不是他独有的了,这两姐弟的说话方式有一些相似之处,主打一个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话头到底要落在哪里。 莉莉安娜还没有开口,就听玛丽又说道:“父皇当年是没有争议的皇子,而你只是一个从皇室偷了一半血统的私生女,这个事实无论你怎么遮盖,也总有一天会暴露。” “到那时,我就可以亲眼见证你登上皇位后重蹈我父皇当年被那些贵族声讨反对的覆辙,不自量力、自取灭亡是最适合你的结局,看到这一天,是我最近能想到的最好的事情了。” “啊?”莉莉安娜懵了,这几句话槽点太多,以至于她真心实意地发问道,“你明明在权力的中心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显得对它运转的方式一无所知?难不成你觉得权力是随着你所谓的纯正血统赠送给你们的玩具,不想要就随便丢掉,想要又能马上重新捡起来?” “夫人,你说你会给我支持,”莉莉安娜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起,最后笑了起来,开口道,“那么请允许我问一句,你打算怎么支持我?” “你有能让王国一方贵族忌惮的魔法或者骑士团吗?你有能完成大批量采购的现金库吗?你的领地是重要的交通要塞、是足以动摇整个王国根基的粮仓、或者拥有丰富的魔矿石矿脉吗?你的麾下有能为你沟通皇宫大臣的家臣吗?你有能影响皇宫决策和全国执行的影响力吗?” “当我带领骑士团去极东收拾边境骑士团留下的所有废墟和遗骨,清扫在东边游荡的魔兽的时候,夫人躺在自己的庄园宿醉,睡得不知窗外晨昏几许,把所有的税款推给女官去解决。我听闻夫人嘴上说着不惜变卖自己的首饰和财产也不要再依靠皇室的供养,实际上,你所有的首饰和财产都是婚前从皇室带走的,买走你这些东西的,也是你的亲弟弟。” “所以,你是在以什么身份和我对话呢?如果你真的要切断与皇室的血缘关系,从此只是道森伯爵夫人,那么你第一没有立场,第二没有能力去干涉皇室即将发生的所有变故。” “你刚刚对我说的这些话,只让我觉得你从来没有真正想要摘下公主的发冠,你也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希望通过大吵大闹的叛逆方式让旁人小心翼翼地哄你、维持一种‘不是我想要这些,一切都是他们硬塞给我的’满足。你的高傲源于旁人苦苦追求的都是你不想要的东西,没想过你能轻松拥有那些东西,都是因为你如今仍然是皇帝的女儿。” “不过,虽然夫人的支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能这样找我表明态度,我也是欢迎的。”莉莉安娜站了起来,向玛丽欠了欠身,“但我需要提醒夫人,夫人最好不要太期待我掌权后被清算的那一天。” “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夫人不论使用哪个姓氏,都只会被那些清算我的人视作普林斯家族的一员,失去皇室的庇佑,美人再沉睡在庄园中,就只能指望院子里的荆棘足够粗壮结实,能够阻挡外面每一只虎视眈眈的鬣狗。” “那么,我现在需要去见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人了。”莉莉安娜在原地消失前对玛丽说道,“再见,道森伯爵夫人,祝你在这里度过愉快的一天。” 第221章 女神像前(1) 莉莉安娜惊讶于自己居然能一口气说完那么长一段话,毕竟她是个激动起来不管道理在哪里,眼睛都会很快红起来、喉咙会哽咽住,然后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吵架总是陷入弱势。 这种症状也没有完全消失,莉莉安娜瞬移的时候没有多想,直接跑到了别苑她常住的卧室里,坐在旁边柔软的小沙发上时感觉到脸颊烫得厉害,她坐在那里缓和了几分钟,心脏咚咚咚地仿佛要跳出喉咙的感觉才终于基本消失了。 女人感到了不安,因为她意识到自己胸膛里此刻汹涌的愤怒不同寻常。 莉莉安娜瞬移到了有人的地方,她之前驱赶贵女的行为造成了一些骚动,所以看到她的人都露出了敬畏和小心翼翼的表情,这种表情令她更加心烦意乱,她招呼来一个女仆,对她说道:“去找我的侍女,告诉她我要去一趟圣神殿,她会知道该告知哪些人这件事。” 春天的圣神殿百花盛开,圣神的大小雕像脚下都摆放着数不胜数的各色花朵,莉莉安娜没有选择瞬移到圣神殿的某处,她直接瞬移到了瑞拉身边,把与瑞拉同行的教皇小小地吓了一跳。 “殿下。”教皇很快恢复了平时宁静平和的表情,向莉莉安娜行了一个复杂的礼。 他只对莉莉安娜和瑞拉行这种礼仪,而莉莉安娜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面、她拥有魔法的事情还没有公开时,教皇就对她这样行礼了。这让她不禁有些好奇,这位教皇,似乎也不仅仅是皇室塑造的服务业龙头这么简单。 “请殿下与信使大人自便。”很会看眼色的教皇不等莉莉安娜开口,就已经挥挥手,示意四周穿着各色长袍的人和他一起退开,留下莉莉安娜与瑞拉在这里独处。 “你们这是在做啥?祷告吗?”莉莉安娜看到这个小厅被四方引来的水流割据成大大小小的地块,潺潺流水中也有不同颜色的花瓣,仿佛空气里都弥漫着花香,而水流汇聚在房间中央,那里当然也供奉着一个圣神的雕像。 “前来圣神殿请求我救治的人越来越多,无论大病小病都一股脑地涌来,其实有的病好一些的治疗师都能治,全部都挤在这里等我救,效率很低,还容易让这里成为传染病的爆发地。”瑞拉说道。 她继续说道:“我在想,反正在这里祷告神很可能只起到心理安慰作用,能不能想办法把这里变成一个更实际用处的医院,比如先聘用一批治疗师来,普通的病症就交给他们。” 莉莉安娜笑笑,说道:“然后教皇和你说圣神殿没有这项预算?” “他倒没有说得那么直接,因为我也是今天突然想到这个法子。”瑞拉看向莉莉安娜,“倒是你,突然跑过来,表情也不太对,是巡猎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如今的瑞拉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留着参差不齐的短发,身处圣神殿时,她基本都穿着现在身上的这件鎏金的红色长裙,裙子的样式和圣神像的女神衣着基本一致。虽然仍然留着短发,但长度过了下巴,再披戴上和裙子绣着相同图案的长纱,让她周身都笼罩在一种神圣的氛围里。 “你是觉得被她说的那些话激怒了,所以到我这里来冷静一下吗?”听莉莉安娜简单讲了前因后果,瑞拉还挺平静的,她甚至表达了一丝困惑,“除了玛丽说要支持你这个我们没想到之外,她对你的其他态度,我们之前都猜了七七八八吧?你当时还说她不喜欢你才是正常的。” “对,所以我才觉得不安。”不得不说,耳边都是流水的声响,四周也没有嘈杂,这种环境能够让人快速平静下来,莉莉安娜和瑞拉肩并肩坐在了女神像前面的两个类似蒲团的东西上,那本来是让人跪着做祷告的。 “为什么呢?因为她说你以后会被清算?”瑞拉说道,她们现在使用家乡的语言交谈,就算有人偷听呃无妨,“我觉得你回答得都挺好的,覆巢之下无完卵,是那公主没想明白这个道理。” “不,我不是因为她的那些话生气,那些话太幼稚了,”莉莉安娜深呼吸,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让我不安的是……我无法欺骗自己,在那一瞬间,支配我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情绪……它们更像是,我被忤逆了,我无法容忍有人在我面前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我觉得她不配,她该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类似的感觉。” “我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倾向,”莉莉安娜说道,“自从我成为公主,四周所有人都开始小心翼翼的对待我,揣测我的各种态度,想办法顺应着我的意思做事,而我开始对这种状态习以为常了。” “玛丽说的其他所有话,无论是攻击我的出身也好,攻击萨沃伊女士也好,我都可以左耳进右耳出,”莉莉安娜抬起头看面前的圣神像,“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她说她等着看我走上皇帝的老路。” “你说的不是因为魔法弱所以被大臣的意见挟持,被迫做你不想做的事情,”瑞拉知道莉莉安娜的意思,“你是想说,皇帝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模样,而你怕自己身上也慢慢发生这样的变化,对吧?” “我觉得有些界限实在难以把握,”莉莉安娜突然感到了一丝疲惫,明明她今天还没有正式开始骑马打猎呢,她俯下身,让自己侧躺在了瑞拉的膝盖上,然后闭上眼,“我需要让更多的人尽快相信我们,追随我们,所以我必须去展示强势和能力,甚至于用上一些威胁和施压。” “我就担心,有一天,我只要听到了反对的意见,甚至只是不太一样的声音,第一反应就是用咄咄逼人的态度去强迫说话的人闭嘴,让他们跪在我面前承认他们的错误,到那时候旁人眼里的我,会不会也就像一个孤零零坐在王座上的可怕怪物了?” “我觉得不会,”瑞拉伸出手理了理莉莉安娜的头发,说道,“会变成这样怪物的人,脑子里是不会反思这些事的。” “而且你不会是孤零零的,你有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大方向上,你管干事,我管思想,凯特管记录,我和你互相监督,始终保留扇彼此巴掌的权力。”瑞拉继续说道,“人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走一点儿歪路,咱们三个互相看着,谁走歪了就及时拉回来。” “嗯,所以我马上就过来和你交代我思想上的困惑了,”莉莉安娜在瑞拉的怀里蹭了蹭,“我现在觉得自我批评和互相批评是真的有必要,以后我们要不定期搞一搞。” “嗯,反正下次学社集会的时间也基本定下了,按照计划,你也该出面见一见大家了。”瑞拉点头,“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莉莉安娜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虽然瑞拉没有对她使用任何治愈魔法,但是她的精神重新回到了充沛的状态,“行,我回去继续参加巡猎了,消失太久也不好,晚上再见!” 第221章 女神像前(2) 去瑞拉那里溜达了一趟,再次回到兰斯洛特别苑的莉莉安娜已经基本恢复了平静。 她脑子里甚至琢磨起来,她觉得从她接触到的这些皇子公主判断,皇帝对于自己子女的教育,是出了大问题的。如果说对玛丽和安德鲁的疏忽是因为皇帝当年实在心力交瘁无暇顾及,那对夏尔洛这个继承人的培养呢? 你说皇帝是皇次子匆忙登基,自身没有接受过完整的继承人教育,所以没有经验吧,皇室那些负责教养皇子皇女的人应该没有跟随前皇太子一同人间蒸发吧? 要是代入皇帝,她真想立刻把首都学院的校长找来,揪着他的衣领问:“你这学校是怎么办的?把祖国的花朵——哦不,我孩子就教成这些奇形怪状的模样?” 要是这次能挺过魔神的末世,我还要对首都学院进行改制,莉莉安娜在心里记了一笔。 “我把玛丽公主气得够呛,”她还是先瞬移到了别苑常住的卧室,然后在那里看到了等着她的克里斯托夫,没等他开口,便对他说道,“你大概得想办法安抚她一下。” “我先来看看这里需不需要我安抚,”克里斯托夫见莉莉安娜神色如常,也放心下来,开玩笑道,“这下可热闹了,我可没有想到自己的悲惨戏份居然能在今天得到全部改写。” “哟,”莉莉安娜正对着镜子检查她刚刚躺瑞拉腿上有没有弄塌头发,听到男人这样说后瞥他一眼,问道,“你们又是怎么编排我的?” 克里斯托夫开始抑扬顿挫地朗诵:“艾丽薇特小公主殿下看到公爵与玛丽公主行迹亲密,妒忌不已,找到玛丽公主与她大吵一架,还使用恐怖的魔法驱赶了想要上前劝慰的姑娘们,威胁玛丽公主不许和兰斯洛特公爵亲近。” “哼,凭什么就说是我在耍诨使坏?”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慢悠悠地把头上的小帽子戴正,语气不像是生气,更像是在撒娇,“明明是她叫我去,又说不过我,传出去就成了我欺负她,什么道理!” 莉莉安娜没有和克里斯托夫独处很久,毕竟今天的主题是巡猎,她也很想趁机会看看自己这一年来有没有什么明显的长进。 事实证明,人是不可能不通过练习就取得长足的进步的。 莉莉安娜如今的马术已经相当不错,得益于率领骑士团途中的不断练习,在树林中灵活穿梭、维持相当快的速度躲避枯木桩等障碍、准确勒马停在目标位置,这些都能做得干净漂亮。 但是搭弓射箭这种并不会再日常中频繁运用的技术,她的准头还是够呛,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体力见长,手心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柔嫩,拉了一下午的弓,也只是手臂有些明显的酸痛。 一直忙活到了太阳下山,莉莉安娜都不需要数自己手上还剩多少枚猎标:就用出去两个,而且第二只麻鸭,很难说它到底是被箭射死的,还是被莉莉安娜一路狂追得心生绝望,一头撞到树桩上给直接撞死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两只麻鸭都是莉莉安娜完全靠自己的能力猎获的,虽然和去年那只大雄鹿比起来实在逊色,但在莉莉安娜眼里,这两只鸭子才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成绩。 不过,最后在篝火堆前一边吃滋啦作响的烤肉一边清点猎物的时候,莉莉安娜还是成为了本次巡猎收获猎物最多的人,因为皇太子把从清晨到黄昏打到的所有动物都全部送给了莉莉安娜。 莉莉安娜看到那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的、全部插着皇室标志的猎物,真心觉得今天林子里发生了惨烈的物种灭绝事件:“我觉得我今天只打到了两只麻鸭,是因为皇兄已经抢先一步把林子里所有的麻鸭都打没了。” “嘿,这才勉强算活动了一下筋骨,还算不上尽兴呢!”夏尔洛心情很好,露天晚宴上他坐在莉莉安娜和玛丽中间,就像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两个姐妹之间氛围的僵硬,“虽然说好几回了,克里斯,我觉得这巡猎要连续三天三夜才好!” “三天三夜,那臣别苑里草皮下的一只跳虫也得插上殿下的猎标不可,”克里斯托夫笑起来,“殿下还是让这林子好好养一年吧,每年都有新猎物打才好,不是吗?” “每年?”夏尔洛歪歪脑袋,突然转过来看向莉莉安娜,“妹妹,我们还有明年吗?” 只能说不愧是夏尔洛·普林斯,前一秒还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景象,他一个问题出了口,一时间都没有任何人说话了,空气里只剩下了木柴在火堆中噼啪作响的声音。 这句话听在不同的人耳朵里,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比如夏尔洛、莉莉安娜、克里斯托夫,他们三个都是知道末世预言的人,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听起来就是:“如果末世即将到来,那明年说不定一切都回归虚无,到了那时候,哪里还需要考虑有没有新猎物可打呢?” 但为了不引起大规模的恐慌,这个末世的预言,并没有太多人知晓,所以听在更多人的耳朵里,这句话的意思更像是:“妹妹,你想抢我的皇位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也许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一切结果都会有分晓,届时无论是你赢还是我赢,我们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共进晚餐了。” 甚至,可能,夏尔洛的这句话两层意思都有,莉莉安娜看着青年望着自己的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目光澄澈,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恶意,但也搞不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会没有明年呢,”莉莉安娜的惊讶没有维持很久,她很快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道,“我还要替皇兄付公爵一大笔购买麻鸭的费用,如果他收了钱却说明年没有巡猎了,我便要亲自去赛尔斯质询公爵,让他回答我的钱都被他花哪里去了。” “臣可不敢乱花殿下的钱,”克里斯托夫在一旁笑着接话道,“必然是每一枚鸭蛋、每一根鸭毛的钱都仔仔细细记下,然后派人把账单送到殿下的府邸里去的。” 咳,不小心有点儿打情骂俏的感觉,莉莉安娜咳嗽了一声。今天下午小佩特罗肉眼可见的不开心,显然是听说了她为兰斯洛特公爵“争风吃醋”的事情。 就有时候莉莉安娜真的挺好奇的,她这还只是在外面对一两个男人短暂地逢场作戏,家里的那个甚至不吵不闹表示了理解,她都觉得要把这几个人给四平八稳地安抚住很耗费精力,那些正经同时偷偷有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的情人的男男女女,到底是怎么规划时间和搞平衡的? 当然,莉莉安娜不知道,在后世的传说里,她和她闺女都是万众敬仰的后宫王加时间规划大师,特别是她的那个瞬移魔法,让所有野史的创作者解放了堪称天马行空的狂热想象力,打破一切地域和时间的限制,突出一个“我只要想,她就能做到!我思,故她在!” “皇太子殿下如果实在没有尽兴,三天三夜臣陪不了,这个晚上臣还是可以奉陪的。”因为莉莉安娜想要找机会和夏尔洛在一个信得过的地方好好谈谈,所以克里斯托夫开始替她留人,“殿下意下如何?” 夏尔洛眉开眼笑,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下来:“那可太好啦!就这么定了,克里斯,可不能反悔哦!” 很好,莉莉安娜放下心来,这一天跑下来她也饿得够呛,开始对着面前的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第222章 夜狩(1) 是夜,兰斯洛特别苑基本恢复了平时的宁静,在主人不在的日子里,它一直都静默地守候在距离王国首都不远的地方。 风徐徐吹过其中新旧不一的建筑,以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幽深丛林,它的存在始终提醒着不远处的普林斯皇室,曾经兰斯洛特家族与他们并肩站在这里眺望旧朝的灯火,兰斯洛特家族没有选择掀起一场新的斗争,而是站在王都咫尺之侧,恭迎了新皇的诞生。 已经在树林深处横冲直撞了一整天的皇太子似乎完全不知道疲惫是何物,为他捡拾猎物的随从都已经轮换了三个,他看起来依然活力十足、精神抖擞。 这让克里斯托夫觉得,如果有朝一日皇太子真的需要亲自参与讨伐,他也许可以完全不使用魔法,单纯用他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耗死对面的那些魔兽。 “嘿,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夏尔洛一边说一边走在克里斯托夫的前面。 黑夜难以对夏尔洛构成任何障碍,树林里四处都是可以被他直接点燃的落叶和细枝,火焰随着他的脚步在不远处跳跃着,时不时随着他的心意构成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克里斯托夫确信有一秒他看到那火苗构成了他的脸——称得上惟妙惟肖。 他应答道:“殿下请讲。” “我需要为你和艾丽薇特的事情道歉么?”夏尔洛的语气十分随意,“首先,我想父皇是不会道歉的,其次——呵,哈哈哈,看来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你已经为我准备好答案了。” 青年望着不远处那个已经按赛尔斯骑士团夏巡风格布置好的营地笑了起来,那里不光有为他今晚通宵打猎准备的帐篷、篝火和食物,篝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跳动的火苗将她娇小的影子拉长,映照在旁边的树丛里。 看到了莉莉安娜,夏尔洛并没有露出很惊讶的表情,他张开手臂,用欢天喜地的语气迎接了走过来的妹妹,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克里斯那家伙不会无缘无故地对我慷慨。” 出现在这里,也就没有掩饰关系的必要了,莉莉安娜大方地应下了夏尔洛的话:“皇兄这是在向我控诉他平日对你很吝啬吗?” “我是在说,你们两个都对我不大方。”夏尔洛哈哈大笑起来,“我可还记得,就在这个林子里,你允诺了要带我去赛尔斯看看大海,但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带我出去玩过。” 好吧,她确实说过差不多的话,莉莉安娜小小地心虚了一下,但话题不能就这样被夏尔洛带着走,不然从现在聊到天亮,可能都聊不到她想说的东西。 “我有一些话想和皇兄讲,”莉莉安娜决定夺回主动权,“需要耽搁一些皇兄打猎的时间。” “你说他有什么必要走呢?”看到克里斯托夫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夏尔洛歪歪脑袋,转过身来对莉莉安娜说道,“我们在这里说任何只言片语,还逃得过他的耳朵吗?” 咳,话这么说确实是没有错啦,莉莉安娜心想,夏尔洛实在是个恐怖的吐槽大师,她盘腿坐在了火堆边,挺起腰来。 而和她的紧绷相比,夏尔洛显得十分随意,随着他坐下来,一个火球从篝火堆里蹦出来点燃了他和莉莉安娜之间空地上没有彻底扒干净的野草。 莉莉安娜看到火焰化成了几个小人煞有介事地跳起了圆圈舞,很快,又随着野草燃尽消失了,只剩下些许暗红的火星被吹上夜空,就像天空中突然多了无数的星星。 “今天道森伯爵夫人和我聊了一会儿天。”莉莉安娜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又转移了,回过神来,这才开口道。 “皇姐不太开心,”夏尔洛的眼瞳里跳动着眼前的篝火,“我很久没有见到她脸上有这样明显的表情了、显得很在乎什么事情了,所以不用担心,艾丽薇特,你做了一件好事。” 莉莉安娜又愣了一下,她决定暂时不去关注夏尔洛那与众不同的脑回路了,她决定只关注结果——总之,他没有生气就是好事,有利于他们接下来的谈话。 虽然她知道,今晚的谈话肯定不会安稳的进行下去,不然她会怀疑和她交谈的是否是夏尔洛·普林斯本人。 “嘿,其实哪里需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呢?”在莉莉安娜把打了腹稿的关于“末世,抗神,文明”之类的东西都掏心掏肺地讲了一遍之后,夏尔洛眨了眨他的眼睛,说道。 “如果你想要‘皇太子’的身份,刚刚克里斯在的时候,和他一起把我杀掉不是最简单吗?在你的魔法下,我连对抗他一秒都做不到,这样摆在父皇面前的,就只剩下你这个唯一的选择了,就算知道是你杀了我,他也不会把皇位交给皇兄或者皇姐的。” “夏尔洛,”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我来和你谈论这些,就代表我不想做这样的事情。我不是为了想做一个王国的皇帝才回到首都,我想要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需要权力。而你是火元素和金元素最优秀的掌控者,只要你愿意,你的魔法可以救很多人。” “我知道你觉得无所谓,”在夏尔洛开口前,莉莉安娜继续说道,她不打算再继续谈论什么意义,什么希望,什么未来,她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但你不觉得,直接对抗曾经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吗?” “说得有点道理,”她的这句话显然引起了夏尔洛更多的兴趣,他陷入了一阵沉默,就在莉莉安娜思考着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青年突然欢快地拍起手来,“有了!” “什么?”莉莉安娜一阵茫然,跟上夏尔洛的思路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之一。 “我们玩一个游戏,”夏尔洛用欢快的语调说道,“就这个晚上,在这个林子里,到天亮之前,如果你猎到的猎物比我更多——就计算重量吧,只要你胜过了我,我就把你想要的一切都交给你,包括我自己的魔法,力量,之类的。” “夏尔洛,”莉莉安娜加重了语气,“我今晚和你说的一切,都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当然了,我也没有和你开玩笑。”夏尔洛摊开双手,又有几团火苗从篝火堆里跳跃了出来,在地上活泼地翻滚,“嘿,其他人那里怎么谈的我管不着,你希望我拱手让出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那就得按我喜欢的方式来呀。” 莉莉安娜气结,因为她知道自己在这场比试中胜出的可能几乎为零,她觉得这代表着前面她的那些话没有说服夏尔洛分毫,她问道:“那么如果我没有赢过你,你就拒绝与我合作,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是这样了,”夏尔洛眨眨眼,“不然游戏的输赢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怎么样,亲爱的妹妹,你愿意和我在这里赌上王国继承人的名号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在这里比试一场吗?至于见证者——嘿,克里斯,我知道你在听,就请你代劳一下吧!” 第222章 夜狩(2) 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个复杂又荒唐的模样的,莉莉安娜想,大概,和夏尔洛·普林斯牵扯上关系的事情,最后往什么方向发展都不值得奇怪。 原本只是简单约定一下规则,结果越说越复杂,这篝火堆前站的人也越来越多。 “臣……臣需要替二位殿下见证什么?”因为下午打猎扭伤了腰、无法乘坐马车而留在别苑借宿一晚的首都学院校长,米歇尔·普林斯-罗茨皇室伯爵被请来时,整个人都处于十分茫然的状态,直到被瑞拉眨眼间就治好了腰伤,他都还戴着一顶毛茸茸的三角睡帽。 “我们需要伯爵以我们长辈的身份,见证我们今晚夜狩的输赢,”莉莉安娜说道,校长也算一把年纪了,本来额头的头发就已经有了岌岌可危的趋势,别一晚上过去直接吓秃了,“至于这场输赢意味着什么,伯爵暂时不用知道。” “这……”罗茨伯爵环顾四周,圣神信使、兰斯洛特公爵、斯诺怀特少侯爵、皇太子与小公主……除了莱恩家族相关的势力和皇帝本人没有到场外,王国最重要的几个人此刻都和自己站在一堆篝火边上,这个事实让他明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腰又隐隐作痛起来。 一生谨慎的罗茨伯爵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卷进了很不得了的麻烦里——早知道留宿在这里会发生这样的事,别说扭伤了腰,就是腰断了,他也要手脚并用地爬出这个是非之地! 在这里,虽然他辈分最高,论爵位和魔法却实在是个小角色,所以罗茨伯爵无法抗议,只能一边用衣袖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等着看这群轻轻松松就能把整个王国搅得天翻地覆的年轻人到底要干什么。 他甚至没有空对福兰特·斯诺怀特出现在这里产生什么看法,因为小公主在这里,她能眨眼去任何地方,自然也能把任何地方的人或者东西眨眼间带过来——他就知道这个魔法的危险程度远远超过它的用处!他还提醒过皇帝! “那么,既然最终决定请我和罗茨校长来做见证人,就由我在这次狩猎开始之前,宣读刚刚大家一起商量并认可的规则。”瑞拉从停下羽毛笔书写的凯特那里取来了一张纸,向篝火旁的大家示意后,开始朗读纸上的内容。 “本次狩猎的参与者为皇太子殿下与艾丽薇特公主殿下,你们可以在兰斯洛特公爵和斯诺怀特少侯爵之中挑选一位,作为帮助你们收获猎物的随从。” “过程中,如果两位殿下中的任何一位发生无法继续狩猎的情况,无论另外一方持有多少重量的猎物,都将获得胜利。” “圣神信使将在狩猎前无条件治愈一次两位殿下的身体,确保两位殿下处于健康状态,本次狩猎过程中,两位殿下不得使用任何魔法辅助装置,随时可以回到这里休息、补充食物和水,但不得要求圣神信使再提供治疗。” “考虑到两位殿下的体力和接受过的训练存在客观差距,艾丽薇特公主殿下可以在狩猎中使用自己的魔法作为辅助,皇太子殿下则不可以使用任何元素魔法,一旦皇太子殿下在狩猎结束前使用了元素魔法,将判定艾丽薇特殿下获得最终的胜利。” “作为随从的兰斯洛特公爵与斯诺怀特少候爵,不得使用任何元素魔法辅助、干扰两位殿下的狩猎,更不得使用元素魔法攻击两位殿下,二位大人既是殿下的随从,也是本次狩猎规则的监督者,请在圣神信使面前以各自家族的荣耀起誓,决不会主动破坏规则,也不会包庇任何规则的破坏者。” “本次狩猎的最终结果,由圣神信使与米歇尔·普林斯-罗茨皇室伯爵共同见证,两位殿下各自持有十枚猎标,自午夜十一点起,到明天清晨六点结束,这十枚猎标所捕获的猎物重量决定本次狩猎的赢家,重者获胜。” “猎物重量按捕获时的状态计算,不另外拔毛、去骨、放血,殿下若猎到更多的猎物,请自行用猎标决定最终结算哪十只。” “如果对规则还有疑问或者异议,请在此刻提出。”瑞拉语气庄严地说道,“当我把这张纸卷起交给女仆封存的那一刻,将视作在场所有人都理解并认同纸上的所有内容并无意见。” 该死的,本来只是夏尔洛一时兴起搞出的事情,结果整成现在这个气氛,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居然有点儿紧张了。 而本次比赛的提议者则看起来兴奋极了,莉莉安娜觉得瑞拉哪里需要还给夏尔洛“恢复身体状态”,他已经就像打满了鸡血,再给他恢复一下,他不用风魔法都能直接窜到天上去了。 在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都按要求在瑞拉面前完成了郑重发誓后,夏尔洛笑眯眯地冲莉莉安娜示意:“妹妹来挑随从吧。” 莉莉安娜咳嗽一声,她早就有主意了,没有犹豫就说道:“我与克里斯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为了避嫌,我挑选斯诺怀特少侯爵做我的随从。” “什么……”她听到罗茨伯爵在旁边弱弱地说了一句,然后下一秒就用自暴自弃地口吻说道,“算了,我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个问题。” “那么,克里斯就是我的随从了。”夏尔洛没有发表意见,“呜呼!还有二十分钟到十一点,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我很抱歉大半夜突然打扰你休息,福兰特。”在穿戴手套、检查马匹的时候,莉莉安娜向福兰特道了个歉,“我一开始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没关系,我本来也还没有休息,只是管家跑过来说瑞拉突然回来、立刻就要见我,吓了我一跳,以为是你们突然出了什么要紧事。”福兰特一边脱下他穿得太多的衣服,一边给与他还不熟悉的马儿喂果子以增强亲近和信任,“我正好也想告诉你,你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在瑞诺卡顺利地开始推进。” “只是用这种方式决定皇位的归属,实在是太儿戏了。”果然,福兰特对此会表示不满,“我很惊讶你会认同这个做法。” “夏尔洛的观点是,如果想用礼貌和平的方式请他乖乖配合,那就要按他的喜好来,这是尊重。”莉莉安娜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的胜算小得可怜,但这只是一次尝试罢了,就算输了,我也不会就此放弃的。” 先礼后兵么,这次的面子她都给足,主要是让夏尔洛看到她的真诚态度。陪玩可以,但次数有限,下一回再找他“商量”,那就要按照她莉莉安娜的喜好来了。 “加油加油!”瑞拉过来给莉莉安娜使用治愈魔法时,顺便给她打气,“但还是先注意安全!” “那么,在明天太阳彻底升起之前,我要暂时站在你的对面了。”在莉莉安娜与夏尔洛互相握手后,克里斯托夫踱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但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亲爱的。” “啧,真是肉麻,克里斯。”夏尔洛在旁边皱了皱眉头,“我抗议,你的心也得暂时和我在一起。” “这真是个相当苛刻的要求,殿下。”克里斯托夫大笑起来,这里的所有人里,除了夏尔洛之外,就属他最放松,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夏尔洛从前一直把克里斯视作很好的玩伴,“臣只能尽力而为。” “好吧,来吧!”随着罗茨伯爵的怀表指向十一点,莉莉安娜和夏尔洛带着各自的随从,从不同的方向离开了这个篝火堆,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 没关系,我虽然没有在深夜狩猎过,但是我已经在深夜爬过高山、找过魔兽,她对自己说道,要领大差不差,这里的树林再茂密,也比极东的山脉好走多了。 再说了,概率是概率,结果是结果,她也不一定会输的,她想,万一我运气好,又让我遇上一只鹿呢? 第222章 夜狩(3) 事实证明,人的运气不会一直都那么好,偶遇一只大雄鹿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一次,很难指望它再发生第二次。 “如果你想笑,是可以笑的。”进入树林后就一直保持着零收获的莉莉安娜有些丧气地说道,她又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也就是说,她已经带着福兰特像没头苍蝇一般在这里转悠了将近两个小时了。 和白天一大群人一下子涌进林子不同,此刻偌大的密林中就只有四个人。黑暗在一边阻碍人观察四周的同时,又同时放大了人和动物对其他动静的感知,好几次,莉莉安娜刚刚察觉到四周似乎有活物,连方向都没来得及辨认清楚,就已经听到了小动物拼命逃窜开的声音。 于此同时,虽然相距比较远,时不时从密林另一侧就会猛然窜起了一小群鸟儿,仿佛是夏尔洛在对莉莉安娜说:“哦吼,妹妹,我又得手了。” 福兰特在跟随莉莉安娜的途中基本没有主动说话,他当然会严谨地遵守“规则”里的所有内容,不辅助、不干扰,但看着莉莉安娜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四周,而是在怀表和远处发生了什么,青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打猎忌讳心浮气躁,别着急,我们的时间还很多。” 莉莉安娜吐出一口气来,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吹过她脸颊的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好吧,是她有点着急了。 看着此情此景,福兰特并没有任何想笑的意思。恰恰相反,看着莉莉安娜在不借助魔矿石灯和火把的情况下都能堪称熟稔地策马避开树林里的各种障碍,还能随手摘下马儿喜欢吃的野果喂给自己的坐骑,他的内心是十分感慨的。 莉莉安娜很快自己领悟到了一些在夜晚狩猎的小窍门:以她的三脚猫功夫和少得可怜的经验,与夜行的动物比夜视、灵巧和敏捷是很难的,她放弃了硬碰硬,开始了一种堪称猥琐的狩猎方法。 你可以称呼它为,怀民式狩猎法——这里的人听不懂,但瑞拉应该听得懂,莉莉安娜想——大概就是,去找那些晚上睡觉的动物的巢穴,悄悄咪咪摸过去,趁着人家睡觉,直接端人家老巢。 这时候她的魔法就有了点优势,因为,就算是下马在树林里蹑手蹑脚地行走,那也是会有声音的,但她可以做到确认疑似地点后直接瞬移过去。 很难说这还是不是“狩猎”,福兰特想,毕竟传统的狩猎主要的工具是弓箭,佩剑只是在制服大型动物时辅助用的,而莉莉安娜显然已经本末倒置——但,规则中没有关于猎物必须是由弓箭射死的相关规定,所以,她这样做也没有问题。 “哦,这里还有几个蛋,”莉莉安娜在水边的灌木丛里忙活了好一会儿,用手扒拉出几个白生生圆乎乎的水鸟蛋,她看了一会儿,把这些蛋放了回去,“只能计算插上猎标的猎物,蛋要是碎了,蛋壳也没有多少重量,你们还是继续慢慢长大吧。” 她的狩猎策略还是有些效果的,手里的猎标一点点变少,收获居然比白天还要多了一些。借助着夜晚树林里弥漫着的雾气,福兰特对于四周的感知很灵敏,树林里没有什么危险,他可以放心让莉莉安娜暂时离开视线一会儿——这么说吧,这里面最危险的东西应该就是他们四个人了。 “我目前的猎物都太轻了,”在手里还剩三只猎标的时候,天空已经隐约有些泛白,莉莉安娜一边打呵欠一边擦着眼角流下的泪水,当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生物钟在抗议此刻都没有得到睡眠,“我看看——接下来的时间,我想应该想办法去找找大家伙。” 她还是吃亏在没有多少在野外生活的经验,不知道动物们倾向于选择什么样的地方栖息,但从这一点说,皇太子在这方面也不算老手。 克里斯托夫的夏巡经验在这种林子里估计也不好使,莉莉安娜想,毕竟他们大部分的时候在海上,食物的来源是大海——那么,需要在漫漫雪原中完成冬巡的福兰特,应该算是个专家吧? 就算在出发之初会做好各种准备,谁都不能预计沿路会不会遇到极端糟糕的坏天气,一旦被困在暴风雪之中,随身携带的食物就很可能不够——这个人一定知道怎么在荒野中寻找猎物,而且是更加高难度的、在皑皑白雪之中搜寻猎物的踪迹! 但这是福兰特·斯诺怀特,刚刚在妹妹面前拿全家上祖宗十八代和下祖宗十八代的荣耀起了誓的正直好青年,指望他放水给提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想到这里,莉莉安娜眼珠子一转,她也不要福兰特直接给她提示——如果,她没有向他求助,他们两个之间甚至都没有交谈,只是她察觉到了福兰特一些下意识的反应——这应该……算不上……作弊吧? 福兰特也不知道莉莉安娜在想什么,就感觉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而且不再一个人丢下他就下马四处瞧,转而和他一起默默地骑马在密林中慢慢朝着一个方向行走。 这是在朝密林深处前进,福兰特的听力很敏锐,哪怕不借助雾气中的水元素,他也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而就在他短暂停顿、轻微偏头的那一瞬间,莉莉安娜就调转了马头,朝着他刚刚偏头的方向走了。 他被利用了!福兰特在黑暗里瞪了一下自己红色的眼睛,然后看到女人转过身来,脸上是为了掩饰那一丝心虚所以刻意放大的理直气壮,冲他吐了吐舌头,仿佛在说:“你倒是说说看我违反了什么规则!” 福兰特又好气又好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把规则视作掌中之物而不是腕上之锁,她说不定真的已经可以胜任皇帝了。 “是鹿!”虽然被惊醒的猎物只在眼前留下了一片残影,莉莉安娜还是确信自己看清楚了它是什么。 女人激动得双手颤抖,但她之前的靠近已经让鹿产生了警觉,她没能像之前那样完成偷袭。 这是一只小鹿,它的头上没有可能碍事的巨大鹿角,身姿轻灵,在各式各样的树丛中如履平地,被莉莉安娜策马狂追也显得十分从容。 但是它甩不开莉莉安娜,只要在三十秒内它没有离开莉莉安娜的视线,莉莉安娜就可以带着自己的马直接瞬移到距离它更近的地方。 在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果后,莉莉安娜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决定今晚就和这只鹿耗上了——还是那句话,她可以失误无数次,而那只鹿,它只能失误一次。 只是,不断瞬移还带来一个结果,她和福兰特之间的距离在渐渐拉远,但她也没在意,福兰特那么大的人了,他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但是,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如她预期的那般顺利,就在她决定追逐这只鹿直到夜狩结束时,箭矢破空的声响划破了黑暗,随着一阵活泼的大笑声响起,似曾相识的场景出现了,夏尔洛·普林斯加入了对这只鹿的追逐,而上一次和她共乘一匹马的克里斯托夫,此时必须跟随着夏尔洛行动。 “嘿,你的收获比我想象得多嘛!”与莉莉安娜的竭尽全力不同,夏尔洛还有空数一数莉莉安娜马鞍旁的猎标筒里还有多少支猎标,“看来这只鹿对我也很重要呢!” “各凭本事!”莉莉安娜丢下一句,又一个瞬移,把夏尔洛、克里斯托夫、以及好不容易骑马追上来的福兰特甩在了身后。 很好,很好,难道要来一个完整的旧景重现吗?莉莉安娜确信这只鹿逃窜的方向,就是她刚刚摸水鸟蛋的那片湖,她嘴角上扬,一只手拉紧缰绳,一只手则已经摸上了佩剑,只等着穿过树丛,来到湖畔的开阔地带—— 突然,她眼前一片大亮,无法理解这种变故、受到惊吓的马匹长嘶一声,前蹄刚刚扬起,因为训练有素,才没有把背上的主人甩开。 莉莉安娜在一开始的几秒也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她还以为是水面的反光的——但月光的反射是不会这样刺眼的,这样的光芒,就像是太阳跳过了从地平线升起的步骤,直接出现在了空中。 那确实是一轮红日,而且四周看起来已经是白天,莉莉安娜愣愣地在马背上看了一秒钟,她是不小心使用了未知的魔法吗?比如,最后一次瞬移的时候,直接把太阳升起的那几个小时都跳过了,之类的? 我的天哪,难道我还能玩时空穿梭?时间的权限都给我了? 但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一秒钟不到,就在莉莉安娜想要掏出怀表确认时间的时候,她看到四周再次恢复了黑夜的状态,就像刚刚那几秒白昼只是她的幻觉一样。 红日也消失了,不,准确地说,它不是消失,它仍然在刚刚的位置,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醒目了,因为它变成了一种比黎明的夜空更加浓稠的黑色,悬浮在那里,远远看去,就像是天空在她的面前破开了一个…… 洞。 莉莉安娜突然感觉自己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的耳朵一下子出现了非常大的声音,那种不适感令她差点栽下马去,然后声音很快变小了,这下她能分辨出那声响是音乐,只是完全不知道这些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仿佛在万万里之外的虚空之上,又像是直接回荡在她的耳朵里。 她听到有人在喊她,叫着她各式各样的名字,在还没有看清眼前出现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果断使用出了魔法——不是瞬移逃走,而是破碎元素屏障的魔法,无论那洞里将出现什么,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面对眼前的异状,他们正在赶来。 如同已经出现在她四周的火焰,如同已经刹那间结出坚冰的湖泊,如同已经划破黑夜的惊雷。 而她将助身后的所有人一臂之力。 第223章 圆圈(1) “哎,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当然,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格林小姐。”时间稍微往前倒一倒,米歇尔·普林斯-罗茨皇室伯爵睡眼惺忪地凝视着自己手掌上的那顶睡帽,困意让他丧失了白天的那份属于首都学院校长的严谨与持重。 “不,我说了我不需要进帐篷休息,既然两位殿下需要我见证,我自然要尽职到结果揭晓的那一刻——再给我一杯茶吧。”不断打呵欠的伯爵挥手拒绝了男仆,“但我还是要说,为了一场游戏找来这些人,太荒唐了,这种事传到皇帝陛下的耳朵里——” 伯爵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这件事就算最后被皇帝知晓,皇帝也只能端出父亲的架子,用责怪小孩子玩闹的口吻不咸不淡地说一说皇太子和公主。 面对两个已经成年的、拥有强大魔法的儿女,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已经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一点在年初冻雨皇太子野蛮“整顿”首都中的贵族们时,就有所展现。很多人相信皇帝并不是在纵容皇太子不按规矩办事,而是他已经无法做到让儿子对自己言听计从。 不过,如果真的距离皇宫足够近,听到的消息足够全,那得出的结论会不太一样:莉莉安娜在分析了年初首都发生的各种事情后,觉得一切都是皇帝在和皇太子唱双簧——把救灾的事情放手给皇太子的那一刻,深知儿子做事风格的皇帝就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他需要这个结果,不希望国库承担这笔大钱,要宰贵族们一刀,目的全部达成了,而所有的怨气和不满,就一股脑地推给了皇太子的“不懂事,这让皇帝可以继续云淡风轻地坐在他的皇位上,在外人看起来,他仿佛还受了被儿子架空的委屈。 这很符合皇帝给莉莉安娜的印象。这个男人算计起来,只看最后和他相关的结果,他不会在乎被他算计的人是什么身份,是他的亲儿子也好,亲女儿也罢——从这个角度说,也算一种一视同仁吧。 这里莉莉安娜的看法,她觉得自己如今和皇太子形成隐隐相争的局面,也在皇帝的算计之中,但在外人看来,她的出现,无疑让皇室原本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权力交接过程陡然复杂起来。 拥有广袤领地且已经掌有实权的领主和少领主对公主的态度,亲昵得令罗茨伯爵心惊,而细细算起来,无论是斯诺怀特还是兰斯洛特,这两个家族的人脉,都是皇帝一手给女儿牵线搭桥,是多年前的因造成的现在的果。 而现在的因,又要在以后造成什么样的果,伯爵本能地不太想思考这件事。他想他也算有点儿年纪,一辈子在首都学院兢兢业业,不说对皇室有多少功绩,但至少没有什么错处,无论王国以后由谁执掌,他应该都不会落到很凄惨的境地。 “【伯爵听不懂的奇怪语言】”,他听旁边的圣神信使突然说话了,虽然说的话他完全听不懂,但话语里的惊讶情绪传达给了他,让他也不知不觉跟着她抬头看向天空,“【伯爵听不懂的奇怪语言】!!” “圣神在上,”普利斯家族很少呼唤圣神,但看到天空中出现这样的景象,伯爵认为,不管是什么出身,应该也只能下意识地念叨神明,“这是……血红色的月亮!” “月亮”这个单词话音未落,天空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变亮,叫人分不清到底身处的是白昼还是黑夜。转瞬间,“血月”熄灭了,转瞬即逝的光亮使人产生了陷入比之前更深重黑暗的感觉。 还是年轻人反应更快,在伯爵还呆滞在原地时,瑞拉已经直接翻身跨上了最近的一匹马,负责这处空地安全的骑士——自然是兰斯洛特家族的骑士,毕竟这处别苑可以视为兰斯洛特的领土——立刻一分为二,留下两人分别跟随瑞拉和罗茨伯爵,其余所有人直接乘风赶去了瑞拉策马而去的方向。 大家的目标都很明确,伯爵骑上马时也没有任何犹疑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了,不仅仅是因为那地方正被闪电和火焰照得透亮,还因为那边传来的元素波动不同寻常。 瑞拉心急如焚,她知道莉莉安娜的元素屏障全靠着身上佩戴的一些东西维持,这种借助外力形成的屏障是很薄弱的,面对这样让她都已经感到身体明显不适、仿佛有漩涡在搅动她内脏和血液的波动,那种屏障根本不足以保护莉莉安娜不受到伤害。 除了闪电和火焰之外,瑞拉还在那个方向看到突然竖起的大段冰柱。她定了定神,这说明福兰特也在克里斯托夫和夏尔洛的附近,莉莉安娜与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于是她尝试让马儿以更快的速度奔跑。 但她骑着的马表现出了明显的恐惧,兰斯洛特家族不擅驯马的弱点在此时暴露了出来。 赛尔斯的骑士们在实战时是直接乘风而行的,海上作战无法骑马,坐骑更多是维持日常礼仪的需要,这导致这些在南方驯养的马匹缺乏应对这种危险情况的经验。 “请带我飞过去!”瑞拉果断选择了弃马,她看向已经飞到了半空观察情况的骑士,“拜托了!” “信使,空中此刻并不安全!”说话间,瑞拉已经感觉到空气里弥漫起了诡异的味道,让她想起腐烂的伤口和长久没有清理过的畜棚。 不需要骑士说明更多,透过密林的间隙,瑞拉也能看到有黑影正从天空中之前出现了血红色圆圈的地方出现,它仿佛是从那个如今已经接近破洞的地方滴落,然后再在空中由一团不规则的流体变换出形状——看起来,它变出了一双翅膀。 下一秒,那个黑影就同时被火焰和闪电击中了,它以极快的速度向地上坠落,瑞拉看不清它的落点,但是她听到了沉闷的响声,脚下的大地也随之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还有更多黑影正在从那个圆圈里滴落,瑞拉此时已经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和莉莉安娜在极东山脉上收集到的、皇家边境骑士团在团灭前留下的只言片语完全符合。 随着一阵风飞过,瑞拉看到罗茨伯爵已经被骑士用拎起胳膊的动作离开地面、一边朝四周发射火焰一边朝着异动的中心地点飞去了,她大声说道:“请也像这样带我过去,拜托了!” 骑士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一把将瑞拉给抱了起来,他们刚刚上升到视野不再被密林遮挡的高度,就看到那个圆圈有了扩大范围的趋势,与此同时,有更多东西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从圆圈里“流淌”了出来。 第223章 圆圈(2) 莉莉安娜的耳朵里一直有诡异的音乐声,声音忽近忽远、忽大忽小的,甚至有段时间两只耳朵里听到的音乐还完全不一样——不是左右声道的问题,是一边在嘭嘭嘭敲锣,一边又在梆梆梆重金属。 按理说,这种极不平衡的感觉很容易让人感到晕车一样的恶心,但眼下,容易让人觉得恶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它的排名太低,几乎忽略不计。 女人自以为已经见过一些魔兽,建立了一些心理承受能力——距离魔兽最近的时候,她甚至能看到它们牙齿断裂的断面,闻到其中露出的那一截牙髓散发出的浓烈味道。 但无论是被克里斯托夫带到海上去练习魔法的施放,还是去东边的边境附近进行讨伐,和现在的状况比,已经不是小巫见大巫的问题了,描述为微巫见巨巫更合适一些。 但在恶心之外,又有点儿解压。 配合着她的魔法,其他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直接捏碎那些从天而降的魔兽的体内结晶,以莉莉安娜在夜晚的视力,很多时候她都看不到什么东西爬出来了,它就已经被杀死了,有种以极端的方式发泄出了压力和情绪的感觉。 都不需要太多言语,在场的几个人很快做了分工: 夏尔洛负责杀魔兽; 克里斯托夫负责把那些被夏尔洛的魔法和体内结晶被引爆后变得四分五裂的魔兽尸体用风清扫去一旁,并且用雷和风限制魔兽在空中的活动范围、避免它们造成的破坏扩大; 福兰特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则是保护莉莉安娜、很快被骑士带过来的瑞拉和罗茨伯爵,他可以利用旁边的湖泊里的水元素,构筑起类似之前观摩剑术比赛时观众身处的魔法阵。 瑞拉尚且还有一些自保的能力,而如果没有这样的保护,莉莉安娜别说维持魔法的施放了,她的身体会在近乎飓风一般的剧烈元素波动中直接成为语言无法准确描述的状态,不是简单地被撕裂或者碾碎,而是组成身体的各种元素以不同的方式剥离、逸散……可能最终什么都不剩下。 对于罗茨伯爵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切实地领会公主魔法的恐怖之处:她让那些从天而降的魔兽变成了一个个用血皮包裹着的结晶,让他这样实力根本无法与皇太子相提并论的火系魔法师,也能和皇太子一样,转瞬间杀死一只足够毁灭半个首都的魔兽。 这已经不是所谓的“破碎”对方的元素屏障了,伯爵感受不到那些魔兽的屏障从有到无的过程,他觉得,公主的魔法更像是一种……粗暴至极的无视,她目光凝视之处,这个世界的规则就顺着她的想法改变。 如果能毫无代价、永不停歇地使用这样的魔法,公主与创世神无异。但很快,伯爵就发现有青黑色的斑点开始在公主的手背上浮现,并以极快的速度覆盖上她的手臂,她的脸上也露出了隐忍痛苦的表情。 “莉莉安娜!”瑞拉也发现了异常,人的大脑在遇到紧急状况时太容易超载,她又无意识地开始使用家乡的语言,不过在场所有人此刻也顾不得她说在说什么,“你需要休息一下,别忘了之前发生过什么!” 昔日强行越过冷却时间瞬移、导致浑身是血倒在卧室里的记忆在莉莉安娜的脑海中复苏。 谁都不知道空中的圆圈到底要掉下多少魔兽,此时逞强一波然后直接倒下、甚至连累瑞拉都跟着退场显然不划算,莉莉安娜立刻决定暂时收手。 在中断魔法前,她大声提醒道:“克里斯,你不能再把所有的魔兽都聚拢在一起了!” 之前聚怪是为了杀起来方便,失去了魔法屏障的魔兽被闪电和飓风驱赶、挤压做一团,用元素魔法引爆一块魔兽体内的结晶,给瑞拉的感觉就像是点燃过年的大鞭炮的引火绳,点一下就能炸一片。 但是一旦没有了莉莉安娜的魔法加持,要杀死这些魔兽就不像砍瓜切菜那么简单了,此时再盲目大量的聚怪,那就像是在帮助这些原本散兵游勇的魔兽编织成大军,徒增地上防守的压力。 青黄色的闪电拔地而起,自上而下,接上从天空中劈下的暗红色闪电,把黑夜照耀出一片惨白,如同一把巨锤把空中的魔兽打散,克里斯托夫开始加入了攻击,一时间都分不清楚鼻尖闻到的那股焦糊味道是电烤的还是火烧的,福兰特用水雾抵抗着四周的滚滚烟尘,才没有让位于魔法阵里的人被熏得无法视物。 暂时退下一线的莉莉安娜有了一些精神关注四周,她意识到,此时辅助克里斯托夫控制魔兽行动范围的兰斯洛特家族的骑士,数量远不止他本次来首都随行的那几个人。 他们在空中飞行的速度很快,让莉莉安娜很难准确计数,但就是如此,她也确信,出现在这里的兰斯洛特骑士,规模至少达到了一个小型的骑士团。 那说明皇帝这么多年的猜疑也没有错,兰斯洛特家族确实在皇室的卧榻之侧悄悄咪咪地藏着骑士团,而且这件事,克里斯托夫也没有对莉莉安娜交代过,这些人没有包含在莉莉安娜可以在首都调动的范围里。 莉莉安娜对于克里斯托夫对她留了一手这件事倒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感觉,第一是现在的情形本来就不允许人多想,第二是她反而觉得,这样才更符合克里斯托夫给她的印象。 毕竟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深情款款、会把任何东西都想也不想打上蝴蝶结奉送给她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和莉莉安娜强调,他不会为了任何人背叛赛尔斯的利益。 而这支神秘的骑士团,很可能是兰斯洛特家族的一张不到最后关头都不会用的底牌——说明眼下的这个状况,已经被克里斯托夫这样不知道见过多少“大世面”的人都判定为“不奋力一搏没准就没有以后”了。 想到这一层的莉莉安娜有些焦急,但是她皮肤上的青黑色还没有随着瑞拉对她使用治愈魔法而彻底消失,只是她目前感觉不到那种疼痛的感觉了。 “听我说,罗茨伯爵!”莉莉安娜想到了一件事,她走过去说道,“眼下这个情况,皇家骑士团肯定已经在赶来查看的路上,请你在骑士的护送下暂时离开这里,在皇家骑士团赶来的第一时间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话间,她将自己挂在腰上的一只猎标取了下来交给伯爵:“我想赶来的应该是大骑士长,你以这个猎标暂时授权皇家骑士团进入别苑。伯爵务必把状况说得清楚明白,在这种时候,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在这里说话是管用的,”见伯爵的眼睛在寻找克里斯托夫——但此时男人已经直接飞出了这个魔法阵的范围,连影子都找不到了,莉莉安娜加重了语气,“你若担心公爵日后问责,让他拿着这个猎标来找我就是了!” “不急着走!”见伯爵已经想去找留守在魔法阵里的骑士,大概是想请那些骑士再带他飞出去,莉莉安娜赶紧说道,“等我身上的这些痕迹散了,我带你们直接瞬移去别苑门口,要安全得多!” 此时,魔法阵外的情况在莉莉安娜眼中,已经十分接近她对“末世”的刻板印象,她甚至已经分辨不出天空中那个“洞”的具体位置。 因为厚重的云层几乎遮盖住了目光所及的天空,乌云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搅动起来,盘旋出一个个延伸向下、连接地面的巨型漩涡,漩涡之中还以密集的间隔不断发出不同色调光芒的闪烁。 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重物落地声、魔兽的怒吼声中,居然还能偶尔听到一两声夏尔洛快活的笑声,因为太兴奋,声音又被风刮得变了声调,听起来更像是类人猿尖锐的啼鸣,各种声响交叠着冲入莉莉安娜的耳朵,终于彻底掩盖过了她耳朵里的那些音乐。 “想个办法,把魔法阵外面的人都叫回来。”随着最后的手指尖也在瑞拉的帮助下恢复了白皙,莉莉安娜活动了一下手腕,她一把扶住因为疲惫而有些摇晃的瑞拉,对福兰特说道,“我看不到他们在哪里,把他们的屏障也给削了就麻烦了。” 尽管头上没有佩戴任何发冠,望向天空的女人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属于领袖的那一份威严。 第223章 圆圈(3) 天空中的异象发生在凌晨,除了要赶着凌晨运送货物的商人,首都的大部分人此时都还沉浸在梦乡中,所以除了当值的皇家骑士团骑士,很少有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 接到第一条紧急消息后,大骑士长就需要同时处理很多事情,他需要向皇宫汇报,同时集结起首都内部和附近的所有骑士团力量——保卫皇宫,保卫首都,搞清楚目前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几件事之间几乎没有优先级的差别。 自然,对于皇宫而言,最令它焦灼、迫切想要弄清楚的,是皇太子的下落。因为皇太子今晚应了兰斯洛特公爵的邀请,在首都郊外的别苑留宿——如今所有的异象和巨响都是从那个方向传来,这很难让人不嗅到一点儿属于阴谋的味道。 但巴尔特·班纳不这么想,登上首都高度最高的建筑——魔法的塔尖,在这里能看到的东西其实比身处中央的莉莉安娜们看到的清晰很多。当他看到乌云短暂地消失、天空中出现一个清晰的圆圈时,他立刻就联想到了前边境骑士团的遭遇。 如果说之前,他确实怀疑过所谓“空中的破洞”是兰斯洛特家族的什么把戏,在亲眼目睹了它的存在后,大骑士长反而认为,这个破洞一定和兰斯洛特家族没有关系。 道理很简单,如果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家族拥有一个能够按照他们的心意放置、源源不断爬出魔兽攻击四周的“洞”,那这个家族一定不会屈居人下——哪怕它的家主善良到“连一只虫子都不忍心杀死”,身边也一定会不断地冒出替他铲除异己的人。 在意识到状况非常后,除了通报皇宫,大骑士长还立刻要求人前往小公主的府邸,但他接到的消息却是:“大人,艾丽薇特殿下此时不在府邸中,她的管家、女仆长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只有一个自称是书记官的男仆说,公主此刻大概率也在兰斯洛特别苑!” 在当时,大骑士长的判断是,公主原本在府邸休息,是发现了异常后,使用了瞬移魔法,先一步前去查看状况了。 皇帝的一双儿女——而且是继承人和拥有神秘强大魔法的女儿,此时都处于状况未知的失联状态,没人能承担得起这两个人同时出事的后果。 但是当大骑士长完成了骑士团的紧急集结,准备立刻跟随第一批队伍朝城外出发时,出城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基本都是先被各种各样的巨大声音吵醒的,然后在打开窗户了望声音传来的方向时,遭受到巨大的惊吓。 很少能看到穿着一身睡衣的贵族从他们的地界跑出来,与城门附近的平民挤做一团的情况,在目击了远超常识的东西后,震惊和恐惧终于让人们短暂地遗忘了彼此“身份”的差异,他们只迫切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家骑士团无法回答人们的问题,第一批队伍为了尽快出城,不得不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拥挤在街道中的人们被火元素魔法吓退,终于散开些许,而城门刚刚打开,城外因为陷入恐慌的平民又一股脑地往城内涌入。 没有魔法阵的保护,城外的人们更深刻地感受到此时不远处正在发生多么危险的事情,这让他们不惜正面对抗来自骑士的元素魔法,哪怕用身体做护盾,也希望把身后的孩子带进首都的城门。 巴尔特·班纳没有因为这样的混乱就却步,城内的秩序有留守的骑士团维持,他目前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不择手段地往兰斯洛特别苑的方向去。 随着靠近别苑,天空中开始有一些大块的东西往下坠落。经验丰富的骑士们很快判断出来,那些落到地面的魔兽都已经死亡,不需要他们组织战斗——更多时候,它们是四分五裂地落下来的,身上满是被火元素魔法攻击后的痕迹。 “大人,不太对劲,它们好像在消失!”巴尔特·班纳听到骑士们的惊呼。 他也看见了,这些坠落地面的魔兽尸体在缓慢地变成黑色的……很难形容,比雾气具有实感,但又看起来比水流缥缈的东西,这些东西不受四周狂风的影响,竖直着向空中上升,在原地只留下坠落时撞击形成的一个个土坑。 一个骑士用佩剑砍下了一大块魔兽的尸体,并用自己金属义肢捡起了它抓在手上,不多时,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顺着义肢流淌的腥臭血液的痕迹,都看不到了。 但那些黑色的东西并没有对骑士的义肢造成什么影响,在他之后,又有一个骑士用自己的手重复了上述行为,他说道:“我觉得那些东西直接穿过了我的手掌……但我没有感觉,就像它们不是真实存在的。” “大人,我们在极东的山脉是发现了不少魔兽的尸骨的!”队伍里有当时跟随莉莉安娜去查看边境的骑士,他大声说道,“我们后来剿灭那些游荡的魔兽时,也没有看到过类似的现象!” 骑士说得没有错,但此时容不了人停下来思考太多,所有人以更快的速度朝别苑的方向疾驰。 皇家骑士团的战马是普林斯家族所特有的,哪怕是最终没有资格被骑士团使用的马匹,也不允许和其他家族流通。 与兰斯洛特家族的鹰隼相似,这些马匹有魔兽的血统,使它们与普通马儿相比,有着优越的元素屏障和对峙魔兽时的天生的一份冷静。但即使如此,在最终到达兰斯洛特别苑门口时,队伍中的马匹也因为周围剧烈的元素波动,在途中倒下了三匹。 “班纳卿,我就知道你很快就会来的!”大骑士长没有想到,在这种状况下,门口居然有人迎接自己,“我看看一共多少个骑士……长话短说,班纳卿,不重要的事情都以后再解释。” 罗茨伯爵与大骑士长都是皇帝身边的近臣,虽然人前从来不显得有很多交集,但共同侍奉同一个君主,怎么也有些默契,伯爵三言两语就讲明白了当下的状况,并当着所有人亮出了莉莉安娜交给他的猎标。 “班纳卿,我知道按理说,皇家骑士团只效忠皇帝陛下一人,无论是皇太子殿下还是公主殿下,没有陛下授权都无权命令你。但发生了这种怪事,不得不事急从权,这地方也不是皇家的领地,进入别苑后,还请班纳卿与所有骑士,暂时听从公主殿下的安排。” 因为目睹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景象,伯爵今晚的话都变多了,更没工夫讲究什么言辞优美:“我?我就是负责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别看四周动静这么大,再往前面走几十米有一堵风墙,看到那边的兰斯洛特骑士了吗?风墙外面都还算得上安全,别苑里所有的仆人也都在我们身后的地下室里。”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地面突然猛烈晃动起来,从风墙内部传来了沉闷的巨响,冲天的火光刺破了黑暗,爆炸产生的烟雾迅速被狂风搅碎,此时身在首都的人再远眺此处,只会觉得就像有一个巨大的罩子倒扣在了天地之间。 “这样的动静只会是皇太子殿下搞出来的,看来公主殿下已经休息了,那么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来这里接你们了。”伯爵掏出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我的天哪,如果没有发生这些怪事,此刻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来了吧!” 众人因为伯爵的这句话看向天空,别说太阳了,这会儿天空中什么都没有,仿佛连星星都被黑暗给彻底吞噬了。 伯爵的判断没有错,没有过多久,莉莉安娜就现身于此,除了长发零落披散在身后、无暇梳理外,看起来神色如常,她甚至先冲大骑士长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知道你们最关心什么,皇太子殿下没事,”没有任何寒暄,她用眼睛清点了一下皇家骑士的人数,“班纳卿,此时最棘手的问题是兰斯洛特的骑士人数不足以维持四周的风墙,一旦魔兽突破了它,我们就无法把破坏限制在这个别苑内部了。” 她看向大骑士长身后的骑士们,继续说道:“所以,我只需要一个人随我走,其余所有皇家骑士,包括后面会继续赶来的人,全都听从那边那位兰斯洛特骑士的指挥,因为他们更熟悉这里,也更清楚风墙的弱点在哪里,你们听明白了吗?” 身为皇家的骑士,却要接受其他家族骑士的指挥,这个命令让队伍陷入了一片安静,直到大骑士长上前,对公主开口道:“我与殿下同去。” 然后他转过身去,说道:“你们都已经听到了公主殿下的话,进入这里,一切都听从殿下的安排,不得有其他异议。” 巴尔特 ·班纳被带到魔法阵内部时,莉莉安娜一行人的作战方针已经基本成熟,大骑士长与其说是来增援的,更像是莉莉安娜专门带到“风暴”的中心,做一个见证者。 当莉莉安娜可以使用她的魔法时,此时攻击魔兽的主力是兰斯洛特家族的几个骑士,以及后来赶来的大骑士长。克里斯托夫和夏尔洛在这期间只负责压缩怪物活动的空间,这对他们来说基本就算是休息了。 当莉莉安娜的手背开始浮现青斑时,她会立刻停止使用魔法,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减小瑞拉治疗的负担。此时骑士们跟随她一起在瑞拉的帮助下休息、恢复体力。在莉莉安娜恢复的期间,克里斯托夫和夏尔洛才放开手与那些恢复了元素屏障的魔兽战斗。 他们几个人里压力最大的反而是负责防御的福兰特,因为他必须不停地修补受到剧烈元素波动冲击的魔法阵,为了节约精力,魔法阵的范围已经一缩再缩。 “我决定收回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在福兰特眉头紧皱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在旁边说了一句。 “你要收回什么?”福兰特没有太多空闲去聊天。 “他以前总觉得魔法阵是没有用的东西,”莉莉安娜在旁边插嘴,“现在他觉得以前的自己观念浅薄了,是吧?” 克里斯托夫承认得很大方,他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他们甚至有空聊聊天,但此时,天空中又开始发生些许变化。 这是令人十分不安的变化——那个圆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逐渐分离、慢慢扩大,最后形成了两个大小和之前基本相同的圆圈。 “这是什么意思?”福兰特说出了大家心中基本一致的判断,“这两个洞里面都会冒出魔兽的话——我们马上要面对两倍数量的魔兽了,是吗?” 第224章 圆圈(4) 福兰特的——不对,大家的预期,都太乐观了。 福兰特这边“两倍数量”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觉得四周一下子比刚刚又暗下去好多——明明天空中一点儿光都没有,却还能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莉莉安娜觉得头皮发麻,她不自觉地抓紧了瑞拉的胳膊。 面对未知的危险感觉到恐惧,是人的本能。女人虽然无法克制地轻微发抖,但是她的脑子里,始终没有出现“带着这里的所有人瞬移逃走”的想法。在场的其他人,也没有要求莉莉安娜和瑞拉离开以求自保,或者请求她们带着自己离开。 因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上一次是边境,这一次是首都,两次事件已经证明,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所谓的安全之所,无论逃到哪里,这个圆圈都可能在下一秒慢悠悠地在他们的头顶出现。 此时退缩,意味着一旁的首都彻底不复存在,不需要莉莉安娜和瑞拉多说明,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也会在这一刻产生类似“唇亡齿寒”的感受——他们守不住这里,也意味着当圆圈降临瑞诺卡或者赛尔斯时,他们守不住家乡,自然,也保护不了自己在乎的人。 而莉莉安娜也终于在这一刻确信,夏尔洛·普林斯是真的不在乎那些世俗的权力、荣耀、王座、皇位……因为在其他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严峻无比的表情时,金发的青年望着天空,湛蓝色的瞳孔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比荒原的野火还要炽烈躁动的狂热。 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兽性,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一只充满着危险力量的……以人的形态存在的魔兽,电光石火间,莉莉安娜的脑海里划过这样的一种感觉,她居然有点儿理解为什么皇帝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夏尔洛离开首都太远、一直牢牢地用各种方式束缚着他。 因为这种狂热是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的,它带来的危险不仅冲着旁人,也冲着夏尔洛自己,喜欢玩火的人如果任他率性而为,那么很可能有一天,他会被自己引燃的火焰焚烧殆尽。 而在情况突变时,他们几个人做出的反应和动作的速度也有很大差别,只能说,有些东西不经过实践,确实是几乎不可能依靠理论去完整培养的。 莉莉安娜就愣住了,思绪不受控制地乱飞了好几秒钟;瑞拉也没有动弹,像是洞中一下子涌出来的比刚刚十倍都不止的魔兽给一下子吓呆了;夏尔洛虽然没有被吓住,但是他的动作比起克里斯托夫、福兰特和大骑士长还是慢了不少。 克里斯托夫刚刚才为自己从前说“魔法阵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在纯粹的暴力面前它显得太精细、太脆弱”道了歉,结果没过多久,这句话就应了验。 客观来讲,这实在不能算福兰特的实力不足。 此时就是把魔塔和斯诺怀特家族所有精通魔法阵的人都找来,并且事先经过严密的分工和安排,做出的魔法阵估计也无法抵抗几秒钟这样极端的状况,而福兰特还能铁青着脸,把魔法阵维持到了他发出完整警告的最后一秒。 但令所有人惊诧的是,当他们在魔法阵消失的那一瞬间都想尽办法去保护没有元素屏障的莉莉安娜时,预料中的那种自身的屏障被猛烈冲击带来的不适并没有发生,他们所有人甚至感觉屏障比刚刚更稳固了。 莉莉安娜感觉不到这些,她只是凭借本能抱紧了自己的脑袋、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过了一秒钟之后,才懵懵地抬起头来,发现她刚刚感觉到的那一阵包裹住她温热的柔软,是因为瑞拉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是圣神的魔法!”她听福兰特大声说道,“圣神在上——这是‘守护’!” 而作为魔法的施展者,瑞拉其实和莉莉安娜一样不太搞得清状况。莉莉安娜刚刚觉得瑞拉在发呆——不太准确,那一刻瑞拉的大脑其实在高速运转。 她首先觉得福兰特的魔法阵应该支撑不了多久了,为了莉莉安娜的安全,她也许应该劝莉莉安娜离开。 这是不理智的做法,瑞拉很清楚莉莉安娜在此时会起到多大的作用,但谁能保证可以在这样的元素波动下保护好一个完全没有屏障的人?稍有疏忽莉莉安娜就会丧命的! 然而,失去了莉莉安娜的魔法做辅助,万一他们控制不住这些从天空中倾泻而下的魔兽,它们挣脱开风墙的束缚后,一定会朝着身后的首都城而去。 苏珊大婶、红发小伙安迪、救济院里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的孩子们……她已经眼睁睁地看着邦德先生在她的眼前死去了! 难道她就只能不断看着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们在无奈的绝境中离开,难道身为圣神的信使,她就不能更多一点儿的力量吗? 魔法阵破裂的那一刻,瑞拉知道自己的元素魔法根本不足以保护莉莉安娜,但是她还是完全凭借本能抱住了莉莉安娜,在那一刻她就像回到了完全不懂魔法、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哪怕是一点点也好,瑞拉在心里呐喊道,她想要保护更多的人,她不想做选择,她就是想要同时保护好所有的人——难道这真的只是一种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吗? 瑞拉的耳畔仍然没有响起圣神的声音,她也不像莉莉安娜能听到杂乱无章的音乐,但显然,她得到了一点儿来自神的回应。 圣神的魔法,又被称为光魔法,这是神学典籍中约定俗成的记载,如果有人非常去问一个“为什么”,那么一般会在教会得到诸如“与暗对应,如太阳的光芒一样带给人们温暖和希望”这样的答案。 而今天,大家再次明确地了解到,“光”其实是一种对客观事实的描述。 莉莉安娜在瑞拉从前使用治愈魔法时,就观察到过瑞拉的手指尖跳跃起类似小小光球一样的东西,而现在,这些散发着纯洁美好光芒的小球不再钻入人的身体,而是从瑞拉的指尖流淌而出、汇聚起来不断变大、变得灿烂,直至把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 而随着光芒的四散,负责控制魔兽活动的克里斯托夫压力陡降,不需要他提醒,其他人仅凭肉眼都能看到,原本显得没有什么目标、是被克里斯托夫强行用风魔法和雷魔法驱赶做一团的魔兽们,就像扑火的飞虫一样,同时朝着笼罩他们的光球而来。 莉莉安娜已经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没等其他人呼喊她的名字,她就开始在瑞拉的保护下开始施展起破碎屏障的魔法。 一边是光球内不断构筑起的保护,一边是光球外无差别的消融,原本矛盾对立的神迹,在此刻却以无比圆融的方式在两个人的掌心之中施展开来。莉莉安娜已经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她感觉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夹杂着浓浓思念的悲伤就像四周的光一样包裹住她,连魔兽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嘶吼,听在她的耳朵里,都像被扭曲过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借着它们的嗓子大声的嚎泣。 她知道这不是属于她的感情,应该也不属于此刻全身心投入清剿魔兽的克里斯托夫,那么,这一份思念,到底寄托着谁的心绪呢? “我知道你只是睡着了,你总有一天会醒来的,等你醒来,我们就一起跳圆圈舞,我怕你忘记了怎么跳,没关系,你看到这两个圆圈一定就会想起来吧。” “等你醒来,所有让你烦恼、让你疲惫、让你不堪重负的东西,我都替你抹去了。到那时候,我们只需要在只有我们存在的世界里,一遍遍地跳起快乐的圆圈舞。” “那一天快点到来吧。” 第225章 风中的讲话(1) 莉莉安娜发现,在瑞拉的守护魔法之下,她皮肤下出现深色淤青的时间被明显延缓了。 但即使如此,两个人彼此对视后,也同时看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担忧:这样的魔法,是做不到长时间大范围的施放的。 就像莉莉安娜破碎屏障的魔法如今更容易引起身上的淤青一样,瑞拉意外学会使用的“守护”,也比治愈魔法更消耗精力,从凌晨到现在,瑞拉的体力已经基本到了耗尽的边缘,全靠着意志在强撑。 “洞在消失!”迷迷糊糊之中,瑞拉听到了身边传来惊喜的声音,她已经分辨不清说话的人到底是谁,但话语间的喜悦一下子鼓舞了她,让她费劲地抬起头来朝天上望去。 这句话不是虚言,瑞拉这才发现天空已经不再陷入比浓墨还要黏稠的黑暗,之前遮天蔽日的魔兽已经基本消失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几只还被狂风控制在半空中。 而刚刚还同时倾泻出无数魔兽的两个“洞”,此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围绕着彼此中间的一个点缓缓旋转。 随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其中一个“洞”中出现了明显的亮光,而另一个“洞”则显得更加黯淡、仿佛连光路过都会被其中的黑暗所吞噬。 最终,亮光逐渐延伸向地平线,两个洞同时被厚厚的云层遮盖,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天空恢复如初,其中一个“洞”的位置,似乎正好对应着云层之后冉冉升起的朝阳。 “虽然……看不到太阳的影子,”瑞拉听到莉莉安娜在她耳边,用她们家乡的语言喃喃低语,“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朝阳了。” “我也这么觉得,”瑞拉感觉眼皮都被挥洒向大地的阳光照得暖洋洋、热乎乎的,她伸手去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沾上了满手的泪水。 真奇怪,她其实并不想哭,瑞拉觉得自己的心中被纯粹的喜悦给填满了——虽然肯定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是大家在一起成功击退了从天而降的魔兽! 那么奇怪的现象,怎么想都是魔神制造“末世”的一部分吧,这一次的成功,说明莉莉安娜倡导的“大家站在一起合作对抗魔神”不是无稽之谈。她们这一晚上的努力,应该救到了很多原本会被卷入这场灾难的人,这里可是首都的近郊,而不是人迹罕至、村落稀少的极东边境! 精神猛然放松下来,瑞拉感觉头重脚轻,她原本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结果身子一倒,在靠到莉莉安娜肩头的一瞬间,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福兰特心里当然最挂念妹妹和莉莉安娜,在魔兽进攻的压力稍微减弱后,他就不再使用冰水元素魔法攻击那些魔兽,继续开始制作魔法阵,所以注意力都在这附近。 在瑞拉倒下的第一时间,他就过来从莉莉安娜怀里接过了妹妹,仔细查看一番后,说道:“不用担心,她应该只是睡着了。” 莉莉安娜此时也将近强弩之末。在停止施放魔法前,她的右手已经全部被淤青覆盖,虽然没有办法解开衣服仔细查看,但莉莉安娜凭借经验判断,她这会儿整个右胳膊肯定都青了,万幸它还没有蔓延到脸上、基本都藏在衣服下面,所以看起来不明显。 瑞拉昏睡过去,所以莉莉安娜的淤伤暂时得不到救治,不过只是隐隐作痛而已,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都已经是可以一笑而过的小病小痛了。 虽然也疲惫到了极点,但莉莉安娜还是把注意力强制转移到了善后工作上,她用沙哑的嗓子对着克里斯托夫吼道:“留一只活的魔兽!剩下的,全部等那两个洞完全消失之后再杀!” 处于被攻击的中心,这里的所有人当然都注意到了这些魔兽的尸体会自然消失的奇特现象。 莉莉安娜心中产生了疑虑,因为她去调查边境骑士团的时候,是看到了根据地废墟旁有一些魔兽尸骨的。 这些尸骨数量不算特别多,但当时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很多困惑:因为山的另一边就是大海,魔兽被杀死后从山脊掉入海中,找不到也还算合理。但如果“洞”中掉下来的魔兽死后会消失,那么是否说明,攻击边境骑士团的,并不是他们今天看到的“洞”? 不过,她的困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在天空中的洞消失后,再被克里斯托夫和夏尔洛杀死的魔兽,掉到地上后没有再化作奇怪的黑色物质,它们看起来就和寻常的魔兽尸体无异了。 莉莉安娜感到了悲伤,极东边境的废墟下,被掩埋的那些残破不堪的尸骨,应该真的是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下,遭遇了和他们这一晚上差不多的经历——王国最英勇的骑士没有因为恐惧而逃走,他们都留了下来,践行了他们当初在皇帝面前许下的忠诚誓言,在残酷而悬殊的事态下,保护边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魔塔可以过来查看状况,但我要求所有皇家骑士暂时撤出兰斯洛特别苑的范围,别苑这里的善后工作如何开展,应该交由兰斯洛特公爵判断。”莉莉安娜决定趁着自己还能说出话来,把这些最好由她出面表态的事情都一股脑交代了,凭她对自己的了解,她很可能之后要不受控制地昏睡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对于刚刚发生了这种紧急事态的首都来说,已经可以发生太多太多的变数,所以她必须现在把能说的话全都说了。 她继续看向巴尔特·班纳说道:“请大骑士长在告知陛下,对这一晚发生的所有事,我会亲自去和他说清楚,而他对这件事的所有赏罚,也请务必在听取了我的说明之后再进行。” “不用担心,亲爱的。”在让兰斯洛特骑士团的骑士活捉了一只魔兽后,克里斯托夫就把那些被困在风墙和雷暴里的魔兽都交给了夏尔洛撒欢,他过来扶住了莉莉安娜,让她放心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交给了他,他听懂了莉莉安娜的弦外之音,笑道,“陛下不会因为这里的骑士团责罚我,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是很了解陛下的。” “我知道,”莉莉安娜嘟哝道,“我只是觉得这样说很神气,有种我可以影响到皇宫的感觉。” “你当然能影响皇宫,要是没有你的魔法,我想这会儿皇宫已经被夷平成废墟了。”克里斯托夫用夸张的口吻说道,“首都的人能度过这个晚上都要感谢你,当然还有格林小姐。” 不得不说,此人实在有做佞臣的潜质,三言两语,就能把莉莉安娜说得轻飘飘的——哦,他确实用风魔法把莉莉安娜给从地上托起来了,方便她站在高度继续发号施令。 “很抱歉,我暂时没办法用瞬移魔法了,”莉莉安娜又对福兰特说道,“皇宫那边到时候肯定也需要找你去问话。但等我休息好后,我会尽量先把你送回瑞诺卡一趟,我想这一晚上的事情,侯爵也需要知道。” “我离开的事情,父亲是知晓的,”福兰特显然注意到了莉莉安娜此时已经完全乌青的手,他抿了抿嘴唇,说道,“你不必顾虑我,瑞拉这边,我也会照顾好她,你应该尽快去治疗。” “哦,没事,等瑞拉醒了我就会好的。”莉莉安娜挥了挥她的小手——现在没有人会笑话她身材娇小了,所有靠拢过来听从她吩咐的骑士,无论效忠的是皇室还是兰斯洛特家族,仰望站在风中的她时,脸上都满是敬畏和崇拜,“我想想还有什么——夏尔洛……算了等他玩吧,他等这样的机会等了十几年了,我和他不差这一会儿。” “你们都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们之中肯定有人受伤,甚至有人牺牲——这些需要统计之后我才能准确了解,但无论如何,你们在这一晚上付出的辛苦和血汗,我都看在眼里。”莉莉安娜看向所有人,此刻她声音的沙哑反而赋予了她的话语更多的威严。 “在这一晚上,你们来自不同的骑士团,效忠于不同的主人,却能站在一起,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我由衷的希望,或者说,请求你们记得这个夜晚,你们不再是为了某个家族的荣耀和领土而战,你们是为了身后的家园而战,为脚下的土地而战,你们是为了所有人——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你们为这个世界存在的所有生命,为他们能站在现在这样的阳光下而战。” “今晚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在王国的大地上发生,如今我已经基本能确定,边境骑士团在不久前所遭遇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情。各位,当我们和我们的亲人、我们的爱人再次仰望天空,所看到的不一定再是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阴晴圆缺,也许明天晚上星星又一次会被破洞取代。这个洞上一次出现在极东的边境,这一次出现在首都的近郊,下一次它会出现在哪里,没有人会知道。” 她还想说更多话,但是她意识到她的喉咙已经哑到很难发音,所以她最后简短地总结道: “为了活下去,我们今后还需要站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莉莉安娜没有强撑,在说完这些话后,她就埋在克里斯托夫的怀里直接昏睡了过去。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已经做完了很多事情,其他的那些,就交给她所信赖着的人们吧。 第225章 风中的讲话(2) 莉莉安娜睡得没有她预想的那般久。 当睁开眼看到窗外火红色的夕阳时,她以为自己睡过了两个白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坐起来后觉得喉咙也火烧火燎的,还好手边就有凉在壶里的茶,她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喝得有点急,不小心呛了一下。 这样的动静引起了守在屋外的侍女的注意,艾米急匆匆地走进来,用手帕替莉莉安娜擦去了她嘴角和胸前的茶水渍,在莉莉安娜低头喝第二杯茶的时候,小桌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食物。 因为莉莉安娜向来不喜欢过于精细的侍奉,所以在把食物和莉莉安娜喜爱的冰镇果汁都布置好后,艾米就打算退出去让莉莉安娜安静地用餐。 但莉莉安娜叫住了她,清了清嗓子后问道:“格林小姐状况如何?她应该是和凯特一起去斯诺怀特的首都府邸暂住了,对吧?” “是的,这里有女仆给您送来的短信,斯诺怀特少侯爵大人说,如果格林小姐醒了,会第一时间派人过来送信的,殿下安心休息就好,格林小姐有他照顾。”艾米回答道,“还是说殿下需要立刻派人去往斯诺怀特府邸询问呢?” 莉莉安娜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臂,又解开身上的睡衣看了一眼,果然和她之前想的差不多,她半个身体都处于淤青的状态,不过只要不伸手去用力地按压,就不会感到明显的疼痛。 “这玩意儿普通治疗师是治不了的,不必叫人来。”看艾米欲言又止,莉莉安娜直接说道,“也不必再派人去福兰特那儿,着急没有用,让瑞拉好好休息吧。” 她狼吞虎咽了几口吃的,发现果汁是用赛尔斯那边特产的水果做的,便又问道:“公爵呢?回他别邸住了?” “噢……并没有,公爵大人就住在这里,本来皇宫派了人请他去问话,他拒绝了,说他很疲惫,需要休息,而且您这里需要照顾,交给别人守着,他不放心。”艾米眨了眨眼睛。 她继续说道:“后来宫里就没有再派人来,书记官先生替您留意了,斯诺怀特少侯爵也没有去皇宫,他说这是两位大人都要等着和您一起去回话的意思,但大骑士长和罗茨伯爵一回来就先往皇宫去了,这会儿好像都没有离开呢。” “他们两个确实该去,”莉莉安娜觉得都在预料之内,问道,“皇太子殿下去见陛下了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不再是艾米,而是门口传来的男声,克里斯托夫穿着一身随意的睡袍,俨然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他说反正大骑士长和罗茨会把事情和皇帝说清楚的,他要回去睡觉。” “睡觉?”莉莉安娜挑挑眉毛,她觉得这个词和夏尔洛一点儿都不搭调,毕竟那个洞终于有消失迹象的时候,所有人都显出了不同程度的疲惫甚至狼狈——除了夏尔洛还活蹦乱跳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等一等,等一等,一定是之前耳朵里出现的各种音乐太杂太怪,才让她差点唱了出来。 要知道,这人可是从前一天的清晨就钻进林子里开始打猎了,就算中途被瑞拉治疗了一次恢复了体力,这还是十分夸张,毕竟他承担的是最消耗体力的分工:在没有莉莉安娜辅助的情况下,直接和魔兽战斗。 而且夏尔洛在这次危机中展示出了恐怖的抗压能力,不管面对什么绝望的情况,他都笑得出来。而且那笑容和强颜欢笑没有半毛钱关系,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种能够让他酣畅淋漓地使用魔法的感觉。 莉莉安娜知道自己需要和夏尔洛谈一谈,毕竟发生的意外终止了她和夏尔洛的“游戏”,是择日再来,还是有别的说法,最好尽快讲清楚。 “你是不是太不客气了?”看男人坐到她身边后,吃了好几块她最喜欢吃的焦糖脆壳面包后,又拿过她喝过的高脚杯喝了一大口,莉莉安娜开玩笑道,“怎么,我这里的人不给你饭吃、让你饿到了现在吗?” “毕竟公主殿下又没有亲自发话说我是这里的客人,”克里斯托夫笑着接她的话,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口吻,“我是厚着脸皮强行住进来的,他们拦不住我,敢怒不敢言。” 莉莉安娜被逗笑了,感觉心里的一股子压抑感因为这几句轻松的打趣消散了一些。 她很快了解到,克里斯托夫进她府邸不能说很高调,应该说是相当地高调。 首都城内并没有因为天空恢复如初而变得平静,相反,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迫切地想要了解近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了修补遭到破坏的首都城墙魔法阵,同时也是避免更多平民涌入城内,城门一直等到第一批皇家骑士团护送着几辆马车过来才缓缓开启。 被四窜的火舌震慑,所有人都只敢远远地围观,不敢上前围住马车,但大家都伸长着脖子,想要看清楚马车上画着的是什么家族的纹饰。 克里斯托夫当时和福兰特一人照顾一个陷入昏睡的女人,分别乘坐一个马车,而令莉莉安娜惊讶的是,夏尔洛也一直待在马车里没有出来,他明明可以骑上马,被四周的臣民在第一时间拥戴做英雄的。 总之,平民,以及混在平民堆里想要替主人打听消息的家仆,意识到只要保持距离就不会被骑士攻击后,大家都浩浩荡荡地跟随着几辆马车一路走。 平日几乎不见几个平民的贵族府邸区域,也因为老爷们受到惊吓慌了神,而比平日里缺少了戒备,只要找到一个能进入的路口,人们就一股脑往里钻,护卫赶也赶不过来,后来索性没有人去管了。 不如说,护院的仆人和护卫也想第一时间知道点消息——这种新鲜热乎的消息说不定拿去酒馆换大金币呢——也开始跟着那几辆马车走。 福兰特玩起了他的光影把戏,让他乘坐的马车消失在了众目睽睽之下,然后安静低调地带着瑞拉回到了斯诺怀特的府邸。直到莉莉安娜醒来,知道他在首都的人都很有限。 克里斯托夫就不一样了,男人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抱着熟睡在他怀里的莉莉安娜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她的府邸,姿势非常熟练,步伐异常嚣张,就差拿着大喇叭对着首都所有人一顿喊:“听好了——记住了——你们的公主殿下还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老婆——” “反正皇帝也会知道。”克里斯托夫用无所谓的口吻说道,“巴尔特·班纳和米歇尔·罗茨一定不会漏下这件事的。” 啧,怎么听都觉得他的语气掺杂着很多个人情绪,这段时间只偷偷当她的“情人”还是让他觉得憋屈了,毕竟这人从小生下来就没缺过“名分”这种东西,莉莉安娜觉得心里好笑。 只是,这下肯定又要说她同时和好几个男人纠缠不清了,莉莉安娜摇摇头,这种事不重要——接连不断的绯闻也是公主殿下魅力的一部分嘛。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严肃了,莉莉安娜得到了一份初步的报告,果然在昨晚的意外状况中,兰斯洛特骑士团和皇家骑士团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和牺牲。 这些骑士其实都不是在和魔兽战斗时受伤的,当时因为魔兽的数量一下子增多到数倍,导致限制魔兽活动范围的难度陡然增大,克里斯托夫不得不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用于扩大风墙的范围。 由于消息无法做到实时传递,好几个原本负责护卫风墙的骑士们一下子被卷入了墙的内部,都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全权接手战斗的夏尔洛引发的剧烈爆炸波及。 这是交给她看的报告,自然是把骑士的折损都算到了别人头上。但莉莉安娜明白,以当时的混乱局面,她没办法做到精准地只对魔兽释放破碎屏障的魔法——她很可能也剥去了那些卷入风墙的骑士的元素屏障,导致他们受伤,甚至死亡。 “每一次都这样投入全部的力量,我们最终会吃不消的。”莉莉安娜想起了密林里那只不断被她追逐的鹿,无论它怎么逃,都甩不开她,“魔神可以玩无数次相同的把戏,而我们几乎承担不起失误……昨晚无论少了谁,可能都得不到现在的结果。” 但是,莉莉安娜现在想不到任何更有效的防御方式,因为在她看来,昨晚她们的应对十分勉强,如果瑞拉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觉醒“守护”的魔法,她能不能活下来都很难说。 “我们需要对昨晚进行复盘,”克里斯托夫叉起一块小蛋糕喂到了她的嘴里,“但不是现在,亲爱的,把握难得的平和时间休息、恢复精神和体力也很重要。” “殿下,公爵,斯诺怀特府邸来了送信的女仆,”门外有人通报,“需要让她亲自来向殿下回话吗?” “当然!”莉莉安娜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瑞拉也醒了,她认为是凯特来送信,便说道,“我就在这里见她。” 第226章 夜晚的访客(1) 令莉莉安娜没有想到的是,来为她送信的,是一个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的人。 “恭祝殿下晚安,”女仆梅根的礼数仍然无可挑剔,从进门起她就严谨地保持着自己目光的方向,绝不往四周乱看。 克里斯托夫在梅根进来前就离开了,所以此刻屋子里只有昔日的主仆二人。 “好久不见,”莉莉安娜挥挥手,免去了女仆接下来的那一通礼仪,她直接开口问道,“是格林小姐醒了吗?” 梅根的回答简洁清晰,原来瑞拉并没有醒,仍然昏睡着,但状况很平稳不需要担心,福兰特派人过来的目的是关心莉莉安娜的情况。 “我上次去看望姨婆的时候,你恰好出城去接瑞诺卡送来的东西了,”莉莉安娜对于从前侍奉她的女仆还是多一分亲切的,并没有立刻让梅根走,和她用闲聊的口吻说道,“姨婆最近还好吗?天气暖和些了,她的腿应该没有那么痛了吧?” “夫人一切都好,”女仆说完这句话后犹豫了一秒,才又开口,“夫人有时候念叨,说如今找不到什么理由请殿下去府邸坐一坐,夫人是很挂心殿下的。” 莉莉安娜笑一笑,如今这首都街头街角都是她的各种传言,传到老人家耳朵里,自然是好听的难听的都有。 姨婆关心她肯定是不假的,相处了那么一段日子,莉莉安娜明白姨婆的脾气和性格。 只是在姨婆心目中,必然认为她莉莉安娜一日用过斯诺怀特的姓氏,那往后一辈子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斯诺怀特家族的荣辱,听到有些不太好的说法,必然会不舒服,但莉莉安娜如今哪里有时间一一去上门澄清呢? 心里这么想,莉莉安娜脸上仍然盈盈笑着,对梅根说道:“我以后有时间一定去陪姨婆喝下午茶。” 莉莉安娜又仔细问了问凯特的情况,当时他们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从洞里爬出来的魔兽上,实在无暇顾及其他。 她醒来后从艾米那里得知,因为她和皇太子要“比赛”,所以别苑里很多仆人都没有睡,这让他们在异象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听从管家和女仆长的指示,跑去了别苑的一处地下室里。 和给外人“平时只知道在天上飞”的刻板印象不同,这处别苑其实有相当复杂的地下结构,莉莉安娜猜测那一支秘密驻扎的骑士团,平时就在地下活动。 “那你怎么敢大肆邀请首都的那些贵族进来?”莉莉安娜很不解,转头就去问了克里斯托夫,“别人我不知道,土元素魔法师第一时间就会知道脚下不对劲吧?” “每年巡猎的时候,这支骑士团都不会在别苑里,”男人言简意赅地指了指天空——意思是他们在白天贵族巡猎的时候都藏身于蓝天白云之间。 他继续说道:“他们只能感觉到地下有空间,不会感觉到很多人在下面活动,我只是多挖了几个放酒的地窖、不小心挖得有点深了而已,我们兰斯洛特家的人不擅土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这里面还有个原因,克里斯托夫不说莉莉安娜自己也能想到:这地方几百年前,是兰斯洛特家族协助普林斯家族攻打首都的阵地,而旧王朝的首都里,除了教廷和萨利布莱德家的人,那就是莱恩家的人多了。 所以这里对于莱恩和他的拥趸来说,是个十分微妙的地方。拿这里的发现向皇室邀功,保不齐从皇室那里得一句“哦我知道呀,这是我们两家当年一起修来对付你们的,那地下室的金砖还是我赞助的呢”,那得多怄火啊! 总之,这些仆人待在被挖得很深的地下室里,又因为主要的混乱都被克里斯托夫控制在了半空中,所以他们除了受了惊吓外,都还算安然无恙。 这件事给了莉莉安娜启发。 莉莉安娜的印象里,瑞拉曾经和她讲过,在一些魔法阵相关的书籍中,探讨过广义的——也就是由水元素之外的其他元素构成魔法阵的可能。 