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云传》 楔子 紫衣血染半桥驿,三思盗玉忘三思 月色清冷,如同坐在梧桐树上的那个紫衣少女。她像一座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即使一阵风拂过秋叶,细细碎碎地从她眉角滑落,带给少女的也不过是微弱的触觉。 她凝神注视着目所能及的驿站的全貌,神情专注,事实上,她正等一个人。 那是一个很强的人,他手握兵器谱上排名第七的啼血剑,充满血色和哀切的名字,一如它的命运,满是怀才不遇的绝望。 相传,啼血剑的每一次易主,都必然伴随着杀戮和背叛。正是这样一把剑的持有者,如今已经与之相伴二十余年,这超过了它以往的任何一位主人。 来人身材高大,穿着黑袍粗布,背后负着一个黑色包裹,看形容,便是那把来头不小的剑。 他缓缓走近,脚步沉稳,气息内敛。一阵风吹过,却隐隐有些血腥味。 少女瞳孔微微收缩。这让她想起了豺狼撕扯猎物的味道。 显然,那是一种杀气,对方很强,至少在杀人这方面经验充足。她在江湖漂泊数载,也曾遇到过难缠的角色,但这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没有完全的胜算。 而一个握剑的人,没有完全的胜算是很危险的,那意味着只要有一点失误,剑客都会把命搭进去。她有些疑惑,逐渐觉察出这次任务的不对劲来。 惯常,他们总是会将玉简挂在小筑的风铃上,风铃叮咚,便是任务到来。而这次,玉简被直接插在庭中老槐上,力道蛮横,入木三分。她闻声而出,再追来人已是不见。玉简只有半边,上面沾染了血迹,依稀可见“半桥啼血玉生烟”七个字。 便是这无缘山,半桥驿,啼血客。 而这“玉生烟”…… ,少女有些不解,但此刻不容她不解,遑论是何物,将人擒来问问便知。 血腥味越来越浓郁,十丈之外,啼血客突然停下脚步,目光向她的方向射来。 就在她几乎以为自己的方位暴露的下一刻,“叮——”一声不合时宜的弦音突然在这月夜里响起,如同清风徐来,水波荡漾,连这血腥的杀气都冲淡了些,登时蝉鸣止,鸟雀散,幽林一片窸窣。 啼血客抖开背后包裹,拔出长剑,登时血光漫天,甚是锋锐。他如同一匹豺狼绷直身体,握着剑柄,管它来者是谁,便要一剑封喉。 “何人?”啼血客开口,冰冷而沙哑。 谁知对方不为所动,抚弦奏上几声阳关调。“呵呵,莫三思,老朋友都不认得啦?”一中年男子明朗的笑声传来,却不露面。这声音似乎若有若无,若远若近,非是习武之人不可辨。 树上的少女暗叫不好,就连自己也听不出说话之人的方位。 今夜此事怕是难成。 她心中便已有退意。她向来是有分寸之人,若无把握,便是铩羽而归总比命丧黄泉要好。 然而眼前局势不由她全身而退,加之她也想搞清楚“玉生烟”为何物,便继续潜在暗处观望。 只见那被叫做“莫三思”的男人握着名剑,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沉沉开口道:“不知哪位朋友,倒是死了没死?”看得出他此刻接话,便是有心想要引那人出声,暴露他的所在。 而对方倒也无惧,又是一阵笑声,缥缈虚幻,“哈哈哈,拜你所赐,没死成,但也不算活着。”虽是在笑,那语气竟是十分的怨毒。显然,二人是有仇了。少女默默思忖,想着应对之策。 莫三思闻言,也是笑笑,“我当谁装神弄鬼,原是你。”未及少女反应,他猛地暴起,提着剑冲向西北角的一侧,那里只有寥寥几棵树,空旷平整,任谁一眼看过去都不会怀疑藏了人,因此方才少女和莫三思都忽略了那里。 而此刻,啼血剑锋一至,只听“铮——”的一声,似是锐物相击,而后他一个急退,避开了凌空飞来的三根钢钉,钢钉簌簌钉在树干上。刚一落地,又是脚上发力,闪身避开之处,地上又钉上三根钢钉,这一次钉住了他的一片衣角——便是慢了分毫就招呼到身上。 未及他喘息片刻,钢钉又接踵而至,一时之间,随着古琴“铮铮——”而动,钢钉应声而发,地上尘土四散,观这莫三思分身闪避,抽剑格挡之间,捂着下腹,竟有些力不从心,略显狼狈。 少女方才明白,他来之前,便已负伤,如今新旧伤交叠,怕是不敌弹琴之人。 “莫三思啊莫三思,你可知我等这一天已是等了十余载,你可让我好找。”那男人弹着琴,曲调清雅,说话却是颇为疯魔,“哈哈哈哈,今日就让你偿还我这丧目之痛!”少女闻言有些惊讶,这男子能与负伤的啼血客打个平分秋色,原是武艺高强,内功不俗。如今看来,竟是个瞎子?瞎子弹琴,倒有些少见。 正当她微微愣神之时,只听噗噗两声,两枚钢钉穿过莫三思的肩头和手臂,黑袍立刻扎出了两个血窟窿来。 这钢钉似是极为强劲,竟震得他吐出一口血来。 他擦了擦嘴,平地啐了一口,回道:“柳逢生,你便是瞎了,也还好好活着,怎的不想想被你看了的那些姑娘,已经死了十几年,再投胎如今都能嫁人了。” 那柳逢生倒也不再言语,见他负伤无力反抗,便抱着琴从暗处走出来。 少女定睛一看,便是震了一震。 只见他一身青色衣袍方士帽,穿着如同他声音一般儒雅,可面上却平白多了一条血疤痕,正好劈在他双目上,那疤痕蔓延到脑后,连同耳朵也是被削去了尖。 想来是一种极其锋利强悍的剑气所致,一剑见血,却不知为何伤及头颅却没有致死,倒是命大。 柳逢生恨恨地走上前:“莫三思,我看便看了,她们死便死了,与我何干,与你又有何干!”看着因为伤重而站立不稳的莫三思,又是诡秘一笑:“莫三思,这蚀寒骨的滋味不好受吧?加上我这潇湘怨,啧啧,是不是浑身功力凝结阻塞,空有绝学却无从使出呢?” 少女凝眉,这她倒是略知一二。 这噬寒骨,是西域无心魔教传入中原的一种剧毒,相传无心教前任教主锦瑟爱上了中原剑客李缘君,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缘君乃正派翘楚,不愿与魔教为伍。 锦瑟教主采雪莲子混以十余种大漠毒物,炼成剧毒“蚀寒蛊”,中蛊者真气全凝,如坠雪窟冰天,痛不欲生,却又被圣药雪莲子强行吊着一口气,求死不得,颇为阴损。 她因爱生恨,趁其不备向李缘君下毒。后神医常不易取雪莲蕊,以倒行逆施之法历经数年终于替李大侠解了这蛊。 谁知那锦瑟听闻此事,却再次潜入中原,以自身骨血制成天下奇毒“蚀寒骨”,非习武之人,则沾之即死。而有功底之人,却非消磨自身功力不可对抗,最终短短数十日便枯竭而死,死后尸身不腐,如覆冰霜,栩栩如生。 一代大侠李缘君最后便死于此毒,而常不易余生也是钻研解毒之法,最终过劳而亡。 后来无心教即被中原视为武林之毒瘤,二者向来是势不两立。一桩恩怨,牵扯到两方势力,令人唏嘘。 按理说,这“蚀寒骨”应是天下独一,随锦瑟销声匿迹了才是,如今居然重出江湖,怕是来者不善。而这“潇湘怨”,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这边少女正默默思索,那边却见莫三思点住了胸前几处大穴,又封住了左臂的穴道防毒素扩散。 他此时倒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了,竟兀自坐下,也不顾自己空门大露,朝对方说道:“柳逢生,若是往昔,便是再削上你一千剑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可如今...”他讥笑了一下,“我莫三思就算身不能动,脚不能行,杵在这儿让你杀你也不敢。” 柳逢生闻言,狐疑地望了望周围,却并未感到半分气息,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你待如何?” 莫三思说道:“今日你布下埋伏在这等我,怕是也知道这玉生烟已在我手上了。” 少女听到“玉生烟”几个字,立刻凝神细细听他们说的话。 柳逢生闻言挑眉:“正是。大仇得报,再得武林至宝,岂不美哉。” 只听莫三思不屑地笑笑:“若非我中这‘蚀寒骨’,还轮得着你伤我?不过是败坏姑娘名声的下贱小贼罢了!” 一语中的,柳逢生平生最恨“小贼”二字,他恼羞成怒,在对方身上又是添了几处血窟窿。这回莫三思非得以剑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狼狈倒下。 少女暗暗惊奇,这人倒是个傻的,都这光景了还要逞口舌之快。 不过多亏了那最后一句话,少女终于想起,潇湘怨,柳逢生。这可不就是那个十多年前在江南各处犯下采花案的采花贼,柳书生吗? 传闻柳书生面若桃花,男生女相,便是女子也想亲近一二。于是这柳书生便专挑正经人家的大小姐,先乔装教书先生,以礼相待,后夜闯闺阁,强窥春光。假若他只是看看倒也不必声张,他偏要留下个女儿物事,隔天大肆炫耀自己的罪行,故意败坏姑娘名声,姑娘流言相迫,只得自刎,以证身家清白。这人轻功伪装都是极好,抓他不着,屡屡作案,一时之间江南各所家家自危,后来不知怎的又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如今便是数十载过去。 如今看来,是被啼血客找上了。 “如此,这啼血客倒也不似传闻中的那样嗜杀无情之辈。”少女又暗暗思忖,这回怕是难好,可惜了这古道侠肠之人。 只听那莫三思咳了几声,带出些血块他也不理,兀自说道:“呵呵,实话告诉你吧,今日你非但杀不了我,还得保着我不死。你可知我得了这玉生烟,有多少人眼红心热,多少人在我身后穷追不舍?” 柳逢生皱了皱眉,忽然飞身上前,揪住对方的衣领怒喝:“拿来!” 莫三思仰天大笑,说道:“柳逢生,你动动你那贼脑想想,这么厉害的东西,我会放在身上吗?” 气得柳逢生是欲将他甩脱在地,却又丢他不得。在场的几人也是很快想明白,这宝物虽好,却忌独占成了众矢之的。 追兵将至,若莫三思此刻命丧黄泉,那唯一和他有过接触的柳逢生就会成为下一个箭靶子。他柳逢生武功虽好,却是双拳难敌四手。今后免不了要东躲西藏,终日惶惶。 眼看着本欲杀之后快的人如今却杀不得,还要保他不死,柳逢生恨不得在他身上钉满铁钉,逼他好好交代宝物下落。 可啼血客的脾气,怕是再扎百来个血窟窿也难让他从命。他略一思索,果断丢下了莫三思就要提身离去。 谁知又是“叮——”的一声,莫三思捂着伤口,也是提剑挡住他的去路。 “莫三思,你想死吗?”柳逢生见状暴怒,“哼,便不是你动手,我这命也长不了。如今虽是苟延残喘,但还是能拖上你一拖的。我活不成了,就留你做个伴吧!” 说着也是狠厉出剑,远处人影攒动,众人都知道,是追兵已至。 柳逢生本是处处躲避,此时有些急了,竟不顾远处来者听到,弹起琴来,钢钉飞舞,招招毒辣。 莫三思虽是强弩之末,但毕竟名剑在手,便是钢钉也寸寸格开,啼血剑芒红光愈盛,怕是饮了主人的血,血性渐起,眼见着他手握啼血,就要逼近,那柳逢生眼见近战不敌,眼珠一转,故意暴露胸前空门,以区区木琴格挡,右手却背过身去,做了些小动作。 莫三思自是杀人老练,便要朝他胸前刺去,谁知就在柳逢生右手伸出,他自以为要成事的一瞬,啼血剑剑锋一转,霎时间一只握着毒针的断手落在地上。 柳逢生来不及感知疼痛,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残肢从手肘分离出去,下一瞬,他痛得哀嚎阵阵,再也控制不住身形从空中跌落。而莫三思怎会放过如此机会,啼血剑从上而下,一招白鹤凌空对着下方的柳逢生便要劈头刺来,眼看对方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留神!”一声娇呵突然响起。 莫三思何其老练,顿时浑身一偏,一道寒芒掠过他耳侧,他在地上一个翻滚便躲到三丈之外,气血翻腾,急喘不已。 这柳逢生倒是真阴毒,就这电光石火之间也在舌尖藏了根针,只等他落下一瞬暴射,避无可避。现下未及思索,气力渐消,眼见着他飞身离去但也无法再追,莫三思便抬头打量起这个刚才突然出声提醒他的姑娘家。 想来这姑娘也是个习武的料子,不知来了多久,这二人过招之间竟如此沉稳,半分气息也不显露,却不知是敌是友,他微微提气站起身,手中的剑紧了紧。 少女从树上飘身而下,身形轻盈,站定后,抱拳冲他行了个江湖礼节。本来这两人如何争斗也不关她的事,不过若是这啼血客死了,怕断了玉生烟的下落,危急关头只得出言提醒。 “小娃娃,方才多谢了。可别告诉我,你也是为了它而来?”思量片刻,莫三思率先开口道。 “是。”少女倒也不避不让,大方地点点头。 “唉——”莫三思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夜来。”她蹙了蹙眉,答道。 “唉,倒是个好名字。小娃娃,你便是知道在哪,如今也没这个命去了。” 他话音刚落,四五名穿着金丝绲边月白袍却蒙面的人轻功落地,将二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子金发碧眼,竟不似中原人样貌。他走上前,指着莫三思,说着不太顺畅的中原话:“快将本教至宝交回来,给你们个痛快!” 分明是很有气势的一句话,却因为他那奇怪的发音有些可笑。 然而在场的两人谁也笑不出,这五个人虽看着有些稀薄,但个个都是内功浑厚,气息和谐,一看就是练过什么一脉相承的棘手功夫。 莫三思眼皮也不抬一下,说道:“什么至宝,我可没见过。” 男子闻言,怒喝:“胡扯!你分明已中‘噬寒骨’,又怎么可能没见过!” 夜来闻言心中有些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噬寒骨原是下在了玉生烟上么? 莫三思说:“呵呵,既然知道是‘噬寒骨’,那诸位也不必在我身上费力气了,倒是找去吧。”言外之意,固有一死,这酷刑拷打或是以命相逼都不管用。 男子有些阴森地笑道:“你这一把年纪活得不耐烦,我便送你一程。旁边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却也要陪你丧命,可惜可惜。” 莫三思皱眉。 夜来原本事不关己在一旁看着,听到对方突然提起自己,冷冷哼了一声:“无心教。” 男子闻言,向她看去,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不过如此。” 众人俱向她怒目而视。 在手下面前被挑衅,他暴怒,手中掏出一枚暗镖便向她的脖颈间丢去,出手毫不迟疑,下一秒她的姣白的玉颈便要添上一道血线。 说时迟那时快,飞镖破空而来,却定在夜来面前,她莹莹玉指一并,甚至让旁人看不清出手的动作,便徒手接下了这枚飞镖。 她打量了一下手中的飞镖,双翅蛇形,果真是腾蛇坛的人。 余下几人见首领一击不成,也不含糊,四人手中合握起一种形状怪异的黝黑锁链,那锁链极细,看上去却是玄铁所致,十分牢固,锁链呈为四人所牵引,却又分别冒出八个首尾,如同灵蛇吐信,而首尾却以锥相连,状似中原流星锤,却是八首八尾,诡异至极。 最左端的碧眼女人率先出手,她甩出手中长链,长链像有生命一般携着末端的锥锤刺来,直冲夜来门面。 她轻盈起身,足尖一点,将长链踩于脚下,铁坠顺势刺进泥土,而女人手肘一抖,那铁坠被拽出土里,竟灵活地打了个弯,如蛇一般向着她背后袭来。 夜来面不改色,借铁链之力跃于半空,那“蛇首”随即刺来,她避也不避,凌空一抓,便制住铁坠尾端的链子,倒真像是捏住蛇之七寸。只一瞬,她骤然发难,将铁坠甩了回去,速度比之操控者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碧眼女人未来得及反应,呆愣着竟是在等死一般。 只听“叮——”地一声,另一铁坠破空而来,半道上打落这一凶器,让它不至于“噬主”。 身旁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冷冷地出声,用的是异族的语言:“卡莎,小心了。”言语中竟有威胁之意。 碧眼女人颤抖了一下,很快凝神屏息,再不敢大意。 经这一出,众人心中明白,轮单打独斗,在场没有人能和这个紫衣女子相抗衡,然而他们有着特殊的连携御敌之术,他们自信这本教奇妙阵法天下无人能破。 几人对视一眼,心中明晰,纷纷挥舞起自己手中的铁链,向对方身上招呼过去。 夜来敏捷地躲过一枚迎面而来的铁坠,却是侧身两条锁链扎入泥土,挡住去路,情急之下她只得贴着铁链翻身而过,一时间空门大露,余下几根铁链哪会放过这一机会,毒辣地朝她胸前刺来,她不及格挡,只得左右手各制住一根,双臂发力,竟要将那两条铁链的操控者生拽回来,对方见状也是发力回拽,她便借力腾空一跃,竟向那人迎面冲来。 那人情急之下脱手甩出铁链末端,她反身一躲,而方才拦她去路的两根铁链折返,又以十分刁钻的角度从她背面袭来,她旋即后仰,那铁坠从面前破空而去,勾住方才脱手欲落的两根铁链,于是铁链又返回操控者手里。 一呼一吸之间,双方已经交手数十个回合。 夜来落定地面,略微思忖,看得出来对方配合严丝合缝,想要破阵也无不可,但想要善了......现下却是有些困难。 她侧目望去,只见莫三思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她再不愿与这些人纠缠,只想速速解决战斗。 她闪身退开几步,又将迎面的两枚铁坠踢飞回去,趁着几人躲闪避让的空档,拔出腰间佩剑,银光一闪,登时寒气满盈,姣好的面容也带上了些肃杀。 她抽剑挡住了随即而来的一枚铁坠,抬眼看向几人,对方也不敢马虎,变换招式,铁链如同大网一般交织而来,她握住剑柄不急不惧,灵巧地挽了个剑花,朝着链网正中一挑,顺势卸去了压制之力。 她将几根铁链挂在剑刃上,未等对方反应,她微微低喝,剑锋一抖,那铁链居然就这样被震散开来。 她从中抽身翻去,凌空之时以剑尖抵地,只听剑锋“叮”地一声,剑身微微一弯,她顺势发力,身体如同雨燕一般冲出,手中长剑不偏不倚,直指那首领眉心。 众人见对方逼身上前,再也远攻不能,同时解开铁链,于是铁链被一分为四,四人各执一方将她围住。 那首领突然被发难,虽然惊讶,倒也不慌,发功暴退几丈,同时两边暴射出两枚铁坠,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持剑格挡下来,另两根铁链如期而至,铁坠直冲她门面,她正要闪身避过,谁知这铁链声东击西,中途调转方向,顺势从两面缠住了她的剑刃,二人一齐发力,她欲抽剑,一时间却动弹不能。 她也不慌,似乎早有所料,在另两人的攻势到来之前,她竟松开剑柄,飞身向制住她长剑的其中一条锁链末端而去,那人没料到她会舍剑,一时不察,就这样被劈中后颈倒下。 而她抢过锁链,反手一拉,另一人受力不稳,便连同长剑被拽向她。他尚且腾空不能控制身体,便硬生生吃下女子当胸一掌,随即也是吐血昏死过去。夜来从锁链中抽回佩剑,剑光一闪,昏死的二人脖颈上多了一道红线,身体一抖便已气绝。可见出手极快,断气之后伤口才显现,显然是个用快剑的好手。 这边霎时间少了一半人手,登时有些慌了阵脚。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说道:“一起上吧。” 不待对方回答,她便率先轻功掠起,随后直冲首领门面而来,那首领只得发射毒镖,狼狈避让,她挥剑挡下,攻势不改,提剑正欲刺中对方胸口,霎时间只见对方身体急退,竟不似人力轻功能为,剑锋划过,只留下一块碎布。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对方腰间被缠上一根锁链,先前被唤作“卡莎”的女人及时出手,将他以外力猛然拽回,才得以脱身。 她冷冷一笑,不退反进,左手五指并掌,往剑柄一拍,以内力将长剑送出。 长剑竟脱手飞去,在月光下划过一道残影,“噗”地一声,直插入那人的胸口,一剑毙命。 随后她轻飘飘地身至,利落地抽回长剑。众人还不及反应,他已经跌落在地,那得意的笑容还留在嘴角,身体却渐渐地僵硬了。 没有人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你!”卡莎率先反应过来,对她怒目而视,可对方却未就此收手,抬手便要取他们性命。 眼看着剑锋将至,就要割破自己的喉咙,她情急之下长链带起已经断气的首领的身体,在面前一挡,刹那间剑锋已到,银芒一闪,利刃穿破衣袍血肉,男人那长袍从背脊处断裂,露出了肩背上纹着的青黑色的异兽图腾,是两条长着翅膀的蛇交媾之景。 只是此时却有些异状。那纹身竟因被她一剑划破皮肤,喷出黑色血雾。 这血雾诡异,夜来顿觉不妙,连忙闭气,足尖点地便要疾退,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不知何处突然射来一支羽箭,如露如电,猝不及防便冲她心口而来。 这箭破空而来,气劲十足,角度毒辣,显然暗处放冷箭的人伺机而动,正是要在此时取她性命。 她急忙提剑闪身,可再全身而退已是徒然,电光火石之间,只得硬生生接下了这一箭。 羽箭刺破衣衫,“噗嗤”一声没入左肩,竟然穿箭而过,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咬牙闷哼了一声,迎面扑来一阵邪风,那黑雾已至,腥味逼近,竟是刺痛无比,一股股热流从面上流下来,不用想,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她立刻伸手欲催动功力驱散黑雾,谁知黑雾不待她出手,竟四散而去,细看之下,那黑雾中竟裹挟着细小的飞虫,当真是可怖不已。 渐渐地眼前逐渐一团模糊,不知是血污遮挡了视线,还是别的原因,她伸手想抹去眼前血污,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别动!你的脸... ”是卡莎的声音。 夜来心知已经中毒,立刻出手封住两处大穴,护住心脉。 “‘蝶恋花’?乌涂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卡莎声中又惊又惧,显然她也在忌讳这团黑雾,那同行男子也是摇了摇头,二人连忙丢下了首领的尸体,逃也似的后退了数十步,卡莎掏出一个药囊,将其捏碎,药粉在空中四散。 男子开口道:“这能行吗?” 卡莎也摇了摇头。 两人用本族语言短暂地交流一番,此时夜来身中暗箭,腹背受敌,脸上的疼痛难忍,已经让她头晕目眩,男人抬起手中铁链,正想趁其不备结果了她,谁知暗处又是一连三支羽箭射来,两人慌忙甩出几枚飞镖,却无力打偏箭头,飞镖被震落,而箭锋却不偏不倚,正冲门面,二人只得狼狈躲闪,三支箭整整齐齐地没入泥土,力道强劲,激起沙石草屑。 卡莎怒喝:“什么东西,藏头露尾!”对着放箭的地方便抽了一铁链。 只听“铛——”地一声,那铁坠竟被弹落进了地底。一时间她居然无力将其拽回。 那人冷哼了一声,说道:“关外功夫,太弱了。” 暗处踩碎枯草的声音沙沙作响,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蒙面男子缓缓走了出来。他反手将长弓挂在背后,拔出剑鞘里的玄铁剑。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见他举起大剑,激起一阵旋风,直指夜来的方向:“今日只为她而来,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卡莎刚想甩出另一根铁链,却被中年男人出手拦住,两人又以本族语交谈了一番,似是在争论何事,只看那卡莎突然愤然空甩了一下铁链似是泄愤,而那男人指了指地上首领的尸体,卡莎却又闭嘴不再言语。 他二人在那边计较,这边却也没消停。 “听闻公主身边有一贤才叫慕小楼,天生神力,能开九旦弓,使玄铁剑。” 对方点了点头,“听闻姑娘行事坚忍果敢,不比寻常女子。如今看来,姑娘果然异于常人。” 虽血污满面,目不能视,夜来却已经猜出来龙去脉,也明白了来者为何,于是她强忍着痛意开口,“你当知我是谁,如此,也要杀我?”不是问句,而是威胁。 以她不多的筹码。 男子闻言,抖了抖剑,正指她眉心,“各事其主,身不由己,见谅。”竟礼数周全,如此生杀夺于之时还记得道歉。 夜来罕见地笑了,冷漠嘲弄,“身不由己?好一个身不由己。” 虽然看不见对方,她却依然提起右臂,将剑格于胸前,“只是,我一环尚不明了。” “请讲。” “你们如何得知我所在?” 男子摇了摇头,“这个,姑娘不知为妙。”女子最是爱惜容貌,兴许是看着对方将死之身却遭遇如此变故,他的眼神竟带上了些怜悯。只可惜夜来看不见这一幕。 听到这句话,她却突然有些异样,微微握拳,肩头的伤口汩汩地渗出血,染红了紫色衣衫。 男子不再予她时间,夜来也感知到对面的杀气,两人一触即发。谁知这时,那一旁的卡莎和同伴突然扬声说道:“你?!”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怪异的狂风裹挟着沙石,众人皆是掩目,待沙石被几人以内力震散,已然不见莫三思和少女的身影。 “糟了,被他们跑了!”卡莎惊道。 两人丢下一地的尸体和男子,快速地循着血迹追了上去。 只见那男子却并不惊慌,他从背后取下长弓,搭上一支羽箭,朝着林深处的某个方向,缓慢而有力地拉开了弓弦——“嗖”地一声,羽箭疾飞,没入黑暗中,惊飞了林间鸟雀。 “你... ”夜来惊异地握着手中的剑鞘,剑鞘的另一段,是突然将自己支起又携着自己催动轻功在深林中飞奔的莫三思,她模糊地看到前面有路,却只能紧跟着莫三思的脚步,否则一不留神便会被树枝拦住去路。 “咳咳... 咳... 你这女娃娃,才一会儿光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咳咳... ”夜来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的风。 而她看不到的是,原本就千疮百孔的莫三思的身体,如今更是血流如注,他一边说话,一边从嘴里咳出大汩大汩的血块,面上一片惨白。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左肩上的伤口还在冒血,脸上的剧痛提醒着她容颜尽毁这个事实。 “既能脱身,何必带上我这拖累?”夜来却不答反问。 “呵呵。方才你出声提醒,救我一命。咳咳...如今我行遁术,救你一命。算是两清。”莫三思笑了一笑,脚上不停,“即是两清,还请姑娘莫要再惦记这‘玉生烟’了。” “不成。”夜来摇头。 莫三思又是哈哈一笑,“小女娃,你说那谢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们这么为他们卖命?” 感觉手中剑鞘一颤,他又说,“莫某人早年也同那地方打了些交道,你两人一来二去,听得我已尽数明了。既然你不知道这布局真假,何苦追着这物什不放呢?” “真真假假,我带回去便知。”夜来面色冷然。 莫三思叹了一口气,“你这女娃好生固... 呃!”话未说完,只听一声闷响,他突然痛哼了一下,如断线风筝一般失控跌落在地。 夜来也跟着落地,无奈什么也看不到,她只得摸索着说道,“你如何了?”却摸到了那剑鞘。 她握住剑鞘,发觉是莫三思递过来,他借力缓缓站了起来,可气息却是虚弱了许多。“无碍... 咳咳... ”他说道,“咳... 快到了。” 夜来看不见的是,他的背后赫然插着一支羽箭,穿胸而过。此刻莫三思面色惨淡,却还要运功克制奇毒,便是一路无言。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咳咳... 便是此处。”莫三思松开了剑鞘,正欲提步向前走去,后面却传来了男子的声音:“两位真是好脚力。” 夜来回头—— “小心!”莫三思叫道。 她闻言立刻提剑格挡,“铛——”地一声,夜来虽挡下了这一剑,却因为硬生生接下了这一重剑,一时间被震开老远,胸口钝痛,她吐出一口血。 果然对方一面说话一面却挥下玄铁剑,知道她目不能视,便使了一出声东击西之计,想趁机取她性命。 莫三思惊得一把拉住了她,才不至于她跌下山崖。 “小娃娃留神,前面是万丈悬崖,摔下去可就真的没命了。” 悬崖?她愣了一下,却又心下了然。她苦笑,如今这境况,倒不知哪一种死法更差一些。若是她双眼无碍,便是身上有伤,也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如今二人一瞎一残,或许此生便要如此了结了? 若是如此,倒也不是坏事。 “咳咳.... 哈哈哈哈....咳咳咳... ”莫三思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咳着血。 “想我莫三思闯荡江湖几十年,真没想到竟还是死在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手里。不过有此漂亮女娃陪我一道上路,倒也不算冤枉,不算冤枉!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 他突然迅速地以传音和夜来说:“女娃娃,我数三声,我们跳下去!抓紧了!” 夜来突然心如明镜。 他大声说:“小女娃儿,看来只能陪我这个老头子闯闯黄泉路了!” 暗地里却说,“三,二,一!跳!” 二人就这样一齐跳了下去。男子慢悠悠地踱步到崖边望了一眼,山崖之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当真是万丈深渊。 他又望着远方,似乎在思索什么。 悬崖下十丈处,二人紧紧握着莫三思事先固定好的绳索,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可如此藏匿不动却也不是办法,二人只得强忍痛苦,等待崖上的人离开。偏生这男子竟站在原地似是在等待谁。过了半晌,无心教的两人姗姗来迟。 “人呢?”卡莎率先开口。 男子指了指悬崖,“跳下去了。” “那莫三思也?!”卡莎失声,如此一来,他们上哪去找“玉生烟”? 她突然抬头,狐疑地看了一眼男子,用本族语和同伴交流了一番。男子闻言,抬了抬玄铁剑,挪了个位置。“二位不必怀疑,我也并未寻到此物,想必还在山上,两位慢慢找。告辞。”男子抬步便要离去。 可一道铁链却自他脚边插入地下,拦住了他的步伐。 “这是何意?”男子慢悠悠地抬眼看他二人,似乎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原来你听得懂我族语言?”中年男人皱起眉头,和卡莎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卡莎随即说道:“既然被你听到了,那今天就得留下你的命!”方才二人当着几个人的面,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而这些本教秘辛,定然不能被外人偷听了去。 趁着崖上的几人说话的空当,莫三思伸手,慢慢地从崖下树枝间取下了一个包袱。而这个包袱,便装着那炙手可热的“玉生烟”。 他将包袱递到了夜来手里。催动内力,传音密语说道:“小娃娃,这就是‘玉生烟’,切记不可直接与其接触。若此番能活命,我要你帮我送到永南桃花镇卖凉糕的秋娘子那儿去让她看一眼。总之去了你自会知晓。待此间事了,你便带着它回去复命吧!” 夜来蹙了蹙眉,却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她回道:“那你呢?” 莫三思笑了笑,说道:“我自有去处。” 她收下了这包袱,却愈发觉得体力难支,“你何故相信我?我便直接带了回去你又如何。” “女娃娃莫要忘了这上面的毒,既是复命,总该先解了它的毒性吧?”莫三思有些狡猾地一笑,“就当老夫白送给你,差遣你跑这一趟了。” 突然一阵飞沙走石,两人只听得崖上传来短兵相接之声。想必这三人已经交手。 不过多时,卡莎和同伴已经气喘吁吁地单膝跌落在地上,面上忽红忽白,显然是被强劲的功法震伤,而链子也像一条死蛇一般瘫软无力。 这玄铁剑的主人却是云淡风轻地站在原处,“早就说了,关外武功,上不得台面。”男子嗤笑。 忽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似的,走了几步,凑到了崖边。“滴答... 滴答....”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突然回头问两个瘫倒在地上的人说:“你说,人要死,何故带着伤药?” 卡莎啐了一口,说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又看向了另一个人,问道:“那你说,人死前,会不会把宝贝带在身上?” 同伴眼睛里亮了一亮,他望向卡莎:“卡莎,说不定,还在他的尸体上。” 卡莎蹙眉:“不可能,先前捉他之时已经查验过他的身上,没有我们要找的,所以首领才放他出来探明宝物位置。他一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说到这,她也突然不再说话。二人想到了一块。 男子笑了笑,提起大剑,说道:“那稍后可得在崖下好好找找。”话音未落,遂将剑劈在了崖边的碎石上,一时间崖边落土飞岩,他每退后一步,低呵一声,便劈下一剑,很难想象常人能有如此力量,竟能断开那千百年形成的岩石。这动作看似大开大合,竟是张弛有度,有如神功。 那边瘫倒的两人惊惧交加,赶紧提起不多的内力向安全处逃去,生怕晚了一步便被一剑劈落山崖。 而同一时间,崖下的两人未及开口,便因为突然间滚落的碎石,相继坠入万丈深谷,失去意识。 崖边只留下莫三思曾靠着的树枝上流淌着的血液,混合着奇异的药味,“滴答...滴答...” 男子一套剑法挥完,点点头,又缓缓踱步而去。那无心教二人早已不知所踪。 他把剑插回背上的剑鞘中,消失在了即将褪去的夜色中。 月落日升,深谷幽幽,谁也没有料到,江湖风云变幻,竟自这一夜开始。 第1章 山中求药初相会,不是前盟是路人 乌鸟寂林,烟暝柴扉。 小院里氤氲着药香。一老妪弓着背坐在院子里,一面择着胡豆,一面不时地瞧瞧灶上的药汤。日薄西山,屋里的人静静地躺着,胸前微弱的起伏证明她尚且活着。 陈旧的门扉被推开,一个精壮的少年人牵着驴子走进来,挑着两个箩筐。老妪看见,起身接过他脱下来的斗笠,挂在墙头。随口问了一句,“今儿怎么样?”“好的很,妈,我还帮王婶看了两个时辰。她家男人都去城里了,一个人忙不过来。刚走的时候,王婶提了半筐鸡蛋给我。” “嘿哟,我儿真是能干。”老妪笑没了眼睛。给儿子倒了杯茶递过去。 少年接过,猛灌了一大口,“妈,今天我在摊上遇到个怪人,他背着一把好大的剑,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面上有疤的紫衣姑娘。”老妪的手抖了一下,“那你是怎么说的?”“我瞧着他背着那么大的剑,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我就说没见过没见过,打发他去了。” 少年笑嘻嘻道:“还能放心把她交给那人不成?”老妪拍了一下他的手,“仔细你这嘴。”她凑近了儿子,低声说道:“这姑娘浑身是伤,不止有摔下来时的擦伤和跌伤,还有兵器的伤痕。最要命的是脸上的毒,根本碰不得。依我看啊,这伤她的人心狠手辣,现下正是死不见尸,四处寻她。你可千万别给我说漏嘴。” “知道了,妈,她怎么样了?”少年伸头就向里屋看去,却不想被老妪一把拍在了后脑勺上——“臭小子,我是怎么和你说的?‘男女有别’!这姑娘还不知许了人家没有,若是许了亲,你一个大男人,怎好随便乱看?”老妪说着将胡豆筐递给了少年,“拿去煮了,顺便看着那药盅,煮好就放一边晾着。这姑娘伤的重,怕是没有十天半个月醒不过来。我去帮她换换伤药。” 少年挠了挠头,有些憨憨地笑了:“不妨事不妨事,若没有许配人家,我娶了她便是!”结果话音未落,又是一巴掌挥了过来,“你这浑小子,瞎说什么呢?你不是一直喜欢那周家的姑娘吗?娘都琢磨好了,等到开春就找个媒人给你说说去。听妈的话,你就别再掺和这姑娘的事了。”少年无奈地接过筐子,嘴里嘟囔着:“叫我不掺合人家的事,那还让我去煎药…”没等下一个巴掌招呼上来,他赶忙抱着筐子跳出了几丈远,“好好好,妈你快去吧,等会她该疼了!”老妪闻言,叹了口气:“管不得你!”只得摇了摇头进屋。 她挑开门帘,简陋却整洁的床榻上,少女静静地躺在那里,面上覆着一层被药汁浸湿的纱布,身上却已经被换上干净的里衣。透过衣服能看出她周遭各处都被棉布包裹着,从肩膀处仍然微微地渗着些浅红色的血迹。老妪叹了一口气,拿起了桌上的草药和棉布,替她一点一点解下身上的衣物,拆下染血的布团。 上一次见这光景,还是她那短命的男人躺在这的时候。她夫妇本就是老来得子,对这独子向来是捧在手心里宠着,平日里以男人采药为生,她做做农活补贴家用,谁知天有不测,孩子还没长大当爹的就跌下山坡摔成重伤,那时男人也这样躺着,就剩下一口气。寻不到郎中,她倒也会了点药理,只可惜寒冬腊月,草药难寻,男人终究没撑过那个冬天,早早去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地用手背抹了抹泪。平生唯一的愿望便是把儿子拉扯大,看着他找个媳妇,平平安安地给自己送终。 儿子用驴车从山里把这姑娘担回来的时候,这姑娘虽然浑身血污,却是气度不凡,一看便不像普通乡野人家的孩子。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裹和一把剑鞘,肩头中了一剑,可前后似乎已经因为从山上滚落的途中折断了,只留下一根细窄的箭杆留在身体里。送来的时候,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好似没气了。 只是儿子说,他本以为姑娘没气了,就想取下姑娘的随身物什,找个地方把她葬了。谁知这姑娘力气大得很,他怎么也掰不开她紧攥的手。再一看,发现她还有气,这才把她拉了回来。 老妪看到这刀剑伤口,就预感不好,拗不过阿柱看她可怜,苦苦哀求这才留下了她。正巧家里也不缺草药,权当是为阿柱行善积德。 可几天下来,药汤一碗一碗地喂进去,这姑娘却总不见醒转。身上的外伤倒是愈合得很快,就连跌落山崖的时候摔断的腿也慢慢消肿。奇怪的是脸上的伤口,反复无常,结痂脱落后又重新溃烂,任是她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诡异症状。只得去县上的郎中那里求个敷药的偏方先试试。 郎中说,这倒不像病症,像是毒症。她便也不敢再胡乱在她脸上用药,生怕过了毒气,只求这毒不会染了她娘俩。思来想去,连忙又问郎中讨了两剂强身健体的方子预防着。于是连同阿柱也被逼着灌了一个月的药汤。 “阿柱,把药端来。”她打开窗户,对窗外的人说道。 “哦!”少年立刻转身把晾凉的药递了过来,探头向里面张望,无奈被老妪挡的死死的。老妪接过碗,合上了窗,“莫要过了寒气。”她重新坐下,将少女面上敷着的药纱轻轻扯开,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再次看到这张脸,她却也没那么惊惧。从骨相看来,这分明是一个清冷娇柔的美人形容,只可惜这斑驳的疤痕,她摇了摇头,有些惋惜。若不是这伤疤,想来和阿柱倒也般配。 “对了妈!今天我还见着前山那个猎户了,那猎户上回不是救过我,今天遇上他,我多给他拣了些菜!”阿柱隔着窗,冲屋里说道。“好好,你没谢人家呢?”老妪笑了笑,这儿子越长大越让她宽心。 “说了说了,他还说有空来教我些防身的功夫,就像这样…这样…嘿…”说着阿柱便自顾自在院子里瞎比划起来。 老妪见状,也没搭话,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这孩子打小就向往那些话本子里的什么武林传说,总想着学些功夫闯荡江湖,可又怎么会明白,有些东西,不知道总比知道的好。要不想必这姑娘也不会躺在这里了吧。 她又叹了一口气,药汤见底,她遂为少女掖好被子,端着碗走了出去。 “阿柱,我们吃饭了。”喊住正兴奋不已的少年,两人坐下。 晚风阵阵,母子俩的絮语随着炊烟飘到了好远。 。。。。。。 凄风,黯云。泛黄的竹叶窸窸窣窣,似有凋零之意。剑客背上竹筐,抬头看了看天色,夜里怕是少不了一场大雨。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加快了归程。 屋里烛火摇曳,暖意盎然。习武之人耳力极好,还未进门就听到屋里传来的水沸之声。只是,任凭水沸,却不曾听到屋中之人怎么处置它。直到他听到若有若无的鼾声,心下了然。取下竹筐和斗笠,轻轻推开门,将炉上的茶壶提起落在了一边,减了些柴。事毕,他深吸一口气,甚至还用上了点内力,中气十足地对着床上的人喊道:“走——水——了——”。床上睡意正酣的少年一个激灵跳起来,反应甚是机敏,一面擦着口水,一面抱起自己身边的宝剑,这就要向门边冲去,“走水?哪里走水了?还不快去灭火?”口中还振振有词——直到他看到了站在原地一脸戏谑的人。“喂,你骗我!”少年气急败坏。剑客轻咳一声,却也不承认,“反应不错。” 少年看着对方想笑却又极力忍耐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你你!别以为你管我吃住就可以这样戏弄我了!就算寄人篱下,我也是有尊严的!” 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剑客噗地一声,彻底笑出声来。剑客无奈扶额:“我说苏圣手,原来你知道你是寄人篱下啊?我还以为你当这里是你自己家呢?” 被唤作“苏圣手”的少年嘴巴一扁,哼了一声:“这本来就不是我家。我家在闽安城,我要回家!”见对方一时失语,少年一脚踩在瘸腿凳子上,举起自己的宝剑,乘胜追击:“我知道我家里已经无人,我就是要回家,我现在就要去杀了他们,替爹娘姐姐报仇!”“诶…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剑客不忍,揉了揉额角终于出声打断了他。 事实上数月以来,少年同样的话自己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他叹了口气,“小小年纪,杀心这么重,成何体统。”他轻轻用手夹住少年的剑,剑鞘上古朴的纹路昭示着这把剑的不平凡。少年见状,警觉地握了握宝剑,仍然不打算松手。“你... 你干什么?”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夺走它。 “唉...... ”他又叹了口气,“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话音未落,剑客手腕一抖,手指猛地发力,便将少年的手腕震得酥麻不已,他不得已松开了剑柄,任由宝剑坠落下去。不及他反应,剑客俯下身子轻巧地拿住剑柄,随手一丢,便将它收进了剑鞘里。“别轻易握剑,很容易伤到自己的。” 少年瞪大了眼睛,还未从刚才的一切中缓过神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插回剑鞘的宝剑。“这...... ”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却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失了言语。 剑客陡然起身,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松了劲,那股气势也一去不复返。他回过身在方才背回来的竹筐里翻找,“饿了吧,我去做吃的。今天收获不错,打了一只山鸡,挖了颗青笋,还和王婶换了两颗茄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车熟路地在案板上处理食材,拿剑的手握起菜刀也是毫不含糊。 “刚才的招式,叫什么名字?”苏圣手屈尊问道。 “啊?随手使的,没取名字。”剑客答。 少年不满地叫道:“这么厉害的功夫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唔,是啊,叫什么好呢... ”剑客若有所思,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翠绿的笋片行云流水般地化作整齐排列的笋丝,落刀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犹豫,富有节奏却也不失美感。半晌,他突然停下来,看向少年,少年显然也等了很久,眼里亮晶晶的。 “要不就叫霹雳无敌指怎么样?” “......。” 少年抽了抽嘴角,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认真地等着他的答案。 剑客挠头,“这名字不好啊?多气派!”摸了摸下巴,他还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少年不再理会他,抱着剑,径直走到门前想出去散散心,门被打开的一瞬间,竹叶被一阵狂风带进屋里,有些迷了眼,他伸手用衣袖去挡。 “忘记同你讲了,今夜天气怕是不怎么好。”剑客似是料到他要做什么,也不阻止,只是说,“不如别去了,吃完饭同我一起下棋罢。” “才不要。”少年听完头也不回径直走出门,留下剑客一个人在屋里准备吃食。 没过一会儿,只听到屋外传来少年气急败坏的大喊声:“你瞎摆什么破石头?快点来救我!啊……!”只听扑通一声,似是什么塌落下去。 “苔深不能扫,秋风落叶早。”剑客置若罔闻,望着窗外,山雨欲来风不止。他喃喃自语,“今年的天儿,确实是冷的早了些。”一阵寒风吹来,剑客打了个寒颤,“这小子,”他抱怨了一句,“摔了这么多回,也不长点记性。” 转身给炉子添了点新柴,炉中火势熊熊而起。熟练地把锅架上来,望着锅里翻滚的食材。“唉,罢了罢了,天这么凉,别再给他折腾出风寒……” 赶上这秋风秋雨,谁知便是一语成谶,少年还真染了风寒。 剑客一边扇着炉子,一面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我说苏圣手,你这身子怎么比那闺阁小姐还柔弱?还报仇呢,先想想怎么活着吧。”少年虚弱地躺着,可总归不甘,总想回骂两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剑客:“还不是你的破石头阵!”仿佛是用尽了力气,手跌回了床上,有气无力,当真是弱柳扶风。 剑客哈哈大笑:“摆的时候没留神,这外面倒是把那些追杀我们的人拦了一拦,没想到从里面还能把你也拦了一拦。当真,我学的时候它还能摆得好好的呢。圣人不是说举一隅,要以三隅反吗?你就当我这是在师父教的基础上创新了吧!” “师父?你这种人也有师父?”少年撇嘴。 “嘿,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剑客虚拍了一下少年的头,“自然是有。”一脸高深莫测。 “算了,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少年翻了个身,“都看上去有很多秘密似的。”他闭上眼假寐,“其实不过尔尔。” 剑客失笑,轻声说道,“对,不过尔尔。” 炉中“呲啦”一声,火舌缠上受潮的木柴。少年恍惚自梦中惊醒,梦里火海无边,断壁残垣。他转了转头,看不清天色,屋子里已经没了剑客的身影。桌上放着一碗尚温的药汤。药汤下压了张字条,他伸手去够,却不慎翻了药碗,碗跌落到了地上,撒了一地的汤汁。他面色有些不豫。本就做了个不祥之梦,现下心情更是郁闷。字条上写着,外出。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勉强撑起身子,似乎额头有些发热,晕晕乎乎便下了床,慢慢向门口踱去。 剑客站定在柴扉外,敲了敲门,虽然,这道门本就拦不住他。“孙婆婆,您在家吗?孙婆婆?” “是哪位呀?”屋里传来老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 剑客在门外抱拳:“叨扰孙婆婆了。在下是山南那边的猎户,家里兄弟染了风寒,现下天色已晚,下山不易,盼着向您讨副药回去。” “呵呵呵。”孙婆婆缓缓走了出来看了看,来人风尘仆仆,一身露水,连忙为他打开了门,“你就是那日山上救了我家阿柱性命的恩公吧?常听阿柱提起你,一直盼着登门感谢你,谁想到恩公今天竟然亲自来了。大恩大德,老婆子我在这里谢过了!”孙婆婆顺势便要低下身子,剑客连忙把她搀扶着,不肯受这大礼,“孙婆婆切莫折煞在下了。在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阿柱他勤劳聪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孙婆婆摆了摆手,“恩人说得哪里的话,我家那傻小子,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就好了。”剑客点头称是:“孙婆婆不必见外,在下顾见春,婆婆叫我小顾就好。”孙婆婆笑得眯起了眼,连忙请他进屋里坐着。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说话间,孙婆婆细细打量着他,方才在门外,天色昏沉看不分明,如今仔细看来,来人目光温稳,气宇轩昂,虽然一身粗布麻衣,却难掩俊逸之姿。难怪平日里阿柱对他多有崇拜。这年轻人绝非村夫俗子,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也是奇了,是我老太婆有些年头没出过门,怎的从未听说过山上还有户顾姓人家……” 顾见春闻言摇了摇头,说道:“祖上江北人,家道中落,南下之时遇上流匪,只余我弟兄两人,不得已才在此讨个生计。” 孙婆婆点头了然,唏嘘不已。不经意想到了陈年往事,便也是感怀抹泪,说道:“唉,看你举止谈吐就不似我们这山野之人,真没想到竟有如此可怜境遇。方才听你说到你兄弟,不知他是如何?婆婆没什么别的本事,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顾见春抱拳行了一礼,“婆婆菩萨心肠,见春感激不尽。舍弟受了风,现下正是畏寒发热,家中无药,便想向婆婆讨些药材。” 二人将症状细细一对,孙婆婆起身去柜边配药。顾见春无事可做,便默默饮茶等待。正是山间雀鸣,初日静谧之时,屋里传来了微弱的咳嗽声,顾见春习武之人,耳力自是不错——是一位女子的声音。 他连忙起身,冲着孙婆婆拱了拱手,“在下救弟心切,唐突登门,不知屋里还有女眷,真是失礼。在下还是去屋外等候,有劳婆婆。”未等对方开口,他便已走到院中候着。孙婆婆失笑,摇了摇头,心说年轻人都是这般急性子,便随了他去,继续忙活手里的事。 顾见春在屋外出神,听这女子呼吸弱不可闻,许是病入骨髓,奄奄一息,如不是方才咳嗽那两声,他几乎察觉不到里屋之人。又或者修习了藏息闭气的什么功法,将自己的气息掩藏起来。他哑然一笑,顿觉自己又在异想天开。这山野之中,如何也不会有这般形容。倒显得他落井下石,无端猜忌别人。 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动静,只听孙婆婆说道:“唉,又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顾见春问道。 “这姑娘的毒症,每日卯时三刻发作,我不忍心,只能将她捆住,不让她乱动伤到自己。”孙婆婆摇头叹息,“我也寻不到什么法子救她,镇上的方大夫看过,开个方子,什么‘千年生’,什么‘蝉衣’,要我照着去抓药材。婆婆我虽说和药材打交道,这方子上的药我却见都没见过,实在是没什么办法,只能先找些解毒镇痛的方子缓着,现在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唉,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依婆婆所言,这姑娘竟非婆婆所识?非亲非故,您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大善,莫要苛责自己。”顾见春宽慰她,“人各有命,求个心安便好。” 孙婆婆叹了口气,“只能这么想了。”她将包好的药材递了过来,“阿柱不懂事,惯是给你添麻烦。平日里多得你照顾,这药你便收下,莫要再谈那些俗物。快些回去吧,让你陪我这老太婆说了许久,莫要你兄弟等急了。” 他连忙推辞:“婆婆好意在下心领。在下深知这采药也是小本生意,靠天营生。您菩萨心肠,在下却受之有愧。”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我兄弟二人身无长物,这是出来时身上还算值钱的东西了。待阿柱回来您让他去铺子里把它当了,也许能换点钱。” 孙婆婆自是不敢收这贵重之物。她刚要开口,只听屋里一阵翻腾挣扎的声音,想来是那姑娘痛得厉害,又想解开绳索去抓挠自己的脸。孙婆婆赶忙打了盆水进里屋,用棉布蘸了镇痛的药粉在她脸上慢慢擦拭。顾见春也跟了进来,不过想到避嫌,他在竹门之外站定,说道:“婆婆,每日都是如此吗?” “唉。”孙婆婆手上不停,回道,“是啊,只是近几日愈来愈严重了。这姑娘力气大得很,前两日用细绳,一个不留神竟被她挣断了,偏要抓伤这溃烂之处,那场面,我这老婆子都看得揪心。这毒症蹊跷得很,原先我当是蛇虫之毒,敷着药,挺过去结痂便也好了。谁知道它白日里愈合,夜里又溃烂,反复无常。镇痛的白药都只能如此直接敷上去才管用了。唉,不知道是怎么伤成这样的,真是造孽啊。” 此时女子仍然在挣扎不已。顾见春听到里屋的动静越来越大,担心伤到孙婆婆,便提议道:“婆婆,行医之事在下不懂,不过若要这姑娘安静下来,在下或许能帮上一二。” 孙婆婆也是满头大汗,看出他所想,说道:“你有法子,便能让她少些痛苦。她感激你还来不及。这时候便莫要再说什么男女大防了!进来吧。” 顾见春点头,径直走进来,那姑娘面上覆了一层方巾,想来是孙婆婆怕他被吓着,所以寻了个帕子盖住脸上的样貌。她虽是没有意识,却发狠地扯着身上的绳子。他思量了一下,揭开被子,在她胸前檀中穴点了两下,又在左腋下穴位灌入真气,正欲提起她右臂在腋下补上一指,却发现她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剑鞘不肯动弹,手上的伤口只是做了简单的处理,看来孙家母子都没能取下这剑鞘。用剑之人,自是对剑分外敏感,剑鞘亦然。他看到了她手指上的茧,目光动了动。 “婆婆,你们是如何寻到这位姑娘的?怎得不直接报官?”顾见春状似不经意问道。 孙婆婆在一旁,看着她身体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放了心。她答道:“你有所不知,那日阿柱在山坡上将她带回来,她便满身是伤,肩膀还中了一箭。我想着若是她被寻仇,仇家定是凶恶之徒。万一不见她尸首,就算报官,她也是难逃一死。老婆子我自作主张,将她安顿在这。本想着能救人一命,谁知现在不过是让她再多痛苦些时日。唉…” “原来是这样。婆婆倒是胆大……”正说着,他握住剑鞘微微用力,然而自她右手处竟也传来一阵力道将他弹开。他皱了皱眉。 “总归是个姑娘,不忍心让她被山里的野兽分食了。”孙婆婆叹道。 顾见春摇了摇头:“这姑娘倒是好大的力气,不见得会怕那豺狼虎豹。” “这……”孙婆婆不解。 顾见春将真气汇于指尖,连点她颈下和肩头两处大穴,她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彻底失去了意识。顾见春向孙婆婆解释道:“我看这姑娘有些身手,怕她挣脱绳子再伤人伤己,便封了她的武功,也好叫她静养。”他取下她手里的剑鞘,搁在桌上。孙婆婆在一旁看着,观他小心地为那姑娘盖好被子,放下纱帘,目无淫邪之色,有君子之风,便全然信任他说话行事,连连点头称谢。 顾见春却在心里琢磨,单看这剑鞘便知这把剑常年浸染鲜血,血气冲天,其主必是个嗜杀之人。这姑娘武功不凡,若她是这剑的主人,那孙家可谓是善心错付,引狼入室。孙婆婆哪能想到这层,她见顾见春对这剑鞘似乎颇有兴趣,突然开口道:“是了,这姑娘随身还有个物事,她一直将这包裹与那剑鞘死死攥着,那时为了给她治伤,便只好把包裹割开取下来。你看,就是这个盒子。”孙婆婆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漆木盒,递给他看。 他接过盒子端详起来,盒子是檀木所制,上面印着花纹,古朴精巧。“婆婆可有打开看过?”他问道。 孙婆婆摇头,“我想是这姑娘随身之物,怎好擅自处置。何况看这东西贵重,万一有个差错,我娘俩也赔不起啊。” 顾见春看了一会儿,没能从盒子上看出什么线索,又将它递回,“既是随身之物,那便不看了。”他起身,向孙婆婆行了一礼,说道:“婆婆心地善良,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姑娘确实凄惨,这样吧,婆婆不如将玉佩收下,让阿柱去城里寻一寻那些药材。也算是在下尽些绵薄之力。”孙婆婆见状,心说这玉看着便价值不菲,就算是买那珍贵药材也用不上这么多。她向来不是贪财之人,可既然说到救人,她也再难推辞,只能寻思着待治好这姑娘,让阿柱将剩下的钱一并送还回去,也算是有始有终。打定主意,她便收下玉佩道谢。二人到了门口,又闲扯了几句,顾见春与孙婆婆行了一礼,便不再多言,带着药材便匆匆离去。 第2章 飞叶寻花花自去,化作落红更待春 日出雾散,青松如膏。他一面施展轻功,一面想着,实自己在难以胜任什么“兄长”之职,这不多时便将那孩子的事抛在了脑后。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出门寻药,却为个什么姑娘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怕是又要来一通什么见色忘义,什么人面兽心的数落。真不知道这孩子的性格是谁带出来的。但思及那火海里的音容样貌,他连忙在心里连说几个失敬。逝者已矣,不论如何,承诺了的事情他一定会做到。 这边想着,他便加快了脚步,山路不难走,可若要想着不留下痕迹,就有些费力。好在他轻功不错,一路上倒也没沾过几次地。远远看着柴屋,想必那孩子要等急了。可未见到屋里人影,却看见药碗被打翻在地,汤汁浸在地上。炉子早已熄灭,屋里一片狼藉,似是被人翻箱倒柜地搜了一遍。他环顾一圈,没能看到少年的身影,鞋袜不在,也没看到少年素不离身的宝剑。屋里并无打斗的痕迹,想来那孩子并未被人捉去,是自己跑出去了,倒是歪打正着躲过一劫。那些人搜寻一番,想必此时已经埋伏在暗处,只等他二人自投罗网。他走到床边,按下暗格,抽出了佩剑。他抚了抚剑锋,轻轻说道,“好久不见。”难得半日闲,他叹了口气,手指握住剑柄,褪去了平日的松散,整个人顿时凌厉了几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听到整齐的搭弦拉弓之音,他笑了一声,说道:“来得好!”遂长剑一振,跃出屋外。只见林间埋伏着十余人,黑衣黑巾,生怕人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营生的。他一出来,数十支箭便齐齐指向他,蓄势待发。“交出碧天剑和苏家余孽,饶你不死!”其中一人喊道,倒是气势十足。他有些无奈,因本派功法浩然洁清,他素来没什么嗜杀见血的习惯。这些人训练有素,有着特定的情报网络,这一路上如同狗皮膏药般纠缠不清,一被找到就是不死不休。好不容易捉来盘问,那人又很快服毒自尽。从江北南下已有数月,如今连追杀他们的究竟是谁都不得而知。虽然这些人武功平平,对他没有什么威胁,但也架不住如此侵扰。 “唉,莫要废话了,直接动手吧?”话音刚落,只见他长臂一展,剑身便跟着一震,“铮”地一声,宝剑出鞘来。足尖轻点,轻飘飘地腾空起手。对方见他凌空跃起,空门大露,自是要把握这绝好的出手机会,箭头齐齐指向空中,同时发出,顷刻间便封住了他的去路。眼见着便要在他身上扎上几个窟窿,他却不急,在空中挽了个剑花,轻巧地挑起了最先射来的一枚箭,手腕翻了一番,四两拨千斤,那羽箭便失了攻势,随着剑身打了个旋。他轻呵一声,将箭甩了出去,正落在了那说话男子的脚下。那男子惊得一退,还以为自己性命不保。随后只见他左右截击,剑身随着他的腕骨灵活地翻转,将接踵而来的羽箭一一弹落。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众人还在眼花缭乱之时,他已然跃上最后一枚羽箭,整个人像一阵风一般掠来。 未等众人反应,他率先劈中一人的肩颈,将他击昏,而后行云流水般地几个闪身,冲到下一人面前,那人倒是随机应变地拔出腰间弯刀,却抵不过对方兵器更长。弯刀还未沾上对方衣角,就被他用宝剑制住喉咙。心一横,本以为下一秒喉咙便要被划破,谁知只听对方轻声一哼,竟将剑撤去。 生死相搏,犹豫便死! 他连忙递上杀招,可还未出刃,便脖子一痛,失去意识倒下。哪知顾见春电光火石之间停下右手剑锋,竟以左手持剑鞘暗渡陈仓,拍他后颈,也将他打昏了过去。此时余下的人回过神来,纷纷拔出武器应对。可他不甚慌张,如同闲庭信步一般往前踏了一步,脚下枯叶扬,风声起。众人皆是心神一凛,感到有一股无形之波荡开。 一人硬着头皮,率先拔剑刺来,他轻飘飘地向旁边一侧,那人失去目标,身体惯向前倾。顾见春便顺势一个落肘,扣向他腰间大穴。 这一下,可是痛得几乎要了那人的命,他瞬间散了力气,只管弓在地上“哎唷哎唷”地满地打滚。 顾见春收回手,抚了抚袖子站定,看着那人狼狈的样子说道:“多行不义,便罚你后半生只能弯腰,做个谦卑自守之人。” 话音未落,还有两人欺身上前,一左一右同时落刀而来,他双手一齐相抵,竟也不落下风。其中一人一见他双手被制,转头冲同伴大喊:“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啊!”其余几人纷纷拿着武器或刺或劈了过来。顾见春不甚在意地笑笑,双臂发力,两人手腕皆被震得一酥,险些握不住剑柄。 不想二人稳住身形的瞬间,剑鞘与宝剑相错,他二人力气便被引到一处,再看顾见春,他一个屈身,回避了后来者照他头上的劈砍,又以剑鞘做指,分别点在了面前两人的小腹穴位上,二人内力俱是散去,纷纷泄了力气。于是他手腕翻转,剑鞘横于面前轻轻一震,将两人震得倒退了数步,跌坐在地上。 而余下几人,他或快或慢,或虚或实地在他们之中穿行,时而意想不到地闪身上前,在对方肋下重击,时而一个扫堂腿,把另外一人踢翻在地,刚巧躲过迎面一剑,双指一并,捏住对方长剑,另一手点中对方腕骨麻穴,趁那人无力握剑之际将人连着胳膊一带,便挡住了下一人的攻击。那人见刀锋招呼到同伴身上,也不手软,正欲直接冲对面两人头上招呼过去,顾见春眼疾手快,一脚踢在身前这“挡箭牌”地腿弯上,让他跪倒在地上躲过刀锋。同时一剑斩下这长刀,“叮——”地一声,刀剑相搏,火星迸射。 这位使刀的倒是有拔山扛鼎之力,他暗想,单拼力气可并非他所长。于是他手腕微微发力,手指一推,便将这股力量一并卸去,剑身仍然在空中打着旋,手指已经离开剑柄化掌为拳,猛地叩击到了那人的胸锥上,那人被当胸一击,上半身酸软不已,可他竟只是后退了几步,可见是个有些力气的。于是顾见春握回即将落地的宝剑,先将他随后劈来的几刀一一拆去。刀剑碰撞间铿锵不已,惊险万分。又并以剩下几人时有时无的侧面夹击。 微微思忖,他任对方迎面击来,却不回避,待到刀刃快要落到脸上的时候,他向后倒仰,身子一歪便在地上滚了一个来回躲过了一劈。随后趁对方大开大合之间未及收势,他右手成掌汇聚真气,在剑鞘末端一拍,将之向对方右侧腋下推去。剑鞘快如闪电,以刁钻的角度重击在了那人的腋下穴骨之上——和他制住那姑娘的位置如出一辙。只听那人惨叫一声,大刀脱手坠落,他抱着僵直的手臂痛呼不止。顾见春微微笑道:“刚打折了他的腰,如今又废你一臂。你们又是何苦。”对方射来两道怨毒的目光。他也不理,便冲着剩下两人看去,面上挂着淡定自如的微笑,说道:“喔,还有两位,是要如何?”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举起长剑一并斩了过来。可未等近身,其中一人剑锋一转,闪身往林中跃去,眼看着便要逃了。顾见春再想去拦,另一人欺身上前与他纠缠。他一时不及,脚上一踢,方才落地的剑鞘被他足尖勾回,他五指作掌,故技重施,又是一拍,那剑鞘带着气旋暴射而去,居然挟以飞叶,那人情急之下抽剑来挡,只听“铮——”地一声,长剑不敌这一击,瞬间从中间碎裂。随之那人被当胸一击,竟被震得口喷鲜血,显然是受了内伤,面色颓然地倒下。 顾见春“诶呀”一声,有些歉然地说道:“一时情急,下手重了些。多有得罪。”谁知嘴上说着得罪,手上可没停,一剑格挡住面前之人的剑锋,那人左右劈砍,他便左右闪身躲开,如同风吹竹影,飘洒俊逸。对方几击不中,有些恼了,便大喝一声双手握剑向他兜头劈来,颇有些拼命的架势。而顾见春却轻轻伸手一挡,他那长剑便再不能向前推进一寸。顾见春左手在他胸前两穴一点,开口道:“阁下,别急着服毒。何苦与自己性命过不去呢?不如说说,你们究竟是谁?” “我…们…是…”话音未落,那人竟幽幽地笑了,眼神散去,再不言语。顾见春连忙扯下他的面巾,只见他嘴角已然流下黑色血液。他松开对方衣领,那人便软软地滑落在地。他又连忙察看其余几人,皆是面有微笑,唇边带着黑色血迹。和之前的几波人死状一致。他皱紧眉头,分明未曾下杀手,可这些人倒是赴死赴得坦然。他有些疲惫,将剑收回剑鞘,起身正欲抬足。 “不好!”他猛然回头,只见方才对战的是十一人,而如今地上只余十人。想必还有漏网之鱼趁机逃走,回去通风报信。他揉了揉额角,看来这地方是不能待了。也不知那孩子跑去了哪里,叹了口气,他又转身回屋,在门扉俯下身子细细看去。 只见地上足印纷乱无章,想来是那伙人搜查屋子的时候留下的,而只有墙角足印带着点药渍,他用手比对一番,正是少年留下的脚印。他顺着足印向外一步一步挪去,最终在屋前一片杂草乱石中失了踪影。他眸光动了动,不语。一脚踢飞了一枚似乎无足轻重的小石头。眼前纷杂的灌丛草木似乎又有了行迹。 他用剑挑开那杂草,底下赫然是一处不算低的暗穴,他并不陌生,因为这是他前日里亲自挖的。他正欲俯身探查其中,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袭来,他头一偏,剑锋失了准,露出一条小细胳膊,再然后是熟悉的衣袖,再一看脸——不是那孩子又是谁?只见他身上脸上都是棘木擦伤,面色潮红,站姿虚浮,眼神飘忽,便知他这是病得重了些,连忙一把将他捞了上来,背在背上。 少年已是头晕眼花,定睛一看来人,原来是熟面孔,便卸下防备沉沉昏睡去。顾见春不敢再耽搁,回到房中,将他轻轻放在床上。起身煎药,这才心有余悸。他自诩身怀武学,出门寻药也如此耽搁。幸亏这孩子聪颖,躲在了洞里又补下了疑阵。否则若是自己这般耽搁,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幸好,幸好……他叹了一口气,心中惭愧不已。 若是这孩子出事,自己竟真成了背信弃义之人。他向来不信神佛,却在心里谢过他们在天有灵,保佑这孩子多些运气。 想起这孩子又将自己弄了一身伤,他便去寻了些伤药,替他一一敷在伤口上。这孩子倒是个养尊处优的身子,皮肤受不得一点作弄,如今身上细细密密全是草木乱棘划的口子,衣服也是破破烂烂。他又去寻了一件新衣服为他换上。似是草药敷上后略有蜇痛,少年悠悠醒转,睁眼,正见到顾见春将帕子敷在他额头上。 “你……”他张口,喉如刀割,声音嘶哑。 顾见春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帕子的位置,说道:“你这声音,倒像个八十岁的老先生。” “……”不愧是他,一说话便能让自己失语。 “行了,我说笑的。不舒服便莫要多言。我已经给你煎了药,等喝了药便好得快些了。”顾见春见他欲要发怒,便连忙转移话题。 “不……”他摇了摇头,声音微不可闻。 顾见春有些了然,看了眼炉子,用剑拨了拨木柴,想让它烧得旺些,说道:“良药苦口,如今不比家里,药材不易寻,你就别挑了。” 少年摇头,想说话却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顾见春忙将他扶起来,递了一杯水给他。他慢慢喝下,才感觉好些,开口说道:“不是…咳咳…阴虚内热,不宜多服生姜,可换梨片或薄荷二钱…咳咳咳…” “呵,你这鼻子倒是很灵。”顾见春笑笑,转身将药盅里的姜片摘了出来。“可惜咱家没有薄荷也没有梨子,怕是辜负了您这圣手的妙方。” “那便不放。”少年闭上眼睛,哼了一声。 两人皆是沉默片刻。炉子里“呲啦”一声喷出些火花。想来是前日里下雨,山上难免染了些潮气。顾见春望了望炉子,叹了口气:“真慢啊。”手掌靠近了炉子,催动内力,想让炉火烧得更旺些。不成想却被拉住,回头看去,少年扯住他的袖子,虚虚说道:“死不了,你莫要糟蹋药材。” “我如何是糟蹋?”还不是想让你快些喝上药。顾见春哭笑不得,抬了抬手,对方不松,只能作罢。 两人一坐一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来,“说来,你是何时学会我那石头阵的?” “咳…怎么了?不许偷师么?”少年咳了两声,嘴硬。 “非也非也。”顾见春摸了摸下颌,故意吊他胃口:“只是觉得还——”他突然止住,抬眼望了望他。 “还什么?”少年接话。果然还是个孩子,喜欢听些褒奖的话。他心里暗笑,可嘴上却说,“还凑合。” “你!咳咳咳……咳咳。”少年气得一阵咳嗽。顾见春连忙拍拍他的背,为他顺气。 “我的意思是,像你这样,只是看了几遍便能学得有模有样的,这天底下还真是不多见。一般我们管这种人叫作‘天资聪颖’。”他补充道。 “那是自然。”少年被夸赞,眼里满是欣喜,好像得意的小狗,只差摇摇身后那不存在的尾巴。 “这阵看似简单,却讲究一个变化无穷。不过如今你也就能骗骗那些人,若要做到出神入化,还是要勤加练习才是。”顾见春正色道。 少年听得有些头疼,摆了摆手,说道:“那便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半晌,他突然问道:“你那些功夫,是如何练的?” “哪些功夫?” 少年想了想,说道:“就是你在天上飞来飞去,还有你几下便将那些人打倒的功夫?” 顾见春笑道:“原来你是想同我学功夫?” 他点点头:“怎么?不行吗?有没有那种,可以一招就打败对方,还特别好学的?”说到这些,他眼神里有了光彩。 剑客闻言摇了摇头,说道:“有是有,可不能教你。” “为什么?” “教会了你,你便要去寻仇。我答应了他们,不许你去报仇。”剑客叹息。 少年闻言,想起了那些脸,顿时热泪盈眶。分明已经过去许久,他却觉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他被子下的手暗自握了握,坚定地说道:“我不寻仇。你教我武功吧!” 剑客不信:“除非你发誓,学成之后不会去报仇。你以他们在天之灵……”他又觉得不妥,想了想说道:“不,算了,不必发誓了——”话音未落,少年支撑着身体坐直,将手指举起,打断他道:“我苏决明,以我苏家满门,以我性命发誓,此生不会以你教我的武功寻仇。如若有违,我苏家满门在天之灵不得安息,我苏决明不得好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唉,你也不必发此重誓,我教你便是了。”顾见春摇了摇头,对他说:“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其一,本派功法,不得传与外人。我倒不在意这虚名,你也不必喊我师父。不过若是日后去见师祖,你须得给他老人家磕三个响头。”少年点头。“其二,本派功法,重在修德养性,拙诚若阙,因此你切记,不可恃强凌弱,为非作歹。不可嗜杀成性,使你的剑沾染血污。” 少年不解,问道:“若是别人来杀我,我也不可杀了他吗?” 剑客摇头:“这便是我要同你讲的。若是有人来杀你,你杀了他,便能解决问题吗?”他反问道。 “他要取我性命,我何来饶了他之说?咳咳……”想到之前的经历,少年些许激动,又咳了起来。 顾见春看了眼药盅,药汤已成。他便盛到碗里,手掌托着药碗,微微运功,滚烫的药汤已经没了热气,不冷不热,自是服用的最佳时刻。 苏决明睁大了眼睛,惊叹不已。剑客递过碗,提醒他:“可别又打翻了,那才是糟蹋药材。”少年回过神来,知道这是对方嘲笑他打碎了碗的事情。少年撇撇嘴:“不就是一只碗么。” 顾见春闻言笑了笑,毕竟是孩子心性。也不痛他再去计较。他接着方才说道:“有时候,并不是你杀了谁,就能让事情平息。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少年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懂。” “无妨。”剑客扶着他的后背,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药,将手伸来,摊开,手心里赫然是一堆麦芽。“诺,这是山下的阿婆给我的,说小孩子最怕苦,嚼了这个就不苦了。” 苏决明有些不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早就过了怕苦的年纪了。何况我每日与药为伍,何来怕苦之说。”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接了过来,有些犹豫地盯着手心。 “呵呵,”剑客也不接话,笑道:“尝尝呗。” 他将麦芽放进嘴里,初入口是微涩的草木香气,待咀嚼后,便有一股酸甜涌了上来。随即越来越甜。他有些惊异,不禁又吃了几粒。 剑客解释道:“寻常乡野人家可买不起蜜饯,更用不起糖贻。这麦芽便是原料,越嚼越甜。若是孩子想吃甜的,便做来给他们解解馋。你瞧,寻常人也有寻常人的过法,对吧?” 少年点了点头,甜味在嘴里渐渐散去,他若有所思。 顾见春接着前话开口道:“等你有了武功就会知道,杀人,是最容易的。救人,才是最难的。” 他闻言,不赞同地说道:“救人,哪里难了?你再等我三年五年,这世上便没有我瞧不好的病!”少年放出豪言壮语,常人听了,怕是要嗤笑一声,说他不自量力。可因为他姓肖,所以剑客丝毫不怀疑他说的话。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他不禁有些感怀。 而心中所想,却不是嘴上所说——“你这话教那什么‘药尊’,‘医仙’听了去,倒是要来笑话你。”不及少年反驳,他正色道:“行走江湖,切忌矜功伐善,恃才傲物。这话你同我说说倒也罢了。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免不了又要生出事端。” “哦,知道了。”少年垂下了头,失了方才志得意满的模样。 顾见春连忙摸了摸他的头,宽慰道:“我自是信你能做到。毕竟你可是苏家后人,还要将苏家的医术发扬光大呢,不是么?” 少年闻言,用力点点头。 “我说的‘救人’,和你说的可不是一回事。”剑客说道,“我之救人,为在救心。” “救心?”少年茫然。 顾见春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换来少年一顿闪躲。可惜没能躲掉那只手,少年只能干瞪眼。他笑道:“对,救心。等你以后就知道了。睡吧。再睡个安稳觉,我们就要启程了。” 少年不满:“又讲到一半来诓我!”他不依不饶地问道:“为什么又要走了?这里不能住了吗?我还是病人呢!” 剑客眉眼一弯,温声哄道:“病人也得走。我背你还不成吗?” 谁知少年嘴一撇,说道:“你会背我?我才不信!” 剑客闻言也不答,哈哈一笑:“你可知道约法三章,其三为何?” “什么?”少年登时来了精神。 剑客将他强行塞进被子里,说道:“就是徒弟必须要听师父的。快睡吧。我守着,那些人不敢再来了。”他替少年掖好被子。少年原不算困,可不知是药力发作,还是对方的话给自己安心之感,本要下意识回嘴,却连词儿都忘了,就这样沉沉地睡去。 屋中又回归静谧,只剩炉火跳跃不已。白天无故又落了场雨,剑客一颗一颗拾起了棋子,准备再同自己来一局。他忽地抬头,看着檐外垂垂,风雨蔽日,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 第3章 深宫不语风月事,红袖添得蚀骨香 是夜,荣华殿里,重重纱帐微微摇曳,暗香浮动,烟雾缭绕。铺满了花瓣的汤池中,一条纤纤玉臂缓缓扬起,葱白柔荑捧起一掬水,浇在肩头。细密的水珠顺着白玉般的皮肤勾勒出一道道诱人的曲线。当真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听到来人的动静,那玉臂主人轻轻笑了一声,好不动人。“染衣,你来啦。”她启唇,却不是问句,仿佛是笃定了对方会出现。她转过身,漾开一道道花瓣波纹,身子微倾,伏在台子上,一时间胸前春光乍泄,她倒也不甚在意,微微歪了歪头,对来人说道,“我等你好久了。” 来人气息平稳绵长,不为一池春色所乱,显然是个习武好手。只见他单膝跪在了玉石板上,毕恭毕敬应了一声“是,殿下。”声音低沉而冷静,不带一丝邪念遐想。 少女笑着点了点头,显然心情甚好,“染衣,你的武功又长进了,方才你进殿我都没有发觉,还是大师父同我说你来了呢。”男人眼皮微动,不动声色地向西南的房梁瞥了一眼,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心下有些惊讶。少女虽靠在池边,仗着浮满花瓣的水面半掩身子,一对玉足却在水下顽皮地拨动水流,引得水花阵阵,让这一画面更添旖旎。真真是松林白塔,波涛浮动。这位被唤作殿下的少女,正是永昭大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永昭国最美的女子,六国九州内最尊贵的公主,京华。 单是这绝色容貌身段,便担得起这“三最”之名。不待对方回答,京华便开口说道,“染衣啊,你说,”她似是累了,以臂作枕,把头靠了上去,“若是你同大师父打架,谁会赢啊?”叶染衣神色一凛,立刻双膝跪地,将额头伏在冰冷的地面,恭敬万分地回答道,“属下不敢。”眼看着方才旖旎褪去,殿内寂静莫名,只有水花溅落和衣物簌簌的声音。饶是公主已然出浴,正在整理衣装。无人开口,叶染衣便一直伏在地上,纹丝不动。他明白自己方才的小动作惹得屋上那位的不愉,如今被察觉,便是再难辩解,只得多求些皮肉之痛,让那位瞧着舒心一点。 小公主似是未曾觉察这氛围,自顾自地说道,“不敢么?我看你倒是敢得很呢。”她突然咯咯地笑了,鼓励似的看着他,“染衣,抬起头来。”他略迟疑,便顺从地抬首,这不看不打紧,只一眼,他便呼吸一滞,只见小公主已然坐在了池子边,披着一条若有似无的纱衣,用一根青玉簪子随意地挽起头发,眸中含笑,双颊被温泉蒸得绯红,似是有些困乏,就这样慵懒地望着他。风情万种。他想到这个词。 “染衣,我好看吗?”她笑了笑,她惯是极爱笑的人,仿佛那一生的天真烂漫都聚集在这张笑颜上,见对方沉默,她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说啊,好不好看啊?”被这样一双幼鹿般的眼瞳紧盯着,叶染衣有些局促,只得回答,“殿下乃是六国第一美人,自然是好看的。” 得到回应的她面上带着一些疑惑,微微歪头,“那染衣觉得我好看吗?”说话的时候,她兀自向前走来,赤着脚站定在他面前,微微倾下身子,捧起他的脸,对上他的眼睛,“染衣,看着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阵阵幽香随着蒸腾的水雾如浪潮般向他涌来,叶染衣知道,这是公主为了让自己常年散发体香,而特意服用的一种药丸所生的味道。公主总是在意着自己的容貌,体态,甚至是身体的香气。因为背负着“永昭第一美人”的艳名,也要为了这一美誉付出常人难以忍受的代价。美人之名,反而是对她的束缚,就如同这荣华宫,万般荣华,万般寂寞。 敛了敛心神,叶染衣垂下了眼睫,俯下身恭敬地说:“属下不敢。殿下冰雪之姿,又有治世之才,属下身为男子,却常常钦佩不已,心向往之。属下只愿此生能为殿下效力,替殿下解忧……”话音未落,一根纤纤细指抵上他的唇,示意他噤声。在温泉里浸过的手本该是温热,而唇上的触觉却如玉冰凉,他怔了一下。 “我自然是美的。倘若你看着我的时候心怀遐想,也是应该的。我断不会怪罪于你。因为我许你看。只是...”小公主收回了手,理了理自己鬓边垂落的碎发,浅浅地笑着说,“你当知晓我们荣华宫的规矩,若是有人看到不该看的,本宫便先取下他一双眼珠叫他乱看,再割掉他一条舌头妨他乱说。但若是本宫要他看,便是父皇来了,他也看得。”闻言,他又愣了一下,公主殿下这是在替他说话吗? “哼哼.....”只听檐上传来几声嘶哑难听的怪笑声,“公主殿下说的是,但如今大业未成,这一双眼睛,一条舌头就先欠下吧!”随即一道灰影如蝠一般掠出宫殿,不见踪迹。 小公主故作惊讶地掩唇,眼中却是笑吟吟,“诶呀,看来大师父也不想打扰我们呢。”说着亲自弯下腰把叶染衣扶了起来。 他暗自苦笑,分明是公主说了那些话故意将那人气走,却要说是他自己走的。如此不留情面,恐怕近来自己又会吃些那人的苦头。他本是京城叶家嫡长子,却因为家族的一句承诺,幼时就被送入宫中,成为京华公主的贴身侍卫。说是贴身侍卫,却不过是在公主危难之时替她挡下刀剑的一道屏障。 京华公主的生母乃是已故的孝德皇后。孝德皇后在世时与叶家家主,也就是叶染衣的生父叶守清交好,并且对叶家有大恩。她早产垂危之际,曾落下血泪祈求叶家家主保护自己的骨肉至亲。陈辞恳切,字字珠玑,其状甚惨,其言至哀,让叶家家主一代豪杰也潸然泪下,立下了“叶某定会护佑小公主安宁无忧”的誓言。还将与小公主年纪相仿的叶染衣送进宫里与她做伴,时刻保护她。 这一去,深宫高墙,便是二十年音讯杳无……思绪纷纷,想到这里,他的眼中突然有些异彩。 前日里叶家突然派人联络上他,说叶家本是子息绵延,香火旺盛,可唯独到了他这一代竟是人丁单薄,子嗣不兴。叶家如今由叶染衣的叔父叶守诚掌事,夫妇伉俪情深,叶夫人不能有后,叶家家主竟也不愿再纳妾。于是叶家便想起了自幼被送入宫中的叶染衣。虽是旁支,却有了让他认祖归宗,继任家主的想法,只是…… “染衣,你在听吗?”小公主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他回过神来,竟是走神至此。他立刻躬身行礼请罪:“殿下恕罪,属下方才未曾听清,还请殿下责罚。” 京华笑容褪去,眼神暗了暗,说道,“那便罚三个月俸禄吧。”“是!”他垂首听命,手心攥着汗,再不敢分心。人常说京华公主不仅倾国之姿,性格也是温顺纯良。而只有近旁的人才知道,这位君上的掌上明珠,荣华宫的主人,尤为喜怒无常。 只听她沉默了半晌,开口,“我方才说,”她突然逼近,将红唇凑在叶染衣的耳畔,呵气如兰,轻轻说道,“我想要叶家。”少女的鼻息和芳香足以让人头晕目眩,可她的话语却如同冷水劈头浇过,叶染衣顾不得旖旎景色,连忙跪下,“殿下恕罪!” 这次她没有伸手扶起他,任凭他这样跪着。 她低头睨了他一眼,浅浅笑着,“哦?染衣何罪之有?”“属下...属下不该私自与叶家人见面!”叶染衣低下头,惊疑不定,心知此事已然触碰了公主的禁忌。 公主殿下生性多疑,最痛恨背叛。对旁人多是猜忌,对手下的人更是疑心重重,但凡哪一点不对她便把人抓住严加拷问,甚至重刑伺候。 “染衣,你是几岁被送进宫里的来着?”京华吹了吹手指,目光虚幻,似是想起了往昔。 “回殿下,四岁。”他答道。 “是么。那如今也过了二十三年了吧。”京华随意地问道。 “是。二十三年余三个月。”他记得很清楚。 “咦,原来你是算着日子的吗。怎么,在这荣华宫,很是煎熬?”她笑了笑,似是不甚在意地问。 “殿下息怒。属下只是认为这样记很有意义。”他回答得不卑不亢。 “哦?有什么意义?你倒是说说看。”显然这件事引发了她的兴趣。 “回禀殿下,属下只是希望能记住服侍殿下的日子,属下也记得,自属下十六岁出宫习武,至后每岁不过元日,端阳和皇后祭日才得以回荣华宫请见殿下一面。到如今服侍殿下已是十三载有余。”他急中生智,赶忙解释。待他说完,发现公主俯下身,挑起了自己的下颌,认真地端详着自己的表情,他甚至能从那黝黑的瞳孔里看到伏在地上的自己。 “呵,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么。”京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挑起他的脸,陷入了回忆。“本宫还记得,小时候,本宫那娘亲去得早,本宫却得父皇偏爱。私下里本宫的弟兄姊妹都嫉恨欺侮本宫,偏是父皇看不出来。那个时候,染衣就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帮本宫挡住他们的拳脚。哦,还有叶伯,总是偷偷出手帮本宫教训他们。可惜,叶伯走的也早。”听闻公主提起生父,他心中有些酸涩,他是个好男人,却并非好父亲。否则也不会因为一句承诺便将稚儿送进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也不许他认祖归宗。 “你们叶家,实在是帮了本宫很多啊。”京华笑了笑,回到了正题。她挑着他的脸,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好瞧清楚他面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叶染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恭敬地说:“殿下言重了。孝德皇后于叶家大恩大德,叶家上下都感激涕零。叶家信守承诺,守护殿下平安无恙。为此家父以命相抵,属下也秉承遗志,竭尽忠诚为殿下效力。望殿下明查。” 京华笑了,她哪里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方才这一通陈情,言外之意便是,希望她不要再为难叶家。她松开他的下巴,站起身来俯视着他,“染衣,我一直都很信任你。从小到大,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她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面上有不豫闪过,却瞬间消失。“但是这次,你让我很失望。” 她整理好衣服,走到殿前,看着天上的皓月,正是上弦。“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么?欺侮我们的,我们都要向他们讨回来。如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死了。还剩谢景之,永昭的好太子,我的好皇兄。”她的语气至甜至柔,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我要他死。”窗外的鸟雀不知是因为什么,蓦然惊飞。她回首,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叶染衣,突然笑了。她轻轻地扶起他的手肘,恢复了最开始的亲昵,歪头看向他,问道:“染衣,你来,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叶染衣不敢怠慢,低声说道:“慕小楼传信,‘那位’已坠崖。但没能找到尸身,他仍在搜查中,可能会滞留一段时间。” 公主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说:“慕小楼也会失手么。” 叶染衣抱拳:“殿下恕罪。属下斗胆猜测,一则‘那位’毕竟是太子身边的能人,击杀必是不易。二则慕小楼惜命,若无把握定然不会轻易追下崖间探查。属下已回信,要他早日了结此事。” “哦?染衣是说,太子的‘能人’比本宫的‘能人’更厉害?”公主眉眼弯弯,看似纯良无害,说出的话却有如惊雷过耳。 叶染衣立刻伏下身子,低声说道:“公主息怒。恕我等无能,属下一定竭力催促,要他尽早回来。” 京华抬手:“不必。”她转过身子,长长的纱衣下摆在他眼前盘桓。她话锋一转,说道:“听说我那好皇兄,近日迷上了一位美人儿?” “是。名叫‘月儿’。还未查清来历。”叶染衣答道。 “那可真是稀罕了。”京华掩唇笑笑。叶染衣一时不明她是说太子身边有美人稀罕,还是说以摘星阁的势力都没能查明此人而稀罕。他未敢发问,只得等着公主开口。 “查!我摘星阁焉有查不到的人?!”公主突然转身,纱衣上绣着的合欢花在他眼前转瞬即逝。她垂眼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他,说道:“和慕小楼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活着——” 她顿住,叶染衣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这位尊荣无双的荣华公主脸上,尽是阴沉与狠辣。“若是活着,便捉来。我要亲自审问。” “是!”叶染衣垂首,额头贴在了地板上。 京华不再言语,赤着足缓行,消失在了重重帷幕之中。 叶染衣抬首,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眼中闪过挣扎之色,却最终沉寂下来。 月色突然被重云掩去,地板失了光泽,陷入了黑暗之中,只剩下烛火随风摇曳,明灭不止。 第4章 秋叶偏作暗涛起,双溪别有疑云生 清晨,雨歇。苏决明在剑客的背上昏昏沉沉地睁开了双眼。一夜无梦,是个好眠。 “喂...... ”他尝试着张了张口,声音没有那么嘶哑,这寒症,来得快去得快。 “嗯?醒了?”顾见春脚下不停,步履生风。少年眼见着面前的景色飞速地变换,却感觉不到一丝颠簸。 他有气无力地说:“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顾见春笑笑,说道:“用走的话,天黑之前我们可到不了。” “去哪里?”少年尝试动了动胳膊和腿,发觉自己被装进了剑客时常背着的竹篓里,为了避免他感到颠簸摇晃,还特地用了布条将他固定好。做这些的时候,少年竟睡得酣然。他为自己丝毫没有什么警惕心感而到了懊恼。左右也离不开竹筐,他便作罢,安分了下来。 顾见春往后看了看,说道:“别乱动。若是摔下去了我可来不及捞你。”检查了一下背后的东西,他稳了稳身子,继续在林中前行。“咱们去双溪镇。” “双溪?那不是我们来时的地方?”少年疑惑。 “是啊。如今这山里不能待了。你倒是许久未曾下山,不如去沾沾烟火气吧?”剑客额前有些细密的汗,但这点路程对他来说还不值一提。 雨后初霁,层云尽散。艳阳挂上竹林树梢,倒是个好天气。 “我才不要。”少年撇了撇嘴,“山上就挺好的。”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槐花糕吗?”顾见春循循善诱。 “如今还病着,得忌口,不吃。”苏决明摇了摇头。 “那我想想……你前日里不是说很想念安婶家的牛肉羹,要不我们再去吃一次?”剑客不死心,继续诱惑他。 少年咽了咽口水,想起自己昏睡了一天一夜,此时还未曾吃什么东西。 顾见春见他不答话,知道他是动摇了念头,便乘胜追击,状似无意地说:“对了,忘了同你说,我那日在街上,看到百香楼新出了一种叫‘蒜蓉枝’的小吃。就是那个,哎,你知道‘糕花’吗?据说啊,是那个厨子去北方学来的手艺。我老远就闻到那酥油的味道,别提有多香了!要不我带你去尝尝?” “咕噜噜——”谁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倒是在这幽静的山间小道中倒是格外地响亮。 少年瞬间涨红了脸,好在剑客并没有转过头看见他窘迫的样子,反而说了句:“我竟忘了,一天没吃饭了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习武以气代食,会些辟谷之法,几天不吃也不见有多饿。瞧我这记性,倒把你给忘了。”他从怀里掏出些干粮,反手递给少年,说道:“垫垫肚子,还有几个时辰就到了。” 苏决明接过了面饼。嘴里嚼着,心里却想着那桂花糕,那牛肉羹,那蒜蓉枝。毕竟还是孩子,也不难免了口腹之欲。对此行也不再有什么异议。他倒并非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不愿见到生人罢了。 而顾见春却思绪万千。如今山里再不能留,那些人定会在这附近搜寻他们。他虽想不通那些人到底是如何寻到他们的,但总归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不敢轻易动手,也好多个倚仗。再者论谁也想不到,都说这“灯下黑”,二人兜来转去,竟在闹市藏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人各想各的,倒都专心致志起来。 “老人家,咱们天黑前能赶到吗?”顾见春对这前面的老农喊道。 “哎,你做什么那么大声?”苏决明在驴车上晃晃悠悠,刚欲会周公,便被他这一嗓子喊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这老人家耳朵不好,我不大点声,他听不到啊。”顾见春摊了摊手,无辜地说。 少年摇了摇头。只见老农看着他俩说完,这才开口:“能到能到,二位公子爷可是累了?可要下来歇歇?”声如洪钟,倒和他年纪不甚相符。 顾见春也扯起嗓子说道:“不用了老人家!能到便好!多谢您捎我们一程!” 老农摆了摆手,笑道:“莫要客气!捎……捎什么?哦,两位可是说想吃哨子面?哈哈哈,公子爷说错啦!是臊子面!我家儿媳是河西的,若是公子爷想吃,就来城北我家的铺子坐坐吧!” 顾见春与苏决明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顾见春只得回道:“好说好说!老人家,看不出来您懂得真多!”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谁知却让老农打开了话匣子。如同遇到了知音一般,对着两个人阔谈起自己的生平经历,陈年往事。老农耳背声大,引得官道上近旁的人都纷纷侧目。苏决明哀叹一声,将帕子盖在自己脸上佯装瞌睡。只留顾见春一人,为了不失礼仪,一句一句地应承着老人的话,少见的有些窘迫。 正在这时,远处尘土激扬,随即传来一阵惊呼。顾见春定睛一看,原来是几匹快马,从行人头顶飞驰而过。几人为了一时躲闪,纷纷跌在地上。牲畜也被惊得乱窜。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眼见着马匹冲到面前,老农的驴子也受到惊吓,抬起蹄子就要折返。老农一时拉不住,两相用力,驴车失衡,几人就要翻下车来。顾见春眼疾手快,一手扯住了套着驴嘴的罩子,用力往回扳。驴子吃痛,嘶叫了一声,倒也不再后退。 然而下一瞬马蹄将至,此时此刻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见顾见春从驴车上顺手捡起一山笋,聚气于掌,朝着马腿一拍,那山笋便应声飞去,直击在马腿弯上。骏马失去平衡,歪倒在地,骏马上的人始料不及,却飞身而起,安稳地落在地上。山笋承受不住碰撞的力量,“嘭”地一声炸开。骏马上的几人纷纷停下,一同伴问道:“刘易,怎么了?” 那坠马的人回道:“不知。这畜牲突然栽倒了。” “那你和钱虎乘一匹马吧。”同伴说,“天黑前须得与他们汇合,快些赶路。” 那叫做“刘易”的有些犹疑,低头看了看马腿,只见骏马连日赶路,逢此一摔,竟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他仔细寻了寻,却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道是马因疲惫而摔倒。他点点头,翻身骑上身后同伴的马。 “驾——”众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只留下行人在背后议论纷纷。有好事者本想站出来说教他们一二,却注意到了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登时不敢再接话。那是官府的纹样。 “哎唷,好险好险!”老农瞪圆了眼珠子,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若不是这畜牲凭白摔了一跤,今日我可是要交代在这儿咯!” 顾见春唇角勾了勾,说道:“您吉人自有天相!” 老农也回过神来,哈哈一笑,回道:“是这么个理儿!想当年我走南闯北的,什么大风大浪...... ”话还未说完,便被顾见春打断道:“老人家!我想向您打听个事!” “嗨,瞧我这嘴。”老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公子哥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老人家,平日里这官道上亦是如此混乱吗?”顾见春问道。 “嗨,这条路本就是我们这些个散户将东西运进城的路。只是最近不知怎的,镇里多了许多官兵。我们这小地方,平日里还真没多少人。看他们样子,像是朝廷派来的。像是寻什么东西。”老农灌了一口酒,有些醉醺醺地说:“这两天已经来回几波人啦。” 顾见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心底却想,官兵倒还好,与他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只是不知这山里有什么宝贝,竟让他们如此惦记。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道身影,是那位神秘女子。 思及此,他又不禁自顾自笑了一下。管它甚么官兵什么女子,只要不拦他的去处,便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也将手枕在了脑后,学着苏决明的模样靠在了木板上。“闲事莫管,闲事莫管!”一偏头便是满溢的谷香,他调整好姿势,惬意地闭目养神。 老农似是听到了这句话,又好像没有听到,也是略有深意地笑了笑,吆喝了一声,继续赶着驴车前行。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日头正烈,照得行人浑浑噩噩。是秋天的最后一丝暑气。 鸦雀突然纷纷而起,扑着翅膀离开枝头,一阵窸窸窣窣。 樵夫走得累了,抹了把汗。抬头看了看天色。竹林间一道光影斑驳闪过,他揉了揉眼睛——“是我眼花了?”他转头看去,只有一阵清风吹过。摇摇头,暗笑自己白日就疑神疑鬼,于是紧好背上的木柴,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道寒光落下,樵夫还未反应过来,鬓边便落下了一缕头发。他胆战心寒,膝盖一软就跌到地上,嚷着:“好汉莫动手,莫动手!有话好好说!”只差给对方磕个响头。 只见来者五人,穿着黑衣蒙着黑巾,冲着樵夫摊开手掌——一块温润的白玉坠。“见过这个吗?” 樵夫哭丧着脸,知道他们是寻人的,便说:“哎唷!各位好汉爷,你们怕是问错人了。我赵老八砍柴生,砍柴长,哪见过这稀罕物!” 说话那人与旁边一人对视一眼,又问道:“这山里可有一户人家姓孙?” “姓孙?”樵夫抹了抹汗,努力想了想,“是铁柱家吧?”他忙跪爬到几人脚下,陪笑道:“各位好汉爷,这山上住着十几户人,我也记不分明。约莫有一家挖药材的,是这个姓。” “药材?”那两人又对视了一眼,为首的人冲樵夫比了比剑锋,朗声道:“带路!” 那赵老八连忙鸡啄米似的点头“好说!好说!”背起散落的木柴,便恭敬地冲这伙人弯腰请道:“各位好汉爷,这边请这边请。” 他自然知道这伙人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可若是不带路,此刻人头落地的可能就是他。他家里尚有妻儿老母,若是自己人没了,那后果想都不敢想。只是那孙家待人一向和善,那孙铁柱又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也实在不忍让他们遭逢不测。眼珠转了转,索性便带着他们在山里绕上一绕,自己再找个机会溜走。打定主意,他带起路来。一行人眼见着绕了几个山头。他暗笑几人不识路,正想着借机开口。突然,一把剑“噌”地一声出鞘,拦在他面前。他惊了一跳,险些又跌在地上。 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在背后用剑柄支了支他,这才没让他倒下。他看着同伴,不解问道:“辛九,这是何意?” 那被叫作“辛九”的人开口道:“行了,不必走了。” 赵老八眼皮跳了跳,有些心虚,面上却强装镇定说道:“好汉爷,别急,前面就快到了!” 辛九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道:“是要到了。” 赵老八还未及开口,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脖子顿生凉意,如溺水之人一般再也感受不到空气。随即剧痛袭来,一股热流从他颈间汩汩流下,他捂着脖子,眼中渐渐失去生机。就这样和自己的木柴一齐滚下了山坡。 辛九看都不看一眼,擦了擦剑,冷冷地开口:“是要到阎王殿了。” “你这时杀他做甚?”旁人急道,“你杀了他,谁给我们带路?” “哼,你看不出,这人一直在带我们绕路么?”辛九不欲多言,抬脚便走,“我已经闻到药味了。” 那几人在他身后,却也没法,只得跟上。其中一人暗暗嗤笑:“狗鼻子。”哪知一道寒芒闪过,正指在他眉间。辛九面无表情地说:“再有下次,你已经是死人了。”那人颤抖了一下,连忙告饶。 辛九收回剑,说道:“火部没有消息。只说人在这山里,让我们自己寻。先前派出去的人失去联络,说明人就在附近。今日必能寻到他们踪迹。记住了,杀大的,留小的!”几人低头称是。一行人纷纷赶路。 日薄西山。 “妈,我回来了。”阿柱如往日一般和屋里的老妇打了声招呼,放下手中的物什。屋里老妇应了一声。他探头:“妈,今日那姑娘可有好些?“ 老妇缓缓从屋里走出来。一面走一面念叨着:“连翘两钱,红花四钱……哎唷,老了老了,记不住啦。”不想起得猛了,身体有些歪斜。 阿柱搀着她,说道:“妈,你也别太累了。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吗?” 孙婆婆宽慰地笑了笑:“不用了,你又不懂这些。说起来,那药方真是管用。这才用了一剂就见效了。我看这姑娘,说不定这两日就醒了。” “真的啊?”少年惊喜万分。毕竟这是他救来的人,这些天看着她一点点好起来,倒是有了些怜爱之情。 孙婆婆点头,“这还要多亏了方大夫的法子,还有顾猎户那儿借来的银两。还是好心人多啊。”她感叹道。 阿柱为她捏了捏肩,好声说道:“妈,那日你怎么也不和顾大哥说说?我一直想跟着他学两招呢。” 老妇瞥了一眼他,摇摇头:“妈不想让你和他们打交道。他们一看就是走江湖的。成日里打打杀杀,不得安生。妈只想你安安稳稳过日子。” 眼见着爱子身子耷拉下来,失落万分。孙婆婆又有些不忍,“你也别这副样子,妈是为了你好。等过些日子这姑娘醒了,你就将账目一一记好,把剩下的银两送还回去。别的就莫要多说了。”她摸了摸阿柱的头,柔声道:“妈给你煮了牛肉汤,补补身子。” 母命难违,阿柱只得垂头丧气地应下。母子二人正说着闲话,不知屋子外面已经有一伙人在暗中埋伏着,已经窥了他们半晌。 “如何?我说什么来着?人不在这儿。”其中一人向着蹲在最前面的人抱怨,“还非要说什么不要打草惊蛇,我看啊,你就是怕死。” 为首的男子冷哼了一声。“你倒是个不怕死的。”先前说话的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闭上了嘴。向周围看了看,余下几人面上皆是不忿。他哼了几声,心说也不知这辛九有什么能耐,上头居然要他管事。 在旁的另一人开口道:“辛九,如今你有什么计划。便与我们说说,也好过在这里让我们干等。” 辛九头也不转,回道:“这屋中只有三个人的气息,一男两女,那两人不在此处,却与这里有些关系。那个姓顾的也不知什么来头,折了这么多人都没能将他擒来。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哼,上头根本不管你我死活。不如将那老太婆擒来,逼那小的把那他们寻来。那姓顾的不是爱管闲事么?我倒要看看他管不管这母子俩的命!”辛九冷笑道,眼里尽是阴毒。 “辛九,宫主只说要人,你可别把事搞大了。我们私下行事也就罢了,若是被官府发觉,宫主可难留我们。”那人说道。 辛九起身向屋子走去,“我只是建议,听不听随你们。我们已经折了这么多人了。你们不会真的相信,宫主有本事能让他们活过来吧——”“辛九!”最先对他有所不满的那人厉声打断了他:“慎言!你莫忘了,你的魂牌可还在宫主那里!” “呵。”辛九有些怜悯地看了看这些人,不再多言。所谓魂牌,不过是控制人心的一个谎言罢了。竟有那么多人为之前赴后继,真是笑话。他用手中的剑挑开门扉,径直向屋里走去。孙婆婆先看见他,说了声:“你们是……”便被一掌劈到了脑后,倒在了地上。少年急的一跃而起,可不及他做什么,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去找姓顾的。三日。若是三日找不到人——”辛九冷笑了一声,“就将你这屋子连同她们一起烧了。” “卖糕咯!卖糕咯!刚做好的凉糕咯!哎,小哥,来块糕尝尝?”顾见春对着递到面上的手笑了笑,推辞了去。那小贩也不恼,说道:“小哥,我看您面生。想来是上这儿来逃债的吧?” “逃债?”顾见春失笑,摇了摇头。 小贩也是呵呵一笑:“我看您身上手上都带着行李,这还牵了个孩子。您也不像是本地的,带这么些东西没个落脚的地方,要是探亲怕是说不过去。所以我就猜想您是不是有事离家,方才说躲债也是同您开个玩笑,莫怪!莫怪!” 苏决明跳了出来,对着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小贩说道:“没想到你一个卖糕的,倒是观察得挺细致!” 小贩挠了挠头笑道:“哪里哪里。我这儿做的就是往来客人的生意,自然是要勤着观察些,没准儿路过个大客户,说上几句好话,将我这一车的糕全都包下了呢!” 苏决明忍俊不禁,扯了扯剑客的袖子。顾见春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说你还没好透,吃不得这发物?再说,你看看我们一路上买了多少东西了?人家都把我们当成搬家的了。” “哎呀,虽是发物,但是偶尔吃一次也没什么。我保证不会有事的。就买上几块尝尝吧?”苏决明又晃了晃他的袖子。小贩在一旁,也是见缝插针地说道:“是啊,孩子想吃,您就买上几块给他尝个味儿吧?我这糕都是当天做的。吃一点儿不妨事。今儿横竖也没什么生意,我多给您拣两块的……。”说着就开始挑拣,苏决明也兴致勃勃,各个口味都选了选。 顾见春见状,只得无奈地掏出银子。小贩眉开眼笑地算着账,末了,顾见春突然随口一问:“对了,您知道这儿的医馆在哪儿吗?我弟弟最近夜里有些着凉,想去抓几副药,可否劳驾小兄弟指个路?” “医馆啊?我们这儿最好的医馆就是那方大夫开的百善堂了,您二位朝着东边直走,遇到第一个巷子进去后第二家便是了。”小贩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那便多谢了。”顾见春行了一礼,便带着苏决明匆匆赶往百善堂。小贩说得不无道理,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二人并非本地人。还是速速抓了药,寻个落脚的地方才好。 寻着路线,二人来到了百善堂。谁知老远就看见这里围满了人,仔细看去,门口已经被官兵把守住。房门打开,隐约有妇人啜泣的声音。顾见春凝神细听,屋内有一妇人哭着说道:“妾身只道他在这儿琢磨医书,哪想到一夜之间……”周围的人纷纷叹息,只听一人说道:“唉,可惜了这么好的大夫。” 还有一人接道:“哎哎,你们大伙都听说了吗?这方大夫可是死得蹊跷,我听说啊——”“你莫做声!那方大夫平日里待我们不薄。人都去了,还议论这些事做什么!” 一妇人喝止住了他。那人苦笑着说道:“我这不是怕大伙儿都蒙在鼓里。这不是多个消息,能多提防着些嘛……” 那妇人还要发作。一旁听的人生怕又听得一半,连忙把这人拉远了些去,悄悄地在他耳边说道:“你怕你家婆娘,我们可不怕。不若我们在这儿小声地说,你快讲讲,这屋里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顾见春一听,连忙来了精神。 只听那男子说:“嗨,这事可说来蹊跷。那方大夫平日里就喜欢在医馆里呆着,看看医书什么的。有时候竟是看得夜里忘了回家。不过这些他夫人也都知晓,到了时辰便给他送个饭什么的,倒也不拦着他。昨日夜里有些小雨,他夫人前脚刚走,就看到有三四个人冒着雨往她家医馆的方向走去。她还蹊跷是什么急症,还要夜里冒着雨来看。 但终归也没多想,就回家睡去了。没曾想今儿白日里有个病人照例,来百善堂抓药,唤人人却不应。看到门半掩着,就进去探头一看。那方大夫和平日服侍他的那小厮都倒在案边,满地都是血。那病人也是吓坏了,哆哆嗦嗦地去报了官。这会儿那方夫人正在里头被问话呢。现在都知道昨夜里那几人嫌疑最大,可她哭了一上午了,问她前后也就那么几句,问她长相她也答不上来。这会儿啊,那官差们正头疼着呢……” 一人接话道:“我说呢,怪不得一大早街上就到处是官差,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是啊。所以说啊,这两日诸位少走动些,万一夜路没走好再撞上什么……”一旁的人听了皆是皱眉,冲着地上“呸呸”了几声。那妇人看见,连忙过来拎着耳朵将他拽走。一面走一面陪笑道:“我家官人嘴巴笨得很,诸位不要放在心上。”二人拉拉扯扯便走远了。 顾见春和苏决明对视了一眼,方才苏决明见他半晌不语,想来是听到了些什么,也不打扰他。此时二人皆是满腹疑云,倒也不能说捕风捉影,只是才刚到这双溪镇,便发生了这么件事,任是心再大也要怀疑一番。 苏决明说道:“我如今倒也不是非得喝药。慢慢扛着也能好透了。不如我们先找个客栈,再做打算?” 顾见春点了点头:“只能如此了。若是你有什么难受的便和我说。想来这儿也不止一家医馆。待有个落脚处,我再去寻一寻。” 打定主意,二人便找了个镇子边上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客栈平平无奇,也没有档次之分。临到付钱的时候,看着老板娘懒懒地伸出手指,比了个“八”,苏决明惊道:“八十文?这么贵?”旁边客人听到动静,纷纷朝这边看来。老板娘闻言恼道:“这位小兄弟是来说笑的吧?住店八文,管吃十五文。小店已经是全镇最便宜的地方了,您莫要坏了我的生意!” 顾见春连忙上前,笑着给她赔不是:“真对不住。我这兄弟出门少,不太会说话。您别同他计较。”说完还恭维了一番客栈之华贵,店面之精巧,老板娘之美丽。把老板娘听得心花怒放,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客官可真会讲话。小店小本生意,要是客官想久住,还须得先付押金。” 苏决明本就有些不忿,这会儿听到十几文钱的生意也要押金,顿时又想发作。顾见春眼疾手快,一把捂上他的嘴。另一只手从怀里搜寻了一番,却没找到什么值钱之物。他冲老板娘笑了笑表示稍等,对方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放下背上的行李,在里面翻找。 “你怕不是没有钱了吧?”苏决明心里恼他,嘴上便也不饶人。半晌,不知为何,顾见春手里的动作忽然一顿。只见他掏出一个鼓起的钱袋,放在桌上,笑吟吟地对老板娘说:“不知这些够不够?”老板娘见到这么些钱,顿时笑容满面,直盯着桌上的钱袋,点着头说:“够的够的。” 她一抬头,两人却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地上的行囊和风中传来的声音:“那就烦请老板为我二人找个房间,我们去去便回——” “嘿,怪人。”老板娘摇了摇头,唤来伙计,将二人的东西搬到楼上的客房。转过身去,迫不及待地数起钱。“还是银子好。”她摇了摇头,笑得有些不知餮足。 第5章 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 “你......你跑那么快做什么?”苏决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顾见春见他逐渐落在后面,便一把提着他的领子,疾步如飞地往前走。旁人看去,只看到两个背着剑的身影,摇了摇头,纷纷将路让了出来。 “不好。”顾见春叹息道。 “什么不好?”苏决明问。 “那方大夫的死,怕是与我有关。”顾见春摇了摇头,眼中有悲戚闪过。“真没想到,那些人竟狠毒至此。” “你是说,那个方大夫,是被他们杀的?他们怎么会找上方大夫?”苏决明有些疑惑。 顾见春不及回话,三两步便来到了百善堂。苏决明还未来得及歇口气,便被一并带进里屋,正和坐在堂前的白衣妇人对上。 家仆看到两人直闯进来,刚要喊话。只听顾见春开口道:“事发突然,在下想同夫人请教两句,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夫人身旁的丫鬟回道:“你这厮好生无礼。莫不是看我家没了主事的,以为我家夫人好欺负?” 顾见春连忙见礼告饶。只见那白衣妇人抹了抹泪,止住了丫鬟的话,说道:“公子见谅,妾身如今实在难过,无甚精力应付宾客。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夫人,那在下就直接问了。请问这两日医馆可有收到什么贵重之物?譬如金银玉石一类?” “这…钱财账目向来是先夫与他那仆人管着。妾身哪里知道这个……”说着眼见着这方夫人又抹起泪来。顾见春自知难以问得什么消息,看了看医馆,只见除去二人毙命的屋子凌乱不堪,其余的摆件和陈设倒是整齐如新。他目光一动,视线落到了角落里的一方抽屉。倒也并非抽屉有什么问题,只是那抽屉下有一层灰尘,倒是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他抱拳行礼,向方夫人说道:“夫人切莫哀思过度,伤了身子。敢问夫人,可还留有昨日里尊夫看过的账本或是书籍?可否借阅一二?” 方夫人叹了口气:“一早便被那些官差们收去当作证物了。实在是无能为力。” “那这官差弟兄们倒是搜了个干净,怎么没看到这角落里还有个被翻动过的抽屉呢?您看这地上落灰如此之多,想来是这两日才开过吧?”顾见春状似不解。 “哦,那个啊。是前两日先夫说过,有一病患须用那“千年生”解毒症。方圆百里的药铺,存了这“千年生”的倒是独我一家。于是先夫便将这宝物卖予那人了。那正是存着‘千年生’的地方。”虽然不知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因得上午官差才打听过这件事,她倒轻易就想起了这事。 苏决明突然说道:“‘千年生’?那不是解毒的么?” 方夫人“啊”了一声,茫然地看过来,众人这才注意到,这儿还有一个眉目俊朗的孩子。顾见春一把将少年挡在身后,对着方夫人说道:“原来如此。多谢夫人解惑。在下告辞。” 顾见春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眉头却又蹙了一分。这恰恰更证实了他的猜想。 苏决明有些不明所以。“所以呢?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见春摇了摇头,问他:“现下我有件要紧事,你是想回客栈等我,还是与我同去?我有言在先,若是与我同去,叫你躲便躲着,莫要乱跑。” 少年生怕对方将他一个人丢在陌生地方,果断点了点头。二人乘了匹快马,一道向着来时的路赶去。 ++++++++++++++++++++++++++++++++++++++++++++++++++++++++++++++++++++++++ 眼见着天色逐渐昏沉,阿柱跌跌撞撞地在山间狂奔,身上被树枝擦出了许多伤痕也未曾察觉。他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简单咽了几口干粮,他不敢停歇,生怕误了期限。待他赶到地方,却发现这里只有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他这辈子哪见过那么多尸体。吓得六神无主,却又怕那顾大哥也在其中,忍着恐惧一一翻看,幸好总归没有看见熟悉的脸。可他也察觉此处早已人去楼空,哪还有人生活的气息。绝望之下,他亦不知如何是好,山野茫茫,让他去哪里寻到人来? 正在他茫然无措之时,马蹄声至,竹林间冒出几人,其中一人朗声说道:“那边的!过来!”中气十足,在夜色中尤为洪亮。他老远看去,只见几人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两人身穿官服。他又惊又喜,情急之下都涌上眼泪,忙不迭地手脚并用,踉跄着向他们走去,一边走一边哭喊道:“官老爷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吧!” 谁知他人还未到,一柄长刀便拦住了他的去路。马上之人皱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鬼鬼祟祟?” 阿柱连忙跪下说道:“别杀我!别杀我!我叫孙柱,是这无缘山之人。我家进了盗贼,如今我娘危在旦夕,还请官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那人收了佩刀,叫他起来。后面有人叫道:“薛大人,你我此行身携要务,还是不要与他多做纠缠!” 那位“薛大人”也不应,只道了句:“钱虎,你去前面看看。”一男子闻言下马,说了声“是”,便走到那屋子前面察看。不多时,他便回来,说道:“回大人,这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人。” 薛大人点点头:“那地上的尸体?” 钱虎说道:“皆是毒发而亡。” “这位小兄弟,你可知道写什么?”薛大人又看向了阿柱。 阿柱连忙摆手说不知道。 那薛大人又问:“那你来这儿又是为何?” 阿柱急道:“我是来寻顾大哥的,谁知他不在这儿。如今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官老爷,求求您救救我娘吧!那贼人带着刀剑,凶恶无比。他们将我娘打晕了,我已经出来一天一夜,不知道我娘有没有一口饭吃……”他颠三倒四地说道,竟急得流下了两行热泪。 那薛大人点了点头,安抚了几句,便回头和众人说道:“近日城中有贼人四处作乱,没想到这山里也不太平。我等虽然奉命而来,也不容那些贼人在眼前作恶。赵统领,您看?” 那赵统领便是最开始出言反对之人。他本是从王都而来,可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此时见一干人都阴奉阳违,只得甩手作罢。他们已经走了数十个镇子,连夜赶路,累死了几匹好马,皆是无果。其实众人心里也清楚,此处群山连绵,说是寻人,只怕是大海寻针。他哼了一声:“既然薛大人爱民如子,那便先去打杀了那贼人吧。我也好回去复命,多替薛大人说两句好话。” 薛大人面上点头称是,心里却不屑。不过是个临时派下的挂名统领,凭三两句话如何能撼动他薛家在这黛州基业。上头无端要在这南陲边地寻人,依他之见,寻人是假,试探是真。倒不如借故将贼人捉去,也好回去休息一二。 阿柱哪知道各人打着心里的算盘,见几人点头,尽是感激涕零。几人趁着夜色,调转了方向,匆匆而去。 ++++++++++++++++++++++++++++++++++++++++++++++++++++++++++++ “阿湄,练得累了,便歇一下罢?” 少年怀中抱着剑,就着暮色靠在了槐树下,笑吟吟地看着她道。 她正欲张口。霞光与槐花浑沌颠倒,脚下血流漂杵,远处哀恸不绝。 黑暗中,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股剧痛随即从眼中传来,她闷哼了一声,强忍这股痛意。眼前无光,她慢慢回想起之前的一些事来。 “怎么听到有动静?莫不是谁醒了?”有人说道,不过声音沉顿,像是隔着一层罩子。 “你去看看。”另一人说道。 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她了然,自己是在一间屋子里。 “没什么。”那人粗略检查了一番,见到屋里两人皆是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听错了吧?”他走出屋子,带上门。 她吐出一口气来,功力尽散,如今便是屏息也难以支持太久。稍微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被人点了穴,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她尝试聚气冲破穴道,一种熟悉感涌上心头。不过这也难不住她,将功力在周身过了一遍,四肢一挣,身上的绳子也无声断开。她未曾动身,微微思考了一番如今的形势—— 方才那两人听其步伐,皆是虚浮错杂,想必有些功夫,但根基不深。便是如今的她也能应付得来。就怕除了这二人之外还有旁人,贸然出手,得不偿失……对了——她握了握手掌,手中已没了那东西。那玉呢? 正想着,只听门外有人低声吩咐道:“给门主去信,就说寻到个宝贝,让他速速来双溪一见。” 旁边有人应声称是。 她蹙眉,看来不仅要想个办法脱身,还得将东西夺回来。如今她功力不到一成,目不能视,这下不好。也不知他们是谁,自己又为何在这里。“双溪”……依他们所言,此处仍是无缘山附近。想到这里,她不禁忆起无缘山上一战,心中不免有些不安。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在算计她? 突然一个男子开口道:“你们说,那小孩儿还回来么?”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这你得问辛九——辛九,你就这样放走他,不怕他丢下他老母发妻自己逃命去吗?” 辛九笑了笑。“便是他跑了,我也能把他找回来。如今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少女凝神细听,竟有虫蝇嗡嗡之声。 “呵,六门里,只有你们辛门喜欢侍弄这玩意。”又有一人嘲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辛门还有一句话,叫‘莫予荓蜂,自求辛螫’?”辛九收敛了笑容,不咸不淡地回道。 那人噤声,向远处走去。 蜂…蜜蜂…辛门…君夜来在这边默默听着,突然明白了他们是谁。自从双目失明,她才发觉听觉却是有所进境。听了一会儿这屋外之人说话,便是蜂子的嗡鸣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门外共五人,只有那个叫辛九的武功尚可,其他不过耳耳。如此便又有了几分胜算。只是听他们所言,是在等谁前来。那人的老母——亦就是这房中另一人和自己被当作了人质?如此一来,倒是个好时机。 正在想着,不多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来了——屋里和屋外俱是打起精神。不同的是屋外之人想着如何对付来人,而屋里之人却是想着如何脱身。 “朝廷命官在此,尔等山贼速速放下兵器,听候发落!”一人打马而来,率先喊道。几位身穿官服的人随后而至,勒马站定。 辛九皱了皱眉,说道:“怎的来了这些晦气。” 只见阿柱不熟练地跳下马,走上前来,对他们说:“我已经报了官,快将我娘亲放了!” “姓顾的呢?”辛九也不看他,擦拭着手中的剑问道。 “与你何干?快放了我娘!”阿柱凶狠地朝他说道。 “哦。这姓顾的怕是跑了。”辛九摇了摇头,“可惜,算错了。” 那薛大人不想自己一行人竟被视若无睹,自己也算是上过战场的,何时受过这等气。他拔出弯刀,直指着辛九,说道:“尔等宵小,速速将人放了!再不就范,别怪本大人刀下无情!” 话音未落,辛九突然飞身上前,一把剑就要划破他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拉缰绳,马儿吃痛,抬起前蹄,倒叫这马挡了这一剑。马儿悲鸣倒下,“大人!”身旁两人惊呼,连忙起身搀住他。辛九冷笑:“我平生一恨狗官,二恨被人用刀指着。你倒是两样都占了。”他举起剑,作势便要再次冲来。刘易,钱虎两人连忙拔刀,和他过起招来,那薛大人惊魂未定,见到其余几人皆是拔出刀剑向他们冲来,不禁心里有些后悔,方才为何要管这一桩闲事。不过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吩咐几人好生应对,随即双方陷入混战。说是混战,却不过是单方的屠杀。那薛赵二人武功皆不高,久坐朝堂,如何能打得过江湖中人。只见辛九一脚踢开左侧的钱虎,躲过了右边斩来的长刀,这刘易用刀颇为大开大合,一招不中,身子向前倾去,辛九一个回首掏,便将刘易毙于剑下。而后又接过钱虎一刀,再看其余几人,倒是打得有来有回。 话说那阿柱一看两边打了起来,便悄悄行至门边,正打算偷偷开门,谁知那辛九对战两人,竟能还能分神,伸手便将一把匕首丢了过来,正中少年的后心。“呃!”他闷哼一声,倒在了门口。正在此时,门被打开。 屋内,老妇猛地惊醒,发觉手脚皆被绳子捆住,她茫然地问道:“阿柱?我听到阿柱的声音了。阿柱?是你吗?” 夜来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扣在了门扉上。饶是她也难以说清如今的状况。虽然看不见,但脚下湿热的触感提醒着她,那是血,这个人的生命正在急速流逝。虽然她与他素不相识,可她隐约记得是这个人将她背到了床上,也是这个人,日日聒噪着要学功夫,闯荡江湖……夜来蹲下身子,不用多费力便摸到阿柱的身体。那身体已经失去知觉,渐渐有了凉意——他正在死去。少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屋子里,老妇挣扎半天,无奈绳子太紧,倒在了地上。她只能艰难地在地上一点点挪行,脸上,嘴上,身上,皆沾满了泥土,狼狈不堪。可她心中牵挂爱子,又怎会在意这些。她只知道再快些地挪动,就可以快些见到自己的孩儿…… 殊不知一门之隔,竟已天人永别。 终于,她看到了门边的夜来,登时一喜,说道:“姑娘,你醒了!”随即想起了什么。语无伦次地说:“姑娘快逃…快逃…” 接着,她终于看到了少女脚下的身体。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孩子。此时正倒在血泊里,那鲜血汩汩地顺着门前的阶石流下去,就好像流不尽似的。她这辈子哪见过这么多的血啊?人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呢?自己一定是在梦里吧…… 夜来摸索着将手指搭在了少年的脖子上。半晌,她松开手指,摇了摇头。 “啊!!!啊——啊————”老妇如同疯了一般挣扎着,扭曲着五官和身子爬了过来。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懂得拼命地爬,拼命地喊,好像如此她那孩儿便能被她叫醒,再次站起来,生龙活虎地喊她一声“妈”。那是她一点一点拉扯长大的阿柱啊!明明很快就可以看着他独当一面,看着他娶妻生子,为什么?为什么…… 终于,她艰难地爬到了门边,想伸出手来,摸一摸心爱的孩子,却发现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挣不开这结实的绳子,只得把额头贴在爱子的脸上。那张脸如此熟悉,如今却又如此冰冷,再也不能给她半点回应。她抬头痛哭,泪水溅落在血滩之中。 “聒噪……”辛九皱了皱眉,手起剑落,照着脖子将那赵统领了结,回身望去,正对上门边那女子的眼睛。辛九愣了愣,初见时只觉得这女子脸上脓疮密布,丑陋不堪。如今疮已成痂,脱落殆尽,竟有几分不俗之色,倒是看走了眼。想归想,他手上却没停,冲着老妇的心口便丢去一把匕首,先将那恼人的哭声解决了,再来解决这奇怪的女人。 只是那匕首“叮——”地一声,竟被打偏了去。 他一怔,低头看去,没来得及看出什么,便倒在了地上。 ++++++++++++++++++++++++++++++++++++++++++++++++++++++++++++++++++++++++ “驾——”剑客护着身前的少年,牵动缰绳,马儿长鸣一声,疾如闪电,划破这寂静的深林。浓云遮月,不似好天气。 “如你所说,那些人照着你的玉佩,找上了孙家?”颠簸中,少年问道。 “怕是如此。都怪我一时不慎,竟没想到这一点。不过我有一事尚不明白,他们如何凭这一块玉佩便知道是我呢?”剑客叹息。 “这不难,有时候人察觉不到的东西,可能别的生物更能察觉的出来。”苏决明摇了摇头说道。 剑客神色一动,“比如?” “嗯……比如…”少年略微想了想,突然撇嘴说道:“我同你说这么多干嘛。不知道不知道。” “呵,那想必是和那些人有关了。”剑客苦笑,“人命关天,就莫要打趣了。” 苏决明挣扎了一会儿,开口道:“比如蜂。经过驯养的蜂,能寻着人的气味追几十里。” “你的意思是,他们便是用这种法子来找到我们的?”剑客有些不信。 苏决明像个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怕是你与他们交手之时,亦或是有所接触时,身上沾染了特制的花粉,他们便能一路追着我们不放。”正说着,少年头上挨了一叩——“那你为何不早说。” 少年捂着头,恼怒地仰起头,看着他道:“我也是那日在山上被他们追来的时候才知道的。彼时手被蜂蜇了,肿了好大一个包呢!你以为那些人扑了个空,又何故在屋里一通乱翻?”他扬起手,给顾见春展示手上的伤疤。 倒是没什么伤痕,只有个浅红色的斑纹。“幸亏我医术高明,及时找到草药敷上。再等你来,我就要被蜂毒毒死了。”少年有些得意,“不过也是那蠢蜂非要来蜇我,蛰了人便死,他们找我不到,便叫我躲了过去。” 顾见春哑然,没想到少年还藏了一手。他揉了揉少年的头,“好吧,错怪你了。是我不对。” 苏决明反倒没了气焰,说道:“也怪我那时不信你,一来二回,今天才想起。若是早些告诉你,你就能早些想到这一环了。” 顾见春欣慰地笑了笑,没多言。哪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这会儿就要到了。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少年接了下来。看了看周围,指着一旁的灌丛说道:“躲着。” 少年老老实实走到树丛后面。顾见春捡了几个石子丢到地上。随即踏着轻功,几个起落,便来到了柴门外。之所以让那孩子老远就躲好,只因为一件事—— 这里飘荡着浓烈的血腥味。 柴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门居然“哐当”一声,掉落了下来。他心中惊了一惊。抬头看去,无比惨烈的景象映入眼帘。 上次来这里,还是红墙小院,青菜满园。如今小小的院子里,一片狼藉,横七竖八满是尸体。鲜血混在一起,渗红了泥土,让人误以为是来到了什么阿鼻地狱。他缓缓走过,看到马的尸身,也看到人的尸身。有穿着官服的人,也有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光是看着他们的死状便能想象出,这是怎样的一场恶战。明明小院没有几步路,他却愈发心慌,平日里几步路便能走到的门扉,他却踌躇起来。 他突然顿住。 他看到孙家母子的身体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孙婆婆抱着怀里的阿柱,双目紧闭,胸前插着一把匕首。 他一个轻功便冲了过去,虽然猜到了结果,可还是执意将手探往二人的颈边——没有生息。 他屏住呼吸。 阿柱的伤口早已凝结,而孙婆婆胸前的匕首却仍然在滴落着血液。“嘀——嗒——,嘀——嗒——”在这死寂的深夜中分外清晰。 与之相伴的,还有一阵接一阵的,微弱的呼吸。 他猛然抬头。 第6章 东风当时如解意,此情何必报琼琚 素衣少女躺在血泊中。 “姑娘,醒醒!姑娘?”顾见春将手指按在了她的颈边,触感温热,脉搏虚弱却仍在跳动——人还活着。幸好…幸好她还活着。他松了一口气,今日已经发生了太多惨事,他已不想再见血腥。 “让我看看。”苏决明不知何时,竟也一路跟了过来。 顾见春摇了摇头,“就知道你不会老实待着。” 少年耸了耸肩,“我是个医者。早点救治总归能多一分把握。”遇到如此场面,居然没见这孩子有多慌乱。可见离家数月,他的心境也在发生着变化。顾见春略感欣慰,二人将少女妥善放到床上。 殊不知苏决明早已见惯了这场景,倒也不说心惊胆战。他将手指搭在女子的手腕上,“脉象虚浮,心脾两虚。近日应是受了重伤。不对,这是……”他将目光投向她的脸。顾见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想来是前日里的药方有些作用,她脸上的血疮已结痂正待脱落。倒也没有多么骇人。他只觉得这轮廓有些熟悉,却想不通这感觉从何而来。苏决明用手指按在了疤痕上,轻轻嗅了嗅。他摇头:“不好,不好。这是本末倒置了。” “什么本末倒置?”顾见春问道。 “毒症在眼,脸上脓疮本是毒气发散而生。药是好药,可用错了地方。如今又将毒气逼回双眼之中。可惜了这双眼。”苏决明叹息,“现下我没办法治好她。” “你方才不是说这是毒症?若是我们寻到毒方或是解药,岂不就能治好她的眼睛了?”顾见春有些不解。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苏决明摇了摇头,有些沮丧,“虽是毒症,却有时限。如若不能马上解毒,会对眼睛有着无法挽回的伤害。若是爹爹或者叔伯在这,一定能想出法子。是我学艺不精,耽误了她的病。” 顾见春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无妨,这不是你的错。”看到眼前的惨象,他心中也沉重万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宽慰说辞。 见少年未曾回他,微微出神,他便径自走出屋子,开始检查着院子里的尸首。半数是黑衣者,半数却是官府的人。那些黑衣人自是不必说,而这官府之人……顾见春叹了口气,将他们的身份牙牌翻找出来,妥善收好。 “直接埋了不就是了,何必再生事端呢?”苏决明说道。 顾见春摇了摇头,“这些人也有家室,日后总归要来给他们上柱香吧?” 苏决明便不再多言。顾见春就近挖出了几个坑,将那些官兵埋了。又在小屋外将孙家母子好生安葬,左右寻不到什么好木材,只得拆下篱笆,用剑刻了字,为他二人竖了碑。他伏下身,在墓前磕了两个头,悲切地说道:“婆婆,阿柱,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你们为我而死。如今杀害你们的凶手都在这儿了。我且一把火将他们烧了,以慰你们在天之灵。你们放心,有生之年我必揪出真凶,替你们报仇。” 少年跟了出来,只是看着他,出奇地没有说什么,安静地在一旁,也磕了两个头。 顾见春将火把丢在了几个黑衣人的尸首堆上,可还未等尸身点燃,天空却下起了细密小雨,火焰顺势熄灭。顾见春垂眸,若有所悟。“婆婆,为何不要我毁他们尸身,是还要告诉我些什么吗?” 自然无人回应,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渐有滂沱之势的雨声中。 他低下身,看着几个黑衣人的尸首。几人皆是一剑封喉,伤口平整,甚至连血都未来得及涌出来,看得出来,杀人者惯用快剑。刚才看了孙婆婆和铁柱的死状,皆是寻常伤口,失血而亡。说明出手的并非同一人。他的目光在伤口首尾处顿住——只是,为何人死后也没能出血呢?他并非大夫,但行走江湖,也算熟悉了刀剑伤口。这伤口看似寻常,但并无半点血液涌出。他伸手按在了伤口之上。伤口冰冷坚硬,似有霜花凝结。他捻下一部分,确是霜花,接触到他的指尖,竟纷纷化去。想必那血未曾涌出,正是因为伤口处的血液已凝结成霜。任他阅历再深,也未曾见过这等异状。现下,要说最可疑的,还是现在躺在屋子里的那个人。他目光向屋里看去。可自己分明点了她的穴,封了她的武功。其次她身中剧毒,目不能视,如何能杀了这些人?再者,若真是她动手,又为何不离去呢? 顾见春摇了摇头,难以理清这复杂的思绪。“婆婆,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下去。” “雨下大了。”少年出声提醒。他回过神来,才察觉到身上已经被雨淋湿。 他转身进屋,见女子仍然安静地躺在床上,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确实活着。他坐在了屋里,看着一桌一椅,还是他上次来时的样子。只是物是人非,它们的主人已经在地下永眠。虽然这并非他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可眼见着日前还神采奕奕的母子二人,因为他的过错而枉死,他的心中再不能平静待之。 桌上搁着一个册子。苏决明拿起来,翻看了一番。 “是账本。”他回头对顾见春说。 上面记着何年何月买卖如何,收支如何,吃穿用度如何,零零碎碎,虽然字写得不好看,却贵在整洁。 翻到最新的一页,写着,“玉佩十两,药材二两,余下八两。未还于顾猎户。” 少年抬眼瞄了一眼顾见春,只见他正看着自己手里的账本出神,一动不动。 两相沉默,苏决明突然开口说道:“要不你把我交给他们吧。” “说什么昏话。”剑客轻轻呵斥。 “这一路上,已经有很多人因我而死了。我既非菩萨转世,也非圣人贤者,受不起他们以命相托。” 剑客没有说话。 “你看,如果你把我交给他们。他们不会再来追杀你,你也不必每日担惊受怕。”苏决明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顾见春凉凉地说:“我几时担惊受怕了?” “现在是没有,可你总会厌烦这样的日子吧?”少年自嘲地笑了笑,“人死不能复生,再这样下去,又不知会死多少……啊呀!”话音未落,他无端脑后挨了一巴掌。虽然很轻,仍然吓了他一跳。 “打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吗?”少年恼怒。 屋外雨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剑客起身站定,吐出胸中郁气,说道:“其一,我和你爹娘有约,要护你周全。其二,我确实厌烦这种日子了。”他顿了顿,少年眼神一暗,刚欲开口,只听他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应该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其三,你虽然不是菩萨圣人,却是我的挂名弟子。谁要捉你,那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少年撇了撇嘴:“说得轻巧。就凭我们两个,如何能敌得过他们?” 顾见春笑了笑,说道:“所以,希望苏大圣手帮我好好想想,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你苏家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他们如此记挂?” 苏决明转过身去,闷闷地说:“我不能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答应我爹娘保护我,就因为你是为此而来。我若是一股脑儿告诉你,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吧?” 顾见春失笑:“小小年纪,戒心倒是不少。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你待如何?” 少年捏了捏拳头,说道:“我惯是不能如何。可你们也别想从我这里知道分毫!” “你这孩子,真犟啊。那你倒说说,我一不知他们是谁,二不知他们想做什么。我如何将他们一网打尽?”顾见春有些无奈。 “哼。”少年哼了一哼,不答话。 “他们…是…万寿宫…咳咳…”突然,屋子里响起幽幽的说话声,声音略微沙哑,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二人惊了一惊,目光皆向床榻看去。苏决明先走了过去,一把捏起女子的手腕,脉象清明,无甚异状。他厉声问道:“你何时醒的!” “不得无礼!”顾见春见状,连忙喝止。他将少年从里屋拽了出来,向床上的女子行了一揖,才想起她目不能视。于是他开口说道:“姑娘失礼了。家弟略知医术,见姑娘醒来,急于为姑娘诊脉,不想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苏决明噎住,暗自骂了声,“道士收花彩!” 只听这女子轻轻说道:“不妨事。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救。敢问此地何处?如今何时?何故不掌灯?”女子连说三问,此刻微微气喘。她声音清幽如兰,倒是叫人难以生厌。 “姑娘莫急,在下并没有恶意。”顾见春看了看苏决明,只见他已把头转过去,不愿再搭理自己,有些无奈,说道:“此处是,如今看天色是刚过中夜。姑娘你……之前发生了什么,姑娘可还记得?” “我记得…似乎是有山贼劫道……”女子陷入了回忆,“然后我昏了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对了……我的脸…我的眼睛……我好像看不见了…” 苏决明此时接过话来:“你最好努力回忆一下是怎么看不见的。再好好想想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顾见春冲他无声摇了摇头,示意他好生说话。 “我…我是…问剑山庄庄主之女。”女子声音轻浅微弱,却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屋里两人异口同声地惊道:“你是问剑山庄庄主的女儿?!”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顾见春轻咳了一声,敛了敛心神,说道:“姑娘见笑了。我等行走江湖,问剑山庄之名如雷贯耳,故而有些失态。姑娘请继续。”何止失态,在苏决明看来,一向从容自如的顾见春能有这种形容,多半,不是这女子有异,便是这问剑山庄有异。 女子抿了抿唇,说道:“问剑山庄之名,皆是祖荫庇佑,父亲雄略,本就与我无甚关系,两位…咳咳…两位不必多礼。”未等二人开口,她接着说:“此番偷偷下山,本想瞧一瞧我那未来夫婿。谁知路遇歹人,辗转到此。还没能好好谢过救命恩人,恩人却先我一步离去。真是...”她秀眉微蹙,泫然欲泣。 苏决明登时有些不忍,开口道:“你...你眼睛尚且有疾,还是不要过度伤心为好。”他扯了扯顾见春的袖子,示意他快些开口宽慰一番。可没曾想顾见春却有些愣神,沉默了半响,才听他说道:“在下竟未曾听闻,问剑山庄与人结了姻亲。在下斗胆相问,不知哪家的公子?” “…….”少年扶额。 “啊...”女子抹了抹眼,有些局促,“是镇南镖局的公子,想来如今正在黛州。” “原来如此。”顾见春点了点头,又问道:“姑娘可曾一见?” “未曾。半途便流离至此。家仆四散,如今怕是没人知道我在何处。”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半晌,她抬头向着两人的方向望来,苏决明忽然发现,她眼中虽然无神,却墨如静潭,深不见底。只听她说道:“两位少侠,我有一事相求。” 苏决明闻言,一把扯住剑客的袖子,冲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可顾见春却还是开口说道:“姑娘请讲。” 女子勉强撑起身子,冲二人抱拳,行了个江湖礼。“如今江湖群龙无首,正是各方势力角逐之时。问剑山庄虽在中原颇有名望,却从未想过要占据魁首。此番遇害,定是有人从中作乱,想要问剑山庄与镇南镖局两相争斗,若不快些回去告知父亲真相,恐怕江湖乱矣。” “那姑娘打算...... ”顾见春问。 “如今我目不能视,还望少侠行个方便,将我送到镇南镖局,我亲自手书一封,兼之林世伯私印,好教父亲安心。”女子摸索着床板缓缓起身,却因为不适宜这黑暗,显得有些无措。 顾见春见状,连忙开口说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他疾步上前,略一思忖,将桌上的剑鞘递给她,好让她行动能有个倚仗。她顺手接过,手指紧紧地握在剑鞘上,因为用力,骨节都有些泛白。两人这才注意到,她的身子竟在微微颤抖。 “姑娘你……疼吗?”顾见春试探地问道。 女子勉力挤出个微笑,额头上泛出些细密的汗珠。“不疼的。多谢少侠关心。” “姑娘之请,在下本应义不容辞。只是如今我二人也身陷囹圄,尚在逃亡途中。只怕让姑娘与我二人一同受累。”顾见春顿了一下,轻轻开口道。 女子摇了摇头:“我无意偷听两位少侠谈话。只是方才突然醒来,一时辨不清来人,因此才未曾出声。”她等了片刻,见对方不语,她便继续说道:“我也听懂了些来龙去脉,愿意将我所知尽数相告。这伙贼人的真实身份,便是方才所说的‘万寿宫’。” “万寿宫?在下倒是未曾听闻江湖上有此等名号,不知是何来历?” “‘昭昭未央,日月齐光。愿随吾主,万寿无疆。’便是这万寿宫人的十六字真言。”女子轻轻启唇念道。 听到这句话,苏决明凭白颤抖了一下,顾见春看了过去,他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听女子继续说道:“我虽然生在问剑山庄,浅见寡识,却也曾听父亲说过,这万寿宫乃是近年凭空生出的一个组织。追随者众多,大多是资质平庸,无甚才干之辈。可至今无人知晓万寿宫主姓甚名谁。正如那真言所说,万寿宫人,寻的是长生之术。试问这芸芸众生,谁不想长生呢?”女子说到这里,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 “哼。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之术,只有贪心妄想的可悲之徒!”苏决明突然开口,冷冷地说道。 女子点了点头说道:“父亲亦是如此认为。那万寿宫若是不生事端,倒也无谓,只是父亲注意到,自它出现在江湖之日起,武林中便接连有世家名门惨遭变故。父亲也曾派人暗中调查,虽然他们行事干净,从未被寻得把柄。但凡万寿宫人所过之处,皆连连生变。传闻万寿宫之人皆对宫主口中所谓“长生密法”深信不疑,不畏生死,人人齿里皆含剧毒,一旦落入敌手便会咬碎吞下,顷刻毙命。问剑山庄虽有心,却也不愿与那亡命之徒纠缠,作无谓的牺牲。此故并未再追查下去。” “多谢姑娘解惑。”顾见春拱了拱手,即便知道对方目不能视,却也还是将礼数做了个周全。 “方才听闻,少侠姓苏。不知可是闽安苏家?”女子微微侧目,以便耳朵能捕捉到什么动静。 “非也…在下…”——“是闽安苏家,不知有何见教?”顾见春刚想否认,却被苏决明突然出声打断。转念一想,这位姑娘怕是已将二人的话听了个大概,再想隐瞒便有些刻意了。他只能作罢。 女子朝着苏决明的方向行了一礼,说道:“常听父亲提起苏世伯,才高行厚,仁心仁术,乃当世侠者之典范。不想苏家竟被这万寿宫贼人染指至此,当真是世事难料。”女子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便是倾我一庄之力也要将这帮贼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苏决明眼底闪了闪,这是离开家之后数月来,第一次听人提起自己家中之事,心里不禁也泛起些委屈,若不是万寿宫,他亦不会沦落至此。剑客拍了拍他的头,无声地安慰他。 顾见春似是无意地接话道:“万寿宫灭绝人性,问剑山庄亦是自保而已,姑娘不必介怀。”——这话倒是说得没错,但任是在场谁听了都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想他问剑山庄之名,在武林中是何等如雷贯耳。虽然中原武林尚且群龙无首,但试问北方三大镖局,九大门派,三十二势力帮舵,谁见了问剑山庄不尊称一声“武林第一庄”?而他问剑山庄仅凭一句“无谓的牺牲”,便将这麻烦推得干干净净,确实不太厚道。 只见似是女子听出了其中意思,面露难色。顾见春有些不忍,连忙转移了话题。“方才姑娘的意思,可是有什么法子避开他们?” “自是有的。”女子感激地笑了笑,说道:“听闻万寿宫有一秘法,可令黄蜂循迹数十里而不绝。想必两位少侠便是为此所困,不得脱身?” “却是如此。”顾见春点头。 “那便是了。”女子说道,“我有一香方,焚香三日便可散去这花粉之气息。届时沿水路北上,便能将他们甩脱。不过黛州鱼龙混杂,届时我向林世伯引荐一番,两位少侠可暂避于镇南镖局,之后再好做打算。” 顾见春笑了笑:“姑娘想得周到。可否先容我二人商量一番,再给姑娘答复?” 女子行了一礼:“这是自然。是要考虑妥当。” 女子话音未落,顾见春便被苏决明扯着袖子拉出了门外。女子似是若有若无向窗外看去。 虽然她的眼中仍然是一片黑暗。 两人走到了一处开阔地,站定。 “我觉得她有问题。”苏决明开门见山地说道。 顾见春抱着胳膊,竟有些悠闲。“讲讲你的看法。” “其一,我方才替她诊脉时,她分明是脉象紊乱。可就这么一会儿,我再探她脉搏,她便什么事都没有了。这绝非常人能做到。”苏决明十分笃定。 “也许是你医识狭窄,没看准呢?”顾见春笑了笑,“然后?” “好,好……”苏决明竟被气笑了,连说了几个好,“就算我医术不精。你看那女子。寻常女子最是在意容貌!可她呢?脸被毁成了这样,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她竟然不哭不闹。还有方才,我怕是没同你形容这眼中之毒有多痛。她居然忍下了?你觉得她正常吗?” “唔……也许她出身问剑山庄,心识远非常人。所以才不做寻常姿态?”顾见春踱了几步,摸着下巴说道。 “你……”少年急道,“还有,为何她对万寿宫之事如此熟悉?为何她仅凭你我二人谈话就知道我出自闽安苏家?为何她如此尽力帮我们,却只求我们带她去镇南镖局?为何她这么有把握我们一定会带她一起?她一副气定神闲地样子…我…我看不出一点害怕。总之,她这么厉害,为何不自己一个人去?” 一股脑地说完,才见到剑客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结束了?” 少年不明所以,愣愣地回答道:“是…是啊。” “那我可以去请她一道上路了?”剑客问道。 苏决明气得跺脚:“我的话你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顾见春失笑,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少年赌气躲开,再回头时,剑客已抬步离去。 风将他的话送了过来—— “无它。只要是问剑山庄的人,这个忙我必会帮。” 苏决明有些发愣。 待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他凭空“喂”了一声,追了上去,说道:“那她要不是呢?!” 剑客深深一笑,不再回答。 第7章 江明夜静婵娟误,几番试探却未成 顾见春推开了门。月光落在女子的脸上,衬得人俊秀柔美。她似有所察,抬起了头。 “少侠可是考虑好了?”她轻轻地问道。 “正是。光顾着说话,忘记介绍了。”顾见春抱歉地笑笑,“在下顾见春。那孩子想必姑娘已经知道。是苏家嫡子,苏决明。” 女子俯下身子行了一礼,说道:“顾少侠不必客气,叫我夜来就好。今日之事,夜来多谢顾少侠。” 顾见春目光一动:“夜姑娘……似乎不随南宫庄主姓?” “哦…”少女有些莞然,“出门在外,家姓多有不便。我便惯以名字自称了。” 让旁人直呼自己闺名的倒是少有,却也不奇怪。说到南宫,任是何人都会联想到问剑山庄。顾见春点点头:“如此,便是夜来姑娘了。顾某还有一惑,不知夜来姑娘可否相告?” “少侠但说无妨。” “夜来姑娘可知,这院中都发生了什么事?”顾见春问道。 夜来微微蹙眉,“我也不知。彼时尚不清醒,只隐隐约约听到争斗的动静......”说到这儿,她突然执起剑鞘,向顾见春递来:“顾少侠,可否让我拜别恩人?”顾见春低头,再一次看见了这有着不祥气息的剑鞘。他忍不住问道:“夜来姑娘,顾某看此物甚是不详,不知是从何得来?” “这个…”夜来摇了摇头,“我亦不知,慌乱中丢了佩剑,此物是我随手捡的。可是有何不妥?” “倒也无妨。只是此物看上去并非寻常之物。若是姑娘想要趁手的兵器,待回到镇上,再为姑娘挑选一二。”顾见春不动声色地笑笑,握住剑鞘的另一端。 “顾少侠客气了。”夜来跟随着对方的指引一步一趋,“如今我目不能视,如何还能使得了兵器。还是不要浪费了的好。” 顾见春在前面慢慢地走着,感受到剑鞘的一端传来的力量,微弱,小心翼翼。这样的她,会是杀了那几个精壮男子的人吗。他摇了摇头,试图挥去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想。可孙氏母子的惨状历历在目,那日她失去意识之时,那股力气也来得莫名。以及苏决明所说,他焉能不知?只是……他抬眼,正走到孙家母子的坟前。他站定,“夜来姑娘,是这了。” 夜来看不见,但既然对方说是,她也不顾泥土,便径直跪了下去,冲着坟前磕了几个头。“婆婆,夜来谢过您的救命之恩。只可惜您就这样去了,夜来无以为报,只盼今后逢年过节,给您捎点东西,陪您说说话。”她话未说完,一行清泪滑过脸颊,滴在了泥土里。她稳了稳身子,又说道:“承蒙孙公子大恩大德,只可惜,孙公子如此年纪,却早早去了。只盼孙公子来生投个好胎,莫要再受这无妄之灾。”她又是一拜,衣裳混着血色和泥土,身形却是端秀。顾见春出神地看着她,神色淡然,不知在想什么。 “多谢少侠。”少女起身开口,正打断了他的思绪。 “举手之劳。”他随口说道。左右望了一下,没寻到少年。 “顾少侠,夜来还有一事相请。”女子冲着顾见春盈盈一拜,“不知少侠可否帮夜来寻个东西?” “哦?”顾见春神色一动。 “夜来离家时,曾随身带着一个木盒,如今不知是否落入那歹人之手。如今夜来双目失明,可否请少侠帮我寻找一二?夜来感激不尽……”她说着,便又准备俯下身。顾见春连忙阻止:“夜来姑娘莫要客气。在下这就去看看。” “如此,便有劳了。”少女颔首。 顾见春行至尸首堆处,状似仔细翻找了一番。半晌,他说道:“夜来姑娘,在下并未寻到你说的东西。” 夜来攥了攥剑鞘,叹了口气,只得说:“想来是落在别处了。有劳顾少侠。” 顾见春淡淡说道:“日后顾某也替夜来姑娘留意一二。”而他的手中,却赫然是那红漆木盒。“若是姑娘此间事了,我们即刻便可动身。”他开口。 少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顾见春看了一眼她身上血污,去屋里寻了件男子所穿的兜身长袍,虽然不合身,却足以遮挡一二。 顾见春冲着门口喊了一声:“我们走了。”门被打开,苏决明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想来是在门后偷听了许久,此时又被顾见春发现。看到他手里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顾见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年了然,便只是哼了一声,说道:“早知道你不会听我说的话。” 顾见春知道他意有所指,却也不回答,只是笑笑。众人也难挤一匹马,索性将马放了去,以足相代。不多时,苏决明就已走累,叫苦不迭,顾见春无奈只得再将他背在身上,而这夜来姑娘倒是坚忍,分明眼盲身伤,一路上却都是一声不吭地默默走着,倒也不愧问剑山庄之出身。 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便向双溪行去。 +++++++++++++++++++++++++++++++++++++++++++++++++++++++++++++++++++++ 殿中觥筹交错,轻歌曼舞,一众宾客兴致高涨,言笑晏晏,好不快活。坐在大殿正上方的玄衣男子面容如玉,唇边噙着一抹笑意,泰然自若,正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任是惯常服侍的身侧之人,见了这笑都不免呆上一呆。只是他眉目无波,笑意不及眼底,既是是这样的欢歌盛宴,他亦是眸光清明,不沉不耽。 这大殿中央,正有几位妙人儿水袖飞扬,侧旁宫人奏笙,拨琴,吹笛,击鼓,正是一曲《踏莎行》。只见穿着藕色长裙的年轻姑娘们随着器乐的节奏,时而表演着含苞待放,娇憨羞怯,时而表演着天女散花,妩媚多情。众人如痴如醉,纷纷感叹此情此景,真是春花秋月,天作良辰。突然,暗处有人逆着节奏拍了三掌,如同一颗石子坠入湖中泛起涟漪,在场之人的旖旎思绪戛然而止,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位穿着茶色长裙的少女,约莫二八年华,一袭明媚的长裙配着胸前繁复精致的纱领却不见艳俗,盈盈一握的细腰上束着两根长长的飘带,缠着金珠穿作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更衬得她娇俏伶俐。两条玉臂如藕,在烟罗纱下若隐若现,一双皓腕却束着对铃铛镯子,拍手的时候叮当作响,甚是灵动。众人只觉得这女子面善,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道是个未长开的美人儿。然而有心之人只看一眼,便知道她与殿上那位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自她出现,那位的眼中突然有了波澜,似乎山泉消融,万籁初生。于是一众人纷纷垂下首去,等着上面那位开口。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只听来人晃了晃手上的铃铛,笑着说:“景之哥哥,她们跳得有什么好看的,让你这般呆愣痴迷?”声音如鹂欢脱悦耳,让人不禁联想,有着这样一副嗓音,便是唱曲也定然如黄莺出谷,甜蜜动听。 可听到了这话的内容,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要知道,这殿上坐着的可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子,未来储君,谢景之。若是在座的谁胆敢如此对殿下说话,怕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般想着,一众宾客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妄言乱瞟。 跳舞的妙人儿们也随着乐声的终止而停了下来,纷纷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正座上的人换了个姿势,托着腮,也笑了笑,说道:“月儿,你将本宫的歌舞打断了。”虽然是笑着说话,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被叫做“月儿”的少女吐了吐舌头,却冲着那舞姬们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舞姬们看了看太子,只见他微微颔首,并未阻止,便你看我我看你地打量了一番,随后一同行礼告退。正感叹着这原本热闹的大殿突然空了一块,少女便走到了大殿中央,朝着面前的男人盈盈一拜,铃铛和金珠叮当作响。“景之哥哥,让月儿给你们跳舞,好不好?”少女咯咯一笑,也不等他回答,跃到了弹琵琶的宫人面前,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些什么。宫人点了点头,随即拨弦,一段音节流淌而出,众宫人会意,皆各司其职,加入进来。 少女一足悬空交叠,一手擎起,望月折花,另一手叉腰,返身探莲。浑身的曲线如同水波一般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而眉间却浓情蜜意,笑眼弯弯,好一个勾魂夺魄!光是起势已经让人觉出了非同凡响,随后少女手中如抚弄云雾,犹如灿莲盛开,不由得令观者注意到她那对明亮的铃铛镯子,那镯子又衬托得皓腕犹如霜雪。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舞,听过这样的曲,于是都睁大了双眼。而堂上唯独一人,虽然紧盯着少女的身姿,思绪却如云烟。 突然,那琵琶声如同惊雷,原本柔婉的曲调瞬间变得欢快起来,嘈嘈切切的曲调如同玉珠落地,和少女身上的叮叮当当逐渐融为一体,似是不满看客的注意力被器乐夺取,少女突然在身侧拍了两声——“啪!啪!”铃铛飞舞,叮叮作响,待感受到目光的聚积之时,她莞尔一笑,虚握着琵琶似的伸出手,在虚空中拨了一圈轮指,美不胜收。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突然单脚跃起,在空中一跃而过,惊鸿翩跹,裙摆飞扬,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在她的双足上也套着一对铃铛小镯。看得出来,少女为了这支舞精心打扮了一番。而她落地之时,这支舞才刚刚到精彩处。只见她玉足向后凭空踢起,灵动而有力,踢了几步后,少女伸出玉臂,双手向面前的男人绽开,待到手腕上的丝带就要触碰到男人的脸上之时,她狡黠一笑,顿时收回手,皓腕并行向头顶伸去,手指如同一朵玉莲绽放,圣洁又明艳。随后弦音一转,如同银瓶乍破,刀枪嗡鸣,突然急切而壮丽起来,她随着乐调玉臂一展,急速飞转起来,如同流风回雪,又如蛟龙盘旋。众人已经看得眼花缭乱,只见得她身上的丝带和腰间的金珠划出的残影,还有那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飘旋的裙摆。鼓点声愈来愈大,而少女的身影也愈来愈模糊不清,突然,随着一锤重重落下,琵琶声骤停,众人回神,这才发觉乐歇舞停,少女将身子定在了地上,裙摆铺开,手臂高高举起,如同仙人指路,又好似凰鸟回首。少女浑身是汗,气息不稳,却突然娇喝,“景之哥哥!接着!”随即一物件被她凌空送出,霎时间就来到了男人面前。“殿下!”左右突然闪出了两个暗卫,然而即使是如何也追不上这刹那之变。那物件飞来,是个圆球,可男人躲也不躲,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眼中投射出她的身影。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砰——”地一声,那圆球突然迸开,变成了一朵艳丽的海棠花落在了他的面前。 谢景之这才好似回神,垂下了眼睫,将地上的海棠捡了起来。 “殿下恕罪!”两边的侍卫皆跪了下来。殿中的气氛有些凝滞。谢景之摆了摆手,二人知道,这是要他们自行领罚,便连忙告退。众人皆安静下来,等着太子殿下发话,一片寂静中,只有一人自顾自地突然开口。 “景之哥哥,怎么样?是不是比你那些个玉人儿们跳得好看?”少女赤着足跃上来,站在了男人面前。 谢景之也不理左右两人,微微笑道:“好看。月儿跳舞愈发精进了。”他转了转头,似是才注意到周围的氛围,于是便说了句:“月儿不是外人,诸位不必拘谨,继续便好。”于是众人不敢不从,又开始举杯谈笑,只是皆暗自竖起耳朵好奇这位的身份。太子身边向来美人无数,可这位倒也是独一份。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说是阿姐前些日子从西域寻来的呢。我这些日子没有来找你玩,都是在练这支舞。可惜照着画学不到十之一二,总是不知道哪里不对。方才那变出花的戏法,也是我学来的!”少女眼中亮晶晶的,似是炫耀一般说道。 谢景之点了点头:“这胡旋之舞不似中原舞步,你能跳成如此,已属天赋异禀了。” 少女被夸奖,咧嘴一笑,毫不掩饰她的喜悦,若不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她只差冲上来扯着他的袖子央求他再说一遍了。谢景之按住她的肩膀,将海棠花插入了她的发髻中,左右看看,满意地收回了手指。 少女摆弄了一下头发,却不敢乱动,她嫣然一笑,说道:“好看吗?” 谢景之点点头:“好看。” 在座的人个个都是老狐狸,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暗暗听着。可实在也没听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少女思索了一下,突然说道:“对了,阿姐什么时候回来啊?上回她说要给我带那本书的下半卷回来的。”她垂下了眉眼。 谢景之神色一暗,看着似乎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少女,只得说道:“快了。不过她这次可不是去西域,恐怕没法给你带书了。” “啊?阿姐竟然诓我……”少女眼见着低落下去。“那我还怎么学这支舞的后半段啊?” 谢景之还没回答,门口突然有人来报,谢景之点点头,让他进来,是个递信的。 少女自觉地退到了一旁,手也没闲着,拨弄起手腕上的铃铛。 “主子,飞鸽传书,派去的人都…”那人在耳边说道。 谢景之眼神晦涩了一瞬,又恢复如常。点了点头:“知道了。” 那人无声退下,来也匆忙去也匆忙。人刚走,少女又跳到了面前。“是阿姐要回来了吗?” 谢景之看着她天真烂漫的脸,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嗯。”听不出情绪。 还未等少女作何反应,他突然停下手间的动作,笑着说:“月儿不是想学这胡旋舞么?本宫为月儿寻一位老师吧?” 少女笑颜逐开,连忙点头,生怕下一刻对方反悔。她心里暗暗想着,等阿姐回来,一定要跳一支完整的胡旋舞,让她大吃一惊! 谢景之不再出声,又恢复了最开始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殿外角落,传信的暗卫接过鸽子,将纸条展开检查了一番,放进了鸽子脚边的竹筒里。纸上赫然写着一句话。“找。如有反心,除之。”除字穿透纸面,写得甚是用力。 他手臂一扬,鸽子扑了扑翅膀,飞向天边。 第8章 芊芊素手裁生死,梦断香消泪未干 双溪镇上,依旧熙来攘往,车水马龙。 镇子入口处,依旧是那卖凉糕的小贩在那吆喝着。见了来人,小贩乐呵呵地凑了过来,说道:“小哥,今儿个还尝尝糕吗?” 顾见春笑了笑:“昨日买的还未吃完呢。” 小贩点点头,转头看向了他的身旁,眼珠一动,说道:“哟,这姑娘也是个面生的。” 闻言,夜来蹙眉,下意识低了低头。小贩自知冒失,挠了挠头,连忙告饶。顾见春想了想,便询问了一番镇上的衣铺。与夜来一道前去。路上他二人一前一后,身上又背了个孩子,引得不少人注目。不过好在顾见春颇有君子之风,也无出格举动。旁人看了看,倒也没有多议论。 顾见春细心寻了一顶帷帽替夜来戴上。双溪南陲之地,民风开化,女子出门不遮面容,倒也不甚奇怪,只是夜来脸上尚未好尽,顾见春想到女子在意容貌,便提议为她戴上。夜来亦欣然接受。 白纱垂下,这帷帽一戴,更显得女子身姿卓绝,气度不凡。 “顾少侠,我们便莫要耽搁了,尽快寻个安静之所,也好早点摆脱他们。” 顾见春点了点头。 不多时,那写着“东风客栈”四个大字的牌匾已在眼前。隐约能听见那老板娘的吆喝声。顾见春苦笑,仅仅一天不见,却觉得过去了许久。这一天里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他停下步伐,夜来也跟着停了下来。“夜来姑娘,前面是楼梯,小心了。”夜来应了一声。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苏决明叫醒,若是再不小心让这姑娘摔着,可是罪过大了。 “到了,醒醒,喂......”顾见春看着背上已经睡熟的少年,有着无奈。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将手贴在了少年的额前——“坏了...”顾见春有些懊恼。怎么忘了这孩子还在病里。总觉得他一副神气活泼的样子,这会儿脸上竟是又热起来。 “顾少侠,怎么了?”夜来听声,却不知状况。 “这孩子,先前带着病,如今额头又热起来。山里寒气重,想必是寒症复发了。” “如此,附近可有医馆或是行脚郎中?”夜来想了想,说道,“不如我留下照看他,顾少侠也好尽快寻个大夫来。” 顾见春略一思忖,如今这孩子的状况也不适合颠簸,于是答应下来,将两人安顿在客栈。那老板娘倒是很热心,见到顾见春这出手阔绰的“贵客”,连忙迎上来询问。见到这一行人多了一位姑娘,打眼看了看,这姑娘从头到脚皆是严严实实,唯独牵着剑鞘而露出的手白白净净,虽然没有什么首饰,却也不像是伺候人的。又看这几人,不似夫妻亲昵,行事守矩,她眼珠子一转,登时心里有了计较,也不多问,引几人上了二层厢房。 “客官,这是小店最好的客房了。不过您昨个儿可没说是几间,我就安排了两间。您看……”老板娘笑眼弯弯,心里悄悄盘算着。 顾见春说道:“两间正好,如此便多谢了。饭菜清淡可口些便好。” 老板娘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夜来:“不知这位姑娘有什么忌口?” “清粥小菜便好。”女子开口。 老板娘应下,又说道:“小店的槐花饼也算本地一绝。几位客官可有意尝尝?” 顾见春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说道:“既是一绝,那自然是要尝尝。”他将苏决明放在床上,替他盖上被子。抚了抚他的额头,依然滚烫。他转身说道:“舍妹双目有疾,舍弟现下染了些风寒,就劳烦老板帮忙看顾一二,我去去便回。” 他将夜来引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些歉然,低声说道:“倒是要姑娘帮我照顾他了。顾某即刻便动身,不会耽搁。” 夜来点点头,安安静静地坐着。 老板娘“呵”了一声笑道:“好咧,公子您就放心去。这儿有我照看。”她转身,心情甚好地走下楼,顾见春将门窗关好,又检查了一番,亦是匆匆离去。 屋子里静悄悄地,两人的呼吸声也微不可闻。 夜来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如顾见春离开时的样子,一动不动。 少年睡得极不老实,不多时便把被子提到了一边。可夜来却也置若罔闻,她本就看不到,即使有心照看,却也只能防着他不摔下来而已。 突然,少年开口呓语:“爹……娘……” 夜来手指在裙上蜷缩了一下,却也不动。 少年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喊着些,“阿姐,不要,阿姐……” 夜来叹了一口气,摘下了帷帽,放在一旁。摸索着探向少年的身体。少年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她将手掌覆在少年的额前,微微提气,手上顿时缠绕起一圈浅浅的白雾。少年似是减少了些痛苦,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突然,他开始连声咳嗽起来,夜来连忙收回手端坐。若对方醒着,再做什么便等同于暴露自己。她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好些了吗?” 少年没有回应,止住咳嗽之后,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似是睡了过去。 夜来也没再言语,只当他是睡着了。她向来谨慎,眼下不可让对方有一丝怀疑。此刻坐在这儿,却微微叹息,没了一双眼,想来还是多有不便,也不知还能不能重见光明。她本不在意这副身子如何,只求活着回去足矣。可如今看不见,就是活着也成了难事一桩。 她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眼前,刚想碰一碰眼睛,呼吸却突然一顿——人若是没了视力,听觉就会格外的灵敏。此刻她突然听到,屋子里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是谁?如何进来的?要做什么?心中千回百转,她淡然将手放下,不着痕迹地握住了剑鞘,慢慢把玩起来。 突然一个声音从房梁处传来,是传音入密——“公子有令,夜来速归。”她心下了然,凝神回道:“尚有要务。” 那声音顿了顿,说道:“何事?” “玉。”她回道,言简意赅。 对方似是想起什么,有些犯难:“公子那边...” 她垂下眼帘,略一思忖,说道:“你去回他,事结必返。” 对方应下。不多时,又传话来:“假寐。” 她一惊,手指握在裙摆上,捏出了些褶子。随后她又恢复了淡然,缓缓地将抚平,不留下一丝痕迹,于是道了声:“多谢。” 那人没再回答,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门和窗都未曾发出声响。她想着,难不成这小小客栈,竟也有密道? 还有......床上这孩子,竟是醒着故意诓她的?好在她方才谨慎,并未做什么出格举动。看来这两人还是不信她。若是如此...... ——想必那玉也不难找。她如此想着,忽然又察觉到屋顶上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当即想到是那人去而复返。可听了不多时,便发觉声音的来源是几个武功不高的男人,这青天白日的,楼下来往客人熙熙攘攘,他们竟敢凭这下三滥的功夫上房揭瓦。真是胆大包天,这行事作风,让人顿时便想起三个字,“万寿宫”。她戴上帷帽,遮住了自己的面容,握紧剑鞘,摸索着来到门口,走了出去。 苏决明睁开了眼睛。 其实他早就醒了过来。高热时有时无,偷偷给自己诊了脉,果然是药不足量,寒症复发。梦里颠倒混沌,恍若置身火海。而突然一阵彻骨寒意顺着额头涌了进来,让他冻得一个哆嗦,便清醒了些,换得一阵咳嗽。不过这头上高热的难受倒是消下去些。他偷偷观察了一圈,刚醒来还有些愣神,只听女子轻轻喊了一声,他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却没有回应。于是见她静静坐在一旁,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看她如此行事,他常常会忘记她是一个双目失明之人。只是她太过淡然,行动又出奇地游刃有余,一点也不似那些接受不了失去光明,整日颓然的病人。 对,她一点也不像个病人。苏决明在自己的怀疑理由上又添了一条。 突然,她起身出了门。虽然不知她为什么出去,但苏决明亦睁开眼睛,仔细端详这房间。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想必见自己昏迷,他便赶忙去寻药。房间的角落堆着两人先前丢下的行囊,还倚着自己的宝剑。他缓缓起身,勉力挪了过去。将宝剑抱到了自己怀里,才略感安心。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声音。他挪到门口,趴在门缝上,只看见老板娘和小二在和谁交谈。视线虽然被挡住,不过他很快知道了那是谁——夜来开口道:“敢问店家,何处可行个方便?”老板娘一拍脑门,笑道:“真对不住,忘了这茬。”她本想叫小二来帮忙带个路,又想到对方是女子,又目不能视,多有不便,还是自个儿去合适。于是她挽起夜来的胳膊,说道:“小奇,去楼上看看那小公子,可别让他有个好歹。”小奇应了一声,拔腿便跑。老板娘又“哎”了一声,将他唤回来,冲着后厨的方向努了努嘴:“别急,你把那小菜也一并端上去。记得,两间都要。” 小奇无奈顿住,停在楼梯上回头:“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一并说了吧?” 老板娘柳眉一竖,啐了一口说道:“你也是个讨嫌的。让你去你便去,还不赶紧的?” 小奇见老板娘嗔怒,“嘿嘿”笑了一声,便“噔噔噔”地像一阵风似的跑了下来,往后厨溜去了。 老板娘这又挽着夜来的胳膊,换了副温和调子,想到她也看不见,便也不去挤那笑脸,热心地将她带到了茅房。一路上老板娘旁敲侧击,打听着几人的来历。无奈夜来回答得滴水不漏,摆明了就是“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说”的态度,偏偏态度和善,彬彬有礼,饶是老板娘阅人无数,也拿她没什么办法,白白送着她进去,自己在外面狠狠跺脚。 夜来摸索了一下通风处,是栅栏,于是足尖轻点,便从另一侧跃了出去。她凝神细听,屋上来者四人,想必又是追着这花粉而来。不过好在个个身手不高,倒是好对付。她手里白雾一闪,在太阳的映射下,数道白芒飞向屋顶。那匍匐的几人却浑然不觉,一动不动。她又翻了进来。整理了一下衣摆,施施然扶着墙壁走了过来。老板娘见她出来,也再难忍这茅房味道,与她快步离开了这里。 正当他们走到客栈正厅,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呼,随即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接连传来,似是有什么滚落到了地上。老板娘向外看去,顿时一声尖叫,说道:“啊——杀人了!”门外的人登时聚了上来。苏决明听到这动静,也快步跑下楼。小奇紧跟其后。人群中有人跑去报了官。 苏决明立刻寻找夜来的身影,只见她戴着帷帽,安静地站在老板娘的身旁,白纱飘飘,遗世独立,似乎发生什么都与她无甚相干。 他蹙眉,不对,不对。这也太巧了。 不一会儿,衙门的人便赶到客栈门口。 待到顾见春提着药赶回来,便是这水泄不通的场景。他有些微怔。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拨开人群往客栈里挤去,正与老板娘和夜来打了个照面。老板娘此刻正不知作何表情,神色复杂,又惊又忧。他这才转头,顺着老板娘的目光向地上看去,原是死了四个人。只是这四人的衣着服饰......万寿宫。他心里有了答案。正在此时,苏决明向他走了过来。“你倒是回来得巧。”他意有所指。 顾见春“呵”了一声,说道:“你这是好透了?又能出来活蹦乱跳了?”一把提起少年的领子,三步并两步便回到厢房,将他丢到床上,盖好被子。“还没好,就老老实实躺着休息。多管闲事。”他说道。 苏决明见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便知道他心中已有了计较。也不再多说,只说了一句:“她未有什么举动,只和老板娘去了一趟茅房。” 没想到顾见春一掌照着他的头便拍了下来:“小子,人家姑娘方便你也要管,好不知羞!” 这一掌倒也不疼,只是他分明好言提醒,却凭白挨打,心里不服气极了,立刻就要反唇相讥。谁知那顾见春竟快人一步,手指并做在他颈边一点,他便难以抗拒这突如其来的睡意,心说真是可恶,让我学会了这点穴之法,我也要狠狠作弄你......头愈发昏沉,隐约间,听到对方说了句:“既然病了,好好休息才能好得快...”可还未听他说完,就立刻陷入了梦乡。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团焰火。 “决明,绝命,不是好名字啊....”有人叹息着说道。那声音就如同隔着千百层骇浪,听不分明,却又听了个分明。 他挣扎着,像是在一潭深池中将要溺毙的人,努力拨着水想要浮上来。 近了,离那道亮光更近了,再进一步,就到水面了。他屏着呼吸,努力向上游去,那道白光愈来愈大,愈来愈强,终于,白光一闪,“哗啦——”一声,少年从水里探出了身子,带出了水花,用力地呼吸了一口空气。面前少女弯着腰,丝毫不顾及水花溅到了自己身上,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对他说道:“小弟,总算肯上来啦?” 他一怔,想起自己同教书先生吵了一架,赌气不肯去学馆。怕被人寻到,竟藏到了湖中,不想竟被阿姐给揪了出来。阿姐真是狡猾,竟说若是他再不上来,自己便要跳下来寻他了。阿姐不通水性,如何能跳下来?再者阿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若是湿了衣裳可就嫁不出了。虽然他亦不愿阿姐嫁人,可这情形也不容他多想,只得三两下探出水面。旁边几个仆人拍着手,连声叫好:“找到啦找到啦——小少爷在这儿!”“还是大小姐厉害,一下子就让小少爷出来了...” 他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却不是对面前的少女,而是对自己这短暂的“逃学”之行感到一些惋惜。 少女嘿嘿一笑:“小弟,来,把手给我。”便向他伸出手来。他哼了一声,也不接,就撑着池子的边缘一跃,便抬身上了岸,说道:“阿姐,池水脏,你莫要离得太近了。” “没事啦,你看我身上,已经打湿了。”少女转了半个身子,左右看看,倒也不介意,一把牵起他的手,就要往回走。少年正在拧着自己的衣摆,猝不及防,便如同被她提着走一般拖了去。几个仆从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上。 二人皆换了一件衣裳,看着对方变了个模样,有点乐呵,又笑个不停。 门前传来一声咳嗽,少女吐吐舌头,冲外面扮了个鬼脸,这才打开房门。一个儒雅却不失威仪的男人站在面前。正是二人的父亲,这苏宅的主人,苏怀仁。二人齐声唤道:“爹。” “莹儿,医术看完了吗?今日的病人看诊了吗?” 少女点了点头,说道:“医书晨间便读完了,今日约的病人都看过。小仪领他们拿药去了。” 苏决明暗自咂舌,阿姐真是勤劳,自己可是比不上一点。 苏怀仁捋了捋胡须,哼了一声:“看过亦可以再看。常看常新。你不去医馆坐着,若有急诊的病人,不是耽误了人家诊治?” 苏流萤无奈:“好嘛,我这就回去。”她转头看看小弟,只得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阿姐走了哦。”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怜悯表情,便提起裙子跑出去。苏怀仁看着她,在后面喊了句:“好好走路!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只听少女在远处回应道:“谁家闺秀天天坐在医馆啊……” “你……”苏怀仁一怒,那少女却一眨眼就没了影。他只得作罢,回头看向少年。苏决明一副倔强的模样,把头歪到一边。 “呵,一个二个,倒都是有气性的,也不知随了谁!”苏怀仁怒极反笑,“决明,你倒说说,为何逃学?” “那学馆的先生,我不喜欢。”少年撇了撇嘴。 “不喜欢?怎的不喜欢?” “先生说,医出于儒,若无圣人授仁德,何来医术。我同他争辩,说人病便要寻医,医道可比圣人早生了两千多年,怎能有“医出于儒”之说?先生发怒,便罚我出去站着。我心中不服,就跑回家了。” 苏怀仁听后,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颇为严肃地说:“你说得没错。可你说得也有错。” 少年挠了挠头,不解:“我如何有错。” “不错,但凡是人,孰能无病。可病症万千,实则能医好的却是十之一二。可那先生却也讲得不错。医儒相通,皆出于仁爱怜悯之心。若非儒道,何来儒医?你钻这牛角尖,无非是想说,圣人一己之力,如何能担得起‘医道之始’吧?” 少年点点头。 苏怀仁笑了一声,说道:“世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圣人之道,岂是这三言两语能道尽的。圣人悯众生疾苦,愚民却以圣人为尊。倒不知若是圣人在世,敢不敢应下这‘始源’之名?不过先生既然说天下之道,无出其右,那便无出其右吧。” 苏决明有些迷茫,爹爹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决明,你只需记住,医者仁爱,医儒一体,为父送你去学堂,便是要你好好领悟圣人学,明明德,方行医道。我苏家自是以仁立命,你切不可舍本逐末,忘了初心。”苏怀仁抚了抚幼子的头。 少年懵懂地应下。抬眼,一束阳光正好照进来。头顶哪还有什么宽厚的大掌。他这才突然想起,爹爹已经去了。 是的,爹爹,娘亲,宾客,还有苏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死在了这场夜宴上。 天地忽然失色。 阿姐牵着一人的手,走到他面前,有些羞涩,轻轻地说道:“小弟,叫‘姐夫’。” 他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开口,身边忽然火海滔天,面前的阿姐忽然换了副悲恸欲绝的模样:“决明,你可知我们苏家有个暗室,那暗室里关着的可是我们亲叔伯……我们苏家……我们苏家……欠别人的…总该还了……”她说着,竟从眼眶里留下一行血泪。他惊骇万分,喊着“不……不!”可还是阻止不了阿姐在他面前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远处的“囍”字牌匾被火舌舔舐着,最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裂作几瓣。 有人穿着红衣,在边上站着,轻笑着说道:“决明?绝命。真是好名字。倒是应了今日的景……” 水中也难以消减这熊熊烈火卷来的灼热。水波中,分明是黑夜,却被火光点燃了半边天,亮如白昼。 岸上脚步攒动,人语不绝。“还没搜到吗?”“这小崽子,难不成还能藏在水里?”“下去看看!” 桥下漆黑一片,水愈深,愈难寻。却也愈容易溺毙。 眼前逐渐模糊,远处,一道青色身影如游龙般掠来。他却因为窒息而渐渐脱力,沉了下去,阖眼的一瞬间,心里却想着:“好,好,如此随他们而去,倒是好极……” 爹,娘,阿姐,你们等等决明,决明这就来了。 他睁开眼睛,如同那日再次醒来一般,眼前是剑客那温润眉目,和唇边隐约的笑意。 “醒了?”顾见春舒了口气,宽慰地笑了。 “早知道就不点你穴了,哪知道你会睡得这么香,睡了足足两天多,药也灌不进,还是夜来姑娘想的办法。我将大夫请来,他只说你忧思过度,积劳成疾,须得睡上几日。我还奇了,饭也不须你备,路也不须你走,你这是积了哪门子的劳?”剑客笑道。 他不与他争辩,转了转头,发觉屋子里坐着一个女子,紫衣娴静。是了,是那个自称是问剑山庄的女子。原来那女子叫夜来。 夜来听到动静,正向着这边侧首凝神。 他才想起身在何处,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顾见春见他不作反应,大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嗯?这是痴傻了?” 他将头转过里侧,不再看他们,闷声说道:“你才痴傻。” 夜来却突然开口道:“既然苏少侠醒了,我便回屋收拾一二。”顾见春回首望去,见女子已起身,以剑鞘支地,摸索着往门口走。 他连忙起身,将她扶到了门口处,又为她打开门,将她送至旁边的屋子里。 苏决明看着,觉得有些怪异。他何时如此殷勤了?自己昏睡的几日里,发生了什么吗? 因是深夜,客栈里只有旅客的酣眠之声。两人并行,不欲惊扰旁人,步子便格外轻巧。夜来低声说道:“再熏半夜,便可令气味彻底消散。” 顾见春“嗯”了一声,回道:“在下已打点好,明日卯时三刻便启程。” 少女点点头。青丝落下一缕,遮住了她的神色。 行至床边,夜来坐下,顾见春不多留,正欲关上房门,只听对方忽然说道:“顾少侠。”声音清淡平静。 “姑娘请讲。” “顾少侠,是受伤了吧。”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顾见春猛然抬眸,看着床边的女子。虽然双目无神,眸中墨玉却有如云雾缭绕,看不分明。 他想起了一炷香前发生的事情。 第9章 孰人识得蓬山客,却道心底两生花 半个时辰前。 屋子里烟雾缭绕,两人皆是静静坐着,等待床上的人醒来。 夜来听到了一阵“嗡嗡”声。她凝神细听,是从窗边传来——不用想,是万寿宫的寻路蜂。 “夜来姑娘,你也发觉了。”顾见春忽然开口道。 “嗯。”夜来点点头,“少侠可有打算?” 对方苦笑:“姑娘此言,怕是已经有了妙计。”几日的相处下来,顾见春发觉这夜来行事颇有主见,表面上谦和退让,实则心思敏捷,能谋善断。问询意见是假,已有谋划才是真。 “是也。”夜来戴上帷帽,站起身来,“我们便唱一出好戏。” 两个黑衣人攀上窗棂,轻轻戳开窗户纸,向里面弹出一粒小球。那球落地,无声地炸开,散出了一股异香。不多时,只听到屋内钝响,似是人昏迷倒下。于是两人撬开窗户,纷纷窜入。只见屋里漆黑一片,桌边隐约有一个人躺着,趁着月光一看,正是顾见春。打量了一圈,床上亦躺着一人,用棉被盖着。想到这二人向来同行,便欲确认其身份。无奈床榻漆黑无光,看不分明。只是床边隐约放着一把剑,一人将其拿到窗边一照,喜道:“是碧天剑。” “小声点。”另一人低声喊道。 他连忙噤声,却皆松了一口气,商量了一番,其中一人将床上的“苏决明”粗暴地拉起,丢到背上。另一人将碧天剑用衣服包起来,两人正要对着顾见春的身体来上几个窟窿,却突然发现,桌边的人不见了。两人汗毛竖起,对视一眼,立刻就要从窗户跃下。不管怎么说,人和剑到手,也不愿与他纠缠。谁知背着“苏决明”的人身体突然一僵,登时萎顿倒下,另一人一愣,只见同伴背上的人轻巧落地,非但没有中迷香,竟好好地站在了那里——那不是夜来又是谁?他再往后看去,只见顾见春已经飘身站在了窗边,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左右一看,挑中了夜来,拔出碧天剑,一剑向她胸前刺去。顾见春连忙出声断喝:“闪开!”夜来敏捷,虽然目不能视,却能听剑风。她登时急退几步,谁知有意无意踢到了门框,有些狼狈地跌在地上。那人剑锋急转直下,就要刺中她,她急中生智,摘下帷帽一挡,三千青丝跟着披散下来。那碧天剑却也不是俗物,削铁如泥,这草编的帷帽便更不必说。只见帷帽也只是挡了一瞬,随后那人发出蛮力,这帷帽便“砰”地一声四分五裂。不过这一瞬却也足以。下一刻,顾见春身至,一脚将那人踢开,伸手带起夜来的胳膊一个转身,便让她落在了窗边安全的地方。顾见春亦握起佩剑,若是对上碧天剑,赤手空拳可难讨到什么好处。 那人痛呼了一声,眼见得了喘息空档,也不恋战,抄起碧天剑,顺着窗户便跳了下去。夜来闻声,不愿放过这机会,也跟着往窗外跃下。 “哎——你……”话音未落,却只看见了个衣角。“这可是二楼。”他无奈,只能一起跃下,只盼这姑娘不要伤着腿脚。可他定睛一看,只见夜来轻盈落地,那黑衣人已经跑去几丈远。生怕这姑娘再冲动,他连忙转头说:“我去追。”他便提气抬脚,这人跑得倒也不快,只是几步便要赶上。千钧之刻,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一道黑影忽然越过顾见春,正中那人后心,只见他身形一滞,便被打落在地,失去意识。 黑影“哐当”一声,也落在地上,在这寂静深夜里,格外清脆。 原来是个剑鞘。在月光下反射出红色的纹路。 顾见春登时收身,猛地回头。只见女子刚刚收势,双手落下。发丝四散,随风飘动,紫色纱裙沐浴在月色中,缥缈绝伦。她站在原地,也不动。 他眼中晦涩难辨,一时间有惊涛涌过。强行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他笑笑:“夜来姑娘好耳力。” 夜来摇摇头:“让少侠见笑了。” 顾见春低下身,检查这人的伤势。只听女子继续说,“一时情急,还望顾少侠莫怪。这人正欲服毒,若是让顾少侠赶上,他便断气了。”他闻言,看了看这黑衣人口齿,只见药囊还未咬破。他皱眉,却是这样。心说这姑娘真是算无遗策,果决无比。 顾见春点了他穴道,将他背起,拾起宝剑和剑鞘,飞身进了屋里。将他五花大绑。事毕,他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人。点灯一看,那人早已气绝身亡。他脸上带了些严峻,仔细检查了一番,发觉这人腰间插着一把剪刀,单凭剪刀可不会暴毙而亡。他再一看,嘴边流着黑血,原来是服毒而死。 他跃下窗户,夜来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 “夜来姑娘,那人死了。服毒而死。”顾见春盯着她的脸说道。 “嗯。那剪刀入他血肉三寸,倒也不致命,不过痛极是难免的。传闻万寿宫人垂危之际,皆信奉齿间药汁可起死回生,便将毒药作灵药服下。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夜来面色无波,轻轻地说着。可吐出的话却让人心中生寒。 对方久久不答话。 夜来又说道:“顾少侠,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万寿宫作何计划么?如今好不容易生擒一人。少侠卸了他的下巴,叫他吞不了毒,便可一问。” 顾见春目光微凉:“姑娘倒是考虑周全。若不杀了这人,想必也抓不到活口了。” 夜来难得地抿了抿唇,笑了一下:“运筹决胜便是如此,棋差一招就失了全盘。让他二人一死一生,生者才更兼生欲。若是让你碰到了他,吓得他服了毒,小女子这戏可又唱不下去了。” 顾见春不可置否,却也心中不适。 固然对他来说,以一敌二不在话下。固然留他们性命,他们也会服毒自尽。固然如今能活捉一人,已是最好的结果…… 可这些,夜来并没有事先告知,她只说自己有法子制住一人,却没说是这样残忍的方法。他竟间接成了帮凶……想来夜来也算到他行事坦荡,光明磊落,不愿伤人性命,所以才刻意隐瞒了这些。却不知是否因自己这恻隐泛滥,犹豫不决,才致使孙家惨剧呢…… 心思盘桓了几个来回,他苦笑一声,正想说话。只听街角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是一人的说话声—— “夜来姑娘,别来无恙啊。”男子朗声而道。夜来暗叫不好,这声音... 是那晚崖上之人。真是祸不单行。前脚刚解决万寿宫的人,这人便找上门来。如今即便是能看见,她也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思忖一番,果断走到了顾见春身侧,低声说道:“顾少侠,帮帮忙。” 顾见春闻言,看了她一眼:“姑娘但说无妨。” “这位公子不知怎的,非说我偷了他府上的东西。他天生蛮力,我打他不过,好容易甩开了他,不想又被他找上。”夜来叹了口气,“顾少侠武艺超群,可否助我打发了他去?” 顾见春轻轻地笑了笑,“姑娘,我听他叫得甚是熟悉,你确定你并不认得他么?若是认得,在下可不敢下重手了。” 夜来蹙眉,一时情急,倒是忘了眼前这位也是个难办的,真是引狼拒虎。可如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只得打死不认,说道:“我与他只见过一面,何来相识一说。顾少侠便莫要取笑了。此人实在是难缠得很,我这才屡次避让。”这话倒也没作假,她与那人,可不就只是无缘山上那一面。 “夜来姑娘叫我好找,不知这会儿可是说没说完?”男子彬彬有礼地说着,脚上却不停,一步步向二人走来。只见来人脚下生风,每走一步皆是沉稳有力,只看步子轻重,便知道他是个习武高手。他手里拖着一把大剑,剑尖在地上摩擦,竟溅出零星火花。而背后的长弓却更是引人注目,如此巨大之弓,绝非寻常习武之人能开,顾见春自问也须得费些功夫。对面话音刚落,夜来迅速低声提醒:“顾少侠小心。此人虽用重剑,却善先手,制敌于不备,莫要与他苦战纠缠。” 顾见春闻言苦笑一声,本欲说夜来姑娘,你都与他对过招,还说不认得?可终究未能让他说出口,对方便率先一击,迎面而来,巨剑破空之声尤其剧烈。倒真如她所说,礼数未到,杀招已至。他猛然拔剑截下,“铮——”地一声,两两相撞,只一招,他便觉虎口被震得生痛,胸口激荡,竟有些气血上涌。他连忙抽开宝剑,剑锋与对方的大剑旋了几个来回,如同细雨挥洒,身形后撤,这才卸去了这股蛮劲。察觉地上被踏出半个坑来。他暗自缓了口气,两把剑对上的一瞬间他便察觉此人力不可挡,不得已使出师门所学“东风吹雨”。这“东风吹雨”本是剑招,意在以绵密飘忽之剑法让对方目眩神摇。但顾见春将其化用为拆招卸力之技,以柔制刚,将力道卸于绵延细雨般的剑招之上,再逐个化解。不过他亦受了内伤。毕竟一晚上连战两场,虽说万寿宫的人并非难缠的角色,但此刻胸前气血翻涌不止,他强定了定神,握紧手中的剑。 而顾见春不知,对方心中亦是惊讶万分。他自负身怀神力,这些年已鲜有能硬接他这一剑,还能全身而退的同辈之人。平日里遇到这一击,识相的便早已轻功避开,不敢还击。亦或是硬吃一击,然后五脏六腑皆被震碎。如顾见春这样好端端地接下他一剑,还能立刻轻功拉开身位,确实少见。那日夜来勉力接他一剑,倒是因他对夜来所修特殊功法略有耳闻,故并不怎么惊讶。而今日这江湖上少有能接他一剑的两位齐聚在这儿,便不得不重新掂量一下今日的天时地利——他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思及此处,他笑了一声,说道:“你是何人门下?这一剑倒是巧妙。” 顾见春盯着他的动作,也不答话。有了先前的经历,这会儿便防着他突然发难。 男子看他不说话,于是转向夜来:“看来夜来姑娘今日有贵人相助,那在下只得改日来向姑娘单独讨教了。”在二人皆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几个闪身,消失在了深巷之中。 月夜沉寂。 夜来问道:“他这是,走了?” 顾见春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似乎是这样。”他轻轻抚过嘴角,指尖一抹暗红。 “真是惊险。”君夜来摇了摇头,暗自松了口气。想必是那人只见到她身形无损,不知她已眼盲,于是不想以一敌二,只得再找机会。不过听到那二人似乎只是一招之战,这顾见春,果真有些能耐。“顾少侠好本事,竟一招便将他吓退了。” “姑娘谬赞。比之姑娘妙算,顾某自愧不如。”顾见春掩去了面上的疲色,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对她说道,“此人究竟是何许人也?若是再趁夜再来,让顾某死在酣睡之时,倒也能做个明白鬼。” 只见夜来摇了摇头,“顾少侠,不是我不愿同你说。只是这实在是...... ”她故意面露难色,心里却说,你顾见春不是自诩识礼知书,进退有度么?既然听到我这么说,就莫要再继续问了。 她这边想着,哪知顾见春竟接道:“实在是?” 她一噎,登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面上不动声色,心思却转了几个来回,正欲开口,只听顾见春笑着说道:“看来寻物是假,寻人是真?这公子怕是莫不是看上了姑娘?” “这......”虽说被误会,但也不失为一个好解释。她叹道:“顾少侠就莫要取笑夜来了。” “如此,确是在下唐突了。”顾见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可惜夜来未能见到他眼中的深意。顾见春哪里不清楚这人的来头,但凡交手便能知道他剑中杀意。这样强烈的杀意又怎么会和缱绻风月扯上关系。不过是他问了,却又后悔了,顺着意给她个台阶罢了。掩去心中情绪,他问道:“夜来姑娘可上得去?” 夜来摇摇头,“还要麻烦少侠了。” 顾见春带起她的胳膊,轻轻一托,两人飞身进了屋子。 屋里,夜来将头发轻轻束起,挽了个利落方便的发髻。她突然说道:“顾少侠,还要劳烦你将这尸首埋了去。否则老板娘又该头疼了。” 顾见春想到那日,从屋顶上滚落的四具尸体,于是出言问道:“那日那几个人,莫不是姑娘出手?” 夜来摇了摇头,“顾少侠高看夜来了。夜来如今目不能视,伤人都颇费一番力气,如何能打得过那几人。不过那日也是蹊跷。想来,怕是有贵人相助吧?” 顾见春笑了一声,“但愿。”便不再多言,将尸首搬出去,寻了个地方埋了。 屋子里,夜来静静地坐着。片刻,那人悠悠醒转。动了动身子,发觉被捆住,看到只有夜来一人,凶相毕露,却无法得手,只得挣扎扭动着。 夜来幽幽地坐着,听到了“唔唔”的动静,知道他被封了哑穴,她低下头,也不理会他。她暗自思忖,心中有些后悔,没能与那日之人取得联络之法。如今被仇家寻上,却是要速速离开此地,找个安全之所,再做思量。这万寿宫实在恼人,好在今晚之后,他们便再也寻不到几人的踪迹。她心下稍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门被推开,顾见春背着苏决明,将他又放回床上。屋子里还燃着香,夜里要继续熏着。 他看见这人醒了,便看了夜来一眼。只见她端坐在一旁,什么也没干。于是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了夜来手中,说道:“夜来姑娘,这人如今口不能言,又如何审呢?” 夜来确实有些口渴,刚将杯子放在唇边,感到茶水温热,却也不喝,不着痕迹地将杯子放了回去,唇边生出一抹笑意,说道:“若我问剑山庄审人,便先以礼相待,好言劝说,倘若对方不从,便打上三十大板。若还不从,便上刑具,十八般刑具皆滚过一轮,没有撬不开的嘴。” 她顿了顿,“不过嘛,对顾少侠而言,未免有些残忍,下不去手。所以不如让我来,虽然我如今失明,他被捆着,总归不能把我怎么样。这也没什么刑具,我便先刺上他几刀,待他血流如注,疼痛难忍,再倒上烈酒替他清理伤口。想必那滋味定然很是销魂。不过我看他不见,万一刺错了位置,把人刺死了,就不好了。” 顾见春面色沉了下来,却也忍着没有反驳。只听她继续说道:“我听说,万寿宫之人最是怕死,也最不怕死。只要魂牌还在,宫主定然会让你们得以重回人世,对吧?”她向着那人的方向转了转头。 只可惜看不见那人脸上惊骇万分的表情。 “但是,若是魂牌碎了,那这个人可就永世不得解脱了。”女子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水竟也没溢出来。“正巧,我知道魂牌是怎么碎的。那也是你们万寿宫的一种酷刑,专门惩罚背叛宫门者,对不对?” 那人突然剧烈挣扎,摇着头,仿佛是要拼了命地合上嘴,咽下毒药,或是逃离这里。 顾见春站在原地,眼神复杂。 她如何得知这些?问剑山庄究竟查到哪一步?又为何不出手?此时千百种疑问都涌现而来。 “所以,你不如告诉我们,我也好让你解脱啊?”女子放下杯子,轻柔地说道,“你不想回到宫主身边么?” 那人被吓得涕泗横流,眼中满是哀求之色。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脸上长着疮疤的普通女子,竟然就这样云淡风轻地道出了他万寿宫的重要机密。 “你想说话?”顾见春适时开口道。他连连点头。 顾见春便解了他的穴道。 “碧天……”那人刚要说什么,突然怪笑了一声,夜来凝眉:“怎么了?”顾见春亦是答不上来,只见他似是看到了什么如梦似幻的景象,然后口中涌出了黑色血液,一阵嘲哳般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传来,分明是另一个人声音,十分刺耳:“呵……呵呵…三月初三……静候碧天……魂归….”话音刚落,那人突然从脚底生出了一道火焰,整个人熊熊燃起,却没有点燃旁边的东西。顾见春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燃烧殆尽,只剩下散落的灰烬。 夜来问道:“顾少侠?” “哦……”顾见春这才想起,夜来看不到,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他细细讲了一遍,夜来闻言,面色有些凝重。 “顾少侠,恕我无能为力,问剑山庄亦未能查到这里。这火焰,着实有些怪异。不过我倒是听说,西域有一种蛊,和这情形有几分相似。” “哦?”顾见春神色一动。 “传闻西域无心教曾有一蛊名为子母莲。少侠或许听说过,这子母蛊乃是西域众多蛊毒中最为难缠的。这子母莲便是以母蛊控制子蛊,如果子蛊不忠不孝,母蛊便可在千里之外催动,受蛊者必然惨死。只是如此死状我亦未曾见过。”夜来摇了摇头。“可惜,没有问到什么,反而涨了他们气焰。” 顾见春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夜来姑娘真是博学多闻,方才那场面,倒差点把我唬住了。” “顾少侠谬赞。夜来之学识,比之父亲,还差得远。”清茶已冷,夜来轻轻抿了一口,随即说道,“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碧天剑’,‘三月三’,或许比苏少侠要重要些。”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似是听到了这话,将要醒来。 顾见春转身寻找帕子,替少年擦了擦汗。 “不过,苏少侠似乎有很多心事。”她放下茶盏,眼前一片黑暗,她却似乎看到了什么残象,一瞬间,微微恍惚。 剑客目光微凝,不咸不淡地说:“孩子嘛,倒也不奇怪。” 话不投机,便再也无言。 第10章 青鸟远渡重山去,重霾翳月风波起 思绪回转,顾见春笑了笑,倒也不否认:“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夜来指了指耳朵。“顾少侠自从回来,气息便有些不稳。” “倒是什么也瞒不过夜来姑娘。”顾见春掩唇,微微咳了一下。 “顾少侠若是想歇息,再耽搁半天也无妨。”女子面色澄澈,倒是和之前判若两人。 “不必了,夜长梦多。”他目光微微扫过房间,屋子里陈设依旧,只是桌上有一盘糕未曾动过。那是老板娘送来的槐花糕。他神色一动,“夜来姑娘,好像对这里的糕不太感兴趣?” 夜来顿了顿,说道:“少侠见笑了。我从小就不喜槐花。” “原来如此。”顾见春点了点头,说了句“姑娘早点歇息。”便关上房门,转身离开。 女子坐在床边,有些怔忪。 烛台的灯芯烧得有些久,突然“呲啦”一声炸开。 一如谁的内心。 顾见春进屋,苏决明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顾见春摊了摊手:“问。” 少年迫不及待地说:“不是她?” 他想了想,哦,是那日的事。于是便说了句,“不是。” “怎么可能?”少年不信。“偏偏是她出去,然后那几人就死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刚醒来,口不渴么?”他转移话题,可少年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问。他只得说道:“我检查了伤口,是那日在山上出手的人。伤口一致,有霜花。” “哦。”少年坐了回去,接过顾见春递来的茶盏,便一口气喝完——“呸呸呸!这什么啊?”他险些吐了出来。 “药啊。”顾见春倒是理所当然,“你睡的时候,根本灌不进药,还是夜来姑娘提议,把你的下颌卸了,这才让你张嘴灌进去的。” “啊?”少年大惊,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怪不得我总觉得有些疼……” 随即只听顾见春笑了一声,“我诓你的。夜来姑娘说,放些蜜饯在你嘴边,你闻闻味道便想张嘴了。我一试,果然有用。” 少年恼怒:“你耍我?” “倒也没耍你,若是夜来姑娘说的法子不奏效,我就要卸你下巴了。”顾见春苦笑道,“快些喝了吧。三日已过,我们就要赶路了。” 少年恍然,原来又要出发了。好像从离开家之后,他就在不停奔波。顾见春揉了揉他的头,头发有些凌乱。 “咳咳,横竖你如今也睡不着,我看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不如和你讲讲你病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吧?”他掩唇,又是一阵轻咳。 苏决明有些疑惑,方才听他在门外便咳了许久,难不成也是病了?他摊开手,冲着对方说:“把手给我。” “哟,苏圣手这便出诊了?”顾见春笑了笑,把手递过去。 “我还不是……”苏决明切脉,心底一惊,“你怎么伤成这样?” “同人打了一场,不妨事。”顾见春倒是不甚在意,“受伤才能有精进,不然怎么知道自己技不如人。” “若如你所说,那些绝世高手都不知死了几回了……”少年凉凉地说道,“什么人,竟还能伤到你?不过也没事,震伤了经脉,以你的身体,调养几日就不会总想咳嗽和呕血了。” “我亦不知道来历。”他摇摇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后续那“子母莲”和“三月三”,碧天剑的事。只说那两个黑衣人被伏诛。 苏决明点点头:“这么说来,这夜来姑娘,确实可疑。” “至少她目前为止从未做过对你我不利之事。日后还须同行一段时间,到了黛州,还要依仗那位姑娘……就先收了你的疑心吧。” 说罢,顾见春颇有深意地笑了笑,又补充道:“她可精明着呢。” 二人抬首看向窗外,天边泛白,正是启程的时候。 ++++++++++++++++++++++++++++++++++++++++++++++++++++++++++++++++++++++ 深宫,孤月高悬,梧桐叶落。 “殿下。”黑暗中,男子坐在榻边,窗外月明星稀。他却一人在这儿坐着,与自己对弈一局。正是黑子包夹,白子求生之象。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窗外,俯下身,轻轻唤道。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人说道:“姑娘她……不愿回来。” 他拾起一枚白子,落下,虽然暂时脱困,周遭却暗藏杀机。 “是么。”他声音淡然,听不出情绪。 “公主派慕小楼去了。”那人又说。 “慕小楼?”他落下一颗黑子,合围,白子元气大伤,分明势颓,却隐隐显出一条生路。“呵呵,走急了。”他笑着摇摇头。手中捻着一枚白子,迟迟不落。 那人不接话,就这样隔着窗子站在外面候命。 一时间,只有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一步一顿,有条不紊。 “也是个多疑的,若是逼得太紧,反而适得其反。只有暗渡陈仓,徐徐图之。”他如此说道。看着眼前的棋局,忽然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白子落定。 “随她去吧。”男子刚打算摆摆手,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又说道:“和她说,秋雨无常,别淋坏身子。” 窗外那人称了声:“是。”无声地离去。 夜深露重,有些凉意。他拥紧怀里的手炉,不再动那棋盘,垂着眼睫,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一阵寒风卷进来,桌上纸页飘飞,散落下去。他像是才回过神来,俯下身子,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张。 上面是一行娟秀清丽的小篆——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烛火摇曳,明灭不断。透过这字,仿佛看到了那张脸庞。他将纸举起,却落在了烛台上,静静地看着它一寸一寸,化为了灰烬,飘散而去。 可这散了一地的纸,如何能烧得尽? ++++++++++++++++++++++++++++++++++++++++++++++++++++++++++++++++++++++ 分明深夜,人却未眠。 灯火幽暗,一只雀鸟突然落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屋子里,几个戴着面具的人聚首,正低声说着什么。 雀鸟歪了歪头,不通人言,这让它没能理解这几人的谈话内容。自然,如果它能听懂的话,就会知道,这些人在密谋着一些事。 坐在主座上的人声音阴柔,却沉沉开口:“宫主有令,追查碧天剑一事暂缓。我们已经损耗太多精力了·。” 一人冷笑了一声,说道:“山门派去半数弟子均折损。这事,没什么说法吗?” “可有谁知道那男子来历?”主座上的人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摇头。 “山门主不必忧心。山门劳苦功高,宫主自有功赏。”一旁面具上刻着“林”字的人说道。听声音,倒是个上年纪的。 那山门主讥讽地笑了一声,说道:“林门主倒是设身处地,甚是慷慨。” 这位林门主也不理他,转头嘿嘿笑道:“不知火门有何高见?” 火门门主“啪”地一声,把一柄凤头斧拍在了桌上,窗边的雀鸟惊飞远去。众人却似乎习以为常了,谁也没有失态。 “若说损失,当属我火门最为惨重。江阴乌氏,江北烈刀门,扬越周家,苏南白玉帮,还有天门山浮岚派,哪一个不是我火门冲在最前?什么“不死不灭”的鬼话,骗骗下面的人也就罢了。宫主应该知道,我们最想要的是什么!”他嗓门颇大,说话时带上了点内力,几乎整个屋子都在震动。虽然不敬,却着实道出了几人的心声。几人转头望向上面的人。 坐在主座上的人摇了摇扇子:“诸位稍安勿躁。几位门主所求,宫主早已安排妥当。只是如今大业未成,允诺诸位的,门主实在是不能提早兑现啊……” “呵,风门主倒是说吧。宫主这次又要我们做什么?”林门主捻了捻胡须,笑眯眯地说道。 “还是林门主沉得住气。”风门主朝着他点了点头,客套了一句,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砰”地一声,插在了桌子正中,入木三分,玉牌却完好无损,上面刻着“万寿”两字。风门主说道:“万寿令在此,诸门听令!” 几人登时站了起来,向玉牌躬身行礼。 “火门,念尔等打了头阵,立下大功,赏每人养魂丹一颗,着火门主即刻率门人回宫休整待命。”旁的门主纷纷投来艳羡之色,这养魂丹可并非俗物,服用一颗可精进五年功力。如今宫主竟要一人一颗。着实对他火门大方得很。 火门主垂下头,难掩喜悦:“谢宫主恩赏!” 风门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山门,尔等剿灭苏家有功,却办事不周,放走余孽,致使碧天剑遗失。你们这些日子倒是在外面惹下不少烂摊子,功过相抵,本座便不同你计较了。你可有怨言?” 山门主立刻弯下身子,恨不得贴在地上,回道:“不敢。”可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怨毒之色。 “本座便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本座已拜帖无心教主,邀他共商大事,你即刻率众前往天雪山接应,务必保使者平安入关。” “无心教……”山门主刚一抬头想说点什么,便看到了那主座上说话的人,正用极其幽深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立刻低下头,咬牙说道:“遵命!” “此去千岩万壑,门主要多加小心才是。”风门主摇了摇扇子,恢复了原本慵懒阴柔的声音。山门主知道,接下来并非宫主口信,而是对方要私下交待什么了。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丢给了自己,并说道:“若是途中遇上麻烦,门主可鉴一二。”掂了掂锦囊,轻若无物,刚想打开,对方一柄折扇点到了手上:“哎——”抬头,只见对方眼中带着戏谑。“莫急,莫急。到时自会揭晓。” 他心里骂了句“婆婆妈妈”,却也依言收了起来。只因为这风门主虽然行事诡谲,却是个十分厉害的,连宫主都对他礼让三分,所以他的话旁人不敢不听。 “林门。”他转身,对着仍然俯着身子的老者说道。 “在。”林门主连忙低头。 “林门,此前多番探听,实是功劳一件。着尔等休整半日,半日后,搜集百年内南方四大镖局乃至众门派情报,极尽详细。此外,派人伺机潜入,随时待命。”几人心中皆是一惊,宫主终于要对南方势力出手了。不过,前事有迹可循,倒也不甚奇怪。 “林门遵命。”老者恭敬地一拜。折扇将他手肘托起。只见风门主笑了笑,说道:“林门主客气。之后梅某还要仰仗林门主呢。”老者点了点头,道了声“哪里哪里”,便起身。 山门主站了出来,在这其中他最是受累的那个,自然心中不平衡。“风门主倒是得闲。”他怪声怪气地说道。 只见男子折扇“刷”地一声展开,轻轻扇了扇,那山门主脸上便一阵微疼。他一摸脸,发觉两根丝线穿透了面具,正插在他眼边双穴上。他登时大骇,连忙将丝线拔了出来。 “我看山门主眼睛都红了,怕是累得慌,给你松松劲。”风门主笑道。 “我风门自是有要务去做。”他转身离开,只留个背影给众人,防也不防。 “风门谨遵宫主之令,与那南方第一镖局会上一会!”说罢,人已消失不见。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宫主这是要……几人相互看看,也不多做言语。林门主咳了一声,说道:“如此,便各司其职,散了吧。” 几人点点头,纷纷告辞离去。 林门主最后一个离开,他手指叩了叩桌子。“噔噔”两声。那玉牌突然化为齑粉。 还以为这次能查出些什么,那位倒是谨慎。 他关上门离去,屋子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寒月无言,风波渐起。 第11章 凭君莫向西风问,且听渔歌送客声 萧萧晚景,落霞栖山,沙渚飞雁。一叶舟渡于孤屿清江之中,水波正好,炊烟袅袅。船家一棹犁开满江秋色,遂即兴歌曰: “秋日生白露,林壑没苍烟。 悠悠此心何事,天地最缠绵。 说到穷时悲处,试问羲轮上古,谁可得推迁。 霜电忽生骤,人世几沧桑。 青云暮,音韵古,枕空泉。 仙山知在何许,茅屋老于前。 便欲寻春买酒,独木那须题句,相对话愁边。 长啸上山去,风月自年年。” 船上的客人端起茶盏,浅尝辄止,轻轻说道:“长啸上山去,风月自年年……妙极,妙极。” 另一少年挑开帘子,看着船家:“老人家,没想到您还有这等诗词文赋。” 那船夫嘿嘿一笑,道了声“哪里哪里,不过是卖弄文采罢了。年轻有志无时,渡不得人,老来只能渡一渡自己了。” “这话倒奇了,如今你不正是在渡人?”少年疑惑。 “呵呵呵……自怜身是幻,那得更无言!”船家畅快地笑了笑,突然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船客顿时肃然起敬:“前辈竟是禅门弟子?真是失敬。” 船家只是笑着,答道:“公子说笑了,老汉不过一介船夫,早已投身这滚滚红尘,前事休矣,前事休矣……” 船客了然,只道他是佛门俗家弟子,或是有什么难言之事,也不再多问。 这船客正是顾见春一行人,此刻扁舟已过重山,过了桑水,再有半日便可到黛州。 夜来一人坐在船舷边,河风拂过帷帽轻纱,勾勒出女子姣好的轮廓。她静静地坐着,闭目不语。 二人在船舱里对坐。苏决明凑近,低声说:“哎,你说,她怎么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眼睛啊?” 顾见春抿了一口茶,摇了摇头,说道:“背后议论,实非君子行径。”他转头望去,隔着门帘,那背影时隐时现,“何况,夜来姑娘就在那儿,你自己去问问不就成了。” 少年随着他的目光向外探头,只见女子向这边微微偏头,显然是听到了,在等待着他们说完。他讪讪一笑,有点心虚,只得客客气气说道:“夜来姑娘,要不我替你看看,虽然我学艺不精,却能尽点力。” 原以为夜来会婉言拒绝,谁知她竟大方地将手伸了过来,“如此,那就有劳苏少侠替我看上一二。” 素手如玉,皓腕光洁。 他二人对视一眼。苏决明只好取出一张帕子隔着,将手指搭在她的脉上,仔细探查了一番。 “夜来姑娘,可还有什么不适?” 夜来摇摇头,“并无大碍。” “那就是了,如今经脉畅通,想必你的武功亦是恢复如初。请问姑娘,是否每日深夜时身体发寒,小腹阵痛?” 夜来思忖了一下,说道:“却是如此。” “那便是气血不畅,本源尚未恢复。之后还须慢慢调养,才能稳固本源。待下船,我再为你写道方子,届时你便照着方子抓药,一日三副,七日后便彻底好了。” “那便先谢过苏少侠了。”夜来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我这眼睛可还有救?”夜来询问道。这话却让苏决明觉得有些怪异,仿佛只是为了免了他的怀疑,她才随口一问。难道她真的对自己的身体漠然至此么? “夜来姑娘可否摘下帷帽让我看看?”他压下心中的不适,问道。 夜来缓缓取下帷帽,距他们离开双溪镇却是又过了两日。这两日里几人虽同吃同住,为了避嫌,却也分地而居,并不多来往。因此她摘下帷帽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仅是几日不见,这姑娘面上的疮疤便脱落殆尽,只余下颌和耳后还留着些痕迹,露出那清秀动人的面庞。正所谓“清姿不受铅华污,冷艳偏宜玉雪肤”——眉如远山,似蹙未蹙,目如柳叶,极尽风姿,在她那粉面上有如神来一笔,生得最是动人。只可惜那双眼眸,此刻却黯淡无光。 顾见春眸光一凝,似是想起了什么。 半晌,夜来开口道:“苏少侠,可是有什么法子?” 声音既出,两人皆回过神来。苏决明心说,这夜来姑娘,竟如阿姐一般好看。想到阿姐,他眼神不免暗淡下去。于是回道:“这真是奇毒,姑娘的脸倒是自己好起来了。” 夜来也不答话。只等他看完了事。 苏决明突然去包袱翻找,取出一盒银针来。顾见春见状,连忙出声制止:“你如何就要施针?”显然是不相信他。 苏决明还未开口,夜来便笑了笑,这一笑更是风姿绰约。 “顾少侠,无妨。就请苏少侠自行判断吧。” 苏决明本欲辩驳一二,却为夜来这坦然的态度惊了一惊。反而有些踌躇起来。 “这银针之法是我家代代相传,姑娘放心,不会很疼,我只是想看看这毒没入几分,再寻救治之法。”苏决明在烛火上轻轻燎了一燎,沉静地说着,倒颇有几分医者之姿。 “这船可还在摇晃,小公子,仔细手下!”船家听见动静,亦是来提醒道。 “姑娘,开始了。”苏决明抿了抿唇,细细捻起一根寸长银针,稳稳落在夜来双目正中。手指轻轻一转,便刺入进去,随即迅速拿起两针,左右手并用,将针刺入她眼下双穴。夜来微微蹙了蹙秀眉,却不作声。 见对方并无甚反应,他额间涌出细汗,又拾起几根两寸长的长针,利落稳重地扎在了她眼周的穴位上,并说道:“姑娘,切不可闭上眼,若是疼痛,可以出声。若是你眼前有光照进,记得及时和我说。” 只见夜来额间亦是溢出些汗珠,却并无剧烈的动作,也未对光做出什么反应。顾见春低头,这姑娘的裙摆竟已经被揉出了几道褶子。她竟真的一声不吭。苏决明只得继续尝试,直到银针落满了眼周的穴位,苏决明突然停了下来,额前汗如雨下,亦是气喘吁吁。 夜来轻轻开口,声音像是有些脱力:“苏少侠,好了么?” 苏决明摇了摇头,说道:“姑娘可曾看见什么?” “未曾看见。”夜来也不动,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那便麻烦了……”苏决明叹息,“姑娘,银针不见黑,我未曾探到毒脉,你眼周之穴皆已堵塞,此盲症实在无解。” 夜来倦容满面,却勉力弯了弯唇,说道:“原来如此。辛苦苏少侠忙活这一场了。” 苏决明见她已经如此,却仍然好声好气,不忘感谢自己,心中有些不忍,咬了咬牙,突然说道:“夜来姑娘,还有一针。” 他自盒中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呈棱状,甚是独特。他眼中有一丝火热,“此乃我苏家先祖所创归心九针。此针既出,必然见血。如今我也是只知门路。姑娘可愿让我一试?” 顾见春先不赞同,“不妥。你将那针收了吧。” 苏决明点点头:“也罢,我亦没有把握。”被这么一提醒,他心中那一丝激动褪去,突然就冷静了下来。低下头,正欲将针一一拔出来。 夜来突然伸手,精准地挡下了他的手。他怔住。 “那便试试吧,苏少侠。”面前的女子开口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十分坚定,“常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苏少侠只读医书,不经实证,如何能精进。不如就让夜来做这第一人,对苏少侠来说,也算是有始有终。” “哈哈哈哈……”舱外,船夫突然大笑起来:“不错!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你这姑娘倒是个有胆识的。小公子,既然你的病人如此说了,你便大胆去做吧!我看这姑娘也并非是个怕血的。” 苏决明闻言,又看了看顾见春,顾见春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拦你。” 他想了想,又取下了针,一把握住夜来的手腕。夜来一惊,却没有抽手,苏决明遂握住长针,迅速在合谷一扎,一针下去,血液登时涌出。只听“啊—”地一声,面前女子短促地痛呼了一声,他连忙抬头,只见夜来双眼中突然流出乌黑的液体。她似是疼痛难忍,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左手成掌,似要冲自己脸上拍下,苏决明连忙对顾见春说:“按住她!” 还没等他说,顾见春已经行动,说了声:“失礼了。”便牢牢攥住她的左手腕,让她不能再挣扎。 苏决明推针一寸,那黑色液体便涌出一汩,而女子身体便更加颤抖一分。到最后,顾见春不得不催动内功,推气过掌,迫使她镇定下来。小小的船舱登时风起,跟着船舱的竹帘也摇摆起来。船家倒是个稳重的,眼见着水流变得湍急,却不慌张,低喝了一声,长棹如同一柄大刀划开暗流,硬是让这船有惊无险,平稳行进。 推针到底,亦不过须臾,可几人皆觉得这时间漫长无边。对苏决明而言,须得分毫无差,才能不至于操之过急。对夜来而言,她向来是极能忍痛的。可这痛来得太过猛烈,有如万蚁噬骨,痛不欲生,她恨不得一掌拍至印堂,也好过在这苦苦煎熬,可身旁之人却死死握住自己手腕,让她不得催动功法。而她自身不知为何,亦是忽寒忽热。对顾见春而言,却也不好过。不知这夜来姑娘修炼的是何种功法,自己渡内力而去,竟皆是石沉大海。不仅如此,自她体内还隐隐有反噬侵入之意,这功法十分邪门,冰寒彻骨,竟要喧兵夺主,占他丹田之气。他欲要收功,却发觉身体僵直,早已无法抽身。他只得不断催动功法,以求抵御这寒意。一时间,几人皆是水深火热。 终于,从夜来双眼里留下了赤色的血。虽然可怖,苏决明却松了一口气,立即收势,迅速地将针依次拔出。待清理干净,找了一条白色绢布,为她系上,说道:“成了。” 却没能等到谁开口。他这才发觉,身旁的顾见春也是面色古怪。两人皆维持着原本的姿态。苏决明又说了一遍:“可以了,你松手吧。让她休息一下。” 两人仍然没有动,顾见春面上有些苍白,而夜来更是虚弱不已,浑身颤抖,唇色惨然。 他正疑惑,忽然一道风袭来,“小公子,留神!”原来是船家木棹劈头落来,他连忙往旁边一闪,船家一棹挑开顾见春的手掌,两人气劲皆是一松。顾见春当即吐出一口血来,而夜来竟直直倒了下去。顾见春见状,连忙扶了一扶,才不至于让她磕着。他这才发觉女子浑身冰冷,嘴角亦是溢出血来。苏决明连忙捏住她手腕,略一探查,登时大惊:“方才还好好的,她怎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顾见春抹了抹嘴角,将夜来安顿好。起身对船夫躬身长拜了一揖,说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晚辈险些酿成大错。” 苏决明连忙从包裹里翻出一颗药,给夜来服下。见她面色不再惨白,这才往这边望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船夫“呵呵”一笑,继续摆着棹,“医人者不自医,渡人者不自渡。”又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顾见春闻言,只得苦笑,说了句:“前辈教训的是。”手上却搭上两指,是苏决明替他把脉。“不好,不好。”苏决明摇摇头,“乱相迭起,这是走火入魔之兆。你服下这个,立即运功调息。” “倒叫你忙前忙后。”顾见春叹了口气,服下药,有些无奈地坐下。刚想说什么,苏决明会意,立即说道:“她没什么事了,只是力竭晕了过去。” 顾见春点了点头:“真是苦了你了,苏大神医。不过还要烦请你替我护法。” 苏决明知道对方还有力气取笑自己,便放下心来,撇了撇嘴,说道:“你想死我也不拦着你。” 对方闻言,“呵”了一声,也不理他,转头对船家说道:“前辈,劳您缓上一缓,我也好恢复一二。” 船家撑着棹,看了看天色,夕阳已尽,皓月初生。他也不答话,只是突然放歌道, “前年记得频相见。 豆蔻春犹颤。 今年重过宝钗楼, 为问鹦哥犹认个侬不。 湘天第一花枝好。 十五芳名早……”分明是姑娘家的唱调,在他口中却清明嘹亮,绕梁遏云,颇有山高渺远之意。突然,他止住歌,断喝一声,“公子,这红尘嚣嚣,你可看清了?” 顾见春怔了怔,随即轻轻一笑,闭目运功调息。 他一棹拍下水面,水花溅起,打碎了水中烟霞落日,像是惊破了谁的梦。 第12章 年少不识春有几,闲看槐花人影绰 槐树下,他正提笔运墨,身旁大大小小的石头,压着数十张还未干透的墨迹。几片槐花飘落纸上,他却手也不抖,笔尖压着槐花而过,花染墨色,字留清香。 “景明。”苍颜老者背着手站在亭外,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能让他听到。 他转过身,看清来人,恭敬地一拜,说道:“师父。” 老者没几步就走了过来,看了看亭边铺着的纸张,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说了声:“你来。”便转身离去。 他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跟在老者后面走着。 二人来到正堂中,堂间正站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观其背影,身量同景明一般高,乌发高束,穿一袭昙色窄袖小衣小裤,脚蹬一双月白登云靴。听到二人的脚步声,那孩子转过身来,他“咦”了一声,看打扮是个男孩,谁知转过来一瞧,竟是个女孩。女孩生得一双秋水瞳,虽然眉眼疏离,却是个如玉般的小姑娘。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诗。 老者捋了捋胡须,“景明,这是小湄。从今以后,她也住在这栖梧山上。” 又看了看女孩。女孩不用他说,率先走上前来,坦荡一拜:“师兄好。”声音柔柔细细,却冷淡疏离。 他连忙端了端身子,回礼:“你好。”却在心底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妹有了一百个好奇,只是师父在面前,他不敢随便开口。 老者颔首。“既是同门,你二人便要同心同德,各取所长,认真随为师修习。景明,你要好生关照小湄。小湄,你初到栖梧山,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要多请教你师兄。” 二人点头,齐声应下。 老者又是交代了一番,匆匆下山去了。 他偷偷打量身侧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娃,想到终于有人陪自己在这山上做伴,心中欢喜。但面上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镇定自持。走到屋前,他转头,看了看女孩肩上的小包,问道:“小湄,你可带了什么多的包袱?”女孩摇了摇头:“没有。” 他“哎呀”一声,说道:“这屋子空了许久,眼下也没有能用的被褥拿给你。等师父回来我和他说说。你若不嫌弃,可以先用我的。” 女孩又是摇摇头,说道:“谢谢师兄。不必了。” “可是你也不能直接睡在木板上呀,那得多难受?”他说着,转身就走进自己的屋子里。略微收拾了一下,便抱着一床被褥出来,小小的身体全都埋在了被子里,走起来一摇一晃的,有些滑稽。 “噗——”女孩没忍住,轻轻掩唇笑了一下。 他从被褥后探出头来,看见她这一笑,不由得有些痴了。“小湄,你笑起来真好看。” 小湄立刻收了笑容,又变回那一副冷淡的模样,一板一眼地说道:“师兄莫要说我好看。”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说道:“可你生得是好看啊?如果多笑笑会更好看的。”正说着,他将床褥铺在床上,规规整整地收拾了一番。 小姑娘抿了抿嘴,竟有些生气。“小湄不好看。请师兄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啊……”他有些发愣,回想自己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于是说道:“小湄,你怎么生气了?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可小湄却不理他,只将她的东西放妥当,便以“休息”为由,将男孩打发了去。门“砰——”地一声在他的面前关上。他挠了挠头,不解。正是夕阳落霞,似是忽然想到了他的字,便赶忙跑去屋外的亭子。可亭边哪还能看见什么白纸,皆是散落满地的槐花。 他有些无奈地弯下身,逐一将纸从地上捡起来,铺陈妥帖。不多时,满满当当便叠了几十页。他跑去亭中,石桌上,笔墨早已干透,落上了大大小小的花叶。他摇了摇头,将笔砚仔细收好,小心翼翼地吹开了纸上的槐花。正是“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虽然拙劣,却也是他第一幅“习字”,他将纸一点点卷起,收在了一旁的竹筒里,清香满溢。 远处暮钟响起,他知道,这是师父要回来了。于是身体端正,趁着太阳未落,再练一遍师父教的拳法。 古槐烟薄晚鸦愁,小小的身子被斜阳拉长。 收拳,落定,吐息。院门打开。老者步履生风,左右挑了两个竹筐,落在了屋前。“师父。”他迎了上去,接过一个竹筐,向里看了看,是几根山笋萝卜,而另一筐里,却是棉被与衣物。 “师父,您真神。我还愁今夜要挨冻了呢。”景明喜道。 老者捋了捋胡须,道了句,“有缘人赠有缘物。”便不多言,挑着时蔬进了柴房。 他思索了一番,“有缘人?”他摇了摇头,师父又在打哑谜了。他抬起竹筐,走向屋子。 “师妹,你醒着吗?”他叩了叩门,无人回应。他只得将东西放在门口。又说道:“师妹,这是师父拿来的衣物和床褥,你记得收好。这里不比山下,夜里露重,莫要着凉了。”转念一想,若是师妹睡下了,也听不到他说话。他便不再多言,转念一想,晚饭时间还早,他便径自坐在石阶上,决定等着她醒来再交代一番。 哪知他才刚坐下,“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他转过头,正与女孩的朦胧泪眼对上。他“啊”了一声,便将头转了过去,本想说什么都没有看到,又觉得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有些心虚,只听对方开口:“你怎么还在这儿?”声音却不似刚才轻柔,带上了些沙哑和羞恼。 “我…我…我是来给你送被褥衣物的。”他有些结巴,连说了几个“我”字才把话说明白。转念一想他又何必这般心虚,于是稳了稳心神,补充道:“不多时便要吃饭了。我趁这会儿帮你把床褥换了,你也好用新的。” 小湄揉了揉眼睛,眼角泛红,却没了泪珠。她弯下腰,使了十足的劲才提起竹筐,却说道:“谢谢师兄,我自己来就好。” 看着她那副样子,他有些不信,还是跟着走了进来。只见她左手并右手,好不容易将床上的被褥取下来,再铺新的,却又首不见首,尾不是尾。她亦有些脱力,微微喘息,一点也不像是做过这活计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说道:“还是我来吧。”女孩闷闷地跳下来,退到一旁站着。只见他踢了靴子跳上和他腰身一般高的床铺上,手轻轻翻弄三两下,便将方才杂乱无章的被褥铺得整洁无比。一边铺着,一边同女孩说,这里应当如何,那里应当如何。虽然是最为寡淡普通的被褥,却让人生出了一些家的温情来。 女孩听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便趁机教训道:“师父虽然照顾你我起居,却也不会事事如仆人一般服侍。这些事或许你在家里不必亲力亲为。但毕竟来了这里,学上一二也有好处。毕竟我也不能总是帮你铺床。” 小湄不解:“为什么?”小小的孩子似乎尤其对什么“永远”,“一直”之类的词分外在乎。 他挠了挠头,笑道:“师父说男女有别,君子要恪守礼仪。等以后长大了,我就没法如此帮你了。” 女孩摇了摇头,仍然不解,刨根问底道:“为什么长大了就不行?” 他想了想,发觉同她讲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她也听不懂,便只得转移话题,说道:“总之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这回女孩听懂了,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他跃下床,整理好衣装,又将被褥抱了回去。行至门边,他才想起先前这女娃莫名生气这件事来。恍然大悟,想到她偷偷关起门来落泪,莫不是因生自己的气哭了吧?他有些赧然地回来,看见女孩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顿时更添心虚。看了眼女孩,忍不住问道:“小湄,你是不是不开心?若是你实在生我的气,便打我一顿解气吧。”他闭上眼,站在那里,等着对方发落。 谁知小湄轻轻问了一句:“我生你什么气?” 他说道:“方才……方才我说错了话,惹你生气。”想了想,他又连忙补充道:“你打我一顿就好了,可千万别告诉师父。” 小湄愣了愣,想起方才的事来,可她并没有记在心上,谈何生气。她了然,于是解释道:“不是的,是因为我想起娘亲……” “你娘亲?”他从记事起便是师父一直照顾他,对爹娘的认知也仅限于书里。 小湄说道这,泪光盈盈,说道:“他们说,娘亲生得好看,就是来勾引父亲的。” 他心中大惊,虽然不谙世事,却也从话本里看过这些民间的说法。却没想到这书里的事情突然被他遇上,是在这么一个场合下。他稳了稳神,只得说:“他们骗你的。大人总是骗小孩子,你听到的话做不得数。” “可他们还指着我,骂我是野种。”女孩一双柳叶目眼泪汪汪,煞是怜人。 他叹了一口气,心说怎能对小孩子说这些呢?嘴上却宽慰道:“他们跟你闹着玩呢,你不用去理会他们。现在好了,这里没有人会说你,你且宽心。”看着女孩眼睫上犹然挂着泪珠,他揉了揉女孩的头,替她将脸上挂着的泪擦拭干净,说道:“好啦。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女孩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哇哇大哭,把他惊了一跳,怎么劝也劝不好。这半天以来,他看她恬淡持静,断是没想到会哀恸如此。自然不多时,老者闻声从柴房赶来。 “景明。”老者看向了他,不怒自威。 他连忙解释道:“师父,不是我……” 可女孩哭泣不止,问也不开口。老者也是没有办法,这里只他三人,于是便将他罚去抄经书。他百口莫辩,无奈只好回到屋里,取出文房四宝,点灯抄书。 入夜,月静蝉鸣。他放下笔,呼出一口气。终于抄完了。直到这会儿,他才有了些饿意,因为平日里每日修习拳术,强健体魄,此刻倒是不会饿得生不出力气。只是毕竟要吃饭,才能睡个安稳觉。他决定去柴房里找找吃的。悄悄打开门,谁知还未踏出一步,却发现门口有一只碗,碗里盛着青笋,还有一根玉米。他笑了笑,没听到脚步声,显然是师父送来的。他看了眼主屋,灯已熄,想必是师父不忍他挨饿,才特地给他留了一些饭菜。 他端着碗,正准备回去,谁知旁边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地打开,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踮着脚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馒头,还细心地用绢帕包住。 来人把门带上,转身,赫然看见住在邻屋的那人正在月下看着自己,吓得她刚欲大喊一声,他连忙冲过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这才没让她惊叫出来。二人一道回了屋子,他松开手,问道:“小湄,你这是?” 小湄将手里的馒头拿出来,递到他面前:“师兄对不起,都是小湄不好,害你被师父怪罪,白白抄了经书。这是我偷偷留下给你的。你快吃吧,切莫饿着。”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馒头,接了过来,又把桌子上的碗递了出来。“多谢你了,小湄。其实师父也送了吃的给我。你看。” 小湄睁大了眼睛,“师父来过?他何时来的?我竟没有听到!” 他摇了摇头,说道:“师父武功高强,你我察觉不到也是正常。师父定然是好面子,不欲当着你的面反悔,所以只得悄悄送吃的过来。”他笑了笑,“你别看师父那副模样,实际上是很疼人的。” 小湄点了点头,虽然一知半解,却说道:“想来师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说道:“差不多是这个道理。日后你便知道了。” 二人一时无话。他默默地吃起饭,而小湄便在一旁坐着,一动不动。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小湄,你在想什么呢?” 小湄“啊”了一声,歉然地说道:“我在想方才吃饭时师父说的话。” “师父都说了些什么?” “师父问我识文断字,还问我日常起居,让我日后随师兄一道修习。” 他心里一惊,问道:“小湄,你今年多大了?” “七岁。” “七岁,你如今识得多少字?” “娘亲要我背一些经书史传,也给我看话本传奇一类的书。如今正看完四书这些......”女孩说着,他越听越是愕然。这女孩莫不是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想到自己七岁时,好像还在背什么规什么训,还须习字帖,他有些微赧,也许是自己天生愚钝,如今都十岁有余,倒是仍然被师父要求日练一帖。 “师兄,师父平日里教习如何?”小湄见他不说话,便有些担忧地问道。 “师父嘛,若对我的话,怕是错了就要罚我再做好多好多遍的。”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小湄你这么聪明,师父定然不会对你太苛刻的,不必担心!” 女孩隐去眉间忧愁,不多时,他吃饱喝足,收拾了碗筷。转头看向小湄,只见她魂不守舍地坐着,便问道:“小湄,是不是困了?我已经吃好了,你不用看着我,若是困了就去睡吧?” 小湄摇了摇头。他了然,笑了笑:“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认床,睡不着?”回想那些戏本子里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多是这样那样的娇惯。他第一回见到真的,倒是有些新奇。于是说道:“你要是认床,我便给你讲讲故事,到你困得撑不住了再去睡,如何?” 她点点头,不作声。 他挠挠头,有些羞怯:“我这也是第一次给人讲故事。讲得不好,小湄你可不要笑话我。” 小湄“嗯”了一声。 “从前有个姑娘,和家人去庙里上香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男子。于是她对这个男子一见钟情,便日日想着与这个男子见面。可是总是不得一见。于是她便日日祈求佛祖能帮助她见到这心上人......” 他一面讲着,一面偷偷观察着小湄的表情,见她并没有不耐,便继续说道: “终于有一天,佛祖回应了她。佛祖问,你真的这么想见他,就算让你舍弃了你的生活,你的家人,你的生命,你也要见到他吗?那女子便回答,是的,我愿意舍弃这一切,只求您让我见他一面。佛祖又问,若是你还要再修炼五百年,才能见他一面,你愿意吗?她又说,是的,我愿意修炼五百年。于是佛祖便允了她,让她成为了一颗路边的大石头,若是有行人走过,便在石头上歇歇脚,若是有货商走过,便在石头上整整货。她便这样,经历了五百年的风吹日晒......” 他顿了顿,有些口干,小湄替他倒了一杯茶水,他一饮而尽,只听小湄迫不及待地问道:“于是呢,她见到那人了吗?” 他笑了笑,说道:“莫急,莫急,我便要往下讲。只是她左等右等,眼看五百年将至,她却没能等来那人,便被采石场的挑了去,运到城里,做了护城河桥上的一块石料。于是,那女子变成了石桥的护栏。” 小湄“啊”了一声,垂下眼眸,有些失望。 他失笑:“小湄,我还没讲完呢。” 小湄顿时有些窘意,于是便说:“我听师兄停下,以为师兄讲完了。” 他又喝了一口茶,有些无奈:“我往常从未与人说过这么多话,有些口渴。好好,是我不对,我这就讲。” “谁也没想到,就在石桥建成的那天,女子那心仪之人突然来到这里,走上了石桥。女子欣喜若狂,以为就可以和那人表白心迹了。可她却只是一个护栏,没有办法开口,而那男子似乎有急事,从石桥上经过,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那女子一直盯着,直到那人消失不见。而佛祖突然出现了。佛祖说,这回你满意了吗?可那女子却觉得这样不够,还想要更多。她想触碰那人。” 看到小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接着说:“于是佛祖说,如果要触碰他,还要再修炼五百年。女子说,我愿意。佛祖便问她,你已经放弃了所有,吃了这么多的苦,若是再等五百年,只是为了触碰他,难道不后悔吗?那女子回答不后悔。于是佛祖把她变成了一棵树。这树长在了人来人往的官道上,每日熙熙攘攘,女子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走来又走去,皆不是他。心中一次次期望又失望。但是女子知道,只有再等五百年,他才会再次出现。于是日复一日,五百年便这样过去了......” “然后呢?” “然后啊,在最后一天,女子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人。那已经是轮回了很多次的他,却依旧那么英俊,一如初见。女子看的有些痴了。只见那男子竟走到了树下,来到了她身旁,似乎有些累了,便倚着树坐了下来。女子终于触碰到了他,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她那一千年的相思,那一千年的苦难,因为她只是一棵树。而树是没法说话的。她只能尽力伸展自己的树枝,为他挡住灼热的阳光。那男子靠着树小憩,不多时,男子起身,看了看这棵树,轻轻抚摸了一下树身,仿佛在感恩她为他遮蔽了一时的日晒,然后又匆匆离去了。这时候,佛祖又出现了。他问女子......啊...”他突然顿住,然后惊叫了一声。 故事戛然而止,小湄愣了愣,问道:“师兄?” 他顿时站起身子,冲小湄使了个眼色,小声地提醒她:“师父...” 小湄亦是惊了一跳,一回头,那门外站的不是老人又是谁。老人声音没有喜怒,却颇具威严:“景明,你倒是好兴致,三更半夜,与你师妹讲起这禅宗故事了。” 他连忙作了一揖,说道:“师父,徒儿知错了。这就将师妹送回去。” 小湄也跟着起身行礼:“师父息怒,是小湄......小湄睡不着,才恳求师兄陪我说一会儿话的。” “小湄,你初来山上,为师念你不懂规矩,这次便罢了。景明,明日早课,再增两桶。” “是!”他躬身受命。 老人飘飘然而去。 他苦笑了一下:“今天怕是讲不成了。师父向来有常有节,对我也是严加约束。小湄你便去休息吧。记得听到晨钟便要起来,否则就赶不上早饭了。” 小湄点点头,便回房去,临关门时,她突然问道:“师兄你说,为何想见而不得见呢?” 他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也许是,缘分未到吧?有句话不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也许就是这个道理吧?”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重复了一遍,她揣摩着这句话,有些怔忡。 “快去睡吧!”他笑了笑,关上了门。 星河满天,一夜无梦。 顾见春睁开眼,收功,吐出浊气,也叹了一口气。 有缘千里来相会。 天地之大,小湄,如今你又身在何方? 第13章 江湖夜雨思归路,灯火天寒记远游 悄然入夜,细雨渐落。 苏决明抱了抱双肩,有些寒意。可恨天公不作美,还有一盏茶便可到黛州,却偏偏这时下起雨来。看见顾见春醒来,他渐渐生出了些困倦,竟也昏昏欲睡。 船家戴上蓑衣,在雨中不紧不慢地摆着棹。 顾见春探出身子,说道:“前辈,不如进来避避雨,晚辈在外面透透气也好。” 船家眯起眼,问道:“老夫进去避雨,谁来撑这桨?你来?” 没等对方回答,他便哈哈一笑,说道:“你这沧浪诀虽然是上乘功法,想要撑老夫这船桨,倒是还差些火候。” 顾见春一惊,随即了然。这老者方才那一棹看似莽撞救急,却实在精妙,既不伤到自己,又正好打在了他和夜来两人的功法较量处。若是没有极其高深的武学造诣和功力,是万万不可能全身而退的。想不到自己随意在岸边寻的艄公,竟是个世外高人。能认出自己所学武功,必然也熟知自己师出何人。不知是敌是友。 他连忙回道:“前辈教训得是。是晚辈学艺不精,白白丢了师门的脸。” 船夫闻言,微微皱起白须眉。“这也不怪你。那姑娘走得却也不是寻常路。” 顾见春回头望去,苏决明正拥着外袍,浅浅睡去。女子倚在一边,也是昏迷未醒。 “那是何路?”他问道。 “呵呵呵......”船夫笑了笑,也不答话,撑了几下棹。 “公子何必一问?到了黛州,你二人分道扬镳,从此各不相见。她做她的少庄主,你做你的青山客,岂不快哉?”他突然说道。 “前辈误会了。”顾见春有些赧然,“只是晚辈亦在寻一个人,怕是与她族人有些渊源。” “老夫对俗世早已不再过问。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老夫也不感兴趣。”船家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老夫与你师父放鹤居士有一面之交。他算到你有难,来信让老夫在双溪等你,如若你要去往何处,便渡你一程。” 顾见春又是一怔。师父他...... 船不知不觉慢了下来,透过雨雾,远处若隐若现正是灯火。 “黛州将至。公子,你我便在此作别。”船夫笑了笑,“山高水长,公子珍重。” 顾见春亦是躬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船靠岸,他背起夜来,又叫醒苏决明,带上行囊,便要离开。苏决明揉了揉眼睛,还未睡醒,却被雨浇醒。好在带了伞,倒也不忙着躲雨。 只见船家摆着桨,悠悠往来路荡去,也无歌,也无言。 顾见春突然发觉,这船家虽然淋着雨,身上却一点也没有湿,仿佛周身有一层罩子,严丝合缝地将雨水拦在了外面。反倒是自己身上沾了些斜风细雨,有些微凉。他即刻催动内力,将衣服蒸干。若是被师父知道“松间夕照”被用来干这事,想必又要罚他多挑两担水吧?他这么想着,突然有些想念那个倔强的老人。便是远在他乡,也受他照拂。待此间事了,他定然先回山上,再挑上百八十担水又何妨。 苏决明打了个喷嚏。“如今,我们去哪落脚?” “既然她未醒,便找个客栈先住着吧。”两人点点头。顾见春突然想到,似乎在双溪镇,便是背上背着一个人,身边带着一个人。他失笑,命运总爱如此捉弄他。好在这夜来姑娘也不重,便是背着再行几十里路也不在话下。 此处距城中还有些距离,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细密的小雨落下。远处突然有砖瓦碎裂声,随后只见一人踏着屋脊飞奔而来,几个黑衣人紧追其后。几人皆催动轻功上蹿下跳。不多时,便要直冲顾苏二人面前。 顾见春仰头看了一眼,遂带着苏决明往一旁的巷子里绕了绕,虽然他向来喜欢多管闲事。可这伙人善恶尚不分明,他也不好插手,如今又带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若是贸然插手,恐适得其反。 哪知那最先跑着的人眼尖,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这也不怪他,顾见春一行人本就如拖家带口,又带了诸多东西,在这夜晚空荡的街上分外显眼。只听他大喊一声:“那边的几个!过来帮忙!”是个年轻男子。 顾见春扶额,苏决明亦是有些失语。几人只好从巷子里走了出来。那黑衣人见对方顷刻便喊来几人,一时间以为是对方来了援手。他们行事隐秘,身份不可暴露,于是皆停下脚步,暂观其变。结果一见对方是一个公子哥模样的男人,背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便安下心来,对着这被追的男子目露凶光,说道:“林少爷,叫谁也没用。今天你无论如何都跑不了!乖乖受死吧!” 姓林?顾见春目光一动,这么巧,莫不是镇南镖局的人。不过天下姓林的倒是多了,他也不敢贸然出声。只听这人哈哈一笑,倒是个性格爽利的。“哈哈哈,小爷告诉你。小爷今儿不仅能走,还要当着你的面走。” “大言不惭!”黑衣人嗤笑了一声,“上!”几人弯刀铁剑便要招呼上来。 只见这男子虽然赤手空拳,却打得一手好拳法,能以一敌四,不落下风。只是这刀枪棍棒皆擦着他的身子而过,又着实惊险。 眼见着两边投入战局,打得有来有回,难舍难分。顾见春也不停着,两人就要往边上走去。这夜寒雨大,万一再给背上的姑娘折腾病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谁想到这男子眼倒是尖,直接喝住他们,说道:“哎——那边…嗯…问剑山庄的!快来帮忙啊!” 问剑山庄?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愣。顾苏二人是惊疑莫名,而其他人只是因为这问剑山庄实在威名远扬,几个黑衣人不得不多看了几眼他两人。 “问剑山庄的人何时来了?”一人问道。 众人皆是摇摇头,“管它呢!不就是个问剑山庄,杀了便不是了!”于是纷纷拔刀,两人往这边冲了过来。 “好哇,真是贼胆包天!问剑山庄你们都不怕!”男子叫道,不过手下确实轻松了些。 顾见春无奈,也不敢犹豫,摘下腰间宝剑,一招将面前的刀挡了下来,精准无误。这人力气实在是小,他只是轻轻对抗,对方便被震得后退了数十步,刀也脱手。至此,剑还未曾出鞘,伞面亦未离身。 苏决明默默跑到了角落里,想到他内伤未好,可别再落了新伤,有些担心。 “好功夫!”男子对招两人,却不忘观战。看到顾见春尚且背着一人,却稳稳将对方兵器震落,看出是顾见春内功深厚,不欲出剑,便直接凭内功震伤他,如此功夫,便不由自主地开口夸起来。完全不在意面前两人步步杀招,就好像在戏弄对方一般,挥舞了大半天的兵刃,连袖子都没挨着。 任是顾见春气量再好,也终于忍不住,说道:“兄台,你这般可是不太厚道!” 男子嘿嘿一笑:“对不住对不住。在下没注意兄弟还带了家眷。不过既然兄弟你武功这么高,想必以一敌四也不在话下。”说罢他突然一个扫堂腿,将两个黑衣人踢翻在地,又接连将两人踹了过来。趁众人皆发愣之际,足尖一点,便飞出几丈开外,轻飘飘地落在了屋檐上。“在下还有要事,青山绿水,后会有期——”最后的几个字飘出,他人已不见踪影。这几个黑衣人互相对视,都怪这突然冒出来的“问剑山庄”的人,不然此刻他们早已拿下那人回去复命了。于是抄起家伙,向顾见春砍来。可还没碰到他身子,便被宝剑剑鞘打脱了力,在地上痛呼不已。 “你们是什么人?”如今便是不想管,闲事却自动找上门来。 “镇南镖局追查叛贼!”黑衣人吐了一口血,恨声说道,“你问剑山庄竟坏我们总镖头大事,真是该死!” “啊……”苏决明愕然,顾见春亦是诧异。这几人看着如此凶恶,竟然是镖局的人? “阁下是…镇南镖局中人…是那个南方第一镖局的镇南镖局?” “这天下难道有第二个镇南镖局么?”那人怒道,站起身来。“既然叛徒因你们逃跑,那便是同党。来啊,绑回去让总镖头定夺!” 真是记吃不记打!这镇南镖局的人怎的如此蛮不讲理?苏决明暗地里说道。 顾见春略一思忖,不对,方才他叫得可是“林少爷”……自然,这镇南镖局也不会有第二个“林少爷”。思及此处,他抬头拱手道:“几位,真是对不住了。想来是有些误会……”却暗暗脚上发力,伺机而动。 另一人啐了一口,说道:“大哥,和他废什么话。惹了问剑山庄的那便是没完没了。倒不如就地解决了,也让总镖头少操点心。”便举起剑又要杀个出其不意,不料顾见春突然脚下轻移,残影顿生。他游移在几人之间,飞速一点,几人登时被点中穴位道,不能动弹。 “几位兄台。”他拜了拜,算是礼节,“如今在下一行人亦有急事,不如相互行个方便,日后在下必然登门致歉。”几人冲他怒目相视,这“相互”说得倒是客气,分明就是他制住了几人,强行过路。 “唉……”顾见春揉了揉额角,有些乏累。他喊来苏决明,一道匆匆寻客栈而去。只留下几个黑衣人在这霜夜里淋着苦雨,动也动不得,好不折磨。 翌日,黛州城内。 “快去看看贴了什么?”“嘿,那边有新贴的告示!去看看?”“走!” 只见一群人围在城门口,几个官兵正将纸面铺平整。见人群聚过来,一人说了句:“尔等看清楚了!这几人皆是盗贼,偷了曹大人的宝物,现下逃窜于城中。尔等若是看见这几人,立刻上报官府,曹大人有重赏!”纸上三男一女,倒是画得栩栩如生。 人群议论纷纷。说着怪不得今日发觉进出城管得严了,今日街上也多了许多官兵,原来是要捉贼。 此刻那“盗贼”之一的男人戴着斗笠,手中提着几包药材,正站在看热闹的百姓之中。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顷刻间又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何时能醒来?”顾见春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对床边的苏决明问道。苏决明正取来一条长巾,将它浸在药汁里,小心地敷在女子的双眼上,随后回道:“不知。” 顾见春长叹:“她若是再不醒来,我们就要去住那大牢了。” “说来也怪,昨日她本是力竭而昏,不知为何身体竟衰弱至此,内力全无。” 顾见春闻言,倒是想起这事,于是就将其中蹊跷告诉了苏决明。苏决明也不知道这武功门道,亦是茫然。顾见春只得解释道:“想必她所修习的功法与我相冲,才会适得其反。” 苏决明这会倒是听懂了一二,便说:“那倒不能怪我了。再等等吧。” 顾见春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糕缓缓吃着。 少年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亦有些饿了,净了净手,拿起糕点便往嘴里送。末了,又吐了出来。“这糕浸了水,你怎么还带着啊?”是双溪镇里那家客栈的槐花糕。“还吃得这么香?” 对方也不恼,笑着说:“有何不妥?” “你还真是喜欢槐花糕,临走时老板娘送的糕我都没见着影,全被你吃了,说来那糕也真是贵,竟都抵得上我们住店的花费了……咦?那这又是哪来的?”少年突然狐疑道。 “哦,是夜来姑娘房中剩下的,我也打包带上了。”剑客解释道。 “啊?”他连忙灌了一大口水漱口,“那怕不是都馊了?”他苦着脸,不会要吃坏肚子了吧? “那倒没有。”顾见春一把将整盘的糕都端来,从身后翻找了一圈,取出一袋酥饼丢了过去,苏决明连忙接过,还有些温手。打开袋子,香气四溢。 他连忙尝了一块,果然如想象中美味,他边吃边说,“有这好东西你不早点拿出来?” “呵。”剑客品着糕,嗤笑了一声,“我又没请你吃。” 苏决明此刻吃饱喝足,倒也懒得和他斗嘴。回到旁边的铺上躺了下去。 “如今你我皆是戴罪之身,横竖无事,不如我来教你些防身功夫吧?” 少年来了兴趣,翻身而起:“好啊。有没有那种……十步杀一人的功夫?” 剑客无奈:“之前约法三章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 “我开个玩笑嘛。”少年嘿嘿一笑,“学什么?” 剑客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突然猛冲一拳,向少年挥去,在他面前几寸骤停:“这个学不学?”一阵拳风压来,将他额边的头发吹起,隐有虎啸之意。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满目兴奋。“学!” 好在这客栈宽敞,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屋中练起拳来。跟着打完一套,少年已经气喘吁吁。 “哎……你这底子也太差了。不成不成。”剑客直摇头。 少年泄气:“招式我都记住了,还要怎样?” “记性倒是不错。这拳法名曰虎啸风生,你看看你这拳,绵软无力,弱不禁风。哪有一点老虎的威力。你还是每日扎扎马步,练些基本功,再来学这些吧。”剑客故意摆摆手。 “啊?”少年耷拉下脑袋,“还要扎马步啊?” “那当然了。” “就没有那种可以速成的法子吗?” “我且问你,若是我现在就想学会替人诊脉看病,能速成吗?” “那不可能!”少年脱口而出,末了他自己也明白过来,“好吧,我练就是了。” 一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要蹲着马步,挑着石头,他就心里发怵。 “不过,也不是非得扎马步。”剑客话中有话。 少年忙问道:“真的吗?” “我这‘虎啸风生’一样也可以锻练筋骨,不如你每日打个三五遍,不出三月必有成效。”剑客笑吟吟地说道。 倒也不是不行……少年心里一琢磨,“不对,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诓我练拳吧?” 剑客摊手:“我可没说过。反正练不练由你。” “不过我看你悟性极佳,估计不用三个月。不像我,可是练了足足半年。”剑客有些无奈。 “半年?”少年不信,“就这一盏茶的拳法,你练了半年?” “那时我六岁,不比你现在。”提到自己的往事,作为师父面上难免挂不住,他连忙找台阶。“师父说‘勤能补拙’,想来是我悟性太差,只得让我重复练习记住这些动作。” 少年歪着头,不由地想象对方六岁时,还是个小毛孩,天天被师父训斥,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谁想到笑还没挂在脸上,头顶便吃了一记。 “练拳去。”剑客绷着脸佯怒。 “遵命遵命。”少年也不生气,憋着笑意跑到一边,摆开架势练习。 剑客在一旁,不时用剑柄点在少年四肢,指出他不标准的姿势。 秋冬交替,这天也愈发冷起来。可屋子里却热火朝天。 躺在床上的女子手指微微动了动。 大梦初醒。 第14章 无心魔教翻变数,玉人难解其中深 “无心教主不日入关。”字条上写着一句话。 他指尖微微用力,纸条化作了齑粉。面前的人早已气绝。他松开对方衣领,那人便滑落到了地上,和众多尸首堆在了一起,叠成了一座小山。 叶染衣擦了擦剑上的血,将剑收了起来。黑衣凛然,朔风不绝。他看着远处渚清沙白,千山飞鸟,目光凝重。 无心既出,天下将乱。 这是一代高僧了空大师坐化之时说出的八字箴言。彼时大侠李缘君枯竭而死,武林上下震怒,各路豪杰聚首关外,剑指天雪山。而了空大师以一人之力,将众人拦于天雪山脚下铁门关,力劝众人折返。而众怒怎会因他三言两语平息。了空无法,只能以身相挡。最终毙于神秀师太掌下。“无心既出,天下将乱!”他留给世人八个字,便含泪而去。没了阻挡,众豪杰势如破竹,顷刻便杀上了天雪山。无心教虽为西域第一大教,却难以抵挡中原势力,一时间,天雪山哀鸿遍野。最终锦瑟教主为了保护教徒,以心血为引,开了天堑,最后以身殉教。死前她立下血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她无心教重出江湖之日,就是中原武林覆灭之时!” 天雪山一役,众门派弟子亦损失惨重,归来者不过寥寥。后中原武林便将无心教视为邪教。如今无心教不知谁做了教主,自锦瑟教主死去之后,便一直在暗处韬光养晦。今时不同往日,李缘君后继无人,中原武林群龙无首,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这时候突然来访,必是趁机来报五十年前的血海深仇。 “若不能为我所用,杀之。”京华公主的命令言犹在耳。半月以来,他奉命追查万寿宫,一路从天门山至此,再没了线索。这万寿宫之人连着灭了数个门派,凶残至极,他本须探明这万寿宫背后之人,谁知阴差阳错,却发现了这等机密之事。是了,慕小楼说,曾在无缘山上见过几个异族模样的人,说不定能从那里找到线索。若是“父亲”,会如何做? 想必那个人义字当先,一定会立刻联络南北势力,联合众人之力对抗那妖宫魔教。可惜自己没能如他所愿,成了权谋纷争中的一枚棋子。思及此处,他叹了一口气,如今分身乏术,还是先禀明公主,再做定夺。 ...... “公主殿下。”宫女伏在门口的石阶上,不敢抬头。只是轻轻唤了一声。 里面无人回应。宫女瑟瑟发抖,抬头看去,殿门半掩着,屋子里没有一点光亮,隐隐有异香飘来,像是公主经常用的熏香。 “殿下,您在吗?”宫女靠近门边,就要往里面探头进去,靠近门口的一刹那,殿门被打开。一抹明黄印入眼帘,宫女倒吸一口冷气,想都不想立刻跪伏在地板上,额前紧贴着地面,吓得不敢再抬起来。 “君…君上。”宫女结巴道,一时间脑海里已经忘记了思考。 面前这个天命之年的男人,便是永昭国的皇帝,谢允。只见他一身常服,脸上满是岁月的沟壑,而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他面上无波,手里握着一卷书,低头看向宫女。看了半晌,也不回应,只叫了声:“无名。” 突然,角落处不知是何地方传来一人说话声,声音嘶哑古怪,甚是可怖:“君上,小老儿看着呢。”也不现身。 “哼。”永昭帝冷笑了一声,也不多言,转身就离开。“恭送君上。”宫女如蒙大赦,抬起头来偷偷一窥,方才君上站在门口,屋里的形容皆不得见。如今她才觉得怪异,既然君上看书,殿里如此昏暗,为何不掌灯呢?她再仔细看去,这才发觉京华公主正站在帷幔后,静静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 “何事?”京华公主忽然开口。 “叶侍卫来信……”宫女怯怯地回道。 “放在那儿吧。”京华转身,不再理她。三千青丝并未梳起,就这样垂落在后腰,随着她的步子摇曳生姿。 “是。”宫女应了一声,快步放在正殿的桌案上,告了一声礼,便迅速离去。她是这个月才调来荣华宫的,据说先前的宫女因为惹了公主不悦,便被沉湖,想来这公主也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她一定要小心谨慎,才能保住性命。 ...... 见宫女退了出去,将门关上,殿里又恢复了一片黑暗。瞬间,她像是被抽去了力气,跌坐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上,看上去竟有些憔悴难支。 “染衣……染衣,你何时才能回来…”她喃喃自语,突然想到送来的信,连忙狼狈地支起身子,撩开帷幕,跌跌撞撞地奔向了桌边,哪有个公主的模样。 “殿下万安,见字如晤……”熟悉的字映入眼帘,苍劲有力,她眼眶一热,连忙读下去。信中简略说明了慕小楼行迹,自己追查万寿宫的进展,以及无心教之事。看着叶染衣的信,她脆弱的身躯逐渐安定下来,眼中恢复神采。士兵尚且在临阵冲锋,她怎可先行倒下?思量一番,她研墨,提笔便写道:“命慕小楼继续追查万寿宫踪迹。无心教一事,隔岸观火,静待其变……” 她笔下一顿,想了想,补充道:“尔接替慕小楼之任,智取为上,务必使他二人心生嫌隙。秋意已暮,善自珍重。”最后一字落笔,她仿佛看到了那人,莞尔一笑。 将信折好放入木筒,目光投向了窗边的金丝笼,笼子里是一只洁白无暇的鸽子,正瞪着眼睛看着她。她突然有些感慨,打开窗户,将木筒扣在鸽子腿边,解下了它足上的金链。“去吧。”她轻轻一托,那白鸽便扑着翅膀飞了出去。 窗外碧空如洗,白日如虹。她突然觉得有些刺眼,用手遮了遮眼睛,便索性将窗子重重关上。 荣华宫再次回到了一片黑暗。 “如此甚好。”她心想。 她可是荣华宫的主人,是当今尊荣无双的第一公主。 空荡的金丝笼子微微摇晃,最终滞于寂静。 ...... 天雪山上,无心教白月殿。一众穿着白色长袍的人站在殿中。而众人面前,有两人正跪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 赫然是无缘山上的卡莎和同伴。 “卡莎,阿柯克,你们坏了教主的大事!”白月法王敲了敲杖子,地板都被敲得震动。大殿上鸦雀无声,两人更是不敢多说半个字。“西恩已死,如今谁来接替领主一任?” 没人敢开口。两位领主也是互相看了看,皆摇摇头,一言不发。 “哈哈哈,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白月殿去。真是一群废物!”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只见一行人身着暗色长袍,远看犹如一团墨云飘至。为首的男人一头红色卷发,倒与一旁金发碧眼的众人格格不入。 “赤焰法王。”白月法王眯起了眼睛。 “是我。”赤焰法王面上挂着傲慢,昂了昂下巴,竟不正眼看他。 “不知有何贵干。”白月法王也是不甚客气,在自己的手下面前,自不能输了这气势。 “你害本教遗失圣物,赤焰殿执掌刑罚,教主不怪罪你,我可不能让你坏了本教规矩。白月法王,既然错了,你就该来主动领罚。如今我赤焰殿在此,你当知道是什么意思。”赤焰法王说完这一长串的话,有些迫不及待地拿出金鞭,抖了抖。 白月神情大骇,震怒道:“赤焰!教主都没说什么,何时轮到你替他做决定?你这是大不敬!” “呵,你以为教主为何没说什么?还不是因四大法王在,他不好当面责备于你。如今教主已下山而去,我今日便是打死你,他回来也不会多说什么!”赤焰得意洋洋地说道。 “教主下山?”白月狐疑。“那昨日在圣心殿上的人是谁?” “呵,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实话和你说了吧,教主不相信你白月法王,早有铲除之心。如今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教主此次下山,便是要亲自寻回圣物!” “不可能…不可能!”白月骇然:“关中一向视我教如仇敌,如何能让他孤身前去?” “你怎知他是一人去的?”赤焰哈哈大笑,“月前教主早已派青冥法王前去探路,这次下山,点了金乌殿和青冥殿数百高手,连同金乌法王也随他同行。你以为,教主这是何意?” 白月眉头一皱:“何意?” “教主信任我,让我来铲除异己。好叫我执掌这天雪山。” “你大胆!竟敢觊觎教主之位!枉为掌刑殿!”白月大怒,首先端起杖子,就向他头上挥去。殿上众人一看两位法王打了起来,也纷纷动手。不多时,白衣与黑衣缠斗在一起。可这白月殿向来掌管情报探查,哪里是赤焰殿的对手,不多时,殿上便血流如注,只余黑衣门人。而白月法王自知修为不如对方,眼看着一众手下所剩无几,便要向门边逃去。 哪知身子还在半空,便被一鞭抽中后背,这一鞭威力极强,他脊骨寸寸断裂,吐出一口鲜血,便颓然倒地,只剩下一口气。 “你机关算尽……教主回来必会识破阴谋,将你千刀万剐!”白月在地上,七窍流血,恨声说道。 “呵呵。”赤焰一鞭抽在了他的腿上,白月又是惨叫一声。“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了……” “你……”白月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想说什么,却又被抽了一鞭,彻底昏死过去。 大殿里,一众黑袍人正将尸身搬走,清洗地砖。顷刻间,殿上整洁如新,只剩赤焰一人在高位上站着。此刻开始,这天雪山将彻底为他一人所主! “来人啊!”他开口,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将白月法王关在铁笼里。” “我要叫他看看,我是如何坐上这教主之位的!” 殿边的尸堆里,燃烧起熊熊大火。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一只手突然动了动,随后拨开重叠的尸体,偷偷爬了出来,伏在了远处的雪岩中。月白色的袍子正做了掩护,与白雪融为了一体。 雪落无声。 …… 玉人正伏案处理公务,一只鸽子扑扇着翅膀,突然停到了玉人的肩上。玉人转过头来看着它,鸽子歪歪头,也看了看他。像是惊讶于他为何生的如此俊美。 谢景之取下了它腿上的纸条,上面写着:“三日之后,宫中夜宴相见。”他失笑,心说那人还是如此狂妄。如此时局,竟敢孤身前来赴约,还是在永昭帝面前。 他轻轻托着腮,半个身子倚在了榻边。青丝垂落下来,玉冠有些松散。底下的宫人看了,连忙说道:“殿下,您发冠有些松了,奴婢帮您整理一下?” 他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宫人忙上前替他梳发。不禁暗自感叹,太子殿下不到而立,正是为国事操劳的年纪,昼夜辛劳,她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手中三千青丝皆是顺滑乌黑,竟没有一根白发。近看之下,天庭饱满,面如美玉,当真是有着柔妃娘娘的七分真传。 那鸽子看见宫人上前,便飞到了桌案上,足上染了墨汁,在纸间乱走着。谢景之不便乱动,就寻了个长杆狼毫笔,颇有兴趣地逗弄它。谁知那鸽子却不买账,几次三番躲过了他的逗弄,被逼至角落,无奈,于是骤然发难,扇着翅膀便向谢景之扑来。眼看着就要抓到他脸上,宫人惊叫一声,尚未反应过来。他却眼也不眨,躲也不躲。突然一道银光闪过,“啪”地一声将鸽子钉在了一旁的地上。登时鲜血四溅。宫人慌了神,定睛一看,是一把匕首,这才想起来跪下求饶。门外的人听到动静,亦察觉姗姗来迟,遂跪在地上听命。 谢景之笑了一声,也不生气,让宫人把地上收拾了去,对着侍卫说了句:“查。” 那人应下,匆忙离去。 半晌,他又凭空说道:“做的不错。” 屋里一时无旁人回话,他接着说,“赏三个月月钱。不过放任这畜生进来,该罚,下去自领二十大板吧。” 暗卫冷汗涔涔,道了声:“是。”也不敢接赏,便下去领罚。他深知对于上次因为没能挡下那“小祖宗”的绣球,便被拉去杖毙的两位弟兄来说,自己这惩罚已经算是轻的了。真不知那畜生是怎么了,突然如同发疯了一般,让他也惊了一跳。好在自己情急之下掷出匕首,这才宰了那畜生。他不禁有些后怕,又为太子殿下的沉稳感到敬佩万分,殊不知便是他不出手,谢景之也会将它制住。只是比起自己动手,谢景之更喜欢看旁人为他前赴后继,沥胆披肝的模样。 榻上男子还在小憩,一人匆匆进来禀报:“殿下,查明了。是情报司的鸽子,被人喂了药。” “情报司?”他睁开眼,眼中一暗,“谁干的?” “殿下恕罪。属下到时,他已经服毒自尽。是......”那人看了谢景之一眼,却又不敢多言。 “是谁?” “是从姑娘手下升任上来的。殿下明鉴,情报司一向是姑娘负责,这鸽子也是姑娘喂的。如今姑娘一去数月,走前安排了这人来替她,属下不敢不从。”这人苦着脸说道。 姑娘......能被尊称一声“姑娘”的,在这偌大的东宫却只有一人。那就是夜来姑娘。 他沉吟片刻,遂说道:“知晓了。今日之事不可对旁人说起。对外就说他畏罪自杀,你去另寻一个可信之人,暂任这情报司一职。切记,管住你的嘴。”虽是和颜悦色,却让那人背后一寒,顿时跪下连声承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太子殿下已有君上几分威势,喜怒不形于色,叫人胆战心惊。谢景之挥了挥手,他便匆忙退下。 第15章 黛城相逢一笑新,青宫无奈落木频 他端坐在案前,看着一片狼藉逐渐恢复了原状,清风拂面,有些出神。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是她临行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前日里,荣华宫暗中派人前往西域,意图招揽大宛国和克孜尔塔格部落势力为公主所用,不成想夜来出手杀了大宛王子,还嫁祸于荣华宫。两人皆熟知荣华宫手段,惹恼了谢京华,以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肯善罢甘休。只是敌暗我明,保险起见,夜来不宜再出面做事,便提议不如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她知道东宫里必然有谢京华的眼线,于是早早交代了日后之事,那天在小筑,得了假命令却不疑有他,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孤身南下。他唇边微微一动,这倒也是她的性子。只是想必她也没能料到,这后继之人也是个细作,当真是百密一疏。 南下……镇南镖局。她不愿回来,想来不单是为了调查那玉,亦是南方势力尚未表态,她要做这“青鸟”,为他探看一二…… 他摩挲着袖口绣着的滚边暗纹,这是他思索时的习惯。彼时他尚且还是三皇子,朝中明争暗斗,便是如此枯坐在琼玉殿,运计铺谋,深思熟虑,一坐便是日夜不眠,不知磨坏了多少件衣服。如今身居东宫之位,却也没能清闲半点。且不说父皇忌惮他势力独大,有意纵容谢京华与他相争,便是这东宫之内,也风波不断,随时都有人想要他的性命。先前顾忌夜来姑娘雷霆手段,不敢动手,如今她远行数月,这些鼠辈纷纷露头,便要伺机而动…… 忽然,门外传来争执之声——“我可是殿下的客人,你们凭什么拦我?”侍卫一言不发,只用佩刀拦着。太子殿下未曾发话,他们可不敢替主子做决定。 是那个小姑娘。他凝眉想了想,挥挥手,示意放人进来。随即一个渚色的身影蹦跳着进来,像一团霞云。“霞云”一边快步飘过来,一边告状:“景之哥哥,他们说你这两天身体不好,我便想着来看看你。谁知道门口的人一直拦着我!”小嘴一撇,有些委屈。 他倒了杯茶给她,说道:“先喝口水缓缓。” 别的不说,能让当朝太子殿下亲自看茶的,除了当今天子,恐怕也唯有面前之人了。 少女也不推辞,接过了茶,一饮而尽。她确实有些走急了,缓了口气,才说道:“景之哥哥,你整日坐在这里,便是没事也累出病了。还不如和月儿一道出去走走。这皇宫里太闷了,不如外面有趣。” 谢景之笑了笑,问道:“月儿不是在练舞,怎么有空来我这呢?” “是在练呢,可我去小厨偷偷拿吃的,听到两个嬷嬷说你最近忧思难眠,太医开了些安神的方子,正要给你熬煮。所以才跑过来看你。”少女清澈的眼中写满了担忧,“怎么会睡不着呢?景之哥哥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谢景之了然,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说道:“无甚大事。只是秋冬交替,有些受凉,倒是惹月儿牵挂了。” “才没有牵挂呢。”少女面上有红霞掠过,“月儿只是担心好不容易练了一支舞却没有人看罢了。”她突然又想起什么,说道:“竟是受凉了?景之哥哥你向来畏寒,前日里我不是差人送了个手炉给你,你可有用着?” 他点头:“用着呢,你看。”从榻上取来这精致过头的雕花小手炉,又搁在腿上。 少女见状,这才减了几分担忧,说道:“快入冬了,景之哥哥这屋子里一定要烧得暖些。夜里风大,切莫敞着门窗,不然腿又要疼了。” “呵呵,老毛病了,也无妨。”谢景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那是他十六岁那年,受大皇子算计,惹了父皇不悦,寒冬腊月就让他跪在御书房外的雪地里,反省了一整日,之后便高热不断,卧榻两月有余,双膝都失去知觉。还是母妃从妙法寺带了位高僧回来,才为他治好了双腿。不过从此以后每逢冬至,双膝便疼痛不绝,受不得一点寒气,直到春日回暖才见好转。不过他也因此得以接母妃回宫,后来亦让大皇子付出了代价,倒是两相抵消,不痛不痒。 少女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皱了皱眉,但转念一想,便说,“倒也没事,舅舅说了,待到冬天,外面都是雪,横竖也练不成舞,让我日日待在你这里,好好照看你。” 谢景之莞尔一笑:“那不成,月儿若是每日在我这儿,那些门客朝臣都无心政事,光顾着看月儿跳舞了。” ——江家,这便坐不住了吗。他心思一动。 “好呀!景之哥哥,你又取笑我!”少女佯怒说道,“亏我还如此担心你!”话说出口,她小脸一红,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也不再多说。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半晌,谢景之抚了抚她的青丝,似是安慰地开口:“近日诸多事务缠身,没法一直陪着你。若是你不嫌我这东宫无趣,搬来住也好。” “怎会无趣?月儿开心还来不及。”少女脱口而出,情不自禁地笑着说,“月儿这就帮景之哥哥端药去!”少女轻盈地消失在眼前,红霞过眼,不可捉摸。 谢景之刚要说话。忽然外面一阵风起,打眼一看,秋意已尽,窗外那棵树渐生颓势。这一阵风过,又是落叶纷纷,枝头所剩无几。 恍惚间,紫衣少女立于树下,淡然地注视着他。他胸口一滞,突然用绢帕掩在唇边,咳嗽不止。 ++++++++++++++++++++++++++++++++++++++++++++++++++++++++++++++++++++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男人身上挂着珠宝,在月光的照射下华灿夺目,熠熠生辉。可他碧色的眼眸里却满是惊恐。她手中溜出一柄寒刃,极快地在他颈上一抹。他身子抽搐一下,遂气绝身亡。杀死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不管他是普通人,还是大宛王子。半晌前他还和一众美人击鼓饮酒,好不享受,下一刻他便倒在了血泊中。一如此时,公主派来的使者正与大宛王一拍即合,共商大计,殊不知一盏茶后,等待着他的将是灭顶之灾。 景之说,养不熟的畜生,不要也罢。她索性杀了这王子,两国交恶,谁也别想讨到好处。永昭帝与大宛向来势同水火,多年来边境冲突不断。这公主倒是有些野心,竟敢把手伸到永昭之外。 大宛人皆高大壮实,想要混进营帐之中,也是靠着一户送羊奶的人家溜了进来。她装作哑女,编排了一通可怜身世,一家三口也很老实,便真的带她进来寻找“亲人”。如今要走,自然也借着他几人的身份安然离去。只是那女孩也递给她一袋羊奶请她尝尝。 新鲜的羊奶有些膻味,却清甜醇厚。 她第一次喝这样的东西,有些新奇。女孩羞涩地问她喜欢吗?她点点头。于是女孩便甜甜一笑,那明媚而纯真的笑容,让她有些怔然。 女孩结结巴巴地说,那要来买我们家的羊奶啊。 她才恍然,这是在做生意。 女孩的父母都笑开了花,纷纷夸赞自家的女儿真是懂事能干。 她也跟着笑了笑,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离开也甚是轻松。 果然,第二日城中戒严,那使者的尸体被挂在城楼上,惨不忍睹。 可那旁边还挂着三具尸体,是那卖羊奶的小姑娘一家。 城里贴了告示,四处搜查一个汉人哑女。 她拉了拉衣领,遮住脖颈,状似汉商模样,背着行囊,坐着骆驼拉的车,踏上归路。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看,那几具身躯在风沙中摇曳,如同枯败的树叶,摇摇欲坠。天边长河落日,飞雁盘旋。 景之,我们的业,还要多少血才能铸成? …… 她在一道道断喝声中醒了过来。 眼前一片黑暗,似有布条覆盖。她伸手,想要把布条扯下来。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掌心温热,手指修长。是男人的手。 “夜来姑娘,莫要乱动为好。”是顾见春的声音。她蹙眉,松了力气。对方亦是连忙松手,低声说了句:“失礼了。” 夜来摸索着从床上撑起身子,忽然感觉有光沿着布条的缝隙渗了进来。“顾少侠,如今是什么时候?” “如今正是酉时三刻,姑娘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顾见春说道。 她刚想说,自己似乎能看见些东西了,转念一想,却又闭上了嘴。 旁边的少年也走了过来。“我替你看看。”她将手递了过去。少年一如既往地诊脉,半晌,他轻轻帮夜来解开了绸布,说道:“姑娘,你试试,如今可是能看到什么?” 夜来睁开了眼眸。眼前如云翳覆盖,模糊一片,隐约只能看见窗户敞着,面前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一人穿着竹青,一人穿着墨灰。却看不分明。 她摇了摇头,面上有些黯然。“只能微微看到些光。” 苏决明点了点头,“姑娘你不必灰心。既然能看到光,想必此毒已解。再往后就是慢慢调养了。” 夜来应下。苏决明起身说道:“我去写方子。”可身子却突然转过来,骤然冲面前的女子打出了一拳。拳风赫赫,顾见春“哎”了一声,电光石火间,拳头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几寸。 她眼也不眨,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问道:“顾少侠,怎么了。” 这少年倒是个多疑的……看来想瞒过他还要花些心思。 顾见春刚好止住少年的胳膊,将他拽走,忙说:“无事无事,在下手滑。” 她点点头,不再多言,却暗自打量起这两人。 顾见春冲着少年摇了摇头,少年亦不甘示弱回瞪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顾见春又是摇了摇头。少年一跺脚,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去边上躺下。 “我累了。你同她说吧,看看有什么法子能解了误会。”苏决明闭眼,佯装小憩。 顾见春失笑,对夜来说道:“夜来姑娘,来黛州时……遇上些误会,如今我们皆是通缉犯了。” “你该好好讲讲你如何遭了那小贼暗算,让我们当了‘挡箭牌’的事。”苏决明在一旁凉凉地说。 顾见春有些无奈,“便是如此。”简略地将城外发生的事同她讲了讲。 “真是委屈两位少侠。”夜来颔首思量了片刻,说道:“倒也不难办。只要我们能绕过镖局的护卫,届时我见了林世伯,同他说说,这误会就消了。” “夜来姑娘,在下正要同你说这件事。”剑客有些苦笑着说道,“林总镖头病逝,镇南镖局如今是他弟弟林阔海掌事,这个被通缉的“贼人”正是镇南镖局的少东家,林穆远。” 她这才有些震惊:“怎会如此?”自她南下不过两月有余,镇南镖局怎会发生如此巨变?林阔海……怎么对这个人生不出一点印象。她心思急转而下,而那镇南镖局少东家,如何又成了通缉犯?“顾少侠,这告示上所说,你我是犯了何事?” “偷窃黛州刺史曹大人财宝。” 曹大人……不知道是哪个曹大人。黛州虽是州城,却远离皇都。她一向不管朝堂之事,这会儿便是有心想也想不起来。“这真是,无妄之灾了。”她一时也没有法子。 顾见春也笑了笑,“幸好在下备了足够的银两,躲在这客栈里倒也够用。只是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何况这两日看这街上多了许多官兵,想必不日就能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他竟也不慌张。夜来有些奇怪,刚想说什么,只听到门口传来叩门声,几人警觉,“谁?”顾见春问道。 “客官,是我是我。想问问您几位晚上可要送些饭菜过来?”是客栈的老板,听着声音便知道是个精明的人。 “不是说不用……”顾见春刚要开口打发,突然看向窗户,夜来亦是转头。两人皆听到窗边的响动。 一只手搭上了窗檐。随后整个身子探了进来,刚一落地,便被剑鞘抵住脖颈。他“欸”了一声,顾见春连忙出手点他的穴道,低声说道:“不要出声。”他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嘴。顾见春看见来人是他,又将他的穴道解开。那人亦是低声说了句:“外面有官兵。”众人皆是一惊。 门口的老板听里面没动静,又问了一遍:“客官,您还在吗?”顾见春刚欲开口,只听夜来突然开口说道:“店家可要稍等片刻。妾身倒是饿了,可如今有些不方便……” 她声音娇柔绵软,这“不方便”这几个字被她咬得极重,生怕对方会错了意。 那老板也是个明白人,连忙告了几声叨扰,转身离开。苏决明在门缝窥视,只见那老板对楼下的官兵说了几句话。官兵一脸不耐烦,刚要冲过来,老板又是好言相劝,这才让他们多等了等。 此刻,屋里的气氛倒是有些微妙。 顾见春神色有些怪异,看了一眼刚从窗外爬进来的男子,又看了一眼将店家打发走的夜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介绍。一边是镇南镖局的少东家,一边是少东家还未过门的未婚妻。 ——颇有些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他还不及开口,那男子便率先说道:“此处不宜久留。你们还是随我一起去个安全的地方吧!” 几人想了想,如今被官兵堵上门,也不得不赞同。纷纷收拾东西,从窗户边落下。好在窗户这侧对着人烟稀少处,倒没被人发觉。顾见春带着苏决明一道下来,又返去接夜来。只见夜来搭上他手肘,微微提气,便轻盈地落地。后面那男子突然赞道:“好俊的身法。”顾见春有些失语,不明白这位仁兄为何总在这种时候注意起别人的武功身法,倒是个性子跳脱的。 夜来连忙行了一礼,说道:“不知少侠是…” 男子摆了摆手,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看天色要下雨了。” 几人往天边看去,日落时分,天清气朗。怎么看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哎呀,你们就信我吧!往这边走……”男子无奈说道。几人这就动身。路上男子嫌顾见春带着两人跑不利索,便把苏决明强行背在背上,苏决明挣扎无果,便眼神求助于顾见春。可男子却理所当然:“总不能让我牵着姑娘家跑吧?”顾见春抚额,这下是真说不清了。 一行人兜兜转转几个深巷,又跨过几座桥,穿过几排居所。那男子这才停下脚步。“到了,就是这儿。” “这儿?你确定?”苏决明在他背上,被颠得有些难受。不得不感叹剑客的轻功才是又稳又快。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看向新的住所。却发现是个破庙,庙里供着不知是谁,像是很久没人来供奉洒扫了。 他有些惊愕,只因为即便被万寿宫追杀,最落魄之时,剑客也没让他住过这种地方。 “别看这破败,里面可是什么都有。”男子“嘿嘿”一笑,像是迎接宾客一般将几人请到了庙里。还逐一介绍,将熄了的木柴说是暖炉,烂了边的草席说是床榻,漏雨的庙顶说是天窗……苏决明不忍再想象他日后的生活便是在这破庙中度过,只得找个僻静的地方躲着,不再听他聒噪。 夜来也不欲听他多言,于是摸索着径自走到一边,摩挲着倒下的神像,玉指划过石块的纹路。 他倒是一直听着,待对方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他便开口说道:“兄台,这下可以说说,为何请我们至此了吧?” 男子挠了挠头,有些歉然地说道:“说了这么多,倒是忘了介绍。我是镇南镖局的少东家,林穆远。” “你就是林穆远?”女子突然转身。 第16章 夜阑风静欲归时,一江明月碧琉璃 “是啊。”男子理所当然地说道。“难不成姑娘认识我?” 顾见春不语。这是人家私事,确实不好插嘴。 夜来摇了摇头:“不认识。久闻林公子大名,今日得见,确实不同凡响。” “哪里哪里。”突然被夸,他有些不好意思。回过神想想,自己确实没有什么“不同凡响”,倒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日将几位冒说成问剑山庄的人,实在是唐突。不知几位是什么身份?”他抱了抱拳,算是道歉。 “问剑山庄。”夜来想也不想,开口说道。 “几位还真是问剑山庄的人啊?太好了,这下我镇南镖局有救了。”他面上写着高兴,倒是坦率。 “林少爷,恕在下直言。我们几个如今可还是这通缉要犯。”顾见春忍不住开口,这少爷似乎有些单纯。 “这通缉是假,林阔海与那曹连勾结是真。二叔觊觎我林家家业,暗中谋害我爹,逼他交出总镖头的位置,但想要坐上那个位置须镇南符。镇南符如今被藏起来,想来只有我爹才知道在哪里。他们捉我,便是要以我逼迫我爹就范。”林穆远说道。 “林总镖头还活着?”顾见春抓住了这一长串话的关键。 林穆远点了点头,“如今二叔已经把林家翻了个遍,只等找到那镇南符,他便会对我父子二人下杀手。” “问剑山庄不会帮你。”夜来摇了摇头,轻轻开口。几人皆向她看去。 “为何?”林穆远不解。 “问剑山庄与镇南镖局交好,是基于南北势力相持。此次变故,是你林家内乱,无论谁坐上这总镖头的位置,问剑山庄都不在乎。若是你林家失势,问剑山庄反而会掺上一脚,打破这南北制衡之局。”女子清冷的声音,诉说着残酷的事实。“你父子求问剑山庄派来援手,倒不如求林阔海别往问剑山庄送银子来得实在。” 天上突然一声惊雷。顷刻间豆大的雨便落下,倒真让这少爷说准了。几人纷纷进了庙里,点上木柴,这才有些暖意。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我爹一向与南宫世伯是至交好友。我们两家还有婚约......如今我林家大乱,南宫世伯定然不会见死不救。”林穆远不愿相信。 他突然抬头,抱有一丝希望地说道:“若真如你所言,我爹月前写的信石沉大海,那你们几人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们不是问剑山庄派来的人吗?” 夜来似是对火堆不喜,坐的有些远,但众人刚好能听到她的声音,“我是问剑山庄的人,却不是为你林家而来。”她沉静地开口。 “此间复杂,便由顾少侠代为说明吧。” 顾见春闻言,暗自想道,你不是说,自己来林家传信,再让问剑山庄中人前来接应。如今怎么又变了个说法?虽然不知道她作何打算,却当即将一路上的遭遇简单说了一二。 自然,隐去了夜来的少庄主的身份。 提到“万寿宫”几个字,林穆远若有所思。“林家还未生变之前,我曾听到我爹和二叔在屋内争执,其中就有‘万寿宫’这个词。” “如此说来,这万寿宫也掺了一脚。”顾见春眉间皱起,“倒是棘手。” “林阔海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夜来问道。 “二叔?平时谨慎小心,是个十分细致的人。他向来一副淡泊的样子,这才骗了我爹,遭他暗算!”林穆远握紧了拳头。 “如你所说,林阔海是在与你爹争执后才突然生变。林少爷,那日你爹可是发怒了?” 林穆远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抚掌说道:“是了,那日我爹怒极,还打了二叔一掌。二叔被打得吐了血,还说‘白玉帮’‘浮岚派’什么的,说是……”他顿了顿,突然恍然大悟,“他说‘前车有鉴,不答应他们只有死路一条!难道你想让我林家百年基业毁在你手上?’……难道是因为万寿宫?可这与那曹连又有什么关系?” 顾见春叹气,“若是万寿宫能把手伸到你镇南镖局,让官府从中作梗也不稀奇。你方才说的‘白玉帮’,‘浮岚派’皆是名门正派,若是他们也惨遭变故,那这万寿宫真是…所图甚大。” “若确是如此,我有五成把握。”夜来像是也联想到了这种可能,点头,“林少爷,可愿与我赌上一赌?” “赌?” 屋外大雨瓢泼。女子的声音让人有些听不真切。 “问剑山庄不愿帮你,我却愿帮你。为今之计,我即刻向问剑山庄去信一封,说镇南镖局式微,邀他们来‘分一杯羹’。” “什么?!”林穆远大惊,险些拔剑,好在顾见春在一旁按住,这才罢休。 “林少爷稍安勿躁。此‘羹’可非彼‘羹’。如今林家乱作一团,如不这样说,想必问剑山庄不会派人插手。我如此说,就是要让他来‘分’这一场乱象之羹。”顿了顿,她补充道:“若是那些帮派确实遭到毒手,想必问剑山庄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林穆远点了点头。 “其二,仅凭你我几人之力,难以与他们对抗。但南方除去镇南镖局,还有盘龙,同德,万安三大镖局,即便势力不如你林家,几家联手,也能抗衡一二。你便修书几封,以林家少东家之名向他们说明缘由,并邀他们率人来黛州一同抵御万寿宫。” 林穆远问道:“若是他们不愿来该如何?” “你林家在这南方坐镇这么些年,应该还是有些威望的。只要能来一家,此事便有把握。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他们不会不懂。若是有人不愿,倒也不必留着了,让万寿宫吞了去吧。”夜来云淡风轻地说着,却字字让人心惊。末了,她想了想,又说道:“务必言辞恳切,许他们些好处,诸如生意,财宝,盘口,总之将他们诓来便是。” 林穆远失语,这不还是要求人。 夜来略微思索,低下头,指尖轻轻叩击着剑鞘。顾见春目光一凝。 只听她说道:“这还不完,林总镖头在他们手上。即便林阔海不会做什么,总归让我们受制于人。林少爷,我且再问你一个问题。” “姑娘请讲。” “若你林家只认镇南符,何以林阔海不得镇南符却能直接掌事?” 林穆远了然,连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因我林家押镖之时只认符印,所以镇南符在外人看来确实重要。但林家对外说我爹……病逝,我畏罪潜逃。故林家掌事自是由我二叔接任。只是没有镇南符,镇南镖局便不得在江湖行事,这却是一桩麻烦。” 夜来点了点头:“那便怪了。若是万寿宫急于吞并镇南镖局,何必在意这身后之事?我若是万寿宫主,管它有没有镇南符,只要林阔海为我所用,这镇南镖局岂非我囊中之物?” 这话听得人有些悚然,却点明了一件事——“姑娘是说,万寿宫迟迟不对我林家动手,关键在这镇南符?” “是也不是。这就要看林阔海了。”夜来微微颔首,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说,只有五成把握。” 林穆远不明所以。一旁的顾见春倒是笑了笑,说道:“夜来姑娘竟是个赌徒。” 夜来闻言,亦是莞尔:“至于这剩下几成,便是看顾少侠的了。” 顾见春摇摇头,有些好笑:“姑娘倒是会差遣人。” “两位究竟在说什么?为何我听不明白?”林穆远挠了挠头,困惑不已。 夜来没有回答,接着说道:“顾少侠武功高强,林少爷熟悉地势,你们二位去救林总镖头再合适不过。” “夜来便会一会这林阔海,为两位开出一条路。”她轻轻一笑,靓艳含香。 “不妥。”未等顾见春反对,林穆远先是摇了摇头。“我堂堂男子汉,怎能让你一个女子独自去那龙潭虎穴?你如今眼睛不好,又手无缚鸡之力,若他们为难,你如何能脱身?” 手无缚鸡之力?顾见春失笑,想到了那夜她一击将那人打昏过去,她可不像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不过一人前去,也确实冒险了些。 “林少爷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她回道,“当务之急,是速速去信,好让援军早些赶到。” “可是......”林穆远还要说什么,只听夜来突然说:“林少爷,你来。” 他只得过去。只见夜来在林穆远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即林穆远便恍然大悟,连忙起身作揖,说道:“难怪姑娘机敏果决,行事作风不输男儿,原来是……”剑鞘突然点在他手上,他连忙噤声,又是一拜,“那就先谢过了。”面上抑制不住喜悦,似乎还有些羞赧。顾见春了然,这是知道她的身份了。不知为何,倒是松了口气。 夜来颔首,不再多言。 “这雨入夜停,到时候我招来信隼,便可传信。”林穆远看了看天色,风驱急雨,云压清雷。 苏决明突然回神,开口道:“你这报风报雨的本事倒是妙极。”他向来对什么谋划算计没有兴趣。几人交谈的这一会儿,他都看完了半本医书。 “那是自然,黛州靠海,常年多雨水。若是看不准天气,淋坏了货物,可是要砸了饭碗的。”提到这个,这位林少爷竟又有滔滔不绝之势。 顾见春默默从包袱里掏出些干粮。好在他也猜到这位少爷没有管他们饭的打算,提前准备了些食物。苏决明见了,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便不客气地拿了一块饼。谁知林穆远看见,也主动凑过来,丝毫没有主客之分,三人大大咧咧地并排而坐,倒显得夜来有些孤立。林穆远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远处,便开口相邀:“夜来姑娘,黛州虽然温暖,可别小瞧这雨气,过来一同烤烤火,吃点东西吧?” 对方浅笑,摇了摇头:“不必了。”半晌,她又问到:“林少爷,我眼睛不好,你可知这庙里供的是哪尊神只?” 林穆远向来大大咧咧,哪管这些。自然是噎了半响,也没有答出来。他救助似的看了看几人,只听顾见春说道:“观其身上之衣如千叶,想来是叶衣菩萨,不知为何却在这庙里受了冷落。” “唉,听我爹说过,自前朝灭亡后黛州便少有求神拜佛之人了。黛州百姓以渔业为生,大多拜海神娘娘,以求风调雨顺,海运安平。”对这个林穆远倒是了解一些,便解释道。“原来这是叶衣菩萨。年幼时和伙伴逃学,经常来这里,却一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庙。叶衣菩萨,我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听说。” “相传叶衣菩萨披千叶衣,实为八万四千功德衣。这位菩萨本是兴盛于天竺,倒不知这万里之外的黛州竟也有一座寺庙供奉……”顾见春话音未落,只见夜来在神像前径自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这夜来姑娘还是个虔诚之人。 “…….信女业障蒙心,愿舍身入无间地狱,只求您度化那往生之人,让他来世能得善果……”话毕,她恭恭敬敬地伏下身,磕了三个头。 几人见过求神拜佛的,可哪见过如此发愿诅咒自己的,皆是一愣。 “夜来姑娘,你……”林穆远刚想开口,他离得最近,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没说下去。 “倒是让几位见笑了。”夜来起身,抚了抚衣裙,淡然说道。林穆远再看过去时,她面上已经恢复如初。“不知哪位可为夜来代笔?”她问道。 “我学问不好,向来不怎么会识文断字……”林穆远有些无奈地笑笑,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顾见春说道:“我来吧。”众人这才发觉,顾见春似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注视着她。只是夜来双眼无神,倒是没有察觉。 林穆远暗自戳了戳苏决明,低声问道:“他二人是怎么回事?” 苏决明耸耸肩,“不知。”他对这活泼跳脱的少爷倒是没什么好感,也不愿与他多言,像个小大人似的背过手便接着读自己的医书。殊不知他心底也是疑惑不已。 两人竖起耳朵。只听顾见春听了夜来叙述一遍,便下笔写了起来。这信倒是寻常家书,无甚好说。顾见春一边运笔,一边问道:“夜来姑娘可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夜来点点头,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相信,我是问剑山庄派来的人。” “单是相信还不够,万寿宫可不止想吞下这南方势力,对你问剑山庄何尝不是虎视眈眈?”顾见春脸上凝重。 “问剑山庄,他怕是还吞不下。”她笑了笑,“顾少侠今天好像格外关照夜来?”她随口问道。却把对方问得有些失语。 也问出了两位看客的心声。 “非也,只是有些介怀。分明是我二人送姑娘来此避险,却要依靠姑娘来救这燃眉之急。” “无妨。不论如何,都是要问剑山庄派人来此,倒也无甚差别。” 顾见春笔下顿住。 突然知道了症结所在。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不是回问剑山庄,而是黛州,镇南镖局!只是中途出了些纰漏,也许她也没能料到,万寿宫的速度会这么快。她只得将计就计,先助林家平了这场风波。否则她为何一直坚持要在黛州写信,送往问剑山庄?恐怕无论写的是什么,问剑山庄只要得了信,便知她少庄主已到黛州,继续下一步动作。再一细想,只怕这问剑山庄也并非安分之辈,确有问鼎中原之心…… “顾少侠,写好了吗?”夜来突然侧耳问道。 他看着女子的眼睛,虽然无神,却倒映着木柴上燃烧的火焰。“夜来姑娘,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吗?” “是啊。”女子在火光中微笑,“看不见。”她的瞳孔如同层云笼罩,让他看不清其中之意。 屋外一道闪电突然划过,将昏暗的寺庙照得通亮。 她的脸庞洁白如雪。 随后雷声滚滚,于窗外炸开,亦于他心底,再不停歇。 第17章 万里遥遥青山梦,十年天地故人心 “你......”下一刻,他突然一把握住面前女子的皓腕,神色复杂。夜来一惊,就要挣开。 “顾少侠!”她左右挣脱不开,有些微怒。 这人好大的力气,突如其来的桎梏让她有些慌乱。她不得不催动内功,手腕上慢慢凝聚了一圈银霜。 顾见春掌中突然冰寒刺骨,如同那夜在船上一般,这阵寒意如同锋利无比的钢针,就要钉在他的经脉中。他回过神来,松开了手。掌中霜花化作了水珠,落在地上。 霎时间,脑海中一片清明。 “果然是你。”他声音中听不出情绪。 “嗯。”夜来也不掩饰,收回手,微微活动了一下。既然已经用了霜华诀,再解释也是徒劳。 “为何要杀他们?”顾见春心绪纷乱,紧紧盯着她的脸。那日院中惨象历历在目。他怎么也不愿相信,她会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不必多言。”她摇了摇头,面前的身影有些模糊,却能从气息感到他的心中起伏。她有些疑惑。 一旁的两人看着这突然变化的局面,也同样不解。苏决明率先反应了过来,说道:“我就说她不对劲吧?这下你总该相信了?” 夜来清冷地笑了一声,说道:“苏少侠,你一直不信我。我是知晓的。” 苏决明看了过来。 “苏少侠,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她虽然是对着苏决明说话,却句句指向顾见春,“可是扪心自问,我何时加害于你们?” “我......”苏决明哑口无言。“你虽然没有害我们,可你不是好人,谁知道你会不会!”他拂袖。 眼看着几人剑拔弩张,气氛凝然。林穆远虽然不明状况,却连忙出来打圆场。“几位都消消火,有话好好说。” “是该好好说。”夜来说道,“如今大敌当前,还望两位以大局为重。夜来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家能不能抵挡得了魔宫的侵袭。” “顾少侠,你以为呢?”她转过头来,对着顾见春说道。 ——她太镇定了。就算是这种局面,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这临时的合作能不能成事,能不能助她夺得林家的势力。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少侠?”林穆远亦问道。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顾见春忽然开口,声音沉沉。 夜来想了想,“倒是有。”她伸出手,说道:“顾少侠,你好像拿了夜来一件东西。” 眼前突然一片槐花纷飞。 ——“师兄,你是不是将我做的香囊拿走了?还没做好呢,快还给我!”少女有些恼怒地看着他,向他伸出手来。 他眨了眨眼,眼前景象纷纷散去。他抛出那东西,一阵风声闯过,夜来伸手,精准地接住,摩挲了一下,是那个盒子。 “在下看着精巧,便把玩了几日。多有得罪,现下还你。”他转身离去。 +++++++++++++++++++++++++++++++++++++++++++++++++++++++++++++++++++++ 那是她上山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师父说,她家乡不会落雪,山上寒凉,要他多看顾几分。 可小湄却爱极了这山雪。一觉醒来,大雪封山,她从未见过雪,自然感到新奇无比,便缠着他去采枝头上未落下的雪,说是书里写道这新雪融作的水用来煮茶最是妙极。 他故意戏说:“那若是落下的雪又该如何?” “唔……那就捏雪人吧!”她笑盈盈地答道。他反倒给自己找了桩活计。 于是两人采了半日的新雪,又塑了半日的雪人。到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两人竟抓起雪团,互相扔了起来。玩到兴起,竟用上师父教的功夫,足上生风,在满是细雪的枝头上你追我躲。 孩子总是在玩乐这方面有着浑然天成的灵感。 不过这后果嘛,便是接下来的几天她都躺在榻边,咳嗽不止,小脸烧得红扑扑的。师父罚他去山间挖竹笋,不满一担便不许回来。小湄说,要他快些回来,念书给她听。于是他不到半日便跑遍了整座栖梧山,将山上能见到的翠色全都带了回来。栖梧山的松鼠都被他吓得整个冬天不敢再出来。 师父见了,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小姑娘虽病着,眼里却神采飞扬:“师兄,你那日同我讲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她寻到心上人了吗?”他可为难起来。那日后,师父便叫他不许再提这件事。想来师父一向不喜佛门中人,怕是连这故事也难以再续。 他只得说:“小湄啊,你若是以后比剑赢了我,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谁知道小姑娘喝了药,竟然颇有精神地从床上跳下来,顺手取下榻边挂着的木剑,便说:“我现在就想知道。我现在和你比试好不好?” 他登时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将刚才那番话吞回去。可师父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不能做这背信弃义之人。但小湄还在病里,让他如何能和她比试?思量半天,于是决定让她一只手。他取下腰间木剑,将左手背了过去,说道:“小湄,你只管点中我胸口,就算你赢了。切不可勉强。” 小湄也不饶人,嘴上说着好,就直直刺了过来。他当即右手使剑,正好挡在她剑锋上。两人你一剑我一剑,便过起招来。好在这屋子宽敞空旷,倒也不至于摔了什么东西。他二人师出同门,这剑法自然是同根同源,两人有来有回,只听木剑相击,一时也没能分出胜负。突然,小湄脚下一软,“哎哟”了一声,似是脱力。他见状,连忙拉她起来。谁知她狡黠一笑,一剑指来,他眉间一凝,双指登时发力,稳稳地夹住她的剑锋,女孩的力气本就弱些,便不能再推进半寸。她抽回剑,起身,跺了跺脚,率先说道:“师兄你耍赖!说好不用左手。”他愣了愣,发觉自己情急之下竟出左手止她剑锋。 他笑说你不也是耍赖,佯装腿软诓我去扶你。 小姑娘一时无言,便生了他的气。任他讲了几日的戏本子也没能让她说一句话。 于是师父又说,去溪边捉鱼,不捉满一担不许回来。 他无奈,只得认命去溪边,可寒冬腊月,千里冰封。这溪边哪来的鱼呢?他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觉得冷了,便运功拒寒。不觉间,溪边冰层消融,他看见有鱼涌上来,即刻就动手捉。手指通红,不多时便有半筐。他看那鱼皆张着嘴围上来,还以为此处春气回暖。他突然于心不忍,便挑着这半筐鱼回来。想着便是半筐,也够几人吃上多日,大不了师父再罚他去捉。 谁知他已在这呆了两天两夜。回来却不见师父,一问小湄,才知道师父为了找他,将山里翻了个遍。 师父回来后满鬓是雪,活像棵老松。见着他,却要他去抄书。 小湄在一旁偷偷笑他。 师父问他是如何捉鱼的。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师父又问,既然如此容易,为何只挑了半筐回来? 他便说,万物有灵,他心中不忍。半筐足矣。 末了,师父少见地和颜悦色,说道,“小湄,你师兄已入心境。” 小湄以为师父是说他剑法精进,日后寻着机会便与他讨教剑法。小湄的天分极高,又对剑术有着独到的见解。最初他习得拳法,师父要他学剑术。小湄便在旁边看着,竟能指出他的错处,还能同师父讨论剑法中的不足。连师父都时常说,她是难得一遇的剑骨。 他自认剑法进境并不如她。却因为先前的诺言难以兑现,便总是凭着经验和力气胜她一筹。 小姑娘自然也是个不服输的,愈挫愈勇。 槐花开了又落,一晃五年过去。 师父赐他二人宝剑,一曰青山,一曰白云。他持青山剑,而小湄持白云剑。 也是同一天,一白眉僧人化缘叩门,师父虽不喜,也不好打发,便开门迎客。这是两人三年来看到的第一个生人。 老僧用了斋饭,心怀感激,便提议为他二人算上一卦。 师父欲要赶人,可两人却感兴趣,开口便应下。师父只好作罢。 僧人说他仁心齐月,是大道之才,但成也系水,败也系水。切记切记。 “那我呢?”小湄看他讲得玄妙,笑着问道。 那僧人看了看她,便摇摇头,说道:“清风自去来,白云何所归。小姑娘,你与我佛有缘,不如跟了我修行?” 师父拍案大怒,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严词厉色,便要拔剑驱他下山。 那老僧看着羸弱,腿脚竟生风,不多时便消失在山林中,连师父也追不上他。武功竟比师父还要精进。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想不明白。本以为师父回来要训斥他二人,没想到师父对他们比竟从前宽容了许多,也更为亲近。 二人有了宝剑在手,剑术更是卓越。可小湄却总是棋差一招,屡屡落败。 彼时师父说,小湄剑心未成,不得其法。要她收敛性格,心会神凝。 小姑娘苦着脸,问他,“师兄,剑心是什么?” 可他亦解释不清,只得说,“可能就是小湄出剑的理由吧?” 她看了看手中的宝剑,疑惑:“出剑需要什么理由?” 他便说:“师父说,执剑者,当匡扶正义,守护苍生,替天行道,是谓正道。” 少女有些不解:“可师父也说,天道有常,既然万物自有轮回,又何必你我来拔剑守道呢?” 这话被师父听了,却笑着说:“小湄倒是比你有悟性。你虽为长,小湄却能比你走得远。” 这下轮到他不解了。 师父遂问了个问题。 这风吹槐花落,是风在动,还是这花在动? 他尚在疑惑,小湄却突然笑了,说道:“师父,小湄明白了。” 老人微笑道:“你二人再比试一次吧。” 两人遂拔剑。而这一次,小湄胜他半招,率先点在了他的胸前。 师父说,既然学成,便去山下转转吧。 二人早有下山之意,一听师父如此说,高兴还来不及。小湄更是惊喜,以为娘亲许她下山,满心都想着寻找娘亲。 下山前,师父曾算了一卦,对他二人说,闲事莫管。 可一下山,两人便遇上一桩“闲事”。山匪劫道,民不聊生。 二人看不过,便略施小计,惩治了那群山匪。谁知他二人心性纯粹,又不通世事。斩草未除根,不慎遭了那山匪的算计。倒真应了师父那句“闲事莫管”。 山匪偷了小湄的随身之物,要引他二人前去。两人本不会落入敌手,只是小湄说,那随身之物是娘亲绣的香囊,娘亲说,只有学了这香囊上的绣法,才能找到她。于是二人为了取下香囊,落入陷阱。他拼死将小湄推出了陷阱。不为别的,只为他自无牵无挂,可小湄还未寻到娘亲,他是师兄,自然要护着她。就是山匪穷凶极恶,苦苦折磨他之时,他也未曾后悔。 他痛极,本以为,这一生便这样结束了。 再醒来时,又是栖梧山,槐花树,可树边已经没有那个人影。 倒是多了一个剑冢,冢上落满了槐花,碑牌有些风雨消磨的痕迹,刻着:“白云无归。湄拜别。”是她的字,却刻得入木三分。 师父说,小湄下山了。 他欲追问,可师父却说,他亦不知小湄去向。他将剑冢挖开,只见白云剑寸寸而断。 彼时他重伤初愈,只得留在山上。不知为何,师父连山下也不去了,设下迷阵,封了栖梧山,像是苍老了许多。 后来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师父无奈,才说了“问剑山庄”四个字。那之后,他便偷偷下山,去寻访这问剑山庄。 第一回,他不知问剑山庄有何名望,顺着指点便一路赶去。可连山门都未曾见着,便被人拦了下来。他无名小卒,没有拜帖,自是不配进这“天下第一庄”。 过了一年,他偷偷下山已是轻车熟路,因他武功高强,多行侠义之事却又不报大名,便在江湖闯出了个“青山客”的名声。他这“青山客”再拜问剑山庄,这次倒是上了山,可对方一听他打探问剑山庄的小姐,以为是慕名提亲,便连忙将他打发了去。 又是几年过去,师父早已知道他下山之事,却没有多说。只说,要他恪守本心,潜心悟道。他山上修道,山下证道,一番游历下来,倒结识了不少知交好友,多番打听,却也无果。 突然有一日,师父说,要他去闽安苏家,取碧天剑。他下山,因顺路,便再上问剑山庄。这一次,倒是让他进了庄门,还正巧见到了南宫庄主。 可庄主却和他说,“且回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他不信,师父不会骗他。 可不信也无法,问剑山庄是何等身份,岂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踏足。他只得作罢,一路下江陵,过五溪,到了这闽安,却不止取了把剑,还顺手救了个人。 本来寻着剑,便可回栖梧山,无奈万寿宫步步紧逼,却让他二人一路南下,一去无返。 他这一生就是太爱管闲事。 +++++++++++++++++++++++++++++++++++++++++++++++++++++++++++++++++++++ 月落乌啼,江枫渔火。 “哎——”苏决明抬着头,望着树上那个身影,有些无奈,“坐这儿一夜了,你不饿么?”自打昨天夜里两人闹了不愉快,顾见春便飞身落在庙门口的枯树上坐着。树上也没什么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歪歪扭扭地延伸到一边。夜里他都睡了一觉,清晨醒来,这人还是在树上。 “唉。”见对方不答话,他啃了一口干粮,又坐回庙里。一个不吃,两个也不吃,会功夫了不起啊。等他学成了拳法,便要这人教教他辟谷之术,以后就可以几天不吃饭,多是省事。话不多说,他便去练习新学的拳法。 夜来了然,她昨日醒来时听到的便是这练拳的断喝声。 细细教这林少爷写了一整夜的信。她此刻也有些疲乏,得了空,倚着墙根便要睡去。这林少爷倒也粗中有细,恐怕是感念这姑娘如此细心教他写信,看她睡着,便给她披上件外衣。夜来本就浅眠,感到身上一重,有些防备地坐了起来,感觉到是林穆远,她松了气劲,点点头,谢过他的衣服。树上的人看着这两人,目光微凉。 “夜来姑娘,一日没见你吃东西,不如吃些干粮再休息?” 她神色淡然:“不必。如若我们一直不能出去,这干粮只够你二人吃三日。” 林穆远惊奇:“姑娘连这也算得分明?真是事无巨细,在下佩服!” “没什么好佩服的。”顾见春长舒了一口气,从树上跃下来,“想必夜来姑娘是知晓在下出门只会备三日的干粮以免浪费,于是便推算了一番。” 几人奇怪,这人一向随性洒脱,谦和有礼,今日怎么总是话里有话。 夜来不语,转头问道:“林少爷,你先前说,你的信隼一日便可来回,是也不是?” 林穆远连忙点了点头。 “好,那便休整一日。明日子时三刻,我们动手。” 他又点了点头。于是饶是他如此后知后觉之人,都察觉到了此时气氛不对。 这两位像是在生气,这气却生得莫名。倒叫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左右看看,便只得先对夜来说:“姑娘,你便好生休息一番。”然后扯过顾见春,将他拉到门外。 “顾少侠,我虽不知你们和夜来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林穆远一向相信我的直觉,我看这夜来姑娘也不像坏人,猜你们之间是误会居多。如今这姑娘眼睛都看不见了,却还倾力相助,实在是纯良至极啊。顾少侠…啊…不对,顾大侠!你就当是给我林穆远一个面子,待我林家风波平息,我必涌…涌泉相报!”他似乎是初学这个词,用着还有些拗口一般。一看就是夜来昨晚才教会的遣词造句。 顾见春听着他说完,笑了笑。“林少爷,你多虑了。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误会,不过是道不同罢了。” 门后似是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出声。 林穆远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似懂非懂就点了点头。“那便好,那便好……你们能暂且放下恩怨就好。毕竟还要一起救我爹,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哎!呸呸呸!瞧我这嘴!”他挤出个笑来,不再多言,吹了声哨,招来信隼便一一去信。 鸟鸣天将曙。 少年在晨光中出招,一如当年。 第18章 镇南镖局风云变,真假当家诡计生 两日后。 “大人,我敬您。”玉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桌上好酒好肉,两人皆是笑吟吟地碰杯饮酒。曹大人捋了捋胡子,眯着眼睛说道:“林贤弟,这只有美酒好菜,没有歌舞,是有些安静了。” 中年男人会意,招了招手,叫了几个舞女前来助兴。琴瑟鼓笛纷纷响起,几位美人翩翩起舞,倒是佳景。曹大人点点头,像是沉浸在这歌舞中,十分满意。 男人见状,趁机说道:“大人,怎么不见那位?” 曹大人摆了摆手:“那位忙着呢。说是盘龙镖局的总镖头不答应,这会儿正带着人去治他们呢......”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们喝!”男人眼珠子转了转,便连忙换了话题,又和曹大人举杯示好。 “门口是什么声音,怎的有些聒噪?”曹大人喝了一半,突然停下,伸出头望了望。 “来人!”男人也不知,只得喊了个仆从,“你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还没等仆从过去,门便“啪”地一下从两边被震开,逆光处,一个戴着帷帽,素纱飘洒,裙裾飞扬的女子朗声开口道:“如此良辰好景,怎的落下我问剑山庄?” 声音虽然清冷,却势如凝光,让二人皆探不清虚实。曹大人微微眯眼,这才稍微看清些来人,是个女子。“你是何人?竟敢在本官面前放肆!来人啊......” “哎——”男人连忙将他扶回了座位,说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大人有所不知,这问剑山庄,乃是中原武林第一庄,轻易得罪不起......”他悄声说道:“大人且坐着,让我去探探虚实!” “嗯。”那曹大人被扶到了椅子上,才想清楚这其中利害,于是便顺着台阶下来,先由着他去。 “林阔海,见到此令,还不速速见礼?”这帷帽女子自然是夜来,此刻她手持一块玉牌,喝令对方,倒真是有模有样。 “原来是问剑山庄令使,真是有失远迎。前日里写拜帖,邀贵庄庄主来我镇南镖局共商大事,我还奇怪为何没有回信,如今竟已经到了。”男人冲着夜来拱手一拜,自是拜这问剑山庄之名。 夜来心中有些惊讶,他们果真给问剑山庄去了信。只是为何那边没有任何动静……箭在弦上,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点头,收回玉牌。实则这玉牌乃是随便寻来的物件,做不得真。问剑山庄行事向来威仪,就算是假的,也没有人敢轻易质疑。 “庄主身有要务,故派我等先行前来。林阔海,你说的大事,又是什么大事?” “呵呵,令使倒是会说笑。这大事,我自是写在拜帖里。这里人多口杂,不如姑娘凑近些,我也好为姑娘解释一番?” 夜来暗叫一声不好,言多必失,如今怕是已经被他发觉。现在双眼还未恢复,也只能如此了。她心下思量一番,突然抬头,目光如雪,说了声:“好,那你过来。” ...... 两人在狭窄的密道里潜行。 原本顾见春只说他一人前往便可。可林穆远非要跟着,还说林家密道构造复杂,怕他迷路。 他看着眼前直通到底的路,尽头便是地牢,甚至没有路口,心说是很复杂。 中夜困乏,待到侍卫最是松懈之时,夜来给了信儿,他们才能闯进去。 侍卫隔三差五便轮换一遍。位置倒是不难找。只不过人多眼杂,难免出了纰漏。二人只得继续等候。 林穆远是个嘴上不得闲的。两人一边贴着墙,他一边悄声问道:“诶,你说那夜来姑娘能成吗?”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嗨,她可厉害着呢,倒也不用我们担心。说不定过会儿,问剑山庄的人也来了。” “你好像和问剑山庄很熟?”倒是句废话。不熟也不会定亲。 谁知林穆远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不熟。两家也只是有来往而已。从前我爹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也不让我接触他的事。到现在,我也只认识问剑山庄的大小姐。就是我那个,没过门的媳妇儿。”他有些羞赧。 顾见春不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想了想,补充道:“哦,小时候随我爹去过几次问剑山庄,两家关系还不错。问剑山庄的大小姐满月,两家还对了八字。那时候我躲在我爹的背后,看到那小姑娘,小小的,粉嘟嘟的。诺,就这么大。”他比了比手势。顾见春轻笑。月夜里,借着月光才能看到那手势。可他却仿佛想象出了那画面。 “你和她倒是认识得早。” “那可不,打娘胎里的交情。”林穆远挠了挠头,“谁想到她身子娇弱,就住在温泉边,从来走不远。每次去问剑山庄,我都给她带些好玩的。她出不了门,也没什么朋友。我去找她,她很开心。” “后来爹很少再去拜会南宫世伯,我也长大了,不便再单独寻她玩。毕竟姑娘家,也要名声。据说她常年足不出户,只在温泉旁静养....我还挺想念她的。”顾见春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却一时间有些琢磨不清。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道。 “她啊,文文弱弱的,一点也不像问剑山庄的人,她不爱看书,但没事的时候就捧着本书,倒也不看。她说,这样她爹看见,就不会怪我带坏了她。”林穆远刚想咧嘴一笑,连忙将嘴捂住,才没发出声音。 “小心些。”顾见春只得提醒。 林穆远摆了摆手,“无妨,你看他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 实则以顾见春的身手,想从地牢里把人救出来倒不是难事。只不过动静太大,若是遇上了万寿宫的人,又是一通纠缠。何况,夜来正与林阔海周旋,如果他俩被发现,她也难以脱身。 想到那个人,他眸子低沉下去。正如那船上老翁所说,一个是天下第一庄的大小姐,一个是南方第一镖局的少东家,怎么看都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和他顾见春有什么关系? 那时她匆匆下山,不告而别,是不是因为她聪慧,在山上已经学不到什么本事,还是因为他没有护好她娘亲的东西,惹恼了她? 林穆远突然说道:“哎,顾少侠。你知道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吗?” 顾见春断了思绪,回过神来。倒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于是便答道:“不知。” “若是这次林家平安无恙,再有三月,婚期将至。到时候我该准备什么礼物给她呢?” “若是你打点不好,自然是交给长辈安排最为合适。”他心底波澜不定,说道。“她可有什么喜欢之物?” “前些年我同她写信时,她曾和我说,想去看雪,她天生畏寒,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雪。可我家这里常年湿暖,我也从未见过雪。”林穆远皱紧眉头,苦思冥想。“据说天门山上常年积雪,要不,我带她私奔好了。” 顾见春一时无语,“你是明媒正娶,算不得私奔,若是我带她去,那才叫私奔...” “那还是别了。”他又挠了挠头,“我可打不过你。” “呵,坏人姻缘,也不是君子行径,我是不会...”顾见春刚想撇清关系,心中突然一个激灵。 “你方才说,她没见过什么?” “雪啊。你想,她这么怕冷,再看到雪,岂不是那个什么...雪上加霜...咦,有点怪......”这位少爷思考起遣词造句,留下他一人愣神。 栖梧山每逢冬日便大雪封山,又怎会没看过雪? 身体不好,畏寒,文弱,温泉,不出远门...... 一个设想渐渐浮现...... “夜来姑娘,不是问剑山庄的少庄主么?”他斟酌着问道。 “当然不是。夜来姑娘怎么会是南宫家的小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穆远瞪大了眼睛。 “那你说的问剑山庄的大小姐,实际上另有其人?” “问剑山庄的大小姐,当然姓南宫,单名一个惠字。嗨,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这南宫家对她可是宝贝得紧,什么生辰八字,什么闺名一概不许外人说道......” 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啪”地一声,忽然,头顶上有玉器掷地之音。 动手!两人对视一眼,便从黑暗中落地,悄无声息地将巡逻卫兵打晕,径直向地牢走去。 林穆远在机关上轻轻点了几下,铁门翻动,两人闪身而入。 地牢却也东西齐全,灯光微弱,正够一人一榻。 榻边一人负手而立。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 “穆远,等你许久了。” 男人笑着开口,气定神闲。 ...... “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总镖头!”曹大人拍案震怒,点了人手便将这里团团围住。 庭中,笙歌乐舞早已停下,一片肃杀之气。 夜来手臂横举,袖中滑出一柄短剑,剑锋正贴在男人的颈边,微微一动,就能见血。 任是顾见春和林穆远也想不到,夜来姑娘所说的方法,便是将剑搭在林阔海的脖子上。只听她冷声道:“都不要动。谁敢上前一步,我保证立刻让他血溅当场。” 男人倒是不慌张,就好像这利刃贴上的不是自己的脖子一般,微笑道:“令使,刀剑无眼,可要小心呐。” 夜来哼了一声,说道:“林阔海,就凭你也敢来过问问剑山庄的事。昔日林总镖头都没这个资格,你也配?” “这位令使,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男人不急不恼,徐徐说道:“在下是镇南镖局的总镖头,林默邱。不知令使此举,所谓何意?” ...... “二叔?!怎么会是你!”林穆远震惊无比,“我爹呢?你把我爹怎么了?!” “穆远,离家这么些天,还是没能改了你这急性子。”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你且坐下。” 林穆远哪肯坐着,急道:“我爹在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你爹自然是没有事。如今怕是正在外面,陪你的‘同伴’闲聊。” 顾见春目光一凝,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连忙转身开门,可铁门纹丝不动,已经再难以人力打开。他一掌拍在门上,只传来一声闷响。 “没用的,不要白费力气了。”只听男人叹了一口气,说道:“穆远,我不欲你来,可你还是来了。” “有些事情,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 夜来感到剑锋被钳制,哪知这林默邱竟有摧钢断石之力,便要将她手中的短剑生生掰断。她连忙弃了短剑,收回手。模糊中看到那人手掌成爪,直冲她的咽喉而来,她后仰而去,帏帽落地,露出那副清艳之姿。她不敢逗留,连忙足尖一点便要后退,哪知身后几人脚步声至,她凝眉,走不脱。凭借虚影,手中银芒一闪而过,激射出去,那几人受击,纷纷倒地咽气。而身后风至,她偏过身子,林默邱一掌落空,反手冲她腰间落爪,她避之不及,只得抬膝格挡。这一爪来势汹汹,她顿觉膝盖一痛,但好在避开他致命一击,忍着痛手上一甩,几根银锥飞来,却被他一掌震开,散落在地上。 “令使好功夫,可惜眼睛不太好。”对方开口,她侧耳细听,那人声音分明在脑后,可眼前却亦有个人影。看来这人已经察觉她眼中有疾。于是她只能择一,便躲开身后掌风,向前攻去。掌心滑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匕首,就要一刀向对方喉间挥去。 她自认为已经很快了,事实亦如此,那人影被她轻易了结。可随即后心一痛,她硬生生吃了一掌,遂倒了下去。 “呵,问剑山庄?不过如此。”林默邱收掌,让人把她丢进地牢。 一片寂静中。 “贤弟,别来无恙啊。” 林默邱突然回头,眯起了眼。“阁下是?”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向都来者不善。 “贤弟,多年未见,竟认不出我么?方才不是还说什么‘不过如此’?”话音未落,一把剑飞来,正落在他脚边,他惊得退了几丈远,定睛一看,好一把古朴浑厚,锋芒不露的宝剑。剑柄上刻着“问剑”二字,剑锋没入泥土,足足三寸,将附近的地面都震得开裂。 当今世上,能握着这把剑的人,只有一个。 问剑山庄,南宫孤舟! ...... “穆远,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也该知晓。” 林阔海正要说些什么,只见外面一亮,随即两士兵将一人拖了进来,随意丢在了远处的牢房中。而后那被拖行的人突然暴起,反手便将一人劈晕。旁边的人反应过来,正要大喊,被他扣住脖子,轻轻一扭,他便断气。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犹豫。那人环顾一周,发觉这里甚暗,只有一个牢房隐隐有光亮,便向这里摸索着走来,脚步悄然无息。可几人都看出来,这人是谁。 “夜来姑娘!”林穆远压着嗓子唤了一声。 那人抬头,却是夜来。她知晓这其中有变,于是借着伤势,佯装昏死过去。她赌这人碍着问剑山庄,不会对她动手。事实上,她赌赢了。 顾见春在她动手之时便觉察出是她。如今走近,看见她唇边有血迹,蹙了蹙眉,刚要开口询问,便被她抢先说道:“我知晓有诈,便来寻你们。此处不宜久留,走。“ 林阔海笑了笑:“走不了。这地牢正是为此时准备的。” 她蹙眉。摸索到铁门上的锁,拽了拽,没有反应。化掌为刃,便要劈下去。一只手从铁栏伸出,拽住了她。是顾见春。“你…不用试了,我已经试过。”他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能开口说出来。 夜来遂放下手掌,突然一怔,抬头道:“方才说话的这位,是林阔海前辈么?” “是我。”林阔海点了点头,“想必你是被林默邱,不,林门主打伤的。” 她皱了皱眉,很快抓住了这句话的关键:“林门主?” 林穆远冲上前来拽着他,问道:“什么林门主?” “唉,他是万寿宫四门主之一,林门门主。”任谁也想不到,这林门的门主,就姓林,还是镇南镖局的大当家。 “怎么可能?镇南镖局可是名门正派,他怎么会与这种魔宫为伍?”林穆远又惊又怒,眼睛里就要喷出刀子来。他不容许别人这么诋毁他爹。 “穆远,他不是你爹。你爹已经死了。”像是看出他所想,林阔海随即开口,有如晴天霹雳。 “不可能!你胡说!”林穆远也不顾辈分之别,就揪起他的衣领,“你骗我!我爹还活的好好的!” 林阔海神色悲戚,摇了摇头:“穆远,你爹死了。死在三年前,你十五岁生辰那日,你爹运镖,接了别人一掌,当场毙命。这是弟兄们亲口和我说的!他后来孤身而返,便再不让我插手镖局事务,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从你十五岁开始,他便不再同你亲近,也不再管教于你,也再未曾踏足问剑山庄?” 林穆远痛苦地摇了摇头,神情恍惚,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二叔说的都对,可他不愿承认,他以为是他成年了,长大了,所以爹才不愿同他亲近,不愿管束他。他要见那个人,问问明白。 “林穆远!这个人杀了你爹!你要认贼作父吗!”林阔海突然一声断喝。 “二叔……” “穆远,”林阔海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慈祥,“我一直强撑着一口气,就是等你来,将这些告诉你。”他突然跌坐在床榻上。“此番我林家大难,是我辨不清亲兄弟,让他钻了空子。他要以你逼我交出镇南符,可我怎么会告诉他?我若身死,天下就只有一个人知道镇南符在哪。而那个人,已经来了。” 林穆远惊骇万分,“二叔!你怎么了?” 林阔海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发觉有黑色血迹渐渐涌出。他笑了笑:“是我无用,没能帮你爹做什么,断不能让你再受他胁迫。我无家室,一直把你看成我的孩子。穆远,你要记住,活下去!林家不能断送在我们手上……” 他说完,便径直坐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顾见春连忙走上前察看。须臾,他叹了一口气:“节哀。” 父亲尸骨无存,二叔在他面前死不瞑目,这打击来得太大,让他心中巨浪滔天,肝胆俱裂,他拳头紧握,攥出血来。夜来似有所察,突然抬头说:“封他穴道!” 话音未落,顾见春亦已反应过来,手指点了几下,他便沉沉昏死过去。他将人翻过来,手掌在他脊骨向上推几寸,又在他后肩重击两下,他便一口血吐了出来。顾见春摇了摇头,想到半晌前,他们还一同谈论嫁娶婚事,前途无量,如今竟遭遇这悲欢离合。大喜大悲无从发泄,若是稍晚一会儿,怕是要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他抬头看向夜来。夜来感觉到他的目光,便说:“他不能死。” 她是在解释自己情急之下的举动么?他有些好笑地抿了抿唇。 “他若是死了,就顺了问剑山庄的意。”她静静地说道,抬头向上看去,虽然只是模糊一片,她却能感觉得到,许多人纷沓而至。于是她一瞬间便明了,问剑山庄,是什么打算。 他眸光顿住,是啊,问剑山庄在这场恩怨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问剑山庄……突然,他低声说:“小湄……” “…什么?”霎时间,女子转过头,蹙眉。 她又生幻觉了吗? 二人隔了一个铁门。却犹如相隔万里。 他定了定神,不知该如何开口。 下一刻,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你,跟我走。”那人白衣白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夜来说道。顾见春察觉到那人身子轻盈,脚尖点地,走起路来,飘飘似仙。声音却苍老无比。 夜来登时面色一沉,听声音她便认出来人是谁。 “白头翁。”她冷冷地说道。 既然白头翁在此,想必那个人已经来了。他竟然亲自来了。 “庄主在等你。”那人没有不耐烦,却也不容推辞。 庄主?顾见春心中一紧,南宫庄主? 夜来不再说话,抬脚便走,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差到了极点,连寒暄也不愿多提一句。 不知怎的,他就是明白,她在生气。 第19章 白云肯负青山意,问剑一指天下归 行至堂前。白头翁停下来。于是她也停了下来。 “表小姐,到了。”白头翁说道。 “这里没有什么表小姐。只有夜来。”她冷然。 堂下,两个人影,一个立着,一个瘫着。 “南宫孤舟!你如此不识抬举,宫主定然不会放过你!”再见到这个男人,他仿佛苍老了十岁,就像濒死的野兽一般,软软地趴在地上。身下全都是血,大片的血。嘴里也一股股地吐出血来。视线里满目鲜红,流了这么多血,她知道,这个男人要活不成了。 “三掌,这就是林门门主的实力么?”她抬眼看去,那个人收回掌,连剑都不屑于用,举手投足间,就是睥睨天下的气势。实际上,便是这天下他也不放在眼里。 这就是天下第一庄的自负。 可惜,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呵呵呵,你杀不了我……我可是…林家大当家……镇南镖局的总镖头,你杀了我….天下人都会说你……说你为了武林盟主…不择手段!”他恶狠狠地说着,若是眼神能射出利剑,早已在对方身上戳了十几个窟窿。 “是吗?”南宫孤舟笑了笑,突然朗声道:“诸位当家,出来吧!” 随即几百余人纷纷从墙头落下,很快将林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南宫庄主,我等在此等候多时!庄主智勇无双,我等佩服!”一个提着宣花斧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说道,一开口便满是恭维,此为万安镖局大当家,姚百刃。 “庄主此计甚妙!先是按兵不动,叫他这宵小之辈自己露出马脚,我等皆是看清楚了,这林默邱与魔宫为伍,自甘堕落!杀得好,杀得好啊!”另一人不甘示弱,连忙上前拱手说道,正是这同德镖局,洪振峰。 二人纷纷率了一众手下,便将这林家出路堵死。万寿宫接连血洗数个门派,武林中人皆对其深恶痛绝,今日必然要将它赶尽杀绝,也好为自己在正派中博个好名声。 “诸位且慢,此人并非林总镖头。”南宫孤舟抚了抚袖子,淡然说道:“林总镖头早已惨死。这个人,便是杀人凶手!” 他且说着,终于把地上的剑取出。众人一看“问剑”二字,眼里皆放光。这可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绝世名剑,现在正在握着它的,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剑术高手,南宫孤舟。男人已过中年,脸上沟壑交错,已有岁月的痕迹,却仍然能看出他年轻时是如何的丰神俊逸,尤其是握住剑的一瞬间,雄姿英发,不减当年。只见他剑指地上的血人,倒也不见他如何出招,只是随手轻轻一挑,那人的脸皮上顿时血肉横飞,众人骇然,定睛一看,一张人脸皮被他端端挑在剑尖,他微微皱眉,似是有些嫌恶地将它甩脱在一边。那人在地上捂着脸痛呼,可堪堪双手怎么能遮挡住整张脸?众人细看之下,才发觉他脸皮之下还有一张脸,这才恍然大悟。 “好啊!竟敢冒充林总镖头!林总镖头如此高义薄云,襟怀磊落,竟然为你所害!你还冒充他行此恶事,坏他名声,我这就替他正名,结果了你这鼠虫之辈!”一个人跳了出来,拔出腰间长刀便要冲他脖子上砍去。若说是谁如此性急,正是这洪振峰。要说这洪振峰平日里最是受这镇南镖局的气,两家多有不和,他向来畏惧镇南镖局的名声,屡屡不敢与之争强。如今可算能找到镇南镖局的错处,更是要在一众手下面前挫挫他镇南镖局的威风。 哪知“叮哐”一声,他的弯刀被挡下,他一惊,此人正是南宫孤舟。