火元素和雷元素都被认为是几乎不可能用于构成魔法阵的元素,因为它们不具有编织魔法阵的元素所必须的基本特征:可以稳定的、长期的、且不借助外物存在。 而探讨到土元素时,有魔法师认为,土元素虽然笨重,无法满足编织魔法阵所需要的“轻灵易移”,但其实可以将大地视作由无数的土元素构成的天然巨型魔法阵,它自带对抗地表其他元素波动的防御能力——恰恰因为土元素“笨重”,所以土元素构筑的魔法阵,应当具有更不易被摧毁的特征。 但是,在当下,编织魔法阵使用水元素是所有会魔法的人的共识,魔法阵的各种实用的、高阶的技巧,也并没有记载在那些艰深晦涩的书籍中,而是只在斯诺怀特家族直系血脉间代代秘传。所以,这些关于其他元素魔法阵的可能,也只是编写这些书籍的“外行人”天马行空的想象罢了。 莉莉安娜不太懂魔法阵,但是她懂防空洞对空袭的意义。 兰斯洛特别苑在昨天空中剧烈的元素波动下,无论是密林和建筑物,都基本被夷平为废墟,大量仆人能够在地下室里活下来,就说明地下防御工事比地上的有用,对于保护平民,有一番值得研究的意义。 当然,如果要抬杠说,万一下一次魔兽是从地表下面涌上来的——莉莉安娜觉得做这种漫无边际的假设没有意义。 他们现在只能根据发生过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如果要穷举可能发生的事情,那留给他们的答案就只有一个:啥都别做,躺平等死吧! 只是,如果要在地下大规模兴修设施,就离不开高超的土元素魔法师的帮助,但是莱恩家族目前这个状况吧…… 别的都先不谈,莉莉安娜觉得她一只手拉着莱恩公爵,一只手拉着克里斯托夫,然后大家一起摒弃前嫌、深情在首都的城墙上演唱“我和你心连心同住地球村”的概率,比她明天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过于漫长的梦境的概率,至少还要低二十个数量级。 “殿下……”听到耳畔传来呼唤,莉莉安娜猛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刚刚在听了梅根说“凯特很好,福兰特少爷把她安排在格林小姐旁边的客房住”之后,就把梅根晾在了一旁。 “噢,还有什么事吗?”莉莉安娜揉了揉眉心,她感觉自己还是有点累,所以思维一不受控制就四处飘,“我这里暂时没有什么话需要带给福兰特,就请他替我好好照顾瑞拉,今天已经晚了,如果明天早上瑞拉还没有醒,我就打算过去看看了。” “嗯……是这样……”感觉梅根很犹豫,但是最后还是说了,“因为福兰特少爷突然到来,还要照顾格林小姐,府邸里忙成一团,凯特便也来和我们帮忙,我们也聊了聊天。” 挺好的,凯特当初离开斯诺怀特府邸之前其实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能这样再和当时的人们相处,说明已经彻底放下了,莉莉安娜想。 “虽然我知道现在再说……太晚了……”莉莉安娜看梅根低下头去,声音也变得很轻,“但如果殿下需要……还需要我侍奉……” 梅根小声说道:“我愿意离开斯诺怀特家,从此做殿下的女仆。” 第226章 夜晚的访客(2) 莉莉安娜倒没有想到会从梅根那里得到这样一句话。她无从得知梅根是为什么改变了心意。 但如今的状况是,她身边近身侍奉的人已经有了艾米,管理府邸打理内务已经有了塞西莉亚太太,还有玛利亚·爱德华兹小姐辅助她做处理事务的女官,可以说身边的所有活都被摊派干净了,再细分,效率不但得不到提升,还要徒增环节,恐怕就要成“三个和尚没水喝”。 但把梅根要过来,只让她做一个内宅的普通女仆,梅根心里肯定有落差,以后反而生出枝节来,莉莉安娜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没有犹豫,开口道:“我如今已经不是斯诺怀特家的人,贸然向少侯爵开口要斯诺怀特的家仆,传去别人耳中会有很多含义。” 在委婉地表达了拒绝后,莉莉安娜也不忘给梅根画个饼做抚慰:“我与你主仆一场,斯诺怀特家的事情我虽然现在已经无权过问,但和少侯爵提一句请求还是做得到的,之后一定让他把你带回侯爵府,不让你和家人分离太久。” 梅根低下头去,轻声说:“殿下,他们都在说,昨晚是有魔兽要来袭击首都,全靠两位殿下才让大家安然无恙,以后那样的事情要是再发生……” 莉莉安娜眨眨眼,她回味过来——梅根是不是觉得,在她身边比在其他地方都要安全,所以才找机会过来提请求的? 她并没有为梅根的这个目的感到被冒犯,人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心情是不该被指责的,这是生命的本能。 “梅根,凯特因为总与我和瑞拉在一起,所以昨天晚上她就躲在兰斯洛特别苑的地下室里,反而比你们更靠近最危险的地方。”莉莉安娜语气温和地说道,“我在这里和你许诺——如果你发现身边有其他人感到恐惧和不安,也可以把我的话转告他们,我愿意尽我全力保护所有人,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我都希望能保护你们的安全,希望你们也能给我一份信任。” “但我身边不会是安全的地方,梅根,我会往最危险的地方去,距离我越近的地方,越可能发生流血和牺牲。”莉莉安娜平静地看向女仆的眼睛,并从她的眼底看到了预期中的动摇,“好了,回去把我之前交代给你的事情转达给少侯爵吧。” 首都郊外出现的两个“破洞”,无疑会成为很多事情的催化剂,梅根的到来提醒莉莉安娜,这一次的“亮相”,必然会为她们带来众多的追随者和拥趸。 这些追随者里,哪些是想两头押宝自己稳坐钓鱼台,哪些是想要站在浪尖打捞一波利益,哪些是单纯想要寻求保护——莉莉安娜相信,只要使用得当,这些怀揣着不同目的人,也能发挥出一些作用。 但是这些人之中,一定也会有愿意奉献出自己的力量,敢于为了整个文明的未来投身接下来所有的战斗和抗争人,这一类人的数量,一开始注定十分稀少,但他们才是莉莉安娜们迫切需要的力量,是真正可以称呼为“同志”的人。 莉莉安娜不惧怕一开始的孤独,毕竟,最初,只有她和瑞拉两个人,后来,凯特因为种种意外加入她们,而且一直都做得很好,到现在,她们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一些人,她相信,星星之火真的可以燎原。 梅根离开后,莉莉安娜知道自己应该继续休息,但是她身边只要没有人就会强迫症一般地在脑子里重现从昨天凌晨起发生的各种事情,以及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事,翻腾到深夜都没有什么睡意,于是又轻车熟路地穿着睡衣跑去找克里斯托夫,让他陪睡。 结果,刚刚她感觉意识出现了些许模糊,就突然听到克里斯托夫说道:“莉莉安,看来你现在还没有办法睡。” “有人来访,”此时他们这一层楼还十分安静,男人是感觉到了风中的动静,“……嚯,真是稀客,我记得你说过,大骑士长之前一直都婉拒到你这里来做客的。” 莉莉安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等仆人一层层通传上来时,她已经换好了会面的装束,艾米正麻利地替她打理出能见外客的发髻,并吩咐书记官准备好府邸里最好的那间会客室。 出现在大骑士长巴尔特·班纳面前的莉莉安娜,用稍长的裙袖遮盖住了右手皮肤的异常,她表示出了对他的欢迎,但又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惊喜和惊讶。 当公主喜怒不形于色的时候,其实是皇帝膝下所有子女中,最神似他本人的那一个,莉莉安娜并不知道这个结论,其实已经成了皇宫中不少大臣的共识。 “班纳卿,”莉莉安娜坐下后也没有寒暄,这种深夜会面是不需要这些客套的,“你这样着急地来我这里,是父皇有什么话,需要你立刻带给我吗?” 大骑士长没有喝面前的那杯茶,他也不是会去吃眼前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点心的人,他开口道:“不,皇宫尚未接到殿下已经苏醒的消息。” “那么班纳卿是为自己的理由坐在这里的。”莉莉安娜端起茶喝了一口——其实她杯子里是颜色很像茶的一种热果汁,再喝茶她就要睁眼到天明了,十个克里斯托夫一起哄她睡都不好使,“我想听一听班纳卿的理由。” “伯爵说,你们当时所有人在别苑的密林中,是为了玩一个‘游戏’。”巴尔特·班纳也没有绕弯子,直说道,“皇太子殿下会‘玩游戏’,但殿下您,不会无缘无故地陪他玩耍,殿下叫来的兰斯洛特公爵和斯诺怀特少侯爵也不会。” 莉莉安娜笑了笑,问道:“这是班纳卿自己得出的结论,还是与陛下和伯爵共同讨论出的结果呢?” “我想,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是不需要特别拿出来讨论的,殿下。”大骑士长说道,他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她刚刚点到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这场‘游戏’的输赢,对王国来说,对皇宫来说,对王国的每一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在中途我们不得不暂停。”莉莉安娜没有正面回应大骑士长的这个结论,她就像一尾柔软灵巧的小鱼,和水中的庞大暗流擦身而过,悠闲地啄食起旁边轻轻摆动的水草,“所以也就不存在结果。” 莉莉安娜站起身走到窗边拨动窗帘,抬头眺望今晚和寻常无异的平静夜空时,听到大骑士长在她身后说道:“但王国终究需要一个结果。” “大骑士长今天没有去过夏尔洛的府邸,”在这时,莉莉安娜从风中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离开皇宫后,他先返回了自己的住处,然后到你这里来,期间没有再见过其他人。” 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嘴角往上大大地翘了一下,为了掩饰这个表情,她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摆弄了好一会儿系窗帘的金色穗子,直到能够重新绷住嘴角,才转过身来。 “我想王国不同的人,期待着的也会是不一样的结果。”莉莉安娜重新坐下后说道,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在提前开香槟,她低头看着自己再次端起来的茶杯,“班纳卿现在坐在这里,想必是愿意和我探讨你所期待的那个结果了?” 第226章 夜晚的访客(3) 莉莉安娜没有能够快速地得到她预期中的答案,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急躁和不耐烦,因为她知道,巴尔特·班纳能深夜只身坐在这里,已经十分不易。 如果没有亲眼目睹空中出现“破洞”的刺激,要动摇这位皇家骑士团的第一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近卫,她肯定还要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努力。 “殿下在今天早上对所有人说的那番话,令我印象深刻。”过了好一会儿,在莉莉安娜已经快喝完杯子里看似是茶实际是果汁的液体时,大骑士长才缓缓开口。 直到现在、已经坐在了公主面前,巴尔特·班纳的心情仍然十分矛盾。 皇帝不希望公主取代皇太子,是明摆着的事情。 暂时抛去皇帝对小公主的生母和那段混乱过往的耿耿于怀,让女儿成为下一任的君主,几乎就默认了把几百年皇室经营的一切与她未来的丈夫共享。 如果公主的丈夫是一个平庸无能的、必须依靠皇室才能体面存活的男人,那皇帝可能还少几分担心,公主的孩子以后只要依然使用普林斯的姓氏,那么公主老去之后,皇权依然会由下一个普林斯接过。 但偏偏,公主已经用实际行动向她的父亲明确表示,她仍然要同兰斯洛特家族的家主纠缠在一起,她很喜欢这份父亲从前为她定下的姻缘——大骑士长确信,在听到罗茨伯爵说这些事的时候,他听到皇帝坐在王座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以兰斯洛特公爵的手段,现在想尽办法哄得小公主的欢心,等公主登基后,从孩子的姓氏开始慢慢蚕食普林斯家族的一切,直到把皇室的领土全部并入赛尔斯,彻底打破四个家族之间平衡的天平——那个年轻人一定干得出这种事,是在场三个浸淫权力漩涡多年的男人得出的共识。 毕竟,男人了解男人,没有哪个男人会甘心活在女人的背后——一代代深宅妇人习以为常的生活,在这些男人眼里却是对他们非同寻常的侮辱,除非能得到不得了的收益,否则没有人会这么做。 “如果知道有今日,那么今生今世都不会让小公主与兰斯洛特公爵有见面的机会”,皇帝心里可能在这样叹息吧,大骑士长心里想。 巴尔特明白,对皇帝来说,若真的能知道“有今日”,那他要改变的才不是这件事。他只需要平静地等待妻子为他生下第三个孩子,然后他们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在这个故事里,小公主从始至终都不会存在。 大骑士长是皇帝想法的忠诚执行者,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所以,皇帝认为公主不能做下一任的继承人,要想尽办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那么,这也就是他巴尔特·班纳的判断了。 那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大骑士长问自己,他甚至有些感激小公主没有一直用她那双碧绿如宝石的眼睛凝望着他,她再次善解人意地背过了身去、走开了一些,像是知道他还需要一些独自思考的空间。 今天凌晨所目睹的一切,让大骑士长终于可以带着将近十分的把握回答皇帝的一个久远问题:皇太子与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如果都发挥出他们全部的实力,谁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大骑士长认为,受限于只能在地面上活动,所以皇太子总体来说无法处于优势,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太子也不会输,甚至很有几成惨胜的希望——换句话说,皇太子的魔法,足够保护皇室的荣耀。 但这样的结论,并没有带给大骑士长多少喜悦,在目睹了夏尔洛强大力量同时,他也把夏尔洛举手投足间的恣肆与疯狂收入眼底。 大骑士长知道自己不应该产生某些想法,因为这些想法意味着他对皇帝的背叛,但它们还是慢慢在他的脑海里成了型。 “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班纳卿。”在他仍在思考要说什么、该说什么时,公主却先开口了,她看起来像是在随意聊天,因为她的手指上还绕着捆绑窗帘的穗子,“班纳卿认为曾许诺过的忠诚是一定不可以背叛的,是吗?” “这是骑士精神的基石,殿下。”大骑士长开口道,“背叛誓言的人没有资格再冠上骑士之名,也不会再被其他家族所接纳,因为背叛过上一个主人,就意味着也能背叛下一个主人。” “那么班纳卿如何看待两百年前的事情?”莉莉安娜挑眉,“曾经向教廷宣誓过效忠的普林斯家族攻入首都,杀死教皇,自立为新王——班纳卿应该不会认为,这件事是在圣神的默许甚至指引下完成的吧?” 大骑士长微皱了一下眉,不愧是做了多年皇家骑士统领的男人,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也会给人造成巨大的压迫感:“以殿下的身份,问这个问题不太适宜。” “哦,我倒觉得这种问题人人都能问,历史是一面镜子,迷茫的时候揽镜自照一番,也许能得到些灵感。”莉莉安娜语气轻松,哪怕按照这里森严的家族和血统观念,她觉得自己也有资格问出这句话,谁让她就像卡bug一般,同时拥有前朝和今朝两个掌握最高实权的家族血统。 “我认为普林斯和兰斯洛特当年是因为教廷不合理的压迫,甚至于迫害,所以选择反抗,所以这不是背叛,而是自救。教廷试图清剿所有可以使用火元素和雷元素魔法的人,其本质也不是觉得这两种魔法是魔神所授,是邪恶的、被圣神所不容的。” 莉莉安娜通读过斯诺怀特、兰斯洛特、普林斯三个家族对于两百年前历史的记载,在这个还在以家族为中心记载史料的年代,她有这个阅读范围,大小也算个专家了。 “我觉得教廷,或者教廷背后的萨利布莱德和莱恩,都敏感地意识到了火元素魔法和雷元素魔法经过普林斯和兰斯洛特家主的不断钻研,其威力已经足以威胁到教廷的统治,他们不想分享权力,只想把这些不安定的因素掐灭,却最终导致了风雷和金火的联手,从这个角度看,教廷是自取灭亡的。” 大骑士长沉默不语,但是呼吸明显深重了一些,莉莉安娜没有立刻再往下说,不然这会显得她过于急切地希望眼前的人站队,效果反而不好。 “我也有问题想要问殿下。”在过了一会儿后,男人开口了,语气很严肃,“殿下在今天清晨对在场的所有骑士说,需要来自不同家族的骑士站在一起,那么在以后,无论是否有异常发生,殿下都希望王国所有的骑士向殿下献上一致的忠诚吗?”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因为理论上讲,王国所有的骑士最终都该效忠皇帝,大骑士长应该是所有拥有骑士头衔的人的共同统领。 但实际的操作中,除了皇家骑士团之外,其他大家族的骑士团对于皇室,连“听调不听宣”都做不到。举个例子,一旦皇帝和克里斯托夫发生了意见分歧,兰斯洛特骑士团一定会支持他们的家主,而不是理论上拥有更高层级指挥权的皇帝。 “我希望骑士们的忠诚不是对着某个人的,”莉莉安娜回答道,“就像我早上说的,我们面临的问题不再是一个家族是否还能继续掌握它手中的权力,而是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乃至他们所形成的文明是否能继续存活,我希望王国所有的骑士,是为了身后所有人战斗。” “这不可能,”大骑士长断然道,“殿下,骑士团不可能同时听从多个人的指挥。” “我知道,做决策的只会是一小部分人,然后他们之中,必须出现一个拥有最终裁决权限的人。”莉莉安娜抱起双臂,她意识到当话说到这里,很多东西就自然而然地串在了一起,“做决策的人决定代表谁的利益,受其指挥的骑士团,实际上就效忠于谁,你认可这个观点吗?” 在大骑士长点头后,莉莉安娜说道:“班纳卿能够到我这里来看望我,我已经十分感激,所以我也愿意和班纳卿说一句实话,如果我成为拥有最终裁决权的那个人,我不会代表普林斯家族的利益,也不会代表兰斯洛特家族的利益。” “我希望王国的人们拥有更好的生活,而前提是,让尽量多的人度过末世的难关。”莉莉安娜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她觉得该到她得到回答的时候了,“无论多少人反对,我都会做,这句话你可以直接转告父皇。” “我知道父皇对我的态度,但比起他的态度,我更想了解的是,班纳卿的想法。”莉莉安娜看向大骑士长的眼睛,“我想以班纳卿的身份,是无法保持中立的,就算你不想,也有很多人需要你尽快表达一个明确的态度。那么,你想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变局里扮演的,是反对者,还是支持者的角色呢?”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大骑士长微微地点了点头,他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但再睁开的时候,他的眼神清醒,再没有出现动摇。 对于这个夜晚,历史记载道: 公主在这一天正式拥有了她的骑士团。而她一直坚持向世人宣告,这支骑士团并不为她一人效忠。 “历史学上怎么说你们不要管,反正目前新发布的考纲里,是以这个晚上作为女皇实际掌权的时间节点。” “同学们请在这里划线,反正这么厚一本书,最后落到纸面上最多考三道题,不是选择就是填空,一般是不会出简答的。这里很容易出选择题,而女皇实际登基的时间会作为迷惑选项出现,这种送分题千万不能丢,丢了吃大亏,出去不要说是我的学生,记住了啊。” 第227章 皇家宝藏(1) “我其实有一点没有想到,”第二天,莉莉安娜瞬移去和醒来的瑞拉汇合时,和她还有凯特讲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原以为大骑士长会提一些附加条件。” 瑞拉正像莉莉安娜刚刚醒来一样,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嘴里塞满了,顾不上说话。 而凯特忙着记录莉莉安娜刚刚讲的那些事,一时间没有人接莉莉安娜的话茬,让她只好自己接着自己的话说。 “就是,比如说,让我答应他之后不会清算皇帝从前对我做的事,也不会迫害夏尔洛,总之保皇室的那群人平安,有保障之类的,他都没有说。”莉莉安娜摸摸自己的右手,瑞拉还没有给她治疗,所以那些淤青看着仍然触目惊心的,“他就那么点了点头,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 “我觉得,这说明大骑士长,他可能之前对陛下,就是皇宫那些人,有所不满。”凯特如今做记录时基本都用旁观者的口吻,所以不会在纸面上使用复杂的尊称,私下里聊天说起这些大人物,也简化了称呼,“或者他信任你,觉得他不提,你也不会做那种事。” 莉莉安娜确实不打算对皇帝开展什么打击报复活动。 一方面,她心里根本就不觉得这男人是她爸,觉得在不太重要的人身上浪费感情也是在浪费生命。 另一方面,莉莉安娜预见了,一旦她公开掌权,肯定会激起一波反对的声浪,针对她的血统,针对她的性别——这时候搬出皇帝来,说一句“我都没有意见,你们算老几”,那效果肯定比她找其他一百个人辩经好。 她为更遥远的以后考虑,参照她从前的一些见识,任何改变在人群中都会出现反复,尤其是在动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之后,他们肯定会格外怀念那个自己能靠着血统横着走的时代。 这些人又觉得自己的名头小了,就要去寻找一个能够被他们放在旗帜上的象征。 那时候就没有人去提皇帝原本是次子、魔法不够强大差点坐不稳皇位的事情了。 这些波折都会蒙上悲情的色彩,一个背负着巨大的压力站在权力顶峰的男人,在各种漩涡中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深爱的妻子儿女,最后却被他心怀不轨的私生女所残忍迫害—— ——什么,你问他都深爱妻子了,哪里来的私生女?请你抓住问题的重点,重点就是这个私生女她得国不正!重点我们要聚集在一起坚决地反对她,让这个世界回到我们习以为常的、只要身上有一滴普林斯家族的血就能一辈子躺平无忧的快乐生活! 所以从大局来看,只要皇帝不捣大乱,留着的好处更多。 他要是愿意配合呢,时不时拉他出来表个态,平息一下声浪;他要是不太愿意配合呢,就让他离开众人的视线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主打一个“我活着的时候,没有见你们要排除万难地再来拥戴我,那等我死了,你们也别打着我的旗号说事”。 夏尔洛和皇帝在这方面的定位是差不多的,但他同时还是个人形自走“核武器”,如今莉莉安娜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此人拉入伙。 那天凌晨的一切虽然是突然发生的,但复盘之后,莉莉安娜觉得他们这几个人最后发挥出了最好的魔法配合:水元素编织魔法阵做阵地防御,风元素控制,再辅助雷元素配合火元素攻击,暗魔法破坏敌防并传递消息,光魔法为暗魔法做续航。 “不行……我还是不知道我是怎么用出那个‘守护’的。”醒来后,瑞拉就立刻尝试了再使用这个魔法,然后意料之中的失败了,“我猜测就像你的‘破碎’魔法需要光魔法去触发,我的这个魔法也需要条件。” 瑞拉的守护魔法除了目前使用条件不明外,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这个魔法十分耗费她的精力,看她这次睡觉的时间就知道了,比当初治疗濒死的莉莉安娜都睡得久。 而目前,没有人具有为瑞拉续航的能力,但莉莉安娜又高度依赖瑞拉的治疗,一旦瑞拉精力耗尽了,莉莉安娜也得跟着退下,整个团队处理魔兽的速度就会大幅度降低。 “我们现在,最迫切的有几件事。”莉莉安娜示意凯特帮忙记一下,“和夏尔洛谈一谈,看他能不能拿个明确的态度出来,如今这情形没有什么空闲再陪他玩了,这是第一。” “莱恩家族的态度,”瑞拉这会儿已经把桌上的东西吃完了,但看起来还没有饱,她抹了抹嘴,说道,“必须要尽快和他们那边管事的说上话,就差他们了。” “对,而且我们很可能需要大量的土元素魔法师。”莉莉安娜点头,“我还有个想法,但需要克劳尔这样的土元素魔法师和福兰特这样的魔法阵高手一起实验。先看米里德那边怎么回应皇宫上次派去的大臣,如今已经不是慢慢互相试探的时候,一旦感觉那边不对劲就不能再犹豫了,直接想办法冲去米里德,把克劳尔给捞出来再说。” “第三件事,尽快组织学社集会。”莉莉安娜看向凯特,“之后几天我和瑞拉肯定都要被叫去皇宫中问话,所以这件事需要凯特去联络。” “首都附近出现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我们不宣布魔神的末世预言,各种揣测和传言也会甚嚣尘上,我想,如今是我们公开站出来的时候了,而一旦站出来,就需要一批支持者。” 莉莉安娜回忆了一下之前她们讨论出的集会名单,上面的人都多次参与过瑞拉在首都学院组织的学社,成员自然以贵族青年和少女为主,但也有原本侍奉在旁的仆人。 皇宫只给了莉莉安娜一天半修整的时间,等她从斯诺怀特府邸瞬移回去,就看到了皇宫中过来传信的大臣——以前给她送信的都是女官或者侍从,这个变化让莉莉安娜歪了歪脑袋。 让她进宫,也没有再用“共进晚餐”这样看似温馨和乐的借口,而是用口吻十分正式的手令,让她“与兰斯洛特公爵一起于傍晚时分进宫觐见”。 莉莉安娜没有被这样的阵势给吓住,她转过身去叫来了伊乐·科肯纳,让她的书记官准备好,今晚也会是他在皇宫的“首秀”。 “殿下的意思是,之后会由我来向皇帝陛下和各位大臣汇报您今后的布置和安排吗?”男人显得有些不敢相信,“全都由我来?” “我不打算一下子带很多人去皇宫,这样会显得太咄咄逼人。”莉莉安娜一边看艾米拿了什么出来让她去皇宫时穿一边说道,“我觉得你有能力把那些事说清楚,你没有信心吗?” “哦不,我有,殿下,我当然有。”伊乐·科肯纳的脸颊泛出了一丝明显的红色,但男人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与胆怯和羞赧无关。 他用渴望的眼神望着莉莉安娜的脸庞,目光的落点不再流连在她下巴和脖颈的曲线上,亦或是她垂落在耳前的碎发,明明他此刻距离眼前的女人这样近,但她的真实形象却渐渐模糊起来,在他心中开始变化作一种象征。 “科肯纳卿,以后你会越来越忙碌的,”莉莉安娜冲艾米点点头,表示她认可了眼前的这一套装束,同时,她对一旁的男人说道,“你如今站在这里,就是我的书记官,以后站在我身边,就是王国的大臣,只有你先认可自己的身份,他们才会有可能认可你——好了,去准备吧。” 第227章 皇家宝藏(2) 莉莉安娜从来没有见过皇宫的议政厅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人,不过那些人她或多或少在一些社交场合都见过面,或者与他们的孩子有过接触。 这些在皇宫或者魔塔各司其职的大臣在看到她与克里斯托夫一起走进来时,脸上的表情各异,最不高兴的应当属佩特罗伯爵的忘年好友,魔塔曾经的大首席,那老头儿的胡子感觉都要被他自己给吹起来了。 皇宫议政厅的布置,随着使用的人数不多,是完全不同的,也昭示着皇帝对厅内发生的讨论的态度。 如果是小型的、亲信间的讨论,皇帝会使用小桌表达亲近和信任、他坐在桌子一侧的华丽座位上,其他人坐另一侧。 而像今天这样人多的时候,他会一个人高高地坐在被台阶垫高的王座上,其他人则使用大厅正中央的一张巨大的长桌,与此同时,桌子的两侧还分别排有椅子,即使如此,仍然有人只能靠墙站着。 莉莉安娜觉得今天排这个座位的人肯定掉了不少头发,她的对面是皇太子,金发青年冲她露齿一笑,看起来完全不觉得这是个十分严肃的场合。 他们两个人作为皇子公主坐在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而莉莉安娜的手边是教皇,教皇的对面是瑞拉,紧接着就是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 值得注意的是,罗茨伯爵的座位也被安排得相当靠前,应该是为了皇帝问话方便。 大骑士长依然跟随着皇帝,随着男人坐上王座,底下嗡嗡的议论声不见了,议政厅里陷入了寂静,这让身边人的呼吸声变得很明显。 坐在最高处的皇帝,这几天加起来可能都没有睡着哪怕一小时。 王国的首都附近的天空中突然破了个源源不断往下倾泻魔兽的洞;和自己的两个已经成年的、拥有强大魔法儿女联合着另外两个大家族的家主或未来家主趁着夜黑风高“玩游戏”,自己还对这场“游戏”一无所知,很难说这两件事比起来,到底哪件事更容易让皇帝彻夜难眠。 反正和它们比起来,兰斯洛特别苑里藏了个骑士团这种事,实在算不得什么。皇帝早就猜到了,只是他没有证据,现在他有了,也只能如鲠在喉。 毕竟从结果上来看,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和这些骑士在危急关头全部听从了公主——也就是皇室的指挥,奋力清缴了魔兽、保护了首都中的皇室和臣民,他还得赏赐点儿什么以表达感谢。 但一句批评都不说,又损了皇室的威严,所以皇帝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今天的步骤,几个大臣先登场,汇报了首都及周边受了什么影响。 这些损伤和已经成废墟的兰斯洛特别苑比简直是九牛一毛,而且几乎都不是被魔兽破坏的,是被元素魔法造成的剧烈元素波动给波及到了。 “不管怎么说,”皇帝手里的大棒高高提起又轻轻放下,最后干脆收了起来,就像摸猫崽一样,用手先在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上轻轻拍打了两下,“兰斯洛特卿和斯诺怀特卿都已是在家里独当一面的人,你们两个,不把他们当榜样、学着为我分忧就罢了,还深夜拉着他们陪你们玩耍,实在是有些胡闹过头。” “打”了自家孩子,然后又用长辈的口吻对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说道:“艾丽薇特年纪还小,偏偏谁都管不了她要去哪里、又要带谁来。你们到首都来陪伴了她,也要记得到皇宫里来瞧瞧我这个老头子,和我说说你们的领地上发生了什么趣事——福兰特,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你的父亲了,很是惦念他。” 这句话里责怪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了,但只要大家都装听不懂,那气氛就还算融洽。反正之后马上就要论功行赏,前面的都是皇帝在找场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好了。 瑞拉没有爵位,但是王国鲜少直接给女性封爵,其他人基本都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的境地: 克里斯托夫再进爵,皇帝就只能把皇位让给他坐了;福兰特还没有继承爵位,不可能直接越过他爹给他拔成少公爵;大骑士长要是有了爵位就不能再掌管骑士团;只给罗茨伯爵进爵位又显得厚此薄彼,明眼人都知道伯爵在剿灭魔兽时发挥的作用没有其他人多。 看得出皇帝这几天心力憔悴,因为他放弃了思考,直接询问他们:你们想要什么? 莉莉安娜眨眨眼,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父皇,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想要什么赏赐,能不能让我去皇宫最深处的金库里挑一个东西带走呢?” 说没有想过“去那里踩个点,然后以后慢慢瞬移过去把金库搬空”是不可能了,毕竟这太爽了,光是在脑子里想想都会疯狂分泌多巴胺。但鉴于兰斯洛特家的几个金库对莉莉安娜来说已经是海澜之家,这一定程度上压制了莉莉安娜的仓鼠之魂。 她要去皇家的金库,是出于调查“神秘黑色物质”的目的。 当时在兰斯洛特别苑的所有人都目睹了魔兽尸体变成黑色的东西,然后又飞向空中的破洞,而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几乎都立刻联想到了之前目击过的几次黑色物质。 首先是当年的舞会,莉莉安娜的魔法引发了首都学院礼堂的骚动,克里斯托夫发现她时,她四周都被黑色的东西所包裹,最后那些东西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 然后是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刚刚准备出发前往赛尔斯时,他们听到了来自皇宫的丧钟哀鸣,与此同时,莉莉安娜的镜子——可以确认是凯瑟琳·萨沃伊留给女儿的遗物,变成了一滴纯黑色的液体,这一次他们清楚目击了它是如何消失的:它钻进了莉莉安娜的指尖。 凯瑟琳·萨沃伊在生下莉莉安娜之前,脸上一直都有深青色的斑点,这些斑痕令她远离社交场,在生下女儿后,她的容貌恢复了正常,这是大骑士长的回忆。 莉莉安娜在持续使用暗魔法后,身上会出现深色的淤青,严重时就会蔓延到脸上。 这些事情之间应该有一定的关系。 凯瑟琳·萨沃伊脸上的淤青是否是使用暗魔法导致的,此事已经很难考证。 莉莉安娜正派风声去寻找洛奇·库尔科斯,也就是曾经在首都学院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把她误认做凯瑟琳的老人。 这个老人应该是凯瑟琳·萨沃伊的老师,从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带离了家,跟随他在魔塔中学习魔法辅助装置,如今也只有他有可能回忆出这位女士更年轻时候的生活细节,看能否在其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莉莉安娜至今仍然记得,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触碰到那面神秘的镜子时,感觉到了空气中一阵轻微的嗡鸣。这种嗡鸣现象之后又在她碰触一块十分不起眼的黑色石头时发生过一次。 兰斯洛特骑士团对于那种石头的搜寻仍在继续,但发现石头的孩子说不清楚那石头是从哪里来的,在广阔的海域搜寻石头显得太渺茫,这让莉莉安娜不得不去再找一个新思路。 那面神秘的镜子,花纹精致,做工精细,平时一直被保存得很好,但在莉莉安娜中毒、生命垂危又奇迹生还后,它碎裂了。 而从曾经负责护卫皇后的骑士奥利弗·史密斯口中,莉莉安娜得知,她的中毒是皇后的授意,这是一场宣泄恨意的谋杀。 如果说镜子的碎裂还可以算作巧合,毕竟没有人切实目击到镜子具体是在什么时刻、又是以什么方式碎裂的,那么,这面镜子在皇后死亡的那一刻突然变成了黑色墨滴,则实锤了它发生的变化与皇后这个人有密切关联。 那面镜子的变化不属于目前已知的任何元素魔法,也和魔法辅助装置完全搭不上边,它最后的黑色液滴形态,让它看起来和魔神关系更大。 而把更多细节关联在一起后,再通过倒排时间,莉莉安娜再次发现了一个“巧合”:皇后的病情加重的时间,紧跟在莉莉安娜中毒之后。 皇宫中的人回忆基本一致:在那个夏天,皇后就突然病得几乎不能下床了,在此之前,她虽然身体也不算很好,但从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而治疗师一直不知道她生的到底是什么病。 “你们还记得那个孩子最初是怎么和莉莉安娜推销那块石头的吗?”在纸上的线索被画成蛛网后,瑞拉有一回突然说了一句,“他说那是一块诅咒石,对着它许愿,神会听到——莉莉安娜中毒,皇后立刻就重病,这像不像一种诅咒?” “难道说萨沃伊女士诅咒了皇后陛下?”凯特拿着笔,显得有些为难。 “不,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她的这个诅咒也许不对着特定的人,也许,她只是许愿说,谁想杀害我的孩子,就让她付出同等的代价。”莉莉安娜顺着瑞拉的思路往下说,“民间有诅咒石的传说,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谁让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这个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 而回到现在这个时间,莉莉安娜认为,那面镜子有可能是萨利布莱德家族的旧物。 与莉莉安娜同为萨利布莱德现存血脉的阿里德安,则一直指控兰斯洛特和普林斯当年掳走了萨利布莱德家族的大量宝物。莉莉安娜走遍了兰斯洛特的各种金库,也没有遇到能让她感受到“嗡鸣”的东西。 如今她决定,再去皇室的宝库里去碰碰运气。 第227章 皇家宝藏(3) 瑞拉直接对皇帝提出了“往圣神殿派遣治疗师辅助治疗平民”的请求,算是把平民医院的设想往前推了一步。 而轮到克里斯托夫,他先笑了一声,说道:“臣想要什么陛下是知道的,陛下不愿割爱的心情臣也理解。臣不忍陛下劳累多日还要左右为难,就只向陛下讨一小笔用于修缮别苑的费用,那里两百年来都是兰斯洛特和皇室世代友好的象征,臣不敢让它就此荒废了。” 好一个“一小笔费用”!莉莉安娜眼看着那个管财政的大臣白眼都要翻到天灵盖里去了,心里笑了好几声。 等一下,如果一切都很顺利,那接下来她就会成为皇室的实际话事人——那克里斯托夫就是准备从她口袋里掏钱了!女人立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好笑了,她拿眼睛去瞪克里斯托夫,希望他能读懂她的意思:好好做预算,不然我拿到就给你砍一半。 等到福兰特开口时,莉莉安娜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点儿紧张,她的手不知不觉在桌下攥成了拳头,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皇帝没有对这个要求设置划范围,那么福兰特会不会张口要皇帝再减免瑞诺卡今年的魔矿石贸易税负? 毕竟,这对瑞诺卡来说就是每年最大的事,而和这笔钱比起来,整修兰斯洛特别苑,就真的只是“一小笔费用”了。 福兰特并没有这般狮子大张口,他语气平淡地表示出手相助算分内之事,他本人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赏赐,圣神信使的请求令人动容,请把他的那一份也加给信使。 莉莉安娜没想到,在罗茨伯爵说他想要的赏赐时,皇太子居然从桌子下面给她扔了个纸团过来,还体贴地用他三脚猫的风元素魔法把纸条浮到了莉莉安娜伸手就能抓住的地方——他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在教室里传小纸条吗? “这里是不是一点儿都不好玩?所有人一到这种地方来,就没有平时那么亲切了。如果福兰特·斯诺怀特刚刚要求减免魔矿石税负,父皇一定会让你当众决断这件事,亲爱的妹妹,你会答应他吗?” 莉莉安娜抬起头,看到对面的皇太子冲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他双手十指随意地交叉放在桌上,看起来是整个议政厅最放松自得的人,莉莉安娜捏紧了手里的纸条,感觉呼吸一下子沉重起来。 “好了,你们两个不是要去金库挑东西吗?”令莉莉安娜没有想到的是,议政厅的会议刚刚开到一半,她和皇太子居然被皇帝赶走了,“现在就去吧。” 这个操作完全不符合莉莉安娜的预期,她以为在论功行赏后,马上就要开展对本次事件的分析,不然不会凑齐教廷、魔塔和皇室的重臣。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她会在讨论时抢占先机,直接向在场所有人宣布魔神的预言,然后就像之前与福兰特沟通时的步骤相似,提出她的合作抗争方案。 这个方案能不能在今天得到采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给在座的各位留下深刻的印象,向所有人展示她已经获得了斯诺怀特和兰斯洛特的支持,用这种“秀肌肉”的方式给皇帝施加压力。 莉莉安娜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皇帝今天会突然对着福兰特念叨一番他与侯爵的旧日交情。 这番话根本不是对福兰特讲的,是讲给在座的其他人听的。在克里斯托夫已经直接住进莉莉安娜的府邸表达了深刻捆绑的立场之后,皇帝在混淆斯诺怀特的态度,传递出“斯诺怀特一直与我,也就是与我认定的继承人站在一起”的暧昧信息。 今天这里最希望福兰特提“减税”的,恰恰是皇帝本人,他哪里是“心力憔悴懒得去想该给大家什么”,他故意不设限制,就是在等克里斯托夫或者福兰特提不合理要求,给莉莉安娜挖坑。 只要福兰特一开口,皇帝就把这个皮球踢到莉莉安娜脚下。 届时莉莉安娜要么直接向皇室的重臣们展示“我根本不在乎普林斯家族的利益”;要么向福兰特展示“虽然我们合作,但我肯定还是更多为自己家着想”;要么就同时向所有人展示,她仍是一个青涩的、优柔寡断的、还没有能力裁断大事的少女。 所以,当时立刻就反应过来的福兰特只提出了一个完全无关痛痒的请求,让皇帝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这是他的美好品质,是斯诺怀特家族一以贯之的真诚和忠心——不代表莉莉安娜的所有合作者都会这么敞亮。 身在漩涡中的莉莉安娜,在进入议政厅前,完全没有想过这些事,不光她没有,瑞拉和凯特,也完全没有具备预见这种暗坑的能力——直到皇太子丢过来一张提醒她的纸条,她才如一只树獭,慢了好几拍反应过来。 这里真的,一点儿都不好玩。莉莉安娜用深呼吸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瑞拉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但不懂她为什么情绪突然不稳,只侧过身来递了一个关切的眼神。 而莉莉安娜此刻看向了皇帝,父女的目光在空中完成了交汇,莉莉安娜觉得自己读懂了男人那双周围已经出现了很多皱纹的眼睛所传达出的态度: “你可以杀了我,孩子,我知道这不会花费你太多时间,但这不会改变你还太稚嫩的事实。” “纵使你拥有了很多出乎我意料的支持,我仍觉得你还不具备坐在这里向我的臣民夸夸其谈的资格。所以,你有胆量直接在这里杀了我、坐上我的位置吗?如果没有,那就乖乖扮演好我的小女儿,跟着你的哥哥离开,去挑选一个你喜欢的宝贝回家吧。” 莉莉安娜感觉手指抓紧了腿上的布料,她一边调整着呼吸的节奏一边移开目光,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皇太子的脸上。 很好,她也不会什么收获都没有的,莉莉安娜尽量从容地站起了身。皇家宝库戒备森严,平时除了清点和打扫的侍从之外无人能进入,那会是个再好不过的谈话地点。 她今天这么听话,不是她被这个议政厅里的气氛吓怕了、退缩了,而是因为她手里还缺一块拼图。 “上次的狩猎没有一个结果,真是可惜。”刚刚离开议政厅,莉莉安娜就听夏尔洛说道,“如果算进被剿灭的魔兽,那毫无疑问是我赢了,但这显然不公平,因为你的魔法是发挥了巨大作用的。” “皇兄难道又想了什么新游戏吗?”莉莉安娜说道,“比如谁在宝库里先找到什么东西就赢了……之类的。” “那对你来说也很不公平,”夏尔洛的语气很随意,“那些地方我都偷偷溜进去玩过很多次,还不小心烧毁了一些——还好里面的东西够多,至今也没有人发现。” “嘿,我和你说过,别拿你唬克里斯和斯诺怀特卿的那些话来唬我,”在莉莉安娜刚刚想开口时,夏尔洛就把她的话堵了回去,“我不在乎你说的那些东西。” 莉莉安娜无语到笑了起来,她问道:“那皇兄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呢?” “现在是你有求于我,那这个问题就需要你去思考了啊,”皇太子歪歪脑袋,“从前不少人觉得父皇没有什么魔法,所以轻视他,试图架空他。” “这些野心勃勃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在皇宫中出现了,但父皇还坐在他的王座上,”夏尔洛用哼唱歌谣的语调说道,“我就站在这里看他们来了又去,看他们和颜悦色地答应了做我的玩伴,然后再也不回来。” “你在警告我吗?”莉莉安娜挑眉,因为这些话的意思挺浅显的,不适合装作听不懂。 “不,我在提醒你,就像刚刚丢给你那张纸条一样,”夏尔洛轻轻一笑,“毕竟,如果有一天连你都离开了,那就真的再没有人陪我玩了。” 第227章 皇家宝藏(4) 皇室的金库,是真正意义上的“金”库,指无论是门还是墙,在魔矿石灯的照射下都金光闪闪、仿佛都是足金足两的黄金制造。 于是莉莉安娜就知道夏尔洛为啥能溜进金库玩了,这样厚重的墙壁和大门,在金元素魔法面前就是“我家大门常打开”。能够阻止皇太子的,也许只有地下通道里森严的防卫和层出不穷的魔法阵,而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张张妙趣横生的迷宫地图。 这地方会沉降吗,还是下面是更坚固的岩石?莉莉安娜无从得知,也许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大量的魔矿石在默默发挥作用——魔矿石就是用来反物理定律的妙妙工具,是莉莉安娜得出的阶段性暴论。 莉莉安娜的目标很明确,把这个宝库里所有的东西都摸一遍,只要出现那种嗡鸣现象,就把那玩意儿扛回家研究。 然后,她遇到了一个非常客观的难题。xx的,皇家级别的藏宝库,里面连个梯子都没有!这里的架子又高又大,就她那个小身板,踮着脚也只能勉强摸到第三层。 “殿下看到什么心仪的东西,我可以替殿下取下来。”看出了她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骑士好心地对她说道。 “哎呀,”莉莉安娜搓搓手,她总不能请随行的骑士一个个帮她把东西从架子上拿下来给她摸,就说道,“我觉得……收藏宝物讲究一个缘分,光眼睛看不行,还得亲手摸一摸……” “那你得小心了,”她听夏尔洛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架子那边传过来,这里太安静了,说话声音大些就会出现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响,“这里面有些东西还挺危险的。” 莉莉安娜一下子警惕起来,问道:“比如说?” “不知道,一般来说,我就是这里面最危险的东西。”看到自己的虚张声势把妹妹给吓住了,夏尔洛露出了幼稚的笑容,“你到底在找什么?说给我听听,我就帮你找。” “我也不知道挑什么好。”莉莉安娜含糊地说道,她和夏尔洛如今毕竟存在竞争关系,做不到事事坦诚相告。 话音刚落,她吓得喊了一声,因为感觉到自己被一阵十分不稳定的风给托了起来。 “我谢谢你!你要不还是拿墙壁上的黄金给我做个梯子吧!”莉莉安娜在空中晃晃悠悠的,觉得十分不安全。 “那很容易会触发警报,就像在首都学院使用太多魔法一样,”夏尔洛笑眯眯,“我倒从没想过这样练习风魔法,让你飘在空中比让我自己飞起来简单多了。” 如果说克里斯托夫的风魔法让莉莉安娜觉得脚踩在看不见的水泥台阶上,那么夏尔洛的风魔法……只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莉莉安娜觉得现在自己踩在底部已经将近腐朽的木头梅花桩上,而且还看不到下一个梅花桩在哪里。 她冲站在金库门口的侍从和守卫低吼道:“你们都看到了,如果我今天不小心打碎了什么,账全都得算在皇兄头上!” 夏尔洛觉得这样很有趣,但莉莉安娜没有忘记自己有正事要做,要把这个偌大的宝库给摸一遍得花不少时间。来都来了,肯定要不虚此行,不然以后还要瞬移过来。 见得多了,莉莉安娜看着满架子琳琅满目的首饰和装饰品都失去了特别的感觉。 不过普林斯家族对于金属的塑造确实登峰造极,这里陈列着的金属制品,无论是剑、匕首还是首饰,其纹路的复杂程度和结构的精细程度都远超斯诺怀特和兰斯洛特的家藏。 莉莉安娜的目光不自觉地被一只金色的鸟儿雕塑吸引了,她足足在那里停留了一秒钟:立体的金丝对于鸟羽的模仿到了纤毫毕现的地步,配合用圆润的红色宝石制作的眼珠,让人晃眼看过去都会愣一下,以为那是一只栖息在金色树枝上的活物。 这玩意儿多适合做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啊,因为手在架子上摸来摸去的实在无聊,莉莉安娜已经开始走神了。她琢磨着,博物馆修三层楼,一层楼展示普林斯的金器,一层楼放斯诺怀特的各种编织和针织收藏,莱恩家族的宝石和陶艺也是声名远扬的。 什么,你问兰斯洛特啊,他们家说真的在这种方面稍逊色些,没有什么一下子能跳出脑海的亮点,不过可以考虑把负一层的美食街交给他们经营。 “嗡——”正当莉莉安娜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空气中传来十分明显的嗡鸣。 女人激动不已,被夏尔洛的风魔法绊了一下,差点直接摔了一跤,好在她及时恢复了平衡,朝着声音的方向猛冲过去。 然后发现是夏尔洛在兴致勃勃地玩形状与莉莉安娜从前世界的“音叉”几乎完全相同的一组金属乐器,一时间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充斥着“嘤嘤嗡嗡”的响动。 “你打算带走这个吗?”为了不让自己脸上的失望太明显,莉莉安娜决定提问。 “哦,不。”夏尔洛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他摇摇头,“它只适合放在这里偶尔玩一玩。” 这是他今天第几次说“玩”这个单词了?莉莉安娜皱了皱眉,她正准备转过身去,又听夏尔洛说道:“不来试试吗,还是很好玩的。” 她站在原地沉吟了几秒钟,虽然觉得脑子里得出了结论很荒谬,但眼前的这个人本来也不是可以用常理去论断的人物,所以她抱起双臂,试探地开口说道:“你说要我自己去想你到底在乎什么。” 夏尔洛点点头,用湛蓝色的眼睛望着她笑:“对呀,你想到了吗?” “如果你确实有在提醒我的话,”莉莉安娜慢慢地说道,“你在乎的事情……就是有没有人陪你玩,你在乎这种有人陪着你一起无拘无束地当小孩子、不把大家习惯的规则当回事的感觉。” “所以,”哪怕是说出口,都觉得这句话太荒谬了,但莉莉安娜还是努力让自己把它说了出来,“只要我答应一直陪你玩,你就会配合我吗,夏尔洛?” “啧,很多人都信誓旦旦地同我保证过类似的事情。”夏尔洛的手指剥过大小不一的金属音叉,不同频率的震动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声音在其中若隐若现,“有的人达到了目的就离开了,比如克里斯,有的人知道他们永远都达不成目的,也离开了——当然,还有些人不是自己想离开的,他们只是——死了。” 这些对话也传进附近的侍从和守卫的耳朵里,今晚之后也许就会被誊抄下来送到皇帝的桌前,但无论是莉莉安娜还是夏尔洛,都显得无所谓。 “那么,艾丽薇特,你能向我保证吗,”夏尔洛抬起头,他的目光纯净而真诚,脸上的笑容也阳光澄澈,“哪怕第二天就是末日,如果今天晚上我想要让你陪我捉迷藏,你也会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陪我从天黑玩到天亮?” 莉莉安娜沉默了两秒钟,她摇摇头,说道:“对不起,我不能。” “我之前陪你玩那个狩猎游戏,是因为我们约定了输赢代表什么。”莉莉安娜回答道,“如果第二天是末日,而我还能无忧无虑地玩耍,那我也不会站在这里,夏尔洛,你的那张纸条上写的东西都对,这里一点儿都不好玩,但是我还是决定继续参与其中。” “如果是克里斯的话,他大概会在这里直接骗我说他同意。”夏尔洛看起来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他歪歪脑袋,“你还需要和他学很多。” “我不会和他学这个,因为不想骗你,夏尔洛,你是我的哥哥,而和你玩是很快乐的事情。”莉莉安娜说道。 “如果有机会,比如这些该死的事情都结束之后,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找我玩,哪怕议政厅像今晚这样灯火通明、塞满了重臣,我也可以让他们等着。然后我们花整整一个晚上去给树林子里的麻鸭身上插猎标,我真希望以后还能有那样愉快的晚上——不会被奇怪的圆圈打断的晚上。” 夏尔洛没有做任何回应,莉莉安娜想,这大概就是他的最终态度了:他知道所有事情,明白所有可能到来的糟糕结果,但是他拒绝去在意。 也许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这个宝库里一切珍奇的皇家宝藏,包括这个繁花似锦的奇异世界倒映在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一片没有意义的虚无,如同终将消逝的肥皂泡沫。 第228章 凯特的一天(1) “莉莉安娜没有在皇室的宝库里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对皇太子的态度也流露出了悲观的情绪,认为我们应该彻底打消皇太子会与我们亲密合作的念头。” “道路是充满坎坷和波折的,对我们来说,只是在纸上又划去了一个可能性罢了。我们仍然会继续探究神秘的黑色石头,下一个目标是曾经是前朝教廷圣神殿的首都学院,那下面应该也有规模不小的储物室。” “莉莉安娜从皇室的宝库里带走了一只漂亮的金色小鸟雕像,她说是因为小鸟的红宝石眼珠就像格林小姐的眼睛一样美丽,还念叨了几句纯金方便融了换钱,让斯诺怀特少侯爵误以为我们缺钱花。” “少侯爵把我叫去,仔细询问了我们需要多少钱,我诚实地回答他,皇室给公主的供养十分优厚,而瑞拉没有把钱花到自己身上的习惯。” “时至今日,瑞拉都从没有主动找裁缝来为她裁制过新装,也没有购买过首饰,她只在脖子上戴着那条细细的、画着六边形图案的链子,那是她的故人赠予她的礼物。我对她的这种精神感佩不已,我想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那样的程度,就像我得到新的羽毛笔就会很快乐一样,我总还是希望为自己购置新东西。” “但若要问我们到底需要多少钱,我想多少钱都不够,要完成莉莉安娜和瑞拉所预想的平民安置计划,恐怕瑞诺卡得拿出整整十年的魔矿石贸易收入。” “这些话我没有与少侯爵讲,莉莉安娜说了,属地的所有开支交由属地自己解决(小字标注:公主认为我们是‘中心’,而瑞诺卡和赛尔斯的事务,属于‘地方’,简称属地,交由侯爵府与公爵府裁决和开支)。” “这一次的风波,我想不会随着斯诺怀特少侯爵与兰斯洛特公爵离开首都就宣告结束,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在莉莉安娜和瑞拉身上,街头巷尾也开始出现各种传闻,甚至有人说他们捡到了石头,上面刻着王国将迎来第一位女皇。” “莉莉安娜听到这种话捧着肚皮笑了好久,然后她给我讲了狐狸唱歌和鱼肚子发现布条的故事,都十分有趣,我会在故事集里记下来,翻阅故事集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写过爱情故事了。” 写到这里,凯特顿了顿,她用左手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然后俯下身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水。 她的桌上摊开着三本厚厚的、用针线整齐装订的本子,分别是她刚刚正在写的日记、“大事记”、以及一本她为自己编写的词典。 凯特的日记里几乎没有关于自己的内容,她总是先用朴实且有些零碎的笔触记录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它们基本都与莉莉安娜和瑞拉有关,然后再从里面筛选出十分重要的内容,用更加简洁凝练、且严肃客观的口吻把它们记录在存放着重要会议记录的“大事记”里。 而词典则用于收录莉莉安娜和瑞拉在交谈时新造的词汇,她们会在谈话中新造很多很多词语,有的很好懂,是凯特都知道的两三个单词的组合或者简写,但有的就很古怪了,王国任何地方的方言都没有收录这些词语的发音,所以凯特必须把它们都记录下来,以免下次再说起时,她还是不懂它们对应的意思。 凯特握羽毛笔的手指上已经磨出了茧,右手小指侧的手腕也时常沾着墨水印——甚至有人开玩笑说,若是闻到一阵墨水的味道飘来,就知道是弗斯小姐在附近。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凯特身边的人不再用“凯特”“女仆凯特”这样的字眼来称呼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称呼她“弗斯小姐”,不少人试图私下给她好处,希望她能在圣神信使面前美言几句,然后优先得到信使的治疗。 凯特那天跟随瑞拉一起住进斯诺怀特府邸时,女仆长看了她一眼,对围过来的其他女仆吩咐道:“为弗斯小姐整理出一间卧室——你们往地下室走做什么?弗斯小姐的住处当然要和信使大人靠在一起!” 府邸里的仆人自然都目睹了那天晚上的异状,彻夜未眠后,又惊讶于原本该远在瑞诺卡的少侯爵突然出现在了门口,还带回了圣神信使。 一时间府邸内忙得人仰马翻,大家都通红着一双眼睛忙里忙外。凯特给昏睡的瑞拉做了简单擦洗、让瑞拉能更舒适地安睡,刚刚走出房间,就和行色匆匆的梅根打了个照面。 梅根看起来很忙碌,只和凯特简单地点了点头就往楼上走,女仆长应该紧急安排了梅根去打理少侯爵的房间。 凯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虽然给她安排了客人用的房间,但她不觉得自己就要端“我从此就和你们不同了”的架子,大家都忙碌得很,她同女仆长知会了一声,便自己下楼去地下室找东西吃。 地下室里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在厨房里忙碌的几个厨娘看到凯特,眼睛都瞪圆了——她们是不允许去一楼的,眼下也没有人有时间八卦,所以她们还不太清楚楼上发生了什么事。 “快给弗斯小姐一点儿吃的!”凯特还没有开口,跟着她下楼的女仆长便大声冲着厨房的方向说道,“现在都有什么?总之,快些按招待客人的礼仪给弗斯小姐准备一份端到客房去!” “不用那么麻烦,”凯特赶紧说道,“我就在这里吃几口面包好了。” 不断有目光投射到凯特身上,所蕴含的情绪也十分复杂——曾经一起住在地下室的人,被她们“团结”在一起欺负过的人,在女仆长的口中已然成了客人,原先侍奉过的“假小姐”摇身一变成了“真公主”,之后又被公主送去陪伴在圣神的信使身侧,这样好的际遇,为什么就降临不到我头上? 凯特在这些目光下平静地蘸着热汤吃完了盘子里的面包,带着家乡气息的食物吃起来总是无比令人怀念,不过凯特如今也不怎么思乡,毕竟,莉莉安娜随时都能带她回去。 她在斯诺怀特府邸的这几天过得挺平静,记下了这一天的日记,她准备收拾行李。 “凯特,”她将那些手稿都完好无损地用丝带捆扎好、又裹进衣服里确保不会揉皱后,这时,门口传来了一声呼唤,“你与信使大人这就要离开了吗?我听女仆长说,福兰特少爷请你们就在这里住下、不要走了。” “格林小姐决定明天就回首都学院,”这是为了她们之后组织学社方便,凯特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梅根,拧紧墨水瓶的手还在忙活,“殿下送走福兰特少爷前,我们已经知会过他,少爷同意了。” 梅根点点头,福兰特少爷离开后,府邸的气氛暂时轻松了一些,只有管家霍克又失意了:少爷仍然只字不提把他带回侯爵府的事。 眼下各种流言满天飞,首都的人心不安,霍克先生自然比任何时候都还想回到瑞诺卡去,他甚至稍稍降低了一下自己的预期——他不在意侯爵府的管家与他平起平坐。 “真是太神奇了。”梅根声音轻轻地说,女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曾经侍奉过的主人使用她的瞬移魔法,“我就站在那里,看着殿下与福兰特少爷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他们……就这么简单地回瑞诺卡去了吗?” “是的,”凯特笑起来,“殿下的魔法十分厉害,但这还不是最厉害的。”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吗?”梅根看向凯特桌上排成一排的羽毛笔,它们粗细不一,方便凯特在日常手记时做标注,“凯特,你的字现在写得真好看。” “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梅根?”凯特感觉梅根过来不是单纯和她说说话。 就像女仆长听说她们要走了,也终于过来期期艾艾地和凯特直说了自己的请求。 这个冬天太冷,女仆长的腰一弯就生疼,吃了很多草药都不见好,入春也不见缓和。她看瑞拉一眨眼就缓和了老夫人的腿痛,所以想求凯特和瑞拉说说好话,让瑞拉也帮她治一治。 瑞拉爽快地帮女仆长治疗了,后来干脆跑去了地下室,问大家有没有需要她治疗的病痛,她没办法常来,既然来了,那就希望能帮到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斯诺怀特府邸的仆人们对此感激涕零,从此坚定不移地相信,格林小姐一定是圣神的化身,只要跟着她走,圣神就会保佑他们。 “不……没什么。”梅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我听公主殿下说了,你们还要去很危险的地方。我想着他们都有魔法,你没有,有些担心,但是后来又想,我担心也没有什么作用,我只是一个女仆。” “但,我又想,殿下转眼就能去遥远的地方……”梅根从女仆裙下面掏出两条柔软厚实的绒巾,“这本来是我织来给我的哥哥和嫂子的,图案也来不及改了,你能用上吗?” 用家乡动物的毛纺织出的厚厚毛线,再以瑞诺卡平民女性代代相传的智慧和巧手编成的绒巾,里面还会塞入雪狸鼠或雪兔的皮毛,在隆冬时节披上它坐在火炉边,这就是平民抵御严寒所编织的“魔法阵”。 凯特收下了这两条绒巾,她表示会把其中一条送给莉莉安娜,然后她正色道:“梅根,你听我说,这个世界很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不要说自己只是个女仆,我和你是一样的,从前好多单词都是你教我的,怎么做贴身女仆也是你教我的,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聪明得多,我们是有作用有力量的。” 梅根在凯特眼中发现了与圣神的信使相似的眼神,她吓了一跳,她以为是神的力量才会让人拥有这样让人忍不住追随和信赖的眼睛,她忍不住仔细地记下了凯特说的所有话。 梅根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跟着小姐离开的人是自己,她也会像今天的凯特一般意气风发,目光闪亮吗?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只是单纯地羡慕面前的凯特,无论如何,她的心情中都会夹杂一丝丝的嫉妒和失落。 我错过了我的机会,她想。 “什么时候都不晚。”她这时候听凯特说道,“梅根,我们远不止能做仆人。” 女仆抬起头来,她记住了凯特说的这句话,她将一直记得这句话。 第228章 凯特的一天(2) “弗斯小姐,”公主府邸的守卫早已认得凯特的脸,在她跳下马车后就直接为她打开了大门,“是来为殿下送信的吗?” “是的。”凯特点点头。 莉莉安娜和瑞拉的日程逐渐复杂,如今已经很难维持三个人每晚都在瑞拉的宿舍见面的惯例,所以凯特往返公主府邸和首都学院的频率在上升。 怀里除了揣着要给莉莉安娜看的一份名单,她还带了两本从首都学院的“临时图书馆”(虽然目前看起来从前的那个图书馆应该再也不会开放了)里借出来的书,以瑞拉的名义借的,带给艾米·勃朗尼。 莉莉安娜几乎不去首都学院,但她也信守了之前和艾米之间的约定,只要不是场合必须,艾米都可以代替她去学院里听课。 艾米刚刚到首都的时候,和从前一样,很少和凯特有私下的交谈。后来成了皇家侍女,意识到皇宫里就没有几个侍女身上没有点儿贵族血统后,那股自恃身份的骄矜就少了很多,但是平时还是不太喜欢和其他府邸里做事的人说话。 凯特和艾米熟起来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曲折的大事。 艾米是在海边长大的女孩,来到首都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脸上开始接连不断地长小脓包,以及那种摸起来硬邦邦的小包。 艾米没有找谁求助,只是用更厚重的粉泥去掩盖脸颊上的瑕疵。这个世界的化妆品工艺还在十分粗糙的阶段,大量使用只会让脸上的情况更加糟糕,而十几岁的小姑娘,鲜少会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那些小痘此消彼长,有的还会挺疼,于是凯特有一天就撞见了艾米悄悄抹眼泪。 艾米性子倔强,当时还说“和你没有关系”,但眼泪冲走了脸上的粉泥,让凯特看到了她脸上的那些包块。 凯特当时挺无语的,心想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艾米但凡和莉莉安娜讲一声,莉莉安娜也会给她找治疗师——更可能是直接让瑞拉治了。 这件事最后都没有惊动莉莉安娜,因为凯特在给艾米把脸洗干净后,发现少女脸上的东西她也曾长过。 当时她和梅根刚随莉莉安娜到首都,梅根和莉莉安娜都没有事,就她这样。而女仆长则见怪不怪,说不少人刚刚换地方生活都会如此,让她去治疗师那里找到几种药材,拿回来后自己砸碎,再去厨房取一一点点固体的油脂混合,往脸上抹了差不多两周,之后就没有再大规模地长过了。 凯特凭着记忆又配了一点儿药膏,艾米为了漂亮也皱着眉头克服了厨房里掏出的油脂那一股子腥味,这么抹了不到一周。 也不知道是药膏真的发挥了作用,还是姑娘们的身体就需要那几周去适应新环境新气候,艾米的脸又恢复了光滑,她很高兴,再见到凯特就比从前亲热不少了,会叫凯特“弗斯姐姐”。 莉莉安娜一直都不知道这件小事,她如今的注意力和精力被太多事情分走了,而无论是凯特还是艾米,都觉得莉莉安娜不该被这种小事所打扰——你很难要求一个人在思考这个世界该如何拯救的同时,还要细致入微地观察到身边的人脸上多长了几颗青春痘和闭口。 总之,凯特觉得自己如今和艾米也算得上朋友。 艾米就像一只看着很凶但其实并不会攻击人的——雪狸鼠,或者牦羊羔,凯特还是习惯在脑子里去联想家乡的动物们。 她的魔法挺厉害,当时一群仆人躲进兰斯洛特别苑的地下室,不少人被吓得瑟瑟发抖,还有人哀求骑士留下保护他们,场面一度很混乱。 艾米当时也在那里,凯特手上有一盏灯,所以能看到少女其实也怕得轻微发抖——因为不断有人夸大其词地描述着外面的状况,还有人害怕到尖叫嚎哭。 凯特想要安抚身边的人,而就在这个时候,艾米一下子冲到了门口,所有人都看到青绿色的闪光从她的手指间流窜出来,就像风中的火苗一样一下子熄灭了。 少女顿了顿,她停下脚步,又挥了一下手,这一次那闪光变成了细线,就像一条鞭子一样打在了门上,她说道:“好了!我会努力让你们不死在这里的!” 这是个很喜欢问“这有什么意义”,“这有什么用”的少女,比如凯特试探性地问艾米想不想参加学院的学社活动,就得到了一句硬邦邦的“看不出有什么意义”的回复,但凯特觉得,这个少女人挺好的,艾米也许有一天能承认她们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凯特在找艾米的时候,发现艾米正在和玛利亚·爱德华兹说话,前者眉头微皱,后者怀里有一束看着搭配得十分漂亮的花束,脸上的表情有些局促。 “哎,这不是凯特!”爱德华兹小姐看到了凯特,感觉像是松了口气,“正好,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呢!” 艾米听闻后点点头,接过凯特递给她的书后,又对玛利亚·爱德华兹说道:“反正我尽了提醒的义务,听不听是你的事情。” 凯特见爱德华兹小姐脸上露出了窘迫的神情,低头说了一句:“好的,谢谢你,勃朗尼小姐。” 爱德华兹小姐十分温柔周全,在皇宫中做了多年皇太后陛下身前的侍女,于礼仪和做事上,都足够当凯特和艾米的老师,而凯特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用这种局促不安的神情说话,感觉耳朵都有几分红。 爱德华兹虽然来公主府邸的时间不长,但是迅速就融入了这里。她名义上是比艾米更高一级的宫廷女官,和艾米一起负责打理莉莉安娜的日常起居,但实际上,她在府邸里更像是皇宫和北方贵族相关的顾问,负责解答和处理一些疑难问题。 凯特与爱德华兹熟络是因为爱德华兹对于学社有着非常高的热情——她对于瑞拉的热情也很高,是鲜少地不是因为瑞拉是圣神信使而崇拜她的人。 在艾米走之后,凯特关心了一下,问道:“勃朗尼小姐说了什么吗?” “噢,哎,她误会了,但又没有听我解释。”玛利亚笑起来,她用没有抱着花的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说道,“之前科肯纳先生找到我,希望我能为他去皇宫的衣着提供建议——他说殿下需要他在议政厅里、在众臣面前演讲,有些紧张。” “伊乐·科肯纳?紧张?”凯特挑了挑眉毛,“他原来也会紧张么?” 玛利亚听到凯特用这种语气说话,便说道:“那看来勃朗尼和我讲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总之,他是平民,但又担任殿下的书记官,这样的身份确实不好选择衣服,我就为他提供了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案。” “后来科肯纳先生回来,我就问了一句他的讲话怎么样,他说和殿下的预想不太一样,他没能在议政厅说上话,我见他表情有些失落,便宽慰了他几句,然后他今天找到我,送了我这束花,说是为这两天的事情表达感谢。” 凯特“哦”了一声,她是说这束花很美,不像是寻常花匠随意采摘搭配的,伊乐·科肯纳做这些的手艺一向很好——之前还给她送过一束,让她以为这是个英俊帅气的故事男主角一般的人物……哎。 想到这里,凯特突然就知道艾米对爱德华兹小姐说了什么了。 果然,接下来她就听到:“然后勃朗尼小姐大概是路过,她就看到了科肯纳先生把花交给我,过来很严肃地和我说,科肯纳先生从前在兰斯洛特公爵府会把花送给各种女仆,讨她们的欢心,从他们那里打听兰斯洛特公爵和殿下的事情。” “我想要解释,但勃朗尼小姐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她对我说科肯纳先生擅长游走在不同的女人之间,让我不要被他的甜言蜜语和一点儿礼物迷惑,”玛利亚脸上尴尬的表情还没有褪去,“关键是当时科肯纳先生并没有走远……我想他应该听到了勃朗尼小姐说的一些话。” 艾米知道科肯纳先生从前的那些事吗?凯特想,艾米应该不太清楚,毕竟她到莉莉安娜身边的日子不算长,有些事情可能是仆人间传的闲话——毕竟来首都之后,说科肯纳是公主豢养的男宠的声音也不少。 “我与科肯纳先生并无私下的交往,”在宫中多年,又摊上过大皇子的那些糟心事,所以玛利亚在这方面很谨慎,她用恳切的语气对凯特说道,“都是误会。” “你放心,我完全相信你的话,”凯特点头,她不太相信科肯纳先生,但是她相信爱德华兹小姐,“没事,我待会儿会去和勃朗尼小姐讲,如今科肯纳先生是公主殿下的书记官,在府邸里相处也要融洽和谐、放下成见,毕竟你们是距离殿下最近的人。” 说得轻巧,凯特意识到,她其实自己也没有放下对科肯纳先生的成见——她只是不会像艾米那样直接在嘴上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来罢了。 要让两三个人毫无嫌隙地站在一起都这样难,凯特不禁想,要达到莉莉安娜和瑞拉所设想的“所有人站在一起对抗魔神”的那天,不知道还要走过多少坎坷波折,才有可能去接近最后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我选择相信,”她那一天在日记里写道,“我们会做到的,那一天会来。” 第229章 条件(1) 在心惊胆战地张望了好几日的天空,然后发现那破洞的异象仿佛一场过于生动的噩梦后,首都的人逐渐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但酒馆小巷中的各种流言依然纷纷不息。 普通的平民终其一生也没有踏入兰斯洛特别苑的机会,那里是华美的庄园还是一片废墟,对他们所产生的影响,也许还不如路边突然多出的一具魔兽尸骸。 这还只是举一个例子,如今那场风波中,兰斯洛特别苑之外残存的每一丝魔兽的痕迹,基本都被魔塔给带走了。 魔塔的人一度想直接进别苑带走那只尚存的魔兽,但掂量了几下,在脚直接踩上别苑的土地上前,先派人给莉莉安娜的府邸送去了一封信。 “别苑是兰斯洛特家族的领地,”那封信在天不亮就急匆匆送到了莉莉安娜面前,当时她已经在桌前忙活了好一会儿了,撕开信封快速浏览了一下,开口道,“这是什么意思呢?请我帮他们跑腿去一趟赛尔斯,还是让我做主?” “这个……这件事是谁做主,是公爵大人与殿下之间的私事,”过来送信的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子久浸官场的气息,“我们哪里敢置喙殿下的家事,只是事关首都的安全,兹事体大,才不得不清晨打扰殿下休息。” 莉莉安娜笑了笑,这群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不过几个日夜,如今已经没有人在她面前提佩特罗小少爷的名字了。只有小少爷自己十分哀怨地到府邸来找她,还撞上她人不在,怏怏地吃了几块点心、留下了一封信就走了。 心怀着一些愧疚,莉莉安娜打开那封信阅读了一下,那是一封写得十分伤感的情诗,每一句都押了韵脚,找个乐师来配上音乐就能直接唱出来的那种。 女人觉得还是需要给被自己当了挡箭牌的男人一点儿交代,虽然他们之间的交往一直都是社交场合未婚男女正常的交集,远达不到过从甚密的程度。 于是她专门挤出了一天下午的一个小时,让沃伦·佩特罗和莱姆·费雷来陪她吃了点下午茶。在席间提出了她早就想过的“一点儿补偿”:我没有打算在你们中间挑一个做丈夫,但是你们可以跟我干事业,看你们愿不愿意吧。 她都没有立刻得到他们的答复。 费雷显得很平静。之前在佩特罗小少爷高调地黏着莉莉安娜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往莉莉安娜身边凑过,除非得到她的传信,也不会主动过来。 而佩特罗小少爷的眼圈都红了,一副被纯情少年被玩弄了感情的模样,最后等费雷离开后,憋半天憋出一句来:“但是……兰斯洛特公爵又不可能天天陪着你!我……我……我不介意殿下有情人!” 莉莉安娜就沉默了,你说这小子纯情吧,他能说出这种话来,不愧是百年贵族之后,对结婚后各玩各的习以为常;你说这小子玩得花吧,他们两个最亲密也就跳过几晚上舞,他就一脸“你要负责”的委屈神情。 “他居然想让克里斯托夫做小。”瑞拉之后锐评道,“不怕哪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一道雷给劈死了吗?” “哦这里的情人和咱们那边的皇后妃子啥的不一样,你看这些贵族都是一夫一妻,他们的情人也基本是别人的妻子,我觉得更像……开放式婚姻。”话虽然这么说,但莉莉安娜的脑子还是不受控制地为克里斯托夫配上了“x妃回宫”的经典画面,“他觉得我和克里斯一年见不了几面,我提醒他我下一秒就能去赛尔斯,他才不说话了。” 话说回现在,面对着魔塔的来人,莉莉安娜回答道:“那魔兽的特征看起来和海上的魔兽相似,所以公爵回赛尔斯时就带回去了,我想他们也不会杀了它,等他们研究完了,魔塔指定一个地点,我送过去就是了。” “只是,兰斯洛特领土上的事情,还是该先知会兰斯洛特一声,如果你不知道他家使臣的地址,我可以给你。”莉莉安娜正色,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信封,“直接过来要我做决定是不妥当的,下不为例。” 这个态度其实是给兰斯洛特派系的人们看的,莉莉安娜并不想给他们一种盛气凌人的“你们公爵跟了我,从此赛尔斯都要我说了算”的感觉,这很容易引起那边态度的反弹,届时她与克里斯托夫夹在中间都难办。 一辆马车在中午时分低调地驶过了首都城门——低调是指它没有使用明显的家族纹样做马车装饰,但不耽误它是被四个皇家骑士在前后严密保护着进了城,然后直奔往皇宫去了。 “这是玛丽回来了,”莉莉安娜一早就听说天空破洞的第二天,皇帝就着急派了人想去把大女儿接回首都,这一次皇宫的人没有吃闭门羹,他们顺利把人接了回来,“被吓着了吧,毕竟从天上往下倒的魔兽不会讲究她的血统她的美貌,那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危险,想要回家接受保护,是情理之中,也是权衡利弊之下最好的选择。” 一个人疯狂的程度该怎么衡量呢?莉莉安娜觉得,对于生死的态度是一个很好的指标——从这个标准来说,玛丽比起夏尔洛,还算是个有点儿理智的人。 莉莉安娜对于夏尔洛的“疯”的认识,很快就会再上一个台阶。 正当她整理了一番装束仪容,打算去见来她这里作客的几个大臣时,皇太子突然只身到了她的府邸门口,一身便装,头发就像刚刚在风里狠狠吹过一番似的,伸过一个金灿灿脑袋便问门口的侍从道:“我妹妹在里面吗?” 皇后去世后,皇宫对皇太子的管束明显还是放松了一些,不再强制他住在宫中,他的府邸距离莉莉安娜的府邸距离不算远。 皇太子一脸“我只是跑步——不对,歪歪扭扭飞到这里到这里顺便问一嘴”的表情,但侍从哪里敢耽搁,立刻上报到了莉莉安娜那边。 于是莉莉安娜只能让厨房再去准备点儿点心和茶让会客室里的人等着,玛利亚·爱德华兹负责在会客室帮忙说明一下情况,她则下楼去看夏尔洛这趟来有何贵干。 “嘿,你果然在呢。”夏尔洛冲莉莉安娜挥手,见他没有进门的意思,莉莉安娜只好从门厅走出来,并挥手让身后的侍女侍从不必紧跟着。 皇太子和公主就这么站在路边说话,也不知道路过了谁家的马车,见到此情此景仿佛连人带车都愣在了原地几秒,然后加快速度离开了。 “早上好,哥哥,”如今的天气已经火力全开,莉莉安娜又穿着见客的正式衣裙,站在阳光下不多时便出了一身薄汗,她抱起双臂说道,“如你所见,我有客人,所以现在没有办法陪你玩。” 她语气中不可避免地咬重了最后三个字,对于夏尔洛始终不肯合作的那种无所谓态度,她还是有些不满的。 “我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说话间,夏尔洛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都没有放在信封里的——好吧那不是纸,那是一张薄薄的、卷成卷的金片,曾经他用相同的方式给瑞拉写过信——递给了莉莉安娜。 夏尔洛看着莉莉安娜一脸茫然地把那张金片有些费力地铺平,用手指指着下方的一块没有刻着字的地方说道:“我回去想了想你那天说的话,如果你同意上面的事,在这里签了名,我以后就听你的。” “嗯……我觉得我脑子里的那些想法是不会变的,但是我可以按照你的愿望去做事。”看莉莉安娜愣在那里,他又点了点上面刻着字的内容,“前提是,你要答应我这些。” “我每让你做一件事,你就要在这个金片上做个记号,然后等‘末世的预言结束’之后,每一个记号都代表我要无条件按照你的想法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陪你玩一天,无论那一天我打算做什么。” 在灿烂的阳光下,金片上的字母不那么好辨认,莉莉安娜皱着眉头眯着眼,像个小老太太一样看了半天:“嘿,你的意思是,哪怕我和克里斯办婚礼仪式那天,你让我陪你消失一天,我都得无条件跟着你走吗?” “那——多——好——玩——啊!”夏尔洛眼睛亮闪闪的,就像通过莉莉安娜的问题亲眼看到了那个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似的,“怎么样,我保证在这段时间会乖乖的,你需要我的魔法去应付魔兽,或者别的什么怪东西,都可以。” 莉莉安娜挑眉:“那如果我需要你来帮我对付皇宫里的那些人呢?” 夏尔洛“呵呵”地笑出了声,他用轻慢的口吻说道:“我连末世的预言成真都觉得无所谓,你觉得我会额外在意谁的生死荣辱?” 莉莉安娜沉默了一瞬,说道:“我以为你至少在乎……皇帝和玛丽公主,之类的。” “母后死的时候我确实很伤心,但是当她下葬,我站在圣神殿里意识到,对于她来说这是个解脱,如果活下去她永远都无法睡得那样安详。”夏尔洛显得很平静,“我觉得对于她来说最好的结局不是带着活着的回忆走上圣神的阶梯,那反而是一种残忍的折磨。” “我不希望和她在哪里重逢,她应该忘记我,”夏尔洛说道,“这些话让我看起来像个混账,玛丽一直说母后只爱我,但爱并不总带来幸福,看看我们这一家人——我还是觉得所有人回归虚无没有什么不好,这世上所有的烦恼和痛苦也都消失了,不是吗?” 莉莉安娜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好,夏尔洛有他的一套思考问题的方式,它显然是极端的,也是消极的——但,没有双重标准,就像他说的,“都没了,很公平”。 “所以,我开出了我的条件。”夏尔洛瞬间又换了个语气,欢天喜地地指了指那张金片,“虽然你是我的妹妹,但是我这次不接受任何还价,那么,你答应吗?” 第229章 条件(2) “看来这是爽快地答应了。”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在傍晚的海滩上看着手上的那张薄薄的金片。 赛尔斯的沿海已经进入盛夏时节,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阳光暴晒在沙滩上残留的温度正快速被海水带走,雪白的浪花一下下拍打着沙子和不远处的礁石,公爵府的弯曲长廊已经点亮灯光,看起来是一派安静平和的景象。 “嘿,我觉得人得先活下来才有机会讲以后,”莉莉安娜在海风里摇头晃脑的,让她随意披散下来的长发就像浅水下的海带一样在背后飘飘悠悠,“就当前这个形势来说,肯定是先答应下来为上。” 她把那张薄金片从男人手里拿了过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上面的说辞非常口语化,感觉就是夏尔洛自己写的,没有被任何人润色过。 当时莉莉安娜还在想,言辞再不正式,这也是一份非常重要的协议,所以应该至少一式两份、由她和夏尔洛分别保存。 然后就看到夏尔洛手里的那张本来就很薄的金片就像翻书一样一分为二,其中一张递给了她。 两张金片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她先用夏尔洛从口袋里掏出的羽毛笔和墨水在纸的空白处写上了自己的签名,然后夏尔洛再沿着她的墨迹用魔法刻出了印痕。 “我这么决定是对的,对吧?”莉莉安娜觉得海风有点大了,她的脸被碎发挠得痒痒的,所以她一边把头发往脑后捋一边问克里斯托夫。 “你觉得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克里斯托夫又在干用风去掀翻从孔洞里爬出来的小螃蟹的幼稚事,他抬起头来,“你得习惯做决定。” “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让我觉得压力很大,最近头发都掉得多多了。”莉莉安娜嘟哝道,虽然她知道克里斯托夫的意思——如果她万事都要征求克里斯托夫的意见才能安心,那最后做决断的、掌握决策权的到底是谁? “还好你有很多头发。”克里斯托夫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然后他被瞪了一眼,女人气鼓鼓地说道:“这可不好笑,普林斯家有秃头的——完了这里没有对应的说法——就是他们家有秃头的人!看看罗茨伯爵!” “父亲头发稀疏不影响女儿光鲜亮丽,很多例子都能印证这一点。”克里斯托夫笑眯眯,“看来你还是很有信心能让我们渡过难关嘛,不然就不用担心头发的事情了。” “瑞拉说的,咱们得自己先相信能干成这件事,如果大家都抱着‘随便试试吧’的态度,那肯定是干不成的。”莉莉安娜掰着手指说道,“其实目前看起来还算顺利,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我们扛过了冻雨和那个奇怪的洞,如今首都的夏天还没有正式到来,我已经谈拢了你、福兰特和夏尔洛,这效率已经很高了。” “所以我得有心理准备,在未来某一天去参加一个没有新娘的婚礼吗?”克里斯托夫看出来莉莉安娜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的焦虑并没有消失,所以想继续说些俏皮话短暂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本来想和夏尔洛商量一下的,”莉莉安娜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但是他坚决不让步,而且从他的表情来看,他觉得在婚礼那天把我带走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那我该从现在就想一想该怎么应对这件事,”克里斯托夫用十分烦恼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了——我们可以同时准备好几个婚礼的时间和现场迷惑他。” 在语气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天后,海滩上恢复了安静。莉莉安娜在克里斯托夫的肩膀上靠了一会儿,看着大海和天空的颜色慢慢变深。 “莱恩只往首都派来了一个家臣,”在天空中飞翔的风隼快速掠过海面、抓起了她看不清的东西并发出欢叫后,莉莉安娜轻声说道,“风声说他们有将近百分百的把握,而且他们近期和西边的那些小城邦接触得很频繁。” “莱恩少公爵,真的要这样说再见了吗?还有些舍不得呢。”克里斯托夫嗤笑了一声,他显然没有把西边的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城邦当回事——那些地方所谓的“国王”,领地可能还没有普林斯一个男爵的封地大。 在前朝教廷覆灭后,不少领主一开始都拒绝向普林斯家族效忠,而普林斯当时的注意力都在先让另外三个大家族臣服于它,这些小的领地大部分都在之后的百年里自愿归顺、或者直接消失了。 只有米里德以西的那些城邦,一直都受到莱恩家族的强烈影响和庇护。莱恩家族让它们保持着和普林斯王国相对独立的关系,严格控制着他们之间的兼并和冲突。 这些地方就不用向皇室缴纳税收,这些“国王”因此对莱恩家族感激涕零,却不知道莱恩家族向他们收的贸易税和保护费远高于普林斯家族正常向各封地的领主的征税。 从这个角度来看,兰斯洛特与莱恩的交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兰斯洛特家族近年来一直想打通西南边的商路,甚至希望直接通过海路和这些小城邦做生意——不是为了赚多少钱,是想分走一些莱恩家族对这些小城邦独树一帜的影响力。 但这些小城邦小国家还挺有意思的,比如有个专门产出巨大作物——同时人的身材也远超王国这边普通水平的“巨人国”,瑞拉和莉莉安娜都怀疑那个地方的重力系数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只剩下最后一块骨头要啃了,我现在反而希望克劳尔·莱恩取代了他的哥哥,毕竟我们和他有些交情。”莉莉安娜今天过来,除了和克里斯托夫有点儿独处时光外,就是要和他商量这件事,“但我对米里德的情况不报什么好的预期,他们如今肯定也听闻了首都发生的这些事,只派一个普通家臣过来,这个态度是很差的,据我了解,莱恩家族从来没有这样怠慢过皇帝的询问。” “只是次子的克劳尔·莱恩与成为继承人的克劳尔·莱恩,可以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克里斯托夫说道,“我衷心希望他只是遇到了一些暂时脱不开身的麻烦。” “所以,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莉莉安娜眉头紧皱,“首先,我需要一个能瞬移进米里德的落脚点,这个地方还要越靠近他们的公爵府越好。” “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完成,”莉莉安娜看向克里斯托夫,“因为我只能无条件瞬移到你或者瑞拉的身边,我想你潜入米里德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万一被发现……这就会让你们的关系跌入冰谷吧?” “关系本来就很差,也就不怕更差,”克里斯托夫笑起来,“而且,如果你都打算冲进米里德亲自动手了,我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啊。” “我想米里德不会缺聪明人,主城附近的守卫肯定是空前绝后,”莉莉安娜还是有点担心,她伸出手摸了摸男人的脸,“需要我让福兰特或者夏尔洛陪你一起去吗?” “亲爱的,那下面全是良田和粮仓,”克里斯托夫说道,“你想让你哥哥把今年本来就减产的粮食全部当柴烧了玩吗?” 他说得好有道理,莉莉安娜歪歪脑袋:“那你觉得福兰特更好了?” “谁都不用,我自己就行。”克里斯托夫撇撇嘴,“那家伙太重了,我可不想用风驮着他在云里跑。” 遥远的瑞诺卡,福兰特·斯诺怀特打了个喷嚏,他困惑地拧了拧鼻子——在瑞诺卡最温暖的时间段里,难道他还感冒了? 第229章 条件(3) “首先,他们家族内部肯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最可能的就是兄弟阋墙。”在去往皇宫会见那位跟随着皇室使臣过来的莱恩家臣前,莉莉安娜和瑞拉还有凯特再次分析了目前的局势。“那么以此为前提,莱恩家可能面临的,应该就三个大情况。” “第一种,原来的莱恩少公爵,鲍斯·莱恩死了,克劳尔胜出,成为了新的莱恩少公爵。”莉莉安娜掰着拇指说道,“这是我们目前最盼望的情况。” “但是如果按风声说听到剧烈地动的时间去判断,这场内战的时间不会晚于新年前。”瑞拉微皱着眉,“现在已经快到六月了,半年的时间,风声都从来没有在米里德见到过克劳尔的踪迹,还有人假借克劳尔的名义给我制造陷阱。” “没有人见过克劳尔,也没有人见过鲍斯·莱恩,这两兄弟都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了,不仅如此,鲍斯·莱恩的妻女,之后也再没有露面。”凯特翻看着之前的笔记总结着情况,这些东西都已经是绝密的情报,所以凯特记录后都没有随身携带,而是由莉莉安娜放在府邸保管。 “我想,发生在克劳尔和他哥哥之间的,一定不是像去年我们围观过的那种十分优雅、点到即止的贵族决斗。”莉莉安娜抱起双臂,“相近实力,还是同元素魔法师,他们的内斗应该非常惨烈,即使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肯定也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那么,在克劳尔胜出这个情况下,还有三个不同的情况了。”瑞拉也竖起了三根手指,“第一种,他受了重伤,这将近半年都没能恢复到能公开露面;第二种,他和他父亲哥哥的很多想法都不一样,但他杀了他哥哥之后,受伤让他无法再反抗父亲,所以他被他父亲利用伤病控制起来了——” “——第三种,”瑞拉用十分冷静的语调说道,“他成为了莱恩未来的继承人,看待事情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和从前和我做朋友时不同了,他是故意不想再和我们联系的。” 莉莉安娜和凯特都沉默了两秒钟,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因为抛去别的感情都不谈,克劳尔和瑞拉从前至少是很好的朋友。 比起和从前的好友站在对立面,单纯去对付心狠手辣、不惜用平民去制造魔矿石的莱恩父子,应该会好过很多。 “对,另外两种情况,第二种是鲍斯·莱恩胜出,然后就和克劳尔胜出基本是对应的。”莉莉安娜用生涩的语调说道,“但这样就意味着……克劳尔他凶多吉少。” “而第三种情况,其实也有相当大的可能性。”莉莉安娜飞速地说完了上面那个同样不愉快的可能性,她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莱恩兄弟两败俱伤,没分出输赢,但两个人都重伤到无法露面了,莱恩家的老爷子只能把两个都养起来,因为他不敢赌——如果放任克劳尔死了,之后鲍斯·莱恩没有救活该怎么办?他已经一把年纪,承受不起两个儿子都死了的后果。” “那……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伤得太重,”凯特挥了挥羽毛笔,表情也很为难,“然后都没有救回来……我只是说这种情况会不会存在——” “之前有,现在没有了。”莉莉安娜和瑞拉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莱恩家一向是最圆滑、最会审时度势的,”莉莉安娜说道,“当年萨利布莱德如日中天的时候,便跟着这个家族鞍前马后,后来一看形势不太对,麻溜就把旧主给卖了,如果不是莱恩直接背叛了被萨利布莱德控制的教廷 做了内鬼,如今的首都学院应该就没有机会直接用当年的圣神殿了。” “会被大火和雷直接轰成……就像现在兰斯洛特别苑那样的废墟吧。”凯特“嘶”了一声,她毕竟亲眼见过兰斯洛特别苑如今的模样,所以打了个寒战。 “所以,要是真的两个儿子都死了,老莱恩面临着一把年纪还要‘抖擞精神’去拼新继承人的状况,”莉莉安娜耸耸肩,“他态度会很好,一定会亲自跟着皇室的使臣跑到首都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皇帝哭诉他们家被冤枉了,怎么可能有拿平民去做魔矿石的事情,都是兰斯洛特的风声搞的鬼……之类的。” “所以莱恩家现在态度很强硬,那就可以倒推,这兄弟两个至少有一个人是没有生命危险的!”瑞拉这一句话里的激动还是暴露了她努力掩藏的那部分心情——终究,她还是更希望克劳尔平安的。 “没错,我们如今是两条腿走路,一边去看莱恩家的这个使臣带来的是什么态度,一边,克里斯托夫会潜入米里德的主城,为我找一个合适的落脚地点。”莉莉安娜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我今晚凌晨会去和他汇合。” 讨论告一段落,这算一种笨鸟先飞。 莉莉安娜知道,她不可能一夜之间练就其他大家族继承人被一群人花了十几年塑造出的决策能力和敏锐,她的方法就是简单粗暴的——尽可能多而全地提前推演状况,并且为每一个状况准备一个方案。 陪她推演的最佳选择自然是克里斯托夫,但莉莉安娜还想让瑞拉和凯特也随自己跟练起来,所以她现在和瑞拉还有凯特复述着她和克里斯托夫之间的对话。 她是这么想的,如今已经不能算是太平年月,虽然魔法能力无法有ab角,但不耽误其他能力不可以有个备份人才储备嘛。 她回府邸后,就听伊乐·科肯纳又对她说布朗子爵迫切想要见她的事。 “殿下说我可以收子爵给我的好处,所以我——”科肯纳跟在莉莉安娜身后,迎面来是为莉莉安娜带来衣裙和首饰的玛利亚·爱德华兹,今天的艾米不太舒服,所以玛利亚代行她的职责。 “所以你又收了,这次他送了你什么礼物?”莉莉安娜不知道为什么科肯纳不往下说了,便转过头继续问。 “嗯……一个小玩意儿,我都不知道布朗子爵是怎么知道……我能操纵一点点水元素,我是说,几乎算是没有,毕竟我的元素感知能力和平民差不多,照着能找到的所有书也不知道该怎么练习,但……” 在莉莉安娜印象里,伊乐·科肯纳很少这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她停下去更衣的脚步,问道:“你还好吗?” “很好,殿下。”科肯纳立刻闭上了嘴,他的表情就像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总之,他给了我一个辅助装置做好处,殿下。” “布朗子爵只要肯费心,什么都能打听到、考虑到。”莉莉安娜语气调侃,她还以为科肯纳会跟着她笑,结果科肯纳也没有笑,脸上反而紧绷绷的。 这是怎么了,难道艾米昨天吃坏了肚子的东西,科肯纳也吃了?莉莉安娜也没有多问,她可不想成为那种抛出一个梗下属没有及时捧上就不高兴的人。 布朗子爵,这个靠掌控救济院肥得流油的男人年初被夏尔洛狠宰了一笔,心里当然不舒服,嗅到了皇宫中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后,立刻就来向莉莉安娜示好了,像他这般的贵族,如今已经不是零星几个。 这些只关注自己利益的墙头草,一旦之后发现莉莉安娜不似他们所想后,就会立刻倒向另一边——只要还有别的选择。所以,莉莉安娜不会把他们当成盟友,但当下还是很乐意听他们向她阐述,他们手里到底有多少东西能为她所用。 乘马车到必须下车步行的地方后,没走几步,莉莉安娜就遇到了被侍女簇拥着朝皇太后的住处走的玛丽。 “皇姐平安无事,我很高兴。”因为对方先停了下来,所以莉莉安娜也礼貌地停下脚步,这次她没有再按照同辈中弟妹向兄姐行礼的惯例向玛丽行简礼,只是颔首了一下,“那就不打扰了。” 玛丽没有回应她的话语,莉莉安娜也没有等,带着人抬脚就走了。 皇帝没有邀请莉莉安娜来参加关于莱恩家的这场问话,但莉莉安娜一路走来也没有见到谁想出手拦她。 议政厅里没有她的位置,她施施然走过去,几个侍从抬着椅子跟在她身后走,把她的位置安排在了王座的台阶下。 虽然接受问话的只有那个家臣一人,但仍然使用这样严肃的高位问话布置,可见皇帝对于莱恩家族的态度也很不爽。 “我向尊敬的艾丽薇特公主殿下献上莱恩公爵大人的真诚问候,”莉莉安娜还没有坐下,就看到那个没有被安排座位的家臣向她行礼,“公爵大人祝愿殿下永远沐浴在圣神的庇佑中。” 就在莉莉安娜打算礼貌地笑一笑然后坐下时,就听那个使臣说道:“王国自新年起就遇到各种不平凡的事情,公爵为了米里德今年能够向陛下和殿下献上足够的粮食,不敢为了几句捕风捉影的诬告就轻易离开米里德,还请陛下和殿下原谅。” 这话说得真好啊,莉莉安娜脸上笑容不减,又打算坐下,但那个使臣又说道:“有一句话,公爵请我务必带给殿下,公爵说,见艾丽薇特公主殿下才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哦?”莉莉安娜也没有空去看背后的皇帝是什么表情,她终于找到机会坐下来了,虽然她很快就会后悔这件事,“我洗耳恭听。” “公爵一早就知道,王国今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神的旨意,公爵也知道殿下如今在为王国东奔西走,不久前更是联合斯诺怀特和兰斯洛特,救王都于危难。”男人向莉莉安娜行了一个十分隆重的礼节,“公爵愿向其他两个家族一样,向殿下献上莱恩的力量。” 哎呀,这种话直接当着皇帝的面讲,好像有点儿太不把他当回事了——这算是在离间他们父女吗?莉莉安娜挑挑眉毛,开口问道:“那么,条件是什么呢?” “殿下只需要让圣神信使同我一起回到米里德,与我们的少公爵大人缔结婚约即可,待明年禁婚令结束后,我们会为信使大人和少公爵举行盛大的结婚仪式。”男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继续说道:“莱恩一直是圣神最亲近的血脉,少公爵大人负起照顾和保护信使的责任,以后一定能成为一桩美谈,在米里德这片自古就受圣神庇佑的土地上,信使大人的魔法也会得到最大的发挥。” 说罢,他取出一封远看就很花里胡哨的信封:“公主殿下,请允许我先向您献上少公爵写给信使大人的求婚书。” 第230章 求婚书(1) 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再次成长了,虽然大脑里这会儿各种电路已经在噼里啪啦地冒火花,但脸上的表情端得很稳,也没有脱口而出如今正响彻她脑袋的一句话:“啥玩意儿?” 莉莉安娜接过侍从拿过来的婚书,也没有管什么礼貌不礼貌,她直接撕开把上面的内容浏览了一遍,然后冷笑道:“我从没有去过米里德,所以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不了解,但要求娶姑娘,求娶的人却不亲自到场,写来一封求婚书,结果落款连个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家族的纹章,这就是莱恩家的礼仪吗?” “艾丽薇特——”莉莉安娜听到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但是她没有理睬。 