于是他赶忙抽刀退后,连声告罪。这谁敢用刀剑对着南宫庄主?只听南宫孤舟说道:“贤弟莫急,再踏进一步,小心脑袋分家。” 洪振峰骇然,仔细探查一番,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假林默邱的前面竟然束起了一根根细线,不借着月光认真看,还真是发现不了这些利器。果然,若是自己方才再进一步,这丝线就要悄无声息地割破自己的喉咙。 他连忙躬身道谢:“多谢庄主及时相救!” 南宫孤舟倒也不理会他,只是凭空说了句:“既来之,何不现身一见?” “庄主好眼力。”随着众人头顶上传来一道人声,一个人突然在空中现身,顺着丝丝缕缕的银线滑了下来。那细线如此锋利,他的长靴竟也没有丝毫被划破的迹象,衣袖翩翩,折扇轻摇,指骨如玉,十根手指上都戴着银戒,想来是控制丝线而为。随着他落下,折扇“啪”地被合上,露出脸来。众人奇道,那张男人的脸却带着女人的柔媚,一双桃花眼潋滟含光,眉尖长了一颗朱砂痣,倒是个俊俏的公子哥儿。虽像个文弱公子哥,大家却不敢大意,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刃。这人敢在南宫庄主眼皮子底下布这夺命丝线,又敢公然现身,决计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夜来皱了皱眉,这声音,像是在哪听过。她一时也细想不起。她的记性一向很好,只是如此声音,若非刻意遮掩,那就是当时必然十分紧急,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空气中隐隐漂浮着一股血腥味。她侧耳细听,门外传来一阵钝物刀枪落地之声,并愈发接近。南宫孤舟自然也察觉到这一细微的响动,开口说道:“还敢耍花样?”提剑便向他手边斩去。只见那人轻笑,脚上发力,细线受力,弹了一弹,他便急退数十丈,手上指节骤然攥紧,只听几人连声惨叫,众人还不知后头发生了什么,随着声音望去,顿时心生恶寒,几人竟是被细线缠住了喉咙,纷纷用手指扯着自己的脖子,丝线一收,血肉尽数分离,露出森森白骨,头颅就这样从颈边骨碌碌地滚落到地上,随即鲜血无声喷溅,这几人在须臾之间毙命。 “南宫庄主,我知道你剑术高超,是当世的大英雄。可你救得了这些人么?”丝线上的人幽幽地说道,语气像是在闲聊,丝毫不像刚刚才杀了数十人的样子。 “庄主,救命啊!庄主!”众人纷纷求饶,眼珠子左右乱看,生怕这诡异的丝线下一刻就缠上自己。“俯下身子,贴在地上。”南宫孤舟却面不改色,只是对众人淡然说了一句话,便执剑跃然而起。众人一听这话皆奉若神明,纷纷伏在地上。男人呵了一声,看着剑直冲自己而来,便不与他纠缠,一个翻身,滑落在下一根线上,衣袂翻飞,便又拉开一些距离。“妙哉妙哉,我都没想过,这丝线还有如此破解之法。”男人笑道。南宫孤舟一而再击来,却没能够到他衣角,倒也不气馁,碍于丝线威力,停下身子,也像他一样站在一根线上,说道:“秀娘子的丝阵固然精妙,沾了血,就落了下乘。”这话也不假,原本丝阵细不可见察,无声无息便将人困于阵内,可如今他让这丝阵见了血,丝阵纷纷染上红光,此刻倒是能看得明了。 对方听他将自家武学报了出来,也不恼,笑着说:“能得问剑山庄庄主指教,清之幸也。” 说罢,还躬身行了一礼,倒活像个翩翩玉面书生。众人见他在丝线上站着竟也不左右晃动,当真是好身法。 “哟,这还有个大美人。”不待南宫孤舟说话,男人桃花眼一眯,像是才注意到这边的白头翁和夜来。手指轻轻一弹,白头翁骤然拔剑,剑光如同白蛇吐信,左右摇摆,只听到“叮叮当当”之声,这丝线竟如钢如铁,能与这长剑较量一二。丝线缠上剑锋,柔软无比,一时间剑锋失度,只见白头翁以退为进,便作抽剑状要离去,而这时那丝线一收,白头翁剑身一抖,削铁如泥的剑锋登时有了去处,将丝线一根一根切断。这丝线固然巧妙无痕,只可惜还是白头翁的剑法更胜一筹,而后对方弹来数根丝线,皆被他一一击退。夜来鲜少看见白头翁出手,这倒是第一次。 突然,她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微微皱眉,只是为时已晚。一抬脚,脚踝已然缠上丝线,男人微微一扯,鞋袜尽碎,鲜血纷纷渗了出来。霎时间,白头翁一剑落下,银芒一闪,将丝线斩断,这才没有让丝线穿透腕骨,断她右足。 “好一招声东击西。”南宫孤舟竟然笑了笑。他足间微点,不知何时竟落了地,将头顶空门敞给对方进攻。方才对方骤然发难白头翁与夜来的方向,倒是给他寻到了丝阵的法门,于是他毫不犹豫,对着一根不起眼的细线轻轻一挑,剑锋遇上柔韧的丝线,竟没能斩断。果然,这根丝线就是这丝阵的命脉,他如同穿针引线一般将剑身绕过丝线,用力一劈,待到对方察觉,想要收丝,却为时已晚,只见千百条染了血的红线如同红色细雨,纷纷自空中飘落下来。方才杀机重重的丝阵顷刻间便失了锋芒。 男子也随着丝线缓缓落地。“不愧是南宫庄主。”他“刷”地一下打开折扇,微微笑道:“为了破我丝阵,不惜牺牲同道,倒是让清受教了。” 他指节微微一动。 南宫孤舟皱了皱眉。 “庄主所言极是。这染了血的丝阵固然显眼,可有时候,显眼本身就是一种好处。”男人有些狂妄的口气,让众人觉得他定然活不过下一次交手。“本来还想同这位美人讨一把剑。不过...做人不能太贪心,今日便换个死人,不过分吧?” 南宫孤舟挽了个剑花,忽然收剑。众人此刻见到丝阵撤去,纷纷爬了起来,却是不解这南宫庄主为何要收了兵器。只听那男子突然“哈哈”大笑,“真想不到,南宫庄主也会被我算计。清此生无憾了。”他忽然俯身,提起那假林默邱的身体。这人失血过多,早已痛昏过去。此刻如同一团软肉,无甚意识。男人轻巧地将他扛在肩上,十分客气地行了一礼,施施然说道:“南宫庄主,再会了。”便在一众人面前轻功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南宫庄主是怎么了?性急的如洪振峰,连忙开口道:“庄主,难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是啊庄主!他杀了我们几十个弟兄,为何不让我们找他报仇!”旁边也有一人开口。 众人见势,皆嚷了起来。 南宫孤舟转过身,也不语,就这样看着他们。 突然人语渐歇,大家一言不发,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面前之人,是南宫庄主,是问剑山庄的主人。 如今林总镖头身故,镇南镖局势颓。今日之后,中原武林,唯问剑山庄独尊。 无需解释,无需质疑,他只要站在这儿,就是道,就是理! 终于,他面上挂着笑容,开口说道:“辛苦各位英雄好汉。今日万寿宫一战,诸位皆是功臣,两位当家更是功不可没。如今危机已去,不如各自散了,分别整顿一二。” 一句话恩威并施,虽然隐晦,却点醒了两个当家。镇南镖局衰微,盘龙镖局不知存亡。这正是南方四大镖局重新洗牌的绝佳机会。两人眼中纷纷火热,此番随南宫庄主一战,果真落得不少好处。两位当家心中各自有了计较,便也不再追究更多,先后行礼告退,带着各路人马匆匆而去。 夜来听后,心中冷笑,什么四大镖局勠力同心,不过几句话便分崩离析。她虽有不屑,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哪知待众人散去,南宫孤舟像是才注意到她,他笑了笑,和善地说道:“浑身是血,真脏。” 夜来皱了皱眉。她不觉得这句话仅仅是表面意思。这个人总是知道如何让她动怒,就如同此刻。 白头翁却突然跪了下来,拔出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砍下自己的左臂。鲜血喷溅,他老脸上登时苍白,冷汗密布,不及喘气,连点两处大血,不至于让自己失血而亡。他这才说道:“老身办事不力,自断一臂,望主子息怒。” 夜来有些惊诧。然而南宫孤舟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仅仅“嗯”了一声以示回应。白头翁却如蒙大赦,俯身长拜。 南宫孤舟走了过来。 “啪”地一掌,他突然出手,拍在她的后颈边。她惊了一瞬,随即喉间一甜,吐出一口血。眼前登时清明。原来他是以内力将她的经脉强行震通,以让她重见光明。 只可惜眼睛恢复的瞬间,却看到这张脸。她顿时心中不适。 “哦,原是这银针的恩惠。”南宫孤舟看了看她手上的针口,伤口还未痊愈。 夜来不语。她不想和这个人多说一句话。哪怕他出手救她,还加速了她眼睛的恢复。 “老白,你错了,她不想和本庄主说话。” 他背过手走去,坐在了堂前的主座上,那桌上的主宾早已逃窜,只剩下满桌不知何去何从的好酒佳肴。他一个人,孤身坐在那儿,倒也不突兀。 白头翁抬起头,恭敬地说道:“是老身输了。那烦请主子帮老身去了这右臂。” 夜来抿了抿唇,终于开口:“下作。” 清清冷冷,并没有因为伤势而落了气势。 “方才众人都对本庄主恭敬万分,你却说本庄主下作。”南宫孤舟倚在了靠手上,一手撑着下巴,垂眼看她。 “真令本庄主失望。”他摇了摇头。 夜来又不说话了。她怕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想一剑将席上之人斩了去。 “老白,你的右手也不值钱。不如将那牢里的几个人解决了吧。”南宫孤舟突然转过脸看着白头翁,白头翁得了令,也不顾伤势,便提剑而去。 “慢着!”夜来徒然抬头。 “怎么?”南宫孤舟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不能杀林穆远。” “哦?” “你杀了林穆远。就永远得不到镇南符,也得不到镇南镖局的力量。”夜来咬了咬牙,他分明知道不能杀,却还要逼迫她帮他说出来,做这个“好人”,真是虚伪至极。 “原来是这样。”他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摆手,白头翁得令便无声退去。她看了一眼,不是地牢的方向,松了口气。 “你倒是关心他们。本庄主一直以为,你那骨子里流的是冰。”南宫孤舟笑道,说出的话却嘲讽无比。这样的他哪有方才众人面前的声势,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 “可惜江夜来,你错了。本庄主早已得到镇南符。”他有些怜悯地看着她。 夜来猛然抬头。 “顺便一提,不杀他,是因为惠儿喜欢。本庄主不仅不会杀他,还要招他做本庄主的乘龙快婿。你说,镇南镖局是不是本庄主的?”南宫孤舟笑着说道,可此刻这个笑容在她的眼里却无比恶毒。 她突然想说,你也学着江家要卖女求荣?可惜这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自然是说不出口。 她心中有些恶心,抬步便要走。 “江夜来。”男人突然唤住她,“去把剑取来。” 她心里一惊。剑?此时脑海中只能想到一把剑。名曰碧天。 “若是我说不呢?”半晌,她突然开口。 “那就去挖两座坟,你也算和他们善始善终。”男人说道。 她了然,于是骑了匹快马离去。 男人招了招手,几个仆从跟了上去。 城外破庙,苏决明坐在石头阵后,有些不安地翻看着医书。 不知怎地,他一直心绪不宁。这几人已经去了半夜,如今天都快亮了,还是没有回来。那时说他不会武功,不愿带着他,于是顾见春便做了个阵,将他藏在了庙里。此时他倒是心中后悔,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还不如让他一起被捉了去要好。他登时“呸呸呸”,心说,还未说出口,不做数,不做数。 眼看这天色将曙,那倒下的菩萨亦是笼罩在晨光中。他突然生了些佛性,倒是对着菩萨恭敬拜了拜,说道:“保佑他们平安回来啊。” 话音未落,马蹄声起,他抬头一看,正是夜来。他又踮起脚看了看,身后没有旁人,只她一人。他登时觉得有些不妙。 话说这夜来亦是纠结难当,她早已察觉身后有人跟上,便知道这是他要灭口。她本意只想取剑而去,如今却不得不出手。 眼看到了门口,她收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便止住。随即后面远远跟着的两个人也收缰下马。她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个玄妙无比的石头阵法,掩去了进庙的路,让整个庙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可惜她亦精通布阵,便毫无顾忌地往前走去。不料一人突然出声道:“等等!小心脚下!” 是那孩子的声音。她向庙里望去,只见十一二岁大的少年正看着她,虽然谈不上多英俊,却也清秀端正,眉宇间一股书卷气,眼中纯净无尘。她不禁有些触动,如此翩翩少年郎,竟落得这样的身世。此刻这双眼睛正有些狐疑地打量着她,只和她对视一眼,便了然道:“你眼睛好了。” 果然,瞒什么也瞒不过医者。她点点头,拿出事先编好的话:“他们解决了事情,如今正在镖局商议。我一个女子,也插不上什么话,于是便来接你过去。” 苏决明眯了眯眼睛,剑客不可能让他独自随别人走。于是他问道:“他们让你来接我?” 夜来点头,余光里看到那两人渐渐逼近,生怕苏决明一个激动冲出来,被他们捉住,便往里走去,说道:“是啊,我们快些收拾行装,去和他们汇合吧?” 苏决明站在原地不动,他也不是个傻的。这女子分明没见过剑客布阵,怎么轻易就踏了进来?他摸了摸身旁,握紧了宝剑,只等她过来就要动手。 他目光转了转,说道:“他让你来接我,是要我与你同乘一匹马回去?” 夜来暗道一声不好。突然想起那位顾少侠颇为在意礼数,断然不会强迫她与男子乘一匹马。于是她只得说道:“我等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如今事态紧急,不如我们回去慢慢商议?” 她又走近几步,正思量着如何动手。谁知对方突然一剑劈来,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苏决明一剑既出,自然没办法收势,可夜来轻飘飘地就躲了过去。他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出招,脑海中过了千万遍,哪有什么剑招可言,最后只能将新学的“虎啸风生”,勉强化为剑技,以出拳之势出剑。夜来“咦”了一声,却不再多言。这拳法好生熟悉。她手无寸铁,对上这当世名剑却须得专心致志。不过这剑法绵软无力,倒也只是徒有其表,她三两下便制住苏决明。“亏我还帮你治眼睛,真是东郭与狼,好狠毒的心!”苏决明挣扎不已,在她手下大骂。“顾见春在哪?你把他们怎么了?” “无需多言,我只要碧天剑。”夜来淡然说着。 苏决明一听这话登时将剑攥得更紧。“你休想!你要夺它,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就如你所愿。”夜来轻轻开口,手中寒光一闪,登时在他胸前拍了一掌,却在他胸前顿了一顿,还是将他拍飞出去。 她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这破庙。只有那倒下的叶衣菩萨静静地看着她。她低下身,又在菩萨前跪下,合掌拜了三拜,遂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 出了石头阵,两人围住了她,说道:“庄主说...”庄主说要杀了那孩子。 她淡声说道:“他已中了我的霜华诀,活不过三日。” 两人对视一眼,左右是得罪不起的,这位的霜华诀他们亦见识过,不如回去禀报庄主,再做打算。夜来将宝剑递了过去,二人得了剑,用布里三层外三层地仔细包好,装作是一个书匣,这才返回。 她冷笑,这是要她背负这盗剑之名。 忽然,身后有动静。 她回头看了看,只见白头翁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她一惊,遂定了定神,颔首示意。 “表小姐。”白头翁突然出声,她刚要纠正他的称呼,那白头翁突然欺身上前,从她颈边取走什么东西,交给她。 她定睛一看,是一条细丝,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洁白剔透。 白头翁无声地离去。 瞬间,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心绪有些纷乱,索性骑上快马,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吃痛,蹄下泥沙纷飞。晨光里,一人一马,向北而去。 倦鸟归林,鱼思故渊。 天地茫茫,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第20章 古道尘寰何渺渺,来去医谷问苍生 “轰”地一声,牢门被打开。顾见春睁开眼睛,正是两个镇南镖局服饰的人。 这是何意。他目光微凝,还未来得及思索,便听到一人的声音。 “这位顾小友,不知还记得我么。”随即一人走了进来,正是南宫孤舟。只是他神色有些疲惫,脸上笑意寡淡。 顾见春行了一礼:“原来是南宫庄主,庄主日理万机,竟能记得我等无名之辈,顾某真是倍感荣幸。” 南宫孤舟摆了摆手,“小友不必多礼。先前庄中一见,本庄主就知道小友是可造之材。如今一别经年,小友不仅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修为竟也精进至此,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庄中一见…那次见面可称不上愉快。顾见春心下了然,这南宫庄主是不曾记得他,只是故意这般说。 “庄主过誉了。”顾见春抱了抱拳,“不知这林家……” 南宫孤舟便将外面的事简略说了一番,顾见春也不多作隐瞒,将这地牢中发生的事也一一道来。 “唉,是本庄主来得晚了些。想不到这林阔海兄弟竟是个如此刚烈之人。本庄主得了他的信,料到林家有难,便立刻动身赶来。谁知还是晚了一步……”他摇了摇头,状似叹息,“好在林贤侄没什么事……小友,此次林家能得以保全,你功不可没啊。” 顾见春微微苦笑:“庄主就莫要抬爱了。顾某并没有帮上什么忙。”这话倒也不假,他二人潜入镇南镖局后,便被困在这地牢之中,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小友不必自责,万寿宫手段残忍,凭你一人之力也难以抵挡。你保下林贤侄周全,本庄主在此代林家谢过了。”南宫孤舟说完,端端正正地躬身一拜,顾见春哪敢受这一拜,连忙将他扶起。触碰到对方的胳膊,顾见春才发觉,他虽已是不惑之年,身体却十分健硕有力,想必虽然身居庄主之位,平日里也并未疏于修习剑术。将对方扶起,他便立刻收了手。 南宫孤舟走到床边,伸出手掌,将内力传给昏迷之人。 “啊……”林穆远突然醒来,痛苦而短促地叫了一声,顾见春望去,只见林穆远虽然已经醒转,可眼神却有些凝滞飘忽,似乎还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思绪里。他叹了一口气:“林少爷,你还好么?” 对方不搭理他。这也不怪他难以承受,受了如此接连的打击,任是谁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恢复过来。 只听南宫孤舟说了句:“贤侄。” 听到这声音,林穆远才回了回神,抬头看过来。看到是南宫孤舟,他突然认了出来,眼中从怅然转为悲愤,带着哭腔说了句:“南宫伯伯!我爹和我二叔他们……”他哽咽,再难说出一个字。 “我已知晓。”南宫孤舟点了点头,“真是苦了你这孩子了……” 只见林穆远眼眶登时红了一片,顾见春亦有些不忍。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虽然无亲无故,却也能感受到如今沉痛的氛围。 “好孩子,打起精神。”南宫孤舟温声说,“就在外面,你的弟兄们还在等着你出去主持大局,怎可轻易落泪,让人笑话?” 林穆远听着这些话,如同他的爹爹一般,让他感到无比的怀念。自从那奸人害死了爹爹,他就再也没听过如此的言语,登时有些悲上心头。 “镇南镖局的兴衰皆系于你一人身上,切莫哭哭啼啼,做妇人之态!”南宫孤舟忽然喝道。这一喝可是带上了些内力,两人的耳朵都有些生疼。林穆远身子一震,擦了擦眼睛,便走了出去。 外头一片狼藉,站的皆是镇南镖局的一众门人。 南宫孤舟带着林穆远走到了台前,看向了众人。霎时间,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朝着两人聚了过来。林穆远有些无所适从。 南宫孤舟向众人拱了拱手,说道:“诸位好汉,今日林家遭万寿魔宫侵袭,林默邱与林阔海皆为之所害。所幸林家尚未绝后,这位少东家,林穆远,想必你们都不陌生。即日起,林穆远便是镇南镖局总镖头!你们要听他号令,以他为尊!灭魔宫,报血仇!”他亲自举起林穆远的手臂,林穆远有些惶恐,刚想说:“南宫世伯,我…”声音便被淹没在了众人振臂高呼的“灭魔宫,报血仇!灭魔宫,报血仇!”之声中。 南宫孤舟笑了笑,在一众嘈杂的声音中看向了他:“林贤侄,如今林家能担此大任者,唯你一人耳。这也是你父亲和叔伯所希望的,不是么?” 林穆远摇了摇头,有些无措:“世伯,我先前并未接手林家生意,对这些都不了解。林家也不乏善才,分明有比我更合适的人才是。” 南宫孤舟闻言,了然道:“贤侄,你就是最合适的人。” “世伯,我如今并无威信,也无甚功业,如何能接任…”本要说下去,南宫孤舟摆了摆手,众人噤声,他亦只能作罢。 “诸位好汉,今日我南宫孤舟到镇南镖局,本为击退万寿贼人。如今既然诸位都在,倒是还有另一桩事请大家做个见证。” 南宫孤舟顿了顿,故意止住话,环顾了一下众人的反应。 只见几位掌事都看着他,稍有威望者迫不及待地说道:“南宫庄主,您义气深重,能救我镇南镖局于水火之中,我等皆感激不尽!若是有什么要求,您但说无妨!只要是我等能做到的,定然万死不辞!” 南宫孤舟笑着拱了拱手:“我等侠者,做事不求回报。只图个问心无愧便好。诸位好汉无需介怀!” 这话一出,又引来一阵点头赞叹。 “今日希望诸位见证的,乃是小女南宫惠和林贤侄的婚嫁之事!”一言既出,如同石激巨浪。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有激动的,有喜悦的,更有怀疑的。 最为惊诧者,还是一旁的林穆远。他立刻转头对南宫孤舟说道:“世伯,这恐怕不太妥当。如今我爹尚未找到,二叔尸骨未寒,我并无根基,如何能行婚嫁之事?” “贤侄,你说你尚无威信,我便亲自来替你镇场,给你威信。你说你尚无根基,我便将爱女嫁予你,给你根基。何况,这婚事,不仅是你爹娘的期盼,亦是我与惠儿的期盼。惠儿不足三月便及笄,这媒人可是将我问剑山庄的门槛都要踏破了。贤侄可忍心看着我将惠儿许了别人?”南宫孤舟循循善诱,“行前,惠儿还问起贤侄,说什么非你不嫁。我这做父亲的,没有别的愿望,只盼着你们一双儿女能修成正果,便也安心了。” 林穆远闻言,瞪大了眼,脸上既是羞赧,又是有些愧疚难当。“如今我林家如此境地,世伯竟还愿履这婚约之诺,实在叫我心中难安。” 南宫孤舟听罢,不再多言,朝着众人缓缓取出一件东西:“诸位请看!这是何物?” 有几个年长者登时认了出来,纷纷双眼放光,说道:“此乃我镇南镖局的镇南符是也!镇南符已遗失许久,南宫庄主是如何寻到的?” “呵呵,这便是本庄主此行的第三个目的。这镇南符,正是贵府前任林总镖头昔日与本庄主,为林贤侄与我问剑山庄少庄主定亲之时所留信物。林总镖头高义,深感南北势力不可分而论之。故以镇南符为聘,以图问剑山庄与镇南镖局百年之和。如今本庄主便以问剑山庄之名,前来应诺。自今日起,问剑山庄与镇南镖局同舟共济,共图大业!”说罢,他将镇南符郑重地交予林穆远。林穆远眼眶微湿,自此,林家与南宫家彻底一体同心,他再不会有半点怨言。 众人皆啧啧称赞,更为问剑山庄之不弃而心悦诚服。世人皆道南宫庄主乃真君子,如今看来,果真有当世仁侠之风。论行迹气度,不逊于大侠李缘君!南宫孤舟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众人这才散去处理后续的事务。这婚期不等人,既然是南宫小姐下嫁而来,必然要好好筹办才是。两家结亲,人们皆知这其中的利害,也不再对什么婚丧之期多言。毕竟比起逝者,生者好好活着才更重要些。 人群中,只有顾见春有些格格不入。寻了一圈,没能寻到那个身影,只得待人群散去,只留下几个年长者在此寒暄,他才上前询问一二。 谁知南宫孤舟闻言,叹了口气,说道:“我留她不住,她将我打伤,便匆匆离去了。” 几人皆是震惊。这天下竟还有能伤问剑山庄庄主之人。南宫孤舟似是了然,叹息道:“总不能防着亲近之人吧。”这话一出,这才解惑。原来是夜来姑娘趁他不防备,这才打伤他逃脱了出去。难怪刚见到这南宫庄主之时,他脸色有些颓然疲惫之态,原来是受了伤。 顾见春心中奇怪,亲近之人?观她神色分明对这庄主十分不喜,怎么会亲近? 只听众人皆打听这姑娘身份。南宫孤舟却摆了摆手,打了个哈哈,说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众人一看这是私事,登时不再多言,转而攀谈起旁事。而顾见春没问到答案,想到也许她提前回了寺庙,便匆匆和几人请辞。林穆远初为当家,自是要安排诸多事情,抽不出身来,只得和他辞别。 “顾大侠,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到时一定要来喝杯喜酒啊!”他挠了挠头,说不出什么文邹邹的话,只得勉强顾全礼数说道。 难得他能恢复些精气神,顾见春欣慰地笑了笑,拱手道:“一定!” 这少爷,还是跳脱些好。他如此想着,便翻身上马,低叱一声,向城外赶去。 苏决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那女人真是狠毒,抢了剑不说,还要取他性命。 不知为何,他此刻还能有些意识。这就是濒死么?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就像那日在水中一样。 他有些冷,便微微缩紧身子,抱成一团。 恍惚间,有人把他抱了起来,将一股热流输进他的后心。他微微睁开眼睛,却发觉眼睫上凝结了秋霜。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睫毛上会有冰霜呢? 面前之人模模糊糊。 啊,是剑客。他回来了。他心下稍安,这人没事就好。可是,剑被抢走了。 那菩萨倒仰着,无慈无悲地注视着他。 剑客似乎说了什么,他听不分明,只是感觉他一直在往他的后心输着热气。他明了,那是剑客的内功。 会武功就是好啊。他昏昏沉沉地想。 这回又让他救了一次,还要再让他救多少次呢? 要是他也会武功,剑就不会被那女人抢走了。那时候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了…… 随后一阵颠簸,他又见了许多生面孔。一个中年男人也向他输了些内力,却摇了摇头,说了些话。 隐约听到了什么“霜华”,“夜来”,“来去谷”之类的词语。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可是总是觉得寒冷无比,不仅是身上的寒凉,还有心中的寒意,他渐渐回想起那水下的光景,想到那些逝者的脸,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说道,不如就此归去,不如就此归去…… 剑客源源不断地冲他输着内力,只有这后心的一点暖意能让他感到对生的渴望。他冻得咬紧牙关,知道剑客正带着他骑马赶路。马儿狂奔不已,看得出剑客很着急,他说“来去谷”,“来去谷”。他不禁在幻想,来去谷是什么地方?怎的从未听过? 很快,他就知道来去谷是哪里。 来去谷是一座药谷。 他看到了无数果木草药,虽是秋末,可谷中的季节竟像颠倒了似的。 深谷幽幽,清泉潺潺。 有一手指搭上他的腕骨,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姿势,诊脉。 那人说道:“无需担心。” 声音沉稳清冽,似高山流水,说了句“无需担心”,便真的能让人安心。 于是他骤然睡去。 第21章 平生自笑为名误,未必终身有此诗 金马门前,繁花似锦。碧玉池边,楼台辉煌。虽是月夜,可殿中笙歌鼓乐,绵延不绝。舞姬们飘然旋转,裙摆翻飞,似星随银汉,又似云带金波,让一干朝臣看直了眼。 “今日立冬,是柔微的寿辰,也是这阔克苏使节来我永诏觐见的日子。诸位爱卿不必拘谨,今夜晚宴没有君臣之分,朕与诸位爱卿同乐!” 那九州独尊,万方来朝的永昭帝,此刻正携着身旁的柔贵妃一同祝酒。这贵妃娘娘生得实在端庄秀丽,即便芳华不再,脸上多了些岁月摧折,也仍然雍容妍贵,别有一番韵味。可惜美虽美,佳人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端是个清姿冷态,媚眼生寒。众大臣道是寻常,也不敢把目光停在这位美人面上,纷纷举杯同庆,说着些恭祝永昭王朝繁华昌盛,千秋万代的吉祥话。 “都说永昭吾皇英明睿智,气度恢弘。今日小王终于得以一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倍感荣光。” 一位异族形容的男人闻声,举着金樽,站起来说道。只见他乌发浓密却蓬松卷翘,长睫如羽翼开阖,风情难禁。他那双浅碧色的眼睛好似猫儿,中间瞳仁却细小如粒,让人无端感到有些危险。而那双眼睛此刻却笑意盎然,就好像春泉涌动,好不魅惑。几位舞女受不得他灼热的目光,也纷纷朝他侧目。 这便是阔克苏国派来的使者,亦是阔克苏的王子。王子说,他的名字太难记,于是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原名字,叫千泉。 “千泉王子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本宫敬你。”谢景之率先回应,虽然千泉是对永昭帝说话,可阔克苏的地位却远远不够永昭王朝的皇帝亲自回答。于是谢景之身为太子,只得接过话来。 那猫儿似的眼睛转了过来,眯起眼睛打量起这位永昭的太子。谢景之也不避让,便站在那儿让他仔细看了一番。不多时,这位千泉便眼睛一弯,又笑了起来。“小王听人说起这位永昭的太子殿下,都说是品貌非凡,才思德行颇有永昭皇帝之风。如今看来,传言果真不假。” 此话一出,殿上气氛顿时有些凝滞。这几年来,太子的势力如日中天,“堪比皇帝”这句话可不是什么好话。说者有没有心未可知,听者定然会细想。只见永昭帝眼睛眯了眯,一旁的柔贵妃美眸一转,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那老狐狸摸着柔贵妃的柔荑,轻轻拍了拍,他那布满沟壑细纹的手却和柔贵妃那细嫩如脂玉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没有人敢多言半句。于是柔贵妃只得打住,面色微沉地坐了回去。 谢景之闻言,眸光动了动,回以一笑,颇为沉稳地说道:“素闻千泉王子慧心妙舌,巧言善辩,如今看来,传言也的确不假。” 众大臣都点了点头,这太子殿下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倒是愈发高明了。只是平白地惹了这千泉王子不快,几位平日里太子的幕僚亦有些忧心。近年来君上虽然年岁已高,但身子却一向硬朗,未曾有什么让贤之意。君上贤明,太子高洁,这本该是父子齐心,安邦定国的好事,可太子的势力日渐庞大,却让君上反而生了猜忌之心。一山不容二虎,于是君上竟有意无意地扶持那位掌上明珠,致使她渐渐嚣张跋扈起来。君臣离心离德,江山社稷危矣,父子两两生厌,实在不是国家之幸。好在今日夜宴那位京华殿下称病,没能赶上这场面,否则定然会添上一把火来。 正想着,千泉突然开口道:“太子殿下真是说笑了。小王这舌头再厉害,也比不上太子殿下将活城说成死城的本事。”一时间除却歌舞之声,殿上寂静一片。谁都知道,这是在说太子殿下二十四岁时率兵镇压众部族叛乱的事情。彼时太子殿下以雷霆手段连下三城,将塔城,苏鲁拜,乃至如今正在蠢蠢欲动的大宛边城一道收复。唯独阔克苏仍然占着永昭边城,负隅顽抗,频频杀害汉人平民向他示威。最终太子殿下冲冠一怒,说了句“屠城。”便将阔克苏边寨皆是血洗了一遍。此事震惊朝野,文臣史家皆对其口诛笔伐,让当时还是皇子的太子殿下险些入狱。最终是京华公主出面求情才保下他。永昭帝为此允诺关外十年无赋,广开商路,这才平息了各部落的怒火。可如今这千泉王子有意提起,众人知道这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纷纷想着太子殿下要如何应对。 只见谢景之温和一笑,说道:“千泉王子,如此良辰吉日,若是说这些,恐怕不太合适啊。” “殿下说得是。”千泉亦不是个莽撞之人,连忙将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真是抱歉,扰了吾皇与各位大人的兴致。小王自罚三杯,自罚三杯!”他那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又笑了起来,荡出一池碧波春意。众人一看两人皆落座,金座上的那位也并未再开口,便只得接着攀谈劝酒。 哪知这千泉王子便是落了席,也没能安分片刻,直勾勾地盯着一旁斟酒的宫女。那羽翼般的长睫不住地撩动着,直将她看得有些面红耳赤,酒盏落满后就要退去。而这位主儿显然不打算放过她,长臂一勾,便将宫女的腰肢带到了自个儿怀里。那宫女哪见过这等阵仗,登时慌得要站起身来,可对方却偏偏将她圈着,不让她找到身体的平衡。就这样挣扎之中,手中的酒壶“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琉璃酒壶哪经得起这一摔,顷刻间便碎了一地。 鼓歇琴绝。 众人纷纷望了过来。 那永昭帝何等精明,一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作。只是他阔克苏毕竟是西域仅次于大宛的邻国,遂不能说如大宛人一般孔武有力,骁勇善战,国库却十分充盈。阔克苏人人皆精于生意往来,五年以来,单是每年免去的赋税就足以养活永昭一个州的人。这次阔克苏突然派王子为使者前来,便是要商量这赋税之事。他们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知道赋税让永昭眼红,永昭帝早晚会按耐不住发兵进攻阔克苏。遂卖个好处,让永昭帝少些惦记。两边都心知肚明,于是永昭帝也不便坏了颜面,只得按下不表。谁知他变本加厉,竟到了这境地。 ++++++++++++++++++++++++++++++++++++++++++++++++++++++++++++++++++++++ 再睁眼时,苏决明已是神清气爽,不知为何,身子中竟有连绵不绝的力气。 旁边一芊芊素手正在翻着书。 他转了转头,是个女子。这姑娘瞳如秋水,长睫微颤,眉宇间生着一丝春愁。看上去和顾见春差不多大,却还梳着少女发饰,想来尚未婚配。 女子一面翻阅着书,一面忍不住点着头,无声赞叹。他定睛一看,是他苏家的医书。他面色一沉,就要抢过来。哪知女子“咦”了一声,避开他的手,足间轻巧地点地转了一圈,白衣翻飞,香风阵阵,霎是好看。 “你醒了呀。”女子站定说道,声音不骄不躁,自如泉水悠悠,安抚人心。 他不答话,只说:“那是我的书,不许你偷看。” 女子笑笑,扬了扬手中的书:“此书甚是巧妙,借我看几日可好?” 他有些无言,心说你不是都不问自取了,何必多此一举。 女子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我未经允许就擅自动你的书,若是被父亲知道,便得受一番责备。但我实在心痒,便先看了,现在再问你,你一定不忍心我受罚吧?” 好一通歪理!是她偷阅医书在先,如今讨回来。倒是显得他不近人情。苏决明不怒反笑,他向来恣意,断然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主儿,于是说道:“你受不受罚,同我有什么干系?拿来!”他伸手便要讨回来。 女子一双杏眼登时有些委屈,于是“哦”了一声,倒也知进退,便乖乖递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左右检查了一番,便放回自己的书箱里。 “你千万不要同父亲说这件事哦。”她有些不放心,闷闷地开口道。 “好吧。”看她这么乖觉,苏决明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一通折腾,他想清楚了自己为何在这儿。想必定然是受人照拂,日后免不了还要打交道。不知他昏了多久,这女子守在这儿,也是辛苦。这么一想,他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开口:“你是谁?这是何处?还有一人呢?”他接连问道。 “你问了这么多问题,叫我先回答哪一个啊?”女子撇了撇嘴,却老老实实回答道:“这是来去谷,我是来去谷的人,你说的那人我不知道。” 问了等于没问。他也不好再打听人家闺名,径直走到门边,打开门一看,外面正是飞瀑重山,乱红迷野。他遮了遮眼,感到夕晖有些耀目。“哎我说,你才醒来,别乱跑啊。”女子反应过来,便要来捉他的脉,他连忙一躲,脚步竟然十分轻盈,这一退便飘出了房门。 后边有人笑道:“木儿,不得无礼。” 身前的女子正打算追上来,一听这话,顿时硬生生止住步子,唤了声:“爹。”便乖巧地站在了原地。 来人一袭青灰布衣,已至中年,走路却稳健生力,端得是个儒雅随和的面相。他抬眼一看,剑客便紧随其侧,亦是向这边走来。 剑客看见他,便问道:“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摇摇头:“无事了。” 那布衣男子笑着说道:“你看,我便说。他好着呢。”他抖了抖袖子,“如此你可是放心了?” 顾见春有些不信:“前辈不再诊一诊么?来时他分明虚弱成那个样子,如今怎会短短几个时辰就恢复如初?” “顾小友,你当知我规矩。”男子虚捻了一把不存在的胡须,说道:“我来去谷一日只看一人,只诊一次脉。如今他完好无损,我又已经做了我应做之事,便不要再为难我啦。” 顾见春还要说点什么,女子突然开口说道:“顾见春,既然爹爹说了,你便不用担心。方才他睡着时我也看了,未瞧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剑客只得点了点头,“如此便多谢前辈和赵小姐了。” “什么赵小姐啊?都和你说了,叫我赵青木。来来回回这么多礼数,真是麻烦得紧。”女子撅了撅嘴。顾见春苦笑了一下,有些无奈。 “木儿。”男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便立刻噤声。顾见春看了看苏决明,看他并没有什么大碍,于是便向他介绍这两人。 “这位是来去谷的赵巧拙赵前辈。这位是赵前辈的爱女,赵…赵青木赵小姐。”剑客顿了顿,“那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你带到此处。本想着你还要几日才醒,我便与前辈上山一趟。谁知你这会儿就醒了,倒是正能赶上晚饭。” 苏决明行了一礼,他的身份早在进谷时便为顾见春所道,因此几人倒也没有再多寒暄。 “唉。”赵巧拙与顾见春经年未见,一时间有许多事可谈。二人在前说起话来,苏决明和赵青木却在后面慢慢走着。赵青木叹了一口气。苏决明不搭理她。 “诶,苏决明,顾见春平日里都带你去些什么地方?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啊?”赵青木有些闷得慌,于是便没话找话起来。 苏决明想了想,一路上没遇过几天安稳日子,皆是凶险万分,不知道这算不算什么“谈资”。自然是不算。他思忖一番,索性摇了摇头。 “唉。怎么一个不说话,两个还是不说话。你知道我在这谷里整日看医书,采药,都快要闷出病来了!”赵青木长叹一声,“究竟什么时候能让我出去看看啊?” “待你把藏书阁的医书都看完,便能出去了。”突然,前面飘来一句话。正是那赵巧拙听到爱女叹息,转头说道。 顾见春轻笑了一声:“若是看完,赵小姐这青丝怕是要变白发了。” 可见藏书阁的书实在是很多。 几人说说笑笑,便是蝉鸣渐起,日落月升。 第22章 江夜微风起白萍,春光欲动护花铃 夕色中,快马在山野间飞奔。 “救命啊!”隐隐有呼救声传来,她心下一动,如此荒郊野岭,怎会有人?她坐在马上置若罔闻,就要离开。 “救命啊!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滚开啊!”是一女子的声音,惊怒交加。 “小娘子,你那没用的男人已经死了,不如你就从了大爷们吧!”几个男人淫笑的声音传来。 衣帛撕裂与女子尖叫声响起。 “吁——”她牵住缰绳,将马儿止住。 马蹄哒哒走近,循着声音,来到了一干人面前。 几人正欲办事,突然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骑在马上望着他们。正是这女扮男装的夜来。 一人啐了一口,说道:“看什么看!” 另一人直接提着刀走了过来,“去去去!上一边去!有什么好看的?” 夜来不答话,只送出几枚飞镖。 几人闷哼一声,登时倒下,一镖毙命。 女子见到一地的尸体,尖声叫了几下,颤抖不已。 夜来蹙了蹙眉,见她衣不遮体,浑身鲜血淋漓,于是脱下外袍丢了过去。也不欲多言,调离方向就要继续赶路。 “大侠!”女子披上了衣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急忙叫住她。 她没有停下,定了定嗓子,只说道:“不必谢了。回家吧。” “大侠且留步!”女子急急追了上来,可她一弱女子,怎能追上马儿,于是有些踉跄。 “大侠等等!妾身有一事相求……”女子哀声切切,娇呼连连。 夜来只得转了过来,说道:“什么事?” “多谢大侠相救!”那女子福了福身子,抹了一把脸,说道:“我与夫家是洛水镇人,此番本是回金盘村娘家探亲,不想竟被贼人捉了,我夫君拼了性命让我逃走,可我跑不动,又给他们追上。若不是遇上大侠出手相助,我真是愧对夫君……如今夫家......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说到这儿,又哽咽不已。 “既如此,你唤我,又是什么事?”夜来问道。 “我一介女子,在这荒山,恐怕又会遇上贼人。此处离娘家不过几十里,不知大侠可否帮帮忙,送妾身回去?” “往东走半日,便可报官。不如我送你去官府,让他们救你夫君出来。”夜来淡淡地说。 “不能报官!不能报官!”女子急切地说道。 “这又是为何?” “大侠不是本地生人,可能不知。这桃花寨已经和官兵勾结一气,若是报官,他们定要来拿我回去!妾身夫家已去,倒不如回了娘家,好歹有个安身的地方。”女子说着,又是声泪俱下。 “这倒有意思了。”夜来眯了眯眼睛,“你夫君尸骨无依,你倒是急着回娘家?” “大侠明鉴,我夫妻恩爱,我怎敢弃他不顾。只是这桃花寨贼人凶恶无比,夫家以性命换我出来,我又怎能辜负了他的心愿,再去送死……” 夜来点了点头。这是个不会武功的,如此倒也是明智。只是…… “你方才说,桃花寨?是同桃花镇有什么关系吗?” “此处在江北偏僻,大侠想必未曾听过这桃花寨。桃花寨便是桃花镇的人占山为寨。镇上之人连年变少,不知何时开始就有了桃花寨一说。那寨子主人,听说是在暗中招兵买马,还买通了官府,本事可大着呢……” 桃花镇成了桃花寨?这倒是蹊跷。她皱了皱眉,问道:“你可曾去过桃花镇?” 女子摇了摇头,“未曾。夫家倒是去过,说镇子已经荒废,无人敢向那边去了。” “原来是这样。”夜来轻轻一跃,下马。“会骑马么?” 女子又摇了摇头,“未曾骑过。” “得罪了。”于是夜来将她一托,送到了马背上。“坐稳扶着我。” “多谢大侠。”女子道谢,应了一声好。夜来“驾”了一声,两人向着西边行去。 路边的面摊上,行客来往。几张方桌,零零星星坐着歇脚的人。 两人来到桌前坐下。 身后几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 见到两人,纷纷侧目。只为那女子梳着妇人头饰,却披着一件长袍,衣着破烂,又带血气。那男人一脸瘦弱书生相,却没穿外衣。这样明晃晃走进来,很难不让人注目。 夜来抚了抚腰上的剑。 几人皆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见对方示威,倒也不愿生事。缩缩脑袋,暗自啐了一口,又转过去说话。 女子有些怯懦地看了一眼夜来,问道:“大侠,你认识他们吗?” 夜来摇头:“不认识。” “我看他们惧怕你,还以为是......” “只不过怕死罢了。”夜来淡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随夫家姓慕,名叫灵犀。”她答道。 “慕灵犀。”夜来点点头,“好名字。” 小二将面端了上来,只有一碗。 “吃吧。”夜来将碗推了过去。 慕灵犀蹙眉。“大侠不吃吗?” 夜来淡然一笑,倒是有几分公子哥的俊逸。 只听她面不改色地说道:“没钱。” 慕灵犀一时间有些失语,可她身上的值钱东西也早已被抢去。于是只得说:“那不如再要个小碗,我们分食便是。” “不必了。慕夫人独自享用就好。”夜来意有所指。 女子脸红了红,倒是也想到了避嫌,便不再多说,低头默默吃了起来。 夜来借着喝茶,垂下长睫,悄悄打量着对面的人。抛开她满脸脏污不谈,竟是个清水一池秋,芙蓉万朵幽的模样。如此山野之间,还有这等娇颜佳人。只是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到底是谁。 她收回目光。 “大侠是我的恩人。灵犀还不知恩人是何许人士,怎么称呼。”对方突然抬起头,看着夜来说道。 “我叫景明。”夜来回道。 “景大侠。”女子点点头。也不问她是何许人,想来是江湖人来去无踪,不便透露家世身份。 “吃吧。吃完继续赶路。”灵犀点了点头,继续低下头,细嚼慢咽地吃着。 夜来心底叹息,她自然是急于回去,可如今越急,越发有事耽搁。 不多时,一个刀客牵着马停下,打量了一番,正欲往里走。 “哎——陆大侠!”后桌的几人像是认出了他,纷纷拱手,热情地请他来桌上一坐。 陆大侠?没听说过。 夜来也不转头,就静静地听着。 那男子也不推辞,就坐了下来。 几人愈发声大。 “前日里还听说陆大侠在汀州大有一番作为,如今怎么到永州来了?难不成也是为那件事?”一人同陆大侠攀谈。 “是啊陆大侠,我们本没当真,将这事抛在脑后了。看到你来,老许我又半信半疑了。”那个自称是老许的人说道。 “嘿,得了吧。你老许是什么人?知道这个还不去打听一番?我看啊,你就是藏着掖着,不愿我们落了好处!”另一人端起茶,猛灌了一口,将杯子重重落在了桌子上,把手搭在了老许的肩膀上。 “去去去!你个铁王八,说什么呢!我哪知道什么。”老许将那个人的手拂了下去。可他眼神飘忽躲闪,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有所隐瞒。 “呵呵呵。”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笑着开口说道:“要我万百千看,老王八说什么不打紧,重要的是陆大侠说什么。”于是众人目光又落在了那个刀客身上。 只见这位陆大侠顺了顺美髯,坐端正了些,才温声说道:“各位怕是误会了。在下来此是拜访故友,可不是为了你们说的什么事。” 众人奉如圭臬,点头称是。只是难免有人心中不屑,眼下要紧的正是“那件事”,这姓陆的也是虚伪,不肯说也就罢了,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拜访朋友。莫不是真的有什么好处?等人走了还是再去好好“敲打”一番这个老许才是。 “陆大侠在汀州可遇上什么趣事,不如和我们说说,也好让我几个长长见识!”一人抱拳,将话题一转。 “呵呵。汀州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美人颇多。”陆大侠喝了一口茶,笑着说。 “美人儿?”那铁王八一听这两字,眼睛都直了,连忙问道:“都是怎样的美人儿?有没有妙音阁的秋盈盈好看?” 众人嗤笑,“哟,就你这德性,也见过秋姑娘?” 世人皆知,帝都妙音阁有三绝,一曰歌绝,二曰舞绝,三曰琴绝。这秋盈盈便是这三绝之一。传闻她生得清秀可人,声如莺啼,绕梁三日,能让鸿雁听闻都哀思盘旋。她规矩颇多,守身持清自不必说,曾放言只在上弦之月待客唱曲。 彼时太子谢景之请她入宫为柔贵妃献曲,她不从,便派侍卫围住妙音阁,逼她进宫。可她在栏边娇颜一笑,竟喝下一瓶红椒油,如此便再也无法唱歌。太子听闻,长叹一声:“不解红颜色,何曾解妙音?”可笑这妙音阁竟以此为噱头,添油加醋,将原本是翠玉阁的牌匾改成了“妙音阁”,自然,此为后话。传说这秋盈盈某日梳洗之后,偶然得见月下仙人赐她仙药,第二日便恢复了那绝妙嗓音,此后再无人敢坏她规矩,文人雅士倾慕秋盈盈清俊之姿,皆以得见秋姑娘一面为荣。 而这铁王八,一身肥膘,满脸生疮,家中打铁,排行老八,本来叫做王铁八,却被大家戏称“铁王八”,自是觉得他没这个资格进妙音阁,一睹秋姑娘芳容。 这铁王八也不恼,兀自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没见过还不能想想了?” 众人见他一副痴态,也不搭理他。只听这陆大侠说道:“倒是不见得有秋姑娘高洁,却别有一番滋味。” 他一说“滋味”,几人顿时浮想联翩,思绪飘飞,皆恨不得立刻去到这汀州享受一番。 夜来闻言,轻笑了一声。 这秋姑娘倒也是个妙人。分明是京华公主借机闹事,派御林军围住妙音阁,世人却将罪名安在了谢景之头上。彼时听说秋盈盈此举,谢景之要她夜探妙音阁,本是送药给她,却发觉她声音并无异样,再一细问,才知是她做戏给人看。隔日便传出“月仙赐药”的传闻,让自己成就了一段美谈,也未曾拂了谢景之的面子。 真是好一番打算,连她都被诓了进去。谁能想到这秋姑娘如此胆大,竟连当今太子都敢骗呢? 灵犀见她一笑,愣了一下,开口说道:“景大侠,你也去过汀州吗?” 夜来收回了思绪,看了看她,知道她是误会了,却也不解释,只答道:“去过。” “那汀州可是......有趣?”毕竟还是姑娘家,她斟酌着用词,有些羞涩。 “我亦不知。”夜来摇了摇头。彼时去汀州,乃是听闻摘星阁的黑水白山叛逃,潜于汀州,谢景之有意招揽,于是派她去汀州寻找二人。人倒是不难找,想从京华公主手下把人带回来,却不亚于虎口夺食,少不了一番奔波追逃与血雨腥风。这等风月之事,自是无心赏玩。 “哦。”灵犀当他清贫,没有去过那等地方,却不好多说,于是只得了然地点点头。 末了,她又问道:“景大侠,你说,世间男子为什么爱去那勾栏瓦肆之地寻欢呢。”一话即出,倒也不算小声,后桌几人纷纷止住话音,转过头看着她二人。这是听出二人在议论他们。 夜来顿时有些无言,只得喊了一声:“小二,结账。” “哟,这位姑娘生得倒是俊俏。”只听那万百千眯了眯眼睛,突然说道。他本在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两个人,无奈夜来亮了兵器,他也不好再去招惹别人。如今这身旁有陆大侠高手傍身,他自然是要借机寻事。 众人本未曾注意那女子的形容,只觉得她满身脏污,穿着怪异,此时万百千一言,众人才注意到她骨相卓绝,抛开这血污泥土不谈,倒真是个美人。 只可惜,美人身旁却有个“护花使者”。 夜来侧了侧身,将几人探寻的视线挡了下来。灵犀也连忙躲在她的背后,将脸藏了起来。 她转头看了看,只见那店小二在一旁缩着头,不敢上前。倒是个怕事的。 她心底嗤笑一声。 “不知几位有何指教?”她开口说道。 第23章 明月无情独自圆,今宵何事转尘烟 “怎么,是你媳妇?”万百千出言不逊。 “不是。”夜来否认。 “那你急个屁。”万百千撇了撇嘴,有些不屑。 看打扮是个妇人,可又不是这个小白脸的媳妇,说不定两人是在这儿偷偷幽会,那就别怪他心痒难耐了。 只见他缓步走了上来,面上带着淫邪的笑。他本就是好色之徒,只是这洛水镇的漂亮姑娘也没几个,早就被他玩了个遍。如今难得见到个稀罕货,自然不能放过这般机会。 “哎,老万,你等等。” 那铁王八虽然亦是好色之徒,可向来“取之有道”。如此强抢之事,他却看不下去,便出声阻止道。 哪知这一喊竟救了他的命。夜来手中已经捏着一枚镖,听到声响,她一顿,袖中飞镖要送不送,正巧被日光反射进那万百千的眼睛里。 “它奶奶的,这孙子想杀我!”万百千常年干着些杀人越货的买卖,这等寒光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暴怒无比,拔出剑便挑了过来,剑身如毒蛇吐信,步步紧逼。 夜来有些不耐烦,提起佩剑挡了几下,便懒得应付他那花里胡哨的乱招,专门找他的手肘来打。 几番挨打下来,那人手臂酸麻,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握都握不住。 “老万,你不行啊,连个小白脸都打不过。”众人笑道。 万百千顿时面红耳赤,狠声道:“都别过来!今天爷爷我要自个儿收拾这孙子!”他捡起长剑迅速抖了抖,剑光耀目,这姿势竟如白练凝魄,颇有大家之风。 夜来皱了皱眉,这剑招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眼看锋芒将至,她凝神一挑,正好制住这剑尖,让它不再晃眼。 如此以手腕抖动来带动剑身摇摆,让敌人看不清攻势的剑法,她倒是想起一二,便是这浮岚派的掌门谷寒烟。 浮岚派远在沧州天门山,以一套天光剑法闻名于天下。谷寒烟乃是浮岚派百年难能一遇之才,又心无旁骛,醉心剑技,比之前掌门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年前白城的试剑大会,她曾与谷寒烟切磋对招,便觉这天光剑法招式炫目多变,又气势磅礴。借南宫孤舟那老匹夫的话来说,便是日月无私照,神光地上浮。金轮开宝相,白鹤下琼楼。 她们过了上百招,发觉谁也没能赢得了谁,那谷寒烟毕竟是一派之首,对上小辈还打的有来有回,脸上挂不住,于是出手浮躁了些。 哪知这天光剑法最忌急躁,一招一式皆需凝神静气,章法有度。这一乱,便被夜来寻着空隙,一剑挑中她的剑尖。剑光不再,则剑招有失。于是对方很快败下阵来。 那掌门倒也不生气,当即冲她抱了一拳,说了句受教,便施施然走下去。 她倒是佩服这谷掌门的胸襟,自问无法如此心平气和地输给别人。她一直认为,既然出剑,就要定输赢,否则毫无意义。 可面前这龌龊之人却没有那谷掌门的半点风骨,净是些杂乱无章的快招。这天光剑法被他使得如同鸡嘴啄米,毫无稳重,只余快慢。 她不欲与他纠缠,于是挑下剑尖,便反手顺着剑身挥了过去,那人看不出剑招,本以为她身体突然倾了过来,离自己剑尖愈发进,心中还一喜,寻思着哪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便要刺中胸口。谁知夜来顺势一侧身,以剑刃为锋,一剑将那人的手腕划破,那人遂抱着右手哀嚎不已。几人皆是围上来一看,登时大怒:“你这歹毒之人!竟断他手筋!” 夜来冷哼了一声,说道:“几位看客可是尽兴?”世人皆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论挑拨离间的本事,她倒是信手拈来。只是这几人哪知道夜来是女子,都道这小白脸好毒的一张嘴。 夜来也不理会他们,提剑指着万百千问道:“你这天光剑法是哪里来的?” 那万百千被她断了手筋,相当于断了后半生的财路。哪里肯告诉她这个,只是目光怨毒地瞪着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了。 “天光剑法?”那陆姓刀客喃喃道,“可是那天门山上浮岚派的天光剑法?” 夜来自然不会回答。那万百千倒是也惹不起这位陆大侠,只得回道:“正是。” “那可是浮岚派掌门的不传之秘,万兄如何得到的?”这陆大侠有些不信地摇了摇头。 “呵,陆大侠,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不如你帮我先解决了这位,我们再慢慢谈?”万百千阴险地笑了笑,真不是个能吃亏的主儿。 “如此......”那陆姓刀客竟没回绝,转身向着两人这边看来。“这位小兄弟,也不知我这朋友如何惹了你,你竟要对他下死手。暗器伤人本就不对,你还将他右手挑断,也忒狠毒了。” 夜来冷笑,她道是哪里来的大侠,原来倒是一丘之貉。这般颠倒黑白,真是虚伪。 她愈发不耐,眼见着那人从背后取下刀,渐渐走过来,便提剑要上。 谁知身后的灵犀却突然娇声喊道:“大侠小心!” 她蓦然转头,无事发生。 再一转过脸来,那刀客袖子一挥,竟冲她二人撒了些什么粉尘。 两人登时身子一软,倒了下来。 ...... “殿下!”身旁的宫娥低声惊呼。 几位听到动静的人皆是悄悄送来目光。 只见谢景之垂下眼睫,手指上一抹殷红,是被面前果蔬的枝叶划了个口子。 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宫女不要惊慌。宫女得了信,不再惊慌。心说幸好这位主子是太子殿下,若是旁人,她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夜宴的气氛。 此时正是乐曲激昂,鼓声连绵之时。座上的人都为这千泉王子的舞姿惊艳不已。 千泉王子告罪酒后失德,扰了诸位兴致,于是自罚跳舞为大家助兴。起初众人还笑话,这上不得台面的小国,男人也来跳舞。 可鼓点起,琴瑟奏之时,这见所未见的舞蹈却在须臾之间就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随着这异域风情的乐曲几番变奏,这千泉王子舞步愈发急促,那衣摆随着他的旋转翻飞如轮,身影都有些看不清晰。 突然,一曲罢了,他急停。 殿中众人皆迷醉不已,飘飘欲仙。此时竟像大梦初醒,意犹未尽。 永昭帝眯着眼睛,半倚在座上,点了点头。 谢景之见状,笑着向正中央的千泉举了举酒盏,说道:“王子这胡旋之舞跳得美轮美奂,真是惊为天人。本宫敬你。” 那千泉虽然是男人,可肌肉骨骼却极其柔韧,跳起这胡旋舞来比之女子更是多了一份劲力。若说月儿跳的胡旋舞舞尽显娇软柔媚之姿,那这千泉王子跳起来,便无端使这胡旋舞显得宝相庄严起来,颇有几分神性。 千泉也笑了笑,将头顶的手臂落下抚在胸前,弯腰行了一个西域礼节。 “殿下的手不打紧吧?这沙棘果虽然可口,却要小心有刺。”他那双猫儿眼睛转了转,笑得有些狡黠。 谢景之被他察觉,倒也不意外,点了点头:“是要小心,不过即便有刺,本宫还是喜爱的。王子从阔克苏远道而来,还备了这些,真是费心了。” 千泉眸光动了动,刚要说什么。只见一个灰袍老者突然出现在永昭帝身旁,同他低声说了什么。 看那形容,就是身旁的柔贵妃也没能听得一二。 只见永昭帝那张老脸抖了抖,挤出了一个笑容来,有些意味不明。 他点点头,那灰袍老者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殿中的朝臣们皆看着他。 他顿了顿,开口道:“景之。” 谢景之连忙起身:“儿臣在。” “你皇妹宫中走水,受了惊吓,朕去瞧瞧。你便代朕来主持这夜宴。” 谢景之躬身领命。 只见柔贵妃冷着脸,一把将手抽了回去。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也不敢多瞧一眼。 永昭帝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状似安慰。毕竟今日是她的寿辰,提前离席,却也是对她不公。见她仍然冰着一张俏脸,他只得在她耳畔轻轻说了些什么。随后这冷美人蹙起的柳眉才突然松开。 永昭帝遂起身,摆了摆手,也不给千泉一个正眼,便带着宫人离席而去。 谢景之与席间的大臣们行礼,喊了宫人搬了张椅子,便在柔贵妃身旁落座。 那千泉无人搭理他,神态自若地坐回了位置。座椅旁的玉盏碎片早已被收拾了去。 柔贵妃叹了口气,对谢景之说道:“你瞧瞧母妃这寿辰过的,又是碎了杯子,又是见了血光,如今又是有人装怪,要这主人家提前离席。真是......”她眉头一蹙,眼中就泪光点点。 “母妃不可。”谢景之连忙劝慰。这前的事倒还好说,若是如此喜庆的寿宴上,贵妃娘娘落了眼泪,恐怕又要落人话柄。“母妃莫要多想,今日是母妃生辰,儿臣还未曾向母妃道什么吉祥话。” “无妨,我儿朝政繁忙,自然要多些心思在这案前。”柔贵妃点了点头,又将泪含了回去,垂下眼睛,说道:“母妃命苦,只盼着我儿过得好些,莫要步了母妃的后尘。” 谢景之不语。 于是柔贵妃替他整好衣襟,拉过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道:“母妃啊,有些乏了。” 谢景之手指微微颤了颤,只有他母子二人能察觉得到。 “既然母妃乏了,儿臣便叫朝臣们早些散去,也好让母妃歇息。”他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 柔贵妃有些莞尔地笑了一笑。众人于是心中称奇,君上坐在这儿时,任是他如何,这冷美人也未曾展颜一笑。如今这太子殿下在她身旁坐了不多时,她便笑得如此清婉动人,竟像是个妙龄姑娘,凭白地减了二十年的岁月磨砺。这时人们才惊觉,这太子殿下温文尔雅,面若冠玉,,竟是得了贵妃娘娘的九分真传。 只见她点了点头,有些懒散地说了几句话,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要离开。 “儿臣恭送母妃。”谢景之起身行礼。 “你......唉......”柔贵妃欲言又止,末了只说了一句,“天冷了,我儿保重身子。常来看看母妃。” 谢景之称了声“是”,便将身子弯得更低。 众朝臣也在他身后伏着。 柔贵妃不再说话,由宫婢搀着便施施然离去。 眼看着君上和贵妃娘娘都离去,这朝臣也没什么好多言的。这太子殿下未曾离开,他们可不敢做这出头鸟,纷纷凑近谢景之攀谈起来。 几位力挺公主殿下的新贵们倒凑上去也不是,坐下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坐如针毡。 老臣们倒也不着急,在席间稳坐如山。 一时间这贵妃娘娘的寿宴倒有了几分朝堂上的模样。 只有那千泉王子像是看不清局势一般,端着杯盏同这年轻的新贵们说起话来。千泉满脸是笑,几位新贵倒不能不管他,只得同他推杯换盏。千泉高喊着“千岁千岁!”倒是让这几位官员哭笑不得。只道是这位异族王子学了些汉文便拿来用,也不好否认。 谢景之转了转头。 “本宫看今日诸位皆尽兴了,不如就此散去,早些休息吧?”他突然开口。 几位新贵本想借着这酒盏,同这阔克苏的王子结交一番,说些殷勤话,没成想被太子发觉,竟要打发了他们。于是只能同几位老臣一样,拱手行礼,纷纷离开。 待众人也都散了去,这位王子还是没有告辞之意。 谢景之也不理他,将宫人都遣散了去。自顾自地坐下,剥了个沙棘果放到嘴里。 轻轻一咬,唇齿之间有甘甜酸涩。 这西域,果真是奇珍万千。 席上空空荡荡,只剩他二人,放眼望去皆是残羹冷饭。 正是入冬,北风萧萧,倒是有几分萧条之意。 只见那千泉兀自走了几步,此刻没了旁人,他倒是自在许多,不多时竟登上那金銮高座,一屁股坐了下来。 若是被旁人看去,恐怕要吓破了胆。 可他面不改色,左右瞧了瞧,又敲敲打打,说了句:“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 谢景之轻声笑了笑。 那碧绿色的眸子望了过来,眼中有着些得逞的笑意。 “三殿下,幸会。” 第24章 夜宴杯酒传盟誓,柏叶春盘荐岁寒 “幸会。”谢景之嘴角勾了勾。入主东宫后,倒是鲜少听到有人叫自己三殿下了。 “三殿下真是冷漠。”千泉摇了摇头,“为了见您一面,小王可是一把火烧了荣华宫。”他说得倒是云淡风轻,哪里知道这荣华宫可是翻了个天。 谢景之笑笑,似是沙棘果酸涩,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茶。 见他并不回话,千泉从金座上跃了下来,走到他面前。 谢景之抬眼,“你倒是胆大。” 千泉一笑,那碧色的眸子荡了荡,有些惑人心智,只可惜,面前的人没什么反应。 “信中说了夜宴相见,本教主便必会赴约。”他叹了口气,“本教主可是个守信用的。哪像三殿下,几次失约于本教主。” “若是教主未曾布下伏兵疑阵,本宫倒是会好好考虑一番。”谢景之也是摇了摇头,“教主,千泉王子呢?” 对方耸了耸肩,有些无辜:“本教主从未说过自己不是千泉。” “呵。”谢景之颔首,“原来本宫同教主之间还有些恩怨。” “哈哈哈,无妨。你我不也合作了这么多回。那些贱民,杀就杀了。”千泉笑了笑,倒是一脸的无所谓。 谢景之目光一动,但想起千泉王子的一些身世,倒是有些了悟。 千泉王子是阔克苏最小的王子,出生时便被丢到狼堆里,原因是他出生的时候正逢阔克苏大旱,千泉的出生正是不祥之兆。万民请命将千泉王子喂狼,以平狼神之怒。实际上,这是他的兄长在背后操纵。而千泉王子被丢到狼堆之后,并没有毙命。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一个神秘人将他送了回来。他以狠辣的手段杀死了自己的五个哥哥,最后成为了阔克苏唯一的王储。阔克苏之于他,恐怕没有恩情,只有仇恨。 方才在席上,倒是演出来的。 这位教主好演技。 “无心教主竟是阔克苏的千泉王子。若是这消息被中原武林知道,阔克苏又免不了一场浩劫。”毕竟,攻不上天雪山,这阔克苏的商路却可以断。断了商路,阔克苏地域狭小,夹在大宛和苏鲁拜之间,就只能自生自灭。 “你会么?”千泉眯起琉璃般的眼睛,他的眼睛似乎有某种力量。被那双眸子盯上之时,就会感到一阵惊心动魄。 “自然是不会。”谢景之无端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摆,“毕竟本宫还要依仗教主为本宫做事。” “三殿下,容我提醒您一句。与无心教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千泉比谢景之稍低,此时却平静地直视着他。“虽然我们之前几次的合作都很愉快。但这一次,三殿下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用的是,“我”,表明了他的诚意。 这位阔克苏王子的汉语倒是学得很好。 “不知道。”谢景之坦然地摇摇头,在对方微微变化的眼神中说道:“但教主想要的,本宫给得起。” 除了这天下,他有什么给不起的? 这就是永昭太子的风度。 千泉一愣,随即“哈哈哈”笑了一阵。笑完,他眼中有癫狂之意,说道:“世人皆说景之太子如兰芝玉树,清贵出尘,我道世人是瞎了眼!” “三殿下,我欣赏您的野心。”他摆了摆手,转身欲抬步。 “这杯酒,就敬你我大业得成!” 他背对着谢景之,仰头喝尽一杯酒,将杯盏一摔,“啪”地一声,酒盏四分五裂。 谢景之端起桌上的玉樽,遥遥相对,也喝下一杯。手中酒盏在空中倒置,杯中见底,一饮而尽。 那人没有回头,嘴角弯了弯。 “中原真有意思。” ....... “灵犀,醒醒。”夜来拍了拍灵犀的脸,可她却不作任何反应。她有些无奈,不知是不是这迷药劲力太大,不论怎么叫她她都不做反应。 树上绑着几个人。正是那万百千等人。 她随手一捧水泼了上去,那陆刀客悠悠转醒,一看是她,惊惧交加,连声说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此时倒也不敢自称大侠了。 “解药拿来。”夜来皱了皱眉,懒得同他废话。 “在在在......在我冠帽里。”他颤颤巍巍地说道,哪里还有刚才侃侃而谈的姿态。 夜来不多言,拔剑劈下,那人一个哆嗦,衣袍一湿,竟吓得失禁了。 她也不管,从他冠帽中取了解药便要给灵犀服下。谁知她还没递到对方嘴里,对方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夜来收回手,将解药丢到了草间。 灵犀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夜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也不看她,转身就往面摊走去。 灵犀在后面跟着。 此处距面摊倒也不远,原是那几人得了手,要找个僻静地方办事,夜来本就是装作昏迷,此刻正好出手,将几人打晕。她本想杀了省事,可想到几人在这附近出没,若是杀了,难免要让店家和小二遭到一番牵连。 看着眼前有些惊慌的店小二,也就十几岁的模样。她叹了口气,告诉他那几人被绑的地方,又把先前的钱付了。 无端想起了那个见她杀个人都要发怒叹息的男人。 等他知道自己伤人盗剑,定然又要连声责备了。 也不知道那孩子活没活成。 她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思绪甩走。 活没活成,都是他的造化。 两人骑着马,向着北山而去。 一处无人察觉的草堆里,一枚药丸缓缓融化,周遭的泥土迅速变黑,杂草纷纷枯死。 那刀客披头散发,向一边啐了一口,有些阴恻恻地恨声道:“可惜没毒死。” ....... “夜来,此掌分阴阳,阳为霜华寒毒掌,是杀招,阴为向死而生掌,是救人之招。你可记住?” “记住了,师父。” “你可知何为向死而生?” “夜来不知。” “不知?不知你怎么记住?” “师父说什么,夜来便记什么。” “你啊!哎......” “这向死而生,即是先死后生。此掌法须凝聚霜华寒毒于掌心,然后推出一掌,种下霜华寒毒,此掌为杀招。而后逆行倒施,将全身功力散去,抽出对方体中霜华寒毒,渡至自己体内,此为生机。” “这霜华寒毒虽是剧毒,却能洗髓煅骨,乃是武林中人人渴求的毒功。可你功力有限,若是人人皆给他一掌向死而生,那你便要心脉枯竭而亡了。用之慎之,切记切记。” “师父,这阴掌我不学。夜来只学杀招。” “呵呵,话不要说太满。” 女人的话还依稀在耳边。 最后的比试中,她打出霜华掌,对方却以霜华掌相对,她的掌法是杀招,可对方的掌法却是向死而生之招。女人硬生生吃了她一招,又将全身的功力散了去,身体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她身上凝结出霜花,浮着一层白霜,只有嘴唇在微微开阖。 “夜来,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望你如愿以偿,兀自珍重......” 师父将一身的毒功传授给了她。 他们说,女人身为她的师父,生来就是要给她打死的。 因为江家人,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师父死了,才算出师。 他们说,是她执意要学江家的功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师父也曾杀了自己的师父么? 她不禁想起了女人总是摩挲的一管玉笛。明明她不会吹笛,却整日戴在身上。 女人无亲无故,不知从何而来,所以她亦不知该把她送到何处。 她将女人葬在了山上的冰雪之中,传闻冰雪纯洁无瑕,可保尸身不腐。 很适合她。 她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女人。虽然她有些严格,时常打骂她,可是也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她总是失去一些对她好的人。 山上之雪终年难以消融,一如她的心境。 没有人是生来就要为别人而死的。 向死而生本就是一个笑话。 她曾发誓,此生都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用这向死而生。 今次她破戒,用了一次,权当报他医治之恩。 以后不会再用。 ...... “霜华掌?”赵巧拙问道。 桌上清粥小菜,一壶丹桂黄,几人月下闲谈,好不安逸。 “嗯,南宫前辈是这么说。”顾见春点了点头。 “倒是略有耳闻。”赵巧拙点了点头。 突然,他微微偏头,笑着说道:“这位小友,你可不能喝。”是说苏决明。 这苏决明倒也不管几人说话是不是在谈他的事,只盯着这桌上的酒壶,有些眼馋。 此刻闻声,他顿时有些不服气:“在闽安,入冬后都会给行了冠礼的孩子喝几杯闽安酿。” “闽安在江北,冬日天寒,喝几杯倒也无妨。如今这里四季如春,你就别讲究了,小孩子家的喝什么酒?去喝茶去。”赵巧拙还没开口,赵青木先接过话来,递过来一个茶壶。 苏决明顿时一怒,“你才是小孩!” “笑话!我可听说有人还是别人的徒弟呢。论辈分,我和顾见春可是同辈,那你是不是要尊我一声师叔啊?”赵青木眉眼弯弯,有些坏心眼地笑道。 “木儿,莫要妄言。”赵巧拙无奈,轻声呵斥道。 赵青木吐了吐舌头。 “苏小友,这丹桂黄可不比那闽安酿,你怕是喝不惯。改日我向那酿酒的忘忧翁讨个方子,再酿个与你相宜的,你看如何?”赵巧拙笑吟吟地看着他。 苏决明惯是脾气差了些,可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此时此景,他倒不好发作了。只得应下,道了声谢。 赵青木得意地哼了一声,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 赵巧拙与顾见春皆哭笑不得,倒是没想到这两人能干起仗来。 顾见春正色道:“若是赵前辈知晓,可否告知一二。不瞒前辈,这施霜华掌之人怕是同我有些渊源。” “咦,什么渊源?”赵青木来了兴趣,出声问道。 一旁的苏决明不欲与赵小姐之流为伍,虽然没有开口,却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顾见春摇了摇头,“此事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她乃是在下的同门。” 原来他还有同门。苏决明心想。 “同门啊......那这孩子不就要叫他师叔了。”赵青木登时有些向往,“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师父,师叔什么的啊?” “你是嫌藏书阁的书不够看,还是山上的草药长得太快?”赵巧拙沉声说道。 少女立刻乖乖噤声。 “即是同门,那顾小友去找他一问不就得知?” “其中有些复杂......”顾见春叹息,“师父不许我再去寻找,我猜到这其中定然发生了些事情。但师父不说,我亦难以询问。如今只能通过这武功招式来猜想一二,好问个清楚。” “呵呵,原来是这样。”赵巧拙点头,“先前你说,碧天剑一事,这剑就是被他夺了去?” “确是如此。”顾见春颔首。 “倒也巧了,你们来之前那日,老夫恰好诊治了一位病人。他说近日江湖上有个传闻。” “什么传闻。” “不知是何处传闻,碧天剑被一位叫做江夜来的女子所盗,日前她夺得无心教圣物玉生烟,如今正要去取妙法寺的大光宝珠。” 顾见春眉头一紧,“这碧天剑想必确实在她手上,可这玉生烟和大光宝珠......不知这几物是有什么关联?” “小友莫急,老夫觉得口渴,先喝一口,再与你好生说道。”赵巧拙笑了笑,端起杯子小酌一口。 顾见春倒是沉得出气,这赵青木听了一半,没了后文,登时有些无言,叫嚷道:“哎呀......爹......你把话说完再喝不也一样么?” “莫急莫急——”一杯下肚,赵巧拙眯了眯眼睛,有些惬意。“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急不来的。缘分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顾见春目光一凝,连忙道了声受教。 赵青木小嘴一撅,娇蛮地说道:“现在就是缘分,快些说吧!” “呵呵,也罢。”赵巧拙捋了捋胡子,却发现这胡子只剩下个光秃秃的下巴,倒有些不习惯。方知这是木儿同他赌气,趁他熟睡之时将他的胡子尽数剃了去。 “老夫便说说。” “这病人不知道,老夫却有所耳闻。十几年前,这碧天剑倒是有些来头,乃是......”说到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收声,看向了苏决明。 只见苏决明面上有些不豫,但也没有打断他。于是他问道:“苏小友,我看你像是知道这段旧事。若是老夫提起,不免又让你心生难过。不如就由你来决定要不要说吧。” 顾见春了然,这是想给他一个磨练心性的机会。试问这江湖上谁没个坎坷磨难,逝者已矣,若是以后日日沉浸在这仇恨心魔中不可自拔,才是最为致命。他以前总是想着闭口不谈,略过此事,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看开。可已经过去许久,他心中仍然为此事而纷乱不已。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做得不对了。堵则溢,疏则顺。这赵前辈竟无意间也给他上了一课。 气氛有些凝滞。赵青木也难得没有说什么话。 苏决明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也并非难以启齿。我苏家做的错事就由我苏家承担。此间细节,还是我这个苏家之人来说更为适合。” 几人松了一口气,顾见春心中更是宽慰些许。 只听他缓缓开口:“这件事,要从我阿姐带了一个人回家说起。” 第25章 我有相思不可说,素心一片难着墨 少年娓娓道来。 “那日是阿姐看诊,却来了一个青年。那个人要阿姐看病,却几番与她调笑。阿姐也不恼,管家和爹爹说了,于是就要那人给个解释。” “那人却说,是阿姐先前去镇子里义诊,在路上救了他的性命。两人情投意合,已经私定了终身。” “爹爹命人将那人捉来,又将阿姐关了起来。阿姐以命相逼,爹爹不愿这等事被外人知道,再加上那人自称是曲州生人,家中以织造为营生,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一切皆能对上,又愿意入赘苏家。所以软磨硬泡下,爹爹只好同意了阿姐和他的婚事。” “婚事是娘亲操办的,婚宴当天,那人在席间突然自称梅晏清,是梅家后人。爹爹大惊,就要叫护卫。可他已经提前布下埋伏,只等婚宴当天将苏家所有人一举杀害。他以我为要挟,要爹爹交出碧天剑。爹爹拼死请出叔伯,我才知道我苏家原来还有一位苏怀夕叔伯。” “这位叔伯因为疯病被关在暗室,他武功高强,一出手就击退了万寿宫派来的半数人。眼看着苏家有救,阿姐突然说,这个人姓梅。于是叔伯放弃了抵抗,死在梅晏清的丝阵之下。” “再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就是师父救了我,也取走了碧天剑。”少年看了看剑客。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叫他师父。 “这梅晏清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你爹爹和你叔伯像是惧怕他一样。”赵青木问道。 “并非是惧怕梅晏清,而且惧怕梅家罢了。”苏决明摇摇头。 “梅家?我同爹爹在谷中多年,虽然未出过谷,可江湖上的事我却也是知道些。怎么从未听说过梅家?” “梅家,已经亡了。”赵巧拙叹了一口气,缓缓端起杯子,“寒英漫舞梅持傲,落叶悲歌竹守清。那都是昔日的恩怨了。” “传闻当时正逢梅家堡式微,梅家堡堡主梅祈香为了守住梅家堡在江北的地位,放言于百花岭试剑,一招暗香疏影连退十三位高手,最终与叶家少主叶守清打了个平手。而后南叶北梅一战成名,当时江湖上流传着寒英仙子和苦叶剑侠的传说,二人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亦是至交好友。梅叶两家交好,两人有婚约,人人皆艳羡这对风月侠侣。谁想到,闽安苏怀夕却横插一脚,与梅祈香暗生情愫。正巧落花无情流水无意,叶守清得知此事,倒是乐于成人之美。可叶守清君子有道,叶家却不能善罢甘休,于是叶家逼迫梅苏两家,就有了这苏怀夕与叶守清试剑之约,谁赢了,谁就能抱得美人归。” “啊?那这两人谁赢了啊?”赵青木迫不及待地问道。 “谁也没赢。因为这场试剑之约根本没有后续。”赵巧拙摇了摇头。“而后江湖上不知为何突然流传起一把剑的传闻。剑名碧天。” “又是碧天剑?”赵青木瞪大了眼睛。 他点点头,继续说道:“传闻碧天剑是前朝苍梧皇室所铸,碧天剑与沧浪剑本是一对,碧天为雄剑,沧浪为雌剑,其中有苍梧皇陵的秘密。只是这两把剑皆随着苍梧灭国而下落不明。其时,人们都说,碧天剑正在这梅家堡。” “梅家堡?可是碧天剑明明是这孩子……”说到这儿,她突然住嘴,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这碧天剑为何会在苏家,老夫便不得而知了。世人皆有贪念,这碧天剑既出,沧浪剑定然不远。因此时人说,得到碧天剑,就能找到苍梧皇陵的至宝,于是人们纷纷拜帖百花谷,请梅祈香开品剑大会。可梅家堡拿不出碧天剑,索性封了百花谷,闭门谢客。其时不知为何梅祈香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铁门关。无心教风波未过,正是中原武林对其深恶痛绝之时,有心之人便说,梅祈香是与无心教主合谋,夺取皇陵之宝,颠覆中原武林。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人言可畏,可梅家难以自证,后梅祈香确实出现在天雪山上,于是梅家与无心教狼狈为奸之事坐实,没了梅祈香,梅家堡毫无抵抗之力,一夕之间便惨遭灭门。想来是李缘君大侠的旧部或是为他报仇之人所为。连同这寒英仙子也销声匿迹。有人说,仙子入了魔教,可没人再看见过她。后来叶家因为永昭帝发难而衰微,武林中再无南叶北梅之说。”谈及这段往事,赵巧拙亦是唏嘘。 几人一时无话,这段往事确实沉重了些。 “碧天剑,是寒英仙子交给叔伯的。”苏决明轻声说道,“寒英仙子已经死了,死在天雪山。” “什么?!”赵青木失声。 “碧天剑本就是梅家先祖之物,梅家世代守护。彼时苏叶之约,我叔伯并无一战之力。梅家不好出面,寒英仙子关心则乱,听信心怀不轨之人的谗言,说碧天剑威力无穷,便自宗祠取来碧天剑,为叔伯助战。叔伯取剑后回家,约定十日后试剑。” “祖父担心叔伯一去不返,不许他出门应约。而后碧天剑传言四起,祖父动了心思,想看这碧天剑究竟有何妙处,便更是将叔伯关了起来。寒英仙子三次登门,祖父皆借口不在。后来梅家风波起,祖父更不敢再与之结交,也不敢与人言这碧天剑下落。梅家惨案后,祖父心中愧疚,便四处派人寻找寒英仙子,只是寒英仙子始终不知所踪。这剑也没有归处。叔伯却在有一天突然疯癫,直说着祈香已逝,祈香已逝,便四处伤人,祖父无奈,便将他关在了暗室,一关就是十几年。” “你们苏家的老太爷,也太……”赵青木有些诧异,要不是看在苏决明的面子上,她已经骂出口了。 苏决明不理会她,接着说道:“梅晏清自称梅家后人,于是叔伯愧对于他,不忍下手,自愿为他所杀。梅晏清说,寒英仙子尸身至今仍在天雪山之巅,终日风吹日晒,连尸骨都无人收殓。她死前说,不要为她敛尸,她愿面东而坐,看着这武林覆灭。想必她心中是恨极了。而这些恨里,苏家便是首当其冲。若是没有碧天剑遗失,便没有梅家灭门之祸。” 赵巧拙叹了口气,抚了抚苏决明的头。“真是苦了你了。” 少年眼眶微红, 赵青木想到自己同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漫山遍野的玩耍,与花鸟草木朝夕相对,哪里懂得什么人心之事。 “即便如此,梅晏清也不该如此残忍,冤冤相报何时了……”顾见春沉声说道。 “呵呵呵,顾小友。”赵巧拙端起杯盏,“莫要慨他人之慷。试问若是小友,能放下这段世仇么?” “既是有冤报冤,那就只寻仇家一人,何必灭了满门。” “小友,这一人和满门,又有何区别?”赵巧拙抚了抚衣袖,笑了一声。 顾见春心中一凛,登时了然,于是连忙行礼道了声谢。 赵青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双杏眼里满是疑惑。 赵巧拙敲了敲她的额头,“你啊!” 赵青木遂委屈地看着两人。 “世间诸多悲惨,大都逃不开难言之隐。想来他梅家后人入了万寿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再说回这江夜来,如今江湖上倒是不止小友你一人在寻她,依老夫看,怕是要谨防这梅家惨案重演啊。” “啊?原来你说的同门是一位姑娘啊。”赵青木后知后觉。 “正是,她是在下的同门师妹。”顾见春点了点头,也不回避。 “她是个怎样的姑娘?”她接着问。 顾见春想了想,那张印象中的脸在眼前闪过,有些久远。“应是一位兰姿蕙质,白璧无瑕的女子。” “咦,你可从来没有这样夸过我。”赵青木眼睛闪了闪,登时看向了一旁的苏决明,“苏决明,你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苏决明耸耸肩,伸出了手指数道:“她?心狠手辣,凶残恶毒,恩将仇报,老谋深算,口蜜腹剑,诡计多端……” 赵青木于是也跟着他扳起手指数着:“哇,原来你知道这么多词啊!” 苏决明撇了撇嘴,不愿与她逞口舌之快。 “怎么你们二位说得好像不是一个人。”赵青木嘀咕道。 顾见春苦笑,这也是他那时不敢同对方相认的症结所在。 小湄怎会是这般行事呢? “小友,若是说霜华掌,老夫倒是知道一些旧事。” “爹,您知道的可真多,怎么不见您和我说说。”赵青木撅起嘴。 “同你说?你还是先把我教你的本事学会吧!”赵巧拙闻言又要伸手敲她头,这次却被她灵活躲开。她扮了个鬼脸,于是躲到了顾见春身后。 “还请前辈告知。”顾见春拱手。 看着那双有些急迫的眼睛,赵巧拙叹了口气:“小友此次一别,倒是变得不稳重了些。” “三年前,有人闯入来去谷,他听闻老夫有一丹药,能起死人肉白骨,于是来求药救人。我看那昏迷之人经脉俱断,气息衰竭,料想她是活不长了,于是我拒绝了他。可他却以为是老夫不愿赠药。于是便说,老夫方才把脉,身上已染霜华寒毒,若是不救这人,老夫就要给她陪葬。”赵巧拙失笑,“老夫试药多年,何时怕过什么毒,若是能救,老夫自然会救。倒真也不怕她这胁迫。” 赵青木从顾见春的背后探出头来:“爹,你何时被下毒,怎么没听你说起?” “让你知道,你能帮爹解毒?你还不得把爹的来去谷掀了。” “那倒是......”她嘟囔了一声,想到自己这半吊子的医术,有些心虚。 于是赵巧拙接着说:“顷刻之间,这人就断气。于是他伏在她身上,竟放声大哭。他一哭,我才看出,那竟是个女子。老夫看她可怜,于是问她,这人是她什么人,她说这是她的师父,老夫又问她,她是怎么死的。她说是被她一掌打死的。” “啊?这也......” “老夫行医多年,生离死别倒也不稀奇,这徒弟弑师竟是闻所未闻。只是看她哭得伤心,老夫就不再多问。谁想到她竟反过来同老夫道歉,还要为老夫解毒,这姑娘倒是个能屈能伸之人。”赵巧拙笑了笑,“可是老夫并未中毒,这姑娘惊讶,张口就问老夫是如何解这霜华寒毒的。” “那前辈是如何回她的?” “老夫说,世间百毒,皆有解法。那姑娘不信,说师父曾经告诉她,霜华寒毒无解。老夫再一追问,她便将霜华掌告知与老夫,还与老夫说,若是能救活她师父,便是叫她自刎于此也绝不迟疑。” 几人皆是知道,来去谷虽然以妙手回春闻名于世,可要说让人起死回生却是妄言。“霜华掌分为阴阳两掌,阳掌夺命,阴掌渡人,是万里挑一的毒功,至阴至寒,唯有女子可以修炼。她与师父对招之时,未曾想师父突然以阴掌将功力渡给了她,于是她师父便吃了她一掌死去。想来,或许是她师父不愿活了,才告诉她,这霜华寒毒无解。老夫看这姑娘是个通透之人,或许是关心则乱,却没有想到这一点。只问我如何解毒。看她形容似癫狂,怕她轻生,老夫无奈,只能随口说了句,世间有一种叫做优钵罗花的药材,若是入药,便可解这霜华寒毒。” “优钵罗花?那是什么?”苏决明问道,“从未听闻这个名字。” “是雪莲。”顾见春沉声说道。 “小友博闻广识,这优钵罗花,便是雪莲。只是老夫随口说个名字,老夫琢磨,世界之大,药材千万,总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念想。待她找到,想必也能释怀了。”赵巧拙眯着眼睛,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似是有些醉意。 “那后来呢?”赵青木问道。她是个爱听故事的,可爹却鲜少与她讲这些,只有顾见春或是几位前辈来的时候,她才能听上些新奇事。 “后来啊......”赵巧拙挑了挑眉,“那姑娘离开之后,想来应有两月,听闻有位义士单枪匹马上了天雪山,挑了无心教两个分舵。无心教主震怒,吩咐手下将天雪山的雪莲通通采尽。”” “哈哈哈哈......”赵青木登时笑出声,“这无心教也忒小气了,连一朵雪莲都不肯让。这姑娘真是我辈豪侠,我喜欢!” 一朵雪莲?几人都摇摇头,她是不知道这雪莲有多难寻。 “你怎么知道,这义士就是那姑娘?”赵巧拙倒是反过来问她。 “直觉啊。”赵青木理所当然地说,“不然爹爹你讲这个干什么?” ......几人无言,这小丫头,倒让她觉得自己聪明了。 赵巧拙不理会她,说道:“彼时江湖侠士皆是拍手称快,大呼解气。更有甚者,竟打听出她的身份。据说这义士,名叫景明。”他看了顾见春一眼。 第26章 分明世事多劫难,何言长夜已惘然 顾见春有些愕然。 “景明?你们认识吗?”赵青木歪着头问道。 顾见春叹息:“景明便是家师为在下取的名号。这世间除家师以外,便只有她知道。如此看来,前辈所说之人,是师妹不错。” 苏决明皱了皱眉头:“她竟然借着你的名号行走江湖?” “我亦不知。”顾见春心绪纷乱,好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前辈,她还有找过您么?” 赵巧拙点了点头:“有一日,她风尘仆仆,浑身是伤,取出雪莲请老夫炼药。老夫无法,只能据实相告,说这位女子是死于经脉枯竭。老夫本以为,那姑娘提着剑,要在老夫身上来上几下。谁知那姑娘也未曾有半点恼怒之色,只将雪莲丢给老夫,说,‘既然无用,那便留给有缘人吧。’而后老夫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老夫猜测,这位苏小友即是受了那姑娘一掌霜华掌,但是如今完好无损,想来是施以阴掌,可见那位姑娘并未下杀手。” “可是她还是抢了碧天剑。不过,她要这碧天剑何用?难不成也是觊觎前朝皇陵么?”苏决明还是为对方打了自己一掌而耿耿于怀。 “若是她想夺,先前双溪镇之时就动手,何须在黛城?”顾见春不赞同地说道。 苏决明恼道:“你知道她是你同门,便要为她开脱。” “诶,你们别吵啊。”赵青木看两人争吵,连忙转移话题:“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这位江…哦,为什么你师妹刚取走了剑,江湖上便有这样的传闻?到底是谁放出的消息?” “此事颇多疑点,这是其一。在下前后想了想,这碧天剑一事,只同林穆远与南宫前辈提及,若说是谁传出消息,这二位都是风光霁月之人,在下一时也没有头绪。其二,在下与她师出同门,在下不愿相信她会做这种事情。” “说到底,你还是偏袒她!” “哎,两位且慢。若说碧天剑,这位顾小友不也是为此而来?”赵巧拙笑眯眯地转过头看向顾见春,“其中缘由,小友不妨去问问尊师?” 顾见春摇摇头:“家师不允我寻师妹,若是问他,他必不喜。况且此番下山,本就是要寻碧天剑,无功而返,却是说不过去。” “那小友作何打算?” 顾见春望着天边一轮弦月,晦明变幻,难以捉摸。 “找到她,拿回碧天剑。” 再问她,为何两次不告而别。 +++++++++++++++++++++++++++++++++++++++++++++++++++++++++++++++++++++ 夜来与灵犀赶到金盘村。只是,这里并不像她们想象中的样子。 “不!爹爹!娘亲!小妹!你们……你们怎么了!你们醒醒啊!呜呜呜……”断壁旁,火焰还未曾完全熄灭,整个金盘村化为一片废墟。夜来低下身,捻起染血的泥土。血迹未干,恐怕是半日内之事。 灵犀伏在几具尸首上,哀恸不已。院落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这地上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皆是几刀就毙命。杀人者干脆利落,只为杀人而来。如此规模的屠杀劫掠,看来是遭了匪帮的侵袭。 此处在永黛交界之处,远离王都,他们便已嚣张至此。如灵犀所说,桃花寨有官兵做后盾,自然有恃无恐,连着周边的几个村子都遭了殃。本该由村官乡绅带领村民抵御,可若是连官都成了匪,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该怎么自保? 眼前,那血流漂橹的景象又一次浮现,耳边女人的哭声还在回荡,让她有些分不清记忆与现实。 几年过去了,这片土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肃清邪妄? 火焰在断壁边燃烧,似是永远没有尽头。 哭泣的女子突然站了起来,夜来抬头望过去,却被她眼中那决意惊了一瞬。 那是必死的决意。 她撞向了身旁的老树。 她蹙眉,一掌将对方劈昏过去。 她不擅长安慰,却也不想看到无谓的牺牲。 这一掌并未用什么力气,只是片刻,灵犀幽幽睁开了眼睛,正想说些什么,被夜来打断:“你知道桃花寨怎么走么?” 灵犀愣了愣,点点头。 “那你带路。”语气不容置疑。 “景大侠,桃花寨土匪凶残无比,大侠一个人,还是不要涉险了……”灵犀低声凄凄哀语。“大侠也莫要阻我了,我如今身无依靠,独木难支,随了他们去也好……” “你想死可以,不要死在我眼前。”夜来淡声说道。 灵犀一噎,登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如你带我去桃花寨,我帮你报仇。”夜来挑眉。 她思忖一番,咬了咬唇,点头:“好。” “呵。”夜来转身,从马背上丢来一个水壶给她,“你不是说桃花寨凶险,怎的这会儿又愿意去了?” 她有些笨拙地接过,浅浅地笑了一下,颊边有两枚浅浅的梨涡。只听她回答:“景大侠高义,妾身敬佩,自当奉陪。” 夜来也笑笑:“对,若是你以后见了旁人,记得把这话说与他们听。” “灵犀看大侠可不是这拘于世俗之人。”灵犀眼中有些疑惑。 “呵呵呵。”对方连声一笑,也不多言。 待灵犀饮了水,又将她带上马背。她抖了抖缰绳,双腿用力,马儿应声而发。 只听那人在耳边的风声中说道:“我便要拘于世俗,你待如何?” “驾——”一声断喝,骏马蹄声哒哒,很快就离开了这荒村。灵犀轻轻回头看了一眼,满目衰颓,烈火未歇,原本安宁祥和的小小村落,如今残破不堪,一片死寂。没有官兵巡查,这里很难再被旁人发现。这偌大的永昭,从今往后便又要少了一个村庄。 她娇唇微勾,无声地说道:“可惜了。” +++++++++++++++++++++++++++++++++++++++++++++++++++++++++++++++++++++ 桃花寨,一浓髯大汉端起开山斧,坐在正殿上,一旁有一黑衣剑客,正一剑贴在他的喉咙边。 “大大大大大......大爷,大爷饶命。”那桃花寨的大当家如是说。 “你想保下这条小命,就乖乖听话。”黑衣剑客低声说道。 那大当家虽然生的彪悍无比,却是个怕死鬼,连忙点头,却碰到了颈边的剑,于是瑟缩一下,连声说道:“好好,大爷您说什么都好!” “一会儿,你们二当家和三当家来了,记得和他们说,我是你们桃花寨的客人。”剑客淡淡地说。 这大当家眼珠子转了转,心说,你待我兄弟回来,我们三个一起收拾了你小子! 哪知这剑客根本不怕,将剑贴得更近了些,说道:“收了你那些歪心思!” 大当家连忙陪笑:“是是,明白了明白了。” 剑客冷哼了一声,将剑插回腰间,找了个椅子坐下。 “老哥!你猜猜弟兄们今天上哪儿去了?”未见其人,先听到他那洪亮的嗓门。 这倒是个中气十足,武功底子不错的。黑衣剑客心想。 “二哥,我看您还是太焦急了。咱们先前可未曾和那位说起这事,若是怪罪下来,这让咱哥几个如何是好?”随着脚步声渐渐接近,一位声音有些尖细,像是捏着嗓子模仿女人说话的男声说道。 “呵呵,三弟,你就是太过犹豫,才让咱们一直被人家压了一头。你这性子何时能改了?”那位被叫做二哥的,想来正是二当家如是说道。 三弟?便是三当家吧。这位三当家可是够特别。人说这桃花寨有三位当家,拜了把子的交情,是异姓兄弟。三个兄弟性格迥异,处事作风倒是刚够互补。于是这桃花寨在他们的经营下也是愈发厉害,行动排演有条不紊,下山必定满携财宝女人而归,兼之官府不出面整顿,于是倒让这土匪帮派蒸蒸日上了起来。 话说一半,只听那三当家笑着说:“哪里是小弟我瞻前顾后,分明是师爷说,不许我们贸然行动。如今你这么一闹,师爷那边,我该如何交代啊。”他叹了口气,并不想包揽责任。 二人说着话便行至门前,那二当家刚要推门,“咦,不对。”三当家突然说道。 二当家看向了他:“怎么不对?” “我二人在此聊了这么久,大哥竟连一句回应都没有,不对,不对......”那三当家倒是个机灵的。 二当家被这么一提醒,也是反应了过来:“是啊,过往若是听到我俩动静,大哥早就走出来了。” 黑衣剑客皱了皱眉,这两人倒是不好糊弄,于是又准备将手中青锋送回到这大当家的脖子上。这大当家脖子一缩,于是连忙说道:“二弟!三弟!老哥我今日不太舒服,你们快进来吧!” 倒是上道。黑衣剑客心想。 二人闻言,虽然心中怀疑,却还是将门打开走了进来。想到大哥应当不会欺瞒于他二人。谁想到他们大哥被人制住,早就将这劳什子的“兄弟情义”抛到了九霄云外。生死关头,谁同你讲什么兄弟义气!大当家只管将他二人也诓进来,他两人定睛一看,这大当家与一青年正坐在桌前,桌子上好酒好肉,青年是个面生的,生得倒是唇红齿白。 话说这桃花寨虽然名为桃花,却是继承那桃花镇而来,这桃花寨里能算得上美男子的,恐怕还尚未出生,别说桃花了,就连桃树都没有一棵。此时看这俊俏青年,倒是有些相形见绌。 “哟,大哥,今儿有客人啊?”二当家兀自笑了一声,说道。 明面上,这大当家端得和和气气,笑容满面。实则桌子底下这身家性命都被这黑衣剑客用剑制着,于是只得抖了抖面皮,说道:“是有客人。”他故意加重“客人”二字,想出言提醒,谁知腿上一痛,一个血窟窿便被浅浅地戳了出来。 黑衣剑客以命脉相胁。 他疼得“哎呦”一声,两位当家连忙上前问。他只得强笑着说:“不打紧不打紧,老哥我这吃坏了肚子,这会儿正疼着咧。” 两人点了点头,只得道了声早日安好。 大当家心里骂他二人几百遍草包废物。突然,三当家问了句:“大哥,怎么不见师爷?”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大当家的。他心说师爷脑子聪明,想来有法子帮他脱身。于是便顺着话说:“对对,三弟,你去后山,把师爷喊来。” 生怕这位突然发难,再戳他几个窟窿,他连忙陪笑道:“平日里桃花寨的行动,师爷亦有谋划。不如等人齐了,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黑衣剑客冷笑了一声。这是把他当成寻仇的了?自己死就算了,还要拉上兄弟们垫背不成? 三当家左右看了看,刚要出门,只听门外传来一阵人声:“不用喊,我已经来了。” 剑客眉头一拧,好一身功夫! 人未到,杀气已至! 大当家如蒙大赦,于是连忙开口道:“贤弟快请坐。” “坐,倒是不必。”那人披着一件长袍,背上背着布包,面上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和前额来。 这满室的血腥气息,倒真叫人有些不适。 “听说来了客人,老夫就来好好招待。”他冷笑了一声,从背上取下布包,凌空抖出一把剑来。之所以知道这是剑,是因为这血气哪是这堪堪一块烂布条能镇得住的。早在他开口,功力外泄之时,剑客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把剑。 用剑的人,总是对剑格外敏感。这把剑,定然取了不少人的命,他心想。 他抖出剑的瞬间,好像这屋子里百鬼尖嚎,嘶声不止。 剑身不知什么材质,通体赤红,剑柄上刻着古朴的花纹。 啼血剑!他陡然一惊。但凡是见过这把剑的人,都忘不了它的样子。 这位眼前之人,竟是啼血客,莫三思?! “莫三思?”黑衣剑客面上有些惊愕。 “正是。”莫三思擦了擦啼血剑,打量了一番,如同看着自己珍视自己的友人。 “你竟没死。”然而他也只是愣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镇定。 莫三思嗤笑了一声,说道:“是没死成。怎么,叶公子很惊讶?哦,不对。”他顿了顿,“如今阁下升任,应该是,叶,统,领。”他从牙缝中把这三个字挤了出来,可见他是有多么痛恨面前之人。 “不敢当不敢当。”叶统领,或者说叶染衣冷冷地回道。倒是没有输了气势。 “什么?!师爷,这竟是个狗当官的?!”二当家和三当家齐声质问。看得出来,桃花寨与朝廷结怨已久,此刻听到这身份,皆是心生晦气,摩拳擦掌。 “把他放了,你我的事,好好清算。”莫三思不搭理他俩,也不多话,用剑指着他。 这两位当家的,不,三位当家的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放了倒是可以,你就地自裁,我这就放了他。今日来谈生意,不伤人。”叶统领哼了一声,摆明了不让。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剑气迸发,空气中蔓延着杀戮与嗜血的气息。 啼血剑开。 第27章 桃花寨里疑局促,万事无成愿已违 “慕夫人,你......”夜来刚要问什么,突然被对方打断。 “景大侠,你叫妾身灵犀便好。”灵犀挽起鬓角的碎发,重新盘了个发髻,倒也不避着她。 “好。灵犀姑娘,你可曾听过秋娘子?”也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于是夜来问道。 “秋娘子?未曾听过。”灵犀摇了摇头。 “这就怪了,既然桃花镇变成了桃花寨,那这卖凉糕的秋娘子去哪了呢?”夜来思忖一番,无果。 “凉糕?什么凉糕?” “哦。我欲寻一人,是这桃花镇卖凉糕的秋娘子。”夜来解释道。 “好生奇怪。莫说是桃花镇了,我们永南一带都不兴吃凉糕......这秋娘子倒是稀奇。”灵犀想了想,说道。 “哦?”夜来心中一动。 此处已到了桃花寨周遭,远远望去一条盘桓而上的山路尽头,便是那桃花寨。两人在这废弃许久的桃花镇上走着,路上倒是齐整,房屋街巷都完好无损,只是没有人迹。她将马随意拴在一家客栈旁边,前路不便再继续张扬,她两人于是下马步行。 二人正走着,突然,一块石头飞了过来。夜来躲也不躲,只是停下,这石头正巧落在了她足前一尺处。 “咦?”灵犀惊了一下。 夜来俯下身,拿起石头,背后刻着几个字—— “有变,速归。” 她目光微变,看了看灵犀,显然灵犀没有什么要避嫌的意思,也是看到了这句话。 “是大侠的同伴提醒大侠有危险吗?”灵犀开口问道。 “嗯,也许是不想我去送命吧。”夜来只能点点头认下。 “大侠,前面就是桃花寨了,你要小心。” “怎么?你不去么?”夜来也不看她,继续往前走。 对方停下了脚步。 “灵犀一介女子,帮不上什么忙,还会让大侠施展不开拳脚,何必拖累于大侠。”灵犀笑了笑,回道。 “说不定你夫君的尸身也在上面,不去看看么?”夜来神色淡然,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了下来。 “便是要看,也要等大侠替灵犀报了仇,再去为他敛尸。”灵犀说得诚挚无比。 “灵犀姑娘,我让你十步。”夜来面上没有波澜,“听说你轻功独步天下,无出其右。我倒是好奇,是我的霜华掌快,还是你的‘孤鸿踏雪’快。” 灵犀抿了抿唇,“景大侠什么意思?灵犀不懂。” “呵。”夜来兀自一笑,“灵犀姑娘,以身家清白为饵隐瞒身份的倒是少见。只是以后记得不要让自己置身险地。不然,很容易露馅。” 她手心泛起白色烟雾,“毕竟人都是怕死的。” 灵犀了悟,他喂她吃解药那时,她二人皆知那是毒药,于是她及时睁眼制止了对方。原来他知道那是毒药。 好狠的心!竟要让她试药。 她目光凝了凝,对方已经汇聚功力于掌。于是她只得催动内力,提起身子,脚下生风,便全身掠起而逃。 蓦地,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后心一阵疼痛,她身子一晃,便如鸿雁中箭徒然坠落。 她努力回头看去,和她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一截暗红色的剑鞘。 “你......”可惜她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晕了过去。 夜来捡起剑鞘,包了起来,挂在肩上。 “倒是个傻的。”她嗤笑了一声,从近旁找了一截绳子来。那“孤鸿踏雪”是天下少有的绝学,以身法轻盈,轻功快极着称。她是有多想不开,才要与这灵犀姑娘比轻功? 不过,这“飞叶寻花”倒是好用。 她眼中黯然了一下,摇摇头,一面想着事,一面在对方足腕上捆了两个死结,如此,怕是再好的腿脚功夫也施展不出了吧? 她这一招打得不重,估计不多时她就能醒来。 她自是知道这是哪位。荣华宫有她的眼线,谢京华手下,除了那位天生神力的剑士,还有这位轻功卓绝的姑娘。这姑娘虽然武功不高,可轻功却是一绝。因此来去无踪,她的暗探从未见过这人的模样。 不过夜来看她上下马背之时身法轻盈,虽刻意隐藏了有功夫这件事,却难以隐瞒足下自然而然的习惯。那是练习了千万次后才有的本能反应。 就像用剑一样。 不过用自己的清白和名誉掩饰身份,倒是连她都险些信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怕死。 人一旦怕死,就会有弱点。 这反倒让她确信了她的身份。 将绳子一收,正好能牵在手中。且不知桃花寨是什么样子,此间事了,便将她捆回去好好盘问一番。 她正欲起身,目光一顿,落在了一旁的石头上。 当真蹊跷,此处怎么会有自己人?此处虽然为永南地界,却与黛州相接。按理说,他们并没有涉足此处的势力才对。难道是自己离开几月,又有了新的安排? 这是示警,还是疑阵? 还是尽快赶回去为妙。她摇了摇头,既然想不清楚,便不再纠结,专心着手眼前之事。 倒是看看那桃花寨里究竟有什么。 ++++++++++++++++++++++++++ 桃花寨正厅。 两人剑拔弩张,正要动手。 门外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大声喊道:“当家的!几位当家的!不好了,有人要闯寨子!” 可见到了屋子里的几人,皆是握着兵器,对上招来。他身子抖了抖,于是说道:“当家的,这......” 大当家忍着痛意,道了声:“说!” 这种关头,还有人闯寨,真是乱作一团! “只他自己,带着个姑娘,门口的弟兄看他对上了暗号,于是就放他进来。他一进来,就说要见几位当家的,可弟兄们哪敢让他无名之徒扰了当家的清净。也不知哪句话不对付,他就拔了剑硬闯,一路杀过来。如今,正是要杀上来啦!” “混账东西!”二当家火气十足,此时已经叫骂开来,“你们这么多人,就拦不住他一个?” “二,二当家的......”那人苦着脸,“拦不住啊!弟兄们已经折了许多人了,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啊!” “几位,不如我们先谈谈?”叶染衣笑了笑。他倒是不怕这莫三思,不过本就生了变数,若是莫三思再与下面那人联手,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来得好快!她此时来到这儿,那身边之人,就是慕灵犀无疑。想必慕灵犀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叶染衣心想,果真不能信她十分。 “师爷,您看......”这大当家的也是窝囊,竟询问起莫三思。只怪莫三思武功太高,几人说是当家,却皆是遵着他的话行事。 莫三思正与叶染衣对招,他眼中杀意不减,双目赤红,向着来人一瞪,那人登时站不住,跪在了地上。只听他开口问道:“他说的暗号是什么?” “啊....?”那人一愣,莫三思眉毛一竖,他顿时屁滚尿流地磕了个头,说道:“师爷饶命,师爷饶命,我想起来了,他说的是,‘不知卖凉糕的秋娘子可在此处?’弟兄们想起是师爷吩咐过的,于是便放他进来,哪想到他…….” 莫三思扬了扬剑,突然抖着身子大笑道:“好哇,好哇!都来了,今日热闹!” 原来是送东西的小丫头来了! 他转头看向叶染衣,嘲笑道:“叶统领,谈谈就免了。你还是想想如何脱身吧。” 叶染衣眉头一拧。 ++++++++++++++++++++++++++++++++++++ 话说两头,桃花寨门边,夜来挟着慕灵犀,就要往里闯,刀剑袭来,她逐一格下,手中剑锋不停,倒是让她挥得风生水起。只是她打得痛快,可是苦了这慕灵犀。她本就功夫不高,能傍身的却只有这一身轻功。这人好生狡猾,竟直接将她双脚束住,此时她无异于脚上戴了镣铐的犯人,没有半点自由就罢了,还要在这刀光剑影中设法自保。她咬了咬唇,左躲右闪,头发散乱。她逐渐生出一股恼意,嗔道:“景大侠,妾身究竟怎么得罪了你,你要这样作弄妾身?” 夜来挥剑一笑,风华自生。“灵犀姑娘,你不知我是谁么?” 慕灵犀恼怒:“管你是哪个,先放开我!”说话间,对方一斧劈来,慕灵犀狼狈地弯下腰躲了过去。 夜来一剑将那人解决,面上有些惊讶:“你当真不知?那就怪了,他们明知是我,还派你来招惹我,岂不是让你自寻死路?” 这话不假,可那慕灵犀也没有蠢到极点,登时反驳:“姓景的,你不要想挑拨我,我还没傻。听到没有?快点放开我!” 夜来“呵”了一声,突然沉声说了句:“小心。”便一把将对方的衣袖拉了过来,慕灵犀无法,脚上被困,只得向她跌过来。她将对方腰肢一接,慕灵犀一句“不要脸”的嗔怒还未说出口,那大刀却堪堪擦过她的鼻尖,将她吓了一身冷汗。夜来托着她的后背,又让她好好站了回来,于是她以剑刃了结那大刀的主人,对方应声倒地。慕灵犀的衣裙上溅上血迹。 “你......”她面上惊魂未定,残红未消,刚想说点什么,只见那正堂门一开,里面传出一句洪亮的断喝:“三思在此,莫要动手!” 两边都停了下来。 一披着斗篷的男人走了出来。 “莫三思?”夜来蹙眉问道。这人她倒是没能认出来,只因为对方包得严实,只露了双眼睛在外面。而他手上握着的剑却是相当眼熟。 “哈哈哈哈哈,正是在下!姑....朋友,无缘山一别,真是久违了啊!”他哈哈一笑,正想说“姑娘”,一看夜来一身男人装束,于是也不点破,只说“朋友”。 夜来点了点头,表明接受他的好意。两人毕竟是无缘山上过命的交情,自山崖下一别,她未曾再见过对方,还以为他不幸殒命。因此她遵守承诺,不论如何也要来这桃花镇见上秋娘子一面再回去。 如今看对方完好无损,两人皆是一笑。 夜来将腰边的剑鞘随手丢了过去,莫三思一把接住。 “物归原主。” “哈哈哈,朋友。若说物归原主,恐怕还少了一样。”莫三思掂了掂剑鞘,将啼血剑插回去,笑道。 夜来挑了挑眉。“不是说到了这儿,让秋娘子看上一眼?” “那你可曾见了秋娘子?”莫三思说道。 夜来抖了抖长剑:“没见过。” “没见过就对啦,秋娘子早就是一抔黄土了!”莫三思眼中有得逞的笑意。 “前辈如此,倒是为老不尊了。”夜来不急不躁。 “怎么,朋友要和我打上一架么?”莫三思眯着眼睛。 “打不过。”夜来言简意赅。“剑鞘送到,走了。”她说着,就要牵着绳子离开。 第28章 叶家有后抱剑来,是敌是友犹可说 她还没踏出一步。 “难得来了,不如坐下一叙?”身后风声起,夜来头也不转,抽剑就是一挡,“嘭”地一声,她倒退了几步。这莫三思竟好像功力见长,只是一招,她就感到难以抵挡。 可是他甚至还未曾出剑。 手中的剑刃“叮”地一声,断开,落在了地上。 她心中也不意外,果然不指望寻常武器能敌过这宝剑名锋。 她心中隐隐有些异样。 那时他不是身中噬寒骨,功力尽失,性命垂危?这短短数月,怎么他功力不退反进? “莫三思剑锋不向朋友而指。朋友远道而来,不如喝杯茶再走?”对方将剑挂回腰边,拱了拱手。 这算是先兵后礼。 夜来知道横竖打不过他,于是也不浪费口舌,点头。转过身就随他往回走。 慕灵犀突然出声:“你们两个大男人说话就说话,何必与我这小女子过不去?” 莫三思闻声回头,像是刚刚发现这旁边还有一位,说道:“那真是怠慢姑娘了。倒没想到我这位朋友艳福不浅,出门也有女眷相伴。” 什么“相伴”?没看见手脚被他捆着么?慕灵犀心底恼怒。 夜来不理会他,只管牵着绳子走路,那慕灵犀没有办法,咬咬牙,也只好快步跟上。 “慕姑娘,好狼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突然,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传来。 有一黑衣青年身倚着门框,悠悠地看着几人。 慕灵犀抬头,定睛一看,顿时有些无言。那便是她的顶头上司,叶染衣。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想这下可糟了,兄长没能办成他交代的事就罢了,自己主动请缨来截这“景大侠”,截倒是截住了,只不过是自己让人家给劫了。这人看着一副正人君子相,想不到如此诡计多端,绑着哪里不好,偏偏绑她手脚。她冲着前面的夜来怒目相向,可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让那人在你身上戳几百个窟窿!”她低声说道。 “哦?”夜来转了转头,“他比我厉害?” “是啊!”慕灵犀点头,理所当然道。 “有多厉害?” “他是最厉害的。”慕灵犀想也不想。此话倒是属实,毕竟就连兄长都打不过他。 “怕了吧!怕了的话就快放了我!”见对方不语,她趁机威胁道。 “呵,那倒不用。还要劳烦慕姑娘与我再待上片刻。”夜来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 “谁要和你待在一起啊?”慕灵犀羞恼,脸上升起一抹红云,“你解开我,我们有话慢慢说!” “好,这便慢慢说。”夜来点点头,却是冲着那人开口说道:“真是好大的面子,竟要叶公子亲自迎我。” “呵呵,夜来姑娘,百闻不如一见。叶某在此等你很久了。”叶染衣眉眼弯弯,倒是丝毫没有大敌当前的慌乱。 “什么?!你说她是姑娘?她是女子?!”慕灵犀率先惊叫。 “慕姑娘,若是不想回去吃苦头,可莫要再多嘴了。”叶染衣抱着双肩,好整以暇。 她立刻住嘴。可这会儿才开始细细打量起面前的人。也不知是夜来的装束过于逼真,还是她先入为主的想法,这仔细一瞧,却也瞧不出什么异状。最多是她的面容较于寻常男子多了一分阴柔与书卷气。 自己竟然被骗了。她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想来叶公子在这儿,必不是什么好事了。”夜来方行至门口,这才与叶染衣正面对上。也说不出什么好话。虽然各事其主,互有较量,这真正相见确实第一回,两人皆是互相打量起对方,心中各有计较。 夜来心想,这人好强,叫她看不清虚实。这种强悍不同于慕小楼的神力震慑之强,也不同于莫三思的剑气外泄之强,而是他站在这里,教她打量一番,虽然并未交手,只看手间布满老茧,呼吸稳重绵长,就让她知道这是个劲敌。 这就是传闻中南叶北梅,昔日一方霸主,叶家的后人么? 而叶染衣心中亦是惊讶。他单知对方武功极高,惊才艳艳,分明是女儿身,却颇得太子赏识,早早便接手了心腹之任。他并非是有意联想,只是关于这夜来姑娘的传闻倒是有趣。据说能得太子青睐,是因为她有着倾城之姿。更有甚者,说她身为江家之女,颇会使手段讨太子欢心。不论是哪种,好像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她本身的实力。叶染衣向来不信这些,毕竟两人时常针锋相对,他从来不敢轻视这位太子身边的得力干将。只是真正相见,他才感叹,传闻皆不可轻信。这位夜来姑娘,虽然面容姣好,可在这一面之间,首先让人记住的还是她那锋芒毕露却方寸不乱的气度。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好一位妙人。 他总算知道太子殿下到底为何将她视作心腹之臣了。想来也是父亲会欣赏的人吧? 两人目光相接了一瞬,便不着痕迹地移开。 莫三思见几人都进了屋子,再一抬头,那几位当家的已被叶染衣解决,整整齐齐被捆在一边,叶染衣在他们几人身边大大方方落了座。 “叶统领,这可不是作客之道。”莫三思挑眉。 叶染衣却无所谓道:“他们说这桃花寨实则是你在主事,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在下何必与这几位多费口舌。何况知道的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如今让他们在此稍事休息,也无不可。” “说得好听,不过是想用他们牵制莫某罢了。”莫三思倒也不避讳,向来快言快语。 叶染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不多言。 夜来和慕灵犀站定,莫三思倒是十分客气地请她二人落座。于是自己坐在了主座上。 他看向叶染衣,率先开口说道:“此番虽在我桃花寨相聚,看来牵头之人还是叶统领。叶统领,不妨说说来意?” 叶染衣颔首,倒是大方承认:“在下本是要和三位当家商议,不想你莫三思还活着。那此事就更简单了。” 莫三思不怒反笑:“叶统领,你虽然身居统领一职,可论辈分,莫某可是同令尊称过兄道过弟的。就算莫某人退隐多年,叶统领说话还是要客气些吧?” 叶染衣闻言也不输了气势:“称兄道弟?啼血剑在我叶家的剑谱可排不上号。”此话颇为嚣张,谁不知道啼血剑虽在当世百兵谱上排行第七,却以嗜杀为名,出剑必要见血,江湖上谁也不愿意去轻易招惹它的主人。可在这叶染衣口中却被说得一文不值。 “叶染衣,莫某好言在这儿招呼着你,你不要欺人太甚。”莫三思眉毛一竖,就要发作。 夜来叹了一口气,照这架势,他们再打上一架也有可能。“几位可是说完了?” 两人这才转头看向她。莫三思的怒气来的快,去的快,倒是先松了这啼血剑柄,说道:“啼血剑收鞘便不再拔。看在翎儿的面子上,莫某就不同你计较了。你速速说明来意,我好送客!” 翎儿?夜来蹙眉。他二人之间像是熟识。 “夜来姑娘,是我让慕灵犀引你到此。”叶染衣也不再多话,向夜来拱了拱手说道。 夜来不语,且听他说。 “你既到桃花镇,想必已经收到信了。” 夜来点头。他说的是那块石头。“看来是你故布疑阵,引我来此。” 叶染衣也不否认:“姑娘南下数月,想必朝中许多事情都不曾了解。这传信之事是叶某安排的,可这信却是太子亲自下令,传给夜来姑娘的。” 夜来蹙眉,既然已经截获,又何必多此一举?她略微思忖一番,霎时,她目光一变,看向叶染衣。 叶染衣见她反应,却是了然一笑道:“想来其中利害,夜来姑娘已经明了。” 夜来冷笑一声:“叶公子好算计。” 景之要她小心有诈,速速归去,是说这桃花寨有异,不许她涉足。他知她向来谨慎,若是得了令,必会知难而返。 可她却以为是对方故布疑阵,明知有诈却还要上山一看。 送信之人送到而返,得信之人却没能听命。 如今桃花寨中并无眼线,她夜来孤身赴宴,难免引太子猜疑她的用心。 这叶染衣,算得绝妙! 她总算知道为何要派这破绽百出的慕灵犀前来引她了。正是慕灵犀本性如此,她才更会轻敌,来此一探究竟。若是找个能演得天衣无缝之人,她却反倒要再三斟酌,举棋不定。 现在她已违君心,只盼景之能勘破迷局,不要着了这叶染衣的道。 可是世间万物,最不能赌的就是人心。 夜来眉头紧皱,这涌上心头的未知感让她多了一丝慌乱。 她不能寄希望于他的信任。 气氛有些冷然。这几人倒是形成微妙的平衡——夜来身上带着莫三思盗来的玉生烟,手上却挟着这慕灵犀。而叶染衣将三位当家绑在椅子边,让莫三思动他不得。 叶染衣再次说道:“夜来姑娘稍安勿躁。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听叶某和你说说心中所想。” 夜来面上无波无澜:“叶公子,请。” “夜来姑娘好气度。那叶某便直言不讳了。这算计姑娘为其一,其二,便是与两位共商大事。” 莫三思在一旁看着,对这勾心斗角之事无甚兴趣。此时骤然听到他带上来自己,倒是乐呵了一声,说道:“莫某不知有什么好处,竟让叶统领一再瞧上?”他意有所指。 夜来确信,他二人之前有过计较。 莫三思看夜来投来疑惑的目光,索性将事情全貌告知。“小姑娘,莫某此前盗玉,乃至一路行至无缘山半桥驿引你夺玉,皆是他们以犬子翎儿性命相迫。彼时翎儿危在旦夕,只有请出医圣天冬老儿才能出手相救。他们请出天冬老,唯一的条件便是,带着玉生烟去半桥驿。于是莫某才会与你这小丫头相遇。” “可谁想到,他们竟然并未打算让你活着,因此你才要救我一命,好留个后手。”夜来点点头,这才知道了来龙去脉。 “呵呵呵,我救你倒也不只是为此。你看,我毕竟置你于险地,你却让我免于柳逢生那小贼的暗算。我莫三思向来不愿欠人情,你就权当一报还一报吧!”莫三思抿了抿唇说道。 夜来倒是不疑有他。她看出这莫三思也是个性情中人,虽然实属无奈,却也爱恨分明。“你救我,就没想过保不住你儿子的性命?” 莫三思笑了笑:“这位叶统领倒是痛快,我应下此事之后他们便救好了翎儿。便是如此我才没什么后顾之忧,闯了这无心教。我这小儿,原本就害死了他娘,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两不相欠,不能叫他坏了我莫三思的道义。”他说这话之时,脸上确实无所畏惧,没有丝毫做作的神态。倒是让夜来心中震了震。 她心中涌起一股情绪。可她也知道再提此事,恐会落人把柄,于是只得按下不表。 “原来如此。”她定了定神,说道:“既然一报还一报,那此事便揭过。” 莫三思笑了笑,这小姑娘倒是洒脱,他早先一直心有芥蒂,便是此事没能同她说明清楚。他莫三思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如此纠结数月,便要等她来时再详细说明一番。如今心中大石落地,可算是让他安生了。早知如此,崖下他就该据实相告,也好过自个儿折磨数月。 叶染衣颇为礼貌地等待二人将事情挑明,这才继续说道:“二位事了,那叶某便接着说吧。今日不谈荣华宫,叶某只为自己而来。” 夜来挑了挑眉。 “想必诸位也听闻近日万寿魔宫肆虐一事。如今武林中并无主事之人,他问剑山庄有问鼎之意,却不出手,想来是要独善其身了。若是任由魔宫侵袭各大门派,逐个击破,想必江湖不日便要大乱。此事牵连甚广,叶某便想邀二位,灭,万,寿,宫。”他一字一顿,说得无比坚定。 第29章 江湖万里思归客,天地一身行故山 两人一时不语。 “桃花寨近日声势颇旺,姑娘足智多谋,又有东宫为依仗。叶某虽然身无长物,却能以叶家后人为名,联络叶家旧部。如此合我三方之力,想来定能成一番大事。”叶染衣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夜来问道:“叶家后人?谢京华许你认祖归宗了?” 对上这政敌,夜来自然是不愿客气。加之谢京华手段残忍狠毒,她向来不愿尊她什么第一公主,与人说起,也是连名带姓地称呼。 这一点倒是随了谢景之。 叶染衣也不恼怒,拱手说道:“此事无关殿下,是叶某擅自做主。” “呵,好啊。你叶染衣也有瞒着殿下的时候?真是稀罕。”慕灵犀这会儿倒是不怕死了,突然开口道。 “慕姑娘,慎言。”叶染衣送来一个眼神。 慕灵犀也不怕他,继续说道:“你背叛公主殿下,我要去告诉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哎哟,你轻点儿!”她话说了一半,突然痛呼一声。原来是夜来在旁边拽了拽绳子,将她手腕脚腕勒得更紧了些。 “姑娘,风大,仔细你的舌头。”夜来挑眉说道。她倒是不愿帮这叶染衣说话,只是这慕灵犀有些聒噪,不如吓唬吓唬她,也好让他们谈事。 慕灵犀不知怎的,看对方看了过来,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涟漪。 “哦。”她还真是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话。 夜来只当她被自己唬住,于是示意叶染衣继续说。 叶染衣点点头,“此番桃花寨之行,殿下只知叶某是为夜来姑娘而来,却不知这灭魔宫的计划。如此,便是叶某对于夜来姑娘的诚意了。” 夜来颔首,这竟是把他身家性命交到自己手中了。若是她不喜,便可直接告以此事,谢京华生性多疑,手下背叛自是她万般不能容忍之事。被她知晓,不论结果如何,这叶染衣都要被扒上一层皮。 倒是诚意十足。可是毕竟是叶染衣,她不得不多作考虑。 “此事牵连甚广,我须得回禀殿下,而后给你答复。” 叶染衣勾起唇角:“请便。” 他转头看向莫三思,问道:“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莫三思闻言,摇了摇头:“桃花寨经不起这风波。再说,二位来时也看了,我寨中只有些虾兵蟹将,难当大事,叶统领这话,莫某只当没有听过。” “呵呵,倒是过谦了。”叶染衣笑笑,“桃花寨起家,正是不满朝廷所为,寨主才率了一众镇民在这荒山落草为寇。不愿与官场之人打交道,叶某倒也理解。” “只是阁下可不要忘了,秋娘子当初为何要建这桃花寨?” 夜来目光一动,这秋娘子,倒是有来头的。 莫三思哈哈一笑:“看来叶统领也是知根知底。不错,秋娘子的确是为了让百姓如居世外桃源,才建立起这桃花寨。不过秋娘子已经成了一缕亡魂,如今的桃花寨,无异与那烧杀劫掠的土匪暴民。叶统领所说的初衷,早已随着秋娘子去了。” 原来这秋娘子竟是位豪杰之士,有如此胸襟抱负,倒是让人心驰神往。 只可惜,这样的人却成了枯骨。 夜来闻言,不禁有些惋惜。 叶染衣顿了顿,也不急于一时,缓缓说:“可叶某却知道,这桃花寨还一直行侠义之事,烧杀的是贪官,劫掠的是奸商。秋娘子虽然身故,这意气可还流传,阁下真要如此断绝桃花寨的后路么。” 莫三思一噎,只得说道:“那同莫某也没什么关系。若是叶统领说完了就请便吧。”他闭了闭眼睛,就要送客。 夜来见二人没谈成,倒也不在意,转头向莫三思问道:“前辈,原来你这匪还是个做好事的匪?” 莫三思兀自笑了一声:“小姑娘,你就不要取笑莫某了。打家劫舍莫某在行,若是再早几年,什么杀人放火的买卖都是做的。” 言下之意便是,横竖不承认是好人。 夜来点头:“那我方才闯寨便是没有伤错人。在洛水镇那些人也是你们杀的?” 莫三思不甚在意:“如今的桃花寨便是匪帮,小姑娘何必纠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既然你没下死手,那就让他们长个教训罢了。”半晌,他顿了顿,突然想到后半句,问道:“洛水镇?洛水镇不是已经变成空镇了么?” 夜来皱了皱眉:“那些尸首。。。”她看了看叶染衣与慕灵犀。 “是桃花寨的人。”叶染衣大大方方点了点头,未等莫三思发作,他便突然说道:“她是你的发妻,死前尚且怀恨不能灭绝邪祟,阁下竟狠心至此,连她遗愿都要抛弃么?” 发妻?夜来也是惊了一瞬。倒也忘了他们杀害桃花寨人的事。 “你说什么?!”莫三思顿时怒发冲冠,提起啼血剑便拍在了桌案上。虽然宝剑并未出鞘,却也杀气四溢,桌案应声裂开。 一道红光袭来。 夜来急退,还不忘揽过慕灵犀的肩膀,这才没有被这余威波及。而叶染衣直接拔出宝剑,在面前一挡,霎时消了面前的剑意。 只是苦了那几位昏迷的当家,皆是从嘴边吐出血来。 夜来喉间一甜,亦是涌起血气。她连忙定了定心神,只因为方才护着这慕灵犀,倒让她吃了些苦头,硬生生挨了几道剑气。 莫三思言出无返,便要以这未曾出鞘的宝剑与叶染衣过招。此时正是他盛怒之时,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于是叶染衣无法,只得引他出去。 夜来一看这两人真打了起来,也不急着出去观战,竟闲情逸致地收拾行装。 “你,你不出去看看么?”慕灵犀急忙问道。她倒是想得好,等他们几人都斗起来,她便能寻个法子离开,谁知这夜来竟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不必,我们走。”他二人武功皆在她之上,此时她手中并无神兵利器,何必凑上去送死。 慕灵犀气得直跺脚,却又发觉自己双足被困,于是连脚也跺不得。她又羞又恼,一时间竟有些委屈不已,只得呈口舌之快,“谁跟你‘我们’啊!” 夜来本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也不理会她。走出门去,见到二人须臾之间,竟已经交手数百回合,桃花寨这片空地上目之所及的树木旗杆皆倒在地上,满目狼藉,不禁感叹这名剑对决,自然是杀伤力极强。 于是她只冲莫三思说了声:“莫前辈,桃花寨盛情难却,你我有缘再聚!” 又转头冲叶染衣说了一句:“叶公子,此事容后再议,夜来先行告辞!” 那两人打得难舍难分,皆要尽全力应对对面的招式,才不至于被对方所伤。这莫三思此时已经杀红了眼,自然不作回应。而那叶染衣有心想留人,却没有余力,颇为无奈,只得寻了个空隙回道:“夜来姑娘慢走,帝都初雪之日,叶某佳音以待!” 夜来抬头一看,见他剑光连连,在莫三思那步步杀招之中还能有闲心回自己的话,心中不免有些敬佩。 虽然两人为敌,她却欣赏此人高绝剑术,她试剑无数,可唯独从未见过叶家之剑,若不是今日情势所迫,她倒是想驻足观摩一番。 不过么,眼下还是性命重要。 她毫不犹豫地抬步离开。 那叶染衣在她身后,又说了一声:“夜来姑娘,江湖有变,保重!” 夜来也不回头,挥了挥手臂,便与这慕灵犀扬长而去。 江湖有变?那此间便回宫,管它江湖作甚! 慕灵犀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看叶染衣。可她亦自保不能,只求在路上生些是非,再缓缓脱身。 好巧不巧,二人刚到一处客栈,这“是非”就自己找上门了。 话说两人离开桃花寨后,北上半日,转眼便过了幽怀河,到了一处镇子。这镇名倒也有趣,叫做归迟镇。据镇上的人说,是一女子思念戍边爱人,年华老去却不愿嫁人,于是投身于幽怀河中。待男人胜仗归来,不见朱颜却见白骨,悲痛欲绝,天地失色。于是此镇改名为归迟。 夜来寻常向来不愿听这话本传说,只是那慕灵犀实在吵闹,非要问旁人如此种种。又说身心俱疲,要寻个地方歇脚。她无法,只能找了一家客栈,进去吃些东西。 客栈热闹非凡。这边落了座,菜已上齐。两人正吃着,便听到几个江湖人在一旁说道:“诶,你们听说了么?” 几人登时来了兴趣,将他围住询问。 “几十年前的那场梅家旧事,如今又被翻出来了!”那人像是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得意洋洋地与众人卖弄他的情报。 “哦?是百花谷的那个梅家么?”一人问道。 那人点头:“是也!听说这次啊,还是因为那把剑!” “什么梅家?什么剑?我等怎么没听说过。” “唉,你资历尚浅,自然没听过这等旧闻。那是梅家曾经名动江湖的一把剑!传说啊,这把剑可以找到皇……” “噤声!”一人喝道,“小点声,难不成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么?” 那人挠了挠头,倒是硬撑着脸面,同他争辩道:“这件事本就人尽皆知了,有何不可说!” “此处是永州,离帝都甚近,小心言多必失。”一人提醒他。 于是他也顺坡下驴,索性说道:“唉,这个不能说,那便说说这把剑吧。” “是啊,究竟是什么剑,你倒是说啊?”毫不知情的人此刻早已心痒难耐,江湖人总是对宝剑名锋十分感兴趣。 “这把剑啊,叫做碧天剑!”这人得意地说道。 夜来一惊,目光动了动。她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果然,只听那人又说道:“传闻一个叫做夜来的女人,偷了这把剑,此刻正要从黛城北上去妙法寺,盗取国宝大光宝珠!” 满座皆是惊异一片。 有说这碧天剑如何稀奇的,有说这名叫夜来的女人如何胆大包天的,还有说这大光宝珠如何珍贵的。 慕灵犀眼珠一转,看向夜来。 夜来登时站了起来,一把拉起慕灵犀。 慕灵犀刚要说些什么,被她拉着袖子,脚下走得一瘸一拐。 “哎!你慢点!我还没吃好呢!”慕灵犀恼道。 夜来不理她,再耽搁,就真走不了了。 “喂!你听到没有?夜……”来字还没出口,夜来霎时间抬手,在她颈边大穴一按,她被冻得一个激灵,一下子忘记了要说什么。 此时正是初冬,愈往北行,天气也愈发寒凉。夜来这一冰,她打了个喷嚏。 “小二,帮我把这菜包起来。”夜来说道。 那说话的几人倒是没察觉到这边的异状,仍在把酒言欢。 小二得令,应声而动。 “算你有点良心。”慕灵犀嘟囔道。两人出了客栈,冷风一吹,她有些瑟瑟发抖。 夜来倒也不觉得冷,这天气自是极好。她抬头看去,只见那天边有阴霾掠来。 她眉目间有些隐忧。 叶染衣说,江湖有变。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这“变”是说自己。 难怪景之要催她回去。 究竟是谁要害她? 南宫孤舟? 她当即否定。他断然不会做这过河拆桥之事。 可知道是她将碧天剑取走的,除了问剑山庄的人,就只有…… 难道是那孩子? 不会是他。虽然只有几面之缘,那孩子本性纯良,不会做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毒辣之事。 她目光凝了凝。 突然想到一个人。 只是她心中虽有猜测,却不敢定论。 慕灵犀在旁边催促道:“还不走,你不怕我将你名字喊出来,叫他们来捉你?” “哦?慕姑娘倒是性急。”停下了思绪,夜来转头。才发现慕灵犀整个人缩成一团,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她这才了然,这是冷了。 自己感觉不到冷,倒是把这位给忘了。此时天寒地冻,她只得带着慕灵犀去成衣铺,买了件外袍给她。 慕灵犀白了她一眼,却也接受她的好意,穿上了这外袍。 “你不是习武之人,怎么如此怕冷?”夜来笑了笑。 “习武之人怎么不能怕冷了?我只是轻功好,又不是武功好。”慕灵犀辩解道。 夜来正欲说些什么,突然一顿。 ——“又让你赢了。唉,小湄真厉害。” ——“师兄是故意让我么?梅花桩比试时,师父分明说师兄的修为比我高。” ——“我只是轻功好,又不是武功好。总之,小湄厉害,师兄认输,别再打啦……” 一些往事裹挟着风雪,忽然涌上心头。 “哎,好冷啊,你再不走,我自己走了!”慕灵犀跳到她面前,她这才心思回转。 她点了点头。是了,她是夜来,不是小湄。 “走。”她不再多言,将对方推到了马背上。 一个翻身,她利落的跨坐在马上。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是方才的小二暗地里塞给她的。 ——三日内,回来见本宫。 她唇边一弯,有些好笑。 这思归镇距帝都千里之遥,要她三日而归,怕是得累死几匹马。 至于这句“本宫”……不用想,已经看出他在恼怒。 她将字条捏碎。握住缰绳,“驾!”地一声,腿间用力,马儿吃痛,便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倒将慕灵犀吓了一跳。 北风萧萧,思归思归,思归却难归。 第30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铁门关前,白雪皑皑。 刚落了一夜的新雪。此时天地皆白,连同界碑都被这大雪掩埋。 梳着栗色双麻花辫的小姑娘在雪地中艰难地前行。 阿妈说,这是寻找雪兔最好的时候。 她循着雪兔留下的足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生怕动静太大惊扰了雪下的生灵。 终于,面前出现一个黝黑的洞口,虽然被白雪掩埋,却还是被眼尖的她发现了。 她欣喜不已,连忙在附近取下背上的行囊,就地布了一个陷阱,只等着那兔子觅食落网。 阿妈说,人要躲得远些,它才敢出来。 她悄无声息地布置好这一切,轻轻悄悄地躲在了不远处的一处小丘后面。 她的陷阱从来没有落空过,她从来都是找最新鲜的浆果来诱它出洞。 如果今天的收成也像前几次下雪天一样,那今年冬天就可以让弟弟妹妹多喝上几锅羊肉汤了。 小兔子啊小兔子,你可要快点到我的陷阱里来呀。 她心中如是想着,已经做起美美的梦来。 突然,一对长着黑色绒毛的耳朵出现,她心中一阵激荡,是雪兔! 那双兔耳朵抖了抖,随即一个通体油亮雪白,只有耳朵尖是黑色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地出现在了雪地上。它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兴许是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她喜悦万分,甚至都能想到弟弟妹妹那敬佩又甜蜜的笑容了。 中原人喜欢这雪兔的皮毛,总是从她们这儿买走一条又一条,带回去之后,据说做成美丽的兔裘。她喜欢那些中原人,因为他们往往出手阔绰,这雪兔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只没什么肉的畜生,可在中原人眼里,这雪白的皮毛就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不过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一顿热乎乎的羊肉汤更美味了。 听说以前这天雪山脚下,时常有雪狐出没,雪狐的皮毛价值千金,若是有幸能猎到一只,够他们全家人吃整整一年!只是她出生后就未曾见过雪狐了,听阿妈说,是被人杀绝户了。 彼时她问,什么是杀绝户? 阿妈说,就是杀光了,再也看不到了。 她又问,那为什么一定要杀绝户呢? 阿妈笑了笑,傻孩子,我们是靠它吃饭的。本来也没想杀绝户啊。 雪兔也总会被“杀绝户”的吧?不过这都不是需要她关心的。现在在她眼里,能为弟弟妹妹换来一锅羊肉汤,才是最要紧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凝神盯着,这只雪兔真是狡猾,半天也不进陷阱。不过她还有后手,她手里攥着阿爹留给她的土弩,若是这畜生察觉,她也不会放它离开。 这雪兔摆了摆耳朵,就要进陷阱去衔那浆果。 突然,它耳朵一颤,随即快速地钻进了地上的洞里,她还没反应过来,竟让它逃了! 她有些恼怒,下一瞬,一团雪从枯枝上抖了下来,刚好落在她身上。 “啊......”她刚要惊叫,连忙捂住了嘴,伏在地上。 眼前赫然是几十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兵器的汉人,看穿着打扮,她却分不清是不是官兵。于是只得叫他们“汉军”。 汉军时常来寨子里抢东西。 偏偏他们人多势众,而天雪山自从那圣教接管,山下的平民就成了教徒,中原人常常来此处泄愤,欺负他们。 只有汉人商队愿意对他们好,给他们钱财,与他们交换中原的粮食,绸布。 虽然有时候他们会带走一些美丽的阿姐,告诉她们,可以在中原赚到很多很多钱,过上很好很好的日子。 上一次,有个叔叔还来问她多大了。 阿妈不许她搭话,她却偷偷告诉那个叔叔,自己已经十二岁了。 那位叔叔却摇了摇头,说她还太小了,等她再长大一点,也可以去中原赚钱。 她便问他说,中原有羊肉汤吗? 那叔叔笑着回答说,中原什么都有。 于是中原便成为她心驰神往的世外桃源,在那里,大家每日与酒肉相伴,没有寒冬,也不用在大雪后出来狩猎,不用为了下一顿羊肉汤而发愁,因为每天都能吃饱肚子。 虽然她讨厌汉军和那些自称是江湖人的汉人来欺负他们。 这会儿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那讨厌的“汉军”又来了,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说不定被欺负的就是自己。她可要把自己藏好了。 好在这里是一个小丘,刚好又落了一堆雪,将她小小的身子埋了起来。她倒是不怕冷,就这样藏着。 只听那“汉军”等了一会儿,一个人从马上跃下,去查看那碑石,他将雪拂去,上面清清楚楚地用朱砂写着,“铁门关”三个大字。 那人对着为首的人说着什么,铁门关,什么无心,之类的字样。 她倒是听懂一些只言片语。 知道汉人将圣教叫做无心教。 难道又是来找圣教的麻烦的?也不知道圣教到底哪里惹了他们不快,不禁每隔几个月就要来此地作乱,还扰得天雪山脚不得安宁。 她心中有疑惑,却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烈阳高照。雪地里白花花地,甚是刺眼。身子愈发寒冷,这眼睛也愈发缭乱。正在人困马乏之时,突然,一顶白色的轿子不知从何而生,霎时间就出现在众人眼前。那雪白的轿子有四人作抬,四人皆是墨色长袍,后面还跟着整整齐齐数十人。左手边穿的是谷黄流纹袍,右手边穿的是乌青流纹袍,一干人皆是掩面遮发,肤色皎白,只露出一双碧色的眼瞳和高挺的鼻梁。 想必这就是圣教的人了。为首的人连忙上去迎接。她第一回亲眼见到圣教中人,眼中满是好奇。不知道轿子上坐的是哪位法王,有没有这个运气能一睹尊容。 那首领开口,说了些天雪山的语言,她倒是听懂了,说着:“无心教主赶路辛苦了,我等在这此等候多时。” 教主?她惊得抖了抖身子。圣教教主竟然来了!她眼中兴奋多于恐惧。在一年一度的雪山大典上,家里只有阿妈一人得以出门,见到圣教教主的真容,还是隔了几条街才能见到,如今竟然被她亲眼撞见,还是在这么近距离地看着。 她连忙睁大眼睛,正打算好好瞧瞧这位传说中的教主大人是什么样子。 哪知道不知从何处地方突然暴起几十个穿裘衣的汉人,这群汉人又和那些骑在马上的汉人穿着打扮不相同。她惊讶地“啊”了一声,本以为这一惊叫让自己暴露,却发觉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只是恍惚间觉得,轿子里有目光向她的位置投来。 这些个后来者没有多言,拔出兵器就直奔轿子而来。圣教教徒纷纷取出长链,将轿子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那马上的人也都跳了下来,加入了战局。几边混战,刀剑相交,乱作一团,突然,她发现有一双白皙如玉的赤足在轿顶上晃晃悠悠,视线向上移去,娇嫩的小腿没有什么多余的赘肉,如两节洗净的莲藕。那人一身洁白,身上穿的像是丝绸,又像是纱衣,在空中轻盈地飘散开来,与她身后的雪山融为一体。“她”?姑且是“她”吧。她小小的脸上满是好奇,浅金色的发丝如瀑,闪着耀眼的光芒,碧绿的眼眸漾着春水,有着一丝动人心魄的美。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轿子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众人生死相搏。兴许是这些人打得太过激烈,一时间谁也没能发现有人穿过了锁链交织的网,竟已经到了轿子上。 她是谁? 她心中满是疑惑与震撼。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小姑娘轻轻巧巧地转了转眼珠。 “遭了!”她心想,对方忽然看了过来。她连忙躲进了雪丘之下,可恍惚间又好像听到了对方的一声轻唤:“过来,孩子。” 明明她也是个孩童模样,竟然叫别人孩子? 可她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着对方走了过去。这时她才想起,对方方才说的是天雪山的语言。 她是天雪山的人。 正在争斗的人们也纷纷停下了动作,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她一步一步挪动过来,脸上带着奇异的神色,可步子别别扭扭,又叫人觉得她是不是不会走路。 众人看着这个小女孩,皆是随时备战,不敢怠慢。 “呵呵呵呵呵......”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起,如同沙漠里最好听的驼铃之音。众人心神一荡,就要随着这阵笑声魂飞天外。内力稍逊者,七窍已经微微渗出血来。只有那些穿着长袍的无心教徒,整整齐齐地单膝跪在了雪地上。 目光虔诚无比。 人们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可是又不是现在这幅样子。随即又暗自自嘲道,这人看上去顶多十岁,他们能在哪里见过她呢? 那孩子笑完,轻轻地启唇:“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她一开口,那股威压便迎面直逼上来。没有人敢直视她,皆垂下了眼眸,只因为她的目光像是有一种魔力,能够勾魂夺魄,让人觉得身上刺痛难耐。 正在此时,方才的孩子已经走到了跟前。 孩子张口,竟然说着些咿咿呀呀的话,像是婴儿学舌。 她笑得有着慈祥,这慈祥和她那稚嫩的面容形成了一种妖冶的对比。 她伸出手,手臂上缠绕着一圈一圈的白纱和流苏,像是一段蜿蜒的枝蔓。她的手贴在了孩子的额前,像是要降下什么神明的旨意。 “孩子,你很纯粹。追随我吧,我将予你极乐。” 那孩子眼中已经惊恐万分,可还是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她的手指微微用力,那头颅蓦然在她手中爆裂开来,将她那一尘不染的白衣溅得满是鲜血,可她竟然面带满足的微笑,轻轻舔了舔手指。 轿子旁边的侍女嗔怪道:“大人,您又将衣服弄脏了。” 看得出来她与这孩童的关系极为亲近,能允她如此说话。 大人?如此年纪就被称作“大人”? 她笑了笑,说了句:“无妨。” 手轻轻送开,那失去头颅的身体如同一团棉花一般瘫倒在地上,陷在雪中。她的血液顺着伤口缓慢地将雪消融,顺着地势蜿蜒着形成了一副鬼魅又鲜丽的图案。 就像什么无名的大树恣意舒展自己的枝叶。 至少在最后一刻,她尝到了这极乐之梦的味道。孩子的极乐之梦,便是和一家人坐在篝火前,端着大碗的肉汤,一边喝,一边幻想着美好的未来。 虽然她其实不喜这略带膻气的汤汁。 女童轻轻挥了挥手,面前的中原人们纷纷倒了下去。就连这雪地都若有若无地化去,黑色的泥土裸露出来,那是地上的坚冰。 啊,这感觉太美妙了。可惜她一次只能用一点点。千泉那个坏蛋,竟然不帮她,搞得她现在只能杀几个孩子,然后才能好好享受这失而复得的力量。 “中原,久违了。” 她如玫瑰花瓣一般的嘴唇轻轻开阖,低声诉说,如同情人的呓语。 好困啊,她如是想着,好像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让她贪恋不已,是一股只有中原才有的香料味。 一只血手缓缓捧起一个打开的锦囊,从里面飘出几片干枯的辛夷花。 那是风门门主交代的,救命的锦囊。 去找......去找到他。她眼皮像是有千钧重,浓密的睫毛如同两片蝶翼,在翠绿深邃的宝石上扇动着,最终还是无力地停伫。 她竟然睡着了。 侍女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习以为常,将她抱回轿子上。 转过头,冷冷地问着这血手的主人。 “汝等是何人?为何知道辛夷花的秘闻?” “咳咳咳......劳烦通报一声,咳咳......吾等乃是万寿宫人,奉宫主之命,在此等候贵教教主。不知贵教为何要对吾等痛下杀手?咳咳咳......”那人穿着黑色斗篷,一边咳着血,一边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可他的一众手下就狼狈多了,此时皆躺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 侍女皱了皱眉,“未曾听闻万寿宫之名。” “不......不可能啊?”对方茫然地说道。预想过遭遇截杀,也预料到这无心教是个不好相与的。可万万没料到,对方竟矢口否认。 “尔等且回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侍女说完这句话,便不在理会他,转身让一众人重新抬起轿子,拉起阵仗,径自在他面前走开。 “万寿宫是什么地方?好玩吗?”轿子中突然响起孩童的声音。 轿子骤然停下。 边上的铃铛叮铃作响,煞是好听。 第31章 莫将医谷作轮回,须向无心更觅来 山门门主艰难地挪动到轿子边,开口说道:“这位大人,敢问教主何在?便让他赏个脸,随吾等一道去万寿宫见见宫主吧!”心里暗恨,早知道是这么一个苦差事,他宁愿回宫受宫主一顿责罚,也不会指望来这铁门关将功赎罪。如今罪尚未赎,罪加一等犹未可知。 那轿子里的人儿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并未回话,侍女见状便在旁边等候。半晌,山门门主都觉得有些心浮气躁,气血翻涌了,才听到里面的人突然说道:“你来我旁边。” 侍女惊呼:“大人不可!” 那个人却咯咯一笑,说道:“卡莎,让他过来。” 这人竟是那日白月殿之变时装死的卡莎! 卡莎无奈,只得擒住山门主的胳膊,将他“请”到了轿子窗边。山门主心中自是一百个不情愿,只因为上一个被她如此呼唤的人,此时还倒在雪地上,血液都尚未干涸。如今要他去身边,保不齐自己小命就丢了。可这侍女力气倒是大的很,他竟没能甩脱。就这样,二人一擒一挣地就来到了轿边。轿子的帷幕被掀开,里面露出了一只白皙滑嫩的小手,只是那手上还有些血迹,用绢帕都擦不干净。 他一味地躲闪,可最终还是被那只手按住头顶。 坏了!他心想。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只觉自头顶如有江流,拂过四肢百骸,灵台顿时一片清明,就连方才所受的内伤都如此微不足道了。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万寿宫中,一块魂牌突然无声地化为齑粉。在一片昏暗中,有人“嗯?”了一声,回眸望来,眼底晦暗莫测。 旁边站着一人,亦是察觉到了这件事,“刷”地一下打开了折扇,兀自摇了摇。 “你看到了?”有人开口问道,却是明知故问。 拿着折扇的人点了点头:“嗯,是祂没错。” “你不是向来不喜他么。还要救他作甚?” 男子笑了笑:“不救他,不好办呐。只是想看看,祂还是不是祂。” “现在有答案了?” “嗯。”男子莞然,“啪”地一声,又将折扇合了起来,对方知道他是有了打算,“如此,清便安心了。” “那就大胆去做吧,梅晏清。”话音未落,只听到齿轮咔咔转动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却知道对方是要离开了。 “让万寿宫的风,给这片土地加把火。” 他足尖点地。 一室的魂牌突然抖了抖。 下一刻,屋子里空无一人。 …… 山门门主只觉得自己心中的郁气烟消云散,自然察觉不到魂牌粉碎的原因。他突然感到十分轻盈舒爽,于是便以为对方为自己治好了伤处,连忙恭敬地回了一礼,不敢怠慢分毫。 “呵呵呵......”手的主人“咯咯咯”地笑了一阵,说道:“真有意思。你来带路,我们就去万寿宫。” “对了,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自然是不胜荣幸。可不知贵教教主此刻在何处?” “咦,没人和你说么。”女童歪了歪脑袋,眼中有些疑惑,“我就是教主。” “大人......您怎能随意暴露身份?”卡莎扶额。 女童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无妨,反正他活不了了。” 山门门主大惊,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又感知了一番自己的身体,并无异状。 “你不知道么?你被下了一种蛊,方才我替你解了蛊,让你获得了自由。不过嘛......”女孩有些顽劣地笑了,“自由的代价是死亡哦。” 他腿一软,一下子跪在雪地上。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了,是魂牌,那是他生命得以维系的物什。这个人,这个人,竟然解除了他与宫主之间的联系!他不禁颤抖起来,方才见她出手,便顿觉她功力深不可测,如今竟是与宫主不相上下。他的心间在生死间起起伏伏了几个来回,终于难以承受这濒死的打击,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卡莎皱了皱眉,提起靴子踢了他一脚,发觉他没有什么动静。 轿子里的人笑了笑,说道:“中原人,还是这么好骗啊。” “大人,只是他有些蠢罢了。您可不要掉以轻心,中原人,很是狡猾。”卡莎想到了那个握着红色宝剑的男人,将他们骗的团团转。 “卡莎,你真的很单纯。如果你再年轻一点,将是我最好的养料。”孩童稚嫩的声线轻轻叹息,说的话却如同魔鬼的低诉。 卡莎身体微微战栗。她丝毫不怀疑对方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她不畏惧死亡,可是这样的死亡却让她难以承受。 天雪山的人信奉,灵魂贮存在头部。人死后,要妥善保管头颅,不可使其损伤。可这位大人修炼的功法,便要从人头中汲取人的精血和那虚无缥缈的灵魂。若是被她看中为养料,便永生永世不得超脱。据说她那纱裙上绣着一万张人脸,皆是那些没能安息的亡魂。不过这些也只是传闻,除了见到她杀人取脑,功力涨落,未曾看见过她有什么异状。 一只手拂在她的额前。她不敢在多想,这位大人,是会“读心”的。 “卡莎,别害怕。我们还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她轻轻地安抚着对方,说出的话好像有一种魔力,便叫人感到清风拂面,心神激荡。 “是,大人。”卡莎的目光滞了滞,随即又恢复了清明,回了声“是”。 “走吧,带上他。等他醒了,让他带路。”小小的手收了回去,帷幕重新盖上,再也难以窥见孩童的一丝一缕形迹,她那幼态的声音却发布着威仪的号令,有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与魄力。 轿子稳稳升起,那铃铛跟着轿子的移动,轻轻地摇晃着,这一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卡莎了然,轿中之人已经熟睡。 …… 来去谷里,一大一小正在争执。 顾见春背着一筐草药,身旁是满手泥土的赵巧拙。他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无奈。 不用问,又是赵青木与苏决明吵了起来。 二人刚过一个转角,只听苏决明大声说道:“......你说我不懂药医理?我看你才是不懂医理!我且问你,三阴交穴下针若是能解毒,那她腹中胎儿怎么办?依你所说,施针根本不是最好的法子!” 赵青木反唇相讥:“哼,我只管速速解了她的毒,管胎儿作甚?孩子没了可以再有,若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苏决明怒极反笑:“好一个管胎儿作甚?胎儿的命就不是命?你分明可以想到更好的法子,却只想用施针这一条捷径!我且问你,若是没有针,你待如何?” 赵青木转了转眼珠子,有些心虚:“没有针......没有针我便用其他法子就是了。我赵家的针法就是最好的!”她挺了挺胸脯,有些骄傲地补充道。 “无可救药,无可救药......”苏决明不再与她争辩,叹了口气,闭上嘴。 顾见春瞥了一眼身旁的赵巧拙,只见他捋着才蓄的胡须,也是摇头叹息。末了,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转过身,对顾见春说道:“小友,老夫有一事相求……” 顾见春连忙回道:“前辈但说无妨。”话虽如此,他已经隐隐猜到赵巧拙想说什么了。 “老夫曾经立誓,此生不再出谷。小女出生至今,没有出过这来去谷。没能让她见见世面,我这当爹的,实在是不称职…….”赵巧拙拱了拱手,“小友此番寻找同门,可否带小女出去游历一番,也好让她,沾沾这烟火气。” 顾见春苦笑:“前辈倒是信任我。”他何德何能,能看得住这古灵精怪的大小姐。 “倒也无妨。你我相知多年,我还是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赵巧拙眯着眼笑了笑,“再者说,你原本也没打算带那位小友一道上路吧?” “前辈说得不错。在下确实想托前辈照看他一二。”顾见春点点头。 “你是担心那些人?如今碧天剑已经不在你们手中,老夫推测这万寿宫不会再纠缠于你们。你们几人同行,倒也热闹些。”赵巧拙在溪边净了净手,顾见春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感受潺潺溪水在手边滑过,有些凉意。 “这孩子一点功夫都不会,在下不能冒这个险……”他叹了一口气。没有武功,在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寸步难行。 赵巧拙听出了他所想。“呵呵。小友,身怀绝学也不一定能安身于江湖。尊师武艺高强,可为何独自避世而居?” “这……”他倒还真没问过师父为何不愿涉足江湖之事。自他有记忆起,师父就一直一个人住着,便是下山也是寻常采买,未曾出过远门。 “你们在说什么?”苏决明看到两人驻足溪边,迟迟不归,又频频向他二人方向看来,直觉这两人在商量些什么,于是便走了过来。 “商量何时出发。”顾见春笑着回道。 苏决明惊了一下,说道:“这便走么?这么急?”他有些踌躇。这拳法还没练上几天,保不齐到时候又要拖他的后腿。 顾见春冲他点点头:“是啊,不可耽搁了。” 赵青木一蹦一跳地,脚步轻盈冲几人走来。她向来是个爱热闹的。 “什么时候走?我随你们同去啊。”她笑意盈盈,偷偷瞄了一眼赵巧拙,见后者竟罕见地没有出言反驳。 顾见春不答话,看向了赵巧拙。 谁知赵巧拙轻咳了一声,已是计上心头。他冲着赵青木说道:“木儿,还记得谷外名叫‘不老藤’的一味药材么?” 赵青木连忙回答:“记得记得。”长在谷外的药材,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一年中难得有几次出谷的机会,皆是爹爹让她去寻这几味药,她怎么会不记得? “你带着顾少侠,去采几株。我要为他二人制些药材。”他捋了捋胡须,想到这下不会有人趁自己睡觉再来偷偷剃了自己的胡子,心中有些喜悦。 “好咧!”赵青木迫不及待地挽着顾见春的胳膊就往外跑。赵巧拙摇了摇头,在后头喊了句:“谷外危险,带上你的针!” 顾见春眼神一动,这是……?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到赵巧拙在原地笑了笑,笑得意味不明。他了然,看了眼赵青木,后者头也不回,说了句“带了带了!”,便扯着他一道向山谷外赶去。赵青木虽然武功不高,轻功却也不差,毕竟是逃命的本事,她倒也爱学。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山谷外。 眼见两人离开,苏决明抬头看了看赵巧拙,总觉得有些异样。 赵巧拙和蔼可亲地笑了笑,对他说:“苏小友,你师父将你卖给我啦。” 苏决明:“……” “玩笑话玩笑话……咳咳。你师父怕是要出趟远门了,所以拜托老夫暂时照看你。你要好生练习他教给你的武功,安心等他回来。”赵巧拙故作严肃,说了一长串话。 “他是怕照看不好我。”寻常人或许首先会想到,是不是自己拖了对方的后腿。可苏决明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倒不觉得自己被轻视,因得自己的确不会武功,难以自保,惹得顾见春分心,难成大事。因此他也顺理成章地接受对方的安排,没什么异议。 赵巧拙赞叹:“都说苏家家风厚重,无愧于心。苏小友真是得了先辈八分风骨,长了一颗玲珑之心啊。” 苏决明兀自一笑,面上有些落寞:“苏家有愧,如今也称不上什么玲珑心了。” 赵巧拙摸了摸对方的头,有些慈爱:“老夫虽未曾与苏家之人打过交道。可同辈里也是见过你父亲与叔伯的。若是你不介意,也可唤我一声世叔。” “世叔。”苏决明行了一礼,从善如流。 赵巧拙应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来吧,让老夫见识见识你这苏家的‘归心九针’,比老夫独创的‘来去银针’究竟有何妙处!” 苏决明恍然大悟,这是要教他参悟自家失传的‘归心九针’。他不禁心中有愧意,虽然他总是守着苏家的医书,不肯借给赵青木看,可没想到赵巧拙竟如此大方,不禁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针法外传,还要教他将自家的针法传承下去。 他们都是“医痴”,倒也志趣相投,苏决明将古书取来,两人便很快投入进去,大有再不问世间事的架势。 他二人倒是不问世间事了,这赵青木却在山谷外气得跳脚。 谁会想到,有朝一日,爹爹会将自己关在谷外,让她找不到入口所在! 第32章 白云解意还非我,青木逢春不是春 山雀啾鸣,清风拂面。来去谷没有一点要入冬的迹象,皆是因为传说这山谷地下有一条地龙,一直散发着热气,于是这谷中便四季如春。 顾见春在一旁打量着来去谷外的风景,倒甚是美丽。 ——与一旁焦躁难当的赵青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喂,顾见春!你就不着急吗?你徒弟可是还在谷里!”赵青木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山谷只有一个出入口,如果行军打仗,这便是天然的防守堡垒。很可惜,作为某个人的安身之处来说,只需要在谷外略布阵法,便可以阻挡外人进入。 顾见春摇了摇头,说道:“不急。” 赵青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道:“你不急我急啊!我可是回不了家了!” “赵小姐。”顾见春转过身来,赵青木这才发现他满脸写着自在。“赵小姐不是一直想去谷外看看,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反倒畏缩了呢?” “谁…谁畏缩了?我是想跟着……呸呸,带着我爹一起出来。”赵青木也不甘示弱。“哎呀,说了多少遍了,你再叫我赵小姐,我就生气了!”她故意呲了呲牙,一脸凶相。 “好。”他勾起唇角,“赵青木,我们得出发了。令尊说,这一路上得听在下的。” “听你的?凭什么?!”赵青木有些不忿,半晌,突然话锋一转,问道:“顾见春,其实你是知道这件事的,对不对?” “知道什么?”他倒是故意装傻。 “我爹,还有你!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赵青木笃定地点点头,“一定是这样。我有什么做得不好了,爹爹要赶我出来。” “那便不知了。令尊说,赵小……你一直想去闯荡江湖,他不能出谷伴你身侧,所以就由在下代劳。” 赵青木闻言,有些郁闷地踢了踢石子,“爹爹从来不与我说这个……他倒是放心你…” 顾见春失笑道:“在下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如何不放心了?” 赵青木哽住,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 半晌,她闷闷地说道:“顾见春,我还没和爹爹道别。”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谷,还是和一个只能说相识相知的男人。她还没有读完那一屋子的书,也没学会爹爹一身的本领,爹爹的自作主张让她惶惑不已。 顾见春看着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总是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倒是很好懂。他叹了口气,说道:“若不是你同苏决明争什么医理,被令尊听到,他也不会气得把你送出去。” 他看了看山谷那边的天,白云悠悠,来去自如。“在下倒是头回见令尊动真怒的样子。” “啊?”赵青木张了张嘴,“原来是这个啊!我就说他怎么突然要赶我走呢……” 过了一会儿,她才恍然大悟道:“我和那小子置气,随口胡说的…哎呀,顾见春,你怎么也不提醒我啊?” “在下可是好一番推辞,谁知道令尊直接将我们诓了出来。”顾见春又是一番苦笑。他倒也想推辞,不过对苏决明来说,也许待在来去谷里才是最好的选择。难得他能得当世医仙指点,也是他的造化吧。 谁知道这赵巧拙亦不是吃亏之人,直接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他。这一场“交易”,倒是有来有回。只要这赵大小姐不生什么事端就好。 此时“山芋”开口说道:“唉,算了算了。反正银针也带了,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既然是爹爹吩咐的,那你可要好好保护我,我想吃什么你就要买给我,我想玩什么你就要陪我玩。知道了吗?”她叉着腰,全然没有闺中女子的半点形容,倒像是街边那泼皮无赖。 顾见春:“……”她倒是看得开,已经开始支使起别人了。 罢了,这个性子,也不指望她能老老实实地待着,自己多看顾一番就是了。 “顾见春,你打算去哪里找你师妹?”赵青木看了看山路,冲他问道。 是啊,该去哪里呢? 顾见春摇了摇头,他亦不知。 “啊......我懂了。”赵青木歪了歪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铜币来。 “这是……”顾见春蹙了蹙眉。 “诺,我在谷中不知道该看书还是该睡觉的时候,就拿它来决定。”赵青木眉眼弯弯,眼中闪过狡黠,“你不是最相信缘么?不如来看看你和她有没有这个缘分见上一面?” “赵小姐…”他刚要说什么,却被赵青木眉毛一竖,被迫改口,“赵青木,此事不该如此儿戏。” 赵青木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非也非也,顾兄此言差矣。” 不知她又玩什么把戏,顾见春无奈一笑,只能看她继续说。 “我赵青木虽然从没出过谷,却也记得你们说过的事情。爹爹说,江湖传言这位夜来小姐要去偷……啊不,取这妙法寺的大光宝珠,是也不是?”赵青木一面向前踱着步,一面摇头晃脑,倒真像是在思考的样子。 顾见春点点头:“正是如此。” “那就奇怪了,这小偷去偷什么东西,还要提前和大家说一声,那他还怎么得手?” “在下亦是如此认为。想来是别人有意为之。” 赵青木突然回头道:“那就对啦!你说你师妹聪慧无双,我赵青木都能想到的,难道她想不到么?她被如此诬陷,定然会去那妙法寺看上一眼。若是她武艺高强,说不定要将那幕后之人捉出来才肯罢休吧?”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地话,嘴角上扬,似乎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扬扬得意。 顾见春颔首:“你说得没错。” 赵青木却一下子凑近身子,自下向上抬头,仔细看着顾见春的眼睛,将他惊了一跳。她额前的发丝都险些拂上侧脸,一股清幽的女儿香夹杂着一阵草药清香扑面而来。这么近的距离,他几乎看清了对方眼中的自己。 他叹了一口气,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这才开口说道:“赵青木,自重。” 赵青木撅了撅嘴,有些不屑道:“顾见春,你想什么呢?本姑娘才不会对你这种木头有什么心思。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不语。害怕?他未曾害怕。 “呐,你若是不怕,我们就丢这个铜板。若是有花的那面,我们就去找她。若是空的那面,我们就不去找她。如何?你敢不敢赌?”赵青木眼睛明亮而真诚,很难让人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见对方只是盯着这铜板出神,还是不回话。 赵青木皱了皱眉,干脆把话挑明了:“顾见春,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就是想问你,我能想到的,你也早该想到了。你明知道去哪里找她,为什么不去?你在犹豫什么?” 是啊,他会不知去妙法寺么?他确实不敢。分明是她不告而别,他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无颜面对她。 他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愧疚之情。就好比这些年在她的生命中缺席,没能看顾好这同门师妹,以至于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罢了,”他突然闭了闭眼,不忍再编什么妄语来诓骗对方。“你说得对。在下确实不知如何面对她。” 赵青木眨了眨眼,笑道:“顾见春,你这样子倒是挺少见。” “从你和爹爹提起这件事,提起她,我就感觉你一直很不对劲。我认识的顾见春,光明磊落,潇洒自如,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想找她就去,不想找她就不去。一个大男人,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 她突然转过身,径自就往前走去。 出谷之后,四周景色便萧条起来。此处行人罕至,山路上铺满了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抱了抱胳膊,好像有些冷意。 不过这落叶之路甚是新奇,一双脚倒是踩得起劲,便越走越快。 “你…唉……”顾见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步跟上去。“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在后面低声说道。 不过她却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有什么,你倒是说呀。你不说我怎么帮你想办法?”她沉浸于踩碎各种各样的叶子,把它当作一场游戏,背着手跳来跳去,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我师妹她……杀了人。”半晌,身后的人低低开口。 “噗……”赵青木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一跤。顾见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扯住了她的袖子,这才不至于让她滚下山坡去。 “小心些。”顾见春无奈,好在他反应快。 赵青木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心有余悸道:“呼,还好还好!吓死我啦……”她吐了吐舌头,“谁让你说得这么突然,害我分神。” 顾见春苦笑道:“倒是在下的不是。” “顾见春,你没杀过人吗?你们行走江湖的,难道没见过血?”赵青木挑了挑眉,有些不相信。 对方摇了摇头。“师门有训,不许夺人性命。” “我听说江湖中人打打杀杀,你师门不许杀生,你竟然还能活下来,厉害厉害。”赵青木瞪大了眼睛,不知为何言语中竟透出敬意来。 这话说得颇有一种“他能活到这个岁数真是不得了”的感觉,让顾见春有些哭笑不得。这姑娘一向快言快语,也就是他了解她说话行事,若是被别人听了,指不定要如何多想。 “倒也不是。只是本门功法不宜见血,如果杀孽过重,反而本末倒置,入了歧途。”他想到那芊细的身影,柔弱而残忍。 “原来是这样。”少女点了点头,“所以你说她杀了人,就是她破戒了,是这样么?” 顾见春颔首:“嗯。” “她杀的是好人吗?” “是万寿宫的人。” 赵青木笑道:“顾见春,不会吧?你连万寿宫的人都不许杀?你也太仁慈了。不对,你这简直就是滥施好心了。” “非也,她不止杀了万寿宫人,还杀了无辜百姓。” 顾见春无奈,横竖一时也讲不清,二人便一面走着山路,一面讲着无缘山的事。 路上逐渐有了行人,两人这就走到了官道上。 顾见春也正好讲完。“便是如此,所以,在下不知,师妹是否还是昔日的师妹。若是去找她,以我二人如今的立场,或许免不了要同门相对......”他闭了闭眼,掩去了一些情绪。 可这却瞒不了赵青木。她望着身旁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痛苦,转了转眼珠,便说:“难不成你打不过她?” 顾见春哑然:“这本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赵青木连忙点点头:“知晓知晓,你打得过。” 看她这幅样子,顾见春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与她听,是好还是坏。她这么一打岔,他心中却是没有方才那么沉重了。 “你方才说她如何冒充南宫家的小姐,如何骗你们,如何捉那万寿宫之人,如何在黛城与那林家周旋。说真的,我都有点佩服她了,可真是个奇女子。”赵青木笑了笑,感叹道,“她会杀人,有那么不可理喻吗。” 他心中一动。 “顾见春,你想过没有,若是她不杀人,别人可就要杀她了。或者你可以看着她的墓碑,却不能看她杀人苟活么?” 少女虽然没有明说,可他知道,这是说他虚伪。 “我若是你,我就找一匹快马,在妙法寺等着她来。”赵青木眼中千回百转。“你不见她,怎知她心中所想?你亲口问问她又如何了?也好过在这里猜忌于她。” 一字一句,如同锤木砸在心头。眼前的女子神采奕奕,他才恍然发觉,对方本不只是顽皮娇痴的性子,此时竟隐隐有她父亲那般大智若愚的气度。 她说的没错,百般猜疑,不如一见。心下已定,他点头:“好,我们去妙法寺。” 少女眉眼一弯,高高兴兴地就拉起他往前走:“这就对了,不要纠结嘛!” 他任由对方拉着袖子,走了两步,有些无奈地说道:“赵青木,你认识路么?” “......”少女蓦然停了下来,裙摆却来不及停下,在脚边荡起,如同一层浪花。 “不认识。”她老老实实地说道。 “呵。”他摇了摇头,“看你讲了一通道理,还以为你开悟了。” 赵青木撇了撇嘴,小声地反驳道:“我开悟,和我认不认路,也没什么关系吧?我最熟的地方就是来去谷,如今出来了,你可要好好看路。” 顾见春无奈道:“那就跟着,不要到处乱跑。” “知道啦知道啦。怎么比爹爹还唠叨......” 两人声音渐远。 白云清浅,来去无踪。 第33章 欲向苍茫问消息,夕阳芳草自年年 庭中站着许多人,有背上背着剑的,有腰边挂着刀的,还有抚弄着琴弦,装文人雅客的。 灰衣灰帽的少年端着酒壶,健步如飞。他不敢在谁身边过多停留,生怕被别人注意到,问起什么他答不上来的事。 他只是跟随公子从曲州来到这洛水镇,只因为公子在路上听了人说起这盗宝剑的女贼何等风姿,何等英武,他就巴巴地赶到洛水镇一探究竟。只是苦了自己,一面要照顾公子的吃穿用度,一面还要想法子护着他不要乱来。他家这位公子,生下来就对江湖轶事颇为感兴趣,一心想要出来闯荡江湖。公子家里在曲州也是有名有姓的商界大贾,曲州上百家酒馆茶坊,有一半都是他石家的。石家家底厚实,家里人从小将他宠坏了。除了天上的月亮星星这等摸不着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哪怕是永昭皇宫里的什么物件,也得想办法给他弄来! 就是这样一位富家公子哥儿,不爱舞文弄墨,也不爱勾栏赌坊,偏偏喜爱这刀枪棍棒的营生。偏生公子可没这本事,家里花钱请的几个武术师父,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师。可大师皆是教了几个月,就将上千两的雪花银退了回来,只摇头说:“此子难当大任。”再一细问,全都是石大少爷如何偷懒逃学,如何半途而废,何况学武讲究的是天赋,这石溪大少爷实在是没有什么武功天赋。如此一想,便是教会了他半斤八两,日后行走江湖也难免误了自己名声,还不如早早推了。 石家老爷倒也没说什么,他为人仁善大方,竟也不在意,这石溪少爷想要行侠仗义,闯荡江湖。可是身上没什么本领,也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没问题,那就花钱给他安排个“英雄救美”的戏码,或者买通全曲城的人,让众人见到他就夸他一声“石大侠”。久而久之,这位大少爷倒真觉得自己有些能耐,给自己安了个“枕石居士”的名号。 至于为什么是“枕石”嘛……皆因老爷当日收了一幅字画,上面题着“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少爷琢磨了两下,当即便说此句诗与自己有缘,坚持要以“枕石”为名。 要他说,就是随口起的,没什么深意。 这便走着想着,一个不留神,便不小心将酒壶撞在了一人身上。他左手倒右手,掂了几掂,这才没让酒壶落在地上。 “哎!你怎么看路的?!”这人转身喊住他,他正要道歉,一抬头却发现,原来是自家少爷。 他连忙赔着笑说道:“少爷,您寻到人了吗?” 石溪一看是自己的小厮,于是摆了摆手:“别提了,本少爷都到这里一个时辰了,连那人的影儿都没寻到。” “少爷您想,她是不是根本不在这里。”寻不到就最好了,这样他也能和这位大少爷早点回家。这里四处都是江湖人士,免不了真刀真枪的。还是曲城安全些。 “不可能!这么多人都来了,怎么会是假消息。”公子哥环顾了一圈周围,眼中有些激动。“本少爷今天一定要见到她!小辙,你想想办法!” 这位公子爷少爷脾气一上来,便什么也不管了。小辙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他找,可是上哪儿找呢? 正在人声嘈杂时,突然有人在正厅拍了拍手,那声音甚是突兀,只见众人都停下了议论,向他看去。 “诸位好汉,今日能赏脸来此,真是令恨水山庄蓬荜生辉。诸位能出现在这里,想必都心知肚明,在下就不卖关子了。我恨水山庄,今日便要开这品剑大会!品的是江湖至宝,‘碧天剑’!” 这人捋着胡子,虽然身材矮小,体型瘦弱,却笑容满面,丝毫不在意众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石溪四处看了看,只听到有人说:“这恨水山庄,听都没听过,怎么会让他得了这宝贝?” 旁人回答:“他说是一回事,拿出来又是一回事,且看看吧!” 石溪暗自点了点头,是这个理。于是便随着众人的目光一道看去。 只见那人又是抚掌三下,就姑且叫他“抚掌居士”好啦!石溪惯会给旁人安些名姓,想来这一点也是学了那江湖话本的情节。这抚掌居士拍完手,下人便从他身后捧上来一个木盒子,这盒子倒是平平无奇,比起他家那什么“黄花梨木”,什么“小叶紫檀木”差得远了,偏偏这样一方破榆木盒子,能装着那绝世宝剑?众人也都是不看好,纷纷摇头。 抚掌居士笑眯眯地看着这方木盒,不急不恼。众人只等着他打开,他却迟迟不动。有些急性子的已有些不耐烦了,不由地出声催促起来。抚掌居士却摇摇头,说道:“诸位大侠莫要着急。这碧天宝剑,乃是绝世古剑,如今已有了剑灵。要在天昏地暗,云气正浓之时才可出鞘,否则恐会伤了诸位的眼睛啊。”这剑能这么玄乎?石溪心中半信半疑,不禁对这宝剑有了几分遐想。可知他今日是来寻人的,却不是来品剑的。 众人闻言,于是抬头看看天色,此时青天白日,乾坤朗朗,哪有什么云什么雾?于是心中愈发笃定了他是拿不出碧天剑,故意拖延大家的时间。 像是看出了众人的疑虑,于是这抚掌居士说道:“诸位,是晴是雨,一盏茶后,自可见分晓!若是诸位等得急了,不如先看看这个。”抚掌居士不愧是抚掌居士,于是又拍了拍手,此刻一个下人便又捧着一方盘走了出来。 方盘里是一把有些残破的剑,剑柄古朴,剑身如雪,却豁了几个口子。剑柄上隐隐刻着字,却看不分明。 “这又是何物?”石溪身边有人开口,声如洪钟,直把石溪的耳朵震得生疼。前面几人皆是不满地回过头来。他看去,那是个浓髯壮汉,足足高了他一个头。他看过去之时,险些闪了脖子。 “这是那女贼的佩剑,上面刻有‘夜来’两字。”这抚掌居士握住这把剑,向众人展示,“诸位,在下擒获这夜来,取来这女贼的佩剑,还有人怀疑这盒子里没有碧天剑么?” 夜来?终于,石溪听到了他要找的人的名字,顿时来了精神。一旁的小辙看了看自家少爷,摇摇头。坏了,还真给他找到了。只盼着少爷不要冲动行事,他也好料理一二。 有人不满地说道:“庄主,您这也就是一把剑而已,何以证明你擒获了她本人?我等也不是挑刺儿,只是我们也未曾见过她,不知道她用的剑长什么样儿。您这么说,难以让我们信服啊!” 旁边的人皆是附和。又一背着刀的长髯客拱了拱手,“在下曲州陆止行,听闻贵庄开这品剑会,便来拜会庄主,亦想一睹碧天剑的风姿,对我等习武之人来说,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抚掌居士点了点头,说道:“那便是陆大侠了。” 陆止行笑笑:“不敢当,不敢当。因在下与这夜来姑娘也算是旧识,她的佩剑,在下倒是能辨别一二。此剑确是她的没错。想必庄主已经擒住了她。” 石溪大惊,看不出这瘦弱矮小的恨水庄主还有这般能耐。只是这庄主看上去并不想把她交出来。他拉了拉小辙的袖子,说道:“哎,你去后面看看。” 小辙苦着一张脸。少爷这是要他找那姑娘?这是人家的地盘,他可怎么找?可少爷这脾气若是不答应他,他非得自己闯出什么祸事来,于是思量一番,只得自己去,大不了转上一圈再回来,只说没有寻到就是了。 正在这时,远处几个人纷纷回首,向着陆止行说道:“陆大侠,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陆止行看了过去,原来是万百千,老许,还有那铁王八。正是前日里在面摊上见过,后来被夜来收拾了一顿的一行人。他隔空遥遥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万百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道:“陆大侠不是说拜访故交,怎的也来了这里?” 这姓陆的前日里遮遮掩掩,不肯和他们几人说个分明。那日被那臭小子暗算,等几人各自醒来,却是很快与他们分道扬镳,像是生怕被他们打听到什么消息。今日这品剑会,这便被他们抓了个现行,看样子这姓陆的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谁知这陆止行面上却无愧,大大方方地说道:“在下亦是好奇,这便拜别好友,匆匆赶来与几位一聚。” 几人心中不忿。这会子当着众人的面,他倒是说得好听。说到底,不就是觊觎这宝剑,也想来分一杯羹么? “哎呀,小辙,你快去吧。”石溪看他一直不动,于是轻轻踢了踢他,催促道。听别人闲扯有什么意思,还是赶紧一睹这盗剑的女贼究竟是何模样才是正经事。小辙得了令,于是赶忙从人群中溜了出去。 只盼着少爷可别惹什么事啊。他心想。 第34章 恨水不见双飞鹤,石上清溪伴客行 “诶,你怎么看?”人群中,一少女偏头询问身边的人。 一旁的男子摇了摇头。“暂未可知。” 无巧不成书,这二人便是顾见春与赵青木。两人刚出了来去谷,就听到这恨水山庄所谓品剑会的消息,正是顺道前来一看。谁知一来就听见恨水山庄的庄主说起他们要找的人。 赵青木感叹道:“原来外面是这副模样啊。从前在山谷里,很少能见到这么多人,此处真是热闹!”她勾了勾唇,有些雀跃。 顾见春不语,一心想着刚才那恨水山庄庄主说的话。莫不是他们真的将她捉了起来?可看这恨水山庄的庄主,武功平平,不像是有这种本事的。他虽然不知道小湄如今身手如何,但也不至于落败于这般对手。可那把剑,又确实刻着她的名字。 现在想来,茫茫人海,尚有同名之人,自己找不到她,多半也是因为她换了名姓。 夜来。他无声地开口,轻轻品着这两个字,那紫色身影便浮现在眼前,他有些微怔。他会认不出她,也是因为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行事作风,她皆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先前看她使出同门武功,还道她是何处学来。若不是细看她那双眼睛,真叫他找不出一点昔日的痕迹。 又或者,其实“小湄”才是她借以隐藏身份的名姓,如今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他暗自摇头,思绪又飘到了九霄云外。 见对方没有答话,赵青木也知晓他心中有事,于是干脆回到了这件事上,说道:“对了,先前你不是与她同行数日,见过她的佩剑么?你可会辨别?” 这话倒是把他点醒。“未曾。她未曾佩剑,也不曾用剑。看她出手也是用身边趁手之物……对了,她随身有一把剑鞘。” “剑鞘?” “是一把红色的剑鞘,她总是带着不离身。那时候她看不见,只能以剑鞘引路。在下看得分明,那剑鞘有些邪戾,令人十分不适。” 这倒是先前没有被提到的细节。少女嫣然笑道:“咦,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君子。” 顾见春无奈:“这种时候就莫要打趣了。” 于是赵青木点点头,摸着下巴说:“这把剑没有剑鞘,你又正好看到剑鞘。会不会是她的佩剑遗落,被人捡了去,或者这根本就是假的?” 他一笑:“你怎的就知道她不在这儿?” 赵青木撇了撇嘴:“你看这所谓的恨水山庄,也不是什么名门。要是真的得了这碧天剑,还不得第一时间就藏起来自个儿琢磨一番。如今一反常态把人都招来,现在却遮遮掩掩,我看其中必有猫腻。再说了,你不是说她与你师出同门嘛?既然你这么厉害,想必她武功也不俗。你看这庄主啊,还有他手下啊,我虽然练功不勤,却也能看出他们脚步虚浮,气短乏力,皆不是什么高手。你这师妹必不会落入他们手中。”推理完一通,她还笃定地点点头。 “话虽如此。碧天剑既重出江湖,各方势力都会觊觎。想找些什么隐士高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对方所言,不置可否。但他心中总是隐隐觉得,此间之事,与她还是有几分关联。 “我知道你担心她。不过眼下还是不能耽搁咯,我们得去那个什么寺等她才是。”赵青木抿唇一笑。 “你……唉…”他刚想辩解自己也并非担心,只是觉得这山庄不太对头。可看她笑得有些狡黠,越是解释怕是越乱,于是便闭上嘴。 二人话音止,突然发觉天上层云密布,分明方才还是晴空一片,如今竟浓云滚滚,山雨欲来。 一股潮湿而阴冷的风扑面而来,树叶簌簌作响。这是要落雨了。 “果真天阴了。” “是啊,这人所言分毫不差,正是一盏茶的功夫。” 众人见状,纷纷叹服这恨水庄主所言极是。倒各自找了避雨的法子,等着看这盒中究竟是不是那绝世宝剑。 恨水庄主捋了捋胡子,面含微笑。他微微颔首,示意下人将盒子打开。 下人得令,就要开启这木盒。 大家翘首以待。 突然,后堂传来一阵短促的惊叫。 恨水庄主道了一声:“慢着。”下人止住了动作。 石溪一抬眸,暗自说道,这声音怎的听上去像小辙?他连忙拨开前面的人,就要上前去看,谁知被几个家丁拦了下来。 “少爷!救我啊!少爷!”后堂一人歇斯底里地大喊着,石溪终于确信,这是小辙的声音!难不成?难不成小辙做了什么,被他们捉住了?他可管不得那么多,当即“唰”地一声拔出腰上的宝剑,就要冲破面前的围堵。 可惜还未曾出手,就被两个家丁左右分别制住了他的双手。 同时,从后堂押行出来一个灰袍少年。 正是那前去一探的小辙,此时他头破血流,狼狈不堪地被人反捆着。石溪心下稍安,好在他们没对小辙做什么。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他不住地挣扎,可惜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是这几个习武家仆的对手。三两下便被按在了地上。众人都在一旁远远地看着。 见到来人皆被制服,恨水庄主倒也像是没预料到一般,皱着眉,略一思忖,便换上一副笑脸。他看着石溪,拱手说道:“这位小兄弟,在江湖上行事可要讲规矩。你在我品剑大会上生事,算是个什么道理啊?”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们捉我随从,还如此对待本少......本大侠,你们知不知道本大侠是谁,就敢这么对我?”石溪亦是不甘示弱,反问恨水庄主。 “谁啊?”有好事者问道。 “听好了!”石溪挣扎再三,才发觉是两边的家仆松了手。他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整了整衣襟,又抚了抚额前乱发,朗声说道:“我乃是曲州光华山福兴洞文乐真人座下第一大弟子,枕石居士!怎么样?怕了吧?!” 他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长串,可惜预想中的赞叹与艳羡之声并未传入耳中,四座皆是鸦雀无声。 半晌,有一人嘀咕了一句,却没想到在这一片寂静中分外清晰。 “谁啊?未曾听闻。” “呵呵,怕是哪个不知名的山头里住着哪个不知名的居士教出来的哪个不知名的徒弟吧?”有人嘲弄而笑,这“不知名”几个字倒是咬得极重。 石溪登时一怒。他平日里最恨旁人说他平庸。他在石家时,父母百般呵护,长辈疼爱有加,整个曲城没有人不知道他石溪少爷的威名,亦敬重他,怜爱他。可以说,他石溪的生命中就未曾听到过“平庸”二字。可如今在这儿竟有人说他不知名?他如何不知名!他不入江湖,便知道他的大名早已经传遍了整个永昭。只是他石溪低调,不爱同人炫耀这些罢了,今日也是对方人多势众,他打他们不过,不得已报上名号。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这儿,他便找到声音来源,提起剑就向那人砍去。可惜他这两下实在是滑稽不已,那文乐真人少说也是曲城外有名姓的隐士,虽然不是什么上乘功法,好歹一套“春华秋实”,传闻也是受了苦叶大侠的指点,讲究的是个首尾相衔,每一剑都落到了实地,才能接上下一招。可被这大少爷使出来,却是三心二意,脚步轻浮,剑招未至,气势已经倒了七八分。对方也不是什么善茬,掏出一双流星锤,左右打旋,便招呼上来。 众人见状,连忙避开十丈远。也不怪他们没人帮忙,这什么枕石居士,和那位多了句嘴的侠士,皆非他们熟识,倒也说不上什么理来。 只见那流星锤被他舞得风生水起,花招频出,他手一抖,铁锤只一下就冲到石溪裆下。旁人惊呼,这人倒是出手狠毒,这便要断人子嗣?皆是多看了他几眼,要是日后在道上行事,更要留意几分。 石溪冷笑了一声,双腿腾空一劈,这铁锤便从他身下穿过,没能伤他分毫。这大少爷虽然功夫不好,可那些花架子倒是学了个足,什么躲闪侧首,什么挥剑挽个剑花,但凡是能让他身姿飘逸翩然的招式他皆记得滚瓜烂熟。这倒是巧了,对方虽然出招狠辣无比,却使得一手流星锤。这流星锤虽然招式缭乱,千变万化,一击不中,却要再寻良机。眼下两人竟能打上几十来回,只能说对方这实力也和这位大少爷半斤八两。 此时这使流星锤的也看出来对方善拆招,于是主动将链子缠在了对方的剑上,逼着对方与自己正面相对。这石溪倒是没多想,只想着速速将这口无遮拦的滥人解决了,于是急得抖了抖他那佩剑。他这剑倒是石老爷花了大价钱给他买来的宝剑,虽然不知道什么名号,却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这时他只是轻轻抖了两下,那铁链便寸寸断开,铁锤“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咦,好剑好剑。”有人说道。 可殊不知别人是说剑好,这石溪却当他们说剑法好,竟让他得意起来。对方看武器没了,连忙掏出几枚飞镖想要趁机遁去。石溪哪里肯,将剑举过眉间,便起了势,又追了过去。那人丢了飞镖不成,又砸出几颗铁球,皆被石溪一一格开,这人一边跑着,一边嘴皮还不停,直说着些挑衅的话。石溪一时也追不上他,却又不肯放过他,两人就这样在堂前你来我往起来。 众人看得有趣,又没听见这恨水庄主前来阻止,一时间也没谁能说上什么话来。须知这满堂的人皆是听闻这碧天剑才眼巴巴地赶过来,如今来这山庄已经一两个时辰,却迟迟不见这碧天剑,不免有人心中不忿,窃窃私语。 那恨水庄主也不急,硬是要等着这两人分出个胜负来似的,便在一旁看着。不多时,天上落下零星雨点。这初冬之雨在永南倒也常见,只是此时堂中忽然漂浮起一股无名的香气,颇为好闻。 这香气似有若无,许多宾客都未曾留意,只是赵青木生下来就与药材打交道,于是蹙了蹙眉,仔细一嗅。 这味道,似乎是毒气! 她刚要提醒身旁的顾见春,只见那恨水庄主突然打开了那木盒。盒子里竟瞬间暴射出数千根针来。那针多如牛毛,又细如雨丝,只有站在前面的寥寥数人才看到了这景象,想逃却已经被扎成了筛子,纷纷倒下。 她二人站在角落,此时本是最适合离开的时候。她心中一惊,顿时看向顾见春,只见后者直接低喝一句:“躺下!”她不及思考,只得趁乱往他手里塞了枚解毒丸,两人状作体力难支,便倒在了地上。 已经给了他丹药,想来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她略一思索,便真就躺倒一动不动。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因为此时飞针已经波及到他们周遭。借着细雨绵绵,没有人察觉这暗器从何而来,又因为似乎之前吸入了太多这异香,此刻内力难继,就别提抵御飞针了。只看着身前之人一个个地倒了下来,却不知他们为何倒下。自己还没来得及提起武器想明白,就已经中了暗算。 “单是这飞针,想必不至于让所有人都难以抵挡。我猜是在飞针上涂了什么毒药。” 赵青木此时却还有闲心与顾见春传音入密。 顾见春无奈,不回她,又怕她露出什么破绽,于是只得问道:“伤着没有?” “那倒没有,亏你想了个好法子。” “你记得吃解毒丸啊。”见对方不回话,她忙不迭地提醒。 “嗯。”顾见春不再多言。 那恨水庄主见状,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今日又放倒了一院的人,他自是舒了一口气。遂捋了捋胡子,吩咐手下,将这些人统统捆起来关着。那些功力不好,被扎了个浑身的就当他们倒霉,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走这条路便是。 第35章 暗室迷魂未可道,飞针藏袖木染香 “少爷,醒醒,少爷......”睡梦中正是他以一敌二,一手宝剑挥洒自如之时,突然感到脸上一阵疼痛。他悠悠然睁开眼,自家那仆人的大脸正在自己的眼前。他猛地推开对方,这一用力,他才发觉自己身上好似棉花一般使不上力气,就是将对方推开也免不了轻轻柔柔,倒是没生出什么作用来。 “少爷,您醒啦?”小辙有些欣喜地咧开嘴,他转了转眼珠子,周围皆是和他一样有气无力瘫靠在墙边的江湖人。他们身处一个如同牢房似的地方,周围暗不见光,用木板钉了个严严实实,只从缝隙里隐约看出,现在并非白日。 “小辙,这是什么地方…….本少爷怎么在这儿?”他揉了揉额角,头痛欲裂,四肢无力,连带着那点微薄的内力都无影无踪。 他用力回想了一遍,想起自己是在和一人打架。那人正在他的剑下抱头鼠窜,随后他腰间一痛,随后便失去了意识,还道是中了对方的毒镖。 “少爷,我也不知这里是哪儿。我就比您早醒了那么半柱香的时间……”小辙的眼中也满是茫然。 石溪摇摇头,也是没个头绪。他突然想到小辙被那群人捉着,于是问他:“你在后堂看到什么了?他们为什么抓你?” 这可提醒了小辙,于是他打开话匣子,说道:“对对对…少爷,我和您说,这恨水山庄有大问题!” 石溪翻了个白眼,“有没有问题本少爷不知道啊?要是没问题我们也不会被关在这儿了!拣重要的说!少废话!” “哦哦……”小辙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于是说道:“我在他那后堂,看到个蒙着黑布的大笼子,里面看不分明,有人在打扫,还有人把饭碗用棍子赶进去。没成想就听见‘啪’地一声,他再拿出来之时,就少了半截棍子。我琢磨着像是养了什么猛兽,看得我那个心惊胆战呀……” “猛兽?”有人问道。 “是啊!那四周都是腥臭难闻,我想肯定是老虎一类的猛兽。”小辙没觉出什么不对劲,接着说:“还有啊,那后堂摆着许多棺材,看着不太对劲。” “棺材?”那人接着问。 “是啊,足足摆了十几口棺材呢。”小辙想着那场景,顿觉晦气,皱了皱眉头。 “那就奇怪了,你说他们养了野兽也好,放着棺材也好,和这恨水山庄不对劲又有什么干系?寻常地方不能做这些事吗?”那声音继续问道。 小辙当即反驳道:“猛兽倒也不稀奇,各家爱好而已。你想啊,若是死了人,这恨水山庄还急着开什么品剑会?再者说了,十几口棺材就太夸张了些吧?简直就像是……” “像什么?” “像是为我们准备的似的。” 气氛凝然,这一片黑暗中,几人顿时打了个冷颤。 “不过话说回来……”小辙突然后知后觉地开口—— “你谁啊?”小辙还没开口,石溪先是不耐烦地问了出来。这人倒是自来熟。 “啊…呵呵呵……”那人像是也才反应过来忘记自我介绍,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各位好,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来…..唔唔唔…”对方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嘴似的,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来?来什么?”石溪与小辙问道。 “咳咳……”那人歉然地笑了笑,说道:“没甚么。在下赵青木,初出江湖,无甚名号,几位叫我小赵就好。” “哦……”两人点头。那是谁,没听过。又是一无名小卒罢了,石溪心想。眼下众人皆被关在这铁牢中,身上又中着会散力化功的毒药,倒也没什么想要回应的心思。 顾见春尚在一旁扶额,只听赵青木传音道:“喂!干嘛不让我说?” 他无奈:“你怕是不知道来去谷在江湖上的名声,这里到处都是耳目,若让你说了,还如何低调行事?” 赵青木有些赧然:“倒也是这个理。哎?来去谷是很厉害的地方么?怎么爹爹都没和我说过……” “传闻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地方,你说厉不厉害?”顾见春笑了笑。 “爹爹哪有那么厉害?净吹牛。”赵青木撇了撇嘴,如今倒是出了谷,再也没人逼她读那些个医书,讲那些个大道理,她自然放的开了些。 此时几百里之外的谷中,有人兀自打了个喷嚏,一旁的孩子抬了抬眼,见他面色无常,不像是着凉风寒的模样,于是便潜心看着眼前铺了一地的纸,继续思考。 深谷里幽静闲适,殊不知这才离开的两人此时倒是不得安宁。 顾见春横竖也和她说不清楚,只得说:“世人皆以此吹捧,倒是令尊左右不得。”说是世人,倒不如说是某位权贵。若不是他金口玉言,一句“医死人肉白骨”让赵巧拙进退不得,他也不会被逼得隐居幽谷,不问世事了。不过,对方的家事,倒也没什么必要由自己与她说。 正在众人纷纷醒转之时,有人已经率先试了试这牢门,发觉这牢门实在是坚固,遂放弃抵抗,又坐回去闭目养神。窃窃私语不绝,就在此时,有人突然“哎呀”一声,这声音甚是娇嫩,一听就是个脆生生的小姑娘,引得众人都转眼看去,可惜环境昏暗,倒是看不分明。 是赵青木。此时她已经跳了起来。 顾见春一下子站起,将对方拉到背后,手已经搭上了佩剑,出声问道:“怎么了?” 只见赵青木又羞又恼地抚了抚自己的袖子,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说道:“有人摸我!” 众人顿时低声议论。顾见春皱了皱眉,倒是未曾想到这地方还有人手脚不干净。 “是谁?”他问道。 “没看清。不过……”赵青木眼珠一转,“我有法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盒,盒子里整整齐齐,赫然插着十几根针。她玉手轻轻捻起一根,闭上眼,轻轻嗅了一下,于是快速地将针抛向一处,一人短促地“阿哟”痛呼——是个声音不甚好听的男人。 “哼!”赵青木柳眉一竖,“本姑娘身上可是有独一无二的香料,但凡沾了,就别想逃过本姑娘的鼻子。” 原来是这样。顾见春点了点头。虽然在黑暗中,凭他也能感到那人此刻的位置,遂提剑上前,将剑搭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对方又痛又惊,此时有察觉有一冰凉之物贴上自己脖颈,吓得顿时伏在地上,大喊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这旁边的几人这才听出,这人乃是万百千。 铁王八率先开口说道:“好你个万百千,竟然趁人之危!” 那身旁的老许却是打了个圆场:“女侠息怒。我这兄弟平日里不这样,此地黑灯瞎火,想来是有什么误会。” 赵青木兀自“哼”了一声,把头一转,也不理会他们,只对着那地上趴着的人说道:“你个淫贼,想必平日里便如此欺负别个姑娘。本姑娘便废了你,让你以后都动不得邪念!”她说完,拔出三根银针便要甩去。只是在空中像是碰到了什么物事,“叮”地一声便落在了地上。 她也不回头,甚至连是谁都没确认,便直直说道:“顾见春!你要拦我?!” 顾见春将剑收入鞘中,想到她能以香辨人,也不惊奇她能认得是自己出手。他开口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出手就要人断子绝孙。难道你爹未曾教过你,做事要适可而止么?你已经以银针废了他的手,怎的如此不依不饶?” 赵青木不怒反笑:“呵呵,我爹是没教过我,可也轮不到你来教我!”她伸手掏来就是一掌,竟是冲着顾见春门面而来。顾见春无奈出手拦住,谁料她竟在袖间藏了一根银针,辛亏他手疾眼快,手指一夹,便将银针牢牢夹住。 他牢牢制住对方手腕,沉声说:“暗箭伤人,遮遮掩掩。赵前辈怎么会教你这些心术不正的技法。你这都是和谁学的?” “你管不着!”赵青木见一击不成,于是想要撤掌,却发觉自己的手腕牢牢地被对方攥着,她猛地用力,却难以挣脱。于是她眼珠转了转,说道:“顾见春,枉你自诩正人君子,竟握着女孩子的手不放,像什么君子啊?倒像是个采花贼!”顾见春闻言,顿时气息不稳,正巧一旁的看客听了皆是一笑,他便松了松手。同一时间,赵青木以足替手,抬腿便是一踢。 顾见春另一手格住她的腿,她便趁机又说道:“喂,你摸我的腿干什么?” 这便让对方哭笑不得,说道:“照你这么说,男子便不能同女子打架了不成?” 赵青木也笑道:“非也,是‘顾大君子’不能和女人打架!”话音未落,她又挥来一掌,这一掌竟是夹杂着些药粉,带着莫名的香气。周围离得近的人,功力稍逊色些的闻了都是昏昏欲睡,顿时觉得更加困倦。而顾见春接下这一掌,却毫发无损,反倒是赵青木猛然抽回掌,说了声:“哎呀,好烫好烫,你这手心好生奇怪,怎的如此烫手!” 顾见春连忙收掌,走上前察看。他二人虽能确认对方位置,却不知这一掌伤势几何。见对方像是一直在甩着手喊烫,他问道:“你可有恙?” 赵青木见对方探身而来,她狡黠一笑,脚下一软,身子便倒了下去。顾见春哪能让她摔在地上,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去,谁知黑暗中她眼睛一睁,眼中尽是得逞的笑意。顾见春皱了皱眉,不知怎的手臂酸痛,可赵青木却是实打实地要跌在地上了,于是他只得先托起她的身子,将她拽了起来。 “你……”赵青木微怔,这么近的距离,对方那呼吸都变得有迹可循。虽然昏暗,她却能借着微光看到对方那俊逸的眉眼,鬓角垂落的青丝,轻轻拂过了她额前。 其实这呆子还挺好看的。 分明自己的针都已经刺进去了,他怎么和没事人一样啊? 她没由来的一阵心烦意乱,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先前给了顾见春一颗解毒丹,这解毒丹乃是爹爹特制,能解百毒。她微怒,倒是她咎由自取,谁想到一片好心竟白白喂了狗。 “还好么?”顾见春将她拉起来,便松开了手,赶忙检查自己的手臂。 “你怎么不躲啊?”她茫然四顾,眼睛突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可她忘了,此处昏暗,分明是谁也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什么?” “哎呀!”她一跺脚,伸手道:“右手!” 顾见春依言将手递了过去。谁知对方一把便将他的袖子撩开,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将手探了过来。顺着他的手肘附近轻轻一按,顿时酸麻难忍。 “可能会有点疼,对不住……”赵青木也不知道为何要道歉,似乎觉得弄疼了他是自己的责任一样,于是她一手托住他的手肘下方,微微运功,一手葱指一捻,一根银针便探了出来。 “好针法。”顾见春见状笑了笑。的确是出神入化,他都未曾察觉,便着了她的道。 谁知赵青木闻言,顿时杏目一瞪,心中兀自生起一股无名之火。难不成对方是在嘲弄自己,故意示弱以驱针伤人? 这可真是让顾见春百口莫辩,好在他此刻却并不知少女心中所想。只因两人话未毕,一旁就有人在地上磕头说道:“女侠息怒!女侠息怒!我等方才看不清路,踉跄而行,不免冲撞了女侠!您大人有大量,可否不计前嫌,饶了我万百千吧!我还要靠这双手吃饭,若是手废了,我那一家妻儿老小皆是要饿死了!” 那铁王八闻言,“哎?”了一声,刚想问你万百千是何时成的家?身旁的老许顿时拉住他,这才没让他问出什么话来。 顾见春侧首向他俩的方向探听,却没有作声。 赵青木略一思忖,定然是这万百千方才听见她替顾见春驱了银针,才想到自己亦有解救之法,于是忙不迭地在她面前磕头认错,苦苦求饶,甚是凄惨哀切,让她也不免有了些恻隐之心。 方才一时情急,是有些被怒意冲昏了头,如今想来,拆人祠堂却是有些过分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说道:“好吧!本姑娘就替你解了这银针。” 她赵家银针本就是封穴为主,倒也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说法。说是废了他的手,也不过是用银针将他手上穴脉堵死。而这解针之法,自然也是她赵家独有密法。遂只要她不点头,这人就永远通不了经脉,这双手也算是废了。而如今她只需将银针抽去,便可以让他完好如初。 不仅完好如初,还能替他通一通手上经脉。她撇了撇嘴,真是便宜他了。 “咦,你这手上怎么还有一道剑伤?”赵青木蓦然出声问道。素手一探,顿时感到这剑伤还很新,精准无误地断了他的手筋,莫不是这人还惹了别的什么仇家? 她倒是好心救了个大恶人! 她心中将这笔账都记在了顾见春的头上。 那万百千哪敢再说日前见色起意的晦气,徒惹对方心底生厌?于是连声说道:“不小心伤的,不碍事,不碍事......” 赵青木懒得管什么恶人的闲事,只是“哼”了一声,说道:“这我可管不着了。” 手下动作不停,很快便解了这针。 顾见春这才舒了一口气。赵前辈美誉无数,若是让他老人家知道这小丫头刚出谷,便废了一人的武功,又断了人家子嗣……他无法想象赵前辈盛怒的场景。 第36章 聚散无常晏不清,故剑成双却难全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有一道强光袭来。 是有人走了进来。 这时众人才看清彼此的模样,乱作一团。可惜人人皆是一副软弱无力的模样,倒也难以再多挣扎一二。 “哈哈哈哈……来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分明是那恨水庄主的声音。“诸位,这里住得可还习惯。”那人走近,众人才发觉,他已经换了副黑衣黑袍的模样。有人认出了他衣服上的纹样,有些惊惧地说道:“万…万寿宫!” “什么?这恨水庄主也是万寿宫的人?” “不可能啊。前日里他不是还随洪镖头一道去黛城铲除魔宫恶党,为何如今他竟投了这万寿宫?!” 众人皆议论不已。顾见春自然也听到了只言片语,心中有些惊讶。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悄声说道:“坐回去。”赵青木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两人轻轻地落回了原处,没有太引人注目。 那恨水庄主只管听着众人谈论,笑眼盈盈,也不回答。直到有一人站了出来,恨声问道:“陈欢,你就直说吧,把我们关在这里到底有什么企图?” 原来这恨水庄主姓陈。 顾见春才恍然发觉,来恨水山庄已经半日,竟都未曾听过别人说起过山庄的旧闻。便是他名叫陈欢这件事,边上几人也像是初闻一般。这么看来,大部分的人都不认识这恨水庄主,皆是因为这碧天剑之名而来。 也是因此,这场所谓的品剑会,从头到尾未曾有什么高手前辈露面。他一开始还道是这恨水山庄面子太小,请不来高人镇场。如今看来...... 怕是他有意请些小门小派和无名之辈了。 恨水庄主捋着胡子笑了笑,说道:“何老兄,倒是不用这么剑拔弩张的。我陈欢做事也有原则,你看,本庄主一没抢诸位财物,二没有收诸位家伙事,再者也无心伤害诸位。只是担心有人对本庄主的安排有疑,所以才将诸位请到了这里歇息。” 他一番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若不是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几乎就要相信了他这番说辞。 何姓刀客却以冷笑回敬:“陈欢,闭上你的狗嘴。前日烈刀门满门被灭,我道你当时来信说拜访沈门主,还担心你的安危。后来听说你无恙,沈门主的弟子却同我说,是你出卖了他们。枉我还相信你,替你申辩。如今看来,我何一眉真是瞎了眼!” 陈欢见他毫不买账,也不再摆着虚情假意,干脆沉下脸来说道:“何老兄,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孑然一身,倒是逍遥自在。我陈欢虽说投入万寿宫门下,却也是为我这一庄老小考虑。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评判于我?” “呵呵!我没资格,那枉死的沈门主可有资格?他何尝不是满门尽数被屠?你为了一己私欲,出卖于他,他日化身厉鬼,他们也会来找你算账!”何一眉也是反唇相讥,据理不让。 众人本想借着一人开口质问于这恨水庄主,谁曾想这两人竟你一言我一语,将个中事由细细道了个尽。 陈欢一噎,随即低声说道:“烈刀门之事,与我无关……” “事到如今,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何一眉冷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欢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屋外突然有人“哈哈”一笑,那声音飘忽鬼魅,踪迹无方,却能听出是个年轻男子。正在众人皆是迷茫之时,这人飘飘然走进屋内,陈欢闻声,脸色一白,顿时单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了声:“门主!” 来人“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兀自摇了起来,也不理陈欢,对着面前的何一眉说了句:“好一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陈庄主,看来你这兄弟,还长了副忠心赤胆。真是妙极,妙极。” 众人初听他声音,道是个男子,谁知一看他面容,却又顿觉他那脸上同时生着男儿的俊俏与女子的柔媚,一双桃花目泛着盈盈笑意,又如同凝着万年寒霜,让人看了有些恶寒。这幅不阴不阳的样子,倒是少见。 只有顾见春目光一凝,是他。 这纸扇,这妖容,就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 苏家惨案,镇南之变的幕后操纵者,梅晏清。 想不到他竟亲自来了! 察觉到身旁之人神色异样,赵青木微微侧首,刚想传音入密问些什么,顾见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 梅晏清功力深不可测,能和南宫孤舟交手之人,此刻若是用什么传音,定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也不知赵青木懂了几分,她不再说话,只是面上有些微热,轻轻抽走了手。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小情侣之间的小动作一般,倒也没有被人察觉。顾见春暗自舒了口气,好在两次与他打照面,皆未曾被他看到面容,此刻倒也不担心对方会认出自己。敛了敛心神,继续听他几人说话,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带着赵青木脱身。 何一眉不理睬他,一言不发。 只见这陈欢在地上颤了颤身子,低声回道:“回禀门主,小人已经依照门主的意思办了,不知门主何时……” 言语中卑微至极,哪还有方才那一庄之主的威风凛凛? “是么。”梅晏清将扇面搭在了自己面前,掩着唇微微一笑,“本门主怎么听着,陈庄主方才像是在叙旧?” 这话倒也不假。他站在这里半天,众人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何事。只不过,因着这所谓“门主”的意思,在场的人心中却愈发不安了起来。这陈欢愈发将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就要贴到地上。 此时,何一眉却突然发话:“陈欢!你便是这样给喜欢人做狗?还不如吃我一刀,早早投胎入了那畜生道吧!你这行径,和畜生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人,看不出倒是个嘴毒的。赵青木心中嘟囔道。倘若她有了这人一半的骂人之术,定然要和姓苏的小子再大战个八百回合! 好巧不巧,来去谷中,少年人也兀自打了个喷嚏。一旁的中年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兴许是天凉,可别冻着你了?” 少年沉浸于比对两边的古籍,不能自拔,比起苏家的医术流传下去,这小小风寒又算什么?于是随口说道:“看完这一本就回屋。” 中年人亦是点点头,两人又接着忙自己手中之事,便都将方才允诺之事抛到了脑后。 再说这铁牢之外,陈欢被骂,却不敢再出一言。好歹也是自己的下属,梅晏清面上笑意更甚。可了解他的人却知道,这风门门主是出了名的“笑面虎”,笑得愈欢,心中的毒计便愈盛。 这也是他能在万寿宫得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原因之一。 只听他不疾不徐地说道:“陈庄主,本门主改变主意了。这人好生聒噪,去把他杀了。” 哪知这陈欢却大惊失色,连忙说道:“门主息怒,可否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说服他!” “陈欢!你提剑过来吧!我何一眉一生正直,用不着你这等宵小之辈给我求情!”何一眉在牢房里大喊一声,便拔出刀来。 梅晏清笑了一声:“陈庄主,人家不领你的情呢。”一转头,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这何一眉,又对陈欢说道:“还有,陈庄主要不要给你兄弟解释解释。本门主是说,杀。不是让你们比划功夫。本门主可没有多少空闲在你这儿耽误了。” 末了,他话锋一转,低笑着说道:“还是说,陈庄主不想要解药了?” 陈欢额前顿时溢出冷汗,定了定神,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握紧了腰上的剑,说道:“是!” 于是他转身,面向牢中的何一眉。何一眉对他怒目而视。他低声说道:“何兄弟,不论如何,沈门主的死与我无关……”他也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于是打开了门上的锁,冲了进去。这被喂了药的何一眉哪里是他的对手。就算这陈欢武功再不济,对付浑身绵软无力的何一眉还是手到擒来。双方不过对了几十招,何一眉便体力不支,瘫倒在地,身上已经多了数道伤口。 陈欢伸出剑,指在他的眉心。胜负已分,生死亦分。 何一眉闭上眼。 陈欢的剑就要递上前。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顾见春等人正要出手,只见一蓬头垢面,浑身恶臭之人冲了进来,急急上前,就打落了陈欢的佩剑。 “嗯?”梅晏清摇了摇扇子,眼中意味不明。 “你?!”陈欢看清了来人,于是急忙呵斥道,“谁将你放出来的?回去!” 他声音无不惊慌。 “呵呵呵。”梅晏清勾了勾唇,“还有意外收获。” “不!门主!您误会了……”陈欢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哎——”他折扇一挥,一股真气便止住他的双膝,将他拖了起来。“莫要总跪来跪去,在令正面前还是要留些脸面不是?” 顾见春神色凝重。众人皆在看这几人之间纠葛,可他却注意到,这个人,已经练就了隔空控物之法。此人内功之浑厚,远非他之所及。 陈欢大惊失色,面上惨白,摇头说道:“不是的,门主……” “我道那日剿烈刀门,他们究竟叫谁跑了。原来跑的是沈门主这如花似玉的胞妹。”梅晏清轻佻地合上扇子,挑起那蓬头垢面之人的下巴。他嘴上说着是别人发妻,却还是如此作弄对方,分明是没打算给这陈欢留什么脸面。 那人脸庞露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个俏生生的妇人!只是这妇人一身破烂不堪,一头乱发比之街边乞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倒让人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不对……”梅晏清像是思索了一番,随即说道:“本门主记得,还有一人……陈夫人,不打算说说么?” 那妇人也不是吃素的,一开始冲进来之时,已是强弩之末。到如今只被对方用折扇挑着,她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可她还是不甘示弱,咬破舌尖便往梅晏清脸上啐了一口血,冷笑了一声,遂一言不发。 梅晏清满脸血污,却也不恼,掏出绢帕轻轻擦净了脸,脸上笑意愈深。 “陈夫人,毒发很不好受吧?当日你那大师兄替你挡了毒,若我记得不错,他再发作两次,可就要死了。” “你!”女子顿时柳眉倒竖,目露凶光。大师兄毒发如何痛苦,她自然看在眼里。可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求对方。如今却只得受制于人,怒不可遏。 “陈欢!你便是如此看着你兄弟与发妻受辱么?”她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陈欢。 陈欢紧了紧拳,只说道:“你回去,我来解决。” “回?我踏出那铁笼,就没打算回去!”那妇人哀切地笑了一声,“陈欢,到头来,你什么都没保住。”她收住眼中泪意,手上突然多出一把匕首,就向面前的梅晏清发难刺来。抛开她身上脏污不谈,这身段自是极佳,虽然用的匕首,这一招迅如闪电,防不胜防。梅晏清“唰”地一声展开折扇,也是堪堪用扇骨格住了对方迎面刺来的匕首。 “烈刀门竟还有如此卓绝的刀法。”梅晏清眼中一抹赞叹之色掠过,“可惜兵器选的不对。”他折扇一扭,那扇骨竟结结实实抵住匕首的摧折,反倒将对方的手腕一带,便是分筋错骨,将妇人手腕生生折断。她咬唇,咽下了这声痛呼,额上冷汗涔涔。 梅晏清微微叹息:“对手也选的不对。”倒真是个性子烈的。若非她冲动极端,这身武艺,竟也让他起了惜才之心。 可惜,方才那一下下手太重,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握刀的机会。 一只折断的手,于他而言,没什么用。于是他便施施然坐回了原处,再也不理会她。 反倒是陈欢连声询问,眉间尽是痛惜之色,倒显得真诚无比。 “陈欢,这就是你想要的。”那妇人到了这时候仍然对他冷言相向,“现在你满意了。快些杀了我们一屋子人,换你的平步青云吧!” 此言一出,铁牢内外,无不凝然。 第37章 平生不作悲欢事,今日难共斯人醒 “哼。”梅晏清轻笑了一声,“陈庄主,你是个聪明的,把你的发妻关在那喂养猛兽的铁笼子里,倒瞒过了本门主。本门主是着实没想到啊,你饶是让她每日如同畜牲一般活着,也不愿交出她来。亏本门主还派人把这恨水山庄里里外外搜过一遍。现在看来,本门主那些个手下,也得来给你们陪葬。” 他说“你们”,陈欢顿时面上有些萎顿。他本意是完成对方交代的事情,设计擒住这一批人以换取解药。谁知这何一眉竟然找上门来。他不可暴露,只得把他们皆关在牢里,本想着徐徐图之,找机会将何一眉放了,却没料到梅宴清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又或者,他一直在暗处监视着自己,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将自己除之后快。 也是,那时在烈刀门,他宁死也不愿在酒中下毒。如今态度骤然转变,对方自然不愿轻易相信于他。 就算他日前已经捉了一批人送予他们。 “呵呵……”陈夫人冷冽嘲笑,“杀吧杀吧,最好全都杀了。你这万寿魔宫不过一群酒囊饭袋,没什么稀奇的。”她这般形容又兼之这般语气,竟真有些癫狂之态。 知道这是激将法,梅晏清倒也不恼,连连点着头:“是该杀。”如此轻巧,倒也不在意这些为他卖命之人,叫对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只听他话锋一转,说道:“不过陈夫人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他站起身来,摇了摇折扇。 “你什么意思?” “嗯?陈夫人好似还不知情。”梅晏清把目光投向了陈欢。 陈欢身子一震,看向了她,只对上一双满是疑惑的眼睛。他无法说出一点真相,只得道:“惜霜,听话,你且离开。我料理了此事,就与你会合。”他沉声道,竟真当一屋子的人都不在似的。 沈惜霜皱了皱眉。陈欢鲜少对她如此强硬,于是她狐疑问道:“陈欢,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她听别人说,自己的夫君出卖了烈刀门,使得烈刀门惨遭屠戮。她不信,陈欢分明如此庇护身为烈刀门同党的自己,又怎么会做了魔宫走狗?可眼前的一切,倒叫她愈发看不分明。一开始她尚且明白,陈欢是出于无奈自保,可如今竟然对他的兄弟何一眉赶尽杀绝。若不是她及时赶到,何一眉已然是他剑下亡魂。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陈欢所为? 陈欢此人喜胡吹乱嗙,夸夸其谈,实际上并无本事。自己年少气盛,不顾兄长阻拦,又婉拒爱慕自己的大师兄,执意嫁给陈欢。相处后发觉所托非人,但木已成舟,索性得过且过。好在陈欢安守本分,两人一同经营这恨水山庄,倒是没什么错处,最多便是陈欢一直不得兄长好颜色罢了。 可她也知道,兄长最是疼惜自己,因此爱屋及乌,对于陈欢并无反感。兄长有一至交何一眉,大家皆是江湖中人,时常把酒言欢,栏杆拍遍,一来二去,索性兄弟相称,那时男人们抒发意气,针砭时弊,她添酒在侧,妙语连连,想来也真是段好时光。只可惜男儿志在四方,几人中最为洒脱恣意的何一眉还是拜别几人,纵游江湖。因父母过世,兄长接掌烈刀门。而恨水山庄因着南方四大镖局的日益壮大,不得不择一依附。可陈欢哪里是肯趋炎附势之人,倔强地苦苦支撑。只有她在北方烈刀门与南方势力之间几番斡旋,这才让恨水山庄得以站稳脚跟。 谁知好景不长,日前兄长突然称病,陈欢陪她回烈刀门探望。兄长称不过是风寒,还与陈欢饮酒夜谈。第二日,陈欢称有事先行离开,而兄长却突然死在屋中。魔宫侵袭,此时烈刀门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大师兄独木难支,眼见着烈刀门被灭,她只得带着重伤的大师兄前往夫家避难。彼时魔宫之手已然伸来,为免被发现,她不得已跳入兽笼,装作疯兽,这才免于暴露。不知道陈欢用了什么法子取得魔宫的信任,他们便未曾追查自己与大师兄的踪迹。江湖上皆传言是陈欢所为,否则以她兄长这般功夫,倒也不至于让烈刀门毁于一夕。 陈欢还未曾开口,这梅晏清便坐不住了,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陈欢,还不动手?” “门主,你不是说,可以留我恨水山庄上下一条活路,如今怎能说话不算数?” “本门主是说过,可没把烈刀门的人算在其内。陈欢,本门主亲自下令屠了烈刀门,你也算是参与其中,功不可没。你包庇烈刀门余孽,是对宫主不忠。不杀你就算不错了,你却还想来谈条件?” “什么?!” “果然是你!” 屋子里,沈惜霜,何一眉齐声惊叫,一个是不敢置信,一个是怒不可遏。 沈惜霜心头一痛,顿时呕出一口血来,如此种种,她早该明了,可却还顾着夫妻情分,妄想对方并非如此。她惨声道:“陈欢,我与师兄困于兽笼,眼看着师兄日日毒发,我却无能为力,每天只能躲在兽笼里苟且偷生,你是不是看了个尽兴?!兄长待你不薄,烈刀门上下皆视你为兄弟姊妹,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们?!说啊!为什么?!”她急火攻心,突然从口中喷出一股鲜血,顿时气息萎顿,倒了下去。 陈欢一把接住了她。谁知身后梅晏清不知怎的突然将纸扇掷来,正中陈欢后心。他武功底子本就不高,哪能承受得住这一击,双腿一软,顷刻就面色灰白,抱着沈惜霜跌在了地上。哪知梅晏清目睹了一出如此戏码,突然烦躁不已,索性自己亲自出手将他们全都杀了,图个清静。折扇在空中打了个旋,又回到了他手中,他再一抛出,这一次,直指何一眉道门面。 何一眉本就是强弩之末,更是再难逃开这一击,索性闭上眼睛等死。 霎时间只听到“锵”地一声,一阵剑风袭来,面上生痛。他强忍着疼痛睁开眼睛—— “银针为令,你可要给本姑娘撑好了!”一道轻盈的白色倩影从一旁闪过,随即传来一声清冽的娇喝。 众人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之时,只觉心神一凛,一位身穿白衣的妙龄少女将倒在地上的这对怨侣扶了起来。这少女面容姣好,肤若琼脂,一双杏目熠熠生辉,灵动无双。虽然身上白衣染尘,却难掩她那清丽脱俗的风姿。她随手一挥,满室皆是药粉清香,就连身上这功力阻塞之感都好了些许似的。 此番不可谓不是在阎王手底下救人,出手之人提着一把剑,剑身上映着两个字,“青山”,笔力苍劲,沉雄古拙。剑的主人虽形容稀松平常,朗眉星目中透着一股懒散,可随着他握住长剑,那股慵懒便烟消云散,一袭青衣愈发衬得他风骨俊逸,神采清朗。方才便是这把剑在千钧一发之际,在这夺命纸扇之下将何一眉救了下来。 好一对璧人! 只怪这两人一直避于角落,倒让人难以察觉。此时出手,才看出他二人气度出尘,如同神仙下凡,让众人心中生出一股希望来。 梅晏清探手一抽,那将要落地的纸扇便又回到他的手中。 “有意思。”他不怒反笑,“阁下是?” 没想到在这群窝囊废中也有不俗之辈,倒是他看走了眼。 “浮名虚誉,不足道也。”顾见春也不急着出手,只是凭空挽了个剑花,将剑负于身后。“阁下才是,问别人名姓之前,不先自报家门么?”此话既出,甚是狂妄,他本不敌对方,此刻便是有意逗引对方做口舌之争,只求能为赵青木拖些时间。 “呵呵呵。”梅晏清低笑了一声,摇了摇扇子,虽然看破了他的小伎俩,却不甚在意,真与他说起话来,“在下名姓,阁下还是不问为好。” “怎么?难不成知道阁下真名的都死了?” “那倒不是。”他摇摇头,“人们说在下的名字会带来灾厄。比起真名,在下更希望阁下称呼我‘风门门主’。” “风林火山四大门,能见风林两位门主,真是荣幸。”顾见春突兀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嘲弄之意。 “原来如此,黛城之事阁下也参与了。”梅晏清了然。 “确是。不知林门主无恙否?” 这话倒是问得刻意。谁都知道梅晏清将林门门主带回去之时,他已在南宫庄主的剑下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了。就算救回来,他武功已废,身份暴露,对万寿宫而言也再无价值。 “哼哼…”梅晏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突然又笑了笑,一双桃花目潋滟成春,他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竟有一股女儿姿态。可惜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谁也生不出什么怜爱之心。“那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两人一番试探,倒也谁都没落下风。正在此时,一旁的赵青木突然说了句,“你不能睡!趁她还有一口气,帮我运功护她心脉,切莫让她血液凝滞!” ——是对陈欢所说。 她此时已经掏出玉盒,将银针接连刺入陈欢几处大穴。此时陈欢被她喂了一颗救急丹药,已经恢复了一些气色,可还是神色恹恹,昏昏欲睡。情急之下,赵青木只得再加几根银针,自己还需要他帮忙,可不能让他就这样睡着。一旁的何一眉见状,连忙勉力爬起来:“我也来!” 只见她不答话,将沈惜霜扶起,就推了过去。两只大掌贴在她的背后运功,这才使她没有立刻断了生息。 她将身上的瓶瓶罐罐都倒了出来,也不管丹药几何,一股脑地尽数灌进沈惜霜嘴中。“咳咳咳......”沈惜霜竟咳了几声,想来是功力与药物生效,她面上恢复了一些红润。赵青木脸色未变,面沉如水,迅速在她身上密密麻麻落下针来。 “好手法。”看着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就能沉着下针,梅晏清笑了笑,“不过想从万寿宫手下救人,未免夸大了。”话音未落,他纸扇一挥,地上枯草顿时疾飞而起,几人脸上疼痛莫名,却无法分心。顾见春手中长剑凌空抖了几下,才消解了这股气劲,借助的正是那“东风吹雨”的化劲之力。 略一交手,便知对方三分底细。梅晏清摇了摇头,“百招之内,阁下必输无疑。何必苦苦挣扎?” 顾见春不言,既已交手,自知不敌,于是率先出剑。对方轻松挡下一击,两人这便缠斗开来。说是缠斗,不如说是碾压与被碾压。这位风门门主,可是与当世剑术高手南宫孤舟打的有来有回。虽然他不在场,不知其中细节,可也知道以南宫孤舟的实力,绝非他施计暗算就能全身而退的。他一击不中,分明剑刃落在扇骨上,却如同玄铁相击,钝震不已。对方亦没有手下留情,折扇盘着他的剑锋打了个旋,便将扇面一错,扇尖如同利刃滑向自己的面前。 他连忙抽剑后撤,这扇子却不依不饶,没能旋到他面前,就被他一手折返,疾冲脖颈。还未过几招便被对方近身,实乃大忌,眼看着这锋利的扇尖已经划断鬓边一缕头发,他手腕一错,以剑身堪堪挡住这来势汹汹的纸扇。 只听“叮”地一声,兵器相交,手腕酥麻,晓得这是对方将真气灌注于扇中所致。他不敢停留,因为对方不及他喘息,下一杀招已经飞旋而至。他只得回身避开,可还是被对方手中折扇追上,生生划破衣袖,他手腕带动扇面,上下翻飞,有如神助,顷刻间,顾见春身上已经多了十几道纸扇划破的伤口。 方才那气定神闲已经消散,如今倒是多了几分狼狈。单作为对手而言,对方实在是难以战胜。不过好在方才赵青木已经同他商量了一出计策。待她飞针以示,即可脱身。 他退开数丈,终是落到了赵青木等人的面前,他以剑支止身,这才喘了一口气。此时正是紧要之时,赵青木虽知他受伤,却有心无力,素手不停,以针渡毒。 “诸位豪杰,既然恢复了功力,我们就拼上一拼,一起逃出去,好过任人宰割。”他朗声开口。众人这才发现,自己的功力像是恢复了几分,于是纷纷掏出武器。 梅晏清这才想通,于是笑了笑,说道:“以香克毒,原来是来去谷中人?” 知道会被他看穿,赵青木索性不理会他,凝神静心,已经不知过了多少针,她的手腕都快失去知觉,眼中却只牢牢盯着那经脉穴位。 第38章 怜霜无力扫残红,欢作余寒散晓风 梅晏清冲着门外,狠声说道:“还不来帮忙?” 谁知那一群恨水山庄的人皆是畏畏缩缩,进来之后看到自家庄主正坐在地上为夫人疗伤,主子不发话,他们也不敢贸然动身。 梅晏清折扇一合,“啪”地一声抵在手心。只有熟悉他的人知道,如此,是他动怒的反应。只见他冷笑了一声,说道:“凭你们,还不配与本门主相斗!” 也难怪他心下恼怒。若是“千丝”在手,这满堂之人都不过他案上鱼肉。他本意来此巡视,惯是没有带着这繁琐武器的道理。今日预料之外的事情一桩桩接踵而至,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罢了。他纸扇一开,“唰”地一声,挡住他半张脸。不过是多费些功夫杀人,也没什么区别。 血花飞溅,惨叫迭起。这些人,那些人,不过是些无能鼠辈,索性杀个痛快。 顾见春见几人惨死,也不敢再耽搁,拔剑挡住对方那夺命折扇,大声说道:“不要纠缠,先离开这里!” 众人本就有退意,得了号令,皆向门口逃窜而去。梅晏清哪管他们去向,此时再度被顾见春一柄长剑纠缠,他已有怒意,更是要杀之后快。 若说方才梅晏清还随心所欲,懒懒散散,此刻便是倾注了十分的功力在折扇上。若是不慎中招,不但伤身,更是损耗心脉。顾见春只得打起万般精神,使出浑身解数,不敢有一分保留。抬手一招东风吹雨,将对方这一扇之力卸去,而那折扇如鬼魅般难以甩脱,他避之不及,索性闪身到铁牢之后,这梅晏清杀意正酣,自是不会放过他,足下一点,手中折扇便飞旋过来,划过牢门,硬生生在牢门上划出了一道火星——可以预想这一击若是中了,哪是皮开肉绽那么简单。 快了,再有一炷香......赵青木的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方才梅宴清那一扇,她也受了些内伤。只是自己胡乱吞了几颗丹药便强行施针,如今胸口气血翻涌,有些体力难支。她不禁暗恨自己平日里没有勤于练功,若是爹爹在这儿,或许早就已经将这妇人救了回来。她毒入骨髓,就算这次用银针将毒素渡了出来,她也很难长命。 此时梅晏清已经探身进了牢房。武学较量最忌空间狭窄,兼之顾见春本就持剑,长剑施展不开,如今却是更添劣势,可他还是沉着应对,不疾不徐,眼下只能见招拆招。梅晏清攻势猛烈,又有浑厚内功加持,自然是将一柄扇子挥得出神入化。失血过多,顾见春只觉自己有些头晕目眩,若非勉力定神,已经难以支撑。无法,他只步步紧退,对方的扇子来的越来越快,亦或是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当他退到牢房边缘之时,折扇已经逼上他的颈边,他欲后退,可一抬脚身后是墙壁,他只得将剑锋抵在扇骨之间,梅晏清得逞一笑,陡然将扇子合拢,扇子这便困住他的长剑。他如同对付沈惜霜一般,将扇子重重一扭,若对方不弃剑,那便是分筋错骨的下场。 只听“咔嚓”一声,剧痛袭来,他右手折断,却咬紧牙关,又搭上左手。此时梅晏清虽然以扇子困住对方长剑,却再不能推进一寸,顾见春虽然动弹不得,却也变相钳制了对方的兵器。两相较量,此刻竟变成了纯粹的功力比拼。 “再不弃剑,阁下左手也别想要了。”梅晏清欲要抽出折扇,却发觉对方反而侧手,以剑身相搏,一时半刻,他竟抽身不能。 顾见春却强撑着不肯松手。既然握剑,怎可能弃剑而逃? 于是对方只得振腕一挥,将折扇又打开来,在他的剑上打了个旋,于是无功而返。 他微微喘息,左手持着剑,此刻心中竟有些庆幸,师父平日曾督促自己练过一些左手剑法。 他看向了赵青木,心中不免有些焦灼。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此时正值她探入最后一根银针,沈惜霜的嘴里突然呕出一口污血。她面上一喜:“成了!”连忙将她命脉上的针拔去,这一针着实损耗她的心神,也有损对方寿命。只是眼下为了保她性命,她只得用此法来逼出毒素。 哪知道一旁的何一眉闻言,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赵青木惊得一回首,却发觉对方已经身体僵硬,经脉停滞,竟然就这样死去! 她身上酸软无力,脚上一麻,整个人跌了过去,还不忘握住对方手腕检查是否还有生机。可对方身体已经开始冰凉,连带着瞳孔也涣散开来。 “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医者来说是莫大的冲击。见到这情景,她顿觉肝肠寸断,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而想到顾见春还在与恶人苦战,此刻岂容她发泄情绪?她只得强忍悲痛,抹了一把脸,将银针尽数撤去。一旁的陈欢此刻也几近虚脱昏厥,她将沈惜霜交到对方手中,回头看了一眼,顾见春已经浑身浴血,气息沉重,一手握剑支撑着身体,再难坚持一二。她对陈欢低声说道:“跑,快跑!” 谁知道陈欢却虚弱地摇了摇头,挚友长逝,他来不及心痛,却将沈惜霜的身体又推了回来。 赵青木柳眉一竖:“你还要做他的走狗不成?!”若真是如此,可惜了她那一颗救命丹药。 “不...”陈欢无力地说道:“你们这样是逃不掉的....”他示意对方凑近过来。于是赵青木探身上前,对方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 赵青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眼中又有些泪意闪动。不能再犹豫了,她点了点头,突然对着梅晏清开口道:“喂,‘门主大人’。” “你知道来去谷除了解毒,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第39章 素手誊泪念去去,南木如盖情难全 梅晏清此刻杀红了眼,冷笑了一声,说道:“别急,待我将他解决了,便来听你慢慢说。” 赵青木才不管他说什么,笑道:“当然是针法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冲着梅晏清甩去一排银针,不过因为劲力不足,皆被他轻松地打落在地。 “想以这种方式伤我,未免有些天真。”他摇摇头,似乎在惋惜这无用的挣扎。 “这么急着下定论,门主大人当真是自信。”赵青木狡黠地一笑,索性抱着肩,站在了原地。她分明已经力竭,却还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这让对方不免狐疑起来,倒真是有些提防。 突然,梅晏清眉头一紧,瞬间点住自己胸前两处大穴。 不知为何,他胸口一阵疼痛。“你何时......”他厉声问向面前女子。可问完他却已经明了。 银针传令是假,暗送毒粉是真。 “真是抱歉,我来去医谷不仅擅解毒,也擅下毒。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只是冷笑了一声,此时顾见春一个闪身从牢房里出来,身后梅晏清紧随其后,就要制住对方。谁知此时在地上佯装昏倒的陈欢突然跃起,紧紧地抱住了梅晏清的身体,冲几人大吼道:“带她走!告诉她!我陈欢无愧于她!” 此时决不容他们多想,顾见春点头,将沈惜霜背在肩上,便托着赵青木离开,好在两人相互支撑,倒也去得匆匆。 “你竟敢......”梅晏清闷哼一声。眼中升起盛怒,顿时将折扇重重劈在对方的后颈,陈欢抽搐了一下,可这个男人一生善言寡行,没什么本事,在这将死之刻却突然迸发出一股凶狠的劲来,愣是死死地抱住梅晏清的身体不肯撒手,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懦弱都消解了去。梅晏清一击不中,又见几人全身而退,他难以克制的怒火此刻喷涌而出,将功力尽数凝聚在折扇上。他就不信,难不成连这个废物都打不死么?!于是他一击劈在了对方的头顶。 却是没道理打不死的。陈欢天灵崩裂,气绝命消,身子软软倒了下去,就这样咽气了。 一把匕首脱落,掉在了地上。 赫然是方才沈惜霜手中的那把匕首。 地上血迹点点。 因为怒火攻心,一时间竟有些目眩耳鸣,他知道这是对方逼他动怒,加之用上内力,加速了毒素的扩散。他再想提气追去,只觉力不从心,摇摇欲坠,只得坐下调息,一时怒起,不免又在陈欢与何一眉的尸体上狠狠地踢了几脚。 他捂着后腰,目光沉沉。 竟被这几个不起眼的人摆了一道! 暮雨纷纷。 两人跌跌撞撞,面色如雪,皆是脱力晕厥之兆。可他们还不能歇息,须得尽快找个安身之所。 一面走着,赵青木眼中的泪像是珠子断了线,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陈欢的命运,不消她多想,便已成定局,那何一眉,是自己看着他死的。“若是我能快些,他们也许就不会死,也不会让你受这么重的伤......总算是我学艺不精,丢了爹爹的脸,还害死了他们......”她泪雨涟涟,却因为喘息不及,哭得有些背过气去。 “莫要苛责自己,你已做了自己该做的。”顾见春强忍着心底黯然,轻声宽慰她。自己自负一身武学,下山以来少有敌手。如今大敌在前,才知如何叫无知者无畏,孤身涉险,差点就害了面前之人。 幸好...... 他心中甚至生出一丝庆幸来。 这想法来的莫名。他顿时觉得是这血气让自己心中也生出一股恶毒,于是连忙摇了摇头,将这念头摒除了去。 终于,面前出现了一座破庙。虽然陈旧了些,不过杂草丛生,也算是能暂时栖身片刻了。 顾见春右手受伤,赵青木便在一旁帮他将沈惜霜接了下来,轻轻让她落在了铺好的干草上,又替她诊脉,发觉没什么大碍,便暂且安下心来。 她转头看向顾见春,闷声说道:“我帮你上药。”声音却还是沙哑消沉。 顾见春看她面色更要黯淡几分,摇了摇头。此刻缓过气来,方才觉得手腕疼痛,他将右手抬起一看,腕骨已经变形,惨不忍睹,于是他只得咬紧牙关,左手搭上右手,重重一错。“咔嚓”一声,顿时冷汗涔涔,顺着额角流了下来。赵青木在一旁,光是听着都替他感到疼痛,此刻看他直冒冷汗,便掏出一方绢帕替他擦了擦。 这绢帕怕是跟她久了,也散发出淡淡的药香。顾见春疼痛消散了些,这才勉强笑了笑,说道:“真是物随其主,连帕子都能医人了。”他本意是想说这帕子染了药味,怕不是也和药一样有了治病的功效。赵青木略一思索,便立刻听出他话中之意。于是胡乱将绢帕丢在他身上,嘟囔了一句:“狗咬吕洞宾......”说完便背过身去,却又不免红了红脸。 谁知不说则已,这么一说,听者却有心。她难免又揣摩道:“什么治病不治病的,难不成是他说我绢帕亦有治他疼痛之效?那可真是......”这话若是让顾见春知道,却又要直呼冤枉。天地良心,两人刚经历一场死战,此刻死里逃生,已是万幸,那可是万万生不出什么风月缱绻之心。他见对方背过身去,只道是有什么私事,他便也目不斜视,想些事情。 只这两人一边一个心思,中间躺着的沈惜霜此时悠悠醒转。 她一看是两位陌生人,连忙撑起身子,却浑身无力,又跌了回去。她只得防备地说道:“你们是谁?我为何在此?!” “小心。”赵青木眼疾手快,撑住她后背,这才没让她摔着。 顾见春便是不好解释,毕竟此时在场的也只有赵青木算是衣冠整齐。于是赵青木率先开口说道:“陈夫人,我们受陈庄主所托......”她突然又想起这个人,声音一哽,又说不下去了。 他最后的低语还在自己耳边回响,临别时最后的目光还在眼前飘着。 陈欢已死,这可让她如何开口? “陈欢?对了...陈欢呢?我要找他问个清楚!”她像是被唤醒了记忆,于是又要不依不饶地去找他。 她一时无言,眼见着眼眶一红,又要落下泪来。 第40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谁?!”赵青木刚要开口,一旁的顾见春突然握紧手上宝剑,向着破旧的佛像后面看去。 几人心中皆是一紧。 赵青木虽然未曾察觉到有人,不过既然是顾见春所说,那想必不会错。见那里迟迟没有动静,她叱道:“出来!” “等等!小辙!诶!!!”一阵钝响袭来,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在几人的注视下,两个灰扑扑的身影忽然滚了出来。说是“滚”,实则前面的人带着后面的人,一道从座下跌了出来。 原来是后面的人被勾住了衣带,连带着现了身。倒是让他们摔了个狼狈。 两人定神,还没等众人询问,后面一人怒道:“喂!石小辙!你干......”“什么”二字还没出口,那人转头过来,看到赵青木与顾见春几人,突然愣住。 “真对不住,扰了几位的清净,大侠息怒,息怒。”前面的人连忙站起来,先是对着自家主子连连道歉,又对着几人点头哈腰,赔笑不已。 几人定睛一看,沈惜霜自然是认不出他,可顾赵二人却一眼就认出来。这来人正是之前在品剑会上闹了一通,后来又同他们一道被关在铁牢的那对主仆。 此时说话的人是那个小仆从,人倒是很机灵,主子还没开口,先急着给众人赔不是。 “哦,是你们啊。”赵青木松了一口气。 想来也是逃出来之后在此避难的。 “哎。”那小仆从应了一声,面上带着笑,也是舒了一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 这会儿可经不起什么麻烦了。 哪知道他家这少爷可不像他这般从容,此刻竟有些呆愣。 “少爷...少爷!”小辙见对方愣在了原地,也不答话,也不见礼,于是悄悄拉了拉对方的衣袖。 “啊...啊?哦!”石溪像是才回过神来,整了整衣冠,冲几人拱手道:“几位好,在下是......” “曲州光华山福兴洞文乐真人座下第一大弟子枕石居士......”谁知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赵青木朗声打断。 “正是正是。在下姓石,单名一个溪字。敢问姑娘芳名?”石溪眼中放光,对方记得自己,这真是让他心花怒放。 哪里知道赵青木是嫌他名字长,若是再容他说下去,这天都要黑了,这才帮他说了一通。 于是她随意点了点头,说道:“我叫赵青木,他叫顾见春,这位你应该知道了,陈夫人。” “赵青木,真是好名字。”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别的什么。美人答话,他心中有些雀跃。 等等,赵青木?!他这才一拍脑门,是那个在牢里问他们话的人。 “你你你,你是那个‘小赵’?”彼时铁牢里一片黑暗,他们自然没看清这人长着什么模样。待她二人如天神下凡一般挺身而出,救下那刀客,这抹白色倩影便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嘿,你记性不错。”赵青木咧嘴一笑,算是礼貌。 即是萍水相逢,也不再搭理他。徒留他一人挠头讪笑。 她转头看向了他旁边的小辙。 “你好像受伤了,要我帮你看看么?”她问道。要是她没记错,这小仆从可是磕破了脑袋,此时额头上还有残留的血迹,看上去还有些骇人。 “呵呵......”小辙挠了挠头,“不......哎哟——”不字还没说完,就被自家少爷一把推了过去。哪知道这大少爷不仅将他推了过去,还巴巴地也凑了上去,说道:“是啊是啊,我们两个都受伤了,赵姑娘看完他,能不能再帮我看看?” 赵青木素手搭在小辙的脉上。半晌,她又说道:“你低下头,我看看你的伤口。” 对方依言照做。赵青木拨开他的头发,细细察看他的伤势。此时石溪只恨自己不是那撞破头的小辙,没法得到这芊芊玉手的温柔相待。 末了,她点了点头:“好在伤得不重。你先把这个吃了。”她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枚丹药。“这是止血救急的,不过之后你还要包扎一下。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帮你,你只管先吃了它,我再想想办法。” 小辙倒是有些脸红地笑了笑,说道:“有劳女侠,小辙皮糙肉厚,不妨事的。” 哪知赵青木竖起黛眉,说道:“不行,头上的伤哪是小伤。若是不好生安养,日后免不了落得什么病根。你快把它吃了,我想想......” 小辙依言服下丹药。只见她竟摘下了头上发带,倒也不在意三千青丝披散落下,又从怀里取出一块绢帕,倒上了些药粉,就要替他包起伤口。小辙哪里见过这阵仗,连忙说道:“女侠且慢!小辙自己来就好!”说罢他便接过来自己动手。他惯是服侍别人的命,哪有让别人来服侍他的道理。赵青木也不勉强,只因她现下也是有些体虚气短,摇摇欲坠。 在一旁的石溪见到她如此形容,更是心驰神往,不能自持。 赵青木看向了石溪,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眼睛也不眨,想到是让他等得久了,于是勉力笑了笑,说道:“你哪里不舒服?” 石溪想了想,将自己身上从头到脚皆指了一遍,于是说:“都不舒服。” 赵青木:“......” 她只得说:“手。” 石溪赶忙伸出两只手。 “......一只手就可以了。”赵青木无言,将手搭在他脉上,顿了片刻,说道:“没什么问题啊。怕不是脑子坏了?” 石溪:“......” “咳咳......”顾见春轻声咳了一声。 她转头,无声地向对方征询意见。 顾见春不答话,只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乱来。 赵青木遂叹了一口气,说道:“没什么事,你休息一会就好了。”她本想作弄一下这失魂落魄的大少爷,谁知有人拦着。好吧,放他一马。 静静地看着这几人折腾完,一旁的沈惜霜这才忍不住开口说道:“赵姑娘,可否告知,陈欢现在何处?”她虽然未知全貌,却明白如今自己能安然无恙,皆是这两人的功劳。她向来强势,此时有求于人,却也不得不放低身段。 “这......”赵青木噎了噎,心绪几番起落,事情又接连不断,此时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心下一横,她开口说道:“陈庄主说,他无愧于你,此生不必再见。” 顾见春闻言,抬起眼看她,目光深深。 第41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既然无愧,为何不见?”沈惜霜摇了摇头,似是不信。却并非不信对方所说,只是不信“陈欢”之言。“他去哪儿了?” 她不信陈欢无愧,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她哪里知道,这后半句却是面前这看上去单纯澄澈的姑娘自个儿加上去的。实在不忍看到她黯然神伤,赵青木只得将陈欢已死这件事瞒了下来。她自知不能替别人做决断,方才看见顾见春投来的目光,她便知道是自己逾越了。 那目光像是在说,为何撒谎? 如同爹爹看破了她逃学的小伎俩一般,直叫她心慌意乱。 可她话已出口,怎能再改?于是只能安慰自己,倘若对方知道了,一个想不开,或是急火攻心,再有闪失,不是白白救活了她? 听见对方不信,赵青木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们逃出来后,陈庄主就先行离开了。他只说,要我们照看你,却没说他去了哪儿。”爹爹说,扯一个谎就须得无数句谎来圆它。如今她才真正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心里更是苦不堪言。 “那我就回庄找他,他一定在那里。他不会抛下全庄人不管的。”沈惜霜勉力将自己撑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 赵青木一时情急,只得开口说道:“不要回去!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逃出来,此刻那魔头定然在四处搜寻,你切不可冲动啊!” 对方脚步顿了顿,说道:“几位恩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身为庄主夫人,我亦不能弃他们不顾。几位的恩情,惜霜来世再报。”她抱了抱拳,一步一挪,艰难地向前走去。 顾见春也不得不开口说道:“陈夫人,陈庄主......已经离开恨水山庄了,你再回去,也是寻不到他的。” 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跟着赵青木一起圆这个谎,以求面前之人能改变主意。 “多谢恩公相告。他陈欢即便逃了,那里还有我山庄之人,也还有我的师兄。惜霜无用,没能保下烈刀门,今日断不能看着恨水山庄再添风雨。” 未曾想到,她竟如此决绝,两人一开始便弄错了重点,她沈惜霜,怎么会是拘于夫家之人? “可如今你便是去了,也难以抵挡魔宫的攻势。不如先养好伤,我们再做打算。”顾见春一时间也口干舌燥,想不出什么说辞。 她摇了摇头:“此去凶多吉少,我不能再让你们涉险。若是注定一死,惜霜愿与恨水山庄共存亡,也好过整日惶惶不安......藏于兽牢的日子已经过够了,我意已决,恩公不必再劝。” “不行,你不能走!”赵青木脚下一晃,站在了她的面前。此时两人皆是摇摇欲坠,却有些滑稽,却是谁也笑不出来。“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不能看着你再去送死!” “赵姑娘,你救了惜霜,惜霜感激不尽。”她笑了笑,一身褴褛,蓬头垢面,虽然没有比赵青木大多少岁,却已经有沧桑疲态,此时她一笑,赵青木却在她眉眼中看出了寒英风骨。她才恍然发觉,啊,这位烈刀门的大小姐,恨水山庄的陈夫人,原来也是这般美丽的女子。初见她时,只觉得她冲动莽撞,傲骨铮铮。后来看见陈欢与何一眉,还有她口中那素未谋面的大师兄为她如此,她心中艳羡之余,竟觉得这女子有些不知好歹。 如今她二人真正相对,她才发觉,是啊,倘若自己是男子,想必也会为她这冰心霜骨倾心不已吧? “惜霜这辈子无以为报,只求来世为姑娘作牛作马,偿还这份恩情。赵姑娘这般菩萨心肠,此生定能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对方强撑着身子,珍重一拜,便颤颤巍巍地绕过她,向前走去。 赵青木背对着她,再也难忍悲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她分明答应了陈欢救她,此刻却没有理由再阻止沈惜霜回去送死。 以沈惜霜的性子,即便告诉了她陈欢的死讯,她亦会回去,找那魔头拼命。 这女子,为何这么倔强? 她辜负了陈欢,亦辜负了沈惜霜,难道她真的谁也救不了么? 有人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走了过来。 一声钝响,沈惜霜闷哼一声,竟被打晕过去,落在了来人怀里。 “你?!!!”赵青木回过神来,惊怒交加地看向来人。 却是石溪。 一旁的顾见春与小辙也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呆呆地盯着他。 此时他抱着怀里的沈惜霜,面上有些无辜。 “既然你们不想让她去送死,那让她去不了不就好了。何必弯弯绕绕,惹得你独自伤怀?”美人垂泪,他在一旁看着,既是着急又是心疼,却束手无策。情急之下,他只得想到了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 赵青木一时间又喜又怒,却难以发作,虽然石溪的做法不讲道理,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她心火难平,百感交集,竟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目前无光,这具身子终究是撑不住,脚下一软,也倒了下去。 石溪苦于手上已经抱着一人,此时分身乏术,伸手去够,却是再难赶上。 罪过罪过,光顾着逞英雄,这下要让美人受伤了! 他不忍地闭上眼睛。 瞬息之间,一道青色身影飘了过来,稳稳地接住了她,这才使她免于摔在地上。 像是这才注意到有这么个人似的,石溪抬头看去,面上有些复杂。 倒是一下子点醒了他。 顾见春一言不发,将她落在草席上,又腾出一块地方,示意对方把人放下。 石溪闷闷地将人安放在那里,一屁股坐到了最边上。 小辙瞪大了眼睛。 只是因为方才他二人来到此处时,少爷对这里百般嫌弃,既是破庙脏乱,又是地上尘多,直嚷着要他尽快寻找一个客栈歇息。他只道少爷金枝玉叶的,定然是在那铁牢里受了委屈,如今又遇破庙,这才心有不忿。两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小辙好一番宽慰,这才平息了这位少爷的愤然。即便如此,他也花了一些功夫清扫那块空地,好让少爷舒心一些。 如今少爷竟看也不看,直直坐下去,倒是改了常年挑剔的习性。 小辙暗笑,他却看出了少爷几分心思,只不过眼下可不能说,否则可不是挨顿骂这么简单了。 第42章 流萤点点成泡影,宿鸟戚戚度寒烟 昏暗的石室里,剔透的玉牌整整齐齐地挂着,随着流动的空气微微摇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 “梅晏清,这么狼狈可不像你。” 听着对方的调笑,他只是皱了皱眉。 “中了些小伎俩。”他不咸不淡的说。 “嗯。”对方悠闲地支着脑袋,侧目看了一眼。“这一刀怕是不好受。” 确实不好受,虽然没有刺的很深,刀上却喂了剧毒,凶险异常,就是他这百毒不侵的身体,也要顾忌一二。幸好只是伤了后背,若是在心脉附近,恐怕他也要成为眼前之人口中的“好料子”。 “若不是那两人搅局,就凭这恨水山庄还翻不出什么浪花。”他垂下眼眸,遮住了眼中的阴霾。 他竟然以身饲毒,最后那一刻,将浸染了毒血的匕首伤了自己。 “呵。”对方笑了笑。“不过是两个无名小辈。” “非也,是来去谷的人。” “来去谷?”对方饶有兴致地投来探究的目光。 “嗯,想来是谷中弟子,亦或是......”梅晏清以扇柄点了点下巴,像是在思索。 “不,来去医仙从不收弟子。这女子我倒是知晓,应该是他的后人。”那人停顿了一下,随即说道,“想必是他女儿。” “来去医仙还有位千金,这倒是闻所未闻。”梅晏清挑眉。“那这位男子呢?” “哼。”对方笑了一下,并不欲多言。 “来去谷,要动手么?”梅晏清微微侧首,问道。 “做你该做的事。”那人声音有些冷意,谢绝了对方的试探。 殊不知,回避本就是一种态度。 梅晏清一把甩开折扇,故作随意地摇了摇,称了声“是”。 看来宫主与来去谷关系不一般啊。不过这次在那丫头手中吃了闷亏,下次遇到,一定不会放过她。 还有那个没杀掉的人。 “对了,梅晏清。”那人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唤他名字。 “在。”梅晏清躬身。 “两日前,我做到了。”那人说道。 梅晏清心中震动,他隐约知道对方所说的是什么事。 “你知道,那是谁么?”那声音难掩喜悦与激动,与对方一贯的平淡深邃截然相反。 他摇了摇头,突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带着满溢的癫狂与得意,对方抬头看了过来,缓缓开口,像是魔鬼在低诉:“你不去见见你的老熟人么?” 梅晏清顿时心中一阵恶寒。饶是他见过人间百态,也无法抑制腹中翻江倒海的呕意。 “怎么这副表情。梅晏清,难道你不该与我同乐么?应该说,‘我们’做到了。”对方笑了笑,无视了他如白纸一般的脸色,说道:“只不过,出了点小差错。” 气氛凝滞,无人回应。 见对方不语,那人继续说道:“她似乎没有意识,不会说话,更不会记得你我。” “怎么样,还满意吗?要不要去看一眼?虽然也许除了那颗头,其他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祂是什么。不过看在这颗头的份上,就叫祂苏......” “够了!”梅晏清突然低叱,眼中有一瞬间的杀意。 “呵呵呵......”对方笑得恣意,好像并不担心他想杀了自己似的,“梅晏清,老实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了。整日里看着你一副假惺惺的笑脸,着实没趣,还是生些气才更像个人嘛。” 梅晏清的情绪也只是顷刻之间,如今业已烟消云散。 他闭了闭眼,说道:“你怎么敢......” “有趣有趣......我瞧着她资质好,是你说不在意,才拿来用的。怎么?你现在说反悔,是不是迟了些?”对方一脸无所谓。 他一把收回扇子,转过身去,像是不愿再听。 那人在身后,故作惋惜地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却知道,对方心中可没有半点惋惜规劝的感情。 毕竟,那可是魔宫之主。 他足尖微点,拂袖而去。 两人倒是鲜少如此不欢而散。 “风门主。”一出门,一人便站在门外。见着他,连忙躬身行礼。 梅晏清打眼一看,是个生面孔。身上还背着一袋东西,看上去挺重。 他皱了皱眉,感觉有一丝异样。 “嗯。”不过此时他却没有细想,近日宫中正是招贤纳士之时,四门皆新进了些人,有他不熟悉的倒也寻常。 “你是哪个门的?如何进来的?”话所如此,他不免多留了份心。 “回禀门主,小的隶属火门,因为力气大被门主看上,如今做些杂役。”那人憨笑。 梅晏清点了点头,这虎背熊腰的模样,倒也确实能看出此人孔武有力。 于是也不好多说什么,摇了摇扇子,抬步离去。 那人却在低眉顺眼中,快速地瞥了瞥这位传闻中位高权重的“风门门主”。 此人正是月前探入万寿宫的慕小楼。 他低笑了一声。 风门门主,也不过如此。 他二人在万寿宫里从未打过照面,他却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本以为大事不好,没想到对方竟然丝毫未曾察觉。 想必今日是与里面那位出了什么嫌隙,毕竟这位风门主从不会动气,可方才见他从石室里出来,面上神色却是恹恹。 他低下头,紧了紧身上的重物,快步离开。 须得尽快寻到出去的法子,才好脱身。毕竟经常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便是正常人也会疯魔吧。 殊不知,那石室中,一枚魂牌缓缓地闪了闪。 案前之人尚未离去,察觉到这动静,于是抬头,若有所思。 第43章 明月还来照我前,今宵梦好共谁圆 半晌过去。 小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怪异。 顾见春本也是随和之人,若是给他三分礼,他必不会冷脸对人。只是此刻他莫名觉得对方心怀敌意,横竖寻不到什么话题,倒正好歇息一番。 将赵青木放好,又替她运功调息一番,好不容易待她气息平稳,沉沉睡去。毕竟是血肉之躯,他亦浑身是伤,如今难掩疲惫,又不能安眠,只得闭目养神。 石溪坐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他们,不知为何有些郁闷。 想他好歹也是曲州数一数二的富商之子,从小吆五喝六,要风得风。可如今真正出了家门,才知道什么钱财地位一无是处,他唯一引以为傲的武功招式,危急关头,不如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将剑随手一挥来得有用。亏他还眼巴巴地从曲州跑到了这弹丸之地,寻找人们口中那身怀绝世武功的女贼的故事,差点就中了奸人的歹计,小命都难保。戏本子里说的什么江湖人浪迹天涯,逍遥自在,如今只觉得人心险恶,危险丛生。 他心中有些戚戚然,倒也真不是因为他惹这姑娘气得昏厥,也不是因为他没能接住她,更不是因为束手无策只能看别的男人帮她疗伤。不但如此,分明两人在牢中就有交谈的机会,他却没能好好把握,竟当作闲杂人等给敷衍过去。想到这儿,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好吧,好像是如此。 少年人的愁绪总是来的如此莫名其妙。 若是被小辙或是石家老爷听到他这念头,不禁要感动得热泪盈眶。这石家少爷浑浑噩噩二十载,如今终于是开窍了些。可若是再告诉他们,这般开窍是因为一位姑娘,恐怕都要啼笑皆非。 “少爷,您叹什么气呐?是哪儿不舒服吗?”小辙一直看着自家少爷在一旁发呆,也不敢上去打扰。此刻见他突然叹气,连忙询问。 石溪一噎。难不成他能说,这位兄台,你坐在这位姑娘身旁,在下心中不悦,劳烦你往旁边让让,给在下让个位置? 他自然是不能说的,于是只回道:“没什么,有些乏累。” 小辙会意,小跑过来,殷勤地在他身后为他捶捶肩颈。石溪倒是受用,于是也不再气恼。不过几人就这般坐着,总也太过安静。 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便率先开口,向坐在那里的人问道:“哎,这位兄台。” 顾见春睁开眼,看了过来。 “嗯......你叫什么来着?”石少爷如是说道。 小辙:“......” 顾见春:“......” “在下顾见春。”他便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哦哦,顾兄。”石溪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也学着他的样子拱了拱手,“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顾兄可否解惑?” “但说无妨。” “在下听闻,顾兄与赵姑娘是来去谷中人,不知这来去谷是什么地方?”他这便打探起对方的身世来。 顾见春暗自思忖,想来是先前与梅晏清交手之时,被他报上家门,被这人听了去。于是点了点头,索性也不解释,只说道:“来去谷是来去医仙所在之地,距此处约莫百里。来去医仙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是当世难得的侠医。” “哦......”石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涉世未深,自然没听说过这些江湖门派,所知所觉,不过是曲城那一方小世界。 “那你们为何来此啊?” 顾见春笑了笑,此时恢复了些气力,于是坐起身子说道:“我等是为了寻人。听说她在此附近,便来碰碰运气。”这话倒也不假,却没明说是寻谁。 眼下安全起见,他亦不敢向旁人多说什么。 “寻人啊!真是凑巧,在下也是来寻人!”像是难得找到了什么共同话题一样,这位少爷神色又明亮几分。 顾见春抬眸看了他一眼,一时没想通他这股兴奋劲儿从何而来,于是只得说:“确是凑巧。”这话题横竖也不便多问,于是干脆缄口不言。 谁知他像是自来熟,下一句便说道:“在下来此地,是为了寻找近日江湖闻名的盗剑女贼江夜来!” 顾见春挑了挑眉。那更是凑巧了。 “唉,可惜白白跑了一趟。多亏了顾兄和赵姑娘相救,不然在下可要不声不响死在那恨水山庄了。”见对方不应,他嘴上也不闲着。 顾见春刚要说什么,那小辙却顿时“呸呸呸”起来,苦着脸说道:“少爷,您再别说什么晦气的话了。咱们这一遭走完,就赶紧回家吧!” 方知对方这一路上已经对他说了百八十遍的“回去”,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不过如今也确实是他有错在先,横竖说不出什么狠话,于是只得宽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等会儿我们便去镇子里买两匹马。” 小辙眉间一喜,顿时从怀中掏出钱袋子:“小辙这就去!”说罢他拔腿便往外跑,谁知领子给人一拽,又将他拽了回来。 “诶——”石溪拎着他,有些无奈,“急什么,等会儿再去。你没看这外面还飘着雨。要是把你淋出事了,谁来负责本少爷的吃穿住行啊?” 小辙憨笑,心下感动,连声称是。他哪里知道这位大少爷是想同那位赵姑娘多呆一会儿,此时心中正夸着“好雨好雨”,早就把什么回不回家抛到了脑后。 这二人说完,石溪又凑过来,没话找话一般地说道:“哎,顾兄,此番可是寻到人了?” 顾见春摇了摇头:“未曾。” “那你们作何打算?” “约莫是北上。”如今只能去妙法寺碰碰运气了。 石溪一拍大腿:“那真是巧,在下主仆二人也正欲北上,不如我们一道?”他也不问人家北上去哪儿,就急着接话。 小辙一听,就要急着开口。那石溪眼疾手快,一把拍在小辙后背上,将对方拍了个踉跄。 顾见春笑了笑,分明听他二人才说着要回曲城,如今也不点破,亦不回应。 “你看在下这小仆,记性也不好。我们分明是要北上去帝都,料理家中一桩事务,这小仆却忘,记,了。”他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像是要“提醒”小辙。小辙无奈,垂下肩膀说道:“少爷,是小辙记性不好。咱们是要北上。” “便是如此。”石溪满意地点点头,殷切地看着对方。 “石公子。”顾见春正色道,“并非在下有意相拒。只是我等行走江湖,路上难免艰险,如若再遇上今日这般险境,就连自保也难。在下观石公子衣着不凡,器宇轩昂,想来也是出身名门。若是不慎让石公子有什么损伤,我等却难辞其咎。” 第44章 一曲清歌听不尽,满天风雨夜灯孤 这话乍一听倒像是在夸他。于是石溪乐乐呵呵地笑了笑,也没听出他话中之意来,便说:“无妨无妨。在下虽然初出江湖,却也是学了些功夫的。顾兄不必有什么顾虑!” 小辙在一旁扶额,人说他家少爷心上少开了一窍,如今看来,说的还真是不错。 少爷呐少爷,人家是变着法说您武功粗浅,不适合行走江湖,劝您赶紧回家。您怎么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啊? 顾见春也是苦笑,这石家公子当真是胸无城府,天真烂漫。 “如此,还是待她们醒来,再做定夺吧。”顾见春叹了一口气,他亦还没想好如何应对这位陈夫人。眼下是定然不能让她再回去了,但恨水山庄...... 只得再探恨水山庄了。他心一横,有了打算。 “也好。”石溪闻言点点头,也不再坚持,见他二人关系匪浅,想来是师出同门,女子行走江湖本就不便,他一生人,自然是要等这位赵姑娘点了头才算数。 “顾见春......”边上有一人虚虚开口。 几人闻言看去,是赵青木醒了过来。 要说还是顾见春内力丰盈,又修炼上乘功法,这才有如灵丹妙药,硬是让赵青木那气血两亏的身子恢复了七八成。此时她坐了起来,已经恢复了些气力,精神充盈。不过方才睡醒,有些迷迷糊糊。只看到身边坐着的人,于是喊了一声。 “你醒了。可有不适?”顾见春心下稍定,醒了就好。 “没什么,我.......”她声音绵软,像是在撒娇。也难怪她如此,一醒来便看到这呆子没有丢下她,一直守在旁边,又想到她生病时,爹爹也是如此在榻边守着她。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撒娇之意。 谁知一转眼,这才发觉还有两个人在旁边,于是端了端身子,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口渴。” 顾见春不明所以,于是起身说道:“好,我去找水。” 想到来时,路边有一处清溪,这就正要过去。 石溪难得寻到机会,连忙对小辙说:“小辙,你也去!” “少爷...我...?”小辙一愣,方才不是说下雨,怕他淋着不要他出去。这雨也还没停,怎么又要他去了? “哎呀,让你去你就快去!哪来的那么多话?”石溪赶紧将他推了出去。好在小辙灵机一转,这才想到个中缘由,于是拔腿就跑去追顾见春。 赵青木整了整衣衫,轻轻站了起来,眉间有些疑惑。 她何时这么厉害了,只睡一觉就能让身体恢复如初了?她倒是隐约记得顾见春给她渡了些真气,不过没成想这真气还是个好东西,想来就算是爹爹的炼的玉芝清魄丹也没有这个本事。回头自己也向那呆子讨教一二,以后遇上谁,一面施针,一面渡气,双管齐下,岂不妙哉? 石溪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看她神情灵动,半嗔半疑,不由喜上眉梢。 不知为何,他见了这赵姑娘,便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还是赵青木一瞥,察觉到了他那呆愣的模样,这才对他说道:“你看着我做什么?”她这才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赶忙回身看了看,那陈夫人好端端地躺在枯草上,呼吸匀长,气色红润,想来是累得极了,此刻已经沉沉睡去。 她不免叹了一口气,心绪纷乱。 “啊......啊?”这石少爷才回过神来,暗恼自己竟半点也回不上话,“我是想,赵姑娘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此话一出,他又险些没咬了舌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赵青木愣了愣,于是想到是说他将陈夫人打昏的事情。遂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未曾生气。石公子,你做得对,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还要多谢你替我们拦下了陈夫人。” 他与那些人一道逃了出来,自然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想来在他眼里,陈庄主和那万寿宫的魔头毫无二致,也就不会怜惜这恨水山庄的遭遇吧。 石溪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赵姑娘言重了。” 赵青木也不再多说什么,垂下眼睫,竟自个儿发起呆来。 石溪便斟酌着说:“赵姑娘,先前听顾兄说你们是来寻人。不知这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何生人?我家中有些生意,常年往返于南北各地,说不定我能帮你们打听一番。” “他没同你说么?”赵青木抿唇一笑,在石溪眼中自是清妍秀美。 他不免心神激荡,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问我作甚。”赵青木头一扬,摆明了不愿意多说。 她虽然涉世未深,却也知道事事依着顾见春的安排。既然他不说,肯定有他的道理。自己要是说漏了嘴,又不免得那个呆子责怪。说起来她亦是有些好奇,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赵姑娘说得是。”石溪讪讪一笑,本来想打听一番,顺便卖个好处给对方,谁想到弄巧成拙,只能再寻话题,“赵姑娘,听说你们要北上,不知是去往哪里啊?可有落脚之处?我主仆二人亦要去帝都,这路上也有些本家生意,若是离得近,也能为你们寻个落脚的地方,好省些盘缠不是?再说了,我也能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啊!” 赵青木听了他前言,想到这人怎么老是打听,不免有些不耐,可听完他说的话,仔细想想也有些道理。出门在外,盘缠一类也要省着花,他们出来两日,也不知道顾见春那里还有多少钱。 唉,他怎么什么都不告诉自己啊。 赵青木点了点头:“我们要去南音山。” 顾见春说,妙法寺在南音山。 可算让对方开口了!石溪面上一喜:“南音山脚下就是帝都,若姑娘不嫌弃,我主仆二人愿与你们一路。届时我在我家铺子为你寻个住处,也方便你们往返!” 赵青木见对方这么热忱,倒有些不好意思:“那怎么能白住你的。你说个价,我们也住得安心。” 哪知这石溪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连声说道:“不要钱,不要钱!” 他可巴不得能和对方同行,这若是一开口说个价格,又将这姑娘吓走了怎么办? 赵青木蹙了蹙眉:“不要钱?你家是这么做生意的?” 若是这么做生意,恐怕他石家还没到他这一代就要败光了。 他暗自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怎么会?赵姑娘肯赏脸,自然是石某的荣幸。不如这样吧,姑娘与顾兄商量一下,每日给我一文钱就好。” 一文钱? 第45章 天上有情应堕泪,人间无处可容身 “哦......”赵青木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石溪喜不自胜,这姑娘终于松口了。 他哪里知道,赵青木压根不知道一文钱是多少,心说不过好在这人开口说了价格,回头她再和顾见春商量一番就好。 倒是让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此时门口跌跌撞撞跑回来一个人。 是跟着顾见春去取水的小辙。 小辙手中拿着两个竹筒,一面跑着,一面说:“赵姑娘!赵姑娘!顾公子...顾公子说...” 赵青木一听,急着走上前来,问道:“说什么啊?” 谁知他跑的太急,此刻方停下来,将盛着水的竹筒递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他说...他说......” “别急别急,你慢点......”饶是赵青木焦急万分,看着他这副模样也不好意思催他,于是只得在原地等着。这小辙终于喘过气来,于是开口说道:“顾公子说,他要再去恨水山庄一趟,要你好生照看陈夫人,不要乱走动!” 赵青木面上一急:“他怎的又要回去?!” 小辙扶着腰,一路小跑,此刻有些脱力, “顾...顾公子带着我去了溪边,谁承想溪水一片猩红,溪边飘着的净是浮木与残肢......” “噗——”一旁正在喝水的石溪一口将水喷了出来,一脸诧异。 “哎呀......”小辙呆了一瞬,随即说道:“公子,这水是顾公子辛苦用内力凝聚天上雨水而成的,没什么问题。” 石溪面上有些赧然,于是轻咳了一声,说道:“你多什么嘴!少爷我是呛着了!” “哦......”小辙点点头,“那公子您再喝两口缓缓。” 只是不知石溪听他描述一番,横竖也没了什么喝水的心情。于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接着说。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赵青木抓着他袖子问道。 “啊...然后顾公子就说自己要回去,托我把水带回来。他说,要赵小姐您看好陈夫人,不要到处走动。若是今日月上梢头他还没回来......” “就回来去谷......”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化作一道白影飞身出去。 可方行至门口,她却自个儿停了下来,喃喃道:“不对,不能走,还有这陈夫人......”语气甚是懊恼。 这人实在可恶,拿定了她不会丢下病人不管,就一个人去涉险! 她顿时想起什么,抬眼看了看那躺着的人,却兀自惊叫了一声。 众人闻声,回头一看,谁知那干草上空空荡荡,哪里还像是躺着个人? 不知何时,沈惜霜自己走了! 赵青木一跺脚,提气追了上去。 长靴踩在断裂的枯枝上,焦黑的枯枝发出了苟延残喘地“咔嚓”一声,如同沧桑老者在世间发出的最后一声呻吟。 分明万籁俱寂,只余细雨绵绵之音,来人却仿佛能从这幅图景中想象出那时的惨状,惨叫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硕长的剑轻轻划过满是灰烬与血迹的泥土上,不远处,寒风带着最后的火焰正舔舐着瓦砾残壁,地上飘散着点点火星,是风卷起茅草的余烬飞起,却又被冰冷的雨点沉沉打落回泥潭之中。 只剩下一半的屋顶上,那被烈火蚕食殆尽的断木如同人肉剥落后显露的白骨,在旁不知为何有个大坑——不过来人很快就明白了。 “啪嗒——”一具身体从屋顶坠落下来,激起了地上的残灰与血污。 几只山雀惊得振翅而逃。 便是躲在屋顶上的人也没能幸免于难。 雨滴在剑身上汇聚而落,最终在沟槽中书成“青山”两字。 这火烧不尽似的,就是这雨也没法浇灭它的嚣张。 像是在向每一位来人骄傲地彰显着自己的威名。 万寿魔宫。 他胸中血气翻涌,平生第一次这么厌恶杀人这件事。 而万寿魔宫,不仅杀人,还要将他们的希望破灭,将其虐杀致死。 罪不容诛! 来人叹息,此处比他预想的还要破败。分明半日之前还端整大方的恨水山庄,如今只余断壁残垣,还有这难以数尽的残肢断臂。在庄外,他尚且心存希望,逐个探查。如今踏入山庄大门,看到这血流成河,满地残破的光景,或许能找到还在动的,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只可惜,已经要走到正堂,却没有听到除了雨声,自己的脚步声以外的一点声响。 太静了。 若不是魔宫手段残忍,那便是—— 有人比他先一步来到此地,且将这里再次清理了一遍。 而算着时间,此时这人未必离开。 他的手在剑柄上紧了紧。 越过后堂,便是后山瀑布,也没有藏着人的可能。 想必那尸身残肢,便是从此处漂至山下的吧? 有没有人,一看便知。 后堂里先入眼的是几丛假山,其后便是那小辙所见的几十口棺材。 此时棺材业已被烧得残破不堪,而那蒙着黑布的铁笼,此刻笼门打开,其间空空荡荡。 穿过回廊,便到了后堂。 回廊断木丛生,他不得不借着轻功,越在其上,三两步便要穿过。 突然一阵内劲如同水波,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激越而来。 他之所以看到,皆是因为这四周雨点似乎——凝滞了一瞬。 他一跃而起,落在了屋顶上。屋顶建木摇摇欲坠,随着他落定,“砰”地一声,一截梁木掉下,正落在那“水波”的路径上。 那梁木平白地抖了抖,落在地上,砸成了两半。 却是切口平齐规整。 随即一阵轰鸣震动,连同顾见春所落脚的这片房屋皆是拦腰一断,顶上便径直落了下来。 顾见春无奈只得落回地面,正巧瞟到一处角落里端坐着一位白发黑衣的老者,身前还有一位倒下的人,看不分明,只觉得两人皆魁梧壮硕,怕都是练家子。可说是习武之人,此时生命垂危之际却一动也不动。 眼看着房梁落下,这屋顶也要倒塌下来。 无论善恶,再怎么说也是活人,那顶上断木土块皆是倾盆落下,他想也没想,飞身上前,抽剑就将木石土块纷纷击飞,好让这两人不至于被砸伤。 一时间尘土飞扬,他一只左手却将剑舞得风生水起,只听“叮当”作响,顾见春臂力惊人,很快将两人头顶上那些夺命动落石都挡开,可便是如此,再迟钝的人也该想起要逃命了吧?这二人却安如磐石,也不惊慌,只可惜眼下满目尘埃,也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一股浓郁的血气弥漫在空中。 血气? 他有些疑惑。难不成是什么魔宫孽党?可方才他行至此处,分明是走在敞亮大道上,若是魔宫之人,岂不是早就看见自己了?眼下自己来到面前,对方两人也并未发难。 出现在恨水山庄的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46章 良缘痴心皆不负,奈何聚散总难全 终于,尘石落定,人影逐渐清晰。 他这才看清,地上躺着一受伤之人,这位老者正在为这人运功疗伤。难怪他二人皆不言不语,须知若是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轻则有损心脉,重则走火入魔。 眼下这老者一掌从对方胸前推至腹上,可他背后一滩血正有向外延伸之势。顾见春定睛一看,这人小腹上赫然有一血窟窿,此时伤口血尚未止住,便是这老者凝聚内力来为他疗伤,这血也一汩一汩地往外流着。 他嘴唇惨白干裂,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是死死地睁着,不肯闭上,就算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半晌,他骤然吐出一口血来,其间夹杂着些内脏碎块。老者猛然撤掌,径自运功调息,长叹了一口气。 随着他的撤掌,那人身子陡然一震,遂愈发丧失了些生机。 顾见春暗自叹息,不行了,这人伤得太重,回天乏术。 就是赵前辈亲临也无能为力了。 这人咳了咳,咳出的尽是些殷红血沫。 “前辈……多谢了…不用再费力气了…咳咳…我的身体…已经…咳咳咳…只恨未能多杀个孽畜…报这满门血仇……” 老者又是叹息一声:“尘归尘,土归土。到了那边,就不要再想这些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什么长满斑驳锈迹的宝刀。 “不……不行!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没有….见到……妹…妹!”他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那老者的衣袍。顾见春这才注意到,此人手上遍布老茧,一看就是用刀的好手。可此时那五指却是扭曲至极,简直就像是——被人有意折断一般。 这手法—— 梅晏清! 顾见春目光沉了沉。 “唉。莫某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接别人的麻烦事儿了……”老者摇了摇头,却说,“小子,你尽管说吧,可你要答应我,到了那边,趁早喝那孟婆汤投胎去吧!” 这男人已经几近涣散,哪里还听得到对方说什么,只管说着什么“…妹……妹”的,顾见春与那老者倾身细听,却只听到了什么“霜妹,霜…妹…”。 霜妹? 沈惜霜?! 他心头一跳,顿时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沈惜霜的大师兄! “沈惜霜还活着!”他顿时说道。 老者看了过来。 那人目光一震,眼中竟流下一行热泪,顾见春不善洞察人心,此时竟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出他的意思。 那是“幸好如此”的喜悦与安心。 他不禁心中哀恸。她还安好,可是你却要死了。 “小兄弟……你…你认识她,帮我…给她带个话….可好?”想来是老者的那一掌功力有了成效,他此时竟面上有些红润。 可在场之人皆知,这是回光返照之像——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 顾见春不忍,点点头。 “我被魔头下毒,师妹日日近身照料还是染毒,我自知误了师妹,怎么能再误她名声,咳咳……” “陈欢说……十月初三,送我和师妹走……庄上举行品剑会,我二人可藏于棺木中离开…” 十月初三?可不就是今天?! “然后呢?”顾见春急急问道。 “陈欢竟说……从未怀疑我两人…哈……是我不配他怀疑,还是他夫妻情深……” 谁知他意识涣散,说话竟已开始颠三倒四。 “咳咳……陈欢早有准备,一开始就想让我带她离开……只要今日…今日骗得解药,便可脱身……” 今日?今日若是不出意外,陈欢恐怕是可以拿到解药。 意外是……何一眉找上门来了。 他暗叹,当真是世事难料…… “我查明……那日的毒…皆是门中细作所下…” “他们想让陈欢与正道划清界限,逼他认下这件事……” “其实他们也看出陈欢并非真心归顺吧?哈哈哈……只是我看不出来…只是我看不出来!哈哈哈哈咳咳咳……”他突然目眦欲裂,状似癫狂。 “陈欢!便让你与她再享半生平安喜乐!我在那边等着你们!”他突然仰天大喊一声。 脚步声近,有人像是不确定,轻轻喊了一句:“师兄?” 待看清来人,那人顿时跌跌撞撞冲向几人,脚下一软就跪在了男人跟前。 “师兄!!!”她悲痛至极,摇摇欲坠。 “霜妹……霜妹是你么?师兄毒已入骨,现在看不到了……”男人笑了笑,只当自己出现了幻觉。 沈惜霜闻言,握住男人的手就往脸上放——“师兄你看!这是我啊!是你师妹沈惜霜啊!” “哦……霜妹你来了啊?都嫁了人,怎么还如此咋咋唬唬的……”他宽言一笑,脑海中意识消减,记忆竟回到了她一袭红衣走上花轿的时候。 她说,要嫁给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于是他当夜就离开了烈刀门,连他们的喜酒都没有去喝。 再相见时,这个矮小的男人挽着她的手,伉俪情深。沈大哥豪迈,何兄洒脱,几人把酒言欢,倒是他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又何妨?他便留在沈大哥门下,一生都默默守护着她便好。 “师兄……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看大夫…我知道一位大夫,她可以解这毒……我这就带你去!”沈惜霜泪如泉涌,却好言宽慰着男人,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就要将对方背起来。 男人勉力一笑,止住她的动作,说道:“霜妹,陈欢呢?他来了吗?” 沈惜霜含泪摇头:“陈欢他……”她不知道陈欢在哪儿,这一路上也没有见到他,方知她心急如焚,惊魂难定。 “无妨,我二人说话,也不让他听了去……”对方只是咳了咳,用所剩不多的力气交代道:“霜妹…别哭…不要报仇,答应师兄,好好和他过日子,好么?” 陈欢没有什么本事,霜妹就算刀法卓绝,魔宫人多势众,他二人又怎么会是对手?他知道这一请求着实自私了些,可是比起几人立刻在泉下重逢,他更希望这两人能多快活些日子。 他不是不怕寂寞,只是死得时候太痛了……霜妹从小就怕痛,还是不要经历这些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又咳了咳,嘴角温热,应当是又咳出血了吧? 他思绪纷乱。哪知沈惜霜闻言,泪水更是倾泻而下,她再也难忍,掩面而泣。 “别哭……你答应师兄……答应师兄…好不好?”男人近乎执念,已经忘记了要她答应什么,直直重复着这句话。 沈惜霜抹着泪,胡乱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当她开口说道:“我答应你……师兄…你不要死……我答应你!”的时候,对方的手已经垂落下来。 这飘摇半生的同门,终究是在最后一刻心有灵犀了一回,即使他眼睛看不见,也仿佛感到了对方的回应。 他嘴边带着得到答复的笑意。 可惜,我身自向黄泉去,独留佳人泪雨涟。 便是他魂魄在此,此时也再难为这位心心念念了几十载的小师妹拭去一滴眼泪了。 第47章 清霜剑寒梦一场,却有杜鹃啼血来 沈惜霜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天地都为之失色。 顾见春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须知男人还向他交代了些事情,此时却不知该不该说。 一旁的老者叹了口气,说道:“斯人已逝,陈夫人节哀。” 节哀?烈刀门,恨水山庄俱灭,兄长和师兄惨死在她面前,陈欢与何大哥下落不明,这要她如何节哀?! 没了,什么都没了。陈欢抛下了恨水山庄,她来时,那些熟悉的面庞一一呈现在她面前,却都紧闭双眼,满脸的痛苦与绝望。她不敢想象他们身死之时遭受了何等的痛苦。她亦逃了,抛下了他们,于是便与他们长辞。 天地之大,何处才是她容身之所? 她一时之间心神激荡,又有死志。 “陈夫人!可是要弃陈庄主于不顾?”那位老者像是看出了她所想,于是沉声说道。 “陈欢…….陈欢究竟去哪里了呢?”她喃喃自语。 “唉……”顾见春叹了一口气,此时老者看着他,那眼神仿佛看透了一切。 “陈庄主说,不必相见。天下之大,陈夫人就不要执着了。”他狠了狠心,这般说道。 他不善说谎,此时只盼着少说少错。 那妇人却如同失了心神一般,摇摇晃晃地抱着她那大师兄冰冷的身躯,足尖一点,消失在了两人面前。 顾见春刚要伸手拦住她,却被一只大掌按了下来。 “哎——”对方笑道:“小兄弟,可以了。他们有他们的造化,何必说破?” 顾见春一时情急,方才和他对上掌去:“方才她大师兄交代的话还尚未告诉她,怎能就此让她离开?” “若是万一再遇到魔宫之人,岂能善了?!” 他少有这般急迫,是为心中有愧,却无法宣泄,还是为心底唏嘘,不甘结局如此潦草。 他说不清楚。 这几人不该是这样。 那老者平白接过他一掌,见他出的左手,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又听到他这番说辞,遂即笑道:“那关我们什么事?天底下不平之事多了去了!你每一桩都要管,岂不是要先累死?!” 他亦有了试探之心,于是掌面赤红,推出一掌啼血摧心掌,此功法便是震撼心魄,有意引对方气血翻涌,心境不平。哪知此时正是让顾见春着了道,他一掌对去,因对方是老者,便有意保留了五分实力,哪能敌得过这老者随手推出的一掌绝学?加之他此时本就情绪激荡,心神不宁,更是强化了这啼血摧心掌的威力。 他登时一口血吐出来,神色有些萎顿,连忙以剑支着身体,才没有让自己立刻倒下去。 对方这功法,看着可不像什么名门正派的武功。难不成今日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可方才他分明出手救人,如今又为何要拦下他? 他左思右想,一时竟想不通。这老者深不可测,比之今日交手的梅晏清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见着那沈惜霜已经不见踪影。 硬凭武力确实难以胜过对方。他只得开口询问道:“前辈为何拦我?” 哪知对方无奈收掌,有些惭愧地说道:“真是对不住,不小心下重手了……” 顾见春一时无言,这伤人后还道歉的也是头一遭见到。于是只得摇了摇头说道:“无妨,是晚辈武功粗浅,不自量力,冒犯了前辈。” “哈哈哈哈哈哈……小兄弟,你这身手不简单呐!”对方却别有深意地大笑了一番,“如此年纪就有这般造诣,假以时日,必然能超越老夫,成为当世高手!” 顾见春定了定神,苦笑着说:“前辈谬赞。晚辈受人之托,却没有忠君之事。前辈这样拦下晚辈,晚辈实在是心有不甘。” “再者说,前辈不该替他们决定是否该知道。” “呵……你倒怪起老夫了,陈欢的死,你不也瞒了她?我且问你,若是拦下她,你又如何?若是她执意要去报仇,你又如何?若是她自尽于此,你又如何?” 一连串的质问让顾见春无言以对。 “这......” “小兄弟,有的事不该你管,就不要插手。”他话毕,负手而立。 两人的身影在雨中略显萧瑟。 顾见春不语,对方说得在理,可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呢? 半晌,他突然抬头:“前辈......如何知道陈欢已死的?” “他是我埋的,我如何不知道。”老者笑了笑,顾见春细细一看,这才发觉,对方并非苍老,只是这面上风霜摧折,又兼之鬓边银丝,这才让他有此错觉。 顾见春面上生疑,可这位老者却也不愿多言,径自走到后山断崖处,说道:“就这儿,是方才那小子看着我埋的。” 此处青草深深,正是坟包新土,一旁立着一个木牌,木牌上却什么也没有。 “怎会如此?!”顾见春失态。 原来那个男人知道陈欢已经死了!可他为什么又要骗沈惜霜呢? “他为什么要骗她。小兄弟,这个问题,还是你自己去找答案吧。” 老者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方要递过来—— “顾见春!!!”一声清脆的呼唤传来,他蓦然回头,那声音的来源正是刚刚一路轻功赶来的赵青木。 此时才看见他,却见到那人发出一掌,一时之间真是又惊又喜,她小脸煞白,惊声叫道:“小心啊!” 话音未落,她袖中银针皆发,以极其迅捷的速度射向了顾见春——或者说,他的身侧。 “呵。”老者怪笑一声,将腰上的剑提起,也不拔剑,随手一挥就挡了下来。不过这也让他另一只手的速度慢了慢,顾见春足尖轻点,向后退了几步。 一时间只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银针纷纷失势落地。 第48章 伊人不堪泪雨深,忧心欲诉此情何 “小丫头,你这针拿来绣花还不错,何必打打杀杀的呢?” “绣花?!!!”她来去谷的针法,岂容旁人嘲笑?老者有意调笑,她却直愣愣地就一掌挥了过来。 于是老者眼中笑意更盛,今日是怎么了,这些个小辈皆像初生之犊,个个勇敢无畏,倒与他过起招来。 难不成是他莫三思退隐多年,江湖上已经无人认识他了? 殊不知这姑娘端得就是这个性,管他是谁先过上两招,便是当世高手南宫孤舟在这儿,若是惹了她,她赵青木照样敢挥掌过来。 莫三思也不与她为难,只用手中的剑格下她那挥得虎虎生风的玉掌,脚下生风,便躲闪无穷。方知这一套清晖掌法打完,她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够着,倒是将她自己累了个气喘吁吁,素面潮红。 “有本事你别跑!”她又累又气,恼怒不已。 “嘿,你这小丫头,真是蛮不讲理。老夫只是替他看看伤势,你见面就要出手,老夫岂有不跑的道理?”莫三思哭笑不得,他不还手就罢了,对方竟还不依不饶。 “你!!!”赵青木闻言就又要发作,顾见春一把将她拉住,说道:“等等。” 哪知对方一看是他,嘴一扁,顿时扑到他身上,开口便哭诉道:“顾见春!你个呆子!你吓死我了……” 这一下可是让几人都愣住。只听她一边在他身上哭着,一边又控诉着他的“无端”行径:“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若是你不回来,我就带着他们回谷’?你以为本姑娘是那种弃朋友的生死而不顾的人吗?!你也太小看本姑娘了!” “这……”顾见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身前的女子,此时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又看了看一旁的老者。那老者倒是面上无异,只是一副了然于胸的笑脸。 师父说要恪守本分,坐怀不乱,如今这阵仗又是哪般? 他无奈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哪知对方直接打断他的话,竟咄咄逼人起来,“只是觉得我武功不好,尽给你拖后腿?还是觉得你神功盖世,能以一当百?!”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这一路上看到多少…我多害怕那里面有你……顾见春,要是你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有颜面回谷见爹爹?!” 她蓦然抬头,又嗔又怒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还好,还好他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 他哽住,先前酝酿好的说辞都在这双朦胧泪眼中烟消云散。 是他擅自做主,考虑不周,没有想到她竟真的追了上来。想来那血流漂杵的场景,也将她吓坏了吧? 半晌,他轻轻拍了拍赵青木的后背,似是安慰地说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谁知对方素手一推,没将他推开,却让自己站直了身子。 “哼,谁担心你了?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她小脸一扬,方才那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已然褪去。 顾见春苦笑一声,说道:“你不生气就好。” 方知顾见春最怕女子落泪。小时候,若是他说了什么重话,但凡小湄眼睛一红,便要立马道歉宽慰一番才能消停。 对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闷闷不乐,也不理他。 他摇了摇头,目光一瞥,无意中看到那老者手中拿着的剑。 方才一味看着他二人攻守进退,欲找个时机拉住赵青木,于是也没有细看。如今才发觉,这老者拿的剑颇为眼熟。 并非是剑眼熟,而是剑鞘眼熟。他心中一急,于是连忙开口道:“前辈,请问这剑鞘……” 莫三思本在一旁看了个尽兴,如今却骤然被问起,他回过神来:“什么事?” “这剑鞘,您是从何而得?”这柄剑鞘,分明是小湄从不离身的那把,通体暗红,刻着花纹,就是这把剑鞘,她使出“飞叶寻花”,也是这柄剑鞘,他替她引路。 他绝不会认错! “什么从何而得?这就是老夫之物!”莫三思面上不豫,这话倒说得他偷了谁的东西似的。这把剑跟了他几十年,哪有易主的道理。 不过……剑鞘……莫不是那个女娃娃? 他心下一动,顿时有了主意,于是眯了眯眼,问道:“小兄弟,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见春顿了顿,有些犹豫地开口说:“先前看到一位故人,拿着与前辈这把十分相似的剑鞘……” 谁知莫三思闻言哼了一哼,抬步便要离开。 顾见春连忙拦住他,说道:“前辈留步!且听晚辈细细解释!” 莫三思笑了笑,这才转过身来。 顾见春知道对方是有意为之,却也无法,谁让他们有求于人呢?于是只得粗略地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实则听到无缘山之时,莫三思便已经明了其中缘由,后来种种,他亦有所耳闻,那时她轻飘飘将剑鞘丢了过来,他倒也未曾多想。未料到其中种种,竟艰险至此,这女娃娃眼盲伤重,却依然不忘履约,倒叫他唏嘘不已。 这边他思量一番,那边顾见春说道:“若是有什么线索,还望前辈告知一二。晚辈不胜感激。” “呵呵呵……照你们所说,你是她同门师兄?”莫三思笑了笑。 “……正是。”顾见春不明所以。 “那老夫就拿了你,让这小丫头去报信,让她带着东西来换人!”莫三思骤然发难,一掌推来,顾见春拉着赵青木连退数十步,堪堪落定。 “前辈为何?!”顾见春惊疑不定。 “她拿了老夫的宝物,不知去向,老夫也不知去何处索要,可不得捉了你,差她来换?”莫三思笑得猖狂,一时之间飞沙走石,尘土激扬,他黑衣猎猎,在雨中竟有几分杀意。 “喂!你个老头,也忒不讲道理!又不是我们拿了你的东西,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没本事找她,抓我们有什么用!”赵青木明知他二人都不是这老者的对手,却还是嘴不饶人,大声嚷道。 “哈哈哈哈哈……”莫三思大笑道,“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小丫头,你爹也不敢这么对我说话,你倒是青出于蓝!” 赵青木一愣:“你认识我爹?” “何止认识!”莫三思摆了摆手,“也罢也罢!老夫逗你们玩玩罢了……” 顾见春松了一口气。打眼一看,一旁的赵青木那藏在身后的手这才松开拳头。 他心中好笑,这姑娘,倒也不像她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 遂抱了抱拳,说道:“还请前辈指点。” 莫三思笑笑:“小兄弟,一个不够,还要好事成双?” 第49章 此心好似山中水,一片云随万里流 顾见春抬头看去,眼中有疑——这话倒是不明不白。 一旁的赵青木却红了红脸。 “唉,去帝都吧。到了那儿,你们自会相见。”莫三思看着二人脸上神色迥异,倒是无端叹了口气,“老夫近日倒是与她有一面之缘。只是后来与人打架,她便自个儿走了。” 这话倒也不假,他与那叶家小子打了一天一夜,两人过了数千招,差点儿将他那桃花寨拆了,也没能分出个胜负。最后那叶家小子竟以“秋娘子来了!”凭空诈他。要知道他纵横半生,却总也改不了听到这句话就浑身起个激灵的毛病。于是剑慢了半步,被他直指命门,他本可以下手,却在他身顿之际几步并一步地飘身离去,以千里传音说道:“你输了,初雪之日,不见不散。” 须知他当晚又气得拆了十间屋子,也没能解他心中恼意。 ——这下好了,全寨的人都知道他败给了叶家的小子! 两人面面相觑,这缘由……倒不禁叫人好奇那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对方没说,也不好多问,横竖已经得了答案,顾见春便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就此拜别。 莫三思因着又想起这桩恨事,于是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任他们离去。 ++++++++++++++++++++++++++++++++++++++++++++++++++++++++++++++ “顾见春。”少女在地上踢着石子,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 进山庄之时,余烬尚且燃着,如今小雨纷纷,已经在低洼处汇成沟渠。 终究是冲刷了存在过的痕迹。 “嗯?” “陈夫人,会找到陈欢吗?”她闷闷地说。 下山之时,她已听完来龙去脉,总是心中不豫。 顾见春抬眼看她,刚想说“陈欢已死”,可看着这副表情,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 “会吧?”等到百年之后,化作一抔黄土,他们总会相遇。 “何苦呢......”赵青木叹了一口气。 “祖师爷曾炼过一种药,叫做‘醉生梦死’。听说吃了这药的人,会忘却前尘种种,痛苦与快乐皆化为风烟。若有一日,我也经历这种痛苦,定要服下一枚‘醉生梦死’,倒不如忘得一干二净,何苦执着?” “你又怎知,忘记就不痛苦呢?”此时小雨渐歇,两人虽未撑伞,可顾见春周遭一直如同生着一层罩子,将雨滴隔绝开。赵青木暗赞这功法玄妙,殊不知这是顾见春忧心她淋了冷雨,再一病不起,索性一直运功化雨,耗时耗力。 “我固然不知道忘记是什么感觉。但是她立了誓,不能报仇,却又背负着仇恨,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对方不答话,像是在思索她之所言。 “不过啊,听说这‘醉生梦死’本被祖师用来驻颜,谁知道祖师愈发健忘起来,这才发觉它有令人失去记忆的功效。若是我吃了,这辈子都是青春韶华,也无不可啊!” 顾见春莞然:“你先炼出来再说吧。” “你小看我?!”赵青木嚷道。 “我可不敢。”他苦笑。 不过这么一打岔,少女的心情倒是好转了些。 “顾见春,我一定会成为当世最好的医者,你就看着吧!”她抿唇一笑。 她是来去医仙的独女,自幼就饱读医术,潜心修习,他从不怀疑赵青木未来的实力。 他笑着点了点头。 “所以——” “他们为何与我们同行?”顾见春看着身后一对主仆,有些无奈地说道。 他们方才出了庄门,这两人匆匆赶来,且打听了他们去处后,便一直跟在后面。 “哎呀……”赵青木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他说在帝都有住所,正好可以我们落脚。你我人生地不熟,横竖也省的再去找安全的地方,不如带上他,我们互相行个方便!” 她倒是算盘打得精明,须知路上万一遇上什么事,还是他出手抵御。这小姑娘还没出谷几天,就有了赵前辈的几分模样。 他摇了摇头:“同行亦不是不可以,只是以此为挟让别人为我们找地方,却有些无理。” 赵青木眉开眼笑:“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于是已经和他说好价了,只怕你拿不出钱来。” “什么价?”若是拿不出钱,怕是只得在再去讨个生计了。 “那石公子说,一文钱一日……”赵青木小心翼翼地说道,“怎么样,还可以吧?” 这神情,好像生怕他会觉得价高而拒绝。 “……”顾见春一时无言。 “嗯?”赵青木有些疑惑。 “赵姑娘。”他苦笑,“你莫非不知道一文钱是多少?” 本以为是桩你情我愿的生意,说到底,生意却是没有,倒只剩了个“你情我愿”。 反而让他有从中渔利之嫌了。 赵青木摇头:“不知道啊。”她倒是理所当然。 顾见春不怒反笑:“不知道你就敢应?” 万一人家说得是“一两黄金”,岂不是将他二人卖了都不止? “我看他这么率真,定然不会乱要价的。”赵青木眼中满是无辜,“怎么?难不成我们付不起?” “那倒不是。”顾见春叹了一口气。 也罢,待他之后说明缘由,再与这石公子商定就是了。 那身后的石溪见他二人说话,便也是叹了一口气。小辙察言观色,于是上前问道:“少爷,您怎么今日惯是叹气啊?” “少爷我累了。走不动了。”石溪索性往地上一坐,垂头丧气。 两人闻言转过头来,毕竟是结伴而行,他的面子也要看顾几分。 赵青木笑着说道:“石公子,就快到镇子上了。届时我们买几匹马,你骑在马上,就不嫌累了。” 美人回话,岂有不应的道理?石大少爷“噌”地从地上跃起,连声说着“好”,便走得比谁都快了几步。 反倒让几人有些莫名其妙——他这到底是累了还是没累啊? 横竖结果是好的,于是几人皆向镇子赶去。 末了,小辙突然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不对啊......” “等等......少爷,您什么时候学会骑马了?!!!” 第50章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东宫偏殿,冷风瑟瑟,只余几棵老松还苍翠。 “殿下他......还不肯见我?”紫衣女子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抬首问道。 “殿下近日公务繁忙,正逢外邦使节来朝,先后忌辰将至,君上将这些都交给殿下来打点,自然是要忙些。”老仆弓着身子,不卑不亢地说道,“姑娘多担待些,难得回来,就好生休息一番。” 夜来点了点头。金嬷嬷未将话说透,却也知道好言宽慰她一番。 不像里面那个,摆明了就是要晾着她。 她遂果断转身,正准备抬脚。 “对了,姑娘。殿下吩咐过,若无事,就不要老是往寺里去了。”老仆突然开口。 她脚步一顿,又回过身来:“他怎知......?” 他怎知自己近日一连着七天都在妙法寺,等着看究竟有什么动静。 老仆笑了笑,也没回答,只说:“殿下说,若是想钻研佛法,来问他就可以。姑娘日日都去,不知道的,真当姑娘在......”她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夜来可不管这个,干脆问道:“在什么?” “在...在踩点......”老仆看了看她的面容,并无愠色,遂说道,虽然她亦不知道殿下说这话的用意。 “呵......”她清冷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我知晓了,多谢嬷嬷。”她行了一礼,随即离去。 老奴在原地站立,亦有些莞尔。 许久不见姑娘一笑,真是颇为感怀。 ++++++++++++++++++++++++++++++++++++++++++++++++++++++++++++++++++ 那尚踏着轻功赶路的女子可不知老仆所想,便径直回了城外小筑。 几月不见,小筑一切如新。看得出来,她不在时,仍然有人日日洒扫。屋内盆景皆换上松柏忍冬,倒是有心。 案前并未堆积什么公文玉简,她知道这是暂时免了她的权,让她在此清闲待命。 近几月发生了什么事,凌霄已经细细与她禀报了一番。 大宛断贡,是为先前谢京华“所为”,向永昭正式宣战。永昭重文轻武,满朝百官,无武将可用。于是帝君从太子麾下抽调亲信冯礼,拜大将军,前往苍河关驻守。 荣华公主不甘示弱,手下没有将帅之才,就举荐文臣白敏之督军,一众幕僚引经据典,为文官参军正名,帝君竟应允了。 夜来摇了摇头,帝君宠爱这谢京华似乎已经宠过了头,这等领兵打仗之事,也是任由着她胡闹。 “这还不算呢!前日里柔妃娘娘寿诞,听说荣华宫走水,帝君直接将柔妃娘娘与太子殿下抛下,去了荣华宫!”凌霄在一旁添油加醋道,“那日阔克苏王子也来祝寿,便是当着他的面,帝君也是半点面子也没给。” “呵。”她在一旁翻着藏书,不冷不热地说道,“几月不见,你从哪儿学了这些乱嚼舌根的本事?” “嘿嘿嘿......”凌霄在一旁挠了挠头。他知道姑娘面冷心热,定然不会怪他,于是便说道:“这不是姑娘您要我事无巨细地说,我为了让姑娘‘身临其境’,便说得生动了些。” “嗯......”对方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便是随口应了一句,自顾自地问道:“凌霄,你看到我那本经书了么?” “什么经书......哦!是那本《法华经如来寿量品》么?”凌霄一拍脑袋,顿时想了起来。 “殿下来过?”夜来随即问道。 “嘿!姑娘您真是神算。”凌霄乐呵一笑,“约莫是月前,殿下曾来过一次,吩咐我将院中盆景换了,还来了姑娘的屋子里。我不敢跟进去,只听到殿下敲了三下桌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问他是有什么吩咐?他说无甚,我便也没再多看了。” 夜来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姑娘,当是殿下将书取走了。” “嗯。”她淡淡地回道。 “真是怪哉,殿下干嘛专程来取一本书呢?若是想看,差我给他送过去不就好了?”凌霄喃喃自语。 “殿下几时来的,几时走的?还做了什么吗?”她突然问道。 凌霄一愣,努力回想了一番,遂说道:“殿下未时来,申时走的,当是未曾吩咐别的。” “知道了。”夜来足尖一点,又匆匆离去。 凌霄在后面看着,挠了挠头。 数月不见,姑娘的功夫似乎又精进不少。 此番来而复返,连檐下的风铃都未曾惊动半分。 ++++++++++++++++++++++++++++++++++++++++++++++++++++++++++++++++++ 是夜,万籁俱寂。 玉人落下一子,搅乱了一盘局势。 “呲啦”一声,一旁的烛台烧尽了灯芯,于是顾影自怜一般,落下半声叹息。 他若有所觉。抬头看了看门边,却没见到什么人。 也是,他惯于夜里将宫人遣退了去,此时怎么会有人? 于是他费力地坐了起来,手上拥着暖炉。 再抬眸时,面前多了一道紫色倩影。 “若是有事,不必这么麻烦。差人说一声,我便来了。”女子声音入耳,清冷澄澈。 他唇边一弯,连自己都没察觉。 “今时不同往日,宫里眼线众多。有些风险,不必要冒。”谢景之摇了摇头,以袖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入冬了,也不见你多穿些。”夜来打量他一番,于是在近旁寻了个雪狐裘,挂在对方身上。 “不妨事。”他笑意更甚,却不多言语,只是垂下长睫,看着面前的一盘棋。 夜来遂顺着他的目光,将视线落到了这盘棋局之上。 白子与黑子在一角厮杀。 她颇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倒是许久没有碰棋,不免技痒。于是玉手执起一白子,落在了一处,白子一挺,顿时破了这两相平衡的局势,硬要逼着对方出手。 “呵。”谢景之笑了笑,“回来七日了,怎的还是满身的杀气。” 他摩挲着一粒黑子,不假思索地跟着白子落在近旁,对方主动出招,他焉有不奉陪的道理? 这方棋盘,太久没有旁人来落子了。 比起同自己下棋的日子,他还是更喜欢有个对手。 “你将我的经书拿走了,我如何能消磨这江湖气?”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将责任都推了个干净。 接得好。她略一思量,再落下一子,继续挺进,如同她的剑锋一般,盛气凌人。 不过须臾,倒是谢景之被逼的落无可落。 “倒是本宫的不是了。”他笑了笑,斟酌一番,执棋在手,暂且按下不发。 “若不是差人提醒,你怕是忘了还有这本经书。如何,日日去那寺里听学,可有什么心得?” 这是变着法在说她有佛口而无佛根,去妙法寺“熏陶”七日,却也没能讨回什么佛理来。 “该你落子了。”夜来也不理他,净是提醒他落子。 “好。”捏了片刻,那玉石棋子都带着些温热,于是他伸手,落定。 夜来扬眉,一双柳叶目中有疑云闪过。她“啪”地一声落子,将攻势稳住。 她向来喜欢走快棋。 此时谢景之也来了兴致,凝神细算。 夜来淡淡地说:“白子开目,黑子阴翳,你若是不扑,我可就成了。” 谢景之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全听你的。”遂将半圈白子中落下一颗子——当真是听了她的话。 她愣了愣,他有这么乖觉? 伸手方要落下,疑心顿起,又定睛看了看棋局。 她蓦然收手,一抬头,只见对方眼中满是笑意地看着自己。 “怎么?剑客出剑之时也要犹豫么?”他笑道。 “哼。”她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落于方才的位置。对方自让一子,她本欲乘胜追击,一看不好,差点让黑子跑了。遂她只得像他一样,将黑子的假眼封住。 “好棋,不至于落人圈套。”他赞道。 “不过迟钝了些。”他落下一子。这一子着实让对方难以预料。 “你!”她顿时眸中一暗。 他竟落到了微末角落。 须知这一处子落定,他二人便是万般提子厮杀,纠缠无休。 “夜来,这一局,叫‘长生图’。是本宫近日新得的棋谱。” “如何?是不是很有意思?”他低笑。 第51章 高堂未见人何处,独立苍茫自掩扉 她方才恍然大悟。 “长生图?”她斟酌着这几个字。 “呵呵。”对方心情像是甚好,“有半分退让之意,这局便不成了。本宫知晓,只有你,才能下出这方残局。” 夜来蹙眉,倒也不知是褒是贬。 “长生图,长生劫。试问海隅苍生,谁不想长生不老呢?”他叹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看着窗外。 隆冬已至,百草凋零。 夜来只是看着他,却不做声。 “哦,本宫忘了,你不想。”他笑了笑,将身上的雪狐貂紧了紧,走到案前。 夜来不置可否。 她是不想。 案前还堆着厚厚一叠公文。他这父皇,真是物尽其用。除了大权,什么繁杂的事务都交给他来处理。 “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上朝。”身后的女子淡淡地说道。 “你看。”对方不回话,从柜中取出一方锦盒。 盒子里赫然是一枚剔透的佛珠。 “这是......”夜来瞳孔震了震。 大光宝珠! “本宫想着,横竖你也要担着这罪名,不如提前收着,以防夜长梦多。”谢景之将盒子收了起来,颇为满意地看着她面上那惊讶之色。 “你可真是高看我。”她哼笑了一声。 这人真是物尽其用。 “同你说笑的。我向慧真大师借来赏玩几日罢了。这种举国之宝,我可不敢占为己有。” 他长睫落下,遮住了眼中神色。 那是孩童般得逞的笑意。 “那妙法寺那个?” “假的。” 夜来点点头。 是她多虑了,原来对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亏她还一连七日守在那宝殿之上,也因她信守诺言,一连拜了七日的佛。 她曾发愿,此生进庙烧香,遇佛拜佛。 也非她不愿拜,只是总觉罪孽之身,扰了佛门清幽。 现在看来,就是眼前之人恼她一意孤行,违抗命令,于是同她置气罢了。 “不过此番还须劳你走一遭。”谢景之突然说道。 “我知晓。”她亦想将知道究竟是谁要陷害她,定然要将对方捉回来。 “近日扶桑亦有来使参学,妙法寺又要热闹了。”他揉了揉额角,近日要务颇多,这倒并非诓她。“十月初十,慧海大师讲学,届时佛珠将置于莲华塔,以供来使赏鉴。” “嗯。”她应下。 也就是说,对方最方便动手的时机,将会是十月初十么?那距此也不过几天,要早做准备。 他二人之间,自不必多说。 “对了,听说你捉了条‘大鱼’。”谢景之笑了笑。他自然知道这“大鱼”已归海,此时提起,不过有意要作弄她罢了。 “你说三日赶回来。”夜来点了点头,倒是坦荡,“路上出了点意外,让她跑了。” 所谓意外,不过是遇到了一波又一波的截杀罢了。 “呵呵,倒成我的不是了。”对方笑得无辜。 “也并非一无所获。”她正色道,“叶染衣有意认祖归宗,却不愿与谢京华据实相告。” 她同谢景之向来是什么都说,她端的是风光霁月,心胸坦荡,便不怕旁人从中作梗。 提到这个名字,两人目光都沉了沉。 谢京华是没什么本事,可她背后是帝君骄纵,那就全然不同了。 不过这主仆离心,倒是个不错的消息。 “叶染衣和我说......” “好了。”仿佛是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谢景之蓦然打断了她,“我乏了,你且回吧。” 夜来怔了怔。 她断是没想到对方竟连话都不听完,就回绝了她。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对方已经开始收拾棋盘,见状,她便也跟着对方一道收拾起来。 棋盘上本就无甚棋子,于是三两下就收拾好。夜来见对方神色无波,趁机说道:“如今武林受魔宫侵扰,人人自危,倘若有人出面解决,以后也是大有裨益......” 对方不回话,只是将案上的书卷公文摆放妥当——实则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只是从左边挪到了右边。 她又说道:“叶染衣诚意十足,说不定能借机拉拢,绝她心腹......” 男人端是将身上狐裘取下来,搭在雕花木椅上,又开始宽衣解带。 夜来顿了顿,只得转过身去,嘴上却还不忘谆谆善诱:“景之,我须得去。” 她不愿看这烈火烧遍整个武林。 对方神色一顿,抬眼睨她:“镇南镖局,你说你去探看,结果险些被暗算,伤了眼睛,将功名都让给了别人就罢了,还带了一身的污名回来。” 这个别人,自然是南宫孤舟。这污名,自然是她那“女贼”之名。 她心中一震,原来对方早就知道。 “桃花寨,我不让你去,你倒好,不仅去赴局,还要与虎谋皮。就凭着三言两语,你就信了那叶染衣?和他斗了这么些年,你不清楚他的为人?” 叶染衣......唉,算了,她亦没有万全的把握。 “妙法寺,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的动向?仗着一身武艺,便连日去探,若我不说,你是不是要在那里等到那人出现为止?” 这倒是......可从前出入皇宫她都有如过无人之境,如今只是去守着看看到底是谁,难不成这也有错了? 一口气说完,对方竟连声咳嗽起来,像是真的动了气。 她叹了口气,不愿与他多做争辩,起身站在他面前,递过去一包物件。 “好,我不再提就是了。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她宽声安慰道。 不待对方回答,她逃也似地足尖一点,就离开了这深宫大院。 ++++++++++++++++++++++++++++++++++++++++++++++++++++++++ 玉人独自坐定,垂下眼眸。 那案上正放着一方酒壶和一个木盒。木盒里,一枚剔透的玉石静静地躺着。 他将木盒随意置于一边,伸出手指碰了碰酒壶,尚暖。 是温好的桃花黄。 温酒虽好,可惜独酌伤身。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怔然。 第52章 风来袖间青烟散,万千跋涉身已乏 “殿下。”金嬷嬷无声地出现在门外,唤了他一声。 “嗯。” “今夜许是更冷些,殿下要再添几个暖炉么?”老仆轻轻问道。 “不必。”他淡淡地回道。 冷些也好。 金嬷嬷应下,行礼离开。 他就这样倚在榻边,不声不响坐到了天明。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有了隔阂呢? 紫衣少女坐在屋檐上,檐下铃铛在寒风中叮铃作响,她那裙摆便随风飘散,遮住了三分明月。今夜风大,天上薄云惨淡,怕是再过几日,帝都就要落雪了吧? “帝都初雪之时,静待佳音。” 叶染衣的声音言犹在耳。可惜她如今却身不由己。 她感到了一丝不畅快,因为这突然被扼制的自由。虽然在她那不甚平静的前半生中,这样的不自由已成习惯。可至少在谢景之身边,在这个小筑里,她未曾再感到任何禁锢。 他向来都任她定夺,从不会干涉她的选择。 此处落于城郊,褪去了帝都白日的繁华与喧嚣,如今只余几声零星的鸟兽呜鸣。 “以常见我故, 而生憍恣心, 放逸着五欲, 堕于恶道中。 我常知众生、 行道不行道, 随所应可度, 为说种种法。 每自作是意, 以何令众生、 得入无上惠, 速成就佛身......” 然而依稀之中,却有梵音入耳。 是幻觉吧,保不齐是自己每日坐在那佛塔之上,听着那慧海和尚带着他那一众弟子,从天明诵到深夜,这才让她如今深夜独坐,亦有了妄想。 ...... 第一次与景之相遇,也是在这妙法寺,那时她心死如寂,只求佛祖度化,得以解脱。她白衣缟素跪于青灯之下,却有一人叩门而入,手持一卷佛经,问她:“姑娘,可否讨杯水?” 她说公子找错了人。 那人却笑道,“未曾找错,他们说此处有一女施主,名为江湄。既江又湄,可非是水?” 她只道这人是个登徒浪子,口出狂言。 若是以往,她定然拔剑而起,就要料理了这人。然而佛门重地,她当恪守清规。于是她按下怒意,不再理他,只闭目诵经。 有松香长烛作伴,她自不会感到长夜寂寥。 那人却走近,在她身侧站定。 他竟不拜。 她打定主意,若是他妄动,就将他丢出去,不要扰了一方净土。 可那人却说,“妙哉妙哉,今日可算见到了什么叫‘佛口蛇心’。” 她抬目不解。 那人解释道,“有人每日在妙法寺听禅,实则却还放不下因缘业果,岂非空有佛性,却无禅心?有人每日于此烧香诵经,心中却想着如何对人施以暴行,岂非空有佛口,却是蛇心?” 她笑了。如此所说,倒是她心意有违,玷污佛堂。 “公子此言差矣,小女子可从未说过自己有佛心。若是歹人来袭,小女子在这儿一动不动,才真是效仿佛祖割肉喂鹰,入了大境界。” “不知公子究竟有什么事?” “无甚么事。适才方丈与我说起,心生好奇,想着你一女儿家,常常来这佛门重地,总归有扰寺里僧人清修,这才趁夜来一探究竟。” 她心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一男子,深夜造访,不亦是有辱斯文。 “女子又如何?佛门之下,众生平等,何来尊卑贵贱之分。就算是当今天子,在佛堂中,也应恪守礼法,心怀慈悲。” 看他所着衣袍,非富即贵。她自知冲撞贵人,却不愿徒生麻烦,于是只得引喻迫对方清净自持。 谁知对方竟笑了笑,说道:“姑娘伶牙俐齿,在这莲华塔上,确是众生平等——” “可是外面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却不曾见到我佛度化,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自然是他们未曾皈依我佛,故不得解脱。” “呵,好一个‘皈依我佛’。那姑娘你如今解脱了么?” “你!”她有些恼怒。 此人好生无礼,当着佛祖的面说这等妄语。 “九州大小佛寺三百座,塔窟百余,僧人不计其数,高僧法师硕望宿德,试问,九州可曾止战?百姓可曾安宁?佛众又种下了什么善果?” “你再说,别怪我无礼!” ...... 想到这儿,她兀自笑了笑,有些怀念。 倒是年少轻狂,且不说不知道他是皇子,就算已经看出他身份不简单,自己当时,若非身边没什么趁手的东西,又顾忌佛门重地,保不齐真会教训他一顿。 后来她才知道,与她相谈的,乃是能与妙法寺慧真大师论禅的永昭三殿下。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若是杀我一人,就能改了这苍生命途,倒也无不可。” 他二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姑娘杀心未泯,总也扰了佛祖金身,你不如跟我走吧。” “走?” 她却没想过还能去哪里,做什么。 “他们容不下你,我却可以给你一个容身之处。” “姑娘平生所愿,我亦已知晓。” “罪业既成,何必拘于过往。不如你我就做这以身饲鹰之人,了结天下苦难。” 他说得十分平静。 可自己却在他的描述里看到了一副河清海晏,天下皆白的图景。 她是如此信任他。 后来承君一诺,东奔西走,再造无数杀孽,却也遇佛拜佛,清心虔诚。 用景之的话来说,就是杀人念佛两不耽误。 匆匆数载,她几乎以为,自己所剩无几的余生要就此度过。若是真有神明,那便叫她堕入无间地狱,受业火焚身,偿还这一世的诸般罪孽吧。 可是如今...... 他二人却有了分歧。 她知道景之说什么办事不利,什么能力不足,都是些表象。她有什么错处,他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今日这般情绪激动,实则他却是不愿她去。 究其原因,还是万寿宫于他有利可图。 她知他是这样的人。现在回过神来细想,若非利益权衡,谁不愿担这一桩美名。届时只需他出面一场,无须费力,就能坐拥武林势力,他何乐而不为呢? 他会拒绝,只是因为在他眼里,万寿魔宫比起江湖归心,有更优渥的条件让他属意。 会是什么条件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将明,她竟在寒风中坐了一夜。 须臾,她飘身落地。 不论是什么条件,既然是景之权衡再三的决定,定然利大于弊,那她遵从便是。 暗想自己郁结一夜,不免有些好笑。 此时已经心静神定。 “姑娘早!”屋外头,凌霄正在洒扫,见到她,于是打了个招呼。 她点了点头,难得回以颜色。 天尚昏沉,白露未曦。 该做些准备了。 第53章 一时佳致无人会,只有风花透薄衣 漫漫长夜,总有人难以入眠。 “喂,你睡了么?”赵青木坐在雕花窗棂旁。此处说是私宅,倒不如说是座庭院,端得是气派典雅,雕栏画栋。虽然已经是寒冬,可也能看出是精心布置了园景。百草凋零之下,老松长青,亭台虽然无繁花香草,却也不显孤单,白水潺潺,中夜自有一番清雅。 这就是石溪口中那闲置在帝都的几处私宅之一。 那大少爷一到了帝都,才发现此处的掌事已经提前得了那石老爷交代,只须他一露面,便挥了挥手派人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这处住所,据说是石大少爷好一番软磨硬泡,才向家中掌事求了过来。 想必还是石老爷疼爱于他,总归也不舍得如何罚他,这石少爷还主动请缨,愿意跟着掌事学些生意。 这可把石老爷高兴坏了,须知这位大少爷自小时候抓周开始,就对什么玉壶玛瑙,算盘账目一概不感兴趣。如今竟然破天荒的要学生意,无论如何也要让掌事好声好气地带他见习。 殊不知这位大少爷只是打着在帝都多待些日子的算盘。他可不想方与梦中神女有了些交集,却又匆匆分别。 谁知道石家对于此事异常的热衷,每日都带着他去各个商铺,看店,算账,进货,谈生意,乃至入了夜,掌事还要他算这个,算那个,自然没有什么功夫能脱身,这偌大的宅子,也就只有他二人和几个护院住着。 要赵青木说,护院也不必了。顾见春看上去就能当十个护院。 今日正是他们落脚于此的第三日。 她跟着顾见春一连去了三日南音山。 妙法寺不愧为永昭第一寺,山路上香客络绎不绝,高塔伫立其顶,古刹红墙,梵音绕梁。 他二人有心寻人,却不得要领。就算知道是妙法寺,却不知佛珠在何处,亦不知来人在何时。 因着石溪少爷在半道上被马儿颠了一番,两股战战,再不能自持。于是几人只得弃马乘车,这便又耽搁了数日。此时再来寻人,也不知是如何境况。 她笑顾见春是个痴儿,于是自个儿去酒肆茶坊打听了一番。 却也无甚线索。 不仅没人听说过“江夜来”这三个字,妙法寺也没什么动静,就连“碧天剑”的事迹,也鲜少有人打听。 似乎进了帝都,一切江湖之事皆褪得一干二净,此处之人,只会卖弄文采,吟诗作对,日日谈论些时局朝政,或是为了生计而奔波。 顾见春说,若非帝都确实如此,那便是有心之人将此事按下。 她如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直到今天傍晚时分,有山门小僧一连遇着他们三日,看他们不似本地人士,于是提醒他们明日莫要来了。 “为何不能来呢?”赵青木歪了歪头。 那小僧人没见过如此清丽之姿,一时之间竟想到师父讲禅时,菩萨座下的三千白莲。 他脸上红了红,回答道:“明日起闭寺三日,以待外朝来使在此参学。” “啊?外朝来使?”赵青木饶是联想不出这几个字的意思。 纵使她博览群书,这书中所写也不过是永昭境地之事。 这外朝又是什么地方? “是至东之境,扶桑国。” “扶桑......”赵青木娇唇开阖,只觉这两字甚是清雅生趣。 “两位施主若是还想来,可以在十月初十之后再来,届时寺里会备些斋饭,帝都百姓不论贵贱,皆可来礼佛听禅。” 两人倒是对这斋饭不甚感兴趣,只得作罢。 “两位慢走。” 看着他们有些失落的身影,小和尚心中也有些怅然若失。 ...... “三日后,风花节,若是二位无事,可以在帝都逛逛!”石溪撂下一句话,便匆匆而去。他还有一堆账本未曾看完,自然也无缘陪着佳人一同玩赏。不过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亦是摸清楚这位美人管是喜欢热闹妙趣之事,于是难得永昭有什么节庆,他便寻了个由头,特意前来告诉她。 她也如他所料,露出了十分感兴趣的神情。 “风花节?那是什么节?” “嗨,永昭原本也是没这个什么节的。十月初十寒衣节,在我老家,向来是按着祭祖之日来过的。不过难得扶桑派了使节前来,依着扶桑的庆祭,因此君上感念他们远道而来,要这使节在永昭如同归家,也能过上这风花节。”石溪风尘仆仆,走路急了,甚是口渴,于是赵青木见状赶紧递过一杯水来。石溪却摆了摆手,直接拿起桌上的茶壶豪饮一番。 赵青木见状笑道:“风花节啊......这寒冬腊月的,也不知是什么花......” “十月初十是小雪,在扶桑,雪乃是风中之花,因此叫做风花节。依我之见。就是扶桑弹丸之地,没什么别的花,于是连雪都能被认作花了。”石溪面上有些骄傲之色。 “原来是初雪节。风中生花,可不就是雪么......”赵青木却觉得如此甚是奇妙,于是自动忽略了石大少爷后半部分的见解。 “那这风花节都会做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晓。若是依着礼部以往的惯例,约摸就是照着什么寻常庆祭将帝都略微布置一番,然后安排些游街逛会的买卖吧?” “游街逛会?会有灯会吗?会有花魁吗?!”终于听着赵青木心心念念的戏本子的部分,她自然是激动了些。 石溪刚要说话—— “少爷.....少爷!”小跟班在后面喘息着喊道,“您怎么撂下一摊账本就跑了?得亏我猜着您上这儿来了!不然偌大的帝都,您可让我好找......” 唉,好吧。横竖他今日心愿已成,又实在抽不开身,只得便宜了这顾见春了。 他只得匆忙拜别美人而去。 第54章 旧梦不觉时人醒,月下共话三更残 石大少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却没见到美人短暂的欢欣雀跃后,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倘若石溪观察得仔细些,亦或是这几日与他们多待些时候,就能看出赵青木的一些不寻常来。 譬如,她总是一个人在案前怔怔愣神,亦或是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 是夜。 “顾见春,你睡了吗?”她开口问道。 屋子里的烛火蓦然亮起。 那人很快回答道:“还未。怎么了?” “你觉得,帝都好玩么?”月光渺渺,照在她足边的石阶上。她凭空踢了踢石阶上的小石子,看着它滚落下去。 滴滴答答。 对方有些沉默。 倒也不觉有无乐趣,只是因为来帝都三日有余,却没什么心思赏玩,一时之间自然说不上来。 “以前我在藏书阁看书之时,时常看到书上写着什么‘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什么‘绣户夜攒红烛市, 舞衣晴曳碧天霞’,我就在想啊,帝都如此盛景,若是得见一回,真是此生无憾了。” “嗯。”对方回道,“那你当是无憾了。”他隐约察觉少女心中有些郁结,却不知为何,只能姑且顺着她的话说些什么。 “可是我如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有不甘。”她兀自笑了笑,垂下了长睫。 “不甘?” “你知道么,昨日我逛到了一寻常医馆,看见外面坐着一对父子。老人家生了病,可没钱医治,也没钱买药,于是被医馆‘请’了出来。他那儿子没有办法,只能央求医馆再宽限些时日......”她仿佛想到了那场景,顿了顿,心中有些不忍。 岁暮天寒,连她都裹了个严实,那对父子却只着粗布单衣,衣服上还打着几处补丁。 可想而知,那得有多冷。 “然后呢?”对方问道。 “然后他们遇到了本姑娘啊。本姑娘出手,焉有治不好的道理?”她吸了吸鼻子,故作得意地笑道,“我给了他们一些钱,唔,就是你那日给我的钱袋子。我拿了两枚银子给他们,又给了他们一堆丹药,总之,若是没什么大病大灾,他们这辈子都够用了。” 说到这儿,她突然有些歉然:“对不住,你给我的钱,我用完了......” “无妨。”对方想到她不知道钱为何物,自然也没有什么奢俭之心,花得快些也是常事。 “那路边的人见我给他父子二人钱财,于是纷纷上前来,向我讨要,于是我便将钱袋里的钱用光了......”她摇了摇头,有些愧疚,“那时人太多了,每个人的眼中都那么恳切,我一个不留神......” “无妨。”对方叹了一口气,他倒是没有想到是这个缘由。 赵青木回过头看去,只见他侧着身子,身形在烛火间明灭不已,便是印在这窗上也端着眉目如画。 “顾见春。” “嗯?” “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她闷闷地说。 “为什么呢?”对方问道。 “今日我路过那里,遇到他们,于是救了他们。可是明日呢?后日呢?其他人呢?” 对方不答话。 “我同那医馆理论,问他们为何见死不救。可他们却告诉我,这是规矩,若是每个人来看病都不用付钱,那医馆还如何经营?”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本就是这个道理,他心想。可是只得宽慰她道:“你已经做了你认为对的事,已经无愧于心,这岂非好事?” “不是这样的。”少女摇了摇头,“今日我也琢磨过来,爹爹为什么要立下一日只诊一人的规矩。因着求医之人实在太多,若是每个都看,岂不是要将我来去谷踏平?” “却是如此。” “我心中不快,是因为这里可是帝都,天子脚下,尚且有疾不能医,那其他地方呢?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每日有那么多人等不到医者,就只能日渐衰微,枯坐等死。如今天冷了,我还有大袄可以御寒,可是那些人怎么办呢?只会愈发觉得冷,然后有一天,无声地病死......” 她声音中有些许怅然。 好端端的一桩善事,倒是让她想出了几个弯弯绕绕来。若是赵前辈知道,心里也会宽慰些许吧? “这话倒不像你说的。”他无声地笑了笑。 “我认识的赵青木,是不会为这种事情而伤怀的。” “咦。”她扬了扬眉,“那你认识的赵青木,遇到这种事情会怎么做啊?”她怪声说道。 对方顿了顿,似是在思索。 半晌,他说道:“那定然是,指着老天说,‘老天爷,你真是不公,且看我将你这些个不公之事一一铲平!’吧?”他竟学着她的语气,有模有样地说了一番。 赵青木“噗嗤”一声笑了。 “我会说这种话么?!”她佯怒道。 “若说刚认识你那会儿,可能确是如此。”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毕竟我只是采了一株药草,你就从山前追我至山脚。” “那都是我以前不懂事......”她摆了摆手,说道:“休要再提!”脸上却升起一抹红霞。 对方笑道:“好,我不提就是了。” 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情倒是没有那么沉重了。 她看了看远处的山月,有些飘渺。鸟兽南迁,此时庭中竟寂静无声,只余浅溪溯流,不知通向何处。 ——不管去向何处,最后终究会汇于帝都之外的永安河中,然后随着百川一道归入海里吧? 她不禁有些想念来去谷中的时光,永远都是生机盎然的作派,四时花草不绝,鱼鸟相依,虽然清幽,却不寂寞。 如今到了九州最是繁华的地界,她竟有些寂寞了。 “你说,爹爹和苏决明,此时可还安好?” “想必他们此时应是好眠。”对方想了想,说道。 也是啊,谷中隔绝世事,若是一心只顾着钻研医道,可不就是日出而习,日落而息。 想她这须臾十六载,亦是如此度过的。 “顾见春。” “嗯?”对方应了一声。 她垂下眼眸。不知为何,觉得很安心。 “你会想家吗?” 少女轻声问道。 家?他不知道什么才算是“家”。 他不知道父母双全,几世同堂是怎样的生活。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就是和那位白须白眉的老人相依为命。老人从不告诉他什么身世,也不曾说过任何旧事。在栖梧山上,有藏书三千,可唯独没有他出生以前的故事。 老人只说:“我是放鹤,是你的师父。你是景明,是我的徒弟。” 说起来,师父好像一直不会老似的。从他还是个孩童之时,再到现在。兴许是他已经够老了,让人很难再察觉他面上有没有多生出一条皱纹,或是头上有没有再长出一根白发。 他不禁心中道了声罪过,妄议师父他老人家,总归是不敬。 于是他摇了摇头,“不曾。”因为他总觉得,不论何时回去,那方天地永远一如初见。 所以栖梧山,就是“家”么? 少女“咦”了一声,“你不想你师父吗?”她倒是有些惊讶。 对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 怎么会不想呢。只是栖梧山封山之后,师父便愈发寡言,他有心想照料,对方却倔强地事必躬亲,无论衣食起居,都不许他插手。就算他发觉,师父的身法已经不如从前。诸如下山挑水,从前兴许只一个须臾的功夫,如今却要坐在门前歇息一二。 可老人总是说,练功去吧!便将他打发了去。 这次下山,老人也不曾交代什么。就好像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按捺不住心思,再次踏上寻找小湄的路途。 就像他一直都知道他做过什么,想做什么,却不曾阻止他。 那日在桑水江上,遇到的那位老者,不亦是师父写信请他帮忙的么? 若是师父真的不闻不问,恐怕他与小湄,都得命丧于此了。 其实师父也想找到小湄吧? 师父从来不似他面上那么不近人情。 “或许......想过吧?”他摇了摇头,像是未可知。 少女看着他的身影,轻笑了一声:“顾见春,想了就说想了,没想就说没想,哪来那么多或许?你说我不率直,你自己又能率直几分?” 她这话倒无半点讥讽,却是想调笑对方罢了。 谁知顾见春却自嘲道:“你说得对。” 若是他率直一些,兴许老者就将一切都和他说个明白,兴许小湄也不会不告而别,兴许那日在庙里,他就能将未能问出口的话说出来。 他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栖梧山? 这倒让少女有些哑口无言,于是她干巴巴地说道:“我就是同你开个玩笑,你不要当真。” 对方不言语,像是沉浸在了某种思绪之中。 一时无话。 一般这个人若是不答话,一定是生气了。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补救,一阵寒风突然吹过。 倒是有点冷。 她遂打了个喷嚏。 “冷么?”对方回神,后知后觉地问道。 这才想起她已经在窗外坐了多时。 她摇了摇头,又想起对方在屋子里,怎么看得到?于是抽抽鼻子,开口说道: “不冷。只是方才吹了一阵风,灌了些寒气。” 声音却有些阻滞。 对方沉默了须臾。 “伸手。” “啊?”她一回头,看见对方将手置于雕窗上。透过窗纱,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隐约看见他那手臂,只着了单衣。 想必他已经睡下了,可还是陪自己聊了多时。 这个人,真是个呆子。 鬼使神差地,她就将手放了上去。 一股沁入肺腑的暖意顺着窗棂,源源不断地涌上她的手臂,游离至四肢百骸,如同和风拂柳面,孤光一点萤。 真暖和啊。 她心思不免有些飘然,对方却轻轻斥了一声:“凝神——” “喔.......”她不免有些闷闷不乐。连她也说不清这股郁气是从何而来,绯烟一般萦绕在心头,就此挥之不去。 “你说,陈夫人找到陈庄主了吗?”让她凝神,是要她摒除私心杂念,才不会倒施逆行,有损经络。可她哪里是闲得住的,此时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不免又想起那对苦情人来。 “不知。”他答道。 “唉——”她叹了口气,感受到那股温热,心中有些怅然,“真可怜……” “有情燕却不见双宿双飞,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让人唏嘘的事情了……” “嗯。”他应了一声。 “陈庄主到最后都没有说,他到底有没有做那些坏事。” “无论烈刀门的事是不是他做的,他总归是顺从了万寿宫。”这一点毋庸置疑。 “哎呀……这很重要吗?”赵青木却反驳道,“如果他不顺从,那陈夫人和她大师兄定然是活不长的。烈刀门的惨剧只会重演,不是么?” “即便如此……”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也不该用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换一人无虞。” “我且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少女反问他。