她直视着那个男人,朗声说道:“你们少公爵有妻有女,从前传到首都的都是美满幸福的佳话,如今却直接呈上求娶其他女人的婚书,你们不会觉得圣神会喜欢这种抛妻弃女的勾当吧?” “艾丽薇特,”皇帝加重了语气,“给我看看那封信。” “这不是莱恩少公爵的笔迹,”皇帝看了一眼那封信便说道,“回答我,写这封信的到底是谁?莱恩家族的继承人已经更换了吗?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先知会皇室?” 议政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至少在这一刻,皇帝和莉莉安娜的目标是一致的,他们想要从这个莱恩的家臣嘴里逼问出一个确切的说法来。 这个家臣之前说的那些话,乍一听信息量很大,但仔细琢磨,里面包含的都是些含混不清的说法——他还是没有说清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如今的莱恩少公爵,究竟是鲍斯·莱恩还是克劳尔·莱恩。 鲍斯·莱恩是已经结婚有女儿没有错,但鉴于他妻女也消失半年了,谁能直接断言这对母女还活着? 不对,不对,这是一个套。 莉莉安娜突然意识到,如今首都对于莱恩家族继承人之争的兴趣,已经远远高过米里德那些可能通过蝶栖木粉末长出魔矿石的流民的兴趣——那个家臣就这么在议政厅里轻描淡写地喊了一句冤,这件不知道关乎多少人性命的事仿佛就要被一笔带过。 莱恩直接向皇室求娶圣神信使,这样的消息只要散播开来,一定还会引起北方剧烈的反应——他们也许根本就不是诚心来求婚的,他们只是想利用皇宫、利用她莉莉安娜掀起声浪,彻底掩盖王国四处对“那些涌入米里德的流民如今到底身在何处”的追问。 所以,她们父女两个坐在这里纠结写婚书的人是谁,根本就是顺了莱恩的意,这个男人表面看起来表情谦卑,但内心一定气定神闲地等着莉莉安娜生气之下说出更多适合在酒馆集市散播的话语。 疑似弑兄上位的西方新继承人,被万民爱戴追随的圣神信使,势头正盛野心勃勃的公主,和公主剪不断理还乱的南方公爵,南方与西方还一直龃龉不断,这听起来就是一桩花红酒绿、夺人眼球的好戏。 只需要这样四个响亮的名头,大家就能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编出一个个波澜壮阔的故事——流民能有什么故事?就是死了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加在一起,泛起的涟漪,也不过是死水微澜。 “无论写这封信的是谁,”想明白这一点后,莉莉安娜立刻想把话题拉回来,她抢在那个家臣开口前说道,“圣神绝不容忍夺走无辜平民生命的行为,身为祂的信使,自然也不会容忍,在莱恩解释清楚平民和魔矿石的事之前,没有详细谈论这封求婚书的必要。” “那都是妄言,殿下,还请不要只听一面之词。莱恩家族是因为收到了圣神的感召才收留各地无家可归的流民,如果伤害他们,岂不是在亵渎圣神?”那个家臣倒是不卑不亢,回答道。 “我此行奉公爵之命,带来了十名如今已经在米里德生活的流民,他们拥有了自己的田园和房屋,过上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安稳生活,只要殿下召见,他们一定乐意向殿下讲述他们如今的幸福。恕我直言——为了卑鄙的私心,不惜散播流言,让其他可怜的流民无法获得这样的幸福,做这种事情的人,一定无法登上圣神的阶梯。” “去叫我的书记官来,他在门外等候。”莉莉安娜挥挥手,招来一个侍从。“我不听一面之词,所以让书记官整理了几个问题,还请你一一答复。”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个家臣,“你们的少公爵有力气求娶圣神信使,却不能按皇宫的要求亲自来回答那些问题,我很遗憾。但我想这也是因为他们足够信任你,认为你的回答足以代表莱恩的立场,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但其实,公爵大人只交代我向公主殿下呈上那封求婚书,”那个家臣表情不变,转而向王座上的男人行礼,“还有什么问题,恳请陛下询问。” “艾丽薇特既然都做了准备,你便先回答她的。”皇帝缓缓说道,“如果我还有问题,自然会继续问你。” 男人一直都很平静的表情终于裂出了一点儿僵硬的痕迹,他大约以为自己的这一出离间玩得很高明。 米里德有自己的情报网,肯定也分析得出了“皇帝不希望女儿取代儿子”的结论,但却没想到,皇帝没有顺着他递过去的话柄向莉莉安娜发难,反而和女儿一起,把矛头重新指向了他。 就像风声有它的局限性,在风中听到的各种声音拼凑出的并不一定是一件事情的真相,反而可能是精心编制的罗网一样,莱恩对于自己君主的了解也挺片面。 于家事上,皇帝似乎是一个频出昏招的糊涂鬼,走一步就像悔一步,最后把自己走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糟糕境地;但在国事上,他拎得很清,甚至于,他可能就是因为拎得太清,所以做出了很多没有情理可言的选择,所以才一边坐稳了皇位,一边失去了人味。 莉莉安娜让伊乐·科肯纳准备的,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一本等待着莱恩来填空数据的报告。 表面上,她只是在询问莱恩因为这些多出来的流民所开垦出的荒地,今年需要多给皇室缴纳多少税——但数字和数字之间是彼此关联的,也许一开始看起来只是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造了假,但很可能就会在一环一环的放大后,最终在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得出一个荒谬至极的结论。 盘问这种事,很适合交给伊乐·科肯纳,他对这个议政厅里掌握着大大小小权力的男人怀揣着天然的敌意——这些男人身上都投影着他从未见过的、具有些许贵族血统的父亲的影子。 平时他都小心地把这份心情隐藏起来,一旦获得了莉莉安娜的允许,这份敌意会让他像一条蛇,耐心地等着对方露出一点破绽,然后死死扑过去咬住不松口,然后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兴奋。 “怎么回事,人是你自己从米里德带来的,我看他们十个人都长着一张嘴,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想必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才能做到这样的统一。”这场问话一直从下午问到了天黑,科肯纳仍然气定神闲,莉莉安娜看那个家臣脸已经涨红。 “按照你回答的安置流民的数量,以及他们回答他们都拥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良田,已经过上了富足的生活,米里德为他们开垦了不少荒山野岭,但为什么之前莱恩还专门派人来向皇宫叫苦,说今年粮食减产得惊人,请求皇宫为了稳定粮价,减免今年的税收呢?” “你看,这也是你们写来的,也盖着莱恩的纹章,”科肯纳礼貌地示意莉莉安娜专门叫来历年负责米里德税收的大臣,“这上面的数字和你刚刚说的数字差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陛下和殿下应该觉得谁在说谎呢?” “这……这……”那个男人开始在脑袋上擦汗。 显然,负责来皇宫说谎的和负责向皇宫哭穷的,不是同一个团队,这两个团队没有事先沟通过——这是个十分常见的错误,大概这个家臣也没有想过自己还会被如此详细地纠结这些问题。 “区区——区区平民!”男人的眼珠涨红微凸,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我为什么要不断回答一个男宠的问题!” 有一瞬间,男人想直接杀了眼前这个几乎没有元素屏障、血统卑贱的男仆,他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 然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让他冷静下来的不是理智,而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元素屏障在他表现出了明显情绪激动的同时,就被剥得干干净净。 公主用一双碧绿色的眼瞳凝视着他,那是一双美丽的、很容易让人想起春天山林的眼睛,同时也让人想到翠绿色的毒药。 “因为我是艾丽薇特公主殿下钦点的书记官,”科肯纳几乎感觉不到元素层面的变化,他也顾不上感受,男人的眼睛里闪动着如同野火一般的光芒,他知道自己胜利了,他已经把眼前这个莱恩的家臣逼到了墙角,“你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回答殿下的问题。” “陛下,陛下,臣,臣其实现在已经有些困惑,”人急了,就会开始用昏招,于是,在已经失败过一次后,家臣再次选择了离间,“为什么是公主殿下在询问臣这些问题……臣此番进宫,其实只是觐见陛下……” “你也知道,王国最近异象频发,陛下为此日夜操劳,”莉莉安娜淡定地答道,“身为女儿,替父亲分忧是最正常不过的。” “但……臣想,也该是皇太子殿下……” “哎呀,我们普林斯家一直是兄友妹恭的,我的意思,就是皇兄的意思,”莉莉安娜把这句话同时说给身前身后的男人听,“如果你坚持,我也能马上带他过来。” “不会花费太多时间,”莉莉安娜捋捋头发,笑容端庄,“你需要吗?” 第230章 求婚书(2) “不,不必打扰皇太子殿下了……”那个家臣大概已经被之前的那些问题逼到了极限,脸就像喝醉了一样红,太阳穴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在跳动。 但莱恩家也不是随随便便挑一个人就过来的,莉莉安娜想,大约夏尔洛年初“迫害”首都贵族的威名也随着天气转好传向王国四方,对面虽然看起来已经红温了,但理智的红线还在,心里琢磨几个来回,觉得不把那个定时炸弹叫过来比较好。 莉莉安娜心里也是不太想叫夏尔洛过来的。 这人的反应太不受控了,万一他过来就是一句“一封求婚书就要带走格林小姐?那我也可以马上写啊,我还可以在金片儿上写,虽然上回送给她,她看起来也不高兴就是了。”,那她刚刚问的那些问题就算是白费了。 都不用动脑子,反正明天首都城地沟里的老鼠都会知道,皇太子要和莱恩少公爵争抢圣神信使了,各大剧院、诗人、乐手连夜挑灯创作,各种逸闻和故事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冒出来——说不定当初她从斯诺怀特家掏小本儿出来的地方都能新长出一箱东西来。 “看来,莱恩公爵这次没能派来解决我困惑的人呢,”莉莉安娜觉得,再问只能把人直接给问破防,“好了,你没能回答好我的问题,这封求婚书也不必多讨论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殿下俨然将圣神信使看作自己的所有物,”在莉莉安娜想要放过他一马后,那个家臣却似乎恢复了一点儿精神,“就算会引得殿下大怒,我也需要替王国上下所有的臣民说出一个事实来,格林小姐是圣神的信使,不是殿下的信使。” “你说得很好,我不打算生气。”莉莉安娜把刚刚撕开的信封拿过来,对着头顶的魔矿石灯又照了照,“只是,你把这件事想得如此清楚,这封求婚书为什么是送到我手上,而不是直接送到格林小姐的手上?我可没有把格林小姐关到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拿锁链锁住她的手脚。” “公爵大人听闻公主殿下与信使自幼一起在圣神殿长大,感情甚笃。”家臣开始有了一些个人情绪,语气硬邦邦的,这是在这种场合的大忌,站在议政厅里的人,几乎都不是作为自己存在的,“公爵大人知道殿下一定会对信使大人的离开感到不舍,特意知会殿下,是想表达对殿下的一份尊重,表达一份莱恩家族愿意与殿下合作的真诚。” 看起来,他确实挺生气的,说话都不带停:“看来公爵大人的苦心是白费了,殿下已经深受南方的影响,对米里德毫无善意可言!” “那米里德对王国还有忠诚可言吗?”莉莉安娜反问道,“还是说你们的少公爵有力气给圣神的信使写求婚书,却没有力气按照陛下的命令过来澄清街头巷尾关于莱恩家族的各种传言?” “他们就让你交来这样一张和我们想要了解的真相毫无关系的纸,以及十个去了米里德不过几个月就已经满口当地口音的‘流民’?”她把那张求婚书举起来扬了扬——要不是还要带回去给瑞拉,她真想把它揉了直接丢去投中家臣的鼻子,“父皇,我在这个议政厅待的时间还不够长,还需要您来教导交代我,莱恩在纸上随便盖一枚纹章,是不是就能直接抵消数以万计的人命了?” 皇帝开口,却没有回答莉莉安娜的问题,他问道:“现在,当时当刻,莱恩公爵的继承人,到底是谁?” 谈不上什么失望吧,莉莉安娜想,在皇帝——应该说,在这里几乎所有掌握权力的人心里,流民的去向只是去撕开米里德高墙的一个工具、攻击莱恩家族的一把武器,他们并不真正关心那些人是否还活着。 “是克劳尔·莱恩大人,”被皇帝提问,家臣一下子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他用怨恨的眼神瞪了退到莉莉安娜身后的科肯纳一眼,立刻回答道,“陛下,我们少公爵大人与信使大人是两情相悦的!还请陛下不要受公主殿下的影响,为我们的少公爵大人赐下婚约!” 这是做了两手准备啊?她这边走不通,麻溜就讨好皇帝去了。 直说“这事皇帝说了不算”未免有点伤人,还有在外人面前撕破脸的感觉,虽然这是客观事实——考虑到皇帝今天在议政厅给了她面子,莉莉安娜也决定给皇帝留点儿面子,于是默不作声地等皇帝接招,反正皇帝必不可能答应这件事。 “我不太了解那个叫做克劳尔的孩子,只记得去年,他与夏尔洛有一场精彩的决斗。”皇帝缓缓道,“艾丽薇特,你了解这个人吗?” “不熟不熟,我没有同他说过几句话。”莉莉安娜大概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她坐在一旁,配合地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圣神信使是圣神赐予整个王国的庇佑,”皇帝说道,“她的婚事自然是王国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我会慎重考虑。” 一句轻车熟路的和稀泥,就把这件事揭过暂时压下,皇帝继续说道:“回去想办法给米里德送信,让莱恩尽快派人来好好解释这些你今天没办法解释的事情。” “艾丽薇特,留下陪我吃晚饭吧。”皇帝用这句话结束了今天在议政厅的询问,“我还有些话想和你说。” 但整个晚餐期间,皇帝并没有和莉莉安娜有什么交谈,这种沉默是出于今天议政厅里莉莉安娜越界行为的不满,还是对于她如今可以按照心意随意出入议政厅并且发表自己意见的默认,莉莉安娜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皇宫的议政厅不让她随便用,那她就会把府邸里某一个大房间变成“议政厅”,在和夏尔洛签好了“协议”的当下,她已经不需要忌惮首都里的任何人了。 “艾丽薇特,我是不是该感谢你,”在莉莉安娜开始用小勺子品尝今天的甜品时,皇帝才说道,“让我免于承受莱恩公爵那样中年丧子的痛苦?” “鲍斯·莱恩不一定就死了,这个家臣的态度很怪,为什么非要遮遮掩掩、直到被逼问了才说现在的莱恩少公爵是谁?”莉莉安娜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慢悠悠地吃着她的甜点,“他们不是第一次要带走瑞拉的,从前就用克劳尔的笔迹做过陷阱,被瑞拉识破了而已。” 皇帝用略感兴趣的口吻问道:“所以,这婚事也不算空穴来风,这两个孩子确实有些私情?” “谁知道呢?”莉莉安娜开口,“只是家族次子的人,和未来将掌握所有权利的继承者,哪怕名字样貌都相同,也可能再不是同一个人了,昔日的好友不再是好友,爱人不再是爱人,父皇你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吗?” 莉莉安娜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用眼神提醒皇帝:是你先开头阴阳怪气的,你说得,我就说不得? “哦,忘了,我还没有回答父皇一开始问的话。”她用侍女递来的手帕擦擦手指,这顿饭就算吃完了,她要准备趁着夜黑风高去米里德和克里斯托夫汇合了,“我留下皇兄是因为皇兄很重要,而且他愿意配合我。” “听起来,如果我今天不配合你,你就会在议政厅里杀了我?”皇帝笑着问。 “不会,虽然你从前是真的想要杀了我,”莉莉安娜摇头,“单纯是因为你的死活远没有夏尔洛那么重要,而我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处理不太重要的事。” 说完,她站起来,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像是不小心忘记了告别的礼仪似的,直接转了个身就不见了。 第231章 山牢(1) “我——我让你找落脚点!这xx是在空中!” 莉莉安娜差点脱口而出一连串家乡的语言,从灯光明亮的府邸一脚踩入长风呼啸的高空中,虽然男人只花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就给她做好了能踩稳的“台阶”,但那半秒的失重可比任何游乐场的高空设施都来得刺激。 所以,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并不能完全保证她的安全——而最容易害死她的,就是克里斯托夫,他只需要找到一个高度恰当的地方,悬浮在那里,把莉莉安娜哄过来,然后原地等着她因为瞬移魔法冷却时间从高处落下摔死就行。 “那真庆幸他还没有重力常数的概念,”当时罗列“我们身边需要注意的危险”时,莉莉安娜吐槽道,“我极限瞬移的间隔他是知道的,不然真是简简单单套个公式就把我杀了。”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莉莉安娜心里明白,克里斯托夫想杀她根本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她身上那些被他费尽心思搜罗研究出的各种东西才日常维持住的一点魔法屏障,他要想破坏掉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要较真的话,屏障脆弱的莉莉安娜行走在首都,想杀她的人如果真的头铁要偷袭,是有可能得手的。但是得手后,这个人乃至他所在家族和势力的所有活物,都要面临她背后所有人的清算——这个后果足够严重,所以她还是相对安全的。 总之,莉莉安娜按照约定瞬移到了克里斯托夫的身边,她过了好几秒钟才勉强适应了深夜高空中的黑暗,往脚下望去——她还是忍不住用家乡的语言说了一句:“xx的,真牛逼。” 说到米里德,除了一望无垠的良田、密织的水网和覆盖丘陵的密林外,说得最多的,那就是“奇观”。 玩过某游戏的都对“奇观误国”这句话很熟悉,但对于米里德的土元素魔法师来说,建造各种结构匪夷所思的大型建筑物并不需要花费什么人力,他们一念之间就能平地起高楼,或者挖深坑。 但任何事情都需要对应的代价,高超的土元素控制能力可以让魔法师无视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律,尽情塑造土石的形态——但,他们的控制范围总是有限的,一旦离开这个范围,失去了魔法的建筑物就会顷刻间坍塌作废墟。 米里德每年从瑞诺卡购入巨量的魔矿石,几乎全部都用于维持这些雄伟华丽却又反物理的建筑保持形态,建筑越多、造型越奇葩,日常消耗的魔矿石自然就越多。 就像农村修小楼,一眼望过去谁家的小楼修得最气派,就觉得哪家最有钱、出去觉得倍儿有面子一样,这一大片土地上生活着的贵族逐渐就发展出了攀比心理。 修出的家宅住起来舒服不舒服、方便不方便,都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要一眼看过去,怪!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看每天不知道要花多少的魔矿石,如此才能展示我家丰厚的实力。 不过,也有不少打肿脸充胖子的情况。 莉莉安娜和瑞拉曾经以为,因为天生拥有不考虑建筑各种力学的能力,所以这里的魔法师就不会注重类似的研究。 但莉莉安娜后来在皇室的藏书中,偶然发现了一本巴掌大的手写册子,上面记载了一个家道中落却很好面子的贵族,拼命想要维持从前的体面,却又实在无力承担高昂的魔矿石费用,于是绞尽脑汁地琢磨起“如何通过改造建筑让我少花钱”。 而这里的改造,其实就是慢慢把不科学的构造变得科学的过程,那本册子的前身应该就是这个魔法师的笔记,上面介绍了几种好用还能藏起来的承重柱。 所谓有需求就有创造的动力,谁不想节约点儿钱呢?在这个家族彻底破落后,它的后人想办法变卖家里的财产,这本笔记就这样几经转手,慢慢在米里德及周边的土地上流传开来,还不断得到了补充和完善——大家表面上都昂首挺胸:“我家有钱的很!想怎么造就怎么造!”,然后回到家后,摸摸家里加固的承重墙和承重梁,脸上纷纷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一遭演化是莉莉安娜没有想到的,只能说,生活中的局促和困难还是很具体的,可以让魔法师们咬着牙撸起袖子去研究科学。 莉莉安娜此刻目光所及,米里德的主城建在一座巨大的、有明显人工塑造痕迹的小山上,它的构造让她想起首都学院依山而建的设计,但相比起来更加浑然一体、讲究各种轴对称和旋转对称。 这个主城修得十分壮观,哪怕在深夜,从空中俯瞰也能看到错落有致的建筑和接近深黑色的树林相互配合所呈现出的美感,同时擅长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的莱恩家族,把土、石、木这三种基本的建筑材料的分工和合作显然研究到了极致,这三种材料在夜晚呈现的颜色也有所不同,莉莉安娜都不敢想白天站在这个高空的角度看会有多震撼。 她觉得唯一有点儿破坏感觉的,是把主城四周紧紧围绕起来的高墙,它看起来将近有整个丘陵的一半那么高,而且就像是炫技一样,修出了一个十分规则的圆。 本意肯定是好的,但是从空中往下看,那个圆太规整了,配合着里面的那座小山,很容易让人想起铜炉火锅——你会很想倒很多水下去。 “这座山里面几乎被挖空了。”莉莉安娜听克里斯托夫说道,“虽然我从来没有被邀请进去亲眼看过,但山体里面,还有一座规模不小于你现在看见的城市的建筑群,它们和山顶的那一片一起,才是完整的莱恩公爵府。” “那怪不得风声不好探听里面的消息呢。”莉莉安娜放心大胆地直接在空中行走起来,换着角度端详脚下的城市,“莱恩应该是最防备风声的家族了吧?” “没有人不防备风声,只是因为你感受不到元素,所以哪怕身边的人用魔法暂时围堵四周通风的缝隙,你也不知道。”克里斯托夫笑了笑,“这种密封总是暂时的,你无法在日常生活里每时每刻都隔绝风,而很多消息,也会从你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言谈中流露出来,风声一般都是在留心这些东西。” “他们挖空一座山要做什么?”莉莉安娜不太能理解,皇宫、斯诺怀特侯爵府、兰斯洛特公爵府,她觉得都已经修得很大了,莱恩家还要挖空一座山,总不至于让家族所有的分支和家臣都住在一起吧,感觉也不是很有必要。 “莉莉安,你有去看过皇宫的地牢吗?有很多种,如果你要关押一个金元素魔法师,那么就不能把他关进用金属栅栏的地牢,而要关押一个土元素魔法师,又该用什么?” “用……”莉莉安娜首先想的是把人困在空中,但感觉不太现实,但土元素魔法师就像土行孙,普通的地牢肯定是困不住的——她突然想起,之前瑞拉和她描述过,夏尔洛与克劳尔的那场决斗,夏尔洛是怎么让克劳尔认输的。 “想办法隔绝他和土元素,比如,金属制的牢房……但总要留透风的地方,比如,一个尽量大的空间,用金属的支架悬空一个金属制的大箱子,把人锁在里面……” 女人说着说着,脸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你该不会是想说,被挖空的山里,就放着类似的牢房吧?” 第231章 山牢(2) “我不能夸口和你说‘一定是这样的’,”克里斯托夫说道,“我还没有荣幸去体验米里德收押罪犯的手段。这些年我其实时不时会到这附近的上空转悠,米里德的主城戒备森严,山内部更是只允许莱恩家族的人和最亲近的家臣进入,逸闻不少,但都很难得到证实。” “那为什么你不怀疑他们把流民藏在这里面?”莉莉安娜敏锐地问道,“我们之前讨论过很多可能性,你没有提过,你一口咬定莱恩绝不会为流民修地下城的。” “嗯……”克里斯托夫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迷茫的表情,“你这样说……好吧,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对于莱恩这种很看中自己血统的人来说,我想不到他们会允许流民靠近自己的住处,更别说长期待在这座对他们而言有特殊意义的山里了。” 莉莉安娜不服气:“但你刚刚又没有否认他们可能用这座山关押犯人!” “莉莉安,”克里斯托夫无奈地笑了起来,“能让莱恩动用最特殊手段也要必须关押起来的犯人,往往是他们的血亲。” 有些道理,莉莉安娜想。兄弟相争肯定带来家族内部的站队,那么就会产生内部的倾轧和清算。 “克劳尔也没有和瑞拉说过这座山里面是什么。”莉莉安娜回忆了一番,这应该是从小的教育了,家族秘辛不可以随便和外人讲,不管你对那个人怀揣什么样的感情。 克劳尔只对瑞拉说米里德四处都是树林,他平时总喜欢坐在大树上,感觉自己和四周的树枝融为一体、是更接近它们的生命。 而莉莉安娜从前阅读过的浪漫小说里,以莱恩为原型的家族府邸都是以一棵巨大的树为中心,然后说这棵大树就是这个家族的象征,它深深地扎根在土壤中,根脉延伸向当初诞育圣神的“大地之心”,是圣神赐予自己最亲近血脉的庇佑,云云。 这个“大地之心”是莉莉安娜自己脑中的翻译,它在这个世界拥有一个专属的、十分复杂的词汇,而且看不出能拆解出什么词根。 她一直觉得这个传说很扯淡,现在感觉更扯了,毕竟莱恩家在几百年前可是一直跟着萨利布莱德家族长住在首都的——难不成他们当年举家搬去米里德的时候,还打包了一棵树上山,树还在地下扯着圣神的老窝,这个画面想一想就很喜感。 “我也没有见过赛尔斯关押罪犯的地方。”莉莉安娜偏头看克里斯托夫,“瑞诺卡侯爵府的地牢倒是很朴实无华,听说到冬天甚至都不需要太多骑士去守卫——反正出去就是被冻死。” “那也只是简化夸张过的故事罢了,可不要小看魔法师们逃跑的手段。”克里斯托夫笑出声,“有人只用夹在石砖缝隙里的一颗树种就逃出了生天——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普林斯王国版本“肖生克的救赎”有十分丰富的花样,人在穷途末路时可能爆发惊人的力量和想象力,而元素魔法则赋予了这些想象力更多的可能。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了维持自身统治的威严,领主们又绞尽脑汁给出对应之策,最终,这里的人们总结出了几种元素的又一个特性:屏蔽性。 这个词是瑞拉为了让莉莉安娜好理解自己总结的,因为这里的书写得五花八门,莉莉安娜又感知不到元素,瑞拉只能使用原来世界有的概念,让莉莉安娜有个参照。 举个例子,将一个风魔法师放置在一个四周都由冰砖密封起来的空间中,要让他完全无法穿透冰砖支配外面的风元素,这个冰砖需要一米的厚度; 若同一个风魔法师放置在由土石砖密封起来的空间中,要让他无法支配外面的风元素,那么半米厚的石砖就够了; 如果把他放置在由纯金砖密封起来的空间中,那么0.1米厚的金砖就够了。 从这个例子得出结论,在屏蔽性上,金优于土优于冰。 而普遍认为,冰优于木优于水优于风,雷和火因为无法长期稳定维持形态,不认为它们具有上述性质。 当然,这是一个十分粗糙的结论。在瑞拉看来,金元素里有各种金属,土元素里土砖和石砖,成分不同性质当然也不同,一概而论是很不科学的。 冰砖看似不好用,但一般冰元素魔法师同时都能支配水元素,冰砖通过水元素编织的魔法阵加强,就赋予了这种元素极高的上限。 而风元素的屏蔽性,则和魔法师自身的实力有很大关系,克里斯托夫做的风墙可以基本阻绝大量魔兽造成的元素波动对外部的破坏,但普通风魔法师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但总体来说,金砖简单好用是大家的共识,冰砖加魔法阵一旦算上魔矿石维护费用,总有一天价格会超过金砖的,而且金砖还能直截了当地炫富,就是门槛有点儿高,是大家族优选。 “但我们为什么在空中?”莉莉安娜在被地面上壮观的建筑物吸引了好一会儿注意力后,突然又想起了这件重要的事,“这下面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了吗?” “不,只是我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寻常的事。”克里斯托夫说道,“所以多花了一些时间——而且,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瞬移到米里德的腹地,想让你不那么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没办法一个人偷偷过来,必须得带上我才行。” “嘿!”莉莉安娜觉得自己被拿捏了,她一下子有些不自在,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了,“你可以和我商量,而不是这样直接替我做决定。” 克里斯托夫笑了一声:“好的,对不起,我会提醒自己记住这件事。” 再次看向脚下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部分,开始用一种严肃的口吻说道:“我没有在这里发现莱恩的骑士团活动的痕迹。” “什么意思?”莉莉安娜立刻也皱起了眉头,“这里是主城,怎么可能没有驻扎骑士团?” “所以我说这是‘不太寻常’的事,然后我又花了更多时间去莱恩从前驻扎骑士团的地方转了转,”克里斯托夫回答道,“那些地方的骑士团也消失干净了——虽然最终的结论还需要核实,但我猜测,米里德如今只在南北和东侧的边境留下了数量非常有限的骑士。” “其他人去哪里了?”莉莉安娜觉得匪夷所思,“不在边境,不在主城——他们又挖空了别的山?但放弃边境的防守是什么意思?” “挖空大山的动静很难逃过风声的耳朵,我倾向于猜测,莱恩家族正把绝大部分的骑士都聚集到我们脚下的这座山里。”克里斯托夫的声音很平静,“你说得没错,他们放弃了边境——因为他们知道守不住。” 这句话倒是很好理解,米里德是辽阔平坦的沃野和丘陵,没有什么天险可守,只能靠魔法人为修葺高墙做防守。按莉莉安娜如今掌握的资源,如果她想要靠蛮力去打,攻破米里德的边境可能都花费不了一天的时间。 “他们想要……龟缩起来,龟缩在这座山里。”莉莉安娜很快想明白了这件事,“我想他们不但在里面聚集了骑士团,还在里面大量囤积粮食。” “一座人造的小山,远比一片辽阔的土地好防守,何况他们是土元素魔法师,”莉莉安娜抱起双臂,“把大量魔法师直接聚集在山里,他们也不用担心北方断了他们的魔矿石导致山体坍塌,那些魔法师能让这座小山坚固得——夏尔洛轰一百遍也只是把表面磨凸了一点?” “但他们就直接放弃米里德的一切?”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们只要这一座山就满足了?” “我不这么想,”克里斯托夫抬头看了看上空,今夜的天空看起来平静而安详,他们站在一卷缓慢舒张开来的流云下方,“莱恩比谁都笃信神的力量,这让他们比谁都更容易相信魔神信使的末世预言。” 莉莉安娜在心里默了几秒,她明白了。 在莱恩家族心里,这只是战术性撤退、暂时把地面上的东西拱手相让。 米里德的土地上种植着的粮食是王国最重要的命脉之一,只要不是疯子,都不会大肆破坏。 而莱恩的想法,很可能不止于此。 他们囤积了米里德的大量资源,放弃了领土里所有的平民,也许还放弃了不少家臣和四周依附于米里德的小贵族,无论是应对冰灾还是从天上的圆环中倾泻而下的魔兽,防守的范围大大减小,难度就大大减小。 暂时的躲藏算得了什么?等着外面的所有人都因反抗失败被天灾杀死,一切尘埃落定恢复平静,再次回到地面上的莱恩家族,就是王国的废墟之上名副其实的“神佑之子”,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了。 这真是傲慢的想法,谁给他们的信心,灾难不会来自地下呢?因为他们真的觉得自己有圣神庇佑? 那么,瑞拉在他们计划到底扮演什么重要角色?还是说,单纯出于尊敬圣神的缘故,他们要保护信使,所以不停地尝试带走她? 莉莉安娜想了想,自然地回忆起了福兰特从前对瑞拉的提醒,或者说,警告,他认为莱恩家族对圣神信使很可能抱有恶意。 “看来可以基本放弃他们会和我们合作的幻想了。”莉莉安娜轻声说道,“但我的想法没有变,要保护更多的人,我们需要优秀的土元素魔法师。” “先回去吧,这个情况很复杂,”她说道,“我觉得大家需要坐下来,好好讨论讨论了。” 第232章 将计就计(1) 首都艾丽薇特公主府邸的一楼某房间的窗帘间隙,在深夜仍然向外散发着明亮的灯光。 如今,已经有人专门留意着公主府邸的这些细微异常,并通过它们试图揣测府邸里是否发生了什么、又会不会影响首都乃至王国四周。 但这些人今晚注定除了从那几扇窗户里透出的一点儿光芒外,什么都探听不到。六边形的桌上坐着莉莉安娜、瑞拉、克里斯托夫、福兰特、夏尔洛,他们所有人身后还分别站着一个人。 莉莉安娜背后站着她的书记官伊乐·科肯纳,两侧分别是瑞拉和夏尔洛,两个人身后分别站着凯特和大骑士长班纳·巴尔特,瑞拉的另一侧坐着福兰特,他的身后是斯诺怀特家族骑士团的团长,夏尔洛的另一侧坐着克里斯托夫,他的身后是如今已经升任兰斯洛特家族骑士团团长的斯文·瑞迪尔。 莉莉安娜正对面的桌子是空的,目前没有坐人——暗魔法、光魔法、金与火,风与雷,水与冰,如今只差木与土。 哪怕是皇宫中,应该也从没有尝试过把这些家族和他们目前带领骑士团的人这样整齐地聚集起来。 和另外两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骑士团团长比起来,纤长瘦高的斯文·瑞迪尔看起来更像克里斯托夫的书记官,他自己也吐槽道:“我怎么觉得艾布奈希那家伙站这里,会比我更像团长呢?” 能一下子体会到这个笑点的人不多,毕竟桌上不是所有人都见过克里斯托夫那个高大威猛、却因为晕血所以只能做文职的书记官艾布奈希·马丹。莉莉安娜抿了抿嘴,捧场笑道:“我感觉有段时间没有见到马丹先生了。” “给凯特搬一张桌子来,她要记录。”莉莉安娜坐下后,对门口等候的其他人说道,“不必留太多仆人醒着,有正常值夜的人就够了。” “我们尽量长话短说。”莉莉安娜不打算再进行什么寒暄,反正桌上的各位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过年都能坐原位吃席的那种。 带着克里斯托夫从米里德的高空中回来后,她就马不停蹄地去把桌上的这些人都找过来,连被风吹乱的头发都没顾上梳一梳。 进房间落座前,艾米·勃朗尼拼命用手掌给她把头顶给抹了几下,小姑娘做了最大努力维持她的体面。 “一共有两件事,”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莉莉安娜没有提前准备,她只能一边说一边用一支羽毛笔在纸上写,“首先,入夏了,赛尔斯已经开始准备夏巡,同时留守在陆地上的骑士会进行‘赶风’。往年都是把所有精锐力量都投到海上去,但是结合今年春天发生的事情,我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有点担心今年的风暴会不同寻常。” 之前莉莉安娜在赛尔斯生活的那几个月就了解了,“赶风”这种南方独有的行为。 这里的大海也会在夏秋两季形成形态和威力不等的风暴,搅动起生活在深海中的魔兽后,又登陆上岸。 魔兽交给夏巡的队伍解决,留守赛尔斯的骑士则使用风魔法让这些自然形成的风暴行走在他们期望的路径上,以免这些风暴形成灾害、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 有年初的大范围冻雨灾害在前,莉莉安娜觉得有必要提高对极端天气的警惕,而且在她最初做的那个就像预知一样的梦里,王国的土地最终是被水淹没了。 冻雨和水有关,飓风也会伴随强降雨,她觉得这个提前防范的逻辑还算顺畅。 赛尔斯的海岸线绵长曲折,且不像东边全是高山密林、村庄稀疏,南方海岸线附近生活着很多渔民,如果毫无准备,届时肯定会造成非常惨重的伤亡和损失。 “我们先把事情全说了,然后再说对策,”莉莉安娜想了想,安排了一下议程,“然后就是莱恩家族的事。” 莉莉安娜简单地把今天皇宫中发生的事情、克里斯托夫在米里德主城观察到的情况都讲了讲,然后看向福兰特:“瑞诺卡还有更多情报吗?莱恩最近和北边的魔矿石贸易是否正常?” “我正好想说,今天凌晨,侯爵府收到了米里德加急送来的大笔魔矿石订单,”福兰特回答道,“从数量上看,他们似乎想一口气囤积好几年的魔矿石。” “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夏尔洛眨眨眼,他今天能如此配合、如此乖巧地坐在这里开会,当然是因为莉莉安娜咬着牙在他们的金片上刻了一道痕迹,“今年的秋粮还没有开始卖,他们这是打算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这完全不符合莱恩的做派,”克里斯托夫笑起来,“我来猜一猜,老莱恩很可能会提出……用今年的秋粮直接来换魔矿石,并且暗示今年的秋粮价格会非常昂贵,但如果北方答应这个直接兑换的交易,他们愿意以一个十分优惠——甚至换算成货币比往年都便宜的价格成交。” “差不多吧,”福兰特没有说这个数字具体是多少,“但前提是,要我们先把魔矿石送过去,等到秋天秋粮收获后,他们再把新鲜的粮食送过来。” “这能骗到谁啊?”瑞拉忍不住吐槽,“摆明要空手套白狼嘛!” 瑞拉脱口而出的,是她脑子里一个十分熟悉的俗语在这个世界的对应逐字翻译,但非常巧合的是,因为斯诺怀特家族的纹章就是雪狼,所以听在“本地人”耳朵里,这句话就多了一层喜感,连不苟言笑的大骑士长都笑了一下。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情况确实表明,莱恩家想要暂时缩进那座山里——”莉莉安娜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里的人无法体会“缩头王八”的意思,遗憾地放弃了翻译,“我怀疑,他们不是害怕我们,而是想以逸待劳,等我们外面的人被天灾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们再出来。” “现在所有不正常的东西确实都是天上来的,”莉莉安娜环顾了一下房间,说道,“但谁都不能下定论,明天会不会就有古怪的东西从地里冒出来,我希望大家不要被莱恩这种侥幸心理影响。合作,集中最强大的力量一起解决问题,仍然是目前最好的对策。” “但现在看起来,莱恩主动合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福兰特微皱起眉,“接管米里德就意味着还要接管那里大量的平民,我想你也打算为他们一视同仁地修建避灾的设施,这件事谁来管,管多少,这不是‘平均分’那么简单的事情。” 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莉莉安娜知道,福兰特提出的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她之前尝试着修建一个小小的学校,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招平民学生的事情搁置了,但她还是学习了一个工程从规划到落地,其中有多少环节和步骤,涉及资金来源、人力物力的调配,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情,涉及不同家族的合作,就显得更为复杂。 “这种问题最后都是可以内部解决的,”克里斯托夫说道,“但在米里德生活着很多对旧教廷仍抱有虔诚和怀念的人,他们对于莱恩的忠诚也来源于此,这些人会很难信任普林斯和兰斯洛特——别这么瞪着我,小少爷,我并没有说这件事就要全部给北方做。” “是这样,在此之前,我想先提出一个观点。”瑞拉突然开口插话,她用恳切地目光看向四周,“然后,我要先强调,我说这些都不是出于私心。” 莉莉安娜有些惊讶,因为她还没有和瑞拉提前讨论过今天的事情,关于莱恩家的事情,瑞拉都是刚刚从这张桌上听到的,所以她不知道瑞拉有什么新想法。 “因为之前,就有人想要用克劳尔的名义欺骗我,”瑞拉说道,她像是习惯了发言要站起来,所以现在也站了起来,“然后今天,你们说他已经是莱恩家族的继承人了,这反而让我觉得……他没有和莱恩家族一条心,就是,他像是被他家的那些人困住了,我们该去尝试着救他。” 桌上短暂的沉默,然后福兰特开口用温柔的语气说道:“瑞拉,我理解——” “不,我说了我不是出于私心,或者是什么天真的希望,祈祷之类的,我不信那些。”瑞拉赶紧摆手,她加快语气继续说道,“我提一个逻辑,你们看对不对。” “已知,莱恩家族很想让我去他们那里,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吧,反正他们要我这个人,这个没有争议吧?”瑞拉拿起面前的这张纸,看起来她刚刚一直就是在这张纸上梳理着自己的想法。 “嗯,这个没有。”夏尔洛捧场地点头。 “那么,在克劳尔已经完全接纳他继承人的身份,全心全意为他们家办事的情况下,带走我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瑞拉问道,“我想,绝对不是用藤蔓在我的窗户上留信,也不是让一个家臣带给我这封没有落款的求婚书。” “他可以装作自己从家里逃出来,身受重伤,需要我的帮助,我也许还是会怀疑,但让我落入陷阱的可能性一定比前面那些东西高多了——总之就是,只要不傻,就会知道露面是更好的选择,但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三个可能,”瑞拉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个,他的身体状况糟糕到无法露面,但是他仍然可以让从前我见过的那些男仆给我送信,也可以让他的鸽子给我送信,只要他愿意,还是有很多办法去提高可信度的,但最后,莱恩家族送来的是一封连落款都没有的求婚书。” “这封求婚书的笔迹很像克劳尔的,但我觉得不是他本人写的。”瑞拉把那张纸摊开,“它太工整了,就像是必须按照书写人的习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模仿,连每一个连笔的弧度都几乎一模一样。” “第二种,他不仅身体状况糟糕,他根本不清醒、昏迷着,所有的这些事,都是家里其他人借他的名义做的。”瑞拉说道,“第三种,他人没事,他不愿意配合他的家族,但是他的哥哥已经死了,现在是他的父亲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一边想办法强迫他低头,一边假借他的名义来骗我。” “我觉得后面两种猜想比第一个合理,因为发生这些事,看起来策划它们的人,只知道我和克劳尔有……一些关系,但是完全不知道其他事。”瑞拉总结道,“如果是后面两种情况,我们就该去争取他——我们需要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而克劳尔仍然是我们目前最可能争取到的人,对不对?” 房间里的所有人显然都还在思考这个逻辑有没有大的漏洞,而瑞拉已经一鼓作气,提出了她的一个方案。 “我有个主意,就如果你们觉得我说的合理的话,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封求婚书。”瑞拉说道。 “我答应克劳尔的求婚,我要结婚,带点儿亲戚朋友给我撑场面很合理吧?你们看,都有说法:这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亲如姐妹,必须去;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不去不行;这是我姐妹的亲哥,皇太子亲临这是王国对圣神信使的重视,很合理;这是我姐妹的老公,跟着去吃个席,谁能说什么?” “反正你们都是去给我送亲的,我们就大摇大摆地杀去米里德,等我人到了那里,他们到时候就必须交出克劳尔来,给我们一个交代,主动权就到了咱们手里,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232章 将计就计(2) 瑞拉把她的想法一口气说完后,桌上的几个人反应完全不一样:夏尔洛拍起手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妙得开花;福兰特眉头紧皱,脸色青白,就差直接开口说“婚姻大事牵扯那么多,怎么能这样轻易就答应嫁给莱恩”;克里斯托夫则若有所思,他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莉莉安娜感觉,他心里应该觉得瑞拉的主意是有可行性的。 “这完全不可行,”福兰特说道,“禁止全国举行婚礼的命令还在有效期内,要到明年才正式结束。” 瑞拉愣了一下,她确实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净——毕竟在今天之前,她脑子里都完全没有思考过和“我要结婚”两个字有半点相关联的事情。 “咱们有一万个办法可以绕过这个玩意儿吧?它本来就是皇帝去年为了阻止你和克里斯托夫结婚用的,现在也已经失去意义了。”瑞拉望向莉莉安娜,“能不能想个办法直接把它废止?” “办法倒是有很多,”瑞拉说得对,真的要干,这种东西完全不是阻力,莉莉安娜就坐在那里默了一秒钟,脑子里至少已经蹦出了三个没有什么大毛病的借口,“但问题是……真要这么干吗?” 桌上又陷入沉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结合今天晚上在米里德看到的情况,已经基本可以下定论:莱恩家族此番派个家臣到首都来,所有的目的都是拖时间、敷衍、企图混淆视听,让王国大部分人忘记大量流民进入米里德后失踪的事情。 他们目前还想在彻底躲入主城的山体前继续囤积一点儿物资,以及骑士团的撤退集中需要时间,所以如今还和外界保持着一些联系。 可以预见的是,一旦意识到北方根本不可能上他们的套、白给他们魔矿石,而皇宫这边仍然不依不饶地要继续追问流民的去向后,莱恩家族届时会连敷衍的功夫都不想做,直接撕破脸皮、和外界断绝交往。 等乌龟彻底缩进它壳子里,再想把它扒拉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何况这还是只魔法乌龟。 而瑞拉说了那么多,核心的思想其实就是四个字:将计就计,抓住莱恩家族最后递给皇宫的这一点儿话柄,把这封求婚书变成这里所有人冠冕堂皇进入米里德的理由。 你们莱恩别躲在家里不出声,不是打报告说要娶我吗?好啊,我这就带着浩浩荡荡的娘家人来了,你们不把我的新郎官交出来、再打开门好好摆几桌招待我们吗? 这是个阳谋。而且在当下,站在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的角度来看,拎出一个既让米里德本地人信服、又能和莉莉安娜合作的人来管米里德,其实更符合斯诺怀特和兰斯洛特的家族利益。 作为对圣神的信仰最虔诚的地区,生活在米里德的人长期都沐浴在莱恩家族精心编织的话术之下: 因为圣神的庇佑,所以米里德的土壤才如此肥沃、气候才如此适宜、几乎没有魔兽侵扰;而圣神之所以庇佑这里,都是因为莱恩家族是圣神血脉最亲近的后代——所以,一旦莱恩家族失去了这里的统治权,圣神将不再庇佑米里德的所有人。 莱恩家族就通过这种方式,在普林斯王国建立后的两百年间招揽、融合前朝教廷的残留,终于彻底取代了曾经萨利布莱德家族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 而在信仰和对圣神崇拜的加持下,米里德人对于莱恩家族的认同感非常高,在当地,他们甚至会蔑称身在首都圣神殿的教皇为“不死魔鸟的傀儡”,拒绝承认当今的教廷,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他们的教皇就是莱恩公爵本人。 所以,无论是福兰特,还是克里斯托夫,他们两个对于接手被莱恩拱手让出的米里德其他区域,态度都非常的谨慎。 作为接受传统贵族继承人教育的两个人,当他们眺望一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普通人时,这些人都不是以具体的形象出现在他们的眼睛里的。 如果要说得直白一点、残忍一点儿,那就是:如果莉莉安娜不在,那么米里德确实是谁都想要的好地方,无论是对付不听话的平民还是不顺从的小贵族,他们都有非常简单好用的手段。 但莉莉安娜显然不会简单地拿一把刀将米里德大卸三块,然后三个家族一人一块,大家吃饱喝足。 她最终想干什么,桌上所有人心知肚明。米里德最有价值的就是那里的土地,而在莉莉安娜的主导下,那些地方是不可能进入赛尔斯或者瑞诺卡的版图的。 在这种前提下去接手那里的平民安置,还不能采取从前的那些手段,要平和温柔地安抚他们、保证他们基本的生活和安全,可以说就是在徒增自己领地的负担。 福兰特那里至少还得到了一句莉莉安娜的“属于瑞诺卡的一切,今后会如数奉还斯诺怀特”的承诺。但克里斯托夫这里,他身后其实有很多人都在对他如今的处境提出担忧和疑虑。 兰斯洛特家族内部如今鼎力支持莉莉安娜、期待她登基成为女皇,愿意执行她的各种要求,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认为她以后将生下冠着兰斯洛特姓氏的继承人。 这意味着兰斯洛特将成为下一个皇帝,届时普林斯王国将可以改称兰斯洛特王国。 “能否让公主给你一个允诺,”克里斯托夫的叔父就对他反复提这件事,“你和整个赛尔斯可以全力辅佐她登基,但是她必须答应你,以后你们的继承人将跟随兰斯洛特的姓氏。” “现在还不需要想这些,”克里斯托夫是这样回应的,“先渡过这个末世的预言,再说以后的事情。” “我理解你不想和她产生矛盾,”叔父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但克里斯,你要意识到,你未来的妻子已经不再是某个家族的普通女眷。她如今是逐渐掌握王国实权的公主,未来还极有可能成为女皇,这就意味着你和她不可能像寻常夫妻一样相处。” “我知道。”克里斯托夫简单地回答道,“不用担心。” “克里斯,如今你才是家主,我们只能提出建议,无法左右你的想法。”不再代行家主之责,去往女儿女婿的领地长住的维德·兰斯洛特说话也直接了不少。 “你们如今还相爱,所以觉得很多事情都不是问题,只是,矛盾不会因为你避开它就直接消失。不提前想明白怎么解决它,等到避无可避的那一天,就会落到难以收场的地步,而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之间的感情也将不复存在。” 克里斯托夫心里很清楚,莉莉安娜最后想搞的那些事,意味着她手里那把刀最后是要向着他去的。只不过,莉莉安娜不是专门针对他,她针对的是所有的贵族。 他并没有想要逃避问题,只是这些东西是大海中的暗礁,它们不会轻易消失,但还不在目前的航线上、隐藏在即将到来的棘手风暴之后,他认为此时思索它们是徒增烦恼。 “有些话,其他人不敢说,但是我不怕,所以我要说。”他有一天坐在母亲从前的卧室沉思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母亲从前的女仆突然走进来对他说道,“克里斯,我听说了很多奇怪的事情,‘那个女人’以后真的会当皇帝?这太荒谬了,他们怎么会让一个女人做皇帝?” “普利文夫人,”克里斯托夫当即就皱了眉头,“注意你的言辞。” “克里斯,现在你和‘那个女人’之间已经没有婚约了,你为什么还要受她的摆布?她以后做了皇帝,还要爬到你的头上去支使你,赛尔斯什么样的好女人没有,她们会全心全意地仰慕你、依顺你、忠诚你,除了为你生儿育女外什么别的事情都不会去想,哪个不比她好?” “戴琳达·普利文,”克里斯托夫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所以还想滔滔不绝的女仆一下子愣住了,“去把女仆长叫来,我要问问她,她平时就是这样管理公爵府里的女仆,让你们可以按自己的心意随便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对我的私事指手画脚吗?” 与普利文夫人一直过不去的女仆长,借着这个克里斯托夫的一次发火就干脆利落地料理掉了这个死对头,女仆长知道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而之后克里斯托夫母亲的卧室,变成了日常由女仆长亲自打理。 这些琐碎的家事克里斯托夫并不关心,他只需要自己母亲的卧室维持原样,让他拥有一个可以独处、不受打扰的地方。 这些事情克里斯托夫都没有和莉莉安娜说过,他不动声色地抹平了这些波澜,确保莉莉安娜在他这里,只会感到安全和放松。 她现在很忙,也很疲惫,还很焦虑,时而亢奋得一整晚都无法入睡、睡着了也在床上乱踢乱滚;有时候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一句话都不想说,就窝在他的怀里,像一只终于回了巢的小鸟,把头埋在他手臂间就昏迷过去了。 “你们如今还相爱”,他低头亲吻女人的额头时,脑中不自觉地回响起叔父这句话,叔父仿佛在笃定,“你们的这种爱情,是一种暂时的、终究会消失的东西”。 但在赛尔斯,关于婚姻的誓言明明是,“唯当风从世间消失的那一刻,我才会停止爱你”,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把写着这句话的长巾送给了她。 克里斯托夫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感性,他的脑子并没有如他所期望地去推演瑞拉·格林刚刚说的那些想法,它有没有漏洞,是否是最佳的策略。 他的思绪不自觉地飘远了,让他的眼睛看着瑞拉摊开在桌上的那封求婚书,但眼神却在上面的某些描述矢志不渝的爱意的单词上慢慢失焦。 “如果,他们只是想让你这样认为呢?让你通过这样的一番推理,觉得克劳尔·莱恩被困住了。”男人及时调整了自己,他说道,“然后等着你自投罗网去。” “所以我会带上你们和我一起啊,”瑞拉耸耸肩膀,“我们不长途跋涉,莉莉安娜直接瞬移带我们去米里德,在这个情况下,最差咱们至少也搞清楚克劳尔心里在想什么。而且米里德其他人也会知道莱恩家族才是不守信用、戏耍圣神信使的那个人,之后咱们再接管他们,难度会不会也小一点儿?” “我不同意。”福兰特断然道,他的这个判断掺杂了很多个人感情。站在哥哥角度,福兰特本来就觉得整个家里对妹妹亏欠良多,莱恩和圣神信使之间的宿怨纠葛无论真假,他都发自内心地不希望瑞拉和那个家族产生任何联系。 “好,你可以反对,现在一票反对。”瑞拉点点头,望向桌上其他人,“你们投票吧。” 第232章 将计就计(3) 夏尔洛没一点儿犹豫就投了“同意”,莉莉安娜怀疑这人完全都没有听瑞拉前面说的那些话,就听了一句“这是我姐妹的哥哥,可以去吃席”——那可以出远门,而且是出远门看热闹,说不定还能就地打架,他哪里有反对的道理。 克里斯托夫想了想,也说了一句:“我觉得是大体上可行的,只是时间要把握好,既不能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就直接过去,也不能再留给莱恩太多应对的时间。” 瑞拉是方案的提出人,她选择不参与投票,现在两票同意,一票反对,压力来到莉莉安娜,她的意见将直接关系到大家要不要这么干。 “我觉得这样很不好,”莉莉安娜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她的羽毛笔,说道,“以后不要这么投票了!所有人把自己的意见写到纸上,同意画圈不同意画叉,无记名!” 下次归下次,这次是躲不掉了,女人闭上眼,再次感受到了之前克里斯托夫对她说的“你要习惯做决定”时的那种压力。 “我觉得……我再想想。”压力让莉莉安娜无法轻易说“可以”还是“不可以”。 她和莱恩家族之间其实只有两个大方向可以选择:要么就谈,并且谈拢,就像她说服斯诺怀特家族一样;要么就打,直到打服,他们不想要体面就动手帮他们体面。 莉莉安娜没有和莱恩公爵有过切实接触,但是来到这里后零零碎碎听了那么多关于莱恩家族的事迹,对于他完全没有任何好感和信任。 莱恩对于她这个和南方关系密切的公主,肯定也抱着差不多的态度,看看今天那个家臣最后的表现就知道了。 所以,如果要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和目前态度和下落都不明朗的克劳尔·莱恩谈。 那,直接开打呢?她现在手上可是有三个家族和他们的骑士团可以调遣了,莱恩家族退守到米里德主城之中,相当于自行把战争的范围给缩小了,付出一个主城的代价达到快刀斩乱麻的效果,会不会更好? 她看向桌上除了瑞拉之外的所有人、以及房间里三个家族骑士团的团长:“我不懂元素魔法,更没有参与过决斗,所以,请告诉我,在你们看来,当整个米里德最优秀的土元素魔法师聚集在一起、专注于保护主城那座山时,从外面直接攻破它的难度有多大?” “这个难度取决于你具体想要什么样的结果。”福兰特回答道,做了莉莉安娜那么长时间的神学点读机,他已经习惯于快速解答她的各种问题。 他说道:“你是想让山里的人都尽量留下来,还是要那座山尽量保持完整即可,又或者,只要那块地、无论它最后是什么模样都行?” 莉莉安娜眨了眨眼,福兰特的表情和语气和平时无异,但正是因为如此,他以这样平和的语气谈论这三个血腥味越来越重的选项时,带给了她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她从未亲眼见过福兰特战斗,这导致白发的青年一直留给她的都是一种风度翩翩、温和有礼的“保护者”的印象,当保护者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谈论进攻和杀戮,还是会让人不由得怔一下的。 “我想要人,”莉莉安娜十指交叉,她说道,“我的想法没有变,我想要尽量多的土元素魔法师和木元素魔法师做王国各处驻地的防御工作,另外三个家族的骑士团则全部混编——我知道你们对这件事都有各自的保留意见,今天先不详细讨论它,总之,攻打那座山不是目的,是我想得到人的手段。” “那这件事的难度大到难以想象,”克里斯托夫用眼神示意福兰特,要论对莱恩骑士团的了解,在座的其他人和他比都朝后稍稍,“你都不能用‘他们会在山里准备几条退路’来讨论莱恩家族,土元素魔法师造地道就是一眨眼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提前准备。” “也就是说,可能我们在地面上如火如荼地试图轰平那座山,其实他们早就从地下跑去不知道什么地方了。”莉莉安娜微皱起眉头。 “没有一点儿让人觉得棘手的本事,当年普林斯和兰斯洛特也不会轻易和他们和谈,还把王国最肥沃的土地交给他们,”克里斯托夫说道,“如果要打,肯定最后打得下来,但最后的结果一定不会理想,很可能是大半个米里德都满目疮痍。” “至少是今年,王国承担不起这样的代价,”瑞拉立刻说道,“各地都在减产粮食!” “今年春耕晚,所以哪怕是米里德,第一批粮食也还没有成熟,”克里斯托夫说道,“但以我对莱恩的了解……在他们彻底放弃米里德其他地方之前,很可能会主动把那上面种着的粮食全部破坏掉。”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格林小姐,贵族间的领地冲突从不考虑平民,与其把即将成熟的粮食拱手让给对方,不如干脆全部破坏掉,损人等于利己,这是很多人的逻辑。” “所以,不管是谈,还是打,动作都要快。”莉莉安娜总结了一下。 “下一个问题,”莉莉安娜看向福兰特,“你一直都说莱恩家和圣神信使似乎有很复杂的关系,这件事可以和这里的所有人都说一下吗?” 福兰特没怎么思考就开口了,反正掀的是别人家的老底,这家人还打算撬走他的妹妹,他完全没有心理负担,要不是正直惯了,真想添油加醋再说几句坏话:“莱恩对于圣神信使很可能一直都怀揣着恐惧和恶意,他们的直系代代重复兄弟相残的悲剧,很可能就是源于圣神信使的诅咒。” “这个诅咒不止于此,它预言莱恩家族最后一个直系后代将死于圣神信使之手。”福兰特最终还是保持了客观,“这句话从没有得到过证实,只是记载在我们斯诺怀特家的一本书上,如今无法考证是传言,还是更早以前,我们家与教廷还保持一些亲密联系时得知的秘辛。” “这就是我提出反对的最主要原因,”青年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妹妹,“瑞拉,这个预言如果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莱恩家族一定会不惜花费任何代价抢先杀掉你,事实上他们也是不断地想要把你带走,所以这里的任何人都可以去米里德,但是你不能去。” “啊……那我觉得莱恩真的好蠢啊。”夏尔洛突然抓了抓头发,歪着脑袋插话,“这个预言对他们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什么?”不止福兰特这么问,桌上其他人都露出了这样迷茫的表情。 “这么说吧,鲍斯·莱恩的女儿并没有什么魔法天赋,也没有消息他还有其他后代,所以,如今莱恩家族的直系最后一人变成了克劳尔·莱恩。”夏尔洛摊开手,羽毛笔如一只小鸟一样在他的手心间扑腾,显然他的风魔法仍然不咋地,因为那羽毛笔下一秒就飞出去差点戳进了福兰特的鼻孔,“哦,抱歉!” “按照这个说法,在克劳尔·莱恩拥有自己的继承人之前,他都只能死在格林小姐手上,换句话说,只要格林小姐不杀他,他就死不了。”夏尔洛把羽毛笔抓到手上,“这还不好吗?我这么说吧,把他捞出来之后,我们只需要把他丢去魔兽群里,连他的死活都不用管,反正他最后会活着回来的,因为预言不允许他死在其他地方。” 还能……还能这样解释吗?莉莉安娜眨了眨眼,觉得夏尔洛的这番发言听起来很地狱笑话,但是又一时间找不出什么能反驳的点,这种预言如果真的必须实现,那克劳尔和瑞拉之间的关系确实就是因果律级别的武器。 “那……克劳尔·莱恩好像无论从哪个方向来说,都真的非常非常重要了。”莉莉安娜觉得这个会也不宜开得太长,“好吧,我投同意票。” “莱恩喜欢凡事都打着圣神的旗号,这办法他们用得,我们也用得。”莉莉安娜点头,“无论他们是不是得罪过圣神信使,至少米里德的普通人不知道,在他们心中圣神信使有着非常高的地位。” 她继续说道:“我们和瑞拉一起用婚礼的借口去米里德,不仅是保护她,也是让这些人看一看我们与圣神信使之间亲密的关系,以后再做其他事,也会顺畅一些。” “届时,一旦场面失控,我会在第一时间把瑞拉瞬移送回首都,”莉莉安娜用眼神安抚福兰特,“在米里德期间,我将一直和瑞拉一起行动,我是可以直接瞬移到她身边的,所以不用担心失散的问题。” “这件事,准备的时候要静悄悄,要快,一旦准备好了,就要大张旗鼓,最好让整个王国、特别是米里德和周围那些依附莱恩的小领地,让他们都有所耳闻。”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征求四周的意见,“要我看,最好把周边的贵族都请去观礼,让他们见证一下,是莱恩家族先出尔反尔,我们是为了给圣神信使打抱不平才要教训他们的。” “哈哈,你的意思是,最后还是要打吗?”夏尔洛开心极了,“这次谁都别想把我留在首都!” “打,就算救出了克劳尔·莱恩,也最好把老莱恩一次性打服气、收拾干净,省得到时候一边对付魔神一边还要顾虑他在背后有异心,”莉莉安娜下了决心,“但我还是希望范围尽量限制在莱恩的主城四周,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吧。” “谁能想到呢,我们找裁缝来裁制婚纱,居然是为了你!”又讨论了好一会儿,把其他人都送回去后,莉莉安娜想让调侃让瑞拉放松一些,她拍拍瑞拉的肩膀说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啊……真是从未停止。” 第233章 女人们(1) “我说了没有时间!要和她说几次?”公主府邸里,莉莉安娜罕见地发了脾气,女人的声音直接从书房传到了楼梯处,让上上下下的侍女都不由得短暂停止了脚步。 坊间对于小公主的传闻多如牛毛,但公主府邸的仆人对于公主的印象都还很好。主要是因为莉莉安娜不太讲究,情绪也挺稳定,从不会因为一顿饭菜里什么不合胃口就大发脾气、掀了桌子要求重新做。 其实,莉莉安娜还是个挺挑嘴的小姑娘,赛尔斯公爵府和瑞诺卡侯爵府的厨娘都知道,她不爱吃的东西,从前一般不吃第二口。 但这个毛病如今已经基本消失了,人累了饿了的时候什么都想吃,现在她坐在书房,手边也要有一个专门放零食的小篮子,让她随时能补充点儿体力。 饶是如此,她的下巴还是眼看着变尖。再加上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像柔弱少女、有点儿威严,她又往鞋子里猛猛地垫“内增高”,更显得人纤瘦得很,仿佛不要魔法都能直接被风吹起来了。 所以,这样的主人突然大声吼起来,让大家都很不安,感觉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情,才让公主震怒至此。 “对不起玛利亚……我不是在冲你生气……”而在书房里,莉莉安娜的语调已经缓和下来,她用食指揉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知道你也为难。” “殿下不需要向我道歉,”玛利亚在宫中多年,见过各种大阵仗,不会因为莉莉安娜突然的激动就不知所措,她镇定地回答道,“我之后就直接回绝宫中派来的人,不再让殿下烦心了。” “罢了,罢了,去一回,换个彻底清净,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要和我说什么。”莉莉安娜冷静了一下,觉得自己也确实需要换换脑子,这两天都在集中精力准备去米里德的事情,千头万绪的,让她也有些烦躁。 不断派人来让莉莉安娜进宫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太后。这个如今皇宫中年事最高的老人好像突然病好了似的,开始不断使用长辈的身份要求莉莉安娜进宫陪她做这个、做那个,莉莉安娜如今哪里有时间去扮演孝子孝孙,回绝了一次又一次。 莉莉安娜答应下这次的午餐,也不是给皇太后面子,纯粹是为了让玛利亚别夹在新主和旧主间不好做人。 快到午餐时间,她才简单收拾了一下乘马车离开府邸,并准备在两个小时后就去皇家骑士团的驻地一趟。 “艾丽薇特,”皇太后找她去,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吃饭,仿佛是知道她在赶时间,莉莉安娜刚刚坐下,皇太后就开口了,“你最近很忙碌啊,比你的皇兄皇姐都忙碌。” 莉莉安娜抬头看了一眼,今天用餐只有她与皇太后两人,皇太后坐上位——这是正常的,这些家族对于长辈的礼节是很周全的,皇太后和皇帝皇后一样,都使用相同的尊称,而皇帝来陪皇太后吃饭,应该也会让母亲坐上位。 “是的,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莉莉安娜大方承认了这一点,“好在皇姐回来了,可以常常陪伴在两位陛下身边。” 她不太想说这些客套话,莉莉安娜在心里叹气,思索着能不能想个办法,让皇太后开门见山,别这样兜圈子。 她对皇太后谈不上什么好恶,因为压根算不上熟人。如果时间充裕、岁月静好,让她角色扮演一下老人膝下的孝子贤孙她也不会拒绝,但现在火都烧到眉毛了,她确实没有那么多耐心。 好在,皇太后的想法和她也差不多,老人很快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艾丽薇特,我也不耽误你太多时间,现在的事情随你怎样,你父皇不管,我自然也不会管,但一切结束之后,你必须把该属于你皇兄的东西,都还给他。” 皇太后说这些话的时候,莉莉安娜一直在用叉子戳面前的几片绿叶菜,她想吃点儿新鲜蔬菜,但又不喜欢上面的调味汁散发的气味。 “艾丽薇特,”见她没有反应,皇太后加重了语气,“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听到了吗?王国四方应该效忠的是他们的皇帝,你的皇兄才是皇位的继承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你不把属于皇室的东西还给哥哥,难道以后拱手送给丈夫吗?你身上没有流淌一滴兰斯洛特的血,不能做出帮着他们算计皇室的事情来!” 莉莉安娜抬起头来,她专注地凝视着不远处的老人,问道:“您是在为普林斯抱不平吗?” “我是你的皇祖母,”皇太后加重语气,“我想,我有足够的资格过问这些事。” “但您身上也并没有流淌哪怕一滴普林斯家族的血,却全心全意地为它的利益着想,显然,你已经把自己完全视作了丈夫家族的一份子。”莉莉安娜尝试着回忆了一番,她发现自己记不起皇太后母族的姓氏,就像她也对皇后原本的姓氏毫无印象一样,“好吧,这么说起来,你担心这些也不无道理。” 沉默,莉莉安娜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在欺负一个前不久还在病榻上的老人,便自己往后退了一步,说道:“这顿饭应该先让皇兄陪您吃,然后他就会告诉您,我并没有威胁他,只是从前他没有选择,现在他有得选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莉莉安娜放下叉子,她没怎么吃,待会儿去皇家骑士团,让骑士们用火元素魔法给她随便烤点儿什么吧,骑士团的野餐是很有一番风味的。 “那么,至少,你应该要答应我们,”皇太后语气软化下来,“以后你选定你的继承人的时候——无论他的父亲是谁,都会继续用普林斯的姓氏,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对不对?” 哦,原来如此,她小看了皇太后,一切都是有策略和套路的,怪不得她刚刚不管说什么,皇太后都没有什么反应。 这是先威胁你要打破天窗,然后和你商量要不要开门——先提一个荒谬至极的要求,然后再说真正要谈的事,这还显得她放过了你一马,你该和她说谢谢似的。 莉莉安娜现在有些明白夏尔洛的感觉了。 在王国四周已经发生了如此多的异样、末世的流言已经成为了孩子们在街头巷尾跑跳时传诵的歌谣,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这些人的大把精力居然还在纠结一个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生、甚至都可能不会出生的孩子的姓氏。 人们被自己背后的家族利益捆绑,越大的家族,手臂上捆绑的丝线越多、活动的范围愈发受限。但诡异的是,上至家主,下至家仆,所有人的身上都多多少少地缠着这些线,仿佛人人都身不由己,让人不禁想问,属于“家族”的意志,究竟产生于何处?这些丝线,又究竟是谁在操控? 而当这些线越来越多、几乎要把人包裹成厚重的茧时,渴望破茧而出乘风而起、无拘无束按自己的心意飞翔于天地之间的自由,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哦,这个我已经想好了,你们不用担心。”莉莉安娜语气平淡,“我的孩子既不会使用普林斯做姓氏,也不会使用兰斯洛特做姓氏。” “那你要用什么!”大概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老人的语气因为惊讶而变得尖锐,“难道……你要用斯诺怀特……?传闻是真的?你与他们的少侯爵还有私情?” 啥乱七八糟的!这又是哪里来的传闻!有那么多人成天没事干,就编排她和哪个男人有八卦是吗?莉莉安娜瞪了瞪眼睛。 “谁的姓氏我都不会用。”她简明扼要地说道,“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千秋家业,会被兰斯洛特直接拿去据为己有,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说这么一回事吗?” “听起来你很有信心,”皇太后说道,“你已经和兰斯洛特公爵商量过了?他同意这个做法?” 莉莉安娜皱皱眉头,她还没有和克里斯托夫商量这件事,因为这些都是“度过危机”后才需要考虑的东西,眼前的事情都堆积成山,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 她只是心里有这个模糊的想法。 她不想继续使用普林斯这个姓氏,因为给她这个姓氏的生父没有教养过她;她也不想使用兰斯洛特的姓氏,因为这可能会给南方造成一种他们可以直接取代普林斯、成为下一个皇室的错觉。 所以她以后,打算给自己换个姓氏,这样普林斯和兰斯洛特都别来嚷嚷,用谁的姓氏其他的都不高兴,那就谁的都不用,主打一个公平公正。 她如果真的有登基成为女皇的那一天,那说明这片土地真的在她的带领下击败了魔神的预言,作为王国的第一个女皇,又有这样一番功绩,她有充分的资格为新的王朝命名。 她有考虑过“萨沃伊”这个姓氏,但它终究和前朝“萨利布莱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恐怕又会牵扯出奇奇怪怪的争端和麻烦。 新想一个姓氏又太费脑子,现在莉莉安娜觉得最可行的,是和瑞拉一样用“格林”做姓氏。 两个信使用同一个姓氏听起来很合理吧,希望她们的后代,或者其他人,以后能继承她和瑞拉的想法,伴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迁,逐步把皇帝、封地、领主、王朝、贵族之类的称呼,通通丢进垃圾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自然,莉莉安娜没想到,她的女儿就以很高的效率直接把“封地”这个概念丢进了垃圾桶。 虽然饱受“无情和冷血”的争议,但凯瑟琳女皇完成了这片土地的第一次统一和真正意义上的中央集权。在她的统治下,格林帝国中央-省-市-县的行政管理结构初具雏形,为帝国在她之后将近两百年的统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不过,就像莉莉安娜的逸闻满天飞一样,人们对于凯瑟琳女皇后宫的兴趣,远高于她的政绩。 与她母亲的各种花边新闻基本都只能在野史中去寻找不同,哪怕是正史记载中,凯瑟琳女皇都至少有六个被明确记载下来的情人。 而女皇与她唯一承认、并在王国见证下举办了盛大结婚典礼的丈夫更是分分合合、狗血不断,互相指责的书信都能钉起来直接出书,甚至有些字句还成了典故。 从他们的最后一个孩子出生日期倒推,女皇居然是在帝国的第一次统一战争——也就是这两个人彻底撕破脸、在瑞诺卡兵戎相见的期间怀孕的。 这一度让很多人认为这个孩子是女皇和与她随行的哪个骑士所生,毕竟在当时,“万古冰川”都不足以形容女皇和丈夫之间的关系,但那孩子出世后又拥有一双典型的斯诺怀特家族的血红色瞳孔,这个孩子暂缓了女皇迈向北方的脚步,也一度缓和了夫妻的关系。 但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去太久,在父亲兰斯洛特亲王离世、顶着重重压力将赛尔斯彻底行省化之后,女皇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北方,并最终在她三十二岁时,通过第二次北征让斯诺怀特家族低下了他们那倔强的头颅,彻底征服了寒风呼啸的高原,完成了统一瑞诺卡的宏愿,把从前被她母亲如数归还给斯诺怀特家族的全部矿脉和领土,重新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上。 她也因此与自己的丈夫彻底反目成仇,在把丈夫流放去南方驻守帝国的南疆、将他与他的家乡完全隔离前,他们回到曾经举行盛大婚礼的地方,立下了“此生注定相欠,余生再不相见”的血誓,从此分道扬镳。 凯瑟琳的无情手腕让当时很多人难以接受,很多历史学家也认为,最终正史没有记载教皇瑞拉·格林的结局,只简单记录其在某天离开了教廷从此归隐,与瑞拉·格林实际出身斯诺怀特家族不无关系。 当时的大部分人都判断,凯瑟琳对自己的丈夫是没有任何感情的,从少女时代就接近他、并且在成年后立刻与他完婚,每一步都充斥着政治家强烈的目的性和野心,丈夫死后,她身边也从来没有断过新鲜花朵一样的情人。 但正史记载,女皇的丈夫死于夏巡中一次异常猛烈的魔兽侵袭的消息传到首都时,女皇的第一反应是“这不过又是他绞尽脑汁想要惹我伤心愧疚的玩笑,他又不是没有做过这样讨厌的事情”,所以在当时一笑了之。 直到几个月后赛尔斯行省送来了丈夫的遗物,其中包含了女皇当年大婚时,她系在丈夫手臂上的那根长巾。 女皇面无表情地示意身旁的侍女把这些东西收走,然后继续和其他人进行着其他事务的交谈。直到黄昏时分,女皇遣散众人,来到了父母曾经和她一起居住过的宫殿,把自己蜷缩在父亲从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抱着母亲亲手织给她的一条旧围巾失声痛哭。 这一段极度复杂、交织着权力博弈和爱恨的纠葛自然给了后世无数的创作灵感,人们不厌其烦地为凯瑟琳女皇设置一个与和她的丈夫长得极为相似的年轻男人再次相遇、并坠入爱河的桥段,哪怕在正史的记载中,女皇之后根本不允许宫中出现白发和红瞳特征的侍从。 凯瑟琳曾经尖锐地评价过一些描写她母亲的作品:“女人啊,哪怕已经站在权力的顶端,倒映在某些人的眼中、出现在某些人的笔下,一旦出场就必须附着上情爱的符号,仿佛离开它,这个女人就成了残疾似的。” 她本想把它们全部烧了,但又觉得没有意义,轻笑一声,歪歪脑袋然后说道:“以后他们写起我,大概也是这样的套路吧。” 第233章 女人们(2) 和其他人的忙碌比起来,即将要成为“新娘”的瑞拉倒对她的“婚礼”没有什么实感。 她也没有被分配很多任务,感觉自己在最终敲定的方案里,定位更像是一个对莱恩家族和整个米里德有特殊杀伤效果的道具。 瑞拉对这种定位没有意见,她才不会被裁缝来回折腾几下就真的认为这场近在咫尺的仪式对她意义重大呢,一切都是服务于最终目的的手段罢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福兰特就专门提醒了她一句:“你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答应嫁给克劳尔·莱恩,那么无论他如今的处境是否如你所想,一旦他真的出现并回应了你,在旁人心里,你们的这段婚姻关系就切实存在了。” “我觉得没关系,”瑞拉语气认真地和自己的这个血缘上的亲哥分析,“他要还是好的、和从前没有区别,那结个婚就能把他救出来帮助我们,这是赚大了。他要已经坏心了,那过去一趟把他打服气,一个做给旁人看的典礼而已,我还能从此就换了人换了心、只听他摆布了吗?” “这个关系之后怎么处理,把米里德的事情解决了再说。”瑞拉挥挥手,表示这个问题不用再讨论了,不然又要坐在那里把之前说过的可能性梳理一遍,怪浪费时间的,“我和你们不一样,不觉得一个仪式对我来说是什么大事。能结就能分,你们贵族结了婚之后住在不同的地方各玩各的是常有的事,这和直接分手有什么区别呢?” 这地方的婚姻关系其实挺宽松的,特别是平民间的婚姻,又没有官方要来录入系统、全国联网,再给每个来登记的发本本证明关系。 人均寿命低,丧偶概率高,重组再搭伙过日子是常有的事情。有的商人在自己常走的路上隔几个村子就有一个“妻子”,这些“妻子”也会因为他杳无音讯的时间长了就觉得自己是丧偶、又去找别人过了,反正发生了关系的争端,就去找村里威望比较高的长辈裁决。 有头有脸的贵族因为认识的人多、家里牵扯的人多,他们的婚姻才会相对严肃一些。 贵族手里掌握的资源多,过不下去就两不相见、各找各的情人排解需要,不排除有的“情种”想要打破常规、要给情人一个名分,其中大部分都被家族掐灭了念头,真头铁选择私奔的人,一般也会被所在的家族宣布死亡,而被他们抛弃在脑后的原配也就处于丧偶状态,如果年轻、娘家也有实力,还可以继续考虑婚配。 作为“新娘”,瑞拉本人都如此心大,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福兰特实在看不下去她对各种询问都说“随便,你们这里的习俗是怎样就怎样准备吧,别太麻烦”,到头来,居然是他这个坚持反对的人在亲自过问瑞拉的所有行头,嘱咐裁缝按瑞诺卡的风格为瑞拉准备新娘的礼服和首饰。 “别整那些值钱的东西给我戴,”瑞拉很真诚地对福兰特说,“我本来就戴不惯,后面打起来把你家那些东西丢了多可惜,我都让裁缝给我做裙裤的,好跑跳。” “是我们的家,”福兰特认真纠正道,“家里不缺这点儿东西,丢了就丢了,你不用考虑这些。” “给平民准备的住处不会因为给你戴了一条项链就少一间,”看瑞拉张口,福兰特如今已经能熟练预判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你是斯诺怀特家的女儿,就算是做戏,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出嫁,这是父亲的意思。” 不如说斯诺怀特侯爵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是很生气的,被瑞拉亲自出面安抚后,才勉强同意了这件事。 莉莉安娜那边正在准备绕过去年颁布的禁婚令的新政令,在它准备好之前,这次的行动就还是个秘密。 所以,现在来到救济院的瑞拉也不能和苏珊大婶和男仆安迪交待“你们在原地不要走动,我马上要打着结婚的旗号去米里德抢个男人,你们也认识,反正顺利的话就带他回来和你们吃饭。” 安迪如今已经把自己彻底视作了救济院的一份子,布朗子爵眼下不敢再伸手到救济院去捞太多油水,安迪主动担负起了守护救济院的责任,在忙碌中甚至还不忘按照瑞拉从前写给他的那本小册子“做实验”。 末世即将到来的消息流向平民,自然引起了一些治安上的骚乱,而瑞拉作为圣神信使,在安定人心这方面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根据神学书籍的记载,魔神第一次灭世是被圣神阻止的,所以很多人把期望都寄托在了瑞拉身上,认为信使将作为圣神的化身,再次带领他们度过难关。 “苍蝇虫子哪里都有,不是只有布朗子爵一个人贪,贵族贪,平民也会贪,要让救济院的钱都用去该用的地方不容易,你要留神。” 苏珊大婶年纪大了,所以这种事,瑞拉如今就叮嘱安迪:“其他的事情……你们就相信我们,以后让你们去哪里躲你们就赶紧去,趁着日子还太平,让孩子们多吃点儿、身体养好,在救济院里,努力让更多人相信我,也相信公主,这就是如今最重要的两件事。” 好的,救济院也看过了,瑞拉在心里打了一个小勾,她伸手到衣服里摸了摸里面的细项链,然后准备离开。 “信使大人,”就在这个时候,负责守在救济院门口的骑士过来了,“准大皇子妃贝蒂·莫德小姐在门口一直请求,她想见您。” 瑞拉皱了皱眉,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过关于这个女人的消息。能这样恰到好处地过来堵人,要么是直接留意了她的行踪,要么就是一直都在派人蹲守救济院——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瑞拉提高了警惕。 眼下,首都乃至附近与莱恩家族有密集利益往来的贵族,都处于被监视的状态,贝蒂·莫德虽然不在这个名单上,但她毕竟是莱恩的远亲,骑士见她表情在犹豫,便说道:“如果不想见,我可以替您回绝。” “别见了,”瑞拉有自己是重要道具的自觉,这几天都没有考虑过离开首都活动,所以说道,“就和她说有什么事情之后再说,最近没时间。” 瑞拉没有想到,在被拒绝后,贝蒂·莫德的马车不依不饶地跟了她一路,毕竟有大皇子未婚妻的身份,骑士们也不会贸然就对莫德采取攻击。 “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像是担心瑞拉走进府邸的大门后就不会再出来了一样,莫德不顾仪态地直接掀起帘子,对被骑士重重保护起来的瑞拉大声喊,“我只是想请求你——看在邦德先生的份上!听一下我的请求吧!” 听到了莫德提邦德先生,瑞拉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她仍然和莫德的马车保持着距离,开口道:“可以等几天吗?” “不能!不能!”这几个字眼像是刺激了女人的神经一样,贝蒂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蒙在脸上的纱巾被风吹起一些,露出了她脸上仍然骇人的伤疤,“安德鲁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谁都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就会死!只有你能救他了!” “听着,我知道你在为他之前只派个小侍从过来而生气,我可以代替他道歉,你想怎么样都行。”女人的情绪有些激动,她下意识地想要靠近瑞拉,但被面前的骑士用眼神阻止了,“我向你保证,等你治好了他,他也会向你道歉的——我请求你!” “不要把安德鲁·普林斯这样的人和邦德先生牵扯到一起,”瑞拉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而从府邸里出来替莉莉安娜查看情况的玛利亚·爱德华兹,在听到了这些对话后也露出了微妙的神色,“他病成那样是自找的——说真的,你不要为那种人浪费时间了,我想这才是邦德先生所希望的。” “我也不想在乎他死活,但是他现在还不能死!”见瑞拉又打算转过身去,莫德大声说道,声音里有了哭腔,“我还没有和他结婚!看在圣神的份上,如果他现在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我从前受的折磨、屈辱……一切的一切,都白费了!” “这是怎么了?”莉莉安娜在楼上掀起窗帘,看到了门口的不寻常,“克里斯,楼下在说什么呀?需要我下去看看吗?” “听起来是准大皇子妃陷入了大皇子即将病亡的恐慌,找上了瑞拉。”克里斯托夫回答道,“如果安德鲁·普林斯死了,因为没有最终成婚按惯例皇室最多给这个女人一点儿补偿,然后把她打发回家。但安德鲁·普林斯如果死在他们完婚后,那这个女人终身都可以得到皇室的荫庇了——至少以前的惯例是这样。” “我打心眼里不想用皇室的钱去供养安德鲁·普林斯那样的人。”莉莉安娜吐槽道,“不过魔法在瑞拉身上,救不救她说了算。” “听着……你只要救治了他……救治了安德鲁,”楼下,贝蒂·莫德看向瑞拉,她眼睛里没有外场的其他任何人,仿佛他们都是一些会呼吸的摆件,“我就原谅你!从前的所有事,我都既往不咎!” “啥?”瑞拉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在说什么?我做了啥需要你原谅?” “那时候!你——你明明一眨眼就能治好我的脸!但是你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做各种可笑的尝试!”莫德的声音陡然尖起来,“你嫉妒我的美貌所以不想让它恢复如初,你怕那个红毛的男仆从此再也不听你的话了!哪怕我拼着命为你送去了邦德先生的消息,你还是让这些丑陋的伤疤一直留在我的脸上!” “你还是圣神的信使!”女人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在愤怒,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圣神才不会像你这样做如此虚伪的事情!” “不——我是说,我现在不打算计较这些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莫德猛然意识到她此行不是来发脾气的,她又尝试着向前小迈了一步,“只要你去治好安德鲁——” “我觉得我对你问心无愧。”瑞拉打断了莫德的话,她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我治好了你身上的所有毛病,哪怕知道你的身份可能给救济院带去麻烦,救济院的所有人还是念着与邦德先生的情谊收留了你,因为我们知道你那时候已经无处可去了,也没有求生的能力。”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本来打算在送走你之前慢慢治好你的脸的,不过我确实有犹豫要不要这么做,但和什么男仆不男仆的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担心以后把你送去一个远离首都的地方,没有人保护你,美貌不仅不是好处,反而可能是灾祸的根源。” “我没有和你说这些,是因为那时候我的魔法还需要保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后,立刻就把我是圣神信使的事情透露给了布朗子爵,”瑞拉抱起双臂。 “我有些失望,但没有打算纠结这个,我告诉自己,邦德先生救了你,是他出于崇高人格的选择,他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我该向他学习。我不是神,我是人,好在我有他那样好的榜样,哪怕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我遇到很多事也会想一想,如果是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瑞拉顿了顿,用坚决的语气说道:“我不会去治疗安德鲁·普林斯的,我不管圣神会怎么想,他的荒淫无度伤害了多少人,其中明明也包括了你。你也应该清醒清醒,就算你成为了大皇子妃,也不意味着你从此就能过上高枕无忧的日子,不要再沉浸在从前的美梦里了,看一看四周吧贝蒂,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已经发生了多少事。” 瑞拉看蒙着面纱的女人眼睛里流出了眼泪,那是不甘心的泪水,她知道女人没有接受自己说的那些话。 但是她已经没有其他话可以说了,从邦德先生离世的那一天起,瑞拉就学习了一件事,就算她有神的魔法,她还是救不了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的,你可以把你想到的所有话都说给面前的人听,但是你终究无法替她去走她的人生路。 “我想就是这样了,”瑞拉转过身去,“不要再费劲来找我了,再见,贝蒂。” 第234章 罪行(1) 耳边传来了没有完全契合的金属转动发生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尖锐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 在最初,这类似尖叫的声响总让身处其中的男人觉得似曾相识而备受折磨,而现在,当它再次打破他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时,他已经因为麻木而显得无动于衷,直到感觉到有人踏入这个完全被厚厚的纯金所包裹的房间,才微微抬动了一下眼皮。 一天又过去了吗?克劳尔·莱恩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丧失对时间流逝的判断。 躺在这个狭窄逼仄的空间中,他试图把自己视作一枚深埋在土壤中的种子,一边想象外面的阳光雨露,一边拼命地寻找着四周哪怕一点点缝隙——哪怕只是一点点土元素或者木元素也好,让他如同树木艰难地在夹缝中生长根茎一样利用它们。 他没能找到这样的“缝隙”。 虽然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带到这个地方被关起来的,克劳尔还是基本能判断出,他被关在了莱恩主城——这个被当地人用敬畏的语气称作“勒图斯圣山”的地下深处。 莱恩家族在家主实行“只生下一个资质优秀的继承人后就不再生儿子”之前,历代兄弟相残,想要杀死一个和自己实力完全相同、支配元素也完全相同的魔法师并非易事。 而刻骨如深壑一般的仇恨,有时候也会让家族内斗的胜利者失去准确的判断、因为不满足于直接给自己的手下败将一个痛快,选择把他和他的党羽关到勒图斯山中慢慢折磨。 这样的行为留给了手下败将苟延残喘的机会,莱恩的家史就中记载了一次惊心动魄的绝地反击、反败为胜——如果没有这一次的反转,也不会有现在的克劳尔了。 当曾经的失败者走出地牢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干脆利落地杀掉自己的弟弟,做的第二件事则是把这个山牢所有的漏洞严密地修补一遍,确保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找到和自己一样的机会。 就算这个山牢有自己的意识和记忆,它大概也记不清现在试图反抗自己的到底是第几个“莱恩”——见鬼了,怎么全是莱恩——它应该会产生这样的困惑吧。 总之,在历代莱恩家主勤奋的维护和修补下,这个为他们的兄弟或儿孙所专门准备的纯金牢狱,已经到达了堪称完美的状态,哪怕是最优秀的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也难以逃出生天。 而克劳尔目前的身体状态,虽然不像之前那样糟糕,但距离从前健康的时候仍差距甚远。 他知道,这是父亲让药剂师刻意控制的缘故。魔法师的元素支配能力和身体状况间有着相当直接的关系,保证他不会死,也让他哪怕离开这个特制的牢房,也没有什么可能和父亲的魔法直接抗衡,这是目前最令父亲安心的状况。 他这算令父亲产生了恐惧吗?克劳尔有时候会思考一下这件事,反正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认为父亲是忌惮他的,他有在死斗中杀掉兄长的能力,自然就有杀掉父亲的能力——所以,哪怕作为这场死斗的胜利者,他仍然如一只丧家之犬一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山牢深处。 有人觉得,越是强大的元素魔法师,在被彻底隔绝于自己所能支配的元素后,越容易陷入疯狂,他们会不断质疑自己的能力是否还存在,然后陷入类似树木远离水源的枯竭和绝望。 但克劳尔还没有出现这样的症状,他拥有专属于自己的一张药方——虽然那药方如今已经显得苦涩无比。 当脑中已经空空如也、不知道该思考什么的时候,他就回忆和瑞拉相关的事情,他一遍遍地回想,直到闭上眼睛能看清女人散乱的浅色短发下一颗小小的雀斑。 那里真的有一颗雀斑吗?还是他的妄想?不,不要纠结这些小事了,继续去回忆她的眼睛吧,那是绝对不会错的,漂亮的、生机勃勃的红色眼眸…… 他脑中的声音突然变了调,不再是他自己的声音,先是变得充满嘲讽,那是兄长的声音: ——如果她知道莱恩家到底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她还会这样用满是笑意的眼神注视你吗? 然后那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高亢,最后化作小女孩和少女满是恐惧和绝望的尖叫,和金属互相摩擦的响声混合在一起,如一把尖刀剜着他的心口。 ——如果她知道你亲手犯下了怎样的罪行,她又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怎么看待你?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克劳尔已经能比较熟练地抚平内心的这些激荡。 他明白,在回到米里德、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离开自己的家族、与瑞拉一起寻找一个完全属于他们的安静地方度过余生,已经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梦,他已经不怀抱这样的奢望。 他为自己寻找了一个新的、拼命努力也许可以实现的目标,而这个目标支撑着他还算平静地度过在这个现在山牢的每一天,维持着他的理智和清醒。 今天到来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与克劳尔隔着一层墙壁停了下来,通过一些奇妙的构造,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但站在那里的说话声可以清晰地传到室内。 克劳尔都很熟悉这两个人的脚步声,只是这样的组合很不同寻常。 虽然心中产生了一些困惑,但克劳尔还是让自己保持着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奄奄一息的模样,希望这能让父亲少一点儿警惕心。 “克劳尔,”说话的是他的父亲,这应该是他印象中父亲最温厚平和的口气了,看来的确发生了一些麻烦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可能还需要他去解决,“我之前已经同你说过很多话,希望你是真的都听进去了。” “我完全听从您的指示,父亲。”克劳尔回答道,他说完就闭上了嘴,任何多余的强调都反而可能引起父亲的疑心。 被困在这里是做不了任何事的。被关在这里之后,只是稍稍恢复了神智的克劳尔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所以,无论需要说多少违心的谎言都没有关系,他当务之急是让父亲给予他一点儿信任,让他有点儿离开这里活动的自由。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像他的这句话仍然只换来父亲的沉默一样,克劳尔闭上眼。 父亲素来就不喜欢他这个意外出生的次子,如今一切发展到今天这个田地,又是因为他连续窥破了家里的秘密。 他和兄长爆发冲突的根源就是想要反抗这些秘密——这样一个在旁人眼中彻头彻尾的家族叛逆者突然变得温顺,觉得他现在仍然是心口不一,也不算父亲多疑。 克劳尔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违反着他的意志,发出过于剧烈的跳动,他能否离开这里全在父亲的一念之间——是这样的心跳声被父亲察觉了吗?最终,父亲还是没有松口,他听到父亲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对一直没有出声的女人说道:“珍,照顾好他。” “是,父亲。”女人的声音因为很低很轻,传入克劳尔的耳朵时已经变得有些模糊,更明显的金属响动声,一开始克劳尔听着这种声音会觉得牙齿酸痛,如今也习惯了。 他兄长的妻子,珍·莱恩——如今称她为遗孀更为合适,从一个极狭窄的洞口爬了进来,这样不雅观的姿态对于贵族女子来说就像一种羞辱,但女人默默忍受了这一切。 她的脸上也是一种麻木的表情,脸庞因为长达数月的不见阳光而泛着病态的苍白,从克劳尔被送到这里之后,就一直是由她在负责照顾。 父亲的脚步声已经远去,克劳尔听着步伐的间隔,从中感觉到了一丝匆忙。 “珍,”在外面完全恢复安静后,克劳尔才开口,因为长时间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甚至在刚刚张开嘴的那几下没能成功发出声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人没有理会他,这个地牢低矮逼仄到哪怕她跪坐在地上都要保持着弯腰,她就以这样折磨的姿势摆弄了一下她带进来的一个托盘,然后把它快速地往克劳尔的方向一推。 这是他的早餐——或者午餐,或者晚餐,他的三餐比一开始要丰盛不少,所有东西都煮得烂透、确保不可能有任何能成活的植物或种子夹在其中。 克劳尔没有继续追问,他开始安静地吃饭,没有狼吞虎咽,而是细细地嚼,他需要尽量恢复自己的身体状况,而进食是必不缺少的一环。 在把托盘里的东西吃光后,他把托盘轻轻推给角落的女人,女人用麻木的神情收拾好托盘,以及已经被克劳尔放到她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的其他容器——里面放着府邸最下等的粗使仆人才需要接触的东西,而她需要把它们和托盘一起带出去。 珍·莱恩一开始是怀着刻骨的仇恨来照顾克劳尔的——若是照顾,折磨显得更恰当。 她那时候会将本来就装着只能维持最基本生存的食物、冷水和一点儿治疗药剂端在手里,冷眼望着那时候躺在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的克劳尔,然后故意把托盘里的东西全部打翻,低头看着克劳尔像一只毫无尊严的畜生,艰难地侧过身、趴在地上用舌头舔舐在金砖上乱滚的水渍和药剂,吃下被她的脚踩过的硬面包。 珍的怨恨是有理由的,因为克劳尔的缘故,一夕之间,她那充满着光彩和荣耀的家庭就完全破碎了。 