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自然不屑苟且偷生……”他垂下眼眸。 “你……”赵青木有些胸闷,“好吧!那我再问你,若是你身边之人,或者我,为了救你,逼不得已做出什么坏事,难道你会将我就地正法么?!” 这话倒是有些……引喻失义,她一时情急,说话亦没有经过大脑。 他想了想,随后说:“就算是救人,若是你做了什么坏事,想来我也不会宽恕于你。” 少女刚想发作,只听对方接着说道:“但你毕竟是为了救我,所以我也难辞其咎。若是实在难以两全,那就让我以身作则,百死不悔。” 他确是这么想的。 可这番话到了少女的耳里却变了个味道。 这人真傻。 不知是不是对方传来的内功见效了,此时她的脸上竟有些发热。 “顾见春。”她突然开口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谁?” “你师妹啊。”她想了想,“那个......江姑娘?” 她突然有了些好奇。 对方却蓦然收了掌。 第55章 仗剑一别任疏狂,从此江湖未敢忘 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彼时他对几人说,是位兰姿蕙质,白璧无瑕的姑娘。 可现在想来,他对小湄,却还是有诸多不解。 她亦收回了手,有些怅然若失,竟觉得此时比方才更冷了些许,遂将脖颈缩在了衣袄之中。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诶?”她闻言愣了愣,“你们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么?” 兴许是童年没有什么玩伴的缘故,她心中有些羡慕。 这样热闹的日子,是她不曾体会到的。 对,一定是这样。她笃定地想道,不若如何解释心中那没由来的柔软与酸涩? “她七岁上山学艺,只待了五年有余......”他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并未道尽,却没了后文。 又是这种感觉,每次提及他的这位“师妹”,对方就好似与她隔着一道山海,而非是相隔一方窗棂。 少女目光闪了闪,心中好奇愈盛。 “只有五年么?”她有意无意地接话。 “嗯。”他点点头,“那次下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多少最后一面? 路过一地,察觉此处山清水秀,风景绝伦,于是想着下回来时,定会再次驻足观赏一番。 谁承想再来时,却是山荒水枯,戛然而止。 小湄之于他的岁月,不正是戛然而止? 没有缘由,没有道理。 “下山?”此时那少女却愣愣地问道。 他于是收拾了耐心,回答道:“师父许我二人下山,小......师妹本欲寻母,可路上我们遇到强盗,劫了村民,于是出手相助......” 少女静静地听着,不免有些心驰神往。 少年少女,学成下山,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后来......我二人不慎中计,我将她推了出去,却受了重伤,不省人事......”他蹙了蹙眉,像是记忆中有什么拼图缺失,此时再想起,顿时察觉出有什么异样。 “唔,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挺会逞英雄的嘛......”少女调笑了一声,对方却没有回答。于是她只得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便在山上醒来.......师父说,师妹已经下山......我看到她的剑碎了......”他思绪纷乱,此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那倒是怪了,你们是怎么回来的?”她置身事外,却思路清晰,一语中的。 “怎么回来的......”他喃喃自语。 师父说,他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看到他们落难,于是出手救了他们。 见他不语,少女又斟酌着问道:“你方才说,她的剑断了?” “嗯。师父曾赠我二人青山白云。她将剑埋了,立下剑冢,上面写着,‘白云无归’。” 倒是答非所问。 赵青木点了点头,这青山剑,她亦是见过的。 于是她索性换了种问法:“你师妹,我是说.....那位夜来姑娘......武功不好么?”若非如此,白云剑怎会轻易折断? 岂是不好,他不禁苦笑。小湄的剑技,是师父看了都会赞叹的地步。 “非也。师妹的剑术极高。” “和你相比呢?” “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颔首。 “这样啊......”她点了点头,思忖了一番,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那些山匪呢?” 他心头一跳。 某种答案呼之欲出。 他未曾再见过那些人,因着那些血肉模糊的记忆,他不愿再故地重游,徒增烦恼。师父从未对他说过他们的去向,也不再提及救他们出来的细节。好在师父不知寻了什么法子,竟将他治好了。 那时伤重,哪里有心思细想。 师父一向心慈,就算没有动手,亦有办法教他们悔改从良。 现在回想起来,师父疼爱他们,怎么会看着他受了重伤后才迟迟出手呢? 可师父也曾教导,“凡出言,信为先”。 师父怎么会骗他呢? “唉......”少女叹了一口气,像是也联想到了什么,却不好多说。 “算了算了,你就当我没问吧。我是觉着,很多话还是说开了比较好,不如你问问你师父,或者等我们找到你师妹,你再问问她?” 修长的身形印在窗纱上,人影寥寥,黯然不语。 本来是好奇,他们口中的江夜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为何种种矛盾的性格在她身上一一展现。可如今,却旧事重提,让对方神伤。 到头来,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模样。 她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明日不能去寺里......不如我们逛逛?” 对方默然。 她咬了咬唇,又说道:“要不我们去找石溪?他今日来了一回,又匆匆走了。想来他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不如我们去瞧瞧他......”她话还未说完,对方突然开口道: “赵青木。” 他鲜少打断别人说话,于她而言,这是第一回。 “啊?”少女一愣。 “多谢。” 他没由来地道了声谢。 “啊?”她更是疑惑。 只见顾见春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像是轻松了些许。 她不知道,她的话对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他已打定主意,今夜便写信给师父,问个清楚。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不愿相信,师父会欺骗他。如今看来,若不是师父瞒了他什么事,那就是当年之事,尚未分明。原来不是他弄丢了香囊,也不是他没能保护好她...... 小湄...... “白云无归”四个字又浮现在了眼前。 “如果我输了,就告诉你。”彼时承诺犹然在耳。 最后一次比剑,他确实输了。 却没来得及应诺。 这么多年过去,故事的结局,她还会想知道吗? 胸中有些雀跃,像是冰消雪融,万物复苏。 少女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依他胡乱敷衍,于是问道:“你在说什么啊?谢我干嘛?” 他言语中有些轻快:“无甚。” 只留下她一人呆愣。 “哦......明日,我们出去。”他想了想,想起方才对方所问,于是随口回了一句。 “做什么?” “明日你便知道了。”他笑了笑,眼底有些深意。 可惜少女却看不到。 “喂!话说一半会死人的......”赵青木恼怒地嚷道。 可一窗之隔的对面,却蓦然黑暗。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烛台竟熄了——里面飘出一句话来:“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你!”赵青木兀自大喊了一声。可如此吵嚷恐将护院们招了来,到时候自己却百口莫辩。于是只能气的跺了跺脚,回到自己房中。 她抱着锦被,想着山中岁月悠悠,一双同门师兄妹,勤学不辍,苦练剑术,最后初出师门,就分道扬镳。一别数载,相见竟不敢相认。 于是不免有些唏嘘。 真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啊...... 怀揣着这样的憧憬与叹息,她竟沉沉入睡。 ——但愿梦是好梦。 第56章 但得身安心乐乐,从教尘世日匆匆 “这就是你说的出门?”赵青木看着前日才踏足过的医馆,眼中满是疑惑。 怎么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顾见春颔首,抬步走了进去,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果然—— 就知道今晨他无端来讨什么暖身滋补的方子,定然别有用意。 掌柜接过看了一眼,便吩咐学徒去取药材。顾见春抬头打量了一番,宽敞明亮,药石生香,学徒仆役井然有序,只是毕竟是医馆,少不了痛吟浅呼,唉声叹气。便是如此敞亮的地方,却也总觉得蒙着一层灰暗。 “你同我讨这个方子,怕不是给你自己用吧?”赵青木走了过来,狐疑道。 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会用得到这药方的人。 “自然不是。”学徒是个机灵的,这一会儿便将他纸上写的所有药材都取了过来。 赵青木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药包咂舌,这……怕是够吃个一年半载了。 “你买这么多啊?” 看着他付了钱,眉头也不皱一下,赵青木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小钱。 “呵……”顾见春笑了笑,也不回答。他将药材装好,背在背上,竹筐青衫,倒是又有了些山中隐士的作派。 赵青木扑哧一笑,“顾见春,你年纪轻轻,做什么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顾见春挑了挑眉:“什么模样?” 他却微微走神,听漏了几个词。 “没什么,没什么……”他不挑眉还好,一挑眉就更让自己联想起自己那爹爹,于是她忍着笑意,摇了摇头。 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去。” “啊?!”赵青木摸不着头脑,只得跟上对方的步伐。 这一通来回,却也没做什么嘛。她心想。 谁知宅子外不远处,一个灰袍少年忽然推着一辆小木车走了过来。 正是石溪的小仆从,小辙。 那车虽小,却是锅碗瓢盆齐全,直叫赵青木傻了眼。 “顾少侠,赵姑娘!”小辙乐呵呵地同两人打了声招呼,将小车停在了路边。 赵青木连忙走上前瞧了一眼,“这是做什么啊?” 此刻凑近了,她才发现不禁有锅有碗,亦有水有粮,这架势,是要摆摊? 石溪这是没学会本事,混得落魄,被家里赶出来讨生计了? 这满面笑容的小辙若是听了她心中所想,保不齐得顺手找个木瓢铁碗,先冲她丢过去。 只可惜老实的小辙不会什么读心术,只顾着收拾一通,点了点头,对着赵青木说道:“赵姑娘今日气色真不错!哦......这些是少爷让我准备的!少爷让我代为谢谢顾少侠,难得……想起他……邀他出行,可他实在是分身乏术,于是不负顾少侠的麻……顾少侠所托,找齐了这些。还说……还说…”小辙一边思索,一边极为艰难地将这一番话说完。 “还说什么了?”赵青木接过话。 “还说……”小辙又看了看顾见春,见他面上没有不快。 “哎呀——他不生气,我说的,你快些说!不要磨磨蹭蹭的。” 赵青木嚷道。 “还说若是顾少侠钱不够了,可以来石家当铺问他借……”小辙满面难色,却还是原模原样地说了出来。 他家这位少爷,损起人来却是只剩下铜臭味。 赵青木一听,登时乐了。 顾见春亦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一串话听下来,只觉难为了小辙,为他这位少爷几番改变说辞。方知这位少爷倒是个有气性的,还在为自己路上邀他学骑马而耿耿于怀。不知石溪的身子骨好些了没。昨日他来去匆匆,倒真没能一见,不过想来,对方也是不情愿见自己的吧?“宅子里平时也不住人,没有备什么别的物件。若是还有什么缺的,尽管和我说就是了。”小辙想了想,又补充道。 “无妨。替我谢谢你家少爷,也多谢你了,小辙。”顾见春行了一礼。 小辙瞪大眼睛,连忙后退了几步,摆了摆手说道:“没有的事!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们救了少爷和我的命,替两位恩人做这点杂活,也是应该的!” 这会儿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想来没有被人这么谢过,于是忙不迭地说了句告退,便匆匆离去。 二人将东西运回了屋子。 “哎,你要这些做什么?”赵青木有些不解。 “赵青木,在下可能有必要告诉你一件事。”对方突然正色道: “我们没钱了。” 什么?! “方才买药材的钱,已经是我们最后的钱了。”他摊了摊手,“所以要劳烦赵小姐陪在下一起贩粥为生了。” 他倒是想得出来?! 赵青木瞠目不已,嘟囔道:“没钱了还要买这么多......” 顾见春笑道:“不买多些,怕是等会儿要不够用了。” “你早说你是要煮药膳,我便改改方子,寻些简便药材就是了。”赵青木了然,撇了撇嘴,却还是心有不忿。 “不过倒也没什么差别。”她自作主张地取出几个药包,手下动作不停,须臾之间便配好了新的方子。“这样就成啦。” 顾见春在一旁眼中带笑,点了点头,于是将袖子挽起,竟淘起米来。 “顾见春,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些啊?”赵青木瞪大了眼睛,有些新奇。 “山上又无甚仆人,事事须得亲力亲为。”他虽说话,手下动作十分娴熟,这才想起自己上一次如此,还是在无缘山上。 “来去谷里也没有仆人,不过都是爹爹在做这些。”赵青木面上有些怀念,“爹爹好像什么都会。” 顾见春摇了摇头,笑着说:“小的时候师父还照顾着我们,待到我能够着灶台,就时常命我来做些便饭了。” “啊?”她想了想,“那才多大呀?”和灶台差不多高...... 她一时竟然想象不出来。 “自己做也好,我同师妹时常寻些新奇的吃法。有时候很是难吃,但师父因着未曾动手,硬是吃了,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顾见春想着那些岁月,想到老人皱着白眉,面露难色,却还是将那些口味奇异的菜肴咽下去。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如此生趣。 “哈哈哈.…”赵青木一听,这倒是对她胃口,于是笑道:“原来你们也会捉弄师父啊!”在这方面她可是天赋异禀。 顾见春连忙解释道:“哪里是捉弄,不过是做的不太好吃罢了……” “是是是……”赵青木像是哄小孩一样点了点头,赞同道。 看对方手上不停,她将药材分出来,铺在纸上,却不知如何行进,于是问他:“那我呢?我要做什么?” “你不是写了方子,也数了药材。不若再劳烦你拣些不易煮的,生火下锅便是。”顾见春也不看她,兀自将水倒了去。 “哦......”赵青木有些懵懂,须知她虽然熟悉药理,却不知如何生火,此时看着锅灶,竟有些茫茫然。 哼,不能被这个呆子小看了!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学着对方的样子挽起衣袖,想了想爹爹平日里的动作,将火石一擦,倒是有模有样—— 不过虽然动静大,却没见到有什么火焰,少女顿时泄气,问道:“诶,我不会生火......” 顾见春在暗中看了她许久,此时却也是失笑:“需将火绒和木柴置于其下,才能引火长燃。” 他顿了顿,还是不放心,遂走过来为她演示了一遍。 “哦.....”赵青木恍然大悟,看上去倒是很简单么。于是她有样学样,照着做了一遍。 “啪嗒”一声,火焰蓦然跃起,差点燎了她的眉毛。 她吓得将手中东西尽数丢了去,往后跳了几跳。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怕火的。”顾见春在一旁将滚落出来的木柴捡起,有些忍俊不禁。 “我叫青木,怕火不也正常?”少女出言反驳。 “......也罢,以后你不用生火了,去看着锅便是。”他随口说道。 “哦......”殊不知他只是无心一说,少女却思忖着这“以后”是怎么个“以后”,竟呆了一呆。 灶底火焰明灭,锅里白烟腾腾。 北风阵阵,却不觉得有多冷。 第57章 风月每来知有酒,江山偏好解无愁 行人纷纷,络绎不绝。 一处粥摊前,人头攒动,排起长队。 “别急,慢点!”顾见春将盛好的碗端了过去,对方接过,道了声谢,递过来一枚铜钱。赵青木连忙接了过来,看了看对方的面色,又交代了几句体寒加衣,于是对方善意地冲她一笑,捧着粥转身离去。 赵青木点了点竹筐,里面已经累了厚厚一叠的铜币。她擦了擦额角的汗,说道:“好在你有先见之明,提前说了自备碗筷。不然啊,我还真不知道上哪儿找那么多盛具来。” 顾见春笑了笑,他习武之人,倒是不容易疲惫。只是一直做些重复的动作,难免神色有些倦怠。 “此处在城西,相对贫苦,来此卖粥,客源会多些。” 不过,一碗药粥一文钱,本就是亏本买卖。倒也无所谓什么客源了。 “诶,顾见春,想不到你本事挺多啊,连这营商之道都懂!” 赵青木奇道。这人,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倒是生计所迫了。在外行走,总不能坐吃山空,等着饿死吧?”他摇了摇头,此话不假。先前在无缘山里做了几个月的猎户,再先前替人护送镖车,或是做些小买卖,倒也是攒了些钱。如今钱袋见底,索性就陪这姑娘再“挥霍”最后一次吧! 赵青木闻言,倒是若有所思地点头。改日她就替人看诊,看看能不能也赚些钱来。 因他们这粥端得是药香扑鼻,物美价廉。于是路过的行人多少都捧个场,人一多,有了人气,这生意自然就活了。赵青木自然是收钱收得不亦乐乎。虽然她对钱没什么概念,但既然是进账,那当然多多益善。 两桶粥很快见了底。 顾见春看了看,还剩不多,于是将其盛到几个碗中,打算将屋里剩下的一半也取过来。他知道赵青木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此时能在这里端坐了一上午,皆是因她感到新奇,若是自己离开,只怕她会遇上什么事端,便仔细叮嘱了一番。赵青木倒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快回啊!”顾见春无奈,想来方才所说什么不要乱走,不要同人争执,不要贪玩一类的话都成了耳旁风。只需他腿脚快些,才好看得住她。 赵青木托着腮,横竖过了吃饭的时候,眼下也没什么人,于是她百无聊赖地看着街坊院落。许是风小,虽然顾见春将桶推走。这铺子的药香却还是飘荡在空气中。 不多时,来了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倒是面上无端生着和气,有些讨喜。这人小跑着过来,问道:“姑娘,是卖粥么?是什么粥啊?” “卖的卖的!”她来了精神。虽然自己没接触过,可看着顾见春忙活了一上午,她亦整顿好精神,殷勤地向对方说明此粥的妙处。 实则妙处种种,一看这粥中有什么,便大概能得知。她如此热络,只因为她急着想把面前的几碗粥卖出去,好和顾见春吹嘘她的新本事。 对方不明她那些弯弯绕绕,道了声稍等,又快步向街边的一个女子跑去,像是对那女子说了些什么,那女子思量了一下,遂点了点头。 她心中嘀咕道:“原来这小哥并非是自己管账,而是要先过问自己的夫人咧。” 那青年跑了回来,有些气喘。“劳烦问一句可否借姑娘一个碗,明日便还回来。”她心下了然,二人这也不像是带了盛具的模样,此时还是多有不便。于是她点了点头,端起一个碗,便说,:“诺,拿去吧!” 她刚要递给对方,又想起这两人双手空空,定然是不便携带,又仔细用一旁的布袋子包好,用木板将顶上压住,这才交给了青年。 方感到街对面的那位女子一直注视着这边,看见她此举,便遥遥颔首,以表谢意。 她看见了那女子三千青丝被简略的梳起,用一根簪子挽着。纤细的身姿亭亭玉立,那大氅下的淡紫色裙摆随着风飘动了一番。她心说,哎呀!却是个顶顶好看的姑娘! “有劳了,姑娘,敢问是多少钱啊?”那青年也是见多识广,这一碗粥中可有不少好药,于是便掏出一枚金铢,准备给她。 谁知对方回神,笑吟吟地答道:“一文钱!” 倒是让他呆愣了一瞬。 不过转念想到,也许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姐在此施粥行善,倒是心中苦笑了一声,姑娘您临时起意,咱们却不小心占了人家的便宜。 于是这便给了对方一文钱,又悄悄将金铢落在角落,匆匆回到对面。 等到赵青木再抬头看去时,这两人已经消失在了街尾。 “看什么呢?”身旁,顾见春正好赶了过来,将车固定好。实则他生怕此处只她一人,有什么变数,一路上连着轻功带着内力,这脚下不停,才如此迅速地赶来。看到对方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于是问道。 “没什么。”赵青木笑了笑,打趣道:“可惜你没有眼福,不能一睹美人芳容!” “什么美人?”顾见春心下了然,想来是她又看见了哪位生的好看的姑娘,便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去了。 “和你说也说不清。”赵青木才不愿给他描述,转头看了看,还有满满两桶粥,于是问道:“你又重新熬了啊?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顾见春点点头:“用了点内力。” 赵青木于是撇了撇嘴,早知道他有这本事,自己还看那么久的灶作甚。直接催动内力将饭食煮熟不就好了? 顾见春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内力催动火候,毕竟比不上文火慢熬的效果,不过因着赶时间,想来这样快些。” 他竟还解释了一番。赵青木有气却没处撒,左右看了看,突然想起那碗的事情,于是便说:“对了,方才有个人,借了碗,说是明天还回来。” 顾见春点头表示了然。 “也不知道明天还回不回来......咦?”她看了一圈,突然发现角落里的那枚金铢。 顾见春皱了皱眉:“这是哪儿来的?” 赵青木跟着说:“是啊,这是哪儿来的?” 第58章 仓惶心事与谁论,一日相逢一笑温 顾见春苦笑:“莫要问我,我亦想知道。方才有谁来过吗?” 赵青木顿时说道:“没有别人,只有我同你说的那个借碗的人!” 他点点头:“那想必是他留下的。” 赵青木伏在桌子前,垂头丧气地说道:“他还会回来吗?” 她本想着难得顾见春不在,自己也能独当一面了,谁知道闹出这桩事。她从竹筐里扒拉一番,于是执起了一枚铜钱,说道:“诺,应该是这个吧?难不成我被骗了?” 没想到她竟将对方给的铜币找了出来,真不知道该夸她记性好还是鼻子灵。顾见春一时有些失语:“他骗你,那还多此一举做什么?” 赵青木噎了噎,说道:“兴许是他看我心地善良,觉得于心不忍,所以就偷偷将钱给了我。” “呵,也就是你能想得出来......”顾见春笑道,“这一枚金铢,我们再卖百天的粥也赚不回来。” “啊?”赵青木惊道,“那还是快还回去吧!” “还?你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顾见春反问道。 赵青木摇了摇头,随即又耷拉下脑袋。“那只能等明日了。” 。。。。。。 方知两人谈论的人,此时正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前面的女子。 “姑娘,您饿不饿?” 凌霄在旁边追着,就快要赶不上紫衣女子的脚步。 对方不答话,长街川流,行人纷纷。她脚下生风,穿梭于人群,竟大气也不见喘。 “姑娘,您渴不渴?”凌霄无奈,姑娘要是再这样催动内力走路,他可就要赶不上了。 “姑娘,您......”凌霄刚又要说什么,对方却突然转过身,他一惊,险些撞了上去。于是赶紧停下脚步,这才不至于平地摔一跤。 “莫要跟着我。”女子冷然道。 凌霄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说道:“姑娘,不成啊!公子不放心您,让我务必紧跟着。我可不敢不听他的话!” 在外面,一贯称太子殿下为公子。 他知道自家姑娘虽然面上无情,可心底却总是当他是自己人的,断不会看着他为难吧? “我只是去江家,不是去杀人。”夜来顿了顿,像是在解释给谁听。 凌霄心说,您这和要杀人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他可不敢直说,只得讪笑着说:“姑娘您听我一句劝,这事儿还真和江家没什么关系,您找他们也是徒劳。要我说,您还不如多去看看公子。” “公子那边我会去。”她不信这件事没有江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姑娘啊姑娘,您聪明一世,怎么就偏生这会儿糊涂了呢?”凌霄苦着一张脸,说道:“江家乃是公子母族,您现在去找他们的麻烦,不也是让公子难做么?” 夜来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他们麻烦?” “呃......”凌霄一噎,看您这杀气腾腾的样子,可不就是要去江家大杀四方?他只得好言宽慰道:“姑娘,就算公子不在意,您也要想想小姐啊,小姐她可是......” “她如何?”夜来眸光一动。 “这......”凌霄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了,姑娘这番出门,可是出了几桩大事。 这其中一件,便是江家大小姐江月溶,搬进了这东宫之中。 人人皆说是柔贵妃的母族有意将这大小姐送入宫中,好巩固他江家在朝堂上的地位。可这位大小姐,却是如同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一直养在深闺中,亦不与帝都的千金闺秀交往。 若说摘星阁有什么地方不敢探,那就是这问剑山庄与江家。对于问剑山庄,全因这位大名鼎鼎的南宫庄主的手段,摘星阁的势力从未能渗入其中,而这江家—— 虽然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也是太子殿下的母族。然而自十余年之前君上下令,摘星阁便销了与江家有关的一切情报。如今的江家,也不过是些旁支,既不算清贵,也不算权臣,虽然新的江家有心攀附,贵妃娘娘近年来潜心修行,吃斋念佛,却不愿与之扯上关系。而太子殿下,亦是与江家若即若离,让人探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如今江家往东宫送人,却难得见到这位贵妃娘娘点头,东宫亦是默许,怎能不让人好奇这位江家大小姐的来历?据说前日里她曾经在东宫惊鸿一舞,却不知太子是何打算。于是不仅朝臣推测,这太子的幕僚亦是忧心牵挂。 可外面风风雨雨,这位江小姐却并未收敛一二,听说阔克苏王子擅舞,竟借机与那王子讨教起来,于是千泉王子日日留宿东宫,竟也不觉不合礼数。 君上未曾表态,只让贵妃娘娘去提点一二,谁知贵妃娘娘去了一趟,竟说他二人舞得极好,让她醉心不已。这可气煞君上,却又因着前日冷落了他们母子,此时不好发作。君上惯是喜欢借刀杀人,隔日荣华宫那边借机让群臣上书,要为太子殿下物色一位正妃。 太子却当着君上与朝臣的面说,此生唯月溶足矣。他当即在朝堂上作表一封,言及江家如何忠贞不渝,如何沥肝堕胆。又提及十年前孝德皇后与赵丞相如何嫉贤妒能,对江家赶尽杀绝。此言一出,又将江家旧事翻了出来。君上许是觉得亏欠江家,又因为如今后宫乃是贵妃娘娘独宠,于是便允了这桩婚事,不过言明封江月溶为侧妃,太子妃之位便容后再议。 众臣这才反应过来,这立妃是假,翻出江家旧案是真。可惜君上却不愿提及此事,只消两边各让一步,好让他们各自争斗。赵丞相当即要为自己与爱女正名,便要血溅金殿,还是一干人拦住他。君上金口玉言,怎可能再改?于是只说令赵丞相的孙女一道入东宫,也封为侧妃。 这赵丞相一时之间惶恐大于愤懑,原是因为他姓赵,孝德皇后亦是姓赵,如此关系,君上却将自己的孙女许给了太子殿下,岂非是乱点鸳鸯谱? 这下可将谢京华的怒火彻底点燃,据说荣华宫那两日人人自危,连空气都弥漫着血腥味,足足洗了七日才将地砖上的血迹洗干净。 这位处于旋涡中心的“小祖宗”江月溶可不管这些,每日还是按时同千泉王子讨教舞蹈,竟是痴迷学艺。 千泉能说会道,又生着一副异族人的漂亮脸庞,一来二去,也许两人并无心思,可难免落人口实。这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传进夜来的耳朵,便是这三人纠葛牵绊的风月情事。 其时,夜来当即冷笑了一声:“凌霄。” 凌霄连忙放下手中事务赶过来听命。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女子淡淡问道。 凌霄可最是怕姑娘这副表情。姑娘愈是看不出表情,心中的情绪愈是滔天。此时姑娘如此淡然,想来,是动怒了。 须知凌霄上至君上娘娘何时共赏月色,下至帝都什么布坊新制出几种布料,皆是与姑娘说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这瞒下来的事......也就唯独那一件。 于是凌霄转了转眼珠子,立刻换了副“有口难开,有苦难言”的表情,便哀求起面前神色凌厉的女子:“姑奶奶....哦不,姑娘!您听我解释!我也没想瞒着您!” “说。”对方也不多言。 于是凌霄只得将此事含糊说了一遍,除了这“三人纠葛”之外,倒是与夜来所听到的版本大差不差。 “殿下要你瞒着我?”夜来挑了挑眉。 “是...不是不是......”迫于姑娘威压,凌霄刚欲点头,却又立刻将头摇的似拨浪鼓一般。 “你不说我也知道。”夜来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那把趁手的短剑呢?”她环顾一周,并未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姑娘......殿下是储君,是未来的帝君,您这样是要诛九族的......”凌霄沉默半晌,小声说道。 姑娘可别是要去手刃殿下啊!他还想多活几十年。 夜来睨了他一眼,也不理会他,抬步就要出门。直到凌霄发觉这位姑奶奶出门的方向乃是城西江家,暗叫一声不好,连忙紧紧跟在她后面。 回到此刻——“小姐她......她...”凌霄有些为难,不过想想如果自己不说,那对方可就要冲自己发难了,于是心一横,说道:“小姐她是自愿嫁进东宫的!” “嫁?”夜来冷笑一声,“她知道什么是‘嫁’?” 这可让凌霄一时哑言。 他左右想了想,赔笑道:“姑娘,您不如先将这粥送去,也好问个明白。”这件事横竖他是瞒不住了,不如丢给殿下来解决吧。 她闻言,垂了垂眸子,对方手中,正是方才买的热气腾腾的药粥。 凌霄见她有意,于是趁机说:“冷了就没效果了。我方才同那位姑娘打听的!” 他哪里能未卜先知?不过是胡乱编了一通。夜来也懒得点破他,对方说的也不错,不如去宫里问他来得直接,于是干脆接过粥,提起轻功,便消失在了凌霄面前。 凌霄这才抹了抹额间的汗。终于是把这姑奶奶骗过去了,啊不,请过去了。 他笑了笑,轻快地走着回头路。 看天色,今日不宜出行。 第59章 良辰美景知有意,金风玉露已无多 顾见春刚欲说些什么,只见远处一个老妇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赵青木连忙起身,将她搀扶着在旁边坐下。 “多谢你了,小姑娘。”老婆婆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老身的拐杖丢啦,找得此时口渴心焦,想稍微歇歇脚......” “您莫要客气!”赵青木连忙摆摆手,说道:“您多歇一会儿,我给您盛碗米汤,好让您解解渴。” 她一转身,顾见春已经将碗递了过来。 她笑了笑,接了过来试了试温凉,就捧到老妇面前。老妇感激地点点头,遂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 末了,这才稍微恢复了点精神,说道:“小姑娘,这粥熬得真是香甜,可惜没能让药力散发出来,恐怕失了三分药性。” 两人都有些惊讶,对视了一眼。顾见春摇了摇头,他没从对方身上看出有什么武功。 也许只是一位懂得医理的老人家。 赵青木温声说道:“您说得是。我们做得急了些,没催出药效就取来了。这不是怕赶不上晚饭么......”说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妇人眯着眼说道:“是这个理,是这个理......春华秋实,须知每一味药都有它的归处。今日做粥倒也罢了,以后看病治人,可不要辜负了药材的心意啊......” 药材的心意......两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赵青木遂想起她说的话,问道:“婆婆,您方才说拐杖丢了?是在哪儿丢的?” 许是老妇听到对方唤自己“婆婆”,倒是面上很欢喜,说道:“不妨事,丢了就丢了吧......” “那可不成.....您一个人,如何能回去?不若我送您回家吧!” “再过一个时辰,你们又该忙啦......”老妇摇了摇头,“老身再休息片刻,便走了。” 赵青木哪里肯让她一个人这样离开,苦思冥想,转过身低声对顾见春说了什么。顾见春看了看她头上,点了点头,她便快步离开。 顾见春对着妇人说道:“老人家,您稍坐一会儿,她去去就回。” 老妇温和一笑:“好好......老身便再多等上片刻。” “年轻人,老身听说,你们在找人?” 。。。。。。 “阿姐!你回来啦!怎么也不来看看月儿?”少女如同一抹明媚的红霞,从玉台上一跃而下,就要扑到面前女子的怀里。 她蹙了蹙眉,不着痕迹地躲开。 有人笑道:“月儿,现在可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少女“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跳上玉台。 对方转头对着一旁的人说道:“有劳。” 金发碧眼的男人耸了耸肩:“殿下可真会使唤人。” 于是认命般地将棋子丢回盒子中,也是轻盈地跳上了玉台,竟有模有样地指点起少女。 夜来转了转头,谢景之正坐在老松下,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我......”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火急火燎地一路赶到宫里,金嬷嬷告知,殿下在偏殿,她没等对方去通报,便径直来找他,却不想是这样一幅光景。娇颜曼舞,友人对弈。 倒显得她多余了。 “你来了。”见她迟迟不语,谢景之遂收回目光,低头收拾起棋子来。 “哎——”那台上的人可是眼尖,连忙叫道:“还没下完,殿下收它作甚?!” “呵。”谢景之笑了笑,“今日不得闲,恐怕改日才能与王子再续残局了。” “好吧!”那千泉看了看来人,眼中转过一抹了然。 “嗯。”夜来点了点头。“抱歉,没让人通报一声。”她抿了抿唇,方才闯殿那不管不顾的心境已经去了大半,如今倒是有些无所适从。 “何事?”谢景之唇边一勾,“抱歉”这两个字,可不太能从她的嘴里听到。 此时她方知凌霄真是起了个妙用,从背后递出手中这碗粥来。 “买了一碗粥。近日天寒,许是要落雪了。”听说这个能温补身子,于是便买来与你。 后半句话,她却没能说出口。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什么珍肴异馔没有吃过?纵使与民亲近,也不代表愿意与民共苦,自己这一出,岂不是自讨没趣? “嗯。”谁知对方竟点头笑了笑,“正好有些饿了。”便示意她过去。 她愣了愣,于是将碗放在了案上。对方刚好将棋子收尽,伸手来接。 “许久没有去外面,倒真是有些想念这些味道。”他解开袋子,一股药香扑面而来,粥却还是温热的。 他挑了挑眉,闻到药味,又辨出了些熟悉的药材,于是眸光动了动,说道:“有心了。” 夜来不答话,眉目间的清冷却跟着消散了些。 谢景之吩咐了一声,于是一旁的宫仆便取了碗筷来。 她方要去盛,对方却亲力亲为,末了,还问道:“你要尝尝么?” “不必。”她摇头。 “哦......我倒是忘了。”他叹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止住了想再盛一碗的趋势。 于是他竟真的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金筷玉碗,清汤寡水,倒是如何都会觉得奇诡的搭配。 “你不吃,又要盯着我。是想看看我什么时候毒发?”对方吃了一口,笑着问道。 她蹙眉:“...没毒。” “呵呵....”他闷声一笑,又点头道:“很好吃。” 她松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这莫名的紧张从何而来。 “若是你有打算,同我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她突然开口,意有所指。 “前日里,她问我,你什么时候从西域回来。”谢景之抬眸,向着那两人的方向看去。 她目光一凝。西域?她可不是去什么西域。但她去西域的事情,她不该知道。 “抱歉。”此间种种,她顿时明了——是江家那几个老东西,还贼心不死。 “今日怎么同我如此客气?”他笑了笑。 “我听说......”夜来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 “嗯。”他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反问道,“如何?” “没什么。”她摇头,“我不知你为何突然如此着急?” “也并非着急,只是不想看你再为此事辛苦。”谢景之将碗筷放下,这便是吃好了。 她皱了皱眉:“再给我半年,江家......” “不必。如此便是最好的。”他出言,生生截住她的话。夜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两人已经跳下台子,朝这边走来。 真的是“最好”么? 夜来想到传言中,他在朝堂上当着群臣与那九五之尊说,此生唯月溶足矣。 若是他觉得好,那便是“好”吧。 今日本就不该来的,是她多此一举,执意要问。 “景之,保重。”她迅速说了一句话,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对方低声“嗯”了一声。 她定了定神,也不理会旁人,转身就要离去。 “阿姐!”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怎么刚来就要走......” 有人笑道:“她近日繁忙,能看你一眼就不错了......” 还有一人咂舌:“啧啧......江家净是出美人啊......” 于是只剩下几人松下闲谈。 她无端而来,又无端而去。 第60章 娇颜不及白雪艳,老眼偏宜朽木书 “老人家,您怎么知道?” “呵呵呵......”老妇笑了笑,说道,“你们在这儿问了一上午,老身自然是听说了。” 原来她知道他们在这里卖粥,是在借着人势打听。顾见春心下了然,看来这位老者不像是无意路过此处。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不过他也就是问了几十人,亦没能问出下落,这位老者,倒是消息通达。 “老身看你们找的辛苦......”老妇笑得慈祥,看不出一丝恶意,“年轻人,你们想找的人,老身倒是知道一二......” “不过,若是你愿意用腰间那把剑来换,老身便为你们指一条路。”老妇眼睛移了移,注视着那把剑上的两个字——青山。眼中似乎有些怀念。 顾见春愕然:“老人家,这......” “若是你愿意换,老身现在便告诉你。”老妇面上无波澜,端坐在那里,此时竟有些许凛然贵气。 他当即摇头:“老人家,恕难从命。这把剑乃是恩师所赠,实在不能拱手相让。若是老人家看上了别的,您但说无妨!” 老妇人怅然一笑:“便是换来那人的所在,你亦不肯么?” 她捻了捻手指,像是随意测算一番,便笃定地说道:“你当知,若是今日无缘相见,下次恐有血光!” “这......”顾见春向来不愿相信这推演堪舆,可师父次次神机妙算,他亦是不得不信。一时之间,他有些犯难。 蓦然,他心下一横,说道:“老人家,家师待我恩重如山,这把剑是他亲手交给我的。若是晚辈将这把剑随便赠与您,岂非不忠不孝之人!”何况,若是没了这把剑,他破不了师父设下的迷障之阵,就再也难以回栖梧山上。 他又顿了顿,遂说道:“但是寻人不假,若是您当真知道她的下落,有什么需要,只要是晚辈能做的,定然万死不辞。” “哈哈哈......”老妇大笑了几声,喘息不止。 “好一个万死不辞!”老人目光突然锐利起来,“那你去把刚才那小姑娘杀了!老身便告诉你!” 顾见春目光一凝,沉下声来:“前辈莫要说笑了。若是什么有违道义的事,就算您逼迫晚辈,晚辈也不会去做的!” 他这话说得极重,因着隐隐感到这老妇来者不善,便不再与她多客气。 “呵呵呵......”对方却也没见恼怒,反而是笑了起来,“好说,好说。” “那便把你的性命交给我,待你找到她,就来这里赴死,如何?” “我......”顾见春眉头一拧,心中霎时闪过些思绪,刚要开口,一旁一声娇呵传来:“顾见春!你敢?!” 他望去,是方才归来的赵青木。她手中握着一根拐杖,三步并两步便闪身前来。 不知她哪来一股狠劲,竟直直将手中的杖子丢了过来。那老妇人避也不避,伸出手一吸,这杖子竟加速向她掌心飞来。连同赵青木也稳了稳身子,这才不至于歪倒过去。 “亏我好心给你寻拐杖,没想到你竟想要他的命!”赵青木严词厉色,再不复方才温和的模样。 她不禁心中有些惶恐,若是她来得晚些,是不是这个呆子就要被人骗了过去?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不阻止对方,刚才他会回答什么?是好还是不好? “哈哈哈......”老妇人哈哈一笑,“小姑娘,你回来了啊。”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杖子,倒是结实趁手。 “玉簪换木杖,有意思。”她看了看对方空荡荡的发髻,那里原是一根碧玉簪,于是心下了然。 “哼,我赵青木今日又做一回东郭先生......你歇好了就快些走,不要在这里蛊惑别人!”她冷笑一声,毕竟还是老人,就算对方出言不逊,她也横竖说不出什么狠话,只得将人赶走。 “小姑娘,脾气太大,当心嫁不出去......”老妇人竟调笑一声,在对方发作之际,她手中杖子在地上一点,身子竟飞出一里地,这便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一句话道:“看在这碗米汤和杖子的份上,今日就留你们一命......” 赵青木急急转头,只见顾见春面上凝重,将手按在剑鞘上。 “你怎么样了?”她问道。 对方不答话。 哪里知道顾见春剑还未来得及取下,那老人竟已从他的身边掠过,他感到对方似是摩挲了一下剑身,便闪身而去。这等轻功也算是如影如烟,独步天下了!可见方才她那一副弱不禁风,垂垂老矣的姿态都是装出来的。自己连她的功法路数都未可知,若是她执意要夺剑,他当然不是对手。 幸好那老人今日没有什么要伤害他们的打算,似乎真的只是探听一二。 “没事。”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随即对方便冲上前来,在他手臂重重一拍。“你傻啊!你就算找到她,却丢了自己的性命,又有什么用呢?” 顾见春有些涩然地笑了笑,说道:“我并未想答应她。” 赵青木狐疑道:“真的吗?”她倒也不觉得对方会傻到这个地步,只不过......这谁敢赌呢? 于是他点点头,“真的。” 骗人。有个声音在心底响起。他明明犹豫了一下,连自己都不确定会不会一冲动就答应了那人。 “那就好,还没有那么呆……”她嘟囔了一声,堪堪给他听到。 他苦笑说道:“只是那位老人功力实在很高,若是下回再遇到,还是小心为好。” “唉,顾见春,我还以为你很厉害呢。”少女无端叹了一口气,“看来本姑娘也要勤加练习,不然总是靠你打架,万一哪天你真将我卖了怎么办……” “呵…知道练功不勤,就不要那么莽撞。”这姑娘断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是总不会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 “知道啦知道啦……”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诶,我见那店家看到我这簪子,眼睛都直了。难不成这簪子很贵?” 她此刻才突然想到自己那换了木头拐杖的玉簪来。 “也并非很贵。只是抵得上那一枚金铢罢了。”顾见春摇了摇头。 “啊?!”少女瞠目结舌,“那岂不是要卖一百天的粥,才能赚得回来?”她不禁有些懊恼,早知道自己多问一嘴就好了。 “我道是你晓得……”顾见春也有些哑然,“是我疏忽了……” 他刚想说什么,突然来了人,问他们这粥怎么卖。于是这才发觉又到了吃饭的时辰,两人也不多话,又开始忙了起来。 天上飘下一片雪花。 “下雪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忙里偷闲的小姑娘闻言,连忙抬头。 倏忽天地间,飘散着如同盐粒一般的细雪,微不可察,还没落地就消融在空中。 她伸手去接。 只接住了一滴晶莹的水。 于是便立刻将那什么玉簪金铢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顾见春!你看!是雪诶!下雪了!”她小脸上兴奋不已,将手扬起给他看,虽然手里什么也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雪。 “嗯。”顾见春应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接过一旁的人递来的铜钱,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说道:“去看吧!没有多少人了,我忙得过来。” 于是赵青木足尖一点,跃过飞檐,在众人的惊叹声之中落在了楼阁屋顶上。旁人这才注意到,方才粥摊上笑吟吟收钱的少女,此刻竟如同神妃仙子,熠熠生辉。那抹素衣也与这雪天相得益彰,清丽脱俗。 如此,就能离雪更近一些了! 她哪里会多想,于是看着雪花愈来愈大,落在肩头和衣袖上,还以为是自己这法子起了效果,便是十足的心花怒放。 “喂!顾见春!你看到没?好多雪啊!” 她笑着低头,伸手一接,便有雪花落在掌心,却倏然消融,让手心中冰冰痒痒的。 好不生趣! 众人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被唤住的男子还在忙着收摊,不免觉得他不知好歹。可是美人儿却不急不恼,没看见对方理她,竟自个儿在屋顶上与风中飞雪逗引起来。方知她一撩袖子,那雪见了袖间生风,自然躲得远了些,于是她便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回,自娱自乐起来。 正舞到高兴处,这头也收拾好了,于是顾见春抬头看着她正玩得开心,便起了打趣的念头,说道:“你在此处玩,我先走了?” “哎——等一下!”那少女哪里肯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于是连忙回头一看,对方竟真的推着车要走了。于是她心中一急,哪里知道这落雪虽然美丽,却最是湿滑。于是脚下一崴。 “啊!!!”看客惊呼。 第61章 风动留香惊燕雀,雪落无声照灵犀 众人的惊呼声中,顾见春身起,却堪堪停在半空中,又落了回去。 一位身轻如燕,柔媚动人的女子比他更快,一手揽住了赵青木的腰肢,一手向飞檐甩出一条长练,这便稳稳地接住她,在空中荡了几个来回,飘然落地。 “好!”看着这女子堪称行云流水的身法功夫,看客皆是拍手称快。 “你......”赵青木怔了怔,足下是地面,这才有些惊魂未定,连忙直起身子,对方顺势松开她,弯了弯粉唇:“不谢!” 她声音娇柔却不做作,让人一听就生出些怜爱之情来。 二人方落定,众人这才发觉,那妇人也不见有何装扮,头上戴着一根荆钗,身上只着粗衣,却遮不住她那靡颜腻理,骨相卓绝。 这可把赵青木看了个恍神,方知她在帝都这两日,见到的净是才子佳人,可与这位女子相比,却又少了一分风韵。她呆呆地点了点头,于是问道:“你是......” 此时顾见春也赶到两人身边。 “两位,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一位轻功比我还好的老婆婆从这儿过去?”那女子不答话,竟反问他们。 两人心中一动,老婆婆?难不成是那个老妇人? 赵青木方要回答,只听顾见春回道:“不知夫人可否说得详细些?我们也好回想一番。” 她遂明白,这人是有意要打听些旁的事情。 “唔......就是一位穿得破烂的老人,总是弓着个背,满头银发要掉光了似的......”女子回想了一番,这便拍手说道,“对了,她逢人就问自己拐杖,是不是也问过你们?” 他心下了然,于是点头:“问过。” “她往哪去了?”她急急说道。 两人皆是摇了摇头。顾见春只得道:“往那个方向去了,可是她轻功太快,我们也没有看清。” 女子噗嗤一笑:“也是,看不清就对了。” “不知阁下是......” “灵….我嘛......”她蓦然收声,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勾起唇角,“我是景明。” 景明?!他二人对视一眼。这倒是......很巧。 赵青木率先反应过来,也是笑了一声:“这世上同名之人真是多啊......” “你们......听过这名字?”那女子像是很感兴趣,却还没等对方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也是,毕竟他这么有能耐......”说到这儿,她竟然脸上升起一抹酡红。 “你说谁?”两人愣了愣。 她也不愿多说,顿了顿,道了声“多谢”,这便足尖发力,如蜻蜓点水,掠过长街,须臾之间也失了踪影。 看上去像是要追赶那老妇人一般。 两人相视,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不解。可横竖也想不出什么,于是只能打道回府。 “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摔成一团烂泥了。”赵青木像是这才缓过神来,心有余悸。 “我看你好像也没有多惊慌。”顾见春淡声说道。 “我那是知道你肯定会来救我嘛!”她当即反驳。 这倒是。他不置可否。 细雪纷纷,道上的泥泞渐渐覆上一层银白。 “不过话说回来,那老人和那个姑娘是什么关系啊......” “不知。”他摇了摇头,“这老者和这女子轻功倒是一脉相承,想来是颇有渊源……不过,她可不是什么姑娘,你记得,下次若是见到这般发髻,要叫夫人。就如陈夫人那样。” “哦......”少女似懂非懂地记下了。 半晌,她才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啊——原来那姑娘还没有嫁人呢!我倒是想错了......” “什么姑娘?” “就是那个给了我们一枚金铢的人,他买粥还须过问同行的女子,我以为他们是夫妻,心中还觉得稀罕,夫人管帐,也是少有。” “呵……”顾见春笑了笑,他倒是没料到对方能联想至此。 “好在我没胡说什么……”她不免觉得自己真是明智,否则岂不是闹了笑话。 “说起来,那夫人也叫景明。你这名字,还真是颇为常见。”她忽然想到这件事,于是打趣道。 “非也。”他思忖了一番,“也许我们一直找错了。” “什么找错了?” 车上落了些雪,于是她连忙用手一拢,也不畏寒,就将那团雪掬了掬,径自向他丢了过来。 对方却早有防备,轻轻侧首,那雪团从他耳边飞过,在地上碎成一朵白花。 少女撇了撇嘴,心里明知道砸不中,可还是忍不住想尝试一番。 “或许,我们该问的不是‘夜来’,而是‘景明’。”他意有所指。 “景明?你不就是景明么?”少女不解。 对方也没有多解释,她看着对方的目光,心思回转,突然了悟。 “啊……你是说——” 他点了点头:“正是。” 恐怕小湄一直借他的名号行事,若是顺势换个问法,或许还真能问出些什么。 “你这师妹,真是有趣。”她弯了弯眼眸,愈发好奇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一直借他人的名号行走江湖呢? “可是那夫人却也自称‘景明’,难不成,她也认识你师妹?”少女后知后觉。 “或许吧。”他心中有些茫然。 小湄…… 雪落无声,一人推车,一人撑伞,倒真有些归家之意。 第62章 琴音难逢东流水,一叶轻飞落玉颜 “叮咚——”檐下风铃摇晃。 “姑娘,您回来了!”凌霄十分热络地走上前,凑近将女子解下的大氅接了过来。 “嗯。”女子应了一声,拂了拂发上的积雪。 “姑娘,我去烧些水?” “不必。”她蹙了蹙眉,将一包东西递过来。 正是那空了的瓷碗。 “嘿,亏您还记得…”凌霄面上一喜,“正愁忘记同您说了呢!” “我听到了。”她正欲往里走,身形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却又转过身来。 “以后若是殿下来过,和我说一声。”她声音沉沉,交代完这句话,便匆忙离去。 “哎——”凌霄在后面唤了一声,却没见对方停下,只得暗自嘟囔道:“这么大的雪,又要去哪儿?” 他回眸一看,桌上正放着那本经书。 “这又是生哪门子的气?”他摇了摇头,倒也不管不顾了。 。。。 “爷,您等的人还没来呢?” 一曲尚歇。双手轻轻从琴弦上抬起,十指葱白如玉,指尖染着红蔻,像是盛开的粉莲。 她呵气如兰,启唇问着,似是有些不耐烦了。 黑衣墨发的男子在窗边坐着,饮下一口清茶。 此处乃是帝都最为销魂之处,妙音阁。 红帐拥轻纱,笙歌落鬓花。霓裳惊扇影,玉辇逐金铃。 这东街最是喧嚣的场所,不外乎此处。 今日落雪,也没能消减这幅车马盈门,宾客云集的场景。 全因为今日是上弦之月,按照规矩,是秋盈盈“会逢知己”的日子。此乃帝都初雪,又适逢盈盈姑娘与众人之约,于是文人雅士都醉心以至,只盼着与盈盈姑娘一同赏雪吟诗。 此刻,庭下倒是一片热闹。 只有楼阁之上,有人凄凄冷冷地弹了一首《长门怨》。 倒是与这雪景相称,却让谁听了也不免心生哀婉。 男人看了看她,并不答话,于是那女子像是嗔怒,将琴一推,说道:“都去听秋盈盈唱曲儿吧!我还乐得清静!” “说的也是。”男人竟真的点了点头,“看来她不会来了……” 女子顿时柳眉一竖:“走走走!人在心不在,您坐在这儿,我看着烦!” “呵呵…”男子像是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有些歉然:“对不住,光喜妹子,我等的人还没来,恐怕要劳你再烦一会儿了。” 帝都初雪之日,佳音以待。 此等佳音,也是说这妙音阁。 叶染衣却是坐在这里听了两个时辰的琴音。从《采茶调》听到《长门怨》,直叫这位丽人的心都弹得有些哀怨凄冷了,他等的人却还没来。 “什么光喜,在外面,人家可都叫我落玉仙子!您可别叫岔了,让那些个新人笑话我!”落玉恼道。她虽有个乳名光喜,可最不爱别人如此唤她,也就是面前这位爷出手阔绰,又与她相熟,要是换做别人,她早就将人赶出去了。 “可我还是觉得,光喜好听些。”他又抿了一口茶,笑着说道。 落玉刚要发怒,那门边却传来响声——有人毕恭毕敬地招呼了一声:“您这边请。” 珠帘一挑,那人一袭紫衣,肩头满是白雪,却不见狼狈,自有一番清荣之姿。 “久违。”他笑了笑,也不迎接,便是坐在那儿。 “久违。”那来人颔首示意,却没有多热情,兀自站在那里,打量起这间屋子。 窗明几净,雕画错落,桌塌一帐相隔,又有帷幔层层,若隐若现,含宫咀征,自是风雅无比。可这人却偏生坐在那长窗之畔,独对着面前小小凭几,一壶清茶,看着这窗外飞雪,倒是好兴致。 只见他信手斟了一杯茶,放在对面。 “阁下此时造访,想必是有了后文。” 她笑了一声,回答道:“不敢说有。只是这落雪之约还是要来的。” 叶染衣目光一闪:“那位竟是不许?” 她点了点头:“是。” “少见。”男人轻笑,面上有些遗憾之色,“看样子,我也该为自己谋个前程了。” 他丝毫不怀疑那位会做些落井下石的文章。 “阁下前程似锦,倒也不必忧虑。”夜来皱了皱眉。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滞。 那古琴旁的丽人倒是乐得察言观色,素手一拨,便是一曲《高山》。 高山?弹得自然极好。可惜我非伯牙,他非子期,却也平白误了这首曲子的真意。 夜来暗自摇头叹息。 一曲暂歇。 “仙子琴音入耳,当真是冠绝帝京,颇得前朝风韵。”叶染衣目光淡然,这才开口赞道。 “爷真是谬赞。”落玉掩唇一笑,当真如三月桃花,万般风情。 原来这位便是“三绝”之一的“琴绝”,落玉仙子。 她冲着对方点头致意。 谁知道对方竟将头一扭,轻轻“哼”了一声,便回绝了她的好意。 她一愣,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落玉仙子? 哪里知道这位仙子虽然弹得一手好琴,却是出了名的脾气大。但凡是和她打过交道的,都多少受过她的指摘。这位此时能在此坐上几个时辰,全因为叶染衣出手大方,可她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弹了几个时辰的琴,皆是因为面前这位来客姗姗来迟,哪里肯给她什么好脸色。 夜来无端成了这泻火之人,心中也无甚不快。只觉此人也不像传闻中那般恃才傲物,倒是有些气性在身上,也是个妙人。 妙人?这妙音阁中,最能称得上是妙人的,还要数那位盈盈姑娘了吧? 可惜今日行事不便,她亦无缘这等风月,若是此时下去,想来还能一睹故人芳姿。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当即拱手说道:“话不投机,这便告辞。” 那黑衣男子却不肯罢休,与落玉笑着说道:“仙子,你看,纵使美人娇艳如花,却有人不解风情啊。” 她蹙眉,这话中有话,分明是在和自己说。 那落玉却道她身着男装,是个翩翩公子哥,于是掩唇笑道:“念桥边红药又知为谁生?爷,花儿只顾娇艳,不懂这些的。” 她倒是将自己撇得干净。 夜来转过身子:“怎么?难道盟约不成,阁下就要赶尽杀绝么?” 她断然打不过他,可她敢来此赴约,赌得便是他不敢在这里动手。 “呵呵……此处只谈风月,不谈春秋。”他眸光一转,看到对街阁楼中,那几点寒芒隐去。 “原来阁下也是有备而来。”他了然一笑。 “毕竟是我技不如人。”她坦然回答。 她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叶染衣浅尝辄止,落下茶盏,问道:“来都来了,不喝一杯么?” “不必了。”她摇头,“叶公子的茶,我无福消受。” 其一,茶烟袅袅,她断是喝不得。其二,在永昭,遑论茶酒,赠饮就是立约。 难道这叶染衣,还不死心?他究竟作何打算?难道剿灭魔宫之盟,没了东宫的势力,便做不成? 她不免心中狐疑不决。 为何少了东宫就不行? “可是想好了?”叶染衣眼中带笑,却未及眼底。 第63章 解雪檐前话义气,妙音清彻送兰舟 半晌,她点头:“想好了。” “哦?” “叶公子,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她淡然问道。 此话一出,对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朗声笑道:“你是这么想的?” 夜来皱了皱眉,她断然不知道对方作何打算,可是也不能输了声势。 “叶家纵横江湖几十载,也算是声名赫赫,独霸一方。可惜先考亲信旁人,将叶家基业尽数毁了去。如今竟要我为仇人之女效力,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仇人之女?她倒是听说过叶家的兴衰旧闻,却不曾想到与皇室还有这般渊源。 “我有心认祖归宗,可谢家却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你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不语,这等秘辛,却无从查证。就算是她在东宫数年,也未有耳闻。 “万寿宫肆虐九州,无心教亦与之勾结,这等乱数,他谢家冷血冷情,我却怎能放任不管?” “无心教?!”她蹙眉,无心教来了。这等事,竟闻所未闻。 她行走江湖多年,无心教的传闻当是耳熟能详。此前上了一次天雪山,便是计划周密,却也为之察觉,落得个满身旧伤,方知这无心教似传闻一般诡秘邪祟。后来在无缘山上,那几个无心教徒亦是如同鬼魅,出手妖异,绝非浪得虚名。若非她寻到对方阵法门路,逐个击破,恐怕今天也没法站在这里。 是了,还有那团黑雾,至今想起,余痛仍未消散。 还有救下她的那对无辜母子…… 她目光凝然,刹那间心中百种念头纷沓而至。 她心头一跳,竟是久违的一股温热涌起。 “好。我……”后话还未说出口,突然不知门外是谁嚷了一句:“她要唱了,她要唱了!收声!” 几人皆是回头看去,此时透过层层珠帘,只觉妙音阁的正厅中落下片片粉色花瓣。倒是和屋外的白雪别无二致。他们看不清阁楼之下是何光景,只是如此光影绰绰,花雨纷纷,倒也能想象得出那台上之人是如何一副神妃仙子的做派。 人未定,歌已起。 那落玉便嘟囔了一句:“又摆这穷酸架势……” 叶染衣遂回过神来,笑道:“仙子不去为之奏曲么?” “爷说笑了,这妙音阁虽有三绝,可断然是没有‘三绝’同台之说。”她转了转美眸,换了副笑脸说道。 “哦?这是为何?”叶染衣登时来了兴趣。 “也并非什么秘事。”见对方今日终于将心思转到自己身上,于是她掩着娇唇笑道,“只不过是以前来了个贼秃,说什么‘三绝’不能同台献艺,否则必见不祥。这么多年了,妈妈也未曾允我们几个一道上去,都是各做各的。” 叶染衣笑了笑:“竟有此事。”也并非惊讶,只是猜测起她口中的僧人又是哪位僧人。 “是啊,爷,若是要同台,如今您岂不是就见不到落玉了。”她亦是跟着对方的脸色笑了笑,端得是千娇百媚。 叶染衣不再与她调笑,抬头看向了门边的人。只见她侧目而望,竟是在凝神细听那台上之人唱曲。于是问道:“想不到阁下也是风雅之士。” 落玉暗暗啐道,什么风雅之士?不过是耽于风月情事的好色之徒罢了。 夜来摇了摇头,回头说道:“你听,她好像在唱你。” 叶染衣一惊,于是也凝神倾听。 只听那如同林籁泉韵的歌喉,此刻正不疾不徐地唱着: “褪红帘外,正怨霜华骤,又添凄清。 一曲柔情千万缕,皆是当年痴绝。 絮尽游丝,叶飘梦影,往事凭谁说。 那堪回首,山河老泪如血。 愁绝王城遗骨,白州旧人,两地无消息。 赢得天涯知己意,哪管义气何极。 风花事尽,何幸,轻与小楼别。 既已落盏,只管速速归去。” 这前半段,竟是在唱叶家旧事,而这后半段…… 他当即站起身子,对着她说:“快走!” 夜来心中一紧,也察觉出不对,于是身子便跟着飘至窗楣。她一个翻身,却消失在了两人面前。此时楼下一阵喧哗,歌声暂歇,她倒也没傻到直接落下去,而是借着飞檐遮挡,跃上一旁的屋檐,当即附身探查。果然,门外不知何时,竟被一众帝都禁军团团围住。 “宫中查案,闲杂人等通通让开!” 一首领模样的人取出令牌,就要往里横冲直闯,将这些莺莺燕燕吓得花容失色。 荣华宫亲卫。她倒是看了个明白。 是谢京华捕风捉影,派人寻了过来。竟闹得如此大的阵仗,也不知道该说她有如此面子,还是说谢京华实则色厉内荏,不善用人。 她侧身望去,那叶染衣断然不是出门迎接之人,此时竟仍然坐了回去,闲闲品茗。 那首领已经行至楼上。 此时堂内鸦雀无声,众人哪见过这架势,皆是大气也不敢喘地伏在地上。 “贺副将,此举是何意?”他倒也不慌张,端起茶盏,左右端详起来。 未见其人,此声当是清晰无比,中气十足。那位贺副将身子一顿,当即找到了叶染衣所在,对着门前便是单膝而跪:“统领,末将奉公主之命,前来拿人!” 第64章 飞箭穿帘惊过鸟,高帆挂月笑吟鞭 “拿人?”叶染衣笑了笑,不怒自威,“拿什么人?” “启禀统领,末将奉公主之命,前来捉拿日前纵火的凶犯!”那贺副将俯下身子,不卑不亢地说道。 “哦?”他抬眼一睨,“可是找到了?” “回统领的话,未曾!只是我们接到消息,说人在此处!” 至于是谁的消息......不消多想,定然是摘星阁了。 夜来暗笑一声,叶染衣自诩谢京华麾下第一红人,这摘星阁却依旧不是他的一言之堂。就连他行至何处,都须得向那位禀明。 不过……她看了看周遭,已经被禁军围了个严实,若是想悄无声息地离开,恐怕有些难。 火烧荣华宫? 这位公主真是给她扣了个好大的帽子。 “什么人这么大胆?如此行事,竟还敢藏在帝都喧闹之所?”叶染衣挑了挑眉,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 “这……”贺副将抬眼,看了看叶染衣的所在,却又不再多言。 “你的意思是,那人在本官这儿?” 贺副将行了一礼:“统领明察,末将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说罢,他的目光在屋子中打量了一圈,又落回这案前。 案前,两杯清茶袅袅生烟。 叶染衣目光一动,突然对着帘畔的丽人笑道:“茶要冷了,仙子莫要辜负了在下的心意。” 落玉会意,施施然起身,莲步慢移,便落到了叶染衣的对面。叶染衣却是顺势拉住她的衣带,轻轻一勾,落玉便惊叫一声,重心不稳,正好落在了叶染衣的怀里。 便是好一副美人卧怀,活色生香的光景。 她娇呼连连,笑靥如花:“爷,如此良宵美景,你招来这么一群冷冰冰的人,可是存心让落玉难堪……” 男人笑了笑,端起茶盏,说道:“是在下不解风情,那就自罚为仙子看茶,让仙子品一品这帝都新进的‘一枝春’。” 落玉背对着众人,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那如同凤仙花一般的指尖暗自戳了戳男人的腰,警告他不要得寸进尺。可男人面不改色,就要把茶盏递到自己唇边。 这茶是端给那个来客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毒?她目光如炬,一边娇笑,一边左右躲闪。像是在戏弄对方一般,偏偏就是不让茶盏入口。 这好端端的喝茶,却成了此等风月之事。 众人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如何调笑,那贺副将却面不改色,又抱拳说道:“统领!若是确有此人,还请统领莫要为了一己私欲,耽误公主大事!” “什么人?本官可没见到什么人。”叶染衣眸光冰冷如雪,这便再也没有什么好颜色。 他一介副将,却是学会了些越俎代庖,以下犯上的营生。 贺副将无言以对,他明白叶染衣是明摆着要让他难堪。可他叶染衣是公主的入幕之宾,惯是行事随意,他们这群人可没有什么免死金牌。于是他挥了挥手,众人纷纷涌入。 “搜!”他低声喝道。 叶染衣目光一暗,知道这是公主下了死令,否则依照这贺副将的性子,断然不敢公然违抗自己。 他也不理那群人行事,心思急转—— 公主她下了死令,说明此事她当无比笃定,捉拿夜来,已是板上钉钉。 只不过他们来晚一步,于是让对方跑了……不,没有来晚,来得正正好。若非那秋盈盈唱曲警示,彼时他二人尚未商定,禁军拿人,定然可以说是铁证如山。究竟是谁,绕过了他,要置他们两人于死地呢? 不管是谁,这个人一定在摘星阁中,并且熟知他的踪迹…… 此时屋檐上的女子可没有他这等闲情逸致,既有美人在怀,又能沉谋研虑。漫天飞雪,她虽然不畏冷,也知道呆在这儿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果不其然,那禁军搜屋无果,竟纷纷弯弓搭箭,要上屋顶一探。 叶染衣,也未曾想到她还没离去吧? 她心底苦笑,早知道就不听这什么官场勾心斗角的戏码了,如今就是想脱身,也要费些功夫。 那贺副将看也不看叶染衣,就径自要跃上屋檐。方知他脚刚落在窗楣上,突然听到对面的楼阁顶上一阵砖瓦翻动之声,众人齐齐掉转箭头。 那叶染衣此时却是轻轻“呵”了一声,突然站起身,一把夺过身旁士兵的长弓,搭箭,拉弦,电光石火,一气呵成!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那箭早已“嗖——”地一声,射向对面的屋顶。 好箭法! 一团黑影应声而坠。 底下的士兵们定睛一看。 原来是个黄皮子! “呵呵…….”叶染衣笑着摇了摇头,“贺副将,这就是你要拿的人?” “哼。”对方不语,足间发力,跃上屋顶一望—— 天地茫茫,哪还有什么人影? 。。。。。。 金雀巷角。 “做得好。”她睨了一眼随后而至的旁人,拂下身上积雪,又抖了抖袖子。在屋顶待的久了些,这袖子中也灌了不少雪。若是一会儿进了屋,又免不了换身衣服。 对方轻笑:“应该的。”一身白色劲装,端的是个恭谨谦顺,不卑不亢。 虽说白衣晃眼,可这落雪天,真是再合适不过。 “灵风呢?怎么没见着他?” “他啊……他害怕。”对方弯了弯眼眸。 她一愣:“怕?怕什么?” “他怕黄皮子!”对方轻轻掩唇笑道。分明是一袭男人打扮,此时却有了些女儿姿态。 夜来心中莞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谁知这笑声还不及巷尾,便有人哼了一声,说道:“梦雨,又在姑娘跟前说我坏话。” 对方连忙收声。 来人轻轻落定,唤了声:“姑娘。”亦是个一身洁白的装束。 夜来颔首示意。 “我已探明,他们收势离去了。”青年躬身说道。 “嗯。”夜来应了一声。 “姑娘,这件事也要瞒着公子么?”梦雨走上前来,轻轻问道。 灵风却斜斜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梦雨会意,连忙“哦——”了一声:“没事,没事。” 末了,她挠了挠头,又问道:“那妙音阁……啊呀!”话还未说完,头上却挨了一记,灵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它荣华宫入幕之宾在妙音阁寻欢作乐,被抓了个现行,关我们什么事?!” “有道理。”梦雨这才恍然大悟,此刻竟也忘了对方打她一事了。 “……”夜来看着二人,有些无言。 半晌,她开口说道:“一个字也不许说。” “是!”两人连忙低头,齐声应下。 “走吧。凌霄那边,我来应付。”她抬步,两人跟在她身后,却也不疾不徐,一阵风过,便失了踪影。 她回首望去,那玉栏绕砌,灯火通明的楼阁静静伫立在远处。 禁军撤去,这妙音阁却如同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人们忘记了方才的铁衣森严,又沉浸在这金迷纸醉,笙歌曼舞之中。 今夜又要杀一人。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遂头也不回的离开。 番外 梅落春生(1)(慢更) 和风旭日,青雾蔼蔼。窗边的木芙蓉摇曳,垂着三分晨露,含苞待放,我见犹怜。 少女对着铜镜梳着三千青丝,正踌躇梳个什么样式才算应景。犹豫了半晌,决定简单地绾个飞仙髻,小心翼翼地将鎏金海棠簪插入发间,左右看了看,镜中的少女淡扫蛾眉,薄粉敷面,秀目清澈如秋水,却隐隐含着一丝春愁。“阿姐,阿姐——”窗扉传来少年稚气未脱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少女抬头向外望去,只见花圃外一阵窸窸窣窣,隐约望见尚未蹿起个头的少年身着华服,手里摆弄着什么玩意,一深一浅地向门口走来。 “阿姐你快看,这是今早爹爹送我的磨喝乐,你看,它还会动呢!”少年迫不及待地摆弄着手里的木偶,身着荷叶衣衫的小人儿自如地在桌上走路,惟妙惟肖,甚是新奇。 望着弟弟小孩子心性的模样,少女的眉眼荡开一缕柔情,旋即又转为严肃,“阿明,昨日的功课温习了吗?” 少年兴高采烈的眉眼瞬间耷拉下去,“尚未.... ”随后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少女,“阿姐,今日府中庆祭,可不可以... ” 少女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也罢,那今儿你便尽兴玩一日吧。” 少女拿起案上的青瓷茶具,为少年沏了一杯茶。 “一路小跑过来,渴了吧,先喝口水歇歇。” 少年接过茶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半晌,他反应过来,“咦,阿姐,你怎知我是跑过来的?” 少女浅浅一笑,面容更比海棠娇艳,“你鞋袜上皆是灰尘。” 少年低头一看,为了今日节庆才换的新靴上已经沾满了泥土,不仅如此,就连阿大千叮咛万嘱咐需留到晚上宴席才能穿的华裳的衣摆,也净是泥点和枯枝草絮。 “啊呀,遭了遭了,怎么弄成这样了。”少年急得乱转,“若是叫母亲知道了,又该责罚他们了。” 母亲发怒不要紧,他装个傻混过去就是了,这苏家除了严厉起来的阿姐,他最怕喜欢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阿大,前夜里阿大千叮咛万嘱咐这套华服一定要留到晚宴再穿,可是他没忍住,想让阿姐来看看他的新衣服。没成想却被自己弄成了这样。 看着自家弟弟愁眉苦脸的样子,饶是平素严厉的少女也不由得软下了几分颜色,“阿明,你莫要着急,”她起身进了内室,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锦盒。在少年好奇的目光下,她打开锦盒,露出了里面的衣服,旁边还放着一支雕花白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暖色的光华。少女拿起衣袍,俨然是一件宝蓝色对襟窄袖长衫,配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和少年的身形比对了一下,“嗯,果然和我预想的无差。就是稍微长了些。” “阿姐,这......这是为我做的?”少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难道这是阿姐亲手为自己缝制的衣服吗? 番外 梅落春生(2)(慢更) 她拉起少年的手,“今日天气好,不如我们同去街上看看吧?” 不等少年反应,脚下已经跟着少女跑出了门。 “真是热闹啊。”少女望着人头攒动的闹市,感叹道。 “阿明,若是有什么想要的,阿姐买给你。”她低头对身边的少年说道。 显然,少年早已被街上各种各样的事物所吸引,她哑然失笑。 “阿姐,我想要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 一通逛下来,两人早已满载。 少女有些无奈地扶额,“阿明,如今我们想偷偷回去却是有点难。” “为何要偷偷回去?”少年不解。 少女一噎。 今日本是去村子里看诊,可她以身子不舒服又偷偷跑了回来。 这种缘由,还是不要和小弟说了吧,免得又带坏了他。 ——“二姑娘是来取画吗?”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墨坊门口,仆人认出了苏家二姑娘,迎上来问道。 少女暗自懊恼,怎么不知不觉带阿明走到这里来了。 她只得强笑着说道:“是啊,今日正巧来街上,想着顺道来取。” “那可真是巧,那位公子早些时候刚送来一幅画呢。”仆人笑着回道。 “是么。”她随口答着,心思却有些飘摇。 此刻在苏决明的眼中,阿姐的神色却十分复杂。 他不由的好奇他们所说的画究竟是什么。 “您稍等片刻,小的这就为您取来。”仆人躬身退下,随后很快取来一卷画,以及一个玲珑锦盒。红檀木的锦盒似乎还残留着墨香,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眼中,阿姐的脸更加红了。 “阿姐,这是什么啊?”满怀好奇,少年问道。 素手轻轻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一对剔透的青花冰纹玉镯在阳光下光华流转。 玉镯压着一张字条,是苍劲有力的隶书。 “何故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阿姐,这是什么意思啊?”少年不明所以。 而少女却一言不发。 “姑娘,好久不见。” 突然,一个青年的声音在珠帘后响起。 “啊呀,原来您还在这儿,”仆人惊呼了一声,“二位贵客,内室有香茗,可供一叙。小的失礼,先行告退。”他察言观色,缓缓退下。 只留三人在原地。 “是......是你,好......好久不见。”少女突然踌躇了起来。 “阔别三载,值此良辰,在下前来赴约。”青年望着少女,青年的模样不甚出众,却长了一双天生含笑的双眼,如春阳下荡着微波的清澈湖水,深邃而温润,让人无法讨厌得起来。 “阿明。”少女突然叫了少年的名字,“阿姐想吃刘婶铺子的糖水豆沙,你去为阿姐买一盅吧。” 苏决明挠了挠头,乖巧地应下,一溜烟地跑出去。 哪知道他刚踏出门扉向糖水铺子的方向跑去,又蹑手蹑脚地踱到墨坊的窗前,低着头紧贴着墙,屏息凝听—— 屋子里的两人似乎都没有察觉窗下的人,相对无言。 苏流萤看着面前的青年,踌躇了半晌,率先开口:“这玉镯......” “那时受在下拖累,害得姑娘摔碎了镯子。小小心意,多谢姑娘当日仗义相助。” 青年笑着开口,坦然自若。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如此费心。”她望着桌上的锦盒,那对玉镯静静地躺在里面,“医者救人,乃是天经地义,这东西太过贵重,流萤不能...... ” “怎会?”青年满眼笑意,也不知笑意是否入了眼底,他突然打断了少女的话,“在下收到姑娘书信,五月余便整顿行囊,一路南下,颠簸数月,昨日才堪堪赶到。在下的心意,姑娘竟不知?” 一语毕,在少女的心中激起千层浪。 原来,他竟真是为自己而来吗。 她问道:“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青年微微颔首,看着她,“姑娘何解?” 她沉默了片刻,衣袖中的手暗自攥紧又松开,抿了抿唇,终于正视着青年的眸子,那双眸笑意盈盈,却又好像深不见底,她想到了游学时看过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本子,皆是说着什么天赐良缘,神仙眷侣,如今这桩情事就这样摆在了眼前,少女却本能的觉得畏惧。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靁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远处似是歌声萦绕。她想起了与他初见的样子。 她颔首,目光坚定。 青年笑了,这次的笑似乎发自内心,“如此,在下之幸。” 第65章 墨池秋净水痕澄,曲几焚香袖手凭 床上躺着的人老眉紧皱,眼皮直抖,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石室昏暗,却遮不住他将要苏醒的迹象。 烛火旁,有人一手持卷,一手在椅侧缓缓摩挲。 “还不醒么?”这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扰乱了一室的寂静,却是十分奏效,那躺着的人身子一震,突然睁开眼睛。 他转了转头,像是恍如隔世,大梦初醒,还有些晃神。 不过随后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他突然笑了,脸上的伤疤都跟着抖了抖,甚是可怖。 “是你。” 像是恍然大悟,却又带着些许了然。 那人不疾不徐,颔首说道:“是我。” “既然是你,那就好办了。”他一双老眼中闪过诡秘。 “有一笔生意,你肯定不会错过。” 对方失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林默邱……哦不,应该是…林门主。本座的好门主,你如今孑然一身,又是来和本座谈什么生意?”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宫主了。”那林门主却摇了摇头,转而说道。 “你这贱命,倒是还有点用。”对方嗤笑。 他点头了然。若是没有用,这人也不会出手将他从阎罗殿里抢回来。 只不过…他探了探身体,经脉俱断,功力尽毁,连同这一张脸,也是人不人,鬼不鬼。 如此活着,倒真是了无生趣。 哪知对方突然开口说道:“说说吧。” 他抬头,眼中飘过一丝诧异。 这位主儿什么时候如此沉不住气了? 还是说……在他昏迷的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变数? 倒也没有多想,他遂将一番话和盘托出。 对方笑了笑,抬眼看他:“本座若说……‘不’呢?” 他却也胸有成竹:“我在这里待了七年。七年了,足以成就一番大事了。” 对方眼中似是有什么怀念之色一闪而过。末了,却说道:“七年,原来已经七年了。” 他循循善诱道:“位列权贵,名垂青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不正是您想要的么?” 他说了“您”,却是已经给足了眼前之人面子。 “呵呵……”对方却突然轻笑不止。他怔了怔神,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半晌之后。 “你错了。”一片寂静之中,对方突然开口道,“这都不是本座想要的。” “本座要做,就做这古今第一人。你那主子,给得起么?” 他面上惊异万分,却又瞬间收了情绪。 他俯身长拜,缓缓说道:“给不给得起,权看您如何做了。” “痛快。”对方赞叹,于是从桌上取下一枚玉牌,丢了过去。 他忙不迭地接在手里。头一回知道这玉牌是温的。 “带着这个,走吧。” “本座杀过太多噬主之人,今日却留你一条性命回去复命。” “别让本座再看见你。” 他再抬头,眼前之人已经随着齿轮咔嚓之声离开。 黑暗中,他捧着玉牌,目光雪亮。 那是利欲熏心的兴奋和恐惧。 “主子,人和已至,天时何时?” 。。。。。。 “说!究竟是谁指使你的?!”青年将寒气森森的弯刀搭上对方的脖颈,逼问道。 紫衣女子坐在一旁,面沉如水,另一人替她撑着伞,两人皆是不语。 那人身上尽数是伤口,却仍然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不说?那就再来一刀!”灵风冷笑一声,又在他身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起刀落,却没有伤及要害。 那人痛得闷哼一声,却还是不答话。 这地上已经流了一地的血,平白教这纯洁无暇的雪地都玷污了去。血蜿蜒着淌到夜来的脚下,她眉间一皱,登时抬脚起身。 一旁的女子也跟着她,将伞支了起来。 “不说话,可以。”她冷冷地开口,“那我来说吧。” 对方不理会她,连眼皮也没有抬起一瞬。 “你们趁我不在,暗中给信鸽下药。等到时机将至,行刺殿下不成,便借机嫁祸给拂砚,先将他杀了,又伪造成畏罪自杀,是也不是?” 此话一出,那两人面上皆是沉痛之色。 只有那人兀自冷笑一声,也不答话。 这是说中了。 她骤然欺身上前,向对方胸前推出一掌,掌中白光惨淡,一时之间,对方毫无防备,面上竟痛苦万分,挣扎不已。 灵风牢牢钳制着他,这才没让他挣脱。不多时,这人竟开始浑身发抖,眉目生霜。 “姑娘,杀不得!”梦雨惊呼。 跟了姑娘数年,她自然知道姑娘这一掌的厉害。这人死了,那便死无对证,殿下若是怪罪…… 一旁的灵风却冷声说道:“杀便杀了。他害死了拂砚,该死。” 他们几人皆是过命的交情,哪里知道几人之中,最为慧心巧思,却是身手最差的拂砚竟先他们而去。姑娘不在,他们喊冤无门,只得让拂砚含恨而终。此时姑娘回来,却也拿他们没办法。线索止步于面前之人——他们做得太干净了。 便是殿下,也不能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发难于人。 “可是殿下……” 梦雨固然恨着这人,却想到此人乃是殿下亲信,若是随意打杀,岂不是又要惹恼殿下? “杀便杀了。”面前的紫衣女子起身,说出的话却与灵风如出一辙。 “殿下那边,你们无需过问。”她淡声说道,不怒而威。 “是…”两人遂低头说道。 “还没有绿酎的消息么?”她突然问道。 “她说……”梦雨面露难色,“她说要为拂砚报仇,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让她去吧……”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我们该走了……” 他们还要继续。 景之会不知道她手下的人是如何行事么?可是他却任由对方摆布,甚至借着此事卸了她的任…… 景之,你到底在筹谋什么? 拂砚那么喜欢看书,若是底下没有书,他会不会寂寞? 只是几只鸽子,就要了他的命…… 她恍然想起离开前的某一夜,她与几人推杯换盏,戏说自己若是有一日想要游山玩水,就不再回来。届时拂砚代她掌情报,梦雨代她传信,灵风代她杀人……彼时几人都问她,姑娘真的不回来了吗?只有那小姑娘愣愣地问道:“那我呢?为什么没有给我分个差事?” 几人都是笑话她年纪还太小,等过一两年再说吧。 于是她为了不让那小姑娘哭成泪人,便说:“你的话…那就给拂砚打打下手,照顾拂砚的起居吧?” 众人便更是乐作一团。 今时今日,笑语犹然在耳,谁知道她这一去,竟已物是人非。 她知道这小姑娘心性坚毅,武学天赋极佳,再等两年,定然是可塑之才。 只是如何可塑,都不能是这杀人的路子。 谁想到兜兜转转,最是纯真的绿酎却无端背上仇恨…… “姑娘……姑娘?”梦雨在旁边唤了几声。 她回过神来:“何事?” “我们……想去看看拂砚……”此件事毕,自然是要去一看。 “去吧。”她低声说道。 “姑娘您…不去吗?”梦雨似是有些惊讶。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见过的青冢已经够多了。 顿了顿,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说道:“替我带些书吧,从小筑取就好。” “带些书,捎给他。” 风雪呜咽,掩住了谁的骤然低泣。 灵风在一旁,拍了拍梦雨的肩膀。 梦雨抬起泪眼,将纸伞递给面前的紫衣女子。 “姑娘珍重。” 她点了点头,接过纸伞,像是接过什么誓言。 “少喝点,明日不要误了时辰。”她不免心中不忍,多嘴嘱托了一句。 两人点头,又是长拜,这便消失在簌簌细雪之中。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雪夜漫漫,何处好眠? 第66章 红炉才照半抔雪,问君能饮一杯无 “这些…还有这些……这些加起来,还不到一两银子那么多呢?!”少女看着这满筐的铜钱,神色满是怀疑。 方知顾见春刚刚同她细细说了这换算之法。 她数了半天,从黄昏数到天黑,直数到外面大雪封路,天地一白。 顾见春将炉中炭火翻了翻,这才让屋子又暖和了些许。 “已经数了几遍,还没算完么?”他抬了抬眸子,笑着问道。 此时这面前少女却颇有些账房先生的气度,算起今日收支,却是心有不甘。 “喂,你可别告诉我,你买药时递给那老板的钱袋,里面装的是银子?” “是啊。”他点了点头。 “哎——你你你!”她顿时气的跺脚,“你这不是把钱砸进去了么?!” 好一通亏本买卖! “你不是……”他斟酌着说道,“不是想帮他们么?” “我帮……”她突然失声。 原来他是这个打算。 难怪他非要让自己写方子,非要做什么药粥,非要只卖一文钱。 原来做买卖是假,他们这一整日反倒是行善积德去了。 “你要送就送,何必拐这几个弯?”她闷声说道。 说什么他们没钱了,亏她还以为自己今日大赚了一笔。 “也非如此。这药材是我付钱买的,方子是你写的,药粥是我们亲手熬的。收一文钱,也不过是让人家知道,我们并非轻财好施,而是有来有回,各取所需。”他温声而言。 “什么各取所需,我也不需要这一文钱啊……”少女低下头,嘟囔了一声。 顾见春闻言一笑。 “须知一文钱也是人家辛苦赚的,积水成川。”他摇头,“莫要看不起这一文钱。” 她“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他走到她面前,将一桌的铜钱收整,用麻绳慢慢穿好。 “你看,这便是半吊钱。” 她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碎银。 “用这个和你换,怎么样?” 赵青木登时不乐意地将这串铜钱拢回来:“不行。那也太少了。” 她又不傻,这一串铜钱好歹沉甸甸的,那颗小小石头,如何能比? 他眼中满是笑意:“这一枚碎银,抵你那串铜钱,绰绰有余了。” 她愣了愣,随即撇嘴:“你没骗我?” “怎会。” 思忖了片刻,她又将铜钱老老实实递了回来,“罢了……本来也不是我出的钱,没道理占着不放。” 顾见春失笑道:“那就当作是我向赵小姐买下这方子,总成了吧?” 她顿时面上一热,含糊说道:“…….同我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却忘了,明明是她先要客套推辞。 他挑眉:“什么?” “没什么!”她当即答道,飞快地从他手中把那枚碎银夺了过来。 “师父曾说,升米恩,斗米仇。我知道你心善,看不得他们受苦。只是你昨日散财施恩,他们感念你。他日若是置之不顾,保不齐心生怨怼。” 她知道是这个理,也不是没听过这句话,可是心中却总觉怅然若失。 “我并非怪你将钱散给他们,只是你要记得,凡事有度。谁的钱也不是凭空得来,他们如是,你我亦如是。今日只是半吊钱,我们花费一天的功夫,却还是高买低卖,才能有这收获。如何,赚钱岂是易事?” 她摇了摇头。 “你能明白,便是再好不过了。”他叹息。 “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们就将价格改作五文钱,或是…低些……两文钱!这样总能轻松些了?”她此时听得有些出神,直愣愣地说道。 ——这话便是没过脑子了。 “呵呵……你啊……”顾见春摇头轻笑,此时竟忍不住抬手,在她那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记,就像他对待记忆中的同门师妹一般。 指节落下,他才怔了怔。 “啊!”下一瞬,对方捂着脑袋,嗔怒地瞪视着他。 他回过神来。 “做什么突然打我?”她跳出三丈远,揉了揉额头——倒是不痛,无端被惊了一跳,此时竟有些酥酥麻麻。 “抱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倒是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道歉来。 少女没回话,却有些愣神。 突然,只听“呲喇”——她连忙转头望去,眼中惶然。 照壁灯青,煨炉火红。 “咳…”他轻咳一声,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才同你说‘升米恩,斗米仇’,你便忘记了?” “哦…….”她胡乱应下。 半晌,突然又“哦——”了一句。 这才算是想明白了。 第67章 如今不作寻常看,只有清宵梦一场 妙法寺中,莲华塔下。 小和尚在门扉上落下一道锁。 “觉贤。”一老僧突然叫住了他。 “师父。”他低头,恭敬道。 “明日起,不必扫塔了。” 小和尚张了张口,虽然心中窃喜,却还是问道:“师傅,后天便要迎接使节,真的不用再检查一下么?” “唉……”老僧叹了一口气。 “风急雪骤,人力有终。” 小和尚有些不解,只是大约能明白,师傅的意思是,雪太大了,横竖也扫不完,还不如顺其自然。 于是他点头应下。 “回去吧。”老僧笑了笑,说道:“若是住持问起,就说我来替你扫。” “那怎么成?”小和尚惊道,“您如何能做这等杂役。” 对方乃是慧字辈的法师,就算身居西堂,也是与方丈同辈,怎么能亲手做这些苦差事呢? 老僧和蔼一笑:“年轻时,我也在此扫塔。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不妨事……回去歇息吧。” 师命难违,小和尚只好点点头,恭顺离开。 雀惊枝头,飞檐落下一团雪。 老僧取过苕帚,将灰阶上这一片雪拂去。 他抬头望月,若有所觉。 “咚——咚——咚——……….” 梵钟响彻,悠长不绝。 一共是一百零八下。 有人双手合十,缓缓垂首长拜。 罪孽深重,苦海无边。 莲华塔第七层,一方长桌,一座金佛,虽然玲珑,却是宝相庄严,不怒自威。 佛像静静注视着面前的纤纤倩影,目光中平淡无波。 “佛祖慈悲,请恕我今日带了刀剑。”她平静地开口,却不知究竟是说给谁听。 “求佛保佑他能早日解脱,得往生善道。来世……” 来世什么呢? 她顿了顿,说道:“来世纵游山河,莫要再入金殿朱门。” 长烛淌下一串泪珠。 。。。。。 “好冷啊…….”素衣少女搓了搓掌心。 她已经穿了里三层外三层,将自己包了个严实,可北风阵阵,依然是寒气逼人。 “喝一碗粥就不冷了。”顾见春在一旁站着,倒也没见他穿多少,还是旧时的样子。 “对哦……” 少女无精打采地坐在粥摊上。 一夜难寐,今日又忙了一天,她此时真是又冷又乏。 “今日似乎比昨日还热闹些。”她看了看街上,虽然是冰天雪地,这路上却熙来攘往,摩肩如云。 对方点了点头:“是啊……” “嘿,幸好你们没换地方。这粥煮的甚好,不知是如何配药的?”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个青年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诶——是你!”赵青木顿时站起身,像是抓什么贼人似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将对方惊了一跳。 “等等。”顾见春在一旁哭笑不得:“你先松开人家。” 他冲来人行了一礼,问道:“阁下昨日买粥,可是多付了钱?” 青年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不用还了,我家主子感念你们施粥布善,权当是尽些自己的心意。” “阁下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商亦有道,既已定价,断不能因贫富而异。这笔钱在下已换成散银,还望阁下莫要推辞了。”顾见春从身后拿出一袋沉甸甸的包袱,里面白银攒动,连一旁行人都侧目不已。 青年心说,这竟是个死心眼的,于是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倒是难办了……” “什么难办了?”赵青木在一旁发问。 “主子出门前吩咐,定要将此事办妥,如今我却没带够钱,恐怕又白跑一趟了。” “啊?”赵青木愣了愣,也不知是她昨日没睡好,还是近日疲乏,饶是好一通思忖,却没能想明白这话的意思。 青年见状,解释道:“两位有所不知。我家主子身有寒疾,治了许多年都不见好转。谁成想这药粥却是颇为见效,此番差我回来,就是希望向两位讨个方子去抓药。主子也算是久病成医,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妙处,这俗话说千金难买一张好药方,主子便要我带一盒金铢来换,方才看到这银子,我才发觉竟是忘了带!” 要说这青年自然是凌霄,平日里最为八面玲珑,此时扯起谎来也是不假思索。管他哪个主子,到底有没有寒症,却是眼珠一转,张口就来。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有些犹豫。 “原来如此。”顾见春转头,“你的方子,你来定夺。” 赵青木一愣:“我……?” 这个呆子,又要和她分这么清楚。 于是遂说道:“不是什么值钱的方子,我这便写了,你尽管拿去就好!” 她当即寻了一支细豪。临到写时,才发觉天气太冷,墨已凝固了。 “这……”凌霄便当即面露难色,说道:“姑娘这样,我可不好回去交差啊!” “那你说如何?” 凌霄一喜,笑呵呵地说道:“不若这样,这银子您也不必给我了,当作姑娘写这方子的酬金,如何?” “呵呵……”一旁的顾见春笑着摇了摇头。 绕这么一圈,原来还是不肯将钱拿回去。 “你笑什么?”赵青木落不了笔,还当他是在笑话自己,有些心焦。 顾见春接过笔,掌心运功,这笔尖却又融化开来。少女眉眼弯弯,拍手称绝。 凌霄在旁边看了个仔细。 嘿,这男子,还懂些功夫呢。 “那就照你说的吧!”赵青木写好了,便折了一折,交给对方。 凌霄刚要伸手接过来,她突然顿了顿,又将手抽回来。 “你说寒症,是个如何的寒症?”她像是这会儿方才清醒了些,想起爹爹说对症下药,方可药到病除。须知便是这药粥,怕有人虚不受补,她也得细细交代一番,才好将之交给别人。如今她连对方是什么症状都不知道,就把方子给他,若不对症,岂不是抱薪止火? 这可让凌霄噎了一噎。他断是不会想到这姑娘还能刨根问底,问上这寒症。他只得胡乱说道:“啊……须是冬日畏寒,腿脚如冰,每逢雪天就高热不止?” 赵青木大惊:“如此症状,竟是沉疴旧疾?” 依她之见,每逢雪天,高热不止,别说是一个冬天,就算是一场雪落了三五天,这人焉有活命的道理?! “呃……还是有些不同的……”凌霄挠了挠头,只管含糊其辞。 可真是对不起他家姑娘了,平白要受这等子虚乌有的晦气。 谁让殿下金口玉言,非得让他讨要方子呢? 依他之见,讨要方子是假,借机让姑娘多去走动走动才是真吧?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直接说出来,他还嫌人生苦短,少说多看才是最妙。 “若是寒症,却也分轻重缓急。这方子我先给你,切记不能直接服药,还要再找个大夫改一改,知道么?”赵青木一脸认真地叮嘱道。 “好说好说!”凌霄只管点着头,赶紧拿方子交差。 “嗯......若是方便,倒是可以让我来看看。”她脑海中闪过那位清姿妍眉的女子,昨日惊鸿一面,她只觉得对方生得如此好看,却没料到竟是个病美人,此时难免心生怜惜。 可惜自己医术并不精进,若真是沉疴顽疾,她却也不敢应下这桩事来,凭白耽误了别人。 凌霄这便胡乱点了点头,心说要真说有什么疾病,还是东宫里那位主子的腿疾。这么多御医圣手,兼之妙法寺那位得道高僧都来看过,您可是万般排不上号。 他这便将方子揣进怀里,刚欲告辞。 “啪——”一道火树银花直冲云霄,绚丽的绽放。 第68章 千树作花开锦绣,孤鸿照影香风迟 “啪”“啪”—— 接连不断的焰火在天际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几人皆是随着一众行人侧目看去。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好美......”少女喃喃开口。“这是什么?” 远处已有歌舞传来,兼之琴鼓欢宴,自是一派喧嚣热闹,凭白驱了几分寒意。 “哦,这个啊......”凌霄随意看了看,便收回了目光。 他倒是见怪不怪。 “这是风花庆典。算算时辰,也确实是这个时候。” “不是,我是说那个在天上像星星一样的火焰,叫什么?”少女蓦然转头,青丝缭绕,风烟弥漫。 凌霄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竟是连这个都没见过吗? “这是火树银花。” 他还未曾说话,一旁的顾见春便解释道。 她在山谷里待了十六年,也难怪会为了这样的场面惊艳不已。 “火树银花啊......我只在书上看过。原来,是这么美的光景。” 赵青木那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里倒映出这星河与焰辉交织的盛景。连街边积雪都映上了些奇幻光彩,浩渺绚丽,满地丹英。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原来这就是繁花千树。 她终于明白那些诗词文赋中的都城是什么模样。 凌霄却在一旁叹了口气,心中想着,就为这短短一盏茶的光景,这段日子,可忙坏了殿下。连年不丰,国库有亏,君上却执意要大操大办,大宴外朝来使。天知道殿下是从哪里支来的白银。 此时此刻,宫中想必亦是舞榭歌台,热闹非凡吧? 他摇着头,这般想着,便匆匆与两人告别而去。 顾见春看了看那人的去向,东面。城西贫苦,城东富裕,倒是符合这出手阔绰的特性。 路边一个孩童挽着妇人的手,指着天边说道:“娘亲,那边真好看!沫儿也想去看看!” 少女蓦然惊了一惊。 木儿,沫儿。倒是十分相像。 妇人和蔼地笑了笑,温声说道:“今天有些晚,我们该回家了,可别让你爹等的着急......” “不嘛——”孩童撒娇道。 妇人摸了摸他的头:“等明日我们一起出来,娘亲让你爹给你买磨喝乐,买很多很多糖饼,好不好?” 孩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两人渐渐远去。 烟花散尽,一片寂寥。 她回过神来,打了个寒颤。 身上落下一件长袍。 她抬首看去,只见对方只着单衣,有些愣愣地问道:“不冷么?” 他摇头笑了笑:“我觉得你比较冷。” 答非所问。 “哼。”她撇了撇嘴。 “等我一下。”顾见春温声说道,随后足尖一点,便消失在街角。 “哎——”她刚想说,那边这么热闹,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吧?谁知道对方竟直接一声不吭地将她丢在这里了。 真是奇了,今日未曾落雪,竟比昨日还要寒凉。 一阵风袭来,暗香浮动。 好香啊。 她打了个喷嚏,还以为是冻着了,不禁将身上的衣服裹紧。 歌声缭绕,她踮脚望了望,却被那重重楼阁挡住了视线。 不过那歌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兵戈相击之声。 “咦。”她这才察觉,这声音就在不远处。 此处是帝都,难不成也有什么人敢作乱? 终究是抵不过好奇心,她回头看了一眼粥摊,近旁也无生人。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探向声音的来源,停在了长巷墙角。 巷子深处,一女子足尖点在飞檐之上,手中长练拦住了两个男子的去处。 是昨日救她的,那个自称“景明”的妇人! 借着稀薄月光,她打量着这几人,只见那女子身居高处,却并没有半点杀意,只是用白绫将这两人去路挡住。这两人分明是焦急万分,却与这女子势均力敌,一时之间也拿她这白绫没什么办法。 “慕灵犀,你什么意思?!”其中一个有些清秀的男子怒道。 原来她叫慕灵犀。 赵青木暗自点了点头,真是个好名字。 这两人可没有这般闲情逸致,眼见着长练有如白蛇,灵活诡秘,变化多端,他二人却不得法门,一人用刀,一人用剑,却未能够着那白绫半点。这女人轻功了得,他们本不欲恋战,对方却总是能轻松追上他们的身形。追上后,却又不伤他们,只是逼他们迎战,摆明了就是要拖延时间。 那白练更是难缠得很,如影随形,如鬼似魅。 他们本就有要事在身,此时愈是心急火燎,愈是难以摆脱这女人的纠缠。 “没什么意思。今天你们谁也别想去。”她温婉一笑,自是多情。 知道对方这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二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此刻竟一人往北,一人往南。当即就要分开行动。 第69章 银练横空夜气清,寒刀断水月光明 “咦,还挺聪明的么。” 方知这慕灵犀哪里肯放过他们,虽然各奔一方,慕灵犀却果断地足尖一点,脚下生风,化作一道残影,就冲着这执刀的另一人而来。 正是赵青木的方向。 赵青木心中一惊,连忙闪身一躲,借着树影避开来人。 慕灵犀袖中瞬发,长练袭来,那人足上一紧,便堪堪落地,弯刀就要落下,只可惜长练如同生了手脚,登时从他脚腕上溜走。女子手腕一抖,这白练便又回到袖中。 “和我比速度,再练上十年吧!”她柔柔一笑,说出的话却是张狂难当。 “好,那我便杀了你。”那男子也不多话,目光冰冷,手中弯刀一滑,便欺身上前,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这会儿慕灵犀却又不急着追了,足顶发力,身形一闪,就急退数步,这男子好一通挥刀,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能够着。 赵青木在一旁暗自看着,只觉得这男人出刀迅捷无比,刀有小臂那么长,在昏暗的巷子里不断折射出寒光来,竟有如月轮盘旋,而刀脊在他手掌中不断旋舞,灵动自如,暗藏杀机。 若不是他对上的是这缥缈难寻的白绸,恐怕早已短兵相接。只是那白绸丝毫不给他接触的机会,即便是刀锋切上绸缎,却轻柔在刃上滑过,每每虚晃一招,这才让刀锋失了势。 这两人,自己可是一个都打不过。可那女子昨日也是救了自己,赵青木独自思忖着,断不能让她有什么危险。 只不过须知慕灵犀此刻却不用她来忧心。 在两人的搏斗之中,她显然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那一个。 “慕灵犀,你究竟有什么打算?”男子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 这两人便是灵风与梦雨。 此时灵风独自应对这慕灵犀,他自知技不如人,今日断然难以从她手中脱身。好在他二人兵分两路,妙法寺在帝都之南,梦雨佯往北去,绕路赶去传信,也不至于耽误姑娘大事。虽然不抱希望,他还是要尽量套些话来,好禀明姑娘,早做打算。 他二人本是从小筑动身,却听到凌霄说,近几日帝都来了许多武林中人,似是暗中打探姑娘的消息。今日竟有一人寻到了小筑,好在姑娘未曾现身。凌霄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那人胡乱打发了去。 随后就听说妙法寺方丈遇袭,一众武林人士便陆续赶往妙法寺,打着“护卫国宝”的旗号,实则却是想看看这胆大包天的贼人究竟是谁。 这倒也难怪他们心中狂热,碧天剑,玉生烟,大光宝珠,随便拎出哪个都称得上当世的宝物。而传闻中这位江夜来居然占了两个还不够,还觊觎这大光宝珠。 然而此时众人却是等在那妙法寺外—— 还是多亏了殿下料到这一状况,便早早颁下钧谕,前日就命妙法寺闭寺。否则此时莫说是捉人了,便是要避开这一众眼热心急的江湖人士也是难题。 他二人听见方丈遇袭之事,引得公主亲卫也前去一探,便知不可再耽搁,当即赶往妙法寺。 只是谁知路上竟杀出个慕灵犀,这才从日落打到此时。 眼见着月上梢头,子时将至。他二人本想合力擒住慕灵犀,再赶去见姑娘。哪里知道这慕灵犀看上去单纯无害,一条白绫却好生难缠。还有那鬼魅的轻功,当真是比之姑娘也无不及。 “无可奉告。”慕灵犀悠然一笑,“你不如担心一下那个小妹妹的死活。” 他心中一惊,梦雨?她怎么了?! “你们做了什么?” “没什么。也不过是,妾身那位兄长在城外等着她。”慕灵犀呵气如兰,笑吟吟地说道。 慕小楼?!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方知这事不好,难怪她眼见着追不上另一人,竟也不犹豫一下,就来拦他。 听说慕小楼自从被派去南下,便销声匿迹,再无行踪。就算是断了踪迹,也断然不可能回过帝都。 此时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十分离奇的念头。 ——难不成慕小楼一直等在南音山,等着今夜姑娘入局?那袭击方丈,以及诱武林中人前去,是不是皆是他在背后操纵? 若是他在操纵,难不成这暗害姑娘之人实则是京华公主? 可即便摘星阁有通天的本事,又怎么会算到姑娘去而复返,算到姑娘如何谋划? 灵风这才叹息自己没有拂砚和姑娘那等聪明才智,即便是想破脑子也未可得知。 慕小楼神力无双,又有长弓加身。梦雨一贯是身法敏捷,功力有亏,此时又被慕灵犀一通耗损,哪里能是他的对手?! “唉,妾身都说了不要去妙法寺这种是非之地,你们却偏偏不听。”见对方不语,此刻慕灵犀却也悠哉地说道,“你们的主子执意入局,若是不好生招待,怎么对得起妾身受过的委屈?” 委屈?灵风想到姑娘曾说,她本胁着慕灵犀快马赶回帝都,却接连遇上几波截杀。有公主的人,亦有江湖中人。她不慎让慕灵犀逃跑。对方所说,想来是姑娘捉了她,让她丢脸,这才称得上“委屈”二字的由来。 不过说什么“委屈”,灵风此时听上去却有些怪异。 此时倒也没空细想,哼了一声,说道:“既是委屈,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们,还要同我在这儿浪费时间?” “留着你们,自然是有用。”她此刻有些得意忘形,竟直接说道。 灵风心念一转——有用?什么用?如此说来,虽然对上慕小楼,梦雨也不一定有什么性命之危,顶多受些皮肉之苦。这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姑娘那边……他暗自思忖,这个慕灵犀说是无可奉告,这一来二去竟也让他得了不少信息。只管再引她开口,说不定能有什么转机。 他当即回道:“你说受了委屈,怎么也不见你亲自上阵?” 于是话题便又转了回来。 哪知这“委屈”二字被重提,似乎又勾起对方什么不好的回忆。慕灵犀柳眉一竖,顿时叱道:“亲自上阵?我慕灵犀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她!” 这一呵叱,竟让灵风从对方话中琢磨出几分羞恼来。方知这怕是姑娘做了什么,让面前之人没什么好脸色。 于是他笑道:“莫不是你下不去手?” “你再说!”慕灵犀面上一红,突然抬手甩出白绫,这便要在他脸上扇一耳光。 他身形一闪,自知躲不掉。虽然要挨上一记,却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哪知这白绫就要击于面上之时,她却突然收势。 灵风目光一凝。 脚步声? 他二人齐齐向巷口看去。 那听了好一会儿热闹的赵青木此时正是沉浸在他二人的话语之中,谁曾想两人却突然停下。她不知发生何事,只低头一看,便发觉自己背后还有一道人影。 她心中一惊,不及回头,手中银针闪动,却被对方牢牢握住手腕,动弹不得。 第70章 人生聚散真如梦,世事浮沉总是花 “什么人?!”慕灵犀这般问着,足尖一点,闪身而至。 面前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一棵满是积雪的老松静静伫立。 地上几团新雪。 她当即跃上枝头,可这满目皆白,也不是能藏人的去处。 这一转头,那灵风自是不会放过这等机会,已然飞至屋顶离去。 她气急败坏地跺脚,这才想起自己在树上,一阵积雪落下来。好在她身法轻盈,又施展一番“孤鸿踏雪”,这才免了“雪踏孤鸿”之难。 她轻功自生,骤然化作一道清影,又去追那灵风。 一墙之隔,顾见春紧紧捂着赵青木的嘴,这才没让少女那句惊呼有机会发出。 等那人离开,他才缓缓松开手。 电光石火之间,他带着少女翻进一旁的院子,才好躲开那慕灵犀的探查。若是慕灵犀功力再精进些,定然能有所察觉。 只可惜她只是轻功好,并非武功卓绝。 此时赵青木也不知是憋的,还是什么原因,分明受了一通惊吓,却是小脸嫣红,气喘吁吁。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他问道。 他去而复返,发觉这粥摊上空空荡荡。还是循着她的足印,这才兜兜转转到了这僻静巷口。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树下,还没走近,便察觉不妙,这才当机立断,找了个地方躲着。 “我……”赵青木也不知如何作答。 她一开始分明也只是听到打斗之声,有些好奇。如今却是看得入神,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在听墙角。 他叹了一口气,不消多问,也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 “下回不要随便乱跑了。”他只得说道。 对方却反驳:“这……要不是你来,我才不会被发现。” “……”顾见春一时失语。好一通歪理,反倒是他的不是了? “将衣服给我吧?”他随口说道。 “什么?!”少女惊呼,顿时身子一缩,退了几丈。 饶是顾见春也在脑中过了一个来回,这才了然,无奈地说道:“我是说,将你身上那件我的衣服还给我吧。” 她恍然大悟,原是自己误会了,当下便将衣服递给他,问道:“你冷啊?” 谁知对方叹了一口气:“我不冷。” 随即身上一重,她定睛一看,竟是一条毛茸茸的织锦斗篷。 玉色斗篷上镶着雪白的茸毛,虽然样式简单,却是厚重暖和。 “原来你是去买这个啊?”她欣喜莫名,将斗篷系好,这便施施然转了一圈。 此处昏暗,她却固执觉得这衣服甚是好看。 “嗯。”他递过来一个木盒,“也不全是。” 她接过,打开一看,她那翠玉簪静静地躺在其中。 分明是她的东西,却都已经被她抛到脑后了,这时看到,竟有些怔忪。 “你怎么又把它拿回来了?”她愣愣地问道。 “嗯…可能是…看着不习惯?”他想了想,遂说道。 赵青木一噎。这是什么理由?! “本姑娘自是花容月貌,可用不着你习惯!”她嗔道。 顾见春苦笑了一番:“赵姑娘说得是。” 他也不愿告诉她,是方才看她遇上那对母女,眼中艳羡一闪而过,于是便突然联想到这位来去谷大小姐的身世来。赵前辈与赵夫人本是一对侠侣,夫妇伉俪情深,却因为深陷皇室纠葛,赵夫人生下她便离开了来去谷,不知所踪。而赵前辈亦是发誓此生不再出谷入世,这便与独女相依为命十六载。方知她看见一旁的母女,定然是想到自己的身世,于是他便有心想宽慰一二。此时再提,岂不是徒惹对方伤怀。 那赵青木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却是弯了弯唇:“我记得出谷的时候我说,我要是想吃什么你就要买给我,我想玩什么你就要陪我玩……” 他点头:“是有此话。” 赵青木狡黠一笑:“明天我要去吃糖饼!玩磨喝乐!” 他颔首:“好说。” 只要她没什么冒失的行径,让他买什么都行。 “这就答应了?”她顿时狐疑,这人有这么好说话? “那我们也约法三章。”果然,对方也是淡然一笑,回道。 她撇了撇嘴。就知道。“你先说。” “第一,不许擅自与人起争执或是动手。” 她爽快点头:“只要人不犯我,我就不出手,行了吧?” “可以。”他颔首,“第二,不要轻易偷听别人说话。尤其是江湖中人。” “啊?”她一愣,“为什么?” 他叹息:“知道得越多越是危险。你没看见刚才那女子来寻我们的样子么?” “什么样子?” “你听了他们说话,她寻我们,岂非要灭口?”他摇了摇头,“不管怎样,偷听别人说话也非君子行径。设身处地,若是我们说话被别人……” 她摆摆手打断了他,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听就是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但是为了吃好玩好,以后她不听就是了。 “你……”他只得无奈一笑。 “第三条呢?”她侧首问道。 “第三条么……”他思忖了一下,老实说道,“没想好。” “……”赵青木哽住。 两人在归路上走着。 “对了,方才我听他们说,他们也是要去妙法寺。” 顾见春脚下一顿。 “妙法寺?”他本意是明日便去一探,谁知今夜就听到了这等消息。 “嗯…..是啊。”她仔细想了想,将刚才的情形细细描述出来。自然,两人激战那一段她亦是添油加醋地演示了一番。 他皱了皱眉。 不疑有他,当即便抬足说道:“我们也去。” 少女一愣:“怎么了?” 他摇头:“不知。只是觉得这几件事,像是有关联。” 什么“主子”,什么“入局”。 好大的一张网。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焦急,似乎若是不快些赶去,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他日相遇,必见血光。那老妇箴言还历历在耳。 什么血光? “诶!等等我啊!”少女见对方竟然催动轻功,飞身掠去,她一跺脚,这便也运功跟上。 月上梢头,子夜将至。 第71章 妙法山寺群英会,自有书生抱琴来 “今日诸位施主相聚于此,是鄙寺之福。”面对着各路江湖中人,一中年僧人念了句佛偈,手掌一并,恭敬地弯腰行了一礼。 “只是太子殿下有令,为确保明日使节大臣无虞,除非君上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入妙法寺。” 他虽然端的一副谦和有礼,可身后却站着十八武僧,手中各自拿着长棍,便是随时等着擅自闯寺之徒。 “常思师父说笑了,我等不过是听闻慧海大师受伤,特地前来一看。昔日清剿白州十恶殿一役,我等皆受过慧海大师的庇护。如今他受伤,自然要探望一番。眼下已经到了寺门,常思师父这般拦着我等,岂不是让我等做了不忠不义之徒?” 人群中,一位身高八尺,双鬓银白,手持铁锤的壮汉站了出来。这人虽然年过半百,却是个力壮身强的大嗓门。他一开口,林间鸟雀顿时四起。虽说他声如洪钟,却并未失了礼数,这会儿便是抱拳一喝,与面前的几位僧人一一见礼,倒真像是与诸僧十分熟络的模样。 顾见春与赵青木在暗处隐了身形。白雪皑皑,这南音寺一路上却俱是向山上赶去的人,待他们二人赶到之时,这门前已经围了一干人。如今将这十八武僧都请了出来,怕是先前已经打上照面,有过一番口舌之战。 那常思和尚和颜悦色,此时也是笑着回道:“有劳金施主挂念,师叔无恙,此时正在休养。诸位施主若是无事,恕不远送。” “我们连面都没见上,你这和尚说好就好,又是个什么道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举了举手中大刀,就吆喝道。 “是啊!我等也算是一方掌门宗主,如何你三言两语就要打发?”又一人叫道。 “没错没错!今日要是见不着慧海大师,我等便在此处不走了!”一个不修边幅,浑身邋遢的男人此时举了举酒葫芦,跟着众人起哄了一句,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旁有人笑道:“臭叫花子,你怎么也来了?” 那男人眼睛兀自一瞪,却又发昏说道:“说谁......呃.....说谁叫花子呢?”他话还没说完,便连声打了几个酒嗝。酒气与浑臭扑面而来,一旁皆是没人愿意靠他太近。想来是他喝的太多,此时已经不辨人言。 “你这邋里邋遢的脏模样,可不就是叫花子么?”对方竟然跟着调笑一句。旁人望去,这却是个手中握着一柄竹骨方扇的中年男人。男人五官周正,剑眉凤目,蓄着一撮胡子,用扇顶连连点着手心,倒是有几分翩翩儒生的模样。 这扇子倒是典雅大气,与那日对上的梅晏清的玉骨扇便是截然不同的风姿。 只是他此时说出来的话却是七分调侃,任是谁听到都要摇一摇头。 对方穿得破烂,邋遢不堪是他自己的事,你这般说出来,便是你不讲道理,多管闲事了。 谁知这男人却也不恼,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开口道:“有理,有理!你说我是叫花子,好名字!好名字!” 旁人听了却是连连摇头,这人不但身形邋遢,还是个痴傻的,于是又往一旁挪了挪。 那常思和尚却也不理会众人发难,抬脚走上前,俯下身子对着这已经躺在地上没个正经样子的男人说道:“施主,夜里寒凉,地上可睡不得,不若还是早点下山去吧!” 只见那男子此时却撒起酒疯来,若说是别的地方倒还好,此处乃是佛门清修之地,在这儿又是喝酒又是发疯的,却也不甚好看。于是只得命两个小僧将他扶起。 小僧上前搀扶,他竟如同那水中泥鳅一般,随意一翻便躲开一左一右两只手。 顾见春挑了挑眉。 这个人不简单。 这两个小僧却只当是对方灵活些,便又走近一步,伸手去捞对方的胳膊。谁知对方正仰躺着,竟是一个镜花水月般的错身,再回神时,这两个小和尚竟分别拿着对方的手。 他二人登时一愣,将手松开,面上便涨红一片。须知这可是首座师父交代的事,他们二人却在一众江湖豪杰面前丢了脸,这怕是要得上些责罚。 “哈哈哈哈,你们这两个小和尚,莫不是也喝醉了酒,认不清谁是谁了?”那人拔下葫芦塞,这便又倒仰着饮了一口酒。 “他好生奇怪,这会儿说话却也不磕巴了。”赵青木奇道。 “哼哼,他可是个酒癫子。”一旁有一温文尔雅的声音跟着说道,可话中内容却是相去甚远。 两人骤然一惊,这旁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竟学着他二人的样子躲在此处看两方争执,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说是“看”,恐怕也不准确。 赵青木视线缓缓上移,青衣袍,方士帽,帽下是......她牢牢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至于惊叫出声。 这人竟是个瞎子。 这人的面上,竟然有好长的一道疤。那疤痕横过脑后,穿透双目,兀自将他的那张俊脸一分为二,如同殷色长河。而他的双耳就更是骇人,竟直直被什么利器削去半个耳廓。而这人此时正背着一把长琴,端的是个清雅风流的身姿,只是任谁看了这张脸,也决计不会将他同“清雅风流”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两人俱是震了一震。 “你是谁?!”赵青木惯是怕些山精鬼怪的说法,此时更是吓得寒毛直竖。 这也不怪她害怕,这人面上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二人身旁,又距离这么近,月黑风高,自然是骇人得紧。 “呵呵.....”只听那人轻轻笑了笑,端听声音,倒不觉得有多可怖,反而十分斯文。 “姑娘好,在下姓柳,是个书生。听闻友人遇袭,特来拜访。不知这寺中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看到很多人在寺门口围着。前两日说是封寺三日,想来今日还没开。”赵青木本想简单说说,听到对方好言好气,谦和有礼,又想到对方看不到,于是不免多言了几句。 对方点头了然:“那真是怪了,现在也不是敬香礼佛之时,如何夜半而来?” “阁下不也是夜半而来?”顾见春在一旁说道。 第72章 娇颜寒香引浪客,妙计不渡妙法僧 他像是才发现还有一人似的,这才转过身子,面上虽然还是带笑,却无端有些冷意。 “在下眼睛看不见,未曾注意现在是什么时辰。”他解释道,“听说大师身子抱恙,这才匆忙赶到。” 对于他这番话,顾见春心中却是存疑。 此处并非什么敞亮之所,若说这人如何准确地避开那一众人,找到他们这里,单凭一双耳朵,却也是很难做到。 只见赵青木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现在我们也没什么法子进去。要不你还是等一天再来吧?” 她看这人脸上伤口,是陈年剑伤,断然没有什么恢复的可能,于是只得心中惋惜。看样子那位慧海大师,果真是德高望重,广结善缘,一朝身体抱恙,便有这么多人来看他。 她自然是心思单纯。 “等不得,等不得。”对方摇头,“过了今晚,他就死了。” 两人俱是一惊。 “你怎么知道?” “怎会如此?” 两人齐声说道。 “呵呵,不知两位的问题,在下先回答哪一个?”那柳书生却是一笑,面上却也见不到什么担心的模样。 顾见春还未开口,赵青木率先说道:“那住持怎么了?” 她本以为那和尚说只是身体抱恙,没想到已经严重至此了么? “也没怎么。”对方回道,“不过是中毒而已。在下此行,正是来送解药的。” 赵青木一急:“那你还不快去?” 人命关天,若果真如此,那可千万耽搁不得。 这书生却不疾不徐地说道:“不可,不可。” “有什么不可?” “在下眼睛不好,若是那门前有这下毒的歹人,在下岂不是送上门给人杀了?”那书生摊了摊手,倒是理直气壮。 “这......”赵青木看了看顾见春,后者却也是摇摇头。 “在下看姑娘像是懂些医理的,不知可否帮在下一个忙呢?”书生看上去三十余岁,若是抛开这伤疤不谈,倒是个形貌清古,举动恭谨的美男子。 “咦,你怎么知道我懂医理?”赵青木有些惊异地问道。 “呵呵呵......”他兀自笑了笑,轻声念道,“有美人兮,草韵芬芳。苍术添骨,枫脂含香。” 这话倒是说得文雅却露骨,让赵青木顿时面上一热。 “原来是你认出我这香.......” “是也。寻常姑娘佩戴香料,哪里会用到这苍术,在下即想到姑娘定然是经常与草药相伴,才会染上此香。”他笑着说道。 若当着女儿家的面说这些话,不免有些轻浮之意。可这柳书生面上却一片澄然,若要因此发难,倒显得她小家子气了。赵青木只当对方与自己讨教这香方,于是也未曾多想。 “看不出你还是懂香之人。” “非也非也。”柳书生摇头叹息,“在下只能辨出这几种香料,若说懂,恐怕还差得远。” 这个人,还挺谦虚的。 赵青木弯了弯唇,倒是对这人有了几分好感。 “你方才说要我帮你一个忙。是什么忙?” 柳书生从袖中掏出一物:“很简单。姑娘懂医理,便为在下散下此香,也好让他们歇息片刻,我等自然能进这妙法寺。” 顾见春拧眉,对方手里,赫然是一个药囊。 赵青木刚要接过来,顾见春便开口说道:“且慢。” 书生笑了笑。 赵青木转头问道:“怎么了?” 顾见春抬眸看向那柳书生,冷声道:“阁下自己就能散香,何必非要她来?” 柳书生遂回答道:“阁下有所不知,在下若是能看见,早就进了这妙法寺。如今他们人多势众,若我一出面,如此形容,定然要让他们心生防备。而这位姑娘生得俏丽动人,又懂医理,能神不知鬼不觉施下此迷香,自然是不二人选。” 倒让他扯上美人计? 顾见春不怒反笑:“阁下莫非看得见?怎知她就生得貌美了?” 他话是针锋相对,可让赵青木听了,却又兀自一愣。 他这是在夸我? 少女的心思且按下不表,此时只听那柳书生温和一笑,说道:“饶是看不见,只听此音清丽柔美,便定然是位美人。” “阁下倒生了张巧嘴。”顾见春冷笑。 “非也,美人如玉,若是蒙尘,反倒有眼无珠了。”对方听出话中之意,就此反唇相讥。 赵青木眼见着这两人倒是说起她来,连忙站出来道:“你们两个先等等——这位柳公子,可否让我先看看你的香?” 柳书生唇角一勾,伸手递来。 赵青木便接过,不等顾见春阻止,竟直接放在鼻间轻轻闻了闻。 末了,她顿觉有些发昏,便知道这香却是如他所说。 是迷香。 身子歪了歪,她连忙拿出一颗丹药服下。 “你倒是胆大。”顾见春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叹息道。 “也没什么,我百毒不侵嘛!”她咧嘴娇声一笑。 顾见春摇头,依然不甚赞同。 “医者用药,自然要先试药的。”她见对方面色不豫,又解释道,“若是放倒我一个也好,省得再去祸害旁人。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么?” 他无奈,心说以往就算没有自己,不也是如此莽撞? 约法三章,待到有空,定然要加上一条“不可莽撞”。 赵青木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道:“好啦,我看过了,这方子没什么事,只会让他们睡上片刻。” “姑娘慧眼。”柳书生颔首而赞,“这香并无异常,只是寻常迷香。若是姑娘不放心,待到在下事了,我们再一道出来与他们赔罪。” “我也正有此意。”赵青木点了点头,又问道:“救人要紧,你自己能找到住持所在么?” 柳书生却摇了摇头:“还是要劳烦两位带在下寻一番住持寮房。” “这个倒是难办。”她皱了皱秀眉,“我们也不认路。” 须知她虽然与顾见春来了寺里几次,此时月黑风高,她亦是没什么带路的把握。 “我认得。”顾见春叹了一口气。 “那再好不过啦!”她惊喜地说道,此时竟已默认了对方会帮这个忙一般。 眼底狡黠之色一闪而过。 “他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偏要光明正大地进去。” 第73章 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星河悬天,骤雪初晴。 她静静跪在蒲团上,香火冉冉,青灯摇曳。 蓦然,远处钟声起,连绵不绝,端得是梵音嘹亮,断妄清心。 在第十下钟声响起之时,檐上突然又落下一团雪。 在第十一下钟声响起之时,长烛上的火焰突然齐齐跃动。 她长睫微颤,来了么? 她不知道对方何时才来,已在这佛塔坐了一天一夜。 在第十二下钟声响起之时,满室骤然间陷入黑暗,只有星光清冷缭乱。 不,并非星光,而是剑光。 玉指紧按在剑柄之上,掌心徐徐生出白色莹光。 在第十三下钟声响起之时—— “叮——”地一声,电光石火之间,两柄长剑相击,发出了铮然清鸣,却借着这钟磬之音,二者分别将身迹隐去。 好大的力气! 对方出剑不见得快,可这内力浑厚,功法沉朴,出剑稳重气派,当是一脉宗师大能。 若非说与谁相似,那便是问剑山庄那个老匹夫。 然而这人断然不可能是南宫孤舟。 她什么时候招惹了这种角色?按下心中疑虑,她也不开口,静静地等待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此时满室昏暗,他二人各据一方,钟声不绝,谁先出声,便是率先暴露。不过......以对方的功力,想要探明自己的所在自然是不成问题。 一番思虑过后,她开口说道:“阁下是?” 对方不搭话,却也不理会她,便是欺身上前,就要从桌上拆下锦盒。 那锦盒里放着的便是大光宝珠。 她皱眉,顿时拔剑闪来,当即先发制人,一招旋身上前,乃是霜华七式之中第一式,“朔风穿庭”。若说这朔风穿庭,倒是与“飞叶寻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飞叶寻花乃是化物为镖,而朔风穿庭,则是化己为镖。她身携剑势,急转而来,便要砍下对方伸出来的手。 对方也不避让,只收回手将剑身一横,便以肘将她身子挡下,两人手臂相撞,气劲之厉,当即将室中烛台颠倒飞折,蒲团四散,好一通狼藉满地。 那方桌却应当是上好的木料制成,此时只是晃了一晃,并无大碍。 夜来沉了沉眸子,这个人,比她预想的要强。 她胸中因着对方这一格挡回击,有些气血翻涌。 看样子,不得不全力以赴。 于是她当机立断,返身抽剑,那人也以名锋相迎,一招一式如晨钟暮鼓,缓而有力。 她向来喜欢出快剑,可对方却像是有意引导一般,硬生生逼着她放缓了剑招。 心焦不得,心焦不得。 第四十一道钟声响起。 两人过招之际,夜来感到他内力浩瀚如海,一招未平,一招又起,虽然剑慢,可是每一招都是有的放矢,伤她本源。对方有意与她拼搏内力,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胜负未定,她已力竭而亡。 于是她面沉如水,骤然换了剑势,寒光点点,寸步不让,便是这第三式“梨花愁煞”! 一时之间,她无视对方的攻势,倒逼对方接下这如同梨花吹雪一般密集的剑招,如若对方不应,身上便要多添一道细微伤口。只要有伤,寒毒入体,便再也不惧。 只是对方却从容不迫,手腕连连翻转,顷刻之间两人已经过了几百招,对方皆是一一应下,不让她有半分机会。剑刃无情,却连对方衣衫都未曾划破,她额角逐渐生出细密的汗珠,须知这霜刃虽快,也极其耗费心力,她虽有毒功支撑,却也并非源源不断,此时当真是有些疲乏。 胸中心跳渐渐加快。 第八十七道钟声响起。 怎么能乏累?生死之搏,但凡收势,便是难逃一死。于是她将剑身一转,宝剑竟然脱手凌空,如同游龙衔环,无端在对方的剑刃上打了个旋,她左手却暗自升起白烟,趁对方与自己长剑相争之时侧身一探,第四式,“银钩软红”,暗处生花。 可惜对方瞬息便察觉她的意图,当即沉腕将她脱手之剑甩回,身子须臾之间便退后三丈,她一击不中,再难近身。须知这“银钩软红”乃是暗算阴谋,若失手便再无用处。 她一脚将飞剑踢离,掌心收回,垂眸一看,那锦盒还好好地落在远处。对方急于躲避这一击,遂也忘记抢夺这盒子。 此时倒是她将对方逼退,借着身位占了些先机。她自知这锦盒中是假珠,可是她欲要擒住对方,断然不能让他发觉离去。 第九十道钟声响起。 长剑“嗖”地一声插入地板之中。 随即她身至,左足足尖轻盈落在这剑柄之末。 却能稳稳定住。 她心底苦笑。 对不住了,佛祖,今日想不亵渎佛堂都难。 “阁下为何一言不发?”此人气息端重,就是现下钟声过半,未曾得手,他亦未曾乱了分寸。 这般角色,岂是屈于人下之辈? 他为何非要这宝珠,又非要暗害自己? “呵呵......”对方竟然笑了笑,从这笑声中微末听出他已是半百之躯。 她皱了皱眉,这声音,有些耳熟。 只是她断然想不起这人到底是何来头,见过的人太多,饶是她记性再好,也无法在顷刻之间忆起。 他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却也不再回话。 夜来心下迅速思忖,若是他要离去,便以“飞叶寻花”相追,若是要近身拿宝珠,便...... 她思虑还没定,下一道钟声传来,那人如疾风骤雨一般欺身而来,他是要攻! 她右足一落,剑身竟又没入地板三寸,以剑身为中心,竟在十丈之内生出一片霜花,瞬息便蔓延开来。这方寸之地,自然寸寸皆是霜花。 第六式,“千山暮雪”! 一时之间,就连那人的身形都顿了一顿。 饶是他内息再磅礴,也要顾及这满地的寒毒,运功抵御,便不免身顿力散。 夜来冷笑一声,端的是清艳绝伦。她足下生力一踏,将全身功力倾注于剑锋之中,这剑气竟化无形为有形,自长剑之间迸射而出,顷刻间,化满室狼藉为废墟,目光所及之处皆为之伤,屋顶落出一方夜空,因此连同这长桌也不能幸免,一寸一寸碎裂开来。 对方指尖在剑上一弹,“叮——”剑锋生华光,剑气逼人,他便沉着迎击。 “铛铛铛铛——”饶是这钟声也未能完全遮住这激昂剑气相搏。 一共四道剑气。 最后一道剑气,划破他的左肩,他抬起胳膊去挡,却落下半截衣袖。 她心中一动,这人...... 第一百零五道钟声响起。 她已经有意避开,可长桌还是化为齑粉。 与长桌一同化为尘烟的,乃是她足下之剑。寻常宝剑,到底是抵不住这霜华毒功。 她落定伸手,牢牢握住了锦盒。 可那座金佛却是要坠到地上。 她心中一沉,不好! ——来不及! ——时间不多了。 他心中念头一转,当即执起那佛像,便将之丢出窗外。随后转身去另一边的窗棂,夺窗而逃。 一缕白发稍纵即逝。 她面色如雪,惊骇万分。 下一瞬间—— 第一百零八道钟声响起。 星河寥远,耳畔风声猎猎。 电光石火之际,她伸手一够,终是将佛像揽在了怀里。 只不过...... 或许她也未曾料到,这纯金打造的佛像是如此沉重,沉重到,她提不上一丝力气来减缓下坠的速度。 或许她料到了,不过那一瞬之间,她脑海中只想着,若是冒犯了佛祖,她从前许下的那些心愿,会不会不灵了? 她其实没想什么。 身体已经比心中念头更快一步。 如今想要毫发无伤,却是有些艰难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有人在远处惊呼了一声:“啊——那里!” 这一次,恐怕会睡得更久一些吧。 这样也好。 至少佛像无碍,宝珠无碍,殿下无碍,顶多就只担个损毁国寺,私入禁塔的罪名罢了。 只是没能捉住那人,可惜...... 风如刀戈,将脸刮得生疼。 她闭上双眼,就要坠落地面。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却来得有些过于轻盈了。 她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只听见那人低低闷哼一声。 随即“咔嚓——”,是骨骼断裂的声响。 她的身体随着那人的身子一道坠落在地面上。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星光黯然,照在面前之人的脸上。 一瞬间,她有些恍神。 恰好风起,古塔青檐,宝铎和鸣。 最后一道钟声渐渐归于沉寂。 怀中佛像面容祥和,目中却无慈无悲,冷眼看着这场久别重逢。 “阿弥陀佛......”远处,老僧低声念了句佛偈。 像是在叹息。 “哐当——”一声,剑与佛像同时坠落到了地上。 剑名青山。 “青山...白云....总相依?”遥远的记忆之中,她小小的手指拂过两把剑上的凹槽,爱不释手。 风动愈烈,宝铎争鸣不止。 一如她那惊涛骇浪一般的心。 第74章 不消世间多波折,风动花动那堪说 “师兄......”她双唇翕动,一时间万种思绪涌上心头。 她不会认错,就算那面容与旧时记忆中的他相去甚远,这份熟悉却依然萦绕在脑海中。这是师兄,是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的师兄! 她眼眶一热,却是久违地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师兄!” 对方刚要开口,下一瞬,却蓦然吐出一口血来,面色颓然。 她的笑容僵在了唇边。这才想起,方才落地之时,是对方接住了她,承受了她与佛像的重量。那一声清脆的“咔嚓”—— 她惶然撑起身子一看,果然,对方双臂无力地垂下,此时那一双手满是鲜血,细看之下,竟露出了森森白骨,如同失去提线的偶人。只这一眼,又恍若回到了她与他分别之际,她抱着他那破败不堪的身躯,坐在血河之中。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完好之处,整个人如同一团绵软无力的絮肉。 一时之间她惊惧难当,伸手点住他胸前心脉大穴,可这一震,对方唇边却又溢出更多鲜血。她想为对方擦一擦这满嘴的鲜血,却只徒然让衣袖更加鲜红,怎么擦都擦不净。 “不.......”她眼中惶然,此时连手指都微微发颤,哪还有方才对敌时的半点沉稳? 顾见春心底苦笑,喉间腥甜,恐怕是震伤了心脉。七层高塔之下接人,果真有些勉强。看着对方面上焦急万分,他有心想止住对方动作,然而此时双臂折断,任凭他如何用力,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刻骨之痛。 他勉力笑了笑,他想说小湄,别怕。可一开口,却是止不住地咳出血来。 “师兄......”她哀切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可对方连想要说话的力气都渐渐消散了,已经阖眼昏了过去。 她知道这般伤势,再不能耽误,于是想也不想,掌心凝起白雾,就要一掌落在他的胸前。 “等等!”突然有一女子娇声喝止了她的动作,随后一道倩影如雪飞至。 “我是大夫,让我看看!” “大夫”这两字似乎颇具分量,她当即如对方所言,一把将男人扶了起来。 素衣女子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又检查了一番手臂上的伤势。 末了,竟柳眉一竖,瞠目切齿:“顾见春!你傻啊!” 夜来目光一凝,浑身血液登时凉了半截。 “你叫他什么?” “顾见春啊。”对方头也不抬,理所当然地回了她,便从怀中胡乱掏出一堆瓶瓶罐罐,看上去装着各类丹药。 她心绪急转而下。 她当然还记得这个名字。 此时此刻,赵青木断然是没有回应对方的心思,这个呆子吐了这么多血,恐怕伤及经脉肺腑,若是不能尽快用药稳固,恐怕会落下病根。 且说这手....... 这手......她心底有些恼怒,不如就让它断了去!反正它的主子都不在意,她还在意作甚?! 只是想归想,她还是细细思索,最后取下脖子上的玉瓶吊坠。 来去不息丹。此药唯有一颗,是爹爹自她小的时候,就系在她颈间,要她在生命危急之时使用。而此时虽然对方性命无虞,如此重伤,难免留下旧疾,只得应急先用了! 她咬了咬牙,将丹药喂到对方嘴里。 可对方似乎疼痛难当,牙关紧咬,一时之间,这药竟然递不进去。 “我来。”夜来止住思绪,腾出一手,“咔嚓”一声,当即将他下颌卸下。 好果决。赵青木投来一个惊讶的目光,手上却没有耽搁,将药喂下,看着对方喉间一动,这才稳下心神。 爹爹炼的药,不会有差错。 她想了想,左右一看,又寻了数十种止血化瘀的丹药教对方服下。 此时倒也不再呕血了。 第75章 阴差阳错佛音寂,纵有百口也难言 见她眉间一松,舒了口气,夜来这便开口问道:“好了?” “嗯......”赵青木点了点头,“好了,将他下颌正回去吧。” 对方闻言照做,赵青木瞥了她一眼,方知不论是她卸下还是正回对方下颌,都没什么多余的神情,仿佛只是公事公办。 “不过这手......”她低头看了看,思忖一番道,“我如今没什么法子能治,只能先涂上伤药,固定试试。” 她摇了摇头,少有地露出无奈。 太莽撞了,这个呆子。 前日里才伤了手腕,便是还没好全,如今旧伤添新伤,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啊...... 对方点头:“还可能握剑?” 这问题倒是来得没头没脑。 “这个自然是......”赵青木抬头看向对方,却一愣。目光落到了她的身后,满是骇然。 夜来蹙了蹙眉,她知道后面是什么。 “大胆狂徒!还不快将佛宝交出来!”数根长棍齐齐指向了她们。 见到女子手上顿住,她站起身来说道:“你先治他,不必管我。” 遂转过身,看向面前一众武僧。 “十八位师父都来了,小女子好大的排场。”她清冷一笑。 “不知慧海法师何在?” “女贼!无需多言!看棍!”那为首的两名武僧就要抬棍击来。 她眼下手无寸铁,只得抬手左右相抵,堪堪将两把长棍握在手中。那两名武僧便是有心施力,却再难往下压进一寸。 “诸位师父,如何不肯听小女子一言呢?”她断然是不愿与佛门中人动手。 “你害死慧海师父,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其中一个武僧眼中噙着泪光,恨声说道。 什么?! 夜来一惊。 而那赵青木此时更是大惊失色:“不可能!我方才看见他还好好的!” “呵,出家人不打诳语,难道这种事情我会同你开玩笑?!”对方冷笑道。 另一人眼尖说道:“这不是刚才在寺门口将我们迷晕的人么?!她也是同党!” 赵青木面上一白,顿时百口莫辩。 她与顾见春引那柳书生去慧海禅房,方知慧海是中了毒,却没见他有多虚弱,还能于堂前打坐诵经。他二人见那柳书生还走上前去,与他好言好语地说话,于是放下心来。 又因为此后不同路,他们乃是擅闯,横竖不便露面,便直接向着大光宝珠所在赶来,谁曾想刚好撞见莲华塔顶被击破的一幕。 下一瞬间,便是看到夜来从塔顶跃下。 慧海怎么可能这时候身亡?! 分明半盏茶之前他还面色红润,气定神闲,怎么就...... 她心中固然是有一百个不解。 然而此时夜来便是比她多了层思索。 慧海死了。 她知道慧海师父内力淳厚,武功极高。 照这个女子所表露出的只言片语,他死于片刻之前。 什么人有这个本事,能在顷刻间就将他悄无声息地杀死? 塔顶那人或许有一战之力,只是他不可能有这个空档。 盗宝珠,和慧海有什么关系? 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 我向慧真大师借来赏玩几日。 这是景之的原话。 现在想来,便有些奇怪。 为何是慧真? 她只思索片刻,登时抬头问道:“慧真呢?!慧真师父何在?!” 若是慧真师父来了,她的罪名自当洗脱。 为首的和尚冷笑道:“你还好意思问?!难道不是你心狠手辣,将他打成重伤?!勿要多言,拿下!” 不对。 她黛眉一蹙。 如今妙法寺最为德高望重的两位大师,一夕之间,一死一伤。无从查证,这大光宝珠便是借来,此时和偷来的又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她不能让景之担这个罪名。 谁在做局? 谢京华?叶染衣? 她想了想方才过招之人,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们没有这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提前知道佛珠是假的。 夜来心绪急转,眼见着对方持着长棍就直冲她而来,她本欲后撤而退,却想到身后还有两人,又堪堪止步—— 断然不能让他们再进一步。 微一犹疑,那长棍就迎面而来,当头向她劈来。风声过耳,她连忙徒手握住这面前一棍,却发觉对方用力颇旺,一时之间,虎口开裂,鲜血淋漓。 可见这一棍若是打在头上,怕是要落个天灵俱裂的下场。 下一刻,十八名武僧便围成一圈,将他们几人困在中间。 赵青木看着眼前场景,断然是没有料到他二人只是夜探妙法寺,却间接酿成了如此惨案。她心中纷乱,手上动作不禁加快,便是一圈,一系,再打结。 “江姑娘,好了。”她蓦然抬首说道。 夜来也不多言,点了点头,遂说道:“走。” “想走?”武僧长棍一竖,“便先过我们这伏魔诛邪阵!” 十八个武僧便同时一喝,齐齐将长棍落在她几人足边,震起扬尘轻颤。 她抿了抿唇,率先从右边反握住一人长棍之间,那人力气不足,被她骤然发难却是没能反应过来,她本要得手,左右四根长棍竟同时点到,在她面前形成一道矩阵,欲要困她手臂于其中。她登时将手掌一收,这才不至于被擒住一臂,再想故技重施,便是有些难了。 那四人见她撤掌,这便趁机将长棍一抖,径直点向她头颅,肩颈,腰腹,腕足,丝毫不因她是女子就心生怜悯。 须知面前之人极有可能是害死住持的真凶,他们手下又怎会留情? 夜来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于是足尖一点,一脚蹬上率先击向她足边的棍子,轻盈地落在了长棍之顶,她脚下暗自发力,这长棍上兀自生出霜花。 那武僧见状,顿时将长棍一转,武器这便脱了手。而她趁势抬脚一勾,脚下击来的数把长棍皆被这根长棍格住,棍子受力跃起,顺势落入她的掌心。 众武僧见她握住长棍,暗叫一声不好,竟让这妖女有了趁手兵器! 第76章 是非不分再难当,一剑青山故人来 “诸位师父,我本无意冒犯。只是盗宝害人之事并非我所为,诸位若是不信,我自会捉拿幕后主使,给贵寺一个交代!” 夜来紧了紧手中的长棍,面上有些凝重。 先前一战,她功力尽耗,如今不过是强作镇定。她当然不指望这群僧人能网开一面,只是若真的动手,遑论谁占了优势,都于她无益。 为今之计,只有趁早脱身,可只她一人,想要敌过这十八人...... 为首的武僧喝道:“莫要再狡辩!你若真想自证清白,就先受吾等这七十二道伏魔棍!” 这话说的轻巧,须知方才便是一棒就让她血肉模糊,若是硬生生受这七十二棒,哪里还有命在? 夜来冷笑:“我当这天下第一寺是如何气度,原来净是做些滥杀无辜,是非不分的勾当!他日里诵的又是什么经?念的又是什么佛?!” 这一断喝,掷地有声,倒是端的一派清正持守,皎然如雪的架势。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有些犹疑。 只有那为首的武僧横眉一竖:“妖言惑众!今日有你这等恶贼祸乱山寺,吾等自当替天行道,伏恶诛邪!” “结阵!”他大喝一声,诸僧提起长棍,绕着她三人走动不已,竟形成合围之势。 若是下棋,此时她这一子怕是气数将尽,落得个出局的下场吧? 她忽然无端联想。 可惜她非棋子,而是霜刃。她攥住长棍,迎面十八个人已经同时攻了上来,长棍直指她命门。 而她粲然一笑,将长棍倏忽一立,定在了中心。长棍没地三尺,不知她使了多大的力气,竟硬生生地将木制的棍子插进了地砖之下,“砰——”地一声,砖石飞溅,泥土震荡。 千山暮雪! 霎时间,自她木棍落地为中心,向周遭三丈之遥,百草枯萎,万物衰败,只有冰霜缓缓凝结交织。霜华毒功灌进寻常物事之中,便是这等断绝生机,枯枿朽株之象。 谁能料到,这等绝学,竟在一夜之间施展了两遍。 而这第二次,再难有塔上那般威力,此时却也只能堪堪自保。 僧人们顿时止住身子,“不败金刚阵!”那为首的武僧突然喊道,众人顿时端坐于地,一齐将木棍一横,摘下佛珠在手中滚滚而过,口中亦是振振有词。 只见他们面上竟然红光一片,周遭皆是一阵真气外泄,这“千山暮雪”竟再不能推进半寸。她面色一变,手上更是用力,指节泛白,这长棍居然微微颤动起来。 “可是有恙?”夜来头也不转,听到身后动静,低声问道。 她已经尽力避开他二人所在之地,正因如此,对于毒功的掌控却须更费几分心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她能够感觉到体内的功力在渐渐消散。再这样下去,怕是等到内力耗尽也难以脱困。 赵青木摇头:“没事!”她将顾见春扶了起来,却苦于帮不上什么忙。只见女子脸色愈发惨白凝重,便知道一人之力抵挡这众僧发难。 想要破阵,又要兼顾她二人,便是难上加难。 此时惟有她与顾见春脚下形成一个空当,而另一处空当—— 她一瞥,正好看见了那尊佛像。 于是她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将佛像举在手中,大喊道:“你们这群臭和尚,也忒不讲道理!今日我便砸了你这佛身,教你们无颜面对佛祖!” 说罢,她便咬牙使出浑身力气,将手中佛像一掷,佛像当即远远飞出。 “等等!”夜来惶然回头,却没能来得及阻止对方这一举动。 这么一顿,那毒功凝滞,便使得手中长棍一颤,她功力失度,那木制长棍再也承受不住这毒功侵袭,“啪”地一声炸开,顷刻之间就化为齑粉。 地上霜花尽数化去。 同一时间,几道灰黄身影也追了出去,抖开僧袍,稳稳地将佛像接在了怀中。 而这不败金刚阵,也因为少了几人,不攻自破。 赵青木心思单纯,只想着破局之法,对佛祖也无甚敬畏之心。这阴差阳错,倒真是让她目的达成。 可这一下却是着实惹怒了众人,须知让佛像落地乃是大不敬之举,这几人杀住持,盗宝珠,此刻竟当着他们的面丢掷佛祖金身,此时皆是目露凶光,倒真有了阿傍罗刹三分真容。 余下武僧顿时将长棍一抖,几声断喝,手下再无慈悲,那长棍劈头盖脸地冲面前的夜来砍了下来。夜来不敢再伸手去接,于是只能抬肘护住头颅,三道长棍一齐落在小臂之上。她闷哼一声,胳膊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剧痛袭来,可她却没时间察看伤势,忍着痛抬起胳膊,竟将那几根长棍牢牢卷在腋下,身子一转,这便将棍棒尽数夺了过来。而不及喘息,另外几道攻势就落在了背上,她身子一震,脸上一片冷汗,将夺来的三根长棍齐齐一抖,长棍一端顺势将腰腹边冲来的几道木棍压在地上,地砖震裂,可见这力道如何蛮横。 趁着对方攻势受阻,她蓦然厉声喝道:“蛮不讲理,以多欺少,这就是贵寺的做派么?!” 一人冷笑道:“对付你这种妖女恶贼,便要用非常之道!” 她亦是眼中不屑,妖女恶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饶是她如何淡然,此时却也有些急红了眼。 方知师兄伤势耽搁不得,愈是心急,却如何也难以以一当十。况且,她本不欲下死手,对方却不依不饶,端是两难之境。 说话之际,这持棍武僧们身形一动,便换了个阵仗,当即又迎头打来。此时她两手空空,再难提右手以对,于是只得抬起左手,想故技重施,以血肉之躯挡下,趁对方防备之时,再伺机推出一掌。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背后有人大喊一声: “江姑娘!接着!” 随后一阵风声过耳,残影在侧,她顿时伸手将其握紧,此时竟轻车熟路地抬腕一抖。 “叮——”地一声,头顶木棍一齐定住,两势相抵,她皓腕间白雾萦绕,便再难让长棍伤她分毫。 而她手中稳稳握住那未曾出鞘的宝剑。 她抬眸,月色清浅,剑影入眼。 剑名,青山。 久违。 第77章 疑心何如生暗鬼,风花可堪留雪月 彼时老人说她不入心境,难以精进。 于是她问道:“师父,何谓心境?” “不可说,不可说。”老人叹息一声,面上高深莫测。 于是她百思不得其解,苦恼地问师兄。 “师兄,何谓心境?” “恐怕是小湄握剑的理由吧?” 夜来清冷一笑,握剑的理由? 如今她没有这种理由,她只是想脱困而已。 只见她皓腕激震,那长棍纷纷被她弹开。一众武僧稳住阵势,面上犹疑,似是惊讶分明见她精疲力竭,却为何突然又有了这等气力。 此时那四名武僧将佛像稳好,亦是加入了战局。 这十八人便分作三波,层层而叠,将她围在中间。为顶的武僧顿时将长棍向她抛来,她一个闪身,谁知对面那人竟稳稳将长棍接住,反而将自己的长棍又弹向她,这长棍便如骤雨疾风,不绝于身。若是她躲闪不及,便要挨上一记重击。 她手中长剑绰绰而挥,不敢有丝毫喘息。只是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一时之间,两边竟打得有来有回,不得解脱。 钟声蓦然响起,却不似晚钟清音,其间隐隐有急切之意。 不好! 这钟声意味着,寺中有敌来袭,不消多时,怕是不止会惊动寺中僧人。 一道赶来的,定然还有帝都守军。 她可不能被守军捉了。 她面色一凛,素手握住长剑,手腕一抖—— 剑锋出鞘。 月色在剑身上流转,“青山”二字熠熠生辉。 她眼中情绪一闪而过,抽剑一挥,这一剑便带上几分劲力。那木棍咄咄逼人,碰上这剑锋,竟然硬生生地失势,断为两截。 不愧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名锋!此时她便如鱼得水,这长棍之阵,再也不惧分毫。不见她有何动作,只是手腕翻飞,顷刻之间,木棍纷纷落地,七零八碎。 那僧人喝了一声,又将她围住,此时局势一转,众人失了武器,这便不再给她近身的机会。只见武僧们双手紧握,脚下一分,又端起挥拳相搏的架势。 “妖女!警钟响起,守军将至,还作甚垂死挣扎?!”一人呵斥,脚下一踏,竟带上了些内力,尘土飞涌。 她冷笑:“冥顽不化!” 她看在对方是僧人的份上,以礼相待。对方却三番两次恶语相向,痛下杀手。饶是她脾气再好,此时也难以说出什么好话。 “我看冥顽不化的是你!”武僧断喝一声,便将铁拳挥来,竟有龙虎之势。她身形一侧,躲开这一拳,手中长剑点至对方喉间,谁知对方竟不躲不避,余光之中,另两人欺身而来,双拳虎虎生风。 她眉间一蹙,心生恼怒。 以身作饵?那我今日就偏不杀你! 她手中白雾顿现,落在那和尚后心,眼见着那和尚应声倒地。而两边拳势已至,她心绪急转,登时左右分出一掌,这便稳稳接住两人龙虎之拳。 “砰——”地一声,她脚下顿时一阵扬尘,这两拳威力甚猛,她虽然接下,却也是借着两力相抵,此时经脉已经震伤。而那余下一众武僧哪里会给她歇息片刻的机会,见她双手被牵制,纷纷挥拳而来。她突然左右一抓,这两人便顿觉双拳生出寒意,战战不已,顿了一顿,竟也骤然倒下。 “妖女!你做了什么?!”此时还未怎么交手,竟已有三人失去意识。那十八武僧皆是同吃同住,情谊深厚,见到同伴倒下,当真是又恼又恨。 “看你们打得辛苦,那就睡一觉。”她冷笑一声,并不打算解释。 剑锋递上,她才了然自己难以下手——若是杀了,那便更是坐实了这无端之罪。 须知她冷笑亦是自嘲。 杀不得? 如今宝剑在手,还有杀不得的道理?! 方知那女人为何说,这阴掌,总有一日会用上。 她眼中满是嘲弄。 还是您有远见,如今这不就用上了? 一拳挥来,她灵活躲开,银勾软红,自是风生水起,从暗处推出一掌,落在那人腰间。 那人面色一片惨白,于是震了震身子,也倒了下去。 她面容亦是黯淡了几分,就连身形都慢了下来。原来轮番使用这“向死而生”,是这幅形容,她此时经脉凝滞,力虚气短,敌人袭来,竟闭目塞听,一无所察。 两拳落在她肩胛之上—— 她顿时吐出一口鲜血,却不及擦净,反手挥出两掌,这便将那二人手腕托起,那二人本欲挣脱,却不知为何小臂寒凉,进而浑身颤抖,倒了下去。 赵青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原来这便是杀人如麻。 倒教她回想起那日在恨水山庄的光景来,此时这江姑娘,与那风门主面上神色别无二致。 只是她心思细腻,此时却也瞧出些不对劲来。那风门门主杀人便是愈杀愈烈,缘何这位江姑娘看上去竟越来越虚弱? 顷刻之间,夜来轻轻落地,身形不稳,竟要以剑支地,才不至于倒下。 “往.....东面走。”她想起事先布下的计划,低声说道。 灵风和梦雨迟迟不现身,怕是也出事了。 西面已不可靠,只得先去东边一避。 赵青木不疑有他,将顾见春负在肩上,却也是堪堪能走。此时她才知道这男人看上去清瘦,要是晕过去让她扶着,气力竟也不敌。 几人跌跌撞撞,方走到门边。 忽然,只见夜来身形一顿。 “怎么了?”赵青木连忙问道。 “太安静了。”她忽然说道。 赵青木恍然,是太安静了。 钟声歇,草木凝,若说守军赶来,至少林间飞鸟也该振翅而逃。 这几步路,便是僧人也没有见着一个。 夜来眉头紧皱,若有所觉,顿时冷喝一声: “出来!” “还是姑娘厉害。”青年苦笑了一声,“我已经压下脚步,却还是被您察觉。” “凌霄。”她声音无波无澜,似是有所预料。 暗处缓缓走出一人,一身黛蓝,风尘仆仆,手上的刀还滴着血。 夜来瞳孔一缩,厉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姑娘,此处有旁人,我便不与您多说了。”青年分明做了什么骇人之事,面上却端着一副和气的笑脸,“姑娘须知,他们得死。” 她眉宇间寒意顿生:“是谁的主意?” “我的主意,便是公子的主意。”他竟温和一笑,俯身行了一礼。 “他们已经中了我的霜华掌,活不过三日。”她冷声说道。 赵青木却顿时想到这霜华掌的传言。 原来她面色苍白,是这般缘由! “是,他们的生死,还在姑娘一念之间。”凌霄笑了笑,似是将她看了个透彻,“姑娘心慈,却不知他人用心险恶。只有他们死了,才能永绝后患。” 他不点破,却亲自动手杀了那十八武僧。 她竟无端做了这顺水推舟之人。 “公子还说了什么?”饶是再迟钝,也该想到今日这般局面,景之必然留有后着。 也是,他没有全盘相信自己的理由。景之要的是不留一丝破绽和把柄,而不是像她这样,顾首畏尾,满盘皆输。自然,他乃太子,也不需纠结到底该不该杀。他的棋局中,在那群和尚知道这件事的同时,就注定会命不久矣。她还在为了不连累对方而纠结难当,竭力苦战之时,对方早已想好了金蝉脱壳之策。说不定今日一闭眼,她便已经人头落地。 宝珠不知去向,太子殿下将自己摘得干净。 什么江夜来,什么慧海,都不过是他走废的棋子。 她此时心中澄澈如明镜,却实在是苦涩难当。 对方还未开口,竟又有一人声至。 “精彩,精彩。”那人抚掌而笑。 “那位公子还说了什么,不如就由在下转告吧?” ...... 高台暖阁,美酒玉樽,彩幔珠帘,清歌金缕。 “皇兄,京华敬你。”娇丽明媚的小公主端起酒盏,盈盈一笑。 她身上重重绫罗,衣香髻影,既是第一公主的荣华无双,又有着与这等年纪相符的娇俏纯真。此时她玉指扣着碧色玉盏,一时间竟难以分出究竟是她的肌肤更为柔嫩,还是这翠玉更为温润。 谢景之唇边勾起一抹笑意,这便转身回道:“皇妹有心了。” 此时烟花耀目,杯觥交杂,他二人却抛下宾客,在这高楼之上凭栏而立。冰天雪地,这高台却也风声猎猎,彩绸翻飞。 “今夜应是风花雪月。”谢京华浅尝辄止,一口玉液入喉,她面上有些红润,却笑得柔美乖巧,端的一副永昭公主的作派。“皇兄日日为国事操劳,难得有此盛景,怎么不见侧妃相伴?” “呵。”谢景之无端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皇妹说的是哪位侧妃?” 这倒是让谢京华凭白一噎,她定然是想探听这江月溶是什么形容。若是他二人不和,倒是可以做些文章。谁知对方这样一问,倒教她想起自己那便宜送出去的表姐来。 “自然是那位月儿美人。”她银牙暗咬。 谢景之望着远处,神色淡淡:“本宫说过,此生只她一人。按照辈分,皇妹当叫她一声皇嫂。” 谢京华面上一白,这便泫然欲泣:“皇兄,难不成父皇说的话都不作数了么?” “谢京华。”谢景之瞥了她一眼,“今日他不在,便不要惺惺作态了。” 他眼中微冷,似是有些难以忍耐。 女子美眸一转,盈盈说道:“我的好皇兄,他还没死,轮不到你来让我叫这声皇嫂。” 谢景之又是笑了笑,却无端有些寒凉。 “你很快就能叫这声‘皇嫂’了” 众人只见景之太子与京华公主凭栏远眺,还道是稀奇无比,以为他二人冰释前嫌,重修旧好,却不知他二人此时嘴中却是在谈些大不敬之事。 那千泉王子此时也是自来熟,说什么在大漠里土生土长,未曾见过海国之人,瞧着新奇,一见如故,便硬要拉着那几位扶桑来使说这异国风情,说到尽兴处,更是手舞足蹈,击觞而歌。一众朝臣自是觉得有违风雅,腌臜眼目,他却玩的不亦乐乎。 若不是一旁几位朝臣好言拦着,他便要跃上高台,为这扶桑来使献舞一曲。 “阔克苏一宴,又让皇兄占了先机。”谢京华望了望席间动静,垂下长睫,亦是没有什么情绪。她生了一张笑脸,此时眸中却风云迭起,幽恨徒生。 谢景之不语。这等事情,他倒也没必要承认或是否认。 他目光投向远山,那里,白山高塔,古寺伫立。 若他是谢京华,一定会选在今夜动手。 今夜确是风花雪月。 父皇有命,他此时作陪来使,断然不得抽身。如果有什么变数,那便是棋差一着,也有心无力。 看着那远山层叠,重云遮蔽。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有些不祥之感。 “皇兄。”谢京华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开口笑道,“京华备了一份大礼,恭祝皇兄。”她顿了顿,笑逐颜开:“恭祝皇兄皇嫂新婚之喜!” 大礼? 他眉间拧起,自然,后半句被他全然忽略。这前半句里的“大礼”,又是什么大礼? “你不该打她的主意。”他摇了摇头。 这个“她”,却是哪个她? 他二人心知肚明。 “京华未曾做什么,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她素手掩起朱唇,娇声一笑。 “你有个好手下。”谢景之一杯酒见了底,这谈话便也走向尾声。 谢京华扬了扬脖颈,不置可否。 鬓边的珠翠摇曳,风流蕴藉。 “却不是个听话的手下。”他轻笑。 她黛眉一皱。 什么意思? 对方却不欲解释,摇了摇头,抬步走回席上,将谢京华一个人留在了栏杆边。 宫仆察言观色,此时又为他满上一杯酒。 “诸位,敬永昭——” 他端起玉盏,此时竟有王者之姿。 宾客大臣皆从善如流,会意举盏:“天佑永昭!” 那阔克苏的王子,此时眼神一暗,却也端起酒盏,笑着说道:“天佑永昭!” ...... 南音山上,妙法寺门。 男子从暗处缓步走来,却是只身一人一剑,负手长立。 便是这“不听话”的手下,叶染衣。 夜来目光一顿。既然叶染衣来了,那守军定然在不远处。 “那便说吧。”她冷声开口。 今夜应是腥风血雨。 第78章 可怜多少登楼客,独倚阑干思不穷 “言之尚早。”叶染衣笑了笑,意有所指地看向赵青木,“这两位,倒是无端而来。” 夜来目光一凝:“与他二人无关。” 赵青木知道这是在说她与顾见春,却觉得此时气氛着实怪异。 等提着刀的青年走了出来,她才发觉这人是今日见过的。 不消说这江姑娘也在昨日里见过。 “是你们。”对方像是也发觉了这件事,笑着说:“你们两个不好好卖粥,跑来这里做什么?” 若说今晚之前,她定然会觉得这笑容亲和有礼,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这笑意让她胆寒。 谁能在一连杀了十八人后,还笑得如此讨喜? “我......”赵青木一噎,却有人替她开口说道:“是谁派你们来杀慧海的?” 赫然是叶染衣的声音。 夜来眉头紧皱,她亦是不清楚此事全貌。 “我们没有杀慧海!”赵青木辩解道,“我们走时,他还好好的!” “在下听说,是一位白衣姑娘,在寺门下了迷烟。”叶染衣摇头不信。“若说与你们无关,倒是有些牵强。” “信不信由你!一人做事一人当,迷药确实是我下的,我们是为了进寺门。但是人不是我们杀的!”赵青木却是振振有词。她自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如今对方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罪名安在她们头上,她也不答应。 “哦?”对方像是提起了些兴趣,“进寺门?这么晚了,你们来做什么?” “这......”她下意识地瞥一眼身边的女子,虽未说什么,其中缘由尽在不言中。 “原来如此。”叶染衣笑了笑,在场的几位皆是人精,这姑娘几个小动作自然难以逃过他的眼睛,“这便是阁下说的‘无关’么?” 夜来蹙眉,转身问道:“你们是来寻剑?” 寻剑?什么剑? 她一愣,却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于是说道:“是啊,我二人听说碧天剑在你手里,这便赶来寻剑。” 不知为何,她觉得对方听到这话,眼中竟黯淡了几分。 她眨了眨眼,对方眸中清亮如雪,好像方才那情绪像是她自个儿的错觉。 “果然。”她点点头,对叶染衣朗声说道:“阁下听到了,此事与他们并无关联。” “好说。”叶染衣爽快颔首,“请。” 他将路让了出来,倒是彬彬有礼。 “走吧。”夜来垂下眼眸,淡声说道,“碧天剑不在我这儿,你们找错人了。” 她面上凛然,立刻会意。她们二人虽然没打过交道,可她却能平白读懂对方话中的意思。 她在说,快走,不要回来了。 这是诀别吗? 她怔怔地出神,背着肩上的男人,在几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挪到了门边。 忽然,她脚下一顿。 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若是这个呆子醒来,要如何给他一个交代? 心中一横,于是袖中寒芒一闪而过。 她轻轻将男人的身躯落在树边,转过身来笑道:“姑娘,我一个人背不动。” ...... 时间回到日落之际。 宫仆为玉人整好衣服。 “殿下,如此可是妥当了。”她轻声说道。 窗外树影摇曳。 他谦然一笑:“辛苦嬷嬷。” 金嬷嬷摇了摇头,行了一礼,便就此告退。殿下喜静,这夜宴之前的片刻安闲,就留给他一人独处吧。 “我道是殿下贵人善忙,不愿见我。”窗边翻进一个人,倒也没觉得自己是擅闯,端的是落落大方,从容不迫。 “叶统领。”谢景之举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算是打过招呼。 茶烟缭绕,水雾潋滟。 对方笑了笑:“还以为等着我的是刀枪剑戟,没想到殿下倒是放心。” “无甚可担心的。”玉人勾起唇角,“本宫知道叶家不出小人,便足矣。”他将茶盏缓缓搁在案上。“寒暄就免了吧。” 叶染衣目光一怔,却很快掩去神色:“今日前来,是想同殿下借一人一物。” 第79章 平生心事如明月,今日天涯又别离 “好说。”谢景之像是早有所料,点了点头。 “殿下就不问我借什么?”男人莞然。 “本宫已经知道了。”他浅尝辄止,轻笑了一声。“叶统领好手段。” 说是借,却也是强取豪夺。 “那就全看太子殿下作何打算了。”叶染衣了然,躬身一礼。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本宫这一步,已经落定。”那案前的玉人却是轻叹了一声,“此事,你去问她吧。” “看不出殿下竟是好赌之人?”对方抬眸,饶有兴致地问道。 谢景之笑了笑:“本宫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 何况,那个人会怎么选,他本就了然。 “那不知我这一步可是对殿下的胃口?” “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本宫欣赏叶家的忠心,却也恼恨叶家的忠心。”谢景之一手撑着下颌,面上无端有些疲惫,“只可惜,本宫的皇妹这回又要好一通发怒了。” “公主那边,我自有打算。”叶染衣淡然回道。 “那便如你所愿。”玉人垂眸,不再多言。 “殿下高义。”对方行了一礼。 两人不再说话。 风声簌簌,无端生出寒意。 “殿下。”老仆突然在外面轻轻唤了一声。 他起身,殿中已没了那人的踪迹。 ....... “这位姑娘好胆识。”叶染衣笑了笑。 “废话少说,放人。”赵青木冷声说道,夜来一愣。 如今这是个什么光景。 此时素衣女子手中银针抵在叶染衣的脖颈上,那人竟然避也不避,就这样任凭她威胁。 “如此倒是省事。”叶染衣面色无波,只是看向了夜来与她身后的凌霄。 “守军在十里之外,领头的人,想必阁下也不陌生。” 夜来了然。 是昨日来妙音阁的贺副将。 “阁下独自前来,想必也不是与我说这个。”她淡然回道。 “是也不是。”叶染衣摇了摇头,他毫不在意颈边银针,反倒是让赵青木惊得收了收针尖,生怕一不小心就刺入血肉。 几人都知道这位素衣女子是断然下不去这个手。 “在下此时在这儿,是为给阁下一个选择。” “选择?” 凌霄闻言,不紧不慢地从身后取出两个物事。 她目光一凝。 半块令牌,以及—— 一杯酒? “姑娘,公子说,若是拿了这半块令,就随叶公子去;若是喝了这杯酒,就......” 她想也不想,伸手取来令牌。 凌霄愣了愣,随即笑着问道:“姑娘不听听第二个选择么?” “不了。”她目光清幽,眉目淡然。 叶染衣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他倒是有几分好奇。 “替我和公子说,此去路遥,今年元夕,又要失约了。” 她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打算。 “我定然只字不落地告诉公子。” 虽然,本就没有几个字。 凌霄点了点头,叹息着说:“其实公子想您选的是......” 他向来不愿干涉这些事情,只是今日话已至此,心中有些抱憾,难免多言一句。 “我知道。”她冷声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不愿。” 凌霄登时面色恹恹,垂首不语。 “两位可是说完了?”叶染衣勾了勾唇,这便打断了他们两人的谈话,此时可不是闲聊的时候。 夜来看了过来。 “今夜,妙法寺佛宝失窃,住持惨死,叶某不敌,被贼人打成重伤,让她逃走。如此,可是有什么异议?” “你......”夜来心中一惊,刚想说什么,霎时间,却脱口而出,“慢着!” 可惜已经晚了,叶染衣头一偏,那一旁的赵青木哪里能料到他心中所想,手中三寸长的银针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这锋芒便已经刺入颈间经脉。 看得出来,对方是极痛的,那张面容上青筋暴起,此时却是冷汗淋漓。 跟着,那汩汩鲜血便顺着伤口流了出来。 “我......我没想......”赵青木顿时手上一松,惊慌难当,“对不起......” “呵呵......无事...”叶染衣强忍着疼痛,捂住了脖子上的伤口,那银针还没有拔出来,他却笑得有些坦然,推开了赵青木想要扶上来的手,对着一众人说道:“走吧。” 夜来定了定神,冷冷地问道:“慧海是不是你杀的。” 该说不愧是太子身边的人,就算是遇上这般场面,她亦是从容自若,还在盘算着这些身后之事。 叶染衣苦笑:“不......”他唇上惨白,此时已经流了一身的血,有些骇人。 赵青木本想找些止血的丹药,谁知对方竟断然拒绝。 她有些无措。 夜来却看出了少女心中所想,冲男人点了点头,说道:“针是我刺的。这一掌是我还你的。”她蓦然欺身上前,一掌将白雾灌进他的胸前,对方本就惨淡的面容更添几分黯然,却没有立刻倒下。 他自然武功高强,这点寒毒根本伤不到他。反倒是她面色白了白。 谁知对方反而说了声:“多谢......” 谢什么? 她心中无端有些恼怒,便是又觉得自己多事。 “你活不过三日了。”她冷声提醒。 叶染衣闷声失笑:“好。” 若非立场不同,她这性子,倒是与殿下有几分相似。 脑中想到那女子雍容华贵的模样,他怔了怔,再一回神,紫衣女子已经抬步前行。 赵青木却愣在原地,帮他也不是,跟着离开也不是。 末了,那清冷如霜的女子将地上的男人扶了起来,回首看向她:“走吧。” “哦......好。”她咬了咬牙,便也是快步跟了上去。 离开前,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黑衣黑发的男人虽然受了伤,却还是风度不减,泰然而立。 下次见面,一定要好好和他赔个不是。 少女心中如是想到。 第80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当家的!这小子骨头忒硬,都这样了还死犟着不出声!” “呸!管它骨头多硬,还能硬得过铁?把那些个什么鼠弹筝,什么夹棍,还有那个拦马棍......都给老子用上!” “当家的!那还留他一口气不?” “留!当然要活口!不留活的,怎么把那死丫头骗过来?他奶奶的!这小崽子竟然动到老子头上!老子今天就要他们生不如死!” 这声音......遥远而清晰,随着对方暴怒,“啪!”“啪!”“啪!”......带了铁钩的长鞭纷纷落在他身上,本就是血肉淋漓的伤痕此时再受几鞭,那便更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原本伤口已然尽数结了薄薄一层血痂,可此时铁钩将皮肉带起,又是一番血流如注,好不残忍。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能流这么多的血,还有思考的余力。 此时虽然意识迷蒙,脑海中却十分清明,他知道自己或许会死在这里,可是心底平静无比。 他不畏惧死亡,也不后悔他的所作所为。至少救下了那些山民,救下了小湄,保他们一时无虞。他孑然而来,又独自死去,便是最好的结果。 因着牢室昏暗,兴许又是因为眼睛被血液浸染,已经一片赤浊,看不清天色。眼下当是傍晚,因为他闻到了炊烟袅袅,也闻到了四溢的饭香。恍惚间,更是听到了孩童的笑声,也听到了妇人唤其乳名,喊他们吃饭的声音。 还有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声音。 “滴答——” “滴答——” 让他无端想起了山岩石壁旁的甘泉,至若夏秋,便飞瀑岩中,至若深冬,便在岩上凝结成冰锥。而至若春和,冰锥融化成水,顺势一滴一滴地落下。 小湄说:“如此甚好,方知这水露滴答之声,教人清心凝神,知晓寸阴可惜。” 于是提起剑来,就要同他讨教。 他笑道:“飞瀑之时,你说百川入海,不复西归,同我讨教剑法。凝冰之时,你说冰冻三尺,非一日寒,同我讨教剑法。如今还有什么时辰是你想不出理由的?” 她竟然认真想了想,点头说道:“还真有。” “师父说男女有别,叫我不要夜里来找师兄。” 他登时失笑:“小湄,若是练剑乏累,不妨休息片刻,看看这飞瀑凝冰,春岩融雪吧?” 还记得那时,她只投来不解的目光。 如今想来,若说就此长逝,他却没什么好遗憾的。他已经看过世间绝景,历过世间苦乐,有良师提携,亦有同门相伴。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已经握住自己的道,百死不悔。 只是他还想念那山霞晚月,庭树飞花。 也许,还有那花下一双人影。 老人坐在月下饮茶,小姑娘跃至他身前,说上一句:“师兄,你回来了!” 他阖上双眼,有些疲惫。 ...... 再醒来时,日光耀目,他被绑在了庭中铁柱之上,耳畔有孩童之声响起。 “哥哥,你生病了么?”他长着一双黝黑的眼睛,让他无端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小湄的时候,她那双清澈却又有些防备的眼睛。 那双眼睛,他很想念。 他发不出声响,他的喉咙痛如刀割,若是他能看到,便知道自己的喉间血痂遍布,一片乌青。 便是此时睁眼,也是因为白日当头,灼热不已。 “娘亲说,病了的孩子,都要乖乖吃药的。哥哥,你吃药了吗?”那孩子见他不回话,竟兀自开口说道。 他想说,莫要给他吃药了,就算吃药,也难以医治。还不如将药留给需要的人。 孩童摸出一颗糖果,放在他的脚边。 “哥哥,你如果难受,就吃一颗蜜饯吧!娘亲说,吃了蜜饯就不疼了!” 还记得山上没有蜜饯,小湄说药苦,师父便向山下的百姓讨来麦芽,他还记得她半信半疑地将麦芽放在嘴里之时,眼中那须臾的惊喜与甜意。老人捋了捋胡子,也微不可闻地一笑。 师父最是爱护小湄,他是看得出的。 小湄......此时小湄也许已经找到了她的娘亲吧? 不知道她怕苦的时候,她的娘亲有没有蜜饯给她吃呢? 他扯了扯嘴角,他不疼,也不难受,他只是在等着死亡来临。 这过程却远比他想象的要漫长。 这是他唯独未曾经历的事情,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是如何死的,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漫长。 现在想来,原来是他心中还有执念未了,这才苦苦支撑,没有长眠吧? “哥哥,这颗蜜饯是一位姐姐给我的。她说要来找你,让我今晚给她开门。” “她长得可真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好看!” “她是你的朋友吗?” 他惊惧难当,眼中一片骇然。 小湄! 一定是小湄! “不......要......”他想摇头,却发现脖颈上套着铁枷,难动分毫,他想开口,此时却只能发出浑浊不清的零星碎语。 他艰难地挣扎,却徒然作这困兽之斗,连身上与足边的铁链都未曾惊动。 血液从伤口涌出,顺着铁柱流淌下来,将蜜饯染得一片血红。 那孩童哪见过这等骇人景象,连忙跑去喊大人。 妇人将他抱走,嘴上哄着:“乖宝儿,不怕,不怕啊......” 又是几个男人走上前来,长鞭与铁棒纷纷落在他身上。 “不......不......”他虚弱不已,却只记得这个字。 不要回来,小湄! 只听谁哼笑了一声:“哟,先前不是嘴硬,一声也不吭么?如今怎么还开口求饶了?” “可惜,晚啦!” 一顿鞭影链挣,血肉横飞。 疼痛,无边无际的疼痛。 “那臭丫头若是来了,就将她抓来捆了!她长得这么漂亮,让老子先玩腻再说......”男人们商量着计划,却也懒得背着他。 他这才蓦然惊觉,原来他们是要以他为饵,将她诓回来! ...... 意识模糊之际,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火海血河,惨叫迭起。 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发觉血痂已经在眼皮上凝结。 晌午时见到的孩童,如今只剩下半个身子,爬在他面前,似是无知无觉,还痴痴地笑着说:“好疼啊,哥哥,我想吃蜜饯......” “好疼啊......好疼.......” 他与孩童一道闭上了双眼。 这是怎样的一副阿鼻地狱? 男人惊慌失措地躲在他的身后,可那小小的身子又如何能挡住这成年之躯? 面前是谁?看不分明。 只记得那目光极寒,剑光极冷。 “魔鬼......是魔鬼啊......” 哦......是魔鬼啊......他心中怔怔想着,此时竟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莫不是神佛不肯渡他,才让魔鬼来替他了却遗憾? 他颇为费劲地张着双眼,却觉得那眼皮有如千钧之重。 他想看清这“魔鬼”长什么样子。 终于,眼前生出一道明光—— 大梦初觉,恍如隔世。 面前的素手顿了顿,又似是收了回去。 若不是烟紫色的衣袖如同云雾拂过他的脸,他几乎还以为这是在梦中。 那双柳目被长睫掩了神色。 她起身而去。 “赵姑娘,他醒了。” “我该走了。” 第81章 水底月色镜中花,人间世事陌下尘 “小湄......”等等...... 他还不及开口,便觉得浑身疼痛,喉如刀割。 那紫色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远处。 看上去她行色匆匆,竟用上了轻功。 “江姑娘——”赵青木追了半里地,却发觉自己根本追她不上。顷刻之间,对方已然失去踪迹。 于是赵青木只得无奈返回。 对方竟然一言不发就离开了! 她进屋,抬眼一看,只见男人竟然挣扎着起身,匆忙之间,那衣服却又渗出血来。 “哎——”她顿时冲了过来,将他按回去,“你不要乱动啊!伤口又裂开了!” 心中好气之余,又不免有些好笑。 此时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就是任由她摆布。 可她却笑不出来。 她看着对方眼中那伤痛之色,有些怅然若失。 “对不起啊,我没能追上她......”她垂下眼眸,心中莫名不安。 顾见春摇了摇头。 怎么能怪你? 可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在梦里,他想起了一些旧事。 那些被他无端遗忘的事情。 “你感觉怎么样?”面前的少女仔细瞧着他的神色。 他抬了抬手,痛意尚在——还好,不至于彻底断了。 于是他勉力开了开口:“多......久......”声音嘶哑难当。 “一天一夜......”赵青木说完,顿时一拍脑袋,像是才想起似的说道,“我去给你倒杯茶。” 她一转身,眼中有些戚戚然。 她不是没有看到那紫衣女子眼中的神色,那是无比炙热却隐忍的欢喜。只是这样静静坐在床边看着那人,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便是再伸出手替他拭去额间冷汗,也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人的长梦。 她一言不发,长坐在这儿,整整一夜。 赵青木便也在屋中瞧了她一夜。 直到她实在乏累,倚在桌边沉沉睡去。醒来时,身上竟多了一件外衫。 她知道这女子并非看上去那般冷淡。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那个粥摊上。她只觉得这紫衣女子真是好看。 泠泠山雪,皎皎云月。 现在想来还真是命运弄人,这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擦肩而过。若是那日她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当时多留她片刻,只管让他二人相见,哪还有这等憾事。 可是世间种种,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妙法寺一面,却是惊魂未定,她手起刀落,豪气干云。这才知道,原来女子也能有这等英姿卓绝的风度。 后来见她独自与那人周旋,又不想她心中抱愧,于是替她担下这一针,教她心中好受些。 只恨自己武功不好,没能留住她。 既然她如此在意,为什么又要急着离开呢? 她难道不知道,这个呆子已经找了她很久么? “唉......”她无端叹了一口气,手中茶水已温,她便赶紧收拾好神情,抹了抹脸。 ——咦,我怎么哭了? ...... “他何时能醒?”朱唇轻启,少女来不及摘下鬓间重重金簪,这便垂眸看着来往的宫人,端着水盆的,取着针具的,换着巾帕的,还有送着汤药的。 每个人见了她,都恭恭谨谨地冲她行礼作揖,叫上一声尊荣无双的“公主殿下”。可唯独那个躺在榻上的人,不知何时才能睁眼,再开口唤她一声“殿下”。 “殿下莫要心焦。”老者在帐中,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金刀燎在烛台上,那金刀只消薄薄一片,却是锋利得紧。男人静静地躺在帐中,胸前起伏不定,像是陷入了什么噩梦。 此时细看之下,他颈边那三寸银针的伤口决计不是致使他昏迷的罪魁祸首,而是身上无端多出的十三根透骨钢钉。这钢钉约莫三四寸,却是每一根都牢牢钉在了那要命大穴之上,钢钉上还喂了毒,更是让这深可见骨的伤口雪上加霜。 老人一掌落在男人胸前,形如枯槁般地老手上青筋突起,略一运功,这帷幔便猎猎而飞,一股劲气在男人身上膨胀开来,老人鼓着腮帮,面上一片红光,这便一喝,手上发力,登时似是有什么迸射开来,“砰砰砰砰——”数道钢钉从男人体内激射而出,齐刷刷地钉在了木制承尘之上。 一共十三根。 男人伤口登时血流如注。 那张本就无甚血色的俊容便更为惨白。 只见老者不疾不徐地收掌,吩咐下人用绢帕将他伤口先捂住。这便将金刀燎了燎,一吹胡子,那张老脸竟笑得有几分邪性。 “殿下,是要生不如死的,还是痛不欲生的?” 她蹙了蹙眉。 “什么意思?” “这生不如死嘛,便是他一身武功尽废,但能喘个气儿,若是好好调养,说不准还可以活到九十九。” 少女闻言,俏脸一白。 “而这痛不欲生嘛——” 他故意顿了顿,又摆弄了一番自己的金刀,像是有意要引得这位美人儿心焦气躁。 “说!”她登时气急。 “他如今筋脉俱断,若说那‘医痴儿’常不易还活着,怕是有一线生机。这下手之人太过歹毒,老朽也无能为力。” “所以呢?!本宫要的是结果!”她有些急躁,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印下一截截嫣红的印子。 “老朽有一灵蛊,名为‘独活’,虽不敢说‘医死人肉白骨’,却能接骨续脉,让他这身体与以前别无二致。”老人笑眯眯地捋了捋白须。 “那为何说‘痛不欲生’?”她狐疑。 “既然是蛊,也是半医半毒,自然要有些代价的……”他话锋一转,“若是引了此蛊,以后每逢月中,便要尝受万蚁噬心,千刀剜肉之苦……” “这还不算呐。既然是万蚁噬心,千刀剜肉,那这寿命也是……” 一阵寒风起,有人不忍再听,足尖一点便离开这深宫。 “灵犀!”男人低声喊了一声,有些无奈,只能任她离去。 “殿下……”他回过头,颔首唤了一声。 那座上的人却没有回应。 老者端着一副似有若无的笑脸,亦是等在一旁,仿佛不论是哪一种都与他无甚关联。不过他还是对这灵蛊更为感兴趣些,毕竟这“独活”珍贵得很,他倒还未曾用在谁身上,此次机会便是更为难得。 “你们都退下。”少女沉沉命令道。 慕小楼面上泛起一抹复杂。 他已知晓结果。 “是!”男人亦如一阵风一般消失在了殿前。 “公主殿下,可是想好了?”老者老眼一眯,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这位永昭的第一美人。 烛光下的美人,褪去了平日里金殿中的高高在上,此时更是有几分女儿家该有的媚骨天成,如此姿容,若是能一亲芳泽…… 他浑浊的老眼中无端闪过一抹幽暗。 寒夜凄清,长风不绝。 烛火摇曳,孤苦无依。 如同海棠般娇艳的红唇轻轻开阖,吐出一句话。 老者脸上笑意更甚。 今夜的荣华宫,又是血气弥漫,灯火无眠。 远处的宫人看着这一桶一桶的清水送进去,又是一筐一筐的血绢抬出来,只是摇头叹息。 莫不是小殿下又发怒了? 第82章 闻道故人多问讯,如何容我共天真 她坐在城墙飞檐之上,怔怔地看着天边日升。 今日可是晴空万里? 身旁白雪纯洁无瑕,她轻轻呵出一口气,便是白雾缭绕,遇到这初升旭日,却又无声消散。 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不知不觉,却又回到了这帝都之上。 此处甚是高渺,远看南音山连绵不绝,近处都城人头攒动,熙来攘往。 只是今日多了些守兵与禁军的身影。 自然,那些为了生计而波波碌碌的人们却没想到,他们搜查的人正坐在这高墙之上,倒是没有刻意要躲避的意思。 慧海那和尚,终究是死了。 不对,若是和尚,该说“圆寂”才对吧?她有些出神地想着,今后可是再也听不到他握着佛珠,笑眯眯地对她说一句“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了。 何谓“苦海”?何谓“回头”? 她不得而知。 她并不反感这老和尚的说教,她虽然没什么佛性,可端是坐在那里听他诵上一段佛经,便觉得心安气定。 可是他圆寂了。 意味着今日之后,那南音山便再也听不到他的诵经之声了。 她本以为这一场阴谋,只是冲着她一人而来。本以为机关算尽,已经万无一失。就算幕后之人胆子再大,也绝计不会算计到妙法寺的高僧身上。 可她还是低估了那人的残忍。 景之惯来神机妙算,可是算到了慧海圆寂? 叶染衣说,不是他,亦不是荣华宫。 她可以相信他么? 若不是他们,那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呢?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远方。 恍惚之间,那苍寂朴厚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她无端轻笑了一声。 苦海茫茫,何处是岸? 正当她出神之际,霎时间,一段白绫迎面而来。她也不起身,伸手在面上一握,这形同鬼魅的白绫竟被她牢牢攥在了手中。 两股功力在她手中激荡,一时间雪飞尘扬,将这城墙之上的砖瓦都震得抖了抖。 对方见武器被缚,便是手上发力,欲要将白绫收回袖间。可紫衣女子却不依不饶,手上气劲不松,端的是个稳重如山的架势。 “松手!”那女子见她不肯松手,便是如何使劲都夺不回武器,心中更为恼怒,此时却只差破口大骂。 “慕夫人,这是个什么道理?”她面色无波,淡声问道。 手上却还是不松。 慕灵犀左右扯不回白绫,这便柳眉一竖:“你这…你这小贼,不要欺人太甚!”她本想骂一句“小淫贼”,只是看着对方一副女儿装束,却是横竖骂不出口。 她挑眉:“不知何时惹了慕夫人不痛快?” 她在此处坐得清净,对方却不知如何寻到她,白绫偷袭不说,还一通恶语相向。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当即就没了好脸色。 “你还敢说?!”对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断然冷笑道,“他现在生死不明,你却在这儿看风景?真是好兴致!” 她皱了皱眉,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说谁生死不明?” 这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要找她来算账? “还能有谁?不就是你昨晚打伤了叶染衣?!”慕灵犀此时面上怒容一片,却是没有半点说谎的迹象。她打量了一眼对方的神色,以她的了解,对方说的是真话。 “叶染衣?生死不明?”饶是她也将这两个词琢磨了一番,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我未曾对他如何。” 夜来手上一松,对方顿时收回白绫,可听到她这句话,却又有将其打回来之势。 “若不是你,还能有谁?!你可知他伤得极重,便是天冬前辈也没什么法子……”她倒是心思单纯,此时竟已将这些秘事一并抖了出来。只是她实在怒极,她与兄长堪堪将那上赶着送死的两人拦住,又不能杀,又不能让其跑了,便是她轻功好,也耐不住如此消磨。她以为叶染衣胜券在握,谁知听到消息赶回去之时,只看到他那残破不堪的身躯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兄长说,此事他自有筹谋。谁知道这筹谋,竟是将他自己谋到了鬼门关外。 兄长要她缄口,他说,成大事者,哪有不见血的。 可他这般不惜命,却叫她好生恼怒。 这女人,竟然如此绝情寡义,心狠手辣。叶染衣做戏,换她一条生路,她竟然恩将仇报,将人伤至残废,如此心肠,还谈什么大事。今日她慕灵犀就算死在这儿,也要与她拼个同归于尽。 对方还未答话,此时慕灵犀却是越想越恼,素手一抬,这便甩出两条白绫来。夜来手中无甚武器,见对方动怒,于是膝盖一抬,足尖轻点,就飞身落在飞檐另一端。可对方哪里是按捺得住性子的,见夜来用上轻功,她自是冷笑一声,提气也追了上来。 若是论轻功,她还没输过。 她清影一闪,这便迎面击来,手中白绫更快点到,却被对方故技重施,白绫顿时失了势,被牢牢握在手中。 “慕灵犀,你这白绫于我而言,不过是三丈软红。不要白费力气了,若是要打,叫你兄长来。” 夜来清冷一笑,手中缴住她白绫一弯,竟将慕灵犀硬生生拉得身形一晃。 二人在这力量之上,显然是夜来更胜一筹。 第83章 紫烟白绫吹梦断,花外风来两袖凉 “所言甚是。”慕灵犀此时急红了眼,便恨声说道,“不过我还是喜欢亲自动手。” 横竖拉不回白绫,于是她索性松开手,足尖一点落在白绫之上,便要向对方滑来。夜来一看,这是要近她身,遂将白绫一抖,竟反而灌了些功力进去。那慕灵犀见状,顿时足上一踏,有如飞鸿踏雪泥,在白绫抽上她双足之前,掠起三丈之高,又在霎时间疾冲而下,手中一抖,从腕中滑出两把明晃晃的短匕来。 夜来身形一晃,单足点在飞檐之巅,这便惊险地转了半圈,躲开了这两把凶器。 可对方一击不中,自然不依不饶,立即反身一划,刀刃距她眉心方寸,她却不惧,当下素手一抖,牢牢定住对方手腕。哪知这位也是个刺杀的好手,功夫净是轻盈迅捷,手腕被握,无甚关系,自是手掌一松,那匕首仍是被送了过来,夜来只得松开手先来钳制这迎面而来的刀刃,对方竟化掌为刃,向她耳畔击来,掌心生风。她黛眉一蹙,登时抬起手肘,这便稳稳挡下一掌。 “慕灵犀,我只说一遍,我没有重伤他。” 不仅没有,还给了他一掌向死而生,颇费她一番心思,又怎么会让他“生死不明”? 慕灵犀不语,掌上发力,却无奈抵不过对方力气,于是当即收势,掌心一转,这便攻她小腹。 夜来眉间一紧,毫不客气地抬膝将她掌风格住,两人须臾之间就交手几十余招。慕灵犀虽然功法不足,可这武功也是承下轻功这一轻灵敏捷的路数,夜来虽然有心擒下她双掌,可慕灵犀旋身如燕,脚下又诡秘无踪,端是难缠。两人便在这檐上方寸之地过招,一个不欲动手,一个却占不了上风,一时之间,竟打得有来有回。 忽然,一道黑影“嗖——”地一声破空而来,夜来目光一凝,顿时将对方推开,又一个侧首,一支黑羽箭擦着她的耳畔掠过,落至檐上,平白溅起碎瓦飞石。 一人身至,一左一右两只手,沉着有力,稳稳握住两人的手腕,这便再难让对方运劲分毫。 “好了,两位且住手。” 一人如是说道。 ……. “如此种种,便是你昏过去之时发生的所有事情了。” 赵青木坐在一侧,见他虽然不能动弹,却清醒了些许,这便将前夜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尽。 顾见春沉吟不语。 “诶,你好些了没?”她看了看他的面容,似乎没什么情绪。 “本来也无不好。”他摇头。 “……”赵青木一时无言。 还不是她看见对方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才再三询问,这下反倒成她多事了。 她捧起茶盏,水雾袅袅,遮住了她三分神色。 屋中有些寂然。 “那你……” “我们……” 一时之间,两人竟同时开口。 赵青木勾起樱唇:“你先说。” 对方却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先说吧。” “好吧。”她撇了撇嘴:“那你…那我们之后作何打算啊?” 如今斯人远去,不知所踪,他们在妙法寺闹出这等事,自然不宜再回去大张旗鼓地找人了。 “她说,碧天剑不在她手上。”他轻咳了一声,“这是原话么?” 赵青木一愣,顿时有些气急:“喂,你已经问了三遍了,我都说了,她说,‘你们是来寻剑?’‘此事与他们无关。’,‘碧天剑不在我这儿,你们找错人了。’你还要怎么样啊?” 她于是原模原样地学着那紫衣女子的作派演示了一遍。 这人,莫不是砸坏了脑子? 想到这儿,她连忙将素手搭在对方额上——也没有发热啊?这怎的睡了一觉,说话就颠三倒四起来? 对方却撇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地说道:“我无事。” 末了,才解释道:“想来是她误会了。” “误会什么?”少女愣愣地问道。 他摇了摇头,竟不再言语。 “喂,误会什么啊?”少女不依不饶。 话说一半真的会死人啊! “误会我们是为了碧天剑而来。” 赵青木一愣:“我们不是为了碧天剑而来吗?” 须臾之间,她又否定了自己这句话。 不是,是为了找他的师妹和碧天剑而来。 “啊——”她突然灵机一动。 对方抬眸看向她。 “有了——”她眉眼弯弯,此时又是计上心头。 “什么?”看着少女那副笑脸,他却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惯常来说,如果这少女有了这般模样,那兴许是又有什么人要倒霉了。 果然,下一瞬,少女眼珠一转,便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我有一计——” 第84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哼!”竹简与砚台皆被摔在他面前,竹简滚了一滚,兀自展开,这便是“妙法寺”三个字印入眼帘。 他方要跨过门槛,这一众杂乱无序的竹简便东倒西歪地阻住他的去路。 玉人一笑,这便俯身将地上的书册一一捡起,又拂了拂上面沾染的灰尘,将它们落回案上。 “父皇,何事让您如此动怒?可莫要气坏了身子。”他轻笑,明知故问,丝毫不惧。 永昭帝那张枯朽的老脸上兀自抖了抖,这会儿却是喜怒莫测:“我儿来了。” 谢景之颔首侧立。 “今晨退朝,扶桑使臣问朕,何时能一睹妙法寺高僧尊容。” “你说,朕该如何回他?”永昭帝坐回榻上,倚着身子,面容淡然。 仿佛方才来时那摔砚砸书的人并非是他。 谢景之眸光一转:“该如何回,就如何回。” “哼哼。”永昭帝笑了笑,竟也不恼。 他二人自是心知肚明。 “区区一个扶桑,父皇何必如此动气。” 玉人垂下长睫,目光轻轻落在了案边的香炉上。 香炉紫烟袅袅,蟠龙吞云吐雾。 这味道,他不喜。 “唉……”那权倾天下,一手遮天的永昭帝此刻竟叹了一口气,“我儿不明白啊……” “哦?”他抬眸,状似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实则对方想说什么,他亦是早有所料。 那双老眼此时眯了眯,轻轻说道:“传闻扶桑海国,奇珍万千……” 果然。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十分恭敬:“原来如此。” 永昭帝面上少有地有些倦容,淡声说道:“想必这次,我儿已有应对之策吧?” 他若说没有,这人又该如何呢? 于是他端了端身子,正色道:“却是如此。” 永昭帝闻言,颇为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永昭有我儿,真是福分。” 那双老眼却是精光一片。 谢景之温和一笑,自然是没有错过对方这副模样。恐怕此时已经在思量,他一个太子,是如何有本事应对的吧?是不是又要揣测他手中还有多少棋子可用? 这一幕父子闲话,本该温馨和睦,如今却因为两人的身份,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儿,你就这么喜欢那江家的姑娘?” 末了,这永昭帝竟突然开口,话锋一转,直指他“家务事”。 他面不改色,从容笑道:“是很喜欢。” 既然对方有意提到江家,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一话题。 “呵呵……”那双老眼分明已经如此苍朽,此时却也生出些微光来。 “倒是有几分你父皇年轻时的样子……”他眼中蓦然升起一股焰火,却不知为何,突然又熄灭殆尽。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饶是绝口不提江家的事,只提江家的人。 像他,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淡淡地想着,并不言语。 “若是你喜欢,封她为正妃,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老人突然开口,像是做出了什么妥协一般。 他蓦然抬眸,却发现对方一双老眼正死死盯着他面上神色。 原来还是试探。 他心底冷笑。 “只是,她要能活到那个时候,才算她的本事。”永昭帝面上抖了抖,这便松开了对方的手。 谢景之亦是清浅一笑:“自然可以。” “君上——”门外老仆忽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小心翼翼地说道:“巳时已至,可是要添香?” 香? 他目光转了转,这便落回那尊香炉之上。 “进来吧。”永昭帝不咸不淡地应道。 老奴应了一声,这便轻轻走进来,看见谢景之,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去一旁忙活。 “若是无事,儿臣这便去准备了。”谢景之颔首。 他实在不喜这气味。 也不喜这人。 “嗯…”永昭帝似是困倦,这便老眼微阖,冲他摆了摆手。 他当即转身抬步,毫不犹豫就要离开。 便是那添香的老仆此时也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背对君上,此乃大不敬啊…… 他立刻低眉顺眼,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哼……”永昭帝怎会没有发觉他的举止,只是那人快到门口之时,才轻轻开口,似是呓语一般说道:“听说你将令都给了她……” 玉人脚边一顿。 “小心些……” 也不知道是要小心什么,这句话就没了后文。 他一转身,对方竟已经倚在榻上,不知是睡去还是假寐。 “呵……”他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屋外风清雪霁,朗日高挂。 他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明白,对方口中的江家之女,原来是话中有话。 …… “殿下,姑娘走了。” 前夜里,凌霄颇为谨慎地在他面前说道。 “嗯。”他玉手扶额,随口应了一声,似是有些醉意。 “她没有……” 凌霄顿了顿,却没有说完。 他闻言垂眸,桌上一尊玉盏,广寒清影,沧浪草芥。 ——“原来这就是酒。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芊芊素手洁白无暇,举起杯盏,将其遥遥对上天边一轮皎白玉盘。 “明月入杯,银河入怀。” 她念着一首无端而来的打油诗,唇边噙着一抹笑意—— 与其说是笑意,不如说是醉意。 她未曾喝过酒,第一次喝这桃花黄,却是难得失了些仪态。 “在永昭,若是接了别人的邀盏,便是要立下一个盟约。”他轻笑着说道。 “哦——那便立约好了。”对方竟是少有的孩子气,附和着说道。 “什么约?”他挑眉,原本只是随口一说。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下一次你再请我喝酒,或许就知道了。” 她眼中映着明月朗星,似醉非醉。 “永昭三殿下的酒可不是谁都能喝的,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你请我喝酒,还要端着金枝玉叶的架子么?”她侧首望过来,仔细想了想,“既然是立约,那我们此时同想一件事,若是下次还想着这件事,你我便履约,如何?” 仿佛是生怕对方不答应似的,她闭上眸子,很快便睁眼说道:“我想好了。”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亦是闭上双眼。 心中默默想了些什么。 再睁开眼,对方竟在他面前执起一枚棋子。 他怔了怔。 面前无端多出来两盒棋子。 “听凌霄说,今日好像是你的生辰,却要你请我喝酒……”她那副清容此时却有几分赧然。 少见,真是少见。 若是知道一杯酒就能收买了她,一开始又何必日日与她讲佛论经? “听说大宛有一种暖玉,玉质温润,最是养人。没寻到多少,只够予你做这一盒棋子……”她顿了顿,又说道:“本来是想做一对玉镯,但想了想,宫中侧妃也不少,也未曾见到你对谁青睐有加。既是生辰礼,还是送予你一人为好。” 他笑道:“好在你想到这一点,不然单说这一对玉镯,就要叫她们好一通拈酸吃醋了。” 对方惊道:“竟有如此弯弯绕绕?” “可不是?”他一笑,虽然面上云淡风轻,实则若是真有什么争执,哪里是拈酸吃醋这么简单?要好一番宽慰安抚,与那些朝臣推杯换盏,才能稳固这些权势。 他一个无权无势,母族没落,母妃自请上山修行的三皇子,便是要如此权衡计较,才能站得稳,活得久。 “我惯是不懂这些。”她摇了摇头,“愿以后也不懂……” 这便将棋子递了过来。 他执起一颗子,摩挲片刻,便知道这棋子乃是下品的琉璃烧制,并不是所谓暖玉。色泽浑浊,倒是以假乱真。 她被人诓骗了。 但他还是欣然收下,随后查了那制玉的卖家,落了个发配苦役的结局。 便是后来从三殿下成了太子殿下,什么暖玉寒玉,奇珍异玩,见得多了,也不再稀奇。每每与人对弈,却总是将这琉璃棋说成脂玉棋,对方就是想反驳,可思及面前之人的身份,这便也默许下来。 也许这就是炙手可热的“权”—— “你许了什么愿?”他突然问道。 “似乎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慧然一笑,清风吹过,酒醒大半。 现在想来,她还真是狡猾。 只要不说,这约便是随心而应。 到底是骗了自个儿。 他摇了摇头,寒风拂面,腿上隐隐作痛。 “走吧……” 他轻咳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对谁而说。 第85章 小楼巧对静无尘,一榻俱疲写病身 身形健硕的男人左手一边,右手一边,这便止住两人争端。 夜来皓腕凝结白雾,微微一挣,对方登时松开手。 慕灵犀也挣了一挣,却没能从自家兄长手中挣脱出来。 “阁下这是想要了舍妹与我的命?” 夜来看着那屋檐上的那支没入半截的黑羽箭,挑了挑眉。 慕小楼微微皱眉,像是有些不解:“姑娘这不是躲开了么?” 慕灵犀一噎:“你管这叫躲开了?!” 若不是对面这人突然将她推开,她还不知道有这一支箭飞来。 自家兄长的箭术,她最是清楚,用什么百步穿杨,什么弦无虚发都是谦虚了,这一箭若是叫她受了,那恐怕当即就能送她去见列位慕家先祖。 谁知慕小楼却沉默半晌,缓缓说道:“无甚,这一箭是闭着眼发的,不会伤到你。” “……”慕灵犀瞪了瞪眼珠子,这便张嘴又闭上嘴。 这么一出,倒是冲淡了她三分怒气。 “他怎么样了啊?”慕灵犀闷声问道。 “他好着呢。”男人笑道。 她登时抬头:“你骗我。” 对方耸肩:“知道你不信,我才特意来找你。谁想到你就与人动起手来。” “这下你信了?我并未做什么。”只不过是刺了他一针,又给了他一掌……以那人的武功造诣,断然不可能落得个“生死不明”的地步,最多就是形容惨烈些罢了。 “那天冬前辈说的?”女子不依不饶地问道。 慕小楼无端抚了抚眉心,安慰道:“他诓你的。” “他骗我就算了,还敢骗公主不成?!” “他看你们两个好骗……”慕小楼无奈笑道。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看他!”慕灵犀刚要起身,便发觉自己这手腕还在她兄长手里。 只听这位兄长说道:“就知道你不会安分。他现在需要休息,你便晚些再去吧!” “他说的。”他扬了扬手中对方的手腕,有些好笑。 慕灵犀便是眼睛一瞪,左右挣扎,却也挣不开这钢筋铁骨一般的大手。 夜来看着他们,面上无端有些倦色。或许,她该好好休息一番。 “夜来姑娘。”慕小楼转过身来,和她打了声招呼。 夜来点头,算是回应。 “他说,几日后,自会来寻你。” “也请姑娘早做准备。” 他郑重地抱了抱拳,那慕灵犀纵使有一百个不情愿,却也被他带着行了一礼。毕竟这是叶染衣交代的,就算他们先前有如何恩怨,在昨夜之后,都要暂且放下。 夜来颔首,也是抱拳行了一礼。 她并不想知道对方是如何探得她所在。至少,此时此刻,她不愿去想。 这般盟约,就在永昭帝都的城墙之上正式落定。 …… “不行!” “为何不行?”少女叫道。 “怎么能如此骗人?”顾见春摇了摇头,断然不应赵青木的主意。 “这哪里是骗人?分明是迂回......”赵青木小嘴一撅,“再说你不是想问她什么事情么?连人都找不到,你当如何问?你只管装作昏过去,其他的,交给我就好了!” 她倒是信心满满地打着包票。 “这并非一码事……”他还是不赞同。 少女却振振有词:“若是你执意如此,那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去。” 回去?那便真是无功而返了。 “这……”顾见春却沉默下来,心中有些犹豫不决。 忽然,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在窗棂之上。窗外和光旭日,积雪顺着窗檐缓缓消融,晶莹剔透的无根之水一滴一滴溅落在窗边,一瞬融落,一瞬冰结。 少女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回头看了看。 却是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你不舒服么?”想到对方伤口未愈,于是连忙凑上来替他看了看脉。 他摇了摇头,垂下眸子。 错觉么。 一墙之隔,屋檐之下,紫衣女子静静伫立,脚边是一方漆木食盒。她那三千青丝随风微微拂动,一呼一吸却微不可闻。 长睫落下,掩去眼中思绪。 “没什么啊?算了,如今你还是多休息休息,否则别想好好握剑了。”她收回手指,兀自拨弄起手中的白纱。 “唉,现在想来,我们好像还没有和石溪道别呢。”赵青木突然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看那账本看的如何了?” “若是有缘,还会再见的。”他点点头,此时却是不宜再回去,给他徒增麻烦。他那性子,还是做个无忧无虑的大少爷更为合适。 好在他临行之前留了银两,倒也算是货讫两清。 “只是不告而别,着实有些不甘心……”赵青木坐在桌旁,感到有些口渴,于是顺手给自己沏上一杯茶。 谁知茶水还没落肚,腹中却是不合时宜地先响了起来。 她俏脸一红,登时看向了床上的人。谁知对方却像是在出神想着什么事,并未注意到这一动静。她轻轻嘟囔道:“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吃的。” 此地乃是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农家小院,她里里外外寻了个遍,却未见到有什么吃食。 “吃的?”顾见春像是这才想起,有些艰难地指了指墙上的行囊:“应当还有些钱……” 赵青木连忙将他按回榻上:“我说你可别乱动了,这里除了绢布细纱可是什么都没有,若再出血,我倒要好一番折腾。” 末了,她有些笨拙地为男人掖了掖被角,轻声说道:“你也太莽撞了,且不说是人,即便是什么东西,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你也保不齐要伤着。” 他笑了笑,倒是不甚在意:“即便是伤着我,也好过血溅当场。” “真是呆子,难不成你去接人家,就不是血溅当场了?”赵青木兀自一乐,有些好笑。 “那不一样。”他低声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少女愣了愣。 还没等对方开口说什么,“砰——”地一声,两人看过去,门外多了一样东西。 赵青木顿时站起身来,上前察看。 门口放着一个食盒。 她打开,顿觉香气扑鼻。食盒里置着清粥小菜,遂不说丰盛,倒也是精致可口。 “咦——” 她左右看了看,却没见到人影。 她端起食盒走了回来。 “怎么?”顾见春问道。 “嘿嘿……有人给我们送吃的。”她狡黠一笑,却已经猜到是谁。 显然对方也猜到了。 “果然……”他了然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果然’?”少女有些不解。 “方才一直觉得门外有……”他突然收声,眼中一动。 “什么?”赵青木却更是疑惑,刚想问什么,谁知对方竟冲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将目光转向了屋顶。 少女一怔,心中却隐隐明了,却是笑了笑:“正好饿了,你要不要来吃一点?” “不必……”他却摇头,眉间有些无奈。 赵青木将食盒里的菜一一取出,看上去不多,谁知也是摆了小半桌。 “这么多,我一个人可吃不完。”她意有所指,心中却在气恼,这个呆子,看不出来人家是特意准备的么? 顾见春叹了一口气:“那就留着下顿吃……” “你……”她眼睛瞪了瞪,却又不好再说什么。 她才不与病患置气。心中如此想着,便也坐下来,许是饿了,实在难忍口腹之欲,此时也是吃得津津有味。 饭香袅袅,此时竟有些勾人。 只是少女吃了两口,却又将筷子一搁,站起身来。 ——无趣,一人吃饭好生无趣。 她心中如是想着,心一横,抬步就走。 顾见春神色淡淡,看着对方吃了一半,又走出门外,抬头看了看。只见她玉足一点,便翻上屋檐,徒留白色衣摆一闪而过。 “……”他面上有些无奈。 “……”赵青木愣愣地看着那去而复返的紫衣女子—— 此时对方竟毫无防备地倚在檐上睡去,呼吸匀长,双睫静伫,像是累极了。 雪华映清姿,一时之间,竟不知到底是白雪艳,还是佳人绝? 她本想叫对方一道来吃饭,谁知对方竟睡着了。于是她只得悻悻地落地,脚步放轻,转身进了屋子。 顾见春见她这么快又跃了下来,挑了挑眉。 “她睡了……”她悄声冲他比了个口型,末了,似乎是觉得不足以说明状况,又比了个睡觉的姿势。 他怔了怔,方要开口,却又止住话音。 赵青木坐了回去,继续吃着饭,两人却未在说什么。 一时之间,屋中安详静谧。 第86章 安得一舟如此景,与君同坐水边春 日薄西山,他两人自不欲扰伊人好梦,可偏生好梦向来难长。 “劳驾……”一俏生生的小姑娘落在门外,赵青木闻声抬眸,只听对方轻轻问了一句,“住在这儿的人去哪儿了?”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斯斯文文的青年,两人皆是一袭月白劲装,倒是有些般配。 虽然她声音娇柔含怯,却也将屋上之人惊醒。 “梦雨。”赵青木还未来得及回答,檐上之人起身,轻轻唤了一句。 那小姑娘抬头,嘴巴一扁,顿时满面委屈:“姑娘……” “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头上便挨了一记。 一旁的始作俑者凉凉地睨了她一眼:“说什么浑话呢?” 梦雨揉了揉头,有些委屈地瞪着对方。 夜来看着他二人,心中有些莞然。 “什么事?” 她拂了拂衣上沾的积雪。也是奇怪,分明她在这里倚了多时,这雪却未曾因她的体温而消融。 “我们……”梦雨方想说些什么,又将眸光投向屋子,止住了话音。 夜来了然,淡淡说道:“无甚,说吧。” 灵风端了端身子,行了一礼:“公子将我们赶出来了。” 她一怔,顿时有些好笑:“赶你们做什么?” “公子说,有借有还,若是他不还,就叫我们将他打一顿。”梦雨两颊一鼓,有些气恼。 夜来轻笑摇头,倒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你们若是能打得过他,也轮不上我走这一遭。”她有些无奈,不忍打击对方的信心,却又不得不以实情相告。 梦雨有些气馁。她自然知道自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夜里与慕小楼一战,她虽然没受什么重伤,却也知道自己剑法灵动有余,底蕴却不足。 连慕小楼都打不过,谈何对上叶染衣? 只是他们居然算计姑娘,着实可气! “公子……”她目光垂落,斟酌了片刻,问道:“还说什么了?” 她这戴罪之身,如今已经不便再抛头露面了。 “没了。”灵风摇头,“只是今日城中有许多守军,以及……以及妙法寺闭寺,说是宝珠失窃,要彻查整个帝都。” 她点了点头。 “没了?”半晌,见对方不说话,她问道。 “嗯。” “扶桑使节呢?”她蹙了蹙眉。 “不知。” 不知?她略一思忖,今日应是开寺说法的第一日,竟然没有半点风声。 即便是慧海遇害,也该有些传言才是。 那滴着血的刀还历历在目。 末了,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姑娘,不可再探究了。”她刚要说话,灵风却突然郑重一拜。 她心中怔忡,便如一阵寒风拂面,顿时清醒。 “睡得有些发昏,无事了。”她抿唇,这便揉了揉额角。 梦雨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屋子中正注视着她二人的女子,有些好奇地眨眼。 “他们是姑娘的朋友么?” 朋友? 她无声一笑,颔首不语。 “你少打听。”灵风在一旁指责道。 “哦……”少女闻言乖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肯定是朋友吧。 还没见过姑娘如此对待谁,竟将住处都让了出来。她自是眼尖,连同那桌上的饭菜,怕也是姑娘亲手准备的。 “去吧。”夜来轻轻说道,“到时自会请你们帮忙。” 两人连忙端了端身子:“姑娘客气了。” 话音刚落,这便也不再多言,闪身离去。 须臾之间,竟已经不见踪影。 她望着远方,树影寥寥,雪光耀耀。 她知道屋中的人还在等着她,如此避而不见,横竖也不是什么待客之道,便无端叹了一口气,旋即足尖一点,轻盈地从檐上落了下来。 她低头,拂了拂衣上薄雪,看向两人,目光却落在那榻上之人的方向。 “好久不见。” 她唇边一勾,轻声说道: “顾少侠。” 第87章 玉碎凰泣如在耳,此声不必更闻伊 顾见春目光一凝,心中这便急转而下。 他顿了顿,“你……” “顾少侠,多谢你昨夜救了我。”她不欲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便是直接打断了对方所言,“不过若是要来讨碧天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面上怔了怔:“我并非是……” “那孩子,可还活着?”她突然抬眸轻笑。 “他没事。” 对方面上无甚表情,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倒是命大。” 他摇头不语,又想到对方怎会不知这一掌下去是什么光景?实则乃是故意提及此事,好让他动怒。思及此处,心中便有些无奈。 “小湄……” 紫衣少女柳目一转,这便叫他难以开口。 那眼神犹如万丈寒冰,眸光中尽是漠然。 “顾少侠怕是记性不好。” “小女子名叫夜来。” 气氛凝滞,赵青木左右一看,眨了眨眼,这便一把攥住对方纤指,笑着说道:“江姑娘,他约莫是摔坏了头,不要理会他。一人吃饭甚是孤单,要不我们坐下一块儿吃?” 她刚握住对方柔荑,这便兀自颤了颤。 好冷,比那屋外霜雪还要冷上几分。 “松手!”男人急忙喊道。 她赶紧松开手指,只见对方手上白雾萦绕,竟是悄然运起内功。 “江姑娘?”她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必。”对方沉默片刻,只说出这两个字来。 赵青木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不必”是不必吃了。 对方眸光一扫,转过身,低声说道:“伤口挣开了。” 赵青木回头,这才发觉顾见春一时情急,竟要起身,手上白纱已然浸血。 此时连空气中都浮动着一股血气。 她连忙掏出伤药,这便重新上药包扎,再一回眸,紫衣女子早已无声离去。 “这又是哪一出啊?”赵青木有些茫然。 她看向床边这个不甚安分的病患:“喂,要不你还是装晕好了......” ...... “叮当——叮当——” 静谧丛林中,忽然响起一阵缥缈无端的铃铛声。一行人浩浩荡荡,如同黑蚁列队,在山脚下行进。 人们逐个跟着身前的人,身子虚浮,形同鬼魅,落脚无声。 “卡莎......”稚嫩的声音在轿中响起。 “大人。”黑夜中,轿边的女子应了一声。 “......这是哪儿?”孩童缓缓打了个呵欠,有些慵懒地问道。 斗篷下,卡莎抬起碧色眸子,四处打量了一番。 “大人,已经到永州地界了。” 孩童轻笑:“永州啊......” 声音中有些怀念。 “那岂不是快到了?” “大人,还有一日夜。”一男子突然怔怔地说道。细听之下,竟有些木讷呆滞。 “终于要到了。”长幔被掀起,一双素色玉足轻巧地点在雪地上,在没过足腕的白雪中踩出一双小坑。 “大人不可!这外头都是冰雪,您莫要......”卡莎刚要说些什么,一根手指却按在了她的娇唇上。 她顿时身子一颤,止住了话音。 “嘘——”轿子上的铃铛叮叮咚咚,随风摇摆,“你听......” “肚子有些饿了......”孩童笑着说了句话,那金发碧眼的女子此时便是颤抖不止。 长夜里,一声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划破天际,却又蓦然收声。 北风呜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寒。 …… 红烛蓦然一颤,“呲啦”一声,有人在梦中惊醒。 “阿秀。” 苍老含混的声音响起。 “夫人。”守夜人在门外轻轻应道,“有什么事么?” “无甚......”老人鹤发苍颜,一张老脸因着褶皱已经快要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可那双眼睛却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做了个噩梦......”半晌,她缓缓说道。 “明日叫他们换个安神香吧?”红衣女子坐在门前,侧颜印在那窗棂之上,天庭饱满,俏鼻挺立,娇唇玉润,自是一副美人风姿。 老人眼中暗了暗,回道:“不必了。” “嗯。”女子低低应道。 “又梦到了......”老人叹息一声,却不知是在和谁说。 女子并不回话。 她不知道老人所说的是什么事,但是也不必多问。 老人已经活了九十余载,所经历的事哪里是她能细数的。 “明日你去查查,看看近日铁门关有什么异动。”老人蓦然吩咐道。 女子点头:“是。” “我总觉得......不好......”老者像是在呓语,说着说着,却又缓缓睡去。 红衣女子目光无波。 作为一个守夜人,她只需守住这风雪不入门扉便好。 她微微侧了侧身子,换了个姿势。 纤长的素指绣着一方细娟。 分明月黑风高,她却针针不错。 第88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黑暗中,他忽然睁开了眼。 柴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有人轻轻走进了屋中,背上满满当当,不知是什么东西。 月色幽深。 “你……”倚在桌边酣睡的素衣少女被门边吹来的寒风惊醒,一抬头,就看见来人。 她刚想说些什么,来人蓦然抬手按在她颈侧,少女只觉身子一冷,便脚下一软,倒了下去。对方却并未让她摔落,伸手轻轻接住了她,将她落回椅子上。 “小湄……”他认出了对方,目光一沉,“你做什么?” 对方却不答话,只是兀自俯下身子,在地上窸窸窣窣地摆弄了些什么。借着月色,他看出,原来她方才背着的是竹席与被褥。 他这才了然,于是放下心来。 她手中上动作十分娴熟,三两下就在窄室中添置出一方睡榻。末了,又不知从哪里摸来一个暖炉,轻轻将其点燃。 火光蓦然亮起,小小的农舍顿时被这光芒填了个满怀。 那明明灭灭的光映在她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容上,为其平添几分红润。 她将少女落在这竹席之上,虽有些寒凉,却也是尽心铺设了一番,总比在椅子上坐着睡要强些。女子为其掖了掖被角,有些不放心,又将那斗篷也盖在了她身上。素衣少女咂了咂嘴,难得能舒展身子,这便在被褥上轻轻翻身,倒是睡得香甜。 让她无端想起了自己那一母同胞的姊妹。 炉炭星星点点,暖色微光在她那双眸子中流转。 她却似是有些不喜这火光,将它放在少女身旁之后,便没再看它一眼。 “我这儿简陋,平日只供落脚,委屈二位了。” 她落回桌旁,坐在了赵青木方才睡着的位置,这才弯了弯唇,却是个有些幽凉的笑容。 顾见春摇头,轻轻撑起身子,说道:“我们之间不必如此。” 只见她轻轻挑起黛眉:“我们?” “我不记得与顾少侠有什么交情。” “小湄…你不要这样。”他心中沉了沉,那股违和之感又无端浮现。 “我说了,我叫夜来,不认识什么小湄……顾少侠莫不是脑子摔坏了?”她手中蓦然浮现出一团白雾,“若是再认错,我这霜华掌可不客气。” 她侧了侧首,目光扫了一眼那地上酣睡的人:“如今你二人加起来也并非我的对手,顾少侠,谨言。” “好……夜来姑娘。”他叹了一口气,妥协道,“你不必威胁我。若是你不喜,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女子无声一笑,意味不明:“照你的意思,我该马上走。” 顾见春摇了摇头,他并非是要赶人。 “你们不该来。”她话锋突然一转,轻轻说道,“碧天剑不在我这儿,你们找我也是徒劳。” “那孩子说……”他话音一顿,不想让对方有什么误解,却又硬生生地收声。 “说什么?”她颇为感兴趣地挑了挑眉,“说我要杀了他,又抢了他的宝剑?” 他摇头:“不是…” 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向来不善说谎,此时便是更添劣势。 “呵……”她兀自一笑,“这把剑对你们很重要么?” 她似是有些乏累,将头颅倚在手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看着对方这下意识的小动作,他目光一暗。 “很重要。”沉默半晌,他答道。 女子点了点头,算是了然,竟也不再追问什么。 “我能拿回来,只是须花些功夫。”她轻轻开口说道。 拿回来? 他抬眸,只见对方目光沉霭,神色淡淡,这股镇定自若的神情又比在双溪镇相遇之时更甚几分。 “在哪儿?” 这样的她,像却不像。 “问剑山庄。”她不消多想,开口答道。 他眉头紧皱,便是万般想不到会在那儿。 “怎么会在问剑山庄?!” “顾少侠倒是还肯信我。”她勾了勾唇,对他的反应却是丝毫不意外。 “我自是信的。”他低声说道。 细想重逢以来,除了名字,她不曾与他们说过一句真话,处处都诓骗了他们。 她一口一个“顾少侠”,当真是叫得愈发顺口。 “不过,我技不如人,若要拿回来,还得智取。容我想想......” 原来说是拿,也还是“抢”。他倒是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就应下这件事,须臾之间竟已经有了一番思量,一时之间,有些怔然。 “若是不便,我自己去就好。” 他想到对方与问剑山庄那千丝万缕的关系,心中有些隐约担忧。 “顾少侠,容我提醒你一句。”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轻笑了一声,“莫说你如今躺在这儿,就是你好全了,再练上十年,怕是也打不过那老匹夫。” 老匹夫? 他顿时心中有些异样。在双溪镇之时,她可不是这般形容,就算彼时是为了诓骗他们,也是端端正正地称其为英雄豪杰。此时这突如其来的“老匹夫”一词,倒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失言,于是一转话势,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我这人不喜欢承别人的恩情,待我将剑取回来,你我便两清。” 那药香与血气却是隐约浮动,时刻提醒着来人,这人伤得不轻。 “阿湄……”他忍不住开口,却又在对方那目光中不得不改了说辞,“夜来…姑娘,你我不必分这么清,我未曾怪过你什么。此番来帝都,也只是想问你为什么带走了那把剑,又不告而别。” 对方却突然叹了一口气,低笑道:“早知道就直接杀了,反而省事。” 他愣了愣,这才想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 “多谢你没有杀他。”他苦笑了一声。 那双柳目一扫,兀自垂下长睫,掩去了几分神色:“他是苏家的孩子,若是不声不响死在那老…南宫孤舟手上,倒是可惜。” “何况,他也算于我有恩,权当是种因得果,各自有报。” 这是在......辩解么? 他惯是不会联想到南宫孤舟与她之间还有什么恩怨纠葛,于是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不可偏听偏信。 “这女孩,是来去谷的人吧。”他正默默思忖,对方突然问道。 他怔了怔,点头:“嗯。” 没想到对方能一眼认出来,他也不再掩饰。 此刻倒是莫名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意思。 “不错。”她兀自颔首,算是夸赞。 顾见春有些啼笑皆非。能得她一句赞赏,倒是不知道是福是祸。 也不理会对方面上神色,她突然站起身,走了过来。他抬眸一看,这是来察看他伤势如何。 “听说来去谷‘医死人肉白骨’,倒是不知这断了的骨头是不是还能续上。”对方素指挑起自己腕骨,轻轻说道。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医死人肉白骨’之说,不过是妄言。” “呵呵……”她突然勾唇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笑容有些凉意。 “说的也是。” 虽然她话间皆是轻慢,可手中动作却十分小心,像是生怕弄疼了自己一般。 只是这手指此时如冰如霜,寒凉刺骨。 他皱了皱眉:“你冷么?” 已过小雪,对方身上却不似冬日装束。单着一件御寒的大氅,也是随意搭在身上,那一身烟紫色长裙也十分轻盈,显得她整个人都无端消瘦了些许。 她长睫颤了颤,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不冷。” 第89章 逆旅暂游作孤客,故园无恙寄青山 谁知他想也不想,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一时之间,如同握住一块寒冰。虽然没动用什么力气,她竟也没有如何挣脱。想来是顾忌他身上有伤,却教他能得逞。 紫衣女子黛眉轻挑,目光落在他手上。 “顾少侠,如此也是君子之道?” 一时无话。 “阿湄......”他心绪翻涌,手却固执地不肯松开,“你等等......” 对方沉默半晌,伸出另一只手,缓缓将他的手指掰开—— “顾少侠,我说过,你找错人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景明,自然也没有小湄。” 手指一根一根地脱离她的手腕。 “你还活着,小湄应该很欢喜......” 她面色苍白,指尖冰凉如雪,此时竟隐隐泛起白雾。 活着?什么活着? “等等...你说什么?” 顾见春皱了皱眉,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一只手伸来,轻轻点在了他颈边:“好生睡一觉吧......” 端是不觉得有多冷,一股睡意无端涌来,很快那温度如同幽凉潭水,顺着他的脖颈在经脉中浮动。 他眼皮一坠,便陷入了昏睡。 应是一场久违的好眠。 ...... 看着陷入长梦的人,她收回手,无端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有人轻轻问道。 夜来笑了笑,面上有些倦色。 “我以为......” 素衣少女端坐在竹席上,定定地注视着她。 “是了,你是来去谷的人.......”夜来了然。 既然是来去谷的人,这寒毒恐怕对她无甚作用。 “也并非完全没用啦......我是半盏茶之前醒来的。”少女还以一笑,却是有些羞赧,“我功夫不精,没法像爹爹一样真的百毒不侵。” 夜来莞尔,对方这性子,倒真是称得上赤诚。 “无意冒犯,只是不想扰了你的清梦。” 少女连忙摆了摆手:“怎么会......你还记得特地来送一床被褥,我已经很感激了......”末了,她又补充道:“啊...对不起,我真的很好奇,所以没有打断你们谈话......” 夜来勾起唇角:“也不是什么秘密,无需介怀。” “你真的不冷吗?总觉得你的手很冰,你是不是生病了?”对方有些试探地问道。 “生病?”夜来蹙了蹙眉。 “我是听你的那位......嗯...管家?说的...”赵青木想了想,于是一五一十地将凌霄当日所说都一股脑告诉了她。 夜来哑然:“......他骗你的。” “还有人用这种事骗人?!”素衣少女瞪了瞪眼珠,“那他图什么?” 紫衣女子摇了摇头。 那所谓“管家”,也不过是一双“眼睛”。她此时断是不愿思量这其中深意。 “此处虽是帝都脚下,却也不算太平。若是夜里有什么事,就去屋顶寻我。” 夜来起身,目光扫过暖炉,看见炭火尚燃,于是缓步走了出去。 “啊......等等......”她慌忙喊住对方。 这天寒地冻的,哪里能让她在外面睡? 夜来转过身看着她。 “我瞧这竹席也挺宽敞,不若我们挤一挤?”她试探地问道。 对方扫了一眼这竹席,堪堪够她一人,这便谢绝了她的好意。 “无事,且睡吧。” “可是外面很冷的......” 她勾了勾唇:“没事,不冷。” 赵青木愣了愣神,看着对方离去,左思右想,却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便又翻上了屋顶。 屋外寒风凛冽,她登时一个激灵,醒了醒神。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她这就轻车熟路了许多。 伊人坐在屋顶上,枯枝残雪,相对无言。 冷是什么感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江姑娘。”少女突然翻了上来,却再一次因对方这副冰肌玉骨而恍神。 月光静静流转在两人身上。 “你倒是有意思,怎么又不睡了?”夜来笑了笑,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在身边拂了拂,让出一方空地来。 素衣女子轻轻一跃,落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这不是怕你又走了……”赵青木笑得有些赧然。 夜来摇了摇头:“不走。”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少女点点头,“你不知道,我们从黛州找到永南,如今又来到帝都,找了你许久。能在这里碰上你,真是七分靠运气……” “是么。”她怔了怔,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那日长街上惊鸿一瞥,未曾留意对方,对方却是一副与自己十分熟络的模样。 “在永南,我们还遇上了一桩大事呢……”听到对方回应,她颇为欣悦,这便将那恨水山庄如何借碧天剑行事,如何将人们诓去,以及他们又如何脱困,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讲到乘兴处,她还手舞足蹈地冲对方比划了一番。 其中如何与那魔宫门主周旋,还有那陈家唏嘘之事也自然是给她讲了个绘声绘色。 夜来静静地听着她讲话,并不出声打断,面上却也没什么反应。 “……最后,也不知道那陈夫人去了哪里……”少女讲到这里,面上却又突然低落了下来,当真是将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你觉得她会去哪儿呢?”对方突然问道。 素衣少女都讲得有些口干舌燥了,这才听到她回了一句。 她愣了愣,说道:“我不知道……许是去魔宫报仇了吧?” 血海深仇,灭门之恨,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放下呢? “报仇……”对方无声一笑,这笑只挂在唇角,却不及眼底。 “若真如此,兴许她已经死了吧......” 赵青木为这无端而来的冷意颤了颤。 “其实我不想她死......”她有些闷闷地说道。 对方目光转了过来,落在了她脸上:“赵姑娘。” 赵青木连忙摆了摆手:“叫我青木就好。你叫我青木,我叫你夜来,可好?” “青木姑娘。”紫衣女子颔首,从善如流,“人各有命。她的命数,就由她自己来决定吧。” 赵青木叹了一口气。她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这是她救下的第一个人,总归让她念念不忘。 “青木姑娘,恕我多言,魔宫之事,你们就不要再涉足了。”对方突然话锋一转。 “啊?”赵青木蓦然抬头,“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抬眸看向远山,“只是一个忠告。” “你们能从魔宫门主手中逃脱,本就是万幸。万寿魔宫,不是单凭你们两人就能如何的。这一点,想必他比你更清楚。” 她落下长睫,目光像是透过屋顶,看向了那个人。 赵青木有些愣神:“他?” 她恍然想到那男人,带着一个没什么功夫的孩子,从沧州闽安一路逃到黛州,其中波折艰险,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说得完的。而彼时他却只是轻描淡写,未曾多言。在黛城,他们也遇上了魔宫之流。镇南镖局的惨案,便是万寿宫在背后推波助澜。 虽然仅是只言片语,她却能从中想象出面前女子运筹帷幄,独自与恶徒周旋的风姿。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对碧天剑感兴趣呢? “夜来姑娘,你为什么要拿碧天剑呢?你也想寻找皇陵秘宝么?”赵青木惯是心中藏不住话,有什么便说什么。 她闻言一怔,旋即问道:“我若说是,你待如何?” 赵青木想了想,老实答道:“爹爹常说,做事论迹不论心。他们说,你盗取了很多东西,就是为了寻找皇陵......可我觉得,你不像是贪图财宝的人。” 对方轻轻一笑:“为什么呢?” “......你没有杀了那孩子,也没有独占宝剑。”赵青木略一思忖,“我觉得你不像坏人。”末了,她又补充道。 “呵......”紫衣女子抬头看向皎月,轻轻笑了笑,却不回答。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骗他呢?” 一阵北风掠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而一旁的夜来却轻轻将耳边碎发挽起,像是感觉不到寒凉。 “我没有骗他......”只听她轻笑道,“我确实夺了剑,也确实伤了人。” “我不是说这件事。”少女摇了摇头,“我是说刚才,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让他伤心呢?你分明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哪知紫衣女子脸上笑意更甚,将手伸了过来,突然说道:“青木姑娘,我听说来去医仙妙手回春,医术卓绝,不知是否有幸能得医仙之女替我诊一诊脉呢?” 赵青木闻言一愣,随即将手搭了上去。指尖顿时一片冰寒,她心中有些狐疑。 谁知这不看不要紧,她一探查,才发觉对方不知为何,脉象紊乱,气息阻塞,竟有枯竭之势。 看见她脸上惊疑之色,对方弯了弯唇,轻轻笑道:“如你所见,便是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这幅笑颜,赵青木心中竟有些酸涩。 她低声说道:“难不成没有什么法子了吗?” 对方颔首:“若是医仙之女都觉得没有法子,那便是没有。” 如此境况,她竟还与自己开了个玩笑。她心中一急,顿时说道:“我学艺不精,若是爹爹来了,说不定会有办法的。” “呵呵......”见对方如此认真,夜来有些莞尔,于是也不忍再戏弄对方,又伸出手来:“传闻来去谷一日只诊一次脉,不知夜来能否破例做这第一人?” 赵青木有些怔忪,手指便鬼使神差地又搭了回去。 “破例又如何,我这里可没什么规......” 她话音未落,顿时一愣。 方才还如同油尽灯枯般的脉搏此时竟沉稳有力,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怎会......”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面上一片惊异。 “无甚。不过是用了一种功法,将经脉扭转了片刻而已。” 夜来收回手掌,撑在颊边,淡然说道:“青木姑娘,方知万事不可以言貌而取。有时候耳闻目睹,也不一定是真的。” 素衣少女有些发愣。 “什么意思?” 她这是在说,自己所作所为都算不得真么? “青木姑娘当真是心思纯良。”夜来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惋惜。“令尊本可一世都偏安于一隅,如今为何一定要来淌这趟浑水呢。” 少女怔了怔,对方说的话,她愈发听不懂了。 “我爹爹他只要我跟着顾见春出来涨些见识,别的却是什么都没告诉我。”她倒是老实,这便据实相告。 夜来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等取到剑,你们便离去吧。” 却也不肯再多说什么。 “夜来姑娘,若是你知道些什么和我爹有关的事,可以和我说说么?”素衣少女顿了顿,此时竟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她觉得面前的女子一定知道些什么,否则不会以熟稔的口气谈到她的父亲。“我爹他从未和我讲过他的事,连同顾见春也不愿意告诉我。” 夜来蹙眉,眸光一转。 “青木姑娘,你看见这檐上积雪了么?” 赵青木点头。对方无端而问,她却只能静静听着。 “现在,我将它们放在我身上。” 她伸手掬起一捧雪,就径直洒在自己袖子上,竟也不觉得冷。 半晌,雪渐渐消融。 她将剩下的积雪抖落下来。 “你看。”她伸出衣袖,袖子上一片暗色水渍,“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你无知无觉,是一件幸事。” 赵青木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白雪纯粹,落在身上却也有痕。那些过往,又何苦非要探查,徒增烦恼?”她摇了摇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夜来姑娘。”赵青木思忖片刻,了然道。 夜来方松了一口气,只听她蓦然开口:“尘埃也好,痕迹也好,只要我不在意,又于我有何变化呢?” 她一怔,只见对方掬起一捧雪,抛向头顶,细雪纷纷坠下,将她淋了个满身满怀。 “就像现在,我浑身都是雪。”素衣少女轻轻笑道,“可赵青木还是赵青木啊。” 夜来目光震了震,随即莞尔一笑,那笑意第一次让少女觉得有些暖和。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就在赵青木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只听她说:“下次见到令尊,定然会替你转告这一番话。” “啊?”少女一愣,旋即“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终究是雪有些冷。 第90章 山中别路多崎岖,躞蹀攀缘亦同守 “你可别向我爹告我的状啊!”她情急不已,这若是被爹爹知道,又要将她关进藏书阁了。 “怎会。”夜来摇了摇头,“总归是旧事,若是一定要说,还是让令尊亲自告诉你吧。” “我爹总是会说‘这都是为了你好’、‘自有我的道理’什么的,来搪塞我。”赵青木小嘴一嘟,将那赵巧拙的语气学了个通透。 拂了拂身上积雪,这便湿了半个身子。 “或许他真是为了你好呢?”夜来轻笑道,“青木姑娘,屋顶风大,小心着了凉。” “不妨事不妨事......”还以为对方是要赶自己下去,她连忙将手一摆,急声说道:“你都能坐在这儿,我也能行!” “呵呵...”夜来失笑,方想说她是习武之人,却又想到这位来去谷的小姑娘怕是武功底子不太好,于是便随口说道,“我听说来去谷终年常春,我在这儿待惯了,若你要同我比,恐怕明日我就得多带一份药了。” 赵青木却是忽然问道:“原来你是北地生人?” 永昭有沧澜江,横跨东西,这便把永昭分为南北两地。六国尚在之时,永昭便是靠着这江河辽阔,强兵富国,得以在纷争中鼎立。这北地,自然是沧澜以北。 对方摇头:“只是在此待的久。” 她是什么地方的人,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原来如此......”赵青木若有所思,忽然鼻子甚痒,这下便连声打了几个喷嚏。 肩头一重,一件紫色大氅落在她身上。她本就穿着毛绒绒的披风,再加上一件大氅,倒是显得更加厚重。 连同那屋檐上的剪影,都有了些“虎背熊腰”的意味。 她心中一急,哪里能让对方受这寒风,便连忙要将长袍还给她。对方却早有所料,将她的手按了回去。 “无妨。我本就不冷。” “这一个两个,怎么都不怕冷啊......”赵青木吸了吸鼻子,轻轻嘟囔道。她想起那正酣眠的人,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夜来挑眉,这便明白她说的是谁。 于是随口解释道:“想来是得了功法的裨益。” “嗯?什么功法?”赵青木顿时来了兴趣。 紫衣女子一愣,心中不免后悔自己多嘴,只得答道:“他所修炼的功法,名叫‘沧浪诀’。沧浪诀第四重‘松间夕照’,有春风化雨,消冰融雪之力。” “原来是这样......”赵青木了然道,“难怪你们都不怕冷。”她倒也没有询问这功法之事,想来总归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没什么参悟的心思。 “我与他又有不同。”夜来摇了摇头,却不肯再多言。 她惊道:“你们不是同门么?既然是同门,为何学的不是一种功夫?” 赵青木话音方落,却见她面上陡然一冷,心中登时暗叫不好。 “我并非栖梧山弟子,也没什么‘同门’之说。” 果然,自己说错了话,惹了对方生气。 她歉然道:“夜来姑娘,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一时失言......爹爹说不知者无罪,你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什么“不知者无罪”,倒是给她用了个顺口...... “我没有同你生气。”紫衣女子却失笑,摇了摇头,“你只须记得,我和栖梧山没有什么关系。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没什么表情,可少女却觉得,她眼中好像有些落寞。 赵青木连忙点了点头。 正当她想要探查这一抹落寞从何而来之时,对方却很快闭上双眼。 “青木姑娘,我有些乏累......” “若是无事,便早些休息吧。” 她正说着这句话,下一刻,还没等赵青木说些什么,她竟然就这样倚在檐上,沉沉睡去。 赵青木张了张嘴,却又默然。 她该是累极了。一夜苦战,一夜未眠,如今既是添置物什,又是送药送饭,白日里还听她与同伴筹谋划策,思虑万千。 什么样的身子能经受如此的劳损? 她不禁对女子所学的功夫有些好奇,只是她实在不耐寒,将衣袍搭了回去,便又抱着肩,打了几个喷嚏。 她连忙一跃而下,生怕自己再吵醒了对方。 可紫衣女子精疲力竭,此时哪里还会被这声音吵醒,已然陷入无边长梦。 栖梧山...... 那是她在栖梧山上的第二载。 ...... 那是小湄在栖梧山上的第二载。 正逢长冬,漫山白雪。 “师兄......冷......”她缩了缩脖子,将自己藏在那宽大厚重的衣袍之中。有了师父细心调养,兼之小姑娘学了些武功,有了内力,也不再畏惧寒冬腊月。不过人力有穷尽,便是如师父那般世外高人,也不喜在寒冬出门。 他手上冻得通红,却捧起一团雪,递了过来。 “诺,你把手伸来。” “哦......”小姑娘依言乖乖将手伸过来。 “可能会有点冰,忍忍就好了。”他握住这双小手,将雪团在上面揉了揉。 小姑娘一个激灵,顿时要将手抽回去。 “好冷......”她有些哆嗦,牙关都在打着颤。 “等等。”他便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又掬来一团雪,仍是按部就班地将雪揉搓开来。 不消须臾,两双手竟慢慢红润了起来。 小姑娘眉眼一弯:“真的变暖和了!师兄好厉害!” “都是师父教的。”他挠了挠头,有些赧然。“小湄,若是觉得脸也冷,就像我刚才教你的那样,把雪按在脸上揉一揉,就不会冷了!” “看,就像这样。”他掬了一捧雪,兴许是急于和对方演示,便是直接扑在了脸上。 一时之间,小姑娘竟愣愣看着他,忍俊不禁。 “怎么了?”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对方。 只见她小手伸了过来,替他拂了拂鬓边和眉上挂着的雪粒:“师兄要成‘白眉大仙’了!” 末了,她捂嘴一笑,乐不可支。 “好哇!我教你御寒之法,你倒是反过来笑话我!” 他佯装发怒,手指斩下半截梅枝,兀自一抖,直直冲她眉心点去。 谁知对方脚下一溜,便是滑出了几丈远。小姑娘得意洋洋地回头,冲他扮了个鬼脸,说道:“好在师父先教了我轻功,让你欺负不着!” 两人这便在山林中你追我赶,惊飞了本就零星的乌雀,虽是熟悉无比的山路,可遇上雪天,又催动着追云逐月般的轻功,这便更为惊险。小姑娘在途中也斩落一节梅枝,顷刻间,幽幽山谷中只余一声声树枝相击的响声,分明是以梅枝过招,却颇有几分清光剑影的风姿。 他们过了数百招,都气喘吁吁。小姑娘自是剑法不精,他方寻着一道空隙,便立即将她手中梅枝挑飞。本来寻常树枝,落了便落了,哪知她竟飞身扑去,想要追这梅枝—— 好巧不巧,脚下踩上一块碎岩,还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跌到了坡下。 他当即吓得不轻,也是慌了神,连忙催动轻功就要拉住她。这路明面上平坦,谁知竟是一处陡坡,他一时间也没能稳住身子,便也是骨碌碌摔了下去。 “师兄......师兄?”他睁开眼,只看到小姑娘青丝散乱,满头霜白,正伏在他身上,这才把他叫醒。 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原来是她落下来之时,沾了满头的雪。 恍惚间还以为她一夕白头,倒让他还当这是在梦中。 正打算笑话对方,旋即一想,既然她如此模样,那自己也是不遑多让。好在小姑娘除了发髻松散,衣衫凌乱些,倒也没受什么伤。替她将鬓边碎雪清了清,一张俏脸这便又浮现出来。 他撑起身子,这才发觉两人此时已经跌落在了这不知何方的山腰上。栖梧山高耸绵延,若真说是落在了某处断崖绝壁,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师兄......我们这是在哪儿?”她有些怯生生地问道,此处却也是白茫茫一片,叫人分辨不清。 天色昏沉,像是又要飘雪。 “我也不知。”他摇了摇头,茫然四顾。 山谷中的风最是骇人,此时北风过耳,竟如同女人低泣之声。加之又累又饿,一时之间,便是他也有些胆寒。不过身为师兄,想到这儿还有个更怕的,便壮了壮胆子,足尖一点,向上探去。 谁知还没踩上那凸起的石块,却又堪堪落了下来。 积雪也跟着簌簌而下。 “不行,太高了。”他有些苦恼,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 这下可糟,若是等着师父他老人家找过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姑娘冻得瑟瑟发抖,却也不甘心,脚下发力,够着一处枯枝,悬在了半空,又借力荡了上去。 那枯枝颤了颤,竟发出嘲哳之声,他暗叫一声不好。 “阿湄小心!” 小姑娘虽然跳了上去,脚下却点在那枯枝上。她本欲借之再跃高些,谁知这树枝竟“咔嚓”一声,骤然折断。 “诶呀——”她惊呼一声,没了落脚之处,便立刻直直坠了下来。他赶忙催动轻功,幸好不高,便稳稳接住了她,不至于让她摔得个狼狈。 枯枝碎石跟着几团雪坠下山壁,山底云雾缭绕,石头滚落下去,半天没听见回声。两人朝下一看,不禁都有些毛骨悚然。 “师兄......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小姑娘惊魂未定,颤声说道。 他一怔,顿时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的!小湄别怕!”此时便是他心中惊惶,也千万不能露怯。 他抬头看了看,上面枯枝众多,方才他二人坠落下来,就是借着这枯枝阻挡,才不至于跌得太深。 他心生一计。 “小湄,看到那些树枝了么?我在下面托着你,你借我手心的力量,且再试一次!” 小姑娘却有些后怕:“会不会又像方才那样......” 他温和一笑,抚了抚她的发丝:“别怕,我在下边看着呢!” 要说他二人真是无知者无畏,此时竟生出一股初生之犊的勇敢来。小姑娘见他信誓旦旦,于是也安下心来。 “好吧!我相信师兄!” 他想起老人所说的“飞叶寻花”,沧浪九剑中的第三式,是他以草木为形,受暗器大能曲无厌的“风前一叶”启发而创。以掌聚气,推剑飞出。 他虽然所知尚浅,这时候却忽然心有所感,豁然贯通。 “阿湄,你比我轻,想来这些枯枝能够承受你的力气。我寻一些稳固的树枝,将它们钉在岩壁上,你便逐一借力跃上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姑娘若有所思,听他所言,竟有些跃跃欲试。 他苦笑一声,又提醒道:“切记,不要勉强。” 对方点了点头。 他在周围挑选了些稳固树枝,抱在怀中,冲着她伸出手,说道:“阿湄,来吧。” 小姑娘这便点头,轻轻一跃,跳上他掌心。他这便当即断喝一声,腕上发力,将她一托,此时二人心有灵犀,小姑娘便稳稳跃起,正如他所预测,比方才跃得更高。 他不敢停顿,这便算准了她落脚之处,掌心运功,猛然一抖,那树枝“嗖”地一声飞去,牢牢钉在了山壁之上。 同一时间,她玉足不偏不倚点落在树枝上,当下回头,冲着他嫣然一笑。 “师兄,成了!” 她发丝有些凌乱,却难掩那副粉雕玉琢的模样。许是心中雀跃,登时喜上眉梢,笑靥如花,教他无端有些恍神。 他心中一凛,这时候可马虎不得!当即屏息凝神,冲着那悬空之人提醒道:“小心,才刚开始呢!” “知道了!”这一下给足了小姑娘信心,她鼓足了劲,提气又是一跃,“砰”地一声,方要坠落,踏在了下一根树枝上。这根树枝却钉得有些斜险。因着有些高了,她不敢在回头向下看,缓了缓身子,便又一跃而起。 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树枝自手上屡屡发出,他心中不免暗赞,小湄分明是初学,资质却是极佳,此时已经渐入佳境,便是他也没有十足的信心能做到这个境界。 再有三步,那山壁已见了顶,单凭他钉下的树枝,小姑娘已经难以稳住身子,这便借着身旁枯枝,将其牢牢握在手中,回头一望,兴许是觉得自己已经离她甚远,于是有些惶惶不安地开口问了句:“师兄,那你怎么办?” 他愣了愣,顿时说道:“你且先上去!上去之后叫师父来!” “什么?!”她却好像没有听见,又问了一句。 他有些急切,于是用上几分内力,大喊了一声:“你先上去!我随后就来!” 枯枝震了震,积雪纷纷抖落。 这下小姑娘便是听到了,于是说了声“好”,荡了荡身子,刚欲跳上去,回头一看,顿时吓得肝胆欲裂。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小小的身影,却不知怎的,就在她要跃上山顶之时,竟想也不想,又冲他一跃而下。 他登时脑中一片空白,足尖一点,飞身上去接她。 谁知对方却对着他大呼一声—— “师兄!小心!” 一声低沉的嘶吼自背后的喉间发出,一股无端的腥臭热气从身后袭来。 对方冲他张开了爪子—— “吼——” 飞沙走石,鸟兽四散。 第91章 无间山底逢困兽,落花流水自还生 他在半空中猛然回头,一头毛色油亮,凶悍无比的雪狮正瞪视着他们。 小姑娘几个翻身,借力落在他手臂之间,两人沉沉坠地,他将将能垫在下面,这才替她免了摔落之苦。可自己却不怎么好受,便是撑了撑身子,一时间竟没能坐起来。 “师兄!你可有恙?”她连忙从他怀中挣扎起身。 他摇了摇头:“你做什么还要......”话音未落,那畜生像是有些灵智,看准了时机,一冲而上。 “滚开——”小姑娘顿时紧紧握住一根枯枝,小小的身子挡在了自己面前。虽然她浑身颤抖,却也摆足了架势,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想要驱赶那露出獠牙的凶兽。 他怔了怔。她才学了几月的剑法,怎会如此勇敢? 这畜生一看对方挑衅,似乎有些轻蔑地喷了几口气,一挥爪子,这猛兽的爪子便是比她那小脸还要大了数倍。 许是心中胆怯,她身子一颤,竟呆在了原地。他哪敢叫她受下这一爪,电光石火之间,强撑起身子将她一夺,“砰——”地一声,两人重重撞在山壁之上。 雪狮一击不中,焦躁地在地上磨了磨利爪,喷出几道鼻息,这便又要飞扑过来。他连忙将手中树枝尽数掷了过去,飞叶寻花虽然力道十足,却也受制于武器本身。树枝击中雪狮,分明见了血,也只是令它滞了滞身子,吃痛地吼叫几声。它不再着急,缓步踱近。 这块平地本就不大,不多时,两人便被逼上了角落。他一回头,背后已经是深不见底的山崖。 “小湄,你还有力气上去么?”他略一沉吟,低声问道。那树枝还插在岩上,只要她故技重施,有足够的力气和时间,便能再次跳上去,寻得一线生机。 此时这雪狮却是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将身子低俯下来,浑身绷紧。想来是忌惮他手中余下的树枝,便不愿再轻易靠近。 猎物最为松懈的一瞬间,便是最容易得手的时候。 小姑娘一愣,顿时摇头:“不成,我腿软.......” 他了然,道是人之常情,小姑娘这是吓着了。 “小湄,别害怕。”于是他点头说道,“天塌下来都有师兄顶着呢!”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嗯,小湄不怕!” 他有些怔忪,却未曾多想。他明白眼前畜生不想将两人逼得急了,跃下山谷,叫它空欢喜一场。只需蹲在这儿守着,他二人上不去,却又有求生之欲。待两人熬得受不住了,对方再来予以必杀一击。 “小湄,且听我说。”他低声说道,“这畜生怕是有些灵智,此时正等着我二人精疲力竭,好一口气将我们吃了果腹。若是挣扎,便合了它的意。” “你且缓缓神,一会儿我以树枝与它纠缠,你试试看能不能跃上去,找师父来,知道吗?” 小姑娘却是摇了摇头:“师兄,其实我没有害怕。我跳下来,就是要与你一起对付它。” 原来方才小丫头是在骗他。他苦笑道:“你便是跳下来,也没什么法子,怕是要和它枯耗了。” 手中树枝也并不多,加上此处本就空荡,他若是低头在寻,对方必然找准时机就要扑上来。 那双兽眼盯着他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死死盯着对方。 “那便与它斗上一斗,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小姑娘却是无知无畏,笑着说道。只见小姑娘竟径直伸手够上岩边枯枝,这便轻功跃起。 “不可!”方要说什么,却不容他心急,那畜生猛然扑来。他目光一凛,顿时向它掷出所剩无几的枯枝。它虽然受击疼痛,却也不甘猎物逃离,顿时向山岩跃走,冲她背后扑去。而女孩却足尖一踏,落在岩壁枯枝之上,跳跃几个来回,堪堪逃开它的利爪,将他看得心惊胆战。 随即那第二爪挥来,树枝自是难以再承受她这力气,纷纷折断落下,她却一把揽在怀中,惊险地从这凶兽爪边滚过,伸出手,竟然学着他的样子,将树枝在掌心一推,“砰——”地一声,虽然威力远不及他,却也是原模原样的“飞叶寻花”! 不过是看了两眼,她竟然领悟至此,当真是天赋极佳。 这猛兽这便抖了抖身子,想来是吃痛,不敢再近她的身。 只是这样一来,他二人便分居两边,各占一角。这畜生不可得兼,一时之间左右而望,好一番踌躇。 “师兄,你我一道攀上去,若是我爬的高些,就劳烦师兄做它腹中美餐,反之就是小湄啦。”小姑娘竟笑着说完这番话,倒是将他听得震了震。 “不行!生死大事,怎能如此儿戏!”他厉声说道,当即便否定了对方。 “我同你说笑的。”小姑娘眉目一弯,“师兄,你只管向上攀去,分散它注意,小湄自有办法!” 话音刚落,她便手腕一抖,将枯枝尽数送了出去,一时间飞沙走石,那雪狮自然暂且后退,静伺时机。她可不会放过这机会,待最后一根树枝用完,顿时抬步催动轻功跃起。 他不知她所想,却也不敢耽搁,随她一道向上而攀。一时之间,两人堪堪挂在这石壁上,岌岌可危。 这畜生猛然扑来,却怎么也够不上,愤怒地在他二人脚下来回走动,利爪不住地刨着岩壁,只能枯耗着,待到两人体力不支,松手坠下,才得以饱餐一顿。 “师兄,你听过一个故事么?”此时正是危机之时,小姑娘突然笑了笑,“从前有两个人在树林里走着,忽然遇上了一只老虎。一人立刻将鞋子紧了紧。另一个人就问道,‘你穿鞋子做什么,跑得过它么?’这个人却说,‘我只要跑得过你就可以了。’” “你想做什么?”他心中隐隐不安。 今日这小姑娘连番惊人之举,已经让他诧异万分,此时更是顿觉不好。 “没什么。这个故事是娘亲告诉我的。”她顿了顿,有些怀念地说道,“师兄,小湄还没等到娘亲,不想死在这儿。” 她轻轻一笑,不知从哪里折下一根树枝掷出,正中在他手上。 他吃痛,下意识收手,眼中却是更为沉痛,身子不受控制地坠了下去。 其实他本不会收手,只是那木棍掷来的一瞬间,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闭上双眼,心中黯然却也通透。 她说的对,想活,是人之常情。 背后那凶兽腥热的鼻息已经掠至耳畔,却忽然有一道风将其吹散—— “师兄!我比你快,我赢了!” 一道声音同时在他身边响起。他蓦然回头,只见小姑娘竟掠过他的身边,一脚落在了那猛兽嘴边,借着下坠的重力和自身的轻功,竟将它那硕大无比的脑袋都踢得歪到了一侧。它自是满眼都在率先坠下的人身上,对小姑娘此举可谓是毫无防备,对方一击得手,竟顺势坐在这凶兽背上,手中树枝不偏不倚,朝着它颈边扎去。 那雪狮顿时晃了晃脑袋,呲着牙就要将她抖落下来。她自是狠狠揪住对方脖颈边上皮毛不肯松手。他安然落地,此时终于也明白过来,小姑娘兵行险着,竟是要用他做引,独自来制服这畜生。 只是她一个小姑娘如何能对付得了这庞然大物?那雪狮自是颠了几个来回,她便有些气虚无力,他暗叫一声不好,她手中枯枝虽已经刺入脖颈,却没能伤到要害,如此几番,只要被甩落,定然要变成爪下亡魂。于是他斩下一根树枝,手腕一抬,这便用上毕生所学,迎面而击。那畜生此时受了伤,以一敌二,却也不落下风。他前足一抬,这便将他拍在了掌下。他全力相抵,树枝哪里抵得过这般力气,便是“咔嚓”一声劈折。 对方动作顿了顿,这便露出锋利的爪子往下一压,眼看着就要刺入他的胸膛,只听几声“噗嗤”,这背上的小姑娘心中一横,竟将树枝拔了又插,几个来回。 她自然不知道何谓命门,何谓要害,此时仅仅凭着最原始的冲动和本能,眼睛一闭,就直愣愣地重复起这个动作来。一时间雪狮身上血流如注,将她溅了满脸满身,她却丝毫不惧,只顾着专心致志地杀死这头畜牲。 此情此景,宛如修罗。 这雪狮受了重伤,自然狂躁不已。它发狠地抖了几下,长啸一声,这小姑娘竟被震得飞了出去。而它利爪便要狠狠拍下,落在他胸前。他抬起胳膊将其拦下,对方再伸出一爪,他便两手抵挡。此时一人一兽,真真是凶险万分。他便是有无穷力气,这凶兽呲起獠牙,朝他颈边咬来,也在劫难逃。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地一声,那凶兽被砸的嘴歪眼斜,顿时呲牙冲着一旁吼叫了几声。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石头。小姑娘身在远处,一时情急,这便用了刚学的剑技,丢来一块石头,堪堪得以“兽口夺人”。 原来石头也能有如此用法? 他茅塞顿开,突然心中通透,顿时将脑中功法皆过了一遍。师父常说手中虽无剑,心中却要有剑。此时他们两人虽然手无寸铁,小湄却不拘于器物,只要能救下自己,便是心中万念齐发,竟无意中比他先参悟了师父的道理。 那凶兽受此一击,便要再咬上来,这下小姑娘可是找不到什么趁手的东西掷过来,只得提起身子冲过来,却也赶不及。 而他也有了应对之策,将手一挡,这利齿便撕破血肉,穿透了手臂。他疼得冷汗直冒,却不敢停留,抬起膝盖便蹬在这凶兽最为柔软的小腹上。雪狮顿时嚎叫一声,嘴上一松。他侧身一滚,这便脱离了它的桎梏。 他手中无甚树枝,却是将腿一扫,一时之间,积雪簌簌扬起,叫人眼花缭乱,他断喝一声,在雪幕中猛地冲出一拳,这一拳便带上了十足的力气,激得空中雪花都为之一颤,这一拳便落在了这头凶兽的脸上,叫它歪了歪身子。这雪狮本就流了不少血,此时竟有些势颓之象。小姑娘便飞身而来,清喝一声:“师兄!接着!” 不知她在哪儿截来的树枝,他顿时手中一握。 此时两人手中皆有一器,雪狮咆哮不止,看得出来如今是极其愤怒。 他紧握树枝,心中战意渐酣,“小湄,师父有没有教你——” “我知道。”少女唇边一笑,截住了对方的话,“东风吹雨,飞叶寻花。” 这两剑乃是沧浪九剑的伊始,亦是修习此剑术最先要领悟的法门。看似柔弱之物,却有能够克刚之力。正是本门武功以虚制实的精髓所在。 小姑娘虽然未曾接触,日日看着他练剑,想必是有所感悟。观其方才所用的“飞叶寻花”,竟已有了七八成的火候。 他从不怀疑小湄的天赋。 “那师兄今日便再教你一招——” “落花流水。” 他以东风吹雨起手,手腕翻飞,枯枝掠过似有残影不断,东风吹雨最是讲求剑招绵密,无迹可寻,此时那细雪竟纷纷飞起,随着他的剑势一道冲向那扑面而来的凶兽。雪狮兀自一退,伏在地上有些惧怕,却也挥爪一击,那绵软无力的雪落在它的爪上,竟有道道剑伤,原来竟是以雪掩目,树枝点到皆是剑气。只可惜树枝无锋无芒,这剑招却是差强人意。即便如此,那畜生也吃痛地收回爪子,一改方才的凶狠,连连败退。 小姑娘眼中尽是那炫目的剑姿,一时间心神激荡,叹服不已。 落花流水,原来是结合了这“东风吹雨”与“飞叶寻花”,剑势如花逐叶雨,剑光如白水川流。她看过师兄练剑,实则每一次与师父交手,她都一一记在了心中。她记性一向很好,却未曾听闻这一剑招。 “落花流水。”她若有所悟,“原来是师兄所创。” “不过是合两种剑技之长,取巧罢了,不敢说独创。”他一面以剑势逼退雪狮,却一面还有空能回话,想来此时正是神会心契之时。 他也是方才了悟此剑奥秘,却也不敢恋战。原是这树枝难以承受这剑招之威力,此时已经是油尽灯枯。 第92章 天地方寸倦回春,白云青山本无常 “砰——”地一声,他手中树枝应声而裂。 那雪狮看准了时机,蓦然反扑,他正欲以双拳相抵,一道身影从他身旁斜斜穿来,手中树枝一点,肉爪这便吃痛往回一缩。 “让我来!” 小姑娘断喝一声,接替他的位置,手中树枝截杀而去。只消片刻,她竟然悟得这“落花流水”的精髓,虽然气喘不已,手中动作却是又快又准,连连点在那猛兽身上,便叫它缓步一退,险些滑落下去。它呲着牙,嘶吼了几声,像是在威胁两人,却碍于这面前剑光之痛,不敢有什么动作。此时它亦是强弩之末,被逼上了绝路,竟收起利爪,伏在地上哀切呜咽。 “现在求饶?晚了!”她哼了一声,却不愿放过这等良机,欺身上前,刚要将树枝刺入那凶兽双目之间。 虽然不知命门,但她也知道,这眉心便是最脆弱的地方。 “等一下!”谁知她方要飞身而去,身后的少年竟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这一下可是凶险万分,那凶兽看似示弱,却是故意为之,就要等她靠近,再一举扑来将其拿下。少年这一拉,堪堪将她身子带了回去,那利爪便贴着她的鼻翼划了过去,险些将她划伤。 “……好险!”她小脸白了白,心中惊魂未定。这雪狮见偷袭不成,一改那哀怨的模样,目中凶光毕露,这便飞扑上来,欲要与两人死战。 两人未曾多想,顺势一个挽起树枝,一个握紧双拳,一齐使出这绵密剑技。二人分明初试此招,却浑然天成,有如神来一笔。一枝一拳,拳势凌厉,咄咄逼人,树枝快如闪电,捉摸不定,却正好能弥补对方招式上的不足。两人灵台清明,同时参悟——若是两人合用此剑招,便更为威猛灵动,所向披靡。于是他们心中难免技痒,纷纷在这雪狮身上尝试。那猛兽自是忌惮二人攻势,却一心求生,虽然又被逼退回去,仍然负隅顽抗,身上伤痕愈来愈多。 忽然,它兀自仰天咆哮一声,像是哀鸣,又像是怒吼。震得这山石枯枝都纷纷而落。他二人稳了稳身子,方要再攻,却忽然听到某处传来一声尖细呜咽。 似是什么幼兽嚎叫之声。 那雪狮听到这声音,那双兽眼之中竟有热泪,又是大吼一声,像是焦急警告。两人俱是年少气盛,哪里见过这般场景?心中皆为之一震。 凶兽不言,却通人性! 小姑娘足尖一点,便寻向了声音来源。那雪狮自然不肯她探去,再也不顾这树枝剑影,飞扑而来,他为了阻挡那雪狮,便将双拳皆递了过去。谁知落在它那柔软腹间,对方却也没有停息半步,直直向着小姑娘的方向而去。 “小湄!小心身后!” 他登时也追了上去,谁知那小姑娘独自定在岩壁边,思忖片刻,竟然径自向下一跃,这可把他惊得魂飞魄散。那雪狮自然紧随其后,也是跳了下去。 随后他身至,定睛一看。 云雾缭绕,人影兽影皆无踪迹。 “小湄——”一时间他心中追悔莫及,只恨自己没拦住那凶兽,叫她慌不择路。上一刻两人还灵犀相照,如影随形,下一瞬竟落得个天人永隔的下场。 他定了定神,想到师父所说,要照顾好师妹。就算活着回去,终究无颜面对师父,他心一横,万念俱灰,也向崖下纵身一跃。 等待他的却不是万丈深渊,而是柔软的皮毛。 皮毛上血腥味尚且浓郁。 身下一抖,他连忙一个翻身,躲过了一口獠牙。 他竟然落到了这雪狮的背上! 他与凶兽拉开距离,堪堪稳住身子。心中有些不确定,于是试探地问道: “小湄?” 此处重云障目,脚边身边竟也是云气盈盈,让人视物不清。 “师兄,我在。”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离他不远,却也看不分明。 他连忙向着那声音来源挪了过去。 “你如何了?” “我没事,师兄。”小姑娘一反常态地镇定答道。 他无端觉得有些怪异,却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待他走近,这才看清小姑娘坐在地上,怀中正抱着一只…… 小雪狮? 那雪狮正伏在她膝上,她手中有一香囊,他认出,这是她随身之物。 香囊敞着,里面有袅袅清香拂来,教人气定神宁。 “小湄,这是……” “师兄,我们做错了事。”小姑娘声音沉郁。 “这是它的孩子,我们杀了它,却让这小家伙没了娘亲……”她面色苍白,眼中哀恸不已。 他一惊,顿时转头看去,那雪狮的影子若隐若现,也能看出是伏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幼子在敌人手中,虽然戒备警告,却是无能为力。 “我下来时,这小家伙本来想一口咬死我,却咬上了娘亲送我的香囊。”她有些怅然,亦有些自嘲,“没想到娘亲能救我一命。” 他一时失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娘亲”二字,对她而言乃是执念。小湄曾说,苦练剑术,便是因为师父从前和她说,只等她学成下山,便能去寻她娘亲。 这香囊想必是她娘亲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念想了。今日能救她一命,当真是机缘巧合,天意难测。 想必她的娘亲应当也在思念她,护佑她吧。 这头雪狮……他又转头看了看,顿时明白这小姑娘为何如此伤怀。 同为舐犊情深,他们却硬生生将其拆散,落得如此下场,与那拆散小湄与她娘亲的行为又有何异呢?想来她此时心中定然不好受…… “小湄,你莫要多想。”他急忙说道,“它伤不及死,我们去寻师父来,师父定然能治好它!” 谁知对方却摇了摇头:“师兄,我方才跳下来,将腿摔断了……” 他一惊,顿时低下身察看,这才发现她左脚脚踝此时正流着血,方才她一直坐着,就是因为这处伤势。 他伸出手,却不敢触碰那伤口,只得问道:“疼吗?” 断骨之伤,定然是疼的。只是他心中痛惜难当。平日里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惯是觉得心安,此时见她腿上殷红一片,真恨不得伤着的是自己。 对方却脆生生地一笑,有些无奈:“师兄,你看看你的手,你不疼,小湄就不疼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亦是浑身鲜血,手上被那雪狮的獠牙刺破,此时方止了血,竟有些头昏脑胀。 于是他也是宽慰一笑:“我是男孩子,皮糙肉厚,小湄不要担心。倒是你,女孩子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对方一愣:“哪里不好了?” 他噎了噎,顿时暗自责怪自己心直口快,只得解释道:“书上说,女孩子要是身上留了疤,就不好找人说媒了。” “说媒?”她面上却是有些新奇,“什么是说媒?” 他挠了挠头:“说媒……就是如果你喜欢谁,就找个媒人替你和他家里人说说,之后两家父母若是点了头,媒人便是说成了,你自然就可以嫁给他了。” 他担心小姑娘听不懂,于是只能换了种说辞告诉她。实则他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他从未下过山,便是觉得媒人都该面上有颗痣,笑得慈眉善目,端是个喜庆的作派。 自然,这也是书中看来的。 “嫁……是娘亲和爹爹那种吗?”她想了想,这便问道。 他刚想说是,却猛地想起小姑娘刚到山上时,那一通误会。于是连忙谨言道:“也非如此,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和选择。小湄只要记得,一定要爱惜自己就好。” 对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回想了一番,自认为说得已是滴水不漏,就连忙要换个话题。不知为何,总觉得头有些发昏。 “待到我们回去,师父那里有去疤的药膏,就不会留疤了。”他看了看对方的伤势,此时血已经微微凝结。那小兽闻到这腥气,有些不安地喷了喷鼻子,在她怀中挣扎了一番,却没能躲过那双小手的桎梏。 “那也不好……”小姑娘略微一想,这便扁了扁嘴:“我要先找到我娘才行。” “啊?”他一愣,没想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不消他问,对方又自言自语道:“找到也不行,唉……真难…” 他更是发愣,饶是他如何熟悉对方,却也没想明白她的意思。 “阿湄,你在说什么?” “啊?啊……”谁知小姑娘竟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她连忙说:“没什么。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他登时苦笑,原来他说了一通,对方竟只字未入耳。 “我说——既然你伤着腿了,我们只能在这里等着师父找过来了。” 她摇头:“还有一法。” “师兄,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看了看那雪狮的方向,“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怔了怔,顿时想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雪狮又不是什么猿猴飞禽,若是断壁山崖,它们又是怎么活下来的?看来这地方定然还有别的出路。 他站起身,摸索着在四处走了走,仔细观察之下,发觉云雾皆朝着一个方向流动而去。他长于此山,自然熟悉这云气流动的规律。于是不消多时便返回,在小姑娘身前蹲下来。 “那就走吧。” 小姑娘明白他的用意,兀自摩挲了一下膝盖上的小兽,偏头问道:“那它们呢?” 他有些好笑,板着脸说:“自然是一并带上。” 她一愣,顿时将小兽脖颈一拎,攀上对方的后背。虽然不甚宽阔,却也稳稳承着她的身子。 “师兄真好!”便是脆生生地一笑,小姑娘喜上眉梢。 他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背上的人掂了掂,清喝一声,站起身来。那雪狮当然不许他们随便将幼子带走,便也亦步亦趋地站了起来。 少年心中却默默想着,这小丫头,加上这小兽,似乎又重了不少。 也许是她长高了? 他哑然失笑,嘴上可不敢说什么讨嫌的话,于是便抬起步子—— “走吧,我们回家!” ...... 第93章 藏春花木望中迷,水复山长道阻跻 夜来静静注视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白云悠悠,天宽地阔,少年背着少女,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那时的她竟然天真地以为,这一走,就是一生。 她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她从来都那么清醒,就算在梦里,她也一直冷眼旁观,看着年少时的自己。 看着她跪在了老人的脚下。 “师父,求您不要怪师兄……都是小湄不好……”她在地上哀声泣诉。床上的人尚且发着热,可老人却说,要罚他洗衣挑水,罚他抄书练拳,日日跪习。 “师父……师兄他还在生病,求您罚我好了……”她看到,女孩跪在地上不住地落泪,看到老人眉间也满是不忍,却还是狠下心来,将小姑娘扶起,抱回椅子上,这便拂袖而去。 她满眼写着嘲弄与寒凉。 床上的少年还昏昏沉沉,梦魇缠身。 是了,从那山间回来的路上,她太过乏累,便沉沉睡去。 那又是如何醒来的呢? 方行至门前,少年竟骤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她跟着跌落到了地上,浑沌中摔了个清醒,这才发现对方额前竟然滚烫不已。 她知道,对方鲜少生病,即便是严冬,也未曾见他病的如此严重。 她急得大哭,哭声引来了老人。 老人看着他们,不消多问,便猜了个大概。 他只是沉默地将两人携至屋中。那小兽落了地,便急着寻自己奄奄一息的母亲。 “师父,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师兄他怎么了,为什么叫不醒?”她眼中泪珠纷纷滚落而出,落在那粉颊边上,我见犹怜,那眉宇间已有了几分少女愁情。 “唉……”老人只是叹了一口气,“你们做了什么?” 她这便将全貌和盘托出。 老人摇头连声叹息。替两人处理好伤口,又给他好一番运功疗伤。 “待他醒了,告诉他,五十担山石,五十桶溪水,一百遍师训,明日日落之前,在堂中跪着。” 末了,补充了一句:“你不准帮他。” 老人走后,许是哭声惊醒了那昏迷之人,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这便看见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的面容。 “小湄……”他喉间痛得厉害,还没说几个字,这便咳声不止。 “师父来过么?”他看了看自己熟悉的房间,又感到自己身上一股充盈的内力,这便猜到是老人来了。 小姑娘却噘了噘嘴,有些怒意:“师父好狠的心……” 他大惊失色:“小湄!不要这么说师父!”这一惊慌,却又是咳了几个来回。 她替少年顺了顺气,却哀声说道:“师兄,师父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罚你,你还替他说话!”她这便一五一十地将老人的话悉数转告。 “师父罚得对,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伤受怕。小湄,你不要怪师父……” 谁知他一面说着自己不好,对方那泪珠竟如同断了线一般从眼中滑落。 少年眉目间有些无奈,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可一伸手,手上包着层层叠叠的纱布,这便让她哭得更是厉害。 “师兄……师父为什么从来不责怪小湄……”她一边哭着,一边低诉。 他笑了笑:“傻丫头,因为师父心疼你啊…” 小姑娘却摇了摇头。 “师父从来都不责罚我,我做错了事,师父也从不多说我。师父只管罚师兄,是不是因为师父根本没有当小湄是家人?” 他蓦然惊惶不已:“小湄!你怎么会这么想?” 小姑娘笃定地说:“一定是这样…师父从来没把小湄当作自己的亲徒弟,也从不责罚小湄,在他眼里,小湄只是借住在这儿,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不是的!咳咳咳……”少年想向她解释,却又急得连声低咳。 她见状连忙抚着他的胸口,哭道:“师兄你莫要说话了……小湄不说就是了……” 待他好容易缓了过来,这才开口说道:“小湄,你只需记得,师父从未有这种想法,你莫要多想。知道么?” “真的吗?”她小小的眼中满是怀疑。 少年笃定地点头说道:“你相信师兄,好么?” 她亦跟着点点头:“好,小湄相信师兄,小湄不再说了。” 这是他记事以来,病得最重的一次。 现在看来,却不是唯一一次。 ...... 第94章 从今相见应无别,莫待秋风落叶疏 顾见春颇为费力地睁开双眼。 模糊之时,只看见素衣少女将手搭在他的脉上,回头说着些什么,他却有些听不真切。只听到隐隐约约的什么“丹药”,什么“相克”...... 该庆幸自己还有思考的余力。他想要催动功法,却发觉自己此时竟然内力全无。 怎么会这样? 他有些不可置信。 “明白了......”那门边的紫衣女子点了点头,清冷地说道。 余光里的身影背着光,有些看不分明。 “你......”顾见春有些怔忪地张了张口,两人皆察觉到他醒了,于是看了过来。 赵青木登时一喜,遂叫道:“他醒了!” “是么?醒了就好。” 谁知还不等顾见春开口,门外传来一陌生男子的声音。其间略有疲惫,却能感觉对方呼吸沉稳,内力深厚,是个习武高手。 “叶某也算是不负所托。”对方像是松了一口气。 “多谢。”紫衣女子冲着门外,颔首致意。 “呵呵.....”那男子朗声笑道,“毕竟是叶某有求于你,日后还要多打交道,夜来姑娘可莫要如此客气。” 紫衣女子勾了勾唇,笑得疏离。 “他们说你伤重,我瞧着叶公子可不像有什么伤。” “夜来姑娘是在关心在下?”谁知对方竟顺势揶揄。 见紫衣女子皱了皱眉,他又是畅快一笑,“不过是小伤,算不得什么。” 她点头,想到有些话不便在此处说,索性缓步走了出去。 那男子会意,也是直起身跟上。 墨色衣摆在门外转瞬即逝。 两人话音渐远。 “你怎么样了?”素衣少女转过头,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顾见春亦是回神。 “我这是......怎么了?” 睡着之前,他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恢复了些力气,如今竟然再度颓然。 “你已经睡了五天了......”赵青木面上忧虑不减,“你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五天? 他一怔,摇了摇头。 “无甚,只是有些疲惫,内息全无。” 少女想了想,了然道:“那应当很快就恢复了。” 末了,她眼中有些愧意:“对不住,兴许是我太莽撞了,那天看你呕血,我怕你经脉有损,就用上了爹爹给我的‘来去不息丹’......谁知道这丹药虽能救命,却十分霸道,需要日后悉心调理,缓冲药性。我光知道它能救命,却忘了有这事。你昏迷之后,我急忙去信给爹爹。爹爹同我说,我才想起来......” 顾见春哑然,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宽慰道:“没事,这不怪你。” 谁知对方竟摇了摇头,说道:“好在江姑娘那日对你用了霜华寒毒,倒是凑巧,将你身体里的药性克制下来,可药力不减,两两相抵,你才会昏睡不醒。” “我收到爹爹来信,方要去备药,就遇上这位叶公子......哦,那夜你并未见到他......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位,拦住我们的人。”她顿了顿,看了看门边,凑近了些,小声地说,“就是...我还不小心伤了的那位。” “嗯。”顾见春点头了然。“原来是他救了我。” 少女一乐,有些好奇地问道:“诶?你怎么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 “照你所说,想来是有武功高强之人前来,替我运功化解了这股药力。” 难怪他昏睡之时,一直感觉有一股浑厚磅礴的真气在身上流转。让他梦中恍然想起了那山上的老人替他运功疗伤的光景。 “是啊,你要多谢他,还有江姑娘。”赵青木抿唇一笑,“他是来找江姑娘的,倒是顺手救了你。” “啊。”末了,她又补充道,“不过他似乎也有些不对劲,我说不上来。他替你运功的时候,我总是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顾见春怔了怔,此时屋子中却并无异样。 少女摇头。 “我不知道。不是寻常的气味,而是一种气息......”她思索片刻,“就好像那皮囊下有什么东西似的,让我心中有些发寒。”她抱了抱双肩,又无端浮现出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听对方说得玄之又玄,顾见春也一时不明,遂摇了摇头,不去多想。 一时无话。 他尝试运功,发觉内力如同潺潺溪流,竟缓缓涌现,就连身体也多了些力气。于是心中宽慰些许,温声说道:“不用担心,约莫几个时辰就能恢复了。” “啊?”少女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面上一喜,说道:“好,那我现在就去煎药...” 她方要起身出去。 “不必——”两人推门而入,男人朗声说道,“在下先前已运功化了这药性,此时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来人便是方才在门外说话之人。面容俊逸,一袭黑衣,如墨韵紫竹,自成风流。只是那鬓边挂上秋霜,倒是有几分沧桑之意。 赵青木看着来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原来你还懂这个啊。”末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像是想起那晚自己做的事,于是声音中又失了些底气。 “呵呵......在下虽然不如姑娘通医理,却知道这天下的药材皆是一个道理,只需融汇贯通,以功力疏导便可。”男子笑道。 顾见春坐了起来,冲着来人感激地说道: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不必谢我。”男子摇了摇头,“还是谢你自己,有这等上乘功法,抵御药性灼烧,寒毒摧心,让你能完好无损地醒过来。” 顾见春愣了愣,他便是不知道这沧浪诀还有如此功效。 一旁的紫衣女子却垂下眸子,像是在思索什么。 “不过,此番倒是因祸得福。”他意有所指,却不知在说什么。 “什么因祸得福?”赵青木忍不住问道。 男子摇了摇头。 “没什么,往后就知道了。”他倒是不愿多说,将对方心思看了个通透,顿时话锋一转。 “前日之事,姑娘不必介怀。若是再来一次,在下定然换个周全之策,倒也免得惹姑娘记挂。” 赵青木面上赧然。“我......真是对不住...” 夜来蹙了蹙眉,终于忍不住开口:“同你没关系,本就是他自作主张。” 她转头,又对身旁之人说道:“我说了,有什么便算在我身上,与他们无关。” “叶某可没说要怪谁。”叶染衣耸肩,无所谓地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姑娘这一掌,教在下不至于当场毙命......” 不知为何,他虽是笑着说话,眼中却无端黯了黯。 夜来黛眉轻挑。对方像是话中有话。比之前日相见,他鬓角竟生出一缕白发,让这俊逸清瘦的面庞多了几分萧索。他不过二十有余,想来应是与景之同岁,即便是年长些,又怎么会一夕之间,早生华发?看他方才运功之后,倚在墙边,看似气定神闲,却隐约有倦容。 他病了么? 见对方暗自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叶染衣也有所察觉,遂笑了笑,说道:“夜来姑娘,车马已备好,你何时决定,我们就何时启程。” 夜来收回心思,点了点头。他不愿说,也不必多事。 “知晓了。请便。”她素手一挥,竟是要赶人。 男子见状,闷笑一声,说道:“上回叶某说‘江湖有变’,不知可曾提醒一二。今日叶某要说,朝局有变,姑娘保重。” 夜来清冷一笑,回敬了一句:“阁下若说得明白些,想来还是能提醒一二。” “呵呵...”他倒也不避不让,大方说道,“姑娘身居陋室,自然不知道这两日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么......想必来人已在路上,姑娘很快就能知道了。” 夜来目光一凝。 “终究是道不同,在下话已至此,保重。”他颔首,冲对方抱拳,又对着屋里的两人点了点头。 “有缘再见。” 不知为何,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那素衣女子。 “赵小姐,有缘再见。” 赵青木愣了愣,还未等她发问,对方竟已经抬步离去。不消须臾,就没了踪迹。 一只素手将门关上,这才阻隔了她的视线。 她回过神来,问道:“他怎么知道我姓‘赵’?” 夜来摇头:“不知。”倒是未曾多想,既然他能知道自己所在,认出其来去谷的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抬眸看向少女:“你好些了么?” 顾见春一怔,随即听少女笑了笑,回道:“好多了。” “那就好。”她点点头,随意坐在了桌边,神色淡淡,像是在思索什么。 赵青木也跟着坐下来,用娟帕掩着唇,轻轻咳了几声。这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目光转了转,想到那人刚醒,想必也要喝水。于是又倒了一杯。 “你看,为了给你煎药,我可是染了风寒,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本姑娘就白白生病了。” “哦……”他愣愣点头,竟有些乖觉。有人轻声笑了笑,可惜这笑微不可察,倒是谁都没发觉。 他又后知后觉地问道:“你生病了?”方才醒转,脑中还尚且混沌,这连番交谈,倒叫他有些力不从心。 “已经快好啦。诺,给你——”她将茶递了过去。 顾见春刚欲抬手,这才发觉他的胳膊上还缠着重重白纱。此番倒是包得厚实,活像个雪白的大粽子。 他又愣了愣。 “哦,我倒是忘了。”少女恍然,“你手还没好。”于是又走过来,亲自喂他。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几日以来皆是如此,她便愈发顺手起来。 “这是何意?”他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双手之上。 赵青木略一回头,狡黠笑道:“还不是有些人实在不安分,总是将伤口挣开。于是冰雪聪明的江姑娘想出这个办法,叫他再也不能乱动。” 他闻言,抬眸一看,这便与那紫衣女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双柳目定了定,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小湄… 他刚要说什么,只听赵青木接着说道:“对了,有一桩事,忘记同你说了。爹爹来信还说,有人往谷中去信,这信是从问剑山庄而来。” “问剑山庄?”他目光一顿,又不觉看了看那紫色倩影。 只是这一次对方却并未作出什么反应,只是垂首出神,像是与她无关。 “是问剑山庄,落款是,林…穆…远。”少女从袖中掏出了信封,仔细看了看。“爹爹说,这信是给你的,所以我还没拆。” 林穆远?那位镇南镖局的大少爷……不,如今该说是镇南镖局的总镖头了。 少女将信递到他眼前。 他定睛一看,信上所言,俱是分别后他如何想念自己,如何整合镇南镖局的势力,又如何受了问剑山庄的恩惠。 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份请帖。 如今镇南镖局与问剑山庄缔结姻亲,自然是强强联手,若论地位,他却也排不上这赴宴的资格。但是林穆远却未曾忘记落难之交,盛情相邀,要他务必携好友前来观礼。又因为不知他去向,只记得他临行之前说是到来去谷,于是只得将信送至谷中。却不知为何,是从问剑山庄来的信…… 林穆远与南宫惠的婚宴。 他心下了然,原来婚宴定在了问剑山庄。 素衣少女歪了歪头,好奇地问道:“是什么呀?” 谁知他还没开口,那紫衣女子却淡声说道:“下月初一,问剑山庄少庄主成亲,新郎官是——” “林穆远。” 赵青木一愣:“那不就是这个…啊——我知道了,少庄主成亲,他是想请你去喝喜酒,对不对?” 少女眉眼弯弯,登时笑吟吟地问道。 顾见春叹息:“男子为婚,女子为嫁……应当说出嫁。”他竟是纠正了一番对方的说法。 “哦……”赵青木点了点头,似是了悟。 谁知紫衣女子却轻笑一声,将头撑在桌上,戏谑地说道:“不过是问剑山庄找了个上门女婿,入赘之事,也能说出嫁么?” “你…”他一怔,却也无从反驳。谁都知道镇南镖局失势,此番问剑山庄嫁女,乃是下嫁。兼之婚宴定在了问剑山庄,显然是林穆远有所让步。但如她这般摊开了说,却是要驳了他们的颜面。 “怎么?顾少侠,我说的不对?”对方眸光一转,便看向了他。 他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问剑山庄与你有什么恩怨,但他二人良缘佳偶,就算世事不尽如人意,此等喜事,还是不要纠结名分地位为好。” “良缘佳偶?”那柳叶目眯了眯,她随即笑道,“好吧……好一个‘良缘佳偶’。顾少侠与他倒算是交浅言深。” 她顿了顿,倚着桌子,换了个姿势,又轻飘飘地说道:“可惜小女子只是略施小计,顾少侠就怀疑于我,真是好不公平。” 他哑然,知道对方这是想起了黛城之事,想起他二人争执猜忌,于是讽他捕风系影,两面三刀。 赵青木左右一看,觉得有些不对。 她干笑了一声,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紧张的气氛,于是颤巍巍地问道:“那个……何谓‘入赘’呀?” 第95章 紫月催霜冬不减,寒衣溅血心难安 天色初昏,素衣少女提了一桶水,正打算梳洗,却忽然看见面前多了一人。 “你......”她愣了愣。 这人一袭黛蓝长衫,即便是冬日,穿得也算单薄。不过他天生带着一副笑脸,倒是十分讨喜。 “是你。”她想起那晚他手中滴血的短刀,不免心中戒备。 “这位姑娘,又见面了。”谁知他一开口,竟是自顾自地说道。 “你有什么事么?”赵青木有些不解。 “和我走吧。”来人唇边噙着一抹笑容,眼中却疏离冷漠。 “什么?”对方一愣。 紫衣女子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凌霄?你怎么来了?” “公子不放心,叫我来帮衬一二。”对方点了点头。 “什么不放心?”夜来一怔。 “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凌霄笑了笑,随口说道,“公子要去白州赴任了。” 她目光一凝。 “你说什么?!”景之乃是东宫之主,为何要让他远赴白州?她顿觉不安——这就是叶染衣所说的朝堂之变? “赴什么任?” 凌霄摇了摇头,目光深邃。 又是不可说么?她隐隐有些气闷,自回来之后,似乎多了许多连她也探听不得的事情。 这一次,又是为何? 天际最后一缕斜阳缓缓消失。 黑暗将雪地笼罩,一串脚步声缓缓响起,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听得出来,来人并未打算掩饰自己的足音,也丝毫不把这几人放在眼里。 “咚——咚——咚——” 这脚步声中,还夹杂着拐杖落地的声音。 “姑娘留神。”凌霄止住话音,袖间滑出两把短匕,面色难得地凝重了些许——好在是赶上了。 “呵呵呵......”有人冷笑着开口,缓步从树林中走了出来。这声音听上去阴冷诡异,如同盘旋在树枝上的恶蟒吐纳蛇信,嘶嘶乱耳。 “小老儿好大的面子,竟能让‘十恶司’两位高手在此等候。” 夜来一怔。 两位? 她转头看向凌霄,对方却不做解释。 凌霄端了端身子,竟冲着来人行了一礼,手中的匕首却也没有收敛的心思。 “天冬前辈,久仰大名。” 来人有二,一老者弓着背,穿得倒是不甚显眼,可那老眼中却是精光一片。那握着蛇首木杖的手上青筋毕露,指甲乌黑,一看便是常年与毒物打交道。另一青年一袭黑衣,十分壮硕,背上背了一把长弓,手中握着一把硕剑。 暮色方尽,来者不善。 “呵呵......”那老者笑了笑,“后生倒是知礼。” “天冬前辈,您不去治病,上这儿荒郊野岭的地方做什么?”他笑了笑,如春风过境,和煦有礼。 “治病?不不不...”对方阴恻恻地一笑,“这儿没人生病,小老儿只是来看看...故人之女。” 夜来目光一凝。在这两人出现的一瞬,她已经隐约知道对方的来意。 天冬老人,那靠着毒物苟延残喘的所谓“毒医”。“毒医”来寻“神医”后人,说是“故人之女”,不如说是“仇人之女”。 更何况,天冬与来去谷的恩怨,可并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原来是这样。”凌霄点点头。 “那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凡事还得讲个先来后到,正巧,我家公子也想请她一叙。” 他话音一顿,又对着面前站着的素衣女子端了端身子,“这位来去谷的少主,我家公子想见您一面,不知可否赏脸?” “你家公子?”赵青木愣了愣,出谷之后,还是头一回听到“少主”两个字。 “是。”对方点头,“姑娘放心,我等并无恶意,您见了便知。” 天冬见对方丝毫不俱,甚至有意冷落他,便是皱了皱老眉,面色不虞。 “先来后到?”他正说着,兀自敲了敲杖子,那蛇首木杖上竟有黑色烟气划过,细看之下,这烟气像是活物,窸窸窣窣盘旋落地。 “小老儿还说,长幼有序,后生是不是要给小老儿让个道?”他阴笑着,将杖子一抖,那黑雾竟飞扑着向几人而来。 “小心——” 凌霄手中寒光一闪,挡在了两人面前,那刀刃虽短,却在他双手齐挥之下错落有序,刀光层叠,刃网交织,只听“叮叮——”之声,那黑雾触上这锋刃,竟发出铮鸣回响。 黑雾簌簌而落,落在雪地上,纷纷扭了扭身子,无声死去。 那细细密密的颗粒长着黑甲,泛着乌青的光——这黑雾原来是毒虫所生! 夜来眸光一凝,这般手法,有些眼熟。 凌霄收刃,蓦然点在自己胸前大穴之上,运功调息,面色不善。 “你......”赵青木看他受伤,登时伸出手,却被他喝止。 “别过来!” 素衣女子有些担忧:“可是你中毒了。” “呵呵呵......”天冬面上一片嘲弄之色,那双浑浊的老眼眯了眯,“不自量力。还以为十恶司里养着什么洪水猛兽,竟要小老儿亲自动手。” 夜来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凌霄。 十恶司。 “凌霄,原来你是十刃之一。” 十恶司乃是太子招揽贤才,暗中设立的江湖组织。谨慎起见,十名令主死生不相逢,因此她并不知晓其余几人的身份。而她所掌管的,不过是小筑那一方天地。她早就猜到凌霄绝非等闲之辈,却没想到,跟了她最久的所谓“管家”,不仅是东宫放在她身边的一“目”,也是十恶司的令主之一。 堂堂令主,竟纡尊降贵在她这方小筑中,隐姓埋名做了几年的管家。 她心中纷乱,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可笑。 “姑娘,此时可不是闲聊的时候。”凌霄摇头,勉强笑了笑,“这些事,不如之后再解释?” “呵呵,小老儿可是忙里偷闲,没工夫等你们聊完。”天冬面色不耐,将木杖一指,不消挪动身子,那股黑气便再度逼了上来。 “我来。”凌霄方欲提刀迎击,那紫色倩影一闪,顿时挡在他面前,玉掌生出白色霜花,手心几个翻转,掌掌生风,那黑色烟雾便四散而落,在地上撞出一朵一朵冰晶。 “唔?毒功化形?你是江家的人。”那淫邪的老眼看着这娇颜玉面,顿时心生龌龊,“江家都快绝户了,还没对霜华诀死心么?”他嘴上挑衅,有意引得对方动怒。 “那就不用你这老东西操心了——”她眉间寒意顿生,却是不管不顾,催动轻功,幽踪一闪,那双掌便迎面而来。 天冬将手中杖子一抖,那蛇首不知为何,像是动了动,几人这才发现,这蛇首栩栩如生,眼珠好似血气流转,勾魂夺魄。 “姑娘小心!”背后有人一喝,顿时提身飞来,谁知一把巨剑横在他与两人之间。 “听说十恶司有十个绝世高手,我已试其二。”那把剑的主人冷冷地看着凌霄,将剑从地上扬起指向对方,顿时风声猎猎,剑气逼人。 “今日再试一位——” 剑势劈头袭来。 “铮——”地一声,凌霄手中双刃交叠,堪堪将起挡在脸前,后跟却往泥里一扎,这便震得呕出一口血来。 “好剑。” 他将唇边鲜血一擦,笑意不减,“试我‘贪刃’,不知藏锋,仔细吃亏。” 话音未落,他手中匕首一错,利刃滑于肘边,寒芒铮然,登时闪过对方颈侧。 眼见着杖子要击在她手上,那手掌还没等交锋,便猛地转了个面,欲要向着老者身上击去。她这一转便是极为惊险,那杖子已经点在她的腹边,堪堪擦着她的衣带而过,她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势,将掌心暗自渡至对方胸口处。 “银钩软红?”对方显然熟知她江家功法,对这一招甚是忌惮。 “老毒物,我知道你不怕毒。”她掌心白光乍起,同一时间,天冬冷笑一声,那蛇首杖凌空一横,就要砸在她腰上。 “我这毒,你可敢试试?” 她竟将掌心猛然落在对方身上,身子腾空而起,左掌亦按在了右掌之上,向下一击,这白雾登时灌至对方身上。她鲜少有如此大开大合之势,不过是要兵行险招,占了先机。果然对方亦料到她的目的,木杖一旋,直冲她天灵而来。 她凌空翻躲不开,于是足尖一踢,衣袂翻飞,将这杖势猛地踢歪了去。随即将足尖点落在蛇首之上,借力往后一仰,这便又落回地上,端的是轻盈灵动,鬼魅无踪。 可对方却也不打算追上,只是将杖子点在了地上。 “此等毒功,江家占了百年,也没参悟其中奥妙,不如给小老儿试试,说不定能替你们琢磨通透……”他阴毒一笑,眼中欲念更甚。 若是将此女捉回去,既行巫山云雨,又能占了绝世毒功,岂非妙极? 紫衣少女哪里看不出他眼中邪念,兀自冷笑。 “凭你也配?!” 她柳目一瞪,手掌起势,杀招紧逼,对方转了转杖子,杖底在泥间簌簌生出毒虫,她身形不顿,长靴一踏,落足之处顿时长出白色冰花。毒虫见了霜花纷纷张口啃噬,踯躅前行,那冰花未见颓败,兀自向对方脚下蔓延开来。 “砰”地一声,玉掌对上蛇首,那蛇眼竟缩了缩,半开半阖。 她一手制住对方杖子,一手又探向对方头顶,便是杀招顿生,毫不留情。那天冬却也不遑多让,朽木般的手一抬,稳稳定住她的掌风,而她竟反手一扣,手中白雾起,那霜花顺着对方的手腕延伸而去。 不消多时,两人对上几十掌,老者虽然以守为攻,手臂上却是白气森森,细看之下,那皮肤褶皱中皆是晶莹冰霜,如同冰雕雪砌,诡异又迷幻。 “用了这么多寒毒,你也不好受吧?” 天冬忽然讥诮地笑了笑,老手成爪,竟反将这寒毒推了回来,她顿觉有些不对,反手将杖子一夺,就要撤掌抽身,谁知对方怪笑一声,蓦然松手。 她将杖子捏在手中,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手中杖子竟变成了一条黑蟒,她手握之处正是那长畜上颚,蛇信抖至她腕间,顿时冲着那皓腕张开嘴,露出森森獠牙。 她惊了惊,将手一甩,那长畜便脱手飞出,在雪地上滚了滚,又支起半个身子,那浑身墨色鳞片分外耀眼。 那双血红色的蛇眸冷冷地看着她,摇头晃脑,伺机而动。 “诶?”赵青木忽然一愣,本来见那紫衣女子借力将对方手中杖子夺了过去,显然是占了上风,又不知为何,她竟蓦然将杖子甩飞出去。 她怎么了? 夜来略一蹙眉,心口有些沉闷,她瞬间抬手按在自己胸前大穴之上。 还是中招了。 “哼哼哼……”天冬狞笑一声,“小丫头,霜华寒毒加上小老儿的毒,是什么滋味?” 这一交手,中的不止自己的寒毒,还有对方的毒。 她低头一看,指间青气汇聚成一条细线,已经蔓延至手腕。 “砰——”一人接招,单膝跌落在地,猛然咳出几口血。 “这就是贪刃么?”剑锋指在他眉心,不偏不倚,盛气凌人,“试过了,还不够看。” “各司其主,对不住了。”他竟歉然一笑,手中巨剑落下,背后却突然一寒,他想也不想,转身就挥出一剑。那背后之人素手一缩,将身子倒仰而去,堪堪躲开剑势。 她足尖一点,便带起那跪地之人,向屋子掠去。 “还能站起来么?”她看着凌霄那一脸颓然,蹙了蹙眉,低头一看,对方指尖却已然乌青。 “这毒……会麻痹经络…”凌霄弯了弯唇,勉强笑道,“姑娘,我还能撑一柱香…你快带着他们,去…找…” 他说话口齿不清,像是舌尖被冻住一般,还未说完,目光却已经有些混沌。 夜来面色一寒,虽然对方骗了自己,她却也不想看着他死在面前。 “有些冷,你且忍忍。”她将掌心落在对方胸前,方要渡过去一段真气。 却忽然腹间一凉。 她身形一顿,低头看去。 “啊……”一旁的素衣少女惊呼一声。 血色缓缓在紫衣上氤氲蔓延。 一把匕首没入她的小腹,只见末端的暗色花纹,在月光下闪着冷芒。 “你……”她怔了怔,对上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 一时之间,忘记了疼痛。 第96章 弹剑清音作少游,浮生若梦梦中真 她向来不怕痛,可这一下,是很痛…… 对方面无表情,下手极狠,甚至在伤口处搅动了一圈。 她喉间一甜,顿时呕出一口血来。 那女人说的没错,这阴掌总有一日会用上。可是她死的太早了,没来得及教自己这“向死而生”要如何用。 屡试屡错,屡用屡悔。 她艰难地抬起手,钳住对方,碰上那脆弱的脖颈,素手一握,却迟迟不忍用力。 那双墨色瞳孔里未曾倒映出自己,也没有半点笑意。 并非她看不出这是谁,只是面对这张朝夕相对的脸,她下不去手。 分明已经相识数年,是她心疑生暗鬼,总是不愿相信旁人,才让对方有机可乘。 她忽然了悟,疼的不是伤处。 而是她分明信任却又陷入猜忌的内心。 鲜血缓缓在衣摆上扩散,兴许是流了太多的血,此时她耳畔轰鸣,脑海中竟昏昏沉沉地想到了那些昔日里被忽略的绮言妄语—— “……不过是殿下看上的新宠罢了,能有什么本事?” “江家从来没有女人担任家主一说!不可能!” “……哎哟,你看她,杀了自己的师父,还假惺惺地哭呢……” “听说她杀了很多人,快走快走……” “嘁…她算哪门子的少庄主?她可是狐狸精的孽种……” “不要救她,江湖中人,何来良善?” “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她的苦海......双目渐渐失去神采。 …… “夜来姑娘!”一旁的赵青木看着女子不住呕血,心急如焚。手中银芒闪过,却一齐定在那人身前。银针皆有的放矢,未曾失度,而钉中的竟是一团黑雾。 黑雾? 素衣少女眸光一凝。 为什么是黑雾? 这个人…… 她来不及细想,这毒虫竟纷纷向她飞来,顷刻之间,天地一转,那匕首也不是匕首,青年也不是青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刀剑相击之声,细听之下,却好生遥远。 她低头一看,自己指尖有一缕青色细线,直直延伸到了小臂上。 咦,我是什么时候…… 此时那黑雾已至,她再挥手甩出一排银针,那银针竟在她眼前化成白毫,随风悠悠飘落。 那飞虫嗡鸣之声嘈嘈切切,她不觉有些发昏。 黑雾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铮——” 一道清脆悦耳的鸣响回荡在长夜之中,这声音似是弹剑而发,剑身颤动,余音不止,荡涤心神,清浊自分。 “铮——铮——铮——” 又有三声铮鸣响起,枝上细雪纷纷抖落,似是清风拨云雾,明月转流光。 清澈似水,澄明如镜。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柴门摇摇晃晃,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坠地。 一身青衫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宝剑尚且震荡不止,而他随手在身侧一挥,那青光剑芒竟划破积雪,硬生生开出一仞沟壑。冰层冻岩尚且如此,可见这一剑若是落在人身上,就算是绝世高手,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他没有丝毫停顿,手腕一抬,那剑光便绰绰而闪,少女面前的黑雾顿时落地,纷纷噗嗤炸开。他挽了个剑花,回身一挑,却是挑中一道残影,那地上坐着的身影已然撤步而退,唇边噙着一抹冷笑。 “哦?没想到还有个能人。”他缓缓开口,声音却是苍老嘶哑。 “顾见春!”赵青木突然回过神来,满眼皆是惊喜,“你终于醒了!” 这人说是恢复,不知为何,运起功来,竟闭目塞听,怎么也叫不醒。紫衣女子说,这是进境之相,不可打扰。于是她二人只得耐心等待,谁知这一等,还没等到他醒,竟等来了歹人凶徒。 她定睛一看,那抽身而退的哪里是什么凌霄,分明是这名叫“天冬”的阴险老头儿。 她竟看走了眼。 真正的凌霄还在与那剑客激战,此时怕是已经过招几百个来回。 紫衣少女失了钳制,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却轻轻落在男子怀中,他抬起手腕,点在她几处大穴之上,堪堪止血。 “你……”她那双柳目缓缓恢复了清明,定了定神,认出了面前之人。 事实上,那弹剑之声响起的时候,她就已经知晓。这弹剑铮鸣,她只在栖梧山上听过,若非步此境,不可弹剑清心。 世间妄语,不过浮尘。 天地光阴,大梦一场。 那一瞬间,心中豁然开朗。 “浮生若梦……恭喜…” 她知晓,他已经入了第五重浮生境,功力更攀一层。 顾见春摇了摇头,眉目间却有些无奈。仿佛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流露一些昔日的形迹。 可他不愿。 他只想她平安无虞。 “你先莫要说话…”他替少女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将她抱起,轻轻放到了门边。 “对不起。”她身子虚虚倚着门框,忍不住咳了咳,又咳出些血,“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叶染衣分明已经警示,她却妄自夸大,才让他们置身险境。 顾见春摇头,又抬手将她唇边的血拭去:“莫要再思虑了。” “你的手……” 他“嘘”了一声,止住对方话音,面上罕有地多了几分狡黠。 “无事。” 她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这副神情,是他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她自是明了,因为她想起过往,每逢有什么古怪念头,什么异想天开,那个人皆是一副高深莫测却又忍不住得意的模样。 经年不见,一如往昔。 他转头看向素衣少女,后者见到他的目光,登时点头如捣蒜:“我也无事!” 顾见春一愣,遂说道:“我是要你在这儿好生待着。” 赵青木干笑了一声:“哦……”被识破了,他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在原地待着。 “呵呵呵…….”天冬阴恻一笑,“小子,闲话家常可是尽了?” 顾见春起身,握着剑,冲他点了点头。 “未曾,不过晚些再说也无妨。” 他方才醒转,观其功法,就知道他擅长施毒,专控人心神。见到两人皆神智有失,情急之下,心领神会,运功弹剑。 剑鸣之声果然奏效,霎时间便克制了对方毒蕴。 “哼哼——”老者冷然笑道,“小子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小老儿也是阅剑无数,杀人无数,你这本事,还不足为惧。” “是么。”他抬起手腕,手中挽起剑花,这剑便迎面击去。他知道对方诡计颇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着了道,管他什么花招,索性先下手为强。 天冬掌心虚虚一抓,那蛇首杖顿时回到手中,正好锋芒过境,他抬手一挥,这木杖便与长剑相击,发出“叮——”地一声清鸣。他皱纹横生的老脸抖了抖,将木杖撤了回来,在脚下一划,脚边尘土与黑雾齐飞,顿时生出毒虫万千,比之方才更是势威力猛。 顾见春手腕翻动不止,手中长剑如同游龙过海,蓄势深沉,却又轻盈矫捷。面对这深不可测的老者,他亦是不惧,剑光如露如电,势如破竹,便是循着这杖子的方向迎击而去。这毒虫遇上剑芒,纷纷爆裂开来,却引出更多黑雾。那雾气甚是诡秘,捉摸不定,又摆脱不开。顾见春不避不惧,清喝一声,指节叩击在剑尖,这宝剑一抖,发出铮然长鸣,那黑雾竟四散跌落。 趁着这毒虫失了攻势,他乘胜追击,对方手中木杖飞旋,“叮叮当当——”,却是节节败退。细看之下,那杖子上亦是多了许多剑痕,杖首的赤色蛇眸都黯淡了些许。 可剑光虽快,却还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纵使他剑技天成,又有功法清心,这天冬却还是凭着经验老辣,挡下剑芒也是绰绰有余,此时身子向后退去,只是实在忌惮那剑芒正面相击,心疼他那宝贝杖子。 他且退且迎击,此时竟已经不知不觉移到了那凌霄与慕小楼的方向。 方知这二人激战正酣,慕小楼有神力为依仗,挥剑如雷,每一次斩向对方都带着巨大的冲击。而凌霄自然不愿与他正面对上,他那匕首迅捷无比,如同灵动飞燕,虽然攻势不及对方猛烈,可速度却足以弥补这一劣势。两人刀剑相错,巨剑之下狂风猎猎,而凌霄敏捷一闪,借助巨剑的重量和惯性,闪至对方身畔,那剑哪里肯让他近身,这便横扫而来,期间有虎啸龙吟,自是势如破竹。 而这一斩却是落到残影之上,对方身法迅捷,寒芒一闪,那刀口已经切向他的后背。他索性将剑一转,刀剑相抵,发出“叮—”地一声,凌霄手腕自是酸麻,却不愿放过这等良机,身子一错,那匕首竟要穿透他的胸膛。他抬起巨剑格在身前,此时两股力量刹那交汇,两人目光相错,皆是心如鼓点,凌霄笑道:“如何,孰胜孰负?” “哼。”慕小楼将剑一抖,顿时将对方震离身畔,对方急退,他挥剑便刺了过来—— “若是再躲,输赢无定。” 剑意直指他的眉心,凌霄轻笑摇头:“不够贪,不好不好。” 他手中匕首突然飞来,慕小楼头一偏,匕首贴着耳畔掠过,追击却不止。凌霄又丢来一把匕首,他再次闪过,方冷笑着说道:“连武器都丢了,不如就此认输。” 眼看着剑芒就要落在对方胸前,那身子却忽然一顿,“噗嗤——”刃入血肉之音传来,手上却无触感,再一看,对方在刹那间忽然极其诡异地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寒芒在背! “谁说贪刃只有两把了?” 不好! 同一时间,他瞳孔一缩,这一剑便要收势,却是来不及,原来这一声乃是他刺入自己身后所发出,他抽剑即挥,对方却早有预料,早已弃刃而退。 他将身子一震,那寒刃刺得不深,这便在他那神功之中陡然落地。 凌霄又是笑了笑:“这一刀伤你肩胛,下一刀可就说不定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青色细线已过手肘。 “如何,今日就非要分个胜负么?” 慕小楼冷哼一声,此时二人皆各自有伤,对方却是与自己交手之前便中了蛊毒,此时即便分了胜负,却也胜之不武。更何况,对方已经有意相让。 比之那日灵风的快刃,梦雨的敏捷,这个人却是更胜一筹。想来那二人是师承于他,十恶司“贪刃”,名不虚传。 见他不语,凌霄面上忽然诡秘一笑,说道:“你,还好么?” 慕小楼一怔:“什么?” 他忽感身上麻痒,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忽然多了几道刀伤,皆是划破皮肉,却因为速度极快,此时才见血。分明已经贴近命门,对方却并未下死手,只是刃上喂了毒,此时竟觉得身子麻痹不已,迟钝难当。 “呵呵……”凌霄袖中这便又滑出两把利刃,“我中了毒,你也中了毒,也算公平。”这双刃便飞速切来,直取他脖颈,原来如此。他抬起剑一挥,“砰——”地一声,将剑抵在对方利刃之畔,虽然略感迟缓,可他慕小楼,从来不以速度取胜。 “铛——” 剑鸣之声响起,这声音极其清冽,教两人心神一醒。 “姑娘!”凌霄转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为何,耽于对峙,竟将那屋边之人都忽略了去。 天冬老人,好生歹毒。 他正看到那紫衣女子一昏,心中惊疑。慕小楼趁势夺来,劈下就是一招重击,“同我较量,也敢分心?” 他自是不能叫对方一击得逞,连忙提起手臂一错,这便又正面接下对方一剑,火花迸射,可见这一击摧枯拉朽,锐不可当。他被震得胸口一荡,顿时喷出一口血。 此时毒已入髓,分明能感到身上已是力不从心,若不速决,恐怕有失。 他不免有些心焦。 怎么还不来? 对方一击得手,自然挥剑如秋风扫叶,有破竹之势。凌霄提起所剩不多的真气,屡屡相避,对方也看出他招式有些急迫,于是招式逐渐浑厚沉稳,敌人越急,越要逼着他露出破绽。 第97章 血色雪色无须辨,眉间一段青木香 且说赵青木左右一看,身边紫衣女子气息奄奄,她连忙先替对方诊脉。她本就不惧那毒物,只是功力尚浅,一不小心就中了招,之后方才明白,毒虫乃是其次,实则毒雾才是那致幻毒素的本源。几人皆是为表象所蒙蔽,防不胜防。 方将手搭在对方腕上,却探出这脉象衰微,似是油尽灯枯之兆。 她顿时大惊失色——这……总不是这位夜来姑娘到了此时还要用什么\\\"扭转经脉\\\"之法吧? 那素手反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没事…” 赵青木一怔,这才发觉她未曾昏厥,只是闭目缓神。 “你脉象很乱,我先给你服些丹药再施针!” 她从怀中掏出那些瓶瓶罐罐来,这才想起,上回一战,从谷中带出来的药所剩无几。此时倒让她惴惴不安,既要解毒,又要止血,叫她上哪里找什么丹药…… 药......还有什么药...... 她忽然了悟,心底一横,指尖运功,轻微瑟缩了一下。她却咬了咬牙,手指在腕上一划—— “你!”紫衣女子震了震,却眼睁睁看着她将手腕贴上了自己的唇边,温热的液体缓缓滑入喉间,她身子一颤,顿时抬手阻止少女。 谁知赵青木竟反手将她一按,此时夜来身负重伤,她便能轻松制住对方,将手腕紧紧贴上去。 “我不知这毒何解,但是眼下我的血兴许可以缓解,味道不好,你且忍忍。”这少女分明疼得直冒冷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面上却勉强笑着,反而宽慰起她。 赵青木自是极其怕疼,可如今却是管不了这么多了,疼痛之余,不免后悔自己方才下手太重,此时这血流如注,平白涌出来许多,倒是浪费。 那血液灌入对方口中,不多时,这青气果然从手肘边退了退,虽然不能完全消解,却也能抑制一会儿。她这才放下心来,撕下一块衣角,颇为熟练地将伤口包了起来。一碰上伤处,又疼得她呲牙咧嘴,她这才怔怔想到,算了算了,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定然不会割这么深的口子…… 夜来恢复了些力气,不消对方再出力,自己便按住那伤口,手上白雾弥漫,那伤口处竟凝起霜花。这霜花出现得甚是诡秘,简直就如同...... 如同什么结茧的生物,在层层叠叠地织起密网,掩住那深不见底的伤处。 这是什么功法? 赵青木瞪了瞪眼珠,此等止血之法,她断然闻所未闻。方要施针,哪知对方此时竟强撑起身子,她连忙起身搀着。 这才发觉,她手上冰冷一片,竟已经控制不住这白雾,叫它们兀自从指尖生长出来。赵青木哪里见过这等异状,连忙询问:\\\"你......还好么?\\\" 对方面上宛若白雪,呼吸沉重,却拂开她的手,将她推进屋子。 “躲好。” “等等,你不可再战了啊!”赵青木顿时急道。她的脉象紊乱,气若游丝,如何还能再运功对敌。 “青木姑娘…你且在这儿等等。”此时不知怎的,她那惨白的面上竟生出些不正常的红晕,冰消雪融,有如幽谷红梅。她原本唇色清浅,却因为沾上了自己的血,无端有些娇艳。 “我得去找些东西,那地方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去。” 她目光坚定。 “我很快会回来。” “好…”她拗不过对方,只得点点头,但见对方捡起几个石子,丢到了地上,“不走出这个阵,毒虫就近不了身,切记。” 夜来足尖一点,陡然化作一道紫色幽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两边激战,竟是谁也没有注意。 素衣少女这才发觉,对方走时,足尖点地,似乎连同地上也生出些霜花来。她揉了揉眼睛,那霜花又兀自消失,雪地晶莹耀目。 于是她只当自己眼花了。 她转眼一看,这老毒物被顾见春逼着,竟不知不觉踱到了那凌霄与慕小楼交战之处。 凌霄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又因为慕小楼神力盖世,震伤了肺腑,眼下面色颓然,已有不敌之势。如今他还能与慕小楼过招,全凭着那出奇的刀速与诡秘身法。 苦战,好一番苦战。 好在这慕小楼剑意太过咄咄逼人,不知藏锋,屡屡教他钻了空子,倒也算势均力敌。 瞟了一眼正在酣战的两人,老者面上抖出一抹冷笑,眼中精光乍现。他抬起手中杖子,堪堪将面前剑光抵住,袖中却一挥,那长袍中飞出一条三寸长的毒蝎,就要向凌霄后心而去。 果然! 赵青木急得一跺脚,登时觉得不妙,大喊一声:“喂!小心!” 几人目光皆是一转,此时却也没有回旋的余地。顾见春一抬手,手中宝剑就要调转方向而去,可天冬却是早已料到他的动作,木杖在他剑尖一盘,这剑势却又被带回两人之间。 凌霄看着迎面扑来的毒虫,面上一笑,“铛——”地一声,手中短刃抵住慕小楼的长剑,唇边又震出鲜血。眼见着那蝎子朝他后心袭来,却丝毫不避,手中一抓,竟将那蝎子攥在了手中。 那毒蝎自然当即在他手上落下一刺。 “快松开!”赵青木在远处看得仔细,这便急忙喊道。可他却只是“呵”了一声,即使被蜇,也牢牢握住那毒物。 “你!”慕小楼一怔,谁知对方竟足尖点落在他身畔,下一瞬,那残影已经越过他那巨剑,落至他面前。 “听说在无缘山,你们便是如此暗算姑娘——” “那不如尝尝自家蝎毒,是什么滋味?” 与话音一道,这毒尾便刺入他的手上,还偏生是握剑的手。 他顿时将身体一震,断喝一声,那蝎子自然是顷刻之间就断了气,而对方也被震得飞出几丈远。他低头一看,此时腕上已经一片肿胀,别说握剑,就是稍微一动也极有可能将经脉挣断。 “呵呵……如此…背后伤人……也算…试剑?”凌霄无力地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却冲着对方嘲弄一笑。“大言不惭…也配……”他喉间一甜,血气腥烈,这便再难开口。 只是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慕小楼双目一瞪,气血翻涌,这便要冲上前将他斩了去。 只是他方欲提气,却明白过来——自己亦是毒瘴缠身,此时再要动怒或是运功,则更是着了对方的道,无法,他只得坐回地上,调息御毒。 他自是惜命,若非必要,他还不想死在这儿。 赵青木见状,方想看看那男人伤势。可这老毒物与顾见春过着招,此时竟还有余力叫自己的“宝贝毒物”将她也“照看”一番。 他衣袖一挥,地上毒虫纷纷向她袭来。 赵青木甩出银针,根根分明,心中却在打鼓——这毒物无穷,她银针却有限。一时之间,只得退回这石头阵,才堪堪可挡。 她一回头,却见那男人此时手臂肿胀,双目发青,是中毒已深。若是放着不管,他却要死在眼前。 她看着脚下毒虫遍地,抿了抿唇。 可巧,这“二回”不就来了。 白纱落地。 鲜血滴落,空气中氤氲着淡淡药香。 她竟以自己腕上的血硬生生地开出一条道来。 那毒虫见了血气,纷纷躁动不安,可谁都不敢靠近上去,赵青木这便缓缓踱到男人身旁,将他拖了回来。 她不免叹服自己勇气可嘉,也聪明绝顶。 饶是流了太多血,头昏脑胀,也不忘将那石头阵原模原样地摆回去。 她看着地上气息奄奄的男子,暗自苦恼—— 难道自己十几年都未曾受过什么重伤,今日可是要在此流尽鲜血而亡了? 此时顾见春亦是面色凝重。 显然,这老者方才那副不敌之态皆是掩饰,为的只是接近这握着双刀的男子,予以致命一击。此时他方能与这老者相较,老者亦是拿他没什么办法,可自己这手,与那倒在地上的人,还有赵青木,却都撑不了太久。 浮生若梦,自是让这沧浪诀高出一层境界。他堪堪可催动真气,将这双断臂续上一柱香的功夫,虽然后患无穷,现下也别无他法。可即便有功法在身,内息却并非全盛,再这样纠缠下去,恐怕会让这老者再使出些阴谋诡计,叫他得逞。 此时天冬尚未察觉对方手臂的秘要,对他也有些忌惮。眼见着慕小楼中毒,他暗啐了一声“难当大任”,这便一转攻势,手中木杖凌厉,蛇首红芒大盛,虽然无法让对方陷入幻觉,可还是为其一招一式增添了不少威力。 他一转头,这便察觉那紫衣女子已然离去。 不太对。 他老眼中皆是盘算。 今日惹了十恶司,便是欺到了那位头上,若是此时不早做决断,被搬来救兵,恐怕后患无穷。 这正想着,天际竟升起一束火光。 “啪——”地一声炸开,幽光划破天际,簌簌而落。 是信号。 他暗叫一声不好。 顾见春手中渐渐势颓,此时腕骨亦是疼痛难忍,他微微皱眉,欲要催动内功,强撑些时间。对方的目的是赵青木,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他却对小湄与这男子下了死手,看样子他们之间是有仇。如今这男子以身犯险,将那剑客也毒了去。失去帮手,这老者已经萌生退意,他断然不可轻易示弱,于是忍着剧痛,提起宝剑,剑锋招招变幻,刚柔并济。剑芒如电,虚实难测,一再逼退对方。 天冬杖舞如风,一时进退不得,冷笑着问道:“小子,教你功夫的人是不是姓宋?” 顾见春一怔,不愿搭话,手中剑招也势头不减。 他也不知老人姓甚名谁。 “看来那老东西还没死……”他怪笑一声,木杖一荡,将对方剑势格在身前,长剑此时正抵在他胸前,而顾见春却硬生生止住剑锋,再也不能推进一寸。 那木杖上的蛇首好生诡异,竟如活物盘旋而落,纠缠在剑身之上。 他将剑锋一抖,这蛇便被他震落在地,兀自吐着信子冷冷地看着他。 对方抽回杖子,这一来二去,却也将他那长剑看了个分明。 “果然是他。” “青山”二字在夜色中分外耀目。仿佛只消这两字,对方便已笃定自己的猜想。 “你这把剑,太凶。不如送了小老儿,小老儿放你们一条生路。”天冬阴恻恻地笑着,眼中却是难掩那盘算的心思。 顾见春目光不变,淡声说道:“生路是自己挣的,恕难从命。” 他将剑一横,那地上的蛇“嘶嘶”吐着蛇信,蛇眸中红光大作,这便飞扑而来,他抬腕一劈,那蛇竟然顺势盘上他的剑尖。蛇鳞看上去十分坚硬,便是这锋利无比的剑刃也敢盘旋而上。 “不要…看……”那地上的男子此时醒转,撑起一口气,抬手想要制止他。 他闻言愣了愣,顿时转头,那蛇已经在剑上盘旋多时,这便要掠过“青山”二字,朝着他那手腕张开血盆大口。 獠牙森森。 “原来……”他那手臂虽然能动,伤口却也挣开,血液渐渐浸湿纱布,透出血气。 似是闻到了血腥之气,“蛇”摇头晃脑,此时开口,竟出人言,“哼哼……原来是这样。” 他瞳孔一缩,另一只手蓦然按在这蛇的七寸之处。 顾见春知道,他这是中了对方毒蕴,眼中所见皆为幻象。他顿时要抽身而退,只是此时反应过来,却已经避之不及,那蛇竟抖了抖脖颈,一口要咬在他手腕上。 “哒哒哒——”远处有声音飘渺不定。 “驾!”有人急促清喝。 几乎是同一时刻。 “嗖——”一道惊羽箭划破夜色,疾如闪电,势如摧枯,带着破空之声飞射而来,“砰!”地一声,正钉在老者足边,激起雪尘飞扬。 天冬手上顿了顿,低头一看。 “嗖——”又是一箭,梭梭而来,誓要取他性命一般直指他眉心。他冷哼一声,顿时向后一退,同时挥起手中木杖,将那箭尖一挑,木杖抖了抖,生出些裂隙。这箭与他掌中木杖擦出火星点点,随后他卸力一甩,这支夺命羽箭终于被他甩脱在地上。 要挡这一箭,他便是用上了五成内力。 对方是个厉害角色! 他眯起老眼,定睛一看。 林中雾起,借着微弱月色,几人骑着骏马,身影若隐若现。一人在马上弯弓搭箭,那箭锋径直对准他的眉心。 人未至,声却先至。 “把你那脏手——从这把剑上挪开!” 第98章 娇颜妙计退恶党,蓝衫饮刃愿难违 “十恶司在此,尔等还不速速退下!”一男一女清喝之声同时传来,浑厚磅礴,内力深沉。 “竟来了五人……呵呵呵......”天冬看着那紫色倩影,眼中闪过一抹阴霾,邪笑一声,“去而复返,又是何意?” 他面上虽然镇定,此时心中不免有了退意。这屋外几人方对峙不过,如今又添几人,且不知暗处还有谁,他虽有灵蛊傍身,却也不愿为了个小丫头抖出底牌,拼死一战。 人影绰绰,斑驳烟影之后,一人提刀,一人握剑,为首之人紫衣未改,素手长握尾翎,弓弦绷得更紧,丝丝入耳,杀气毕露。 “老东西,吾等只说一遍,滚!” 她开口冷冽,虽然音娇声脆,此时竟是铿锵有力,震慑心神。 天冬心中狐疑不决,他自是知道方才那一刀下手极重,如今不消片刻,这丫头竟像是恢复如初。不仅气息无恙,观其射来几箭皆是稳健狠戾,难不成这江家真有什么秘法,能比他这灵蛊更神?他不禁起了些贪念…… “哼哼……”他冷笑一声,大言不惭道,“今日不走运,遇上十恶司以多欺少——” “那这位老友之女,小老儿就改日再来一叙!” 话音方落,他便身形一闪,飘到了慕小楼身边,抬手将他提起,脚下一点。顾见春方要抬腕追击,谁知那羽箭竟落到他足前,将他拦下。 他抬头一看,那紫衣女子目光如雪,又搭上几根羽箭,稳稳端向老者眉心,拉弓。 天冬见状,趁机将杖子一点,地上登时黑雾翻涌,这便要夺路退去。 少女扬起下颌,目光如炬,指间用力。 “老毒物,今日之仇,十恶司记下了!” “赶,紧,滚!” 话还未尽,只听“嗖嗖嗖”地几声,那几支羽箭飞来,却只射他脚边,分明是挑衅,明着逼他退下。 天冬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抖了抖,知道对方来势汹汹,此时能如此得意,定然稳占上风。他断不可意气用事,乱了大局。于是只得强压住心头邪火,将长袖一拂,冷哼一声,带着慕小楼闪身而去。 “咚——咚——咚——”杖子声渐渐远去,一如来时,虚无不可察。 林间一缕缕烟尘飘来。 原来是枯枝烧灼之烟。 待两人离开,马上之人身子歪了歪,忽然倒了下来。 “姑娘!”有人惊呼一声,连忙跳下来将她扶住。 哪里是什么十恶司,分明还是她一人,带着灵风梦雨,唱了一出“空城计”。 顾见春心中一惊,顿时掠起轻功而去,只见那少女腹上已是殷红一片,早已分不清血色与烟紫色。她面沉如水,手中白雾涌起,骤然按在自己伤处。 “姑娘,不可再用了!”一旁的白衣少女惊惧难当,哀呼一声,眼中竟泛起泪光。 那白衣青年亦是翻身下马,这就要运功给她疗伤。 “姑娘,他们已经离去,您无须再给自己下毒了。” 顾见春蹙眉,下毒? 谁知那素手将两人一推,骤然站了起来。 那伤口血还未止,便对着屋前厉声一喝:“放开她!” 几人一愣,皆回头看去,只见那蓝衫青年不知何时,竟将雪亮的匕首抵在素衣少女的脖颈之上。 “姑娘,公子要我务必带人回去,对不住了。” 夜来闭了闭眼,强行忍下怒气,沉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请’?!” “公子说,若非如此,恐怕姑娘不会放人。”凌霄苦笑一声,端了端手中寒刃。 “既然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又何必惺惺作态?”她眉间寒意顿生。 凌霄擒着怀中女子的素颈,向后退了退,“公子有命,即便是死,也不能将她交给那位主子。” “所以你骗我,即便我不回来,你也有机会杀了她,是不是?” 夜来缓缓弯弓搭箭,指向对方。 凌霄耿然点头:“是。” 他顿了顿,脸上虽然毫无血色,却又端起那副笑脸:“姑娘,我知道,您会回来的。十恶司贪刃的命是不值钱,可凌霄的命却还是值些钱的。” “更何况,姑娘,您还是将箭放下吧。您骗骗天冬老人与慕小楼也就罢了,可别把自己也骗了——” “这穿云破雾的一箭,可不是您能驾驭的。” 他面上含笑,显然胸有成竹。 顾见春目光落在那几枚羽箭之上,仔细一看,这才明白心中异样从何而来。她射箭只射在对方脚边,是她的确无力瞄准,也不可让对方看出虚实,只得运功射入泥中,从而起到震慑之意。 现在想来,那惊魂一箭,锐不可当,从远处射来,竟还能端正地瞄着那老者的头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从她指间发出。 少女心绪一再急转,这便将弓弦落下。 “你说得不错。” ——同一时间,枯林之外,雪原苍茫,有人也缓缓放下手中长弓。 这弓硕大无比,而这墨衣霜鬓之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将其稳稳握在手中。 “夜来姑娘,这一箭,可是如愿?” 他自言自语,轻轻一笑,转身而去。 谁也没料到,他们合力上演了一出李代桃僵,便是这一箭,将那不可一世的天冬老人吓退了去。 得偿所愿,却没敌过君心难测。 …… 素衣少女愣愣地望着自己身旁的手。 那手方才还握着刀刃,拼死一战,如今再握着刀刃,已经贴上自己命门。 “你要杀我……”饶是她如何猜想,也想不到自己救下的是个恶人。 “赵小姐,失礼了。”那寒刃在余光里闪了闪,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那森森杀意。 她明白,对方是真的能下杀手。 “你余毒未清,若是此时运功,恐怕会落下病根。” 她似乎有些没缓过神,思绪慢人一步。 凌霄皱了皱眉,难得隐去笑脸。 “有意思,我要杀你,你却还想着救我?” “可是我救你,不是要挟恩图报啊?”赵青木却一脸理所当然,“我的血很宝贵的……若不是看你要死了,我才不会……” 对方顿了顿,末了,轻叹道:“且放心,公子不会害你…” 夜来按着自己腹间伤口,气息逐渐不稳:“你且说……” 她一个踉跄,又强撑起身子。 “他要如何?” “这…”凌霄望了望这一众人,面上有些难色。 第99章 天公有意怜孤客,莫遣痴儿作远游 “呵……”一片寂静中,有人忽然低笑。 夜来目光一顿,登时将头一转,看向幽林深处,目光灼灼。 不知何时,那里悄然无息地多出一顶轿子。抬轿之人皆是孔武有力,静默无声。 “何苦为难他?你若是想知道,不如直接来问我——” 一道清荣低沉的男声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公子。”凌霄遥遥颔首。 ——终于来了。 “嗯。”那轿中之人应了一声,像是换了个姿势,顿了顿,开口说道,“凌霄,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平白吓着贵客?” “啊?不是您说…”凌霄一怔。 “我说什么了?” “是。”凌霄愣了愣,于是将手中刀刃落下,他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赵青木脱离桎梏,顿时将身子一闪,落到几人身边。 “赵姑娘,还要多谢你的方子。”男人温声一笑,像是将眸光转了过来。 少女一愣。 方子?什么方子? 啊……她忽然了悟,是那日她给这个名叫凌霄的男人写的药方子。 原来凌霄那时说的人是—— “我身有寒疾,每逢冬日,便不敢多走动。姑娘的方子却很奏效,不知可否再劳你为我看看脉?” 那人声音温润,言行谦逊,若不是看了这凌霄的做派,她几乎就相信这是他的本意了。 “你要如何看?”她走上前一步,看着轿子的方向问道。 那轿子帘幕一动,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 那手上戴着一枚碧玉扳指,微微有些苍白,却骨节分明,墨色衣袖上滚着金丝织绣,看得出其主人平日里养尊处优,非富即贵。 “咳咳…天有些冷,见谅….咳咳…”他轻咳了几声,“有劳姑娘了。” 她方要上前,身旁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她一低头,竟是一截紫色衣袖。 “等一下。”对方轻声说道。 只见夜来抬首看向那人,终于开口问道:“…非她不可么?” “你该歇息了。”轿中的人叹息一声,“第一次看你伤这么重。” 答非所问。 夜来面上一怔:“我无事。” “我当早些来,只是诸事缠身,一时走不脱。”那人却轻笑,“让你们平白受了委屈。” 她眉头紧蹙:“我说了,我无——” “与其说非她不可,不如说本该是她。”这人突然打断她的话。 “什么?” “我也说了,你该歇息的。”他声音忽然一沉,话中却是有话。 哪知此话刚落,紫衣少女急火攻心,喉间一甜,呕出一口血。 思虑太重,终究伤上加伤。 “姑娘!”灵风与梦雨搀着她,渡了些真气,却没见她如何好转。 顾见春见状,方想过些内力与她,却想起那时在船上的险境,只得撑着她的身子,不叫她倒下去。 轿子中的人又叹了一口气,却不再理她—— “赵小姐,请。” 赵青木担忧地看了看夜来,后者却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宽心。 “没事,你去吧。” 于是她不消几步,就走近轿子,兀自打量了一圈,轿子十分雅致,周围站着的四人皆是低眉垂首,未曾多看她一眼。 透过那掀起的帘幕一角,露出那男人温润的下颌与脖颈,端的是陌上兰芳,举世无双。她不禁心中佩服,这人看上去十分年轻,竟已做了这些青年才俊的首领,当真是年少有为。 听他所说却像是身体不太好,倒是有些可惜。 她将手搭在了那人的脉搏上。 脉象看上去稳健端和,只是虚弱了些,确有积年寒症。她屏息细探,须臾之后,终于发现了些不寻常。 “你中毒了。”她笃定地说道。 “嗯。”对方竟颔首一笑,“此毒可解?” 她摇了摇头。 “我只有六成把握。” 他点头:“足矣。” 只见对方收回手,再探出来,手中又多了一个青玉瓶。 “还要劳烦赵姑娘帮我一个忙。” “你这瓶子…我有个一模一样的。”赵青木取下颈边的坠绳,这绳子上赫然挂着一个青玉瓶,正是用来装那“来去不息丹”的瓶子。 她细细一比对,这才发现,对方的瓶子上有些裂痕,是经过了一番修补才保持其本貌。 “这玉瓶是家母故人所赠,想来和贵谷还有些渊源。”他将两个玉瓶一齐捻起,玉瓶在月色中晶莹剔透,底下似乎有什么字。 她仔细辨认了一番,这才发现,以前一直以为是花纹的那些纹样,如今合在一起,竟是个“谢”字。 谢?她愣了愣,觉得有些熟悉。 方要出声询问,对方竟示意她噤声。 “赵姑娘,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 对方握住她的素手,忽然用了传音入密。 风轻轻吹过,掀起了轿子,众人这才发现,那玉人之旁还坐着一人。 夜来目光一凝。 谁? 她心中顿时警觉。 在她的印象里,景之从不会让谁与他同座——这是他身为太子殿下的独尊傲骨。而这个人,竟然悄无声息地端坐在他身旁。在场这么多人,皆无从察觉。 若不是这无端而来的风…… 恐怕这风,是对方故意为之。 因为那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人唇边得逞的微笑。 她忽然有一种被审视的感觉,那是一道深邃幽暗的目光,她十分确信,这个轿中之人,此时正在注视着自己。 过来。 心中升起一汪如同深泉的幽绿双眸。 …… “姑娘?”她回过神,听到一旁的灵风喊她。 她这才发现不知怎的,自己竟然向前走了几步。 她何时恢复了这走路的力气? 那玉人与素衣少女闻声,转过头看着她。玉人像是了然,将帘幕一落,顿时遮住了众人的视线。 也遮住了那人的目光。 “景……公子,你…”她声音顿了顿,却不知如何询问。 “赵姑娘,有劳了。”那人朗声一笑,风光霁月,让赵青木心中更是叹服不已。她眨了眨眼,坚定地点头道:“好,此事我一定帮你办妥。” 那黛蓝衣衫的青年抱着肩,亦在远处无声笑了笑。该说不愧是殿下,三言两语就能让旁人为之折服。他凌霄怕是还要再学个十年八载,才能有这等本事吧? 那玉人与她话毕,这便转头看向紫衣少女。 “呵呵……”他温声笑了笑。 “可是凑巧,你走了,我也要走了。” 第100章 红尘旧梦千里雪,碧水一泓万载风 “你要走?”她方想到凌霄所说,他要去白州赴任。 “怎么,你要与我同去?”他话中戏谑,可声音却无比认真。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断然不是什么说笑之语。 “不了,此间还有事未了。”她摇了摇头,断然拒绝。她已经答应了叶染衣,一言九鼎,必然不可背信。 玉人笑了笑,状似叹息:“该怪我轻易与人打赌,将你输了去。” 她挑了挑眉。 和叶染衣打赌?以她为注? 不,恐怕还有十恶司的那半枚令牌。 “好在这本就是你盼望的,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他说得无比真诚,就仿佛这件事本非他所愿,是要故意输给那人似的。 他不知道,这随口一赌,死了多少人么? “妙法寺……”她斟酌着开口,毕竟是柔贵妃修行过的地方,如今七零八落,倒是唏嘘,“那些僧人……” “不必在意,我已经解决了。”他颔首,轻笑着说道,“教你看佛经,你却将果报看到自己身上了。若你真要效仿佛祖割肉,倒是让我好一番烦恼。” 她怔了怔,这是回来之后景之少有地与她讲起佛。 讲得却不是佛法。 对方忽然掷来一物。 她抬手接住,低头一看,正是她的半本佛经。 “成大事者,不必拘小节。这一点,你该学学凌霄。”他淡声说道,“痴刃痴人,倒真是应了你的位份。” 凌霄闻言,在远处挠了挠头,兴许是扯到了伤口,那笑脸生出些呲牙咧嘴。 她心中有些怔忡。 他倒是不避着旁人,难不成真的无意再 “扶桑使节呢…”她低声问道。 “呵呵…已经走了。”他勾起唇,声音却有些冷,“不消我说,过两日你就能在坊间听到些传闻了。” 他眸光一转,两人隔着一道帘幔对视。 “可还有惑?” 她细细想了想,方要摇头,却又忽然说道:“我须得去一趟问剑山庄,再去赴约。” 玉人抬眸看了看远处的身影:“是为了那把剑?” 她点头:“算是。” “你自己做主。”玉人颔首,不再多言。 “待此间事了,我就回来。” 她顿了顿,遥遥一拜。 一股气劲忽然将她托起。 她这才想起,若不是旧疾,对方也曾是个鲜衣怒马,喜欢舞刀弄剑的少年郎。 那御前一跪,跪坏了腿,也毁了心。 “不必,白州甚好,去那里寻我吧。”对方竟轻声一笑,缓缓说道,“以前我总是梦想纵情山水,做个逍遥闲散的隐者居士……” “如今倒也算得偿所愿。” “夜来,保重。” “保重。” 她点了点头,那四个人气息一沉,清喝一声,将轿子稳稳抬起。四个人似乎练了同门功法,此时气息内劲皆拧至一股,脚下催动起轻功,这轿子也没有丝毫颠簸,就此消失在深林之中。 “诸位,有缘再会。”玉人清音传来,却未曾想着得到回应,那回音便渐渐沉寂。 山林寂静。 一时之间,几人无话。 凌霄左右一看,率先开口说道:“姑娘,我也该走了。” “帝都之事,还需我来看顾。” 紫衣少女点了点头。 灵风也走上前,冲她抱拳。 “姑娘,我寻到绿酎的踪迹,眼下正要一探。”她方才了悟,原来她将他们召来之时,正是他们要动身之时。 “去吧。”她回道,转头看向梦雨,“你呢?” “我…”小姑娘脸一红,不知如何开口。 “你也去吧。也好帮衬一二。”她了然,于是吩咐道。 梦雨脸上纠结难当:“可是姑娘您一个人……” 夜来摇头一笑:“不必担心,我有办法。” 小姑娘只得点点头:“等我们找到了绿酎,就来和您汇合!” “好。”她颔首,“将她绑来见我。” 梦雨噗嗤一笑,说道:“定不辱命!” 随即两人也匆忙离去。 她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 都走了…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们也走吧。” 一旁的少女顿时问道:“去哪儿?” “自然是……问剑山庄。” 她缓缓抬步向前走去,这一走,两人才发现,她脚下满是血迹,此时竟一步一个血印。 “小湄!你且等等!”顾见春连忙夺上前,将她肩头一扳,那副身子却是弱不禁风,不消用力,她便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不行,她流了好多血!”赵青木惊叫,顿时取出银针,就要施下。 “哎呀。” 忽然有人朗声一笑,墨衫霜鬓的青年衣袂飘飘,足尖点在枝头。虽然这身姿不俗,可配上脚下枯枝败叶,却无端有些煞风景—— “夜来姑娘,好狼狈。” “看来在下来得正是时候。” …… 红衣女子抱着剑,从屋檐跃下。 “夫人。” 老妇坐在堂前,接过一旁仆人递过来的参茶,轻轻抿了一口。便是这一番动作,那手上的褶皱也抖了几抖,喉间喘息更甚。 “嗯。”老妇从喉间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前方来信,铁门关失守。我们的人……全灭。” 手中白瓷碗颤了颤,“啪”地一声,终究在地上消亡。 “来了……”老妇喃喃道,“她还是来了。” 红衣女子低下头抱拳,将手中剑柄点在额前——这是暗号,也是约定。 “夫人放心,阿秀一定会守至最后一刻。” “呵……”那双老眼如同涸泽,浑浊却幽深,“阿秀,你这么年轻,又生得好看,陪着我一道上路,却是可惜了。” 红衣女子面不改色:“夫人,阿秀会守着您。” 老妇眼中一暗,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她自然已经看够了浮世晨昏,九十载不过弹指,如今想来,倒不如那一瞬的光景。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老病而死,却不想死在那个人手上。 是该做些准备了。 …… “呵呵……你竟然拦我。”软轿里宽敞无比,杯盏藏书一应俱全。一缕浅金色的发丝顺着男人的肩头滑落,他未曾束发,于是任由这如同织锦绫罗的柔顺长发散落下来,“你看不出来,她伤得太重,就算治好了,恐怕也会落下病根喔。” “那便如此吧。”玉人握着一卷书,轻轻翻动几下,随口说道:“他们怎么样,无需你来费心。” “也没什么,我不过是…举手之劳。”那猫儿似的眼睛轻轻一瞥,碧光流转。 是了,举手之劳。中原话真是妙极。 “物极必反,阁下还是不要太夸大。”玉人勾唇一笑,风雅雍容,“省省力气也好。” “你忘了,你将本教至宝还给我,如今我可不用省力气。” “那倒是妙极。”玉人唇边噙着笑意:“到了白州,有的是阁下施展身手的机会。” 那金发男人耸了耸肩,“你还真是物善其用。” 却是话中有话。 “这倒不止你一人说过。” 玉人轻笑,不置可否。 轿子中一时沉寂,只余翻动书页之声。 “就这么走了,你真的甘心?”那双碧瞳凑了过来,审视着他的眼睛,像是要将他看穿。 玉人面上无波无澜,轻轻将书卷盖在了脸上,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怎么?不是永昭太子,不配与阁下同谋么?” “怎么会?”对方忽然哈哈大笑,在这幽夜中却也不甚突兀。 “我看中的是三殿下的野心,可并非什么王子太子这等虚名。” “哦,不对,现在是不是该叫您白王殿下……你们中原人的繁文缛节,真是麻烦得很。” 他向后一仰,这便大大咧咧倒在了那软榻之上。金丝锦被,他倒是不避讳旁人,就这样闭上眼睛入睡。 玉人不答话,垂下长睫,掩住了眸中深意。 几日前—— “殿下,姑娘她杀了一人。” “嗯,本宫知道。”玉人摩挲着袖口,袖口滚着金丝竹叶暗纹,与他这一身玄衣相衬,倒是添了几分风雅。“由她去吧,她本非笼中鸟,此番倒是为难她了。” “姑娘她…”对方欲言又止。 “凌霄,这盘棋,总要有人为之牺牲。”玉人落子,蓦然提起几枚白子,“生者未生,死者已死。这个道理,不消本宫来教你。” “是。”青年低头,缄口不言。 “那日妙法寺里的男人,查明了么?” “差人查了,是江湖中人,无门无派,这几年才无端出现,有个‘青山客’的名号。” “据说是,日前在黛州,与姑娘打过交道。” “难怪。”玉人垂眸,专心致志地看着棋盘,“听说他与慕小楼交过手,也未曾吃亏?” 凌霄点头:“是。不过中原武林卧虎藏龙,也不稀奇。” 玉人挑了挑眉:“若是让你与慕小楼交手,孰胜?” 凌霄思忖了片刻,像是在脑海中已经有过一场交锋。 “单从功法与修为来说,慕小楼胜过我。” “不过若是智谋,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呵呵…”玉人勾唇,“此人与慕小楼功夫平分秋色,照你这么说,贪刃该换个人来做。” “殿下,您就别再取笑我了。”凌霄会意,苦笑一声,挠了挠头,“我这就去安排。若是能用,就招揽过来。” “此事不急。”他神色淡淡,“若是她的朋友,就让她去办吧。本宫走后,这帝都的经营,就够你忙一阵了。” “…….殿下,您真的要走?” 难得见那笑脸收敛了去,他倒是有些新奇。 “怎么?难不成本宫要抗旨不遵?” 青年叹了一口气:“殿下您明明已经查到香料源头,此事本就是公主陷害,您为何偏生要入了这圈套?” “呵……”玉人不语,静默观棋。 “扶桑使臣来访,您前后打点,疲于奔命。可君上非但不嘉奖,还怪您冷落了那扶桑的禅师。一朝失势,就要将您赶尽杀绝,殿下,值得么?” 玉人状似赞同,点了点头:“倒也不是赶尽杀绝,还将白州这块烫手山芋封给了本宫。” 这话一时也听不出喜怒。 青年遂无奈一笑:“本该是曲州,是公主落井下石,叫您去了白州。您倒是自个儿豁达。” “凌霄,你跟本宫最久,你觉得,我这一步棋,是要往哪儿走?” 他指尖落下一白子。 “啪——” 黑子合围,白子失势,大凶之象。 青年垂眸看了看棋局,苦笑着摇头:“殿下,我知道您向来善谋,可如今山穷水绝,若是再想扭转,可是难啊。” “白州不比青宫,此去凶险,您真的不……” “本宫考虑了——”他蓦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开口说道:“凌霄,看看这白子,你作何感想?” 凌霄躬了躬身子:“气数将尽。” “呵呵…”他轻笑不止。 “说得好。” 对方不明所以,抬眼看了看他。 玉人执起黑子,轻轻落下。 “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凌霄,今日之后,这死地,我只有你们了……” 他忽然伸手将棋盘拨开,霎时间黑子与白子乱作一团。 “殿下……”青年顿时跪在他身前,垂首说道:“不论您作何打算,凌霄定然生死相随。” 他闻言,理所当然地笑了笑。 “去吧,无需再问,做你应做的事。” “你们都是本宫最好的锋刃。” “本宫归来之前,你去将这帝都的阴霾统统斩断。” …… …… “你们听说了吗,最近可是出了件大事。” 酒楼里,人声鼎沸,一人端着酒壶,醉醺醺地与众人话闲。 “什么大事?” 一听说有“大事”,一众人皆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 那人得意洋洋:“听说啊,咱们永昭的景之太子被废了!” “什么?!” “嗨,你小点声。如今街上遍布公主禁军,仔细你的舌头!” 那人赧然地挠头:“是是……我这不是着急和大家伙儿说道说道么…” 一人听了一半,不满道:“别理他,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的三殿下啊,啊不对,该说是白王,他呀,竟然敢谋害君上!” 这人显然极有讲故事的天赋,将这短短几句话讲了个跌宕起伏。 “这是为什么?他本就是储君……” “谋害君上?没道理啊!” “……难不成是等不及了?” 众人议论不已。 “谁晓得!本来啊,按律是该赐毒酒的。君上舍不得,就封他做个闲散王爷,去那鸟不拉屎的白州了!” 这人喝了一半酒,这桩事却是讲完了。 不尽兴,不尽兴。 “白州?!白州近日不是还在闹疫病?”一人惊道。 几人皆是暗自点头,这是明着要博贤名,暗着却不想放过这逆子乱臣。 “谁说不是呢!这下啊,要变天咯!” 那人一甩袖子,却是笑了笑,兀个离去了。 管他世事如何,有酒有肉,快哉快哉! 朔风摧傲骨。 帝都落下第二场雪。 永昭六十七年冬,大雪。太子景害帝,废黜。帝感念其功,不杀。同年,封白王,封地白州,无召不得入王都。 第101章 捧雪浅尝半生苦,枯木风摇万壑深 帝都,石氏万福楼。 “少爷,您慢着点!” 灰袍小仆踉踉跄跄跟在那锦服贵裘的少年身后。 少年心急火燎地向前走去,却又摆不脱身后跟着的人,只得拂袖佯怒: “本少爷说了,找不到赵妹妹,本少爷就再也不回家了!” 席间食客听闻动静,纷纷侧目看过来。 那小仆垮起脸,夺上一步低声说道:“我的好少爷,您这不是为难小辙么?那姑娘人都走了,天大地大,您这又要上哪儿找去!” “您就是折腾,也别在咱家酒楼里折腾啊!” 石溪四顾一圈,也发觉自己闹得动静有些大,于是抿了抿唇,冲对方招手,示意他凑过来。 小辙见他终于止步,于是寻思这一招果真管用,哪知对方一开口,便是低声说道:“我知道上哪儿——来去谷!” 小仆人这便眉目耷拉,哭丧着脸,合着他家少爷这是根本没听他后半句话啊! 忽然,两人的视线被一个僧人所吸引。这僧人穿着简朴,身披灰青袈裟,腰宽袖阔,内里素雅,步履安详,举止间自在随性。只不过,他这身上穿的却不似永昭装扮。他手中拄着鹿角杖,胸前挂了一个化缘金鼓,随着他轻轻躬身而左右摇晃。 小二迎了上来,却愣在他面前。 这僧人笑了笑,倒是见怪不怪。 眉目清隽,鼻挺颊高,这是个十分俊朗的和尚。 “和尚……也来喝酒?”石溪愣了愣,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小仆。 那小仆却也跟着摇了摇头。 “南无阿弥陀佛。” “请问,此处可有什么好酒好菜?” …… 溪水潺潺,花鸟相依,少年缓缓抬起手臂,他身姿挺拔清瘦,目光坚定,一招一式历历在心。 他轻轻闭眼,清喝一声,拳法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被施展出来,虽然略显后劲不足,可随着他那步履与拳风,脚下的泥土也微微轰鸣震颤。流水逐碧叶,虎拳戏彩蝶。细看之下,那蝶舞似是追逐着少年的手臂,实则却是少年的拳头四周围起一层真气,彩蝶为之所困,挣扎不开。 一叶一花,一草一木,在他耳畔皆汇聚成微妙的呢喃。倒真是灵蕴自生,天地共鸣。 蓦然,他微微侧首,拳势一挥,“砰——”地一声,有的放矢,一团碧叶散落。 随即他又连出几拳,那碧叶聚成的气流在他身旁攒动,他不惧不避,双拳紧握,虎虎生风。树叶震颤,纷纷飘散,彩蝶却是在须臾之间振翅而飞。 他睁开眼,有些无奈地说道:“赵叔,您来了。” 想他吃了几回苦头,这才堪堪能感知这聚叶成流的方位所在,可光是感知也没什么用,便是又吃了几回苦头,这才能以拳风精准地将这树叶打散。实则要真说起来,这树叶打在脸上,也没那么疼,只是略有麻痒。可他那好胜心却总是驱使他挥拳逐叶,学得以刚制柔。 男人捋着自己方蓄的胡须,微微笑道:“观小友一月有余,对力道的掌控倒是有所进境。不错。” 少年乍逢夸赞,面上一片赧然。 “马马虎虎。” “呵呵……”对方又笑了笑,说道,“小友过谦了。天下武功,重不在施。小友不过初学,却能控制力道,不伤及无辜。以老夫之见,小友天赋自是极佳。不消几年,定然有所建树。” “真的吗?”少年惊喜地问道。 男人弯起眉眼,微微颔首。 实则少年也发觉这一套拳法的秘要,“虎啸风生”,虽然是效仿虎态,迅捷劲猛,拳风如虎啸,以力制敌。但实则比起击溃对手,这套拳法更像是磨练自身拳脚的配合,讲究攻守兼备,进退有度。真想要完美施展,则需参透其移形变幻之妙,以及感受虎之灵动威猛。练拳之时,他时常不自觉地调息运气,专注于本身。当真如剑客所说,是一套强身健体,养心静气的功法。 “拳从心发,心即拳法。”剑客所言还回荡在脑海。 他落下双拳,三步并两步便从溪边跃了回来。那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他的足下轻轻沉坠,就在他方要跃至岸边时,忽然一道气劲带来一梭细叶,将他逼退了回去。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那叶阵前翻了回去。 “赵叔,这是何意?” 对方笑而不语,宽袍一挥,这袖间便又多了一道风,带起枝头细叶,两股叶流铺面而来,少年顿时回身避让,谁想到这叶子竟打了个弯,直冲他身上飞去。 他连忙断喝一声,冲出一拳,那树叶簌簌落下,其间半数溯风回流,竟给他还击回去。男人一笑,赞道:“不错。” 话音未落,长袖随风鼓起,细叶应声而飞。而这一次的飞叶却有断水截风之力,将少年拳风带回的飞叶一一切碎,少年一惊,顷刻之间那叶子已然飞来。再挥拳已然来不及,那厉风已经落至眼前,少年只得愣愣闭眼,将手遮在面前,心中想道,赵叔该不会是多喝了几杯,今日下手竟也没留情! 这下完了,我命休矣! 谁知半晌过去,他倒是也没觉得疼痛。怯怯睁眼一看,叶子在脚边飘散如雪,还没来得及碰上他的身子,就已然失力落地。 “赵叔,你可吓我一跳!”少年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气,原来是有意逗弄他来着。 “呵呵呵……”男人眯了眯眼,倒是背过手去。 “小友,方才这一招,可有什么感想?” 少年挠了挠头,不解道:“感想?感觉我差点一命呜呼……” 男人转了转眸子,含笑看着他。 他遂吐了吐舌头,思忖一番,认真答道:“我想,力道固然重要,但是控制力道更为重要。” “不错。”男人赞许地点了点头。 “方才老夫挥出的‘风前一叶’,乃是一位高人所制。只不过老夫可没有那么多,所以以飞叶代之。须知这风前一叶虽然厉害,更为难的却是如何收发自如。对武者来说,挥出力量是极其容易的,如何控制这份力量才是极难。等小友何时参透这个道理,保不齐就离天下第一不远了……” 少年有些懵懂地点点头。 “譬如有人神功盖世,却为非作恶,肆意横行,那这个人还称不上天下第一,对么?” “正是。” “譬如有人手握重权,却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就是德不配位,对么?” “小友心思通透。”男人颔首:“不过,不可谓不配。出生地位并非自己左右,如同小友生于苏家,自幼衣食无忧,未曾体会过饥寒之苦。这本非小友能抉择,即使你庸碌一生,也无不可。苏家一朝逢怨,小友无家可归,这也并非谁能左右。但是倘若小友要重振苏家,亦或是自立门户,也未尝不可。重要的不是你身在何处,而是你如何选择。” 少年有些不解:“照您的说法,我苏家便是白白葬送,给人灭了门,我亦不可去寻仇或是讨债么。” “非也,因果相生,天道轮回。苏家今日局面,亦是苏家的选择,不是么?”男人笑了笑,摇头道,“小友,老夫可从未阻拦过你,若是你去意已决,自当走好。” “我如今并没有与之一战的能力。”少年垂眸,“不过等我学成,一定会去找他报仇的,谁也拦不住。” “呵呵……”男人捋着胡须,这便喉咙发痒,肚中酒虫作祟。 “小友,老夫行医数载,常常被人以物来抵诊金。此处最不缺的就是武学秘籍,若是你看中了,就可拿去琢磨琢磨。百家之中,总有称心如意的功夫。” 少年一怔:“您竟不阻我?” “你有你的造化,老夫自然不拦你。” 男人背过身去,缓步离开。 “来去来去,不可追矣。” 将一句话留在了风中。 “是了,今日倒是有信,不知是不是写给我们的,不若一道去看看?” 信?他愣了愣——这世上,还有谁会给自己写信? …… 我是谁? 少女的梦境冷冽而清浅。 “你是小湄。” 女人拉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句地教自己念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她小小的舌头跟着唇瓣开阖,抵在齿间。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她有样学样,十分乖巧地念道。 “对,乖——你是小湄,是我最爱的小湄。” 女人柔柔一笑,坐在榻边,帷幔忽然垂落下来,搭在她的发间。 那乌黑柔顺的头发梳成静好的妇人装扮,帷幔落下,她在女人的怀里,伸出小手,轻轻一抓。 抓到了! 她咯咯一笑。 手中的纱帐忽然变成了衣角。 “娘亲,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不要离开小湄好不好……小湄再也不惹娘亲生气了,也不会偷偷跑出去玩了,求求你不要丢下小湄……”她放声大哭,死死拽住女人的衣角。 那衣服十分朴素,似乎记忆之中,她的衣服便越来越素雅单调。 现在想想,女人为了将她养大,把自己的衣衫家当皆一一当去,换来她娘俩的温饱。是了,女人还要打点上下,立足于那个不受关注的“家”。 衣角从她指间无情地溜走,一如她的余生,未曾抓住过任何东西。 “家”? “家,就是有爹爹,有娘亲,还有小湄的地方——” 女人握着一卷书,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娘亲,什么是‘婵娟’啊?”她眨着晶亮的眼睛问道。 “婵娟啊,就是月亮。”女人失笑,将手放在了小腹上,“小湄,若是你有了弟弟妹妹,以后就取个‘月’字,好不好?” 她轻轻撅起小嘴。 “小湄不想有弟弟妹妹,小湄只想娘亲是小湄一个人的。”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只当是童言无忌。 她扬起小脸,忽然问道:“娘亲,爹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们?再过几日,就是小湄的生辰了!” “小湄,你爹爹不会再来了。” “以后的日子,就要我们娘俩一起过了……” 分明说好要一起过,为什么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呢? 她曾经恶毒地想着,若是没有妹妹,是不是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那男人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 虽然他们不久前才相见,却默契地没有相认。 她固执地将记忆中与如今的两张脸分开。 他曾经也对她们一展笑颜,如今却只剩下冷嘲热讽。如果她们真的有这么不堪,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还摆出一副慈父的模样,让她生出被怜爱的错觉呢? ——“小湄,你来。” 老人将她唤了过去。 “是,师父。” 老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百花雕白玉剑穗。 “今日是问剑山庄少庄主的八岁生辰,为师将这个带回来给你。” 生辰?她想起那个总是文文弱弱的小姑娘,每每与她搭话,她便恬静羞涩地坐在那儿,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来。 是她。 “山上没什么珍宝,以往的生辰,为师不知道你是如何过的。若是你喜欢,就留着吧。” 她望着手中的剑穗,接过,却生生松了手。 “啪——”地一声,白玉四分五裂,剑穗也沾了尘土。 喜欢?怎么会喜欢? “师父恕罪,小湄手滑了。”她静静地开口说道。 老人垂眸看着地上,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无妨,下次再寻个更好的剑穗给你……” “多谢师父。师兄已经为小湄做了剑穗,只是还没做好。” 老人松了神情,微微笑道:“他还有这等手艺?” 她颔首,弯起唇角:“嗯,是啊。” “那你去同他说,给为师也做一个。” 老人只在提起他时才面色和缓些。 是了,他是老人的爱徒,也是老人相依为命的依靠。 那她是谁? 火海之中,她提着剑,剑上染血,噬心噬魂。 这些人手无寸铁,不堪一击,怎么会是她的对手?他们用网将她缚住,却不想剑光之后,等待着他们的会是那断魂夺命的一剑。 “你敢骗我?!” 她小小的身躯提起孩子,那孩童为她开了门,却也将她引入陷阱。 “放开我!我没有!呜呜呜……”孩子挣扎不已,哭得几乎断了气。 她提起宝剑,剑身上倒映着她的样子,如同魔鬼。 原来这就是走火入魔之相。 她一剑将其斩断。 至于手中提着的是什么?不重要。 鲜血喷溅到脚边,她那双白履已经满目殷红。 这就是杀人的感觉么?将其掂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一个生命就此枯竭,来而复返,匆匆忙忙。 血光火海之中,只有那把剑愈来愈亮,剑身上的“白云”二字几乎刺目。 这把剑,不是本该如此?! 她提起剑,面前数人提着大刀阔斧,直冲她而来。 那便杀吧。 对她而言,杀一个和杀一百个,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刀光剑影,伤痕累累。 她蓦然睁开眼,那双眸子里尽是寒意与狠戾。 手中握着一人的脖子,就要收紧。 第102章 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 她怔了怔。 对方就这样看着她,此时性命就交予她手中,只消轻轻一捏…… 可这人却也不躲闪。 须臾,她无言收回了手。 “为何不躲?” “为何要躲?”那对墨瞳注视着她,像是要将她看透。 “哼。”她轻轻哼了一声,不再回答。 马蹄哒哒,帷幔半掩,车厢轻摇,素衣少女静静倚在对面的窄榻上酣眠。 这人却坐在她的身边,双手垂落,不言不语。 “是你救了我么,小湄?”顾见春静静地盯着她,想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答案。 她垂眸避开对方的视线。 “什么?” “方家山,西冯寨,是你救了我么?”顾见春不避不让,沉声问道。 这副神情,便是无比认真。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 “顾少侠,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仿佛料到她不会承认,顾见春握着一个殷红如血的香囊,问道:“那这是什么?” “拿来!”她目光一凝,厉声开口。 话音未落,她手中动作不减,于是顿时感到腹上一痛。 帘幕外,有人轻笑道:“夜来姑娘,在下方给你治了伤,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免得辜负在下一番苦心啊。” 叶染衣。 她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曾经听到了这人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呵……”叶染衣笑了笑,回道,“好没道理,在下救你,你不说声谢谢,还……” “多谢。”她蹙了蹙眉,截住对方的话,“所以,你来做什么?” “唉——”叶染衣似乎摇了摇头,无奈道:“你我同路,正巧。” “我什么时候和阁下同路了?”她挑眉。 叶染衣不疾不徐地回答:“在下有事要去一趟问剑山庄,可不就是同路。” 原来是这个同路。 那素衣女子翻了个身,也算是睡得沉,并未因为这些动静而惊醒,想来也是失血过多,好一番乏累。 男人专心致志地赶车,此处陡峭,他倒是不再多言。 “还给我……”夜来转过眸子,压了压声音,低声叱道。 对方挣扎了一会儿,怕她又扯到伤口,还是将其递了过来。 她一把伸手抢过,利落地收进腰间。 “小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是小湄,你找错人了。”她正说着,同时轻轻眨了两下眼。 顾见春目光定了定,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 “嗯。”他忽然点头了然。 此处不便说话。 她忽然笑了笑。 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没忘。 “是在下唐突了。冒犯了姑娘,实在抱歉。” “没事。”她目光落在他手上,“你的伤可是好了?” 顾见春点点头:“没什么大碍。”却不觉将手缩进袖中。 看来说谎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沉默不语。分明手骨折断,他竟还能握剑,倒是令她惊奇。看来一别经年,他的修为也精进许多。 是了,慧海和尚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少女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一只手挑开帘幕,随即那半个身子探了进来。 “唉......若是在下现在杀了你,是不是就能一劳永逸了?” 叶染衣打量着这两人,一伤一卧,倒是有趣。 顾见春目光一凝,将手放在腰间剑上。 “你可以试试。”她撇了对方一眼,冷冷说道,“要是你不想要那半枚令的话。” “呵呵。”对方抱着双肩,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如今车里已有三个人,故而不算宽敞,他自然也不愿来凑这个热闹。 “杀了你,不是一样可以拿到?” 夜来冷笑一声:“如果你是我,会把令带在身上么?” “也对,是在下有失考虑”叶染衣点了点头,“如果是在下,自然会带在身上。毕竟在下可不会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一愣,她怎么不知,原来这叶染衣还是个这么嚣张的性子?想当初他三言两语能将莫三思惹怒,看来这人对自己的功夫还是颇为自负。 随即听他说道:“不过在下既然救了你,便不会对你动手。这位顾少侠,可以将剑收收了。” 她转了转眸子,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旁之人那腰上的佩剑已经出鞘。 是她五感有异么?竟然没有察觉到。 顾见春转头看向她,只见她轻轻摇头。 “噌——”地一声,剑又入鞘。 末了,叶染衣在一旁闲闲说道:“况且,没有你点头,即便是拿了这令也徒劳。所以,夜来姑娘可一定要爱惜身子。待你我事了,在下便不会过问了。”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圈,是要她惜命。 “哼,不劳你费心。”她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不再搭理对方。 “你们要做什么?”顾见春忽然问道。 “无可奉告。”叶染衣笑了笑,寡淡疏离,“听上去,顾少侠似乎是在找人?” 顾见春颔首:“阁下有什么指教么?” “叶某可不敢有什么指教。只是看少侠与夜来姑娘像是认识......” 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几面之缘。”顾见春点点头,“算是有些交情。” “哦?那可奇怪了。”叶染衣转了转眸子,“妙法寺那晚,叶某看顾少侠可是舍命相救——” “叶染衣。”紫衣少女忽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想再吃一掌么?” 她转头看过来,抬起手掌,手中泛起白雾。 “呵呵......”叶染衣抚了抚腰上长剑,指尖轻抖,那长剑便露出一截寒光。“夜来姑娘,在下一直有个疑问。为何从不见你佩剑或是带什么兵器?” “不需要。”她长睫垂落。 没有什么兵器能承受霜华寒毒的摧折,除非是霜华剑本尊。那把剑早已失传,连同霜华诀的上半本一起消失在战乱之中。 “那倒是可惜,叶某还想一试。”叶染衣轻轻摇头,“可惜叶家有训,不可向手无寸铁之人挥剑。不可向老弱妇孺挥剑。夜来姑娘倒是一次都占了。” 顾见春默默在一旁思忖,原来他是叶家人......是“北叶南梅”的那个叶家么? 夜来闻言,面色一沉:“要打便打,少废话。” 真是笑话,他荣华宫残害的老弱妇孺与手无寸铁之人还不够多么?她稳了稳心神,不免有些警觉。这叶染衣果然不似看上去那么乖觉,今日便是连连让她心生嗔念。 “呵呵......”叶染衣将剑按了回去,面上有些戏谑,“常言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夜来姑娘却是伤还没好就忘了。” “在下只是想提醒姑娘,若是打不过,就不要如此莽撞。你便是服个软,又能如何?” 她明白,对方是在说妙法寺与昨夜一战。 “说教就不必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叶染衣十分爽快地点头:“好,那在下便说了。” “夜来姑娘的承诺,不知可是能兑现?” 顾见春心中一动,什么承诺? 随即对方便说道:“昨夜一箭,姑娘一诺。这笔买卖,倒是不亏。” 紫衣女子点头:“你说。” “听闻问剑山庄大喜,叶某想请姑娘将这桩婚事搅了,顺便.......” “认祖归宗——” 他含笑说道。 ........ 南音山,山脚处。 “大师!大师!请留步!”少年在僧人身后追着。这僧人看似羸弱,走起路来竟脚步生风,不一会儿就将他远远甩脱。 僧人似是没听到一般,脚下不停。 “大师……您……您是要去来去谷吗!可否……捎我一程!” 那少年提起半吊子的轻功,一面追着,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这位施主,小僧并非是去来去谷,还请施主勿要再追了。” 僧人面上含笑,随风而过,却把话音留在了风声中。 “不去……不去您为什么听到来去谷这三个字就要走啊?” “呵呵……非也非也……”那僧人的话音却越来越飘渺。夜色之中,逐渐只剩下少年一个人在漫漫长路上狂奔,以至于他忽然生出一些微妙的错觉——仿佛是自己突发癔症,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僧人,也并无什么山路。 这条路,有这么长吗?他怔怔地想道。 一阵阴风吹来,他顿时止步,打了个寒颤。左右一看,这沿途树木皆张牙舞爪,在月影之中,形同妖魔鬼怪。于是他心中寒意顿生。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少年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此处可是佛光普照之山,总不能真有什么山精野鬼吧?! 这一来二去,他便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我真是犯了什么癔症?”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这账本看多了真会把人看疯魔……明日还是去医馆抓副药吧。” 他这般想着,遂一个人顺着原路走了回去。 僧人从树影后缓步出现。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缓缓行了一礼。 蓦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一阵杀意。 寒光耀目,霜刃夺命。 几个黑衣人忽然从树影之中闪身而出,这便扬起手中刀刃,向他斩来。 僧人静静伫立,却也不躲不避。 “嗖嗖嗖——”几道银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随后洒下无比玄妙的星辉,携着尾羽的火光向众人袭来。刹那间,惨叫迭起,几人为这炫目的光芒吞噬,仿佛连月光都停滞下来。光焰熄灭后,一众黑衣武者纷纷倒地,气绝身亡,其间站着的只余下这年轻僧人,僧人双手合十,又垂首低声念了几句佛经,像是在为他们超度。 “哼。”有人哼了一声,缓缓从枝头落下。 这人一袭朱衣,身姿俊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只可惜脸上横生一道刀疤,无端破坏了这九英之姿。 他手中还捻着一物事,便是方才出手之时使用的环形镖。 镖上挂着一根飞羽,想来这光焰便是在这飞羽破空之时燃烧而成。看上去却没什么用,或许只是它的主人觉得如此设计会更加美丽。 “曾施主,如何还是不肯罢休?”僧人微微一笑。 “若是罢休,方才谁来救你?”男人冷冷说道。 僧人转身。 “阿弥陀佛。”僧人笑着说道,“小僧云游数载,早已看淡生死。若是能以身死换他们如愿,是功德圆满。” “啧,真是顶顶麻烦的差事。”男人暗自啐道,“难怪殿下要我跟着你,若是我不在,真不知道你有几条命能‘功德圆满’的!” “小僧说了,世事自有造化。曾施主,莫要强求。”僧人说完,便抬步离去。 “喂!”朱衣男子在后面嚷道。 这个人,怎么话没说完又要走了。 “你这和尚,都说了自有造化,你还管我跟不跟着你做什么?” 眼看那人身形渐远,他又喊道: “站住!你都晓得让他们如愿了,怎么不让我也如愿一下啊?!” “呵呵……”僧人脚步不落,竟越走越快,顷刻之间已经行了一里地。 “怎么有股酒味儿……嘶——是万福楼的‘岁寒酿’!”男人细细嗅了一番,沉醉不已。一回神,突然发觉再不动身就要被对方甩脱了,于是连忙催动轻功,跟了上去。 “喂!你这和尚!怎么还喝酒!真是俗心不改!” “哎……你慢点!” 火光摇曳,肉香四溢。鱼肉鲜美,在木架上缓缓翻滚。方才握着夺命环镖的手,如今正在轻车熟路地转动着手中的木棍。 一僧沉默地坐在湖边。 湖是南音湖,僧非妙法僧。自然,在此开荤,也算不得破戒。 男人脑海中已经为对方想出一套说辞。 “原来你去万福楼,乃是替我买酒。” 僧人静静打坐,浅笑不语。 “我就说么,你还算是有点良心,倒还是知道小爷我就好这一口!”男人笑了笑,将酒壶敞开,顿时酒香扑鼻。他一仰脖子,这便灌下一口酒。 “好酒!”他抹了抹嘴,大声赞道。 可惜回应他的却只有湖边风声,与木柴噼啪燃烧的声音。 “你要来尝尝么?”虽然知道对方乃是修道之人,可一人喝酒却不酣畅,他将酒葫芦一举,递了过去。 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对方婉拒的准备,谁知那手竟然接了过去。在他惊异的目光中,对方打开酒壶,学着他的样子仰头便灌了一口。 “咳…咳咳……咳!” 僧人蓦然猛咳了几声,似是被这烈酒所呛。 男人登时一乐,替他顺着气说道:“我当你如此豪气,是会喝酒的。没想到你不会啊!” “你不会,你做什么还要接?” “咳…曾施主…如今可是如愿?”谁知道那僧人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开口便来了这么一句。 他登时反应过来,遂眼睛一瞪,说道:“不算!” “还要吃肉!” 第103章 相逢未必能如意,莫为虚名误白头 “吃肉?”僧人愣了愣,看着面前递来的一条沁人心脾的烤鱼。 于是他伸手接过。 “曾施主,若是小僧吃了,可否让小僧离去?” 男人皱了皱眉——无端感到有些怪异。 “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一言九鼎。”他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若是你吃了,便就此离去。”然后我再跟着就是了。他心底盘算着,面上不动声色。 “好。”对方答应得十分爽快,这便张口撕下一块鱼肉,在嘴里细嚼慢咽,面无异色。 他咽了咽口水。 这和尚,倒是吃得香。 他注视着对方,此时竟看到对方十分娴熟地取出帕子,剔骨去刺。 “你!”他这才反应过来,“你这和尚,压根就是未曾戒荤腥吧!” “小僧为何要戒荤腥?”他笑了笑,此时烤鱼已经半数落肚。 “你们做和尚的,不都要戒这个戒那个么?” “呵呵……”僧人点头,“在中原是这样。不过在扶桑,若说‘三净肉’,还是吃得的。” “三净肉?那是什么?” “不为我杀,不为我闻,不为我见,是为三净。”僧人颔首,一边吃着,对他眼中的食欲视而无睹。 他回想了一番,自己捉鱼杀生之时,他确实垂首不闻不问。这狡猾的和尚! “好啊,原来在这儿等着我。”他哼了一声,飞身而起,瞬间飘至湖上。湖水冻结如镜,他循着方才敲开的冰面,眼疾手快,一根树枝扎了进去,便精准地刺中一条鱼。他回身一看,果然,那和尚目不斜视,倒是讲规矩。 规矩?去他的规矩! 他掠回岸上,将鱼简单处理了一番,便放在了烤架上。 “和尚,我先说好。你可以走,不过我还是会一直跟着你。” 他得意洋洋,试图从对方的神情中找到一丝愤怒或是惊讶。 可惜那双眼眸中什么都没有。那僧人了然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就已经知道他不会因为这什么发愿而善罢甘休。 倒是让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可发。 想他曾不悔,在十恶司虽然排不上什么号,也算是赫赫有名的角色,不成想今日竟被这小小和尚戏耍一番,当真是阴沟里翻船。他运功催火,这鱼顷刻之间便香气扑鼻。他只能将这怒火皆发泄在这食物之上,大快朵颐着,分明是鱼肉,却被他吃出了猛兽撕扯猎物的滋味。鱼肉松散,他这般吃法,自然有几块碎肉掉在了地上。 僧人垂眸,弯腰将其拢了回来,放在嘴里,细嚼慢咽。 “喂!至于么?!”他惊了惊,顿时站起身来,“你要是没吃饱,我再去捉一条便是!” “呵呵……”僧人笑了笑,摇头道,“并非没吃饱。只是不能辜负了这生灵的美意。” 男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吃了它,就是不辜负它的美意了么?幸好对方说得是食物,若是别的什么,倒是有些疯魔之意了。 “一粒米,一日疾。小僧替施主拢了这三日的病,还望施主莫要怪小僧多事。” 什么意思?他有些不明所以。 看着对方脸上的神色,僧人解释道:“佛陀曾说,若是浪费一粒米,便要生一天的病。” 他恍然大悟,顿时说道:“那不是你们扶桑弹丸之地,稻米珍贵,佛陀才这么劝诫的?” 僧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曾施主,一粒米就是一粒米,不会因为它在哪儿而改变。”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个杀手,对佛家道理实在不感兴趣。若是殿下在这里,保不齐还能与他对上几句,偏生自己一窍不通,如今更是坐如针毡。 “诚然,你说得在理。”他耸肩,“不过我很好奇,你一个和尚,哪来的钱买酒?” “呵呵……”僧人笑了笑,“小僧换的。” 曾不悔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发觉比之日前金殿一面,他身上那鹿角杖,佛铃,金钵,统统都不见了。 “你这和尚!你是不想回去了么?!”他大惊道。 他万万没想到,这蠢和尚竟然为了两壶酒,将自己的身家都当了去。 僧人摇了摇头:“不过是身外之物。曾施主几次出手相救,小僧送你两壶酒,也是应该的。” 原来他是不愿承自己和殿下的情。 曾不悔默默思忖着,这和尚看着老实,心里却亮得跟明镜似的,他又不免提起几分警惕。 “那没了杖子,你要如何回扶桑?” 须知这鹿角杖子乃是扶桑高僧的象征,若是丢了杖子,即便回去,恐怕也要搭上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曾施主无需挂念,小僧自然有法子。”僧人唇边含笑,坐在湖边,双手合十,这便入定。 “哼,你回不去,我倒是省心。”曾不悔冷哼一声,仰头痛饮,心情倒是舒畅了些。他望了望远处模糊的高墙——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来。殿下交代得太匆忙,他可还没来得及跟那些红粉知己好好道个别。 想到他的盈盈姑娘还等着他一叙,这独酌就变得分外苦闷。 尤其是,这里还坐着个无趣和尚。 “再来些刺客吧——” 他突发奇想。 否则,这长夜漫漫,岂不无聊? ……. “你说什么?!”紫衣少女杀气满溢,怒而拍案。 谁知这一怒,竟然惹得她心神震荡,“噗”地一声,猛得吐出一口淤血。 “小湄!”顾见春大惊,顿时将她身子扶住。 “呵呵……这便成了。”叶染衣像是极为满意,点了点头,“你胸中郁结已消,如今想来五感如常。” 她顿了顿,忽然听到耳畔传来窗外风雪之声。 是落雪了。 这个人今日气她,实则是为了这胸中瘀血么? 她转了转眸子,这才真正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脸。 原来那张脸上还有血迹未拭,是自己的血么? 她忽然伸手,想替他擦净这血迹。 这个人,还是不沾血比较顺眼。 “你们果然认识。”叶染衣在一旁笑着说道。 少女回过神来,收回手,稳了稳身子,这便坐了起来。 “你若是说笑,我不与你动手。” 她声音沉沉,余怒未消,手中生出霜花。 “这倒不是说笑。”叶染衣摇了摇头,“在下是诚心请姑娘帮这个忙。这件事,只有姑娘能做到。” “你知道我与问剑山庄的事,就该知道。”她一口回绝,“不可能。” “唉,好吧。”叶染衣耸了耸肩,突然对一旁的男人说道,“顾少侠,能否借一步说话?” “你要做什么?”她顿时警觉。 “既然夜来姑娘拒绝,在下只能另想办法了。”他倒是将威胁说得如此顺理成章。 “你!”是她错了,一开始就不该同他们扯上关系,这才被叶染衣瞧出了端倪,落得个受人掣肘的局面。她闭了闭双眼,忽然打定主意。 今日不可善了。 “小湄,你且等等。”顾见春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惊,堪堪收了掌中毒功。 “阁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他转头看了过来。 对方似乎早有所料,点了点头:“那就要看夜来姑娘的意思了。”他却又将问题抛给面前的紫衣少女。 “叶染衣,你答应过我,不与他们为难。”夜来沉声说道,“你们叶家,都是这么不讲信用么?”她眼中已有战意。 “在下记得姑娘可是十分守诺,怎么,难不成姑娘说的话也不算数么?” 两人遥遥对峙,一时之间,谁也不肯相让。 顾见春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 “阁下不若先说说,究竟是什么事?若是不违道义,在下力所能及之事,但说无妨。” “呵呵……”叶染衣看了一眼少女,只见对方沉默不语,便知道她什么都没同这两人说。 “顾少侠,这件事不违道义,是你力所能及之事。” “此番在下乃是去问剑山庄,寻万寿宫的蛛丝马迹。” “什么?”少女蓦然起身,心中惊异不定。 “问剑山庄?怎么可能?!” 万寿宫是何人所建,又是何人在背后操控,江湖中一直存疑。万寿宫,问剑山庄,她便是几番联想,都打消了这荒诞的猜测。其一南宫孤舟没有必要为了这武林盟主之位绕这么大个圈子,其二万寿宫太过歹毒,不像是南宫孤舟会做出来的事。 他虽然精于算计,却也不屑以恶名称霸。 “呵呵…叶某还未说完,看来夜来姑娘倒是心急。”叶染衣审视着她的神情。 “你是说,万寿宫与问剑山庄有关联?”她不理会对方的揶揄,顿时了然问道。 叶染衣摇头:“姑娘还记得莲华塔一战。” “自然。”她颔首。那夜激战,是实力悬殊,若非对方急着脱身,这功力,恐怕她也难以抵挡。 “这个人,摘星阁虽未查明身份,却知道他去往了问剑山庄。”叶染衣思忖了一番,“不过,只是匆匆一面,就离开了。他最后消失的地点,就是问剑山庄的后山。” “后山?你是说,那泓温泉么?” “正是。姑娘真是好记性。”叶染衣点了点头。 夜来蹙眉,若她记得不错,这后山温泉边上住着的,乃是…… 她抬首,与叶染衣目光交错。 “问剑山庄的少庄主。”叶染衣说道。 “不会。”夜来即刻否定了这一猜想。 “哦?”对方挑眉。 少女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摘星阁有本事将手伸到问剑山庄,就没能探查出来少庄主的什么消息么?” 叶染衣耸了耸肩:“自然不知。贵庄严防死守,就是这个人的踪迹,也并非人力能探寻……” “呵呵……”夜来一笑,“那老毒物的虫,倒是管用。” 叶染衣面上划过一丝情绪,随即笑道:“是很管用。却不知夜来姑娘有什么高论?” “高论倒是谈不上,我只是想告诉阁下,不会是她。”夜来目光如雪,说出的话却有些苍凉。 那些陈年旧事…… “问剑山庄的少庄主南宫惠,天生有疾,双腿残废,不能习武。” …… “惠儿。”男人缓步走进屋子中。屋外白雾缭绕,屋内暖室生香。少女坐在铜镜前,镜中映出男人那威仪不凡却带上几分和蔼的面容。 “爹。”少女眸光流转,冲来人笑了笑,有如梨花醉春,清浅动人。 男人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少女那姣好的面容,失了失神。 “惠儿出落得愈发像你的娘亲了。还记得上次如此打扮,是你及笄之礼,如今再试盛装,竟是要出嫁了。” 末了,男人感慨道:“我家闺女,真是长大了。” 少女柔柔低头,含羞带怯。 “爹,您若是如此说,那惠儿就不嫁了,一辈子陪着爹。” “什么话!”男人低叱了一声,却也不含责备。自幼丧母,他自是对爱女十分娇惯,所幸女儿自小便知礼自持,并未因为天残而怨天尤人。如今匆匆十几载,他未曾严加管教,少女也能长成如此恬静贤淑,知书达理的模样,倒也不算辜负亡妻之意。 “惠儿,这夫婿可是你亲自择的,若是不满意,可别怪爹爹。”他笑了笑,那张脸上罕有地露出些忧容。 多事之秋,却赶上这婚宴。如今已经向各方势力递了请贴,这桩婚宴却总让他心绪不宁。 “惠儿明白。”少女柔声细语的回道,“惠儿非他不嫁。还要多谢爹爹成全!” “姑娘家的,真不知羞!”男人闻言,蓦然伸手,刮了刮少女的娇鼻,一如她小时候的光景。 少女一愣,目中却多了几分莹光点点。 “唉——”男人顿时手忙脚乱,找了方绢帕替她拭去眸中晶莹,“宝贝女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哭什么!” 这形容,哪里还有天下第一庄庄主的气势。 “没什么……惠儿只是想起些旧事。”少女抹了抹眼角,低声说道:“爹爹这些年诸事繁忙,都未曾抽出空来好好看看惠儿……” 男人一噎。顿时想到近年来问剑山庄已有问鼎之势,各方势力皆要他来出面商谈斡旋,却是许久未曾与爱女如此闲话家常了。 “惠儿,爹…想问你一件事……”他定了定神,看见少女心绪平复,这才忽然想起自己来时的目的。 “爹,您但问便好。”少女谦顺点头。 “最近……有什么人来过后山么?” 第104章 谁知此地经行处,只有薄云一片飘 少女扬了扬颈子。 “后山?”她细细回忆一番,摇头道,“未曾……” 末了,她忽然抚掌说道:“啊,惠儿想起来了。” 少女俏脸一红:“昨日,林大哥来过。” 男人一愣,若有所思:“他不是正忙着准备婚宴,怎么还有空来你这儿?” 谁曾想此话一出,少女的脸却更为娇艳。 “林大哥说,他作了一首诗,说什么都要拿给惠儿看看。” 这便听出了些女儿家的情意。 “他什么时候学了这吟诗作对的本事?”他一面说着,目光一扫,那诗正躺在妆镜旁,一根珠钗压在其上。想来是她时常拿起赏读,以慰相思。 还未等他看清两句,素手一伸,这纸便被她收进袖中。 她嗔道:“爹……” 男人了然,自家闺女这是害羞了。他顿时笑着叹了口气,心中的不安因着这对年轻眷侣的柔情蜜意而消散了些。 他是问剑山庄的主人,无论如何,也要让女儿风光出嫁。 他颔首说道:“惠儿,你能寻到一个真心待你好的人,爹就心满意足了。” “他待惠儿自是极好。”少女含羞点头。 “那便好。”男人心中宽慰,大掌抚了抚少女的柔顺青丝。 “爹还有些事要处理,先……”他方想说先走,却想起爱女方才心中愁怨,于是改口道,“若是想爹陪你说说话,就唤方婶来寻。” “知晓了。”她点点头,恬然笑道。 男人抬步离去,却是赶往暖泉之旁。 他皱了皱眉,看着泉边氤氲的雾气,大手一挥,这雾气便纷纷散去。 泉水无言流淌,叮咚作响,在这冬日也算是罕有。 他仔细探查了一番,并无异常,却忽然觉得有什么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男人心中惊了惊,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目光的主人正在他背后。 君子不立于危墙。 他手中虚虚一握,真气凝聚,那水雾似是有形,在他掌中汇成一团。 男人蓦然转身望去。 少女坐在门边,弯起唇,冲着他笑了笑。 “爹,怎么了?” 水雾顷刻四散。 男人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多心。 “没什么,许久没来了,爹四处看看。”他宽声安慰对方。 即便是风雨将至,他也不能让爱女有所察觉。 他南宫孤舟的女儿,应当拥有天下最安然的生活。 …… “此等秘辛,夜来姑娘又是如何得知呢?”叶染衣抱着肩,当即怀疑。 “这就无可奉告了。”少女颔首。陈年往事,她没必要说得太详细。 “无妨,在下还是会去一探究竟。”叶染衣点点头。 “你想死的话,自便。”夜来清冷一笑,“你既然说我认祖归宗,竟不知道认得哪个祖,归得哪个宗?” “哦?”对方十分感兴趣地看过来,“莫非你不是南宫家的人?” “原来连摘星阁也不知。” 摘星阁乃是永昭帝一手建立,连摘星阁都瞒了下来,这问剑山庄,不自封为王真是可惜。 “我是南宫惠的长姐。” “原来你是南宫孤舟之女。”叶染衣转了转眸子,笑着说道,“在下只知道江家与南宫家颇有渊源,却不知道原来表小姐乃是真小姐。” “别把我跟那个名字放在一起。”夜来瞥了他一眼,冷然回应。 “难怪……”顾见春却是默默思索,难怪师父说,要去问剑山庄找她。只是问剑山庄并没有承认这个女儿,难道与她幼时所说的那些话有关? “在黛城,我没有骗你。”仿佛看出他的疑虑,她开口说道,“我是问剑山庄的人,只不过借南宫惠的名号行事更为方便。” 他点头,心中止住猜想。他自然知道无端猜疑,不如直接询问。可此时询问,却也不便。 夜来抿了抿唇,对上对方的目光,却又垂下眸子。她此刻也没什么兴趣探究什么“难怪”。 想来一定又是什么道听途说,闲言碎语。 “所以,你说南宫惠双腿残疾,与她无关?”叶染衣问道。 “嗯,不会是她。”夜来十分笃定地说道。她阅人无数,这女孩单纯清浅,与世无争,不可能会与魔宫有什么牵扯。更何况,南宫惠与林穆远这等关系,若说她是魔宫中人,两人岂非血海深仇,她又怎么会主动下嫁? “那也许是后山有什么呢?”叶染衣略一思索,“夜来姑娘,你在山庄待过,你还记得后山除了温泉与那少庄主的居所,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对方不语。 “夜来姑娘?”他唤了一声。 少女忽然抬眸说道:“我想起来了。” “那夜与我交手之人,我似乎看见了他的面容。”她蹙了蹙眉。但这个人,实在是她意料之外。 “哦?”叶染衣挑眉。若是认识,这倒是省事多了。 少女却又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暂且不能确定。他出剑磅礴,招式清正,是剑术高手。” “不,说是当世高手也不为过。” “当今世上,若说正道翘楚,剑术高手,谁人不知南宫庄主?”叶染衣笑道。 愈发有趣了。 看来这问剑山庄之行势在必得。 “不,与那老匹夫的功法路数又有不同。”她凝神,仔细回想那夜的细节。 现在想来,似乎总觉得自己记忆有失,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蓦然闪过,却又让她捉摸不透。 是什么呢? “老匹夫?哈哈哈哈——”叶染衣忽然双肩抖动,长笑不止。 “笑什么?”她皱了皱眉。 “当今世上,会这么唤南宫庄主的,你也是独一份了。”叶染衣好容易止住笑,这便老实说道。 夜来冷冷一瞥,问道:“怎么?这也轮得到你来管?” “所以阁下究竟要我做什么?”顾见春眼见着这两人硝烟又起,于是只得将话题转了回来。 叶染衣点点头:“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请顾少侠在婚宴上闹出点动静,好助在下去后山一探。” “闹出动静?阁下是指?”顾见春有些不明所以。 “当着各路豪侠的面同庄主讨要碧天剑——亦或是…….同林穆远抢个亲?”叶染衣目光戏谑,在几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番。 这是哪门子的闹出动静……分明就是来砸场子。 顾见春一时失语。 “你这法子不成。”夜来摇了摇头,“若说盗剑,他必然不会承认。抢亲…我们之中,没人能打得过他。” 她竟不觉得抢亲之事如何荒诞,须臾之间也考虑了这种可能。 看着对方那不动声色的表情,叶染衣暗自思忖,这男人究竟与她是什么关系?到底有几分价值? “好冷——”素衣少女揉了揉眼睛,这便愣愣坐了起来。 几人止住话,皆看向她。 “怎么这么冷。”她蓦然抱肩,瑟缩着说道。 “下雪了。”一条紫色大氅移至她身上,夜来回答道,“盖上吧,莫要着凉。” 她抬头一看:“咦?你醒啦!”她眉眼弯弯,笑着问道。 “嗯。”夜来点点头。 “这位……呃…叶壮士!”赵青木转身,看向叶染衣,学着江湖人的样子,冲他抱了抱拳,“你这神功,当真是好用!和你运功疗伤的本事相比,我这来去谷的医术都不算什么了!” 叶染衣:“……” 顾见春:“……” 夜来:“……” 三人一时失语。 叶染衣率先笑道:“赵姑娘谬赞。这运功疗伤与医术可不能相比。医术乃是固本培元,在下这运功之法,只能救急,若说要好个彻底,还需赵姑娘开个方子调养。” 赵青木遂连连点头:“你说得在理,我这就…” “且慢。”叶染衣揉了揉额角,耐心解释道,“如今无纸无笔,无药无灶,还是等到进了镇城,再作打算可好?” 素衣少女像是这会儿才睡醒,又点头道:“也是,你说得在理……” 末了,叶染衣补充了一句:“赵姑娘叫我叶染衣便好。” 想来是方才那一声“叶壮士”着实将他惊了一惊。 “你可有什么不适?”顾见春冲她问道。 “啊?”赵青木想了想,摇头,却又点头。 “这是何意?”他无奈道。 “有。”她遂点头如捣蒜。 “有点饿……”她脸上赧然。却没想过是这几人皆有武功,反倒忘记她须吃些东西了。 叶染衣在一旁的柜中翻找,须臾便取出一方食盒,里面躺着几块蜜淋豆糕,印着一层繁复精致的祥云纹,品相煞是好看,却不知可不可口。 “这是……”他顿了顿,思索了一会儿说辞,于是便说,“这是…舍妹平日里喜欢吃的点心,若是姑娘不介意,权作充饥。” 夜来挑了挑眉。 舍妹? 原来慕灵犀还有这等喜好。 殊不知,叶染衣所说的那个她,正是日前被封为永昭帝姬的京华公主。 “那便多谢你啦!待我尝尝。”赵青木却不管不顾,率先拿起一块就放进嘴里。 “啊……”尝了一口,她面露难色,“好甜……” “原来你怕甜?”顾见春倒是有些新奇。 “不是怕甜,是这糕真的太甜了。”她苦着脸,甜到过头便是发苦,此时她嘴里一片苦意。 “诺,你们也尝尝。”她捻起两块,递了过来。 顾见春接过,送到夜来手中。 紫衣少女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豆糕。 ——“豆糕?” “是啊,这是母妃亲手做的。”对方笑道。 豆糕冰凉酸甜,入口即溶。 “原来柔妃娘娘手艺这么好。” “母妃原是很喜欢下厨的,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没说。 少女眨了眨眼,默默咬下一块。 的确太甜了。她蹙眉,原来慕灵犀喜欢这么甜的口味么? 叶染衣心中有疑,也拿起一块尝了尝。 并无异状。 莫说是甜,连味道都不曾尝出来。 “原来如此。”叶染衣忽然了悟,目光一暗。 “阁下怎么了?”顾见春察觉到对方的异色。 “无甚。”叶染衣敛去面上情绪,有意无意地笑了笑。 “既然不合口,权当垫垫肚子吧。等到了镇上,在下再备些干粮。”他不愿再多说,挑起帘幕,返至车前。 “驾——”鞭子抽动,马儿长嘶一声,马车继续行进。 赵青木虽觉得有些甜,却也实在难忍口腹之欲,于是不消三两下,几块糕就落了肚,此时倒是不免有些口渴。她左右一看,这窄桌上落着一套茶盏,于是径自要拿起。 一旁递来一只水壶。 “这儿没有水,喝这个吧。”顾见春倒是知晓她的心思。 “哦。”赵青木老老实实接了过来。 “方才无端梦到石溪了。”她回过神,想起梦中的场景。 那锦衣少年一直追在她的身后,她停下脚步,却只听到他的声音,没能瞧见对方的身影。 “你说他发现我们不见了,会不会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寻我们啊?”她心中有些不安,捧着水壶,喃喃自语,“外头这么乱,他可千万不要被人骗了。” 这最是清澈单纯的小姑娘竟也有担心别人被骗的时候,顾见春一时忍俊不禁。 “吉人自有天相。等到了镇子,我们便写封信给他,教他安心。”他好言宽慰道。 “也好,回头你提醒我。”少女这便弯了弯唇,一扫面上阴霾,“对了,我还要给爹爹写封信,还有那个小子,你都代我记着啊。” 夜来目光扫过两人,眸光一转,素手拂过帘边积雪,这雪在她掌心,却半点都未曾融化。 “小湄。”顾见春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冷么?” 那手洁白如玉,竟一点也没有血色。 她不回应,默然摇了摇头。 少女的目光沉霭,像是思绪已经飘离了几万里。 分明近在咫尺,可两人皆无端觉得,这冰洁如霜的少女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飞雪,凋零在风中。 “叶染衣,你说的法子,我会去试。”她兀自冲着窗外说道,也不管那人能不能听见。 “呵呵……”男人驾着车,车轮骨碌滚动,他戴着一顶帏帽,不至于满面风雪,“夜来姑娘,在下只要一盏茶的功夫就好。” “以我的功夫,可以留他半炷香的时间。”她淡然开口,“作为交换,你替我将碧天剑寻来。” 第105章 四面有关皆白骨,一枝无路逢青丘 芦花清溪,桑田阡陌。 扎着朝天髻的胖姑娘在他身后追着。 “阿悔哥哥!你何时会回来看小檀?” 老人拄着竹杖,在陇间翻着杂草。 “阿悔,越州不比曾家镇,切不可意气用事。” 戎装士兵冲了进来,在他面前跪下。 “将军!那些西夷绑了您的乡人……如今正在…凌迟示众……” 看不清老人与少女的眉目,只微末看见那粗布浸血,有如大红喜服,十分祥庆。 “阿悔哥哥!快跑!快跑啊……” 一众将士将他死死拦着,他却坚持要开关迎战。 “曾不悔,尔巨功冒进,不从军纪,致越州失地,三军折损。现赐尔白绫三尺,毒酒一杯,择一自行了断!” 罗帐软红,娇颜一曲。 “曾公子,您总说盈盈长得像您妹子,为什么从不见您好生瞧瞧盈盈?” 男人穿着一袭玄衣蟒袍,缓缓走了过来。他垂首跪在那登云靴前。 “不悔?好名字。喝了我的酒,从今往后,你就是十恶司嗔刃。” 男人在树上睁开双眼——虽然他面上生着一道伤疤,却并不妨碍他傲骨俊颜,目光熠熠。 和尚不见了。 他只是浅眠片刻,这和尚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喂!和尚!” 他试探地喊道。 地上火堆未熄,想来是才走不久。 举目四望,月色中晶莹一片,是落雪了。 有雪,却也有月,奇哉奇哉。 他伸出手,那晶莹碎粒落在掌心,并不冰凉。曾不悔定睛一看,这才发觉并非是雪,而是细微剔透的沙砾。 沙子?此处怎么会有沙子?按理说,这黄沙该在关外才是。 他想起了梦中往事,目光一暗。 轻轻一跃,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这一落地,他一个踉跄,惊觉脚下竟黄沙遍地,他毫无防备,险些一脚陷了进去。 这里,是梦么? 他今夜喝了太多烈酒,难不成出现了什么幻觉? 若是梦的话,也太过真实了些。 他再一抬头,天上哪里还有什么皓月,分明是烈日当空,催人心魄。 远处战鼓萧萧,旌旗招招。 三军列阵。 一人骑在马上,扬起长剑。 他恍然大悟。 “不……”心中早已知道此战的结局,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阵首,试图阻止那个阵前之人。 “不要去!”他愈跑愈快,那黄沙却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他足尖点在细沙之中,借不来半点力气,他只得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向前摔去。 那男人长剑直指前方,口中喝道:“将士们!随我一道!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一腔热血,怒发冲冠,便是听不进半点劝。 “不行…….会死的!都会死的!你会害死他们的!”他愈发癫狂,胸中心跳一如鼓点,“咚——咚——咚——”他大喊着,却仿佛无人注意到他。 他忽然停了下来。 战马纷纷穿过他的身躯,他犹如孤魂野鬼,飘荡在其中。 人头落地,血花四溅。 战士们为信仰而厮杀,却不知他们的主将会为了一己私欲,将他们葬送。 惨叫此起彼伏。 这不是交战,是一场屠杀。 骑着高头大马的异族士兵趾高气昂地向他走来,又从他身边走过。 那年轻气盛的将军将手中弯刀举起,百军齐喝。 开关叩城。 城中野火肆虐,哭喊无数。 烈日高悬,哀鸿遍野—— “曾大哥!您那妹子长得美不美?等俺们回去,能不能管您讨杯喜酒?” “副将说的对!也该让俺们弟兄沾沾喜气啊!” “叫什么妹子?该叫嫂子!” “哈哈哈哈!对对对!是嫂子!” “嘘——还没过门呢!快别瞎起哄——小心将军揍你!” 昨日对酒长歌,称兄道弟,转瞬之间,荒原枯骨,漂泊无依。 他终于明白,这是一场梦魇。 是这数以千计的冤魂恶鬼来向他讨债。 他忽然笑了。 若是真有恶鬼也就好了,能不能来告诉他,他们究竟怨不怨,恨不恨? 化身恶鬼,不肯离去,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可惜能回答他的只有这古原萧风,如同野兽呜咽。 忽然,有人轻轻念了一句佛偈,声音清澈如宁。 “阿弥陀佛。”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 那颂唱渐如平地惊雷,一声大过一声,振聋发聩,惊心动魄。 身边黄沙蓦然消退,无边月色席卷而来。 “小僧见过许多眼泪—— “像曾施主这般笑着醒来的,却是第一个。” 他睁开眼,冰湖如镜,幽林深邃,一切如常。 僧人静静坐在岩上,双目紧闭,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在指间盘旋,同时口中振振有词,像是在念着什么。 曾不悔左右一看,身旁躺着数十人,皆是黑衣蒙面,手中握着三寸铁刺,与先前遇上的几波刺客装束无异。 看来也是扶桑的刺客。 这几人胸前皆有起伏,却不省人事,眉头紧蹙。他走上前,伸脚踢了踢其中一人,那人却并未醒来。 “曾施主不必费力。”僧人落掌,轻轻摇头,“他们不会醒来了。” “你做了什么?”想到方才奇诡无比的梦境,他顿时警觉。 这和尚不简单。 “小僧并未做什么,只是度化他们罢了。”僧人笑着说道,“他们心中有魔,自然不得解脱。” 原来这和尚还有如此本事,倒是他多事。 曾不悔冷笑道:“你这和尚,度化就度化,还要对我出手?” “阿弥陀佛。众生平等,小僧只度当度之人。” 重云遮月,僧人看了看天色,他亦抬头。 是要下雪。 “好一个众生平等。”他嗤笑一声,“若是我同他们一样一睡不醒,你不就是恩将仇报?” “曾施主。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若能酣眠,乃是幸事。” 僧人站了起来,背起行囊。 “等等。”他一个错身,将他拦住。 “你要去哪儿?” “去该去之处。”僧人念了声佛偈,缓步前行。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这话似乎听殿下说过,只是其中真意,他可没兴趣知道。 男人止住思绪,步履生风,抬脚跟上对方。 …… 一场雪后,粉妆玉砌,却也掩不住金殿辉煌。 “殿下,白王已过洈水,现下正朝白州城而去。” “哦?”素手撑着玉腮,那金钗随着少女的动作而晃动,“他若是能活着到白州,你们都不必来见本宫了。” “这......”来人面上为难,“殿下,白王方才离开帝都,此时下手,会不会太明显了?” “啪——”地一声,杯盏掷地,碎在那人面前,茶汤四溅,自然将他洒了一脸。 “本宫要的是斩草除根!若是你听不懂,本宫就换个能听懂的!”少女声音沉郁,不怒自威。 “是。”来人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却立即伏在地上,掩去了神情。 “去。”少女颔首,那眼中满是阴沉。 来人行了一礼,缓缓退出金殿。 京华殿下的脾气,似乎愈发不好了。从前日叶统领不告而别之后,她的情绪便更是不稳定。想到那些流言,他不禁摇了摇脑袋。果然,有本事又如何,不如会讨贵人欢心来得直接。他倒是乐得见那位叶统领更加肆意妄为些,好教殿下尽早厌弃了他。 “贺远山呢,让他来见我。”少女接过一旁的宫婢递来的新茶,低声冲暗处吩咐道。 暗处的男人方要离开。 宫婢颤了颤,回道:“今日君上许是要来......” 男人顿了顿,止住步子。 “你怎么知道?”少女皱了皱眉。 “君上......每逢七八日,不是都会来看望殿下......” 宫婢忽然跪在地上,直觉自己似乎多了话。但是话已出口,面对这位喜怒难测的贵人,她只得据实相告。 少女闻言,蓦然换上一副笑脸,起身将她拉到了身畔。 “小容,你在荣华宫待了多久了?” “回殿下的话,已经三月有余。”宫婢不敢与她对视,于是低下头,连双眼也不敢乱瞟。 身子也愈发颤抖起来。 “三个月啊......”少女点了点头,“挺久了。” 宫婢身子一软,连忙跪在地上求饶:“殿下,小容知错了,小容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 许是她跪得太急,衣裳勾住了少女指间的戒指,将它硬生生地扯落在地上。 那象征帝姬身份的戒指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个圈,正落在宫婢面前。 她心中一凉。 完了。 冷汗浸湿了后心。 只见少女缓缓弯腰,将其握在手中。 “小容,你提醒得对。”她朱唇轻启,眼中满是笑意,“本宫却是忘了,幸亏你机灵。” 宫婢不敢松懈,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今日父皇要来,将这里收拾干净。”少女转身,那绣着合欢花的衣摆在她眼前滑过。 “是......”宫婢素额抵着冰冷的地面,低声应道。 想来是逃过一劫。 却没能见到那金枝玉叶的贵人朝着一旁使了个眼色。 暗处的人颔首。 待少女离开后,却无声叹了一口气。 又该换一套茶盏。 ...... “行行好吧......赏点吃的” 有人靠在墙根,身上盖着一层雪,喃喃自语道。 似乎已经失了神志,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 时逢大雪,风花飘舞,落在草屋上,轻柔无比。人们衣衫褴褛,手中捧着破碗,瑟缩在角落。 一老农眼尖,看见远处车马成群,想来定然是官老爷,于是拼尽力气,拦在轿前,卯足了劲,大声哭诉。 “官老爷!您看看俺们这些贱民吧!俺们已经几天没吃饭了......” 霎时,两把刀一左一右,抵在他的颈边。 “找死。” 这老农被突如其来的寒刃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可饥寒已然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与其忍受这无边饿意,倒不如一死了之! 他心底一横,于是仰起脖子,大喊一声:“俺不怕死!官老爷只要能赏口饭吃!俺就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行!” “哦?”轿子里有人轻轻开口道,“你都死了,还讨什么吃的?” 老农面上一片苦涩:“俺是要死了,可俺家里那两个小娃儿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求求您了!官老爷,救救他们吧!” “呵呵……”对方轻笑了一声,“可若是你死了,你的孩子不也活不成?” 那老农愣了愣:“这……” “好了,莫要再戏弄他。”忽然,另一人忽然开口。 轿子帘幕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挥。 来时已经遇上几个村镇,皆是如此光景。侍从顿时会意,从后方取来干粮。 “官老爷!俺也饿!” “官爷!俺家上下还有十几口人!俺能多拿点么?!” “还有俺还有俺!” 一群人闻见食物香气,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几个侍卫提着刀驱赶,却也难以将他们赶走。 “不要急!一个一个来!每个人都有!”见场面乱作一团,侍卫顿时大喊。可是效果微乎其微,一时之间只看见数不清的手,不断在几人面前够着,生怕少了自己那一口。 这老农率先得了恩赏,竟挤开人群,探到了轿子跟前,趁着众侍卫不备,一把握住了这只养尊处优的手。 “大人,您真是个好官啊!要是没有您,俺们就都要饿死在这儿了!” 那只手被冻得颤了颤,却没有抽回去。 “你不是饿么?怎么不吃?”那人问道。 那老农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馒头。 他忽然极其诡异地一笑。 “滚开!”忽然,那轿子一震,一阵气浪涌来,狂风大作,众人本就没什么气力,这便被震得东倒西歪,在地上连声痛呼。 只有那老农竟死死捉着这只手不肯松开,即使他的面上已经被这劲风刮得血肉模糊。 “官老爷,您来的太晚了……俺家两个小娃儿已经死了。”那人咧着已经溃烂的嘴唇,讽刺地笑道,“俺也要死了,不过死前还能捎上个狗官,俺也算死得划算……” “你们这些狗官,不过是做做样子,以为这些小恩惠就能博个好名声么?” “这下你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去你的阴曹地府收买人心吧!” 不消那轿子里的人再发怒,这老农已经自个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仅仅抽搐了几下,便就此咽气。 第106章 若问情义怎得解,应是别后最销魂 “真是该死!” 这人显然分外懊恼,随着他话音落,那轿子帘幕一掀,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探出身子,轻轻一跃,那双勾描银线的缎面长靴,落在众人眼前。 他弯下腰,垫着一方绢帕,将那老农的胳膊一把扯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人们心中皆惊骇万分,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们,身上还有这种斑样的,站出来!” 那胳膊褪去了破烂不堪的衣物,这才露出一截赤红的点状斑纹,密密麻麻,甚是可怖。 人们额头埋在雪地里,一言不发, 若是被发现了,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杀死吧? 这一念头在众人心中同时涌现。 “好。很好。”见没有一个人理他,男人不怒反笑,将这截胳膊往地上一掷。 “给我把他们衣服剥了!违令者,杀!” “行了。”另一人将他喝止,“不要多事——” “来人。” 一侍卫走上前。 “将他好生葬了。记得,不要与之接触。” “是。” “对了,分他们些药材。” “殿下。”侍卫为难地说,“药不多了,若是没到白城……” “无妨。”他回道,“把本王的那份也分给他们吧。不必担心,白城就快到了。” “是……”侍卫顿时眼中一热,领命而去。 轿子缓行,四个抬轿子的人仿佛失魂,不知疲惫。 留下身后的窃窃私语。 “真是位好官啊……” “可惜了……” “他们叫他殿下,你们说,是哪个殿下?”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那位景之殿下!” “那不就是近日要来的白王?” 众人后知后觉,纷纷跪在地上大声谢恩,生怕怠慢了这位贵人。 那金发男人回头,眼中一片戾气。 谢景之轻轻瞥了他一眼。 “怎么?” 对方忽然一笑,坐了回去。 “三殿下,若是你想死,我倒是很乐意帮你。” 谢景之轻笑:“本王并不想死。” “不过是权宜之策。” 他抬起手,仔细端详,只见腕上泛红。 “明日起,你就会开始气喘发热,再过三日,你会昏沉魇梦。不出十日,药石难医。”盯着这红斑,千泉眯了眯眼,低声说道,“先前还喝了谢允的毒酒,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呵呵……”而事主面上却并不在意,轻轻咳了咳,说道,“无妨,教主总归不会让本王先死。” “是啊,还欠着我十石黄金。若让你死了,那真是一桩亏本买卖。”对方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说吧,你又要做什么?” “本王的那位好皇妹,恐怕不会就此罢休。以她的性子,想来此时刺客已在路上。” “我们一路东行,可未曾遇上什么刺客。”千泉耸肩,“难怪你先前备了十辆马车,原来是诱饵。” “这不算什么。”谢景之摇了摇头,“她早晚会追上来的。” “你要我杀了他们?”千泉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谢景之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 对方取来,打开一看,是一枚温润的珠子,氤氲着微末浮光,却是大巧若拙,浑然天成。 他了然。 “好。这买卖不错。” “不过到了白城,若是你昏过去了,我该做什么?” “白城那边,想来也不安分。” 白城。 他想起约莫是几年前,那紫衫少女一身男儿装束,赴白城试剑大会,虽然没能夺得魁首,却也是三甲之前。彼时她将赢来的白璧大大咧咧丢了过来,他一把接住,上面赫然刻着一个“景”字。 “凑巧是以姓题字,我想着你一定也很想去,这白玉就送你留作念想吧。”她弯着唇笑道。 倒是很大方。 她那江湖身份,是叫什么来着。 是了,景明。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他无端想起那双澄澈墨瞳。 他垂眸,腰间白璧却黯然失色。都说人养玉,玉养人。是不是玉也有灵性,才会如此形容? “咳咳......那就给本王的那位父皇书信一封,说白王染疫,不日将死。” …… 红衣女子握着一封书信,将黑鹰从臂上放离。 “夫人。问剑山庄来信。” “嗯。”老妇坐在庭院之中,难得晴雪初霁,那微凉的月光落在面上,老人仿佛焕发了些生机。 “写得什么?” 女子将信拆开。 红色的喜字映入眼帘。 她怔了怔,随即展信。 “夫人,是请帖。南宫庄主之女成亲,邀您观礼。” “呵......他南宫家好大的脸,敢让我去观礼?” 老妇哼了哼,接过一盏茶,轻轻一抿。 女子不语。 大多时候,只要做个旁观之人,便能相安无事。 “阿秀。”老妇忽然唤道。 “是。”女子垂首听命。 “回他。咱们去。”老妇忽然改口,不动声色地一笑。 “他南宫家敢揽这位置,咱们宋家就让他看看,这位置是不是那么好坐。” “是。”女子颔首,又问道,“夫人,何日启程?” 老妇将茶递了回去,默默思忖片刻。 “明日就走。” “是。”不疑有他,女子遂领命离去。 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红衣女子看着庭院深深,一派修和。 夫人上一次出这深宅,是何时了? 她走出庭院,门口两个仆人垂首喊道:“秀娘子。” 女子不语,回头看了看门口牌匾,刻着几个镶金大字。 宋府。 她那清冷的脸上忽然展颜一笑,遂头也不回地离去。 ……. “碧天剑?”车外的男人笑了笑,“碧天剑被放在何处,在下可不清楚。”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紫衣少女淡然说道,“我能留他半炷香,半炷香之后他会如何,我不能保证。” “你打算如何做?” 夜来摇头:“我自有办法。” “诺大的问剑山庄,姑娘可给在下找了个好差事。”叶染衣苦笑道,“也罢,在下尽力。” 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夜来挑了挑眉。 “啊嚏——”坐在一旁的少女忽然打了个喷嚏。 夜来落下帘幕。这才想到,对方兴许风寒未好。 目光落在少女那腕上的白绢上。 “多谢。”她忽然轻轻说道。 “啊?”赵青木一愣,遂明白过来,“不用谢我,毕竟你也是为了救我,要说谢,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那也不必谢来谢去了。”夜来莞尔。 末了,她忽然问道:“青木姑娘,我能问你一件事么?” 赵青木顿时回道:“他说了不可以告诉你,对不住啦……”她吐了吐舌头。 夜来一怔。 什么事情,又要特意瞒着她么。 “你可知他是谁?”她蹙眉问道。 少女点头道:“知道啊。” “永昭的太子殿下嘛。” “什么?!”一旁的顾见春蓦然一惊。他饶是没想到,那轿中之人竟是如此尊贵的大人物。那人没什么恶意,又因着与小湄认识,他便未曾过多戒备。若是知道对方是太子,说什么也不会让赵青木涉足其中。 小湄怎么会与永昭的太子扯上关系? “你知道他是太子,你却还要掺合进来?”夜来忽然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 赵青木却因为对方的反应有些怔忪。 “知道什么?” 夜来忽然顿住,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 她没有这个立场制止对方。 “写信时,将这件事告诉令尊吧。”顾见春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你们一个两个,都叹气做什么?”赵青木摸不着头脑,“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告诉我么?” “再说了,我本就要与爹爹说此事的。”她倒是理所当然。 “好。”顾见春不忍再说什么,只得点头应下。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也是一种痛苦。 紫衣少女这才想起袖间缺了样东西。 左右找不到,她转过头,看向男人。 “你拿了?” 她倒是笃定。 顾见春抿了抿唇,心底苦笑。 “不是,是它自己落下来的。”他老老实实地答道,从柜子里取出一卷书。 是一本佛经。 夜来接过,随意一翻,忽然目光凝然。 “怎么了?”见她神色不对,顾见春问道。 素手“啪”地一声将书合上。 “没事。”她垂下眸子,心中却忽然不安。 佛经中夹着一张残页——是一张棋谱。 白子与黑子钻了规矩的空子,纠缠无休。 长生图。 这是何意? 她心绪急转而下,还记得那日,景之曾说,长生图,长生劫,以及长生不老云云。 那时候,她只当对方是随口一提。 却没想到他最后留下的线索,竟然也是这长生图。 长生不老。 试问九州六国,谁最想长生不老? 永昭帝。 她瞳孔一缩,忽然生出一种十分可怖的猜想—— “叶染衣!停车!”她厉声喝道,“我要回去!” 马车却不减其势。 “叶染衣?”她狐疑道。 无人回应。 顾见春与赵青木也发觉其中不对。 马车颠簸愈烈,速度竟蓦然加快。 还未等紫衣少女起身,一只手拦住她,“我去。” 他遂闪身而去,只见那本该坐在前室的男人此时却无影无踪。两匹骏马却狂奔不已,他们此时正在岭间,虽不是万丈悬崖,山路却也陡峭,此时马儿失控,更是惊险万分。 “吁——”他连忙将缰绳一握,向后一拽,那骏马却完全不受他控制。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马屁股上竟刺着几个血淋淋的梅花锥。 “不成!马受惊了!”他转头大喊,“我们跳车!” “我…”赵青木看着愈发加速的马车,与飞驰而去的路面,情急难当,“我害怕!” 他抬眼一看,前面就是转角处,若是以这个速度,恐怕马车会被直接甩脱下去,顾不得这么多了! 可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紫衣少女,又看了看面前惊慌不已的赵青木,一时之间,陷入两难。 可那紫衣少女却不给他选择的机会,在他犹豫的一瞬间,她蓦然起身,一言不发,就朝着窗外跃去。 “小湄!”他惊呼,却无甚办法,只得揽住赵青木的腰,手臂一带,两人飞身而起,那马车瞬时行至转角,骨碌碌地滚了下去。两匹马长嘶一声,也跟着坠了下去。 两人堪堪落地。 素衣少女惊魂未定,直到落在地上,才感受到了些踏实。 “小湄!”他左右一看,并未看见那抹紫色倩影。 “夜来姑娘!”赵青木回过神来,也跟着大喊道。 两人在寂静的雪夜中喊了许久。可在这段山路上找了数十个来回,也没能发现少女的踪迹。 “怎么办啊……”赵青木愧疚不已,找不到人,她此时全将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此处没有血迹…”顾见春勉力冷静下来,“也未见到其他人的踪迹。” 他又回到方才少女跳下去的地方。 “这里并不高,我下去看看,你在此等我。” 素衣少女看了看四周,摇头:“我还是与你一起下去吧。” 她赵青木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三样东西,怕火,怕高,怕黑。 与其说怕黑,不如说是怕鬼...... 顾见春点点头:“好。” 他揽过少女的腰身,带着她一道飞落下去。 此地乃是一处丛林缓坡,坡下是条河。河面冻结,此时倒映如镜。 “这里……”赵青木皱了皱鼻子,“她来过。” “叶染衣也在这儿。” 顾见春方才想起她那身上异香,可以寻人。 此时倒是起了作用。 他挑了挑眉。 “他们去哪儿了?” 少女摇了摇头。 “不知道。从……”她踏了数十步,站定,“从这里开始,就找不到了。” 顾见春点头。 他已经知道对方在哪儿了。若不是对方跟着赵青木的步子动了动,他还探查不出对方的踪迹。 “小湄?” 他朝着一处喊道。 松林昏暗,少女背靠一块大石,一根琴弦泛着冷光,抵在少女的颈边。 “闭嘴。”对方无声开口,“琴弦可不长眼。” 少女冷然看着面前之人。 这个人,并不陌生。 柳逢生。 对方似乎腹上带伤,倒是和她一样。 只是她的伤口裂开,此时正在汩汩流血,对方却是新伤,想来那仇家还未走远。 后方脚步缓缓走近。 那琴弦离自己的脖颈却也愈来愈近。 她扯了扯嘴角。 将手中物件往后一抛。 顾见春蓦然止步。 那个香囊。 “做什么?!”柳逢生听到了一些微末动静,低声狠戾地问道。 手中琴弦已经划破少女肌肤,缓缓流下鲜血。 第107章 荣华不改三千愁,风流如何解我忧 “我儿,这次做得过了。”烛火摇曳,大手轻轻抚着少女的三千青丝。不知为何,那三千青丝竟就此垂落,也未曾梳理。 “父皇心疼?”娇艳如花的红唇轻轻嘟起,美眸一转,流光万千。 “你再恨他,他是你的兄长。”那老脸状似一沉,沟壑也跟着抖了抖。 “好嘛。”那双笑眸一弯,娇声道,“可是他烧了儿臣的行宫,又让儿臣痛失一员爱将,这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教训。” “行了。”男人起身,拂了拂衣摆,“朕查过,行宫之事,并非他所为。你那部下,不是也让天冬治好了么?” 少女眸中一暗,面上却笑道:“父皇说的是。不过皇兄处处欺负儿臣,儿臣只是想趁机捉弄他一下罢了。” “你的捉弄,就是险些要了他的命?”男人忽然冷冷说道,再不复方才温存,“如此歹毒,除了那张脸,真是没有你母后半点样子!” 少女脸色轮番变幻,掌心已被指甲刺破。 她头颅低垂,轻声说道:“父皇,儿臣知错了……”青丝顺着耳畔滑落,挡住了她半张娇俏的玉容。 望着那低眉顺眼的模样,男人眸中思绪一闪而过。 “如今你是永昭的帝姬。”他终究是话音一软,伸手,将她鬓边青丝理了理,温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什么该做,自己掂量清楚。” 那娇躯一颤,颔首道:“儿臣明白。” 面前的那抹明黄色渐渐远去。 “儿臣恭送父皇。”她伏在地上,眼中神色莫名。 半晌过后。 “小容。”她轻轻唤了一声,逗弄着笼中雪白的鸽子。 “殿下。”一个女孩无声出现在她身后。 她顿了顿,觉得有些不对,于是转头看去。 “殿下。”那姑娘穿着宫装,素净妍秀,手中提着一盏灯。 “奴婢是小绿。” 少女恍然,是自己叫顺了口。 她点点头:“小绿?不好听,今后你就叫小容。” “是,小容明白。”那女孩伏在地上跪谢。 “你来,替本宫梳妆。”她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却也不觉如何。荣华宫换过太多宫人,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不需要记住每个人。 “是。”女孩走上前,一双素手捻起少女的青丝,替她轻轻顺发。 “小容,你的手可真好看。”少女看着镜中的女孩,其貌不扬,却长了一双修长纤细的玉手,握着梳子,骨节分明。 “殿下才是九州六国最美的女子。”女孩低下眸子,无比诚恳地说道。 少女随意点了点头。 这溢美之词,她倒是已经听腻了。若是某一天,有人指着她谢京华说,你这个丑八怪。或许她心中才会有些波澜,然后再命人将他的牙齿打碎了,将舌头拔了。 她自然是美人。 只是天底下却有两个人不这么觉得。 一个是她的好皇兄,谢景之。 而另一个,则是叶染衣。 叶染衣。 是因为从小到大,他已经看惯了,所以才不觉得自己美么?在他眼中,她从未看到惊艳之色,也没有任何应当属于男人的欲望与冲动。 “小楼呢?叫他过来。”她忽然声音一沉,和背后的人说道。 “是。”女孩梳了一半,放下手中发簪,匆忙走出去。 她看着女孩离去的身影,微微蹙眉。 一盏茶后。 “殿下。”来人单膝跪地,与她遥遥相望。 “还没找到么?”她将那小容招了回来,继续替她梳妆。 “是。”男人颔首,“并未发现他任何踪迹。” “小楼,灵犀去哪儿了?” “想来又不知去哪里玩了。”男人低声回道,却并无情绪。 “这样啊。”少女随口应道,一双美眸看着铜镜,那十指灵巧的女孩正往自己的发间簪上金钗,金钗如同粉蝶振翅,华贵端庄。 “你伤好些了么?” “回殿下,已经好多了。”男人低下头,将目光落在那地板之上。“多谢殿下关心。” 少女轻轻一笑,兀自从身后取过女孩手中的珠钗,顺手插在青丝之中。 “小楼,你觉得这个簪子好看么?”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又匆匆低下眉眼。 “与殿下相配。” 少女忽然笑了一声。 是了,方才慕小楼眼中便闪过这种神色,那是看见美丽之物的目光。虽然稍纵即逝,却被她轻易捕捉。荣华宫有门客无数,而这一众门客之中,只有叶染衣,能一直跟在她身后,始终对她若即若离。 叶染衣,你到底去哪儿了? “这段日子,就让灵犀待在荣华宫,陪本宫说说话吧。”她蓦然开口说道。 “你去找。” 男人抬首,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怎么?”她挑眉。 “是。”他垂下头颅,恭敬应下。 “两日后有贵客来。记得夜里留神。” 她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是。” “下去吧。” 男人闪身退下。 此时若是谢京华看看镜子,就能发觉那背后的女孩,正通过镜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可惜烛火昏暗,她亦因为叶染衣的不告而别慌了神,此时正在思忖着他的去向。 那日他醒来之后,知晓前因后果,于是简单解释了几句,就以身体不适匆匆退下。 可第二日,他就失了踪迹。 便是天冬老人的蛊虫也没能探得他的下落,他似乎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将气息掩去。 难道是叶家? 她已经身居高位,身份大过往昔,此时心中却愈发不安。 他恐怕还不知道,许是这几天,蛊毒发作,他将受万蚁噬心之苦。若是遇上仇家,非死即伤。 她本来已经吩咐天冬,甚至连减缓痛楚的法子都事无巨细地安排妥当。 只是,他竟不告而别。 染衣…染衣…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笼中那只白鸽忽然“咕”了几声。 她转眸看去。 忽然眼中流出两行清泪。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荣华宫偏殿。 慕小楼脚下生风,左右一顾,没看见什么人,于是一个转身,进了偏殿。 “唔——”少女看见他,方想惊叫,却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嘘。”他低声说道,“别喊。” 那女孩惊恐地点了点头。 慕小楼叹了一口气,将手放下。 少女双手双脚被绑在椅子上,此时还惊魂未定,那孱弱的双肩不住地颤抖。 “大人!求求您!小容不想死!求求您救救小容吧……”她低声泣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在那张小脸上滑落。 “大人……小容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小容死了,他们也会死的……小容知错了…小容以后再也不会多嘴了……” 按照规矩,他应该动手将她杀了。 可是他看着这张脸,不知为何,却动了恻隐之心。 他与灵犀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刀山火海,聚少离多,他本就将这唯一的胞妹视若珍宝,自然也能体会对方那手足相离是什么滋味。 可是方才殿下却说,要灵犀陪着她。 这是威胁。 一如那雪夜一战,殿下邀她赏画。 灵犀那性子,哪里懂什么画。 他苦笑一声,对上面前这泫然欲泣的眼眸。 他手掌举起,那女孩吓得闭上了双眼。 “呲啦——”一道掌风袭来,麻绳落地。 “我放过你。” 他不是叶大哥,终究没有叶大哥心狠。 雪原一箭,他自然认出是谁的手笔,只是他也不必点破。他们如此不听话,殿下不信他,也是应该的。 “你出去之后,带着他们,逃得远远的。” 离这帝都的权力旋涡远些,再远些。 …… 孤城,晴雪夜。 老张一个人守在城门上。 “连个鬼都看不到……”他暗啐了一口。 想到城墙下的某个角落,那群人正是赌瘾大作,哄声一片。 今夜是他值守,便要一个人站在这儿,独对寒宵。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守的!”他心中又骂了一句。 前日里那位金枝玉叶的白王殿下刚到,就称病不管事,依他之见,不过是个失势的皇子,被随便打发到这儿,这细胳膊细腿的身板,一来就病,指不定能活多久呢。 自然,他也不指望这白王能有什么本事。 正想着,他那眼皮就要耷拉下来。 这雪夜,还是有些冷了。 “哒,哒,哒——”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以为是幻听,没有在意。 “哒哒哒——” “驾——” 似乎……有什么人来了? 他想到白王到的那一日,金发碧眼的男人高调地坐在马车顶,四面八方忽然涌来杀气,那男人只是轻轻一挥,杀手顷刻倒地。 如果能有那等功夫就好了…… 他没有睁开眼,依然昏昏欲睡。 “驾!” 细雪从屋檐抖落,正巧砸在他面前。 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清醒过来。 不会……真的是鬼吧? 他揉了揉眼。 那马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子一身缇橙大氅,明艳热烈,像是要将这雪夜点燃。 须臾之间,这女子更是清晰了些。 她直冲城门而来,在城门口蓦然拽起缰绳,马儿长嘶一声。 她伸手举起一块令牌,清音喝道: “我乃白王王妃!给我开门!” ...... 孩童握着一根糖葫芦,伸出小舌,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他远远看着,默默咽了咽口水。 “阿景,可是饿了?”丰润玉手温柔地抚在他的头上,温和地问道。 “母妃,我不饿。”他懂事地摇了摇头,大人们都在忙碌,他不能再给母妃添乱。 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呵呵……撒谎可不好。”那艳若芙蓉的妇人笑了笑,“阿景,今日回江家,此处不是宫中,不必那么拘谨。” 他懵懂地点了点头。 “母妃,阿景想吃那个。”他指着孩童手中的糖葫芦,仰头说道。 妇人莞尔一笑,点头:“好。” 她牵着他,盈盈走去。 “哎——你这糖葫芦是哪儿来的?”他张口喊道。 哪知这孩童见到来人,竟惊了一跳,手中糖葫芦“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嘴巴一扁,方想大哭,看见陌生人,那眼泪却硬生生地被她含在眼中。 两人惊了惊,妇人连忙上前,俯身握住孩童的手。 “好孩子,你是谁家的?” 今日江家老家主寿宴,众多宾客,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一个人躲在这儿。 他蹲下身子,将那已经染了灰尘的糖葫芦从地上捡起来。 “我……我是南宫家的……”孩童低声啜泣。 “南宫家的……”妇人略一思忖,却摇了摇头,“未曾听过啊……” 她目光转向他,后者将糖葫芦吹了吹,递过去说道:“诺,给你。只是染了灰,已经不能吃了……” 谁知他话音未落,那孩童竟张口就咽下一颗。 便是就着尘土吃了下去。 “哎——”他连忙拉住她,“都说了不要吃了。会生病的!” “如果不吃完,娘亲会难过……”对方摇了摇头。 “既然掉在地上,就不能吃了。” 他一板一眼,“再买一个不就好了。” “可是……”孩童低声说道,“这是娘亲攒了许久才买给我的……” “这……”他素来锦衣玉食惯了,这等心情,他自然难以理解。 妇人了然,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去找金姨,叫她买给你们。” 他如一阵风一般跑远。 再回来时,妇人与孩童坐在石阶上,孩童眼角泪痕已干,仔细一看,才看出她那小脸粉扑扑的,煞是可爱。 “哎哟我的祖宗,您怎么坐在这儿啊……人都齐了,就等着给您奉茶呢……” 老妇脸上一苦,凑上来低声说道:“这坊间的东西可不能多吃。沾了俗气儿,可不吉利!” “孩子嘛,没什么吉不吉利的。”她笑了笑,美眸一转,“本宫看着这红艳艳的就挺吉利。” 老妇点头:“老仆怕惹人注目,就买了两根。” 妇人将手搭在腹上,低声嗔道:“可巧,本宫也想吃些酸的呢……罢了,本宫与阿景一起吃。” “祖宗,您可饶了老仆吧!”老妇连忙拉住她,“小主子不晓事,怎的您也糊涂啦?” 妇人狡黠一笑:“本宫说笑的。” 眼中却有些落寞。 “如今不比往日,您做什么可千万要留心。若是……老仆这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老仆这条贱命自是没什么,您也该想想这是在哪儿,人多眼杂的……” “行了行了,本宫都知道啦。”妇人无奈道,“别在景儿面前说这个……” 老妇点了点头:“老仆就是多句嘴,您也瞧见了,这两日皇后正与那位生着气,这才让您得空出一趟宫……” 妇人一转眼,只瞧两个孩子正在看着她。 “好了,本宫都知道……”她连忙将手搭在老仆的胳膊上,“你不是说他们都到了么,走吧!我们也去!” “阿景,你在此处,我等会儿就回来寻你。” “好。”他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一面私语,一面远去。 似懂非懂。 第108章 滟滟随波千万里,岁岁相似情不知 那孩子看着他手中两根糖葫芦,悄悄咽了咽口水,却倔强地抿着唇,不肯先开口。 他余光瞥见了那抹渴望,不免心中有些好笑。 “你想吃吗?”他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 “……”孩童沉默,方想点头,却又很快摇头。 “哦……”他哽了哽,对方拒绝,他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要求着人家吃么? 他咬下一口,糖蜜甘甜,山楂酸涩,汁水四溢,如同他所猜想的那般美味。 孩童眼巴巴地盯着他,却抿着嘴不肯开口。 “你求求我,我就把这个给你啊。”他看着那一副软软糯糯的模样,忍不住生出些想欺负她的念头。 将手中糖葫芦晃了晃,那目光也跟着晃了晃。 孩童却只看了一眼,垂下眼眸,转身就走。 “喂!”这可始料未及,他抬脚拦住对方,谁知道那孩子竟一把将他推开。他手中一颤,自己的糖葫芦就这么落在地上。 “啊——”他苦着脸,这下好了,才吃了一口就没份了。 “娘亲说,宁愿饿着也不要求人。”孩童冷着脸说道,“不给就不给。” “唉,我和你开个玩笑嘛——”他不禁懊恼,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诺,给你给你。” 那香气萦绕在鼻前,孩童又咽了咽口水。 “我没有求你。”那孩子竟还是不伸手。 他将对方的手握住,又将糖葫芦递在她小小的掌心。 “都说了,是和你闹着玩的。”这下倒真成了他求着对方了,若是母妃回来,万一她告状,真不知道母妃要如何发怒。 “快拿着。”他将那小手捏住。 糖葫芦确实落在手心,她这才展颜一笑。 “谢谢大哥哥!” 倒是极有教养,也不知道她娘亲是哪位姨婶,今日家宴,想来她与自己算是有亲缘。 他心中却暗自庆幸,还好这孩子没大哭一通,此处也没有旁人,否则他堂堂三皇子,如此低声下气地求着别人吃一根糖葫芦,教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那小嘴刚张开口,却想到地上那一串粘了灰的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来,用绢帕包好,与方才落地的那一根放在了一块。 “大哥哥,你的掉在地上了……这个也给你一半吧!”孩子扬起手中的糖葫芦,“我吃一个,你吃一个!” 他哑然,其实…他也不是那么馋。 在宫里坐宴时,通常都要等大人落了位,讲上一大堆说辞,然后再细嚼慢咽,吃饭还是其次,举着那些酒杯与左右交谈才是正经事。他也时常在想,那些人不饿不累么?只不过这哪里是他一个小孩子想得通的,他只管将自己的肚子填饱就好。 因此,挨上几个时辰的饿,也无可厚非。 他只不过是看到那微熹晨光之下的孩童盯着手中的糖葫芦,目光珍重而虔诚,便无端觉得这市井之物一定很好吃。 要他与别人分食,他却有些拉不下这个脸。 “没事,你吃吧!我不饿……”他笑了笑,方说完此句,那腹中便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他顿时想到,母妃说撒谎不好,果真果真。 “诺——”那红艳艳的糖葫芦被递了回来,“长幼有序,大哥哥先吃!” 他失笑,小小年纪,这规矩倒是懂得多。他遂接过糖葫芦,咬下一口,原来糖葫芦真的是甜的。 他自幼便与母妃在一起,身边除了父皇母后便是宫仆,母妃惯来喜欢清净,不与其他娘娘来往,他自然没有什么玩伴。 第一次与人同享美食。 两人一口一个,这便坐在那石阶之上,看着庭中春草,鸟雀和鸣。 “这是最后一个了。”孩子看着手中所剩无几的糖葫芦,面上有些不舍,却还是递了过来,“大哥哥,我吃饱了!” 他摇头:“你吃吧。”他看得出来,这孩子还意犹未尽,想来平日里也没法吃上这样的零食,如今难得能吃,便十分珍惜。 “好。”孩子也不纠结,点了点头,“那我欠大哥哥一颗糖葫芦!等我以后赚了钱,就买给你!” 他哑然而笑,一个小孩子,如何还懂赚钱不赚钱……他却不忍打击对方的信心,于是便伸出小指,说:“好,那你代我记着。” “嗯。”孩子伸出手,笑眼弯弯,与他拉勾。 “我的小祖宗!快过来了!”老妇捂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小跑过来,“怎么你也坐在这儿了,这可是新衣裳,快让老仆看看,别弄脏了……” 老妇一面将他拉走,一面替他拂去身后的灰尘。 他遥遥回头,那孩子正坐在石阶上,低着头,仿佛这家宴如何,尘世如何,都与她无关。 他忽然想到,也许这场宴会本就不该有她,她只不过是恰好躲在这儿吃糖葫芦,又恰好遇上了他们这对母子在这儿信步闲谈。 于是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忘记问她叫什么了…… …… “三殿下,您要找个什么样儿的啊?”男人在他面前谄笑着,生怕自己怠慢,于是恨不得连头上的官帽都凑到跟前。 他蹙了蹙眉,托着腮,换了个姿势。 面前站着一众莺莺燕燕。 没有。 他轻轻摇头。 老奴察言观色,挥了挥手,叫她们都下去。 “只剩这最后的一人,年龄却与殿下说的不太相符……” 他随意点头。 那老奴颔首:“那就叫上来看看吧。” 今日横竖要挑一个人回去。 女孩轻盈地走了过来,一片茫然。在看到他之后,忽然眼前一亮。 “咦,好美的大哥哥!” “嘘——”那男人连忙让她噤声。 女孩自知失言,眼观鼻鼻观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 小脸上却满是疑惑。 他忽然笑了。 “你喜欢吃糖葫芦么?” 女孩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喜欢啊。” 那男人一看有戏,连忙凑近低声说:“殿下,这位虽然年纪小点儿,却胜在听话灵巧。” 这语气,让他想起了那些做买卖的商人,急着将自己的商品推销出去。 他不语,只是冲着老奴点了点头。 老奴眯着眼,捏着尖细的嗓子冲男人笑道:“恭喜江大人,就是这位了。” 作为三殿下的侍墨。 只是他想找的人,却也不在其中。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身旁那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是因为血脉相连么,他竟觉得这张脸与记忆中的人有五分相似。 “我叫江月溶。”小女孩俏生生地回答道,“你呢?你叫什么呀?” 倒是个自来熟。 “我是景之,谢景之。”他却也不拿架子,这样天真烂漫的脸庞,如何也不忍对她说什么重话。 “景之哥哥好。”她老老实实打了个招呼,“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看了看远处宫墙:“去月儿的新家。” 女孩不知道新家是什么意思,旧家又是什么意思。 “好!”小姑娘便是欢欣雀跃地转了个圈。 …… “阿景,这不是她。”只看了一眼,女人便摇头。那双澄澈的柳叶目,但凡见过,就不会轻易忘记。 “母妃,是她。”他站在殿前,身旁是那茶色轻衫的小姑娘。他直直看着女人,笃定地说。 “这分明不……”女人蹙了蹙眉,却看见他眸中坚定的神色。 “母妃,是您记错了。”他不避不让,重复了一遍。 “阿景,你……还是在怪母妃么?”女人忽然颤声说道,“母妃一时糊涂……” “母妃!”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谨言。” 女人看了看四周,叹了一口气。 “阿景,若是你嫌母妃碍事,母妃就不管了。”女人满面失落。 “那母妃便歇息吧。”他拂袖而去,“交给儿臣就好。” “景之哥哥。”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景之哥哥的娘亲好像不开心呢。” “月儿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叹气就是不开心。”小姑娘煞有其事地解释道,“景之哥哥也叹气了。景之哥哥是不是也不开心?” “呵呵……”他笑了笑,抚了抚比他矮了几个头的女孩,“我们没有不开心。” “这样么?”女孩点点头,“景之哥哥和姨母长得这么美,要多笑一下才好看呢。” “呵……”童言无忌,却着实说中了他的伤心事。 从那日开始,母妃就再也没笑过。 其实母妃是爱笑的,她只是被皇宫伤了心。 现在又被他伤了心。 “月儿。”他点点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景之哥哥说吧!” “替我陪在她身边,让她多笑笑吧。” 小姑娘噗嗤一笑:“遵命!三殿下!” 他饶是愣了愣,小姑娘鲜少如此唤他。 随即失笑,恐怕是看着别人如此称呼,她便也有样学样。 梦境塌陷。 耳边是女人呓语—— “阿景,我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想要你平安快乐。你答应我,一辈子都不要去和他们争,好么?” “阿景,你看那远山,等我老了,我们就一起去那里住,好么?” “阿景,母妃要走了……你一个人,要好生照顾自己。” “皇儿政务繁忙,无事…就不用来看母妃了……” “太子,本宫觉得很累……本宫想休息了……” 女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 “景之哥哥,你说什么?”少女将男人的头颅撑在怀里,仔细替他擦去唇边残留的药汤,却看到他薄唇轻启,喃喃自语。 她低下头,将耳朵附在男人唇边,凝神细听,只依稀听到什么“母妃”…… 少女了然一笑,原来景之哥哥是想他的娘亲了。 “景之哥哥乖喔,要好好吃药,就能见到娘亲了。” 她垂首轻声哄着对方。 一时之间,只听到男人一声一声地唤着“母妃”。 她抚了抚男人因为病容有些散乱的发丝,将它们仔细顺在耳后。景之哥哥闭着眼的时候,似乎连面容都柔和了许多。 她出生后就再也没见过娘亲,她不知道有娘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此时此刻,她却能想到娘亲满面慈爱地在她那小脸上抚摸的光景。 一如她对景之哥哥这样。 那纤纤玉指在男人的眉眼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想来是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此刻她的腿竟有些麻了。她骑了五天五夜的马,腿上鲜血淋漓,每日换药的时候别提有多痛了。不过现下因为已经失去了知觉,倒也不用体会这种疼痛了。 他们说,她是景之哥哥的妃。 “嬷嬷,什么是妃?” “就是能一直陪着殿下,伴着殿下的人。” 原来这就是妃。 她痴痴地想着,如果能与景之哥哥一直待在一起,无论是天涯海角她都愿意。 听说景之哥哥染病,她不顾叔伯阻拦,执意要出来寻他。 她不知道白州在哪儿,不过是听人说,一直往东,顺着官道就能走到了。 其实也许还走错了路,不过她只消冲着那些人甜甜一笑,他们就会大大方方地告诉她白州城该怎么走。 这么纯净的姑娘,又有谁情愿骗她呢。 他们说,景之哥哥染了疫病,不可以近身。 那没关系,她与他一起喝药不就没事了。 于是她遣散了所有下人,这偌大的寝殿,只有他二人。 如此,可算是陪伴? 忽然,男人蓦然将她的手握住—— “啊……”她的思绪被打断,惊了一跳。 “景之哥哥?”她试探地抽了抽手,却不敢用力。此时那白皙如玉的皮肤上满是瘢痕,她不禁为自己的决策感到庆幸,若是教别人看了,景之哥哥可就没脸见人了。 对方却没有松手。 于是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 那双墨眸还是紧紧闭着。 “咦——没有醒啊……”实则她心中已经开始打鼓,若是他真醒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大发雷霆,再将她送回去。她还没酝酿好说辞,此时自然慌乱无比,见到对方没有醒,一时之间竟是喜忧参半。 她伸手戳了戳男人的面颊。 男人轻轻咳了几声,长睫颤动,将醒未醒。 “景之哥哥对不起,月儿不是有意要偷跑出来的,是真的很担心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月儿的气,也不要把月儿送回去啊……” 少女默默想着说辞,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念叨出来。 她一垂眸,那双眸子竟正注视着她。 她心底一慌,方才想的那些话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景……唔——” 她蓦然瞪大双眼。 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欺身上前,按住她的手,将她压在了身下,那双眸子中却混沌难辨。 此时两人唇齿相依,她便是有千言万语也难开口。 “唔唔……”她尝试挣扎,却发现男人力气好大,她一时喘不上气,几近窒息。 景之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热意,就好像嬷嬷说过的风寒时才会有的热症。 是她也病了么? 头微微有些眩晕。 那双墨瞳近在咫尺,她却看不清那眼中神色。 好近。 太昏了……她不禁闭上双眼—— 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脸颊上。 少女长睫颤了颤,毫不犹豫,反手抱住了他。 若是抱着景之哥哥,那些不开心就会消散了吧?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如是想到。 第109章 雪夜惊魂琴机变,白云未解诉衷肠 月色凝滞,鲜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少女冷声一哼,并不作答。 “方才好像听见什么动静……去那边找找吧。”顾见春弯下腰,握住地上香囊,转身就走。 赵青木张了张口,谁知对方已经走出几丈远。 “啊……可是…….”胸前一重,这个人竟然点了她的哑穴。 她顿时柳眉一竖,冲上去就要拉住对方袖子“理论”。 谁知顾见春竟冲着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快走吧,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这男人竟煞有其事地说道。 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 柳逢生听到两人走远,只道是瞒了下来,顿时气劲一松,可手上琴弦却也没放下。 “小丫头。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半桥驿上帮莫老鬼的那个人吧?” 柳逢生十分笃定,虽然他瞎了,听觉却异于常人。 “是又如何?”她反唇相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不杀我,我早晚杀了你!” 她算定对方不会对她动手,于是便是激他也无妨。 “好啊……你想死,却没这么容易!”对方怒极反笑,手上琴弦却也不再推进。 一阵微风吹来。 “小丫头……你身上好香啊……”柳逢生像是凑近嗅了嗅,那邪念却又浮上心头。虽然此时这淫欲大不过生欲,却也不妨碍他做些什么。只怪那莫三思见了他就如同疯了一般,拔剑要戳他个对穿。他听到剑风,险险避过,却还是让他刺中小腹。这啼血客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逃了十里地,还是被他追上,正巧在这儿遇上这女娃娃,倒是可以拿来换条生路。 “滚。”少女皱了皱眉,按下手中白雾。不巧,她方才与人动了手,如今功力并未恢复,却没有一战之力。 “呵呵呵……”柳逢生笑了笑,那被划破的双眼就更为可怖,“小丫头,你该知道我。我年轻时也有过一众红颜知己,每日吟诗作对,举杯邀月,好不快活。可是,你也看到了,这些全都被那莫三思毁了!” “我可没兴趣听你这些败绩。”少女冷笑一声,“你这老淫贼,有什么好怨的?莫三思没能打死你,真是可惜。” “哼哼……”柳逢生却也不恼,这小女娃的姿色着实难得一遇,此时倒真让他有些心痒。他最是知道如何治这种牙尖嘴利的女子,如何让她们放下高傲,一想到她那张清冷的面容上浮现出惶恐与惊慌,他便已经气血翻涌。 他按在腹间伤口上,这血已经渗出手指,将他那修长而清瘦的手都染得通红。 “你流了很多血。”少女垂眸瞥了瞥他的小腹。 伤得挺重。 这一剑倒是正中要害。 “呵呵呵,不妨事,不妨事……” 他忽然挥了挥袖子,那药粉扑面而来。 “你……”紫衣少女晃了晃,身子倒了下去。 分明情形紧迫,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无比平静…… 她睁着眼睛,冷冷地看着男人。 “哼,醒着也好。”他听着对方的鼻息,知道这药没将这女娃娃彻底放倒,倒还有些惊讶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偶尔失手,也不奇怪。 就像那天遇上的那个女娃娃。 他伸手,一把将少女的衣领扯开。 “莫老鬼还没来,不如我们先做点别的?” “好啊——”谁想到少女竟然嫣然一笑,素手游弋,向他腰边探去,柔荑翩跹,他方心神一荡,忽然脑中警铃大作,向下一捉,那手已经直直抓入他腹上伤口——她下手极狠,若非他察觉,险些将脏器都扯出。 “好你个歹毒的小娃娃……”他怒极反笑,将她双手制住,还未来得及用力,忽然将身子一翻。 “嗖——”一把剑直冲他天灵而来,可惜却失了准心,蓦然插在少女身后的巨石上。 剑身微微震颤,碎石飞溅,风声聒耳。 他再一探手,“噌”地一声,少女拔剑,一道剑风刺向他掌心,他顿时收手,顷刻之间,少女气息一改,凌厉难当。 她手中握剑,未曾犹豫,直冲地向柳逢生下腹刺去,便是趁他受伤无力,就要痛打落水狗。对方指尖一并,竟将这剑锋稳稳定在手中。少女惊了一惊,这柳逢生,即便是瞎了眼,受了重伤,还有如此功力,看来能从莫三思剑下死里逃生,还真是有一番本事。 不过,管他有什么本事,只管将他击败就是了。 夜来提腕,将剑一转,剑身在她掌间打了个旋,强逼着对方松手,柳逢生自是极其爱护他这一双拨风弄月的手,忍着痛意连忙松开,足尖一点,身子便飘出了十丈之外。 他冷笑一声,对着暗处说道:“好啊,合起伙来骗我。” “小湄,你怎么样?!”暗处有人催动轻功而来,身急势迫,在她面前落定。 他们本该自其后绕过来,只是路上却发现在那密林深处,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尸首,这才耽误了些功夫。 尸身皆遍布冰霜,像是已经与雪地融为一体。 是谁动的手,显而易见。 “真慢。”夜来勾了勾唇,提起宝剑,手中挽了个剑花,“借我用用。” 少女战意正酣,今日,她要亲手杀了这老淫贼。 “……嗯。”顾见春欲言又止,只得点了点头,“你…小心。” 他看少女衣衫不整,知道她受了委屈,却又忍不住想问她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而显然,此时情势却不容他多说。 柳逢生冷笑一声,三两下解开背后古琴,信手一拨,霎时间一股真气随着琴音涌来,紫衣少女面不改色,屏息凝神,手中长剑翻转不已,“铛铛铛——”几声铮鸣,他退了数十步,定睛一看,原来这真气中裹挟着几枚钢钉,趁着夜色,让人难以察觉。 这人一改他那日儒风随和,如今看上去却像是入了魔。 连同这琴音,看似曲意高缈,实则空有琴技,却无琴心。他知道对方身怀武艺,却不知他功力如此之高,那日在妙法寺,他却假借他二人之手,潜入寺中……如今想来,他并非进不去寺门,只是不想惹人注目罢了。 那妙法寺高僧的死,是不是也和他有关? “小丫头,你倒是镇定。”柳逢生一曲未罢,却蓦然将手按在了弦上。夜来冷冷盯着他的手指,谨防他再造些什么阴谋诡计出来。 “难怪不怕我的‘潇湘怨’。”他侧耳静听,勾唇一笑,“你我皆修得是倒行逆施的功法,不如从了我,我还能……” 他的话音被少女那凌厉的一剑打断——“你找死!” 柳逢生抬起手腕抖了抖,那古琴一翻,背面竟是一块玄铁钢板,剑锋在钢板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火花,她侧身探去,一招梨花吹雪,剑势连绵不已。对方激退,只消拨弦以气劲阻挡,然而这剑光裹挟着寒毒,倒是叫他有些吃不消。 他脚下催动轻功,往后退了几步,已经开始考虑脱身之策。 这一男一女皆不好相与——那小子似是随意在旁边一站,却已经将他生门封死。方才那宝剑自数丈之外飞来,如露如电。得亏他四感通透,察觉了剑气,这才堪堪躲开,若是他要离去,背后空门大露,再吃对方一剑,不消等莫老鬼来,恐怕今日要栽在两个小娃娃手里。 这该死的莫老鬼,只恨这臭丫头出声提醒,否则当初就已经把他杀了。 他强忍心中恼恨,愈是危急,愈不能心乱。 “哼哼哼…小丫头。”他捂着下腹,忽然阴笑:“你那情郎已经心有所属,你替他守身如玉有什么用?还不如跟着我……” “闭嘴!”他话音未了,对方一剑刺来,眼中寒意将至顶峰。 果然。 “铮——”剑光与铁钉相击,他激射数枚铁钉,皆被对方一一弹开,他不乱不惧,长指一拨,琴音袅袅,催人心魄。 他不再迎击,而是催动轻功,左躲右闪,有意引着对方提剑追他。 顾见春连忙追了上来,他剑眉一蹙。 总觉得,这个人不太对。 “小丫头,怎么动怒了?难不成是我说中了?”他阴恻恻地笑着,手上动作不减,这琴音愈发缭乱,偶有错弦,便是一道杀招暗藏其中。 那紫衣少女脚下不停,却如何也追他不上。他柳书生当年屡犯不禁,便是这一身好轻功也出了几分力气。她腹间伤口又缓缓渗血,而她却怒极,不管不顾就要提剑刺去。 “说中了……”柳逢生节节败退,眼看着背后便是一块大石,他像是撞上石头吃痛,此时忽然捂住下腹,抽着气说道,“说中了…说明你我知音解语……天造地设,如何?还不就范?” “你,也,配!”少女怒极反笑,剑锋近他脖颈,她递出杀招,顷刻之间就要断他命门。 剑光凌厉,对方却忽然得逞一笑。 顾见春一惊,暗叫一声不好。 “小湄,等等!”他大声喊道,提气就冲了过来。 等? 怎么可能等? 她心中癫狂难当,只当是对方要拦她杀人。 师兄,你所谓的道,就由你自己去守吧! 少女耳畔轰鸣,已经听不进任何劝阻,自然,也听不见男人在她背后焦急地喊了一声。 “快躲开!” “躲?”剑锋近在咫尺,柳逢生却也不慌不忙,那剑气已经划破他脖颈血肉,他却将手放在琴弦之上。 “躲得开么?” 他手指蓦然发力,琴音霎时间如同野兽低吼,震慑人心。那是一道奇异的旋律,仿佛由地狱孕育而生,借着冷弦颤动,向世间释放自己的恶意。弦音同催命令箭,刺入耳膜,让人无法抵御,又如吐信毒蛇,渗透内心,唤起最隐匿的欲念。 重云遮月,连空气都变得压抑起来,静寂中弥漫着浓郁的恐惧。每一道弦音都如利剑,带着足以撕裂心脏的力量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她怔在了那里,与这宝剑一道。 喜怒哀乐,皆化为齑粉。最后心中只剩下无尽的荒芜。 那剑上刻着的分明是“青山”,她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字扭曲盘旋,最后变成了另两个字。 白云。 她手一松,那把剑忽然坠地,在她眼中,碎作片片飞羽。 “叮——”琴音与杀机同时夺来,她眸中却没有波澜,像是出神地在想些什么。 “小湄!”顾见春大惊失色,连忙揽住她的腰身,往旁边一带,这才将将躲过。 几枚铁钉擦着两人的身畔而过。 他闷哼一声,一枚钢钉斜斜穿透左肩,钉在了骨肉之间。 “哼哼。” 柳逢生冷笑不止,手中一面拨弄着琴弦,脚下一面向他二人走来。此时形势一转,他一个瞎子,竟然游刃有余起来。 “叮叮叮——”一排排钢钉激射而来,他只得揽着少女连连避退。说来也奇怪,他只觉这琴音嘲哳难辨,却不觉心神有损。可小湄的模样,分明是被琴声摧心,以至于眼下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 难道真如他所说,小湄练的是什么倒行逆施的功法? 顾见春想到她先前那诡秘无比的霜花,还有那以白雾止血的方法…… 是了,他这才惊觉,除了那一招飞叶寻花,好像从未见她用过栖梧山的功夫。 “本门功法,不可嗜杀成性,沾染血污。” 饶是他再迟钝,也该想到了。 剑断,人去,心死。 匪寨之中,是她无疑! “哼哼哼……别再躲了…”柳逢生如同逗弄两只小兽一般将他们逼的东躲西藏,可钢钉不长眼,钉在身上便是疼痛难捱。此时顾见春已经生生挨了三枚钢钉,虽然皆不是要害,如此耗下去,却也不是办法。 他落在一处岩石上,刹那便飞来几枚钢钉,直奔他双腿而来。他足尖一点,急速掠起,那钢钉打在石头上,势威力猛,沙石飞散。此时倒是庆幸没让赵青木跟来,她探得叶染衣的踪迹,自告奋勇就要去找他。他想到赵青木当是重义重情,总归觉得自己伤了对方一次,便一直记挂着此事,于是不及阻拦,也随她去了。 若是她在,恐怕此时真是分身乏术,体力难支。 琴声激荡,音律奇诡,勾魂夺魄,那钢钉便更是招招致命。想来对方也玩腻了猫扑老鼠的戏码,此时钢钉愈发绵密,如同霜天急雨一般扑面而来。 躲闪不及,无法,他只得落至那大石之后暂避。钢钉颗颗打入石块,竟扎出深不见底的窟窿。那石头哪里能承受如此之力,便是逐渐四裂。 第110章 一曲潇湘心怨怼,天涯羁旅叶不回 “小湄——”他情急之下,只得晃了晃少女的肩膀,可对方却垂眸,眼中一片迷蒙。 “潇湘怨”可不止迷药,配上这销魂一曲,才是真正的“潇湘怨”。 她心中有怨。 不巧,还被柳逢生发觉。 “小湄,你醒醒!”顾见春察觉对方长睫一颤,心中一喜,可这如同骤雨的攻势岂容他迟疑,“啪——”地一声,随着下一道攻势袭来,石头终于支撑不住,四分五裂,震散开来。 顾见春蓦然回头,那人已经将手搭在了琴弦之上。 “看你们往哪儿躲——”他阴笑着拨动长弦。 “铮——” 钢钉飞来,避无可避。 电光石火之间,他忽地将少女一把揽在怀里。 催动内力,周遭蓦然冰消雪融——松间夕照。 ——希望能抵消些钢钉透骨的伤势吧。 “你……”少女惊了惊,那双眼眸终于回神,看着男人的衣襟。 ——“师兄会永远看着你的。”稚气未消的少年站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道。 少女的眼中是数十枚钢钉,皆化作灰影,撕裂了雪夜寒风。 此时此刻,比那铁钉破空之风更为炙热的,是对方的怀抱。 ——白痴。 ——是消冰融雪,又不是消钢融铁,“松间夕照”有什么用…… 她怔怔地想道。 “噌——”霎时间,不同于琴音,破空之音,亦或是即将出现的刺破衣物与血肉之音—— 这是利刃出鞘之声。 随着这一声,钢钉忽然定在了他们身前。 是的,定在了空中。 仿佛有什么无形却有神的波纹在空中荡开,给长空霜月都染上一层猩红。 同一时间,两人皆感到胸前血气翻涌,不觉跌坐在地上。一瞬间,钢钉亦叮叮当当,纷纷坠落。 “小子!想英雄救美,还是再练上十年吧!” 一道浑厚低哑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 他二人还没如何,这对面的柳逢生却是顿时警觉,也不忙寒暄,脚底生风,就要遁离。 “老朋友,怎么见了莫某就要走?”男人长剑一横,顷刻之间就掠地半里,剑风猎猎,在空中传来一道尖锐的啼鸣,如同杜鹃啼血,哀猿长鸣。 柳逢生哪里不知道这来人是谁,他心底一横,听着这剑风就要往反方向而去,显然这剑的主人便是更为迅捷,没见他如何动作,只是一道黑色残影裹挟红光划过,那柳逢生腹上便又添一剑。 老者利落出剑,抽剑,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柳逢生痛呼一声,硬生生吃了他一剑,却凭着脚下鬼魅步法,还是没有让莫三思一剑毙命。 他气喘吁吁,狼狈滚落在地上,哪有方才半点闲适。 “莫…老…鬼…”他唇边溢出鲜血,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是我。”莫三思挽了个剑花,啼血饮血,更为妖冶。他将剑倚在身后,凉凉看着那狼狈书生。 “老东西,那个贼秃是不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柳逢生冷笑一声,“谁看到啦?” 他倒是不遮掩。 “原来是你杀的。”夜来从地上撑起身子,顾见春将她扶了起来。只怪这莫三思的功法太过霸道,剑气不长眼,此时倒也将他二人误伤。 赵青木说,是个瞎书生,她倒是一时没能想起这个人。如今想来,也能一一对上。 “你为何杀他?”顾见春此时才确认,原来他与赵青木竟做了帮凶。 “呵呵呵……”柳逢生却是笑而不语。 莫三思眉头紧皱,难办,偏偏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引的路。如今江湖上皆在猜测这小丫头的出身,若是让他们知道小丫头是谁,恐怕又要多一桩恩怨。 要他说,就怪那贼秃太麻烦,生前唠唠叨叨,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还死得那么容易…… “柳逢生。”思绪回转,莫三思冷然回道:“看在你我那点交情的份上,我莫某人给你挖个坑,你自个儿躺进去,也算好死。” 话音方毕,他一掌落下,掌心赤红,那雪地“轰——”地一声,应声炸开,赫然裂出一方大坑。 正正好能埋得下一人。 顾见春将少女护在身前,拂袖一挡,这才没为这飞沙走石之流震伤。他心中震撼,这一掌的威力,比之先前与他对招的那一掌,堪比天上地下。他原本只觉那一掌足够威猛,然而此刻看来,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此人功力之深,难以捉摸。若说比较,恐怕对上那南宫孤舟,也能有一敌之力。 “哼哼哼……”虽然看不见,此时柳逢生听见动静,也知道他做了什么。 “莫老鬼,功力见涨啊……”他面上镇定,兀自讥讽道,“是不是喝了太多血,凶剑噬主,才叫你那媳妇枉死,儿子早病?” 这话竟是颇为歹毒,他这一生如何叱咤风云,爱妻之死与小儿之病一直是他心头长恨。且不说莫三思的脾气,即便是如何气定神闲,此时也怒从中来。 但他知道这柳逢生,先以言语相激,等他气血翻涌,怒发冲冠,再以潇湘怨蛊惑人心。他先前已经吃了一次亏,此回必然不可能再着了他的道。 他冷笑:“闲话少说!拿命来!” 已经给了机会,对方不从,那就只有让他亲自动手了。 莫三思方要提剑掠去,柳逢生面色一变,手上弦音铮铮,抬脚就要飞离。莫三思可不理会他这花招,手腕反转,“叮叮叮叮——”管他琴弦如何乱颤,这铁钉绵软无力,竟难以阻他半分。 忽然,深林之中传来一声惊叫—— “啊——” 几人皆是面色一变,顾见春与夜来认出这是赵青木的声音,不疑有他,两人立即溯着声音来源赶去。莫三思犹豫一瞬,再一转头,那柳逢生已经不知所踪。人命关天,他也不纠结,遂也朝着林中掠去。 “赵青木?”顾见春屏息凝神,催动功法细细探听,说来也怪,这一声惊叫之后,幽林一片死寂,除了略带腥气的寒风惹得枯枝簌簌,此处并无其他声响。 甚至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心中愈发不安。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吼。 “这里!”不消多言,少女已经与他一道掠去。 然而此处场景却让两人愣在原地。 “小子,带着这两个丫头躲远点!” 莫三思断喝一声,提起长剑,与他长剑相搏的乃是—— 叶染衣? 夜来惊了惊。 两柄宝剑相击,荡开一阵阵的剑气。莫三思话音方落,那叶染衣竟然如同发了狂一般不管不顾地向他砍来。莫三思手腕一震,将他的剑格在身前,心中却暗自掂量——原来这小子上次也未尽全力。 顾见春目光一转,只见素衣少女倚在一棵枯树旁,了无声息。 “赵青木!” “赵姑娘!” 两人异口同声,而那少女却并无回应。 他惊骇莫名,连忙赶到她身旁,伸手探她鼻息。 须臾,他松了一口气。 万幸—— 只是昏过去了…… “她没事。”紫衣少女随后身至,顾见春将赵青木抱了起来,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安心。 “你手怎么了?”对方却垂眸,目光落在他那腕骨之上,淡声问道。 他苦笑一声,看来还是瞒不住。他抬了抬胳膊,欲要将少女抱得牢靠些,那手腕却绵软无力地垂下。 “先前的伤还未曾痊愈。” “你昨夜分明已经用剑。”夜来蹙了蹙眉。 “是……浮生若梦。”他点了点头,见到对方目光有疑,他只得解释道:“是沧浪诀的功法所致,能撑一时,现在算是伤上加伤。” “怪不得。”看他握剑却不出招,还如此大方地将青山剑给自己用,原来是他手伤未愈。 不过……她仔细想了想,又觉出些不对来。 “飞叶寻花,你是如何使的?” 他面上少见地有些赧然,顿了顿,说道:“用脚亦可。” “只是失了些准度。” “……” 这下轮到少女哑然了,她沉默须臾,竟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不过还须练练。” 方才若不是她侧了侧颈,这一剑就不偏不倚地正中她眉心。 顾见春苦笑,她倒是与自己讨教起剑技来了,一如往昔。 “你们两个啰啰嗦嗦地做什么?!”莫三思递出一剑,对方不依不饶,杀红了眼,细看之下,那苍白如纸的皮肤下竟像是有什么虫群在蠕动,他目光凌厉,大喝一声,一道道红光如同波涛震荡开来,周围树木纷纷倒落。 “躲。”少女言简意赅,冲着对方点点头,两人足尖点落,跃至半空。不消片刻,这附近半数的树木皆被两人摧折干净。只是这两人激战正酣,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夜来落在枝头,挑了挑眉。 这回,她可算把两人的交手看了个分明。他二人皆是剑术高手,又好用快剑,须臾之间已经对上数百招。莫三思见招拆招,不愿与他纠缠。 然而这叶染衣,似乎不太对劲。 “他这是怎么了?”顾见春站定,如今地上已经纷乱一片,只有远处树梢才能勉强立足。他运功过掌,缓缓为怀中的少女渡了些内力。此时可算喘了一口气,他抬眸看着远处那两人,打得天昏地暗,倒是有些不解。 “不知。”夜来摇了摇头,双眼却紧紧盯着两人那炫目的剑光。叶家剑法向来以速度取胜,迅捷如风,流风回雪,飘逸灵动。而莫三思的剑同样迅疾致命,一剑贯心。两人交手,原是这叶染衣不知怎的,竟要与对方拼命。一个步步杀招,一个以守为攻。莫三思又一心想要制服他,一时之间也不占上风。 她没见过如此对战,一时之间,也有些心驰神往。 “叶染衣的剑虽然凌厉,但是空有剑招,毫无章法。”半晌,她斟酌着说道,“莫三思不愿出手伤他,倒是落了下风。” 顾见春侧首看着少女,并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渴慕。在山上时,她向来极爱钻研剑技,也乐得与人过招,磨砺自身剑法。 师父说她是剑术奇才,是没说错。 只是她如今却再没用过栖梧山的功夫。 “他们是有什么恩怨么?” 恩怨? 少女清冷一笑,倒是有,也可以没有。 “再大的恩怨,还能大过利益?” 于是她回答道:“谁知道呢。想来是莫三思做了什么事,惹他不快吧?” “哈哈哈哈哈——”这莫三思耳力极好,此时听到两人在一旁谈论,他竟也有闲心来插一句话:“小姑娘,桃花寨一别,功力又长进不少啊!” 这算是与她打过招呼。 她颔首:“前辈真是忙里偷闲,可要仔细剑下。” 她怕莫三思一个不留神,真将那叶染衣杀了。 “哈哈哈!”莫三思不屑地笑了笑,“就这小子?”话音未落,他接下对方数十剑,只是这叶染衣看似杀招紧逼,实则已经中气不足,剑势萎顿,是强弩之末。 莫三思抽剑,回身一挑,“叮——”地一声,对方手中的剑竟然脱手飞出。 他松了口气,连防身的武器都没了,这回总该消停了吧? 谁知对方赤红着双眼,化掌为刃,就要挥掌而来。 他连忙急退,大惊失色:“我说你是疯了不成?!” 对方并不答话,口中只剩“吓吓”怪音,这下倒是教那远处的两人也听了个分明。 “叶家这功夫……有点邪门啊…”莫三思皱了皱眉,看着对方面部扭曲,已经快没了人样,他不禁有些恶寒。 啼血剑固然嗜血妨主,可他也时常追根溯源,端守本心,才不至于让血气入了头脑,彻底沦为杀人狂魔。这叶家分明是昔日的名门正派,为何这小子的功夫这么…… 邪祟。 此时在场的三人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这个词。 “前辈,他好像……对你的剑很感兴趣。” 夜来忽然怔了怔,了悟道。 “什么……”莫三思还不及回话,对方睁着血红的眼睛,一掌挥向他的啼血剑,他长剑一抖,堪堪将其震开,哪知这叶染衣竟不依不饶,又挥来几掌,他掌风杂乱无章,只有功力凝聚,若是真撞上啼血剑,恐怕先伤着的还是他自个儿。 饶是如此,那双掌还是盘龙卧虎,势要将那啼血剑夺来。 “还真是……”莫三思也看出些门道,于是“噌”地一声,将赤色长剑利落一收,只以剑鞘相对,这下轮到他目瞪口呆了—— 只见方才还要与他殊死相搏的男人,顷刻间竟定在了原地,像是失魂一般,面色凝滞,神色茫然。 第111章 灵蛊噬心梦未老,霜鬓不减情难绝 “前辈,您确定这样可以?”少女挑了挑眉,看着老者将手中布条在男人手上一缠,然后打了个结。 “小丫头,可别小看我这布。”莫三思得意一笑,“这是我一个老朋友送的,她手巧,织的布刀割不断,拳打不破,乃是布中极品。” “原来世间还有这等织造技艺。”顾见春看着那布条,心中称奇。实在不怪两人有疑,这布一眼望去满是脏污,若说什么布中极品,却是叫人觉得名不副实。 “怪不得您用它束剑。”夜来点了点头,若非此布,难以压下那啼血剑的血气。 “哈哈哈,这把剑,除了我,这个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能用!”莫三思将人束在树上,这才转身,掂了掂腰上的宝剑,“小丫头,上次折了你的剑,等我作古,这把剑送你如何!” 他倒是大方。 夜来莞尔一笑:“我可担不起,前辈还是找个有缘人吧!” 啼血噬主,这把凶剑,她怕是还镇不住。 “哈哈哈哈……我瞧着,与你这小丫头就挺有缘。”莫三思怅然叹息,“也是,你这如花似玉的年纪,以后也是要嫁人的。拿了这把剑,平白晦气。” 她怔了怔,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是想收她为徒。 “前辈正值壮年,是功成业就之时。这些身后事,不妨晚些考虑。”略一思忖,她宽慰道。 “呵呵呵……”莫三思感怀,“我真是老了,竟要小辈来劝我。” 少女兀自低笑一声,他是通透之人,也不必多劝。 “您该知道您这功夫,我学不成。” 莫三思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子,耸了耸肩,不再多言。 “原来两位是熟识。”顾见春了然,难怪这位老者愿意与他指路,恐怕那日说什么夺他宝物,也是要试探两人寻她的目的。看来这位老者当真是对小湄青睐有加,才会想要她来继承衣钵。 只是小湄所说的学不成,又是为何? “哈哈哈……”莫三思笑了笑,“也不过是三面之缘。” 少女在旁边不语,不置可否。 是三面。 第一面是算计于她,第二面是算计于她。 第三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那日还要多谢前辈相告,实在是帮了大忙。” 顾见春拱了拱手,遂说他们亦是要去妙法寺,但这位老者也说得不错,他无论如何也该道声谢。 莫三思不忙回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背后一凉。 他忽然看了看那一旁的少女,正巧对上她微冷目光,仿佛在说——原来是你。 “啊……呵呵呵…”他干笑了几声,“不谢不谢,我并未做什么……” “哼。”少女冷然,抬脚就走过来。 他心中一紧,竟后退一步——这丫头是要与他干架?谁知对方越过他,兀自去看绑在树上的那个小子。 莫三思向顾见春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后者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染衣。”夜来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 她抬脚狠狠一踢。 “叶染衣!!!” 一旁的两人腿上皆跟着一痛,这一脚可不算轻。 这是在叫人,还是在泄愤? 对方无知无觉。那双眼眸紧闭,额前冷汗涔涔,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如同在做一场噩梦。她蹙了蹙眉,这人像是失了神智,此时再难听得进什么人言。 ——既然听不进人言,若要一掌打死他,他会挣扎么? 她如此想着,伸出手,手中涌起白雾。 “小湄!” “小丫头!” 两人惊了一惊,同时喊道。 她指尖生出霜花,不知为何,像是感到这森森寒意,他那苍白的皮肤之下竟有什么东西微微蠕动。 这回她看清楚了。 她蓦然出掌,拍在了对方的胸前。 “啊啊啊啊啊!!!!!”叶染衣身子一震,顿时惨叫出声。 她置若罔闻。 攥住了。 她能感到那东西在她掌下疯狂窜动,似乎努力要寻个生路。只是她按的愈紧,运功更甚,那东西就蠕动得更厉害。她从未遇见过这等场面,此时却有些恶寒。倒也不是她怕这东西,而是这东西在人皮中翻涌不止,让她平白觉得恶心。 这是活物。 她确信,这东西不简单——既然怕死,就有灵智。 叶染衣的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怎么了?”顾见春不明状况,看她面上有异,于是出声问道。 方才,他还以为小湄是要杀了这人。 ——他为这一瞬间的想法而惶然。 “他……”少女无暇顾及旁人心迹,面色轮番变换——她正将霜华毒功源源不断地灌进对方体内,毒性极强,连同男人那眉目都生出一层白色霜花。 叶染衣一直在哀嚎,似乎承受着莫大的苦楚。他额前青筋暴起,挣扎不已,那背后的大树仿佛都要震颤几分。 “他体内,好像有东西……” 她已经注了五成功力,对方身上渐渐浮起更多痕迹——这下不消她解释,两人也能看得分明。 “这是什么鬼东西?!”莫三思拧眉,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等邪门东西。他方想起,上次与这小子交手的时候,他那功法还算是端正,怎么如今竟像是修了邪道? 什么功夫,比他那啼血摧心还邪? 少女面色白了白,不敢撤掌,只得将左手按在右手之上。她能感觉到这东西对她的寒毒有所畏惧,只是如今她却有些气力难支,可她也不想放过这等机会。 再撑一会儿,就能将这东西逼出来了…… “小湄。”顾见春看见她面容逐渐苍白,知道她又耗费功力去救人,不禁心中有愧。此时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平白在一旁着急。 “拿剑来!”少女冷喝一声,蓦然抬手,那东西脱了桎梏,疯狂在叶染衣身上窜动。 顾见春明了,抽剑便递来,只见少女左手推运毒功,将那东西逼至男人手肘,右手接剑,将破布一解,手起剑落,直直冲对方手腕削去。 这一剑下去,恐怕叶染衣要养上三年五载才能提得起剑。 只是少女笃定,这东西必然和那老毒物有关,也是致使叶染衣痛苦的罪魁祸首。 谁曾想竟让她猜中了七七八八。 两人还没来得及阻拦,这只手忽然将她剑锋握住。 不偏不倚,稳稳当当,她手中长剑再难挥落。 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雪地上。 “啪嗒——啪嗒——” 她抬眸,只见叶染衣睁开双眼,似乎恢复了些神志,正费力地将她的剑推离自己的手腕。 那毒蛊顺着他的手臂游离回去。 他亦随之颤了颤身子,像是极其疼痛。 “别……动…”他张了张嘴,浑身上下,如有千万只毒虫噬咬。 让他想起了重伤的那一晚,那娇柔妩媚的少女将他扶起,对他说:“染衣,你可还有什么不适?” 他愣愣地摇了摇头——还能活着见到她,想来是没什么不适的。 他直觉浑身无力,尝试运功,却发现身体中似乎多了些什么。每动一下,能感到关节中多了些喀喀喇喇的声音。经脉凝阻,功力却没有减弱半分。 殿下说,这是“独活”。他知道独活,是一味药,却不知这个“独活”又是什么“独活”。 他依稀记得,在妙法寺传来袅袅琴音,前去探查,却不慎中了暗算——本也不会中这暗算,只是他失血过多,一时眼晕,未曾留意那夺命铁钉。 他应该是经脉俱断才是。 如今醒来,却已经恢复如初。 殿下说,是天冬救了他。 天冬?他一向不喜这个摘星阁的长老。他以毒医闻名于世,又以喜欢养蛊而被称为蛊老儿。比之无名的深不可测,天冬显然更愿意招摇过市,据说,哪里有毒物,哪里就有他。 叶染衣并不打算领对方的情。 殿下说,她已经替自己做了选择。 原来“独活”是蛊。 虽然感觉不到,确是有什么东西悄悄蛰伏在了他的身体中。 只是殿下显然欲言又止。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安排。 他还不能倒下。 他要帮殿下完成大业——也要带着叶家,重新立于江湖。 夜来蹙了蹙眉:“你会被这东西害死。” 这邪物发作之时,他疼得肝胆俱裂,其状甚惨,堪可摧心折寿。 他勉强笑了笑,有些疏离:“那就不劳阁下忧心了。” “你!”夜来闻言,蓦然撤掌。 她将剑细细擦净,“噌”地一声收进剑鞘。 心中却想着,方才真该一掌将他打死。 “也并非忧心。只是劳你下次发疯时找个偏僻处,不要扰人清净。” 夜来冷笑着说道。 他叶染衣何其骄傲,听到这话,面上一白,手掌攥了攥。 半晌,他竟然点头道:“好,对不住……” 饶是夜来一向嘴上不饶人,此时却也觉得有些不忍。她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不管就不管。 他虚弱地转了转头,看向了那青衫男子怀中昏睡的少女。 “她……如何了?” 她不能死,若是死了,殿下与来去谷的计较恐怕难成。 顾见春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只是被功力震伤,晕过去了。我已替她疗伤,想来不多时就能醒。” “那就好……”他无力地点点头,光是抵御这浑身上下噬骨销魂的疼痛,他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心力。 “小子,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啦?”一时沉默,只有莫三思抱着胳膊,颇为玩味地看着他。 “用我儿子威胁我,拆我寨子的时候,不是很能耐嘛?”他出言不逊,对方只道他要落井下石。 “呵……”叶染衣冷冷一笑,唇边仍挂着几分不屑,“也算拜你所赐。” “我?!”莫三思大惊,指了指自己鼻子,瞪着眼问道,“你莫不是脑子坏了,怎么学那疯狗乱咬?!” “若不是阁下三番两次将那柳书生放走,我又怎会吃他十三根透骨钢钉?”叶染衣不理会他那冷嘲热讽,径自说道。 “这……”莫三思一噎,原来这小子是柳逢生伤的...... 不好不好,若是这样,岂不是说明那小贼比他功夫要高? “这还能怨到我头上?!”他思量再三,终于反应过来,“你自己技不如人,同我有什么干系!” 仿佛是看出对方所想,叶染衣竟也没否认,撇过头说道:“我去探那禅房之时,听到琴声,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 莫三思点头了然:“他那琴声,诡异得很。我与这小丫头都吃过他的亏。” “你居然会中潇湘怨。”莫三思嘴不饶人,“呵!我道是阁下难逢敌手呢!” “哼。”叶染衣冷笑,“还是不比阁下,在半桥驿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莫三思眉毛一竖,方要开口,只听一旁的紫衣少女冷声将他们打断:“别吵了!” 顾见春抬眸看了看她。 只见少女未曾动怒,只是眼中有些不耐,想来——是真的听得有些烦躁…… 两人一愣,遂缄口沉默。 “你方才说,你中了十三钉。” 少女抬眸,看向他鬓边白发。 “是天冬救了你?” 叶染衣不愿回答,索性垂眸不语。 “小丫头,你可不知道,这钢钉甚是厉害,当日我硬生生接了十几根钉子,也是留着一口气回来。不过嘛,路上遇到了个贵人,是他救了我。” 莫三思在一旁解释道。依他所言,这接钉子倒是什么值得骄傲之事。 夜来蹙眉:“贵人?” “对对——”察觉到自己多话,莫三思连忙改口道,“是个贵人!我也不认识。” 那就是认识。 她点头道:“前辈,您还记得如何将钉子取出来么?” 莫三思大惊:“这……你中了他的钢钉?”他左右一看,却并未瞧出什么异常。 顾见春在一旁,亦是忧心。 她什么时候受伤了? “您但说无妨。” 莫三思思忖片刻,说道:“我能用内力震出,不过…要看小丫头你能不能受得住我这啼血摧心掌了。” “当是受得住。”少女莞尔一笑,转头说道:“您动手吧。” 她却将眸光转向了那青袍男子。 “打他。” 第112章 古道西风瘦马歇,长亭短亭人未远 天光弄云影,伊人披霞霓。 寒风吹过,她叹了一口气,白雾飘散。 “你也真是......”素衣少女一面抱怨,手上却不停,将那拇指大的血窟窿撒上些伤药,又细细包好,“怎么会有人忘记自己受伤啊?” 血将肩头衣物都浸了个遍,这人竟一声也不吭,难不成是真不痛? “当时危急,不觉就忘了......”顾见春有些无奈,实则他也未明白这“浮生若梦”的诀窍,做不到收放自如。铁钉在肩上,他却无知无觉,如今想来,也算是十分惊险。 他看了看一旁的紫衣少女,对方像是在凝神想着什么,连他的目光都未曾察觉。莫三思兀自抱着肩,倚在树上闭目养神。而那叶染衣,不知何时,他已经脱力昏了过去。 “好了——”赵青木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唤回,她手下蓦然收紧,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近日不可以再与人动武了,否则啊,你这手就别想再握剑了!” 她柳眉竖起,嘴上威胁着,面上却忧心忡忡。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我知道了。”顾见春冲着她宽慰地笑了笑,“多谢。” “你同我客气什么?”少女脸一红,低声嗔道,“再说也不是第一次,先前也没听你说什么谢……” 顾见春一愣,回头想想,似乎是这样。 于是他点头:“好吧,下次不同你客气便是。” “啊?”赵青木眨了眨眼,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 “呵……”紫衣少女在旁笑了一声,“用不着下次。若是你想,我很乐意现在动手。” 素衣少女怔了怔,饶是没想明白他二人在说什么。 一旁闭目休息的莫三思却突然叹道:“唉——你这小丫头,早晚要栽在这张嘴上!” 夜来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们。 赵青木凑过来,低声问道:“喂……顾见春,你们在说什么啊?”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谁知少女不依不饶,拽着他的袖子,一脸好奇:“快说快说!” 她心中这好奇一旦被勾起来,可就再难轻易消解。 “无甚,方才我说的下次,不是说下次受伤,只是说下次请你帮忙。”顾见春揉了揉额角,莫名觉得头有些痛,“只是她想到别处了……” 紫衣少女抿了抿唇,别过脸去。 有什么好解释的。 唇边勾起一抹笑意,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但很快,这笑便僵在了脸上—— “哦……”赵青木一脸恍然,此时才想通,“……原来是担心你受伤啊!” 她向来心直口快,此时竟也没有避着谁,就如此大大咧咧说了个明白。 呃…… 顾见春顿时觉得头更痛了些。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 “噗——”莫三思取下腰边水壶,方要解渴,此时却尽数喷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长笑不止,中气十足,将林中所剩不多的飞鸟都惊得簌簌飞离。 夜来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看她背影甚是匆忙,脚下还用上了轻功。 简直就像是……逃离。 “等……”顾见春方要开口,像是想起什么事,于是连忙催动轻功跟了上去。 只剩下赵青木在原地挠了挠头:“咦?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说错,说得好!”莫三思笑意不减,转过头,对着素衣少女说道,“赵家丫头,你这性子也颇对老夫的胃口!怎么样?要不要学老夫的功夫?” “你的功夫?什么功夫?”赵青木一听这话,顿时起了几分兴趣。若是让赵巧拙听到,说不准又要大发雷霆——放着他来去谷的功夫不学,竟出来学这些邪门歪道! 不过此时赵巧拙不在,也无需赵青木担心。她只管先问明白,学不学还不是她说了算。 莫三思一噎,这才想到他先前逗引赵青木的那套掌法,实在是拿不上台面,若是不露一手,真叫这丫头小瞧了他!于是他摘下宝剑:“我这功夫,十步杀一人!学不学?” “啊?”少女呆了呆,半晌,才出声问道,“我为何要杀人?” “呃……”莫三思本以为对方会激动雀跃,此时听闻这话,顿时哽住,“为何要杀…….学了这功夫,可以防身!” “哦……”赵青木了然地点点头,“可是爹爹教了我功夫,爹爹说,只要我勤加练习,就足够自保了。” “那你就不想多学一门功法?”莫三思循循善诱,好言相劝,“我这功夫,可是独门绝技,别处学不到的!” “那…也不必了吧……”少女认真想了想,还是拒绝,“爹爹说功夫在精不在多,要我专心学一种就好了……我想爹爹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末了,她抱了抱拳,倒是知礼:“多谢你啦,还是再找找更合缘的人吧!” 几十年前,想他莫三思叱咤江湖,多是风光无两,又有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了他这身功夫与这宝剑。如今一人一剑,却在同一日被轮番谢绝,饶是他再宽豁,此时面上依然有些挂不住。 他转头看了看,还好那小子还没醒,否则又叫他看了笑话! “呵呵……”莫三思苦笑,于是也不勉强,“小丫头,你爹可曾与你提起我?” “那或许未曾。”少女有些茫然,“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对了。”老者恍然,于是笑眯眯地说道,“我是莫三思,多年前,他们叫我‘莫老鬼’。” “不过,世人大都唤我的江湖名号。” “啼血客。” …… 树影深深,顾见春脚下不停,追着少女的身形,顷刻之间,两人竟已掠出一里地。 他不免想起昔日两人在梅枝上比试轻功,他总是能胜少女一筹。彼时师父常说,是他长得高些,故而占了便宜。 如今他二人轻功却是不相上下——想来小湄这些年也勤于练功,才有如此武功造诣。 他从不怀疑少女的坚毅。在山上之时,她就是凭着日复一日的苦练,才在短短一年中追上他的步伐。她坚信勤能补拙,也坚信总有一天一定能胜过他这个师兄。 “小湄!”想起少女伤口未愈,他急忙唤道。 再要跑一里地,恐怕那伤处又要裂开了。 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吃得消? 想到这儿,他不觉加快脚步,化作一道清影,向着那紫衣少女的方向赶去。 “别跟着我!”风中传来一声冷然娇喝。 “你等等!”他脚下生风,对方身影愈来愈近,“小心伤口挣开!” 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想,对方脚下渐渐迟缓,像是有心无力,细看之下竟有些跌跌撞撞。 他心中一慌,饶是如此,她还是要走。于是他催动轻功,如同那时与她相较一般,他拼尽全力,近了,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够着少女的紫色衣摆。 于是他伸手一揽——正好握住了她的手。 她试着挣脱,却发觉挣脱不开,于是黛眉直竖,冷着脸说道。 “放手。” “不行。”顾见春握住她的皓腕,此时手上伤处却也不痛不痒,不知何时,他又运功抵御那痛楚——这种飘然若梦,无知无觉的感觉,似乎让人颇为上瘾。 尤其是此时此刻,他更不愿因为伤病,就让那少女又一次在他眼前溜走。 “你放不放?!”对方看着自己,不知为何,似乎动了真怒。只见她扬起另一只手,手中白雾翻涌,就要一掌落下。 “不放。”他握着少女的手腕,定定说道。 少女一掌将落未落。 她收掌,怒极反笑道:“顾见春,我真是小瞧了你的厚颜无耻!” 他蹙眉:“小湄,此处没有旁人。有什么话,不妨在这里说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少女冷笑一声,别过头,不再看他。 “那我只问,你答是或不是,可好?”他能感觉少女一直在尝试挣脱自己的手掌,可他不退不让,只是如此握着。 他一松手,对方定然要走。 如此困着她,也好。 少女神色恹恹,缄口不言。 “好,我问了。小湄,那时候,是你救了我么?”思量片刻,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是。”寂静半晌,她垂眸,低声说道。 “好。”他点头,宽声一笑,“那些人,是你杀的么?” “…不是。”她顿了顿,矢口否认。 “好。”他又点头,想了想,当即问道,“你是不是讨厌师兄?” “不……”她蓦然开口,却意识到,这是中了对方的圈套,遂止住话音。 “呵……”他笑了,眼中有些苍凉。 答案呼之欲出。 “小湄,师父说,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你如今却是两者兼犯了。” 不知缘何,听到这句话,少女竟忽然抬头,径直看着他。 她缓缓抬手,放到了自己的天灵之上。 “你再提一句,我就当场自尽!” 他怔了怔,饶是他如何猜想,也没有料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 她倒是知道如何威胁。 “好,我不说便是。” 他有些无奈,究竟是哪句话让她动了怒? 一时无话。 “还有什么要问?”少女挣了挣手腕,未果,于是问道。 他有一箩筐的话想问,便是千言万语,此时却不知从何开口。 “你不说,那我说吧。”她顿了顿,冷冷开口道,“叶染衣说的事,与你们无关。我会把剑给你们,但是你也必须答应我,带着剑,从哪来,回哪去。” “不行,你一个人,如何能与他周旋?”他想也不想,立刻摇头,“还有你们所说的魔宫之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 “你要如何管?”对方冷笑一声,“以你一人之力,想如何?要如何?” “可你也是孤身一人。小湄,我找了你许久……”他低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少女颤了颤身子,垂下长睫:“我……”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不愿再理我……又以为你是找到了娘亲,所以忘记了山上的日子……”他声音沉沉,“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应该到哪儿去找你,我甚至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师父说,你与问剑山庄有关,我便去那里找你,可是他们说从未听说过你……” “你知道当我看见有人用了栖梧山的功夫,心底有多高兴!我以为是你教的,却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你!我没认出你……我竟没能认出你……” “我本以为你真是林穆远的妻……” “……”她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小湄,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眼中悲戚莫名。 “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而别?”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多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好……”她定了定神,抬头,一度要开口,“我……” 忽然,一声猛禽长唳,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一只黑隼如同利箭,直直朝着两人扑了过来。 她目光凝然,想也不想,方要抬掌还击,顾见春却猛然喝止:“等一下!” 她玉掌一顿。 “这是林家的鹰隼。” 那黑隼见她抬臂,竟然乖巧地在她手臂上停落。 倒是与这副凶狠的模样不太相符。 它偏了偏头,示意两人拆信。 那信被系在它利爪之上,稍一用力,这爪子就能勾破少女的衣袖。只是这猛禽却被驯化得极其温顺,此时一动不动,任凭两人接近。 “什么?”少女看见他面容变了又变,微微蹙眉。 “没什么。”他摇头苦笑,信上狂草飞舞,十分缭乱,要想辨认,当真是难为了他。 “林穆远。问我们为何还没到……” “他倒是催得急。”少女颔首。 “那我便回,几日后就到?” “随便。”显然,她对此不感兴趣。 顾见春点头,于是他取出炭石,在信的背后添上寥寥数笔,也不多言。 趁他去信,紫衣少女挣脱桎梏,向着来路走去。 “小湄!”他一抬头,对方已经走出数十步。 她终究不愿告诉他么? 她停下,却没有回头。 “师兄。” “你我并不同路。” “别再问了……” 少女沉默半晌,轻轻开口说道。 求你了。 第113章 醉生梦死却匆匆,杏林花落怎从容 鸡鸣破晓,旭日东升。 老者娓娓道来。 “原来......我出生之前,还发生过这么多事......” 少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呵呵呵......”莫三思笑了笑,“我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了。赵家丫头,这回可是解了你的惑?” 赵青木呆了呆,方要说什么,那两人自远处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你们回来啦!”她勉强打起精神,笑着问道。 “久等。”顾见春颔首。 少女摇了摇头。 其实也没有等很久。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皆要瞒着她了——原来是怕她知道了真相会承受不住。 只是如今她已经答应了那人。 答应了的事,不能食言。 若是爹爹在这儿就好了...... 爹爹一定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望着天边朝霞,愈发地思念幽谷岁月。 几人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倒是谁也没能先开口。 “呵呵......”莫三思在一旁抱着肩,闲闲问道,“小丫头,我的玉呢?” 夜来蹙了蹙眉,方才怎么不见他提。 “送人了。”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送.......”莫三思顿时佯怒,“这东西可贵重着呢!怎么能随便送人?!” “再说了,这是你的东西么.......” “既然贵重,自然送该送之人。”谁知道少女不避不让,“前辈难不成是老糊涂了?先前不是将玉许我,如今要出尔反尔么?” “你......”莫三思眉毛一竖,“我知道你给谁了!你将玉给他,倒不如直接砸了痛快!” “那也和前辈无关。”她目光冷然,“若是再说,我就不客气了!” 她不知道对方与景之有什么恩怨,为了这满目疮痍的永昭,景之已经耗费诸多心力,她惯是听不得谁在背后诋毁他。 “呵呵呵……小丫头,霜花凌厉,却也易碎。小心了。”莫三思看她抬手就要运功,竟也不恼,兀自笑了笑。 不过是一块玉,他倒不甚在意——如今已经确认了去处,寻个空档,再夺回来便是。 他就不信,那白州还能比这天雪山难闯? 自然,这番思索可不能叫面前这小丫头知道。 她倒是忠心得很。 “哼哼……小丫头,如今的永昭可是变了个天。你可要跟好,别站错了队。” 夜来目光一凝,方知他说的乃是朝中之事。 “你什么意思?” “莫某无拘无束,自然不必在意。”莫三思耸肩无所谓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小丫头,淌这趟浑水,就要担得起代价。”他目光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那还在昏迷的墨衣少年。 “别把自己搭进去。” “用不着你提醒。”她扬了扬颈子,冷声说道。 “哈哈哈哈……”莫三思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又是莫某多嘴了……也罢,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柳逢生这小贼,我追了他许久,如今还要去做个了断。”他冲着几人挥了挥手,“莫某不喜与人结伴,先走一步了。” “几个小娃娃,山庄再见!” 没等几人反应过来,他足尖一点,顷刻间便掠出数丈之远。 “哎!你等一下——”素衣少女伸了伸手,却没能留住对方。 她其实还有些疑惑未解。 罢了罢了,总归还能再见面,到时候再问吧…… 她虽如此想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旁的顾见春问道。 “没事……”她垂首看着地上,“好像又做错事了……” “什么事?” “我不能说……”素衣少女低声说道。 她向来快言快语,若是有什么不能说的,那就只有那件事了。 顾见春与夜来目光交错——她与谢景之的约定。 “莫三思和你说了什么?”夜来率先反应过来,她神色有异,一定是方才他们提起了什么。莫三思……是她疏忽了。 赵青木摇了摇头。 这赤诚善良的少女第一次学会了隐瞒。 “没什么。” 她转过身去,呵了一口气,那白雾顺着她的脸庞升起,又在晨光中消融。 “真的没什么…” 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枝头滑落。 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烟霏霏,雪霏霏。 叶染衣睁开了双眼,微微一怔。 软红光里,伊人垂泪。 …… 车轮转动,墨香氤氲。她随手执起一卷书,似乎是什么话本志异,她却没有在意——无非是痴男怨女,旖旎爱恨。她轻轻翻动书册,从中落下一张小笺,上面写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轻声念道,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绽开笑意,娇憨秀美。 那暗处的人不由得有些痴了。 少女的指尖抚过那一排排竹简,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找着什么。 忽然,不知怎的,她指尖顿了顿,惊呼一声。 “哎呀!” 这一声可把那暗处的人吓了个胆战心惊。他想也不想,连忙冲出来大喊道:“惠儿!怎么了?!” “啊!”谁知他这蓦然现身,却是将那少女也吓得不轻。她朱唇微张,眸中惊惶,如同一只担惊受怕的小兽。 “……没…是被竹简划破了手……”惊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低声嗔道,“林大哥……你怎么走路都不带声响的?可将惠儿吓了一跳……” 男子挠了挠头,有些赧然:“对不住,惠儿,我方才看你认真,就没想打扰你…” 少女小脸微红,低了低头,目光却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林大哥,如今礼还未成,你这般来看惠儿,怕是要坏了规矩,又叫爹爹责罚……” 她虽然嘴上赶着人,眼中却满是依恋与情意。一时之间,那站着的男子有些呆愣。他饶是未曾想这么多,只是觉着让惠儿待在这儿,想来她又要独自寂寞。他身随心动,忙完了手中的事,便急着来看她一面。 只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等看见这双半嗔半喜的双眼,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惠儿…今日天气不错,我陪你出去看看吧?” 憋了半晌,他只得开门见山地说道。 谁知少女却摇了摇头。 “林大哥,惠儿想找一本书。你可以帮惠儿找找么?” “这……”林穆远顿时面露苦色,他大字都不识几个,惠儿看的书皆是什么列传典籍,什么神话志怪,大多晦涩难懂,叫他来找,说不准连名字都认不出!只是如今少女满目期许地看着他,倒是让他难以想出什么拒绝的说辞。 “好…”他点点头,“惠儿想找什么书?” 只能硬着头皮帮她找了。 少女嫣然一笑,如水仙盛放。 “惠儿想找一本佛经,叫‘如来寿量品’。” …… “你病了么?” 少女素手微凉,贴在他的额前。 顿时,一阵清香拂面,那是草木药香。 他轻轻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秀若兰芝的玉容。 而这双蛾眉杏目之间,一点朱砂明艳动人,宛如点睛,我见犹怜。 “公子。”见他睁开眼,她弯下腰,盈盈一礼,“小女子流萤,见过公子。” “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日光灼灼,亦或是被这朱砂的明媚晃了眼。 他伸手障目。 “流萤……”他低声开口,“真是个好名字。” 对方闻言,俏脸微红,却悄悄退后一步。 他知道,这是对他有所防备。 他撑起身子,左右四顾。 这里……他并不认识。 他为了追查皇陵的下落,一路至此,那知情者在这农舍中隐姓埋名了十几年,若非他找上门来,恐怕对方要带着这件事入土。 而他,只不过是让对方的命途提前了些。 可他其貌不扬,却使得一手好锤,内功过硬,他与之对上,没能讨到半点好处。于是凭着杀人的经验,以及一些计谋,他最终险胜。 饶是如此,也并不轻松。 他此时内伤过重,能醒来,也是凭借多年来本能的警惕。 “公子,小女子是医者,若是公子有什么不适,尽管和小女子说就是。”对方嫣然一笑,提了提背上的药箱。他这才察觉,对方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亦是怪哉。 “在下受了伤。”他大大方方伸出手,“不知姑娘可否替在下诊治一二?” 他知道自己的伤势几何,不过看着对方那跃跃欲试的神情,他还是忍不住想逗弄一下。 “好。”少女欣然点头,伸出手,这下他看清,那手腕洁如皎月,上面绕着一只温润的翠玉镯子。 少女将素手搭在他的腕上。 那手指如葱,纤尘不染。 ——是富贵人家的女子才有的手。 “流萤姑娘,敢问此地何处?”他趁着对方诊脉,轻声问道。 “此处乃是雾山脚下。” 少女说话细声细气。倒也并非她习惯如此,而是爹娘常说,诊脉时不与人言,才能静气凝神,不至于出错。而这人一定要问,她也只得开口回答。 他点了点头,这女子像是有些羞怯,却不与他多言。 “公子,你经脉有损,气血两虚,须得开个方子,好生静养才行。”半晌,她斟酌着说道。 “好。”他笑着点头。 “可是在下不慎中毒,不知姑娘可有解法?” “中毒?!”少女惊了惊,又将手搭回去,“不该啊……我瞧着是无恙的…” 她顿了顿,又探查几番。末了,她凑上来,看了看他的双眼,又叫他伸出舌头,饶是这般折腾了一轮,她点点头,了然道:“我明白了,你将衣服脱了吧!” 他微微愣神,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少女又说了第二遍。 “你这毒不能耽搁,把衣服脱了吧。”她一面说着,一面解下背上药箱,从其中取出针囊,细心吹了吹,“我为你施针。” 他本来只是想逗弄对方,谁知道她竟然当了真。见她信誓旦旦,就好像他真的中了什么毒似的,于是他不免有些好笑。 “姑娘,你可知道在下中了什么毒?” 谁知道少女摇头道:“我不知。但是我这套针法能放血解毒,对上毒虫毒蛇的毒,还是很奏效的!” 他看着对方渐渐逼近的手,忽然有些后悔。 只怪他图一时之快,倒是忘记,最不能骗的就是医者了。 当时他是如何搪塞过去的呢? 他撑着头,坐在轿子上。 流苏摇摆,帷幔飞扬。 脑海中混混沌沌。 他记得自己说:“姑娘,这对镯子,在下看着甚是倾心,不知是在何处买的?” 他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柔荑。 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此时盛满了惊慌,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登徒子”三个字喊出来。 他这才记起,自己要找的人,就长了一双这样的眼睛。 还有那眉间动人心魄的一点朱砂。 是了,其实他是特地在这儿等她的。 “门主大人——”轿子蓦然停了下来,有人低声喊道。 这一声,却将他那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于是他“刷”地一声抖开折扇,兀自摇了摇。 像是要把那些记忆全都驱散。 “说。” “大人,前面没路了......”那人不敢犹豫,立刻回道。 “嗯。”他慵懒地回了一声,挑开帘幕,足尖一点,施施然落了下来。 饶是谁都要道一声好身段,好容颜。 ——只是这滟颜窄腰,却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叫人无端有些胆寒。 随行数百名宫人,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倒是浩浩荡荡。只是人人皆缄口静默,训练有素。 他拂了拂袖子,站定,左右打量一番。 来路上寒风萧瑟,冬雪连绵。 此地却是春意盎然,芳草萋萋。 “叩门。” 对方得令转身,却顿住。 “大人......这里......” 此处重岩叠嶂,丝萝结缠——哪里有门? 男人看了看那无边山岩,轻轻皱眉。 “喊。” “是!”那人低头,走上前去,中气十足地喊道:“谷主大人!久闻来去谷医术高超,今日登门,特来求谷主赐药!” 清风过耳,无人回应。 那人看了看一旁的男人。 对方笑了笑,目光微冷。 “继续。” 无法,他只得又喊了一遍。 还是无人作答。 门主并未喊停,于是他一直喊着,未曾停歇。声音在幽谷之中回荡,只有鸟雀林叶窸窸窣窣。 男人手中的折扇愈摇愈烈。 他蓦然抬手,示意对方噤声。 “你们去,将这近旁的人都抓来。”众人得令,于是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裹挟飞叶无数,一时之间,将众人吹得东倒西歪。那树叶看似平平无奇,打在身上却有如刀锋利刃,一群人皆是疼得呲牙咧嘴,在地上连声哀嚎。 男人倒是站得安稳,轻摇折扇。 “赵谷主,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第114章 芒鞋斗笠踏歌行,万古长空一朝游 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更为猛烈的疾风叶刃。 “哼。”他冷笑一声,纸扇一甩,地上一阵狂风刮过,那叶子失了攻势,飘落如雨,纷纷扬扬。 “谷主,这就是贵谷的待客之道?”他抬了抬手腕,将扇子一收,扇柄正正点在手心中。 “啪——”地一声。 依然无人回应。 地上的人皆默默站了起来,在原地待命。 “听闻赵谷主妙手回春,敝宫宫主近日身子抱恙,不知可否请谷主赏脸,来万寿宫一叙?” 那话音落进两人的耳中,分明相隔甚远,这声音却中气十足,显然是带上了些内力。 “赵叔,是他。” 少年笃定地点头。 这副容貌,便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得。 大掌轻轻拂过他的头顶,男人笑着说:“嗯,如何?打得过么?” 少年一愣,顿时回道:“打不过。” “难道赵叔也打不过?” 他自树丛之间,偷偷望了望——长队漆黑如蛇,一眼望不到尽头。 ——看样子他是有备而来。 一如昔日张灯结彩,红霞满盈的庭院,被这一众冰冷的黑衣之人尽数侵占。 烈火肆虐。 他心中那焰火又燃烧起来。 是他。 以一人之力灭他苏家满门的人。 “老夫也不知。”谁曾想,男人也无奈地摇头,“方才与他对招,看他功力浑厚,想来已臻上乘。当真是得了梅家的真传。” 苏决明怔然,这…… 若是连他都没把握,今日这来去谷岂不是要有一场浩劫? 可他为何还笑得如此云淡风轻? “不过么……”他捋了捋胡子,故意卖了个关子,“山人——自有妙计。” 他倒也不急着与少年说什么。早在几日前,他就已经收到了从万寿宫而来的书信。 信上说辞,与今日这梅晏清所说别无二致。 不过俗话说先礼后兵,如今这是相邀无果,于是特意派人来“邀请”。 该说来去谷颇受那神秘宫主的重视么? 来的竟然是这一位。 他暗自思忖一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走吧,将他晾在这儿就是了。” 他说着,竟带着少年转身离去。 “可是他方才说要捉了山民来,若是故技重施再来威胁,您要怎么办?” “呵呵呵……”赵巧拙闷声笑道,“若是小友,当如何处之?” 苏决明皱了皱眉,苦思冥想一番,遂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以人命要挟,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可是我们打不过他,也不能受他钳制。如此想来,还是暂避为好。” 末了,他老老实实地补充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 “你能有这番见地,已属不易。”他宽慰一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赵巧拙看了看远山深林,低声说道,“我来去谷的规矩,一日只救一人。死在我面前的那些,与这山民相比,又何其多。” “苏小友,医者济苍生,行大道。最为首要的,就是先保自己无虞。” 少年懵懵懂懂地点头。 “老夫方才已经警告,若是他再生事,那也无能为力。” “难道就任凭那魔头杀人么?” “那便让他杀吧。”赵巧拙抬步离去,少年跟在他身旁。 “于天地而言,你我不过沧海一粟。” “一人之命,有何所谓?” 苏决明震了震身子。 这可不像是一个医者说出的话。 尤其是,对方还是医道之中的泰斗大能。 ……. “门主!现在怎么办?”谷外之人一直站在原地,随行者去也不是,停也不是,遂开口询问道。 “等。” 男人言简意赅,他方才分明感到对方气息,如今却是消弥殆尽。 走了么? 他皱了皱眉。 来去医仙,不该最是仁心齐天,风光霁月么? 他竟然忍心看着山民死在他谷外? 门人得令,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站定原地,垂首待命。 “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众人皆有些人困马乏,昏昏欲睡之时,忽然,一阵大笑传来—— “哈哈哈! 天地何用?不能自在。 日月何用?不能明方。 铁门何用?千山道艰。 恻隐何用?树敌万万……” 这唱词荒诞不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谷之间凭空出现,却实在有些诡异。 歌者是个衣衫褴褛的白眉老人,握着酒葫芦,摇着蒲扇,一面打着酒嗝,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近。 “你是何人!”队伍尽头,率先看到他的门人厉声呵斥。 此处已经被他们所占,无论如何,此时出现的人都算是可疑。更何况,这个人看似是个酒鬼,一身酒气,实则落步轻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再上前一步!杀无赦!”两人走上前来,欲要将他拦下来。 只见他左摇右摆,躲过了两人伸来的手,叫这二人呆在了原地。没想到这平平无奇的老酒鬼,身手竟然这么好。 几人警觉,“噌”地一声拔出长剑,老人眯着眼睛,仰头灌下一口酒,却不理会他们,接着唱道: “清净何用?不减聒噪。 大江何用?不濯我履。 生我何用?不能欢笑! 灭我何用?不改狂骄! 阎罗何用,不收恶人! 神仙何用,徒增烦恼! 不如自在逍遥! 哈哈哈哈哈……..” 众人乌泱泱地站在两侧,他却置若罔闻,摇摇晃晃,手中握着硕大无比的酒葫芦,饮着酒,兀自含混不清地唱着歌。 几人提剑欲要挥落,这老者却也不避不让,只管向前走去。 “慢着。”一直在高处看着的梅晏清却抖了抖折扇,“让他过来。” 老者也未曾理会他,像是看不清路一般跌跌撞撞地向着轿子走去,直到一把折扇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老者疯疯癫癫地笑着,眯了眯眼,丝毫不顾及这锋利如铁的扇缘。他凑上前,像是这才仔细看了看对方的面容,那扇子就抵在他命脉之上,随着他的动作,兀自退了退。 “执迷不悟,执迷不悟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癫狂。 …… “小友可知,来去谷为何终年无雪,万物争春?”男人缓步走在山间乱石之上,清风拂面,长袖飘飘。 好像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 苏决明摇了摇头,将这荒诞的念头从脑海中隐去。 “不是因为山谷幽深,隔绝寒气?” 在踏入此境之前,他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天地之间,真有如此仙境,不与春争,不同秋悲。 在这里生活,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下来。 “呵呵……”对方笑着摇头,“非也。若单说山高谷深,恐怕还坏不了老天爷的规矩。” “那是为何?”苏决明跃过面前一处青石,石上长满青苔,如今已是深冬,这青苔葱葱郁郁,倒是生趣。 “小友随我来。” 男人蓦然加快脚步,苏决明只一愣神,对方竟已经飞出几丈远。于是他不甘落后,也提气争先。他只是学了几天的轻功,如此半吊子的身法,拼尽全力,倒也能跟得上。只能说对方是有意要试他近日修行——他心中如此想着,脚下卖力起落,额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遭景物纷纷闪过,他无暇顾及,全神贯注。 几滴汗珠顺着额角滑落。 他顿觉有什么不对。 虽然勉力,若说能到汗流浃背的地步,也不至于。 “此处……”他这才发现不知为何,身旁涌起浓雾,他方才一心跟上前者,一时之间竟也没发觉。 “为何会有瘴雾?” 随着他的步伐,那灰雾渐渐浓郁起来,他就要看不清男人的身形,只得凭着对方足尖点落的声音追溯其人。 只是这声音也愈发遥远。 “赵叔!”就在他快要将对方的踪迹跟丢之时,他大喊一声,心中有些茫茫然。 他知道对方不会害他,可是这地方实在静谧诡异,不免让人畏惧。 “呵呵……”男人蓦然笑了笑。 他这才发觉,并非是对方要将自己丢在这里,而是他一直就在身旁。只是浓雾翻涌,才叫他不得其踪。 “小友,你看到了什么?”男人笑着问道。 “浓雾障目,什么也没看到。” “好。”男人颔首,他抬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硕长身影。 倒是有些茕茕孑立的意味。 那乖巧机敏的独女,也终有一日会嫁人吧?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学有所成,离开这里,他是不是要守着这幽谷,守一辈子? “那就闭上眼睛,再走一遭。”他宽声一笑,像是拂了拂袖子。 苏决明依言,闭上双眼,可这步子却迟迟不肯踏出。 “怎么?”男人知他不动,开口问道。 “我…….”苏决明有些怔忪,闭上眼后,连这浓雾都不曾得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如那幽池之下,看不到一点光芒。 让他窒息难当。 前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不得而知。 “我不敢……”他抬起脚,却又落了回去。 他面上赧然,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嗯,也无妨。”对方伸手过来,抚了抚他的头顶。 “小友,这雾气乃是一种毒瘴。若是待得久了,恐怕会影响身子。” 他说得倒是云淡风轻,哪里知道少年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啊?!”苏决明顿时有些瞠目,“您莫不是诓我?!” 他转念一想,遂琢磨出来:“不对啊,您自己不也在这毒瘴之中,您不怕么?” “呵呵呵……老夫是不怕的。”男人失笑,“老夫没有诓你,此处乃是来去谷禁地,就连木儿都未曾来过。” 少年腹诽,难怪赵叔能和那剑客做了忘年交,从某方面来说,他们两个倒是十分相像。 苏决明如是想着,抬步就往前走,只是脚下一个踉跄,仿佛踩到了什么骨碌碌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暗自思忖,正想伸脚试探,男人却开口说道: “小友,还是闭上眼吧。老夫怕你看了害怕。” 苏决明心中嘀咕,有什么好怕的。遂伸脚踢了踢,只听“咔嚓”一声,他愣住。 “骨…头…?” 他心中毛骨悚然,遂乖乖闭上眼,抬脚,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此时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这毒瘴虽然暂时与他无害,谁知道过一会儿会发生什么。赵叔平日里惯是爱钻研些毒粉丹药,还拿来在自个儿身上做实验,常常好了这处,伤了那处。他倒是将这药效一一记下,也不避讳生死。要说对医道的痴迷,苏家自是不及这来去谷的。 因此他也毫不怀疑男人所说的什么“影响身子”—— 他可不想死在这儿。 男人含笑看着少年,信步跟在他身后。 他无需闭目,因着这毒瘴之路,他已经走了几十年。 便是酩酊大醉,他也能在此间走上几个来回。 苏决明感到脸庞上一阵湿意,像是有露水凝结,自他的皮肤滚落下来。 连同身上的衣衫都觉得重了不少。 此地湿热无比,愈是前行,愈发觉得面上潮红,呼吸不均。 “赵叔,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睁眼看看吧。”男人在他身后站定。 他缓缓睁开眼—— 面前赤红一片,像是将那西天霞光都盛盈其间。四面皆是岩壁,地上凭空裂开一条长隙,其间地髓火炎,铄石流金。那熔浆在岩石深处缓缓流淌,将这岩壁映得潋滟流转,自是如同漫天红霞。 而这地髓之外,乃是一泓碧潭——难怪总觉得潮湿,原来是这高温将潭水蒸腾,才会有如此奇观奇感。 最让他感到惊异的却不在此,而是那潭水正中,伫立着一棵参天古榕,榕树根脉深深刺入地底,像是汲取着这潭水与岩髓而活。 榕木青翠,树下一人一椅,背对着两人,静静端立。 此处竟还有一个人! 苏决明心中震骇不已。 只能瞧见那人满头银发,形容枯槁,从衣着判断,依稀能瞧出是个女人。 他屏息观察,未见她双肩有什么起伏。 原来已经离世…… 他好像隐隐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小友,今日携你来此,便是让她见一见你。” 他仰头看去,男人神色淡然。 仿佛他口中的人还活生生地坐在那儿,一如往昔。 那是看着老友,知己,至亲,挚爱之人的眼神。 那是他的妻。 第115章 来去万物为谁春,明月不见离别人 一行人默默地走着。 “你父亲如今被唤作来去医仙,不过还没负医仙盛名之时,他只是一个来去谷之中的无名小辈。” “哎——你可别瞪我啊,我说得是真的!我遇上他那会儿,他连剑伤与刀伤都辨认不清,还把我当做凶手!好一顿冤枉我……”老者像是颇为怀念那快意江湖的岁月。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潇洒恣意,无拘无束。 他虽然拿钱办事,却也讲究道义,从不枉杀。这好端端的一个人,在他落脚的客房之旁死去,倒是让他无辜被冤枉成杀人凶手。 只因为那青年医者信誓旦旦地说,这伤口乃是快剑所伤。而放眼整座客栈,只有他大大咧咧地背着一把赤红的宝剑。 不就是明摆了在说他么?! 他莫三思行得正,坐得端。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可容不得被如此污蔑。 于是他血气方刚,拔出宝剑指着对方说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再说一万遍也是剑伤!” 谁知道那人也是个愣头青,两个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让着谁。 官兵赶来,却也无法轻易决断,于是将两人都捉进大牢,听候决断。 “真是笑话!我一个大夫,竟要陪着你这杀人凶手住大牢!”莫三思年长些,却没讨得什么尊长应有的待遇。对方嘴上不饶人,从天明骂到了天黑,都不带重样的。连那狱卒都听得有些不耐烦,直冲着两人喊了几声,最终不堪其扰,皆是躲得远些。 月黑风高,中夜困乏。 “我说老弟,你说我是凶手,如今你和凶手待在一处,你不怕我一生气,将你也‘咔嚓’了?”他比了个手势,换上一副凶恶的表情。 配着他那生来有些邪佞的脸庞,倒是以假乱真。 对方颤了颤,却也只是退了一步。“你……你待如何?!” “哼哼——”他玩心大起,一心想要将心中憋屈发泄出来。 “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学着那凶徒恶党的口吻,一步步逼近对方。 此时两人手无寸铁,若是真对上,恐怕也是拳脚相搏。忽然暗处飞来几道银光,他偏头躲过,挑了挑眉。 “好小子,看着害怕,竟敢暗箭伤人!”这青年畏缩在角落,竟趁他不备,飞针害他,看样子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大喊了一声:“嘿!诸位官爷!这人还带了兵器,你们不管管啊?!” 却是无人应答。 “然后呢?”少女迫不及待地问道。 “然后我一转头,就看到一个一身白衣的仙女。真的,不骗你,那恐怕是我莫三思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了……” “她是谁啊?” 莫三思顿了顿,斟酌着说道:“她是昔日来去谷的主人,也是真正的来去医仙,第五榕。” “想来应该也是你的娘亲。” “我的…娘亲?” 她愣了愣,这两个字分外生疏,可说出口之时,却无端觉得暖风拂动,温柔缱绻。 …… “阿榕,我来看你了。” 男人看着对方,温声说道。 苏决明震了震,这个人,分明已经逝世许久,为何没能让她入土为安呢? “这是苏家后人,叫苏决明,是个好孩子。”他自顾自地说道,“小友,这是木儿的娘亲,论辈分,你就叫一声‘榕姨’吧。” “榕姨。”苏决明从善如流,抱拳行了一礼。 “好孩子。”他轻抚少年的头发,“来去谷终年无雪,便是因为这地底有一条火龙。岩髓蒸腾,山谷才得以温暖如春。” “只是天道有常,福祸相依。有朝一日,若是这地龙翻涌,来去谷亦有湮灭之时。” 他看了看那岩壁,赤霞轮转,美轮美奂。只是这样的奇景之下,却隐藏着死亡的气息。 “赵叔,既然这里如此危险,那为何不另寻个去处?”苏决明顿时不解地问道。 据他所知,至少在赵青木出生之后,他们父女俩就一直在这谷中相依为命。 “呵呵……”赵巧拙笑了笑,有些怅然地望着那古树之下的人。 “老夫不走,是因为她不能走。” 恍惚间,那树下之人竟转过身,撑着一把纸伞,替他挡下头顶绵绵细雨。 他笑了笑。 他知道,也许她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去。 女人苍颜华发,却不改她眼中似水柔情。 “拙儿。” “你来看为师了么?” …… “你是说,我娘亲,其实是我爹的师父?!” 赵青木瞪大了双眼,饶是她如何猜想自己娘亲的身份,也未曾料到,她的娘亲,原来是昔日的来去医仙。 也是这个如天仙一般的女子,在江湖中闯出了“医仙”之名。让“来去谷”这三个字为众人所知,亦为众人所钦佩。 ——来去医仙来去无踪,不知其身份,只知是女子,有倾国姿容,却从不以貌示人。但凡是医仙诊过的人,都对她的医术赞不绝口。一时之间,医仙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只不过想求医仙诊治,必须要为医仙做一件事。 这件事可大可小,譬如遇上富人,医仙便会收上金银几石,遇上穷人,医仙却只要他一个铜板,或是讨一口茶就足矣。 “那若是遇上了坏人呢?” 赵青木的眼中满是憧憬——原来她的娘亲是一个如此潇洒快意的侠女! “那就用针扎他,用毒粉捉弄他。” “怎么捉弄啊?” “那毒粉,教人浑身奇痒,求生不得,求死不……”莫三思方要说完,却突然觉得这话似乎颇为耳熟。 “咦——”赵青木顿时抓住了关键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莫三思一噎,摸了摸鼻子答道,“我听得多,见得广,当然知道!” 他自然不会告诉少女,这毒粉他便是亲自领教过。 说起来,他与这师徒却是只有一面之缘。 “好吧好吧……”少女无心去想这弯弯绕绕,她只在意这素未谋面的娘亲的事迹。 那是爹爹从未与她提起的过往。 “那日医仙现身,就是来救她的爱徒。至于救我么,只是顺便。”莫三思耸了耸肩,他还记得那无月之夜,那青年一见着白衣女子,浑身的气焰都去了个遍。 “师父……” “拙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女子声音威仪,打断了对方的欲言又止。借着微末星光,莫三思才看出,这女子约莫大他们十余岁,却是矜持不苟,超凡脱俗。 若是他知道对方乃是当世闻名的医仙,定要求她看看自己有无隐疾,能不能长寿。 只可惜,当时他对着青年心有不豫,连带着以为这青年的师父也并非纯良。 “亏你还是做师父的!你徒弟在外血口喷人,胡乱污蔑别人,你就不管管么?!” 他这一开口,便是挑衅似的拦住两人。 “什么‘血口喷人’?”女人一怔,随后便看向那青年,要他解释。 “拙儿,你做了什么?” 青年闻言,乖乖低头认错。 他师徒二人当即前往停尸房,确认了此人死状。 死于刀伤,却是有两人伤他。 一剑一刀。 他年轻气盛,自然不依不饶地要他赔礼道歉。 什么飞针,什么毒粉,皆是他血气方刚,才会自讨苦吃。 这女人,倒是护短得很! 彼时的他如是想道。 “然后呢?”少女问道。 “唉……她因劫狱,与我们一道背了罪名,就连那尸身也是不翼而飞。我曾再探衙府,却因为州城守备森严,未能如愿。” “那你们不就被冤枉了么?”赵青木有些气愤,“怎么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哈哈哈——”莫三思仰头大笑,“小丫头,你记着,这天底下的狗官都是如此!只管抓个人定罪,草草了事,谁管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少女却摇了摇头,她未曾见过什么当官的,于是也不敢苟同。 “后来呢?” “此夜之后,我便未曾见过他们。” 谁知对方却坦然说道。 “但是我曾听过些传闻——” 后来江湖传闻,说什么来着…… 听闻医仙貌美却孑然一身,江湖名士为了一睹芳容,纷纷称病求医仙诊治。 只是医仙岂是如此好骗?一来二去,医仙不堪其扰,便离开来去谷,游历四方,劫富济贫,侠名远扬。 赵巧拙拜别师父出谷,然而他毕竟姓赵,赵丞相乃是股肱之臣,赵家如日中天,即便赵巧拙想要独善其身,那赵姓本家岂能放过这与医仙结交的机会? 赵家要他寻找医仙的踪迹。 只有他知道,师父是在躲着自己。 …… “原来赵叔的赵,是赵皇后的赵。” 苏决明恍然大悟,难怪他能在来去谷隐居多年,就算是一日一诊的奇怪规矩,这么多年,也没见有谁真的来闹事。 即使如今赵家没落,他也还是能在此偏安一隅,因为他是孝德皇后的亲弟弟,就算皇后身故,帝后情谊仍在,任是谁也不敢来轻易招惹他。 “老夫早已与赵家脱离关系,如今这赵,乃是来去谷的赵。”男人温和地笑了笑,眼中却有些隐晦的情绪。 苏决明点了点头,看来这其中,还有些陈年往事。 “老夫与榕儿的感情,不为世俗所容。彼时我二人本欲在这谷中安度终生,只是大旱三年,流疫四起,榕儿终究不忍百姓受病痛折磨,于是与老夫商量,出谷平疫。” 苏决明想着那赫赫炎炎,荒原涸泽。是天灾,亦是人祸。 而白衣翩翩的侠医携着爱徒,挺身而出,济世救人。 行得乃是大道。 他目眩神迷,倾心不已。 “呵呵……”男人淡然一笑,想起那些过往,却历历在目,“疫病虽得以平定,只是这结果,却不是老夫与榕儿能承受的。” …… “为什么?!”少女怔怔地问道。 “因为他们是师徒!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给赵家抹黑。”莫三思冷笑了一声,那处尊居显,赫赫巍巍的赵家,怎么会容得下这对璧人?那荣贵,是地位,也是桎梏。 “师徒怎么了?!”少女自幼不与俗世往来,自然不知道这师徒相恋,乃是离经叛道,有违人伦,也就理所当然地觉得,赵家此举,真是棒打鸳鸯,不可理喻。 “你只要知道,这件事,是不为世俗所容的。”莫三思叹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解释。 等这消息传到他这里时,恐怕那名叫第五榕的女子,已经身怀六甲,进宫为皇后看诊。 彼时,赵皇后正怀着如今的荣华公主。 那她又是如何香消玉殒的呢? 他只听说,皇后薨于难产。皇后殡天之后,永昭帝迁怒赵家,于是赵家将第五榕推了出去,要她做这替罪羔羊。 那如同西山白鹭的女子,就这样从容赴约,然后,不知所踪。 只听说那一日,赵家长子一人一剑,将那白衣染血的女子从天牢里夺了回来。 一夕之间,赵家分崩离析。永昭帝追念孝德皇后,却没能对赵家有什么恻隐之心。任凭它如何滔天的权势,在至尊面前,也不过尔尔。赵家请的大夫害了孝德皇后,兼之长子劫了天牢。这两桩罪,足以让赵家永无翻身之地。 “后来……”看着素衣少女那出神的模样,莫三思有些不忍,不过他一向不喜话说一半,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后来皇帝派人去来去谷捉拿你爹与你娘归案,我不知细节如何,只知道来去谷曾有一场浩劫。这场浩劫,足以让三军覆灭。” “想来是有什么天堑,亦或是以智取胜了吧?总之,如今的来去谷,已经不是多年前的模样了。” “小丫头……诶!小丫头!”莫三思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眨了眨眼睛,这才回过神来。 “啊……” “你方才说,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 “原来赵叔与谢家还有这等恩怨。” 苏决明唏嘘地点了点头,望向那鹤发女人。 “她……”苏决明顿了顿,“榕姨……是不是枯竭而死?” 算算年岁,女人身故时也不过四十岁,如何能有如此垂暮之容?分明是精血衰竭,心脉俱损,才会青丝如雪,红颜枯骨。 “是生下木儿之后走的。”赵巧拙望着那彼岸之人,安详静谧地倚在长椅上,无声无息。 “孝德皇后,也是如此衰竭而死。” 第116章 一生许诺半途厌,鸿鹄不越长生远 “您是说……”苏决明惊道,“榕姨的离世,与她有关?” “与其说与她有关,不如说与谢家有关。”赵巧拙抬起手腕,抚在了颈边——多年前,那里曾挂着一个碧玉瓶。 谢?苏决明心中一震,那不是皇姓? 男人目光淡然,仿佛这些旧事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孝德皇后赵亦舒,乃是我的胞姐。我与她虽是一母同胞,却不甚亲近。长姐生着一副男儿心,自幼便被送去关外学艺。她文武双全,心比天高,当属女中豪杰,有时就连我也自愧不如。六王夺嫡之时,她追随谢允,最终助他得了天下。帝后相携坐上那皇位,也为赵家带来了无上的尊荣。” “原来赵皇后是这般性情……”世人皆道孝德皇后如何温婉端仪,如何长宠不衰。现在看来,倒是以讹传讹,不知所谓。 “其中细节,我亦不知。只知道那时长姐从关外回来,女扮男装,与一众江湖人士结为异姓兄弟,其间便有叶守清,还有化名言允的谢允,两人得知长姐身份后,皆对长姐倾心不已。后来六王夺嫡,战乱起,江湖亦是血雨腥风。叶守清倾尽叶家全力,平定江湖乱局,而谢允则得长姐诸多助力,就连那一向与谢允不对付的钱老将军,也在长姐的游说下转而支持谢允上位。” 钱老将军……这倒是听都未曾听说过——苏决明怔怔地思索着,想来是谢允近年来专横滥权,将那一众功臣贬的贬,杀的杀。 父亲曾说,帝王心术,莫过于此。 “世人只知她荣宠无双,我却以为,她入宫,是不忍看百姓失所,君臣离心。” 赵巧拙神情飘渺,他对那长姐的记忆,皆是依靠酒肆闲谈,族人相传,还有榕儿的只言片语才得以拼凑出来。 他们说,她长得极美…… 只是究竟有多美,他却不得而知。 分明是他的胞姐,他却只见过寥寥数面。 长姐胸怀大志,仁心齐天,一生为了心中理想而奔赴不歇。 有时候他会以为,他二人是生错了身份,他志在游历山河,潇洒快活,她却志在家国兴荣,百姓存亡。 家中长辈曾说,若她是男儿,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他亦是如此认为。 实则长姐究竟为什么选择了谢允—— 恐怕只有曾经在金殿中携手而坐的那两人才知晓吧? “赵家功高震主,又是外戚。帝后再恩爱,也敌不过奸臣佞言。长姐心善,谢允激越,在治国之策上,两人屡屡发生争执。” 虽是寥寥数语,苏决明却已经能想象到,女子身着华服,头戴凤冠,与那利欲熏心的九五至尊据理力争,却在那绝对的皇权与至尊之下低垂了头颅。 苏决明仰头,疑惑地问道:“既然道不同,为何不就此分道扬镳呢?” 那么明艳刚烈的女子,又怎么会甘心屈于人下?凭她的本事,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哪里不比皇宫自由? “呵呵……”赵巧拙笑了笑,遂叹了一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 ”原来如此。她是顾及赵家……“ 少年了悟,若非血浓于水,不忍割舍。那横绝四海,惊才艳艳的鸿鹄凰鸟,如何能安于这金丝编织的片隅天地? 所以,帝后之间,必有一战。 “长姐在关外长大,与关外百姓同心同德,其时大宛不甚安分,长姐身怀六甲,却自请讲和,谢允明面上放她出关,暗地里下达密令,执意要开战。那是帝后决裂的伊始。” “还有这等事?!”苏决明一惊,这段历史,他亦有涉猎——彼时只知西夷不敌永昭,惨败而归。 却不知是如何“惨败”。 “是如此。”看着他满脸地不敢置信,赵巧拙轻声说道,“谢允利用了她,否则,大宛人皆善战,如何半月就让永昭攻了下来。” “这一战,长姐怒火攻心,呕血小产。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这之后,长姐生了一场重病,卧榻半载,险些病死。是榕儿呕心沥血,昼夜不眠,依先祖古方,制出了‘来去不息丹’。那是救命的药,也是害人的药。” “害人的药?!” …….. “你娘拼着毕生所学,将那赵皇后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皇帝亲自召见你娘,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其时你爹娘正饱受诟病,苦于恶口。人们都以为,你娘会请旨赐婚。天子赐婚,饶是如何禁忌,世人总归要缄口。可是谁都没料到,你娘在金殿之上,竟让皇帝放赵皇后自由。” “我娘她……”赵青木眼眶一热,虽然与那女子素未谋面,可她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母女连心”。 她知道,娘亲不在意名分,也不在意世俗的评判……她是与那深宫中的女子一见如故,真心实意地想为她搏个好归宿。 为此,她不惜让皇帝难堪。 “可是赵皇后并没有离开。君上食言了。” 世间最为可悲之事,不过是听者入了迷,而故事已经成为了故事。 结局早已知晓。 “君无戏言,说出的话自然收不回。可是因为一句话而废后,尤其是那受人爱戴的赵皇后,想要她借此脱身,却是万万不可能。” 莫三思摇头叹息。 试问当今天下,有几人敢与永昭帝叫板?! 他敢么?南宫孤舟敢么? 可那一介女流之辈,却因为这惺惺相惜的情谊,挟恩逼皇帝就范。 只可惜,她低估了皇帝的无耻,也高估了赵皇后的心气。 “后来呢?” “赵皇后拒绝了你娘。她说,此生愿伴君左右,与君同生共死。” “饶是如此,赵皇后还要留在那深宫之中?!”赵青木对这位活在传闻中的皇后有些怀疑。 “她不该是这般性子。”少女顿时不赞同。 难道是后人口口相传,才有失偏颇? “哈哈哈……”莫三思怅然一笑,“你们赵家,能出如此人物,当真是祖荫福泽。” “什么?”赵青木蹙了蹙眉,她那活在传颂之中的“姑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她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莫三思缓缓开口说道:“同生共死?世人以为她与永昭帝重修旧好,同心同德,然而讽刺的是,这‘同生共死’,却是她向永昭帝最后的警告。” 赵青木身躯一震。 她豁然开朗。 同生共死——若是君上背德离心,嗜杀无道,那她以自己的性命,让永昭换个贤君明主,又有何妨?! 她在成为永昭皇后之前,首先是个剑客。 手中三尺青霄剑,握住的乃是苍生! 她保住了皇家颜面,保住了第五榕全身而退,却在这一天,正式向永昭帝宣战。 “竟是这样……”赵青木震撼不已,此时此刻,她只想知道,自己的娘亲是作何反应。像她一开始以为的那样,于是失望离去,还是…… 不消多想,她已经知道娘亲的心意。 若是失望,便不会有第二次赴邀,也就不会与赵皇后中同一种毒了。 娘亲想救她,却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余下的事情,我方才已经说了。至于后事种种,想必你爹比我更清楚些。” 他并非来去谷的客人,自然没有那神通,能去谷中一探。 世人皆说问剑山庄固若金汤,却不记得来去谷亦是生人勿扰。 能在谷中安然无恙地长大,是她的福。 “前辈,这些细节,您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这个嘛……”莫三思面色一顿,含糊说道,“人活得久了,总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小丫头,你的朋友要回来了。” 莫三思修为甚高,自然率先探听到了来人动静,他笑了笑,却也没正面回答她的疑问。 他将仇人的名字告诉对方,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 其余之事,无需多言。 …… “在这儿呆了两月,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您能‘医死人,肉白骨’。赵叔,您真有这通天的本事?” 看着男人手中的两枚晶莹剔透的玲珑玉瓶,苏决明不由得想起了那些病患的恭维。 来去不息丹。 赵叔说它既是救命的药,又是害人的药,却也没说错。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人心可畏。 赵家位居重臣,这一辈先出了皇后赵亦舒,西域部族为她马首是瞻,中原各世家子弟都与她有些交情,尤其是叶家家主叶守清,两人奉为知己,叶守清却也痴心不改。 再说得了来去谷真传的赵巧拙,医剑双绝,来去医仙还对他生死相随。 苏决明暗自思忖,若他是永昭帝,恐怕也会掂量掂量赵家在他谢氏江山的分量。 第五榕将性命垂危的赵皇后救了回来,也代表着自此以后,她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就算第五榕不愿与之有什么瓜葛,但就凭她情深义重,赵家与皇帝有一万种理由来逼她就范。 “能‘医死人肉白骨’的不是医仙,而是这来去不息丹。” 他举起手中玉瓶,仔细端详,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女子的余温。 实则怎么会有余温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瓶子上只有数不清的裂痕,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像极了那九五之尊大发雷霆的模样。 传闻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来去不息丹,天下只有三颗—— 一颗送给赵皇后,是她救这女子的初心。 一颗交给永昭帝,是来去谷与永昭皇室安危与共。 最后一颗,被她亲手挂在了自己的爱徒颈上,是要他好好活着,不要断了衣钵。 她临终之前,最为牵挂的,还是来去谷那未曾参透的医书。 她是如此执拗的人,就连死,都为他安排了余生。 她要他立誓,不可轻生,不可寻仇,不可让来去谷的传承在他这一辈断绝。 她是他赵巧拙的妻之前,首先是来去谷的谷主,是世人敬仰的医仙。 来去谷,来去谷,世间万物自它来去,唯我巍然不动。 来去谷的历代主人,都在求一个终结。 还记得昔日他曾戏言,若是将来去谷的医术都参透了,岂不是能飘然成仙? “不得妄言。” 那白衣女子面沉如水,沉声解释道。 “祖师所追寻的理想,乃是世人皆能固本培元,强筋健骨,以致减缓老病之苦。” “至于什么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皆是虚妄。” “如果一昧追寻长生永寿,只会舍本逐末,不得其解。来去谷历代祖师之中,亦有人因此走火入魔,最后不得善终——拙儿,切记!” 女子那威仪的声音言犹在耳。 只是此时面前却只是一副无知无觉的躯壳。 她未曾走火入魔,却也不得善终,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有些记不清她的真容了。 那满头霜发有如枯草,她本是医仙,既是仙,怎能鹤发鸡皮,形同枯槁? 听说那毒药名为“红颜”,有着极其美艳的名字,也是极其残忍的剧毒。 寻常女子中毒,断绝子嗣,不得生育。而身怀六甲的女子中毒,则只能在产妇与胎儿之间择一,否则便是一尸两命的境地。 他只能看着对方,从长夏到暮冬,在他的面前加速老去,可他却不得作陪。 他如同疯了一般地寻找能迅速老去的古籍医书——可先祖大多钻研如何长寿,却无一人问过如何才能垂老。 他甚至一度恨着那齿白唇红,虎头虎脑的婴孩。 若不是为了她,榕儿怎会死去! 可是榕儿太了解他的性子了——只有给他这样一个寄托与念想,才不至于让他与自己共赴黄泉。 看着这一副与她像极了的眉眼,他终究不忍再将她丢在一旁不闻不问。 现在想来,他们本就是一对眷侣,此时却要看着她先自己一步离去…… ——世间酷刑,莫过于此了吧? 脑海之中,有什么在缓缓消散着。 “永昭的皇帝,便是看上了这来去谷的本事,才会逼她认下罪名。那一颗来去不息丹,说是送,倒不如说是强取豪夺。” “饶是如此,谢允也未曾打算放过她,即使她已经有了身孕,依旧逼迫她说出来去谷的秘要。” “什么秘要?”苏决明看着他神情惘然,不免心中戚戚然,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长生。” 第117章 清风明月不忘忧,拂世一剑断旧游 “你是何人?”梅晏清皱了皱眉,对方凑上前,一股酒臭扑面而来。 这老者顶上不剩几根毛发,宽庭圆目,耳大垂重,身上宽袍松垮凌乱,形容不修边幅。 众门人皆看着那门主大人,却发觉他只是用玉骨扇抵着对方命脉,并未有何等动作,于是纷纷暗自揣测门主是否有所顾忌。 一个不三不四的老叫花子,有什么好顾忌的?! 实则在众人都未曾发觉的地方,梅晏清面沉如水,眼中尽是狠戾。 他手中的扇子,被不知为何的钝物所阻,再不能向前推进一寸。他不得不全神贯注,手中又带上几分力气。那扇子在两股真气的胁迫下微微颤动——再这样下去,恐怕率先撑不住的乃是这扇骨! 老者摇摇晃晃,像是喝得醉了些,嘴里哼着方才的调子,除了那句“执迷不悟”,却是再没说什么话。 “再装疯卖傻,杀。” 他薄唇翕动,冷冷吐出几个字来。 他知道对方功力不俗,单说这真气护体之法,在江湖上已算罕有。方才这人躲开兵刃的那几步,已臻绝境。 这样的人,无端现身于此,绝不是巧合! 哪知这老者状似疯癫,欺身上前,反手握住他的扇面,竟给自己扇了扇风—— 门人满脸骇然,门主的武功深不可测,他们自然知晓。两人暗斗,他们没能瞧出门道,而这武器被夺转,却是看了个分明。 老者可不管他们如何,在一众惊骇莫名的眼神中,将扇子在指间一转,丢了回去。 “好热,好热!”他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你这扇子,光好看,不顶用!” 一面说着,他一把拆下背后蒲扇,手腕一抖—— “还是老叟的破蒲扇好!” 这一扇子可是不得了,那四周待命的几个门人还没反应过来,竟被这阵扇风带得飞出几丈远。再落在地上,几人已是面白如纸,不省人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老者看着这几人东倒西歪的模样,像是得了什么乐子,捧腹大笑。其余几人见状,纷纷拔剑而来,他却又抖了抖扇子。不见他如何动作,这扇风自是力大无比,带上老者那磅礴浑厚的真气,几人皆觉得面上一疼,便失去意识。 “别白费力气啦!”老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情不能令他发笑,好容易止住笑声,他含含糊糊地说道,“就这点人,也想闯谷?” 梅晏清手中银戒耀目,细丝激射而出。 “挡我者死!” “小子年轻气盛,可能未曾听过老叟的名字。”老者抬起蒲扇一挡,那锋利无比的银线被一一弹开,他随手举起酒壶,琼浆凌空落下,他张口稳稳接住。手中蒲扇随意摆动,却是浑厚如盾,成百银线射来,未能伤他分毫。 “管你是谁!今日这来去谷,本门主闯定了!” “好吧……”老叟闷笑几声,喝了个尽兴。 “老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忘忧’是也!” “忘忧?”梅晏清皱了皱眉。 压根没听过有这号人。 “唉……”老人笑着叹息道,“梅家小子,你小时候,老叟还见过你。” “你说什么?!” 梅晏清顿时气息不稳。 小时候……什么小时候? 这下老人那浑浊的双眼终于泛出一丝清明,随即,他轻轻说出一句话,却有如晴天霹雳,让这青年身躯一震—— “晏清晏清,海晏河清。你的名字,还是老叟取的!” …… “长生?”苏决明惊道,“莫非这世间真有什么长生之法?” “呵呵……”男人捋了捋胡子,垂眸叹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是以无丑无美,无假无真。” 他转头看了过来。 “小友,碧天剑的传闻,不亦如此?” 苏决明点了点头。 原来永昭帝是看中了来去谷的长生之术。虽然只是传闻,但以他那多疑的性子,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怪他分明已经放榕姨离开,却又借势将她逼了回来。 ——那所谓的“势”……现在想来,他不觉间毛骨悚然。 赵皇后的死,当真与永昭帝没有半点关系么?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荒诞的想法从脑海中晃出。 “梅家堡血案…是因贪念。” “苏家灭门…是因贪念。” “榕儿之死,亦是因贪念。” “世人愚昧,这样的尘世,有何救药?” 苏决明目光悲戚。 话虽如此,可他心中却隐隐觉得,这番话由赵叔说出口,又是另一番意味。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赵叔,您和我说这些,只是想让榕姨见我一面么?” 不太对劲。 虽然赵巧拙没有害他之心,可是他却难保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谁知男人竟展颜一笑:“小友聪慧。” 苏决明闻言,心中震骇莫名。 “今日带你来此,是想将此事说与你听。” “为何……是我?” “老夫希望小友能代老夫记着此事。等见到木儿,还望小友替老夫告诉她,她的娘亲,才是醍醐济世的医仙。” “赵叔,您要做什么?” 他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对方话音未了,竟缓缓向前走去。 “赵叔!”苏决明伸手,却没能够到对方衣角。 下一瞬,男人飞身掠过幽潭,来到了那朝思暮想的女人身边。 这回看清了。 他的榕儿,已经是一摊枯骨。 他伸出手,近乎虔诚地在她那不甚清晰的眉目间轻轻滑过。 时隔许久,他终于又抚上她的脸颊。 可是…… 只消轻轻一碰,那身躯便如柳絮,轻而易举地倒了下去。 与其说是倒下,不如说是—— 苏决明蓦然瞪大了眼睛。 女人的尸骨在那一刹那,皆化作青烟白雾,四散着飘入潭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细细密密的灰粉如同碎琼乱玉,飞过熔岩,簇然跃起火苗,那瑰丽又寒凉的黛青火焰燃烧升腾,最终点燃了这苍老的巨榕。 烈火舐干柴,“噌”地一声,一触即发,枝叶燃起熊熊大火。 饶是望着此景,男人面上也无异色,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火苗跳跃不止,一如他的内心。 苏决明兀自退了退,有些畏惧。 倒不是畏惧如此烈火,而是眼前的人,像是在悄然无息之间改变。 他似是若有所觉,转过头来,望着那隔岸的少年。 “小友,可是害怕?” 苏决明怔怔然。 赵叔,这是怎么了…… 他未曾作答,男人却自顾自地一笑。 “小友或许还未曾见过老夫用剑。” 忽然,那长椅一震。 苏决明也跟着晃了晃身子,他这才惊觉,四方潭水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有着细微的涟漪。 幽潭分明是死水,哪来的波澜? 很快,这涟漪越漾越烈。 “咔嚓”一声,还没来得及察看这震颤自何而来,那古树终究难抵烈火,拦腰折断。 巨木轰然倒入潭中,激起数丈浪花。 眼看着水花飞扬而来,苏决明下意识地闭眼,抬袖一挡—— 再睁眼时,烈焰与潭水归于沉寂。 男人握着剑柄,剑的末端牢牢插在榕木中心——就像这把剑原本就是从榕树里长出来一般。 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他腕骨微微抖来抖,那剑身一颤,“噌——”地一声,宝剑出鞘。 “这把剑,名叫拂世。” 他望着那苍青古朴的宝剑,如同看着阔别已久的老友。 上一次与它并肩而战,是在那巍峨冷冽,森严壁垒的天牢之外。 指尖轻轻滑过剑刃,他怅然一笑。 终究是又见面了。 老朋友。 第118章 百年一梦何处解,日暮途穷离人归 “你是谁?”十指之上,丝线缠结。梅晏清退开数丈,却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这老东西说,认识他? 他出生时,一罗锅老道在他家门前起了一卦,说他命中犯煞,天生不祥。于是那血浓于水的至亲竟将他弃置山谷。梅家惨案之时,他却因祸得福,逃过一劫。后来被师父收留,又因为师父说他心术不正,将他赶出师门。这兜兜转转,还是入了万寿宫。 他半生漂泊,这老东西怎么会认得他? 多半是信口胡说! 他心中惊疑不定,只管催动手中丝线。那丝线很快结起一阵,将老人困在其间。而附近那来不及逃离的门人,自然也被这锋利无比的丝线斩得七零八落,血肉齐飞,惨叫连连。 老人运功一挡,这血倒也没能溅在他身上。 这下叫梅晏清看了个分明,这老者似乎修了什么护体神功,那血止在他身前几寸,像是落在了一层罩子上,细看之下,这罩子隐隐泛着金光,像是佛门功夫。 原来这老东西还和禅宗有关? 梅晏清冷笑。他未曾与禅门弟子打过交道,只不过—— 这世间还没有他的丝阵割不断的筋骨! 他十指一收,那丝线紧紧包裹在老者周遭,在那护体罩子上纠缠紧绷,竟能发出刺耳的“呲啦”声,对方被牢牢缚在他的丝阵之中,像是误撞蛛网的蛹蝶。 “老东西!本门主再问你最后一遍。” “你是谁?!!!!”他隐隐有些头痛,仿佛是运功过度,又仿佛是脑海深处,有什么记忆在苏醒。 “砰——”地一声,像是什么炸开似的,只听一声轻响,那丝线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如同一场白雨。 老者端着酒壶,坐在地上,乐不可支。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双唇翕动,梅晏清只觉两耳轰鸣,脑中嗡嗡作响。 老东西这句话竟用上了十成内力,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你,是,谁?!” ...... 日暮独去,游子断魂。 一僧一客在荒野中缓步前行。 “嘿!你知道么?”那一袭红衣的男人开口说道,“在我的故乡,有比宽数百倍的穹庐,也有比这大数百倍的田垄,天苍野茫,纵马长游,多的是潇洒快活。” “嗯。”僧人轻轻一笑:“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想来定是一番人间绝景。” “那是自然。”男人颇为傲然地挺起胸膛,“你未曾见过,肯定想象不到!这可是我们那儿独一份的!” 僧人笑着点了点头,却不再多言。 蠢和尚本来不多话,这几日熟络起来,倒也偶尔会捧个场。只是…… 曾不悔撇了撇嘴,连带着那脸上的刀疤都跟着皱了起来。 “无酒无肉无美人,无趣无趣!” 一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却大多是他提问,对方作答。他可有意想探听这和尚的去处与意图,对方却绝口不谈,只是自顾自地向西南方向走去。渴了就饮冰泉,饿了就向农户化缘——他一个惯是用刀剑解决问题的杀手,跟着这蠢僧,倒是愈发清心寡欲起来。 清心寡欲? 他曾不悔哪里是清心寡欲的性子?他心中打定主意,今日就要喝酒吃肉,会一会红粉佳人! “和尚!”他叫住了在前行走的僧人。 “我饿了!”曾不悔大嚷了一声,“整日吃这粗糠野菜,吃得小爷走不动路了!小爷要喝酒!要吃肉!” 还要逛窑子! 这句话他倒是没敢说出口——不知为何,总觉得如此粗鄙说辞,平白腌臜那蠢僧的双耳。 只是他平日里放荡惯了,如今行路几日,这山野之间连个鬼影都遇不上,更别说那如花似玉的姑娘。 他有些想念妙音阁的温香软玉,芙蓉罗帐。 上弦将至,又是谁能挑下一盏兰灯,与那妙人共度寒宵? “曾施主,小僧并未拦你。”僧人兀自摇了摇头,轻轻笑道,“你自去留,请便。” 曾不悔一噎,他是没拦着自己,只是殿下有命,他不敢不从。 若早知道这和尚是这般没劲的性子,他说什么也不会接下这桩活计! “喂,和尚!你究竟要去哪儿?” 只是微微一愣神,他惊觉这和尚已经行出数十丈,将他甩了个老远。 “自是去该……”他本以为对方又要说那句老生常谈的话,谁知对方刚说了一半,忽然顿住,步子也跟着一顿。 “怎么了?”曾不悔一乐,还以为是对方愿意松口,亦或是愿意同他一道吃香的喝辣的了。 僧人叹了一口气。 这蠢和尚,也会叹气? 曾不悔愣了愣,没两步就走近。 他这才骇然地发现,僧人面前站着一个小矬子—— 那人分明长着一张成熟男人的脸,却形同侏儒。也难怪方才曾不悔没看到他,只怪他出现得悄无声息,又将将被那和尚挡住。 他手中拿着一柄不似中州武林的兵器,那武器约莫三四寸,其间有三面棱,锋利无比,做工精良,却是怎么瞧都觉得有些怪异。 那人抬起头,并不因为这身长的劣势而消了气焰。只听他缓缓开口,说出不甚流利的中州话: “般若紫阳,你要逃到哪儿去?!” 第119章 紫阳白石谁共饮,醉生梦死混难觉 “道经。”僧人身子一俯,行了一礼,“许久不见。” “你也跟来了。” “紫阳。”那被唤作“道经”的侏儒冷笑一声,打量了眼曾不悔,话音一转,“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观其神情不太友善。 曾不悔琢磨着,绝非什么好话。 只见那和尚兀自点了点头,以中州话答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谁知那道经哼了一声,又说了些什么。 和尚叹了一口气,颔首道:“清者自清,我无需争辩。” 对方忽然笑了笑,短促地说了句什么。 曾不悔还不及思考,下一瞬,那侏儒抬起手中铁刺,向和尚的胸口落去。 “喂!”曾不悔一惊,此时再想阻止,为时已晚,那铁刺不偏不倚地落在和尚的胸膛,顿时鲜血喷溅,和尚气息萎顿,倒了下去。 那侏儒出手迅捷无比,此时拔出铁刺也是毫不拖泥带水。他擦了擦铁刺上的血液,嘀咕了句什么。那和尚已经失血过多,状似昏迷。 “站住!”曾不悔当机立断,指间甩出几枚月光镖,可他这镖还未荡出去,那人纵身一跃,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 就连气息都消失殆尽。 他不及追赶,只得先去查看和尚伤势。 这蠢和尚,不是很厉害么?怎么方才躲也不躲?! “和尚!醒醒!和尚!”他探了探对方鼻息——声息全无。他又将手掌落在对方伤口处,那是心脏的位置。 胸腔一片死寂。 满地鲜血汩汩漫流。 他愣了愣。 死了? 怔忪片刻,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角尘土,也不犹豫,当即决定打道回府。 可巧!这破差事,他是一刻也不想再做了! 方走出几步,他一顿,脚底却迟迟落不下去。 这荒郊野岭的,万一有什么豺狼虎豹,将这尸首叼了去…… 这和尚客死异乡,还是给他留个全尸吧? 如此想着,他心中一横,终究是转过身来,将那余温尚在的尸首背起。 “俗话说,送佛送到西!”他啐了一口,“找一处破庙给你埋了!也算咱俩…..” “善始善终!” 他掂了掂那身子,不重么…… 男人扬长而去。 忽然,背上的“尸首”颤了颤,在他颈边猛烈地咳了几声。 他虎躯一僵。 直到此时才发觉,原来他曾不悔,还是有些怕鬼的。 “你你你…….”他颤巍巍地问道,“是人是鬼啊?” …… 男人身子晃了晃。 “赵叔!”苏决明一惊,飞身而去,只见男人面容惨白,额间俱是细密汗珠。 赵叔怎的看上去有些虚弱?! 少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就要探脉,却被对方伸手阻止。 “小友,无碍。”男人挽了个剑花,托着少年的手臂,两人掠回岸边。此时那熔岩不知为何,咕咕冒泡,像是水沸前兆。 “赵叔,这......这是怎么了?!”苏决明愈发觉得有些燥热,仿佛这岩浆正缓缓升温—— 不……岩浆是在上升! 他眼尖地发现,方才还沉于潭底的熔岩,此时已经升至渚边,白渚碧草,已然被高温灼得干枯萎靡,连同他额间也涌出许多汗珠—— 难怪赵叔方才面色不对。 他正站在熔岩中央,四面八方的炙浪滚滚而来,饶是再高的功力也难以抵御。 “我们走。”男人言简意赅,没有丝毫留恋,转身就带着少年离开了这方寸之地。 “赵叔……”苏决明心中隐隐不安,他在男人的臂弯中回首一看,赤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了出来,遇木烧灼,遇岩消熔,倒真有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周围树影纷纷,吹散了些炙热。 此时他才反应过来,并非是岩流温吞,而是赵叔的轻功奇绝,否则依他那半吊子的轻功,恐怕也会顷刻葬身于岩浆之中。 身后像是有一条火龙紧追不舍——目之所及的一切,皆被烈焰吞噬。 这就是,来去谷地底的火龙么? 他怔怔地想着,目光掠过那远处楼阁。 “藏书阁……” 少年心痛不已。 过不多时,这里也会被赤焰席卷,那千万本藏书典籍,皆会随着这火焰灰飞烟灭。 “无需担心。”赵巧拙却是豁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额角,“都记在这里了。” 苏决明眼中一热。 他并非爱哭之人,只是此刻他不禁为面前男人的豁达而震撼。 赵叔心气才略,从来不输昔日医仙。 他只是惯于偏安一隅,妙手仁心,倒叫世人都忘了——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不是医术,而是那殿前一剑。 顷刻之间,两人从深谷掠出,山门近在眼前。 原来这才是赵叔真正的实力。 须臾过十里,抬掌纳天地! 他足尖落在枝头,树枝没有晃动丝毫。 收放自如。 两人看去,一个邋遢不已的老头,兀自坐在地上喝酒。他随意挥动蒲扇,扑上来的黑衣门人皆飞落出去。 而那不可一世的风门门主,此时却在地上抱头打颤,仿佛陷入梦魇。 “这是何意?”赵巧拙一愣。 “来去医仙何在?” 谁知那邋遢老酒鬼站起身子看着他,不答反问。 此时再听这话音,清明端严,哪有半点醉意。 “老夫就是来去医仙。”赵巧拙板了板脸,沉声说道。 “呵……”那老酒鬼眼中一怔,顿时换上一副哭脸,当着一众人的面,竟低声呜咽起来。 方才笑声有多欢悦,如今哭声就有多凄惨。 “呜呜呜呜呜——” 他一面大哭着,一面说道,“老赵......你死得好惨呐!” 少年站在一旁,听了个胆战心惊。 这情形,就像是在给赵叔哭丧一般…… 这是什么情形?! “你……”赵巧拙皱了皱眉,此时却不容他多言。 轰隆声起,他似有所察,转头一看,那滔天的烈焰裹挟着炙热狂风向山门扑来!滚滚岩浆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寻常山石,根本没有一挡之力。 “咔嚓”几声巨响,在高温的炙烤之下,山门轰然碎裂,岩浆决堤,倾泻而出。 那老酒鬼也不是真傻,看见此情此景,顿时止住哭声—— 千言万语,活命要紧! 两人默契无比,赵巧拙将少年一揽,那老酒鬼竟一把将地上的青年拽了起来。二人一前一后飞身而起,落在了高处。 而这余下的门人便不那么好运了……此次风门全员出动,为的就是这来去谷的秘闻与来去医仙。或许连风门门主也未曾预料到,此行凶险,半路杀出来个老醉鬼不说,那赵巧拙竟然真舍得将来去谷一把火烧了…… 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这怒涛汹涌的炎浪吞噬。而那山路上堆着的人此时更是惊惧难当,四散而逃。 可这速度又怎比得过它?运气好些的,爬到树上,留了个全尸。运气不好的,顷刻之间就没了影,尸骨无存。 惨叫迭起,哭天丧地。 “救救我!” “求求你…救救我!” “救命啊!” “好烫!好烫!啊——” “……” 苏决明看着底下惨状,忽然想起那一日,苏家满目鲜红。 如今情势逆转,可他却没有半点大仇得报的快意——余烬散去之后,胸中只剩无尽悲怆。 他的仇人还在身旁,不省人事…… 苏决明看了看赵巧拙手中的宝剑。 只消一剑,就能将他的心脏洞穿。 手刃仇人,乃是人生快事。 可少年却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他的脑海中,数以万计的冤魂在叫嚣着,与这熔浆中挣扎的声音相聚。 悲鸣,生欲。 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恶寒…… 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 他不喜欢死人…… 他也下不去手。 身旁两位武学尊者,冷漠地看着这数以千计,苦苦挣扎的一众门人,却都没有相救的意思。 “赵叔,他们该死么?” 他忽然问道。 男人微笑:“该。” 他怔了怔,似乎这答案不该从他口中得出。 那双老眼之中,满是燃烧着的熔岩烈焰。 他方想起刚才这老酒鬼说的话。 ——“来去医仙何在?” 少年皱了皱眉。 “老赵,你糊涂啦……”那老酒鬼又想起这件事,遂“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真的喝了‘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少年狐疑,“那是什么?” “是好酒。”赵巧拙一捋胡须,笑着附和道。 “轰隆隆——” 山石彻底倾塌,热浪滚滚,这绿意盎然的幽谷,终究在一夕之间覆灭。 这场景,似乎在十几年前见过。 老翁叹息着摇头,面上挂着残泪。 “酒,酒……”他又开始含混不清地呓语,“都是好酒……呜呜呜呜呜——” 苏决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赵叔常提到的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无忧老。 “酒没了,可以再酿。”赵巧拙目光飘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时,他怀中抱着白衣女子,背上背着婴孩。 女子奄奄一息,婴孩啼哭不已。 他们也是如此立于绝顶,看着盔甲与白骨在赤浆中漂荡。 “一人之罪……”气若游丝的女人费力地睁开眼,“苍生何辜……” 这哀恸的声音穿溯岁月,此时却又飘回他的耳畔。 苍生何辜? 那他的榕儿又何辜? 想到这儿,他忽然怔了怔。 榕儿...... 是谁? …… “啊——”赵青木一面走着路,一面发着呆,一个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 “小心!”一旁的顾见春顿时托住她的手肘,这才让她不至于平地摔个狼狈。 “啊…多谢…” 赵青木勉强一笑,惊魂未定,却硬生生将思绪拉了回来。 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有不安。 难道是一直想着那老者所说的话,这才有损心神么? 四人催动轻功,不紧不慢地在雪地上掠过。 “累了么?”顾见春看着她神色恹恹,于是问道。 马车失事,如今想去最近的镇子,却只有凭双脚走过去。 赵青木摇头:“不是……” 末了,却又点头:“嗯……” 她倒也不觉得累,不这么说,恐怕他们又要担心。 只是这小小掩饰却没能逃过几人的眼睛。 “若是累了,那便歇息一会儿。”叶染衣笑着说道,“不消半日就到了,届时我再去寻一辆车来。” 赵青木望了望他,还对他那失去神智的模样心有余悸,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好些了吗?” “呵呵……”叶染衣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在下并无不好。” 少女有些怔忪,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饶是她多愚钝,也能听出这是要她别多管闲事。 “不用管他。”一旁的夜来闻言,瞥了那人一眼,“他命贱,死不了。” 与老毒物谋,自甘堕落。 “啊……”赵青木愣了愣,转眼看向紫衣少女,眼神复杂。 后者敏锐地看出她的心绪变化,于是转过头,自嘲一笑—— 那日檐上闲谈,她知这白衣少女是个纯净之人。 只是这样的性子,却不适合成为她夜来的朋友。 更何况,来去谷与谢家那旧怨,终究还是要算在姓谢的人身上。 景之…… 隔着这样的仇,再通透,心中终究会有芥蒂吧? 道不同,有缘亦作无缘。 谁知赵青木抿了抿唇,像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夜来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蹙了蹙眉。 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每个人说话都要同她“借一步”? 夜来心中有些好笑,摇了摇头,率先走向远处。 少女一愣,提起裙摆,快步跟上。 对方行至小丘边,看着远处飞鸟盘桓,神色淡淡。 “赵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她缓缓点头。 “夜来姑娘,你知道我爹和我娘的事,对么?” “知道。” 对方干脆地承认了。 “永昭的皇帝……是我的仇人,对么?”她咬了咬唇,低声问道。 “若是传闻属真…”紫衣少女思忖片刻,点点头,“那便是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 赵青木的脸白了白。 这句话间接佐证了那老者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娘亲,因为谢家而死。可她却答应了谢家人,要为他做一件事。 “夜来姑娘,你为什么要为谢家做事?” 赵青木犹豫半晌,斟酌着问道。 她知道这是对方的选择,自己不该多问,只是她却很想听一听理由。 毕竟在那佛寺,在那农舍,是她拼着性命救了自己…… 分明才认识几天,她却愿意几次舍身相救。 这样的人,怎么会为恶人卖命呢?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对方垂眸,目光落在地上,看不清其中神色。 “自然是真话。”赵青木毫不犹豫地答道。 “呵……”夜来勾起唇,“因为有利可图。” 她于景之,乃是刀刃。 景之于她,又何尝不是? “什么?” 少女有些不解。 “因为这世间只有他,能让天下一白,四海无波。”她蓦然一笑,抬头望进她的眼底,坚定地说道,“若是连他都做不到,永昭就只能换个姓了。” 第120章 来尔复往贪不得,素衣玉手莫仓皇 天下一白,四海无波...... 赵青木身子一颤。 她想起了那锦衣华服的公子请她帮的忙—— “赵姑娘,这毒,可是能解?” “能的,只是需费些功夫,不出数月即可痊愈。” “能解就好。”对方像是笑了笑,“赵姑娘医术卓绝,既然能解,赵姑娘可否替我配出制毒的方子?” “这......”赵青木愣了愣,“可以是可以,不知公子要这毒方有什么用?” 她总归要先问清楚。 “若是害人,恕难从命。” “姑娘误会了。” “我讨这方子,是要自己用。” “什么?!”她惊了惊,顿时摇头,“不行。我方才诊脉,看你体弱畏寒,若不是有内力相护,你怕是出不得远门。这种毒虽效力不大,长期服用,恐怕也会损害身子。要是自己用,我是万万不能给的。” “呵呵......”对方像是猜到了她的反应,轻笑,“赵姑娘竟还能看出这些。来去谷冠世之名,所传不虚。” “啊......”赵青木思索半晌,却也没能琢磨出他这句话的意思。 “其实,我是永昭的太子。” 这传音入密有如平地一声惊雷,叫她当即呆了呆。 “父皇说,来去谷对谢家恩重如山,如今赵姑娘替我看诊,亦是我的恩人。”他不疾不徐地说道,“父皇为奸人蒙蔽,如今外臣当道,朝野不安。我虽为太子,却也难以斡旋。这次中毒,乃是逼不得已。” “什么逼不得已?” 对方轻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赵青木怔忪,虎毒尚且不食子——这老皇帝,是想要他儿子的命么? 她不知道这其中机关要害,此时心中一片纷乱。 “我猜,父皇权衡利弊,此举也是颇为无奈。此次被贬白州,便希望借姑娘的药方,一面续毒,一面解毒,好蒙蔽那些想在暗处害我的人,也能匡扶谢氏,清正朝纲。” 他轻咳了几声,接着说道,“咳咳……我这身子,我自己明白。” 对方笑得风轻云淡,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 “对了。白州流疫,赵姑娘义气深重,不妨来白州一叙?我这个赴任的父母官,也好沾沾来去谷的光?” 他已经如此,竟还忠心地替那个父皇着想?! 赵青木不知该作何感想,此时却有些为难——若是将药方给了他,又免不了让他受一番折磨。可若是不给他,恐怕又会误了他的大局。 还有白州之约…… 该怎么办才好呢? 此时,对方见机,终于将那玉瓶递了过来。 “昔日来去谷与谢家曾缔结盟约,以此物为证。” “如此,可是能成?” ......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却还是要自己帮他这个忙。不仅如此,他还取走了自己的玉瓶。如今想来,他竟能大言不惭地说,这是赵谢两家的盟约?! 分明是谢家贪得无厌,他却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没想到你竟如此信任他。你有没有想过,他......”思绪回转,赵青木看着面前之人,问道,“他并非你所看到的那样?” “没有。”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还要听之任之,为他卖命?!”赵青木有些不解。 面前的少女,不该是这样。 “我知道。”夜来颔首,任凭清风拂面,吹乱了她的额边青丝,“因为我和他一样,都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都罔顾人伦,手染鲜血。怎么,赵姑娘,你对我好像有什么误会?” “不……”赵青木摇了摇头,她不是这样的人,“你分明救了我……” “赵姑娘。”夜来冷冷地打断她,“我救你,因为你是来去谷的人。” “可你分明也留了那武僧一命!” “我不杀他们,因为我不想背这罪名,替他人做嫁衣。” “好,你有理……”赵青木急切说道,“那顾见春呢?” “你救他做什么?” “我救他,是因为他救了我,我不喜欢欠人情。” “你……” “赵姑娘。”夜来看着对方,沉声说道: “那日你说,不论雪落如何,赵青木还是赵青木,我信你说的话。” “你想报仇,可以。但你要算在景之身上,我们或许不会成为朋友。” “我还是那句话,这里不适合你们,走好不送。” 一场对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赵青木被留在了原地。 她心中戚戚然。 爹爹曾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这话落到她头上,却是真正叫她明白了那苏家孩子的心境。 她其实没想那么多。 她只是不明白,这样的谢家,这样的皇室,有什么好效忠的呢? 江夜来。 她默默思忖着对方的名字。 这样心思澄明的人,竟心甘情愿地为那太子所利用。 天下一白,四海无波。 这真的是他们所追寻的愿景么?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流过多少鲜血呢? ……. “蠢和尚,你要吓死我啊!”朱衣男人坐在篝火旁,搓了搓手,手中温热了些许。 他瞥了一眼身旁靠着的僧人,心中有些好笑。 “没事装死作怪,没病也被你吓出病了!” “咳咳咳……”那僧人轻声咳了咳,温吞一笑,“曾施主莫怪,小僧也是逼不得已。” “什么逼不得已?你打不过,不会躲躲么?” 曾不悔烤着木架上的干粮,总算将那潮气捋了个干净。 “给你——”他递了过来,和尚艰难地伸了伸手,却像是扯到了伤口,微微皱眉。 “唉……麻烦!”曾不悔暗啐了一口,将馒头摘下来,粗鲁一掰,递到他的口中。 那和尚倒是从善如流,也不推辞。 饶是饿得紧,和尚却还是细嚼慢咽。 待曾不悔都等得有些不耐了,他才缓缓回答道:“那人是我的弟弟,道经。” “你们和尚,也有兄弟姊妹?”曾不悔一愣。 “小僧出家之前,名叫般若紫阳。曾施主,不知你可听过小僧的名讳?” 曾不悔点了点头:“我只知道你法号一心,却不知道你叫般若紫阳。怎么,这名字,有说法?” “那也难怪。”僧人轻轻颔首,“般若紫阳这个名字,乃是扶桑国主赐名,在扶桑,般若紫阳乃是国主的继任之人。” “在中州,世人大多唤为王储,亦或是,太子殿下。” 他眼中划过一抹深意。 “原来你是扶桑国的王储?!”曾不悔惊道,“王储也可以当和尚么?” 般若紫阳摇了摇头:“王储是不能出家的。” “只是我放弃了王储的身份,将它让给了我的弟弟。” “那你还真是大方……”曾不悔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那小矬…那人是你的弟弟,为何又要对你下杀手?” “扶桑僧侣,非令不得出岛,也不可流离在外。”般若紫阳摇头,“小僧跟随大臣私自出海,违背了僧人的诺言,他来追杀,也是自然。” 杀了他,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 曾不悔终于知道,这国君为什么眼巴巴地守着一个一心向佛的人,还派了这么些人来求他回去继任了。 找个小矬子做国君,也上不了台面啊? 自然,这话他却也是在心中腹诽,并未说出口。 只是那般若紫阳却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似的,摇头解释道:“并非是他样貌有缺,而是他品行不端,染……” 他说到这儿,却话音一顿。 “染?”曾不悔正听到起兴,岂会让他说一半。 般若紫阳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染指了国君的宠妃。” “呵…..”曾不悔闷声一笑,“难怪难怪,你们这国君,当得也是憋屈,竟要与自己的儿子抢女人!” 想他永昭王朝何其威风,君上威严,太子尽责,他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太子殿下与君上同争一个女人的场景,却是如何也想不出来! 那样的话,这女子,得有多美! 他兀自乐着,一抬眼,这才发现那和尚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脑中所想的画面皆被对方一一过目。 般若紫阳,有这能耐? 他轻咳一声,敛起心思问道:“若是如此,这宠妃当是极美?” 般若紫阳轻笑了一声:“那是国君的乳娘,如今应是四五十岁。” “噗——”曾不悔正饮水,一口气没顺过来,将自己呛了个魂飞天外。 “咳咳咳咳咳咳……” 饶是如此,他还要追问:“这半老徐娘,有什么好的?竟要父子相争?!” “她自是有她的法子……”般若紫阳兀自叹了一口气。 这是曾不悔见到他以来第二次见他叹息。 一次是为了他的弟弟,一次是为了他的父亲。 “你与那道……” 道什么来着…他有些忘了。 这些扶桑之人,取的名字皆是怪模怪样……还是般若紫阳好记! “道经。”对方开口提醒,却又跟着解释道,“他是小僧同父异母的弟弟。” 果然。 又是王室相争的戏码。 曾不悔暗自思忖,殿下临行前,交代他要跟着这般若紫阳,只是对方姓甚名谁,如何身世却是一概不知。如今他二人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若是能趁机多套出些话来,日后回去也好交差。 这一来二回,他竟也忘了这和尚为何能答出他心中所想。 “啊,我就说么,你们瞧着也不像。”他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扶桑没人坐这王位,岂不是要乱套?” “呵呵……”般若紫阳笑了笑,“若是小僧死了,道经就能即位。” 曾不悔恍然大悟,难怪他先前不躲不让,要那小矬子亲手将他杀了。 “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 “只是权宜之计,若是小僧‘死了’,他也就不会再来了。”般若紫阳垂了垂眼眸,“小僧出生之时,心脏就生在了右侧,这件事却只有接小僧回扶桑的老仆知道。老仆已经殉道,这件事也就成了秘密。” 他转过头看着曾不悔。 “曾施主亲眼目睹,也算是知情者。为了扶桑朝局,般若紫阳未死的秘密,还请曾施主守口如瓶。” “尤其是白王殿下。” 曾不悔还对这四个字不算熟悉,兀自一愣,遂反应过来,白王,那不就是他家那位殿下么? “你且放心。”他点点头,“我一定会替你守口如瓶的。” 只不过他说守口,又不是守别的。 他写信说还不行么?! 般若紫阳目光澄明,将他那心思看了个一清二楚。 想来是他心房有缺,自幼便能感常人所不能感,知常人所不能知。他那双眼睛,只消凝神注视着对方,就能将对方所想猜个通透。 般若寺的禅师说,这是天眼。 他却饱受其苦,譬如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寻他闲谈之时,心中却在思考着他的弱点,该如何将他除去。 就算他已经来到这中州,道经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今日他得手,若是不出所料,此时应当已在归途。怕就怕他去而复返,发觉那里没有自己的尸首,亦或是……他想杀人灭口。 “曾施主。”般若紫阳撑起了身子,“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还是……” 说时迟,那时快,篝火一灭,四处皆暗。 一阵风拂过。 般若紫阳一手拆下佛珠,在手中盘旋。 他身子端正,嘴皮翕动,像是在念什么。而那手中的佛珠却是越盘越快。 “喂,和尚,你……”曾不悔怔了怔,刚要站起来,却两眼一翻,蓦然倒了下去。 四方传来身躯落地的钝响。 “什…么…”曾不悔勉力挣扎了片刻,却终究不敌那脑中困倦,眼皮有如千钧重,还是沉沉入梦。 “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好教他先酝酿个盈盈姑娘入梦……” 失去意识前,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想着。 他自一片黛蓝色的芳丛中醒来。 幽香氤氲,暖风醉人。 此处,真暖和! 比雪夜里盈盈姑娘的暖房还暖和! 远处雪山连绵,雪山脚下,却是一片苍郁青草。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一次,他知道这是梦境。 显然,这个梦,并不属于他。 耳边隐隐传来女人的呼唤之声: “阿吉塞——” “阿吉塞——” “该回家吃饭了——” 第121章 千里万里匆匆过, 宝裟粗袍有何别 他拨开那重重花海,终于看见那尽头有一孩童,端端正正地坐在青石上。 孩童正看着远处的柴屋。 烟飘雾渺之间,妇人擦了擦额边的汗,将手中木桶落在井边,看着两人的方向。 “阿吉塞!又贪玩了?快回来了!” 阿吉塞? 是这孩子的名字么? 孩童却对这呼唤无知无觉,他转过头,看向了曾不悔。 “是你在叫我么?” “曾不悔。” 仿佛心脏被攥住一般,他心中一阵悸然,恍惚地睁开双眼。 火堆燃烧,僧人坐在一旁。 不知为何,看到这光景,他却松了一口气。那梦虽然看上去安宁祥和,那孩子却让他莫名觉得悚然。 ——那孩子,竟然没有脸。 “咳咳……曾施主,怎么了?”曾不悔怔怔然发着呆,般若紫阳看着他,轻声问道。 这一次,他却没能看到这朱衣男子心中所想。 般若紫阳目光飘渺,兀自想到,恐怕是这几日接连使用秘法,此时气虚力竭。 看不出,也是难免。 “没……”曾不悔摇了摇头,“阿……吉塞?是谁?” 般若紫阳像是身子一僵,脸上浮现一种十分奇异的神色: “阿吉塞……” “是小僧的乳名。” “呵,又是个怪模怪样的名字。”曾不悔兀自嘟囔了一句,目光一转,周围横七竖八地倒着些黑衣人。 ——都是与先前服饰相似的扶桑刺客。 “这些人,又像上次那样?” “嗯。”般若紫阳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回扶桑之前,中州人都如此唤小僧。” “嘶——你一个扶桑人,怎么开口中州闭口中州的?难不成……” 曾不悔顿了顿,这才恍然大悟。 “你是在中州长大的?!” “是也。”般若紫阳颔首,“原来白王殿下没有和曾施主提过么。” 曾不悔了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扶桑的和尚,引起中州的古学经典,也是信手拈来。” “呵呵……”般若紫阳轻笑,“曾施主,小僧总觉得,你不像是跟着白王殿下做事的人。” 曾不悔一愣。 这是说他愚钝么? 这个臭和尚,怎么拐着弯骂人呢?! “我曾不悔虽然是个粗人,这些还是听得懂的!”他板着脸,不甘示弱地说道,“殿下器重小爷,自然有殿下的道理!殿下的考虑,岂是你我能猜测的?” “的确。”般若紫阳垂了垂眸子,他想起那个深不可测的墨袍男人——那是他来永昭之后,遇上的第一个连他施展秘法都看不透的人。 “永昭有白王殿下,是永昭之幸。”他淡然开口。 只可惜,不是扶桑之幸。 那沉迷于酒池肉林的父子,根本未曾想过白王许给他们的是利是弊。 不过,这与他一个逍遥小僧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自然。”曾不悔扬了扬眉,“据说前日里,殿下许了扶桑颇多好处。又是在曲州与黛州设了船舶司,又是和扶桑缔结二十年的通商之约,我听说,还送去许多珍品古玩。” “殿下对扶桑可真好!” 般若紫阳摇了摇头,笑而不语,任那红衣男子在一旁将他家的殿下夸得天花乱坠。 那日在金殿之上,这身穿蟒袍的男人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就在心中盘算自己的价值。 “价值”。 般若紫阳对这个中州词十分不喜,因为它的背后往往盘桓着利益与谋算。 永昭人人皆说,太子殿下是个好人。 他知道,这位受人敬仰的永昭太子,对他一个名不见经传,跟着远渡重洋的游学僧侣的小小僧人,格外的感兴趣。 金殿之上,那玉人一眼从人群中挑出了自己坐陪论道。 实则那大小乘之辩,却是老生常谈。 这位太子殿下,明面上口不离禅,实则却是对他的过往旁敲侧击。 而自己亦从众人的盛赞之中,看出这个人的本质。 ——他们绝非一路人。 只是显然,这位永昭的太子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以及扶桑王子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虽不曾阻他离去,却还是派了人跟着他。 派得是如此心思单纯之人…… 若说这位太子如何勤政,如何爱民,他不予置评。 但是单论这位太子用人算人的本事,确是绝妙。 “哎,和尚!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衣男子终于停下他的滔滔不绝,转而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回永昭啊?” “难不成是扶桑地方太小了,住不惯?” 他自顾自地抛出一个回答。 思绪被对方拉回,般若紫阳失笑否认: “非也。” “小僧回来,是为了寻找故土。” “故土?”对方显然颇为感兴趣,“你说说你的故乡是什么样子,我替你想想?殿下说了,要我应救尽救,应帮尽帮!你有什么需求,同我说便是!” 谁知僧人却摇了摇头:“小僧不记得了……无妨,天大地大,这般走着,总有一日能找到吧?” “无妨?!那可不成!”曾不悔登时一跃而起,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这和尚倒是无妨,我可是要完成殿下尊令的!要是让你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我还怎么回去和我的盈….殿下交代!” 他本来想说盈盈姑娘,只是这蠢和尚此时神色自若地看着他,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得出口。 只是这和尚是在让人气恼,他自个儿的夙愿,却要别人辛苦作陪。 “呵呵……”般若紫阳淡然一笑,“曾施主,小僧说过,你可自行去留。” 曾不悔一噎。 他是说过,他这一路上都在说。 这和尚!他算是看出来了,真是死也不愿意承殿下的情! 只不过,殿下交代的差事,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他兀自想着,却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怒容变愁容。 “好吧!你再仔细想想!哪怕是零星的画面也好呢?” 般若紫阳思忖片刻,却不答反问:“曾施主,小僧有一惑,不知曾施主可否先解了小僧的惑?” “你要问就问!”曾不悔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 般若紫阳笑了笑,不甚在意:“曾施主,为何会知道小僧的乳名呢?” “我…….”曾不悔摸了摸下巴,打量了他一眼,“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僧人眼中一愣,不解道:“曾施主这是何意?” 曾不悔亦是满脸疑惑:“不是你方才念那破经,让我入梦,在梦里…….” “啊!”他一面说着,忽然一拍大腿,将梦中之事记了起来。 说来也奇,如此光怪陆离的梦,他却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就是这样。”他解释了一番,将梦中雪山,花海,草屋,以及那个奇怪的无面孩子一一形容给对方。 “我还道那孩子是谁,原来是你啊!” 般若紫阳细细听着,半晌,却摇了摇头:“小僧对此,并没有什么印象。” “唉——”本以为能让对方想起什么,心底还激动了一瞬,如此看来,还是无用功。 “不过……”般若紫阳一抬眼,看出对方失落,于是开口说道,“曾施主所见,确是帮了小僧大忙。如今也不算毫无头绪了…….” “当真?!”一听这差事有了眉目,曾不悔自然是比谁都高兴。 有眉目,就说明有终尽! 倒也不用耗在这蠢和尚身上了。 他愈发怀念那帝都“一枝春”的滋味了。 “当真。”般若紫阳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僧只需寻找曾施主所说的图景便好。” 末了,却又补充道,“看来曾施主已对小僧的秘法勘破一二,如今再施展,恐怕倒要让曾施主涉足小僧的梦境了…….” 也算解释了他为何会做这怪梦。 曾不悔得意不已,扬着头说道:“哼哼!怕了吧?和尚,小爷可是相当厉害的!十恶司那贪痴两刃,都要排在小爷后头!” ——“啊嚏!”远在帝都小筑的凌霄无端打了个喷嚏。 谁在说他的坏话?姑娘?殿下?还是那不太安分的灵风与梦雨? 他望着轩窗之外,月深夜静,只有小筑外的风铃摇摇晃晃。 案牍劳形。他此时已经忙了一天,桌上却还是堆着厚厚一叠书信。 殿下啊殿下,您可是好走…… 他苦笑了一声,却也没人听得见,只有这烛火与他相伴。 还是继续看吧…… 否则明日又该缺些精气神了! ….. 十恶司么? 般若紫阳轻声一笑。 真不知是除恶,还是扬恶呢? “不对啊,和尚,你若真是一无所知,为何一路向西南而行?” 此时这曾不悔才琢磨过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般若紫阳笑着点头道,“小僧并未说过,小僧一无所知。” “你!”曾不悔刚想开口大骂,却又将手放了下去。 行!他是没说过! “将小僧送回扶桑的老仆曾说,自帝都一路向西南,便能找到想找的地方……” 那老人临死之前,握着他的手,字字血泪,说着如何后悔,如何对不住他云云。 他却十分平静。 老人是他生于中州故土的唯一证明,也是将他的命运从平静中剥离的罪魁祸首。 老人以为,在扶桑等着自己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却不想在那荣光铸就之时,往往要以枯骨血海为祭。 老人便是那枯骨之一。 自己却没能如他所愿,登上那荣光之位。 他本就无意于此,却未曾想过,他的不争,让老人无辜丧了命。 他说,中州之外,还有一番辽阔天地。 那就是“阿吉塞”的故乡。 阿吉塞,是紫阳花。 据说,是他的母亲最喜欢的花…… 于是他褪下身上宝裟,换上一袭粗衣,向着西南,走啊走,走啊走—— 他已经做好了寻觅一生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追寻他的杀手,也来得如此迅疾…… “哈哈哈哈——”那朱衣男子兀自一笑,将他那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一直向西南走,他真是这么说的?!” 曾不悔忍俊不禁,那刀疤也在他那面容上跟着一抖一抖。 “你可知,西南乃是天之涯,海之角,山之巅,云之极。” 他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是寻常人穷极一生都到不了的地方。” 般若紫阳愣了愣。 他确信,老人不会骗他。 “即便是如此,总有尽头吧?”他问道。 曾不悔摇了摇头:“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而是此处,山高道险,莫说是寻常人,就算是当今江湖至尊至极的高手,也只是爬上半山腰就心悸不已!那里终年不见天日,深林荒野,瘴雾聚集。若是凭借你我之力,恐怕还没到山脚,就要迷失在那瘴气之中。” “别说是在那长大,依我看啊,就算是活一天都不成!”虽然只是传言,却给曾不悔说得煞有其事,“你那仆人,当真不是在诓你?” 般若紫阳摇头,兀自否定了这一念头。 “他不会骗小僧。” “不可能不可能!”曾不悔越想越是摇头,“那可是六国九州无人涉足的禁地。你那老仆,是要将你往绝路上逼!” 这蠢和尚! 常言道,人言未必真,听话听三分!他是不知道人心险恶啊……. “无妨。”般若紫阳看出他心中所想,面上笑了笑,也不与他辩驳。 “那就有劳曾施主想想,这西南方,可有什么雪山,花海之所?” 曾不悔闻言,暗自一喜,这可是问到点子上了! 行军打仗,领兵对敌,这永昭大小地形地貌,他最是清楚不过。 “要说这雪山,花海么……” 仔细思忖半晌,他面上一乐,看了看西南方。 “还真有!” “哦?”般若紫阳挑了挑眉。 曾不悔胸有成竹,笃定地说道:“我知道哪里有!而且这地方,离我们不远!” 他惯是如此容易自满,一旦确信什么事情,他便要将其一一对上才肯罢休。 此时那处地方的山容水貌,皆与他梦境所见对了个分明! 错不了,一定是那里! 他再次笃信地看着远方—— 这下可以顺利交差了!也不知道殿下会不会多分些赏钱给他? 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重山渺渺,道阻且长。他知道对方是故意要吊他的胃口,却没想要动用那观心秘法。 这一次,就不必了吧? “在那——” 朱衣男子面带微笑,指着某一处山头说道: “问剑山庄!” 第122章 昨日檐下初相逢,恍然十年醉一梦 “咚——”地一声闷响,尘土激荡,连带着那窗棂都跟着一震。 少女一惊,蓦然转头。 “林大哥?!” 她正褪着身上的玉镯耳饰,在妆镜旁解着发髻。男人一身竹月色长衫,端得是一派贵气清雅。不过此时与那清雅不相称的,乃是隔着三丈远亦能闻到的酒气。 满身的酒气。 少女转动木轮,向着门边行去。 林穆远醉醺醺地倚在门扉。 那星光温柔如水,淌入少女的闺房。 那目光亦温柔如水,流转在少女的娇颜上。 “惠儿……你…来了。” 他口齿不清,说出的话也令南宫惠莞尔不已。 “林大哥,是你来了,不是惠儿来了。” 原来林大哥是喝醉了。 “哦……”他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地说道,“不是有句话叫,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好像还是那日在书里看到的。” “惠儿没法来看我,那我就来看惠儿吧!” 林穆远靠在门边,抬头看着那一袭素衫的少女,目光痴然。 他是有些喝醉了。 不然,怎么觉得那素衫之上开出了点点红梅? “嗯…”少女掩着唇,轻轻一笑,“林大哥,这异域的经书,却被你解成这个意思啦?” “怎么?我说…说得不对么?我胡…胡乱说的……”他闻言,顿时有些紧张,努力想将自己那舌头捋直了说话,却是越急越说不正。 “呵呵……”少女看着他这副模样,噗嗤一笑,“没有不对,只是林大哥这么说,倒叫惠儿有些为难……” “怎么….为难?”林穆远艰难地开口道,他此时思绪不清,惠儿所言,他要全神贯注地听着才能听懂一二。 “惠儿不是不愿来看林大哥……”少女低头,羞涩地笑道,“只是上次林大哥来看我,被爹爹逮了个正着。后来爹爹就告诫惠儿,行礼之前,与林大哥还是少见为好。以免冲撞了喜气。” 此时林穆远晕头转向,什么“爹爹”,“行礼”,“喜气”一概没听懂,这唯一听明白的便是,南宫世伯告诫了惠儿…… “世伯他…是不是为难你?!”林穆远一惊,心中更添郁闷。 他只是路过便来看看,谁知道之后还有这么多的规矩…… 是啊,他这几日,不就是为了这些规矩东奔西走么? 在镇南镖局快活惯了,也未曾跟着父亲结识江湖各路豪侠世家。如今要他亲自拜帖,将那些人的名字记下也就罢了,还要背熟来客的身份地位,为其安顿妥当,诸如来了几人,谁交情深,谁交情浅,谁要留宿长住,谁要备车备马,什么忌口,什么可口,皆要一一记下。 他今日便是横竖记不消,心中苦闷,这才借酒消愁。作为问剑山庄的新姑爷,想去哪儿,自然没人拦着,他索性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走着走着,却一不小心走到了后山。 又一不小心栽在了少女的房门上。 “林大哥,你喝多啦……那是惠儿的爹爹,为难惠儿做什么……”少女忍俊不禁,伸出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 少女手指清凉,点在他额间,却是让他一个激灵,震了震身子。 他二人,自从幼时别后,便再也没有如此亲昵过…… 最亲近的时刻,也不过是那日与她在木架边寻书,两人一高一低,气息相依,少女那沁香袭人,叫他心猿意马。 随后,便被那闻讯而来的南宫世伯抓了个现行。 想来,他还是对世伯有些许畏惧,即便世伯从不拿架子,也不会因他记不住宾客名姓就对他如何…… 林穆远将其解释为南宫世伯独有的霸者威仪。 “是……惠儿…今日是喝得有些多…”他回过神来,少女还在安静看着他,叫他心中有些慌乱。 他竟在惠儿面前失态了。 “对不起,惠儿,我……”他面上赧然,方要说什么,少女撑起身子,俯下腰,将手指够了够。 那玉指正点在自己的双唇上。 清凉温润。 带着一缕独属于她的兰香。 “林大哥,你我就快成亲,以后就是夫妻了。”少女说着说着,俏脸染上霞姿,“夫妻一体,不许和惠儿说什么谢谢,对不起。” 林穆远愣愣地看着少女的眼睛,盛着世间最美的星河。 此时却觉得更醉了些。 “知道么?”少女见对方不答,咬了咬唇,又问了一遍。 他这才忙不迭地点点头。 “好。林大哥不说了!” 少女稳了稳双腿,他察觉对方不便,当即起身扶着她的腰,为她正了正身子。 此时倒也未有什么旖旎缱绻的念头。 实则他已经习惯照料这行动不便的少女,只是自己却未曾注意。 “所以林大哥怎么了,今日为什么要喝酒?”少女扬起小脸望着他。 “我……”他顿了顿,不知从何说起,“那些宾客名字太多,我记不住……” 酒意去了大半,那心中烦郁又升了上来。 “林大哥是不是…后悔答应爹爹了?” “怎可能!”林穆远猛然摇头,急切回道,“我从未后悔过!惠儿怎么会如此想?!” 只是他再定睛一看,少女正满眼嬉笑地望着他。 “好啊!惠儿真坏心!竟然捉弄林大哥!”他佯怒着说道,板着脸就要挠向少女的腰际,一如他们儿时那样。 “咯咯咯——”少女此时却是左躲右闪,也难逃那一双大掌折磨,实在是难忍痒意,于是连忙娇声求饶道,“林大哥,咯咯咯…惠儿错了……惠儿知错了!林大哥最好了…快放过惠儿吧……” 他心神一荡——褪去重逢后的安静恬然,少女此时满面通红,虽然衣衫凌乱,却能看出几分从前的狡然灵动。 于是借着酒意未消,他一把抱住了少女的纤腰,将下颌抵在少女的肩上。 少女身子一颤,顿时低下头,不敢乱看。 “林大哥……”那声调柔柔,轻喘连连。 “惠儿……”他紧了紧手臂,“你未曾忘了我,真好。” 少女将头埋得更低,嗔道:“林大哥说什么呢……惠儿从未敢忘….” “这不是…还将自己许给你了……”少女下颌快要黏在那衣襟之上,话音亦是愈来愈轻。 原来这就是,肌肤之亲,情难自禁。 无月之夜,星河天悬。 星光落在这对璧人的身上。 直到她看见了自己那双腿—— 那双腿无力地搭在椅垫之上,无知无觉。 “林大哥。”她蓦然开口说道,“惠儿想出去走走。” “好。”林穆远随着她的话音,从那满溢的情意与醉意之中清醒过来。 “惠儿想去哪里?” 少女想了想,答道:“惠儿想去庄外看看。” “可以么?” 被这样一双眼眸注视着,即便是再难的愿望,自己都会答应吧? 林穆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虽然此时山庄重重守卫,却也不妨碍他偷偷将少女带出来。 少女红唇一弯,狡黠地笑道:“那林大哥在外面等等惠儿,惠儿要换一身好看的衣服。” “才与林大哥相配。” “好。”他闻言,顿时走到门外,将门带上。 一门之隔,两人相背,少女眼中神色深深,望向了幽帘锦榻。 在那女儿家的闺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细看之下,那人竟浑身是血,胸口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虽然昏迷,却能看出那人美得雌雄莫辨,惊心动魄。 少女十分熟稔地从身后解开那为她特制的衣衫,又挑了一袭碧色罗裙,裹在身上。 那素色锦衣被她随手一丢,落在了榻上。 裙摆上沾着点点鲜血。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动着木轮,打开屋门,换上一副笑脸。 “林大哥,我们走吧?” “嗯。”林穆远点点头,推着椅背,与她一道离去。 那人蓦然睁开了双眼。 烛火一抖,屋子陷入了黑暗。 …… “殿下。”宫婢躬身俯首,站在执笔的少女身旁。 满室昏暗,那少女手中细豪将落不落,却叫那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圈墨迹。 平白将那墨衫青年的俊容染上污迹。 “什么事?” 谢京华回过神来,静静地看着那点污渍,索性将画纸一揉,撕了个干净。 “有客来访。”小容不卑不亢地说道。 “哦?”谢京华挑了挑眉,将笔搭在砚台上,“让他过来。” “殿下……那客人…”小容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地说道,“不愿来此…” “哼。”谢京华勾起红唇,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那他要如何?” “客人说……”小容嗫嚅着说道,“要在玉池……” 话音未落,那锦衣少女自榻上起身。 小容身子一颤,以为她又要发怒,却听她说道:“好。” “那本宫便去见他。” 小容惊魂未定地跟在其后。 越过曲折蜿蜒的回廊,那帷幔深深的行宫映入眼帘。 青幔飞扬,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 有一硕长人影静静伫立在池边,帷幔阻隔,却看不分明。 “阁下是……”对方不言,于是谢京华率先开口问道。 她是主,对方是客,总归不能有失礼仪。 “呵呵……”那人未曾转身,却是自顾自地笑了笑。 声音沙哑难辨,却端正清俊,没有半点淫邪之气。 “帝姬殿下,老朽应约,来送大礼。” “哦?什么大礼?”谢京华站在远处,也不接近他。她知道这人武功高强,若是教他近了身,恐怕难逃一死。 即便此时有两大高手在暗处跟着。 “自然是,殿下心心念念的大礼。” 那人也不消让她猜谜,话音未落,一方锦盒自帷幔中飞来,稳稳的落在谢京华的素手中。 她将其打开,赫然是一枚玲珑剔透的玉瓶。 其下印着一个“谢”字。 她轻轻一笑:“这是什么?” “呵呵……这是殿下向宫主所求之物,殿下却不记得么?” “原来是这个。”谢京华了然地点了点头,“好,是笔不错的交易。” 对方补充道:“宫主嘱咐,锦盒之下,乃是此药用法,望殿下谨慎使用,莫要辜负了宫主心意。” “好,替本宫谢谢你家宫主。”谢京华从善如流,拍了拍手,笑着说道。 “来啊,赏!” 却是从暗处出来两名老者,一人黑袍蛇杖,一人灰袍拂尘。 一曰天冬,一曰无名。 “赏,便不用了。” 那人不改其形,临危莫惧。 “殿下承诺的事,莫要忘记就好。” 谢京华嫣然一笑:“你帮了本宫的大忙,怎么能不赏?” “赏你一死!” 她话音未落,帷幔飘扬,却像是在一瞬间凝滞半空。黑色雾气与白色拂尘一道向那帷幔对面的人影袭去。 “呵呵……殿下厚爱,老朽不敢当。”那人笑了笑,声音却像是自天际传来。 “无名,你忘了。几十年前,这皇宫——我亦是来去自如的。” “你,敢,拦,我?!” 一道剑光袭来,那右侧的灰袍老者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顿时气息颓然。 “老东西!”天冬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这世间,能伤到皇宫第一高手的人,已然不多。 除去已经作古的那些老家伙,不过寥寥几人。 这一出手,显然是带上了点私怨,否则便是连天冬自己也要吃上些皮肉之苦。 “是他。”无名抚在胸前,剑光无影,伤人无形。 “只是剑钝了些。” 他森然一笑。 原来这老不死的,是躲到那魔宫之中了?亏他还自诩正派,竟也做着这昔日自己口中邪魔外道的勾当。 “二位前辈说得是?”谢京华狐疑地挑了挑眉。 “呵呵呵……”两人对视一眼,皆是默契地选择了缄口。 “无关殿下大业,不过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天冬阴恻恻地笑道,“殿下,此行可是得偿所愿?” “嗯。”谢京华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 “还望两位替本宫保守秘密。” 她眼中暗色一闪而过。 “那是自然。”两人点点头,前后离去。 谢京华低头,看着手中锦盒与玉瓶。 ——那人说,使用方法在那锦盒之底。 她左右敲了敲,又摆弄一二。 “噌”地一声,锦盒底座弹出一方小屉。 当真是精巧别致。 她倒是有些喜爱这类巧妙物事,就如那金丝雀笼。 素手捻出一张字条,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些小注。 渐渐地,她眸中阴霾密布,素手猛地一扬。 “扑通——” 锦盒坠入池底,永不见天日。 字条上,墨迹晕开。 依稀可辨“长生秘法,辅以合欢……”几个字。 不过很快,青墨就无声地消逝在暗流之中。 雾气氤氲,又是“扑通”一声,少女和衣倒下,任凭自己坠入玉池。 不知是浮沫还是泪水,在这暖意盎然的池水中消散而去。 只有那碧玉瓶,静静立在池边,泛起幽幽冷光。 第123章 夜昏梦醒罗帐寒,斯人渐行渐蹒跚 长睫轻轻颤动,她睁开双眼,转了转那黝黑纯净的眼眸。 “嗯,让言星去吧。” 男人着一袭宽袍常服,随意倚在桌边,吩咐那帷幔之后的侍从。 “是。” 那侍从得了令,无声退去。 “景之…哥哥……”少女轻轻开口,只觉得喉咙灼痛,浑身无力。 “咳咳咳咳…….”她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胸前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叫她不得不连声咳喘。 “嗯?”他听到动静,转眼看了过来。见少女咳得厉害,于是倒了一杯茶给她。 少女接过茶盏,却发觉手上颤抖难当,哪里还能稳稳送到嘴边。可饶是如此,对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她笨手笨脚地,终于将茶水送进口中,这才算稍缓了过来。 “景之哥哥……你好些了么?” 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的状况——她的记忆还停在男人昏迷不醒的那一晚。 “月儿。”谢景之落下眼眸,“你怎么能擅离帝都?” 她颤了颤身子,瑟缩在锦被之中,嗫嚅着说道: “对不起……” 这次,是她任性了些。 “不是同你说了,等安顿好这边,我就派人去接你,你怎么如此任性?你一个姑娘家,若是遇上什么坏人,让我如何与江家交代?” 少女那头颈便又是缩了缩,只剩下半张俏脸露在外面,因为发热而绯红。 “对不起……景之哥哥……月儿知错了……” 景之哥哥从未一口气与她说过这么长的话。少女那双黝黑的眼睛悄悄地瞟了一眼对方,又看见对方板着脸,于是猜测他一定是生气了。 糟了糟了。 景之哥哥发脾气了。 她心中如是想道。 景之哥哥向来对谁都是一副好颜色。 说起来,她许久没有见到景之哥哥发怒了—— 上一次,还是从扶桑夜宴回来,那穿着黛蓝色长衫的仆从同他说了什么…… 她躲在一旁,待那人走后,景之哥哥一把将桌上的杯盏掷在地上,神色恹恹。 那时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一如此时此刻,叫她不由心生畏惧。 “景之哥哥……你说句话…你这样看着月儿…月儿害怕……”她一张小脸泫然欲泣,轻轻颤抖。 “月儿。”对方闻言,气息一松,那情绪自眼中褪去,换了副和颜悦色的笑颜。 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少女的头顶。 “月儿,不怕。我同你闹着玩的。”他温声说道。 哪知少女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的手掌僵了僵,却还是一下一下地抚着少女的青丝。 “月儿乖,不怕,没事了。” 他像是哄小孩一般安抚着少女。 少女一面抽抽嗒嗒,一面低声泣诉:“景之哥哥……月儿真的好怕…他们都说,你不会再回来了…..月儿以为是月儿做错了什么事,惹景之哥哥不高兴了……月儿每天都在练老师教的舞,每天都想跳给景之哥哥看……” “嗯。”谢景之低低应了一声。 “叔叔和月儿说,要月儿乖乖地等着景之哥哥回来。可是月儿听到他们私下都在说,景之哥哥没法活着回来了…….” 他眸中暗了暗,手上却缓慢而耐心地替少女顺着青丝,平息少女那纷乱的心绪。 “月儿害怕……月儿怕再也见不到景之哥哥了…月儿还没有来得及给景之哥哥跳那支舞……对了!景之哥哥,你知道么,月儿现在不会摔了,金婆婆说,月儿跳得可好看了!” 她说着说着,又兀自像个不安分的小兽,抬起头,眼中满是亮晶晶的喜悦。 “嗯,不急,等月儿好了再说吧。”谢景之温和一笑,替她挽起发丝,编了个简简单单的麻花辫。 他一松手,少女青丝顺滑,这辫子却又四散开来。 一如他那飘摇不定的心。 “景之哥哥,你不要生气了。月儿可是骑了很久很久的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找到你的……可不是看你冲月儿发脾气的……” 少女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他,说出的话却十分理直气壮。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生气。” 他只是觉得有些闷。 想来,在这空旷凄清的殿中躺得久了些。如今好转,却时时觉得烦乱不堪。 “月儿。你方才说,江叔叔怎么了?” “啊…..”少女没转过弯来,此时还有些怔愣。 “叔叔说……啊,不对,不是叔叔说,是叔叔的那些客人说的……说景之哥哥水土不服,到了白州,生了重病……” 她回过神来,低声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不再追问此事,“月儿,你染了疫症,近日便在此静养,好生休息。” 他蓦然起身,看着殿门。 少女顺着他的行迹看去。 帷幔之后,逆光之处,那金发碧眼的男子正乘闲倚栏,好不恣意。 老师? “你来了。”谢景之淡然说道,似乎有所预料。 “呵呵。”千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笑着说道,“来了。怕是坏了殿下的一刻春宵?” “今时非春非宵,阁下的中州话,还须磨练。”他瞥了一眼对方,目光隐隐含着警告。 “哼。”千泉耸了耸肩,从栏上跃下,自顾自地走远。 “过河拆桥。” 谢景之轻笑了一声,跟了上去。 少女怔怔看着两人行远,有些茫茫然—— 景之哥哥,不是畏寒么…… 她瞧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为何景之哥哥却只着单衣? 一刻春宵又是什么? 过河拆桥又是什么? 她那双清透的眼眸中满是不解,只是此刻倦意袭来,她却只能揣着这不解沉沉睡去。 ——她要快点好起来,然后给景之哥哥跳那支舞。 若是如此,景之哥哥就会宽心些了吧? …… “如何?”异族男人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转了转那猫儿般的碧瞳。 “什么如何?”谢景之蹙了蹙眉。 千泉冷笑一声:“殿下,此处没有旁人,不必再装傻充愣了。”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问得如何?” 谢景之摇了摇头。 “没问出什么有用的。” 少女懵懵懂懂,他旁敲侧击,却不得其要。 她出现得实在巧合——他方到白州五日,算着时间,去往帝都的信却也将将送到。 有人却有意引这江家的小丫头追了过来。 她一个人,从帝都远赴白州,一路上没遇上什么烧杀抢掠,也当真是好运。 可偏偏谢景之与千泉,却都不信什么气运之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连你都问不出,说不定,她是真心实意地要来找你。” 对方闻言看了过来,眼中一片戏谑。 “我没将她拦下来,你生气了?” “那倒不至于。”谢景之笑了笑,垂眸不语。 “本教秘法,能勾魂摄魄,让人口吐真言。”千泉又耸了耸肩,“可须一试?” 末了,他补充道:“不过么,既是勾魂摄魄,自然也有些损害。” “教主自行定夺。”谢景之颔首,不甚在意。 “呵呵呵……三殿下,本教主觉着,你挺有趣的。” 千泉闷声笑道:“好!本教主会去试试。” 谢景之缄口,两人一时无话。 “对了,你那好妹妹,终于按捺不住了。” 千泉弯了弯唇,想起那个娇憨明艳,却生着蛇蝎心肠的小姑娘。 “是么?”谢景之这才像是有些反应,挑了挑眉。 “希望这一次,她不会让本王失望。” “唉——”千泉状似无奈地叹道,“你这妹妹,好看是好看,可惜蠢了点。” 谢景之低头,楼阁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 数十名身着官服的人堆在门边,吵吵嚷嚷。 “是啊,本王已经将那位置让给她,躲到这白州来了。她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他淡淡一笑,“急功冒进,必有错着。” 千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好久没有与你对弈了,不若来一局?” 他伸手寥寥几指,递出气劲,惯是九纵九横。 雪地上显出一方棋盘。 “既是白王殿下,那就执白子吧!本教主先行一步——” 千泉狡黠一笑,趁着歪理,便扬手一指。 “砰”地一声,雪地炸开,落子无悔。 “呵呵……”谢景之摇头轻笑,倒也不为这稍纵即逝的先机而烦忧。 他淡然取出怀中玉盒,盒子里盛着琉璃烧制的白子。 晶莹剔透,小巧玲珑。 “啧啧啧……”千泉勾了勾唇,揶揄道,“还说没时间,你这分明就是嗜棋如命!” 哪有人随身带着棋盒的! 谢景之叹道:“教主功力冠绝,本王自是弗如。若下了一半,因为气虚力软而中断,岂非败兴?” “哈哈哈哈哈——”被对方恭维,千泉自是得意大笑。 末了,他伸出手,俯了俯身子,“殿下,请——” “呵。”谢景之执起一子,不偏不倚,落于黑子之畔。 “这倒是稀奇。”千泉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 他与对方手谈多次,从来都只看他在一方世界兀自谋划,冷眼旁观。 今日这比肩而行的开端,当真罕有。 “如今天窄地狭,想成事,便不得不借教主之肩,平步青云。” 谢景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却是话里有话。 “哈哈——”千泉了然,双指一并,点在一旁。他攻势分明,喜欢下快棋,端的是踌躇满志的棋路。 “好说。” “砰——”地一声,这一处却溅起飞雪,落在谢景之的衣摆上。 “殿下,小心了。” 千泉看了过来,碧眸中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谢景之向后轻退,执子一掷,那琉璃子嵌入雪地之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本王一向小心。”他垂眸说道。 两人此时聚精会神,便是纷纷落了几字。 谢景之知道对方不喜久等,于是饶是他思虑重重,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昔日与殿下结盟,六国九州,你我各分一半。”千泉信手一点,炸开一坑,“时过境迁,不知殿下作何打算?” “若是本王说,本王有些后悔……”谢景之眯了眯眼,落子看似随意,实则这九九之局,已经所剩无多。 “教主待如何?” “哈哈哈哈哈!”千泉蓦然仰头狂笑,他杀意真酣,手下自是步步紧逼。 “本教主也有些后悔。” 他抬起头,注视着对方的面容,眸中精光大盛。 “教主,所以本王从一开始就说过。”谢景之落下一子,这位置却极其巧妙。 若无此处,便是毫不起眼—— 而一子落定,则杀阵成篇。 “你我是同一种人。” 那棋盘之上,“砰砰砰砰”,数道气劲攒动,飞雪四溅,将那黑洞尽数堵上。 “好!” 不知是说这一步棋好,还是说对方之言好。 千泉喝彩一声,自是酣畅淋漓。 他败局已定。 “那便再立一约吧!” 千泉自顾自地从盒中拾起一枚黑子,对着谢景之说道: “铁门关为界,六国九州,本教主,要一半!” “事成之日,你我势无两立,非死不休!” 棋子“啪”地一声,一分为二。 如同二人盟约之中,那绮丽壮阔的千里河山。 谢景之接了过来,将其置于锦袋之中。 “成交。” “哈哈哈哈哈哈哈!”千泉今日颇为欢悦,是为这永昭王爷的野心,也是为寻得知己劲敌的亢奋。 “三殿下,本教主真的很好奇,如果你双腿无疾,还会不会与本教主合作,将那半数的江山分给本教主?!”笑罢,他饶有兴致地向对方问道。 这位天雪山的主人,魔教的教主,一惯如此。 他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充满兴趣。 包括面前这位得意又失意的白王殿下的权欲。 “呵呵…”谢景之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雪山,眼中一片苍茫。 “若是有得选…..” 他情愿纵马江湖,快意恩仇,也不愿在这高座上岌岌可危。 “哼。” 谁知那喜怒无常的魔教教主竟冷哼一声,打了个响指。 谢景之身子一抖,顿时失衡下坠。 剧痛袭来,那是双膝在提醒着他,他并非是个健全之人。 千泉将他扶了起来,碧绿的眼眸中邪性满溢。 “殿下,与虎谋皮,切忌分心啊——” “多谢教主提醒。” 他拂开对方手掌,勉力站了起来。 这无心教主,功夫当真出神入化,比之昔日魔头锦瑟更是青出于蓝。 尤其是他这摄魂夺魄的双眼。 既可解不治之症,又可摧磐石之心。 无心既出,天下将乱。 此话当真。 第124章 祁川镇下一株松,十里长堤绿似空 “…….我与顾见春现已行至问剑山脚下祁川镇,休整一二,不日便上山拜庄。望父亲勿念,善自珍重,木儿拜上——” 墨迹跟着少女手中的狼毫划过信纸,字迹柔和轻盈。 “这样就可以了吧?”赵青木将信纸吹了吹,递给身后的人。 “是你写家书,不必拿给我看。”顾见春摇了摇头。 “规矩真多。”赵青木抿了抿唇,小声嘀咕道。 顾见春轻笑一声,不理会她,目光望向了远处群山。 祁川镇距问剑山庄不过十里,他目之所见的群峰之巅,便是问剑山庄。如今至冬,山苍云渺,高不胜寒。只是有一川飞瀑若隐若现,乃是祁川之源。 几人落脚的这一处小镇,便是祁川镇。 他上次来时,此处还是一派郁郁青青,如今却是寒风萧瑟,冷霜凄清。 问剑山庄终年无雪,至若冬日,也不算暖和。 他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可是他想找的人却不怎么待见他…… 他的思绪飘回那日与莫姓老者分别之后—— “夜来姑娘,你杀人了?”几人行进,沉默了一路。 叶染衣忽然开口问道。 “嗯。”夜来秀眉微蹙,“怎么了?” “没有没有。”叶染衣笑着耸了耸肩,“只是看你杀气很重。” “你还有这本事?”她冷笑一声,并不愿多言。 “在下是没有这本事,只不过…..”叶染衣坦然应道,“在下看你手肘上有处新伤,不是琴弦之伤,不是铁钉之伤,倒是奇异。” “你受伤了?”顾见春顿时看了过来。 赵青木抿了抿唇,想到对方刚才与她说过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凑上来。 几人皆打量着她。 夜来眉头紧皱,她不喜这叶染衣的敏锐,像是观察猎物一般。 事无巨细,谨小慎微。 ——若是如此,她之后的行动就不太方便了。 “不过是小伤。”她低头看了看衣袖——原来是衣袖被划破,其中伤口未愈,才叫他发觉。 不过几人眼下本也狼狈,倒是都没注意。 顾见春忽然想起方才在林间所见。 “林中尸体,是你干的么?” “哼。”夜来轻声一笑,“是我。” 她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顾见春想起她在双溪镇之时,即便双目失明,也是手起刀落,毫不迟疑。 究竟杀过多少人,才能熟知何处致命,何处制敌?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他紧了紧喉咙,却还是开口问道。 “我不杀他们,死的就是我。”对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无所谓地笑了笑。 为什么,总要问“为什么”? 这句话,从这个男人口中,已经听到三次。 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新颖的言辞,不过又是些陈词滥调。 夜来心中无端烦闷。 与一群人虚与委蛇,她有些厌倦了。 还是一个人好。 “他们是谁?” 顾见春沉默片刻,沉声问道。 夜来抬眸扫了他一眼,讽笑道:“怎么,若是恶人,就该杀么?” 顾见春一愣,登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唉……你让让!碍手碍脚……” 见两人争执无果,赵青木将这呆子推到了一边。她善意地冲少女笑了笑,示意她将手臂抬起一些,好让自己细细查看。 伤口很新,还淌着血。 如今已没有什么药粉,无法,她只得取出银针,先封住她手臂穴脉。 “这伤口,像是锐器所伤。”她断言道,“却不像是什么剑伤,我见识少,辨认不出。” “认不出也是自然。”叶染衣看了一眼,便凉凉笑道,“他们来自扶桑,便是整个中州也没几人能认得出来。” “扶桑?”夜来转了转眸子,看向了他。 “看样子,你是遇上扶桑的刺客了。”叶染衣轻笑,“那群人,就是疯子,谁敢拦他们,就要杀了谁。” 观其言辞,像是也与他们交过手。 “扶桑人来中州做什么?” 夜来蹙了蹙眉,顿时联想到帝都夜宴。 “这就要问你的好主子了。”叶染衣耸了耸肩,不愿多言,“放心,扶桑的毒都不厉害,毒不死你的。” 放心?这是什么宽慰?赵青木瞪了他一眼,她也是看出有毒,才用银针封穴,而这个人非但不帮忙,还在一旁说这些风凉话。 谁知这紫衣少女却淡然一笑,冰霜消融。 “借阁下吉言。弘愿未果,我不会死的。” 叶染衣低头,“呵”了一声。 一旁的两人却都心生好奇。 什么“弘愿”? 他想起了初遇她时,她在破庙中俯身长跪,双手合十,虔诚无比。 她那时说,“信女业障蒙心,愿入无间地狱,只求度化那往生之人,来世能得善果……” 顾见春怔了怔。 往生之人,是谁? 是她的娘亲么? 他为这个想法而感到惊惧难当。 虽然在山上约莫五年,小湄从未忘记自己的娘亲。她勤学苦练,唯一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学有所成,能独当一面,然后与娘亲团聚。 月圆月缺,时过境迁,只有那坐在檐下的少女,日复一日地握着手中的香囊,等待着她的娘亲来接自己,亦或是她下山寻得娘亲。 但愿不是她的娘亲有什么事,以致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边他还在默默思索,那边的赵青木十分小心地将银针按入紫衣少女的肌肤。 “这样就没事啦!只是可能会有些疼。”赵青木谨慎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生怕她感到疼痛。 “多谢。”夜来的面容上却没有半分不适。 这点疼痛,不值一提。 相比之下,还是腹上的伤口更为惊险些。等到了村镇,寻个医馆再说吧。 即使面前的少女出自来去医谷,父亲是赫赫有名的来去医仙。此时没有什么伤药,她也是有心无力。 更何况,既然两人不相为谋,她也不愿再承这医仙之女的情。 “不必谢我,医者救死扶伤,这是本分。” 赵青木却澄澈一笑,心无杂念。 夜来心中异样,不再多言。 这女孩,太过纯粹,任是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对她展颜吧?可是那医仙,却将她生生推入这江湖,倒真不知是福是祸…… ——不论是福是祸,都不是她该过问的。 回过神来,她才发觉,那身着青衫,腰佩宝剑的男子正默默凝视着她。 看她做什么? 她收回目光,心中微冷。 “哎哟!” “我的糖葫芦!” 一人蓦然喊道。 几人望去,驿馆之外,一人行如狂风,在人群中左冲右撞。而那小贩正正挡了他的去路,于是他极其不耐地伸手一拨,这小贩顿时就要摔倒在地。 顾见春心念一动,顿时催动轻功赶上,一手扶住小贩,一手接过他手中的糖葫芦架,这才不至于让那一架子的糖葫芦蒙尘。 “谢谢少侠!谢谢少侠!”那人忙不迭地冲他道谢。 “咦——”赵青木将信递给驿馆的人,转身便看到这一幕。 “这是什么?!”她看着那鲜艳欲滴,晶莹透亮的小果,被一根木签钉在那架子上,整整一架子的赤果,如同一株冷艳飘香的寒梅。 她不免有些嘴馋。 出谷以来,她深知一个道理,看上去好看的零嘴,一定很好吃! “这个是糖葫芦。”顾见春后知后觉,这才想起他并未与少女遇见过此物,自然,也没有机会解释与她听。 “小兄弟,这怎么卖?”他转身望向那小贩。 小贩却惊魂稍定,方抚了抚胸口,听他们一问,连忙摆手。 “哪里的话,您刚刚帮了我,这糖葫芦您就随意挑几个吧!” 他讪笑着说道。 “举手之劳罢了。你也是小本生意,钱还是要给的……”顾见春连忙推辞,他救对方,可不是冲着他的糖葫芦。 他话音未落,在袖中一掏,却顿时愣住。 ——不知何时,钱袋不见了。 昨夜惊险连连,哪里顾得上这等俗物? 只是如今却要难堪。 小贩何其懂得察言观色,见对方没什么动作,直接在架子上取下两根糖葫芦,递了过来。 “少侠,莫要客气!” 顾见春迟疑,一旁的赵青木却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 “那就多谢你啦!对了,看你腰间无力,腿弯打颤,想来是久站所致,得了空,还是得开副方子,多休息一二!” 小贩眼睛一弯,笑盈盈地说道:“姑娘您真是人美心善!两个够吃么?要不再多拿几个!” 赵青木哪里敢再拿,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够了够了!要是不好吃,我可要来找你!” “得嘞!我就在附近叫卖,若是不好吃,您尽管来寻我!”小贩会心一笑,握着手中架子,渐渐远去。 “再会!”赵青木颇为豪迈地冲他挥了挥手。 这里的人虽忙于生计,却不至帝都人那样满面疲态,惯是与人为善,知恩图报,可真有意思! 她看了看手中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又看了看面前两人,忽然一愣。 糟了,忘记现在是三个人了…… 叶染衣到了祁川镇,便说要联络叶家人,部署探庄一事,叫他们在这里等候一日。 只剩他三个人在此乘闲而逛。 她咽了咽口水,凑到了青衫男子身边,低声问道: “诶,你还有钱没有?” 顾见春会意,失笑摇头:“我不吃。你给她吧。” 赵青木眨了眨眼。 这呆子,还挺会来事儿! “好说好说!”她笑道。 糖葫芦…… 夜来愣愣地看着面前递来的一串糖葫芦。 小时候,每个月最期盼的事就是娘亲替她买的糖葫芦…… 滴答—— 她鼻上一凉,伸手摸了摸。 指尖一滴莹莹冷雨。 下雨了。 她抬首看着天际,北风卷尘,乌云霭霭。 这个季节的雨…… 真不愧是终年无冬的问剑山庄。 “诶呀,下雨了!”赵青木也有所察觉,于是自然而然地拉着对方的袖子,将她带至檐下。 她一转头,那呆子还站在原地看着某个方向。 “喂!顾见春!下雨了!快来避雨!” 顾见春似是无知无觉,目光如炬,望着那十几丈之外的街口。 “你看什么呢!”赵青木跺了跺脚,也探头出去。 “小心。”夜来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什……”她方要开口,只见夜来面沉如水,神色凝重,示意她噤声。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一低头,这才惊觉—— 方才她要探出身子的那一方土地,此时已经无端几道沟壑。 若非夜来将她拉住,此时恐怕人头落地,非死即残。 什么人,这么狠毒?! 她心中惊惧不已。 铃声叮叮咚咚。半晌过去,只听得到声音,却不见来人。 “阁下是?”顾见春将手扶在剑柄上,还未来得及出鞘。 那剑气却并非是冲他而来,否则他此时已经伤残。 也不是冲檐下的两个少女而来,否则以那速度,根本不容她们躲闪。 显然,这是警告。 “在下顾见春,途经此地,只为歇脚,并无恶意。还望阁下高抬贵手,莫要为难。” 这个人来历不明,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很强,即便是手伤已愈,他也无法战胜,更不必说此时新旧伤交替,定是难以抵挡。 “叮铃铃——” 铃铛声传来,不知何时,那路上已没有半个人影,连同方才为赵青木寄信的驿馆中人,也是不知去向。 “是谁啊?”赵青木无声地冲夜来比了个口型。 夜来轻轻摇头。 她亦不知。 此时她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如今的问剑山庄,足以问鼎中原武林,那这婚宴,真是为南宫惠与林穆远这对新人而准备的么?还是说……是南宫孤舟想要借这婚宴,有什么举动呢? ——不管是什么动作,此时问剑山脚下的祁川镇,必然隐藏着诸多势力。她居帝都已久,竟是想漏了这一环。如今他们大大方方地在此现身,方才救人,出手不凡,又引来了多少目光? “叮铃铃——叮铃铃——” 那铃铛之声若隐若现,却能察觉对方愈来愈近。 此时这冷雨也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顾见春暗自运功,那雨在他身上滑过,却顷刻间就蒸腾不见。 对方不答话,也不再冲着几人示威。 只是他能感到,这气息,越发接近了。 他看着街头那不甚分明的高大影子。 那并非是个人影,而是…… 第125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冷雨凄凄。 几个呼吸之间,那影子如同鬼魅一般靠近。 香风扑鼻,原来是一顶雪白无比的轿子。 轿子由四个高大壮汉抬着,四人皆是墨色长袍,将浑身上下裹了个严实。长袍衣角绣着金丝莲纹,其后浩浩荡荡地跟着数十人,谷黄,乌青长袍相错,皆是奇装异服,来路不明。 那白色轿子挂着几个铃铛,随风摇晃。 只不过……分明已经如此贴近,此时那铃铛却像是哑了,无声无息。 一只手忽然从轿帘伸了出来。 手指素白,手腕上戴着异域风情的金镯,叮叮铃铃,那手腕上一圈一圈,缠着无数白纱,一直蔓延到她的肩际—— 是女人的手…… 不,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 是个小孩的手。 顾见春伸手按在剑柄,却有些力不从心。 他正欲将剑拔出,可心底却不知为何,凭白响起一道声音。 “别动。” ——于是,他就真的不能动了。 他咬牙勉力握住剑柄,不知是汗珠或是雨珠,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咦?” 那轿子里的人察觉他的动作,像是有些吃惊。 那素手轻盈一握。 他顿时感到手上有千钧之重,叫他无法拔出佩剑。 这是什么功法?! 他心中不安更甚。 “好熟悉……” 对方显然不打算与他为难,只低声问道:“你是李郎之后么?” 那声音分明十分稚嫩,却带着无尽沧桑。 仿佛她已经寂寞了几百年。 可这分明只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那……是谁?”他咬着牙,聚气于手,他隐隐感到这功法并非蛮横,而是摄人心魂,叫他不敢拔剑。 “李郎就是李郎啊……”那声音像是在怀念什么,有些茫然,“对啊……李郎是谁?” 顾见春察觉到对方的功力似是有所停滞,他顿时抓住机会,全神贯注,突破了对方的桎梏。 只听“噌”地一声,青山剑出鞘,指向了轿子。 “呵呵呵呵……”那轿子里的人被剑指着,却也不恼。 她只将手收了回去,咯咯娇笑。 “好久没有被人用剑指着了……” 听这语气,竟像是有些怀念。 “小子,你不错。” 这分明是个女童,却自然而然地将他当做小辈? 顾见春怔了怔,不知来者何意。 “我在追一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他?” 那人不理会他答不答话,兀自开口道。 顾见春想起方才街上那一幕,遂问道:“阁下说的人,是什么模样?” “唔……”她像是将头扬了起来,孩子气地想了半晌。 一片寂静中,她终于开口说道: “忘了……” “……” 顾见春有些哑然。既然如此,他也不便多言。 “卡莎,你来想想,他长什么样子?” 那暗处的紫衣少女闻言,顿时抬头,眼中一冷。 轿子之后行出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女,那少女虽然被裹在宽袍大袖之中,却能看出她那玲珑有致的身材,白袍之下,那金发碧眸却更加耀目。 因着穿白衣的缘故,他竟无从察觉。 不是中州人? 顾见春心中暗自掂量。 西域人,来这里做什么? “大人……那人穿着黑衫,约摸四五十岁,身材健硕,体格宽大,长着大胡子……”卡莎一面回忆,一面斟酌着说道。 方才大人恐怕迷恋中州的景致风土,以至于在街角停下,看着那一个个奇异的小玩意,驻足良久。 谁想到一时不察,竟叫这个男人跑了! 她们这才追了上来。 又不知为何,本来应当是心急火燎,不叫他坏了大人的大事。 只是大人看到这男子,却又停下来,似乎对他颇有兴趣。 “哦……这样…”女孩像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只是她的回答却提醒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又走神了。 “大人,这……”卡莎有些无奈,只得开口提醒道。 “哦……”对方像是回过神来,转而向顾见春问道:“那你见过么?” 顾见春暗自思忖——他是见过,如果所料不错,就是方才那冲撞了小贩的人。 “没见过。”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那站在檐下的紫衣少女抢先开口。 轿子里的人气息一沉。 “谁许你说话了?!” “砰”地一声,两人身边的竹筐纷纷炸开,四分五裂。 赵青木眨了眨眼,只见一截紫色长袖拦在她面前,手中白雾翻涌,将那气浪拦了下来。 她转头,少女面色发白,像是不太好受。 “你怎么样?!” 夜来摇了摇头,将胸中那股郁气压了下去。 “无碍。” 实则这一出手,便轻易让她受了内伤。 “嗯?”轿子里的女孩像是有些感兴趣地看向了两人。 准确地说,是注意到了这个她未曾放在眼里的紫衣少女。 “是你。” 夜来抬眸,目光冷然。 “是我。” 她不知道对方是说哪一件事,不过这些年来,与无心教打过的交道,便不在少数。 既然对方笃定,她倒也不必遮遮掩掩。 只消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任凭顾见春与赵青木一头雾水,那卡莎却蓦然惊叫道:“大人,是她!是那个中原剑客的同伙!” 夜来了然。 这是在说“玉生烟”。 “嘘——”女孩示意卡莎噤声,“我知道,不要大惊小怪地,惊饶了旁人。” 她转头,对着夜来伸出手。 “玉……还给我。” 随着她伸手,夜来顿时觉得面前有一股气劲,就要将她绞杀。 如此危急之时,她却蹙了蹙眉,发现了这句话的关键—— 还给她? 她是谁? 无心教的教主么? 难道无心教主,会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我若不呢?”她面上没有过多表情,脑海中却将两人交手和脱身的法子都过了一遍。 脱身不得,那只能血战了。 她方要将一旁的赵青木推开——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卡莎顿时扬起手中长链,向前一步。 那泛着青光的宝剑却在轿子主人的身前递进一寸。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呵呵呵……”女孩低笑。 “原来你见过他了。”她话音中尽是了然,“也罢。兜了这么大一圈,终究还是让他得手了。” 她将手收了回去。 那股无形的威压从夜来身上离开。 夜来秀眉蹙得更甚。 “祂”? 又是谁? 顾见春只觉得,一根手指搭上了自己的剑锋。 他一动不动。本意只是威胁,他无意伤及对方。 “小子,你这把剑,我瞧着有些眼熟。” “是不是还有一把?” 顾见春下意识瞥了一眼那檐下少女,对方却垂眸,并不作答。 “是。”他点头。 “原来如此……”女孩像是在呓语梦话。 “过了这么久,还真是什么都没变。” 这话像是追忆,像是嘲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忽然大笑,风动气涌。那轿帘随着她的笑声,被一阵狂风掀起。 几人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是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 她皮肤青白,就如同天山簌雪,岸汀之莲。 与那惨白的肌肤不相称的,乃是那娇艳红唇。 而更为璀璨夺目的,却是那一双清幽如碧的眼眸。 仿佛只要被那双眼睛注视着,你就会身不由己地向她走去。 一众随从皆抵挡不住这震慑,纷纷跪倒在地。 “大人息怒!” 她分明在笑,众人却觉得她是怒极了。 几人还未来得及细看,那狂风刮过,乱石迷眼,连同天上冻雨都转了个方向。 三人只觉得这街上的一切都纷纷碎裂开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得不运功抵挡这股气劲。 这是什么功法?好生邪性! 就在众人皆觉得难以抵挡之时—— “阿弥陀佛。” 一声佛偈凭空响起。 雨滴忽然凝滞一瞬,定在了半空。 赵青木眨了眨眼。 只消一瞬,那冻雨却又纷纷落下。 不过这一次,雨势恢复了常态。 连同风也静了下来。 “什么人?!”卡莎在一旁兀自甩了一链,冷声呵斥。 “阿弥陀佛。”那人不疾不徐,却又念了声佛偈。 “几位施主,小僧是要写信。敢问此处可有驿站?” 第126章 尘世妄言绝千恋,莫被谣言迷了眼 众人闻声望去,倒是个一身渚色宽袍的僧侣。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朱衣男人,男人剑眉星目,五官端和,美中不足,乃是脸上横着的一道疤。 男人一把拽住僧人的大袖。 “喂,少管闲事。” 僧人笑着摇了摇头,却是不应。 他虽是低声悄言,但在场的几位皆是耳力不错,也难避着谁说话。 若说唯一没能听清的,恐怕还要数赵青木。 夜来寻着间隙,轻轻推了推她。 “进去。” 她功夫不高,留在这里,恐被误伤。 “哦……”赵青木也能拎得清轻重,依她所言,乖乖躲进了驿馆。 进来之后,她才发觉,这驿馆里的人并非是逃走,而是早在一开始,就被震昏了过去。 她连忙为这几人看了看伤势,一面忙活,一面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顾见春将剑收起来,退至檐下。 不想这小小祁川镇,却是卧虎藏龙。 须臾之间,已见到两位高手。 这轿中之人,来自西域。 那这无名僧人,又是从何而来呢? 那轿子中的人止住笑声,示意几人将其放下。 “汝是何人?” 她竟看不出面前这人的功夫深浅。 轿子稳稳落下。 金铃摇晃,叮叮咚咚,她挑开帘幕,玉足轻巧地落在地上。 这女孩竟不着鞋履,赤足落地。 “小僧是谁并不重要。”那僧人兀自摇头,“只是小僧平素看不惯恃强凌弱之徒,你这功夫虽然高深,却是害人不浅。” “喂!小爷说话你是半点也不听啊?!”一旁的朱衣男子将他拽了回来,“别多事!写了信,我们就走!” “哦?”那女童却不愿放他二人离去,一呼一吸之间,她那娇小玲珑的身子已经飞至僧人面前。 虽然还不及僧人腰腹高,她却盛气凌人地看着对方。 “害人不浅?何以见得?” 她那双碧色眸子中兴致盎然。果然,有人的地方才有意思。 “呵呵……”那僧人竖起手掌,另一手中握着一串佛珠。 “这位施主,前尘已了,何苦执着?” 众人皆是捏了一把冷汗,这喜怒无常的“女孩”,看上去并非是个好相与的。 那金发女孩却浅然一笑:“前尘已了?你一个臭和尚,懂什么前尘?” 她伸手一指,地上蔓延两道裂痕,像是剑气化形,又像是以内力运劲。那气劲掠过僧人,自他身后而去。可这僧人却也不躲,兀自抖了抖手中念珠,嘴唇翕动,振振有词。 “我平生,最讨厌和尚!” 这孩子像是恼极了,小手虚虚一握,无形的威压铺天而下,那朱衣男子腿弯发颤,顿时难以自持。 而那僧人临危不乱,竟将脚一展,双掌顶起撑天之势,佛珠震颤。 “咚——”地一声,两股力量激荡,一阵巨大的气流于四方涌动,势不可挡。 “施主,斯人已逝,何苦执着?”那僧人收回双掌,稳稳站定,与一旁的朱衣男子毫发无伤。 甚至连雨水都未曾将二人淋湿。 “呵!”那女孩冷笑一声,再不复方才馥雅矜贵,那双碧绿的眼眸中满是恨意。 “斯人已逝?那你说,为什么他死了,你们还活着?” 她仰天长啸,那声音中带着痛苦与恨意,却因为是孩童的声音,显得更加诡异。 “唉……”那和尚不慌不忙,饶是对方带着杀意冲向了他,他却兀自盘起手中佛珠,缓声念诵。 “念的什么破经!闭嘴!”女孩蓦然暴怒难当,伸手就要扯他的佛珠。 和尚却轻退一步,步法飘逸,竟从她手下溜走。 “我说……闭嘴!”女孩怒不可遏,目眦欲裂,手指成爪,也不再摘他佛珠,而是直直冲向他的脖颈。 她来中原,并不想手中染血。 她原本只想杀一个人。 只不过这和尚实在烦人!那口中不知念的是什么,叫她头痛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 那翩翩如玉的少年郎看着小小的她…… 瑟缩在角落里的她。 衣衫褴褛的她。 她摇了摇头,满眼都是警惕。 她听不懂。 “在下明白了——姑娘不是中原人吧?” “哦……抱歉,在下忘记了,这句你也听不懂…….” 那抱着长剑的少年郎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略一思忖,遂笨拙地说了句西域话。 “阿曼….斯孜……” 对方在说,你好。 她眼中一亮。 仿佛千万朵优钵罗花在山巅盛放。 第127章 天高地迥双眸豁,水阔山长万古流 金发女孩在一众人面前蓦然失神,身子一软,缓缓倒下。 僧人无知无觉,依旧转动佛珠,念着不知名的经文。 显然,这僧人便是行至此处的般若紫阳,和那受命跟着他的曾不悔。 看那孩子即将倒地,曾不悔终究是有些不忍,方想伸手将她捞起来。 白袍女人的反应却更甚一步,手中铁链一卷,正正环住孩童腰肢,将她拉了回去。 “滚开!”她目露凶光,毫不客气地喊道。 实则她会的中原话也是寥寥无几,只不过,跟着大人数日,大人却时常逼她以中原话作。久而久之,她也不得不熟记于心。 “擅动者,死!” “啪!”地一声,那铁链抽在地上,将平地砖石抽了个四分五裂。 两个侍从将女孩抱进了轿子里。 对方已经酣然入睡。 “叮铃——叮铃——” 不知为何,轿顶的铃铛又重新响起。 众随从纷纷亮出武器,严阵以待。 “原来如此。”般若紫阳缓缓睁开眼,眼中满是悲悯。 “她这是……你把她怎么了?”曾不悔有些摸不着头脑,转身问道。 怪哉,如今却只有她一人昏睡入梦。 般若紫阳回过神来,低声答道:“没什么,她只是睡着了。” “我们走吧。” “不准走!”一道铁链抽了过来,曾不悔挥出一道月光镖,将其链首打落在地。 卡莎目光一惊,这其貌不扬的男人,随意出手便能拦下她。 她不禁有些后怕。 若是方才这一泛着火光的飞镖是向她命门而来,她却不一定能躲得过。 “嘿,尔等西夷,好不讲道理!”曾不悔跃至众人面前,大声呵斥道: “尔等蛮横在先,如今连你们主子都打不过,尔等还如此不依不饶!老子告诉你!既然永昭的地盘,就给老子夹起尾巴做人!” “老子不和女人打!快滚!” 他这一通叫骂,更是叫那卡莎听得七窍生烟,手中链子一扬,也不管对方孰强孰弱,就要挥舞杀来。 “且慢且慢。”般若紫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闪身而上,赤手生生接下铁链。 卡莎恼怒一拽,那链子却纹丝不动。 “放手!” 曾不悔在一旁腹诽。 这女人莫不是脑子坏了,怎的说话如此不知好歹。 “这位施主。”般若紫阳笑了笑,温声说道,“不必忧心,到了该醒的时候,她自然会醒的。” 曾不悔冷笑一声。 这和尚是不打诳语。只不过,他也没告诉人家,若是对方没能挣脱梦境,保不齐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不过么,一群西夷罢了,本就该杀绝户。 谁理会他! “真的?”卡莎狐疑地回头。 一个身着谷黄色长袍的男人进轿察看一番,冲她微微点头。 “大人是睡着了么?”她用西域话问道。 “无恙。”那人回道,“我们该走了,大人有令,将那个人捉回来。” 大人喜怒无常,如今却陷入昏睡,自身难保,他们可不能让这群人再发难于她。 “好。”卡莎咬了咬牙。她自个儿受辱倒是没什么,此时她也冷静了下来。 一切以大人的安危为首。 在场几人听到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却不知是在说什么。 “我们走!”卡莎挥了挥手。 四人起轿,脚下生风,那轿子有如鬼魅迷踪,霎时间便行出数十丈。 这功法,好生眼熟。 顾见春在一旁看着,微微有些出神。 雪夜一战之后,遇上的那位太子,当时他所坐之轿子,不也是如此? 他心中有些惊异,永昭的太子,西域。 两者之间,应是八杆子也打不着。 他情愿相信是自己多心了。 “咳咳咳…….”谁知身后的少女忽然连声咳嗽。 他急忙转身,只见对方掩着唇,面色苍白。 “小湄,你怎么了?” 顾见春将她身子扶稳。 “无事。” 夜来轻轻一挣,自个儿站定,悄悄将手藏在身后。 “两位施主,不知可否借个道,好让小僧过去?” 僧人彬彬有礼地冲两人竖起手掌,行了一礼。 两人一惊,这人无声无息便出现在面前,当真是功夫了得。 顾见春一转头,这才发觉他们二人将这驿站的门挡了个严实,遂连忙让出几步。 “在下顾见春,方才多谢两位出手相助。”顾见春冲对方两人抱拳。 “贫僧一……贫僧有悔。”那僧人和善一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你!”那朱衣男子像是气急,一扭头,方欲说什么,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闷声说道:“在下姓曾。” 顾见春点了点头。对方未曾自报家门,他也不便多问,只得抱拳道: “有悔师父,曾少侠。” “哼。” 那曾姓侠士面上别别扭扭,像是有些心气。见那僧人走了,他随意冲两人拱手回礼,便跟了上去。 僧人推门,正看到赵青木要将门打开,她像是被惊了一跳,往后退了退。 众人定睛一看,两个小厮模样的人齐齐躺在地上,印堂与人中皆插着几根银针。 “这是……” 僧人愣了愣,遂了然道:“阿弥陀佛,施主素手仁心,必有福报。” 赵青木却回过神来,站定了身子,开口说道: “有没有福报倒也不重要。眼下他们经脉被震伤,当务之急,须得有人运功助我施针,才能不落下病根。” “谁来?” “呵呵……此处有三个习武之人,不是正好?” 众人还未开口,那朱衣男子便耸了耸肩。 ——这蠢和尚横竖是要管的,不妨快些了结,他们好上庄一探。 夜来闻言,将正欲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去。 她蹙了蹙眉。 手中还攥着一摊血——是方才受伤所致。 正巧,既然对方看不上,那她也不必凑这个热闹。 赵青木转了转眸子,此时也顾不得别的,遂点头说道: “好,那你们来。” 三人依言各寻一人,运功为其疗伤。 赵青木虽看顾三人,却是有条不紊,手下银针不疾不徐,一一对应。 过不多时,几人一震,口中纷纷吐出乌黑淤血。 她蓦然松了一口气,将几人身上银针一撤。 “好了。” 三人依言收掌,起身。 “没想到你一个姑娘家,医术倒是不错。” 朱衣男子面上长疤抖了抖,兀自一笑。他惯是杀人成性,这人命什么的,他倒是未放在眼里。只不过看这一个女子,年纪轻轻,竟然出手不凡,即便应对三人,也是毫不示弱。 长得么……耐看,但比起盈盈姑娘,还是差点。 “姑娘家怎么了?”赵青木蹙了蹙眉,端是不解,“不许姑娘家学医么?” “那倒不是!”对方谄笑一声,“只是寻常姑娘此时都在闺阁绣花读训,像你这般闯荡江湖,救死扶伤的,倒是少有。” “哼。”赵青木撇了撇嘴,兀自将头一扭,也不应他。 曾不悔摸了摸鼻子,也不知是哪句话触了对方霉头,他竟觉得这小姑娘像是心中不虞。 此时倒轮到顾见春心生惊讶—— 他知道这位医仙之女虽然平素贪玩,却是实打实地与人为善,对旁人毫不设防。此番倒是头回见她不待见谁,连同说话也毫不客气。 那少女却话势一转,板着脸冲他说道: “你,找个医馆,按这方子取药。” “好。”顾见春亦有些怔忪。 她这是在恼什么? “我去吧。”夜来走了过来,从他手中夺过药方,匆匆离开。 “诶——”赵青木还没来得及喊她,那紫衣少女已经没了踪迹。 “她有钱吗?”她有些无奈,转头问道。 “不知。”顾见春摇了摇头。 怎么觉着一个两个都在生气…… 一旁的般若紫阳却将几人的心思看了个分明。 沉默之际,他开口问道:“两位施主,敢问文房四宝何在?” “啊,这里。”赵青木方才用过,于是顺手便指了指。 “呵呵…多谢施主。”般若紫阳行了一礼,施施然走过去。 曾不悔跟在其后。 听闻这问剑山庄正是举办婚宴,他二人便想写封拜帖,好去讨个彩头,借机探探这山庄内是否有他们要找的地方。素闻问剑山庄门槛极高,非在江湖上有名有姓之人不可入内。 只不过么——他手里可是有殿下谕令,若是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 他略一垂眸,看着那和尚研墨提笔。 看着看着,琢磨出些许不对劲—— “喂!和尚!你怎么写扶桑字?!” 哪知般若紫阳闻言,反问道:“为何不能写扶桑字?” “这……”曾不悔一噎,遂回道,“那南宫庄主也未必看得懂扶桑字啊!” “呵呵……”般若紫阳笑了笑,“曾施主不是说,问剑山庄眼光极高,一般人进不得?” “那倒是!”曾不悔点了点头,还是一脸不解,“这和你写扶桑字有什么关系?” “小僧看曾施主孑然一身,逍遥自在,想来也没有什么牵挂。”般若紫阳一面说着,手上却不停。这一心两用的本事,他倒是信手拈来,“若是以我二人冠名,恐怕这拜帖还到不了那庄主面前……” 曾不悔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好你这和尚,心眼儿真多!” 还说什么“他孑然一身,逍遥自在”,不就是变着法说他无门无派,入不了那问剑山庄的法眼么?! 顾见春与赵青木在一旁默默听着,也不怪他二人偷听,只是这驿站并非什么宽阔之地,就是想不听也难。更何况,这一僧一客并未避着他们说话。 “两位是要去问剑山庄?” 顾见春思忖了一番,还是开口问道。 “来这儿歇脚的,恐怕没人不是去问剑山庄吧?”曾不悔耸了耸肩,大方承认,“听说少庄主成亲,我们也来凑个热闹!” 这青年身手不错,却还没到要他曾不悔记住的地步。 那两个小姑娘…… 倒是各有各的貌美。 只不过,也没有他的盈盈姑娘曼妙多姿。 般若紫阳像是有所预料一般,正好落笔,展了展信纸,遂轻轻一吹。 “曾施主,写好了。” 曾不悔转头,看着那如同天方夜谭一般的文字,偶尔能从其间辨出几个中州字来。 “嘿,你别说,小爷这还是头一回正经看这扶桑字!” 他薄唇一勾,有些新奇。 “呵呵…..是么?”般若紫阳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不比中州字来得古朴凝练。” “那倒是!”曾不悔得意点头,虽然他是半句话都没看懂,但对方夸他中州的物事,他便不能落了气势。 “两位施主,我们是要去问剑山庄。” 般若紫阳笑眯眯地竖起手掌,俯身行礼道。 “小僧自扶桑而来,寻觅家慈踪迹。正逢山庄大喜,听闻家慈行经此地,小僧便特地前来贺喜,顺便探寻家慈所在。只是我二人并未受邀,这才出此下策……让施主见笑了。” “如此,兴许我们可以同行,两位也不必费这周折……”顾见春了然,这两人也并非是什么凶恶之辈,且方才仗义出手,是有恩于他。又听说他跋山涉水,是为寻母,这便又多了几分好感,更是不疑有他。 他三拜问剑山庄,自是知道问剑山庄之人皆是心高气傲,惯会折煞那些籍籍无名之辈。不过这倒也难怪,毕竟是天下第一庄——若是谁都能进,恐怕那问剑山庄的门槛都要被踏破……. “同行?”曾不悔狐疑道,“怎么个说法?” “哦……”顾见春恍然,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上面带着问剑山庄的印信——问剑。 “在下正是受邀来问剑山庄赴宴,若是两位不嫌弃,可与在下一道进庄,也好过再等回信。” 曾不悔将手一摆:“那倒不必了。小爷可不喜欢和别人一道。” 如今这蠢和尚正被那扶桑刺客追杀,还不确定那“道”什么来着的扶桑王子走了没走。此时贸然结伴,万一遇上心怀不轨之徒,又是一桩麻烦。 再说了,还不知道问剑山庄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地方呢! 必须是,一定是…… 曾不悔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 如若不是,他这归期又是遥遥。 般若紫阳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却是了然一笑: “曾施主说得有理,既然是顾施主受邀,那我二人也不好跟上同去。顾施主的好意,小僧感激不尽。” “有悔师父说哪里的话?师父方才为我几人解围,才是侠义心肠,在下还要多谢有悔师父才是!” “唉——你们就别谢来谢去了,听得小爷好生心烦!”曾不悔摆了摆手,“和尚,信也写完了,走不走?” “曾施主,请——” 般若紫阳笑着地行了一礼,这便与两人辞行。 “顾施主,赵施主,再会了。” 曾不悔却懒得与他们打招呼,大大咧咧摆了摆手,抬步离去。 第128章 明月满天风露寒,清光如水浸层峦 “真是个怪和尚。”待两人走后,赵青木在一旁嘟囔道。 “怎么?”顾见春目送两人离开,转身问道。 还以为她会先说那朱衣男子,没想到她一开口,却是说那人畜无害,谦和有礼的异域和尚。 “他怎么知道我姓赵?” 顾见春一怔。 对啊,这扶桑的和尚,怎么还能知道来去谷的事情? “兴许是他与中原有什么渊源吧?”顾见春思忖无果,摇了摇头。 “这还不算啊。”赵青木指了指那文房四宝。 “你看到他写字了么?” “嗯,看到了。”顾见春点了点头。 “他分明是扶桑人,这文房四宝倒是说得顺溜。” “兴许是扶桑人也习惯如此。”顾见春有些不赞同,“他并未对我们有什么图谋,况且方才非亲非故,他却肯施以援手,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还是不要在人后妄议了。” “好吧……”赵青木垂下双肩,有些低落。 “哼。”门边有人轻声冷哼。 紫衣少女手中提着几包草药瓷瓶,走了进来。 “小湄。” 顾见春面上一喜,蓦然转身。 ——方才有一瞬间,他竟错觉对方又要一去不返。 “你信他不如信我。我将你卖了,至少还会分你一半卖身钱。” 夜来将药递给赵青木,扬首对她说道。 “啊?”赵青木一愣,什么意思? “那和尚功夫诡异,绝非名门正派。而那赤衣男人……”夜来神色凝然,冷声说道,“是个杀手。” “邀这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同行,你是嫌我们的状况不够棘手么?” “更何况,问剑山庄,岂是你想带谁上去就带谁上去的?” 夜来兀自咄咄逼人,这倒是她这几日以来说得较长的话了。 “这……”赵青木将药分好,挠了挠头。 她固然心中有疑,只是却没有想到这个份上。 顾见春目光一沉。 “小湄,就算他们来路不明,也并未做什么坏事……你为何一定要揪着两人的身份不放?” “呵……”夜来打开瓷瓶,药香扑鼻。 她俯身,一一让他们服下药丸。 “你对旁人,倒是信任得很。” 顾见春有些怔然。 “小湄,我不明白……” “无需明白。”那紫衣少女忽然站起身来,冷然看着他说道,“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我二人无需苟同。” “我只是看不得你如此说教——江湖险恶,你若是护不了她,就不要教她轻信旁人!” 她这语气,甚至有些严厉。 两人闻言,皆是心中怔忪。 “夜来姑娘……”看这气氛有些冷滞,赵青木有些不安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一松。 “无事。药都在这儿了,你自己安排。”她摇了摇头,话音一软,倒也不复方才冷意。 “你……方才是不是什么东西要给我?” 赵青木一愣。 什么……东西? 她左思右想,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遂“啊”了一声。 “有的有的,给你给你!”赵青木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红彤彤的东西。 是糖葫芦。 夜来素手接过,面上也无甚异色,兀自板着脸,转身抬步就走。 谁知赵青木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 顾见春有些不知所谓。 “夜来姑娘,还挺可爱的。” 赵青木眉眼弯弯,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 “嗯。” 顾见春点点头,虽然不解,却很赞同。 ——小湄向来如此。 “你这个呆子!”她看着对方跟着点头,却兀自骂了一声。 “我?”顾见春有些无辜地看向她。 何以一日之内被两人轮番指责? “哼。”赵青木将俏脸一撇,却也不再理会他。 让他自己想去吧! ……. “喂——和尚!” 曾不悔在他身后追着。只怪这和尚走得太快,教他如何运功都追他不上。 这是何意? 不是说好要一道进庄么? 谁知他刚一开口,那僧人却蓦然停下,他没留意,差点撞到对方身上。 “诶!你这和尚!”曾不悔气急道,“讲不讲道理啊?!” “曾施主,小僧走得快了些,是为你好。” 谁知对方转身,笑吟吟地冲他解释道。 “为我好?!什么意思?”曾不悔指了指自己,摸不着头脑。 “呵呵……无知是福。曾施主,今日小僧替你避开一场恶战。” “什么恶战?” “恕小僧无可奉告。”那般若紫阳神秘一笑,并不多言。 若是曾不悔知道,方才正巧错身而过的紫衣少女,乃是十恶司中,排在他上头的“痴刃”,横竖要与对方争个高下。 可不就是一场“恶战”? 和尚兀自通透,只是苦了曾不悔在原地苦思冥想。 般若紫阳缓缓向山前行去。 半晌,那朱衣男子反应过来。 “喂!等下,和尚?你这没递拜帖,就要拜庄,是个什么路数?!” “呵呵呵……”般若紫阳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曾施主,如今我们已有请柬,何须拜帖?” “请柬?”曾不悔大惊,“你这是哪儿来的请柬?!” 他连忙将对方手中的“请柬”夺了过来。 “问剑”之印赫然入目,方才才看过一遍,不会错的。 确是问剑山庄的请柬! 请柬上署着“曾不悔”与“曾有悔”两个名字。 ——这也并非是从那几人手中夺来的请柬啊? 他狐疑问道:“和尚,哪儿来的?” “呵呵——”般若紫阳笑了笑,指着自己光洁的头顶。 “小僧自是将这印章纹样记在脑中了。” 曾不悔顿时哭笑不得:“你还有这能耐?!” “雕虫小技,权作障眼。”般若紫阳不甚在意地轻笑。 末了,他又开口补充道:“曾施主,障眼法而已,若是仔细比对,还是能瞧出些差异的。” “故此……若说仿出太子私印去支些饷银,就莫要肖想了……” “呵呵…呵……”曾不悔心中所想被一语道破,挠头干笑,“怎会怎会……小爷爱财,还是取之有道,取之有道……” “但愿如此。”般若紫阳面带微笑,收起请柬,也不再管他,接着向山脚走去。 “诶!”曾不悔连忙跟上,“今日就去么?” 离那什么少庄主的婚宴,不是还有几日? “曾施主,你我并非是去赴宴。”般若紫阳无奈道,“婚宴当天必然人多眼杂,你我今日去看一遭便好。” “说得也是。”曾不悔点了点头,想起方才对方与那两个青年男女的“寻母”一说。 “原来你是在找你娘亲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所言,确有其事。” 般若紫阳点了点头,却不否认。 “若是那顾什么的不请你一道,你又如何?” 他如此问着,电光石火之间,却忽然明白了他是何用意。 原来这和尚写那劳什子扶桑文,是有意要引他开口说这“问剑山庄”的事。 而后他二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遂引那青年以请柬自证。 再者,拒绝与他们同行,乃是不愿在众人面前露面,好避开扶桑耳目…… 好你个狡猾的般若紫阳! “呵呵……” 面前僧人忽然罕有地闷声一笑,像是难以抑制这趣意。 “你笑个屁!” 他正是气头上,自然没什么好话。 “曾施主当真聪慧直爽,担得起十恶司‘嗔刃’之名。” 般若紫阳顿了顿,恢复了一派老神在在,接着说道,“不过么,可要小心脚下。” “哼!”曾不悔听他夸赞,方要面色一喜,谁知对方还有句“告诫”紧跟其后。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面色一沉,冷笑回道,“多谢多谢,这条路,小爷还算走得尽兴!” 他曾不悔可不需要别人教他! “非也……”般若紫阳抿了抿唇,忍俊不禁。 “曾施主,小僧是想说,你脚下踩着污秽了……” “什么?!”曾不悔大惊失色,抬起靴子一瞧,顿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啊——” 惨叫响彻林间,鸟雀惊起四散,为这宁静端穆的问剑山,带来了数年来的第一道回响…… 第129章 今日料君朝退后,迎寒新酎暖开颜 “去!” 宫装少女手腕一抖,那鸽子扑扇着翅膀向着远处飞去。 浩空藏蓝,云遮羞月。 “小容……小容!”金殿之中,那金枝玉叶的帝姬一手支着头,慵懒地唤着自己的“新名字”。 小容。 是那个被她替了的姑娘么? 她不知道对方的真名—— 实际上,每个进了荣华宫的人,都会失去自己的名字。 小容,只不过是那玉叶金柯的帝姬殿下随口为她们取的名字...... 她跨过门槛,脚步轻盈,无声无息。 “殿下。” 她遂双膝一曲,俯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上。 “小容,本宫今日有些乏,你去准备......” 那娇嫩的纤指轻握一叠案卷,一双美眸却显得心慵意懒。谢京华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 ——殿下说的“乏”,恐怕就是想去玉池沐浴了。 小容点了点头。 “是。” 她一躬身,缓缓退下。 ——还以为这位娇惯成性的小帝姬又要折腾出什么花样,原来是要沐浴,倒是与她一贯的作风有些出入。 若是以往,她想去就随心而动,惯是不会特地吩咐一句。 恐怕今日是看那堆新送来的案卷,看得实在困乏,才会思绪不清吧? 若是太子殿下,才不会因为这点事情而烦忧呢…… 小容心中不免有了比较。 “咕咕咕——咕咕咕——” 行至转角,忽然听到几声怪异的声响,似是鸟兽呜鸣。 今夜正是摘星阁的几位长老聚首之时。 “谁?” 她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是——我——” 一只手忽然将她后领一提,带进自己怀里。她蓦然回首,对方穿着一身夜行服,将她捞到了树影之后。 “梦雨姐!”她面上又惊又喜,方要大喊。 “嘘——”对方一把捂住她的嘴。 她定睛一看,还有一清俊少年在不远处望风。 她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啊?” 梦雨纤指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说呢?!” “你怎么一个人躲到这儿来了?” 这宫女,正是他们找了许久的绿酎。 谁会想到她说着报仇,竟是将自己报进这深宫高墙之中了。 绿酎低下头,有些心虚道:“不是......我是听说这件事与赵家有关......” “所以呢?你这是要杀了谢京华?!” “不是......不是的......”绿酎连忙摇头,“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是在她身边,离摘星阁很近......待我查明了仇人,我就走!” “你啊!”那素指又戳了戳她光洁的额头,梦雨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叫姑娘好生担心!” “梦雨姐...姑娘...也知道了?” “那倒还没有。姑娘只说让我二人来寻你。”梦雨摇了摇头,“姑娘很忙的,才回来,又要出远门了。” “那就好......”绿酎拍了拍胸口,像是松了一口气。 “怎么?你怕姑娘,就不怕我们两个啊?”梦雨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有意要逗弄这孩子。 “不是不是......”绿酎连忙摇头,“只是姑娘知道我在这儿,定要将我绑回去......” “吼?”梦雨勾了勾嘴角,举起一段绳子,“你竟觉得我们两个不会?” “梦雨姐!等等!你先听我说!” 绿酎往后退了几步,不叫她得手。 “绿儿能进荣华宫,是拜托了一个朋友。要是我走了,那小帝姬定然要发难于他!” “绿儿还不能走......至少,要等那小帝姬厌倦了,将绿儿‘杀’了才行......” “笑话!有我和灵风在,她敢动你?!” 梦雨冷笑一声,又说道,“你那朋友姓甚名谁,我让灵风一道绑了走!什么破地方,我就不信了!” “梦雨姐,你先别急......”绿酎斟酌片刻,开口说道,“有他在,绿儿不会被杀的......只是这小帝姬生性如此,身边人用不过三个月。如今只待三月尽了,那个人再帮我脱身,便能相安无事......” 她许久没有如此与别人说话,每日所做不过是杂役与受人差遣,此时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却是前言不搭后语。 好在梦雨也算了解对方,从她那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个大概。 “你说的那朋友,叫什么名字?可靠么?” 方才她也不过是逞个口舌之快,就是今日夜探皇宫,也是凌霄算准了帝君正操办那劳什子“冬日宴”,又正赶上摘星阁那几个老不死的不在,才能将他们俩送进来。 凌霄那家伙,可是好一通软磨硬泡......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帝姬很器重他。” “不知道叫什么的朋友?”梦雨狐疑不解。 这是哪门子朋友? “他人很好的......”绿酎摇头,连忙解释道,“他和我说,这件事不是帝姬做的。只要我安心查我的事,只要别惊动帝姬和摘星阁的人,就准我在这待三个月......” “这人......不会是有什么图谋吧?” 这小丫头,可别是被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 “姑娘不方便,绿儿只能自己来查!绿儿孤身一人,就算真有什么事,也牵连不到......” “啊——” 她话音未落,头上便挨了一记。 “说什么蠢话呢!”梦雨眼眶微红,低声呵道,“我们几个,少了谁,姑娘都会难过。你想让姑娘难过么?!” “姑娘为了这件事,已经杀了欲刃。殿下虽未曾说什么,却是实实在在地与姑娘疏远了许多......” “姑娘已经很累了,就不要再给她添乱了,好么?” 第30章 深宫风月何处是,回首莫笑客匆匆 “我……我晓得了…”绿酎也红了眼眶,嗫嚅着说道,“梦雨姐,可不可以再给我三日,我…三日!我还有一件事要查,等我把这件事打听清楚,我就想办法脱身!还像以前那样,好么…” “你这丫头…”梦雨跺了跺脚,“什么事?!” “近日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们像是有什么阴谋,绿儿想看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这事犯不着你操心!走!” 梦雨一把将她拽起,谁料到还没能够着对方衣角,那衣角竟从她手中溜走,她毫无防备,竟被对方逃到了一边。 同一时间—— “嘘——有人。”远处的灵风忽然示意两人噤声。 三人躲至树影之后。 “小容!小容!” 那小帝姬等了半天,没见到来人,遂有些急躁地唤道。 “上哪去了?” 她似是走至门口,四处找寻少女的踪迹。 绿酎眼疾手快,将她推到角落,自己走了出去。 “梦雨姐,你们快走吧!”她小心翼翼地回头喊道,“三日后!” 那小帝姬寻不见人,已经走了出来。 脚步渐行渐近。 “殿下,小容在这儿——” 绿酎拍了拍裙角,提着裙摆迎了上去。 梦雨无奈,与灵风对视一眼,见对方摇了摇头。 两人只得无声从树影后离开。 “小容,让你去那玉池,怎么走到这里来啦?”谢京华美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着问道。 看着对方笑靥如花,绿酎却不敢大意,连忙低头回道: “回殿下的话,小容是想着殿下沐浴定然会缺些香料,因此想来看看哪里能寻到些香草冬花,好叫殿下解乏。” “哦,你有心了。”谢京华像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的身后,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于是点了点头,“不忙。你只管去备水就是。” “是。”绿酎额上满是冷汗,好在夜色昏沉,谢京华也有所思虑,未曾察觉她的异样。 “对了。”绿酎方欲告退,那小帝姬却忽然叫住她。 “今夜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声张。” “否则,你知道的——荣华宫的规矩。” 绿酎心里一惊,连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是。” “去吧。”谢京华像是有些心绪不宁,随意冲她摆了摆手。 绿酎行了一礼,缓缓躬身而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娇艳金贵的小帝姬眸光深深,望着她的去处。 绿酎提着宫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既是沐浴,为何那小帝姬在面上敷了脂粉,贴了珠花呢? 她胡乱摇了摇头。 这位生性古怪莫测的帝姬,她可猜不透。 那日听说来了客人,因着天冬与无名二老在,却不许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跟着。 只是后来帝姬却像是一直待在那玉池之中——因着第二日为她梳洗之时,发现她那双白皙如玉的手都有些泡脱了皮…… 这小帝姬,似乎是在筹谋一件大事。她将那玉瓶随身带着,不叫任何人碰它。就连贴身服侍的自己,都不许多看一眼。 ——虽然现下还不知道与殿下有没有关系,这位小帝姬,心眼可坏着呢。但凡是心中有什么筹谋,那必然有人要遭殃了。 她便是不愿错杀,才任她摆布了这么多天。 不过既然被梦雨姐和灵风哥找到了,那就换个法子查吧。摘星阁…她一个小小宫女,还没有资格接近——这帝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她倒很是好奇。 俗话说,贼不走空。 她虽然自封女侠,今日连这荣华宫她都闯了,不带些什么回去,总归说不过! 今晚过后,她说什么也要搞清楚那瓶子里是什么! 打定主意后,她步履匆匆地走向那偏殿所在。 清风寥寥,帷幔深深。 谁知那玉池边上,竟像是有一个人! 绿酎心中警铃大作。 “谁!” 帷幔轻轻拂动,那人却一动不动,身影高硕,呼吸绵长。 是个高手!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原地。 “谁在那儿!” 绿酎此时还要尽心尽力扮演她的宫女身份,轻易不可出手,只不过,这人若是发难,她可要小命不保…… 她苦思冥想,总归不能任对方站在这儿,过会儿那小帝姬来了,恐怕要连带着她一起料理。 “此处可是荣华宫!你若再不开口,我就要喊护卫来拿你了!” 终于,她想起一个寻常的宫女应当是什么反应了…… “呵呵呵……”对方轻笑了一声,听上去却是个年轻男人。 “你是新来的小容?” 绿酎心中一惊,隐隐觉得对方有些古怪。 新来的……小容? 荣华宫的事情,他怎么知道? 难道这人是荣华宫的人么? 她来这里数天,那贺姓统领,天冬,无名,乃至那位名叫慕小楼的朋友……是的,她撒谎了,她不敢和梦雨姐说这位朋友是慕小楼,若是说了,梦雨姐定然不会顾忌他与他妹妹的死活,说什么也会带她走。 她知道两边一向不对付,只不过,慕小楼愿意帮她,是因为她发现了慕小楼的秘密—— 慕小楼不遵帝姬的命令,心慈手软,放过了那个女孩。 于是作为交换,她代替上一个小容,查她想查的事。 她为自己的精明而沾沾自喜。 她绿酎,已经不是需要哥哥姐姐们照顾的小孩子了! “你到底是谁?若是不报上名来,我就喊人了!” 这人躲躲藏藏,又不肯自报家门,就算他知道荣华宫的事,按照规矩,她也该防着对方。 更何况,这可是帝姬行宫,一个外男,怎好出现在这里?! 等等……外男? 她忽然懵懵懂懂地想起一个人——那个自她入宫后就未曾见过的男人。 “看样子你不认识我。”对方也不甚在意,轻轻一笑。 “我是叶染衣。” 果然是他! 绿酎心中有些惧意。进宫以来,她最不想打照面的人便是这位,若说武功身手,恐怕他还不及那摘星阁几位长老,但是若说识人谋略,她知道,单凭这帝姬的能耐,远不足以与殿下抗衡。 这叶染衣,就是那幕后之人。 所幸她听说叶染衣失踪,这几日相安无事,倒是能让她蒙混过去。 他此时却又现身,又是何意?! “你别怕,我这儿可没那么多规矩。”以为是将对方吓着,叶染衣宽声一笑。若是以往,殿下身边的宫女皆由他来一一甄选。 他一走数日,如今回来,却是相见不相识了…… 原来这偌大的皇宫,只有那心狠手辣的少女会惦记他的去向么? 可是她分明知道,他叶染衣并非是一双“镣铐”就能栓得住的…… 如今却在帝都大肆搜寻叶家旧部,逼他就范。 “殿下呢?” 他应约而来,一如既往。 “殿下……”绿酎有些慌乱,那小帝姬恐怕正在路上。 “殿下今夜要沐浴……”绿酎将头颅低垂,掩去眸中异色。 难道那小帝姬说的事,就是这件事? 与自己的入幕之宾,行宫私会。 当真是…… “这样……”叶染衣随意点了点头,抱着双肩,站在原地,“那我在这儿等她。” 绿酎不再多说什么,俯下身,将那特制的机关按了下去。 如此,温浪滚滚而来,不多时就能将行宫的玉池充盈填满。 烟雾缭绕,与这深冬寒风一触即发。 她闭了闭眼,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焦躁。 那叶染衣却突然开口道: “说起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 绿酎有些昏昏欲睡,胡乱点着头回道:“是,似乎是有……” 她还以为是这汤池水雾氤氲,叫她有些面热气短。 很香…… 那香气顺着肺腑,像是要渡到她的小腹。 她尝试运功,却发现这股热气愈演愈烈。 “小容?” 绿酎像是蓦然惊醒,转身望去。 那锦衣少女看着她,像是有些吃惊。 不过随后绿酎明白,让她吃惊的乃是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她只着一袭月白色的宫装。 下一刻,一阵香风拂面,那金枝玉叶的小帝姬扑向了帷幔之后的男人。 “染衣!”她与重重帷幔撞了个满怀。 “殿下…….”叶染衣有些怔忪地看着怀里的少女,手落也不是,举也不是。 他本来是想与她讨个说法,问问她为什么要与那些叶家族人过不去。 只是如今这光景,倒叫他有些束手无策。 温香软玉,缠绵悱恻。 他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反手环住她的玉肩。 “殿下……您的身子好烫…是病了么?” 那掌下的肌肤比他的手心还要炙热。 “我……”这位尊荣无双的小帝姬,面对眼前之人,却不自觉地用上“我”这个自称。 她顿了顿,登时想起了自己为何来此。 目光如炬,双眸恢复了些清明。 “染衣,此处不便说话……走,你快走……” “殿下?”叶染衣愣了愣,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快走啊……”对方推了推他,好容易才将他那身子挪动了半寸。 “为何?” “因为……”对方像是极其痛苦,此时面上已经泛起冷汗。 “求你了,染衣,快走……” 谢京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对方重重一推,她自己却身子一错,不小心跌入那玉池之中。 叶染衣本想伸手拉她,却只得了个衣带。 ——还有那在半空中飘飞的月白色锦袍。 上面印着好看的合欢花。 这…… 脑海中空白一瞬。 玉池云雾氤氲,他想也不想,遂纵身一跃。 白浪阵阵拂来。 那娇俏动人的可人儿在水下飘飘忽忽,一丝不挂。 她分明清醒着,却是双目紧闭,像是有些羞赧。 叶染衣长臂一够,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并非不知男女之事—— 只是这个时候,饶是他再迟钝,也该琢磨出些不对劲来。 殿下为何一直要他离开? 他并非贪恋风月之人,此时却为何情难自禁? 少女兀自扑腾着双臂,小脸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憋的…… 他握住少女的后颈,擒获那两片娇唇,将空气缓缓渡了过去。 两人身躯一震。 少女的双眸猛地睁开,像是了悟,又像是惘然。 殿下……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 大掌扣住那玉颈,他加深了这个吻。 在水里流泪是察觉不到的…… 不过殿下一哭,眼角就会泛起红霞。 所以……殿下为什么哭了呢? 他不着痕迹地想着,逐渐放任自己的爱欲。 罢了…… 殿下,你赢了。 “咔嚓”一声,像是什么落了锁。 第31章 自从分得三生后,不见明年是故人 只是此时此刻,那玉池边上的绿衣少女却无暇顾及。 她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下腹一阵大过一阵的燥热在提醒她—— 她的身子不太对劲。 愈是运功,那四肢便愈发软麻无力。 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只有那冰冷的玉石地板能稍微缓解这躁郁之气。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眼前竟闪过一片明黄色的衣角。 会是谁呢? 她怔怔地想道。 …… “拂砚!”她拉住少年的衣袖。 少年将笔搁在了笔架,这才不至于让墨痕染在对方裙摆上。 “什么事?”少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板着个脸,回头望她。 “绿儿以后,要做你的新娘子!” 少年脚下一个踉跄。 “什么?!” 饶是他再如何强装老练,也再难藏住脸上那抹酡红。 “绿儿以后,要做拂砚的新娘子!” 她以为对方没有听清,于是拽着他的耳朵,又大喊了一遍。 “诶呀——”少年着急忙慌地将她的嘴捂住。 “你小点声!给人听了去!” 一双黝黑湿润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却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绿酎,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少年缓了缓神,这才一本正经地问道。 “绿儿听灵风哥哥说的!”她嘿嘿一笑,“灵风哥哥犯疯病了,在对着外面的老槐树说——” “咳咳……”她清了清喉咙,学着灵风的样子正色道,“小雨,我心悦你,你可不可以做我的新娘子……” “雨妹,我…我注意你很久了……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吧!” “还有还有……” 她手舞足蹈,讲得眉飞色舞,愈发兴奋起来。 “等等等等——”少年面色古怪,一把将她的小手按住。 “你说……这都是灵风哥说的?” “嗯嗯!”她点头如捣蒜,“绿儿亲眼所见,真真儿的!” 少年撑着额头,有些无奈。 “咱们俩会不会被灵风哥灭口啊……” “你说什么?”少女有些懵懵懂懂地仰头问道。 ——真是可恶,才过了半年,拂砚这小子竟然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了…… 那她岂不是成四个人之中最矮的了! 