她先是失去了女儿,然后失去了丈夫,还要为了莱恩家族保守这个秘密,亲自照顾剥夺了自己一切幸福的仇人,这样的变故足以让一个素日温顺寡言的女人性情大变。 克劳尔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他不想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找借口,他也将珍的女儿,以及他的妹妹夏洛特·莱恩的死亡算在他自己的头上。虽然在当时混乱的状况下,谁都说不清楚杀死这两个无辜卷入的女孩的到底是鲍斯还是他,亦或是他们两个共同造成的悲剧。 父亲会如何粉饰他造成的这些混乱呢?哥哥的死亡是很难粉饰的,夏洛特倒是有一个和她年龄和样貌都十分相近的表亲。 克劳尔猜测为了掩盖这一场剧烈的家族内斗,父亲会把那个表亲接来,暂时扮作夏洛特的模样偶尔外出,尽量减少一点儿异样。 珍从某一天开始,结束了对克劳尔的折磨,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会转变态度,所以克劳尔仍然只能猜测——他猜测鲍斯·莱恩在那天死了。 克劳尔和兄长那天的死斗可以说是不分上下,在毫无保留的以命相搏下,两个人都给对方造成了足以致命的伤口。 兄弟二人的两败俱伤使得他们的父亲终于可以放心地介入这场混乱,陷入昏迷的克劳尔醒来后就已经身处这个山牢。 父亲没有立刻杀死他这个反叛兄长的逆子,不是因为对他心存父子亲情,单纯是因为鲍斯·莱恩也生命垂危,而在目前的局势下,父亲无法承受同时失去两个资质优秀的儿子的风险。 父亲显然更希望活下来的是哥哥而不是他,克劳尔对此没有抱任何期待,他知道一旦哥哥的状况出现起色、脱离了危险,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起初,送给他的食物和药只能勉强维持他的存活,还要因为珍的动作减少分量,克劳尔明白这里只有他自己在拼命地希望他能活下去,所以无论珍怎么对待他,他都会尽量把那些东西给吃下去。 讽刺的是,被精心照顾的鲍斯·莱恩死了,被关押在山牢里、每天只能舔舐金砖上流淌着的简单药剂来疗伤的克劳尔却活了下来。 父亲的出现证实了克劳尔关于兄长死亡的推测,虽然仍然不能离开地牢,但克劳尔的待遇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变的是,能被父亲允许直接进入山牢照顾他的,仍然只有珍。 珍仍然是愤怒的,但愤怒还没有令女人彻底失去所有的理智,就像她有无数个随便找一把小刀揣进怀里、然后割开克劳尔喉咙的机会,但她最后也只是打翻了他的药碗,然后冷眼坐在一旁看他狼狈不堪一样。 女人清楚,如果丈夫和克劳尔·莱恩都死了,等待莱恩家族的就只有另外三个家族迫不及待的清剿,那些人已经虎视眈眈米里德太久太久,而莱恩的衰亡就意味着她和她弱小母族的衰亡。 尽管心中有千百般的不情愿,莱恩公爵也暂时找不到第二个有能力成为继承人的孩子,这意味着克劳尔·莱恩虽然暂时还被关押在山牢中,但是公爵总有一天会老去,克劳尔总有一天会继承这片肥沃的土地——届时作为鲍斯的遗孀,她未来还需要仰仗这个仇人的鼻息才能生存。 理智和情绪撕扯着女人,她最后为自己做出了一个冷漠麻木的外壳以抵御发生在她身上种种的不幸,她不理会克劳尔对她说出的每一句“抱歉”,但也没有再动用什么手段继续折磨他。 克劳尔想,父亲是在利用珍心中的那份愤恨和不甘。 珍从嫁给鲍斯就一直给家族其他人温顺听话的印象,父亲了解这个女人,她没有直接杀死克劳尔为丈夫和女儿报仇的胆量和魄力,也绝不会帮助克劳尔脱逃,同时也不会让他好过——这让珍成为了“照顾”克劳尔的最佳人选。 女人很快就收拾好一切离开了,在一阵响动后,四周恢复了平静。 克劳尔试图进行一些活动,虽然他在这里连完全舒展自己的身体都很难做到,但是他还是想每天都在饭后保持一些运动量,但欠佳的身体状况让他比前几天更快地放弃了尝试,又恢复了蜷缩着侧躺的姿势。 他又听到了一些声音,很轻微,很远,但确实存在,不是他的幻觉。 克劳尔皱了皱眉,外面应该确实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他无法再进行什么思考,克劳尔很快意识到,今天的饭菜里好像添加了一点儿什么,困意一点点淹没了他,只是梦境和山牢里一样黑暗,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第234章 罪行(2) 克劳尔在梦中回到了今年的新年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也就是他刚刚跟随着兄长回到米里德的时间。 鲍斯·莱恩与克劳尔从不亲近,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鲍斯从小就对这个和自己一样天赋优秀的弟弟心存戒备,甚至在还没有长到母亲的腰那么高时,就用孩子特有的、童稚软糯的嗓音询问母亲:“既然弟弟可能给我带来灾祸,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 克劳尔能平安长大到可以自保的年纪,离不开母亲的默默守护。她虽然在人前也不与克劳尔多亲近,但一直竭尽全力地保障着他能活下去,不然,在一个偌大的家族中,能让一个孩子看起来是意外夭折的借口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鲍斯·莱恩在还没有到婚配年龄的时候,莱恩公爵就已经为他挑好了未来的妻子。那个叫做珍的女人,在嫁入莱恩家之后,和克劳尔相处的时间也很少。 因为长大后的克劳尔早已学会尽量减少自己在家里的存在感。莱恩的公爵府足够大,又被丰饶秀美的树林所环绕,坐在树上就可以俯瞰不远处连绵起伏的丘陵和上面旺盛生长的良田,克劳尔在米里德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不同的树上,远离家中的一切事务。 珍和鲍斯的婚姻是否能称得上幸福,克劳尔没有资格判断,反正他们婚后很快拥有了一个女儿,但是那孩子没有继承什么莱恩家族的特征,而是和母亲一样一头灰发,这让小女孩没有受到什么来自爷爷的宠爱。 女儿不受重视,自己也没有得到太多来自丈夫的陪伴,但珍没有抱怨过——至少表面上没有,她自幼就是作为莱恩家族未来继承人的妻子培养的,在米里德生活的时间超过在她父兄的小领地上长大的时间,这样的生活在珍看来是理所应当的。 反而是克劳尔,从小作为边缘人在家中长大,看到珍的女儿时,心中会泛起几分同病相怜的亲切。他不会贸然和哥哥的孩子保持亲密的关系,不然不但会惹来猜忌,还可能惹来伤害珍和侄女的流言蜚语。 他表达关切的方式,就是坐在高高的树上、偶尔听到下面传来珍带着女仆和女儿在树林中散步的声响,在她们总是经过的路边,为自己的小侄女用魔法催出几朵小女孩都会喜欢的漂亮花朵。珍会让女仆把那些花采下来,给女儿编织小小的花环。 夏洛特有时候会跟着珍一起散步,姑嫂的关系还算融洽。 家族的小女儿因为年龄差和无害,往往都会得到一份与权力无关的爱怜和宠溺,夏洛特也不例外,和两个兄长僵硬到近乎冷漠的关系不同,她可以直接和长兄撒娇讨要一个什么东西,或者跑来找克劳尔、让他带她去主城之外的地方玩耍,很长一段时间里,夏洛特都是家里和克劳尔最亲近的人。 克劳尔此番回到米里德,夏洛特是为数不多真心为此感到开心的人。 “我不想去首都学院,听说那里光秃秃的,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夏洛特的年纪还小,她还没有收到过来自首都的邀请函——即使在梦中,想到这一点的克劳尔都感到心中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如果我和父亲和大哥说我不愿意去,我应该就可以不去吧?” 刚刚回到米里德,克劳尔让自己看起来十分老实,家族的新年准备没有需要他过问的内容,他就陪伴在自己的母亲身侧。 儿女们都已经长大,还有了孙辈,作为公爵的妻子,克劳尔的母亲已经顺利完成了自己的所有任务,她也到了开始衰老、哪怕药剂师精心调养也不断冒出病痛的年纪。 “我打算之后再在首都待几年,想办法请封一块和米里德有些距离的领地,”克劳尔知道这些和母亲说的话,最后都会进入父亲的耳朵,这本来也是他心中的真实所想,“我不会和哥哥争抢,放心吧。” “我听他们说,你在首都与真正的斯诺怀特小姐交好。”长子和小女儿的婚姻都有丈夫亲手操持,公爵夫人不用担心,她对自己的次子说道,“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斯诺怀特侯爵夫人是一等一的美人,她的女儿一定也不差,她如果答应能嫁给你,你们就尽快结婚吧,和斯诺怀特家多一层联系,你父亲也会高兴。” 对于母亲的这个愿望,克劳尔没有进行热情的回应。 父兄是出于什么目的把他带回米里德,他不知道,他此番乖乖听话回来并不是因为不敢违抗兄长,他是为了调查流民的去向而回来的。 起初,瑞拉对于一种叫做“蝶栖木”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因为它含在口中具有治愈疾病的效果,和她的魔法有些相似。 她认为木元素魔法师可以帮助蝶栖木大规模生长,一旦它不再因为稀少而价格高昂,就意味着更多人——包括平民,都能得到快速有效的治疗,这是十分善良的想法。 克劳尔很高兴自己的魔法有朝一日能用来帮助心上人。在得到了瑞拉的拜托后,他在旅行中四处打听,拜访各路行商,请他们去寻找更多的蝶栖木来,然后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不少人认为克劳尔是在为莱恩家族寻找蝶栖木,有些口快的商人还说出了“不是钱的问题,这东西哪里那么快就能又找到”之类的话,听起来像是王国四处的蝶栖木,之前就被米里德派出的各路人马给买光了。 克劳尔当时心中产生了些微困惑,夏洛特写来的信中只说母亲生了些小病,别的一概都好,听起来家里也没有什么重要到需要动用整个家族力量的人病重。 不过,和大肆招揽流民相比,这样的举动实在称不上稀奇,贵族老爷们有闲有钱,有人愿意散尽家财收集各式各样的魔兽结晶,有人为了一块完美的宝石不惜跃下深谷——家里突然开始喜欢收藏花纹各异的蝶栖木,或者出于什么考虑想要垄断这个资源,也算说得过去。 总之,克劳尔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花高价又买来了一些蝶栖木,并按照瑞拉的想法,将它们研磨成粉末,试图用魔法使它们在各种地方生长。 这样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然后因为受伤的鸽子扑入窗户的一场意外,克劳尔惊讶地发现,蝶栖木的粉末不仅不能治愈伤口,反而会加速鸽子的死亡。 他之后又抓来了三只看起来差不多大小的鸽子,一只在翅膀上割开一条浅伤、涂上蝶栖木粉末,一只在相同位置割开伤口后、将蝶栖木粉末拌进鸽食中饲喂,一只仅割开伤口、什么都不做。 两天后,食用蝶栖木粉末和只被割开伤口的鸽子都还活着,而且伤口都已经结痂,但伤口涂上粉末的鸽子却死了,在触碰那些散发腥臭味道的血液时,克劳尔再次感觉到了轻微的元素波动。 同一种粉末,食用无碍但不能涂抹伤口,这在药剂学中算不上闻所未闻,有的药材生吃无毒、煮熟吃也无毒、但半生不熟吃就有剧毒,这些草药的性质就是这样的一种复杂到不讲道理的东西。 但普通家畜的血液中让人感觉到元素波动,这就是非常奇怪、十分不寻常的事情了。克劳尔都没有时间去疑惑为什么这样重要的事情从来没有被前人记载下来过,他心中已经产生了相当不好的预感。 和王国其他人一样,克劳尔也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家里会高调地招揽各地的流民,并且是来者不拒、应收尽收。 虽然是边缘人——但他仍然居住在勒图斯圣山上,身处米里德的核心地带,对于父兄和他们的家臣的品性有相当的了解,他不认为这些人会单纯因为“受到了圣神的感召”而做事。 克劳尔当时已经产生了十分糟糕的联想,他下意识地不想把这个推断告诉瑞拉。 这种见不得光的家族秘辛一般都会给知道它的外姓人带去危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克劳尔无法回避自己那一丝自私的担忧。 人和自己的家族是无法彻底撇清关系的,如果他家里真的对那些流民犯下了恶行,素日如此重视平民的瑞拉,会用什么眼神看待他?他们会不会今后再也无法相处了? 克劳尔的犹豫让他错过了和瑞拉详细交代这些怀疑的机会,因为几乎同一时间,鲍斯·莱恩就来到了首都。 克劳尔与瑞拉的最后一面,是新年前夕,瑞拉过来给他送了一小篮食物,而那个小小的篮子动摇了克劳尔的想法。他突然想,他无法改变家里做了什么,但他可以决定自己做了什么。 瑞拉一直都是一个聪明的、勇敢的好姑娘,他要相信她,这样才可能也换取到她的信任。 于是,在哥哥的眼皮下,他把手中剩下的那瓶蝶栖木粉末当做线索悄悄塞给了瑞拉,而他自己,则决定回到米里德彻查蝶栖木和流民有关的一切。 调查的进展并不顺利。 为了让父兄放心,克劳尔这些年基本不和往来勒图斯山的家臣接触,跟随他的家仆也是时常轮换,这使得他在米里德没有任何可以放心信任的人。 进入新年的米里德气氛不同寻常,勒图斯山上的戒备前所未有,听说是因为有大量来自赛尔斯的“风声”化装潜入米里德各地导致的,这也让孤家寡人的克劳尔举步维艰。 那时候克劳尔唯一能利用的消息渠道,就是自己的妹妹夏洛特。无忧无虑的女孩仍然希望克劳尔能带着她去一些地方玩耍,他就利用这种机会光明正大地离开勒图斯山,一边用土元素魔法探寻四周,一边绞尽脑汁思考一些问题,希望能从夏洛特口中得到有价值的答案。 “大哥如今经常去山里面呢,我有次想跟在他后面偷偷溜进去,看他成天都在山里面忙什么,结果被他发现了,把我大骂了一顿,还关了我禁闭,气死我了。”少女原本只是想和哥哥用抱怨的语气撒撒娇,但是她说的话却引起了克劳尔的注意。 把流民安置在圣山里,这听起来太疯狂了,克劳尔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连他长那么大都没有被获准过进入勒图斯山的内部,他那高傲的、看不起任何人的兄长和父亲,会允许流民沾染圣山内部的土石吗? 但米里德四周又确实没有安置流民的痕迹,在又如无头的苍蝇做了几天无用功后,克劳尔终于下定决心,他要想办法潜入勒图斯山内部,一探究竟。 作为高超的土元素魔法师,克劳尔不需要像妹妹那么笨拙、必须去跟踪鲍斯·莱恩,脚下所有的土地都能变成康庄大道、随时化作对他敞开的大门,他只需要担心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被家里其他人发现。 后面接连发生了一系列克劳尔无法控制的事情,他都不对此感到后悔,唯一让他悔恨的,是他没有发现,因为他各种自以为高明的盘问,再次引起了妹妹对勒图斯山里面有什么秘密的兴趣,少女把探寻它当做又一个打发无聊时光的游戏,好奇心驱使着夏洛特再次跟踪了自己的长兄。 为了被发现时不要一个人挨骂,她还叫上了自己的侄女做同伴,正值青春的少女和年幼天真的小女孩,就这样懵懵懂懂、无知无觉地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们最后的尖叫声仍烙印在克劳尔的脑海中,如果不是因为吃下了大量的药剂,克劳尔应该已经被脑海中汹涌不息的罪恶感惊醒。 圣神在上,您为什么只是这样看着……这样平静地……默不作声地看着……世间发生如此惨烈的阴差阳错。 第234章 罪行(3) 勒图斯山的山顶,有一棵独木成林的参天巨树,它的枝繁叶茂象征着莱恩家族的繁荣,它在几百年中不动声色地站立在圣山的顶端,如同圣神的又一个化身默默俯瞰着米里德丰饶秀美的土地—— ——怎么又在问“你们家搬到这里来之前这棵树是否仍然是圣神的化身”这种扫兴的问题!真是的,能不能有点儿浪漫和宽容的情怀,我们都讲情怀了,为什么还要在乎现实呢! 咳,反正,就像冰山浮在海面上的一角只是它庞大身躯的一小部分一样,这棵树展示给世人的,也只是它最平凡、最普通的一面。 克劳尔一直都知道这棵树拥有强大的、扎入山体深处的根脉,虽然从未被获准进入圣山的内部,但强大的土元素和木元素感知能力,还是可以让他大致在脑海中描绘出山里的构造。 比巨树的树干还要粗壮的根脉从山顶向下,一路贯穿中空的山洞、同时还在向四周舒展、抓住山壁、最终如同一个牢固的架子直接撑起整座山——他在第一次看到位于首都学院中那个魔法辅助装置时并没有觉得多震撼,就是因为和这棵树比起来,那结构有所相近的巨型辅助装置的尺寸,还是显得迷你了。 不过,这棵树能长成这样,当然有木元素魔法发挥作用,普通的树是不可能自己长成这样的,不管在多么肥沃的土壤中都不能。 克劳尔的“地心”探险,是从与勒图斯山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开始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四处游荡,才找到了这间看起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居住的小屋。似乎是因为居住在里面的平民得了烈性的瘟疫然后死去,所以这里至少有两年都没有任何人敢靠近。 自己的家族并非单纯挖空了勒图斯山,这座山的地下还有更多东西,克劳尔能笃信这一点,是因为他能感知到,那个专门被“莱恩”用于关押“另一个莱恩”的地方,还在地底更深处。 以后的自己也很可能被关进去——只要不听话就会得到这样的结局,小时候的克劳尔时常从父亲和兄长那里得到类似的恐吓。一方面他确实被迫“乖顺”了很多,另一方面,这也提醒着他这么多年里一直默默的关注着那里。 克劳尔曾经想为自己提前准备点儿逃生的路子——从今天的情况看来,年幼的他也算颇具远见,只可惜,所有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那个金牢是为他这样强大的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特制的,经过了莱恩家族历代失败者的质量检验,如今已经到了近乎完美的状态,一层层纯金保证着被关押在其中的人与外面的山石土木完全隔绝——同样,也保证了外面的人哪怕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感知到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 但它仅针对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换句话说,纯金打造的牢房,如果找来一个金元素魔法师,他开这个金牢可能就像剥开一枚糖果的糖纸那样简单。 传闻中,从前有一个莱恩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在首都学院时刻意交好了不少金元素魔法师,和这些人缔结了各种盟约和誓言。后来他确实被关进了金牢中,有一两个朋友也确实履行了诺言想要来营救他,但他们连勒图斯山内部的入口都没有找到就被杀了。 真想一边对抗莱恩家族一边强行打开这个金牢,恐怕动用上全部的皇家骑士团都会显得很吃力,莱恩家族在进攻上也许不占什么优势,但他们的防御绝对一流。 而另外三个家族向来乐见莱恩家族的内斗内耗,他们从不真正插手,哪个莱恩做家主在他们看来都没有什么区别,所以,金牢从启用到现在,普林斯家族从没有来捣乱过。 而这个牢房除了用于收押家族的“反叛者”外,还有另一个作用:它自身也是一个巨大而优良的屏蔽层,使得克劳尔这样不允许进入圣山内部的莱恩无从得知,它的下方是否还有别的东西。 但他有指路的路引,那就是巨树的根脉,它们如密织的河网一般牢牢地包裹住了这个金牢。 莱恩家族对于规律、对称之类的东西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这座山的所有结构都以这棵树为线索,那么很容易推断出,如果金牢下方还有什么,它一定就在根脉继续往地底延伸的方向。 巨树的根脉在金牢的下方重新汇聚成一束,没有使用任何照明的克劳尔几乎与黑暗全部融为一体,他感觉到了呼吸的困难——风是无论如何都钻不到这样深的地方来的。 必须快速前进,不然会前功尽弃,克劳尔调整了一下策略,他顺着根脉继续向下,并很快发现了魔法的痕迹,果然,下面还有空间。 克劳尔后来再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当时太自大了,他将这一路的畅通无阻都归功于自己的魔法高超,没想过可能是旁人故意给他的方便。 当四周的根脉突然活动起来,并且开始缠绕他的四肢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能够和他争夺附近木元素的支配权的,不是父亲也就是兄长了——同样的道理,对方也一定确定了他的身份。 克劳尔没有选择逃跑,而是用直截了当的暴力突破了脚下的石砖,从昏暗狭窄的空间一下子到了有不少照明的地方,在短暂适应了这种变化后,他眨了眨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兄长。 “比我想象的慢啊,克劳尔。”鲍斯慢条斯理地说道,空气中飞舞的土石灰尘都不会往他那里去,所以他的长袍仍然光洁平整,“他们总说你和我不相上下,但如果是我,大概只会花一半的时间。” 克劳尔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你专程在这里等我来?” “是吧,谁让你突然对某些东西产生了兴趣呢,”鲍斯笑了笑,“可把父亲吓了一跳,他让我赶紧把你带回来,以免你对首都那群麻烦的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你们一直监视我。”克劳尔用质问的语气说道。 克劳尔只是在拖时间,活在父兄的猜疑和戒备下也并不是什么新鲜的发现,他没有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势力,自然处处掣肘,从他回来想要调查这里的事时就有了生动的体会。 他一边让自己快点适应这里浑浊的空气,一边留意到这里已经有了十分明显的腥臭味。 鲍斯看起来神色如常,看来就像夏洛特所说,鲍斯花费了大量时间待在这里,克劳尔认为自己没有找错地方——虽然,他的行踪都在哥哥的掌控之中。 而鲍斯好像没有留意到克劳尔的这点儿小心思,他哼了一声:“你都偷偷到这里来了,还要说我和父亲对你的监视是没有必要的吗?” 克劳尔与鲍斯正站在一片华丽的、用通体白色的石砖打造成的地方,那石砖在四周魔矿石灯的映照下反射着莹润柔美的光芒。与此同时,克劳尔感知到,这石砖下方还有一片不小的空间,也许那些味道就是从下面散发出来的。 正当他想继续感知时,鲍斯悠悠开口:“当心,克劳尔,你的好奇心可能会让很多人眨眼间死去,这让你那总把平民当宠物养的小女孩知道了,会流多少眼泪啊?你可不希望她恨你吧?” 克劳尔心里一惊,鲍斯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了下面同时存在平民和魔矿石,而如果下方有大量的魔矿石,他确实不该贸然使用元素魔法——这应该也是鲍斯为什么必须在这里就拦下他、不让他继续莽撞地搅动元素往深处走。 克劳尔沉默了两秒钟,问道:“为什么放任我到这里来?你们为什么让我回来?”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怎么说呢,毕竟我们是同胞兄弟,无论多不情愿,还是有各种相似之处。”鲍斯厌倦了站着说话,他为自己搭了个石凳,看来在这里使用简单的魔法没有问题,克劳尔也为自己做了个凳子。 “我和父亲有不同的想法,信不信随你。我知道你不喜欢米里德,你喜欢那个天真的小姑娘,喜欢到跟着她回北方去姓斯诺怀特都没问题——只可惜人家可能会忌惮你这样的热情,觉得是我们家在别有用心。”鲍斯打了个呵欠,“我对父亲说你想去哪里都随你,不回来就是最好的,看,我这个哥哥对你还是很不错的,是不是?” 克劳尔扯了扯嘴角,听鲍斯继续说道:“我在这个地方花了太多时间,但父亲始终不满意,而我不能总是在这里,我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然后我想父亲是年纪大了,他居然听进了几分母亲说的话,母亲说你一直很懂事,让父亲和我对你好些,还说这对我们也有好处。” “总之,父亲说这是个检验你是否永远都不会背叛家族的机会,你已经长大成人,我们该给你这么一个机会……要我说,蠢死了,你根本不该知道这里的任何事,这是米里德最深处的秘密,你没资格插手的。” “但反正,你已经留意到了蝶栖木的事,比起让你冒冒失失地在外面调查、引起一堆麻烦人物的注意,还是把你带回来妥当些。”鲍斯撇撇嘴,“虽然我们很快就不需要在意那些家伙了,但聪明人总需要比旁人多学会一份忍耐。” “说了那么一通,就是父亲想让我来接手……下面的东西?”克劳尔皱了皱眉。 “没错,我本来打算新年后再带你来,但你看起来很心急,我便也顺便欣赏一下你那传闻中和我不相上下的元素魔法,啧,看起来你比我差远了。”鲍斯抬起头,“你还没有去看过上面的金牢吧,那很漂亮,克劳尔,没有金元素魔法我们也能修建出那样完美的奇迹,因为我们生来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们是神佑的家族。” 克劳尔的内心,并不始终他的外表和素日的言谈举止所展示给旁人那样的平静和温和。 他对权力的淡薄是家中十年如一日强行驯化的结果,而他自己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魔法从不在兄长之下,他差的只是一点点运气。 在最初意识到自己真心地喜欢上瑞拉、并且对方还有着十分珍贵的身份后,他有一段时间纠结过“如果我是家里的继承人,拥有了更多权力和荣耀,是不是就更有资格获得她的爱”。 如果是那时候的他突然听闻,父亲乃至背后的整个家族正准备给予他一点儿信任,他大概会陷入狂喜,并不计任何代价地做好它,以换取父亲更多的认可。 只是,这些因瑞拉而起的波澜,又被瑞拉自己给平息了。 克劳尔意识到瑞拉愿意和自己保持比较亲切的交往,并不因为他出身一个王国的大家族,而是他愿意和她一起去解决救济院里的各种问题。 和初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克劳尔一开始做很多事只是想引起心上人的注意、讨她的欢心,关心她关心的,尊重她尊重的。 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发现,能吸引瑞拉的不是血统的高贵,而是心灵的高尚,譬如那位姓邦德的老先生,这位老人出身寒微,只靠自学拥有一点儿最基本的草药制作技能,但他无疑是瑞拉最尊敬、最喜爱的人之一。 救济院里如同风滚草一般四处乱跑的小孩子,总是尖着嗓子呼来喝去却又对他敬畏不已的胖大婶,被风一吹就叮叮哐哐作响的小阁楼,各种脏污随地乱扔的郊外集市——这些在贵族眼中脏乱不洁、有损体面的环境,却奇异地再次送还给了克劳尔心灵上的平静。 所以,听鲍斯说了那么多,克劳尔心中并无任何激动可言,他只感受到浓重的悲哀。 他的家族果真对招揽来的那些对幸福生活怀揣期待的流民犯下了罪行,此时,克劳尔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并不是“瑞拉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办”,而是,“你们怎么可以对无辜的人们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勒令自己保持冷静,然后用略急切地口吻询问道:“那么,父亲到底希望我做什么呢?” “怎么,”鲍斯一下子笑起来,“你不是为了讨那小姑娘的欢心、为那些平民鸣不平才偷偷到这里来的?” “你也说了,我们是同胞兄弟,”克劳尔也笑了笑,他用比平时略高亢一些的声音说道,“我本想通过接近斯诺怀特蒙尘的千金得到他们的一点儿支持,但看起来他们和莱恩的隔阂还是太深了,如你所说,他们根本不想接纳我——如果我能直接得到父亲和你的信任,为什么还要费劲去讨好一个连姓氏都没有被家里改回来的小女孩呢?” 鲍斯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两侧的山壁间回荡。 “那还是我没有看错你,克劳尔,你才不是母亲眼中那只温顺无害的小崽子。”鲍斯站起来,挥挥手,石凳缩回地面,一切恢复光洁平整,“但你最好一直都是乖乖听话的模样,不然我连关在上面金牢的机会都不会给你,明白吗?” “再明白不过了,哥哥。”克劳尔也站起来,因为刚刚鲍斯同时也让他的凳子消失了,“你现在终于要带我下去看看了吗?” 第234章 罪行(4) 往下走没有花费什么时间,和克劳尔感知的一致,他们刚刚站着的石砖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坑。 虽然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但坑里的景象还是令克劳尔遭受了冲击,让他觉得想要说出的话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也许就是被他眼睛里看到的那个阴影中还在微微蠕动的手臂上生长出的玩意儿。 他们站在一座长桥上,它仍然由那种华丽的、通体白色的石砖打造而成,桥下没有照明,乍一眼望过去就像一大片夜色中的深湖,但微弱的呻吟声不断从那下面传来,如同水面上不断荡开的,一层层终将消逝的涟漪。 “我……不太明白,鲍斯。”克劳尔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语气,想让这句话听起来不算是在质问,“为什么要用人?人很……麻烦,比其他动物都要麻烦,不是吗?” “呵呵,我不抱怨你提出这样愚蠢的问题,克劳尔。”鲍斯习以为常地大步走在桥上,嘴里说着和克劳尔的问题完全无关的感叹,“是我们从不让你接触家里的一切,也让你远离家里的所有烦恼,让你无忧无虑的长大……你真该好好感恩我和父亲。” 克劳尔沉默,他知道按照兄长的喜好,他此时应该说点儿卑微的话哄他高兴,但他说不出来,他的脑子被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占满了。 “为什么不用……有不少动物比人都高大吧?米里德的森林里,想找多少就有多少,也不会引起王国其他领地的注意。”克劳尔尝试着把话题拉回去,“哪怕是流民,还是十分惹眼。” 鲍斯哼了一声,用索然无味的口吻解释道:“哦,我们做了很多尝试,无数次,你想象不到我在这地方呆了多久,如果不是为了莱恩的未来,谁愿意做这种牺牲……平民当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克劳尔,它们长得比其他家畜慢多了,需要更好的食物和水,还更容易生病,更重要的是,我们还需要它们耕田收粮呢。” “但其他动物总是在魔矿石还没有彻底成型前就死了,而身体一旦死亡,里面的东西就会停止生长,所以我们只能得到一滩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血。”鲍斯继续说道。 “这是最初到米里德的那两批,它们的骨头已经基本长成了能用的魔矿石,就是堆在那里的,看到了吗?这不是最棒的,它们的血可以替代蝶栖木,只要把它们的血涂在新来的流民的伤口上,魔矿石就会开始在新的身体里生长,我一早没有发现这件事,不然会省很多麻烦。” 克劳尔发现鲍斯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忽近忽远,因为他的目光就像被什么力量给锁死在了桥下的某处,他意识到那个如今已经看不出形状的“东西”,从“它”的身高来判断,还应该是个孩子……和鲍斯的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救济院里那些吵闹又调皮、总是会被瑞拉珍惜地抱起然后悄悄治疗病痛的孩子。 “斯诺怀特从不把最好的魔矿石卖给我们,更不要说魔兽结晶了,他们把指甲盖大小的魔兽结晶都当宝贝存着。”鲍斯的声音荡漾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但在这些平民彻底死掉前,他们的心脏最终会变成拳头大小的结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只要人足够多,我就再也不用向北方买魔矿石了!我再不用向任何地方买魔矿石!” “米里德没有魔矿石,普林斯和兰斯洛特以为只要我们一天不离开这里,一天就要在这件事上受北方那只蠢狗的限制,他们两个就能抱作一团,悠闲地看着我们和斯诺怀特互相撕咬,然后从高额的贸易中抽取税收——那只蠢狗只用交三分之一的税,他们从我们这里拿走的钱,明明要多得多得多!” 这是事实,魔矿石价格高昂,但皇室收取北方的贸易税却低到了极不合理的地步,哪怕是克劳尔,也会觉得皇室在这件事上没有公平地对待米里德。 但,这不是莱恩可以用如此疯狂的方式得到魔矿石的理由,克劳尔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他听到桥下有声音在低低地哀求:“杀了我吧……我有罪……圣神在上……带我……至少把我可怜的……孩子……走吧……” “他们还是需要吃东西吧?”克劳尔必须说点儿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里的吗?这里的基本不用了,它们就像种植粮食的土,随便浇点儿东西上去就行。”鲍斯朝前面指了指,那是一片层层叠叠的阴影,克劳尔无法估计这里有多少人,“刚种上魔矿石的人还能干点儿活,只是怕是要等开春才会有下一批送过来的人,这段时间你得自己想想办法。” “别露出这种表情,这个地方从无到有,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鲍斯把克劳尔脸上的表情理解为了不情愿亲手做事,他用有些烦躁的语气说道,“你记住,你本来没有资格接触这样绝密的事!” “那真是……太不容易了,”克劳尔用干涩的语调说道,“难道都没有……比如说,骑士团,来给你搭把手吗?” “父亲不信任他们,”鲍斯皱着眉头道,“那些见鬼的风声简直无孔不入,杀了一个还会冒出来第二个,这种事情一旦被他们宣扬开来。那两只蠢鸟一定会想尽办法捣乱,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呵,就像那些流民在他们的领地上的时候,他们关心过这些人的死活似的!”【注:鲍斯口中的“两只蠢鸟”是普林斯和兰斯洛特,两个家族的纹章分别是不死鸟和风隼】 克劳尔无言以对,他想起了首都城外的那一小片贫民窟,那里的人如果不及时离开,大部分都活不过寒冷的冬天。 “不再需要完全依赖北方的魔矿石,莱恩的日子会比以前好过很多。”克劳尔再次开口,并尽量使得语气热情一些。 “那是自然,没有人能阻止神的子孙,”鲍斯用冷漠的眼神扫过四周,下巴抬高,语气高傲,“被限制在米里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莱恩终究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圣神在上,我会把祂许诺赠予我高贵血统的一切,从那些蠢人手里通通拿回来!” 他们的头顶有圣神像——不止一尊,有六尊,整齐排列在六边形的六边,每一尊神像表情和姿态都有所不同,雕像被中央粗壮的根脉通过缠绕的方式紧抓在空中,让女神看起来就像一边被牢牢束缚着,一边俯身微笑着注视巨坑中的一切,与此同时,坑内还不断发出微弱的、卑微的祈求,他们还在祈祷,呢喃着“圣神在上”。 这里的所有人都真诚地祈祷着神的护佑,有人站在桥上,有人躺在坑里。 把这些同时收入眼底的克劳尔,在之后被关在金牢的时间里总做噩梦,而那被牢牢缠绕的女神像总出现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尽头,散发着腥臭味道的血液从祂的眼眶中流下,祂一边哭泣,一边嘴角仍保持着微笑的神情,因为那是世人为祂雕琢出的嘴唇,他们不刻画祂的悲伤。 克劳尔后来花了一些时间与父亲和兄长虚与委蛇,他那时候想要找出一点儿救治那些流民的可能。 确定四周无人时,他尝试和还有些神智的流民交谈,但那些人无一例外地请求他直接杀了他们。 他们通过目睹前两批流民如今的模样,心中已经完全绝望,只不断地尽最大的努力向克劳尔描述他们所承受的痛苦,这些人连自我了断的力气都失去了,就像鲍斯·莱恩所描述的,他们正在一点点化作种植魔矿石的“土壤”。 在当时的克劳尔看来,他完全没有把握完成悄悄把瑞拉带入勒图斯山、查看这人的情况、尝试用治愈魔法对他们治疗、把这些人带走的一系列工作。 他没有能力消无声息地离开米里德又眨眼把人带回来,在那时候的他看来,世间没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如果他想要悄悄独自离开,米里德能阻止他的人不多,但一旦走了,想要再回到勒图斯山的深处,那就会花费非常大的代价,而这些坑里的人,每分每秒都在承受足以把人逼疯的痛苦。 眼前的景象和每晚的噩梦不断折磨着克劳尔的神智,终于,他做了决定,他要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且只有他能快速地完成这件事:给那些坑里的人一个解脱,把这里毁坏殆尽,然后想办法逃离米里德,把勒图斯圣山中发生的一切公诸于众,断绝父兄还想要继续欺骗其他流民过来的念头。 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彻底向父兄宣告背叛家族,但克劳尔发现自己并没有对此承受什么心理压力,从他一出生,这个家族就不想接纳他——而现在终于反了过来,是他不想要再承受这个姓氏背后的罪恶了。 之后呢,离开米里德之后,他能去哪里?瑞拉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克劳尔那时都没有去仔细想。 对他而言,给坑里的所有人一个解脱很容易,他只需要直接激发里面的魔矿石,剧烈的元素波动会顷刻间撕碎里面的所有人。 而在做了这种事情之后,他自己能不能顺利离开勒图斯山都是一个问题,克劳尔没有对垒鲍斯的把握,更没有同时应对父兄的胜算,所以,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着手做这些事之前,克劳尔写了很多很多封信,把它们绑在不同的鸽子上,寄希望于哪怕有一只写着真相的鸽子能飞出米里德,把信送到瑞拉的手上。 “我很高兴自己能爱上你,虽然不知道你如今是否还可能接受我的爱意,但,如果没有对你的这份仰慕,我想我会做错误的选择。”他在信里这样写道,“再见,瑞拉。” 克劳尔不知道这些鸽子一只不漏地被父亲给捉了回来,在得知瑞拉·格林还拥有圣神信使这个身份后,还专门找人来学习他的笔迹,试图蒙骗瑞拉、将她带回米里德。 事实证明,鲍斯·莱恩低估了弟弟的实力,他认为自己一个人就能制服克劳尔,兄弟二人在已经成为废墟的勒图斯山深处,在不断被激发的魔矿石之中互相攻击。 一开始,克劳尔还想着逃离,这种心态让他一度处于下风,然后在鲍斯刻薄的嘲笑和讥讽声中,克劳尔的反击逐渐带上了情绪,最后,他开始和鲍斯一样,开始毫不犹豫地下死手——鲍斯说了不会留给他关在金牢里的机会,如果这里注定只有一个莱恩能活着离开,那为什么不可以是他?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堪称疯狂,两个最优秀的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把勒图斯山底搅得天翻地覆,一路向上,差点把那个金牢当做巨大的锤子往对方身上砸,让四周的人都听到了来自地底的恐怖响动,潜藏在附近的风声立刻把莱恩家族内部可能发生巨变的消息传向了赛尔斯。 其实在当时,克劳尔至少有一个机会直接杀死鲍斯,但在那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妹妹和侄女满是惊恐的大声哭叫,他听到夏洛特喊“克劳尔哥哥”,听到侄女喊“父亲”——她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是一个分神,微弱的优势就丧失殆尽,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两个女孩的声音,她们如一张纸片被埋在了轰隆作响、不断扭曲的山石之间,再之后不久,他就被父亲制服了。 但克劳尔还是成功了大半,他挣扎着活了下来,成为了兄弟决斗中的胜者;埋葬了那个巨坑里的所有人;虽然鸽子没能带着真相飞向瑞拉,那一瓶留给她的蝶栖木粉末也在种种机缘巧合下,指引瑞拉得到了真相。而新年后格外漫长的冬天和连绵的冻雨、以及大量关于米里德的传言,彻底阻绝了流民想要往米里德迁徙的念头。 青年之后的时间都在那个狭窄的金牢中度过,外面发生的任何事,他都无从了解。 所以当他费力地再次睁开眼睛,听到外面传来的各种声响时,他很茫然,过于真实的梦境带他再次回首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让他疲惫不堪,仿佛连思考的力气都被彻底抽空了。 第235章 讨价还价(1) 在说克劳尔尝试搞明白外面的声响前,还得再把时间往前拨一拨,回到首都大剧院的后台彩排时间。 这场即将在米里德主城唱响的大戏,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尽管主要演员是否愿意配合出场还是个未知数。 一切都奔着让莱恩家族上下措手不及、因为慌于应对而自己暴露漏洞的节奏展开。今天下午,由皇宫和教廷同时向王国四方做出了一个宣告。 照顾了一下皇帝的面子,没有直接废止他的旧命令,莉莉安娜准备让教皇宣布:圣神信使得到了来自圣神的感召,圣神再次为众生指明了度过难关的方向。 具体原理祂老人家没有细说,反正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圣神信使需要立刻马上和克劳尔·莱恩在王国众人——特别是那些已经前往米里德开启新生活的平民们的共同见证和祝福下结婚。 “就这么写,圣神这么说的,莱恩家族当初接收这些流民也是出于我的感召,我要让这些因为我而得到‘新生’的人祝福我的信使,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莉莉安娜在克里斯托夫拟草稿的时候在旁边嘚吧嘚吧。 她知道让福兰特这种对圣神怀有虔诚信仰的人来做这种假实在是有点儿折磨,所以这档子事都是她和克里斯托夫干的。 克里斯托夫思考了一下,表达反对:“虽然我没有仔细研究过,但我想,神不需要解释她做事的用意,解释她的用意是人的行为。” “他说得对,”莉莉安娜突然听到脑袋里久违地响起一个声音,“借我妹的口也就罢了,麻烦编得靠谱一点儿行不行?” 莉莉安娜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气笑了,毕竟之前她算是在脑子里把好话坏话都说尽了,魔神都不带搭理她的:“你都要灭世了,还在乎我们学你妹学得像不像?” “神想在乎什么就在乎什么。”她脑子里的声音相当理直气壮,“快改!按我说的来!” 莉莉安娜眼珠转了转,决定讨价还价,脑子里的想法甚至还没有成型,就听到魔神吐槽:“你打算拿这张纸片讹我把末世推迟一千年?问问旁边的那个人,生意是这么做的吗?” “他也只做和人的生意,和神的生意没人做过,”莉莉安娜实在很难对脑子里的这个声音产生发自内心的敬畏——你很难对一个认真和你强调过“我是1不是0”的神生发类似的情感,所以她的语气很随意,“好吧,一千年是多了,一百年如何?” “你以为我没有读过你脑子里那些先谈破窗再说开门的东西吗?你那小脑瓜里转动的任何东西我都了如指掌!想和神谈判,省省吧!” “一年!”莉莉安娜急了,她确实没有意识到和神谈判不存在“心理预期”这种东西,“给我一年的时间!请求你!” 她听到了一小段愉悦的哼哼,难听又走调,不知道在唱啥玩意儿,她索性放下笔,抱起双臂等待。 “亲爱的,”在旁边的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脸上突然出现了丰富的表情,仿佛和面前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较起劲来了一样,她这样的状态并不常见,所以男人的询问带着一丝谨慎,“你在和谁说话吗……那个神?” 他看到女人抿着嘴快速地点了一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她又突然拿起笔,扯过旁边的一张纸,她写得很慢——因为不会拼一些单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旁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念,然后她直接抄写下来。 这个场景看起来有些奇异,但莉莉安娜的眼睛看起来还很灵动有神,甚至有些气鼓鼓的,不会让人觉得她是被魔神完全夺取了心智。 “我看不懂,”过了一会儿,她停下笔,歪着脑袋看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那上面写的东西超出了她的词汇量,“但魔神说如果我们采纳这个版本,祂愿意给我们透漏一点儿关于末世的线索。” “魔神的保证?”克里斯托夫皱起眉头,“会不会是故意迷惑我们,让我们放松警惕?” 莉莉安娜眯了一下眼睛,她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耳朵,然后对克里斯托夫说道:“祂骂你,说你……用卑鄙小人的思维揣度高尚君子的用心——好了我不要当传声筒,你该告诉我线索是什么了!” “三百四十二天,”克里斯托夫听莉莉安娜的嘴里吐出了这个准确的数字,“祂说,这个世界一定会在三百四十二天之后毁灭,无论现在的我们做出什么样的努力。” “我对祂说,那就三百四十二天之后见分晓,祂最好中间不要来和我捣乱,但是祂拒绝给我任何保证,只说祂亲爱的妹妹的亲亲信使的婚礼期间不会发生什么异常——这个没救的肉麻妹控!” 克里斯托夫听不懂莉莉安娜最后吼出来的是啥词语,听起来像是她和瑞拉交谈时有时使用的神秘语言,反正听语气,那是骂人——哦不,骂神的话。 “这不是你们两个能写出的东西,”神学点读机福兰特把莉莉安娜的那张纸扫了半秒钟,就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 听到莉莉安娜描述了上面的东西的来历后,青年露出了慎重而敬畏的神情:“这居然是真实存在的神谕!我必须回家取来几本书作为研读的对照!” 目睹福兰特表情风云变幻的克里斯托夫在莉莉安娜耳边兴致勃勃地低语:“小少爷要是知道你刚刚直接站在那里叉着腰骂神,会露出什么表情?” 莉莉安娜伸出手去直接在克里斯托夫的腰上掐了一把,让他别在这里拱火制造矛盾,去一边陪夏尔洛玩泥巴。 当然夏尔洛玩的不是普通的泥巴,准确地来说,莉莉安娜交给他的任务是研究如何从空中高效炸平一座和米里德主城差不多规模的小山,同时不要给四周造成太大的影响,实验地点则选在了之前之前首都学院办决斗比赛的皇家园林。 夏尔洛对炸皇家园林没有意见,对兰斯洛特的骑士能带他飞开心至极,但是对同时还要控制破坏范围很不感兴趣,为了让他别乱来,莉莉安娜又在他们的小金片上划拉了一道。 之后,莉莉安娜又耐心地陪着福兰特回了一趟瑞诺卡拿书,正好去取侯爵府为瑞拉裁制的礼裙,让瑞拉试一试尺寸。 虽然一切都是赶工,但斯诺怀特侯爵府上下尽全力为他们未能亲手照顾长大的孩子精心准备了能准备的一切。侯爵拿出了亡妻曾佩戴过的所有首饰,挑选出了从发冠到戒指的一整套珠宝,准备在婚礼当天的清晨,郑重地亲手将美丽的发冠戴在女儿的头上。 “放心吧,我会体谅他们的情绪的,这些我都会配合——咦这个布比我想象得轻多了,这里是不是还能塞把匕首进去?”瑞拉很乖地坐在那里不动,任四周来自侯爵府的女仆摆弄她,用家乡的语言说道,“我觉得我像一棵圣诞树。” “你比圣诞树好看多了,真美。”莉莉安娜的夸奖发自内心。 女仆和皇家侍女们穷尽了各种智慧去藏起瑞拉还不够长的头发在盘发时冒出来的各种碎发和发尾,把银白色的发髻梳得优雅、光顺,而垂落在脸颊两侧的几绺卷发则完全模仿了圣神像的常见发型,配合着珍珠白色的婚礼长裙,让瑞拉整个人仿佛都笼罩在温柔朦胧的光辉之中。 但站在一旁,并不会觉得这样的瑞拉让人感到陌生,她的眼睛依然亮闪闪的、活力满满,让人一眼就知道,她和从前一头短发、穿着平民小子的衣服奔跑在街巷中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北方的婚礼,不像南方会为新娘佩戴被风吹起的轻透头纱,而是围绕着新娘的发髻簪新鲜的花朵,对于常年严寒的北方高原来说,鲜花是珍贵之物,同时也包含了对圣神的信仰,瑞拉则被花瓣和散落的花粉痒得哈哈笑,看了一眼镜子,对莉莉安娜说道:“我成刘姥姥了——是刘姥姥吧?” 凯特也在紧张地试衣服——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有机会穿上公主的华服,甚至还要佩戴莉莉安娜的公主冠冕。 “没啥可紧张的,我们的目标就是以后人人都能扮公主,再不把这些头衔当回事,你提前替大家体验一下。”穿女仆装的莉莉安娜拍拍凯特的肩膀,让她别僵硬得连头都不敢低一下,“别害怕,你到时候不会离开空中,地面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波及到你。” 计划是这样的,扮新娘子的瑞拉,在仪式当天既是摧毁米里德“圣神代言人”这个身份的锋利武器,同时也是引诱莱恩家族从山里出来的诱饵。 既然是诱饵,那就要显得无害些,所以莉莉安娜当天会和凯特喝下易容药水,然后交换彼此最显眼的样貌特征,之后,由莉莉安娜以信使女仆的身份陪伴在瑞拉身边,从空中降落到山上。 这个组合有两个作用,第一个自然是保证瑞拉的安全,而第二个,则是她们两个加在一起,莱恩公爵也好,他的两个儿子也罢,只要敢出面,瑞拉就能在莉莉安娜的辅助下瞬间直接越过元素屏障,让他们彻底丧失反抗的能力。 凯特是平民,没有元素屏障,莉莉安娜正好也没有,莱恩家族也许会得到莉莉安娜的画像情报,但到时候她们一开始是在天上,不到能仔细看清眉眼的距离,还是能达到相当程度的混淆效果的。 危险肯定是有的,但这世上哪有不伴随风险的高额回报呢?她们还有相当强力的后盾在空中,所以并没有特别担心。 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她们正在努力践行这句话。 “最理想的状况,就是我和瑞拉能直接进行斩首行动,剩下的人就好收拾了。”当年初来乍到的莉莉安娜躺在侯爵府里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有机会说出这种话,“但瑞拉,真发生这样的情况,留给咱们的机会就是一瞬间,一秒钟的犹豫都不能有。” 瑞拉这两天,一边试着美丽的新娘礼服裙,一边对着麻鸭练习怎么控制它们体内的水元素——直接弄死很容易,要保持一个半死不活、保证能救活的状态有难度,她都没有数有多少只可怜的麻鸭在她手上壮烈牺牲,然后被冰封起来作为了本次行动的兵饷。 奇招有了,强攻的准备也做了。 由于赛尔斯已经进入夏巡准备,莉莉安娜决定不多干扰兰斯洛特骑士团,只让之前在首都别苑藏着的那支小队随行,本次的舞台交给皇家骑士团和斯诺怀特骑士团倾情发挥。 诱饵和抄网都准备好了,但不能把莱恩家族当傻乎乎的、看见饵料就要张嘴去吞的鱼,人家该有的决心和信心还是有的:那棵本来种在山顶美名远扬、作为家族一大象征的巨树,一夜之间就给主动砍断了,还在原本种树的地方上面垒了至少十几米的石砖和土。 此时的米里德主城、勒图斯圣山的山体表面已经大变模样,所有的房屋都不见了,距离莉莉安娜感叹它的壮美也就过去了两天,不愧是先天土木圣体们的作品。 莉莉安娜当时就在心里忍不住吐槽,在她家乡的文化里,莱恩干的这些事意头可太差了——“树倒猢狲散”不说,现在那座山从天上看上去就像个光秃秃的坟包,而且坟顶上的土还是自己给自己盖上的。 “这说明他们觉得那棵树很危险,绝对不能露在外面留给夏尔洛用火点燃。”当时克里斯托夫脑子里想的完全就是不一样的事情,“也许之后可以先尝试攻击那棵树的位置,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演员试好了演出服,莉莉安娜让凯特和瑞拉好好休息,为明天养精蓄锐,她则自觉睡不着,打算溜达出去看看。 “啧,不要用这种眼神一直盯着我的妹妹。”莉莉安娜本来打算再把几个男人召集起来开个小会,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大的疏漏,结果夏尔洛走过来就把她拽到了身后去挡住,对克里斯托夫说道,“别让我和这几天的斯诺怀特卿一样闷闷不乐!” 莉莉安娜低头,才意识到她身上还穿着女仆的制服,忘记了换下来,也没人提醒她要换,她四周的人已经到“公主这么做自有她的深意,不要随便干涉”的地步了。 她和克里斯托夫同时咳嗽了一声,眼睛看向了不同的方向。 第235章 讨价还价(2) “我的娘,”第二天清晨,光彩照人、一身新娘打扮的瑞拉被莉莉安娜作为最后一批转运对象带到勒图斯山上空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是个馒头还是个坟啊?外面还围一圈?” “是吧!”莉莉安娜就知道瑞拉和她在这方面有共鸣,“有点儿可惜,前几天可好看了,你没看到,现在就成这鬼样子了。” 虽然身处高空之上,但四周的风都被魔法控制了,所以不会把瑞拉的裙子吹得乱飞,说话也不用大喊大叫才能听清楚。 装扮成莉莉安娜的凯特站在皇家骑士团的簇拥之中,挺直了腰板抬起了头,但从肩膀还是看出有几分僵硬。 而对于聚集在勒图斯山不远处的那座小丘陵上的人们来说——他们有的是假借莱恩家族的名义从附近邀请来“观礼”的贵族和莱恩家臣,有的是今天凌晨被以莱恩骑士团的名义从附近清场的平民,他们站在地上所看到的,是格外壮观的景象。 勒图斯山的上空,出现了若隐若现、美丽剔透的六边形图案,灿烂的阳光折射过巨大的冰环,又在渐浓的水雾中穿梭,最终形成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彩虹。 一座由冰形成的半透明阶梯正从勒图斯山顶缓缓向上攀爬,最终和空中的冰环相连,大家确信那阶梯的尽头处朦胧的白光中,就站立着美丽、圣洁、慈悲、善良的信使。 他们甚至还能听到空中萦绕着的唱诗,天籁般的嗓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进入所有人的耳朵,不少人已经情不自禁地将手抚摸上心口,口中喃喃起平日会在圣神殿进行的祈祷,有人的眼中还涌起了热泪,认为此生能见到这般神迹,已经死而无憾。 哪里有什么神迹呢,都是人为的。 要达成这样的效果其实也不难。 第一步,搞定首都圣神殿,请他们为你提供两组唱诗班,而且要强调不能有恐高症,这不难,开够工资给足钱,高空之上也能立刻开唱。一组累了一组立刻接上,保障全时段音源不断。 第二步,搞定兰斯洛特公爵。那么大的冰环是不可能靠自己悬浮在空中的,在这样灿烂的晴天,最好再让他用风把四周的云都吹过来做冰元素魔法的素材更妥当,以及,那些人地上的人隔着那么远也能听到全环绕立体声唱诗,也是他和他的骑士团在发挥作用。 这也没有什么难度啦,穿上女仆裙,给他倒一杯热茶,再甜甜地在他耳边说一声“公爵大人辛苦了”,手指在他下巴上勾一勾,他什么都会听你的——开个玩笑,哪里需要那么麻烦,对兰斯洛特来说,你对他讲“走,我带你今天就去干翻米里德”,他直接拒绝的概率是很小的。 第三步,搞定斯诺怀特侯爵或者少侯爵。这什么冰啊水啊光啊的舞台效果,他们能直接给你提供一整套,还贴心地询问你那个冰环要不要旋转,转起来更炫酷,那个楼梯你要什么样式的,扶手上需不需要搞主题雕花,反正你只需要把空中的水元素给他们准备足,啥玩意儿都能给你变出来,主打一个我用心你开心。 这稍微有一点难度,这家人很重情义,所以最好前期和他们——或者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人培养一点儿感情,出门在外嘛,多一条朋友多一个路,呃,好像有哪里不对。 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那一步,找个靠谱的人——推荐兰斯洛特公爵——把你身边那个长那么大第一次出远门的金毛崽子给拽住。 千万不要撒手,一撒手估计就没了。这崽子能为了找刺激直接从空中跳下去,同时把自己的头发点燃助兴——你不用担心他把自己摔死,但一个冒着烟还金灿灿的玩意儿突然从空中往下掉,这很突兀,不符合场景浑然一体的圣洁和美感。 值得一提的是,扮作女仆的莉莉安娜与瑞拉一步步从冰环上往下走时,并没有真正地踩在冰台阶上,她们其实一直是悬空的,踩在风中。 原因也很朴素,冰台阶太滑了,莉莉安娜又没有元素魔法,不怕她摔伤,主要还是怕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摔个马趴,让气氛荡然无存。 她们两个往下走花了不少时间,但这时间也没有浪费。考虑到米里德对皇室控制下的教廷有抵触心理,所以瑞拉一边走,一边朗声向四周再次宣布了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她的声音伴随着悠扬的唱诗,被风魔法送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 在后来福兰特的详细解释下,莉莉安娜和瑞拉才算看懂了魔神最后以圣神的口吻写下的“神谕”。 不得不说,写得确实比莉莉安娜开始婆婆妈妈的那一版好多了,充满了神明不可冒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力量感和威严感。 且福兰特分析,这篇神谕的遣词造句间,对莱恩家族是有相当明显的问罪意味的,听起来就像是圣神是在派遣信使尝试救赎克劳尔·莱恩,而非是在用自己的信使赐福整个莱恩家族。 莉莉安娜紧随着瑞拉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终于踩上了属于米里德的土地,她环顾四周,太好了,终于有这片地图的传送点了。 鉴于整座山上已经没有任何建筑物,所以台阶的落脚点选在了勒图斯山的山顶,天空中紧接着又借助空气中的冰晶和水珠出现了绚烂的特效,瑞拉手捧着鲜花,莉莉安娜怀里抱着一个小匣子,里面放着那封求婚书,两个人站在山顶上,都感觉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声。 紧张是不可避免的,莉莉安娜预设过一个最极限的可能。那就是瑞拉脚踩到山顶的一瞬间,这座山就会以食人花一般的姿态,把瑞拉直接吞到山里面去,所以那几秒钟,她整个人的精神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随时准备带着瑞拉瞬移。 四周都听到了圣神信使一遍遍地呼唤,但山中无人回应。 逐渐地,人群中开始出现疑问,他们困惑为何勒图斯圣山成了现在的模样?为什么他们将身穿婚纱的圣神信使拒之门外?他们不是圣神最亲近的后代吗?他们为什么不听从圣神的话?信使为什么用如此悲伤的声音呼唤着那些本来应该获得幸福生活的流民? 仿佛听到了他们心中所想,在天地间传向的音乐也渐渐地变了节奏,不再和最初一样柔和空灵,重音和鼓点的加入让气氛逐渐变得凝重,空中逐渐聚集起的云团开始遮挡澄澈的蓝天——就像神因为被凡人忤逆而准备发怒一般。 “为什么呀?”一个孩子突然大声问,他的声音本不该传得那么远的,但却一下子响彻了那几个山头,他今天的任务就是用这几天高强度学习的米里德口音说完这句话,他不想让伊乐·科肯纳和尊贵的公主殿下失望,孩子涨红了一张脸,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吼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信使大人!她可是受神的指引,为了救我们,远道而来,想要嫁给莱恩少爷啊!” 孩子带着一点哭腔的声音就像导火索一般点燃了人群的情绪,甚至逐渐蔓延到了那些常年忠诚莱恩的小贵族和家臣,他们掌握着比平民多得多的消息,此时一些不安的絮语正在交头接耳中快速传递——看看眼前的勒图斯山,难道莱恩真的准备放弃我们,他们真的完全不打算管我们了? 表演的任务已经完成十之七八了,莉莉安娜和瑞拉也将远处的骚动收入耳中,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莱恩家族一直选择默不作响,那就要转入二阶段——借替神讨伐之名,强攻下脚下的这座山。 就在莉莉安娜打算带着瑞拉瞬移走的时候,瑞拉突然紧绷起来,她察觉到了脚下的土元素波动,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个人影直接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那是一个灰发的女人,她们熟识过莱恩家族中重要人物的肖像画,从特征判断,这是鲍斯·莱恩的妻子珍·莱恩。 “我……十分欢迎……您,”女人的语调颤抖着,就像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她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仪态,双手紧紧地抓着一张看起来更像是孩子使用的小手帕,“感谢您……愿意加入……” “谢谢,”瑞拉口齿清晰地问道,“请问为我写下求婚书的克劳尔·莱恩在何处?” “他……克劳尔少爷……十分不幸地,病倒了。”珍的话终于流利了一些,她显然在背诵,“他在病中也一直盼望着您的到来,我想,只要您愿意对他施加圣神的祝福,他立刻就会好起来的。” “这是自然,”瑞拉回答道,她如今已经能惟妙惟肖地拿捏这种被她称作“神棍式”的口气了,“请你把他带到我的面前,我将一眨眼使他痊愈。” “不,不不……克劳尔少爷所生的病,不适宜在这样……这样的大庭广众……还请您随我……” “没有什么不适宜的,圣神要求我们在王国众人的见证下成婚,事关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能否破解即将到来的末世预言,我不敢擅作主张。”瑞拉一字一句地说道,风会将这些对话传到四周,“请让克劳尔·莱恩到我面前来,无论他是站着,还是躺着,哪怕昏迷不醒,也请他遵照圣神的指引,来到我的面前,与我在此地缔结婚姻。” “我……我……”珍颤抖得更厉害了。 莉莉安娜突然有了预感,在女人还没有完整地说完“我很抱歉”的时候,就当机立断,抓着瑞拉瞬移回到了空中。 下一个瞬间,她们两个刚刚站立的地方就出现了巨大的洞,就像以为瑞拉是被风给带走的一样,几根粗大的石桩就像人的五指一样从山顶张开,徒劳地在风中舞动着,贪婪最终还是让莱恩向着鱼钩张开嘴。 回到空中的莉莉安娜一挥手,克里斯托夫就松开了刚刚一直被他用风壁困在原地的夏尔洛。 女人还没有换回她的装束,但这里所有人都听从她的指令,乌压压的骑士团们逐渐从光影的把戏中现身,皇家骑士团金灿灿的盔甲差点让地上的人以为空中多了无数个微型的太阳。 “动手。”她简短地宣布道,而她的话甚至还没有离开嘴唇,已经有无法计数的火球向着那座山争先恐后地扑去,在落地的瞬间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第236章 芝麻开门(1) 一个贵族打扮的男人终于无法再忍受眼前混乱又骇人的情况。 看在圣神的份上,他还穿着最隆重的礼服,要知道,直到不久之前,他还沉浸在自己居然能被莱恩公爵亲自邀请的喜悦之中——但现在,大地在怒吼,天空在咆哮,人们能想象出的所谓的末世,也不过如此了。 “嘿!”他在巨响的间隙,冲着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骑士装扮的人怒吼起来,“为什么你们先带他们走?知不知道我们都是什么身份?” 男人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另一个山头那些满脸迷茫、连手指和脚指甲缝里都满是泥巴的平民,他不敢相信,当危险步步逼近时,那些骑士居然优先带走这些毫无血统可言的人。 “噢,大人,”骑士转过脸来,那是一个一脸南方长相的男人,长手长脚,看起来就像一棵只顾着长高而忘记了散叶的树,“如您所见,我是兰斯洛特骑士团的骑士,我奉殿下的命令来带走这些很可能被莱恩骑士团遗忘的人们——放心,我想莱恩公爵一定不会忘记保护您这样尊贵的大人的。” 贵族打扮的男人脸涨得通红,他不傻,听出了这个骑士语气里满满的调侃意味。 他大声说道:“你竟敢这样同我说话,兰斯洛特的骑士!我拥有皇室钦赐的爵位,可不是一个离了米里德就什么都不是的家臣!” 这样的话语引来了四周不少的目光,要知道他们所在的这个山头密密麻麻地站了不少人——男人这样有爵位的,莱恩的家臣,莱恩骑士团的家眷,这些人之间大部分都认识,至少眼熟吧,但男人刚刚的那番话,无疑引起了人群的分裂。 “哪怕危险近在咫尺,人们却还是要浪费时间吵架。”莉莉安娜留了一只耳朵密切关注那个山头的动静,她冲身旁的瑞拉叹息道,“哪怕我们今天能顺利拿下米里德,以后要走的路也很难,我想魔神不需要向我说谎——我们只剩下三百多天了。” “听着还挺带劲的,像是高考的倒计时。”瑞拉此时已经一股脑摘下了她身上带的所有首饰,全部装进了莉莉安娜放求婚书的那个小匣子里,脱掉了脚上的水晶鞋,换上了平时穿得最习惯的那双靴子。 如果这会儿风吹起她的裙子,你就会发现,瑞拉在婚纱下面穿了一条非常结实的裤子,同理,她上面还有一件贴身的薄背心,她是认真地思考过如何瞬间脱掉外面的礼服裙然后直接动手的。 “噢,他们看起来想把那个男人排除在外……我需要下面的骑士维持一下那个山头的秩序,”莉莉安娜微皱着眉,因为夏尔洛闹出的动静太大,克里斯托夫抬升了空中所有人的高度,所以她不太看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是杀鸡给猴看,观众可不能在观众席上互殴啊。” 莉莉安娜并不希望夏尔洛顺手把那个山头上所有和莱恩有关系的贵族都一锅炸死,她专程邀请这些人来见证这一切,有三个目的:第一,让他们看清莱恩关于圣神信仰的谎言;第二,让他们明白在危难关头,他们并不会得到来自莱恩家族的保护;第三,让他们了解清楚,她莉莉安娜此刻已经掌握了多少资源和力量。 恩威并施,大棒看过了,最后再给予胡萝卜——安全带走他们所有人,还烤上瑞拉之前不小心杀掉的所有麻鸭让他们吃顿饱饭,莉莉安娜相信经过这一天后,这些人对她的态度会好很多。 总之,这些观众席上的人都会得到妥善的安置,区别只是早晚而已。站在空中,莉莉安娜的大部分注意力还是在脚下的勒图斯山,女人的眉头已经从微皱变成了紧拧。 来之前,克里斯托夫和她预告过,想要硬啃下这座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自以为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看到面对六种元素的围攻,这个小土包看起来连一层皮都没有掉,还是感到了十足的震撼。 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克里斯托夫没有参与太多进攻,他专注使用风壁限制着破坏范围,尽可能地保护着不远处的良田,代替他出手的是福兰特。 水元素也是可以造成巨大破坏的。 即使不讨论在没有元素屏障时,水元素魔法师可以直接操控人体内所有水分的情况——瞬间凝结空气中的所有水分,然后再下一秒把它们变成沸腾的水蒸气,在和爆炸无异的巨响声中,滚烫的蒸汽尝试钻进地表每一处可能存在的缝隙,一旦找到一个入口,便争先恐后一拥而上,一边钻探一边凝结成坚冰抵抗四周土石的愈合。 一边白烟滚滚,一边火光冲天,配合着那完美的圆形围墙——莉莉安娜知道自己不该产生食欲,但苍天啊,那真的很像是一个鸳鸯锅。 这就像一场竞赛,夏尔洛和福兰特带领着身后的骑士团疯狂想要借助外力破坏覆盖在勒图斯山上的所有土元素,而在山内,莱恩家族集结了这片土地上最优秀的土元素魔法师,试图在疯狂的元素波动中,把这里的每一粒土壤都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一定要得到这些人,”莉莉安娜喃喃道,她的破碎屏障魔法只针对人,她无法直接剥离地表的那些土壤,所以到目前为止,她只能在空中观战,“想想看,就算头顶天翻地覆,他们也能让地下的所有人安然无恙,这就是我们追求的防御力量。”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很被动,可以说处于下风,因为我们不想杀里面的人。”克里斯托夫说道,他表情还算轻松,在制作风壁的同时,他一直在不停地尝试引雷去劈山顶,虽然基本没有什么效果。 “但目前,他们还没有打算跑,”莉莉安娜说道,“不然这座山立刻就会塌。” “莱恩很快也会意识到我们不打算下死手。”他继续说道,“一旦他们确信这一点,他们就会开始跑了,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使用‘那一招’了。” 莉莉安娜犹豫了一下,但她知道,此时并不容她思考太久。 “把夏尔洛先带回来,他搞出的声音太响了。”她对克里斯托夫说道,然后示意四周的兰斯洛特骑士听她的吩咐,她要“开喇叭”了,“唱诗班,开唱!骑士团控制一下音乐不要盖过瑞拉说的话!” “嗯,我对所有莱恩骑士团的骑士说话。”几秒钟之后,瑞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勒图斯山,肯定也能让里面正在竭尽全力抵抗外面入侵的骑士们听到一些,“骑士们,我是圣神的信使,你们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刚刚已经说过,现在就不赘述了。” “我想对你们说,艾丽薇特公主在刚刚,安置了四周所有的平民,以及你们所有人的家眷,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她把他们都带去了安全的地方,至少暂时是安全的,因为你们都知道末世要来了,如今没有哪里称得上绝对的安全,但,公主和我,以及——嗯,圣神再上,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度过这个难关。” “我们想要打开进入勒图斯山的门,是因为我们需要你们的力量,我以圣神的名义向你们许诺,你们的力量将不再用于家族与家族之间,人和人之间的斗争,你们的力量将用于保护你们的亲人,你们所珍视的这个世间的一切。” “想一想吧,骑士们,你们被带到这样狭窄的、暗无天日的山中,因为主人的一句命令,为了曾经的誓言,你们必须保护莱恩家族。” “你们付出的是什么?在末世即将到来的时候,你们被迫和你们的父母告别,他们可能已经垂垂老矣,他们无声地握住你们的手;被迫和你们的妻儿告别,你们看着他们眼中的泪水;你们想着这是永别了,永别了还没有见证我荣耀的父亲母亲,永别了还没有来得及相伴老去的爱人,永别了还没有时间长大的孩子,你们中甚至有人没能等到孩子出世就离开了他。” “你们已经做出这样痛彻心扉的牺牲,却不是为了让你们珍视的人有机会活下去,而是为了让那个被迫让你们在此时就遭遇分离的主人远离危险——我想,莱恩公爵一定也允诺了你们很多,但我在这里只想问你们一件事,勒图斯山里真的一点点空余的地方都没有了吗?一点点让你们的家眷生活的地方都没有了吗?” “如果他们现在都只把你们当作一件不需要考虑感情的工具,勒令你们抛下一切跟随他们,那么为什么你们能笃定,当你们有机会重新走出这座山,当四周已经荒芜人烟,没有任何生命的时候,他们会给予你们荣耀,而不是再次把你们当作工具?” “就因为他以圣神的名义向你们发誓吗,骑士?那么他刚刚是怎么命令你们,或者他刚刚是怎么对待我——圣神的信使的?如果他连圣神的信使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欺骗,那为什么,你们有信心他不会欺骗你们?” “莱恩公爵是怎样对待流民的?你们也听到传言,甚至你们有人也参与其中,对吗?想一想,好好想一想,莱恩觉得自己有资格做这些事,因为他们认为流民血统卑贱。而当末世过去,你们终于离开这座山,外面的所有人真的如他所愿都消失的时候,谁又是他们眼中血统最卑贱的人?” “我知道你们都是勇猛的,忠诚的,优秀的骑士,你们不惧怕牺牲,但你们的忠诚和生命要交付于什么样的事业?你们想要做顶天立地的英雄,还是做一个用完就可以被丢掉的工具?骑士们!好好想一想!” 这是由伊乐·科肯纳和皇家骑士团的骑士同吃同住的两天,最终为瑞拉准备的发言稿,瑞拉不是一个演讲家,朗读的时候不免会带上一些刻意的腔调,显得不太自然,但这些话必须由她来讲,当她的声音在风壁间不断传响,莉莉安娜能看到,一些身处空中的骑士也露出了动容的表情。 “殿下,你知道,我旁观了不少贵族从光辉到落寞,我发现,来自外部的压力会让内部团结。”科肯纳交给莉莉安娜这几页纸,并告诉她“它们和多姆勒【注】一样,都是我为殿下准备的武器”时补充道,“而来自内部的矛盾,才会加速一个家族的灭亡。” “再打!”在瑞拉念完这几页之后,莉莉安娜大声说道,她觉得科肯纳写的这些东西会有效果,“记得小心些,看一看有没有人愿意为我们从里面打开这扇门!” 【注:多姆勒是之前卖给莉莉安娜石头的那个孩子,于科肯纳一起前往兰斯洛特公爵府,也就是前一章站在山头上第一个喊出声的那个孩子】 第236章 芝麻开门(2) 莉莉安娜这边虽然居高临下、看似掌握了进攻的全部主动权,在都还没有和莱恩骑士团正面对阵的情况下,就已经有一些骑士受伤了,所以瑞拉现在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骑士们受伤的原因令莉莉安娜郁闷,他们不是在和敌人战斗时负伤,而是因为两个骑士团从来没有并肩战斗过,也就没有任何默契可言——虽然同在一个战场,彼此间却很难做到配合和交流,甚至还有些暗暗较劲的感觉——在这样的氛围下,不小心被另一个骑士团的元素魔法波及,实在难以避免。 而夏尔洛那种毫无顾忌随心所欲地魔法施放,使他成为了整个勒图斯山上空最大的危险,说真的,单纯看眼前的场景,这个金发蓝瞳还不断“哈哈哈”狂笑的青年看起来,可比躲在山中苦苦支撑的莱恩家族更像个丧心病狂的反派。 “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莉莉安娜虽然随时都能瞬移到后方把备用的骑士团再带过来,但她还是有些沉不住气,问道,“里面有松动吗?” “耐心和定力,莉莉安娜。”这次回答她的是福兰特,克里斯托夫已经飞到了距离山顶更近的地方,一方面是为了控制夏尔洛,一方面是他依然执着地想从最上方入手,就像笃定那里一定会出现什么破绽一样。 和今天很多堪称狂暴的手段不同,福兰特的语调很冷静,常年在满是魔矿石矿脉的地方冬巡,让他比谁都明白等待时机的重要性。 他的口吻就像正站在空中给莉莉安娜讲一堂十分生动的实践课:“很多变化都在转瞬之间,而浮躁的人会错失宝贵的机会。” 好吧,好吧,莉莉安娜吐出一口气,想缓和一下心跳。 缺少对元素魔法的那一层感知,是莉莉安娜的硬伤。 她只拥有普通人的感官,也就不能感觉到其实脚下的山头已经在高温和冰寒的反复交织下开裂了无数次、但每一次又在顷刻间愈合如初的胶着和拉扯,在她的视角就是所有的手段都没有效果,这让缺乏苦战经验的她不免心急。 但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感受,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些正在卖力进攻的骑士们,他们都是精挑细选的、拥有足够对战魔兽经验的人。 他们可以把眼前这座小山想象成一个体型巨大、拥有坚硬外壳的魔兽,但魔兽在受到攻击时总会有一些反馈,怒吼、哀嚎、攻击……这些可能造成危险的反应同时也刺激着骑士们保持优异的、时刻处于紧张之中的进攻状态。 但眼前是一座山,一座不会给予任何反应,任何绞尽脑汁的进攻都没有取得进展的死物,哪怕是莉莉安娜也能察觉到,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骑士们的热情在慢慢衰退,哪怕是夏尔洛,在最初撒欢的兴奋过去之后,都开始感到无聊了。 “打起精神来,你们累了,里面的人也会累,他们只要有一点疏忽,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莉莉安娜正觉得自己的神思有些游移,耳边突然传来福兰特的一声喊,刹那间她觉得脖子后面也被一片冰冰凉的东西给贴了一下,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对上了青年的那双红色的眼瞳。 莉莉安娜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判断福兰特望向她的眼神中是否有“你是这里的最高领导居然在战场上走神”的指责,如青年所说,一切的变化都在转瞬之间。 一声清脆炸耳的雷声从下方传来,莉莉安娜只在空中看到了一点儿火光从山顶燃起——这就够了。 在当时,四周的人无暇为她解释正在发生什么,在一切结束之后,莉莉安娜才听克里斯托夫耐心地和她复盘,了解到,在那个瞬间,克里斯托夫引雷击中了山顶终于露出的一点点树根,那是莱恩家族之前种植在山顶的那棵巨树的残留。 那本该被精心保护起来的弱点,为什么在那一刻暴露了,他们也不知道,也许是过于疲惫,也许是一时疏忽,又或者,是瑞拉说的那一番话起到了效果,让里面的某个人向外面伸出了“橄榄枝”。 总之,如克里斯托夫所猜想的,这棵巨树远远不止背负一点儿象征意义那么简单,夏尔洛的火元素魔法让火焰以最热烈激昂的姿态顺着树根向下燃烧,刹那间就直达山底。 与此同时,风和水也争先恐后地从跟随着火焰进入山中,风鼓舞着火的士气,而水始终和火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大量白色的水气在近乎密封的山体内部快速弥漫,在接触到活人的一瞬间就尝试凝结成厚薄不一的冰壳,把这些人就像琥珀一样包裹其中。 有人直接放弃了反抗,他们意识到即使在冰壳中他们也还能呼吸,有人则开始使用魔法和这些冰壳搏斗,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注意力从保护山壁这件事上转移了。 莉莉安娜瞪大眼睛,看到刚刚还看似无法撼动的小山突然出现了明显的开裂,就像是一枚蛋一开始被啄出了一点儿破口,然后立刻就快速从两边裂开——又像一个复杂的蚁巢正在铁水中倾塌。 而意识到形势发生不可逆转变化的莱恩也干脆利落地放弃了防守,原本毫无反应的大地突然像大海一样波动起来,向两侧裂开的山宛如一只血盆大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在里面疯狂地舞动起来。 各种巨响充斥了莉莉安娜的耳朵,哪怕是风也很难在这样混乱的时刻准确地传达讯息,骑士团之间的交流已经转为了感知元素的变化和多年来领主和骑士的默契。 莉莉安娜自觉此时应该做个纯粹的观众,她的魔法难以穿过滚滚烟尘精准定位某个人,很可能反过来添乱,此时空中的视野已经很差。随着勒图斯山被破开,冰元素魔法和风元素魔法代替了火元素魔法,成为了进攻的主力。 福兰特不断攫取着头顶的厚重云层,他预判地上的反抗不会持续很久,那只是莱恩用来掩饰自己逃跑行踪的障眼法,准备利用魔法阵和光影变换阻止他们得逞。 看起来他和克里斯托夫的配合也不太顺利,狂风总是很容易破坏掉还没有来得及加固的魔法阵,所以,当传来“我们抓住了一个自称是莱恩公爵夫人的女人,莱恩公爵还是从地底消失了”的报告时,两个男人的面色都不佳,看了对方一眼,就像想趁着脚下都是废墟来一场一直想打却没有机会打的决斗似的。 好在他们忍住了,也没有互相甩锅,在交换了一下意见和想法后,又继续出发去尝试追捕了。 “那你们有发现克劳尔·莱恩吗?”瑞拉问道,语气里听不出感情色彩,“还是说,他也跟着莱恩公爵跑了?” “哦!我觉得没有!”被一阵狂风给甩上来的夏尔洛甩了甩自己结着冰碴、又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他被暂时要求停止进攻,以免造成山中骑士的大量伤亡,“我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这山下面有一大块结构十分有趣的金子,也不知道他们没有金元素魔法师,是怎么做出这种东西的!” “那里面还有什么吗?”莉莉安娜精神一振,“你难道先告诉我们,克劳尔被关在里面?” “我正打算把它打开看看,就被风吹上来了。”夏尔洛歪歪脑袋,他朝下指了指,顺着他的手,莉莉安娜和瑞拉也都看到了已经几乎被夷平的勒图斯山更深处,有一抹金光和天空中逐渐出现的晚霞交相辉映。 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居然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 空中狂风不止,一个个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被风托举到了半空,面对着皇家骑士团和斯诺怀特骑士团的共同压力,有人已经彻底老实下来,但有人还在试图反抗。 在莉莉安娜的授意下,夏尔洛口中的“一大块黄金”被从地底深处给刨了出来,从空中看下去,无法立刻分辨出这个长圆柱形的东西是一个牢房,也看不出它有什么复杂的构造,它就像一个黄金做的、光溜溜的高塔——或者更形象些,莴苣头。 “夏尔洛,你先去看看。”莉莉安娜仍然心存警惕之心,“只是看看,先别急着打开。” 她握住了瑞拉的手。 因为不断使用治愈魔法治疗伤者,瑞拉已经有了疲态,为了方便在伤员间穿行,瑞拉早就把身上的婚纱给脱掉了,她现在穿着长裤长靴,身上随便裹了一件薄斗篷,只有发髻上还残留着几片花瓣。 看着夏尔洛慢慢靠近那个可能关着克劳尔的地方,瑞拉表情平静,但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出汗的手心,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没事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马上就要见分晓了。”莉莉安娜轻声安慰着瑞拉,“我觉得我能直接把它运回去,我们回首都去打开它。” 第236章 芝麻开门(3) 在回到首都后,莉莉安娜连着几晚上都没有睡好。 并不是因为她因为在米里德的重大收获而感到兴奋,她做了几天噩梦。 莱恩公爵似乎是撇下了所有人,一个人带着几个随从跑了,他的逃脱也印证了一句玩笑话:当一个莱恩决心从地底逃走时,除了圣神,谁都阻拦不了他的脚步。 莱恩骑士团中不乏抵抗到底、最后宁愿自我了断也不要束手就擒的人,莉莉安娜命人妥当安置这些骑士的遗体。虽然他们的忠心没有献给她,但这般使用生命去践行到底的精神,还是赢得了她的尊重。 剩下的莱恩骑士团暂时安置到了米里德东边和皇室控制地区的交界处,由皇家骑士团临时接管,他们的家人也被安置在了附近的小镇上,他们得到了允诺,在他们完成了身份登记后,就可以和家人相聚——当然,他们不能擅自离开皇家骑士团的视线。 而莱恩家族的重要人物,比如莱恩公爵夫人,则被带到了首都,作为人质给软禁了起来,魔法越厉害的防备等级越高。 莱恩公爵夫人是山中唯一被找到的,属于莱恩直系的女眷,骑士们把勒图斯山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属于夏洛特·莱恩还有鲍斯·莱恩女儿的踪迹。 莱恩公爵夫人在这场巨变中保持了惊人的冷静,当然也和她身边一直有骑士保护有关,在被告知她需要跟随皇家骑士团的骑士离开时,她也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还问了一句“那我到了首都之后,会和我的儿媳住在一起吗?” 公爵夫人口中的“儿媳”指的当然是瑞拉,因为珍·莱恩的遗体是在距离山顶很近的位置找到的,被抬走时,公爵夫人就在不远处目睹了一切。年轻的女人脸色苍白,并没有因为死亡闭上双眼,当她被抬到空地上安放时,她的眼睛仍望着头顶,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小小的手帕。 负责善后的骑士以为那手帕会是什么重要线索,于是费了很大力气,不惜掰断女人已经僵硬的手指也把它给取了出来,在交给莉莉安娜后,她仔细看了看,只在边缘处看到了一点绣着名字的花纹。 “我想这是她女儿的东西,还给她吧。”在地面恢复平静、建立起了警戒后,莉莉安娜和瑞拉也来到了地面上。 看到躺在地上的女人,莉莉安娜愣了一下,在经历那么多事情后,她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地用眼睛扫过一具尸体。 而瑞拉显得平静而熟稔,她蹲下身去抚下女人的眼皮,然后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哪怕是圣神的信使,也无法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做什么事,她只是轻声呢喃了几句常在圣神殿中听到的话。在她做完这一切后,莉莉安娜走过去,把那张手帕摊平,轻轻放在了女人的脸上。 “她身上好像没有什么烧灼的痕迹,”莉莉安娜看着女人完好无缺的衣服和露出的手臂,“看起来……更像是里面的人在准备偷袭我们的时候,没有顾及她的存在。” 瑞拉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反对莉莉安娜的这句话,莉莉安娜知道,她们都在想,不管怎么说,珍的死亡和她们的行动都存在着直接的关系。 不管做多少准备,想多少办法,在这样的冲突中伤亡都不可避免,莉莉安娜最终还是让自己移开了目光。 此时不远处那个显眼的圆柱形金牢已经被她瞬移带回了首都,这让四周显得空荡荡的,来自原野的风轻柔地吹拂女人们散开的头发。近处的田地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四周的平民都被带走了,这让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处零散的灯火。 和四周的黑暗不同,勒图斯山已经变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坑,骑士们正在抢挖着里面的各种东西——和书籍和珍宝比起来,莉莉安娜更关注被挖出来的粮食和树种,这都是能解这个冬天燃眉之急的资源。 莉莉安娜觉得,莱恩公爵大概是觉得,没有人有能力让另外三个家族团结起来,在没有任何小算盘的情况下全心全意地围攻这座山,所以他才会放心把那么多东西都藏在山里面,这些东西又很难在逃命的时候带走,这下好了,让她捡了个便宜。 到这里的时候,莉莉安娜的心情还基本是开心的,这是个胜仗,而且那个圆柱金牢里十有八九关着克劳尔·莱恩,可以说,她们此行的大部分目的都达成了。 就在此时,在地面上走动的莉莉安娜踩到了圆溜溜、埋在土里半截的什么东西。 在两边的人赶紧的搀扶下,她没有摔倒,但脚下也趔趄了一下,居然又踩到了硬物。 “这个土里还有东西。”她当时没有想太多,毕竟在土元素魔法的作用下,这四周的土本来在什么地方早已不可考证,说不定是把仓库的土石翻到了地面上,于是她对身边的骑士说到,“挖出来看看是什么。” 骑士们很快挖出了一截形状怪异的骨头,以及刚刚绊倒她的“石头”,那是一个大小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太多的……看起来似乎是头骨。 莉莉安娜的手比其他普通人小不少,这意味着,那可能是一个孩子的头骨,只是被莉莉安娜不小心踩了一下,就就在骑士的手掌中直接碎裂开来。 空气中明显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臭味,和寻常的血腥味不同,巴尔特·班纳立刻让莉莉安娜退到他身后,皇家骑士沉重的铠甲在这附近的土壤上踩来踩去,很快,他们就翻找出了肉眼无法数清楚的骨头碎片。 “这是人骨,非常奇怪的人骨,”莉莉安娜听大骑士长说道,“很轻,颜色很深。” 除了“轻”,一些还能看出大体形状的骨头上还遍布密密麻麻的孔洞,有的圆润,有的尖锐,让人目触的瞬间就感到寒意窜上脊背。 而更远的地方,有骑士挖出了已经四分五裂的女神像,女神的头颅从脖颈处断开,裂缝从脖子一路蔓延到头顶,祂就这样侧卧着,看着眼前的累累白骨,看着远处被风轻轻吹拂的田地,被莹白色的石头雕琢出的美好面庞上满是泥泞,她仍然维持着平静的微笑。 这是很明显的,甚至可以直接下结论,莉莉安娜想,这些就是那些满怀希望地来到米里德的流民的最终归宿。 因为骨头太多、太碎散,莉莉安娜最终放弃了让骑士们去统计这里到底有多少具尸体,当克里斯托夫和福兰特从不同的方向返回到勒图斯山后,所有人准备集合返回。 “我之前就说莱恩把他们藏在地下吧,你们都说绝不可能。”莉莉安娜脑子里闪过了这句话。 但是她没有把它说出来的心情,她猜对也好,猜错也罢,都没有改变这些流民的命运。她住在舒适的贵族府邸,觉得很多事情好像都更重要,所以在此之前,她除了等待风声的消息之外,并没有真正为这些人做什么事。 她有很多理由,但所有的理由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有那么多人死去了,很可能是万分痛苦的、极端绝望的,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死去了。 报告上的数字和文字均是抽象的,但它们却是由具象的现实所凝练。莉莉安娜在以后都会记得这句话,她知道自己未来还将面临很多不得不进行的取舍,但她要求自己记住此刻在心中回荡着的震惊、颤栗和愧疚,这样才不会觉得所谓的选择,就是拈起一个轻飘飘的纸团,然后把另一个更轻的丢进垃圾桶。 “那些莱恩骑士团的人说,他们也不知道这些骨头是怎么回事。”瑞拉的面色也很凝重,对她们来说,这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骨头散发的奇怪味道已经被风吹散,米里德进入了静谧的深夜,就像白天的天翻地覆不曾切实存在过,抬头能看到空中已经升起一轮圆满的月亮,如水的月光拂过丘陵,麦浪,疮痍,与尸骨。 “还有一个人没有问。”莉莉安娜说道,“回去吧,我想首都也准备好了,去打开那个玩意儿吧。” 第237章 错位(1) 在被一连串嘈杂又奇怪的声音勉强唤醒后,克劳尔就一直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 强大的药物令他始终睁不开沉重的眼皮,让他分不清萦绕他耳畔的嘈杂是真实还是幻觉。 他一度觉得自己听到了瑞拉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片地动山摇的混乱。如果是平时,这种混乱不足以给克劳尔造成什么影响,但他当时身体虚弱,又吃下了药剂,所以直接失去了意识——好在,这一次是彻底的昏迷,他不需要再陷入痛苦的梦境中了。 克劳尔再次有些许模糊的意识时,感觉到一双有些粗糙的、好几个地方都长了茧子的手抚摸过他的脸庞,他被茧子挠得有些痒,但却抬不起手,他听见女人的呢喃:“好奇怪……怎么会这样?” 是瑞拉!克劳尔的心中涌起一股欣喜,他更卖力地想要做出一些身体上的回应,但四肢却愈发僵硬得不听使唤。 “我上次遇到无法治疗……是邦德先生。”他听女人说道,听起来她在和旁边的什么人交谈。 “我们都以为邦德先生当时是已经到了濒死的状态,超过了你能救治的极限。”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语调比瑞拉娇软,克劳尔感觉自己鼻子下面横过了一根手指,“但我觉得他现在状态还挺平稳的,没有生命危险,治疗师也说他醒不过来是因为服了药。” “但是我的治愈魔法对他确实一点儿效果都没有。”瑞拉说道,“应该不是我的问题,我已经休息了一整个晚上,你们也看到那些光球了吧,看起来它们就像不愿意进入他的身体一样,直接飞走消失了。” “邦德先生当时也这样吗?” “不……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邦德先生伤得很重,我的魔法是起了效果的,治愈了一些伤口,但最后没能阻止他的死亡。”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种规律呢?比如说,医者难自医,你越在乎的人,就越没有办法治,之类的。” 克劳尔都还没有来得及为这句话在心中产生什么感受,就听瑞拉扯着大嗓门说道:“那不对啊,照这么说,我就该治不了你,但是我可以。” 好的,另一个女人应该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克劳尔发现自己的脑子开始逐渐恢复运转了,难道这真的不是又一个梦境?难道瑞拉真的到他身边来了? “会不会是那个诅咒的原因?”又出现了一个比较陌生的女声。 什么诅咒?克劳尔感到一阵迷茫,他努力想要听清楚那个女声还说了什么,但他听到了脚步声,这些围绕克劳尔的人正在离他而去。 青年再次醒来时,他睁开眼——然后下一个瞬间又把眼睛闭上了,因为四周仍然是冷冰冰的、毫无生机的金砖,他仍然被关押在感知不到土元素和木元素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睁眼,这次他坐了起来,发现周围还是发生了不少变化,和原先那个狭小逼仄的牢房比起来,这里勉强能称之为一个房间,他尝试着站起来,并最终成功了,天花板距离他的脑袋还有一些距离,在这么久之后,他终于能挺直自己的腰。 这是父亲的怀柔吗?克劳尔抓紧时间活动活动自己的身体,感觉四处都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药物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退,克劳尔摔了一跤,狼狈地趴在地上时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陌生的男声在外面响起:“快派人去通报公主殿下,莱恩少公爵醒了。” 公主?克劳尔尽量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挠了挠自己已经过肩的、胡乱打结——嗯?他的头发被梳洗过了,现在全部披散在肩头,还散发着一点儿花香味——青年感到了混乱和困惑,他难道已经不在普林斯王国了? 在他的认知里,王国只有一位已经出嫁的玛丽公主,克劳尔实在想不出在什么情况下,这位几乎已经不公开露面的公主需要得知他的情况。 他尝试和外面的人交谈,但只得到了“请在这里等待”的回复,这是王国首都的口音,这让克劳尔心中的困惑越来越浓。 之前那些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回忆又出现在了脑子里,他尝试向墙外提出:“我想见瑞拉·格林小姐。” “噢,看来确实是醒了,精神还不错。”突然的,在没有任何脚步声的情况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了墙外,“克劳尔,你感觉还好吗?需不需要先吃点儿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克劳尔确实饥肠辘辘,他维持了彬彬有礼的态度,辨认了一下音色后,试探询问道,“斯诺怀特小姐?” 女人笑了一声,回应道:“你这样称呼我,看来还真是被关了不少时间。” “抱歉,”克劳尔说道,“我现在有些混乱。” 他本想用良好甚至示弱的态度换取一点儿情报,但外面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然后突然,又是在没有任何脚步声的情况下,外面响起了瑞拉的声音:“克劳尔?你醒了吗?” 然后说不出话的人变成了里面的克劳尔,他站在那里,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一下子有很多话涌进脑海,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头,在最初的喜悦一闪而逝后,苦涩逐渐占据了大部分的情绪,眼前闪过的一幅幅画面,以及耳朵里重新回荡起来的尖叫声,让他甚至不知不觉往后挪了一步。 “我做了很多错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第一句话,“我的家——莱恩,也做了很糟糕的事情,瑞拉,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他说了违心的话。 被关在金牢里的日日夜夜,支撑他一直保持着理智和精神的只有一件事:他希望能想尽办法再见瑞拉一面,和她坦白米里德发生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 他认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瑞拉绝不可能还和他在一起,他身上属于自己的和家族的罪行会玷污她属于圣神信使的圣洁……但,他希望能得到来自瑞拉的宽恕——此时的瑞拉究竟是他倾慕的女性,还是神祗在人世的化身,神智已经到近乎崩溃边缘的青年已经分辨不太清楚,他只是凭本能觉得,她的原谅能使他得到解脱。 “让我听听看,然后再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瑞拉在外面的声音很冷静,克劳尔很感激她没有刻意去指出他声音中无法抑制的狼狈颤抖,然后她好像是在和外面的人交谈,“我想进去和他面对面地说话……没关系,你们陪我一起。” “那么,请退后,少公爵。” 那个沉闷的男声话音刚落,克劳尔面前的光滑无缝的墙壁终于裂开了一条缝,滚烫的温度沿着墙壁和地板蔓延,使得赤脚站在金砖上的他不得不快速后退。 当外面的油灯映照进来时,克劳尔用眼睛挡了一下,他太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光芒,双眼一片模糊,还伴随着轻微的刺痛。长时间的禁闭让他的听觉比任何时候都发达,他感觉到三种脚步在靠近他,与此同时,外面还有更多人在走动。 “噢,我也留长了头发,”见克劳尔的目光有些呆愣地望向自己的编发,瑞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来话长……你不在的日子,我这里也发生了很多事。” “你结婚了。”克劳尔发现自己的语气里有挥之不去的苦涩,他的眼睛无暇顾及走进来的另外两人,只看到许久不见的瑞拉使用的是首都已婚女子的常用发髻。 “嗯……这个更难用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瑞拉挠了挠脑袋,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和从前无异,她坐到了一把金属的椅子上。 从颜色上看,椅子像是就地取材的作品,克劳尔这才有了一些实感,他所在的这座金牢正被那些穿戴沉重盔甲的金元素魔法师包围,这意味着他已经离开了父亲的控制。 米里德确实发生了什么事,想说的话很多,问题也很多,让克劳尔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长时间的关押让他和人交谈的能力发生的衰退。 “这样吧,你先说说你的事,我再说我的事,”瑞拉做了安排,“最后再说咱俩的事。” “我们两个的事?”大约是他的语气太傻了,克劳尔注意到和瑞拉紧紧靠在一起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嘴角抿了一下,像是在掩饰笑容。 她头上居然戴着火纹的金色发冠,这令克劳尔再度陷入了困惑,有种外面的世界在他被关押起来的时候发生了错位的古怪感觉。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我只是在这里保证瑞拉的安全。”莉莉安娜想了想,她觉得比起身体状况,眼前男人的精神状态更令人担忧,想和他顺畅交谈就不要太刺激他,“班纳卿,你也坐吧,你站着会让人觉得有压力。” 这场谈话将决定克劳尔能不能换到一个更舒适的、同时警戒也稍宽松的地方生活,莉莉安娜扫视了一下四周,哪怕骑士们已经拓展过这里的空间,她也不喜欢呆在里面的感觉——压抑、沉闷,最初打开这个金牢的时候,她觉得他们是在打开一个被重重包裹起来的金质棺材。 第237章 错位(2) 南方的海岸线已经开始戒严,因为今年风暴上岸的时间比人们印象中的人任何一年都早。 在夏巡还没有开始的时候,陆地上的骑士团就要开始“赶风”,骑士们都感觉到今年控制这些狂风难度高了很多,而这些狂风所裹挟的大雨也更为惊人,一些沿海村庄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同时也造成了平民的伤亡。 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使得她不必等在皇宫看着消息几经转手、姗姗来迟,为了应对这一状况,她立刻前往了瑞诺卡,要求斯诺怀特家族调拨两支北方骑士团的中坚力量到赛尔斯去,希望这些优秀的水元素魔法师能够帮助主力骑士团即将前往深海的南方沿海地区度过难关。 