一想到姑娘也许会因为觉得她矮,就不肯差使她,她就心有戚戚然。 “我说,绿酎,这件事,你可不能讲给别人听了!” 少年将手背了过去,严肃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她缓缓逼近,扬起手中的短剑,状似威胁。 “因为这是我俩的秘密!”少年急中生智,遂脱口而出。 “秘密……什么是秘密?” “就是……就是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别人不可以知道的事情!”少年指了指嘴巴,“要守口如瓶!知道吗?”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拂砚是答应绿儿做拂砚的新娘子了?” “你快——” 少年赶忙将她的嘴按住,可惜为时已晚—— 一人脚步轻盈,踏门而入。 “什么什么?绿儿要做拂砚的新娘子?!” 一身鹅黄的少女闯了进来,该听到的没听,不该听的倒是给她听了个一字不差。 “不是不是——”少年苦着脸摆手。 “梦雨姐!你来啦!你知道吗,绿儿今……唔唔唔唔——” 少年刚放下去的手立即回到她的嘴上。 什么嘛!不让人说完…… ——手上还有一股墨味!呸呸呸! 她又气又恼,于是足尖一点,几个轻旋,便挣脱了少年的桎梏。 “绿儿,你说什么?” 梦雨姐总是对什么都很感兴趣。 “我说灵风哥哥——啊!” 她感到裙摆上有什么一重,遂低头一看—— 好巧不巧,那砚台正顺着她的裙摆滑落在地…… 自然,姑娘给她买的新裙子,此时可是遭了殃。 “拂——砚——!” 她爆发出一声怒吼——方才要说什么,却也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哈哈哈——”在一旁看戏的梦雨笑得乐不可支,“拂砚拂砚,原来是拂得这个砚啊!” 拂砚…… 她知道灵风哥不喜欢死人。 更不喜欢杀人。 每每任务回来,灵风哥都要扶着墙根吐上老半天。 只是灵风哥不许他们告诉梦雨姐与姑娘。 拂砚总是小心翼翼地安抚着他,替他递上一盅姜汤,一方绢帕。 他分明与自己差不多大小,却总是老神在在,与灵风哥站在一起,也不遑多让。 不过自从某一次,拂砚替灵风哥煮姜汤,被梦雨姐发现—— 于是这活计就被梦雨姐揽了过去。 ——那是灵风哥吐得最狠的一次。 也是梦雨姐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她一无所知地站在众人之外,远远望着那随风晃荡的衣衫…… 和那早已经断气的人。 拂砚…… 她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直到有人将他从房梁上解了下来,灵风哥解下衣服,替他盖在身上。 一把冰冷的官刀横在他们面前,提醒着他们——面前之人乃是戴罪之身。 怎么可能呢…… 拂砚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什么罪呢? 她不信,她不信…… 她的手指深陷掌心,刺痛却比不过这剜心之痛。 拂砚……不是说好了,绿儿要做你的新娘子么? 说好了的事情,为什么要食言! 她恍惚间想起,那个人,好像并没有答应她什么。 他们之间没有留下任何承诺…… 她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只手将她眼前的泪珠拭去,只是这手却有些粗糙。 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刻骨铭心的撕裂感。 她若有所觉,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 她霎时间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那老而苍俊的脸庞,此时正在她的面前。一双昏懒的老眼在她的顶上死死盯着她,有如蟒眸。 她努力想举起双手,至少,掐死他,也是好的。 她伸出手,还未来得及如何,便被那有如鸡皮的手掌将其按在了头顶。 使不出一丝力气…… 不该是这样…… 她可是…… 最厉害的女侠客…… 心上似有一朵鲜艳的花朵,在最娇嫩的时候蓦然凋零。 她的泪水汹涌而出,任谁也无法阻拦。 拂砚,对不起…… 绿儿,不能做你的新娘子了…… 第32章 清樽屡酌春前酒,明月频看雪后书 少女猛然从榻上惊起。 绿酎…… 她怎么了? 梦里,绿衫少女冲她挥了挥手,提起裙摆,向着远处跑去。 任凭她如何呼唤,那女孩却头也不回,渐行渐远。 她胸中不安更甚。 辗转反侧,她还是起身掌灯,提笔书信。 望着那闻讯而来的白鸽簌簌而去,夜来心下稍缓。 前日里,灵风和梦雨已经寻到她的踪迹了,说不定过不久,那孩子又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呢? 她如此宽慰着,兀自坐在屋顶上出神。 横竖难眠,不如想想后计如何。 月明星稀,风清气爽,是个好夜。 好风好月,只是缺了一壶酒。 她坐在屋顶上,静静地看着天边的一轮皓月。晚风柔柔地拂弄着她鬓角的发丝,掠过她如墨的柳叶眸,而她却只一动不动地坐着,睫毛都不曾颤动,似是想什么想出神了。 几只鸟雀掠过,惊起一阵风。 少女若有所感地回眸,然而周遭空空荡荡,只余她与漫无边际的夜空。 下一刻,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湄,怎么不睡?” 是顾见春。 与他的青山剑,还有他的…… 夜来眸光扫过那两坛酒。 “我不饮酒。” 她淡淡地说道。 “哦?”顾见春兀自一笑,将手中酒坛提起看了看,“我以为你会想喝……” “……” 她是想喝,只不过也分人。 “诺,这个给你——” 话音未落,风声起,他竟直接将酒坛抛了过来。 她伸手接住,瞥了他一眼。 “我.……” 不想刚开口却被他直接打断。 “我知你会饮酒。” 他是怎么知道的? 兀自丢下这句话,他却学着她的模样抬头望着月亮。 “看你在这坐了许久,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她握着酒坛,垂下长睫,无声抗拒着对方探究的目光。 “我猜……是件不太舒心的事。” 顾见春温声说道。 “你懂什么……” 她轻笑摇头,算是回应。 “我虽不懂,但你已经将思绪写在脸上了。”顾见春莞尔一笑,“你不想说也无妨……” 他扬起手中酒坛。 “此酒名为忘忧,酿酒的人说,饮下一壶忘忧,世间纷扰皆化为尘烟。” “先干为敬。” 一阵微甘的酒香飘散开来,平白为月色添了一抹醉意。 “忘忧?”夜来目光沉沉,低声说道,“若真能忘忧,自是极好。” 她低下头,打开了手里的酒壶,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如同她所想的那般清冽绵远,却让人有些贪恋那回甘,而正是这一缕回甘,引君入瓮。 她听说酒能解千愁,便去喝了。 结果却总是那么清醒。 酒,解不了她的愁。 “真的好吗?” 顾见春忽然凑近,虽然这与他一贯的言行不相符。兴许是月太明,兴许是酒太烈,他竟俯身凑前,离她不过半尺之遥。 看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柳叶目,如今长得开了些,原本的娇柔便成了妩媚——若是抛开那眸中盛满的冰霜而论。 小湄向来是美的。 他从不刻意忽视这件事。 只是身为她的师兄,有时候肩上担任的,多是兄长之责。 此时重逢,他才发觉,原来小湄生得如此好看。 好看…… 他不免想到了初见之时,害她哭了一鼻子的那个误会。 小湄真好看。 “你还要看多久。” 终究是不愿与这双眼睛对视,她忍不住低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半晌,他突然笑了,带着一丝醉意。 “小湄,我真的很庆幸,妙法寺,莲华塔——我接住了你。” “你这是……挟恩图报?” 夜来不为所动,挑了挑眉。 “算是。”顾见春忽然伸手,揉了揉她那如墨的青丝。 “……” 夜来哑然。 算了,不要同醉鬼计较。 天上繁星点点,像是纷纷坠落。 她眨了眨眼,于是发觉是自己眼花。 星星怎么会坠落呢? “报完了。” 顾见春狡黠一笑,这神情落在他面上,却是少有。 “小湄,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 “好么?” 这该怎么回答呢? 好? 不好? 似乎怎么回答,都不太对劲。 他伸手,遮住了她的明眸,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们隔开。 “以前来问剑山庄的时候,我都会在这里歇脚。” 在这里歇脚? 那也会在这里喝酒了? 她蹙了蹙眉,眼前的黑暗让她有些不喜。 她将对方的手拂开。 只见这人向后撑着身子,似是醉得深了些。 她蜷了蜷手指。 他是不是,根本不会喝酒? “你醉了。” 半晌,看着对方有些飘忽的双眼,夜来笃定道。 “嗯,是醉了。” 谁知对方竟大方点头,倒是让她一怔,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般这种时候,不都该仰天一笑,然后狂放地说一句,我才没有醉云云么? 蝉噪园静,鸟鸣庭幽。 “真是奇了,以前一个人喝两坛酒也不会醉的……” 顾见春看着天边疏星,有些心摇眼乱。 “饮酒不好。”夜来叹了一口气,转身将他手中的酒坛一夺,“尤其是你这种不懂忌口的病人。” “呵……”顾见春摇了摇头,手一松,任凭她动作。 掂了掂手中酒坛,却是出乎意料地轻。 夜来这才了悟—— 原来并非是他提着两坛酒来找她,而是他本就在某处独饮,碰巧看见她翻上了屋顶。 难怪会说胡话。 “喝这么多,恐怕明日要睡个日上三竿。”她挑了挑眉,“赵姑娘又该头疼了。” “啊…不必担心。只要我不想醉,是不会醉的。”他偏了偏头,似是有些茫然,“……她头疼做什么?” “兴许是…担心你。”夜来蹙了蹙眉,不愿再回答这些有的没的。 ——同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计较的。 “无妨,不叫她知道就成了。” 他仰着头,竟有些孩子气地说道。 夜来闻言,忽然轻笑一声:“顾见春,君子不骗人。” “就一回。” 她有些无奈,这人是在同她打商量么? “我第一次来问剑山庄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说,或许可以来这里找你。我一醒来,什么都没带,就背着一把剑来找你。” 紫衣少女身子一僵,默然垂首。 “他们以为我是来惹事生非,连山都没上去,就把我拦了下来,非要我亮明身份。” 她点点头,半晌,憋出一句: “问剑山庄,一向如此。” “呵呵……”顾见春失笑道,“小湄,你与问剑山庄,像是有仇。” “算是,也不算是。”紫衣少女坦然说道。 “我无父无母,是师父将我养大成人……离开栖梧山,我才发现,我什么都不是。” “师兄没什么本事,上不了问剑山庄。后来么,也算是闯出些名声了,他们都叫我,青山客。” “嗯。” “我以为你是南宫……庄主的女儿,于是就直接向那守卫讨教了你的名姓。”他顿了顿,遂说道,“他却以为我是慕名提亲的人,将我随口打发了去……” “……”夜来有些想象不出这人与那南宫惠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每日都三拜九叩,互相说着“顾公子”,“南宫小姐”…… “噗……”她那张冰肌玉容终究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 顾见春像是习惯成自然,抬手便敲了敲她的头。 少女脸上笑意蓦然僵住。 “没什么。” 她垂下眸子,敛起神情。 离那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 第33章 莫怪临风叹华发,青山无语自相随 万籁俱寂,风动木摇。 少女未曾开口,顾见春便静静地看着她。 “然后呢?”叹了一口气,她终究还是问道。 顾见春眼中笑意更甚,无端想起了那些为她讲故事的岁月,对方总是喜欢问上一句“然后呢?” 然后….. 他总觉得,这世间的事不是所有都能有个“然后”的。 现在,这故事中的人却变成了他自个儿。 “然后,我第三次去问剑山庄,正巧碰上了南宫庄主。” “你见过他。”她转了转眸子,看了过来,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他点点头:“见过。他方要回庄,我遇上他,便与他有一面之缘。” “哦……”夜来摇了摇酒坛,饮下一口,随意应道。 “他和我说,我找的人并不在这里。”顾见春了然说道,“现在想来,他也不算骗我。” “什么时候?” “约莫是…两年前吧?”他细细回想一番,只觉得有些漫长而模糊。 “哦……想必那时我已经不在那儿了。”夜来点了点头。 “问剑山庄,下山后,我只去过一次。” “你去过?”顾见春忽然抬首。 是了,若是小湄来自问剑山庄,此处也算是她的“家”? “嗯。”夜来眸光飘忽,陷入回忆,“与那老匹夫打了一架。” 记忆之中,一道剑光袭上她的心口,堪堪止住。 打过一架? 顾见春挑了挑眉。 虽然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其中艰难却可想而知。试问南宫孤舟是何等人物,如此与他打架,真是自讨苦吃…… “为何动手?” “不为什么。”夜来勾了勾唇,仰头灌下一口醇酒,“看他不顺眼,试他一剑。” ——那有如苍松翠柏一般的男人冷冷地看着她。 “够了么?”他问道。 她额前冒出细密冷汗,却执拗地恨声说道:“不够!” 她提起手中长剑,玩了个剑花,还没来得及算准位置,那柄刻有“问剑”二字的宝剑又一次抵住了她的心口。 …… “……” 这缘由倒是十分新颖,让顾见春哑口无言。 “不过么——我心服口服。”她兀自点头说道,“那老匹夫的剑术,是很高绝。” 她一口一个老匹夫,饶是谁也不会联想到,那竟是当今天下第一的南宫孤舟。 顾见春抛玩着手中剑柄,随口问道: “那你们谁赢了?” 他已经猜到了结局,即使小湄突飞猛进,勤修苦练,想要与问剑的主人较量,却还是差得远了些。 “谁都没赢。”夜来摇了摇头,饮下一口酒。 “他认输了,而我却不算赢。” 毕竟,他能在自己没出手之际,就制住命门。 只是这老匹夫却会因为娘亲的事而临阵脱逃…… 她回问剑山庄,不求名分,不求富贵,只求娘亲下落。这老匹夫没能认出她,却在得知她是寻找娘亲下落之时,蓦然回避。 那是她与南宫孤舟为数不多的交谈。 最后不欢而散。 “原来是这样。”顾见春点了点头,“能得他的指点,你也应是收获不小。” “嗯。”夜来莞尔,“只可惜我用不着。” 第34章 相逢莫问人间事,且向樽前醉玉楼 “小湄,一直想问你。”顾见春蹙了蹙眉,找到了这句话的关键所在,“你为何不用栖梧山的功夫?” “我不乐意。” 她垂眸,晃了晃酒坛——竟已经见底。 酒是好酒,夜非良夜。 否则,凭她的酒量,怎么会觉得有些昏? 顾见春一噎。 “我觉得……这样很好。” 她伸出手指,指尖寒雾翻涌,虚幻缥缈。 为什么? 如果有得选,谁会愿意从头开始呢? 她蓦然挥出一掌,直指对方咽喉。 指尖冰花锋锐,足以削筋断骨。 顾见春却躲也不躲,只等那玉掌握住自己的脖颈。 如他所料,冰凉刺骨,简直不似常人的温度。 “躲啊。”夜来皱眉,将手指收紧。 谁知这人竟伸出手,反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颤了颤。 “小湄。”他抬眼,径直看向她。 “若是你恨我,无需亲自动手。” 那大掌将自己的手轻轻拂开,一把拔出长剑,抵在了喉咙上。 “不行!”她气急,猛的扑了过去,本以为要握住他的剑柄,谁知两人皆喝得醉了,顾见春没能料到这一出,一时不察,竟被她扑得向后一倒。 “轰——”地一声,噼里啪啦地落下几片房瓦。 两个酒坛也应声而落,碎成四分五裂。 “谁啊?!”不多时,那客栈的小厮被惊动,连忙跑了出来,仰头问道。 若是有贼,那可难办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顾见春有些呆愣。 光洁的额头,垂落的青丝,如墨的柳目,还有那剔透的双唇…… 两人中间横着一把剑,却不知为何,谁都没出声。 香如兰芝,芬芳淡雅。 息如暖玉,缠绵缱绻。 紫衣少女一动不动,眼中有些无措。 小厮想了想——这么大的动静,横竖不可能是野猫野狗。他挠了挠头,壮起胆子,大喊一声: “到底是谁啊?!不回话,我可上去捉你了!” 顾见春回过神来,握住少女肩头,正欲将她扶起。 谁知那素手却将他的手腕截住,按在了房檐之上。 “……” 顾见春愣了愣——这又是哪一出? 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别动。” 顾见春抬眼一看,只见她虽然面沉如水,腮边却生出一抹绯红。 实则夜来心中有些憋恼。这样的距离,她开口便能感到自己的气息,对方焉能无察?只怪那小厮实在多事,她若是现在起来,必然会被发觉。若是被发现,想来又是一桩误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本也没想着这形容会有什么误解。 “……我不动。” 顿了半晌,顾见春才憋出一句话,示意她将自己的手放开。 她手上一松,谁知刚一松开桎梏,顾见春反手扶住她的腰肢,将她撑了起来。 “你!” 夜来又急又羞,挥掌就要冲他身上打来。 “等等!”他捉住对方的手,将她一带,两人跃到了老树上。 树影摇曳,沙沙作响。 下一刻,那小厮爬上屋顶。 “没人啊?” 他兀自挠了挠头,有些狐疑地四处张望。 “难不成真是野猫?” 他打了个哈欠,遂又爬了下去。 ——罢了罢了,中夜困乏,若无好眠,他可遭受不住。 见那人走了,两人气劲一松,不再屏息。 夜来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两人此时正坐在树枝之间,他的手还握着自己的手。 许是因着运功,他的掌心炙热无比。 她默然垂下长睫,将手从中抽了回来。 “顾见春,你真是个登徒子。” 第35章 不须更问今宵好,风露从来不夜看 顾见春哭笑不得,将手收了回去。 “我不是……” 他顿了顿,却不知该说什么。此时如何解释,也是越描越黑了。 “哼。” 那紫衣少女将头撇到一边,本欲打算不再看他,谁知身旁之人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又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 “啪”地一声,那宝剑竟然脱手,直直坠落在地。 她蓦然回头,青丝摇乱——她的眼中,是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惊慌。 对方倚在树干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 她垂首望去,那玄青长剑就这样坠在地上。 “没事……只是没握住。”僵持片刻,顾见春无奈一笑。 夜来扫了一眼他的手腕,想起方才他又运功,想必此刻不太好受,连剑都握不稳了。 “你救我,我也不会谢你。” 想起这伤的缘由,她忽然幽幽开口。 “呵呵…”他无所谓地摇头,“我本也不想你谢我。就算不是你,我也会救的。” 夜来并不回话,像是在默默思忖什么。 顾见春腾空一跃,轻巧地落在地上,将剑捡了起来。 “无妨,如今已经恢复很多了。刚才……只是一时不察。” “是么?”不知何时,那紫衣少女足尖点在枝头,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手中便折下一根树枝。 “既然好了——”她抬起手中树枝,直直指向了树下的男人。 “还望赐教。” 月光清浅,映出她眼中的战意与光芒。 “小湄……”顾见春有些无奈,掂了掂手中长剑,“这不公平。” 青山剑锋锐无比,堪堪树枝,如何与之相对? 再者,他不愿与对方刀剑相向…… “我喝醉了。”谁知那少女将俏脸一扬,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要同醉鬼计较。” “……”顾见春闻言,更是哭笑不得。 “既然醉了,就莫要……” 哪知他话音未落,对方手中树枝一横,那叶尖便飞身而至,直指他的心口。 小湄向来如此,一出手便是绝杀。 他无奈将宝剑一横,也未出鞘,将她的攻势稳稳拦在胸前。 “叮——”地一声,木枝剑鞘相击,竟发出刀剑铮鸣。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对方将真气灌于树枝之上,此时那树枝之上覆着一层冰霜,坚硬如铁。 霜华诀! 他不敢大意,少女一击不中,将树枝一挑,再攻,再被挡下。 顾见春不愿与之相对,于是连连退让,少女出剑招招凌厉,剑锋如胡天飞雪,洋洋洒洒,颇为迅疾。而他顾忌手伤,又因着不愿运功伤到对方,竟不知不觉落了下风。 下一招,树枝直指他的眉心。 他自然不能让对方得手,于是连忙抬臂将招式格下,谁知少女左手化掌为锋,掌风一偏,当即向他小腹袭来。 银钩软红。 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火起,蓦然运功,将其挡下。 他将那素手稳稳攥住。 “谁教你如此的?”顾见春面色凝然,沉声问道。 夜来俏脸一白,感到对方十分用力,她便是有些吃痛。可如今想要抽手,对方却紧紧攥着,寸步不让。 “谁教你如此的?”见对方不答话,他面沉如水,又问了一遍。 “要你管!”她被问得有些恼怒,狠声呵道。即便左手被擒,她也丝毫不显慌张,兀自挽了个剑花,便朝他胸前命门刺去。 这一招若是得手,对方非死即残。 “噌”地一声,长剑终于出鞘,剑光四射。 顾见春握着长剑,正对树枝中心。 管它坚冰如何锋锐如铁,此剑便要削铁如泥! 树枝剑芒,争锋相对。 “呲啦——” 如他所料,那树枝不避不让,直直刺来——终归,树枝还是落了下乘,被长剑一分为二,从中劈开。 电光石火之间,夜来蓦然弃剑,从他眼前仰面而过,躲开他剑芒,欲要一掌挥过来。 剑气掠过一缕青丝,将其吹断,若是再进一寸,恐怕就要自她脸上划个口子。 他大惊失色,此时也忘了躲,连忙将剑收起。 谁知少女却并未收招,一掌落在他胸前。 “咳咳……”他未曾避让半步,兀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想死么?” 夜来收掌,乘着对方收势,顺带将左手也拽了回来。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不想杀我。” 除了片刻力量震颤,他并没有感到半分功力。早在少女松开树枝之时,她掌心白雾已然消散。 便是让她打几掌泄愤,也无不可。 于是顾见春也未曾点破,就这样受下。 “哼。”树枝落在地上,夜来却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就走。 他连忙追了上去。 “小湄,你在生我的气么?” “……” “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 “你找到你的娘亲了么?” 少女身躯僵住,顿在了原地。 “与你无关。” 一阵寒风拂面。 酒醒了—— 闹剧也该结束了。 第36章 花影不见故人游,月下清光人影旧 天光将曙,素衣少女推开房门,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两人正在楼下,各自一边,不言不语。 赵青木一愣。 他们两人,和好了? 不像不像…… 她快步走了下去,冲两人挥了挥手。 “早!” “嗯,早。” 顾见春点头示意,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而那紫衣女子却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赵青木大大方方拉开长椅,坐在一边。 “今日打算去哪儿?” 一夜好眠,她此时便是精力充沛,神清气爽——若是上山之前,能在这祁川镇逛上几遭就好了!尤其将那些个好吃的,好玩的都试个遍,那就再好不过啦。 夜来在一边侧身而坐,也不饮茶,也不言语。 “嗯…”顾见春侧首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回话,于是无奈地笑了笑。 “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赵青木歪着头想了想,用胳膊肘撞了撞对方,低声道,“诶,你不是来过么?不如你推荐一二?” 顾见春闻言,一时有些为难——他虽然来过,只不过未曾久留。这祁川镇有什么,他却也不曾留意。 “祁川镇,没什么特别的。”那一旁的紫衣少女突然开口,“若是赏景,不如去问剑山脚。” “问剑山脚?”赵青木方将那小二招来,琢磨着对方说的话,有些愣神。 夜来点点头,却不愿多言。 “几位要来点儿什么?” 小二殷勤走来,为赵青木添上一杯茶,又打眼看了看夜来。不知为何,竟见他兀自瑟缩了一下,却赶忙转头,问起这边两人。 “不忙不忙,清粥小菜就好!”赵青木咧嘴一笑,接过茶盏,道了声谢。 小二一看这姑娘容若素莲,冲他展颜,自然心中飘飘然,更是添了几分殷切。 “好咧好咧!” 他脚下生风,去而复返,这便将物事摆好。 “——几位慢用!” “多谢!”赵青木客气接过,随口问道,“这位小哥,不知道这祁川镇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小二正愁找不到什么话,此时一问,自然眉开眼笑:“这您可就问对了!如今来我们祁川镇的,皆是为了问剑山庄的喜事,要说热闹之所,那自然是这问剑山庄,或是这祁川镇的集市了。不过么,若是想寻个清静之所——” 想来这小二也是个能说会道的性子,看对方听得入神,便故意要卖个关子。 “清净之所?” 果然,素衣少女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那便是……方才这位姑娘提起的问剑山脚了。”小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夜来,只消一眼,连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好在那紫衣少女兀自出神,竟是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那问剑山脚,有什么特别之处么?”赵青木见他吞吞吐吐,还以为是有什么难言之处。她惯于打听些来龙去脉,这话说一半,她可最是不依。 “问剑山脚,花海绵延,终年不谢。” 小二方欲说些什么,只听那一直事不关己的如霜少女忽然开口道。 他连忙赔上笑脸:“是是…….这位姑娘说得对!” “终年不谢?还有这等奇景?!”赵青木瞪大了眼,惊奇不已。 “嗨……”小二摆了摆手,讪笑道,“说是终年不谢,这世上哪有什么不败的花呢?不过是南宫庄主追念亡妻,年年月月差人添新换旧罢了……” “年年月月?!”赵青木光是想想那奇景,便觉得有些感怀,“他可真是痴情……” 紫衣少女蓦然起身,长椅一颤,竟倒仰过去。 众人目光齐聚于她身上,她却垂眸,轻声开口道: “失陪。” 话音方落,人已行至客栈之外。 “我又说错话了么……” 赵青木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顾见春,有些不明所以。 只见对方叹了一口气,将碗推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 “无事,趁热吃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彼之痴情,她之绝情。 面前清粥暖意熏人,思绪不知不觉飘回昨夜—— “小湄,你我同门,怎会与我无关?”他拉住少女的胳膊,将她身形止住。 夜来低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顾见春,我们算什么同门……” “我……”被这么一问,他有些心绪不稳,手上紧了紧,回道,“不管有什么误会,此间事了,你随我回去!” 师父如今年迈体弱,也总是念着你…… 这句话,他却不敢说。 不知为何,每次听到“师父”二字时,她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十分抗拒。 “回去?”夜来勾了勾唇,那双柳叶眸一转,抬眼看着他。 他却知道,这并非展颜之笑。 “回哪?栖梧山么。” 这三个字一出口,那霜花顺着他的手指蜿蜒而上。 看得出来,她是动怒了。 寒毒入体,冻彻心扉,可他却执拗地不肯松手:“小湄,我知道你心中有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和我回去,我们说清楚,好么…….” “我的好师兄。”她冷笑一声,“从头到尾,也没有什么误会——只有你一个人不明白。” 顾见春怔忪不明,就这样直直看着她。 直到看着那双唇翕动,说出的话却比那寒毒更为冰冷刺骨。 “我一个弃徒,就不必回去了吧?” 第37章 却笑当时未曾见,不知何事不同天 弃徒?! 顾见春惊愕难当。 “小湄,到底是怎么回事?!” 握着对方的手紧了又紧——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一松手,那少女就会如飞霜一般消散。 “师兄,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么?” 那紫衣少女垂下头,青丝自耳畔滑落。似乎这样就能将脸上的神色全都掩去。 她低声说道:“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剑心了……” “滴答——” 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滴答——滴答——” ——“本门功法,重在修德养性,拙诚若阙,不可恃强凌弱,为非作歹。不可嗜杀成性,沾染血污。” 老者捋着胡须,手中握着一把木剑,面容十分端谨。 ——“恶魔!那是个恶魔!” 人们在他身旁连连惊退,颤抖不已。 ——“娘!我疼!救救我!” 那只剩下半截身子的孩子,无助地向他爬了过来。 ——“师兄…小湄来了……” 那女孩浑身是血,握着一把明厉的长剑,站在他的面前。 剑上还滴着黏腻的赤色液体。 ——“唉…….不要再问了…她已经走了。” 老人仿佛须臾之间苍老了数十岁,目光有些愁滞,眼神中也满是痛惜。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剑心了……” 此时此刻,她就这样低声诉说,语气里无波无澜。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浮出水面,伴随着少女的声音,一个猜想在他心中逐渐成型,而萦绕在他心头的迷雾也豁然明朗—— 只是这样的结果,对他们而言,都太过沉重了…… “我去问师父。” 他蓦然松开少女的手,转身就走。 “……不许去!” 袖子一紧—— 这次可轮到少女反扣住他的手。 他闻声,若有所察,仓皇回头。 ——原来那张朝思暮想的俏脸上早已遍布泪痕。 再也没有任何迟疑,他一把将少女揽进怀里,只觉她娇躯一颤,随即前襟一片温热濡湿。 此时此刻,她正于他怀中,潸然泪下。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心安。 这还是那个知道委屈,知道伤心的小湄—— 而不是一具无心无情的偶人。 顾见春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未曾出声说什么。 那少女伏在他的身上,痛苦而隐忍地低声抽泣。 那双柳叶眸泪花点点,从小到大,只要被这样一双泪眼望着,他便是再多的责难也难以开口。 更何况,这是他苦苦追寻的小湄? 顾见春无比认真地注视着她。 她紧咬下唇,就好像这样就能将那哭声咽回肚子里,一如既往地沉默下去。 他忽然想起些零碎的画面,像是她也曾伏在自己身上,放声大哭。 可那时的他却连抬手宽慰她的力气都没有。 那样遥远的记忆,如今蓦然想起,却如此刻骨铭心。 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连哭声都要克制呢? 他怎么能忘呢? 他抬起手指,替少女拭去面上的泪珠。 手指温热,触及她那细腻的肌肤,却感到些微凉。 可对方像是惊醒,忽然退了一步。 “小湄,你……”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师兄,说什么都没用了,说什么都晚了…….” 她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会谢你,我也不要你谢我。” “到此为止吧。” 紫衣少女轻功掠起,几个点地,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忘了吧。” 她无声开口,在自己面前,轻轻将门关上。 只留一树一人,一剑一影。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能忘? 第38章 今朝相约休相负,且向繁花寻芳踪 “顾见春——” “顾——见——春——” “喂!呆子!” 他猛的回过神来,那素衣少女似是要将俏脸贴到他的面上。 “想什么呢你!” 强行将他思绪拉回来的“功臣”,便是赵青木毫不客气地在他额前敲了这一记。 有些痛。 他按着额头,愣愣地看着对方。 面前清粥已经温凉,热气早就消散。 只有他还在执迷不悟。 “回神啦!”赵青木伸出五个手指,在他面前又晃了晃。 “怎么今日你格外容易走神啊?你有没有听到我方才在说什么?” 他有些无奈地告饶:“未曾,实在抱歉。” “我是要你和我道歉么?”那素衣少女恹恹坐了回去,“原来你方才应我的话,都是在发呆啊。” “你说什么了?”他顿时紧张起来。 他确实未曾听到,印象中,似乎自己只是以“嗯”作答。 谁知不问则已,他这一问,对方忽然面上一红,低头扭捏起来。 “…….” 顾见春见状,顿时赧然,该不会是他胡乱回答了什么话吧? 那可真是……有失体统。 “也没…就是……你答应我…”赵青木兀自攥着自己的裙摆,有些支支吾吾。 “答应你什么?”他心中愈发不安。 “答应我……嗯…等会儿……”赵青木脸上红霞更艳,此时竟烧到了眼尾。 顾见春见状,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 无论说了什么,还是好好赔礼道歉吧! 就在两方僵持之际,那小二忽然从里屋走了出来,向着赵青木递上两把竹伞。 “姑娘!这是你要小的备的伞!”他殷勤地递到少女手中,转身对着两人说道,“今日怕是还要落雨,若是二位打算去看花,可要多穿点!”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 顾见春一愣,思绪还没来得及转回来。 那小二一听,眉开眼笑地说道:“这不是您亲口答应了这位姑娘要去问剑山脚…….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许耍赖啊!” 这…… 顾见春怔了怔,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原来答应的是这件事。 不过下一刻,这方才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听那小二笑着提醒道:“若是公子去了,可要好生准备一二。” “准备什么?”顾见春更是摸不着头脑。 “哎呀——”那素衣少女可不管小二还要回答什么,一把拉过他的衣袖,将他拽出了门外。 自然,他也错过了那小二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说你啊…….问那么多做什么?”赵青木扯着他的袖子,一路上絮絮叨叨。 “我们只是去看看,你问了有什么用?你又不会真这么做…….” “那小哥说的话你就听听得了,莫要放在心上,我们今日只管去看个热闹,好么?” 顾见春被这一通连珠炮般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甚至连这件事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强行抽回衣袖,将少女止住,遂问道:“所以…究竟是什么事?” “看花海啊。”赵青木想也不想,张口答道。 她俏脸素净,那红晕已经悄然褪去。 “哦。”顾见春点了点头,“那她呢?” “你说夜来姑娘么?”赵青木神秘一笑,“等会你就知道了。” “……什么?”顾见春顿时觉得有些头痛。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他看着对方怀中抱着的两把竹伞。 “这又是何意?” “哦,这个啊。”赵青木掂了掂手中纸伞,“你方才没听,在这问剑山脚下的花海,有个十分美丽的传说呢。” “什么传说?” 顾见春蹙了蹙眉。 该不会是…… “相传若是两人一道,去那丽春花海之中,执伞赏花,就能实现一个愿望哦——” 他松了一口气。 好在不是要许什么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誓言。 不过,若说长相厮守…… 他无端觉得面上有些发热。 “原来如此,那为何是两把伞呢?” 顾见春摇了摇头,将这无缘无故的心绪驱散。 “你这呆子,没听到那小哥说等会儿要下雨啊!”赵青木柳眉一竖,没好气地说道,“本小姐可不想做落汤鸡!” 所以这伞,是替他和…… 顾见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走吧走吧!想必她已经在等我们了!” 赵青木将他的袖子重新攥在手中,将他扯了过去。 顾见春一时不察,脚下一个踉跄。 “你慢点……” …… 云翻雾涌,天际隐隐显露阴霾。 紫衣少女漠然立于花海中央。 地上沙沙作响,一双长靴行过,毫不留情地将那娇红花瓣踩入泥土之中。 花汁溅染靴底,在黑靴白边上留下殷红痕迹。 “原来令虞美人折腰,也能让人如此心醉。” 男人撑着一把伞,低笑着说道。 紫衣少女回眸,冲着来人冷冷开口道: “你我皆非惜花之人,就不要来这套酸文假醋了。” “呵……”男子将伞抬起,缓缓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容。 ——若是帝都中人在此,恐怕要为这男子的样貌而惊骇万分。 只是夜来眼中却没什么变化,面上平淡无波。 对方率先打了个招呼: “别来无恙,嗔刃。” 少女颔首。 “别来无恙,言星。” 那张脸,赫然是昔日太子,当今白王——谢景之的脸! 那被叫做“言星”的男人偏了偏头,莞尔道: “比起言星,我还是更喜欢‘爱刃’这个名字。” “不过在外人面前——” 他顺着少女的目光,转身一看,远处有一青一白两人正缓步走来。 “还是叫我景之吧。” 第39章 花海,重逢,心怨怼 一阵风掠过,花如美人,含羞带怯。 “你快点……慢吞吞地…” 一旁的素衣少女牵着他的袖角,将他生拉硬拽走向那远处的红色花海。 今时并非花期,此处却栽着一片宽阔无边的虞美人花田。 芳华迷眼,馨香袭人,堪称绝景。 他并非不愿去,只是觉得在此处信步,总归不好。 这里,应是南宫庄主祭奠亡妻的地方。 显然,那亡妻,并非小湄的母亲。 世人艳羡南宫孤舟一生长情,却不知长情亦是绝情。 他又如何能在这里伤她的心? 远处古树寥寥,人影憧憧—— 他目光一凝,停下脚步。 “咦,怎么了?”赵青木发觉对方再也挪不动一步,于是转头望着他。 “等等。”顾见春摇了摇头,视线与远处之人相汇。 那目光,很是熟悉。 赵青木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看去,正看见一锦衣墨袍的男人,将手中纸伞递给那紫衣少女。 夜来姑娘,和…… 她亦是一愣,眨了眨眼睛。 这个人…… “那是谁啊?” 她有些茫然地问道。 手中纸条已被汗浸湿,上面写着娟秀的小篆—— “花田绝景,不见不散。” 这字条是夜来姑娘离开之后,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的位子上的。 她当对方是有所安排,再加上那小二一直与她介绍这花海传说,她这才硬拉着那呆子去见那人。 若是有什么误会,两个人选在此处说开,真可谓是功德圆满—— 她却没想到,此处竟还有一人。 “去看看就知道了。”顾见春率先走了过去。 “哎——”赵青木跺了跺脚,只得跟上。 她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识趣! …… “他们怎么来了。” 夜来蹙了蹙眉,握着纸伞的指节微微泛白。 “你在紧张?”言星转眸一笑。 “没有。”她垂眸,长睫挡住对方的审视,“你招来的,你解决。” “自然。”言星拂了拂袖子,将那细微的褶皱抚平,遂主动走上前,行前却不忘回首调侃: “嗔刃,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是我了。” 一阵风起,纸伞歪了歪,却又兀自立稳。 “做你该做的事。”紫衣少女跟上对方,冷冷开口道。 “呵呵……”言星轻笑不止,拢了拢袖子,冲着来人颔首示意: “二位好……帝都一别,当真是风姿不减。” “你……”赵青木瞪大双眼,看着对方,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指着他说道,“你是……” 言星勾了勾唇,点头道:“赵姑娘,别来可是安好?” “谢景之!”赵青木红唇轻颤,终究将那三个字吐了出来。 此时此刻,她心中一片五味杂陈。那莫姓老者说的话历历在耳,自己尚未想好如何决断,这“仇家”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顾见春亦是心中疑惑。 谢景之? 雪夜一战后,那个轿子中的男人? 赵青木亦未曾见过他的真容,何以认定这人就是谢景之呢…… 若真如她所说…… 此时,这位新封的“白王”,却不该出现在这儿。 “呵……”言星摇了摇头,摊手道,“看来赵姑娘已经知晓。” “我全都知道了。”赵青木不惧不畏,迈上前一步,“包括你们谢家做过的事。” “那可难办。”言星兀自叹了一口气,“人说父债子偿。若是赵姑娘要做什么,那便动手吧。” 他注视着那沁雅如莲的少女,恳切地说道: “不论生死,在下绝无怨言。” 第40章 疑心,忠心,嗔心 好一个绝无怨言! 赵青木不怒反笑,当即回道: “冤有头,债有主。谢景之,你放心,就算要寻仇,我也知道该找谁!” 言星闻言,拱手叹息道:“赵姑娘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那语气竟像是毫不在意—— 哪怕对方所说的仇人乃是他的生父。 哪怕他永昭最为尊荣的男人,是永昭的天。 与天斗,焉有善果? “承诺你的事,我会做到。”赵青木将身子一侧,不受他这一拜,“但是你记住,若是你要去害人,我绝对不答应!” “呵呵……”言欢从善如流地笑道,“赵姑娘请放心,在下向来言出必行。赵姑娘光风霁月,这天底下恐怕有一半的男子要为你倾倒……在下得了赵姑娘开的方子,如今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说来,今日能在此小叙,还要多谢赵姑娘。” “不必谢我,如此情况,就算是路边乞丐我也会救。”赵青木蓦然抬头,目光如雪,“所以,那张字条是你写的。” 饶是她再愚钝,此时也终于明白过来。 “正是。”言星正色道,“不过……本王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 他眼角瞥了一眼身侧撑着纸伞的素手,皓腕如月,瘦削清冷。 这位白王殿下,终究亮明了他那身份。 什么意思? 赵青木看了看垂眸立在一旁,从一开始就未曾多言的紫衣少女,有些怔愣。 她知道对方向来淡薄寡言,可如今这副做派,却堪称五感失常。 “夜来姑娘?” 那紫衣少女闻言,微微抬首看了她一眼。 ——那双柳叶眸中并无波澜。 她只轻轻摇了摇头,却是对着身前的人颔首。 “谨遵殿下吩咐。” 赵青木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几人虽站在一处,这女子却只消一句话,便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是了,据说她是那什么十恶司的嗔刃,是眼前之人最得力的部下之一。 “夜来,不必这么拘谨。”言星眸光一动,轻笑道:“本王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不是么?” 夜来微微蹙眉。 他到底想说什么? “殿下明鉴,只是同行罢了。” “无缘山,双溪镇,镇南镖局,妙法寺,无忧林,祁川镇……”言星面色如常,说出的话却犹如平地惊雷,声声震骇。 “如此交情,的确配得上一场月下对酌。” 夜来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对方。 原来他看到了。 欲嗔痴贪恶,爱恨生死天。 十恶司的名号向来是以武功为序,虽然两人不常打交道,可她素来知道对方功夫深不可测。若是有心乔装藏匿,也难怪她昨夜无知无觉。但今晨他扮作景之的模样,故意现身于客栈之外,却是为了引她追上去…… 中途兜兜转转,她也想明白了此人是谁—— 十恶司,爱刃,言星。 约莫半月前,她杀了对方的胞弟,欲刃。 所谓来者不善,若说对方是怀着好意出现在这儿,她决计不信。 “殿下。”她抿了抿唇,斟酌着开口道,“殿下若是不信我,大可遣人来看,又何必躬亲?” 顾见春与赵青木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疑惑。顾见春暗自思忖,难道这位白王殿下是为了试探她的忠心? 既是试探,为何独自前来呢? ——她的忠心…… 顾见春眉头轻皱,一直未曾问起,她为何会为皇室中人效力? 不过此时,遑论一旁的两人,饶是夜来自己也不知,这人为何要扮作景之模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弈者不入局。 ——这并非景之的作风。 “本王自是信你。”言星转了转眸子,睨了她一眼,“不过么……” “眼下还有更为要紧之事。” 夜来心念一动。 要紧之事?什么要紧之事,定要“谢景之”出面不可? “轰——”像是时机恰好,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倏忽狂风乍起,万千株虞美人摇摇欲坠,不能自持。继而乱流涌动,生生将那繁花撕裂,当空汇聚,形成一道赤色蛟龙。 飞花迷眼,沙石乱舞。见一旁的赵青木功力不足,不得不以袖遮面,顾见春连忙上前一步,以内力将这乱流震散,堪可为其抵挡一二。实则他心中亦是惊异—— 此风分明是剑风所致.....剑气过境,却只携花而去,看似势威,也未曾伤他们分毫。举目四望,方圆五里皆没有能藏人的处所……而这人在五里之外,剑气竟能收放自如,毫厘不爽,当真是世间罕有,堪称绝技。 能在此地使出此等剑法之人,莫非是…… 不知何故,顾见春不由瞥了一眼那紫衣少女,眉间隐忧。 夜来手中的纸伞紧了又紧,只消再用些力气,恐怕那竹枝就要被她生生捏断。伞下的言星却从容不迫,一拂衣襟。两人长袖猎猎,面上却皆不改其色。 狂龙吐息,花雨纷飞,花瓣灿艳如血,好容易等到那怪风止息,众人这才发觉,绝景已成残景。 满地的虞美人终究不堪其扰,恹恹折腰。极目望去,花海不再,只余枯枝冷叶。 ——与这将落不落的冻雨倒是相宜…… 言星侧首,对着夜来戏谑笑道: “方才你说我们皆非惜花之人,看来此处最不惜花的,还要当属这位……” 夜来会意,目光生冷。 遥遥之所,有人负手,双足凭空起落,竟像是踏着“飞花赤龙”而来。 拔地倚天,恍若神明。 “衣染香,胡不喜。花逢浊,却该杀。” 那人不疾不徐地开口,浑厚有力,声如洪钟。 “白王殿下亲临,真是让蔽庄蓬荜生光——” 这声音自是带着一番功力,众人只觉耳畔呼啸嗡鸣,后脑震颤。 哪知他话音方落,紫衣少女却蓦然将纸伞一收,化伞为剑,拔地而起,冲那顷刻间便行至面前的人果断挥去。 “果然……”言星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却并不打算阻止。 “这是……”顾见春在一旁看着,自是惊了一惊。他知小湄向来冷静自持,确是鲜少看到她如此失控。上一次如此,还是在黛城,她无端被那白发老人带走之时…… 南宫孤舟! 他当即笃定来人身份。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铛——”地一声,那紫衣少女还未近身,便对上那飞花剑气,纸伞飞花相撞,竟传来刀剑铮鸣之声,可见两人此时是以内力相搏。 既是内力…… 果不其然,未及他担忧,下一瞬,那抹紫色倩影倒飞出十几丈,宛如折翼之蝶,自空中无力地坠下。 顾见春与赵青木大惊失色,皆要伸手去接。 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言星竟抬臂将两人拦住,只一错神,“砰”地一声,那少女重重落在了地上,满身泥垢。 那伞柄却回到言星手中,也不知是如何材质,经受如此激荡,竟也没破损分毫。 “你!”两人俱是惊怒交加,心绪不平。赵青木更是瞪了他一眼,便随着顾见春冲上前查看少女的伤势。 “呵呵……”言星面上并无半点愧色,看着对方狼狈起身,却是低笑不止,“都说了多少次……” 纸伞一抖,那伞面上的墨莲霎时间绽放! 他轻嗤一声,将那飞花全数挡下,口中所言竟隐含指点: “若是想赢,就别使不称手的兵器——” 第41章 纸伞,铁箫,泪 只听“砰”地一声,飞花与伞面霎时间相击。 来者双指一并,一道花瓣飞流袭来,言星轻笑一声,将那纸伞在手中一转。扑扑簌簌,残瓣如雨,于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来者轻巧落地,面上紧绷,不苟言笑,一双鹰眼却雪亮无比。 正是南宫孤舟。 纸伞随风一摆,顺势被言星撑在肩上。 “南宫庄主。” 来者不怒自威,气势磅礴。 “白王殿下。” 言星笑了笑,将那纸伞抖了抖,向身前一递,那纸伞打着旋,竟向对方颈边切去。 虽是纸伞,如此速度,却也锋利无比。飞花沾之即断,削铁无声,吹毛断发。南宫孤舟面色如常,将身一偏,那伞面顺着他胸前划过,却连衣角都没碰到。他信手挥出一掌,正巧击在被收起的伞身上。 “轰”地一声,言星后撤三步,手中纸伞一甩,将这股劲力卸去。脚底方要沾地,却轻盈跃起,手中纸伞与眉心相齐,凌空飞旋而至。南宫孤舟低笑一声,长袍一震,他赫然挥出一掌,正对上那伞尖。 一阵气流炸开,长风烈烈,那伞面一开,挡下了南宫孤舟的八成功力。可言星仍然退不退,试图将那伞尖推进几寸,却是寸步难行。 他攻势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拦下,却也不见有多慌乱,左袖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柄铁箫,借着那纸伞开阖的瞬间向对方刺去。南宫孤舟眼疾手快,将那铁箫一夺,两人腕骨用力,僵持不下。 正在二人以铁箫拼搏内力之时,夜来借着顾见春的肩头站了起来。她擦了擦唇边血迹,眺望那正打得水深火热的两人。 “夜来姑娘,你怎么样?”赵青木搭上她的手腕,却没能探出虚实。实则对方并没受什么伤,只是其状略惨。 “小湄,你没事吧?”见夜来不语,顾见春也连忙问道。 “小湄?” 两人同时将目光转了过来,也未撤掌,皆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青衫剑客。 那铁箫还在他们手中兀自颤动。 “老匹夫。”夜来也不理会几人,冷笑一声,竟要趁他二人单打独斗之时,冲南宫孤舟心口拍去! 她正要飞身而出,顾见春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带了回来。 “你疯了——” 他大惊失色,也不管对方挣扎,就点了她的穴。 “顾见春,放开我!”夜来一张俏脸气得酡红,“你有你的君子剑,我可不一样!少拿你那一套来管我!” “不是......”顾见春脸色一白,目光落在那正比试内功的两人身上,解释道,“莫要被表象蒙蔽,你看那飞花,他们两人之间现下看似势均力敌,实则剑气暗涌,那花瓣皆被剑气切成碎屑,你若接近,非死即伤。” “是啊夜来姑娘,我虽不懂这些门道,但是他也是担心你!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一旁的赵青木这才反应过来,也赶忙上前劝说。 “你放开我。”夜来闭了闭眼,面沉如水,眸中像是在酝酿什么风暴,“我知道了。” “好。”顾见春叹了一口气,手上一错,将她穴位解开。 谁知电光石火之间,紫衣少女蓦然伸手。 只差“啪——”地一声,那巴掌就要落在对方脸上。 顾见春避也不避,就这样望着她。 “小湄......” 她这满腔的委屈,自然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只可惜,她掌风一顿,却没有真的落下。 夜来一言不发,足尖一点,飞身离去。 在两人相错的刹那,他看见对方眼中噙着一颗晶莹泪珠。 小湄...... 他心底叹息。 第42章 嗔与痴 夜来长靴轻盈地点在那树丛之上,翠叶频频点头,像是在冲她致意。隐约有风声掠过耳畔,带着一阵微湿的凉意。 她自嘲一笑,催动轻功,似是要逃离这个地方。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小湄,你别生气......” 她乍闻此声,心中一惊,顿时仓皇回头,而背后却空空荡荡。 哪里有什么人? ——那是她上山的第三年。 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 “小湄!师兄错了!” 方至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沙哑,又透着一股急切,在她身后心急火燎地追喊她。 “小湄,你别生气了......”他一面喊着,愈发加快脚步。 行至一处辽旷之地,她忽然止步,转身问道: “师兄何错之有?” 对方没想到她会突然停下,急忙收起脚下轻功,杵在原地。 “这......这...”他“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不该......不该让师父知道......” 她将头一撇,沉声道:“师父视你如己出,你同他老人家说什么,我也管不着!” 这话便是极为大逆不道了,但她一向如此,也不管对方听得几分刺耳,也要先说为快。 “小湄,你别这样......”少年面有难色,又想走近,又怕她一个冲动再跑了去。 “我如何了?”她心中自是难过,听闻对方说话却恼怒不已,“我先前和你说什么?!我说我想留下小雪,偷偷养着,若是师父知道,一定不会同意,我求你不要告诉师父。” “当时师兄你也是答应了的......”她一面说着,心中委屈,眼里竟蓄满泪珠。一抬头,那泪珠也跟着滑落眼眶,“可是你倒好!转头就告诉师父!现在好了,师父要我们把它送回去,它都还没长大,送回去是要让它自生自灭吗?” 少年闻言,连忙走到她面前,替她拭泪。 “师父说物竞天择,万物都有自己的道,小湄,我们......” 她一把推开对方,怒道:“师父师父,你就知道师父说!你什么时候能自己想想?” 少年呆了呆,便是未曾考虑过这个。 不过他随即解释道:“可是师父说得是对的,寻常猛兽最多不过二十年便会死,可雪狮有灵性,短则四五十年,长可寿至百年。小湄,你护得了它一时,能护得了它一世么?” “我......”她一愣,却辩驳道,“可是它还那么小,若放任它回了山林,还有那么多豺狼虎豹,白白被吃了去,好生可怜......” “小湄。”少年循循善诱,温声说道,“你想想看,若是你将它带在身边养着,不出几年,你也要下山了......到时候它什么都不会,难不成要靠师父养着才能活命?” “这......师父养着,有何不妥?”她怔了怔,任凭对方用绢帕在她脸上耐心擦拭。那手指上满是老茧,平日里惯于握剑的手,此时却没有将她弄疼半分。 “唉......”少年显然对她这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有些无奈,“师父也会老,也会仙逝而去,你我也好,小雪也好,都不能靠他一辈子啊......” 谁知她却有些懵懵懂懂。 仙逝?什么是仙逝? “师父为什么要仙逝?” 对方一噎,看了看周围,像是在寻找谁的身影。未果,他放下心来,低声说道:“仙逝就是‘死’的意思,人都会死,我也会,你也会......那天那头大狮子无奈将这头小狮子交给我们,就是因为它快死了,明白么?” 她歪了歪头,还是不解道:“小雪的娘亲死了吗?我怎么没看到?” ——他们与那大狮子,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等到师父为它治好伤,他们也成为十分要好的玩伴。这山上本就冷清,能与异兽相伴,倒也算是融洽生趣。只是某一天,那大雪狮忽然将那小雪狮叼到两人面前,低吼几声,便一瘸一拐转身而去,再不见其踪影。 原来它是死了。 她心中隐隐泛酸,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那只手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头顶,失笑道:“它那么骄傲,怎么会死在你我面前,一定是找了个地方,躺在那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再也不会醒来了。” “原来死就是永远沉睡......”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少年看着她眉心渐展,终于松了口气,这才说道: “所以啊,我们不能这么自私,要让小雪好好活着,对吧?” 她知道不舍是一方面,觉得孤寂却是另一方面。饶是有师父,师兄,她也盼望再添上三两玩伴——如今要将自己悉心喂养的小家伙送回去,却是万般不情愿。 “可是......”她犹豫难当,“小湄真的很舍不得......”她如此说着,那泪珠却像是断了线一般,又从她雪腮之旁淌过,对方见状,连忙又替她细细拭泪。 “好了好了。”少年比她高出一个头,此时俯下身子,那双如墨的星眸看着她,眼中满是疼惜,“师兄明白你的意思......师兄也很舍不得它,只是方才也同你讲了,小湄这么聪慧,一定比师兄想得通透吧?” 她虽将对方说的话都听进去了,此时却愣神不已,想着那小狮子以后就是独个儿生活,若是遇上什么危险......心中便更是替它委屈,竟“呜呜”地哭出声来,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小湄......诶——”少年不知是哪句话说错了,此时见对方眼泪决堤,更是手忙脚乱地安抚她,“好了好了,别哭了,小湄乖——” 谁知她哭得更凶,一头扎进对方怀里。一面哭着,一面闷声说道:“小雪真的好可怜,也没有爹娘照顾,更没有朋友陪伴,小湄还有师父和师兄,它什么都没有了......小湄心里真的好难受......” 对方先是一愣,随后一言不发,大手在她背后轻轻抚着。一下一下,柔缓而温暖。 耐心待她抽泣声渐止,对方才低声说道: “小湄......你那么坚强,我想小雪一定也是如此。我们要相信它,给它一个锻炼的机会,好么?” 她胡乱点点头,垂泪不语,此事便是应下了。 少年扶着她的双肩,又取出那方帕子。 只是此时方帕已然尽数浸湿,他剑眉轻蹙,思忖一番,方想运功将它蒸干,谁知一只小手忽然阻止他,另一只小手却递来一方新帕子。 只听她恼声说道:“都脏了......” “呵呵......”对方登时一乐,“这会儿你倒是爱干净了......刚来栖梧山的时候,不是连师兄用过的被褥也不嫌弃么?” “你......”她又羞又恼,上山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哪敢不客气?对方竟用这个取笑她,偏生此时却百口莫辩。她面色一急,泪珠还挂在脸上,就要将他手中绢帕夺回来。说来也是有趣,她一时心焦,倒也忘了——这方绢帕原是让他给自己擦泪用的...... 谁知对方也不遑多让,两人手中推了几个来回,竟没叫她轻易将帕子夺回去。 随即只听“啪啪”两声,少年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那帕子在她脸上左右一擦,将她脸上泪痕拭去。虽然不疼,却也没了方才那股温柔劲儿。 “唉......你看看,都哭成花猫了。”她只从对方眼中看到小小的自己,双眼红肿,满面泪痕,哭了个梨花带雨,好不凌乱。 “这样就好看多了。”他收回手,端详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她兀自冲对方瞪着双眼,却也拿他没办法—— 原是他向师父学了点穴的功夫,此时将自己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小湄你可别恼。谁让你这两日一直护着那小雪,和护宝贝似的......师父叫你练功你也称病不来。这是师兄新学的,怎么样?厉害吧?” 少年虽是无奈之举,却也难掩心中得意。他揉了揉她的头顶,又将帕子在她脸上抖了抖。她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举动,想张口都难言。 “啊,不小心连哑穴也一起点上了......”少年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随即伸手汇聚真气,在她颈边轻轻一点。 她顿觉浑身劲力一松,兀自动了动眼珠—— 他这是把自己的全部穴道都解开了? 只是显然对方可能还未意识到这件事,自说自话道: “其实还挺简单的......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就不必拜托师父了......” 她心中哑然——同师兄你学,怕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更歪? 方想摇头,她却像是想起什么,硬生生地止住脖颈,缓缓说道:“那师兄教教小湄吧?” 少年顿时来了兴致,给她展示自己方才所为。 “喏,你看,就是将真气聚于双指,然后像这样点在对方身上,将真气灌到穴位里......要快,否则被对方察觉,就难成事了......” “哦......”她若有所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那这点穴之术,可有什么解法么?”她虚心求教道。 “自然是有。只要你功力足够,可以自行冲破这穴道堵着的真气,就能解穴了——”他顿了顿,笑道,“不过么,小湄与我功力相当,恐怕还做不到。” “原来如此。”她话音方落,忽然点了点头。 少年方欲打算继续说,谁知他面色一怔,惊道:“你是怎么......” 只听又是“啪”地一声,她将点在对方肩胛之上的手指收了回来,面上得意不已。 少年浑身僵硬,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只得问道: “你什么时候解的?” 她将手往身后一背,面上笑靥如花。 “你——猜——” ...... “姑娘,要来一串糖葫芦尝尝么?” 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递到她面前,也将她的思绪打断。 “......”她看着面前的笑脸,怔了怔。 这不是昨日卖糖葫芦的那个小贩么?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 “哟,是您啊......”他和和气气地问道,“昨日的糖葫芦可还合口?”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饶是她现下心情再差,也没道理冲他发怒。 “嗯。不错。” “是吗......”那小贩笑吟吟地看着她,又递来一根糖葫芦,问道:“姑娘可是要再来一根?算我送您的!” 她眨了眨眼,对方的热情昨日已经见识过了,却还是让她有些不解。 小贩看她没有接,于是偏了偏身子,悄悄往她身后一瞅,像是没见到想见的人,眼中有失望之色。 “你在找人么?”夜来心下了然——也许是找那医仙之女。 “呵呵......昨日那个姑娘...没和您一道么?”小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声问道。 “嗯。没有。”她颔首道。 果然....... 对方存心示好,还是为了那个素衣少女。不过她纯良赤忱,倒也担得起这份好意—— “哦......”小贩像是有些失落,随即豁然一笑,又取下一串糖葫芦,也递了过来。 “姑娘可要收下!顺带帮我将这个给那位姑娘吧......就当做是昨日她替我看病的回礼!您不知道,今晨我去了医馆,那大夫直说我这病啊,治晚了恐怕就再也难站着了!还要多谢她提醒......” “......好。”夜来接了过来,既是给人回礼,她再难拒绝。 小贩点点头,终于称心如意,遂叫卖着离开。 夜来看了看手中物事。 色泽红润,香气扑鼻。 是她以前最为渴望的零嘴,可是如今却也不觉得有多馋了。 就连昨日那素衣少女送自己的,也是没能吃完—— 到底是糖葫芦变了,还是人变了? ...... 卖糖葫芦的小贩行至转角,将手中木架随意一丢。 靠于一旁的锦衣男子斜看他一眼,问道:“送了?” “小贩”点点头:“收了。倒是多疑,费了一番口舌。” “呵......”那人轻笑一声,“谢景之手底下的人,自然比寻常人多个心眼。” “你不看着她?” “不了。”那人转身,衣角上密密麻麻绣着数不尽的金色月环,有如人眼,诡秘炫目,“听说谢景之亲自来了,恐怕要坏宫主大事。” “堂堂白王,竟然到这祁川镇,他是不想活了么?”那“小贩”惊道。 “呵呵呵......白王?”那人低笑一番,遂说道,“他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小贩”摇了摇头,显然是不太明白。 绵绵细雨毫无预兆地落下,意味着这场对话已到了尾声。 二人看着那街边的紫衣女子,只见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快步走进客栈之中。 “小贩”忽而没话找话般地问道:“她若是不吃那糖葫芦,你这计划不又要泡汤?” “哼。”那人冷冷一笑,答道,“她会。” 他睨了对方一眼。 “宫主说她会,她就一定会。” 檐上雨滴溅落。 “啪嗒——” 转角空旷,只余一个没卖出多少的糖葫芦架子。 第43章 爱妻 薛年年之墓 “什么?!”赵青木惊叫一声。 顾见春回眸看她一眼,她这才生生将嘴合拢。 “......庄主是说,南宫小姐失踪了?” 言星蹙了蹙眉,沉声问道。 这倒是与他预想的有些差别——问剑山庄这几年如日中天,声势浩大。尤其是前月里镇南镖局势颓,问剑山庄问鼎中州已是必然之势。既是南宫家要办婚宴,免不了有人会来横插一脚。更何况,他可是听说,南宫孤舟有意借这次婚宴,邀请各方势力,共商大事...... 这才是殿下派他前来的真正原因。 一个江夜来,还不足以成事。 他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问道: “南宫小姐应当在贵庄待得好好的,怎会......突然失踪?” “哼。”南宫孤舟轻哼一声,缓缓说道,“若是惠儿老实待在后山,蔽庄倒也不至于放进来什么阿猫阿狗,将她掳了去。” 言星点头了然道:“那就是在庄外出的事。” 阿猫阿狗,是说殿下曾派人来探问剑山庄,却被这南宫孤舟以雷霆手段挡了回来,还没伤一兵一卒的这件事么? 他心底暗笑——殿下可是与这南宫家无端结怨了。 想来殿下重用这江夜来,也是看她身份特殊,有意想掣肘这南宫家与江家势力,谁知南宫孤舟却一直态度明确,不认这江夜来...... 南宫孤舟顿了顿,低声说道: “......是林家小子将她带走的。他二人一道,如今下落不明——” 赵青木在一旁听着,方想惊呼,这下倒是让她提前捂住了嘴。 “林穆远?”顾见春与言星俱是面色惘然。 ——那位问剑山庄风头无两的新姑爷? 顾见春登时想起,在镇南镖局的地牢,两人也曾说起这嫁娶之事。彼时那林穆远曾与他戏谈什么“私奔”云云—— 他心中有些唏嘘,彼时戏言,如今应验。 大婚在即,真不知这位林家少爷究竟作何打算...... ——“她曾和我说,想去看雪。她天生畏寒,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雪。可我家这里常年湿暖,我也从未见过雪。据说天门山上常年积雪,要不,我带她私奔好了。” 他心中怔了怔,忽然想到某种可能—— “哼。”南宫孤舟显然对这位无端让爱女失踪的准女婿不大满意,自打提到他,就没什么好颜色。 “那夜他二人顺着绳子,从后山飞瀑之下偷偷出了山庄,第二日便不见踪迹。本庄主派人去查,只找到那截断绳,还有惠儿的随身之物。” “是什么呢?”言星随即问道。 “是她平日爱看的书。”南宫孤舟自袖中取出一卷书,上面赫然写着“如来寿量品”几个字。 如来寿量品? 顾见春目光一凝,这几个字,像是最近在哪里见过...... “呵呵......”言星轻笑道,“素闻南宫小姐喜书,没想到连这佛家经书都有所涉猎——” 南宫孤舟眼皮不抬,回敬道:“怎么?殿下是想与小女讨教佛法?” 这永昭三殿下素来口不离佛,言不离禅。只是眼下提及,他自然知道对方不是来讲佛,而是别有目的。 两人皆是虚与委蛇,客套客套罢了,当不得真。 言星笑着摇摇头:“那却不必。寻常佛经倒还好,偏生是这一部......” “这一部如何?”赵青木忽然在旁问道。 南宫孤舟看了看一旁的顾赵两人,又看了他一眼。两人像是在无声交换什么信息,却又碍于旁人,不可明说。 “哦......”言星了然一笑,向他介绍道,“这两位...是令千金的朋友——” “千金?”南宫孤舟打断他的后话,像是颇有兴致地品了品这个词,“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我南宫家只有一个女儿,不知这‘千金’又是谁家的千金?” 顾见春面色一沉,这话倒是说得一点不留情面......按道理,他虽是小湄生父,却未曾尽过养育之责,不许她冠姓南宫,如今竟连她的身份都不承认了。 “庄主此言差矣。”他拱了拱手,朗声说道。 此时对方两人闻声,却也看了过来。那言星更似寻到什么乐趣,兀自抱肩观望。 南宫孤舟沉郁开口道: “本庄主记得你。顾少侠,黛城一别,别来无恙?” “南宫庄主。”顾见春抱了抱拳,“承蒙庄主记挂,晚辈感激不尽。不过晚辈有一事不明,上次匆匆一别,未曾相问,不知今日庄主可是能替晚辈解惑?” “嗯。”南宫孤舟随意点头,像是有所预料。 “约莫半年前,晚辈曾向您询问她的下落,那时您曾说,她不在此处。不知庄主可是记得?” “是有此事。”南宫孤舟不动声色地承认道,“顾少侠,可是有何不妥?本庄主未曾欺瞒于你。” “这......”顾见春一愣,他说得不错,小湄确实不该在问剑山庄。只是他先入为主地以为这两人并无关系。 若是当时他多问一句,或者对方多说一句,他提前找到她,将她带回去。兴许,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诸多事情...... 还有那把剑。他方想询问,却被南宫孤舟出声打断。 “哼。”对方似是看出他所想,低声一笑,“顾少侠,便是今时今日,她也与蔽庄无关。本庄主言尽于此,若是顾少侠见着她,劳烦你代为转告,让她好自为之。下次,就不是摔一跤这么简单了。” 顾见春胸中酸涩难当,他虽然无父无母,日日看小湄为此伤神,也能体会个中滋味。只是眼前这男人却说得不咸不淡,疏离之至。方才他对她出手也毫不留情,当真让他怒意难平。 “庄主,容晚辈多说一句。养不教,父之过。既生而不养,又有什么道理让她蒙羞呢?” “喂......”赵青木在一旁,有些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这呆子,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如此生气,今日是怎么了? “呵......”南宫孤舟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忽然转头看了看那无边花田,此时百花齐杀,尽是凋零寥落之景。 在那红色花海之尽,孤云断雁,三尺幽坟。 不必看清,那石碑上所刻之字,已经同样刻在他的心上。 “你懂什么......” 顾见春一噎,对方这么一问,他那满腔愤怒像是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顿时去了个无影无踪。 话不投机,便一时无言,各怀心思。 天际飘起如豪细雨,可几人皆有心事,倒是谁都没察觉。赵青木左右一看,也不好让那两个大男人同挤一把伞,于是连忙将手中多的伞递给那南宫庄主。 “唔......这位庄主,这个给你——” 看着对方那澄澈的目光,南宫孤舟愣了一愣。原本他只消运功,便可遮蔽这雨。况且发妻温柔如水,又向来喜爱雨天,他倒不介意淋上一遭。 不过既是这小姑娘好意,他便也却之不恭。 “多谢你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旁人被大名鼎鼎的南宫庄主问起名姓,定然要心中飘飘然,烧香拜谢祖宗庇佑。只是这位赵小姐向来对江湖势力一知半解,只知这南宫庄主一身好功夫,却不知他如何有名。此时骤然被问,还当对方对自己有所图谋。 她不免多了个心眼,弯唇一笑道:“不客气不客气——我姓赵,庄主叫我小赵就好。” 这当真是让几人啼笑皆非。 不过南宫孤舟却是点头道:“原来是赵女侠,幸会。” 对方是谁,他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对方不愿多说,他也不必点破。 赵青木无端被他称为“女侠”,竟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掩饰般地将手中纸伞一撑,转头与一旁的顾见春低声说道: “哎,难得来了,我们去祭拜一番吧?” 再怎么说,此处也是人家的地界。即便是有什么不愉快,死者为大,既然路过,还是去看看为好。 即便她也不认识这是谁—— 几人来到墓前,看着这茕茕青冢,兰草相依。 这位南宫庄主倒是奇特。寻常家里夫人早亡,都是葬于夫家祖坟,待百年之后与之同穴安眠。而这位南宫庄主却为发妻另寻这处地界,将其坟冢安于这荒山野岭,也算离经叛道。 “爱妻,薛年年......之墓。” 赵青木在心间默默念着石碑上的几个字,那刻字刀头燕尾,遒劲有力。此等功夫,绝非常人能及—— 想必是南宫孤舟亲手所刻。 “爹爹,什么是死呢?”赵青木想起了爹爹教她医术的第一天,便和她说过,人终有一死,万事不可强求。 尤其是医者。 彼时她如此发问。 爹爹曾说,死,就是让人在石碑上刻下祂的名姓,而后永远铭记祂—— 因为他已经永远地失去祂了...... 她还记得恨水山庄的后山上,她曾与顾见春比肩,两人最后再看一眼那陈欢之墓。 沈惜霜何其幸运?对陈欢之死一无所知。 可她又何其不幸?将以余生来寻觅他的踪迹...... 娘之于爹爹,陈欢之于沈惜霜,这位“薛夫人”之于南宫孤舟,岂非永失永葬? 她忽然有些难过。 生命何其脆弱? 对医者来说,生死乃是常态。她在来去谷待了十六年,这十六年里,慕名来看诊的病患只多不少。若是真如他们所说,爹爹能医死人肉白骨,那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 饶是如此,若尽她所能,让这世间少一些别离,也不是坏事...... ...... “听说尊夫人貌婉心娴,温柔之至,是武林世家之中少有的绝色佳人。” 言欢像是没话找话般,在旁缓缓说道。 南宫孤舟斜睨了他一眼,却不作答。 言欢兀自一笑,拱手道:“庄主凤表龙姿,神采英拔,倒让本王更好奇南宫小姐的样貌了。”他此时倒也识趣,不再提那江家之人。 “哼。”南宫孤舟岂能听不出他话中含义?这位白王还位处东宫之时,就曾几次来问剑山庄提亲。 问剑山庄虽在武林鼎盛,比之朝中权贵,却还是不及。饶是这般,那位太子殿下却能以妃位相许,比之朝中贵女,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只不过几次前来,他都婉言相拒。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野心勃勃,竟想借他问剑山庄的势力收归武林,一统江湖。帝都龙潭虎穴,他又怎能让惠儿涉险?更何况他知晓惠儿早已心有所属,若非如此,他也不必亲自去那黛州一趟。 “庄主当真长情,在尊夫人墓前为她建了一方花海,倒是一段佳话。” 南宫孤舟双肩震了震,像是冷笑一声: “斯人已逝,佳话不佳话,说与谁听呢?” “唉......”言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只得叹息一声,“节哀。” “白王殿下今日前来,恐怕不是专程来看先室的吧?”南宫孤舟面上不耐,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有何贵干?” 他不愿在此长留,尤其是在此与一群不相干之人虚情假意。 “本王前来,本是为了南宫小姐与林少爷这桩喜事。”言星把玩着手中铁箫,饶有兴致地说道,“不过眼下么,正巧能解庄主的燃眉之急。” “哦?”南宫孤舟眼皮一跳,抬眼看向对方。 “若是先前还有五分疑惑,如今看到这佛经,便是十分的把握。南宫庄主,听说你问剑山庄铜墙铁壁,连皇室的军队也攻不进来,可是确有此事?” 南宫孤舟耸肩一笑:“不妨一试。” 这话当真傲气,面对谢氏王孙尚且如此,更不提遇上那谢允当是如何。只是言星也不恼,哈哈大笑道: “不必不必,南宫家的忠心,父皇与本王自是知晓。如今天下归心,问剑山庄风头无两,自当小心为上。此处人多口杂,不如进庄小叙,再做打算?” 对方点头道:“殿下看上蔽庄,是蔽庄之幸。” 他缓缓伸手。 “请——” 他那目光却扫过石碑,碑上几个字温柔缱绻,却也着实冰冷。 薛年年。 年年......又让你担心了。 我们的惠儿,究竟在哪里? 第44章 绣花鞋 顾见春在一旁静伫。 这位夫人姓薛,而小湄却是出自江家,这南宫夫人显然不是小湄的娘亲。当年旧事芸芸难解,想来是南宫孤舟有意封缄,才让他查无可查。 江家...薛家...南宫家...... 到底是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才会让这对父女至此? 难道真如小湄所说—— 他摇了摇头,将这念头从脑中摒除。方才那南宫孤舟现身之时说过,花逢浊,却该杀。这“浊”,自然不是他与赵青木这两个不相干的人,更不会是谢景之。 说的可是...... 小湄。 他心底一痛。他与师父视若至亲的女孩,却被别人视作不洁。只是小湄说起南宫孤舟,也没有半点好话。他二人虽然血脉相连,却相看两生厌,嫌隙至此,绝非一日之寒。 想必方才自己阻拦她,也着实令她生气。 那时,她是真动了杀念。 还记得她在山上之时,曾偶尔提及,从小父亲就不疼她,娘亲孤弱,迫于流言,不得已才将她送上栖梧山。 ——“我娘亲,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他们却说她修习了狐媚之术,勾引了我爹,这才有了我......” 那女孩与他比肩而坐,故作淡然地看着远处。 那是远山春草,沉沉雾霭。 他们总是坐在亭外苍岩之畔,头顶老槐苍翠,枝蔓攀岩,脚下空空荡荡,是万丈深渊。 “小湄......”他心中痛惜,却只能不露声色地抚着她的发顶。 小湄很少提到她的家事。那次提及,是她接了师父送来的生辰礼。 她本不愿接的,只是师父说,那是她娘亲亲手为她绣的一双绣花鞋。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绣花鞋的模样。 也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别人穿上这绣花鞋。 月白缎面绣工精湛,绣着红梅点点,欺霜赛雪,煞是怜人。 “师兄你看,这鞋是不是很漂亮!”小姑娘收起情绪,一双小脚晃晃荡荡,像是在冲他炫耀。 “小湄的娘亲手艺真好,师兄好生羡慕。” 那时,他打心底地为这小丫头脸上的笑意而高兴。 “嘿嘿,那回头让娘亲也给师兄做一双!”她那笑脸上欢欣洋溢,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 他顿时失笑道:“师兄又不是女孩子,穿什么绣花鞋?” “也是哦……”她歪着头想了想,遂说道,“那就做一双登云履!就像师父上次给师兄买的那样!” “好,师兄等着——”他轻快地点头,两人平日不分彼此,自然没什么好推辞的。 只是对方却没能高兴一会儿,眼见着又垂下头去—— “师兄,你说......”她顿了顿,低声说道,“今日可是小湄的生辰,娘亲为什么都不来看看小湄?是小湄不听话,惹娘亲不高兴了么?” “怎么会?!”他连忙宽慰道,“想必是小湄的娘亲有很多事情要忙,抽不出空来。” “真的么......”对方神色恹恹,垂头丧气道,“可是先前爹不来看娘亲和小湄的时候,娘亲也是如此告诉小湄的......” 他一噎,急中生智,当即回道:“想必是怕你无心勤学,于是不敢打扰你,只派了个精怪在暗处观望,好向她汇报你的一举一动。” 情急之下,他胡诌了一通话本传奇里看来的情节,只想着能让对方从这胡思乱想之中解脱出来。 “真的吗?!”对方蓦然抬起头,眼中晶亮。 他心底暗笑——虽说相处不过几年,他却是最了解对方之人。此时尽管拿些新奇的故事来诓她,总能叫她屡屡上钩。 “真的。”他点了点头,眼神一扫,望见她足上红梅,这便与她讲了个“蝴蝶精”的故事—— “从前啊,有个书生,正打算寻个僻静地方,埋头苦读。谁知不巧,路遇秋雨,他便寻了个破庙避雨。此时他看见一只蝴蝶淋湿了翅膀,在水潭之中苦苦挣扎。于是他心生恻隐,将它救了回来。时值晚秋,满园菊花逢雨而谢,他冒着雨,找啊找,这才找到一朵未能逢时的晚菊,靠着这花蜜,终于养活了它......” “那后来呢?”小姑娘方才送走小狮子,想起她与那名叫“小雪”的小兽相依数月,也是如此照料它,于是顿时为之吸引。 见他顿住,便连忙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他笑了笑,娓娓道来,“说来也奇,那蝴蝶竟就此跟着书生,不愿离去。书生想,总是要过冬,留下它,也好与自己做个伴,便欣然接受。” “冬日寒苦,蝴蝶本是难捱。只这书生偏偏养着它,为了不叫它饿着,他特意在破庙里栽了一株梅树。每逢大雪,他便以身体相煨,防它冻死。一晃眼,这冬天竟就这样过去了。” “啊——”小姑娘眼中满是神往,“这书生对它可真好!” “是啊。书生心地善良,不忍看这小生灵就此湮灭。只是春气回暖,他即将赴京赶考,却不能再带着它了。” “为什么?”对方顿时追问道。 他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解释道:“因为路途遥远,蝴蝶即便是能越冬,却已经垂垂迟暮,不堪重负了——” “好可怜......蝴蝶一定很想陪着书生。” 她听得入了神,此时便更是黯然神伤。 “那后来呢?” 他像是得逞一笑,忽然说道:“实则啊,这蝴蝶乃是一只修炼百年的妖精。她之所以不能与书生相伴而行,是因为每逢春日,它就要化茧蜕生,重获新生。” “啊!”小姑娘捂嘴惊呼,“原来是个蝴蝶精!” “是啊。”他点点头,接着前话说道,“于是临别前,书生与她约定,待到来年冬天,这破庙里的腊梅盛开之时,他就会回来看它。” “书生知道那是个蝴蝶精么?”她忍不住质疑道。 他摸了摸对方的头,解释道:“书生当然不知道了。只是他觉得这蝴蝶通人性,似乎能听懂他说话,为了免它难过,才会这么说的。” “啊……” “书生觉得它不到暮春就会死去,却不忍告诉它这个事实。只说着以花期为约,实则是让自个儿走得好受些。” “还以为这书生很聪明呢……”她低头,有些失望地嘟哝着。 他不禁失笑,当真是孩子心性。 “后来呢?” “后来,书生就赴京赶考了,他勤学善思,竟考中前三甲,还颇得皇帝赏识。” “哼,真是傻人有傻福。”她撅了撅嘴,却没从方才的遗憾缓过来。 “呵呵……”他点了点对方鼻头,佯怒道,“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想,想——”对方忙不迭地点点头,将身子坐得无比端正。 “一开始倒还好,谁知几年过去,那书生直言善谏,不知不觉间树敌无数。不过奇怪的是,每每遭人陷害,他却总能逢凶化吉。渐渐地,连那些害他的人都觉得他像是神仙赐福,诸邪回避。” “原来他这么厉害啊——”小丫头惊呼一声,瞪圆了眼,那双灵动的柳眸中满是怀疑。 “且听我说。”他摇摇头,接着讲道,“谁知好景不长,有一日,皇帝亲自来他家看他,却有旁人从中作祟,又想污蔑他贪赃受贿。” “这一次,却是人赃俱获,有口难辩了。皇帝十分生气,认为他辜负了自己的信任,于是当场拔剑,就要将他斩了去。” 第45章 蝶仙报恩 “啊……”小丫头显然为这故事痴迷不已,一听到紧要关头,那张小脸狠狠皱起,揪心不已。 “这时候,忽然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妙龄少女,少女一袭彩衣,姿容无双,灵动至极。她素手捧着一盒书信,将这恶人陷害这书生的种种行径,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 “哇!真是个侠女……她是不是那个蝴蝶精?!” “小湄真聪明。”他赞许地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接着说道,“实则这蝴蝶精一直暗中看着这书生,不叫他给别人害了去。否则以书生这纯良心性,如何能在官场里活了这么久?” “原来是这样啊。”她点点头,瘪嘴道,“书生没有履诺去看他,反倒是蝴蝶不离不弃,一直护着他……” 他摇头,轻轻笑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是书生不救这蝴蝶,她便要永远死在那场秋雨之中了……书生又不是神仙,他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怪他?” “也是哦……”对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然后呢?他们会成亲么?” 他一噎,顿时面上有些燥热。这小丫头才多大,就想着那男女情爱之事?只是话已至此,他只得轻咳一声,摇头道: “没有。这书生看见少女,自当是一见如故,暗生情愫。谁知一旁的皇帝也对这少女动了心思,他金口一开,便要邀这少女进宫陪伴于他。” 他话音一顿,赶在对方发问之前,率先开口道:“早在与书生寒窗做伴之时,那蝴蝶精就暗誓以身相报,非他不嫁,哪里肯答应这皇帝?可惜君命难违,迫于无奈,她只得说自己原是百花仙子,此番下凡是为督促天子勤政,肃清官场,如今功德圆满,就要回天上去了……” “啊。这样说的话,他们不就不能在一起了吗?”小丫头顿时也想到这一点。 “是啊。”他点点头,遗憾道,“书生和皇帝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化作彩蝶四散,却无能为力。” “唔……”她垂头丧气,心中有些戚戚然,“后来呢?” “不久后的一天,书生忽然做了个梦,梦里那少女告知他真身,也说明了一切。书生自是希望挽留她,只是蝴蝶不忍他犯下欺君之罪,此番前来,实为告别。待书生骤然醒来,竟直说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其状疯癫无比,连皇帝亲临,都作痴傻态。于是皇帝无奈,只得令他告病还乡。” “他竟然疯了……” “呵呵……”他摇摇头,笑而不答,只说道,“后来皇帝忽然想起他,于是派人去寻他,派去的人只看他整日无所事事,总对着一只蝴蝶说话。这人便思忖,他确是疯了,遂如实回禀,皇帝又能如何?最后也将这人彻底忘了去。” “故事讲完了。” 他点点头,满意地看着对方的反应—— “啊……啊!”她像是脑中过了一个来回,忽然想明白了,拊掌说道,“最后他们还是长相厮守了!是不是?!” “小湄真聪明,一猜就对。”他弯了弯唇,轻抚对方的头顶说道。 她却垂下头来,低声道:“只可惜,他那么想考取功名,却为了这蝴蝶精弃官回乡……” 他一怔,反问道:“小湄觉得…这书生可惜么?” “也不是啦——”对方摇了摇头,“对听故事的人而言,书生与蝴蝶精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好些。只不过对那个皇帝而言,却是白白损失了书生这样敢于直言善谏的人,小湄觉得可惜......” “呵呵......”他讶然而笑,心中却感到几分骄傲欣慰。小湄才思自成一家,总是能看常人不能看,言常人不敢言。这也是他看这故事时曾怀有的疑问。 “方才说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如果那皇帝心胸宽广,能容他二人厮守,自然不会失去这一贤臣。只不过若是皇帝贤明大度,他还是那个纵容出满朝奸佞的皇帝么?” “哦......”她豁然开朗地点点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是这个意思吧?” “是啊。所以小湄要心怀善意,学会成人之美。” “啊——”小姑娘点点头,又一愣神,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个寻常的“蝶仙报恩”的故事,这小丫头也能听得津津有味。他不免思索,若是换汤不换药,下回将蝴蝶精改成什么花妖树精,是不是还能再诓她一回? 他余光一瞥,登时指着树丛说道: “小湄,你看——” 一只蝴蝶正在树丛之中翩翩而飞。 小姑娘瞪大了双眼,原是方听了这“蝴蝶仙子”的故事,此时更是对这蝴蝶心生怜爱,那目光追寻其踪迹,便再也不肯移开。 只见这小生灵寻尽树丛,不见芳菲,竟兜兜转转,来到她那双绣花鞋之上。 ——这是将她鞋上的梅花当成真花了。 两人皆是一愣,随后相视而笑,却也不敢惊动这只蝴蝶。 小姑娘屏息凝神,紧紧盯着它。 他知道,她是想将捉那蝴蝶。 电光石火之间,她方要伸手,谁知虽是暮秋,那蝴蝶也是机敏,顿时扑簌翅膀而飞。 “啊!”小姑娘惊叫一声,不觉伸手去够,一时之间,半个身子都探出崖边,还是他手疾眼快,一把揽住她的腰,这才没让她摔下去。 “扑通——”一声,两人齐齐倒在槐树旁,满身的落花扬尘,好不狼狈。 小姑娘像是惊魂未定,这才反应过来—— “好险好险,差点就掉下去了。” 他登时气息不稳,又惊又怒道:“还敢说!不要命了?!” 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此时小丫头却也扁了扁嘴,不敢再顶撞。末了,她忽然踢了踢鞋子,神色有些怪异。 他见状,一低头,这才发觉她脚上仅剩了一只鞋。 两人左右一寻,却不见其踪影。 只见对方忽然垂下头,低声说道:“师兄,别找啦......定然是方才不小心掉下去了......” 她虽是强颜欢笑,他却也能看出对方心中沉郁,遂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明日我和师父说,让师父再替你要一只来。” 彼时他想的很简单。只是一双鞋,若是想要,那就求她娘亲再做一只,不就好了? 只是小姑娘却摇了摇头,闷声说道:“不要了。” “什么?”他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娘亲很忙,小湄又怎么能再给娘亲添乱?”只听她如是说着,却抬起脚,缓缓脱下另一只绣花鞋,“既然已经丢了一只——” 她一抬手,将另一只鞋也丢了下去。 “你.......”他哑然不已,饶是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 “那就让它们做个伴也好。” 小姑娘嫣然一笑,却看不出悲喜。 他看着对方神色,讷讷说道:“小湄,若是难过,你就——” “谢谢师兄,小湄不难过。”对方蓦然将他的话音打断,笑着说道,“今日是小湄的生辰,小湄开心还来不及呢!” 那一刻,他第一次发觉,原来小湄也有连他都难解的心事—— “噼啪——噼啪——” 头顶响起的声音将他那缥缈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抬头一看,头上正撑着一把青花伞,伞面素白,青花缭绕。雨水顺着伞檐滑落,渐渐连成一串水珠,像美人垂泪,又像星河悬天。 “有劳——”他不必转头,就知道旁边立着谁。 赵青木抿唇一笑,轻声说道:“顾呆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左右一看,他们已经离开。 “他们是走了?” “是啊,早就走了。”赵青木弯着眼睛,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雀跃。 “呆子,我刚才许了个愿!” “什么?”顾见春一愣,这才想起,他们来之前听到的什么“花海传说”。 “嘿嘿——”赵青木有些顽皮地转了转手中纸伞,那伞面一旋,雨珠纷纷四溅。 “不——告——诉——你!” “但愿能实现。”他像是猜到对方不会轻易说出来,于是只得无奈苦笑。 “一定能!” 赵青木眼中晶亮无比,活像个讨到糖的小孩子。 “走啦走啦——”她兀自将对方袖子一拽,“回去你要好好和夜来姑娘认错,知道么?” “我如何了?”他哭笑不得地回道,脚下却不得不跟着对方。 “喂!说你呆你还真呆啊?!”那素衣少女气哼哼道。 一阵风吹过,潮湿清冷,像是素手拂面。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顾见春回头一瞧,花海无声颓败。 不过么,倒也不必怅然。待到明日,南宫庄主大手一挥,自然会换上一批崭新的虞美人花丛。 只是花有重开时,伊人去不归...... “快走啦......你不是轻功很好吗?!” “赵小姐,你是饿了么?” “谁...谁说的?!” 两人声音渐远。 第46章 迷瘴之迷 “小湄,就到这儿吧?” 是谁在说话? 夜来浑噩睁眼,眼皮却像是有千钧重,一道刺眼的白光袭来。 她伸手遮了遮眼前异象。 是断崖飞瀑,山涧清鸣。 是栖梧山。 正值阳春三月,放眼望去,深红浅紫,嫩黄老碧。那雪狮毛如白玉,温润油亮,在前面一步三回头地走着。 “不能再陪它一会儿么?”她听到自己开口,声音稚嫩清脆,却没由来地失落。 “咱们已经送了很远啦......”对方挠了挠头,有些无奈道,“再往前走,你我就要下山了。” “下山?那又如何?”她小脸一扬,显然不买账。 “你忘了师父交代的,一旦进了山下迷瘴,就再也出不来啦......” 她瘪了瘪嘴,却压不住心头好奇—— 自打上山已是三载有余。三年来,她与师父师兄同吃同住,却未曾再下山看过一眼。师父曾多次告诫二人,山下迷瘴之阵,非武功高强者不可闯。师兄向来将师父的话奉为圭臬,不敢有半点怀疑。可她却不一样。她自负学有所成,今非昔比,便偏要闯一闯这迷瘴阵,看看它有多厉害。 夜来看着那女孩,心底怅然。想她后来孤身负剑,闯这迷瘴阵足足三次,都不得要领,还弄了个遍体鳞伤。不想自己年幼时,竟还有这等勇气...... 当真是年少无知,便也无畏。 可她当时却是这么做了。 不仅做了,还拉了个人垫背—— “师兄,我们好像迷路了......”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却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神色。 随即额上一重,她吃痛,捂着额头轻呼一声。 少年指节方才离开她的额头,无奈道: “不是好像,是确实——” 他手中握着一把木剑,不论他如何挥舞,也拨不开面前浓雾。两人只得前后相携,跌跌撞撞,在迷瘴中踯躅而行。 她抬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面前人影,连对方神色都看不清晰。那迷瘴太过诡异,若不是对方一直牵着她,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她几乎以为这路上只自己一人。 “你打我作甚?!” 她揉了揉额顶,也不那么痛。只是无端挨了一下,总归心中愤懑。 “又不是我要迷路的......” 她如此说着,心中便委屈起来—— 放归小狮子的地方,离那迷瘴阵不过半里。原本她想了个极妙的借口,只说忘了那小狮子身上还有她的坠饰,要将之追回来,遂催动轻功,先一步赶来。 ——其实她只想来看看,这迷瘴之中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师父三令五申,不许他二人入内。只是还没等她踏进几步,那前路就忽然消失。她心中愈是惊慌,方想返回,谁知一阵风卷来,那迷瘴就自个儿追上她,将她吞了去...... 她当即吓得不敢乱动,在原地哇哇大叫,此时倒也不怕责罚了,只求师兄也好,师父也好,有谁将自己带出这昏暗之所就是顶好。师兄闻讯,自是追来,却辨不清她的方位。好在他灵机一动,将那木剑左右一挥,挥了一套沧浪九式后,那迷雾果真消散些许,歪打正着,倒还真让他寻见自己方位所在。 两人蹒跚而行,愈行,那迷雾却愈浓。她体力自是不如对方,此时行过不知几里,已是香汗沾襟,轻喘连连。如此行进,漫无边际,当真令她肠子都要悔青了。 “好好好——”对方伸出一只手来,在她的额间揉了揉,无奈道,“没人怪你,这总行了吧?” “哼。”她登时将脸一扬,鼻尖似是要翘到天上去,“咳咳咳.......”她以为是得意极了,让口水呛着,忽然一阵干咳。 谁知咳着咳着,忽觉鼻间湿热,伸手一摸,竟是一团殷红鲜血。 “师兄......”她冲对方伸出小手,“好像...流血了......” 少年大惊,连忙转过来探查。但他也非大夫,此时却也不知对方为何会流鼻血。无奈只得撕下一截袖子,替她止血。 可这血却像是怎么也流不完,不住往外涌着。她又咳了咳,就连那耳根都缓缓淌出些鲜血。 “小湄!快运功御毒!”少年像是恍然大悟,忽然将她肩头一按,迫使她原地坐下。她依照对方所言,盘膝而坐,催动内功,默念心法,这才觉得鼻间血流像是止了些,耳根也不再那么疼了。 她觉得此法甚佳,便不知不觉间又运功几个周天,连身上都隐见风起云涌之意。 可她不知道的是,随着她运功,周遭迷雾忽然四散而去,在她身边腾出片空地来。 “原来这沧浪诀,还有如此用途......”少年在她身边护法,看到这异象,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什么妙用?”小姑娘悠悠醒转,愣愣地看着对方,不明所以。 夜来轻轻一笑,当时是不知道,才会吃这毒瘴之亏。如今知道了,却还是要吃这毒瘴之亏——也算是命运作弄。 七窍生血,神魂离散。 这沧浪绝灭阵,当真可怖...... 少年笃定地点点头,将她拉起来道:“小湄,师兄知道怎么办了,你跟着师兄,师兄带你离开这儿。” 但见他另一只手凭空一攥,她顿时觉得拉着自己的这只手也无比炙热。 “哎呀——好烫......”她吓了一跳,将手一抽,却被对方紧紧攥住。 “小湄,此时运功,师兄不可一心二用,你一定要跟紧师兄。” 不知为何,她俏脸有些发热,心说跟着就跟着,做什么抓了人家的手不放? 只是心中如此想,脚下却不敢耽搁一步。她亦想快些离开这里,于是此时也乖巧无比,大气都不敢出。只见对方运功之际,浓雾触之即散。看着这奇景,她难免生出些惊诧——为这诡秘景象,也为师兄那深不可测的武功进境。 ——原来他平日里都是藏着掖着,怕是比试的时候也让着我,才会和我打个平手吧?她如是想着,却见到对方鼻间竟也涌出血点。 她眼睛一弯,亦是有些得意—— “还好还好,也没比我厉害多少嘛......” 可身子却不受控制一般,比心中腹诽先一步行动。她掏出绢帕,当即上前一步。 “小湄......”对方鼻息极近,不知怎的,少年面上一燥。 无奈,他缓缓吐息,暂且收功,任对方在自己脸上胡乱擦抹。 “啊?”那玉手细细将那血点擦净,又趁机用帕子在那张俊脸上左右乱抹。 他不禁失笑道:“小湄,你再如此,师兄明日就要脸上带着伤去习课了。” “哦——”她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对方那泛着温润光泽的肌肤上已经隐隐泛红,差点就擦破了皮......她讪讪一笑,顿时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 夜来静静站在一旁,看着那小姑娘言谈举止,却兀自一笑。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也知道她何以如此。 ——其实他这张脸,也算尚佳。 “走吧,莫要耽搁了。”少年深知这毒瘴的厉害,不敢再停留,当即拉着她继续前行。忽然一声野兽低吼之声传来,少年将木剑格在身前,警惕不已。 迷雾虽单薄了些许,却只在二人周遭散去。若是有什么恶禽猛兽在此伺机而动,却真是防不胜防。 “师兄,等等......”少年兀自左右戒备,谁知她轻轻拉了拉对方,低声说道,“好像是小雪的声音......” 她话音未落,一头已有她半个身子那么高的小兽便当空扑来,直将她扑倒在地。赫然是那头通体雪白的狮子。 只见那雪狮以额头不住地蹭着她那素白脖颈,亲昵不已。 “小雪......咯咯...好痒......”她自是怕痒,左躲右闪,好容易躲开那雪狮盛情。轻轻安抚着它那硕大头颅,她心中百感交集。与之仅仅分别半日,自己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待在这迷瘴之中,天地失色,连时间都像是变得极其缓慢—— “小雪,你来这里做什么?”她将小狮子抱在膝前,看了看少年,只见对方不知如何鼻间又开始淌血,她连忙坐正身子,问道:“师兄,你又流血了?!” “没——”少年面上莫名闪过一丝慌乱,忽然背过身子,抹了抹脸。 她不明所以,心底却暗自思忖,看来不能再耽误了。饶是不舍,也要与这小家伙在此告别...... “小雪乖,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她如此说着,鼻子一酸,眼中又泛起泪花。 她将那小狮子落在地上,冲它扬了扬手。 “快走吧!” 谁知对方却不买账,一口咬住她的衣角,将她往前一拽。 “哎呀!”她猝不及防,险些凌空一摔。少年在旁眼疾手快,登时将她扶稳。 “吼——”那雪狮在前,松嘴回首,眼中像是歉然,却又急躁地低吼刨地。 只是此时她却无暇顾及对方了,只因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愣愣地揽着她的身子,鼻间鲜血更是不消停—— “师兄?”她掏出帕子,那血迹还未干,如今却是只得再用一遭。 “无事。”对方见状,赶忙将她素手止住,从中夺过那绢帕,转过去低声道,“师兄自己来。” “哦......”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那雪狮极为不耐烦地吼叫一声,回过头来,故技重施。这次倒是轻柔不少,只用嘴拽着她,她行一步,它便多添一分力气。 她如此跟着,渐渐了悟—— 鬼使神差地,她胸中生出豪气万丈,颇有领袖风范地喊了一句: “小雪,带路——” 那小兽一声长嘶,撒腿就跑。 她足下不停,催动轻功,这便跟了上去。少年不疑有他,也连忙跟上。 两人亦步亦趋,又行了几里之遥,直把她累得气喘难捱。到最后,少年无奈,一把将她丢在背上,背着她追赶这小兽。 “嘻嘻——”她环着少年的肩头,在他背上倒是清闲,“师兄竟然追不上小雪!太丢师父他老人家的脸啦!” 少年闻言,一面喘气,一面苦笑道:“你这小丫头,竟还说我......呼...你不是走都走不动了么?!” “略略略——”她嬉笑着作了个鬼脸,不再与他争辩。一低头,见对方额前淌着汗珠,便有些好奇地凑近。实则,她还未曾见过汗珠是怎么冒出来的呢!于是她凝神观察,只见一滴滴薄汗在他额前汇聚成流,沿着那丰润下颌缓缓滑落。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替他擦了擦。 对方脚下一个不稳,身形一歪,害她差点就摔下来。 “诶......你看着点路啊!”她稳了稳身子,顿时恼道。 “小湄,别动了。”少年却抿了抿唇,无奈回道。 “哦——”她怔了怔,以为是对方不舒服,横竖也说不出什么玩笑了,两人遂跟着小兽,又行了一阵。 终于,云开雾散,天光清明。 雪狮自树枝间隙之中钻了过去,在对面吼叫不已。 少年挥剑挑开面前枝蔓荆棘,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去,半晌,又将身子撤了回来。 “什么啊?”她眼波盈盈,好奇不已。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少年耸了耸肩,轻笑道。 “哼。”她撇了撇嘴,这便学着对方的样子,将脑袋探了过去。只是她没有少年那般高,要踮着脚才能够到—— 山烟淰淰,濑石粼粼。花木繁茂,鸟雀离奇。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处岩洞。 洞前秀芝兰草,葳蕤生姿。 当真是一处洞天福地! 夕光斜照,暮色昏沉。可这光芒却照不进洞穴—— 这岩洞像是极深了。 想来是人为修筑,经风吹雨打,竟还牢固如初。 “这......”此情此景,她不由地看痴了。 在栖梧山待了三年,虽然她也见过奇景无数,可这处风景却是平生所见,世间罕有。 谁知她愣神之际,背后那人却忽然像是和她开了个恶劣玩笑一般,伸手轻轻一推—— 她本就身形不稳,此时背上受力,当即不受控制地朝前一跌,电光石火间,她折下一根树枝,凌空冲地上一点,借力跃起,在地上滚了一圈,这才稳住身子站定。 “好你个景明!居然偷袭我!”她鲜少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看得出来此番是真动怒了。只是她还未曾消解这怒意,却忽见对方面色凛然,手臂发力,像是捏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卷曲着身子,不住翻腾,在暮色中也不难分辨—— 蛇! 第47章 竹叶青蛇,祸端起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像个漠然过客,在这长梦之中静伫。 一别经年,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无畏的小姑娘。只是再看到这通体青翠的长畜,却还是心头一颤。 那蛇身自是无比灵活,只消几下便从少年手中溜了出去。只见那蛇身盘着他的手臂,陡然张开尖口,就要咬上那脖颈。 “师兄小心!”小姑娘在对面惊呼,少年自然不容这利齿扑上来,顿时伸手将那蛇颈一握。谁料那鳞片极为滑腻,还未钳锢便将脱手。无法,他只得运功将其一摔。长畜自是不敌功力,被甩至树丛之间。它皮糙肉厚,只滚了几滚,便再度盘起身子,伺机而动。 只这几下,却让那在对面的小姑娘看了个胆战心惊,背上皆是冷汗。她方想起,师父曾说过,打蛇要打七寸。于是她抄起手间树枝,便作剑而挥。只是还没等她如何出招,却未料到那长畜目标本就不是他二人,而是—— 它身比闪电,骤然穿过树丛,一口咬向那小狮子。只消那毒牙刺破皮肉,便可让这长畜饱餐一顿。 当真是贪心不足,异想天开! 小雪狮哪懂什么弊害,自是避无可避。眼见着那长畜利齿咬合,她登时又惊又怒,飞扑而去,而那少年却比她更快一步。 只听“砰——”地一声,电光石火之间,他手中木剑飞出,如露如电,将那竹叶青蛇牢牢钉在地上。 一时间鲜血四溅,满地狼藉。 飞叶寻花—— 蛇吃痛不已,翻滚盘桓,哪知这木剑早已将它长躯洞穿,任凭它如何挣扎,也是徒劳。不消眨眼的工夫,它便无声僵直。 “好厉害。”她眨了眨眼,心中暗自震骇。 崖下一战后,她一门心思扑在这小兽身上,却没想到师兄的功夫已经精进至此。方才那剑又快又准,木剑无锋,却能在一瞬之间锋芒毕露。 “也没......”少年挠了挠头,面上有些赧然。 “吼——”身旁小雪狮像是闻到了这腥气,有些不安地低吼一声,在地上磨了磨爪子。 “小雪乖,不怕啊,不怕......”她顿生怜爱,蹲下身子轻轻安抚这小兽。说来也是,小兽才出襁褓,又归山林,怕是还未曾见过这般场面,心中恐惧些也是难免。 谁知那雪狮忽然抬头,目光凶恶,冲他二人的方向呲了呲牙花,像是威胁。 两人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小雪兽性未泯,闻到血气,又失了灵智么? 少年暗自将那身旁木剑握紧,谨防这小兽忽然发难。只是不及他二人如何,这小兽却忽然叼起她的衣袖,又是扭头一拽。 是往那山洞的方向。 她心底暗笑自己多疑,便抬脚跟上对方。 “小湄,等一下!”少年见这傻丫头竟直勾勾地跟那小狮子过去,面上一急,顿时唤她。 小姑娘心头兀自偷乐,方想笑他胆小,谁知一转头,那面上的笑意却生生化作骇然之色。 少年还未想通发生了何事,她飞身扑来,自觉生平再不曾有过这等速度—— 若是师父在,恐怕也得夸她一句“轻功尚可”。 “噗嗤——” 一声短促轻响,是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 夜来遥望,玉臂不觉也跟着一颤。 这痛楚...当真是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小湄!” 再抬头时,她看到对方面色惨白,满眼皆是仓惶。 她还不知道,原来一向镇定自若的师兄脸上也会露出这般神情。 不过,现在倒是知道了...... 少年猛地捉住那蛇之七寸,稍加用力,蛇身一僵,生生将利齿松开,瘫软坠地。 她手臂上凭空多出几个窟窿,周遭乌青,血流如注。 “.......”只见少年嘴唇发颤,惶惑难当,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黑气沿着手臂向上涌去—— “师兄,别怕......” 她本想伸手,捏一捏对方那紧绷的脸颊,谁知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眼前一黑,天地失色...... 刹那间,神魂归位。夜来睁开双眼,身躯轻颤。 手臂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醒了醒了......她终于醒了!”身旁一人骤然惊喜道。 她黛眉一蹙,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还未想起对方是谁,她的注意力便被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所吸引。她转头一看,此处幽冷空旷,决计不是那落脚客房。 额角胀痛,想来是什么迷药所致...... 迷药......糖葫芦......小贩...... 她脑中飞速思索一番,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为人所擒,困于某处。 而这方才说话之人,她思忖片刻,倒也想起来了。 镇南镖局,林穆远。 随即身旁响起一位女子的声音,却是柔声细气,不疾不徐。 “嗯,醒了就是好事——” 乍听这声音,夜来顿时心头一震,抬眼看去。 只见那女子一袭新绿,正位于此处唯一的窗棂之前。她逆光而坐,夜来为了看清她,不觉用手遮了遮眼,以适应这耀目飞光。 事实上,不消看个分明,她也知道对方是谁了。 “呵呵......”女子掩唇轻笑,分明几人皆已沦为阶下囚,她却丝毫不见慌乱。 “夜来姐姐,好久不见。” 夜来眼中一片复杂。未曾料到,经年久别,她二人竟会在这般场合重逢。 她缓缓启唇,喉间有些阻涩,却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惠儿。” ...... ——“我问你,那个穿着紫衣裳的姑娘去哪儿了?!” 往来行人纷纷侧目,暗自思忖这是谁家的姑娘,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揪着人家客栈小厮的衣领,当真是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那小厮抖如筛糠,两股战战。今日没看黄历,这两位走的时候还言笑晏晏,一派和气。谁知道回来没多久,便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冲他兴师问罪。可是赶巧,今晨他被差去采买,此时当真是一问三不知。偏生这素衣姑娘揪着他不放,硬说是他将人看丢了! 天地良心!他连这紫衣姑娘何时回来的都不知,又怎会知道对方是何时走的?! 可想归想,他还是求饶道: “女侠,小的当真不知道啊!小的今日正巧上街,未曾见过她......要不...您再问问别个儿?” 掌柜的与那余下几个伙计皆是躲在柜面之后,暗自一啐。 这贪生怕死的,竟要祸水东引! 赵青木一听,顿觉有几分道理,于是大步流星地走上前,素手一指,朗声说道: “你们几个,出来!本女侠有话要问!” 掌柜的哪儿见过这等阵仗,躲在柜后,颤声说道: “赵小姐,我们当真没看见啊......那位女侠武艺高强,即便是回来了,没有吩咐,我也不敢去打扰人家啊.......” “那就是说,你们几个都没见过她咯?” 赵青木狐疑地问道。 几人齐刷刷点头,有如捣蒜。 “到底上哪儿去了?”左右问不出结果,此时她倒真怀疑对方根本没回来过。 “吱呀——”一声。 她抬头,那青衫男子正推门而出,兀自垂眸,与她遥遥相望。 “这下好了......你将人家气得不愿回来了。” 赵青木冲着对方摇头道。 一半无奈,一半不解。 “你说......她会去哪儿呢?” “你来。”谁知对方沉默片刻,竟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赵青木登时气急,这呆子,此时倒是不与她多礼了! ——来就来! 她“噔噔噔”几步迈上楼梯,将下巴一扬,问道: “叫本小姐有何贵干啊?” 顾见春看了她一眼,却并未说什么,只转身进了屋。 赵青木满腔疑惑—— 这呆子,在打什么哑谜? “你看。” 只见他从袖口间掏出一封信,信封已然拆开。看样子,是他方已看过。 赵青木展信一看,未等她细读,落款处几个字赫然入目。 “......天涯路远,有缘再会。” “湄拜别——” “这?!”她猛然抬头,只见对方眼中露出与她相似的神情。 “她的字是我教的。是她的笔迹没错......” 顾见春缓缓点头道。 “字迹......也很好仿造的吧?”赵青木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顾见春目光飘向窗棂,那里只余一盏兰花——是店家装饰所用。 “在黛城时,我曾见过她教人书信,这口吻也是她没错......” 赵青木低头匆忙阅览,行文大意是事态紧急,此番便不与他二人同行了。待事成,自然会将东西奉还。 恐怕是对方为免这封信落入旁人之手,特意隐去了此物何物,此事何事。 事乃万寿,物是碧天。 “她一个人去......也太危险了......”两人沉默半晌,只听赵青木喃喃道,“难道是那位叶少侠回来了?” 顾见春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便是我想与你说的。” “什么?”她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白王,江家,南宫家,林家,叶家,还有那叶染衣背后的‘帝姬殿下’,与那万寿魔宫......”顾见春一面思忖,一面像是自言自语道,“你觉得她与叶染衣,当真有合作的可能么?” “啊......”赵青木有些茫然,“你在说什么?” 这人今天怎么净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叫她有些陌生。 顾见春摇了摇头,低声回道:“白王与帝姬势同水火,怎会纵容手下如此?对林家出手之人,乃是万寿魔宫,本来白王派她前去探查,顺势而为,想坐收渔利。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渔利...却被问剑山庄占了去。” “你说这个啊......”这下她倒是听明白了些,跟着推测道,“然后,就有了恨水山庄的伪剑之引,为的是在各地集结力量,排除异己,逼迫江湖势力站队?” “是这样。”顾见春点了点头,又道,“她夺剑之事究竟是何人传言,我一直心中有疑......” 赵青木了然道:“这还不简单?打个比方,对方可以说李夜来,赵夜来,南宫夜来,为什么偏偏要说江夜来?” “为何?”顾见春思绪渺渺,遂跟着问道。 赵青木瞪了他一眼,搬起手指又说道:“那我再问你,为什么对方说了玉生烟,说了碧天剑,又说了大光宝珠,还偏偏说她会去妙法寺?” “为何?” “你想啊!传出去这么多消息,对那人有什么好处?祂是觊觎这宝物么?如果祂想要,暗地里派人去夺不就好了?何必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引了一众江湖人去妙法寺,又闹出后来的风波?” “还有啊,你不觉得那大和尚去得很巧合么?!偏偏就是她在等,偏偏就在那些江湖人眼前......如果不是朝廷将这件事强压下来,恐怕你我连帝都都出不去......” 他一怔,抬眸道:“什么意思?” “你啊!当真是关心则乱!”赵青木一跺脚,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师妹...是被人盯上了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豁然开朗。此前一直觉得,种种因果皆是机缘巧合,譬如镇南风波,恰好被他几人赶上;譬如夺剑事发,恰好为人所传;又譬如妙法僧死,恰好是他二人为那瞎书生引路,才叫那人得逞—— 现在想来,他也见过那书生出手......虽然自己力所不及,可那妙法高僧,又怎会轻易为人杀死? 若说巧合,那也太巧了...... 更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 实则祂才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人! “你是说......这背后之人是有意为之?”虽是问句,他心中却已经有答案。 “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理由。”赵青木笃定点头道,“放着低调夺宝不做,非将此事闹的天下皆知,对祂有什么好处?无非是既想用她作挡箭牌,又想让她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地。” “嗯。” “所以啊,她若是与谁有仇,这一切就说得通了。”赵青木顿了顿,与对方相视一眼。 此时两人心中浮现出同一个名字—— 饶是谁也不愿相信,“角逐盟主之位的人有可能是万寿宫主人”这个猜测。 只是除了他,两人想不到谁能与她有此等大仇,要她的命不说,还要她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不如你我去问问,探探他的口风?” “嗯。”顾见春看着手中信纸,心中五味杂陈。 ——字迹,口吻,都有模仿的可能。独独“湄拜别”这三个字,却像是刻在他的心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认错。 又是不告而别...... 严谨而言,也不算是“不告”,这次倒留了封信。 只是有一环他却想不分明—— 既然白王已经来了,她此时离开,又是为何? 他还记得雪夜之时,那轿子上的人对她说“自行做主”,恐怕也不是畏罪而去。她向来克制自持,更非赵青木所说的负气而去。 难道是在花海之时,那白王又与她吩咐了什么紧急之事? 他不免心底叹息—— 计较再多,如今还是直接问那二人比较妥当...... 第48章 无功而返,赌约其一 穷巷独闭门,寒灯静深屋。 朱衣男子张开嘴,纠结再三,正打算将那为数不多的白玉馒头送进嘴里。谁知一阵风吹过,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于是他琢磨片刻,还是将那馒头揣进衣袋里。 入冬了,还是省着点儿,免得挨饿。 夜里再吃吧...... 他低头一看,衣袋里馒头只余一个半,再一抬眸,只见远处那头顶亮得发光的僧人,正将干粮从包袱中尽数掏出来,逐一发给冲他伸手的小乞儿们。 一时间没稳住身子,他忽的从树上跃下,指着对方道: “喂!你做什么?!” 苍天在上!他已经整整三天没吃什么好东西了。自打他二人一无所获,从那问剑山庄离开后,他曾不悔腹中最后一顿“饱餐”,便是那南宫庄主对他两人算是盛情的款待。 撇开这一顿,这几日...便不过是“果腹”。而现在已然入冬,即便是“果腹”的食物,也所剩无几。他二人身上分文不剩,先前本想用十恶司的令牌去支些银子,谁知不论是祁川镇,还是闵安,那暗桩所在却皆是人去楼空。 如今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岭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倒真是...... 思及此,他不由叹了口气。 “曾施主,怎么了?”那僧人闻言,笑吟吟地转过身子看着他。 “你还问我?小爷都快饿死在这儿了,你竟还有闲心将干粮分给他们?!” 他不免心生悔意,若是自己再坚持些,是不是就能让这蠢和尚在那问剑山庄多留几天?想他二人前日里去了山脚花海,又去了祁川山顶,一无所获也就罢了,这秃子还说了什么晦气之言,硬生生将他逼走...... “呸呸呸!我走还不成吗?!”那日,曾不悔像是赌气一般,将嘴一抹,扭头就走。走之前,却还是无比留恋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素斋”全宴。 虽是素的,却也色香味俱全,叫他好生不舍。 那南宫孤舟更是投其所好,差人给他送了一壶佳酿,名叫“祁川饮”...... 正当他兀自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之时,这和尚竟像是给他当头泼下一盆冷水,说走就走。 “这么急作甚?”他百般不解,跟着这和尚奔波数日,又饥一顿饱一顿,饶是他身负绝学,也承受不住啊! 只见对方神秘一笑,摇了摇头。 “曾施主,走吧......若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走不了?!脚长在小爷身上,小爷想何时走就何时走!” 他抹了抹嘴,灌下一口酒,更是惬意难当。 “呵呵......般若师傅,再留两日,蔽庄将要大宴宾客,如何这么着急要走?”那南宫孤舟在一旁,也不动筷,就如此看着他二人。 “庄主客气了,既然家慈并不在此处,小僧还是要早日动身,寻觅家慈踪迹才是。”般若紫阳站起身来,竖着手掌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却也百般疏离。 曾不悔忽然想起,他在那金殿之上,便是如此老神在在之派。如今却又把这套用在南宫孤舟身上了...... 不过这南宫孤舟,确如传言所说,是个绝顶高手。莫说一呼一吸绵长无比,分明已至不惑之年,却仍是目光炯炯,英武威严。 据说这位南宫庄主执掌问剑山庄二十余载,从未有人赢过他—— 若不是殿下交代过,不可与问剑庄主起冲突,他倒是跃跃欲试了。 难不成这就是那秃子说的“血光之灾”? “曾施主,你与此处命理不合,恐逢大难。小僧劝你还是速速离开,以免遭逢不测啊——” “什么狗屁命理......”曾不悔撇了撇嘴,有些不屑。 又来这套! 可曾不悔嘴上说着不信,心中难免忌讳。毕竟从前领军打仗,开战之前,他也多少要请个术士巫师什么的,好去去晦气,占占吉凶。 “嘁!走就走......” 他二人一前一后,就要离开。谁知这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剑”,却是罕见地开口,今日第二次挽留道: “般若师傅,请留步!” “阿弥陀佛。”他笑眯眯地竖掌躬身,念了句佛偈,“南宫庄主有何吩咐?” “吩咐确是不敢......”此时那男人却和声和气,冲他拱了拱手,那惯于握剑的手上满是老茧,此时却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般若师傅有所不知,小女素来喜爱讨教禅理。可惜慧海师傅圆寂,她便再无人可请教。我看般若师傅也是得道高僧,不妨多留几日,也好为小女指点一二?” 般若紫阳笑意不明,只点头道:“令嫒厚爱,小僧便替佛祖他老人家谢过了......只是小僧寻母心切,记得中州人常说,百善孝为先。庄主可莫要让小僧做了这不孝之人啊......” 南宫孤舟闻面色凝重,对方这一番话说出口,他却在没什么法子能留他了。于是他顿了顿,忽然低声问道: “般若师傅,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那声音竟隐含期待,像是在盼望着什么一般。 曾不悔哑然,如他这般绝世高手,还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这毫不起眼的秃子去做的? 般若紫阳闻声,淡然抬眸,面如古井无波。 “南宫庄主,执念太过,佛也是魔。” 他只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将那“天下第一剑”丢在了原地,抬脚离去。 曾不悔连忙跟上,回头看了对方一眼,一时间,只觉得那人面色委顿,像是又老了几岁...... 他不禁想起在十恶司看过些个秘辛—— 传闻,南宫孤舟发妻早亡,只留了个独女,出生时不足月,像是身子骨不太好。 “诶......你觉得他有什么执念?” 便是身子骨不好,也不该找这扶桑的秃子来治啊?不过这话倒是不能说太满。想当年,他家殿下的腿可还是那慧海和尚治好的呢...... 只听般若紫阳叹息一声,摇头道: “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所求不得苦、六怨憎会苦、七爱别离苦、八苦受阴苦。” 曾不悔面色一凛,倒不是他觉着有多沉重,只是他单纯没听懂....... “什.......”他还没问出口,对方便已经看到他那眼中茫然之色,解释道: “小僧虽然不知,却能猜测一二。想必,是想请小僧帮他什么忙吧——” “哦——”他装作了然地点点头,也不纠结。 是是非非,管他作甚! 两人方行了一段路,那僧人却忽然回头看他。只因着这曾不悔从怀中掏出个酒壶,那酒香赫然是方才席间所饮的“祁川饮”。 “哦。”曾不悔摇了摇酒壶,“方才问那下人多要了一壶。怎么样?来一口?” “曾施主盛情,小僧心领足矣。”和尚却笑着婉拒。 “不喝就不喝!小爷自个儿喝!”曾不悔“砰”地一声拔开酒壶,畅快饮酒——他倒是饮了个痛快,却没料到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会无比怀念这顿“全素盛宴”。 ——“呵呵......”般若紫阳将包裹中的干粮尽数分去,那些小乞丐一看这和尚手中已经空空荡荡,遂一哄而散,各自跑远,还不忘回头冲他做个鬼脸。 “朝不饱,暮不温, 公子王孙独快活。 笨和尚,蠢疤脸, 遇上乞儿走不脱!” “你们......”曾不悔勃然大怒,当即冲他们扬了扬拳头,小乞丐们咯咯哄笑而去,只剩他两人孑然对立,却不知下一顿在何处。 “这下好了,小爷要与你这蠢和尚去讨饭了!”曾不悔怒火未消,只得冲着那般若紫阳发泄道。 “曾施主,并非讨饭,而是化缘.......”般若紫阳被这群孩子戏弄,却也不恼,兀自和气笑着,甚至还替曾不悔纠正了言语。 “好!好好!”曾不悔怒极反笑,连说了几个“好”,“化缘是吧?你自个儿去!小爷才丢不起这个人!” 他将头一扭,怄气一般不再理会对方。 “曾施主不必担忧。世间万物,有因有果。曾施主,可敢与小僧打个赌?” “赌?你这和尚又是喝酒吃肉,又是好赌,真将那佛家大忌犯了个遍!”曾不悔一听赌,却是来了兴趣,“诶——那你们戒不戒色?逛不逛......” “曾施主。”般若紫阳面带微笑,却将他的话生生打断,“赌不赌?” “赌什么?”曾不悔爽快点头问道。 “近日之内,必有福缘。”般若紫阳说罢,兀自向着西南前行。只留那曾不悔在原地苦思冥想,想破头也没想明白,这“福缘”又是哪门子的缘? “诶!”见那和尚没两步就走了老远,他连忙追上问道,“赌注是什么?” 这空口白牙可是无趣,他曾不悔从来不下没有彩头的赌约。 “呵呵呵——”般若紫阳弯唇笑了笑,“输的人,就喝上十壶‘闵安酿’吧!” “闵安酿?”曾不悔舔了舔唇,腹中酒虫又开始作祟—— “那是什么?” “一种好酒。”般若紫阳伸出手,遥遥一指。 “东风客栈”四个字,在旌旗之上招摇飘荡。不过于这荒山野岭之中,这明灭灯火,隐约酒香,却是有些诡异。 虽是歇脚客栈,只是两人一进门,曾不悔顿时感到无数道目光向他两人聚来。 他摸了摸鼻梁,袖口滑出一枚飞镖,攥在手心之中。 不妙。 人声鼎沸,只听一阵叮叮当当,随即众人屏息凝神,盯着各自桌面。 那纤细如蛇的腰肢随着骰子主人的动作轻扭,引人遐想。 女儿体香与醉汉酒臭兀自痴缠,比那纤纤玉指更勾魂夺魄的,乃是那手中握着的木筒。 木筒里,几个骰子尘埃落地,静待面世。 “大!大!大!” “小!小!小!” 只听得曾不悔皱了皱眉,心中不适。 这哪儿是什么客栈? 分明是个地下赌庄! “来这儿干什......”他一回头,那和尚竟已失了踪迹—— “和尚?!”他大骇不已,这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跟丢了?! ...... 深宫残月,她自锁链之中,转了转酸麻的手腕,方睁开双眼。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给我......给我药......”她那干涸枯败的双唇轻轻翕动,却无力再吐出更多的字来。 随着她的动作,那锁链“叮哐叮哐”地发出轻响,像是什么风铃随风摇摆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风......铃? 那是什么? 她为脑海中忽然出现的念头而感到惶惑。 她已经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到何处去。 那身衣衫早已成了碎布,那双手更是千疮百孔,还留着被针器钉入的伤口——虽然不大,却是刻骨铭心地痛楚。 她动了动手指,尚未干涸的伤口却又冒出血来。身体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腹腔之中蠕动不已。 ——或许是那些虫子吧? 她有些怔然地想道。 不久前,有个人曾喂她吃了很多虫子。他说那虫子无害,吃了它,便能给她药。于是她便乖乖吃了个干净。 可是那虫子竟然要在她的身体里驻扎长留,每每蠕动,却是那般痛苦,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说,她的身子骨好,只要她还活着,就会一直给她药吃。 她努力考虑了一番,发觉比起虫子带来的阵痛,还是没有药续着更为痛苦难忍...... 况且吃了药以来,她的感官便愈发麻痹,就连这虫子啃噬她的血肉,或许都不值一提了。 只是这等深夜,她却忽然被那虫子带来的痛惊醒。如此长夜着实难捱,她心中对药的渴望更添一分。 “药......救救我......给我药...” 她兀自喃喃,可这幽冷空旷的屋子中,却只她一人。 没人在意她会不会逃跑,因为谁也不觉得这样的废人还有看守的价值。 忽然,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她费力地抬起头颅,从那纷乱如草的发丝之间,仔细分辨来人的模样。 不过,她的一只眼睛好像被吃掉了,如今另一只眼也是模模糊糊,能看到的所剩无几。 “他们竟如此对你......” 来人声音低沉克制,却能听出其间震怒。 “拂......砚......”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忽然响起这个名字。 ——拂砚是谁? ——是这个人吗? 她怔忪不已。 那苍白干裂的双唇上绽出一个费力的微笑。 ——真好......是你来了么。 第49章 花谢之日 男人一言不发,将她的脸拭了拭。 “我变丑了吗?”少女有些恍惚,轻声问道。 “......没有。”对方顿了顿,轻轻摇头。 ——哦,她还以为是自己变丑了,拂砚才不肯来看她。 只是对方将手撤离之时,却像是看到了什么,那双眼死死盯着手心,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她有些不解地问道。 “没。”男人摇了摇头,盯着手心半晌。末了,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说道: “我现在不能带你走,但是可以让你好过一些。你等我,好么?” “好啊。”她以为对方又在和她玩什么游戏,于是没有丝毫犹豫,便如此欣然答应。真好,她最擅长等人了!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么?”男人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像是知道她心智有损,于是只得问道。 “唔......”腹中一阵绞痛袭来,她却愣是一声也不吭。在拂砚面前,就不要让他担心了吧!于是她轻快地答道:“你可以陪陪我么?” “......”对方像是震了震,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两人于月色中无声对望,却谁也没能打破这死寂。 “对了,我想吃药......” 嗫嚅半天,她有些不安地垂首说道。 “药?”对方怔了怔,什么药? “就是......吃了之后能忘记疼痛的药。”她想了想,遂解释道。 “这药,是不是叫万寿丸?” 他面上沉郁,忽然反问道。 “不知道......”她哪里能记得住这药叫什么?只不过是别人给她,她就吃了,还越吃越想吃。真是好药! 对方闻言,叹了口气,点头道: “我会替你找来。但是这药不可多吃。” “为什么?!”她不满嚷道。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凭什么不许她吃?分明应当是她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才对! “你......”看着对方有些癫狂地挣了挣手腕铁链,他也不禁后退一步。 “谁?!”毕竟还是皇宫,听闻动静,却将那巡夜之人引来。 男人心中一惊,遂不再多说,轻功掠至房梁。 两人握着佩刀,一道进了这污臭杂乱的屋子。 “臭死了!”两人有些嫌弃地捏住鼻子,却发觉这味道的来源乃是正中央被吊起来的少女。 与其说是个少女,不如说是个已经没有人样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满脸诡笑地无声交流了一番想法。 “贱人,想吃药么?” 少女紧咬双唇,倔强地盯着两人。 “贱蹄子,以为爬上君上的床就能一步登天了么?!我呸!小浪蹄子,生来就是给老子玩的!老子现在玩腻了!就在这儿给老子等死吧!” 一人嘴中净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可那少女却一声不吭,兀自坠下头颅,就好像这等谩骂与她无关。 这人听不到对方求饶,却是心中抱憾,径自从一旁的铁架上取出一盒金针。 “喂,别乱动!小心给大人察觉!”在旁之人连忙出声提醒。 “管他呢!他每日往这贱人身上扎这么多窟窿,哪儿能记得这一两个?” 说罢,他手起针落,将那金针往她腕间一钉—— 他也没个轻重,这金针正正好钉在对方手筋之上。 只听一声闷哼,她生生将那下唇咬出了血,却也没再发出什么声响。 “哈哈哈哈哈哈——”另一人阴恻恻地一笑,“玩够了?” “啧......是个闷的,没趣没趣!”对方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答道。 这人又是一笑,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直将对方看得眼睛都直了。 “那就让我来玩玩儿......” “这是哪儿来的?!”他正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渴慕,却被他那拙劣的演技藏了起来。 “嘿嘿......伺候得好,殿下赏的!”那人淫笑一声,让梁上之人看着有些反胃。 “伺候......”对方眯着眼,会意一笑,这便揶揄道,“怎么伺候啊?” 这当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此时却轮到这人不耐烦了,顿时瞪了他一眼道:“知道太多,小心脑袋分家!” 只是他面上淫邪之色满溢,倒是不难猜。 男人在梁上蹲着,兀自皱了皱眉。 殿下?哪个殿下? 只是这两人却不知道还有人窥探,于是大方地将药瓶打开,一时之间,满室尽是合欢花香,馥郁诱人。 “药...给我药...”那少女像是闻到什么一般,忽然抬起头,只剩一只的眼眸死死盯着那人手中的玉瓶。 她渐渐癫狂难持,忽然,“噗嗤”一声,金针刺破她两边锁骨,将她牢牢钉住,她当即痛呼一声,浑身抖如筛糠。 “哟,看来这个管用!”这人对着同伴得意一笑,像是在嘲弄对方没他有能耐。于是对方也不再磨叽,将那碎布一撕,便随手丢到身后。 “悠着点,她身子里可是还养着大人的宝贝......” 对方提醒他一声,他却已经逐渐失了智,将什么话都抛到脑后。眼见着君上一日接着一日地将美人接到寝殿,夜夜笙歌。 ——为何他们就不能解解心中难耐的饥渴? “想吃药么?”他有些得意地举着那玉瓶问道。 少女忙不迭地点点头,眼神直直锁着那装着“灵丹妙药”的瓶子。 却任凭那金针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的皮肉之间。 “叫啊——为什么不叫?!” 她眼眸死盯着那玉瓶,却觉得它正在扎根发芽,兀自绽出一朵娇艳如血的花。 “呜呜呜——”她忽然低声呜咽,眼泪顺着一半有神,一半无神的眼眶滚落。 心中像是有什么本就破碎的东西,此时又碎得更甚。 梁上的男人震怒难当,却只得纹丝不动。 ——小不忍,则乱大谋。 ——此事还须徐徐图之。 他像是一阵风般飘离,无声无息。 只有方才藏身之处,梁木之上,竟被生生按出一个手印沟槽。 ...... 檐上北风过,银铃叮当响。 屋子烛火长明,不过其间几人却皆是满脸郁色。 “怎么办,怎么办......” 一身男儿装束的少女在这方寸之地走来走去,将那心急火燎写在脸上。 “唉......”抱着剑的少年倚在门框上,兀自叹了一口气。 “你别光叹气啊!”少女恨铁不成钢地转头骂他,本就五内如焚,再一听他叹气,更是火上浇油。 “那......”白衣少年噎了噎,一脸凝然道,“那你说怎么办?” “你还问我?!不是你犹犹豫豫,没将那小妮子绑回来?!现在好了?人不见了!” 梦雨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想她二人那日百费周折,才闯了那皇宫,好不容易寻到人,却又让她溜走。说好三日,如今三日又三日,偌大的皇宫,到底该上哪儿去找这个小丫头?! “不是你......”灵风本不愿反驳,只是对方硬要将这罪过安在自己头上,却叫他有些愤懑。 几人皆将绿酎视为胞妹,此时找不见人,他心中自然也焦急难当。 “你还敢说......”梦雨瞪了瞪眼珠子,方想说什么。 “好了!你们两个消停点!” 只听那一直坐于案前沉默的蓝袍青年忽然开口,将他二人话音打断。 “凌霄,姑娘还没给口信么?” 梦雨话锋一转,两人看向这像是事不关己的青年。 “姑娘......”凌霄眉间隐忧,那天生笑唇上却也挂着一丝严峻。 若他猜得不错,并非是姑娘没给信,而是...... 十恶司的暗桩被人发现了。 “姑娘要你们两个好生待着,另派了人去寻。” 凌霄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扯了句谎。 他自是知道两人不会轻易相信,只默默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 其上以烫金凿“十恶”二字。 两人对视一眼,皆知这令牌乃是姑娘信物,平日只有出远门时,才会用上。若非殿下有命,绝不轻易示人。 “姑娘将令牌都送回来了,难不成是遇上了什么事?” 灵风心念一动,担忧问道。 梦雨也当即反应过来,狐疑道:“是啊,姑娘从来都不离身的东西,凌霄,这个怎会在你这儿?” “哼。”凌霄耸了耸肩,轻笑一声道,“自然是怕你们二位再生事端,才特意将这信物交予我手。若是姑娘还有些面子,你们两个就该好好待在这儿,随时待命。” 姑娘有令,莫敢不从,凌霄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心事重重地离开。 只是方行至门外,听到那风铃叮咚,梦雨却还是不放心,转头问道: “对了凌霄,那绿酎那边——” “绿酎。” 凌霄忽然站起身,眼中尽是晦涩难明。他兀自抚了抚袖口,低声说道: “就交由我来找。” ...... 深宫之中,十丈软红,莺歌燕语,好不快活。 “君上,再喝一杯吧?”纤纤玉手搭在那缎面黄袍上,似有若无地拨弄几番。那指尖丹蔻,如同娇花,绽放又拢起。 香风涟涟,娇声入耳,可这男人老眼之中清明一片。 殿前跪着一个人。 就在方才,那人一五一十地向他禀报了叶家动向。 “你是说,叶持清的好儿子,如今正在华儿宫中?” 他喜怒莫测地支着腮,半倚半靠在榻边。两位美人面若桃李,正举着酒盏呵气如兰。只不过,他面上却无一丝醉意。 “是......”对方毕恭毕敬地低下头,眼睛丝毫不敢乱瞟。 “好,好......”谢允沉默一会儿,也不知作何感想,竟直说了几个“好”字,不怒自威。 跪在地上的人额前冒出细密冷汗。 ——他知道,君上这是怒了。 “君上,喝杯酒吧?”美人其一察言观色,适时地递上手中金樽,樽中酒液香醇,泛着暗红色光芒。 “呵呵......好——”谢允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就着那玉手,将酒液送入口中。 “好酒,好酒......”他老眼一眯,像是十分顺意地握住对方柔嫩细腕,浅尝辄止。 “君上喜欢就好。”美人娇笑一声,软软倒在他的怀中,衣衫半遮半掩,却也没有半点羞容,兀自撩拨着对方那绣着龙纹的衣襟。 一旁美人见状,更是不甘示弱,此时亦攀了上来,红唇轻蹭着那沟壑纵横的老脸。 谢允眼中划过阴翳,大掌搭在美人香肩,又顺着那香肩,划过锁骨,美人频频嗔怪轻呼,面上却像是无比享受,正在她沉醉之时,那只手忽然来到了她的玉颈上。 她娇呼一声,以为对方要采撷芳泽,缓缓闭上双眼。 谁知那手掌忽然在她颈边一收—— “呃......”骤然失去空气的喉咙阻滞,直将那俏脸憋得通红。她一双染着凤仙花汁的玉手徒然抓着,却什么也抓不住...... 殿上几人大气都不敢喘,就这样看着那方才还如花似玉的美人,在顷刻之间濒死枯败。 “救......”那美人艰难地张开朱唇,似乎这样便能讨回一些空气,却没能如愿。 谢允却并无半点怜香惜玉,甚至连那倚在榻上的姿势都未变过。那只手掌越收越紧,深深勒进对方玉颈之中。 求生的本能终于战胜了对他的畏惧,她有气无力地掰着那干枯手指,却在下一瞬,陡然坠落。 “啪——”地一声。 是余下的那位美人,手中一松,金樽滚落。美酒溅洒,散出阵阵芳香,在地上兀自蜿蜒。 像血。 前一刻还缱绻迷离的寝殿,此时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个分明。随着谢允松手,那无辜美人的身躯无力下滑,沿着几节玉阶骨碌碌地滚了下去,直滚到那跪着的人身前。 “君上饶命!” 余下那位美人自是娇躯颤抖,也跟着跪在他脚边求饶。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叶家的孽障,叫什么名字来着?” 谢允面无表情地用绢帕净了净手,又将那绢帕丢到脚边那战战兢兢的美人身上。 便是一方绢帕,落在她身上,却也像是有千钧重。 “叫叶染衣......如今在帝姬宫中居一闲职......” 那人不敢怠慢,连忙垂下头回道。 “是么。”谢允神色淡淡地说道,“叶持清...死了吧?” 听他那口吻,竟像是有些不确信。 “是...六年前就死了。”对方恭敬答道。 “哦——”谢允满意地点点头,“死了就好。” 近日不知为何,记性却忽然有些差了。 “——起驾,荣华宫。” 第50章 姐姐 “惠儿。” 夜来抬眸看去,只见对方正满怀笑意地看着自己,一如从前。 ——即便是时隔多年,她却也还记得对方的音容笑貌。 她知道对方喜欢看书,喜欢从未见过的“雪”,也喜欢听一个叫“阿远”的孩子说话。 那时候,她对这凭空冒出来的小娃娃十足地好奇,总是趴着后山,暗自观察着这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小女孩。 ——那是她在问剑山庄为数不多的时光中,颇为怀念的记忆。 她在娘亲怀里,嬉笑地看着那女孩,看着她摇摇晃晃,兀自学步。 谁知走路没学成,却招来了名医无数。 她只记得,那时候,整个后山都飘荡着药味,连最喜欢吃的糖葫芦都是苦的。 她着实为这命运多舛的小姑娘揪心不已。 “娘亲,她病了吗?”彼时她搂着母亲的颈子,疑惑地问道。 母亲只是抱着她,往怀里颠了颠,低声说道:“不关我们的事......” 说罢,便快步离开。 那是她第一次在娘亲脸上看见如此怪异的神色。 ——现在想来,那恐怕是惶恐或不安吧? 好在这孩子命硬,灌了一年半载的汤药,竟真给她救了回来。 所谓“救回来”,也不过是余生只能与木椅为伴...... 趁那奶娘仆人各自忙碌之时,她曾偷偷看过对方几眼。 彼时阳光耀目,那孩子坐在木椅之上,怀中抱着一枝鲜红花束,咿咿呀呀,自娱自乐。 “我——是——姐——姐——” 她像是逗弄对方一般,冲着对方咧嘴一笑。 “姐——姐——”孩子当真牙牙学语,在椅子上冲她伸出手。 她小手捉住这个比她手掌更小一圈的手,那手心温暖熨帖,软糯细滑。 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错觉。 仿佛这个孩子,生来就该是她的妹妹。 她生来就该当这一句“姐姐。” “夜来姐姐——”记忆中的声音与面前之人的话音重合,一别经年,谁也没想到两人会在此种状况下再度相逢。 当真是命运弄人。 夜来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夜来姐姐错啦!”对方捂嘴一笑,“我没有腿,该怎么跑呀?” “我是和林大哥来的。”她看了看一旁有些蓬头垢面的男子,又是低笑一声。 “好久不见!”林穆远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却挠了挠后脑勺。 夜来转过眸子,看了他一眼:“你带她到这种地方?” “呃.....” 林穆远一时失语,抬头左右看了看。 此处是个地牢,除了那一方天窗,只有四方石壁,阴冷潮湿。 的确不是什么游玩的好去处...... 他忽然想起这位夜来姑娘的身份,忙不迭地改口道: “夜来姐...姐......” 他十分艰难地从口中吐出这个称呼,却忽然觉得连这地牢都冷了几分。 夜来心中顿时一阵恶寒,冷声呵道:“瞎叫什么呢?!” “呃......”林穆远又是挠了挠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惠儿同你姐妹相称,如今我娶了惠儿,自然...也要跟着她改口......” 他兀自支支吾吾说完一段话,两女却皆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噗......”南宫惠掩着唇,却难掩面上笑意。 “林大哥,确是该改口叫夜来姐姐了。” 夜来面上有些怪异,像是不擅长应对这般情形,只得硬生生地转了话题。 “我且问你,你带她到这儿干什么?” “不是我们来这儿,而是我们被带到这儿了......” 林穆远面色古怪,仍然在纠结这称呼之事。 彼时在黛城,她确实如长姐一般,悉心教导,宽和有礼。危难之时,还曾替他出谋划策,只身犯险。只是后来听人说,她夺走了那把名叫碧天的剑,却是不告而别。 “什么意思?”夜来听得蹙了蹙眉。 林穆远酝酿半天,却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不知为何,看到这夜来姑娘,却总有种见着南宫伯父的感觉。一旁的南宫惠适时开口,替他答道: “夜来姐姐,惠儿本是求林大哥带惠儿去看雪,谁知道才走了一半,我们就被人迷昏。再一醒来,就到这里了......” “这样...”夜来点了点头,慢慢撑起身子。身体虚软,是那迷药药力未过,想来她被人捉到这里也不足一日。 是谁动的手......竟也不杀她? 她暗笑一声,与这几人同行数日,该有的警惕却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你们在这儿待了多久了?”她淡声问道。 “惠儿也不知......看这外面有光,却不知为何,整日长明,应当不是日光。” 南宫惠转头瞧了瞧小窗外,那光芒十分炫目,却是这黑暗牢穴的唯一光源。 “想来应是三日有余......” “三日?”夜来心念一动。 “嗯。”南宫惠柔顺点头,笑着说,“从前爹爹曾教过惠儿,若是不知时辰几何,可以借水滴声计量。从惠儿与林大哥醒来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九次水滴之声。若与惠儿脉搏相较,那便约莫是三天有余。” 爹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夜来听到这个词从对方口中说出,却不免带上些讽刺之意。 ——其实她是有些羡慕的...... 林穆远闻言,登时瞪大眼睛道:“原来那时候惠儿你让我不要大声说话,是在算这个啊?!” “也并非全是,惠儿惯于一心两用,林大哥说话倒是不打紧......”南宫惠像是察觉到夜来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只是——不想你吵醒夜来姐姐。” “吵醒我......我是何时到这儿的?” 夜来暗自思忖,却觉得哪里不太对。 “约莫十个时辰前?” 南宫惠想了想,补充道:“那日有人丢进来两个馒头,又从天窗上将夜来姐姐扔了下来,可把我们吓坏了......” 她虽然嘴上说着惊吓,面上却没有半点担惊受怕的意思。 “惠儿。”夜来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害怕么?” 南宫惠像是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不害怕。” “惠儿的夫君与姐姐都在此,惠儿有什么好怕的?” 她怔了怔。 一旁的林穆远也跟着臊了脸。 她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还未拜堂,你倒是叫得顺口......” “若是算日子,该是明日拜堂。”南宫惠细声细气地说着,却是有些羞赧。 “是么。”她心中暗笑一声,都忘了时辰了。看着这对即将成亲的新人,如今却与她一道被困在这暗无天日之所,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她握了握掌心,发觉恢复了些力气,于是站起身来,四下察看。只是走了一圈,却明白这确是个地牢,四面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她观望片刻,足间陡然发力,想要跃上那天窗。却发觉四壁光滑,无甚地方落脚。行至半途,遂只能无奈落了回来。 “姐姐好功夫!”林穆远在一旁抚掌赞叹道。 若是让他来,恐怕没行到一半,就要落下来。对方竟能借力停顿一二,在他看来,自是轻功极佳。 “不准再叫这两个字!”夜来身形一歪,忽然面色冷然,冲他喝道。 “哦......可是惠儿能叫,我为何不能?”林穆远愣了愣,却是有些无辜。 “你!”夜来一时无话,只得强硬道,“总之,你不许。” 她也不知为什么,听着这身高体壮的大男人叫自己“姐姐”,便总觉怪异无比。 “噗......”南宫惠在一旁掩唇轻笑,“夜来姐姐,林大哥怕是要小你一岁,叫姐姐也是应该的......” “惠儿.......”林穆远看了看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感激之余,心中愈是怜爱,“想来是我没有什么功名建树,才让惠儿的亲人不满——” 他冲着夜来躬了躬身子,诚恳道:“姐姐放心,穆远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穆远是真心喜欢惠儿,会一辈子照顾她,对她好。” “林大哥......”南宫惠登时面如红霞,低声嗫嚅。 夜来左右看了看这两人,却是有些五味杂陈。 “若是姐姐不信,穆远可在姐姐面前发誓以证!林家列祖列宗在上,我林穆远这——” “够了!”夜来面上有些不耐,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烦躁,“别再说了!” 凭什么...... 同样是南宫家的女儿,凭什么她从小就过得像是寄人篱下,而对方就能安然享受这一切?凭什么她不被承认,而对方就能顺心顺意?凭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对方却总是唾手可得? 连南宫孤舟都不愿认她,她算哪门子的姐姐?! “呃......”林穆远自然不知这其中纠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南宫惠在一旁却是会意,她有些低落地说道:“姐姐......不论爹爹如何,你永远都是惠儿的长姐。你我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惠儿。”夜来忽然敛起神色,望着那向来善解人意的少女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 她不想与对方讨论什么“认不认”,什么“血脉相连”。 ——她再也不愿与南宫家有什么瓜葛。 “现下还是想想...如何能出去吧?” 她不能困在这里等死,也不能让这对还未拜堂的新婚夫妇死在这儿。 这二人死,中州武林乱亦。 ——将他们捉来的那人当真是用心险恶。 “出不去的......”南宫惠摇了摇头,正色道,“这几日,我们试了很多法子。此处与世隔绝,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送饭之人是谁?何时来?”夜来目光一动,望向天窗。 “算着时辰,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就来了......”南宫惠想了想,补充道,“只是那人并不露面,每次放下食物就走,至今也没看清那人模样,也不知是男是女......” “嗯。”夜来点了点头,此时也在脑海中将线索都过了一遍。 她,南宫惠,林穆远。 如今同时被困于这地牢中。 那背后之人,定然知道她效力于白王,南宫惠是问剑山庄的掌上明珠,而林穆远......若是林家还有人主事,也算是能掣肘南方势力的关键之人。 那人竟觉得,于白王殿下而言,她很重要? 她暗自失笑,摇了摇头。 匆忙离去,也并非是她负气。那言星对南宫孤舟出手之前,曾暗自对她传音密语,要她伺机回去,查查他二人随身之物,是否有什么信件。 于是她将两人随身之物翻了个遍,却没能找到什么线索。若说信件,恐怕只有来去谷的来信,和南宫家的请帖。 她一抬头,却发觉那把青山剑,被随手搁在桌上。 她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恼怒。 ——一个剑客,怎么能不随身带剑呢? 她抚摸着那剑鞘上的纹路,前两回皆是匆忙,并未细看。如今青天白日,却看到那剑鞘上多了些许沟槽与刻痕。 她摇了摇头——不消多想,必然是用剑者不愿出鞘伤人,才致使这剑鞘伤痕累累。 “也是个傻的......” 她自言自语,手下却轻抚着这把宝剑。 忽然,像是有什么卡在剑柄沟槽之中,她目光一凝,是个细绳。 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她伸手一挑,却发觉那沟槽实际暗藏玄机。 被她这么一拉,“咔哒——”一声,从中弹出一个暗盒来。 奇怪......她怎么不记得这剑柄还有这般设计? 她兀自疑惑着,轻轻打开这小巧玲珑的盒子。 ——其间躺着一条剑穗,紫云缚丝,坠以流苏,精巧绝伦。 虽不觉有何贵重,单看这细致却又有些不太熟练的手艺,也知道这是何人亲手所制。 她沉默半晌,又将那盒子关上,推了回去。 “咔哒——”一声,机关严丝合缝,剑柄又恢复如初。 …… “流云祥瑞结?那是什么?” 她看着对方手中古卷,有些好奇地凑上前。 “没...没什么。”对方罕有地遮掩道。 “什么嘛......”她有些不满地撅起嘴。 “是......是剑穗。唉,还是被你发觉了,本想做好给你的......”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 “剑穗?”她眨了眨眼,有些新奇。 “书上说,这剑穗能保佑剑的主人平安吉祥。我就想,正好小湄的生辰快到了,今年就做个剑穗送你吧?” “咦,那我要监督师兄,快些做好给我!” 她惊喜难当,却孩子气地说道。 “好好——”对方宠溺一笑,摊开手中书卷,“喏,正在学了......” 她想起来了,是这个剑穗。 ——紫云缚丝穗。 忘记是为什么了,他们大吵一架,最后这剑穗也没能送出去。 原来他一直都带在身边...... 第1章 道与君 她自黑暗中悠悠醒转,发觉一个白衫少年站在她眼前,正俯下身子注视着她。 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手臂上只余布条,那薄如蝉翼的粉衣早已被撕了个粉碎,春光乍泄,不堪入目。 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将双臂紧抱于胸前。 忽然,她眼前一花,一件外袍飞来,正盖在她身上。 她怔了怔,有些不解地看着对方。 “小姑娘,你迷路了吗?” 那少年容貌俊秀,目光清明,没有半点淫邪之色。 “啊......啊......”她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说不出什么中州话。 “原来你不是中州人......难怪,看姑娘容貌模样,也不似本地生人......”对方恍然大悟,善意地笑笑,“阿曼斯孜——” 你好。 “阿曼斯孜!” 流落异乡以来,她许久没有听过西州话。此时听到,便几乎要落下眼泪。 “诶,你别哭啊——” 少年一改方才从容的模样,连忙俯身替她擦了擦眼泪。 “在下最怕看见女孩子哭了......” 谁料到她“哇”地一声,像是要把这辈子没流过的泪水都在此刻宣泄出来一般,哭得更凶了—— ...... “在下是,李缘君——” 他提笔运墨,在白纸上写下三个字。 李,缘,君。 好看,又好听。 她默默念着,心中如是想道。 “这是什么?”她伸手,指着对方随后写下的一长串字,轻声问道。 中州话,好难。 她只能辨认出那最后两个字——是他先前所写的名字。 缘君。 不知为何,她心中升起小小窃喜。 “这句话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是在下名字的由来。” “取次...花...回......半缘...半缘君......” 许多字她都不认识——她有些费力地辨认,却还是一知半解地摇头道: “我不明白。” “呵呵......”对方宽慰般地点头赞许,随即轻笑道,“这是一首悼亡诗。意思就是......自从妻子死后,万花丛中,却再没什么风景能入得了他的眼。一半因为他的道,一半因为逝去的她——” 她眼中泛起湿意,虽然她不明白,什么是“悼亡”,什么是“道”。 但她知道,人死不能复生。阿妈说,世间男儿皆薄幸。可写诗的那人,却对爱人一往情深。 “真美……千万种花都不屑去看,那他一定已经见了世上最美的‘花’——” 她如此说着,眼中满是向往。 对方温声一笑,解释道: “也许不是最美的,却是他心里最美的。” 她点了点头,有些怀念地说道:“在我的家乡,有一种花,开在雪山最高的地方,常年与冰雪为伴。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花。” 李缘君颔首笑道:“是优钵罗花?” 她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说起来,他还会讲些西州话......虽然有些别扭就是了。比如说,“阿曼斯孜”是女孩说来打招呼的。他一个大男人,若是遇上别人还这么说,那人一定要笑话他...... 只是她才不会笑话他。 对方解释道:“从前去过几次,也有些朋友。” “西州好玩么?”她眼中满是期待。 ——若是他想,她一定带他将西州逛个遍。 大漠,落日,长河,孤烟,雪山,草野,弯月...... 她希望他能喜欢。 “唔......”李缘君想了想,斟酌着回答道,“不能说好不好玩,但我觉得......很美。” 她发自内心地绽出一个微笑,又问道:“那我呢?” “嗯?” “那我美吗?” “哦......”李缘君恍然了悟,失笑道,“于我眼中,你也如同那冰雪中盛开的优钵罗花,洁白美好,纯粹无瑕。” 她笑了,歪了歪头,又追问道: “那李大哥觉得,我是最美的那一朵吗?” “你自然是美的,无须旁人来评判。” “哦......”没得到满意的回答,她却也不气馁,只得点点头。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李大哥,中州很有意思,我喜欢中州。” “是么。”李缘君朗然一笑,“我也喜欢,所以我会守护这片土地。” “李大哥,你的名字也很美——” “多谢。”对方礼貌一笑,“这名字...是师父取的。” “师父?” 她不明白。 师父是什么? “师父就是传道授业解惑之人。我师父名叫楚长风,是快哉盟的盟主。他是当世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楚长风......快哉盟?那是什么?” 她暗自猜测,却隐隐觉得这些词有点耳熟。 “快哉盟是江湖中名门正派共同建立的联盟。其间皆是匡扶正义,肃清邪祟的盟友。” “原来是这样......”她一知半解地点点头,“那你一定也很厉害!” 她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她正被那些满脸淫邪的坏人上下其手,百般凌辱。是他忽然出现,如同神仙下凡一般,一人一剑,将那些人尽数杀死,将她与其他姑娘从那魔窟里救了出来。 他的武功那么好,是她生平所见的最厉害的功夫。 “也不是......”对方有些羞愧地低头,不由解释道,“师门之中,我算是中等。比我更厉害的大有人在......” “还有谁啊?” 她有些惊讶,谁能比他还厉害? “师父与师叔们就不必说了。我师兄萧玉京,是当世年轻一辈的翘楚,有龙凤之姿,治世之剑。若是对上他,我也没有胜算。还有我师弟宋思行,若是比身法飘逸,轻功几何,我也要落及下风。” 她紧紧盯着对方的神情,发觉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含笑意,像是无比欣慰。 “哈哈哈哈哈哈——” 谁知他话音未落,忽然从梁上倒垂下一个黄衫少年。 “啊!”她惊了一惊,连忙躲在李缘君背后。 那黄衫少年生着一双桃花眼,俏饶灵动,眼中却闪着狡黠光芒。 “二哥,这会儿大哥又不在,就不必谦虚了吧?” 虽是师兄弟,私下里,他们几人情同手足,便偶尔以兄弟相称。 “三弟,你来了。”只见李缘君将笔搁在架上,拂了拂袖子,笑道,“怎的近日又不学好,做起那‘梁上君子’了?” “二哥,你可别笑话我了......也没听到什么。”那少年登时苦着脸,摆了摆手道,“平日里听师父他老人家念叨的已经够多了——” “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事。”李缘君收了笑意,正色道,“若是换了师父或大师兄在这儿,你可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知道,知道。”黄衫少年忙不迭地跃至地上,点头讨好笑道,“这不是二哥你最好了,思行才敢如此。” “你的意思是...以后我要严些,才不至于害了你?” 李缘君睨了他一眼,凉凉说道。 “别啊二哥——”少年那张脸皱得更甚,连两道眉毛都耷拉了下去,活像个苦瓜。 “噗......” 她虽然不懂二人在说什么,只是看这少年的表情却是十分有趣,遂不由笑了出来。 “咦——”那黄衫少年闻声,探了探身子,想看清站在二哥背后之人的样貌。谁知对方却又是一惊,躲在二哥身后,还与他兜起圈子,就是不叫他探察。 他眼睛一转,脚下悄悄催动轻功。 “嘿!你好呀!” 他蓦然出现在她脸前,大喊一声,将她吓得浑身一颤。 “啊!”她一把抱住李缘君的胳膊,不肯松开。 一时间,屋子中气氛有些奇怪。 “呃......”只见那个名叫宋思行的少年指了指自己,看了看李缘君,问道,“二哥,这位姑娘是?” 她想也不想,连忙将怀中的手臂攥得更紧。 李缘君面上有些赧然,却也不敢如何,只得侧首问道: “姑娘,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中州名字。”她摇了摇头,“李大哥,你替我取个名字可好?” 宋思行在一旁,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转,却不敢多话。 “这可真是.....”李缘君无奈摇头,目光一动,正看到桌上的一页墨迹,上面赫然抄着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不如...就叫你锦瑟吧?” 锦瑟...... 她眼中蓦然一亮,虽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从他口中说出来,便让她觉得煞是好听。 “嗯!” “——从今以后,我就叫锦瑟!” ...... “大人,大人?” 她猝然醒转,才发觉自己方才是做了个梦,此时眼中顿时有些不悦。 “何事。” “咱们到了......”对方站在帘外,小心翼翼地回道。 是那个叫卡莎的女孩。 她抚了抚小腹,感到一丝饿意。 “嗯。”她站起身来,赤着足落在泥土上。 那手臂上的金铃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微风吹过,那轿檐的铃铛却像是哑了,一声不响。 她弯下腰,将手掌贴在了地上。 掌心传来震感,是马蹄落地的震颤。 来了很多人。 来了,都来了—— 她缓缓勾起红唇,面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走吧。” “是。”卡莎不敢怠慢,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众人方欲坐下歇息,却又迅速起身,跟着前行。 她玉足一跃,跳回轿子中,低声吩咐道: “明日,那个什么山庄——” 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 “是。”卡莎连忙点头待命,“问剑山庄。” “哦......问剑山庄。”她笑了笑,那笑容在她那张幼童的脸上当真是纯粹无瑕。 “守好了,一只蚊子都不许放出去。” 卡莎心间一凛,低头道:“是!” 云翳重重,星月黯淡。 十一月初一,宜嫁娶,忌会亲访友。 老朋友,你会来吧? 她无声讽笑。 第2章 欲为飞絮 白雪纷纷,天昏地暗。 “殿下,该喝药了。” 不知是过了寒气,还是如何,他又病了。 ——这样的身子,也难怪入不了父皇的眼。 他自嘲一笑,捧起对方递来的药碗,浅尝辄止。 “殿下,药得趁热喝,才见效。” 对方垂首,不卑不亢地说道。 谢景之闻言,目光一动。 “知道了。” 嘴上如此说着,他却一动不动,看着屋外的大雪。 “殿下......”对方一抬头,却发现这位殿下竟发起呆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退了出去。 “言星。”待那人离开,谢景之忽然轻声唤道。 “殿下。”一人从暗处走了出来。一身暗紫色劲装,不苟言笑,却让他无端晃了晃神。 “属下飞絮。”对方低声纠正道。 “哦......”谢景之眨了眨眼,点头笑道,“瞧本王这记性——” “殿下日理万机,此等琐事,忘了也是自然。”对方一动未动,不紧不慢地回道。 “飞絮,好名字。”谢景之满意点头,撑着腮半卧于榻上,“你就是新的欲刃?” 这个凌霄,眼光倒是不错。 “是。”飞絮垂首道。 “好。”谢景之温声一笑,“去把方才那人杀了。” “是。”飞絮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将那人的冠帽带了回来。 “殿下,解决了。” 谢景之手中汤药还未凉透,他看着这热气袅袅的药汁,忽然将其递了出去。 “倒了。” “是。”飞絮当即接过,脚下运功,将其倒在门外树下,折返而回。 相对无言,一时沉默。 谢景之忽然淡声笑道:“你不问,为什么吗?” “不必。”对方抬眸,避也不避地看着谢景之,低声答道。 ——这倒是个沉默寡言的。 谢景之唇边笑意更甚。 也不知道像谁。 他想起那枉死的前代欲刃,言星的胞弟。 他死在前不久的一场大雪里,被同样是他手下的嗔刃所杀。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那名叫“拂砚”的少年为何而死。只不过,他的隐瞒,换来少女的冲冠一怒。 他还记得他的好父皇曾说,无爱无欲,至尊之道。 可惜那九五之尊,前半辈子爱河贪欢,后半辈子又沉沦情欲。 他脑海中净是想着些有的没的,却忽然浮现那一身烟紫色轻衫的少女。 ——人们都说,她是太子殿下的禁脔,是江家人之中凭借肉体上位的又一抔“祸水”。 红颜祸水。 世人总爱为那些不成器的男人身边安上些“祸根”,在这其中,女人往往沦为最大的“祸根”。 ——“你知道么?他们都说我是......‘殿下的新欢’。” 彼时风月无几,两人对酌,倒不孤独。 “什么?”他半醉半醒,却是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说......”少女忽然凑近,将霜刃贴在自己的颈边——那是他为她新寻的剑。印象中,她似乎总会弄坏自己的剑。 她说,江家的功夫,很费兵器。 ——其实也费人。 但他并没点破,只替她找了一把又一把宝剑名锋。只可惜,不论是什么剑,只要经由她手,不出半年,定然“香消玉殒”。 “有人说,我是红颜祸水。”她冷冷注视着他,他却从对方那双柳眸中看到一丝醉意。 酒果真不是个好东西...... “这是要...弑君?”他长指点在那冰凉刺骨的锋刃之间,却也不避不让,任凭对方胡闹。 若是被巡夜侍卫看到,恐怕又要换得一阵鸡飞狗跳。 她顿了半晌,也不言语,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噌——”地一声,她忽然将剑丢进剑鞘。 只听她沉默许久,轻声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叫我祸水......” ——她在哭。 虽然她面上无甚波澜。但他知道,她的泪都流进了心底。 “委屈你了——”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笑道。 他无需说什么好话,因为他没有什么立场宽慰。 对方更不需要他的宽慰。 他知道这姑娘很是努力,学江家的武功,夺江家的大权,杀挡路的人,做不情愿的事。 她惊才绝艳,又忠心耿耿,当真是十恶司的一把良刃。 ——只因为她是女子,又来自江家,就要无端背上这等“艳名”。 “......狼心狗肺。”她顿了半晌,忽然低声说道。 “呵......”他蓦然笑出声来,抬首小酌一口。 “以后你还会遇上更多事,到那时...再来骂我也不迟。” ——他只怕对方连骂他的心思都没有,一心只想取他性命。 “哼。”她冷哼一声,也学着他的样子,转了转酒盏,小酌一口。 “咳咳......”只是饮了一口,她忽然冲自己怒目而视,“你如何换我的酒?!” ——此时她才终于察觉,这杯盏里原来是茶。 还是千金难求的御茶。 “女孩子么,还是少喝点酒......”他得逞般地轻笑道。 谁知对方竟趁他不注意,将他手中酒盏一夺。 她力气自是极大,加上他没什么防备,真给她夺了去。 不过后果便是—— 酒兀自撒了一桌子,他整个身子也跟着被拽了过去。 对方那略带酒气的脸就在面前...... “你......”一向冷静自持的他,罕有地怔愣。 “哼!不让我喝,那就谁也别想喝!” 她赌气般地说道。 此时离得极近,若是她想,便能轻易夺了自己的性命。 两人手中共握着一只酒盏。 难不成是酒香四溢,才让他有些昏沉—— 如此可算......立下盟约? 第3章 兔子,兄长 “景之哥哥——”少女的一声声呼唤将他自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抬眸,那明媚如霞的少女将自己裹在重重袄衣之中,毛绒绒的狐毛在她颈边交叠,倒将她衬得更为娇小。 ——活像个小兔子。 他抚了抚对方的发顶。 “怎么了?” 江月溶不满地问道:“景之哥哥在想什么,我唤了你这么多遍,你竟像是没听到!” “呵......”谢景之望着对方脸上冻得通红,将她拉到身边,递给她一只暖炉。 “月儿不冷么?” “就是冷,月儿才跑进来找你了啊——”对方倒也不谦让,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一边,拂了拂袖边积雪,握着手炉,凑到他的面前。 “他们说景之哥哥又生病了,月儿是特地来看你的。” 谢景之看了一眼殿前站着的人,冲他摆了摆手。 “飞絮,你去吧。” 月儿转头一瞧,只见对方一身紫衣,只留了个背影给自己。 不过她倒也不关心这些...... 景之哥哥总是认识许多人,若是让她一个一个记住,那可太费劲啦! “那人的衣服,和阿姐好像哦——” 她没话找话一般,兀自喃喃道: “景之哥哥,阿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谢景之沉默良久,只当没听到,一下一下地抚着对方的青丝。 江月溶自然乖巧无比,对方不答,她也不急着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咳咳......月儿好了,景之哥哥倒又病了。” 他眼中郁气酝酿,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景之哥哥身子骨本就不好,如今又来这北地,也不知道姑父是怎么想的......” 江月溶撅起嘴,心中愤懑都写在了脸上。 擅议帝君,本该是大逆不道。只不过如今算是天高皇帝远,也没人能治他们的罪。 “月儿觉得......他是如何想的?”谢景之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 只见她像是认真想了想,随即说道:“月儿不知道。不过月儿晓得,皇帝姑父一定不喜欢荣华公主!” “月儿何以见得?”谢景之手下一顿,轻声问道。 “大概是...月儿从宫中跑出来之前吧?”对方陷入了回忆,缓缓说道,“月儿听说景之哥哥犯了错,被皇帝姑父责罚。月儿还记得很久之前,是荣华公主替景之哥哥说情,皇帝姑父才没有重罚景之哥哥,就想去求她为景之哥哥说说情......” “这样啊...月儿有心了。”他眸中掠过一抹深意,“然后?” “月儿看到荣华宫门前皆是守卫宫女,有些不好意思,就想偷偷溜进去。谁知道绕过偏殿,却发觉荣华公主正在屋子里。” “月儿听到有哭声,就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屋子里连灯也没点,结果月儿发现,竟是那荣华公主在哭,她旁边正站着皇帝姑父......” “哦?”谢景之弯了弯唇,“那月儿怎么知道父皇是讨厌她呢?” “月儿是觉得......皇帝姑父对她好生冷漠,天寒地冻的,竟只许她着单衣,跪在地上。见她哭了,竟扶都不愿扶,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没有......” “这不是讨厌是什么?”她说得煞有其事,说罢,还觉得自己的推断很是有理,兀自点了点头。 “呵呵......”谢景之眯了眯眼,继续抚弄着对方的柔软青丝,“这件事,月儿还与谁说了?” “唔?”江月溶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于是老实答道,“只月儿一人呀。这样的事,总不好到处去说吧?万一传到那荣华公主的耳朵,岂不是要责罚月儿?” 她忽然低下头,有些失落地说道: “月儿本来打算与阿姐说的,只是阿姐却一直没回来......” 兜兜转转,这话题却又绕了回来。 谢景之面上有些无奈,愈想摒除这念头,它却总是以诸多方式重新回到他的脑海之中。 “月儿,往后不要提她...好么?” 他温声对少女说道。 “为什么?景之哥哥讨厌阿姐么?”江月溶猛地抬头,那双澄澈如墨的眼睛紧张地盯着他的神色。 他怔了怔,对上这样一双眼眸,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是。”他忽然叹了一口气,答道,“没什么。我同月儿玩笑罢了。” “嘿嘿,月儿也是开玩笑的。月儿知道,景之哥哥最心疼阿姐了......”江月溶眉眼一弯,兀自笑道,“才不会讨厌阿姐呢。” 谢景之一噎,却未能说什么话。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月儿,等我好些,陪我去外面看看吧?” “外面?哪里?” “街上。” “好啊!可以逛街么?!” 她身子刚好,又赶上连绵大雪,好容易雪下得小了些,景之哥哥又病了...... 她在这屋子里当真是待得腻烦。景之哥哥倒还好,可以下棋取乐,她本也可以跳跳舞,只不过老师近日不知上哪儿去了,整日不见人,致使她一人好生无趣—— “当然。”谢景之轻笑道。 “那可以吃糖葫芦么?月儿还没吃过景之哥哥买的糖葫芦呢!” 他忽然手上一错,“咚——”地一声,怀中暖炉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我来我来——”少女轻盈地跃下,三两下又将那暖炉抱了回来。 “景之哥哥,这次可要拿好了!” 她盈盈一笑,如三月桃花。 谢景之垂下长睫,遮住眼中神色。 “多谢你了。月儿。” “等这场雪停了,就带你出去吃糖葫芦......” “好!一言为定!”少女欢欣不已,又蹦又跳。 他一手支着头,在旁兀自轻笑。 ——倒真像个小兔子。 ...... 荣华宫偏殿,他被缚在椅子上,浑身动弹不得。 只是细看之下,他那皮肉中竟长有活物,兀自蠕动不已。男人额前不住地冒着冷汗,像是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一旁的少女有些心疼地替他擦着汗,低声说道: “叶哥,要是疼,就喊出来吧......” 只是男人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也不挣扎,只是无力地垂下头颅。 “殿下当真狠心......”她惯是心软,见不得这场面,低声泣道,“本来不必至此......” 说着那泪珠就从眼中滚落下来。 “不......”男人薄唇微微颤抖,却勉力从喉中说了些什么。 “什么?”她没听清,连忙凑近了问道。 “不要...怪她......”只听对方低声说道。说完,却又闷哼一声,浑身颤抖不已。 她顿时面色一哀,泪水涟涟。可见对方模样,却也不敢再说什么重话,只得用绢帕按了按眼,兀自哭道: “好......只要能好起来,你说什么都好......” 帝姬殿下本欲派她离京办事,这桩事却不知为何被兄长接了下来。她无法,只得在这宫中等待。谁知等着等着,却等到这不省人事的叶染衣...... 近日殿下诸事缠身,像是有意要避着他一般,竟索性将害了病的叶哥丢给她照顾。 殿下当真狠心。 就算叶哥不许她说,她也暗自愤懑。叶哥替殿下出生入死,眼见着就要入主摘星阁,如今就因为一次伤重,便不再器重他,更将他放在这无人问津的偏殿,有意冷落他。 那贺远山,真是小人得志!殿下分明未曾说过不许她离宫,这贺远山竟寻了个“机要之事,不可泄密”的由头,将她也困在这宫殿之中。 还滥用职权,将叶哥的俸禄也扣了去,更不许她多支一点儿药材。 叶哥这几日每每发病,她都只能将对方强捆在椅子上。饶是如此,她也因为对方发狂挣脱束缚,受了好几次伤。 此时那绳子也是强弩之末,将断不断。再这样下去,她要用自己那防身武器才能将他困住了...... 她将药碗拿走,只见对方却又挣扎起来,口中“嗬嗬”不止。 慕灵犀听闻动静,娇躯一颤。 ——又来了。 她方想转身去探查,只是忽然听到“呲啦——”一声,是布帛碎裂的声音。 未及反应,她忽然感到后心一痛,随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凌空飞出,生生砸在了墙壁上。 “咳......”这一下可是受伤不小,她猛地呕出一口血,还没等她抬头,一只大手忽然掐住她的脖颈。 “呃——”她毫无防备,顿时喘不上气,只能凭空挣扎着,此时就算将对方打伤也无所谓,她手掌一翻,滑出一把利刃。 ——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一向惜命。 狠了狠心,就在她将要把利刃送进对方手腕之时,只听一声闷响。 对方忽然一愣,随后松开手,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身后正站着一个人。 “哥!”慕灵犀面色一喜,却没缓过劲来,弯下腰连声咳嗽。 叶哥手劲也太大了......简直就像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 “怎么还是如此冒失。”慕小楼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嘴上却埋怨道,“真笨。” “你还说我!?”慕灵犀顿时美眸一瞪,委屈不已,“谁让你说都不说一声,将我一个人留在这儿,还遇上这等苦差事......” 慕小楼闻言,叹了口气,替她顺了顺背,低声道:“我没走。是有要事,不可露面。” “啊?”慕灵犀一愣,兄长说话却让她愈发听不明白了。 “什么要事?” “你过来,我与你说。”兄长面上少有地凝重,都快赶上那日叶哥出事时他的模样了。 “你知道殿下先前身边随侍的小容么?” 她摇摇头道:“不太熟。” “殿下身边每隔三月便换一人随侍,你常年不在宫中,不知道也是正常。”只听兄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近日这个,却是未满三个月就换了。” “殿下将她杀了?”她睁大双眼问道。 “未曾,却是比那更残忍......”对方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是我一时恻隐,铸成大错。” “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她大惊失色。 若是让殿下怀疑,那就相当于离鬼门关不远了...... “那日殿下说要打杀上一个小容,我看她可怜,却没忍心下手,将她偷偷放了。谁知这个新来的‘小容’有点能耐,却给她发觉此事。她遂以此威胁,要我送她去殿下身边做侍女,暗地里查一桩旧案。” “我担心此事暴露,会牵连你我,便只得顺了她的意,安排她进宫。只要她不对殿下如何,便也任由她去了......” “你竟敢背着殿下——”慕灵犀惊骇莫名,低声说道,“这可是殿下大忌!” “再说......你凭什么相信那人不会对殿下如何?!你这是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 她指着对方,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胆大包天,当真是胆大包天! “我是没办法了......”慕小楼无奈道,“那女孩着实可怜,家中又有弟弟妹妹等她养,若是将她杀了,那等同于她一家都要死了......” “灵犀,你想想,若是他们杀了我,我如何忍心留你一人在世上独活?” “我......”慕灵犀方想嘴硬说自己一人也能过活,只是话到嘴边,却是眼泪先落了下来。 “我明白了......” 她也跟着叹了口气,定了定神,又问道:“这新来的‘小容’也被捉了......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殿下发觉了?” “我不知道。但...恐怕不是因为这桩事......”慕小楼想起那日光景,面色凝然。 “她现在......不太好。” 慕灵犀黛眉微蹙。 “我的好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 ——这可不是好事。 “灵犀。”慕小楼神色复杂,“你我是叶哥收留,才活下来的。叶哥效忠殿下,我们却不一定。” “你什么意思?”慕灵犀眯了眯眼,目光雪亮。 “叶哥从来都照顾你我。可是如若叶哥失势,我们又何去何从?摘星阁有四位长老,你的轻功是朽婆婆教的,她不问世事,来无影去无踪,不是个主事的。殿下让我跟着天冬前辈,可他却看不上我。前日里,我中了那凌霄的暗算,他甚至不在意我是死是活......” “兄长......”慕灵犀点了点头,心中有些痛惜,“这事儿......你怎的不和我说?” “还不是怕你冲动,又去给我挑事?”慕小楼摇摇头,低声说道,“殿下心思多变,我们也要为自己谋个生路了......” “兄长是要...背叛殿下与摘星阁?”她眉间隐忧。 荣华宫,摘星阁,岂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想想昔日黑水白山,何等意气风发。一朝叛逃,还不是落得个经脉寸断,武功尽失的下场。 那还是谢景之出手,才从摘星阁手中将他二人性命保下。 她自问功夫不及黑水白山,就算兄长天生神力,也难敌这摘星阁之众。 更何况,她不想与叶哥为敌...... 兄长定然也不想吧? “我要去做一件事。”慕小楼摇头,兀自下定了决心。 “什么事?” “我要救她。”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是她撑不住招了,你我也难逃一死。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要救她。” “更何况,此事皆因我而起。我绝不能让她在这里被折磨至死。” “兄长......”慕灵犀从未在对方脸上看到过这种神色,心中担忧更甚。 “莫要勉强——” “放心吧。”慕小楼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一如他们年幼时,他宽慰对方明天一定不会饿肚子。 “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第4章 脱困 一阵刺耳的声音划过。 ——是经年腐朽的铁器相互摩擦的声音。 她抬头望去,目光锋锐。 在几人的注视中,一只手缓缓伸了进来,手里握着一个馒头。 只见那手随手一丢,将馒头随便丢了下来。 “姐姐!你怎么了......”只听一声短促惊呼,那人方想离去,又想起上头的交代只得转过身来,往里面瞥了一眼。 上面交代要将几人看好。这“看好”二字,就着实耐人寻味。听上头的意思是,既不能让他们跑了,又不能叫他们死在这儿。 他心中犹疑,终归探头瞄了一眼。 只见下方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 “磨叽什么呢?!”同伴在远处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点了点头,起身道: “走了走了。” 忽然,两人同时听到一阵骚动。 随即,只听一女子悲声喊道: “——与其在这困着受人凌辱,不如今日就撞死在这儿!” “姐姐!不要!”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连那地牢之上的两人都感到脚下隐震。 两人对视一眼。 坏了...... 谁想到这新丢进来的女人性子这么烈,刚一醒来就要寻死。 “你看着,我去叫人!”同伴拔腿就跑,也不知是叫人还是忙着推脱。 他在旁暗啐一口,又折回去看那天窗之处。 他探头一瞧,仍然是黑漆漆一片,只是从里面传来的阵阵阴风,倒是让他有些胆寒。 他想起了这地牢之中也死过不少人...... 隐约能听见一女子的低泣声。 “底下的,安分点!”他心中愈发有些畏惧,管他是什么事,此时便想一走了之。只不过那小崽子倒是反应快,先他一步跑了。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门主一定不会放过他...... “救救我姐姐!求求你!救救她......”那哭泣女子登时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冲他大喊道。 他心中愈发犹疑,遂问道:“怎么回事!” “我姐姐她......流了好多血......”少女哭得昏天暗地,险些哭背过气去,“求求你们了......救救她吧!她快要死了...” “啧......真麻烦。”他自是踌躇不已。救吧,岂不是要忤逆门主的话?不救吧,若是真死了,门主怪罪,也够他喝一壶了....... 那少女还在哭着,真是哭得他心烦意乱。 只是听得久了,却能发觉其间无甚悲伤,反而透着一股刻意的劲儿。 他暗自思忖——这两人一唱一和,莫不是哭来诓我?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凑近过去,低头道:“别哭了,老子去给你们找大夫!” “......真的?”那少女将嗓子都哭哑,此时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止住哭声,愣愣问道。 “真的——”他不耐点头,心底却寻思着,看老子怎么拆穿你二人的把戏! “那你还不快去!”她兀自呵斥一声,不怒而威,倒是叫他不觉心中一紧。随即他又发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竟会怕这一个小丫头的斥责。 “好——我这就去......”也不与二人生气,他装作走开几步,又偷偷摸摸凑了回来。 他将耳朵细细附在那天窗外听着。 果然,二人正细声细气地商量什么—— “姐姐,如此可是妥当了?”方才那少女一改悲戚,低声问道。 “嗯。”那说是撞破了头半死不活的女子,如今更是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 他不禁为自己的机敏感到骄傲。 说什么来着......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方想将两女戏码拆穿,好好煞煞她两人的锐气。谁知他转念一想,终于回过味来了。 ——不对啊,那男的呢? 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没听到他的动静...... 他连忙将脸凑得更近些,想看清那男人去了何处。 殊不知他这一举一动都被二人余光看了个一清二楚。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交换了一下眼神。 只见夜来点了点头。 南宫惠随即会意,回道:“姐姐,你说他还回来吗?” “咱们要相信他,他找到了出路,定然会回来救我们的!”夜来坚定地说道,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能让那人听见。 他顿时大骇—— 这男的是什么时候跑的?! 这地牢里四面不透风,他又是怎么跑的?! 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还未来得及如何,只听那女子又说道:“继续哭,别被他们察觉了。” 那少女闻声,自然听话无比,哀泣涟涟。 连夜来看到她的模样,都有些怔愣。 这南宫惠当真是个奇才,都哭了一炷香的功夫了,那哭声劲头十足,哀恸不绝。 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放在她身上可一点都不假...... “姐姐,这样可以么?”南宫惠哭了半晌,低声问道。 “嗯,这样他们就听不见他挖暗道的声音了。”夜来点了点头,忽然怅然道,“若不是我中了这迷药,此时浑身无力,也不至于什么忙都帮不上......” 那人一听,心中一喜。这少庄主是个残废,这来路不明的女人又中了迷药。听她二人谈话,此时那男人应当是挖了个暗道,正要逃跑。于是他心中忽然有了底气—— 不就是两个女人么!我抓了那男的,岂不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宫主一高兴,肯定会赏自己一粒万寿丹!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心中难耐不已。话不多说,找了根绳子捆在身上,当即跳了下去,大喊一声: “我看你们哪里跑!?” “啊——”那少女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抱着一旁的女子。而那女子面上也是强作镇定,一面后退一面惊声问道: “你......你怎么回来了!大夫呢......” “哼哼——”他阴笑一声,“大夫啊,可是在黄泉路上呢——” 他方要冲两人挥刀,谁知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却眼皮一翻,仰倒下去。 “呼——”林穆远吹了吹拳头,冲着南宫惠爽朗一笑,“小菜一碟。” “噗。”南宫惠掩着唇,赞许地拍了拍手。 “林大哥真厉害。” 第5章 疑局 林穆远长躯一震,自然是心驰神荡。只不过此时当着惠儿“长姐”的面,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几人望着那摇摇荡荡的绳子,也不多话。心爱之人在面前看着,林穆远自是自告奋勇,率先去探路。而夜来轻些,正好将南宫惠背在身后,将她一并带上去。 “姐姐。”南宫惠轻得如同一只小猫,在她背后乖巧无比地趴着。 “怎么了?”夜来一手将她扶得稳些,那少女却轻得不像话。 太轻了。 她蹙了蹙眉。 “惠儿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南宫惠在她耳边咯咯一笑,林穆远在上面张望良久,冲二人轻声喊道: “没人!上来吧——我拉着呢!” “嗯。”夜来点了点头,一把捉住那麻绳,“没想到你还有印象。” “怎么会没印象?”南宫惠轻笑道,“还记得那时候,惠儿还和姐姐一起吃糖葫芦呢。” “是么。”夜来闻言,紧了紧绳子,将其在腕上盘了几圈,“我怎么不记得了。” “姐姐定然是诓我。”南宫惠兀自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姐姐还说是第一次吃,喜欢得紧呢!这种事情,怎么会轻易忘记?” “是么。我还说过这种话?”夜来扯了扯唇角,手中用力拽了拽,示意对方准备妥当了。 “一,二,三——”林穆远手上跟着用力,将那绳子往回一拽。 一寸一寸,两人离那天穹愈来愈近。 少女启唇,像是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她手中一紧,险些失手滑落。 少女在她背后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这下可是尝到了练功不勤的害处,林穆远生生倒仰过去,手都磨破了皮,才将她二人拎了上来。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狼狈不已。只是看那夜来背着惠儿,额前亦是细密汗珠,却也不敢耽搁,连忙将少女接了过来,抱在怀中。 “林大哥,辛苦你啦。”南宫惠也不客气,将对方脖颈一揽,兴许是精疲力尽,此时脱困,竟眼皮一沉,就要入睡。 女儿家的幽香扑面而来,林穆远登时心猿意马,哪里还顾得上“辛苦”二字?他连忙温声宽慰道: “不辛苦不辛苦!惠儿若是累了,就睡吧!等会儿我们就到家了。” “嗯......”南宫惠似是三魂已离体,昏沉间应了句,就不再有什么后话。 “此地不可久留,走吧。”夜来也不看他二人,只留了句话,抬脚就走。 原本她也不愿与二人有什么瓜葛,就此分道扬镳,也是极好。 只是刚走了一段路,她却忽然停了下来。 “夜来姐......夜来姑娘,怎么了?”林穆远方欲叫“姐姐”,却被对方眼中寒冰生生冻了回去。 她摇了摇头。 停下,倒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追兵。 “你不觉得此处熟悉么?” 林穆远依言,左右一看。 看了一番,却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有些熟悉,不过我也想不起......” 真是傻到家了。 夜来有些失语,只得叹了口气,低声道: “此处是问剑山庄。” “什么?!” ...... “不可能。” 南宫孤舟面容冷肃,沉声说道。 顾见春与赵青木望着庭中站着的十余人,其间锦衣玉冠,粗布芒鞋,各有千秋,却皆是一等一的习武好手。 而在那十几人面前,赫然立着南宫孤舟与谢景之。两人并肩而立,却颇有针锋相对之感。 谢景之闻言,却是面不改色地笑道: “机不可失。南宫庄主...不妨再考虑考虑?” 顾见春与赵青木对视一眼,皆有些疑惑。白日里这两人可不像如今这般剑拔弩张,难道在他们不在之时,两人又起了什么争执么? “不可能”又说得是什么不可能? 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对方却已经没了下文。 却未想到,他二人能凭着这请帖,一路畅行无阻,径自进了这问剑山庄。 ——倒是与前几次来时,大相径庭。 顾见春暗自苦笑,看着四处焕然一新的布置。 “问剑山庄”四个字赫然刻在牌匾之上,高挂在门口。看得出来,虽然山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可其间气氛却是十分凝重。比平日里多了一倍的守备便不说,光是看每个人脸上的阴沉肃穆,就知道是有大事。 大婚前夕,新郎官与新娘双双失踪,自然是大事。 只是此处气氛却没能传至山下,他二人来时,路过那山脚河畔,正遇见一群镇民在河边,赵青木不禁凑上前问了几句,才知道他们是自发来此地替南宫小姐祈福,祈求河神保佑她嫁作人妻后,顺遂如意,喜乐安康。 “南宫庄主向来对我们好。有他在啊,我们祁川镇的百姓从没受过什么山匪欺负......就连朝廷的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知道他护着我们,也不敢在镇子上乱生事。”妇人是个自来熟,拉着那赵青木的胳膊,连声说这孩子长得讨喜,实则是看上她生得俏丽,想与她套套近乎,也好早点给自家儿子讨个媳妇。 一旁的年轻妇人俯身放下一盏河灯,双手合十,柔声说道:“是啊,我们虽然没见过南宫小姐,想来她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定然美得和天仙似的......” “那可不是?你是没见过南宫庄主年轻的时候,有射虎之威,乘龙之才......那模样,怎能是丑的?”渔夫像是见多识广,坐在那艄边,一面卷着芦草,一面咧着嘴乐呵。 “说起来,南宫庄主的夫人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啊......” “是曲州薛家的女儿吧?”老妪扶着拐杖站在河边,百感交集道,“老太婆有幸见过他二人一面。那时他们新婚燕尔,曾在这河边趁夜色踏水而行,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我怎么听说,这位南宫夫人早早就去了?” “哦......”见众人皆有些面色不虞地望向他,他赶紧行了一揖,捋了捋鬓边美髯,“在下是曲州路止行,也算是这薛家的故交了。” “路止行......”赵青木扯了扯顾见春的衣袖,低声问道: “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顾见春眉头微锁,点了点头。 “在哪儿呢?”一旦有了疑问,赵青木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丝能解惑的线索。 不消片刻,两人又同时转头,看着对方异口同声道: “恨水山庄——” 赵青木撇了撇嘴,愤然道:“那时候他不是还说,与夜来姑娘是旧识?哪里知道是他们派来的托子!” 顾见春点了点头,思绪纷纷。 从那时候开始,或者更早些,就有人盯上了她—— 而这个人,能借万寿宫行事,想来与万寿宫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小湄也并非高调之人。在江湖中也不常以真名示人,偶尔还会冠着他的名字做事......否则也不至于寻觅多年,没找到她半点行踪。 镇南镖局,恨水山庄,妙法寺,还有问剑山庄...... 他总觉得答案就藏于这几桩事之间,可如今缺失了最关键的一条,偏偏让他不得要领。 不过—— 还有一个可能。 这人,是冲着她背后之人来的。 那位尊荣无双的白王殿下。 谢景之。 第6章 剑阁 南宫孤舟面沉如水,只瞥了他一眼,断然拒绝道: “阁下所图甚大,恕老夫难以奉陪。” “唉……世人皆说庄主情深,对令嫒也是百般宠爱,在下还以为当真如此。现在看来……”言星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什么夫妻情谊,也不过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南宫孤舟还未发话,只听众人之间,一鹤发白须的老人蓦然沉声道: “小辈是什么来头?南宫庄主行事,岂容尔等置喙?!” 这老者发间插着一根树枝,拄着竹杖,看上去其貌不扬,说话却声如洪钟,直震得赵青木双耳嗡鸣。 她暗自打量起这老者,只见对方一身朴实无华,身形矮小。只不过即便是夜色,也难掩其满面红光。那脖颈上青筋毕露,倒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 “呵呵呵……”言星兀自抱着肩,好整以暇道,“看来庄主还没来得及向诸位介绍,此番倒是匆忙。” “小子狂妄,好不知礼!”一旁的一位白发美妇将手中长鞭一甩,怒声说道,“没听见我师兄问话么?!还不快报上名来!” 另一人身负一尊约莫三尺长的剑匣,振振有词道:“莫说是你这不知名姓的,就算是我等,也从未提过如此无礼的要求!” 一人抖了抖手中长柄拂尘,傲然而立。 “我等行走江湖,讲的是道义。你这小子,张口就以利相胁,莫不是包藏祸心……” 议论声起,言星也不理会众人,只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渐渐地,在场几人却是噤声,一齐将目光投向了那南宫孤舟。 “诸位稍安勿躁。”等众人皆闭上嘴,这南宫孤舟才不紧不慢地抱拳行礼道,“诸位远道而来,皆是鄙庄贵客。此番实是事出突然,不得已深夜召集诸位至此。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尽可提出。” 他拂了拂袖子,端身说道: “今夜在此,是想请诸位帮在下一个忙——” “南宫庄主。”那最先开口的老者踏前一步,在地上敲了敲杖子,大声说道,“小老儿也并非拘礼之人!以你我的交情,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便是,犯不着用这小辈折煞我等!” “是啊庄主大人!”另一年轻些的男人身着锦袍,亦是趁机附和道,“在下竟不知,问剑山庄何时连这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了?!” 他说完,还不忘瞥了一眼在远处观望的顾见春与赵青木二人。 “阿猫阿狗…?” 赵青木当即要发作,只是顾见春一把拉住她,低声说道: “不可胡来。” 赵青木转念一想,他两人也并未自报家门,又是不速之客,自然也有些理亏,于是只得愤愤道: “哼,本小姐才不与他计较。” 只听言星淡声笑道:“南宫庄主说,来者皆是客。这便是贵庄的待客之道么?” 南宫孤舟也不理会他,面不改色冲着众人介绍道:“这位是言少侠,乃是在下的一位故交,性子孟浪了些,还望诸位莫要怪罪。” 言? 顾见春与赵青木对视一眼。 谢字半边,难怪是言。 只是众人却并不买账——放眼中州武林,何曾听过什么“言”姓世家?在场之人皆出自名门正派,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番计较对比,心中便更是愤懑。 “庄主此言差矣。”那白须老者拄着杖子,抚须笑道,“问剑山庄之实力,我等也看在眼里。庄主为人,义薄云天,乃是正派典范。今时不比往日,庄主更当洁身自好,莫要与些个宵小同流啊。” “这些都是谁啊?” “唉……”顾见春摇了摇头,传音入密道,“你不知道也是难怪。看到那个头上簪着枯枝的老人了么?那是酩酊山九华派掌门,北枝老人。他身旁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妇人,是酩酊山下玉心湖畔,九英派掌门,陆清芜。” “等等等等——”赵青木一时听得头晕眼花,“什么酩酊山,玉心湖,什么九英九华?” “算了……你只需记得,这北枝老人以手中七节竹杖一战成名。而他那师妹陆清芜,以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蛇骨鞭闻名于世便好。” “哦……”赵青木若有所悟道,“原来他二人是师出同门啊。那为何这陆清芜要自立门户呢?” “其中隐秘,不便多说。”顾见春猜到她要追问,然而此处皆是一等一的高手,想必他二人此番议论已经被人听到。 于是他对赵青木低声道:“待有机会再向你解释吧?” 正在此时,也不知是何处传来一声冷哼。只不过众人皆是注意着那南宫孤舟与那狂妄至极的言星,对这动静却也未曾留意。 “好吧。”赵青木点点头,“那个背着大盒子的,是什么人呀?” “那个应当是……”顾见春思忖片刻答道,“若我猜得不错,那人应该来自越州,是扬越周家的人。据说周家皆以剑为尊,凡是家传佩剑,皆要好生保管。他背上背的是剑匣——就是盛剑的盒子,切莫小瞧了那盒子,若要你来背,可不一定能拿得起来。” “啊…….这样啊。”赵青木不由多看了两眼那木盒,看起来倒是平平无奇,“既然这么重,何必背来背去,徒增烦恼呢?” 那人忽然投来一道目光,虽然其中并无怒意,只不过两人也知道,这话是被人家听到了。 顾见春有些赧然,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这剑匣可是有说法,一说是周家有意要修身锻心,磨砺自己。再者,据说周家锻剑皆是名锋。名锋有灵,伤人伤己。藏于剑匣,实则是为了藏锋。” “这么玄乎啊……”赵青木咂舌不已,这些新奇之物她倒是头回听说,“我倒是更倾向于有这样一个匣子,便不怕别人惦记了!” “呵……”顾见春忍俊不禁地笑了笑。谁知两人正抬头,只见那人忽然又看了过来。不过这回却是目光冷然,两人见状,连忙收声正色,不敢再多言。 “什么嘛……小气得很!”赵青木撇了撇嘴,低声诽道。 顾见春亦是有些无奈道:“江湖中人各有各的脾性,你只需记得,别去招惹人家就好了。” “哼。那得看本姑娘心情。”赵青木扬了扬下巴,“诶,那个方才说我们两个的,他手里那个……是什么呀?” “那是拂尘。”顾见春点了点头,有了前车之鉴,此时也不敢多说,只是肃然道,“这位恐怕来头不小,我亦不知他出身几何。不过先前却与这位前辈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赵青木好奇问道,“既然你们先前见过,他为何要如此说我们?” “…….” 顾见春心中苦笑,这位赵小姐似乎生来就有煽风点火的本事。 果不其然,还未等他开口,只听众人之中,忽有一人朗声道:“庄主,我等是商议要事,这不相干之人,当是没有在场的必要吧?” ——正是那手执拂尘的青面老道。 几人闻言,皆是看向了一直在其后伫立低语的这对青年男女。 ——好一对郎才女貌的年轻人。 顾见春见状,方要拱手行礼,谁知那南宫孤舟竟罕有地开口道: “此二人亦是本庄主相邀而来,有何不妥?” 南宫孤舟竟会与他二人解围?这倒是让两人心中生疑。 “既是庄主相邀,那便没什么不妥了。”这老道抖了抖拂尘,不咸不淡地转过身去,不再多言。 “多谢庄主。”顾见春只得向对方行了一礼。 南宫孤舟只是瞥了两人一眼,缓缓开口道: “诸位远道而来,本是因着小女婚事。只不过眼见着婚期将近,却出了些事端。” “我等也有所耳闻。可是南宫小姐失踪一事?” 虽然这几日以来,众人皆在山庄之中等待,只不过看到山庄忽然戒备森严,且人人脸上皆是急切慌乱,便知道这南宫小姐与林家那新任的总镖头的婚事有异——在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是谁敢招惹问剑山庄呢? “确是此事。”南宫孤舟点点头,“如今也算是有了些眉目。” 那背着剑匣的周家人朗声道:“庄主不妨直说。我等也好看看究竟是谁在暗地里捣鬼,要与我等名门正派作对!” 众人点头称是。 “在下也不愿有所隐瞒。将小女与贤侄掳走的,乃是——”南宫孤舟薄唇微动,从中冷冷吐出几个字来。 “万寿宫。”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玉牌温热晶莹,其中却隐隐有光辉流转。众人只觉其上有无数弯月相互勾连,如同人眼诡异至极。 “是他们的东西。”那北枝老人当即点头,“小老儿曾在沧州与他们打过交道,这魔宫之人皆着如此纹样的服饰,好认得很。” “万寿宫?他们如何敢招惹问剑山庄?”那周姓男人登时不解道。 “是啊……”陆清芜跟着点头道,“妾身只知道这万寿魔宫近日犯下诸多罪孽,却以为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怎的还敢公然与问剑山庄为敌?” “不论目的是什么,这也与在下今夜邀约有关——”南宫孤舟待众人疑声止,开口说道,“诸位皆是名门正派的宗师翘楚。一家之兴衰,无足轻重。只是近日以来,魔宫四处作孽,似有滔天之势。中州武林乱象迭生,诸多势力已然惨遭绝灭。在下作为问剑山庄之主,谨遵祖训,今日便立誓于此——” “即日起,我问剑山庄,便与万寿魔宫不共戴天!” 众人闻言,皆倒吸一口冷气。要知道,这庄主的爱女与准女婿还有可能在对方手中,他当真是不避不让,宁折不弯。 “诸位若与本庄主一道剿灭魔宫,便留于此处。若想独善其身,在下也绝不挽留。” 南宫孤舟扫视一圈,众人只觉那目光犹如利剑,锋芒毕露。 半晌,无一人退却。 一旁的言星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并不出声。 南宫孤舟拱手道:“看来,是在下未曾看错诸位。” “南宫庄主客气了。”那北枝老人自不必说,当即拱手谦让道,“庄主做事自成一体,我等不过是奉命追随罢了。” 赵青木在一旁看着,心中也默默思忖。 ——看来这北枝老头儿是南宫孤舟的忠实拥趸。 一旁的陆清芜见状,亦是连忙表态道:“庄主深明大义!剿灭魔宫恶党,我等自当义不容辞。” 赵青木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样子这陆清芜陆掌门如是? 末了,只听那陆清芜却有些担忧地问道:“只不过……这魔宫将令嫒与林贤侄掳了去,若是以他二人为质,庄主又当如何?” “陆掌门所言极是。”南宫孤舟点头道,“这第二桩事,便是邀诸位一同商讨个对策。现下只知道是何人所为,却不知他二人行迹。若是要找,天南海北,漫无边际。” “不知诸位可有什么良策?” 众人皆是低头思索,却无一人说得出什么所以然来。 “妙极妙极。”不知何时,言星把玩着手中铁箫,朗声笑道,“庄主,良策么…在下已经摆在面前了,就看庄主敢不敢赌一把。” 众人方才想起他一开始说的是什么“无理”要求—— “听说问剑山庄藏剑三千,皆在问剑山某处岩壁之上,又名剑阁。在下想……一探究竟。” 这剑阁乃是问剑山庄最为机要之地,向来由武艺高强之众在旁守备,入口处更是有两个隐世高人交替把守,非问剑庄主不可前往。这本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只不过在场之人皆不曾有这个眼福,能看看剑阁之中究竟藏着什么宝剑名锋。 实则不止。一众谣传之中,还有人曾说,剑阁里藏有历代问剑主人所收集的剑谱秘籍,武林秘辛。若说“藏剑三千”只可远观,这武功秘籍,武林秘辛可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故此问剑山庄这一“剑阁”向来为人津津乐道,却无一人得以知晓真相。 “赌?”南宫孤舟冷笑一声,不屑道,“老夫从不赌。” 第7章 暗涛,花堆雪 言星蹙了蹙眉,这位庄主......倒是油盐不进。不过三言两语就放弃,可不是他言星的作风。 于是他了然点头道:“也并非是赌,庄主洁身自好,是在下有失偏颇。不过此时也并无他法,庄主不妨听听在下的计策,再做打算?” “阁下的打算老夫心知肚明。你我并非同道,阁下且回吧。” 哪知南宫孤舟大手一挥,就要赶人。 众人闻言,俱是心中畅快。要知道这年头,问剑山庄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今日此人敢对南宫孤舟颐指气使,明日莫不是要踩在他们头上? 那北枝老人率先让出一条道来,皮笑肉不笑道: “言少侠,请吧?” 众人亦是纷纷侧身,路倒是很快让了出来。言星看着眼前这宽敞无比的大道,眼底风暴一闪而过,却顷刻间烟消云散。 ——无妨,如此也算是确定了问剑山庄的态度。横竖此行已有收获,不如先与殿下去信,再做打算。 他转了转手中铁箫,畅快一笑道:“南宫庄主,既然今夜不宜,那便改日再议。在下就在祁川镇,等着庄主的好消息——” 话音未落,他忽然长袖一振,众人眼前一花,对方那身子竟已飞出几丈之远。几个年纪稍长的老人顿时若有所觉——此人看似名不见经传,实则轻功甚是玄妙,雪泥鸿爪,行不留痕。放眼江湖,此等绝学,倒真无几人能使得出来。若说其间形意,竟同那销声匿迹的“朽罗刹”有几分相似......只是那朽罗刹早在几十年前犯下滔天疑案,索性藏形匿影,不知所踪。今日这人使出她的绝学,难不成这姓言的,乃是那老太婆门下弟子?若真如此,这姓言的也绝非什么善类! 眼看着言星三两步便无影无踪,有人这才拱手说道: “呵呵......南宫庄主,先前所言,实为杀杀这小子的锐气,并非说与您听,您可切莫放在心上。” 此人便是那方才冷嘲热讽的锦袍男子,此人倒是面生,顾见春亦不知他如何来历。只是看他脚步虚浮,面容枯瘦,一脸病容,却不像是什么习武的料子。 南宫孤舟颔首道:“尹帮主客气了,老夫也并非什么小肚鸡肠之人,断不会放在心上。” 谁知这番话却将对方说了个大红脸。 只听北枝老人捋着胡须眯眼笑道:“尹帮主,昔日十恶殿一役,方家那小子不慎伤了你左腿。后来听说你在去年白州的品剑大会上,又不小心伤了人家右胳膊......这桩恩怨,还没了呢?” “还没了?”一旁的陆清芜紧了紧鞭子,刻意问道。 北枝老人也不理会她,旁人却问道:“北枝老,这是怎么一回事?” “呵呵!”北枝老人冷笑一声,“还不是他两家在白州抢地盘,都打到我这沧州地界了!” 这话却是颇为直白,一语点破其中龌龊。 那尹帮主原本红着的脸顷刻间黑如炭木。 “北枝前辈,晚辈敬您是尊长,不欲与您争辩......”他眼神晦暗,接着道,“您如此血口喷人,以讹传讹,可是要晚辈难做!” “哼。小老儿可不想掺和你们这恩恩怨怨,只不过今日既然庄主大人提了,小老儿便提点你一句。你们如何争与小老儿无关,不过若是再动我酩酊山的人,哼哼......” 老者只是哑着嗓子冷笑两声,其中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那尹帮主当着众人,却没落得半点面子,顿时沉声道:“北枝老人,若你硬是为老不尊,我也......” “啪!”地一声,那人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却忽然多了一道鞭痕,原来是在一旁听了许久的陆清芜。 赵青木暗自咂舌,这位冰山美妇看似柔柔弱弱,实则还生了一副火爆脾气。说动手就动手,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你......你!”那尹掌门捂着脸指着她,连说了几个“你”,却没能说出什么所以然。今日在这对师兄妹面前连连受辱,这笔账,他也记下了! “都别吵了。”南宫孤舟蓦然喝道,几人见他面色不虞,这才想起此处是谁的地盘,又是何人主事,只得分别退回原位站定。 赵青木见状,暗地扯了扯顾见春的袖子,低声道:“诶,看来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也不好当啊......” 顾见春冲她摇了摇头。 “如今你知道了,还想当天下第一厉害的大夫么?” “当然——”赵青木登时扬起下巴,“骗你是小狗!” 在场之人谁也没将他二人放在眼里,遂此番言论也当是笑话听了去。南宫孤舟拂了拂袖子,接着前话说道: “诸位看见了,如今魔宫在外四处作乱,还有暗中窥望者对我问剑山庄虎视眈眈。镇南镖局惨案在前,如今那恶党又将手伸到我问剑山庄来了。如若连本庄主都要忍让,恐怕它气焰更要嚣张。为今之计,其一,小女与贤侄失踪一事,还望诸位守口如瓶,莫要声张。” “那是自然。”那周姓男子率先抱拳说道,“庄主大人将我等叫来,是信任我等。庄主所托,定不辱命!” “如此便多谢周家主了。”南宫孤舟亦是抱拳回礼。这周家家主得了南宫庄主的礼,竟一时间有些飘飘然,心中窃喜。 ——原来是周家家主。难怪方才他两人谈话之时,对方会心生恼怒。顾见春暗自庆幸,好在这位家主是个脾气好的,未曾与他们动手。如此只瞪了一眼警示他二人,也算是客气...... “庄主客气了,小老儿守口如瓶,也定然会看紧那些个嘴上把不住门的。”那北枝老人目光一扫,将目光投向了方才起过争执的锦衣男子。只是这会儿那尹帮主却也敢怒不敢言。方才他凭白被打,这南宫庄主虽然未曾表态,却制止他再起争执。是个明眼人也看得出,这庄主大人便是极为偏袒那九华派与九英派的一对同门。 ——怪只怪北枝这老不死的太会拍马屁,总在这庄主面前献殷勤,如今问剑山庄得了势,他却也打杀不得! 他心中暗恨徒生,却不着痕迹地撇开脸,不与他顶撞。 “只是明日大婚,届时问剑山庄定然来客无数,这新娘新郎都不见了,如何能瞒得过他们呢?”陆清芜玲珑心思,自是要思虑得多些,只见她美眸流转,暗含隐忧。细看之下,抛却那面上脂粉,倒是风韵犹存,气度不凡。 只可惜这北枝却不解风情,兀自从鼻子中喷出气来,回头呵道: “你懂什么?庄主定是自有安排!” 陆清芜面色一白,紧了紧鞭子,却不再言语。 “诶......”赵青木此时终于瞧出些门道来,附在顾见春耳畔道,“你看这陆掌门,和这北枝掌门......” 顾见春心中一紧,顿时一把将她的嘴捂上。 “唔唔唔——”赵青木羞恼不已,这一出动静,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她好容易扒开对方大手,急声道,“干什么啊你?!” 顾见春自然注意到四面投来的目光,只得苦笑一声,低声道: “大小姐,行行好,少说两句......” 此时他额角突突直跳,再容她说下去,恐怕今夜在场之人要挨个来教训他们了...... …… “还真是!”林穆远大惊失色道,“我们分明出了祁川镇,怎的又会回到庄里?!” “你们到底去哪儿了?”夜来蹙了蹙眉,趁着南宫惠没醒,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林穆远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我带惠儿去了…我来时遇到的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呃…”他斟酌再三,赧然说道,“一个能看见‘雪’的地方。” “林大哥,好了么?”少女坐在他身后大石头上,柔声问道。 “等等!惠儿别忙着看!”他慌忙转身,发觉少女依旧如他所言,乖巧无比地闭着双眼等他,这才心下稍安。 他一面安抚着少女,一面手中一个勾拳,拳风猎猎,顷刻之间,又是一个扫堂腿,那低矮灌丛被他大开大合的动作震得东倒西歪。少女听着那沙沙作响的动静,却心生好奇。 “林大哥,你在做什么呀?” “我…呼……惠儿再等等!呼……马上就好了!”他手上运功不断,不禁加快动作。 ——一阵馨香传来,是花香。有什么事物轻轻柔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如同幼时母亲的吻。她抿了抿唇。聪颖如她,已经猜了个七八成。只是她仍然垂首不语,面上满是期待。 为免少女等得不耐,林穆远只得一面挥着双拳,一面与她搭着话。 “惠儿……你知道海么?” “海?是海角天涯的海么?”对方笑着问道。 “呃……”林穆远不禁被这问题难住,“那是什么?” 分明是对方问他,他却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少女浅浅一笑,梨涡如月。 “海之角,天之涯。据说,是极远的地方呢……” “原来是这样。”林穆远点了点头,“惠儿知道的可真多!” “惠儿也有不知道的呀。林大哥,你方才说的海,惠儿就不知道。”对方乖乖闭着眼,倒是让她那沐浴在月色之中的脸颊愈发清透温润起来。 “林大哥,什么是海啊?” “海啊…就是有许多船的地方……”他想起那略带腥气的晚风,耳畔隐隐传来渔歌声,码头上的吆喝声,锚爪入水声,鸥鸟鸣声,还有浪花拍在礁石上的声音。 “船?那是什么?”少女歪了歪头。 他忽然笑了,笑意里有些怀念。 “船啊,是渔人的家。” “家?”少女像是怔了怔,“林大哥想家了么?” 他不禁感叹少女心思细致入微,连这微妙的心绪都被她察觉。他点了点头,大方承认道:“是啊。这个季节,正是潮水涌动之时。若是在黛城,还可以看见一年一度的大潮奇景呢。” “大潮?惠儿曾听爹爹说过,沧江与澜河也有大潮,每逢潮水涨落之际,都会有成千上百的人去下游观景。爹爹去看过,他说那景象啊,如同万马奔腾,煞是壮观……” 少女话语中满是艳羡之色,与之相对的,是她那不自觉抚在自己腿上的一双柔荑。 “是啊,只不过海潮与江潮又有不同。”他却并未察觉少女异色,只是忙着手中的活计。 ——快了,就快了。 “有何不同?” “唔……”他想了想,想起娘亲牵着他,那潮水从他足间溜走的触感。 “很温和,就像娘亲一样。” 他如是答道。 “娘亲?”南宫惠面上一愣,却未曾料到这个回答。 “是啊,娘亲。”林穆远笑着点头,“惠儿,好了。” “什么?” “我说…惠儿可以睁眼了——” 少女恍然,缓缓睁开那氤氲着水雾的双眸。 虽然已经猜到是什么,可眼前景象还是让她蓦然睁大双眼—— 风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开顷刻花。 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这句诗的含义。 白色花瓣飞离枝头,纷纷扬扬,在空中四散而落。如同千万片雪花飞舞,美轮美奂。 只为这半盏茶的光景,那少年却忙活了许久。此时比这“雪景”更为夺目的,是他那略显疲惫的面容。 紫菀如雪。 ——原来不用去天门山,也能看见大雪纷飞的光景。 ——是只为她而下的雪。 “林大哥……”她双唇微翕,低声说道。 “惠儿,好看么?”他气喘吁吁,脸上却洋溢着兴奋,“林大哥说到做到,这就带你看雪!” …… “然后呢?”夜来面上有些不耐,听了半天,原来只是二人闲谈,并未问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啊…然后?”林穆远兀自沉浸在回忆之中,此时遭逢追问,还以为对方对这段经历颇为感兴趣。 可这“然后”……他却忽然红了红脸。 夜来见状,心中烦躁更甚。 ——她对这对如胶似漆的小鸳鸯的故事可没什么兴趣。 “然后…然后……”林穆远支支吾吾,一个大男人,此时说话竟比小姑娘还扭捏。 “怎么了?”她不禁柳眉一皱,冷冷问道。 只见对方那张俊脸通红,几乎要埋到衣襟里。 “然后……我……” “亲了她一下。” 第8章 小远,逃 “……” 夜来哑然失语。 林穆远心中暗叫不好,他嘴上没个把门的,此时将他干的事全都抖了出来。这位夜来姑娘说来也是惠儿长姐,若真要拿规矩,他与惠儿还未过门,如何能做这档子事?他暗自猜测对方定然是心中不虞,才不言语,便更恨不得时光倒流,好让他将那番话收回去…… 两人沉默半晌。 忽然,夜来意味不明地开口道:“其实……我们以前见过的。” “啊…啊?”林穆远一愣,却不想对方说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在…在哪儿?”他不由地结巴起来——这位夜来姑娘生气的时候,那气势分明也不输南宫伯伯,让人心生畏惧。 “就在这儿,你不记得了么?” “小远。” 这个称呼…… 林穆远心中一惊,一些经年久违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他惊疑不定地打量面前的女子,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过去的印证。半晌,却无果。 “你是……”林穆远迟疑着问道,“小湄姐?” “是我。”对方点了点头。 林穆远大惊失色,顿时问道:“你莫不是诓我的?!小湄姐姐那么温柔可亲,你……” 冷若冰霜,如此凶悍,哪有半点她的样子? 他方要说下去,却又一次被对方眼中的寒霜冻住了舌头。 “哼。”夜来勾了勾唇,冷笑一声,“林穆远,若说你记性好,在黛城的时候,我几番暗示,你竟没能认出我。若说你记性不好,几岁时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你竟也想得起来……你这性子,当真是三岁看老,一点没变。” “我……”林穆远张了张口,这话也不知是褒是贬,他一时也不知该接什么,只得强笑道,“小湄姐,你看我这嘴!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此时他心中却因为这少女多了一重的身份,更添了几分敬畏。还记得他们刚见面那会儿,就能为了一根糖葫芦大打出手。其实他也不是馋那糖葫芦,只是觉得惠儿无端要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甚是可怜。虽然惠儿不介意,他可看不过,遂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打了一架。后来他时常想,若是打赢了,自己可就是远近闻名的“阿远哥哥”——不过结局显而易见,这小丫头看似瘦弱,他竟然打不过,只得纡尊降贵,居于人下,做了那“小远”…… “好了。”夜来甚是不耐烦地结束对方想要叙旧套近乎的打算,接着前话问道,“你还记得打昏你们的人是什么形容么?” 林穆远摇了摇头,却又迟疑地点头。 “说。”夜来耐心将尽,此时一句废话也不愿多说。 “其实我应该看到了……”他斟酌着说道,“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那衣角……好像是金丝弯月。” 果然…… 夜来登时双眉紧锁,暗自思忖。 此事当真蹊跷——万寿宫的人,与她并无交情。此番抓她,却又不杀她。难道是对她背后的势力有所图谋?还有,万寿宫的暗牢,怎么会在这问剑山上?难道是…… 她左右远眺,此处人迹罕至,离那问剑山庄还有些距离。只不过……作为问剑山庄周遭而言,今夜却是过于安静了。 “小湄姐,是有什么不妥么?”林穆远看着对方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她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说…我们跑了这么久,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想必是……在这问剑山,做事束手束脚。” 林穆远一面思索,一面煞有其事地说道,“加上小湄姐这么厉害,一定是他们惧怕你,才不敢继续追了。” 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问剑山,束手束脚。惧怕她,不敢追…… 夜来将方才光景在脑海中过了几个来回,心思百转,最终确定了一件事。 “跑。”她沉默半晌,蓦然抬头看着对方,一开口,便只这一个字。 “什么?”林穆远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知道回问剑山庄的路么?” 他不明所以道:“知道啊。” 夜来颔首,低声道:“跑。告诉他们,问剑山庄有异。” 他又是一愣:“告诉谁?问剑山庄怎么了?” “小远,你不是想保护惠儿么?你再不跑,我们谁也活不成!” 夜来严词厉色,冲他低喝一声。他长躯一震,自是明白事态紧急,此时也顾不上追问,将怀中少女紧了紧,迅速应道:“好!那小湄姐,等我把惠儿安顿好,就来找你!你务必小心!” 林穆远话音未落,便足下发力。谁知他方要离去,却忽然被一阵风弹了回来。 “跑?我看你们能跑到哪儿去。”一阴柔男声不疾不徐地响起,在这寂夜之中却分外鬼魅。 夜来皱了皱眉,若有所觉。她抬起手臂,只见手上多出一条银色丝线。 她手心发力,那白色雾气顺着丝线攀援而动,顷刻间,丝线寸寸而断,化为齑粉。 两人顺着声源看去,只见一身着鸦青长衫的男子正笑望二人,那双桃花眼潋滟含光,自是美艳无双。 ——只是作为男子,这长相却过于柔媚,让人看了,倒不由地后脊生冷,恶寒不已。 “几位,我们宫主有请。” 那男人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作邀请状。那手掌宽大,其间五枚银戒在月色之中熠熠生辉,细看之下,那银戒上正牵着数道细丝,交织密布,如同一张蛛网,将二人退路尽数封去。 “宫主?我不记得与贵宫宫主有什么交情。” 夜来目光落在那长衫衣摆的金色月轮之上——先前所见的万寿宫徒,身上所着,俱是弯钩之月,而这人身上的纹样,却只亏一角,将盈未盈。 ——难道这纹样,实则是什么身份地位的象征? “阁下说笑了。”那人幽幽一笑,“交情这东西,若说有,自然也可以有。你说是么?” “大,美,人。” 夜来闻言,顿时目光如雪,冷冷盯着他:“是你。” “梅晏清。” 是那个在镇南镖局夺走了假的“林总镖头”,还想要她命的男人。 “呵呵呵呵……”那男子忽然低笑不止,林穆远心中恶寒,顿时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落地。 待他笑完,这才叹息着说道:“不曾想清竟让美人如此挂念。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既然无憾,不如我送你一程?” 夜来皱了皱眉,不愿与对方争这口舌之辩。 此人面上和气,实则心思歹毒。那时在镇南镖局,对方丝毫不曾手下留情,出手狠辣,更是想要她的命。后来又以她性命相胁,逼迫那老匹夫放人。也累得白头翁愧于失职,自断一臂。 ——说来可笑,那老匹夫……竟也会在意她的生死? “哈哈哈——世人总说蛇蝎美人,今日可算让清见了个典范。”梅晏清摇了摇手中玉骨扇,清风徐来,暗流涌动,只听他兀自说道,“不过眼下宫主有命,清可不敢独自风流。不如几位与清走一遭,也好让清与宫主有个交代?” “做梦。”夜来想也不想便开口答道。 “哼哼……”他也不恼,目光一顿,落在林穆远怀中酣眠的少女身上,“这位小美人,想来就是南宫小姐了?” “你……”林穆远张了张口,方要与他放些狠话,只见夜来忽然玉臂一展,将对方视线阻断。 “阁下还有什么,不妨一并说了。” 她扬起下颌,眸中寒光凛冽。 “说完了,就滚——” 那梅晏清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只无奈摇头,摊手道: “清可不愿与美人动手……” “小远。”夜来不理会他,忽然侧首看向身边之人。 “啊?”林穆远愣了愣。 “你脚程如何?” “我……”他一噎,顿时答道,“尚可。” 夜来遂颔首道:“一会儿,我说‘跑’……” “不许回头。” “那你…” “我自有办法脱身。”对方冷冷将他话音打断。 这句话却是有些耳熟。 林穆远额前冒出冷汗,不及思索,当即点头如捣蒜。 “是。” “呵呵呵……”他二人商议,自是不避着这梅晏清。只听他轻笑一声,摇头叹道,“螳臂当车——” “不自量力!” 他话音未落,忽然将手指虚虚一握,那丝线顺着他的动作激射而来。同一时间,夜来一掌挥向那林穆远,低喝道: “跑!” 林穆远受了这一掌之托,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去,电光石火之际,他脚下生力,堪堪稳住身形,便当真头也不回地飞身而去。 “好小子。”夜来收回目光,心下稍宽。 无须细看,只听风声,她便兀自将身子一倾,险险躲过数道锋利无比的丝线。 那丝线“噗嗤噗嗤”钉入泥土,连山岩都不敌这力量,碎裂四溅,炸了个满地狼藉。未及她喘息,那丝线又纷纷射来,如露如电。生机稍纵即逝,她只得俯下身去,将玉掌拍在那泥土之上。 数道白雾顺着她手掌在地上蔓延开来,白雾所过之处,百草染霜,万物颓败。 千山暮雪! 此时手无寸铁,不得已,她只得以手作为这毒阵之引。虽然威力大打折扣,但胜在及时。 那丝线如芒,就要取她性命,却齐齐顿在她面前,似是光阴凝滞。 实则那丝线受霜寒侵染,早已失了锋芒,只消她轻轻一震,那夺命细丝如同冰凌断裂,七零八落碎于尘土之间。 “呵呵呵……”梅晏清饶有兴致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啧啧称奇道,“好功夫,好功夫。” “不愧是江家的绝学,今日倒是让清开眼。” “咳咳……”夜来闷声不语,忽然连连咳喘,却有衰竭之相。 “只是如此毒阵,却无名锋,可惜可惜。大美人儿,此时是不是身上冰寒刺骨,疼痛难忍啊?” 他不咸不淡地说着,言语之间却尽是刻毒。 夜来兀自调息,垂首不语。三丈之内,那霜花虽致使万物凋零,只是细看之下,那边缘竟有退后之势。 “半本霜华,不足为惧。” 梅晏清轻蔑一笑,手中扇子轻挥,风卷尘沙。霎时间,她周遭白雾便消散殆尽。他又动了动手指,不知不觉间,那细丝竟又缠上她的身躯。他心下得意,十指往回一拽,本以为万无一失,哪知那细丝却再度被冰霜凝结,跌落在地。 夜来缓缓抬头,眉上生霜,目光如炬。 “凭你,也配困我?” …… 庭中众人面色各异,此时看戏之人居多,倒是谁都未敢多言。 这北枝老人与陆掌门的旧事,他们也略有耳闻,只不过从未有人撕破这层窗户纸。两个年轻人初来乍到,倒是口无遮拦。有人再看那陆清芜,只见她此时更是黯然伤神,我见犹怜。 北枝老人却不以为然,只冲南宫孤舟问道: “庄主大人,方才只说其一,不知可有后话?” 南宫孤舟收回目光,点头道: “这其二,便是想请诸位寻个法子,让明日婚宴如期举行。” “这……”北枝老人惊了惊,顿时不解道,“这林家总镖头与贵千金不知去向,如何能办这婚事?!” “这是自然。”南宫孤舟不苟言笑,将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视一圈,“但请帖已下,本庄主焉有失约之理?” “可这魔宫作祟,也防不胜防……”那周家家主亦是疑道,“庄主为何不开诚布公,将此事一并说与宾客,也好纠集众力,一同对付这群邪魔外道?” “周家主说得有理。只不过……婚宴人多口杂,难免遇上别有用心之人。诸位莫要忘了,小女婚事事小,请帖才是……” 南宫孤舟忽然收声,点到为止。众人心头一凛,顿时想起那请帖之中暗藏玄机,乃是召集中州武林各方势力,重建武林正道“快哉盟”一事。 说是盟友,不如说是他南宫孤舟要揽这一言堂的席位。从上一任快哉盟盟主血案与李大侠与西州的纠葛之后,快哉盟分崩离析,江湖势力各自为政,难得“南叶北梅”出类拔萃,有望主持大局,却又卷入前朝皇陵与永昭夺嫡的风波之中,再无后话。 南宫孤舟所言极是——这明面上是爱女婚嫁之事,实则也是借机排除异己,好早日坐稳那“盟主”之位。明日婚宴,难保不出几个“异己”前来生事。若真让这新人失踪之事也传开,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他们乃是南宫孤舟“亲信”,此时断然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庄主当真是高瞻远瞩,察我等所不能察。”那青面老道皮笑肉不笑地恭维一句,众人皆知道他的脾性,也不与他打诨插科,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依庄主的意思,是要我等想个法子,既要让这婚宴如约进行,又不能走漏风声?” 南宫孤舟颔首道:“正是此意。” 众人纷纷疑心,这老怪如何此时开口,难不成……是有了什么妙计? 只这妙计说来就来—— 老道抖了抖拂尘,捋着胡须说道:“那不是正好。” 他蓦然将手中拂尘一扬,在旁几人可晓得他这拂尘的厉害,连忙避让。只见那拂尘遥遥一指,正指着顾见春与赵青木两人。 “依贫道之见……这双小儿女就挺合适。” “不知庄主意下如何?” 第9章 剑阁有失 “呼……呼……”紫衣少女小心翼翼贴着岩壁,不住地轻声喘息。 她身上衣衫破败,其间渗出血丝,乃是那诡异丝线所致。饶是霜华诀再强势,也抵不过对方无休无止的攻击。 为这梅晏清追击至此,她已有些精疲力尽。此处乃是绝壁,草木遮掩,倒是能躲上片刻。只是不知这梅晏清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能穷追不舍,任她使尽浑身解数,下一刻他总能不期而至,轻摇折扇,戏看她的下一轮奔逃。 ——简直就像是猫捉耗子的游戏。 夜来勉强压低呼吸之声,沿着这石壁边缘的窄路缓缓前行。也不知这陡路通往何处,只是遑论何处,总好过落在万寿宫的手里。 风定云黯,月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隐没。周遭静得有些反常,只余她一人脚步轻浅,一步一步向前路攀去。 她忽然心生一股穷途末路之感…… 随即她轻轻摇头,将这想法摈除——只要脱离梅晏清的追击,从这儿出去,其后天宽地远,在这问剑山的地界,还有谁能将她如何?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 她虽然恨极了这老匹夫,却希望这一切的主谋不是他。前提是,问剑山庄与此事无关。否则…… ——否则她今日就算死在这儿,也至少要将消息送出去。 她心绪难安,脚下忽然一止。 原来是到了。 她看着眼前景象,忽然想起幼时娘亲所言。 ——“小湄,这是我们的新家,是问剑山庄。” “新…家?”她扬起小脸问道。在此之前,她母女落脚于祁川镇外,与世隔绝。此番娘亲抱着她,她牙牙学语,自是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是啊。我们来住大房子了——” 娘亲只摸了摸她的头,意味不明地说道。 远处男人身形高大,身后一众仆从门人,皆垂首不语。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叫“爹爹”的人,也能有如此大的排场。 此前爹爹向来只身前来看望她母女二人。每每小坐,只浅言几句,便匆忙离去。娘亲却总说,爹爹平日很忙,要小湄乖乖听话,才肯常来看她。 她还记得最是贪玩的年纪,娘亲曾说过,问剑山庄有三个地方,是她绝对不能去的。 一是“爹爹”议事堂,二是后山温池,其三,则是剑阁。 议事堂,她倒是去过。那是娘亲病时,仆人杂役无肯援手。迫不得已,她只能前往议事堂寻找“爹爹”。 后山温池么,她早就去了不知几回。原是她无甚玩伴,那小姑娘也无甚玩伴。两人志趣相投,那小姑娘又愿意与她分享美味,于是她总是背着娘亲偷偷去看那孩子。 只有这“剑阁”—— 她抬头看着眼前巍峨壮观的空中楼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这楼阁竟是沿峭壁而建,颇为险峻,又无甚通路。若是轻功不好的人,恐怕还没到阁楼外,就要失足坠下。 夜来蹙了蹙眉,望着那灯火无休的楼阁。 ——剑阁,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她听过这剑阁的微末传闻,不过是藏剑三千,古籍无数。南宫孤舟向来严防死守,不准外人涉足。这么多年来,问剑山庄来客无数,都没人能探明虚实,也算是他的能耐。 那日商定问剑山庄之行,她就曾猜测这“碧天剑”所在。若这剑阁当真是藏剑所用,那碧天剑,一定也在剑阁之中。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她找到这“剑阁”所在。既然来了,今夜横竖也要将剑带走。 夜来打定主意,便观望起这崖壁之路。以她如今所剩无几的内力,凭借这并不高绝的轻功,恐怕没法一口气抵达对面。只不过…… 她素手微动,顷刻间折下几根稍粗木枝,掌心发力,只听几声“砰砰”声,石壁上便多出几根树枝。 飞叶寻花。 ——倒也不难。 她唇边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笑意。脚下催动轻功,足尖一点,便越在那第一根树枝之上。稳了稳身子,她低头望着脚底黑暗,自是无惧无畏。随即她故技重施,几个惊险无比的闪身之间,她轻盈落地,面前正是这巧夺天工的五层楼阁。 只是她方要走近,却脚下一顿。 不对。 她轻轻抬脚,不知为何,脚下靴履上沾着泥土,竟是一片猩红。 是血。 夜来望向楼阁所在,心中却将那剑阁传言又过了一遍——据说剑阁有高人轮番看守,昼夜无休,戒备森严,堪比皇宫。 可眼下如何看,也不像是有守卫的样子…… 门虚掩着,似乎在邀请她进去一探。 她想也不想,当即转身,向来路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忽然若有所察,飞身急退,一道细丝正落在她的脚边。 来人正站在对面,与她一壁之距。 “大美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 “什么?!” 南宫孤舟还未说什么,被点名的赵青木率先不乐意了,“你这怪老道什么意思?!” “哼。”那青面老道冷哼一声,不屑与她搭话,只看着南宫孤舟,再次问道,“不知庄主作何打算?” 他此话问得却是颇为巧妙,众人也纷纷琢磨过味儿来。想他们在场之人,不是一派掌门宗主,就是武林名门之后,也俱是些有名望之人。不知这南宫庄主究竟作何打算,定要这两个无名小辈留于此,却无端折了他们的辈分。 原来这老怪是在这儿等着! 南宫孤舟轻瞥远处两人一眼,淡然应道:“如此…也算是个法子。不知诸位还有什么妙计?” ——却把这问题又拨了回去。 顾见春见状,当即拱手道:“诸位前辈说笑了。我二人并非是为此事前来。” 只是先前众人一直议事,却无他二人插话的机会,此时兴许用得上了,却又想起他们…… “哦?”南宫孤舟兴致盎然地看向他。 ——这却是对方今晚第一次正眼看他。 顾见春抱拳行礼,斟酌着开口道: “庄主明鉴,今日晚辈不期而至,为的乃是…江家夜来之事。” “江夜来?” 周遭顿时响起些细碎低语,便是凭他的耳力也能听到。 “是那个盗剑之人吧?” “苏家灭门之祸是不是与她有关?” “这还不算呢!前日里慧海大和尚圆寂,据说也是她的手笔……” “老夫怎么听说这个江夜来,似乎还与皇室有关?” “诶哟,是朝廷的人?” “嘘,可别再说了!”有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依言望去,只见那南宫庄主不知为何,面色忽然沉郁了几分。 有人压低声音问道:“…这江夜来…是不是与南宫庄主有些瓜葛?” “什么瓜葛?” “我亦不知。只是前年还是大前年,老身曾在问剑山庄见过这江夜来,那时候她孤身一人,竟嚷着要与庄主试剑!” “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而且啊,他二人试剑,试的可是生死剑!” “当真是小子莽撞,无知无畏啊!”有人感叹道。 “然后呢?既是生死剑,她死了么?” “怎可能?庄主是何等风度,如何与她一个小辈计较。只一招将她击败,便不再与她为难了。” “庄主当真是好脾气,被小辈欺在头上,竟也不恼。” “这便是奇怪了。那日啊,庄主越是不恼,这江夜来却越不客气,她足足试了庄主十七剑,直到力竭昏死,被庄主丢了出去,这才没了后话。” “庄主当真是吾辈典范,若是吾等有庄主这一招半式的剑法造诣,早就鼻孔朝天,还把谁放在眼里?” ——“庄主,晚辈心中有疑,今日特来询问。” 顾见春听着这闲言碎语,心中自然极不是滋味。不过如今有求于人,他只得强压这股情绪,沉声问道: “此番她不告而别,不知庄主可知道她的去向?” 南宫孤舟眼中晦涩,眯着眼问道: “你……”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促哨声。 南宫孤舟面色一凛,顿时抬步迎上。众人闻声,亦是齐刷刷地看了过去。只见哨声方落,那门扉忽被撞开。一人浑身浴血,就这样闯了进来。 “庄主,大事不好......”那人跌跌撞撞而来,正滚到南宫孤舟脚下,抬起头,看见自家庄主,顿时如蒙大赦,奄奄一息道: “剑阁...有失!” 第10章 寻剑 “你说什么?” 南宫孤舟凑近细听,众人只见那浑身是血的来者双唇微翕,像是在用传音入密说些什么——是问剑山庄特有的法子,在场武功高强者众多,也没能得知谈话细节。 那人似说了几句话,便力竭昏死。南宫孤舟起身,招来仆从,将那人抬了下去。他转身望向众人,拱了拱手道: “事出紧急,诸位且在此等候,恕在下失陪!” 他目光转向那年轻男女,不知作何想法,只说了句: “两位,自便吧。” 话音未落,他大步流星,三两步飞离而去。 只见北枝老人冷笑一声,当即也跟了上去。陆清芜自不必说,亦是将鞭子一扬,追随而去。余下几人却面面相觑,这剑阁有失,横竖算是问剑山庄私事,若是管了,却有探听之嫌。既然庄主说在此稍待,那便等着吧! “这……”赵青木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庄主却已离开。 “怎么办…….”她看了看顾见春,这下可好,先送走那谢景之,又看着这南宫庄主离开,今夜不知怎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好像在与他二人过不去。 ——夜来姑娘,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顾见春摇了摇头,思忖片刻,与她低声说道: “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她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怎么好端端的,这“剑阁”说出事就出事呢? 她忽然灵机一动。 “诶?” “怎么了?”顾见春侧目看她,只见她眼底闪着一股奇异神色。 一般这种时候,便是赵姑娘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赵青木看了看背后众人,将其一把拉住,脚下催动轻功。顾见春无奈,只得跟上她。 两人直走到那庄门口,赵青木这才放开他,斟酌着说道: “诶…你说——” “不可。”顾见春摇了摇头,当即否决。 “怎么不可?眼下剑阁出事,所有人定然都去那剑阁了。你我趁机搜上一番,说不定就找到那碧天剑了呢?!” 顾见春心下叹息——他就知道。 “赵姑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我做了这等行径,和那窃贼又有何异?”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啊!”赵青木怒道,“若真如夜来姑娘所说,这南宫孤舟不也是抢了别人的东西?又不是他的,我们取来物归原主,岂非好事一桩?!” “这……”顾见春心中犹豫,趁火打劫本非正道,但此时却也让他难以抉择。 对方说得不错,今时今日,岂非良机? “诶呀——磨磨唧唧,算什么英雄好汉?!”赵青木见对方左右为难,却是有些急切,“你不去,我可要去了!” 她作真一般,当即抬步走远。观其方向,正是那山林隐蔽之处。 顾见春叹息一声,只得追上对方,低声说道: “此处有守卫巡逻,我们走另一边。” 赵青木面上一喜,笑着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嘘!噤声——” …… 藏剑三千,琳琅满目。 她这一生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剑。每一把剑都或架或挂在它应在的位置,其下乃是它的名姓。 残阳,纵云,秋水,紫韫,清欢,九宫……每一把剑,都有它的来处与去处。 ——而她的来处是何处,去处又是何处? 她心中感慨万千,可此时却不容她多作停留。她要在这三千宝剑之中,找到那把名叫“碧天”的剑。 鲜血顺着砖石缝隙蜿蜒至她的脚下,与这满室宝剑相伴的,乃是满室尸首。 只是她似是浑然不觉,专心致志地寻找那把宝剑。 尸首皆是问剑山庄中人的穿着。不消多想,她便知道,今夜有人不期而至,血染剑阁 ——不知是否和碧天剑有关…… 要快些找了。 她被那梅晏清逼进剑阁,却正撞见一众身穿黑衣的万寿宫人。慌乱之中,她只得杀人夺衣,混入其中。 只是如今那群人纷纷退去,想必是接到了什么命令,打算撤离。 她快步流星走向下一个剑架。 ——没有。 ——还是没有。 她有些恍惚,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剑光晃了眼。 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当楼下传来纷乱脚步之声时,她蓦然找到那把剑。 那把当世名剑,如同破铜烂铁,被丢在了最不起眼之处。 她心中哑然。 这老匹夫,当真谨慎。 第11章 望舒 碧天剑。 她一把取下那泛着青光的宝剑,正想起她上一次握住此剑,还是在那破庙之中,将那苏家少年打伤夺得。 楼下脚步声渐弱。她正思虑该从何处离开。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血腥气息之中竟夹杂着一股焦味。 忽然,窗楣之上,传来“咚咚”之声。 是利箭入木之声。 她面色一凛——这木质楼阁,可最是怕火。不疑有他,她遂一脚将窗子踢开。果然,对面数个黑衣宫徒,正弯弓搭箭,将捆好火石的箭锋指向这剑阁。 那梅晏清,此时正面含笑意,轻摇折扇,直直看着她。 不好! 夜来顿时了悟,这是中计了。只是不待她有何反应,顷刻之间,数箭齐发,她慌忙关上窗子。再向下一看,原来那脚底几层楼阁早已陷入火海。浓烟滚滚,正要向高处而来。 只能往高处去了! 她不敢迟疑,将那碧天剑一揽,便往更高处飞身而去。空气之中愈发灼热,灰烬飞散,火蛇肆虐。兴许其中是什么武功秘籍,亦或是什么江湖辛秘,却皆随着这大火化为齑粉。她只得心中暗叹,掩住口鼻,加快步伐。 再上一层,再上一层……不知踩了几阶木梯,又翻过几层栏杆,脚底不时有焦枯碎裂之声,她却只得走一条没有来路的路。眼前烟气渐浓,若不是她目力不错,恐怕连路都看不清了。她不禁想起那日梦中的迷瘴之阵,岂非一如此时?只不过那迷瘴只遮脚下,这烟雾却还蒙心…… 眼见着离那楼顶愈来愈近,顶上天窗也映入眼帘—— 她猜得不错,楼阁之顶,定有出路。 她脚下不停,心中思忖亦是千回百转。这梅晏清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以他的身手,借着这地势之利,若想擒她,实则易如反掌。若他想捉活口,倒是能解释他方才那戏弄一般的追击。但将她逼入这楼阁之中,又让她去无可去,逼上绝路。难不成此时是在那唯一的生路上“守株待兔”? 夜来如是想着,脚下却放慢了速度。 不对,总觉哪里不对。她攥着手中长剑,剑柄纹路传来的陌生触感让她有些恍惚。这老匹夫为什么要碧天剑,又为什么得了这绝世宝剑,却将他丢在那破铜烂铁之中?这些魔宫之人血洗剑阁,又为何不将这把剑带走?难道……是没找到么? 决计不会。这把剑虽被放在不起眼的角落,但以她一人之力都能搜到,遑论那魔宫派来这么多人?若说可能,却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此番行动,并非为了这把剑。 “三月初三,碧天魂归。”她想起在那双溪镇上,那疑似万寿宫主借门徒之口说出的箴言。 那魔宫之主不要碧天剑,又是为了什么而来? 她脚下落定,这是剑阁第五层,也是最顶层。 ——原来最顶层是问剑山庄历代祖先与亲族牌位。 夜来目光扫视一周,放眼望去,皆是南宫为姓,其上族谱罗列,乃是何人何时有何功绩云云。她对这个无甚兴趣——不消多想,其间定然没有她的名字。 她是为一形状有些奇异的木盒所吸引。那木盒约莫三四尺,像是剑匣形容。她在此已经见过太多宝剑,若说此处还有一把,倒也不奇怪。只是她的目光却停驻在这木盒之前的牌位上,其上写着——“亡弟望舒之位”。 望舒? 在这一众南宫家的牌位之中,这尊牌位却如此特殊。望舒……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由自主地抚上那牌位。 连一个不姓南宫的人都能立于此处,可…… 她若是死了,会有人为她敛尸祭奠么?她可有资格入这南宫家的祠堂? 她指尖方触上那名叫“望舒”之人的灵位,只听暗处忽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是触到什么机关。她蓦然起身,顿时警觉四顾。除了渐浓烟雾,并无任何动静。 夜来再一回头,只见那灵位之前,忽然弹出一个香囊。她瞳孔瞬间收缩——观其绣工针法,赫然是她从小到大熟记于心的样式。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娘亲果然与这里有关,自她寻找娘亲踪迹以来,每每入庄,那老匹夫皆不肯据实相告。如今总算是有一丝线索。脚下摇摇晃晃,像是即将倾塌。时不我待,要离开了。 夜来将那香囊揣在怀中,又看了一眼满室牌位,却也不屑说什么“先祖保佑”的好话,足尖一点,头也不回地飞身而上。 她将手搭在那天窗边缘,微微用力,便翻上屋顶。 楼顶之所,高不胜寒。一阵夜风袭来,却让她微微瑟缩。 此处,算是问剑山巅了吧? 目之所及,山顶这方寸之地,皆是侍从守卫。 而站在一众侍从守卫之前的,便是那身穿宽袍阔袖的中年男人。 南宫孤舟。 第12章 试剑之殇,欲加之罪 “走水了!走水了!” 此夜,问剑山庄鸡犬不宁。 人群纷乱四散,有人大声呼喊,维序者,奔逃者,救火者兼具,原是这顾赵两人为了引开后山守卫,索性在那议事阁放了一把火——之所以选在议事阁,据赵小姐原话,便是想起那儿还站着武艺高强的一众“前辈”,定能逢凶化吉,放把火而已,不会如何。 两人眼见着那守卫离去,拨开面前树丛。 赵青木拍了拍手,得意道:“嘿,叫你们显摆。本姑娘今天就要闹你们个灰头土脸!” 一想到那青面怪老道满脸黑灰的模样,她就不由勾起唇角。 “如此…是否有些过分了……”顾见春望着远处鼎沸之所,无奈问道。 他原本是不同意的,只是拗不过赵青木那脾气,说什么只是寻了几件衣服,又不是要烧他问剑山庄,如此既能引开那些守卫的注意,又不会伤到旁人,于是他只得顺了对方的意。 ——他二人找了半个问剑山庄,却一无所获,眼见着天光将曙,时机已去,如果再耽搁,恐怕永远也找不到那碧天剑。其实他亦有私心,他想在此处寻一寻小湄与她母亲留下的痕迹。以那南宫孤舟目中无人的脾性,定然不会直接告诉他。若是能寻到什么线索,也算是一举两得。 究竟是什么事,才致使这对父女如此? 思及此处,他不免叹息。 “走吧。我们去看看。” “咦——”谁知身旁素衣少女忽然怔怔地望着一处地方。 “呆子,你在那里也放火了么?” “哪里?”他蓦然转身,不消对方解释,他眼中也是一怔。 远处山壁之上,火光熊熊,像是要点燃天际。 ——这光景,似乎不久前才见过。 万寿宫? 碧天剑…… “不好!”他心念一转,随即明白过来,冲着一旁赵青木急道,“你在此处等着,等我回来!” “喂!”赵青木一愣,对方身形却已掠出三四丈。她只得跺了跺脚,低叱一声:“轻功好了不起啊!”她说罢,亦是跟了上去。 …… 逃。 此时她心中只这一个字。 在看见那老匹夫与那一众人之时,她已经彻底明白了其中阴谋。原来这幕后之人不是要她的命,而是要她身败名裂。 她并没有忽略南宫孤舟眼中的阴云。 真好。 不是他。 但却没有比眼下更糟糕的状况了。她身穿万寿宫袍,手握碧天剑,脚下是那熊熊大火。 人赃俱获。 只是不知为何,那老匹夫竟像是失了魂一般,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或许是……他还没想通,为何这门外弃女,会投身魔宫,还一把火烧了他南宫家的剑阁与宗祠? 她不禁想起几年前,得知她已入了十恶司,为太子效命之时,他面上亦是如此神色。 ——失望,忿恨,憎恶,隐痛。 兴许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悯。 他竟在可怜她。 每每思及此处,她都要忍不住仰天发笑。这个男人,有什么资格可怜她?分明将她母女抛弃,如今又要可怜她的境遇? 虚伪至极。 ——是了,她曾与他试剑十七。 莫说是过了十七招,而是足足十七次,他将剑锋指向自己的心口与命门。他总是那么孤傲,甚至不愿与她说说,这一剑,又是如何失其偏颇。兴许是不愿意教她吧?南宫家的武功,向来不外传。纵使他独女天残,不得习武,总也不能便宜外人不是? 那日下着大雨,她一剑一剑,徒劳挥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招就断她剑芒,而后眼中冷然,仿佛她是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我娘亲……何在?” 她跪倒在地,无力地支着断剑,勉强稳着身子。 “不知。” 她问了十七遍,对方却也答了十七遍。 不知? 她如同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耳畔轰鸣,心中似有千万厉鬼嘶吼。她虽未过门,却也算你的枕边人。你不知?你竟敢说不知?那雨虽烈,却浇不灭她心中怨怼之火。自栖梧山上分别,师兄以性命成全她,换得娘亲唯一的线索。那女人亦以性命成全她,授她霜华诀。更遑论她将自己卖给了十恶司,才有资格站在这儿,与他试剑。 为了这渺小低微的愿望,她已经付出良多。 只是没能容她质问下去,她便彻底力竭,不省人事。 景之曾说,若是心绪不定,就去那妙法寺找慧海和尚诵经吧。 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那大和尚见了她,只如此说道。 可她的苦海,从来无人渡她,也无人告诉她何处是岸。 她如是想着,一剑挑开面前追来的问剑侍从。 ——兴许是那老匹夫回过神来了,要拿她回去。眼前灌丛纷乱,一如她此时心绪。原来这万寿魔宫,是如此置她于死地。 她夺剑之说,血洗妙法寺之说,一如今日夜闯剑阁之说。天际泛白,恐怕日升之时,她江夜来的恶名,就要昭告天下了。届时就连十恶司都保不下她,如果她是景之,恐怕也会效仿壮士断腕,保全他白王之名吧? 不过…… 待她自此脱身,即便是问剑山庄,又能如何? 夜来足尖急掠而过,眼前之路渐渐明晰。她不能回头,因着她身后追兵无数,其间兴许还有那老匹夫。若是与他对上,恐怕不出三招,自己就要败下阵来。 ——要是落在他们手上,恐怕这桩罪名也要坐实了。 不对。 她心绪急转,忽然一个闪身,滚入山涧之旁。 果然,下一瞬,那近在眼前的山庄门口掠出数道人影。 “不对啊。她一定要过这儿才能下山,怎么连根寒毛都没看到?!” 一人忽然开口问道。 “兴许是腿脚慢,还没到!你管那么多作甚?!庄主说了,天亮之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搜!” 她暗叫一声不好,心说这问剑山庄果真训练有素。也不知是如何传信,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竟能将消息传到这山庄门口。只是幸好这群人并非什么武功高强之辈,倒让她得以喘息一二。 正当她思绪万千之时,身后忽然袭来一只手,她若有所察,猛然转身挥出一掌。 这一掌,却是带了十分的劲力。 对方亦像是惊了一惊,迅速接下这一掌,她右手失势,便又换左手。对方大掌擒在她玉腕之侧,却没能止她掌势,她化掌为刃,向下猛然劈落,右手却有如游蛇,探向对方腹侧,暗藏杀机。对方也非等闲之辈,此时顿觉她双掌齐发,骤然格下她那一招银钩软红,双指一并,挥指如雨,繁乱细密,冲她命门而来。顷刻之间,两人已过数十招。她见此势,却是冷冷一笑,掌中升起重重白雾,双手绕上对方小臂,有玉龙衔环之势,她得以近身,顿时双指一点,绵里藏刚。 谁知对方见招拆招,竟反握住她那双臂,将其往后一带。她一时没能稳住身形,却要抬膝而去,对方却也不吃亏,猛然撤手,将她足腕一握。 两相僵持,她为之钳制,一时不能自持,只得低叱一声道:“松手!” “还要打么?”对方无奈一笑。 “你放不放?!”不知为何,她忽觉面上肌肤生热,一如那日走火入魔之象。她心头一凛,顿时运功,却未有异状,无法,她只得冲对方怒目而视。 来人叹息一声,只将手一松。她挣脱桎梏,顿时稳住身形,退了几步。 来者正是顾见春。 第13章 家门不幸 她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男人,心中有些恍惚。 实则对方使出那招“春风化雨”之时,她就已经知道对方身份。只不知为何,忽然怒上心头,定要与他争个高下。 ——可惜,还是技不如人。 她松了松手腕,低声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顾见春身后,一素衣女子忽然冒出头来,笑着冲她点头道:“夜来姑娘——” “赵姑娘说,你就在这附近,于是我们就在此寻你了。”顾见春低声解释道,“小湄,发生什么事了?” “寻我?你们如何寻到我的?”她若有所思,忽然冲两人问道。 “因为你身上沾着来去谷独有的香料,只要在附近,我就能认出来。”赵青木扬了扬衣袖,一阵药香袭来。 夜来了然点头,只是心中却总有些异样。不待细想,如今却不是闲谈的时候。她将手中宝剑递了过去,低声道:“如今算是物归原主,你们走吧。” 顾见春低头一看,观那剑上纹路,不是碧天剑又是什么?他心中惊疑莫名,顿时联想到远处那正在燃烧的大火。 他不愿去想,只是不得不想…… “小湄,你做了什么?” 夜来不愿多言,只将剑丢给他。 “与你们无关。” 多说无益,眼下即便是景之来了,她一通陈词,对方也未必会信,又何苦与这两人再费口舌? “那你呢?” “剑已送到,后会无期。”她面上生冷,凉凉回道,“还不快走?” “我并非是为剑而来。”顾见春无奈道,“你何必固执?” 对方却沉默不语。 赵青木见状,在旁解释道:“夜来姑娘,我们是看了你留的信,才来问剑山庄找你的。” “信?” 只见她蹙起秀眉,像是面上有些疑惑。 “就是……”赵青木方要开口,却被一人的声音冷冷打断。 “几位好兴致,将我问剑山庄搅了个天翻地覆,却还在此谈笑风生。” 几人一惊,顿时将身一转,只见那问剑山庄的庄主正率一众人站在不远处。 夜来当即左右一看,正将她的去路堵了个遍。 “不知可有兴致,庄中一叙?” 他大掌一挥,却一改方才怒容,面上一派端和。 夜来满腹狐疑,这老匹夫,又有什么打算? “没兴趣,先走一步。”思虑再多,不如行动,话音一落,她抬步就走。那南宫孤舟还未发话,只听一旁白须老者怒喝道: “竖子尔敢?!” 她心中冷笑一声,果然,又是拆他剑阁,又是杀他门人,这老匹夫断然不可能轻易放她离去。方才客气,恐怕也只是对眼前两人。思及此处,这才心下稍安——好歹未曾牵连他们。 夜来也不回头,只冷声道了一句:“有何不敢?告辞!” 剑风掠来,她顿时将头一偏,“叮——”地一声,只见那耀目如芒的剑光在她面前岩壁之间堪堪停驻。 ——问剑。 这剑锋来得如此之快,在场众人谁也未曾看见对方如何拔剑,如何出招。须臾之间,那剑锋几乎划破夜来如玉脖颈。若是她再慢一刻,亦或是他剑锋再偏一寸,恐怕她此时已经命丧黄泉。 她按住颈侧伤口,指间渗出血丝,却是倨傲抬头,冷冷看着那岀剑之人。 当今天下,能手握问剑的,自然只有一个人。 众人登时大惊,却不是讶然于那女子伤势。一旁年轻人抱拳,急声喊道:“庄主,我等在此,何须您亲自动手?!” “是啊庄主大人,您这一出鞘,倒是让我等为难!难不成是小老儿的剑锈了,您看不上?”那白须老人拇指按在剑柄之上,剑身方才出鞘,却不及对方速度。他兀自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宝剑,眸中精光大盛。既是艳羡,也是渴慕。 “诸位莫要怪罪。”南宫孤舟将手虚虚一握,那剑柄竟又随着他的动作急速飞回掌中。众人暗自赞叹,皆道这南宫庄主当真厉害,此等隔空取物的功法,却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只见他握住宝剑,横于身前,冷声道,“家门不幸,今日老夫便要清理门户,以肃家风。” 家门?! 此时众人却皆要惊掉下巴,骇然莫名。未曾听闻这南宫庄主还有什么妾室旁支,又何来家门一说?难不成面前这面若冰霜的女子,是那位传闻中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少庄主? 在场之人也皆未曾见过这南宫小姐,不知她究竟生着一副什么模样。早年间,只听得她生母薛氏极美,乃是曲州城数一数二的美人。更是因着她嫁于这风头无两的南宫孤舟,江湖上遂传出她乃武林第一美人的论调。实则到底如何美,却只得在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中捕风捉影。因这南宫庄主雷霆手段,当年旧事旧人皆是销声匿迹,即便是有心之人打探,也再难还原其全貌。 ——难道这南宫家的少庄主,竟与万寿魔宫有什么瓜葛? 众人心中猜疑迭起。好巧不巧,这南宫庄主“重振”快哉盟在即,却叫他们得知这等“辛秘”。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或许他们有保守秘密之心,那南宫孤舟难免不会有猜忌之嫌。若真如此,还要早做打算。 此时对上这等“家务事”,众人却也插不得手了。那北枝老人眼珠一转,当即有了计较。他将手一拱,低声应道:“既是家事,小老儿便退行十丈,暂避为好。” 此人倒真算乖觉识趣。原本众人之间还有几人好奇心起,欲要留下看个热闹。眼见着北枝老人都飞身离开,顿时灵台清明,怎敢多做停留?众人便纷纷借故回避,只那耳朵却是不约而同地竖了起来。 “家门?”紫衣少女双唇颤抖,从中只吐出两个字。话音方落,她却好似自己说了什么天方夜谭,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无事江夜来,有事南宫湄。这便是你南宫家的家门,你南宫家应肃的家风?!” “老夫对你已是诸般忍让。”南宫孤舟闻言,老眼微眯,那拇指缓慢摩挲剑柄,像是在抑制什么情绪,“你不该......” 不该?不该什么? 她做过的“不该”,可是罄竹难书。 “那我还真要感谢你。”夜来冷笑一声,那双眼眸中冰寒万丈,“谢你,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教而不善——” 她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道清脆响声。 也未见他如何出手,少女那俏脸一偏,只得青丝掩面。青丝之下,雪肌之上,赫然是一道鲜红无比的指印。 第14章 交交桑扈 这一巴掌却是极重,她脸颊顿时肿起,连同唇边都染上殷红血迹。 她抬手擦了擦唇边鲜血,不禁扪心自问,今时今日,比之彼时彼刻,到底是剑更疼,还是她更疼? “小湄!” “夜来姑娘!” 顾见春与赵青木一左一右将其扶起,她却兀自躲开,不愿承两人的情。只见那南宫孤舟眼眸微垂,看着自己的大掌,冷声说道: “你烧毁宗祠,不敬先贤,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如此,可是服气了?” 夜来啐了一口血,低笑不止,半晌,她只反问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南宫孤舟闻言,剑眉一竖,一改方才气定神闲,伸出手便欲要掴下。只是这次顾见春却有所防备,顿时将他大掌一格,两相较量,只听“砰——”地一声,他竟不由退后一步,风定尘散,他心中不免骇然。 这一巴掌,竟是带了内功劲力! “南宫前辈,何以至此?!”他心中又惊又怒,若是让这一巴掌落在她脸上,恐怕不是方才吐口血那么简单了!轻则容颜尽毁,重则颅脑俱裂,这南宫孤舟,对自己的亲女儿也能下如此重手? “虎毒尚不食子,您此番作派,就不怕天下人非议么?!” 即便是如他这般好脾气,面对如此光景,却也再难自持。一旁的赵青木亦是急声道:“是啊南宫庄主!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打人不可?!” ——想她在谷中年月,即便是再顽劣,屡屡令爹爹动怒,爹爹也不曾动手打过她。她惯是不理解,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父亲,一个不对付,竟要冲自己的亲骨肉下手? “此乃老夫家事,与你们何干?” 那南宫孤舟只睨了两人一眼,此时却并不愿与他二人再做纠缠。 “咳咳......”夜来受了些内伤,轻咳不止。只见她缓缓将身子撑了起来,挺直腰背,冷声说道:“你们...还不走,是也想像他们一样,留在这儿看笑话么?” 两人一抬眸,只见方才那说着“不敢过问”的众人,此时却皆是悄悄转过脸来,暗自探听着这南宫家的恩怨。乍闻夜来提及他们,却又纷纷背过身去,脚下踱得更远了些...... 这帮乌合之众! 赵青木心中暗骂一声,却也拿他们没办法。她不禁懊悔方才手下留情,真应该找上些火油磷石,好让那把火烧得更旺些! 顾见春摇头道:“你知道不是......” “滚。”她粉唇微翕,只一个字,便将他二人划得分明。只是还不容他作何感想,只听远处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山壁之上,那庞然建物终究被火舌吞噬殆尽。随着一声轰响倾泻而下,坠入深谷。 南宫孤舟收回目光,闭了闭眼。 “江夜来,你多行不义,该当死罪。” 他再一睁眼,那眼中俱是寒芒。 夜来亦是避也不避,扬起下颌,孤傲地对上他眼中杀意。 她知道有些事情再难辩驳,一如她年幼时,只是悄悄送了他那“爱女”一根糖葫芦,他便罚她三天三夜不许吃饭。 那大掌本该如旁人一般,宽慰地抚摸她的发顶。 此时却握紧了宝剑,誓要将她赶尽杀绝。 他说,江夜来。 原来他还记得她娘亲姓江,还知道她名叫夜来。 夜来,娘亲说,是爹爹为她取的名字。 交交桑扈鸣,时雨夜来至。 娘亲说,爹爹胸无点墨,也只知道几句诗,恰好她出生之夜春雨连绵,鸟鸣不止,遂取名夜来。 忽然,脑海中闪过一道似乎不属于她的记忆—— 那是女人一袭青衣,坐在床边一丝不苟地绣着梨花,她正仰面躺在篮中,男人那满是老茧的大掌握着篮柱,左摇右晃的光景。 女人嗔笑一声:“你慢点......” 男人却辩驳道:“我们小湄,才不怕呢。” “对吧?”他言笑晏晏,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颊。 只是画面中的男人与女人面容模糊,让她不得其要。虽然缺了脸,那血脉之中的记忆却让她心中生出一股慰藉与亲近。她敢笃定,这是他们。 只是她却没由来地一怔。娘亲与爹爹……即使最后落得如此难堪的境地,原来两人也曾有过这般柔情蜜意的时光么? 思绪回转,那男人却还是以剑相逼,毫不客气。 “不是我。”她抬头,冷冷开口道。 她惯是不愿解释什么,有些话,说一遍足矣。 “你竟觉得老夫会信?”南宫孤舟眼中满是嘲弄之色。 “说,你们把惠儿如何了?!” 夜来蓦然一惊,顿时问道:“他二人没回来?” “哼。”南宫孤舟冷哼一声,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原来他二人没能回去。 她心绪急转,却又了然。那林穆远武功平庸,若是梅晏清有心捉他,恐怕不消他跑多远,便能再度将他擒回来。现在想来,今夜图谋,原来是予她希望,令她麻痹大意,又诓她入局,令她坐实了这桩罪名。 那这老匹夫又在其中扮着什么角色? “我只说一遍,今夜之事,与我无关。他二人,我救了。” “现下何在,我,不,知。” 她近乎残忍地说出这三个字,像是在报复他那日所言。 只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失了意义。剑阁倾塌,门人已死,那祸端之源却不知去向,只留下她一人做了替罪羔羊。 这等手笔,若说与妙法寺血案背后之人无关,她是决计不信。 现在看来,慧海和尚的死,也与这魔宫脱不了干系。只是魔宫的人却将这一桩桩罪名皆安在她的头上,到底是对她有所图谋,还是对她身后之人有所图谋? 景之......何时招惹了魔宫中人? 正当她思虑之际,南宫孤舟却已没了耐心。此时闻言,也是会意,手中寒芒一闪,那剑光如露如电,顷刻点到。 第15章 落花流水 那剑芒就要挥向自己颈边,她怔怔向边上一躲,倒是能躲开,却有些狼狈地滚落在地。 此时南宫孤舟却也不用什么剑法招式了,不管他如何出剑,只要问剑握于手中,还有什么是他杀不掉的?眼见着一招不至,他却不知作何想法,又挥出一剑。 夜来咬了咬牙,再次反身躲开,身上已经沾满污泥。 ——倒是当得起他那日所言,“狼狈”二字。 “噌”地一声,避无可避,她猛然抽出身旁之人手中的宝剑,将其堪堪挡在面前。 “叮——”长剑相抵,她自是功力不足,顷刻之间便吐血萎靡。南宫氏剑道霸道刁钻,不需有什么虚实之辨,只将一套最简单的剑法练至极致,辅以心法内功,便是威力无穷。 她许久不曾用剑了。 手中剑锋向上一抵,对方剑势不减,咄咄逼人。她却将那剑身一转,顷刻卸去这股劲力。只是她方欲起身躲开下一剑,对方却声东击西,一脚踢至她腿弯,欲要逼她跪地。 她勃然大怒,自是不肯就范,只得冒着那被剑锋削去半边脑袋的风险,将剑自右手过他剑锋,送至左手,反手一剑刺向他的心口。 她知道这一剑必然为对方化解,只是想折辱自己,却是休想! 那剑锋果然定在对方胸前,剑势止于两指之间。她腕上发力,再向前推进,却只得让那碧天剑剑身一弯。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那雪夜之战时,身旁青衫男子那弹剑清心之状,顿时福至心灵,将剑身一抖,那柄长剑“铮——”地一声,如同灵蛇吐信,自是左右轻颤。剑锋自南宫孤舟指间骤然脱困,却又在顷刻之间一改攻守,欲要夺他性命。 可惜她方悟此剑,章法不足,区区弹剑如何能定下胜负?只得暗自将那毒功注入剑中,以求沾之即中。 南宫孤舟何其精明,早也看出她剑上玄机。眼见着对方动了杀念,他却收势藏锋,呼吸愈发匀长。 此时那南宫孤舟却有意要摧折她心智,那手中剑锋叫她捉摸不透,又强攻不破。 “太差了。不进反退。”南宫孤舟讽笑摇头,对她的招式不屑一顾,只在身前随手一挡,就震得她手臂酸麻,几乎要使宝剑脱手。 “若是如你这般的人都配握剑,那这世道当真是剑无可依!” 他口中所言一句甚一句,字字诛心。 “不好。”顾见春暗自摇头,小湄剑锋失度,空有前势,却无后着。若是南宫孤舟有心想折辱于她,只消耗她一耗,待到她毒功散尽,自然任他宰割。眼见着南宫孤舟从大开大合之攻势转而变成攻守兼备之象,小湄却无知无觉,剑法之间乱象迭生,隐有崩溃之兆。 ——她的心境已经乱了,如何还能挥剑? 终于,在下一次堪堪够着对方的衣角之时,她已是强弩之末,满眼昏花,手中剑势仅凭本能。 南宫孤舟信手一挑,一刺。前招,那宝剑脱手,被抛至空中。后招,却是对方夺命之锋。 “小湄!”顾见春手中一错,当即使出一招飞叶寻花,青山剑应声而出。 “铛——”地一声,青光袭来,在最后一刻将那强劲无比的剑锋弹开。夜来眼疾手快,凌空一跃,一手夺回那碧天剑,一剑挑起失势而坠的青山剑,挽了半个剑花,一招朔风穿庭,陡然将其送还回去。 此时两人却是同时而发,只见顾见春轻功身至,不偏不倚便接下这飞还的宝剑,他目光凝然,低喝一声: “小湄!落花流水!” 夜来战意正酣,听闻这句话,手腕一抖,剑光如雪。电光朝露,顷刻之间,她将身子一偏,一道青色剑芒便应声从身侧夺来,与她手中长剑一道抵向对面之人。两道剑锋一长一短,齐齐将对方生路堵死。 南宫孤舟冷笑一声,却是任凭空门大开,硬生生挨了一剑。那剑身抵在他手臂之上,竟难以刺破他筋肉,想必是什么护体神功所致,只听他蓦然断喝,将二人一齐震开。虽然此剑无果,却也算是给了她片刻喘息。 这等功力,当真霸道蛮横。 末了,南宫孤舟却是气定神闲,低头一看,伤口处兀自凝结起白色霜花。 原来是夜来在刺入他胸前的一瞬间灌入了那霜华寒毒。 落花流水...... 是他独创的剑法。 夜来落地,眸光微亮。在他喊出这几个字的一瞬,她便知道这一剑会自何而来,身随心动,刻骨入髓。 “哼哼......”南宫孤舟无端笑了笑,却有些寒凉,“倒是忘了,你二人还是一路的。” 他掌心瞬收,袖中顿时鼓起,猎猎生风,那长剑更是有如神助,凌冽难当。 “栖梧山,放鹤人。我南宫孤舟一生未能试他一剑,今日…也算了却一桩憾事。” 第16章 青山剑起 人群议论纷错,窸窸窣窣。 “栖梧山?” “那是什么地方?” “没听说过啊......” “这小子看着平平无奇,方才接下庄主一剑,竟不带喘的。倒不知是何人门下?” “嘿,你还没看明白啊?这绿衣服的小子,与那江夜来啊,是一伙儿的!” “不知庄主口中那放鹤人,又说的谁......” “那可没听说过了......不过既然能得庄主青睐,想来绝非泛泛之辈。” “在理,在理。只可惜投身魔宫,倒是可惜。” 夜来听着这风风雨雨,不知怒从何起,忽而沉声喝道:“原来你都知道!” 南宫孤舟不搭话,手中一剑挥来,她精疲力竭,只得将左手也搭上剑柄,双掌齐握,这才硬生生将他剑锋挡下。只是“天下第一剑”岂是如此好相与的?那剑锋在他大掌之中微微一侧,夜来顿觉一股浑厚霸道的劲力沿着剑芒交锋之处袭来,直将她双手震得酸麻。她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此时虎口俱裂,血流如注。 她掌心白雾翻涌,此时顺着指间蜿蜒而下,覆在那伤口之上,却有如游蛇,诡异莫名。眼见着她双手愈发苍白,几乎与那细霜融为一体,顾见春登时将那双剑一挑,兀自对上这势不可挡的夺命问剑。 只听南宫孤舟冷笑一声,剑花起,剑势凛,直将那问剑山庄的剑法使得出神入化,锐气纵横。顾见春不敢大意,全神贯注与之相对。只是这人的招式比之方才对上小湄,却又注入几分刚劲神威。他心中一愣,原来方才并非对方真正实力?那如今对上自己,对方又用了几成功力? 此时此刻,却也无暇顾及旁的。对方有意试他剑法,他也只得全力以赴。方才这人说,栖梧山,放鹤人。旁人不明白,他却知道,那“放鹤人”自然是说师父“放鹤居士”。老人惯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却不知他的名声竟如此之大,也能传到这“天下第一剑”的耳中? 他登时否定了这般念头,手中洋洋洒洒,顺势将剑递出——一招“东风吹雨”,不知这绵密剑芒能否抵挡这“问剑”一二? 众人在旁观战,皆是心醉神迷,忘情不已。不见那两柄长剑如何相抵,只这如露如电一般的剑光闪动,却看得人眼花缭乱。“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顷刻之间,两人竟已对上数百招。 “这小子有点本事啊。”不知何处传来一人低语。 “非也非也,你看,他虽先手而攻,庄主大人却皆能见招拆招,有条不紊。这小子的剑虽快,却架不住庄主经验老道,严防死守。依老夫看啊,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就黔驴技穷咯......” “不过当真是无知无畏啊。也就是庄主大人脾气好,还与这小子客气一番。否则若他使出全力,恐怕这两人加起来,也够不着他的衣角!” 那一直垂首运功的少女抬头,忽然向这四周一望。众人见其神色,却皆是心中一紧。这小丫头的目光,当真是冰寒刺骨,令人发怵。 “住手。”她看着两人争斗,蓦然一声低喝。她自然知道此时谁也分心不得,只是以她这油尽灯枯之相,再难挡下谁的攻势。只是如此声音,却淹没在那剑锋钲鸣之中。 她心中不由默念,东风吹雨过,云破日光来。果不其然,下一招,只见那青衫男子手中剑锋忽然一改先前凌厉之势,安若金石,平稳如泉。众人眼前一花,只觉天光云影都为那剑芒黯淡些许,目之所及,只余那有着穿云破雾之势的一剑,剑锋撕开气流,伴随着尖锐长鸣,向那不可一世的问剑主人刺去。 云破日光。 ——他果真是忘了...... 她忽然低声叹息。 众人眼也不眨,直看着那南宫孤舟要如何应下这一招。只是忽而听见“嗖——”地一声,这一招竟被那破空而来的碧影挡下,兀自一偏,刺入山岩。 在场之人皆是揉了揉眼,这才发觉此剑乃是从那紫衣女子手中所发,众人望去之时,她将将收势,却是向前一跌,踉跄而起。 “小湄......”顾见春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少女。 只见她无端横眉,撑着身子,咬牙道:“我方才说‘滚’,你没听到么?” 众人登时一片哗然。这小丫头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都到了这般境地,竟还想着她几人能全身而退?可笑至极! 顾见春将那坠落在地的碧天剑一踢,却又送了回来。 “听到了。”他无奈摇头,松了松手腕,“然后呢?” “你!”她却是一噎,当即不再理会于他,转头望向那南宫孤舟。 “此事与他们无关。今日你若定要与我讨个说法,我绝无怨言。”她冷声说道,“只是我心中有疑,即便要死,也做不得明白鬼。” 南宫孤舟嗤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讨条件?” “就凭这个。”她从怀中掏出方才自剑阁里得来的物事,将其一把丢向对方。 南宫孤舟伸手一攥。 是那香囊。 他面上一怔,顿时了然道:“原来你见过了。” 夜来眯了眯眼,心中急转而下,却不知对方在说什么。只是这毕竟是娘亲之物,又被放在宗祠之中,想来定然有些关联。 她今日就要赌上一赌,她不信这老匹夫当真不留一丝情面。 “见过。那又如何?” 南宫孤舟剑眉一皱,眼中晦涩难明。他只将那香囊妥善收好,沉声说道: “这是你娘亲的东西,你当认得。” “自然。”她昂首,不甘示弱。 “那灵位呢?你也认得?”对方意味不明地问道。 “什么灵位?”她心中一紧,难道是她忽略了什么? 不可能。随即她否定了这一点。虽然她不愿心生娘亲离世的猜测,可毕竟物是人非,她却也仔仔细细将那一屋的灵位皆看了一遍,其间名姓,皆若男子。并无她娘亲的踪迹。 没有,是好事——她娘亲一定还尚存人间,只是不知身在何隅...... 失望之余,她竟松了一口气。 “你无需知道。”谁知那南宫孤舟却像是也虚惊一场,“你且问吧。” “我娘亲——”她方要启唇,对方却冷冷将她话音打断。 “不知。” 对方只当她又要问她娘亲下落,这才不欲她继续说下去。 “好。”她黛眉一竖,却硬生生将这口气忍了下来,点头道,“你知道她将我送上栖梧山,在放鹤门下学艺。” 这话却说得极为笃定。 南宫孤舟颔首道:“自然。” ——也是,以他问剑山庄的本事,如何查不到娘亲把她送到哪里? “你知道,他——”她素手一指,指向那面前的青衫男子。 “是何人。” “自然。”南宫孤舟挑了挑眉,像是已经知道她后话为何。 她强压下心头怒涛,胸中如擂鼓不绝。 “你知道他曾来问剑山庄,也知道他是寻我——” 南宫孤舟毫不掩饰地点头道: “自然。” 不知是为对方如此轻易的坦白,还是为那迟来的答案,她那纤弱双肩忽然轻轻颤动,好似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她此时却低笑不止。只是笑着笑着,众人却琢磨出这其中的不对,只见自那少女足边,忽而蜿蜒生出一层冰霜,那冰霜像是活物一般,贪婪地向外扩散着,所过之处,万物衰败凋零。只听一阵“咔咔嚓嚓”的声响,霎时间,那冰花竟已开到在旁几人的脚边。 “小湄?”顾见春将剑一挥,那霜层断裂,他那青山剑锋却沾上白雾。他知道,这是霜华寒毒。 只是此时这毒却不为她所控制,竟有暴动之象。 他连忙去探查那紫衣少女,只是对方兀自发笑,笑声方止,却有千万冰凌四射而出,他不得近身,只能挥剑挡下。毕竟身后还有个赵青木,如何也不能让她被伤着。 “你骗我——” 她蓦然抬头,眼中竟落下一串冰晶。看得出来,她那一身毒功已然失控,是走火入魔之兆。 “你敢骗我......” 顾见春心中骇然——不知究竟是什么事,竟令她如此心神俱裂?只是此刻却管不得那么多了,他一挥剑,又挡下一段霜毒之风。再看那一众人,皆是能躲则躲。不过好在这霜毒只过方圆三丈,倒也不会伤及无辜。 “骗你又如何?难不成你问了,老夫就一定要据实相告?”那南宫孤舟此时却将长靴在地上一踏,不消他如何出手,只这蛮横内劲,便将一地冰霜震得四散纷飞。 只他方才所言却无疑火上浇油,让那紫衣少女更为惊怒。她兀自指着对方,方要开口,却忽然从喉中射出一道殷红鲜血。随即身子一软,在众人的注视中倒了下去。 ——剩下那满地的霜花,无声消融。 “小湄!” “夜来姑娘!” 两人齐声倾发,却不料那问剑主人离得最近,脚下也更是迅疾,他大手一挥,便将其后颈一掐,顺着那椎骨,竟像是擒何种牲畜一般,生生将她提起。只是不消他二人震怒,那另一大掌竟要自她天灵拍下—— “放开她!” 电光石火之间,手中青山剑直指那男人眉心。 此剑,却问生死。 第17章 枯骨红颜 剑锋逼上对方颈侧,再进一寸,便能划破他的咽喉。 只是南宫孤舟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似乎笃定了他不会出手,竟兀自伸掌,欲要拍下。顾见春咬了咬牙,剑尖颤动,以左手强行制住右手剑柄,却当真不得伤他分毫。 他额前涌出细汗,在外人看来,自是犹豫难当。但只他一人知道,这剑,出不得。 剑锋触在他颈边一寸,却死死定住,有如一只无形大手,将其牢牢禁锢。 此人功法,当真霸道至极! ——可方才他与小湄一道使出那“落花流水”,他却为何会吃她一剑?如今看来,却像是有意为之。 他心焦不已,眼看着那大掌贴上少女颅顶,就要换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他却冷汗涔涔,牙关紧咬,连那手心都挣出血来。 “顾见春!磨叽什么呢?别让本姑娘看不起你!” 赵青木以为他这时候还在顾忌什么师门训诫,登时勃然大怒,不疑有他,手中银针倾泻而出,直逼南宫孤舟的命门。 只是那银针方触上这两人周遭空气,却像是撞上什么硬物一般,纷纷失势而落。可她偏不信这个邪,眼见着对方手中那紫衣少女生死不明。她足尖一点,就要飞去。 “刷——”地一声,一柄长剑却忽然横在她面前,止她身迹。她看着心口处那寒光凛冽的长剑,不免心中后怕。 ——若是她脚下慢一步,或是这人出招再快些,她此时已然魄散九霄,当场气绝。 对方白发白髯,连那长眉与那身上所着皆是雪白。只那鸡皮历齿,伶仃瘦骨,倒反而衬得这如雪洁白的装束格格不入。 可此时赵青木却也顾不得他装束如何了,她微退一步,那剑却再进一寸,势要拦她去路,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你是何人?!”她不免心中发怵,只是愈是心虚,她却愈不能露怯。此时管它三七二十一,竟对着这鹤发白衫的老人呵斥道,“打架也得分个先来后到!本姑娘要救人,你闪开!” 众人大惊,这小姑娘方才在旁,不出一语。只觉她一袭素衫,又生着一副清丽脱俗的俏脸,乖觉温弱,倒是有几分耐看。此时观之,却是个泼辣的!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对方却冷哼一声,更是寡言。 只听那南宫孤舟忽而一笑,意味不明。 “老白,我道你是去哪儿了。此时才来,却没赶上好戏。” 那白衫老人颔首道: “有事耽搁,庄主莫怪。” 顾见春这才想起,那人乃是昔日在黛州见过的,听小湄说,他叫“白头翁”。 白头翁。 在旁众人却对这名字不陌生,只道他与南宫庄主如影随形,是问剑山庄仅次于南宫庄主的剑术大能,师承南宫老庄主,所傍身的星光剑法如芒如电,杀人于无形之间。只是如此高手,却甘愿隐姓埋名,为南宫家效力,当真是忠心无两。不过许久不见这白头翁,却不知他何时断了一臂...... 那白衫左袖此时空空荡荡,束为一团。 只是南宫孤舟眼中却别有深意,只道了句:“能令你耽搁之事......莫非是那魔宫打上来了?” 白头翁顿时否认。 “回禀庄主,找到小姐的线索了——” “哦?人呢?”他不动声色,抬眸问道。 “已经派人去找了,后山恐怕......”白头翁方要说什么,只见南宫孤舟忽而伸手,止住他的话音。 此处还有一干旁人,有些事,不可多言。 南宫孤舟按捺心中擂鼓,只点头应道:“你来得好,替我将他二人擒了,我好专心将她武功废了——” 白头翁像是一惊,顿时问道:“庄主,表小姐她......” 南宫孤舟眯了眯眼,似是威胁般地说道:“如何?” “无甚。”白头翁会意,只转头剑指那素衣少女,沉默以对。 赵青木与顾见春却是听了个心惊胆战,废她功夫?这不是比让她死了还要折磨?这南宫孤舟当真是心狠手辣,如此草菅人命,罔顾人伦,还算什么当世英雄? “小辈,收剑吧。以你的修为,再有十年,怕是才能与老夫一战。”那南宫孤舟为这青光宝剑指着脖子,却还能镇定自若,当着一众人的面,双指一并,指着那紫衣少女的眉心,似是将什么内劲注入对方身躯,只见那少女身子一颤,即便是在昏迷之中,却也面露痛苦,双眉紧蹙。 “噌”地一声,顾见春宝剑瞬而变势,只是不论如何剑影绰绰,却不见那南宫孤舟有丝毫损伤,反倒是顾见春虎口震裂,面上惨白一片。 南宫孤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却只道了句: “小子轻狂,净作无用之功。” 他又转眸看了看那白头老者,有些不耐道:“老白,我叫你将他二人拿下,你却与那小丫头作甚纠缠?” 白头翁闻言,当即将剑势一转,竟要砍在这素衣少女的肩头。赵青木只觉浑身僵冷,好似四方为之禁锢,不得再迈出一步。电光石火之间,只听“铛——”地一声,那柄青山剑却将那夺命之剑拦于面前,让她如蒙大赦,此时只觉腿脚发软,竟如同去那鬼门关逛了一遭。 “哈哈哈哈哈——” 那南宫孤舟忽然长笑一声,点头赞道:“老白,多日不见,你长进了。” 白头翁不出一语,只将对方剑锋紧紧制住,此时也算是拿下二人。 “你......”两相较量,赵青木方得喘息之刻,却嗫嚅道,“对不起......” 她也不知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只是总觉得不如此说,就会令对方生气一般。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总是在这人面前屡屡失势。 顾见春将对方长剑一偏,顺势挽了个剑花,眉间却有些惘然。他知道这白头翁并非要夺她性命,也知道即便他不出此剑,那白头翁也须费些功夫才能擒住他二人。 只是......他不可拿对方性命去赌。承君之诺,忠君之事。若是赵青木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余生还有何颜面面对那位来去医仙? 此时以二敌一,都有些费力。遑论再去与那南宫孤舟夺人? 对不起...... 这是他该说的话才是。 他面色复杂,看着那于南宫孤舟指下痛苦不堪的少女,心中好似有什么悄然迸裂。 “南宫庄主,阔别数载,不知还认不认得老身是谁啊?” 正在两相僵持之际,东方将白,山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道浑厚却绵长的声响,听那声音,却像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道银芒带着簌簌碧叶穿飞而来,那银芒快如闪电,在一众人始料未及之时,以雷霆之势飞向南宫孤舟门面。 对方蓦然向后飞掠,只听“嗖——”地一声,即便他反应迅猛,却也难以在顷刻之间全身而退。南宫孤舟只得将头一偏,那银芒堪堪掠过他耳畔,电照风行,激起三尺烟尘。 那银芒威力自不必说,单看那地上如拳头大的土坑,便可见一斑。只是众人方才定睛一看,俱是大惊失色。 原来方才这银芒,竟是一根绣花针! 青叶势颓,在其周遭飘飞而下。原来是这飞针极快,以破空之势带起青草碧叶,这才令其看上去如此威猛,势不可当。 末了,南宫孤舟抬手轻轻抹了抹脸,只见那脸颊上竟被生生划开一道细微伤口。 既然对方有这般能耐,若是方才躲在暗处,不消如何出声,只出这一招,就可取他性命。但显然对方不屑于如此—— 看来,此人身怀绝技,却行正道之风。若非朋友,也决计不是敌人。 “哈哈哈哈哈哈——”那老太忽然大笑一声,众人却觉耳畔轰鸣不已,功力稍低者,耳孔渗血,想来已经伤及内里,只得运功疗伤。 “我道问剑庄主有何能耐,竟连我这徒儿的一根绣花针都挡不住!” 这话音诡秘无踪,像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却叫人判不清说话之人的方位。南宫孤舟忽而将那紫衣少女随手丢给了一旁的白头翁,正襟站定道: “原来是老太太大驾光临——” 旁者登时七嘴八舌,低声探问道:“老太太?这是哪位老太太?” 他人俱是摇头,只这北枝老人忽然惊骇莫名,低声问道: “莫不是那个老太太?” “谁?” 可那北枝老人却也顺着南宫孤舟的目光看去,不再敢出一言。 在旁的年轻小辈俱是茫然无措,却不知这位“老太太”姓甚名谁,何方神圣。只道她方才令自个儿徒弟随意出手,便能伤这问剑主人,又偏生挑在这时候出现.......看样子,却不是个善茬!那南宫庄主却对这老太太言行恭敬,想来这老者怕是什么隐世大家,众人纷纷毕恭毕敬,在一旁垂手而立。 不多时,只见山路上缓缓冒出一片红漆木轿顶,随即是厚重殷实的绸幔,那绸幔四方规整,其上细细密密,绣着顶好纹样。一曰千叶牡丹,二曰青鸟蟠桃,三曰山海万象。 一针一线,栩栩如生,那丝线层层叠叠,在旭日之中闪着粼粼微光,令人目眩神迷。 ——如此绣工,莫说是商贾繁盛的曲州,就是在帝都,也称得上当世一绝。 只是能用这般绣品之人,多半非富即贵。众人心中顿时对这“老太太”的身份更添一分好奇。 随着那轿子上了庄门,这来者全貌却也展露无遗。单看这抬轿子的壮汉,个个威风凛凛,虎背熊腰,其间虬髯猿臂,青筋暴起,似有拔山扛鼎之势。只是不消众人猜度,其后行出一女子,却骤然将其目光尽数引去。 只瞧见那女子冰肌雪肤,绛衣摇曳。正逢冬日,她却一袭轻衫,端的是一派傲然贵气。只是她虽生得清绝,此时面上却无甚笑意,那双黛眉不描而冽,但叫人看一眼,便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姿。她兀自敛眉垂目,随着这轿子缓缓前行,似这天倾地斜都与她无关。 只是方才说话之人声音苍老,显然不像是这女子。众人屏息凝神——如此绝色佳人却都坐不得这轿子。看来这轿中之人,便是那位“大人物”了。随着这轿子稳稳前行,那轿中之人才缓缓开口,这会儿却也不刻意用上内力造势了,只冷笑道: “南宫庄主只消一张红帖,就将老身请了过来。原来是要老身千里迢迢,到这儿看庄主欺负小辈的戏码......”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老太婆,出口便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真不是个简单角色。 只听她像是在轿子之中,隔着帘幕四下打量一番,却兀自评道: “这戏台子却是简陋了些!” 南宫孤舟笑了笑,恭敬应道:“如此陋处,倒是折煞老太太了。不如您老先移步正堂,待晚辈将这桩家丑了了,再与您奉茶论道?” “哼哼。”那老人却又是哼笑一声,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家丑?都说家丑不外扬,你这家丑,却是传得广——” 这句话倒是别有深意,众人捕风捉影,却也不得其所,只得暗自猜度。 末了,她忽然厉声道:“怎么?他们听得,老身便听不得?” 南宫孤舟面不改色,却是一笑了之。 “自然听得。老太太愿意听,倒也无妨。不过既是家事,还望老太太莫要干涉。” “呵——”那老人忽然将帘幕一展,众人只觉冷风骤起,面上俱是生疼。待定睛一看,却不出所料,是个端和肃穆,不怒自威的老太婆。 不过那老太婆确是极老了。虽然周身皆裹在锦裘之中,雍容华贵。可她那张老脸上梅瘢重重,沟壑纵横,但见掌上鸡皮点点,形同枯槁。即便是金玉为簪,流珠为珰,玳瑁为镯,桂枝为杖,却也难改其暮气朽颜。 她胸口微微起伏,如蛛膜震颤。众人看着,生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呜呼去矣。只是想到她方才开口那等实力,却又打消了如此念头。 只见她薄唇轻启,不屑说道: “那......” “若是老身偏要管呢?” 第18章 阿秀 “呵......”南宫孤舟不疾不徐,谦然拱手道,“宋夫人一路赶来,舟车劳顿。此等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哼。”那老太婆却显然不愿顺他的意,当即冷哼一声,喝道,“原来小子还记得老身姓宋!老身当是你没把我宋家放在眼里呢?!” 南宫孤舟面不改色,行礼躬身道:“老太太德高望重,义薄云天,晚辈自然不敢怠慢。只是不知晚辈如何有失,劳您如此动怒。” 众人皆听得胆战心惊,试问这天底下,有几个敢如此称呼这问剑主人?又有几人敢如此夺他脸面?听庄主所言,却是“宋家”......他们倒听说有个曲州宋家,似乎也曾繁盛,只是后来逐渐没落。加上宋家这些年向来低调,又断绝香火,自是不甚有名。 看南宫庄主与北枝老人的模样,却像是十分忌惮? 不消众人疑虑,那老太太却平地一声惊雷般,只大喝一声: “南宫小儿,不知你可还记得老身那不成器的徒儿?!” “徒儿?”南宫孤舟满腹狐疑。 “哼,怕是你也不记得了吧!世人都说男儿皆薄幸。依老身之见,你这自诩天下第一剑的问剑庄主,便是天底下最薄幸无耻之徒!” 话音未落,旁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倒好,还是一桩风月情事?试问这天底下的男儿,谁人没个三妻四妾,像南宫庄主这样的当世英雄,自然是只多不少。可多年以来,南宫庄主一直洁身自好,自从薛氏死后,他却不愿再填一室,即便膝下无子,竟独宠爱女至今。他一向以长情着称于世,确是广为称道。 这老太婆所说的徒儿,又是哪个徒儿?众人不由地瞄了一眼那站在一边的绛衣女子,却见她目光沉沉,像是比那老太婆还要多上三分暮气。无论如何打量于她,她皆是不动于心,死寂如僵。 南宫孤舟面色一变,登时问道:“原来她是您的徒弟?” 她? 这一旁看客却纷纷竖起耳朵,原来果真有这么一个“她”...... “哼。”老太婆将杖子一横,指着那苍颜白发的老者,口中却在与那绛衣女子吩咐: “阿秀,将他那只贼手给我钉住。” 那被唤作“阿秀”的女子微微点头,此时终于抬起眼眸,那眸光古井无波,却像是万年寒冰。只见她扬起窄袖裹挟着的小臂,左手按于右手掌后,那掌心中蓦然有数道银芒激射而来,势如摧枯拉朽,锐不可当。白头翁臂上还挟着一人,自然不敢接她一招,于是骤然起身,向后退去。哪知这女子无波无澜的墨色眼眸轻轻一转,像是苍鹰捕猎,霎时间定他周遭余地,手中银针便牢牢追他身形而去。 只听几声“砰砰”之声,在场看客无不汗颜,何曾见过这白头翁如此狼狈。只见那南宫孤舟却面沉如水,骤然抽剑在空中一挽,又是“叮叮当当”几下声响,那银芒纷纷被弹落在地。只听那阿秀像是稀罕地“咦?”了一声,手中百道银芒顷发,如同流星飞逝,又似皓雪落地。南宫孤舟见状,顿时提剑凌空,作势迎上。只是他方一起身,一旁的赵青木与顾见春二人却趁机夺人。白头翁本就独臂,此时除却轻功,再难有什么抵挡之力。只是方才为躲那银针,颇费心力,一时不察,竟真叫那二人得手。两人此时也明白在场之人不点头,怕是也难离开,索性便一齐躲至那软轿后,听那位老妇的意思,这紫衣少女却与她有些渊源。如今病急乱投医,那就信她能庇护一二。 话说那两人方落地,赵青木登时握住对方腕骨。半晌,迎上对方殷切目光,只摇头道:“我救不了。” “什么叫救不了?”顾见春登时急道。 “经脉枯竭,无......”赵青木说着,却忽然兀自一怔,此脉象,好生熟悉。 那时在帝都外的小屋之上,这少女亦是如此脉象,却戏弄于她,但望她去伪存真,明辨是非。此时前尘往事浮现于心,她自是苦涩难当,却不知这夜来姑娘究竟是又在戏弄她,还是当真如此?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医术不精,看不出她究竟如何。”赵青木咬了咬唇,只得据实相告。 顾见春面上一白,顿时低头,看着怀中少女——那素净的面容上只余霜色,像是身陷什么修罗地狱,黛眉紧紧蹙起,痛苦难当。若非胸口微微起伏,竟当真如同...... 只消片刻,他忽然问道:“你先前说那颗能救人的丹药,还有么?” 赵青木摇头道:“只有一颗......我...那时给你了。”她心中也懊悔不已,方到用时,才知道那“来去不息丹”的珍贵所在。只是她救人心切,更看不得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如此匆匆用了,这时候却又害那少女无药可医。 她眼中忽然滚出两行清泪,愈想却愈是悔愧难当。 “那若是......用我的血,能救她么?” 赵青木陡然一惊,泪痕犹在,却叱道:“不能!你疯了不成?!” 顾见春抿唇,斟酌着问道:“可那日你分明以血解毒......我体内有这来去不息丹,或许可以一试?” 不知为何,赵青木听闻对方所言,那眸中泪水却更是汹涌而出。 “你这个呆子......” “不成的......不许想了。” “好。”顾见春见她面上哀恸,却也难再开口。方欲运功,又想起先前在桑水行舟之上,那渔翁所言,他二人功法路数相冲,却顿时打消了这念头。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 难不成,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她...... 第19章 悠悠众口 话说两头,任凭变故连连,那阿秀却面不改色,也不管南宫孤舟如何挡下她千万锋芒,只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白头翁身上一臂,这银针飞射而出,却皆是与对方独臂为难。以她一人,却能令这南宫孤舟与白头翁两人为之掣肘。这女子也不过三四十岁,能有这等修为,倒真是实力莫测。 “行了!”只听那老太婆忽然敲了敲杖子,那抬轿子的四个猛汉却肩膀一坠,面上痛苦不已,“丢人现眼的东西!” 随着她这一敲,那绛衣女子面上一黯。话音方落,那数百根银针却又像是活物一般,沿着来路返回。 如此光景,却是令在场之人无不惊叹,都道这老太太竟有如此神功,能令利器折返,还分毫不差。可随着旭日东升,细看之下,却纷纷明白过来——原来这银针皆在尾后穿着细丝,那阿秀手中缠着千万细丝,只消指间发力,便可将这数道银针飞矢一一收回。只这绣花针本就细小,那缠绕的丝线却也如同牛毫。若不仔细观察,确是难以分辨。 这等手法......有心之人此时却忽然想起那黛州之事,顿时恍然大悟道: “梅晏清!这可不就是那风门门主的丝阵?!” “是啊......你这么一说,还真像!”这说话之人却是姗姗来迟的同德镖局总镖头洪振峰。只说他一介武夫,虽然没什么好记性,可这修罗丝阵,他却历历在目。当日随南宫孤舟一道平镇南之乱,他可是亲眼所见,又因此折了诸多弟兄,自然最有话语权。众人一见他点头,纷纷壮起胆子,站出来指责道: “说!你们与那魔宫什么干系?” 此时他们也拎明白这其中是非了。哪管这老太婆究竟是何方神圣,单这“与魔宫为伍”一条,便足以令其理亏失势。毕竟魔宫滥杀无辜,灭绝人性,向来为正道不齿。此番见着这阿秀,出手便是那魔宫门主的功夫,自然要质问一二。 只见那阿秀蹙了蹙眉,像是不知这群人为何而发难。只那老太婆冷哼一声,呵斥道: “什么魔宫?没听说过!” 她话锋一转,当即怒喝:“南宫小儿,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南宫孤舟向后看去,只见众人却皆是义愤填膺,目露凶光。他只得拱手道:“诸位且慢,这其中,想来是有什么误会。” 那白头翁还在一旁气喘不已,这南宫孤舟却还能对老太婆礼遇有加,众人登时不满道:“南宫庄主,我等在此,您有什么道理惧怕于她?” “是啊!庄主大人,若当真是魔宫孽党,我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将其擒获。您何以卑恭至此?!” “难道庄主是忌惮令千金的去向,故而不敢与之为敌?”有人登时狐疑道。 “庄主乃是当世大英雄!岂会为了一己之私俯首为奴?庄主定然是有他的打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眼看着争论无果,却纷纷将目光投向那南宫孤舟。 但见南宫孤舟只冷眼注视着他们,却将他们看了个心虚不已——也不晓得是这老太婆多番为难还是怎的,让他们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底气,竟觉得这位庄主大人是好相与的...... 他是南宫孤舟,岂容旁人置喙? “庄主大人,莫要理会他们......夫人还在这儿呢。”那北枝老人此时适时上前提醒,南宫孤舟收回目光,冲着轿子拱手朗声道,“宋夫人,方才多有得罪。是晚辈招待不周,晚辈在此替他们向您赔不是了。” 此番前来,可不是专程受这群小辈指责的!她老眉一横,冷言冷语道:“南宫小儿,话已至此,你还没听懂么?你害死我那不成器的徒弟不够,还要将她的亲骨肉也一并除了去?!” 南宫孤舟会意,当即俯身长揖。 “夫人明鉴,令徒并未亡故,只是不知去向,这么多年来,晚辈亦在苦苦寻找。而这逆女.......”他转头看了看那青衣男子臂上伏着的少女,接着道,“她伤我门人,烧我剑阁。与魔宫为伍,自甘堕落。今日即便不将她就地正法,也要废去她这身功夫,叫她勿要再为祸人间。” “哼...哼哼。”那宋夫人忽然怪笑不止,“不知去向?可老身怎么听说...是你将她逼死了?” “南宫小儿,老身只这两个徒弟,其中之一进了你这问剑山庄,便在没出来过。你倒是说说看,这桩事...老身是该信那旁人,还是该信你?” 宋老太太亦是知道这其中利害,今日并非为她而来,却让她正好瞧见与那逆徒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庞。她已是耄耋之年,膝下无子,这身旁阿秀却承祖训,不可嫁人生子。再看到昔日徒儿神似之人,难免触景生情,心中戚戚。又听了这南宫小儿与她争辩再三,她方才确信,此女正是她那逆徒之女。可她出身于名门正派,此时断然不可逼他放人。只怪这不成器的徒弟,生了个不成器的丫头,竟与那魔宫四处作乱,倒是叫她难做。 此刻看着那丫头面无血色,却不知还剩几口气在。 “老夫人说得不错,她确是入我问剑山庄。” 此时来回折腾一番,旁人却也是看戏居多,终于将这几人关系捋了个明白。 “只是十余年前,她早已不告而别。” 宋夫人昂首冷然道:“呵,她虽无名无份,却也算是你的枕边人。如今她是不知所踪,你却与这小丫头为难,又是何意?” “并非是晚辈要与她为难,而是她多行不义,咎由自取。” 南宫孤舟摇了摇头,将手中问剑扬于身侧,指着那顾见春与赵青木二人说道: “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 两人抬眸看了过来,面上皆是黯然。只如今对上这南宫孤舟,却不甘示弱。赵青木心中无名之火当即倾泻而出:“我还当是什么大英雄,原来你就是这般残害妻女的无耻小人!” 此话宋老太太说得,她却未必有这个资格。那一众问剑山庄的拥趸盟党当即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素衣少女怒目而视。 只是人群之中,忽然有人突兀开口道: “你瞧那白衣服的小姑娘,是不是怪眼熟的?” 旁边那人取笑道:“哪里面熟了?你这老不羞的,见了哪个漂亮姑娘都面熟!” “不对不对......”那人也不恼,兀自回忆道,“妙法寺门口,是不是她?” “嘿!还真是!”旁人一拍脑门,顺势也想了起来,“你这叫花子,记性倒是不错!” “什么妙法寺?”不明状况的人登时问道。 “唉,就是那大和尚圆寂的那夜,就是这小丫头,冲我们打了个招呼,又是一笑,就抛来一抔药粉。我们几个当时就昏过去了!” “如此说来,这小丫头,就是那害死慧海大和尚的真凶!” “这小丫头,看上去人模人样的,竟如此心狠手辣?!” “慧海大师恐怕也是看她如此纯良无害的模样,才没了防备吧?” “都说最毒妇人心,果真如此啊!” “依我之见,也不一定是她......你看那少年人身手如此了得,说不定是她美人计在前,那人杀招在后呢......” “还愣着干什么,将她二人捉来,审她一审,不就知道了?!” “你们...你们.......” 眼见着众人逼身上前,赵青木与抱着夜来的顾见春两人却只得一退再退,直到后脊挨上那山岩,避无可避。 此时那宋家老太太却只得紧抿双唇,在旁观衬。 ——若是以高义为旗,神佛亦灭,遑论肉体凡胎? 恍惚间,白衣少年,负剑而去。 “小芸,出趟远门,莫要等我——” “李大哥......”老人喃喃开口,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般江湖......有甚么好留恋的?” 第20章 孰是孰非 两人无处可退,警惕地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一众人。 “怎么办?你倒是别愣着,想想办法啊?”赵青木拉了拉顾见春的袖子,低声说道。 “他们人多势众,你我恐不是对手。”顾见春心中亦是焦急难当,只道是练功不勤,还是心智未至,如今遭人猜忌,竟落得个百口莫辩的下场。 “哼,庄主不与你们为难,乃是庄主大度!我等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别的不说,我张家那独苗,就是慧海师父竭力保下!他于我恩同再造,今日就算将你们杀了,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是也!昔日我也受过慧海大师不少恩惠!你二人真是罪大恶极,也不知他如何挡了你们的路,你们竟对他下手!” “那天夜里,就是你杀了慧海大师吧!” 赵青木登时怒道:“慧海那和尚如何死的,与我有什么干系?!你们莫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那迷药是不是你下的?你作何解释?!” “我...我......”赵青木一噎,这倒真是她做的。只是她也是急着进那山寺,若是知道会惹上这等麻烦,说什么她也要另寻个法子! “是我做的又如何!你们看见我杀人了?我将你们如何了?既然我要杀,怎么不将你们也杀个干净?好过如今让你们在这儿栽赃我!” “这......”一人面上犹疑,“即便不是你杀的,那你又为何要对我们下迷药呢?” 这倒是个讲理的。 赵青木急声道:“谁让那什么破寺,忽然不给进了,本姑娘只不过是要去寻个人,凭什么拦我?!” “这便不对了,你要寻人,何不直接去问?是什么人,非要动手不可?” 那人看似有条有理,问出的问题却一针见血。 “我自然是......”赵青木登时缄口,他二人寻谁,寻得不正是这不省人事的紫衣少女——他们口中盗剑又盗宝,现下刚一把火烧了那劳什子“剑阁”的江夜来江姑娘? “说啊?说不出来了吧?!”其间一人冷笑道,“呵呵!你这等邪魔之流,我管你如何想的?既不承认,我就打得你承认!” 顾见春眼见着对方咄咄逼人,赵青木却吃了闷亏,只得稳了稳心神,拱手道:“诸位英雄好汉,那日在妙法寺,确是我二人对你们出手,在下这便向诸位赔个不是。” 他躬身一礼,强颜欢笑道:“只是慧海师父的死,确与我二人无关。我们是来寻人,不为杀生。慧海大师德高望重,福泽四海,我等又怎会加害于他?” “寻谁?你倒是说啊?!”一人举了举刀,叫嚣着说道。 顾见春此时牵挂怀中少女,自然不愿与这一众人纠缠,便直截了当道:“寻她。” “好哇!你们果真是一伙儿的!”对方扬了扬手中长剑,转头大喝道,“听到没?这几人都是魔宫走狗!抓了他们,让庄主定夺!” 一群人眼中登时火热,已然将那宋夫人之流抛之脑后。如今万寿宫无恶不作,为祸四方。江湖上人人皆是又怕又恨,恨不得饮血啖肉,得而诛之。眼下面前三人手无寸铁,自然成了他们的泄愤之口。 随着晨光积玉,山路雾隐,渐有来客三三两两结伴而至,尽是为今日喜宴而来。却不想还未去拜庄,竟为山门前的一众人所吸引,再寻些熟人,交头接耳,探问一番前因后果,自是迅速加入了这“声讨”之列。渐渐地,这看客亦是愈发多了起来—— “本姑娘警告你们啊,再胡搅蛮缠,就不客气了!” 赵青木瞪着一双杏眼,对众人怒声说道。 “不客气?哼哼,你这小丫头能如何不客气?”一人面露淫色——别的不说,这魔宫的女人,倒不知能不能尝尝是如何滋味。 他一面想着,缓缓逼近。赵青木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陡然从手中丢出几根银针,那银针却并未伤人,只是将他定在原地。那人自是疼痛不已,竟惨叫迭迭。此招一出,有人惊呼道:“是她?!” “是谁啊?”有人转头。 那人只心有余悸一般抚了抚手上剑痕,摇头道:“不认识,不认识!” “万百千,又在胡言乱语了?”旁人兀自嘲笑道。 “可不是?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儿了!” “嗨——这次这个可不行!她可是魔宫的人!该杀的!” “老许,依我看啊!他是想杀前再玩玩呢!” “呸!”万百千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这群嘴欠的,当真聒噪!赵青木却是鼻头一皱,登时指着那人,大喝一声:“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万百千眼中闪过一丝狼狈,连忙摆手。 谁知这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众人顿时从他身旁撤走一步。如今魔宫之流,人人喊打,他们可不想与魔宫之流为伍! “万百千?怎么回事?”那铁王八与老许几人虽没避让,却也皱眉问道。他道是这万百千生性好色,怕不是什么时候与这魔宫门徒有染? 老许眼珠一转,义正词严道:“若是你与她有什么,最好说清楚!刀剑无眼,只明事,不认人!” 这话倒是刻薄得很。万百千心中冷笑道,说甚么明事,摆明了就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他忽而心底一横,当即指着他几人说道:“你们,你,你,还有你!你们那日不也是在场么?!” 撇清干系?那就别怪他不讲道义了! “在哪儿?”老许狐疑问道。 “你忘了!前日里,你不是还为这二人所救?救命恩人在眼前,你竟也要打杀了去?!”万百千冷笑不已,一口气将恨水山庄的事一一道出。自然,隐去了他如何对这素衣女子动手动脚,又如何为对方小惩大诫这一说。 “我何时为他们所......”老许以为他急着泼脏水,此时也跳出来辩驳,只是话说一半,他却蓦然顿住,又仔细看了看这对丰神俊秀的年轻男女。 是他二人! 那日逃得匆忙,却也忘记询问他二人名姓,只道是萍水相逢,无缘再见,便也抛之脑后。如今细看之下,还真是这对男女! 这几人心中瞬间有了计较,老许却点头道:“是。是他们没错!” “哼。”赵青木闻言,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来,只等着对方为自己开脱。 “只不过连那陈欢庄主都能叛入魔宫,谁知道他两人是不是故意演戏,好让你我松懈,他日再来个出其不意?” “说不定啊,那慧海和尚,也是为之蒙骗,给她杀了去!” 话音未止,赵青木将眼珠一瞪,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女儿矜持了,破口大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本姑娘冒着性命之危救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本姑娘的?!” “谁...谁要你救了——”那万百千硬着头皮回敬道,“也不看看我等什么身份,也用得着你这小娘们救?!” “再说了,当日恨水山庄那么多人,大家都是各凭本事,大创那梅晏清,才从那魔宫手下离开的!如何又成了你这两个无名小辈的功劳!?” 那日在场之人,今日兼有。众人心中虽然犹豫,不过么......眼下江湖中诸多势力于此聚首,谁也不愿在旁人跟前落了面子。听这万百千一通陈辞,登时借坡下驴,无不赞同地点点头。 ——便是黑的也能给他说成白的! “好,好啊!”赵青木怒极反笑,连说了几个好,一转头对着顾见春怒喝道,“既然说不通,不如我们杀出去!” 管他拒不拒绝,她那手中银针就要顷发。 “丫头莽撞——” 第21章 来去之名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纷纷瞧向那话音来源。 原来是在轿子听了许久的宋老太太。不知为何,此时她那张老脸上却罕有地显露出一抹慈祥。 只听宋夫人温声问道: “原来是赵家的丫头。” 赵青木不言语,只看着这喜怒无常的老太太。 末了,对方却是无不感慨地叹息道:“都长这么大了。” “你知道我是谁?”赵青木心中狐疑,这老太太,原来是认识她的? “当然。”宋夫人竟弯了弯唇。那嘴唇薄而发紫,医者望闻问切,赵青木观其面容,暗自思忖道,这老太太......确是日薄西山,去日无多之相。 她眸光一转,看向那南宫孤舟道:“南宫小儿,你既知道她是谁,又为何让众人为难于她?” 南宫孤舟面上一副高深莫测。 “晚辈可不晓得她是谁。” “哼。”宋夫人冷笑一声,不知何意。但见她将杖子抵在手心,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将双手一叠,那杖子竟直直冲南宫孤舟飞了过去。 南宫孤舟面色一沉,却不知为何,避也不避,木杖应声打在他肩头,将他激得浑身一颤,登时吐出一口血。看样子,这一招是下了重手。 顾见春却忽然抬眸,向那宋夫人的轿子看了过去,目光中像是疑惑不已。 “庄主!” “庄主大人!” 几人顿时上前察看伤势,谁知这南宫孤舟将几人一推,竟将那落在地上的杖子规规矩矩地捡了起来,双手捧起,稳稳抛了回去。 阿秀簌簌飞出几根绣花针,丝线将这杖子凌空一卷,这便又顺势带回老人手中。 “呵呵......”宋夫人瞥了他一眼,眼底满是不屑,“我当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南宫孤舟俯身行礼道:“本就是宋夫人的物事,晚辈怎敢越俎代庖?” 他二人却像是在打什么哑谜。 “骗我老太太的,都该是你这下场!”宋夫人抬了抬眼皮,不再看他,却忽然一敲手杖,一声振聋发聩之音传入众人耳中—— “尔等看清楚了!这小丫头乃是来去谷赵医仙的女儿。你们与她过不去,是要与来去医仙为敌么?!” 赵青木面上一白——她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若是她干的这些事叫人传到爹爹耳中,她真不知道爹爹会如何责罚她!遑论此时还用爹爹的名号,惹上这等风波,难保不会牵连爹爹的名声...... 正当她有苦难言之时,却见人群讶然不已。随即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原来是赵前辈的千金...莫不是我们弄错了?” 此时人云亦云,大家纷纷跟着点头。 “赵医仙手到病除,悬壶济世,为人处世宽和谦逊。他的爱女,总不可能会与魔宫为伍吧?!” “失敬失敬......赵小姐,方才是我等有眼无珠,这便给你赔个不是......” “都说赵医仙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原来他的女儿亦是如此俊秀,来去谷净是出落美人,果真名不虚传啊!” “你还别说,她还真有些像赵医仙呐——” 熙熙攘攘,人声嘈杂。顷刻之间,方才凶恶的一众人却又换了副面孔。赵青木为众人目焦点,自然有些面红脸躁。只是顾见春却在一旁看了个明白,心底登时有些发凉。 那宋夫人在旁,冲着阿秀低声说了句什么,阿秀点了点头,飞身掠过人群,落到两人面前。 “请。”她伸手,冲着两人相邀道。 “做什么?”赵青木登时心生疑惑,后退一步。此时她也明白过来了——这宋老太太方才对他二人见死不救,看到她使出银针,认出她是来去谷的人,这才愿意救她。 顾呆子有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知道这老太太是不是对她来去谷别有所图? 阿秀一愣,似乎未曾料到对方会拒绝,随即指着夜来点头道:“救她。” 赵青木却摇头道:“不行,如今只有我爹能救她。我们要走了,顾......” 她方想与那顾见春商量,谁知话音未落,身旁的青衫男子竟已经抬步跟上。 阿秀目的得逞,自然也不再理会她。 ——夫人是邀这青衣男子,与那来去谷的小丫头可没什么干系。 此时众人也不再以什么魔宫恶党的名号为难他几人了,只是面色各异地为这几人让出一条道,静待南宫孤舟开口。 顾见春此时脑中十分明晰——只要能救她,什么都好说。 此处距离来去谷有百里之遥,无论是他几人赶去,还是让赵前辈赶来,小湄都等不起。他方才已用师父的点穴之法,将她心脉封住,只是能解一时之危,待到几个时辰之后,那经脉贯通,她却要大限将至。 他方才将她找了回来,怎能眼睁睁看她走火入魔而死?只是不知那南宫孤舟做了什么,无论如何探查,她体内却没有一丝内力。 难道南宫孤舟当真如此心狠,废了她的武功? ——他知道武功尽废的滋味如何。这种苦楚,怎能再让她去承担? 这边想着,几人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那软轿。 宋夫人笑意晏晏,也不避着旁人,冲着顾见春问道: “你......方才看了老身一眼,是也不是?” 第22章 诓骗 顾见春一愣,方才这老太太贸然出手,他确实心中有疑,只是此时对方如此发问,一时也不知是何用意。 思量再三,他只得颔首道:“是。” “哼哼......”宋夫人却是一改前威,笑眯了眼,淡声问道,“小子为看我这老太婆作甚?是嫌那来去谷的小丫头生得不俊俏么?” 赵青木脸上一红,登时撇过脸去,哭笑不得。 众人闻言,俱是汗颜无比。这老太婆,竟是在与小辈比美?只是此时顾见春心中牵挂怀中少女,却也不敢怠慢,连忙解释道:“晚辈无意冒犯夫人,望夫人明鉴。” 末了,他肃然说道:“晚辈是看夫人方才出手所用招式,与家师所授绝学‘飞叶寻花’十分相似,晚辈心中有疑,故而惊扰夫人。望夫人不计前嫌,救晚辈同门一命。” 他方才听闻其言,这老太太是小湄娘亲的师父,理应相护才是,只是方才他二人被众人所围,这老太太竟不发一言,如今却像是有意撇开小湄与她的关系,倒是让他不明所以。 “哦?同门......”宋夫人饶有兴致地抬眸看他,“如此说来......你也是放鹤的徒弟?” 顾见春眸中异色闪过,他想起那雪夜遇见的名为“天冬”的老者,他亦曾问过,师父是不是姓宋。 宋。 这老夫人也姓宋。 “像...真像。”不待他如何回答,那宋夫人却自说自话般地点了点头,“你和你师父一样,都被女人耍得团团转。” 顾见春登时面色窘然,不知为何,却是垂首瞥了一眼怀中少女,却心虚更甚。 “晚辈......”他张了张口,只觉喉咙干涩,“家师正是放鹤居士。不知老夫人有何指教?” “你师父怕是什么也没告诉你吧?”那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只耷着眼皮看他,“说过你从何而来么?” “未曾。”顾见春一怔,从何而来...他亦想知道自己身世为何,只是如今却有一人等不得,他蓦然抬首问道:“老夫人,方才这位...” 他看了看那岁过三十,却面容姣好的红衣女子,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行礼说道: “方才令徒所言,能救晚辈同门,不知是何法子?” 对方并不主动提及,他却只得硬着头皮询问了。 “呵呵——”宋夫人低笑一声,摇头道,“老身不知。” 不知?顾见春又是一怔,只听对方讽笑道:“你不将她送过来给老身看看,老身如何知道她状况几何?” 顾见春当即道了声“得罪”,足尖一点,抱着夜来飞身踏上轿子。那阿秀手中绣花针就要发出,宋夫人却以杖子点了点轿底,示意她住手。 不消几步,那青年却已携着昏迷不醒的女子上了她这轿子。 “老夫人,有劳您看看。”顾见春俯身欲要将少女递过去,只是却未料对方杖端抵在他手臂上,忽而问道:“这是谁伤的?” 顾见春愣了愣,遂想起自己手臂有伤,虽说好了个大半,能被这武功高强的老太太一眼看穿,却也不奇怪。 他只得恭敬回道:“晚辈不慎摔了一跤伤着的。” “哼。”那宋夫人却忽然一杖落在他肩上,倒也不疼,只将他惊了一惊。“连我一个老太婆都要骗。你们师徒,连骗人都是一个样,眼睛到处乱瞟!” 只听对方呵斥道。 “喂!”底下赵青木却不知他二人说什么,只看见那老太太无缘无故就出手伤人,却是为这呆子打抱不平。 “这小丫头,倒是关心你。”前一刻那宋夫人还面色沉郁,下一刻却忽而慈爱一笑,“小子艳福不浅......” “晚辈不是......”顾见春心中大窘,连忙解释道,“晚辈与她并非是老夫人.......” “好啦......莫要解释了。”那宋夫人却忽然打断他的话问道,“是不是为了这个小丫头伤的?” 那宋夫人正打量着这紫衣少女。只从她脸上看到些昔日徒儿的形容,却又不禁伤怀,不愿再多看一眼。 “.......是也不是。”他摇摇头,生怕哪一句话惹这宋夫人不高兴,不愿再出手相救。 宋夫人却像是了然道:“哼,方才你一直瞥她,定然是心中想了一番。不是因为她,还有谁?” 顾见春面色赧然一片,只觉此处太过平整,竟没个地缝能让他躲上一躲。 “她不好,不好。”老太太却忽然摇头道,“还是外面那个好些。” 顾见春有些不解地看向对方。 末了,只听这宋夫人看着那轿子外的素衣少女,赞许点头道:“还是来去谷养人,得有如此身子骨,日后定然是好生养的。” 他哭笑不得,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此时却忽然有一种为家中长辈审视的滋味——虽说他从未亲历,却也能自旁人得知一二。 如今亲身体会,却别有一番滋味...... 顿了半晌,她忽然问道:“小子叫什么名字?” “晚辈顾见春。” “顾......你师父当真什么都没告诉你。”那宋夫人兀自喃喃道,“你师父还好么?” 顾见春点头道:“师父身子还硬朗,只是近年来愈发畏寒,也不怎么愿意下山出门了。” “呵......都老了,都老了。”宋夫人却红了眼眶,有些怅然地点点头,“看来他宁愿老死在那破山上,也不愿来看我一眼了。” “不对,应当是老身先去吧?”她忽然将目光游移至轿子旁的红衣女子脸上,虽有风霜,却添艳色。还有那兀自生闷气的来去谷的小丫头,面若桃霞,眸若秋水。她抬起手掌,瞧了瞧自己那枯枝般的手,心中戚戚然。 顾见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垂首静待,心中却焦急无比。 这宋夫人,说些有的没的,却总也不提这救治之事......饶是他再好脾气,如今人命关天,也经不起这等戏弄。 “老夫人,晚辈......” 他方要开口,却又被对方冷冷打断道:“老身诓你的。” “什么?!” 第23章 李代桃僵 宋夫人嗤笑一声,解释道:“老身不知她如何,也不顾她是死是活。毕竟一个师门叛徒之女,也无甚好在意——” “可方才您不是......” “不过是寻个由头,煞煞那南宫小儿的锐气罢了。”宋夫人笑了笑,竟像是闲话家常一般,淡声说道“老身让你带她过来,只是想仔细瞧瞧你,瞧瞧那宋......那放鹤到底收个什么样的徒弟......今日老身来,是为快哉盟一事,如何能为这无足轻重的小丫头坏了大事?好小子,却让老身见着你,当真是天助我宋家,哈哈哈哈哈哈——” 那宋夫人忽然癫狂大笑,倒也不避着这南宫孤舟。 顾见春自是骇然无比,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原来这宋夫人也并非为小湄而来...... 在场之人众多,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无一人在意她是死是活。顾见春未能听完对方所言,此时心神俱震,竟无端运起功来,周遭更是炙热无比,一时竟不能自持。 “松间夕照?”那宋夫人眸光一闪,一语道破了他的功法。末了,却又摇摇头,否定道,“不,应当是到浮生若梦了。难怪...难怪。” 她点点头,却将手中杖子蓦然举起,在旁人的视线之中,却是要给他当头一杖,赵青木自是第一个不许,足下生力,便飞身掠来。只是那阿秀却将其拦下,赵青木一急,怒道:“你走开!” “且放心,夫人不会害他。”分明是师徒,这阿秀却一直叫着对方夫人,真是好生奇怪。赵青木见那老太太身上也无什么杀意,一时之间又过不了阿秀这关,只得作罢。只见那老太太杖子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点在他额前大穴之上,又在颈边,胸口,两臂随手一点,那织锦幕帘无风自起,猎猎作响。 半盏茶后,只见顾见春神色一松,顿时抱拳道:“多谢老夫人。” 方才他心神不稳,竟险些堕入迷障,杀身成仁。 “呵呵。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师父姓宋吧。”宋夫人摆了摆手,面上有疲惫之色。她喘息片刻,又低声问道:“小子须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你为我......当有大抱负。” 显然她欲言又止,是有什么不可直说。 “老夫人。”顾见春摇了摇头,“并非是晚辈执着,只是晚辈许诺,要护她一世无虞,若是连这都做不到,谈何远大抱负?” “呵呵......”宋夫人像是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道,“孽缘啊,真是孽缘。早知今日,老身当初就不该帮这个忙!” “什么忙?”顾见春不解道。 “孽徒江萱,自身难保,求老身收留她这独女。老身孑然而居,如何能收留外户?” 顾见春愈听愈觉得这宋夫人与师父颇有渊源。果不其然,只听下一刻,她接着前话说道:“老身便给她指了一条路,让她去栖梧山寻老身胞弟——也就是你那师父,放鹤。” 原来师父是这位宋夫人的亲弟弟……他只当师父茕茕孑立,无亲无故,也无甚牵挂,这才斩断红尘,隐居山林。却没想到,原来师父还与宋家有这等渊源。 “师父他……姓宋?”这是他头一回听到与老人过往有关的事情,却是于这样一位深不可测的老人口中得知。 “他不姓宋还敢姓什么?”宋夫人嗤笑一声,像是对她这胞弟亦有些无奈,低声说道,“你师父,名叫宋思行。” 宋思行。 顾见春蹙了蹙眉,这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却不知是何时何地听到过。 相伴二十余载,这是他头一回知道师父叫什么。 “晚辈逾越,还望请教夫人,方才老夫人所用功法,可是沧浪诀?” “小子聪慧。”宋夫人愈发觉着眼前少年顺眼,颇为赞许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您也救不了她了。”顾见春忽然话锋一转,饶是眼前老人与自己那师父有何等渊源,此时却也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了。 宋夫人老眉一皱,面上一派严厉,倒真有师父的几分形容。他心中登时一怵,想起师父发怒之时便是如此。果不其然,下一瞬,这宋夫人竟骤然出手,化掌为爪,就要掐向那昏迷少女的脖颈! 顾见春哪敢令她得逞,顿时脚下催动轻功。毕竟是老了,这宋夫人却慢上一步。再抬首时,那青衫少年却已抱着少女落回地上,离她几丈之远。 “老夫人,晚辈敬您与家师一母同胞,视您若尊长。您竟欲夺自己胞弟爱徒的性命,当真是为老不尊!家师向来爱护师妹,若是让他知道您如此行径,于您恐怕又是一桩麻烦吧?!” 顾见春不知他几人其中渊源,却只当这宋夫人不敢对他如何。他一贯以礼待人,如今能逼得他恶语相向,也确是这宋夫人做得过了。 “本姑娘早就说了,她居心叵测,定然不是什么好人!” 赵青木不知其上状况如何,只见他二人方才还谈笑,这老太婆却在顷刻之间要取那夜来姑娘的性命,登时柳眉直竖,指着阿秀大骂道:“还同门呢!这可是你亲姐妹的骨肉,你也忍心看着她被打杀!真是蛇鼠一窝,一丘之貉!” 阿秀一愣,却像是不太理解对方的怒火从何而来一般,只转头看向对方口中的“罪魁祸首”宋夫人。 赵青木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泄愤不得,方欲再骂,却想起这夜来姑娘的娘亲也在其列,遂又闭上嘴,只是担忧地看着那面沉如水的顾见春。她从未见过对方如此怒容。如今想来,这人平日真是好脾气。 “哈哈哈——”宋夫人无端大笑道,“小子身手不错,却是个沉不住气的。” 顾见春冷冷盯着她手间动作,以防她再度骤然发难。 只听她握着杖首,思索着说道:“老身方才耗费十年功力,救你一条小命。你师父应教过你知恩图报,如今我老太婆要你报恩,你倒是愿不愿?” 当真无耻!赵青木气急,当即就要冲上前理论。只是顾见春却一把将她拉住,摇了摇头。 他冲着那轿子上居高临下的老者拱手道:“老夫人,您出手相救,晚辈感激不尽。只要不违道义,又是晚辈力所能及之事,夫人但说无妨!” “白痴啊你!”赵青木一跺脚,低声喝道。 “好好,不愧是思行教出来的——”宋夫人当即微笑道,“乖侄孙,听我一句劝,若是还认我这老太太,就将她杀了!” 第24章 来处归处 “侄孙?!” 在场者无不瞪大双眼,那赵青木更是当即看向身旁男子,仿佛如此细看就能在他与那老太婆之间寻出什么相似之处。 “你怎么会.......”赵青木摇了摇头,满脸不敢置信。 哪知顾见春亦是剑眉紧蹙,神情比之赵青木却多了几分犹疑。 “怎么?这么多年,你从没向你师父问过自己的身世么?”那宋夫人却是料定了对方这副神情,十分快意地点了点头。 “师父说......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他是在栖梧山下捡到我,遂觉得我与他有缘,才将我养大......” 顾见春低声答道。他一向相信师父所言,从未敢有怀疑之心,也从未生出过什么寻亲的念头。自小他便打定主意,即便是那所谓的“父母”尚在人世,当时因着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将他抛弃,如今若是要他认祖归宗,倒不如在山上与那老人相伴,为他养老送终来得快活。 “哼,孤儿?他可真说得出口!”宋夫人嗤笑一声,面色奇异,“小子......不,该叫你景明。这是你爹为你取的名字。你还记得么?” 顾见春一怔:“在山上时,师父便如此唤我。只是下山之后,他却要我换个名姓......” “难怪,难怪。”那宋夫人喃喃道,“难怪我们找了那么多年,也未曾找到你。” “找我?”顾见春不解道。 “哼,还不是你师父干的好事!”宋夫人冷笑一声,“你爹娘临死前,将你托孤于老身。你师父向来神出鬼没,这么多年没进过家门,这一出现,竟是将你从宋家偷了去,从此音讯全无!你是宋家唯一的香火,老身不找你,又该找谁?!” “原来是他教你改了名不说,竟连姓都不要了。哈哈哈,宋思行,你干得好啊!你就这么厌弃宋家么?!” 那宋夫人话说一半,竟兀自癫狂难当,连那轿子都要抖上三抖,似乎为她这攒动不已的功力而颤动。 再一看抬轿子的几个人,早已面色惨白,满头大汗,自然是受了这老太婆的功力所扰,为其苦不堪言。 “原来是这般...” 顾见春有些伤怀,原来自己的爹娘打从自己出世就已然撒手人寰。虽然他未有什么旁的情绪,心中却也是一阵酸涩。他也曾抱有那无端的幻想,想象自己那未曾谋面的爹娘,兴许是什么天涯侠侣,惯爱云游四方,才将他寄放在师父这里。想象着他们总有一日,会乘着书中所说的什么青鸟白鹭,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是,原来他们已经早早去了...... 原来师父不是师父,竟是他的亲祖父,是他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他料想老人命途多舛,饱经风霜,才有了这般淡漠又不理俗世的性子。只是未曾想到原来是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又要含辛茹苦地将自己拉扯长大。 那所谓“亲人”却还有一位,便是眼前这高深莫测的宋老太太....... “老身接过你时,你还尚在襁褓之中。如今竟已长这么大了......”宋夫人无不感慨地叹息道,“好侄孙,这么多年,你可想家?你那苦命的爹娘,还在眼巴巴地盼着你回去,给他们上炷香呢......” 顾见春眼眶一热,可指尖那微冷的触觉却将他冰得一个激灵。他心神一凝,低头一看,不知为何,那少女轻衫竟有些潮湿。此时并非是什么雨季,他却能透过那衣衫感到那有些熟悉的冰寒之意。 他若有所悟地将少女揽在肩上,腾出手一看,只见上面竟覆着一层白霜。 “你中毒了!”赵青木轻呼一声,顿时伸手在他小臂落下两针。那针正好抵在白霜边缘,将其蔓延之势止住。 宋夫人一改慈容,当即变脸呵斥道:“好小子!此女决不能留!听姑祖母一句话,将她杀了,以绝后患!” “宋夫人,景明敬您是长辈,也谢您方才出手相救。”顾见春拂了拂衣袖,运功将那股潮意蒸干,随即抬头,一字一顿道,“您要景明做什么都好,唯独此事,恕难从命。” “今日话已至此,景明便是在这儿给您亦或是谁杀了,也绝不会再让谁碰她一根汗毛!” “你!”宋夫人老眉一竖,勃然大怒道,“不过是一个女人!老身便是不出手,她也要死了!老身看你能护她到几时?!” ——真不愧是自家胞弟教出来的小子,真真是承了他十分模样!宋夫人又惊又怒,胸口起伏不定,她思来想去,心中不安更甚,索性一挑帘幕,飞身落地。那杖子只在岩上点了一点,便无端令众人脚下一震—— 这老太婆看上去气息奄奄,内功竟如此深厚! “杀了她!”她杖子一扬,直指那女子眉心。 他宋思行不肯教的,她来教!她宋芸今日就要教教这宋家后人,何谓决断! “绝无可能。” 顾见春却将手中宝剑横于面前,目光决然,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 那宝剑身泛青光,却将她老眼一晃,恍惚间,约莫一个甲子前,亦有一人如此对她横眉冷竖,拔剑相向。 剑上赫然是“青山”二字。 “好,好,好。”宋夫人怒极反笑,旧忆浮现,让她近乎疯狂,那气息一沉,袖袍猎猎,杀气横流。 “你动不了手,那就让老太婆动手!” 顷刻之间,威压袭来,风起树动,天光都为之失色。 顾见春心下急转,即便是不得生路,至少小湄...... “赵姑娘!我...”他一转眼,话音还未出口,只见对方立刻点头,伸手将少女夺了去,也不顾她身上正涌着那霜华寒毒,便迅速将自己大穴一封,便将少女背在肩头。 “你放心吧!我定不会让她有事!”赵青木顿了顿,目中却闪过担忧,低声说道,“你......小心。她虽不会对你如何,却难保发疯,我伺机离开!我们......” 她方想说我们来去谷再见,只是对方却忽然自唇边扯出一抹笑容。 她呆了呆,不知作何感想。 “我知道了。”只听对方点头说道。 ——知道了......她忽然心慌意乱,知道什么啊? 只是不由她问,却忽而见这老太婆手杖在身侧一甩,那杖端却如有锋芒,隐含剑意。 顾见春面色一凛,对方所用,便是沧浪九剑之中第一式,沧海澄心。 他紧了紧手中长剑,屏息凝神,摆出与对方相似的架势,就要与之对上。 “哼,以卵击石。” 二人所用剑法一致,自然功力深厚者胜算更大。 胜负一目了然。 第25章 未亡人 “宋老夫人且慢!”眼见着那顾见春只一招便有不敌之势,一个谁也未曾想到的人忽然缓缓自他几人身后开口,意图阻止这场同族相争。 “哼,南宫小儿,此处轮不到你插手!” 南宫孤舟似是有所预料,只拱手道:“老夫人之意晚辈知晓,只是此女于晚辈还有些用途,老夫人不妨将其交给晚辈,届时晚辈自会亲手了她性命,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交代?”宋夫人冷笑道,“我那孽徒的交代,你可给得起?” “这......”南宫孤舟眸光一沉,“此处人多口杂,若是宋夫人偏要一个交代,我南宫孤舟还是给得起!” “哦?”那宋夫人似是十分感兴趣地抬眸望了他一眼,却止住话头,随即问道,“你说你有用处,却是什么用处?” “夫人当是听过霜华诀——”南宫孤舟双唇翕动,此时在旁人看来,他二人却是相视沉默,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上传音入密。 宋夫人点头道:“略有耳闻。不过老身却听说,这江家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江家,这霜华诀已然失传?” “是,不过江家却得其半部,只有剑技,而无功法。不过单凭这剑技,却已经能独步天下。”南宫孤舟那目光掠过那紫衣少女,眼中别有深意,“江家另辟蹊径,竟借着半部霜华诀,独创霜华毒功,补上这缺失的上半部。” “哼。”宋夫人从鼻子中冷哼一声,轻嗤道,“补......依老身之见,怕是滥竽充数!这江家也配称之为霜华诀?” 南宫孤舟笑道:“老夫人慧眼。只是晚辈却对这剑技颇为感兴趣,若是能在她死前问出这霜华剑谱,她也算是死得其所。” “她如今昏着,半死不活,你要如何问?” “老夫人多虑了,这问剑山庄,自有问剑山庄的法子。”南宫孤舟不动声色地回道。 “呵呵......南宫小儿,老身竟看走了眼——”宋夫人像是颇为惊讶地多打量他一眼,“连你的亲骨肉都下得去手,人说无毒不丈夫,你当真是不流于俗,能成大业!” “老夫人谬赞。”南宫孤舟亦是弯了弯唇,目的达成,此时面上顿时松了几分,“江萱残害晚辈妻女,晚辈却容她二人苟活于世。如今此女非但无感激之情,还变本加厉,自甘堕落。便是晚辈再大度,也不容她如此作乱。亲骨肉又如何?大义灭亲者自古有之,若是苍天有眼,亦会许晚辈替天行道,根除祸乱......” “行了!你那些个道义天理的,说给他们听听就够了,我老太婆可听不得这些,也不嫌腻烦!”宋夫人不耐地摆了摆手,“你要就拿去,我这好侄孙堪不破俗世红尘,只这臭丫头死了,叫他断了念头,也好了却这桩孽缘!” “老夫人所言极是。”南宫孤舟不甚在意地点头,随即低声冲那白头翁与北枝吩咐两句,两人骤然行至顾见春与赵青木面前,又有阿秀在旁帮衬,这两人哪里是他们对手,自是三两下便将那二人缚住。任凭两人心中如何焦急,可这问剑山庄的令使却也并非好相与的,只消将他二人穴道一点,两人顷刻而昏,被那北枝左右一提,便与那紫衣少女一道被送至庄中。只是白头翁却脚下一转,将那紫衣少女带至别处。 南宫孤舟一桩心愿了却,此时终于说起正事:“此番远道而来,老夫人怕是为这快哉盟一事吧?” “呵呵......”宋夫人闻言,面色缓和些许,“老身只是来喝你这一双小儿女的喜酒,怎的说起这快哉盟了?” 南宫孤舟意味不明地笑道:“老夫人说笑了,小女婚宴...自问还没这么大的排场能请动您来。” 两人无声对视一眼,俱是了然。 “老身道是我宋家不问世事,已经在你这南宫大英雄的席间除名了——”宋夫人讽笑道,“怎么?如今却又想起宋家的好了?” “夫人明鉴。如今武林群龙无首,快哉盟百废待兴,晚辈知晓您如今主事,便想向您讨个便利——” 南宫孤舟话音一顿,见到对方神色无波,遂接着说道,“借您......宝杖一用。” “哼哼——”宋夫人不屑冷笑道,“南宫小儿,令尊都没做成的事,你想成?” 南宫孤舟似是早有所料,拱手笑道:“老夫人既然来了,便有说法。” “呵......”宋夫人似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们如此行事,不就是欺我宋家无人?当年之事怕是你也没听过,竟也敢挑这快哉盟的担子,小辈无知!” “老夫人误会了。晚辈并非是询问于您。”南宫孤舟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既然您已经在这儿,晚辈若是再不向他们引荐一二,岂非失了礼数?” 宋夫人一怔,却忽然听他高声说道: “诸位英雄好汉,今日能赏脸来我这问剑山庄,本庄主自是荣幸之至。诸位兴许也有所耳闻,今日邀大家至此,并非只是为了小女婚宴——” 他大掌一伸,转头看向那宋夫人道:“这位宋夫人,想必诸位未曾见过。夫人年事已高,平日喜欢清净,不为俗事所扰。故而深居简出,想必诸位对其亦是所知甚少。” 旁人面面相觑,皆是相视摇头。 “若说曲州宋家,诸位未曾听过......想必李缘君李大侠,诸位怕是听过吧?” 众人纷纷点头,李缘君大侠的传说,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不知这宋夫人又与这位李大侠有甚么关联呢? “这位宋老夫人,便是李缘君李大侠的遗孀!” 第26章 胁迫 议论声顿起,众人俱是满脸惊异。几位稍知情者脸上却有些茫然——未曾听说李大侠有何婚配,亦或是有什么后人啊? 只见那宋夫人此时会意,点头郑重道: “老身虽未过门,确是与他有一纸婚约......” 众人闻言,登时唏嘘不已,原来这位宋夫人,竟是未及出嫁,便等来一具尸骨,成了那李大侠的遗孀,守了一辈子的寡。 思及此处,众人那投来的目光之中便多了几分同情——原来这看上去有些凶悍强势的老太太,竟有如此可怜的往事。难怪她孑然一身,膝下也无甚儿女相伴。落得如此怪模怪样的脾气,也是人之常情。 宋夫人似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低声冷笑道:“南宫庄主,如此可遂了你的愿?” “多谢老夫人。”南宫孤舟侧身拱手道,“天寒地冻的,却劳诸位与本庄主一道站在这儿,不如进庄一叙?” “好说,好说。”众人见南宫孤舟难得换上一副和颜悦色,便纷纷客气拱手,只盼着能与这武林新贵搭上些话。只是南宫孤舟却只对这位宋家老夫人关照有加,便是一道前行,却也让这宋夫人一步,大有尊其为长之意。 “哼哼。”宋夫人伸出手,阿秀连忙会意,扶住那枯朽老手。宋夫人低下头瞥了一眼,却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阿秀长睫轻颤,却稳稳将对方的手托着,两人并行,无甚言语。这老太婆修为深不可测,可此时拿起架子,却定要一步一步缓缓行之,偏偏那众人不敢逾越半步——眼见着南宫孤舟跟在其后,众人便只得一阶一阶刻意放慢脚步。这拜庄的路倒也不长,却叫那一众人皆走得满头大汗,心中更是千回百转—— 难不成是风向有变?这位老太太,却如何看都是来者不善。 既然是李大侠的遗孀,想来与快哉盟亦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当年那快哉盟本该背靠朝廷,如日中天。却不想随着楚长风暴毙而销声匿迹。楚长风有三个弟子,大弟子萧玉京失踪,二弟子李缘君为无心教所害,这三徒弟出自宋家,却是最为平庸之辈。据说他在得知一连串的噩耗后,便一心要遁入空门,最后销声匿迹,也不知去了何处。宋家一脉单传,宋思行一走,这宋老太太,便成了宋家唯一的顶梁柱。 可她一女子,如何能维持这偌大家业?人们惯是敬重于她,却也没道理将快哉盟的盟主之位让与一个妇人家。长此以往,这快哉盟便没了后话。 如今这提早到场之人,皆是因着请柬中那暗藏的玄机——重建快哉盟的邀约。 快哉盟。 众人心中热血沸腾。 昔日楚长风的雄姿,虽不得见,却意气流传。 较之行在最前的那男人宽阔稳健的背影,又何其相似? ...... “咚——咚——咚——” 赵青木正一下一下地以肩膀撞着那红檀木柜。 一旁的顾见春见状,只摇头低声道:“不要白费力气了。以你的功力,还不足以挣脱。” 正是知道这位赵小姐练功不勤,身手不佳,才有意不点她的穴,只封了自己几处大穴,此时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徒劳挣扎。 “怎么办啊?那也不能在这儿干等着吧?!”赵青木停下动作,兀自垂头丧气。原来这呆子也没那么厉害么...没见那两个老头如何出手,他两人就轻易被绑了过来。此时悠悠醒转,两人身上竟皆是一袭大红盛装......荒唐,她赵青木还有大把悠悠好年华,那天下第一的赵家医馆还没个着落,如何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与人拜堂成亲?别的不说......又如何能是这呆头呆脑的家伙?! 她心中又恨又恼,此时只恨不得用银针在那青面老道的身上扎上几百个窟窿才好!只怪那老东西多嘴多舌,只说了一句话便真让那南宫孤舟上了心,要不这南宫孤舟如何能想到让她来代替那南宫小姐,做了今日婚宴的主角? 简直是荒唐之至! 顾见春闭了闭眼,兀自运功,却发觉身上穴位闭塞,也不知问剑山庄用了什么封穴的法子,此时身上气力全无,当真称得上是弱不禁风。 “不能等......你容我想想办法......”他看着对方身上重重红绸,不消多想,虽然没法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却也能从对方醒来后的反应中猜到个七七八八。 那南宫孤舟,竟让他与这赵小姐充当那对失踪的新人...... 这可成何体统! “都怪那天杀的臭老道胡说八道!让本姑娘再遇上他,定要将那什么药粉毒粉全招呼上去,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赵青木恨声骂道,净是费力挣脱那被反捆在背后的双手。却不知为何,将那绳扣越挣越紧,将她那手腕勒得生疼。终究是吃了苦头,此时亦觉得方才撞那柜子的肩头开始隐隐作痛,方才停下动作。 怎么办,怎么办......难不成真要被那南宫老匹夫当成代他那失踪的女儿,演上一出嫁人的戏码么?!要是被爹爹晓得,她赵青木在外面不仅闯了祸,还顺带私定了终身......恐怕就不是一顿痛骂这么简单了...... 她如此想着,心中自然极是发怵。也不知道这问剑山庄的婚宴,有没有知会爹爹他老人家。不过想她爹爹与问剑山庄的交情,那时候也传了林家少爷的信,恐怕只好不差......爹爹啊,您可一定要信守自个儿不出谷门的诺言,千万莫要来凑这个热闹啊...... 赵青木心慌意乱,一打眼,又看对面那呆子一身喜服——她从未在对方身上见着如此鲜艳的颜色,自然不觉瞄了几眼。他本就不算是多么粗犷的长相,虽然不比那梅晏清一般美艳阴柔,也不似那谢景之一般玉质金相,却也端的是一副清俊神秀的模样。也不知是这颜色耀眼,还是她有些乏力,竟无端觉得有些面红耳热。她忽而心生烦躁,掩饰般地踢了踢地上尘埃,却只激起一阵灰尘。 顾见春闻声,目光一动,登时问道:“你…试试能不能挪过来?” “啊?”赵青木愣了愣,依言将双脚落在地上,虽然分外费劲,却当真能带着那椅子向前缓慢移动……只是不消她看,自己弓腰驼背,又要在背上带着这沉重的椅子踟蹰前行,这动作却当真不太好看。她一抬头,只见对方正眼也不眨地直直注视着自己,当即嗔道:“闭上眼!” “……” 顾见春老老实实将双眼一阖,心中却茫茫然,也不知对方这怒气从何而来。不多时,只觉一阵药香袭来,是那赵青木身上特有的药粉气息。他感到那略微粗重的鼻息,想来生生带着一个椅子移过来,对她这功力尚浅的姑娘家来说,便也算是艰难异常。 “好了,过来做什么?”果不其然,下一刻,那赵青木闷闷地开口。 他苦笑一声,遂反问道:“我可以睁眼了吗?” “你这……”赵青木面上红晕方才消退,此刻却又有反扑之意。她只顾一时遮掩,遂别过脸去,闷声答道:“啰嗦……你只管说,要我做什么?” “如今我也挣不开绳子,你只挪到我身后,你我相背,先将绳子解开。”顾见春斟酌着说道:“如今天色尚早,离那婚宴约莫还有几个时辰,待解开绳子,我们去找她,一块走。” “好。”赵青木也不扭捏,当即挪到他身后,两人相背,那缚在椅子上的双手正正好挨到了一起。 少女低下头,那脸上酡红却因身上喜服更兼三分。 “顾见春。”她感到对方指尖在她那腕骨上如何运作,一挑一拽,那绳结便隐隐有松动之象。 “怎么了?”对方在她背后开口,那声音却清润平稳,不带一丝绮念。 他好像真的在专心致志地解这绳结...... “没什么。本姑娘是在想,你是从哪儿学得这解绳子的本事?总不能是你师父...哦不,你祖父他老人家经常将关你柴房,你才熟能生巧吧?” 她凭白没话找话,本想着以这胡言乱语能将那心中奇异驱散些许,却不料一张口又提起对方往事,也不知算不算逾越。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呆子却摇身一变,是那不知什么来头的宋家的“长孙”,说什么却好似都得掂量几番......好在此时背着对方,她暗自吐了吐舌头,只当自己没说过这话。 “......”顾见春一时有些无言,手上却不停,顿了半晌,他却忽然开口答道:“得知小湄下山后,我说什么也要去找她。师父...祖父担心我重伤未愈,便时常将我捆起来。” “噗......”赵青木一时哭笑不得,她只随口一猜,竟真叫她猜了个正着。只不过得了这般回答,她却也笑不出来。 “你那时候,伤得很重么?” 恨水山庄之时,但见他对上那梅晏清,虽然狼狈,却也并不算什么重伤。妙法寺那时,他也只是撞断了胳膊,吐了两口血,晕上一晕,看上去可怖了些。今天对上南宫孤舟,虽说兴许是对方手下留情,可那南宫孤舟点到为止,也不曾有什么致命之伤...... 这人一向给她以体格强悍之印象,却如何也想不到他伤重之时是什么样子。 “是伤得很重吧?兴许是......性命垂危?”顾见春回忆良久,摇头说道,“不记得了。” “......”赵青木撇了撇嘴,都性命垂危了却还说不记得,这呆子又在扯谎——什么不记得,不过是不愿告诉她罢了。 想来他对这夜来姑娘已是足够上心,只他自个儿没察觉。 “爱说不说,本姑娘才不稀罕知道。” 对方像是猜到她心中怨怼一般,叹息道:“当真是不记得了。师父说我经脉寸断,武功尽失。是他耗费心力,又用了什么不可言说的法子,才将我救了回来。” “只是我却没有半点印象。只知道醒来后,即便是生活起居都不得亲力亲为,还须师父在旁帮衬......” 终究是一时之间难以改口,至于身世......思量片刻,他便决心先行过问师父他老人家,再做定夺。毕竟师父向来明事理,绝不会无缘无故将他从宋家抱走。若非什么恩怨,也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啊。”赵青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武功尽失,对你来说却好像不算什么。” 顾见春苦笑一声:“是我说得太过平淡,才令你有这等错觉。” 他确是不觉得学了功夫有什么好处。师父曾说,能力愈大,责任愈大。遂武功尽废,也不过是从头再来。他没什么远大抱负,也不愿背负那些重任。若是能与良师益友相伴,便是一生一世守着那栖梧山又如何? 彼时不知老人用了什么法子,竟令他短短几年便恢复如初。师父只说是他身体底子好,只是他却一直不明白,他那时候,应当是伤得很重。那小湄理应也伤得不轻,只是不知为何,她却说自己是师门弃徒,还弃了师门所学,学那诡异莫测的霜华毒功。若非飞叶寻花,自她身上已再难找出什么栖梧山的痕迹。还有方才与她一道使出的“落花流水”......其实她都记得,只是为什么不愿再用,也不愿再提? 小湄...... 他又联想到那正于水火之中的少女,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那南宫孤舟,怕是已经将她的功夫尽数废去吧? 手间一错,登时听到背后赵青木一声轻呼:“痛!” “抱歉。”他当即心中赧然,这一分神,不意又将那绳结拉得紧了些,想来是绳子将她手腕缚住,如今也不知道有没有伤着。姑娘家的手,切不可有什么损伤才是。 “没什么,你也是救人心切,” 赵青木不敢再乱动,忽而只觉手上绳子一松,她面上一喜。 “诶!成了!” “嗯。”顾见春抿了抿唇,低声说道,“只是眼下却走不了了。” “啊?为什么?!”赵青木只顾着将腿上那绳子一并解开,却未曾留意他目光所及。此时觉着眼前一暗,一高挑人影无声无息地笼罩在他二人眼前。 “谁?!”她蓦然一惊,顿时回头。 第27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庄主,表小姐她……”白头翁站在门口,却不时地冲里屋打量。 此处,乃是那江氏原先的住所。偏僻幽静,像是与俗世都隔绝开来。 “你去守着,勿要让闲杂人等进来。” “尤其是,宋家的人。” 南宫孤舟双眉紧蹙,看着那少女一呼一吸之间尽是衰弱之象——终究是撑不住了么? 霜华寒毒……他低头一看,冰花兀自蔓延,顷刻之间便席卷整个床榻,若非他正在运功止这寒毒扩散,它们几乎要“爬”出被褥,往地上扩散。 只见他以方才那指势点在少女眉心,也不见他做了什么,那少女却神色痛苦地挣扎不断。他将对方几处大穴一点,掌心一扣,直将对方那喉中淤血逼了出来。 即便是尚在昏迷之中,她却也不住咳嗽,似是要将喉咙咳破,而随之动作的,便是那唇边涌出的鲜血。这血液却也奇怪无比,方才涌出口中,便在那脸畔凝结成块,伴着少女惨白的面容,便是更添几分诡异。 而更诡异的,却是那霜华寒毒。此时那冰凌竟像是有意识一般,几乎要爬至南宫孤舟的脚边。南宫孤舟只将脚一踏,只听一声脆响,那霜花纷乱而碎。屋中冰寒刺骨,也亏这南宫孤舟功力深厚,足以抵挡这寒毒侵扰。而那守在门外的白头翁便没那么好运了,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他登时盘膝而坐,运功御寒。 “庄主,这……”他回首一怔,只见南宫孤舟正将那紫衣少女扶起,一掌扣于她背后,那小臂随着手掌运功,已生出重重冰霜,骇人不已。 看自家庄主这模样,像是要将她强行唤醒。只是他武功虽与南宫孤舟同宗同源,却也看不出他此时究竟意欲为何。 “老白,守好。”那面色沉峻的男人只吐出几个字,就闭目不再言语。白头翁心神一凝,将手中长剑握紧,足尖一点,翻身上了屋顶。 屋顶只余参天老松,与他遥遥相对。 他屏息凝神,端详着周遭的一切。 他惯是知道对方信任于他,可心中却五味杂陈。即便是威名如他,真若是有什么难事,也只得孤身一人,独挑重担。 今日在后山寻到了一只信隼,那信隼无缘无故,在那后山盘桓不已。问剑山庄人人皆知,这信隼乃是镇南镖局的养来传信的猛禽,定然与那新姑爷的下落有关。只一群人如何召它,它却在后山林地之间兀自振翅。待众人将他请去,欲要施展轻功捉它之时,却不想那信隼竟像是中了什么暗器飞矢,忽然跌落山底,再难寻觅。 后山。 他向南宫孤舟据实相报,两人不约而同地联想到这一所在。 前日里有人夜闯后山,后又有这万寿宫徒与...表小姐一道闯剑阁,今晨那信隼也在后山遭了无妄之灾。人都说问剑山庄坚如磐石,牢不可破。只是如今宾客众多,若当真有什么别有用心之人...... 白头翁叹息一声,紧了紧手中宝剑。 但望今日无恙。 ——不知何故,那屋中竟再无声息。 ...... “是你。”见着面前那绛色衣衫的女子,赵青木顿时柳眉一竖。虽然她同这阿秀不熟,却知道这女人是与他们一伙的,那憋了许久的火气此刻终于有的放矢。 “小湄呢?你们将她如何了?”顾见春急声问道。 “她并无如何。”阿秀颔首。 “那她现在在哪儿?” “无可奉告。”阿秀淡然应道,转而对那赵青木说道,“夫人有令。赵姑娘,请梳妆。” 赵青木打眼一看,只见她手中正捧着一个竹筐,筐中凤冠霞帔,艳丽无比。不知是因这满室红绸,还是这珠花金钗,她竟觉得那女子身上的绛色衣衫都黯淡了几分。 “我凭什么听你和那老太婆的?!把我衣服还我!还有我的针!”赵青木扬起头,毫不客气地说道。 “赵姑娘,夫人有命,阿秀不敢不从。”阿秀只将那竹筐搁在妆镜之前,只消这一会儿功夫,赵青木却已经替顾见春将绳子解开。 “赵姑娘,莫要做徒劳之功。问剑庄主已封他丹田气海。即便是能动弹,如今他的力气也是不如你的。” 阿秀面色如常地摇了摇头,像是只陈述着一个事实。 赵青木将他手腕一握,须臾之间,便已了然。 “你们还下了迷药?!” 即便是将绳索解开,对方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难以想象方才这呆子方才究竟是如何替她解那绳结,又是如何镇定自若,原来都是装的! “夫人有令,不敢不从。”阿秀大方地点头承认。 “我警告你啊!本小姐可是来去谷的人!你们如此折辱本小姐,若是让我爹知道了,定然饶不了你们!” “赵姑娘,夫人命我为你梳妆。”她不咸不淡地回答,却不理会这女子的怒火。 “你!”赵青木一噎,又是如此,这女子当真沉得出气,任她如何谩骂指责,对方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端的是死水一潭的架势。 赵青木眼见着对方岿然不动的模样,一时气急,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跺了跺脚,顺手举起桌上一把剪子,指着对方道,“你...别过来啊!” 阿秀偏了偏头,像是不明白对方作何想法,只平静说道:“你伤不了我。” 那语气稀松平常,一如平日闲谈。她捧着手中盛满珠花的篮筐,一步步走近。 “我...”赵青木见对方逼上来,有些慌神,却一步一步后退道,“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就......我就...” 她灵机一动,心一横,竟要将那剪子横在自己脖颈之旁。 “你再过来,我就自尽!” “......” 顾见春蹙了蹙眉,一时无言。 那阿秀像是有些惊讶,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赵青木只觉手中像是有一股大力,要与她来争这剪子。随后阿秀只将手指一收,赵青木手中那剪子竟无端飞了出去。 她心中如同擂鼓,砰砰地跳个不停。原来是那丝阵,如今这屋子里却忽然多了些微不可察的细丝,悠悠飘洒在日光之中,却不知何时能化为夺命杀招。 这女人!固执得很! “夫人命我,为你梳妆。”女人不再有别的动作,只站在妆镜之前,像是等着少女自己走过去。 赵青木跺了跺脚,怒声道:“我赵青木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没人能逼我!” “夫人有命......”她方欲开口,只听赵青木忽然将她话音截断—— “要嫁你嫁!本姑娘才不奉陪!你再多言,本姑娘便咬舌自尽!” 她一怔,只见对方将嫁衣一扯,竟把那外衫甩脱在地。她当即几步上前,攥住那小姑娘双手,叫她不得乱动。 “不封你穴道,是因夫人吩咐。若你非要胡闹,我这丝阵亦能让你动弹不得。”阿秀黛眉一横,只手便将赵青木制住,将她拽到妆镜之前。 “这位秀夫人,强人所难,便是宋家的规矩么?” 顾见春在一旁观察许久,此时忽然冷声问道。 赵青木闻言一愣——这呆子,怎么如此拿腔拿调? “少爷。”那阿秀施施然返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此乃夫人吩咐。” “她吩咐你什么?” “夫人交代,今日少爷与赵小姐务必拜堂,不得有失。”阿秀直起身子,手上兀自取出那木梳与朱钗,冲那赵青木招呼上去。 “荒唐!”赵青木怒而拍案,那铜镜都被她拍得一震,“你们如此行事,与强盗何异?!” “此乃夫人吩咐。”阿秀却不动气,双手有条不紊地在对方青丝之间忙活,任凭少女如何挣扎,她却牢牢将之按在那板凳上,令她不得动弹。这情形,倒不如方才被缚! “拜堂?”顾见春面色一沉,“我可不记得宋家下过什么三书,行过什么六礼。若说拜堂成亲,这就是宋家的排场么?!” “顾见春,你说什么呢?!”赵青木一时气急,心中惊疑不定。 “少爷,老夫人说,待你二人返回曲州,她定然为你二人正式主婚。如今事急从权,夫人也当为南宫庄主行些方便,此番却要委屈少爷与赵小姐。” “对了,少爷。”那绛衣女子忽然转过身来,面向顾见春淡然一笑——这竟今日她所展露的第一抹笑意,只见那冰肌玉骨之上,万物回春。“我并未嫁人,担不起夫人二字。依着辈分,还望少爷务必在老夫人面前唤我秀姨。老夫人重规矩,莫要惹她不高兴。” 顾见春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女子展颜一笑之时,竟与小湄有三分相似。眼见着那少女发髻已然被挽起,只差凤冠作衬,霞帔为遮。若是再拖下去,定然来不及。 他定了定神,低声说道:“秀姨,您承我这声秀姨,就该明白,这结亲,恕难从命。师妹,我一定要救。你若当我是宋家后人,那便放我二人离去。” 阿秀颔首道:“少爷,你当知道,既是老夫人的决定,那便绝无回转的可能。” 顾见春见她软硬不吃,却只得作罢。 “夫人夫人,你就知道夫人!你就没有想过她为何这么做?!”赵青木在她手下怒道。 “夫人自有夫人的道理。” 不出她所料,下一刻,阿秀如是说道。 “你!”赵青木撇过头去,“我告诉你,我不嫁。你又不是我娘,有什么资格替我梳妆。” 阿秀愣了愣,倒是始料未及。 “咦——”难得见她面上波澜,赵青木像是发觉对方隐秘一般,忽而好奇地问道,“你未曾嫁人,难不成...也从未有过心上人?” “......”顾见春在一旁,此时面上神色与那阿秀倒称得上如出一辙。 “我......”阿秀那乌眉一蹙,茫然地摇了摇头,“夫人说,世间武学千万,唯有断情弃爱,才能登临至臻。” 只是对方如此问,倒让她无端想起了那多年未见的师姐。 ——“阿秀,若是你有心上人,就会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这绣花针啊,其实是拿来绣花的!” 彼时对方满面春风,只管与她言语调笑,今时今日,竟与这看上去没多大的小姑娘面上神色如出一辙。 “好狠的老太婆......”赵青木咂嘴道,“莫不是自个儿求不得,也不许别人有心上人?” “夫人她...”阿秀蹙了蹙眉,方要开口,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遂又噤声。 “诶,这位...秀姨,咱们打个商量行么?”赵青木观其模样,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阿秀摇了摇头,只答道:“不。” “我都没说是什么呢!”赵青木恼道,“你这人,怎么比那呆子还死板啊?!” 顾见春在一旁无辜遭骂,却也不恼。他掌心微动,此时正要冲破那经脉之中的阻碍。 阿秀低头不语,若是无关之事,她便不再作答。 “喂,阿秀姐姐,我呢......已经有心上人了。我可不能嫁给这个呆子,到时候平白遭人嫌弃——” 顾见春闻言,险些气息不稳,功亏一篑。 ——他怎么不知,这位赵姑娘已经芳心暗许...... “嗯。”那阿秀不知是想起自个儿那师姐,还是此时梳妆已近尾声,她竟像是将赵青木的话听进去一般,点头应了一声。 赵青木一看有戏,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想啊,你都活了半辈子了,竟连个心上人都没有,整日里穿着红衣,却连那嫁人的滋味都没尝过......” “嗯。”阿秀似乎颇为赞同,又十分罕见地应了一声。 “你我身形相近,既然那老太...老夫人想帮南宫庄主,不如......你替我做这新娘子?”赵青木那黝黑的眸子一转,弯着眼睛说道,“你既然听老夫人的话,若是你将我们放走,老夫人定然要发怒。可老夫人又疼爱你宋家的独苗苗,若是她这乖侄孙生气了,难保她不发怒。不如你将我放走,我去寻你那同门的骨肉。” 她狡黠一笑,颇为真诚地说道: “你与这呆子拜个堂,做个戏,如何?” 第28章 问,剑 “赵青木。”顾见春哭笑不得道,“你......” ——“你说得有理。”谁知那绛衣女子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赞同道,“夫人也并未说过非你不可,既然少爷如此牵挂那位小湄姑娘,就有劳赵姑娘去寻找一番。” 顾见春怔了怔,却忽然明白过来。这阿秀只管听从老夫人的话,对那武林势力,利害关系一概不知,也不曾考虑过这宋夫人为何偏要替他定下这医仙之女。想必那宋夫人也不愿与她多说,这才让赵姑娘钻了空子。只是她一人前去,却也有些危险。况且,要他与这位“秀姨”拜堂?这位赵姑娘倒是走了个潇洒,也不想想如此一来,他却如何脱身? “嘻嘻,难道不是你惦记你那好姐妹的女儿,这才放我离去么?”赵青木忽而站起身来,将头上朱钗一送,青丝散落,她却毫不在意女儿家的仪容。 “我不是......”阿秀蓦然摇了摇头,低声回道,“她背叛师门,早已不是我的师姐了。” 赵青木兀自将身上那碍事的行头一一褪去,一面却好奇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与我说说么?” “夫人不许我与旁人说。”阿秀当即摇头拒绝。 “好吧,那你们这位宋家少爷,算旁人么?”赵青木指了指那在一旁有些发愣的顾见春。 “少爷自然不算。” “那你和他说,他也想知道。”赵青木将双耳捂住,“我不听就是了。” “这......”饶是顾见春如此淡然之人,此时却也有些忍俊不禁。却让这赵姑娘将那阿秀的脾性摸了个透......只是察觉到那阿秀投来的目光,他却不得不正色点头道,“确是如此。有劳秀姨解惑。” “好吧。”阿秀也知时间无多,遂长话短说道,“师姐名叫江萱,在几十年前与一男子私定终身,还泄露本门不传之秘。老夫人大怒,遂将其逐出师门。只是后来师姐忽然抱一小儿前来,求夫人代为抚育。夫人虽拒绝,却架不住师姐央求,便令师姐废尽一身功夫,才许她将那小儿送至栖梧山。” 顾见春点了点头,有意忽略那阿秀身后瞪大了眼睛的赵青木,随即问道,“这些我已经知晓。所以她究竟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只是阿秀却摇了摇头。 “师姐行踪不明,想来应当是死了。” 她说这话之时,甚至不带一丝恻隐,仿佛那人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死了?!”赵青木惊叫道,“你如何知道的?!” “夫人每年皆会差人替她超度。”阿秀蹙了蹙眉,转过头来,“赵姑娘。” 赵青木顿时会意般地捂住耳朵,只是阿秀却叹息道: “看样子,我无福消受这嫁人的福气——” “别啊......”赵青木顿时讪笑,凑近将她胳膊一挽,“阿秀姐姐,你莫生气......” 阿秀...姐姐? 顾见春不知作何感想,这辈分如何在这位赵姑娘的口中怕是不值一提。 “我不生气。”阿秀摇了摇头,手中丝线一紧,“问剑之主,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两人一惊,只听那门后行出一中年男人,正是已然换了一身装束的南宫孤舟。只见这男人衣着明艳缎袍,盛装打扮,端的是一副喜庆的模样。若非几人知晓内情,恐怕真要以为他今日正逢喜事,更添容光。只是这男人脸上却无端显露几分疲态,鬓发染霜,眼角更是沟壑陡生,如同骤然老了十载。 两人见他这副模样,俱是心中惊疑。仅仅几个时辰没见,这南宫孤舟竟换了副模样,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思及先前种种,顾见春登时沉声道:“你将她怎么了?!” “哼。”南宫孤舟眸光一转,也不理会他,只看向那面如冰霜的绛衣女子说道,“秀娘子。” “问剑之主,今日应是宾客满盈。”阿秀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对方的称谓。只不过她开口却不甚客气,这倒也不怪她,她与旁人说话便皆是如此,遑论这本就不得老夫人青睐的问剑庄主。 ——言下之意,竟是要赶他离去。 “秀娘子多虑了。”南宫孤舟拱手道,“在下前来,是想与秀娘子求证一件事。” “......”阿秀蹙起黛眉,回以疑惑之色。 “秀娘子,与她最后一次相见,是何时?” “谁?” “江萱。” 阿秀一怔,循着记忆溯源而去,只依稀记得那一袭青衣的女子冲她遥遥招手,那碧色镯子在夕阳之中泛着熠熠光芒。 “约莫是......十余年前。”她思忖着说道,“是她求夫人保下她的女儿之时。” 南宫孤舟了然点头:“此后便再未曾见过么?” “嗯。”阿秀面色冷然道,“她武功尽废,于宋家而言,已是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南宫孤舟笑了笑,像是在琢磨这四个字。 “秀娘子,若非她被逐出师门,可轮不到你做这‘守夜人’。” 顾见春与赵青木对视一眼,眼中疑惑不已。这南宫孤舟为何像是转了性子,此时竟是在...替这小湄娘亲说话? 阿秀怔愣一瞬,随即答道:“我无意与师姐争夺,一切全凭夫人安排。” “哦。”南宫孤舟客客气气拱了拱手,淡然笑道,“多谢秀娘子解惑。适才在下忽而想起,老夫人方才似乎身体有恙,不知秀......”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掠过,那绛衣女子化作一团红霞在众人眼前离去。 这...... 两人皆明白这南宫孤舟是有意要将阿秀支开,怕是扯了句谎,这阿秀竟真的信了...... 却不知此时他独自前来又是为何。 “南宫庄主,如此行径,怕是不合规矩吧?” 顾见春不疑有他,当即问道。 “在我问剑山庄,却与我讲规矩?小子狂妄。”南宫孤舟不咸不淡地应道。 “问剑山庄有什么了不起?!”赵青木心中一横,指着他大骂道,“喂!老匹夫!我告诉你,我赵青木是不可能嫁的!你最好现在就将我二人放了,否则让我爹知道,定要你好看!” 出门在外,受了气,这才想起她那不着调的爹爹。她虽然不知爹爹在这武林之中是什么角色,但是出谷以来,任谁说起来去谷,皆是敬畏有加,想来爹爹的名号定然深入人心,如今便是借来唬一唬这不可一世的南宫孤舟,也当是物尽其用。 “你爹?”南宫孤舟思忖片刻,却别有深意地答道,“此乃宋夫人的意思,今日便是你娘来了,也得遵宋夫人的安排。” “我......”赵青木登时一噎,看来对方亦是知道她的身世,此时却心生委屈,“那老太婆到底有什么本事,凭什么要我听她的?!” “她有什么本事,日后你自会知道。”南宫孤舟显然不愿多言,只是转而看向一旁顾见春问道:“小友,老夫先道一声恭喜。” “恭喜?”两人异口同声道。 “恭喜曲州宋家与来去谷喜结秦晋之好。此等美事,不该道一声‘喜’么?”南宫孤舟像是有意要激他二人发怒,此时竟面带笑意,颇为玩味地说道,“我问剑山庄今日也沾了此等喜气,倒是借小友的光。” “南宫老匹夫!你莫要信口开河!”果不其然,下一刻赵青木顿时破口大骂道,“就算我爹娘在此,我若不愿,也休想逼我!你再口出狂言,小心我...我......”她左右一看,却也没个趁手之物,心中有些慌乱。忽而灵台清明,指着那椅子上动弹不得的顾见春道:“小心本姑娘不高兴,让他宋家断子绝孙!” “......”此时屋中两个男子一怔,皆没想到这位赵姑娘还有这一出。南宫孤舟挑了挑眉,笑道:“那与老夫何干?” “你......”赵青木略一思忖,怒而答道,“我不管!我不嫁!” 这姑娘......此时无计可施,竟给她耍起赖来。 “此乃宋夫人安排,老夫做不了主。与其说是要你二人代惠儿与贤侄成婚,不如说是老夫人看上那来去谷,要替她这认祖归宗的侄孙寻个像样的威势。” 南宫孤舟竟一反常态地解释一番,末了,他补充道:“你要怪,就怪你出自来去谷,又正巧为她看上了吧......” “就算如此......”赵青木闷声道,“她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可我并无认祖归宗之意,她如何要为我筹谋?” 顾见春在一旁听着,顿时觉得有些不对。这位宋夫人,他的所谓“姑祖母”,似乎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 “宋家早就绝了后,你说她为何要为你筹谋?”南宫孤舟冷笑道,“老夫今日乃是为快哉盟一事才请她来坐镇,哪知让她遇上你,如今这快哉盟盟主的位置,却要重新考量一番了......” “为何?” “总不能是他吧?” 两人同时问道。 “哼。”南宫孤舟将手背于身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是他,也是他。” “什么意思?” 赵青木还是有些不解。只是一旁顾见春却算是想明白了。这宋家无后,宋夫人一人年事已高,又是妇人,不便出面掌权,于是今日本意是来与南宫孤舟共谋重建快哉盟的便宜。但他顾见春却从中掺了一脚,此时便成了宋家心心念念想要寻回的香火,宋夫人自然要借着他的名号揽那快哉盟的大权。 而与来去谷结亲,不过是她图谋快哉盟主事的其中一步。今日即便不是赵青木,只要是什么与宋家有利的正道势力,她皆会点头应允。 “原来是这样。”顾见春点了点头,继而问道,“既然如此,南宫庄主又是为何而来?” 对他来说,嫁娶之事,已然板上钉钉。只是这南宫孤舟此时前来解释一通,却是多此一举。既然横竖要做恶人,又何必解释? “呵呵......”那南宫孤舟罕见地温声一笑,“你坏老夫大事,老夫是来找你麻烦的。” “......”两人面面相觑,这南宫庄主是吃错了药么?为何仅仅一会儿光景,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显然,两人并不信他所说“找麻烦”之谈。南宫孤舟了然道:“老夫知晓你们无意于此。要走要留,全凭你们自行决定。” 赵青木登时瞪大双眼,有些不敢置信道:“真的?” 南宫孤舟笑而不答。 “庄主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顾见春却已经打定主意,便是此人以那劳什子“快哉盟主”之位要挟,却也无妨——他本就无甚兴趣,若是这等虚位,能换得他三人平安离开,倒也是一桩幸事。 “在小友眼里,这快哉盟主之位竟如此不值一提?”南宫孤舟像是看穿他心头所想,饶有兴趣地问道。 顾见春叹息一声:“南宫庄主,晚辈只想知道小湄现下何在。” “老夫知晓,你们有诸多疑问。”南宫孤舟避之不谈,只颔首道,“正巧老夫亦是,不如你我互通有无,也好应付那宋老夫人。” 这南宫孤舟当真狡猾,一旦看出他心中所想,便要积极笼络,为他所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只不过此时受制于他,却不得不顺了他的意。 顾见春点头道:“如此说话确实不便。不知庄主想问什么?” “呵。”南宫孤舟会意,当即双指一并,凌空一点。也不见他近身,顾见春忽然身上一松,经脉之中那无形的阻滞顷刻间便无影无踪。他当即站起身来,左右探查一番——确是替他解了穴道。 “量你也跑不出去。”南宫孤舟笑了笑,自顾自地背手走了过来,“你们如何又遇上的?” “......什么?”顾见春乍听这“你们”,却不知他说得是哪个“你们”。不过思量片刻,却也明白过来,他是说小湄。 他想起那少女昏迷之前,曾如此怨怼,问他为何要骗她。 看来其中,还有隐秘。 他思量片刻,随即回道: “无缘山。” 第29章 无题 “哒哒哒——”小毛驴撒开四蹄,在那宽阔山路上不停奔行。之所以那毛驴如此勤勉,乃是其背上的大少爷灵机一动,将那烙饼挂在毛驴颈边。 那毛驴望着眼前看到却吃不到的美味,自然撒欢一般向前奔走。 “小青!慢点慢点——”那少年一身锦衣,身上背个竹篓,腰上挂了一柄宝剑,身后却跟着一众家仆护卫。只见他兀自扯着那小毛驴颈边缰绳,大喊着“慢点”。谁知不多时,他身后行出一众仆人,却也追着他,大声喊着,“少爷!慢点——” 行人也不是痴儿,此时听到动静纷纷避让,揣度这是谁家的少爷——因着这少爷穿着名贵,丝锦加身,白壁束腰,就连那看似不甚起眼的墨色长靴,缎面熠熠生辉,却也堪称上品。只可惜,这少爷看上去金贵,脑子却像是不大灵光。今日来拜庄的都是些颇负名望的武林豪杰,一无大贾,二无官吏,只些个三教九流之众,自然也没能认出这仆人口中的少爷,究竟是哪家的少爷。 “小青——我说你诶——”他察觉到众人目光,一时之间却心虚无比,遂一把将那烙饼摘了下来。那驴子眼中只管盯着烙饼,此时眼前美味不翼而飞,它自然要循着那香味而去。也不管背上何人所在,它当即将头一扭。 “诶唷——” 这位大少爷却是一个没抓稳,竟被这驴子从身上抖了下来,直摔了个狗啃泥。 “哈哈哈!”众人哄然大笑,只怪这少爷姿态着实生趣,又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模样。方才见他此等身手,连驴子都骑不好,也纷纷猜测此人并非什么武林名门之后,再闻这这笑声便更添三分真情实意。 “少爷!您没事吧?!”众仆人跑得满头大汗,此时见自家少爷从那驴子身上跌落而下,自然慌乱无比,一时之间,群仆叽叽喳喳,乱作一团。只听那被围在其中的大少爷忽然大喊一声:“都给本少爷闭嘴!” 群仆噤声,不敢再发一言。只见众人让出一条道,那位金枝玉叶的大少爷兀自拍了拍身上泥土,左右一看,正了正衣襟,便大大方方地重新翻上那驴子。仆从之间有人急声道:“少爷!不可啊!若是您再摔着,可让小的们交代不起!” “本少爷今日心情好,不与你们计较。再说一遍——” “不,准,再,跟,着,本,少,爷!” 他说这话之时,确是板着脸,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众仆面面相觑,犹豫不决。此时清风乍起,他向着周遭望了一圈,抬了抬腰间宝剑,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再抬首时,面上却已换了一副神情,端的是一副毅然决然的模样。 “我乃大盗江夜来座下首席弟子枕石居士是也!尔等若再敢发笑,莫怪我这宝剑不长眼!” 江夜来? 此时轮到一众看客瞠目结舌......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小毛驴处于人群焦点,不安地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此时此刻,却像是也在嗤笑这脑中缺了根弦的主子。 “江夜来?那是谁?” “她啊——不就是前日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女贼?” “嗨哟,可别说,那碧天剑可是大有来头呢。” “你说…这小子身上那把剑...是不是就是碧天剑?” “这哪儿能比啊?和那碧天剑比起来,这小子手里拿的就是把破铜烂铁!” 那大少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幸功力不足,只听得人群一片嘈杂,却不知那些个驻足围观者都在说些什么。众人只觉这目光威风凛凛,气势十足,面对这一众审视打量的目光,却也无甚避退之色。此等光明磊落,倒是让这一众人心生畏惧,此时却也忌惮那所谓“少爷”的身世背景,有心之人早已收声。听说这江夜来可是与那皇室有些关联——莫说,搞不好啊,这小子还真是大有来头! “哟,这不是石少爷,幸会幸会!”人群之中,一人忽然朗声上前,拱手行礼。石大少爷定睛一看,对方两条美髯凌空飘飞,端的是一副儒雅英武的风度,这不是那陆大哥又是谁? 于是他连忙翻身下驴,心中自是亲切难当。 “陆大哥,你也来参加这问剑山庄的喜宴啊?” 这误打误撞上了山庄的,便是前日里被那顾见春与赵青木二人留在帝都,后来与那扶桑和尚有着一面之缘的石溪。 “石少爷,曲州一别,如今可是无恙啊?”陆止行笑眯眯地抚了抚美髯。依照辈分,这小子理应唤他一声叔伯,只他惯是知道这石少爷家财万贯,在曲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商贾名流,若是能与这石家大少爷兄弟相称,日后好处定然是只多不少……他如此盘算着,面上便更添几分笑意。 只是那石溪却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道:“别提了,陆大哥,想找的人没找到,不想做的事却多了一箩筐!” “哦?”看着面前少年满脸愁容,陆止行心中却腹诽不已——如你这般的富家少爷,不是忙着吃喝嫖赌,就是忙着接掌家业。可这石家少爷却整日只想着闯荡江湖,不愿着家的,倒也是第一次见! 只是他却也只敢心中想想,毕竟这石少爷还是有钱,他陆止行俗人一个,犯不着和钱过不去。 “唉,此事说来话长。前日里你我不是在帝都碰上一面么?那时候我还正被族中长辈逼着,学些个家族生意之事。当真是诸事缠身......”他学着那江湖人士,向这陆止行规规矩矩抱了抱拳,歉笑道,“招待不周,还望陆大哥见谅。” 陆止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点头道:“家大业大,难免琐事多些。”心中却啐了一口,这酒囊饭袋,不就是掌家经营,有何难的?当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 “唉,是啊......”那石溪像是终于寻着个知己一般,顿时勾上这陆止行的肩膀道,“陆大哥,你是不知道,我在帝都之时,还遇上一桩怪事!” 路止行瞥了一眼那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微微皱眉,却转而问道:“什么怪事?” 哪知那石溪竟凑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我啊...遇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陆止行心中一紧,险些一把将他推开。虽说他自诩豪侠猛士,却也不是什么神仙道士,总是要忌讳着些。 他勉强定了定神,状似很感兴趣般问道:“此话怎讲?” 石溪此时也不避着了,这便打开话匣子,将他那时如何寻人,又如何遇上个怪和尚的事一一道出。 只是陆止行却听得心中愈发不耐,看了看天色,日头高挂。再过一会儿,吉时将至,难怪这路上此时稀稀拉拉,已经不见几个人影。 他可不是来看热闹的,此番前来,还有大事,如何听这傻小子在此扯天说地。 “......石兄弟,你看我这......”他方想拱手作别,谁知对方喋喋不休,竟将他的话头打断,自顾自地说道: “我家那老太太可是担心的不得了,只说我是撞上些不干净的东西,要请个道士来施法驱邪!说来也怪,隔天啊,我就听别人说,那路上无端多了几具尸体,竟皆是扶桑人士!” “扶桑?”陆止行忽然心念一动,“你是说扶桑海国么?” “还有哪个扶桑?”石溪笑望他一眼,像是在笑话他连这都不知道。 陆止行强压下心头不悦,拱手解释道:“哦...石兄弟所言极是,是陆某见识粗浅,有劳石兄弟解惑了。” “哪里哪里。”石溪被人如此抬举,自然连尾巴都翘了起来,得意洋洋道,“若是别处倒也还好。只是陆大哥也是曲州生人,毕竟那扶桑与曲州互通船舶,这些事,还是应当了解一二......我听家中长辈说,再过几年啊,定然有大作派!” 陆止行嘴角抽搐一番,才将那怒火生生按了回去。今夕何夕,他如何要这小辈来教?只是今日有大事,他也不愿闹个不愉快出来,左思右想,遂强笑道:“石兄弟说得是......那敢问这扶桑人,为何会在南音山之上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石溪故作高深,摇头晃脑道,“那道士说,想必是有什么邪祟作乱,将其引了过去。不过官府的人可不信这一套,只是左查右查,却没能查出什么,扶桑的使节都走了,这扶桑人却也只得草草埋了。” “原来如此。”陆止行心中啐了一口,骂他净会捕风捉影,可面上却不动神色,点头应道,“石兄弟吉人自有天相,如今逢凶化吉,再来问剑山庄喝一杯喜酒冲冲晦气,倒是美极。” “哈哈哈——”石溪拍着对方肩膀,乐呵呵道,“是也是也。知我者陆大哥也!” “不过么......”末了,石溪挠了挠头,叹息道,“我来问剑山庄,却又是来找人的。” “哦?”陆止行眼珠一转,“谁?” “我想找那来去谷的赵小姐,也不知她在不在这儿。”石溪颇为惆怅地说道,“她最是爱热闹了,如今江湖上相传甚广的便是这问剑山庄的大婚一事,我便求我爹替我寻了个喜帖,匆忙赶来看一眼......说来我与陆大哥也是有缘,恨水山庄匆匆一面,帝都重逢。今日竟又在这问剑山庄碰上了!” 陆止行敷衍般地点了点头,想这石家少爷横竖也问不出什么话了,只拱了拱手道: “石兄弟,你看天色也不早,不如你我先进那山庄落位,品着香茗,再好生叙叙?” 石溪忙不迭地点头道:“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只他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那喜帖实则是他爹花钱买的。上山之前他多了个心眼,曾借故与别人的喜帖比对一番,这才发现他爹竟给他买了个假的! ——这问剑山庄,排场忒大!就连他爹的面子都不管用。 他如是想着,心中得意莫名,如今还得看他自己的。好在他平日素讲义气,四海之内皆朋友。这正巧遇上陆大哥,也不怕问剑山庄的人拦他了。有陆大哥带着,他便也能顺利混进去。 ——说不准一进去就能看到那日思夜想的赵姑娘了...他如是自我安慰。自从帝都一别又是数日不见,竟觉得已过三秋。也不知赵姑娘如今几何,可是无恙。想起那娇憨动人的模样,他心中便狂跳不止,热血澎湃。 “嘿嘿......”谁知想归想,他竟无端笑出声来,引得那陆止行频频侧目,却只当他脑子不好使,也不愿再与他答话。 “什么事,这么高兴?”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询问。 石溪正是乐上心头,自然无暇顾及别的,愣愣答道: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将脑海中所想皆道了出来。 “噗嗤——”对方忽而发笑,像是忍俊不禁,“美人?多美的美人?” “自然是窈窕淑女,明艳动人。”那石溪想也不想便作答,倒叫一旁的陆止行瞠目结舌。这人当真是痴傻了,这说话之人来路不明,他竟与对方说得有来有回,不是神志不清又是什么?! “......石兄弟......” 他话音未落,只听那无端而来的声音像是恬然一笑,又开口问道: “那...有我美么?” 此时石溪却一个激灵,这才清醒过来。听这声音,竟是一位女子所出,且...... 这声音来源,现下正在他二人的头顶之上! 他抬头一看,只见眼前一花,那衣裙簌簌飘飞,这说话之人竟是从那树上落了下来。他心头一慌,不由自主伸手去接,电光石火之间,那女子落在他手上,他却只觉接到飞鸿片羽,轻若无物。 一阵铃铛声响起。 他定睛一看,登时大惊失色。 与其说这是个女子,不如说是个孩童。只见那孩童金发碧眼,当是西州人的模样,却着一身洁白无瑕的孝衣——就连那鬓边也戴着一朵白花。 是的,孝衣。石溪别无长处,唯有看那些个玉雕器物,绫罗绸缎种种,他才有些个独到的眼光。饶是那材质再名贵,织造再精细,观其形制,它也还是一件孝衣! 这种日子,又是在上问剑山庄的路上,这孩子穿着孝衣,却当真是诡异之至...... 只见这金发孩童正睁着那双猫儿般绚丽奇诡的眼瞳,好奇地打量着他。那樱唇不染而艳,一开一合轻声问道: “我与她...孰美?” 第30章 取舍 “你二人倒是有缘。”听完对方讲着这来龙去脉,那南宫孤舟不冷不热地回道。 “......”顾见春一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他意有所指地说道:“有缘或是无缘,却也皆是人定。” “呵呵。”南宫孤舟大方承认道,“是老夫回绝了你,又诓了她。” “庄主这是何意?”顾见春登时不解问道。 “你二人本就不该一路,何必强求?”他摇了摇头,“与她江家扯上关系,通常便没什么好下场。你说是也不是?” 南宫孤舟目光晦暗难明,只随口答了一句,却不愿再多说。 “想问什么?便说吧。”他倒是客气,有来有往。 “那她现下何在?”顾见春当即问道。 “没死。”南宫孤舟嗤笑一声,“但也不算活着。” 看对方那神色,却像是别有深意。 “什么叫‘不算活着’?”医者难免会更留意这话中深意,赵青木登时寻到这句话的关键所在,“难不成...你当真废了她的武功?” “是死是活,全在你二人一念之间。”南宫孤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方才老夫说,要去要留,全凭你二人心意。” “什么意思?” 两人相视一眼,顿时警觉。 “若是二位能代老夫小女与贤婿,将这桩婚宴结了,老夫自然有法子让你二人下山。” “我们?”顾见春登时察觉不对,“那她呢?” 南宫孤舟叹息一声,摇头道,“今日婚宴本就不止嫁女,还牵涉到武林势力聚首。只是如今小女与贤婿失踪,想来定然与快哉盟一事脱不开干系。老夫不欲打草惊蛇,这婚宴定然要办,还要办妥。” “非我二人不可么?”顾见春蹙了蹙眉,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 “本来随便寻两人来代替就是了,只是宋夫人有她的计较......”南宫孤舟玩笑般地问道,“怎么?来去医仙之女,于你也不算委屈吧?” 顾见春连忙拱手解释道:“庄主误会了,我并非此意。成亲之事,岂能儿戏?无论如何,还要两情相悦才是一桩良缘,如宋夫人这般乱点鸳鸯谱,即便拜了堂,日后也难免作对怨侣。” 南宫孤舟跟着微微点头,末了,却转而说道: “你二人倒是愿不愿?”他竟十分谦和地问道,全然一副任尔去留的架势。 “老匹夫,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是‘死’,什么又是‘活’?”一旁的赵青木忽然发问。这“老匹夫”三个字,也不知是同谁学的,竟让她叫得如此顺口...... “你二人走,她死。你二人留,她活。”南宫孤舟抱着肩,凉凉笑道,“如何?” “你!”赵青木这才反应过来,说了这么半天,原来是要以那夜来姑娘的性命要挟他们...... 只是她转念一想,忽然又了悟过来,顿时促狭道: “老匹夫,你要救便救,何必兜这么大一圈?” “有意思,你如何知晓老夫救她?”南宫孤舟挑眉,一双鹰目注视着这年轻少女。 “方才看你,还是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如今再见,你却要以笑声掩饰咳喘,自然是内劲不足,亦或是受伤所致。”赵青木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有条不紊地解释道,“以你的身手,在场恐怕没有几人能伤你。除了那宋老太婆——” 她一面说着,忽然撇了撇嘴,接着说道:“只是你二人并未起什么冲突,也不见你有别的伤势,所以依我看...你这伤,乃是内劲不足。” “换而言之,就是你练功走岔了路,或是替人疗伤所致。不过我对武功门路不甚了解,不知道这是哪一种。不过么......你总不能在大婚前夕还忙着练功吧?”赵青木狡黠一笑,像是要将这不可一世的问剑庄主看穿,“老匹夫,救人就救人,何必绕这么大一圈?” “你怎知老夫不是同人打了一架?” “那就当我赵青木有眼无珠。”赵青木也学着那江湖侠客一般抱了抱拳道,促狭笑道,“不过么......老匹夫,你好像中毒了,要不要本姑娘帮你看看啊?” “你何时......”顾见春一怔,还道是她什么时候对这南宫孤舟下了毒。赵青木顿时怒上心头,一脚踢来,他连忙闪身避过,只听她没好气地喊道: “本姑娘要是有这么大能耐,还陪你在这儿过家家?!” 末了,她低声嗔道:“难不成在你心里,本姑娘只会使些下三滥的招数么?” 顾见春面色窘然,只得躬身道:“是我想得多了,赵姑娘莫怪。” “赵姑娘,我让你赵姑娘.......”谁知对方闻言,心头火气更甚。她只将柳眉一竖,又是踢来一脚。这次对方却也没避着,那赵青木见他不躲,这一脚却只得堪堪止住,心虚收回,怒道: “你怎么不躲啊?!” “这......若是你心中有气,发泄一二也好?”顾见春有些无奈回道。这赵姑娘的脾气似乎愈发差了,如今动辄便要动手,真不知她那“心上人”该是如何一副好脾气,才能纵她这般胡闹。 “你这呆子!”赵青木兀自啐道,却只觉有些面热,索性将脸别了过去。两人这一通小插曲却被那南宫孤舟看在眼里,他只垂下眼皮,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闹腾。末了,待两人各怀心思,不出一语,他这才拢了拢衣袖,轻咳一声,正色道: “小丫头慧眼。”他点头承认,“老夫是中了毒。霜华寒毒。” “本姑娘就知道。”赵青木却是意料之中一般,冲一旁顾见春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得意什么。顾见春不明所以,赶忙问道:“为何是......” “小友,如今该是老夫来问了。”南宫孤舟深深看了他二人一眼,当即问道,“你们与万寿宫究竟有什么关系?” “万寿宫?”顾见春神色一凛,摇头道,“毫无干系。” “老夫信你。”南宫孤舟颔首道,“那...她呢?” “她......”顾见春一怔,眼前划过那明灭焰火,满院尸首,那少女利若刀锋的目光,却摇了摇头。 “毫无干系。” “是么。”南宫孤舟却是不动声色,“昨夜魔宫来袭,剑阁倾塌,可偏偏剩她一人。若说无关,那老夫这剑阁又作何解释?” 顾见春心下一沉。他不知此事究竟与小湄有何关系,但是她去剑阁,难保不是去寻那碧天剑,若当真是她放的火...... “喂,老匹夫,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了,现在该轮到我们来问了吧?”赵青木灵机一动,指着他道,“当初不是你让她从那苏家小子的手里将剑夺了过来,如今有什么脸面指责她?不过是要物归原主罢了,难不成你想占为己有?” 赵青木这一通咄咄逼人,任谁听了都要心虚三分。只是南宫孤舟却大方承认道:“是。” 两人大惊,赵青木暗道这老匹夫竟装都不装......只听他接着说道: “此剑不祥,放在哪儿都不如放在问剑山庄。” “你!”她登时怒火中烧,“无耻......”只怪对方说得正气,倒像是她的不是了,“明明是苏家的东西,你拿来做什么?苏家因此被灭门的时候你怎么不管?如今倒是说得大义凛然,假仁假义!” 顾见春汗颜无比,这赵姑娘不仅是脾气见长,那骂人的功力却也更是不遑多让。只这一通言辞,若是遇上个定力不好的,恐怕不等她说完,此时已经动手了。这位南宫庄主却也能沉得住气,任凭对方一口一个“老匹夫”,他却也不恼。 “哼哼。天下之大,区区苏家,不足一提。”南宫孤舟无甚所谓道,“再者而言,苏家的东西?老夫记得,也并非是他苏家的东西吧?” “你......” 赵青木登时心虚,他说得不错,若是追根溯源,这碧天剑当属梅家。 “呵呵......”南宫孤舟拂了拂袖上褶皱,“君子慎密而不出,梅家也好,苏家也罢,这把剑,只有在问剑山庄,才最是安稳。” 顾见春心中一凛,原来他也并非贪图财宝,而是要有意要雪藏这碧天剑的秘密......如此看来,这南宫孤舟当是心系大局之人。 “笑话,我看你这问剑山庄也不算安全!”赵青木似是被气笑一般,反而激他道,“听说这把剑可是与那前朝皇陵有关,你可要小心哦.......” “那是自然。”南宫孤舟却不与她作这口舌之争,“不过你二人要这把剑又是做什么呢?” “我才不.......”赵青木撇了撇嘴,却意识到自己多话,顿时收声。 那一旁的顾见春却是坦率,拱了拱手答道: “恩师有命,此番下山,正是来寻这把剑。” “原来是他......”南宫孤舟忽然若有所思道,“你师父还说了什么吗?” “未曾。” 南宫孤舟点了点头,恐怕这放鹤人是与他不谋而合,遂安下心来。 “南宫庄主,晚辈有一事不明。”顾见春低声问道,“既然庄主本意是为平息碧天剑的风波,又为何要命人传出‘江夜来盗剑’之说?您为何......要如此陷害她?” “这便是两个问题了?”南宫孤舟忽而反问道。 “这......”顾见春一怔,对方竟像是在与他说笑。只是“说笑”二字,却无论如何不该是这南宫庄主的作派才对。 “呵呵......”南宫孤舟摆了摆手,像是不在于他为难,只解释道:“盗剑之说,并非老夫所传。老夫也......从未想害她。” 只听那男人叹息一声,像是又苍老几分。此时此刻,这孤傲的问剑主人忽而满面倦容,似是千般滋味不可捉摸。 顾见春与赵青木闻言,面上自是惊异莫名。这位南宫庄主,是不是对“害”有什么误解?不待顾见春发问,那赵青木当即质疑道:“你方才又是在众人面前折辱她,又是要废了她的武功,你这不算害,那天下就没有坏人了!” “呵。”南宫孤舟肩头一震,似是低笑一声,却不作答。 “你笑什么?” “老夫笑你二人,涉世未深,不分善恶,不辨伪贤,不知好坏。”南宫孤舟冷笑道,“便是如此,你们也只当是在救人?” 两人一愣,面面相觑。 “可笑,可笑......”南宫孤舟摇了摇头,嗤笑一声,“你二人可知,这霜华寒毒究竟是什么?” “我听爹爹说,这霜华寒毒,乃是江家的绝学。辅以霜华掌,阴阳两极,阳掌杀人,阴掌救人......”赵青木思忖着说道,“既然你中了寒毒,恐怕你已经为她治伤才是?” 南宫孤舟颔首道:“不错。老夫将霜华寒毒过至自己身上,这才使她免去极寒之苦。” “你有这么好心?”赵青木狐疑道。 “若是不信......”南宫孤舟伸手,赵青木警觉地退了退,却发觉他是要自己诊脉,“你可亲自看看。” 她将手指搭在对方脉上,须臾,她大惊道:“这......你莫不是同她打了一架?!” 这寒毒已入五脏六腑,若不是这南宫孤舟功法淳厚刚劲,恐怕此时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寒毒肆虐,她早知道那夜来姑娘已经没有一敌之力,否则定要怀疑这两人又交过手。 “你......将那寒毒过到自己身上,是何用意?” “若不这样,日落之前,她必死无疑。”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 死...... 两人皆难以想象那方才还身手矫健的少女竟几近凋零,只是谁也没想到,竟是这南宫孤舟要出手救她。 顾见春心中隐痛,沉声问道:“她究竟......为何如此?” “为何?那便要从霜华毒功说起了......”南宫孤舟淡然说道,“霜华毒功,本就是江家为了延续先祖江雪那霜华诀的荣光,而生生造出的功法。” “此功法洗髓锻体,修习者一日千里,短则三年,多则五载,便可大成。” “既然这么厉害,为何却从未听说谁修习?”赵青木顿时疑道,“你莫不是诓我们?” 南宫孤舟哼笑一声,缓缓开口道: “因为修习之人,皆不得好死。” 第31章 旧事 “什么?!” “怎么会?!”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不得好死?她为何会练如此邪异的功夫?! “习武者,欲速则不达。如她这般三年五载便小有所成者,若非天赋异禀,那便只得靠这旁门左道了。”南宫孤舟似是料到他二人这副神情,此时却怅然地笑了笑,“终究是竹篮打水,缘木求鱼......” 此刻,顾见春却霎时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霜华毒功,能在短时间内令武功突飞猛进,兼之她本就天赋极佳......难怪即便不用栖梧山的功夫,数载之间,她那身手也能如此惊艳奇绝。这功法,当真是害人不浅。 “既然如此......”他忽而心慌意乱,“既然如此,她为何要修习这功夫?” “哼。”南宫孤舟冷哼一声,“这得问江家。” “江家?” “兴许与老夫也有些关系吧。”提及这两个字,他却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她修习霜华毒功,是为了上问剑山庄。” 赵青木当即质疑道:“真是奇了,你是她亲爹,她是你亲闺女。她要来这问剑山庄,还得先学个厉害功夫,又是什么道理?” “如此想来,是什么道理?”南宫孤舟竟无端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道,“她是来杀我。” “杀你?” 这对父女......赵青木暗自咂舌,当真是奇人奇事。 “确是如此。”南宫孤舟点了点头,“她寻不到她那娘亲,自然要向老夫讨人。只是老夫亦不知道,于是江家有人告诉她,是老夫害死了她娘亲。她练成霜华毒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问剑山,问她娘亲的下落。” “彼时她尚且根基不稳,只使出十七剑便力竭。” “十七剑?”赵青木有些不解,她不曾用剑,不知道这十七剑又是什么说法。 “哦......想来在老夫剑下,也只撑了半炷香的功夫吧。她那功法不纯,又急于求成,自然难当大用。老夫只将她打昏,后来如何,倒是不知。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来找过老夫,兴许是她那背后的主子不许她再来了吧?哼......” 南宫孤舟轻嗤一声,像是对那谢家之人十分不屑。 小湄...... 顾见春心中一痛,忽而明白她那时曾说,能留南宫孤舟半炷香。彼时她只道自有办法,几人却不知这法子乃是她亲身尝试而得......她为寻娘亲下落,修习禁术,好不容易功成,以为有与之匹敌的机会,却轻而易举就败在对方剑下。那日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其实对她而言,败给南宫孤舟乃是莫大的耻辱吧? “南宫庄主,你当真不知她娘亲下落几何么?” “当真不知。”南宫孤舟却十分坦率地摇头道,“萱娘她性子刚烈决绝,一旦决定某事,无人能左右她的想法。” “萱娘?您是说......小湄的娘亲?” 这称呼极其怪异,似乎不应从南宫孤舟的口中出现。 南宫孤舟叹息一声,点头道:“她娘亲名叫江萱,是如今江家家主的远房姊妹。” 顾见春心中暗忖,原来小湄的娘亲名叫江萱......这名字却是闻所未闻,就算是小湄,也从未提及过她娘亲名姓。这南宫孤舟叱咤江湖十余载,却也未曾听说问剑山庄有个叫江萱的女子。想必是南宫孤舟刻意将其抹去,掩盖其踪——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缘何,他心中竟隐隐浮现一股莫名的异样之感。 ——似乎......有什么弄错了...... 此时不明状况的赵青木却在一旁问道:“你说你不知道她娘亲的下落。可你先前又与那宋老太婆说,你能给她一个交代...这不是自相矛盾?” “嗯。”南宫孤舟点头承认,“以老夫之见,萱娘恐怕早已自尽而终了......” 他面色极为复杂,既有怨怼,又有悔愧,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无妨,总要有人记得.......”他抚了抚袖子,看着袖口层层刺绣。那还是亡妻身怀六甲之时为他缝制的衣袍。这衣袍过于华贵了些,两人遂商量,待腹中孩儿大喜之日再穿。 今日便是大喜之日。 “不如老夫与你们讲个故事吧——” .......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多危险啊。”石溪见对方是个小丫头,连忙将她轻轻放在地上,这才发现她竟是赤脚而行。石溪心中不免担忧——究竟是谁家的小孩,怎会令她如此打扮,还放任其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对方却扬了扬头,不解道:“很高吗?” 石溪抬头,看了看头顶那老松,枝杈纵横,遮天蔽日。 “......”他一时竟不知道这小姑娘是当真不知,还是有意要笑话他轻功不好。只不过...他上下打量一番这还不及他腰间的小鬼头,心中生疑——这小丫头瘦瘦弱弱,也不像有功夫傍身的样子啊? “噗......”小姑娘眨了眨眼,却像是看穿他所想一般,摇了摇手腕上的铃铛道,“我很厉害哦。” “是是......”石溪汗颜无比,只得点头应承。他不知这小孩是什么来头,今日来赴宴的皆是些名门贵客,指不定是谁家深藏不露的神童私自跑出来玩耍,却正好被他撞上。 “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小孩啊?” “我?”那金发碧眼的孩子却转了转琉璃般的碧瞳,只说道,“你又是谁家的小孩啊?” 石溪哭笑不得道:“我不是小孩......” “哦...”小女孩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也不是小孩。” 石溪:“.......” “真的!”那小姑娘小脚啪嗒啪嗒地在他身旁转了一圈,忽而问道:“你身上是不是有辛夷花?” “花?”石溪愣了愣,想起他出门之前,小辙曾在他身上系了个香囊,说是曲州城的邱小姐送给他的,这事儿家中长辈都是点了头的,只待他将那帝都生意结了,就回曲州城定下这桩姻缘。 石溪努力回想一番,却只能想起那幼时曾一道玩耍的某个孩童的脸。据说那邱家小姐知书达理,温婉贤淑,是曲州城公子哥排着队想娶的好姑娘。什么邱家小姐......他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半点印象...... 正是听闻这桩“噩耗”,他才执意要来问剑山庄寻一寻那朝思暮想的赵姑娘。他心中已然打定主意,若是寻到赵姑娘,说什么也要与她说明自个儿的心意。此事迫在眉睫,若是再让赵姑娘走了,他石溪就要一辈子被拴在那曲州老家了...... “是啊,这儿有个香囊。”他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女儿家做的物事。香囊绣工不错,却只得说中规中矩,无甚新奇。 只是那女孩却像是极为痴迷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如梦似幻的表情。 “你......”石溪那鸡皮疙瘩骤起,顿时退了一退。谁知他方要收手,对方却勃然大怒道:“给我!” 石溪这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其抛了过去。他对这邱小姐没什么感情,自然也不在意这香囊花落谁家。好汉不吃眼前亏,看这小姑娘像是骤然发怒的小兽,他竟有一种对方要夺他性命的错觉。 当真是毛骨悚然。 对方小手稳稳将其接住,却是细细嗅着那香囊滋味。忽而,她那如同碧潭一般的眼眸中竟落下两串泪珠。 “呜呜呜......” 顷刻之间,她竟怔然落泪,兀自哭了起来。 石溪顿时不知所措,好在周遭不知何时已没了行人,他却也没什么欺负之嫌。只是这孩子却愈哭愈大声,竟险些背过气去。 “好了好了......”终究是心中不忍,石溪轻轻挪了过去,缓缓拍着她的脊背替她顺气。那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他却莫名其妙。 ——这小姑娘,莫不是个痴儿? 哭声骤止,四方俱寂,似乎连周遭景物都换了个颜色。眼前山庄不是山庄,烈日不是烈日。 石溪忽而看见一金发素衣的女子跟在一白衣剑客的身后。一步一趋,煞是乖觉。 “李大哥!”她雀跃无比,发间别着一枝俏丽小花。 “如此就算是盛装吧?”那白衣剑客轻笑道,“这样他们总不至于拦你了。” “中州人,规矩真多!”女子撅了噘嘴,像是有些不满。 “今日是来查案,你可莫要生事。”男子将她那颈后兜帽拉起,只露出那一朵娇花在鬓边,与那金发相得益彰。 “知道了知道了......”女子嫣然一笑,拢了拢衣襟,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远。 “哎——”石溪伸手,想要挽留,只见一旁男子面色怪异地望着他道,“石兄弟.....石兄弟?” 他登时灵台清明,一晃神,只见陆止行正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石兄弟,走啊?” “哦......哦!”石溪挠了挠头,有些怔愣。他左右一看,周遭行人面色匆匆,皆是赶来赴宴之人,那古松依然在头顶簌簌作响,却哪里还有什么金发碧眼的小女孩? “嘻嘻嘻——”一阵铃铛声缥缈而过,伴随着孩童嬉笑的声音。 他见那陆止行有些不耐,已然自个儿向前走去,于是不敢迟疑,连忙跟在后面喊道,“陆大哥,等等我等等我......” ——难不成他当真如那道士所说,是撞了邪?可是那道士应当已经为他驱邪才是,又如何还能带到这问剑山庄来...... 两人行至山门,他从怀中摸出那粗制滥造的请柬。只是他忽而心头一凛,又在身上一通摸索。 不对啊......那香囊呢? “怎么了?”陆止行见他面色有异,遂问道。 石溪面上有些发白,却强颜欢笑道:“无甚,无甚。” 只这值守之人却也没看出他请柬有何异常,只道他与那陆止行一路而来,却顺理成章将两人放行而去。 石溪松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张灯结彩,红绸铺天的景象,忽而心如擂鼓。 问剑山庄。 ——赵姑娘,会来么? “都准备妥当了么?” 黑暗中,一人轻扣木缘,沉声问道。 “呵,放心。”一人摇了摇扇子,轻笑道,“都妥当了。” “嗯。”那人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继而意有所指道,“江夜来,没死。” “如此死了,倒是便宜她。”对方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这不是你交代的么?” “......”那人却忽而沉默。 “好了好了......”对方叹息一声,像是宽慰般地说道,“就算没死,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唔......如你所愿。” “......”那人却继续沉默,不出一语。 “怎么...你心软了?”对方试探般地问道。 “梅晏清,祂醒了,你不去看看么?”那人深吸一口气,忽然将手掌按在椅子边缘,饶有兴致地问道。 对方脸色一变,却骤然恢复如初。 只见他美眸一转,笑着答道: “清可是很忙的......改日吧,改日吧。” “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本座以为你已心坚如磐石,不为所动呢......” 梅晏清低笑一声,耸了耸肩道:“清可不敢自比宫主。” “走了。”他将扇子一合,轻盈地跃下栏杆,“宫主保重。” “你才是。”那人不冷不热地回道,“别又搞砸了。你知晓本座耐心不多。” 对方脚步一顿,却未曾回头,只摆了摆手,意为了解。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离人摇着扇子,凭白唱词一首,声音妖冶,雌雄莫辨,倒是转瞬即逝。 “哼。” 黑暗之中,有人低声嗤笑。 “快哉盟。” 一方玉牌忽然化作齑粉,换来满室玉牌战战兢兢,颤动不已。 “别再杀人了......” 角落忽然传来一女子柔柔弱弱的话音。 “别让他再杀人了,好么?” “呵呵......”那人轻笑一声,指节扣在桌上,不答反问道,“今日还好么?” “咳咳咳......”没等到回答,却换来一阵猛烈地咳嗽,伴随着液体涌流之声,却像是吐出了什么东西一般。 “求求...你......”那女子只是低声哀诉,气息微弱,却十分执着于这两句话。 “别让他再...杀人了......” “啧啧——”那人像是十分怜悯地摇了摇头,惋惜不已,“看来这副身子还是不合适,不如再换一副吧?” 那人说着,一手端起烛台,一手将画卷一展,赫然是一紫衣女子的形容。 “这个......” “你喜不喜欢?” 第32章 南有樛木 放眼望去,群祥既集,一派热闹之景。正逢日头偏西,点点微光映在雕花窗棂之上,如梦如幻。沉香木制沁人心脾,看得出主这婚宴之人颇费一番心思,力求这场大婚得体妥当。只是比那沉香木更为引人注意的,还数那宴席之上,羔雁总备,满目琳琅。 人人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却显得那板着个脸的锦衣少年像是个痴儿。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石溪有些怅然地打量着一众来客的脸庞,魂不守舍。赵姑娘竟没有来此,他不免有些失落,望着这周遭如霞红绸都失了兴趣。此时桌上林林总总摆着山珍海味,他却没什么胃口。 赵姑娘,究竟去哪儿了呢? 实则他前日里曾央求爹爹,差人去来去谷探寻一番。只是派去的人却回信说,并未寻到来去谷。此事颇为蹊跷,据他爹说,不知为何,那来去谷竟在一夕之间消失不见,只余荒山野岭。他爹只道是来去谷遭了天谴,要他莫要再执着了。只是他却不死心,定要亲自再来走一遭。 “哟,这不是陆大侠?幸会幸会!”一旁有人抱拳冲二人行礼,那陆止行抚了抚美髯,温声笑道:“高兄,幸会!” 石溪闻言看去,发觉并非与他相熟之人。遂神色恹恹,草草抱了抱拳,只当行礼。只是对方却将脸一沉,有些不悦:“陆大侠,这位是?” 陆止行只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为何非要巴结这石大少爷不可?如今却是两头添堵。 他暗恨陡生,面上只得陪笑道:“这位是曲州石家大公子,今日与陆某一道前来,讨个喜气!” 石溪耷拉着眼皮,看着对方高大威猛,想来定然是习武的好料子。又想起那在恨水山庄,那名叫顾见春的男人以一当十,与那美若天仙的赵姑娘挺身而出,救了他与其余众人。只是看那赵姑娘对其颇有好感,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练功不勤,没能练出如这高什么的一身腱子肉,这才不得赵姑娘青睐? “哦......”那高姓男子显然对这类富家公子哥嗤之以鼻,观他细胳膊细腿,再一听他家世背景,顿时不屑地笑了笑,“原来是石公子,幸会幸会。不知石公子师承何人,有何本事?” “......”石溪晃了晃神,只是兀自寻思那二两腱子肉的营生,没能留意对方说了什么。此时回过神来,却只愣愣看着对方。 对方登时更为不悦,只见那陆止行察言观色,在一旁提醒道:“石兄弟,高兄问你,师承何人呀?” “高兄见谅,方才走神了。”武林中人聚首向来要自报家门,顺带要连同自个儿名号云云一并报出,这才叫光明磊落。他石溪倒是知晓这规矩的,于是连忙抱了抱拳,想也不想便答道: “我乃江夜来座下弟子,枕石居士是也。” 邻座一众宾客顿时声止,怔愣地看着他。连同那大快朵颐的几位宾客亦是放下手中茶盏吃食,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石溪心中有些慌乱,却强作镇定地问道:“怎么?有何不妥?” 须知这“江夜来”的名号,却是他斟酌再三才选定的。他原先本是师承那劳什子光华山福兴洞文乐真人。只是恨水山庄走了一遭,却叫他意识到,这功夫好的不如名头响的。他那曲州拿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师父”无甚名声,真真不好用。于是思来想去,反正这“江夜来”行踪不定,真见过她的人却也没几个,不如就借她那响当当的名号行事,也叫别人欺他不得! 只是歪打正着,此时在座正有晨间看戏之人。那江夜来已被他们归于魔宫之众,只见他几人左右对视一眼,俱是惊疑难当。这小子,难不成与那万寿宫有什么干系? 不过这江夜来若真是南宫庄主的血脉,此事,便有看头了...... 陆止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石兄弟,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那江夜来乃是魔宫中人,你如何能与她扯上关系?” 魔宫?石溪愣了愣,江夜来什么时候成了魔宫之人了?只是遑论哪般,石溪想得却极其简单——莫管那江夜来是好是坏,单说那赵姑娘与顾见春两人一直在苦苦寻她,她就不可能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还魔宫……他登时嗤之以鼻道:“我师父不可能是魔宫中人,她只是看那魔宫之流不顺眼,才半路截胡将那宝剑盗走,你们懂什么?!” “石兄弟,这可不是你我说了算!别的不说,那慧海……”他方想举那帝都闹得沸沸扬扬的慧海和尚为例子,谁知石溪只管摆手道: “哎…今日是问剑山庄大喜之日,陆大哥可别提这些,恐怕坏了规矩啊!” 石溪却当真像是为他考虑一般,极其殷切地提醒着他。陆止行一噎,却有些难堪。只是这小子说得也没错,今日大喜,若是说这个,恐落人口实,回头再传到那南宫庄主耳中,自己可就永无宁日了。 他拂了拂袖子,面沉如水地坐了回去。 “嘿——你小子…….”有人性子急些,看这石溪竟油盐不进,顿时想跳出来指责他。谁知几人话音未出,鼓乐喧天,炮声震地。随着一道喜庆的唢呐之声,众人骤然住口。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新娘子来了!” 石溪目光穿过一众人群,看向那庭前忽而行出一人——不,是两人。 那男子一袭大红喜服,正背着一红纱掩面的女子,一步步向堂前走来。不消看其面容,只看两人风姿,便足以令人过目不忘。那女子不必多说,自然是今日婚宴的主角之一——那位南宫庄主的宝贝独女,南宫惠。 这南宫惠向来被养在深闺,多年以来,任凭那山庄之外风雨如晦,这问剑山庄的少庄主却无知无觉,出落得如此娴雅贞静,宜室宜家。但见那凤冠霞帔的女子,虽为红绸遮其面容,只看那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环在男子颈边的一双芊白柔荑,只叫人无限遐思。 众人目光一转,再一看那男子,更是恂恂神仪,肃肃风姿。即便是一袭鲜艳喜服,也难掩其清隽温雅,侠气疏狂。只不过…… 石溪瞪大了双眼——这人,便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顾见春?!” 他怎会在这儿?还做了那问剑山庄的金龟婿?!石溪转念一想,若是他在此,那赵姑娘……他左右一看,却并未从人群之中找到那日思夜想的可人儿,登时失落不已。 只是这顾见春无端做了这新郎,却不知他与赵姑娘可还有过联系?又知不知道来去谷中人的行踪?赵姑娘向来与他亲密,难不成这顾见春是始乱终弃,将赵姑娘气走了? 思忖及此,他便当即要冲上去询问。可他想的倒好,却没料到此时正是宾客上前道贺的时机——他那小身板哪能担得起这摩肩接踵的场面?一时之间,竟只得随波逐流,不堪自持。 一众人纷纷说着吉祥话,那一道小厮仆人亦是一身吉庆,在这对新人之后跟着,从竹筐中撒着些个喜钱香包。众人当即各凭本事,伸手去接—— 今日宾客,自是各有各的盘算。这可是问剑山庄的礼遇,难保日后就成了什么信物凭证。再者说了,那南宫庄主指不定在某处看着,今时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得他青睐,那可是一步登天,直上青云的买卖......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孩子在两人身旁拍着手,唱的净是些祥瑞歌谣,可盖头下的少女神色恹恹,听着这童声萦绕在侧,她那脂粉之下的面容却愁云密布。 “顾见春……”她心间戚戚然,此时面前一片红霞遮眼,除了身下那男子肩颈与下颌,却是再难看见外头一丝一毫。 “嗯?”对方大掌一够,不着痕迹地将她托了托。那背脊与双臂自是宽阔稳当,只是她却愈发不安。 “我…我害怕……”她惶惶难安,在他身畔轻启朱唇,低声耳语。在旁人看来,只道两人关系亲密,在大庭广众之下亦是耳鬓厮磨。真真是金玉良缘,佳偶天成。 “别怕。”顾见春双唇微微翕动,兀自传音入密。只他面上却一派和气,不时挡下那周遭伸出来的讨彩的手。 依照祁川镇的规矩,若是做了那上门女婿,倒是省了一番迎亲之累。只是这问剑山庄的宾客却要闹一闹新郎官,如此才算是给那本家的闺女立了威势,不让她日后受欺负。 且不说习俗是不是好习俗,现在看来,在席间的皆是些个练家子,若是要背着这姑娘走到那堂前,确是颇费一番功夫。 “你说不怕就不怕啊……”赵青木伏在他背上,轻声嘟哝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嫁人……” 顾见春面上那笑脸僵了僵,暗自打趣道:“听你这意思,还有第二次?” 看样子,这位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姑娘还是慌了神,也未曾想过,他亦是第一次娶亲。娶亲就罢了,扮的还是这“上门女婿”,当真是…… “你咒谁呢?!”赵青木气鼓鼓地伸手,暗地里在他肩头一拧。怎料这呆子看上去清瘦,那身子骨却实在是健硕,此时她下了狠手,却只将自个儿的手指拧得生疼。不仅如此,对方竟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真是可恶至极! “我可告诉你,本姑娘天生丽质,闭月羞花。想娶本姑娘的人可是能在来去谷外排上整整一圈!” 只是与对方做一番口舌之辩,自个儿那心绪却当真平复下来。好吧…不就是做个戏么,谁怕谁?! “是是…”顾见春无奈点头道,“与在下做戏,真是委屈赵小姐了。” “我……”赵青木俏脸一热,“其实……” “什么?” “没什么。”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心绪纷乱。 ——方才就不该一时冲动,应了这呆子的请求…… 那南宫孤舟与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只是他讲故事的本领却不算很好,若不是她在一旁刨根问底,这男人当真是说一半,藏一半。 从某种程度来看,这南宫孤舟与夜来姑娘倒是十分相像…… “原来是这样啊。”赵青木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你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呢?” “即便是她知道,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南宫孤舟沉声道,“况且,她都能将自己卖给谢家,老夫怎知道她与那江家背地里没什么勾结?” “你真是......”赵青木一噎,一时间竟觉得这老匹夫如今这般,倒不如说是咎由自取!可想到他这些年却也过得不甚如意,却如何也骂不出什么...... 本来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可如今误会重重,即便有心挽回,斯人已逝,如何也心意难平。 “你当真是固执得很!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老夫......”南宫孤舟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像是有些疲惫道,“你说老夫固执,她又何尝不固执?” 赵青木一愣,这老匹夫说得也不错。 “可你却放任她回了江家,还进了十恶司。”她忿忿说道,“若是你阻拦一二,她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那是她的选择。”南宫孤舟忽而冷然道,“扪心自问,老夫没有杀她,已经是对江家最大的仁慈了。” “这......”这倒是个啼笑皆非的回答。 赵青木跺了跺脚,辩他不得。恩恩怨怨,实在恼人。 “只是庄主今日又为何迁怒于她?”顾见春在一旁听着,此时终于有机会将这疑惑问出口。 “她烧剑阁,本是大逆不道。老夫不知她是不是......投了魔宫。若当真如此,杀了她,倒是清净。”南宫孤舟却一脸漠然道,“只是老夫却看她毒功有失控之兆,不如趁机帮她一帮。” “原来今晨你是故意要激她发怒。”顾见春了然道,这倒是与先前那叶染衣的手段不谋而合。先前但见小湄怒而呕血,方知此乃心中郁结,若是沉积于心,只会有害无利。 “可后来她那毒功又为何会失控呢?” “积郁已久,不能自持。兴许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南宫孤舟叹息一声,心中复杂莫名,“亦或是她知晓,只是不在意。” “这么多年,那谢家小子有意引她疏远旧事,是老夫疏于管教,让他占了良机。一步错,步步错。” “谢家?谢景之?”赵青木鼻头一皱,这名字,她已经听得有些生厌了。 “江家以为她能攀附皇权,以色侍人,遂许她安身在那白王身边。一个姑娘家,没名没分,却从他一无所有,跟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境地。”说到这儿,南宫孤舟忽而嗤笑一声,“可笑她还以为是自己精明巧捷,才让那白王另眼相看......” 同一句话,赵青木与顾见春却听出了别种滋味。此时顾见春只忧心少女境况,听闻此言,却是痛惜难当。而那赵青木却心念一转,难道这谢景之...... “这江湖,本就是男人的江湖。”南宫孤舟抚了抚袖上褶皱,沉声说道,“即便是聪慧如她,身如飘萍,如何不随波逐浪?” “——她本不该握剑。” 第33章 半部霜华 顾见春当即摇头不赞同道:“师父曾说,习武之人不分高低,不论贵贱。只侠字当胸,无愧于心,便足以称世。庄主此言,难道是看不起她一介女流么?” “呵...”南宫孤舟只是冷笑一声,“从古至今,那不拘闺阁的女儿家,或高居庙堂,或奔走江湖,却有几个善终?那前代来去医仙,还有孝德皇后,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我娘......”赵青木眸光一黯,他说得不错,若是娘亲一生守在那来去谷,若是姑姑甘心在那深宫,便不会有后来种种恩怨。 “庄主此言差矣。”顾见春将手掌按在少女肩头,示意她莫要多想,“庄主当知,这深闺机杼,对她们而言,本就是束缚。自小师父就夸小湄剑心天成,是难得一遇的习武之才。如今到了庄主的口中,却是她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 南宫孤舟沉默良久,答道:“怪就怪她生错了性别。” 顾见春轻笑一声:“怪?如此说来,倒是她们的不是了?” “小子狂妄。”南宫孤舟摇了摇头,“身为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本就是离经叛道,如何能...” 他方要辩驳,那顾见春却骤然将其打断道:“庄主错了,孝德皇后有治国之才,又心系苍生,落得如此结局,是败于帝王心术,遇人不淑。前代医仙悬壶济世,侠肝义胆,却困于宵小用心,怀璧其罪。该反省的从来不是她们,而是那些有所图谋,加害于她们的人不是么?” “说得轻巧。”南宫孤舟眸中闪过一抹深意,却低笑一声,不再与之作口舌之争。 “凭你一人之力,连那珍视之人都救不了,却在这夸夸其谈,当真可笑。” 这话倒也没错。顾见春面色一白,为对方说了个哑口无言。 赵青木思忖一番,登时问道:“若要救她,只能这样了么?” “怎样?”顾见春不解道。 “说了半天,你还不明白啊...”赵青木白了他一眼,解释道,“他是要将那夜来姑娘的毒功废了,如此才可救她一命。” 顾见春心底一沉,当即摇头道:“不可。” “有何不可?”赵青木愣了愣,此时救人便是十万火急,哪管她功夫所剩几何?“武功尽失又如何?武功没了还可以再练,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可。”顾见春不知何处而来一股执拗,只摇头道,“不能废她武功。” “哼。”南宫孤舟抱着肩冷哼一声,此时面上却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即便是要动手,也轮不到你二人决断。当今世上,除了老夫,恐怕也没人愿意碰这霜华寒毒。” 顾见春方想辩驳,却想起师父与他同宗同源,那沧浪诀却与这霜华寒毒相克,即便是师父有心,却也无力回天。 赵青木却在一旁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呆子,怎么这会儿拎不清啊?!她是你的师妹,你不是最疼她了么?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她去死?!” “......”顾见春只沉着脸,不发一言。 “说话啊!”赵青木急切不已,转而看向那南宫孤舟。 “老匹夫,这呆子神志不清,你莫要理他!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她是你的......” 她顿了顿,无比恳切地补充道:“你救她,日后我赵青木与来去谷必有重谢!” “够了。”顾见春忽而拍案,沉声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你......”赵青木怒而回首,方想骂醒这呆子,却看见那人眼中满是果断决绝——她何曾在对方眼中见过如此神色,此时心间却无端生出一股惧意。 “我与她一起长大...我自然知晓她的决意。”顾见春眸光沉沉,“若让她武功尽失,成了废人,不如就此杀了她来得痛快!” ——那种滋味,他怎舍得让她再体会? “可是......”赵青木张了张嘴,面上血色尽失。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要死了......你凭什么...”她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委屈,眼前骤然落下一串清泪,“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就因我是她师兄。”顾见春闭了闭眼,那凛冽盛气却忽而消散,“我会去找救她的法子。” “那若是找不到呢?”少女低泣问道。 ——她是不明白。她又不曾习武,怎么明白这武功有无对习武之人是何意义?她只不明白为何有人会为这傲气,去寻那虚无缥缈的希望...... “若是找不到......我便与她——” 他方要说话,一阵药香袭来,此时他眼前一花,嘴上却为一双素手牢牢按住。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只捂着他的嘴,低声叱道:“你闭嘴!”随着她那动作开合,脸上泪珠却更是滚滚而落。 可这姑娘向来不愿输了气势,末了,又凶狠无比地添上一句: “......你再敢说,我就...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入药!” ——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大夫...... 他望着对方神色,不觉有些怔愣,净想些有的没的。 一时之间,屋中却沉默异常。 “唉——”一旁看热闹的南宫孤舟忽而叹息一声,看着二人说道,“两位可是说完了?” 那少女乍闻其声,像是蓦然惊醒,连忙收回手不语。顾见春颔首道:“说完了。不知庄主可否放我几人离去?宋家那边,我自会求师父出手。” “不急。”此时南宫孤舟却是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方才所言,可是真话?” 顾见春面色一凛,当即答道:“肺腑之言,不敢有失。” “南宫前辈,先前是晚辈不知全貌,言语多有得罪,望前辈莫怪。”此时他这态度较之先前,却只得说是他一贯作风。只是两人已经明白前因后果,如今也没有道理再多作置喙。 “好,好,好!”南宫孤舟亦是一反常态,忽而道了三个“好”字,畅快而笑。笑声止,他看着那不知所措的两人说道: “如此也不枉老夫耗半生功力,保她心脉不绝。” 两人闻言,大惊失色。 “难道你......”赵青木率先反应过来,也不顾男女大防,当即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探查。 此时南宫孤舟却也不再多作遮掩,只消片刻,她便惊疑难当:“你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怎么?”顾见春不明所以,却从对方面色之中看出异样。 “老匹......”赵青木定了定神,却改口道,“南宫庄主,如今药石难医的恐怕不只她一人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难怪仅仅几个时辰不见,这南宫孤舟却是鬓边飞霜,垂垂暮矣。难怪方才那寒毒在他体内却并无什么肆虐之意......原来他不单是将那失控的寒毒过至自己身上,却还将那多年功力渡给了那夜来姑娘,这才免她一时之危。 他说夜来姑娘寒毒入髓,他自己如今又何尝不是寒毒入髓? 赵青木只觉眼前一热,却又无端落下泪来。 “只当是老夫欠她的。”对方叹息一声。 此时再看那南宫孤舟,却也不再装腔作势。原来他先前一直倚着那门扉,是因为他本也没什么力气能站得端整。思及此处,兼之对方话语无不透着一股倦色,她那眼泪便更是汹涌不止。 “老夫最恨别人哭哭啼啼,赵家丫头,要哭,就去外面哭。” 这老匹夫!赵青木顿时收声,暗自磨了磨牙,那眼泪却给她生生憋了回去。 只听那南宫孤舟接着说道:“现下老夫虽将她寒毒去了七七八八,只这寒毒如蛆附骨,尔等还是要去寻那半部霜华诀。” “霜华诀?” “霜华毒功,霜华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南宫孤舟摇了摇头,“霜华毒功乃是江家历代高手研习而成,只是修炼的法子却颇为歹毒。此功法只许阴寒之体修炼,因此非女子不可。修炼之人四季绝息,只得饮寒泉,进寒食......” 顾见春忽而想起,自无缘山与她重逢之后,便不见她再吃过一口热菜,喝过一口热茶...... 他袖中大掌攥了又攥,只觉掌心生疼,却不比心间隐痛。小湄为了她的心愿,当真付出良多,竟至于连同那副身子都不屑一顾。 ——他此时当真想叫醒那垂死的少女,好好质问于她。连性命都不要了,究竟有什么是她不敢舍弃的? “难怪我从未见过她与我们一道饮食,原来是她不愿我们发觉......”赵青木方想说些什么,一转眼看见那顾见春脸上神色,却生生止住话音。 南宫孤舟颔首道:“如今的江家,只得霜华诀下半部,空有剑技,却无功法。” “我明白了。”赵青木恍然大悟,抢话道,“所以他们创了霜华毒功,是要补这半部霜华诀的不足?” “确是如此。”南宫孤舟点头,接着说道,“实则霜华寒毒便在她身上。修习毒功,却也致使寒毒入体。” “这功夫当真阴损......”赵青木摇了摇头,叹息道,“也不知夜来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缘何想不开,要走这条路呢?” 南宫孤舟颇有深意地看了两人一眼,却不解释,只道了句:“有得必有失,她为谢家奔命这么多年,若没有倚仗,那谢景之如何能许其留于麾下?” “若如前辈所言,那另外半部霜华,又有何用呢?”顾见春却不愿再有耽搁,当即问出关键所在。 “另一半霜华诀,记着的便是货真价实的霜华神功。如今她经脉已近枯竭,单凭外力,只是杯水车薪。若是她能修习真正的霜华神功,恐怕那霜华寒毒,便不足为惧。” 只是南宫孤舟忽而话锋一转,补充道:“但这不过是老夫多年以来琢磨的法子。纸上得来终觉浅,老夫也不能保证此一定管用。” 褪去那一身锐气,两人才恍然发觉,这南宫孤舟也只不过是个岁至中年,别别扭扭的小老头。 ——自然,此乃赵姑娘高见。 “多年......”赵青木十分敏锐地捕捉对方话柄,当即笑问道,“我说南宫庄主,您可真是深谋远虑啊......莫不是打从一开始知道她学了这霜华毒功,就已经盘算好了会有今日?” “哼。”南宫孤舟轻哼一声,却不作答。他自以为没有必要与这小辈解释这么多。 “嘁,明明就是关心嘛...死活不说。”赵青木暗自做了个鬼脸,顾见春在一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作怪。 南宫孤舟摆了摆手,只接着前话道,“若是想救她,你们两个...须得做个戏。” “做戏?”赵青木心中警觉,那还是绕不开嫁人这个法子? 顾见春不解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霜华诀...兴许在前朝皇陵之中。只有你二人假意顺从宋夫人,得了她首肯,才可去寻霜华诀的下半部。”南宫孤舟忽而叹息道,“老夫本以为,只这武功尽废行得通。却不曾想你竟是他宋家的后人……” “前朝皇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这南宫家与江薛两家的恩怨便很是复杂,不想这宋家还有这等秘辛。前朝皇陵,两人不由联想到那碧天剑的传闻,可不就是和那前朝皇陵的至宝有关? 而顾见春却又多想了一层,师父姓宋,又要他来取这碧天剑.....难不成? “快哉盟,守夜人。”南宫孤舟看了看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了,遂简言道,“快哉盟本是本朝开国之时,皇帝为寻找前朝皇陵而成立的江湖组织。只是皇帝仓促驾崩,寻找皇陵一事便随着夺嫡之争而搁浅,逐渐销声匿迹。可笑后人以讹传讹,却以为它是什么武林势力的联盟。” “不论世人作何联想......南宫前辈谋这快哉盟主之位,是要再寻皇陵,还是入主中州?”顾见春目光如炬,牢牢盯着这位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剑”。 “呵呵呵——”南宫孤舟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反问道,“如果你是老夫,你会如何?” “......”顾见春只看着他,却一时失语。不论是寻皇陵,还是主江湖,都与他无甚干系。若是能救回小湄,将碧天剑带回栖梧山复命,兴许他会再度下山,与群侠一道剿灭那万寿魔宫...... 只是旁的事,却并非他能左右。 “在其位,谋其职。老夫要如何,还不容尔等置喙。”南宫孤舟拢了拢袖子,面色一冷,忽而显出几分那问剑之主的孤傲决然来—— “你只需说愿或不愿。如若你不愿,那老夫只得用自己的法子救人了。” 南宫孤舟冷然说道,话音未落,却不容他二人再作考虑,转身就要离去。 “前辈且慢。” 第34章 红绸为叙 “顾见春,本姑娘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般没脸没皮呢?”少女附在他的耳畔,颈后青丝被金簪挽起,她赵青木何时在头上戴过那么繁杂的珠钗首饰,此时那流苏顺着对方动作摇摇晃晃,让她心中恍惚不已。 眼看着那长廊将尽,主座上正端端正正坐着两人,正是南宫孤舟与那宋夫人。两人正谈笑风生,那座下一众宾客亦是满脸堆笑,好似在说什么趣事。 这位南宫小姐行动不便,却也没什么弟兄姊妹,于是循着规矩,这送嫁的差事便落在了新郎官的身上。好在问剑山庄虽然家大业大,却也是按着南宫庄主的意思行事。但凡南宫孤舟点了头,也无需讲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那长廊尽头,遥遥放着一尊铁盆。其间焰火跳跃不止,一如这对“新人”那忐忑心绪。 “什么?”顾见春不明所以,低声问道。 “亏你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君子言必信,行必果’。到头来,你这个‘君子’,不还是要本姑娘英勇献身?” 顾见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一跤。他面色窘然道: “赵青木,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将你丢下去。” “嗯?本姑娘说得不对么?”赵青木却丝毫不惧,仗着那红盖头遮挡,她得意洋洋地笑道:“哦……对了,你们君子都守信用。到时候本姑娘要是嫁不出去了,你记得多担待担待——” 也不知是为这热闹至极的氛围影响,还是她此时偏要说些笑话来纾解心中不安,今日她倒是嘴上不停。顾见春只当她说笑,遂无奈摇头。 “赵姑娘多虑了。据说来去谷之外,有整整一圈的人等着娶赵姑娘不是?” “你!”赵青木一噎,登时气急不已。只是这话确是方才从她自个儿口中说出来的,此刻却叫她辩驳不得。方才泄愤的手还隐隐作痛,鬼使神差地,她忽然一口咬在对方肩头。 “嘶——”顾见春哪料到这一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然此时身前却正好是一火盆,他当即心神一凛,双臂牢牢托着背后少女,将足尖一点。众人只觉眼前一晃,那男子竟巧妙地从那火盆之上跃过,身后少女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他松了一口气,真是虚惊一场。 “好!”人群之中当即有谁喝一声彩。宾客回过神来,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皆纷纷拊掌赞叹。他们素来只听说这林家的少东家是个闯祸的主,昔日林总镖头在世时,每每提及,无不是一副头痛不已的模样。只是今日得见,却并不似传闻所说。单说方才那背着新娘跨火盆的轻功步法,便绝非常人所及。 难不成这么多年,这林家的少东家实则是藏拙蛰伏?若当真如此,也难怪那南宫庄主回绝了多少世家名流,也要择这镇南镖局的少爷做他的金龟婿。 顾见春有些狼狈地向四方宾客点头致意,却悄然与那赵青木说道:“赵姑娘,君子动口不动手。现下不比平时,若真将你摔了,在下可担待不起。” 赵青木沉默良久,忿忿说道:“我可没动手。” “…….”顾见春一愣,登时心中好笑,此时她倒是想起强词夺理了。不过他也多少能感到对方气息不稳,想来她也只是强作镇定。 “若是你不愿,现在还来得及。” “我……”赵青木张了张嘴,却低语道,“你休要胡说。我自小在谷中长大,我们来去谷可没这么多规矩。世俗伦常,与我而言不过是束缚。就像我爹娘,虽是离经叛道,娘亲没什么名分,也不为赵家承认。可她还是与爹爹不离不弃,相守一生。” 末了,她忽而吸了吸鼻子,喃喃道: “若真心相爱,又怎会在意这名分不名分的?” “赵青木......”顾见春心头一震,“你......” 他虽然不曾见过诸多女子,却也明白世间女子无不在意这礼教名声,实则南宫孤舟要他与这赵姑娘装一装样子,骗骗那宋夫人,他却是犹豫难当。一则赵姑娘还未出阁,如此做戏岂不是败坏她的名声。二则师父教导,做人要守信用。若当真礼成,即便他二人不做真,给师父知道,想来也要责他履行这大婚之诺...... 三则......她先前所说,已有心上人。虽然他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如今为了救人,却要坏人姻缘,却是万般为难。若是小湄,她会如何抉择呢...... 只是此时听对方说话,虽不知是不是安慰之言,却也令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赵姑娘心思单纯,虽说不知南宫孤舟是不是还有别的考量,但他二人今日目的只为救人,若是为这世俗所困,岂非庸人自扰? ——若是真心相爱,又怎会在意这等虚名?对方话音萦绕于心,他却忽然琢磨出别种滋味。 “怎么啦?被本姑娘吓到了?”谁知少女却在他耳畔戏谑而笑。末了,她轻咳一声,正色道:“不过是做戏而已,我才不在意这些俗名。反正盖着盖头,有谁会知道,新娘子其实是来去谷的人?” ——这倒也是。但是话虽如此...... 谁知对方话锋一转,却冲他低语道:“反倒是你......” “我?”顾见春一怔。 “没什么。对了,等江姑娘醒来,你可要好好把话说清楚!”赵青木忽而弯唇一笑,只那大红盖头不解风情,却遮下她七分绝色。不过单说那微翘朱唇,赛雪梨涡,便足以让周遭看客浮想联翩。 盖头如是,人亦如是。 “你是说...小湄的身世?”顾见春思忖片刻,点头道,“是要说清楚。” “你!”赵青木一噎,不知哪来的怒气,却轻叱道,“你这呆子!” 横竖讲不明白,她想了想,忽而好奇问道:“你就不怕南宫孤舟实则对你有什么图谋?比如......你是宋家的独苗苗这件事?” “他定当会算计于我。”这点顾见春却也不需怀疑,坦言说道。若那宋夫人所言属实,南宫孤舟显然是别有所图,比如这快哉盟盟主,又比如那皇陵秘辛。哪一件事,都离不开宋家的助力。 再者而言,他筹谋许久,如今眼看大权在握,却无端因这宋家后人的出现而生出波澜,他定然得早做打算。 更何况,宋夫人此举,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宋家重铸昔日鼎盛,定要择一世家名门,才可乘这东风。来去谷在中地位只高不低,赵姑娘又是来去医仙的独女,比起这野心勃勃的问剑山庄,来去谷与世无争,清誉在外,宋夫人自然想捡个现成的好处。 一旦想通此处,那宋夫人的无稽之举便顺理成章——而他亦明白了和这宋夫人的相与之道。 “原来你还不算傻,我道那南宫孤舟一通陈辞,你便要轻易着了他的道呢。”赵青木低笑道,“不过么,他那脉象却是真的,散了大半的功力也是真的,这点本姑娘可以保证。” 顾见春摇头苦笑道:“我倒不是怀疑他对小湄。” “为何?”赵青木偏了偏头,发间步摇流苏本是规训仪态所用,此时在那盖头之下却摇摇晃晃,这位医仙之女素来不喜着首饰,此时自不必提还有何仪态。要她说,那青玉簪子便是最好的,世间绝无仅有。 “你不觉得...小湄的性子与他很像么?”顾见春斟酌着说道,“不知为何,他二人倒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倒是。”赵青木想了想,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比方说,他二人都不率直。” ——比如那日她分明看到那夜来姑娘是想吃糖葫芦的,却碍于脸面,说了违心话。思及此,她忽然窃笑一声。 夜来姑娘,真有意思。长得好看,又这么有趣的姑娘,她一定要将之救回来。 “是啊......”顾见春遥遥对上那堂前男人。两人相视一眼,却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 “——若是当初索性将当年之事都告诉她,又何苦今日?” 今晨两人争锋相对的光景还历历在目。看得出来,小湄是真的恨极了这个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人,是真的动了杀念—— “你说...那南宫孤舟为什么不将这一切说与她呢?” “可能是......”顾见春思忖片刻,低声说道,“不想她做什么傻事吧?” 以小湄的性子,断然承受不住如此答案。更何况如今她那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若是再受打击,恐怕不待谁相救,她体内寒毒便要失控。 ——不过话说回来......今晨南宫孤舟却以他来激怒对方。他不知这其中有什么说法,可是南宫孤舟却也并没有如实相告。小湄她...为什么会如此震怒呢?只是因为南宫孤舟隐瞒了他的行迹,致使他二人隔了许久才得以再度重逢么? 他想着些有的没的,那少女却忽然出声,将他思绪打断。 “你这么一说,却让我想起我爹爹。”只听赵青木怔怔地说道,“他总是打着为我着想的名义,却绝口不提当年之事。他不说就算了,竟也不许他身边之人说。若不是莫前辈,恐怕我今日都不知我娘姓甚名谁,身在何方......” 顾见春目光一动,却默不作声。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难不成是担心我知道真相,会承受不了么?他也太小瞧我了......” 少女缓缓低下头,只看着面前一片红绸,眼眶竟有些湿润。 南宫孤舟说得不错,她惯是爱哭。 顾见春心说,却不知是谁知道真相后连着数日茶饭不思,知女莫若父,赵前辈却也不算做错......只是此时他却只得识趣缄口。 隔了半晌,只听赵青木吸了吸鼻子,忽而说道: “其实我知道爹爹是疼爱我,不想我走娘亲的路。但是以后我赵青木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就算今日爹爹在这儿,这新娘子,我也当定了!” 顾见春莞然笑道:“这下不怕赵前辈责骂你了?” 赵青木一噎,方才那股莫名的惆怅顿时无影无踪。只听她撇嘴道:“那个啊......就是骗骗那秀娘子的,做不得真。我爹素来明事理,若他知晓此举是为救人,反倒要第一个赞成......” “那倒也......”顾见春试着设身处地想了想那来去医仙,他向来珍视这独女,怕是还没有这般好气量。 “你当他是南宫孤舟那般小气啊......”谁知赵青木却没由来地嘟囔道。 “什么?”顾见春不明所以。他怎么没看出那南宫庄主哪里小气了? “哎呀...说了你也不明白。”赵青木却敷衍道,显然是不愿多作解释。那南宫孤舟也当真是别扭至极——既要救人,那直说便好了,何必遮遮掩掩,百般试探。先是以喜服婚嫁探他二人口风,又以废武功为由探他二人心迹。虽说讲了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却还讲得半真半假,叫人捉摸不透。实则他进屋之前,早已做好了打算吧?他二人真心则已,若动机不纯,恐怕南宫孤舟便要假戏真做,夺了那宋家的大权。 只不过如今有了这顾呆子的身份之便,却省下不少麻烦...... “夜来姑娘当真是像他,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是啊。”顾见春思绪纷乱,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想起那晚两人对饮,她半真半假地与他说,她乃是师门弃徒,没了剑心。 可是今晨她却能接上那招“落花流水”,其间形意,比之当年便是分毫不差。她分明记得栖梧山的武功,却固执地笃定自己不能。 真相近在咫尺,她却仓皇逃离。 她...... “等她醒了,你一定要将南宫孤舟干过的好事都说与她听,她肯定要大吃一惊。” 赵青木轻笑一声,眼见着眼前已经没几步路,宾客之声愈发平息,那鼓乐却敲得喜庆。“诶,若是今日顺利,我们即刻便动身。先去问一问你那师父,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说。” “兹事体大,确是要先拜见师父......”顾见春敛了敛神色,背着她向前走去。 “我还没去过栖梧山呢。诶,那里好......”少女话音未落,只觉身子一低,竟轻盈地被放在一木椅之上。 她险些惊呼出口,好在收声及时,未曾引起旁人察觉。再抬眼时,那登云履已定定停在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她心下稍安,忽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堂上众人纷纷点头,其间尤其是那宋夫人笑得最为满意。这侄孙,她愈看愈是欢喜。 喜婆在一旁净挑着些吉祥话庆贺。末了,高声喊礼道: “吉时已到——” 第35章 兰因 一派和气之中,宋夫人眯着老眼,对一旁座上的南宫孤舟笑道: “你看他们,多般配啊......” 众人随着老人目光看去,那男子清俊温文,女子弱质纤纤,当真是一对金玉佳偶。 般配是般配......只是今日请柬上分明写着“林穆远”,在堂前的人却一眼就瞧明白,那男子绝不是林家的少东家。在座众人皆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主儿,强娶悔婚,痴男怨女,什么没见过?可这大婚当日陡然换了新郎官的,倒是头一回见。 众人皆细细打量那南宫孤舟,只见他面色无异,不发一言。宋夫人开口,座旁北枝老人察言观色,登时附和一句: “老夫人说得是。” “哼哼。”宋夫人却也不甚在意,这一双小儿女既然已经到了那堂前,那南宫孤舟即便不愿,也算是默许。她哪管他那爱女究竟身在何方,是死是活——今日他既有所求,便先得遂了自己的意。 听着那喜婆在一旁笑盈盈地道贺,她那面上亦是挂着笑意,念叨着喜婆口中的只言片语。 “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南宫孤舟却肩头一颤,像是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众目睽睽之下,他这细微的动作却被旁人看了个分明。 ——这南宫庄主,似是对这宋家老太太不甚待见啊。 但凡能坐在这正堂之中的宾客,皆系有头有脸的人物,其间不乏看了今晨一出好戏之人。此时听闻那宋夫人笑语,无一不谄笑附和。这位宋老夫人当真是德高望重。且不说她独木而支,将那宋家的基业撑到现在,单说她这李大侠遗孀的身份,便足以令旁人对她高看一眼。 遥想当年,正逢快哉盟盟主身体抱恙,有意让位。楚长风座下弟子有三,大徒弟萧玉京,昂藏七尺,大才盘盘。二徒弟李缘君,一身正气,白璧无瑕。三徒弟宋思行,机敏过人,风流不羁。而楚盟主向来器重大徒弟,自然将那快哉盟主之位交予萧玉京。只是继位前夜,楚盟主忽而走火入魔,爆体而亡。那萧玉京不知去向,据下人说,曾听闻二人夜里起了争执。如此,这失踪的萧玉京便成了众人猜忌的元凶。 而后李缘君陡闻惊变,匆忙赶回来主持大局,代任了这快哉盟盟主之位。彼时西夷各部叛乱起,永昭方一统中州,根基不稳,自然难以抵挡骁勇善战的西夷部族。李大侠率快哉盟众,孤身前往西州游说,以理服人。会群英,止战乱,平民愤。兼之先帝许以厚利,减赋通商,这才让那西夷之祸逐渐平息。其时李大侠这盟主之位已是众望所归,然而他却当众直言,师兄萧玉京才应是正统,再者师父尸骨未寒,师兄不知去向,定要先与师兄询问真相,再作定夺。他一番陈辞,无不发自肺腑。众人虽抱憾,却更为其风骨而倾倒。只是李大侠所言不无道理,楚盟主血案尚悬,萧玉京下落不明,这盟主之位也不便急于一时。 既要寻人,众人便请愿自发寻找萧玉京。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几年,竟真在那西夷蛮荒之地找到了萧玉京,只是彼时方才寻到,却见那萧玉京武功尽废,奄奄一息。只匆忙留下一句“小心西夷”,便生生咽了气。西州与永昭方才平息的血仇死灰复燃,其时正逢天雪山无心教势起,无心教新任教主锦瑟掌权之后,做得第一件事,竟是血洗四殿。而后杀法王,修教义,改陈规,大肆革新。一时之间,诸部族国王首领皆信无心教义,循矩朝拜。无心教盛极一时,颇有称霸西州之势。 早先永昭与西州言和,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这西夷叛乱一直位永昭帝视为眼中钉,如今兵马足,粮草备。正逢萧玉京惨死,楚盟主悬案将破,若这幕后主使就是西夷,永昭何愁师出无名?永昭帝亲自召见李大侠,责令他重查当年旧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李大侠身负师门重任,却不愿看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便与先帝直言,只为真相。永昭帝不悦,却不得发作,遂放其离去。而后李大侠率部多番探查,终于查出此事竟与西州天雪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恐怕是那天雪山上的无心教主锦瑟眼见事迹败露,遂潜入中州,在李大侠大婚前夕,趁其不备,对其下毒。 那毒药极烈,饶是李大侠身负绝世武功,却也难以抵挡一二,不日便衰竭而死。其友常不易远赴千里为其医治,却不得其法,眼睁睁看着对方离世。经此巨变,快哉盟群龙无首,那楚盟主的三徒弟本可担此重任,却不知为何,那宋思行却就此销声匿迹...... 中州武林豪杰震怒,自发起事。破铁门关,上天雪山,灭无心教。 其间形容,至今想来,都犹如昨日光景,惊心动魄。即便后来梅叶之争,还有数十年前那剿灭十恶殿一战,都比不上天雪山一役来得惨烈沉重。 自然,此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永昭迭代,李大侠身陨,快哉盟也分崩离析,只这宋家还能隐于市,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宋老太太也算是有些倚仗在手中。 如今那真正的林穆远,乃至问剑山庄的少庄主还生死未卜,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小辈却能鸠占鹊巢,搅了这桩婚事不说,又让这宋家渔翁得利。老太太不费吹灰之力,可谓一石二鸟,既树了威,又得了好。 她抬起手中拐杖,轻轻点地,示意那喜婆莫要再耽搁。 喜婆会意,登时满脸堆笑地走到赵青木面前,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转了转身子,这便对上那席前的两位“尊长”。问剑山庄没有女主人,而这林家却也没个能主事的长辈,席间只宋夫人最为年长体贵,遂受这新人一拜也无不可。 赵青木额前溢出冷汗——这便要开始了么? 她感到那宋家老太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伫,如同在打量一枚花纹精致的瓷瓶。在她眼中,自己便是那乖觉无比的瓷瓶吧?能得她青睐,想必还得要名贵的瓷瓶才是? 赵青木如此想着,那声“一拜天地”便有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未及作何反应,她被按着双肩,愣愣一拜,直到被扶着肩膀起身,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拜天地?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即便嘴上说着不在意,如今真对上这般光景,她心中却忽然打起了退堂鼓。 “二拜高堂!” 双肩上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她俯身。事已至此,她只当这高堂二人与她无甚关系,做不得真,做不得真...... 她如是想着,却忽然听到那人群之中传来一道惊呼,随即众人唏嘘此起彼伏。面前红绸厚重,她循着声音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嗖嗖”几声轻响,她方想揭起盖头看上一看,忽而手上一热,只觉被一大掌止住她手上动作。再一定睛,对方已挡在自己身前。 “别慌。”只听他在自己面前低声说道。 “......哦。”赵青木点了点头,心中莫名安稳。 顾见春望着不远处一人缓缓走来,却怎么也没想到来者是她。 ...... “怎么了?” 石溪只觉身边有一少年踮足张望,却苦于身量不够,看不分明。那少年急忙转头向身边之人询问,只听那身着暗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低声说道: “没什么,小友可是吃得尽兴?” 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眉宇间尽是书卷气,那双墨色的眼瞳却明亮澄澈,叫人看上一眼便印象深刻。只是此时他却显得有些焦急——想来此处距那正厅甚远,因着他们这号人还不够资格坐在堂前观礼,只得在庭中遥遥观望。 石溪望着那无端出现的红衣女人,心中忽然生起一股快意。他向来看这顾见春不顺眼,虽说他如今成了那问剑山庄的金龟婿,可石溪自然已经将他归为“始乱终弃”之列,如今看见另一红衣女子,他自然萌生出“好戏将至”的预感,顺理成章地以为这女子是来抢亲。 ——毕竟,他连赵姑娘这般女子都不放在眼里,谁知道他背后还有什么莺莺燕燕? 如此想着,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听那少年与那男人说着话。 “吃好...”少年方想回答,却忽然反应过来,闷声道“我又不是来吃席的......” “呵呵......”那男子低笑一声。石溪打眼探视,只见那少年正一手握着羊腿,一手拈着果子,嘴边还挂着一道深深浅浅的酱汁。 结果不言而喻。 那男子蹲下身,为少年擦了擦嘴角污渍,忽而一把将他举在肩头。 “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若给你看看有没有熟人?” 石溪只觉那少年坐在男人臂膊之上,那双明眸却瞬而睁大,方想惊呼,却因着那席间场面俨然收声。 石溪心中生疑,不就是举高,有必要这么惊讶么?等以后长大了,还不是一样能看得到?再转眼望去,那堂前却嘈杂一片,议论声起。 “来人。”只听那宋夫人沉声道,“将她拖下去。” 那红衣女子单膝跪在堂前,将剑柄点在额前眉心——这是守夜人最重的礼节。 “夫人,不可。”众目睽睽之下,那红衣女子与座上老人遥遥相望,目光坚毅。 宋夫人眼中一片阴霾。她转而望向一旁:“老身说——来人,没听到么?” 侍从仆人拥上前来,正欲将那红衣女子带下去,却身子一顿。 堂中竟无声无息多出数道丝线,生生将那侍从脚步止住。 “阿秀。”宋夫人攥着杖子,那手掌青筋毕露,沉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见春有些茫然地望着那红衣女人,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与方才临别时有些不同。那是南宫孤舟离去之际—— 其时,那秀娘子正在门边伫立。也不知她听到几何,只见她神色如常,抬头看向南宫孤舟道:“问剑之主,你骗我。”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在下听仆人说的。”南宫孤舟大方点头道:倒是凑巧。兴许是见着秀娘子,夫人高兴,便又好了才是。” 两人在屋中汗颜不已,这南宫孤舟说起胡话......当真是面不改色。 阿秀蹙了蹙眉,像是又因着对方所言有些犹疑。只是她又想起老夫人的交代,遂沉声道: “夫人说,此处无需你来费心。” “如此......”南宫孤舟了然点头,“那秀娘子觉得呢?” “......”阿秀一怔,随即问道,“什么?” “在下道是秀娘子已经听到在下方才所言了。”南宫孤舟意有所指地说道。 “听到了。”阿秀抿了抿唇,隔了半晌,这才低声问道,“这是真的?” “是。”南宫孤舟点了点头,“秀娘子要如实向老夫人回禀么?” 对方思忖片刻,终于抬头望向他。 “我会考虑。” 顾见春与赵青木心中一紧,若是被老夫人知道,岂不是前功尽弃,赔了夫人又折兵? “好。”南宫孤舟忽而笑了笑,“秀娘子如此大才,何以屈居人下?” 阿秀目光一凝,解释道:“我说了,我并非为了这位置。若是她想......” “她不想。”南宫孤舟蓦然开口将她打断,“连自己守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这守夜人,当真是做得糊里糊涂。” “我......”阿秀张了张口,却头一回因对方所言而失了气势。 “天色不早了,宾客将至,在下告辞。” 南宫孤舟说罢,便抬步离开,只将几人留在这里。 ...... 思绪回转,只听那阿秀忽而朗声说道:“夫人,谁也不能替我。” “哦?”宋夫人老眼一眯,顿时回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此乃阿秀肺腑之言,望夫人明鉴。”阿秀丝毫不惧对方那充满威压的目光,以剑指眉,手中丝线却丝丝缕缕,罗网密布,暗藏锋芒。 “阿秀,你误会了,老身并无此意。在宋家后辈之中,你是最为出色的,谁也不会代替你的位置。”那宋夫人捏了捏杖子,强压心中怒意,温声宽慰道,“今日大喜行礼,莫说这些。” 阿秀见她一副慈态,神色松动,方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身旁一道惊呼。 “啊——” 宋夫人显然也察觉到那异状,顿时勃然大怒道:“阿秀!勿要执迷不悟!” “我......?”阿秀一愣,像是不太明白对方那无端怒意从何而来。只是眼前一花,她当胸接下对方一杖,登时吐出一口血,萎靡在地。 “血.......”人群之中,惊呼此起彼伏。 阿秀目光一凝。血? 自然不会是说她的血。 “滴答——” 那丝线之上,滚落一滴黏稠的猩红液体。 “血!好多血!” 第36章 十棺为贺 “怎么了?”石溪与那一旁少年异口同声道。 两人皆察觉对方所言,目光交错。一时之间,石溪只觉那少年眸光锋锐——这眼神却绝非他这般年岁所有。 那托着少年的男人温声答道:“无甚。小友不必担心。” 这回答却是不着痕迹。少年满腹狐疑,石溪顺着他二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宾客纷纷起身,各自拔出武器,在空中作挥舞状。那顾见春此时也将新娘一把揽起,飞身去了隐蔽所在。 “阿秀!”宋夫人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不是...我......”阿秀伏在地上,轻声咳了咳。 那南宫孤舟此时却骤然抽剑,凭空一斩,将那看不分明的凶器拦下。 门外数十个武功低微的宾客仆从忽而倒下,身体扭曲挣扎,似为某种看不见的刀刃划破身躯,鲜血四溅,骇人莫名。 那阿秀扶着剑缓缓站了起来,老夫人这沉怒一杖,却着实让她受伤不轻。 只见她虚弱说道:“小心丝阵。” 这话倒是奇了,分明她便是那绣花针的所有者,此时却叫旁人小心。众人左右一看,不知何时,那丝阵竟被鲜血染得赤红一片,倒像是密布罗网,诡异妖冶。 “不是你还有谁?一个两个,当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宋夫人笃定喝道,将杖子在地上狠狠一敲,那周遭一震,阿秀手中银线与绣花针纷纷坠落,叮叮当当,洁白如雪。 竟有两方丝阵? 宋夫人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却端着副架子,面色沉郁。 “老夫人稍安勿躁,可先行回避。”南宫孤舟看出两人这情形难堪,登时出声,只当是给这宋夫人个台阶。说来也怪,宋夫人竟会将这凌空丝网错认成秀娘子所为。若非她老眼昏花,便是发动丝阵之人与秀娘子所用的招式一模一样,就连她也分辨不出。 他已然知晓来者是谁。 ...... “这是......” 石溪喃喃道。他固然看不清究竟发生何事,只见堂前红绸赤幡忽而一抖,风声无端而起,庭中飞沙走石,一阵浓烈的血腥味袭来。他伸手遮了遮脸,却只听得一道轰震响彻庭中。 众人连忙避让,不及避开的,只随着那此起彼伏的轰鸣惨叫一声,没了声息。 石溪哪见过这般场面,饶是被那鲜血溅了满身满脸,他惊得肝胆俱裂,一时之间六神无主。此时忽而黑云压顶,他只觉耳畔轰鸣,风声猎猎,正当他怔愣之时,一人登时将他一推。 “躲开。” 电光火石之际,遭逢对方一掌,他飞身而出。同一时刻,又是“砰——”地一声,这回那声音却是近在咫尺。虽然狼狈坠地,两股生疼,却终于叫他看清那东西为何物...... 原来是一口棺材。 ——不,应当是十口棺材。棺材形制皆中规中矩,只是其下却稳稳当当压着几具尸首——分明是方才那众棺材凌空飞来,不及躲闪,被当空砸死。 此时满场残肢碎肉,鲜血淋漓,倒真像是那砧板荤腥,任人宰割。 方才谈笑风生的旁人忽而毙如此状,任谁也没有心思作何感想,只求自保便足矣。众人如临大敌,四顾而望,只待中庭落下十口棺材之后,却再无声息。 “何方宵小,敢来问剑山庄撒野?” 南宫孤舟将剑一握,飞身前来,两袖振振,功力充盈。显然,这位南宫庄主是动怒了。 万籁俱寂,若非那棺材端端正正摆在庭中,众人几乎以为方才发生皆系幻觉。只是此时此刻,宾客面面相觑,倒真难瞧出什么异常。 “哼哼哼——”忽而,空中传来一道笑声。众人只觉那笑声虚无缥缈,雌雄难辨,可等那发笑之人开口,这庭中又凭空添了几分阴森冷意。 “南宫庄主,久违,久违。” “果真是你。”听闻声响,南宫孤舟当机立断,飞身而起,将檐梁尽数斩去。 众人只听得一阵嘲哳刺耳的铁器摩擦之声,那丝线根根断裂,凌空飘落,有如一场霖霖赤雨,艳丽近妖。 庭前,长靴无声点在棺木之上,“唰”地一声,折扇一展,那一身鸦青色长袍的青年喟叹道: “唉,庄主当真无情。若不是清途经此地,乍闻贵庄今日有喜,当真要错过这一桩姻缘盛事了......” 南宫孤舟站在庭前不出一语,只冷冷盯着他,谨防他还有何等杀招。 “此等喜事,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倒是让清这贺礼备得仓促了些......”那青年又是一声叹息,只是将折扇点在手掌中,弯起一双桃花眼,盈盈笑道,“不过么,虽然仓促,也算是清的一点心意,还望庄主笑纳。” 众人顺着他的扇顶看去,所谓“贺礼”,竟说得是这十口棺材?! 随着青年话音落,他身后齐齐出现数十人,皆系黑衣黑袍,衣摆上绣着金色月轮。 万寿宫! 梅晏清! 众宾客神色大骇,却不知这万寿魔宫如此胆大包天,今日问剑山庄大喜,他们竟在此招摇现身,还以木棺为贺,当真是嚣张至极! 南宫孤舟当即低声唤道:“老白。” “庄主。”白头翁适时现身,他一贯着白衣,与今日喜事不衬,便一直藏于暗处。 “查。一处也不能放过。” 这梅晏清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问剑山庄,想必早已在某处设下暗桩,虽然此时已经无暇顾及旁的,可南宫孤舟眼中素来容不得沙子,当即命白头翁前去搜查密道。 ——竟将暗桩修到了问剑山庄,当他这问剑山庄是什么客栈驿馆,来去自如么? “哼。”南宫孤舟眼中寒气逼人,沉声说道,“笑纳?本庄主和尔等邪魔歪道可没什么交情。” “哈哈哈哈哈哈——”那梅晏清闻言,却也不恼,竟仰天大笑道,“不愧是万人敬仰的...南宫大英雄。”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既是贺礼,何不一看?” 众人一惊,只觉一阵凉意攀上心头。 ——那棺材里,难道还有什么物事?! 南宫孤舟面色一沉,登时一脚踢开一棺盖,只见其间赫然躺着一人,面色泛青,气息绝无,俨然死去多时。 只见那南宫孤舟像是将双眼一阖,神色苍凉。有胆大之人心中好奇,凑近一看,顿时惊叫道: “这不是霍老么?!” 众人心神一凛,连忙前来探看,皆认出此乃宁州铁血门的霍老前辈。南宫孤舟不疑有他,逐一开棺察看,面色却愈发沉峻,宁州白虎堂余堂主,绝天门阮长老,永州张家家主,扬越儒侠方明空,汀州解家双俊,芳菲剑伍夫人,还有…… 南宫孤舟登时如五雷轰顶,因着那棺木之中,正躺着薛家家主的小儿子,薛长庆。那与发妻极为相似的面容此时灰白僵硬,胸前血迹干涸凝固,昭示着他已然身陨这个事实。 自年年走后,薛家便与他断了来往。薛家老家主向来疼爱年年,坚定地认为爱女离世是他一手造成。其后他几次造访薛家,那薛家老家主都对他避而不见。今日惠儿大婚,未曾见到薛家来人,他原以为薛家不愿赴宴,如今看来......竟是遇上这等祸事。 “如何?南宫庄主,得见故人,岂非快事?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啊?又或者......”梅晏清摇了摇扇子,点了点足下棺木。 “还想再见一位?” 南宫孤舟面色煞白,顿时厉声道:“竖子尔敢!” 且不说棺木之中躺着何人,这梅晏清那态度足以引起众怒,此时南宫孤舟忍无可忍,提剑便飞身而来,手中剑势凌厉难当,誓要将那贼子斩落剑下。只可惜梅晏清却并不恋战,丝毫未见拖泥带水,便撤身退去。南宫孤舟方欲追上,只听梅晏清轻笑道: “庄主,不急着见见故人么?” 这薛长庆虽得薛家真传,却不见得有多厉害。他年岁尚小,若是赴宴,定然是跟着某人而来。而那人......南宫孤舟心底一横,一剑挥向那棺盖,便要一看究竟。 “嗖”地一声,一弯刀忽而凌空飞来,打着旋砍向那南宫孤舟,他脚下一顿,便抽身离去。只那弯刀主人随后身至,斗篷遮面,黑袍隐迹,这才叫众人都未曾察觉。此时他一出手,那刀便迅猛无比地插在棺木之上,他伸手将棺木上的刀凌冽一拔,向身后一挥,一串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而对方那刀锋的目标,乃是在一旁乘闲看戏的梅晏清。 只是梅晏清岂会为这等杀招而威胁?观其情形,他浅笑吟吟,面不改色将折扇一扬,那刀刃劈在折扇之上,却不见那玉骨扇有何损伤,反倒是那持刀之人痛呼一声,手间萎靡,几近脱力。 这一出声,众人这才看出那斗篷来者乃是一女子,方才这斗篷将其身形遮掩,倒是让人不由赞起那势如破竹,又快如闪电的精妙刀法来。只如今得知她乃女子,便又皆生出一股自愧不如之感。 只是其间美中不足的,乃是这女子实在孱弱,难以将这刀法奥妙发挥至极致。她与这梅晏清只过了数十招,每一次,那梅晏清都能将其杀招稳稳接下,却毫发无伤。这女子像是有什么旧伤,对上梅晏清那夺命折扇,却逐渐有些吃不消。眼见着梅晏清不欲留情,将那折扇递至女子颈边,她身形一顿,竟要引颈受戮。 南宫孤舟见状,当即轻功掠起,只将她身子一带,便一手挡下那梅晏清的杀招,顺利将其救回。那女子尚且沉浸在鬼门关外,生死一念,此时见自己又捡了一条命,却不作感激状,只冷冷摆脱南宫孤舟的桎梏,低声道: “这棺材有鬼。” 众人一惊,却不禁料想这“鬼”又是什么说法?只是南宫孤舟却顿时会意,不疑有他,当即运功将这棺材一掌拍至数丈之远。直至远离人堆,那棺材陡然炸开——里面哪有什么尸首,只有一铁弩蓄势待发,只等他打开棺材,那机栝发动,如此距离,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难怪那梅晏清一直出言挑衅,暗示他这棺材中为何者,原来是打着这等如意算盘。好在这女子提醒及时,保他一命。他方欲道谢,对方却兀自活动了一番手掌腕骨,又欲提刀而去。 “有意思,这可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开?” 梅晏清显然绰绰有余,还不忙调笑那南宫孤舟救美不成。只见他手上随意挥出一招,便将那弯刀拦下。电光朝露之间,又将扇子一展,欲将这弯刀错于扇骨中,却见那女人像是若有所察,当即抽刀退后,顺势躲了这诡计。 梅晏清一愣,这平日里屡试不爽的杀招,今日竟为这女子看穿?只是他转念一想,随即了悟道: “你是沈惜霜。” 并非问句,而是笃定。 他记性向来如此,只与对方过招,便可凭借一招一式将其认出。此时眼前女人虽然不曾露面,他却能从对方招式,与方才对方下意识躲离的姿态断定,此女乃是烈刀门余孽,也是近日万寿宫一直在寻找的漏网之鱼,沈惜霜。 难怪与她过招之时,总觉对方手间有异,自己先前废了她的腕骨,此时岂能使出全力?不过这沈惜霜也就是刀法漂亮些,即便是全力,也不是他的对手。 “是我!狗贼拿命来!”那沈惜霜摘下斗篷,众人登时发觉此女窈窕动人,冰姿赛雪。只听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当真是恨极了他。这也难怪,恨水山庄与烈刀门惨状历历在目,此时仇人就在眼前,她岂能不恨?只是多等了这么些天,终于让她查到些眉目,却苦于那南宫庄主以身犯险,她不得不出面提醒。 “啧啧啧......”梅晏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清道是陈夫人已经追随陈庄主而去了呢。怎么,一人在这世间踯躅独行,不觉得寂寞么?” “陈庄主可是......想你想得紧啊!” 他颇为恶意地笑了笑,那沈惜霜忽而抬头,一双猩红双目死死盯着他问道: “你说什么?!” 第37章 木秀于林 “嗯?原来你不知道......”梅晏清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继而笑着说道,“陈夫人可是想见他一面?” “他在哪儿?!”沈惜霜厉声问道。 一根丝线悄然无声地落在她肩胛之上。 “陈夫人...不若随我一看?”梅晏清眼中满是温润笑意,低声说道,“想必陈庄主也想再见见陈夫人呢——” “他还活着......他果真投了万寿宫?”沈惜霜狐疑道。 “呵呵...是是非非,陈夫人亲眼一见,不就得知?想必陈夫人还有许多疑惑未解,不妨当面对峙,也好了却一桩心愿?” 梅晏清循循善诱,一字一句动人心弦。只是沈惜霜再冲动,却绝不可能放任自己与那魔宫之流作伴。她稳了稳心神,将手中弯刀一抵,冷声叱道:“既然他投身魔宫,自甘堕落,我与他再无瓜葛。狗贼,你杀我沈家上下,毁我烈刀门,我今日便要与你做个了断!” “烈刀门?哈哈哈哈哈哈——”梅晏清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忽而长笑不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烈刀门小门小户,竟妄想与我万寿宫抗衡,真真是死不足惜!” “你那兄长,在我手上不过过了几招,就被我废了武功,哈哈哈哈哈哈哈——” 末了,他无不残忍的冷声嗤道:“沈惜霜,可笑你亲手酿成这桩惨事却不自知——恨水山庄,可是因你沈家而亡的!” “你...你!”沈惜霜只以刀锋指着对方,心中却惊怒交加。她固然知道陈欢瞒了她许多,却不知为何连这恨水山庄也要摊上这等祸事......此时对方一提,她一时难辨真伪,却又犹疑不决起来。 “你什么意思?!” “沈惜霜,你不想见陈庄主,陈庄主可是有一箩筐的话想与你说呢。你当真不去看看他么?他可是......将死之人了——” “你住口!”沈惜霜目眦欲裂,震声喝道。她知道陈欢向来懦弱惜命,即便是投身魔宫都比他身陨要可信得多。而此时这狗贼却说,他要死了...... 陈欢怎么可能死? “他人呢?我要见他!”沈惜霜用刀指了指梅晏清,沉声厉色道。 “呵呵。请——”梅晏清似是与手下交代两句,便向着一旁伸了伸手作邀请状。 沈惜霜半信半疑,方要向前迈出一步。 “等等!”一众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出声提醒。 “陈夫人!不要和他走!”另一女声亦是紧随其后,大声喊道。 沈惜霜回头一看,正看见那一对新人,虽离得远,却令她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你们......”她蹙了蹙眉,方想询问一二,只听那兀自将盖头掀起的新娘冲她喊道: “陈夫人!陈欢已经死了!你不要信他!” “不可能...不可能!”她心神俱震,此时忽而摇摇欲坠。她原本想着,只要陈欢还有一口气在,若当真参与过她灭门之祸,她定要亲手手刃仇敌。只是眼前这女子却说...... 他已经死了。 ——他怎么能死?! 沈惜霜定睛一看,忽而回想起这是恨水山庄之上几度救她的两位恩人。只是此刻才想起,却只是证实了这件事。 “你们骗我...陈欢他...不会死的!” 她一时难以置信,只摇了摇头,心中慌乱难当。她想过如何制服陈欢,如何从他口中套出那真相,如何与他对峙,甚至想过如何与他同归于尽...... 却不曾想过,陈欢早已离她而去了...... “陈夫人,在下是骗了你......”只见那一身喜服的男子冲她拱手谢罪道,“陈欢已死。陈夫人莫要轻信歹人诳语。” “你......”沈惜霜一时语塞,当即要上前去问个清楚,却忽而感到肩上一痛。 “陈夫人,就这么走了,陈庄主恐怕伤心欲绝啊。”梅晏清笑眼弯弯,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沈惜霜当即双肩飞射两簇血柱——那丝线竟洞穿她肩胛而去。 只听她惨呼一声,手中弯刀跌落在地。梅晏清面不改色,手指一紧,那丝线竟生生将她往回一拽。沈惜霜吃痛,自然跟着那夺命丝线而去。正当此时,那南宫孤舟当即提剑而来,方要追上那受制于人的沈惜霜,忽而察觉一阵风自身后袭来,他将身子一倾,几道银光携着气劲与其后千丝掠来。电光石火之间,便掠向梅晏清各处命门。梅晏清避之不及,只得将手中桎梏一松,险险躲过对方杀招。 那银针扑扑簌簌钉在他足边几寸,丝线交错紧绷,看似错落无序,实则早已交织成网,对其严防死守。南宫孤舟看准时机,这便当机立断,将沈惜霜肩头银线纷纷斩断,将之救了回来。 梅晏清抬头望去,只见那红衣女子正于檐上站定,丝线一端紧扣指尖,只是那绣花针却蓄势待发,令人生畏。 他那美艳阴柔的唇边忽而勾起一抹哂笑。 “秀姨,别后多年,您还是一如初见——” 秀姨? 众人哗然,只道是这宋老夫人的徒弟当真与那魔宫有什么瓜葛,当即将目光暗暗投向那堂中老妇。宋夫人岂能无觉,登时将面色一沉,厉声质问道:“阿秀。” “怎么回事?!” 阿秀面色凛然,只道了句:“夫人稍安勿躁。” 她将十指一攥,宛如牵拉弓弦,动作与方才那梅晏清所为如出一辙。只是比之梅晏清,她的招式却更干净利落几分。地上绣花针便随着她那动作破土而出,分毫不差的为她收了回去。只是紧接着千百束银芒交错而来,只听“砰砰”数声,周遭尘土飞扬,那银丝竟能将对方出路牢牢封死。此时便是想取他性命,也不在话下。 梅晏清摇了摇折扇,那银线便横在他脖颈之侧。虽生死全凭对方一念,他却面不改色地笑道:“秀姨,怎么不见萱姨呢?” 阿秀双眉一蹙,眯起眼问道:“你见过她?” 梅晏清闷笑一声,随即耸肩道:“秀姨误会了,我可没见过,这不正打算问您?” 只是显然,他这回答却令人半信半疑。南宫孤舟将那痛昏了的沈惜霜交给下人,扬起手中宝剑沉声道:“梅晏清,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出现在老夫面前。” “清只是来道贺,有何不敢?”梅晏清摊了摊手,显然不在意自己为阿秀的丝阵钳制,反倒是阿秀将手指一错,险险避开其要害。只是这梅晏清显然不领情,如此动作,还是为那丝阵割出几道口子,血珠顺着那丝线蜿蜒滑动,诡异至极。 “道贺?”南宫孤舟怒极反笑,“多行不义必自毙。梅晏清,你枉为梅家后人。” 众人之中,知晓这梅晏清身世的却也不少。毕竟武林之后,梅姓可不多见。若说与那昔日的梅家没什么关系,反倒叫人难以信服。 “哈哈哈哈哈哈——”那梅晏清闻言,却是癫狂大笑。笑毕,他狠声说道: “寒英仙子惨死之时,尔等为何不说梅家后人?梅家堡覆灭之时,尔等为何不说梅家后人?凭什么那苏家小人之流存于后世,梅家就要受这剜心之苦?南宫大英雄,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他冷笑着将脖颈贴在那丝线之上,惊得阿秀将手指一缩,堪堪将那丝线拽离几分。只听梅晏清张狂地嗤笑一声,看着众人道:“要杀便杀,我梅晏清便是梅家最后一人。若是杀了我,江湖之中再无梅家,尔等罪孽也彻底终了,岂非幸事一件?” 苏家?梅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出一语,心中却疑云密布。这寒英仙子不是投了无心教,已然与中原武林为敌了么?这梅家不是勾结魔教,私藏宝剑,意图染指那前朝皇陵,早已被灭门了么?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如今这梅晏清旧事重提,又是为了哪般? 只听那南宫孤舟沉声问道:“你今日来,是来兴师问罪?” 梅晏清摇了摇扇子,冷笑道:“非也。只是南宫庄主不要忘了,清姓梅。梅家之事,问剑山庄想来也有一份。” “哼。”南宫孤舟面不改色,冷哼一声,应道,“若是梅家老家主看到他后人如今是这副德行,恐怕也要托梦给老夫,叫老夫手刃他这不肖子孙。” “好啊。”梅晏清恣意而笑,“那就杀了清。” 两厢僵持,于情于理,南宫孤舟自然不可能动手,而这梅晏清俨然已犯众怒,却嚣张至极,只求一死。如今他将中州武林都得罪了个遍,谁见着他不是喊打喊杀的模样,只是真将他缚于丝阵之中,却谁都不肯先接下这烫手山芋。 梅家惨案,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只是等传遍江湖之时,那梅家早已凋零殆尽。人去楼空,只余断壁残垣,还有满目荒坟。后来听说,不知是谁,恨极了这梅家一般,竟连同那坟地也不放过。梅家上下几十口人,那人尽数而起,叫他们死了也不安生。 只是南宫孤舟知道,这刨人坟地,皆是为了那下落不明的“碧天剑”。 传闻能找到前朝皇陵的碧天剑…… 怀璧之罪,何患寻不到借口? “怎么?心虚了么?还是南宫大英雄不敢将当年的真相说出来?”那梅晏清像是生怕南宫孤舟不愿给他一剑似的,依旧在丝网之中叫嚣不已,“还是说,南宫大英雄,不想做第二个梅家?” 南宫孤舟目光一凝,他原本就不想此事公之于众,看样子这梅晏清今日是有备而来。他目光与那丝线之中的青年交汇,只听那梅晏清低笑道: “无妨,无妨。若是南宫庄主不愿,不如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不愿?他并非不愿梅家沉冤昭雪,只是此时说出,那碧天剑定然要公之于世。碧天剑既出,难保不会有下一个梅家之祸……又或者,依照如今万寿宫唯恐天下不乱的手段,这碧天剑问世,恐怕还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说。”南宫孤舟眼皮微跳,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梅晏清嘲弄般地笑了笑,十分恶意地冲他说道:“清今日前来,实为救一人。那个人,想来庄主也不陌生。” “正是庄主今晨制服的女贼,江夜来。” “我们宫主有命,江夜来生是万寿宫之人,死是万寿宫之鬼。故而今日清定要将她带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南宫孤舟心头一震,饶是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此时终于难掩那眸中惊诧。 “你再说一遍?” “呵呵……”梅晏清摇了摇头,像是有些遗憾地说道,“看来南宫大英雄果真是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清方才说,清是来带一人走的。此人如今应当对南宫庄主无甚用处了吧?不若将她交还于我们宫主,也好让清有个交代——” 他状似极有耐心,彬彬有礼地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回非但是南宫孤舟,那一旁听着的众人也都骇然满面。有心之人已经听明白了,这是那魔宫党羽江夜来落入南宫庄主之手,于是魔宫担心秘密败露,这才急着杀进庄来,将那江夜来之流救走。此时趁着这说话的功夫,那人已经被劫走了也极有可能! 南宫孤舟当即召来几人,想吩咐其去探看。谁知那梅晏清却朗声笑道:“我说南宫庄主,您对自家这守备也太不自信了。再者说了…清像是什么暗度陈仓的宵小之辈么?” 众人纷纷摇头,这梅晏清当真是将梅家先祖的脸都踩在脚下玩弄。这十口棺材还赫然在目,他竟也说得出这等玩笑话。 “你待如何?”南宫孤舟却当真信了他所言,摆了摆手将那下人散去。 梅晏清将折扇一收,点在手掌中,悠闲无比地说道:“很简单。前次清来救一人,成了。今日清再来救一人,南宫大英雄可莫要让清空手而归啊。” 南宫孤舟冷笑道:“梅晏清,就凭你如今这副模样,擒获你也是绰绰有余,你也配与老夫谈条件?” “唔……让清想想——”那梅晏清故作高深地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一般。片刻,他清艳一笑,阴恻恻地说道:“对了,南宫庄主不是在找人,可是找到了?” 他目光瞥过那堂前一双璧人,只是意有所指地点头道:“看来是……找到了?” “是你们做的。”谈及爱女下落,南宫孤舟那老脸沉了又沉。眼下这两人果真落入万寿宫之手,确是最凶险的境地了…… “清可没承认。”梅晏清有恃无恐,此时竟有心情抚弄起那困住他的银色丝线来。 当真是嚣张至极。 第38章 半子之交 话说两头,正当那南宫孤舟之众与梅晏清对峙之时,堂前忽而冒出两道不合时宜的低呼。 “赵姑娘?!” “赵青木?!” 这两人又对视一眼,这才发觉对方乃是适才异口同声之人。 原来那赵青木为了令沈惜霜信服,早已将脸前盖头掀开,这素未谋面之人倒也看不出什么异状,只是这两人显然不在其列。 石溪哪管得了这么多,连推带搡地就穿过人群,向着那一对新人奔去。 只是那少年却默不作声地从男人臂上滑了下来,低声问道:“要去看看么?” “不必。”男人淡笑一声,大手覆在少年头上,揉了揉他的发顶,“见了也是徒增烦恼。老夫相信他们能解决。” “你这爹,倒是当得像个甩手掌柜。”少年寻到机会便哂然道。 对方只笑不答。 此两人竟是那数日前自来去谷隐迹的苏决明与赵巧拙。 “你都不惊讶么?为何他二人在此,还穿着……”苏决明有些说不出口,只觉得此事荒诞不已,如今近在咫尺,他都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想来应当是惊讶的…只是如今老夫的状况,你也晓得。”赵巧拙抚了抚胸前衣襟,却像是在感知自己那心脏跳动之状。 “反倒是小友,不去打个招呼么?” 苏决明眼神一黯,撇了撇嘴道:“既然你不愿露面,我要是突然现身,既难解释来处,又不好脱身离去,何必多此一举?既然他们无恙,我也无甚好说的。” 非但无恙,竟还能在这问剑山庄拜起堂来…… 赵巧拙会意一笑,不再多言,只专心观望那庭中对峙的两人作何态势。 苏决明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顺着那赵巧拙的目光看去,却是心神一凛。 眼下也不是为此惆怅的时候——两人本是循着那逃走的梅晏清的踪迹而来,眼看着就要查到万寿魔宫的下落,哪知那梅晏清竟转而来了问剑山庄。 ——这问剑山庄,定然有鬼。 只是如今看了半晌,也难以确认这南宫孤舟究竟是何态度。初看他的样子,像是有意要包庇苏家行事。只是如今苏家只余他一人,对方也没道理护着他这一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辈的声誉,对这南宫孤舟而言,也没什么好处。 除非……这南宫孤舟乃是斐然君子——苏决明当即否定了这一想法。能在其位者,必然有过人之处。而南宫孤舟能坐上如今这般武林主位,若他是真君子,早就已经被别人杀了几个来回了,谈何称霸武林之业? 除却南宫孤舟君子论调,那便是他苏家有什么利可为这南宫孤舟所图。 会是什么呢? 似乎缺了最重要的一环,他怎么也想不通透。 方才听那梅晏清说,是来救江夜来的。江夜来…江夜来……他知晓这是在说那名叫“夜来”,又打了他一掌,夺走他那碧天剑的女人。若将她归为魔宫之流,那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她盗剑,实则是为了回魔宫复命。 只是除了碧天剑,魔宫向来对他苏决明穷追不舍,赶尽杀绝。若说这江夜来是魔宫之人,为何那日非但没有杀他,反而救了他一命呢?难不成只因他是顾见春救下的人,而那江夜来又是顾见春的同门,她心中一时恻隐,这才放他一马? 说不通,说不通……自己活着,便是见证,于她而言是致命所在。既然她投身魔宫,便绝不会让自己的性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做事也定当万分小心,绝无把柄可言。 ——那便只有一种结论,就是这梅晏清是在说谎。江夜来盗剑与万寿宫毫无干系。 非但没有关系,他二者极有可能势同水火,此番那梅晏清是专程来泼脏水的! 他一时间心思百转,想起那不胫而走的碧天剑失窃的消息,再后来妙法寺宝珠之秘,慧海高僧为人所害,还有如今梅晏清大费周章,以十棺为迫,只为了向南宫孤舟讨那江夜来,当真是歹毒心肠。 这江夜来,究竟是遭了何人的恨,竟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非但要她的命,还要她遗臭万年,为千夫指? 苏决明低声将这一众想法与那赵巧拙一一细说。 赵巧拙宽和一笑,赞许般地说道:“小友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你我还不知事态全貌,不如再观望一番,再做定夺。” 苏决明点头,眼下只得如此了,他惯是旁观者清,只盼那两人别被眼前所见蒙蔽才是。 他心中默默祈祷,却不知此时正为他祈盼的两人却是神色各异。赵青木逢人认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为了说服那陈夫人,情急之下竟掀了盖头。这下可好,虽说堂中之人皆在外面敌,可也不乏有心之人觉察出她并非货真价实的“新娘子”,而这“有心人”之一,便是那石家大公子石溪少爷。 “不是,我不是。”赵青木慌忙放下盖头,将身子牢牢掩在顾见春背后,急声道,“你认错人了!” “错不了!”石溪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欲要拉住她,却被她精巧几步躲了去。 “赵姑娘的声音,便是七老八十了,在下也能认出来!” 赵青木一时气急,躲在那顾见春的背后,冲他低声喝道:“惨了惨了,被认出来了...这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顾见春叹息一声,往旁边一让,将那赵青木彻底暴露出来。而他却一手稳住那石溪,止住对方向前脚步,这便无奈说道:“石公子,别来无恙。” “果然是你!顾见春!你你...你们两个......” 谁想到对方大大方方地承认,此时他方才那气焰却忽而散了一半,看着对方两人一袭大红喜袍,他却忽然哑口无言。他还能如何?难不成要将那赵姑娘拉过来,说赵姑娘你莫要嫁给这人,不如来曲州石府吧?我石溪虽然没什么本事,却能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石溪是没什么本领,此时手肘为那顾见春钳制,他便是半点力气也用不上。就连眼前这个男人都打不赢,谈何赢取赵姑娘的芳心?他却是没想到,这两人在帝都之时分明还是好友作派,此时怎的已经到了这般境地? “你们...你们要成亲了啊。”石溪忽而结结巴巴道,“恭...恭喜!”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此时竟冲着两人道了声贺。 “我......”赵青木跺了跺脚,这一回神,才发觉此时不乏旁观者看着。只见她双脚已经落在地上,这便更添几分烦恼。 “啊...”她冲着几个显然知道些内情,此时面色惊异的看客干笑道,“这...偶尔也是可以活动一下的......” 倒不如不解释—— 顾见春闻言,更是头痛无比,只将她盖头落下,叫她好生按回那椅子上。此番梅晏清出来搅局,令这宋夫人与南宫孤舟的如意算盘落空,却不知他究竟是为何而来。 “石公子,你......”他方想说些什么,提醒这石溪,却忽然听见庭外响起那熟悉的名字—— 顾见春瞳孔一缩,一旁的赵青木便将方落下的盖头一抛,当即不可置信道: “什么?!” ——不可能。 顾见春心中登时有了答案。只是此时他说什么已经无用了,既然万寿宫要害她,她便是百口莫辩,在劫难逃。 “不会的...对吧?”赵青木担忧地看了看身旁面色沉峻的男子,拉了拉他的袖子,“夜来姑娘怎么会和魔宫有瓜葛呢?” 顾见春不搭话,只听着那两人说什么寻人,什么交易,他心绪纷乱。是了,南宫惠与林穆远恐怕已经落入魔宫之手,若是南宫孤舟有心要保爱女性命,当真有可能将小湄交出去。 若是交出去......真不知她落入魔宫,还有几条命在。就算魔宫有心想留她性命,那这魔宫孽党之名,她也是坐实了—— 只听那南宫孤舟犹豫再三,却沉声道:“你要老夫如何信你?” “庄主!不可啊!” 旁人登时惊叫一片。 这南宫庄主竟与那万寿魔宫做买卖?当这今日在场之人是摆设不成? 几位厚德重望之人登时站出来,指着南宫孤舟道:“南宫孤舟,今日来你问剑山庄,是看在昔日南宫老庄主的面子上。你莫要折了他的风骨,与这魔宫为伍!” “庄主,我等敬你是当世大英雄,昔日十恶殿一役,庄主雄风我等也是看在眼里的,莫要为这一时之利,断送问剑山庄大好前程啊!” 且不说这南宫孤舟答应了什么,只说这魔宫今日挑衅,南宫孤舟非但不出手治他,还要听之信之,当真是要折辱武林正派之脸面。 只听那宋夫人在一旁冷笑一声,说起风凉话来—— “阿秀,收阵吧,依老身看,那年轻人确是来赴宴吃酒的。” 阿秀犹豫一番,却知道老夫人心意难违,即便她不出手,老夫人也自当破她丝阵。她素手一翻,霎时间将那丝线收回袖中。 身旁那杀人于无形的千丝消失不见,梅晏清却从头到尾都不曾有什么情绪。只是看了看那面沉如水的南宫孤舟,笑着说道: “简单——只要庄主将她交给清。一炷香后,庄主想见的人,自然会在该在的地方。” “一炷香?” 南宫孤舟若有所思道。 “呵呵......”梅晏清了然一笑,“庄主可不要动什么别的心思。否则,清可不敢保证这人还是不是完好无损。” “你敢!”南宫孤舟当即将剑一递,那剑锋芒毕露,此时已然止在梅晏清的眉心处。只是梅晏清却不躲不避,只是面色如常地将折扇搭在那剑刃上,将其往旁边一拨。 “啧啧啧......庄主真是急性子。”梅晏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清都说了,只是来赴宴道喜,如今这剑拔弩张的,倒真是让清与初衷相背了。” 他忽然抚掌三声,轻笑道:“那便再送在座的诸位一份大礼吧!” 话音方止,远处忽而传来“嗖嗖”之声。众人闻声,登时抬头一看,只见那天际竟射来成千上万支墨色飞矢,如同黑云压境,顷刻之间便要夺人性命。 “不好!大家快进屋子!”不知是谁大喝一声,众人纷纷催动轻功进了堂中,只有南宫孤舟与梅晏清等遥遥相对,似是对这倾泻而下的羽箭无知无觉。 梅晏清只将那丝阵一展,不知不觉间,那丝阵竟已遍布整个庭院。而他靴尖一点,如同那捕猎毒蛛,稳稳立于罗网之中。飞矢穿过,如同飞蛾扑火,掠过那丝网,竟为之齐齐削断,自然也难以伤到那万寿宫徒分毫。而南宫孤舟不消避让,只将长袖一卷,一掌推过,掌风威猛无比,直将那随即射来的羽箭尽数打落。 羽箭来势汹汹,却无甚后着。此时风波止息,只听梅晏清摇了摇扇子,轻笑道: “庄主,这份礼,可是尽兴?” 南宫孤舟回首一看,只见那方才还端整吉庆的主堂如今已是百孔千疮。目之所及之处,皆密密麻麻插着羽箭,飞瓦碎得七零八落,更别提那堂前铺设的红绸,此时已然被钉在泥土之间,如同还未展翅便为陨落的朱鸟。 “看来尔等派了不少人。” “呵呵......”梅晏清轻轻摇头道,“非也非也。” 他将千丝收尽,南宫孤舟见着对面光景,却凭白呼吸一滞。 庭外赫然坐着一人。 ——是的,坐着。那人背对众人,遥遥而坐,将双手搭在椅侧。只见他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指尖点在扶手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像是十分惬意。那椅子也并非什么普通木椅,扶手左右装着两个轮子——显然,这椅子并非为普通人而设计。 “宫主。”梅晏清俯身,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宫主万安!”一众万寿宫徒将黑袍一敞,皆是单膝跪于那来人身前。 众人神色大骇——任谁也想不到,现身此地,此时正坐在这椅子上的,便是那暴戾恣雎,聚党无数,横行江湖的万寿宫之主。 原来万寿宫主,竟是个少年人? 第39章 醉生梦死 原来方才造了这么大的阵势,只为这万寿宫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目之中。 众人顿时了悟,这时对方身份明了。此番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皆飞身而来,立至南宫孤舟身侧严阵以待。 只是旁人无知无觉,那南宫孤舟却不可能不认识这椅子。因着这木椅乃是他花了许多功夫,寻遍四方能工巧匠打造而成,为的只是他那天生有缺的独女,南宫惠。他看着眼前那熟悉无比的木椅与椅子上手持书卷之人,那人只是散发而居,眼前却霎时一黑。就连他也不曾想到,这魔宫恶党的幕后之人,竟是他疼爱的独女——那本该在闺阁之中无忧无虑的孩子...... 饶是他心中纷乱无比,旁人却绝无察觉的可能。只见那北枝老人当即低声道:“庄主!不如将他们一举拿下!” “庄主!祸根在此,不如先擒了他们!” “是啊!庄主!”那周家主不明状况,此时更是想起他前夜慷慨陈词,如今适时提醒道,“庄主无须担忧,少庄主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平安无虞的!” 南宫孤舟面色惨白,胸前气血翻涌,此时更是有苦难言。 少庄主......那少庄主,不正好端端地坐在面前,受着那一众魔宫党羽顶礼膜拜么? “呵呵呵——” 只一瞬,像是登临无间地狱又回到那极乐之境一般,他心中大石蓦然落地。只因着那坐在椅子上的人开口一笑,原是个男子。 幸好......他心下叹息,勉强定了定神,向那来人看去。 这声音孱弱沙哑,倒像是许久不曾好好说话般,言语间带着些生疏之感。 “不像,还是不像。” 那人按动了什么机关,椅子却缓缓转了过来。只见一面上泛着青气的憔悴少年,正一手支着头,一手把玩着手中书卷。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之所以众人觉得他憔悴,不单是看他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还因着那少年自腰间以下,便没了形迹。只有衣袍松松垮垮地包着,随着他的动作荡荡悠悠。 换而言之,这少年竟是没有双腿! “不管本座怎么学,都学不来她五分模样——还是被南宫大英雄看穿了......” 南宫孤舟心头一凉,实则他未能看穿,只是对方开口,他才确认此人不是惠儿。但如此人所说,惠儿必定已然落入他们手中。否则...怎会将她那姿态模仿得如此相像? “不必担心。他们现下很好。她不哭不闹,乖巧得就像个瓷娃娃。”那少年像是看穿南宫孤舟心中所想,登时冲他点头一笑。末了,却补充道:“不过么,若是南宫庄主不肯放人,本座就敢不保证,这瓷娃娃会不会——”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原来是他将手一松,那手上书卷径直落地,竹简绳断,摔得七零八落,像是谁将至的命运。 “南宫大英雄,全凭你一念之间。” 他十分玩味地笑了笑,那笑意恶劣比之梅晏清只得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可啊!”众人不知他二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只道是万寿宫定然捉住南宫孤舟什么把柄,此时要他放虎归山,却是万万不得。且不说那万寿宫有这一次胁迫,还会否有下一次,单说这群恶徒当面逼他们就范,就绝不能顺了他的意,落了下乘。 “庄主,三思啊!”旁人俱是急声劝道。见到这南宫孤舟只盯着那地上书卷,不出一语,有几个急性子的却已经挥动兵刃叫嚣道: “大胆狂徒!老子正要灭了尔等恶党,尔等竟有脸找上门来!今日爷爷在此,叫尔等有来无回!” “姚兄弟说得好!这等魔宫之流,咱们何苦受他掣肘?!不如一并杀了他,也好放他回去再作乱!” “我等苦魔宫久矣,今日趁这魔头在此,何不斩草除根,叫他断了生路,再不得为患武林!” 只是这等旁众如何怒喝,却无一人敢真的上前。众人俱在等待南宫孤舟的态度,将目光齐齐聚于他身上,当真是将他视作武林魁首,江湖领袖。 ...... “我们走。”顾见春看见势头不对,当机立断,欲与赵青木一道将那处于风口浪尖的少女带走。 “诶——你们等等啊!”石溪慌忙喊了一声,却不意将几人目光引去。这下可难办,只听一道苍厚低沉的声音问道:“好小子,这是要去哪儿?” 顾见春心中暗叫不好,匆忙止步,对着宋夫人拱手道:“回老夫人的话,晚辈想……” 如今要他对这宋夫人叫上一句姑祖母,却也是艰难。无论如何他都对这老人生不出一丝亲、切感。 他顿了顿,当即回道:“今日行礼,不便佩剑。如今情形您也看了,若是有什么变数,晚辈难以自保。” “哼。”那宋夫人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面色有些不悦。 “南宫小儿婆婆妈妈,倒是叫老太婆看得费劲。阿秀,你去与他取佩剑,顺便把那个丫头带过来!” 顾见春心底一沉,这宋老夫人当真对小湄赶尽杀绝。 “是。”阿秀得令躬身,便跟在顾见春身旁。 听那宋夫人是说“他”,赵青木尝试向前迈了一步,却果真被那老太婆拦下。 “小丫头,若是不嫌弃我这老太婆,便陪我一道看个热闹吧。” 那宋夫人面临如此惊变,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仍然笑吟吟地冲她开口。方才庭中死了不少人,她却说这是“热闹”?赵青木心中有些异样,暗自皱了皱眉,不大情愿地挪了过去。那老夫人惯于将手搭在旁人臂上,这便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赵青木的手。 “小丫头,老太婆知道你会点医术,可别想着动什么小心思——” 赵青木那方要藏于指间的银针却又悻悻收了回去。也是,这宋夫人功力高深,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如何能与她匹敌? “小丫头,你爹可还好?”宋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竟无端问起她爹爹。 “我爹......”赵青木愣了愣,自那日信隼送来一封请柬起,她便再也没收到过来去谷的信件。不知爹爹眼下可是安好? ...... “秀姨,我要带她走。”顾见春跟在那红衣女子其后,笃定道。 “谁?”阿秀忽而停下脚步,冷冷地望着他。 顾见春一噎,这一问却着实别有深意。不消思忖,他当即道:“不可交人。若是当真将她送给万寿宫,便是要将她往绝路上逼。” “那会如何?” 顾见春一时不知对方何意,只得硬着头皮答道: “万寿宫无恶不作。若真是落入他们手中,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阿秀点了点头,“那你们走吧。” “......”顾见春愣了愣,只见对方素手遥遥一指,正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院。 “她在那里。” 他饶是没想过对方会如此轻易就将人交给他,只是不消多想,他这便提气,飞身而去,没几步便在那门前站定。 屋子里恰好传来“哐当——”一声,他心中一惊,当即破门而入。 紫衣少女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那一旁的婢女却目眦欲裂,后背紧贴墙壁,像是看见什么可怖之事一般,抖如筛糠。 “怎么了?!”顾见春连忙将那少女抱在怀中,一时只觉她气息全无,通体冰寒难当。他手臂刺痛,低头一看,只见那冰锥小而锋利,竟在他臂上划出几道微不可察的伤口。 “她...她要杀我——”那婢女说得颤颤巍巍,待她抬头,顾见春登时察觉她颈边血痕,好在伤得不深,她也因此捡了条性命。只见她一面摇头退后,一面连滚带爬地逃出屋子,“魔鬼...魔鬼啊——” 听到这一声声惊呼,顾见春却不禁皱了皱眉。只是此时也不及管这些旁的,他低头察看怀中少女的状况,却发觉她那张素净煞白的脸庞却也紧紧皱着,像是沉入何种梦魇之中。 似乎重逢之后,就未曾见她笑过几次......他心中痛惜难当,将她揽在怀中,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见,便低声宽慰道: “小湄,不怕......我们走。” 凌空飞来一件物事,却没什么杀气。他伸手一握,正是青山剑。 “你的剑。”那红衣女子将其掷来,便将掌势一收,立于一旁。顾见春道了声谢,不觉问道:“这是...飞叶寻花?” “是。”阿秀颔首挺立,神色如常。 “原来我的武功当真与宋家同宗同源......”他心中五味杂陈,种种迹象皆昭示着师父与宋家关系匪浅,可他却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这身世几何。 阿秀并不答话,算是默认。 “秀姨,你可知道那碧天剑何在?”自他与赵青木被挟半日,那碧天剑亦是不知去向。 “如此重要之物,自然由夫人保管。”阿秀冷冷道,“你走是不走?” “......”顾见春却没能想到这秀娘子心思如此单纯,难怪那南宫孤舟几句话便能让她改了主意,“如此,便多谢秀姨了。” 末了,他脚步忽而一顿。 “秀姨,我是要带两人走。” ...... “小丫头,老身听说,你们来去谷有一丹药,名叫‘醉生梦死’?” 那老人握着她的手,上一刻还在与她讲些宋家闲话,话锋一转,却忽而提起她来去谷之事。 “......老夫人,我向来医术不精,什么生啊死啊,我听都没听过......”赵青木心中异样,当即胡乱搪塞了去。开什么玩笑,就算她听说过,可这“醉生梦死”早已失传。若是为对方拿住话柄,难保不向她求药,她可没那个本事能将其变出来! 谁知那宋夫人冷笑着问道:“没听过?好一个没听过。你爹爹便是这么教你与长辈说话么?” ——这还与她拿起架子了......赵青木最是不惧这些。若是对她客气,她也能还别人几分笑脸。只是若对她威慑打压,她便偏要与其斗上一斗。只见她随手自怀中掏出一瓶丹药,递了过去:“嘿嘿,老夫人,方才我是同您说笑的,这就是醉生梦死。喏,只此一瓶,都给您了!我给您赔个不是——” 她作势拱了拱手,倒将那顾见春的情形学了个七八成。那宋夫人何其精明,当即将其夺了过来,倒出一粒丹药便强按在她唇边。 赵青木眨了眨眼,故作镇定地问道:“夫人,您这是何意啊?您不是想求这还年驻色,永葆青春的法子么?这便是唯一一颗,您给我这小辈,可是半点不起作用,着实浪费啊!” “哼。”宋夫人低声嗤笑道,“你当老太婆不知你来去谷的手段,服下此药,如同醉酒,昏睡数日,确是醉生梦死。” “呵呵......”那赵青木干笑一声,那点小心思为对方拆穿,她却在思忖着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只见老人正要将那丹药递到她口中,饶是她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也得斟酌一下凭这药力自个儿要昏上多久。不过下一刻她便不需担心这等问题了,兴许是上苍垂怜,只见那宋夫人老手一抖,竟颤颤巍巍连那药瓶都握不住,“啪——”地一声,药瓶与丹药齐齐滚落在地上。赵青木眼疾手快,当即伸脚将其碾碎。 ——顾呆子,怎么还不来啊......她心中焦急万分,眼见着这宋夫人先礼后兵,此时已然有了几分怒气,她却为之钳制,脱不开身。这顾见春,怎的半天不见人,问剑山庄有这么大么? 不消她多想,却听周遭一片惊呼。她低头一看,只见那宋夫人将药丢下后,忽然双眼翻白,口吐腥沫,有如中邪,乃至近旁之人吓得纷纷避远了些。赵青木见其状,当即想起那谷中所见的病症。幸好此症状不算罕有,她曾见爹爹出手救治,这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扑上来按住对方人中,一手又从袖间取出一排银针,在她面上行针过穴。 不消多时,那老人双目恢复清明,悠悠醒转。 “呃......”赵青木看着自己颈边的苍老大手,有些呼吸不畅。 “放开她!”石溪当即拔剑跳了出来,双手捧着那剑柄,摇摇欲坠地指向宋夫人。 “你......”她拍了拍那有如鸡皮的手,冲着对方怒目而视。 只是宋夫人却冷然道:“你竟向老身下毒?!” 第40章 拂世清晖 “我没......”赵青木艰难地摇了摇头,只觉上气不接下气,那新娘做派的妆容也狼狈不堪。愈是如此,她忽而灵台清明,这老太婆是想灭口,再将这罪名安在她头上! “有,本事......”她当即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来,“将......他们...都杀了!” 那宋夫人当即回过神,只见一众人正神情骇然地盯着她,像是她在做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老人为这目光所迫,面色沉了又沉,却将手一松。 “呼——”赵青木登时跌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这头晕目眩的感觉当真不好受。 “赵姑娘,你没事吧?”石溪将她扶了起来,从旁边之人手中接过一杯茶水,递了过去。赵青木只觉喉咙疼痛不已,此时不疑有他,当即将茶水一饮而尽。只是茶水入喉,她却心神一凛,登时向四周望去。 ——橘红,地竹,银丹草...... “怎么了?不舒服么?”石溪替她拍了拍背,忙不迭地询问道。 “不是......”赵青木有些怔忪地看了看杯底。茶水清冽甘甜,像是加了什么顺气止咳的“料”。此等手笔,倒像是年幼风寒之时,爹爹惯会做的事...... 错觉吧——且不说爹爹向来不出谷,就算他当真在此,若是看见自己在这儿扮人家的新娘,恐怕要大发雷霆,哪里还能想起给她递上一杯清心安神茶? “赵姑娘?”石溪脸上满是关切,那殷殷目光,将她生生从那思索之中拉了回来。 “没事。多谢你了。”她勉强笑了笑,借着那石溪之力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拍了拍裙上褶皱。 ——不来就不来,她自个儿也能解决。 “老夫人,您瞪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要灭口啊?” 宋夫人面色如常,老神在在道:“哼。老太婆若是想,你们谁也出不去。” 众人心中一凛,这宋夫人,面上和蔼,实则心胸狭窄。只是此时若非凭拳头说话,便是凭辈分说话,却给这宋老夫人都占了。旁人会意,当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生事端。 赵青木轻嗤一声,真是一群胆小怕事的! “那你便试试好了。实话告诉您,我方才在您身上多下了一根针,您猜这针在哪儿,又是什么用?” “你!”宋夫人老眼一眯,登时运功查探,却没能察觉何处不对,她冷笑道,“虚张声势!” 赵青木兀自抛玩着手中银针,笑眯眯地说道:“是不是虚张声势,你看看自己的脸不就知道了?” “你做了什么?”宋夫人匆忙将手抚在脸上,只摸到她那沟壑纵横却又干瘪无比的脸颊。她虽自幼习武,相较同龄便是看上去年轻些,然而任谁也抵挡不了那岁月飞矢,她已经活了一个甲子还有余,哪还有什么昔日的好颜色?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赵青木叹息一声,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道: “老夫人,那‘醉生梦死’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只知道它有返老还童之效,先祖说,吃下此药,前尘尽了。饶是如此,您还敢吃么?” 赵青木目光炯然,紧紧盯着对方的神色。只见那老妇像是愣了一愣,她当然不知道对方想起了过去那一个甲子多的哪件事,亦或是哪个人。只是看到这神情之时,她便知道,她赌赢了。 见到对方像是在思忖什么,难得动容,她当即趁热打铁般说道: “老夫人,您也有不愿忘却的人吧?那江夜来对他来说,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却的人,将心比心,您......” “你错了。”宋夫人忽然回过神来,冷笑着开口。 赵青木一愣,错了? 不能啊?她当真下了一根针,只是这根针却是令她情绪激动,严重时产生些幻觉罢了,只要拔出来,便不会对身体有什么损伤。她方才分明看见这老太婆陷入回忆之中,怎么会...... “老太婆已经活得太久了,该记不清的,早就记不清了。” “唯独不敢忘的,乃是这个。”手中拐杖在地上一震,那银针顿时从她肩头飞出——竟是生生被她震了出来。 “我宋芸,才是宋家的主子!” 对方话音方落,赵青木只觉一阵劲力如浪潮般向她席卷而来,那石溪尚且无知无觉,她猛地将他往旁一推,自个儿却再难避开。对上这股威力十足的气劲,只这一眨眼的工夫,她不及反应,忙不迭挥出一掌,正是爹爹教她的清晖掌法,虽然平日里这招只作防身,然眼下十万火急,她却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 一阵轰响划过,两股气劲凌空对上,竟致使气流翻涌不止。两人身旁木椅桌柜纷纷应声而倒,众看客只觉身子一阵摇晃,连忙运功定神,这才不至于堂前失仪。那石溪遭逢一推,方要跌落在地,却为门边一人之手将其扶正,他定睛一看,是方才那少年。 “多谢你啊。”石溪冲对方点头致意。只是对方却不作回应,又将斗篷戴上,看着屋中态势。 众人心中狐疑,皆将目光投向那身着嫁衣的少女。 ——这小丫头有这么厉害,能与这宋夫人过招而毫发无伤? 谁知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那赵青木身后竟还有一人。这人一袭斗篷遮面,身量不见如何高大,气势却是沉峻如山。只见他正伸出一掌,紧贴在少女后肩,而方才那少女得以全身而退,正是凭借这男人与她合力克敌所致。男人衣袍因着运功翻飞,一眼望去,便是功力充盈之相。只可惜对方似乎有意遮掩,饶是如此对敌之时,那面上却还裹得严丝合缝,只露一双老眼,叫人辨别不得。 “你是何人?”宋夫人眉头紧皱,面色一沉。她方才将精力尽数放在这小丫头身上,却丝毫没能察觉这男人是何时出现。她自认这身功力足以独步天下,难逢敌手,却连这面前男人行踪都未曾留意,若是方才这人想取自个儿性命,当真是轻而易举。 “过路之人罢了。”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确乎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却十分苍老。听其声音,起码已经年逾半百,如此身手,莫非是什么隐世的前辈高人? 石溪只觉这声音与方才听到的又有些不同,却见身旁少年无端叹息一声,让他有些莫名其妙。 “你叹什么气?”石溪心中好奇,不免多问了一句。 “没什么,有人又乱吃药。”只听少年说着,又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石溪不明所以,挠了挠头。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哪来那么多愁绪,用得着天天叹气么? 赵青木试图动一动脖子,却发觉全身僵硬难当。她饶是知道这背后之人方才帮了她,此时却又陡然受制于人,也不知对方目的几何。若对方也是别有用心而来,她当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口......思及此处,她当即说道: “喂,这位过路人,谢谢你救了我,能不能先将我放开!” 对方却沉默不语。 “喂......”她方要说话,却不见对方如何动作,只在她背后点了两下,竟将她的哑穴也一并点了。 这下她可是有口难言,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那一双眼珠子只得怒目而睁,却仅仅能看见这面前的宋老太婆。 “过路之人?好一个过路之人。”宋夫人冷笑一声,当即将杖子举起,意图夺他命门。想她宋芸虽为女子,却也是宋家之主。就算宋家隐迹多年,此番出山,也绝不许有人践踏她宋家的颜面。 “哼。”那黑袍男人不避不让,众人只觉眼前一闪,登时听闻“铮”地一声,兵戈相撞,火光四溅。这顷刻之间,两人竟不动声色地过了一招。宋夫人功力浑厚,武学招式自是沉稳端正,而那男人抵挡下来,却并无异色,更是游刃有余。宋夫人这一杖挥去,却没讨得便宜,自然面色不豫,蓦然将那木杖掀回手中,衣袂翻飞,大有全力之势。 只是过招便过招,众人定睛望去,那剑尚未出鞘,却是被送至那女子掌中—— 这男人如此托大,对上宋老夫人,竟还敢分神教这小姑娘?哪管众人惊异,那宋夫人见状,自然以为对方看她不起,登时惊怒交加,手中拐杖挥来,便更添几分凌厉。 赵青木只觉对方掌心稳重温热,却不觉有何异状,她眼珠一动,却只能看见这把剑通体苍青,古朴温雅,颇有君子之风。只待那大掌制住她的手,将那剑柄一握,挥出一剑,她才蓦然发觉,这剑势,不正是方才她那半吊子的清晖掌法?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方才自己只打了几招,他就能记住自己掌法,当真是武学奇才。 那剑锋对上老太婆的杖子,剑光缭乱,叮叮当当,她却不觉有什么可怖。她头一回握剑与人过招,对上的便是这般世家大能。赵青木向来对这功法高低没什么概念,只是身后这人的厉害之处,却被她看了个分明。想来是那人用了什么法子,将己身功法尽数借予,此时她浑身发热,福至心灵,连忙顺势将那所学所记皆从脑海中忆起,心中默默念着这一招一式,“双凫过水”,“晓梦无归”,“秋风去魄”,“天地澄明”,“清晖相属”,“永夜吾心”......她暗自感叹,原来这掌法换上这剑招,竟如此相宜。那人却只借力予她,任她如何挥剑,偶有章法不足之处,他便提点些许,一来二去,倒是令她心生一股“自己本就如此厉害”的错觉。 “叮——”地一声,那背后之人骤然将剑身一翻,竟生生将那宋夫人震退几步。赵青木心中一喜,当即要乘胜追击,只是不知为何,她那手掌却为对方牢牢所制,再不能挪动分毫。 什么嘛......她心中暗自不满,人说帮人帮到底,何不挫挫这老太婆的锐气,叫她再也不能欺负自己? ——只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方才过招,那宋夫人面色已然沉郁。此时为之败退,却当真是动了杀念。 “好,好极!”宋夫人冷冷一笑,再一起势,将双脚一点,那地上竟被她踏出一个凹陷。“阁下究竟是谁?” “过路人而已。”只是这男人却蓦然收了功法,负手定于少女身后,“宋家主,流水不争先,只争滔滔不绝。这天底下有的是比你功夫高绝之人,难道昔日宋家声名远扬,也是靠着恃强凌弱,倚老卖老么?” 宋夫人脸色一沉,却忌惮对方功夫,只得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教训老身?” “宋家主。”那男人平淡无波地回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众人只觉这人不怒而威,却不觉有何严厉。只是这宋夫人听闻此话,脸上却蓦然失了血色,像是想起些什么。 “老身有什么错?”她勉强镇定道,“休得胡言!” “是不是胡言,宋家主应当心知肚明。”那人云淡风轻地说道。 众人这才察觉,似乎从一开始,这男人却只以“家主”相称,如此说来,难不成是这宋老夫人的什么旧识。宋夫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依不饶地问道: “阁下何不报上名来?如此遮遮掩掩,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身份?!” 石溪身旁那少年当即跳了出来,指着那宋夫人的鼻子大骂道: “先生常说,习武者应匡扶正义,保护弱者。而你这老太婆,自诩名门正派,却仗势欺人。功夫不如你的,就颐指气使,功夫比肩于你的,就对他另眼相看。如此行径,与那门外的魔宫之众何异?真是白费了你这一身绝学!” 也不知是许久未曾被人如此责骂,还是这少年人心直口快,最后一句无意令她想起些旧事,此时这宋夫人却是怔愣原地。 那少年却乘胜说道:“先生敬你是宋家家主,已然留你颜面!若不是先生脾气好,当真动起手来,还不知谁胜谁负呢!你这老太婆,好不知羞,竟还对先生恶语中伤,真是为老不尊,狂妄至极!真不知宋家为何要让你做主!” 一时之间,众人暗自咂舌,皆道这少年真是个不怕死的,骂起人来字字珠玑,可腹诽归腹诽,面上却唯唯诺诺,不敢出一语。 “是啊......为何呢?”她怅然若失,喃喃自语道。 赵青木只觉这声音像是有些熟悉,正欲细想,却觉身上阻滞一松,她当即向后转头看去,却只见到个黑色衣角。 那男人竟松开她,将那少年一揽,便夺门而去。 “诶!你别走!”她登时急声喊道。 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能开口说话了...... 只是不及她作何反应,那男人携着少年,已然不见踪迹。 “这可如何是好......”她愣愣地看着手中宝剑,不知所措。 第41章 不敌 “你就是万寿宫主?”南宫孤舟面色凝重,握着手中宝剑,却犹豫不定。 ——虽说眼下人多势众,只是那魔宫显然有备而来,且不说惠儿如何,便是这一众人来势汹汹,就算他当真应下,又能讨得几分便宜? “如假包换。”那看上去年纪不算大的孱弱少年浅笑道,“本座耐心有限。南宫大英雄,考虑得如何了?” “考虑好了。”他转过脸,冷然说道,“绝无可能。” 那少年一愣,像是对这回答有些意外,只是歪着头看了看那梅晏清。 只此一眼,南宫孤舟便确信,若非此人惯于信任这梅晏清,便是他绝非万寿宫主,此番出面也需遵循梅晏清的主意行事。 梅晏清摇了摇扇子,像是低声与那“万寿宫主”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少年颔首道: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本座无情了。”他转而对着手下吩咐道:“来人,先将那林穆远的一条胳膊卸了。” “慢着——”话音未落,对方出言阻止道。 “怎么,南宫大英雄,这就改了主意了?”那少年轻笑道。 “非也。士可杀不可辱——你只管将他杀了吧,也好给他个痛快。”南宫孤舟像是当真不在意一般,摆了摆手,众人登时对之肃穆而立,敬佩无比。 当真是南宫庄主,此番果决,绝非他等人可及。 梅晏清像是怔了怔,有些狐疑地看向南宫孤舟,只见他面沉如水,目光坚毅,绝无犹豫之色,当即了然道:“南宫大英雄,她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相护?若是令嫒得知,恐怕要伤心了。” 只听南宫孤舟冷笑一声,答道:“阁下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 一阵窸窸窣窣脚步之声传来,梅晏清若有所觉,转身一看,只见这不大不小的院落之周已然遍布守卫侍从。放眼望去,一众武林群侠亦是将这万寿宫之众围了个遍。 ——既然以身做饵,此番也是意料之中。 梅晏清转过身来,云淡风轻地看着那南宫孤舟道: “庄主,当真再无回旋的余地了么?” “魔宫恶党,得而诛之。”南宫孤舟冷冷提剑起势,顷刻之间便定在那折扇上。 对方阴恻恻地一笑,将那玉骨扇“唰”地一声,只冲着地上一挥,风声起,剑光凛。 恶战一触即发。 ...... “赵叔,您跑什么?”苏决明在男人身旁不满道。他还没骂完,那男人大手一捞,就将他带出门外,真是半点面子也不打算给他留——不就是怕被自家闺女认出来么?这有什么好怕的?虽说他也没遵从对方叮嘱,老老实实在一旁看着,只怪那老太婆实在是欺人太甚,他可看不惯这等盛气凌人的模样。赵叔脾气好,他苏决明脾气可不太好。但也不必连声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吧!这算怎么一回事...... “怎么?不走,难道要留下来吃席么?”赵巧拙浅笑问道。 “倒也不想。” 苏决明撇了撇嘴,他倒真不觉得这宴席有何趣味。只是连着数十日奔波,也没吃上什么美味,这才一时贪嘴。若真要说,这永州菜都是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空有色泽,却无回味,自当是比不上曲州菜...... 赵巧拙轻功一落,在一处不甚起眼的屋檐站定。 “若是不出所料,梅晏清应当已有后着。他今日敢在问剑山庄现身,便应当有了全身而退之策。” “梅晏清......”苏决明神色复杂地望向那人。追寻数日,方才骤然看见他现身,却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他分明可以提醒南宫孤舟,让他早做防备,也不会有方才那等伤亡。可赵叔却说,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命数如此,让他不必计较。 ——可是他身为医者,做了这见死不救之人,心中却着实难安。 “救一人,算不得救。”那时赵叔摇了摇头,“既要救天下人,此等微末性命,不足挂齿。” 苏决明心中骇然,这与对方那日在山谷之外所言如出一辙。 “梅晏清自有他的用处,当日小友不愿下手,如今便让这棋子尽他应尽的命数吧——” 苏决明知道,那命数,说的自然是将万寿宫之众一并牵出。 那神秘莫测的万寿宫之主...... “这人,真的是万寿宫主么?”他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有些不信。 “小友觉得是,那便是。”赵巧拙笑道,“若是小友不信,那自然存疑。” “我明白了。”苏决明点了点头,“大家伙还蛰伏在暗,如今被推出来的只是小喽啰罢了。” “是也。”赵巧拙鼓励般地赞许道,“小友慧眼独具,不消询问,相信自己便好。” 苏决明乍逢赞誉,有些赧然。 “执子者,不入局。”他看着那坐在一众人身后冷笑不已的少年,摇头道,“不过又是一子罢了......” “若是此番目的得成,接下来就是去寻叶家了。” “叶家......”对方话锋骤转,苏决明一怔。 ——这旧时的帝都清贵,如今又是如何处境? “叶家与此事又有何关联?” 此处居高临下,再观那正堂之前,众人乱作一团,短兵相接。日薄西山,那影影绰绰,却有如蝼蚁。 他目光沉沉,意味不明道:“一人之力,不值一提。” “赵叔是想......”苏决明顿时心领神会。 “唯有合纵,方可一击必杀。”赵巧拙将手一背,淡然道,“小友说,是也不是?” 苏决明心神一凛,他亦知晓对方决意,再不敢多劝,只是点头转移话题道: “赵叔,那碧天剑确是在宋芸手中。只是方才你为何不......” “不取来么?” “是啊?”苏决明有些不解,方才分明唾手可得的宝剑,他竟不慌着取,究竟是为何? “那是假的。”赵巧拙摇了摇头,笑道,“小友,这可是你苏家的东西,你都看不出来么?” “假的?”苏决明怔了怔,苏家出事之前,他自然未曾见过这东西。就连那时逃亡数月,他与宝剑朝夕相对,此时却也只知其形,难辨真伪。 “南宫孤舟既要担这怀璧之祸,又怎么会轻易把真的交给宋芸呢?”赵巧拙云淡风轻地应道,“宋芸老眼昏花,恐怕她连碧天剑是什么样子都不曾知晓,遑论这南宫孤舟竟真的做了一把假的来诓她。” “竟是如此......”苏决明看着那与梅晏清交手的男人,一时失语。谁会想到这声名显赫的南宫庄主,竟会耍些下三滥的手段来诓骗宋老夫人呢? “那真的碧天剑......”苏决明有些茫然,“难不成还得去寻?” “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赵巧拙颔首道,“小友是在此处等着,还是与老夫一道前去?” “偌大的问剑山庄,赵叔是要去哪里找?”苏决明不赞同道,“眼看着就要日落,天黑后,赵叔的身子......” “无妨。”赵巧拙点点头道,“那小友便在此静待,老夫去去就回。” 苏决明知道对方是担心看顾不来,于是点头听从安排。 “好,赵叔早去早回......记得将药带上。” “知晓了。”对方话音方落,便如同一阵风一般消失无踪。 苏决明看着对方去处,不禁感叹,他惯是知道赵叔轻功奇绝,先前与那熔岩争先,竟能快过其速度,当时他只道是人在生死面前自然更兼勇猛。后来每每见他赶路,那身法只快不慢。据那忘忧老者说,“醉生梦死”有增进功法的奇效,不知赵叔如今功力几何? 今日看他出手,想必是为爱女身手所限,又不欲暴露身份,只堪堪与那老太婆打了个平手。若是他想,是不是连南宫孤舟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思及此处,他胸中登时热血澎湃,不觉看向那南宫孤舟与梅晏清。这不看还好,一看这才察觉出些不对来。 虽然此时天色渐暗,他却发现那一众万寿宫人竟像是怎么也不知疲惫一般,虽然只有寥寥数十人,却愈战愈勇,浑身是伤竟也不曾倒下。与之相对,那所谓武林正道的群侠却已然精疲力竭。也是,如此鏖战,就算刀剑再利,杀招再快,如若不伤及要害,对方无知无觉,又岂能获胜?只是眼下势均力敌,又怎能轻易一招制敌。兼之那梅晏清一直在旁以丝阵相迫,众人既要防着这夺命千丝,又要防着那连弩利箭,还要设法制敌,当真是难上加难。 “怎么?南宫大英雄,今日之剑,竟是颇为迟钝啊......” 梅晏清一脚踏在丝线之上,左躲右闪,不时接下南宫孤舟剑招,却显得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反观南宫孤舟,却稍显疲态,挥剑亦是犹豫不决。 梅晏清只道他想活捉自己,便有意要耗他功力。此时翻身上了丝阵,却像是玩起蝴蝶穿花的戏法一般,让对方捉摸不定。不消多时,南宫孤舟手中长剑一错,却险些脱手。 不对...... 苏决明一怔,这南宫孤舟,据说不是很厉害么?今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梅晏清做了什么手脚? 南宫孤舟不理会他,当即点了自己胸前两处大穴,盘膝而坐。 “咦,这下终于发现了。”梅晏清笑得有些猖狂,“清还道是南宫庄主要死不瞑目了呢。” 众人一惊,那北枝老人竹杖将一恶徒推翻,登时飞身前来。 “庄主!” 那陆清芜自然将鞭子一甩,解决了身后之人的纠缠,也匆忙赶到。 “庄主中毒了?” 南宫孤舟兀自闭目调息,他二人只得在其身前护法。梅晏清一扇挥去,这二人却是师出同门,自然有些克敌的秘技,一时之间,竟击破不得,还让他吃了亏。 那梅晏清也不急,悠悠落回原地,只以言语相激。 “哟......庄主这毒可中得不轻啊,都蔓延到脖颈了,不知什么时候攻心而亡啊?” 众人聚目,只见南宫孤舟颈边隐隐有乌青盘旋,中毒不浅。苏决明方想下去凑近一看,却想起赵叔的交代,却只得藏了回去,心中忐忑难安。 “你敢下毒?!真是无耻至极!”陆清芜冲他一甩长鞭,怒目而视。 “啧啧......”梅晏清丝毫不将对方看在眼里,只将那长鞭一握,竟叫对方难以拽回,“这位掌门虽美,可惜美人迟暮,不对清的胃口。” 陆清芜脸色一白,登时怒火滔天,冲他厉声道:“小子牙尖嘴利,看我将你舌头拔下来作坠!”她当即运功将鞭子一抽,梅晏清兀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作势松开手。 只是陆清芜方要一鞭扬来,却忽而心口隐痛,痛得她身心俱颤,跌落在地。 那梅晏清见状,冷笑一声,竟要将折扇点在她额前,这一下可是不得了,颇有碎她天灵之势。 “怎么?!”一旁北枝老人连忙挥杖挡下,饶是漠然如他,眼见着同门顷刻间倒下,却也要关心两句。 “是......毒...”陆清芜呼吸不畅,只说出几个字便觉心如刀割,连忙运功御毒。此时她心中后悔莫名,只道这梅晏清有意出言激怒于她,这才在短时间内令这毒症发作。 ——究竟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她看了看周遭,毒症只他两人,不是丝阵,那会是...... ....... 会是谁呢...... 赵青木握着手中宝剑,兀自愣神。这把剑端是好看,让她不由心生喜爱。只是顾呆子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今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对方竟将自己的佩剑留给了她,却不知是何来头,又是什么打算? 那少年声音却是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她觉得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对方功法所致,方才那一通挥剑,却让她此时心绪难安,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这少年。 阿秀方从后堂走来,便看见这有些凝滞的光景。老人径自站在原地喘息,脸色像是不太好。 “夫人。”她适时上前,将老夫人紧紧搀着。 “阿秀,你来了。”宋夫人心神一凛,这才发觉一时不慎,竟着了那两人的道。方才以言语激她气血翻涌,反倒让那小丫头下的针见了效。 眼前只一红衣女子,却无那应当在她身旁的青年。她当即冷声问道: “那小子呢?” 赵青木像是也回过神来,也看了过来,像是在等待她的答案。 “他......”阿秀怔了怔,不觉将目光转向门外。 第42章 乘云行泥 “唉——”梅晏清眼中满是怜悯,看着面前的北枝老人道,“你不去看看她么?她要死了。” “哼。”北枝老人将杖子一横,不受他话语牵制,只是冷冷盯着他手间动作,严防死守。而他却笑得单纯无害,只摊了摊手。 “她真的要死了。不止她,还有你的好庄主,也要死了。” 北枝老人蓦然转头看去,却见那南宫孤舟面色如常,只是运功御毒。他当即意识到已然上当,再一回眸,只见对方丝线已经搭在他那杖子之上。他心中冷笑,若是比功力,他自信即便这丝线断了,也绝无给人夺了武器的可能。只是梅晏清诡异一笑,并不出手,只口中念着: “三。” “二。” “一。” 随着对方最后一道声响,他亦是察觉身上不对,当即明白这下毒始末——只是此时明白却为时已晚,他只得强拄着杖子,作这最后一道防线。 “就凭你们也想拦我,真是不自量力。”梅晏清叹息一声,“虽不是剧毒,却也是与清相生相伴的。既然伤了清,就得付出些代价吧。” 是血。 是他血里的毒。 陆清芜恍然大悟,是她方才抽了一鞭,却与之接触,这才坏了大事。她心中悔恨难当,没能勘破对方诡计,竟这般轻易便着了道...... 不仅如此,还连累师兄...... 她心神动摇,唇边流出乌血。原本这毒性也不烈,只是眼下她血气翻涌,悲从中来,竟作垂死之兆—— “陆妹!你......”那北枝老人见其形貌,登时惊骇难当。他并非不曾察觉师妹情意,只是他向来自视颇高,执于武学强弱。师妹功夫不及他,自然难入他眼。陆清芜负气而去,两人各立门户,既然分不出胜负,那便在弟子身上下文章,这才有了九英派与九华派每年一度的试剑之会。经年往复,竟已至皓首霜眉。 人常说陆掌门此人孤傲火爆,只在他面前稍作收敛。只是今日见她伤重至此,他却幡然醒悟。 “你莫着急,有我在此,你只需运功,莫要伤及心脉。” 这是多年以来,北枝对她说的第一句温声细语,却是在这生死之际,陆清芜无声点头,却觉此生死而无憾...... “唉,清真是感动......”梅晏清冷笑摇头,“英雄美人,皓首不负......真是一出佳话啊——” “少废话。要打便打。”北枝老人扶着杖子,冷然道。 “不过佳话归佳话,却要死了才能成绝响。如此,清便先送二位一程——” 他一扇挥来,那扇风咄咄逼人,凌厉难当。 完了。 北枝老人将那竹杖在身前一旋,却为那凌厉扇端节节败退,梅晏清绝无手下留情的可能,此时逼对方全力运功,就是在加速那毒性蔓延。眼见着那扇招应接不暇,北枝老人眼前一花,竟不觉跌倒在地。这才发觉那双腿已然麻痹,便是连呼吸都觉得阻滞无比。 “师兄!”陆清芜一时情急,竟将那长鞭掷了过来,只求能挡一挡那追魂夺魄的杀招。只是区区长鞭,自然杯水车薪,眼见着北枝老人口吐血沫,不能自持,那陆清芜也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劲力,竟直直飞扑而来。 “你——”北枝老人目眦欲裂,直盯着对方身后那咄咄而来的扇面。梅晏清岂能不知对方意图,只是他已经杀红了眼,如今看这痴缠怨侣,心中再生不出一丝趣味,只求赶尽杀绝,那扇子便更添迅疾。 此时已然来不及作何反应,那庭中众人皆是惊呼一声,都当是这陆掌门要血溅当场。 “铛——”地一声,一把剑稳稳将其扇面挡下。那血花四溅的场面却未曾见到,反倒是这来人一身红袍,自当十分耀目。 “嗯?”梅晏清狐疑抬眸望去,“是你——” “啊!”赵青木远远望着,这人这剑,她自当无比熟悉,当即惊呼一声,“顾呆子!” “是我。”顾见春不避不让,将剑握在手中,此时那扇子却也不得再进分毫。 “你的手...好了么?”梅晏清恶劣地笑了笑,他却还记得上次对方那狼狈至极的模样。若不是他轻敌,怎会放任他们逃走? 思及此,他眸中杀意更甚,可面上却依旧端着一副笑脸。 “不劳阁下费心。”顾见春面不改色,微微用力,便将那扇子抵至对方眼前,再进一寸,便可划破面颊。 “看上去是好多了。”梅晏清眸中流光潋滟,看着对方那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掌,只勾了勾唇,颇为玩味地说道,“不过,本门主不介意让它再断一次。” 他将扇面一抖,顾见春只觉对方手中气劲一震,青山剑竟微微颤动。他顺势将剑一收,兀自向后一仰,这才躲开对方顷刻而至的夺命杀招。 “顾见春!接着!”此时赵青木在庭前大喊,顾见春只觉风声迎面,他听声辨位,伸手一够,这便接住飞掷而来的一枚丹药。 “他会下毒,你要小心!” 原来是解毒丸。顾见春当即服下,只心神一凛,若有所觉——迎面一道劲风袭来,对方岂容他安然无恙,此时突然发难,打得便是出其不意。他将身一侧,堪堪躲开那千丝万缕的细线。 “原来大名鼎鼎的风门门主,只会使些旁门左道,当真是可惜了‘寒英曼舞梅持傲’的传说......”顾见春叹息一声,那剑锋如芒,霎时间便断了那丝丝细线,不叫对方有机可乘。 “哼。”梅晏清嗤笑一声,“你知道什么...” “在下只觉得遗憾,昔日寒英仙子名动四方之时,一招暗香疏影,堂堂正正试了十三剑,赢了十三人。” “怎么,堂堂梅家后人,却使不出一招‘暗香疏影’么?” 梅晏清眸中一暗,那扇招却在下一瞬扑簌杀来。地上落叶随着他扇面四散而起,飞沙走石,气劲不绝。 顾见春料到此人惯于攻心,却也最易为旁人言语所激。此时见对方已然暴怒,便再也不敢保留,当即左右一提,将那陆清芜与北枝老人带起。只见他足尖轻点,反而借着那扇底之风激退而去。 “哪里走!”梅晏清岂容对方轻易离去,此时眼中怒火满溢,当即作势要将那扇面切至对方胸前。顾见春携着两人,速度自然不及全力运功杀来的梅晏清。眼见着那扇面遥遥飞到,顾见春却气定神闲,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 梅晏清心中狐疑,只顿了一瞬,便飞掠而去。他断然不愿放过这一击必杀的机会,尽管猜测对方布下疑阵,他却偏要以身试险。 果不其然,余光之中,那银芒遥遥飞来。他当即冷笑,还以为是什么把戏,不过是银针掠阵,螳臂当车。他将那扇子往身旁轻轻一挥,银芒因风而落,却是轻易失了锋芒。 只这银芒像是虚晃一招,实则顾见春轻巧松手,那两老者竟也未曾坠地,像是有什么将之腰身一卷,竟生生将其二人带了回去! 顺着那银线之源看去,纤纤细指,十指紧扣那千丝罗网。 ——秀娘子。 梅晏清眸中登时寒霜遍布,脚下却生生顿住。倒不是因着他对那阿秀出手而多恼恨,只是这顾见春那剑锋已然当胸点在他身前,叫他再不能往前踏上一步。原来只是分神一瞬,对方便出剑直指他命脉。 “梅晏清。”顾见春目光凛冽,只出剑指着对方,“如此,可是试过你梅家一剑?” “你也配与本门主试剑?”梅晏清冷笑一声,将那扇子在手间一转,竟大言不惭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顾见春手中剑锋一扬,这宝剑自然锐利,当即划破对方衣襟,却没能再进一寸。 ——杀了他,又有何用? 梅晏清闲闲摇着扇子,双指并在对方剑尖。 “顾见春。本门主并非对你一无所知。” 上次失势于他,他自然将对方来历查了个通透,虽不敢说知根知底,知他来处,却也足矣。不仅如此,还给他查出了些意外之喜。 “本门主知道你为何而来,你我本不该为敌。”梅晏清耸了耸肩,低笑道,“你想救她,本门主也想救她,不若我们联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顾见春心神一凛,当即摇头道:“梅晏清,你当知道,自苏家初见,你我就绝非同路之人。” “苏家?哪个苏家?”梅晏清顽劣一笑,故作无知道,“哦...是那个先前被灭门的苏家啊——” 苏决明在屋檐上远远看着,暗自握紧了双拳。他倒也不后悔没能取他性命,只恨一时恻隐,没能看住他,叫他现在祸乱四方。 “你滥杀无辜,血债累累,竟没有丝毫悔过之意么?”顾见春强压怒气,听对方这话,却像是把那苏家之祸当成一场玩笑,此时言笑晏晏,当真是残忍至极。 “滥杀无辜?血债累累?”梅晏清像是听着什么笑话一般,低笑不止。若是旁人,那他便认了也无妨,他梅晏清就是杀人魔头,谁见了他都得畏惧三分。只是此人不同,他笑声止,忽而抬首盯着对方,“你知不知道,你想救的,也是个血债累累,滥杀无辜的魔头?” “休得胡言!”顾见春将剑挑向对方脖颈,一时之间却有些气息不稳。 “本门主可没有胡说。”梅晏清恶劣一笑,小心翼翼拨弄那剑锋,只是剑锋固然锐利,那握着剑柄的手却不算沉稳。 “今日剑阁倾塌,问剑山庄死伤无数——”哪知他话音未落,对方却将他打断道: “果然是尔等所为。” 梅晏清摇了摇头,惋惜般叹道:“若不是南宫孤舟定要拿人,此时她早就带着碧天剑回来了,这又是何苦呢?” 顾见春刻意避开对方那明里暗里将她归为魔宫之众的说辞——他绝不信小湄会与万寿宫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在妙法寺,她可是将那一众武僧都杀尽了,还杀了那贼秃,是也不是?” 顾见春扬了扬手中长剑,沉声道:“不巧我也在场,不如你再多编上几句?” “那当真不巧。”梅晏清不甚在意地笑道,“看来你是执意要包庇她了?” “她本就无需包庇!你再口出狂言,当心刀剑无眼。” “呵呵呵......”梅晏清目光沉沉,意有所指道,“那——” “无缘山那对母子,不就白白受死了?” “你说什么?” 看着对方呼吸一滞,梅晏清自然畅快笑道:“你不知道么?那对母子,可是死在她的手中。就因她以为对方贪图她的东西,便出手将那两人杀了。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么?” 碎玉,木盒,血泊,霜花,狼藉。 那一众光景忽而浮现于眼前—— “本门主自以为杀的还是些罪有应得之人。”梅晏清故作惋惜道,“要说嗜杀成性,恐怕你这位故人,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你住口!” 剑锋一错,竟将他那脖颈划破了个口子。这伤口也不算大,只是那血顺着剑尖逆流而行,叫他心神一晃。 “啧啧......”梅晏清将扇缘托在他那剑锋之上,循循善诱道,“你看,血......” “如此宝剑,若不饮血,真是可惜。” 血顺势更向他剑柄蔓延而来。 “顾呆子!你做什么发愣?那血有毒!” 一道银光伴随着赵青木那轻叱凌冽而来,梅晏清随手一挥,银针自然近不得他身旁三丈。只是此番提醒却甚是及时,顾见春当即将剑身一弹,那剑芒摇曳,“叮——”地一声,血光纷纷而落。 那泛着青光的宝剑自是一尘不染,端如皎月。 他二人谈话,旁人自然不得而知。只是端看那诡计多端的梅晏清言语相迫,想来又是妖言以惑,赵青木只得急忙提醒。 这顾呆子唯有遇上那紫衣少女之事,才会乱了方寸。正是这一点,为这梅晏清威逼利诱,这才险些着了对方的道。 “多嘴的小丫头。”宋夫人在一旁冷笑道。 赵青木闻言却不干,当即反驳道:“他不是你的侄孙么?方才他都要被那人杀了,你却还在这儿看戏?” 宋夫人摇头,不屑与之争辩。阿秀左右一看,却出言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端倪?” 宋夫人老眼一抬,便多看了她一眼。想来也是,这徒弟今日频频作怪,莫说那喜堂之上生事,便是方才叫她去将那逆徒之女带上来,她却也左右推脱。非但如此,还与那小子联手救人。这还是她一手带大的徒弟么? 宋夫人自是怀疑,只是对方询问,她却也不妨多一句话。 “哼。方才若是他能勘破那业障,如今功法已然更上一层。只是这小丫头在旁作乱,反而教他错失良机。” “啊?”赵青木惊道,“这......” ——可是他若是堪不破,不就死了?这老太婆,真是个武痴!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此番错失,下一次,不知又是何时了.......”那老太婆只管沉声讽笑,“都是造化,都是造化!” 须知这“造化”二字,既要看天,也要看人。 第43章 皓首飞霜 黑影无声落在老松之间,借着那枝繁叶茂,却不曾为人察觉。 歧路之前,那满头华发的独臂老者抱着剑,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众侍从。 那双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你们,去那边看看。” “还有你们,去后山搜——” “是!” 此时庄主主持大局,众人便奉白头翁的命令行事。侍从不疑有他,纷纷动身四散。 暗处眉眼疏离冷漠,只紧紧盯着对方一举一动。 “别躲了,出来吧。” 只听那白头翁忽而低声喝道。 那双眼却一眨不眨,像是要与那老松融为一体。他自信以对方功力,绝无发现他的可能。 “此处没有旁人,有话便说。遮遮掩掩,反倒叫人怀疑。”白头翁像是不善言辞,此时将那一串语句顺下来,却是极为勉强。 一阵风起,角落里窸窸窣窣。 他蓦然出剑,“呲啦”一声,却刺中一只硕鼠。 “哈哈哈哈哈哈——”暗处之人扶着腰,长笑不止,“中计了。” “此时现身,所为何事?”白头翁却显然不买账,冷冷说道。 “诺,宫主要我给你的。” 对方随手掷来一物,却是个锦囊。若是赵青木在此,恐怕要大吃一惊,此人却是那日与她做买卖的糖葫芦小贩长得一模一样。 “庄主怀疑,故而命我来查。”白头翁颔首道。 “唔......”那人状似抚着下颌思忖,示意对方打开锦囊,“这不是给你支招了么。” 白头翁当即拆开,却恰好被他两人身形遮挡,看不分明。 “明白了。”只听他沉吟半晌,点头道,“你走吧。” “哼哼。”那人似是得意不已,哼着小调便径自离开,“再会——” 只是寒光一闪,他那笑面忽而一僵。 其后乃是白头翁那如星逝般雪亮的剑影。 “再会。” 还来不及说什么,他便为之一剑毙命。白头翁漠然抽剑,“噗嗤”一声,剑上却洁净如常,反倒是那人无声无息跌落在地。 那黑影在树上看得分明,方想动身下去,却脚下一倾,生生顿在原地。 “别动——” 那锋芒冰寒刺骨,顷刻之间便在那白发老者下颌划出一道血线。 “宫主?什么宫主?” 对方出言质疑,只见那袖上紫纱混着尚未干涸的血迹,飞霜凛凛,气息皑皑。 白头翁扬了扬颈子,不消回头,便知晓身后是谁。 “表小姐。” “你醒了。” ...... 庭中两人针锋相对,一时之间只听宝剑与折扇钲鸣之声不绝于耳。 而那南宫孤舟兀自闭目于角落,生死不明,只有寥寥数人围于他身前,替他护卫一二。只是如此往复,却终究抵不过那疯魔般不知疼痛的万寿宫徒,倒下之人愈增,而那一众人面上便愈发严峻。 “南宫小儿,这是大难临头了。”宋夫人只抬眼一看,却哼笑一声,端起手中茶盏,似是还有闲心细细品味。 她目光掠过那正扶着伤者医治的赵青木,却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阿秀。” “在。”秀娘子俯身应道。 “让你将那小丫头擒来,怎的不见人影?” 宋夫人将那茶盏落在桌上,自是不怒而威。 “夫人,有白头翁把守,不可近前。” “哟。”宋夫人冷笑一声,那脸上的褶子便抖了几抖,“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连一个残废都打不过。” “我……”阿秀面色一白,她的武功是对方亲手所授,夫人自是清楚她的底细。而那白头翁虽有盛名,眼下总归是是失了一臂,先前两人交手,也是为夫人看在眼里,他又如何能是自己的对手? 只是她却不得不扯这个谎。 “是…还有几位高人,不知身份,像是……”她灵机一动,登时低声道,“像是关外的人。” “啪——”地一声,宋夫人一掌拍下,那桌子与茶盏当即抖了几抖,像是阿秀那上下起伏的心。 “什么?”她霎时失色,那眼眸之中满是惊疑。 关外之人?南宫孤舟怎么会和关外之人搭上?难道是特意对付她的? 是谁说,一个谎,便要无数个谎来圆? 此时阿秀心中亦是煎熬,她惯是不会扯谎,方才只想着老夫人向来重视关外动向,于是道出这句,便还以为能一劳永逸,谁知这反倒让夫人心下难安。她哪里见过什么关外的功夫,如今又该从何圆起? 好在宋夫人却因着她方才所言略显惊慌,也没能察觉她的异色,更没有再多问什么。如今那老眼只是耷拉下去,思忖着应对之法。 “除了那不知是不是气数将尽的叶家后人,方才倒在本门主扇子下的南宫大英雄,恐怕也只有那早已陨落的寒英仙子能与本门主一较高下。怎么?你这无名小卒,也要逞匹夫之勇?” 那扇面抵在剑身,两两相错,只听铛铛几声,却谁也不肯相让。 顾见春摇了摇头,此时脑海恢复清明,便直言道:“你口口声声梅家不复,实则你在意的乃是那梅家予你的名位吧?” “哼,可笑。” 几根丝线当即飞掠而来,如露如电,顾见春抽剑一挡,那丝线落在剑锋之上,竟发出“叮叮当当”的钲鸣。只是如此拆招,机不可失,狡猾如梅晏清,登时足尖一点,避开他那长剑掣肘。 为对方所逃,顾见春却不甚在意——他倒不指望这一剑当真重伤对方。更何况...... “名位?”谁知那梅晏清冷笑几声,不屑道,“什么名?什么位?是人人喊打的名,还是欺师灭祖的位?” “你......”顾见春一怔,却摇头道,“你已为了梅家之仇背负良多,又何必更添一笔?” “哈哈哈哈哈......”梅晏清仰天大笑,癫狂难当,“苏家只是开始,一桩桩,一件件,世间丑恶,又何止一个苏家?!我余生所求,乃是这江湖都为我梅家倾覆!” “你救了那苏家余孽何妨?救了那沈惜霜又何妨?救了这两个老不死的又何妨?” 梅晏清大笑方止,轻嗤一声: “你救得了所有人么——” 顾见春心中一凛,非但是他,眼下这一众人酣战许久,听闻其言,自然心生寒意。要知道这万寿宫并非如何劲敌,只是难以根除,每每死灰复燃,纠缠不休,却着实令人畏惧。毕竟谁也不愿过那枕戈待旦的日子。 “救不了,能救一个便是一个。”须臾,顾见春气息一沉,将那剑柄牢牢握在掌中,暗自运功。 顾见春只凝神注视着他那一举一动,这梅晏清惯是狡猾难测,出其不意。若是不慎着了他的道,那这堂中却没有什么人能抵御魔宫之流。 宋家? 依着宋夫人那态度,恐怕若不是此时众目睽睽,不便脱身。她定要明哲保身,作那事不关己的漠然姿态了。 “南宫大英雄是为了他的问剑之名而战,这两个老不死的是为了忠心而战,那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为什么而战? ——阿秀说,若是南宫孤舟不敌这梅晏清,问剑山庄自然失势。宋家绝不会插手万寿宫之事。到那时,武林倾覆,指日可待。 ——只是武林如何,于他又有什么干系? “顾公子。”片刻之前,那绛衣女子将剑点在眉心,冲他躬身行礼。 “我知道你对宋家行事颇有微词,只是宋家明哲保身也好,贪生怕死也好,存于今时今日,宋夫人功不可没。” “你究竟想说什么?” “有的东西,于你而言是桎梏,于他人而言却是权势尊荣。你想救她,不也穿上这喜服,做了这新郎。逞一时孤勇,终究难敌四手。公子不妨一试,看看是手中长剑好用,还是那头上尊名好用?” 顾见春抬头看向对方,那剑芒在夕色之中耀目如电。 “梅晏清,不知宋家之后,可配与你试剑?” ...... “原来是你。” 他口中的“表小姐”正以他性命相迫,霜刃紧紧贴在他那脖颈上。尽管那鲜血濡湿洁白衣襟,他却一动不动,甚至并无挣扎的迹象。 “你们何时做了万寿宫的走狗?” “表小姐......可是有恙?”他温声问道。 “说!”那利刃在他身前颤了颤,身后之人呼吸粗重,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饶是如此,他却任凭对方动作,答非所问道: “表小姐,方才醒来,不如稍事休息。庄主好不容易将您从阎王爷手中抢了回来,您如何也不该辜负他的好意才是......” 他顿时感到背后之人的呼吸又紊乱几分,只听她低叱道:“什么意思?” “庄主耗费一身功力,替您将寒毒去了个七七八八。”目的得成,他和声和气,缓慢说道,“表小姐莫要动气,小心催动功力,那寒毒又该侵入肺腑了。” 他感到对方自他身后探来的手臂已经开始颤抖,稍不留神,他便会毙于对方利刃之下。只是比起自己的性命,眼下还有更要紧之事。 “寒毒?原来你们都知道。”只听对方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摇头道,“你们还知道什么?万寿宫究竟到了哪一步?那老匹夫究竟想干什么?!” “咳咳......咳咳——”这一串话出口,她一时没顺过气,便是一阵大过一阵的喘息,“他...他要杀我,为何救我?” “表小姐,其实庄主他也是有苦衷的,您一把火将剑阁烧了,又杀了这么多人,庄主自然要给看客一个交代。” “我......”她一怔,却没了后文。 交代? 对方陈述事实般的语气,竟让她生出几分不真切来。她不由心烦意乱,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种种,明知对方是故意气她,她却还是难以抑制心中怒火。 他怎么能...... 她摇头道:“我说了,不是我。” “对,不是您。”白头翁温声笑道,那笑容却意味不明。 她晃了晃头颅,试图将这心中莫名的烦郁驱走。 为什么? 为什么害她至此,又要救她? 风扬起对方那如雪白发,分明该是颇具仙风道骨的样貌,她却蓦然睁大了双眼。 ——其间种种,终究在对方那意味深长的笑中了悟。 “是你。” 她像是不敢置信般摇头,口中所说却十分笃定。 “妙法寺,莲华塔,是你来盗佛珠,对不对?” 她期待对方说出个“不”字,只是对方颔首道: “是。” 难怪...... 难怪对方剑招有意避开左手,是因为他早已将左臂截去,又何来左手之招?难怪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去接那佛像,他对自己所知甚广,又岂会不了解她的心性?难怪叶染衣说,那人向着问剑山庄的后山而去——问剑山庄反倒成了他最好的掩藏形迹的地方...... 原来自己所觉不差,那人虽然有意掩藏身份,招数却还是清明端正,那一招一式岂是那等邪魔外道能学会的? “原来你从那时候开始......”她恍然了悟,原来是那时开始,她就已经入局。 “不,表小姐,老身所做的,远比你知道的要多——” 白头翁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却让她一怔。 那时他无端自断一臂谢罪......没能护下自己,恐怕只是意外,然而他却妨南宫孤舟猜忌,当即自斩一臂,以示忠心。 如此狠绝......只是为了今日么? “你们想做什么?南宫惠与林穆远呢?问剑山庄......你们想做什么?” 白头翁听出对方话语已然失序,料想她此时也是心余力绌,手上锋刃不过是空有招式。她此时还不下手,并非为了逼问那所谓真相,只不过是...... 心有不忍罢了。 这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所谓旁观者清,他太了解这孩子的所思所想了。 一如此时有恃无恐地在她面前展开那所谓“宫主”的锦囊——锦囊之中,是一张纸条。其下金色圆轮,在将至的月色之下熠熠生辉。 “暗桩毁之。如必要,可弃风门。” “遇江夜来,擒之。” 第44章 紫月为照 人赃俱获。 那紫衣少女自然不会错过这一讯息,只消垂眸看一眼,便已经了然。 “你果真是......”她闭了闭眼,迫使自己接受眼下的境况,只冷声道,“问剑山庄如何了?” “并无如何。”白头翁摇了摇头,不疾不徐道,“只是今夜之后,问剑山庄便不复存在罢了。” “只是?”对方恨声问道,“白头翁!你是他最信任的人......” “那又如何?”白头翁不甚在意地笑笑,“表小姐,你看到了,老身不过是一把剑。在谁手上,便为谁所用。” 对方呼吸一滞,便要将那利刃往前再送一寸。只是那握着匕首的手掌却轻颤——再进一寸,就要伤到命脉,届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那老匹夫参与了多少?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此时只稍加运功,那寒凉之气便贯彻心扉,让她浑身剧痛。只是她还有未尽之事,绝不可在此时倒下。 “庄主自然......”白头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转身与对方相面而对,那霜刃自然再难桎梏,只得无力地指着他。 “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只见对方话音未落,却蓦然发难,她本就不堪一击,此时对方反客为主,一把握住她的皓腕,微微用力,那手间匕首便落在地上。 “表小姐,萱夫人有恩于老身,您知道老身无意伤害您。否则...也不会将他杀了。”他瞥了一眼地上那早已冰凉的身躯,言谈间无甚感情。 她眼前有些发昏,自然明白这是气虚所致。饶是如此,另一只手兀自藏在袖中运功,蓄势以待。 “只是如今局势,老身不得不借您脱困。”白头翁低声道,“表小姐只需忍耐一二,届时老身定然保您性命无虞。” “你想做什么?”她冷声问道。 白头翁淡笑道:“不做什么,只是想借您与庄主谈个条件罢了。” “什么条件?” “一个对大家都好的条件。”他神秘一笑,忽而将剑一抽,剑光如星芒闪动,咄咄逼人。 只是她岂能如他所愿束手就擒,当即将地上匕首踢起。匕首应声而飞,探入那枝丫之间。白头翁不疑有他,果断出剑刺来。 她冷笑一声,竟伸手执起那剑锋。掌心运功,刀剑不入,便生生将那剑身抵住。那软剑自是难以抵御两者功力博弈,剑身一弯,竟反而折向白头翁。一时之间,两人紧紧相搏,僵持不下。 只是他二人僵持,匕首却在顷刻之间脱力下坠。此时白头翁只余一臂,自然再腾不出手去接那匕首,而少女却不遑多让,此时一旦松手,对方必然运功将自己震开。届时匕首坠地,她手无寸铁,自然难敌。两人皆是紧紧盯着那从老松之间坠落的银芒,谁也不肯相让。眼见着那匕首将要坠下,只听一声异响—— ...... “好!”那杖子在地上重重一落,老者飞身前来,中气十足地笑道,“真不愧是我宋家后人!” 她惯是知道这小子并不那么轻易屈从,况且她还一心想杀了那小丫头。只是此事也不急,他能乖乖听话不说,此时还当众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已经是意外之喜。 “乖侄孙,你尽管与他打吧!若是不敌,老身自然替你将他收拾了。” 梅晏清眼中一暗,其间血光更甚。曾几何时,他梅家也是一方霸主,叱咤风云。如若不是那碧天剑之祸,又怎会沦落至此?如今竟为这小子捡了现成的便宜,让这半个身子都站进棺材的老东西欺到头上,自然是心火愈烈。他冷笑道:“老不死的,还以为是什么缩头乌龟,怎么?想给你这好侄孙送葬?” 宋夫人面上一抖,却是不动声色地应道:“言之尚早。若是连你都不敌,枉为我宋家子孙。” “哈哈哈哈哈哈——”梅晏清将对方那一剑挡在扇下,指间一错,那扇面便随着他的动作在对方剑上翻转如蝶,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只是他非但要杀,还要杀得漂亮。 “那你就等着吧,等本门主解决了他,再来解决你!” 顾见春心中一凛,只道那扇缘离自己愈来愈近,顺着那剑身竟要飞旋而来,他当即将手中长剑一震,迫使对方素扇脱手。 那扇子在剑上一弹,竟为之弹至半空。梅晏清足尖一点,便要伸手将其接回。只是顾见春岂容他如此轻易取回利器,手中长剑如同绵绵细雨,剑势纷纷而至,那梅晏清不屑一笑,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他竟弹出数道细丝,将那剑锋一一挡在身前。 那扇底气劲掠来,顾见春将身子一偏,朔风穿过,在他身后并数炸开。他不得已凌空跃起,此时却难敌对方那丝线并举,顷刻间周遭去路皆尽,攻守一转,他足尖点落,倒是被迫凝神驻足。 “哼。本门主说了,你谁也救不了,包括你自己——”梅晏清扬了扬下巴,将对方轻易困于自个儿这丝阵之中,便是无出他所料。如今看对方兀自在其间做困兽之斗,便是他最为享受之事。死在那丝阵之中的每个人,皆作如此形容。 惶恐,惊惧,绝望—— 一如那误入蛛网的脆弱蝴蝶。 顾见春左右一看,因着夜色将至,这丝阵自然也隐其形迹。他尝试稍加挥剑,却发觉只消轻轻抬手,那大红衣帛便为之撕裂。在这寂静之中,便极为刺耳。 “哼哼,无谓的挣扎。”梅晏清抱着双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月上树梢,此时他十指之间那银戒在夜色中耀目。只是顾见春此时才惊觉,不知何时,那庭中战局竟已然落定,此时那不知何处涌来的万寿宫徒正站在其后,而那一众宾客却死的死,伤的伤,经历此等恶战,又无人能当大任,都系各自为战,此时便皆是一副精疲力竭,体力不支的模样。 他转眼看了看南宫孤舟,只见对方依然在原地闭目调息,只是他面上却忽白忽青,周遭水汽已然凝结成霜。 不好! “哟,还有心思关心旁人,看样子...你对自己的境况一点儿都不担心啊。” 梅晏清阴毒一笑,手中丝线激射而来,他如数躲开,却让这本就狭窄的空间雪上加霜。那长袍衣摆已在不经意间为之割裂,不知下一次,是不是就轮到这副身躯? 顾见春不答话,心中自当焦急。且不说那万寿宫之人愈来愈多是什么情形,单说这南宫孤舟,眼下状况便好不到哪儿去。他不知道对方中毒几何,但孤傲如他,怎会容这群恶党在他山庄之中肆虐而无动于衷?若非他确是无暇顾及,只能说此人还有后着。 现下却不可寄希望于后者了,便是他方才承认自己身份,那宋夫人却也不曾做什么表示,难不成真要看着他身死?还是说......这宋夫人有什么别的考虑? “喂!老太婆,你救救他!” 他还未曾开口,那赵青木却再难沉得住气,急声喊道。 她手上还握着那银针与伤药,此时堂前一众垂死之人,她却分心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受困。 “哼。”宋夫人站在庭前,拄着杖子,只是静静看着这一众乱象,“老身说了,若是连这梅家小儿都不敌,那他便枉为我宋家子孙。” 末了,她却对着身旁秀娘子说道:“阿秀,将四轿奴召来。” “是。”阿秀终于呼出一口气,登时飞身而起,从怀中掏出一柄短笛,随着那不甚动听的调子响起,林中却作鸟兽四散之态。细听之下,便有“咚咚”如野兽般一般沉重粗犷的脚步声传来。 四轿奴杀性难改,今日大喜,本不欲招之前来。只是如今万寿宫之势难以抵挡,老夫人横竖不愿出手,便只能将那四人唤来援手了。 伴随那地动山摇一般的脚步逼近,庭中赫然奔来四个苍髯如戟的三尺壮汉。那壮汉一语不发,方一站定,便直直立在红衣女子的身前,听她驱遣。 “夫人,这是要......”阿秀不疑有他,自然先询问那宋夫人。 “杀。”宋夫人冷冷吐出一个字,阿秀心中一凛,只以短笛相号。那几人登时俯首,转身便冲向那万寿宫徒之中。比之万寿宫众,这四人身量是如何高大威猛,入那众人之间,有如虎入羊群。只见轿奴不作一语,伸手便抓起一人,还不及对方反应,他便大喝一声,竟将那人当胸举起,双手一分,这人竟被从中拦腰撕裂,当场气绝。一时间鲜血四溅,只见他面无表情,将那惨死之人随手一丢,那血肉模糊的身躯还在地上颤动。 如此凶悍骇人,自是将那一众万寿宫之人都惊得两股战战。须知他们不怕死,乃是因着无论如何宫主皆能保他们性命无虞,况且服了宫主圣药,便更觉力大无穷,生死无惧。只这四人肉体凡胎,仅凭着那血肉之躯,赤手空拳,入这万寿宫人之中如过无人之境。只这一瞬愣神,便叫那四人又如前法杀了数十人。众人惊怒交加,更是乱作一团,且战且退。 梅晏清自然一直注意着一旁状况,此时虽也震怒,却是鞭长莫及。他冷声喝道: “慌什么?!都给我上!” 今日风门倾巢而出,他就不信这四人还能将那其后数百人都杀了不成?! 众人得了门主号令,当即勉强稳住心神,皆是握了握手中兵戈。也是,凭借这四人还能将他们所有人都杀了不成?末了,只听门主又是一声号令: “保护宫主!擒获宋家家主与南宫孤舟者,重赏!” 众人热血浇上心头,自然骁勇无惧,只这残兵老将,有何畏惧? “其余者,杀无赦!” 梅晏清冷冷吐出几个字,便将那扇面一旋,对方脖颈只余短短几寸,当即闪身避开。原来是那顾见春趁他分神之时,将那丝线如数斩断,这才挣脱桎梏,又击上他门面。只怪这梅晏清属实难缠,又经验老练,即便分神发号施令,却也一心二用。 ——此时也不过是丝阵被破,他倒也没让对方讨到什么好处。 “哼,雕虫小技,难当大任。”宋夫人在一旁摇了摇头,竟对两人战局评头论足起来。阿秀听闻方才所言,只在一旁静静备战。只是她自信四轿奴的实力,如何也不可能令其杀到老夫人面前。 “唉......看样子,宋家也不能留了。”谁料那一直在众宫人之后闲闲坐着的万寿宫主却忽然叹息一声,笑着开口道,“宋前辈,本座可是真心实意地想请您来坐镇,谁曾想您说不插手,竟是如此不插手么?” 宋夫人面上一僵,却冷声道:“小子说什么?老身可听不懂。” “哈哈哈——”那万寿宫主仰天大笑,像是料定她此时回答一般,只遗憾地摇了摇头道,“宋前辈,本座很失望。三月之内,必取宋府。” 他随手掷来一个玉牌,那玉牌之上草草刻着“宋”字,像是在昭示什么战书。 宋夫人强忍胸中怒意,低叱道:“狂妄至极。” 那玉牌不知什么材质,在月色之中,幽光粼粼,流转不息。 ——只是如何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夫人,你......”阿秀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忽而惊声道。 “闭嘴。”宋夫人轻嗤一声,却不作答,那老眼之中更是阴霾一片。 阿秀当即噤声,心中却惊疑不定。 只是明眼人皆能看出这万寿宫主不简单,如他这般三言两语,便使得旁人对那宋老夫人有所怀疑。 顾见春此时却注视着那坐在椅上的少年人,心中莫名疑惑。 这个少年的面庞,却令他觉得有些熟悉...... 对方显然也察觉他的目光,登时抬眼与他遥遥相对,像是与他十分熟稔,忽而弯起唇角,冲着他善意地笑了笑。 顾见春心中一惊。 脑海之中有什么记忆一闪而过。 “叮——”地一声,他抬起手中长剑,想也不想便挡下汹涌而来的千丝。 “将死之人,还敢分神?” 第45章 洞天 那小巧玲珑的素手轻轻抚了抚衣上褶皱,轻巧地问道: “卡莎,如今怎么样了?” “回大人,如今问剑山庄势颓,万寿宫正盛......” 对方极为不耐地将手按在了金发女子的头顶,卡莎心头一颤,顿时噤声。 “我是说——她。” 卡莎心中惊惧,此时她性命便掌握在大人手下,对方一个不高兴,便足以让她神形俱灭。 “她...她......” 她红唇颤颤巍巍地吐出几个字,却令那孩童的浅色眉宇皱得更甚。 “她如何了?” “她还活着......” “哼。”那玉手忽而从她头上撤下,这叫卡莎当即松了一口气。只是下一刻,她却瞪大双眼,看着周遭扭曲不已的草木,惊惧难当。 “大人息怒!”一众教徒纷纷跪地,请求这位不可一世的大人定下心神。 “大人......此行...不正是要亲手结果她么?” 卡莎虽不知其间隐秘,却只得顺着对方多日来表露的意思来安抚对方。 “哈哈哈——”周遭气劲一松,那草木纷纷摧折四散。只听那孩童忽而大笑一声,像是心情甚好。 众人心下稍安。 “卡莎,你错了。她如何死都好,就是不能死在我手上。”只听那孩童冷笑道,“我只是为那万寿宫不讲信用而生气。” 如此话语为她那童稚般的声线讲出,便是十足的诡异。 只是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跪在地上连连应诺。 “是,大人。”卡莎垂下头,心中不敢再有揣测。她知道,只要对方想,她那所思所想便无所遁形。 “中原人向来狡猾,大人莫要着了他们的道。” “你说得对。”那孩童遥遥望着近在咫尺的山庄长廊,顺着这石阶而上,便能看到故人。 “可惜,我立过誓,不会杀她。中原人向来不讲信用,可是我要履行我的诺言。” 她眼神忽而虚无缥缈,像是又沉浸于旧事一般,只听她兀自喃喃道: “未,亡,人?” “她也配——” ......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剑再快,也快不过汹涌而来的命运。 是那青蟒张开血盆大口,毒牙深陷她肌肤之时。 是他顷刻间将那毒蛇尽数斩落剑下,却制止不了少女那愈发涣散的目光之时。 是她失去意识之前,唇边绽开的释然笑容之时。 “小湄!!!” 他焦急万分地晃着对方的身子,却只是徒劳。 那臂膊上的伤口青气缭缭,霎时间便流向四肢百骸。他记得师父曾说,若是遇上毒蛇毒虫,需先祛毒血。 他毫不犹豫地照做,只是对方却毫无反应,甚至面上黑气更甚。他将手托在对方后心,眼下却只得以功力护她心脉。 那小兽还不耐地低吼,像是要引他二人进那无名洞窟。毒物愈发汹涌而至,此处并非运功护法的好地方。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少女背在肩上,遂着那小兽的引导,奔进洞窟。说来也怪,他踏入此间的一瞬,那背后蜂拥追赶的毒蛇却蓦然驻足,像是这洞窟之中有什么令其畏惧所在。 洞窟幽深绵长,沿途岩壁之上镶着莹莹明珠,在一片漆黑中泛着冷光。此处虽人迹罕至,可观其构造,绝非天工,而是人为。 隐隐有风自深处飘来,他知道,这洞窟定然还有别的出路。 不疑有他,寻到一处僻静所在,他当即为对方运功御毒。只是那小兽见他二人驻足,却一直不甚安分地嘶吼,像是有些焦躁不安。 “别闹。”终于,待那小狮子甚至开始撕扯他的衣角之时,他不得不出声将那小兽拨到一边。 只是还不待他继续凝神运功,却忽然被眼前那光怪陆离的景象惊得瞠目结舌。 那幽幽明珠赫然四散而碎,那点点“残骸”向着洞窟飘浮而去,于黑暗之中有如荧光长河,令他想起了那话本之中所说的归墟之地,亦或是三途之川......原来墙上嵌着的并非夜明珠,而是聚着万千流萤。那萤虫不知为何,竟自发掩藏在石壁凹槽之中,这才使他误将其认成长明珠。此时兴许是察觉到他这不速之客,遂纷纷飞离。 “好美......”怀中女孩悠悠醒转,睁着有些朦胧的黑色眼瞳,瞳仁之中映着那流淌的长河奇景。 “小湄!你醒了!”他又惊又喜,连忙低头探查对方状况,却见那黑气不知何时已经自她面上褪去,那是毒素消解的征兆。 对方却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头好晕......” 他急忙将手覆上对方额头,却发觉那温度十分灼热。 “太乱来了!”他一时气急,轻叱道,“还好只是手,若是咬上心脉,几条命都不够你活的!” “嘿嘿......”对方又晃了晃脑袋,轻声笑道,“这不是没事么?” 她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在他嘴角轻轻拭了拭。他定睛一看,那袖口上正沾着殷红到发黑的血,正是方才为她祛那毒血的痕迹。 “反正师兄肯定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对方狡黠一笑,他却从那双眸子中看见自己有些无所适从的脸,没由来地面红。 尤其是,那似是比平日更加灼热的指尖。 “话虽如此......” “吼——”只是那小兽却低吼一声,拽着他的衣角向前行去。 他恍然回神,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那流萤长河已然黯淡无影。他登时福至心灵,跟上那点点微芒。 “师兄,这是哪儿?” “我也不知......”他担心扯着少女伤口,索性就将她揽在怀中前行。只是对方却显然不领情,分明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却定要下来自个儿走。 “你先放我下来......” 架不住她挣扎,他只得将其落在一旁。只是对方双脚方沾地,却向侧一歪,他慌忙将其扶稳。 “小湄,不要勉强。” 谁知对方却吐了吐舌头,强装镇定道:“不小心,不小心——” 他叹息一声,将手中木剑递了过去。 “抓紧,若是有什么危险,就出剑。” “那你呢?”对方歪了歪头。 他笑道:“那就看看谁反应快。” “好。”一听要比试,少女顿时来了精神,将那木剑一端牢牢握住。虽说这危险不知何时将之,可看对方脸上那副形容,竟是有些跃跃欲试。 遂着那浮空流萤,不知又走了多久,顷刻之间,那最后几只流萤却也消失不见,致使这石隧彻底陷入黑暗。好在习武之人目力不错,他二人倒也并不觉有多可怖。 面前的狮子却忽而停下脚步。 “小雪,怎么啦?”少女俯下身子,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狮子有些不安地低吼一声,向前扬了扬头。 “看来这就是尽头了。”他忽而了悟,眼前虽是一片黑蒙,他却向前伸手。 果然,前方乃是一处石壁,只是周遭太暗,反倒没能第一时间为之察觉。他倒也没傻到直接一拳砸去,只是谨慎摩挲一二,发觉其上隐有凹陷,却是整面齐平,与地面严丝合缝。 少女抬起头,看着面前那高耸厚重的石壁,哭丧着脸道:“这下好了,出不去了......” “别急,你听——” 两人屏息凝神,听到隐隐传来那似幽咽般的风声。 “有风声,这里一定有出路。” 只见小姑娘凭白瑟缩了一下。 “小湄害怕么?” “我才...”对方瑟瑟发抖,却强作镇定,“我才不害怕......” “我只是......好冷——” 他心中一惊,还不及作何反应,对方那身躯竟歪了过来。 “好累......师兄,我睡一会儿,要是出去了记得喊醒我。” “小湄!”他大惊失色,揽着少女那无力娇躯,这才发觉对方浑身滚烫无比,便是隔着衣服,那触目惊心的体温都让他胆寒不已。此时决不能让她丧失意识,他急忙推掌替她传功,却见对方眼皮耷拉下去。 “别睡!小湄!” “啊......”似是他的喊声见了效,对方眨了眨眼,勉强打起精神。 “我好困......好景明,你就让我睡一会儿吧——” 那少女像是在撒娇,此时意识涣散,也没什么尊长之分,竟连名带姓地喊他。 他心神一晃,却再不敢大意,将她又摇又哄地喊醒。 “小湄,你不是想出去么?过了这道墙,我们就出去了。” 对方却低嗔道:“骗人...这墙这么厚,连师父来了都没辙......” 他连忙宽慰道:“你别睡,我们一起想办法!” “好累......”她伏在自己身前,摇了摇头,“骗人!你都想不出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他哭笑不得,这会儿这小丫头倒是不争这高下了。 “你看这又黑又冷,要是睡着了,我就把你丢在这儿。” “骗人...”她扬起小脸,乐不可支地说道,“你才不会丢下我呢......” 他挠了挠头,惯是明白自己不擅说谎,但眼下要怎么诓这小姑娘,不叫她昏过去,却是一桩头疼之事。哪知他在专心替她传功,对方却见着他沉默半晌,反倒以为是当真,急忙揪着他的衣襟问道: “喂!你不会真的要丢下我吧......” “唉......”他无奈收掌,啼笑皆非道,“原来这法子管用。” 好言好语不管用,放些狠话反倒叫她打起精神了。 她一双柳眸圆瞪,攥着他衣领恶狠狠道:“你要是敢把我丢在这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看着对方那忽然焕发神采的小脸,终究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顶。 “对,你要是敢睡,就等着做鬼来找师兄吧——” “哼!” 小丫头拂开他的手,却因着太过用力,又晃了一晃。 “我还没等到娘亲,才不要变成鬼!变成鬼就不能给娘亲写信了......” “你慢点——” 他无奈扶住对方,却忽然一个激灵。 信? 他忽而将手探向那石壁,仔细摸索。 其实说是凹槽沟壑,不如说是一种棱角分明的纹理,隐隐有刀刻的痕迹......指尖遂着一处凹陷滑过,他心中却蓦然浮现出一个字。 雨。 他顺着那凹陷向下抚去, 东风吹雨,旭日破云...... ——这石壁上,刻的正是师父所授的沧浪诀心法。 只是......沧浪诀最后几句分明应当是“天地为池,云浪洗心。沧海一粟,无主沉浮”,其上却被改成“天地为炉,山河砺心。白沙在涅,吾主沉浮”...... 他妨自己认错了字,于是又将这两句话读了几遍。经年累月,那笔锋之畔剔骨如切,锋锐无比——刻下这段话之人不止书法奥妙,那内劲自然也是十足。他将将以指尖读完最后一句话,手上已然鲜血淋淋,为之划出数个细小无比的刀口。此时殷红鲜血顺着那沟槽蜿蜒而过,将那最后两句话染得泾渭分明。 不会错。 这不是沧浪诀。 这分明与沧浪诀正好相反,前半段看似如出一辙,可唯独这随后两句话,换了几个字,便是天差地别,颠倒错乱。 ——荒唐,简直是荒唐! 他望着这石壁,一时间心中纷纭一片,便是目眩神迷,不能自持。直到怀中少女的身子兀自向下一滑,却蓦然将他从怔忪之中惊醒。 “小湄!小湄!醒醒!”他慌忙坐下,将少女放在他身前盘膝运功。只是此时少女无知无觉,已然不省人事,如何也没法让她坐正。于是他咬了咬牙,只得将其揽在怀中为她疗伤。 “娘亲......”谁知道小姑娘竟梦到说胡话了,直伸手将他拦腰抱着。此时忽觉那温软入怀,却叫他跟着呼吸一滞。 “娘亲......别丢下阿湄一个人...”少女闭着眼喃喃道。 他感到胸中撼如擂鼓,一声大过一声,在这幽寂之所便格外清晰,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一低头,便看到少女脸上那汹涌不停的泪珠。在栖梧山待的久了,他却总会忘记对方是如何爱哭。因着这小姑娘总是擅长以眼泪迫使他妥协。久而久之,他虽然亦会为那泪眼怔忪,可是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只是他明白,这一次,是真的。 “小湄......”他心中痛惜,一如刀刃凌迟,手掌却只能紧紧贴在她的背脊运功——他竟抽不开手替她拭去那泪光。 少女无声垂泪呜咽,像是在低诉她的不甘,她的思念,她的委屈,她的满腔怒火。泪花一滴一滴落在手中紧紧交握的木剑之上,溅起无间晶莹。 “滴答——” 第46章 且战 “滴答——” 其实每一次都是真的。 鲜血滴答滴答落在泥土上,溅起一朵朵妖冶芳菲。 “白费力气。”看着那以剑支着身体,勉强稳住身形的男人,对方叹息着摇头,“事到如今,你还在坚持什么?问剑山庄?宋家?整个武林?你只是个无名小卒,何必为他们卖命?” 他顿了顿,目光怜悯道:“况且,你想救的,也不过是一个血债累累的罪人。” 顾见春将唇边殷红一抹,沉声道:“你错了。” 他看着对方,一字一顿说道:“她不是罪人。” “啧啧...还有劲说话啊——”梅晏清叹息一声,也不消再挥扇了,只松松递出两根丝线,便将他双肩钉在那丝网之中,叫他再不可动弹。 顾见春闷哼一声,强忍那穿透血肉的钝痛,反而扶着剑稳住身形,迫使自己站了起来。那丝线遂着他的衣襟滑动,原本银色无痕的纤纤细丝如今已然殷红,坠下一滴一滴血珠。 那是他的血。 梅晏清恶意地笑道:“在不自量力这方面,你们这同门倒是很像。” ——她? 顾见春猛地抬头看他,目光锐利。只见对方忽而凑近,以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你不知道吧......那位大美人,可是挡了我二百三十七根银丝。清本以为这两百多根银丝足以将她缚住,谁知她竟拼着经脉尽断的风险,将它挣脱了......” ——挣脱?她是如何挣脱呢?以她的性子,恐怕一如那蛛网之上横冲直撞的蝴蝶,定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吧? “唉,还是清大意了,不然怎么也想不到她内力尽散,还用自己的身躯做了那千山暮雪阵的阵眼......” ——阵眼?他想起南宫孤舟说,那阵眼是要兵戈为续。她那血肉之躯,究竟是怎样承下这霜毒之痛的? “明明庸懦,却还偏要挡清的路,当真是勇气可嘉的美人——” 梅晏清话音未落,却见对方一剑袭来,那剑势淬砺如芒,唯独缺了执剑之手。他登时将脸一侧,只是如此速度,那青色剑芒却还是在他那艳丽端绝的面庞之上划开一道口子。 剑锋太快,那血还来不及涌出。 他抚了抚伤处,看见指尖那一抹殷红,眼中阴狠更甚。 “啧啧啧......这就沉不住气了。”梅晏清笑着摇了摇头,转而望向那刺入旁地的宝剑,“连傍身的兵器都丢了...这下你要如何赢本门主?” “这呆子,在做什么?!”赵青木心神骇然,在旁人眼中,他二人不知作何言谈,那被困之人竟将佩剑都掷了出去。 她自然认得,那是那栖梧山名叫“飞叶寻花”的绝技。 只是眼下他伤痕累累,那梅晏清又诡计多端,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难不成指望这区区一招就能制敌? 那宋夫人却像是反应过来,忽而站起身大喝:“住手!” 赵青木惊而回首,还没见到对方衣角,却见那老人化作一道残影,霎时间向那对峙两人而去。只是那宋夫人长杖方要近他二人身畔,却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她目眦欲裂,却也顷刻止步,飞退了数十丈之远。 “咳咳......晚了。”只听一声极其低微的回应,那清隽面容忽白忽红,俨然是走火入魔之姿。只是这一次,乃是他刻意为之。 他浑身衣服像是遇到极炙极热之物,纷纷卷曲盘旋,远远看着,就像炭火之中那将燃之纸。那周遭丝线便更是不堪自持,原本号称水火不断的银丝,却在他面前如同货真价实的蛛网,轻轻一挥,便随风消散。 他向前虚虚踏出一步,只是这一步之下,却有如风神助力,竟直接踏到那梅晏清之前。像是对方未及反应,又像是他这一步实在太过迅捷——此时脑中混沌,他并不想深究原因,见着那梅晏清怔愣,登时挥出一拳,伴随那振聋发聩的虎啸之声,这一拳便是结结实实落在对方下颌。 “砰——”地一声,那梅晏清一时不察,便如此被打至数丈之远,又是“轰”地一声坠地,飞沙弥漫,狼狈不已。 虎啸风生。 苏决明远远看着,眼眶有些发酸。 那是对方教他的第一种功夫。他说,这拳法能强身健体,叫自己日日练习。如今他自以为已经练了百八十遍,早已练得出神入化,便是叫他倒着打一遍,都不在话下。只是今日再看到这熟悉的起手之势,他却忽觉自己那拳法有如天地一粟,岂敢与之相争? 只见那赤色人影一闪,顷刻追至。 梅晏清何曾落得如此境地,耳隧轰鸣,浑身疼痛欲裂。只是不及他作何反应,将要站起身来,却只得将头往旁边一倾。 “轰——” 又是一声猛虎长鸣,风声呼啸,一拳猎猎而来,正砸在方才他那头颅所在。此时拳风挥过他脸颊,那铁拳深陷岩地,竟生生为之砸出一道拳坑。 梅晏清心中惊疑不定,他分明已经力竭,如今又是哪门子的力气?只是眼下情形容不得他迟疑,得了片刻喘息,他当即射出细丝无数,将那细丝紧紧缚在自己身前,一如化茧之蝶,坚韧无隙。只是令他惊骇的是,那“茧”竟被一只泛红的大掌轻轻扯开,有如衣帛开裂之声,却在这般光景下,那不绝于耳的“呲呲”之声,着实叫人吓得神魂俱裂。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丝线并非是他徒手撕开,而是那灼热内力生生使其焦曲失度,这才令他这引以为傲的丝阵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随着那茧衣撕裂,他渐渐看见其后一双赤红无比的眼眸。 那眸中无谓天地,无谓日月,只有他这一小小人影。 他自然无比熟悉,这是杀意。 “疯子......疯子...” 这倒是新奇了,平日只有旁人如此喊他的份儿,今日却叫他真正尝到一回这肝胆欲裂的滋味。只是如今他自然无暇顾及旁的,只想着如何脱身,眼见着那拳风又要袭来,他当即抓起身后两宫徒,便将其挡在面前。 “咔嚓——”两声齐齐响起。堪堪血肉之躯,无甚防备,只听两声惨叫,那万寿宫徒还不及反应,便骇然折了椎骨。那拳风却还未停,直直挥向那梅晏清,他当机立断,将两人一松,向后退去。拳面未至,拳风已到,梅晏清与他以掌相对,只听“砰砰砰砰”,气流涌动,数道劲力在他身后炸开,可想而知他方才所接之招如何威猛。 这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见对方为这抽搐惨叫的身躯滞了滞身形,低下身子察看,目光却茫然一片。梅晏清了悟,虽不知道他如何将自己作弄至这般境地,眼下他已然失了神智,目中寒光,竟与那猛禽野兽无异。 “喂,疯子——”他忽而遥遥挥扇冷笑道。 此时那男人五感皆异于常人,极为灵敏,当即抬头看向梅晏清的方位。自然,也不会错过他双唇翕动时那微不可察的话音—— “你,要,杀,人,了。” 顾见春一怔,眼中霎时清明。可只消一瞬,一股剧痛忽而袭向四肢百骸。他双目登时因着充血而赤红,眼中寒芒万丈。脑海中仅余稀薄记忆,只是想起那人令他心生厌恶,便当即冲向那人,一双铁拳便也牢牢砸向对方身前。 梅晏清惯是使得阴谋诡计,却难敌这正面之争,更何况,是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他狼狈不已,频频退让,却还是结结实实吃了对方数拳。一拳点到,便露了破绽。此时他一如破壳雏鸟,对上这啖肉猛禽,何谈招架之力?节节败退,且退且伤,如此往复,不消片刻,他身上已然大大小小皆是血痕。 拳法功夫惯是暗伤,此时他身上没什么外伤,口中却不住地淌着鲜血。只是这般还不够,下颌,肩胛,两肋,腹腔,臂膊,双腿,直到他再无一丝力气能将自己从地上撑起,直到那下一次的拳风将要砸落他面上,他这才发觉,对方是真想杀他,毫无保留。 他有些后悔,今日是否操之过急? 他伸出手,丝线徒劳飞向对方身前,却为对方凛冽拳风尽数挡下。那拳势炙热如阳,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灼热浪。只是此时眼皮都为对方打至肿胀,面上这炙浪温吞,他竟隐隐有了倦意。 算了...... 既然这么累,长眠也好。 ...... 预想之中的血光四溅却并未发生。 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忽而劲风一荡,那周遭景色竟在一瞬之中生出些微末变化。 隐隐有红光涤荡而来,伴随着肃杀与浓烈的血腥气息。按理说这股血腥味非尸山遍野不可闻,只是如今区区庭院众人,这味道却来得诡异了些。 “绝——杀——” 谁也未曾察觉,竟有人能偷偷落至那木椅上的羸弱少年,并将那泛着红光的长剑贴在他肩头。 “放开宫主!” “放肆!” 一众宫徒纷纷扬起武器而来。 男人掏了掏耳朵,像是在嫌弃众人聒噪,便随手向着周遭挥出一剑。那剑并不迅猛,只是剑气无形,竟能荡出一圈红光。 原来方才那血光便是这个男人所致。 众人方要扑上来,却觉腰间一痛,那剑气竟遂着他们腰腹而过,顷刻间便将其拦腰斩断。 “噗!” “噗噗!” 一时间,那血液顺着腰际胸腹喷溅四散,远处之人还不知发生何事,等到他们察觉这无形杀机之时,早已无处可退。于是那院中的赵青木与宋夫人等人只能看见那万寿宫众不知出了何事,竟如同浪潮一般纷纷涌动着倒下。 宋夫人率先交代道:“阿秀,让他们回来!” 阿秀颔首,不疑有他,当即吹响短笛。 那浑身浴血,不知疲倦的四轿奴纷纷赶了回来,跪在阿秀身前。 有一人腰际中了剑气,此时如同刀剑之伤一般,一汩一汩地涌出血浆。 “是啼血客。”那宋夫人高深莫测地看着远处,虽然众人遮挡,看不分明,但她却能笃定那乱处是谁。 赵青木目光中尽是担忧,此时她却只看着那庭中驻足之人。 但愿别伤着啊...... 那一身褴褛的男人目光怔然,手中铁拳却也没来得及落下,在这红光将至之时蓦然停下身子—— 他本能地记得这红芒何意,便要足尖掠起,将之避开。只是他还未曾如何,却忽而为一物事用力从背后扑倒。 那是人的身躯。 ——不,准确来说,是一女子的身躯。 两人齐齐跌在地上,终究躲过了那可怖红芒。 红芒所过之处,摧枯拉朽般将庭院之中那虾兵蟹将摧毁,只是庭中那宋老夫人木杖在地上一点,“咚”地一声,又有一道气劲将其相抵,这才叫余下众人幸免于难。 惨叫无数,唏嘘无数,惊疑无数。 只是...... 这都不重要了。 他怔忪地注视着面前这双秋水盈盈的柳叶眸,看着她将那冰冷如霜的手探向自己额前,看着她忽而运功,将那冰寒冷冽的白雾推入自己身躯,他骤然遇上寒气,猛地咳了几声,却渐渐想起他是谁...... 他很庆幸。 虽然他身上褴褛破败,虽然他浑身上下的伤痛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虽然他散尽了功力,再恢复却不知道还有几成。 此时万籁俱寂,什么争斗纷乱,什么窸窣碎语他都听不见,他只看见对方眼中亦是与他相同的神色,他便是十足的欢欣。 “小......”他还未开口,对方却忽然伸手将他的嘴捂住。 “嘘...先听我说。” 她那声音虽然虚弱了些,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冽动人。她的手心冰凉柔软,无端驱走他心中燥郁。 “你方才是走火入魔。” 他点点头。 ——他知道。 “若是你再敢用一次逆沧浪诀,就会变成废人。” 他怔了怔,逆沧浪诀?那是什么? ——天地为炉,山河砺心...... 他心中忽然有些恍惚。 “就是你方才心中所想的心诀。”她说罢,却以匕首飞快地抵在他的心口道,“不许想。” “再想,就杀了你。” 他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是该想还是不该想? “那是倒施逆行之法。于你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她煞有其事地点头道,“懂么?” 他又点了点头。 “还有......”她手心一顿,却并没有从他唇畔离开,“你的剑。” 他低头一看,正是那不知被他在激怒之中丢向何方的佩剑。那紫衣少女将它好生递到自己手中,剑柄还残留对方那微末温度。 他微微一笑,以表谢意。 ——竟险些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那紫衣少女终于松开他,忽然发现他们这有些怪异的姿势。她正被对方揽在怀中,而他那一只手正被她牢牢压在身下,像是要妨她跌痛。 ——就像从前那样。 “放手。” 她那一向清俊的脸颊上忽而生出一抹红晕。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放。”他温声说道,此时不知是大难方至,还是他看见对方安然无恙,心中欣悦,竟像是耍起赖来。 “什么事?”少女左右挣脱不得,只能妥协问道。 “好了。”他忽然将手一撤,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小心思。 夜来皱了皱眉,这人真怪,她还没说答不答应呢......只是此刻却也耽搁不得,她站起身来,却觉腰间微微一坠,当即低头察看—— 紫云缚丝穗。 她抿了抿唇。 终究默许了这荒唐行径,抬脚向那尸骸遍地之处走去。 还没完。 还有一人。 ————一些小剧场(突发奇想,可能会ooc诶,不定期更新)———— ——紫云缚丝穗。 她抿了抿唇。 “顾见春。” “嗯?” “谁会把剑穗挂在腰上?” “......可是,那是师兄亲手做的。” “很难看。” “......可是,那是师兄亲手做的。” “不方便,还会弄脏,兴许还会弄丢,还可能......” “......可是,那是师兄亲手做的。” “......” “好吧。” 第47章 曾经沧海 ——“公子,你病了么?” 一只戴着玉镯的手向他遥遥探来。 他蓦然睁眼,却发觉面前空无一人。 既没有他隐隐期待的面庞,也没有那如疯魔一般的男人。 周围静得吓人。 非但如此,连那树影与扬尘似乎都为之定格。 他面朝黑夜,背靠尘土,一泓新月攀上漆黑如沼的夜幕,此时此刻,正与他遥遥相对。见着这般场景,却是有些怔愣。 天地何用?不能自在...... 日月何用?不能明方...... 脑海中无端响起这首醉谣,是那个重伤他又将他救回来的老癫子所唱的歌谣—— 何用......何用? 只是他方要长笑,却看见那梢头月色忽而一荡—— 他瞳孔一缩,登时揉了揉眼睛。 他并未看错,那弦月正如潭中倒影,摇曳生姿。 远处遥遥响起金铃之声,以及一个孩童的咯咯笑声。 “本教主平生讨厌三件事。” “中州人。” “男人。” “骗子。” 忽而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脸上,用力挤压他那伤痕遍布的脸庞。 梅晏清当即暴怒难抑,却又心生骇然。 暴怒乃是因着对方竟是以赤脚碾在他脸上。如此耻辱,顿时让他忆起儿时遭遇。 骇然确是因为他在这一瞬察觉了对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那脚掌却还在他脸上用力碾压,丝毫不顾及他脸上淤青与血痕。此时稍一用力,对方甚至能轻易将他的头颅踩裂。只是不知为何,他却不觉得疼痛,只是浑身绵软无力,如同置身梦境。 “正巧,你这三样都占了。” 对方不依不饶,那童稚之声却纯真讨喜,像是泠泠清泉,又似皎皎繁花。 “咳咳......”他胸前震荡不已,自个儿的命就在对方脚下,可他眼下却手无缚鸡之力,更别提什么反抗了。 “这么冷的天......咳咳...你怎么...赤着脚?” “关你什么事?!” 他只觉对方娇躯一颤,当即一脚踹在他胸前,又让他咳出血沫涟涟。 “你竟敢骗我!” “我没骗你,你看,她不就在那儿么?”梅晏清折扇一点,遥遥一指,指向那堂前。 只是堂前哪有半点人影。 他骤然明白,这是对方那奇诡功夫所致。 “呵呵呵......”那女孩像是十分快意地仰头一笑,露出两颗糯白虎牙。只是这笑声配上她那童稚之声,总令人毛骨悚然。 “风门主,你有没有想见的人?” 她那猫儿般的碧瞳望着天边皎皎弦月,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对方是在落寞。 “没有。” 她眼中划过一抹狡黠,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这个骗子。” “此话当真——”他话音未落,却戛然而止。因着他忽然看见面前伸来一只手,那手指柔嫩如玉,手腕上是一枚碧玉镯。 他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就会对上对方目光。 那盈盈如月般纯粹的目光。 “...公子,你病了么?” 那只手忽而覆在他的额前。冰凉,却柔软。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猛然将那柔荑打到一旁。 “滚开!” 如他所愿,那人影真的消散而去,一如那镜中月,水中花。 “好凶......”那孩童在他背后撇了撇嘴,像是有些不满道。 “这是骗人的惩罚......”一阵风掠过,那甜腻而危险的花香散去,他蓦然失去意识,跌落在地。 那金发碧眼的孩子在枝丫上晃着脚丫,带着那阵香风,还有那悠悠荡荡的铃铛。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耳畔那柔顺长发。 “李大哥,我们回来了。” “你喜欢这里吗?” 她遥遥看着那站在枝头的白衣少年,眼中泛起丝丝渴望,微微伸手去够他衣角。 从前,他总是许自己害怕时就握着他的衣角的...... 她那玉白小手顽皮一够,却因着重心不稳,蓦然从树枝上落了下去。 “砰——” 鸟雀四散,天上月色漾开一圈,终于止住。 “好痛......”她被摔得怔怔落泪,抬头揉了揉眼睛。 树上哪儿还有什么少年郎? “真的好痛......” 她自言自语,眼底泪光却愈闪愈烈。 只消风一吹,就滚落下来。 ...... “好魄力。”那被剑指着脖子的少年面不改色,只是一直看着这场宛如闹剧一般的杀戮,浅笑不止,“人说车不入险地。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你这变数,也算漏了你的胆识。” “若不是你们执意以那下贱小贼引老子往北走,还有那柳小贼武功实在太差——”握剑的男人瞥了一眼那地上端坐的南宫孤舟,耸着肩道,“老子还真不乐意来吃这问剑山庄的酒席。” “如此,倒是柳逢生的错了......”那少年颔首,表示了悟。 “呸!什么车不入险地?什么胆识魄力的?少和老子来这套!”男人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你压根就没打算防着老子过来。说!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少年打眼一看,只见堂中那所谓宋夫人,一众武林名门正派,还有方才与那梅晏清殊死相搏的男子皆走了过来...... 只有那紫衣少女漠然立于远处。 此时空余他一人,他本应惊惧,却不知为何,看着一众人围了上来,竟喜笑颜开。 “你们都来了。唔......南宫大英雄,还没好么?” 那少年顺着人群间隙向后看去,只见那南宫孤舟正盘膝于地,一副拒人千里之姿。便是方才赵青木有心想救他,却为他周遭真气挡了回来,此时除却他自己,却再无人能近他身旁。 “唉......好吧好吧。”他像是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却也不在意眼下处境。 “说!你们的总部在哪儿?”莫三思何时为人差遣至此?只是他受人所托,只得尽职尽责。只是无论问什么,这少年都只当浅笑不已,却闭口不答。 众人心中愈发觉得奇诡,尤其是这昏暗月色之中,一众尸体之旁,这孱弱少年弯唇一笑,当真是比厉鬼还瘆人三分。 半晌,就在众人耐心将要耗尽之时,那少年忽而伸手一指,指向了那一直在默然注视着他的紫衣少女。 “不如...你们去问她?” 第48章 除却巫山 众人心中一惊,这女子...是今日那乱党之一? 夜来蹙了蹙眉,当即走上前来。只是那周遭之人皆如临大敌,握着兵器,便是警惕万分。她每上前一步,众人便后退一步。 “站住!” 有人扬了扬手中长剑。 “她是魔宫乱党,还不将她拿下!”那周家家主大喝一声,此时南宫庄主与北枝老皆负伤,那白头翁却下落不明,一旁的宋夫人有意要避嫌,他自然敢壮着胆子喝令众人。 夜来唇边噙着冷笑,攥着手中匕首低声说道:“找死。” 旁人听信,皆挥着武器喊打喊杀。顾见春虽是强弩之末,却当即将青山剑一横,立于众人面前。 “我看谁敢!” 众人声止,只是其间却有人不满道:“这宋家果真与魔宫勾结,此番是里应外合,要来谋害我们!别听他的,拿下!” “都住手!”宋夫人面色一冷,将杖子一敲,其声振振,威猛无比。 周家主虽有所忌惮,却依旧沉声道:“宋夫人!我等敬你是李大侠遗孀,这才不叫您为难!您若是执意如此,我等就只能代替南宫庄主,将这等乱党先行拿下,交由庄主定夺!” 宋夫人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周家主为这目光震慑,却寸步不让,只听她不疾不徐道: “让开!” 这话自然不是对周家主所说。 顾见春眯了眯眼,虽然力不从心,却握紧手中长剑,定定说道: “不。” “让开!”她目光犀利,已然打定主意要除了这妖女。 “不。” 依旧是同样的回答。只是宋夫人的怒火却在霎时间一触即发。 “我说——” “让开!” 那杖子直直滞于他面前,那劲风将他击得身形一歪,可他却稳住身子,沉沉说道: “不。” “好......好!”宋夫人仰面冷笑几声,“我看你如何护得了她!” 她话音未落,身形一闪,那轻功自然独绝,当即就要去拿他身后的紫衣少女,谁知不及她如何动作,却是脚下一滞。众人不知何状,只看着这宋夫人忽而止步,却面上一片惨白。 “啪——啪——啪——” 静默之中,忽闻轻笑,随即,一阵清脆的抚掌之声夜色中漾开。 “哈哈哈哈哈哈.......精彩,精彩——” 正在各方僵持之下,一妙龄少女的声音缓缓响起。那声音十分甜腻柔美,如同雪山清泉,又似浮游飞花,细听之下,却是稚气未消,带上些孩童般的顽劣。 “中州有句话叫“赶早不如赶巧”,如今本教主这是来得早了些,还是来得巧了些?” 宋夫人一听这声音,顿时脸色大变,也不忙与这顾见春相争了。 只听她低喝一声:“阿秀!” 那绛衣女子也不敢马虎,应了声“是”,手中瞬间飞出千万细丝,齐齐交错在那众人身前,犹如遮天罗网,密不透风。而每一根细丝之上却泛着幽幽蓝光,竟是淬了剧毒。 “老东西,这是做了甚么亏心事,竟做那缩头乌龟,不敢见本教主?” 不待众人有疑,只听那童声断喝一声,像是顷刻之间又近了数百步。只听一阵铃铛声起,在场之人竟觉肝胆俱裂,好似将这一生遭逢的不虞之事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此时再看四周之人,那功力不深者,面上已然面露痛苦,涕泗横流。 “哼。”宋夫人在丝阵之后,冷笑不止,“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邪祟!怎么?西州的血不好喝了,又要跑来中州作乱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童声不怒反笑,她那声音像是有何种魔力,直震得鸟兽四散,虫群躁动。 “老东西,尔还认得本教主!” 众人心中大骇,这无名来者一口一个“教主”,试问当今天下,有几个教主? 难道是那“无心教”的教主?! 她什么时候从天雪山来了这中州,当真是行踪鬼魅,无声无息! “不错,本教主今日便是来此,会一会尔这老友。老东西,尔若是在宋家,本教主还真拿尔没什么办法。怎么,这么多年,耐不住心思,还是要出来立立威风了? “哈哈哈哈哈哈——” 只听她得意大笑,一阵狂风袭来,随着那话音与铃铛声响,众人只觉那来人愈发接近。无心教向来与中州武林势不两立,如今教主亲临,定然是来者不善!此时一众人草木皆兵,将自个儿武器攥紧—— 据说那无心教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眼下方才止战,精疲力竭,却又遇上这等祸事,当真要万分小心。 “终于来了。” 在一众人都不曾察觉的角落,只听那木椅上的少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缓缓说道。 “别动!”莫三思将啼血剑一横,严防他有什么异动。只是除却方才说话,他却在无什么动作。 “呵呵......”那少年扬了扬头,看着用剑威胁自己的男人,朗声笑道,“好,都听你的。” “救我的人来了,你可得把我看紧了——” 莫三思心间一凛,他与那无心教自是“老相识”了,却好像从未听过这无心教主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只是他方觉身后一阵风掠来,不疑有他,当即剑光一闪,那剑锋虽快,却扑了个空。 “咦——”那葱白如玉的手指捻上他的剑锋,轻声疑道: “是你啊。” 莫三思只觉一股无形威压袭来,他做了这啼血剑主几十余载,杀过的人自然不计其数,可这毫无杀气却又压迫满盈的功法,他却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而那个人,便是他曾经去无心教盗取“玉生烟”之时所遇上的人。 一缕金色发丝在月光中摇曳生姿。 他目光一暗,似是想起什么。 众人只觉浑身僵直,骇然无比。且不说这妖女到底用了什么功法,令他们动弹不得,单说这妖女面容,便是诡异莫名,先前闻其声,便觉此人声音清脆甜美,像是孩童说话之声。眼下这鬼魅无踪的声音主人终于出现,却当真是个孩子! 这孩子一身白衣,却是孝服的打扮。那金色长发在后颈披散而下,只是她那双幽幽绿眸当真令人不寒而栗,像是某种兽瞳。 此时那碧绿色的眼眸正盈着笑意,十分纯良地看着那啼血客,歪头说道: “偷东西的小贼。” 第49章 锦瑟 莫三思一噎,这话却像是在娇嗔,只是他明白此人手段非凡,断不敢有丝毫大意。只是她骂自己“小贼”,这倒还真叫他辩驳不得。 他昂首,冷冷问道:“你要救他?” 这下可难办了,今日本以为是魔宫之祸,这邪教竟也要掺上一脚。早知道就不来了......他心间隐隐愤懑,只怪这叶家小子逼他前来,待他从那柳逢生口中套出全盘计划之后,他才明白自己这是中计了。昼夜不歇赶往这问剑山庄之后,却给他撞见那白头翁。说来,他倒是从未与这白头翁交过手,一时心痒,便想与他过上两招,再与他告知那魔宫之事。谁知竟无意撞见他与魔宫中人勾结,这才正正好救下那叫作“夜来”的女娃娃。 那小娃娃当真是爱逞孤勇,且不说这白头翁功力深厚,她此时却已然是气息紊乱,就算那白头翁断了一臂,她哪里能是他的对手?饶是如此,她却执意要与之一战。 横竖自己乘闲,就当是做那一回侠客,再救她一救。 算起来,这是他第几回救她了? 不过还不等他挟恩图报,对方却显然不愿承他的情。待知道来龙去脉,竟还使唤起他来。 他莫三思只是隐退多年,就算再无名气,好歹也是一方领袖,这若是被桃花寨的人知道,那该多丢脸?谁知这小丫头三言两语,从那桃花寨三家之诺,说到这问剑山庄大难当头,说什么若他履诺,便是忠勇,若他拔剑,便是侠义,往后何愁他啼血客无甚威名地位? 他莫三思惯是耳根子软,听不得旁人巧言奉承,一听这小丫头所说不无道理,当即脑子一热,应下这个忙。 现在想来,却不知明日还有没有命承这“威名地位”了...... “唔...本教主考虑考虑。”哪知这小女孩竟真像是仔细思考起他的话来,抚着下颌思忖道,“不打算了......” 她将那手中的利刃一松,竟向着万寿宫主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将他杀了吧。” 那少年闻言,唇边笑意更甚。 莫三思怔了怔,这是哪门子买卖?只是他再转眼望去,那金发碧眼的小丫头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 宋夫人老眉一横,当即左右戒备。此时那四轿奴亦是围在其侧,严防死守,只是这所谓教主行迹诡秘,无人察觉,只剩下那声音在周遭缥缥缈缈。 “宋芸,你知道本教主为何而来。” “怎么?连四轿奴都唤来了,原来你这么怕我?” “你那铁门关,也不怎么样啊...给了你这么久的功夫,就只顾着自己保命了?” 宋夫人立于其间,不动声色道:“尔等邪魔,还敢踏足中州,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人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纷纷猜测这所谓“教主”的年岁。听其言语,绝非是她这般年纪能说出的话......而她口口声声自己是“教主”,又与这宋夫人像是旧识—— 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想纷纷浮现在众人脑海之中。 锦瑟。 她不是已经死在那天雪山之战了么?! “谁说本教主死了?”似是听到心声,那金发碧眼的女孩如同鬼影,忽而出现在那周家主面前。此时那碧瞳近在咫尺,周家主惊得神魂俱散,当即要拔剑挥去。只是待他拔剑之时,却发觉自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似是有什么无形的气流在阻碍他动作。他艰难地挪动双脚,欲要后退,只是对方却轻笑一声,蓦然从他眼前消失。 这句话却叫众人为之心头一震。 果真是锦瑟! 那妖女,非但活着,不知用了什么邪术,竟令自己返老还童至此! “你这女魔头!当真是胆大包天!恶行累累,竟还敢在这儿现身?!” 其间也有不怕死的冲她恶语相向,只是她却也不恼,几步并一步地跃至那人面前,娇俏问道: “敢啊,本教主如今就在这儿。有本事你就替天行道,将本教主杀了。” 那人目眦欲裂,却迟迟无法出手,他当即喝道:“你用了什么妖法?!有本事就莫用这下三滥的招数,你我堂堂正正决一死战!” “哈哈哈——”锦瑟把玩着耳畔秀发,状似不经意地在他身上一拍。那人面上一僵,旁人还不曾得知发生了何事之时,这身躯已轰然爆体而亡。鲜血飞溅,比方才那四轿奴行径还要血腥可怖。 最为可怖的,却是那始作俑者脸上的盈盈笑意,仿佛为自己的行径无知无觉。更有甚者,她竟伸手在自己面前虚虚一挡,鲜血肉沫皆为那无形气劲挡在她身前。 锦瑟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差点就弄脏了。” “勇气可嘉。”只见她看着那狼藉满地,点了点头,像是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末了,她抬首一看,只见一众人俱是惊惧骇然,便有些不解道: “咦......你们怕什么?不是要杀本教主么?” 众人颤抖难抑,胆小者此时已然吓破了胆,衣裤一片骚臭濡湿。 “妖女,你当老身不敢杀你!?”那宋夫人临危不惧,自是一派正气凛然。如今一众宾客自是不敌那女魔头的诡秘功法,僵着身子,不能自持。这宋夫人却能行动自如,自然敲了敲木杖,将其横在众人身前。 “既然你自投罗网,那老身今日便替他们除了你这祸害!” “你?”锦瑟冷笑一声,却不再现身。那声音虚幻无踪,只嘲弄说道:“你替谁?该不会...是说你那好弟弟吧?” 宋夫人面色一滞,沉着脸厉声道:“老身自然是替死在你手上那些无辜冤魂讨这笔债!” “哈哈哈哈哈哈!”锦瑟忽然出现在那树梢,仰头大笑不止。 “说得好,说得好......”她笑声止,连连抚掌道,“宋芸,你不敢在本教主面前提他们,是有什么亏心事么——” 她话音未落,那宋夫人当即一杖点到她额前,只是她不避不让,那身影却如水中之月,倏然消散在那杖下。自然,这一杖没能伤她分毫,却叫那树影一倾,轰然而倒。 “尔这妖女!多少年了,还是改不了你妖言惑众的毛病!”宋夫人咬牙冷笑道,“你便是躲,老身今日也让你有来无回!” 宋夫人本就因年迈,骨瘦嶙峋。此时那鸡皮在她脖颈与手上颤颤如筛,当真骇人无比。只见她发丝散乱,两袖猎猎,一击不成,冷笑站定,将那木杖在地上震了三震,功力尚浅者,竟为之口吐血沫,内伤不轻。 “妖女!还不现身!” 劲风四起,众人这才发现,此时她双目血红,竟作癫狂态。 “哈哈哈——”那锦瑟如鬼如魅,忽而出现在一意想不到之处,只听她低声笑道,“宋芸,你不肯承认,本教主偏要逼你承认。” “本教主听说......他是宋思行的孙子?” 第50章 宋芸 “既然是你宋家的血脉,那本教主当真不能放过了——” 她轻轻踮脚,玉手一搭,竟落在那青年肩上。 “住手!”宋夫人面色一白,当即一杖掷来。那杖子如露如电,却蓦然定在那锦瑟身前,只见锦瑟伸出一只手,将其虚虚定在掌心之前。 “宋芸,别急。这杖子还是要握好,本教主怕你来日就没机会握了......”她像是与情人呓语一般温声细气道,“本教主先杀了他,再来问你。” 她将那杖子随手一甩,便使其脱手飞了回去。宋夫人当即抢过,只是锦瑟却毫不在意,只看着那与她相视的青年—— 是那个前日在镇子上,用剑指着她的人。 此时这青年却毫无挣扎之意,只是毫不避让地看着自己。她有一瞬地恍惚,恍惚以为那是故人的目光。 是了,前一次,她亦是如此错认过。 “你......”她方欲开口,却忽而皱了皱眉,低头一看,原来脚边已经蔓延出白色霜花。这霜花锋锐,顷刻间便划破脚上肌肤,便要攀着她那一双赤足而上。 实则她本不惧冰寒,只是如此血淋淋的场面,却要将这孝服染脏了......她盯着那洁白衣摆上的一抹鲜红,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又是你!” 她当即伸手一挥,无形气劲射向那在其后作怪的紫衣少女,只见对方狼狈避让,却还是免不了为她功法所伤,当即倒在地上。 “小湄!”面前青年像是咬了咬牙,扶着自己的手掌勉力向那倒地之人探去。 此时霜花尽数褪去,她不屑地将其踢散,叹了一口气道: “喂...本教主要杀你了。” 自始至终,这青年都未曾在意过她的动作,只那紫衣少女倒在地上之时,他才有了些许反应。 她又叹了一口气,那张稚嫩小脸上竟一如年过半百的老人,涌动着沧桑与寂寞。 宋夫人长杖点到,只见锦瑟将那木杖一握,顷刻之间,数道气劲在她二人周遭炸开,此时倒也不觉是否伤及无辜了,来不及避让的,便为这功法相搏而丧命负伤。而余下之人只觉身上一松,那锦瑟专注与宋夫人相斗,竟将那禁锢并数散去。 “小湄......”顾见春惶然不已,直替那奄奄一息的少女擦着嘴边血沫。他知道此番行径于事无补,只是那血怎么也擦不净,将她那脸颊与脖颈染得鲜红。他何曾见过这般光景,便是六神无主,愣愣地唤着对方名字。 那紫衣少女艰难睁开双眼,只定定地注视着他,默然弯了弯唇。 他一怔,心中痛惜难当。 “小湄,你......”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少女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此时再看,那双眼清明异常,哪里有什么涣散脱力的形迹? 只见她将手缓缓按在胸前,白雾涌动,不多时,她竟能将身子撑起,虚虚站定。 “咳咳...无须担心,我自有办法。” 顾见春心中隐隐觉得怪异,却不待他多问,那金发孩童竟蓦然飘至他身前,将他脖颈一扣。 这一出便是谁也无暇察觉。 “妖女!你敢!”宋夫人厉声大喝,当即将那杖子冲她挥来。 “放开他!”夜来想也不想,当即一掌挥来,却为之遥遥挡在身前,再近不得一寸。 “宋芸,你想救他?” 锦瑟一手握着那木杖之顶,一手捏着那青年颈骨,冷笑不止。 “呼...呼......”宋夫人一口气没能缓过来,此时气喘不止,那面色亦是隐隐泛红。 “夫人!”阿秀适时将其扶住。 宋夫人将她一掌拂开,端然站定道:“你打不过老身,再犯杀孽,难逃一死!” 锦瑟转了转眼眸,低笑道:“是么?既然本教主横竖都要死,不如将这宋家后人也一并杀了,叫你宋家绝后,岂不是好事一桩?” 宋夫人面上一白,低声道:“思行他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之事,你何故连他的后人都不肯放过?!” 顾见春心中一惊,师父? “哈哈哈哈哈哈——”锦瑟闻言,又是一阵尖锐的大笑。 “宋芸......亏你说得出口!宋思行不曾对不起我。那......你呢?宋家呢?” 宋夫人闻言,眯了眯眼,当即了然道: “你今日来,是为自己?” “是,也不是。”锦瑟点头,看了看那坐在木椅上的万寿宫主,又摇头,“本教主要为自己正名,也要带他走。” “只不过......眼下本教主改主意了。”她那猫儿般的眼睛狡黠一笑,冷声道,“宋芸,你来说!说得好,本教主就将你这宋家子孙放了!” “本教主最恨欺骗。这万寿宫的人,你们想如何,就如何!” 宋夫人面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眼中似有惊涛骇浪涌动。 “不可能!” 让她说,倒不如将她杀了! “那你可得考虑清楚哟。毕竟......要是宋思行还活着,知道你为了宋家将他的好孙儿奉上,怕是要来与你手足相残吧?” 她的中州话说得极好,若是不看她那深邃眼窝与高挺鼻梁,以及那耀目的金色长发,单论那腔调与辞藻,便是与本地生人无甚差异。只是此时这等言辞,却着实令人心生畏惧。 宋夫人颤抖着双唇,指着她道:“你这妖女,当年没能亲手杀了你,当真是老身之错——” “没杀了本教主,你很后悔?” 只见锦瑟笑吟吟地看着对方,却将那手中劲力更添几分,顾见春脖颈为之桎梏,呼吸一滞,面色涨红不已。 “唔......” “等等!”宋夫人知道对方再添几分力气,不待那青年窒息,就要将其颈骨捏断——她确乎有这般实力。于是她急忙喊止对方动作,沉声道,“你说话算数!” 锦瑟颔首,正色道: “本教主以...李郎之名起誓,如违誓言,叫我俩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听闻那两个字,宋夫人面上当即沉怒难抑。可眼下却无从发作,她只得僵硬点头。 “好!” 她将杖子在地上一敲,转身环望,只见一众人早已躲至远处,只有那莫三思还挟着那万寿宫主,定在原地。 “夫人......”阿秀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宋夫人冷笑一声,沉声道:“慌什么?” “老身乃是宋家之主。天塌下来,有老身扛着!” “老身只是要讲一桩旧事罢了。” 第51章 絮果 “无心教主锦瑟,乃是李缘君年少时于琅州城烟花之地救下的西夷女子,因为李缘君带她探访西州寻亲无果,遂将其带在身边,叫她识文断字,教她待人接物,甚至将傍身的剑法功夫都交予她。可惜她天生异脉,无法修习中州武功。” “后来李缘君无意得知西州天雪山,遂与锦瑟再次探访西州,多番打听之下,才知道锦瑟乃是无心教教主之女,因教主年迈体弱,分殿叛乱,将其卖至中州为奴。李缘君替她平息叛乱,还将她送上了那教主之位。” “你定要我说,那便说说也无妨!世人只知无心教主锦瑟爱慕李缘君。焉知没有李缘君,哪来的她锦瑟教主?” 一旁残余宾客俱是一震,原来这锦瑟教主,当真与李大侠有几分关系? “妖女!你就是如此作贱他眼中珍视之物的么?” “我......”此时锦瑟一改眼中暴戾,连那自称换了都不知,“珍视之物?” ——“那锦瑟喜欢中州么?” ——“若是李大哥喜欢,那我就喜欢!” 只是她眼中那茫然之色却一闪而过,当即反唇相讥道: “他依靠的,抛弃他!他相信的,背叛他!他守护的,残害他!” “这就是你说的珍视?” 宋夫人面色一白,却也未曾反驳。 “我宋家确实对不起他。”半晌,她像是蓦然衰老了十余岁一般,缓缓点头道,“锦瑟,你可知道李大哥死前留了什么话么?” 众人闻言狐疑不已——难道这其中还有隐情? “他说了什么?”她顿时满脸紧张,手掌成爪,只差掐上宋夫人的脖颈逼她就范。 “他说——” 宋夫人注视着对方神态,眼中满是悲悯。 “他此生...不愿再与无心教有任何瓜葛。” “你骗我!”锦瑟当即暴怒无比,金发如瀑飘扬,那张如孩子般的脸上满是扭曲,若是目光能杀人,宋夫人此时恐怕早已死了百八十回。 “你骗我!你竟敢骗我!骗子!骗子!你们中州人都是骗子!” 她摇摇晃晃,像是站都站不稳,可那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无辜青年的脖颈,她看着对方,脸上不知是哭是笑,竟状似癫狂。 “骗子!!!”她仰天狂笑,那周遭气流皆随着她的笑声涌动纷乱,一时间狂风骤起,树影摇乱,就连月色都为之暗淡几分。 碧色宝石之上蒙着一层水雾。 “呜呜呜......李郎......”她那孩童般的啼哭尖利刺耳,犹如利箭,近旁之人竟自耳孔淌出血来。 “为什么不愿意用我的蛊......为什么不愿意?” 她喃喃自语,却被有心之人听了个分明。 “蛊?什么蛊?” 有人如是问道。众人循声看去,竟然是那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莫三思。 “蚀寒骨啊。” “那不是天下奇毒么?” “小贼,你中过我的蛊,你死了么?” “没有。”莫三思老老实实地摇头。 ——非但没有,功力还进境几分。 “我要救他,他却偏要找死!” 那女孩眼中柔弱转瞬即逝,此时阴恻恻地笑道:“他要找死,那就别怪我将他想守护的东西全都毁了!” 众人心中骇然,前一刻还为那李大侠哭得肝肠寸断,下一刻便又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不是妖女又是什么? ——只那蚀寒骨,原来是救人所用么?看那啼血客面上一片坦荡,诚然,他也没有替她说谎的必要。 “你已经自甘堕落,喝了太多血,神智都不清了...”宋夫人颇为惋惜地摇头道,“若是当初在宋家见你之时,就将你一剑杀了,又何必生出如此事端?” 锦瑟遥遥望着她,像是从她眼中看到了当年的她与自己。 对方是如此憎恶着西夷,憎恶着如她一样的异族......只是向自己刺来的那一剑,偏偏错了一寸,那是她二人初见之时结下的恩怨。 “我真恨我那一剑偏了。”宋夫人冷声道。 “是啊!宋芸,你该杀了我的!这样我就不会坐那教主之位,也不必承这背弃同族之苦!” 锦瑟痴痴而笑,像是因着某种巨大的情绪而浑身颤抖。 “若不是教主之位,我本可以永远跟在李郎身边。若不是教主之位,他一定会接下我的蛊。” “可他宁愿死,都不愿再与天雪山扯上关系......” “这几十年来,我每日都在想,若是将你宋家满门人头都堆在他坟前,他是不是就能瞑目了?” “可是后来我又想,我该把这天底下的中州人都杀了!他不是喜欢么?我就将你们都送给他陪葬!” 她双目逐渐染上疯狂:“宋芸,你知不知道...我好恨!我好恨!” “你疯了。”宋夫人悯然摇头,“锦瑟,你罪孽深重,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是回不了头了!我只恨我不能背弃诺言杀了你!” 她张着双眼,那眼角处竟被她撑裂,流出可怖鲜红。 “他不肯用我的蛊,却对我说,别伤害小芸......” 宋夫人的脸在那一瞬间惨白如纸,她忽然晃了晃身子,扶着杖子问道: “你说什么?” “他叫我不许我伤你!哈哈哈哈哈哈!宋芸,你好可怜!这么多年,你自以为是他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 “他知道是你做的!” “不可能。”宋夫人惨白着双唇,摇头道,“不可能......” 这下锦瑟听了个分明。 她是说“不可能”,却并非“不是她”。 “果然是你!宋芸,拿命来!” 那面色戚戚的金发少女一改愁容,骤然发难,一瞬之间迸发内劲。只见她手指凌空一挥,那无形气刃便杀至宋夫人面门。那宋夫人心神一醒,这才反应过来是为对方摄魂之法所困,不意间竟说错了话。只是此时不容她多作思虑—— 对方铁了心要她的命,她虽然自知没几年活了,却也不愿死在这妖女手中! 第52章 谋定而动 耳畔风声不止,双脚悬空,他知道,这是那高深莫测的轻功所致。 “赵叔……人家要讲关键的了…您这是做什么?” 苏决明郁闷不已。须知他正要竖起耳朵,准备聚精会神听那两人讲些什么,只是脚下一空,他便被挂在这男人手臂之中,两人匆匆离去。 ——可他还想听啊! 况且…况且看到那江夜来像是气色不太好,若是有什么……恐怕他该伤心了吧? 苏决明暗自呸了几声,只道自己胡言乱语,向那老天耍个滑头,叫它不要当真。只是他心中却还是隐隐担忧,他苏家医术恪守成规,讲究“望闻问切”,这“望”便是排在最先的。他惯是看那女子面色不好,隐隐有病气缠身,却不知她究竟何故,上次见她,分明还生龙活虎得很。 ——那自当是有力气,不是还给了自己一掌…… “剑取到了,自然该走了。”赵巧拙掂了掂手中宝剑,随意将其递给他。 苏决明当即为之一振,将那什么宋芸什么锦瑟皆抛之脑后。 毕竟这是他作为苏家子孙最后的象征了……他抚摸着这失而复得的宝剑,心中隐隐怅然。 ——其实...赵叔也并非为他取剑,而是另有所图吧? “小友无需多疑,老夫不会害你。”赵巧拙轻笑不止,看着那其后乱作一团的庭院,低声道,“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苏决明心中一惊,顿时抬头道:“走不了?” 赵巧拙眸光意味不明,只点了点少年的额头。 “只是有人想从中渔利罢了。” 苏决明心中隐忧更甚。 “他们可是会有危险?” “危险倒是没有。”赵巧拙摇了摇头,思忖着说道,“此时南北之势倾之,问剑山庄大宴四方,却遭逢魔宫与西州邪教侵袭……若此时你恰好权势在握,又对这盟主之位感兴趣……” 苏决明灵台一醒,当即脱口而出道:“谢……” 他话音一止,却为那大掌捂住嘴。 “唉——”只听赵巧拙叹息一声,跃至一处树梢隐蔽所在。 “来了。” 苏决明无声低头,看着树下那华盖宝驹。 其后军队如同黑云压境,将问剑山庄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见那华盖之下的男人闲适品茗,向着一旁侍卫轻声问道:“千泉呢?” “启禀殿下。千泉…大人正于庭中待命,只等殿下施令。” “哦…这样。”那男人颔首会意,遥望着那山间庭落,目光淡然,“那就听他的吧……若是他要留她一命,就让他把人带走。他不留,就将里面所有人捉来,以通敌论处——” 苏决明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惊呼出来。 “是!”那侍卫不敢有疑,连忙应下。 “天色尚早,再下一局棋吧……”那男子像是在喃喃自语,重新拾起棋盘上的琉璃棋子,掷进棋盒之中。 “可别再让本王失望啊……” “啪——”地一声,天际亮起一束璀璨烟花,像是与他这话遥相呼应。 只见那谦谦如玉的面容上划过一抹笑意,当即挥了挥手,招来一队人马。 “你们,去帮她吧。” 这群人显然训练有素,三步并两步便消失在夜色山路之上。 他摩挲着手中那温润的琉璃棋子,棋子经年累月,已然被磨得圆润通透。此时有些寒凉,那棋子却渐渐晕上他指间温度,有些暖意。 “好棋。” 他无声地笑了。 那笑意却为苏决明心惊不已。 …… 此时庭中乱作一团。 顾见春为那锦瑟所擒,却呼吸不畅,喉咙如同撕裂一般剧痛难抑。他目光已然涣散,此时难以呼吸,性命垂危,可偏生那手指却还在缩紧,就要取他性命。夜来自然要救,却为之随意动动手指,终究难以抵挡对方功力。她挣扎着从地上撑起身子,手中白雾一翻,将胸前血气强行压下,这才免去喉间呕血之意。 旁人伸出一双手,将她扶了起来。 赵青木。 夜来冲她点头致意,两人皆看向那为之钳制的男人,却再无什么好法子。 她咬了咬牙,自觉气虚力竭,只得开口道:“青木姑娘,可否帮我一个忙?” 赵青木两边皆是担忧,当即点头道:“好,你且说!” 她伸手,冲着对方递过去一个圆筒状物事。 “帮我…将它拉开。” “记得…咳咳……要冲着天上——” 赵青木端详一番,这才看到其下有一引线,隐隐传来硫磺的味道。 “这是……” 她心中隐隐不安。夜来姑娘是什么时候得了这东西的? “青木姑娘,看过火树银花么?” 那紫衣少女唇边噙着一抹微笑,冲她虚虚点头致意。 鬼使神差地,她将那引线一拉。 “啪——”地一声,一簇流光直冲云霄,在那黑夜之中绚然绽放。 “好漂亮......”她眼中倒映着那璀璨芒烬,看着它们在面前簌簌而落,转瞬即逝。 她想起帝都那遥遥而往的烟花幻海,却与她亲自所放又有不同。 她眼中怔怔然,竟有些酸涩。 只是这等动静,自然引来所有人的注意。 “什么东西?!”锦瑟一惊,率先伸手挥出一道无形气劲,那气劲在两人身前炸开,直教两人震飞数丈之远。 “咳咳咳......”好在她一时分神,让那手中男子有了喘息之刻,宋夫人见缝插针,老手将那顾见春一捞,便交给身后阿秀。 “看好他!” 她不愿迟疑,当即与那锦瑟对了数掌,掌风阵阵,锦瑟却有不敌之势。不知怎的,竟逐渐给这众人瞧出些门道来—— 宋夫人是真要杀她,可那妖女却并不愿伤她性命,每每过招,竟还避开对方要害,生怕一个闪失就取了她性命...... 眼见着对方杀招毕现,锦瑟却显然有些吃力。她惯是没学过什么拳脚招式,杀人全凭着内功真气的压制,却在这正气浑朴的沧浪诀面前讨不到半点好处,而她引以为傲的摄魂之术亦是对这老东西不起什么作用,遑论眼下她还丢了那至宝“玉生烟”? 都怪千泉! 她心中暗恨,面上却不露声色。如今这老东西却要将她赶尽杀绝,一个不留神,恐怕就要成了她掌下亡魂。中州不比天雪山,可没有那么多妙龄少女等着她“进补”,算起来,她亦饿了好多天的肚子了...... 千泉,要不是他将玉生烟偷走,自己怎么会连这老东西都制不服?! “宋芸,李郎如此相信你,你竟然这般对他!还敢自称未亡人,真是好不知羞!” 看着对方一脸正气,她忍不住出言相激,只要露出一丝破绽,她就能顺流而上,用出那摄魂之术。 只是那宋夫人活了这么多年,显然心坚如铁,此时听她这言语,却并无半点异色,只冷笑道: “老身乃是李大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而你又是什么?!” 她当即心火簇簇,那碧绿的眼瞳都染上赤色: “给我闭嘴!你也配做他的妻!?” 众人闻言,心中骇然之余俱是汗颜—— 这锦瑟除了嗜杀暴戾,喜怒无常,却好像生了副孩童心智。如此千里迢迢,大费周章从那铁门关偷渡而来,还状似与那无心教有什么密谋,如今看来,竟像是要与这宋夫人拈酸吃醋? 只是凭她那狠辣手段,众人皆只敢在心间想想。 第53章 无心摄魂 “好险好险......” 赵青木抚着颈子,对方那杀意皆是冲她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夜来却骤然出手,将那气劲全都挡下,这才不至让自己受伤。原来她方才有意将自己置身险地,乃是算准了那锦瑟必然会因此分心,她才好从旁胁击一二,拆了对方杀招。虽然此番也没能将那锦瑟如何,却也当保全了三人性命。 饶是如此,赵青木心中一阵寒意。这夜来姑娘......原来将自己也算进去了么?她目光微滞,看向那紫衣少女所在,却惊觉对方已然昏了过去。 “夜来姑娘!”赵青木提起裙摆就冲了过去,只是还未等她赶到,几根丝线却忽而打在她脚边,迫使她止步回望。 那秀娘子也是力大,顾见春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此时但见她单手将顾见春搭在肩上,还能以千丝左右自己的行迹,竟毫不见费力。 “别过去。她已经......”阿秀欲言又止,看了看那问剑之主的方位。 此时这父女二人,竟为同一物所困。 霜华寒毒。 但见夜来无声无息地伏在地上,自她周遭忽而涌起冰凌霜花,就像是今晨那般向外蔓延,只是此时没了其主的桎梏,那白雾愈发肆虐,有如逃离一般自紫衣少女的身边攀援。 “这可如何是好......”赵青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此时心急如焚,却偏生什么忙都帮不上,又看向阿秀臂间的青年,遂道了句:“你将他放下吧,我来替他看看。” 阿秀淡然伸手拦下对方探究。 “不必。他无事,只是不慎中了那妖女的摄魂术。” ...... 顾见春睁开双眼,头一回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他知道这是梦境,原是因着此处没了那喜绸夜宴,没了那重重杀机,也没了那紫衣少女。 他看见“自己”负着剑,身旁正行着一娉娉少女,约莫豆蔻年华。 “小湄!”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凭白从二人身边穿过。两人说说笑笑,像是无知无觉。他这才明白,此处乃是栖梧山下,而他二人,正要踏上那寻亲之路。 “师兄,师父说带的盘缠足够我二人一个来回。待找到娘亲,我便与她求一桌好菜与你!” 顾见春不禁莞然,彼时她还心怀憧憬,梦想着那久别重逢的娘亲,还有娘亲那种种拿手菜,只是随即他便自那欢悦之中清醒过来。是了,再有一段路,他二人便能遇上那山匪劫道,其后种种,他历历在目。 他逐渐回想起自己为何在此——那碧色眼瞳定定注视着他,心中似有何者低声絮语,随后他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两人言笑晏晏,似是没能注意到将至的命运。 ——事实如此,一切早已既定。 顾见春心中苦涩不已,这便是他的梦魇么? “救命啊!”远处传来人声哭喊。 他闭了闭眼,似是不忍再看。再一睁眼,却是那山火连绵,倾覆之象。 “救命啊!杀人了!”妇人高声尖叫,孩童哭泣不止。 他看着自己被束在庭中,浑身是伤,面前却是那道熟悉无比的身影。 “师兄...对不起,小湄来晚了......” 她束着发,赤着眼,提着剑,染着血。 ——这是他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见那时候的她。 看见她一身是血,看见她一剑将那锁链斩断,看见她将自己的胳膊搭在肩上,摇摇晃晃地离去。 “师兄...”跟着少女行至山脚,这才见她双目慢慢回神,将那伤痕累累的自己放在岩石上,有些笨拙地唤着他。 “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她愈是着急,哭得愈凶,只可惜此时那个“自己”已经没什么力气为她拭泪了。她试图运功替他疗伤,却发觉对方经脉阻滞,那内力不起半点作用。她慌得六神无主,歇了口气,却又将他背在肩上。 “师兄...你一定要撑住......小湄带你去找师父!” 是了,此处距栖梧山并不算远。以她的脚程,虽然不出半日便可上山,却不知为何,不直接找个大夫? 顾见春正默默思忖,却见那梦中的“自己”忽而醒转,低声道: “不要怕...不会......去医馆便好。” 小姑娘膝盖一软,险些连着身后的人一道跌倒。她只是白着脸,惨笑道: “师兄...大夫...也是他们的人,被我杀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方才......我将见到的人都杀了.......” 对方惊了惊,却叹息道:“好,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回去。” 顾见春蹙了蹙眉,像是终于感受到哪里出了差错。 这些记忆,皆是他不曾有过的。 他为何...对这段记忆一无所知? 彼时自己失血过多,若是记忆有失,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自己还与小湄有过此番交谈,师父却笃定说是他将二人救下——这便对不上了....... 第54章 两生花 “摄魂术?”赵青木愣了愣,未曾想明白其中关节,只是见这阿秀如此从容,她却心生狐疑。 阿秀颔首道:“是。此时他已然入梦,若是能自个儿勘破梦境,那便性命无虞,否则,就只等身体衰竭,或是那妖女愿意放他一马。” 赵青木一听对方所言,登时急声问道:“这......那你缘何一点儿也不见焦急?” “急也无用。为今之计,只能等。”阿秀摇头,显然不愿多言。实则方才开始她便有些出神,眼见着那宋夫人与锦瑟相争,却不插手,像是心不在焉。 赵青木若有所悟地看向周围,原来不知何时,庭上所余之人皆是功力深厚者,那侥幸苟活却稍显年轻的宾客皆已倒地不起。但见那石家大少爷,此时已然满面笑意,抱着那凳子腿亲昵不已。 “你说......他们皆是为此术所困?” 赵青木看着那红衣女子,只见对方默然点头。 “若是他们醒不过来......” “会死。” 赵青木目光一震,这是如何邪祟之法,竟有如此杀人不眨眼的威力!只是她忽然心生奇怪,转头问道: “既然他们都中了此术,你为何没事?” 她自然不觉得这秀娘子会比那一众宾客厉害到哪儿去。 “我也不知......”阿秀抬首,方欲说些什么,忽而掠来一阵疾风,直将两人吹得一个踉跄。 “呵呵呵......”一阵铃声在她耳畔划过,像是有什么馥郁香气飘散而来。 “本教主也很是好奇,为什么你无事?难不成......你也懂我无心教之术?” 电光石火之间,那俏白小手就要捏上那阿秀脖颈,阿秀瞳孔一缩,顿时足尖点地,手腕之间射来无数细丝,比之那风门门主却又更为巧妙。然这无心教主却显然只是虚晃一招,因着下一瞬,她竟定在这赵青木面前。 实则听见对方声音之时,赵青木心中便已经警钟大作。若论武艺,在座的除了那石家大少爷石溪,恐怕她赵青木一个都不敌,更别提那出手狠辣,杀人如麻的老妖婆。只这老妖婆为何不与那宋夫人打,却要与她们为难?她一回头,才发觉那宋夫人竟已然伤了几处,此时正点在身上几处大穴上,运功调息。 “唰——”地一声,风拂过她的鼻翼,她眼前一晃,那金发孝服的幼童竟已经顿在她身前,与她四目相对。此时两人凑得极近,近到连赵青木觉着自个儿的心跳都能被对方探听。 “小丫头,你身上很香......” 风拂动,那红艳双唇与那一身素白以狰狞的反差冲击着赵青木的双眼,恍惚间,她甚至闻到了来自对方身上那带着体温的烘香。 树丛之间站着一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形容。他惯是看见那信号,不过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还有些看头,倒是不急着下手。 面对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赵青木定了定心神,佯装镇定道: “你......你自个儿就是小孩,如何唤我小丫头?” “咦?”赵青木只见到对方那浅碧色的瞳孔闪过一丝疑惑,像是晃了晃,让她想到夜间伺机而动的猫。 “怎......怎么?”她努力昂首挺胸,像是端也要将那气势端出来。 “你......”锦瑟颇为狐疑地嗅了嗅她身上气息,握住她的衣领问道,“你竟不觉得困倦?” 赵青木心中怪异,这小孩是心智不全么?如此生死之际,她若是能睡得着,岂不是比那素来不问世事的忘忧老儿还心大一筹?! 她眨了眨眼,向后退了退,似是要摆脱这锦瑟的威胁。只是对方却愣愣松手,又看了看那阿秀,像是想不通其中关节。 “为何......”锦瑟面上有些茫然,只有在此时,她才如其貌,显露些孩童的无措些。只是这副模样却也不会令人心生怜爱,毕竟这具皮囊下可是个实实在在的魔头。 “宋芸!难怪你方才要她来挡我,是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 聪明如她,自然瞬间联想到她现身之时,那宋芸的反应。 “是啊。”只听宋夫人扶着杖子,冷笑一声道:“妖女,你可听过‘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那是何物?!”锦瑟语气近乎凌厉,若是这摄魂术为其所破,那她用以傍身的凭仗便少了一半,而另一半......她来到中州之后,已然甚少亲自动手,依着无心教的功法,出了铁门关,便是用一次,少一次,今日又在这老太婆身上耗费太多功力...... 未及她细细思索,思绪便为对方打断。 宋夫人面上得意,却冷声道:“呵...谅你这妖女孤陋寡闻,也没听过。那醉生梦死,便是克你这摄魂之术的奇药!” “原来如此!”赵青木恍然道,“传闻醉生梦死能令人忘却前尘,绝七情舍六欲...原来你的摄魂之术,竟是令人置身前尘,困于过往?!” 她霎时间道破二者天机,却令这两个岁数加起来超过百年的女人皆蹙了蹙眉。 “小丫头多话,仔细小命不保。”那宋夫人瞥了她一眼,冷然道。 赵青木心神一凛,确是如此。难怪那宋夫人说什么都要逼她交出“醉生梦死”,原来并非是想返老还童,而是想应对这无心教主...... 思及此,她不免又望了望那阿秀背上的顾见春,不知...他的前尘过往之中,又有什么烦忧难解呢? “呵呵......”锦瑟别有深意地看了看秀娘子,冷笑道,“宋芸,你为了对付本教主,真是煞费苦心。” 那阿秀一怔,此时亦是反应过来,看向宋夫人,虽未开口,眼中亦有疑惑。 赵青木心中明朗,原来这秀娘子并非是本性如此,而是吃了“醉生梦死”,才致使她这副波澜不变,无欲无情的心性。思及此处,她不免唏嘘,为了对付这无心教主,这宋夫人也是够狠的,竟给这秀娘子喂了如此秘药...... “哼,是又如何。如今除了耍耍嘴皮子,你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宋夫人冷言回敬,她端是知道对方斤两,撇去那诡秘摄魂之术,硬碰硬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小丫头,你也服了那醉生梦死?”谁知锦瑟不理会她,却饶有兴致地看向赵青木。 “怎么可能?!”赵青木脱口而出,说完却又后悔。这“醉生梦死”,她见都未曾见过,更何况是自个儿吃过?只不过她如此说,那对方定要追问一番...... 果然,锦瑟当即将她抓起,冷冷问道:“那便怪了,你为何不怕?” 赵青木只觉对方身上那香气更为浓郁,而那猫儿般的眼瞳亦是闪了闪,却也不曾如何。 几番不成,锦瑟眯了眯眼,终究是将她放了下来,却摆了摆手道:“都愣着做什么,出来!” 暗处忽而掠出几个鬼影一般的人。 那卡莎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向她,一旁几人更是低着头不敢多言。 “大人......”卡莎欲言又止。 “怎么只有你?剩下的呢?!”锦瑟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卡莎双唇颤颤,低声道:“大人...教主来了.......” 锦瑟目光一凝,顿时抬首四顾,厉声道: “千泉!滚出来!” 第55章 七窍玲珑 四周一片寂静,恍若她那一声断喝无所依。 只是半晌之后,树上忽然跃下一人,那人一身锦衣缎袍,金发缱绻,华美无双。饶是这暗夜也难以遮挡他那深邃面容,以及那双熠熠生辉的碧绿眼瞳。 他信步走来,显然观望已久,此时被察觉也是游刃有余,不见慌张。 “你方才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男子轻笑开口,自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便直勾勾地盯着那孩童,“不知我这是来得早了,还是来得巧了?” “你!”锦瑟冲他怒目圆睁,厉喝道,“还给我!” “啧啧啧......”男子看着她那满身汗珠与灰尘,摇头道,“好狼狈啊......锦瑟。” “你还敢说?!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连这老太婆都解决不掉!”锦瑟像是为之激怒,自打他一出面,便怒喝不断,若是双眼能喷出火,恐怕那男子都要为之点燃。 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那宋夫人,却不咸不淡地收回视线。 “闹够了吧?” 这语气竟像是在教训什么小孩,几乎令人忘记,他所对上的乃是那杀人魔头。 “你!!!”锦瑟怒不可遏,五指成爪,当即向他挥来。只是那男子却一动不动,只伸出一手,凌空一压。 “既然闹够了,就走吧。” 他冰冷地吐出一句话,只见那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孩童忽而毫无根据地跌落在地,像是被什么无形重物所压迫。 “千泉!你放开我!”饶是如此狼狈,她还是在地上胡乱扑腾,只不过受制于人,任她如何摆弄四肢,却也难以抵挡这无形压力。 “千泉,你这个混蛋!” 那个被唤作“千泉”的男子却不再理会她的怒骂,只环顾四周,似是发觉此处主事之人只余宋夫人一人,于是正了正襟,极为浮夸地挤出一副笑脸,随即躬身道: “这位夫人,让您见笑了。此番远赴中州,正是来缉拿鄙教叛党......不知现下可否将她带走,交由鄙教处置?” 宋夫人惯是见过大风大浪,自这青年出现,她便看出此人修习的乃是无心教的功夫,且身居高位,若非教主,也是法王其一。只是见那锦瑟对他态度,宋夫人却当即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便是现任的无心教主。 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交给你?你待如何料理?” “呵呵...既是鄙教乱党,那如何处置,便不劳夫人过问了。”千泉温声一笑,状作歉然道,“今日此女所犯下的一切错处,皆可算在鄙教头上。” 宋夫人眯了眯眼,此人看似一副散漫作派,实则其间狂妄,比那锦瑟便是只多不少。只是听那锦瑟言谈,似是如今无心教由他全权接掌,他方才一招便将锦瑟制服,扪心自问,自己可没有这把握与他交手还能全身而退。 她方一抬首,便直直对上对方那双眼,不知为何,忽而觉得那眼睛有如一潭冷泉,幽深黑暗。宋夫人心神一晃,鼻间竟能闻到那桃花芬芳。只是她功力深厚,只呆了一呆,却顿时警觉,这是摄魂之术......若是对方方才想出手,她已经死了。 宋夫人心中骇然,面上却强作镇定道:“你说得轻巧,她今日大闹问剑山庄,又犯下杀孽,这笔账,是要算在无心教头上?” 她断是知道无心教乃是魔教......只是此事若不能善了,今夜必见血光。不知何故,这千泉教主却只要人,不欲与他们为难。 “那便算在无心教头上吧......”千泉十分恶意地笑了笑,目光飘向那庭中唯二不受他钳制的两人身上,眼中亦是有些好奇。 “她是因为服了药,那你又是为何?”千泉似是呓语,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抓去,赵青木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却叫她半分不得动弹。 “你......你是那日在轿子上的人!”赵青木霎时间认出这双眼睛。 “嗯?难为你还记得,赵小姐。”千泉倒也不避讳,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你是无心教的......” “那......”赵青木睁大眼睛,方要说些什么,只觉唇上忽而一重,乃是对方那冰冷手指。 她心中一阵恶寒。 ——既然他在这儿,那谢景之自然是幕后之人了......谢景之竟然与西州魔教勾结,当真是胆大包天! “嘘......”千泉似是威胁地冲她摇了摇头,“这可是秘密。” 他眼底潋滟含光,却好似对这少女没什么用。千泉懊恼般地摇头道:“为何是你呢?” “我什么?”至此,这千泉却未曾伤害于她,她也未曾感到对方身上的敌意。只是毕竟他出自无心教,赵青木心中还是提着十二分的警惕。 “七窍玲珑心。赵小姐,恭喜你......”千泉咧嘴笑了笑,像是真心实意地替某件事而道贺。 “恭喜我什么?”赵青木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恭喜你......生着一颗能让鄙教功法大成的心。” 赵青木心中涌上一阵寒意,她看着对方那涌动喜悦的眼眸,禁不住想要后退。 “你......”她听过有些邪门歪道的功夫是要人体精血,或是什么耸人听闻的药引为凭,只是这以人心为祭的法子,此时真让她碰上,却是令她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浑身寒毛直竖。 “别怕...今日本不是为你而来。”谁知对方却满不在乎地轻笑道,“赵小姐无需这么早就担惊受怕。” 听了对方这话,赵青木暗自腹诽,都要惦记我的性命了,居然还要我别怕?难不成这次放过她,下次再来杀她这般说辞,就能令她放下戒备了么?! 只是腹诽归腹诽,赵青木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还是忍不住回嘴:“无妨,既然你放过我,那我今次一定埋在那无名角落,教你这辈子都练不成你那功夫!” 这话却蓦然令那千泉发笑,只听他笑了几声,还是忍俊不禁。他忽而凑近身子,在赵青木耳畔低声道: “好说。不论赵姑娘在哪儿,在下都会如期而至,生死不弃。”他本就生得高大,此时与赵青木耳语,却要俯下身子。那语气自是亲昵至极,说出的话也极尽旖旎,叫不知情者听了,定要以为他在说什么缱绻情语。只是赵青木却心底寒凉,半分都笑不出来。 好歹毒的男人!简直就像是一条毒蛇! 第56章 梦醒惊变 只是她方发觉自己脱离对方桎梏,想要反击一二,那千泉却像是察觉她的小动作,也不避让。 “啊,对了,作为药引子的谢礼,就让在下将他们叫醒吧。否则今日杀孽太重,明日太阳升起,可就拜不了天神了......” 如此恶毒入髓的男人,竟然还信神?赵青木气不打一处来,此时却无从发作。他方才说,要叫醒这一众人,自然说的是那因着锦瑟无故中了摄魂术的人。 “啪——”地一声,只听他兀自打了个响指,地上席间的人忽而身躯一震,随即纷纷醒转,目光皆是茫然无措。 “哦......”千泉看着众人,若有所思道,“只是本教秘法向来有损心智,若是不慎令谁伤着......倒是给诸位赔个不是。” 他说完,竟有模有样地躬身行了一礼,即便是极尽做作,却也不能将他如何。 千泉见无人回话,却也不恼,兀自将眸光一转,便看向那满地的霜花。 “啧啧啧......”他忽而睁大双眼,惊叹道,“才数日不见,便如此厉害了......” 这语气竟是在与那地上霜花交谈,全然不顾那昏迷少女的死活。 “唉...在下本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千泉叹了一口气,便身形一闪,倏忽出现在那紫衣少女身边。 “又是毒,又是摄魂之术,真是苦了你了......”他言谈间似是情人呓语,却又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若不是你还有点价值...”他话音止,众人亦是不明白所谓“价值”又是什么价值,只见那千泉将她身子扶了起来。而众目之下,他那附在少女后颈的手却为之一僵。倒也不是因着他惧怕那寒毒,只是...... 千泉低下头,那素手正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另一端,正刺入他的小腹。虽然因她精疲力竭,刺得却并不深。 “都已经这样了,还要装作中了摄魂之术,忍这寒毒良久,真厉害......”千泉抚了抚紫衣少女的发顶,似是奖赏,又似是怜悯,倒是令对方一愣。 “原先是本教主小瞧了你。不过......倒也对得起他对你另眼相看。” 千泉蓦然松开她,令她脱力倒地,只是那匕首却是实打实地自他腰间落下,血液亦是实打实地流了出来...... “叮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众人这才了然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伤者却毫不在意地站了起来,摆了摆手,将那锦瑟随意丢给身后仆从,施施然抬脚离去。 “千泉教主!”宋夫人跺了跺杖子,面色铁青,沉声在他背后喝道,“这便要走?” 她像是不死心,只差一步,若是将那宿敌毙于杖下,便是了结她多年夙愿。只不过这千泉也是不好相与的,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动手。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只差一步。 “自然。”那唇红齿白的年轻教主勾了勾唇,也不回首,就这样将背后空门大露给敌人。 “不知夫人还有何指教?” “不敢!”宋夫人冷笑一声,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 “哦.......”千泉状似了然地点点头。 “那便告辞了——”他抬步离去,施施然行下石阶。再一闪身,便近山门。 那鬼魅身法,与锦瑟倒是同根一源。 “夫人,如今......”阿秀走上前,看着那宋夫人面容,自然未曾错过她眼底不甘。 “哼!”宋夫人像是气急,却又在一瞬间敛了心绪。 “先回去!” “顾见春!你醒醒啊!”赵青木摇晃着对方的身子,分明脉象无异,他却迟迟不见醒转。就连那石溪都已然醒来,此时茫茫然奔来,却只得在旁边干看着。 “奇怪了......”宋夫人支着杖子,走到青年面前。只见他气息如常,却如何也唤不醒。 “阿秀,你去看看。” 宋夫人此时亦是强弩之末,不愿让旁人看出她卸了力气,只得唤阿秀上前察看。阿秀点点头,依言上前,却见那青年双眉紧锁,眼皮抖动,似是沉入梦境,酣眠一场。 “夫人,瞧不出...观此迹象,像是为梦魇所困。” “如此......”宋夫人像是若有所悟,点头道,“那便叫他睡一觉吧!” “是。” “你们怎么......”赵青木火冒三丈,这是她的亲侄孙,怎的如此绝情?! “哼哼......”宋夫人不屑解释,抬脚离开。那阿秀踌躇一番,在她耳边低声道:“夫人自有她的计较。如此看来,恐怕是有什么机缘。总之有利无害......” 机缘?赵青木一愣,想起先前宋夫人所说的“造化”二字。 机缘造化...... “阿秀!啰啰嗦嗦做什么呢?”宋夫人有些不耐烦,坐回那堂前主座,却见茶壶见底。 “是。”阿秀冲着赵青木略一俯身,遂匆匆离去。 赵青木看着那兀自昏睡的青年,心神不定。 “小丫头,若是你这么想将他叫醒,不妨试试你那针法?”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赵青木猛地抬头,却只看见那莫三思,还道是他出言提醒,遂善意地冲他笑了笑,点头道: “您说得是。那我便来试试。” 却将那莫三思看了个莫名其妙——他也没说什么,怎么就说得对了? “赵姑娘,要我帮忙做什么吗?”石溪颠颠而来,在她身旁低声道。 “你......那你去替我拿个烛台来吧!多谢!”看着对方极为热心,她却也不忍拒绝,只得吩咐了件无关紧要之事。 方才真是将他们吓着了吧......如今找点事做,兴许能驱散心头惊惧? 石溪一路小跑,将那烛台与布料都找了过来。 赵青木点了点头,强压思绪,定了定神,将那银针于火边一燎,有条不紊地刺入顾见春身上。 只见他身躯一震,第三根针下去之时,他忽而睁开双眼。 “你醒啦?”赵青木心中一喜,登时问道。 顾见春手指一动,却搭在了剑柄上。 “小心!”夜来眼疾手快,一把将匕首掷来。 “叮——”地一声,那匕首与剑光相撞。 这是她第二次打偏他的剑...... 第57章 彼之蜜糖 “啊呀!” 赵青木还未曾反应过来,却见一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忽而现身,点在那顾见春额前。只见他双指一定,却从那青年眉心移至各处大穴,手上真气涌动不已。 “原来是你在搞鬼!”宋夫人抬眸一望,便是冷笑。这人,不就是方才阻她教训那赵家小丫头的神秘人。这人一再维护他们几人,却让她对其身份有了些猜想…… 神秘人并不回话,只专心致志地运功于指,逼着那顾见春将身遭紊乱的真气运转一番,这才见他双目恢复清明。 “咳咳......”顾见春心神一凛,位置生生从那赤目失魂之状中激荡而醒。他亦是明白方才出了何事,遂抱拳谢礼。 “多谢阁下相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黑衣斗篷客却只点了点头:“某一介过客,不足道尔。”话音方落,他便又要提气离去。 “哎。”顾见春方欲伸手挽留,却连那衣角都未够着。 “啊!是那个人!你不在时...他还替我解围……” 赵青木才反应过来,适时解释道。 “诶呀对了!他的剑!”她一拍脑门,又想起自己方才落在桌上的那把剑。 “什么剑?”方才醒转,顾见春自是有些茫然。 “没什么……他给了我一把剑,我方才忘记还给他了!又被他走了!”赵青木握了握拳,有些愤愤。什么嘛,做好事不留名,来无影又去无踪! 顾见春却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此人背影身段,却是相熟……只不过他不应该在这儿…… 他情愿自己想多了。于是摇了摇头,正对上那庭中一众人。 “方才没伤着你吧?”他想起自己方才神志不清,险些将眼前的赵青木当作敌人,拔剑相向。 “唉,没事没事……”赵青木随意摆手道,“你醒来就好,也不枉本姑娘用你试针了——” 但见她说得轻松,恐怕也是费了一番心力。顾见春善意地笑了笑,转而望向那一言不发的紫衣少女。 两人目光交错,似是有什么在心间划过,却终究沉寂下来。 顾见春看着她走了过来,喉头一动,想起梦中所见,本欲说些什么,却愣是看着她自身边而过。 他有些错愕转身,却看见那少女正停在木椅之前。 看着那木椅上的人,不知为何,顾见春心中却再次划过一丝异样。 ——自己应当在哪儿见过他...... “南宫惠呢?” 看见那紫衣少女,他面上忽然绽开一抹十分恣意的笑容,只是无论如何,此时看着这笑容,都有些讽刺之意。他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 “你靠近些,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夜来依言,半蹲在他面前。 “别轻举妄动。”剑锋贴近那脖颈,莫三思警告道。 “唉......那我可不好说了。”少年摊了摊手,无辜道。 “莫三思,你走开些。”夜来冷冷吩咐道。 “嘶......”莫三思瞪了瞪眼,却不能将她如何,只得将长剑一收,悻悻走到一旁。这小丫头,支使起他来真是愈发顺口了。私下也就算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对他堂堂啼血客吆五喝六,回头当真要与她立立规矩才是! 夜来不理会他,只注视着少年,又问了一遍: “我耐心有限。南宫惠呢?” “她在这儿啊。”少年将双臂一展,拍了拍木椅两侧。 夜来目光一滞,皱了皱眉。 ——疯子。 “姐姐,我就是惠儿啊。” “你不认得惠儿了么?” 少年恶意地笑了笑,甚至将那少女的语气模仿得淋漓尽致。 “小湄姐姐。” “啪!” 夜来伸手,一巴掌将其扇落在地。她闭了闭眼,心中沉郁更甚。实则她鲜少这般冲动,只是如今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方才那一支信号......十恶司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届时,她如何行动,却不能任由自己决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少年抚着脸,披头散发地倒在地上。他没有腿,此时摔倒,也只得狼狈地在地上以双掌攀爬。在一众惊呼声中,少年以双臂艰难地挪到夜来面前。 顾见春原本只谨防他出手伤她,只是如今在一旁看着,却忽然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当即要冲上前来,只是他已然来不及阻止对方行径,只得脱口而出道: “小湄,离他远点!” 那少年就这样举起因着擦伤鲜血淋淋的手,冲着她半哭半笑道: “姐姐...你有糖吃吗?” “嘣——” 若是脑海之中有什么琴弦,那此时它应当遭到什么十分惨烈的行径,在那过于厚重的压折之下,顷刻间绷断了。 ——若是绷断了,应当是这般声响吧? 待回神之际,一把匕首赫然插入少年的胸膛,而她那双握着匕首的手,正淋着喷溅而出的鲜血。 她手指一松,匕首“铛”地一声,坠落在地。 “不...不.......”这下,他浑身浴血,和那梦中身影更像了。 “姐姐......”少年伸出血淋淋的手掌,向她攀来,她却惊得目眦欲裂,只想后退逃离这里。 “愣着做什么!按住他!”几人率先反应过来,赵青木亦是为之所惊,却还是先替这少年看伤——方才他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匕首,竟生生握住夜来姑娘的手,将其插到自己胸前。 石溪与莫三思将他在地上制住,只那少年却不依不饶,像是要用上他毕生的力气,挣扎着向那紫衣少女爬去,即便伤势极重,口吐血沫,脸上还挂着诡异无比的笑。 像是孩子奸计得逞的笑脸,又像是释然伤怀的哭脸。 “姐姐......姐姐......” 少年冲她伸出手。 “不要.......不是我!不是我!”夜来浑身颤抖,此时已经近若癫狂般地往后退去,“你别过来!我没有!我没有杀你!” 她身形一顿,原来是退无可退,靠在那顾见春的怀中。顾见春试图安抚她,只拢着她的双肩,却觉那手中肌肤战栗不已,方才那冷静自持的模样早已无影无踪。 “小湄,别怕,别怕......”顾见春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她,却发觉只是徒劳。她那身子抖得厉害,像是这一生的恐惧都在此时迸发。他抚着对方后背,可她却浑身颤抖,只想逃离这里。 “我们走!”他方欲一把那少女抱起,却发觉一件极其不妙的事。 她身上竟长出如同斑鳞一般的细霜。本来平日里抱着她也不算什么,只是为那寒毒所伤罢了,只是如今他功力尽失,却与常人无异。他脚下一顿,霎时间浑身僵硬疼痛,便踉跄跪倒在地,险些将她也摔在地上。 那少年忽然“哈哈哈”地大笑不止,仿佛这闹剧般的场景,他甚是满意。 乱作一团,看客居多。 顾见春为那寒毒头晕目眩,只得无力地将手搭在她耳畔。只是那紫衣少女却已经失去神智,浑身颤颤,如同一只迷途的小兽。 ——她确实已然迷途,只知道直勾勾地盯着那少年,愈是害怕,却愈要盯着他。 “姐姐...” 那少年双唇微翕,吐出的话语却恶毒异常: “姐姐...我好疼......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个糖?” 第58章 汝之砒霜 “啊!!!!!!” 她双目一黑,眼前只余那红色手印,正向她一步一步攀来。她在黑暗之中,只得一点点挪动自己的身子,愈来愈慢。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视觉。 不,是那血手愈来愈快。 “姐姐......我好疼啊——” 血手搭在她的眼前,将她那面目皆覆上一层血痂。 她忽然顿住,那浑身的颤抖却也消止。 “小湄!小湄!” 她仿佛沉入无尽幽壑之中,面前波光粼粼,她却愈发觉得浑浑噩噩。 是谁在叫她? “小湄!别睡!” 师兄? 她才不是贪睡...... 她只是...有些疲惫...... 她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只吞下一团幽幽海水。 ——真苦啊...... 原来这就是苦海么?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阿湄!” 是那老匹夫的声音? 他为何着急......若是自己死了,他应当很高兴才是? ...... “既犯杀戒,岂能容你?!” “走吧!剑断情断,自此以后,你与栖梧山再无瓜葛!” “此女嗜杀成性,难成气候!” “问剑山庄不要的人,江家凭什么要?你已经没有价值了。” “既江又湄,可非是水?” “十恶司?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有什么资格进十恶司?” “为师这儿有一种十步杀一人的功夫。只是...会有点冷,你想不想学?” “世间没有白来的便宜,你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不过鉴于你是头一回,这次就让为师替你付了吧......愿吾徒得偿所愿。” “姑娘不在时,有一桩事...拂砚他,畏罪自尽了。” “妖女,还不束手就擒!” “老夫今日清理门户,以肃家风。” “她是魔宫乱党,还不将她拿下!” “我看你如何护得了她!” ...... 每个人皆像是索命恶鬼一般,冲着她怒目而视。那些已经死去的,还未死去的。此时他们眼中只有一种情绪,那便是杀意。 “是你。” “是你。” “是你。” 嘈杂之中,一个声音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回答她方才的矢口否认。 “是你杀了他,你非但杀了他,你还又杀了他一次。” “你真是个魔头。” 眼前尸山火海,漫无边际。 是她握着如雪长剑,逢人便挥剑杀之。 是她当那孩子骗她,于是将其拦腰斩断。 是她犯下杀孽,罪无可恕。 他们说得不错。 她是罪人。 十恶不赦。 血色在识海中氤氲开来,遮天蔽日。 “小湄!” “小湄!!!” 她闻声,十分费力地睁开双眼。一双手正摇着她的双肩,好像这样就能将她从那梦魇之中摇醒一般。 入目只余昏沉,却有一人满面血污,浑身为那冰凌寒霜尽数割裂。只是他紧紧托着自己,像是不曾在意那伤口一般,沉沉注视着自己。 “别......”她努力翕动嘴唇,想说“别碰”,只是刚要做一个推拒的动作,那青年却将自己紧揽在怀里。随即几道“噗嗤”之声响起,那是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她蹙了蹙眉,只觉一汩一汩的热流淌在自己身上,却又因为那寒毒之功,顷刻凝结成冰。 夜来恍惚不已,心中有些好笑,此情此景,不免令她想到那句“破罐子破摔”。 眼前青年像是感受不到痛苦一般,分明已经伤痕累累,却只将她揽在怀中,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宽慰道: “别怕...别怕......” ——怕? ——怕什么? 只是她此时心智未归,混混沌沌地想着事,却一件也想不明白。 “别怕,有师兄在,别怕。” 他轻轻抚着少女的发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只余旁人惊叹——那青年究竟是如何抵御这要命的寒毒,又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手上冰凌震散,才能做出这般看似轻松的举动。 ——是了,有师兄在。 她好像等了这句话很久,又好像从未敢有过什么希冀。 如今听闻,竟本能地自心底生出一股欣喜。像是霜花初绽,又似春雪消融。 ——分明应当自相矛盾才是。 她有些怔然,忽然想起自己将要为这霜华寒毒吞没,又想将他推开。 “走啊......”她近乎哀求地想让他离远点。她还记得那个被她唤作师父的女人死时,是如何骇人的模样。 至少...... 别在这里...... 只是顾见春像是察觉了她的抗拒,却将她揽得更紧。 “小湄。我都知道了。”他在少女耳边低声说话,近乎呓语。那娇躯凭白一颤,像是有些彷徨无措。 “什...么......” 他无端想起那少女剑下如同海棠般的血花。末了,却轻轻一笑,紧了紧手臂。 “没什么。” 对方气息奄奄,他心中已然有所预感。虽然不知那万寿宫主所图为何,此番确是实打实地刺激了小湄的心智。她本就撑着衰败的身躯而来,如今一心求死,已然没有什么生机可言。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顾见春通体生寒,只觉得那运功之处似有冰锥刺入,浑身经脉穴位都要凝滞冻结。他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抱着那柔弱身躯,眼中满是决然。 旁人看得莫名,只那宋夫人忽然反应过来,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阿秀!将他们分开!” 阿秀当即飞身而起,却无端遭逢一股涌动气流,将她震了回来。她惊疑不定道: “少爷...” 莫三思亦是看出些门道,赫然高喊道:“小子!你不要命了!” “疯了...疯了......” 赵青木按着万寿宫主的伤口,骇然看着眼前这两人。 ——疯了么。 那怀抱愈发升温,夜来忽然感受到对方真气缓缓涌入自己体内,一股暖意涌入四肢百骸,却伴随着刻骨疼痛。这疼痛如此熟悉,桑水之上他为自己运功疗伤之时,还有她强行运功使那沧浪诀之时,便是这般疼痛。 “不!”夜来瞬间醒悟,几乎耗尽最后的力量想要推开他。只是那双臂如钳,紧紧箍着她的身躯,叫她动弹不得。 “天地为炉,山河砺心.....白沙在涅,我主沉浮......” 顾见春恍惚不已,口中虽低语,思绪却不知飘向何处。 ——“师兄,你喜欢什么颜色?青色?藕色?还是大红色的?” 夜来痛苦摇头,换来的却是一遍又一遍的念诀运功。 ——“若是输了,就赔个香囊给你如何?” 香囊啊...他此时却忽然后知后觉,他一个大男人,要什么香囊呢? “天地为炉.....山河砺心.....白沙...在涅......”他喉间一甜,却硬生生被他忍住。这霜花毒功果然厉害,侵入体内后,任凭如何运功驱赶,都无法驱散那刺骨寒意。 小湄便是如此忍受着寒毒,日复一日,为那所剩无多的生欲挥霍着寿命么?她那么怕冷,从前在山上,每每冬日,都要病上几遭,又如何扛下这所谓霜华寒毒? “不...不要......”她苦苦哀求。二人本就功力相克,此时他伤重,念的还是那倒行逆施之诀,这如何是运功疗伤?分明就是送命求死! ——“倘若是我输了呢?” ——“要是你输了,就罚你将那个故事讲完!就是...师父早先不许你讲的那个故事!这样我就可以去告诉师父,让师父来罚你!” ——“好啊!原来在这儿等着师兄呢?!” ——“嘿嘿,怕了吧!看剑!” 往事齐齐涌上心头,他不禁闭目轻笑,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湄,师兄带你回家。” 小湄,师兄带你回家 放点正文里不存在的糖压压惊~ 第59章 曲终宾至 “唉......”一片寂然中,忽而有人叹息,众人循声望去,皆是惊喜交加。 “庄主!” “南宫前辈!” 只见那不知何时醒转的南宫孤舟,此时老神在在立于两人身前,那温厚大掌自后颈一劈,两人身子一软,齐齐昏了过去。 “都是不省心的......”南宫孤舟摇头沉声道。 赵青木在一旁看着,虽然心下稍安,却也忍不住腹诽——此时倒成不省心了。若是他们不在,谁来帮你退敌? “白头翁何在?”南宫孤舟环顾一周,却不见那得力下属。 “哼!看庄主这样子...还不知道家中出了老鼠。”莫三思冷笑一声,颇为玩味地问道。 ——这问剑庄主,倒是醒的恰如其时。 “老鼠?”南宫孤舟眯了眯眼,不解道。 莫三思抱着肩,好整以暇道:“那白头翁乃是万寿宫暗桩,被老子当场撞破。不过老子当时赶着救人,让他跑了!” “啊?!”其余人惊呼。白头翁,万寿宫?谁也联想不到这人竟为魔宫效力,还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在问剑山庄待了多年。 南宫孤舟面上一凝,此时也明白了这桩事的严重性。他本对那闯后山之人有了些眉目,只不过因着白头翁在他身旁跟了多年,他未生过什么怀疑之心。而后惠儿与林穆远被掳,又发觉有人在通风报信,联想到庄中内鬼,这才有意试探于他,命其护法。只是白头翁却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举,倒是令他半信半疑。 ——如今想来,这魔宫正是看准了他功力有亏,身中寒毒,这才敢杀上问剑山庄。其后通传之人,是他无疑。 “既如此,有劳阁下出手。”南宫孤舟遥遥拱手行礼。 那莫三思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 “你当我乐意管你问剑山庄这七七八八的破事?若不是这小丫头......” 他话音一顿,沉声道:“什么人?!” 众人四顾,紧握武器,草木皆兵。今夜已见诸多血腥,若是再来,恐怕当真无人能抵挡。 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只见一人撑着伞,闲庭信步地登上石阶。 “庄主,在下应诺,魔宫乱党皆已伏诛。只可惜无心教主功法诡秘,不慎令其逃脱。如今魔宫余党逃往总部,在下已经差人前去探查,不消半日,应是能寻到他们藏匿之所。” “嗯。”南宫孤舟背手望着来人,却无甚惊讶。他只俯身察看那昏迷两人伤势,相较之下,夜来确实更为惊险,于是他随口将顾见春交给了宋家之人,又推掌替那夜来运功疗伤。 “是你?!”赵青木看着来人,瞪大双眼惊叫道。 “赵小姐,今夜可是受惊了?”来人面如冠玉,姿比兰芝,分明是晴夜,却古怪地撑着纸伞,那纸伞上墨韵兰芳,温文尔雅。分明是前夜与一众来客不欢而散的谢景之。 “你怎么会在这儿?!”赵青木瞠目结舌,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谢景之怎会去而复返,又像是大局在握一般从容而来。 “在下为何不能在这儿?”那谢景之似是有意调笑一般反问道。 “你......”赵青木一怔,忽然想明白其中环节。 原来这谢景之早已与那南宫孤舟有了计较,此番环环相扣,是要灭这万寿宫!只是那无心教主……谢景之分明与他暗中勾结,这会儿却装成大义凛然的模样,若非她看见两人同乘一轿,几乎都要信了这番作派! 她脑中纷乱不已,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却因着谢景之其人,一切都有了前因。 南宫孤舟收掌,那紫衣少女身子一歪,倒在他臂弯之间。他起身看向来人,眸光淡然: “如此大费周章,真是有劳言少侠了。” “还是庄主更辛苦些。”谢景之随意笑了笑,视线落在他臂间那紫衣少女的身上,目光一顿。 “她如何?” “尚存一息。”南宫孤舟收掌,淡声道,“言公子是想要人?” “呵呵......”谢景之笑中别有深意,却摇头道,“不急,在下看她伤重,不如就在贵庄养些时日吧。” 赵青木方才警觉,此时却忽而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才想到那夜来姑娘是为谢景之效命,他竟忍心看她在此受苦,甚至不惜以她为饵,静观其变。这谢景之,当真深不可测..... 思及此,她忍不住问道:“她都这样了......你就一点儿都不怜惜么?” 那谢景之一步步走来,正顿在她身畔。 “赵小姐,若是不慎落了头上发簪,可会怜惜?” “你!”赵青木登时恼怒,自然是因着对方竟将那夜来姑娘与器具相比。 谢景之笑道:“自然不会。发簪落了,换一支便是。只是簪子遗失,反倒叫在下发冠不整,失礼于人,在下不发难便罢了,如何还会怜惜呢?” “谢...姓言的,你不要欺人太甚!”赵青木哪里忍得了他这番辩词,她自幼所学皆是医者仁心,苍生平等之论,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谢景之欺侮这夜来姑娘。 “呵呵......说笑罢了,赵小姐莫要动气。”谢景之温润一笑,拱手行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谢景之如此谦和,又确实没有落下什么话柄,反倒令赵青木一噎,无话可说,只得放下狠话道: “哼,是不是说笑你自己心里清楚!总之若是你敢对他们不利,我绝不会放过你!” 谢景之闻言弯了弯唇,颔首道:“好,在下拭目以待。” 赵青木有气没处撒,心中暗恨。只不过此时对方凑近,却令她有了些疑惑。 为何前日谢景之身上并无她那草药之味,今日相见,却又令她闻到那股气味?难道这谢景之有什么法子,能遮掩那草药气味?只是没道理今日他又带着那香料而来啊? ——难道谢景之是想暗示她什么? 饶是她想破脑袋,此时也想不明白,遂决意趁闲再与顾见春商讨一二。她抬目望去,那阿秀已然将顾见春扶着喂下什么丹药,替他顺气疗伤。如此看来,这呆子应当无恙。 太乱来了......赵青木心中唏嘘,叹息摇头。 第60章 他人嫁衣 “庄主可是无恙?”余下众人看见南宫孤舟起身,皆纷纷上前询问。 南宫孤舟点头道:“让诸位担心了。今日我问剑山庄遭此大难,多谢诸位仗义出手,才不致山庄倾覆。诸位功劳,本庄主记下了。” 众人面面相觑,劫后余生,皆是心中戚戚。只是凭白落得问剑山庄的好处,他们自然也暗中窃喜,于是纷纷拱手谦让。南宫孤舟看了看谢景之,只见他在一旁乘闲而立,不疾不徐,遂伸手介绍道:“这位言少侠,与本庄主里应外合,清剿魔宫众党,亦是大功一件,今次便一并与诸位引荐。” “庄主远谋,不敢居功。”谢景之接到一众人探究又钦羡的目光,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谦然拱手谢礼。 “言少侠少年英杰,雄材伟略。不知家世几何,或是师出何人啊?”那周家主趁机上前抱拳道。 “呵呵,兄台言过了。我言家一向避世而居,故而无甚名号。家师脾性孤僻,喜好清净,亦不愿与人来往。不过...家师姓钱。” “钱?”众人猜度云云,须知这钱姓可是大有说法,虽在百家之姓中承其第二,只是因着“钱门之乱”,如今在永昭,能姓钱的,却只剩下一家一位。难道这言姓少年,师承那位传闻中的三朝老将钱老前辈? 那青面老道眼珠一转,钱老将军?观其轻功身法,他还道这姓言的是那朽婆子门下弟子,他与那朽婆子也算是有些旧怨,正欲借机发难,谁知对方竟敢搬出这钱老将军。既然如此,那便再观觑一二。 任凭旁人猜测,谢景之却含笑不语,言尽于此。他惯是知道提及此姓,众人皆会有所联想,不过这“钱”姓足以服众,无需解释,目的已然得成。 众人再望来之时,那目光中却有所敬畏,且不说“钱老将军”威名,单说他一身武艺,忠肝义胆,又有神威大将军之名,便是厚德重望之人。而钱老门下这言姓男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平此众乱,又有官府做其倚仗。不必说,自是前途无量。想通这一环,众人皆凑上前来,纷纷抱拳套近乎。 南宫孤舟只作人情,却不再理会他,兀自清点余下家仆以收拾这残局。只是他不出言,那宋夫人却不依。她年过花甲,何其精明,只消两眼便将这南宫孤舟与所谓“言公子”的买卖看了个分明。只听她冷笑道:“呵,原来此舟乃是顺水推舟之舟,此言是金口玉言之言。” 诸来客俱是不知所云,面面相觑。那赵青木寻思半晌,却是一乐,拍手道:“如是如是,却是这个理!” 那南宫孤舟卖个人情,换得谢景之大放光彩,博得美名,不正是顺水推舟?那谢景之一介皇子,说话一字千钧,不正是金口玉言? 只不过此话一出,自是讽他二人同流合污,狼狈为奸了。 赵青木暗自观忖这谢景之,却发觉他面色如常,眸中无波,像是这才发觉堂前还有这号人物一般,笑盈盈地冲宋夫人行了一礼道: “宋前辈,晚辈代家父向您问好。” “哼,不敢。”宋夫人哼哼道,“老身与言允,也当是二十多年不见了。你这小东西,形貌作风倒是与他一脉相承。” “不敢。”谢景之面上一派和气,却也道了句“不敢”。两人在旁人眼里却如同打哑谜一般,只那赵青木晓得些内情,能窥得一二。原来这宋家还与谢氏有些交集...听她那番话,她还见过皇帝谢允? 言允…… ——她想起莫三思所说的故事中,那个扮演贵公子,而后抱得美人归的少年皇子,却如何也难以将其与那个身居高位,贵为九五之尊的永昭帝联系在一起。 “赵姑娘…赵姑娘?”她兀自站着,只听见那石溪却在一旁悄声道。 赵青木这才想起还有个石溪,有些歉然地冲他一笑道: “石公子,有什么事么?” 石溪怔了一怔,回过神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就是……前日里,你与顾兄弟走得匆忙,许是落了钱财......这出门在外的,怎能不带些傍身之物呢?” 赵青木闻言一乐,了然道:“所以你从帝都找到这儿,是来送钱?” “是啊是啊!”石溪忙不迭地点头,“我将那碎银都换作银票,许是轻便些。我虽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不过想来在哪儿都如是,钱财消灾嘛!” 兴许是那石溪的模样太过愚笨,又或是这一晚太过惊险,此时看见对方澄然如镜的目光,她心中竟是轻松了不少。 “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啊?”石溪仔细寻思一番,却没察觉有何不对,遂点头。 “谢谢你。”赵青木抿唇一笑。 “都是小事。”石溪看得痴了,不由心花怒放。这梦中神女今晚竟一再向他示好,是不是这赵姑娘实则心中亦是对他有意?思及此,他忽而脑袋一热,开口道: “赵姑娘,我原本也不知你去向,也是前日里在途中听闻来去谷之事,这才来问剑山庄碰碰运气,谁承想你还真的在这儿!” 石溪心如擂鼓,壮着胆子道:“想来你我也是有缘的,赵姑娘,实则我——” “等等!”赵青木眨了眨眼,却将他后话截住。 “你方才说,来去谷有什么事?” 第61章 千泉聆音 “你放我下来!”两个金发碧眸的人走在暗夜之中,自是惹眼,只是眼下谁也不敢抬头看这两人,皆是垂首顺从地跟在其后。 “唉...我的好教主。”千泉笑叹道,“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么?单是压下你这一路上杀人放火的美名,就花了我好些黄金,你就安分点吧......” 锦瑟美眸一转:“原来你知道?” 千泉摇了摇头:“从入关到现在,你知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我只是顺手抹了你的行迹,你便真当自己能瞒天过海了?” “谁让你派人偷了我的玉,又不许我练功......”那碧绿色的眼瞳中泪光盈盈,满是委屈,“若是再等,那老不死的就要老死了。” 她这话倒是说得十分趣味,只是千泉却笑不出来。 “你太着急了。”他叹息道,“险些坏了我的大计。” “大计大计!”锦瑟恨声道,“若不是你,我今日便能杀了那老妖婆!你为什么不帮我杀了她?!” “我的好教主,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已经不是你动动手指就能杀人的时代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他颇为无奈地遮住对方那琉璃般的双眼,低声道,“...你不是小孩子了,莫要用这副模样看着我。想到你这副尊容下是活了快一百年的老东西,我还怪恶心的。” “恶心?”锦瑟冷笑道,“若不是你有意作践我,我也不会到如此境地。” “唉......”千泉面上更是无奈,“若不是你多此一举,救了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也不会如此。” “他和我一样,都是可怜人。我偏要救他。”锦瑟似是挑衅地看了过来。 “我的好教主。”千泉低笑叹息道,“在你眼里,谁都同你一样。” “哼。”锦瑟闭目养神,却忽然呼吸一滞,那金色发丝忽而卷曲干枯,脸上却也生出些瘢痕。 “千泉!”她尖叫道,“救我!” 千泉少见地匆忙,只从袖中取出一物,将其送到锦瑟嘴中。她嘴上不饶人,可药到嘴边,却还是不假思索地张嘴吞了下去,兀自顺了顺气,气息终于平稳了些。 冷不丁地,只听对方说道:“据说这可是佛陀舍利所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什么?!呕——” 锦瑟忙不迭地想要吐出来,只是那药入口即化,已然被她咽了下去。 “你!”眼见着吐不出来,她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呕意,冲着千泉怒目而视,对方却笑得更是肆意。 “传说佩戴大光宝珠,能避百毒...就是不知道吃下去有没有用。如今你身子大不如前,不知这宝珠能否克制那‘蜉蝣’之毒。”千泉意有所指道,“只不过若是解了毒,你却不能再靠着捉那童女来练功了。我看你自个儿不好决定,我便代你决定吧。”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换来的,可别暴殄天物呀。” “千泉!”那碧色瞳孔中快要喷出火光,只是那目光所指之人却仍然事不关己一般朗声而笑。 “你是要我死!” 蜉蝣之毒,毒如其名,如梦似幻,却也朝生暮死,是她练了太多武功,杂糅不成,走火入魔所致。