此举不光是为了保护南方那么简单。 莉莉安娜“将所有骑士团都混编起来”的设想遭遇了很大的现实阻力,连瑞拉都被福兰特他们说服了,反过来对她说:“我们熟悉的兵种也不是海陆空混编的,而是术业有专攻。” 她最终觉得其他人说得有道理,但有一点她不让步:那就是这些骑士团中不同元素的魔法师里,一定要有懂协同作战的人。不然三百多天后,面对末世的灾难,骑士们先因为彼此误伤折损一半,这显得太蠢了。 讨论到最后,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一步,莉莉安娜不再试图混编所有的骑士团,而是将每个骑士团中都抽取出一到两支队伍,通过解决实际困难的方式让这些队伍适应协同作战。 被挑选出的骑士均是中坚力量,这意味着他们即使不是高等骑士,也是竞争的有力候选者。最理想的状况是,这些优秀的骑士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一支特种部队,而回到原先的骑士团也很容易提拔成队长,然后将学习到的合作经验传播给其他人。 “你怎么看待克劳尔·莱恩醒来后说的这些话?”莉莉安娜行走在曲折的海岸线上,她来视察斯诺怀特骑士团增援后南方的赶风情况,陪伴她的自然是克里斯托夫,两个人走在最前面,身后的随从和他们保持了一些距离。 “我不在现场,所以不能随便去论断这是真情流露还是表演,”克里斯托夫回答道,“他阐述的内容,和俘虏的骑士说的话基本对得上,从他完全不知道你的身份变化也能看出,他这半年一直都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也就是说,”莉莉安娜偏过脸来,“你觉得他的话还算可信?” “我还是那句话,莉莉安,在你做出了一个判断后,不需要在我这里得到认同,然后才安心地觉得自己是对的,”克里斯托夫捏了捏莉莉安娜的手心,“能虚心接受身边不同的意见是好事,但更多时候,你需要展示信心和强势,不然你就不是上位者,只是替人传声的一阵风。” 莉莉安娜嘴里发出了一阵含混不清的嘟哝,听起来像是在抱怨“有很多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她打算让克劳尔搬出那个金牢。 一方面是她觉得克劳尔那天对瑞拉说的话基本可信,不仅是那些内容与他们在外面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的消息是吻合的,还因为克劳尔的情绪。 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背诵一段腹稿是有明显区别的,如果克劳尔当时是在说谎,那么莉莉安娜只能把“普林斯王国最佳演员”的桂冠从克里斯托夫的脑袋上摘下来,宣布这个奖项从此易主。 另一方面,是她觉得克劳尔的精神状况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他这半年经历了足以逼疯一个正常人的事情。 而看起来,他一直在被剧烈的负罪感所折磨,以至于在说话时他都不敢去看瑞拉的眼睛,只是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地呢喃着“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偶尔抬头看向瑞拉里,布满血丝的金色眼瞳里又满是“请你宽恕我,求你宽恕我”的浓浓悲伤。 瑞拉当时听完克劳尔说的这些话后,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手,莉莉安娜看到克劳尔几乎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被囚禁期间长得过长的指甲和他下巴上长出的胡须一样,都已经被人修剪过,手背手臂的外伤也被治疗师处理了大部分,正在快速的愈合。 瑞拉第二次要去握他的手时,他又躲了一下,而瑞拉很强硬地把他的手指给攥住了两根,他没有挣扎着逃开,只是在被碰到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一个曾经总是露出温柔笑容的青年成了这个模样,目睹这样的场景很难不觉得感伤,莉莉安娜看到瑞拉的眼圈红了,瑞拉上次露出类似的表情是因为邦德先生的死。 莉莉安娜当时真的很想留给他们一点儿独处的时间,但她忍住了这股被情感支配的冲动。理智提醒她,克劳尔目前对她们来说还不是一个可以完全交付信任的人,保证瑞拉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她和瑞拉没有在那里待很久,离开时,克劳尔看起来正常了很多,在告别时还用他从前那种温和又彬彬有礼的语气,对莉莉安娜开口:“殿下,感谢您能允许……” 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使用“格林小姐”来称呼瑞拉已经不合适,但又不知道——也太不想知道她的夫姓是什么,虚弱让青年不太能掩饰情绪,他的纠结直接流露在了脸上,说道:“她能来看望我,我很感激。” “你仍然可以直接称呼她‘瑞拉’,”莉莉安娜眨了眨眼,在这场对话中,没有人向克劳尔透露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克劳尔已经自然地修改了对她的称呼,看来只要不关心则乱,身体状况和心理状况都没有影响他的观察能力,“希望你能早日康复,克劳尔。” “我们暂时不打算告诉他太多事,让他缓一缓,感觉他的理智就像一根已经被绷到极限的琴弦,无论悲喜,随便弹拨一下都可能让他疯掉,那就功亏一篑了。”莉莉安娜对这些天都专注在赛尔斯准备夏巡的克里斯托夫总结道,“所以现在举国上下都知道圣神信使嫁给了谁,就他一个人不知道。” “那他知道莱恩家的那个诅咒吗?”克里斯托夫询问道。 “看起来他不知道,作为次子,他几乎被排除在莱恩家的核心事务之外,对莱恩很多事情的了解还不如家臣。”莉莉安娜叹了口气,“但我现在也相信这个诅咒是切实存在的了,因为瑞拉的治愈魔法偏偏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信使要杀掉最后一个莱恩,也就无法治疗这个宿命中的仇人,还算合乎逻辑……吧。” “最后一个莱恩,这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克里斯托夫回忆了一下预言的内容,“如果他们结合生下一个孩子呢?这个孩子成为了莱恩血统的继承者,那么诅咒的对象也会变成这个孩子了?而且谁也不能断定,预言里的信使就是瑞拉。” “不知道,这些所谓的预言也好,诅咒也罢,最大的麻烦就是在真正印证之前,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确实存在的东西,所有的猜想处于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状态,”莉莉安娜耸肩,“夏尔洛有个主意,他说让克劳尔试试公开宣布改姓格林,这个诅咒说不定就直接消失了——说到底,老莱恩如今还在逃亡,虽然一把年纪了,再生下一个继承莱恩直系血脉能力的孩子,这种事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为零。” “老莱恩是无法忍受长期隐姓埋名的生活的,”克里斯托夫宽慰莉莉安娜,“我猜测他会向王国以外的地方逃跑,风声会时刻关注那些小城邦的动向。” “嗯,我打算直接收回莱恩世袭的公爵之位,”莉莉安娜说道,“但米里德绝不能大乱,夏天过去就是秋收,今年的收成对于之后的三百多天非常重要——好在我们之前的表演效果不错,无论是莱恩的家臣还是四周的贵族,都没有给我找麻烦。” “在得知你已经拥有一天毁掉勒图斯山的能力后,没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你找麻烦,莉莉安。”克里斯托夫用轻松的口吻说道,“一切顺利就好,等我夏巡——” “咳咳!”莉莉安娜大声咳嗽着打断了他的话,用眼神表达了对他的谴责。 好吧,她怎么还是对“立旗帜”有着古怪的担忧和执念,克里斯托夫把剩下的话吞回了嘴里,知道她这些麻烦的规矩都指向一件事,那就是她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从大海深处回来。 “我不会通过掩饰行踪,断绝消息之类的行为,去试探你在得知我失踪之后会对赛尔斯做什么,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书记官告知你的一切,”克里斯托夫对莉莉安娜说道,“我也知道你很担心今年的夏巡,担心海里也会出现和今年的风暴一样的异状,但我还是希望你答应我,无论感觉到什么,不要瞬移到我身边来。” “我不能答应你这件事。”莉莉安娜没有犹豫就开口道,“你仍想说在那种情况下无法保证我的安全?克里斯,我已经不再纯粹地依赖你的保护了。” “我会准备好陆地上后备的骑士团,不仅是兰斯洛特骑士团,这些人将随时为紧急情况待命,”莉莉安娜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碎发,“你记住,克里斯,我会做能做的所有事,让王国最精锐的风雷骑士团,以及、最优秀的风元素和雷元素魔法师顺利归来,这不仅是为了我,为了赛尔斯,更是为了所有人能扛过三百多天后会发生的事情。” 她刚刚慷慨激昂地说完这段话后又立刻露出了懊恼的表情,好像觉得自己说这些也是在“立旗帜”,有种自己被自己撒下的网给束缚住的感觉,收到了男人的眼神后,她红了红脸,然后把手背在身后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 莉莉安娜发生了很多变化,克里斯托夫想,但他对她的感情没有发生变化,这其中有很多缘由,让他仔细说可能都说不清楚、讲不明白——但她时不时会做出一些可爱的表情和小动作,让人想把她抱在怀里,捧在心上,一定是其中的一条原因。 看起来公主和领主打算亲热一会儿,身后的随从默契地移开目光。 公主结束这次南方之行后,赛尔斯开始有家臣传言“兰斯洛特公爵这次夏巡回来后就会和公主完婚”。 这句话传到公主耳中,引起了公主的震怒,很多人都战战兢兢地思考着为什么,兰斯洛特公爵的书记官思考了一下,决定帮忙平息一下流言。 他诚恳地告诉大家:“公主和公爵没有关系破裂,我要和大家说明一种来自首都的‘立旗帜’的习俗,这项习俗把很多喜事都视作谶言,而结婚显然是其中最严重的一项。” 于是这项“来自首都”的习俗以极快的速度在赛尔斯流传开来,又通过骑士团和商人带回首都,首都的人们迷茫又困惑地被教授这项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说法,这个习惯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代代相传,大家都养成了“不立旗帜”的好习惯,并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个好习惯让大家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和别离。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第237章 错位(3) 克劳尔之后做了一段时间公主府邸的客人。 他被莉莉安娜安排,居住在府邸内一个相对独立的院子里,平日由两个皇家骑士看守。 在被关押了半年后,他对这种接近软禁的生活没有什么意见。他还记得自己刚刚被带到这里来时,看着院子里正在盛放的花朵和墙边几棵稀稀拉拉的小树苗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时感觉脸颊已经变得湿漉漉的。 克劳尔感受到了来自身边的女官善意的注视,一时间窘迫无比:“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我刚才……” “好的,大人。”女官从善如流地点头,克劳尔觉得她很面熟,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女官的名字。 首都的治疗师告诉他,这半年里他一直不停歇地在服用微毒的药剂,这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损伤,他们甚至无法确定他能不能彻底康复。 好在他的元素魔法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克劳尔真的只是尝试着对眼前的那些植物使用了一些木元素魔法——当然,怀揣着些许激动的、类似久别重逢的心情,于是,本来一片静谧的公主府邸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花瓣如爆炸般漫天飞扬,小树瞬间蹿得比墙还高,如男人胳膊一般粗的根茎掀翻地砖、向四周延展,灌木丛就像活物一样一边摇摆一边包围了外场的所有人。 “我没有恶意!”意识到府邸中所有的骑士正在向这里飞奔,担心自己下一秒又要被关到那不见天日的金牢中,克劳尔都忘记了维持自己的风度,他大声喊道,“我不是想造成破坏!” “然后我拼命解释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相信我。”傍晚,瑞拉来看望他时,他也诚恳地向她解释了白天的小骚动,“我已经把院墙,地砖,各种东西——都复原了。” 说这些话时,克劳尔的目光仍忍不住流连瑞拉的身侧,她今天穿着一条及地的长裙,手臂两侧还有轻纱和金环做装饰,以前除了舞会,她从来不做这样柔美的打扮。 “我刚从圣神殿回来,”瑞拉也发现克劳尔在打量自己,而且表情越来越苦涩,她主动说明道,“如今大家都知道我是圣神信使了,我每周都会去听大家祷告,我扮得像圣神的雕像一些,他们就更愿意相信我。” 克劳尔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瑞拉知道,自己需要慢慢和他讲解很多事。 朴素的责任感让瑞拉觉得,克劳尔既然是她提议救出来的,那么抛开“夫妻”这层复杂的关系,哪怕是为了曾经的那份友谊,她也应该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主动担当点儿什么。 于是,瑞拉揽下了和克劳尔有关的大部分的事情,并认真听莉莉安娜讲解了一番和现在的克劳尔相处的注意事项,还记了笔记。 莉莉安娜无意插手瑞拉和克劳尔的关系,她只是认为克劳尔目前表现出的一些症状,比如记忆力轻微受损,反应显得有些迟钝,双手间歇性地剧烈颤抖,不一定是身体上的问题造成的,更像是心理上的创伤导致的。 但王国并没有心理咨询师,莉莉安娜那课余时间读过几本心灵鸡汤式科普读物的脑子,让她连半吊子都算不上。 在绞尽脑汁后,她也只能给出一点干巴巴的意见,开出的“药方”总结起来就是:不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克劳尔不断自我加压,想办法让他把内心的一些情绪给宣泄出来,帮他建立新的目标。 和刚刚重逢时不同,今天不断讲述的人变成了瑞拉,他们坐在小院里,被四周芬芳的花朵所包围,从黄昏讲到了夜深。 “三百天?”克劳尔最后喃喃道,“我们只剩下了三百天?”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束手就擒,那就只剩三百多天了。”瑞拉纠正克劳尔道,“但我们现在正在努力,包括救你出来,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需要你的力量,还有莱恩家族其他人的力量。” “我的?莱恩的?”克劳尔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它们又开始轻微颤抖起来,“在我的家族做了那种事之后……你也听我讲了,我也……” 看他这个样子,瑞拉就像心被扎了一样难受。之前邦德先生死去时,只要她需要,克劳尔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但在克劳尔遭遇那些重大的变故时,她却在距离他那么遥远的地方。 他身上有各种深深浅浅的伤口,偏偏她治愈不了。瑞拉不是一个情绪轻易外露的人,但是在确认了这个事实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还是忍不住,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一场。 她觉得那个信使和莱恩之间的诅咒应验在克劳尔身上显得很没有道理,他和他家里那些人有着明显的不同。但在这个世界,一个人因为自己的家族血统获得异于常人的力量和荣耀,就意味着他要无条件地去分担这份血统所传承的所有沉重和不堪,规则的制定者显然认为这是一种公平。 看克劳尔的手越颤抖越厉害——他越想努力制止这个现象,就越控制不住,为了避免他对此感到沮丧,瑞拉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两只手。 神奇的是,虽然瑞拉的治愈魔法无法对克劳尔产生任何效果,但她的这个动作却能有效地减缓克劳尔双手的颤抖。 “我很感激……但这样对你是不是不太好?”她听克劳尔低声说,“你的丈夫……我想他会介意自己新婚的妻子和其他男人这么亲密……” “这就算亲密了吗?”瑞拉耸耸肩,“那你以后得心胸宽广些,因为我在圣神殿时常这样握不同人的手,然后听他们说话,男女老少都有,你不要为这种事觉得不高兴,因为你不高兴也没有用,我还是会握他们的手的。” “什么?”克劳尔陷入了迷茫,“我不太明白……” “他们本来让我慢慢和你解释,但是我觉得你太介意我嫁给谁了,为这种事郁闷很不划算。”瑞拉挥挥手,决定小小的自作主张一下,“简单的来说,虽然你没有参加我们的婚礼,但我们目前在外人眼中已经是夫妻关系了,而且他们相信我们结婚对三百天后能度过难关很重要。” 克劳尔愣住了,瑞拉继续解释的那些理由,他听见了,但没有怎么过脑子。 他先是被一股巨大的喜悦淹没了,甚至有些晕乎乎的,有点儿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而他实际还被关押在那个金牢中。为了找到一点实感,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瑞拉的手——这是他在重逢后第一次回应瑞拉的靠近,在感受到她手心和指尖的温热后,他还不满足,他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瑞拉的脸颊。 “你没有做梦,”瑞拉看出了克劳尔心中所想,她握住克劳尔的手,让他的手心更紧密地贴住她的脸庞,“你看,我确实在这里。” “但这样没关系吗,”克劳尔愣愣地问道,“你觉得我……我杀了……” “克劳尔,我是这么想的,过去的事情都是无法改变的,脑子里就算想再多如果当初,都只是空想罢了,”瑞拉用清脆的声音和果断的口吻中止了克劳尔再一次强迫症一般的回想。 她继续说道:“你很在意我怎么看待现在的你,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仍然觉得你是一个好人,在我心里,你仍然是以前那个愿意去救济院,陪着我去救邦德先生的克劳尔。我相信你,所以我努力地说服其他人,我们大家一起把你救了出来,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基本都是对的,我好高兴大家愿意相信我,我更高兴我没有相信错你。” 克劳尔蠕动了一下嘴唇,他突然觉得之前遭受的那些折磨都不算什么,所有的坚持都是值得的,所有的反抗都是值得的。 “我当时被关起来,对我父亲说,我什么都愿意配合。”他低声对瑞拉说,“这都是违心的话,我那时候想,如果我被关起来,那我什么都做不了,我那时候全部的梦想就是再见你一面,然后我可以为了赎罪去死——” “那可不行,你已经听我说了,如果大家不团结起来,那这个世界就快毁灭了,”瑞拉言辞恳切地说道,“我知道我说的三言两语没办法减轻你心里的感觉,之前没能救下邦德先生,我的心里也难受很久很久,哪怕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完全释然了这件事。” 克劳尔愣愣地听着瑞拉说话,当她挪挪椅子坐得离他更近些的时候,他不再试图逃离了。 “你看你能不能这么想,首先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你母亲还在,我还在,你爸确实不是个东西,我们会想办法把他抓回来审判的,就不说他了。”瑞拉说道。 “你无法完全独立于你的家族,就像你没办法剜出身体里属于莱恩的那一部分骨血,从此宣布和他们没有关系,但我想,对于还活着的所有人来说,比起一个满怀愧疚决定以死替家族谢罪的克劳尔·莱恩,他们如今更需要的,是一个愿意用自己的力量给他们铸造庇护所,保护他们度过末世的克劳尔·莱恩。” 她顿了一下,看克劳尔没有打算接话,便打算一鼓作气把心里想的全部说出来:“我每周都在圣神殿听各种人的声音,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渴望活下去,替他们完成这个愿望,才是真正有意义的赎罪,你说呢?” 当莉莉安娜从南方回来,再次去看望克劳尔时,青年已经将他亚麻色的头发剪到了从前的长度。 他整理了仪容,以得体的礼仪邀请莉莉安娜进屋入座,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大束新鲜的花朵,让庭院的芬芳得以在室内延续。 “看来瑞拉才是最好的良药。”莉莉安娜开了个玩笑,“你恢复得比我想象中快。” “瑞拉和我说了这半年外面发生的所有事,”克劳尔也坐下,说道,“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您说过,我非常愿意——” “哎呀,你知道瑞拉当时是邀请我以什么身份参加她的结婚典礼吗?”莉莉安娜挥挥小手,“她说我是她的姐妹,所以我的男人也跟着我一起去吃饭,对我来说你也一样,复杂的尊称和礼仪,小心推敲的言辞,全都免了吧,我也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 “除非你很介意我收回莱恩家族所有的贵族身份,你也就不能再世袭公爵的爵位了。”莉莉安娜用开玩笑的口吻询问道,眼神却闪过一丝犀利,“你介意吗?” “不,”克劳尔语气坦然地回答道,“这反而让我觉得轻松,我如今也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米里德。” “你可以再调理调理,”莉莉安娜掏出怀表看了看,“但在夏天过去之后,也就是秋收的时候,我可能需要你去接手一些米里德的事情,届时我会给你一个大臣的身份——以及,虽然听起来这种许诺很缥缈,如果这个世界的日历不会再三百多天后就戛然而止、再无新页,我想我会在那时候,给予所有付出努力的人一份应得的荣耀。” “你不用担心,”和从前反反复复说着“我确实不如我的兄长”时不同,克劳尔的眼神里不再有一些刻意掩藏心绪的迷雾,这让他那双金色的眼瞳更加接近窗外灿烂的阳光,“我如今真的已经不在乎这些。” 他双手交叉,这些天他手指颤抖的频率和幅度都在明显下降:“身为圣神的信使,瑞拉注定会背负很多人的期待,虽然圣神让我和她成婚是你们制造的谎言,但我如今想做的,就是帮她分担这一切,这其中也就包括听从你的安排,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那么,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莉莉安娜点头,“等你不再需要天天服药后,我会另外找地方给你住,现在你可以出门了,但不要离开首都,以及需要有皇家骑士跟随。” “好的。”克劳尔点头。 “哦对了,”女人的语气一下子变了,这让她刚刚周遭出现的一点点上位者的威严一扫而空,她歪歪脑袋,“我可以把你刚刚说的那些话转述给福兰特吗——你知道的,他是瑞拉的亲哥哥。是这样,自从瑞拉宣布嫁给你之后,他嘴角边就一直长燎泡,瑞拉治好一个又马上长另一个,看着怪可怜的。” “可以,”克劳尔再次点头,“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当面和他谈。” “算了,让他也缓一缓,改天大家一桌吃个饭。”莉莉安娜站起来后拍了拍克劳尔的肩膀,“哦对了!不管夏尔洛那家伙以什么名义邀请你去什么地方,你都不要应声,千万不要去,记住了。” “因为他会想办法对我发起致命攻击,以验证那个预言是真是假吗?”克劳尔第三次点头,“瑞拉已经和我强调了很多次,我答应了她,绝对不会去的。” “我很高兴你和瑞拉能心平气和地把那个预言的事情说清楚。”莉莉安娜又拿出怀表看了一眼,侍女已经走过来让她戴帽子,但她决定迟到一小会儿。 “嗯,”克劳尔回答道,“瑞拉说,先别管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既然连‘那个神明’的神谕都敢于反抗,一个信使在几百年前的诅咒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听就是瑞拉会说出的话,”莉莉安娜粲然一笑,“克劳尔,我读过很多关于预言的故事,里面的桥段总是人们尽力避免预言成真,却在逃避的途中最终走入它的圈套,我真心希望你和瑞拉能脱离这个套路。” 在戴好帽子后,女人并没有走下台阶,她看上去很赶时间,向前走一步后直接消失在了克劳尔眼前。这还是克劳尔第一次见识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虽然已经听瑞拉详细说明过,但亲眼所见还是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第238章 待办事项(1) 首都的一些人最近陷入了烦恼。 面对被收回了家族爵位的克劳尔·莱恩,大家还能用“大人”这样含糊的称呼给混过去,反正他老婆也是没有任何爵位和官职的“大人”,而且大家基本看不到他本人,所以没啥所谓。 那么当莉莉安娜和夏尔洛同时出现,且还是勾肩搭背、前脚后脚在人前亲亲热热地晃悠,这些人的脑袋都转痛了。 在米里德那场大戏落幕后,是个人都能看出,现在首都乃至整个王国,都是公主说了算,且未来极大概率还是她说了算。 但皇宫却迟迟没有更改公主和皇子头衔的意思,至今,夏尔洛·普林斯仍然是皇帝名义上的继承人。 这兄妹两个好像没把这个小细节当回事,但让下面那群请安问好的人很痛苦——当着掌握实权的小公主称呼“皇太子殿下”,会不会惹她生气?擅自更改皇太子的称呼,听起来也是很不聪明的做法,我们家几十上百年的富贵,可别终结在我的嘴皮上啊! 莉莉安娜不是有意为难这些大臣的,实在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考虑,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再去折腾自己的头衔尊称——眼看着几百天后大家就要玩完了,就是给自己编一串比龙妈还要炫酷华丽的称呼又有啥用! “咱们这个桌子怎么都坐不齐。”六边形桌上,莉莉安娜看了一眼属于克里斯托夫的位置,又看了看第一次出现在桌边的克劳尔,“每两周碰面一次的设想还是过于理想化,大家都太忙了,但我想,这样集中在一起的讨论还是很有必要的。” 她语气轻松,但大家都知道今天是兰斯洛特骑士团夏巡正式开拔的日子,她心里的担忧只会多不会少。 “比起上次坐在这里,我们还是取得了很多进展,”莉莉安娜说道,“首先,需要感谢瑞拉,她的坚持让我们成功救出了王国最优秀的木元素和土元素魔法师,也让我们这张桌子上最后一块拼图得以完整。” 莉莉安娜向克劳尔的方向偏了偏脑袋,表示欢迎,然后她抿了一下嘴唇,说道:“接下来就是你们都已经知道的事情,魔神告诉了我们祂灭世的具体时间,这意味着,留给我们解决所有问题和困难,准备应对方案的时间,只剩下三百多天了。” “祂会不会欺骗我们?”夏尔洛提问道,“因为觉得这样很好玩,之类的。” “我倾向于相信祂说的话。”莉莉安娜想了想,这毕竟是用圣神的假神谕交换来的信息,虽然谈不上对那个神有什么了解,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祂很在乎自己的妹妹。 “目前看起来,我们遭遇的攻击可以分为两种,”莉莉安娜示意书记官按照她的话在木板上贴纸,“第一种,强度超常的自然灾害,年初的冻雨和南方正在肆虐的风暴,都在此类。以此类推,我担心秋天米里德还会有严重的虫害,或者洪水,以及冬天遭遇更严重的雪灾,极端严寒,等等。” “这些灾害是普遍的,大范围的,但同时,借助我们的元素魔法,大家彼此合作,就可以得到比较有效的控制。”莉莉安娜向福兰特示意了一下,“在斯诺怀特骑士团的帮助下,南方的赶风已经趋于正常,我听说还顺路冰冻了很多从天上掉下来的鱼,数量十分可观。” “第二种,就是已经出现了两次的天空破洞。”莉莉安娜继续说道,“这是对我们而言最棘手的攻击,目前来说,除了在座的各位一起协作,我想不出还有其他对抗它的手段。” “这个东西不像自然灾害,还有些许规律可循,我们无从得知它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这意味着只要我们没有及时赶到,那就可能折损大量骑士,死伤大片村镇的平民。” “而就算是我们,上一次在应对那个破洞时,也只能说是勉强成功。”莉莉安娜轻叹一口气,“当然,问题不在你们这些元素魔法师上,我马上要说的就是第一个问题,大家也是有目共睹,我的魔法还有瑞拉的魔法,虽然很好用,但都存在很严重的——无法长时间持续使用的问题。” 这里没有“续航”对应的准确描述,莉莉安娜不得不说了一串单词。 “确实,”夏尔洛点头表示赞同,“如果你能一直消解那些魔兽的屏障,那一万只魔兽就和一只魔兽一样简单。” “我还有一个问题也很严重,”瑞拉习惯性举手,“我的那个守护魔法,之后再没有复现过。” “瑞拉和我描述了她的守护魔法,其实我觉得我也感受过一次。”克劳尔补充道,“那是在邦德先生的葬礼上,我有一瞬间模糊地感觉到,四周的平民拥有了元素屏障,我在想,这种魔法会不会和愿望,或者情绪有关。” “这个问题没有那么复杂,只要莉莉安娜能够不断使用魔法,那么魔兽就没有办法破坏我的魔法阵,而瑞拉也就不需要使用守护魔法。”福兰特指出了一个明确思路,“而只要瑞拉能够撑住,就意味着她能不断治愈莉莉安娜,所以必须解决的只有一个问题,如何减缓瑞拉使用治愈魔法后的疲惫?” “我有不断尝试增强体力,但感觉没有什么明显的作用。”瑞拉捏了捏自己衣服下面已经很结实的肌肉,“然后就是一些草药——但它们都是用来增强元素感应的,对我的魔法没有什么效果。” “这是第一个问题,也没指望在这里就能讨论出结果来,”莉莉安娜耸耸肩,“我想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亟待解决的事情列出清单,每解决一个问题,我们最终成功的概率都能得到显着提升。” 接下来他们讨论的问题就显得更加复杂和具体了。 所有人一致同意,把王国所有人——上至贵族下至流民,长时间集中在一小片地方,是没有可行性的。 且不说天南地北的各路人等凑在一起会爆发出多少冲突和矛盾、要花费多少人力去维持治安、清扫生活垃圾,也假设瑞拉可以保证瘟疫不会一下子在人群中爆发,然后一波将所有人带走——最现实的问题是,要是没有人种地,王国所有粮仓的存粮别说维持所有人吃三百天了,可能七天都不够造的。 但是,他们已经知道的魔神灭世的具体日期,这意味着,在末世的前两天或三天,依靠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把王国现存的人全部集中起来保护,是可行的。 “还有西边的那些小国家,”瑞拉立刻就提醒道,“我想这个神喻不会只针对这个王国。” “那些城邦的体量都不大,要帮一把应该不会造成很多负担……”莉莉安娜在下结论时习惯性去找克里斯托夫求认同,却看到属于他的那个位置空着。 “我觉得,可以先把它作为一个条件,看看这些城邦的反应。”她深呼吸一口气,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总要学会完全独当一面,“我们在西边还有未解决的问题,如果他们此时都不选择支持我们,配合我们,那我们也不必那么善良体贴。” 她的这句话没有收到反对,莉莉安娜决定趁热打铁,她说道:“我说说我的看法,我觉得我们的最终据点,选在瑞诺卡会比较合适。” “为什么?”夏尔洛和克劳尔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那里那么冷!” “好吧,我说说我的理由。”莉莉安娜点头,“我们都不知道魔神到底在那一天怎么灭世,所以只能乱猜,我猜测的依据就是我曾经做的一个梦,那是我作为祂的信使,第一次被祂提示末世即将到来。” “在那个梦里,大海不断上涨水面,漫过赛尔斯,首都也化作一片汪洋,我虽然没有看到米里德是什么景象,但那里肯定也差不多。”莉莉安娜示意身后的书记官把地图取出来贴在木板上,“而瑞诺卡是最高的地方,也一定会是海水最后淹没的地方,它拥有广袤的、平整的雪原,这意味着可以快速修建起大量的民居,还拥有丰富的魔矿石储藏,以及现成的大粮仓。” “最重要的一点,三百多天后的瑞诺卡,刚刚进入夏天,是气候最宜人的时候。”莉莉安娜敲了敲赶制出来的倒计时日历提醒大家,“不热也不冷!” 魔神传说中的第一次灭世,是从大海开始,这也和莉莉安娜的梦境相契合,所以在听取了莉莉安娜的这些理由后,大家也基本认同了她的这个看法。 接下来讨论的问题,是最棘手的。 魔神没有答应莉莉安娜这三百多天会风平浪静地过去,南方的风暴也印证了这一点。 这意味着,天空的破洞,以及其他在经历前人们都想象不到的灾难,很可能还会陆续发生。 在最后几天把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集中起来,所有人站在一起共同为了未来抗争到最后一刻,听起来十分热血沸腾,但问题是——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有多少人会死去? 他们桌上的几个人虽然都很厉害,但分身乏术,但天空破洞不会总趁着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在附近出现。而在这个信息传递手段相当匮乏的世界,哪怕是在王国各地都放上一个专门用于传递消息的风声,等消息进皇宫,遭遇破洞的地方也肯定成废墟了,就像无声无息就全员牺牲的皇家边境骑士团。 “我们需要能够快速推广应用的防御方式,尽可能保证平民的日常安全。”莉莉安娜简单地总结最后一个最大、也是最棘手的问题,“我想,以村庄为单位去防御太困难了,但至少也要以中型城镇为单位。” “那只能使用魔法阵了。”克劳尔看向福兰特所在的方向,“类似首都城墙上的魔法阵,然后使用魔矿石维持运转。” “首都上一次安然无恙,不是因为魔法阵发挥了多大作用,而是兰斯洛特的风墙遏制了元素波动的范围。”福兰特诚实地开口。“魔矿石维持的魔法阵缺少随机应变的能力,如果当时单纯依靠城墙上的魔法阵的话,我想撑不了多久。” “你没有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况,”他看向克劳尔,虽然这是坐在瑞拉一左一右的两个男人今晚第一次眼神接触,但福兰特的态度是良好的,“那是非常极端……非常疯狂的场景,人是轻易想象不到那种事的。” “土元素编织的魔法阵呢?”瑞拉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了这个问题,“有没有可能尝试一下?” 克劳尔愣住了,魔法阵的技巧多年来垄断在斯诺怀特家族,他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而福兰特之前就被莉莉安娜和瑞拉围着“叽叽喳喳”过一番,他显然提前思考过这个问题,回答道:“土元素是十分沉重的,就算技艺高超的魔法师可以将它们精细编织起来,要维持它,也一定会花费数倍甚至数十数百倍的魔矿石。” “但这种魔法阵不需要漂浮在空中,”克劳尔说道,“只要不浮空,下方有足够的支撑物,维持土元素的形态并不会花费很多魔矿石。” “好的,这件事就交给你们讨论了。”莉莉安娜拍了拍手。 “为什么只要防御呢?”夏尔洛歪歪脑袋,“为什么不能想个办法——比如辅助装置,让他们去代替骑士攻击吗?” “那会非常危险,”福兰特皱眉,“你打算将这些东西交给平民使用?” “哎呀,斯诺怀特卿,你是在害怕平民用这些东西对付你吗?”夏尔洛笑嘻嘻,“我不怕,反正那些东西都是金属做的。” “我想福兰特并不用担心这些事,”前面谈的很多事都需要瑞诺卡承担压力,莉莉安娜可不希望福兰特不高兴,赶紧给他撑腰,“瑞诺卡的人比王国大部分地方都爱戴他们的领主,毕竟那里的平民没有斯诺怀特家族的庇护是真的很难度过冬天。” “我倒觉得,这些事情平民可以参与进来,不但可以,应该鼓励他们参与进来。”瑞拉说道,“贵族是拥有魔法,但平民也有他们可以做的事,就像夏尔洛所说的,把魔矿石和魔法辅助装置交给平民,他们也可以操作,他们不会用不是因为不够聪明,而是魔矿石和辅助装置都太昂贵了!” “我并不惧怕几个辅助装置的力量,也不觉得平民没有能力使用那些装置,”沉默了好一会儿福兰特这才开口,“我只是担忧这会使平民受伤,甚至利用这些东西内斗,争夺资源。” “恕我直言,你们都还没有切实地管理过一片领地,”他语气严肃地说道,“我都不说末世,寒冬来临的焦虑都会直接反应在瑞诺卡的物价和资源上,人们会拼命想要囤积粮食,木柴,皮毛……你们能保证每个平民手上都有魔法辅助装置吗?如果不能,你们怎么能笃定这些装置只会用于攻击从天而降的魔兽,而不会用于攻击那个和自己争抢最后一包粮食、同时手上没有装置的人?” 桌上陷入了沉默,除了夏尔洛还有心情用风魔法玩纸折的小鸟,其他人都因为福兰特的话而感到了一丝沉重。 莉莉安娜想,如果克里斯托夫在这里,他应该也会一改往日语气轻佻地称呼福兰特“小少爷”的腔调,认同福兰特的很多观点。 和思路天马行空的夏尔洛和总是积极且理想化看待困难的瑞拉相比,他们两个看问题的角度会更着眼于实际,态度也趋于谨慎和保守。 这就是要把大家聚集起来的目的。如果全是保守的谈论困难,那么事情就不会有进展,如果不管不顾地放飞自我,那么思路就会逐渐脱离实际,莉莉安娜想,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得出不同的观点,不意味着马上就会迎来争吵。 恰恰相反,站在不同的角度,才容易发现彼此的盲点、缺陷和误区,她想,这也是克里斯托夫曾经和她说过的——风里如果只能听到一个声音,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你想他是不是想得有点太多啊?”脑子里突然响起一个揶揄的声音,“我都要听不下去了,可怜的男人,耳朵烫得通红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莉莉安娜猛地激灵了一下,回过神来,冲着空中默默骂了一句“要你管!”,然后捋了捋头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她的耳垂也热了起来。 第238章 待办事项(2) “时间过得真快,你都长这么大了!” 莉莉安娜试图抱过克里斯托夫的堂姐安妮·斯汀森的孩子。这孩子沉甸甸的,看上去健康又壮实,除了一脑袋深色的卷发像母亲,其余特征都随父亲,此刻正一边吃手一边和她对视,大约是在场为数不多能面露完全松弛笑容的存在。 “噢,你可不能对殿下做这样无礼的事情——他刚刚吃过奶。”眼看着孩子“啊啊”两声,就要像鱼吐泡泡一样把奶渍沾到莉莉安娜的衣袖上,安妮·斯汀森立刻出手,一边拍拍开始有哭闹迹象的孩子,一边冲莉莉安娜露出抱歉的笑容。 莉莉安娜并不是专门代替远行的克里斯托夫来走亲戚的。她此行到拉夫尼维特,是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安妮的丈夫,也就是马哥努斯·斯汀森子爵。 她这些天总是做梦,但梦里的内容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关系,都是从前家中的一些琐事。除了醒来后倍感怅惘、甚至摸到脸上有些许泪痕外,还有一个梦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梦里她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吵闹着让下班回家的爸爸给她用小锅做爆米花。 这种事从前都是妈妈在做,所以爸爸显得笨手笨脚的,她就很神气地把小板凳搬到厨房里,然后站上去指挥爸爸。 在爸爸倒了一小杯玉米粒到锅里后,过了一小会儿,她没有听到熟悉的“砰砰”声,于是她认为是玉米粒放得太少,她示意爸爸再倒一小杯——哦不,满满一杯玉米粒到锅里,妈妈不在家,她今天要大吃特吃。 “好吧,既然你是专家,那就听你的。”爸爸一脸傻乐地顺着她的意思往锅里倒玉米粒。 变化就在一瞬间,刚刚还悄无声息的小锅突然开始轰隆作响,来不及盖上锅盖,第一批爆米花开始争先恐后地涌出锅子,那哪里是爆米花,简直是米白色的火山源源不断地往厨房的地上倾泻。 最后她和爸爸都被爆米花瀑布给淹没了,她一边在爆米花海里徜徉一边像个吃豆人一样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啊呜啊呜”地畅吃。 而爸爸则用被黄油糊满的衣服角擦了擦眼镜,对她说道:“你看,这口锅就是你的王国,你以为只是往锅里多倒了一杯玉米粒,但当第一颗爆米花蹦出锅,就已经来不及把那些放错的玉米粒再捞出来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在哪里都是如此,爸爸现在也没有更多的道理能教给你,只能告诉你,遇事多想,不要被情绪支配着做决定。”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莉莉安娜很快就醒了过来。这个梦过于鲜活,让她坐在床边呆愣了好久,就像真的和爸爸再次说上了话一样。 莉莉安娜从前玩各种策略经营游戏时,并没有耐心在一开始就计划好需求,然后列出清单精打细算,一步步确认应该投入多少工厂,建立多少产线——她信奉的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搞不下去了就开个新档重新来,或者干脆换个游戏玩。 当她真的开始逐步掌握一整个王国时,她当然不敢再这样随心所欲的做事。且在现实中,并没有一个全知全能的、能够将全局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控制台随时悬浮在屏幕上,她面临的是不知道经过多少人手、怀着什么样的目的矫饰过的数字,它们可能与真相大相径庭。 魔神给出的倒计时,使得莉莉安娜没有太多大范围试错的机会,但闭上眼胡乱发布政令的事情,她也不敢做。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就像克里斯托夫从前把一小片地方交给她做平民学校的实验地一样,如今轮到她将王国的某地划为试验区,这里将先行实践多项举措,而这些举措一旦被认为是有效可行的,就将快速向全王国推广。 “而我选中了拉夫尼维特。”莉莉安娜对斯汀森子爵说道。 这个决定当然不是由她独立做出的,魔塔对着把几张王国地图翻来翻去地研究,在东西南北各挑了三个地方呈交给她,由她最后一锤定音。 北方是肯定不选的,瑞诺卡已经承担了建设最终庇护所的任务,她不能因为斯诺怀特家老实,就把所有担子都往他们肩上推。 西方则还处于莱恩家族一夕之间垮台的巨变中,维持稳定保证秋收就是最重要的,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莉莉安娜也不想选择被赛尔斯或者皇室直接控制的城镇,因为这些地方无论是常住人口还是日常秩序,都比小领主的领地要稳定得多。 在这些地方实验,相当于让班里的优等生来答卷,肯定会得到更好的结果。但真正在推广举措时更可能出大问题的,恰恰是那些不受到大家族和他们的骑士团直接控制的地方。 遵循着这样的思路,莉莉安娜最后做了一个还算有底气和自信的选择,她再次拜访了拉夫尼维特。 这里繁荣、但面积不算大;四周分布着几个规模不等的村庄;斯汀森子爵拥有独立裁决此地一切事务的权利,但又因为地理位置和妻子的身份难以完全摆脱赛尔斯的影响——总的来说,是一个好说话,容易听指挥,又有代表性的地方。 “当然……臣会听从殿下您的安排。”马哥努斯·斯汀森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请您明示,需要臣在拉夫尼维特做哪些事?” “这不会是你一个人的事,斯汀森卿,不必焦虑。”莉莉安娜说道,“我想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情,我听说你这里也受到了风暴的影响,可以带我去看一看吗?然后我们在路上慢慢说。” “今年的风暴不同寻常,损毁了来往商人常走的道路,街道就一下子冷清了很多。”坐在马车上,斯汀森子爵说道,“我听闻您派遣了斯诺怀特骑士团到南方,这真是十分大胆的做法。” “克里斯替我承受了很多压力,虽然他不告诉我,”莉莉安娜冲斯汀森子爵笑了笑,“我是觉得在实际困难面前,解决问题最重要,所谓的贵族面子,就丢进大海里吧。” 这样的话使得斯汀森对莉莉安娜产生了更多好感,因为他也算是个区别于传统贵族的实干者。 “目前我们的很多想法其实都还没有成型,我首先需要你做一些准备工作。”莉莉安娜决定开始说正事,“但这第一件事对你来说就是个难题,拉夫尼维特是一个人员流动频繁的地方,而我需要你对你领地里的人有一个具体的统计。” “不是一个模糊的数字,我需要知道,你这里长期居住的有多少人,流动的人员平均有多少人,其中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年龄分布如何,居住在城内还是村庄里——以及,你做这样的统计需要耗费多少人员,多少时间。” 她语速偏快,但常年和生意人打交道的斯汀森能不费力地跟上。 这听起来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但还称不上是个难题,男人心里想。 “拉夫尼维特有在城墙上使用魔法阵吗?”莉莉安娜饶有兴趣地看向天空,“我感应不到元素,所以我只能看到单纯的天空。” “没有,殿下,简单的魔法阵并没有什么效果,只是浪费魔矿石罢了。”斯汀森回答道,“您需要我们添加它吗?” “目前还只是设想,”莉莉安娜收回目光,“我想在你这里实验的不是普通的水元素魔法阵。” 她很难在自己曾经的世界找出一个什么东西去很好的对应这个世界的魔法阵。 至少在她的知识储备中,完全不知道如何从一个科学的角度去解释,为什么单纯的水蒸气通过某种精密组合,可以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甚至能完全阻绝近距离大爆炸造成的破坏。这玩意儿和魔矿石一样,也许是这个世界的基本运行规律最显着地区别于她故乡的地方之一。 “我听闻你和安妮的孩子虽然年幼,但已经能使用一点雷元素魔法了。”莉莉安娜之前有陪着克里斯托夫读安妮寄给他的那些信。 “是的,殿下,臣觉得那孩子的魔法天赋会在臣之上。”斯汀森的话语中有为人父母真诚的骄傲和喜悦。 “在来这里之前,我还去了一趟魔塔。”莉莉安娜说道,“我询问那里的人,有没有可能使用火元素或者雷元素构造魔法阵。” “这是——”斯汀森想了想,说到,“臣对魔法阵并无什么造诣,不能妄下结论,这样的事情,请教斯诺怀特侯爵和他的长子更合适吧?” “没关系,那些人和你的表情是一样的。”莉莉安娜歪歪脑袋,“大家都说这两种元素不稳定。我只是在想,比如,有一个火元素构造出的魔法阵,它遍布在拉夫尼维特的上方,那么在普通人看来,头顶就是不断燃烧的火焰,任何试图穿越过它的东西也会被灼伤,这是很简单的类比,对吧?” 斯汀森沉默了一秒,赞同道:“我想可以这样推断,魔法阵是元素构成的,肯定会反映元素本身的特质。” 莉莉安娜现在的思路是,在每个中型城镇搞两套设施。 一套主打防御,功能类似莉莉安娜家乡的战时地下避难设施,大家平时正常生活,遇到紧急事态就躲进去。土元素魔法师可以把这些工事挖得尽可能深,如果克劳尔和福兰特还能研究出土元素魔法阵,那它的牢固程度会相当可靠。 另一套目前还在假想阶段,所以在莉莉安娜的脑海中,它像是从某个科幻小说或电影里扒拉出来的激光反导系统:平时人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它能快速击落四周入侵的魔物,以攻击代替防御,减小地下工事的压力,为消息的传递争取时间。 而配合这两套系统,莉莉安娜准备将所有的风声集合起来。 从今天开始,他们的工作将不再是潜伏在某个贵族的附近探听他们的什么对话,而是按照地图上的划分每日巡视王国的领土。当发现异常时,风声唯一的职责就是尽快把这个消息向首都传递,使得莉莉安娜能第一时间集结队伍,瞬移去往事发地附近。 她正打算再解释一番,结果马车外突然响起了洪亮而难听的鸟叫,而刚刚还一脸从容侃侃而谈的斯汀森子爵瞬间脸色苍白起来。 “子爵,你怕风隼吗?”和斯汀森完全不一样,莉莉安娜立刻掀开窗帘让飞到了马车顶上的风隼进来。 这只吵闹的家伙跳到了她的膝盖上,于此同时冲对面的斯汀森子爵一抬翅膀,男人的头发就一下子乱成了鸟窝。 “我……怕送它来的人。”子爵语调苦涩地看着风隼亲热地轻咬莉莉安娜的手指表达问候,锋利的爪子小心地控制着力道,连她的裙摆都没有抓皱一点儿,“它的主人显然不像喜爱您一样喜爱我。” “听起来克里斯对你有些刻薄,这不好,”莉莉安娜解开风隼送来的短信,克里斯托夫正准备往深海去,之后的一段时间陆地上将完全收不到骑士团的任何消息,看起来一切都还顺利,莉莉安娜又觉得高兴,但也不免更担心,为了缓解内心的情绪,抬起头开玩笑道,“我专门会劝告他,不用怕他的,姐夫。” 第239章 电网(1) 是做兰斯洛特公爵的姐夫更吓人,还是做皇室公主的姐夫更令人心慌,斯汀森子爵说不清楚。他其实更想关起门来踏踏实实经营自己的小领地,过过自己的小日子,而不是被这些大人物架在火上烤。 但是,就像妻子安妮说得那样,如今如果关起门来,那再美好的日子也只能过不到一年。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为了他们还那么年幼的孩子着想,也要尽力一试。 所以,在莉莉安娜拜访了拉夫尼维特后,斯汀森子爵立刻开始着手规划、安排自己被分配到的任务。 压力挺大的,因为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如今包括很多地方的家臣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公主有那样的魔法对他们来说真不是一件好事,让他们压力很大。 因为她可能上一秒还坐在府邸里吃晚餐,然后放下刀叉,她就立刻到了千百里之外的地方检查她前几天布置下去的事情进度如何,看完一处又转个身去下一处。 大家都是人,一下子多了那么多活,累死累活得不免有些埋怨话要说。 大家凑一块儿说点儿公主的坏话,从前可以放心大胆地随便讲。他们这样的小人物,风声都不屑于偷听的那种,首都里的大人物既记不住他们、也不懒得管他们的升官发财、家族荣耀。 这下好了,如今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嘀咕几句,回过头来就发现公主已经站身后了,圣神在上,那魔法一丁点响声都没有,你既不知道她啥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听了多久,有回一个年纪挺大的家臣当场就晕了过去,要不是公主又瞬移回去搬来信使,估计直接就交代在那里了。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但至少大体上,如今的王国正在快速适应更迭后的权力体系,大臣们开始习惯好几天都见不到皇帝、议政厅里只坐着公主。 随着越来越多人选择用“夏尔洛殿下”而不是“皇太子殿下”来称呼夏尔洛·普林斯,人们对于皇室继承人的易位已经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但皇太后非常不喜欢这样的潮流,这天,几个侍女在传递皇宫中的指示时,私下称呼“夏尔洛殿下”时被她听到了,她非常生气,要求立刻以大不敬之罪连夜处死这几个侍女。 “怎么,我如今说话已经没有人听了吗?”发现除了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的侍女们,四周的侍从和骑士都沉默地站在原地,老人心中的愤怒愈发膨胀,“你们是不是还要出宫去请示一下公主府邸,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听从我的命令?” “不需要出宫去,”骑士严谨地回答道,“艾丽薇特公主殿下正在宫中。” 骑士说得没有错,莉莉安娜此时正在进行一场非常重要的对话。她从不使用那个被台阶架得高高的皇位,虽然如今她就算直接坐上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你是洛奇·库尔科斯的女儿之一。”她就直接坐在桌子的一侧,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那个中年女人,“我曾经让人拜会过你,你那时候说,你父亲没有在你那里留下什么东西,你也对凯瑟琳·萨沃伊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注:洛奇·库尔科斯,凯瑟琳·萨沃伊的老师,第一次出场时在首都学院的教室中,将莉莉安娜误认做了她的亲生母亲,后被皇帝送离首都】 “是,是这样的,殿下。”女人显得有些紧张,因为偌大的议政厅里只有她们两个女人坐着,她双手变换了好几次交叉的手势,说道,“父亲他……他说过,无论谁来问,都不可以回答认识这个人,那时候他还没有那么老……但他在死去前的几天却时不时念起这个名字,殿下,我和我的丈夫遣散了所有下人亲自照顾他,希望您能理解我们的……” “我不是来问罪的,你不用解释那么多。”莉莉安娜用温和的口吻安抚女人的紧张,在这种时候,一眼看过去柔弱娇小的身躯也算一种优势,人们更倾向于相信这样的女人是无害的,“你能自己改变主意,派人送来消息,我非常感激。” “我确信我从未亲眼见过萨沃伊——夫人,”她犹豫了一下应该如何选择称呼,然后才说道,“我姐姐应该见过,但是她已经去世了。” “我有那么一点儿印象,小时候姐姐说,父亲有一个学生,他很喜欢这个学生。但母亲很不高兴,母亲觉得父亲花了太多时间和萨沃伊夫人待在一起,就像在陪伴情人——抱歉,殿下,母亲当然大错特错,萨沃伊夫人的年纪和我的姐姐相当,她只是无法忍受丈夫在晚餐时滔滔不绝地赞赏着另一个女人的聪明才智。” “我父亲是个不擅察言观色的人,母亲说这都怪他成天和那些冷冰冰的辅助装置待在一块儿,也许他的脑子也是那些装置做的。但他爱我的母亲,再迟钝也能觉察到母亲的心情,后来他不会再把魔塔的任何事带回家里谈论,而萨沃伊夫人也再没有到我们家里做客。” “那你有听母亲和姐姐谈论过萨沃伊女士吗?”莉莉安娜问道,“我想了解,她们言谈中是否描述过她的容貌。” “不多,殿下,但是她们都说那位女士脸上有很吓人的东西,”女人从善如流地修改了对凯瑟琳·萨沃伊的称谓,“姐姐说……嗯……” “我不会为你今晚说的任何事问罪你。”莉莉安娜强调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记得什么。” “姐姐说萨沃伊女士被诅咒了,”女人快速地说完这句话,她有些不安地望向四周的骑士,“被诅咒了,周围人看到她的脸也会被诅咒的,所以她才会把那张脸紧紧地包着。” 那么凯瑟琳·萨沃伊脸上有大面积的青斑就是确定的事情了,莉莉安娜又尽量仔细地询问一番,但仍没有明确证据表明这些青斑是萨沃伊女士使用暗魔法导致的。 青斑不是萨利布莱德家族的特征,这一点,莉莉安娜已经询问过另一个家族后人。 “然后,我带来了一些……我整理了我父亲的遗物,这些都是他被送到我这里之后再写写画画的,就是您面前的这些。他当时被搜过了身,殿下,他是孤零零一个人、只穿着一点儿贴身衣物被送到我和我丈夫那里的,连一套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就像一个罪犯……所以我也想请求您,如果魔塔那里还留有我父亲的一些旧物——” “只要能找到,我都会送还给你。”莉莉安娜立刻允诺道,“不仅如此,我还会额外补偿你,你的父亲不该被那样对待。” 女人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她看向那些纸,说道:“父亲那时已经彻底糊涂了,我确信他有些时候把我当成了萨沃伊女士,听起来他想和我讨论什么,但是我听不懂,好在他那时候也已经不太听旁人说话,他就自顾自地在纸上画这些,然后继续念叨我和我丈夫都听不懂的东西。” “我不能确定这些东西会和萨沃伊女士有关,但……我还是决定把它们都带来,万一能帮上殿下一点儿忙……” 剩下的话莉莉安娜没有那么特别仔细地听,她开始翻动面前的纸张。 女人想要什么已经表明得很清晰,而莉莉安娜也不会吝啬。她也很欣赏女人的聪明,能清醒地意识到此刻手上的消息到了换取最大价值、同时交易风险最低的时候。 “但有件事很奇怪,嗯……”女人说的一句话突然又引起莉莉安娜的注意,“殿下您现在看的这页纸我有深刻印象,我感觉我父亲在写这张纸时很忧虑,他反复提到说,陛下不会高兴,而且这样的事情一定不能让南方知道,直到我点头保证说,我一定不会再那样做,他才停止了念叨。” 南方?那就是不能让兰斯洛特家族知道——让皇帝不高兴,又不能让兰斯洛特家族知道的事情,莉莉安娜想,会不会和她有关系? 那页纸就像萨沃伊女士最后留下的设计稿一样,因为握笔者的颤抖而不好辨认、满是断线,一些凌乱结构和几乎都是拼写错误的单词,单词和线条还不断重复、彼此覆盖,看起来洛奇·库尔科斯当时确实已经完全糊涂了。 “你能回忆起你父亲写这些时想要和你聊什么样的话题吗?”面对错误百出的语法和拼写,莉莉安娜想要得到更多的信息。 “别的我都听不太懂,殿下,但当时父亲嘴里在念叨元素。” 纸张上只有几个单词因为被不断重复地写了好几次,能比较容易地被辨认: “成功,证明,长时间的。” 不能让兰斯洛特家族知道。 这个辅助照明装置几乎不耗费魔矿石。 陛下不会高兴。 母亲想要留给没有元素感应能力女儿的最后一份手稿,她想留给艾丽薇特“艾丽薇特”缺失的那一部分。 愿雷霆之力保佑你。 雷元素和火元素不能用于制造魔法阵的直接原因,是这两种元素无法长期稳定的存在,这使得它们无法被构造编织出形状。 莉莉安娜的手因为激动开始微微颤抖,她突然回忆起,其实在之前她就已经通过“雷霆之力”联想到了“电”,但当时好像因为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被打断了。 她与瑞拉从一开始就知道,雷元素,闪电,电荷定向运动,这些事情之间是可以彼此关联的——如果用她们故乡的观念去解释雷元素魔法,也许就是,有一群特殊的人,他们可以直接控制空气中大量游离的正电荷或电子定向移动,从而形成瞬间的高电压击穿现象。 当然,她和瑞拉都不是专业人士,这句话是否准确她们也不知道。但在当下开始想要钻研非常规的魔法阵时,她们两个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频率和功率都稳定的发电机在正常工作的时候,是不是等同于它制造出了长期稳定存在的雷元素? 换句话说,他们的故乡大规模运用的高电压输电网系统,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是否就是一个巨型的雷元素魔法阵? 一个稳定的区域电网,按照这个世界的魔法规律排列编织起来,也许就是她们急需的东西。 她和瑞拉都绞尽脑汁从脑子里搜刮了所有能回忆到的电学知识,并努力按照这个世界的认知翻译出来交给了工匠,却没有想到,凯瑟琳·萨沃伊,这个神秘的、奇绝又孤独的天才,很有可能再一次走在了她们前面。 莉莉安娜太专注了,以至于当议政厅外面出现了些许响动、骑士迈着有些匆忙的步伐走过来要对她说什么的时候,她还眉头紧皱着思考。 “殿下,”骑士打断了她的思绪,简短汇报道,“皇太后下令立刻处死宫中的三个侍女,罪名是侍女们使用‘夏尔洛殿下’来称呼皇太子殿下,她认为这是藐视和大不敬。” 莉莉安娜抬起头来,坐在她对面的女人没有来得及回避,所以女人听到了所有的内容,女人很不安。 哪怕是三言两语,也能听出皇太后这是在借题发挥表达对公主的不满,皇室核心成员之间的冲突,听进耳朵里就是祸患。 “皇宫里规矩严苛一点,侍女们确实犯了称呼不当的错,也罪不至死。”莉莉安娜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她说道,“找来管理她们的女官,按她们需要遵守的规则处罚就是。” “我今天非常高兴,”莉莉安娜转头去和还在桌边的女人发出邀请,“我想请你去我的府邸吃一顿晚餐。” 莉莉安娜早就不使用马车进出皇宫了,如今效率两字当头,礼仪对她来说基本都是废纸。 饭还没有吃几口,女人就看到那个英俊的、传闻是公主情人的平民书记官匆匆地从餐厅外走进来,准备凑到公主耳边低语什么。 这一次女人学聪明了,她行了个最简单的礼,然后抓住了最后的时刻告退到一旁去。 “皇太后陛下非常生气,”伊乐·科肯纳对莉莉安娜说道,“她说,今晚如果不处死这三个侍女,那她就去和丈夫团聚。皇帝陛下和玛丽公主都已经赶去她的宫殿了,夏尔洛殿下也很可能很快过去,但皇太后把殿门紧闭,还把里面的侍女们都赶了出来。” “怎么,敲开勒图斯山都只花了一天,敲开一座里面只有一个老太太的宫殿是什么很麻烦的事情吗?”莉莉安娜慢悠悠地咽下了嘴里的蔬菜,“让她知道公主府邸已经开始起草她今晚在睡梦中去世的布告,然后她就会出来了,身手比年轻人还矫健。” 科肯纳笑了一下,他问道:“那么我真的需要起草它吗,殿下?” “怎么,我放你休息了一个白天,你却觉得无聊了吗?”莉莉安娜歪歪脑袋,“我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让你去做。” 第239章 电网(2) 皇宫那边的闹剧具体是如何收场的,莉莉安娜没有关心,之后也没有人特别和她通报什么。 她只知道第二天宫中没有对外发布皇太后逝世的布告,而那三个侍女,被她暂时拎出了皇宫,以免她们不小心就“意外身亡”了。 皇太后对她的不满属实是发泄早了,这才哪里到哪里啊,她下一步调整这些成天啥事不干还花销一堆的虚衔贵族的开支时再跳脚也来得及啊,她拿着刀等谁来当那只跳得最高的鸡,手起刀落“宰”了好给旁边的猴子们看。 当然,这里的“宰”是形容词,鉴于皇太后和皇帝一样有一些吉祥物特质,莉莉安娜不会轻易杀了她的,也会影响她的形象,毕竟在外人眼里这是她的近亲,又是长辈,就算没末世这档子事应该也没几年好活了。 “我会不会显得有点太冷血了?”莉莉安娜在日常反思自己最近所作所为时询问瑞拉和凯特。 “如果你这样说你从小就对你很好的奶奶,那我觉得会。”瑞拉说道,“明显的,皇太后不在此列,她和皇帝在我心里是差不多的人。” 莉莉安娜点头,心安理得地继续思考接下来的一切。总之,这个小风波算过去了。 两天后的傍晚,首都学院封闭已久的图书馆突然亮灯,伴随着沉闷的声音,被封闭的建筑被重新打开,晚餐时大家议论纷纷,有人确信看到了兰斯洛特家族骑士打扮的人在旧图书馆中出入。 “伊莲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一群人用好奇地眼神看着伊莲娜·卡尔,“如果连你都一头雾水,那也就不用问别人了。” 如今学院里有各种流言,随着今年的决斗比赛被正式宣布取消,聚集在这里的青年男女越来越相信学院可能会在某天完全停止办学。 是留在首都好,还是回家好?一时间大家都说不清楚。 在满天乱飞的小道消息之中,由圣神信使亲自创办的“格林学社”自然而然成为了最可靠的消息渠道之一。而作为格林学社的元老,同时与信使和公主从前都保持了不错关系的伊莲娜,也就成为了一个受到非常多欢迎的人物。 “我还没有收到相关的消息,”如今的伊莲娜,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瑞拉和莉莉安娜在学院面对贵族青年男女的发言人,“但我想,两天之后就是学社的例行聚会,就算瑞拉不会亲自来,弗斯小姐也会乐意告诉我们为什么旧图书馆会被突然打开。” “信使大人如今忙着做什么呢?我听说她也好些天没有去圣神殿了。”有人问道,“她还好吗?” “嘿,就算你和结婚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距离,你没见过你哥哥姐姐结婚么?”伊莲娜身边的玛贝拉·道格对这种在她看来很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翻了个白眼,“信使就不能花一点儿时间和她的丈夫在一块儿吗?” “我刚刚吃晚饭的时候听他们说的,他们向圣神赌咒说看到公主在旧图书馆那边,但他们立刻就被皇家骑士赶走了,现在谁也不能靠近旧图书馆。”有个声音响起,“他们该不会是在这里抓莱恩公爵吧?”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开玩笑,但附和的人不多,参与讨论的人来自王国各地,自然有不少曾经也是莱恩家族的派系,在当下他们显得很尴尬。 如今另外一个十分盛行的传言就是,这些人的父母都处在风声的密切监视之下,只要被发现和已经被剥夺所有贵族爵位、没收所有土地和财产的莱恩有私下联系,他们也会和父母一起被立刻抓起来,同样剥夺爵位、没收土地和财产。 “我想,这和那个漂亮的大装置有关系,你们还记得吗?旧图书馆被关掉,是因为那个装置坏掉了,修不好。”伊莲娜没有感觉到人群里气氛出现了微妙变化,她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她的猜想,“说不定是魔塔终于把装置修好了。” 伊莲娜的话其实已经十分接近真相。 眼下尘封已久的旧图书馆突然灯火通明,原本空荡荡的建筑中央,曾经被莉莉安娜移走的巨型辅助装置“艾丽薇特”又一次回到了原位,和四周满是灰尘的书架比起来,它显得被保养得很好,在四周的魔矿石灯映照下闪闪发光。 莉莉安娜如今已经十分熟悉这个装置的构造,她已经不知道在它上面爬上爬下多少次了,连什么地方有容易划伤手掌的暗钩都了如指掌。她正站在装置最上方的平台上,看着装置四周的建筑在克劳尔·莱恩的魔法下拓宽结构。 “这样可以了吗?”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闷响后,克劳尔询问道。 “我觉得可以再扩大一些。”莉莉安娜说道,“需要留足距离放置金属柱子——等一等,班纳卿,你先在你站的位置立起一根柱子,我想看看效果。” “还要留出供雷元素魔法师们站立的平台。”瑞拉提醒莉莉安娜道,“不是所有雷元素魔法师都是优秀的风魔法师。” “哦对,听见了吗,克劳尔?”莉莉安娜冲站在地面上的克劳尔比划道,“还需要再扩大两圈!” 在首都最优秀的那批魔法辅助装置设计师和工匠加入后,对于“艾丽薇特”缺失结构的尝试效率得到极大的提升。 那个损坏的“手电筒”,以及库尔科斯临终前留下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给这些人指出了努力的方向,而今天,魔塔对莉莉安娜说,他们希望能够把制造出的一批试验品放在“艾丽薇特”身上做实验,看看效果如何。 当然,这些人是不敢称呼这个装置“艾丽薇特”的,毕竟这也是公主的名讳,他们都用“大梯子”指代装置。 “别让学院里的学生靠近这里。”在正式开始前,莉莉安娜提醒道,“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误伤了人就不好了。” “我已经安排妥当了,殿下。”罗茨伯爵也陪同着在场。 “那么就开始吧,”莉莉安娜简短地宣布道,“抓紧时间。” 虽然这么说,但准备工作结束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首先要将两块巨大的魔矿石分别安装到装置的底部和顶部,然后将试验品嵌入装置的那处空空的凹槽结构中,进行复杂的连接。这些工作全部由金元素魔法师在工匠的指导下进行,一时间旧图书馆中温度飙升,盛夏季节,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是密密的汗珠。 “不必泄气。”在前三块试验品都没有带来什么明显效果后,莉莉安娜示意忙碌的工匠和魔法师都休息一会儿,此时已经是深夜了,“这是在尝试,在此之前我已经在赛尔斯失败了无数次。” 只是,如今她们还能获取新信息的可能性已经很小。 库尔科斯所有的遗物都已经清理完毕,没有发现更有价值的线索。 而大骑士长带着莉莉安娜去了一趟萨沃伊女士的坟墓,女士沉睡在一处偏远的皇家园林角落,墓碑上居然连一个明确的名字都没有,更不要说刻着设计图之类的东西。 大骑士长说,萨沃伊女士的后事是他全权负责处理的,所以他知道萨沃伊的墓棺里不会有什么秘密,只有一具枯骨沉睡在纯金制的棺椁中,暗示着她与皇室曾有过一点浅薄的、对她来说毫无幸运可言的关系。 最后,莉莉安娜甚至心平气和地去问了问皇帝,结果是这个男人对凯瑟琳·萨沃伊的了解不比莉莉安娜多。 随着工匠和魔法师配合的默契度上升,更换试验品的速度在加快,眼看着就剩最后一块扁平的、看起来十分平平无奇的板子了,莉莉安娜吐出一口气来,在心里安慰自己没有什么可失望的。 就在她已经决定接受今晚也没有什么进展的现实,开始思考如何鼓励在场的工匠继续发挥想象力时,身边的侍女艾米突然上前一步,她挡在了莉莉安娜的面前,而与此同时,几缕刺目的闪光同时沿着巨型装置原本用于安放楼梯的凸起放射,击穿空气,抵达距离它们最近的金属柱。 同一时间,如同密网一般的闪光彼此交织包络,沿着装置的周身眨眼间往下蔓延,并在每一处尖锐的结构向四周放射粗细不一的电弧,让四周的空气仿佛都抖动了起来。 但一切只停留了不到三秒钟,刺鼻的味道蔓延到所有人的鼻尖,肉眼可见有黄绿色的烟从装置的一些地方冒出来,莉莉安娜很快听工匠报告到,那块试验品被融化了,因为结构损毁,所以刚才的现象就消失了。 “好吧,萨沃伊女士不是万能的,她对电没有足够的认识,所以在设计之初没有考虑过装置散热的问题很正常。”莉莉安娜说道,“很好!非常好!你们都辛苦了——哎哟!” 不光她一个人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想要碰拳甚至拥抱的人们之间也发出了“呲啦啦”的声音,奇异的微痛让大家发出了声调不一的惊呼。 而莉莉安娜原本被侍女们精心编织的头发就像被炸开了似的,这让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蓬松成圆球的猫,不仅如此,她的头发间还噼里啪啦地作响,谁只要敢伸手就会被电到。 “很好,等克里斯回来我就可以用这个吓唬他,诓他说我会雷元素魔法了——等一下!呸!不算数!我没有这个打算!”莉莉安娜刚刚和瑞拉开了一句玩笑就又陷入立旗帜的恐慌中。 “我想我们得做散热风扇才行。”瑞拉的注意力则还在装置上,“这还挺危险的。” “嘿,我们有冰元素魔法师。”莉莉安娜有不同的想法,“我觉得上水冷也是不错的主意。” 第240章 电池(1) “我说,你在干啥呢?” 当兰斯洛特骑士团副团长一脚踢开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门时,就看到男人正以一种十分难评的姿势和表情在闻自己的枕头。 因为刚刚从深海回到近陆的海岛,一群人等照例睡了个昏天黑地、都没有时间整理仪容。 所以在斯文·瑞迪尔看来,克里斯托夫这种跪在床上拿脸去蹭干净柔软枕头的动作——换个漂亮女人,比如他的老婆,他应该会觉得很诱惑,但克里斯托夫是个一个胡子都快长满半张脸的高大男人,任谁看过去都会觉得这是变态的。 “我去,你还娇羞上了?真是已经准备好要做女皇的男人了,啧啧啧——哎哟!”先是被一阵凌厉的风直接推出房门、门还狠狠地关过来砸到了他的鼻子,然后斯文又听到了自己头发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赶走了好友后,克里斯托夫把枕头扔到了一旁,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叫提醒着他又饿了,但他还是不死心,他又把地板用风魔法给细细地扫了一遍,想从灰尘之中找到几根长长的、柔顺的白发。 没错,他刚刚对枕头进行如此变态的行为,只是想闻一闻上面有没有沾上莉莉安娜睡过的枕头上总会粘上的一股淡淡的香味——不要问一个堂堂的风魔法师为什么要用如此原始的手段闻气味,他就是不甘心而已。 去年都急急忙忙地来看了他的,今年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吗? 在地板上也没有找到任何可能和莉莉安娜联系起来的痕迹后,他还尝试着询问了站在他的床头守护他的那只大风隼:“她有来过吗?” 已经和老婆有好几个孩子的“天空大帝”表示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主人,它不想直接让自己那尖锐犀利的眼神中流露出鄙夷,于是直接背过身去,用自己的尾巴朝着克里斯托夫。 下楼和骑士们用餐的克里斯托夫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们围着火堆大口吃着从陆地运来的新鲜肉,讨论着今年的夏巡。 今年的夏巡十分异常——并不是他们遇到了什么特别艰难危险的情况,恰恰相反,所有骑士都感觉到今年的夏巡就像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他们在出发时因为末世的预言都做好了和大海决一死战的准备。不少人的妻子都特意抽了自己最喜爱的裙子的腰带,把它牢牢绑在了丈夫的手臂上,想用这种方式保佑他们能顺利归来。 莉莉安娜去给骑士们送行的时候,才发现好多骑士手臂上都有这个东西,斯文·瑞迪尔的手臂上甚至一边绑了一个,一条粗一条细,然后瑞迪尔立刻就和克里斯托夫炫耀了,说一条是老婆绑的,一条是孩子绑的。 还没等克里斯托夫说什么,旁边的莉莉安娜已经利索地一把抽走了自己裙子的腰带,然后把它绑在克里斯托夫的手臂上,又以眼花缭乱的效率一把扯下了自己帽子上的蝴蝶结,把它抖抖开,绑到了男人的另一个手臂上,然后冲斯文·瑞迪尔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仿佛在说“你有的他都有!” 大部分骑士返程的时候,别说受伤了,连这些手臂上的装饰带都没有遗失,只是因为被拿来擦汗擦嘴,结了一层厚厚的盐渍。由此可见,今年的夏巡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甚至都没有一场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战斗。 “你们还记得吧,那些从首都的天空往下掉的魔兽,它们的特征更像海里的货,而不是北方高山上的货。”副团长斯文·瑞迪尔对此持十分乐观的看法,“也许它们就是来自咱们赛尔斯的大海,提前从那个破洞里掉出来、已经被杀光了,所以今年夏巡才那么容易!” 如果真是这样的就好了,克里斯托夫想。 他觉得斯文的猜测其实也并非全无道理。在各种神学典籍的记载中都明确指出,魔神将“创造”的能力送给了圣神,自己则保留了“毁灭”的能力。 如果祂已经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创造”魔兽,那么就只能像莉莉安娜带着一些东西四处乱跑一样,把这个世界上已经有的魔兽用瞬移魔法从空中集中投下。 但正如莉莉安娜所说,关于神的东西,难以证实,无从证伪,他只能站在剩余补给和骑士们状态的角度,评估出“再向深海进发是不明智”的结论,然后宣布按照正常日程踏上返程。 克里斯托夫将莉莉安娜没有过来看望他的那一点失落很快就放到了一旁。今年在赛尔斯陆地上的巡游,因为各地都遭受了风暴的猛烈袭击而显得十分重要,他准备花费比往年多一倍的时间做这件事。 在克里斯托夫的巡游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时,某天深夜,他终于觉得怀里一下子多出了一个人的重量。 女人头发上特有的那股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尖,他想装自己已经睡着了——但只装了一秒不到就睁开了眼,看到莉莉安娜在黑夜里满是笑意地看着他,绿色的眼睛在没有亮灯的夜晚显出尤为动人的光泽。 “我本来想再过几天来看你也行,”她皱皱鼻子,嘴里说着无情的话,手指却在他的胸口不老实的画圈圈,“但是我明天突然很想穿那条给你送行时穿的裙子——所以我找你来要裙子上的腰带了。” 只有这种把她恶狠狠压倒在柔软的床褥里、想让她为这种随意撩拨他的行为付出代价的时候,克里斯托夫才会在血液上头时,极为短暂地后悔一下为什么不和莉莉安娜提议“尝试一下莱恩家族的秘制草药。” 作为木元素魔法师,莱恩家族对于各种植物的研究造诣自然远超其他家族,他们世代流传有不少配方绝密的草药,而其中不少都被他们这次从勒图斯山里找到了。 其中一种草药的功能很简单直接,描述不到半页,那就是喝下后一个月内都一定不会有孩子。 贵族们有和自己的情人乱来的需要,但情人生下私生子却容易让事情变得非常复杂,从根源解决问题显然是一种聪明的方式。 不止莱恩朝这个方向努力过,其实每个家族都有点儿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只是可靠程度不一罢了。只是莱恩因为还背负着“兄弟相残”的诅咒,在这方面的需求更为迫切一点儿,所以在效果上估计也会更好一些。 虽然有了药方,但克里斯托夫从来没有和莉莉安娜提过尝试一下,因为这玩意儿是给女人喝的。 他对莱恩家归根结底还是做不到信任,谁知道那些药方是不是故意篡改后留在那里的——哪怕有瑞拉·格林这个圣神信使在,他也不想让莉莉安娜因为他的缘故去喝下可能有毒的东西。 “我很抱歉没有及时过来看你,最近真的一丁点多余的时间都没有。”莉莉安娜没有说谎,她脸上明显的黑眼圈昭示着她的睡眠不足,“因为几乎全是好消息,大家都想趁着好势头一口气往下努力,每天我都想着今天先睡一会儿,醒过来只要还没有天亮我就来看你,结果每次睁眼太阳都挂在天上了。” “看来这一个月陆地上比大海里有趣多了。”克里斯托夫笑起来,“都发生了哪些好事,让你高兴成这样?” “首先我觉得你会特别喜欢现在的‘艾丽薇特’。”莉莉安娜兴致勃勃地说道,“当然我说的是装置!” “人我也特别喜欢。”克里斯托夫答道,“你把它修好了?” “算是吧,谁也找不到萨沃伊女士当初真正想在那个空缺处添加的设计了,只能说我们的工匠利用现有的信息和他们自己的智慧,让‘艾丽薇特’不仅一个能上升下降的大梯子了。”莉莉安娜说得眉飞色舞。 区分雷元素魔法师的厉害程度有两个最直观的指标:第一,他们能从无到有制造多大规模的闪电;第二,他们能让一道闪电持续多长时间不消失。在此基础上,再讨论控制雷元素的能力。 和只要有足够燃料就能长时间被点燃的火不同,雷被认为是最无常的元素。而如今,“艾丽薇特”改变了一切。 通过这段时间工匠三班倒的尝试,莉莉安娜已经能基本确定这个装置的真正作用是什么了:它将魔矿石内部的元素——或者能量,反正不管是什么,以惊人的转化率变为电能,向四周输出。 莉莉安娜和瑞拉尝试用她们十分不专业的电学知识储备去粗糙地解释这个装置真正的作用:它也许是将魔矿石转化为了大量的电荷,这些正负未知的电荷聚集起来形成足够强的电场,再通过尖端向四周放电。 魔矿石的本质是什么,谁都说不清楚,单纯从应用的角度,她们把这个装置来来回回、花样百出地折腾了一个月,都还没有更换过上下两端的魔矿石。 凯瑟琳·萨沃伊是一个金元素魔法师,她对雷元素的了解不全面。她意识到了大型装置可以人工制造更大的电压——也就是雷元素,但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巨型装置所制造出的大量的电荷会运动形成电流,没有合适的负荷和绝缘,大电流遇上纯金丝,都不考虑电还生磁的问题,整个装置瞬间就短路坏掉了。 瑞拉认为这个装置产生的应该是直流电,可以把它比喻成一个储电量巨大的电池。 但想要产生可以编织魔法阵的稳定电流,这个装置还有不少问题需要解决,这些问题莉莉安娜和瑞拉也不陌生:绝缘,散热,编织。 首先是绝缘问题,装置对地放电非常危险,也对它本身有害,在不需要追求小型化的前提下,厚薄不一材质不一的石砖是莉莉安娜们首先想到的对地绝缘材料。 而装置中哪些部分必须保留为金属才能使得装置正常运转,哪些部分可以替换成绝缘的石砖,需要工匠不断进行尝试。 但当厚厚的石砖将金属包裹,散热又成了问题,必须让好几个厉害的金元素魔法师待在附近,才能保障装置运行时间延长一点儿。 于是工匠开始尝试往石砖之间放置冰砖夹层,冰受热融化后蒸腾到空中,又被水元素魔法师重新凝固到底部。从莉莉安娜那里工匠们得知,水元素会造成装置的损坏,但此时装置只需要一个中庸的水元素魔法师在附近,控制这些水元素不要四处跑就好了,所需的人力大大降低。 而“编织雷元素”所涉及到的知识则更为复杂。 一节干电池的电压是恒定的,如果固定把它用于点亮一个小灯泡,那么在这个回路中,电流可以近似认为是不变的。 莉莉安娜和瑞拉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从零制作一个高电压测量装置——她们都记得高中卷子上有电流测量改电压测量,小量程改大量程,但从无到有搓出一个来的办法两个人都大眼瞪小眼。 “选错专业了,”莉莉安娜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念叨这件事,“选错了!!我后悔了!” 但好在,这个世界有元素魔法师。 雷元素魔法师们充当了人肉测量器,并反馈莉莉安娜,这个装置放射出的雷元素是毫无规律可言的,而他们的能力仅仅只能做到控制这些雷元素不要攻击工匠,做不到让它们稳定下来。 为了让这些话好理解一些,就继续来类比吧。莉莉安娜现在拥有一个妙妙超级大电池,但是现在它的电压稳定不下来,就算能找到合适的负荷,由这个电池产生的电流自然也杂乱无章,达不到编织魔法阵的要求。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了。”听到这里,克里斯托夫笑了起来,“你明天也许不需要穿那条把腰带送给了我的裙子,但你很希望我明天能跟着你去看看那些雷元素——你觉得我说不定有办法能让它稳定下来,是吗?” 莉莉安娜眨眨眼,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说道:“这两件事又不是互相矛盾的呀——再说了,你不想我吗?” “还好吧。”克里斯托夫也装模作样地回答道,“我每天也很忙的。” 阳台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听起来是栖息在那里的风隼正在吐出胃里那些难以消化的骨头,它的声音太响亮了,让莉莉安娜都有些担心,走过去看了看,发现居然是风隼里最稳重的父亲,“天空大帝”先生。 “你好。”她笑眯眯地和风隼打招呼,“是上岸后吃得太多了吗?” 风隼眨了眨眼,无法用语言描述它呕吐的原因,于是它抖了抖羽毛,背过身去,用自己的尾巴对着莉莉安娜,双眼继续看向今天还算晴朗的夜空。 第240章 电池(2) 第二天入夜,当克里斯托夫的身影出现在首都学院的小山顶,那几个已经几乎住在山顶上的雷元素魔法师感觉都要直接哭出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看到了救星的表情。 这不怪他们。就像现存有较高实力的火元素魔法师都是普林斯家族的亲戚一样,雷元素的掌控能力也几乎只随兰斯洛特的血脉向四周传递。 其中,最为优秀的那一批雷元素魔法师,在年轻时当然又是兰斯洛特骑士团的中坚力量。 所以,在夏巡期间,莉莉安娜能从赛尔斯找到的雷元素魔法师,不是年纪大了,就是实力确实有限。面对那个“暴躁的大梯子”,他们实在是有些犯怵,光是避免四周操作的工匠不要被乱窜的雷元素攻击都费尽了所有力气,更不要说还要按照公主那抽象的要求“稳定”那些雷元素了。 “你们把那个大家伙搬到了山顶上?”克里斯托夫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他已经很久没有到首都学院的山顶上,这里和他的印象中已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因为她的影响力超越想象,得让人群有散开的空间,而且我们得预防一下高压的电磁辐射对非雷元素魔法师造成的健康影响……”莉莉安娜又开始念叨一些他完全听不懂的单词,听起来又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 克里斯托夫还是觉得莉莉安娜用女性的代词去代指那个大装置是非常可爱的行为,她似乎打心眼里觉得那个装置算她的姐姐。 看起来他们正在走入一个被严肃控制的、用石墙还有金属网隔开的区域,克里斯托夫看到了竖在入口处的一个大大的木板,上面画着一道黄色的尖利大闪电,然后下方用红色的颜料和大字写着:“很多很多雷元素,危险!” 下面另起一行,用小一些的字写着:“前方为严控高危区域,无论何种身份,擅闯领地(包括地下和领空)将视作反叛。” “这一行怎么不是放在正中央的?”克里斯托夫觉得这不是皇家工匠的正常艺术水平。 “他们本来想写视作‘反叛艾丽薇特公主殿下’”,莉莉安娜一边说一边接过旁边的皇家骑士递过来的登记簿,她在上面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克里斯托夫示意他按照上面的格式写,“我觉得不必这么强调。” “我们进入这里还需要他们同意?”克里斯托夫看到骑士接过那张纸后,还在后面写上了“同意进入”并记录了时间,他挑了挑眉毛。 “自然,克里斯,我定的规矩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包括我自己。”莉莉安娜向这两个骑士点头致意,用表情夸奖他们做得很好,“他们的职责就是保证进入这里的每个人的身份、进入原因和逗留时间都可以被追溯。所以我不会直接带你瞬移进去,你以后也不能随意地飞进去,如今这里什么元素的魔法师都有,还需要应用到平民聚居的地方,严格管理是对所有人的安全负责。” 木板标语四处都是,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路过了一个“严禁未报备起飞和打洞”的木板,画了一个小人飞在云端,又画了一个小人站在坑里,和然后用红色圆圈把他们框住打了个叉,然后还有三个巨大的木板拼成的“生命只有一次,听从操作指挥,大家安全第一”。 之前专门给四个家族的成员在学院休息的别墅已经全被拆掉了,现在冒出了一排排很整齐的矮房。 “一边是休息睡觉的地方,一边是工匠的临时工坊,如果装置有什么需要微调的结构,就直接在山上完成,工坊会有噪音,所以和休息区要隔开。”莉莉安娜看起来像个导游,“唔,再往里面走要穿安全工作服了。” “那又是什么东西?”克里斯托夫看着莉莉安娜向着一排……难以形容的,十分稀奇古怪的衣服走去。 “没有被人控制住的雷元素有多恐怖,这些天大家都有了深刻的体会。”看起来这套奇形怪状的衣服是直接穿在外面的,莉莉安娜一边把看起来又厚又粗糙的衣服往身上套,上衣和裤子连成一体,牢牢地拢住她的头发,衣服没有任何美感而言,不仅如此,她还戴上了怪异的帽子,那帽子向上支出一个金属棒,还拖着一条“尾巴”到背后的地面上。 因为对于雷元素有长足的了解,所以不用莉莉安娜多解释,看她这样穿戴一番,克里斯托夫也知道这衣服是拿来干嘛的。 她头上支棱出的那根金属杆子是用来吸引雷元素的,如果有不受控制的雷元素扑向她,就会被金属杆子捕获引到地下,她则不会被雷元素伤害。 这是普林斯家族研究出来的智慧之一,拿来对付兰斯洛特骑士团的,估计怎么也没想到能用在这种地方。 “你可以被特批不穿这个,”莉莉安娜挑挑眉毛,“这里所有雷元素魔法师都觉得‘艾丽薇特’产生的雷元素在你面前不值一提。” 克里斯托夫坦然地接受了这层特殊,对于他来说这种东西反而会让他束手束脚。 山顶的植物都消失了,脚下是厚厚的石砖,克里斯托夫看到了更多和莉莉安娜差不多打扮的人。 “这就是‘艾丽薇特’现在的模样了,”庞然大物在夜色中逐渐浮出轮廓,四周有密疏不一的石柱围绕着它,魔矿石灯把山顶照亮,莉莉安娜介绍道,“她如今有一个新名字……雷池。” 汇集雷元素的池子么……这倒是个十分形象的说法,克里斯托夫这么想。 但其实莉莉安娜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这个世界没有“电”这个概念,所以她就直接用“雷”这个前缀替换了电池。 然后她就觉得,虽然完全不是一个世界,但当看到巨型装置随着启动不断向四周的金属柱放射粗细不一的电弧,伴随着哔哩啪啦的声响,青白色的闪光把山顶照耀出白昼的感觉,她脑子里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不敢逾越雷池一步”,然后在心里得意,觉得自己这个名字取得挺好。 “殿下,要启动它吗?”看到了莉莉安娜的身影,一个人小跑着过来,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个老头,他额头上满是皱纹,眼睛中却洋溢着孩童般的兴奋,他一边搓手一边说话。 克里斯托夫注意到他嘴边的小胡子都被烧焦了一撮,老头说道:“我们今天取得了重大突破!殿下!在换上了最近的方块,又修改了几处石砖和冰砖的位置后,它中午运行了足足十五分钟也没有烧坏,最后是我们担心控制不住雷元素关闭了它!” “那么就准备启动吧。”莉莉安娜点头。 五分钟后,克里斯托夫耳朵里听到了风中传来了不间断地通知,听起来是在向整个山头的人播报雷池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启,几群人急匆匆地朝着不同的方向移动,总体来说还算有序。 很快,装置四周大部分的人都撤退了,四角留下的人都没有穿那种特殊衣服,应该都是雷元素魔法师。 克里斯托夫没有靠得更近,对于他来说,站在莉莉安娜身边也能准确地感受山顶的一切。 “什么才是稳定的雷元素呢?”他利用装置启动的间隙询问莉莉安娜,“在我看来,雷元素就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它是无法像水元素一样,被长久用魔法控制在某个地方的。” “我知道,”莉莉安娜眨眼,她说道,“你们控制雷元素其实就像在控制横冲乱撞的水流,是吧,区别在于水落到地上会形成水洼,而雷元素落在地上会消失不见,这是那些雷元素魔法师告诉我的。” “不完全一样,但这种说法比较好理解,”克里斯托夫说道,“其实哪怕是我们家族,也不敢说对雷元素了如指掌。” “我不需要雷元素完全在原地不动,”莉莉安娜想到了电子的某些神秘的性质,“克里斯,说回那个水的类比,我需要一条流速不变的水流——然后你看到那些金属棒之间的线了吗?需要走近些才能看清,这些金属丝就是装水流的水槽,我还需要这些水槽不被过于激烈的水流冲断。” “在没有金元素魔法师在旁边的前提下吗?”克里斯托夫严谨地确认道。 “是的,目前为了保证装置的正常运转,我们必须在旁边安排一个水元素魔法师。”莉莉安娜指了指一个站在雷元素魔法师身边、被防护服严密包裹起来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再加任何人力了——毕竟我们希望每个中型城镇都放一个装置。” 克里斯托夫陷入了沉思,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有挑战的事情,因为他日常需要交手的都是夏尔洛这样实力恐怖的金元素魔法师,他还真没有仔细思量过,完全没有金元素魔法师保护的金丝能承受多少雷元素魔法的“水流”。 装置已经又经过了几轮改造,如今上方只保留了一个放电的位置,而那个位置引出了一根由十八股黄铜的细丝绞成的“导线”。 导线向外,悬在空中,被装置四周的石柱不断支撑、接引,走近看会发现每根石柱上面都放置着的一块由陶土、树脂和铜粉末混合而成的竖长方块。 它们目前没有任何作用,只是为了不让整个线路直接短路的大电阻。配方得来的方式就是让雷元素魔法师们在旁边感受“雷元素是否可以通过它们”,如果跑得太快,就往里面加树脂,如果跑不动了,就往里面拌黄铜粉。 最终,莉莉安娜和瑞拉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阻值有多大,反正有了这个玩意儿,雷元素魔法师反馈觉得雷元素好控制一些了。 而在中间位置的一根石柱上,立着一盏和导线相连的大灯,这盏灯的发光系统和莉莉安娜认知中的完全不同,是由萨沃伊女士赠予大骑士长的那个“手电筒”的照明系统仿制而来,通过了一些复杂的传统魔法辅助装置结构,最后由纯金丝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而灯的另一侧再由导线和石柱接回装置下方,从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仍显粗糙的回路。 理论上,只要克里斯托夫能稳住这个巨大电池两端的电压,在这个回路中的电流就是基本稳定的。 在之前的尝试中,莉莉安娜已经成功看到了这盏灯的忽明忽暗,然后很快坏掉。原因不是灯的辅助装置结构被烧坏了,就是“雷池”自己的结构被烧坏了。在经过工匠的三班倒改良后,如今这个系统已经能坚持更长的时间,灯的亮度将作为判断雷池侧电压是否稳定的依据。 而根据福兰特的魔法阵理论,魔法阵的基础就是水元素之间彼此连接成线,然后再由线编织出图案,莉莉安娜则寄希望于,由稳定的电源、合适的负荷构成的电流回路,就是编织雷元素魔法阵的基本原料。 就算它的精度做不成魔法阵,莉莉安娜和瑞拉也都知道,有了稳定的、可控制的电源意味着什么。 莉莉安娜这些天已经见识了工匠们层出不穷的创作力,她相信,只要简单地教授一下这些人如何“使用”这个雷池,就算没有凯瑟琳·萨沃伊女士那样的天纵奇才,他们也很快能搞出属于这个世界的电气化设备。 那么,接下来只需要看克里斯托夫有没有这个控制电压的本事了——换句话说,如果他的魔法都做不到,这个王国肯定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做到。 十五分钟眨眼就过去了,雷池的启动产生了一阵嗡鸣,惊起了山下栖息的飞鸟,莉莉安娜屏住了呼吸,但她身边的男人看起来却相当放松,他的手甚至都没有抬起来一下。 “就像这样?”克里斯托夫偏过脑袋问莉莉安娜,“你想让那盏灯这样亮起来?” “再——再亮一点儿呢?”莉莉安娜感觉舌头有些打结,“现在它的光线太不明显了。” “哦。”克里斯托夫话音刚落,终点石柱的灯就更明显地散发出了光芒,肉眼看起来那光芒没有发生变化,一直维持着一个亮度。 “你要让它亮多久?”克里斯托夫问道,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轻松。 整个装置也十分安静——它从来没有那么温顺过,虽然工匠们用了各种办法,但在启动后从各种意想不到的缝隙处迸溅出火花和电弧、冒出黑烟,让雷元素魔法师们满头大汗是常有的事,所以工匠们才在聊天时用“这个暴脾气的婆娘!”来形容它。 “你觉得那里面的……呃……雷元素的水流,是稳定的吗?”莉莉安娜问道。 “当然了。”克里斯托夫说道,“你说需要它是稳定的——如果你要让那盏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忽明忽暗——” “不要这样!这可能会让它们坏掉!”莉莉安娜赶紧说道,“所以,这对你来说不是难题?” “对我来说不是,”克里斯托夫用欠揍的口吻陈述事实,“如果你需要,我能站在这里让那盏灯亮几天几夜。” “我就知道我选你做丈夫一定是有原因的!”不少人都听到了公主那天在山顶欣喜若狂地那么大声说。 他们说公主还试图跳起来亲兰斯洛特公爵一口,但是她脑袋上挂着的那个金属杆差点戳到了公爵的眼睛——还是鼻孔……反正最后没有亲到就是了。 第241章 泡沫(1) 作为王国的中心,首都这些天不断发生着令人应接不暇的变化。公主的魔法使得人们对于首都中突然出现的那些人物——他们本该在千里之外的——逐渐习以为常。 每天酒馆里都有大量的新鲜话题可以被讨论,末日的说法使得不少人等选择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以至于这些带有娱乐和放纵性质的场所反而比其他任何时候都热闹。 今天,圣神殿中正在进行的一场皇室葬礼。 和去年皇后的葬礼比起来,用“冷冷清清”来形容它显得非常合适。从大皇子安德鲁·普林斯的讣告发出直到下葬,向他的府上发去悼念和问候的人屈指可数,连那些热衷在酒馆谈天说地的平民都不太爱讨论这件事。 “大皇子殿下有没有可能被艾丽薇特公主殿下追封皇室公爵?”大约十个人里只有两个人会聊一聊这件事,被询问的人还会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 “追不追封的,又没有一块铜板能落到咱们头上,还不如去看看如今的大布告栏上有没有咱们哥俩能干的活计,那都是拿在手里的真金白银,我那天可看到老杰克炫耀了,按天发!你以为他为什么最近每次都能吃油煎香肠!” 大家都知道艾丽薇特公主是不会主动追封大皇子的,她连这个长兄的葬礼都没有露一下面,对这件事下达的指示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时局困难,一切从简。” 而没有出席皇后葬礼的皇太后出现在了长孙的葬礼上。对她这个年龄的老人来说,坐马车去圣神殿已经是不小的挑战,所以其他人都站着,而她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 在圣神殿的唱诗班都还没有把第一首歌唱完时,她就捏住了手里的手帕,用谁都能听到的音量扭过头对夏尔洛说话,声音十分激动。 “她就是在报复!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夏尔洛?你的母亲当年病重的时候,她明明知道谁是圣神信使却一声不吭,眼睁睁地看着伊莎贝拉死掉,现在又轮到了安德鲁!夏尔洛,如果你再无动于衷,她会继续把我,你的父亲和姐姐全部逼死!那天你也在皇宫,她派人过来说的那些话,你是亲耳听到的,我还没有死,她就要为我准备讣告!” “菲尔!”夏尔洛还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皇太后又转向了皇帝,“你的长子被你的私生女害死了,你的妻子也是被这个私生女逼疯的,你就打算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直到你的私生女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杀掉你之后再取走你的皇冠戴在头上?” “那皇冠不戴在夏尔洛的头上是好事。”没有被问到的玛丽却用唱歌一般的语调回应道,“那种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如同诅咒的东西,如今被私生女带走,让夏尔洛得到解脱,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你这个愚蠢的孩子!”皇太后低喝道,“这事关我们家族的千年荣耀,你懂什么?” “艾丽薇特如今谁都不怕,您知道自己说话已经不管用了,皇室所有成员里也只有夏尔洛会让她多看一眼,所以您指望夏尔洛站出来说几句。”玛丽用她戴着黑色长手套的手调整了一下她头上戴的黑色宽帽檐礼帽。 美人在这种肃穆庄重的穿着下会显出一种奇异的美丽,苍白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如同黑色的石堆缝隙中长出的一朵白色的花。 她继续语气平淡地说道:“安德鲁病重的这些日子,皇祖母没有离开皇宫去看望过他一眼。皇祖母如今坐着马车不辞辛劳的过来,连唱诗班的第一首歌都等不完,不过是担忧艾丽薇特真的会如传言一样继续减半您的开支。” “我这是为所有皇室成员着想!”皇太后大声说道,老人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的声音会打扰她早逝的长孙登上圣神阶梯的安宁——大约她也知道,这个长孙是不会被圣神接纳的,“你如今回了皇宫,就别再一副嫁了人后皇室所有的事情都与你无关的模样,你的责任可不止是每天陪你父皇和我吃吃饭,身为长姐,没有管教好妹妹也是你的失职!” “我为什么要承认一个肮脏的私生女是我的妹妹?”玛丽笑起来,“这话听得真耳熟,我都数不清楚您对母亲说过多少次‘没有生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是你的失职’。” “玛丽——”皇帝开口想结束这场对话。 但是他失败了,玛丽继续说道:“私生女逼疯了母后,这句话不假。但在此之前,是谁把年轻貌美的侍女不停地塞到父皇的身边?是谁一次次暗示母后‘你生不出继承人,这些侍女随时都可以取代你’?我和安德鲁有没有跪在您面前请求您不要再在母后面前说这些话了?” “啊!”她突然拍了一下手,脸上露出了一种恍恍惚惚的、迷蒙的笑容,“夏尔洛从不知道呢,他的生日比治疗师们预计的早一些,为什么呢?