天雪山的功夫本是讲究无心无情,可她却恨意太重,反而入了歧路,只能靠着女童之血来温养这蜉蝣剧毒,才不至于令她凋零衰败。如今他要替自己解毒?不是想取自己的性命又是什么?! “如此死,也算是好死。”千泉忽然垂下头,像是语气低了低,“锦瑟,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 锦瑟一愣,千泉是她一手养大的小狼崽子,她自然熟知对方脾性。这么多年,若不是他在那一战后力挽狂澜,重建了无心教,今日还不知天雪山所踞何者。只是自这孩子成年,她便再也没见过对方眼中出现过这般神色。 千泉天赋异禀,是最适合无心教功法的人。 ——她向来都知道。 只是他野心太重。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她所求的不过是一雪前耻。而这孩子......却所图甚大。他要的不只是武林覆灭,而是天下。 她有些后悔教他武功了。 “你在后悔?”千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锦瑟回过神,怒道:“你敢窥探我?!” “那倒用不着。”千泉耸了耸肩,“于我而言,你很好懂。” “——知道你为什么没法对那个老太婆用摄魂之术么?” 锦瑟怒极反笑。 “为何?”不消多想,他一定要说,是自己实力不够。 “因为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当初那个你,而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她了。你以为的不变,只是你自己而已。” “你把自己留在那时候,就不想想,还有谁会陪着你一成不变?” “闭嘴。” “你返老还童,驻颜有术,又是给谁看的?” “闭嘴!” “你想报仇?无凭无据,名不正言不顺,你是给谁报仇?” “我叫你闭嘴啊!” 锦瑟忽然双目赤红,大声嘶吼道。 一众人瑟瑟发抖,然而谁也不敢抬头多看两人一眼。偏生此时千泉忽而止步,众人只得默然驻足于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好,我闭嘴。毕竟师父说话,徒儿定然会听的。”千泉柔声道,“师父,别急,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好好睡一觉吧......做个好梦。” “你......”明知道这摄魂术的厉害,此时不能与他对上目光,锦瑟却鬼使神差地为这温柔语气所惑,蓦然抬头看着对方。只一眼,便深深陷入那碧色旋涡之中。 原来这孩子的功力已经如此精进,难道他已参透了玉生烟的秘密么? 锦瑟头脑昏沉,却犹有些残余的意识未消。 正在这不能自已之时,她心中忽然涌起一幕,是不久前遇到的那一幕。 “千泉......和尚...那个和尚......”她扯着对方的衣领,虚弱道。 “和尚?”对方眼眸波光暗涌,似要将她看透。她脑海钝痛,此时终于明白这摄魂之术的极乐与极苦,意识消散,终究沉入酣梦。 “什么和尚?”千泉看着肩头那软倒的身躯,转头问道。 卡莎意识到男人的目光落在她顶上,遂颤抖了一下。 “你怕我?” “不...教主恕罪......”卡莎垂目,眼神瑟缩回避。她知道教主的厉害,只是远远看着,便能为其功力所扰,就不必说如此面对面相视,更让她觉得身如飘萍,不能自持。 “大人口中的和尚,乃是前日追那逃跑的万寿宫人之时,遇上的一个怪和尚......”卡莎一五一十地将那昔日所见所闻都说与面前的男人。 “原来是这样。”半晌,千泉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道,“中州何时来了如此有意思的人物,还是个和尚?” 和尚? ——他想起那个整日里将佛理挂在嘴边的人。 千泉弯起唇角,饶有兴致地自言自语道:“来者不善呐......” “教主,需要吾等探查一番么?”一旁的黄袍首领躬身道。 “不必。”千泉伸手制止,“在永昭,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 “是。” “我知教中叛乱,如今已经作了部署。”千泉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尔等精锐,便护送她回去。与金乌一道,将那群找死的东西好好料理了,静待本教主大捷而归......” “是。”众人心神一凛,连忙垂首弯腰行礼。 “那教主您?”一旁月白袍令使问道。 “听说中州人喜欢下棋,本教主还有一盘棋局未了,如今正是酣战之时.......” 他目光缥缈遥遥,看向那来路。 “这步棋,怪哉怪哉。” 第1章 东风酒坊 沧州闽安,东风酒坊。 “啪——”长鞭狠狠抽在一赤着上身的壮汉身上,对方痛呼一声,却不敢有疑,只扯了扯身上麻绳,将背后的酒坛子背得更紧了。 “都给老子腿脚快着点儿!今儿个要来大人物,要是怠慢了,你们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那握着鞭子的首领一面呵斥,一面威胁般地甩了甩长鞭,这回倒是没打在谁身上,却叫在场几人皆兀自一颤。 男人满面胡茬,却遮不住面上刀疤。他怀中捧着一筐药包,路过那首领之时,有意无意地将头上帽檐向下一拉。 没人留意他,又或者,此处的每一个人都只在乎自己。他们彼此没有交集,上头也不许他们有什么交集。单说他怀中抱着的这筐草药,也只一味。他身前与身后的奴役,亦是运着这一味草药。他们都叫这草药“池中物”,却不知这“池中物”又究竟是何物。 来这里的,多是在那地下赌庄中将家底赔了个精光,亦或是看中了有利可图,故来一试。然而看上去稀松平常的酒庄,却是暗藏玄机。明面上他们酿着劣等酒,卖着那可有可无的壶中黄汤,实则这桩生意只出不进,根本就是赔本的买卖。真正有利可图的,乃是那暗地里的药材生意。据说此处乃是九州之中药材最全的地方,而此处不同于寻常药坊,要走道上的规矩,遂见不得光。 “诶!那边那个!乱看什么呢?!”一鞭子冷冷抽来,他顿了顿,已然做好应对的准备。只是随着“啪”地一声,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无端挡在男人面前,叫他愣了一愣。老头吃痛地“诶哟”两声,痛得浑身颤抖,却满脸谄笑地冲那首领讨饶道:“头儿,这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计较……” “新来的?”那首领蛮横至极,用鞭子指了指那男人道,“对,就你,过来给老子认认——” 男人压下头上帽檐,应声走了过来。 首领摸着下巴道:“是挺面生……你是谁手底下的?” “回头儿的话,他是许瞎子手下的。”那老头点头弓腰,冲这首领赔笑道。 首领思忖道:“许瞎子?最近也没听他手底下来新人啊……” 正当他怀疑之际,那老头却眼尖,连忙低声提醒道:“头儿!贺大人来了!” 那首领闻言,登时从箱子之间跳下来,正色正襟。男人悄悄瞥了他一眼,方想顺着脚步声转头看看那所谓“贺大人”是哪路神仙,没想到自己头上一重,竟被那老头伸手强行按了下去。 “对贺大人要恭敬!” 老头低声解释,却像是有意为之。男人一时捉摸不透,只得弯下身子,眼观鼻鼻观心,任由这脚步声接近又远去,像是未曾留意他们这边。想来以那“贺大人”看来,他们这群人皆是微不足道的劳力罢了。 男人心想,这贺大人,气息平稳匀长,倒是个练家子。 “走了么?”那首领使了个眼色,不敢转脖子,老头悄悄点头,对方遂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惊吓,却叫首领忘了前言,只冲众人挥了挥手,不耐道:“都愣着作甚?干活去!”众人得令,遂四散各忙各的。 ...... 中夜风清,两人净了手,抱着床具回屋。 “今日多谢了。”男人摸了摸鼻子,笨拙开口道。 老头乐呵道:“嗐,客气啥?这儿有三十多个劳役,都是像你小子这么大。要么是家道中落,来讨口饭吃,要么是烂赌鬼,把自己也输了进来。像你这样儿的,老郭头我啊见多了!小子,既然来了,就耐着性子,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保你赚得盆满钵满!” 男人眼中闪了闪,颇为感兴趣地问道:“盆满钵满?” “是啊,别看这活计苦点,一年到头还是能赚上不少钱的!”那老郭头眯着眼,“咱们坊主虽说治下严苛,对咱这伙人还是大方!不说别的,每到年关啊,还能赏咱们不少钱!不仅是赏钱,好酒好肉伺候着,还能看一帮女娃娃跳舞。那皇帝老儿的乐趣,也莫过于此了吧.......” “这样......”男人静静听着,目光遥遥,似是在思索。 “是啊。”老郭头挑眉望来,“小子,说了半天,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哦......”男人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回道,“小子姓曾,家中排第九,老人家唤我小九便成!” “哦...小九啊——”老郭头笑着点头,“九同酒。看样子...你这小子与咱们酒坊倒是有缘!” “哈......”那小九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月光下那脸上横亘的刀疤却更是显眼。他看着那天边残月,目光却一片沉蔼。 ——什么有没有缘,他曾不悔分明是被那臭和尚骗了过来!当初那般若紫阳与他打赌,三日之内必有盛宴。如今已经过了十日有余,自己在此处,除了做着这朝不保夕的苦工,便是吃糠咽菜,哪里有什么好酒好肉?那日两人误入了东风赌庄,所见之人皆非善茬,他当即就要抽身而退。 只那般若紫阳却说此处怪异,须得细细探查。既要探查,便不能大张旗鼓地查。这东风字号的暗桩看着平平无奇,实则高手颇多,守卫森严。无法,他只得假意输光,顺水推舟被捉来此处,这才接了这等活计。谁曾想般若紫阳忽然说有了线索,定要去那酒坊一探。他本想跟去,却被对方留在此处接应。 两人约了今夜相见,那般若紫阳却迟迟不现身。如今这郭姓老者盯着,自己也不得擅自去留。此时此刻,曾不悔不禁要想,莫不是那和尚诓骗自己,早已经扬长而去? 老郭头揣过腰间酒袋,仰头便灌。喝完却又大方递了过来,颇有话闲之意。 “小九啊,咱们也别见外,唤我郭叔就成!” “郭叔。”曾不悔接过饮下一口,点头挤出个善意的笑。 ——这酒不太好,辛辣酸涩,乃是原先领军打仗之时会喝的大碗劣酒。 老郭头却显然乐在其中,砸吧砸吧嘴又问道:“对了,小九,你是何地生人啊?怎么会上这儿来啦?” “呵呵...”曾不悔低笑一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无奈摇头道,“我本是越州人。自越州城破,家里没什么人了,我就跟着旁人逃到了沧州。只是我没本事,今年做生意亏了本,欠了一屁股债,躲到闽安城,这才想来赌坊试试手气!” “哈哈哈...”老郭头闻言仰头一笑,摇头道,“看样子你这小子手气不太好。” “郭叔说得是。” 曾不悔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实则以他这身手本事,自然知道这赌坊是“黑通天”,只消做些手脚,端的是赌者不拒,有来无回的营生。只是谁让他曾不悔手气背,偏偏搭上这反复无常的臭和尚呢?若是要他跟去白州,即便疫疾肆虐,有殿下在,总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这折腾吧? 说来也怪——前日里荒郊野岭,寻不到也就罢了。现下都到了闽安,十恶司的暗桩却被尽数撤去。也照旧去了信,却不知那边为何迟迟不回信?难不成是帝都贪刃出了事,或是白州那里有什么别的调度? 欲刃之死,曾不悔亦有所耳闻,只是不知其中细节,何人所为,如何死云云。不过能在十恶司掌一方势力的,皆是顶顶亡命之徒。仇家上门,技不如人,掉了脑袋也是常有的事。当初听说此事之时,他只遗憾未曾得见此代欲刃的真容,也未曾试过其武艺如何。 不过此番念头很快便被曾不悔抛到了脑后——无妨,这“欲刃”只是个名号,殿下要谁来替,他找谁便是。 “啪嗒——”不远不近的仓房上忽然落下一片瓦,在这寂夜之中颇为明显。 曾不悔耳朵一动,假意没留神。可那老郭头便是极其在意,仓房乃是储药之处,即便有人轮值把守,总也百密一疏。加上近日上头看得紧,切不可出了差错。 “什么人?!”老郭头冲着暗处大喊一声,当即抄起手边铁锹走去。只是还没走两三步,他便身子一软,曾不悔眼疾手快,闪身将他接下,便送回屋中。屋里鼾声一片,众劳工辛劳一天,俱是酣眠。 曾不悔若有所悟,转身望向门外,目光如雪—— “总算来了......” 第2章 闽安圣手 “阿弥陀佛。”来人一袭渚衣,躬身一礼,“让曾施主依诺久等,小僧惶恐。” “少来这套!”曾不悔不耐地冲他摆手,只差将那隐怒挂在脸上,“说说吧?你这几日可有什么收获?” 般若紫阳唇边噙着笑意,低声问道:“在此之前,小僧却要先问曾施主,可有线索?” 曾不悔方想发作,却晃眼见到对方那渚色僧衣之上隐有斑斑血迹。和尚从来伤人不见血,这自然不会是别人的血。 “你受伤了?何人所为?” “呵呵...”般若紫阳念了句佛偈,像是有些无奈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夜坊主大办夜宴,在这暗坊之中,通共来了三拨人,小僧那胞弟还是追了过来。还有......” “还有什么?”曾不悔追问道。 “还不确定。”般若紫阳目光一动,却只是摇头,“正是这些人,稍微耽搁了些。” 曾不悔皱了皱眉:“你不是会什么唱经超度的邪门法子么?不管用?” “那伙人自是有备而来。”般若紫阳笑了笑,伸出手,掌心赫然是一小团缎絮。 “这......”曾不悔瞬间了然,这诵唱虽神不知鬼不觉,只不过若是将耳朵堵住,便也能抵挡一二。看来这波人乃是熟知这和尚的路数,提前作了防备,这才伤了他。难怪他来晚了,原来是脱身不得。 只是此时借着月光细细看那锦缎,曾不悔却忽然灵光一闪——这缎絮纹样......好生眼熟。 帝都。 他确信,这缎絮织样,乃是出自帝都,而且还是权贵所用。 “看来曾施主心中已有计较。”般若紫阳颔首道,“这是小僧在那一批人的首领身上所得。看来...还是有几分价值。” “这是帝都来的人。”曾不悔心中疑云起,“他们千里迢迢从帝都过来,是为了杀你?” “呵呵......曾施主忘了,小僧自然是有些特殊的手段。”那特殊手段,自然是说他窥探心迹的本事。般若紫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初看这布料,自然会以为是帝都来人。不过若是曾施主行暗杀之事,会留什么把柄么?” 自然不会。不仅不会,这般手法,简直称得上刻意。 曾不悔摇头:“是栽赃?” “故此说,还不能确定。”般若紫阳叹息一声,“可惜还未等小僧探明身份与来意,他们便自尽而死了。” 曾不悔惊道:“难不成连你也没能察觉?” “曾施主,小僧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未卜先知呢?”般若紫阳苦笑摇头,“如此不漏风声地安然回来,已经是万幸了。” “说得也是。”曾不悔撇了撇嘴,此人总是一副高深莫测,成竹在胸的作派,倒叫自己习惯般地以为,这和尚无所不能,无所不通。如今看见他身上沾染血污,反倒是有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那你接下来又打算如何查?” “先不急。不知曾施主这几日可有什么发现?”般若紫阳不答反问。 曾不悔耸肩道:“呵,这破地方就是个黑工黑市。那东风坊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很。他手底下的人虽说严苛了些,却也不曾真的伤人性命。只不过这两天似乎来了什么大人物,姓贺。本来没什么,他一来,这里上上下下都严得多了......诶,和尚,你说这姓贺的大人物,和你今晚遇上的那伙人有关么?” 般若紫阳似是有所预料,点头道:“若是小僧说...这位‘贺大人’,曾施主不仅认识,或许还很熟......曾施主当是知道他的身份了?” 贺大人...认识...... 曾不悔心中骤然一惊:“你是说...贺远山?” 般若紫阳点头:“是也。” 他曾不悔向来不喜官场争权攘利,离京数日,倒是将这号人物皆忘了个干净。据十恶司的情报来看,这贺远山乃是从一介小小侍卫,一步步坐上这禁军统领之位的。此人心胸狭窄,极其善妒,他被荣华公主提拔的第一天,就将曾与他不对付的一众人统统赶尽杀绝。那叶染衣极得公主青睐,于是贺远山想尽办法与叶染衣为难。只可惜公主喜怒莫测,即便叶染衣行事作风不受拘束,固执己见,几次为贺远山抓到了把柄,谢京华却从未表态。看其态度,似是有意令他二人两相制衡。 贺远山...贺远山......此处距帝都千里之遥,他好好的帝姬禁军统领不做,千里迢迢来这闽安是凑什么热闹?今日听那酒坊一众人的口气,似乎上上下下都对这贺远山十分恭敬,难不成这地下药坊,实则是谢京华的私产? 药坊...帝姬......那位贵人,又是打什么主意? “曾施主,这两日药坊做得是什么买卖呢?”似是看穿他的疑惑,般若紫阳不疾不徐,含笑问道。 曾不悔思忖着答道:“是......一味名叫‘池中物’的药材。嘶......说起来,这池中物,我倒是没听过。我说和尚,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未曾听闻。不过据小僧看来,似乎不像是中州的药材。”般若紫阳徐徐摇头道,“若说产自关外,曾施主可有什么头绪?” “我能有什么头绪......”曾不悔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这和尚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曾不悔一介粗人,就算戍边多年,知晓些西州风土,如何能对这一味药材有什么头绪? “小僧听说,这闽安城有户人家姓苏。江湖传闻圣手苏家,医术高明,药到病除,不知若是拿着这‘池中物’问问他们,可否问出什么因果?” “苏家......”曾不悔皱了皱眉头,心中浮现一丝怪异。苏家,近日似乎在何处听过什么传闻......不过他却也并未多想,只点头道:“既然你受伤了,那小爷便与你走一遭。到苏家,正好能治治伤。” 般若紫阳笑道:“呵呵...曾施主倒是有心了。” “呸。”曾不悔啐了一口,低声嘟囔道,“婆婆妈妈......你还能用轻功么?” “自然。”般若紫阳含笑颔首,“此等小事,便不劳曾施主了。” 两人轻功掠起,化作两道灰影,无声向着那远处的闽安城而去。 第3章 雨雪霏霏 “贺大人,千年生五百零二件,玉龙影三百零五件,雪津七百一十五件,还有池中物二百三十一件。大人,都在这儿了......要不您看看?” 满脸横肉的男人笑得谄媚无比,恨不得将额头贴在地板之上。 “不必。”坐于主座上的男子大手一挥,制止了对方想要将庭中几个木箱揭开的动作。 “既然都备妥了,那就寻些机灵点的,开始吧。”贺远山掸了掸身上盔甲,那盔甲之上烛光跳跃,冷峻森严。 “做得好了,重赏。”贺远山显然惜字如金,不愿多说。那紧绷的下颌昭示其此时心情不佳,虽然这绝非东风坊主能有资格窥探。 “大人客气了......”坊主谄笑道,“那就让霏霏来吧?” “霏霏......玉霏霏么?”贺大人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撑着下颌,垂眸审视这伏在地上的老男人。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这般做小伏低的滋味,头会胀痛,腰脊会酸软,双膝会失去知觉......正是体会过,他才想越爬越高,直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只是现在还远远不够。 “是。”不知为何,那来自上位者的威压直逼东风坊主的门面,叫他大气也不敢喘。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似乎惹了这位主儿不愉。只是这位贺大人向来对那女人另眼相看,故此他才提议,令玉霏霏来操持这最为关键的一环。一来能在这位主儿面前卖个好,二来么...... 他错东风也想知道,这女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令这心坚如铁的禁军统领念念不忘。 “她不在双溪做她的老板娘,如何跑到闵安来了?”贺远山似是颇有兴致地问道。 “是...自从前日里白王授意弹劾了黛州刺史,曹连便被贬去北地。不巧新刺史在赴任路上遇了刺客,查完,说是海国之人,那位新来的刺史大人便大张旗鼓在黛州各地搜查细作,这双溪镇......您也知道,东风客栈向来做着些黑道上的营生。至于霏霏嘛...自然是待不成了。” “......”贺远山闭了闭眼,大掌紧攥着主座侧畔,显然有些动怒。 那名叫夜来的女人运气未免也太好,只是误打误撞,便又挑了他们一处暗桩。谢景之当真是雷霆手段,只是察觉一点不对,便要举黛州一州之力,全盘清洗。 如今多事之秋,此时却也无暇顾及旁的,也只得吃了这暗亏。 错东风小心翼翼地打眼看那主座上的人,低声道:“不过大人也不必忧心。此事霏霏未曾上报,便是因着她果决,没给他们抓到一丝把柄。她做得很干净。” “哼。”贺远山不动声色地笑了一声。 听着对方笑了一声,仿佛令错东风壮了壮胆子,于是又添了一句: “大人,玉霏霏便在门外,随时待命。” 贺远山闻言,唇边弧度愈烈。 “错东风,你做得很好。” “不敢不敢。”错东风以为自己的卖好取悦了对方,心中得意,却连忙伏首谦让。 贺远山忽然站了起来,拂了拂袖子,负手而立。 “将她押上来。” 错东风脸上一僵,那油光满面的笑容就如此定在原处,是它那主子将它忘在了上句话,亦或是它的主子也不知此时该摆出什么表情。 总而言之,他没听错。 是“押上来。” “——本官要亲自审问。” ...... “奇怪...这里确是苏家吧?” 两人站在高宅之外。踏遍整个闽安城,最后在那一片荒无人烟的断壁之前驻足。好在运气不错,“苏府”的牌匾还好好地挂在门前。 “看起来...曾施主也并不清楚苏家究竟发生了何事?”般若紫阳目光掠过庭院,院中七零八落倒着红幡,不知缘何,一切都像是还停留在那大喜之日的模样。 “闵安圣手,与我有什么干系?我为什么要知道?”曾不悔耸肩,“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心随身动,话音一落,曾不悔便足尖一点,从墙头翻了下去。他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若有疑问,那便看个明白。 待两人落定,入目一片狼藉,四散的红绸与灰烬两相交织,处处皆是被火焰吞噬之后的模样。只消站在此处,看着那骇人场景,干柴燃烧的气息与烈焰焚烧的热浪仿佛还残留于空气之中。只是两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这般断壁残垣所能留下的最后印记了。 “看来这里曾经有过一场争斗。”虽然空无一人,看得出来是有人特意清理过。但武器刻痕还原模原样地留在木石之上,而那渗进砖缝的暗红色,似是诉说着此处曾有一场血战。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竟不知。”曾不悔喃喃道。般若紫阳看着对方那有些茫然的目光,心念一动。 他只说不知,而不是为何发生。也就是说...... “曾施主好像并不意外?” 曾不悔大大方方点头道:“天底下新鲜事多了去了,若是每一桩都留意,岂不是要变成无暇之人?”就像那终日坐在小筑之中养鸽子的,纵使天下之事尽在掌握,却当真是无趣无趣。 ——养了一辈子鸽子,却将自己也困在了帝都樊笼之中。 不过这苏家之事倒是蹊跷。按理说,他应当多少有所耳闻,若不是有心之人将此事按下,便是殿下有意为之。 怪哉......如今苏家只余断壁残垣,他决计不信情报司的人发觉不了。若是殿下有意不令人知道...... 曾不悔摇了摇头,自知不可再深思。殿下向来有他的打算,既然自己亦是误打误撞,那便装作不知为好。 “曾施主说得是。”般若紫阳似是惋惜般地说道,“看来今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徒劳。有劳曾施主走这一遭了,待小僧再去别处寻些线索。” “我说和尚...”曾不悔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现在还有些空闲,不如说说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连你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帮你?” “呵呵......”般若紫阳摇头,“曾施主,若是小僧说了,恐怕该让你动怒了。” 他愈是这么说,曾不悔心中便愈是好奇。 “你只管说,我不恼便是!” “好吧...”般若紫阳颔首道,“小僧所做之事与寻母无关。实是那日发觉那些小童有异,才会有东风客栈一行。” “小童...你是说,那些小乞丐?”曾不悔一头雾水,“他们怎么了?” “曾施主,百里之内,可有寺庙?” 曾不悔登时摇头:“未曾见过。” ——若是有,还能让他二人连着饿了几日? 忽然,他动作一顿,抬头向般若紫阳看了过来。 “你是说——” 第4章 何以解忧 “你是说...这些小乞丐,并非闽安生人?” 的确如此。百里之内没见过寺庙,自从到了曲州地界,甚至可以称得上再未见过什么僧人。这小小闽安城的乞儿,如何能一眼认出这甚至是异域打扮的和尚的? “是也。不仅如此,自进了闽安城,你我便已经被人盯上了。”般若紫阳点了点头,随即抛出一个曾不悔不愿联想的疑问,“只是...这种视线,止于你我进入东风客栈之后。” 曾不悔一时失语。显然,东风客栈与荣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群小乞儿,以及那暗处盯着他二人的势力,却并非一丘之貉。 “......曾施主你说,这闽安境内,知晓你我的身份,还能瞒过权贵之眼的,究竟是谁?” ——毫无疑问,能与荣华宫一较高下的,只有他家白王殿下而已。 “不可能。”曾不悔摇了摇头,“殿下信任我,不会做这种事。” “曾施主,小僧还什么都没说呢。”般若紫阳失笑道,“曾施主不必急着断定,是非曲直,待你我探明这苏家之疑,自有分晓。” 曾不悔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似乎这和尚早已料到苏家之事,之所以引他来此,实则是想令他亲眼一看。 只是如今两只脚都已经落在庭院之中了,再想退,也要等到看个分明再退。 “等等。”般若紫阳方要前行,曾不悔忽然低喝一声,将他一把拉到了一处树丛之中。 “有人来了。” 曾不悔耳力尚佳,之所以能听到这来者脚步声,全是因着这人脚步散乱,并未有丝毫遮掩之迹,简直就像是笃定这苏家宅院无人一般。 却唯独没想到曾不悔与般若紫阳两个不速之客的来访。 只听那人开口清了清嗓子,似是自娱自乐地唱了起来。他声音清越,虽有三分醉意,却不见朦胧。 “......谢小姐你一片怜我心肠, 苦命人我也是枯叶遭霜。 我枉生两眼无见识, 错把负心汉当做有情郎......” 一段唱词咿咿呀呀,在这寂静深夜之中格外凄怨,听得曾不悔寒毛直竖。他倒也不怕那凶禽猛兽,只是这不阴不阳的调子着实令人心生寒意。唱得不说多么动听,只是无端叫这周遭空气都冷了几分。 但听他唱了几句,此人终于从暗处踱步而来。一咏三叹,一步三错,借着月色,他那身影印在砖石与废墟之间, “...万般苦楚自己寻, 因此落得这下场。 一失足成千古恨, 再要回头百年长......” 只见那影子手上执着一把折扇,扇子精雕细琢,分外惹眼。那身影时而将折扇一抖,在周遭挥过半圈,时而作女儿含羞姿态,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随着他唱词,那腔调亦是渐渐悲恸,最终化作满腔愤懑与不甘,只听“砰”地一声,一个台步踏错,那身影竟无端跌坐在地上。 不知是不是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坐在庭院之中,竟怔怔地发起呆来。 曾不悔与般若紫阳对视一眼,方想上前察看,只见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那声音听着苍老,却着实洪亮,叫这躲在树丛的两人耳朵都震得生疼。 “哈哈哈哈哈哈——” “小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啊?”说话的老者身法极快,只消一句话的功夫,已从那数丈之外闪身掠到他近旁。 “你给我滚。”这时那醉倒之人却已然换了方才那拿腔拿调的作派,话语之中杀气尽显。曾不悔与般若紫阳遥遥看着,也不知两者究竟有何恩怨,遂决心先观望一番。 “哈哈哈——”那老者丝毫不设防,便如此站在男人身边,“小子,老叟寻了你数日,终于在这儿找到你啦!如何?这下可是想通了?” “我只说一遍。滚。” 看得出来男人心情奇差,尤其是自从这老翁现身之后,他便再没了那副好耐心。 可那老翁只当没看到,还笑嘻嘻地摇着手中蒲扇道:“啧啧......来去谷一别,小子脾气见长。怎么?又要与老叟打个八百回合么?” “忘忧翁,你找死。”那男人骤然从地上掠起,方才极尽缱绻的折扇此时俨然成了夺命凶器,电光石火之间,便扫至老翁门面。待曾不悔与般若紫阳再想出手,却已然来不及。两人皆以为这老翁将要血溅当场,谁知却看见那折扇稳稳定在了老翁颈边。 忘忧翁含笑道:“怎么啦?晏清,怎么不杀我?” 那被唤作晏清的男人却眼中冷然,顿了半晌,只从口中吐出一个字: “滚!” 晏清...晏清?曾不悔无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不记得在哪儿听过。只是两人的交谈并未因着晏清的杀招而止。只见那晏清将扇子“唰”地一声合在掌中,轻轻落于手心。 忘忧翁却是不怕死,再次开口道:“小子,跟老叟走吧。” “你做梦!”那晏清似是极其恼怒,赶他不得,却也杀他不得,只得冷语相向。可这忘忧翁却是怪哉,用曾不悔的话来说,便是热脸贴冷屁股——难不成这名叫“晏清”的男子身上有什么宝贝不成? “呵呵......”那忘忧翁不怒反笑,轻摇着破蒲扇,直到连曾不悔与般若紫阳都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酒臭味,“老叟是在做梦,你又何尝不是在梦中?小子,醒醒吧,苏家,已经绝户了。” “不!”那晏清话音冷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还没有...还有一个!若不是你,我那天定然不会放过他!你!给我杀了他!为了梅家,你不是什么都愿意做么?你去杀了他!” 说这番话之时,他俨然已经成了一头恶魔,面上再无什么人色可言。 梅? 曾不悔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自己究竟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梅家如今唯一的传人,梅晏清。传闻他为了复仇,投身魔宫,做了四大门的门主。不知那梅晏清修炼什么武功,将自己弄得不阴不阳,残忍嗜杀,先前江湖上数起灭门惨案,亦是与他脱不开干系。不过话说回来,万寿宫的梅晏清竟然也来了此处?难不成这苏家之祸与他有关? ——这闽安城,可真是热闹了。 “唉......”忘忧翁叹息摇头道,“晏清,我早已犯戒还俗。虽然佛祖不渡我,我却一心向佛,杀心已泯。你就不要为难我啦!” “哼!”梅晏清冷笑几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真是可笑至极!人都死光了,还说什么杀心已泯?!你害了人,就要赎罪!” “阿弥陀佛。”饶是好脾气的忘忧翁此时面上却也收了笑脸,“晏清,你要知道,我并非有意透露寒英仙子所在。当日我本是去铁门关,祭拜我师兄了空,决计不知梅家堡此般变数。若是我知道,定然守口如瓶,拼着犯戒也不会和他们说的......事后种种,皆非我所愿。待我知道梅家堡之事,我就立刻赶去。只是可惜,连你爹娘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那些对梅家动手之人我早已杀尽,该还的,我已经偿还。如今梅家只余你一人了,若你愿意重振梅家武学,以你的天赋,日后定然能有所成就。如今你身负数罪,正道之人早已将你视作眼中钉,还是跟我走吧!我曾立过誓,此生再不杀人。如今我不杀你,也愿意代你爹娘管教你,保护你,帮你回归正途,重整梅家。” 他正如此说着,便低头从怀中翻找什么,却忽略了对方眼中正酝酿的风暴。 “——你看,这是我寻找多年,收集的梅家剑谱......” “啪——”地一声,梅晏清忽然将折扇一挥,那方被忘忧翁拿出的珍贵剑谱,竟被他这一扇打得七零八碎,四散飘飞。 “诶!你......”忘忧翁一时没能防备,竟让他得逞,此时眼睁睁地看着漫天飞舞的书页残片,却也无可奈何。 只听那梅晏清似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道:“老东西,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 “——已经晚了么?” 第5章 纤阿之鬼 忘忧翁面上一怔,双目忽然失神。 “晚啦?”只听他顿了半晌,喃喃道,“怎么会晚?只要你现在......” 梅晏清冷笑一声,将他话音打断:“我三岁时,便被弃于百花谷外。只因路过一跛脚道士,说我命格与梅家相冲,日后定会于梅家气运有损。” “胡说八道!”忘忧翁似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瞪大眼睛说道,“你出生之时,我与那老瘸子梅山道人在百花谷作客,正赶上你娘亲临盆。彼时极其凶险,你险些要了她的命,还是我与那老道一同去谷外,将白州城最好的大夫请了来,这才保住你娘的性命。啊...说来那老道确是替你算了一卦,只是这卦象并未占出什么命格气运,何来妨碍一说?你爹娘老来得子,自当极为疼爱你,又怎会弃你不顾?!” “不......不对,你骗我!”梅晏清摇了摇头,恨声道,“他们将我抛下,是师父捡到我,授我武功。若是这也算疼爱,那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这...”忘忧翁面上更为古怪,忙问道,“师父?你师父姓甚名谁,是什么人?” “哼!不提也罢!”梅晏清面上寒意顿显,“我十岁时,师父说我心术不正,要将我逐出师门。那时我在曲州,终日与野猫野狗抢食,与路边乞儿争住处。” 忘忧翁闻言,不禁哑然,似是断然不知这孩子还有这般境遇。只见他老眉紧锁,思忖片刻,像是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一般,眯眼问道: “晏清,你是不是...记忆有失?” 梅晏清目光烁烁,“唰”地一声将折扇抵在老人脖子上,冷然答道: “可笑至极!亏了你逼我就范,竟编出这等谎话来骗我!” “我没有骗你。”忘忧翁叹息道,“晏清,老叟一直不知,为何那日来去谷一面,你没有认出我,今日老叟才终于明了。” “你梅家先祖的坟,是不是你刨的?”他老眼之中满是痛惜,“你是为了找碧天剑吧?” “碧天剑”三个字一出,庭中气氛顿时凝滞。只因这碧天之剑,便是悲剧伊始。 “是又如何?”梅晏清冷冷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若自己是梅家之人,说不定此时也已经成了那刀下亡魂。梅家抛弃他,师父也抛弃他。这样的梅家,这样的百花谷,有什么值得他敬重的?莫说敬重,只消黄土之下能给他什么便利,那也是好的。 只可惜,他掘了十几座坟后才发现,碧天剑,果真不在梅家。 “你!”忘忧翁闻言,不免心生盛怒,当即伸手便想掌掴于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是最终却无奈地将手落下,自嘲道,“唉——我也对不起梅家,有什么资格替他们夫妇教训你呢?晏清,你当知道,正是因着我与那梅山老道同你有过这段际会,你每年生辰,我两人都会赶来看你。你周岁之时行抓周之礼,抓的正是那梅山老道所赠的南海琼玉。我们那时还笑话你,说你男子汉大丈夫,竟抓了一对玉镯!” “这些...你都忘啦?” “你......胡说!”只是梅晏清却满面狐疑,兀自按着额角,状似头痛欲裂,“你在骗我!什么梅山老道!那南海琼玉镯,分明是宫主赠予我,要我......” 说了一半,他却忽而声止。 “要你如何?”忘忧翁追问道。 梅晏清像是从那不可名状的痛苦之中清醒过来,忽然发笑不止。 “老东西,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哪里?” 忘忧翁心中惊疑,左右一看,却闭口不答。这里自然是苏家。是化作一片废墟的苏家。 “你猜...我向苏家小姐提亲之时,是用什么做的聘礼?”梅晏清冷笑道,“我原先还奇怪,那些人究竟是谁杀的,叫我连报仇都不知该找谁报。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多管闲事!好在还有个苏家,如今苏家俱灭,于我也算是有始有终。看在我那短命爹娘的份上,今日我留你一命。快滚!” 忘忧翁亦是执拗开口道:“晏清,若是你爹娘还在,定然不愿看到你如此痛苦......你可知道,你与苏家的姻缘,乃是自你出生就定下的!定亲之人,正是苏家大小姐!” 梅晏清呼吸一滞,那狂笑终于噎在喉咙之中。 “当年事发之前,正是你出生没几年。梅苏两家虽因着苏怀夕横刀夺爱,有些旧怨,只是你娘本家却与苏家有些交情,你娘亲与苏夫人更是手帕交,你二人年岁相仿,八字命格也无甚冲撞,两家一拍即合,便定下了这门亲事。” “闭嘴。”梅晏清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像是如何也难以接受这等说辞。 忘忧翁却不依不饶道:“你真是忘了。那时你才三岁,那苏家大小姐堪堪满了周岁,你爹娘还将你抱来苏府看她。当时你握着那苏小姐的手,怎么都不愿撒手呢!” “我叫你闭嘴!”梅晏清骤然挥来一扇,却被那破蒲扇牢牢挡下。他怒容满面,眼中却惨淡不已,“老东西!你说!你都是骗我的!我是个弃儿!从小到大只有师父与我相依为命!我没有这样的父母,没有这样的姻缘!你说啊!” 他机关算尽,那时得了苏家大小姐出门义诊的信,便负着伤赶到雾山,假意与她相逢。其后与她相识相知,俘获佳人芳心,不惜毁她名声,也要逼着苏家点头。最后借着大婚之日,将苏家满门一网打尽...... 甚至她死在自己面前之时,他心中都未曾有过一丝怜悯,只觉这复仇的快意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难怪知道自己姓“梅”之时,那苏家夫妇会惊骇莫名,而后又无奈答应。原来并非只是愧对梅家,仅仅是因为他是梅晏清。梅晏清,本不该是这执刀寻仇之人!是他亲手毁了她,毁了这段姻缘!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骗他?! “唉......”忘忧翁叹了一口气,“好孩子...你受苦了。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修行吧。我虽然已经还俗,我那同门师弟还在玉龙寺当值,我可将你引荐于他,入了禅门,余生就再无这些俗世红尘之扰,你也不必......” “我不信。”梅晏清忽然摇头,“你也在骗我。老东西,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只是想破灭宫主大计,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这...”忘忧翁怔了一怔,叹息道,“若是你如何都不肯信我,不如去问问你那师父,究竟是不是在百花谷外捡了你,究竟是不是将你养大......” 听这孩子的口气,那神秘师父似乎是正道之人。为何要编谎话来诓他呢? “哼!”梅晏清冷笑道,“还说不是骗我?你要我去问一个已死之人?!” “死了?你师父是......” 他颔首道:“我师父的名号,想必你也听说过,就是二十年前的江洋大盗,十恶殿殿主座下恶人之首——” “纤阿鬼,望舒。” 第6章 十恶之罪 纤阿鬼? 暗处的曾不悔与般若紫阳对视一眼,发觉对方亦是摇头。他曾不悔混迹江湖十几载,也从未听闻这号人物。 不过那十恶殿么……曾不悔冲着面色有异的般若紫阳摊了摊手,无声干笑。 这倒还真与他有些干系…… 十恶司,十恶殿,恐怕当今江湖之中说起“十恶”二字,只能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曾在江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异端之众。那大名鼎鼎的问剑山庄,便是因着剿灭十恶殿众有功,这才使那南宫孤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成为北方势力之首,乃至如今他问剑山庄得以问鼎中州武林。可以说若无十恶殿一役,便断然不会有今日的问剑山庄。 然世人只知十恶殿众被尽数剿灭,却鲜有人将其与十恶司联想到一起。当年十恶殿余下势力虽被交给了官府,却是被永昭皇室暗中收归己有。其后永昭帝将其一分为二,一半归为摘星阁,另一半亲手将其交予殿下生母柔贵妃。殿下接手后苦心经营,最终一手创建了麾下十恶司。 若说十恶司,那他痴刃也算是其一。这其间关系可就大了去了。 “纤阿鬼?是那个乘风赶月,有鬼面大盗之称的‘纤阿鬼’?原来他名叫望舒么?老叟还是头一回听说…只是那个纤阿鬼,不是早已死于二十年前的十恶殿一役了么?老叟记得,是南宫孤舟亲手将其与其余几个祸害一并斩于剑下…….”忘忧翁一面思忖,一面回忆道,“听说纤阿鬼惯用一把玉骨扇,所杀之人不留血痕,难怪你惯用折扇......” “哈哈...你不如再猜猜,我手中这把扇子是如何来的?”梅晏清似是十分得意,轻轻摇了摇手中折扇。 忘忧翁叹息:“原来你真是他门下弟子......” “哼,他门下?在他心中,我早已不配做他门下弟子了。”梅晏清冷冷说道,“他倒是自认正道之徒!那时候我饿极了,只是抢了别人一个烧饼,他便打骂我,说我心术不正! “实则他就是有了亲生骨肉,觉得我出身低贱,不配称他徒弟,这才要将我赶出师门。听别人说,他早年行游四方,劫富济贫,是个侠义之士。后来做错了事,正道不留他,遂跟了十恶殿主,摇身一变,成了十大恶人之首。” “——哼哼,既成了十恶殿的人……不知他身上背的人命与我孰多?” 曾不悔听着话,摇了摇头,心中唏嘘不已。虽说十恶殿,乃是十恶司前身,在那一场自诩武林正派的讨伐之下,所余恶人不过尔尔。留在十恶司的,正是当年十恶司初成时的“生”“死”二刃。待他入十恶司之时,生死二刃早已死去多年,故此十恶殿当年究竟何种风姿,却始终不得而知。 说来倒也是怪哉,世人吹嘘这十恶殿如何如日中天,如何高手云集。当年却能被问剑山庄和一众并不团结的江湖势力合剿而亡,也算一桩奇事。算着年纪,二十年前的南宫孤舟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年轻小辈,怎么就有这般本事? 他心头疑云密布,只是顷刻之间却被那两人谈话打断了思绪。 “晏清,你与他不同。”忘忧翁见他对方如此偏激,只得语重心长劝诫道:“你若继续执迷不悟,下场只会比他更甚。你也知道此非正道,何不迷途知返?” “我说了,我要做什么,你不配过问!”梅晏清冷笑道,“老东西,算起来你也是我梅家仇敌之一,我没有杀你,已是仁至义尽。你若是不肯帮我杀了那苏家余孽,就少在这里假仁假义!滚!” “诶……”忘忧翁见对方心头火起,只得无奈道,“杀不得,你若是将他杀了,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何况如今他跟着……” 他自知多话,方将后文咽了下去。 只是梅晏清如何精明,顷刻便猜出对方话中之意:“哦——我说他一个小屁孩,能跑到哪儿去。原来...他是跟着赵医仙啊......” “晏清,你不要再执着了......”忘忧翁摇了摇头,“你打不过他的,莫要再生事端了。”这也算是变相承认了,赵医仙欲要揽下这桩仇怨。 “谁说我要找他了。”梅晏清十分恶意地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诡谲,“你拦不住的。苏决明,我要杀,赵巧拙,我也要杀。真想不到医仙竟舍得开了天堑,不惜将容身之所毁去,也要保下来去谷之秘。呵......不过宫主已经派人动身前去拿他,既然他们同在一处,倒也省了我一番功夫。” “你们究竟有什么谋划?!”忘忧翁听得老眉直皱,他虽不愿再插手俗世红尘之事,可唯独这梅家遗孤,他却难以坐视不管。 蓦然,他心中闪过一丝猜度。 “是不是那个魔宫宫主?是不是他告诉你这些的?!晏清,你听好,他是骗你的!” “住口!”梅晏清怒极反笑,“呵!尔等自诩正道,梅家落难之时,人人喊打,只有宫主愿意收留我。宫主所愿,远非尔等凡夫俗子能猜度。你若是再说...老东西,我现在杀你,虽须得费一番功夫,但也非不可能。你若定要找死,我便送你一程!” 他正说着,便扬起折扇挥了过来。忘忧抬起腕骨一掌接下,虽是接下,可还是退了几退。 “晏清...你若肯回归正途,我忘忧今日便了断于此,又有何惧?!”忘忧捏着对方扇面,感到那浑厚有力的内功袭来,他大掌一震,将其硬生生拍了回去。 梅晏清借势“唰”地一声将扇子一展,正卸了那股暗劲。 只见他立住身子,鬼魅一笑:“好啊,我答应你。你现在就去死吧。” 忘忧翁如何不知晓这梅晏清乃是在骗他。因见着那梅氏夫妇当年何等风光霁月,便衬托着如今这故人之子如何小人戚戚。他心中暗恨徒生,拂袖怒道: “好!我死可以!那你敢不敢对着你爹娘在天之灵发誓?!” 梅晏清也似难抑沉怒:“够了!我再说一遍,他们不配做我爹娘!” “啪——”地一声清响,忘忧翁竟没能沉住气,一掌掴来,梅晏清一时不备,竟如此被他打翻在地上。 再抬起头来之时,梅晏清眼中满是杀意,正与那嘴边殷红遥遥相应。 第7章 翩翩 “这......我不是...” 忘忧翁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亦是没能料到自己一时冲动会做出这般行径。他有些后悔,方要伸手将梅晏清扶起,那梅晏清假意伸手,却在递出之际骤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一扇。这次却没能令忘忧翁有所防备,好在他轻功了得,足尖一点将身子一撇,堪堪避开胸口,却还是被那扇子当胸划破。 这一下也不轻,只见忘忧翁“哇”地吐出口血,他连忙在胸前点了几处,草草止血。 “咳咳...晏清......我并非有意。”忘忧翁抹了抹嘴,有些虚弱地说道,“你爹娘...并非是你想的那般...我虽不知你师父是如何与你说的,只是你若一定想知道,大可去问问那老道士,他若是还在这世上,一定与我说得分毫不差!” “哼,可笑。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对好了来诓我。说来你倒是提醒了我,我还需将那胡说八道,定我生死的老道也杀了。”此时梅晏清恢复了些力气,遂将那扇子直指忘忧翁命门,厉声威胁道,“说!他在哪?!” “咳咳......”忘忧翁咳了些血沫,摇摇头道,“我与他已经几十年未见了...听人说他去了西州,而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哼,怕是早已经老死了。”梅晏清恶毒地笑了笑,“偌大西州,要如何找?你怕不是打定主意我找不到他,这才要编出一通话来诓我。我便将你捉了去,正好引他出来!” “你......不可——”忘忧翁摇摇晃晃,自知有心无力,遂退了几退。只是他却老眉一皱,低眼看了看脚下。 那银色丝线赫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缠在了他衣襟足腕之上。 “老东西,我知道你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只是如今这丝线与我脖颈相连,若是你要挣脱,那我可就死了。”梅晏清冷笑道,“既然你这么想帮我,不如帮我找个人,待我杀了他,再放你去喝酒,如何?” 疯子。 曾不悔皱了皱眉,轻瞥了一眼一旁的般若紫阳,却发觉他正闭目凝神,似是未曾留意这般境况。 曾不悔眉间皱得更甚。这和尚...怎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要说这件事也的确与他二人无关,只是如他这样旁若无人地入定,那也太看不起他曾不悔了吧? 忘忧翁惨笑摇头道:“晏清,你不可如此。” 若要他杀了这梅家遗孤,他是断然下不了手的。梅晏清自是拿住他这番心思,加以利用,这才将他困在此处。 “有人来了。”僵持之中,般若紫阳忽然对一切置若罔闻般,就这样开口说道。 曾不悔僵了僵,有些无奈地将脖子扭至了对方的方向。 ——这和尚耳力灵巧,固然是好事,但是你这样旁若无人地说出来...... “谁?!” 果然,下一瞬那梅晏清瞬间警觉。今日若只他与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在一处,他如何都有把握拿捏对方的脾性。只若是还有别人前来......这本该威胁对方的东西变成了自己的送命之物。 曾不悔翻了个白眼,与般若紫阳摊手,似是在说“怎么办?” “曾施主稍安勿躁。”般若紫阳四平八稳地笑道,“且看看。” “啪啪啪——”有人在暗夜中抚掌三声,随即“哒哒哒”的鞋跟落地之声响起,在这寂然之中便是分外引人注意。 是个女人。 女人走得别有一番韵味,单是这几步声响,便好似有什么摄人心魄的魔力。 “今夜好生热闹。”未见其人,却先闻其声,声音娇软绵柔,自带一股客客气气的笑意。若是顾见春在此,定能认出这声音,正是当日在双溪镇经营东风客栈的老板娘。只是在场几人见到这女人,却谁也轻松不起来。原是她身后还带着一队人,刀枪剑戟,严阵以待,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女人蛾眉轻扫,云鬓楚腰,只着一袭粉衣,而她浑身上下最为夺目的,自然是那声音来源,女人踏着一双青玉屐,玉屐上环佩叮当,泠泠作响,将那一双玉足衬得香雪温润,美艳绝伦。 “几位爷,我们坊主有请。”她一步一顿,走得摇曳生姿。在东风客栈之时,她是精明算计,笑面迎人的美艳老板娘,而在此处,她便是暗夜中绽放的曼陀罗花,美丽,却好似淬着销魂酥骨的剧毒。 曾不悔只觉一旁的般若紫阳难得敛起笑容。 “是她——” “谁?”他下意识问道。 “我们走。”般若紫阳率先轻功掠起,曾不悔只来得及“诶”了一声,便紧随其后而去。谁知身前的僧人忽而止在围墙之上。曾不悔自旁一看,原来这外面已然被众随从弯弓搭箭,围了个水泄不通。方才还凄清寂寞的苏宅,此时的确分外“热闹”。 曾不悔不由想起那女人的声音。不过下一瞬,这声音便好整以暇地响起。 “妾身玉翩翩,奉东风坊主之命,有请诸位移步敝坊,小叙一番。” 第8章 舞绝其人 一个时辰前。 “是你?”那主座上的男人换了个姿势,直到看见那一袭粉裙的女人玉手轻阖门扉,足腕上玉珠泠泠摇乱,那双玉色足屐被她踩得风韵十足,忽而不冷不热地开口问道。 “怎么……看见妾身,主子似乎有些失望?”女人眼波流转,浅笑吟吟。 也难怪错东风没能认出来,这玉翩翩与玉霏霏本就是一对孪生姊妹,若是有意遮掩,李代桃僵,便是熟知二人形貌脾性之人也难以分辨,就别说平素只以信件相交,几年才得以见她一面的错东风坊主了。 “翩翩,好久不见了。”贺远山勾了勾唇,脸上却不见笑意,“她人呢?难不成是怕本官责罚,又上哪儿躲着去了?” “帝都近日不太平,帝姬殿下将她召回去解闷了。”玉翩翩轻掩朱唇,笑得馥雅。 “呵…解闷?她在那南陲远境做她的老板娘,还不够闷吗?”贺远山嗤笑一声,遂正色道,“帝都如何了?” 玉翩翩其名,恐怕帝都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便是与秋盈盈,落玉齐名,名冠帝都的那三绝之一,“舞绝”。即是舞绝,那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传闻玉翩翩轻易不献舞,那位盈盈姑娘曾有着“上弦月,佳期会”的规矩,而这位玉翩翩,则是八面玲珑,生性喜狐。风月场这等地方,就怕坏了风雅,本不该养活什么畜生。只是玉翩翩坚持要带着她的宝贝“红儿”,否则不见客。无法,老鸨只得依她的脾性。那是一只“哑狐”,说是哑,实则便只是不喜叫唤。不过若是谁能令玉翩翩的“红儿”叫唤两声,她便能为他舞上一曲。 说起来,她倒是与落玉还有一段孽缘。据说落玉仙子本名姓白,可她自个儿却嫌这名字土气,又是后来居上者,为了妨着玉翩翩艳压她一头,遂给自己改了个“落玉”之名。 只是鲜有人知晓,这位艳名远扬的翩翩美人,却是荣华宫的一道暗桩。而如今玉霏霏替了玉翩翩的位置,却是替得不明不白,故此近日妙音阁的“翩翩美人”皆是称病抱恙,避客不见。 玉翩翩闻言,亦是敛了笑颜,叹了口气道:“唉…还是老样子。几个月前,殿下不是曾举荐白敏之驻军苍河关?听说白大人接印赴任,坊间都谣传,帝君老而昏聩,忠佞不辨,用非其人,更有甚者,还骂上了帝姬殿下。只是日前殿下忽然心血来潮,派了禁军去捉拿煽风点火者,告发他人者还可赏金十两。近日啊…殿下又杀了不少人,坊间都是人心惶惶呢…….” “君上呢?君上近况如何?”贺远山四平八稳地端坐在正座上,浅酌一口。 帝姬殿下那般脾气,就是将整个京城里看她不顺眼的人都杀了,他也不意外。重要的还是坐在金座上的那个老东西……. “君上…”玉翩翩似是回想了一番,却没能想起什么,摇了摇头道,“君上并未有什么大的动作,只是皇宫夜间的守备又加了两轮,如今进宫还需手谕,无诏不得私自入宫,也不知是为何……” 贺远山颔首,这他倒是明白缘由。自太子被废,被谪去白州之后,这老东西就愈发觉得有人想谋害他,为了保命,理应活得谨慎些。 “还有呢?” “还有……”玉翩翩看着贺远山,欲言又止。 “怎么?什么事连你都不敢说?”贺远山支着下巴,挑了挑眉。 “妾身哪儿敢啊。”玉翩翩娇笑道,“大人,有一件事,您一定想知道。” “哦?” 玉翩翩施施然行了一礼,笑盈盈道:“近日叶家异动,听说叶家家主暗中在白州购置地产,似有移徙之意。大人,还需早做准备。” “叶家……”贺远山那双精于算计的眼中满是深思。他自然清楚这叶家是哪个叶家,这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仰仗叶染衣而自居,却也作为谢京华的另一只眼睛,紧紧盯着叶染衣的动向。如今终于轮到叶染衣失势,能将他取而代之,究竟要不要将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呢? 贺远山陷入沉思,自然没能发觉玉翩翩晃了晃身子,像是在忍受某种目眩之感。 “大人,若是没有什么事,妾身便先行告退了。”玉翩翩唇上挽起一个笑容,目光水波盈盈,煞是勾人。 “好……等等。”玉翩翩身子刚要一转,那贺远山却又忽然开口。 “今晚动手之人,你应当能查到吧?”玉翩翩还不知道这药坊做得是什么营生,派她这个“无关之人”前去,自是刚好。 “唉……”玉翩翩状似叹息,“大人,妾身属实乏了,不若明日再探?” 她实在不想与什么古怪和尚打交道……说来自个儿也算是多听多错,本想着这次回得悄无声息,正好看看这错东风究竟在闽安做什么勾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玉翩翩不似常人,一个风月场上摸爬滚打的女人,自然明白在这般世道,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易保命。只是饶她也没能想到,这来人竟是贺远山。若她知道错东风这一夜宴,请的是贺远山,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来多看一眼…… 只是没成想席间还有几波人,除却那古怪和尚,竟还有扶桑人。玉翩翩道是贺远山与错东风在谋划什么,怎么连扶桑刺客也招了过来。虽她急中生智,叫随从将那诵经之声挡在了衣料之外,但还是不能完全隔绝梵音入耳,遂叫那和尚逃跑。终归自己也难逃殃及,此时竟站得有些力不从心。 贺远山挑眉道:“怎么?要不本官还是将霏霏唤来?” “倒也不用…”玉翩翩陪笑道,“大人放心,翩翩这就将人请来。” 想要找到那和尚,自然不是难事。她豢的那只“红儿”,自是寻人的好手。只消给这畜生闻闻气味,它便能循着踪迹找到。她有意给那和尚留了一段衣绸,恐怕那和尚还自以为寻着证据,沾沾自喜。这布料有特殊的香料,故此红儿找到他却不是难事。 难的是若找到了那和尚,保不齐他会将自己今夜偷听的行径供出去——若是被错东风与眼前这尊神知晓,恐怕又要对她生出些提防。这贺远山着实可恶,竟要用胞妹威胁她,待她金盆洗手,定要带着亲妹子远走高飞! 第9章 流萤飞花 原来她就是玉翩翩。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曾不悔摇头叹息,对这名字自是熟悉至极。今日初次相逢,未曾得见佳人一舞,如今却要做那阶下囚。他忽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上弦之月,远在帝都的盈盈姑娘应当又是一场雪月风花。而自己却在这里吹着冷风,受着胁迫,身不由己,当真心中不快。 “你说她怎么了?”此时横竖也跑不脱,曾不悔低声向旁人问道。 “她就是今夜出手伤了小僧的人之一。”般若紫阳不紧不慢地说道。 “哦……”此时借着月光,曾不悔才得以看清,那女人身上所着,分明是帝都权贵才用得起的衣料。不过饶是他想破脑袋,也决计不会想到妙音阁的舞美人,竟能跑到这千里之外的闽安来,此时他却才恍然大悟。 “倒是个聪明的女人。”曾不悔咂了咂嘴,摸着下巴说道,“唉,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美人盛情相邀,我等怎敢回绝?” “曾施主。”般若紫阳忽然低声唤他,“水性如何?” “啊?”曾不悔尚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点头。行过天南地北,他自然须得会水。 般若紫阳却只是摇头:“恐怕曾施主今夜无福消受美人深恩了。” “哈?”曾不悔更是错愕。 “哼哼。”随即只听庭中之人冷笑不止,“呲啦”几声尖锐鸣响,扇面顺着丝线划过,竟是那梅晏清主动将丝阵断了个干净。 “恕不奉陪。”梅晏清冷冷回了一句,旋即他足尖一点,凌空而起,众箭方要齐齐指向他。只是梅晏清却不及众人反应过来,“扑通”一声,竟一跃而下,跳入了庭院池水之中! 般若紫阳当即将曾不悔一拽,两人竟从另一边跃入幽池。 一旁的忘忧翁更是不必说,在梅晏清动作之前,他便已经追了上去。 “放箭!”玉翩翩终于反应过来,娇喝一声,万箭齐发。 只是箭锋没入水中,却失了气势,如何还能伤到人? 众人不知作何打算,这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女人对他等人指手画脚,他们固然不服,索性阳奉阴违起来。 “愣着干嘛?追啊!”玉翩翩指了指池面,众人不疑有他,这才纷纷入水。 半晌,有人探出水面,回禀道:“没找到人!” 另一人也探出身子道:“水下有机关!让他们逃了!” 玉翩翩气急败坏,足屐在地上“噔噔”作响。如今人已经入了水,却如何也不能叫红儿去找了。 本以为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谁想到这苏家都已经绝户了,竟还有后着! “将闽安城封了!去请工匠!不论如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若是不能将功赎罪,恐怕贺远山不会轻易放过她! …… ——“整日对着那草药医书,当真寂寞得很。梅公子见多识广,不如再给我讲讲外面的故事吧?” “外面的故事?苏小姐想听什么故事?” “就是上次那个侠盗,劫富济贫的故事?” “好,那便从那位侠盗救下了一个被抛弃的男孩开始说起吧?” “好啊好啊……” “哗啦——”一道水声,水花四溅而起,过往梦境耽于水底,而那岸上,却是正要面对的现今。 来人正是神色恹恹的梅晏清。 他抚了抚湿透了的衣袖,方要运功将其蒸干,却目光一瞥,正看见洞穴旁伫着一摊柴堆。柴堆上尚支着架子,是用以生火烘烤衣物。 梅晏清思绪万千,想起自己第一次知道这池底机关,乃是那个苏家少女告诉他,她发觉胞弟时常会从这儿溜出去。彼时父亲还以为是她心软将其放跑,每每怪罪于她。 梅晏清还记得少女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是少有的得意。原是有一次她偷偷跟在对方后面,游啊游,忽然看见他消失不见。于是她百般探查,又因着这机关乃是苏家人所创,这才明白其中关节。 不过之所以她会告诉自己这一处机要,乃是因着苏怀仁发觉了他与自家闺女有来往,怕败坏了姑娘家的名声,遂不许他二人再见面。只是那姑娘胆子却不小,竟独自从池底溜了出来,偷偷来与他见面。 苏流萤。是了,他想起来了。她叫苏流萤,是苏家的大小姐。 “梅公子,上次说的故事,似乎还没说完。后来呢?那侠盗与那男孩还经历了什么事?” 彼时苏流萤如是问道。 “没有了,苏小姐。”还记得自己摇着扇子,轻笑着说道。 两人正于洞口背对背烤着衣服,他知苏家重礼,独自一人来找一个外男,已经是苏家大小姐做得最为离经叛道之事了。而她给自己找的理由也颇为顺遂,便是说梅晏清身上还有伤势未好,须得她亲自施针上药。 身子究竟好没好,他梅晏清当然清楚。只是却也不点破,原是这般小女儿心境,他觉得有些新奇。正好为他所用,他便乐得顺水推舟。 “啊?怎么会没有?”苏流萤有些失落,方想转身,却像是想起两人都只着里衣,遂红着脸低下头。 梅晏清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乃是他正借着岸边水面暗自打量着对方。 “呵呵…那苏小姐以为……故事应当如何?”他方才为对方讲到师父带着自己迁居曲州,两人将打家劫舍来的银两全都抛给了流民。正逢灾祸之年,他们正为自己帮了官府的大忙而沾沾自喜,谁知道转眼有官兵借着银两上的印号,要将两人拿下。说是日前那被劫的贪官来通了气,重赏拿贼,遂有人告发。 师父一气之下,将手中玉骨扇冲着城门口拦路的官差一挥,内功磅礴,气势恢宏,一时间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相。 那是梅晏清此生见过最大巧不工的招式,只消一招便能定胜负。他毫不怀疑,若是师父手中握的是剑,此时剑气迸发,那一众碍眼的东西早就死得七横八竖了。 只是师父却并未起什么杀心,说是“借过”,便当真是借过。 师父将余下的钱全换成好酒好肉,与他一道大快朵颐,那酒肉吃了三天三夜都没能吃完。 师父喝醉了,那是梅晏清第一次看见师父的醉态。彼时他尚且年幼,不懂师父为何伤怀。如今理解了,却还是想不出什么法子。 依他梅晏清的作派,什么贪官污吏,奸商市侩,凡是惹了他不高兴的,那便一扇子结果了他便是,如何还要彻夜烦恼?不过想来可笑,他如今也并非什么好人,何须为这些发愁? 一个恶人,便要循着恶途行事才对。 第10章 朝生暮死 “我么?”苏流萤垂首笑着说道,“若我是这孩子,以后也定会成为像他师父一样的侠客,行走江湖,逍遥自在!” “呵……”梅晏清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无端想起,他那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师父确是命好,家中还有个颇为贤惠的妻子。彼时他自称无趣,拂袖归隐,说是带自己回家,便真将自己带回了家。 师父行游一载,却带回他这个拖油瓶,若是寻常妇人,恐怕早就怀疑起他的来由。只是师父胡编乱造一通,师娘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果真称得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师父说,师娘出自名门,只是被许给了个冤家。他本不愿那冤家好过,便要在师娘出嫁当天作乱。谁成想花轿之上,他竟与新娘子看对了眼,新娘遂被他半路拐来。如今师娘对他死心塌地,还给他洗衣做饭热炕头。自然,他说这话,惹恼了一贯好脾气的师娘。无论师父如何赔罪认错,如何讨好逗引,师娘闹了脾气,那年冬天,竟真没再给师父烧一顿饭,缝一件衣袍。 梅晏清还记得,彼时师父想了好些法子,才令师娘再度展颜一笑。 ——而师娘却给自己做了许多行装,皆是曾经被弃置街头的自己不敢奢望的。 是了,师娘的绣工极好,给他做的第一样东西,便是脚上穿的虎头鞋。那是他跟着师父回到那简陋小屋的第一日。师父只管锅中还有无剩饭,而只有师娘细心,一低头便看见自己那不算合脚的鞋子。 那是师父为他买的,虽然如今看来实是不值几个钱,可那时师娘忽而要他将鞋脱下来,他还与这初次谋面的女人逞了凶。 梅晏清以为,这女人是来和自己抢东西的。谁曾想她借着烛台,手指翻转之间,便比着自己的赤脚,顷刻间便将那双鞋子改了个模样。 后来师娘将自己视为己出,当真年年为自己量身裁衣,亲力亲为。 师娘还将自己的独门秘技传授给他。说若是遇上心仪的姑娘…… “梅公子,我说错了么?”苏流萤见他半晌不回话,遂急急问道。 “哦,没有。”梅晏清忽而回过神来,却反问她道,“那苏小姐觉得…什么是侠客?” 苏流萤思忖片刻答道:“唔…那便是仗着一身武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行侠仗义,惩恶扬善,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 “呵呵……”梅晏清笑而不语。也就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会有这番想法,一如当初跟着师父学艺的自己。除却那次去雾山义诊,她没再去过更远的地方,甚至鲜有机会出这闽安城,如何能知晓江湖之中,除了恩深义重,铁血丹心,多的是尔虞我诈,刀光血影。 还有数不清的恩怨情仇。 “怎么了?是我说得不对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起。 “梅公子?” 火堆尚且噼噼啪啪,那背后之人却不再搭话。 一片良久的沉默。 终于,在她回首之际,梅晏清将手中折扇一展,正抵在她双眼前。 两人如此相近,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沉静而有力,只是现在却随着自己的动作逐渐加快。 “……梅公子?”她像是有些迟疑。 “嘘,小声点,别将它们惊飞了——你看。”梅晏清将扇子缓缓收起,毫不意外地在少女眼中看到了惊异之色。她那琉璃似的瞳孔之中正盛着点点飞萤。那飞萤漂浮在池水之上,水波漾漾,光影婆娑,如梦似幻。 要捉这萤虫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能让它们在此间长留。于是那素常杀人于无形的丝线被他涂上蜜糖,只为了这小小虫物能停驻片刻。 饶是如此,这宛如灿灿星火的萤虫也在顷刻之间四散而飞,奔向各自的归宿。 “原来梅公子说的盛景,是这般光景。”苏流萤回过神来,笑吟吟地看着为她披上外衫的梅晏清,一切都恰如其分,“难怪梅公子说什么也要约流萤在此相会,如此美景,当真不枉此行……让梅公子费心了。”每每心中不安,她都会不自觉换了自称,这是旁人所不知的苏家小姐的脾性其一。 ——是值得的。 “也并非难事,能让苏小姐展颜一笑,想必若是这漫天萤虫有灵,也会觉得值得吧?”梅晏清轻笑道。 只是少女却忽然低下头道:“…梅公子言重了。” 梅晏清当是自己眼花了,否则怎会自对方眼中看见转瞬即逝的落寞。 光影流转,天地颠倒。 “公子,你病了么?” 面前烟雾缭绕,又是那只纤纤玉手,冲着自己施施然探来。 梅晏清皱了皱眉,忽然察觉到那萦绕在心头的违和感。他只当自己今日喝的多了些,遂频频想起以前的事。只是无论如何,在雾山之时,这只手,也不该戴着那南海琼玉所制的镯子。 ——这镯子分明是定亲的信物才是。 他明白这是梦。但作为梦来说,太过真实了。 梅晏清忽然发狠般地拽住了雾中的那只手。 “你是谁?!” 手中柔荑顷刻间化作一抹烟尘。 “阿弥陀佛。”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 迷雾之中,那人轻轻叹息一声:“这位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第11章 交易 梅晏清闻声冷笑:“哼,又是个找死的。” 对方叹息道:“施主,何必执……” 还不及对方说话,他便先发制人,冲着浓雾中那声音来源挥出折扇。只不过这折扇却无所凭依,迷雾未散,人影却不见踪迹。 梅晏清收起扇子,心中杀意顿显。 “阁下何人?再故弄玄虚,杀。” “唉…和尚,依我看,你就别管他啦。”忽然,另一道声音在此境响起。那浓雾忽然消散,梅晏清蓦然睁眼,此处确是密道出口,那密室与水池历历在目,只见一年轻僧者正端坐于他面前,口中念念有词。还有一赤衣男人仰在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们是谁?”梅晏清阴沉着脸问道。 “嘿,你忘了?我们方才见过来着。”那赤衣男人嗤笑一声,似是十分悯然地摇了摇头。 梅晏清忽然甩出袖中银丝发难于他——他最讨厌别人用这种目光看他。 只是那丝线还没沾上那男人衣角,却被半空打着旋飞来的物事断了个干净。随着一阵“叮叮当当”之声,那物事发着光,纷纷坠地。梅晏清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状似月环,尾顶生光的银镖。 “哼,我道是谁,原来是‘流光飞刃’曾不悔。你这臭酒鬼,不去喝那闽安酿,也要来找死么?” “闽安酿嘛……”曾不悔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没想到他嗜酒如命的名声都传到这沧州地界了。不过旋即他却也反应过来,指着对方叫骂道,“嘿,我说你个阴阳人,说话就是不中听!人家圣僧好心想帮你,你怎么这样蛮横,见谁都是杀?” “帮?哼,我不需要。”梅晏清肩头耸动,似是冷笑一声,“识相的,不要挡道!” 他可不想在这儿杀人。 “扑哧”一声,水底忽然蹿出个人,众人俱以为是追兵,只待定睛一看,原来是那负伤潜游的忘忧翁。 “咳咳咳咳……”忘忧翁似是伤处为这深潜的动作而牵引,此时数伤并发,却显得有些虚弱。曾不悔连忙闪身将其扶起,低头一看,那圆滚滚的肚子昭示着这人呛了不少水,无法,曾不悔只得运功送气,这才令其面上恢复了些血色。 “梅老弟啊,再喝一壶吧!”谁想到这老头竟似梦呓,大咧咧地说着梦话,“那臭牛鼻子太不解风情,令郎百日之宴,怎的也不给面子喝两杯!” “……修道之人?呸!以前吃花酒,不照样左拥右抱!”他竟兀自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震震,一点儿也不像重伤昏迷的模样。 曾不悔闻言有些乐呵,敢情这老和尚竟也是我辈中人?他打眼一看,那一旁的梅晏清虽面色不豫,竟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孩子生得多是俊俏!老弟你可真是好福气!不像愚兄我啊……” 曾不悔咂了咂嘴,心中暗忖,这老和尚还是个有故事的…… “晏…晏字辈啊……嗝…”忘忧翁闭着眼睛,还在梦里,却咂吧咂巴嘴,似是喝了不少,“……既然梅叶两家结了秦晋之好,叶家又有那当世俊才苦叶大侠,不如就以清字为名,盼望这孩子日后能有叶家家主那般风姿傲骨,正好也落个‘海晏河清’的寓意,如何?” 原来这是为那梅晏清取名之时的光景。曾不悔心底唏嘘——这好好的梅家后人,没沾当年苦叶大侠的半点儿风姿,却落得如此不阴不阳,邪魔歪道的地步,当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嗐!这可是宝贝,是南海琼玉!那牛鼻子好不容易从海国淘来的!说来还是人家欠了他一桩人情,否则啊!这等好东西有价无市,可轮不到他这穷道士……” 这梦话与老和尚方才所言皆能对上,只是以梦呓的方式说出,反而证实了这老和尚所言非虚——梅家夫妇确是疼爱独子,不似那梅晏清印象中将其抛弃。曾不悔不由望向一旁远远站着的男子,看他面色沉沉,似是若有所思。 “阿弥陀佛。”一直一言不发的般若紫阳忽然开口道,“施主,眼见为实。如今你可是信了?” “呵,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梅晏清冷言道,“若想活命,就闭嘴。” 曾不悔摇了摇头,这人当真偏执。 只是那般若紫阳却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说道:“施主不必起疑,小僧也是有一事希望施主能解惑,遂施以援手。施主似乎记忆有失,不若让小僧看看?” “哼哼,一个臭和尚,还懂医术?”只是方说到医术,他似是想起什么,双眼又不自觉地瞥了瞥别处。 那正是梦中所见的残余火堆。 仿佛恍惚之中,那少女还坐在那里烤火等待。 梅晏清按了按额角,颅中隐隐作痛,他已经有些分不清记忆与现实了。 般若紫阳眉眼含笑:“不敢说懂医术,只是施主这般症状,似乎与小僧修习的功法同宗一源,兴许小僧可以一试。” 曾不悔在旁轻嗤一声,又在故弄玄虚了。他一个扶桑海国的和尚,如何能懂这些? 谁知那梅晏清下一句却说:“你方才说的事,是什么事?” 曾不悔脚下一个踉跄——这人怎么变卦变得这么快?! “呵呵。”般若紫阳念了句佛偈,竖起手掌,似是对这答案早有所料,“如此,还要说回施主身上这病症……” “施主记忆有失,却是不同于常。寻常人因着受伤或者灾厄,大喜大悲,兴许为了自保,将那一众过往尽数忘却。只是如梅施主这般境况,显然是记忆被篡改,因此才会在梦境之中惘然颠倒,有违常理。” “唰——”地一声,梅晏清将扇子一展,沉着脸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我?” “是或不是,想必梅施主心中已有答案。”般若紫阳旭然一笑,“关键便是,小僧想知道何人所为,此人身在何方。” 曾不悔心中一凛,该不会是…… “实不相瞒,小僧所学皆授自家慈,只是苦于家慈踪迹而不得其法。若是梅施主能想起这是何人所为,兴许能助小僧一臂之力。” 般若紫阳浅笑吟吟,忽然抬头注视对方:“梅施主,这番买卖,可是做得?” 第12章 弦音 “人在苏宅,却被他跑了?” 座上的贺远山不动声色,冷眼看着跪在堂中的女人。 “这苏宅,还有什么秘密?” 玉翩翩自知将事办砸,面色凝重:“派人查了,据说是数月前苏家大小姐成亲,只是大婚宴上忽然遭了万寿宫的血洗,生还者寥寥。那万寿宫,也是江湖上新晋壮大的势力。” “嗯。”贺远山不疾不徐地把玩着手中物事,“然后呢?” “说是与…旧日梅苏两家的恩怨有关,源自一把名叫碧天的宝剑。据说得到那把剑,就能寻到前朝皇陵。”玉翩翩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说得不对,“这桩事,先前殿下交予叶…来查。如今他……殿下像是也无暇顾及,似乎被搁置下来了。” “原来如此。万寿宫……”贺远山忽然声止,垂首看了看手中玉牌,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转而问道,“本官记得…那梅晏清,是不是万寿宫的风门门主?” 他平素不与江湖人打交道,也不大留意这些,只是若想知道,也并非难事。 “是。”玉翩翩颔首道,“听说前日里他曾在问剑山庄大闹一场,将问剑山庄搅了个天翻地覆,只是自己也身负重伤,不知所踪。武林正派如今还在追查他的下落,还有那失踪的万寿宫主……” “万寿宫主?”贺远山挑了挑眉,“看来这万寿宫也不过乌合之众,只是一个问剑山庄,便能将其倾覆。” “大人。”玉翩翩闻言有些汗颜,“问剑山庄乃是天下第一庄,在武林正派之中名望颇高,若非此次万寿宫作乱,那问剑主人恐怕是要稳坐盟主之位的。” “呵。一帮乱民,不足为惧。”贺远山嗤笑一声,摇头道,“什么天下第一庄?若是不能为永昭王室所用,倾覆也是早晚的。” “主子教训的是。”玉翩翩俯下身行了一礼,“只是这梅晏清如今下落不明,妾身已经派人去查那水下机关所在,若是查明,是否要将他们尽数拿下?” “不必。”贺远山摆了摆手,“既然这闽安城里还有问题,那就查个清楚。其他的事情……既然是江湖人,就交给江湖去办吧。” 玉翩翩心中一惊,难不成这位主儿另有打算?只是她却不敢妄加揣度,毕竟自己的把柄还在人家手里。 “是。” 贺远山扬了扬手中玉牌:“此番叫你来,是要你办一桩事。” 玉翩翩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她跪久了眼花,正看见那玉牌泛着莹莹微光。 “将这批东西,送回妙音阁。” …… 帝都,妙音阁。 “爷,这是何意?”落玉看着面前健硕高大的男子,心中有些忐忑。她虽看惯了这风月场上的来往过客,只是如这陌生男子般,出手阔绰,千金买下她“琴绝”一晚,而两人对坐,他却正襟危坐,半晌不语的,这还是头一个。 别说语不语了,也没喝一口茶,更不知该弹哪一支曲。 “是在下叨扰仙子,今日前来,原是想请教仙子一桩事。” 隔了许久,那男子才终于开口,这一开口,花钱的竟比她这卖笑的还客气三分。 不对劲,这人忒不对劲,落玉心中已然敲响警钟,脑子里已经将她混迹情场十几年的往事都过了一遍,若不是来寻仇的,那也定然不是善茬。 落玉唇上挂着笑意,推了推茶盏道:“爷,您别客气,落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男人并不接茶,只是四平八稳地坐着,淡声问道:“仙子可认识一人,名叫叶染衣?” 落玉心中一紧,这感情好,不是她的冤家,而是冤家的冤家……她扯了扯唇角,手指抚上琴弦。 “认识,是落玉的常客。”这种时候,敌暗我明,既然对方都能查到她这儿,恐怕叶染衣已经凶多吉少,她只得寄希望于少说少错了…… 那男人忽然站了起来,将本就心慌意乱的落玉更是惊了个彻底。茶水抖在琴上,落玉却也无知无觉,只愣愣地注视着他。 “落玉仙子,请受在下一拜,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落玉仙子施以援手。” 他如是说着,如此壮硕的身量,竟真在落玉面前躬了躬身子。 落玉十分确信,便是此时要对方行大礼,他也会乖乖给自己跪下。 “爷何出此言?有话好好说……”落玉强笑着将对方扶了起来,这是她今夜第一次与这位一掷千金的主儿“亲近”,只是她却明显感到对方身子一僵。 落玉心中讶然,难不成这位爷还是个怕女人的?她有意将身子向前倾了倾,而对方却更是避她如蛇蝎,当即将手臂抽了出来,坐得更远了些。 “仙子,在下知道您与叶哥的交情,如今在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叶哥危难,希望仙子能仗义相助……” “且慢且慢……”落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将其话音打断,“他怎么了?如何沦落到要我来救?”此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她才算是原形毕露,连带着连称呼都变了味儿。 “哦……忘记与仙子介绍,在下是慕小楼,是叶哥的…部下。”慕小楼终于想起解释来意。他抱了抱拳,冲着落玉说道,“叶哥在宫中,如今被困,生不如死。如今帝姬殿下以他性命要挟,要叶家就范!只是叶哥的身子却撑不下去了……还请仙子想办法救他!” “这……”落玉一时之间心绪起伏,记得上回见那叶染衣,还是他请那江湖朋友上这儿喝茶,彼时嫌他让自个儿弹琴弹得累,只想着将这尊神送走了,谁能想到如今再听说他的事,已经是危难之际,十万火急。 “这位慕大爷……” “仙子不必客气,叫在下慕小楼便好。” “哦,慕兄弟,幸会。”落玉从善如流,改口道,“你要我救他,我该做什么呢?你也看了,在这妙音阁,我也是身不由己。就算我真将他从宫中送出来,总不能藏在这儿吧?” 慕小楼当即回道:“仙子不必忧心,只要能把叶哥从皇宫中带出来,在下已经想好对策,定能保叶哥与仙子无恙!” “对策?”落玉回过神来,抚了抚弦柱,“慕兄弟,如今商议的可是掉脑袋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落玉好好的妙音阁‘琴绝’不做,如何就要跟着他亡命天涯?” “也并非亡命天涯……仙子,不是在下不与仙子明说,只是此处人多口杂……”慕小楼看了看四周,欲言又止。 “叮叮咚咚——”落玉一抚琴弦,弹出几个错音。 “既然如此,那就请回吧。落玉只当没听过这桩事。” 第13章 妙意 “仙子息怒。”慕小楼见状连忙告罪,“在下已经联络了叶家旧部,只待仙子将叶哥救出,便能随叶家一道前往白州。届时即便帝姬殿下有心追查,在白王的地界也要忌惮三分。更何况……” “何况?”此时两人所说之事已算大逆不道,只是这落玉却好似事不关己,指尖一按,那琴弦震颤渐止。 慕小楼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何况白王已经许诺,愿意保叶家周全。在下听闻仙子乃是白州生人,仙子如此才华,困在妙音阁这么多年,难道就不想回去么?” 这可当真是掉脑袋的营生。落玉挑了挑眉,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却不多言。 “说了这么久,爷定是渴了吧?来,落玉为您看茶——”如此说着,她玉手一伸,轻轻捻起桌上茶壶。慕小楼一怔,同一时间,珠帘响动,一小婢垂着头莲步走近。 “仙子,楼下有位客人喝醉了,指着名要见您……”那小婢小心翼翼地说道。 落玉黛眉一蹙,这种小事,什么时候也须她来处理了?她方欲开口回绝,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点头道:“好,知道了。”转而冲着慕小楼赔罪道:“爷,您且等等,落玉去去就回。”说罢,便施施然与小婢离开。 珠帘摇晃,噼噼啪啪,一如慕小楼不安的心。他抿了一口清茶,茶水温凉,这才令他定了定神。他兀自苦笑一声,若非宫中实在无人可问,他又何必来妙音阁犯险? …… “妹子可叫我好等。”落玉跟着婢子,方一行过转角,一只玉手便将她亲昵地挽了过去。待听到对方那如同山间清泉般的泠泠话音,落玉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侍候肥脑油肠的老男人时才会有的恶寒之感。 “秋姐姐。”不过讨厌归讨厌,这明面上还得装装样子,落玉脸上笑意顿生,客客气气地与对方姐妹相称。 这个看似平淡如水,与世无争的“歌绝”,却什么都要压自己一头,什么都要争个先后。那妙音阁的牌匾,不就是因她而改?这但凡是来妙音阁的人,又有多少是为了她秋盈盈而来? 秋盈盈却好似不知她心境一般,亲亲热热地贴着她笑道:“玉儿妹子来得巧,那腌臜闲人正好被我打发了去。不过眼下嘛…姐姐却要麻烦妹子一桩事。” 这秋盈盈虽称不上牡丹国色,却也如空谷幽兰,素壁丹茱,配上她这好似莺歌泉潺般动听的歌喉,竟令人觉得,即便是与她说话亦是一种享受。远处之人纷纷侧目,就是听不到二美究竟在说些什么,单是这绝色双姝,也足以赏心悦目。 今日是什么日子,竟能得见妙音阁的两位头牌?眼见着此处所聚之人愈发多了起来,此处已然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哦?”落玉挑了挑眉,这今儿又是吹什么风?怎的人人都来麻烦她一桩事? “此处人多,妹子且随我来。”秋盈盈却笑着将她拉到了近旁的一扇门,不知何时,身旁丫鬟婢子早已退下,待到她将门关严,又回过身走向窗子,兀自左右探看一番,这才将窗子也落上。 落玉隐隐觉得,这秋盈盈今日也是来与她为难的,就好似楼上那位。 “秋姐姐,您不妨有话直说?”落玉扯了扯唇角,强颜欢笑道,心中思忖,难不成这是要趁着没有旁人,将她的手废了,叫她以后都弹不了琴?随即她打消了这般可能,原是这秋盈盈该是个有脑子的,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害她。 “唉……玉儿妹子,我就直说了吧。”秋盈盈叹息一声,直言道,“还请玉儿妹子不要答应那位大人。” 第14章 深宫 与此同时,荣华宫偏殿。 竹影深深,灯火摇曳。两宫婢提着宫灯,正欲碎步离去,却忽而见着眼前之人如同鬼魅般幽幽现身,惊得险些落了手中灯盏。 “殿下。”二人齐齐行了个宫礼,不敢抬头再看对方。 “嗯。”谢京华瞥了一眼两人手中物事,不咸不淡地问道,“送药?” “是。”一宫女低声答道,恭顺无比。 “明日起,多送一副。”谢京华扬起颌骨分明的下巴,冷冷吩咐道,“记得,不准让任何人知道。” “这……”宫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飞速地看了一眼这位新晋的帝姬殿下,却借着灯火,发觉对方面上是琼脂玉粉都遮不住的惨白黯淡。 “怎么?”谢京华挑了挑眉。 “不是。”那宫女自知走神,迅速低下头解释道,“司药堂向来由天冬大人掌管,若是进出有异,恐怕……” ——恐怕瞒不过天冬的眼睛。 谢京华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与疲惫。 “罢了,你们去吧,只当没听过。” “是。”两宫女如蒙大赦,又是齐齐躬身告退。只是谢京华却忽而扬了扬玉掌,示意暗处之人动手。 这世上能保守秘密的只有一种人。 ——这就要杀了?今夜正好轮到慕灵犀值守,她方要扬起手中白绫,却蓦然想到,若是殿下看见那白绫,岂不是要认出她?于是慕灵犀鬼使神差地轻盈落地,掠至在那二宫女身后,将其玉颈一扭,两人闷哼一声,软软倒下。 幸好她提早打发另一值守喝花酒,否则这般手法,也就只能骗骗殿下这般不会武功的人。 谢京华听到倒地的动静,满意离去。 慕灵犀在其身后不远处站定,揭下面上黑巾,无声叹息。她穿着隐卫的衣服,殿下自是认不出她。只是自己方才下意识地隐瞒身份,是不是因着自己打心底里也开始不信任她了? 近日殿下愈发暴戾无常,只是简单的问话,便要将这两个宫女打杀了去。慕灵犀如何不知道死人才最是能保守秘密?可为这种小事就送了性命,却让她不由地想到自己与兄长的宿命。今天是两个宫婢,谁又知道明日会不会是自己? 地上两具身体轻微地颤抖了片刻,忽而抚着脖颈愣愣直起身子。 两人一看见一袭黑衣的慕灵犀,吓得花容失色。 “——饶……” 慕灵犀飞速伸手,一左一右,将两人的嘴巴牢牢掩住。 “别出声。跟我来吧。” …… 繁复精致的合欢花裙摆行过长阶,行过庭台,行过高槛,行过光滑冰冷的白玉石地板。 “唉……”朱唇轻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姬殿下叹了口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身上又无半点功夫,她自然没能注意方才那处的动静。 她向来多疑,哪怕是她的下属。但是这暗卫不似别人,若办不好,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故此还从未有什么 一阵香风拂过,却无人知晓。 这金殿之中静静悄悄,没有一个人。 谢京华那琉璃般的眼眸扫过案牍,如今接掌东宫事务一月有余,已经不似最初那般狼狈了。 她心底却愈发焦躁。在她为数不多的生命中,曾经做过许多决定。每一个决定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都不可避免地推着她坐上了今天这个地位。所以但凡是做出的选择,不论有什么样的结果,她从未后悔过。 只是唯独有一件。 她近日却愈发感到怀疑。 叶染衣。 她与染衣自幼相识,他的父亲,本该是自己最忠心的拥趸,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叶守清本该作为上一辈叶家天赋最好的剑术大能,接掌叶家的家业。只可惜,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把自己的命都赔了进来。 思及此,谢京华无声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 ——染衣还不知道他父亲究竟是为何而死,若是知道,只怕比现在更想离开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囚笼吧? 染衣…染衣,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谢京华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真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误会,那日本不该在玉池与他相见。只怪自己操之过急,听了那贺远山的提议,派人搜捕叶家旧部,美其名曰请他们做客,实则便是将一众人软禁起来。本想借此敲打他一番,谁能想到竟惹恼了他,让他亲自回来找自己要说法。 思绪纷飞,谢京华不由地抚上唇瓣,仿佛其上还留着花香与余温。对方的鼻息与涌动不止的气泡还萦绕在耳。她毫无征兆地怔忪片刻——那时候在水底,染衣,你究竟要与我说什么呢? “殿下。”忽然,殿外响起一道呼唤。 谢京华手指一蜷,不着痕迹地收回袖中,仿佛敛去一场惊梦。 “…说。” 她冷冷应道。 新来的小容小心翼翼地回道:“小贵子求见。” “小贵子?哪个小贵子?”谢京华黛眉一蹙,满腹狐疑。听上去像是什么宫中太监的名讳。怎么什么阿猫阿狗也有资格来见她了? “是…静侧妃那儿的……”小容低眉敛目,一个字也不敢多嘴。 静侧妃…赵静姝。谢京华心中了然,原来是她那个便宜表姐。自从她的好皇兄谢景之被贬白州,那白州苦寒之地,赵丞相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孙女跟去,遂寻了个“斋戒养心”的由头,送到庙里养病。谢景之本就对那一众侧妃没什么感情,白州之程去也匆匆,竟当真一个女眷都未带走。只后来听闻谢景之身子有恙,那江家的江月溶倒是痴情得很,不顾江家人的阻拦,夺了匹快马就去了白州城。听说此事之时,谢京华还忍不住发笑,究竟是那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真的痴情,还是江家对他痴情,觉得他这太子之位坐得稳如泰山,巍然不动,一时间不能接受这般现状,要去探探风头,那可就另说了。 在这场权力争逐之中,感情才是最为廉价而无用的东西。 不知道自个儿的好表姐,如今找上来又是为了哪般? “让他进来吧。”谢京华颔首,看着那宫女转身去通传的背影,无端想起了那个清瘦灵动的上一个“小容”。 实则那小蹄子聪明能干,又懂得藏锋,若是悉心调教,当真是个明慧的好苗子。只可惜命运弄人,被她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拿去试药,也算是物尽其用,给她个善终。 也不知道那小蹄子死了没死,改日还要去问问。 思绪至此,谢京华不禁有些怅然,只因着她忽而发觉,眼下竟无人可用。 她不是不知道叶染衣如今的境况,之所以避之不见,实在是宫中耳目众多,若是被谢允知道,恐怕又是一番事端。为保万无一失,贺远山亲自南下,去药坊探视。 而慕小楼与慕灵犀这对兄妹……她始终不敢全盘相信这两人。自从叶染衣在妙法寺重伤,她便有心要慕小楼主事。只是那慕小楼随天冬一道,替她去请那来去谷的少谷主,最终却铩羽而归这桩事,却叫她好生怀疑。其后她派人再去探看,那农舍早已被大火湮灭殆尽,不留一丝痕迹,那时她便知晓,空城之计,虚张声势,这其中不过是天冬那老东西被人算计了。 叶染衣,慕小楼,慕灵犀,天冬,都有可能是传递消息的人,因此这几人,谁都不可信。 “奴才给帝姬殿下请安。”殿外忽然响起话音,乃是那小贵子的声音。 “哦。”谢京华思绪被阻,遂应了声,唤他进来,“什么事?” 小贵子伏在地上,不卑不亢道:“我家娘娘说,老太爷许久不见帝姬殿下,当真是想得紧,若是殿下得了空,只管给娘娘捎个信,到时自能相见。” 谢京华无声哼了哼,转而走上主座靠着。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并非这表姐想见她,而是那外公想见她。自己出生便没了母后,在这荣华宫自生自灭十几年,她那好外公向来不敢多过问,三番五次因着“避嫌”匆匆告退,生怕什么“攀附皇亲国戚”的话柄找上自己。久而久之,两者的关系便只在微妙斡旋之中藕断丝连。如今自己坐上这位置了,倒是转眼就找了过来,倒不知那位极人臣的三朝元老又端着什么来意。 “知道了,你去吧。”谢京华随口敷衍道,冲着那小贵子摆了摆手。而那小贵子却似是欲言又止,杵在原地不走。 “还有何事?”谢京华挑了挑眉,这小太监倒是个灵活的。 “殿下,这是娘娘吩咐奴才捎来的。”小贵子磨磨蹭蹭从袖中取出个物事,举过头顶。谢京华眸光一闪,勾了勾唇,笑得明艳动人。 “原来我这个好表姐,还是晓事的。”那小贵子手上赫然是一个玉牌,玉牌其间似有幽光浮动,鬼魅无踪。 其上正刻着“万寿”二字。 第15章 仙药 “哼哼,慕灵犀,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在慕灵犀不知道的角落,今夜那另一值守正阴恻恻地看着她。花酒是假,监视是真。只要顺着她这条线索,说不准能将慕氏兄妹一道拉下来。 可惜无巧不成书,今夜并不是窥视的好日子。 “这位兄弟,敢问荣华宫怎么走?”一道清俊声线在他背后低声响起。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正疑惑为何这时候有问路的,方要转头看去,便在这一瞬间回过味来——此人擅闯。 可惜他反应得不够快,在他记忆之中的最后一道声音,乃是“咔嚓”一声,伴随着一句话语—— “唉,看来是你的好日子先到头——” 那背后之人瞬间便将他脖颈扭断。 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那人随手将其软倒的尸体丢进树丛中,抬眼一看,那慕灵犀带着两宫女将要行过长廊,他眼中闪过一道幽光,迅速跟了上去。 “到了,你们在这儿好生待着。”慕灵犀将两人推入门中,左右看了看,没察觉什么异样,便迅速步入其中。 窥视者眼见她走进去,闪身上前,悄然无息地翻上屋顶,揭开屋瓦,正瞧见屋中俱是狼藉,只有些女儿家的物事和些许草药,不过蹊跷的是,这屋子有个十分突兀的檀木方柜,其余物事皆是凌乱,只有它一尘不染,甚是干净。 “在宫中,你们已经是死人了。若是想活着出去,就照我说的做。”慕灵犀不待二人回复,快速说道,“明夜子时,会有人送你们出去。出去后,不许提起这里发生的事,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走漏风声,你们知道后果的。” 两人飞速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哀求,示意自己不会这么做。 慕灵犀颔首道:“好,记得我说的,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去。”两宫女连连点头,慕灵犀左右一斩,将她二人劈昏,打开那柜门,便将其丢了进去。 窥视者心中一惊,原来这木柜后别有洞天。 只是办妥这些,慕灵犀却还愁容满面,又探身看了看门外,取了两捆草药,将烛火一吹,飞身离开。她前脚刚走,那窥视者后脚便轻巧落地,溜了进去。 窥视者环视一周,径直走向那暗室所在。 他轻轻推开了那扇门,浑身紧绷,已经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药……” 忽然,一道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传来,听上去俨然是一女子。 他脚步一顿,面上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绿酎?!” ...... “大人,这……” 玉翩翩倒仰着退了几步,似是为面前这般景象惊得花容失色。 两人站在高台之上,台下乃是一方药池,池中雾气氤氲,却有无数白花花的躯体在其间,如同蛆虫一般不住蠕动,丝毫不觉谁人正看着他们。 事实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密密麻麻的身躯紧紧依傍,直叫人看得头皮发麻。只是这样还不够,那数不清的手臂正高高举着,似是要讨要什么东西。而他们的口中,正齐齐喊着一个字。 药。 “给我药,求求你了!” “不行了,行行好,给点药吧?” “仙药!仙药!药在哪里?!” “怎么了?这就把你吓着了?”贺远山背着手,气定神闲地斜睨一旁面色有些苍白的玉翩翩,“若是瞧都不敢瞧,这桩事本官可就要考虑……” “无碍,是妾身一时失仪。”玉翩翩咬了咬牙,虚虚一笑,“还请大人指示。” “你看见了,要你送的,便是这所谓仙药——”贺远山满意颔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远处之人还在一个接着一个运进调配好的药材,而这药池之中,正是上一轮试药之人。 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一般,自那一列送药之人进来,那药池之中的人们忽而涌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半空中高举手臂,好似这样就能率先一步抢到一般。只是毕竟药池之中空间有限,如此一来,难免有人被踩踏挤压,于是旁人便趁机踩着倒下之人的身躯,更是向上攀爬,几乎有涌上池岸之势。 玉翩翩看着,虽然离得还远,却不由地倒退了几步,生怕他们爬上来,夺了自个儿的性命。 只可惜池子太深,那池壁又太滑,还没爬到一半,那几人脚底一滑,便摧枯拉朽般地砸倒下去,这次却因着不敌坠势,竟溅出了些红红白白的物事。只是那池中之人却不顾这些,兀自循着药味如浪潮般涌动,很快便将那白里透红的人骸脑花都踏在脚下。 玉翩翩捂着唇,堪堪压下心头干呕之意。她虽混迹欢场,见惯了人情冷暖,却如何也没见过这等血腥之物。 “……仙药?”玉翩翩十分敏锐地察觉这二字的含义。 仙药,自古以来,什么样的药算是仙药? 贺远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点头道:“是啊,翩翩。你看这人呐,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却是各有各的龌龊心思。只有在这药物驱使下,他们才会争先恐后地奔向自己的欲望。” 侍者小心翼翼地将筐中之物倒入池中,那筐中却不似零星药材,却是调配妥当的香丸。那香丸落地生花,竟有几分好看。只是形迹转瞬即逝,雾气却是浓郁了些。那池底之人便安分了些,皆是面色沉醉,深深呼吸。 玉翩翩按了按面上丝帛,心神震骇。难怪贺远山行前要她戴一方面巾,原来是要隔绝这雾气。她方才便看出这所谓“仙药”有些不对劲,如今想来,定然是什么摄人心神的药物。 贺远山为何要她送这东西去帝都? “大人说的是。只是妾身不解,为何一定是妾身?”玉翩翩躬了躬身,谦顺问道。 “呵呵……”贺远山弯唇笑了笑,低声道,“本官听说,你们妙音坊有个‘歌绝’,素有月仙赐药,妙音妙人的传闻?” “大人说的是秋盈盈吧?”玉翩翩点头道,“是有这回事,只不过那月下仙人赐药是假,妙音歌绝却是真……若论唱曲儿,帝都没有哪个头牌比得上秋盈盈的歌喉。” “那就是了。她都能蒙月仙赐仙药,你为何不能?”贺远山眼中满是深意,“所以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大人的意思是……”玉翩翩心中一惊,这是要她将药送给谁?难道是所有人?! “聪明。” “玉翩翩。整个帝都,都会为你而疯狂。”贺远山拍了拍她的香肩,以示鼓励,“等你办妥这件事,就来领身契吧。” “谢大人。”玉翩翩心中一阵狂喜,却并不是因着自己即将受人追捧,而是终于…可以离开那终日以色侍人的地方。 这迟来许久的自由。 “翩翩定不辱使命。”她重重俯身,行了一礼。 第16章 长梦未觉 “——殿下!!!”长梦骤然惊醒,他蓦地伸出一只手,可惜只握住一团虚无。 “叶哥,你怎么样了?!”靠在一旁小憩的慕灵犀倏忽醒转,急忙探身查看。 叶染衣有些怔忪地看着自己的五指,虚虚一握,却不敢用力,仿佛这手已然不听自己使唤。事实上,在那些乱序惊梦之中,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他转眼看着那慕灵犀递来绢帕,她手上赫然裹着一圈纱布,隐约还能看得出其中的青青紫紫。 再一看她浑身上下,皆似是有些轻伤,看样子,她吃了不少苦。 “慕姑娘…你……”叶染衣剑眉一皱,将她手上动作止住,“这是我做的?” “不妨事的,叶哥…你醒了就好……”慕灵犀被他止住,本还有所防备,直到对方问话,这才眼眶一红,转过身子按了按眼角道,“看你一直不醒,可把我哥急坏了……” 叶染衣摇了摇头,歉疚回道:“让你们受苦了。”身体里那“活物”愈发活跃,近日他昏沉远多于清醒,像如今这样面对面地交谈,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没有的事…只要你别再出事,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慕灵犀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以前跟着我师父学功夫的时候,她也经常摔我,若是每日不摔个百八十回,哪能练成这一身的轻功?” “那不一样。”叶染衣见她努力想自己轻松些的模样,叹息道,“我这次又昏了多久?” 说是昏,实则恐怕是神智不清,又在喊打喊杀,像那日江夜来他们所说的“发疯”一般吧? “也没有很久…”慕灵犀像是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兀自回忆道,“也就是三天三夜吧?本来只我一人是没什么办法,但是兄长提前完成殿下交代的事回来了,于是我俩一起将你捆在床上,又给你灌了些安神的药,就直到现在……” 慕灵犀暗自咂了咂舌——是她想着叶哥这么睡一定会难受得紧,这才将绳子解了,谁想到自个儿太累了,只是坐一会儿,便能睡过去,倘若叶哥醒来还是不辨眼前人,她岂不是小命休矣?只是她慕灵犀向来是个“买大不掷小”的主儿,此番当真是运气十足。 慕灵犀兀自思量着,那边叶染衣的思绪亦是急转。三天三夜?如今是什么日子他都不知了。慕小楼…殿下…… 对了,殿下…他还没有问过殿下…… “好,我知晓了。”叶染衣点了点头,“殿下呢?你知道殿下在哪儿么?” “殿下今日……”慕灵犀欲言又止地收声。 叶染衣见她吞吞吐吐,自是心急如焚,方欲追问,心口却蓦然一痛,那痛症来得蹊跷,简直好似厉鬼噬心,令他几乎断送了性命。 “呃……”他在榻上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叶哥,你怎么样了?!”慕灵犀小脸煞白,连忙转身去找绳子。 “不用,我只是……”叶染衣方想说些什么,忽而感到一阵记忆宛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他惊觉这缠绵悱恻的记忆好似不属于他,而那画面之中,两人的面容却又令他如此熟悉。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见他久久不回话,慕灵犀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殿下在哪里?”叶染衣不答反问。 “殿下…”慕灵犀一噎,她要如何告诉面前之人,若是没有殿下的命令,他连这偏殿殿门都出不去……. “殿下怎么了?”叶染衣喉咙一紧,有些忐忑。 “殿下说要你好生养病。”慕灵犀心一横,硬着头皮说道。 “原来如此。”叶染衣叹息道,“如今我什么也做不了,当真是废人一个,就算有心做什么,恐怕也是给殿下添乱吧……” 慕灵犀心中纠结,闻言更是含泪道:“叶哥,你万不可这么想,不论如何身子最要紧。如今殿下不比从前,自从太子被废,君上将诸多事务都交予殿下打理,自是忙乱了些。待殿下将手头事务处理完,知道你醒了,一定会很高兴……”她如此说着,那泪珠便好似不要钱一般纷纷坠落。 叶染衣蹙眉问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嗯…”慕灵犀生怕对方多心,连忙拭去泪光,强笑道,“我这是高兴的,叶哥你不知道,兄长他比我还忧心,看你迟迟不醒,这又出宫……” 她话说一半,自知多言,连忙收声。只是这拙劣的演技,哪能瞒得住叶染衣?他遂按下心神,半是玩笑道:“我道是他向来惜自个儿的命,原来也惜我的命。” 慕灵犀心中松了一口气,也是笑道:“是啊。兄长这不是去寻治这病的法子?叶哥你莫要多虑,兄长在坊间也认识不少良医能人,一定能让你恢复如初。” “无妨,我的身子我知道,已经没事了…”叶染衣摇了摇头,忽然转而问道,“近日朝中可有什么异动?” 慕灵犀一愣,思忖着答道:“君上不问朝政,皆系殿下,丞相与诸大臣操持。西北阔克苏,大宛姑且算是安分,海国扶桑那边也没什么风浪,扶桑使节已经平安抵达,只是白州那边……” “白州怎么了?”叶染衣听得入神,登时心中警觉。 “白王大病初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摆平了那疫病,白州百姓人人称道,他的声望竟比那白州父母官还要高。他还大肆整治官吏,前日里递回许多折子,皆系某某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其中有不少我们的人在册。”慕灵犀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此事本已被丞相按下,不想竟传到了君上耳中,如今就算殿下与赵丞相想保,也保不下这一干人。殿下脾气上来,遂大笔一挥,该抄家的抄家,该问斩的问斩,该发配的发配……” “这事做得不好。”叶染衣闻言,也跟着摇头叹息。谢景之此举并非是整治白州吏政,他没有直接将此交由有司,便是有心想以此为筹码,与殿下谋利换子。若是赵丞相肯与殿下通个气,这棋路便活了。可笑赵丞相自以为是,还当自己能只手遮天,竟敢瞒而不报。 殿下的脾性他最是知晓,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如今捅到了皇帝面前,诸事皆不可徇私,自然要被迫弃子。谢景之不费吹灰之力,借刀杀了荣华宫的幕僚,赵丞相落了个欺君瞒报的罪名,还让赵丞相与殿下祖孙离心,当真是一石三鸟。 “是啊……”慕灵犀不知其中门路,只是结果显而易见,她叹息着说道,“赵丞相只得将自己的学生推了出去,说他未曾禀于自己,侥幸找了个替死鬼。而殿下这边便更是凶险,原本便与赵丞相不甚亲近,如今帝姬与朝中老臣别说结交了,更是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 “这便是君上想要的结果。”叶染衣点头道,“若说玩弄权术,殿下比之谢景之,还差得远。” “叶哥……”慕灵犀怔了怔,殿下最厌恶别人说她不如谁,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殿下知道,是要杀头的。只是如今她犹疑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这番话从他叶染衣口中说出来,那便换了一番意思。 “没什么。”叶染衣回过神来,冲着慕灵犀淡然一笑,“只你我在此,无需担心。”言下之意,这话也只是说给慕灵犀听听,并无他意,更无二心。 慕灵犀明白这是叶哥相信自己,心中一揪,险些就要将真相说与他听。只是好在理智占了上风,她点头温声道:“叶哥,你什么都不用想,如今只管养好身体,若是有什么事,你随时唤我便好。” “所以,我还是不能出去吗?”叶染衣微笑着问道。 第17章 斡旋 “叶哥,你说什么呢……”慕灵犀心中慌乱一瞬,强颜欢笑道。 “外面统共十八个人,四个武学好手,剩下皆是荣华宫禁军。你告诉我,这般阵仗,是要我好好养病?”叶染衣轻笑一声,“慕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有些人恐怕不想让我好过,我又焉能不防?” “这……”慕灵犀僵了僵,她却没能料到,叶哥功力精进如此,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察觉到外面一干人,所报之数也分毫无差。若当真如此……. “哈哈哈哈哈——”一阵朗笑声传来,“叶家的小白脸,老子听说你醒了!若是识相的,就老老实实待着。否则,公主有令,擅离者,杀无赦!”那人站在门外逆光处,只露了个影子,却不难分辨是谁。 此人乃是贺远山亲卫其一,贺煜。既然贺煜在此,那剩下三人也不难猜测。贺铮,贺枫,还有排行最末的贺淙。唯独令他疑惑道是,贺远山竟舍得将这四人留在此处,独自去办他的差事,若非他胜券在握,便是这差事极为机密,连这四人都透露不得…… “贺远山人呢?怎么放心让你看着我?”叶染衣思绪急转,只抱着肩,好整以暇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想走,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想拦我?” “啪——”地一声,房门自外被踹开,鹅毛大雪纷纷吹入,原来不知何时,外面又开始落雪。 “叶染衣!你敢看不起老子?!”果不其然,这贺煜暴躁如雷,一点就着,此时闻言,竟将那门扉踹了下来。若不是其他两人飞速赶来拦着,恐怕要提刀挥过去。 “让叶某瞧得起你,也要有瞧得起的资格才是。”叶染衣不咸不淡地回道。 “唉……”贺铮年长,最是冷静,只听他在外低声道,“叶染衣,不必作甚么口舌之争。你也听到了,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奉的是帝姬殿下的命令。你不与我等为难,我等亦不与你们为难。” “我们?”叶染衣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的关键,转眼看了看一旁的慕灵犀。慕灵犀满面黯然,算是默认。 “贺大人与你也算是多年的交情,若论官职,我等还要叫你一声大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殿下有令,要我等二十人好生看管你,这慕家兄妹,便也是看守者之一。”贺铮叹息一声,“我知道我们打不过你,只不过你要是逃了,他们便要跟着我们一起死。叶染衣,你自诩武功高强,也要掂量掂量轻重,要不要这苦命的兄妹,还有那一众叶家人为你陪葬。” 叶染衣注视着慕灵犀,只瞧见对方咬着唇,脸色苍白,低头不语。 贺铮挥了挥手,叫其余三人各自回到值守所在。飞雪漫天,涌入屋舍,贺铮低头一看,唤了几人来,不久便将那被踹坏的门修缮完备。 “叶哥……”待门外平息,慕灵犀有些不安地说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我知道。”叶染衣点头道,“所以究竟出了什么事,如今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吧?” 慕灵犀犹疑着说道:“方才那贺铮所言非虚,殿下是派了人看着你,是不许你离开这里。” “……具体如何,我也是听兄长说的。殿下不知是听谁说的,知道了你曾在风花节那日去了东宫,便忽然派贺远山去探查你前日行迹。殿下一向信任你,从未留意过这些。谁知这一查,还查出你那夜在妙法寺外抓了一批江湖人,后来又将他们放了,是有意要为江夜来他们遮掩事实。而后殿下派天冬老人与兄长去捉那来去谷的少谷主,叶哥,你是不是去帮忙了?” 叶染衣目光幽幽,注视着慕灵犀道:“你既知道,不必多问。” 慕灵犀叹息道:“唉,兄长后来反应过来,将那几支箭都毁了,只与我说了这件事。可后来贺远山派了人跟踪你,一口咬定那一箭是出自你的手笔。殿下虽然明面上未曾置评,暗地里已经将叶家查了个底朝天。如今我也因着避嫌,被她派来照看你……” 说是照看,不过是用来掣肘他的一步棋罢了。 “那你兄长呢?现下他去做什么了?”叶染衣皱了皱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兄长他……”慕灵犀转头看了看门外,不知为何,忽然脚下一软,一把将叶染衣扑在了床榻上。 “慕姑娘!”叶染衣心神一凛,方要将其推开。 只是慕灵犀却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叶哥,事急从权,我都不在乎什么名声,你也千万莫要纠结……” “因着你被殿下关着,叶家上下都很忧心你。如今叶家状况也不明朗,前日里叶家家主被安了个疑罪,如今尚未定案,不可离京。叶哥,我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么?殿下这是明摆着要用你逼叶家就范啊……” 叶染衣呼吸滞了滞,对方所说他又焉能不察?只是他情愿殿下当时仅仅是一时兴起,如今所为也不过是小惩大诫。从小一起长大,却叫他忘记了对方原来也是永昭的王储,是个喜怒莫测的主儿。 “慕……”叶染衣摇了摇头,方要说什么,慕灵犀立刻捂住他的嘴,悄声说道:“叶哥,你先听我说,现今叶家形势危急,叶家家主早有所料,已经事先在沧州整备了容身之处。若是殿下定要拿他,就只当是弃车保帅,至少要将你与一众叶家后人留下,不能再重蹈当年叶家家主的覆辙!” 叶染衣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只是病了短短数日,竟有这么多周折。重蹈覆辙?父亲的死至今没有着落。叔伯只说是谢京华出游遇刺,正逢叶家仇人寻门,两相较量,父亲伤重不敌。其中细节,仇人为谁,他一概不得而知。如今危机之刻,叔伯果真是知道些内情的。若是如此,他就更不能抛下叔伯不管! “哈哈哈!老子就说那个小娘们怎么这么护着他呢!原来是偷偷爬到人家床上去了!哈哈哈哈哈哈!果然和她爹娘老子一样贱!” “三弟,不得无礼……” “怕它个鸟?!他们已经被殿下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说来那小白脸不也是靠着侍奉殿下上的位?现在殿下玩腻了,就将他丢到这儿了?” “哈哈哈贱人配孬种,也算是天造地设!” 叶染衣耳力极好,自然不会错过那门外的嘲弄声。他面色一冷,眼中闪过杀意,却被苍白着脸的慕灵犀紧紧握着手,叶染衣看了过去,却与她眼底哀求正巧对上。 “叶哥……你对我兄妹有知遇之恩,这点流言,算不得什么…”慕灵犀附在他耳畔,继续悄声说道,“如今形势比你预想的还要糟糕,贺远山那厮还没回来,我去打听过,少则三日,多则七日,只要你有机会离开帝都,届时到了沧州,自有安身立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叶哥,你要想好,机不可失!” 叶染衣叹息一声,低声问道:“你们是要我如何呢?” “你答应了?!”慕灵犀面上惊喜,兄长特意将这说客的苦差事交给自己,方才还在想要如何说服他,谁知这过程竟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慕姑娘,你先说,你们要如何?” 第18章 盈盈 妙音阁一派金迷纸醉之相,沉沦在声色犬马的众人谁也不知,这小小的一扇门后,正酝酿着足以颠覆朝局的谋划。 “姐姐将玉儿请到这儿,为的不只是告诉玉儿,这叶家旧事吧?”落玉朱唇轻翘,“还是说,姐姐实则是某位贵人的暗桩,做这么多,其实是想将玉儿与那位客人一,网,打,尽?” 秋盈盈淡淡说道:“玉儿妹子说笑了,若是要拿你们,方才只需派个人捎信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落玉心中称是,若秋盈盈是暗桩,恐怕自己连房门都出不去,就要被捉了。这秋盈盈之所以要费心阻止她,想来定然是另有缘由。 “瞧我这嘴!”眼见着对方那双秋水瞳静静看着自己,落玉回过神来,蜻蜓点水般拍了拍自个儿的朱唇,巧笑嗔道,“姐姐不妨有话直说,若是不说个明白,玉儿还当姐姐是要来做大恶人呢!” “妹子可别急,眼下不就正要与你说。”秋盈盈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既然妹子已经知晓其中利害,便应当晓得,与那位大人同谋,倘若东窗事发,担得可不仅是藏匿逃犯的罪名,一不小心,就是欺君谋反的大罪,可是要诛九族的。” 落玉闻言,抿了抿唇,状似无奈道:“唉,姐姐说得轻巧,可如今人家找上门来,玉儿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依姐姐看,玉儿该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若是不想牵连妙音阁,那玉儿妹子自当回绝,早日脱身。若是玉儿妹子定要插手这桩事……”秋盈盈有意顿了一顿。 “如何?”落玉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这便急着问道。 “那你也不能去。”秋盈盈忽而正色道,“妹子难道忘了,早先妹子与那位贵人在这儿宴客,是如何被搅了局的?” 落玉心神一凛,目光灼灼:“姐姐是说……” 秋盈盈向屋顶抬了抬眸,意有所指道:“非我非你,有能耐知晓你阁中之事,又能反应如此迅速的,恐怕只有那个人了。” “是玉翩翩!”落玉轻呼道,虽说这帝都三绝艳名在外,可平素谁也不主动与谁亲近,饶是落玉也没想到,这玉翩翩竟是那贺远山的人。 不过这秋盈盈的话,却也不能全信…… “妹子谨言。”秋盈盈淡然提醒道,实则也并未见慌张,“不过据我推测,此时她应当不在妙音阁。” “姐姐何以得知?” 秋盈盈弯了弯唇,这是落玉今夜头一回见她展颜一笑,虽然这笑意稍纵即逝。 “玉翩翩身边豢了一只小狐,平素喜荤,尤其是…生肉。那几日她称病,借着没胃口,将荤膳一并推了去,连带那小狐的口粮也不许送了。其中缘由我虽不知,只是以我对她的了解,这般作派,如今在屋中的那个人,一定不是她玉翩翩。” 三绝之中,属落玉年岁较小,资历比之其他二人,算是略逊一筹。只是她年轻气盛,背后又有贵人扶持,是出了名的娇蛮易嗔,谁也不放在眼里,如今这等微末细节,却还真是她落玉所不能察觉的。 “哟…”落玉强笑一声,美眸一转,“看来…我们的翩翩美人儿不是病了,而是跑了?” “她还会回来的。”秋盈盈扫了她一眼,显然看出对方的小心思,“妹子还是收收心,与其现在去向妈妈揭发,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楼上的那位大人。” 落玉心念一转,想来也是。玉翩翩不在,恰恰是动手的好机会。若是她在,今晚别说那慕小楼,就连自己也要上那大牢走一遭。 “姐姐教训得是。”落玉服了服身子,“还望姐姐指点。” 秋盈盈叹息一声,忽然盯着落玉说道:“我知道妹子你本家姓白。可惜家道中落,令尊受人诬陷,无奈落了个抄家问斩的下场。妹子跟着远房姑母,辗转流落到了这帝都所在。不巧姑母病逝,妹子身无分文,为了安葬她,无奈之下,一张身契将自己卖到了妙音阁。” “姐姐说笑了……”落玉心头颤颤,这经年往事被重提,当真历历在目。 “妹子刚进这妙音阁之时,除却这琴技,也无甚圈点。只不过有位神秘的金主,出手阔绰。每逢上元夺魁之时,总能借着那一箱箱真金白银,将妈妈哄得心花怒放。俗话说奇货可居,久而久之,这三绝之位,便有了妹妹你的位置。” 落玉手心生了汗,那平素万分爱惜的指节此时却被攥的发白。 “你看,只需稍加留意,这些便不难查。虽说我还不知那背后的主顾究竟是谁,妹子究竟想怎么帮那位大人,只是现在看来,也不算难猜。”此时此刻,秋盈盈那如同空谷莺啼的嗓音却显得分外可怖,令落玉打心底里觉得她深不可测。 她的感觉果然没错,从第一眼开始,她就不喜欢为世人称道,淡若幽菊,与世无争的女人。 “嗨哟……姐姐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落玉强颜欢笑道,“那些个杂役啊,平日里赏钱拿的不少,净做些吃里扒外的事!等回头妹妹定要好生教训他们一番,叫他们长长记性!” 秋盈盈不疾不徐地说出一个事实:“不必了。那位贵人来访之后,早年那些个杂役,老婢,在几日之内全部失踪。妈妈说,有人替他们赎了身,连夜将他们买走。我能知道的,他们也能。” “玉儿妹子,你还不明白么?在那些贵人眼中,你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 落玉默然,不置可否。虽说在这妙音阁中提什么清白之身,听上去有些可笑。但只有落玉知道,她说的“清白”,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不待对方有所思考,秋盈盈又丢出一记惊雷。 “若是妹子有心要救人,那便信姐姐一回,可好?” 第19章 歌诀 “二位这是……”慕小楼看着面前的二美,不由握紧双拳,此时十万火急,虽有艳福在侧,他却也没什么心思顾及。 “慕公子。”慕小楼还未开口,对面那有些面生的女子却抢先俯了俯身子,“我是秋盈盈。” 慕小楼一怔,这女子,穿着打扮清丽脱俗,行事作风爽利干净,却好似这等风尘烟花地之中的一朵奇葩。 原来她就是秋盈盈。 “既然如此,那便长话短说吧。”落玉在旁,也不愁如何引荐,直入正题道,“慕公子,这桩事我应下了,不过条件便是,这桩事须得秋姐姐全权准备。” “这……”慕小楼一时摸不着头脑,“秋姑娘如何…” 秋盈盈浅浅一笑,侧首瞥见桌上杯盏,遂细细斟了三杯茶。只见她玉手一挑,便将一杯递了出去,正对着慕小楼。 “慕公子,旁的事情有些复杂,三言两语也是枉然。您只需记得,兹事体大,若想救人,只玉儿妹子一人是行不通的。” 这秋盈盈言行虽无不谦顺,可神色话音却不卑不亢,即便知道自己是谁,所为何事,却也面不改色,丝毫不惧。 当真是个妙人。 慕小楼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接过茶盏。 “说起来…玉儿妹子也是点头了的,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玉儿妹子么?” 秋盈盈转而捧起茶盏递给落玉,后者接过,却有些受宠若惊。只是听她说这话之时,落玉却正瞧见秋盈盈冲她眨了眨眼睛。此时她才方知,这女子确是妙音阁的花魁之首,是名动京城的盈盈姑娘。 慕小楼握着茶盏,犹豫道:“既然秋姑娘愿意仗义相助,在下自然十分感激。也并非是信不过,只是秋姑娘方才也说了,兹事体大,事关我们所有人的安危,在下总该知道秋姑娘究竟做何打算吧?” “这是自然。”秋盈盈颔首道,“其实不难,只需借玉儿妹子的一双手便足矣。” “什么?!你方才明明不是……”落玉以为她当真惦记上了自己的手,顿时花容失色,险些叫手中杯盏落了地。只是秋盈盈眼疾手快,将其凌空截了回来。 慕小楼眼尖些,自然看出这一探一接,行云流水的本事,若没些功夫傍身,定然办不到。 看来这妙音阁真是藏龙卧虎,大有千秋。 秋盈盈将茶盏施施然递了回去:“玉儿妹子莫急,待我细细说来……” …… 半盏茶后,秋盈盈看着两人满面思索,自是意料之中。只见她将有些温凉的清茶一饮而尽,状似饮酒般将杯盏凌空倒下,不剩一滴。 “两位,我的计划便是如此。如今我以茶代酒,就用永昭的规矩,与两位立约。”她神色自若,仿佛在谈论的并非掉脑袋的大事。 “好!”落玉左右一看,率先将手中茶水饮尽,一如秋盈盈般示意一番说道,“依我看,秋姐姐这计划天衣无缝,比玉儿方才的主意要周全多了!” 秋盈盈颔首致意,却也没什么多余的神色。慕小楼思量再三,盯着秋盈盈问道: “恕在下无礼,在下还有一惑。” “慕公子但说无妨。”秋盈盈大方点头道。 慕小楼沉声问道:“秋姑娘应当与叶家毫无瓜葛,为何此番愿意舍身相救呢?” “——秋姑娘在这个计划中,又肩负着什么角色呢?或者说秋姑娘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摘星楼?十恶司?万寿宫?她究竟来自何方势力?又在为什么人办事? “慕公子多虑了。”秋盈盈预料之中地笑了笑,摇头道,“我不为任何人。” 慕小楼与落玉闻言皆是一愣。 秋盈盈信步行至窗边,将其左右推开,窗外北风呼啸,雪飞霜天。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秋姑娘,在下还是不太明白……”慕小楼方欲追上一步,却恍然发觉此时此刻,这名为秋盈盈的女子,竟好似与他们相隔了万重山。 这一异样感,令他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原地。 那秋盈盈却也不畏寒,轻握杯盏,倚栏望夜,朱唇轻启: “…君不见青青河畔草,秋死严霜春满道。 又不见天边日,薄暮入虞泉,晓来复更出…” 这声音极尽清冽,令识得秋盈盈的人几乎一瞬便认出了她。暖阁之下人头攒动,有人在风雪中艰难地眯着眼,冲旁人指着那可望而不可及的轩窗红栏。 “哎!看啊看啊!是盈盈姑娘唱曲儿了!” “今儿日子也不对啊?” “嗐!你管人家!人家心情好,想唱个曲儿怎么了?不爱听站远点,别挡着大爷看美人儿!” “盈盈姑娘!盈盈姑娘!” 秋盈盈并未理会旁人,只是顿了一顿,将手中杯盏遥遥举起,正迎着飞雪长风。 “…匆匆年光不相待,桑海由来有迁改。 人生荏苒百年间,世上谁能驻光彩。 秦皇汉武希长生,区区烟雾求蓬瀛。 骊山茂陵皆蔓,悠悠千载空含情。 荣枯自有主,富贵不可求。 正值百花飞似雪,如休不饮令心忧……” 一曲唱罢,人声鼎沸,众人不顾风雪,皆在下面拍手叫好。妙人再一回眸,那暖阁中的两人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两只见了底的茶盏。 “客人走好。” 她双唇微翕,却不知在对谁说话。 第20章 风雪 慕小楼踏着轻功,穿梭于风雪之中。 风如同刀子划过脸庞,让他想起那把名叫“贪刃”的刀,只是今次此行,却不是去打架的。 他转过街角,左右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尾随者,遂身形一闪,挑帘进了一间屋舍之中。屋舍灯火长明,暖炉生香,一身着粗布简装的女子正坐在床榻边,手中摆弄着什么。 “下雪了,方才还想着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慕小楼笑着问道,“这么暖和,看来是不用了?” 屋中的人似乎被惊了一惊,正要添置的茶砖“啪嗒”一声断裂,就这样坠入炉中,化作点点炉灰。 “啊呀——”她惊呼一声,却适时地掩唇,见到是慕小楼,竟连壶中沸水也不顾了,就这样直愣愣地将要下跪。 “小容见过大人。” “切莫多礼。”慕小楼连忙将其托起,转而将茶壶挪到了一旁,“都说了,此处已经不是皇宫,不必循着宫里的规矩了。” “是……”小容咬了咬唇,坐了回去,目光却无所适从。 “这是在做什么?”相顾无言,慕小楼只得率先开口问道。 小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方才将他们哄睡,这会儿睡不着,练练手。” 慕小楼目光掠过一帘之隔正酣眠的男孩与女孩,点了点头:“让你们姊妹在此受委屈了。” “千万别这么说…您肯帮我们,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小容闻言转身,重新取了一块茶砖,小心翼翼地敲下一小块,又添水细点,最后吹了吹,将茶盏送入慕小楼的手中。 “慕…慕大哥,你尝尝看?” 烛火将她的面容衬得有些红。 慕小楼怔了怔,接过茶盏,清香扑鼻:“没有打扰你歇息吧?” 小容拢了拢耳边青丝:“怎会?” “很香。”慕小楼一介武夫,自然不懂茶中的门道。只是这小容有着一手家传的烹茶手艺,想来定是不俗。 “那就好。”小容的面上满是宽慰,眼中晶晶亮亮。 慕小楼也跟着笑了笑说道:“小容,三日之后,我就送你们离开帝都,可好?” 小容神色有一瞬的慌乱:“怎么…突然这么急?” “你不是想离开这里么?”慕小楼愣了愣。 “是......”小容低下头,嗫嚅着说道,“慕大哥...会和我们一起走么?” 只是这问题,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慕小楼失笑着摇头:“我在此间还有些事,日后若是有缘,一定还会相见的。” “哦......”小容垂首看着粗布裙摆,那里因着她指节用力而有些褶皱,只是这一切却因着灯火昏黄,并未被眼前人察觉。 又或者说,正与她说话的这人,心思却根本不在这里。 “慕大哥。”小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问道,“前两日溯儿说晚上总是做噩梦,我便偷偷跑去求了几道符。慕大哥常年与刀剑相伴,难免有个损伤。不若也戴上一道,也好去去晦气?” “还是不了......”慕小楼看着对方手上繁复精美的流苏坠子,心中哑然,他向来不信这些,倒是灵犀总爱捣鼓些小玩意。退一万步讲,若当真有什么,这小小平安符,又能替他挡下什么呢? “大哥哥,你就收下吧,这是我姐姐排了许久的队才求到的,很灵验的。”一道声音在帘后响起,不知何时那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探出半个身子,正偷偷打量着他二人。 小容忽而背过身去,红着脸轻声叱问孩子。只是话都说到这份上,慕小楼也不得不将其收下。看着眼前姐弟轻声私语的模样,他心中有些不安。此行耽搁得有些久,不知灵犀那边怎么样了。心系妹妹安危,他这便匆匆与二人辞别。 一挑帘,屋外又是风雪迎面。 “慕大哥!”小容在其后,急欲追出来。 那“三日之后”的话音还飘散在风中,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 密室昏暗,少女双目紧闭,衣衫不整,满身伤疤,无力地跌坐在石柱旁。 她那细瘦如柴的手腕被一根铁链束着,看得出困住她的人有心替她清理了伤口与衣物,使她不至于太过狼狈。只是衣摆上的碎布却无疑昭示,她在此处过得并不平和。 “绿酎!醒醒!”来人闪身上前,握住那凹凸不平的手腕,想试着帮她挣脱,谁知那锁链太过沉重,反倒让少女挣扎起来。 “凌霄......哥哥?”她这么一动,衣衫散落下来,脖颈处瘀青密布,可她却只想着缩回角落。尤其是辨认出来人之后,这一念头便愈演愈烈。 “是我,绿酎,你怎么……”凌霄应下,方想替她寻找脱身之法,谁知手中细腕猛地一颤,竟要将他甩脱。 “别看…不要看!求你了!凌霄哥哥!”绿酎尖叫着抽回手,那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叮咚作响,一旁昏迷的宫女有些不安地动了动,眼看着就要醒来。凌霄眼疾手快地点了两人的穴道,环顾四周,发觉此处四壁严丝合缝,无风无光,若不是入口处透入月光,恐怕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好,我不看。绿酎,你先冷静一下……”凌霄温声应道,缓慢地退了退。 感知来人的呼吸声远了些,绿酎才稍稍放松下来,瑟瑟发抖地伸手在地上摸索,半晌,终于摸到了一块碎布,将其覆在了脸上。 “绿酎!你的眼睛?!”凌霄想起方才看见的对方的双眼,心中一惊。 “……如你所见,凌霄哥哥。”绿酎深吸了一口气,沙哑破碎的声音,好似低诉着一个既定的事实,“我的眼睛好像坏了……” “怎会……”凌霄目光凝重,无声地打量着对方的身体。许久不见这孩子的音讯,他本已经对这一状况有所预料。只是如何也没想到…… 她会和“药”染上关系。 ——这让他该如何与姑娘交代呢? “凌霄哥哥,你快走吧,不要再管我了。”绿酎神色恹恹,脸上已经没有什么生气。 “又说浑话。”凌霄轻叱一声,再不犹豫,一刀劈在了铁链上。“啪——”地一声,火光四溅,只是一时也没能斩断这铁链,他只得挥刀再次尝试。 “凌霄哥哥。”绿酎一只手被吊着,另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只消一眼,凌霄便知道她这只手已经废了。绿酎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这链子是我让他们捆的。” 凌霄动作猛然停下,转头看向绿酎:“什么意思?” 绿酎一字一句地说道:“凌霄哥哥,我已经没救了。你不要再为我费心了,也别再来找我了。这里很危险,快走!” 凌霄方欲说些什么,只是密室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慕灵犀回来了。 第21章 互利 “谁?!” 慕灵犀袖中掠出两道白绫,看着这被挪动的柜子,几乎在一瞬间就察觉了屋中有生人。 凌霄侧身躲于密室暗处,自然不会主动回答她。只是慕灵犀却也不急着进这密室——横竖密室只有一道出口,只消在这儿守株待兔,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自己走出来。 “不回答,那就一直待在里面吧。”慕灵犀冷声喝道,却也不敢冲屋外声张。横竖自己是偷藏了人的,若是被殿下知道,恐怕要坏了叶哥与兄长的大事。 凌霄却也不敢暴露身份,一来他不确定慕灵犀会如何应对,二来此番潜入皇宫乃是单枪匹马,并未禀告白王殿下,算是擅自行动。若是一个不小心被识破,恐怕又要给远在白州的殿下添一笔大麻烦。 无巧不成书,两人恰恰想到了一块,于是僵持在这里。直到自绿酎口中传来的一道痛苦低吟,将这一局面打破。 “药......给我药......” “小容,你...你还好么?”慕灵犀听到这一声音,条件反射般转身去架上寻找药瓶,而凌霄也趁对方转身松懈之际,一刀劈开锁链,拉起绿酎的胳膊,就要将她带走。 “放开我!”却不知绿酎哪里来的力气,竟能一把将凌霄甩出几丈之远,反手握着链条一甩。那链条顺着惯性堪堪划过凌霄额顶,险些就要令他脑花四溅。 “你......”凌霄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下一道铁链已经应声而至。密室空间本就狭小,眼见着那链子就要夺了他的性命,腰上忽然卷来一道白绫,将其用力一带,顺势带出了入口。 “砰!”地一声,凌霄被白绫丢到了地上,同一时间,药瓶顺着另一道白绫被送了进去,“咔嚓”一声碎在地上,药香四溢。这药香一出,绿酎自然不再与旁人为难,如同一条饲犬一般伏在地上寻找气味的来源。慕灵犀寻着机会,堪堪将机关掩上,只留失控的绿酎在其中作癫狂态。 万籁俱寂,屋中两人皆是一身冷汗,面面相觑。 慕小楼方一推门,便看到这番光景。 “怎么回事?”他眉头一拧,率先走到慕灵犀身前,所幸她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反倒是这身着夜行服的人,满身尘土,好不狼狈。 “哥,你可要看住他,他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慕灵犀气喘吁吁,方才一心多用,她一时间也有些没能缓过来。再一抬袖,那人竟能解了她手上的白绫缠缚,倒是个身手灵活的。 慕小楼眸光暗了暗,沉声问道:“阁下何人?所谓何事?” 他一面说着,手中长剑已经举起,虽说在这方寸之隅施展不开,只是事关重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秘密泄露出去。 即便是杀了他。 “救人。”凌霄刻意压了压嗓音,他与慕小楼打过照面,若不是今夜昏暗,恐怕即便是黑纱覆面,对方也一样能认出来。 “哦?”慕小楼心中松了一口气,虽说与他所想八九不离十,只是面上还须装装样子,“你......认识她?” 凌霄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慕灵犀与慕小楼对视一眼,两人暗忖片刻,皆将兵器放下。如今他们孤立无援,多个帮手,便是多一份生路。 “阁下既然能在这皇宫里来去自如,想必也是大有来头。只是现今她伤势未愈,想将她带走,恐怕还要费些心思。”慕小楼心绪纷纭,若是能出这皇宫,还须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在外接应,而这个人必须与此事无关,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暗中准备。 若他只为救人而来,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她怎么了?”凌霄哑着嗓子问道。 “恐怕是染上了不该染的东西......状况似乎不太好......”慕小楼斟酌着说道,“偶尔会有这般失心之症,须得一直服药压制。” “既然如此,我带她走。”既然已经确认了绿酎的状况,便不能容她再留在这危机四伏的皇宫之中。 “如今皇宫层层守备,并非阁下想得那么容易。”慕小楼率先不赞同地摇头道,“单说这荣华宫,就有禁军一千,其中还有不少武学好手。阁下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我兄妹二人不拦你,你又如何带她离开?” “那依你之见?”凌霄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意。 慕小楼颔首道:“阁下果然聪慧。三日,三日后子时三刻,阁下备好人马,在西华门外接应,到时在下自会将她安然无恙地送出来。” “哥!”慕灵犀在一旁惊呼,却被慕小楼抬手制止。 “无妨,告诉他也没什么。若是真想救人,本就该坦诚相待。” “好吧......”慕灵犀心中隐忧,只是兄长如此说,她也只能听候吩咐。 慕小楼转过脸看着凌霄道:“阁下如何打算?是今夜定要冒这个险,还是愿意信在下一回?” 凌霄目光一冷。以他对慕小楼的了解,他没有必要信对方。只是他说的也没错,若是今夜硬将人带走,恐怕非死即伤。 “好。”思忖半晌,凌霄抬起手掌道,“那就击掌为誓,若三日后你没有兑现承诺......所惧之事,皆会在她身上一一应验。” 他目光赫然射向慕灵犀,后者身子一颤,不由退了一退。 “我妹妹与此事无关。”慕小楼迎上凌霄的目光,抬掌与对方相击,“若在下食言,万箭穿心,不得好死。这样,阁下该满意了?” “哥......”慕灵犀闻言,不禁扯了扯慕小楼的衣袖,满眼担忧。 “没事的。”慕小楼温声笑了笑。 凌霄冷哼一声,向后退了几步,纵身跃出屋子。 两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各怀心思。 “就这么让他走了?”慕灵犀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小姑娘还在这儿,他不会耍什么花样的,于他也没有好处。”慕小楼却十分笃定,将窗子关上,风雪声止。 “好吧......”慕灵犀叹了一口气,忽然转而说道,“哥,叶哥说,他只有一个‘请求’。” “你是说,叶哥他答应了?”慕小楼面上一松,这倒是今夜以来听到的第二个喜讯了。就怕他们筹谋万千,最终没能说服叶染衣,那可真是...... “是......只是他还有一桩事要做。”慕灵犀却不似慕小楼轻松,只叹息一声,愁绪纷纷。 “什么事?”慕小楼有些不明所以,只要能离开这里,还有何事为难? “——临走之前,他想见殿下一面。” 第22章 梦幻泡影 “......南音湖,扶桑刺客,已尽毙。查。” “......叶染衣,怪疾,疑蛊。查。” “......柳书生,慧海之案元凶。录。” “......祁川,无心教现,疑法王。传。” “......已与爱刃会,待命。” “......绿酎行踪。查。” 长长短短的字条被平铺在桌上,每一张都是娟秀小篆,若是忽略其中那坚冷如冰的语气,倒是赏心悦目。 “唉......” 屋中之人托着雪腮,发出第一百零七次叹息。她那圆溜溜的眼珠子左右一看,发现蓝衣青年坐在案前,兀自奋笔疾书,而抱着剑的青年一身雪白,坐在石阶上,兀自出神。 “......唉——”她噎了噎,终于,发出第一百零八次叹息。 “别叹气了。”那石阶上坐着的青年终于无奈回头,制止了她这一行径,“我们都急,现在急也没用。好梦雨,你就老老实实地待着,说不定明天姑娘的鸽子就飞来送信了呢?” ——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今天鸽子还是没来。 梦雨撇了撇嘴,只是斜睨了他一眼,却连与他争辩的心情都消了。 “你看我也没用...我又不是鸽子,不能一日千里,更不能飞到姑娘身边替你看看她......”灵风无辜摊手,显然这般对话已经在两人之间重复了许多遍。 “你......”梦雨伸手指了指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最终只得化作一声叹息。 “唉......” 灵风挠了挠头,冲她咧嘴一笑,暗自向着凌霄的方向努了努嘴。梦雨眨了眨眼,似是在征询。灵风重重点头,梦雨似是受到鼓励,一蹦一跳地晃到那案前的青年面前。 “唔......凌霄,写了这么久,你累不累呀?”梦雨弯着唇,左右打量着对方,“渴不渴?饿不饿?” “有事便说。”凌霄手中不停,那墨迹顺着草纸纷纷划过,一张张文牒被整理,批阅,最后流向各自要去的情报网络之中。 “那个......”梦雨戳着手指,状似无意地问道,“前段时间你不是说要去找小绿儿,找到了么?” “啪嗒——”一滴浓墨在纸上晕开,险些毁了这辛苦写就的一张文牒。 凌霄不着痕迹地将其撤去,在砚台蘸了蘸毫笔,沉声问道:“你很闲?” “没有没有没有......”梦雨连忙摆手,如今这闲散日子过得舒服,若当真被他安排了什么四处送信的活计,那可要跑断腿。 “那件事我自有安排。”凌霄想了想,转身从案上的字条堆中取出两张,方欲开口,梦雨吓得一跳三尺。 “我不送信,我不送信......” 凌霄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屋外的灵风见状,也跟着走了进来。 “要我们做什么?” 凌霄将字条递给两人道:“眼下正巧有几桩疑事,需要你们二人查一查,查明之后先交予我。” 灵风接过,垂首看了看:“这不是姑娘写的么?” 凌霄点头:“是她写的。” “那......”那还有什么查的?难不成是字条的内容?这信中所说的事情,不是早就该查过一道了? 灵风与梦雨对视一眼,眼中俱是茫然。 “是姑娘写的,但是墨错了,纸也不对。”凌霄背着手,眸色深深,“若是一张也就罢了。这么多张,竟都是同一种墨,同一种纸......” “——你们去查,一人顺着墨查,一人顺着纸查,务必尽快查出分晓。” “是!”遇上正事,两人领命,对视一眼,这便快速离去。 “唉......”凌霄叹息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枚银哨,一阵尖锐短促的鸣声,一只飞鸟扑簌着翅膀从窗外飞了进来。 凌霄抚了抚案上信纸,思索片刻,终于提笔写道: “殿下,展信安......” ...... “小清,你说…该给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女人那灵巧的玉手覆上小腹。她本是十分清瘦,即便是身怀六甲,却也只能看到隐约弧线。 “别这么叫我!和女人名字似的……”他别过头,状似恼火。谁知这火气还没发泄出来,一旁的男人朝他脑袋上猛地呼了一巴掌。 “怎么和你师娘说话呢?!” “——你少管我!” 他捂着头回瞪,像个因受伤而愤怒的小兽。 “小清,这件衣服是不是不合身了?”女人并未因为师徒俩的争执而动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身上的衣衫。谁也没留意到,方才躲避男人责打之时,他一抬胳膊,竟不小心将袖子挣破了。 “呵呵...是师娘没算好,谁想到咱们小清长身子长得这么快......和门口的桑树似的!”女人那双温凉的手探来,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拽,便替他将那外袍脱去,“来,师娘替你改改——” “师娘...我——”他心中有些赧然,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男人忽然摸了摸鼻子,酸溜溜地说道,“最近我也长身子,要不......” 女人笑着白了男人一眼,低声嗔道:“你啊......一边去!” “哈哈哈哈哈——” 看见如此光景,他竟发自内心地笑了,自梅家破落,他鲜少有笑得如此开怀之时。 “嘿!你个小兔崽子!敢笑话师父我了?!看招!”男人自然不允他笑话到自己头上,当即一扇递来,那扇子轻轻飘飘,却虚无不定,若即若离,叫他左右难逃男人的魔爪。 “啪!”地一声,男人一扇招呼到他头上,将他额前拍出一道红痕,疼是必然的,只是也没有那么疼,倒是不服气居多—— “以大欺小!你以大欺小!”他指着男人嚷道,“哪有这样欺负徒弟的师父?!” “噗嗤!”女人在榻上坐着,忽然掩唇而笑,那笑容如梨花映雪,宛若春风,吹散了即将到来的离愁。 屋子中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竟都不由地看痴了。 “诶?!”谁知女人笑了一半,却戛然而止。她素手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惊呼道,“他踢我!” “谁?”男人顿时分外紧张,左右张望。 “宝宝刚才踢了我一脚!” “真的?!让我看看......”男人敛了笑容,一副十分高深莫测的表情,贴在了女人的小腹上,“哈哈哈哈哈!真的啊!” 他头一回见到师父如此笑,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初为人父的笑。虽说他一向觉得这个男人长得不算英俊,师娘跟了他,简直算是“屈就”,只是这一刻,两人面上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 他降生之前,有谁曾怀着这样的期许么? 他忽然头痛欲裂—— 第23章 如露如电 “梅晏清!你姓梅!你怎么能不恨?!” “你本也能拥有这些,是他们毁了这一切!” “你要恨!你要向他们讨回梅家应得的一切!” ——是谁在说话? “你看看他们,凭什么他们笑得这么开心,凭什么只有你像个局外人?!他们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你!你只是他们一时兴起收养的玩物!” “......你看看那个小丫头。她的到来,如此轻易就能夺走你曾经拥有的一切!” “——从没有人在意过你!” “......你不信?那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哼哼......如今正是荒年,他们饿了,你也饿了,你去抢些吃的给他们,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他记得,只为了几个包子,男人暴怒的脸,大雨,泥泞,鲜血,还有婴孩的啼哭......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山岗,发现那茅草屋早已一片狼藉,人去楼空。 他跪在泥浆里,高热不止,险些丧了命。 “......你看...你现在多像一条丧家犬?哈哈哈哈哈哈!” “梅晏清!你记住,你姓梅!” “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梅家的宿命!哈哈哈哈哈哈!” 他听着这声音,不知为何,心中一片寂然。周遭渐渐有迷雾涌来,置身其中,他险些忘记自己是谁,为何在此。 满目朦胧,正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振聋发聩的喝声。 “阿弥陀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施主,还不醒?” ...... 曾不悔看着般若紫阳眼中淌出血色的泪,一时间惊愕不已。 “和尚,你......”他方想上前关心,谁知旁人却比他的话音更快,待他定睛之时,那手中的扇子已经抵在了般若紫阳的额前。 “你做了什么?!”梅晏清阴恻恻地问道。 般若紫阳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以袖拂面,将脸上可怖的血泪拭去。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想起些什么?”他却不答反问。 “......我为何要告诉你?!”梅晏清将扇顶向前推了推,以示威胁,“我且问你,方才趁我入梦,在梦境中试图操控我的人,是不是你?!” “嘿...我说你这人,也忒不讲道理!”曾不悔在旁听得怒火中烧,“人家好心帮你,你怎的血口喷人?!” 梅晏清冷笑一声:“哼?帮我?各取所需罢了,少在这儿装清高!” “你!”曾不悔哪里忍得了这三言两语的挑衅,当即亮出武器,一时之间两人剑拔弩张,只有般若紫阳面不改色地看着两人。 “和尚!你倒是说句话啊!”曾不悔见般若紫阳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还当是自己多管闲事,顿时急声问道。 “两位施主且慢。”般若紫阳沉吟片刻说道,“曾施主,你将兵器放下吧。这位梅施主是不会伤害小僧的。” 曾不悔见他信誓旦旦的模样,只得恨恨作罢,心中暗道若非见他伤着,一时恻隐,怎会做了这狗拿耗子的营生?下回决计不替他出头了...... 般若紫阳转而面向梅晏清,竖起手掌说道:“阿弥陀佛。梅施主,如今看来,小僧确认此术与小僧所学同根一源。只是那施术之人本领高强,以小僧如今的修为,还不能完全替梅施主解开。” 梅晏清嗤笑道:“呵...说了半天,就是你技不如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在你这儿浪费时间了,就此别过!” “阿弥陀佛。梅施主慢走......”般若紫阳打了个佛偈,缓缓躬身。 梅晏清再没心情与之纠缠,话不投机半句多,此番便踏着轻功,三两步便不见踪影。 “诶,就让他这么走了?!”曾不悔在一旁,看得有些发愣。 “呵呵......方才不是说了,各取所需。”般若紫阳神秘一笑,“更何况,小僧只是有所隐瞒。那位施主的失忆之症,并非完全没好。” “好你个和尚,亏我还替你说话,原来你连我也骗了进去!”曾不悔不满地嚷道。 “曾施主见谅,小僧也只是权宜之计。”般若紫阳倒是说得坦荡,“小僧技不如人却是真事。虽说这病症有所缓解,但小僧也难保他不会因此再患上疯症。若他狂性大发,将我二人都杀了,那曾施主便不能‘功德圆满’了。” 曾不悔冷嘲道:“嘁,什么功德不功德的!小爷怕他不成!?” “曾施主自然武功高强,本事过人。”般若紫阳笑吟吟地宽慰道,“只不过眼下已经没必要与他起争执了。” 曾不悔恍然大悟道:“哦——你这和尚!其实你已经知道该去找谁了吧?” “是也。”般若紫阳点了点头,“方才在那位施主的梦中,小僧已经得知了施术之人的身份。之所以会受伤,也是因着这术法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伤及心脉。” “你还是受伤了?”曾不悔闻言,面上有些紧张。 “小伤无碍。”般若紫阳正色道,“曾施主,你可听闻......青冥殿?” “嘶......青冥殿?”曾不悔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没听说过。” “那......青冥法王呢?” 曾不悔一个激灵,面色古怪地看着般若紫阳道:“你确定...是法王?” “是也。”般若紫阳点头。 “若说法王,小爷倒是有些头绪。”曾不悔皱着眉,犹豫道,“你想要找他,却是远了些。” 般若紫阳笑道:“无妨,总比没有线索要好。” 曾不悔见状,只得答道:“天雪山,无心教。不知道你说的法王,是不是那位......” “是或不是,看看便知。”般若紫阳颔首道,“曾施主,临行前,你我还须解决这闽安城的一桩麻烦。” “什么麻烦?” 般若紫阳思忖片刻,低声问道:“曾施主可还记得......池中物?” 第24章 山与云 “日日来寻坡上梅, 枯槎忽见一枝开。 广寒宫里长生药, 医得冰魂雪魄回......” 潇潇山雨后,伊人口中振振有词,正独坐于屋檐之上。素白色的裙摆飘飘荡荡,那握着蒲扇的婢女无声前来,只得仰面,却正瞧见她出神的模样。 ——想来这位来去谷的少谷主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会儿定然是又在琢磨什么药方子了...... “赵姑娘,那副药已经煎了两个时辰。您要看看么?”婢女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生怕怠慢了这位“贵客”。 “哦......”赵青木蓦然回神,从屋顶利落地跃下,“好,我去看一眼。” 方子没错,火候没错,服药的时机也没错...... 脉象无异,为什么还不醒呢? 赵青木看着药盅,有些怔然。 “赵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对?”那婢女在一旁察言观色,看见赵青木半晌不语,只得硬着头皮问道。 “哦...你说这个啊,挺好的!辛苦你在这儿替我看着了!”赵青木和气一笑,反而让这婢女受宠若惊,连忙躬身惶恐地说着“不敢”。 赵青木有些无奈,只得吩咐她先退下。这问剑山庄的仆役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古板殷勤,对她十分客气,她赵青木本也不是受人伺候的命,如今被三五成群的仆役嘘寒问暖,整日小心翼翼,连带着都不好意思开口打听更多。 “唉......一个两个,都喝药......”赵青木看着灶上规规矩矩置着的三个药盅,茫茫然叹了一口气,“怎么本姑娘就不病一场呢?难道本姑娘天生就是照顾人的命?” 那两个人自不必说。单说这石溪,好巧不巧,那日之后便忽然昏倒,而后一病不起。替他诊了脉,竟是惊吓过度,恐慌所致...... ——赵青木每每想起,便觉好气又好笑。这么个金贵无比的大少爷,那石家人究竟如何作想,竟也放心让他闯荡江湖!? 将婢女遣去,她这一番牢骚自然无人回应。 “罢了罢了......能者多劳!” 寻思无果,她只得如此自我安慰般地端起药盅,细细察看。 半晌,她忽然取出怀中银针,在手指上轻轻一扎。 “啪嗒”一声,血珠顺着指尖坠入药盅。 “这样兴许就成啦!” 她眉心一展,笑逐颜开。 ...... 花影绰绰,天光一白。 “景明你可知,何谓道?” 老人端坐在槐树下,闭目问道。 他规规矩矩躬身道:“老君曾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故而所谓道者,无形无相,无色无臭,无形而不可名。” “好一个‘无形而不可名。’”老人舒了一口气,轻叹道,“那是老庄的道,不是你的道。” “我的......道?”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师父曾教导徒儿,明德忠恕,拙诚若阙,中庸调和,是谓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比之孔圣人,你还差得远!”老人摇了摇头,面上显出些疲色,“景明,你曾与你师妹说,所谓剑心,便是剑客拔剑的理由。” “如今为师想问问你,何谓剑心?” “这......”他呆了一呆,在与小湄下山之前,二人也曾说及此事。只是彼时少年心性,皆未曾想到,这一番争辩,却再没了后文。 “恕徒儿愚钝,徒儿不知。” “怎么?今时今日,却不同于彼时彼日了么?”老人且说且睁眼,那双深邃寂然的老眸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叫他心底没由来地颤了颤。 “彼时徒儿无知,好高骛远,想入非非。此番下山,才知人心难测,世事无常。徒儿无知无畏,致使师妹受伤受挫,弃剑而去。今时今日,徒儿不敢说有剑心。” 老人望着他,面上如古井无波,只消一眼,他仿佛已经被洞穿心中所想。 “师父...我......” 老人忽然笑了。 “景明,你看这满树槐花,风吹花落,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 他有些恍惚,恰如彼时彼刻,师父曾问过小湄同样的问题。当时知道寻常,如今却物是人非,师父又将这问题抛还给他。 “是风,风吹槐花落......”他不由地脱口而出,可随即一深思,却又犹豫起来,“不对......是花,花期有时,万法自然,即便没有风,花谢之时亦会衰败......” 一时之间,他却也拿不准答案究竟是什么。 老人笑而不语。 “景明,你师妹.......”老人徒然张着嘴,却不闻话音。他心中惶惶然,只觉看树下老人一如雾里看花,怎么都看不分明。 槐花纷纷落下,花香缥缈,天光迷蒙。 “喂!呆子?醒醒啦!” “——顾见春!” 顾见春倏忽一惊,睁开双眼,眼前分明是赵青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抬头望去,正瞧见她背后支着一把青花纸伞。伞外正是烟雨纷纷,丝丝彻骨。 赵青木伸手拍拍顾见春的脸,她指尖微凉,令他醒了醒神。 “做什么美梦呢?喊你都喊不醒,吓我一跳!”只见赵青木舒了一口气,“再不醒,本姑娘还以为自己的药方子出了什么差错呢!” “药方......”顾见春恍惚片刻,想起自醒来后,便一直喝着药,实则他已经没什么不适,只是赵青木却说,喝药须得遵医嘱,绝非病人自个儿能决定。 “让你担心了。”顾见春揉了揉额角,这才发觉衣襟已经尽数浸湿。 “我见你不在屋中,就猜你在这儿了。”赵青木探头看了看树上,却没看出什么不对,有些不满道,“喂,你一个人坐在树下干什么?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一面喝着药,一面在这儿淋雨。” 顾见春苦笑道:“方才还未曾下雨。” 赵青木怒极反笑道:“是是是,你说的有理。方才没下雨,现在下雨了。所以呢?可以回去了么?顾——大——侠———” 赵青木故作拿腔拿调的架势,本想逗他,却仿佛拳打棉花,一番嘲弄有去无还。 “好。”顾见春点点头,撑起身子,方想运功将身上水汽蒸干,却发觉提不起半点劲力。 他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内功全失,如今已与寻常人无异。 “怎么啦?不舒服么?”赵青木见他面色有异,也跟着紧张起来。 “没什么。”顾见春摇了摇头,一抬眼,便见赵青木那一身素衣上亦是一片水渍,“你怎么也将衣服淋湿了?” “亏你还记得关心本姑娘。”赵青木闻言,眉开眼笑道,“大夫的事,病人少管!” 她才不会告诉这呆子,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她不晓得这呆子一时脑热,又躲在哪儿发梦。方才她来送药,一看见屋中没人,还以为对方一个冲动,自己去寻那什么没边没际的半部功法,若是遇上危险,真是得不偿失。她遂急忙四处寻人,情急之下,竟没注意天上落了雨。 顾见春有些无奈,却也无从反驳,只得温声道:“还是快去换件衣服吧。冬日之雨,虽不比白雪严寒,却也淋不得。” “嚯,原来你也知道淋不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这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赵青木勾了勾唇,伸手一把将他拽回屋中,“诺,赏你一碗药,以资鼓励。”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顾自地从桌上递来一盅药汤。 “我已无不适。”顾见春看着那乌黑的药汁,轻声叹道,“以前在山上,为了替我调养身子,师父曾寻过许多药材。令尊也曾说过,我的体质不同于旁人,自是恢复得快些。” 赵青木叉着腰,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本姑娘替你诊了脉,这方子是特意为你开的,滋补生肌,养心安神,你可不能辜负本姑娘的一番好意呀!” “你...唉......”顾见春知道横竖拗不过她,遂不再多言,将药汤一饮而尽。 药汤苦涩,只是他却无知无觉。 “诶——你是不是嫌药苦?这个给你!”见病人最终顺从地将药服下,赵青木眉心一展,如同变戏法一般摊开掌心,赫然是一枚通体如雪洁白的药丸。 “小时候我生病那会儿啊,可害怕喝药了。不论爹爹怎么劝,我都不肯。因为药真的很苦嘛......后来爹爹从古方中寻到一种丹方,吃了这个啊,就好似吃蜜糖一般,不论什么药都不会觉得苦。你要不要试试看?” 顾见春苦笑道:“我又不是孩子。” “诶呀!你吃不吃嘛?”赵青木将手心递了递。 看着对方希冀的神色,顾见春却不忍说什么拒绝的话。 其实他并非畏苦,只是心思全然不在此间。 “好。”他接过药丸,将其送入口中,只觉这药丸酸甜生津,竟真如对方所说,如饮甘露,方才唇齿间残留的药味全然消散,只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 “槐花?”顾见春怔了怔,抬眼看向对方。 “答对无奖!”赵青木笑吟吟地说道,“苏决明那小子说,你好像很喜欢槐花。不过这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槐花?我在镇子里找了许久,才在一位阿婆家里问到节前的晒干的槐花。那阿婆说啊,她就喜欢这个味道......我还说你这呆子,倒是有福的!” “有心了。”顾见春却不知这小小糖丸,背后却如此艰辛,一时之间心中踌躇,“谢......” “诶!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他话音未落,赵青木黛眉一竖,佯怒道,“不许和我说那两个字!” “好吧。”顾见春无奈点头。 “看你魂不守舍的,既然喝了药,就好好休息,不要总是到处乱跑,知道了么?”不待他回答,赵青木指了指桌上另一盅药,低声说道,“放这里晾着,那就辛苦你啦!那位石大少爷还在病着,我还得去看看。” “石溪...还没醒么?”顾见春皱了皱眉,这位石少爷并未受伤,据说是那日与赵青木说话间便突然昏了过去,如今迟迟未醒,倒不知是怎么回事。 赵青木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观他脉象倒是很平稳,而且身上未见到伤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昏过去。总不能是吓昏的吧?” “难道是中毒了?”顾见春猜测道。 “中毒?”赵青木思忖片刻,倒是遗漏了这一可能。 只不过...那天如此混乱,是谁下的毒,又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还有石溪有什么仇家恩怨,为何要对他动手呢? 只是如此不着边际地猜测,也没什么头绪。赵青木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又悄然指了指里屋。 “哎呀!你这外行就别管啦!我先过去看看,你记她不能吃热食,得要等药凉了再给她喔——” 她脚步轻盈,三两步便走出门外,替他将门扉掩住。只是如此简单的轻功身法,如今的顾见春却只得看着,怎奈他如何也使不上半点内力。 他垂首看着桌上另一碗药汤,思绪沉沉。 几日前,南宫孤舟曾派人捎信,说江家将要派人来。既然霜华毒功出自江家,江家人应是有些独特的法子应对这寒毒之苦。 即便不能彻底根除,想来也能缓解一二。 顾见春起身走向里屋,榻上的少女正沉沉入睡。她黛眉紧蹙,呼吸清浅,若非胸前微微起伏,决计看不出这榻上之人还有什么生气。 “小湄...今日感觉如何——” 无人之际,他总是这样自说自话。 “......据说江家派了人来看你,江氏一族虽然是你娘亲的本家,可你似乎与他们并非要好,你是不是不想见他们?” 顾见春神色淡然,只是注视着她。半晌,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虽然她睡得十分沉寂,自然不可能有力气再翻身亦或是踢一脚棉被。换而言之,即便是这屋子塌了,亦或是山摇地动,都无法令她生出些什么苏醒的迹象。 更别说回应自己了。 “不想见也没办法......谁让你不懂得爱惜自己。如今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你却还是这般睡着,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及好转,你便先要习得仙人辟谷之术了.......” 顾见春兀自说着笑谈,只是面上却无半点喜色,自始至终,他都当真只是在自言自语。 “今日又梦见师父,师父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却答不上来。若是你在,一定又要笑话我了吧......不过,那都是你下山之后的事了,还好没叫你知道。其实师父老了许多,你总说比之师兄,师父不够疼你,若是你见了师父如今的模样,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师父总说师兄愚钝,实则师父说得对。你还在山上的时候,我便总觉你像是没什么烦恼,只消吃喝玩乐,精进剑术,三两闲趣,便以为人生足矣。我自幼不知父母,唯一的亲人便是师父与你,也从未体会过亲人离别之苦。现在想来,其实那时候,或许只有我一人会觉得足矣吧?” 顾见春目光渺渺,看着对方连睡梦中都不能舒展的眉心,不禁伸手想要将那紧皱的眉头抚平。只是未及触碰,他动作一顿。 不知为何,少女眼角处正藏着一抹颤颤晶莹。 他手指轻抚,那晶莹顺势滑落,正坠于他指尖,无比灼热。 ——是什么样的梦,让她在梦里都忍不住哭泣? 若是早知道会让她受苦,当初即便是被她记恨,也不要她下山,总好过现在看着她如此模样...... 手中长剑,究竟为何而执呢? “阿湄,对不起......”顾见春忽然掩面于榻,如同孩提一般蜷缩在少女身畔。 “师兄好像...找不到剑心了。” 一门之隔,那去而复返的素衣少女手指定格在敲门的动作,无言伫立。 第25章 药方 问剑山庄,后山暖泉,雨过初霁。 “老先生,她如何了?”门扉半掩,林穆远面色紧张地看着请来的所谓名医,而后者收回搭在巾帕上的手,叹息着摇了摇头。 “邪风侵体,往来寒热。少庄主本就体虚,如此病症本不算顽疾,却拖了许久未治,恐怕......” 他捋了捋胡须,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恐怕什么?”林穆远自然沉不住气,此时看这大夫支支吾吾,也顾不得礼数了,心急如焚地问道。 “恐怕...还须静养多日......” “噗嗤!”此时屋中之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却听到一阵咳嗽之声。 “惠儿,你怎么样了?!”林穆远见榻上的少女撑起身子,赶忙扶起她问道。 “我没...咳咳咳......”南宫惠方想说些什么,却连半句话都没能说出,咳得昏天暗地,喘息不止。 “哼,不敢下药就说不敢下药,还名医呢!又是个胆小怕事的!”忽然,屋顶上传来一声冷嘲热讽,细听之下,竟是个少年的声音。 那大夫的脸倏忽变色,厉声喝道:“黄口小儿,休得胡言乱语!” 林穆远望了望屋顶少年,此时自是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冲着这大夫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近日庄中贵客众多。老先生,若没有别的事,劳您写个方子,诊金问管家拿便是。” 数月前的林穆远,还是个胸无点墨的大少爷,如今却已能说得些场面话,若是南宫孤舟听了,想来也要欣慰一番。此话虽是赔礼,却暗中将这大夫敲打一番。问剑山庄的贵客,可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这大夫当即收敛颜色,弹了弹袖子。 “哼!看在庄主的面子上,老夫便不与你计较!” “呵呵,你不与我计较,我却偏要与你计较。”此时屋顶之上的少年却不乐意了,冷笑着说道,“我且问你,你的方子已经服了数十日,为何这寒症不减反增?” 大夫面色一白,看了看一帘之隔的南宫惠:“这个......自然是少庄主身子虚弱,还须细细调养......” “哈!你骗骗他们外行也就算了,当着我的面,你也敢胡言乱语!?”少年不屑一笑,“你的方子我看过了,你分明也知道这寒热交替之症拖不得,怎的不敢下药?难道就因为她是少庄主,身子金贵,寻常人服得,她便服不得?” “这......”大夫似是被戳破心中所想,恼羞成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少年怒极反笑道:“我胡说八道?怎的她来了葵水,却也不见你问?如此药方,给寻常之人用自然不错。但她分明是经水适来,热入血室。你却因避妇人嫌,就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不得其法。难不成这‘望闻问切’,都问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这......”大夫伸手指着少年,被他这一通质问问得面色通红,奈何大夫饱读经书,平生哪里对上过这等骂阵,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穆远闻言,不禁汗颜道:“这位...苏小神医...女儿家如此隐秘,你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已经能想象到帘幕之后,惠儿那羞得满面通红的神色。 只是不知为何,帐中的南宫惠却一直不曾言语。 “怎么?行医治病,还得忌讳这些?”少年冷哼一声,忽然将袖子一甩,两人眼前一花,一张药方便被他以银针钉在屋前老树上,“方子奉上,话不投机,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他在树丛间只消几个兔起鹘落,便消失不见。 “唉......”林穆远扶额,叹了一口气,真是一个比一个气性大。 ...... “丹皮、泽兰、赤芍、焦山栀......”一旁的大夫取下那药方,定睛一看,一时间只觉巧思精妙,心绪通畅,“奇哉奇哉......竟能如此用药,真是奇哉!” 他连说了几个“奇”,林穆远还当是对方在说什么气话,连忙回身赔礼道歉: “老先生,真是对不住......” 大夫连忙讪讪摆手:“方才这少年所言非虚,论医术,老夫确是不如他。还是按着这方子煎药吧......” 末了,他捋着胡须补充道:“只是少庄主体寒气虚,若是服药后经行腹痛,赤芍可酌量减半。” “那就多谢老先生了。”林穆远躬身见礼,“先生慢走。” 那大夫颔首,走了两步,却又回过身来。 “方才听姑爷说......那少年姓苏?” “是。”林穆远点点头。 “难不成...是闽安苏家的苏?”大夫试探地问道。 “这...就不得而知了......”林穆远挠了挠头,状似不解,实则却是不想节外生枝。 “唉......也是,听说苏家一夕之间销声匿迹,真是惨呐...惨呐......” 大夫唏嘘不已,这便告辞。 林穆远看着那老先生有些蹒跚的背影,一时间心绪纷纷。 “咳咳......林大哥。”屋中传来一声轻唤。 林穆远回过神来,转身问道:“惠儿,怎么了?” “没什么...咳咳咳......”南宫惠倚在榻边,咳喘不止,“只是我挂念姐姐,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咳咳......” “好惠儿,都这样了,就别记挂旁人了,先将自己的身子养好吧。” 林穆远见状连忙递上茶水,替她顺气,见她神色恹恹,自是怜惜不已。 “回头我便替你去探望她。” 南宫惠点点头,眉间愁绪纷纷,待细细饮过一盏茶,面色终于显得红润了些。 “咳咳......那位苏小神医开的方子,自是信得过......咳咳咳......就有劳林大哥了......” 林穆远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问道:“惠儿,我听南宫世伯说过,你懂些医理,这方子你也是知晓的。为何这大夫误诊,你却一直没有点破?” 南宫惠身形滞了滞,不着痕迹地轻咳几声,这便笑道: “林大哥糊涂啦?先前爹爹派人寻到你我之时,惠儿已经昏得不省人事了,如何还能注意到药方一说?” 林穆远心中一虚,连忙道歉:“好惠儿,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 被她这么一说,他却也恍然大悟,暗道自己真是多心。只是这名叫苏决明的少年倒是能耐,据说那日万寿宫之乱平复以后,问剑山庄百废待兴。谁也没想到只是赴宴,便惹上这等血光之灾,一时间皆是各自疗伤。那来去谷的赵姑娘忙昏了头,却不知这苏决明忽然从何处冒了出来,顺理成章便成了她的帮衬。南宫世伯并未问他来历,只是默许他在问剑山庄暂住,这苏决明倒真将自己当成了问剑山庄的客人,出行无阻不说,竟能连着数日暗中在此观察惠儿的症状。 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探究...... 方才二人并没有交谈一句,可惠儿却顺理成章就收了对方写的这药方,仿佛他二人之间有什么事情心照不宣一般。 “——林大哥?林大哥?”林穆远想事想得出神,对方唤了他几声才将他思绪拉回来。 “哦...惠儿,怎么了?”林穆远歉然问道。 “林大哥今日好像格外容易走神。”南宫惠柔柔一笑,“是不是惠儿将病气过给林大哥了,叫林大哥坐在这里也不舒服?” “怎么会?!”林穆远连忙否认,“惠儿,你可别多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身子养好,这样才不让南宫世伯与我担心,知道么?” “他会担心么?”谁知南宫惠勾了勾嘴角,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什么?”林穆远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知南宫惠却摇了摇头,转而说道:“没什么,林大哥,方才那位苏小神医说得不错,眼下惠儿是有些不方便,林大哥能不能替惠儿去寻个丫鬟过来?” 说来也怪,偌大一个问剑山庄,这少庄主身边竟连一个服侍之人都没有,自林穆远来到这里,他就成了南宫惠平日最亲近的侍者。 林穆远知道此等正事,耽搁不得,只得先将心中思绪搁下,转头去寻婢子。走了两步,他又想起那苏家少年留下的药方,遂转头回来细细抄写一份。 南宫惠在一旁瞧着他,笑着说道:“林大哥如今写字当真愈发顺畅,若是爹爹知道,一定很欣慰。” 林穆远面色赧然道:“惠儿,你可别嘲笑我啦......还不是惠儿教得好!” “怎么都是惠儿的功劳?”南宫惠笑眼弯弯,随口打趣道,那想来姐姐应当也有份才是。” 林穆远一怔,这才忆起在黛州相遇时,是夜来悉心教自己写那求助之信,却不知为何,此时想来,心中却有些怪异。 南宫惠见他面色有异,也收起调笑之色,只催道: “好啦,不说了。林大哥早去早回。” 林穆远回过神,点头温声道:“好,惠儿等我。” 对方这一催促,他还未等墨迹干透,便匆忙吹了吹,快步离去。 “咳咳......”南宫惠掩唇,轻轻咳了几声,方想起身去寻那桌上的书卷,奈何半个身子探出床榻,却怎么都够不着。 眼看着她倾身去够,将要握住那竹编书册之时,忽然,凌空出现一只手,兀自将那卷书执起,来人垂眸一看,正是所谓《药王草木经注》。 南宫惠似是并不意外来者的造访,浅笑吟吟道:“还没谢谢苏小神医替我看诊。” 苏决明眯了眯眼。 “你识得我?” 须知他现身后并未开口,方才与那大夫争辩,也并未露面。 可这南宫惠却一眼便能认出他,确是个不简单的。 南宫惠抿唇轻笑道:“咳咳......闽安圣手苏家之后,如今在问剑山庄,也算是小有名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对方好意逢迎,苏决明却并不买账。 “在我面前,无需装病。你状况如何,我一眼便知。” 南宫惠蹙了蹙眉,眸色清亮。 “让苏小神医见笑了。只是我这病,确是如此。苏小神医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苏决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若是寻常人,他早已忍不住开口冷嘲热讽,只是对上这问剑山庄的少庄主,他自知如何嘲弄,也是白费口舌。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书卷,又看了看桌上药方。 “你就不怕我下毒?” 南宫惠面不改色,直言道:“听闻苏家家风淳正,苏小神医也不会自砸招牌吧” 言外之意,在她问剑山庄,还没人敢在问剑庄主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伤害她这少庄主。这等阳谋,他苏决明自当不屑用才是。 “哼,若是我想,你也不会过得这么舒坦。”苏决明冷冷回敬道,“张口苏家,闭口苏家,我怎么感觉你对我苏家好像很熟?” 这足不出户的少庄主,好像对天下事都很了解。 “苏小神医多虑了,传闻太多,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南宫惠神色自若,向他伸出手,“我问剑山庄自是藏书无穷,苏小神医若是感兴趣,可与家父讨要。我这儿可是难得的孤本,便不外借了。” 苏决明将手中书卷掷了回去,正稳稳落在南宫惠榻边。 “草经注而已,我对你这书没什么兴趣。看你拿得辛苦,忍不住帮帮你。” 南宫惠拾起书卷,笑答道:“苏小神医见多识广,博古通今。我这闺阁读物平平无奇,自然是无趣的。” “少庄主言重了。能看得进这枯燥乏味的医书,怎么算平平无奇?”苏决明背过手,像个小大人一般,“听说少庄主曾在来去谷养病学医,与谷主算是旧识。怎么谈及医术,却好像唯恐旁人知道似的?” “还是说......少庄主实则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南宫惠“噗嗤”一声,失笑摇了摇头:“若要打听女孩子的秘密,恐怕苏小神医还差些岁数。” 苏决明面色一寒,这是摆明了要知而不言。他话锋一转,转而试探道: “少庄主与林少爷大婚前夕失踪,待问剑山庄遭逢魔宫侵袭之后,又随薛老家主忽然现身。薛老家主老当益壮,据亲外孙女留下的标记寻到了魔宫老巢所在,率众肃清魔宫余孽,声名大噪。说来我苏家也是魔宫血洗,如今大仇得报,少庄主也算是我苏家半个恩人了。” 他虽如此说着,可断然没有半点感激之情。 此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谲之感,自南宫惠与林穆远失踪,而后大婚当日,那坐在轮椅之上,自称万寿宫主的神秘少年,仅率半数卒子,便敢剑指问剑山庄。以及大婚之日亦正亦邪的宋家老太,“恰好”赶来增援的永昭皇室,以及半路杀出的无心教两个教主,和最终负责收拾残局的薛家...... 在这其中,若说究竟谁挑起了争端,最后却自这场大战中完美隐去身迹。那这面前的问剑山庄少庄主,自是当之无愧。 “咳咳......恩人可不敢当。”南宫惠笑中自是深意,“问剑山庄向来以正道自持,万寿宫作恶多端,身为问剑山庄的少庄主,虽有天残之躯,我也只是略尽薄力而已。” 苏决明闻言,瞥了一眼锦被之下她那动弹不得的双腿。 “少庄主这所谓薄力,可是以自己为饵料,为武林除了一桩大害。” 南宫惠莞尔道:“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不期待与心上人拜堂成亲,若是苏小神医定要说我有心设计,如此憾事,那我也只得自认倒霉了。” 好一招以退为进,一番话将苏决明堵得哑口。 他皱了皱眉,耐心渐失。比之这南宫惠,他竟觉得那相处不多的江夜来算是真性情。 若说对一个人的眼缘,是从见其第一面而生,那对上这南宫惠,苏决明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敌意,就好像那温顺柔弱的外表之下,正隐藏着滔天的洪水猛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苏小神医可还有什么事?”南宫惠望了望窗外,来者正是那林穆远,身后还跟着一老一少两婢女。 “哼。”苏决明冷哼一声,招呼也不愿再打,径自推门而去,正撞见那匆忙赶来的林穆远。后者见其从屋子中走出,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来,那苏决明已然离去。 “惠儿,他……”林穆远有些猝不及防,只得询问屋中之人。 “哦…林大哥,惠儿正要同你讲呢……”南宫惠温言道,“那位苏小神医是来替惠儿诊脉,说是方才他写的药方,一个字都不准改。” “这样……”林穆远张了张嘴,却不知作何评价,只道是这苏决明性情孤傲怪异,于是点头道,“好,那我再去与煎药的仆从吩咐一声。” “咳咳...劳烦林大哥了。” 南宫惠将手掩在唇边,轻声咳了咳。 婢子笑吟吟地打趣道: “少庄主当真是有福气的,看咱们这新姑爷,为少庄主忙前忙后,叫奴婢好生羡慕!” “是么。”南宫惠望着那林穆远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却又匆忙离开的背影,嫣然一笑。 “我也觉得。” 第26章 争执 苏决明一路踏着轻功,只想着快些赶来将此桩疑事说与顾见春商讨,谁知方行至院落,一抬眼,却看见那赵青木正如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兽一般,兀自坐在院中怔愣,形状好不孤寂。 甚至连他走近都未曾察觉。 “喂。”苏决明在赵青木眼前晃了晃手指,“莫不是试药试傻了?” “你才傻了呢!”赵青木哪管来人是谁,自然要不甘示弱地回嘴。哪知话刚出口,她却倏忽噤声,这便压着嗓音问道: “诶?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苏决明不愿与她做口舌之争,翻了个白眼,转头就要做推门状。 “诶!你等等——”赵青木正欲一把将对方拉住,谁知苏决明手臂一溜,竟从她掌中滑出几丈远。 “我找他有事,你不要拦我。” 苏决明面色有些不耐。 “哟,可以啊小子,本事见长。”赵青木一愣,不禁起了试探之心,顺势一掌挥了过去,正是她来去谷的看家本领清晖掌。 苏决明见状冷哼一声,丝毫不愿避让,一出招,竟也是清晖掌法起手。 两人一同用出那双凫过水,“砰!”地一声,四掌相对,两人各退一步,不见胜负之分。 “嘿!有几分能耐!”赵青木轻喝一声,却有些心虚——她自是知道对方这清晖掌是何人所授。只不过对方不过数月,便能与练了几年的自己打个有来有回。假以时日,这小子恐怕真要骑在自己头上...... 心绪回转,赵青木再不犹豫,当即将看家本领都使了出来。苏决明初生牛犊,自是不遑多让,两人拳脚相错,招招分明。清晖掌法胜在灵动轻巧,两人又皆使着一模一样的招式,这不多时便对上数百招。一时间树影纷纷,花摇叶散,风声猎猎。 两人皆知道这清晖掌的薄弱之处,便是以柔制敌,若是遇上刚猛功法,不多时便要败下阵来。于是各自暗暗较劲,皆是使出浑身解数。奈何这院落并非宽阔,赵青木有心不愿扰了屋中人的清净,这便束手束脚。苏决明可不管这么多,几掌挥来,招招无拘。不消半炷香的功夫,赵青木竟渐显颓势。 “喂,别打了!”她心中揣着事,自是有些着急。只是这苏决明却也像是心中郁结,愈战愈酣,出招竟也不留情面。此番较量,当真让她觉出几分爹爹与她比试时的意味。 如此硬生生接过他几掌之后,赵青木只觉手臂酸麻,头昏脑涨。只是那苏决明却先声夺人,抬袖将双指一并,竟带起猎猎狂风,风卷残叶,草木皆兵,一时之间,那裹挟着飞叶的狂风竟像是有形之物,汇聚成一道道疾雨般的叶流向赵青木激射而来。 赵青木见状连忙飞身而退,那千叶在她足前扑扑簌簌穿入地间,泥土飞溅,足以看出这招数的劲力之强,威力之高。 正是赵巧拙平日惯使的风前一叶。 赵青木杏眼一瞪,指着苏决明骂道:“喂!臭小子!你想杀了我啊?!” “是你先动手的。”苏决明神色郁郁,“说来你连我都打不过,真不晓得你这么多年待在谷中都干了什么?” 赵青木面色一窘,恼羞成怒道:“臭小子!本姑娘的事情你少管!” 哪晓得苏决明此时见着赵青木,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重逢之后观其言状,这赵青木竟还不知她来去谷已经于一夕之间倾覆。只是赵巧拙特意交代,此事应当暂且瞒着赵青木,否则以她的性子,恐怕要大闹一场。 苏决明自当替赵巧拙保守秘密,只不过看这赵青木毫不知情的模样,他又忍不住想旁敲侧击一番。眼见着她在此伤春悲秋,不思进取,一时间竟替赵叔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来。 虽说不知者无罪,可惜方与那南宫惠虚与委蛇,此时实在没有什么忍让对方的心情。 “好,我不管你!”苏决明怒极反笑,“你也少管我,让开!” “我就不让!”赵青木脾气上来,也不知在固执什么,只是牢牢挡在门前。 苏决明冷哼一声:“呵,真是奇了,我找我师父有事要说,你凭什么拦我?” “我......”赵青木噎了噎,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只得叉着腰呵斥道,“......他病了,需要休息,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就好了,不要打扰他!” “哼,你这说谎的本事是与谁学的?看来功夫不到家啊!”苏决明针锋相对逼问道,“我每日替他诊脉,怎的不知道他如何?” “你!”赵青木张了张嘴,心道坏事,怎的忘了对方也是个医者?此时被拆穿,她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他今日淋了雨,染了风寒,此时正在休息。” “那我便更要去看看了。”苏决明不由分说,一把便将赵青木推开。赵青木怎会让他如此轻易打扰屋中人,急忙一掌挥来,欲要将其逼退,这回出手,手中竟带上点点银芒。 “哼。”苏决明自是眼尖,本与她对那清晖掌,此时见她掌中暗藏玄机,忽然凭空化掌为拳,这下更是半点情面都不予她。 一阵拳风拂面,赵青木顿感耳畔响起一道虎啸之声,这拳势来者不善,若是硬碰硬,她定然吃亏,遂足尖轻点,将身子一转,这便以手臂格下对方这一拳。一时之间,赵青木只觉手臂酥麻,直退了几步。哪知一拳过后,那拳势便如绵绵细雨不绝而来,赵青木哪里对上过如此刚猛之招式,节节败退,好不狼狈。 正在此时,“吱呀”一声,她身后屋门忽然被打开。青木正是因着偷听而心虚,此时一个怔愣,竟叫那苏决明打至身前。那苏决明见到来人,却也忘记收势,此时正要挥向对方要害。谁知那赵青木却忽然将身子顿住,躲也不躲,拳风将至,正是千钧一发。 “闪开啊!”苏决明初使出此招,却也不知收放如何,只得出声警示道。 赵青木回神,惊得愣在原地,眼看着这一招是如何也难躲,她吓得双目紧闭。 谁知只听“砰!”地一声,那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 赵青木似是想到什么,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那宽大的青色身影正挡在她面前,一手握着苏决明的虎拳,竟如此稳稳当当地接下了这一记倾力之招。 赵青木惊喜交加道:“呆子!” 却不知为何,对面的苏决明眼底却是惊惶一片。赵青木不由捂嘴暗笑,只道是一物降一物。可惜她没能笑多久,却见方才还气定神闲的顾见春身形晃了晃,倒如山崩。 “师父!”苏决明情急之下,竟忘了该如何称呼,只管收手将其扶住。 赵青木一愣,这才看到顾见春竟一副面色惨白,虎口迸裂的模样。 他受伤了。 “你这小子。”只听顾见春似是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随手将唇边鲜血擦去,接着说道,“士别三日,当真是让人刮目相待。” “你...你怎么样?”苏决明看着对方面色虚弱,却还不忘打趣,一时间却也难说出什么冷言冷语。 “无碍。”顾见春摇了摇头,轻笑道,“倒不如说你果真很有习武的天赋,比我当年强多了。” “你怎么…”会被他这三脚猫的功夫伤到?此时苏决明六神无主,哪里还有方才那从容不迫的模样? “如你所见。”顾见春摊了摊手,全然不顾手上还鲜血淋漓,“兴许是你太厉害了。” 苏决明似是想到什么,一把握住顾见春的手腕,细细诊脉。半晌,他大惊失色道:“怎么会?!” 这人体内没有半点内力,莫说是功力,苏决明特意以内力为探,那一缕内力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丝波动。 “或许是功法所致。你忘了,在桑水之时,也曾出现这般状况。”顾见春无所谓地笑了笑,反而宽慰起对方,“无妨,说不定哪一天就突然好了呢?” “……无…妨?”一旁的赵青木忽然喃喃而语,两人齐齐看去,却见赵青木神色古怪,黛眉紧皱。 “伤着没?”顾见春以为她方才与苏决明过招受了委屈,遂关切问道。 “你的手都成那样了,竟还记得关心我?”赵青木直直望着顾见春那血淋淋的手掌。 顾见春低头一看,虽说有些可怖,却也不至于算什么重伤。 “怎么了?”他一时有些不明白,只得温声道,“其实也没.......” “也没有伤很重是么?”赵青木面色不豫,径自将顾见春的话音打断,“那什么样算伤重?是你不省人事,倒地不起么?还是你性命垂危,奄奄一息?” “我……”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顾见春一时哑口无言,哪知赵青木却咄咄逼人,接着说道,“你武功尽失,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见春叹息道:“我以为这不算什么大事。” “你以为...你以为你只管受受伤,就能达成目的,做到你想做的事,救你想救的人。你知不知道,每次看见你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然后将自己弄得浑身是伤,我都要费多大的劲才能将你救醒?你知不知道我每次为了救你,要花多少心血?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欠了我几条命了?我已经……” 赵青木吸了吸鼻子,沙哑着嗓音说道: “我已经没有第二颗来去不息丹能给你糟践了……”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想起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最后一句话,赵青木近乎颤抖着冲他喊了出来。 “我……”顾见春一时失语,“对不起。” “我不是想听你道歉!”赵青木轻喝一声,目光莹莹,满面哀戚,多日以来的郁结好似在顷刻之间一齐涌上心头,“你这个呆子,少自以为是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话音未落,顾见春方想伸手,赵青木却又瞥见他手上伤口,心中发狠,就这样一把推开他,三步并两步地跑远,只余下料峭寒风将她的残余话音送来。 “我再也不管你了!” 细听之下,愤怒之余,那声音竟隐含哭腔。 只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我去看看。”眼见着她走着下山的路,苏决明知晓以顾见春如今的功力,便是横竖也追不上,于是主动请缨前去将其追回来。 “好,有劳你了。”顾见春点点头,扬了扬手,“已经止血了,我自己便能处理。” “啧...你......”苏决明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只是那赵青木顷刻间便跑没了影,以防万一,他只得先去寻人,“算了,等我回来再与你说。” “万事小心。”顾见春好像对他的异状恍若未觉,只是平静颔首道。 苏决明不再多言,催动轻功离去。 待人都离去,顾见春忽然像是卸去浑身力气,就此坐在门前石阶上,面色发白。 半晌,待他终于缓过来,忽然摇头轻笑道: “这小子,力气真大......” 第27章 惘然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少女的余音犹然在耳,可顾见春的面上却是一片迷惘。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感,他低头看了看手上伤口,那伤口狰狞,他思忖片刻,索性撕下半截衣袖,将其粗略包起。 印象中,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少女如此发怒的模样。 他不明白的是什么呢? 顾见春无端想起这位赵姑娘方跟他出谷时那张明媚的笑颜,仿佛这世上一切烦忧都与她无缘。只是寥寥数日,这笑颜却渐渐染上阴翳。 她说的没错,与其说在意,不如说他确乎几乎已经习惯了忘记自己的存在。 从睁眼的第一天开始,师父便呵护他,教导他,兼之慈爱,兼之严厉,师父扮演着寻常人家的父母,教他文韬武略,教他洗衣做饭。他也惯于看着师父的脸色而处世,在山上,师父便是他的天,也是他的全世界。 师父说,俗世扰扰,惹人烦忧。不如就此与他在栖梧山终老,而后成为另一个师父,找到下一个“顾见春”。他便顺从应和,当真老老实实待在山上。 顾见春随手拆下一截树枝,效仿年少时常会玩的游戏,将其修整一番,这便成了一柄品相不错的“剑”。 他将其握紧,横过眉心,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自然而然便做出那练习了千百遍的招式动作——正是沧浪剑法的起手式。 一阵风起。 顾见春沉气于丹田,虽说感受不到半点内力,可这招式如何施展,却是铭记于心。他深吸一口气,蓦然将树枝挥向正前方,劲风破空,草木猎猎。只是这般威力却只得令枯草折腰,若说对敌,还远远不够看。 他面不改色向前踏了几步,手中树枝残影簌簌,挥洒自如。习剑如开弓,既已起势出招,断然没有半途而废和回头的道理。 ——若非小湄的到来,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下山的念头。 可是小湄来了。带着对血亲的思念,也带着一身的怪脾气,还有山下那诡谲多变的所谓俗世。 原来书上写的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原来大侠打赢了架也不一定能拯救苍生,因为苍生的命运从来都掌握在王朝与权贵手中。 原来两情相悦的人也不一定能在一起,因为世上还有许多不得已与无奈。 原来故事不一定要讲完,因为你不知道某一天,听故事的人就会从你的生命中销声匿迹。 那俗世红尘是如此光怪陆离,直令他义无反顾地踏入。 寻找不告而别的小湄,也寻找他自己。 只是下山之后,他才发觉何谓清风,何谓明月,山上光景,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令他如此怀念。 终究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之于小湄,就好似赵青木之于他。 当那位来去谷的主人将爱女托付于他之时,他心中所想,却是自信这次一定能让这初涉世事的姑娘纵情山水,恣意江湖。 只是到头来事与愿违,那不谙世事的少女眼中却愈发涌现出悲悯与愁苦。 其实他从来不知道赵青木想要什么,也从来没有问过她。仿佛一切已经成了约定俗成,这位从小被赵医仙捧在手里的大小姐,就因着一句虚无缥缈的推断,跟着他一路北上寻人。恨水山庄,帝都,妙法寺,问剑山庄……这一路上艰难险阻,她从没有抱怨过什么。到头来,乃至得知她爹娘的旧事,她都未曾向旁人吐露心声,仿佛她一夕之间便坚强得不像她。反倒是他,总是自以为是地挡在她身前,好像如此便真能让她安好无恙。 只是结果呢?真如她所说,每一次都在受伤,每一次几乎不撞到头破血流便不知退让。 剑光烁烁,锋芒毕露,只可惜少了方才一场雨,这“东风吹雨”却只见朔风,毫无威力。半晌,顾见春喘息着以树枝支地。单是一招往日挥洒自如的东风吹雨,已令他精疲力竭。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溅落在地,他怔怔地想着,怔怔地垂下头颅,看着地上的泥影。 一颗,两颗,三颗...... ——他以为他是谁?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还是人人畏惧的大魔头?只以为自己学有所成,便夸口能照顾别人的爱女,或许正是这自负,才令他错失与小湄的同门之谊,如今,竟还要让赵青木心生怨怼。 自己当真是承了她许多情…… 顾见春忽然抬头,将手中树枝握于掌心,以左手着力,蓦地拍击在右手之上。 可预想中的破空之声却没能到来。 “啪嗒”一声,那树枝落在他脚边。 他恍若听到了谁在轻笑。 那笑声冷漠,仿佛在嘲弄着他的无能为力。 顾见春回眸望向屋中,陡然无比期望看到那双沉静如水的柳叶眸,哪怕那眼中藏着冰寒与戒备。 心中郁结如一团烈焰,愈烧愈旺。 若是她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会怎么做? 是半开玩笑着与他说“师兄真笨,连飞叶寻花都使不出来了。”还是讥诮着与他说“不进反退,你的剑真是钝了。” 脑海中蓦然浮现那日她心力交瘁的模样,她百念皆灰的模样。 顾见春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在惧怕什么。 那是她的罪,她的孽。 而他便是一切祸源的伊始。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护她无恙。 一直如此。 顾见春闭了闭眼,倏忽将地上树枝踢飞而起,他一把握住树枝一端,断喝一声,凌空一斩。 那道锋芒,似是要斩断什么宿命之线。 而回应他的,不过是万籁俱寂,寥寥枯叶,凭风而起,簌簌而落。 风动乎?叶动乎? 第28章 药师 原以为凭着苏决明的轻功,不多时便能将赵青木追回。只是这一等,却直等到日薄西山,苍茫暮色。 看着一长一少两个来者,顾见春一愣,连忙撑着身子站起来。 这一少自是苏决明,只见他在前引路,态度虽说不上恭顺,却也比平时认真三分。 这一长……却是一位拄着拐杖的中年美妇。只消一眼,顾见春便恍然自她身上看到几分小湄的影子。并非只是眉眼有些相似,而是这妇人身上好似覆着一层霜雪,叫人看了便觉得通体生寒,不敢怠慢。 顾见春目光落在那拐杖之上,只见她不住地以杖子敲着石阶试探,才不至跌跤——原来这来者目中似是有疾,倒让人看她第一眼之时,便不由替她这双玉石般的眼眸而感到惋惜。 “这位是……”苏决明眉头纠结,顿了顿,介绍道,“这位是江家的药师,朴青先生。” 顾见春一听是江家之人,更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朴青先生,晚辈在此恭候多时了。” “哼,人呢?可还有一口气在?”这朴青低笑一声,声音一如所料的寒凉,“家主说了,生是江家的人,死是江家的鬼。可别像她那不成器的娘,要死,也不能死在外头。” 顾见春面色一滞,虽然从南宫孤舟那里得知的小湄的身世,他自是知这江家人定然来者不善,谁料这一开口便令他心底一凉。 南宫孤舟说,如今权宜之计,只有江家人能解这燃眉之急。 而这所谓江家人,却好像只将小湄看作一个所有物,并不在乎她是死是活,遑论尊重她的生母。 只是这句话却不免令他多了一番计较——为何这江家人都当小湄的娘亲已经不在人世,可小湄还锲而不舍地追查她娘亲的下落?不过眼下心中虽有疑云,却只得暂且搁置。 顾见春方想如何应对,只是苏决明却先他一步。 “你既然自称药师,是死是活,亲自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苏决明这张嘴也是不饶人的,当即反击道。他知晓对方目不能视,有意加重这“看”之一字,便是要揭她伤疤。虽说此行径不厚道,只是这朴青出口便羞辱别人血亲,如此倒也算是“礼尚往来”。 谁知那朴青面不改色:“呵呵…年轻人,这世间之物,可不是光凭一双眼睛就能看明白的。” 她话音未落,身形蓦然闪动,顾见春与苏决明眼前一花,那朴青竟已经闪身来到门前,用杖子探了探门框,当即推门而入,这等身法宛如行云,哪里还有方才上台阶的半点小心翼翼? “有时候,眼睛也会骗人。” 只听她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话,将二人留至身后。 顾见春无端想起自己初见小湄之时,她一袭男儿装束,他还以为对方是男儿身。后来重逢,他也因着其相貌生疏,行事乖张,将其错认为是小湄的姊妹。 如今想来,眼睛当真会骗人。 忽而想起什么,顾见春与苏决明相视,只见后者会意摊手道:“我找了许久,没能找到赵青木。不过我已经同林穆远说了,他说会派些护院,再去镇子上找找。” “你怎知她是江家的药师?”顾见春自是相信苏决明,也相信如今情势紧张,问剑山庄绝不会轻易放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进庄。 只是对这行事诡谲的“朴青先生”,他也不敢妄下定论。 苏决明无奈道:“说来也怪了,她与问剑山庄的令使一道而来,谁晓得正巧在山路上遇见我,却忽然指名要我带路,否则便不愿出手。我也没办法,就只得先带她来了。” 顾见春颔首道:“好,你在也好,仔细留意。” 苏决明亦是医者,多个人,多个助力。 至于赵青木......顾见春有些头疼,如今二者不可兼顾,他总不能将小湄放在这里不管。 似是看出对方隐忧,苏决明宽慰道:“你不用担心,兴许她只是心情不好,找个地方哭一场罢了。我方才试她武功,兴许如今的你都打不过她。着急也没有用,先将眼前的事办妥吧。” 苏决明一番话并未使顾见春宽心多少。只是他说得不错,如今眼前正摆着一桩事,遂不再纠结。 两人短暂交谈一番,那朴青已然进屋。只是还没待两人踏入,门扉后却忽然传来女人有些微凉的声音。 “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两人闻言,只得无奈止步于门前。 苏决明暗示般地看了顾见春一眼,后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生事端,惹她不悦。苏决明耸了耸肩,只得作罢。 月挂梢头,周遭渐渐陷入一片黑暗,屋中却也没点烛火,原是那朴青眼盲,也用不着。 两人正焦急等待,却忽然闻到一阵十分腥甜的气息。 顾见春面色一惊,苏决明显然也意识到这是什么味道。 是血。 两人再不敢拖延,当即破门而入。同一时刻,一道黑影自两人脚边蹿过,如同闪电一般射向里屋。 这气息正弥漫在屋中,苏决明鼻子灵些,方一进屋便向气味的来源处转目望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眼望去,险些令他惊呼出声。 只见这药师正将一手袖袍挽起,手臂上赫然盘桓着一条青眼赤蟒,那赤蟒双目碧绿,如同曜石,通体赤红,兼之玄青色花纹,颇为骇人。只见它吐着血红色的信子,灵巧的头颅左右扭动,警惕地打量着苏决明与顾见春这两个不速之客。 那腥甜的气味,便是自这赤蟒周遭散发而来。 顾见春忽而想起年幼时被群蛇围攻,那蛇在进攻之前,便会牢牢盯着猎物,按兵不动。只要猎物有一丝一毫的破绽,这长畜便会毫不犹豫地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小心。” 思及此,他一手将苏决明护在身后,而那蛇却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人,并没有扑咬之意。 苏决明非但没有畏惧之色,反而更近两步,惊异问道: “这是......云焰血赤练?” “年轻人,懂的不少。”那朴青却未曾对二人的无礼闯入有什么反应,不如说她此刻已经没有闲心去在意旁的。她缓缓转过脸,单凭感知,便轻而易举地寻到那蛇吻所在,状似亲昵地以面与之摩挲。此番场景,看得苏决明与顾见春心中有些恶寒。 “可惜我这养了十几年的老家伙,一辈子困在那院墙里,第一次出来见世面,就是来送死。” 这话听着苍凉,就好似朴青正说着的不是这条蛇,而是她自己。 朴青那艳丽的面容上满是褶皱,满头华发,只是这刹那的功夫,她似乎已经老了几十岁。虽说她本已经算人过中年,如今却算是美人迟暮,垂垂老矣。 而那赤蟒却对此浑然无知,只是吐着信子,缠绕在朴青的手臂之上。 “你做了什么?” 苏决明见此形状,当即敏锐问道。 若非她做了什么,绝计不会是这副形容。那蛇并非俗物,他也只在来去谷的古籍上看到过,云焰血赤练,剧毒无比,其毒灼烈,属至刚至阳之物。寻常人被咬上一口,不消几个瞬息,便会因经脉逆流而暴毙。只是作为药材,却也是上品中的上品。书上所载,此毒无药可救,倘若遇上,应当万分谨慎。本以为它早已绝迹,谁知现世竟还有人在豢养。 思及某种可能,苏决明蓦然欺身上前,也不顾蛇毒如何,当即质问道: “你想要以毒攻毒?!不可以!她如今这副身子,已经不能受这剧毒之物了!” 说罢,他竟拔剑护在榻前,誓要与那赤蟒为敌。 赤蟒似是通人性一般,眼中忽然凶光毕露,冲着苏决明便虚虚张口,仿佛就要冲着他的咽喉咬下。苏决明不敢轻慢,亦是与这孩童手臂粗的赤蟒四目相对。 顾见春见状,知晓这药师恐怕另有打算,遂出言道:“等等,听她怎么说。” “呵呵...少年人血气方刚,本来是我这老家伙最好的饲料......”只见一直不出一语的朴青轻轻抚了抚那赤蟒的头颅,后者竟呲溜一下缩回她的袖中。 “可惜啊...可惜啊......”朴青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以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向前望去,苏决明只觉对方双眼浩瀚深邃,这一呼一吸之间,她脸上竟又多了几条皱纹。 “要死了的东西,吃得再好,也终归要死了。” 苏决明遥望顾见春,两人俱是满面疑色。 朴青坐在榻前方凳上,撑着头淡然一笑: “年轻人,你不是好奇我做了什么吗?” 苏决明瞳孔一缩,定定地注视着她裸露的手臂。 方才进屋之时,分明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只是两人视线皆被这条赤蟒所吸引,殊不知这蛇却并非气味来源,真正的来源,乃是这朴青的手。 ——那手臂光洁素净,除却其上两个新鲜的血窟窿的话。 殷红得发黑的血液正顺着她撑着头颅的小臂蜿蜒着滑过,宛若两条毒蛇纠缠盘绕,只是苏决明知晓,她中毒已深,面上青灰一片,已经无药可医。 “你......你.......”苏决明指着她,有些磕绊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救人啊。”朴青似是理所当然地颔首道,“你不是苏家的后人,难道看不出吗?” 苏决明摇了摇头,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实则是看不见的。 只见那朴青忽然自袖中,将那赤蟒捉了出来,按在它七寸之上。赤蟒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亲昵地盘着她的手臂。而她手指却忽然泛起白雾,不多时,那赤蟒忽然身子一僵,如同一团麻绳一般,在她手中垂了下去。 “老家伙,让你先走一步。” 朴青握着那僵硬的蛇躯,喃喃自语道。 苏决明骇然无比,这白雾他亲自领教过,自是知道这女人定然也修习了霜华毒功。只不过如此无声无息便杀了自己豢养多年的“爱宠”,却是有些狰然。 电光石火之间,苏决明忽然了悟这江家药师做了什么。 ——“霜华掌分为阴阳两掌,阳掌夺命,阴掌渡人,是万里挑一的毒功,至阴至寒,唯有女子可以修炼。” 昔日赵巧拙的话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听说将蛇胆挖出来,会有奇效。不过么...我还没试过,也看不见是真是假了。”朴青有意加重这“看不见”二字,似是在照应方才苏决明那口舌之争。 末了,她波澜不惊地将其丢给两人: “诺,拿去吧。” 苏决明正沉浸在思索之中,被这飞来长畜惊得一退,顾见春手疾眼快将其接住,才不至于让这蛇尸落地。 “怎么?害怕了?” 朴青似是嘲弄般地冷笑一声,话音却难掩疲惫。 “我才...我才没有害怕!”苏决明上前一步争辩道,“我且问你,你为何要让这畜生咬你?” “不是你说,以毒攻毒?”朴青面上划过一丝狡黠。这是自今日见到她后,两人头一回在她那冰霜般的面容上看到不同的神色,可惜却转瞬即逝。 “以毒攻毒的法子我不是没想过。”苏决明摇头不赞同道,“只是她虽受寒毒之苦,却不可以再以这烈性的蛇毒相逼。她本就虚弱,若是把握不好毒性,恐怕要伤及心脉。” “是啊,所以...”朴青似是若有若无地引导着苏决明,“你既然知道霜华毒功的路数,就该知道,这云焰血赤练的毒是最合适不过的。” 苏决明闻言,忽然沉默。 顾见春见他二人似是打哑谜一般,只得开口问道:“前辈,敢问这是何意?” 朴青不语,苏决明一把拉住他,将他拉至门外。用力之大,险些令顾见春手肘脱臼。 “师父,你跟我来。” “怎么了?”顾见春见苏决明一脸严肃,还道是救不了,此时更是心急如焚,“难道......” ——难道江家人也没办法么? “师父,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苏决明毫不犹豫地将对方话音打断,沉声说道,“不管你接不接受,事实既定。” 顾见春面色一白,似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决明。 “这江家的药师,或许很快就要死了。” 第29章 朴青 顾见春滞了滞,忽然舒了一口气。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松了一口气。方才那一瞬间,好似千万种情感一齐涌上心头,叫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作何考虑。 只是他唯独清楚一件事。 那一闪而过的,名为“庆幸”的卑劣的心绪。 幸好...... “那...她呢?” 苏决明并未留意对方的小动作,只是皱着眉解释道: “你知道霜华毒功乃是万里挑一的毒功。不仅能杀人,还能救人。我原以为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她的身子会受不住。只是这江家药师竟能想到将蛇毒过至自己身上,而后再辅以霜华寒毒,将其渡入你师妹体内的这一法子。如此一来,这寒毒虽不可消,却也不至于危及性命了。” “这样...算是没事了?”顾见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是。” 苏决明点了点头。顾见春心中升起一股喜悦,却被苏决明接下来的话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因为有事的恐怕只有那江家药师一人。”苏决明抿了抿唇,“忘记告诉你,那云焰血赤练的蛇毒无解。而她孤身一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若我所料不错,子时之前,她便要气绝身亡了。” 顾见春只觉浑身一僵,如坠冰窟。顷刻之间,他便会意。原来江家所谓的救人之法,便是以命换命。 用这药师的命,换小湄的命。 他心中没由来地对这未曾接触过的江家之人感到恶寒,不止为了这江家前来赴死的药师,还是那时听到赵巧拙说,小湄曾与他求药救人,她那传道授业,教她武功的师父,也是如此为她而死。 原来江家的家业,本就是血与骨堆积而成的罪孽。 是求不得那半部霜华,衍生而来荼毒人心的霜华毒功。 是以命抵命,代代相传的血腥的授业之法。 更是彻头彻尾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肮脏骗局。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选中的人是小湄。 或许是看中了她身上的某种价值,或许是小湄手中还攥着什么底牌,让他们不得不耗费人力,乃至人命来救她。 “我知道或许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只是如今这确实是最合适的法子。虽说残忍了些,但是好在有效,不是么?” 苏决明的话音如同隔着一层纱帐,他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愈是联想,愈觉得气血上涌,不能自持。 “嗯。”顾见春听见自己如此回应道,“我明白。” “......你脸色很差。”苏决明忧心忡忡地说道。 “无妨。”顾见春撑着额头,顿了半晌,终于等到那耳边轰鸣止息,“......无妨。” 他重复了一遍,似是在对自己说。 ——师父,徒儿该怎么办? ...... 她通体生寒,却又隐隐感到浑身似火一般的灼痛。 面上传来一阵痒意,她懵懵懂懂地睁开双眼。眼前似是一素衣女子,那女子楚腰娉婷,冰肌雪容,一双素手正若有若无地抚弄着自己的眉眼。 “大......师...父......”她张了张口,却发觉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努力地想要冲破喉咙处那冰冷的阻滞,只是最终却化作一道无意义的呼声。 ——大师父,是您么? ——是您来接夜来了么? 那女子似是若有所觉,蓦然收手,却握住了她的手腕。半晌,女子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床榻。 她徒劳地动了动手指,却没能惊动对方。眼前雾蒙蒙一片,在这浓雾之中,那抹素色终究愈走愈远,最后如梦幻泡影一般,从她的世界消散。 ——对不起...... 她眼尾划过一道晶莹,忽觉心口一痛,猝然沉入长梦。 ...... 门扉“吱呀”一声,被拐杖支开。 “好了,我该走了。”朴青面色苍老了不少,却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神色。只见她将面庞转向苏决明的方向,示意道,“年轻人,不妨再送我一程吧?” 苏决明看着她那满头华发,满面霜花,心中终究不忍。 “好。”他顿了顿,却只点头应道。方要抬脚,却被一根杖子拦住了去路。 “就在这儿吧。”朴青拂了拂面上白霜,似乎这样便能令她看得清楚些,只是这霜花却不住地从她肌肤之中的每一寸褶皱中生长出来,就好似活物一般。 而她这一番动作显然是徒劳。毕竟一个看不见的人,是不需要掸去眼前遮蔽之物的。 “月亮走到哪儿了?”朴青忽然发问。 顾见春看了看天色,却见那半轮月华方上梢头。 “还有近半个时辰。”苏决明答道。他知道,方才与顾见春所说都逃不过这朴青的耳朵。此时如此发问,定然是想知道自己何时断气了。 只是人怎么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月亮来决定呢? “前辈,难道这蛇毒当真无解么?”顾见春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个问题,你当问你身边的年轻人。”朴青饶有深意地说道,“不过...我猜你并非是问蛇毒吧?” 顾见春抬眸望向她,却见她虽双目无神,那眼睛却是分外澄澈。 因着澄澈,却也通透。 “我自出生以来,就未曾离开过江家。这是我第一次出门,我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我来,是为了救她。” 两人面色沉重,皆不出一语。 朴青接着说道:“若说没有怨言,定然是骗人的。只不过命如蜉蝣,朝生暮落。若是一早就知晓自己的命运,不论好坏,久而久之,反而无比期待它到来的那一天。” “我一生没什么牵挂,所学所思,都是为了江家的传承。即便在你们这些外人看来,江家人手段肮脏,唯利是图,不过我们生存的意义便是如此。江家人竭尽一生,也只不过是想要将这半部霜华传续下去,直到找到另半本,修成霜华诀,成为真正的武林至尊,重铸江家先祖的荣光。” “......不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是,我是不明白。”苏决明摇了摇头,“不过作为医者,我认可你的做法。” “呵呵......”朴青忽然笑了,虽说那寒霜已经将她浑身上下都几乎覆住,可还是能看出,她笑得近乎狡猾,“年轻人,我该谢谢你为我带路。” “客气了。”苏决明只觉不明所以。 “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试着忤逆江家,脱离江家的摆布,摆脱江家为我安排的命运。虽说仅仅是走了一段路,只不过...”朴青以拐杖摸索着,寻到一处青石坐下,“感觉还不错。” 苏决明忽然感到眼眶有些酸涩。 “......我与你情同姐妹,只是你却先我一步而去。如今我为了救你最得意的门生而死,想来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朴青忽然开始喃喃自语,不知所云。 苏决明知道,这是那赤练蛇毒与霜华寒毒侵体所致,如今已经使她意识混沌,神志不清。 “嗯。”苏决明点头应承道。虽说此时此刻,他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到他的声音。 “......”朴青沉默良久,忽然垂下头,拢了拢袖子,只是袖中已经没有那赤蟒的身影。 “原来这老家伙也死了。让你咬了我,又让我杀了你。不过也好,咱们也能在地底下做个伴......” 苏决明与顾见春几乎可以想象,这半生孤寂的女子,与药为生,与蛇为伴,奈何宿命来得太快,将她裹挟着走向尽头。 哪怕是这条蛇,偏偏能克制霜华寒毒,想来也是早就计算好的物事。 那朴青倏忽抬首望向顾见春,用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双眸平静地“注视”着他,低声问道: “你会告诉她么?就像她师父那样。” “——你会让她知晓我的存在么?” “我......”顾见春猝不及防,呼吸滞了滞,却不知如何作答。这问题太过残忍,竟让他陷入两难。 只不过,算他此时想好答案,对方也无法听到了。 那名为朴青的女人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她终究留在了今夜子时之前。 第30章 酒家 月上梢头,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今夜却有一酒家正为一位“不速之客”而愁。 “我说这位女侠,您大人有大量,先付了酒钱,想喝多少便喝多少。咱们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经不起您这么折腾啊......” 掌柜与小二俱是一副苦相,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狼藉。须知这姑娘喝酒可不同于常人,寻常酒鬼喝酒,耍耍酒疯也就罢了。这姑娘却是干脆将每坛酒浅尝一口,便怒而砸碎。你同她讲道理,她却不哭不闹,反过来同你讲道理,净是说些什么酿酒的法子,什么天南地北的药材名,当真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于是小二连忙将掌柜的请来,可这姑娘却一点也不傻,当即将身上银两都按在桌上,说是来买醉,却一副要将酒家拆了的模样。试问哪家酒馆经得起她这么“喝酒”?这掌柜的见状,只得与小二一道在此劝说,可劝了半天,直到暮色将至,夜阑人静,客人都走光了,她却还坐在此处喝着酒。 “这位女侠啊...您方才付的钱已经喝光了......”掌柜的冲着小二使了个眼色,对着素衣女子讪笑道,“您看......” 掌柜那双贼眼滴滴溜溜,望向少女发间的青玉簪子。那簪子可是值不少钱,足足可以将他这半个酒家买下来。 “喝光了......唔...我看看啊——”素衣少女摸了摸衣袋,却发觉确是将所有钱都花光了。想到这钱还是前两日某个人硬要塞给她,以防她不时之需。 素衣少女咬了咬牙,索性坦言道: “我没钱了。” 掌柜的一听这话,声音瞬时高了几分:“没钱?!没钱你将我家的酒连喝带砸,开了个精光?!方才那点银子怎么可能够?!” 这一连串的质问令素衣少女醒了醒神,摇晃着脑袋问道: “咦......你家...不能赊账么?” 多亏了某个人,她知道原来还有“赊账”这般说法,如今寄身于问剑山庄,若是当真缺钱,可以报上问剑山庄的名号,这面子林穆远还是给得的,倒是可以解燃眉之急。 思及此,她有些懊恼地敲了敲脑袋,似乎这样便能将那脑海中萦绕的物事赶出去。 “小店小本生意,从,不,赊,账。”那掌柜一字一顿,绷着脸说道。 今晚真是晦气。先是来了个黑脸大爷,将他那长剑往桌上一放,就扬言要喝名酒“祁川饮”,摆明了就是要白吃白喝的架势。方送走了那位瘟神,这边却又有个付不起酒钱的黄毛丫头,真是晦气到家了! “哦......不赊账啊?那坏了。”素衣少女似是认真思忖片刻,却冲着掌柜摊手道,“可我真的没钱了。” 掌柜与小二对视一眼,后者会意,当即赔着笑说道:“唉,这位女侠啊!我看您英姿飒爽,美貌如花,比那......比那传闻中有霜雪之姿的女盗贼江夜来还要美上三分咧!” “她......”素衣少女一个趔趄,连忙摆着手否认道,“没有没有,你胡说八道,她比我好看多了。” 只是她的脸却无端红了红,却不知是这酒醉,还是这话入了心。 “好说好说,就当小的胡说八道!”那小二颇为上道地应承道,“小的看您也是爽利信义之人,一定不会像那些流氓恶霸,做那白吃白喝的小人吧!” “那肯定不会!”素衣少女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定然不会做那等无良肖小!” 掌柜的见状,笑眯眯地伸出手道:“既然如此,那烦请女侠付个酒钱。” “呃……”素衣少女面色一窘,这气势便低了又低,“可是我真的没钱。” 掌柜的却也不再恼了,只抬手指了指少女的青丝。素衣少女见状,抚了抚发顶,会意道:“你说这个啊……你可真有眼光,这是上好的青玉,据说值好多钱呢!” 某个人曾说,她这簪子足足值一金铢。虽说她也不知道这一金铢是什么概念,不过总之就是非常贵重。 啊……想到此处,她不禁有些微怒,怎么又想起他了? 看来是方才敲得不够用力,于是素衣少女又敲了敲脑袋,只是这回却将她敲了个眼泪汪汪。 “好疼啊……”素衣少女捂着头,瘫在了桌子上,哪里还有两人口中那“女侠”的半点风姿? “女侠说得是,说得是。”小二只管一副笑脸,“那不若先抵了这酒钱,待日后女侠想起来,再赎……诶哟!” 掌柜猛然一拍小二的肩膀,将对方拍得一个踉跄。 小二会意,连忙噤声。 “这位女侠,若是付不起酒钱,这簪子倒是可以抵一抵。”掌柜开口便毫不客气,哪里还容她再计较利害得失。 “这……”素衣少女伸手摩挲着头上发簪,思忖半晌,摇头道“不行,这是我爹给我的,还是顾呆子花了许多钱赎回来的。这个不行!” 掌柜面上笑意凝滞,哪管她前话说了一通,只当是酒后醉言,而这最后一句话他可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便板起脸状似发怒道: “不行?难不成你要吃霸王餐?!” “霸...王...餐?什么是霸王餐?”素衣少女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一把捉住那小二的袖子,笑吟吟问道,“是什么意思呀?” 小二哪见过这般阵仗,眼见着那醉醺醺的女子倾身向前,这女子生得分外俏丽,兼之一身酒气之中,竟还裹挟着阵阵药香与女儿家的幽香,小二登时臊红了脸。 “女侠...自...自重。”掌柜在跟前,他只得颤巍巍地后退几步。 素衣少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随意挥了挥手,吓得小二以为她要动粗。只见对方忽然冲着他摊开一只手,疑惑道: “将手递过来啊,不然我怎么帮你看诊?” 小二结结巴巴回道:“女侠,小的没生病......” “哎呀......”少女迷迷糊糊,有些沮丧地垂下头,“可我是真的不明白......” “...你为什么总是不告诉我呢?” “什......什么?”眼见着这姑娘又开始胡言乱语,小二苦着脸,求助似地望向掌柜。殊不知掌柜已然怒火攻心,观这小丫头又是装疯卖傻,又以女色诱人,着实可恶。既然她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 掌柜当即冲上前,要强夺那少女发间的簪子。只是说时迟那时快,他刚一伸手,一道黑影忽然如箭矢一般飞来,掌柜只觉手肘一麻,脚下一崴,却结结实实跌到了地上。 “啪嗒”一声,掌柜定睛一看,原来始作俑者乃是一根木筷。 “谁?谁暗算我?!”借着小二的手,他从地上狼狈爬起。只是左右张望,却没能找到那暗处出手之人。他这店开在问剑山庄脚下,每日走南闯北的江湖侠客熙来攘往,哪里会看不出这等功夫?只是这人出手太快,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呵呵......”忽然,一道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掌柜只觉眼前覆上一层阴影,当即警觉抬头。 目之所及,却是一把纸伞,正掠过他二人,覆在那素衣少女顶上。 掌柜与小二顿感怪异,这晴夜无雨无雪,何须撑伞?只是这执伞之人却丝毫不在意他二人的目光,轻轻俯下身子。这才叫两人看清他的长相。 掌柜的自诩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却在看到这男子面容的一瞬,呆滞了片刻。 昆山美玉,华盖兰芝。 掌柜的用尽毕生所学,却也只得联想到这等形容。 莫说他长得有多俊朗,单看那一身寻常的墨色衣袍穿在他身上,竟也遮不住他那天生贵气,无端让这杯中月华都逊色三分。 此人身份不俗,气度非凡。 掌柜与小二为之慑然,俱是不由自主地退了几退。 桌前少女已然微醺,张着朦胧双眼,看向了这不请自来的男子。 “你......”她蹙了蹙眉,有些头昏,一时却想不起这人是谁。 “赵姑娘,又见面了。” 男子弯了弯唇,客气地冲她颔首致意。 “可是需要言某帮忙?” 第31章 对酌 月明星稀,二人分坐于桌前。而这月下对酌的雅趣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融洽。 “赵姑娘,在下还以为你早已离开问剑山庄了。” 言星握着一只酒盏,轻笑着望向少女。 后者此时已然酒醒大半,此时死死盯着对方的脸,满眼戒备。 桌底下俱是开了却未曾饮尽的酒坛,大大小小。看得出来,这酒家见到这言姓公子出手阔绰,气度不凡,是将那酒窖里压箱底的藏货都搬了出来。 “离开?我去哪里?”赵青木狐疑问道。 “哦......”言星会意,低头浅饮一口,不动声色地说道,“没什么。赵姑娘只当没听到就好。” ——难怪如此气定神闲,原来她还不知道来去谷的事情。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赵青木自然不觉得此人恰好出现在这里,只是向晚信步,吃饱了撑的。 “呵呵,在下可没有赵姑娘想得那么悠闲。单说这魔宫身后事,便是一堆烂摊子还在等着我与庄主料理。今夜到镇子上,实为与友人相聚,小酌两杯。” 赵青木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谁晓得这人口中真真假假,是为哪般?她见识了对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手段,断定此人心机深沉。两人之间又有世仇在前,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什么同道之人。 言星见她不语,却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谁想到路过这儿,幸逢赵姑娘在此独酌。正巧见赵姑娘有难,在下自然要出手相助才是。” “哼。本姑娘才不要你救。” 赵青木从鼻子中低声哼哼了一句,心底懊恼。自己本打算一个人在此买醉,怎的这谢景之如此多管闲事,好端端地,将她那伤春悲秋的心绪都搅和得乱七八糟。此时钱也花完了,酒也醒了,还因此欠这人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真是得不偿失! 言星弯起唇,笑得从容不迫。 “如此甚好。方才还担心赵姑娘会因着欠了言某的情,心中为难,不愿与言某交这个朋友呢。” 好一通陈词,嘴上说着不要人情,实则无时不在提醒她还这人情。 赵青木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只觉这半途拼凑的酒局如此漫长。若非看在他付钱的面子上,自己早就跑得没影了。 “你不要凭空捏造,就算你帮了我,我也不愿交你这个朋友。”赵青木心中渐渐不耐,此时便有意与他泾渭分明,“上次你骗了我,我还没找你算账。你不要以为自己身份尊贵,我就不敢将你怎么样。少拿这套假惺惺的说辞来诓我,本姑娘上过你一次当,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赵姑娘似乎对在下有什么误会......总之还要多谢赵姑娘,若非赵姑娘仗义出手......”言星垂下眸子,掩去其中深色,似是忌惮旁人探听,话音戛然而止,他笑了笑,接着说道,“赵姑娘大恩,在下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赵青木蹙了蹙眉,总觉对方有什么说不出的怪异。 她兀自摇摇头,还道是酒未醒透。 “哦...没什么,于本姑娘而言也算是功德一件,不值一提。” 前次已然违背来去谷的规矩,她可不想与姓谢的再有任何关系。 言星眸色深深,他有意提及,实是为探听殿下究竟要这赵姑娘做了什么事。只是不知为何,这看上去赤诚单纯的小姑娘却并没有接他的话柄。 言星顿了顿,探究道: “赵姑娘深夜在此独酌,想来是有什么心事?” “无可奉告。” 赵青木板起脸,这人是当她脾气很好么? “那就是有了。” 言星忽然展颜一笑。 “你......”赵青木一噎,登时恶从胆边生,暗自捏了捏拳头。 要不是他身份摆在这儿,自己又不想给爹爹惹上这麻烦,她好想将这人毒哑,或者施些奇痒无比的药粉,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女儿家的事情你少管!” 她憋了半天,只得憋出这句显然没什么杀伤力的话来。 言星丝毫不恼,仍然风度翩翩地笑着。那笑容偏偏真挚无比,在旁人看来,就好像一直都是她赵青木无理取闹似的。 “不若赵姑娘与在下说说,说不定在下能为赵姑娘开解一二呢?” 赵青木怒极反笑,一时间心焦气躁,却不知还能对这死缠烂打之辈说什么。 “唉......”言星见她半天不语,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只见他轻轻抚弄着杯沿,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赵青木不愿看他,却也不知为何这人忽然低落下去,遂忍不住问道: “你叹气做什么?难不成永昭的太......”她话说一半,忽然收声。只见言星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做什么反应。 赵青木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换了个说辞:“难不成像你这样的大人物,也有烦心事么?” “当然。”言星笑眼弯弯,“只多不少。” “好吧......” 烦就烦吧,管她什么事...... 赵青木把玩着手中空落落的酒盏,百无聊赖。 今夜风清月朗,是个好夜。 她忽然想起在帝都之时,亦是如此月色。一窗之隔,她冻得生冷,却还有兴趣听那人的旧谈。 他好像总有说不完的故事,也有问不尽的心事。 那时,是什么让她感到暖和呢? 比之这祁川饮,又是什么更暖和一些呢? 言星目光掠过少女面上不意间展露出的心绪,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身居高位,有的是常人想象不到的烦忧。尤其是那风波诡谲的帝都。那是权力的中心,也是最残酷的战场。为了争夺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几乎每日都有人死去。赵姑娘,听闻你前日正在帝都,怎么样?可是好玩?” “......啊?”赵青木愣了愣,回过神来,胡乱答道,“哦...挺好的。” “呵...”言星笑着摇了摇头,“可遇到什么有趣之人?” 赵青木思忖半晌,第一时间出现在脑海之中的,便是那抹紫色倩影。 何止有趣,简直绚烂如那夜她看见的火树银花。 “她......”赵青木张了张口,试探着问道,“是你的下属?” 两人都知道这个“她”问的是谁。 “嗯。”言星大方点头道,“她是下属,却也是志同道合的友人。” “友人?”似乎是第二次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一词汇,却比前一次更令赵青木感到一种违和。 夜来姑娘那样的人,为何会和谢景之同道而行呢? “是啊......你知晓,如在下这般身份的人,朋友,总是很少有。”言星状似怅然叹息道,“所以......她如今这般形容,在下很是担忧。” 言星剑眉紧蹙,只接连嗟叹。 “你那天明明说......”赵青木回想当日场景,他可不像是担心的模样。 言星将其打断道:“赵姑娘,行走江湖,若是喜怒皆形于色,或许会带来非常可怕的后果。” “什么意思?”赵青木愣了愣,想到对方身份,却一知半解。 “呵呵......其实也没什么。”言星摇头道,“比如,若是赵姑娘知道令尊被人掳了去,恐怕也会受人掣肘。你说是也不是?” 赵青木思忖片刻,发觉他说得没错。若是爹爹有什么危险,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救爹爹出来。思及此,她不禁有些唏嘘——像她这般大大咧咧的人,恐怕还没踏出那道长门,就要被别人害死了...... 只是爹爹于她,怎么能与夜来姑娘于这谢景之相比呢...... 殊不知此时赵青木却是好巧不巧地会错了意。对于他们十恶司之人而言,谢景之自是举足轻重,如此说法,倒也不算违背殿下的意思。 “她对你很重要么?” 言星笑道:“她么?若是拿赵姑娘与令尊的关系相较,恐怕有失偏颇。” “于在下而言,她是吾之臂膊,吾之锋刃,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赵青木听得心惊胆颤,只因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原来在谢景之的心中...... 她心中那股违和愈发强烈。 “那你......”接下来要说什么,赵青木却没能问出口。 饶是她再迟钝,答案也该显而易见了。 “所以在下才会出现在这儿。”言星状似惋惜叹道,“本是与她相约,清剿之事得成,我二人在此庆功的。” “今夜却只余在下一人了。” 末了,言星端起酒盏,浅尝辄止,轻笑着缓解气氛:“不过好在也不算独酌。有赵姑娘这等佳人为伴,实在令言某倍感荣幸。” 又来了...... 赵青木抿了抿唇,自然而然忽略了他这不知所谓的陈辞。只是对方所说,却叫她心中片刻触动。 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赵姑娘,贪杯伤身,还是莫要......”言星垂眸看着对方忽然斟酒的素手,无奈道,“若是当真醉了,在下可说不清——” 赵青木却不理会他,将其话音打断道:“你方才不是替我解了围?本姑娘向来不喜欢欠谁人情,只这一次,这酒,我陪你喝!” 话音方落,她当即仰头豪饮,颇有一股不醉不归的架势。 第32章 槐与梧 窒息。 漫无边际的窒息。 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正牢牢卡在她的脖颈上,叫她几近濒死。唯有喉咙之中如火般炽烈的灼痛与如冰般寒凉的麻木不断交替,才让她感到自己一息尚存。 花影如雪倾泻,那淡淡清香几乎将她鼻息裹挟。 小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树,便去问师兄。师兄故意吓唬她,说此乃木中之鬼,因着此树名槐,槐字拆开来,不正是木与鬼?还说她时常于树下睡觉,说不定已经恶鬼缠身,诸事不顺。 吓得她几天都不得好眠,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最后不得不求助于师父。 师父知道后,自然绷着脸,又将师兄罚去做苦力。 师父妨她害怕,于是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传说很久以前,世上有两个部族,一曰槐,一曰梧。槐族尚母,是为繁衍不绝。梧族尚力,是为人定胜天。 有一天,槐族的女族长在巡境之时,误入险地,恰好为梧族首领所救,于是槐族族长第一眼便爱上了那豪爽不羁的梧族首领。而那梧族的首领见到这蕙心兰质的槐族族长,却也是念念不忘,夜夜梦回。 只是槐与梧泾渭分明,互不往来,此前也断然没有异族通婚的先例。槐族族长十分苦恼,终日烦忧,郁郁寡欢。 为此,她特意去请教部族的老祭司。 “祭司大人,人们都说您是我们槐族最聪明正直的人,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彼时那人人口中温厚善良,有勇有谋的槐族族长恭谦问道。 “这问题无关天机,无关土地,也无关我的子民。” 老祭司面带宽和微笑,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 “既然如此,不必问我,不妨问问这棵树吧。” “问树?” 祭司指了指身后苍苍郁郁的百年古树。 那古树生得极为健硕,每一条树根都牢牢扎在泥土之中,每一根树枝都在极力延展,每一片树叶都泛着油嫩的苍青,一如槐族所追寻的“生生不息”。 族长不解地问道:“祭司大人,请问树能告诉我什么呢?” 自然,树是不能吐露人言的。 “此乃我族神树,生养百年,初通神识。族长只需日日来此问询,若它开花,那便昭示神树应允您的请求。” 族长了悟,遂依言每日于树前祭问。如此往复,冬去春来。终有一天,晴空暖日,恰逢花期。 花开满树,绚烂如雪。 于是槐族的族长满心欢喜,应神树之昭,终于遵从自己的本意,与那梧族首领结合。其后她才得知,原来那梧族首领亦是日日拜于本族神树之下,只待那梧桐抽芽生叶,便能与槐族族长表露心迹,以求携手同行。 正所谓万物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从此之后,槐族与梧族合二为一,一个全然一新的国度就此诞生。 师父讲完故事,她果真不再做什么噩梦,反而愈发觉得这槐树乃是神树,终日庇佑。 可惜故事是杜撰的,因着她阅遍栖梧山的藏书也未曾找到什么槐族与梧族,什么神树传说,什么千年古国,想来是师父为了安抚她而编出的一个故事罢了。 她恍然想起,其实她本不讨厌槐花。 遑论这槐树背后还有如此曼丽的传说。 她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师兄!” 夜来蓦然睁开双眼,伸手探去,只摸到一片黑暗,连同那声呼唤也被无边无际的浓墨吞噬,只余幽幽回声飘荡不绝。她向前摸索试探,却只碰到一层岩壁,岩壁上光滑平整,只是无端泛着一股潮意,她将指尖凑近一闻。 无味无色,不是血。 她脑中有些混沌,像是忘记了什么事。 手臂上灼热无比的疼痛提醒着她,那蛇毒尚且未消。因着那灼痛,她此时倒是忆起这是何处——那古怪洞穴,还有那洞穴尽头的石壁。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她想不起她为什么会在此处,如何也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幻的边界。她觉得此间像是梦境,也或许是蛇毒使她产生了某种幻觉。 又或许......是寒毒发作,太过疼痛,才令她耽于此境。 ......寒毒?什么是寒毒? 她揉了揉额角,心中有些恍惚,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奇怪…… 心中隐隐违和,对此间的记忆却随着周遭景色一点点复苏。 栖梧山边际,洞天之境。她与师兄误入洞窟,困于此地。 “师兄?” 她尝试唤了几声,却并没有得到回应,就连那小雪狮的鼻息都听不真切。 人在寂静黑暗之中,总会有无限遐想,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觉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几乎要将她吞没。若不是那道阻隔了她去处的石壁,她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 难道师兄真的将她丢在这儿,一个人走了? 她脑海中昏昏沉沉,那发热所致的眩晕自她醒后愈演愈烈,如今身上力气绵薄,四周却再无光亮与出路。想通这一环,她却不哭不闹,又怔忪着坐了回去。横竖也出不去了,她此时身心俱疲,只枯坐等死,也无不可。 只是似有似无地思索,她却也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 此处四方皆是岩石,若是师兄要出去,那又是如何出去的?她决计不信师兄会将她独自留在这儿,只是此处显然只余自己一人,既然这并非他的行径,那么问题却只剩下一个。 ——他上哪儿去了?又或者......谁将他带走了? 摸着面前岩壁,她的头又不受控制地痛了起来。 脑海中无端浮现起自己在师兄怀中哭泣的光景,她顿时面红脸热。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照顾他二人,师父却也从不干涉自己的衣食起居。如今自己却与师兄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屡屡犯戒,若是被他知道了,会不会赶自己走? 此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她却忽然想起师兄方才的念叨。 “他为何会在此念心法口诀呢?”她有些不解,只是不及细想,她却忽然发现这石壁有些不对。 方才借着光,她分明记得那石壁上是有起伏的,如今却滑腻无比,更像是有谁将这不平整的岩壁打磨了一番。 谁会这么无趣,费尽周折将这石壁磨平,又放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她心生好奇,横竖也出不去,遂如扣门一般,拍了拍那石壁。 毫无回应。 她心中气馁,想起话本子种看到的那些传奇诡事,都是如此左右敲敲,便能将机关打开,若是这门当真是人为,那今日将她困于此处,却只有来路可走了...... 第33章 洞天暗室 来路? 她心念一动——是啊,困于这黑暗之中,竟叫她胆子都磨了去。为何不试试原路返回呢?遇上那蛇群,尚且还能搏斗一番,总好过在此自生自灭吧? 打定主意,她当即起身而去,只是四周黑暗,她只得摸索着岩石。那岩壁极长,原本在岩层里还有些光亮,如今那流萤却不知所踪,让这段返程难上加难。 她咬了咬牙,印象之中,似乎并无岔路,只要顺着岩壁一直走,一定能离开这里。只不过想法是好的,她却因着体力不支,在半途中险些昏过去几次。摔也摔了,歇也歇了,凭借着那股犟劲儿,终于看见些许光亮。 她心中一喜,登时加快脚步,却不意足下一空,竟骨碌碌地跌了下去。 此处竟不是实地,而是一处险坡! “好痛......”她摔了个七荤八素,恐怕身上伤着几处,能感到那汩汩热血顺着头颅盖过眼皮,她胡乱一抹,却发觉后颈也有热血簌簌而落,她定了定神,却要爬起来看看究竟。 ——在黑暗里待了太久,不论那束光亮是什么,她都打心底里生出一道希冀。 只是她方一抬头,却为眼前这离奇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此处乃是一石室,这光源所在,正是来自一道裂痕。这裂痕约莫一尺宽,却贯穿整间石室之顶,虽不知通向何处,借着那透进来的月色却可知,这道裂痕足足将那顶石都穿透。 裂痕平整锋利,绝非天工,乃是人力刻意所为。 她视线顺着那光源探去,只见石室之底赫然坐着一人——不,确切来说,是一具尸骸。那尸骨血肉经年消磨,只余骇人白骨。虽是白骨,却也能看出这人临死前乃是盘膝而坐,仰天而望。左手似是握着何物,右手手骨却落在地上,七零八落。 她何曾见过如此死状,此时惊惧难当,方欲向来路寻去,却发觉不知何时,身后石门早已悄然关阖。 “喂!”她有些气恼,一拳砸在那石门之上,手自然是疼的,却也令她不得不认清现实——如今却是彻底没了后路,若不想与这枯骨为伴,只能在这石室之中找找出路了。事已至此,她索性壮着胆子朝四方打量。原来此处之所以有风徐徐,皆是那裂隙所致。借着微末月光,她终于看清这周遭乃是一处居所,席凳桌镜,倒是样样俱全,只不过经年未用,倒是落满灰尘。抛开那满室金银绸缎,此处还有诸多赏玩之物,文房四宝兼备,琴棋书画俱全。不过大多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也都残破不堪。 “唉......也不知师兄到底上哪儿去了...” 她心中瑟缩,兀自叹了口气。若是叫师兄看见这副枯骨,恐怕也要吓一跳吧?在四周搜罗一番,却也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她却将那目光又落在枯骨之上。此时细细观之,才发觉那衣料残破,却是锦缎模样,看来这石室主人生前富贵,也十分注重玩赏享乐。也不知为何,要困死于这石室之中,无人为他收敛尸骨。 ——说不定,这石室便是他的墓室呢? 她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却更为毛骨悚然......若是如此说,此时自己岂不是身处一个巨大的墓穴棺材之中?她见过棺材,那是她自问剑山庄离去之际,趁娘亲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之时看到的,那棺材之中躺着一位美人,美人脸颊下有一颗小痣,将那如花般的容貌衬得更为曼丽。 可是人们都说,她已经死了。 彼时问剑山庄挂满白幡,就连娘亲也在发间佩着白花。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死,还当她是睡着了,竟觉得这女子睡相煞是好看。本想问娘亲那是谁,娘亲却不由分说,将她送上了栖梧山。一别经年,那女人如何容貌她早已忘却,只是每每想起,那眼下一点痣却萦绕于心。 思绪回转,如今见着这皑皑白骨,却也不再觉得有多可怖。师兄说死亡就是永远沉睡,那她只当这人睡着了,也不会将她如何,于是壮着胆子靠近,待她走近,才发觉那人衣衫褴褛破败,堪堪挂在骨架上,而腹中似是堆着何物,叫人看不分明。 ——说不定......她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伸手探了过去。一副骷髅,自然不会动弹。于是她闭着眼睛,颤颤伸出手,飞速将那尸骨怀中的物事夺了过来。 只听刺啦一声,像是衣帛断裂,又似是纸页破损,总之触感齐整单薄,她连忙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卷书! “咳咳......”灰尘扑面而来,她不禁连连咳嗽。待她定睛,才发觉那白骨左手紧卡着另一半书,非凑近探入那骨骼之中不可拿。她做事向来不愿只做一半,拿都拿了,她当即狠了狠心,小心翼翼将那手骨抬起,将那另一半书抽了出来。却不知为何,昏暗中响起一道短促“嘣”声,似是什么东西断裂,那副白骨忽然如同散架一般滚落在地上。暗处忽然传来“轰隆隆”之声,这次却不知是从何而来。 她登时吓得弹开数丈之远,看着那一地狼藉,凭白闯了人家墓室,又扰了对方清净,此时她心中五味杂陈,只得双手合十道了声“罪过”。 只是她如何作派,那尸骨却也不会回应,她的注意很快便被那本书吸引。书上写着她看不懂的字,观其形貌,却不像是今世所流传的文字。借着一线月光,她尝试着翻看几页,却发现满篇都是看不明白的字,心中戚戚。此番既扰人清净,又徒劳无功,真是两手空空。 “唉......”她抬头望着那裂隙,有习习清风拂面。分明顺着这裂隙便可看见外面,只是她这身量绝不可能钻过那狭窄裂痕,更不必说在其间攀援而上了。只是瞧着这平整锋利的裂痕,她心中又不免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这山岩都斩断呢?她看了看那地上白骨,突然开口道: “这是你干的么?为何不劈得大些呢?这样我就能从这儿爬出去了......” 自然不会有什么声音回应,此番也是她百无聊赖,自娱自乐罢了。 “...是我啊。” 谁知暗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登时将她吓得三魂离体。 第34章 木与鬼 “啊——”她惊叫一声,登时将手中物事一丢,颤抖着三两步躲到角落,“你...你是谁?!” “...不是在你面前么?” 她吓得花容失色,指着那具骸骨道:“你...你......睡醒了?!” 师兄骗人!不是说死了的人就会永远睡觉么?怎么自己还会把他弄醒了? “醒?”对方反应了一下,遂回道,“哦,我是醒了。” “你…你是人还是…鬼…?”须知她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看得精怪话本多了,此时自然当是那鬼魂说话,便更是寒毛直竖。 “......自然是鬼啊。” 那声音像是近了些,她颤抖不已,哆嗦道:“你...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将我困在这里,我方才是不小心将你的骨头弄倒了,我...我会把你拼回去的!” 那声音嘀咕了一句: “嘿...还有理了——” 她却一时心慌,没听清楚,呵斥道:“你......你说什么?!” 此时孤身一人,她虽然害怕,却也渐渐从那最初的慌乱中缓了过来。 “咳咳...没什么。”那声音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却压着喉咙道,“小湄……妹,你怎么会在此处啊?” 她登时反驳道:“谁…谁是小妹妹?!你都一把年纪了,好不知羞!” 对方顿了顿,话音听上去有些无奈。 “好吧...小丫头,我且问你,你如何跑到这儿来的?” 她见对方服了软,遂壮着胆子,冲着那“骸骨”道:“我沿着那暗隧一直走,就到这儿了......若不是你这石室有来无回,我才不愿意呆在这破地方呢!” “......”那声音像是一时失语,沉默良久,又开口道,“原来你是想寻出路?” “自然!”她威胁性地扬了扬头,虽说没什么用,只是此时却不愿服软,“我警告你啊!不准过来,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毫毛,我师兄是不会放过你的!” “哦?”那声音像是提起些兴味,当即问道,“你师兄?” “对啊!我师兄可是很厉害的!”她紧紧盯着那骸骨,只是如何也想不到那声音来源究竟在何处,遂只得缩在角落,严防死守。 这话像是令那声音带上些快意,只听那声音笑着问道:“你是说那与你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么?他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被我吃掉了!” “什么?!”她闻言,眼前一阵晕眩,“不可能!你骗人!” “小丫头,我是鬼,鬼从不骗人。”那声音笑道,“你师兄身量同你差不多,拿着把木剑,是也不是?” 她心中一急,这说得自然是师兄,只不过无论如何她也不愿相信师兄被这鬼怪吃了,她摇摇头,颤抖道:“我不信!师兄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的!” 重云掩月,石室重回昏暗。 “他是不……”那声音顿了顿,遂即答道,“只是我将他吃了,这也是事实呀。” 她悲上心头,却不自觉落下两行清泪。只是此时“凶手”正在眼前,她只在脸上一抹,恨声道:“你骗我!若是你吃了师兄,缘何方才不吃了我?我可是将你的骸骨都弄散架了!你都不生气么?!” “呃…这个嘛…”不知为何,那声音一松,像是有些熟悉。只是此时她无暇旁的,悄然顺手抄起身旁的趁手物事,握在手心。 “你说啊!”她怒而问道。 那声音娓娓说道:“小丫头真聪明。我自然还没有吃他。不过他说此处还有一人,比之于他,更是细皮嫩肉,遂指路于我,这不正巧,让我撞上你了。你说说看,我是先吃了他,还是先吃了你?” 她呲着牙凶狠道:“你骗我!师兄才不会这么说!他还活着!你把他藏到哪儿了?!” 那声音捏着嗓子怪笑道:“啧啧……你又不是他,你怎知他不会出卖与你?你且说,你们两个我先吃了谁?” “......”她噎了噎,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你且先吃我,你吃了我,放过我师兄,他定然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你若是先吃了他,即便你是妖魔鬼怪,我也不会放过你!” 正说着,她凛然呵斥道:“来啊!我才不怕你!” 既然这鬼怪没有对师兄做什么,想来定然没能捉到师兄。如今又在这假惺惺地考验于她,横竖都是死,不如让她试一试这鬼究竟有多凶恶。此时看对面虚影一晃,她却愈发胆大起来,抄起手中的书卷就丢了过去。哪知对方一个不备,竟真让她砸中了。书卷啪嗒嗒地散落一地,那“鬼”竟诶呦一声,她倒是听得愣了愣——原来鬼也会疼么? 她虽看不清那身影如何,却趁着对方呆愣之际,蓦然一拳冲去,颇有一股英勇就义的意味。只是还没近到对方身前,却被对方一躲,这一手扑了空,她登时脚下一滑,对方却始料未及,将她拦腰一握,合围抱住。 “喂!你这个卑鄙小人!不!小鬼!” 她气急败坏,只道这鬼如何孟浪行径,吃她之前竟还想着占她便宜。她挣扎不已,却为对方反扣住双手,触上那手掌温度,她才发觉,这是个活生生的人! 耳边传来对方一声再难忍耐的笑声,她终于恍然大悟。 “混蛋景明!放开我啊!” 第35章 夜与春 “小丫头手劲真大…”对方嘟囔一声,竟在她颈边笑道,“你先答应,莫要恼我。” 怎么可能不恼?!她火冒三丈,此时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更别说这人竟戏弄她!只是受制于人,终归是她学艺不精,她当即点头道:“好,我不恼了,你放开我!” “好。”对方刚将手一松,她当即反身一掌挥来,而这回马枪却叫他早有防备,虽然正面迎上,当胸挨了一掌,他却正好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臭景明!你无耻!”她心焦口燥,此时无处发泄,浑身动弹不得,却着实令她的怒火更上一层楼。 “诶——就知道你要动手,怎么样?这次还是我赢了吧?”对方含笑,手指在她额前一扣,“什么景明,没大没小的,要叫师兄。” “你……”她左右挣扎不得,情急之下,竟自眼眶中落下几滴眼泪,“你欺负我…等我出去,我就去和师父告状!” 须知她这师兄平时惯爱惹她恼怒,只是她一哭,便什么事都好了。如今果然—— “诶,小湄,你别哭…师兄错了……” 对方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霎时间消了那调笑的意味。 她心知得逞,可面上却愈发梨花带雨:“亏我还那么担心你,怕你被什么山精野怪吃了去,没想到你竟然戏弄我!还骗我!如今还点我穴道……” 她抽抽搭搭地哭道: “我再也不理你了!” “诶——”眼见对方急得满头大汗,又是替她擦泪,又是替她松了穴道,她身子一软,险些跌坐下去,对方又急忙将她扶起,“小湄别恼了,都是师兄不好,下次再也不戏弄你了,别哭了好不好……” 她诡计得逞,于是忽然抬头,冲着他嫣然一笑,对方一愣,她伸手“啪啪”点了几点,这回又轮到他吃这动弹不得的苦了。 “哼哼——”她抱着双肩,面上雨过天晴,自是笑靥如花,“如今师兄可是知错了?” “小湄……”他只得干笑,如今形势逆转,自然有苦难言。 “叫你方才戏耍我!扮鬼吓我!还骗我担心你!混蛋景明!看我好好治你!”她伸出双手,坏心地在他腋下挠去。对方自然应声而笑,却是啼笑皆非。 半晌,他喘息求饶道:“好小湄,师兄…咳咳……真的知错了…咳咳咳……你就放师兄一马,等我们出去,师兄做好吃的给你可好?” 见着对方这等模样,不知为何,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却得理不饶人,出言反驳道: “你做的都吃腻了!就没有新花样了么?!” “有有,自然有……”他自是心急口快,忙不迭地点头。 “那……好吧。”她本就已经消了气,此时便爽利应下,随手一点,解了对方的穴。谁知他身子一倾,竟栽倒在她身前。 “喂!你又耍什么把戏?”她以为又是对方玩笑,刚想错身一躲,谁知对方气息奄奄,搭在她肩头,低声说道: “小湄,我好像……中毒了……” 他话音未落,猛地哇地吐了一口血。她这才想起方才自己蛇毒之所以能解,乃是他为自己吸出毒血,可不就是中了蛇毒,直到此时才发作? “啊!笨蛋!你怎么不早说啊……” 只是任她如何急迫,却也无济于事,只得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对方身子扶正,靠在了那床榻之旁。 “罪过罪过,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位前辈,想必用一下你的床也是不介意的吧?”她看着那散架的残骸,心中还有些后怕,遂口中念叨几句,这才开始运功为对方疗伤。 谁知她一运功,师兄竟又吐出几口血。 她心慌不已,摇了摇他的身子:“师兄!怎么办啊…怎么不管用……” “你去……念那段话,再运功试试……” “什么话?” “就是……墙上那几句……” 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丝不安。 此间心诀,是谓不祥。 “师兄,不要念好不好?” 她弱弱问出口,只是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天地忽然颠倒,眼前黑暗忽而变为无边月色。 原来只是梦。 ——“小湄,后来我们是怎么从那洞穴之中出来的?” 养伤的少年躺在床上,仰着脖子问她。 ——“我也不记得了......” ——“你骗人。”少年忽然面色一冷,露出她不熟悉的表情。 “啪!”地一声,那床上哪还有少年的身影,只留下满床满室的四溅血花。 “不要!” 她猛然醒神。 原来只是梦...... 少年无所事事地抱着剑,正坐在树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湄,我听师父说,近日你的剑术突飞猛进,比之师父都凌厉几分。小湄有没有诀窍,能不能教教师兄啊?” ——“哪有......只要像我一样,勤加练习就好了。”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残破书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你骗人。”少年又是沉下脸。这副凶相,在她记忆之中,决计不会出现在对方的脸上。 她张了张口,有话难言。只是不待她说什么,忽然“啪!”地一声。 “不要!!!” 她仓惶回头,那树下少年却再次化作一摊血红肉泥。 槐花无声垂落,血染素白。 她猛地坐起身子。 原来只是梦............ 青年正揽着她,在她耳边喃喃不绝。 “天地为炉,山河砺心。白沙在涅,我主沉浮。” “天地为炉,山河砺心。白沙在涅,我主沉浮。” “天地为炉,山河砺心。白沙在涅,我主沉浮——” “小湄,师兄带你回家。” 夜色茫茫,满目狼藉。 她遥遥看着“自己”被青年拥入怀中,七窍生血,那架势...分明是要寻死。 “师兄,别念了,别再念了,求你了......” “你会死的......” 她吓得心神俱裂,跌跌撞撞奔去阻止。 只是还不及她赶到,“啪!”地一声,人影不见,只留下满地血花。赤红色的血液在白雪上蜿蜒,就好像命运的树杈盘根错节,嘲笑着她的无能为力。 她跌坐在地,愣愣地看着眼前光景,潸然泪下。 是她错了。 从一开始,就不该诓他骗他,不该瞒他怨他...... 她垂着脸,掩面呜咽。 面上似有痒意,像是谁在用手指怜爱摩挲。那动作无比轻柔,替她抚平愁眉,替她拭去泪痕。 她晃了晃神。 怎么会呢? 会这么对她的人,分明已经死了。 “小湄,别哭了——” 耳边有谁在轻声低语。 她心神一凛。 ——又是梦么? “啊......” 随即四肢百骸涌来一阵难忍的剧痛,令她忍不住咬紧双唇,才不至于痛吟出声。 痛...... 痛...... 好痛...... 好痛...... 好痛...... 这痛意来自身体的每个角落,在她脑海之中叫嚣。她本是极能忍痛之人,只是这般痛意,仿佛将她架在刑具之上,以锋刃划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骨骼。 只消轻轻一动,那痛便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她额前细细密密地布上一层汗珠,眼前一阵接一阵的眩晕感,如火炙烈,如冰刺骨。若说世间极刑,恐怕莫过于此了。 “小湄!”近在咫尺的声音沉冽如水,将她飞离的思绪硬生生拽了回来。 “你醒了!” 夜来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此时眼前是个什么光景。 她有些窘然,不着痕迹地松开双手,这才免去投怀送抱之嫌。 ——要怪就怪那无边梦境太过荒诞,令她错以为自己永远都见不到面前这人了。 谁知对方并未解意,见她清醒,面上又惊又喜,反倒一把将她揽在怀中。 “喂。” ——登徒子。 夜来蹙了蹙眉,疼痛并未随着清醒而消散,对方的动作却令这彻骨的痛意更甚。只是她此刻却没有什么将其推却的力气,又或许...... 她其实不想这么做。 于是她只是轻声开口,唤了唤这沉浸在喜悦之中的青年。 “顾见春,你......” 只是话还未出口,她却说不下去了。 ——他在颤抖。 思忖片刻,夜来终于伸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背上,轻轻安抚。 “小湄...” “嗯。” “小湄...” “嗯。” “小湄......” 夜来抿了抿唇,点头应道: “我在,师兄。” 她本想将其推开,不意却被他更用力地揽于怀中。 那怀抱暖若春风,耳畔不绝的,正是他震如擂鼓的心跳。 她无声喟叹,终究是耽于美梦。 ——若是注定生息苦短,又何妨这一枕南柯? 第36章 探听 “哈哈哈,真没想到原来夜来姑娘也有这样的一面!” 赵青木伏在桌前笑道。她听着对方讲述那少女的旧事,不觉便入了神。 其中不乏些许趣事,诸如她曾女扮男装,去那白城闯试剑大会,虽说没有夺得魁首,却也算是小有名气。诸如她曾半夜翻人家妙音阁的窗子,就因着好奇,要去偷看传闻中帝都第一美人的风姿。即便是男子,若是被别人知道此事,也得算一段风流笑谈。何况她还是个女儿家,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简直就是...... “简直就是我辈中人!” 赵青木不由拍案叫绝。看来人不可貌相,夜来姑娘那平素冷若寒霜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潇洒恣意,顽劣不减的心。 “呵呵......在下与她相识甚久。要说闯祸的能耐,在下认识的人当中,她排第二,便没人敢排第一了。”言星看着眼前醉意盎然的少女,浅酌一口,微笑应道。 “看来你很了解她。”赵青木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是很了解。”言星眸色一暗,想起某件令人不大愉快的事。 赵青木瞧了瞧他,只道他是思及往事,黯然神伤,于是颇为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唉,不提了不提了!我们说点别的!” 末了,在言星为之怔忪之时,对方举杯道: “——来,干杯!” 说罢,便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言星无奈笑了笑:“赵姑娘,祁川饮入口甘醇清冽,后劲却是十足。若是依着姑娘这么喝,恐怕今夜便要在此露宿了。” “喂,你说...”赵青木托着脸,有些晕晕乎乎地问道,“人为什么要喝酒?明明这东西一点也不好喝,又苦又辣!” “或许是想借酒消愁吧。”言星将她手中杯盏夺过,替她换上一盏清茶,“赵姑娘,恕在下失礼,你真的不能喝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喝醉了,反而更难受了?”赵青木茫然地看着眼前人,看着他从一个变成三个,再从三个变回一个。 “赵姑娘?”言星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只是那素衣少女已然眼神朦胧,不辨来人。 言星看了看四周,只见一片漆黑,只有这一处酒家还燃着灯火。他特意向掌柜嘱咐自己喜爱清静,于是小二便只敢在楼下候着。 “赵姑娘,你与他认识多久了呢?”言星不动声色地问道。 “唔......谁?”赵青木晃了晃头,有些听不明白。 “顾见春。”言星敛起笑意,紧紧盯着对方神情。 “啊......”赵青木当即点头道,“应该有很久很久很久......”她一连说了几个很久,想来在她的印象里,那确实是许久了。 “在下听闻赵姑娘好像是头一回离家。”言星不动声色地试探问道,“那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来去谷啊。”赵青木摆弄着眼前茶杯,“诺,这是我爹,这是我,这是呆子。每年三月,他都会在来去谷歇脚几日的.......” 言星点头暗忖。原来这宋家后人与来去谷亦是早有来往......此人身份特殊,又与多方势力相关,他日不容小觑。 他顿了顿,缓声问道:“赵姑娘可知道...他是何许人士,从何而来?” “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啊?”赵青木忽然冷不丁地反问他道。 言星面不改色答道:“呵呵,不瞒赵姑娘,在下一睹他当日风姿,颇为钦慕,若是有缘,还可结交一二。” “哦......”赵青木信以为真,点头道,“原来你是这个打算。” 言星笑道:“是在下急于求成,让赵姑娘多虑了。” “呐,我和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哦。”赵青木颇为神秘地冲着言星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言星依言照做。 只见赵青木酝酿半晌,悄声说道:“你这个毒呢,不可以思虑太深,也不能积劳过乏。先前我给你开的方子,你还拿着么?我方才忽然想起,此药忌酒,兴许有不适宜的地方,你既喝了酒,再给你改上两笔可好?” 言星怔住,忽然看向对方,正对上她那迷蒙的剪水双瞳。 他一时辨不清少女醉了几分—— 究竟是她临时起意,还是她看出了些什么? 袖中无声滑出一柄匕首,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寒光乍泻。 而少女无知无觉,只是睁着纯然无暇的眼眸,静静地等待他的答复。 “啪——”地一声,天边倏忽亮起一道火光,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火树银花?”赵青木素手遥遥指着那光芒余烬,兀自嘟囔。 言星面色一滞。 刀锋隐迹。 “赵姑娘,先失陪了。”话音方落,他竟就此匆匆离去。 “咦?”赵青木似是不解对方为何离场,丝毫不知道自己方才是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此时哪管他因何离席,兀自撑着头,将那茶当作酒来品尝。 “不够不够......再加点。”只见她索性抱起酒坛,将那酒液囫囵咽下。 一坛,两坛,三坛......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间,她面前无声无息掠下一层阴影。 赵青木若有所觉,抬起头颅看向来人。 来人一身墨色锦衣,身上正笼着一股淡淡的药香。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料气息。 “咦,你不是走了吗?” 赵青木眨了眨眼睛,道是自己真喝醉了,现下已经有些眼花。她本以为终于送走了这尊神,好不容易才落得个清静自在。 为何这姓谢的去而复返? “你怎的又回来了?” 锦衣男子垂下长睫,那墨玉一般深邃的眼眸正落在少女面前的两只杯盏之上。 半晌,男子若无其事地颔首应道: “嗯,想起有一杯酒,还未曾喝完。” 第37章 求剑 “她如何了?” 顾见春坐在榻前,看着那正按着脉搏,沉吟思忖的少年,面色紧张。 他本以为小湄终于醒来,满心欢喜。谁知怀中忽然一沉,那方才苏醒的少女竟又软倒在他的手臂之间。他心急如焚,连忙将正在煎药的苏决明唤来,这才有了眼前一幕。 “嘘。”苏决明冲顾见春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 顾见春点点头,如今却也只得等待,只是他如何能安下心神?他生怕这脆弱如琉璃的少女一个转身便消散不见。 “师父,我有话想对你说。”苏决明看着那女子的沉静睡颜,犹豫片刻,还是对顾见春说道。 顾见春怔了一怔,转眼向榻上看去,却又抬头看了看已然起身的苏决明,眼中不解。 有这个必要么? 苏决明郑重点头道:“是要借一步说话。” 顾见春只得遂了他的意。 门扉关阖,榻上之人无声睁开眼睛。 …… “方才我煎药之前,曾替她把脉。那时她脉象虽然虚浮,却也算平稳有力。”苏决明眉头紧皱,“只是如今我再诊脉,这脉象却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之相。” “怎么会这样?”顾见春面色一白,惶然问道。 “……你先莫要着急。”苏决明拽住对方衣袖,接着前言说道,“我只说她脉象有异,不是说她有什么事。” “那……” 苏决明压低嗓音,凑近说道:“我听说有些习武之人,能够借一些手段改变体内经脉的走向,甚至五脏六腑的位置。我猜她多半是用了这等秘法,让自己看上去十分羸弱,即便是医者,也不一定能看出来。” 顾见春当即否定:“怎么会呢?” 小湄她方才苏醒,这里又没有谁需要她提防,如何就有如此思虑? 苏决明似乎对他的回答早有所料,只是点头道:“我只是与你讲明我的判断。是或不是,你自己去试探一下便知道了。” 末了,他不着痕迹地补充道:“别忘了,她曾经夺了我的剑,也伤过我。即便她不防着你,也是要防我的。 顾见春袖中双拳无声紧攥。 苏决明是在提醒他,不论怎样,他没办法改变别人对她的看法,更改变不了她那颗敏感多疑的心。 今日他苏决明可以看在顾见春的面子上,以德报怨,替她看诊煎药。那明日若是冒出来个王决明,李决明,也会看在他顾见春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恩怨么? “不出所料,她是无事的。”苏决明瞟了瞟屋子,不愿看对方面上纠结,只是垂首道,“林穆远那边传信说,已经找到赵青木了,只不过她一时半刻还不愿回来,所以派人跟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你且不必担心了。” 顾见春抿了抿唇,却未曾说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守在床榻旁,等待苏决明备药的这段时间里,他心中早已无暇其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等她醒来,带她离开这里。 思及此,顾见春无言轻笑一声,似是在嘲讽自己的虚伪。 他分明将旁的事忘了个干净。 “好,找到就好。让你费心了。”他听到自己如是说道。 苏决明摇了摇头,两相沉默。 “对了。”苏决明思忖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啼血客,这个人,可靠么?” 顾见春愣了愣,点头道:“算是。怎么了?” 苏决明答道:“没什么,只是找人之时,他自告奋勇出来帮忙,而后又擅自做主,将问剑山庄派出的人全都遣了回来。只不过林穆远似乎信任他,并未多说什么。” “原来如此。”顾见春了然道,“既是莫前辈出手,她应当不会有事。无妨,今日也晚了,这里我看着,你便早些歇息吧?” “好。”苏决明点了点头,当即转身离去。只是走了两步,他却又回身,欲言又止。 “怎么了?”顾见春好笑地望着他问道。 “师父…”苏决明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措辞,“你会去找那个所谓的皇陵么?” …… “吱呀”一声轻响,月色悄悄溜进屋子。听着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夜来连忙闭上双眼,沉下心绪,佯装假寐。 实则说来有些赧然,她方才实是痛昏了一瞬。只是随后看着这青年手忙脚乱,惊慌失措的模样,她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那苏家的少年前来探查,她却只得将计就计,运功施那扭转经脉之法,以防他这医者看出端倪。 来人轻手轻脚地走近,坐在床榻边缘。即便是闭着眼,她也能感受到对方那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面上。 夜来心中有苦难言,难不成这人要一直坐在这儿等她醒来? 是谁说的,若是扯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她不得不思忖着找个适当的时机“醒”来。 谁知不待夜来如何计较,对方却忽然幽幽出声:“从前有个人,携宝剑与友人于川上行舟。众人对他的宝剑皆是赞叹有加,这人也因着旁人的夸赞,十分飘飘然,不由摆弄起自己这把宝剑。” 夜来不禁哑然。 这是什么路数?是要与她讲故事? 对方沉默,像是口干,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一口。却不待谁回应。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 他轻笑一声,接着说道: “……谁料风高水急,船身不稳,那宝剑竟被他摆弄进了水里。宝剑顷刻坠入水底,而水流湍急,船行数尺,待反应过来之际,无论如何也没法再下水寻剑了。” “于是众船客俱在等着看这人的笑话。” 对方忽然顿住,转头看向她。 “小湄,你猜这失剑之人会如何做?” 夜来心底失笑,莫说是她,恐怕三岁小孩都应知晓。 “……只见这人竟连忙掏出一把匕首,在宝剑落水之处的船身刻下一道……” 对方说到这,却收声不语。半晌,他笑叹道:“自说自话终究没什么趣味。罢了,不扰你清净了。” 夜来叹息一声,睁开眼,正对上对方正注视着她的目光。 她定了定神,开口说道:“这个故事我听过,后来众人皆笑他是个痴儿。因着船在行,水在流,只刻这船上作记号,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落剑的位置的,还白白糟蹋了船木,对不对?” “是也不是。”顾见春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以示宽抚。一切都好像如此顺理成章,“谁知这人竟解释,作此记号,并非是要以之为寻剑的凭证……” 只见他敛起面上笑意,凝视着少女,无比认真地说道: “而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有一把剑在此被他弄丢了。因此即便是逆流而上,他定要将其寻回来。” 夜来呼吸一滞,忽然不敢再看对方那灼灼如月华的双眸。 万籁俱寂,谁也不曾开口。 半晌,她轻声叹道:“那这人果真是个痴儿。” 第38章 归人过客 “檀香,松香,丁香,柏子香......还有...那是什么味道?” 赵青木疑惑地抬起头来,着实有些想不通为何会有人会佩戴这等奇异的香料。 “什么味道?” 男子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赵青木皱了皱鼻子,面色有些怪异。 “为何你身上会有依兰花的味道?” “依兰花?” “是啊......不会错的,这依兰花......”赵青木还未说完,忽然一道冷喝将她话音打断。 “——离她远点。” 气氛忽而凝滞,一把通体赤红的剑连带着剑鞘,横亘在赵青木与男子之间。 这剑意如此冷峭,周遭清风都无端染上血气。 “啼血剑。”男子垂眸看着那妄自迸发杀意的宝剑。 这剑染血太多,好似已然与握剑之人通了心意。甚至还未曾出鞘,却已经足以令每一个看见它的人心生畏惧。 是剑谱排名第七的剑。 却是把好剑。 只是显然,这畏惧之人并不包括他。 男子伸手将这宝剑拨远了些,抬头望了望中天之月。 “是个好夜,可惜了。” 可惜什么? 莫三思面色一冷,自然可惜自己这搅了“好事”之人。 “别让老子说第二遍。” “——谢家的小子。” 在朝堂,他自然是善弄权术,尊贵无比的三皇子。即便如今遭了贬谪,也在白州做个只手遮天,执掌重权的白王殿下。 只是到了他啼血客面前,拼的却只是这一人一剑。此故莫三思还未将这谢景之放在眼里。 “诶...有话好好说...”赵青木眼见着两人剑拔弩张,连忙捂着额头站起身,“别动手,别动手......” “这句话,赵姑娘当是对这位不速之客说。” “少废话!” 莫三思将剑一转,啼血剑鞘轻易便脱离了男子桎梏。 显然,对方本也没打算与自己动手。 “小丫头!再不走,你就给人卖咯!”莫三思嗤笑一声,如同拎小鸡一般,一把捞起赵青木的衣领,将她轻轻一带。 赵青木猝不及防,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然双足离地,飞离数丈。 “等等...啊——” 少女的惊呼声划破这沉寂许久的夜空。 “小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莫三思言尽于此!”莫三思拎着少女,凌空冲着脚底下的人呵斥道。 “多谢提点。”男子冲着他举起酒盏,遥遥致意。却忽而将手一松,那杯盏“砰”地一声落地,碎开了花。 莫三思眼神一暗。 这是示威。 他早该知道,谢家之人,怎么会轻易受旁人威慑? 他冷嗤一声,带着少女,三两步便跃入重重屋脊之后,不见人影。 锦衣男子若无其事地下楼,视线掠过空旷的柜台,却不见那掌柜与小二。 酒楼寂然,谁也不会知晓他来过此处。 他主仆二人,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永远地消失了。 ——虽说残忍了些,但这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 他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步离去。 幽幽长夜,月凉如水。街上空空荡荡,只余他一人。他如同一个主人家,正审阅着自家的后花园一般,闲庭信步,优哉游哉。 若是除却那有些突兀,时隐时现的“哒哒”之声。 行不多时,男子忽然止步开口。 “出来。” 等了半晌,无人回应。 周遭沉寂,他似是在和空气说话。 男子低笑一声,兀自说道: “想知道骗我是什么后果么?” “哒哒哒——” 一团毫不起眼的草垛旁,忽然蹿出一个褐灰色的人影。说是褐灰,细看之下,还能看出那上好的朱磦衣料泛着艳光,只是无端沾上灰尘泥土,倒是轻慢这一身行头。 月色之中,连同来者亦显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只是那明澈如鹿的墨色瞳仁却暴露了她的身份。 “景之哥哥!”来人一把攥住男子的手。后者不发一言,只是沉沉看她。 只听她气鼓鼓地问道: “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月儿了?!” ...... “莫前辈,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耳畔长风猎猎呼啸,赵青木还从未体验过这等将命悬在人家一条胳膊上的感觉。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飞掠几里之遥,双脚还未曾踏上实处,赵青木壮起胆子将眼睛睁出一条缝,偷偷打量脚下光景。 脚下正是细碎山路,绵延不绝。 ——原来是回问剑山庄的路。 “莫前辈,你快将我放下!我才不要回去!” 赵青木登时惊叫一声,挣扎不已—— 天知道她还在与那呆子吵架置气,如今气还未消呢。若是自个儿就这样被灰溜溜地带回来,岂非像是心虚,凭白涨了对方的嚣张气焰? 莫三思不应,却依言将她向着地面松了松。赵青木吓得惊呼一声,连忙紧紧扒着对方的衣袖。 “喂!士可杀不可辱!”赵青木怒道。两人一直踏着枝头前行,她不敢想象如今离那地面有几丈之远,若是真摔下去,自己难保还有命在。 莫三思哼笑一声:“哼哼,小丫头,安分点。我啼血客的手里可是握着不少人命债,可别让你成了第一个摔死的。” “你你你!”赵青木又急又气,眼见着已过山门,那远处屋脊若隐若现,正是问剑山庄,“你快放我下来!听到没有!?” 莫三思笑道:“怎么了?那天穿嫁衣披盖头不是挺麻利?怎的如今知道要见那小子,你又踌躇起来了?” “要你管!”赵青木脸一红,愤然啐道,“你不懂!那时事急从权,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末了,她又低声嘟囔道:“再说了,做不得真的事情,前辈你怎的能胡言乱语?” “呵呵呵...”莫三思显然心情不错,“是不是胡言乱语,且将你带到他面前,你们当面对峙便好。” 他像是管定了这桩闲事,毫不犹豫地走向那处鲜有打扰的清静所在。 “等等等等!我还没答应呢!”赵青木见莫三思并非说说,而是来真的,却更是六神无主。只怪今夜喝了太多,如今又被这莫三思揪着衣领,颠得七荤八素,此时脑袋已然晕晕乎乎。 莫三思调侃道:“不是都说酒壮人胆么?怎么老子看你现在这样,还没你爹年轻那会儿一半的气势?!” “什么壮胆不壮胆,气势不气势的......”赵青木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声说道,“你又不是我爹,怎晓得他如何过活?说不定.......我爹年轻时也怕我娘呢?” “哈哈哈哈哈——”莫三思忽然仰天大笑,那声音浑厚,直将林中飞鸟惊得簌簌飞离。 “这你倒是说对了!依老子看啊,你和你爹那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什么啊!?”赵青木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难不成这莫前辈今晚也喝得醉了,才会在此疯疯癫癫?思及此,她心中一紧,连忙皱了皱鼻子。 难怪她总觉得周遭飘着一股浓烈的酒气,还道是自己喝得太多,连鼻子都染上酒味儿。此时清醒了些,才发觉这味道分明是来自...... 难怪莫前辈今夜如此反常,原来他也去喝了个酩酊大醉。只不过人家功夫好,不至于令自己摔着罢了! ——坏了坏了...... 赵青木此时心中慌乱,叫苦不迭,又看了看腾空脚下,更觉命悬一线...... ——这可如何是好? “老子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小年轻婆婆妈妈,犹豫不决!”见赵青木迟迟不语,莫三思还道是她心中摇摆不定,忽然正色道,“小丫头,你要是中意他,就趁着今晚这个机会,将该说的话都说了,别等到以后再去后悔!” 沉默。 一阵良久的沉默。 唯有寒鸦忽然发出一声啼鸣。 “啊——?” 随后,少女的惊呼声响彻山门。 “莫前辈!你不要乱讲啊!!!” 寒鸦抖了抖翅膀,惊起而飞。 守门的仆役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天色。 今儿什么日子,山庄可真热闹...... 第39章 偷光 屋舍静静悄悄,一片漆黑。 一道黑影挟着白影轻巧落地,若是抛开这冲天的酒气,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奇怪,人不在?”莫三思挠了挠头,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那定然不在啊......”赵青木心中翻了个白眼,开始怀疑这莫三思是不是喝得多些,头脑都不灵光了。 这般时辰,黑灯瞎火的,若是那呆子不在屋中,那就只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了。 “莫前辈,我也累了,回屋歇息了。”赵青木打了个哈欠,有些昏昏然。只是莫三思状似俯身探查一番地上脚印,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一把拎起赵青木的衣领,不由分说地将她拽离。 “喂......”赵青木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却不得不随对方来到附近这处客房。 ——是夜来姑娘的屋子。 “就是这儿,没错了。”莫三思信誓旦旦,颔首道,“根据老子多年混迹江湖,追杀别人的经验,他肯定在这儿。” “......不然呢?” 赵青木垂下头,心中踌躇,如同一根木桩一般僵着身子站在原地。 “磨叽什么呢?!”莫三思此时只恨自己不能多出一只手,同时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从屋子中拽出来。 他焦躁地推了推素衣少女,哪知后者却纹丝不动,站得比那门前老树还稳固。 “诶呀......这样不好!”赵青木抿了抿唇,试图与莫三思讲道理,“前辈你看啊,人家同门之间,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何况现在夜来姑娘还没醒,万一人家做师兄的说了什么体己话,怎好被我们这些外人偷听了去?” 末了,她似是想到什么,摆手说道:“......我曾经与那呆子约法三章,不听人家墙角。前辈你就别难为我啦!” “嘿!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就磨不开呢?”莫三思面上又是嫌弃,又是气急,低声叱道,“现在你是你,他是他,若是你将话说开了,那保不齐就是你中有他,他中有你,还分那么清楚做什么?这怎么能算听墙角呢?!” 赵青木顿时瞪圆双眼:“原来还能这么计较么?!” “小点儿声!”莫三思连忙示意她噤声,后者冲他扮了个鬼脸,心虚地看了看那烛火摇曳的窗棂所在。 “这个啊,叫先斩后奏......” “那也不能听人家墙角吧?”赵青木犹犹豫豫,站在门扉之外,“要不......你将他叫出来,就说我与他有话要说?” 说什么呢?她也不知道。遑论她还在与那呆子置气,如今还不算和好呢,怎的就到了这般地步? “唉,你这丫头,怎么看着伶俐,到这时候却磨蹭得很!”莫三思不再坚持,自顾自说道,“你不感兴趣,老子可感兴趣。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么?少磨叽!” 话音方落,可还未走近,莫三思忽然面色一凛。他耳力极好,自然听出—— “......不对,怎么有两个人在说话——” “...本来就是两个人啊?” 赵青木顿时啼笑皆非,这是夜来姑娘休憩之处,如何不能是两个人。只是笑话归笑话,回过头却也是一愣。 ——夜来姑娘还没醒,哪来的两个人? 莫三思当即脚底运功,要掠向那窗子。 “诶——”赵青木悄声轻呼,不料为之一拽,却也贴向那窗棂。她当即捂住双耳,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莫三思斜睨了她一眼,轻车熟路地将那窗户纸戳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赵青木闭上双眼,却又睁出一道细缝,想看又不敢看。 “嘿,我说你......”莫三思嘴上未动,原来是传音入密,那面上神情却是十足的恨铁不成钢。而这神情却在他瞥了一眼那屋中光景后,忽而僵了僵。 随后他拉过赵青木,悻悻说道: “料你也没这个胆子,走吧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哪知赵青木以为对方是有意激她,酒令智昏,登时豪气涌起。 “谁说我不敢的!不就是听墙角么!?” “丫头等等——” 这回却轮到莫三思犹豫不定了。 可惜没给莫三思反应的机会,少女当即将头颅凑近那正正好盛下她一人目光的纸窟窿。 第40章 秉烛 屋中烛光恹恹,忽暗忽明,一如对坐两人的心境。 “......我若是他,便花上大价钱找个匠师,再去铸一把新的。或是踏遍山河,世上宝剑千千万,总有相宜趁手的。何必再费力气,去寻一把浸水生锈的旧剑呢?”只见夜来转了转眸子,不着痕迹地笑道,“要我说,这刻舟之人,真是个痴儿。” “那不一样。”顾见春固执地摇头道。 “哪里不一样?” “这一把,就是最好的。”顾见春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夜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强笑道: “......他都不曾阅遍群剑,怎么晓得这一把就是最好的?” “那又如何呢?”顾见春知晓她的弦外之意,登时有些气息不稳,“你不是他,怎么会明白这把剑对他的意义呢?小湄,我......” “你说得没错。”似是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夜来忽然将他话音一截,“我不是他,我不晓得他如何作想。我只知道既然这把剑已经丢了,再费什么心力去找,它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我不在乎她是什么样子......” 顾见春摇头,却没能止住对方的咄咄逼人。 “我只知道除他以外,旁人都会笑话他,笑他死板,笑他不知变通,笑他是个痴儿——”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急声道。 “......我只知道那刻舟之人从没有问过那把剑,问问她到底愿不愿意!” 顾见春忽而哑然。 “师兄,你讲故事的本领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可惜我不是那把剑,你也不是那刻舟之人。”夜来忽然平静下来,盯着顾见春的双眼说道,“师兄,不若小湄与你讲个故事吧?” 顾见春不出一语,只是有些无措地与她相视。 “......从前有座山,名曰栖梧。山间有一隐者,名曰放鹤。放鹤孑然一身,只收了一个徒弟继承衣钵。” 顾见春心中隐隐不安,恍若什么物事正在破茧涌出。 “......有一天,一妇人送来一女孩,女孩身份不洁,为世人所不齿。为了她能安然长大,妇人狠心将她送上栖梧山,求居士教她学艺做人。临别之际,妇人与女孩约定,待她学成下山,便能像从前那样,在某处隐居,而后安然一世......” 夜来眼眶微湿,抿了抿唇,强行将那身上阵痛尽数忽略。 “.......女孩暗下决心,定要勤学苦练,以求早日与母亲团聚。于是她日夜练功,持之以恒,终于小有所得,能与那同门师兄一争高下。说来有趣,山上年月匆匆。这唯一的同辈之人,也是她年少之时最钦佩的兄长,最诚挚的玩伴,最相宜的对手......” “——也是最想打败的‘敌人’。” 谈及此处,夜来怅然一笑,不去在意对方面色,只是兀自说道:“很奇怪吧?在山中与她朝夕相对,她最可亲可敬之人,却也是她棋逢对手,难得一遇的敌人。” 顾见春不语,只是摇了摇头。他向来晓得小湄好胜,在山上之时,每逢师父夸她如何精进,她都会露出一副得意十足的笑颜。就好似在冲自己说,下回一定会打败师兄! 可他从未在意,只道是她孩子气些,更在乎输赢些。其实赢了或是输了,又会如何呢?师父常说习武者,输赢不论,生死次之,义气当头。 而小湄所谓的每每“差一招险胜”,不过是自己妨她生闷气,有意谦让于她。早先还会被她看穿,后来此计便愈发娴熟。也是,师父教导,两人皆熟记于心,那练了千百次招的剑技,自己怎么会不知晓她下一步要如何出招,挥向何处呢? 夜来接着前话,继续说道:“居士说,习剑者,起胜负之心乃是常理。只不过女孩却日日停滞于此,苦于不得其法。她偏执地以为,只要打败师兄,便能学成下山,寻找娘亲。而她每一次与师兄比试,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能赢。只是那差了半招便能打败的师兄,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悟出了所谓‘剑心’。” 顾见春想起师父曾说,仁者无敌。冬日苦寒,他将山笋尽数挖空,是谓“不仁”,他将鱼尽数放生,是谓“仁”。 只是“剑心”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又如何人尽相同呢? “......若是居士能言传身教,将道理与女孩讲个分明,兴许女孩循着师兄的路,也在某日悟出剑心所在,也未尝不能。只可惜,居士选择缄口,让女孩自己去寻道。” “可惜。世间诸多遗憾,都逃不过‘可惜’二字。”夜来忽然故作叹息,“可惜女孩以为居士不愿教她,又因着长年累月,总觉居士偏心于师兄,竟心生怨怼,开始暗自提防居士——” “小湄,你知道师父不是......”顾见春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夜来轻笑一声:“师兄,你先莫要着急。既然是听故事,那总得让讲故事的人好生讲完不是么?” 顾见春了然颔首,不再多言。 “其实后来女孩得知,居士本不收女徒,是女孩令他破了师门训诫。后来女孩得知,居士其实瞒她良多,譬如女孩的母亲实则骗了女孩,山上那一面便是永诀。其后种种,不过是为了让女孩平安长大的一个幌子罢了......” “小湄......”顾见春心中不忍,单是听她讲述,便觉胸前郁痛,悔不当初。 “......还有啊,居士每年都会偷偷去问剑山庄,向那问剑庄主讨生辰礼,是女孩的生辰礼。美其名曰,那问剑山庄的少庄主有的,他的徒弟也应当有一份。你看,其实居士是个很别扭的人,对吧?” 夜来淡然笑了笑,并未期待对方的答复。 个中对错,该如何评说呢? “只可惜,这些事情,女孩都不知道。若是她早知道,就不会背着居士与师兄,偷练从那无名墓穴中寻来的古怪功法。” 第41章 夜话 “什么?!”顾见春呼吸一滞,竟有些不能自持,“原来你......” 夜来面色如常地点点头:“是啊,女孩自以为这功法独步天下,于是白日里跟随师父师兄修习剑法,夜里便偷偷学这来路不明的功法。那古籍生僻,女孩自作聪明,翻遍山上藏书,终于让她寻到了那书上所用的文字。虽说只是一知半解,但凭借图画与零星文字,她也算是小有所成。” 顾见春凝眉,难怪后来小湄剑术突飞猛进,连同内功底子都一日千里。他还道是小湄天赋绝佳,天生便是习剑的料子。谁知除却悟性好,背后还有这层关联…… “那功法的名字,叫作逆沧浪。栖梧山一派的功法,名叫沧浪诀,这逆沧浪,却是从未听闻。女孩更以为这‘逆沧浪’能胜过师父所授,便寻了个机会,暗自去山脚无人之所试验成效。谁知竟只一招,将那山前怪石打碎,还因此招来了一个白眉老僧。” 顾见春经她这一提醒,忽而想起下山之前的这桩“怪事”。 “原来那老僧本为访友,却偶见那女孩眉前隐隐郁气,已有入魔之相,便想度化女孩。只是彼时居士以为那老僧的箴言,说得乃是这女孩名曰江湄,是生来与自己爱徒命格相冲的,为妨女孩多心,便将那老僧赶下山。” “小湄。”顾见春眉头轻蹙,忍不住解释道,“这老僧并非此意,后来师父说,老僧断言我命中犯水,说得乃是我修习的沧浪诀。为此,师父才会发怒将他赶走。” “是么?”夜来不在意地笑了笑,“好吧,看来不论如何,那女孩都是多心了。只不过现在想来,那老僧说得也没错——成也系水,败也系水。若是说沧浪诀,倒也不冤枉。” “师兄,你知道那老僧是谁么?” 顾见春摇了摇头。后来师父便未曾与他提及此人,他也从没想起过这件事。 “他法号慧海,是当世的得道高僧。”夜来抿了抿唇,幽幽说道,“早先我时常听他讲学念经……可惜他已经圆寂了。” 顾见春惊愕,万万没想到自己与这慧海大师却不止一面之缘。他与赵青木当日只看到个背影,自己竟没能留意。 听小湄话中意思,是与这慧海法师打过不少交道。小湄在妙法寺等那盗宝之人,慧海不会无知无觉。而那日他与赵青木现身于禅院之时,慧海可知晓他与小湄的关联? ——即便知晓,却也未曾多言。现在想来,当日那慧海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一般,端坐于佛前,竟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阴差阳错,却落得天人永隔。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不提他了,便继续说这女孩的故事吧。”夜来目光掠向窗棂,只看见那惺忪烛火跃然不止,“老僧没能带走女孩,而居士也并不知晓女孩的变化,就此让他同门二人下山离去。名曰寻亲,实则是历练闯荡。” “可惜命运弄人,不巧遇上山匪劫道,女孩为师兄所救,却叫师兄入了狼口。女孩求救无门,只得独自闯寨,却被一孩童......咳咳......” 夜来忽然连声咳嗽,顾见春见状连忙替她轻抚后背,这才令这咳嗽声止息。 “小湄,若是你累了就歇息,不要勉强......” “不,我要说。”夜来断然拒绝,而后缓了缓,接着说道,“她却被一孩童所骗,落入匪帮陷阱。女孩惊怒交加,一时情急,竟使出暗藏于心的逆沧浪诀,一招便将那歹徒尽数屠戮。” 顾见春想起梦中所见的剑影与血光,那剑当真锋锐,竟能将人齐齐切为两段...... “咳咳......只是女孩迷了心智,初尝杀人的滋味,如何能自持?她一路杀,一路杀,眼前好像有无穷无尽的人在拦她。而她呢,咳咳......只消挥一挥剑,那些人便都兀自倒下,再也站不起来。咳咳......说来有趣,她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比之她师兄,这些人,三脚猫的功夫,咳咳......都不够看。” 顾见春闭了闭眼,心中痛惜不止,恍惚之间,眼前又显现那滴着血的凌厉剑锋。 “啪嗒——” “啪嗒——” 在地上开出一朵血花。 目之所及,是少女蓦然惊变的神色。 “师兄?” “师兄?!” “顾见春?!醒醒!” 饶是这般呼唤,却没能唤回他那逐渐消散的神智,顾见春努力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发觉那近在咫尺的少女忽然在他眼前化作一团青烟。 “天地为炉……” 远处忽然响起缥缈的念诵之声—— 夜来见他面色凝滞,眼中隐有暴戾之息,心中暗叫不好。 不太对劲。 她咬了咬牙,猛然扣住他的腕骨,掌心运功,妄图将那戾气逼退。只是她方才催动功法,却忽然发觉自己体内多了一股不知名的血气。只是此时急迫,夜来无暇顾及旁的,专心运功。方才苏醒,她尚且体虚,运功不多时,额前已然泌出一层薄汗。 顾见春感到手肘处化开一道轻盈冷冽的寒气,那冷意遂着他的经脉涌向四肢百骸,将他冻得一个激灵。 他眨了眨眼,发觉面前少女正好端端地坐在榻前——不,也不能说是“好端端”,单看她目光虚浮,唇色青紫,便知道她此时虚弱无比,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这是…怎么了?”顾见春似乎做了一场短暂的梦,梦中天地混沌,寰宇无光。他仿佛化作涅中之沙,亦或是川间之浪,无我无他,不辨是非。 “没什么。师兄,你答应我,以后万万不可再运这功法了,想也不可以,好么?” 夜来苍白着脸,苦思冥想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就范。这功法伤身,却着实令人痴迷。毕竟,又有多少人能拒绝力量的诱惑呢? 顾见春颔首,却也有些疑惑。 “小湄,我记得你说过,这逆沧浪乃是倒行逆施之法,正与师父教的功法相克。你连那古籍都未曾参透,如何就能知晓这么多窍门呢?” “我自然有我的门路。”夜来垂眸,却不愿多说。 “你的门路,是师父告诉你的么?” 夜来面色一滞,算是默认。 “你与师父,是不是还见过一面?” 顾见春颇为敏锐地问道。 “师父同你说了什么?” 第42章 朝如青丝 “我......”夜来攥了攥被褥,这等小动作却没逃过顾见春的眼睛。 生怕对方就此缄口,他急忙问道:“是师父不许你告诉我么?” “怎么会。” 夜来听闻此言,忽然轻笑。 “师父只说,你死了。” 这次却轮到顾见春哑然。 其后种种,他或许能猜到。 ——断剑,辞别,修习霜华毒功,挑战南宫孤舟,入十恶司...... 她分明是那样明媚善良的姑娘,最多脾气古怪些,偶尔使些小性子,偶尔爱哭些,偶尔顽劣些....... 栖梧山一别,终究是天各一方,分道扬镳。 还有那些他不忍深思的细节,诸如她说她不喜槐花;诸如莲华塔下,她怀抱佛像,看见自己,说果真灵验;诸如在那叶衣菩萨面前,她曾说的“往生之人”...... 夜来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说道: “.......师父说你伤得很重,即便是神仙来也救不回了。我不信,我说师兄是我好不容易背回来的,上山之时分明还有体温,怎么会救不回呢?我说师兄不会死的,师兄只是睡着了。彼时我兴许是有些魔怔了,只是执拗着想要叫醒你。师父见我神色有异,于是只得将我一掌打昏。待到我再醒来,却没见到你,见到那上山讨说法的西冯寨之人。” “他们......”顾见春讶然,不想他昏迷之时,还有这段往事? “你是不是想问他们是如何寻到山上的?”夜来笑了笑,“其实很简单,他们是用你的剑,才破了那山门之阵的。” 顾见春一怔,忽然感到自己似乎一直以来,都遗漏了一些物事。 诸如他醒来之后再也不见小湄,还道是小湄恼恨于自己。若小湄并非如此,只当他早已离世,为何连祭拜也不曾见她来过呢? 他总是想当然地以为,栖梧山,只要想便能回去。却忽略了白云剑断,不能再用栖梧山的功法,小湄自然是回不去的。 ——如今自己内力尽失,若是没了青山剑,是不是也破不开那山门之阵呢? 不待他如何思索,夜来接着说道:“...我偷听到他们说,师父乃是颇得尊望的居士,却教出我这嗜杀冷血的恶徒,是为教导无方。彼时师父并未反驳,我当师父要将我交给他们,只得装作不知此事。待到傍晚,师父离开,我四处寻你不见,却发现那些西冯寨的人,竟趁师父不在,要将我捉走,还想一把火烧了栖梧山。我惊怒交加,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将他们都杀了。” “......” 顾见春惊骇莫名,一时无言。 “或许也有法子的,比方说花些功夫,将他们打晕关起来,或者躲着,等师父回来。只是对那时的我来说,杀一个人,与杀一群人,也没没什么区别。”夜来垂首看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道,“只要手上染了血,一次两次,与十几次,千百次,感觉是一样的。” “也许我就是怕麻烦......” “小湄,不要这么说......”顾见春剑眉紧蹙。 “呵呵...我忘了,你是不曾杀人的,与你说这些也无用。”夜来看着对方,讽笑道。 顾见春不愿与她争辩,只是轻轻摇头。 其实他并非不知道杀人的滋味…… “......师父回来,看见满地尸首,自然知晓发生了何事。若说前次是逼不得已,那这次便是坐实了嗜杀之名。可他并没有责备我,只说要与我试剑。彼时我以为,他是要杀了我。” “师父应当不会……”顾见春眼前不禁浮现老人的模样,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与小湄刀剑相向的一幕。 “他是不会。”夜来点头,轻笑一声,“我敌他不过,他几乎要杀了我,却问我想不想活命。我自然想活,我说我还没找到娘亲,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出剑慢了一步,露了破绽。我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遂一剑伤了他。只可惜,他故意卖这破绽于我,其实是要夺我的剑。令剑染血,是功法大忌,彼时我已经神志不清,走火入魔,不辨眼前之人。他说我不可用这白云剑,拼着受伤也要夺我的剑,我怎会依他?我与他两相较量,谁也不让。一来二去,那剑便断了。” “——其实白云剑,是我折断的。” “......师父与我说。你已经死了。我不信,他却让我探你鼻息。那时,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不,应当说是,‘永远睡着了’。” 夜来抿唇笑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顾见春望着面前少女,只见到她眼中无波无澜,仿佛她正在讲述的,不过是一件与她无关的逸闻闲谈。 怎么会是逸闻闲谈? 这段过往,他单是听着就觉心惊肉跳,肝胆俱裂,小湄又是如何捱过这漫长如雪的岁月? 她说得对。 自己只想着如何能回到昔日的模样,却从没有问问那故事里的人究竟愿不愿意? 故人回首,满目疮痍。 她好不容易寻到新的活法,又何必回首? “小湄,不要说了......” 顾见春不忍再看少女淡如枯水的模样,一把揽过她纤细的后颈,不及对方反应,便将她按在自己怀中。 其实他并未多想,只想像从前那样,若是惹恼了这小姑娘,便只消让她将鼻涕眼泪都抹在自己衣襟之上,对方便能得意洋洋,好似打了一场胜仗。 其实他一直都能看穿她的诸多小心思,只是想到这样便能让她气消得快些,不觉间甘之如饴。以前是甘之如饴,如今却是苦不堪言。 其实...... “...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师兄不笑话你......”顾见春眼眶微红,却低声对怀中之人说道。 夜来只觉一阵大过一阵的心跳声在自己耳畔响彻。 半晌,她眨了眨眼,闷声说道: “......你才想哭。” “嗯,小湄说得对。” 对方颤颤笑了一声,宽大温热的手掌覆在她青丝之上。 一下一下,一如往昔。 ...... 夜来若有所觉,忽然没由来地想抬头。 谁知顾见春手下一个用力,却将她的头颅牢牢按在怀里,叫她动弹不得。 “你......”夜来张了张口,只觉什么东西簌簌落在自己发间,却出奇地不再与他唱反调。 “小湄......” 这声轻唤好似呓语,低得几近未闻。 “嗯?” 她又眨了眨眼。 “幸好.......” 话音忽止。 幸好什么? 幸好无缘山中,遇上有缘人? 幸好莲华塔下,惊鸿一跃? 幸好雪夜竹林,悟道退敌? 幸好南音湖畔,挡下透骨钉? 幸好问剑山门之外,未曾轻信人言? 幸好魔宫作乱之时,与她生死不弃? 幸好...... 幸好...... 顾见春揽着她那单薄纤弱的身躯,就好像一切都未变过。 他不语,怀中少女却忽然开口接上他的前话,那声音渺渺,似是被蒙上一层薄纱。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你为救我而死。” “那只是梦。”他温声应道。 “幸好只是个梦。” 夜来目光沉沉,无论如何,那都是不愿再想起的过去。 “幸好你还活着。” “嗯......是啊。”顾见春弯了弯唇,“否则怎么会知道,长大了的小湄,如今是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夜来似是一怔,生怕从对方口中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辞。 ——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的言辞。 “这副......”顾见春忽觉词穷,却不知什么样的言语,才能形容她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好看。 他想起初见之时,那词不达意的误会。 想起那泪光盈盈,我见犹怜的柳叶眸。 ——“小湄,你笑起来真好看。” ——“师兄莫要说我好看。” ——“可你生得是好看啊?如果多笑笑会更好看的。” 万籁默然。 半晌,他了然轻抚少女后背,轻笑道: “这副爱哭的模样。” “......胡说八道。” 对方一动不动,闷闷否认。 末了,她忽而幽幽说道: “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顾见春温声宽慰道,“师兄说了...要一直护着你,不是么?” 胸前衣襟渐渐温热,直坠得他心中一痛。 顾见春又忍不住又揉了揉对方发顶青丝,像是年少时那样。 似是冰泉乍泻,又似是残垣倾覆。 怀中少女忽如孩提一般,呜咽不止。 “好了好了,小湄乖,不哭,不哭啊...”顾见春有些笨拙地伸手,安抚着她的背脊,感受着对方颤颤而泣。他向来知道这小师妹一旦哭起来,就像那洪水泄闸,要将她哄好属实不易。 这是重逢后,顾见春第二回见她如此伤心的模样。 “你管我......”怀里的少女却不甚安分,将自己推了又推,却因着力弱气短,没能推动,于是更是怒而嗔道,“都是你不好!” 顾见春哭笑不得,如今可又是他不好了...... 此时他任由对方动作,也只得顺着她。 “好,是我不好...别哭了,好么?” 他捉住那只有些不安分的拳头,这砸下来倒是不痛,只是怕她伤着自己。对方一挣,却不想她身形一晃,竟跌了回去。而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摔着,只得伸手一接。 两人几乎就要面对面贴上,近得连那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夜来长睫颤颤而动,只是愣愣地注视着他,像是想不明白此时此刻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砰”地一声轻响,窗棂所在,像是有什么物事惊动。只是烛火兀自闪了闪,却不再有旁的动静,叫人恍然以为是野猫过路,屋瓦坠落,不知所谓,却不小心将什么东西落在这里。 温香软玉在怀,即便是年少时,两人也不曾如此亲近过。一些被顾见春彻头彻尾忽略的微末情愫,如同拂面花影,好似风过静水,此时丝丝缕缕,一齐涌上心头。 “你......”而那柳叶眸却闪了闪,那长睫也跟着颤了颤,似是被这绵延温软的呼吸灼伤,“你先放开......” “啊...”顾见春后知后觉地松手,看着少女泪眼婆娑的模样,不觉伸手替她摘下颊边泪珠,“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泪是温的。 那冰肌雪腮之上却好像凭白泛着一抹霞色,令他不由目眩神迷。 少女静默不语。 只是正当这缱绻之时,一些异状却悄无声息地显山露水。 顾见春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她的发顶。那三千青丝如瀑散落,本该是如墨如画,曼丽多姿的光景,此时那寸寸青丝竟以目力可察的速度,丝丝缕缕变作雪色。虽然不多时,这变化便止息,只是这却足以令他心生骇然。 “师兄?”夜来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神色,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她自然还不知身上正在产生的异状。 顾见春抚了抚她的发尾,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没什么。小湄睡得香,把头发都睡乱了,师兄替你打理可好?” 夜来歪了歪头,目光惑然,似是有些不明白对方如何作想。 顾见春面不改色,温声笑道:“怎么?不信师兄了?从前你不会的时候,不还是......” “别说了......”夜来面色一滞,将其打断道:“......好。” 虽说此处没有旁人,但若是再让对方提起什么儿时之事,她心中恐怕也要窘然一番。 顾见春握着木梳,目光掠过妆台上的铜镜。 客房乃是南宫孤舟亲自置备,女儿家的物事倒是一应俱全。 “对了,师兄。”夜来垂着眸子,目光沉霭,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 她偏过颈子,侧身看着顾见春,后者似是正于妆台前细心挑拣。 “......我是怎么醒的呢?” “啪——” 不知为何,那铜镜忽然自他手中滑落,在地上碎裂开来。 第43章 栉发 “怎么了?”夜来垂目看着地上狼藉,抿了抿唇。 “没什么。”顾见春身形一滞,只是无奈笑道,“这几日不曾如何活动,身子也迟钝了些。” 夜来不语,只是静默思忖。 “好了。” 他缓缓跨过那狼藉走来,握着木梳,温声道: “转过身。” 夜来垂下长睫,依言挪了挪身子。 雪肌如玉,紫纱氤氲,青丝摇曳,垂落腰际。 却是一幅美人绘卷。 ——若是略去其间那丝缕素白的话。 梳齿自发顶温吞落下,实则她发丝柔顺软腻,又怎会如何凌乱?不消他如何动作,这梳齿便滑到了发尾。 “......还记得以前,我总是缠着你,要你替我梳娘亲才会梳的发髻。” 哪知不许他提那旧事,夜来却忽而幽然开口。 “是啊,你说你够不着,学不会,仿不出。着实恼怒,竟险些将头发绞断。” 顾见春笑着答道。 “我好端端在那里学着,谁让你来招惹我?”夜来当即怒而嗔道,“若不是你笑话我梳得不好看,我怎么会恼?” 顾见春无辜道:“我只说梳得不好,可没说是不好看。” 哪料到对方还会辩解,夜来更是怒道: “那不是都一样?” “不一样。”顾见春一本正经地答道,“小湄怎样都好看。” 夜来闻言,忽然红了红脸,声音遂低了下去。 “油嘴滑舌。” 对方似是没听清。 “什么?” “没什......啊!” 顾见春有意用上些力气,随着“啪嗒”几声轻响,夜来惊呼一声,不觉抚了抚头上隐痛之处。 “对不住,是师兄生疏了。”顾见春赧然笑着,替她揉了揉头顶,“痛不痛?” “你......”她却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怪罪的话。“算了......” 料想他一个大男人,也没有什么练手的好去处。如此想来,心中竟有些不知从何处起的欢悦。 只是接连几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啪嗒”“啪嗒”之声,却终究让她有些焦躁。 “罢了,我自己来吧。”夜来蹙着眉,捂着头上痛处。断发之痛虽也不算什么,只是这接二连三的微痛令她有些无奈。 既已生疏,终究是生疏。 哪知顾见春却一反常态,按着她的双肩,不叫她乱动。 “小湄别动,已经快好了......” “哼。”夜来抿了抿唇,只得无奈坐回去。果然如对方所言,此时却没有什么疼痛自头顶传来,有的只是一下一下,极尽耐心柔缓的顺发之举。 ——这还差不多...... ——若是有面镜子该多好,她就能像以前那样,偷偷观忖对方面上的神情。只可惜,有人笨手笨脚...... 终究是心中不忍,虽说还冷着脸,她眼中已然冰消雪融,柔情满溢。 只是在她不曾看见的背后,顾见春正垂眸看着手中那数根如雪银丝,目光深深。半晌,他无言将其尽数装进有些陈旧的绣花香囊之中,悉心收好。 末了,他轻轻抚了抚对方头顶,温言道:“好了。” “哦。”夜来像是才回过神,顺着他的指引,缓缓倚在榻前。 “......师兄,你还没回答我。” “先喝药。”顾见春不由分说地将手中药碗递了过来,“已经放了许久,再凉就不好了。” 夜来握着瓷碗,心中有一瞬恍惚。 这恍惚如同一记掌掴,将她从梦中生生打醒。 “——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 顾见春沉默片刻,似是仔细想了想,随后答道: “是南宫庄主说的。” “原来你都知道了...难怪.......” 她像是轻叹一声,将目光移开。 “那老匹夫真是多嘴。” “莫要如此说他。”顾见春忍不住又抚了抚她的发顶,“再如何...他也是为了救你——” 谁知他话音未落,却发觉对方冷冷拂开发顶的手,紧盯着自己。 “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他的说客?” 顾见春一愣,却不知如何反驳。他知晓对方此时不知内情,却也应承那人的诺言,不可告诉她。饶是如此,他也不想看这两人再生嫌隙。 “不是的...我并非——”他方要辩解,却被对方手指抵住了嘴唇。那手指在他唇瓣上,冰冰冷冷,却轻柔无比。 “别提他了......”对方直直看着自己,那眼中清冽含笑。不知为何,褪去了那一身霜气的她,此时此刻却频频令他想起旧时光景。 “难怪今夜如此反常......既然师兄已经知道了,如今...是来与我道别么?” 她歪了歪头,双眼似是有些无辜地看着他, 顾见春心底一痛。 “小湄,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第44章 酩酊 夜风凛凛,冷月欲歇。 赵青木衣袂飘飘,端坐在屋顶青瓦之间,发丝随风飞扬,一如她缭乱的心迹。 “唉......”她捧着一壶不知从何处顺来的酒壶,有模有样地叹了一口气。 一阵风过,惊起枝头乌鹊。 “小丫头,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呢?” 一道低哑的声音响起。 赵青木朦朦胧胧地转过眼,看了看兀自在身边坐下的男人。腰间别着一把红色宝剑......唔......啼血客? 赵青木晃了晃脑袋,有些好笑道:“怎么,只许你们老人家叹气,就不许我这年轻人叹气了?” “老人...”对方一噎,登时怒道,“老夫不过四十出头,怎的就是‘老人家’了?” “哦...”赵青木有些无谓地耸了耸肩笑道,“那我可不管。谁让你先来教训我的......人家都说...借酒能消愁。我这小丫头自然也来试一试能不能消愁,嘿嘿——” 此时她面上已然有些酡红,显然不胜酒力。 不过这也难怪,莫三思想起寻到她时,她身畔大小不一的酒坛—— 且不说她酒量几何,单说如此豪饮,便是换与男子都经受不住,遑论她是个武功不大好的小丫头? 莫三思皱眉不已,直接将她那手中酒壶一夺。 “姑娘家的,莫要喝了。” “还给我!”赵青木急忙要够,却不料对方直接将那酒壶往山间一丢,深谷幽幽,但闻其声,却不见踪影...... “你!”她登时杏目圆睁,借着酒劲,不由怒火中烧,“你赔我的酒!” “你是个姑娘家......”莫三思微微叹气,只是又重复一遍。他惯是不会与人畅言,今夜在此,也不过是看她一人戚戚冷冷坐在这儿空旷之处,没个依凭,煞是寥寥。 “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不能喝酒了?”赵青木那醉醺醺的目光中透着不满,“在谷中,我可是能与忘忧老对饮的,可别小瞧我!” 莫三思噎了噎,只是如今也不能与这喝个烂醉的小丫头争辩,只得点头道: “老夫可没小瞧你。只不过酒不一定消愁,说出来却一定能消愁。你方才说消愁...你有什么愁的?” “啊......”赵青木歪了歪脸,有些茫然道,“我有什么愁的?” 呃...... 莫三思心中决定,下回夜不能寐,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干脆眼不见心为净! 对方不作答,那赵青木却自顾自地说道: “我是有点难过啦...但是也很高兴......” “难过?高兴?”莫三思瞪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过就难过,高兴就高兴,为何难过还能高兴?” 赵青木有些怪异地瞥了莫三思一眼,却见他将一身形迹都隐藏在那黑色斗篷之下,扁了扁嘴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啼血客,是个痴儿啊。” 莫三思抱着认真求教的态度,不想却被对方极尽嘲讽,只得装作不在意道: “确是如此。” ——反正她是说啼血客,又不是说他莫三思。 “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难过,又为何高兴啊?” 思量再三,他决定将话题绕回去。 “哦,这个啊......”赵青木似是十分认真地考虑一番,缓缓说道,“高兴嘛,自是因为此番退敌,又看见他们同门相认,重修旧好,我啊,打心底里觉得高兴。” “至于难过么......” 赵青木望着天边明月,目光飘渺。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而莫三思只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旁,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我啊...从小就没什么玩伴。你既认识我爹娘,自当晓得,我从出生起就不曾出过来去谷。一是爹爹不许,二是爹爹常说,外面有许多坏人,只要我一出去,他们就会把我捉走。于是年幼时是我不敢出去,等到稍微长大些,便是我没本事出去了。” “嗯。”莫三思缓缓点头,轻声道,“而后?” “而后......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要与那三千藏书,还有谷中百草为伴了......”赵青木恍然一笑,像是眼前浮现出昔日旧景。 “只是有一天,我在那山头采药之时,却遇上了一个小贼。” “那小贼竟要偷偷来谷中采一味名叫碧叶血参的草药。那血参颇为难得,三年长大,三年开花,三年结果。爹爹知这血参贵重,早早就差我去山间寻找。我找了足足七日,谁知血参还未找到,却找到了那不请自来的偷药小贼......” “那小贼说,他并非是偷药,而是得了我爹的首肯前来采药。爹爹向来不许旁人涉足谷中,他又无甚凭证或是手信,样子还......鬼鬼祟祟,我哪管那么多,当即就与他交手打架。” “呵呵......”莫三思似是猜到结果,摇了摇头,“打赢了么?” “那小贼看着其貌不扬,身手倒是不错的。我力气不敌,惜败。”赵青木撇了撇嘴,像是有些不服气。她将那“力气不敌”几个字咬得极重,像是在强调什么。 “只不过么...他倒像是着急一般,虽说我略有不敌,他却只是将那血参带走,不愿与我纠缠。我自然不许,便追了他一路,直到我......”赵青木思忖了一番,却面色一僵,不再说下去。 “你什么?” 她低下头,有些赧然道:“我跑急了,竟脱力晕过去...却是他将我送到了爹爹那里,我才知道他是去救人。” “原来如此。”莫三思却也不笑话她,着实让她舒了一口气——照自己对他的了解,恐怕自己还未说完便要大笑出声,今日却颇为给她面子。 赵青木抿了抿唇,点头道:“是啊。后来他便以报恩之由,常常来谷中帮衬。他总是喜欢同爹爹说些趣事,亦或是向爹爹请教些问题,总之...我是听不懂啦!” 赵青木摆了摆手,像是要挥走那脸上醉意。 “只是我却很高兴。来去谷每日都会来许多人,每日只救一人,那剩下的人呢,也会被爹爹打发走。大家明面上不说,其实背地里都不敢与我亲近,生怕惹恼了我爹,叫他们好看。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同我打交道的。你别看他面上恭恭敬敬,实则压根没将我这少谷主放在眼里,总是一本正经地捉弄我,看我笑话......” “即便如此,你还是愿意与他打交道。”莫三思一针见血地说道。 “是啊是啊......”赵青木撇了撇嘴,似是有些苦恼的笑了笑,“谁让他每次都会讲些有意思的事,带些我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呢?” “就因为这个?”莫三思不禁有些发愣。 “啊......”赵青木也是一愣,遂低头扳起手指头数道,“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 赵青木等了半晌,没等到对方回话,不禁转眸看去。只见对方眼神中似是写着“真没骨气”几个大字。 借着酒劲,她当即怒上心头,大喝道:“喂!莫前辈,你常年在外漂泊闯荡,朋友自然是不缺的。你都不知道,我在谷中有多孤单!” 第45章 剑与鞘 “孤单?”莫三思怔了怔,“你觉得孤单?” 赵青木方知自己说得多了,垂头悻悻道:“也不是孤单吧......只是我一个人,虽说爹爹会陪我说话,可有时候真的好生无趣。每日除了三餐起居,便是医术草药,一点意思都没有......” 莫三思随意笑了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屋瓦之间。 “可你爹做得没错。你在谷中尚且还能落个清净,若是在这江湖之中,以你爹那身份,恐怕有的是腥风血雨让你受的。” “唉......我知道啊,他总是为我着想的。”赵青木看着天边星河悬悬,兀自叹了口气,“只不过我却不愿一辈子都待在那个地方。这分明不是清净,而是逃避。莫前辈,你明白么?我爹他一直以来,都在逃避一件事。” “哈哈哈...”莫三思忽然怅然一笑,“你说得对,你爹就是在逃避。” 他似乎舒了一口气,为自己能和那医仙之女一同说她爹的“坏话”而感到畅快。 “唉......”赵青木又是一声叹息。 莫三思连忙宽慰道:“别叹气了。小丫头,你啊,就是被你爹荼毒太深,死板得很!放宽心——大不了,与那小丫头姐妹相称,也不是不可以啊?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啊?”赵青木为对方这突兀的话题惊得一个趔趄,险些坠下去。待到终于稳住身形,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捂住对方的嘴,却不意这口无遮拦的啼血客已经说了个分明—— “就算他们青梅竹马,前盟在先,你这么温柔可人的小姑娘,谁看了不称上一句仙女下凡,要是这还不满意,那这小子当真是有眼无珠,不知好歹!” “......依老夫看啊,你们才是良缘天定,般配十足!” “莫前辈,你才不要胡言乱语!我和他清白得很,没有旁的心思!”她脸上泛起酡红,却争辩不得,只好羞而嗔道,“......再...再说啦,我赵青木要嫁,也要嫁一心一意只对我好的。莫前辈,你就别再添油加醋啦!” “嗯...依老夫看,你这小丫头,就是太贪心了。” 莫三思兀自琢磨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忽然仰头豪饮。 赵青木瞪着眼睛,心说你不许我喝,你却喝个起劲儿了!却见对方抹了抹嘴,面不改色地说道: “小丫头,老夫没骗你。老夫在这江湖上漂泊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你还真别不信,这世间许多事啊,都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莫三思忽然转过脸,深深看了赵青木一眼,却叫后者被看了个心虚。 “——比如说,这缘分二字。” “什...什么啊?”赵青木垂眸躲闪,不知所谓。 “你看啊,让老夫给你说道说道。”莫三思一面说着,一面凑得近了些,径自一屁股坐到赵青木的身旁。赵青木不语,只是睁着蒙蒙双眼,沉默聆听。 “这人和人呢...啊不,这男人和女人呢,有时候就像剑,和剑鞘。”莫三思摘下腰间猩红的啼血剑,以之为例。 “一把剑呢,如何锋利,都是外在的名声。但若只单有宝剑,而无剑鞘,这再好的剑也不中用,因为它不知收敛锋芒,总有一天会伤人。” 赵青木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而这时候,剑鞘的作用就显而易见了。人们记住一把剑,往往记住它锋芒毕露的样子,却不知道真正包容它的锋芒的,恰恰是与它朝夕相对的剑鞘。只有这剑鞘,才能令这宝剑藏锋,也只有剑鞘,才不会为这剑锋所伤。” “哦......”赵青木点头了然道,“所以只有当剑找到了剑鞘的时候,才能成为一把完整的宝剑?” “聪明!一点就通。”莫三思咧嘴笑了笑,“是这个理......如今这小子啊,就好似一把尚未成型的剑。老夫向来看人很准,假以时日,他定然能成为一把绝世宝剑。而你这小丫头,就有成为那剑鞘的潜质。” “我?”赵青木指了指自己,连忙摇头否认,“不成,不成...我才不算呢......” “嗐!”莫三思摆了摆手,“你不算,那谁算?” “这......” 赵青木一时哑然,只是心中自然有答案。 莫三思又灌下几大口酒,畅快喟叹一声,了然笑道: “你是想说那个小姑娘吧?” “......” 赵青木抿了抿唇,沉默以对。 莫三思目光掠过远处屋舍,别有深意地问道:“你看那丫头,像是做剑鞘的料子么?” 赵青木偏了偏脑袋,渐渐有些听不大懂。 “她就像另一把剑。坚固,冷漠,锋利。更重要的是,快!”莫三思说得兴起,凌空一斩,比了比姿势,“这快,是快意恩仇的‘快’,也是快刀斩乱麻的‘快’,更是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快’!” 这固然是那如冰似雪的少女的性子。 “这有什么关系呢?”赵青木不解地问道。 “呵呵,小丫头,这关系可就大了。”莫三思神秘笑笑,“对一把剑来说,最不需要的是什么?” “唔......”赵青木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她不是什么嗜剑如命之人,素来不懂这些。 莫三思忽然正色答道:“对一把剑来说,最不需要的,其实是另一把剑。” “——当一把剑遇上另一把剑,他们的命运就只能是刀兵相见,你死我活。你看,老夫说得够明白的啦?” 赵青木恍然大悟,一时间好似明白,却又好似听不明白。她伸出左右两根食指,在眼前比了比。 “您的意思是......那顾呆子是一把剑,而夜来姑娘却是另一把剑?” “正是。”莫三思点了点头,“他二人锋芒太甚,总是要压对方一头的。眼下他们方历生死之劫,有些事情尚不能见分晓......” 莫三思叹了一口气,笑道:“只是日后孰是孰非,有的是这小子受啊......” “莫前辈,我不明白。”赵青木坦言道,“照您这么说,我能为他们做点些什么呢?” “你这小丫头......” 莫三思转过头,盯着赵青木那澄澈的双眼,半晌无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连赵青木都以为他是要醉倒了,对方却忽然开口道: “小丫头,不是爱听故事么?不如老夫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唔......让老夫想想,那便从多年前的一个传闻开始说起吧。” 第46章 秋娘子 永州南,桃花镇。 秋娘子,义气深。 把粮夺,把盐抢。 贪官躲,奸商藏。 男娃仿,女娃笑。 父老乡亲吃个饱。 多年之前,江湖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方势力,名叫桃花寨。 本着这匪患四起,民不聊生的时代,一个小小的桃花寨,还不足以掀起什么风浪。只不过令人记忆犹新的,乃是这桃花寨的寨主。 一位女中豪杰。 众人不知其名姓,只唤其秋娘子。 秋娘子武艺高强,神机妙算,据说在桃花镇一带,没有她不知晓的商道,也没有她不认得的官宦。 彼时连年大旱,而官府却贪得无厌,不仅苛刑重赋,还勾结富商,四处搜刮民脂民膏。家家户户朝不保夕,更有甚者,竟易子而食。而这秋娘子凭空出现,以她的聪明才智,与那贪官奸商斗智斗勇,这才令永南一带的百姓得以保全生计。 虽说在永昭,匪患并非什么大患,若是定期足额地交些钱财,官府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这秋娘子大张旗鼓,公然拿贪官与奸商开刀,终究是断了某些人的财路。于是随着她日渐声名鹊起,杀身之祸却也不期而至。 江湖的争端,终究得江湖人来解决。 这其中,便不乏一位受雇前来刺杀她的剑客。 这剑客江湖人称“啼血客”,手握啼血剑,名剑谱上排名第七。 啼血客拿钱办事,从不多问。这一次雇他的,乃是永州出了名的韩姓阔商。前日里,秋娘子正抢了他的货。而这货是用以孝敬帝都某位大人的,因此他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敢声张。可思来想去,阔商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遂花大价钱,雇下啼血客,买这秋娘子的命。 谁知这啼血客却误打误撞,闯了秋娘子的闺房,正撞见秋娘子沐浴的风景,将那秋娘子看了个精光。 啼血客并非没见过美人,只是这秋娘子实在生得貌美,他一时色迷心窍,不忍动手。在对方责问之下,只好谎称自己乃是仰慕秋娘子的英姿,这才冒昧来访。 这秋娘子却不似寻常女子,对此事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啼血客一次不成,再想动手却不愿惊扰秋娘子身边之人,遂决定赖在了这桃花寨,整日替这秋娘子打打下手,实则是伺机而动。可数日下来,啼血客亲眼目睹了这秋娘子与桃花寨的种种义举,为之撼动,惊觉自己险些误杀好人,果断打消了刺杀的念头。 只是约定之期将至,即便啼血客不动手,自然还有旁的杀手前来。啼血客终究心中难安,遂与秋娘子商量,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韩姓阔商除去。 秋娘子却笑道,少了个韩阔商,还有张阔商,李阔商,王阔商。只要桃花寨还做着劫富济贫的营生,那她秋娘子便永远挂在悬赏红榜之上,杀他,反而脏了自己的剑。 啼血客深感惭愧,原来这秋娘子一开始便知晓他的来意,只不过看他本性不坏,于是有意以美色诱之,而自己却着了她的道。 反观秋娘子却毫不在意这等名节之事。反倒笑称他身手奇佳,正是做贴身护卫的好料子。 啼血客乐得如此,自然当即应下。 一来二去,二人比肩而行,啼血客竟渐渐坐上这二当家的位置。两人也在一次次的危难之中同心同德,日久生情。 恰逢良辰,两位当家在一众寨中弟兄的簇拥之下拼酒争魁,最终秋娘子不胜酒力,败下阵来,竟不意与啼血客同榻而卧,同寝而眠。原来是一帮弟兄有意要作这顺水人情,为他们牵这月下红线,才张罗了此番拼酒之争,将他们送入这“洞房之喜”。啼血客本想请罪,无奈木已成舟,秋娘子便在这一众寨匪的祝福声中,顺理成章地嫁了啼血客。 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美好而理所当然。 可惜好景不长,啼血客成名,乃是因着一把名叫啼血的宝剑。此剑饮血颇多,煞气太重,历代主人皆不得好死。啼血客仗着年轻气盛,并未将这等耸人听闻的传言放在眼中。只是他痴心剑道,练功入了迷,竟会时不时地不辨来人,虽说未曾有什么影响,久而久之,却也终究难以自持。 秋娘子机敏聪慧,善察人心,自然留意到啼血客的异状。只是二人遍寻名医,却也不得其法。 最为妥帖的法子,当是啼血客自此弃了啼血剑,如此,好歹能缓解这血气焚心之苦。 ——可是不用啼血剑,还叫甚么啼血客? 彼时祸不单行,秋娘子有孕,恰逢官匪之争与日俱增,两相权衡,啼血客只得先握剑迎敌,再做打算。每每发作,能得秋娘子温声宽慰,却也令他稍加安然,稳住心神。 只是啼血客还是高估了自己。 终于在某一天争端之际,啼血客为剑上血气所摄,大开杀戒。此战惨烈,虽然一举击退官兵,却也死伤许多桃花寨众,其间也不乏死在啼血剑之下的。因着情势所迫,秋娘子只好先将啼血客关起来,以平众怒。 若是故事到此为止,兴许最后秋娘子不做桃花寨的寨主,啼血客不再握啼血剑,二人功成身退,归隐山林,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惜道理之所以称之为道理,便是因为有人行了其道,才令旁人懂得其中的理。 秋娘子问啼血客,还想不想握剑。 啼血客自然想。 他是秋娘子的护卫,是秋娘子的丈夫,亦是一个男人。 作为男人,他得保护秋娘子。 于是秋娘子寻来一位铸剑师傅,是为铸一柄特殊的剑鞘。 有这剑鞘在手,自然不容血气伤身。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这最后一道工序,却需要啼血客至亲至爱之人,以血肉之躯熔炼铸就,如此才能制住剑气。 剑邪,就要用更邪的法子。 秋娘子十分了然,桃花寨不可一日无主,而啼血客不可一日无剑。 她就是最合适的人。 第47章 秋氏 “......如此,世间便再也没有秋娘子。人们都说,是啼血客嗜血发狂,以至于爱妻不知所踪,他那一双孩儿,也是痴傻的痴傻,离散的离散。” “——其实,啼血客那时候很清醒,清醒得像个混账。他天真地以为,世间真的有什么两全之法,既能握着举世闻名的宝剑,也能与温婉可人的发妻携手。可惜他太年轻了,不知道人若是贪得无厌,就会两手空空。” 不知不觉,酒壶已空,这故事戛然而止,而听故事的人却已然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所以......秋娘子死了?”赵青木眨了眨眼,看向那酒过三巡的莫三思。后者一身酒气,却神色清明,并无半点醉意。 “这酒不好......太烈了。”莫三思空了空手中酒壶,未曾答话,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莫前辈,要不您先别喝了?”赵青木心中有些不忍,她几乎能感到面前这男人满怀的沉郁与愤懑。 酒不醉,人自醉。酒焦愁,愁更愁。 “小丫头是担心老夫发狂么?”莫三思睁着眼,掂了掂手中宝剑。那剑长三尺有余,虽未出鞘,确是一副生人勿扰,邪气冲天的架势。 “...那倒也不是。”赵青木讪讪一笑,若说发狂,谁能比喝了酒的醉鬼还狂?他饮了这么多酒都没显露醉态,想来还是不会轻易失控的。 只是这故事太过沉重,眼前的啼血剑也仿佛泛着赤红的微光,在月色下格外灼目。 她轻轻抚上剑身:“我不懂剑。只是觉得这剑鞘很美。” “美?”莫三思一怔,随即大笑道,“小丫头,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说它美的。” 赵青木嘟囔道:“怕不是从没有谁能这样近距离地看它吧......” “哈哈哈——”莫三思似是有些骄傲,“看过的人多半都死了。” “啊?”赵青木无端打了个冷颤。 莫三思连忙摆了摆手:“嘿!玩笑话罢了!你这小丫头,老夫看着是福相,当是个长命百岁的。” “谁都这么说......”赵青木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只是琢磨半晌,却忽然想起来,上次听到这说法,还是出自那个冷傲如梅的冰美人,沈惜霜。 想到那恨水山庄之事,她难免又低落下去。 “莫前辈,您还记得陈夫人么?就是那位烈刀门的大小姐,恨水山庄的庄主夫人?” 莫三思略一回想,点头道:“唔......记得,怎么了?” 赵青木了悟道:“那时候您帮那陈夫人的师兄瞒着陈夫人,还教顾呆子圆这个谎,是不是不想她知道真相后妄自寻死,轻贱性命?是不是您看见她,想到了从前的自己,才不想让她活得那么痛苦?” “呵呵。”莫三思笑了笑,转头看过来,“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赵青木一时语塞,却不知这莫三思竟要装傻充愣。 “有时候,真相往往更残酷。”莫三思扬了扬手中长剑,“你看,老夫宁愿不要这把剑。” 赵青木一针见血地点破他:“可当时的你并没有拒绝它。” “你说得对......”莫三思肩头一塌,好似一个瘪了的酒囊,霎时便没了方才那般气势。只听他嗤笑一声,兀自说道:“真是个混账东西......” “别这么说。毕竟你是被瞒着的那个人......”赵青木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不禁又有些怜悯,“......其实我还挺敬佩这位秋娘子的,她为了所爱之人,竟能付出性命。真是位了不起的女子。” 末了,她又低低补充了一句: “说来...我有些羡慕......” “这倒是你说错了。”莫三思忽然抬起头,目光定在那剑鞘之上,“若说所爱之人,恐怕就错会她此番心意了。” “什么意思?”赵青木有些不明所以。 莫三思怅然一笑:“老夫与她,比之男女之情,不如说是同道之谊。之所以与她结为夫妻,皆是阴差阳错,老夫的一厢情愿罢了。” 赵青木瞬而睁大双眼惊道:“怎么会......” “呵呵......若说了解,又有谁能比得过枕边之人呢?”莫三思叹息道,“你忘了,她当初是有意设计,招徕老夫为她所用,又如何会有什么旁的感情?” “就是其后她嫁与老夫,也不过是想让老夫留在桃花寨,如此便能与她一同料理寨中事务。有老夫在,许多事,就会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赵青木懵懂问道。 “呵,小丫头......等你嫁人就知道了。” 莫三思不答,却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前辈又拿我打趣!”赵青木羞恼难当,佯怒轻叱。 ——她嫁人...... ——那还早着呢! “哈哈哈!”莫三思笑了几声,接着前话说道,“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她这桃花寨。或者说,她是为了她这一片潜心创造的净土,为了它能延续下去。” “咦......可我倒觉得,秋娘子也并非对您无情啊?” 赵青木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小丫头,你想错了。老夫并不是说她无情。恰恰相反,她有情,却是对苍生的怜悯之情。她是将老夫看作了这苍生其一,其后所谓嫁人,所谓制鞘,不过是她想舍身渡我罢了。” “渡......”赵青木黛眉紧蹙,已经全然不懂,“我还是不明白。” “唉……小丫头,等你有一天找到自己的道,兴许就会明白。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男欢女爱,不过是天地一隅,沧海一粟。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们所追所寻,往大里说,乃是天道。” 赵青木敏锐地捕捉到这话语之间的隐秘。 “…他们?” 莫三思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确是‘他们’。” 第48章 仙岛 “......她离世后,老夫曾遍寻九州,只为寻找她身世所在。可惜,除了秋这个不知真假的姓,她从未与旁人说过她的名姓。即便置衣冠冢,不知名姓,又如何能在碑上篆刻?老夫花了许久,却始终没能找到她家世几何。” “这永昭之境,不乏秋姓,却谁也不识得她。只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老夫在一个自东海而来的行商那里。打听到了些微末线索。