是谁专程去母后的寝殿,对她说‘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这个孩子还是像你前两个孩子一样没用,我会直接宣布你因为难产死去,不要记恨菲尔,就记恨我吧’——哈哈,我就知道我必须活到现在是有原因的,不然这种小孩子躲在帷幕后面才能听到的话,要是我和安德鲁都死了,就没有人记得了。” “玛丽——”皇帝加重了语气。 “有什么可吵的?”皇帝的话被他的幼子打断了,除了玛丽还在自顾自地轻笑外,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想认真听夏尔洛要说什么。 皇太后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对如今的艾丽薇特来说,夏尔洛是唯一能在她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皇室成员,同时也是普林斯家族唯一有可能对现状造成影响的魔法师。 但他们在下一秒就完全失望了,夏尔洛歪歪脑袋,用轻慢的口吻说道:“什么百年千年的,这个世界就剩下最后三百天了,你们居然还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 “那只是那个女骗子的一面之词罢了!”皇太后气得口不择言,“她想说三百天就说三百天,想说三十天就说三十天——为的就是让你们这些人乖乖交出手里的权力、为她所用,你们这些最厉害的元素魔法师,却看不透如此简单的事情吗!” “那很可惜,我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夏尔洛慢悠悠地说道,“皇祖母,如果你还想着八百年后的事情,这会儿最该听的就是艾丽薇特的话。” “是啊,”玛丽咯咯地笑道,“皇祖母惦念着八百年后的事情,不过每顿饭只吃三菜一汤,再也不裁制新衣服而已,该作为大家的表率,而不是在安德鲁的葬礼上这样吵闹。” “好了,你们两个,母后,你放心吧,我会保证您的开支一如往常。”皇帝决定站出来收拾场面。 躺在棺材里的长子,神思恍惚的长女,事不关己的幼子,架空自己的私生女,站在圣神殿里,男人再次感觉到了自己身为人父的完全失败,他决定尽一下人子的责任,把老母亲从这场越来越尖锐的对话中解脱出来。 男人对于自己小女儿如今这些大刀阔斧的举动心怀十分微妙的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艾丽薇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曾经梦想过却难以实现的事情。 皇室每个月都需要向宗亲拨付一大笔钱,这些普林斯家族的旁系血亲中,有如罗茨伯爵这样有实职的人,但更多是没有封地也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全靠皇室供养着的虚衔贵族。 所谓虚衔贵族,就是没有封地,只有荣誉头衔的贵族。他们的日常开支绝大部分时候都远大于他们对皇室做的贡献,艾丽薇特不是第一个对这个状况不满意的人。 为了控制这部分开支,皇帝的皇祖父,也就是上上任的皇帝,为了削减日渐繁重的宗亲供养压力,宣布皇室爵位的继承由直接继承变更为削爵继承,即皇室公爵的继承人只能继承为皇室伯爵,以此类推,以此削减宗亲的数量。 这个做法有用,但效果至少要等到几代后才会初具成效。作为一个匆忙接替兄长坐上皇位的人,皇帝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来自这些皇室宗亲的压力,他对母亲还有儿女亲情在,对罗茨伯爵这些一直都尽心尽力帮助他的近亲也都给了他们应得的回报,对其他人,可以说没有任何好感可言。 皇帝看着这些人如今被他的小女儿收拾得屁滚尿流,知道他们心里不知道有多少不满却不敢提出——莱恩家族直接被收回所有头衔就是前车之鉴,至少目前大家还留着爵位,还能领到够吃三菜一汤的钱。 他觉得有点解气,但做成这件事的又不是他自己。 本就平庸的魔法,日渐衰老的躯体,遇上势头正劲、基本揽过所有大权,轻易地做到了他花了那么多年都不敢做的事情的女儿,自己还从没有打从心底里宠爱过她哪怕一天,心情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你能忠诚地陪伴安德鲁直到最后,我很感动。”皇帝决定另外进行一场对话,他把目光转向了一直默默站在他们身后、头戴黑纱蒙住脸的贝蒂·莫德,“谢谢你为他做的一切。” 然后呢?女人觉得自己的心里简直在尖叫,但是表面上她却要抬起眼来让皇帝看到她双眼中闪烁的泪光,她知道这是她为自己争取的最后机会,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些、更无助些。 贝蒂只需要皇帝嘴里吐出“虽然你和安德鲁没有结婚,但以后你会被皇室视作他的遗孀”这句话就足够了——这样她这些年所受的所有委屈、痛苦、折磨才没有白费。 但皇帝始终没有说这句话,他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漂亮话,让四周那股子萦绕在他们几个家庭成员之间隐约的剑拔弩张散去后,就再次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贝蒂感觉刚刚眼眶里努力蓄起的眼泪,这下是真情实意地顺着她疤痕斑驳的脸流下来,在模糊的视野里,她看向了玛丽公主那光洁完美的后颈——再任性地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后,这个女人仍然可以从容地以王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的身份站在这里,还享受着四方对她容颜的倾慕。 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怨恨和嫉妒如同火一样在贝蒂心里燃烧,为什么光是她承受一切的悲惨?为什么这些远不如她努力的女人却能轻易地拥有她用尽全力都拥有不了的东西? 这个葬礼终于是结束了,贝蒂打算做最后的努力,她试图和夏尔洛乘一辆马车,和他再说点儿什么博取同情。结果后者直接飞到了半空中,忽上忽下、歪歪扭扭地自己往首都的方向去了。 “看啊,父亲,他多像一只雏鸟。”玛丽眯着眼睛注视着弟弟的身影,她轻轻地叹息,然后转身登上了马车。 第241章 泡沫(2) 大皇子府邸如今人心涣散,被派遣来这里做事的侍从知道这个主人死了,皇室很快就会为他们安排新的差事。 如今哪里的人手都不够用,他们连赖在旧主人的府邸偷偷懒的机会都没有,不少人几天前就已经接到了新的安排,收拾东西离开了。 贝蒂·莫德并不算是这里的女主人,虽然在安德鲁病重的最后这段日子她都在这里居住,想给皇室留一个不离不弃的好印象。 但府邸里的人都知道,她几乎不踏入大皇子的房间。尤其是大皇子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什么草药都掩盖不了的恶臭时,贝蒂恨不得搬到距离大皇子最遥远的房间,生怕那些长在他身上的恶心玩意儿也传染到她身上。 但贝蒂并不清闲。跳河后颠沛流离的那段时间还是让她学习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做一个没有身份地位,同时还身无分文的人是一件多么难受、多么恐怖的事情。 在意识到大皇子的死只是时间问题后,贝蒂开始做两个方面的努力:最好的状况当然是皇室能宣布她可以享受皇子遗孀的待遇,从此高枕无忧;如果没有达到上面的目的,她手里也必须要有一大笔钱。 在她恢复了大皇子未婚妻的身份后,皇室又开始每个月给她一些贴补,似乎是为了弥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数量还多了一些。大皇子病重后,不再有精神花天酒地,这些钱终于如数到了她的手上。 还远远不够,贝蒂觉得自己还需要更多的钱,她要过舒适的生活,像从前那样吃救济院酸面包和烂糊面汤的日子,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但赚钱这并不是一件事容易的事情。 她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大皇子不开口,这里的管事也不会让她管钱。而贝蒂在大皇子的府邸没有能够信任的人,这里虽然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但却因为带着过于明显的皇室痕迹而难以拿出去变卖或典当,不然她可能钱都还没有锁进小皮箱,皇宫的问罪就先来了。 最后,贝蒂瞄上了大皇子的治疗师,她试图用重金买通其中一个,让他将皇室用于治疗大皇子的珍稀药材偷梁换柱,再将转卖后的钱和她分账。 女人做这件事的时候毫无愧疚之心,谁都知道那些药对大皇子已经一点儿用都没有了,这些药材只是让坐在皇宫中的人不必背负完全放弃这个血亲的无情和凉薄,比起完全被浪费,拿来充盈一下她的钱包不好吗? 她心里只有一阵一阵报复的快乐:安德鲁,你从前从我手里抠走那些原本属于我的贴补时,有没有想过这一天呢?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治疗师一开始眉开眼笑地接过了她沉甸甸的钱袋、答应了和她合作,最后却翻脸不认人,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和她进行过这样的大逆不道对话,如果她再纠缠,他就要去向皇家骑士告发,让皇室的人知道原来她是这样的一个心思恶毒的女人。 所以,结束了葬礼、乘马车返回大皇子府邸的贝蒂才会如此灰心和绝望,在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后,她仍然几乎一无所有。 女人用露在面纱外的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四周死气沉沉的一切,在双脚踩到地面时踉跄了一下,而过来搀扶她的侍从也心不在焉,差一点就让她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抱歉,莫德小姐,您有客人拜访。”侍从在最后关头还是让她保持住了平衡,他不等她发脾气就先开口,“正在会客厅等您。” 谁会来拜访她呢?自从脸上有了深深的伤疤后,她再也没有去过什么社交场合,从前那些围在她四周的人也仿佛遗忘了她。 贝蒂发现自己的心中首先涌起的是一阵恐惧——该不会那个治疗师还要来讹诈她吧? “我太悲伤了,今天谁都不想见!”她快速地说道,“不管是谁,把人赶出去!” “恕我直言,莫德小姐。”侍从说道,“见一下这位客人对您是有好处的——这可是来自艾丽薇特公主府邸的女官,您总该知道,如今没有比那位公主的府邸还热闹的地方了。” 这个名字让贝蒂心中涌起一股厌恶,她用比刚刚更大的声音嚷嚷道:“我说了我谁都不想见!” “我很体谅你悲伤的心情,莫德小姐。”就在此时,贝蒂听到了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我为在这种时候来打扰你感到抱歉。” 她微微瞪大了双眼,看到了一个人从没有点灯的门厅中款款走出,这个从前被她视作手下败将的女人,被大皇子当众嘲笑、厌弃,以至于成了全首都贵女们口中笑话的玛利亚·爱德华兹,这个时候是来专程看她的笑话吗? 呵,笑吧,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心里一阵戒备的同时,贝蒂一边扫视着爱德华兹的装束和脸一边在心里冒出尖酸刻薄的想法:爱德华兹比她好不了哪里去,穿着男人才穿的裤子,脸上仍然有那么多明显的雀斑,容貌仍然如此平平无奇,甚至皮肤还看上去粗糙了不少——怪不得还是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 贝蒂蒙着面纱,及时在炎热的夏天将脸闷得通红也不愿意摘下,所以玛利亚也看不到贝蒂的表情,她继续说道:“莫德小姐,我是奉艾丽薇特公主殿下的命令,来为你送还本该属于您的东西的,门厅不方便说话,还请随我移步到会客厅。” “我的——”在爱德华兹揭开托盘上的布时,贝蒂因为惊喜一度忘记了其他情绪,她立刻伸出手去把那个钱袋给拿了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钱袋沉甸甸的,比之前她贿赂那个治疗师时还重了不少。 “你如今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周围侍奉你的人随时都可能离开,他们如果对这些钱起了心思,你是很难抓到他们的,把它收好。”女官继续说道,“公主往里面还多放了一些,作为皇室对你的抚恤。” “也就是说,我只能拿到这些了?”听到这样的话,贝蒂刚刚还有些开心的心情瞬间消失了,“我知道了,你接下来是不是就是要把我赶出去了?她专门派你来做这件事,就是为了让你出气,是吗?” “我对你并没有存在什么怨恨,莫德小姐,我认为我们都是受害者,而且您受到的伤害远比我深。”爱德华兹十分平静地应对着贝蒂的尖锐质问,“殿下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居住在这里,但需要按月向皇室交付一笔不菲的租金——这袋子里的钱连付三个月都不够,也不会有人留下来侍奉你,因此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 贝蒂没有失去理智,所以她知道女官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她不想回父母的领地,之前目睹了天空中出现的异状,让她觉得如今没有什么地方比首都安全。 “我有一个建议,如果你不想回家的话,”贝蒂听女官又开口,她不想让自己抬头太急切,但耳朵还是竖了起来,“你可以去首都学院。” “学院和从前不一样了,课程将以元素感应增强和各种元素魔法为主。进入学院的年龄范围也被放宽了,公主对于在学院中学习的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在这三百天里听从皇室统一的安排和调遣,我记得你会一些木元素魔法,木元素魔法师是不会被安排去做很危险的事情的。” “我才不要为那个女人做事!”贝蒂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如果你绞尽脑汁就想让我去满是人的地方,然后等着看他们嘲笑我的脸,那你做梦!” 女官的表情还是很平静,她微微颔首,说道:“当然,莫德小姐,你是自由的。你可以安心在这里收拾行李,思考以后的生活,下个月之前都不会有人来向你要租金,会有一个侍女过来和你作伴,直到你离开。” “少在那里假惺惺的!”贝蒂觉得女官的从容和优雅也是对她凄惨境遇的一种羞辱,她索性就像救济院里那个矮胖妇人一样大喊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着我这个模样,在心里都笑破肚皮了!” “莫德小姐,真诚地说,我从前确实有过一段很痛苦的时间,站在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更像是我把自己关进了一个笼子,在里面一遍遍地绕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其实是因为那笼子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爱德华兹已经站了起来,贝蒂意识到女官看向她的眼神中只有一丝悲悯,“我衷心希望你也能从那个笼子里走出来。” 看来今天确实是多此一举了,离开大皇子府邸的玛利亚·爱德华兹坐在马车里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其实只要随便派一个人过来就好,她决定亲自来一趟,是觉得可能会和莫德小姐有些共同语言——但显然,对方不是这么想的。 马车驶到首都学院,玛利亚刚刚准备下马车就看到了不远处银白色头发的青年,她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因为莉莉安娜的缘故,如今玛利亚见到福兰特的机会还挺多,但青年和造访府邸的其他重要人士一样大多来去匆匆,往往只是在走廊上打一个照面、互相颔首一下,并没有时间单独说话。 “真巧,玛利亚。”福兰特也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玛利亚,他走过来礼貌地伸出手臂去,让玛利亚可以搀扶着他下马车,“你也是被莉莉安娜叫来的?” “哦,我不是!”玛利亚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之后的时间没有别的安排,于是打算过来听元素感应增强或者水元素魔法课,听说公主请了斯诺怀特骑士团的老骑士来,我还在想会不会是我认识的哪个叔伯——等等,她该不会打算让你来给我们上课吧?” “哦,不是,我派来的人你应该是不认识的,但他很不错,跟他能学到好东西。”福兰特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他一板一眼地答复道,“我被莉莉安娜叫来教授兰斯洛特和克劳尔·莱恩那两个家伙制作魔法阵。” “克劳尔·莱恩是个挺不错的人,我们大家都这么觉得。”感觉到福兰特说这句话时心情非常一般,玛利亚体贴地宽慰道,“最重要的是格林小姐觉得开心,不是吗?” “是的,你说得对。”她听到福兰特叹息了一声,“我还以为我已经不会流露出那种——还是很明显吗?” “在我看来有点儿明显,”玛利亚抿了下嘴唇掩饰笑意,“但也许是因为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别人眼里不这样,所以别太焦虑。” “我前几天见到了你的父亲,他请求我下次来首都时,把你一并带回瑞诺卡去。”福兰特说道,“而我答应了他转告你他的想法——他觉得北方更安全,不然莉莉安娜不会把瑞诺卡选为最后应对末日的地方。” “我不回去,”玛利亚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她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意义,哪怕这里更危险,我也想继续留下来。我可以请你把这句话也转达给我的父亲吗?” “可以,不过我这次应该会在这里多逗留几天。”福兰特点点头,他看向突然飞起了一大群鸟的山头,说道,“某些人夸口说两天就能掌握魔法阵的全部内容——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他丢人现眼的模样了。” 第242章 课堂纪律(1)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和克劳尔·莱恩估计怎么都想不到,人生中居然还有需要老老实实坐在首都学院的那种六边形教室里听人讲课的时光。 教室里就四个学生,大家的学习态度一览无余。 有特别认真特别乖的好学生瑞拉·格林同学。 她面前摆了一排墨水、羽毛笔架、摊开的本子和参考书,目光炯炯有神地跟着讲台上的福兰特老师走,虽然很想提问题,但又怕自己频繁提问降低上课的效率,刷刷地在纸上记录着,准备下课后单独问老师。 一个班里好学生和好学生一般都是一起坐的,克劳尔·莱恩同学的学习态度也很端正。绝对不是因为左手边是老婆、要让老婆高兴;讲台上是大舅子、要给大舅子面子的原因。 咳咳,正经来说,作为一个优秀的元素魔法师,克劳尔对于魔法阵本身还是很好奇的。要不是现在这样特殊的状况,斯诺怀特家族才不会把这些被他们长期视作机密的东西拿出来倾囊相授,机会难得,自然要好好听一下。 看完了好学生,那再来看看坏榜样。 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同学正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他好像正在控制面前的一颗尘埃,让它凝固在半空中一动不动,面前别说笔记本了,连墨水瓶都没有拧开——墨水瓶还是隔壁女同学帮他带来摆在桌上的。 “魔法阵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东西,只是以前对我们家族来说没有必要研究它,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自己也能搞出来好用的。”看吧,在上课之前,这位同学对这门课程就心怀这样傲慢自大的态度,所以现在不好好听讲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不过所谓一物降一物,兰斯洛特同学的嚣张气焰被莉莉安娜同学的一句“我们现在的问题就是时间不够,你再这种态度我就要不高兴了”一下子就给浇灭了,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教室里。 兰斯洛特同学虽然看起来在走神,但毕竟是风的主人,老师上课讲的全部内容不管拐几个弯还是能清晰地进入他的耳朵,他听到现在,觉得自己真的冤枉。 在他看来这些东西确实复杂繁琐,但理解难度有限,他听着很轻松。反正他如果两天学不完,肯定不是他的问题,是讲台上的人讲得太啰嗦了。 最后我们来看莉莉安娜同学。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学生呢?他们看起来很认真,上课会抢前排,准备好笔记本,还会提前温习今天要讲的章节,甚至还会私戳老师要来上课ppt存在ipad里面,老师在上面翻一页他们就在下面翻一页,谁看了不说一句“卷死你得了”。 但实际上,他们的笔记本上了半学期课也就记了寥寥几笔,翻ppt就真的只是拿手指在屏幕上划拉几下。 每次上课前都想着“我今天要好好听”,但每次听了不到十分钟脑子里就想“老师到底在说什么啊,屏幕上到底在放什么啊,书上到底在写什么啊,哎算了,反正都听不懂,坐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不如看看手机”,然后脑袋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就差直接钻进桌肚里了。 下课铃响起后心中又会立刻升腾起几分后悔,告诫自己回去要按章节去网上搜网课,但一想上次想看的那一章都没有看呢,哎,都差那么多了,算了,堆着期末一起搞吧,要相信临近期末时自己的潜力! 莉莉安娜同学拿着羽毛笔,但是面前的笔记本上就记了一句“水元素,稳定性,灵活性”,下面是她自己画的水分子结构,画着画着变成了米老鼠的脑袋,然后她又在旁边画了米妮,画了唐老鸭,再抬起头时,已经完全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了。 有种老师前一秒钟在讲“一加一等于二”,她走了一下神的功夫,画风就变成了“好的,下面我们来看这道泛函分析”。 作为水了一整个研究生生涯的人,莉莉安娜同学十分擅长安慰自己,她这绝不是从前的毛病发作,她是教室里唯一感应不到元素的同学呀,她学魔法阵就像让一个连数字都不认识的人直接学高数。 她坐在这里本来就是作为纪律委员专门管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同学的上课纪律的,你看他现在坐得多板正,学习态度多良好,都是她的功劳。 而讲台上的福兰特老师,把学生们的各种小动作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瑞拉同学有很多东西跟不上。因为按照莉莉安娜的要求,这几天的讲课是针对那边黑头发和亚麻色头发的讨厌家伙的,不管他讲多快,这两个对于元素本身就有着深刻理解的家伙应该都能想办法跟上,而瑞拉大概率会觉得吃力。 但没关系的,我亲爱的妹妹,哥哥下课后给你一对一补课,你哪里不会哥哥就给你讲哪里,补课太晚了就直接住斯诺怀特别邸,咱们才不住克劳尔·莱恩那里呢! 莉莉安娜么,哎,那眼神就像迷途的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他其实觉得她没有必要坐在这里——不如说,莉莉安娜流露出的那种“我要是不过来,我怕克里斯托夫会欺负你”的态度让福兰特不太爽。 他会怕兰斯洛特?哎,早知道当年就该在莉莉安娜面前和克里斯托夫拿出真本事打一架,想办法把那个人的脸摁在地方摩擦到破皮,让莉莉安娜别成天被几句花言巧语哄得,以为全世界就只有兰斯洛特是最厉害的元素魔法师! 为什么夏尔洛·普林斯同学没有在教室里? 纪律委员莉莉安娜同学有拿着小金片去请夏尔洛同学来旁听,但夏尔洛同学听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表示他实在没办法坐在这里听这种枯燥至极的理论,所以直接站起来大大咧咧地翘课逃学了,还问莉莉安娜同学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玩。 得出了结论,这个班里最差的学生是夏尔洛同学,自己不听讲,还企图诱拐身为纪律委员的妹妹,请其他同学务必引以为戒! 等一下,莉莉安娜同学站了起来,在与旁边的克里斯托夫同学简单耳语几句、并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莉莉安娜同学瞬移了!她带着她画着米老鼠家族的笔记本,直接从教室里消失了! 但公平公正地讲,莉莉安娜同学在消失前和讲台上的福兰特老师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流,所以可以认为她的离开是获得了老师许可的——但同学们还是不要学普林斯兄妹,课堂是严肃的地方! 没办法,莉莉安娜如今已经无法心安理得地把自己一整个半天的时间都浪费在听不明白的事情上。谁让她的书桌上生长文件的速度比被克劳尔·莱恩施了木元素魔法的花圃还长得快。 女人现在已经开始习惯睁开眼就有事情需要她拿主意的日子,在最初的那段焦虑和恐慌的时间过去后,不得不说,这种一切事情尽在手中的滋味真是不赖。 但明显感觉到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有充盈脑海的趋势后,她立刻就拉着瑞拉和凯特反思了自己,目前,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状态还算不错。 她能有目前这样的感觉,得益于围绕在她身边优秀的助手们。随着工作日渐繁重,莉莉安娜也开始有意识地关注这些人的状态,希望能够再找到合适的人选分担他们手上的工作、和他们互为ab角,让所有人都有可以休息的时间。 这种事做起来没有那么简单,首先值得信任又足够优秀的近臣就难找,被分走了肩上的担子同时也意味着分流了手中的权力,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样。 莉莉安娜找来为伊乐·科肯纳分担工作的,是皇室原本为夏尔洛准备的书记官。 皇帝当时专门精挑细选,希望这个人能够在夏尔洛身边,让他耳濡目染一点儿属于成年人的成熟稳重——结果却是书记官时常转个身就不知道夏尔洛去哪里了,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寻找夏尔洛的路上。 莉莉安娜和这个人见了一面,谈吐之间的逻辑很清晰,她印象还挺好的。 但她心里也有疑虑,因为这位书记官的母亲出身普林斯家族的旁支,虽然年轻,论起辈分来还算她和夏尔洛的长辈。这样的出身和血统,不免让她产生担心,就像当初她担忧艾米·勃朗尼和凯特相处不好一样,担心伊乐·科肯纳对这件事的态度。 科肯纳至少在莉莉安娜面前对这件事是十分赞成的。他承认自己最近因为连日的忙碌而导致睡眠不足,每件事情都想做好,但反而最后没有一件事情让他自己满意了。 即使如此,莉莉安娜这些天还是比从前额外关注起科肯纳的情绪来,而这天她就敏感地察觉到,今天休息的科肯纳反而心情不佳。 “科肯纳先生,”为此,她暂时放任了书桌上文件的恣肆生长,停下脚步询问道,“你还在为前天的那封恐吓信烦恼吗?” 莉莉安娜口中的“恐吓信”事件经过十分简单,前天科肯纳乘马车外出,回程时发现马车里被塞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道:“艾丽薇特公主如今利用你执行各种令皇室众人愤怒不已的命令,所有人的怨恨集中在你身上,而等到公主达成目的的那一天,猜猜她会首先杀了谁以平息这些人的怒火?” “殿下,这种程度的恐吓在我看来太轻了,”科肯纳回答道,“如果不是爱德华兹小姐当时先进入马车、在我之前发现了那张纸条,我都不打算把这件事讲述给您听。” “我觉得告诉我才是明智的行为,”莉莉安娜说道,“你如今确实在做危险的事情,这张纸上写的挑拨在我看来幼稚可笑,但首都不少人对你怀有恶意,是事实。” “我的四周从不缺少恶意,殿下,我从前靠着这张脸勾引贵妇人时,想要杀了我的人也经常排队,其中也不乏会魔法的贵族。”科肯纳笑了起来,“我如今能站在这里为您做事靠的也不全是好运气,您需要烦恼的事情够多了,不用再增加我这一件。” “你是为我排忧解难的人,难得有一点时间,我也想听一听你的烦恼。”莉莉安娜随意地在走廊上坐了下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地方,示意科肯纳也坐下,“如果你愿意聊的话。” “好吧,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男人思考了一下,说道,“我如今有了一些空闲的时间,一开始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爱德华兹小姐建议我去首都学院看看,因为我和她说过……我也能感应到一点点水元素。” 这倒不奇怪,莉莉安娜也知道,玛利亚现在几乎是见一个年轻人就和他们说这件事,女官对于学社的各种决定和倡议都有超乎寻常的热情。 “然后我今天去听了听元素感应增强的课程,”伊乐·科肯纳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说道,“我很快意识到这些知识对我不会有什么帮助,这是给真正会魔法的人准备的东西,所以我就回来了。”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男人强调了这一句,但听在莉莉安娜耳朵里,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很多贵族感应元素的能力也很有限的,别多想。”莉莉安娜还是顺着他的话宽慰道,“其实,也许后面的水元素魔法课程对你更有启发,我让福兰特专门挑选了很好的老师。” “不用了,比起看自己没有的东西,我更愿意把注意力放在我拥有的东西上,”科肯纳扬了扬嘴角,“殿下放心,我并没有妄自菲薄,我知道自己也有那些贵族一辈子也学不来的本事。” 能这么想就好,莉莉安娜点点头。她觉得科肯纳心情不佳还有其他原因。但对方不愿意直说,再逼问下去怕是适得其反,于是她留下了自己的书记官,急匆匆朝着楼上去了。 第242章 课堂纪律(2) 之后几天莉莉安娜没有再去管福兰特的魔法阵补习课进度如何,很多乍一听很小、但细想起来就牵扯很广的事情,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间。 出于维持王国上下稳定的考虑,“魔神宣告了准确的末世倒计时”这件事,没有被大规模传播开来。 在这个时代,除开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和兰斯洛特家族的“风声”这种超常规的手段外,绝大部分的人还在使用口耳相传和书信传递消息,王国某些偏僻角落至今都对末世的到来一无所知。 消息传递的缓慢有坏处就有好处,比如莉莉安娜之前一直很担心各地的物价会因为人们陷入恐慌而飙升,其他东西都还好,粮价不稳定就容易出事,而这件事至少目前看来没有发生。 南方粮食价格有明显上涨,是因为之前过于强烈的风暴上岸影响了商路,随着兰斯洛特家族夏巡结束、沿海渔村恢复了出海,海鱼海带之类的海产品价格一下子就回落了。 但有一件事莉莉安娜是预见到了的。她认为人们对末世的恐慌会让他们不惜放弃长久生活的地方,向看起来更安全、更可能得到保护的地方涌去——生活在小村庄的人涌向小镇,小镇的人又向更繁华的城镇跑……以此类推。 但首都是个例外,这是因为首都不久前郊外遭遇了天空破洞的攻击,有的人拼命想往首都里面跑、觉得皇室周围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有人恨不得也能瞬移离开、生怕之后某个晚上又有遮天蔽日的怪物从自己头顶上掉下来。 在这样的一来一去后,首都的人口基本是保持着平衡的,甚至有所减少,四周也因为皇家骑士团的威慑力维持着安定,没有出现大的动荡。 但王国的其他地方就开始出问题,以拉夫尼维特为例,在斯汀森子爵按照莉莉安娜的要求开始进行详细的户籍登记后,立刻就发现,他领地附近的村庄留存人口不足他预想的三分之二,而且离开的都是青壮年和他们的孩子。 这类人群的离开带来的最直观的问题就是,马上秋天要来了,但是不少粮食却荒在地里没有人管。 如果放任这种事情发生,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会非常简单:皇室还是要求和往年一样的税,旁边的大家族还是照收着不菲的保护费,小领地的领主只能一边去搜刮领地里还剩下的人,然后去想尽办法贿赂朝他伸手的人,如此下欺上瞒,虚假的账本摊开在皇宫的桌上歌舞升平,但歉收的粮食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靠着一张张嘴长出来。 很无聊的事情,对吧,说来说去就是锅里的那一口米。 莉莉安娜有时候也觉得如今的生活和她以前对权力的幻想不太一样,从前是个无忧无虑的学生时每天必须要想一想的事情就是自己下一顿饭要吃什么,而现在成为一个掌权者,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事情,仍然是全国上下吃饭的问题。 能用骑士团的力量去威慑村庄的平民们不要四处跑、老老实实地在田里耕种吗?都不用去讨论公平不公平、人道不人道的问题,因为这是现阶段做不到的事情。 而原因也十分简单,人不够。 除了四个大家族的骑士团还比较成规模之外,其他贵族领地上的骑士团在功能上可能更接近仪仗队。 这些现有的骑士,加上所有已经退休的老人和刚加入的预备役,刨除不能动的边境骑士团,各个家族总要留下一部分维持自己领地的统治,剩下全部交给莉莉安娜支配,人数依然非常非常有限。 因此,莉莉安娜不准备派人去把离开村庄的平民抓回去。 她认为人心不定四处流离,大量田地被荒废,是因为陷入恐慌、想寻求保护。而暴力的镇压只是一时的,治标不治本,解决这件事的方式只能是让平民们确信他们不会被放弃、让他们有安全感。 只是,给人带来安全感的魔法阵还在研究之中,日渐荒废的粮田却无法长久地等待一个还不确定的结果。 在几经商讨后,最终公主府邸给出的应对方案也可以说是简单粗暴:平民因为害怕不种田了,那就让魔法师去种,土木水风,都别闲着,都去下地!发挥元素魔法的能动性和高效性,人造出一个风调雨顺丰收季来! 除了早早就被严密关注的米里德之外,全国另外划出了三十五个大小不一的重点耕种区和出海区,交由元素魔法师直接代替平民人力,这三十五个区域加上米里德的所有粮食,在按照一定比例留给被征地的地区后,其余全部交由首都,统一调配。 而保秋收这种事,不是非得精挑细选出的骑士才能做,普通魔法师就绰绰有余。 首都学院在莉莉安娜的敦促下迅速改变了办学方针,放弃了之前身为王国贵族青年男女“相亲平台”的功能,所有花里胡哨的课程都停止了,魔塔开始真正着眼于提高所有青年的元素控制能力。 同时,首都学院不再设置严格的贵族血统门槛,贵族之后也好,在贵族手下做事的家臣之后也好,只要有元素感应能力就可以登记报名,这些人就是这几百天里后勤保障的主力军。 因为无法预期发出倡议后的响应情况,莉莉安娜让克劳尔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前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的兰斯洛特别苑,如果来的人很多,就分出一部分在那里做分校。 有的人从公主府邸发出的倡议中看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热烈响应加入其中,也有的人从“需要按公主的要求做一些事”的条件中感觉到了危险,连夜写信给了家里,来回信都等不及就坐马车走了。 但兰斯洛特别苑如今其实也已经投入了使用,它成为了面向平民的工匠学校。 虽然“雷池”能否成为推广使用的魔法阵系统的电源还是个未知数,但等到魔法阵的研究有结果后才去招制作装置的工匠就太晚了。 皇家工匠坊如今全员配合魔法阵的研究,因此培养平民的任务交给了赛尔斯的那一批魔法辅助装置研究者,莉莉安娜要求他们紧急培养一批能够配合金元素魔法师锻造、维护、检修、更换魔矿石的平民工匠。 而这批来自赛尔斯的工匠,他们虽然在手工技艺上落后皇家工匠坊一大截,却在莉莉安娜的教导下和一段时间的实践后,完全理解并认同了“标准化”工艺的好处。 在他们的指导下,即使毫无基础,一个字都不认识,平民也能很快凭借经验掌握锻造单个零件的技术。金元素魔法师则可以瞬间完成大量不同零件的组装,大大地节省魔法师精雕细琢的时间,一个流水生产线已经初具雏形,只等皇家工匠坊给出最后敲定的图纸。 和面向贵族的“跟随公主,以后一家升官加爵”的口号不同,平民口耳相传的是“白天做事,晚上全家都能吃上好饭”。 莉莉安娜大刀阔斧地砍掉皇室所有在她看来没有意义的开支,节约下来的钱没往自己口袋里装,毫不吝啬地砸给了所有实际做事的人。面向平民的布告栏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在首都四周生长,上面贴着各种时长的帮工需求,做完就结账,一天都不拖沓。 但她不可能每天亲自把平民的工钱发到每个人的手上。只要有交接,就有滋生贪墨、做假账的可能,首都可不止一个布朗子爵这样家里每年冬天都着火的大臣。 而莉莉安娜的应对办法就是杀鸡儆猴,她知道这个地方一定会出问题,在风声的辅助下很快就抓出了两个典型,毫不留情地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一个脑袋挂在皇宫的议政厅外面让大臣们看,一个脑袋悬在了首都的城墙上给过往的平民看。 动了不少人的利益,自然就会引来非议。这些人不敢向莉莉安娜直接发难,只能从别处想办法,比如投入伊乐·科肯纳马车里的那张纸条,既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挑拨。 而通过风声,莉莉安娜还得知了一件挺滑稽的事情。 有些贵族和大臣已经开始觉得,莉莉安娜是比夏尔洛还要过分的存在,为此,他们想要通过一些手段“拨乱反正”,而这中想法与皇室以皇太后为首的一些人不谋而合。 他们提出了一个说法:艾丽薇特公主是魔神的信使,她很可能就是魔神用来盛放灾厄的容器,所谓的末世,就是那些灾厄从公主的身体里钻出来,然后整个世界就毁灭了,所以公主根本不值得信任,如果公主真的想要拯救四方众生,请公主自裁,然后危机就解决了。 “这话说得,”莉莉安娜当时听完后翻了个白眼,“我都是装灾厄的瓶子了,那不得更小心翼翼地把我供起来、别让我碎了?还自裁,万一我死了之后那些东西提前跑出来怎么办呢?” 总之这种杂音最后并没有形成多大的声浪,据说有人想举行集会,但因为害怕被风声发现传递到公主耳朵里,最后谁都没有去。 但说实话,这些人的猜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在莉莉安娜第二次使用魔法,也就是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克里斯托夫目击到她的身边出现了神秘的黑色物质,并感觉到风元素在碰触到那些黑色物质的瞬间就会消失。 萨沃伊女士留给女儿的遗物最后也变成了那种物质,并且钻进了莉莉安娜的指尖,所以莉莉安娜还是很怀疑那些黑色物质就在她的身体里,只是她还没有找到把它们召唤出来的条件而已。 而那些东西,也许就对应着魔神的“毁灭”魔法,甚至可能和兰斯洛特家族家主的失踪谜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是属于莉莉安娜自己的命题,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探索。 回到当时当刻,莉莉安娜知道,如今王国上下能按照她的预想这样有些磕绊、但大体还算顺利地进行下去,不是因为她有多么优秀的能力或者人格魅力,其实还是因为“末世即将到来”这个极为特殊的情况。 是想要继续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的愿望,让一大部分人愿意放弃眼前的利益暂时团结起来;然后又有一部分人看到了大势所趋选择了顺势而为,而最后那一部分顽固分子没有成为中流砥柱的实力,就这样被滚滚而来的洪流所淹没了。 “我想想还漏了什么事,哦去和夏尔洛说一声,他没有按照约定去听魔法阵的课,所以我要收回金片上的一道刻痕——早知道之前和他约定一个如果说话不算话要有惩罚。”好不容易处理完了书桌上堆着的东西,莉莉安娜交代身边的人,“其他的我暂时想不到了,还是说我忘了什么,提醒我一下。” “没有吗,看来我今天记性不错。”莉莉安娜伸了个懒腰,她听到了脖子后面“咔嚓咔嚓”的声音,有瑞拉随时能治这些小毛病真好啊,不然她这身板估计已经躺了好几回。 “殿下,”莉莉安娜正在沉思,突然听门外有人说道,“首都学院派人来请殿下!山顶都布置妥当,兰斯洛特公爵大人要开始编织雷元素魔法阵了!” “太好了!”她立刻从刚刚的那一份心绪波动中挣脱开来,“我马上就瞬移去。” 第243章 防御工事(1) 被激动中夹杂着一点儿紧张的心情支配,莉莉安娜在瞬移到山顶的入口登记好后,就迅速换上了防护服继续往上走。 无论是谁,穿上这个防护服都会自带一股子喜感。 这段时间克劳尔时常在这里忙活,瑞拉也时不时过来参观、顺便和克劳尔吃晚饭,所以莉莉安娜已经把他们两个穿防护服的模样看习惯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福兰特那颗认真严肃的脑袋上支出了一根突兀的金属杆。 他看起来也很不习惯这身束手束脚的衣服,走路走得很不协调,莉莉安娜的脑海里一下子蹦出了“天线宝宝”这个词,然后即使抿嘴唇也无法控制住笑容,她把脸偏到一旁去笑了好几声。 “夏尔洛呢?”莉莉安娜四处张望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不是说他也会来?” “让他跟着几个骑士走了。”唯一没有穿防护服的克里斯托夫说道。 “这么听话?”莉莉安娜挑了一下眉毛,“你该不会替我答应了在小金片上划道吧?” “不需要,我问他想不想扮演一只从天而降的凶猛魔兽,他马上就答应了。”男人摊了摊手,“然后就兴高采烈地被我的几个骑士带到上面去等着了。” 今天天气很好,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但还是万里无云,莉莉安娜眯着眼睛朝高空中望去,确实看到了几个小黑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自己还看到了夏尔洛金发的反光。 山顶的布局又一次发生了大的改变。高矮不一的石柱以莉莉安娜无法理解的某种规律排列,远远看过去,石柱上方的黄铜丝就像蜘蛛网一样,但实际上彼此之间并无交叉。 “我有个问题。”莉莉安娜问道,“如果通过这些黄铜丝的雷元素可以结成魔法阵,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黄铜丝本身也是一个金元素魔法阵,假如我把石柱按照黄铜丝的走向连接起来,又是一个土元素魔法阵了?” “不对。”克里斯托夫、瑞拉、福兰特和克劳尔异口同声地回答,看起来这几天的魔法阵补课卓有成效,莉莉安娜同学已经是唯一的后进生了。 “我想想怎么和你解释。”瑞拉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最高效的把相关知识翻译成莉莉安娜能听懂的东西,她用家乡的语言对莉莉安娜耳语道,“你可以把魔法阵的编织想作一个公式,然后里面的几个关键参数是和不同元素的特性挂钩的。” “哦哦,懂了,参数需要根据元素来算,所以不同的元素编织方式不同。”莉莉安娜点头。 人来齐了,“雷池”即将启动的广播也传遍了山头,克里斯托夫开始向莉莉安娜解释今天他要做哪些事情。 他说道:“我们今天首先要验证的是,这样在黄铜丝中跑动的雷元素能不能编织出魔法阵,所以我会先按斯诺怀特卿的建议,编织出一个最简单的防御魔法阵。” “等一下,这还只是最简单的?”莉莉安娜指了指那些石柱子。 “对,你看这些石柱其实只有三种高度,代表了魔法阵的三层,首都城墙上的魔法阵有二十五层。”福兰特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让莉莉安娜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话,“这就是水元素构造魔法阵的优势。” “好吧,我们先看看雷元素能不能做魔法阵,之后再说别的。”被福兰特这么一说,莉莉安娜心里又有点儿没底,她搓了搓手,说道,“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首都学院里的人已经对山顶上时不时传来的一声闷响习以为常,看到四周的鸟儿突然被惊起,还会开点儿“那个暴脾气婆娘又开始工作”的玩笑。 今天的“雷池”依然在克里斯托夫的身边保持了如同猫咪一般的温顺,随着石柱上的指示灯顺利亮起,表示三层石柱上的黄铜丝上都开始有雷元素在速度稳定地“奔跑”。 虽然交结课作业的人是克里斯托夫,莉莉安娜却觉得她的心已经在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她抱紧了双臂,等待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此时,一个中等大小的火球从空中丢了下来,慢慢地朝着魔法阵所在的位置降落。 “如果是同样层数的水元素魔法阵,这样的火球是无法突破魔法阵内部的。”福兰特在一旁为莉莉安娜解说,“然后可以看到——它减速了,但是最后还是穿过了这个魔法阵到了地面。” “我想,可以说这些雷元素构成了一个魔法阵,”在又利用风元素和水元素进行了简单的攻击后,福兰特宣布道,“但它阻隔元素波动的能力明显弱于水元素魔法阵。” “这是正常的现象,雷元素是比水元素轻得多的元素,”克里斯托夫说道,“它本来就不该用于防御,只要你说它确实是个魔法阵,那就好办了。” “什么意思?”莉莉安娜听得头昏脑胀的。 “我按照自己的想法画了个东西,当然,也听取了不少来自斯诺怀特卿的意见。”克里斯托夫冲福兰特歪了歪脑袋,然后把手里的那张纸交给了克劳尔,“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先关雷池!”克劳尔刚刚打算抬脚,瑞拉就大声说,“你们都不看旁边的告示牌吗?‘严禁在雷池开启时施工’!” 魔法还是太方便了。 莉莉安娜看着那些石柱就像有生命和意识一样,在克劳尔的魔法下不断移动、变动高度,加上一个旁边帮忙调整黄铜线的皇家骑士,不出半个小时,一个和刚刚的排列迥然不同的石柱群在山顶出现了——如果纯人力来做这件事,说不定一个月都无法完工。 接下来又是例行的广播、启动雷池、黄铜丝充电、指示灯亮起。 “这个新的魔法阵是做什么的?”莉莉安娜问道。 “攻击。”克里斯托夫言简意赅地说道。虽然嘴上不承认,但男人明显还是因为尝试新鲜的事物感觉到了兴奋。 “我将只控制着‘雷池’里出来的雷元素不断沿着石柱上的丝线流动,”克里斯托夫看向天空,“所以接下来发生的其他事,我都不会干涉——除非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状况。” 天色渐暗,可以隐约看到黄铜丝线的一些弯折和连接处迸溅出一些青色的火花,克里斯托夫的话让莉莉安娜满怀期待,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把眼睛瞪得大大地望向天空。 “喔,来了!”瑞拉说道,莉莉安娜顺着瑞拉的手望去,一个黑影正在快速从空中降落,接近下方的黄铜丝网,他如同矫健敏捷的鸟儿一般飞掠而过。 于此同时,所有人都看到原本平静的黄铜丝网发出了隐约的“嘶嘶”声,一道白色的闪光从一根石柱上扬起,但就像过于瘦弱的手臂一样,只朝着空中的骑士挥舞了一下就消失了。 “太弱了。”克里斯托夫自言自语道。 他话音刚落,莉莉安娜听到了更加明显的“呲啦呲啦”声,虽然黄铜丝线上迸溅出了更多的火花,但指示灯依然顽强地维持着照明。 很明显,克里斯托夫加大了铜线上的电流,这让那些试图向空中的骑士们追逐而去的闪电更加显眼,它们从黄铜丝网的不同部位生发,像一根根有意志的绳索一样划破天空。 而克里斯托夫看起来对这个效果还不是很满意,莉莉安娜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只感觉四周的空气中都有了明显的嗡鸣,她的脸上也有一种很轻微的,麻酥酥的感觉。 “黄铜丝是可能被雷元素烧断的!”她警告道。 “这个程度还不会,工匠在里面加过其他东西了。”克里斯托夫回答道,他专注地凝视着面前那些开始疯狂噼啪作响、不断迸溅出青色火花的黄铜线。 莉莉安娜看得胆战心惊,觉得鼻尖都闻到了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刺鼻味道,而就在这个时候,黄铜丝网的不同部位突然同时暴起了粗壮的闪电,它们在空中彼此纠缠、勾连,如一张巨网一样扑向了空中的骑士。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因为莉莉安娜情不自禁地去抓住了瑞拉的手,然后两个人都被静电给折腾得够呛,赶紧保持了一个相对远的距离。 “那是之前准备好的魔兽尸骨,别担心。”克里斯托夫说道,“看,它被雷元素‘捕获’了。” 鉴于雷池已经接近之前的最长运行时间,在工匠的建议下,他们停下了那个装置,以免一些部件因为过热融化。 其他人都还在小声讨论这个魔法阵是否还有调整的空间,莉莉安娜和瑞拉则钻进了如同迷宫一样的石柱林里,想要找到那截魔兽尸骨、看看它成了什么样。 “我找到了!”莉莉安娜还像没头苍蝇一般钻来钻去时,听到了瑞拉在不远处喊道,“快过来!” “哇!”两个人蹲在地上观察那一小块巴掌大的、已经完全焦黑的骨头,它应该在空中被烧断成了几截,这只是其中比较显眼的一部分。 莉莉安娜小心翼翼地把那块骨头给捡了出来,它居然还有点儿烫手,估摸着是夏巡才得到的新鲜尸骨,骨油从裂缝处留下来淌了莉莉安娜一手,黏糊糊的很恶心,还一股海腥味。 在福兰特变出水给莉莉安娜洗干净手后,她高兴地说道:“我觉得这个魔法阵的攻击力很不错——你们还打算再试什么吗?” “我们打算试一试两种魔法阵叠加起来的效果,”福兰特回答道,“因为目前我们还没有时间在这里做土元素魔法阵,所以接下来我将用传统的水元素魔法阵来防御从天而降的攻击。” 风将地上准备好了的消息传递到了空中,看起来夏尔洛已经在上面等得不太耐烦,几乎就在下一秒,漫天火球如晚霞一般照亮了天空,气势汹汹地朝着山顶扑了下来。 在火球的掩护下,几个黑影正在飞速接近山顶,狂风和火球所引起的元素波动被复杂的水元素魔法阵隔绝在外,一张张由闪电织成的网不断从下方进行回击,但看起来受到了空中一些水元素的干扰,目标不像一开始那样精准,但胜在速度快、数量多。 “这可真是太好玩了——”哪怕不需要风元素魔法,莉莉安娜也能听到来自空中的一阵阵欢呼,“你们看到了吗!同时有十道闪电在追杀我!哇啊啊啊啊啊啊——” 夏尔洛一个没留神,脸朝下栽到了莉莉安娜的面前,一头金发变得黑黢黢的,还在往上冒烟。 “没事吧!”莉莉安娜大惊失色,又不敢伸出手去摸,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根细树枝戳了戳地上的人,“瑞拉!快过来!他好像被——” “太帅了!我刚刚差一点儿就被击中了!”莉莉安娜话都还没有说完,夏尔洛已经爬起来,他抹了一把鼻子里流出了血,满头的金发都炸了起来,脸也就像抹了锅灰似的,这让他大笑时露出的那一口牙看起来特别白,特别亮。 “我还要再玩一次!”莉莉安娜都没有来得及问一句痛不痛、要不要瑞拉治疗,青年已经欢呼着又不见了。 第243章 防御工事(2) 雷元素魔法阵的效果所有人有目共睹——虽然夏尔洛的头破血流是他风魔法学艺不精,还非要玩高难度俯冲导致的。 这个研究成果令莉莉安娜欢欣鼓舞,连晚饭都多吃了一碗。 “你的这个魔法阵还有大问题要解决。”不想扫莉莉安娜的兴,福兰特专门避开了她,私下找到克里斯托夫去一个阳台说道,“我看得很清楚,直到那块魔兽尸骨落在地上被烧成了灰烬,那些雷元素才停止了对它的攻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福兰特的意思很简单:目前看起来,雷元素魔法阵的攻击也是不分敌我的,换句话说,如果今天有活人站在那些石柱下面,只要不是雷元素魔法师,那这些人也会变成和焦炭差不多的东西。 “这个东西我暂时想不到好办法,你也看到了,如果雷元素不够多,它们就无法做出有效的攻击。”在谈论这些事情时,两个男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很融洽的,克里斯托夫回答道,“但我觉得,这不是大问题。” “‘雷池’并不是能长期运行的装置,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他分析道,“这意味着雷元素魔法阵只能在有危险时临时开启,按照莉莉安的设想,平民们在这种时候都应该去地下设施里躲避,地上不会有闲杂人等。”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情况。 在紧急情况下开启一个不分敌我的危险法阵,必然面临“谁来决定开启的时机”和“谁去开启”的问题,但克里斯托夫觉得现在思考这件事都太远了。 他今天证明了雷元素可以用于编织魔法阵,但也仅仅是“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可以编织雷元素魔法阵”而已。 不夸张地说,男人觉得在掌握了基本原理后,即使不需要那些密密麻麻蜘蛛网似的黄铜丝,他都可以凭空控制雷元素这样来回稳定地跑动,但他能做到的事情,并不意味着其他雷元素魔法师能做到。 怎么去比喻这个难题呢? “雷池”,就如同一个装满了水的巨型水库,而那根黄铜丝,就像给那个水库的底部开了个小小的水槽。 如果没有元素魔法师在旁边控制,水库里的水会立刻从底部倾泻而出,冲毁水槽,甚至于借着水槽的裂隙把整个水库给撕裂。 这时候,克里斯托夫就起到了水库阀门的作用。 他让适量的水以适当的速度进入水槽,优异的元素控制能力让他能稳稳地将流出的水维持在齐平水槽的高度、同时又丝毫不满溢出来的状态,此时雷元素魔法阵的状态达到了巅峰,也就是傍晚大家看到能围殴夏尔洛的水平。 克里斯托夫很了解自己手下的那些雷元素魔法师,他认为能做到这件事的,兰斯洛特骑士团里不会超过五个人。 这和莉莉安娜“每个中等城镇都要配一个魔法阵”的要求差得很远,让王国最顶尖的雷元素魔法师成天去守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需要开的装置,也不现实。 短时间内要批量培训优质“阀门”的难度太大,但有问题就要去解决,男人的心里已经有了两个思路。 水流太急的原因,是水库太大、太深,如果能想办法把水库改成一个浴池的大小,那也许不需要阀门,水流也能乖乖在水槽里流淌。 水流把水槽冲毁,是因为水槽太窄,想办法把水槽拓宽、让它能容纳更多的水在其中奔跑,魔法阵的威力还能进一步上升。 但这就不是他能深度参与的工作了,无论是改良现有的“雷池”,还是改良黄铜丝线,都是金元素魔法师和工匠们的专长,他只能提出努力的方向。 把这些思路理理清楚后,克里斯托夫觉得可以和莉莉安娜说他的这些顾虑了,如今遇到问题他都尽量带着几个解决方案一同告诉莉莉安娜,让她做选择,而不是烦恼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雷元素魔法阵的事情你就不用多管了,雷和水差距太大,有些地方我自己琢磨就行。”克里斯托夫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看你妹夫的进度差了我不少,你多费心那边。” 虽然话语里都是调侃,但克里斯托夫还是能理解福兰特看着克劳尔·莱恩是个什么心情——就是他看着他姐夫的心情嘛。 他心里刚刚对福兰特产生了一点儿共情,就听福兰特语气微妙地开口:“别在那里幸灾乐祸的,你难道不算我的妹夫吗?” 哎呀,克里斯托夫笑眯眯,知道小少爷肯这么说,是彻底放下曾经对莉莉安娜的那一段好感的意思了,他吹了一下口哨,说道:“算啊,能和斯诺怀特家攀亲戚,我求之不得呢。” 福兰特皱皱眉,他不太喜欢克里斯托夫这种油嘴滑舌的做派,但莉莉安娜喜欢,所以他也没有什么话说。 就在两个男人准备结束这场对话的时候,克里斯托夫突然皱起眉头,他听到了门廊那边的一片嘈杂。 在各种大呼小叫的声音中,克里斯托夫捕捉到了最关键的那一句通报:“莱恩夫人在晚饭时刺杀了信使大人!” 这里的莱恩夫人指的应该是克劳尔的母亲。 在米里德被攻破、莱恩家族被收回了所有爵位和领地后,因为这位夫人一直表现得很配合,也为了照顾克劳尔的感受,莉莉安娜特许了她居住在莱恩家族位于首都的别邸中,同时又安排皇家的仆从去照顾她的起居,一方面是表达仁慈,另一方面也是让她活在监视之下。 莱恩夫人自从被带到首都后,就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从没有对侍奉她的人提出什么苛刻要求。而克劳尔也说“我母亲本来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如果不是父亲要求她出席社交场合,她都不想去”。 这样的平静和淡然最后赢得了莉莉安娜的信任,克劳尔身体逐渐恢复后,再长期居住在公主府邸中不合适,莉莉安娜又允许了他搬去莱恩的别邸,和他母亲一起居住。 之后各种事项的忙碌让大家一度忘记了这个女人的存在。因为莱恩夫人之后提出过的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周儿子能带着他的妻子回去陪她吃一顿饭。 她在给瑞拉的信上写道:孩子,我知道你们很忙,哪怕只是早餐的那一点点时间也好,我想和自己的仅剩的孩子们相处一会儿,可以吗? 瑞拉的善良让她不可能对这种小心翼翼的请求说出强硬拒绝的话来,何况克劳尔确实也是莱恩夫人仅剩的孩子了。 一开始,大家都还记得提醒瑞拉和克劳尔:莱恩夫人知道莱恩家族和圣女之间的恩怨诅咒的概率是很高的,瑞拉在和莱恩夫人相处时要多一份警惕之心,两个人不要独处,也不要吃没有被旁人试吃过的食物。 后来,瑞拉每周都和克劳尔回莱恩别邸去陪莱恩夫人吃一次饭,四五次下来都风平浪静的。 瑞拉回来也说莱恩夫人没有特别想拉她单独聊天的意思,只是言语间会婉转地问瑞拉和克劳尔怎么都不住在一起、瑞拉是不是觉得克劳尔如今没有爵位不太高兴、对他不满意之类。 不希望夫人产生这样的误会,瑞拉就和克劳尔在莱恩府邸陪着莱恩夫人连着住了好几天,期间也风平浪静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莱恩夫人还让厨房熬了汤药送给瑞拉,说她如今太忙、太辛苦,这种时候不适合要孩子,说从前家里就有女性亲戚因为产育早逝、实在太可惜之类,说得很真诚。 那个汤药瑞拉没有立刻喝,被莉莉安娜这边的治疗师检查过,确认没有毒,就是莱恩家族记载的那种避孕药剂,然后才喝了。 当时莉莉安娜对瑞拉喝了那碗药还很惊诧,眼睛瞪得溜溜圆,手指冲着那碗药一点一点的,等瑞拉都喝完了才开口:“你……你喝它做啥?” “因为现在确实不是要孩子的时候啊。”瑞拉“咕嘟咕嘟”就把一碗散发着浓浓苦味的药给喝了下去,抹了抹嘴巴,觉得莉莉安娜问这个问题好奇怪,“怎么了?” “所以,就是,你和克劳尔……”莉莉安娜扭动了一会儿,憋出一句话来,“哎呀,我还以为你和他有这种进展会和我讲呢!” 瑞拉困惑地眨着她漂亮的红色眼睛:“我以为我和他都结婚了,这种事情就不用专门讲了,原来还是要讲的吗?” 莉莉安娜微红着脸看向一旁,人家小夫妻两个的事情确实不用专门讲给她听。 只是她先入为主,觉得瑞拉素来不解风情、翻个身就睡着了的主,克劳尔又是那种很温柔绅士的人,还因为被囚禁了那么久在恢复身体,所以两个人就算住一屋也是盖棉被纯睡觉……之类的。 莉莉安娜其实很好奇,瑞拉在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她和克劳尔从充其量有点儿好感和暧昧的朋友,一步跨越到事实夫妻的这个巨大转变。 啧,好吧,莉莉安娜其实就想八卦这两个人的第一次是谁主动出击扑倒的另一个,但现在实在是太忙、事情实在太多,连坐下来说几句这种私房话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总之,在这段时间之后,虽然逃窜的莱恩公爵还没有下落,但所有人都觉得瑞拉和克劳尔在首都的新生活已经步入了正轨。 今天结束了雷元素魔法阵的尝试,莱恩夫人打发人来请克劳尔和瑞拉回去吃陪她晚饭的时候,也没有人提出异议,连福兰特都没有说什么。 莉莉安娜肯定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瞬移了,莱恩别邸距离她的公主府邸还是有一段距离,克里斯托夫则直接把福兰特给拎了起来:“瑞拉在莱恩别邸出了事,飞过去最快。” 福兰特也没有犹豫就点了头,两个人从空中直接飞到了莱恩的别邸,那里的门厅已经被皇家骑士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没有落到地上,克里斯托夫就闻到了风中吹来的一丝血腥味。 餐厅那边已经没有任何打斗的声音了,静悄悄的,反而让人产生一些不安。 第244章 瑞拉的疗程(1) 真冲进了餐厅,两个男人反而都不慌了,因为瑞拉肉眼可见地好好地站在旁边,看上去一点儿事情都没有,被两个治疗师围在中间查看情况的是克劳尔。 “我没啥,就胳膊被餐桌角擦了一下,我都已经治好了。”瑞拉对走过去查看她的福兰特说道,她眼睛盯着克劳尔受伤的手掌,那里有一个贯穿的伤口,血正不断洇透绷带、滴落到地面上,也就是克里斯托夫闻到的血腥味的来源。 “这个问题不大,看着吓人而已,他五根手指都还能动呢。”克里斯托夫看莉莉安娜脸煞白煞白的,安慰道,“这算小伤。” 他还真不是为了安抚莉莉安娜睁着眼睛瞎话,作为每年都要带着一队骑士去深海搏一次命的人,克里斯托夫对于“重伤”的标准比普通人高太多了,他和福兰特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像这种都还能自如回答治疗师问题、站起来能满地乱跑的,显然是轻伤嘛。 “小刀上应该没有毒,”一个治疗师汇报道,“止血后使用普通的愈伤草药就可以了。” “我看看——这也不是餐刀,像是厨房里拿出来的。”莉莉安娜伸过手,治疗师立刻用干净的棉布包裹住那把小刀,小心地将刀把递到了她的手心,“送到这里来的所有东西每天都还是维持着检查,想搞到毒药不容易,真是万幸。” “所以是那个诅咒的缘故吗?”福兰特环视了一下四周,“莱恩夫人去哪里了?” “楼上,两个皇家骑士看管着。”瑞拉拍了拍克劳尔的肩膀,她侧了侧身挡住了哥哥谴责的视线,“我来说吧,我从头再说一遍。” 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瑞拉和克劳尔今晚来到这里,和往常一样在餐桌主位的一左一右陪莱恩夫人吃晚餐。 晚餐吃得不算热闹,连温馨都谈不上,时常冷场。因为克劳尔从前就很少和母亲长时间相处,他对母亲更多的是一种尊敬和礼貌,而瑞拉也是个和“长袖善舞”沾不上边的人,如果克劳尔和莱恩夫人都不说话,她就在旁边哐哐吃,绝不主动说啥。 变故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瑞拉正拿餐刀在切肉排,脑子里想着明天有什么安排,突然就觉得一侧耳朵有风。 她目前正在拼命想办法增加自己使用治愈魔法的时间,其中一个努力方向就是提高身体素质,不管事情再多都在保持着剑术修习。 此时的她和一年前参加决斗比赛的时候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在察觉到危险的瞬间,当即就一个侧身闪躲。 福兰特在教导瑞拉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在被突然袭击的时候,瑞拉为什么总要慢一拍才去使用元素魔法保护自己。而瑞拉也很难和福兰特解释,对她来说,“我有魔法”这件事还没有完全刻入她的潜意识。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有了长足的进步,闪躲之后立刻就想使用桌上那盆热汤里的水元素。而克劳尔此时的反应就比她快,一堵墙已经直接拔地而起,把她和莱恩夫人之间完全阻隔开来。 “母亲,你这是在做什么!”因为被墙挡住了视线,从地上爬起来的瑞拉只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喊叫,“把手里的刀给我,您这样会伤到自己的!” 然后她听到了莱恩夫人十分冷静的声音:“放开我,克劳尔,让这堵墙消失,我知道你做不了这件事,也就没有打算告诉你真相。没有关系,我会为了你,还有整个莱恩家族的延续去杀了她,这是你父亲给我留下的叮嘱。” “如果你是说那个圣女的诅咒,那我和瑞拉都知道这件事!”克劳尔的语气也很冷静,“不光我们知道,公主他们也都知道,母亲,把刀交给我,听我先说几句可以吗?” “他没撒谎,我们真的都知道,也坐下来好好讨论过。”瑞拉当时被克劳尔直接用几面厚厚的墙给围在了中间保护起来,也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在旁边帮腔,“夫人,你这样做一点儿都不明智,快放下手里的刀吧!” 整个莱恩别邸一直都处于监视之下,这样异常的动静几乎立刻就引起了外面的注意,很快,皇家骑士就赶来,并为了保险起见同时控制了克劳尔和他的母亲。 在四周的墙消失后,瑞拉才知道虽然克劳尔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但是他的右手被他的母亲用刀直接扎穿了,应该是想让他母亲放下刀时被误伤的。 “她会杀了你的,”在莉莉安娜赶过来,并要求骑士把莱恩夫人带上楼去之前,莱恩夫人就一直不断地对克劳尔说,“你为了保护她伤了自己的右手,你有没有想过,她在未来的某天可能用一把刀贯穿你的喉咙?” “母亲——” “神使的诅咒是无法违抗的,你本来是不该出生,是我一时的心软和仁慈请求你的父亲留下你,但看一看发生的事情,克劳尔,在我们小心翼翼地规避了那么多年之后,你仍然亲手杀掉了你的长兄,诅咒再一次应验了,不是吗?” “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后悔很多事,但不后悔这一件。”克劳尔的脸肉眼可见地苍白,“母亲,父亲和兄长做了太多错事,公主不把所有的细节公之于众,不是顾念莱恩家族的颜面,而是担心传播开来后,还会有人模仿他们的行为。” “您是笃信圣神的人,我知道你是真的因为不忍所以才拼命劝父亲没有杀死刚刚出生的我。”他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皱了一下眉,“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对你描述那个诅咒的内容,我最近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在我看来,如果莱恩被诅咒是因为先祖曾经背弃了圣神的信使、甚至谋害了她,那么之后追杀新的信使以规避诅咒的应验,实际上却是在陷在这份罪孽中越来越深,正确的方式不该是想办法赎罪,然后获得圣神和信使的原谅和宽恕吗?” “我也想说句话,不一定公道,因为我肯定站克劳尔这头的,”莉莉安娜瞬移过来的时候,就正好听到瑞拉发言,“我爹妈没有读过书,养两个孩子也知道教育我和我姐要互相友爱,互相照顾,要是家里的面条只够下一碗了,绝不会只给一个孩子吃,宁愿两个孩子都吃个半饱,也不会让一个吃饱了打嗝,一个眼巴巴地饿着肚子在旁边看。” “这种普通农民都懂的道理,我看你那个贵族老公一点儿都不懂,你呢可能觉得不能这样,但没人听你的话,也白搭。自己做人失败,当家失败,为人父母的失败,别一股脑全赖在诅咒身上。” 莱恩夫人一时语塞,而为了不让场面更混乱,莉莉安娜让骑士带走了莱恩夫人,暂时安置到楼上,怎么处理以后再说,然后带来了治疗师给克劳尔包扎。 “我还挺想知道我母亲听到的诅咒内容是什么,”瑞拉的讲述告一段落,克劳尔抬起头来,“待会儿我想办法再和她聊一聊吧,我不会再让母亲和瑞拉再见面了——以后尽量不再让任何和莱恩家有过亲密交集的人和瑞拉接触,尤其是骑士,父亲叮嘱过母亲,就可能还叮嘱过其他人。” “行,瑞拉今晚和我住,凯特跟着你一起过来。”莉莉安娜揽过了瑞拉的手臂,“克劳尔,我相信你,除了你,其他人应该也很难和你母亲沟通了。她差一点儿就骗过了我们,以后对她的看管一定会更严格,希望你能理解。” “在他的手痊愈前,你们都住这里。”莉莉安娜吩咐两个治疗师,“我看也不需要所有人都挤在这儿了,今天的事情也不要大肆宣扬,秋天就要到了,莱恩的骑士不能乱了人心,米里德一定不能出岔子。” 这场骚乱平息得很快,回府邸后大家都没有多讨论这件事,因为莱恩夫人说的那些事都是已知的信息。 而福兰特好像还因为今天克劳尔毫不犹豫地保护了瑞拉,对克劳尔的态度好了不少,主动对瑞拉说,家里有专门的好药治疗这种刀伤,他可以去取来给克劳尔用,莉莉安娜还送他回了瑞诺卡一趟。 “但想一想,我还是觉得好生气。”晚上,瑞拉躺在莉莉安娜的卧室里,看着天花板上的幔帐喃喃道,“我昨天还在想,咱们大家想了多少办法,总算让克劳尔有点儿从之前那些破事里走出来的意思了,被他亲妈这么一搞,就算不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他肯定又要多想,真的是。” “我觉得今天克劳尔情绪还挺稳定的,是积极解决问题的态度,其实他的变化和我们都没啥关系,还是你的功劳。”莉莉安娜今天没有让侍女留下,她自己皱着眉头在对着镜子梳那些还残留着静电的头发,“只是他这个没办法让你治疗的体质,真是受罪。” “再说吧,哎,在这里烦恼也没用,等他和他妈谈好之后,我也再和他多聊聊,两口子说话比外人好说。”瑞拉翻了个身,“睡了,明天我打算去趟圣神殿,你想不想去看看,现在那边医院已经有模有样的了。” “还两口子——等一下,等一下先不要睡嘛。”莉莉安娜看了看时间,觉得机会难得,她把还没有完全梳顺的头发丢到背上,跳到床上去扒拉瑞拉,免得瑞拉翻个身就推都推不醒了,“我还有事情想和你聊呢。” “啥事?”瑞拉坐起来,“要叫凯特过来不?” “不不,不是啥正事。”莉莉安娜拿过两个枕头来,她趴在床上抱住一个蹭蹭脸颊,“你刚刚不是说你们是两口子,我就想知道,你和克劳尔之前是怎么就突然——就弄假成真,把什么事都做了呢?”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虽然一本正经,但眼神却把她八卦的心态一览无遗:“谁主动的啊?” 第244章 瑞拉的疗程(2) 与如今成天满地跑、书桌上不知道堆着多少东西等着定夺的莉莉安娜不同,瑞拉如今的任务挺单纯。 概括起来就三样:安抚好因为末世到来而惶恐不安的人心,想办法提升自己的魔法,以及,让克劳尔尽快恢复到最佳的状态。 瑞拉勤勤恳恳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她觉得自己如今的生活反而有点儿回到了从前在学校里的时候。 做课题嘛,每个课题背后都是一个个等待解决的问题,而最终的答辩日,自然就是魔神和莉莉安娜约定的那个日期。 对于目前的态势,瑞拉是很乐观的。她还对莉莉安娜说:“你从前和我说,我们想一棍子把天捅破,是非常莽撞又危险的事情。但现在天不需要我们捅,它自己就破了,虽然很危险,但是也带来了更多的可能。” 在圣神殿的帮助下,瑞拉如今圣神信使的身份已经深入人心,她定期出现在圣神殿中,让大家坚信,就像魔神第一次的灭世被圣神阻止了那样,这一次圣神也和大家站在一起。 而魔法提升这一项,瑞拉感觉单纯地提升体能没有太明显的效果。 因为之前每一次魔法使用到极限时她都是沉沉地睡过去,所以她又尝试服用一些用于提神醒脑的药剂,希望用这些东西赶走睡意、保持清醒。 王国各地对于“提神醒脑”都有他们的独门秘籍,特别是长时间的冬巡和夏巡,让骑士们减少困倦是瑞诺卡和赛尔斯必修的功课。 所以瑞拉先是尝试了瑞诺卡特产的“窖藏雪羊肝捣碎后涂抹在新鲜的雪狸鼠心脏上,一口吞下”,又尝试了“一种特别酸的果子捣碎加上特别辣的细椒磨成的粉混合成汁液,倒在一种特别苦的树皮上,吃掉树皮”。 她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莉莉安娜都在旁边看着,虽然没有陪她吃,但是陪着她一起吐了,一边吐一边感叹这些骑士真是太不容易了。 总之,这些采用十分刺激的气味或者味觉来驱赶睡意的办法,在她这里是没有用的。 在攻破米里德后,莱恩家族秘藏的药剂书里,有一个只写了半个巴掌大纸张的药方,上面记载通过使用米里德特产的一种花朵,配合几种不算罕见的草药,就能达到“几夜不眠仍不知疲惫”的效果。 她先给几只麻鸭喝下了这种药剂,并看着它们连续几天几夜在公主府邸亢奋得满庭院乱飞,让到府邸的人都带着一身鸭绒鸭羽和鸭屎离开。 而在药效过去之后,麻鸭们全部横七竖八睡死在地上,有两只还因为救治不及时直接睡死过去被烤来吃了,瑞拉也得出了结论:这种药剂并不能完全祛除困倦和疲惫,只是让它们不断延后、堆积,直到药效结束。 她小心地尝试了一下这种药剂,然后惊喜地发现它居然对自己有点儿作用,虽然作用十分有限,但这已经是突破性的进展了。 在前面两个课题都小有成果的同时,瑞拉也没忘记还有第三个任务等着自己。 在瑞拉的逻辑里,人越闲越容易胡思乱想,换句话说,要让克劳尔快点儿从之前那些压抑的回忆里走出来,就要给他找点儿新鲜的事情做。 所以在莉莉安娜还在叮嘱克劳尔“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配合治疗师的治疗,把身体恢复好”的时候,瑞拉揣着抄好的药方去找克劳尔了。 她先问克劳尔现在有没有精神,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把他拉到被夏天的阳光晒得金灿灿的小院子里,把他安排到树荫处坐下。 两个人先一起读药方,然后克劳尔用土元素魔法把院子平整出一小块土地,瑞拉再把莉莉安娜找来的那种米里德特产的花苗种到地里,再看克劳尔用木元素魔法摆弄那些花苗,她则在旁边画蒸馏和萃取的仪器示意图,不知不觉一个傍晚就过去了。 虽然没有办法被瑞拉一眨眼用魔法治好,但毕竟正当年轻,克劳尔的身体恢复得挺快,白天不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睡觉以维持体力。 但瑞拉没办法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拿去陪克劳尔,克劳尔当时也还没有被莉莉安娜允许离开公主府邸自由活动,所以瑞拉没办法让他跟着自己到处跑。 为了避免克劳尔白天自己待在那个小院子里胡思乱想,她又想了主意。 山不去就我我就去就山,她让救济院的男仆安迪带来了好几个之前认识克劳尔的小孩子,还叮嘱安迪,让他把最调皮捣蛋的那两三个送过来给克劳尔“帮忙管教”。 瑞拉自认为这个办法还挺有效的,她很多次回来都发现小院子被变成了灌木迷宫,小男孩在里面窜来窜去玩得不亦乐乎,虽然发出的声音有些刺耳,但这种快活的喊叫声总比回荡在克劳尔脑海中的、属于妹妹和侄女尖叫声好。 比起让克劳尔去尝试忘掉之前的那些事,瑞拉觉得创造新的好回忆更重要。 就像她刚刚到这里的时候会很想念从前,想念姐姐,想念爹妈。但因为身边又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可以称之为家人的存在,这一份想念所带来的痛苦就会减弱很多。 虽然它仍然是存在的,是一种“我经历了很多事情,有了新生活,当我把它们讲述给新的朋友和家人听的时候,还是会想起你们听到这些奇妙的事情会露出怎样惊讶的表情”的遗憾,瑞拉知道这份遗憾应该会永远地残留在她心中。 将心比心,瑞拉知道目睹至亲犯下的滔天恶行,又误杀了无辜亲人的那份痛苦,肯定是克劳尔心中一生都难以愈合的一道伤疤。 她希望克劳尔拥有关于“家人”的新的好回忆,然后用好回忆去覆盖坏回忆,但又不太放心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克劳尔的母亲。 不过,什么难题都难不倒我们的瑞拉——她现在也是正经的“克劳尔的家人”了!所以这件事,完全可以她自己来干嘛。 虽然有了这样的目标,但瑞拉一开始不太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她对于“家人”的理解是很简单直白的,家人就是可以吵架,可以说难听的话,但遇到困难时一定不离不弃、互相扶持、所有人一起想办法。 所以,当莱恩夫人质疑“你都不和克劳尔住,是不是觉得他如今配不上你”的时候,瑞拉赶紧摇头,没等克劳尔发表任何意见,她就说“之前是他身体不好要静养,现在他好多了,我们就一起住了!” “你咋了,是晚上那个汤太烫了吗,我也觉得有点烫,还以为是米里德那边的特色呢,”吃完晚饭,瑞拉看到克劳尔的两只耳朵还是红通通的,还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嗯,没发烧。” “你可以不用管我母亲说的那些话。”她的手被克劳尔给握住了,青年低声和她说,“不必为了她搬来和我一起住。” “但我觉得你妈说得也有道理,夫妻两个结了婚不住一起,听在哪个邻居耳朵里都是要传闲话的。”瑞拉挠挠脑袋,“我倒不怕别人传我的闲话,我是怕你乱想——哎,弯弯绕绕那么多干啥,头痛得很,我就问你,你想不想和我住嘛,你点头我就收拾一下今天晚上就过来,你摇头我就走了。” 然后她就看克劳尔的耳朵更红了,都快赶上她眼珠子那么红了,握着她的手没有放,最后说了一句:“你问我,我当然是不想你走的。” “那不就得了,”她用另一只手拍拍克劳尔的肩膀,潇洒转身,“那我先去收拾一下,晚上见。” 住莱恩别邸这件事当然是知会了莉莉安娜的,莉莉安娜也只叮嘱了瑞拉一句“还是要继续留心莱恩夫人,我会安排人值夜”,便让凯特陪着瑞拉过去暂住了。 瑞拉简单打包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就走了,几件衣裳,她锻炼要用的佩剑和自己缠的小哑铃,一些这几天想翻看的书籍,以及她让工匠帮忙制作的一些用于提取草药有效物质的仪器。 “我让侍女收拾出了……嗯,这里和隔壁,你都可以住。”等她风风火火地回到莱恩别邸后,克劳尔就对她说道。 “我和你住一起啊,住隔壁你妈心里不还是犯嘀咕吗?隔壁给凯特住,正好。”瑞拉伸着脖子朝克劳尔的那个房间望了望,这个房间布局和莉莉安娜的那个大卧室没有调整前是差不多的:两张床在两个隔间里互相对着,用帷幔遮住,中间有一个宽敞的厅。 莉莉安娜当时改她的府邸时,就把其中一张床直接拿掉了,说用不着,空余的那个小隔间改成了睡前看东西的书房,她大部分时候也是从那里瞬移去其他地方。 而克劳尔这里没有改,所以仍然有两张床。瑞拉就转个身张望一下米里德浮夸的装修风格,看到克劳尔试图弯腰去搬动她带来的东西。 “你别你别,当心你的伤。”瑞拉眼疾手快地过去把比较重的东西给抢了过去,“我这里总共也没有几样东西,我自己收拾就行了。” 克劳尔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沉默了两秒,对瑞拉说道:“我腰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不可能吧,没有那么快,别太急,不留后遗症就是胜利。”瑞拉一点儿都不费力地就把那一木箱的仪器给拎到了桌上,嘴上说道。 那是一张空木桌,也不知道是原本就在那里,还是克劳尔直接新做的,她对室内装潢布置的讲究毫无造诣。 “真的,就和我胳膊上的那些伤口一样,”克劳尔好像很介意这件事,他强调道,“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 “是治疗师说的吗?还是你自己凭感觉得出的结论啊?”瑞拉有些怀疑,她一边撩袖子一边对克劳尔说道,“你再脱了给我看看呢?” 她怀疑是有原因的,他们当时把昏睡的克劳尔从那个金牢里拆出来后,瑞拉很快发现自己无法用魔法治疗克劳尔,然后就是治疗师被莉莉安娜带过来,当场检查克劳尔的情况。 而经过一番检查,克劳尔最严重的伤势在背上,一大片已经近乎于黑色的淤血基本覆盖了他整个后腰,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尝试过用巨大的力量想要把他整个人直接拦腰掰断。 克劳尔自己也判断过,他能活下来是因为脊骨没有被扭曲挤压的山石给挤断,他在最后一刻靠意志和运气抢夺走了四周土元素的控制权,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虽然脊骨没有断,但他后来被关押在空间十分逼仄的金牢中,活动范围有限,导致刚刚被救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僵硬,稍微活动一下,身上的骨头就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面对这样的情况,治疗师就谨慎地和瑞拉交代,克劳尔腰上的这处伤口虽然不是外伤,但最严重,很可能留下比较明显的后遗症。 瑞拉就一直记得这件事,每次克劳尔上药她都尤其关注那里,只是她做不到天天都守着克劳尔换药,忙起来就只能口头问一句,今天正好说起来,她就打算再看看。 “掉地上就掉地上嘛,我看这地上挺干净的。”瑞拉看克劳尔还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脱,像是怕衣服不小心掉在地上去,她干脆走过去把碍事的衣服给直接扒拉走了,“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哎呀。” 然后克劳尔的耳朵又开始红起来,他咳嗽一声,说道:“你当然有地方没有看过了!” “没有啊,我真都看过,”瑞拉大大咧咧地说道,“就刚把你救出来那会儿,那几个治疗师直接把你扒光了看的,我心想我是你老婆了我矫情啥,就没有回避。” “然后他当时大喘气了一下,还把我吓一跳呢,心想好好地为啥突然这样呢,那一张脸,又红又白的,鸳鸯锅一样。”因为莉莉安娜要求“事无巨细从实道来”,瑞拉也就老老实实地回忆了所有,“我就觉得他伤好了是好事,确认了之后也给你们吃颗定心丸,他说他没事,我就继续去看他的伤了。” 哎呀,瑞拉啊,一点儿风情都不解的瑞拉啊,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很难用正经的表情听瑞拉讲这些,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如同一朵柔弱娇花的克劳尔被孔武有力的瑞拉摁在了床上,瑞拉还满身正气地大声说着“让我康康!” “你继续,”为了不直接笑出声来,莉莉安娜把脸埋在了枕头上,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听着呢。” 第245章 瑞拉的疗程(3) 腰可是个很微妙的位置,莉莉安娜在心里想。 上学的时候,女孩子们虽然不会像男生玩那种把一个人架起来往树上撞的野蛮游戏,但如果想要戏弄你的好朋友,挨在一起说话时突然伸出手去拧对方的腰一把,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娱乐行为,乐趣就是看对方突然被袭击时嗓音尖尖地“哎呀”一声,然后马上就要过来采取报复行动,如果没有及时拉开距离,那么大概率在不久之后,你也会发出“哎呀”的声音。 后腰就是个更微妙的位置了,莉莉安娜对此也有一定的体会。 怎么说呢,克里斯托夫身上的皮和他的脸皮一样厚。那些七七八八如同勋章一样的伤口,让他有的皮肤简直是又硬又糙。 所以就算她对克里斯托夫直接拳打脚踢,甚至上嘴用牙咬,不出意外的话只会累着她自己,男人直说觉得她的力道就像一只爪子都还没有长好的小猫崽儿。 小猫崽儿力气虽然小,但在探索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很有效的进攻方式。 那就是男人的脊椎骨在背上形成的那一道天然的凹陷,不要用大力气,顺着那一条用食指的指甲轻轻地往下刮,一路刮到他腰身最窄的地方,其他手指再在旁边点几下、掐一把,男人就老实了,换他乖得像被摸舒服了的猫,哼一声,巴望你再给他一点儿甜头尝尝。 但她想,瑞拉在把克劳尔摁在床上看他的伤的时候,脑袋里肯定是没有这种风月旖旎的事情的。 瑞拉从前读的是生物医学,在圣神殿搭的是医院,很多时间都花在治疗病人或者看治疗师治疗病人上,不都这么说吗,医生工作到最后,看到白花花的肉体,也只会觉得那是一块充满了毛病的肉。 瑞拉自述,她觉得克劳尔没有乱说话,确实好得差不多了。 之前几乎覆盖了他整个后腰的淤血颜色已经不再那么深,还残留有一点淤血的皮肤也转为了浅青色,而腰两侧的皮肤应该基本接近正常的颜色了,在灯光下看着泛黄,更可能是这段时间一直敷药,导致皮肤都染上了草药的颜色。 这半年的关押让克劳尔清瘦了很多,现在也没有养回来,这就让他脊背上那条凹陷很明显。 瑞拉是真的担心克劳尔的伤势。她按照从治疗师那里学来的手法,小心地点按那些还有点淤血的地方,以及不确定是骨头凸起还是有肿块的地方,每按一个地方,就询问克劳尔是什么感觉,是隐痛,刺痛,还是十分剧烈的疼痛。 瑞拉记得最初那些淤血一路还在向下,一直蔓延到了尾椎骨的部位,但那部分的皮肤被裤子给挡住了,她看不到。 于是她直接上手去扒拉克劳尔的裤子,遭到了对方比较明显的反抗,她“啪”的一声打了克劳尔的手背一下,说道:“又没有给你全部扒下来!” 克劳尔之后就没有再乱动了,莉莉安娜猜测,克劳尔可能是怕再反抗,瑞拉能直接给他把裤子给扒下来丢在地上去。 明明是来听八卦的,怎么觉得像是在听搞笑剧场,莉莉安娜是觉得脑子里所有的困倦和睡意都已经笑没了,只想知道接下来还发生了什么。 “哎你不要这么笑,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好不好?”瑞拉翻了个身,目光炯炯地看着莉莉安娜。而莉莉安娜很怀疑瑞拉当时也是用这样明亮的眼神看着把脑袋全部都埋进了枕头里的克劳尔,对人家说: “你说你害羞啥嘛,我又不是别人,我们不是已经结了婚了吗?” 克劳尔没有立刻对这句话作出反应,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边深呼吸一边抬起头来,虽然瑞拉没有说,但莉莉安娜觉得克劳尔的语气估计有点儿可怜又有点儿幽怨:“这是看完了吗?” “嗯,看完了,”瑞拉还拍拍他的肩膀,“确实可以说恢复得很好,但这种时候不能掉以轻心,还那么年轻,要争取完全恢复、一点儿后遗症都不留才好。” 克劳尔点了点头,起身重新穿好了衣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都没有再避开瑞拉——毕竟她刚刚才说了“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又差点伸手扒了他的裤子。 克劳尔之后离开了房间好一会儿,瑞拉也没有纠结他人去哪里了、去干嘛了,就留在房间收拾着她带来的东西,又溜达去隔壁看凯特安置得怎么样了、缺不缺什么。 这时候侍女过来对她说洗漱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瑞拉对莱恩别邸还是留存着一分警惕之心,她也不想去用什么主人专用的超大浴室,就直接在凯特房间里的浴室里把自己简单洗刷了一番,用水元素魔法快速弄干了头发。 “你干啥呢?”瑞拉发现凯特在试图给她盘头发,还打算给她搞发卷,“我马上要睡觉了,不出门见人,你把梳子放桌上,我待会儿梳顺了就行。” “哎呀,”凯特轻咳一声,又眨眨眼,说道,“这毕竟是你和克劳尔少爷第一天住一起,你就坐好吧!” “哦你说那事啊,那更没必要在这里搞头发了,他腰伤着呢,我就是单纯和他住几天。”瑞拉伸手把凯特手里的梳子拿过来,几下几下就把已经长到肩后的白发给梳顺了,“行了你也忙一天了,早点儿休息吧。” 瑞拉推门回房间的时候忘记先敲门,因为她和莉莉安娜或者凯特一起住的时候从不讲究这些,在救济院的时候就更没有这方面的讲究了。 “为啥要露出这种表情?”窗前的帷幔没有拉下,瑞拉就直接看到已经坐在床上阅读着什么的克劳尔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 “啊,没什么。”开口时,克劳尔已经换上了笑容,他已经换上了睡袍,洗漱后的头发因为还没有完全干,以比平时更加柔软的弧度贴在额头上,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柔软温和,“我以为你去隔壁休息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瑞拉走过去,坐到了克劳尔的床沿边,一边问问题一边顺便把他的头发给弄干了。 她稍微没有把握好程度,让克劳尔的一些头发炸了起来,于是她又伸手去把那些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继续说道:“我已经说了我要住这里,就算我临时改主意,也肯定会和你讲一声啊。” 她闻到一点儿来自青年身上的药味,药浴的草药她在治疗师熬制的时候闻过,那是一种光是进入鼻腔都让人觉得舌根发苦的味道,当然现在这味道已经不再浓郁,更接近于走入一个老药房时会闻到的气息,瑞拉还挺喜欢的。 她的问题让克劳尔怔了一下,他立刻就说道:“抱歉。” “你不觉得为这种很小很小的事情道歉显得很生分吗?”瑞拉干脆又坐得离克劳尔近了一点儿,他们两个的影子被魔矿石灯映照在墙上,影子看上去就像两个人依偎在了一起,“虽然我之前没有和人在一起过,更没有结过婚,但我觉得成了夫妇的人这么相处很奇怪。” “当然啦,结婚的事情我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克劳尔还没有说话,瑞拉就把话继续说了下去,“但你后来也一直没有说不愿意,我就以为你是愿意的,还是说我想错了?如果我真想错了,那我该和你道歉。你从前对我很好,我说我喜欢安静的地方,你说你也喜欢,我就以为你心里对我是有那方面的意思的。” “你没有想错,”克劳尔的耳朵又红起来,在听瑞拉说了这些话后,他才终于主动伸出手去,慢慢地握住了瑞拉放在床沿上的一只手,“我当然……我当然是……我从前的梦想就是能找到一个你喜欢的好地方,想办法拥有它……我觉得我得先拥有一点儿真正属于我的东西,然后我才有资格和你说这些……说请求你嫁给我这样的话。” “那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瑞拉说道,“去安静的地方过好日子,谁不想呢,但如果这个世界都没有了,讨论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末世的原因,才假借圣神的名义宣布和我结婚的。”克劳尔看向了瑞拉的眼睛,“我理解这个做法,所以你不用勉强自己和我这样。” “你这话我就又听不懂了。”瑞拉微皱起眉头,“我想把你从米里德捞出来确实是觉得你是莱恩家最可能和我们合作的人,这没错。但这和我担心你、信任你、觉得你可能陷入了棘手的状况想帮助你,一点儿也不矛盾啊?” “正好以前我们也还没有谈过这件事,今天说到这里了,不如就一口气说清楚,”瑞拉又朝克劳尔凑了凑,“我反正很确定,我不讨厌现在这样,如今这情况我从前确实没想过,但这世上最不缺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事,我的态度就是这样了,你怎么想呢?” 克劳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瑞拉,从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重新看到了天空,到你今天对我说这样的话……说实话,我甚至有点儿恐惧。” “因为我觉得不太真实,”他用和他身上的药草味道一样苦涩的语调说道,“我担心这是我睡在那个牢房里为了安慰自己编出的一个美梦,如果我相信了这一切,下一秒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被关在勒图斯山底,我可能就维持不了清醒了。” “哦,这种事,莉莉安娜以前也就经历过。”瑞拉点点头,“她有段时间觉得四周都是假的,是被安排好的,所以做任何努力都没有意义,之类的。” “然后我就想了办法,觉得一切不真实,那就去感受一下真实的东西,幻境和梦乡就算再逼真,也总和现实是有差距的。”瑞拉思考了一下,“克劳尔,你想和我在一块儿,只在担心现在和你说话的我是假的,我是你脑子里想象出来的,是这个意思吗?” 克劳尔张开嘴,他还没有说话,瑞拉就张开双臂去抱住了他。她的双臂环过他的脖子,脸颊贴到了克劳尔那些刚刚被她用魔法弄得过于干燥的头发上。 瑞拉如今对于拥抱已经很熟稔,因为莉莉安娜喜欢撒娇,总是想方设法要往她怀里钻,日子久了,她也就习惯了。 莉莉安娜身材娇小,克劳尔就算再消瘦,也是个比她高大的男人,而且正因为没有想到她会做这种动作而身体僵硬。 在意识到没有办法把对方直接摁到自己怀里后,瑞拉调整了一下姿势,她把下巴靠到了克劳尔的肩膀上。 这时候,她感觉克劳尔没有那么僵硬了,他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一只手慢慢地摸上了她的头发,她感觉到克劳尔的呼吸和心跳,一开始都很急促,然后呼吸慢慢缓和下来,但心跳还“咚咚”的。 “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把头发披在肩上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克劳尔轻声说,“我脑子里想过。” “肯定不会完全一样吧?”瑞拉问道。 “不一样,”克劳尔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样瑞拉虽然还环着他的脖子,但他们的眼睛里能映照出彼此,“比我想象中的要美丽得多。” “哎,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短发,哪怕是这个长度,它都很容易缠起来你知道吗?每次凯特在那里忙活的时候,我都想直接用刀把那些缠成疙瘩的地方给直接剪了。”瑞拉撇撇嘴,“但人们需要一个看起来像圣神的信使,我心想为这种事做一点儿改变当然是不在话下了——为什么笑呢?” “没有,”克劳尔笑起来,不是那种内敛的,希望让人觉得他很无害的微笑,而是更接近于一个人感到真实的快乐时会露出的表情,他回答道,“我在想,这果然是瑞拉会说出的回答。” “我有很多缺点,其中之一就是我不太会听话里的话,我在努力学,但要赶上你们肯定要花很多时间,”瑞拉说道,“再加上我们现在都很忙,以后会越来越忙的,所以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就直接说,直接问,我们以后都像今晚这样说话,好吗?” 克劳尔点头,他伸出手去捋了捋瑞拉耳边的头发,而瑞拉这时候已经打算站起来了,她对今晚的谈话效果很满意,明天还有那么多事情,所以该睡觉了。 “我想再这么待一会儿。”这时候她听克劳尔说道。 “可以,但是这样我腿有点儿麻,”瑞拉现在下半身还坐在床边呢,她觉得很拧巴,“我得上来。” 然后他们两个就睡在一个枕头上,简单地头靠着头挨了一会儿,没有再多说话,瑞拉有点儿困了,这时候她听克劳尔又说:“瑞拉,我可以亲亲你吗?” “可以。”她点头,“但不能做其他事,这是为你好哈。” 克劳尔又沉默了几秒,问道:“如果我的伤痊愈了,就可以做其他事了吗?” “嗯,但是要治疗师说全好了才算数,你自己说了不算。”瑞拉伸手揉揉眼睛,“那你还要亲我吗?不亲我要睡着了。” “然后他就亲了我的额头,我的脸,我的嘴,又和我说了晚安,然后我们就关灯睡觉了。”瑞拉看着抱着枕头扭成一坨麻花的莉莉安娜,“你这是哪里在痛吗?” “没有,我只是好怀念这种无忧无虑谈论八卦的时间。”莉莉安娜双手捧脸,“瑞拉,我发现你其实很会,你太会了,不要说克劳尔了,我听你讲我都觉得……哎呀……” “我觉得我回到了还不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的时候。”莉莉安娜摸着自己的心口说道,“有种灵魂都清澈了的感觉,被治愈了。” 第246章 赎罪(1) 半夜突然惊醒的克劳尔看到四周的黑暗时,感觉到了一阵心悸,直到他感受到了从窗户外面吹进来的一阵风。 下雨了,雨势不小,刷啦啦的雨声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在深呼吸时闻到了风里夹带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着的气息,猛起的心跳这才慢慢正常。 克劳尔如今居住在莱恩别邸自己之前常住的那个房间,新提的要求就是房间窗户外面要移植多移植来几棵树,这样即使被深夜的黑暗所包裹,他也能立刻听到窗外的枝叶被吹动得窸窸窣窣的声响。 克劳尔偏了一下头,哪怕他知道今天只有自己睡在这张床上,他还是把视线投射向另一边。 如果对幻梦感到恐惧,那就多多地去感受细节。梦是无法事无巨细的,唯有真实可以,这是瑞拉为他开出的药方。 这个药方很有效。在这个夜晚醒来的克劳尔就意识到,哪怕是自己在黑暗中这样独处的时候,争先恐后涌入他脑海的不再是之前在勒图斯山中发生的种种。 这些天与瑞拉亲密相处的点点滴滴开始挤占先机,当意识到以后他还可以继续和瑞拉如此生活,而勒图斯山已经是过去时,他就自然而然地冷静了下来。 意识到自己暂时无法入睡,克劳尔索性坐了起来,右手的手指只要轻微活动,被刀贯穿的手心就会被牵连出痛感对他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但活动不便的困扰还是让他皱了一下眉。 窗外是大风大雨,这样的天气也不会给瑞拉造成困扰,克劳尔怀疑只要给瑞拉一张床,她就能做到翻个身就睡着。 有时候他还想和瑞拉聊聊天,脑子里刚刚想好该怎么说,可能就沉默了十分钟不到吧,她就已经不应声了,留他在床的另一边哭笑不得。 他还睡不着,就把瑞拉给强行抱过来。她的头发散乱在他的手心里,就像流水一般从他的指缝里往下滑,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的身体很温暖。 把她揽入怀抱,她也没有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也许会自动调整一个觉得更舒服的姿势,调整好之后还会轻轻地咂一下嘴,引诱他想起咬在她嘴唇上那种水润又柔软的感觉。 嗯,瑞拉睡得快还是有好处的,会强迫他去减少斟酌“这句话怎么说才合适”的时间,脑子里想到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是瑞拉对他提出的希望,她觉得家人之间不应该小心翼翼。 但对克劳尔而言,最需要谨小慎微相处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他已经习惯了在本应最亲密的血亲面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真实想法,这种深入骨髓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直到现在,她不主动留下,他还是不会开口。 但今天他有了进步,克劳尔自己是这样觉得的。 他开始回忆晚上其他人都离开后,他上楼去和母亲的交谈。 母亲对于莱恩家族的诅咒并没有更多了解,她只是固执地相信只要杀了现存的圣神信使,莱恩家族就能获得暂时的安全。 他的父亲生性多疑,可能确实只向妻子透露了这一部分,而诅咒的内容具体是什么、整个家族为何会被如此诅咒,并没有细说。 从母亲的言语中,克劳尔意识到,莱恩对圣神信使的追杀已经不是第一次,很可能之前已经成功过。 “圣神信使一旦现世,就想尽办法杀掉这个人”,这句话应该是莱恩家族世代相传的一句话。又因为这个命令和莱恩素来展示在世人眼前的虔诚和信仰过于冲突,所以这个秘密只能局限在家主和他选定的继承人之间。 “如今想来,是我错了,也许我当年确实不该因为一时的仁慈去阻拦你的父亲。”他的母亲今晚最后这样叹息道,“你的父亲总说善良和仁慈是做不了任何事的,它们会造成意想不到的破坏,而最终证明,他是对的,错的是我。” 克劳尔问道:“您认为如果没有我,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吗?” “难道不是吗?”他的母亲反问道,“你的哥哥不像你,他很听话,也很得你父亲的信任。” “要是有他在,同你父亲站在一起,那个艾丽薇特不会那么快地攻占下勒图斯山,”她继续说道,“我们所有人只要在山里安心地等待末世结束,之后外面的一切都是莱恩的,是你毁掉了一切。” “但这不是你的错,孩子,”他的母亲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你和你哥哥是被诅咒戏弄的人,只要你们同时活着就注定要上演这样的结局,犯错的是自认为可以让你们逃脱诅咒的我。” “我花了这么多年得到了教训,不要心怀侥幸,信使是神的化身,她们的诅咒和神谕无异,是不可违抗的。”克劳尔的母亲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眼都是血丝,“我看得出来,那孩子很信任你,只要你想,你是一定可以杀了她的。” “杀掉她吧,克劳尔,这不是为了你自己,这是为了整个莱恩家族可以延续下去。” “你不需要为此心怀愧疚,”她强调道,“这一切都源于最初的那个圣神信使,是她要选择和莱恩的血脉不死不休,自私地把自己的怨恨投射向无辜的后世,你与那个孩子,也都是被命运牵连的可怜人罢了。” “我不会做这种事。”克劳尔回答道,“我和瑞拉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大概是,如果命运是一个已经用两只手掐住了你的脖子的恶徒,你都还可以做很多选择,选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被他就这么掐死,或者用自己的手去重击他的脑袋,掐他的脖子……之类的。” “在我说了那么多之后,你还是不明白吗,命运是无法违抗的!”莱恩夫人此时的情绪终于出现了一些起伏,“为你的一时任性付出代价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整个莱恩!” 她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的次子会在这里反问:“那又怎么样呢?” 克劳尔则注视着母亲的眼睛,看着她露出了迷茫,困惑,甚至不知所措的表情,他继续说道:“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就警告我不要妄想做他的继承人,要想活下去,就不要有不该有的想法。” “他成功了。我杀死长兄不是因为想要得到他手里的什么,而是我想活下去,并且他手上的罪恶让我觉得无法承受。从前是父亲不希望我负担起这个家族的任何东西,如今,是我自己不想负担这个姓氏背后的一切了。” “这是你想不负担就不负担的吗?”莱恩夫人睁大了眼睛,她似乎无法理解儿子在说什么,“你怎么能——怎么敢背弃赐予你一切的家族血统!” 然后她看到儿子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他说道:“母亲,您忘了您刚刚说过的话吗?我对于莱恩来说,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错误,您就当从今天起,这个漫长的错误终于被纠正了吧。父亲还活着,他仍然是莱恩的家主,我想,他会为自己挑选合适的继承人的,但这个人,一定不会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看母亲是什么反应,转身离开了。 真的把这句话说出口,克劳尔发现自己其实一阵轻松。 他知道血缘不是可以简单逃离的东西,就像他与瑞拉之间的诅咒不可能会随着他宣布脱离家族就轻易解除,但是终于,这一次不再是他被自己的家拒之门外,而是他为了自己的家,主动关上了那扇门。 是的,他有自己的家了。 克劳尔环顾四周,被点亮的魔矿石灯映照出瑞拉放在房间里的一些东西,她的书,她的笔记,她摆弄的奇特瓶罐,这些都证明她只是暂时的离开,她很快会回来的。 她不想回到这里也没有关系,他们可以收拾好行李,去其他地方住,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他暂时还不想睡觉,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克劳尔开始思考自己现在可以做什么。 克劳尔如今被安排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尽快研究出土元素魔法阵,一个是帮助瑞拉改良那个驱散她睡意的药剂。 在此之前,没有一个土元素魔法师想过研究魔法阵,倒不是因为这东西难到除斯诺怀特家族之外的人都无法掌握核心的要义,单纯是没有必要的问题。 道理也很简单:大地就是土元素魔法师眼中最优良的防御。 用魔法阵搞防御是吧?我有留在原地画那么复杂又一点儿错都不能出的魔法阵的功夫,我为啥不直接把地往下刨、刨到我的魔法支撑不住头顶上的东西为止?只要我钻得够深够快,谁都拿我没办法。 而莉莉安娜在这件事上的想法比较贪心,她觉得不但要把防御设施往深处挖,还要在上面加一个魔法阵,对于防御来说,做加法不会有坏处。 克劳尔对此没有意见,虽然进展不像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那么快,但他也已经有了不少思路,并且有信心得到今天雷元素魔法阵这样的好效果。 他今晚准备摆弄摆弄瑞拉留下来的那些瓶瓶罐罐,她已经教会了他如何使用它们。 只使用左手很不方便,但克劳尔只是想做点儿什么事情打发这个暂时无法入眠的夜晚,所以他还是开始配制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药剂。 瑞拉亟需改良的药剂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莱恩特产的康斐斯,花朵是浅浅的粉红色,作为草药它并不名贵,但对土壤的肥沃程度有很高的要求,所以在天然的条件下难以在米里德以外的地方大量生长。 这种草药还有一个有些萧索凄凉的别称,叫做血泪,因为摘下它后,它根茎里原本透明颜色的黏稠液体会立刻变成红色,看起来很像是血液,所以它也常常出现在流传在米里德的悲伤情歌中。 而能有效延缓睡意的成分,恰好就是这些红色的液体,它们只存在于新鲜摘下的康斐斯根茎中。而瑞拉想从这些液体里再提炼一些可以长期保存、效果也更好的东西。 和瑞拉的思路不同,熟悉这个世界传统草药配制方式的克劳尔认为,通过组合不同的草药以及更换烹煮的方式,可以让这种花朵发挥更佳的效果,他们两个没有试图说服对方,能从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向去尝试是好事。 让克劳尔意识到时间流逝的,是身体开始感觉到了疲惫,他距离完全康复还是有一段距离——虽然治疗师说他腰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并认为他现在应该增加活动,然后他为了向瑞拉证明自己没有留后遗症也花了很多“力气”。 但药剂的配置很难中途停止,所以克劳尔坚持把它做完了,疲倦让他没有留意到自己开始习惯性地使用右手,以及缠住他右手的绷带已经在明显的渗血。 几滴属于他的血无声地滑落入药钵中,与猩红色的康斐斯根茎汁液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的差别。 第246章 赎罪(2) 克里斯托夫的任务如今有三个,除了研究雷元素魔法阵、处理赛尔斯的相关事务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尽量让莉莉安娜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 他的堂姐安妮开玩笑,说克里斯托夫如今在赛尔斯时做“公爵”的活,在首都时做“夫人”的活,一体两面,身兼两职,不可谓不辛苦。 “以后公主成为了女皇,她会给你什么样的名号呢?”安妮很好奇,“应该需要重新创造一个和‘皇后’对应的名位吧,如果直接称呼你皇后陛下——” 克里斯托夫就一派端庄的微笑:“虽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但有一点我很确定——我是绝对不会给别人这样称呼我的机会的。” “但圣神信使都结婚了,”姐弟两个并肩坐在长廊之下,安妮抬手摸了摸弟弟微卷的短发,“我听闻公主殿下准备逐步解除禁结婚的命令,那你们呢,在这个禁令被解除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们还没有聊过这件事。”克里斯托夫老实地回答,他在姐姐面前会显得更加乖巧无害些,“莉莉安想解除那个禁令是因为她的书记官收集了很多请求,不少人想要末世来临前结婚。” “我觉得这些人的想法是合乎情理的,公主是在体恤人情。”安妮的表情认真起来,“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很悲观,但如果一切真的会结束在两百多天之后,克里斯,你不觉得都没有和相爱的人以夫妇的身份跳过一支舞,是一种遗憾吗?” “我有在思考这件事。”克里斯托夫也就会和姐姐这样坦诚地聊起这个话题,“但你可能不知道,安妮,莉莉安她已经太累了。我有时候真的很想帮她把所有事都做完,让她能无忧无虑地坐在花园里看一本她从前最喜欢读的那些俗套故事,但我不能,所以我只能尽量不用更多的事情去打扰她。” “嗯……我能理解,在公主把拉夫尼维特作为……那个词是怎么说的,如今好像每天都有新的词语,示范地区——对,是这个词之后,马格努斯也忙得不可开交,我有时候想和他说说话,又怕打扰他的休息——哦,我可不是在和你抱怨我觉得被冷落了!”安妮很担心自己的无心之言会让丈夫遭遇无妄之灾,她赶紧补充道。 “但,你有这种想法,是认为和公主需要一场大婚的典礼吧?”安妮思考了一下,说道,“有没有可能,就像赛尔斯最简单的婚礼那样办呢?只是跳一晚上舞的时间都没有吗?” “也许吧。”克里斯托夫笑了笑,他说道,“安妮,莉莉安从前喜欢看的那些故事里,末尾一定都是有盛大的婚礼的,我从没有想过她没有办法拥有那些,我总笃定我会让她拥有比那些假故事里描述得都还要好得多的典礼。” “好吧,这是你们两个的私事。”安妮温柔的拍拍弟弟的手背,“希望我今天说的这些话没有增加你的烦恼——殿下是不是要过来接你回家吃晚饭了?” “差不多。”克里斯托夫看了看自己的怀表,“那么我就去门厅等她了,回见,安妮。” “你今天心情很好。”刚看到瞬移过来的莉莉安娜,克里斯托夫就发现她喜气洋洋的,“发生了什么好事吗,亲爱的?” “其实早上我差点在议政厅里发脾气来着,”莉莉安娜撇嘴,踮起脚尖在他下嘴唇上咬了一口,然后才发现安妮还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和对方挥挥手打了个招呼,嘴上说的话也没停,“然后我想起你说的,生气的时候沉默比大吼大叫更管用。” “回见,”安妮冲莉莉安娜行了一个礼,“愿南方的海风吹走您的烦恼,殿下。” 莉莉安娜点点头,她熟练地抓住克里斯托夫的手臂,转眼间,他们就已经置身首都。 “在议政厅那种地方待的时间越多,脸上的笑容就会越少,谁都逃不过这个规律。”克里斯托夫对瞬移已经习以为常,他笑着问道,“那又是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因为那群天才给我的建议,我时常怀疑把他们中的三分之二赶回家里,也不会影响王国的正常运转。”莉莉安娜翻了个白眼,看得出,她如今在人前要时时端着公主的威仪,这让她有点儿难受,所以在和亲密的人相处时,她的表情和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夸张了。 “天才一号认为开源节流的最好办法就是不管平民的死活,只需要考虑在瑞诺卡修建供贵族躲避末世的设施,从根本上削减开支,也就不需要节流了。”她说道,“这样的人应该和从前的莱恩公爵很有共同语言,我真的在考虑把他丢到西边的搜寻队里去。” “天才二号花了整整五页纸歌颂萨沃伊女士,我想他肯定很得意自己挖到了这种秘辛,然后声泪俱下地建议我为萨沃伊女士修葺坟墓,再给她配一个豪华陵园,最好再让圣神殿每周出个唱诗班给她唱歌听。”莉莉安娜的眉毛都快要耸到天上去了。 “天才二号想讨好你。”克里斯托夫哈哈大笑,“但他讨好的方向错了。” 女人气呼呼地说道:“他们难道觉得我说节约,是想把省下来的钱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吗?” “大部分人都会这么想,”克里斯托夫提醒道,“不久之前,你看到金币还总要把它放在嘴里咬一下呢。” “那也是从前,我已经成长了。”莉莉安娜摇头,“天才三到十五号我就不想说了,总之,那么多人,那么多脑子,居然想不出几个有用的建议!我每天坐在桌前看他们写的废纸——有时候真觉得不如拿那些时间看小说呢,至少看点儿俗套欢快的故事会让我开心。” 大臣们写来的谏言至少有一半只需要瞄一眼就可以团成团丢掉,但不用克里斯托夫说,莉莉安娜也知道,自己不能把筛选谏言的工作交给两个书记官。 一旦书记官可以决定什么内容可以送到她面前、什么东西不可以,他们手中就掌握了无形而庞大的权力,这是非常容易失控的环节。 “今天唯一的好事就是,瑞拉说有一个药剂改良特别特别有效,比从前其他所有的效果都要好,”看得出来,莉莉安娜是真的为这件事高兴,她差点就手舞足蹈了,“她今天在圣神殿连续救治了好几个病情危重的病人,还有其他小病小痛的——到下午回来,一点儿想睡觉的感觉都没有!” “这确实算得上效果显着了,”克里斯托夫有些惊讶,“为什么一下子会有这么明显的进展?是往药剂里新添加了什么特殊的草药吗?” “不知道呢,瑞拉说这份药剂是克劳尔配制的,她回去问问。”莉莉安娜回答道,“我派人把克劳尔的母亲送去斯诺怀特的府邸里住了,正好姨婆缺个说话的人,之后瑞拉他们小两口住哪里听他们意见。” “反正瑞拉的意思是,要节约肯定上下一起。吃三菜一汤只是个态度,开支要节约,人力更要节约,像他们住那么大的宅子也很浪费,成天送消息都要另外派人,不如把这里的房间好好规划一下,大家就住一起。”莉莉安娜看向克里斯托夫,“你认为呢?” “我觉得可以,”克里斯托夫笑道,“只要我不需要晚上和别人挤在一张床上睡就行。” “哦?”莉莉安娜挑眉,“我正打算邀请你今晚和我挤一张床上睡呢,你很介意的话就算了吧,也不能太委屈公爵大人了。” “我说的是‘别人’,”克里斯托夫显然早就想好了这句话该怎么回,“你不在这个范围里,莉莉安。” 晚上,莉莉安娜趴在克里斯托夫的怀里,一只手不老实地在他胸口画圈圈,克里斯托夫觉得她今晚的挑逗比以前都要露骨很多,心里琢磨着她今天是真的很高兴,然后就听女人说道:“克里斯,你知道吗,瑞拉和克劳尔他们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 “呃,不是真的夫妻,还能是什么?”克里斯托夫被莉莉安娜拨弄得有些心猿意马,一时间没有领会到莉莉安娜的意思。 “哎呀,我的意思就是……就是……”莉莉安娜鼓了鼓脸颊,感觉男人今天有些不解风情,“就是夫妻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哦!” 这话克里斯托夫听明白了,然后立刻就听懂了莉莉安娜的潜台词,他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 “所以?”他挑了挑眉。 “所以……”莉莉安娜咬了一下嘴唇,身体前倾,让自己柔软的身体曲线紧贴到了克里斯托夫的胸膛前,“你对此没有一点儿什么想法吗?” “我没有,”克里斯托夫用手托着莉莉安娜的重量,嘴上却说道,人家是正经的夫妻两个,自然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不像我,至今也不知道殿下打算如何安排我。” “哟,我怎么感觉兰斯洛特卿的语气,是在埋怨我?”莉莉安娜被克里斯托夫那故作闺怨的口吻逗得咯咯直笑,她俯下身去在男人的脸颊上又吧唧亲了一大口,“你这是在向我讨要一个正式的名分吗?” “臣不敢,”克里斯托夫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一种委委屈屈的口吻,莉莉安娜真怀疑他从前听过谁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只要殿下能允许臣能这样陪伴殿下就好,别无他求。” “不行,别演了,太酸了,酸得我牙都疼了。”克里斯托夫觉得莉莉安娜更像是笑得太厉害、笑得肚子痛了,她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再睁眼时脸上的神色露出了几分认真。 “我为瑞拉和克劳尔高兴,”她说道,“然后我也在想我们的事,克里斯——想想看,我们一开始连面都没有见过就有了婚约,结果人家都结婚了,我们这里还没个说法呢。” 克里斯托夫笑起来,问道:“你想怎么圆我们的说法?” “嗯……”莉莉安娜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她又低下头亲亲克里斯托夫的嘴角,克里斯托夫能感觉到她今晚真的十分兴奋,“我打算重新规划一下这个府邸,然后等它改建完成……我们就在这里举行我们的婚礼,怎么样?” 第246章 赎罪(3) 莉莉安娜想要和克里斯托夫在这个时候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有好几方面的考量。 首先最重要的,肯定是她自己有强烈的意愿,想和克里斯托夫结婚。 看到瑞拉和克劳尔以一种十分戏剧性、但又仿佛十分水到渠成的方式修成了正果,她心里当然有不小的触动。 她自认和克里斯托夫之间的感情基础已经足够,如今也没有什么再挡在面前、需要瞻前顾后的人或事了,那为什么不结婚呢? 第二个方面,克里斯托夫和她之间有感情,不意味着他和他背后的赛尔斯不需要安抚。 克里斯托夫现在还能用开玩笑的语气和她“要名分”,莉莉安娜觉得等他真正语气严肃地来和她讲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不安的种子在土壤种下,猜疑很快就会生根发芽,如杂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对于同时手握重权的两个人来说,不是好事。 第三个方面,她想用自己的婚礼来昭告王国:皇帝那个荒谬的、充满私心的禁婚令已经彻底被我废止,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吧,然后为了你们共同的家,拿起你们能拿起的一切,与我们一起对抗魔神的末世。 “你很难指望一个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人会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单纯为了别人的未来奋斗。”伊乐·科肯纳是这样建议莉莉安娜鼓励平民的,“他们想要先拥有点儿什么,然后才会恐惧失去。” 莉莉安娜第一反应是那应该给大家分田,但这个想法兹事体大,且没办法在短短两百多天里到位,所以她只能先把它放一旁。 除此之外,科肯纳还给莉莉安娜提了一个建议,他认为应该趁这个结婚的契机,恩威并施地彻底收走兰斯洛特骑士团的直接控制权。 如此,莉莉安娜手上就将同时有皇家、莱恩、兰斯洛特三个大骑士团,再以此为筹码收走斯诺怀特的骑士团控制权,这将是此前任何皇帝都没有达成过的成就。 “你在这件事上有些太天真了,但这不是你的问题,因为你没有深刻领会过骑士团是如何运转的。”莉莉安娜当时听了这个建议只微笑了一下,她说道,“骑士团的控制权和闲置的房屋和地皮不一样,从不是一句话,一个纹章,一张薄纸就能完成全部的交接。”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她说道,同时也是提醒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有太多冒进的想法,“我当从来没有听过。” 第四个方面,莉莉安娜觉得最近身边的大家都有些太忙碌了。 人的神经无法长时间的紧绷着,虽然如今倡导上下都要节约,但这不意味着要剥夺所有的放松和娱乐。大家在婚礼上欢声笑语,跳一跳舞,也留下各种话题给外面的人八卦,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在土元素魔法师和木元素魔法师的帮助下,府邸改造不再需要大量的时间、人力和金钱投入,莉莉安娜希望它的结构尽量符合结构力学——换句话说,就是不需要用魔矿石去维持形态。 在莉莉安娜的设想中,公主府邸以后就直接叫做“首都指挥中心”了,不再单纯是她居住的地方,要从结构上直接分为了内馆、中庭和外馆,把所有场地都高效利用起来。 顾名思义,外馆是会客、商议事务的地方,同时准备了一些房间供客人短暂居住。如今往来的各色人等如果全部要排队等皇宫的检查、然后再去议政厅见她,在首都耽搁十天都可能说不完一件最简单的事。 中庭用于开展一些社交活动,同时分隔开内馆和外馆。 内馆则是为常出入指挥中心的人准备的住处,有侍女和仆从等后勤人员居住的地方,也有书记官的住处。再往里是三个规模差不多的小院,分别居住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瑞拉和克劳尔、以及福兰特。 这样一来,莱恩的别邸以及兰斯洛特的别邸就空了出来,可以用作其他用途,里面的女仆男仆也已经全部被莉莉安娜纳入了后勤名单,考虑派去其他地方。 连这些大家族都已经主动贡献出了自己的房产和地皮,其他人自己掂量着办,莉莉安娜想传递给那些贵族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总之,公主要筹备婚礼的喜讯传开后,大家都觉得兰斯洛特公爵肉眼可见的开心,平时在云下面飞,这几天都飞到云上面去了。 当然,他也可能是在避免夏尔洛找他的麻烦,因为夏尔洛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拉着克里斯托夫打一架,说克里斯托夫必须同时打赢他和福兰特才能娶走莉莉安娜。 还好说这句话的时候在场的是莉莉安娜而不是福兰特,不然很可能莉莉安娜出个远门瞬移回来,家也不用另外拆了,已经被这几个男人给折腾成废墟了。 这天,克里斯托夫喜气洋洋地在首都的天空中滑翔,打量着脚下的建筑,计算着还有几天就能和莉莉安娜结婚。这时候,他看到克劳尔正站在一根高高的石柱上俯瞰整个府邸,而其他的石柱和石梁正在随着他的魔法不断改变着形态和位置。 现在克里斯托夫看着克劳尔就很亲切了,毕竟这个人不会要拉着他打架,作为一个和垃圾桶都能愉快聊天的人,他也完全不担心和克劳尔以前并不算很熟,直接飞过去喜气洋洋地打招呼:“嘿,你今天在这里忙吗?” “我刚刚从首都学院过来,”克劳尔礼貌地回答道,“我正打算调整几个院子的布局,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 “在首都的东西都莉莉安说了算,在赛尔斯的东西我说了算。”克里斯托夫说道,“这是让我们不吵架的好法子——话说回来,结婚的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说起这件事,克劳尔终于以礼貌客套之外的程度笑了笑,他偏过头来看了风中的男人一眼,说道,“你再过几天就能好好体会了。” “我听瑞拉说,皇宫不仅在筹备你们的典礼,还顺便商议了公主登基以后,你应该用什么称号。”总让对方发起话题是不礼貌的,所以克劳尔也把克里斯托夫可能喜欢的话题递了过去,“最后你选了哪一个?” “莉莉安觉得皇宫给的都不好,太拗口。”克里斯托夫果然用愉快的语气回答道,“她自己拟了一个,我觉得也不错。” “亲王,兰斯洛特亲王。”克劳尔根据拼音和词缀的习惯读出了这个新词的发音,“嗯,听起来很不错。” “我也听莉莉安说,你在考虑不再使用莱恩这个姓氏。”克里斯托夫问道,“真的吗?要我说诅咒不会那么容易就失效的。” “不是为了诅咒,”克劳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心,那里还缠着一层薄薄的绷带,伤口虽然已经完全结痂,但活动手指时的异样感还是很明显,“你可以认为我想逃避过去。” “那我会觉得你想要一个新的开始。”克里斯托夫圆柔地把谈话的气氛调整了一下,“莉莉安最近都很高兴,因为那个药剂的事情。” “哦,关于这个。”克劳尔的眉头却皱得更明显了,他暂时停止了调整脚下的那些石柱和石梁,“我想公主需要暂时放低一些期待。” 这是一件大事,克里斯托夫脸上不再满是轻松随意的笑容,他眨了一下眼睛,问道:“什么意思?” “我和瑞拉之后配制的所有药剂,都再没有那一次的效果了。”克劳尔回答道,“时间,顺序,地点,能试的都试过了,我觉得我已经把能回忆的所有细节都回忆了一遍,把能还原的所有地方都还原了——为此还拜托福兰特让首都半夜下了几场雨,到今天,我已经完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被我忽略的东西。” “放轻松点儿,能成功一次,就能成功第二次。”克里斯托夫拍拍克劳尔的肩膀,用开玩笑的语气调侃道,“总不至于必须要在你右手上再扎一刀,你才能配出那个东西来吧?” 克劳尔先是跟着克里斯托夫一起笑起来,但笑着笑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 他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缠着右手的绷带——因为掌心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所以它现在是干燥而整洁的,不再像那天晚上一样,一直在渗血。 “说不定你说得有道理。”克劳尔慢慢地说道,他抬起头来,望向了首都学院的方向,那里伫立着一尊圣神的雕像。 在他调整首都学院的布局时,发现了雕像下方的六边形花坛里,藏着有一个十分狭窄的、看起来废弃已久的小房间,石砖做成的地板上满是青苔,而与石砖地板相连接的镣铐和石料链,无声地证明着曾经有人被关押在那里。 “我也许真的得再在手上扎一刀,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克劳尔喃喃道,有个猜想在他脑海中慢慢成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 第246章 赎罪(4)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难得六边形桌上的六个人聚齐了,六个里有五个人的表情都比较凝重,最放松的那个毫无疑问是夏尔洛,他在说话前甚至还吹了个唿哨,“你们拼命想找的东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不该高兴吗?” 莉莉安娜发现自己很难完全反驳夏尔洛的话。 瑞拉能坚持使用多久的治愈魔法,是他们这几个能在极端的魔兽攻击场景下撑多久的关键制约条件,而如今这个问题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和没有留神的巧合得到了答案。 在克劳尔想到自己手掌伤口渗出的血可能混入了那天晚上配制的药剂后,他立刻和瑞拉一起进行了多次尝试,最后得出了一个十分明确的结论:他的血可以抵消瑞拉使用治愈魔法的精力损耗。 举个例子,在正常情况下,经过了不断锻炼和练习的瑞拉在完成一个生死攸关的危重病人的治疗后,还是会立刻陷入昏睡,昏睡的时长在一个白天左右。 在服用康斐斯的花朵配制的药剂后,瑞拉在完成相似程度的病人的治疗后,不会立刻昏睡,她可以强撑着再治疗一到两个病情严重的病人,但之后睡觉的时间也会相应延长,需要睡一天一夜。 而如果单纯使用克劳尔的血,截面为一个大拇指的指甲盖大小的试管类容器、约一个成年男人的指节那么多的血液,可以让瑞拉在治疗三个危重病人后,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依然按照正常的作息过这一天剩余的时间。 在尝试的过程中,瑞拉和克劳尔还额外留意到,瑞拉并不是必须服用克劳尔的血液。 事实上,只要克劳尔的血滴落在她的皮肤上,她的皮肤会以极快的速度吸收它们——或者,那些血就像直接钻进了她的皮肤里一样。 皮肤吸收血液的效果和口服的效果差不多,在瑞拉因为使用魔法而感到疲惫的时候,克劳尔割开手指向她的手背上涂抹一点儿血液,她就会立刻恢复精神。 莉莉安娜对瑞拉的皮肤能吸血这件事的反应不算很大,她几乎是立刻就联想起了她的手指尖也曾经吸入过那种神秘的、似乎可以消弭四周元素的黑色物质。 抱着尝试一下也没有坏处的科学探索精神,莉莉安娜、夏尔洛、福兰特、克里斯托夫都排着队往瑞拉的手背上滴了一点儿血,然后意料之中的——毫无反应。 继续怀揣着探索精神,又找来几个和莱恩有亲缘关系的人过来滴血,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不过大家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瑞拉不能治疗克劳尔了。不然克劳尔割开一道口子,瑞拉吸血恢复活力,马上给克劳尔治疗——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左脚踩着右脚上天吗? 至于有了十分关键的突破,为啥大家却显得不太高兴……看看克劳尔的手就知道了。 他右手的贯穿伤还没有好,左手因为频繁的取血也缠满了绷带,这还是并不着急的情况下,可以从手指尖这种容易愈合的部位轻轻割开皮肤缓慢取血造成的伤口。 一开始,大家还有一个比较乐观的预期,那就是只要是克劳尔的血就没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取一点儿血想办法存起来,剩下两百多天肯定能存不少。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必须是新鲜的血才有用。哪怕是上午取的血,立刻低温保存后傍晚使用,也完全没有效果了。 莉莉安娜和瑞拉都认为这是血液没有保存好导致的问题,但福兰特却认为谈论如何用水元素魔法保存血液没有什么意义,他觉得这是圣神信使诅咒的一部分。 “从前有过一个广泛流传的说法,那就是圣神信使不仅可以治愈众人,信使的血液拥有神赐的力量,所以沐浴在信使的血液中会永葆青春,甚至起死回生。”福兰特向大家解释道,“也正是因为这个说法,瑞拉之前的那些圣神信使,很多都不知所踪,可能是躲了起来,也可能是被一些心怀不轨的人给抓了起来。” 说到“心怀不轨”时,福兰特没控制住,还是下意识地朝克劳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说道:“但显然,这是个谣传,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长生不老,前朝的教皇也好,四个家族的家主也罢,所有人都逃脱不了死亡——” 克里斯托夫慢悠悠地补充道:“对有的家主来说,死亡还到来得比普通人要早得多。” “你们家的诅咒和今天要讨论的事情无关。”福兰特说道,“我总觉得和雷元素魔法有关系——总之,如果我们家里流传的那则轶闻是真的,那么当年发生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我猜测,那可能是莱恩家族的直系第一次出现实力差不多的兄弟,都拥有强大的魔法,都有资格成为继承人,然后在兄弟相争中两败俱伤,为了保住至少一个孩子,当时的莱恩家主使用了一些手段诱骗了信使,把她关押起来,然后取走她的血使用。” “那个信使很可能是被活活放血而死,然后在死前,以圣神信使的名义下达了这个针对整个莱恩家族的诅咒,诅咒内容有两个,莱恩的直系将不断重复兄弟相残的悲剧,然后莱恩家族的最后一个人将死在之后的圣神信使手上。” “我有个问题,”莉莉安娜举起手,“之前克劳尔说在首都学院的圣神雕像下面发现了关押的密室,你们都猜测那里就是当年关押信使的地方。首都学院是前朝的圣神殿,也就是教廷所在地,在那种地方关押信使,莱恩不担心被教廷和萨利布莱德家族发现吗?” “虽然你有萨利布莱德家的血统,”福兰特深深地看了莉莉安娜一眼,“但我还是要说,以当时莱恩还需要依附萨利布莱德家生存的情况,在这件事上,萨利布莱德家族和教廷一定不是无辜的。” “直说吧,节约时间。”夏尔洛打了个响指,“莱恩说不定只是个执行者,从圣女那里得到五袋血,三袋给了萨利布莱德,一袋半给了教皇,剩下半袋才轮到他们用。” “但在圣神信使看来,诱骗她、导致她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被不断放血的是莱恩,所以她只诅咒了莱恩。”福兰特因为夏尔洛过于直白的描述抿了一下嘴唇,他沉默了一秒钟才继续说道,“我想莱恩之前也花了不少功夫去获取圣神信使的信任,所以在我听到的故事内容里,才出现了‘背叛’这样的字眼。” “从前的那些是非曲直我们就不讨论了,讨论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福兰特说道。 “我觉得这也许是一种公平,莱恩当年从圣神那里盗走血液,如今需要把这些血还回去。”克劳尔说道,福兰特的想法和他这些天的思考是不谋而合的。 “如果当年的信使真的是被活生生地放血而死,”克里斯托夫语气微妙的说道,“对应过来,不就是你要把全身所有的血都给瑞拉才行么?” “不是没有可能,”克劳尔回答得很平静,“对应着‘最后一个莱恩死于圣神信使之手’,之前所有人都把它解读为‘我会被瑞拉杀死’,但现在想想,如果我是为了把所有的血还给她而死,这句话也是说得通的。” “为什么要想得那么悲观?”夏尔洛皱了一下眉,“如果莱恩直系的血都可以用,那把老莱恩抓回来放血不就行了,反正他犯下的罪过够他死好几回了。” “我不这么认为。”福兰特摇了摇头,他强调道,“圣神信使的力量来自圣神,这份力量是纯洁的,是神圣的,它不会鼓励邪恶的行为。我偏向于认为,克劳尔的血能够被瑞拉的身体认同,是因为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赎罪,也许等到他把血悉数还给瑞拉的那一天,这份诅咒就解除了。” “那有什么区别,”夏尔洛吐了吐舌头,“就像克里斯说的,要还完就得放血到死。” “当然有区别了,”福兰特语气严肃,“被迫和自愿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圣神信使当年是自愿献出自己的血,莱恩还会被诅咒么?” “这一切都是我基于对圣神的理解做出的猜测,”看向神色凝重的瑞拉和莉莉安娜,他语气缓和了一些,“要验证这些说法的对错,要等到把老莱恩找到才行。” 莉莉安娜现在的感觉其实是,有点儿庆幸。 克劳尔立刻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而不是背地里偷偷瞒着瑞拉、把自己血混在药剂里给她用,然后等到末日那天没有办法了直接抹脖子放血,再气息奄奄地说几句话就死掉。 瑞拉没有哭闹着这是在伤害克劳尔死活不愿意用他的血、而是一直积极地参与所有关于血液的实验,准确记录着关于自己的所有感觉和数据。 这种积年蒙灰、已经成了一把解不开的麻花的恩怨情仇遇到了一对理智的男女,真的是一种万幸。 大家能平静地把所有话说清楚,然后动脑筋思考有没有其他可能性,有没有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真是太好了。 莉莉安娜和瑞拉对视了一眼,她知道瑞拉心里还是在琢磨血液保存的问题。 以瑞拉的专业角度,本能地就会去想是不是没有使用有效的抗凝剂、血液保存温度不稳定导致储存的血液无法使用,甚至她已经尝试去分离血浆和血细胞,然后看到底是哪个部分在发挥作用。 “我来总结几句吧,”莉莉安娜说道,“就像夏尔洛说的,这是一个重大突破,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找到了能让瑞拉撑得更久的办法。然后,这个办法引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在决战时刻,瑞拉需要大量血液维持体力的时候,怎么保证克劳尔能活下来。” “我提一个原则,这个问题肯定要研究,但不能以损耗克劳尔的身体健康为代价。”莉莉安娜十字交叉,“特别是克劳尔,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重要了,不管是为了瑞拉,为了你们两个的家庭,还是为了大家能度过末世,都不要做无意义的伤害自己的事。” “放心吧,我会看着他的。”瑞拉大着嗓门说道,“我以后每天都把他全身检查一遍,多一条擦伤都得给我解释清楚是怎么来的。” 桌上的气氛瞬间变了个调,有人目光炯炯有神,有人把脸埋进了手掌,有人把目光移向了另一边,有人在压嘴角憋笑,有人已经直接笑出了声,还有人打算再活跃一下气氛。 克里斯托夫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来结婚还有这样的好处,我真是越来越期盼我和莉莉安的婚礼了。” “说起来,我们还没有打架呢!”夏尔洛嚷嚷道,“斯诺怀特卿,正好你也在,不如就在今天把这件事解决了吧!” “我刚刚没有说全,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无意义的受伤!”莉莉安娜赶紧把话题扯回来,“所以这种打架斗殴是不被允许的!” “啊,克里斯以后有艾丽薇特检查伤口,克劳尔有瑞拉检查,”夏尔洛看向福兰特,“难道我以后需要和斯诺怀特卿互相检查吗?” 福兰特的声音瞪圆了眼睛,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响亮,如果放在瑞诺卡,很可能已经有引起了一场雪崩:“请恕我拒绝!” 第247章 坏女人(1) 莉莉安娜很快意识到,结婚这种事,不是她说一句“从简”就可以万事做减法的。以她和克里斯托夫的身份,以及背后牵扯到的那些错综复杂的东西,除非抛下一切立刻私奔,不然就没有“简单”可言。 她本来是希望这些事情完全不要占据她和克里斯托夫的精力。不过就是在改建后的府邸中庭办个典礼,仪式结束再举办一个小舞会,然后皇室和赛尔斯公爵府共同昭告四方公主和公爵结为夫妇,这种事到底有什么难的! 但事实就是,很麻烦,很难,每天都有奇怪的事情闹到她或者克里斯托夫的面前。 比如皇室的礼仪大臣已经和赛尔斯负责仪式和礼节的家臣就婚礼的细节吵了三架,打了一架,还约了要去郊外搞魔法决斗,就差放话说谁最后活着就按谁的方案来。 这件事其实也确实难为两边负责安排仪式的人。 不对,应该说是三边,因为莉莉安娜还想用这个仪式亲昵一下如今肩负重任的瑞诺卡,表示自己不会忘记自己从小在瑞诺卡长大的往事,她的身份花样那么多,该利用就要好好利用起来。 如此一来,一个要求“简洁”的典礼,要同时兼顾三个大贵族的家族元素。 这三个家族还身处王国三个不同的地方,地域文化和仪式特色完全不同。要如何取舍,如何嫁接,简直是让人抠破脑袋的难题,让伊乐·科肯纳这样最圆滑不过的人都面露难色、熬出了黑眼圈。 按照这里的传统,公主出嫁由皇室送嫁至首都城门口,并在期间接受臣民的祝福,之后由她的丈夫一路护送至对方的领地,相当于在首都有一个送嫁的仪式,正式的典礼则在丈夫的领地举办,中间有很多细节和流程,别说三个家族的特色了,十个家族想办法也能大杂烩成一锅。 结果莉莉安娜挥挥小手,说这些东西都不要,要去繁从简——这下,哪一边都心里憋着一股劲,要多多保留我们的,拼命挤走对方的,商量方案的时候当然是火药味十足。 然后莉莉安娜又不想妥协,因为这个时候让步,那必定是这边妥协一点儿、那边妥协一点儿,最后这个仪式会像老太太的袜子一样又臭又长、劳民伤财。 但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好的一个结婚典礼变成破坏大家团结的源头。她只好表示,算了你们都别掺和了,这是我的婚礼,要怎么办,我和我未婚夫自己关起门来商量,至少我们两个不会闹到出门去决斗的地步。 如此一来,大部分的争端被摁了下去,莉莉安娜短暂地获得了一些清静,但很快,随着她亲自制定的方案出炉,又有人找上了门来。 来的人是她名义上的亲爹,而且是专门来皇宫的议政厅里来堵她的,所以她也只能小嘴一撇双手一摊,先听一听对方要发表什么高见。 “艾丽薇特,”皇帝也算开门见山,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就直奔主题,“我听说,你随意指定了一个人在婚礼那天为你佩戴发冠。” “马克西姆姨婆可不是我随意指定的,”莉莉安娜挑了一下眉毛,“她教我礼仪,来首都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陪伴着我,爱护着我,让她为我梳发髻再合适不过了。” “我对你想要拉拢斯诺怀特家族并没有任何意见,我认为你做得很对,很聪明,”皇帝如今和莉莉安娜说话的态度已经很客气,“只是艾丽薇特,为你佩戴发冠这种事,按规矩应该由你的母亲来做,你的母亲不在了,也该优先考虑在皇室中寻找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来代替。” “在我心中,马克西姆姨婆就是一个很值得尊重的长辈,”莉莉安娜微笑着回应道,“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妥,负责婚礼的人也没有认为不合适。” “我想没有人提出异议不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安排合适。”皇帝平静地说道,“只是如今没有人敢质疑你的决定了。” “这话说得不准确,”莉莉安娜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她如今已经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克里斯托夫那种笑着给人施压的口吻,轻言细语道,“父皇不就正在质疑我吗?” 皇帝并非等闲角色。这么长时间过去,对于自己这个女儿的行事作风也有了相当的了解。 他像是预料到了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样,依然保持着平静的态度说道:“艾丽薇特,我说这些话也是在为你着想,你宁愿让斯诺怀特家一个早已外嫁的女儿为你佩戴发冠,也不愿意让皇室中的长辈出面,必然会让旁人揣测你与皇室的其他人关系恶劣,我想这也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 莉莉安娜没有立刻回答,她勾起嘴角笑了笑。 皇帝虽然一直在说“皇室中的长辈”,但莉莉安娜知道,皇帝口中的长辈指的就是皇太后。 她还知道,皇太后自从听到她要办婚礼,就端坐在宫殿中等着她上门去请,还打算用这件事拿捏她。 “除非她为之前的那些事向我道歉,并且废除那些针对我们的无理限制,否则她就等着吧,我都亲口表态了不给她戴发冠,皇室中还有谁敢出面答应她?她只要不想自己的婚礼闹出没有脸面的风波,上上下下质疑起她的血统来,就得给我低头。” 很搞笑的事情是,莉莉安娜觉得皇太后翻不出什么大浪来,所以没有安排风声专门监视她,如今大部分的风声都已经被她派去了全国充当消息传递员。 这些话是皇太后信心满满聊闲话时说出来,传到了罗茨伯爵的妻子耳中,伯爵夫人离开皇宫都没有来得及回家一趟,马车轮子跑出了火花,以最新鲜的速度立刻传递进了莉莉安娜的耳朵。 而在说完这个状况后,伯爵夫人立刻就表态了,公主殿下,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但只要你看得起我,需要我,我愿意为您佩戴出嫁的发冠。 要不怎么说皇室成员这么多,罗茨伯爵却能稳坐首都学院校长这样重要的位置多年,还一直和皇室直系维持着比较稳定亲密的关系呢? 人家两口子夫妻一体,一有做事的能力,二有判断形势的眼光,三站队毫不犹豫。 罗茨伯爵带着两儿一女再加上大孙子,全家投入首都学院的所有改造工作,同时还是皇室成员里速度最快响应莉莉安娜“节约号召”的人,就这样的人,你不给他加官进爵,半夜醒来都会觉得良心在作痛。 莉莉安娜立刻也很感动,握着伯爵夫人的手说,夫人待我好,我是记得的(其实脑子里一下子并没有弹出什么实质性的回忆)。 其实夫人不来,我之后也想派人去问夫人(并没有)。 我虽然不打算搞声势浩大的全城巡礼,但队伍总要从皇宫出发到府邸,我是早就打算在这段路程中,让夫人在马车里陪伴我(撒谎,都是临时想出来的)。 “我如今已经是一个说谎成性的坏女人了。”莉莉安娜是这样对克里斯托夫总结的,“你确定要这样的坏女人做你的妻子吗?再过几天就没办法反悔了哦!” “我们赛尔斯有句俗话,叫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克里斯托夫笑眯眯地把叉着腰昂着脑袋的“坏女人”搂到怀里,“这说的就是我们两个,亲爱的。” 总之,莉莉安娜完全没有被皇太后的这番言论威胁到,她如今已经对这个老太太无语了。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老太太居然还沉浸在从前抓几个人出来就能让皇帝和皇后愁得睡不着觉的黄金岁月里。 正巧,她本来就在为如何在短短的仪式流程里,“恰到好处”体现对斯诺怀特家族的感恩抓头皮,皇太后这番言论简直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女儿出嫁,母亲梳头,让马克西姆姨婆为她戴发冠,简直太合适了。 她是亲自上门去请的姨婆,姨婆当时答应得很傲娇,还说了一句“都是公主了,怎么走路的仪态还不如从前,你可别四处说是我教你的礼仪”。 转头,姨婆就欢喜地去翻自己的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打开过的嫁妆箱子,把当年母亲为她梳头用的那一套嵌着昂贵宝石的梳子给拿了出来,交给女仆叮嘱好好保养,这是之后要送给公主的礼物。 “父皇今天来找我,其实我也一直有话想和父皇说。”回到现在,莉莉安娜不可能为了皇帝的一句话改主意,她慢慢地说道,“如今外面的人都忙碌不已,父皇在皇宫中休息了那么些天,也不知道休息好没有,女儿其实有重要的事情想请父皇代劳。” 这句话说得很僭越,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很平静。 “家里还是有人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如今到底是皇室更需要艾丽薇特,还是艾丽薇特更需要皇室,”莉莉安娜继续说道,“我原来以为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没想到也是需要人教的——我不想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不知道父皇能不能帮一帮这个忙呢?” 第247章 坏女人(2) 皇帝没有对莉莉安娜说的这些话表态,但是之后,他也没有再来试图干涉过她的婚礼,甚至于没有询问过自己需不需要在婚礼中扮演什么角色。 莉莉安娜真的有考虑过在婚礼全程完全不让皇帝进入她的眼睛,她对于皇帝要作为她的父亲出现在这个对她的人生来说意义重大的仪式中,非常膈应。 她在从前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偶像剧的女主角在倒数几集、即将美满大结局而穿上婚纱的时候,也充满粉红泡泡的幻想过自己的婚礼。 作为一个想象力丰富还“博览群书”的女孩,传统的,西式的,稀奇古怪的……她幻想过各种各样的婚礼。 什么都可以发生变化,不变的永远是爸爸妈妈会眼含泪光,脸上带着笑容,用充满爱意和欣慰的目光,牵着她,引着她,目送着她,走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莉莉安娜如今可以让脚下的王国为了她的一句话日新月异,却唯独做不到让她的父母来亲眼见证这即将到来的重要一刻,不仅如此,“父亲”这个位置,还要被一个从来没有养育过她、爱护过她、还曾算计过她性命的男人占据。 在筹备婚礼的时候,每每想到这一点,她都会感到片刻的郁结。在她自己看来,这种思念家人和故乡的情绪很正常,她早已学会了快速地调整它们、不长久地被它们困扰。 而让莉莉安娜感到烦恼的事情还不止这一桩,随着婚礼的日期逐渐接近,她开始焦虑和紧张。 她不是因为担心婚礼出岔子而不安,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完美的、一点儿错都不出的大型活动,瑞拉上回在米里德的那出大型表演看起来达到了一切想要的效果,实际在瞬移的前一刻都还在鸡飞狗跳。 很久很久没有思考过“套路”的事情了,但鉴于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神,而且这个喜怒无常的神看起来还阅读过了她脑子里储存着的各种狗血小说和电视剧,莉莉安娜无法不担心,魔神会在她的婚礼上给她送点儿“惊喜”。 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婚礼进行到某个时刻——可能刚刚准备开始,或者刚刚宣布仪式结束,或者大家开心地跳舞跳到半夜,突然一个重伤的风声踉跄地从空中跌落,用已经含糊不清的声音诉说着某地的天空突然破了一个大洞。 “哎呀,我有那么坏吗?”在莉莉安娜又一次失眠,强迫症一般在脑中回忆风声系统的位置地图时,她脑中终于响起了那个声音,“亏我还想看在这么多年我就你这一个信使的份上,给你们两个一点儿礼物来着,哼。” “心意我领了,”莉莉安娜立刻说,“礼物我就不要了,谢谢谢谢。” “等一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可以换成推迟——” “想得美,一码归一码,”魔神的语气毫无慈悲,“世界毁灭的时间已经注定了。” 莉莉安娜就撇撇嘴,她和魔神的这些对话都是在脑子里发生的,克里斯托夫就睡在她旁边,她知道男人睡眠浅、她自己睡着了又容易乱动,所以只要还醒着,她就尽量少动弹。 她这边陷入了沉默,反而是魔神又开口问道:“真的一点儿礼物都不要吗?” “我怕你又在哪里开个洞,然后往下倒一堆魔兽,完事了还说是你给我的礼物。”莉莉安娜也懒得绕弯子,反正她心里想什么魔神都知道,“我消受不起,还是免了吧。” “哦——”魔神拖长了语调,这让祂的声音就像在莉莉安娜的脑子里产生了严重的混响一样,搅得莉莉安娜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就在莉莉安娜想要抗议的时候,魔神才说道,“我本来还想说,我也许可以让你爸妈看看你的婚礼,但你既然不需要——” “我需要!!”莉莉安娜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卧室,让本来睡眠就很浅的克里斯托夫差点从床上弹了起来,风瞬间从四面八方包住了莉莉安娜,让张大了嘴的她呛了满嘴。 “我需要,我需要!”都来不及咳嗽,更来不及解释,莉莉安娜一边摁住克里斯托夫让他把那些风给撤走,一边冲着天花板大喊大叫,“你真的能办到吗?真的可以吗?如果可以,你就是我最爱的人!” “嘿,”克里斯托夫揉了揉眼睛,他看莉莉安娜这模样就知道她是在和谁说话,虽然如此,还是在旁边幽幽地说了一句,“我还在这里哟。” 说完这句话他又觉得没啥意思,甩甩脑袋,让四周的风平静了下来——毕竟哪怕只计算人,他也有自知之明排不到莉莉安娜的“最爱”,男人从不内耗,所以他从来不问莉莉安娜“如果我和瑞拉同时掉进河里你要先救谁”这种傻问题。 而莉莉安娜这边无暇顾及克里斯托夫说了什么,她为魔神说的那句话激动不已,不断追问:“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你是可以让他们过来一趟,然后把他们安然无恙的送走吗?如果你可以这么送我爸妈,可不可以把瑞拉的爸妈和姐姐也送来和她见一面呢?” “那当然是不行的,我与我妹妹的信使之间并无特殊的联结。”魔神似乎很满意莉莉安娜这种激动的回应,祂慢悠悠地回答道,“我也做不到让你的父母真实地来到这个世界。” 得到了这样的回复,莉莉安娜有些泄气,冷静了一些,问道:“那你之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其实并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我创造的世界的,我妹妹的信使是怎么来的就更不知道了。”魔神说道,“要用你方便理解的话来说的话,这应该是我创造世界的时候遗留的bug导致的,我妹妹从前总因为我留下的各种bug不开心,她说我处理一个bug就会另外引发十个bug,所以后面解决bug的事情都是她在做。” “因为无聊,我就把你脑子里的各种记忆都看了一遍,对你那边的世界也有了一些了解,总之,我也许可以尝试把他们的意识短暂地带到这个世界来一会儿,就像做梦。” “不,他们没有办法和你说话,当然也不会受到伤害,”魔神读到了莉莉安娜心中所想,直接回答道,“对他们来说,醒来也许只会困惑,怎么会一起做一场如此荒诞的梦。” “不要小看我的爸爸妈妈。”莉莉安娜很不服气,“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就算我变成一只蟑螂,他们也会一眼认出我,把我放在口袋里带回家,然后喂我吃最好的油!” 虽然说的时候把自己都感动到了,但是她很快后悔了自己做这种比喻,世界上有那么多可爱的小动物,她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把自己变成蟑螂! 再说了,她立刻就想到了魔神这句话有漏洞,她爸妈没有办法和她对话,不代表她不能讲话啊! 也就是说,只要确定了爸爸妈妈可以来,她到时候完全可以找个时间用家乡的语言对着空气深情发言,如今不管她做多么诡异奇怪的事情,四周都会有一大堆人等着帮她找理由——她甚至能让瑞拉把她家里的情况写一写,让她爸妈醒来后联系一下、帮忙照应照应呢! “我不保证能做成,你出生的地方不是我的领域,虽然那里已经是一个被神明放弃的世界,但要想影响到那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失败,也至少要消耗掉我十条触手,”魔神“哼”了一声,“我对你很好了,有时间也学会在脑子里感恩一下我吧!” “不要,一码归一码,”莉莉安娜把魔神刚刚的话还给了祂,“你要毁灭这个世界,我才不感恩你,直到我在带领所有人取得对抗你的胜利的那一天到来前,我都要在心里骂你。” “真是一点儿都不可爱的小丫头。”魔神说道,“但在你出现后,我没有觉得那么无聊了,这也算是我对你取悦我的奖赏。” 切,莉莉安娜翻了个大白眼,谁想要取悦祂了?不如说这种全天候无死角的窥视,简直是变态才会有的行为好不好? “不要自作多情,我有数都数不清楚的眼睛,足够我看到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魔神说道。 “但你没有办法和其他人说话,对吧?”莉莉安娜意识到,今天魔神心情不错,她很少能够和魔神这样长时间的对话,也许她能想办法从魔神嘴里问出——糟糕! “哦,想要套我的话啊,”果然,她脑子里刚刚闪过一丝念头,就被魔神立刻捕捉到了,“我妹妹如今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莉莉安娜张了张嘴,她还没有说别的话,就听魔神用带着浓浓失落的语气说道:“我比你更想知道这件事。” “等一等,等一等,”莉莉安娜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问道,“你该不会认为是重现一次毁灭世界的行为,你的妹妹就可以站出来阻止你,然后你就能再次见到她了,所以才干出这一档子事情来的吧?” “当然不是,我其实并没有‘重复’这个行为,”魔神用讥诮的口吻说道,“你这样从来没有打心眼里敬畏过神明的人,是无法理解‘神谕’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力量的。” “创世神的神谕是不可更改的,只要下达,就一定会发生。”魔神悠悠地解释道,“我分给我的妹妹原本属于我的力量,她用源于我的力量来对抗我的神谕,也只能推迟它发生的时间罢了。” “所以哪怕你自己想反悔,你也没有办法撤销它?”莉莉安娜突然觉得自己今晚对于魔神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你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程序员!你的屎山代码让我和瑞拉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然后你自己还无法拦截自己的指令!” “我确实不能拦截,但我本身也不想拦截它。”魔神高高兴兴地回击,“就像你说的,我认为末世发生的那一刻,我的妹妹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你们这些造物在我眼中,比不上我妹妹的千亿分之一。” 莉莉安娜无言以对,想明白这个世界在魔神眼中很可能就是一堆被祂写得乱七八糟的代码后,她也就明白祂为什么对毁灭世界毫不在意了。 “但我不是只能和你一个人说话,”就在她再次陷入沉默的时候,魔神开口道,“所以,我会送你们——准确的来说,送你身边那个家伙一个礼物。” 克里斯托夫一直在旁观莉莉安娜和魔神对话,当然,他只能看到莉莉安娜表情不断变化,然后冲着空中挥舞小拳头之类的,今晚的对话格外漫长,让他都好奇莉莉安娜到底和魔神在聊什么。 他发现莉莉安娜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茫然,惊讶……最后,她把目光慢慢移向他,绿色的眼睛里泛起了一点儿水光。 “魔神让我……转告一句话给你。”莉莉安娜慢慢地开口,她都不敢想男人听完她接下来说的话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克里斯,妈妈祝福你,妈妈爱你。” 第248章 烂柯人(1) 太阳已经落到海平面的位置,赛尔斯的海面在黄昏时分的微风中泛着粼粼微光,余晖投射在海面上,冷暖交织,还有不少渔船正趁着风和日丽扬起风帆、不打算返航。 今年的丰收节又遇上公爵大婚,赛尔斯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世代背靠大海吃饭的人们对于“末世”的态度显得比王国其他地方都要放松散漫。 很多赛尔斯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如果只剩下最后两百天可以活了,那么这两百多天应该拿来彻夜狂欢,直到大海将起舞的篝火和跳舞的人们彻底吞没。 为此,公爵府还不得不出了一些特殊的命令限制大家的自由散漫,告诉大家不要在这两百天里把一切挥霍一空,我们很有信心在圣神信使的带领下度过难关,云云。 这些命令的效果不算特别好,因为赛尔斯的多数人对于圣神的信仰都达不到虔诚笃信的地步,他们愿意遵守这些命令不是因为圣神信使,而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对兰斯洛特家族的信任。 莉莉安娜瞬移到赛尔斯海岸边的礁石上时,看到的就是大海一派平静安宁的景象,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享受微咸的海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 “说好的‘婚礼前一天不要见面,以维持婚礼时的那一份新鲜感’呢?’”她刚刚踩在风中,克里斯托夫就接住了她,男人如今已经对她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行为习以为常。 “反正都是我定的规矩,遵不遵守就看我的心情啰。”莉莉安娜顺势搂住了克里斯托夫的脖子,然后在他的嘴角边上亲了一口,“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目光所及是一片熟悉的礁石,这里是莉莉安娜造访的第一处属于赛尔斯的土地,她还记得那时候,她是因为感受到了奇怪的、不属于自己的悲伤,所以才急匆匆地瞬移了过来。 克里斯托夫很强大,无论是身体的承受能力还是心理的承受能力都超过常人,所以虽然两个人之间拥有与众不同的联结,但莉莉安娜并不能频繁的感受到属于他的情绪。 那天,当莉莉安娜对克里斯托夫转述完魔神的那句话后,她看到男人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仿佛那个灵活的脑子突然出了某种问题、以至于无法理解她口中吐出的那几个最简单的单词。 她想解释,但很快就意识到并不需要说太多,眼泪没有从克里斯托夫的眼中流出来,而是滚落出了她的眼眶。 她就这样沉默地坐在那里,感受着那一刻出现在男人心底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的情感,似乎此生所学的所有关于克制,关于伪装,关于掌控的东西,都在想明白那句话意味着什么的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们并没有就这个话题聊很多,能够共同体会到的情绪让很多事情都变成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魔神表示祂没有从头到尾解释来龙去脉的耐心,但有福兰特这个神学点读机在,他大致猜测了一下当年发生了什么。 已知萨利布莱德家族确实拥有最接近圣神的血统,而人是圣神和魔神共同的造物,所以萨利布莱德流传下来一些魔神祂老人家当年用过的奇怪仪式,也没什么好奇怪。 在很久很久以前,魔神很可能确实搞过“以你的灵魂被我吞噬、直接消弭为无形,为你改变一些什么事情”的服务,这大概率也是很多地方所谓的“拥有诅咒能力的物品”的由来,但后来在双神之战后,祂干涉这个世界的能力被大大削弱了,这些仪式和旧物也逐渐被人遗忘。 克里斯托夫的母亲当年联系的那个神学家,应该确实有点儿本事,只是当年帮助兰斯洛特夫人的出发点实在已经不可考,总之,她跳海的仪式并非是把自己献祭给了圣神,而是把自己送到了魔神的身边。 根据莉莉安娜和魔神打交道的体验来看,这个神虽然是个变态的妹控,但也很公平,体现在除了妹妹啥都不在乎,对自己创造出的作品一视同仁地没有一点儿怜爱之心,孤独的创世者,垃圾的程序员。 在莉莉安娜脑子里的形象经过多次迭代,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穿着格子衫,拥有n条触手和数以万计眼睛的,滑稽大章鱼。 然后福兰特在这里提出了一个论点。 魔神留下了克里斯托夫的母亲,很可能并不是因为祂发了慈悲,更不是祂觉得寂寞,想留个人下来陪祂说话。毕竟祂的眼睛同时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的边边角角,任何人心中所想,祂既然平等地蔑视所有人,没道理独独留下克里斯托夫的母亲。 福兰特认为,魔神留下克里斯托夫的母亲,是因为祂已经没有能力克里斯托夫母亲的愿望,那么作为一个公平的神,而不是一个纯粹的邪神,他不会收取献祭者的代价。 “那祂倒是把我妈妈送回来!”克里斯托夫听到这里就很激动,福兰特都惊了一下,“我妈妈也不会想待在那种地方!” “我想祂也没有能力把你的母亲送回来。”福兰特在听莉莉安娜一字一句地回忆和魔神的所有对话时,一直都在纸上记录,“祂提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一次的末世是第一次未完成的灭世的延续,而不是祂想要进行第二次。” “你向祂请求很多次更改灭世的日期,祂都拒绝了,对吧?”福兰特紧皱着眉头说到,“我从前觉得这是祂认为我们身为造物,没有资格和祂谈判……但现在看来……也许……是祂改不了,祂如今对这个世界能产生的影响,仅仅就是和莉莉安娜对话。” “那之前那些破洞呢?”莉莉安娜提问道,“还有祂和我保证,瑞拉和我的婚礼上都不会出现意外——” “祂无法干涉这个世界,不代表祂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就像祂能准确地告诉你灭世的日期,但无法因为你的请求推迟它的到来。”福兰特的表情就像在解一道十分艰深的难题,“这样说来……” 之后,应福兰特的要求,莉莉安娜把萨利布莱德现存的另一个后人从赛尔斯带了过来,他们两个又进行了一些交谈,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没有参与,他们再不把自己的精力往婚礼上分一分,下面的人真的要哭出来了。 如今一切终于已经基本准备妥当,首都将在明天的上午举行艾丽薇特公主和兰斯洛特公爵的结婚典礼,这个时间是莉莉安娜定的。 因为魔神交代她如今所在的世界和从前的故乡不仅有时差,还有时间流动快慢的差别。 祂没有说具体是多快多慢,莉莉安娜就自我感动地认为魔神是不希望她在自己的婚礼上去感受“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悲伤,总之,祂说上午好,那个时候她的父母在睡觉,可以自然地引他们的意识暂时离开一会儿。 莉莉安娜转过身去看了看克里斯托夫的脸。 因为要尽可能解读魔神的话语,所以她和瑞拉顺便也就告诉了大家她们真实的来历,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所有人都一脸“哦,这样,虽然没有想到还能这样,但仔细想想也有迹可循”的表情。 “你不打算教我几句你们那里的语言吗?虽然我听你和瑞拉说过很多次,它好像很复杂,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入门。”察觉到了莉莉安娜的目光,克里斯托夫说道,“我不知道你故乡的礼仪是怎么样的,但是无论怎样,我似乎都该和你父母说几句话,做点儿保证,之类的。” “你们对这件事的接受程度真的远远超过我和瑞拉的预料。”莉莉安娜由衷地说道,“我曾经想过一辈子都不告诉你真相。” “不,你很早之前就想过要告诉我这件事。”克里斯托夫纠正道,“我曾经惊讶过到底是谁教你那些想法,你说也许有一天会实话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们的名字,”莉莉安娜说道,“那是一群伟大的人。” 克里斯托夫歪了歪脑袋:“比如说?” “我的故乡曾有过一段相当绝望的时光,在很多人都认为那就是末日和结局的时候,他们说那不是,”莉莉安娜看向正在逐渐没入海平面的夕阳,“然后他们带着所有人走向了一个新的开始。” 克里斯托夫微微笑起来,说道:“所以现在,你是想效仿你的老师吗?你见过他们成功,所以才觉得我们不会失败?” 莉莉安娜摇头,她说道:“我的老师们没有万万人之上的魔法,他们拥有的,除了超越常人的智慧之外,就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坚定不移的信念和牢不可摧的意志,我扪心自问,这四样东西无论哪一样,我距离他们都还差得太远。” 他们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夕阳,对两个人来说,这样无人打扰、独属于他们的闲暇时光实在是可贵。 “我现在有第二个目标了,”克里斯托夫说道,“不仅是要活下去,我还要想办法把我妈妈从魔神那里带回来。”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莉莉安娜还没有说话,就听克里斯托夫低声说,“如果她一直都能看到我……那这么多年,她岂不是一直都在看着我在心里责怪她?” “你那时候也不知道很多事情啊,”莉莉安娜温柔的安慰道,“我想,兰斯洛特夫人想让你知道她能看着你,肯定不会是想让你为此愧疚,她是想让你知道,她并没有完全离开你,在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她能够为你见证。” “好了,既然你说想和我爸妈打招呼,”莉莉安娜想转移一下话题,以免结婚前一晚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有些沉重,“时间紧迫,我想,你只能死记硬背了。” 第248章 烂柯人(2) 从赛尔斯回到已经重新更改布局完毕的府邸后,莉莉安娜本以为自己会因为第二天的婚礼失眠。 但没想到她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她做起了一个梦,在梦中,她回到了故乡。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梦到过从前的世界了,当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后,莉莉安娜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清醒地认识到了正身处于梦境之中。 对于一个梦境来说,四周的一切显得很真实,莉莉安娜听到仪器发出的那种“滴滴滴”的有节奏的声音,她正身处于一个医院,但闻不到任何消毒水的味道——也摸不到任何东西,只能看和听,身边的玻璃上也映照不出任何她的影子,再次证明这是一个梦。 莉莉安娜有些疑惑,作为一个从小身体素质还不错的小孩,她对医院的记忆并不很深刻,自己的大脑潜意识为什么要在婚礼前一天制造出这样的梦呢? 很快,她就愣住了,因为她认出了躺在病房中央的病床上紧闭着双眼的人是谁。 这是一种奇异的违和感,一年多过去,莉莉安娜早已习惯从镜子里看到一张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脸,以至于再次看到那张真正属于自己的、普通女孩的脸时,都怔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来自她的父母,爸爸在不断低声安慰着什么,而妈妈明显在哭泣,莉莉安娜感到了惊慌和悲伤。 她突然有点儿明白自己到底在看什么——这难道也是魔神的“礼物”吗?难道说,从她莫名其妙地进入新的世界之后,原来的身体就一直在昏睡吗? 莉莉安娜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为下一秒——就像剧情被摁下了“快进”键一样,周围一下子变得模糊而嘈杂,就像一秒钟以内身边同时有一万个人在路过并交谈,又在一秒钟以后突然安静下来,再过一秒,莉莉安娜就听到了自己尖叫的声音。 不是“她自己”,是“原来的自己”,在这种类似讨论哲学上自我和本我的状况下,莉莉安娜感到了混乱。这么说吧,她还好好地站在角落里没有动,是病床上的“她”醒了,然后像是遭受了极大的刺激一样,发出了非常刺耳的声音。 “请不要担心,可能是短暂的谵妄,”她听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安慰她的父母,“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会密切观察。” 而在父母还在极度担忧地围着医生想要问更多时,莉莉安娜已经抢先一步知道了病床上的“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因为她听到了一连串并不属于从前世界的语言,它们的含义其实就是简单的“这是哪儿!你们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们想要做什么!”,因为语言不通,加上问话的人语气十分激动,嗓音又非常尖锐,乍听起来就像是没有意义的嚎叫。 莉莉安娜愣在了那里,虽然以前在聊天时,凯特提出过“也许不是你们来到了这个世界而已,说不定原本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和瑞拉·格林也去了你们所在的世界”这样的猜想,她和瑞拉当时都觉得这样也好。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还是单纯只是她在婚礼前夜的胡思乱想?莉莉安娜搞不清楚,耳边也没有传来谁的声音能够为她说明,她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妈妈拼命想要安抚床上的“自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试图拉扯输液管的女儿努力抱到怀里。 “不怕,不怕啊囡囡,爸爸妈妈都在这里呀,我们都做好手术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莉莉安娜听爸爸在一边说话,“你不要怕,爸爸在,妈妈也在,过几天我们就回家休息了,到时候你想吃什么,只要医生说可以吃,爸爸妈妈都给你做,好不好?” 莉莉安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和自己置换了身体和世界的少女,她看起来很害怕,很茫然,比刚刚到那边世界的自己要更不知所措——毕竟那边的世界还没有发展出一抓一大片的穿越或者穿书小说。 莉莉安娜决定采用“原主”这个称呼来代指从前的莉莉安娜,以免看着看着自己都产生了身份混淆。 原主应该也继承了她的语言库,因为很快,她就用十分生涩的语调说了一句:“你们是谁?我在哪儿?” 四周一下又变得十分模糊,但声音不再变得嘈杂,像是父母的对话以快倍速的播放不断进入莉莉安娜的脑海。 “前几天我还在和你说,孩子马上要毕业啦,又是一件大事完成,咱们身上担子又松掉一大块,哎,是不是就不该说这句话的?” “不要想那么多,你想我们刚刚接到学校电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只要她人没有大事,其他都不重要?医生也说了,现在不能确定囡囡失忆是脑部有病理性的损伤,受到过大的惊吓也有可能短暂失忆的,别太担心。” “但我心里……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这不是失忆的问题,我觉得……和我说话的不是我们的囡囡,她从来不那么说话的呀,从小到大都不这样,更不会摔东西,要不我们再去联系一下更好的医院,都再想一想还能不能找到什么亲戚或者朋友……” “你先不要这么焦虑,医生说了,囡囡的骨折要静养,这个时候不要折腾她,等她的石膏和夹板都取了,我们再带她去看看其他科,先把能请的假都请了。你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有一点儿,但你也知道,囡囡喜欢看那些小说,从小就偷偷背着我们看,当我们不知道,可能是当时她脑子里就在想其中一本,然后一时混乱分不清真假呢?” “别的我都不怕,她一辈子都想不起从前的事情我都觉得没有关系,我就怕是查得不仔细。我翻了好多东西,都说性情突然变化和脑部病变有关系,万一是当时脑出血被遗漏了,有血块或者别的东西压迫到她神经了,这不是能等的事情啊,这是要命的事情。” “但是她现在很抗拒医院,吃药都要摁着灌,输液也是只要一个没注意她就要拔针管,我就怕再这样不断送去检查,会更刺激到她,这边的主任多少年的交情了,看着囡囡长大的,我想不至于会看漏那么重要的事情,要不还是先接回去,回家里,成天看不到那么多陌生人,她也许没有那么害怕。” “你说要不要找个时间去烧一烧香,或者请一下谁来看看……我记得你老家是不是还有挺厉害的人……” “别太焦虑,真的,你好长时间没有睡一个整觉了,听我的,今天回家睡,我陪着她,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万事有我呢,先回家去休息一下。” 四周的场景再次恢复正常后,莉莉安娜发现自己回到了最熟悉的那个小家,略显拥挤但布置得温馨又整齐的房子,她感觉内心酸楚无比,然后听到了自己的卧室传来了妈妈的轻言细语。 “囡囡,你看,妈妈新给你买了几条裙子,你看看喜欢不喜欢?”门虚掩着,莉莉安娜很轻易地穿过了它,看到了妈妈的膝盖上放着好几个包裹,而原主则蜷在床上的被子里,把自己裹了起来,似乎在抗拒交流。 莉莉安娜走过去端详了一下,发现妈妈买的居然都是市面上那种配饰繁复又厚重的洛丽塔裙子,然后听妈妈对被子里的原主说道:“都是很漂亮的,像是童话书里的公主穿的裙子,妈妈也不太懂这些……但店主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穿着会很好看,试一试好不好?” “有这么一张脸,穿什么都救不了!”原主用尖尖的嗓音说道,“拿走,我不想和你说话!” 嘿,这句话有点儿伤人好不好?莉莉安娜想抗议,但转念一想,原主原来顶着一张能放眼全国都不输的脸蛋,突然换成她那张平淡无奇还长痘的脸,有心理落差也正常。 她心里难受不在于原主嫌弃她的脸,她是觉得妈妈听到这样的话,心里肯定很难过。 但即使如此,妈妈也努力地维持着笑容,把几条裙子都拆了出来,轻轻地放到了床边上,说道:“那妈妈把裙子放在这里,你自己看要不要试,妈妈给你选了星星和月亮,还有小狐狸和苹果,还有浅绿色的风铃,什么饼什么图的,哎,但妈妈看着都是好看的,妈妈看着你也是好看的。” “哦,这里还有一个,妈妈看到你那天在翻插画书,看小皇冠看了好久,妈妈照着去买了一个样子差不多的,也给你放在椅子上,好不好?” 被子堆动了动,终于,女孩的脸从缝隙里露出了一点儿来,那是一对深棕色的眼眸:“小皇冠?” “对,妈妈就猜你是喜欢那个小皇冠呢!”女人着着急急地去拿过来,把那个镶嵌了各种颜色水钻的小发饰递了过去,“虽然款式有一点点不一样,但颜色是差不多的,你看喜不喜欢?” 原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莉莉安娜看着那只手腕,觉得比从前圆胖了一些,可能是做手术又静养,没有怎么动弹。 “妈妈给你戴上好不好?”见女儿默不作声地在那里端详了好久手里的发饰,这还是她苏醒后第一次对什么东西产生真切的兴趣,女人的声音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又说错什么惊扰到这难得的平静,“或者你自己戴上?” 原主没有说话,但她又从被子里钻出来了一点儿,然后用两只手有些笨拙地去摆弄发饰,很快就知道了两侧的小夹子该怎么使用,只是因为没有镜子,所以她最后把那个小皇冠给戴歪了。 “真好看,”莉莉安娜听妈妈夸奖道,“囡囡,这个小皇冠和这条浅绿色的裙子是不是挺搭配的?要不要试一试把裙子穿上呢?” 原主低下头,小皇冠以一个滑稽的角度支棱在她的头上,她低头注视着摊在床上的几条大裙摆的裙子,左边的星星和月亮是黄色调的,中间的小狐狸和苹果是红色调的,右边风铃是浅绿色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指着中间的说道:“我更喜欢这个。” “好呀,那我们就穿这一条,你看里面还搭配了小衬衫,这个花边妈妈也觉得很漂亮,还有这些系带,也是红色的,妈妈对着图看一看它们该系在哪里……” “你都不生气吗?”这时候,原主突然问道,“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还是每天这样对我?” 莉莉安娜看着本来笑容满面的妈妈愣了愣,她张了张嘴,像是有点慌乱,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用温柔的语气说道:“爸爸妈妈和孩子哪里有隔夜的仇呢?我们都知道你是生病了,不是故意的,当然不会和你生气啦。” “所以你们这么对我,是觉得我是你们的女儿,这么一个丑八怪,却能得到那么多爱。”原主低声说,她伸手去取下了那个脑袋上摇摇欲坠的小皇冠,看着它说道,“但如果我不是她呢?” 第248章 烂柯人(3) 沉默在莉莉安娜最熟悉的小房间里蔓延,她看到代替自己的女孩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 与此同时,她的眼睛也红了起来,像是为了掩饰一般,她低下了头,和手里捏着的小皇冠一起又躲进了被子。 “如果你不是我的囡囡,”过了好一会儿,莉莉安娜才听到妈妈说话,声音还是十分的平静温柔,“我还是会像对她那样对你好的,把你看作我的孩子。” 莉莉安娜听到被窝里面传来了几声含混的笑声,然后说道:“为什么?我不理解。” “我……我也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可能性,”莉莉安娜看到妈妈坐得离那个轻微晃动的被子包近了些,说道,“你说的那些事……我和爸爸——我的我的丈夫确实很难接受,但……在最初的时间过去之后,我们也试着去考虑,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该怎么办。” 被子包松动了一些,露出一条缝隙,莉莉安娜又能看到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双眼睛了,里面茫然不知所措的情绪少了一些,但莉莉安娜还是能从中阅读到害怕。 她其实,一边说着不理解眼前的女人,一边又害怕被眼前的女人抛弃吗? “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办?”被子包小声地问道。 “你说不知道我的女儿去了哪里,我和我丈夫能想到的最乐观的可能……就是,你到了这里来,意味着她到你那里去了。”莉莉安娜听母亲用竭尽全力的平静压抑着话语间的酸涩和痛苦。 “我读了很多她留下来的小说,虽然这些话说出来还是很荒谬,但人总要学着自己安慰自己,然后我想,如果我的囡囡……她真的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和爸爸再也照顾不到、保护不了她的地方,我能为她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去烧香拜佛,去对着那些神像请求说,如果囡囡真的去了别的地方生活,我也愿意去,我可以放弃这里的一切,但没有用,我每天睁开眼还是这里,你仍然说着你不是我的女儿,我想我最终只能……只能学着去接受。” “然后我就想,也许我还能替囡囡做最后一件事……如果我把你照顾好,如果我和我的丈夫向你投报我们能拿出的最多的善意和爱,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上天,不管是什么,神也好,因果也好,能看在我们夫妻两个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的份上……让我们的囡囡在你所说的那个世界也能被回馈多一点的善意和保护……” 妈妈哽咽到一时间说不出话,她低着头坐在那里好久,眼泪一点点打湿膝盖上放着的那件漂亮的红色裙子,又过了漫长的时间,她抬起头看向天花板,用手指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道:“那就是值得的。” 莉莉安娜知道自己正在大哭,但是她的眼泪不是通过眼睛流出来,她在这里没有身体,她和整个空间融为一体。 悲伤就像从虚空中的某个部分喷薄而出,从天花板里落下来,从窗户上淌下来,她的眼泪把这个承载着她从小到大记忆的房间浸泡在里面,让落泪的女人和被子里的女孩如同身处一个奇异的水晶球。 “所以你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女人的手掌终于轻轻地摸到了那个不断颤抖的被子包,“你不承认你是我的囡囡也没有关系,不愿意叫我妈妈也没有关系,我们不会赶走你,不会不要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就在莉莉安娜以为快进又要开始的时候,被窝里又传来小声的问话:“妈妈都是这样的吗?” 床边的女人没有听清楚,有些困惑地问:“什么?” “我没有妈妈,”被窝里继续传来闷闷的声音,“她死了……她也应该不是我真正的妈妈。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在想,如果我也有自己的妈妈就好了,但万一,她其实也是因为不喜欢我,所以不要我了呢?” “不会的,”女人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个被子包里看起来像是女孩脑袋的地方,“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你已经会用手机了,对吧?你不需要摔东西,只需要用手机给我打电话,我就会想办法回来的,好吗?” 被子包没有应声,但是安静地接受了来自外面的抚摸。 场景又渐渐模糊起来,莉莉安娜又听到了加速的对话。 “这种状况我确实还没有遇到过,把小说里看来的情节当真了……如果能把患者带来亲自沟通交流肯定更好。但我觉得现在的进展还不错,你们可以正常对话了,对她描述的东西表面出尊重和信任,这一定要保持。” “自述的经历……嗯……真的非常像一本小女孩看的那种小说……雪原……城堡……你们从前旅游有去过类似的地方吗?” “会不会真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这我只能说,从科学的角度是不可能发生的,她的容貌,血型,各种生理指标都没有变。” “是不是产生了一个全新的人格?这个我不能通过你们单纯的描述就下定论,不管是治疗还是服用药物,都必须病人自己配合。只能说,如果她强调希望被当做一个和从前不同的人看待,那我觉得还是要尊重她,还是那句话,保持健康的沟通和交流是前提。你们也觉得通过之前的那些方式之后,她情绪剧烈起伏的次数明显降低了,对吧?” 恍然而过的画面里,莉莉安娜唯一看清的就是父母头上突然多冒出的白发,他们就像在极短的时间里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一样。 “娜娜,要不要和我们出门去逛逛?”回到家里,两个人的脸上又重新带上温柔的微笑,他们更改了对女儿的称呼,“楼下的蛋糕店有新的小蛋糕,要不要去看看有没有想吃的口味?” “嗯……我的手机,它一下子用不了了。”女孩没有再躲在屋子里,她坐在了沙发上,有些不安地捏着手里那个挂着粉红色大毛绒挂件的手机,“我没有摔它,真的没有,它就一下子……” “我们知道的,你没有摔它,我看一看好吗?”莉莉安娜看到爸爸走过去把女孩手里的手机拿了过来,“来,我们一起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不要担心,这种电子产品很容易出小毛病,大部分时候我们只需要摁这个键,对,用一点力,长摁。” “这是关机键。”原主小声说道。 “对,这就是关机键,噢,看起来没有反应,我们再给它充电试试——已经试过啦?那应该确实出了一点儿问题,没关系,这是一个旧手机,那我们换一下衣服出门,去修好它,怎么样?” “好。”女孩站起来走进了房间,不多时,出来的时候穿着漂亮的长裙子。 “汪汪!”莉莉安娜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家里还多了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狗,一边叫着一边活泼地追逐着女孩的脚步,跟着她一起跑进了卧室。 “娜娜,还是不可以一直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短视频哦!”短暂地快进后,莉莉安娜听到妈妈的声音,“这对身体不好。” “哦……”原主显然已经懂得了拥有手机的乐趣,她没有生气,而是乖巧的放下了手机,起身去逗小狗了。 莉莉安娜注意到原主手里的手机已经是她没有见过的型号了,时间可能过去了一年甚至更长,因为她原来身体的头发已经重新长了好长。 手机仍然装着充满少女心的可爱手机壳,上面还挂着着名游乐园那个着名的粉红色狐狸的挂饰,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带着她去那里玩过了。 “那个……我那天听到你们说话了。”原主抱着小狗走过去,对着莉莉安娜的妈妈说道,“就是……我虽然不懂……但如果那个东西对你们很重要,我愿意试试。” 莉莉安娜有些困惑,不知道原主说的是什么,而她的妈妈看起来更惊讶了,一时间都没有说出话来。 “你们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女孩抱着小狗,一边说话一边低下头,露出了有些羞涩的表情,“我也想为你们……就是为这个家做点儿什么。” 画面再一转,莉莉安娜就明白了,原主嘴里的那个重要的东西,是她的研究生毕业证和学位证。 她出事的时候,毕业条件都已经满足了,大论文的框架也全部都搭好了,只等着把之前发过的论文分成章节填充进去,后来车祸后,父母为她办理了休学,没有经过正式的答辩程序,肯定就拿不到两个证书。 这有点儿难吧?莉莉安娜睁大了双眼,她没有质疑原主智商和能力的意思。如果原主和她的情况一致,就只继承了她的语言能力而已,知识是一点儿都没有的啊!哪怕只是单纯地讲一篇论文,没有专业知识还是很有难度的! 不过,以莉莉安娜对她老板的了解,出了这种意外,老板肯定会安排实验室的师弟师妹搭把手的,不会让原主独自面对难题,只是她那几篇水出来的的论文和胡乱搭的框架,要被拿出来给不知道多少人研究和围观……莉莉安娜感到了浓烈的要把家丑给别人看的羞耻。 人家瑞拉就不会有这种烦恼,她心里想,这就是平时努力的重要性。 要拿证,就得回学校,莉莉安娜久违地跟随着原主回到了大学校园,也许是通过短视频提前了解过大学是什么模样,原主看起来没有特别慌张。 通过实验室里还剩下的人,莉莉安娜判断出,此时这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当年刚刚进校的研一已经成了研三,但没有毕业的老博士师兄怎么仍然还坐在那里? 其他的新人她都不认识了,看来魔神说得对,这里的时间比她所在的世界要快。 “师姐,你病好啦?祝贺康复!” 一开始莉莉安娜还担心原主因为不认同她的身份,所以对这些来问候的师弟师妹态度不佳,但没想到原主已经能接受她的名字了,包括老板喊她,她也能很快反应过来。 论文不是那么好写的,原主不可能一夜之间打通任督二脉,她在实验室待了将近半年,最后的那篇大论文基本上是人很好的老博士师兄帮忙,通过莉莉安娜从前发表的那些小论文拼起来的,答辩前细心教了原主该背什么,答辩的老师问什么问题该怎么回答。 “就是不要和他们吵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就说你下来改,反正你最后改不改他们也不关心。” 原主还是很喜欢发饰,虽然没有在学校佩戴小皇冠这种有些夸张的饰品,但她细心地折腾着莉莉安娜原本不算多的头发,编辫子,扎蝴蝶结……反正莉莉安娜觉得原主把她从前的身体捯饬得比她用的时候好看多了,哪怕是衣柜里的旧衣服,她也能搭配出不一样的感觉。 原主显然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莉莉安娜拿到了她没有来得及拿到的两个证书。 因为莉莉安娜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原主穿着明黄边的硕士服,戴着小黑帽,站在她的爸爸妈妈中间,一只手拿着两个证书,一只手还拿着小狗的照片,冲着一个方向露出灿烂的笑容。 给她拍照的是老博士师兄,老博士师兄也终于毕业了,喜庆的红边边,真是媳妇终于熬成婆——等一下!老博士师兄!你怎么牵我——不是,牵原主的小手手!我爸妈可就在不远处呢,你就敢偷偷牵她的手! 快进是给我跳过了什么!莉莉安娜上蹿下跳,急得张牙舞爪,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我跳过了呢! 咋回事啊,我在这边单身了二十多年,原主就回学校半年就谈上了?莉莉安娜背着手围着老博士师兄走来走去——你从前不是很嫌弃我吗!说我是大水货!是摸鱼王! 看到无论是原主,还是爸爸妈妈的脸上都重新出现了笑容,莉莉安娜心里的难过还是稍微减弱了一些,但是想到她在这里一年半,对于父母来说却是失去了她整整三年,心中仍然酸楚不已。 “我真的没有办法回去了吗?”在陷入黑暗之前,她喃喃地询问。 无人回答,她从虚空中下坠,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这个熟悉的世界,日月星辰从她身体之间穿过。 “殿下……”她听到有人在呼唤她,还没有睁开眼,就已经感觉到眼泪鼻涕糊了她一整张脸。 阳光进入她的眼睛,她看到厚重的帷幔,身边的侍女。 故乡,父母,最爱我的人,也许注定只能在南柯一梦中重逢。 第249章 给你给我(1) 公主大婚的早晨,刚刚翻修过的公主府邸——如今改称指挥中心了,还有人戏称这是王国的第二个皇宫——忙碌得人仰马翻,连一向温柔端庄的玛利亚·爱德华兹都开始不顾仪态地大喊大叫了,可见事态之紧急。 “我的天呐,殿下!”艾米·勃朗尼来准备给莉莉安娜梳妆时,看到她的脸的一瞬间就发出了尖锐的爆鸣,“怎么会这样!” 侍女们惊慌失措地去找瑞拉,她已经和克劳尔搬了进来,就住在莉莉安娜的隔壁院子。 “哎呀,不过是眼睛肿了,怎么整得就像末日提前来了一样。”醒来后的莉莉安娜神色如常,她如今已经不会让自己心里的情绪影响到她在人前的行为举止了,“有点儿没睡好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也就是说,原来的瑞拉·格林也很可能代替了我?”过来为莉莉安娜治疗脸颊的瑞拉听莉莉安娜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昨晚的梦境,也受到了不少的震动,她坐在床沿上沉思了好一会儿,说道,“我不太了解原来的瑞拉·格林,也没有做过和她有关的梦,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我的生活。” “你想好要让我爸妈带什么话给你爸妈了吗?”莉莉安娜拍了拍瑞拉的手背,在瑞拉面前,她不用时刻去端着威仪,所以此刻表情还是流露出了明显的失落,因为复述,又一次沉浸在了昨晚的梦中。 “我有点儿担心我爸妈能不能接受,他们不像你爸妈见识那么广,”瑞拉实话实说,“但是机会难得,我又担心只给我姐的联系方式不保险,那边都过去了三年,我姐换联系方式或者换个地方打工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就想让我爸妈知道,我过得还好,让他们放心些,别的都不说,别让他们瞎担心。”莉莉安娜喃喃道。 她在梦境的最后听到了原来的莉莉安娜毫无芥蒂地用“爸爸妈妈”呼唤了她的父母,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她为原主能接受新生活、拥有在这个世界没能感受到的爱而高兴。 她的梦境可以快进,而真实的生活却不能,在那些被一闪而过的光阴中,她的父母一定花了很多很多的时间和努力,才终于换来了笑容再一次出现在女儿的脸上。 而她的难过也源于此。爸爸妈妈是很好的人,即使知道女儿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女儿,也依然会好好地爱护她,莉莉安娜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 但亲眼看到那边世界的三年间发生的一切,看到了父母的奔波、悲伤、焦虑、担忧、以及从未付之于口但表现在丛生的白发之上的痛苦,莉莉安娜觉得自己在梦中流下的眼泪,可能比此生前二十余年都多。 “我也是这么想的,长篇大论还担心你爸妈在梦里记不住,就报个平安吧。”瑞拉说道。 瑞拉的魔法起了作用,眼皮不再肿得像桃子的莉莉安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问道:“那你不打算和你家里说你已经嫁人的事情吗?” “哦对,这个事情还是要说一下。”瑞拉点头,“但我就不让克劳尔去学我们那里的话了,这是你的婚礼,我爸妈也没有亲自来,我对这些没有什么追求。” 莉莉安娜感到了奇怪:“你怎么知道克里斯托夫学了我们那里的话?” “哦!”瑞拉眼睛微微睁大,她咳嗽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了的话,但是又实在不擅长撒谎,咂了几下嘴之后老实交代道,“他找我又学了几句。” “他又找你学了啥呀?”莉莉安娜歪脑袋,她觉得要和爸妈说的那些话,她都已经用尽量简单的方式教给克里斯托夫了。 “不能说。”瑞拉摇脑袋,“哎呀反正过会儿你就知道了,不差这会儿。” 很快,莉莉安娜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沉浸在昨晚的梦境带来的情绪中了, 她要先去皇宫,在那里完成新娘的梳妆,然后在一众人等的陪伴下乘露天的马车回到府邸,在中庭完成仪式。 此刻,绝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就位,这样兹事体大的活动当然有事先彩排,但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没有时间参加。所有的时间和走位都是由玛利亚和科肯纳提前走了好几趟确认好的,莉莉安娜只需要听身边女官的提示,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就行了。 所以说有的大领导喜欢搞大型活动呢,什么细枝末节的事情下面的人都帮忙做好了,恨不得饭都先做一桌帮你试试合不合口味,你本人只需要去享受活动本身带来的情绪价值,以及在稍微不合你心意的时候甩脸子让旁人的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就好了。 自然,莉莉安娜不是这种人,整个婚礼在她不断的强调和控制下,规模和流程都一缩再缩,她的话也说得很直白:“我如今并不需要靠这种东西去证明自己的地位。” 在府邸的卧室完成简单的梳洗后,莉莉安娜就带着一众人等直接瞬移到了皇宫,马克西姆姨婆已经在那里等待她。 皇帝之后是怎么和皇太后沟通的,莉莉安娜没有了解,也完全不关心,她的需求就是除了皇帝这个实在躲不掉的人之外,不要在今天看到任何她不想看到的人。 至于有人告状说皇太后会领着几个人在她宫殿里偷偷穿一身黑衣服诅咒她的婚姻——拜托,她都是魔神的信使了,还怕区区一点儿诅咒吗? 莉莉安娜的结婚礼服选择了一件裙摆蓬松的款式。 虽然很想使用克里斯托夫从前送给她的那顶绿宝石的发冠,但她的礼服颜色需要考虑到普林斯家族的象征,只能在大面积红色和大面积金色之间选择,她又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像是被层层叠叠的金箔给裹起来了一样,最终选择了深红色作为主色。 为了整体的协调,莉莉安娜最终还是选择了皇室的一顶发冠——反正舞会的时候她会换更轻便的裙子,那时候再戴绿宝石的发冠就好了。 大裙摆使得莉莉安娜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鞋子里面塞东西,她希望乘坐露天马车向四周致意时,自己在臣民的眼中不是一朵因为柔美娇小而勾起人保护欲的花朵,她希望自己看起来是富有力量的、值得信任的。 这样的要求令首都最好的裁缝几乎抠破了脑袋,他们擅长通过各种手段去突出不同贵族女性在不同年龄段的美丽和高贵,却很少研究过怎么让她们看起来拥有手腕和决心,不过,莉莉安娜没有对裁缝们交出来的作品提出什么吹毛求疵的意见。 “雪原上养大的女孩,如今像一团火焰在燃烧,她的光辉吸引来那在遥远的海边盘旋的鸟儿。” 马克西姆姨婆的心情很好,她用一把哪怕在烛光下都令人炫目的梳子一点点地梳理着莉莉安娜披散在背上的长发,老人嘴里念叨出一句颇有诗意的话,如同一句信手写下的歌谣。 她已经长满皱纹的手去拿起侍女托盘上那顶精致的发冠,年迈让她的手指难以控制的微微颤抖。 老人站在那里顿了一下,有很多本来以为早已模糊在时间长河中的记忆猛地清晰了一瞬,她和早已逝去的母亲对视,和年轻的自己对视,和相伴多年相敬如宾的丈夫对视,最后是那个如风一般在她生命中一闪而过的少年。 “莉莉安娜,我祝你幸福。”当反复端详了几次,确认自己已经完美地完成了被交托的任务后,马克西姆姨婆露出了笑容,她的手轻轻划过莉莉安娜的发鬓,最后帮她调整了一下耳环的角度,“好了,我看不出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了。” 莉莉安娜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一句“谢谢您,姨婆”,从四面八方过来的侍女就差点淹没了她,要为她整理裙摆,让她在调整妆容前吃点儿东西。 从前的公主是否受到皇帝和皇后重视,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指标:如果皇帝和皇后只送嫁到皇宫门口,说明这个公主在皇室地位不高,她嫁的丈夫也没有受到皇家的重视;反之,如果皇帝和皇后其中一人一路送嫁到了首都的城门,那就说明这个公主非常受宠,或者她要嫁的人是皇室迫切要拉拢的。 玛丽公主的待遇是前无古人的,她由皇帝和皇后两个人一起送到了首都的城门,但根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夫妻两个的表情一点儿都不像在庆祝女儿的婚事,更像在参加一场葬礼。 而莉莉安娜这一次结婚,也是开了一个先例,她要求皇帝就待在皇宫里,他只需要完成“父女告别”这个步骤,然后整个仪式就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离开皇宫后,在马车里负责护卫她的是大骑士长巴尔特·班纳,负责陪伴她的则是之前说好的,罗茨伯爵的妻子。 而由莉莉安娜亲自定下的仪式步骤中,挽着她的手把她交给克里斯托夫的是夏尔洛,负责主持仪式的是瑞拉——总之就是皇帝露一下脸证明自己还活着就好了,剩下的时间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皇帝没有提出异议,反而是大骑士长一开始并不接受这个安排,他对皇帝忠诚了一辈子,这种惯性一时半会儿是更改不了的,对莉莉安娜推辞道:“皇帝陛下一定十分愿意陪同您左右。” “但我不想。”莉莉安娜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更希望你以长辈的身份出现在我身边,因为您可能是如今还活着的人里,最了解我母亲的人了。” 大骑士长陷入了沉默,之后不再提出异议。然后莉莉安娜还听闻了一件很可爱的事情。 大骑士长似乎对她的话产生了一点误会,以为他需要在整个婚礼中担任母亲的角色,于是还专门找人去学了怎么给出嫁的女儿戴发冠。 当然,在听到莉莉安娜选了其他人之后,大骑士长的脸上是不可能直接流露出失落的表情的,他只是默默活动了一下长满了老茧、并不擅长做这种细致工作的手指,也许心里还松了一口气吧。 公主对生父的冷漠不加掩饰、溢于言表,所以皇宫中的步骤都是能化简就化简,匆匆而过,很快,莉莉安娜就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马车。 今天原本是阴雨沉沉的一天,但魔法让所有人此刻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抬头就能看到蔚蓝色的天空。 第249章 给你给我(2) 王国的首都,很少有贵族的居住区比平民的聚居区还吵闹拥挤的时候,今天就是个例外。 “我的天呐,平民,是平民包围了皇宫!”鼎沸的人声涌入平时戒备森严的皇宫,皇太后露出了恐怖的表情,“那疯狂的丫头居然允许平民到这种地方来——她怎么不直接打开皇宫的人,让那些指甲和头发上满是污垢的人与我们同住!” “我想这种事情不会遥远的,皇祖母。”玛丽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手上拿着一本薄书,但因为精神倦怠,所以大半天都没有翻过一页,“您没有听说吗?之后我们所有人都要去北方居住,夏尔洛说去了北方,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住一样的房子。” “你们就坐等着她把我们整个家族花费了数百年才握在手中的荣耀和权力糟蹋到这个地步吗!”光是想了想和平民同住的场景,皇太后的手就开始颤抖,“夏尔洛到底在想什么!” “他很快乐。”玛丽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她蜷在柔软的沙发上,窗外是夏日灿烂的阳光,她却看起来像是一只马上要进入冬眠的小兽,“我觉得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了。” 皇太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她从来没有如此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次子诞育下的这几个孩子是如此的不成器——都怪那个平民出身的女人! 即使对方已经成为了棺木中逐渐腐烂的一具枯骨,也不耽误她发自内心地诅咒那个为整个皇室带来风波和灾难的平民女人——不识好歹,贪婪地占据本来就不配拥有的头衔和身份!看看她生下的这些孩子……如果我的长子还在世,一定不会让皇室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想着想着,悲从中来,于是,在公主大婚的这个早晨,皇太后毫无喜悦之情,她情真意切地靠在窗边,捏着手帕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她的哭声并没有给同处一室的孙女带来任何触动,玛丽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皇太后的哭声都还没有传出她的宫殿,就已经被外面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给淹没了。 当皇宫大门缓缓打开,还没有看到马车上的公主,只是眼前闪过一片阳光被金属盔甲反射后的刺眼光芒,从天还没有亮就自发等待在此的人群立刻沸腾起来,金丝和火焰跳跃着限制着人群的活动范围,为即将到来的马车预留出足够的前行空间。 “我看到公主殿下了!”一个被大人抱在肩上的男孩用稚童特有的略尖锐的声音向人群宣告,“她穿着——红色的裙子,怀抱着一大束和裙子同色的花——” “圣神在上,她发鬓间是新鲜的花朵还是金丝织造的绢花呢,我感觉还有露水从上面滴落——” “公主的头发是金色的吗?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白发,她真美——” “我想化作一缕阳光,这样就能亲吻到她那如同玉石一样的肩膀了——” 声音太过嘈杂,以至于传到莉莉安娜的耳朵里时已经是一团无法分辨的杂音,她的注意力也很难完全集中在某一处。 为了满足她“看起来有威严有力量”的要求,礼服裙采用的布料偏厚,哪怕挽起长发露出肩膀,她也觉得下半身就像在蒸笼里——或者空气炸锅。 而她不能露出觉得不舒服的表情,要时刻向四周致意和保持微笑,在同一个表情维持太久之后,脸颊开始出现明显的僵硬和酸痛。 但和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比起来,身体的这一点儿别扭实在是微不足道。 实话实说,因为和克里斯托夫已经太熟,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已经跨过了小情侣刚刚在一起的那股子新鲜劲。 在刚刚筹备婚礼的时候,莉莉安娜甚至有种已经在一起好几年的两口子,趁着五周年或者十周年的纪念日补办一个当年因为条件限制没来得及办的婚礼的感觉,一度还反思自己脑子里那种要安抚赛尔斯的目的性太强烈了。 但真正坐上了马车,手捧鲜花,看到马车缓缓穿过人群向前驶去、知道这一趟旅程的终点是谁在等候她,那种感觉和单纯坐在书桌后面谈论“什么步骤可以再简化”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才担心完自己会不会太冷漠、理智已经完全在压迫情感的女人,现在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太感性了,刚刚坐上马车,听到门外听到大家的欢呼和祝福,就已经开始热泪盈眶,这可怎么办。 “我为殿下带了数量足够的手帕。”注意到了她开始咬嘴唇,罗茨伯爵夫人体贴地在她耳边说道。 话虽然这么说,但莉莉安娜还是使用疯狂眨眼的技能忍住了即将滚出眼眶的泪水——这个世界的化妆品可还没有进化出优秀的防水防晕染效果,她可不想顶着一对颜色奇幻的眼圈参加自己的婚礼。 再说了,她爸妈是要来“出席”的,看到她哭成那个模样,以为她是被迫的,那不是徒增他们的烦恼么。 随着莉莉安娜切实出现在大部分人的视线里,一开始杂乱无章的喊声逐渐被有节奏的呼唤所替代。 从前莉莉安娜看电视,都很好奇,如果没有剧本,一大堆人聚集在一起,真的会有默契喊出一个口号的默契吗? 今天她通过实践真切感知到了,这种事其实并不复杂。 在这种被情绪支配的人群中,只要有一个人声音高一点、吸引了四周一两个人加入附和,很快,四周的人群就会快速加入其中。比如现在,拥簇她马车的人群就已经在十分整齐且有节奏的说起对她的祝福,甚至还压了韵,让她怀疑是伊乐·科肯纳提前安排了人在人群里带动。 但在这时候,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也可能是什么人有意为之,人群中的某人突然变更了对莉莉安娜的尊称,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水面,涟漪立刻以难以控制的速度向四周泛开。 “艾丽薇特陛下!” “艾丽薇特陛下!” 人群炽热的情绪如同一团难以控制的火焰,此刻包围着莉莉安娜熊熊燃烧,让她再次真切地体会到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降临到手中的晕眩,以及与这种晕眩如影随形的危险,她觉得自己怀抱着鲜花的手开始出现难以控制的微微颤抖。 坐在露天的马车上,她的所有表情,哪怕一根头发丝的晃动,都被四周热切地注视着。 除了四周的呼喊,莉莉安娜的心跳声以难以置信的存在感出现在了她的耳中,一下又一下,就像有木桩在撞击她的太阳穴。 脑中一下子涌出了很多东西,就像置身于一场纷乱的雨,一滴水珠突然无比清晰地滑过女人的脑海。 她想起大约一年前,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也是被人群和欢呼拥簇,那时候她的身份更接近一个增添光彩的附庸品,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一切能力,站在男人的身侧,他那时候突然牵住她的手,并在之后笑着对她说,他这么做,是希望以后她再经历类似的时刻,能想起他的存在。 从结果上来看,男人无疑是成功的,意识到这一点后,莉莉安娜低下头露出了更加生动的笑容,而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无疑鼓励着人群继续他们完全不符合礼法的呼号,那声音传得极为遥远,传进了各色人等的耳朵,让他们的脸上露出完全不同的表情,与此同时,惊起了一群群栖息在遥远山头上的鸟儿。 从皇宫到公主府邸的路程并不长,两侧的皇家骑士一边保证人群不要失控,一边保障着马车队能够按照计划准时抵达府邸的大门。 夏尔洛·普林斯已经等候在那里,穿着和莉莉安娜颜色差不多的红色礼服,他不需要更多金色的装饰,毕竟有那头金灿灿的头发就足够了。 “哎,你打扮得越漂亮,我越想把克里斯那家伙揍一顿。”和四周人等那种紧绷绷的神态完全不同,夏尔洛从把莉莉安娜从马车上扶下来就开始开玩笑,“艾莉薇特,我用小金片上的五根划线换你同意度过末世后我把克里斯揍一顿,你觉得怎么样?” “那可不行,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揍我的丈夫呢?”莉莉安娜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她顿了一秒,说道:“所以你得再加几根,拿出点儿诚意来!” 从莉莉安娜下车起就温柔地萦绕着她、擦拭她额角微沁的汗水的风顿了顿,然后猛地朝夏尔洛扑了过去,把他的头发搞成了稻草窝后,又委委屈屈地继续过来帮忙吹莉莉安娜的裙摆。 “看吧,克里斯说你居然觉得五根线就能换和他打一架,太便宜了。”莉莉安娜睁着眼睛说瞎话,“至少十根。” 兄妹两个就这样凑在一起,在旁人眼里亲密地依偎着,实则却是在激烈地讨价还价,最后莉莉安娜用八根划线的价格把殴打自己亲爱丈夫的机会卖给了自己的亲哥哥,作为新婚燕尔送给丈夫的第一份“礼物”。 随着走过门厅,莉莉安娜收敛了自己的表情。 她有设想过,这一小段路让夏尔洛和福兰特带她一起走,这两个都算得上她的兄长。 她知道自己只要提了,福兰特就一定会答应,但她后来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并非是她和福兰特之间有什么不光明磊落的关系,而是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变化实在太快,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细细探究福兰特到底有没有放下曾经对她告白过的那些感情。 如果他没有彻底放下,她却还要求他在这场婚礼上扮演送嫁她的角色,至少她觉得挺过分的,换位思考一下,她就算不会生气,至少心里也不太舒服。 “殿下,距离十二点整还有半个小时。”玛利亚·爱德华兹走过来,在她耳边低语。 莉莉安娜点点头,她站定在还紧闭的大门后,侍女们围绕着她,开始最后为她调整一路走来变得微乱的裙摆,玛利亚仔细地观察她的发冠有没有出现歪斜。 “别紧张。”莉莉安娜看玛利亚一直在深呼吸,笑着说道,“我觉得一切都好。” 第249章 给你给我(3) 随着大门缓缓打开,莉莉安娜的脑子其实有那么至少两三分钟的空白。 但完全不影响仪式的进行,她在什么要走到哪里,身边有一大把人帮她操心,所以,当夏尔洛轻轻地把她的手抬起来、放在嘴边亲吻一下,再松开她的时候,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整个中庭的地面被来自赛尔斯的细沙铺满,如果忽略四面内陆风格明显的植物,人们可能会恍惚间认为自己正置身于夏天的海边。 而在沙滩上,一条完全没有拼接痕迹的长毯指引着莉莉安娜的方向,柔软的触感和精细的编织,唯有瑞诺卡才有这样巧夺天工的手编工艺品。 徐徐拂面的微风中满是花香,从圣神殿采摘下来的花朵在木元素魔法的保护下焕发着勃勃生机,密密地拥簇在长毯的两侧,一边与莉莉安娜手中的花束交相呼应,一边亲吻着她如火焰一般的裙尾。 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一模一样——应该说,她当时设想的时候只想把尽量多的元素都加入进来,把它们以如此圆润和谐的方式搭配、交织,最终呈现出这样的效果,是所有为此日夜忙碌、参与其中的人们共同的功劳。 随着夏尔洛离开、走入旁边的人群,此时只剩下莉莉安娜一个人站在这条长长的毯子上,而长毯的尽头,已经有人在那里耐心地等待。 “夏尔洛会把我从大门带到中庭,然后我想留最后的一点儿路程,就是走到你身边的那一段,我要自己走。”在关上门商量仪式的步骤时,莉莉安娜这样对克里斯托夫说道。 “听起来这里面充满了想法,”男人问道,“连侍女和侍从都不要吗?” “都不要,就我自己一个人走。”莉莉安娜摇头,“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吗?” 克里斯托夫思索了一秒钟,说道:“我可不可以做一个骄傲自满的猜测,你想要表达,走向我、嫁给我,是你出自本心、没有被任何其他事物裹挟的选择?” 因为他回答得完全正中红心,所以莉莉安娜在他脸上啃了一个湿漉漉的牙印作为肯定。 “我们两个的缘分,是从来自皇宫的一封婚书开始的,在只知道对方名字的情况下,我们就被安排了婚姻。我和你之间没有瑞拉和克劳尔那样在某座深山中的意外偶遇,惊鸿一瞥,故事就此开始,之类的东西,我们的开始源于外力的安排。”莉莉安娜认真地说道。 “甚至可能,我们逐渐变得亲密,开始慢慢信任的道路上,其实也有其他力量存在,我们能感受到彼此的一些……身处危险,或者情绪低落,然后及时赶到对方身边。”她继续说道。 “而知道你的妈妈这些年其实一直都在魔神那里后,我猜测这种力量源于……就像魔神可以通过我,尝试去移动我父母的意识——还是灵魂,反正就是这类东西,来看到我们的婚礼,也许我们之间的特殊联系,也是你妈妈拜托后,通过她,魔神能够影响你,祂作为桥梁影响着我们彼此。”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克里斯托夫点头。 “然后我虽然提出我们两个应该要在仪式上向对方说一点儿什么,而不是把所有的话都交给瑞拉,当我为了写这一段话开始回顾我们两个这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事情,我一开始其实产生了一些困惑。”莉莉安娜歪了歪脑袋。 “你先不要说,我猜一下。”克里斯托夫抬起一只手制止了莉莉安娜马上公布答案,“你在困惑,如果没有皇帝最初定下的那纸婚约,没有魔神强加给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联,我们会不会就不是现在的关系?” 由于回答完全正确,男人的另一侧脸颊也得到了一枚湿漉漉的牙印。 “我还想了想,”莉莉安娜挑了一下眉毛,“如果和我有关联的是另一个人,那我和他的关系还会像和你现在这样吗?换句话说,我们两个这一路走来、到今天,这些外在的关联到底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呢?”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问题我苦恼了挺久的,我觉得不把这件事想明白,我都不知道我该对你说什么,玛利亚彩排的时候都没有台词可以用,她只能预估一个时间,帮我随便先说几句。” “然后,就是在首都学院的那座山上,你当时在测试缩小之后的‘雷池’,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你。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脚下就是那片湖,而你站的地方,就是曾经我第一次使用魔法、造成了学院魔法阵警报的那个小屋,在那个瞬间我就想,作为人,我们是无法完美的预知自己生命的下一刻会出现什么事的。” “人能做的,就是一个一个的选择,这些选择串联起来,互相影响,构成出现在生命里的下一个事件。”莉莉安娜对自己思考的成果很满意,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 “比如,婚约让我们成为未婚夫妻,但怎么相处,是我们自己决定的。魔神让我能感受到你心情不佳,我也可以觉得这就是普通的一阵心悸然后忽略它,我可以猜测到你是心情不好,但我也许又觉得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干嘛去管呢?” “但是你那时候选择到我身边来。”克里斯托夫听懂了她想表达什么,他回忆起了那片被海浪不断拍打的礁石,“你知道吗,莉莉安,我那时候第一次尝试去相信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神明,我问神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带走了我的母亲,然后呢?她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到底是什么?” “然后,下一秒,你就从虚空之中出现了。”克里斯托夫如今回想到那个瞬间时,心中都有一种十分神奇的感受,“如果要我完全诚实的回答你刚刚的那些问题,对于从前的我来说,婚约的对象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只要她的身份没有变化,对我来说就没有差别。” “当然,这是从前的我。”说完这句话后他立刻强调道,“我觉得最大不同应该是……如果是另外一个人,那我可能不会有这些改变,我会依然是那个嘴上说着‘我不需要爱’,但内心一直埋怨着自己没有得到妈妈足够的爱的人——这辈子都不会把这句话坦诚地讲给另一个人听。” “没有错,我思考的答案就是,”莉莉安娜圈住克里斯托夫的脖子,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我之间的因缘际遇有无数外力的推动,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最终,选择你,走向你,是我个人的选择。” “我觉得不会有比这句话更动听的告白了。”克里斯托夫笑着问道,他伸出手把手指埋进女人浅色的长发,“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婚誓吗?” “不要,”莉莉安娜眼珠转了转,说道,“我不想其他人听到这种话,我另外准备了一份冠冕堂皇的版本,但是我允许你那天听我说话时脑袋里回放我刚刚说的那句话。” “你允许?”克里斯托夫眯了一下眼睛,“所以现在就是这样了,你不但要管我做什么事,还要管我脑子里想什么事?” 莉莉安娜“啧”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对啊!你要反悔还来得及哦!” 克里斯托夫抱着她也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吧,还是不反悔了。” 当一个人走在长毯上,看着对方的身影在尽头一点点清晰,从轮廓,到四目相对,能够看清楚他眼底的光芒,莉莉安娜知道,在等待她走过来的时间里,克里斯托夫一定也在回忆他们的这一段对话。 接受着四周的祝福和注视,她终于走到了这场婚礼仪式的目的地,看到一身圣洁长裙的瑞拉冲她点点头,她知道,时间刚刚好来到了正午十二点,而根据魔神和她的约定,此时,她的父母应该已经通过梦境来到了这里。 他们会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感到一片茫然,然后在四处张望的时候发现她吧。 莉莉安娜坚信,爸爸妈妈只需要一秒钟就能认出她,然后他们会拔腿狂奔,身体直接穿过拥挤的人群,跑到她的身边,她愿意相信此刻嘴角那一点点轻微的痒意,是父母颤抖的手指正在尝试越过梦境的虚幻,抚摸到她的脸颊。 瑞拉此时已经开始说话,风把她的话语带进所有人的耳朵,这是一场同时用莉莉安娜和瑞拉家乡的语言和这里的语言主持的婚礼,不需要做多余的解释,神使会一点儿其他语言是很正常的事情,这里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圣神信使在和圣神对话。 瑞拉首先用家乡的语言向莉莉安娜的父母介绍了一下这一年多里发生的事情,向他们说明他们目前看到的是女儿的婚礼,然后重点介绍了一下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的身份,他们女儿如今的身份。 “然后,你们的女儿和女婿都准备了话要和你们说。”瑞拉看向莉莉安娜,看到她的眼圈已经完全红了,完全是在强忍泪水的状态,便适时地转向克里斯托夫,“要不你先来说吧?” “噢好的——我是说,哦,hao,xiexie。” 男人很高兴自己不够熟练的发音逗笑了对面已经开始落泪的妻子——是的,从今天起,他终于可以大方地宣布,站在对面的那个女人,是他的挚爱,他的妻子,他们将携手共度余生所有的时光。 第249章 给你给我(4) 因为瑞拉之前说漏了嘴,莉莉安娜心里还挺期待克里斯托夫还学了什么话要说给她爸妈。 但看起来,克里斯托夫是规规矩矩地在按照莉莉安娜给他的注音在背诵,她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自我发挥的部分。 在这种完全是赶鸭子上架的紧急语言教学之后,莉莉安娜不得不承认,克里斯托夫的智商确实高,他很快就掌握了一点基本的语法,学会了用一些高频词汇组合句子——当然,这是在莉莉安娜把所有的语句都拼音化、努力对应到这个世界发音后的结果,她觉得如果直接上文字,要求读写,就算是克里斯托夫,那也轻易入不了门。 因为时间限制和语言障碍,克里斯托夫没办法和他无法面对面交谈的岳父岳母说太多话,在最终定稿、交给莉莉安娜翻译之前,他郑重其事地询问她:“莉莉安,我想要了解,你的父母对你的丈夫有什么必须要满足的要求吗?” 莉莉安娜当时就捂住嘴笑了起来,伸手摸上男人的脸,左右端详了一番,说道:“我觉得你不用烦恼这件事。” 克里斯托夫刚刚想自我感觉良好的说一句:“是因为你觉得我肯定可以让他们满意吗”,就听女人一边吃吃地笑一边摇头:“反正他们的要求你一个都不沾边。” 克里斯托夫眨了眨眼,他心里有点儿不服气,因为放眼全国,也没有几个男人可以和他扳手腕,但为了表示对岳父岳母的尊重,他还是诚恳地继续提问:“我的哪些方面会让他们不满意呢?” “不,我说了你不用为此烦恼,因为这都不是努力能解决的问题。”莉莉安娜知道男人表面上云淡风轻的,心里正在因为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冒泡泡,不打算逗他了,安抚道,“这是我从前生活的地方和这里的差异导致的问题。” 克里斯托夫坚持道:“我想知道他们的要求具体有哪些,这次的机会十分珍贵,我不希望他们反而因为我的原因,对你在这里的生活产生新的担忧。” 莉莉安娜很想体谅克里斯托夫难得如此认真严肃的语气和表情,但想了想她马上要说出的话,她又实在忍不住要笑。 她开始掰手指:“我爸妈对我要嫁的人的要求……应该就三条。” “首先,他们希望我的另一半的学……学习经历吧,至少和我相似。这个有点复杂,我们那里的学校可不像这里的首都学院,主要功能给贵族相亲用,我们上学是要考试的,这个你肯定符合不了呀。” 确实,克里斯托夫点点头。 “第二嘛,他们希望我不要生活得距离他们太远,换句话说,他们希望哪怕我嫁人了,结婚生子了,他们想见到也可以随时见到。”说这句话时莉莉安娜叹了一口气,“这一条肯定也没有办法满足,对不对?” 克里斯托夫再次点点头,这不是他或者莉莉安娜能决定的事情。 “最后嘛——”莉莉安娜拖长了语调,“我爸妈最担心的就是我从小到大被他们保护得太好,怕我被人骗了都不知道,所以其他的都可以往后稍稍,希望我未来的丈夫家里亲戚关系不要太复杂,最好也是独生子,心地善良,为人忠厚,心眼不要太多。” 克里斯托夫眨眨眼睛,立刻指出自己符合的唯一一项:“那我是独生子,至于其他的,我可以表演。” “我觉得不需要这么刻意,”莉莉安娜说道,“我的爸爸妈妈的所有期望,是基于我从前确实是一个从来没有走出过——呃你们这里没有类似的比喻——这么说吧,在他们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遇到问题就直接扯开嗓门喊‘爸爸妈妈’的小女孩。当他们重新看到我,会意识到我已经和从前不同,我很了解他们,他们会尊重这些变化,并相信我的选择。” “听起来是很好的父母亲,”克里斯托夫说道,“我会遗憾没有办法面对面和他们交谈,亲口取得他们的信任和同意。” 男人把这份遗憾认真地写在了自己要对此生都无法谋面的岳父岳母说的话里,在翻译这些话的时候,莉莉安娜就确信,这份真诚是足以打动人的——但不妨碍她父母一过来就看到女儿要嫁人心律不齐就是了。 克里斯托夫用很慢的语速,终于说到了最后一句“请你们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们的女儿创造快乐和幸福。” 莉莉安娜说话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不少,因为哽咽和流泪不断打断着她的发言。 她原本在纸上写满了关于思念的话语,但是真的到要说出口的时候,却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最简单的“我好想你们,对不起我现在找不到办法回家”这样的话。 但是她最后还是克制住了内心的情绪,深呼吸一口气,说道:“爸爸,妈妈,接下来,是我的朋友需要你们帮忙,她的父母和姐姐没有办法像你们这样通过梦境看到她,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也向她的家人报一声平安,她也已经在这里组建了家庭,拥有了新的生活。” 在瑞拉详细的交代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能联系到父母和姐姐的办法后,莉莉安娜最后说道:“最后,爸爸妈妈,我还有话需要请你们带给真正的莉莉安娜,你们肯定也猜到了,就像我现在生活在她的世界,使用着她的身体一样,她没有向你们撒谎,她从前确实生活在四周满是雪原的城堡。” “我想对莉莉安娜说,莉莉安,请不要怀疑,你有一个很爱你的妈妈,她从没有想过抛弃你,她是因为病重没有办法照顾你,又希望你能够过上好生活,才不得不把你交给别人。” “你的妈妈叫凯瑟琳·萨沃伊,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魔法辅助装置设计师——呃,没错这里有魔法,但我没有更多时间解释这个,你们就告诉莉莉安娜,她的母亲是我平生了解过的最聪明、让我惊讶了无数次的女人。” “你的妈妈非常非常爱你,你原本的名字叫做艾丽薇特,和她曾经最满意、最惊艳世人的作品同名,我认为这是她留给你的祝福和期待,她在弥留之际,还拼命用握不住笔的手想要为你留下一点儿什么,她想用毕生心血保护你,所以,莉莉安,在这个世界,你也不是没有人爱的孩子,只是很遗憾,这些原本属于你的爱,无法让你亲眼见证。” “对你我来说,这样错位的人生是完全的意外,我很高兴你能最终接受我的生活。在此,也想郑重地拜托你,希望你能以女儿的身份,继续陪伴我的父母亲,让他们不至于一直沉浸在和我分离的悲伤中,谢谢你。” 至此,在旁人眼中,与“神明”沟通的环节就结束了,当莉莉安娜把手中的花束交给侍女时,也顺便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果然,脸上的妆全花了。 她和克里斯托夫手上现在各有一条方巾,接下来要进行的是赛尔斯婚礼的传统仪式,他们把手里的方巾都绑在了对方的胳膊上。 虽然这条方巾是船帆的边角演化而来,但莉莉安娜在系它的时候却突然觉得,这种捆绑也像婚姻的具象化——是什么,让原本自由的两个人,自愿接受来自对方的束缚? 是风雨同舟的勇气,是同舟共济的依赖,是驶向同一个未来的共识,爱不是什么单纯的、一点儿杂质都容纳不了的单质,它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容纳了诸多情感的庞大集合。 终于,来到了婚礼的最后一个环节,互相向对方说点儿什么。就像莉莉安娜之前所说的那样,她不打算说太多充满绵绵情意的爱语,这种话她宁愿关起门来趴在克里斯托夫的耳边说。 这个环节她是用来和四周来自不同家族、心怀不同想法的人们喊话的,这场婚礼将使得兰斯洛特和皇室的所有资源走向更加深度的融合,而这种融合,也会对如今还保持相对独立的斯诺怀特家族产生很多影响。 所以其实在婚礼之前,两个人的这部分对话都给对方看过,没有什么惊喜可言,她和克里斯托夫在这种事情上要保持协调的步调和口径,不然最终呈现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在莉莉安娜完成自己的讲话后,她有松一口气,总体来说,这场婚礼很顺利,效果也很不错,接下来的舞会,她想抛开脑子里的千头万绪,至少在这个夜晚,让她好好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吧。 克里斯托夫一边说,莉莉安娜一边在心里核对,嗯,也是全部按照之前两个人达成共识的稿子来讲的。 所以他到底找瑞拉学了什么啊?莉莉安娜在心里困惑。 “我还有一句话想要说。”就在这个时候,她听男人开始了之前稿子里没有的内容。 但好在,除了她和瑞拉,以及现在应该还在场的爸爸妈妈,没有其他人能听懂他最后说的这句话。 他喊了她原本的,真正属于她的名字,这三个字的发音一定练得比其他话都要多,他比之前更加认真地遵守了发音的语调。 克里斯托夫把来自他家乡的婚誓,翻译成妻子家乡的语言,一字一句地说给她听:“唯当风从世间消失的那一刻,我才会停止爱你。” 历史记录了这一天,它言简意赅地概括道:“女皇与亲王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一般来说,这一天只作为试卷上凯瑟琳女皇吞并赛尔斯时间轴的迷惑选项,考察学生是否能准确区分这对母女的政绩。 而走出考场,深呼吸一口气,学生们总能感觉到来自室外的一点儿清风,为他们带来新鲜的空气,终于又一门结束了,真是的,要不是考试所迫,我才不想去背这些早已成了灰的人曾经做了什么事。 在一切不可避免地被略写,被遗忘,被调侃,被戏说之后,风仍然存在于这个世间。 风从不曾真正消失过。 第250章 管理员(1) 生活总要回归日常,莉莉安娜连回味一下自己人生重大时刻的时间都没有,转身就投入了位于拉夫尼维特的一场大型实验。 在她和克里斯托夫准备婚礼的这段时间,克劳尔以相当高的效率完成了土元素魔法阵的构筑。与此同时,按不同比例缩小的“雷池”样品也正式由皇家工匠交付给了位于首都学院的试验场,进行了共计三轮的调试。 根据克里斯托夫的猜想,随着尺寸的缩小,雷元素魔法师控制雷池内雷元素的难度会降低,测试结果也印证了这一点。最小的“雷池”可以让艾米·勃朗尼都可以尝试控制,只是这种尺寸的雷池维持魔法阵的效果比较逊色,最后被放弃了使用。 “我们准备按原来的计划,在明天下午进行一次实地测试,验证雷元素魔法阵和土元素魔法阵的配合效果。”莉莉安娜对克里斯托夫的姐夫斯汀森子爵交代道,“这次的测试是小范围的,我们会把遭受攻击的范围局限在一个荒废已久的庄园里。” “好的,殿下。”斯汀森子爵提问道,“我会让人按照您的要求安排好一切,但庄园遭受的攻击由什么提供,您还没有说。” “我会把‘攻击’按时带来的,你准备好其他的就好。”莉莉安娜歪歪脑袋,“没有人比夏尔洛更适合做这件事了,他会玩得开心的。” 这种很可能具备危险性的实验,当然不会直接让没有自保能力的平民参与。除了四个骑士团的骑士外,自愿报名参加的首都学院学生组成了本次实验队伍,他们将置身于被土元素魔法阵和雷元素魔法阵保护下的地下室里,通过感受四周的元素波动,评估这套防御系统是否卓有成效。 就在莉莉安娜忙于在首都和拉夫尼维特奔波的时候,克劳尔打算和瑞拉谈一谈,关于如何利用他的血的事。 “我觉得,之前的各种尝试已经证明了,试图保存我的血,积少成多,是没有用的。”克劳尔现在已经基本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只有几个指尖上有一些浅浅的伤口,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这些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这才哪里到哪里啊。”瑞拉完全不认同克劳尔的看法,“现在说放弃还太早了!” “我没有说以后要完全放弃尝试。”克劳尔摇摇头,“但鉴于现在这个情况,有些事情,我想要提前和你约定。” 听他这个语气,瑞拉挠了挠耳垂,她坐了下来,说道:“那你说吧。” 克劳尔伸出手理了理瑞拉的头发,虽然蓄了长发,但总有几根倔强的碎发支棱在她的脑门上,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从几近绝望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得到了梦中才敢幻想的一切,克劳尔曾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的幸运,不应该再奢求其他。 但是作为观众旁观了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的婚礼后——虽然其他人都说,这场婚礼远不如瑞拉奔赴米里德那天的场面恢弘——克劳尔还是感到了十足的遗憾。 他没能给瑞拉一场可以由他牵起她的手、向她倾诉衷肠和爱意的仪式,好像也没有办法如克里斯托夫·兰斯洛特那样,亲自向她的父母介绍自己。 他知道瑞拉虽然不在意很多东西,但在听到莉莉安娜在梦中回到了故乡之后的那一晚,一向睡眠很好的瑞拉却辗转反侧,迟迟没有入睡。 “我也想看看我爸妈怎么样了,姐姐过得好不好。”那一天的瑞拉流露出了难得的脆弱,他们彼此依靠着,克劳尔听瑞拉轻声说,“三年,我想我爸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吧。” 那天克劳尔听瑞拉讲述了很多关于她的过去的事情——真正的,属于她从前的生活,她用怀念的语调说着那些对克劳尔来说很陌生的东西,如同一个满背坚甲、总是高高昂起脑袋的小兽翻了个身,开始低头梳理肚皮上那些最被她珍视的软毛。 “其实我就是……过了那么久之后,还是想着,哪怕当初有机会说一声‘再见,不要担心我,我会过得好’呢?’”瑞拉最后说道,“可能就没有那么多遗憾,当然也可能还是有。” 这样难得的柔软令克劳尔感到心痛,也促使着他下定决心要和瑞拉进行今天的谈话,他不希望在未来的某天,瑞拉回忆他的时候,也沉浸在这样充满遗憾和难过的情绪里,轻声说道“早知道,我会先好好地说再见”。 “我想要和你约定,如果有一天,如果到了必须要大量使用我的血的时候,我愿意以牺牲自己的方式,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克劳尔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和瑞拉提前“告别”。 他继续说道:“请你记住,献出我的血,不是你的决定,是我的决定,所以,你不用为此背负任何的愧疚,抓住那个对所有人来说可能转瞬即逝的希望就好。” 瑞拉没有哭,她平静地眨了眨眼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其实克劳尔知道,不需要他专门说这句话,瑞拉也不会为了自己心中的什么感受,让其他所有人的努力付之东流,他只是想尽量减轻瑞拉未来可能承受的负疚。 在了解到自己背负的诅咒的本质的那一刻,克劳尔就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信使被视作神的半身,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偷走了属于神的血,而这些血液终将以某种方式被归还。 克劳尔想,莱恩与圣神信使之间的恩怨,就在他与瑞拉之间做一个彻底的了结,不要再增添其他的东西,影响到以后更多无辜的人了。 “我很喜欢现在的日子,每多过一天,都多添一分满足,所以对我来说,不会有遗憾,只有越来越多的满足。”克劳尔说道,“不仅仅是因为我真的和你成为了夫妻,还因为我从来没有那么平静过。” “我从前总觉得自己心中的不平静,是因为自己没有从血亲那里得到应得的东西。但我真正获得平静的时候,却是放弃了所有、开始全心全意为与我并无血脉相连的人们努力的那一天,这也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 “哇哦,我觉得这些话可以算作他补给你的婚誓了。”从拉夫尼维特回来的莉莉安娜,从瑞拉那里听到了克劳尔的这些发言后抱起了胳膊。 “我对他说,这些话可以先说,但是关于血的实验还是要一个不落的继续做。”瑞拉的反应仍然十分的“瑞拉”,“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怎么可能现在就说放弃呢?抛开别的什么都不谈,能用的血肯定是越多,我们的胜算越大啊!” “其实,我心里在思考一件事,就是如果单纯用科学的方法去保存血这件事走不通的话,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继续顺着福兰特说的关于神的那些话去想。”莉莉安娜摸了摸下巴,她脑子里对这件事其实有点想法,但一直模模糊糊的,今天既然都和瑞拉说起了,不妨两个人捋一捋。 “抛弃保存不善导致血液不能用这个思路,我们就从诅咒的角度去思考,克劳尔身体里流出的新鲜的血,你可以用,过了一段时间就不能用了,你们之前也已经测到了这个时间的极限,是两个小时。” “还记得我曾经和你打过的比方吗?”莉莉安娜问瑞拉,“我和你说我觉得魔神就像个很烂的程序员,程序员定义了变量和代码,让这个世界按照代码制定的规则开始运转,而代码有漏洞,所以我们两个才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 “你是说,两个小时血不能用,就是这个诅咒代码所制定的一条规则。”虽然都不是计算机专业的,但搞科研总要和一点儿代码打交道,所以瑞拉立刻就理解了莉莉安娜在说什么,“它就是这么定义的,这个血超过半个小时,就自动注释掉,失去效果。” “然后我又要说我曾经打过的一个游戏,很经典的一个游戏。”莉莉安娜点头,“总体来说这是个男主角用尽各种办法,去回溯时空,在不同平行世界间跳跃,想要同时救两个女人的故事,他最终意识到,不是他想的办法不够多,而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要么其中一个女人一定会在某一刻死在他的眼前。” 瑞拉对游戏不熟悉,也就不知道莉莉安娜在说的到底是什么,她努力消化了一下莉莉安娜的这些长篇大论,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规则是不能违反的,我们再做其他尝试也没有用吗?” “不,恰恰相反,那个游戏的真结局,男主角同时救了两个女孩子。”莉莉安娜竖起了两根手指,“因为他终于参透了自己要对抗的,不是某个组织,某个敌人,他要对抗的,是世界的规则。” “所以你刚刚专门说,我们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代码有漏洞。”瑞拉瞬间就懂了莉莉安娜之前的铺垫,“你是想说,这个世界的其他规则,很可能也存在漏洞?” “bingo!”没有什么比讨论问题的对方和自己完全合拍更爽的事情了,莉莉安娜觉得一天奔波的疲惫都完全消除了。 “总之,在那个游戏里,男主角最后找到的办法是,欺骗世界——通过造成假象,去圆上某个已经被规定不能更改的既定事实,那个故事很复杂我就不在这里多说了——” “我知道了,两个小时血就不能用,这说明规则里一定存在一个条件判别式,去判定,这份血什么时候算离开克劳尔的身体,以及有一个计时器,去统计血液离体的时间。” “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接下来可以换一个思路,要么,去寻找欺骗条件判别式的方式,要么,去寻找欺骗计时器的方法。”莉莉安娜点头,“而且,如果福兰特的猜想没有错,魔神现在已经无法再干涉这个世界太多,而圣神又一直没有出现过。”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拥有高级权限的管理员了。”莉莉安娜摊开手,她知道这些对话魔神都在听,所以说出口的时候,她觉得特别畅快,“我们不用担心找到的漏洞下一刻就会被打补丁——现在是代码们自己迭代的时间了。” 第250章 管理员(2) 在拉夫尼维特进行的实验结果,让所有人都很满意。 夏尔洛高兴地一边躲着来自地上的闪电一边把庄园给尽兴地炸了个稀巴烂,地面上别说活物了,可能一点儿微生物都没有留下。 克里斯托夫很高兴雷元素魔法阵最终还是追击到了夏尔洛、把他那头金发给炸成了鸡窝。 克劳尔很高兴土元素魔法阵勉强扛住了来自夏尔洛的猛烈攻击,地牢里的首都学院学生除了受了惊吓外,都安然无恙。 莉莉安娜很高兴两个元素魔法阵的配合效果看起来很不错,再推敲一下人员配置的精简,就已经具备了向其他地方推广的条件。 最高兴的还是瑞拉,和莉莉安娜探讨了新思路后,她马不停蹄地拉着克劳尔开展了“如何欺骗诅咒”的研究。 “诅咒是魔神那家伙在管,是这个意思吧?”为此,她专门请教了福兰特。 “那家伙……我不建议你这么称呼祂,瑞拉,对神明要保持敬畏和尊重。”哪怕早就领教了瑞拉和莉莉安娜对神的随意态度,福兰特还是不适应,“这确实是那位神明的范畴。” 瑞拉心想,福兰特自己都说了,现在魔神就拥有的就是一点只读权限,没法编辑,那还整那些有的没的干嘛。但想了想,她觉得还是要尊重福兰特的这些信仰,于是点点头,说道:“好的,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这下把握就更大了,瑞拉在心里想。 魔神自己说的,祂是一个处理一个bug会引发另外十个bug的蹩脚程序员,圣神之后都忙于为祂处理各种破篓子。 蹩脚程序员写的蹩脚代码,有空子可以钻是大概率事件,加油瑞拉,一定能做到的!不管是拯救世界还是拯救老公,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我要闹了。”与此同时,魔神在莉莉安娜的耳朵里撒泼打滚,“我虽然一直显得很亲切随和,但你们质疑我创世的能力,还是有点伤神的哈!” “你在说什么?”莉莉安娜当时正在因为手上的贪污报告想要杀人,语气不善,“我刚刚又没有蛐蛐你!” “我亲爱的妹妹的信使正在蛐蛐我,四舍五入就是我妹妹在蛐蛐我,你知道我听着心里有多么难受吗!” “忍着!”莉莉安娜怒吼道,把手里的几张纸往桌上一拍,“我现在正在想杀人,你要是不能帮忙,就不要打扰我!没空给你做传话筒!” “你想要用激将法来进一步试探我能不能干涉这个世界,别藏了,只要是出现在你脑子里的想法,就是冒个泡泡,我也能看见。”魔神悠悠道,“我才不会被造物的拙劣伎俩激怒。” 莉莉安娜有点郁闷,她明明都专门控制了大脑不要多想,结果还是被一秒识破,她撇撇嘴:“那你为什么要在意瑞拉在想什么?说好的都是造物的拙劣伎俩呢?” “瑞拉是我亲亲妹妹的信使,当然和你们不一样了。” 莉莉安娜深呼吸一口气,她默默攥紧了拳头,接下来的时间,她都拒绝和这个名为神,实际是变态死妹控加三流蹩脚程序员的东西交谈了。 顺着管理员的这个思路,瑞拉在脑中迅速创建了对这个世界魔法体系的另一种解释。 这个世界仍然是按照一定的规则去运转的,这里的规则,就是莉莉安娜和瑞拉认识中的,所谓的自然科学规律。 而在创世之初,魔神简单粗暴地将世界上的所有物质都归到了几个大类之中,人们目前普遍认为是八类:金,火,土,木,雷,风,冰,水,再从这八个大类里调配捏造出万物。 而贵族们的魔法,其实可以解释为一种顺着血缘继承的、对八个大类的物质的一种特殊管理权限。 这一级权限凌驾于自然科学之上,两位神明在最初创造人的时候,把不同元素的特殊管理权限分为几份,分别交给了几个人。 这些人通过繁衍生息,血脉交流,演化到今天,形成了四个各掌握两大元素种类特殊管理权限的大家族。如果说魔神和圣神是掌握了最高权限的高级管理员,那么这些家族的家主高低也是个中级管理员。 “如果你能用出‘毁灭’,我能用出‘创造’,那我们所有人合在一起,就能凑出神手上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权限了。”瑞拉和莉莉安娜讲她的思考成果时抱起了双臂,“但这两个魔法,我们两个目前还是一点儿思路都没有。” “现在的时间已经不足以让我们漫无目的地去探索了,还是先着眼于已经掌握了确定信息的事情。”如今,今年早秋的第一批粮食已经进入了收获期,莉莉安娜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春天的寒冻,夏天的风暴,按照规律,秋天的大陆上一定也会发生点儿什么灾害。 她准备让木元素魔法师在这个时候用魔法对作物进行适当的催熟,通过抢收,来躲避可能出现的严重虫害,同时风元素魔法师和水元素魔法师要密切关注重点耕种区域的天气,避免在最后关头出现严重的旱涝灾害。 只要这个秋天的大宗粮食安安稳稳收上来、收进了粮仓,就意味着明年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一大部分,莉莉安娜悬在喉咙口的心,就能稍微往胸口降一降了。 整个秋天,莉莉安娜都忙于监控秋收进度,以及督促皇家工坊加班加点的生产完全标准模块化设计后的“雷池”。 她的预感完全正确,在往年的粮食大量成熟的时候,米里德各地都发生了野火造成的山火灾害。 如果没有及时介入干预,茂密的森林和连绵起伏的良田很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毁于一旦,造成王国最大的粮仓今年陷入颗粒无收的绝境。 好在今年的米里德有风元素魔法师和水元素魔法师巡视,这些着火点被风遏制住范围,再由水元素魔法师精准扑灭。 之后风元素魔法师又按照兰斯洛特家族的那本旅行者笔记的指导,引导了不同的气流在米里德上空交汇制造大范围的降雨,使得今年的秋收获得了平和且丰盛的结局。 在倒计时之下,时间过得特别的快,秋天在很多人的眼中仿佛就只经过了眨一眨眼、阅读几行字的时间。在初冬真正降临之前,大雪就已经开始在瑞诺卡的高原上蔓延开来,如果没有水元素魔法师和大量魔矿石的帮助,在高原上兴修的大批工程肯定会被寒冷阻滞。 “动员会已经筹备好了,随时都可以举办。”莉莉安娜从凯特和玛利亚那里收到了好消息。 在装置和魔法阵经过最终优化后,莉莉安娜最终决定,为每一个布置了土雷元素魔法阵的中型城镇配备除火元素之外的所有魔法师,以及一位辅助装置工匠,作为两个魔法阵的管理团队。 这些魔法师不需要具备骑士团的骑士这般优良的魔法控制能力和身体素质,他们的核心作用不是直接对抗天灾,而是维护魔法阵和装置,保证它们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工匠的职责不必多言。雷池不会在日常时刻开启,也没有时间研发指示装置异常信号的部件,因此只能靠工匠人工每日对装置进行维护,及时更换生锈、损坏的部件。 金元素魔法师除了协助工匠完成装置维护外,还需要巡视架设在城镇上空的金属线丝,如果出现被风吹乱、被人偷走,要及时的补充更换,按照示意图重新布置。 大量实验表明,因雷元素魔法师的素质参差不齐,导致雷池开启后,金属丝上的电流很可能产生局部过载,金元素魔法师要通过魔法加固这些临时承受大量电流的金属丝,确保不要造成金属丝直接断线、魔法阵大面积失效的事故。 雷元素魔法师没有什么日常工作,他们的作用就是引导雷池中的雷元素以尽量平顺的速度通过金属丝形成雷元素魔法阵。 听起来这个工作不难,但雷元素魔法师的工作手册是最厚的,因为雷元素的控制实在是太困难,稍有不注意,击穿空气,四处乱窜,闪络成一片,兰斯洛特骑士团的老骑士为常见情况都编写了对应的指导,用于帮助雷元素魔法师及时调整控制雷元素的方式。 土元素魔法师的工作也挺单纯,日常检查一下避难所上方的土元素魔法阵的结构是否完整,然后在特殊情况发生后,立刻前往避难所,尽量保证上方的土元素魔法阵不会被剧烈的元素波动破坏,最大限度发挥防御作用。 风元素魔法师的职责有点儿像青春版的风声,他们是四周异常的监视者,同时,风可以让他们快速判定城镇平民是否已经进入避难所,他们将协助城镇的官员进行避难时的秩序维护,向其他魔法师传递消息。 而水元素魔法师的职责非常专一且特殊,他们必须身处雷池的四周以确保冷却水不四处蒸发,导致雷池损坏。 因此,他们日常并不需要参与魔法阵的维护,但当意外降临、两个元素魔法阵开启后,他们的处境却是最危险的。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雷池四周。一旦他们放弃装置逃走,失去水元素魔法精准控制的冷却水会在短时间内就让整个雷池陷入瘫痪,而在之前的实验中,想要借助魔矿石去实现自动化冷却的效果很不好,无奈还是采用了人工。 莉莉安娜决定,把雷池的开启和关闭,交给距离雷池最近的水元素魔法师裁定。 “如果情况真的到了雷元素魔法阵的攻击已经聊胜于无的地步,死守的意义是不大的,不如另外灵活想办法,等待其他地方的增援。”莉莉安娜的意见是这样的,“水元素魔法师根据风元素魔法师传递的消息来判断开启装置的时机,而到最后,坚守的勇气值得赞叹,但逃走也不一定就代表着怯懦。” 如今,所有的前期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莉莉安娜和瑞拉准备为这些即将被她亲自用魔法送到全国各地的年轻元素魔法师开一个动员会,他们在首都学院接受的集训时间不长,但却要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承担相当艰巨的责任。 为了表达重视,莉莉安娜准备自己撰写发言稿,正坐在书桌后面咬羽毛笔,突然,听到了瑞拉在院子那边的墙里大呼小叫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激动。 “我骗到‘祂’了!骗到了!”看得出瑞拉相当激动,因为她使用的是家乡的语言。 莉莉安娜差一点就要直接翻窗子往墙那边跳了,脚都上去了,突然想起克里斯托夫今天不在,没人直接用风把她送过去。 “我这就过来了!”住隔壁就是好啊,莉莉安娜冲着窗外大喊一声,抱起裙子就往外跑,“马上就过来了!” 第250章 管理员(3) 莉莉安娜都冲下楼了,才想起她是可以瞬移的。 她和瑞拉都有这方面的毛病,遇到特别突发特别措手不及的状况时,反而会忘记自己有魔法,至少要过好几秒才反应得过来。 当然啦,现在什么话都说开了,她们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表示,自己从前过的就是没有魔法的日子,大脑才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就容易忘记这一茬。 “怎么骗的?是那个血可以用了吗!”莉莉安娜瞬移到瑞拉身边后,连气都没有喘匀就开始跟着瑞拉大呼小叫,“啥情况啥情况!” “瑞拉刚刚想了个新主意,我们两个决定试一试。”鉴于两个女人都显得有点激动,指尖上还在冒血的克劳尔决定充当解说的角色,“至少刚刚那个瞬间,好像是成功了。” “接下来就看能不能复现了!”虽然嗓门吼得大,但瑞拉的动作十分严谨轻柔,行动很迅速。 观察血液能否对瑞拉有效,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指标,那就是这些血滴落到她的皮肤能不能直接被吸收。 在此之前,瑞拉一直试图通过改变配比——比如在之前保存的血液中混入一点儿刚刚从克劳尔那里得到的血液,试图用这种方式“欺骗”诅咒。 “我今天想着换个思路,也是突然我不小心割破了我的手指,”瑞拉说道,“我正准备用魔法治,看着手指上的伤口,突然就想到,如果我让这些血重新经过一下克劳尔的手指呢?” “啥意思?”莉莉安娜听得有点糊涂,“你把血重新涂到克劳尔的手指上,再用到你身上,就可以了?” “还不够,还需要在他手上割出一道在流血的口子。”瑞拉把克劳尔的手翻过来,刚刚在洇血的指尖,伤口看起来已经有点儿凝固了,她用力挤了一下,又有一点儿血珠冒了出来。 “你帮我们也看着,”瑞拉拜托莉莉安娜,“你看,这里,克劳尔其实只流了很少的血。” “嗯,一滴都不到。”莉莉安娜看得很仔细,现在只有一小滴将落未落的血悬在克劳尔的手指尖,颜色暗红。 “这里是我们之前想了各种办法收集起来的血。”莉莉安娜的目光随着瑞拉看向旁边的几个大试管。 瑞拉能支配各种元素的优势在做这种实验时体现的很明显,她可以通过风、土、水元素的调配,几乎让这些离体的血液处于无菌的状态,然后再低温保存。 不需要滴管或者什么设备,瑞拉直接用水元素魔法去控制那些试管中血液,让它们以一种十分奇异的、一颗大血珠的姿态飞到了克劳尔的手指上,然后直接包裹住了克劳尔正在缓慢往外渗血的细小伤口。 一时间,房间里除了呼吸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人说话,莉莉安娜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接下来的哪怕一点点细节。 瑞拉不再用魔法维持那颗大血珠的形态了,它开始因为重力自然下落,莉莉安娜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然后在那些血液没入瑞拉皮肤、消失不见的那一刻,她无法抑制住激动,一下子蹦了起来。 “成了!”她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开始和之前的瑞拉一样尖叫,“成了!这就成了!天啊!!” “所以这个诅咒判定血液是否新鲜,就只看血有没有经过克劳尔的伤口。”冷静下来后,三个人又坐在一起探讨这个方法还能不能更加优化,莉莉安娜想到,“会不会其实谁的血都可以,只要克劳尔出个看起来在流血的口子就行?” 她的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莉莉安娜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流出的血,经过克劳尔的伤口后落到瑞拉的手背上,血珠直接顺着手背向下滑落到了地板上——看起来魔神的代码虽然烂,但也没有烂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 “虽然这样看起来行不通,”瑞拉思索了一下,说道,“我觉得莱恩血统的其他人的血液,还有尝试一下的价值。” “择日不如撞日,”莉莉安娜今晚就想知道答案,她站起来就往外面走,“我现在就让他们去把有莱恩血统的人带过来,从亲到疏都带来一两个,看看有没有戏。” 莉莉安娜这边很激动,她没想到自己随口嚷嚷出的这个命令带给了这些从前和莱恩家族关系密切的贵族多大的惊吓。 站在这些贵族的角度,啥预兆都没有,突然门口就进来几个皇家骑士,说要把你们家和莱恩血统关系最密切的人带走,无论男女,问原因也说不清楚,毕竟莉莉安娜也没有仔细交代,就只能说是“艾莉薇特公主殿下的紧急命令,要见这些人”。 很多人一下子整个人都瘫软了,走不动道,开始哭天抢地,甚至开始认一些罪过,声泪俱下地哀求着“请给我一点儿更衣的时间”,然后一边和家人抱头痛哭一边写了几句遗书,再哆嗦着走的。 “啊,还认罪啦?是贪了钱吗?”莉莉安娜都没有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收获,她挥挥手,“算了,事情一件件做,这些人认的东西之后再找时间核实。” 于是,指挥中心这一晚灯火通明,首都所有和莱恩有一点亲缘的贵族排着队在外馆等候。大家忐忑不安,完全没有心思去吃桌上为他们准备的茶水和点心,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迫切想要知道今天大家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就是……采血。”最先被接到指挥中心的人终于从中庭出来了,一出来就被围起来七嘴八舌的询问,他说道,“并非是问罪,在中庭有一个长桌,后面坐着治疗师和水元素魔法师,治疗师会把你们的指尖割开一道口子,然后水元素魔法师取走一些血液,再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听到这样的话,不少人松了一口气,但之前叽里呱啦认了一大堆罪状的人就开始想抽自己的嘴巴子了:怎么那么沉不住气!这下好了,没事也变成有事了! 这些被采集到的血液放进瑞拉制作的试管,用墨水在上面标注着名字,然后克劳尔再根据家谱辨认这些人和莱恩家族的血缘亲疏。 所有人都被这个难得的发现鼓舞着,干脆熬了个大通宵,而得到的结果也十分惊喜。 实验结果表明,这些莱恩的血亲,他们的血液虽然无法直接被瑞拉所吸收,但克劳尔的两个目前在首都的表亲,也就是克劳尔的父亲的亲姐妹所诞育的后代,他们的血,居然都可以通过克劳尔的新鲜伤口欺骗过诅咒,被视作克劳尔的血液,为瑞拉所吸收。 “他们的血可以,他们妈妈的血肯定也可以。”这个结论让所有人更振奋了,这相当于可以为瑞拉供血的人直接扩大了好几倍,莉莉安娜拍着手说道,“别说生命危险了,到时候克劳尔只需要把手上多割开几个口子,连轻伤都算不上!” “但这些人的血被瑞拉吸收后,效果和我的血是不是完全一样,还需要我陪瑞拉去圣神殿救治几个人来验证。”和瑞拉待在一起久了,克劳尔的思维也逐渐向老婆靠拢,“现在就庆祝,还太早了。” “哪怕不能,这也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莉莉安娜由衷地说道,“虽然现在已经是初冬,但我们还有半年时间。” “是的,我现在对取自己的血已经很熟练,这些伤口愈合起来也算快。”克劳尔说道,“就算我一个人,应该能攒下不少的血。” 青年的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喜悦,他虽然在心中做好了半年后就和瑞拉永别的心理准备——但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活下去。 “蹩脚程序员也有好处,对吧?”这时候,莉莉安娜听魔神在她脑子里说道,这段时间祂的话变得多了起来,莉莉安娜觉得祂在为即将到来的末世感到兴奋,“如果是我的妹妹,她是绝对不会留下这种空子给你们钻的。” 莉莉安娜眼珠一转,趴在瑞拉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瑞拉抿了好几下嘴唇,最后还是抬起头,用一种十分不情愿的、因为夹嗓子很不熟练所以听着很别扭的声音,说道:“非常谢谢您。” “虽然我知道她不是真心的,但没有关系!”变态妹控深情款款地对莉莉安娜说道,“我很高兴,不要客气!” 莉莉安娜被肉麻得觉得胃里一阵反胃,但是她觉得自己又意外开发了瑞拉的新用法——让瑞拉去和魔神撒娇,虽然这可能同时对她们两个造成精神攻击,但万一哪天能有大用呢? “完了,我的演讲稿!”眼看着太阳已经从窗外升起,天际被晨曦染成一团暖融融的颜色,莉莉安娜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这才想起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才写了几行!天啊!” “不用着急,殿下,”玛利亚知道莉莉安娜在瑞拉的院子里熬了通宵,早早地就过来等着了,“我已经让他们推迟了动员会的时间,您可以睡一会儿补补精神——演讲稿也不用担心,我已经请科肯纳先生昨晚帮您写了一份,您可以一边吃早饭一边看。” “天啊,虽然我很支持你加入魔法阵的管理团队,去首都之外的地方。”莉莉安娜一边往嘴里塞面包一边嘟囔,“但我真担心自己离开了你之后不适应,玛利亚,你把我照顾得太好了,简直是在娇惯我。” “还有勃朗尼小姐和塞西莉亚太太在,她们肯定会把殿下照顾得和从前一样好的。”玛利亚笑了笑,“我已经开始期待新的工作了。” 第215章 动员(1) 让玛利亚离开指挥中心,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 在一开始配置魔法阵的管理团队前,莉莉安娜一直认为,数量不够的应该是合格的雷元素魔法师。 因为感应雷元素的能力只在兰斯洛特的血脉之间传递——换句话说,只要会雷元素魔法的,往上追溯一定能追溯到兰斯洛特家族出身的祖先。 但真的筛查了一遍,她发现,虽然兰斯洛特的直系人丁因为家主总是神秘失踪的缘故所以不太兴旺,但也造成旁支和直系捆绑得更加亲密。 家族资源没有一味向直系集中,这让旁支的开枝散叶欣欣向荣——也就是,克里斯托夫虽然没有亲兄弟姐妹,但是他远房亲戚一大把,把这些亲戚里能感应雷元素全部动员起来,再集训一下,最后居然勉勉强强够用。 真正人数短缺的,居然是水元素魔法师。 一般来说,能感应水元素就能感应冰元素,所以有一些人认为冰和水是同一种元素,被人为划分为两种,只是为了斯诺怀特家族的能力听起来和另外三个大家族是平起平坐的。 这两种元素到底该不该划分成一种,真正的答案只有敲原始代码的魔神自己知道,莉莉安娜们也没有纠结,他们面对的问题是:瑞诺卡被选为了最后的末日生存地后,大量的水元素魔法师已经被分配了任务。 马上就是寒冬,边境要例行冬巡,谁都不敢去赌今年的北方会像南方的夏巡一样并没有什么魔兽,这样一来,最优秀的一批骑士被调走了。 如今,大批量的房屋和仓库修建还没有彻底完成,失去水元素魔法师的庇护,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师很快就会在肆虐的风雪中化作冰雕。 除此之外,王国各地的动植物还在分批送上高原。 按照莉莉安娜从前的那个梦境,末世将导致大海淹没大陆的绝大部分,这意味着哪怕人们都活了下来,这个世界的生态也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都不说保护环境万物有灵这些正确话了,只是单纯的思考“度过末世之后大家也要吃饭”,都是一个大问题。 因此,瑞诺卡承载的责任,不仅仅是最后几天所有人的庇护所。它还要充当大陆的种子库,动物的栖息地,要能保证在末世结束后第一时间能大批量的耕种上粮食,不然就算熬过了末世,不久之后还是有一大批人要饿死。 瑞诺卡今年的春天来得尤其晚,所有人都担心到第二年会更晚,到时候要转运人,还要转运动植物,就算有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也压力巨大。 所以现在,哪怕瑞诺卡已经开始暴雪肆虐,植物种子和重要的畜牧动物也已经开始一批批朝高原转移。 配合莉莉安娜的要求,斯诺怀特家族采用了魔矿石配合水元素魔法阵,以完全不计成本的方式在高原营造出温室以保存这些动植物,即使如此,前几批被送去的牛羊还是死了一大半。 莉莉安娜和瑞拉认为这是因为高原缺氧导致的,于是又派去了风元素魔法师,请他们从魔法的角度去思考该怎么“补氧”。 风元素魔法师花了大概一个月解决这件事,但是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他们使用的魔法严重干扰到了水元素魔法阵,使得原本依靠魔矿石就能平稳运行的魔法阵不再稳定。 这不是一件小事,一旦魔法阵失稳,里面生活的动植物会立刻被冻死,导致前功尽弃。 已经往前走了九十九步,还差一步的时候出现了问题,要让人放弃前面的努力实在太难,最后商量来商量去,指挥中心给出的解决方案也透露出一种无奈的情绪:魔法阵不稳定,那就让水元素魔法师去让它平稳运行,倒班吧。 这个问题解决了,下一个问题如期而至:瑞诺卡本土需要的水元素魔法师数量远超了莉莉安娜的预期,导致维护雷池运行的水元素魔法师紧缺。 紧缺到什么地步呢?莉莉安娜甚至去委婉地询问了一下马克西姆姨婆,然后从姨婆那里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如果真的需要的话,我这样的老太太也是可以做成事的。”老人骄傲地抬起头,“比起在某一天躺在床上平平无奇地死去,我更希望自己的终章看上去像一个精彩的冒险——你身边不是有一个会写故事的小姑娘么?记得让她以后为我写一个好故事。” 不到万不得已,莉莉安娜肯定不会让连腿脚都不灵便的姨婆去做事,但姨婆说的这些话,深深地鼓舞了当时陪同在侧的玛利亚。 那天回来之后,玛利亚就专门找到了莉莉安娜,说她想“去更需要我的地方”。 “不行!”当时莉莉安娜都还没有开口,在旁边帮她整理文件的伊乐·科肯纳的反应很大,“你没有听他们说吗,负责开关雷池的水元素魔法师的处境非常危险!” 玛利亚和莉莉安娜都吓了一跳,玛利亚眨了好几下眼睛,莉莉安娜则眯起了眼睛,看着科肯纳神色自若地为自己刚刚的激动解释道:“我认为如今哪里都比不上殿下身边重要,爱德华兹小姐离开之后,新来的女官还要花费大量的时间适应殿下的习惯,甚至造成不必要的疏失。” “我是这样想的,现在勃朗尼小姐已经能承担殿下的绝大多数日常事务了,殿下的起居也有塞西莉亚太太打理。”爱德华兹说道,“如今,殿下早已不是那个还需要瞻前顾后和皇室众人打交道的殿下,所以殿下不是非需要我在身边不可,但外面是真的很需要水元素魔法师,不是吗?” 女人一只手放在胸口,眼神闪闪发亮,她眼中的神采让她似乎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光芒,莉莉安娜很熟悉这种眼神,它从瑞拉的眼睛里跳跃到了玛利亚的眼睛里,如同火星落入荒原。 莉莉安娜最终同意了玛利亚的请求,让她成为了今天参加动员会的人之一。 首都学院的大礼堂现在被乌压压的人群给塞得满满当当,有人穿着讲究华丽,有人就穿着首都学院统一为来学习的学生发放的冬装,大家看向二楼的那个平台,翘首以待。 大礼堂里面的装潢和莉莉安娜当年新生舞会时已经完全不同,里面那些金闪闪的装饰都被收了起来,平时几张大桌子横在大厅里,充当人员大幅度扩充后的食堂,现在这些桌子也就是被简单地推到了四边放置,在开完了大会后,晚上还要继续用来吃饭。 公主的作风很彪悍,完全实用主义至上,如果面子和里子不能同时要,那都不用问她,只选面子一定会惹她生气。 并且公主还创造了一些非常……不适合贵族淑女脱口而出的词,她已经不止一次呵斥过某些大臣“一天到晚只知道屎上雕花,雕成什么样子端上来不还是一坨屎! 通向二楼的楼梯被皇家骑士严格把守,大家没有为公主预留通道。 当莉莉安娜直接瞬移到平台上,人群因为看到她披风的颜色而确认她们已经出现时,立刻爆发出了一阵雀跃的欢呼,声音在大礼堂的四周墙壁回荡反射,一度让紧挨着彼此的人也听不清楚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站在高处,莉莉安娜能看到人群的分布。他们中的大部分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这个划分标准是莉莉安娜自己的习惯。在这个世界,哪怕是贵族,三十岁也已经是正经的中年,他们很可能已经拥有了好几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孩子已经十岁出头。 这些人几乎都没有来自皇室的封号,他们出身某个贵族家族的旁支,甚至于旁支的旁支,血统赋予了他们感应元素的能力,但却不足以让他们直接继承来自父辈祖辈的荣耀。 这些人从前最常见的出路,是依附于强大的直系血亲,或者尝试成为其他贵族的家臣,协助管理别人的领地——当然,对站在这里的女人们而言,她们曾经唯一的选择,就是嫁人,然后为自己的丈夫生下合格的继承人。 莉莉安娜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曾经与她和瑞拉一起上学的伊莲娜·卡尔和玛贝拉·道格也在其中,卡尔小姐就像看到老朋友一样很开心地踮起脚尖挥手向莉莉安娜和瑞拉打招呼。 格林学社的绝大部分核心成员都在这里了,之前只是在旁边帮忙端茶和打扫的男仆,在加入学社后,如今也已经成为了工匠的一员。 所有人在会前都已经知晓了自己将被派向何方,分配的方式也遵照了莉莉安娜熟悉的一种模式:所有的中型城镇形成清单发给所有人,每个人按照顺序依次填报十个“志愿”,再根据大家的志愿形成最后的方案。 莉莉安娜清了一下嗓子,一旁的骑士意识到她准备说话了,一道火焰飞跃过二楼,在人群上方优雅地巡回了一圈,一楼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向她。 第215章 动员(2) 莉莉安娜首先向所有人简单解释了一下瑞拉为什么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和她一起出现在这里——莉莉安娜在来这里之前,先把瑞拉和克劳尔直接送到了圣神殿。 对于崭新的发现,他们一秒钟都不想耽搁,很可能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会直接住在那里,通宵达旦地验证克劳尔的表亲的血液效果和克劳尔本人提供的血液在效果上有什么差异。 当然,莉莉安娜没有时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向人群娓娓道来,她只是简明扼要地宣布,圣神信使和她的丈夫通过不懈的努力,再次提升了所有人“迎来新时代”的希望。 是的,莉莉安娜采取了伊乐·科肯纳的建议,他认为人们言谈间总把“末世”这个词挂在嘴边,而这个词本身就容易向四周传递出绝望和低落的情绪。 因此,在莉莉安娜和克里斯托夫那场规模虽小但万众瞩目的婚礼结束、舞会上莉莉安娜就整个指挥中心落成向来宾致辞的时候,他强烈建议莉莉安娜将“末世”换一个听起来更加积极的说法,并认为这有助于在最后半年的时间里提振信心。 莉莉安娜认为书记官的这个建议不错,在商量之后,她采用了“新时代”这个词,之后这个说法开始从上到下推广——当然,如果你还是想说“末世要来了”,也不会有人会拿你怎样。 人群因为莉莉安娜带给他们的好消息又开始欢呼雀跃起来,人声鼎沸,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 这种场合见多了,莉莉安娜从前时常会觉得自己面对的其实是一把把干燥到极致的柴,只需要一点儿火星,它们就会以极为迅猛的态势不受控制地燃烧,所以在让人兴奋之外,总也伴随着一点儿恐惧。 但渐渐地——准确地来说,是在婚礼的马车上,走完被人群簇拥着从皇宫走向指挥中心的路上,她有了新的感悟。 那天的舞会结束后,莉莉安娜没有立刻回房间,因为她的脚上打了好几个大泡,脚跟还被磨破流血了,只是她一整天都处于很激动兴奋的状态,脱掉鞋才发现脚这么惨烈。 瑞拉留下给她治疗的时候,她说道:“我现在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就是那句话,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句话,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句话有多么的重要,它不是口号,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 被熊熊火焰笼罩时,会觉得害怕,会觉得不安是因为心里下意识认为,火焰扑面而来,会毁灭自己;被汪洋大海包围时,会感到战栗,会感到绝望,是因为大脑里有这样的判断,若海水没过我的口鼻,那么我就会被淹死。 但,若我也是一团火,我想我就不会害怕,我将大笑着融入四周迸溅的火星;若我也是一滴水,我想我就不会犹豫,我将迫不及待地跃入幽深的海底。 当心中涌现出了这样的字句,再次看到人群在眼前沸腾,莉莉安娜的心再也没有出现想要退缩的想法,她感受到了自己也在被四周的气氛所鼓舞。 虽然瑞拉没有来,但凯特今天仍然按原计划陪伴在莉莉安娜的身边,她们都认为这场动员会十分重要,凯特准备详细地记录下今天见证的所有事情。 “很抱歉,因为各种原因,我没能为今天提前准备一份讲话。”莉莉安娜开始大声说话,人群的声音开始降低,当他们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她又把刚刚说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才继续说道,“当然,我可靠的书记官也为我提前准备了十分精彩的发言,但当站在这里,看着你们,我决定,今天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把我的心里话说给你们听。” “我听到刚刚你们有人在高声说感谢我今天能亲自来到这里,”莉莉安娜说道,“但我认为恰恰相反,应该说感谢的是我,我衷心感谢在座的所有人。” “我们来自这个辽阔大陆的不同角落,有人的家乡终年被大雪覆盖,有人的故土被海洋包围,但今天,无论血统,不论出身,我们所有人为了同一个目的聚集在这里,又即将为了同一个目的,再次四散向王国的各方,有的人回到了家乡,有的人将去往距离家更遥远的地方。” 说到这里时,莉莉安娜短暂停顿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了人群中的沃伦·佩特罗——皇帝曾经为她挑选的一个“追求者”,佩特罗家从小备受宠爱的小少爷。 和四周的人比起来,佩特罗小少爷穿的衣服是最精致华丽的,同时从表情上来看,他也十分不喜欢这种拥挤而吵闹的环境。 在志愿填报的时候,佩特罗选择的全部都是繁华的大型城镇,但因为魔法天赋普通,这些志愿没有被接受,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最后他被分到了一个挺偏僻的地方。 莉莉安娜一度认为佩特罗会拒绝前往——毕竟这个从小就被父母和兄姐宠爱的青年此前去过距离首都最远的地方好像就是圣神殿。 出乎意料的是,佩特罗看到这个结果后只是撇了撇嘴,他抱怨的重点是为什么要把他和曾经的“情敌”,同样被皇帝安排去追求莉莉安娜的莱姆·费雷去一个地方。 “在今天之后,你们需要告别家人,告别挚友,踏上一场注定会带有危险的旅程,面对未知,我想所有人的心头都会有惆怅,不安和担忧,而你们战胜了这些本能。我从你们的眼睛和声音里看到了、聆听到了勇气和决心,再次地,我感谢你们,我想要替所有因为你们的勇敢而更有希望走向新时代的人们感谢你们。” 说到这里,莉莉安娜感觉喉咙有点哽,她想要平复一下情绪,但这干扰了一下她的思路,好在她只卡了不到两秒钟,脑子里就跳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位于北方的冬巡即将开始,它的严酷艰难不必多言,因为担心大海出现异常,南方也将比从前更加重视即将到来的冬巡,而皇家骑士团和原莱恩骑士团也在日夜筹备,为了查看情况,我这些天时常在各地骑士团的驻地往返。” “我每到一个驻地,骑士们就会被组织起来,用异常整齐的声音冲我喊,‘为艾丽薇特公主殿下献上力量和忠诚’,之类的话。”她说道,“而我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他们,当下,需要他们的力量和忠诚的人不仅仅是我,是王国——甚至于这片大陆上生活的所有人,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了与他们紧密相连的家人,也包括今天站在这个礼堂中的大家,同时,也包括他们自己。” “我需要他们向这片大陆上所有和他们一样团结一心,想要对抗神不合理的预言并且走入新时代的人们献上力量和忠诚,而我只是出于各种机缘巧合,作为所有人的代表站在那里,所以我向他们提出了和从前不一样的要求,而我对你们也抱有相同的期待。” “我希望你们的青春,热忱,力量和勇气,不再是奉献给某个家族,某个人的利益,我希望你们把这些美好而珍贵的品质奉献给所有人,奉献给我们正在为之奋斗的‘新时代’。” “各位,我们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迎来新的开始,”莉莉安娜决定开始说结语,因为她从前还站在人群里的时候,最讨厌台上的人喋喋不休翻来覆去地说实际上意思都差不多的话,“所有人都希望明天的日子比今天要更好,我也不例外。” “那么,我们今时今日的短暂分离,是为了未来更长久的相聚。”她在最后说道,“我再次感谢大家,期待和你们重聚的那一天,等我们回到这里时,这里的长桌会摆满美酒和美食,你们将获得所有人的感谢和赞许,以及,你们应得的回报。” 喧闹声再次充盈了整个礼堂,在莉莉安娜瞬移离开后,人们都还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平静,他们有的满面红光,有的眼含泪水,还有的开始和四周的朋友拥抱,开始做最后的告别。 遗憾的是,凯特一字一句抄录下来的这篇讲稿,在很长时间里都和关于艾莉薇特女皇登基前的绝大部分第一手史料一样,都处于遗失的状态。史学家认为这种遗失有三种原因:第一,当时末世的背景不利于史料的精致保存;第二,末世结束后百废待兴,女皇没有刻意去整理修编属于自己的历史;第三,凯瑟琳女皇出于自己的统治考量,刻意隐藏了很多属于母亲的东西。 这篇讲稿最终是在一大片冰川因温升消融时,从里面意外发现的。同时被发现的还有大量艾莉薇特女皇的手记,与教皇和丈夫的留言条。 它们首先证明,这位女皇拥有神赐魔法,是另一位神明唯一现世的信使并非后世添油加醋的说法,而是客观事实。 然后,女皇和丈夫大量的留言条颠覆了二人缔结婚姻是利益驱使的普遍论点,这些经考证存在于二人新婚时期的话语非常的甜蜜,当时还是公主的女皇会写下“你昨天没有在纸条上说要亲吻我,所以我今天要写下两个亲吻,但若你今天还是忘了写,好吧,那我也不写了”这样可爱的话语。 普通公众对于这位在位不足二十年就遗憾离世的女皇的好奇,一般都集中于她的神秘魔法和逸闻频出的感情生活。但对于史学家来说,这一箱史料连同之前在极东地区发现的岩刻一样,都拥有让后世重新审视艾莉薇特·格林的政绩和历史贡献的重大意义。 艾莉薇特女皇最大的历史贡献无疑是率领手下抵抗了末世,而在她登基之后,大量的时间都用于重建废墟,并且无条件地向两个家族归还了他们的骑士团控制权,以及瑞诺卡高原的魔矿石控制权。 所以在此之前,史学家普遍只将艾莉薇特女皇视作她女儿历史功绩的奠基人,对于她本人,反而有一些“优柔寡断”“时势造人”的评论。 还有一些激进的凯瑟琳女皇的粉丝,把凯瑟琳的婚姻不幸和众叛亲离归咎与她母亲的“过于软弱无能”,艾莉薇特女皇之前的门型纪念碑被胡乱涂鸦了侮辱性文字,后来抓捕的嫌疑人也被证实是凯瑟琳女皇的过激粉丝。 “尝试推开新时代之门的皇帝”“平民觉醒运动最初的推动者”,是研读了新发现的史料后,人们对于艾莉薇特女皇的评价,她的诸多思想虽然没有顺利完整地流传下来,但在今天的角度看来,这些观点在后世的波澜壮阔中都得以验证,并且令人震惊地正确,与当下的很多东西不谋而合 小编在此也想提醒大家,虽然两个女皇的粉丝时有不和,但请大家记住,真正的历史中,凯瑟琳女皇非常爱戴自己的母亲,与父亲的通信中无数次提到“我今天又梦见了妈妈”。 所以作为这对母女的粉丝,是否也该放下“伟大女皇”的争端,以更为客观的,冷静的角度,去解读这些历史人物对我们今天的生活造成的影响呢?如果你有其他看法,欢迎在评论区留言,和大家一起讨论吧! 第216章 擦肩(1) “玛利亚姐姐,这个要不还是带上吧?” “玛利亚,我觉得你会需要这个的,还是带上吧!” 临行前的夜晚,玛利亚·爱德华兹几乎被类似的声音给包围了,为了不拒绝来自四周的好意,她的行李箱打开又关上好几次,箱子终于到了一丁点儿缝隙都没有、哪怕再塞一张纸片都会立刻爆炸的的地步。 北方贵族出身的女官,深受公主的信任和倚重,平时的为人却亲切随和,若有人找她请教礼仪,她会详细地说明知道的各种情况,若有人请她帮忙,她也会努力挤出时间提供能给的所有帮助,这让玛利亚成为了指挥中心最受欢迎的人之一。 玛利亚已经忘记了上一次为自己还没有像同龄的贵族女子一样拥有一桩体面的婚姻、一个身份贵重家底厚实的丈夫烦恼是什么时候。而从前关于大皇子的那段极不愉快的过往,更是如那个已经躺进棺木里的男人一样被带到了泥土之下,再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 她每天都很忙碌,生活充实得不允许她再花费时间在镜子面前端详脸颊上颜色渐深的雀斑和脖颈上出现的细纹,她惊讶地意识到,这些从前几乎成为她心病的东西,如今对于她的生活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她如今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容貌平庸的女人,但这并不妨碍她生活得快乐,也并不妨碍四周的人喜爱她, 说实话,指挥中心忙碌快节奏的生活让她的皮肤甚至比从前更差了一些,但是她却获得了比从前多得多的友谊。 在莉莉安娜的婚礼舞会上,不断有人想来邀请她跳舞,她不善于拒绝,最后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累得够呛,但还是有人想要继续走过来,叫她第二天差点没能按时起床。 最后检查了一下行装后,玛利亚决定和指挥中心上下再道个别。她本来想为朋友们准备一点儿她自己做的小礼物——一个精致小巧的雪花杯垫,结果时间有限,她拼命挤时间,到现在也只做出了五个半。 一个送给莉莉安娜,一个送给瑞拉,一个送给塞西莉亚太太,一个送给勃朗尼小姐,玛利亚看着手里最后剩下的一个杯垫犯起了难,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出现在中庭的福兰特·斯诺怀特。 青年的头发上和厚重的披风上都残留着明显的雪花,他看起来刚刚被莉莉安娜从瑞诺卡带到首都,正在因为温差取下手套。 就像玛利亚注意到了他一样,福兰特也看向了玛利亚的方向,然后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朝她走了过来。 玛利亚心中首先涌起的是担忧:“是殿下将你从瑞诺卡带来吗?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不,一切都还好,我只是特意拜托莉莉安娜今天把我带过来。”因为玛利亚站在台阶上,福兰特站在中庭的平地上,所以两个人基本可以平视对方,他说道,“我希望在你离开这里前和你见一面。” 玛利亚笑了笑,她伸出一只手去捋自己耳侧的碎发,无法否认,听到福兰特说这样的话她会觉得开心。 她还喜欢福兰特吗?玛利亚也曾在一些夜晚询问自己的心,她意识到福兰特仍然会对她产生影响,只是这种影响不再像从前那样,她会因为此时和他相处而感到快乐,但也不会因为他的目光投向别处陷入自怨自艾。 她不会再用一种类似想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心态去凝视福兰特那双红色的眼瞳,现在她的生活由她自己决定,哪怕父母反对,她也坚定地要离开首都,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玛利亚渴望为自己的生命寻找更为显着的价值,她了解自己此行将面对的危险,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她想,无论她身上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在她心里仍然有一个角落保留着一个少女——那个年少时代和少年一起穿行于茫茫雪原的女孩,她的存在让玛利亚始终能在福兰特身侧感受到安心,这是本能,是习惯,是很难轻易改变的东西。 “我会好好练习你教我的那些东西。”玛利亚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道,“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也把它教给了很多和我水平差不多的水元素魔法师。” “我不会介意。”福兰特递给了玛利亚一个包裹——天啊,我的行李箱真的一丁点空间都挤不出来了——玛利亚听到了自己的脑子在哀嚎。 但是她说不出拒绝的话,那个包裹在手上沉甸甸的,她闻到了熟悉的、香料所腌制的肉干味道,这是她从前很爱吃的东西。 玛利亚知道自己手里最后一个杯垫该交给谁了——也许她心里一直都知道,她将那个雪花杯垫拿了出来,递给了福兰特。 “虽然你并不需要把茶放凉再喝,”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脑子里却不自觉地闪过了从前她强装不在意地询问他“要不要和我结婚”的光景,这让她的脸颊在冬天的寒冷风中却明显地升高了温度,“但我想,作为交换,礼仪,嗯……” “给你一个以后能想起我的东西。”玛利亚说道,“万一……大家都让我不要说这种话,但,万一……” “别说这样的傻话。”她听福兰特说道,“你会平安无恙地回来的。” 玛利亚笑了笑,这样的安慰她听过不少,但是她也思考过——如果她再也回不来、就此沉眠于异乡,那她的人生还有什么未竟的遗憾呢? 要说一个都没有,那是假的,她毕竟只有二十多岁,还有很多很多的经历没有体验过,其他的都太遥远且不合实际,非要说的话,她还不知道亲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在看福兰特的嘴唇,这让她猛地甩了甩脑袋。 “怎么了?”福兰特见她突然做出这样的反应,感到了困惑。 “哦没什么。”玛利亚继续摇头,她非常不“淑女”的咯咯笑起来,“我突然想到了一些傻事。” 之后他们散了一会儿步,然后随意地聊了聊。玛利亚从福兰特那里得知,现在瑞诺卡忙碌得不得了,让之前一直抱怨“我不被委以重任”的乔瑟夫都累得嚷嚷“我是人,我需要休息”。 “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看过家乡的雪了。”玛利亚抬头看向头顶阴云沉沉的夜空,“等我——哦不对,公主殿下不允许我们说这种话,她告诉我们绝对不能树立‘旗帜’。” “哦,亲爱的,亲爱的玛利亚!”更晚些的时候,在帮助玛利亚再次重新整理行李的时候,塞西莉亚太太听玛利亚轻描淡写地说完了今天和福兰特的见面,她用手摸摸自己的胸口,说道,“你该大胆一些!” “哎,要是我们赛尔斯的姑娘,直接走过去就把他摁在柱子上亲了。”艾米·勃朗尼一边哼哧哼哧地尝试关上一个快要爆炸的行李箱一边说道,“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这样亲了第一个男孩,他被我亲懵了,等他回过神来我已经跑掉了,哈!” “重要的是,斯诺怀特少侯爵无疑是喜爱你的!”塞西莉亚太太说道,“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亲吻你的!噢,然后等你回来,也许我们就能再举办一场婚礼,要我说,现在只有少侯爵的院子还冷冷清清的——” “我与福兰特并不是那样的关系。”玛利亚笑着打断了塞西莉亚太太感情充沛的想象,“他对我并没有抱有那方面的感情。” “那孩子,他为什么非要抽空过来和你告别?”塞西莉亚不认同玛利亚的看法,“你无法否认他待你是与旁人不同的,而这种不同背后一定存在感情!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特殊地对待过其他女人?” 玛利亚只是笑,她不打算把这个宝贵的夜晚用于和身边的朋友们长久地讨论福兰特的心在何处,就像之前所说的,这已经不会令她烦恼了。 “我其实觉得,我也能去。”在终于把行李箱合上后,艾米·勃朗尼直接坐在了箱子上,她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在首都学院的时候,很多人都夸奖我,说我的天赋不错。” 玛利亚有些惊讶,因为艾米从前总把“看不出你们做这些有什么意义”挂在嘴上。 “好了,玛利亚,好好睡一觉吧,虽然有殿下在你们不用赶路,但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适应也是令人疲惫的事情呢。”塞西莉亚太太看了看时间,“我去殿下那里看看,虽然她准许我们今天都来陪伴玛利亚,但万一需要什么东西呢。” 为了把福兰特最后送给她的包裹带走,玛利亚舍弃了一些东西,比如那个只织了一半的雪花杯垫,还有一些毛线和钩针,她都拿出来放在了桌上,如果谁需要的话可以拿走。 第二天,玛利亚早早地就醒了,那是一个温暖的、阳光灿烂的冬日,莉莉安娜和瑞拉放下了手里的事情都来送她,让她非常开心。 “那么,就下次再见了!”她向身边的人们挥手,笑容和透过窗户照到她身上的阳光一样的灿烂,她感觉到有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顺着那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书记官伊乐·科肯纳。 “你也保重!”她说道,虽然从艾米·勃朗尼那里听说了不少这个人的过往,但单纯从这些日子的交集来说,她觉得和科肯纳一起工作还是很愉快的,他们一起为莉莉安娜做了很多事。 不再是被大皇子嫌弃容貌的女人,不再是挣扎着渴望获得赐婚的深宫女官,水元素魔法师玛利亚·爱德华兹踏上了她的新旅程。 第216章 擦肩(2) 真是吵死了!一大早,窗外的掌声和欢呼声就透过旅店薄薄的墙壁直冲进贝蒂·莫德的耳朵,成为了超越家具和床褥散发的霉味之外她最讨厌的东西。 又发生什么事了——人群听起来很开心,所以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这让女人的心安定了一点儿,但不需要害怕了,怒气就开始往上冒。 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睡着后,她气冲冲地站了起来,结果又不小心踩到了房间那块松动的地板上,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几乎让她耳朵都开始发痛的“嘎吱”声响。 贝蒂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没有壁炉或魔矿石提供的温度,寒冷从她的脚心往头上窜,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儿,她伸出手抓了抓乱糟糟的、有需要洗的头发——该死的,又是一笔钱——觉得额头正中又开始隐隐作痛。 头痛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是这个脏兮兮的、充斥着来往商贩的旅店带给她的毛病,她只租到了一个靠街的房间,每天凌晨当满载货物的马车冲入首都,她都要被惊醒,马车轮压在石头板上的声音让她觉得那轮子也在同时碾压她的脑袋。 贝蒂一开始当然没有想过要来住这种一看就不知道有多少虫子和动物在油腻腻的墙洞和缝隙里生长的地方。 但贵族区那些哪怕只为接待往来家臣的旅店,都贵得让她的钱袋如同破了个无时无刻都在往外撒钱的洞,这些旅店如今还因为首都每天发生的变化而住满了人、供不应求。 “你也许可以去首都学院。”当她无力承担昂贵的房费、不得不考虑离开贵族区之后,那个旅店的老板似乎是知道她的身份,向她建议道,“小姐,你还年轻,也会一些魔法,我听说现在无法从父母那里直接继承爵位的贵族青年都乐意去学院,他们在那里能得到很多机会,要是被公主殿下认可,不说荣华富贵,至少有个舒服的住处。” 贝蒂想了想在救济院的日子,对这种生活的恐惧一度压倒了她对莉莉安娜的厌恶,让她再次出现在了首都学院的门口。 她并不讨厌在首都学院的生活,贝蒂当时这样安慰自己,宴会,聚会,舞会,这些场合她都不想再参加,所以不需要新做裙子、买首饰,只需要睡到自然醒,然后去吃饭,还有仆人帮忙把食物送到面前—— 结果,她刚刚进入学院就被要求进行什么元素感应测试,面对着来自魔塔的几个她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老头子,她被要求让一截插在湿润泥土里的树枝长出新芽,她才做不了这些! “也不用泄气,小姐。”几乎一口气都没有喘,她手上就被塞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这是你的课程表,我想在完整的元素感应课程之后——” “六点半,起床?”当看清上面写着什么之后,贝蒂的声音尖得就像一把刀,“这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小姐,因为人数太多,学生们需要分批吃饭,下周你的用餐时间会晚一些,所有人都会轮换。”负责把她带到宿舍的是一个严肃的女人,贝蒂只觉得有点眼熟,但不记得女人的名字——总之,如果她还是大皇子妃,贝蒂想,这个老女人一定不敢这样和她讲话。 那张纸上还写着其他东西,但贝蒂都懒得看,她为只分到一个狭窄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的房间而生气,反复强调她是大皇子的“遗孀”,想要从前居住的那个漂亮的宽敞房间,却被告知整个学院都被重新翻修过,她说的那个小楼早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了。 在首都学院的第二天,贝蒂没有理会那张纸上写着的规矩,她像从前一样睡到了自然醒,然后用镜子仔细检查脸颊的伤疤有没有褪色——她从皇室那里得到的金币有一大半都用在了奇奇怪怪的药膏上,但它们的效果看起来参差不齐,有的还让她的脸颊感受到烧灼一半的疼痛。 她没有按时间去吃早饭,不过醒来之后不久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她去了从前的餐厅,发现那里居然变成了什么魔法的练习室,才想起昨天那个老女人好像说过吃饭在大礼堂。 贝蒂在大礼堂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回房间睡觉,就在她醒来准备去吃晚餐的时候,那个老女人出现在了她的房间门口。 “我注意到你今天都没有去参加课程,小姐。”老女人用一种十分刻薄的语气说道,“请问你是身体不适吗?” “哦,是的。”贝蒂立刻顺着老女人的话往下说,“我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 老女人居然就这样被她骗了过去,让仆人给她把晚饭直接送到了房间,还派了治疗师过来对她嘘寒问暖,贝蒂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 贝蒂就这样舒适的在那个小房间过了十天,她让治疗师帮她寻找更好的治疗她脸颊的方式。 第十一天,她从那个老女人那里又得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她已经有一周的课程都没有“到教室签署姓名”,如果她再有一次缺席,她将被请离首都学院。 贝蒂对这张纸条不屑一顾,她认为她只需要再次声明自己生病了就行,为此她还给治疗师塞了钱,但当她还舒舒服服地睡在床上时,敲门声直接响起了,几个女人走了进来,用那种令人厌恶的表情请她离开。 “我说了,我是生病了!”她狼狈的从床上爬起来,冲门口大喊,“你们居然敢直接闯进我的房间,是不知道我曾经的身份吗!” 那些女人似乎已经听了不少类似的话语,她们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公主殿下专门吩咐过,谁在这里都是一样的,小姐,你不需要工作,在这里享用的房间和食物,都是外面不计代价运进首都的保障,为了给王国培养更多优秀的魔法师,换句话说,如果你并不希望成长为一名可以保护他人的元素魔法师,那么就需要离开,把这些宝贵的资源让给更需要的人。” 贝蒂请求这些人再给她一次机会,并开始为自己失去的孩子哭泣,这些眼泪软化了那些女人的态度,她们对贝蒂强调,她的缺课已经到达了上限,因此,之后的每一次元素感应课程,她都需要按部就班的完成才可以。 贝蒂坚持了两天,但是到第三天,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去参加这些无聊的、让她疲惫不已的课程,她认为那些女人还会再次被自己的聪明解决,所以她再次睡到了自然醒。 但午饭之后,再回到住处,她发现她所有的行李都被整理好了,在门口等待她的不再是那些又老又丑的刻薄女人,而是面无表情的皇家骑士。 如果她还有从前的容貌就好了,不然这些骑士不会那么无情的,蒙着脸的贝蒂一边忍着泪水,一边带着行李离开了首都学院。 之后,因为钱袋里的钱越花越少,又不想离开首都,贝蒂不得不把住处往平民区搬移,在这个过程中,她还偶遇了救济院的红发男仆安迪·佩尔斯。 “现在来救济院的人都少了,至少在首都,想干活,就有钱拿,买东西吃,还能住在好房子里,听说从前是兰斯洛特家族的别苑呢!”安迪当时正带着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我打算带着这几个孩子去工匠学校看一看。” 于是,贝蒂又跟着安迪·佩尔斯去了那个所谓的工匠学校,但是到了目的地,她连马车都不想下——刺鼻的味道,粗鲁的叫喊,被滚烫的温度和烟尘熏得焦黑的桌子,听说还要握着一把沉重的锤子从早到晚在桌边劳作,她几乎是逃跑一般的离开了那里。 “好吧,”在那天的末尾,她用恩赐一样的语气对安迪·佩尔斯说道,“我今天想住在救济院,找个人把我从前住的那个房间收拾一下吧。” “你是说信使大人居住的塔楼?那里已经住了人,我们现在把小男孩和小女孩分开照顾了,女孩子们睡在阁楼上。”安迪乐呵呵地解释道,“因为现在大人们都忙着干活赚钱,附近的平民白天会把家里的孩子放到我们那里照顾,所以现在也很忙碌——你想来帮忙吗,莫德小姐?” 贝蒂把头摇成拨浪鼓,让她和平民分住同一个房间,还要替他们照料孩子——做梦! 不想干活,也不想妥协的贝蒂,最终还是住进了满是平民的廉价旅馆,她一边用鼻孔散发着怒气,一边把窗帘拉开了一点儿——单薄且被虫蛀得满是孔洞的窗帘本来也无法阻挡什么阳光,窗外的光芒让她觉得晕眩,眼前一阵发黑。 似乎是有很多人要离开首都——这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吗?一群被利用的傻子!她在心里幸灾乐祸,走了也好,要她说,首都里的人越少越好,这样旅馆的房费才可能降下来。 莉莉安娜·斯诺怀特,贝蒂在心里还是固执地这样称呼那个如今已经实际掌握整个王国的女人,贝蒂从心底里鄙夷莉莉安娜,不仅是因为她卑贱的私生女身份,还因为她的虚伪。 “所有人都过上更好的生活”,“新时代”,这样的话听起来真可笑,为什么她贝蒂·莫德的生活却越过越糟糕呢?为什么她狼狈地离开大皇子府、离开首都学院、为什么她现在住在这种糟糕的地方! 在眼睛适应了眼前的光照后,贝蒂怔了一下,因为从她的窗户那里看过去,正好看到了打开了马车窗户,向四周围观的人们挥手告别的玛利亚·爱德华兹。 似乎有那么一刻,贝蒂感觉玛利亚的目光看向了自己,长发上洒满阳光的女人那满是笑意、亮闪闪的眼瞳,在碰触到她伤疤横生的脸颊时,突然让站在寒冷又潮湿的房间的贝蒂感觉到了烧灼一样的刺痛。 贝蒂一下子就把窗帘拉上了,她听到又一声尖锐的响动,窗帘的一部分从她的指缝间滑落,陈旧的布料落到地板上,贝蒂感觉自己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伤疤的僵硬感更强烈了。 她是为了修补窗帘的费用哭泣,贝蒂想,对,一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