说是东海之境,有处无名仙岛。仙岛与世隔绝,却有一修道之族姓秋。而这秋氏,便是传闻中前朝皇帝派往海外,寻找那所谓长生之法的得道之人。只是前朝覆灭后,这秋家不愿侍二主,便在这岛上长留。秋娘子无亲无故,无甚背景,凭空出现,行事作风与寻常人不同,与这秋氏一族皆能对得上。” 赵青木托着腮,面上满是新奇: “原来此间还有这等奇人奇境?” “哈哈,要说奇境,你自幼长大的来去谷不也是与世隔绝的奇境之一?”莫三思笑笑,却似是想起些什么,登时敛声。 而赵青木却不以为意,拍着胸脯豪言道:“来去谷算什么,若是前辈想去,下回我带路,我爹定然不会拦您!” “好说好说......”莫三思摸了摸鼻子,讪笑几声,连忙转移话题,“......说回这仙岛秋氏。老夫得知此事,便花了大价钱雇那行商,求他带老夫出海寻那岛屿,只是那行商却支支吾吾,说使不得。老夫以性命相逼,他才道出,原来他也是因着大雾于海上迷失,这才误打误撞寻到这仙岛,被岛上之人所救。只是若说再回去寻找,一来海道复杂,一不小心便会迷航送命,二来他为秋氏所救,秋家人却要求他发誓,绝不可将此间所在透露给旁人,否则便要受灭顶之灾,于是他断然不敢再带老夫前去送死。” “那真是比来去谷还神秘......”赵青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后来呢?你找到那个仙岛了么?” “未曾。老夫曾旁敲侧击套问出这岛屿大致所在,却每每不得其法。说来也怪,老夫也曾出海数十次,每回循着那方向寻去,不是遇上大风大雾,便是雷雨连绵。好不容易有一回无风无雨,眼见着那岛屿近在眼前,却出了人命。那行商誓言竟当真应验,他口中胡言乱语着什么,却忽然将船底凿了个窟窿,险些让一船人都送了命。” “这......”赵青木光是听着便觉惊险离奇,却见莫三思面色不豫,便不敢多言打搅。 “......不过从他言语之中,老夫却得知这秋家似是行事怪异,不同俗流。譬如他们自成一套礼法规矩,虽是同族,却互不相扰。又譬如他们自诩替天行道,为苍生故,总是说着什么命理命理。更有甚至,实则秋家本不欲这行商离去,说是此人必然泄密,奈何这行商以家中妻儿老小苦苦哀求,秋家一时恻隐,这才逼他发誓,放他离去。谁想到这毒誓竟当真会应验,老夫却也不意间做了这害人者......” 赵青木震骇莫名,便是在来去谷的藏书阁,她也不曾见过这么扑朔迷离之事,此时更是话都说不出来。 “哈哈哈...小丫头,听傻了吧?”莫三思见状笑笑,接着前话说道,“那行商暴毙之后,老夫便再也没能找到那处仙岛。为此,老夫花了整整十年。” “十年啊......”赵青木心中唏嘘,一个人,又有多少个十年?算起来,她的人生还尚不足两个十年。 “是啊,十年,足够桃花寨从一个劫富济贫,救苦救难的桃源之境,变作一个满地铜臭,不堪入流的匪寨了。”莫三思仰天叹息一声,“自她离世,老夫也无心再理寨中琐事,所为不过是她那身世之迷,还有那一双离散痴傻的儿女。” “啊,我有些明白了——”赵青木忽然茅塞顿开,“前辈你这么执着于她的身世,是不是因着你想知道她为何要为你至此?其实你是想确认她心中究竟有没有……” 她话音未落,戛然收声。此时赵青木才恍然想起,此番话对于这年近半百,颠沛流离的剑客来说,还是有些伤人了。 “前辈节哀。” 赵青木垂首,抿了抿唇,心头没由来地泛起一股哀伤。 到底是舍身殉道,秋娘子自然走得从容,没留给这啼血客一丝一毫后悔的余地。 “哈哈哈——”莫三思忽然仰头长笑。笑毕,他缓缓说道,“小丫头,若是老夫那闺女还活于人世,恐怕也有你如此年岁了。或许因着如此,老夫看你就格外顺眼,你这脾气啊,也颇对老夫的胃口!” “这......”赵青木有些无奈,却不知是不是这位莫前辈喝昏了头,怎么什么亲都敢认。如此乱来,爹爹岂不是要与他称兄道弟? 她心中浮现爹爹那为数不多的怒容...... 不妥,不妥...... “正是顺眼,老夫才想劝劝你——” 赵青木自然知晓对方要说什么,于是心念一转,连忙绕过这话题道: “……啊对了前辈,您方才说那孩儿痴傻离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哪知莫三思闻言,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登时满面怒容,“砰”地一声,一掌拍在了那宝剑之上,可将这一旁无辜的赵青木吓了一跳。 “哼!说来也是近日才知晓,我那可怜的闺女,是被老夫一仇家拐了去!彼时她离世,桃花寨乱作一团,老夫亦无暇顾及这一双儿女,大女儿竟被他趁乱偷走。这么多年遍寻无着,老夫当真以为……” 说到此处,莫三思叹了一口气。 “——谁知阴差阳错,那仇家死在了柳小贼手中,你说可气不可气?这柳小贼竟成了世上唯一知晓我闺女下落的人?!” “竟还有这等关联?!” 赵青木为之一惊。 “......那他告诉你了么?” 第49章 谎与懦 “怎可能?!”莫三思嗤笑一声,摇头道,“那日与你们分别,老夫一路追查他的下落,险些将他一剑杀了。只是他却自称知晓我闺女的下落。老夫原本不信,只是那柳小贼所说的细节种种,皆能一一对上。老夫寻这闺女多年,本已觉希望渺茫,谁知却还有一线生机,更是半点也不敢懈怠。只是这柳小贼生性狡猾狠毒,偏偏他知晓此间利害。你想想,你若是他,怎会轻易说出这保命的消息呢?” “也是......”赵青木扼腕不已,随即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个物事,“诶!我有办法!前辈你看,这个兴许能帮上你的忙!” 莫三思闻言接过,却是两个药瓶。 赵青木笑眼弯弯,信心十足道:“这个啊,是我来去谷秘制的七绝销魂散,有了这个,不怕他不开口,只怕他说得多了!” “......”莫三思看着手中两枚药瓶,不知为何忽觉浑身发痒。他分明并未开这药瓶,只是这“七绝销魂散”却好似在哪里听过,令他印象颇深,以至于身上都忆起些幻觉之感。 “你们来去谷的东西...当真是......” 莫三思将其妥善包好,里三层外三层,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其摔坏了。 “咦,莫前辈知晓这个要怎么用么?”赵青木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动作。 ——她还没说完呢! “......”莫三思一时赧然,只得掩饰般地摸了摸鼻子,窘笑道,“老夫知道该怎么用......” 难不成要说,与你爹相识那会儿,你爹与你娘便当我是个坏人,正好对我用了这令人奇痒难耐的药粉? ——不成不成,这也太没面子了! 谁想到多年后再见到这什么销魂散,竟是他二人的闺女亲手赠与自己,当真是命运弄人,啼笑皆非。 莫三思支支吾吾,怔愣半晌,才嘿嘿笑道:“那便多谢你啦,小丫头!老夫正愁该如何对付这柳小贼呢!” “哦......不谢不谢!”赵青木连忙推辞道,“前辈你与我说了这么多,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 莫三思只觉受不得这“你来我往”的客套话,遂摆了摆手: “嘿...咱俩就别客气了!” 说了半晌,他有些口干,从腰间探了探,却摸了个空。莫三思这才想起,方才那坛酒已经被他丢到了山谷之中,此时手里却只余一个空荡荡的酒囊...... 莫三思冲着赵青木窘然一笑。 “酒没了,老夫的故事也说到这儿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个道理,你应当明了。” 赵青木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方才说你能做什么。要老夫说,你这丫头就是心太善。连着那谢家的小子也是,你理会他那么多做什么?那小子和他爹一个样,都是个黑心的......” 莫三思琢磨半晌,也不知他的话,这小丫头听进几分,却终究是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小丫头,你也别嫌老夫多嘴,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你做不了主。依老夫看啊......” 他正兀自说着话,那素衣少女却凭白身子一歪,他慌忙伸手接住,才没让她直直栽落下去。 莫三思低头一看,这赵青木俨然是长睫紧闭,双颊酡红的模样。听着她那绵长均匀的鼻息,他这才了然——原来这小丫头不胜酒力,竟是醉倒了。他不禁摇头失笑,说了半天,原来是对牛弹琴了! 夜色之中,身着黑色斗篷的剑客揽着那早已酣眠的少女,将其安然送回屋中。终究因着这旧事,困意全无。剑客不知该去向何方,索性倚在门扉之外,守着少女这一夜好眠。 “唉......”他挠了挠头,不禁望向远处那于深夜中勤恳摇曳的烛光所在。 那对经年重逢的同门,想必还有许多话未曾讲完。 “......年轻真好。” 满面沧桑的剑客垂首看了看手中宝剑。 “......对吧?” 剑鞘无言,只趁一汪月色,泛着幽幽红光,似是某种回应。 半晌,剑客苦笑良久。 “当真是喝醉了......” ...... “活着......” 夜来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对你而言,怎样算活着呢?我早已经......” 她没能说下去,那些被她遗失在记忆洪流之中的生欲与死念,此时已然燃作片片灰烬,正随着凌冽寒风化为齑粉。 顾见春为之眼中决意惊了一瞬,下一瞬,他固执地扳过少女单薄的肩头,沉声说道: “小湄,霜华寒毒并非无解。至少还有法子,可以一试,不是么?” “师兄,我记得我曾说过,我与你不同。”夜来闻言,只是莞尔道,“你是师父的得意门生,是唯一得了栖梧山真传的人,也是应当好好将它发扬光大的人......” 夜来话说一半,捧起桌上药碗,一饮而尽。 微苦,微腥。 她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可我不一样。我是无根之木,是师门弃徒,是身堕十恶之人......” “小湄,不要这么说自己。你不是。”顾见春不忍再听,遂打断了她的话。 “是与不是,也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夜来轻轻弯起唇角,“你在寻我,应当知晓他们是如何说我,如何说江夜来的了?” 顾见春否认道:“他们如何说是他们的事。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好...”夜来认真想了想,思忖片刻,却忽然伸出手心,“你看,这是寒毒。” 她素白的掌心中泛起白雾,细看之下,其间还隐隐能看出霜花。 “你还记得孙家母子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顾见春摇了摇头,眼中沉郁。 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他们是我杀的。因为他们知晓了我的身份,碍着我的事了,所以我要杀了他们灭口。看,就这么简单。”夜来看着对方痛苦的表情,有些恶劣地笑道,“妙法寺的慧海和尚,与那十八武僧,也算是因我而死......南音湖之外的那些黑衣行者,剑阁的守卫,哦,对了,还有......你记不记得那个被我吓了一跳,连脸盆都打翻的婢子?如若不是你来,我是真要杀了她的......” “小湄!”顾见春沉声轻喝,面色凝重。 夜来勾起唇,低声讽笑道:“怎么?听不得了?也是啊,毕竟你是师父眼中的好徒儿,是赵谷主眼中可靠的晚辈,是苏决明信赖的师长,也是所谓的正人君子,你的剑未曾杀过人,你的手未曾染过血,干干净净,一清二白,你当然听不得这些......” “小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见春皱着眉摇头道。 “顾见春。”夜来面色一冷,忽然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我是怎么醒的?” “......” 顾见春沉默良久,夜来就这样紧紧盯着他的神色,两人本就相隔咫尺,此时更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是南宫庄主以内力疗伤,替你稳住了心脉。”半晌,顾见春垂眸道。 “还有呢?”夜来却步步紧逼。 顾见春眉心一跳。 “还有赵姑娘与苏决明替你诊了脉,早晚都煎了药......” 此时心中却震如擂鼓,几乎要掩过对方话音。 “还有呢?”夜来冷笑一声,不依不饶地问道。 “......”顾见春却又是沉默以对。 “呵,我竟不知,他们的医术何时如此精进了?”夜来眯了眯双眼,又凑近几寸,几乎要拽上他的衣襟,好似审视地望着顾见春的神色。 若说方才两人不意亲昵,乃是缠绵悱恻,温柔缱绻。此时两人四目相对,顾见春却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冷冽寒气。 那是杀意。 “还有......”顾见春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服药后外伤痊愈,却迟迟不醒,日渐衰微。江家得知此事,派来一位药师,以霜华毒功与赤蟒之毒,这才将你救醒。” “呵。”夜来蓦然松开手,似是往后仰了仰。她目光掠过那药碗边缘,残存的药渣仿佛斑斑血迹,顺着咽喉,正灼烧五脏六腑。 两人一时无话。 “你看,他们死了。”夜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长睫掩去眸中神色,“都死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 “......那不是你的错。”顾见春痛惜地看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是我的错。”夜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我知道江家要做什么,想要什么。我知道她的存在,但我没有放她离开。我就是这样一个虚伪的人,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你看,你方才不愿告诉我,实则也是不愿面对吧?你也一样虚伪,不是么?” “小湄,我并非是有意瞒着你......” ——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 “很失望,是么?”夜来眸光渐冷,“其实,你们都一样。” ——不是的。 顾见春无奈摇头。 她以近乎残忍的方式,将这血淋淋的事实掰开揉碎,摆在了两人面前。 “顾见春,你这个懦夫。你连这些都不敢面对——” “你凭什么说要救我?” 第50章 猜度 树影纷纷,苏决明百无聊赖地倚在枝头——这是那青衫剑客早先带着自己四处逃亡之时,时常会待的位置。 这位置足够隐蔽,也足够开阔,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顷刻间便能应变而退。 苏决明思绪纷纷,耳畔依稀响起方才与那青衫剑客分别之时,两人的交谈—— “师父,你会去找那个所谓的皇陵么?” 他只觉得此间纷扰,多得是利益纠葛与真假莫测。即便是师父所谓的同族宋家,也藏了太多秘密。 他见过那个宋家老太太,只是远远看她一眼,也知道她这把年纪,又是一介女流之辈,还能如此掌家当权,抛头露脸,也绝非泛泛之辈。更何况她张口便断定师父是她的侄孙,这其中颇多疑点,又如何能全然相信呢? 彼时师父说,他会。 不论如何,师父是定然要救那同门师妹的。 江夜来。 苏决明眉头轻蹙。他还是不能相信这谜一般的女子。虽说她昏迷之时,脆弱易碎,好似琉璃。 但这并不妨碍她锋利如刃,心思深沉。 再加上那无端出现在问剑山庄的皇室中人...... ——就有这么巧,这谢景之偏偏知晓问剑山庄此番劫难,还恰逢其时地救之于水火。若说与这江夜来所放的那束信号无关,他决计不信。 前朝皇陵,谢姓皇室,宋氏后人,问剑山庄,无心教,万寿宫,碧天剑...... 似乎只缺一枚碎片,便能将这前因后果串在一起。 会是什么呢...... 江夜来。 兜兜转转,这江夜来身上,应当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秘密,兴许连师父都不知晓——便是这个秘密,将她这谢景之的一枚棋子,以颇为隐秘的方式,与这所有的事端联结在了一条绳索之上。 看似可有可无,实则非她不可。 苏决明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先是那凭空现身的梅晏清,而后是师父这所谓同门故人。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不信。 他断然不信。 “哒哒哒——” 苏决明忽觉不远处传来什么声音。 “景之哥哥!你慢点!” 那是个俏生生的女子在说话,这女子比他稍长几岁,声音甘甜清脆,宛如黄莺娇啼。 景之...... 谢景之? 苏决明蹙了蹙眉,不禁退后几步,无声匿于树丛之间。 纷纷树影后,身着墨色锦衣的男子缓步走在山路上,他身后正跟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一身渚红,面若桃花,眸似星辰。只是此时却发丝凌乱,轻喘连连,比之平日多了几分狼狈。 那谢景之却也不理会她,只管自顾自地前行。以那少女的身形,显然是平时娇生惯养,锻炼不足,行这山路,确是有些吃力了。 苏决明心中猜度起这少女的身份,看她衣着不凡,又能与永昭皇室如此亲近,想来也是非富即贵。 “景之哥哥!”少女三步并两步地跃上石阶,终于凭着一股劲赶到了谢景之面前。只见她不管不顾,当即伸出双臂,终究将谢景之挡在了眼前。谢景之被她这么一拦,不得不为之却步。 “月儿。”谢景之薄唇轻启,终于开口说出两个字。 第51章 窥测 月儿? 苏决明暗自思忖,看来是极为亲近之人了。 只听谢景之接着说道:“我有要事,你莫要添乱。” 那被唤作“月儿”的少女垮下俏脸,小声说道:“景之哥哥,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月儿知错了,月儿不该擅自跟来......” “月儿。”谢景之毫不客气地将她话音打断,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早先我便说过,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与我没有干系。当时如此,今日还是如此。” 哪知这月儿却忽然哀泣道:“景之哥哥......月儿错了,月儿不该不听景之哥哥的话......” 谢景之任凭对方拉着他的袖子摇晃,却不为所动。 “景之哥哥...你别生气了,月儿再也不敢了...” 说着说着,那月儿竟眼眶一红,呜咽着哭了起来。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可惜这里却无人为她怜惜。 “......求求你别丢下月儿一个人,那里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月儿一个人在那里,真的好害怕......” 不知是少女哭泣还是哪句话触动了谢景之,他忽然轻声叹了口气,随即从袖中取来一方锦帕,替其细细拭去泪痕。 “......月儿,你答应过我什么?”谢景之盯着她,低声问道。 “月儿要听景之哥哥的话,不能任性,不能骗景之哥哥,不能恣意哭闹......” 月儿扳起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数着这桩桩件件的琐碎之言。 “嗯。”谢景之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月儿哪一点做到了?” “对不起,景之哥哥,月儿不哭了。”月儿当即自个儿抹干泪痕,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一般,弯起眼笑了笑。那泪珠犹然挂在长睫上,可她却颤抖着,勉力睁大双眼,不让其落下。 “月儿做得好。”谢景之宛如嘉奖爱宠一般,轻轻抚了抚少女发顶,“月儿一路奔波,定然吃了不少苦,是不是累了?” 月儿甜甜一笑:“能跟着景之哥哥,在哪里都不会觉得累。” 苏决明不禁感叹,他与这谢景之之间,虽说只是当日打了个照面。但此人城府之深,单从对待近旁之人的恩威并施的行径,便可见一斑。 “呵。”谢景之轻笑一声,“是么。” 他目光深深,连那月光都照不出他半点旁的心绪。 “那...景之哥哥可不可以不生月儿的气了?”月儿满眼期待地抬头,望着那谢景之。 后者却只是笑了笑,不答反问道: “——月儿,想不想你阿姐?” “当然想!”月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阿姐来了吗?” 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左右张望。 “呵。”谢景之似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阿姐忙,抽不开身。我们去看她,可好?” “好呀!”月儿笑眼弯弯,登时将方才的那点不愉快尽数抛之脑后。 只见她径自拉过谢景之的手说道:“景之哥哥好像瘦了些,阿姐知道了,定要担心的。对了景之哥哥,月儿送你的手炉可还带着?” “手炉?”谢景之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是说这个么?” “嗯嗯,是啊!”月儿点头如捣蒜,“月儿就知道景之哥哥一定会带着的!” 谢景之淡然一笑:“对了,我还没问月儿,是怎么寻过来的呢?” “啊......”月儿面色呆了呆,“就是...跟着小蜜蜂呀?” 苏决明目光一凝。 这法子...... 难道与万寿宫有什么关联? “诺,景之哥哥身上有手炉中的香料气味,小蜜蜂就可以追上来啦?”月儿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精致的手炉打开,给对方做着示范。自然,那蜜蜂早已被解决了个干净,只是谢景之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 “谁教你这么做的?” 月儿歪了歪头,理所当然道:“老师啊。老师说,这样不论景之哥哥到哪里,月儿都能找到景之哥哥啦。” 苏决明眯了眯眼。 ——老师? “原来是他。”谢景之似是毫不意外地颔首,低声说道。 “怎么啦?景之哥哥是用不惯吗?”这心大的少女自然不会觉出什么问题。 “没什么。我很喜欢。”谢景之将那手炉收回袖中,十分自然地牵起月儿的手,“走吧。再晚些,怕是让你阿姐等急了......” “好呀!”月儿乖巧点头,“那我们快点走!” 谢景之失笑不已。 末了,他低声嘱咐道: “还有一桩事,月儿要记得。等一会儿见到你阿姐之时,不可对她说你是从白州而来,只需说是跟着舅舅,从帝都赶来看她的,知道么?” “为什么呀?”月儿歪起小脑袋问道,“——舅舅也来了嘛?” 谢景之摇头不作解释: “月儿只需听话就好,这样免得让你阿姐担心。” “哦......”月儿似懂非懂地颔首道,“好——月儿明白了。” 苏决明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在暗处皱了皱眉,心中隐隐不安。 ——罢了,跟过去看看。 第52章 衷肠 烛影摇乱,一如屋中两人的心绪。 兴许是说到了激动之处,夜来胸前微微起伏,连着那气息都有些不稳。 顾见春目光落在她身后不意滑落的外衫,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她,就像一块包藏火焰的薄冰,碰一下会碎,放着不管,却也会逐渐消亡。 “小湄,你且冷静一下。先听我说,好么?”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披上外衫,中夜寒凉,生怕她冻着,还细心将那领口系好。 “......你说。” 夜来看着对方动作,一时之间,心头郁气却也不上不下,再难发作。 顾见春手上不停,此时与她咫尺之遥,只是耐着性子,缓声说道: “......小时候,师父说我年纪比小湄长些,要我爱护你,照顾你。后来小至衣食温饱,大到病疾危难,我从来都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记得小湄最是怕冷了,还是要勤加衣物,不要受寒了。” “......我不是小孩子。”夜来噎了噎,低声说道。 “再说...若是怕冷,就不会学这......” “师兄知道,小湄为了找娘亲,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罪。” 顾见春抿了抿唇,颇为仔细地将那最后一串抽绳系好,如此就算是对方有什么大的动作,这外衫也不至于滑落。 “小湄一直都很坚强,也一直都很努力。可是小湄有没有想过,即便是找到娘亲,若是她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也会痛惜伤怀呢?” 夜来的身子倏忽一颤。 “小湄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如何能叫小湄的娘亲安心呢?” 半晌,夜来垂下头,攥着身前的锦被,低声道: “不让她知道就好了......” “孩子心性。”顾见春无奈道,“她总会知道的。小湄做过的事,小湄受过的苦,她都会知道的。” “就像如今的师兄一样。” “不......”夜来忽而将自己蜷在角落,怔怔望着前方。 ——那是她一直以来逃避的事情。 “小湄,在你看来,娘亲眼中的你,究竟是怎样的你呢?是做了那些所谓的错事的你,还是一心一意念着她,想把她找回来的你呢?” “......”夜来面上犹豫,只是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那你觉得师兄眼中的你,又是怎样的你呢?” 夜来垂下头颅,静默不语。 ——她也不知道。 顾见春轻轻笑了笑,目光飘渺,似是陷入回忆。 “小湄身子骨弱,爱哭,也敏感脆弱,好胜心强。不过这都不妨碍她是个好姑娘,她善良聪慧,坚忍勇敢,最重要的是,只要认定了的人和事,她一定不会放手,一定守护到底。” “可她做错了事。”夜来喃喃道,“她知道这是错的,可是她回不了头了,她只能一直错下去,还觉得这是在弥补从前的罪孽。”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顾见春摸了摸对方的发顶,“小湄,你我都不是圣人,不必苛责。其实你明白这个道理,你只是不愿放过自己,对不对?” 夜来垂首,将自己掩在双膝中。 “......自从得知你的死讯,我再也不敢回想过去。我只有一直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迎来终结。” “我明白我的罪业,我害了师兄,也害了西冯寨的老弱妇孺,害了大师父,害了孙家母子,害了慧海大和尚,害了许多许多人,或许只有一死,才能让我赎清这些罪孽。慧海大和尚一直与我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可我却不知何处可栖,何枝可依。” “你说......我害了这么多人,你要我怎么放过自己?” 她的声音近乎颤抖,似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小湄,抬起头来。”顾见春弯下身子,取来什么东西,轻轻抚了抚夜来的肩头,温声说道。 夜来依言抬头。 面前是一面铜镜,那铜镜碎成几瓣,却被顾见春以大掌稳稳托着,其间正映着许多个“她”。 “你看,铜镜碎了。” “但你还是你,未曾变过。不论怎样的你,不论在谁眼里,不论是什么模样,你还是那个你,不是么?” 夜来怔然望着镜中的她,面色苍白,青丝垂落,只是这次不一样。 镜中除了她,却比从前多了一个人。 那人正无比温和地看着自己,就像她那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为她栉发的娘亲那样。 她心中某个角落忽然为之一颤。 “小湄,有件事你说错了。” “其实我并非没有杀过人。” 夜来蓦然转头看他,却在他眼中瞧见满面惶惑的自己。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夜来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只是那腕骨绵软无力,哪里像是有半点内力的样子? 这情形,她再熟悉不过。 “你做了什么?你的内力呢?!” 夜来急声问道。 “你看,我们是一样的。”顾见春温吞抽回手,活动了一番筋骨。 “你究竟做了什么?说话啊!”夜来饶是不愿听到那个答案,但对方愈是云淡风轻,她便愈是心焦不已。 “没什么。”顾见春摇了摇头,“只是破了师门训诫罢了。” 夜来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缩了缩身子。 “不……” 她比谁都清楚,栖梧山可以没有她江夜来,但是绝不能没有顾见春。如此,她如何对得起那孑然一身的老者? “你疯了,你为什么……”夜来又急又怒,索性将对方衣领拽起,“你明知道师门功法不可染血,不可嗜杀,你为什么要破戒?你知不知道…你以后都不能再修炼沧浪诀了!你对得起师父么?!” “唉,你看,还是这副急性子......” 顾见春任由她发泄,却只是浅笑不语。末了,还轻轻替她顺了顺气。 “镜子碎了可以再补,武功没了也可以再练。这本非什么大事,不要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好不好?” “这不是一回事。”夜来苦涩摇头,“我只是觉得可惜......你是师父最看重的徒弟,生来就要继承他的衣钵,为什么要轻贱自己得到的东西?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可以......” “呵......”顾见春失笑道,“我不知道对不对得起谁,人活一世,对得起自己就好了。小湄,你总是将这些想得太复杂,其实只要无愧于心,又何必在意旁的呢?” “你看,至少现在,我们是一样的。说不定,师兄都打不过你了。” 顾见春温慢地替她拢了拢耳畔碎发,那青丝柔顺地垂落,一如他的心迹。 夜来黛眉紧蹙,目光沉霭。 “小湄,师兄说要救你,就一定可以救你。你相信师兄,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好不好?我们还要一起回栖梧山看师父呢。师兄也还要陪小湄一起找娘亲呢,对不对?” “——小湄不是说,要与娘亲做一大桌好吃的,招待师兄么?” 暖意攀上眼眶。 对方近乎呓语般的话音,却令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酸涩。 夜来低声应道:“......连医仙都没有法子,你又能怎么样?” 顾见春见对方终于松口,暗自舒了一口气,随即坦言道: “小湄,兴许我能......” 门外倏忽响起一道呼喊。 未见其人,却先闻其声。 “——阿姐!猜猜是谁来看你啦?!” 第53章 溶溶月 “哒哒哒——” 是硬物敲击地面的声响。 “呵呵......”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随即,一清俊贵气的男声响起。只是这声音却没能阻下少女那火急火燎的动作。下一瞬,月光透过门扉溜进屋子,与之相伴而来的,是一团渚红的霞云。 顾见春随声响来源望去,一瞬间,却好似瞧见另一个“小湄”。只是顷刻之间,顾见春便分晓,这少女与小湄全然不同。虽说两人骨相近似,这少女眉心却少了小湄那般的冷冽与愁绪。 ——她简直就像一个无忧无虑,天然本真的小孩子。 “阿姐!!!” 那团“霞云”似是忘记了赶路上山的疲惫,此时蹦着跳着,一溜烟便飘到了夜来面前。她足上还踏着习舞之时才会穿的鞋履,此时在地上走着,自然发出那“哒哒哒——”的声响。 夜来了然,原来是她那所谓胞妹,江月溶。 “月儿。” 夜来转了转眼眸,虽与面前的江月溶打着招呼,目光却掠过她,看向那于门边站定,好整以暇的男子。 男子一身墨色锦衣,风尘仆仆,却不减俊雅。他目光深深,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 那眼眸中是什么? 夜色太沉,她看不清。 不知怎的,夜来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虽谈不上畏惧,却也着实不愿在此时见着十恶司的人。 言星。 尤其是,这人还顶着景之的脸。 ——这意味着命令到来,她即将再度栖身于那片黑暗之中。 几相沉默。 率先打破沉寂的,却是那不谙世事的江月溶。 “阿姐!月儿好想你!阿姐想不想月儿?” 江月溶如同一只猫儿,凑近夜来,似要讨好般地求得她的亲昵。 夜来暗自叹息,伸手抚了抚对方发顶。 “月儿,你怎么来了?” “嘻嘻...月儿听舅舅说,阿姐在这里,所以就跟舅舅一起来找阿姐玩呀。” 江月溶欢喜地挽着夜来的手,自来熟一般坐在了榻前。 “他来了?” 夜来蹙了蹙眉,不觉看向门边男子。后者接收到她询问的目光,微微颔首,以表确切。 夜来不由地思虑更甚。 ——有些麻烦。 “阿姐,听舅舅说你病了,眼下可是好些?”江月溶轻轻晃了晃夜来的胳膊,似是不满她走神的作态。 “......哦,好些了。”夜来有些局促,不着痕迹地将手臂从中抽回,似是没话找话般问道,“何时到的?” “就刚才呀——”江月溶笑吟吟地转头望向门边的男子,“是景之哥哥来接月儿的。我们还在山脚下采了好多花。阿姐,你看见那片花海了么?好美对不对?” “咳咳......”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夜来本就对那山脚花海郁怨颇深,此时乍闻花海之事,不免想起与问剑山庄的纠葛,黯然神伤。一时间气息不顺,竟轻咳不止。 “小湄......”一旁的顾见春自是明白其中因果,心中不忍。 夜来却不作回应。 “嗯,很美。”她撑起身子,勉力弯起唇笑了笑,“月儿喜欢么?”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幸运的。 “喜欢!”江月溶脆生生地答道,“所以采了很多,等到阿姐好一点,我们就去编花冠,好不好?” “好。” 夜来面色恹恹,却如何也不忍说什么拒绝的话, 江月溶笑眼弯弯。 “阿姐最喜欢花了,月儿要编许多许多花冠,给阿姐都戴上!阿姐这么好看,一定比花还美!” “......孩子话。”夜来无奈失笑,只伸手抚了抚对方的发梢,“月儿,你一路奔波至此,一定累坏了吧?不如先睡一觉,攒足了精神,明日再来陪阿姐,可好?” “可是月儿才刚见到阿姐,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江月溶闻言,那委屈的神情立即攀上面容,“月儿好想阿姐...阿姐平日里那么忙,还总是去很远的地方,月儿都没有人可以说话了......阿姐总是一个人待着,一定也很寂寞吧?如今月儿来看你,就是陪你说说话,行么” 夜来抿了抿唇,有些无奈。 “月儿...带给你的书都读了么?” “读了!对了阿姐,你从西州带回来的那卷书,如今可是找到下半卷啦?那支胡旋舞,月儿只学了一半,甚是苦恼。阿姐什么时候再去西州呀?” 姐妹相见,顾见春在旁默默听着,心中却愈发触动。小湄去的地方,远比他想象的要远,小湄经历的事,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而小湄为人尊长,谆谆循循的模样,亦是初次得见。 “......” 夜来登时觉得为难,她不知晓如何才能与这小姑娘讲得清。 “......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江月溶歪着脑袋问道。 “咳咳......”夜来轻声咳了咳,“等到月儿将那些书全都看完的时候。” ——她料定这小姑娘定然只拣着喜欢的看。 “啊......”江月溶目光呆了呆,求助似地看向了身后男子。 “呵。”对方轻笑一声,终于舍得出来解围,“月儿,你阿姐乏了,眼下需要休息。月儿先去睡吧,这里有我看着。” “哦。”这脾性捉摸不定的江月溶竟当真只听“谢景之”的话,此时闻言,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夜来,乖乖踱至门边,怯懦地看着她。 “阿姐,那月儿先去睡觉了哦。”江月溶冲夜来挥了挥手。 夜来点了点头:“好。” 江月溶又征询似地看向身边男子。 “去吧。”后者微微颔首。 她确是听话,也只听“谢景之”的话。于是她得了令,便如同一只小兔子,三步并两步,消失在了夜色中。 夜来收回目光,正与男子视线相错。只是唯独今夜这眼眸深邃幽寂,令夜来频频产生某种错觉。 “还好么?”半晌,男子轻声开口问道。 “嗯。”夜来扬了扬颈子,低声应道。 “真是不要命了。” 对方扯了扯嘴角。 “我以为我至少会得到一句夸赞。” 夜来见对方似是话中有话,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与这扮作景之的同僚,她向来没什么多的话可说。 ——更何况他二人之间是有仇。 气氛凝滞。 顾见春隐觉不安,无声将手按在了桌前剑柄之上。 “——还有什么事么?” 夜来忽然转首对顾见春说道。 ——这是问他。 顾见春一怔,正对上夜来那冷冰冰的目光。 “若是没事,劳烦你走一趟,帮我将药端来吧。”这语气客气疏离,仿佛他二人方才对谈只是一场幻梦。 不过随即顾见春便反应了过来。 ——她是想支开自己。 那药碗分明在桌上,她已服下,如何还有什么旁的药? “好。”顾见春料想这身为其主的白王,应当不会有什么祸心,于是点了点头,温声道,“我去去就回。” 夜来却收回目光,默不作声。 “那就有劳宋少侠了。”门边男子忽然冲着顾见春拱了拱手,微笑道。 顾见春愣了愣,转首望去,对方以礼相待,只得拱手以作回应。 ——却忽略了身旁的少女眸中一闪而过的疑惑。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却为那门边男子敏锐察觉。 男子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让出一条道。 “请。” 于是夜来眼见着那言星竟自来熟一般,随着顾见春走出门外。 她心中惊疑不定,攥着被角,隐约不安。 ...... 第54章 宿敌 “本王这部下不大听话,真是让宋少侠费心了。” 男子拂了拂衣袖,不动声色地开口道。 顾见春身形一顿。 他本就不愿与这皇室中人有什么交集,只是看在小湄的面子上,却也不得拂了对方“礼遇”。只是对方如此开门见山,摆明了是不愿自己再干预此事。 ——毕竟,没有人会需要一把“不听话”的锋刃。 思及南宫孤舟所言,乃至小湄种种境遇,顾见春强忍心中不忿,还是客气地抱了抱拳: “分内之事,理所当然。” ——他实在不愿起什么争端。 “呵呵......分内,当然。”对方轻笑一声,叹了一口气,“病不等人,既然如此,宋少侠且辛苦一遭,早去早回。” 说罢,男子又冲他遥遥拱手,以表谢意。 顾见春暗自皱了皱眉,一时没察出对方话间有几分深意。 “......好说。” 他回礼,当即要抬步离去。 哪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不高不低的唤声。 “景明。” 顾见春下意识回头。虽说行走江湖时他并不用这名姓,可毕竟是自幼就听惯了的名字,此时乍闻,身体先他思绪一步,如何也摒弃不了那自然而然的反应。 只是回头这一瞬,他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悔意。 他不知这悔意从何而来,可心底隐隐觉得微妙,这感觉像是他无意之中坏了什么事。这微妙令他几乎忘了怀疑,对方为何会知道他在栖梧山上的名姓? 男子兀自伫立,无声望着顾见春。那面上是讽笑,是无奈,是怨恨,是了然。 顾见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量起这位永昭曾经的太子,如今的白王殿下。 月色之下,他一袭贵气玄衣,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而那团“墨迹”之中,却只有一块温润白壁。那玉璧上纹理相错,仿佛刻着一个什么字,只是离得太远,顾见春看不分明。 玉璧于男子腰间坠着,熠熠生辉,分外扎眼。 是的,扎眼而不协调。 这理应是没有旁人相扰,两人彼此之间的第一次正面相对。 顾见春终于知道这违和之感从何而来—— 那是浑然天成的敌意。 宿敌。 他只想到这般形容。 他惯于和气待人,很少会对谁抱有这般心绪。 “呵。”半晌,只听男子笑了一声,却对方才古怪行径丝毫不作解释,只是拂了拂袖子,转身而去。 仿佛当真只是在确认什么。 顾见春眼尖,却发觉男子拂袖之际,那白壁自他手中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 只见他手一松,那粉末随风四散,再无回转的可能。 这是挑衅么? 顾见春暗自攥紧双拳。 是了。 十恶司。 ...... “有何贵干?” 夜来看着屋中之人,此时没了旁人,她毫不客气地开口问道。 ——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言星此时现身,是好心来探望她。她杀了对方的胞弟,无论如何,两人也称不上有什么交情。 “这是你看见我后说的第三句话。” “怎么?我就这么令你讨厌么?” 对方不着痕迹地阖上门扉,笑叹道。 “彼此彼此。” 夜来不冷不热地应下。 “好吧。” 对方似是认命地闷笑一声,自顾自地坐在了桌前。 “嗔刃,你伤得很重。” “——我还有多久?” 夜来不再与他作何口舌之争,当即开门见山问道。 什么药师,什么蟒毒......世间安得两全之法?只有她清楚,既然江家连药师都派了出来,显然,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对方眯了眯眼,不带什么情绪地回道,“要么霜华寒毒发作,要么赤蟒之毒发作。” “足够了。”夜来点了点头,正色道,“眼下是什么状况?” 对方敛去神色,沉声道: “魔宫清剿,余孽未尽。还有,万寿宫主不知所踪。想来你也不会认为,那小孩是魔宫幕后之人吧?” “他不是。”夜来当即否认这个猜测,“他还没那么大本事。” 那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虽说骤然现身,令她几乎心神俱裂。只是如今冷静之后细细思量,这孩子充其量不过是个被推出来垫背的替死之鬼,局中弃子。真正的幕后主使,绝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坐镇前线。 这是显而易见的。 “只不过南宫孤舟将此事按下,也顺理成章将那孩子扣压起来。如今各方势力都想打探其中消息,南宫孤舟那边,可是顶了不少压力。” “他们揪着这枚弃子不放,是谓何意?”夜来蹙了蹙眉。 “你睡得久了,怎的将头脑也睡钝了?”对方轻笑道,“单凭他还活着,且知晓魔宫所在这两点,便足够了。” 第55章 欲壑 夜来转念一想,随即了然。 ——魔宫烧杀抢掠,这几年来顺其者昌,逆其者亡,虽说十恶不赦,却也算是积攒了不少家族门派的至宝。功法秘籍,宝剑名锋,武林秘辛,灵丹妙药......哪一个单拎出来,都足以掀起一阵风波。更何况魔宫积蕴数载,如今作鸟兽散,旁人怎能不生觊觎之心? “......真是贪心不足。”夜来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呵呵呵......嗔刃,你真是钝了。”对方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十恶司可不需要一把钝刀。” “有话直说。”夜来冷冷回敬。 对方清俊一笑。 “殿下已经派人,寻找万寿宫老巢所在。看来你这指摘,殿下也难逃其列了。” 夜来心中一惊,遂回过味来。 ——是了,景之又怎么会放过这扩充江湖势力的好机会呢? 景之...... 她心中不是滋味。 ——在这条路上,他们走了太久,久到早已分不清,是谁先偏离了最开始的方向。 “不妥。此番引蛇出洞,已是颇费心力,若是急于循迹除根,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追得越紧,藏得越深。” “哼。殿下怎么打算,我等又如何揣测?说不定,他是另有所图呢?”对方毫不在意此等背主之谈,随兴说道。 “这你应当去问殿下。”夜来冷然看了他一眼,断然谢绝他的探听。 “不过殿下觉着,这次,你做得很好。若不是你将计就计,有意将万寿宫的视线都引至自己身上,我也没法恰好赶来,替他揽下所有功劳。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无心教要来搅局,将那最关键的梅晏清救走了。” “原来让他逃了......” 无心教......夜来蹙了蹙眉,她不明白这无心教为何会忽然横插一脚,还是说先前叶染衣所截获的无心教与万寿宫合谋一事,实则这两个武林毒瘤早已搭上了同一条船? 对方叹道:“是啊......若是能捉住他,何愁魔宫所在?” 夜来轻轻摇了摇头。 ——梅晏清乃是万寿宫主的心腹,让他开口,也绝非易事。 “我确是中了迷药,才被魔宫之人送入问剑山庄,他们夺剑不成,却想嫁祸于我。若不是南宫孤舟非要留我,我理应全身而退......” “是么。从前你打不过他,如今还是打不过。”对方勾了勾唇,无声轻笑。 “......”夜来被毫不客气地拂了面子,却也不在意。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她没什么好争辩的。“其实本不用兴师动众,也不需劳动你来走这一遭。只不过变数太多,我担心误了殿下大事。” “原来你还记得殿下的大事?”对方忽然神色怪异地反问道,“我还道是你只记得你自己。” “你什么意思?” 夜来皱了皱眉。这爱刃今日有些奇怪,难道是摆明了要来问罪? “呵,没什么。”对方却摇头不语。 夜来知晓十恶司之人向来多是脾气古怪。遂不理会他,思忖着说道: “......不过此番也并非徒劳,我明白了一件事。” “——这万寿宫的幕后主使,应当与我有什么旧怨。至少祂并非是针对殿下,而是针对我,兴许可教殿下宽心一二。” 对方神色一松,面上泛起些许笑意。 不知为何,夜来忽然觉得他这次的笑,乃是真心实意的笑。 夜来看着这酷似景之的面庞,心中隐隐泛起一股怪异,一时间说不清也道不明。 “......此处又没有旁人,你为何还要扮作殿下?” 对方转头凝视着她。 “——嗔刃,容我提醒你一句。见过我本尊的人,已经死绝了。” “那便算了。我倒嫌自己活得不够久。”夜来扯了扯嘴角,冷冽回绝。 “这可不像你。”对方像是有些新奇,探究问道,“我怎么记得听谁说过,你是十恶司最不要命的那个。如今又嫌寿短,怎么?忽然觉得余生有期?”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 夜来怔了怔,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只是她没能捉住。 是谁说过这话?她与谁说过这番话? 北风卷地,梧桐凋零...... 一卷书,一盘棋,一盏茶...... 是什么? 她好像不意间忽略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是什么? 她头颅隐隐作痛。 是什么? 对方见她不语,还道她有所隐瞒,便更近一步逼问道: “——还是说...是谁让你改了主意?” “言星。你话太多了。” 夜来蹙眉警告。她长睫垂落,敛去深意。 ——她不自觉说得多了,怎知这言星竟循着蛛丝马迹,生出窥探之意。 “呵,好吧。”对方莞然一笑,如雪山润玉。 夜来不禁晃了晃神,这言星当真学得殿下真传,莫说言行举止,单是这音容笑貌,有时连她都会觉得难以分辨。她心底那股奇异之感,蓦地再度席卷而来。 “——你这么喜欢戴别人的面具,小心有一天换不回来。” 对方面色一滞,皱眉道: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 “或许我不是......” 门被轻轻扣响。 “咚咚咚——” “唉......”对方眼中浓云消散,只是摊手,笑叹道,“看来有人要报复我——” “与他无关。” 夜来冷冷瞥了他一眼。 “——小湄,是我。” 只听屋外的顾见春低声说道。 夜来看了看面前之人,只见对方闲适而坐,显然没有替人开门的意思。 她却也不急,此时愈是急,愈要乱。 “你方才说的宋少侠,是在叫谁?” “看来他也并非与你和盘托出......”对方闲闲替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疾不徐道,“你不知道么?他本家姓宋,是守夜人一族,也是前朝皇陵之秘的所有者......” “——哦,对了,据说他的授业恩师,便是他的亲祖父。不晓得你瞧没瞧见,那日问剑山庄大婚,那宋家的老太太宋芸也是来观了礼的......” 夜来眼皮一跳,心中所想,已经无关乎什么“师父乃是祖父”这般论断了。 “大婚?南宫惠不是失踪了?谁的大婚?” 脑海中蓦然划过一抹红霞般的丝帛。 不止。 ——红绸,赤锦,祥云缎,绣花履。 那日,是谁正着一袭红衣? ——可笑情势太过危急,她竟只想着救人,却忽略了这一点。 对方温温吞吞地饮着茶,观忖对方反应,不紧不慢地说道: “看来你确是一无所知。也对,你当时受南宫孤舟桎梏,如何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吧?” “他做了什么?” “宋芸老夫人,其实是来替她的好侄孙主婚的。” “你猜她的好侄孙是谁?” ——不必多说,她已经知晓了。 夜来只觉眼前一阵晕眩。 主婚...... 她终于想起那日究竟是谁与谁,穿着喜服与嫁衣。 “咳咳咳......”夜来忽然连连咳嗽,可眼下却不能露什么破绽,她只得按着胸口,强忍不适,“咳咳咳咳咳......” “来,喝点茶吧?” 对方适时递来一杯清茶。 夜来恍惚接下。 烟雾于杯缘缭缭,自然是烫的。 记忆之中,也有人这般替她斟满一杯,而后如此递给她。 ——只是那时递的是酒,不是茶。 ——只是在永昭,若是接过谁的酒饮下,便可意为立约。 ——只是她没有喝。 “......咚咚咚——” 门外之人迟迟不见屋中回应,只得再次扣门。 声声催人,却好似敲在了她的心上。 半晌,她终于止住咳声,却顺遂握紧茶盏。 夜来长睫轻颤,似是蝴蝶挣扎。 她忽然抬眸,径直看向对方。 “——你方才说......前朝皇陵?” …… 顾见春正思忖着要不要推门而入之时,身后猝不及防伸出一只手,将他一把拉至一边的树丛中。 顾见春一惊,却在见到来人后安下心来。 原来是苏决明这孩子。 “嘘。”对方示意他不要出声。 顾见春无言点头。 “师父……我有要紧事得与你说。”苏决明面色凝重,低声说道,“我思前想后,这寻找皇陵之事,还须慎重……” 第56章 石家 “赵青木,该走了。” 青衫男子冲着她伸出大掌。 “去哪?” 她迷迷糊糊地问道。 “那在下先走了。” 对方却不回答,只是朝前方迈步。 “诶!顾呆子!你等等我啊!” 赵青木一个激灵,向前伸出手去,却徒然扑了个空。宿醉带来的沉钝与恍惚,令她在榻上端坐半晌,这才想起自己是谁,这里是哪。 屋中空空荡荡,只余晨间丝丝凉气,悄然侵入。 屋外吵吵嚷嚷,好似有上百张嘴巴同时开阖,分外恼人。 “怎么这么吵......” 她揉了揉眼睛,待收拾齐整,推开屋门。 迎面而来的倒也并非一百张人脸。 乃是在一众身着锦衣华服亦或是仆役装束之人的簇拥下,满脸挂着不耐与烦躁的石溪大少爷。 “咦???” 赵青木不由又揉了揉眼睛。 “石溪?你醒了?!!!” “赵妹....赵姑娘!”石溪见着赵青木,更是用力冲她挥了挥手,生怕对方因着这摩肩接踵的人群而忽略了自己。 赵青木舒了口气,三步并两步迎了上去。奈何人群太密,她竟只得在外围呼喊一声。 “石溪,你好些了没?你这家伙,那天怎么忽然就昏过去了?可把我吓坏了!” 眼见着昏迷多日的石溪终于不用再躺着灌药了,她欢喜不已,一时间心中因那古怪梦境而生出的阴云也随之一扫而空。 “赵姑娘!我好着呢!”石溪大声喊道。得见梦中神女,他自然春风满面。为妨对方担心,他欢脱不已地活动了一番手脚,在一众男女老少担惊受怕的的呼喝之下,他拔出腰间宝剑,当即一挽剑花,摆了个自认为潇洒风流的仪态。 “噗......”赵青木见他如此跳脱,自然安心不少,遂噗嗤一笑。 哪知这一笑却是让石溪目眩神迷,腰身不由歪了歪,那一众人还道是他又有何不适,登时七嘴八舌地询问状况。要说这石溪也是能耐,耳边一人一句话,这老老少少他竟都能认个分明,且对答如流,丝毫不乱,只是眼神却不住地往赵青木的方向轻瞟,显然是想亲近却有心无力。 ——赵青木终于知道她是如何醒的了...... “诶呀......”石溪挠了挠头,愈发心焦,转首对着身旁之人急声道,“祖父,祖母,爹,娘,三叔,五叔,五婶,姑妈,大表哥,表嫂......还有各位长辈尊亲,且听溪儿与你们细细说来。这位赵姑娘,就是先前小辙与你们信上所说的那位赵医仙的爱女。前日里溪儿去恨水山庄,幸亏这位赵姑娘相救,溪儿才不至于落入歹人之手。还有今次在问剑山庄,也是赵姑娘与一众武林豪侠仗义相助,赵姑娘可是溪儿的救命恩人。” 赵青木慢悠悠地将众人打量过一圈——哦......原来都是石家人。 她不由暗自咂舌,心说这石溪日子过得可真够惨......须知她赵青木光是有她爹爹时刻管束,便觉得凄凄惨惨,束手束脚。若是再给她加上这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指指点点,岂不是要逼着她从来去谷最高的山头跳下去,自行了断才好?! “什么?!”那满面富态的美妇率先惊叫一声,一把扯住一旁中年男子的袖子,几近昏厥,“老爷......我们溪儿在外面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险些连命都送出去,您怎么......半点都不与妾身说啊?” “夫人,我也是怕你担心啊!”那中年男子亦是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石溪,奈何这儿子亦是他的心头宝,责也不是,骂也不是,半晌只憋出来一句:“溪儿,你看看!就知道让你娘担惊受怕!” 一众亲戚仆从却也跟着说三道四,你一句我一句,几乎要将那石溪淹没...... 赵青木摸着下巴琢磨,啧啧啧,这位石大少爷生在石家,也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倒真是甜蜜的折磨啊......难怪他向往江湖中人潇洒无拘的生活,总也不愿在家学那账本,这若是她,说什么也要找机会溜出来啊! 第57章 惊闻 “唉......”石溪有些无奈,将美妇扶起,宽声道,“爹,娘,赵姑娘人美心善,溪儿断不敢怠慢了她!且放溪儿去与她道声谢,说两句话可好?” “你...你......”石老爷指着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自己亲儿子的脾气,他还不了解?于是她只得扶着泫然欲泣的爱妻,拂袖道:“想去就去吧!记得好生言语,不要丢了我们石家的脸,知道么?” 他一介富商大贾,自然没必要与什么江湖中人来往,断然不可能主动逢迎。更何况他可听说,这赵医仙身份复杂,偏生自家溪儿喜欢得紧。 “那是自然!”风声将石溪的话音送还——因着这石溪得了首肯,迅速告罪借过,没了一众人阻拦推搡,他自然步履生风,三两步便跑远。 石老爷摇了摇头,望着爱子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向那女子的模样,暗自叹息一声。 孽缘啊!俱是孽缘! ...... “赵姑娘!”石溪兴奋地如同三秋未见一般,凑到了赵青木身前,“你可还好?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在此处待得可宽心?” 赵青木弯着唇角,笑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要先回答哪一个啊?” “嘿嘿.....”石溪赧然地挠头道,“都可以,都可以!” “好吧!”赵青木有样学样地扳起指头说道,“我在此处挺好,吃得好,穿得暖,待得也宽心。你总该满意了吧?” “满意的,当然满意的。”石溪此时心潮澎湃,雀跃不已,自然是看哪里都满意得很。 “哦,对了。”赵青木摊开掌心,示意他将手伸过来,“你才刚醒吧?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石溪俊脸一红,险些咬了舌头。他忙不迭地将手送到对方掌心,那玉手温温凉凉,清润滑腻。石溪一时间面上紧绷,心如擂鼓,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赵青木哪知道他如何作想,只细细替他看脉。末了,她点点头,思忖着说道: “真是奇了,一点事都没有......诶,你到底是怎么昏过去的啊?” “啊?”石溪努力回想一番,却没什么头绪,结结巴巴地说道,“当时我正要与你说什么,结果只觉得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后颈?”赵青木一拍脑门,却想起她检查了这石溪身上的外伤与脉象,却也未曾这么细致地看过这种地方,于是她拉过对方衣袖,将他调了个个儿,“你转过去,我看看。” “哦......”石溪乖乖转过去,那柔荑按在他的肩头,却也叫他心驰神往,赧颜汗下。 “咦,你怎么发汗了,是哪里不适么?”赵青木却道是对方体虚生汗,连忙问道。 “没有没有......”石溪连忙摆手,却见远处一众族亲,此时却也不急着兴师问罪了,皆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尤其是他那好娘亲,这会儿也不忙着抹泪了,竟拉过旁的族中女眷的手,两人不时瞥一眼自己与赵姑娘的方向,神色奇异,正低声密语着什么。 石溪只觉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赵青木在他后颈探查半天,却忽然惊呼一声: “诶呀!” 石溪赶忙转头问道:“怎么了?” “你别动!别动......”赵青木按在他后颈某一处,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银针比对。 “这...这.......” 赵青木哑然不已。 “赵姑娘,是有什么问题么?” “赵小姐,我们家溪儿......”见到赵青木神情不对,众人却又围了上来。 赵青木左右一看,只得冲着石家之众礼貌地笑了笑,却一把拉过石溪的衣袖,不由分说便将他拽进屋中,将门“砰”地关上。 “赵姑娘...这......”眼见着两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石溪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遑论当着一众长辈的面?他这脸上顿时燥红不已,“这是要做什么?” “那个...石溪啊......”赵青木笑靥如花,十分亲和地说道,“我与你说个事,你可不要恼,好不好?” 石溪哪敢拒绝,自然是连连点头。 “你当日昏迷不醒,这个缘由呢......眼下我也知晓了。”赵青木支支吾吾地说道。 “啊?”石溪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伤口...施针致人昏迷的手法,兴许是...我来去谷中人所为。” 赵青木自然不敢在那一众石家人面前道出这番话。否则他们一人一句,只怕要把赵青木淹没。 “啊......”石溪挠了挠头,琢磨半晌,又“啊”了一声,以示了然。 但是据说那来去谷,不也就是她与赵医仙两人而已么? “那就是令尊......”石溪斟酌着问道。 “按理来说,是这么个意思......”赵青木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时间心虚不已。原来致使石溪昏迷数日的“罪魁祸首”,竟是她自个儿的爹爹,这可如何与对方交代啊? 只是两人忽然对视一眼。 半晌,赵青木也琢磨过味儿来。 “——不对啊,我爹怎么来了?!” 原来那天那个身着黑衣斗篷,出手相助之人,当真是她爹爹!他不仅来了,还对石溪出手,叫他昏了许久。 难怪她总觉得这人气息熟悉,难怪他愿意把剑留给自己,难怪那苏决明会忽然蹦出来...... 只怪她自己后知后觉,此时才明白过来。 “对了!赵姑娘,我想起来了!”石溪一拍脑袋,“我那天本要与你说这事的!” “你晓不晓得,来去谷出事了!” 第58章 青山未追 “驾——” “驾——” 日挂中天,马蹄声哒哒作响,两道断喝先后响彻于山路之上。空山新雨,飞泥四溅,却半点阻不得这两匹疾驰骏马。 一如这马蹄再快,也快不过宿命离弦。 猎猎风声之中,传来两人近乎呼喊的谈话。 “——你是说,来去谷出事了,你才会与赵前辈赶往问剑山庄?!” 骏马粗喘嘶鸣,只是此时于马背上坐着的两人,却也是面色凝重。 “对,当时万寿宫大军压境,赵叔不得已开了天堑,这才不至于令来去谷陷落。只是如此一来,来去谷却也待不得了,赵叔得了你们的信,推断碧天剑是在问剑山庄,于是便带我来问剑山庄赴宴。后来撞见你们......实是意料之外。” 这谈话两人,便是顾见春与苏决明。 “难怪我总觉得那相助之人如此熟悉,原来真是他......”顾见春长叹一声,身下骏马蹄声不停,却如何也盖不过他如鼓心跳,“既然赵前辈取得碧天剑,如今又要去往何方?” “我不知晓。”苏决明摇摇头,“师父,你是铁了心要去寻找皇陵么?” “没错——” 马蹄哒哒如骤雨不歇。 即便是苏决明有心赶上,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数丈之外的青衫男子。他打心底为之不忿,却也无从发作,只得婉言说道: “师父,已经追了半日。若再这么跑下去,再好的马也会累死的。” “如果不快些,恐怕......”顾见春话音未落,身下一沉,那骏马蹄下一个踉跄,竟险些致他跌落马背。 顾见春猛地将缰绳一拽,马儿抬起前蹄,长嘶一声,骤然驻足。 “吁——” 苏决明也跟着停下。 “好吧......”顾见春心绪纷乱,叹息一声,只得妥协,“那我们在此处歇一会儿。” 苏决明跃下马背,就近将两匹马栓在一旁。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她不走这条路,或是她并未去栖梧山,你又当如何?” “不。”顾见春当即摇头,“她取走我的佩剑,又夺了快马,便一定是去栖梧山。这条路虽然险峻,却也是去栖梧山最近的路。若是她赶时间,就一定会走这条路。” 末了,他补充道:“若不是,你我能先一步在山门拦下她,那便更好。” 苏决明蹙眉道:“师父,我不知晓你们昨晚说了什么。但你如今武功尽失,就算将她拦下,你又能拦得了几时?” “——最为稳妥之法,还是师父你书信一封,若是能赶在她上山之前送到师祖手中,料想师祖也能应对一二。” 顾见春苦笑道:“确是如此,我只是怕......” 他并非是怕小湄会做什么。而是怕以师父的脾性,若见到如今的小湄,难保他老人家不会为难小湄。小湄本就重伤初愈,又是个不服输的,若是不达目的,恐怕当真要与师父兵戎相见。 这是他最不愿看见的局面。 小湄... 小湄...... 你到底想做什么? …… ——约莫三个时辰前。 “师父,我觉得不妥——” “你知晓我苏家当日藏下碧天剑,也是因着祖父希望探寻前朝皇陵之秘,如今呢?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虽说我也明白,此事前因后果,皆系我苏家咎由自取。但退一万步讲,难道这皇陵秘宝当真就是什么好东西么?且不说这碧天剑是谓不祥,单说江湖之中,有多少人对此虎视眈眈,双拳难敌四手,你一个人,又怎么应付得来?” 苏决明哪里看不出顾见春眼中的决意,只是不劝阻一番,心中总也难安。 “——还有,师父你别忘了,她是在为谁办事。那是永昭皇室,他谢家若是看上了前朝皇陵,还能容得下旁人觊觎?宋夫人希望你接下守夜人之任,是为家族传承,师祖希望你找碧天剑,兴许是为了江湖安定,那她江夜来又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自己活命?师父,你不要太信她,我一早就说了,她本非你记忆之中的样子,眼下如是。” 顾见春摇了摇头,温声说道:“你误会她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师父,要我怎么说你才能相信呢?”苏决明气得跺了跺脚,却也不敢折腾出多大动静,“难道当真要等到她一剑将你杀了,你才肯信我么?” “若真有这么一天,也是我欠她的。”顾见春抚了抚苏决明的头,在后者躲开之际顺遂一拍,“我与小湄的事,待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与你说。但兴许正是因我之过,才招致今时今日的结果。我欠她太多,就是吃上她一剑两剑,也是应当的。” “师父,你竟会这么想......”苏决明不可置信地摇头道,“赵青木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你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呵...” 顾见春轻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谁。 “师父,你总是将这些都揽在自己身上,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与你根本没有关系!我知晓你一直对当日来迟一步,未能救我苏家而耿耿于怀,但是这本与你没有关系。你以为只要你来得早些,总会有办法,可是你救得了我苏家一时,难道救得了我苏家一世么?你救了我,照顾我,对我好,我很感激。但你若是觉得愧对于我,才会收我为徒,将我放在来去谷学艺,托赵叔看顾我,这样的好,我苏决明还不屑要。” “......”顾见春一时凝然不语。 “——赵青木说得在理,你将她当做什么了?你须得背负的负担么?还是一个不得不看顾的包袱?你总是将一切都看做你的责任,你太自负了。”苏决明声音都有些沙哑,“到现在你还不晓得她为何发怒,对么?师父,我来告诉你,因为在你眼中,有苏决明,有江夜来,有赵青木,可以有任何人,但是从来没有你自己。背负也好,受伤也好,你从没想过爱惜自己,根本就是在辜负她的好意!” “原来是这样么?”顾见春闻言,忽而觉得有些疲惫,“原来是我弄错了......” 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将一切做得尽善尽美,让他所珍视的都免于灾恙,便能足矣。原来自己在无意之中,竟伤了他们的心。 第59章 烂柯怎酬 “师父,我一直觉得,你和常人有些不一样。比之他人,你的心好像缺了一隅。你总是对我们很好,好到甚至忘却自己的安危,将一切重担与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无我的‘好’,对旁人来说,太沉重了......” 顾见春喃喃道:“无我......” 苏决明见对方神色犹豫,趁热打铁般地说道:“师父,你一厢情愿地想救她,你有没有想过,她根本就是在利用你的悔愧,利用对你的了解。有可能她算准了你一定会这么想,才要在你面前惺惺作态,装出一副柔弱不堪的模样?就算你们曾经一起长大,但是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能保证她跟着那谢景之,常年为之耳濡目染,当真还能纯然无害么?” “我能......”顾见春斩钉截铁地点点头,“我不知晓怎么与你说,但是我信她——” “你......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你要如此信任她?”苏决明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认命般地垂下头,“罢了,就当我没说过这番话......”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且不说那寻找皇陵的沧浪剑如今下落不明,单说碧天剑,如今便已不在问剑山庄了。若是要找,还需花功夫......” “我知晓,你且安心吧。”顾见春点点头,温声宽慰道。 安心?苏决明忍不住想翻个白眼,这人如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他如何宽心? 两人谈话至此,几近不欢而散。 只是不约而同地,苏决明与顾见春忽然相视一眼。 “怎么回事?” 两人同时觉出不对劲来。 太安静了。 从刚才谈话之际,好像便少了些什么似的。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蓦然,顾见春面色一滞,似是有所察觉,瞬而几步走向屋子。再不待屋中之人回应,便是一把推开屋门。 “砰”地一声,桌上残烛兀自一抖。 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屋中空荡冷寂,除却那桌旁闲适悠哉的男子,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轩窗大敞,屋中寒风簌簌,桌上那半盏茶却还冒着微末热气。 茶还未凉。 顾见春袖中手掌紧紧攥起,青筋毕露,几近战栗。 她走了。 又是不告而别。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佩剑。 青山剑。 顾见春于一瞬间了然。 这目的再清楚不过—— 她要上栖梧山。 “呵呵......”那桌旁一言不发的男子看向两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顾见春身上,“顾少侠,腿脚有些慢。” 顾见春抿了抿唇,几人谁都晓得这所谓“送药”不过是一道托辞,此时听来,反倒生出一股嘲弄之意。 “她人呢?”苏决明见状,毫不客气地问道。 玄衣男子望向木窗,那月色透过窗花,印在他那如玉一般的面容,更添几分高不可攀的贵气。 “哦......兴许是走了。” 屋子临渊而建,窗外正是幽幽深谷,不过并非陡峭绝壁,对习武之人来说,只需费些力气施展轻功,便足以借力脱身。 “她去哪了?”苏决明眯了眯眼。 “去她该去的地方。”谢景之端起手中清茗,淡然说道。 苏决明狐疑不已。 “是你让她走的?” ——这谢景之刚来没一会儿,她便走了? ——也太巧了。 “你是在......”谢景之转过脸,“质问本王?” “——白王若是有话,直说便是。” 顾见春一把将苏决明挡在身后。 “顾少侠是个明白人。” 苏决明抬头看了看顾见春,只见后者面色凛然,神情少有地凝重。 两相沉寂之时,苏决明却陡然发觉,方才凭风而动的烛火,如今却忽然停滞。任凭窗外寒风如何呼啸,这火焰如凭空被冻住一般,竟纹丝不动。火焰愈来愈弱,却也未曾熄灭。苏决明这才明白,原来是那谢景之有意要试探师父功夫,这才无声运功,那真气竟致使周遭空气都慢了下来。 如此深厚内力,绝非一夕练成,没想到这谢景之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顾见春驻足半晌,径自上前,便如此徒手将那烛台一握。 “啪”地一声轻响,那烛焰闪动一瞬,便偃旗息鼓。 周遭登时陷入黑暗,唯有月色不止。 霎时间,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细听之下,来者不多,却俱是习武好手。苏决明循声望去,只见月色将那人影逐一映射在窗棂之上——显然,这谢景之乃是有备而来,他们已然被包围。 “呵,好身手。”谢景之眼皮垂落,眸色深深,“神仙道,烂柯人。不知道顾少侠可有听过这等传说?” “愿闻其详。”顾见春知晓急也无用,强压下心中焦灼,沉声应道。 谢景之撑着下颌,慢悠悠说道:“从前有个樵夫,上山砍柴,谁晓得遇上两老者对弈,看得痴心不已,待樵夫回神,一局罢了,他本欲起身返途,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斧柄早已朽烂多时。等他回到村里,亲朋好友也皆不在人世。樵夫才明白,他是误闯仙境,两个老者乃是仙人,便是观棋的功夫,人间已然过了数百年......” 顾见春默然不语。 “——本王听说,在琅州与永州交界之处,有一秀水灵山,在这灵山之上,却也有一位隐世仙人。本王倾慕已久,奈何仙人看不上本王这烂柯之人。本王为此苦恼许久,顾少侠以为,本王应如何呢?” 顾见春心中一沉。对方这说的分明是栖梧山,那所谓仙人,便是他师父,放鹤居士。 “白王金枝玉叶,身份尊荣,自然不比寻常樵夫。” “哦?”谢景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顾少侠的意思是,本王还比不上这山野樵夫了?” “自然不敢。”顾见春拱了拱手,“不过这寻仙问道,也该讲究个有缘无缘。” “缘?”谢景之哼了一声,随口说道,“本王从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本王只相信攥在手里的——” 他正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两尊玉盒,置于桌上。他温温慢慢将玉盒揭开,其中正是一黑一白两盒晶莹剔透的琉璃棋子。 “昔日尊师与慧海大师对弈一局,不知输赢。自此尊师避世绝俗,不问红尘。而慧海大师应皇祖父之邀,入妙法寺,做了永昭的护国法师。” 谢景之说罢,瞥了一眼顾见春,毫不意外地自对方面上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迟疑。 第60章 玉棋 “看来顾少侠并不清楚这段往事。”谢景之勾了勾唇,将棋盘徐徐铺展开来,“不妨今日你我对弈一局,本王也效仿那隐世神仙,看看一局罢了,这俗世红尘,能不能弹指百年?” 顾见春垂眸思忖,这是摆明了硬要留他,好替小湄争取时间。兴许是妨他背后宋家与栖梧山的势力,才没有公然动手。只不过在这屋外合围,也足以将他二人困于此处。 “好。”犹豫片刻,顾见春颔首,“白王金口玉音。一言既出,断不悔改。” “当然。”谢景之目的得成,微微一笑,伸手示意,“请。” 顾见春依言安坐,目光落在那两盒棋子之上。 寻常善弈者,都会随身带一副棋子。棋子之中,玛瑙玉石乃上品,陶瓷琉璃次之,梨木砂石最末。而这棋子分明是琉璃所制,谢景之却以玉盒盛之,当真怪哉。 “呵,这两盒棋子,乃是本王挚友所赠。”谢景之拾起一颗黑子,在指间摩挲,“这挚友怕本王在宫中待着寂寞,于是花了许多功夫,用她以为的羊脂玉料,打造成这两盒棋子。” 谢景之一面说着,一面将那黑子落在一方。顾见春不愿再耽搁,遂紧跟其后落定。两人你来我往,话不停歇,子亦未停歇。 “实则顾少侠也看得出,这棋子乃是琉璃烧制而成,是本王那挚友为人诓骗,才会将其误以为羊脂玉石。那时本王还是皇子,是兄弟之中最不受父皇待见的那个。莫说什么羊脂玉料,便是寻常王孙所用的曲州彩瓷,也算是可望而不可及,所以本王一向分外珍惜这盒所谓的羊脂玉棋。直到后来,本王要什么样的棋,就有什么样的棋,本王也未曾将它弃置一隅,即便它是假的。顾少侠,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啪”地一声,顾见春落下一子。对方执黑子,便要先他一步布局。这说话之间,两人已攻城拔地,各霸一方,四角挂毕,眼见着便要正面交锋。 “患难之交,刎颈难舍。白王重情重义,自是永昭百姓之幸。” 那白子恰如其分,画地为牢,险险避开了与黑子争锋之处。 “哈…重情重义……”谢景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笑一声,“可惜答错了。” 他执起一枚黑子,落在白子近旁,便要逼对方迎战。 “是因为,这是本王收到的的第一盒棋子。本王要自己牢牢记住,若是不把一切都握在手上,就只能将琉璃棋子当作脂玉棋子,乞哀告怜,自欺欺人。” 顾见春目光一凝。 “顾少侠,该你了。” 谢景之微笑伸手示意。 顾见春沉沉看着棋盘,若不强攻,只得受人掣肘。他暗自咬牙,率先落下一子。只是从此时开始,谢景之忽然毫不掩饰地快意弯唇,信手置棋于一隅,“啪”地一声,黑子落定,而白子局势却彻底失控。 顾见春也知自己技不如人,这分明是对方明晃晃的圈套,他却只能画地为牢。只是如今白子勉强自保,黑子步步紧逼,若是不愿弃子,便非厮杀不可休止。 “呵呵...棋子如此,人亦如此。”谢景之悠悠忽忽地撑着腮,手中捻着棋子,似是在无心梦呓,“本王有个手下,名叫欲刃。名号为何并不重要,只不过他背着本王,投了本王的皇妹。” “......”顾见春凝神注视着棋局。黑子与白子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此时在棋盘一隅杀得你死我活。他不愿让子,便只得苦心经营,步步勾连。 “这欲刃跟了本王许多年,本王着实相信他。可惜他却背叛了本王,当真是伤了本王的心......”谢景之说着伤心,面上却依然续着淡然笑容,“于是本王有意投他一个饵,只待他咬钩,自有人会替本王出手。而后,本王只是牺牲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便令这祸水东引,不着痕迹地将他除去。” 黑子狰然露出爪牙,而白子步步为营,困守其间。并非顾见春不愿迎击,而是他不愿弃一子一地,便要花费多之几倍的心力,安营扎寨,衔环相接。可眼前的谢景之显然是下快棋的好手,并不给他什么思索的时间。 “白王能谋善断,在下佩服。”顾见春不咸不淡地回应道。他一向偏好随心随性,这等筹谋之事,他自然不愿多听,也不必评判。 “只可惜这一次,本王却算错了。”谢景之分毫不差地将棋子落在棋盘上,“本王有一颗好棋子,却恰恰因着这一颗,本王以为微不足道的弃子,变得有些不听话了。” 顾见春眉头一拧,抬眸望向对方。只见这谢景之正弯着唇,成竹在胸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方才反应皆系他心中所料,此时自己对这故事感兴趣,亦在他的预料之中。 “白王言过了,若是棋子不听话,那便换一个听话的,也并非难事。” 顾见春嘴上说着,心中却有些忐忑。 对方是在说谁? “世人都说,海水难量,人心难测。顾少侠,你可不知道,这下棋却还有许多学问。”谢景之随意笑笑,“有时候,你明知道那枚棋子不听话,却还想用她。就像本王明知道这棋子乃是琉璃烧制,却一定要令旁人以为它是玉石所制,非但是玉石,还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玉石。顾少侠,你知晓这又是为何么?” “愿闻其详。” 顾见春仿佛已经猜到对方是在说谁了。 谢景之眯了眯眼,眸光倏忽锐利万分。 “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王要天底下所有人知道,这天下,乃是谢家的天下。而这谢家的天下,便是本王的天下。” 对方这一番话属实大逆不道,若是落人口实,被人参上一本,也多半会受其负累。只是此话从他谢景之口中说出,却更令人添了几分信服。顾见春不得不承认,这谢景之,乃是天生的王者。 只可惜,谁称王称霸,这与他顾见春无关。 “......如今...有人却不安分,竟觊觎本王棋盘上的子。顾少侠以为,本王应如何呢?” 顾见春落下一子,白子合围,将一枚黑子提起。 “白王明鉴,棋如人生,落定无悔。既然白王将这棋子布下,那是生是死,皆看白王如何经营谋算。即便是下偏了些,被人吃了去,也不能怨天尤人,反倒怪起这棋子落得不好吧?” 他定定地注视着谢景之,两人虽在落子,可实则在说什么哑谜,只有他二人分晓。 谢景之那双墨玉般的眼眸酝酿着风暴,半晌,那风暴忽而偃旗息鼓,了无痕迹。 “呵......”谢景之沉沉在角落点下一子,冷然笑道,“顾少侠说得对。本王棋差一着,让人占了先机。” 第61章 赌约 “白王过谦了。”顾见春不着痕迹地推脱道。 谢景之扫了一眼棋盘,勾唇笑了笑。 “顾少侠,本王忽然改变主意了。” “——不如...你我就借这棋局,赌上一赌,可好?” “赌?”顾见春怔了怔,猜不出对方又想耍什么花招。 “是赌。”谢景之凤眸轻敛,阴翳流转,“就赌顾少侠的身家性命。若是顾少侠赢了,从此以后,顾少侠想做什么,只要不与本王利益相背,本王绝不阻拦。” “——不过......若是顾少侠输了,那便入十恶司,为本王效命。如何?” 顾见春剑眉轻蹙。 这根本就是一场只赢不输的赌局,将一切的利好皆指向了他谢景之一人。若是赢了,他尊为权贵,又如何不能借口阻拦?若是输了,却要倾他顾见春的所有,自由,生命,乃至灵魂。 只是他又能如何拒绝?饶是他再如何焦急小湄的去向,也得依言坐在这儿,将这盘棋下完。 ——这一切,全凭这位尊荣无双的白王之兴意罢了。 “好。就依白王所言。” “师父不可!”苏决明在旁惊呼。 ——这是要赌他的身家性命,怎能如此儿戏?! “没事的。”顾见春宽声安慰道,“且等我一会儿。” 他垂首望向棋局,此时白子逐渐成势,黑子退而藏锋。显然,这谢景之是在暗中谋划新的筹略。他观忖片刻,棋子落定,白子交相防护,如海潮般坚实无两,便是一气一子也不愿相让。 苏决明见他坚持,只得依言缄口,尽量不作干扰。 谢景之只管撑着腮看棋,无心这“师徒情深”的戏码。 “呵,如此快棋,却还能统揽全局,顾少侠倒真算得上生了颗比干之心。只是看顾少侠这棋路,兴许你和本王那名叫贪刃的部下倒是能说得来。你既想保下这个,又不愿舍弃那个,可不就是贪得无厌么?只是顾少侠须知,贪多必失,这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你想得到些什么,就一定要放弃些什么。”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一言既出,便信手落子。那黑子落定,承前启后,凭白子之浪,竟有流水游龙之势。随即,白子见状,退而止步。哪知这黑子却乘胜追击,逐个击破。此时即便顾见春再不肯相让,这白子却只见颓势,被黑子逐浪而围,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须臾之间,两人落下数子,其间动作迅捷无比。说是下棋,不如说是在较量武功。苏决明不懂棋,却也能从两人言谈举止之间看出些门道,如今黑子大举进攻,是强攻之相,而师父无从抵御,只得步步相让,眼见着棋盘上的白子愈发散乱稀薄,苏决明心中直打鼓。 ——难不成,师父今夜真要输在这儿了? “白王说得是。只不过,在下却也明白一件事。”顾见春沉声说道,“若是舍弃太多东西,人也会变得不像人。” 顾见春将手中棋子点落,白子看似颓败,却能有条不紊,东山再起。虽说势单力薄,只消一些助力,却总能生生不息。此子落定,沉舟侧畔,千帆竞发,病树前头,万木争春。 “好棋。”谢景之眼见着这半盘死局被对方点活,不觉由衷称赞。他沉吟片刻,偃旗息鼓,整顿生息。他下棋向来有个习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对手愈是强攻,他便愈要蛰伏。如今时过境迁,白子生息不绝,黑子索性退避三舍,自成一派。 顾见春捻着棋子,手中棋子微凉,虽不及玉质温润,却也可见送礼之人的一片心意。 “这一式,名为春华秋实,乃是恩师所授。在下始终相信,仰取俯拾,梱载而归。任何一颗棋子,都应当有它的归宿。没有谁生来就应是棋子的。同样,也没有一颗棋子生来就该被抛弃。” “呵。”谢景之闻言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只可惜...棋子的命运,从来就不是自己能选择得了的。” 他话毕,剑走偏锋,将黑子落在棋盘一隅。看似未雨绸缪,却令人实在难以捉摸他的用意。 谢景之有意转头,望了望窗棂。那里正映着几护卫的身影。他回眸,戏谑而笑:“顾少侠,你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么?” 那笑容甚至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顽劣。 顾见春凝眉不语。 若是这谢景之想要反悔或逞威,只消一声令下,门外之人定然能将他与苏决明一举拿下。此时谢景之乐意与他赌上一局,明面上给他留了三分颜面,实则却只是想看他挣扎求生的模样。这谢景之,果真不能以常理应对。 “恐怕要让白王失望了。在下以为,身入江湖,便如一叶孤舟。虽无抗争之力,也不愿随波逐流。”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有时候,是你不得不进。”谢景之笑了笑,手下不停,却别有所指地说道,“譬如此处,可不是什么休养的好地方。今夜过后,问剑山庄便会很热闹。赵家,宋家,江家,薛家,石家,还有南宫家......啧啧啧,兴许还能看见不少故人呢。” 顾见春目光一凝。 “顾少侠,若是只能选一个,你会是哪一边的呢?” 谢景之抬眸瞥了一眼对方,笑而不答,只是径自落下一子,黑子与白子狭路相逢,不觉间竟再度乘势而来。黑龙压境,落红无限,好一个白浪浮沉,辣手摧花。 “又或者说...栖梧山,会站在哪一边呢?” 顾见春闻言,虚抱一拳,凛然正色道:“白王明鉴,在下无法代恩师作答,也没有选择的必要。在下手中之剑,向来只为义气。” “哼...”谢景之轻笑一声,“好一个义气之剑。难为顾少侠如今丢了宝剑,还能如此大言不惭。” 苏决明在旁心中不忿,若不是这白王说了什么,那江夜来又怎么会盗剑而去?如今他非但将自己二人拦住,还在此说些风凉话,当真是嚣张至极! “这便是白王错了。”顾见春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见他沉吟片刻,澄然落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有些人的剑,握在手里。有些人的剑,藏在心里。这把剑能斩祸世宵小,能杀蝇营狗苟,能断不义之事。虽说手中无剑,却也不畏不惧。白王殿下,你以为呢?” 第62章 残局 随着“啪”地一声,却见顾见春轻盈提起几颗黑子。苏决明不由瞪了瞪眼,不知为何,方才还见颓然的白子如今却零零星星,遥相呼应,竟无形之中与黑子互为掣肘,表里相对。 “哈哈哈——”谢景之并不介意对方的挑衅,只是笑着摩挲袖子,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棋局过半,顾少侠,你着实让本王惊喜。可惜本王没能早些遇见你,否则说什么也要请你来做本王的入幕之宾。” “白王过誉了。”知晓对方已经听出那弦外之意,顾见春自然也明白这谢景之说的远非这盘棋局,两人互相打着哑谜,却都心照不宣,“在下一介江湖中人,漂泊惯了,恐不能胜任。” “江湖中人......”谢景之禁不住重复此句。只是此话说完,他却不再回应,也不慌着落子,只是托腮凝神,像是思绪遥遥,魂飞天外。 顾见春暗自攥了攥拳,却不着痕迹地以长袖作掩。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若是再不动身,恐怕要追不上了。 “白.....”他咬了咬牙,方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忽而传来动静。 “——让开。” 那说话之人气息沉稳,功力浑厚,只是话音之中却略见一丝隐怒。 屋外的几个侍卫并未挪动身子,却也没有说话。 顾见春辨出来人,神色一松,不禁抬眼看了看谢景之,却发觉对方像是真的走神了。只见他一动也不动,浑身上下,却只余手指在缓缓抚弄着袖口。 “白王殿下?”顾见春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哦......”谢景之回过神,长睫轻颤,不动声色地隐去眸中神色,“对不住,方才在想事。” “不敢。似乎是庄主来了。”顾见春转眸,示意地望了望窗子。 这不多时,屋外已然传来兵戈相击之声。只是哪有什么你来我往,南宫孤舟只消几招,连剑都未曾出鞘,便将那三两侍卫击倒。其中一护卫却似是心有不服,只扶着窗棂撑起身子,影子映在窗上,摇摇晃晃,他却还要再战。 谢景之低笑一声,呵斥道:“飞絮,回来吧。在人家的地盘,怎敢惹是生非?” “是。”那名唤飞絮的侍卫低声应诺,几人随即闪身隐去。 没了人影映照,月华流转,窗子更是敞亮。 “夜深了,白王不走?” 南宫孤舟面色沉沉,只是站定门前,惜字如金。 顾见春见状,这才陡然明白——原来南宫孤舟是来替他解围的。 想必是听闻小湄离开之事,他才会赶来救急。这位南宫庄主,看着冷然,实则...也是分外在乎她的事吧? “呵,原来庄主是亲自来下逐客令的。”谢景之摇了摇头,面上似是无奈,“看来,这盘棋,得留到下次了。” 他一面说着,却一把将手拍在了桌上。桌面一震,那棋子纷纷飞起,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信手一拂,那黑子却被他送进棋盒之中,白子琳琅回落,噼里啪啦,好似梨花春雨,堆于棋盘之上,却更如累累白骨。 好功夫。 苏决明惊叹不已。这分棋之法,要的不仅是对于功力气劲的把控,还要分神留意,轻重大小皆不容有失。这谢景之看似病殃殃的,却实在是深藏不露,无可斗量。 “本王看顾少侠天资异禀,想来这棋局已然记于心中了吧?”谢景之勾了勾唇,戏谑一笑,“这半局之约,便为顾少侠留着。自然,这赌约,顾少侠切莫忘了才是。” ——这赌约,自然事关他的性命往来。 顾见春凝然半晌,望向对方,沉声说道: “一约既定,百死不悔。” “好——”谢景之信手一挥,那白子便被他尽数拢进棋盒,“这盒棋,算是本王的见面礼,顾少侠可要妥善收着。本王听说,这棋艺与剑技一般,都须时时磨砺,顾少侠可千万莫要......” 谢景之将棋盒递了过来,借机凑近了些,低声说道: “不,进,反,退。” 顾见春笑了笑,面色如常地接过。 “自然。” 谢景之再不多言,起身欲离。路过那南宫孤舟,知晓自己不受待见,便低笑一声,信步而去。 “庄主。”顾见春如释重负,冲着对方抱拳招呼。此时再无旁人,却无需多作掩饰。 “嗯。”南宫孤舟微微颔首,虽不多话,却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她夺了一匹快马,西行而去。” “马已备好,你且去吧。” 第63章 初窥 ...... “师父,那问剑庄主,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呢?”此时忙里偷闲,苏决明这才不解问道。他想起先前琢磨的关于那少庄主的怪异之处,却暗自寻思着要不要与之商量。 ——此时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候。 “他并非想帮我,而是想帮......”顾见春话音一顿,摇头道,“...其间诸多恩怨,一时半会儿却也解释不清,待以......” “待以后再说是吧?”苏决明忽而抢话。 “嗯...是这样。”顾见春摸了摸鼻子,赧然道。 “好吧。”苏决明耸了耸肩,拂了拂马鬃,却见那马腿战战,几欲倒绝,“师父,再好的马儿也不能这样折腾,否则我们当真要换两匹马了。” “嗯,我知道了。” 顾见春坐在树下,从怀中掏出干粮,一分为二。 “诺,吃点东西吧。” 苏决明不多话,径自接过,这一大一小两人便一面嚼着干粮,一面出神而望。 “师父...我有个小小的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半晌,苏决明忽然幽幽开口。 “......你问。” 苏决明口中含着干粮,含糊不清道:“你方才说,她既夺了剑,就一定是去栖梧山。我不明白,她想去哪里,你又如何确信呢?” “这便是她要取走青山剑的原因。”顾见春颔首道,“为妨外人擅闯,你师祖在栖梧山设下迷瘴之阵,若是没有青山剑,便破不得阵,也上不了山。” 苏决明大惊失色,当即想到:“那我们也没有剑,如何能去栖梧山呢?” “我正要与你说这个。”顾见春沉声道,“所以我们需得快些。届时她上了山,以我如今的功力,我也不确定能不能闯过这迷瘴阵。” “原来如此。那便麻烦了......”苏决明了然点头,“如今追她不上,却也进不得山,当真是死局了。” 顾见春颔首道:“其实,那迷瘴之阵设立之初,便只是挡下外人罢了。若是运本门功法,亦能勘破阵眼而破阵。只不过如今我武功尽失,没法运沧浪诀,此故只能碰碰运气了......”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 两人沉默半晌,却忽然十分默契地转眸相视。 “有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看样子,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苏决明得意笑道,“师父,如今你功力尽失,可我并没有功力尽失啊?要不你将那沧浪诀传授于我,到时候只消我运功,我们便能过这迷瘴阵了,对么?” “嗯,聪明。”顾见春赞许地点头起身,“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将这沧浪诀传授予你。虽然现下对你来说还有些早,不过听赵前辈说你天资聪颖,乃可塑之才,想来应当不算什么难事。” 苏决明暗自撇嘴:“师父,你也太小看人了......” 顾见春无奈笑道:“并非如此。你当知晓,本门功法最忌心气不定,也最忌三心二意,若是你不情愿,亦或是有什么惮虑,还是要掂量掂量才好。” 末了,他补充道:“否则,稍有不慎,便可能会走火入魔哦。” 苏决明惊道:“我原以为师父你修习的功夫,乃是那种浩然正派的路数,没想到还有这等稀奇古怪的讲究?” 顾见春摇摇头,满面忍俊不禁。 “呵呵,这便说错了。功法本没什么善恶正邪,区别只在于用它的人罢了。” “用它的人......”苏决明若有所思,这倒是与赵叔先前所说的不谋而合。 ——剑本无善恶,只是用它的人不同,这剑却有了正邪之分。 “怎么样?若是要学,我便教。”顾见春替对方拂了拂身上尘土,左右四顾,大掌一斩,便折下两根树枝。只见他轻车熟路地将枝叶整理清爽,便是两柄利落的“剑”。 苏决明不由伸手接过。 “学就学,谁怕谁!” “还记得虎啸风生么?”顾见春了然一笑,似是早已料到对方的选择。 “当然。”苏决明点头,他还记得那日在问剑山庄重逢,便是看到这男人使出一套“虎啸风生”将那梅晏清打了个落荒而逃。昨日,他却也是以这一套“虎啸风生”,不意打伤了师父。 “那便以剑为拳,试试看——” 苏决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再不马虎,凝神静气地挥出了第一剑。 “喝——” ...... “驾——” 马蹄踏碎枯叶与积水,惊起一串涟漪。紫衫如烟,混着药香,隐没于竹林深处。 “驾——” 紫衣少女紧握缰绳,狠狠一甩鞭子,马儿吃痛长嘶。那斜阳将她一人一马的身影拉得生长,似是在追赶那夕晖余韵。 倏忽,那高头大马身子一歪,竟欲倾倒。紫衣少女似是有所预感,当即足尖一点,借着马背腾身而起,这才免于坠马之险。 “呼——呼——”骏马轰然倒在路边,溅起尘土飞扬。它不住地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不止,只是四蹄蜷缩颤栗,抖了几抖,却再也没能站起来。 紫衣少女玉足落定,蹲下身,轻轻抚了抚那无力挣扎的骏马。 “辛苦你了。” 她叹息一声,将玉掌按在那马儿脖颈,一阵白雾自她指尖窜出,这马儿身躯颤颤,却渐趋僵硬,乃至一动不动。 只是顷刻之间,那骏马竟已气绝而亡。它周遭似是覆上一层白霜,与这片被笼上夕色的竹林格格不入。 少女摊开掌心,像是透过那苍白如雪的肌肤,正看着什么,半晌,却只无言替马儿阖上双目。她顿了一顿,毫不犹豫地摘下行囊,一提轻功,宛如一道紫电一般,拔足离去。 ——快点。 ——再快点。 ...... 第64章 紫玉 ...... “砰——” “嗖——” 一根树枝如箭矢一般穿过片片飞叶,而后精准无误地钉在了树干之上,入木三分。枝叶纷纷扬扬飘落在地,苏决明三两步掠来,迫不及待地检验他练了半晌的成果。 “师父,这一次如何?” “你果真天赋异禀。”顾见春抱着肩,在一旁啧啧称奇。想他当年想要练成这飞叶寻花,便足足学了小半月,而这苏决明竟能在短短半个时辰之中,将这沧浪剑法学了个三成,当真称得上是天生武脉,可塑之才。 “这是......成了?”苏决明摸了摸那刺入树干之上的树枝,树枝尾端已见分叉,原来是他运劲之时没能掌控好,以至于这“粗制滥造”的武器折寿。 “......好像也没有多厉害啊?” 汗珠顺着苏决明的额角滑落,他却不顾满头大汗,只是有些埋怨般地望了望自己双手,这双手细腻羸弱,分明没有半点他想象中那江湖侠客的风姿。 “这才哪到哪呢?”顾见春失笑叹息,“能以这么短的功夫初得雏形,足以证明你天资奇绝。练功这件事啊,最是急不得,如今你已经习得沧浪剑法,虽说不大熟练,我想应当足以应付那山脚的迷瘴之阵了。” “哦......”苏决明却似怅然若失,实则这与他预想的还有很大差距。他见过叔父的剑,见过师父的剑,见过赵叔的剑,也见过那江夜来的剑......他还要多久才能像他们一样呢? “呵,发什么呆呢?我们该上路了。”待回过神来,顾见春却已然跨上马背,垂首望着自己。苏决明抿了抿唇,按捺心中隐忧,亦是翻身上马。 “乌——乌——乌——” 蓦地,一阵如同乌啼的乐声自林中传来,两人身下马儿有些不安地踢踏几声,从鼻子中喷出几道热气。这乐声不似丝竹管弦,亦不同于中州的任何一种器乐,却在这深谷之中幽幽响起,绕梁不绝,宛转悠扬。正所谓一曲未终,云起雪飞,初若飘飘,后遂霏霏。虽然两人并非精通乐理之人,却也能听出这乐曲绝非中州所有,更像是...... ——塞外之音。 “这是......”苏决明转头看向顾见春,只见后者静默不语,目光却正望着声源所在。苏决明遂跟着望去,不知是不是眼花,他却自那丛林之中瞧见一抹紫色衣角。 紫衣...... 苏决明怔了一怔。 “驾——” 不及苏决明反应,身旁之人却当机立断,策马遂着声源处疾驰而去。苏决明兀自“诶”了一声,却只得认命地快速跟上。 那奏乐之人似是被这哒哒马蹄声惊扰,乐曲骤然声止,亦是策马扬鞭,落荒而去。 两人在其数丈之远紧追不舍,顾见春更是一骑绝尘,似是誓要将其拦下。苏决明跟在后头,虽速度不及,这下却是看了个分明——那骑在马上奏乐之人,虽戴着帷帽,观其身形,确乎是个身着烟紫色纱裙的少女。 那纱衣随风飘飘洒洒,如烟如雾,美轮美奂。一时之间,苏决明却也不敢确认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追逐愈演愈烈,那奔于前方的少女似乎知晓了他们在追自己,更是一声娇喝,将手中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少女似是艺高人胆大,那烈马高大壮硕,四蹄飞驰,她却不惧不畏,只是仗着骑术穿行于树丛之间,竟有将身后二人甩脱之意。只是顾见春却不管不顾,紧紧伏在马上。马蹄哒哒作响,如同鼓点不绝,林中飞鸟惊起四散,这本该幽静深邃的山谷却因着这几位不速之客而热闹非凡。 顾见春一时无法,却运不得轻功,对方似乎颇精骑术,如今不过是这丛林阻障颇多,受限于地势,这才没有彻底将他二人甩脱,否则以这等马背上的技艺,恐怕早已经跑没了影。 “小湄!等一下!” 万般无奈,他只得出声冲前方喊道。 “——你们别追了!我是不会回去的!”对方闻声,回头娇喝,“放弃吧!你们是追不上我的!” 那声音裹挟着风声叶影,竟有一丝不真切之感。 一阵长风袭来,少女低呼一声,猛地伸手扶住帷帽,这才不叫它为疾风所劫掠。 “你等等——你先听我说!”顾见春却不敢错失这等良机,一面说着,一面却将手中树枝抛飞而去。只是树枝虽快,他却没敢使上什么劲力,少女似是若有所察,将头一偏,却令那树枝堪堪打在了她那帷帽之上。“啪”地一声,那帷帽终于不堪其扰,从少女发髻之间坠下。丝帛自她的面容划过,勾勒出她那温润饱满的额顶与高耸直挺的鼻梁。 顾见春一怔,只觉心中异样。 似乎弄错了—— 只见那少女却也为之吃了一惊,自顾不暇,只得伸手紧着缰绳。所幸帷帽还有一绳子与脖颈相接,这才令她得以弯身去够那飘飞在半空中的帷帽。 顾见春方想扯缰,电光石火之间,自他身后竟又有一根树枝掠来。这一次,却不意歪了一歪,打在了那马屁股之上—— 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扎。 不好! 此时此刻,顾见春,帷帽少女,以及那始作俑者苏决明心中同时冒出这个词。 下一瞬,马儿受击吃痛,哀嘶一声,陡然抬起前蹄,少女半个身子还歪在一边,它竟跃起数尺,直直将它的主人甩至半空。少女本就没能坐稳,经此折腾,猝不及防,饶是再好的骑术,却也只得被颠离马背。还不及作何反应,便将她吓了个魂飞天外。 “啊——” 一道肝胆欲裂的惊叫之声响彻深谷,鸟雀抖抖翅膀,飞得更远了些。 若任其跌落,可要出人命! 十万火急,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顾见春离得近些,逼不得已,只得冒着失足之险,拽缰勒马,随后一脚蹬上马鞍,借力一跃,竭力伸手够那腾空而起的身躯。 近了。 更近了。 待到终于能稳住重心所在,顾见春手臂一揽,当即将那身躯按于身前,凌空一翻,手中似有硬物凸起。他一时不及反应,却只得抱着对方,后心着地。 “砰”地一声,两人坠地,滚了数滚,直至撞上一根树干,他这才将这股力卸去。 “师父!”苏决明在其后险险勒马,惊呼不已,“你怎么样?!” “咳咳......无碍。”顾见春撑着身子,轻声咳了咳,有些颓然地倚在树旁。身前那紫衣少女亦是发丝凌乱,灰头土脸,只落得个狼狈不堪。 此时她回过神来,这才记得慌慌张张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又背过身去,飞速将那顶帷帽戴上。 “喂!”少女玉手指着两人,结结巴巴却着实凶狠地说道,“你们两个卑鄙小人!竟敢暗算本......本姑娘!” “喂,若不是我师父方才救了你,你现在已经脑花四溅了。少在这儿狗咬吕洞宾!”苏决明翻了个白眼,此时两人终于确认,这少女并非江夜来,只是她二人皆是一袭紫衣,才致使错认。 观其身形音貌,却也不过二八年华,她穿着一袭烟紫色纱裙,头戴一顶帷帽,正正将她面容遮住,只露出姣好的下颌,俨然一副中州少女的打扮。只是那手腕与脚腕不意间垂落的金饰与玛瑙玉器,却暴露了她的出身背景。 这身行头可不是一个寻常的中州女子所能有的。 “吕什么......?那是什么?”那帷帽少女一时哑口,不禁问道。 “嘁......”苏决明撇了撇嘴,他倒是有心嘲讽,谁想到对方竟没能听懂,遂不再浪费口舌,当即蹲下替顾见春察看伤处。 “师父,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咳咳咳......没什么。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顾见春看着苏决明已然搭上自己腕骨的手指,无奈笑道,“倒是你,方才若收缰收得再晚些,恐怕我没摔死,也得成你那马下亡魂了。”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当真没伤着。”苏决明松开对方手腕,撇嘴说道。他自是有分寸,总不至于连匹马都看不好,“你现在运不了功,自当更加注意。你胆子也忒大了,险些将我吓一跳。方才我连棺材在哪儿买都想好了......” “呵,这么说,倒是给我二人省一笔钱。”顾见春知晓这孩子是刀子嘴豆腐心,却也不与他计较,只是调笑道,“没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苏决明扁了扁嘴,看着对方面色如常,只得低声道: “兴许有些外伤,我替你看看。” 顾见春点点头,如今追而不得,更是心乱如麻。于是默然拍了拍灰尘,任由对方察看。 “喂!喂喂喂!”帷帽少女见两人兀自说着话,听了半晌,竟半点没将她放在眼里,气得直跳脚,“你们中州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么?!本姑娘在这儿等了半天了,你们背地伤人,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吗?!” 顾见春心中藏着事,此时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人,这便匆忙站起身赔礼。 只是苏决明却一脚迈上前,先他一步说道: “在此之前,我师父舍身救了你,你怎么连句谢谢都没有呢?” “我...我......”那帷帽少女倏忽一惊,为之气势所压,不由地退了几小步,小声道,“好吧,那个......谢谢你啊。” “哼。”苏决明嗤笑一声,撇过头去。 “等等,你且不要为难她。”顾见春连忙伸手制止,转而对着少女说道,“是我们有错在先,让姑娘受惊了。姑娘可曾伤着?” 见对方仍然瞪视着苏决明,面色不虞,顾见春转头,温声介绍道: “这是在下的徒弟,略通医术,若是姑娘有何不适,也可让他看看。” “你......我...哎算了算了...就当本姑娘今天倒霉,怎么会遇上你们两个倒霉鬼?”帷帽少女攥了攥袖子,却没了那股气焰,只是低头道,“本姑娘好着呢!我们西州人生得壮实,才不像你们中原人,磕着碰着都要看大夫......” “嘶...你?!”苏决明当即愤然瞪眼,指着她颤颤道,“你有病,我还不想看呢?!” “阿明,好了——”顾见春一把将大掌按在苏决明的头顶上,宽声道,“这么沉不住气,以后还怎么学剑?” 苏决明呼吸一滞。 “你叫我什么?” “阿明啊?”顾见春似是理所当然,在他耳边低声道,“这路上凶险无比,保不齐还有想害你的人,若是不这么叫,万一再遇上刺客暴露身份,我可只能自己逃跑了。” 苏决明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眶有些微热。顿了半晌,只掩饰般地撇过脸去: “行吧。” 他面上一片别扭,却也不作阻止。 一旁的帷帽少女忽然将两人言谈打断。 “喂,中州人,本姑娘有个问题要问你们。” 顾见春点头道:“姑娘但问无妨。” “你们做什么追我?” “哦......”顾见春抱了抱拳,歉然笑道,“实在对不住。因着姑娘身形打扮与我等正在寻找的人十分相似,故此将姑娘错认成她。还望姑娘见谅。” “你们在找人?”那帷帽少女像是警觉道,“找谁?是找我么?” “啧,都说了认错了,不是你。”苏决明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这人,难道是傻的么? “啊——这样啊。”帷帽少女忍不住抚了抚鬓边发丝,顾见春与苏决明却同时想起,西州人皆为金发,只是方才帷帽垂落之际,分明看见这姑娘是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这姑娘却一口一个“你们中原人”,看样子本不是中州生人。 一个一头墨发的西州人?倒也怪哉。 “不是找我就好......”帷帽少女喃喃自语道,“唉...真是到哪儿都不安生。” 她兀自琢磨片刻,顿然转过脸来,似是咧嘴一笑。 “对了,我叫紫玉,紫色的紫,玉石的玉。相逢即是有缘,何况你也算是救了我,不如交个朋友?” 顾见春与苏决明对视一眼,与那自称紫玉的少女见礼道: “在下青山客,这是在下的徒弟,阿明。” 第65章 理论 “噗......这不是你们的真名吧?”紫玉了然一笑,却也不再追问。行走江湖,不必打探太多,焉知她这名字又是真是假呢? “青,山,客。”紫玉像是在琢磨这几个字的意味,歪了歪头,嫣然抱拳道,“好说,朋友大恩大德,他日紫玉定然相报。不过嘛,这一码归一码,你们惊跑了我的马,又让我崴了脚。如今我哪儿也去不了了,你们说,又该如何补偿我呢?” “你!”苏决明一时气急,却低头一瞥,只见她足上果真一片红肿,站立之际却也有隐隐摇晃,当是所言非虚。 “你受伤了......”苏决明当即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那伤处。 “喂!”哪知对方非但没能老实待着,还伸出伤足,一脚冲他踢了过来。若非他反应快些,凌空后翻,恐怕此时已经被踢飞出去,“我阿妈说,女孩子是不可以随便给男人看脚的。你这个小淫贼,小小年纪,真是色胆包天。” “我......”苏决明瞠目结舌,只管指着她,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疯女人!我是给你看伤!你竟反咬我一口!” “嘿?我要你看了么?”紫玉一乐,得意洋洋地收回伤脚,扶着树站定,“本姑娘都说了,只有你们中州人娇惯,从小到大矫情得很,我们草原上长大的儿女,才不会为这小伤要死要活。” 顾见春在一旁看着两人争辩,却也有些头大,只得抱拳温声道: “倒也不为别的,紫玉姑娘,若是崴着脚,便得小心护养,否则恐怕以后都没法骑马了。” “啊?”那紫玉闻言愣了愣,“有这么严重么?” 她语气坦诚率真,倒真听不出什么做作之意。哪知顾见春张口便拿住她的弱点,须知她这辈子可以没有酒,没有肉,甚至不嫁人,却决不能叫她再也不得骑马。 顾见春点了点头。 “呐,我将鞋脱了,你们还是替我看看吧。”这紫玉将足上鞋履踢落,却一副命令的语气,显然是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 听她的语气,定是自幼身旁便有仆从伺候,便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旁人示好。 ——骄傲却不蛮横,顽劣却不失礼。 ——这紫玉,看样子来头不小。 “确是如此。紫玉姑娘还是小心些为好。”顾见春面不改色,将那一旁生闷气的苏决明招来,“阿明,咱们为紫玉姑娘看看,而后也该赶路了。惊了紫玉姑娘的马,不如将我们的马送一匹给紫玉姑娘赔礼可好?” 苏决明原是想推拒,奈何顾见春一口一个阿明,却叫他不忍开口,挣扎半晌,遂默默来到这紫玉身旁,俯首看去。 他思忖片刻,施针麻穴,随后错手一正,“咔嚓”一声,便将其脚腕正了回来。速度之快,乃至直到苏决明将银针收回,这紫玉却才感到一阵疼痛。 苏决明抬眸一看,只见对方正紧咬牙关,虽疼了个满头大汗,却也一声不吭。 “嘁,装模作样。” 苏决明撇了撇嘴,不理会她,只找了两根树枝替其固定完好,便任其在一旁呲牙咧嘴,痛不欲生。 “好了。师父,我们走么。”大功告成,苏决明拍了拍手,示意顾见春可以启程了。 顾见春点点头:“嗯,好。” “喂,你们不管我了么?”那紫玉见他二人翻身同骑,果真留了一匹马给自己,却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跳近,仰头问道。 顾见春冲她抱了一拳,微笑道: “紫玉姑娘,我等还要继续寻人,便不久留了。后会有期。” 哪知紫玉却不依不饶,言语间委屈难当。 “你们两个大男人,将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算什么男子汉?这荒郊野岭的,万一有狼来了怎么办?” 苏决明捏了捏拳,深吸一口气。 顾见春宽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冲紫玉温言道: “紫玉姑娘,恕在下多言。这儿不比西州,凶兽猛禽算是罕有,在下一路行来,却并未看见什么豺狼虎豹,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姑娘大可放心。再有,此处距县城不过数十里,若是策马,半个时辰便足矣。更何况,方才情急之下,在下不意于姑娘腰间探到一条长鞭,想来姑娘也是习武之人,应当不必多虑才是。” “另外,我等亦是为人追捕,身不由己,兴许连自保都不得,遑论护紫玉姑娘周全?”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却叫对方反驳不得。紫玉似是一噎,悻悻撇过头,看了看那壮硕的骏马。 “哼,你说得有理。青山客是么?本姑娘记住你了。” 她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条银鞭,于地上狠狠一抽。 “啪”地一声,鞭声响彻,鸟雀纷飞。 “紫玉姑娘,这是何意?” 顾见春眉头一拧,心中警惕。 “赔了马,治了伤,给了盘缠,你还要怎样?”苏决明在一旁不忿问道。 紫玉昂首挺胸,虽比两人矮了一头,却丝毫不输气势。 “哼,你们是赔了马。只是我那马儿,可是在西州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这区区一匹瘦马,你们也好意思说赔?再者,你这大淫贼,带着小淫贼,又是搂本姑娘的腰,又是摸本姑娘的脚,本姑娘如今声名尽毁,便是偏要跟你们没完!” “好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苏决明啧啧称奇,怒极反笑,“行啊,你放马过来!” 顾见春却一把将苏决明的头颅按在怀里,示意他稍安勿躁。 “紫玉姑娘,方才事急从权,是在下失礼了。不知紫玉姑娘......”他正说着,却忽然望着紫玉身后,惊声道,“是你们?!” “谁?!”紫玉顿时警觉转头,却未曾看见丝毫人迹。 “驾——”身旁一声断喝,紫玉蓦然反应过来,再一回首,俨然已没了那两人的身影,马蹄哒哒,两人绝尘而去。 “好啊!”紫玉当即脚踩马镫,轻盈跃上马背。她长鞭一抽,轻纱下的朱唇边,正扬起一抹兴味。 “驾!” “——比骑马,本公主还没输过!” 第66章 策马 “驾!” “小丫头!你慢点!” “赵姑娘!莫前辈,你们等等我啊!!!” 三匹快马化作灰影,在山谷之间穿行如梭。为首的少女显然初谙骑术,身形微晃,素衣翻飞,一黑袍男人是个骑马好手,似是生怕她摔着,遂紧随其后。而两人数丈之外,却还遥遥跟着一狼狈身影——若说是“骑”,却也委屈了马儿,倒不如说他是“挂”在马背上,颠簸而行,也幸亏是荒无人烟之地,才不至于令旁人看见这窘然奇景。 “莫前辈,你不要再劝我了!来去谷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是一定要回去看看的!” 这素衣少女正是赵青木,此时她不为所动,虽然双腿已然打颤,却只管策马扬鞭,飞驰于山路之上。 莫三思在身后苦口婆心地喊道:“小丫头!那里天堑尚不平息,魔宫余党未消,贸然回去,危险重重啊!” 赵青木不管不顾地摇了摇头,哭过之后的杏眸红肿滞然,状若癫狂。 “我管他什么危险!我只知道我家毁了!莫前辈,若是桃花寨有什么事,你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吧?” “这......”莫三思急不可耐,“哎呀...要我怎么说呢?!你爹没事,你爹好好的呢!” “我爹好好的,那他为何不愿见我!我爹从不出谷,为何连家都不要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莫三思一时语塞,赵青木痛苦地握紧缰绳。得不到对方的反驳,她便更加确认了其中有异。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那日一言不发替她解围的会是她爹爹。那功法虽是她自家功法,但那人给她的感觉,似乎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这怎么会是她从小到大朝夕相对的亲爹呢?! “啊——”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忽然将两人思绪打断,随即那人大呼一声。 “救命啊!” 莫三思与赵青木同时勒马回首,马儿双双扬蹄,长嘶一声。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那更加不谙骑术的石家大少爷此时已经半个身子飞出马背,眼看着就要坠下。莫三思眼疾手快,蹬着马背飞速掠起,几个兔起鹘落,便如同抓小鸡一般,将石溪那岌岌可危的身子抓了回来。 “呼......好险好险......”石溪惊魂未定地趴在马背上,拍着胸口。一旁的莫三思落定,眼中满是嫌弃: “你到底是跟来干什么的?” “我...我只是想帮忙......”石溪干笑着眨了眨眼,随后鬼头鬼脑地凑到莫三思耳畔,小声说道,“赵姑娘向来吃软不吃硬,要想拦她,还真得想点歪主意。” “嘶...你?”莫三思转头看了看那不远处投来关切目光的赵青木,没好气地指着石溪的鼻子说道,“你这小少爷,平时看着老实,没想到还是个有心眼的。你就没想过要是老子接不住你,你就要摔死在这儿了?!” 石溪拍了拍胸口,直言道:“嘿嘿,本少爷自然是穿了护具才敢这么做。大不了就是摔断腿,那正好,赵姑娘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兀自为这石大少爷的“苦肉计”哭笑不得,莫三思抖了抖对方缰绳,“行了,下来吧!你看看你那两条腿,都不认主人了!” 石溪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摇摇晃晃从马背上跳下来,一跳便跳了个踉跄。双腿颤颤,不能自持。显然这平日不经风雨的大少爷还是没能掌握骑马的任何技巧,以至于连同衣袍上都渗着斑斑血迹。 赵青木眼尖,见石溪骑马受了伤,似是有些泄气,有些无奈,却跃下马走来。 莫三思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有自己跟着,他倒是不怕遇上什么难缠的角色,只怕这小丫头一时冲动,要做什么傻事。 阳光耀目,赵青木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却不禁恍惚了一下。 青山之外连着青山,那问剑山庄,正耸立于青山之间,只余隐约可见的层叠飞檐。 ——原来她已经走了那么远了。 ——听说今晨下了一场雨,不知那趁夜赶路的人,有没有湿了衣衫? ...... 冬月苦寒,风云过境,这位于永中之地的琅州地界倒也没能幸免。 崇山叠峻岭,十里不同天。 茶烟袅袅,一片雪花落在其间,转瞬便消散无迹。若是为那文人骚客所察,免不了又是一番吟诗作对,风雅无两。只可惜这忍饥挨饿了半日的商队却并无那等闲趣——寒风瑟瑟,这荒山野岭之中酸文假醋的茶水摊,倒不如二两烧刀子来得实在。 可惜茶摊不贩酒,最为暖身的茶水,也不过是添了一撮从西夷舶来的昧履支粉罢了。虽说辛辣难当,却也着实能发汗驱寒。 众人皆一言不发地坐于桌前,寒天里唯有少说话,少走动,才能保存气力。而这无端降下的一场雪,却令每个人的面容都覆上一层阴霾。 ——都说瑞雪兆丰年,只是对急于赶路的人来说,一场雪,却无异于为路途又添上几分艰险。 “哈咻!”一虬髯莽汉裹紧身上大衣,揉了揉鼻子,对着身旁同伴嚷道,“这天儿越发冷了,嘿我说,干了这票,咱就歇着吧?寒冬腊月的,山里的那些个野人也专挑这时候冒出来。我就不懂了,头儿何必非冒这个险?” “诶——老兄稍安勿躁。”一柄灰毛羽扇点在莽汉肩头,这扇子主人,便是莽汉身旁优哉饮茶的同伴——“都说富贵险中求。要我说啊,咱这东家啊,是个有眼光的。你看那东风坊主是给得少了?可放眼整个沧州的镖局,没人敢接他的货,最后,就只有咱东家接了。你想想,要是这一票成了,今后这沧州的各大镖局,不都得跟在咱们后头闻味儿?” “这倒也是。”莽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猛灌下一口茶汤,竟将那茶水喝出了烈酒的滋味。辛辣的香料入喉,他不由发出一声喟叹。 “爹爹......”垂髫小儿看着这一切,躲在角落,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身前男人的粗布衣袖。 “嘘,进屋去进屋去。”男人不由分说地将小儿推入帷帐,双手握紧瓢柄,费力地搅动着锅中茶汤。他用他那仅存的独眼瞥向不远处休憩的一众人——这些自称商队的歇脚客。他们高大壮硕,脖颈手腕上青筋如虬,为首那几人腰间都别着长约三四尺的物事,虽以布条相遮,却足以看出是什么东西。 万籁俱寂,雪落无声。 不时响起的窃窃语声,马儿吃草的咀嚼声,杂役搬货的吆喝声,锅中逐渐沸腾的咕嘟声,还有脚下火焰席卷干柴的噼啪声。 还有...... 一阵若有若无的马蹄声。 第67章 未名茶摊 独眼男人无知无觉,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茶汤,额前泌出热汗。好似单是搅动这一锅热汤,就已经令他精疲力竭,哪像是有什么拳脚功夫的作派? 人群之中,一茶客眼中闪动着诡谲的光芒,却霎时止息——他决意不再将精力浪费在这羸弱而瘦小的独眼男人身上,转而打量起周遭的一切。比起其他茶客,他看上去谨慎而多疑,即便是这样一间坐落在荒郊之所的茶摊,也着实令他提防不已。 只有独眼男人才知道,自己方才正于鬼门关外徘徊,而小儿子出现,却阴差阳错地令那多疑的茶客暂且收了杀心。 独眼男人心中泛起一丝疑虑,究竟为何,那人忽然愿意留自己一命呢? “一个茶水摊,也做马匹生意么?” 那茶客忽然冲着独眼男人开口,声音阴柔而低沉。 “哦...”独眼男人面上挂笑,搓了搓手应道,“老爷真是好眼光。乘闲时候啊,帮着运个货。是个老家伙了。” 众人闻言,皆将目光投向那一旁拴着的,不属于他们商队的老马。 马儿正咀嚼着干草,似是若有所察,不安地自鼻中喷出热气。这匹马真是老了,眼盂深陷,唇肉干裂,连马鬃都有些灰白。只是它显然被饲得极好,那精壮的肌理与粗长的四蹄无不昭示着——这是,至少曾经是匹千里好马。 茶客不置可否,只是端起桌上茶碗浅饮,借机遮住眼中深思。 方才交谈的一左一右两莽汉见状,相视一眼,忽而起身。 “咳咳......”正当此时,帐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听声音,却是个女人。 “原来还有家眷。”茶客端着茶碗,轻笑一声。 男人连忙弯腰稽首:“回爷的话,是小的媳妇,因着害病,怕叫诸位爷染了晦气,这才不敢示人。” “这样......”茶客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帘幕,却未曾深究。身旁众人显然是唯他马首是瞻,见他并不做声,又纷纷坐下,将按在腰间武器的手收了回去。 “咳咳咳......” “娘...您再忍忍,过两天就可以买上药了...” 屋中忽然响起那孩童的声音,只听那女人似是想说什么,却尽是咳嗽,孩子替女人顺着气,最终,女人那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看样子,你夫人身子不大好?”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茶客,他却主动搭起了话。 独眼男人望向身后,叹了口气:“唉,老毛病了...痨病,大夫说啊,就只能靠药材续着命。如今生意不好做,什么都越来越贵了,难呐...难呐......” “若是缺钱,我这儿倒是有桩送信的差事,正巧交给你。事成,你夫人的病,我替她出钱医治。” “爷真是菩萨心肠。”独眼男人讪讪畏首,“您也看了,小人这儿离不得人,平日里更是出不得远门。不知老爷这信...是要往何处送啊?” “不远,送到琅州城,东风酒家。” 独眼男人忽然将头颅抬起,目光微变,却没有说话。 “怎么?去过?” 茶客饶有兴致地盘问道。 独眼男人忙不迭地摆手否认:“没去过没去过...那里尽是如老爷这般贵人往来的去处,小的一介茶摊摊贩,怎敢上那地方去?” “——只不过琅州城,还真是有些远了。您看今儿下着雪,赶明儿指不定路都封了,我这即便是能去,也回不来啊......” “爹爹......”小儿忽然从帐后探出半个头来,“你要出门吗?” “胡闹!快回去照顾你娘!”独眼男人面色微愠,轻叱一声。 小儿不依不饶,眨着眼问道:“可是娘亲说她没事了,叫拓儿来帮爹爹干活。” “这么小的孩子,真能干。”没等独眼男人再说什么,茶客倏忽抢过话头,看向了那小儿,“你叫拓儿,是么?” “回大爷,我姓洛,名叫洛拓。”小儿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是个讨巧的模样。 茶客状似宽和地笑道:“哦...洛拓,落拓不羁么?倒是个有志气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独眼男人赔笑着答道:“孩他娘以前家里开过书塾......” “问你话了?”茶客挑了挑眉,有些不快。 “是...是......”独眼男人摸了摸额前冷汗,看了看小儿,示意他不要多嘴。 “是娘亲给我起的。是不是很好听?”洛拓红口糯齿,因着寒天,脸颊上染着两片酡红,分外可爱。 “嗯,好听。”茶客拂了拂鬓边碎发,忍俊不禁,“拓儿,家里还有谁?” “没有别人了。”洛拓大大方方道,“只有我,爹爹,还有娘亲。” 茶客微微一笑:“那你娘亲有没有教过你,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以说谎骗人?” “娘亲没有教过我。但是爹爹教过。”洛拓点头道,“但是娘亲也说过,对付坏人,偶尔说谎也是可以的。” “——大姐姐,你不也说谎了么?” 气氛瞬间凝滞,仿佛连雪落都有了声音。众茶客面色不善,皆将目光落在这对父子的脸上。 茶客冲着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收了武器。 “哈哈哈。”转过头,她忽然畅快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姐姐?” 洛拓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大姐姐方才一直在摆弄你的头发,就像娘亲一样。娘亲常说,一个人最难改的不是体态容貌,而是他的动作与习惯。大姐姐,你为什么要穿着男人的衣服呀?” 几相沉默。 独眼男人脸色霎时灰败,显然是觉得小儿撞破了对方的秘密,要惹祸上身了。他瞥了瞥案上的汤瓢,缓缓在袖中攥紧拳头。 “驾!”远处马蹄声渐渐逼近,风雪缭眼,只能隐约看见一抹浓绿身影骑在马上,听其声音,却是有些忙乱。 “吁——” 眼见着那一人一马,不,确切来说是两人一马顷刻之间靠近茶摊,青衣男子利落翻身下马,随后他怀中少年也轻巧地落地,观二人行径,皆是练家子。 独眼男人深吸一口气,抹了抹汗,连忙笑脸迎上去替其牵马。 “两位里面请。” “雪太大了。请问店家,还有歇脚的位置么?”年长些的男子替少年拂了拂衣上的积雪,扫了眼其间坐席,随口问道。 这人倒是个客气的。 “有的有的,请上座。”独眼男子殷勤引路。 “这琅州的雪可真大。”跟在其后的少年开口嘟囔道。 青衣男子解释道:“此处群山错落,是要冷些。等等吧,等雪停了,我们就出发。” 少年翻了个白眼:“我倒是不急,我看急的是你。” 两人落座,青衣男子也不反驳,只是端起茶汤示意道: “喝茶,喝茶。” 少年撇了撇嘴,依言饮茶。刚喝了一口,差点呛着: “咳咳...这什么啊?!” “这是琅州特产的茶汤,入口辛辣,你懂医理,应当知道用处。” “我又不是什么医仙,哪里知道......”少年嘟囔着回嘴道,“不就是用香料御寒么?” 两人话音渐弱众茶客依旧气息沉沉,没多留意那两个不速之客,随时准备掏家伙动手。而那为首的茶客却未曾恼怒,沉默半晌,忽然扬了扬手中茶碗。 “添茶。” 独眼男子回过头,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地替他倒茶。 “令夫人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茶客借机凑近,在独眼男人耳边悄声说道,“要是方便,我倒真想见见本尊。” 独眼男人瞳孔微缩,不动声色地缩回身子,装作没能听懂一般赔笑道:“老爷说哪里的话,小孩子不懂事,都是随口胡说的。也不是小的舍不得,实在是夫人相貌丑陋,怕吓着诸位老爷......” “我胆子大,不怕被吓。”茶客微笑起身,将独眼男人惊了一惊。 “老爷,不可啊...”独眼男人苦着脸,近乎恳求地将其身形止于帘幕之前,“孩他娘还带着病,实在不敢让老爷过了病气啊!” 一帘之隔,寒光无声,缓慢显现。持刀之人已打定主意,只等对方闯入的一瞬间,先下手为强。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这茶客显然是这一众“商队”之首,若是擒了她,应当也能了这一桩麻烦。 “我身子好,不怕过病气。”茶客笑意不减,一把将那羸弱的独眼男人推开,将要破门而入。 一旁的洛拓转了转眼珠,忽然高声大哭。 “大侠救命啊!杀人了!” 电光石火之间,一根筷子忽然飞至而来,擦着那茶客耳畔,“砰”地一声,钉在了门框之上。 茶客偏了偏脑袋,脸上的微痛令她明白,若是对方想,那么这根筷子钉在别处也不是不可能。 “阁下好身手。”她转过脸,不用想,此处能做出如此行径的,自然不会是那些手下。 正是方才那两位不速之客。 “这位朋友,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舍,怕是有些不妥吧?” 那青衣男子仍旧坐在原处饮茶,而那少年却站起身子,方才收了架势。原来是这不起眼的少年动的手,倒是小看了这小孩。 众人纷纷亮出武器,一时间小小的茶摊上剑拔弩张,私语不断。 “惹上这位主儿,有他们好受的......” “哎你别说,这小子有些本事,刚才出手,我都没反应过来!” “少在这儿长他人志气,要我说啊,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一个小的都有这本事了,那这个大的得多厉害啊?” “别急,看看她怎么说!” ...... “阁下不亮身份,不问来意,就出手伤人,是否有违江湖规矩?”茶客气定神闲地转过身,讽笑问道。 青衣男子抱拳朗声道:“在下青山客,方才出手,多有得罪。不知这位店家如何得罪了阁下,要与他为难?” 这一大一小师徒两人,正是循路追来的顾见春与苏决明。 帘幕之后的手忽而一颤,袖间寒光隐去。 “与你有什么关系?”茶客挑了挑眉,转目望向洛拓。此时那孩子却不再哭了——方才他哭什么,自己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若不是他,此时自己早已探明了帐中之人的身份。 “虽无关系,在下最是看不得强人所难之事。不如大家行个方便,各退一步可好?”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一只素白的手忽然探出帘幕,将那洛拓拉进了里屋。 “哦?”茶客冷笑一声,“怎么个各退一步?” “敢问阁下,为何要执意看这位店家的夫人呢?” “我怀疑他骗我,我们做生意的,最怕被人骗。”茶客扬首,“我们做的可不是一般的生意,自然要提防那些有心之人。稍不留神,就要将身家性命留在这儿了。” “原来如此。”顾见春点点头,沉吟片刻,“这便难办了。倘若阁下不信,又如何能让店家自证清白呢?” 茶客笑道:“不用他自证,是不是骗我,我一看便知。” “大爷不可啊,孩他娘身子不好,面子又薄,见不得人的......”独眼男人依旧固执着拦在门前。 “这......”顾见春一时间也有些犹豫,正当此时,那小儿忽然从帘幕后钻了出来,径自走到苏决明面前。 “大哥哥,听说你懂医理,能不能替我娘亲看看呀?” 苏决明一听这话,怔愣片刻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懂医理?” 小儿扬起小脸笑道:“方才大哥哥不是说这茶汤能御寒吗?大哥哥懂得真多,好厉害啊!拓儿也要向大哥哥学习,以后就能治好娘亲了!” 那自称“拓儿”的小孩一番话下来,倒是让苏决明臊红了脸。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只是略懂一二。”苏决明撇过脸去,正对上顾见春那忍俊不禁的笑容,只得妥协道,“诶呀好了好了...你娘亲病得很严重么?” “大哥哥要去看看吗?”拓儿仰着头,拉了拉独眼男人的衣袖,“爹爹,我们让大哥哥替娘亲看看,这样大姐姐也不会怀疑我们了,好不好?” 第68章 莫相疑行 独眼男人似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瞬而答应道:“拓儿真孝顺,都听拓儿的。” “我......”苏决明退了退,却被那茶客一把抵住后背。 “好,各退一步。就你了,你去看看。” “——记得,要好,好,地,看。” “阿明,去看看吧。”顾见春似乎也察觉出其中不对,冲他颔首道,“若是有什么不对,叫我便是。” “那好吧。”苏决明只得认命,这无疑是当下最为合适的解法。他一把挑开帘幕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张木榻,木榻周遭为棉帐重重掩映,似是怕见了风。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倒也不失为一种保暖的法子。 棉帐厚重,其间正掠出一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苏决明思忖片刻,开口道:“我是大夫,若是你怕生人,可将手伸出来,我替你看看?” 帘幕后的人未曾说话,只是探出一只素白的手。 苏决明怔了怔,又想到对方常年带病,应当也不需做活,这模样倒也说得过去。可能当真是生得不堪,所以才不愿以貌示人吧? 他将心头一丝异样压下。 “还好,寒症不至于侵入心脉。”待把脉之后,苏决明在一旁写方子,对方依旧不语。 “不用担心,有我师父在,我们不会让你们有事的。”还道是对方害怕,苏决明想了想,补充道。 “咳......咳咳......”帘幕后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不知为何,苏决明总觉得那咳嗽声十分熟悉。他努力回忆片刻,却没能想起什么。 “阿明?”顾见春在屋外唤了一声,将苏决明思绪打断。 “我没事。”苏决明不再停留,挑开帘幕走了出去。 “如何?”那茶客不由分说地抢问道。 “有一个病了的女人。我已经写了方子,方子就在桌上。”苏决明却不理会他,对着顾见春说道,“师父,方才我那一招钉得准不准?还有没有要改进的地方?” 顾见春放下心来,依言揶揄道:“不准不准,还要再练练。以后真正实战了,可有你受的。” “你就不能稍微夸我一句么?”苏决明薄怒道。 “喝茶,喝茶。”顾见春指了指两人落座处,示意他移步。 众人目光紧锁在这一大一小两个过客身上,茶客眯了眯眼,自知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硬闯,若是再轻举妄动,恐怕就算这当师父的不说什么,这做徒弟的也不会放过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只得咽下这口气,冲着一众人使了个眼色。 “走!” “噌噌——”刀具入鞘,一众人哗啦啦地如流水般起身,纷纷整顿行装上路,冒雪前行,却没人敢多抱怨一句,显然训练有素。 不多时,茶摊却又恢复如常。冷冷清清,这山野之中,当真鲜有方才那般热闹的光景。 “师父,我这出敲山震虎演得好不好?”苏决明看着众商客吃瘪离去,还要冒着风雪,心中好不快意。 “恐怕不是敲山震虎,而是空城计了。”顾见春苦笑着摇头道,“以你的实力,最多与那首领模样的人打个不分伯仲,若是他们所有人一起上来,你我也难敌众手。” “是么......”苏决明撇了撇嘴,那独眼男人却带着小儿凑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方才多谢两位大侠解围!”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那小儿见状也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大哥哥,谢谢你们!” 顾见春抚了抚小孩的头,温声道:“不谢。以后要好好学本事,保护好你爹娘。” “嗯!”小孩用力点点头,崇拜地看向苏决明,“我要像这位大哥哥一样,学好多本领,保护爹爹!” “呵,小鬼一个......”独眼男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笑叱道。 苏决明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只是看见这一对父子,忽然似是想起什么,眼见着又低落下去。 “大哥哥,你不高兴么?”小儿黑溜溜的眼珠一转,随即问道。 苏决明回过神来,用饮茶掩饰自己的心绪。 “没有。” “方才也有个姐姐坐在这里,表情与大哥哥一模一样呢!”小儿脆生生地说道,“我就跑来问她怎么了,她说她不高兴呢!” “哦,是吗?”苏决明心不在焉地应道。 小儿笑吟吟地点头道:“嗯!那个姐姐穿着紫色的裙子,可好看啦!简直就像是琅山上的神女一样好看!” “你说什么?”顾见春手下一顿,与苏决明同时看向了小儿。 “哦——我知道了,原来大侠哥哥喜欢神女呀!”小儿忽然痴痴一笑,语焉不详。 童言无忌,顾见春不禁窘然摇头。 “谁喜欢她!”苏决明嗤笑一声。 “拓儿!别拿客人开玩笑!” 独眼男子闻声,忙制止了小儿的行径。 只是顾见春与少年对视一眼,追问道:“请问你说的那个紫色衣服的神女姐姐,去了什么地方?” “神女姐姐当然是回山上啦!”小儿拍手道,“不过神女姐姐说,回山上之前,要去一趟琅州城咧!” “琅州城?她去那里做什么?”苏决明狐疑道。 “哈哈哈哈哈哈!大哥哥被骗啦!”小儿指着两人大笑不止。独眼男人见他愈发出格,遂一把拎起小儿的后领将他丢进了帷幕之后,冲两人赔礼道:“小孩说话没头没脑的,两位见怪,见怪。” “不妨事。”顾见春摆手道,“不知方才这孩子所说的紫衣姑娘......” 独眼男子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含糊道:“刚才您也看了,这摊上人太多了,小人实在是不记得了......” 对方如此说,两人也再无办法,只得点头称是。 “师父,你说会是她么?” 顾见春摇了摇头,心中隐隐不安。 “不知道。先前错认一回,兴许已经惹上了个麻烦。如今倒是不敢断言了......” 苏决明不忿道:“那疯女人也太讨厌了!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和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开!” “唉......也怪我们太莽撞了。”顾见春叹息道,“眼下好不容易将她甩脱,只盼今后莫要再遇上了...” “哈哈哈,原来连你都会觉得头痛。”苏决明见状,不禁嬉笑道。 “好吧,又让你看笑话了。”顾见春耸耸肩,话锋一转,“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去琅州城看看为好,万一是真的呢?” “啊?”苏决明一愣,有些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是说,我们还要去琅州城?” 顾见春示意他附耳过来。 两人似是耳语片刻,苏决明恍然大悟道: “好,我们就去琅州城!” ...... 目送二人骑马离去的背影,直至它在雪地上成为一个微不可察的小黑点。暮色将至,独眼男人在衣摆上净了净手,这才隔着帘幕,冲着屋中低声道: “姑娘,他们走了。” “嗯。辛苦了。” 一道平静而清冽的女声传来。 独眼男人谦卑垂首,哪怕对方此时看不见他的动作。 “姑娘哪里的话,姑娘大恩大德,小人几生几世都难以为报。这点事,小人只怕......” 一只素手蓦然将帘幕挑开,将他的话音打断。 “都说了多少次了,不必那么客气。”紫衣女子冷着脸,沉声制止对方无休止的恭谦之辞。 “好咧,好咧...”独眼男人憨笑一声,挠了挠头。 “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只不过肯定不简单,小人听他们说到东风坊主,镖局,又是去琅州城的东风酒家,恐怕啊,是药坊的生意咧!” “药坊?”紫衣女子蹙了蹙眉。 独眼男子点点头:“姑娘许久不来沧琅二州地界,恐怕还不知道,近年来,沧州与琅州这些个做草药生意的,都逃不开这个神秘药坊。走货,过赋,都得那传闻中的东风坊主说了算呢。听说啊,永州也有他们的势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药坊我不了解。但你说的东风酒家...东风......”紫衣女子思忖片刻问道,“倒是住过一家东风客栈,不知是不是你说的。” “嗨哟,那姑娘您可是命大......”独眼男子笑道,“在镇子里,那可是个远近闻名的黑店!专骗那些外地......” 他说了一半,却忽然讪笑收声。 “——姑娘您吉人自有天相,当真是菩萨保佑!” 紫衣女子不搭理他,只接着前话自言自语道: “原来早就和他们打过交道了,难怪方才那女人的声音,我听着耳熟。” 何止耳熟,分明是那个东风客栈的老板娘的声音。只是对方似乎易了容,否则顾见春与苏决明与她打过照面,不至于此时认不出。 “仔细那个药坊的动向。以那女人的多疑,恐怕会再派人来探查,你们父子该换个地方做生意了。” 独眼男子连连点头道:“是是......赶明儿我们就搬。” “爹爹,又要搬家吗?”洛拓在一旁眨着眼问道。 “是啊,这次我们去个暖和的地方!”独眼男子将一旁的小儿抱在怀里,原来他的双臂并非羸弱无力,此时抱着儿子,显然绰绰有余,“拓儿,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咯!” 他飞速凑到小儿耳畔说道:“快问问姐姐想吃什么!”殊不知这番自作聪明的话,早已被紫衣女子听了去,只是她却并未点破。 “拓儿想和姐姐一起吃!”洛拓转着眼珠,伶俐地咧嘴笑道,“姐姐好久不来看拓儿了!拓儿好想你!” 看着这父子间亲昵的举动,紫衣女子难得自唇畔扯起一个笑容。 “不了,姐姐还有事。下次...以后有机会,再陪拓儿一起吧?” “可是......”洛拓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哀求地看着女子,只盼她改了主意。 “拓儿,罢了。”独眼男人及时拍了拍洛拓的头,示意他不必强求。 他转而冲着紫衣女子温声道: “姑娘,马已备好,一切都按照您吩咐的做了。” 紫衣女子转眸看了过来。 “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吗?” “嗐,老毛病了。”独眼男人毫不在意地笑笑,“一只眼睛换一条命,值了。这样也好,看上去像茶摊小贩那么回事。这些年净是打打杀杀,小人早就已经烦了。” “抱歉。”紫衣女子沉默片刻,低声道,“若不是我犹豫,也不会......” “姑娘可真是折煞小人。若不是姑娘出手,恐怕小人和拓儿都已经随他娘去了。”独眼男人忙不迭地回道,“姑娘的恩情,小人唯恐......” “行了。”紫衣女子有些不耐,抿了抿唇,冷冷道,“哦......对了,若是你们走之前,他们回来,你就说......” “姑娘放心,短时间内,他们回不来了。”独眼男子笑道。 紫衣女子眼中这才有了些微澜。 “为什么?” “小人在马草中,加了点料......” ...... 与此同时,骏马双腿一软,轰然跌坐在雪地上。 苏决明捂着鼻子,万般难忍这熏天臭味。 “喂!这就是你的计划?!” “果然有问题。”顾见春立于一旁,气定神闲道。 “你明知道这茶摊有问题,怎么还能中了对方的计?”苏决明愤懑道,“这下好了,连唯一的一匹马都用不了。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看你怎么追!” “非也非也,有时候将计就计,也是一种谋略。你不中招,便不知道对方如何出招。”顾见春弯唇笑了笑,“你不觉得,那孩子伶俐过头了么?” “哪个孩子?哦......你说那个拓儿?”苏决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确是有些。” ——他自是不愿承认自己被那名叫“拓儿”的小孩一通夸赞,险些找不着北了,怎可能再去去怀疑这个那个...... 顾见春点头道:“方才我就觉得不太对了。你想想那孩子哭的时候,喊了什么?” 苏决明细细思忖片刻,犹疑道:“好像是说......‘大侠救命,杀人了’?” “是啊,不觉得很奇怪么?” 苏决明后知后觉地赞同道:“现在想来,是有点奇怪。且不说他怎么知道你我是做什么的,就是这杀人......我看那首领后来的反应,就算是真的忌惮我们,倒也不至于一上来就杀人吧?” “——所以...他是故意这么说,引我们替他解围?” “可能吧。”顾见春颔首道,“他对你本来并无亲近之意,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又忽然对你连连夸赞,这一点也很可疑。” 苏决明登时怒不可遏:“他就不能是当真觉得我厉害,才崇拜我的么?!” “你觉得呢?”顾见春不咸不淡地把问题抛了回来。 “我......”苏决明一噎,泄气道,“好吧。你说......那孩子喊救命,是不是因着别的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 “比如说,如果我们不出手,还是会有人死。所以那孩子才会喊——杀人了?” 若不是帐中的人死,那便是帐外的人死...... 两人沉默半晌,同时联想到了一种可能。 ——也许那孩子并非是想自救,而是想救帐外的商队首领! 苏决明忽然抬头道:“对了,我替那女人把脉,似乎也是寒症。等等......也?” “怎么了?”顾见春不明所以问道。 “寒症,寒症,我怎么没想到呢!”苏决明一拍大腿,面上更是恼怒。 “——又被她骗了!” “被谁?” 苏决明猛地站起身。 “快追!她肯定还在那个茶摊!” 第69章 琅山神女 “其实也不必如此。”紫衣少女怔愣一瞬,不禁莞尔,“他们不是恶人,这天寒地冻的,恐怕要着凉了。” 男人咧嘴一笑。 “小人明白。所以也只是加了点料...若是恶人,恐怕已经变成我瓢下亡魂了。” “你这汤瓢,还是煮茶用吧。”紫衣女子扯了扯嘴角,无声笑道,“杀人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了。” “在小人的地界,哪敢劳姑娘动手......”独眼男人话锋一转,随即说道,“只是姑娘的这两位朋友当真义气,即便是萍水相逢,却也愿施以援手,这般义举,也是稀罕。” “其实,就是多管闲事罢了。”紫衣女子瞥了瞥二人曾落座之处,淡淡应道。 独眼男子忍不住嘿嘿一笑:“或许对您来说只是一桩闲事。但对于小人而言,却是足以撼天动地的大事。” 紫衣女子听出他话中之意,忍不住转眸看向对方。第一眼,便看见他那再也睁不开的一只眼睛。 她想起自己只是动辄犹豫的一瞬,便令他失去了眼睛和发妻。但如果不出剑,便会令他丧失性命,还有他怀中的独子。 在此之前,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剑还有这般意义。 而在此之后,她出剑再也没有犹豫过。 “姑娘,其实您能想起小人,小人真的很高兴。小人只是一介草民,人活一世,也不过是图个心安。或许有些事情在您看来只是举手之劳,但是我等受了您恩惠的人,却会将您当作神来感激涕零。因为您保护了我们,您将我们从鬼门关外救了回来,对于我们来说,恩同再造。既然您施了恩,如今也应当心安理得地接受小人的好意才是。若您执意避而不见,反而会伤了我等的心啊.......” “是么?”紫衣女子若有所思,“我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什么呢?只不过是从前最想被施以援手之时,不曾有人救过她,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若是能帮上这父子一把,他们就不会像现在的自己这样狼狈了吧? “你知道么,洛先生。”紫衣女子看着重山隐于夜色,思绪纷纷,“从前有个人,家中遭了风雪,屋子塌了,全家人只余他侥幸活了下来。于是往后看见别人房屋破败,他都忍不住想要替别人修缮添补,就好像这样便能弥补他从前的不幸。你说这个人,他应当被感恩戴德么?他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罢了,不是么?” “姑娘此言差矣。”洛先生微笑道,“即便他是为了一己之私,可是在小人看来,他做了善事,就是善人。” “善人么?”紫衣女子慢慢品味着这个词。她倒是没能料到,自己所剩无多的生命中,还能与这个词扯上关系,“当真是受教了。” “姐姐才不是善人!” 洛先生怀中的拓儿张着双臂,嬉笑着吆喝道。 两人皆看向他,都说童言无忌,只是这自幼便鬼灵精的小儿却总是语出惊人。 “你懂什么!”洛先生拍了他一把,怒斥道。 “我说得没错呀——姐姐是琅山的神女才对!”拓儿信誓旦旦地说道,“姐姐这么好看,一定是那传说中的神女!” “臭小鬼!”洛先生虚惊一场,自是哭笑不得。 “对了,不是朋友。” 紫衣女子忽然凭空说道。 “什么?”洛先生愣了一瞬。 “呵,没什么。”紫衣女子轻笑一声,利落地跃上那白鬃老马的背脊,冲着这对父子遥遥抱拳。 “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洛先生连忙将小儿放下,郑重其事地行了一揖,“姑娘,珍重。” 话虽如此,只是两人都有预感,恐怕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从此山高水长,生死茫茫。 “姐姐!你快凑过来些,拓儿有悄悄话要给你说!” 拓儿奋力在高头大马前跃起身子,想让对方看见自己。 紫衣女子依言低垂附身。 “——姐姐,这是那个大哥哥给你的哦!” 拓儿努力伏在她耳畔,低声语罢,忽从袖中摸出一团物事递了过来。紫衣女子道是什么神神秘秘的宝贝,遂接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草编蝴蝶。 她怔忪片刻,随即了然一笑。 ——笨蛋。 “拓儿,下次见面,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拓儿最喜欢听故事了!”拓儿欢欣道,“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啊?” “是个小蝴蝶报恩的故事,保证是你没听过的。”紫衣女子莞尔道,“前提是拓儿要乖乖听爹爹的话,知道了吗?” “拓儿知道了!拓儿一直都很听话的!” “你这小子......”洛先生啼笑皆非地看着他,面上满是难为情。 “——姐姐!下次来一定要陪拓儿吃面哦!还要记得给拓儿讲小蝴蝶的故事哦!”拓儿像个小大人似地摆了摆手,冲着她大声道。 下次,又不知该是什么时候了。 “好。”夜来檀口轻启,看着对方红嘟嘟的笑脸,方想说点什么,只是风一吹,忽然醒了醒神。 眼前一片浓瘴,哪有什么小儿与瞎了一只眼的茶摊主? 她转目望去,身旁乃是一块界碑,上面正刻着三个字。 栖梧山。 其下还有一道剑痕,那剑痕显然不算新鲜,经年累月,已经布满苔绿与风霜侵蚀的痕迹。 栖梧山,栖梧山。 她又来了。 她抬起头,仿佛能透过那密不可分的重峦叠嶂与葱郁古木,一眼望尽山上那栖身之地。多熟悉,又多陌生。 夜来紧了紧手中通体苍青的宝剑,轻轻一挥,那曾经一度令她销魂蚀骨的瘴气果然如遇蛇蝎,退避三舍。 原来这条路,比她想象的要好走。 她握紧手中那只草扎的蝴蝶,犹疑半晌,还是将其收紧袖中。 关于“丢不丢”这个问题,其实已经犹豫了一路。 ......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苏决明踢了踢脚边积雪,如今马儿无力前行,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靠双脚走出去,恐怕还要至少费上整整一天。 “唉!都怪我!谁想到那女人还能骗到我第二次!” 想起自己曾与她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苏决明便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人不能两次淌水,他苏决明竟能被她江夜来骗了两回,还都是同一个法子!连病症都未曾改过,是多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那小毛孩,这么喜欢恭维自己,肯定是那女人教他这么说的!都怪自己一时麻痹大意,才中了那女人的奸计!她果然是个坏心眼的! “什么坏不坏的,嘟囔什么呢?”顾见春却不见急色,只是随处找了块石头坐下。谁承想苏决明一时气急,竟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抖了出来。 “哼!现在倒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吧!?”苏决明见他一副悠然自得地模样,却又更显自个儿自作多情,这回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半晌,他忽然琢磨出不对来。 “咦,师父,你怎的不急着赶路了?” 顾见春掸了掸身上积雪,慢悠悠地说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每逢雪天,你师祖都会下山几日。即便她比我们先上山,若是运气不好,兴许也见不到你师祖的。” “那你方才急什么?”苏决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愤然问道。 “哦...兴许是我怕雪太大,将你冻坏了。” 顾见春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 “我呸!戏弄我也要认真点吧!你要是怕我冻坏,就不会放任我二人在这儿受困了。”苏决明终于怒形于色,“你方才不是说,等上了路,一切自会见分晓么?” “唉...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冲......”顾见春大掌按在他的发顶胡乱揉弄,“其实很简单。那孩子,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你我了。” “什么时候?”苏决明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琅州并没有琅山,所谓的琅山,乃是栖梧山。琅山这个说法,其实是你师祖传袭下来的。” “原来如此。”苏决明恍然道,“那所谓的琅山神女......说的其实是栖梧山。所以若是有谁教他这般说,有意将你我二人引开,那便只有她江夜来了。” “我原先也不敢确信,直到我们在此受困。小湄不愿露面,更不可能与我们打照面。倘若那店家不对我二人下手,她便无法趁机脱身。所以我们非走不可。”顾见春摇了摇头,“这番话兴许小湄教他说的,只是小湄恰在此间,却是那孩子主动要告诉我们的。” “他为什么要帮我们?”苏决明不解问道。 “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顾见春笑了笑,“你们都是孩子,不如你来猜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他!”苏决明提起这孩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想他苏决明一世英名,今日竟连连在这小小茶摊受挫。 “呵......”顾见春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其实他已经知晓对方刻意回避的念头了,所以才会编个孩提时代才会玩的小玩意。 蝶仙报恩。她于他的恩情,又何止三秋? 忽然,一团雪花自枝头落下。好巧不巧,正落在苏决明脖颈之间。 “诶呦!”苏决明惊呼一声,被激得一跳三尺高。 “来了。”哪知顾见春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关心他,而是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正色道,“准备准备,我们要出发了。” “谁来了?” 苏决明方才回过神,还有些怔愣。 顾见春神秘一笑。 “一位雪中送炭...不,雪中送马的朋友。” “啊?”苏决明顺着对方目光望去,入目之处一片洁白,却没能看出分毫。 “驾!”一道脆生生的清喝响彻雪原。 随即,枝头抖落更多雪花。 “——青山客,看你们这次往哪儿跑?!” ...... 茶摊外,两人整顿行装,准备上路。 “东西都带齐了吗?”洛先生低头问道。 “嗯!带齐了!”洛拓欢快地点点头,丝毫不为这封山大雪而惧。 “拓儿,爹爹有件事想问你。”洛先生紧了紧背上行囊,忽然正色道。 “爹爹且问吧!” “为什么刚才要瞒着姐姐,将她的行踪告诉那两个人呢?” 幸好那两人似是无从察觉,当真傻乎乎地离开了,他着实是替自家小儿捏了一把冷汗。 “嘻嘻...”洛拓扬起小脸,狡黠一笑,“因为......” “这是秘密!” 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当印象中沉静如霜的神女姐姐一把拉回他,掌心那细密的汗珠不意尽数黏在他手腕之时,当她事无巨细地与自己交代妥帖,再三确认自己不会说错之时,他能便确认,这绿衣服的大哥哥,对她来说一定是十分特别的存在。 正如爹爹所说,有些事情,应当循心而为。 一如他从姐姐和爹爹手下救了那茶客一命,也只不过是不想看到他们为此再去杀人。 所以,只有大人才会纠结这本来不甚重要的所谓“为什么”! “臭小子。”洛先生笑骂一声,遂也不再多问。 “沙沙沙——” 是鞋履踩在雪中的声音。 两人抬头一看,却见面前无声多了两个人影。 “阿弥陀佛,请问,这茶摊是打烊了么?” 说话之人渚衣粗袍,满面风尘,观其打扮,原来是个僧侣。可是旁边这朱衣男人,脸上生着一道长长的刀疤,显然不似禅门中人。 “不知道,不知道。”洛先生摇了摇头,紧了紧行囊,就要牵着小儿离去。 “等等。”那和尚并未说话,只是旁的朱衣男人却率先将二人拦下。 “敢问阁下有何贵干?” 洛先生深觉来者不善,遂心生戒备,袖中的另一只手已经握紧武器,谨防对方突然发难。 哪知对方忽然蹲下身子,看向了那不及他腿窝高的洛拓。 “这位小弟弟,你有没有见过一队药商从这儿经过呀?” 洛拓眼珠滴溜溜一转,冷不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诶——你......”朱衣男子猝不及防,竟被对方惊得退了几步,“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做呢......” “你长得太凶,吓着小孩了!”洛先生见状连忙护着自家小儿,颇为理直气壮。 “我...你......”朱衣男子没好气地指着对方,心想我长得凶,你还只剩下一只眼睛呢!只是他方欲争辩,却听一旁的僧人轻轻一笑,将他身形拦下。 “呵呵...阿弥陀佛,曾施主,还是不要为难无辜之人了。”与之相比,僧人便是颇为好脾气,随即冲着这对父子俯身施礼,“两位多有叨扰,告辞。” “哼。告辞!”洛先生再不敢耽搁,拉着洛拓转身就走。 那小儿却偷偷别过头,冲着朱衣男子扮了个鬼脸。 “略——” “嘿...你这小鬼!”朱衣男子方要上前,却再度被那僧人拦下。 “无妨,曾施主,小僧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风声渐渐将二人话音吞没,洛先生脚下却越走越快,逃也似地带着小儿离开。 “怪人!” ...... 第70章 雪月为序 苍山覆雪,风拂云烟。 一片皑皑白雪之中,一双形同枯槁的手青筋毕露,手的主人正努力弯下腰,自早已冻结的深溪边以木桶取水。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月上梢头之时。他挑起扁担,在这在山间踯躅前行,山风拂过细雪,那积雪飞扬,如雾如烟,直叫人眼前缭乱一片。 “——思行!” 老人忽然听到有谁在叫他——那是横亘了将近一个甲子的声音,当然,这声音的主人应当早已作古,而老人自然也不会认为这声音是真实的。 “——三弟!你看你,又贪玩了。” 老人忍不住回头望去。放眼之处,皆是松林云海,白雪皑皑,丝毫不曾有半点人迹。 即便是唯一的徒儿,也早已被他打发下山。 这里本该如此。 “——李大哥,你就是太惯着他!我弟弟可是方圆十里有名的泼皮顽猴,可得好好看着才行!” 老人笑了笑,现在不会有任何人来管他,他也与那个泼皮顽猴相去甚远了。 “——宋思行,你敢骗本小姐的感情?!你别动!我看你今天往哪里跑!” 老人驻足片刻,努力回想片刻,只可惜连这声音主人的形貌都忘了个干净。似乎旁边正是一棵不高不矮的老松,便将它当作这人的形貌吧? 这里有这么多松树,即便是把这辈子遇到的所有人都当作它们,恐怕也用不完。 松树总会活得久些。 这样很好。 事实上,循环往复,每一日都是如此过活。 松林重重,不知不觉间,老人已将水挑上了山。 他眉目间无波无澜,只是将那桶中之水倒入池中——果不其然,一方水池不堪其负,“哗”地一声,水溢了出来。实则池中原先蓄了水,这水乃是徒儿临行前替他准备的,只他一人,来年春天也用不完。 不过若是不做些什么,恐怕也无甚可做。 譬如挑水。 譬如劈柴。 老人望了一眼院中堆积如山的柴木。 他努力给自己找些做活计的缘由。 即便在旁人看来,这本是无足轻重。 老人无言,转身准备离去。 谁知那池外积水早已凝结成冰,老人一个不慎,竟脚底一滑,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老人却不避不闪,直直倒仰栽落。 电光石火之间,一阵微风拂过,老人再一睁眼,自己的手肘已被人稳稳握在其间。 见到来人,老人却毫不意外。 “你来了。” 来人似是才回过神来,确认对方稳住身形,这才收回手,微微叹了一口气。 “师父,您当真是老了。” ...... 帝都此夜,又是一轮晴雪之月。 三日之期,顷刻而至。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 白影如飞,正踢着羽毽的白衣少女灵巧穿梭于枯枝之间。她这羽毽,却只有自个儿能接住——别人的羽毽都是于地上接踢,她这独门的轻功“孤鸿踏雪”,却堪可令她在任何地方接住这毽子。毽子飞扬不断,倒真如同一只曼妙灵动的小雀。 屋门半掩,屋中之人却不如她这般潇洒恣意。 “唉......” “——啊,第一百一十四!”慕灵犀停下脚上动作,伫立于枝头。一摊雪正正落在地上,在她脚畔砸出一朵小花。 “你已经叹了第一百一十四次气了!哥,有那么紧张吗?!” 慕小楼摇了摇头,沉吟道:“不是。我只是觉得,殿下好像有古怪。” “怎么个怪法?” “今晨我去求见,她竟想起问我叶大哥如何了?还有,她还问我,那秋姑娘今日会来么?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殿下说话变得颠三倒四,不像是多清醒。不仅如此,还莫名其妙放松了对你我的戒备,简直就像是有意要促成此事。” “兴许是她思虑过重,积劳成疾,所以有些没睡醒吧?诶呀,这都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了,我们马上就……” “谨言。”慕小楼使了个眼色当即止住她的话音。慕灵犀吐了吐舌头,点头示意了然。 慕小楼冲着慕灵犀招手:“诶,小妹,你下来,哥有话要问你。”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慕灵犀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从枝头跃下。 慕小楼凑近了些,看了看左右,低声问道:“你知道哥向来不大懂女孩的心思。你与殿下都是女子,你说说看......殿下她...对叶哥,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慕小楼咬了咬牙,一鼓作气终于将话憋了出来。谁知他看向胞妹,却发觉对方正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 “咦——哥,你脸好红啊?”慕灵犀将手掌贴在他额前,又比了比自己的脸颊,“没发热啊,怎么这么红?” “去去去!”慕小楼恼羞成怒,一把拂开她的手,“我是想认真请教你的。你说公主殿下从小与叶哥一起长大,难道当真如此心狠,这般情谊说不要就不要了?” “怎么了,哥,难不成你还想给他们牵红线啊?”慕灵犀撇了撇嘴,“我是不懂叶哥,也不懂殿下。我只知道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将他困住的。诺,就像我轻功好,我就最讨厌那种将我手脚捆住,还不放我走的大恶人!大混蛋!简直坏透了......” 这前半句倒是引得慕小楼深思不已,只是听到后半段,即便在这男女之事上迟钝如他,也听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还不是那个混蛋景明!哼!要不是他......”话说一半,慕灵犀忽然憋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果不其然,慕小楼连忙关切问道: “景明?那是谁?他欺负你了?!你怎么不告诉哥?” 他如此说着,怒上心头,竟一脚将身旁树根都踏断。 “诶——壮士且慢!且慢!”慕灵犀一把抱住对方胳膊,替他顺着气,酝酿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这个人你是认识的......” “谁?” “就是...就是那个谁......” “那个谁?” 慕灵犀咽了咽口水,干笑道:“就是那个...江...江...江夜来!” 最后三个字,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什么?!!!” 鸟雀争相四散逃离,生怕晚一步就要被这声惊呼震断翅膀。 积雪扑簌簌地落下。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总之,我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就是这样。”慕灵犀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家兄长的身形,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那就好......”慕小楼松了一口气,近来事务繁忙,对自家小妹确是不比从前上心了,也难怪连她遭了这等欺负都未曾耳闻,“乖,不气了不气了,哥已经帮你教训过她了......” “什么时候?”慕灵犀惊而问道。 “也算是教训吧......”慕小楼便一五一十将此前在无缘山算计于那紫衣少女的其中细节都说与她听。 “哼,算她走运。”慕灵犀难得听到那不可一世的江夜来吃瘪,嘴角微翘,“不过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我们明明能做朋友,还一定要打打杀杀,争个你死我活的呢?” 慕小楼一怔,随口答道:“这倒是没想过。灵犀觉得呢?” “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慕灵犀踢了踢脚边雪堆,“不过我觉得,也许这也并非我们和她的本意。我们啊,什么时候能顺从本心地活着,才算真正活过一回吧?” 慕小楼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灵犀出了一趟远门,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明明是哥你一直把我当作小孩子!”慕灵犀不满地噘嘴道,“总在师父面前说我的坏话!” “哥那是为你好。若不如此,你早就变成师父那样的小老太婆了。” “好啊!强词夺理,看我不收拾你!” “啪”地一声,雪团在对方脸上炸开。 “哈哈哈哈哈!” 少女那纯然的嬉笑声在院中回荡,暂且冲淡了这漫长等待的压抑之感。 ...... “今日进宫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惹得君上都关切几句?还派了这么多人迎接?” 年轻宫人跟在长得望不尽边际的列队之中,与旁者窃窃私语。 君上年事愈高,愈贪女色,这倒不算什么宫中隐秘。只是今日去那民间烟花之地接来的所谓“贵客”,却能为她摆出这样的阵仗,着实是令人平添几分遐想,据说比起当年柔妃娘娘归家省亲,都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唉,少问,多看!”年长些的宫人板着个脸,摆出一副端和谦卑的模样。年轻宫人显然不甚服气,抬目偷偷瞄了一眼身前的轿子。那暖轿极尽奢华,繁花行檐,琼珠簪梁,丝罗掩棂,流苏戏窗。借着红炉青灯,重重纱幕之后隐隐透出一美人的剪影。美人正斜卧于软榻之上,纤纤玉手柔弱无骨,却好似在摆弄什么,奈何烛火摇摇曳曳,他怎么也看不分明。正当年轻宫人揉揉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时,一旁的年长宫人却忽然一巴掌呼到他头上。 “诶唷——”年轻宫人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幸亏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在何处做着什么事,才及时地捂住嘴,不至于落得个殿前失仪的名声。而这一小小的插曲,自然也并未惊动这一列有序缓行的长队。 “不要命了?!叫你多看,不是看痴了的看!”年长宫人压低嗓音,厉声叱道。 “哦......”年轻宫人捂着头,心间不免委屈。 据说这轿上坐的美人,竟是风尘中人。风尘中人,说得好听点,那是名冠京城的歌绝,说得难听点,那就是个歌唱得好听些的妓子。 一个妓子,有什么值得君上青睐的? 老宫人敛眉垂目,老神在在。 “今宵设宴,规模宏大,规矩繁多,稍有不慎,惹得贵人们不悦,可是要掉脑袋的!小子,给我听好了,仔细你的嘴巴!” “知道了知道了。”年轻宫人忙不迭地点点头,惜命这一点,在宫中之人,总是能无师自通。 谁知这边刚满口应承,那边却忽然响起“咚——”地一声,这一声可是不得了,直将那软轿列成的队伍惊了一惊。 细听之下,这一道惊响,原来是钟声。 众人窸窸窣窣,不愧是宫中训练有素的列队,只是纷乱了一瞬,便有序地停下步伐,各自待命。 “冷香,怎么了?” 随即,一道有如清弦妙管般惊为天人的嗓音自软轿上响起。一时间闻者只觉香风拂面,骨头都酥了一半。正所谓月华送迤逦,飞莺渡花影,个中滋味,好不销魂。 年轻宫人不由咂舌,心中不免对这软榻上的美人更添几分好奇。 软轿之旁,一清丽可人的粉衫婢子三步并两步跑到了列队之前,不多时,回来乖巧答道: “回秋姑娘的话,前面乃是贵妃娘娘的尊驾。” 众人一听,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贵妃娘娘,这皇宫之中,哪个还敢称自己是贵妃娘娘,自然是那位冷美人柔贵妃了。在宫中,自然是位分大的主事。据说这“秋姑娘”,只不过是君上请入宫中为夜宴献唱的“客人”,如何能抵得过贵妃娘娘?这下可好,贵妃娘娘亲自来迎...看来这位坊间而来的“野花”,今夜恐怕是送不到君上面前了。 “贵妃娘娘尊驾亲临,奴家惶恐。” 哪知列队之人正悬着一颗心,那软轿之上的美人却主动开口,不见半分惊惧。 众人不免叹息,看来是这位主儿还没拎清局势,都忘了见礼为何物。这么一想,便更为这薄命的美人而唏嘘。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对面的玉辇上传来一道冷冽而不失威仪的声音,令熟悉这声音的人都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玉辇上坐着的,确是贵妃娘娘没错。 “前日里,听闻妙音阁中传出一曲天籁,其后歌韵遍于帝都,广为传唱。所过之处,无不感念秋姑娘有凰鸟之喉,芙蓉之姿。今日得闻,果然不同凡响。” 众人心中一紧,暗暗于左右交换眼色。这凰鸟,这月仙,可不是什么好形容。难道柔妃娘娘是想捧杀这位美人不成...... 第71章 鹬蚌为饵 “承蒙娘娘厚爱,奴家感激涕零。” 而那软轿之中的人却不卑不亢地说道: “吾皇仁慈,哀怜奴家身世悲苦,惜才惜芳,令人感佩。今夜逢君上亲召,恩泽深重,实乃子期之意,欲会知音。奴家感念皇恩,定当尽心竭力,以报皇恩万一。” 一众人闻言,皆替这位秋姑娘捏了一把汗。贵妃娘娘将她比作凰鸟芙蓉,乃是有意要落了她的脸面。谁都知道,一个妓子,再有什么名气,也成不了枝头凰鸟。只是这位秋姑娘显然并非不谙其意,却四两拨千斤般将这一切都推到了皇帝身上。还自比伯牙,若是柔妃娘娘再为难她,那便是与君上过不去了。 可柔妃娘娘是什么性子?敢与皇后拍案,能与宗亲断绝,敢自请出家,如今又能容忍君上一再封妃纳小,在宫中斡旋了那么多年,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年轻气盛,一激就怒的江家大小姐了。这一番话倒也不咸不淡,无甚好怒。 “呵,难怪能得了荣华宫那位主儿的首肯,秋姑娘真是妙音巧嘴。”柔贵妃平静地笑了笑,一时间也听不出喜怒,“秋姑娘以歌喉动人,其声如泉之流韵,如风之过松,如月之映水,确是无不令人陶醉。本宫听闻,帝都之人皆传言,‘秋娘之歌,闻之如饮醇醪,如登仙境,可堪长生。’” “娘娘过誉了。所谓传言,也不过是悠悠众口,人云亦云,如娘娘这般蕙质兰心,切不可轻信才是。” 众人啧啧称奇,想不到这位秋姑娘却是个临危不乱的。倒也正应了白王殿下那句“妙人”之谈。只是话到此处,众人这才后知后觉,交谈半晌,这秋姑娘竟也不见给对方行礼。方才听贵妃娘娘的意思,这位秋姑娘今夜得以召见,乃是荣华宫的意思。难道这位冷美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次实则是来找荣华宫的麻烦的? “本宫原是不信的。只不过本宫不信,不代表旁人不信。若是秋姑娘有意夸口,自抬身价,传到君上面前,保不齐落得个欺君罔上之嫌,本宫着实是替荣华宫的那位忧心呐......”柔贵妃一面说着,似是以方帕按了按眼角,倒真给她演出几分情真意切来,“不如秋姑娘在这儿开个嗓,让本宫先听听,究竟是什么样的歌谣,才能称得上仙人长生?” 轿中之人似是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娘娘说笑了。这曲儿,唱不得。” 人群之中,登时传来一片窸窸窣窣。 听者此时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这秋姑娘完了。 “哦?”柔贵妃却不怒自威,“怎么个‘唱不得’法?” “娘娘明鉴。不是奴家不愿为娘娘献唱,而是奴家一向循规矩。”轿中之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规矩说好了弦月之夜唱曲儿,奴家这曲儿,就一定要弦月之夜才能唱。” ...... 涂着丹蔻的娇艳柔荑挑着一盏兰花灯,正替那屋中烛台添油。灯油香气萦萦,却怎么也遮不住殿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陈旧之气。 殿中的另一美婢,却乖巧无比地替那苍老颓唐的男人更衣。 灰影无声掀开窗子,闪身进殿,未见人形,先闻人声。 “君上,听说柔妃娘娘将那妓子拦下了。” “柔微?她来凑什么热闹?”谢允整了整襟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的面容。他真是老得很了,脸上的褶子,就像那殿外的老树皮似的。 灰影一掸浮尘,原是那宫中的第一高手,无名。只见他阴恻恻笑道: “君上怕是忘了,几年前,景之殿下也曾盛情邀请那妓子进宫,替柔妃娘娘献唱,为此还动了禁军,闹了好大的动静......” 无名效力于摘星阁,如今这摘星阁却也算是直接交给了帝姬,自然是要替自己的正主多美言几句。既然谢景之已经成了落水的狗,那他倒也不介意再打上两棍子。 “你倒是记得清。”谢允转过脸,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 ——这老东西分明与自己年岁相仿,却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当真是该死。 “君上恕罪。”无名立于一侧,随意躬身请罪,却不见有多真切。 “继续。”谢允老眼一阖,似是懒得再搭理他,却也不想再看镜中的人。 “后来那妓子逼不得已,却当场喝下一瓶红椒油,景之殿下只得作罢。只是第二日,那妓子竟又开了嗓,说是什么...月仙赐药......” “哦?”谢允眼皮一抖,那浑浊的老眼中忽然迸出一道精光,“月仙?” 无名见目的得成,却连忙俯身行礼道: “不过么,坊间传言,也作不得真。君上只当听个乐子便是。” “哼。”谢允冷哼一声,却不追问。自己与无名相识多年,自然知晓这老东西的脾性。两人如此打着机锋,通传柔妃的事是假,这月仙逸闻才是真。 无名抬眼一扫殿中陈设,却将目光落在那两名美婢脸上,心中不免垂涎。当真是坐上了这位置的人,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就有什么样的美人。 只是细看之下,这两个美婢却有些眼熟。 “咳......”谢允清了清嗓子,示意对方不要太过。 无名收回目光,转而笑道:“君上这些日子,气色见长。” “你这老东西在想什么,朕一眼便知。”谢允眯了眯眼,眼中杀意见长。只是听到对方如此夸赞,却也难免生出几分飘飘然。 “多亏朕有个好女儿。” 无名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老皇帝,却见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挂着一抹令人琢磨不透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好女儿...好女儿......” “君上说得是。”无名哪里不知道谢允在想什么,此时看他眼中渐渐氤氲一片,面上浮起些血气,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要自请离去。 “去告诉柔微,差不多就行了。”谢允的声音似乎染上几分薄雾,分外不真切,“朕还等着那月仙唱曲儿呢。”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那不可一世的当权者坐在金座上,干枯皲裂的老唇颤抖了好一会儿,半哼半唱出那不成调的曲词。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无名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金砖宝砾堆砌而成的宫殿,即便是杀了一辈子的人,却还是因着这殿中传来的女人惨叫而心惊不已。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那因练功而极佳的耳力是如此多余。 “咚——” “咚——” “咚——” 编钟声起,那即将到来的极近繁盛的夜宴,却再度将一切杂音掩盖在了奢靡鼓乐之下。 ...... “都准备好了么。” 玉手覆上茶盏,却因着手指冰冷,显得有些僵硬而不自知。浑身覆着冷甲的魁梧男人伏在玉石板上,沉声道: “回殿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那玉手却因着这句话,更添几分不平。谢京华撑着腮,百无聊赖地倚在软榻上。 “贺远山,你说这一次,咱们有几分胜算?” 那正在暗中筹谋逃亡的兄妹决计想不到,这年轻气盛的副官,哦不,如今已经官拜大统领的男人会披星戴月,连夜回京,如今已俨然跪立于帝姬殿下的荣华宫中,却只为了一件事。 一件足以让他,让面前的主子名垂千古的大事。 贺远山端了端盔帽,虽满面风尘,眼中却炽亮如炬。他注视着谢京华,正色道: “回禀殿下,属下以为,胜算几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兵法有云,夜战多金鼓,昼战多旌旗。所谓击鼓摇旗,实为掩人耳目罢了。今夜君上设宴,又请歌舞。月黑风高,借着乐声,正是排兵布阵,将其尽数拿下的好时机,此乃天时。” “说下去。” 借着茶烟热气,谢京华总算觉得身子回温,不必再借手炉取暖了。 “虽说皇宫地势复杂,又有皇城禁军把守,但属下断言,只要今夜宫中事成,他们定然不会与殿下为难。毕竟在这皇宫之中,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称王称霸。” 分明两人正说着掉脑袋的事,可贺远山面上却是一派钢浇铁铸的坚毅之色。 “活着的人......”谢京华闻言,不禁讽笑一声,“你说得对。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殿下,不可再犹豫了!”贺远山看出对方恍惚,还道是她依旧心怀踌躇,战前畏惧,这可是兵家大忌。 “你错了,贺远山。本宫不曾犹豫。”谢京华放下茶盏,忽然站起身子。艳丽的合欢花于月白色的裙摆绽开,奢靡而高贵。 “本宫只恨这一刻不能快些来......” 贺远山抬眼望去,却只见到那小帝姬眼中满溢的憎恶与仇恨,足以将整个永昭点燃。 这样很好。 古往今来,唯有仇恨,才是最好的养料,也唯有仇恨,才能驱策人们成就一番伟业。 “殿下。”殿外忽然有宫仆轻唤一声。 谢京华手指一颤,茶水险些尽数洒落。 “你去安排吧。”她定了定神,仰起脸,冲着贺远山吩咐道,“本宫还有些事未了。” “是叶统领的事么?”贺远山却不避不让,径直问道。 “贺远山。”谢京华眯了眯眼,似是警告地提醒道,“这好像不是你该问的。” “殿下,这正是属下要说的。”贺远山行了一礼,声音沉郁,“天时地利已至,唯有最后一环,属下终究放心不下。” 谢京华拢了拢衣袖,淡然应道:“本宫知晓你与染衣有私怨。你二人一明一暗,皆是本宫的得力部下,本宫私心不愿看你们有什么嫌隙。再者说,先前本宫也放权给你,予你同他出过气了。这种时候,你二人就不要再互相为难了吧?” 贺远山闻言,目光一暗,言辞间不免有些失控。 “殿下,您将属下当作什么了!属下并非徇私,也是为了您的大业着想!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殿下又何须再怀疑属下的忠心?!” 见对方愤然,谢京华揉了揉额角,也算是放下身段。 “远山,本宫知晓你是一片忠心。本宫保证,就这一次,只消去见他一面,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的。本宫亏欠他良多,如今又致使他成了个废人。即便不念私情,他也终归是本宫的部下。若是放任他自生自灭,恐怕要寒了旁人的心。这并非君王之道,不是么?” 眼看着面前这位小帝姬言辞恳切,却是为了那点儿女私情,甚至将什么为君为王的歪理都搬出来搪塞自己,贺远山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中隐隐感到一股威胁。这威胁却并非是他与那叶染衣之间什么私仇旧怨,争宠之嫌。 而是那叶染衣在这位帝姬心中的位置,远比贺远山想象得要高。 君王之道,在于独断薄情。 显然,这小帝姬却并没有深谙此道。 一个皇帝可以心怀仇恨,却决不能满腔柔情。 而偏心偏信,感情用事,更是大忌。 贺远山摇了摇头,却决意不再多说什么。他抬步告退,在踏出殿外,看见那通传宫女之时,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无妨,既然殿下舍不得,便由他来下手。 ...... 四下死寂一片,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便如此静待那位贵人的发落。只是这柔贵妃却也不动气,只是牢牢挡在队列的必经之路上,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娘娘,起轿吧,别让君上等急了。”一灰影忽而落下,在人群之中站定。 原来是个灰袍道人。 众人见到来者,连忙眼观鼻鼻观心。这位灰袍老道,乃是君上身边的贴身侍卫无名,平日里恃宠而骄,据说身手绝好,可修炼的功夫却十分邪门,任谁见了他,向来也要忌惮几分。 只是那不知死活的年轻宫人却趁人不注意,悄声问道: “这位是谁啊?敢在娘娘面前这么说话?” “啧...小声点!不要命了?!” 老宫人一巴掌招呼到他身上,又将他打了个趔趄。只恨自己今日出门没能将这小子的嘴巴封上,这才叫他在此胡言乱语。 “哼?”习武之人耳力极佳,两人的交谈自然没能逃过无名的耳朵,无名一个眼神扫射过来,那如同苍鹰一般阴鸷的目光落在了每个人脸上,最终停留在了那年轻宫人的身上。 年轻宫人只觉自己好似成了什么将死的猎物,为那豺狼虎豹啃了个对穿,不由两股战战,不能自持。 “无名?你这老狗,也配管本宫的事?”好在柔贵妃显然不甚待见这手执拂尘的灰袍老道,顷刻间反击便至,语气显然没有方才对上秋盈盈那般来得客气。 这倒也顺遂救了这年轻宫人一命。 无名转过脸,不甚恭敬地斜视那步辇。仿佛透过纱幔,那老餮般的目光已然将这冷美人浑身上下看了个遍。 “呵呵呵...娘娘说哪里的话,并非老奴要管,而是君上要管。君上有命,说——” “金嬷嬷,摆驾回宫。” 谁知这柔贵妃连君上的面子也不愿给,亦或是已然给了,但远没有众人所想的那般好颜色——如今不与这秋姑娘为难,就是看在君上的颜面。 老仆抹了抹额前的汗,恭顺低语道: “娘娘,今夜夜宴,君上也差人来请了您。若是现在回宫,恐怕要赶不上赴宴了啊......” 哪知柔贵妃冷哼一声,径直说道: “哼,本宫身子抱恙。不去。” 众人纷纷摇头,这位柔贵妃果真是骄横无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称病抱恙的话竟也是信手拈来。只是贵人在此,还能如何呢?即便再有微词,却只得眼睁睁地恭送对方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起轿——”宫人拖长了声线,尖着嗓子大喊道。 这精美华丽的软轿再度升起,缓缓行在去往盛宴的路上,一如奔赴她的命运。 那属于帝都歌绝的命运。 第72章 荣华成妆 华灯初上,歌台暖响,他被蒙着眼,循着身前之人的指引,缓缓走过熟悉无比的长廊。千回百转,一步一趋。那领路者并未开口,他也就安静乖觉,不曾出一语。 “到了,进去吧。”似是走了一段很长的路,领路者示意他抬脚跨过门槛,一阵若有似无的暖雾拂面,叶染衣才终于明白,原来这里是荣华宫的暖池。 领路者将人送到,便服了服身子,无声离去。而叶染衣却敏锐地觉出面前似乎还有一人,即便目光被遮,他也能感受到对方轻慢的呼吸。 一只手忽然拂过他的面颊,柔若无骨。 叶染衣呼吸一滞,只觉冷香扑鼻,世间却没什么比面前这只手更为冰凉的了。 “殿下。” 对方不语,叶染衣却早已凭借这股气息明白面前之人是谁。他们自小便一起长大,不论殿下用了什么香料,都难以遮住她身上那一丝幽幽冷香。奈何面上覆着绸带,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凭借察言观色揣测对方的心迹。 “殿下?”叶染衣心中有些不安,迟迟没有听到对方回应,还道是这位喜怒莫测的小帝姬又生出些什么怒火。 只是,若得知了自己与那对兄妹正在筹谋的事情,恐怕也难保不会发怒吧...... 那只柔荑缓缓抚摸叶染衣的脸庞,拂过他那斑白的两鬓,似是想要将他的发丝与眉眼牢牢记住。 “染衣,你又走神了。”半晌,这沉默良久的小帝姬终于开口,只是话音之间仍旧听不出喜怒。 “殿下恕罪。” 叶染衣忙不迭地想要稽首告罪,却不意落入了一个温温软软的怀抱之中——对方竟双臂一展,将他合围抱紧,虽然对于叶染衣来说,这般力气并不算什么,但他知道,这已经是这个娇小羸弱的少女能予以他的最用力的拥抱了。 他迟疑着伸手,想将对方推却。 “染衣,别动。就让我这样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可好?”身前的少女却不愿遂他的意,紧紧揽着他,如同溺水之人想要抱紧一块浮木。 叶染衣闻言,悬于半空的手臂却缓缓放下。 “染衣,你还好么?染衣......”少女将面庞紧贴在他的胸口,似是想从那心跳声中听出什么端倪。只是叶染衣却只能愣愣地站着,直到胸前的衣襟传来一阵濡湿之感。 “殿下,属下很好。” 他张了张口,略微疲惫地说出这句话。 实则自他被软禁以来,每一日都会梦到这暖池之境。他想向面前的少女问很多事,想问她自己的身子究竟怎么了,想问她为什么要对付叶家,想问她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问她为什么要无端将自己关起来......只是临到面前,他却一句也问不出了。 殿下就是殿下,从小到大,父亲都教导他要听殿下的话,所以即便殿下做什么,他都没有道理去质问于她。 “染衣,你一定在怪我吧?怪我没有将一切告诉你。”少女似是终于收拾好那纷乱的心绪,抬起头,定定望着他。 “属下不敢。”叶染衣恭顺垂首道。 “对不起,染衣,是我不好。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我好后悔那时候替你做了决定,也好后悔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叶染衣能感觉到少女的紧张,她的十指深深陷于自己的双臂上,虽不算疼痛,但足以看出她的无措。 “殿下,这不是你的错。”叶染衣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再去说什么对错,也无济于事了,“殿下,你的手很凉。” 隔着衣物,却也能感到那双手的冰冷。如今已是寒冬,又方才下过一场雪,若不是殿下病了,那便是她又不好好添衣保暖了。 那双手忽地一颤,却畏缩回去。 “是么?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叶染衣不必看,却也能想到少女那委屈的眸子。他知晓对方总是这样,不论做了什么错事,却总记得自己的美艳与动人,故此不忘用一双楚楚可怜的泪眼相逼,最后逼得他妥协服软。于是他再也难捱心意,一把将其双手握住。 “殿下,我......” 只是话到嘴边,却有一阵暖风拂面,身旁正是热气缭绕的暖池。 这一切如此熟悉,就如同那日泉水炽热,香汗淋漓,少女那如骨附蛆的娇唇,还有赤诚相待的肌肤之亲。 他与她始于此,难道今夜,却要终于此了么? 不...... 至少... 至少在离别之前,一定要问出口。 至少让他知道,他并非只是做了一场缠绵悱恻的梦。 “殿下!那天......” “嗯。”谁知对方却抢过话头,将手指从他掌心中划出,还没等叶染衣为之怅然,少女却忽而将他面前的绸带解开。一阵不甚刺目的光亮终于侵入他的双目,叫他看清了面前日思夜想的身影。 那娇艳如合欢花的少女正仰头注视着他,明眸似水,双颊酡红。她绵软艳丽的朱唇一开一阖,说出的话几乎令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那天,我们情难自禁,共度春宵。” “——染衣,我对你的心意,你不明白么?” ...... “朕的意思,秋姑娘是不明白么?” 九光华烛,匝席罗管,红蜡朱衣,云屏炉暖。唯有那冠绝帝都的三绝之首一袭水色长裙,位列中庭,便好似鹤立鸡群,与这片极尽奢靡的华宴格格不入。 气氛凝滞,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暗暗打量着这胆敢与那九五之尊对峙的风尘女子。 “君上说笑了,奴家一介风尘女子,怎好玷污这皇宫椒房端丽之所?” 永昭帝身旁伫立的无名抬眼相望,细看之下,这女子的眉眼,倒真有几分昔日赵皇后的影子。更为致命的是,她们都一样执拗,一样冰洁,即便是面对这九州共主,永昭至尊,却也不见半点惧色。也难怪君上会冒着有辱天威的忌讳,邀请这名为秋盈盈的女子入主后宫。 无名忽然想到,方才在殿中看到的那两个女子,也一如赵皇后那般眉眼相似…… 不过话说回来,永昭帝竟要将一个妓子封为皇后。若今夜之事传出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场之人此时心中皆在暗自后悔,后悔今日前来赴宴——难保他们的君上不会为了这名女子,将他们尽数斩杀。 “这天下,乃是朕的天下。”永昭帝却并无半点醉意,那双老眼不见浑浊,“若是朕封你为后,从今往后,谁也不会记得你曾经是谁,只知道你是永昭的皇后,母仪天下,万民朝拜,难道不好么?” 众人闻言,心头一凉。若是这番话乃是君上本意,那他们如今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世间只有一种人能彻底忘记前尘往事,那便是死人。以君上这日渐昏聩暴戾的脾性,保不齐当真能做出这种事! 秋盈盈薄唇轻抿,方想说些什么,那尊荣无上的永昭帝却忽然摆了摆手,示意笙鼓继续演奏。 “呵呵...朕同秋姑娘开个玩笑罢了。” 众人连忙松了一口气。 “是华儿孝顺,今夜特意邀秋姑娘在此献曲,朕怎好辜负了华儿一片心意?秋姑娘,请吧。” 秋盈盈依言起身,冲着永昭帝微微颔首: “不知君上想听什么曲儿?” ...... “君上他真是这么说的?” 宫苑深处,老仆替那穿着单薄的贵妃娘娘披了件大氅,而后者却紧紧握着佛珠,目眦欲裂。 “这么多年了,他当真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金嬷嬷叹了一口气:“......娘娘,既然您如此心焦,为何不在宴上当面与那妓子为难,却要在此咽下这口恶气呢?” “哼,毕竟还是多年情分一场,本宫能有什么气?”柔贵妃愤然啐道,“本宫好心想他活得久些,谁承想他竟一门心地作践自己,本宫可是巴不得他死咯......” “娘娘谨言!”金嬷嬷连忙惊呼,左右探看。好在殿前无人,也没给谁偷听了去。 “不妨事,该收拾的本宫已经收拾完了。”柔贵妃抬起凤眸,轻瞥了一眼金嬷嬷,“自我儿走后,这宫中上上下下啊,本宫都清算过了。留在身边的,也就你们几个。本宫没那个能耐,帮不了我儿什么,总归不能给他再添什么乱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金嬷嬷眼皮一抖,连忙谄笑道:“娘娘英明,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是不该留太多人。” “呵。”柔贵妃拢了拢耳鬓的碎发,轻笑一声。只是这笑却透着寒气,令这晴雪夜里又冷上几分。 “启禀娘娘——”殿外的小宫仆尖着嗓子禀报,金嬷嬷闻言,踏着碎步离去,半晌,她却又面露难色地折返。 “娘娘......” “走吧。” 谁知这柔贵妃却已然贴好了珠花,此时正对着铜镜抿唇添朱。 “娘娘,您怎的知晓......”金嬷嬷张了张嘴,不禁哑然。 “哼,我知晓他的脾气,他又如何不知晓我的脾气?”柔贵妃冷哼一声,极尽嘲弄,“我这宫中的女主人不去,他这出戏,又怎好唱了全套?” ...... 待贵妃娘娘的玉辇落定之时,这台上正一舞终了,众美四散告退。而那一身灿黄的永昭帝正端着酒杯,满面陶醉之色。 “贵妃娘娘驾到——” 生怕这夜宴不够热闹,那小宫仆更是尖着嗓子大喊一声,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柔贵妃的身上。 “柔微来了。”永昭帝老眼迸出一道精光,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似是将身旁位置空了出来。那些个新晋的年轻妃嫔在后急红了眼,纷纷搅着手帕,银牙暗咬。 这江柔微真是好命,都这么些年了,再怎么是个美人,也早已人老珠黄了才是,还能让君上青睐有加,莫不是给君上下了什么迷魂汤?! 谁知那柔贵妃却丝毫不愿买账,楚腰款款,莲步轻慢,却径自坐在了嫔妃席间,可算是让众人见识了一把这冷美人的气性。 此时永昭帝身旁那处空位,却显出几分滑稽来。 说是滑稽,谁又敢开口嘲笑呢?此时满座无不是左右相顾,你一言我一语,装作没有看见这出闹剧伊始。可那闹剧正中的永昭帝却并未将喜怒形于色,只是老神在在地撑着腮,看着那台上飞舞的水袖与曼妙的美人。 “唱到哪儿了?”柔贵妃自身旁唤来一个宫妃,随口问道。 “回贵妃娘娘的话,秋姑娘还未曾开嗓。” 柔贵妃随意应了一句,摆弄起手中佛珠冷笑道: “哟,见着本宫不唱,见着君上也不唱,难不成,这是专程给帝姬殿下唱?” 那宫妃眼见着贵妃娘娘冷了脸,还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张小脸吓的煞白,我见犹怜。 众人方才放下的心却又悬起。今夜柔妃娘娘一反常态,竟上来就如此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看样子听曲儿是假,有备而来才是真。 “娘娘且稍安勿躁,这秋姑娘啊,是去准备准备。”一旁的另一妃嫔年轻气盛,还以为是这位贵妃娘娘特意前来争风吃醋,遂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添了把火。 “哼。”谁知柔贵妃却不理会她,只哼了一声,便转目去看那台上光景。这可把这主动搭话的妃嫔臊了个彻底,一时间脸色忽青忽白。旁人见状,纷纷投来讽笑的目光,似是嘲笑她热脸贴了冷屁股,讨不得好。 也是,这柔妃娘娘连君上的面子都不顾,遑论这宫里的新人? “还没好么?”歌舞过了一遍又一遍,可这说好了要唱曲儿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即便是食色如永昭帝这般老餮,却也难免失了耐心。 无名垂首道:“老奴去看看。”他方起身,那台前却传来脚步“嗒嗒”之声,暗处款步走来一人。 “敢问诸位,可有会唱这《广寒仙》的?” 一道有如莺歌泉泠的声音响起,正是那帝都歌绝,秋盈盈。 第73章 心思成网 众人闻声望去,此时这秋盈盈正定于高台之上。也未见她耽搁半晌,究竟如何准备。只是简单梳妆打扮,便堪称绝色。她身上穿着的,还是那身水蓝色长裙,而与先前略微不同的是,她却换上了一袭素白水袖,那水袖葳蕤在地,凭风扬起,端如桃蕊,风流娉婷。 广寒仙,众人却都不陌生,那便是中州流传甚广的神话传说。 传说英雄羿得长生不老丹,醉后姮娥偷服,飞升广寒月宫。羿追至月宫,被那看守桂树的吴刚击退。月宫众仙奉王母之命,迎姮娥为新主。可正逢中秋之夜,姮娥大宴众仙歌舞。众仙见月宫受人供奉,以为乐事,唯姮娥羡慕人间夫妻团圆,难耐月宫清冷。 ——故事倒也是个寻常故事,只是方才君上点的分明是什么“天上白玉京”,显然与这唱段无关。这秋盈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忤逆君上的意思? 永昭帝撑着下颌问道:“朕记得,方才并未说要听这广寒仙,怎的秋姑娘没听明白?” 秋盈盈躬身行礼:“君上有所不知,并非奴家有意欺瞒与您,而是奴家除却这弦月而歌的规矩,还有另一个规矩。” “哦?” 永昭帝挑眉。 “那便是一首曲子一日只唱一次,唱过便不再唱。君上点的这一曲,奴家今日入宫觐见之前,已经唱过,故此不得复唱。” “还有这般规矩?” “启禀君上,确是如此。如若僭越,当受天谴。” 那绝色美人一字一顿,字字珠玑。 满座鸦雀无声,一时之间周遭静若无人。唯有那永昭帝的脸色,一如天上云影,变了又变。 半晌,这苍老的皇帝忽而大笑道:“好!好!好!” 众人纷纷捏了一把冷汗,谁也搞不清这喜怒莫测的皇帝究竟是如何作想,只知道这一次,却又是给这秋盈盈混了过去。 秋盈盈冲着主座躬身行礼,再次问道: “敢问诸位,可有会唱这广寒仙的?” 谁都知晓这广寒仙乃是一出大戏,绝非一人能唱得下来的,故此都不对这秋盈盈抱什么期望。如今她夸口唱曲儿,却不知给自己选个简单的,倒真是大难临头还不自知。 “...我...”正在四座无人问津之时,一只手忽然缓缓举起,众人循声望去,竟是方才那个被贵妃娘娘来时问话的宫妃。 这宫妃实在太过低调,以至于无人知晓她的家世背景,也无人记得她的位份名号,只觉她当真是勇气可嘉。也不知是不是太想在君上面前献才献艺,竟主动顺了这秋盈盈的意。 “我......”那宫妃接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究的目光,咬了咬唇,低声说道,“从前听我娘唱过,也跟着学了些,就是不太熟练......” 众人心中敞亮,亲娘唱过戏?难怪她行事如此低调,原来是个庶女。不过一个庶女,能被送入宫中,得君上偶尔垂怜,当真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无妨,学过些就够了。”秋盈盈款款一拜,微笑道,“那奴家唱月仙之词,就有劳贵人在旁搭衬——” “好......”那宫妃莲步上前,慌乱点头,只不过登台的恐惧,终究抵不过讨得君上龙颜一悦的渴望。她对着台前的永昭帝缓缓一拜,眼中满是心驰神往。 秋盈盈气定神闲,檀口微启,这便开始念白: “膂力天生,贯九日,万古扬名。乾坤混沌圣人开,十日炎炎齐出来。某家神箭射九日,只余一日出蓬莱——” 宫妃闻声会意——这是要她扮那射日的大英雄,遂定了定神,有模有样地摆出个架势,捏着嗓子唱道: “吾乃羿是也!只因混沌初开,十日齐出......” ...... “快......动作快些!别让他们发觉了!” 慕灵犀看着眼前忙乱的一众人,心急如焚。 也不知道那宫宴何时能结束,她独个儿在宫外等待,顺利地与接应在外的叶家人对上,一切也俱已安排妥当,只是她心中却总觉得有些不安,似是忽略了什么细节。 为首的小倌脸上画着艳丽的妆容——待到一个时辰后,这副妆容也会出现在叶染衣的脸上。届时借着秋盈盈进宫的阵列,来上一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这便能安然将叶染衣送出皇宫。 “那孩子是......?” 几个时辰前的交接之时,慕灵犀看着那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小倌,心中不忍。 “姑娘放心,他是叶家死士,不会暴露的。”叶家管事还道她是不放心小馆的嘴巴是否严实,遂如是说道。 “哦……”慕灵犀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些私心杂念都晃出脑袋。此时顾不得心软,若是救不出叶大哥,等待叶家人的,也终将是一死了之。 “车马已备好,随时可以动身。”忙碌了许久的管事得闲,终于得以与慕灵犀说上一句话。比之宫中斡旋的慕家兄妹,叶家人要准备的便不只是顺利出宫了,更兼之后逃亡之事,故此要安排的事情也多了些。管事冲着慕灵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揖。 “慕姑娘与令兄高义,在下携叶家上下,深表感激。” 慕灵犀连忙摆手推辞道:“哪里的话。叶大哥救了兄长与我,我们谢谢他还来不及呢!” “慕姑娘谦虚了。”管事微笑道,“不知此事罢了,慕姑娘与令兄有什么打算呢?” “这我倒是不知道。”慕灵犀摇头道,“皆听兄长的安排。” “如此……”主事也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便容后再议吧。慕姑娘,此夜不论生死,只谈成败,保不齐在下将会交代在这儿。今夜过后,兴许这管事之位也要换个人来坐。只是不论以后是谁主持大局,相信他与在下都是同一种意愿。” 这人好生奇怪,怎么临到阵前,净说这些不吉利的? 慕灵犀讪讪一笑,点头道:“您尽管说。” “此间事了,公子是定要成就一番大业的。因此,即便今后,慕姑娘兄妹二人不来投奔叶家,只要永昭一日不破,你二人便一日是乱臣贼子。慕姑娘聪慧,应当明白在下的意思。” 慕灵犀心神一凛,连忙问道:“成就大业?什么大业?当初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管事目光如刀,锐利明亮。 “慕姑娘,事到如今,我等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待到沧州,我等早已在那里定下营寨,只待公子抵达,便可立刻起事!” 她转念一想,逃出帝都,拥兵独大,可不就是成就大事么?所谓徐徐图之,暂避锋芒,不过是叶家的说辞,也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我知晓了,我会与兄长商量的。”慕灵犀心绪纷乱,只得先点头应诺。兄长不在,她不敢独个儿做主。 不知道兄长那边安排的如何了?依照计划,她负责探路,而兄长则去稳住荣华宫中的眼线,顺带排除路上的隐患,诸如那些沿途的守将,巡逻的卫兵啊,尽数给他们放倒才行。 只是,今夜的皇城,未免有些太安静了吧…… 慕灵犀不知晓这其中有什么门道,只道是兄长已经将其解决,亦或是夜宴事大,守将皆在君上身边待命,不论是哪一种,今夜过后,都与他们无关了。 慕灵犀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一众草台班子疾步来往的身影。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决意而来的。他们手中那刀枪剑戟,箫管锣鼓,甚至那不甚起眼的铜钗珠花,都随时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 看来今夜真是要杀出一条血路啊...... 慕灵犀看了看天色,月上中天,却有云影遮之。她暗自攥了攥拳,手心却泌着一层薄汗。 对了,还有那个名唤“小容”的小姑娘...... 她一拍脑门,转身匆匆往那偏殿而去。 ...... “——夫君,你等请少待。”秋盈盈捻着手中长袖,背过身去,一板一眼地唱道,“——且住,想我昨日酒醉之中,将他那葫芦内丹药,俱已吞吃净净,如今王爷叫我还他丹药,却向哪里去取?我要与他实说,又恐他的心情不好,这便怎样处?有了,我不免用言语蒙混他一番。” 她素手轻轻一拢,玉指如兰,呵气芬芳,这段姮娥的心事独白,倒真被她唱出几分广寒逸仙之姿,月宫美人之韵。 任谁都知晓,虽说姮娥偷了灵药,可终归是成了仙,得了道的。若是让那庸脂俗粉来扮,哪怕再好的嗓子,也终归成不了这蟾宫绝色。 只听她转过身来,虽是与宫妃对着词,美眸却是看着那永昭帝,接着唱道: “——吓王爷,大约昨日吃醉了。” 那扮演羿的宫妃连忙应道: “无有吃醉。” 只见那秋盈盈明眸一弯,笑靥如花: “无有吃醉,为何到了今日,还没有醒过来罢?你昨日何曾交我什么葫芦,交我什么丹药吓? 这宫妃眼见着对方如此熟稔,倒也算是渐入佳境,方横眉冷斥道: “——我咋日虽然酒醉,心中还明白,记得葫芦交与你了,今日怎么说到没有吓?我倒明白,想是你这贱人,偷吃了我的丹药。是的,真真气死我也!贱人无耻偷灵药,某家与你怎干休!走上前来将你打,叫你一命见无常!” 两人衣袂翩翩,在这台上你追我逃,行了一个来回,若非这宫妃过于柔美,略输在那男儿气概上,这一出戏,倒真像是那么回事。 台上的两美人正唱着曲儿,台下那耐不住无趣的新晋美人却有意要兴风作浪,不甘示弱。 “——听说白王殿下可是对这位秋姑娘如痴如醉,恨不得将她五花大绑送到贵妃娘娘面前献曲儿,今日得闻,果然是声如天籁,不同俗流。” 这话分明是要挑衅这位失了势的贵妃娘娘,都晓得母凭子贵,如今她这膝下独子可不复往日威风,她们这些年轻靓丽的妃嫔自然要踩上一脚。 另一美人掩唇轻笑:“哼,谁说不是呢。听说啊,当日咱们的白王殿下可是差了禁军来请,嗨哟,好大的阵仗——” 她笑完,却不见谁来接话,忽而发觉席间气氛不太对劲。 “嘘,姐姐噤声......” 一旁好心的宫妃捻着帕子,推了推她,示意她看看主座上的那位。她转首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九五之尊的君上已然沉下老脸,面色铁青。一众看客皆深谙察言观色的道理,此刻已然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那位于话题中心的柔贵妃竟也不见发难,黛眉紧蹙,一双美眸直直看向那永昭帝。 多年同床共枕,她自是知晓这老皇帝为什么忽而恼怒。要不是来时金嬷嬷曾在她耳边多了句嘴,她倒还真想不到这一关节。 细看秋盈盈的眉眼,倒真与那赵皇后有几分相似。世人只知赵皇后英勇善战,带兵攻下大宛,却不知这兵符,乃是那赵亦舒趁着帝君酒醉偷来的。而她去大宛,为的绝非开战,而是讲和。只是帝君轻信了她,却也不敢信她十分。是故将计就计,留了一手,这才得以令那大宛皇族为赵亦舒大开关门,毫不设防。 可背叛就是背叛,帝王家的背叛,更是刻骨蚀心。 ——这秋盈盈唱得哪里是那姮娥月仙,分明是那逝世多年的赵皇后! 思及此,柔贵妃难得一展笑颜,主动握住了那永昭帝的手掌。 “君上是不是想起以前听曲儿的时候了?既然有心,不若......” “呵。”永昭帝回过神来,那双陷入回忆的老眼恢复了片刻清明,“不许。君无戏言,既已将他贬往驻地,岂能说改就改?” 他那形同枯槁的老手拍着柔贵妃那白嫩柔荑,语气还算温和。 众人垂首敛眉,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来平日柔妃娘娘没少在君上这儿吹枕边风,没两句便给君上猜出用意——是想让她那白王复诏归京。 “君上教训的是。” 只余柔贵妃暗自松了一口气,也算是兵行险着,总也算是没让他当众发作。 “......秋姑娘,这下一折,该谁人来扮作谁?” 台下风云诡谲,台上却也不算安稳。那宫妃趁着追赶之际,悄声询问那秋盈盈。下一折可并非是两人能唱完的曲儿,这又当如何是好? 秋盈盈一拢水袖,气定神闲地眨了眨眼: “贵人且稍安勿躁。” “蟾宫折桂任邀游,不知人世几春秋。” 正当此时,一身形翩翩,眉目清秀的雪衣少年忽而执斧登台,一站定,就吸引了所有看客的目光。 “吾乃吴刚是也——” 永昭帝老眼一眯,眼底更添风暴。 第74章 念卿若狂 “我叶守清——” “我言允——” “我亦舍予——”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山河为盟,四海为约,今日我三人结为异性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三人言罢,仰头共饮,“啪”地一声,掷杯于地。 年长者转过身来,看着两人,郑重道: “二弟,三弟,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这第二杯酒,为兄便要敬江湖安稳,侠义永存!” 他心中激昂不已。 “大哥说得好!那我这杯酒,就敬天下太平,万民长乐!” “嚯,两位哥哥都将我的心愿说完了,要小弟我说什么啊?”那样貌有些阴柔的清俊少年爽朗一笑,“那小弟这杯,就敬祝两位哥哥宏图一展,伟业得成!” ...... “亦舒,你明知道大哥心悦于你,若是随他而去,便是享尽逍遥快活。即便如此,你还要跟着我么?” 三军阵前,他看着那去而复返的少女,胸如擂鼓,欣喜若狂。这是一场计谋,也是一场豪赌,毫无疑问,他赌对了。 少女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紧握三尺青锋,毅然决然。 “二哥,我不管别人如何想,我只知道我若不回来,你会死在这儿。二哥背水一战,我又怎敢临阵逃脱?今日这城,小妹同你一起守!咱们说好了,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心神激荡,得女若此,只叹此生无憾。 “好,那我们便杀他个片甲不留!” ...... “君上,皇后娘娘求见。” “不见。” “君上,皇后娘娘说,若是君上不肯见她,她便一直跪在门外。” “那便让她跪着吧!” “可是皇后娘娘怀有......” “——朕说不见!将她架回去!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是。” 来人徐徐退下。 他心烦意乱地拂开桌上笔墨纸砚,任由它们滚落在地。一道卷轴徐徐摊开,正是一幅美人散发图,上面题着两句诗,正是—— 待到芙蕖出水日,方悟最苦相思情。 “来人。” “——召叶守清入宫。” ...... 乐声渐渐激昂,鼓点咚咚不绝,一如心跳,愈演愈烈。宫妃凭空抬手,虽说手中动作并不熟稔,却也演的有模有样。 “——恼恨贱人理不端,不该偷我长寿丹。驾起祥云往前赶,哪怕你腾云上了天!” 秋盈盈罗裙轻摆,灵巧转身,三两下便将攻势躲开。她娇唇轻启,嗓音如空谷莺啼,娓娓唱来: “飞来飞去无投奔,举日遥遥见太阴。王爷后面来追赶,将身跳入月宫门——” 此时此刻,任谁也无法专注于那台上的可人儿。因着那坐在主座上的永昭帝,此刻已然怒火中烧,满面狰狞。 宫妃有意想要在君上面前扬名,故此早已沉浸于戏中,并未留意到那主座上的人是何反应,便徐徐开口唱道: “且住,我看贱人跳入月宫门去了。我不免回去取来强弓神箭,再来射她便了!” “正是——昔年也曾射九日,哪怕区区一太阴!” 她一面唱着,一面弯弓搭箭,便要作射月状。 “砰!”地一声,那永昭帝忽然将手中杯盏砸碎,鼓歇乐停,所有人皆暗暗看向他,又不敢出一言。 ——谁都知道君上怒了,却无人知晓原因,更无人敢劝。 秋盈盈眼中波光流转,却也止住身形,静静地看着那永昭帝。 “好哇!好哇!” 正在这满座寂然之际,一道略带几分童稚的声音倏忽响起,拍手叫好。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到一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只是这小姑娘衣着褴褛,满身伤疤,就连那唯独有辨识度的漂亮眼睛,却也失去光泽,无神无韵。 “是不是唱错了?那位兔儿爷去哪儿了?” ...... “小容......”慕灵犀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密室,宛如冰霜覆体,浑身发凉。 毁了毁了...她独独将这可怜的小姑娘忘了,没留神还叫她跑了出去...... 这可如何是好?! “灵犀,你在这儿做什么呢?还不快去准备?” 身后一道声音响起,慕灵犀浑身一僵,颤颤看向来人。 “哥,不好了...我把小容弄丢了......” ...... “殿下,您...您......” 叶染衣几欲狂喜,近乎怀疑自己的耳朵。那些年少时曾有过却不敢有的私心杂念,那些成年后想有却无力有的爱与欲,在得到了对方肯定回答的这一刻,如同一朵盛放的花,在他心头隐秘地炸开。 只是临到此时,面对这小帝姬突如其来的坦率与热情,一个念头却倏忽在他脑中闪过,那是将他二人逼上此路的祸首元凶,是横亘在他心头的无解死结,亦是他此行想要问出的唯一一个问题。 殿下,您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按了按心口,或许此时,那肮脏不已的蛊虫正在他的心头蠕动。 这念头如同一盆冬日冷水,自他面上劈头盖脸地浇过。 “殿下,这是不对的......” 叶染衣直觉想要后退,却被对方紧紧捉着衣襟,身后便是玉池深深,他再也退不得半步。 “染衣,你是当真不懂,还是装疯卖傻?”面前的小帝姬轻轻叹息,竟不觉间添上几分女儿家的扭捏,“我都已经以身相许了,难道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逃么?” 叶染衣心中一慌,还以为是对方捕风捉影听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 “不是......只是...只是对属下而言,殿下永远是殿——” 他还未曾说完,面前瞬而扑来一阵香风,随即唇瓣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心神一荡,这柔软的芬芳却稍纵即逝。 “那这样呢?”那小帝姬此刻却心生戏弄之意,竟乘他不备吻了上来。 叶染衣面上大臊,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殿殿下......”他心中有些甜蜜,却又有些苦恼。分明觉得抓住了什么,却又好似什么都没能捉住,“您...您怎么......” 那小帝姬满眼戏谑,反问道:“我怎么?” 一阵寒风顺着窗户缝袭来,这才叫他醒了醒神。不比那日身中迷药的情难自禁,神魂颠倒,今日的他却不得不在两人关系之间,多添上几分考量。 他膝盖一弯,跪在这位帝姬面前。 “您贵为帝姬......先前是属下大不敬,还望殿下恕罪。” 她是君,他是臣,不论如何,眼前雷池,他再不可僭越一步。 暖雾无声流转于空中,温泉潺潺,泠泠作响,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这无端而来的冷意。 “叶染衣。”那尊荣无双的小帝姬面上终于敛了笑容,长睫垂落,平静地看着他。 “属下在——” 叶染衣将额头贴在了对方足边,听候吩咐。地板冰寒,一如从前那样。 只是他等了许久,却没能等来那预想之中的质询,命令,亦或是责难。正当他心头隐隐不安之时,只听“扑通”一声巨响—— 一道身影在他面前坠入池中。 叶染衣惊了一瞬,便明白过来,这分明是对方故技重施。 “殿下若要沐浴,属下便先行告退。” 他起身行礼,目不斜视,抬步便欲离去。 ——这样就好...只将一切当作是一场幻梦,踏过这道门,从今往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这样就好...她已经是万民稽首的帝姬殿下,是永昭王朝唯一的储君,再也没有人会欺侮她,她也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这样就好...在一切开始之前,他明哲保身,全身而退,自此重振叶氏,避世逍遥,也未尝不是一条合适的出路。 只是...... 叶染衣行于门边,却忽然止步。 他敏锐地发觉从刚才开始,对方就并未出声,也并没有任何泅水沉浮的迹象。 叶染衣回望看去,暖池雾色氤氲,看不到任何人迹。 “哗啦——” 再不敢有丝毫犹豫,他脚下轻功一动,肢体多年来积累的习惯却比他的心思更快一步,令他闪身掠向池边,并指引他跃入池中,游向池底那早已无知无觉的身影。 那身影双目紧闭,衣袂与裙裾在池底飘飘荡荡,宛如一朵盛开的合欢花。这花瓣招摇而艳丽,似是正冲他盛情招手,待君采撷。 叶染衣不由分说地将她拦腰抱紧,那触感一如他梦中一般柔软多情。只是此时他顾不上遐思,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救她。 正当他揽过对方身子,想要游向池边之时,一只玉手忽然将他腰际扣紧,随即而来的,是另一只勾于他后颈的玉臂。 眼前墨眸早已注视他良久,眼中盛着滔天的情欲与疯狂。 叶染衣怔忪看着对方,不知作何反应。他知晓自己被骗了,又一次中了对方的圈套,甘之如饴。 她那朱唇无声开阖,溢出一朵朵晶莹气泡,如同传说中的海妖,美丽而危险。 “抓到你了——” ...... “是你?”永昭帝眯了眯老眼,看向了那突兀现身的绿衣少女。 他想起来了。 这是那日在荣华宫遇见的那个女孩。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女孩形若癫狂,忽而大笑起来,“是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兔儿爷,是也不是?” 满座哗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此时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小姑娘必死无疑。 “哦?为什么呢?”谁知那不怒自威的永昭帝却抖了抖面皮,似是颇为感兴趣地接话道。 “因为你会做仙药!哈哈哈哈哈哈快给我仙药!我也要长生不老!” 那绿衣少女咬着手指痴痴而笑,涕泪横流,一时间谁也说不清她是笑是哭。 “求求你了......给我吃药吧...我受不了了.......我想吃仙药.......” 永昭帝眼中迸出一道雪亮的光芒。 “这话你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谁?你说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声音我听过!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呜......” 绿衣少女一面哭着,一面笑着,指着永昭帝所在的方向如是说道。她固然是看不清,不过似乎耳力极好,轻易便听清了永昭帝身在何方。 无名俯下身,在永昭帝耳畔说道:“君上,此女疯疯癫癫,不若老奴将她......”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必。”谁知永昭帝却一摆手,似是龙颜大悦,心情甚好。 “——将她收拾干净,封为才人。送到......就送到西宫吧。” “是。”两宫人应声将其带走。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如她这般无端而来的女人,而作为美人佳丽,这女孩显然是不够格的。只不过他们是奴才,做奴才的,不必打听那么多。 宫妃们四顾而望,面面相觑。君上这是怎么了?放着这宫中佳丽三千不要,却偏偏要这蓬头垢面的臭丫头?!妃嫔之中,却只有柔贵妃一言不发,径直捻着手中佛珠,一颗接着一颗。她自是心如擂鼓,额前满是冷汗,如今这副波澜不惊的作派,乃是她强作镇定,压下心中狂澜。 像,太像了。 若说这秋盈盈只是一瞬神似,那么这凭空冒出来的丫头便是神形兼备,宛若再造。尤其是她眉宇间隐隐荡起的一抹愤怒与坚毅,更是令她与那昔日的赵亦舒如出一辙,不得不承认,在看见她的一瞬,江柔微恍惚以为,是那赵皇后的鬼魂寻了过来。 她按了按额角,心中隐约不安。 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帝君与这女孩有了接触?又是什么时候,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这个老得快要死的男人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寻仙问药? 长生? 可笑! “继续唱。” 台上鼓乐渐起,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待到那绿衣少女被送走,永昭帝面色如常,却也未曾多言,只是掩饰般地拍了拍那柔贵妃的手。 第75章 鸟与鱼 “哥,这可怎么办......”慕灵犀苦着脸,欲哭无泪,如今距离子时已不过半个时辰,他们要如何去寻那神志不清的小丫头? 慕小楼心中亦是焦急难当,却只得强行压下不平心绪。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绝不可为了这件事功亏一篑。 “别慌,你先去与叶哥说好的地方候着他。等会儿咱们先将他平安送出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那你呢?”慕灵犀一时间六神无主,慌忙问道。 “我去找人!”慕小楼咬了咬牙,沉声道。 “不行!”慕灵犀脱口而出,“太危险了!我轻功好,还是让我去找她吧!” “你有你的任务。灵犀,听我说,要是子时三刻之前我还没有出来,你就随叶哥他们一同离去,知道么?” “我不!”慕灵犀连连摇头,“我不走!我不依!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我这就将那小丫头找回来!” “站住!”慕小楼罕见地冲她呵斥道,只是看见对方转过身后眼中泛起的泪花之时,他却又软下气势,“好了,别哭了。咱们现在一起去找,等时间差不多了,就与叶哥一道离开,好么?” “这还差不多。”慕灵犀哼了一声,“我腿脚快,先去殿外找找。不过她一个小丫头,应当是跑不远的。哥你自己小心!” 慕小楼沉沉点头,两人即在此分别。 望着自家小妹离去的身影,他倏忽叹息一声。 “——若在下食言,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他一向重诺,当日誓言历历在目,他又怎好辜负那陌生之人的殷殷重托? ——算了,只当是骗她一回。骗自家小妹,应当不算骗吧? ——不知宫外那对姐弟,今夜是否也在等他? ...... 叶染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如同烈火一般灼痛难捱。眼前之人如同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一圈一圈荡开涟漪,看不真切。 “染衣...染衣...染衣?!” 一抹如同她唇上胭脂一般的朱红色在水中漾开,带着一缕血腥之气。 仿佛过了许久,就好似冰雪消融,又像秋叶凋零,身体中的活物涌动纷纷,却又霎时止息。那疼痛令他头晕目眩,再回过神的时候,面前的小帝姬身上未着寸缕,正死死将他抱着。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碎了,碎成了这满池的泡沫。而这感觉并非空穴来风,此时他正经历着有如千刀万剐一般凌迟的痛感。这疼痛来得剧烈,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了浪尖白沫。 那是名为“独活”的蛊虫在作祟,这种浑身上下的痛觉,他再清楚不过。 只是疼痛的同时,叶染衣却隐隐感到周遭的每一寸皮肤似有什么轻轻拂过,这触感冷得像冰,又好似在点燃每一寸火焰,一下,一下,莫不是在替他掬起内心深处的爱欲与疯狂。 多年习武的身躯本不该如此脆弱,然而在这眼前无边无际的暖浪与白涛之前,任凭何种绝学功法,何种钢筋铁骨,都成了徒然。 这感觉让他想起那场狂乱却甜蜜的欢爱——虽然迄今为止,他依旧觉得那日的光景好似幻梦——可这不妨碍他联想到那迷香窜入骨血的滋味。 耳畔渐渐响起一首奇怪的歌谣,那歌谣渺远而晦涩,就好像海妖的歌声。诚然,这世上没有妖怪,就算有,也不可能在这森严壁垒的皇宫出现。 在这里只有一个人。 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荣华公主。 “染衣,别怪我......” 少女的呓语与喘息如同蚀骨之蛆,在他耳畔幽幽响起。那一如往昔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肩头,在那里,正是一左一右两处伤疤——是那晚妙法寺重伤后留下的疮疤。这手指轻轻拂过那伤疤,却忍不住在其周遭流连忘返。 意识混沌,唯有蛊虫跟随着那纤纤玉指蠕动的过程,分外清晰。原来那独活还有这般效力,先前不曾发觉,是未曾被她用过。只是现在想要发问,却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叶染衣惊恐地发现,自己似乎魂游体外,当意识与身体一分为二,他仿佛一个居高临下的审判者,注视着这场受人掣肘,不伦不类的男欢女爱。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细听之下,原来是添炭的宫人。宫人轻轻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自然,此时此刻,早已没人能回应。 宫人遂将炭木掷于暖炉之中—— “呲啦——” 正是干柴烈火,噼啪作响。 叶染衣只觉自己如同一只破烂的偶人,丝线毫不留情地穿过他的四肢百骸,带给他难忍的疼痛,却也带来无上的欢愉。羁鸟投林,潜龙入渊,那丝线溜过周身九窍,无孔不入。 他身上的每一处感官仿佛都被放大到了极致,耳力好到似乎能听见这场夜宴的歌声与鼓乐——那素未谋面的歌伎要救他,所以来唱了一段瞒天过海。 “卷长袖把花镰轻轻举起, 一霎时惊吓得蜂蝶纷飞。 这一枝,这一枝花盈盈将委地, 那一枝,那一枝开得似金缕丝丝......” 身前的波涛与白浪愈发细碎,一如少女在他耳畔的呢喃。叶染衣勉力睁大双眼,正瞧见那青丝如藻,肌肤如玉,香汗如腻,泪眼如丝。粉蕊色的波光随着暖雾,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少年少女,初尝情事,自是情难自禁,欲罢不能。 只是这一切绝非他所愿。 那是一种比情欲更为炽烈的生欲,在他的脑海中慷慨陈词。 “孩子,叶家...就托付于你了。” “叶家分崩离析,如今真的不能没有你啊......” “你不想知道你爹的仇人是谁么?活下去,从这里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我叶守拙会一生一世守护荣华公主,叶家亦如是,就算是我死了,我的儿子,今后也一定会替我保护好公主殿下。” “叶染衣?你叫叶染衣?你的名字真好听!” “染衣,你看我新养了一只鸽子,是不是好看?它的羽毛真白,若是能在天上飞翔的话,一定是最显眼的那一只吧?” “染衣,皇兄今日来笑话我,说金丝笼中的鸟儿竟养了一只鸟儿,是不是很可笑?我一定要把这番话告诉父皇去!” “染衣,你们习武之人好厉害!我看见叶叔叔只要三两下就翻出这宫墙了,你是不是也能,你教教我好不好?” “染衣,对不起...从今往后,就只有你一个人陪我了......在这深宫之中,你会不会寂寞?” “染衣,你保护我,究竟是因为叶叔叔要你这么做,还是你真的想保护我?” 少女的低语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 “染衣,叶叔叔说,你天生就是个习武的好料子。从小到大,你都那么厉害,只要几招就能帮我打跑所有坏人。” “可如果让你武功尽失,今后只能瘫在床上,我想象不出你该有多难过......所以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 “染衣,你会怪我用了那‘独活’之蛊么?” “属下不敢。” “不敢。是不敢,还是不想?” “是,不敢想——” 暖浪浮浮沉沉,一如他的心境。叶染衣不知道这个回答对少女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他隐隐觉得好像答错了。可是对方没有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以潮水般强势地操控那蛊虫,淌过他血脉之中的每一寸领地,让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暖,暖,还是暖,池水如同母亲的臂膊一般紧紧包裹着他,温柔地抚慰着他,要他近乎溺死在这铺天盖地的白浪之中。 而与之相伴的,痛,痛,还是痛,那疼痛严厉而毒辣地禁锢着他,要他躲无可躲,要他逃无可逃,要他难以抑制地将双手紧紧箍在对方那雪白脆弱的颈子上。 只消微微用力,就能将其捏碎。 天地失色,混沌初开。 那乱窜的蛊虫早已不受控制,或者说操控那蛊虫的手指都已然颤颤如筛,自身难保。 他忽然明白,其实有没有那蛊虫,都一样。 “——慧鲜艳,慧鲜艳,是此朵含苞蓓蕾, 猛抬头见一树高与云齐。 我这里举花镰将他来取, 哎呀,妙呀! 不多一时,采满花篮,代我携回府去,酿制仙酒便了——” 歌声缥缈,白光乍现,同一时刻,一道尖锐的疼痛自肩头袭来——原是少女一口咬上他的肩头,气力分明,不消他看,也知晓对方牙尖已深深没入他的血肉之间,仿佛要将他生啖活吞。 池面飘荡起一团血色,染红了浪花,也染红了少女本就红肿不堪的唇瓣。 歌声渐隐,这一场戏,好似到了曲终。 ...... “染衣,你听过鸟和鱼的故事么?”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鸟和一只鱼成了朋友。” “鱼儿很羡慕鸟儿,每天都在天上翱翔,飞来飞去,鸟儿总是和鱼儿说很多故事,讲很多它不曾到过的地方,和它不曾看过的风景。” “鸟儿也很羡慕鱼儿,因为鱼儿不必因为春去秋来而奔走,也不必为了温饱天敌而辛劳。” “有一天,鸟儿对鱼儿说,冬天到了,我要走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能等到来年春天再来和你讲故事了。” “鱼儿很难过,所以它对鸟儿说,你带我走吧,我想和你一起去那些你说的地方,” “鸟儿却说,你是一条鱼,如果离开了水,就没有办法活着了。” “诶,染衣,你猜......它们怎样了?” 叶染衣将她轻柔放在榻上,替她掖好被角。 “殿下,时候差不多了,属下该走了。” “哦...也是啊。” 小帝姬似是怔忪了一瞬,忽而笑了。 “时候差不多了。” “——染衣,至少...猜一个结局吧?” 小帝姬近乎哀求般地撒娇道。今夜的她似乎格外敏感,净要着什么承诺,说着什么结局,几乎令叶染衣怀疑她是不是知晓了他们的计划。 不过显然,他们的计划应当天衣无缝。否则依着帝姬的脾气,恐怕要将他们统统关起来拷问才对...... “殿下,属下该走了。” 叶染衣背对着她,双拳紧攥。 他怕一回头,就忍不住想要永远留在这儿。可是他不能,他不能用整个叶家的命运来赌。 只是等待片刻,身后却传来一声呢喃。 “染衣,别怪我......” 直到彻底昏过去的那一瞬间,这精疲力竭的小帝姬口中依然重复着这句话。 “染衣,别怪我......” 分别的最后,叶染衣终究没能给她答案。 “——殿下,我从未想过怪你。” ...... “柔微,怎么如此紧张?”永昭帝面上带着笑意,似是老来添子,令他这一副腐朽的干枯皮囊都焕发出生机。 “君上......臣妾...”柔贵妃此时却有苦难言,她已数月不曾侍寝,这有喜之说,又是哪般?! “这可是我永昭的喜事一件啊!是不是?” 永昭帝不理会她,只冲着左右望去,一众人纷纷打着哈哈,道喜的道喜,恭贺的恭贺,无人在意这贵妃娘娘究竟是不是有了喜,又是不是真的身子抱恙。 柔妃满脸是汗,看着那龙颜大悦的永昭帝,一时间也拿不稳他的脾气。难道君上他不晓得这其中有异么?还是说...... 这一切根本就是他特地安排的?! “柔微,你当真是朕的命中贵人啊...”永昭帝转过脸来,终于想起这位为他添“子”的大功臣,“说!你想要什么奖赏?只要是不出格的,朕都满足你!” 柔妃面色一凛,几乎难以抑制胸中狂跳的心脏。 难道...... 难道说君上是想...?! 她双眸含泪,颤颤巍巍抬起颈子看向那垂垂老矣的老皇帝,后者却弯着笑眼,那眼中似笑似讥,似嘲似讽,却近乎鼓励一般地引诱她说出那个答案。 那个只需她再次承欢奉子,便能换来的结果。 可是如此一来,不就是在打她皇儿的脸么?! 可如若不这样,他们母子便永无翻身之日...... 这是一笔交易,但对方显然已经将她算得透彻。 一如十年前的江家沉冤。 这交易,她非做不可。 她朱唇颤抖,却显然是个演戏的好手,一举一动皆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臣妾斗胆,恳请君上......” “召白王回京!” 这是一个母亲能为她的好皇儿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第76章 天人月仙 台上那秋盈盈荡开绵长水袖,眸光轻轻扫向这对年事已高的所谓夫妻,顿了一顿,遂启唇唱道: “侍女们,看酒。众位仙姑请——” 此时已是羿退场之后,而那宫妃却显然是入了戏,怎也不肯离去,还和着秋盈盈的曲儿动情地唱道: “——宫主所赐美酒,真乃是甘冽芳芬!” 柔贵妃眼中滚落一滴泪珠。 永昭帝忽而极尽柔情地替她拭去泪花: “柔微,朕还没说不答应,你怎么就哭了?” 秋盈盈浅笑不已,凭空一捻,装出个端酒的风流姿态。 “此酒本群芳精华所酿,故与寻常酒浆,大不相同。众位仙姑请——” 柔妃温顺地反握住永昭帝那苍老而褶皱的大掌,低嗔一声: “那君上,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哈哈哈哈哈哈——” 永昭帝仰头大笑,煞是欢悦。 “答应!爱妃说什么朕都答应!” ...... 众人看着这场宛如闹剧般的皇室攘夺之争,纷纷按下心中五味杂陈,只管陪着君上他老人家一同乐呵。 而这场夜宴的主角——秋盈盈,如今正于台上。那广寒仙的故事业已唱到尾声,所有配角纷纷离场,只余那她孤身一人立于其间,秋水娉婷,歌声悦耳,冉冉不绝,纵使曲终落寞,却也难掩其中动人。 众乐声之中,一道突兀的弦音忽而乍起,如同银瓶乍破,又如刀枪钲鸣,只消瞬时的尖锐,便将方要曲歇一众乐声搅了个惊天动地。 毫无疑问,这琴声并非《广寒仙》的曲调。 琴声石破天惊般地急转而来,恰是此时,秋盈盈歌喉一转,忽唱起那她方才已然谢绝了永昭帝的歌谣。 那首正流传于坊间的歌谣——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 伴随着这悠悠扬扬的歌声,却有一只只乌雀落于枝头席间,那鸟雀像是通了人性一般,左右四顾,未曾添乱,未曾伤人,仿佛当真只是来听那秋盈盈唱曲儿似的...... 众人睁大眼望着这世间罕有之奇景,一时皆说不出话来。 “哦?有趣。” 永昭帝眸光一动,看着那席间飞鸟,似是对此颇为感兴趣。 秋盈盈波澜不惊地笑了笑,却低眉顺目,宛如嗟叹: “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 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临当欲去时,慷慨泪沾缨......” 那乌雀愈发多了起来,几乎要铺满整个宴席,让人错以为这女子的歌喉当真有什么神力,将那世间所有乌雀都招了过来。 “月仙!她真是月仙——” 宾客中有人暗自低呼,众人议论纷纷,却皆对这帝都“歌绝”更添几分垂涎。 这垂涎之人,自然也包括了那永昭帝。 一曲未歇,却戛然而止。正当所有人如痴如醉,又感叹这世间奇景之时,秋盈盈忽而弯腰,款款行礼: “君上可是尽兴?” 永昭帝眼中一片精光。 “原来你是秋家人。”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他看了看周遭,这夜宴之所显然已被那数不清的乌雀占据。乌雀井然有序,正纷纷睁着好奇的眼睛歪头看他。 这让他恍惚间生出一种天地共主的错觉。 “启禀君上,奴家本家姓秋,自当是秋家人。” “不...朕是说......你是传说中那个远赴海外仙山,避世而居的秋家人?” 众人纷纷侧目四顾,窃窃私语。 这秋家...在本朝也算是须得避讳的话题之一了。谁都晓得君上近年来偏爱寻仙问道之法,试了一个又一个,连那白王殿下都知道要投其所好,正是因为适得其反,这才落得个毒害帝君的罪名。而这秋家,因着“仙山隐世”之名,更是君上几次三番派人去寻的家族。 哪知今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或不是,奴家说了不算。” 秋盈盈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永昭帝扶着金座,手掌已然将那纯金打造的扶手握得变形。 “适才秋姑娘说,已唱之曲,必不复唱。如今这又是什么说法?” 这明摆着是要恩威并施,而那秋盈盈却面无惧色,浅笑盈盈。 “君上明鉴,如今已经过了子时,应当是...次日。” 她的笑意中罕见地露出一抹狡黠。 “咚——咚——咚——” 几道钟声响起,当是子时一刻没错。 众人心中嗟叹,这秋盈盈当真是个妙人。能在这金殿上妙语连珠,回回险胜的女子,除了她,恐怕就只有多年前的赵皇后了吧? 也是因着如此,众人直觉那君上眼中的欲望更甚。 “奴家以为,君上一定想看见这万鸟来朝的盛景。君上圣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实九州四海的天下独主——” 秋盈盈缓缓一拜。 “惟愿永昭百福并至,千秋万代,子息不绝。” 没有皇帝会不喜欢听到臣民的恭维,而永昭帝则是更甚。他眯着老眼,细细打量着这娉婷歌女,每一寸都不肯放过,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念,此时此刻,即便是美人在怀,他依旧于心中酝酿着不容这对方拒绝的说辞。 “哈哈哈哈哈哈!好!今日连逢大喜,朕心甚悦!”顿了半晌,永昭帝终于哈哈一笑,宽和地问道,“你唱得好!来啊,赏!” “多谢君上抬爱,奴家不敢。”秋盈盈沉着推辞。 “你不问赏赐为何,就说不敢?” 秋盈盈一福身子,恭谦应道:“对奴家而言,功名利禄皆是尘土,既是尘土,那么不问也罢。” 永昭帝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哼,奇也怪哉。既然秋姑娘视名利如粪土,为何要应下这月仙赐药的名号?仙是什么仙?药又是哪个药?” 秋盈盈浅笑道:“君上明鉴,奴家确是受月仙赐福,才得有今日盛景。否则这满庭乌雀,亦不会因曲而来。” “既然如此,为何方才唱那《广寒仙》之时,这乌雀并未飞至?” “回禀君上,昔日伯牙鼓琴,志在泰山,子期曰其巍巍如泰山;志在流水,子期曰其洋洋若流水,是为闻弦歌,而知雅意。乌雀有灵,自然择曲而至。” “——譬如君上,不亦是对奴家这曲儿好奇么?” “大胆!” 一旁官员呵斥道。 “慢。”永昭帝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噤声,“传闻秋家避世于仙山,不问红尘世事,不知秋姑娘为何会流落在这烟花之地?” “奴家自是福薄命贱,不愿随波逐流,只能择木而栖。” “好一个不愿随波逐流,择木而栖。那秋姑娘看中的,是我永昭哪一棵树呢?” 众人呼吸一凝,任谁也没有错过君上眼中的嗜杀之气。他们敢断定,不论这秋盈盈说的是帝姬,还是那不日召归的白王殿下,君上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拖下去问斩。美人罕有,会唱曲儿的美人更是罕有。只是她身后不仅是她,兴许是一个避世而居的显贵大家,这样一个玩弄党争,居心叵测的美人,谁会敢要呢? 秋盈盈注视着永昭帝,莞尔笑道: “君上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奴家在何处,择谁依凭,不皆是永昭的子民,君上的子民么?” 她实在太沉着了,好似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静与克制。处事的圆滑不惊,言语的谦而不卑,举止的楚楚动人。 现在,不只是永昭帝与一旁的柔贵妃了,任谁看见她,都会想起那位已故的赵皇后。 “说得好,既是子民,论功受赏,也是尽忠尽责。” “来人啊,赏!” 永昭帝那双秃鹫一般的老眼精光毕露。 “赏她,一死。” 满座哗然。任谁都知道,君上并非真要她死,而是今次在她这儿失了太多颜面,此番是想借赐死逼她低头就范。 四座沉寂之际,只听秋盈盈叹息一声。 “昔日,永昭先主以王者之尊,躬亲拜谒,礼请曾祖父于宫廷之中。曾祖拒绝,先主厚德,便放曾祖离去。曾祖心怀感激,于是回答他‘永地虽小,苍梧亡后,永必代之’。先主得到想要的答案,欣然赠船,将曾祖送归故里,成就了一段奉天承运的佳话。” “——今日君上以权势相逼,兴许能令奴家屈从。反观先主礼贤下士,美名千古,倒不知哪位才算是明君之举?” 眼见着她将先皇搬了出来,永昭帝自是面上悻然。 “强词夺理。先皇如何,岂容尔等置喙?” 秋盈盈笑道:“奴家人微言轻,自是不敢妄议。敢问君上,所谓天下,究竟是何者的天下?” “哼,这还用说么?这天下,自当是朕的天下。” “此言差矣。所谓阴阳相和,不偏长一类。甘露时雨,不偏私一物。万民之主,不偏粗一人。若单是君上一个人的天下,永昭何来万民同顺,百姓同朝?”秋盈盈摇了摇头,叹息道,“天下,从来就非一人之天下,乃是天下之天下。若是天下得知君上为了奴家从命,以死相逼,敢问君上,是否还能留得住这明君贤主的美名?” 永昭帝嗤笑一声:“依你之言,朕这皇帝,却要按天下人的心意行事,朕实则是这九州四海的奴才不成?!” 秋盈盈缓缓道:“君上又错了。所谓君主,是与天下同德之人。所谓天下,乃是天道运行之产物。此故国运兴衰,君主更迭,也不过是天道使然。” “哼,笑话。”永昭帝更是不屑一顾,“依你之言,这所谓天道,才是九州四海的主子,而朕这皇帝,不过是它的掌中玩物?” “然也。”这一次,秋盈盈却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天行有道,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君上顺应的绝非天下民意,而是天道伦常。天下人也绝非先主爱贤而依顺,则是顺应天道,顺应了曾祖那句‘苍梧亡后,永必代之’。” “呵,什么天道人道?妖言惑众,还不将她拿下!” 永昭帝怒斥一声,招来左右侍卫。 那秋盈盈却丝毫不慌,又叹了一口气。 “谢家皇帝,你就这么想用我满足你的肉欲,不惜亵渎天命,与秋家为敌?” “——还是说,永昭的皇帝,对这天道,实则是不信的?” 满座嗟叹更甚。 这女子,竟敢如此称呼君上,是不要命了么?!而且听她的语气,似乎她与那秋家一样,依旧不肯归顺永昭? 秋盈盈一步一步走近,莲步轻移,那玉屐在石板上踏出道道回响。 “有意思。你自诩天子,却不信天命么?” 永昭帝瞳孔一缩。 “说什么天命?你们秋家,不过是背弃新朝的乱臣贼子。若秋家当真承天命,前朝又怎会覆灭?一群装神弄鬼的术士,有甚么可怕的?” 话虽如此,他却下意识地想要倒仰后退——只是这女人并无半点杀意,若非如此,一旁的无名早已将她首级斩下。 “——君上说得好,不如君上再猜猜看,那前朝的后主是怎么死的?” “你...你......” 如今对方凑近了,永昭帝却再也无暇顾及她的美貌,直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永昭帝,你敢不敢和我赌一场?”秋盈盈唇角清艳,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意。她将身子覆向那年过半百,却已经行将就木的老者,贴在他耳畔,以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调说道: “就赌...亵渎天命之人,会不会顺应天意而死?” 永昭帝呼吸一滞。 “朕要你死,轻而易举。” “呵呵。”秋盈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嫣然一笑,“今日奴家行前,曾为自己起了一卦。卦象云,奴家此行有波无澜,有惊无险。若是君上在此将奴家处决,这卦自然就成了装神弄鬼,不知所谓。只不过...你会么?” ...... 第77章 闻君有两意 “小容?” 慕小楼将半数身子没于阴影间,试探性地出声询问。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之声响起。 “你在这里么?” 慕小楼循声抬步。 按理来说,西宫属嫔妃居所,平日里应是戒备森严。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天助他也,此处空空荡荡,来去自如。 一道黑影穿过亭廊。 慕小楼一惊,这宫廷之内竟还能看见这般不俗轻功,看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他不由脚下生风,亦是运功跟上。 又一道黑影穿梭而过。 慕小楼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忽然止步。 “小容,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他晓得对方似乎是神志出了些问题,偶尔也会像这样疯疯癫癫。只不过平日里有铁链子捆着她,倒也不至于让她真的四处胡闹。 只是这等不意间使出的轻功,却叫他有些意外。 他顿了一顿,屏息凝神,终于确认了对方的方位,于是信步走去。 “拂砚,是你么?” “拂砚......你在这儿吗?”少女摸索着柱子,蹒跚走来。 “小容,跟我走。”慕小楼不由分说将她拉了过来,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今夜谁也走不了。 “我不!”谁知那身形单薄的少女竟忽然爆发出如狮如虎般猛烈的意志,生生将手从慕小楼的掌中抽出。 “慕大哥,我不要回去。求求你,让我留在这里吧......” 少女忽然清醒,泪眼婆娑,缓步后退。 慕小楼却上前一步,沉沉箍着她的双手。 “你留在这里,让那些担心牵挂你的人如何作想?” “我...”少女一顿,摇着头道,“慕大哥,你能不能替我告诉他们,我无颜再见他们,已经投湖而死。你来找我,应该知道我已经......已经是帝君亲封的后妃了。慕大哥,我不能连累他们,更不能连累你。将我放出来的人,只要我好好待在帝君身边,想办法接近他,侍奉他。那些真相和清白,他会还给我。” “什么?谁将你放出来的?”慕小楼一怔,登时警醒问道,“什么接近?什么侍奉?你们要对君上做什么?” “我不能说。”少女苦涩地摇了摇头,“求您了...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付出了这么多...若是现在回去,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药......” 少女的呜咽如同捕兽夹之中的小兽,她的意识忽然涣散,终于一把挥开慕小楼的手掌,疯疯癫癫地大笑跑远。 “什么人?” 终于见到了今夜第一个像样的守卫。 却不是此时此刻他想看到的。 慕小楼身形一滞,只得暂且隐匿于黑暗中。 “哦,是你啊!”那侍卫终于知道动静的来源,于是拖着少女的头发,将她关进屋中。 反正是个疯女人,不管怎么对她,君上也不会在意的吧? 毕竟,这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在短暂的临幸与漫长的等待着被遗忘呢? “咚——”地一声钟响,像是在宣告着这一日的终结。夜色之下,所有人的心间皆是同一个念头。 时候到了。 “慕大哥,你是个好人。”黑暗中,少女趴在地上,低声呢喃。 “快离开这里吧......” “今夜,所有人都会死。” ...... 涂着丹蔻玉手在月色之中,骨节分明,根根如葱白。 这是一只漂亮的手,纤长,有力。 是看上去就适合拨弦弄筝的一双手。 此时这只手正紧紧攥着绢帕,抚着身前的瑶琴。 “我的好姐姐,您突然来这么一出,可给妹子吓坏了。”落玉似是被吓到一般抚着胸脯,“还好你那一通巧舌如簧,让那老家伙吃了瘪,好歹是将他糊住了。否则啊,真不知道你我二人今夜还有没有命收场!” “妹子哪里的话?我看妹子也弹得很是尽兴呢。”秋盈盈美眸一扫,将目光落在她的琴弦上,“多亏了妹妹的这双巧手,今夜才能招来这奇景,我啊,谢谢妹子还来不及呢......” “哪里......”落玉一个激灵,干笑着凑近道,“我说好姐姐,这还没出宫呢,您就不能小点儿声?咱这可是......欺君啊...” “妹子有甚么好怕的。皇宫也进了,曲也献了,人也捎了,只待你我这软轿行出宫门,自此海阔天空,哪儿不是去处?” “诶唷,我的小祖宗......”这一番话着实让落玉惊了胆,一双手抱着琴也不是,捂着对方的嘴也不是,她手中还握着一个锦囊,那锦囊之中正是一袋浸药的谷粒。诚然,哪有什么顺应天道的奇景,不过是以琴声掩盖谷粒落地的声音,再等那药香发散,鸟雀自然纷纷飞来。 至于为何是乌雀嘛...恐怕也只能怪临近深冬,而这皇宫太过腐朽,腐朽到只剩下乌雀愿意栖息了吧? “我说好姐姐,您可少说两句吧......”落玉哭丧着脸,左右四顾,幸好一行人稳稳当当,并无什么异状。眼看着宫门将近,她总算是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那花脸的“兔儿爷”身上,落玉掩唇偷偷一笑。这戏班子的易容术真是精湛,竟连她都险些认不出,这是那平日里惯爱为难她的“祖宗”叶染衣。 “兔儿爷”乖觉跟在列队之中,一旁的慕小楼骑着高头大马,以荣华宫的名义在前开道,没人会对这矮小滑稽的兔儿爷生出丝毫怀疑。 “罢了罢了,我不戏弄妹子了便是。”秋盈盈噗嗤一笑,潋滟风华,顿时让落玉自惭形秽。她落玉倒也算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只是在这秋盈盈一如月华的气质面前,倒真成了小家碧玉,黯然失色。 “诶,对了好姐姐,我倒是没想通,那皇帝老儿为何舍得放你离去呢?”谈及此,落玉自是百思不得其解。 秋盈盈神色淡淡地应道:“倒也不难,只消让他相信,我乃天命之人便是。” “难道姐姐当真是那什么秋家之人?”落玉掩唇低呼道。她倒是不晓得什么秋家人,只是风月场上练就的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告诉她,这秋家之人,连皇帝都忌惮三分,定然是个厉害角色。 “是或不是,也没那么重要。”秋盈盈笑而不答。 “我就说嘛......”落玉拍了拍胸脯,松了一口气,“若姐姐是那秋家之人,定然有通天的本事,又何必留在这腌臜地受委屈?” “这倒是妹子想错了。”秋盈盈莞尔一笑,“我会留在妙音阁,自然是因着一个人。” “什么人?”落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是不是那个...经常一掷千金,点姐姐唱曲儿的曾姓恩客?” “妹子倒是打听得明白。”秋盈盈也不恼,只是浅笑否认。 “嗐,都是人家随口一说,我便随口一听......”落玉讪讪一笑,“不是啊?那就是那个......请姐姐唱曲儿的白王?” “非也。”秋盈盈摇了摇头。 “那会是谁?”落玉此时却也摸不着头脑。这秋盈盈平日里深居浅出,也不见与谁十分要好,若说情郎为谁,她倒真想不出了。 “一个命定之人。”秋盈盈忽然开口道。 “命定之人?” “是啊...一个命定之人。”秋盈盈显然不愿再在这上面多谈,于是主动转了话题。 “对了,妹子不是好奇,我为何要陪妹子走这一遭么?” “为何?” 落玉心中亦有好奇,若说那劳什子“天道”,落玉是决计不信的。这些年虽说与这秋盈盈交道打得少,她也知晓对方是个薄情寡义的主儿。实则风尘女子,对恩客们薄情些也是应该的,只不过这位主儿做得绝,对每一位为她一掷千金的恩客皆能尽心相待。 用妈妈的话来说,这秋盈盈简直就像是天生来吃这口饭的。八面玲珑,来者不拒,清心寡欲,却又懂得利用自己身为女人的每一个优势。 “因为,三日之前,有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我那儿了。我啊,将那鸽子抱来一看,上面竟是一封女子笔迹的书信。我还瞧着好奇,平日里这文人墨客朝我这儿送信的倒也不少,这女儿家的笔迹,倒是难得。妹子你猜,那是谁写的?” “是谁?”虽说落玉着实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却还是不得不问出口。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帘外却也有一人,屏息而听。 秋盈盈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可巧,这人怕是你也认得,只是今晚没见着。” 落玉撇嘴道:“姐姐若是再卖关子,妹妹我可就恼了。” “好啦,不逗你了。” “是那位新晋的小帝姬,荣华殿下。” “那信上写了什么?” 落玉忽然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那还用问呐?我这不都随你来了?” 秋盈盈慵懒地换了个姿势,似是半醒半呓地唱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落玉瞧着对方有些困倦,自己亦打了个呵欠。 “谁啊?” 一阵风拂过帘幕,众人只见一大花脸的伶人劈手夺下一匹马,向着列队的反方向疾驰而去。 “驾——” “叶哥!” 策马声与惊呼声同时响起。 余一众人凌乱之际,谁也没注意那软轿上,秋盈盈的唇角正勾起一抹笑容。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 “殿下...殿下......” 他早该想到的...... 为何今日分外恍惚? 为何晚宴抱恙不去? 为何拼着被他厌恶,也要动用蛊虫,屡屡向他索求? 为什么她的言语之间满是诀别? 他真是个蠢货...... 那秋盈盈怎么会无缘无故帮他?定然是有人替他提前安排好了这出金蝉脱壳的戏码,好叫他早早逃命!亏他们还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若不是殿下有意要放他走,又怎么会让他走? 是他错怪她了—— 叶染衣驾着快马,在宫中大肆奔行。他这一身行头与作派太过瞩目,以至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只是路上遇见的所有人,却都早已无暇顾及他。 入目之处,那皇城铁骑与宫中的银甲守备混战一团,刀剑相错。 火海,惨叫,刀光,血影,残肢凌空划出漂亮的曲线。 哦,“咚”的一声,又是谁的人头落地? 地上交错叠合着数不清的尸山,血海将这积雪暖融,混着雪水,如同小溪一般蜿蜒下坡。 若说是地狱,也莫过如此了吧?! “殿下!”叶染衣不知道这是谁的布置,或许是慕小楼安排送他出宫的人手,或许是贺远山在此拦下他们的人手,又或许...... 或许今夜皇城之内,本就酝酿着一场叛乱! 如此重要的时刻,他居然被那小帝姬彻头彻尾地蒙在鼓里。 他再不敢讲什么礼数规矩,驾着马儿,扬起缰绳高高一跃,便径直闯入荣华宫。此时比之外面的刀光剑影,这荣华宫却是出奇的静。 静得有些可怖。 叶染衣心中泛起一丝奇异,他以为那是蛊虫在作祟。 “咚咚咚——” “咚咚咚——” 就好似冥冥之中,正有什么指引着他向这极尽奢靡的荣华宫而去。 他推开主殿,果然,灯火通明,空无一人。桌上的竹简与书卷随风噼里啪啦地落地,总算给这死寂的大殿中添了一丝生气。 “——染衣,你以后想做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像叶叔叔那样,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大侠,行走四方,快意恩仇?” 叶染衣穿过回廊,这条路方才走过,他再无用,总归不会记错。 “——我么?我想成为爹那样,学一身的本领。然后遵从他的心愿,时刻保护公主殿下。” “——哈哈哈!在这皇宫里,父皇可是最疼爱我了!有父皇在,谁敢欺负我?!” “——你啊...就没有想过若是没有我,你会做什么吗?” 最后一处回廊,穿过这行路尽头,便是片刻之前,他二人缠绵之地。 荣华宫偏殿,暖池。 叶染衣隐隐觉得胸闷,他按了按心口,兀自运功压制——只怪今日这蛊虫似是分外躁动,搅得他心中不安。 “——我想做......我不知道。若是没有公主殿下,可能就没有如今的我。” 年幼的他垂头丧气,看着池水里自己的倒影。身旁坐着的,正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你这傻瓜!” “——听叶叔叔说,江湖很大很大,比这片池子要大得多呢!不知道比起父皇御花园里的未央湖,究竟哪个更宏伟漂亮些?” “——染衣,若是有机会,你一定出去要去替我看看那个叫江湖的湖!” 第78章 锦水汤汤 叶染衣脚步轻快,三两步便站定于池水之前。 池中水流依然永不止息。藕色的帷幔飘飘荡荡,一股甜腻的香气氤氲在暖雾之中。 唯独与离开时不同的是,那玉白色的地板上正一片狼藉,四散着女子衣物的碎片。这衣料自是极好,颜色也恬淡安宁,在月光与烛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而这样一件衣服,是方才分别之际,他亲手替那小帝姬换上的。此时它们纷纷扬扬散落满地,犹如鸟儿被撕扯下来的破碎的白羽。 叶染衣头一次对自己身为习武之人,那名为耳力的便利感到了痛恨。 一墙之隔,隐隐传来啜泣,有人正如同野兽一般呼喊咆哮。 “咚——” “咚——” “咚——” 叶染衣的双腿犹如灌铅一般,只余零星的意识驱策他走向内室。他缓缓伸出手,拨开面前缭乱飞扬的纱幔,正看见一尊破败的偶人,正被身着黄袍的男人以极为苛刻的手法,抢头于地板。 “咚——” 显然,方才那若有若无的钝响声,便是自这男人手下发出。 “——染衣,以后...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会一直保护公主殿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嘻,说好了哦,要一直保护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的是小狗!” 那“偶人”被做得太过精致,以至于那散乱的青丝与浑身的血污都没法掩盖她的艳丽。此时她正抬起一截无力的藕臂,纤细的手指之间寒光闪过,似要在下一刻洞穿正伏于她身上的男人的心脏。 ——他曾与那精致的手指拉过钩,缔结孩童的约定。那时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池面上盘旋雪白的鸟儿,它们扑扇着翅膀,向着远方飞去。 恰逢此刻,“偶人”的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珠微微转动,却正与迎面闯入的不速之客四目相对,瞧了个正着。 而叶染衣的手指还保持在挑起帘幕的一瞬—— 下一瞬,一只苍老而青筋毕露的手猛然将那截藕臂按过头顶,再次予以她几近灭顶的折辱。 ——在这个她深爱的男人的面前。 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在这铺天盖地的名为羞辱与仇恨的苦海之中,她仿佛那将要窒息,浑身腥污的臭鱼烂虾,于此时此刻,被迫在爱人面前开膛破肚。 ——露出她伪装良久的,满腹的污泥与不堪。 ——她连哭叫与落泪的力气也彻底消散。 “你这贱人!贱人!贱人!你这贱人生的小贱种!”在那药力与嫉恨的双重驱使下,这为世人奉为九州帝王的老者,正如同一只发了疯的野兽,朝着那破败不堪的帝姬,施以世间最恶毒的恨意。 “要怪就怪你生得太像她,引诱朕,蛊惑朕!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小贱种!为什么每一个与你相像的皮囊,用过之后又变得不像你了?!是不是你这贱人在阴间也诅咒着我,叫我不得好死?!” 老者仰天狂笑,嘴角涕泗横流,几乎要裂开一道血口。 “哈哈哈你也该诅咒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胆敢背叛朕,胆敢与朕抗争?!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究竟谁才是这永昭的主人?我的,我的,一切都是我的,就连你唯独珍爱的女儿,不也照样是我的?!没关系,我还能活很久很久!哈哈哈哈哈哈哈!赵亦舒,我最爱的三妹,我的好皇后,我的好亦舒!你就抱着你那所谓的家国理想,在阴间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场不伦的闹剧并未以不速之客的来访而告终,相反,在看到了来人之后,那老者面目扭曲而狰狞,似乎已然将他错认为某个早已逝去的“老友”。 “叶守清!!!” “哈哈哈哈哈!!!!!!叶守清!你这缩头乌龟,你终于来了么?!” 老者看着自己,满眼杀意,若不是行动不便,叶染衣毫不意外他会冲着自己暴起而来。 “我来了。” 叶染衣双唇翕动,颤抖了半晌,只轻轻吐露出几个字。然而这句话却不是对这至尊的老者,而是冲着面前那位他奉为心中唯一一片无尘之地的小帝姬而说。 只是现在,理想也好,净土也罢,统统被眼前这个肮脏而丑陋的老者毁了。 毁得彻底。 ...... 叶染衣胸口灼痛,心底从未有过如此狂热而沸腾的暴怒与杀意。 ——只是这般滔天的怒意在听闻生父名姓之时,被暂且按下。 父亲的离世,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父亲,叶守拙,乃是 这暂时丧失理智的帝王并没有打算放过折磨这位昔日的“老友”,即便这所谓的影子只是他臆想而来。只听他指着叶染衣大笑道: “你看到了吧?叶守清!你想保护的一切,也不过是朕的玩物!朕如今就在你面前,将你的女儿折辱至死,啊哈哈哈哈哈!” “什么?!!!” 叶染衣瞳孔一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哥,你也没想到吧!这贱人竟如此隐忍,还能怀着你的骨肉而死!可惜朕那一记红颜没能将这贱人毒死,还保下了你的种!真是该死!” 叶染衣错愕难当,不可置信地看向谢京华,却见她伏在地上,眼中呆滞而无光。他心中一痛,几乎已经明白真相为何。难怪她自某日之后忽然性情大变,喜怒无常;难怪她总是喜欢泡在那暖池之中,清洗身子;难怪每每看见君上与她相处,自己心中便总有一股异样之感......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职,永远地失去了他最为珍视的东西。 那帝王满面春风,笑得恣意。 “哈哈哈哈哈哈!不过保下一时又能怎么样?杀了你们,朕照样可以玩弄你们留下的小贱种!哈哈哈哈哈哈哈!!!虽说是等得久了些,不过这感觉似乎更美妙了?你是不知道...朕从未尝过这般......” “住口!!!”叶染衣怒喝一声,一把掐住对方衣襟。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只觉浑身血气不受控制地涌上头颅,眼前忽明忽暗,几欲倒仰而去。 这不堪一击的老者被他掣肘,却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似乎从不觉得叶染衣会一怒之下结果了他。 “——她才十岁,她才十岁......谢允,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记忆之中的那张脸与此时此刻重合,那一向如修竹明月的男人脸上满是悲怆与不可置信。他就这样撞破了自己的秘密,冲着自己大声斥责,就好像他多么清傲,多么正义。 ——要怪,就怪那孩子长得太像她母亲吧! ——对!这一切,都是他们这对狗男女的错! “啧啧,那天你脸上也是挂着这种表情,多么愤怒,又多么后悔......依朕看啊,大哥,你的爱女作了我最喜爱的宫妓,我还赋予她至高无上的尊荣,这难道不是喜上加喜,正正好么?!看见这般光景,就有这么不可理喻么?” “我叫你住口!!!”叶染衣气得近乎昏厥,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扇在对方面颊。 “住口!住口!住口!!!” 一经动手,他再也忍不住般地一连扇了对方十余个巴掌,几乎要将那老者打昏。老者面颊红肿不堪,却还是依稀可见一张嬉笑不止的脸。 “......大哥,你真是可爱极了!朕真希望这副模样永远印在你脸上!从前你是那么不可一世,那么高高在上,有你在的地方,朕真恨不得钻回母后的肚子里!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要争我一头?!名声是你的,地位是你的,难道就连最心爱的女人,我都要让与你么?!为什么我看中的所有东西,你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你事事摆出不争的架势,却事事都要和我抢?为什么她敬你,怜你,护你,却从不晓得敬我,怜我,护我?!” 叶染衣紧紧揪着对方的领子,就算此时对方面上终于流露出哀怨与自嘲,他也再做不到半点冷静自持。 那老者似是清醒了些,死死盯着叶染衣的瞳孔,仿佛要将他看穿。 “叶守清,你不是自诩正人君子?你要保护的都在这儿了,你爱的贱人,你爱的贱种,还有你和那便宜夫人生下的小窝囊废!哦...还有你一心想保护的叶家!哈哈哈哈哈哈朕倒要看看你如今该怎么守护!” “谢......允......!!!!!” 看着对方那一脸癫狂作派,叶染衣终于再难压抑心头那足以烧尽一切理智的雷霆之怒,他仰天狂啸,“唰”地一声,从腰间抽出宝剑向那老者胸膛挥去。 “拿命来!!!!!” 谁知那老者竟不退不避,当胸迎来,口中嬉然道: “来啊!叶守清!像那天一样来杀我!杀了我,你就能成为叶家第一个弑君的家主!可怜的叶家人,为了他们好家主的一己私欲,将要背负那千古骂名!啧啧啧,朕倒想看看,九泉之下,叶家的列祖列宗可是能瞑目?!” 那剑锋在他胸前堪堪顿住,剑刃抖如筛糠,一如那只握剑的手。 叶染衣目眦欲裂,目之所及,几乎漂浮着血色。他颤抖着想要将剑锋递入这老者的胸膛,杀人,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更何况这老者已然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 “来啊!!!” 那长满褶皱的老掌握着叶染衣的剑锋,猛地向自己胸前刺去。在这盛怒与理性的交锋之下,叶染衣拼命压下心头怒气,唇瓣颤抖,发出压抑而暴怒的“嗬嗬”声。 这对峙没有半点悬念,叶染衣剑锋一错,那剑刃最终割破老者的手掌与前胸的衣襟,向对方肩头划去。 这一剑不痛不痒,却几乎花费了叶染衣全数气力。 “嗬嗬嗬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见他双目赤红,浑身颤抖,此时此刻,仿佛唯有仰天长啸能消解他心中的滔天怒意与有心无力。 跨越近十年的光阴,他凭着这同一把剑,终于在这瞬息之间理解了那个多年前他以为弃他而去的男人。 父亲死于公主十岁生辰那日,在一场大雨里的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死去。而后娘亲也随父亲而去,将他一人留在了这深宫之中。 十岁生辰...... 叶染衣几乎了然,父亲撞见眼前男人的禽兽般的行径,几乎要将对方斩于剑下。 为了叶家,不能杀! 为了公主,不能杀! 为了自己,不能杀!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抱着怎样的仇恨与苦衷,含怨而去。 但是,父亲...... 凭什么不能杀!!! 仇恨蛮横地涌入他的脑海,“咔哒”一声,他只觉体内有什么东西断裂,而后彻底堕入荒诞与虚无。 那是蛊虫,却也是他本真的杀欲。 杀杀杀杀杀杀杀!!!!!!!! “我要杀了你!!!!!!” 叶染衣再度举起宝剑,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剑,他愿意抛下叶家的荣誉,抛下自己的理想与挚爱,只为一剑了结这杀父仇人,了结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哼?” 此时谢允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老眼一眯——他能给对方第一次近身杀他的机会,便不会再给他第二次。于是谢允低唤: “无名——” 谢允知道,即便是这般帝王隐私之所,这条老狗也会恪尽职守地坚守一个奴才的本分。只是令他微微感到意外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个虚弱而冷冽的声音与他同时唤道: “无名——” 那灰袍道人闪身暴射而来,叶染衣暗叫不好,发觉四处生门已被对方的气息所封,未及反应,一道白影便抽了过来,他猛地提气后退数丈,却不及那鬼魅般的速度,胸前硬生生吃了一记,竟震得他喷出一口鲜血。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禽兽!我要杀了你!!!” 叶染衣从地上狼狈撑起身子,以惊人的意志再次握住长剑,向着谢允刺了过去。 第79章 与君长诀 “杀我?下辈子吧!”谢允冷笑一声,“无名,杀了他。” “不要!”一旁的谢京华眼见爱人受伤,终于灵台清明,惨呼一声。 此时这老东西已然起了杀心,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染衣死在这儿。 那灰袍道人也随之而来,如同鹫鹰般跃起,手中浮尘直指叶染衣的眉心而去,那玄铁浮尘来势汹汹,若是被击中,恐怕脑浆迸裂,好不凄惨。叶染衣强压下胸前血气,在浮尘迎面而来的同时,一个狼狈后翻,终于避开了那致命一击。谁知那浮尘竟像长了眼睛一般,调了个个儿,重重地抽在了叶染衣的背脊上,这一下如同千钧压顶,叶染衣再也难忍喉间腥甜,又喷出一口鲜血,眉间已然颓唐。 这一击看似只是外伤,然而随着浮尘的抽打,还有暗劲入体,如今叶染衣乃是五脏六腑俱损,一时半会,竟再不能提起一分内力。这无名手段之毒,仅仅两个来回,便令他沦为刀俎之肉,任人宰割。只是无名却占了上风,也未曾闲着,当即逼身上前,提起叶染衣的衣领,将他强拽了起来。伸手未见痕迹,只听掌风凌厉,便在叶染衣的双颊各掴了一巴掌,直打得叶染衣头晕目眩,脸颊高肿。 眼见着那叶染衣满面颓然,奄奄一息,无名方想一掌了结他,却险些被对方那换至左手的剑芒割破袖子,无名顷刻自袖中划出一柄利刃,将其一招挡下,反手便将那叶染衣如同牲畜一般丢至地上。 “叶染衣?你是不是很想替你爹报仇?看着你的亲妹妹在我身下受尽凌辱,是不是很想一剑杀了我?” 叶染衣满脸是血,目露凶光,却再也没力气挪动一寸。 “就凭你这丧家之犬,也配与朕说什么报仇?你和你那废物爹一样,一样的不自量力!哼哼,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你那废物爹,就是被朕杀的,因为他染指了朕的皇后,这个女孩,就是他们用来羞辱朕的罪证!” 谢京华痛苦地摇了摇头,手指深深陷入血肉之中。 “不可能!”叶染衣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你骗我!你骗我!!!” “哼,你不信?哦...朕明白了,你该不会是...喜欢朕这个好女儿吧?”谢允一把扯过谢京华的头发,将她粗鲁地按在了地上。叶染衣拼命挣扎想要阻止,却被无名一脚踩在了背上,又吐出一口血,好不狼狈。 “不是的...我不是......” 谢京华无力地伏在地上,剧烈喘息,就好似案板上即将被开膛破肚的鱼。她拼了命地想从那男人的掌下挣扎而去,却只是徒劳。那一声声的哀切否认像是重锤,狠狠地敲打在叶染衣的心间。 她那眼神仿佛在说,信我,染衣,信我...... ——其实他从未怀疑过。 谢允看着这地上的两人,终于称心如意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畜生,怎么一副要死要活的表情?不会被朕说中了吧?那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朕?!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罪孽么?天道果真公允,即便是叶守清死了,还要他不得安生!哈哈哈!可笑!可笑之至!叶染衣,你竟然爱上了一母同胞的妹妹,当真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叶染衣不甘心地咆哮道。 谢允笑得分外畅快,今夜因仙药而累积的嗜血,在秋盈盈那下贱妓子处得来的憋屈,以及被眼前小子撞破好事的不快,都在这一刻彻底转化为报复般的快意,而这,正是多年前那个被他唤作“大哥”的男人所不能给予的快意。 他谢允,要掌控一切。他比谁都明白,要摧毁一个人,单从身体是远远不够的。他向来深谙此道,于是此刻也俯下身子,在那动弹不得的叶染衣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不过...小畜生,想必你也尝过她的滋味了吧?如何?是不是......” “啊啊啊啊啊啊——” 叶染衣终于再也受不住这般身与心的双重打击,仰天喷出一道赤色,七窍淌血,其状若癫。他双目失神,浑身颤颤,再不会吐露人言。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谢允知道,这是行将崩溃的预兆。即便放任不管,最终也会失心失智,宛如痴儿。 在谢允眼中,那无名几个巴掌,还有如今这副失了人形的模样,自是暂且替他解恨。那硬吃了无名一招的小孬种狼狈地滚落在地,就像他那孬种爹,身怀足以当世的绝学,却还是被人像狗一样杀死在那个雨夜里。 至于这无名老狗今日为何带着利刃? 谢允双眼微眯,不免多了些考量。 今夜似乎注定是个不平之夜。 他转过那老谋深算的眼眸,慈爱地望向了自己的女儿。虽然在一炷香前,他还将她当作下贱的妓子。 “我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名微微侧首,望向这对父女,却未曾多言。 那向来温顺而隐忍的小帝姬忽然抬头,冲着这灰袍道人怒声呵斥道。 “大师父!还不动手!” 谢允的眼中霎时精光大作。 只是无名却并未有何回应,只是面朝那奄奄一息的叶染衣,蓄势待发。 “无名!你......”谢京华方要再下令,声音忽然止息—— 她在一瞬间联想到了那种可能。 “报——” 同一时刻,殿外一声高呼,随即盔甲与铁靴在玉石板上磨砺而行,如同钝锤落在心底。 “启禀君上!叶家旧部乘今日夜宴,潜入皇城,意图谋乱。臣贺远山,奉帝姬殿下之命,率荣华宫禁军奋起抵抗,如今已将乱党尽数歼灭!但臣一时不察,令其同伙与残党逃脱。请君上下令,臣即刻便率皇城禁军追击,定将叶家余孽一举拿下!” 贺远山! 对方并未进殿,本着礼数,只在殿外告请调兵。 谢京华踉跄着倒退两步,几乎不欲相信来者是他。 “叶家?哼!准了!” 谢允咳嗽两声,似是有些动气。他安抚似的拍了拍谢京华的手,微笑道: “我儿做得好啊。” “不......” 谢京华看着一片狼藉,惊恐地摇了摇头。那显然是蛊虫发作的青年此时痛得满地打滚,双目通红。她不敢多看一眼,她怕再看,那老东西会忍不住将对方就地处决。 不...... 不该是这样的... 染衣无端折返,已然打乱了她的计划。而那无名却也不再听从她的差遣,便是贺远山,竟也颠倒黑白,无中生有! 分明是她谢京华今夜谋反,她谢京华以身诱敌,她谢京华要背负这累世恶名......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另外...”屋外的贺远山忽然压低声音,对着谢允禀告道,“恳请君上恩准,许臣便宜行事。方才追击叶家余党之时,若非柔妃娘娘率暗卫从中阻拦,此时应当已经尽数歼灭才是......” 一瞬之间,谢京华明白了症结所在。 贺远山分明不必说得那么详细,这番话却是在暗示殿中的自己,他们的失败,绝对与这半途出手的女人脱不开干系。 那就是江柔微。 原来那个看上去与世无争,平淡无波的女人,手中还豢养着一支连这老东西都默许的私兵么?!这私兵又是谁给她的?难道有人已经预料到了今夜的叛乱之局? 此时此刻,谢京华忽然想起一个她已经忘记很久的人。 ——谢景之! ——没想到你都已经被我赶出了皇城,你的手还能伸得这么长,这么远?! 谢京华不由感到惊惧,为自己今夜的莽撞,也为那深不可测的“好皇兄”还有什么后着手。他以几乎炫耀的姿态,向自己一一昭示着手中筹码,也几乎是挑衅般地向她宣告了一件事—— 他们的争斗,从来不止于那场东宫之变! “准了。”谢允哼笑一声,似是明白了面前这一主一仆的弦外之意。他转过头,这才看向了那奄奄一息的叶染衣。 “不过要说叶家余党么......朕这儿刚好有一个,不如用他作诱饵,看看那些叶家人会不会因这小孬崽折返?” 令谢京华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 无名笑了笑,转而要去抓那叶染衣的衣襟。 “驾——”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长嘶伴着那马蹄破浪之声袭来,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际,那马蹄一举踏破窗棂。木屑四溅,来者力气甚大,从那无名的手中堪堪将叶染衣的身子拽离。无名方想迎击,却忽而发觉来者身份。 慕小楼? ——如今谋反之事败露,且先卖帝姬一个人情,他日也好说与。 无名的算盘打得响亮,两头都不愿得罪得狠了,动作便迟滞一瞬,遂将手中一松,姑且由对方将人夺去。只是可怜了这无辜马儿,被他一剑划破脖颈,当场便断了气。 入眼之处,那高大壮硕的男子一把将叶染衣负于肩头,话不多说,踏着轻功离去。 在场几人,却只有无名有那本事去追。无名摆出个追击的姿态,只是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永昭帝却在下一瞬示意他止步,同时回过头去,近乎怜爱地看着谢京华。 “贺远山——” 他注视着谢京华,口中却将那外臣唤了过来,“拿箭来。” 谢京华心头一跳,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 “叶哥!叶哥!你清醒点!” 在这漫长而无尽的宫廊之上,慕小楼背着那早已发了狂的叶染衣,奔逃,奔逃,无休无止的奔逃。 眼前闪过诸多人影,慕小楼一面应付着面前拦截他二人的刀剑,一面牢牢箍着那发疯作乱的叶染衣的身躯,唯恐一个不慎将他甩落在地。 但凡滞留片刻,他二人都要人头不保! “不...我不信......我不信...” 那双目失神的叶染衣在他背后喃喃不止。 “让我回去杀了他...放开我...” “叶哥!你冷静一点!” 慕小楼得空,终于挥出一记手刀,将那挣扎的叶染衣劈晕过去。只是不知是不是蛊虫所致,那叶染衣竟虎躯一颤,并未晕厥,还挥着手臂挣扎不止。 “叶哥!你受了重伤,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慕小楼自顾不暇,一面将眼前拦路的侍卫统统甩脱,一面紧紧锢着那蛊虫发作的叶染衣。饶是他天生神力,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只得暂且将叶染衣捆于后背,随后而至的如雨枪芒,却是令他猝不及防。慕小楼一把抖开衣袍,径自一喝,徒手将那枪尖卷入腋下,铁臂微震,那持枪的侍卫竟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慕小楼下盘一沉,掌心握着数根枪木一抖,那长枪纷纷脱手,被他如数掷了回去。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饶是他力大如牛,能以一敌十,却终究不能以一敌众。侍卫愈发涌上前来,而慕小楼的脚步也愈发迟滞,正当他终于脱力离神之际,有人清喝一声,一剑刺来—— “慕兄弟!我等前来助你!” 来者驾着高头大马,将那夺命长枪一斩为二,随后手起刀落,利落割断那侍卫脖颈。 原来是那叶家管事知晓宫门前叶染衣折返之事,又见宫中火光冲天,心中不安,这才按捺不住,率众趁乱闯入皇宫。有这一众精于剑术的江湖中人助阵,慕小楼只觉身旁宽裕不少,真乃天助他也! “来得好!”他当即翻身上马,将叶染衣稳于身前,“有各位兄弟作陪,在下便宽心了!” “管事!东西俱是追兵,我们的来路已经被堵死了!”一人跨马而来,低声禀报道。 “其余方向呢?”叶家管事临危不乱,沉着问道。 “北面相背,南面...暂时没有看见什么人......” “好啊!这是要瓮中捉鳖!”管事当机立断,调转马头,“弟兄们,没有路,那便与我一道,为公子杀出一条血路!” 慕小楼看着一众年轻或年老的脸庞,他们目光坚毅,手中握着同一把剑,使着同一种剑招,将要为同一个人献上忠诚与热血。 “我等谨遵号令!” 在这一众尸山血海之中,他们已然抱着必死的决心,齐齐高呼。 “为公子开路!” “为公子开路!” “为公子开路!” 慕小楼听着这连声高呼,战意澎湃,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杀!!!!!” 那管事举起剑,振臂一呼,众人皆举剑相应,没有半点犹豫,众马顷刻而发,狂奔在这遍地尸骨的宫道上。 第80章 若如初见 “哥,我流了好多血......我是不是要死了?” 大雪纷扬之中,年且幼稚的女孩手中掬着一抹血色,大哭着冲他奔来。 “小妹...小妹你怎么了?!” 他心慌不已,握着女孩那冷冰冰的手,只瞧见她下衣一片血色濡湿。 “呜呜呜我要死了...哥,我舍不得你......” 女孩紧紧抱着他,就像是真的要生离死别一般。 只是这兄妹情深的戏码却没能上演许久,一旁那总是施舍他二人食物的商铺老板冲着他笑道: “嗐,她不是要死,而是来葵水了。” “葵水?什么是葵水?” “诶呀...也难怪你不知道,就是女孩谈婚论嫁的时候到了!”那老板拢了拢袖子,笑得温和,“怎么样?不如你将她交给我,我给你二十两银子。拿去花吧!” 他抱着女孩,警觉地退了几步。 “你要娶她么?” “娶?”老板轻嗤一声,“一个小乞儿,我娶她岂不是自降身价,滑天下之大稽?!不就是有几分姿色,我......” 似是看见他脸上的神情,老板没能说下去。 “喂,你那是什么反应啊?哼,大爷我肯给你二十两银子,是看得起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平日里大爷我也给了你们不少恩惠,现在终于到回报的时候了!” “你想都别想!”他一口咬上对方伸过来的胳膊,将对方咬得哇哇大叫。 “你这小畜生!看打!” 随即一团乱棍挥来,他只记得护住身下的女孩,叫她免受皮肉之苦。 “你们不要打我哥!我嫁!我嫁!求求你们别再打了!”女孩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哭着从他怀中爬过去,央求着对方。 她素白的衣裙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在那雪地上分外刺眼。 “灵犀,闭嘴!”他忍着痛,一把将其捞了回来,“今日就算是被打死在这儿,也不要你跟了那渣滓!” 那老板落了面子,更是勃然大怒,指挥着一群人,发了狠地踢打他。终究是孩童之躯,又忍饥受饿许久,这样一通乱棍抽打,他还是痛得几近昏厥。 “父亲,那小弟弟好可怜,我们帮帮他吧...” 意识模糊之际,他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 “住手!” 一道清俊峥嵘的身影拢住他兄妹二人,将他们死死护在身后。 他想要抬头看去,却不敌意识消散,昏了过去。 ...... “我叫叶染衣,你叫什么名字?” 那公子哥般的小少年冲他展颜一笑。 “我叫慕小楼。这是我小妹......”他伸出手,方欲牵过女孩介绍。 “——妾...妾身慕灵犀!妾身嫁过人了,嫁过的人都死了,是天生的克夫命!”一旁的女孩却抢先答道。 “小妹,你......”他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那高大的男人旋即一笑,冲他二人蹲下身来,“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不会逼你嫁人。” “我不信!”女孩死死抱着他的胳膊,倔强地冲对面两人呲了呲牙花,“告诉你们!我不嫁!我要一辈子陪着我哥!” “噗嗤!”那公子哥打扮的少年忍不住笑了笑,冲她伸出手,手中正是方才买的方糕,方糕热气腾腾,散发着油酥与花蜜的芬芳。 “喏,这个给你。” “哥......”女孩咽了咽口水,却扯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这次他终于会意,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 “没事的,快吃吧。” 女孩欢悦一笑,飞快抢过那方糕狼吞虎咽。他咽了咽口水,却终究没说什么。 “你不吃吗?”那小公子看向了他,歪头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们?”他不答反问。 “这个啊...”小公子似是想了想,微笑道,“与其说为什么要救你们,不如说为什么不救呢?” “这......”他一时被问住,有些绕不过来。 “可能我刚好缺个小跟班,不如就你了吧?”那少年调笑着说道。 “染衣!不得无礼!” 一旁的高大男子轻叱道。 “玩笑玩笑......”那小公子显然十分惧怕男子,遂吐了吐舌头,向他赔了个不是。 只是他却十分认真地看着对方两人,恳求道: “你可以买下我,我力气大,什么活计都可以做的。我只有一个条件,一定要照顾小妹,让她每天都......” 他一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要求。 “每天都有方糕可以吃。” “什么啊?!”小公子失笑不已。 ...... 少年失魂落魄地坐在石阶上。 “小楼...父亲死了,将我一个人留在这座皇宫之中了......” 他心间复杂,只是他这人惯是嘴笨,也不晓得如何宽慰。 “叶哥,若是你难受,就哭出来吧?” 少年目光坚毅。 “不!我不哭!若是被他们看到,又要欺负公主殿下了!” 他叹息道:“叶哥......实在不行,我们逃吧!从这里逃出去!” 少年猛然摇头:“不行!父亲没能做到的事,我一定要替他做到!” 他有些不解,不知这股拼命的劲儿从何而来,就像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在那时出手相救。 他在意的只有命,他比谁都惜命,也惜珍视之人的命。 “难道你能保护殿下一辈子吗?她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嫁人,或者成为永昭的帝王,总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你。” “那就等那一天到来再说吧!” 少年摇了摇头,转而问道:“对了,你的剑法练得如何?” 他有些赧然:“这个......叶哥,我还想向你讨教讨教呢!” “那就来吧!正好让我检验一下这段时间的成果!” 少年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想来,他也有意想趁着这比试发泄一二吧? “呼——” “呼——” “呼——” 两人浑身是汗,精疲力竭,看着对方,俱是喘息不止。 “你这样......可保护不了妹妹啊!”少年胜他太多,却着实乘兴,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呼气,“我听说她在朽婆婆那里修习她老人家的绝学,颇为突飞猛进呢!” 他挠了挠头,思忖片刻。 “我也想去朽婆婆那里学功夫......” “唔...朽婆婆的功夫轻灵精巧,可不适合你这样的大块头。”少年打量了他一番,“不如你就跟着天冬前辈吧!兴许他能教你些我们叶家不会的呢!” “好!都听叶哥的!” 少年失笑道:“你还真是我的小跟班啊!” 他也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 “哈哈哈——” ...... 贺远山捧着一张大弓,跪伏于城楼之上。 “君上,那便是叶家余党,方才杀出一条路,拼死也要送那叶染衣逃出皇城。” 副官在旁指着战局,那区区几十人的阵列怎能比得上如同蜂涌的皇城禁军?此刻谢允与群臣居高临下,看着那叶家众人紧紧护着昏死的叶染衣,如同过街老鼠,负隅顽抗。 “好。” 谢允笑了笑,将贺远山寻来的弯弓接过,在手中掂量片刻。 “我儿,你来。”猝不及防地,他将这弓箭交于身旁的谢京华之手。不过显然,以谢京华如今的气力,是半点都拿不动的。 于是那弓箭一坠,径直落在地上。 谢京华浑身一颤,顷刻弯下身子,欲要将其捡起,不料手指发抖,半天也捡不起来。 是不能,更是不想。 ——这老东西想做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月上中天,远处的灯火也渐渐亮起,那奋战之众与她相隔甚远,就好像究其一生,自己都不会明白他们究竟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但是现在她要扮演的,是那个杀死他们的人。 “贺远山,听说你的力气虽不及,武功却与方才那慕姓反贼不分伯仲。” “你来帮我儿。” 谢允看着,似是不大满意,撇嘴示意贺远山动手。 贺远山毫不犹豫地走上前,行至那无所适从的小帝姬身后。 “殿下,我来帮您......” 他近乎无感情的偶人一般,轻巧地将那有感情的偶人提了起来,又将弯弓长箭重新交予她手中。这一次,有自己的助力,这小帝姬再也不会拿不稳。 “不......”谢京华双瞳轻颤,哀求般地低呼道。 “殿下。”贺远山借势,伏在谢京华耳畔,“如今局势对我们不利,君上极有可能已经发觉我们的行动。如今只有您向君上表明忠心,才能暂且令他熄下怒火。否则...您的复仇大业,恐怕要毁于一旦。” “不...远山,我知道......但是求你......至少.......” 贺远山不顾对方的意愿,径直拉弓搭弦,箭在弦上,指间微微用力。 “求求......” 谢京华话音未落,“嗖——”地一声,一支羽箭越过激战人群,直直射向那没有丝毫防护的叶家家臣。 箭矢毫不意外地没入血肉,直击心脏,一箭毙命。 中了...... 贺远山松了一口气。至少初战告捷,没有为殿下丢脸。 “好!”一旁守将纷纷喝彩,“好箭法!” 一众欢颜中,只有谢京华浑身颤抖地握着弓箭。她知道,那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老东西,定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继续。”只听谢允云淡风轻地吩咐道,“朕没说停。” “是。” 贺远山不由分说,再次握紧谢京华的双手,二人指间交错,弯弓,搭弦,发力。 “嗖——” 又一身影倒下。 两军厮杀,最忌于高处放冷箭之人。 叶家派来的人虽是有些武功底子,可混战起来,自顾不暇,哪有闲心防这是何处飞来的箭矢? “嗖——” 身影一道接着一道地倒下,很快,那箭袋中的羽箭竟不够用了。 “哼哼,勉强够看。”谢允冷笑一声,吩咐旁人道,“来啊,去取朕的弓来。” ...... “不行!我等不及了!已经过了亥时三刻,我要进去接他们!” 皇城,西华门外,慕灵犀冲手掌呵着热气,又一次回望那重重宫墙,不免有些焦躁。 “慕姑娘且慢!”那落玉一把拽住慕灵犀,温声劝慰道,“慕姑娘,这皇宫啊可不比别的,进入容易出来难。两位爷的功夫都不俗,以他二人的本领,想要出来自然是不在话下。倘若真乱起来,遇上什么事脱不得身,眼下您再进去,只怕不是帮忙,是添乱啊!” “可是...可是......”慕灵犀跺了跺脚,知晓对方说得没错。兄长与叶哥的武功皆在自己之上,自己贸然闯入皇宫,只怕非但不能自保,还要让他们分心,“可是让我在这儿干等着,我又怎好安心?” “慕姑娘,您听我一句劝,再等等!”实则落玉心中也是慌得很,计划出了乱子,当日她答应那慕小楼之时有多慷慨豪壮,今日等待就有多心慌意乱。虽说看见那叶染衣相安无事,她确是觉得此行值当。只是相识多年,她太清楚叶染衣对宫里那位贵人的心意了,若说整个叶家与那位贵人相比...... 她倒真没什么把握...... “我说好姐姐,就差最后一步,咱们就能出那西华门了,您倒好,早不说晚不说,非要等到这时候才说。” 落玉扯着手帕,看着一旁安闲自适的秋盈盈,心中不免愤懑。她也是个人精,如今仔细回想,这秋盈盈的话分明是故意说给那叶染衣听的,自个儿还傻乎乎地接了话,真是悔不当初。 “这下可好,让他知晓是帝姬帮他,他铁定是回去找人家,将咱们一众人晾在这儿了......” “什么帝姬?你们什么意思?”那慕灵犀正着急上火,听闻此话,却也忙不迭地上前质问。 “呵,奴家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谁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呢?世人精打细算,费尽心机,自以为成竹在胸,万事周全。实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秋盈盈不慌不忙笑了一声,“不过么,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是福是祸,两位也不必太过担忧。” “命?什么命?你什么意思?”慕灵犀敏锐地听出了些许不对。 第81章 天命 “奴家言尽于此。好妹妹,你我就在此作别吧?”秋盈盈不答,只是冲着落玉躬身一拜,竟是行了个端整的大礼。 “姐姐这是何意?”落玉一惊,霎时听出她话中深意,“你要去哪里?妙音阁?” “妙音阁此刻恐怕是……化为灰烬了。” “什么?!!!”落玉又惊又怒,“那些个姐妹……” “哦……”秋盈盈浅浅一笑,“妹子误会了。若是想不留痕迹地从那地方脱身,恐怕一把火烧它个干净,才是最稳妥的法子。至于那些其他人,自然是死了吧?” “不......”落玉震惊地后退几步,似是不敢置信,“好姐姐,你是同我说笑的吧?” 秋盈盈轻笑一声,自是摇头道:“妹子才是说笑了。如妙音阁这般肮脏罪恶的地方,难不成还有什么留恋的必要?如若不然,这琴绝与歌绝,又怎么能彻底消失呢?” 落玉一时之间气昏了头,也顾不得旁的,径自在这宫门外怒道:“你为了脱身,将那数百人的性命当作什么了?她们都是可怜人,与你我一样可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秋盈盈像是有些惊奇地:“奇也怪哉,落玉妹子,她们与你并无什么关系,你又何必为她们打抱不平?若不这么做,总有人会将你我的行踪透露出去。而你又怎么晓得,今日她们会死在这场大火之中,不是她们的命呢?” “你......我与你说不通!”落玉气得摔了手帕,愤恨道,“秋盈盈,是我看错了你!你草菅人命,根本就是个冷血冷情的魔鬼!” “情?秋家不需要这种东西。”秋盈盈莞尔一笑,“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只有上苍无情,才能制约恒常,经久不衰。不妨与妹子明说了吧,我在这妙音阁蛰伏多年,为的是那天命之人,亦是今日。” 秋盈盈抬起美眸,仰望夜空,此时云翳密布,月色如同蒙上一层赤纱,朦胧而神秘。 “血月凌空,灾异之象。” 她眼中泛着渴慕与期待。 “今夜当有将星起,更有王者盛。” “永昭将乱,永昭将乱!” 落玉看着那逐渐癫狂的女子,禁不住退了几步。只是那秋盈盈却没再理会谁,说完这句话后便径自离去。 ——这愚昧而木然的莽莽众生,怎么会明白她的话意味着什么呢? ——她要到仙岛去,到仙岛去,只有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驾——”一道低叱声惊醒了犹然在梦的所有人。慕灵犀满眼期待地望去,却在见到来人之后失落不已。 “是你?!你怎么才来?”凌霄“吁”了一声,扯住缰绳,“路上耽搁了!我要的人呢?” “人......想必就在此处吧?” 慕灵犀望了望身后长长的阵列,心中怅然若失。该救的人都带出来了,只有兄长与叶哥...... “你们都快走吧!等一会儿乱起来,我也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都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那些从宫中跟着被带出来的,平日里为那喜怒无常的小帝姬轻易剥夺性命的宫婢纷纷跪谢离去,只是凌霄找遍了此处等候的每一个人,却没能找到他想找的那张脸。 “人呢?!你们不是答应我,要将她带出来么?!” 慕灵犀惶然望去,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兄长行前,并未与自己说明可有找到那“小容”。 “人...人......”她支支吾吾,知晓此事确是他兄妹二人理亏,遂将宫中发生的一切与这凌霄尽数说明,凌霄闻言,有些懊丧地摇了摇头。 “我当日就不该信你们。” “不是...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一切都太乱了,乱到她根本来不及想起还有这样一号人,“我去把她找回来!” 她如此说着,就要转身折返。 “等等!”凌霄将她唤住,想了又想,咬牙道: “我的身份不便进宫暴露。这些都是我麾下死士,让他们与你同去!” 慕灵犀依言望去,那男人身后正站着百余名黑衣死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满面肃杀,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这哪里是死士,说是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的老兵悍将都不为过。 慕灵犀心中愧疚,对方应诺而来,可他们却失言再三。这让她有什么颜面再借对方的部卒? “留下一半,你在此接应我们!” 叶家在此待命的家臣已经尽数入宫保护叶哥,她不能让他们出来之后还没有凭依。毕竟,城外等候的那一众叶家老弱妇孺可算不上有什么一战之力。 “好!”凌霄当机立断,点头应允。 “驾——”慕灵犀翻身上马,冲着身后招了招手。 “跟我来!” ...... “阿姐,好大的火......” 城门之旁,粗衣女子牵着男孩,仰望那远处滔天的火势。那是帝都最为奢靡繁华之地,充斥着金迷纸醉与笙歌曼舞,只是如今,它在火光的辉映之下,很快就会化作一片废墟。 哭喊,求救,还有撕心裂肺的尖叫,即便是隔了几条街,那声音都如同鬼魅,不绝于耳。 “好了溯儿,别看了。那和我们无关。” 女子替男孩捂上双耳,强迫他转过身子。 “我们就在这儿好好地等慕大哥来。” 城中守备之所空旷安静,忽有一人自那城墙之上跃下,立于这对姐弟之前。 “啊!”女子与男孩惊呼一声,着实为之吓了一跳。只是定睛一看,这来人一袭黑衣黑袍,两鬓斑白,面容却是十足的儒雅俊美,有着与他这般中年人不相符的气质。 细嗅之下,还有隐约一阵令人心安气定的草药香气。 男人冲着这街角唯二的两人拱了拱手,赔了个不是。随后温声开口问道: “劳驾两位朋友......请问帝都叶家现今住在何处?” ...... 树上的少年叼着叶子,撑着头颅看他练剑。 那剑锋赫赫,几乎要将这周遭陈设尽数毁去。 他心中纷乱,手中巨剑自然没了章法。小妹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有意为她寻个好人家,过上安稳日子。可那小丫头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嫁人,为此还跟着朽婆婆闭关隐居。他不得顶撞诸位长老,只得按下怒火。 他就不明白了,这打打杀杀的日子有什么好?竟让她不惜忤逆自己的安排,为她口中莫须有的“亡夫”披麻戴孝,将那一众说媒的婆婆都吓走?! “小楼,若是你不想在这儿,随时可以离去。如今你已经有了一身本领,在哪里都不怕灵犀受欺负了。” 似是看出他心中不忿,少年轻声问道。 “就算去了别的地方,我又能做什么呢?”他苦笑道,“叶哥,我已经习惯跟着你了,你可别嫌我烦!” 少年猛地从树上跳下来。 “我怎会嫌你烦?只是看你时常闷闷不乐,我怕因为我叶家的承诺,无端束缚了你们兄妹的生活。” “没有的事!灵犀那边,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回头我再与她说说......”他摇摇头,收剑入鞘,“当初说好了,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不是么?” 少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眼中戏谑。 “这样啊?那你可不能赖账。你叶哥我今日要去那妙音阁一趟,你可得跟紧了——” 他一听,顿时苦着脸央求道:“这......叶哥,你就放过我吧!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人天生就害怕那些个姑娘家的,到那地方,你还不如一剑杀了我!” 少年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大名鼎鼎的慕小楼竟然怕女人,说出去可要把别人笑掉大牙!我不管!做我的跟班,要是连这个都怕,岂不是人家要连着我一起笑话了?!” “今日你非跟我去不可!” “诶——叶哥饶命啊!!!” ...... 慕小楼一脚踢开身旁的侍卫,再将手中大剑一转,又将数十人拦腰而毙,满眼血污,却不敢有半点懈怠。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一旦剑锋或是躲闪失之毫厘,就有可能将两人的性命交代在这儿。 “我好恨,我好恨啊!!!”背后的男子癫狂挣扎,虽说有绳索相缚,却终究抵不过他那一身绝学的撼动。兼之不断有鲜血飞溅,似是尝了这般滋味,他的狂躁与暴动愈演愈烈。 慕小楼知道,这不单是叶哥心中愤恨,而是那蛊虫又在他体内作乱所致。多少个日夜,他就是如这般,与小妹轮替着看顾于丧失神智的叶哥。此时叶哥身上的痛苦,他又焉能不知? “叶哥...等我们出去,等出去了,这里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了......” 慕小楼得了喘息的空档,低声劝慰。他知晓叶哥一定是恨到了极致,虽不知道那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件事一定与殿下有关。 “小楼,你放我下去!我要去找她!我要去将她带走!!!” 叶染衣手脚并用,发了疯地在慕小楼身上挣扎,只是慕小楼毕竟力气大些,腾出一只手臂将他牢牢按在背后。 “叶哥,你曾说过,若是你丧失理智,说出的话我可以不听。” “——如今你这个样子,我万万不能放你回去。” 慕小楼一面应付着身前的攻击,一面继续尝试与叶染衣交流,只是等到身旁的叶家之众纷纷从马背上倒下之时,慕小楼才仓惶发觉,方才与自己一道冲锋突围之人,此时已然所剩无几。 叶家人一个接着一个落马,他若有所觉,蓦然回望那高筑城楼,这才看清,是有人正于高处放冷箭! 慕小楼眸光一冷——即便已经将叶哥伤至如此,那老皇帝还是不肯放过他吗?即便此时的慕小楼对于那宫廷内幕全然不知,却也从对方只言片语之中猜到了当年叶叔叔客死他乡的真相,明白了叶哥口中的仇人是谁。 那仇人此时定然在高台之上,就如此看着他们,挣扎,战斗,而后被歼灭殆尽。 生于贫民窟,对那些属于当权者玩弄人命的兴味,慕小楼向来看得透彻。 “慕兄弟!我们的人快不行了!你带着公子,从右翼突围!我等会竭力掩护你们!” 那叶家主事喘着粗气,浑身浴血,还不忘关心慕小楼身后的叶染衣。 “公子!您怎么样?!” 可惜那叶染衣如今已然双目充血赤红,见谁都是一副喊打喊杀的模样,偏偏他气息萎靡顿废,四肢颤颤不绝,被那无名伤到了心脉肺腑,又加上蛊虫因血气而狂躁不安,此时除了疼痛与暴怒,他的眼角因剧烈开阖而泌出猩红的血珠,与那未能洗净的胭脂混在了一起,兼之他那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看着甚是狰狞。 “公子他......”饶是这饱经世故的叶家主事,却也为之动容。他多少能想到叶染衣在宫中遭受诸多虐待,却没想到他已经变成如此模样。华发早生,两鬓霜白,人不人,鬼不鬼,此时他只恨没能决断,将公子从这苦海之中解救出来。 “兄台稍安勿躁,这是名为‘独活’的蛊虫所致,只要捱过弦月之夜,兼之不见血腥,便能很快恢复!” 慕小楼看见对方悲上心头,堂堂七尺男儿竟为此急红了眼,不由想要劝慰两句。 此时绝非伤悲之时,他们还未曾脱险,即便是此时两人交谈,身下马蹄未歇,手中剑锋不止,又岂能阵前哭哭啼啼,作那妇人姿态?! “当务之急,是将叶哥平安送出去。其余之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慕兄弟说得是!”那主事抹了一把脸,应是想起叶家旧事,未免悲愤,此时下手更是狠辣,将那一众敌者尽数看作仇人,一剑封喉,毫不手软。 慕小楼不禁心生悲慨,遥想当年,叶叔也算是武林之中惊才绝艳的一代翘楚,他叶家在江湖中也算是盛名累累,称霸一方。若非与那谢家皇室有了牵连,又怎么会沦落至此,有今日之灾祸? “嗖——”地一声,一柄羽箭飞来,一人惨呼一声,翻落马背,迅速沦为刀下亡魂。 那叶家主事回过头,与慕小楼看至同一个方向。 “城楼上有个放冷箭的,准头极好,应当是个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第82章 围困 “应该是贺远山。” 慕小楼点头,言简意赅。他的功夫皆是叶哥教的,叶哥面对殿下手中的幕僚,却也从不吝啬教习武艺。而在这一众武将之间,却只有那贺远山最有天资,学得最甚。 这等发无虚弦的箭术,他想不出还能有第二个人。 两人同时解决着面前拦路的士兵,那叶家一众人皆是用剑的好手,几乎将叶家的折叶十二式用到了极致,只可惜这剑光绚绚的精妙招式却没能抵挡眼前无穷无尽的敌人,再好的剑法,面对这数不清的敌人,也只是纯粹而木然地挥剑,封喉,挥剑,封喉。 若是力竭,则被顷刻而至的刀枪剑戟斩落马背,若是中了冷箭,却也呜呼毙命。不论是哪一种结局,等待着他们的,定然是一死。 而每倒下一个人,却能令这所剩无几的阵列再向前挪动数丈,渐渐地,整个雪地被染得通红,分不清是自己人的血还是敌人的血,在他们死后,终于又交织在了一处,不灭不休。 “贺远山?难怪下了死手!”那叶家主事恍然大悟道,“听说他与公子向来有私怨,今次当是恨不得将我叶家铲除殆尽吧!” “不止。恐怕还有今晚之乱。”慕小楼看着一众追兵,口中喊着叛贼休逃,这阵势,远不止叶家私怨这么简单,“若我所料不错,我们已经被当作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 “哈哈哈哈哈哈!”那主事闻言,却忽而大笑,笑毕,他恶狠狠地将长剑没入敌人的胸口,拔出,动作爽利,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好!好啊!这种时候,慕兄弟还能将我等当作自己人!实乃我幸!实乃我幸!” 慕小楼有些不解。 “阁下何出此言?” “慕兄弟,你看着吧!我等定然竭尽全力,为你们开路!” 对方一把将叶染衣的外衫扯落,胡乱披在了自己身上。这血迹斑斑的惹眼彩衣,正是方才扮作“兔儿爷”的伶人所穿。几乎是一瞬间,慕小楼便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这法子着实近乎粗暴蠢笨,但在这众人混战之中,却出奇好用。 “兄台,你......” 慕小楼有些急切,却怪自己愚钝,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突围之策。 “慕兄弟!公子便托付于你了!” 那叶家主事随手掬了一把血,便抹在脸上,铆足了劲,冲着四方守将大喊一声: “尔等残兵败将,不是要取叶染衣的首级么?!叶染衣在此,永昭必败,新朝将成,还不速速投降!” 那禁军将士悉数杀红了眼,正愁难以破开这叶家重围,直斩为首之人,寻到统领所说的叶染衣,谁知那叶家蠢货竟主动暴露身份,不亚于在狼群之中主动将自己送上死路。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时重赏之下,人人皆有匹夫之勇,遂冲着那高喊之人冲去。即便人力难以抵挡那烈马铁蹄,但他们有这么多人,一人来一刀,也定能将那“叶染衣”斩获领赏。 “叶家弟兄们!布阵!”那叶家主事大喝一声,余下部众纷纷策马而动,就像是为了这一幕排演了成千上百次,顷刻之间便已经换了阵型。 慕小楼虽然跟着天冬修习,曾见过些奇门遁甲之术,然而他所学的皮毛在这叶家人以血肉之躯铸成的铜墙铁壁下,可算是小巫见大巫。那叶家众人如同雁翅一道摆开,左右两翼正替那叶家主事将前路的障碍清除,而为首之位,正是那叶家主事坐镇。即便是有谁不慎死伤,也会有下一人紧随其后,将那空缺填满。这一道密不透风的血肉之盾,正以势不可挡的架势冲锋突围,宛如一道剑气,近乎凌厉地将敌众合围一剑破开。 而城楼上的人自然不会任其得逞,那羽箭更添迅疾,一道一道,有条不紊地将叶家之众纷纷击毙。慕小楼看着这残忍而决绝的突围,方才还并肩作战的一众人此刻却以螳臂当车的架势争相赴死,一时间心中悲愤,不能自持。 “慕兄弟!”那主事并未回头,却遥遥传来一声大喝,将慕小楼惊了一惊。随即他惊奇地发现,在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那突围的雁翼与雁首之时,那队阵却在包围的左右两端,无声撕开一条裂缝,这裂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适合一人一骑策马潜过。 “走啊!” 几个与慕小楼素不相识的叶家剑士低声叱道。 刀光阵阵,如今一众禁军将目光落在这骑着高头大马的“叶染衣”身上,自然不会注意那微小的破绽,慕小楼咬了咬牙,将昏聩的叶染衣以衣袍盖在马背之上,怒斥一声,猛地踢在马腹之上。 烈马吃痛长嘶,高抬双蹄,竟跨过人群,飞奔几丈之远。面前守备薄弱,不过是三两个跑不动的虾兵蟹将,慕小楼一剑挥去,将那四人齐齐挥开,巨剑激越,尘土与鲜血飞扬,待一众敌者发觉之时,那慕小楼早已乘马自那缺口突围,如同一道雷霆闪电一般奔向了西华门。同一时间,那叶家主事的坐骑被拦膝斩断,一脚踏在倾塌的马背上,却还紧握住三三两两的刀枪剑戟,只是双拳怎能敌过百手?此时终于撑到慕小楼成功突围,终于气力一泄,身中数刀,断气而亡。 “拦住他!” 禁军将士终于后知后觉,在人群之中高呼。 “为什么......” 风中传来身旁之人的微末呢喃。 “什么?” 慕小楼一剑了结身后略至的追兵,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那人的头颅骨碌碌地飞落而去。血色将他的手臂染得赤红,这一剑太过用力,那剑锋截断椎骨的触感是如此迟钝,又如此锋锐,几乎将他虎口的震得生疼。 有人正在死去。 很多人正在死去。 敌人的血与同伴的血交织在一起,淌过他的衣襟,他的剑锋,以及,身旁之人那呆滞而无神的双眼。 “为什么...要救我?” 慕小楼怔了怔,原来叶哥并非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为什么要舍命救我?为什么要让我离开这里?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真相?为什么要把那些所谓的责任加诸在我身上?” 那惨白的脂粉宛如虫蛹,蜿蜒着淌过叶染衣满是冷汗的额前。 万般痛恨,万般哀切,他如此诘问着面前挥动长剑的,忠诚的“小跟班”。 “为什么...一定是我?!” “我庸碌十载,却在仇人面前挣扎苟活,我守护至爱,却眼睁睁看着她饱尝煎熬,我一时恻隐,却让你们兄妹身负恶名,无辜入局,我想求死,最后却是一群让我生不出半点感情的族人舍命相救......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所救下的叶染衣,根本就是个笑话!” “呲啦——”一声,兵戈划破衣帛,险些将他的胸膛一分为二,只是随后一只大掌牢牢将之握住,那手臂青筋如虬,几乎要将这刀刃捏碎。 然而这一切仅仅发生于一瞬之间,下一瞬,慕小楼以那神力之剑迅速将这柄长刀拦腰截断,火花四溅,下一瞬,那长刀的主人也顷刻化作了泉下亡魂,下一瞬,他长喝一声,用力将那马腹一踹,如梭如电。 他不言不语,或许是不知晓如何作答,又或许,他知道眼前这个行将溃散的男人,本不需要任何回答。 第83章 方糕之约 “慕小楼,你跪在这儿做什么?” 那风尘仆仆的男子一挑帘幕,却与庭中跪着的他正照面撞上。原来是叶哥,他心中反而一慌。 “属下办事不力,不仅没能将那十恶司之人捉回,小妹还差点坏了叶哥的计划。请叶哥责罚!” 他躬身行礼,却心中打鼓,着实摸不准对方的脾气。 男子点头道:“话虽如此。那你跪在这儿,那江夜来就能自己跑到荣华宫让殿下盘问,还是说殿下就能把我背着她与那些江湖人合谋的事情忘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 “属下...属下......” 男子摆摆手,有些不耐。 “唉好了好了......你跪着有什么用?还有,你我何时如此生分了?” 他连忙从善如流。 “叶哥说得是。” 男子笑道:“这就对了。小楼,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我留你在身边,绝不是为了让你与我一样受殿下差使,你有你的选择和意愿,不必事事躬亲,也不必苛求完美。” 他一怔,急忙应道:“可是我的确办砸了......” “那我要罚,你去将慕姑娘也叫来吧!” 男子突然板起脸。 “不行!”他脱口而出。 “哈哈哈!”他一抬头,正对上对方戏谑的笑容,这才发觉自己被耍了。 “你们兄妹果真是......”男子笑叹道,“前日我派人将慕姑娘接回来之时,她与你的反应,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挠了挠头,不消对方多说,已能想到自己那胞妹说了什么,略感赧然。 男子抱着双肩,好整以暇。 “说真的,我觉得慕姑娘不适合这里,若是有机会,将她送去白州吧?” “这……”他怔了怔,“叶哥,实在对不住。回头我一定好好说说她!” “啧,我是同你认真商量。”对方收起揶揄之态,正色道,“如今殿下的步子迈得愈发大了,往后的日子,恐怕会越来越危险。这一次,是她吉人天相,下一次,便不一定能有如此运气。她虽然聪慧,却是个顽皮率真的性子,我是怕她今后……” “你们在说什么坏话呢?” 那两人口中正谈论的少女蓦然自房梁跃下,也不知她何时来的,只是凭她话间含义,却是才来不久。 “在说...慕姑娘是不是有心上人了。”男子挑眉道。 “胡...胡说八道什么啊?!”谁想到他那好妹妹竟脸上一红,羞恼啐道,“我才没有心上人,我呀,要一辈子陪着我哥。” 少女如此说着,一把挽住他的胳膊,似是在与对方炫耀。 谁知男子却全然不在意,转而惊奇地望向他。 “诶,慕小楼,怪哉怪哉,你不是说你怕女人么?怎的就不怕她?前段时间去妙音阁的时候,你不是还......” “什么?!!!”男子话音未落,身旁的胞妹却惊而怒道,“叶染衣!你带我哥去青楼?!” “没大没小的。要叫叶哥。”他在一旁纠正道。 只是没等他如何纠正,一段白绫袭去,这两人已然缠斗起来。 “姓叶的!你敢带我哥去那种地方?!我跟你拼了!” 他看着两人打斗,却并无出手阻拦的意思。与叶哥比试,总是能有所收获。他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那胞妹不再接触这些江湖上的尔虞我诈与你死我活,却又不得不希冀她早日学成,能独当一面,能不必受人欺侮...... ——他知晓,总不能真的让她陪自己一辈子。 待到两人分出胜负,他毫不意外地揽住自己那位因力竭而昏的胞妹,与男子遥遥相对。 “轻功底子是不错。可惜,这里不适合她。” 半晌,男子轻声点评道。 “身为女子,本就更难在这江湖上安身立足,再加上有你这位事事都护着她的好兄长,恐怕她的武功不会再精进了。” 他无言颔首,表示了然。 “等妙法寺之事毕,就将她送走吧。” “送到何处?” “唔...让我想想。”男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笑道,“不如就送到叶家吧!放在别处,你也不安心。” “好,那就叶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这么相信我啊?万一我是把她卖到叶家呢?”男子打趣道。 “叶哥。”他犹豫半晌,抬头坚定道,“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灵犀的命。我理应不该向你提什么请求。如若可以,我慕小楼愿意一生一世为你效命,为荣华宫效命。我只有一个请求......” “慕小楼,你......” 他俯身跪地。 “只求叶哥能让她安好无虞,每日都有方糕吃。” ...... 第84章 黎明将至 那是他与那十恶司名为贪刃的男人一场恶战之后。 “砰!” 屋门被踹开,贸然闯入的正是那满面惊惶的少女。 “哥!!!你怎么样?!” 他摇摇头,示意她宽心。只是那浑身的浮肿与偌大的伤疤却并无说服力,至少在少女看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是谁将他伤成这样的?!” 男子抱着肩,站起身子。 “咳咳...慕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不知晓叶哥与妹妹说了什么,一炷香后,少女红着眼眶,与他温言几句,便匆忙离去。 他与男子隔着帘幕四目相对,只是谁都不曾打破沉寂。 “叶哥。”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雪林之中那一箭,是你放的,对么?” “聪明。”男子耸了耸肩,赞赏道。 “你为什么要背叛殿下?”想起当日光景,他倒不怪自己因对方而伤,技不如人,他认了,只是唯独这一环,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叶哥,你一面说着要为殿下效命,一面又屡屡忤逆她的意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小楼,你想问的不止这个吧?” “叶哥,我当初就一直好奇,救下我与小妹的人是你,果断将那些宫女杀死的也是你;与桃花寨合谋铲除魔宫的是你,算计十恶司的也是你,究竟哪个你,才是真实的你呢?” “小楼,你会有这个疑惑,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明白人心。” “人心?不就是……” 男子摇了摇头:“人心是复杂的,它不分善恶对错,只有当时所处的立场不同,因此所图不同,选择不同。仅此而已。” 他有些茫然,低头看着手边的巨剑。 “叶哥,我不明白......” 男子笑笑,温声道:“小楼,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当时渴望的并不是父亲与我的剑法与武艺,而是能确保灵犀不再受欺负的力量。你不喜欢杀人,可还是跟着我,杀了那么多人。你更向往过去劈柴挑水,做苦力的日子,可还是选择了这枕戈待旦,朝不保夕的活法......就像你为了保护妹妹,所以选择握剑那样,我也同样有我想保护的人。” “所以那个人,就是殿下?” 男子怅然一笑:“是啊...我知晓殿下是想站在最高处,不受人欺侮。所以我从不觉得殿下有什么错,若是她不争,就得死。其实我做这些,也只是希望她能活得轻松些,可以不必树敌良多,不必思虑忧心。殿下为了争那位子,走得太远了......” “兴许我该早点把这段话说与她听......”男子自嘲道,“如今...却有些晚了。” “叶哥,怎么会晚?你说与殿下,她一定会高兴的。” 他看出对方去意,奈何自己重伤,动弹不得,急忙脱口而出。 “殿下她并非冷情之人,定然会体谅你的!” “小楼,所以我说,你还没有真正明白人心。”男子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好好养伤吧。这里还需要你。慕姑娘也需要你。” “叶哥!你等等!” 眼见着对方越行越远,他急得满头大汗,险些跌下床榻。待稳住身子,却不见对方人影。 ——那你呢? ——你不需要我了吗? 其实他并非挽留,而是想解释一件事。 …… “那个就是慕小楼?” 高台之上,谢允看着那冲坚毁锐,一骑绝尘的高大男子,向身旁询问道。 “启禀君上,那人便是慕小楼。” 谢允不意一笑,喜怒难测。 “呵,原来我朝勇士,半数尽在我儿麾下,真是可喜可贺。” 此时的谢京华已经感到片刻麻木。 她这辈子第一次亲手杀人,杀的却是曾经保护她的人——如今想保护她的人所要保护的族人。 于她而言,这根本是上天同她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 可是永昭的“天”,眼下正在身旁冷眼看她的笑话。 “殿下,若是心慈手软,那么君上便不会对您心慈手软!请您再忍耐片刻!有属下助您,很快便将他们都杀了......” “远山...我......”谢京华身子一歪,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贺远山极尽妥帖地将她扶稳,几乎要逼着她演完这一场闹剧。 “远山,你的心,是铁做的么?” 谢京华近乎咬牙切齿一般地将那话语吐露出口。 “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您都忍了这么久...若是现在放弃,便是前功尽弃!” 贺远山谆谆劝慰,丝毫不为所动。他的眼神炽烈而疯狂,仿佛将身家性命都系于此间,谁说不是呢?若是她谢京华倒了,贺远山与其他一众幕僚焉有活命的机会? 她忽然想起自己为何看中这无权无势的入幕之宾了——对生存的渴望,对权力的渴望,对欲念的渴望,眼前的贺远山,不正是另一个自己么?! “君上,紫檀射日弓已取来!”两侍从抬着一座足有三尺之高的巨弓而来,莫说那高大粗壮的弓身,和紧绷的弓弦,单看那随之奉上的羽箭,其箭矢就不同于常,乃是由铜精玄铁所制,寒芒逼人,气势磅礴。 贺远山眸光一变,即使是冷静如他,却也在看出这弓箭威力之时,明白了君上的用意。 “听说那慕小楼力大无穷,能开九石之弓,不知贺统领能否与之一较高下?” 冷汗细细密密地盘桓在谢京华的手心,她正握着这把传闻中足以摧岩破日的宝弓之弦,心中一如这弓弦紧绷。 “我儿,杀了他。若是让这种人叛逃,日后必然后患无穷!” 谢允话锋一转,冷冷命令道。 谢京华只觉得自己的手被那贺远山操控着,她很想挣扎作乱,只是对方力气甚大,丝毫不容她有任何拒绝之意。 “还是说,其实今夜这场叛乱的主使,实则另有其人?” 这句话几乎将谢京华逼入绝境,她知晓无论怎样,都要有人为今夜这场失败的叛乱付出代价。 而这个人,不能是她。 ...... 视线逐渐模糊。 不能停。不能停。 长风猎猎,数丈之后,一众人挥着武器向他追来,此时他二人便是那唯一的焦点,而在这一刻,慕小楼也终于明白何谓孤军无援。好在那西华门的轮廓已近在咫尺,慕小楼心中松了一口气,将那失魂落魄的叶染衣置于马背之上,更兼用力地将身前阻拦之人尽数斩杀。 平日里只消一盏茶便可往来的宫廊,如今却如此漫长。 他已经数不清杀了多少人,连手中的长剑都有些迟钝。 “哥!!!” 在一片猩红幽暗的视野之中,一抹亮色忽然坠入眼眶。 ——那是缟素之白,是白绫之白,更是少女的面色之白。 慕小楼猛地向着长门望去,那长门蓦然被推开,其后他的胞妹与一众黑衣遮面之人闯入,不由分说地向他奔来。 她那样迅捷,就像一只素白的雪鹭,如此轻盈,如此自由。 ——那是他一直以来悉心守护的珍宝。 ——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慕灵犀!”慕小楼双目通红,终于因为暴怒而失声,“你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哥!还好你没事!” 哪知慕灵犀置若罔闻,径直飞身前来,将他紧紧抱住。 “还好你没事......你知不知道,你要吓死我了!我等了你们好久,还以为...还以为......” 慕小楼看见胞妹泣不成声,却也不再苛责,只得叹息一声。 “回去再收拾你!” “你敢!”慕灵犀擦了擦脸,怒道,“若是我在此,你也肯定会回来的,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慕小楼一时语塞,只得紧了紧身前坐着的叶染衣,冲着慕灵犀问道: “灵犀,这些人是?” 只见慕灵犀飞速收拾好情绪,却向着身后之人招了招手,死士不消她吩咐,便自行拔出武器,冲向一众追兵,为这对大难不死的兄妹开出一条道路。 “对了!”慕灵犀终于想起这桩大事,当即问道,“哥!那小容呢?寻她的人在外面等着了!这些人都是他交给我的!” “小容......”慕小楼转眼看着那些挡在他们三人面前的训练有素的“人盾”,即便血肉横飞,也没能再让那追兵接近一步。他霎时明白了这小容背后之人绝不简单,如此遮遮掩掩,恐怕与这皇宫有关。 既然如此,只得亲自与他解释这小容的事了。 思绪千回百转,慕小楼长叹一声,只得摇头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走——” “好。你们走!我替你们断后!”慕灵犀眼见兄长无恙,便心安下来,打马调转方向。 慕小楼方欲说些什么,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恶寒。那宛如苍鹰注视猎物的视线,正缓缓攀上他的后脊。 他蓦然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于是在一瞬之间,他回望那高台城楼所在。 ...... “殿下,君上已经表态,如何也不容我等反抗了!” “即便如此......”谢京华手指颤抖,她看见那年轻有为的统领将那矢镞对准远处的黑点,即便那黑点是那么渺小。她不在乎杀了什么宫婢奴仆,那些贱命不过是成大事之前必不可少的铺垫。只是这人不是别人,这人是她最亲信的幕僚之一,慕小楼,他坐骑上正坐着的,乃是她心爱之人,叶染衣。若是他死了,染衣又如何能有活命的机会? 那近乎不可察的黑点终于借着姗姗来迟的救兵,渐渐逼近长门。若是过了那扇门,就当真出了皇城,再难轻易逐回。 她心中还泛着一丝希冀。 希望这一箭偏些,便能让他们安然离去。 “殿下,您不恨了么?” 贺远山在她耳边低语一声,牢牢握住对方那娇软柔荑,一如往常地弯弓搭弦。那箭矢泛着冰冷的光芒,在这晴雪夜中煞是可怖。 随后,那名为贺远山的统领在这娇艳动人的帝姬耳畔又说了什么,却也无人得知。唯一可窥一斑的,乃是那坚定握住箭羽的纤纤玉指。 一如少女那忽然失温的眼眸。 ——鱼儿说,我生来就属于水,这并非我本愿。 ——所以,鱼儿会憧憬那一望无际的蓝天,本就是一场笑话。 “染衣,原谅我。” 她知晓,不论结果如何,那些年少时期所有的悸动与晦涩,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都会因着这一箭而彻底终结。 ——若是一定要杀的话,就先从那个无足轻重的少女开始吧? “今日,你们谁也别想走。” 贺远山紧盯着那即将越过长门的身影,暗忖片刻。 ——若要将其一网打尽,就先从那个意料之外的变数开始吧? 此时这主仆二人却意外地达成了默契。 “嗖——”地一声,箭矢石破天惊,如同雷霆闪电般,向着那命定的轨迹而去。 乌雀惊起,簌簌而飞。 月夜如血,那一轮猩红的月亮注视着地上的挣扎求生的人们,不曾言语。 ——如果有来世,我们都做那天上高飞的鸟儿,该有多好? 在彻底昏迷的前一瞬,她如是想到。 随后意识消散,她彻底堕入那漫长而漆黑的梦。 ...... 刀剑之声都清晰入耳,打杀之声都清晰入耳,只是慕小楼无论如何也难以忽视那股莫名的寒意,那彻入骨髓的,来自死亡的凝视。 方才城楼之上那放冷箭的贺远山,又怎么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哥,怎么了?” 慕灵犀发觉身后二人并未跟上,遂勒住缰绳,转头问道。 慕小楼心神一凛,看着自家胞妹那素白如雪的长衫。在夜色之中,那是如此惹眼。 若是贺远山... 若是贺远山....... 的确,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慕小楼最不愿看见的选择。 下一瞬,他一个激灵,话音脱口而出。 “灵犀!跑!” “噔——” 慕灵犀仓惶向着弓弦之声望去,一抹硕利的锋芒划破长空,它愈来愈近,最后直指自己而来。 第85章 慕小楼 “都准备好了么?” 月色中,男子静静坐在他身旁,似是看穿他的心事,亦或是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任凭这场细雪纷沓而至,却谁都未曾想要进屋避一避。 “嗯。”他点点头,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想来他早已能独当一面,有着自己的判断力与行动力,不需要谁来指点或者搭把手,就已经能将殿下交代的事情亦或是自己想做的事做得尽善尽美。 这与一开始只懂得莽撞与蛮力的少年早已大相径庭。其实他不是只会劈柴做苦力,他能做的还有很多。 只可惜,若不是这名为叶染衣的人,谁也不会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更不会在意他的存亡。 男子忽然轻笑一声。 “怎么这么生分?是与我没什么话可说了么?” “不是的...叶哥,我......”他张了张口,话音卡在了喉咙。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会忽然同意你们的计划?” 他撇过头,垂眼看着地上积雪。 那飞雪如同沙砾,被风一吹,四散而去。 如烟如尘,如梦似幻。 至少在这一刻,雪是自由的,即便它们选择了被风裹挟,但至少它们会知晓自己飘向何方。 “可能是因为...我有些厌倦了......”男子扯了扯嘴角,“小楼,我曾同你说,你不懂人心,现在看来,其实我也算是夸口了......” “——人心这么复杂,我又怎么敢说懂呢?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殿下,如今我都不敢说懂什么了。” 他急忙解释道:“叶哥,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么想过。” “我当真不懂。”男子轻笑着摇头,“实则这么多年来,最执迷不悟的人是我,最不懂人心的人也是我。” “小楼,你知道么?小时候,我一门心思学好武功,就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当世大侠。父亲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曾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保护殿下。我以为只要我能守住这个承诺,就可以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可是你看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在做什么?我们在为她出谋划策,为她铲除异己,为她扫清面前的一切阻碍,拥护她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可是小楼,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么?” 他摇了摇头。 已经太久了,在那些朦胧的过去之中,他早已忘记是何时开始杀的人,杀的又是谁。 男子面色惘然。 “父亲曾说,剑是用来守护想要保护的人,而不是用来杀人的。可是我明明是为了保护殿下才握剑,如今却已经杀了那么多的人。或许,我早就与父亲那样的人背道而驰了......” 他急忙应道:“叶哥,你不要这么说。我固然不懂叶叔叔那样的大人物,但是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 “是啊,我没有错,殿下没有错,那些死去的人也没有错。” “——那我们究竟是为什么,才一定要手染鲜血呢?” 他怔了怔,对上了对方那动摇难明的神情。 其实他从未想过这些,在他那二十余载的生命之中,他不过是做了两件事。 保护胞妹,还有...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不搭话,因为这个问题,他永远也给不出答案。 “小楼,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了。” “叶哥,你尽管问吧。” 男子双唇开阖。 “你怎么......还不走?” 一阵风袭来,凛凛冽冽,裹挟着彻骨寒凉的冰雪。 “——我曾给了你许多次机会,你应当明白,就算你要带着灵犀走,我也绝不会反对。就算殿下阻拦,我也有办法能让你们兄妹销声匿迹,衣食无忧。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离开呢?” 男子望着风雪,喃喃自语。 只是其后为何,对方又说了什么,他已然听不进半分。 他想起这叶家的小少爷初闻父亲离世的噩耗之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二人坐在石阶前,重重叠叠的宫门与飞檐将两人眺望的视线阻绝。 那时候对方的神情,竟于今夜复现。 ——是啊,要知道那时候,再没有人能教他武功,也没有人能保他们兄妹无恙,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及时脱身离去呢? “可能是因为...”他沉默良久,终于答道,“我也喜欢吃方糕。” “什么啊?!” 气氛因他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而欢悦起来,男子忍俊不禁,一巴掌拍到他的肩膀上。 “我说认真的!” “一定要说吗?”他有些赧然。 “嗯...若是不便透露,也无妨。”男子想了想,随后答道。 “——叶哥,等到出去,我们会帮你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病。”他却忽然答非所问,“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平安出去,我就告诉你。” ——因为...我怕你像上次一样...... “难道你怕我跑了不成?”男子失笑摇头,“我不会反悔的。这里...我也厌倦了。” “不,只是......” 他心中隐约不安,终究是叛离这座栖身十几年的荣华宫,即便万事周全,他总归没什么把握。 “只是什么?”男子追问道。 ——又一声不吭地将我丢在某处。 半晌,他忽然释然地笑了。 “叶哥,再和我讲讲沧州的事吧?” “等到从这里出去,让我和你一起去沧州,好么?” ——我可是...你的小跟班啊。 ...... “噗嗤——” 利箭不由分说地没入他的血肉之中,穿过筋,穿过骨,穿过脏器,穿过另一半的生命。 予以他近乎灭顶的一击。 而在这之后,那利箭却并未减势,竟还要冲着身前重伤的男人的躯体而去。 他这一生都未曾出过这样快的一剑。 他向来喜用重剑,便注定与快无缘。而眼前这一剑,几乎倾注了他平生所学。实则这一剑并非要挥向敌人,而是为了挡在那锋锐如芒的矢镞之前。 即便这矢镞之上还沾着他破碎的脏器与鲜血。 一阵尖锐刺耳的钲鸣伴随着火光四射而出,他没想到这一支箭矢的力道如此蛮横,几乎要他拼尽全力去挡下。 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咔——咔嚓——” 手中硕长的巨剑自那矢镞交汇之处,发出了行将就木的哀鸣,随后短暂的“咔嚓”一声,那巨剑终于四分五裂,而这势如猛虎的箭矢终于停了下来,堪堪刺破那身陷混沌的男子的后脊。 “哥!!!” 血雾狂飞之际,一道白影踏着马背飞来,那少女是那么惊惶,以至于连一只鞋跑丢了都未曾发觉。 这是她一生之中,将那“飞鸿踏雪”用得最为惊艳的一次。 她就像一只白鸟,疾如闪电,迅如长风。 可是没人关心她这一次是不是完美地施展了那上乘的轻功绝学,包括她自己。此时此刻,慕灵犀只管扶住眼前之人那于顷刻之间委顿的身躯,泣不成声。 “哥...哥你醒醒......哥!!!” “别...别晃了。”慕小楼轻咳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冲着自己的胞妹温声道,“没事的...没事的。灵犀,别担心——” “我们先离开这里——” 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哭泣。 是哭泣,是低语,是哀嚎,是撕心裂肺与痛入骨髓。 让他这个不意之中的听者也为之黯然。 “慕小楼...小楼...” 夕色与血色交融,那颠簸许久的叶染衣只觉得后脊忽然传来一阵钝痛,为之唤回一丝神志,遂张着皲裂的嘴唇,哑着声音问道: “......我们这是在哪儿?” 慕小楼将叶染衣紧紧护在襟前,以他那高大身躯与半截残剑铸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叶哥,我们就到西华门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皇宫,去想去的地方了。” “小楼...你身上有好多血。” 叶染衣双目怔忪,在他的眼中,万事万物依旧混沌。 那哭声依旧缥缈如歌。 细听之下,原来是女孩的啜泣。 “那都是敌人的血。” 慕小楼抹了一把脸,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叶染衣点头了然,看着两人身下,思绪恍惚: “想来...我们还从未这样在宫中策马比试一回......” 慕小楼闻言,不禁失笑道:“那是因为宫中严禁私自骑乘,自然没有这个机会。” “说得也是。在这地方待的久了,人都变得迟钝了。”叶染衣轻声回道,“小楼,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就学会骑马了。在白州,我家后山有一片很宽阔的平野。每逢春夏,冰雪消融,便是一望无际的莽莽青原,届时我们可以好好比试一番。” “叶哥,此行我们不去白州,是去沧州。”慕小楼轻声提醒道,“叶家如今在沧州落脚。” 说来有些滑稽,他这个外人,却比他叶染衣更了解叶家所在。 “哦......你瞧我这记性,是去沧州。”叶染衣赧然道,“无妨,听说沧州宽阔平坦,想来也有相宜的地段。等到了沧州,我们再比试。” “嗯,好。” 慕小楼含笑点头。 “都听叶哥的。” 叶染衣看着眼前的西华门,它近在咫尺,平日里不足为奇的宫门,如今却宛如什么稀世奇珍。 这就是数以百计的族人以生命为他开辟的生路。 幸好,这一次,并非只他一人。 “到了......我们——” 叶染衣回过头,看见眼前的慕小楼兀自张着嘴,却没能出声。下一刻,他的嘴中忽然大口大口地吐出殷红色的血块,若是敌人的血,那便多得有些吓人了...... 叶染衣怔了怔,脑海混沌,一时却没想起该说什么。 却见对方淡然抹了抹脸,以双臂撑着身子。 马蹄哒哒,回荡在叶染衣的耳畔。 “小楼,你怎么了?” 终究是没能撑住,他臂膊一软,忽而向前栽落。 叶染衣陡然睁大双眼,映入眼帘的正是一根足有三尺之长的箭矢,将这高大壮硕的男子当胸扎了个对穿。难怪自己方才直觉后背钝痛,原来这矢镞亦已伤到了自己,可想而知那结结实实吃下这一箭的人,该有多疼?! 他终于看清了,原来一直在身旁啜泣的,乃是那对方的胞妹,慕姑娘。 “灵犀,别...哭。还不是……哭的时候。” 慕小楼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替小妹擦去眼泪,只是那眼泪似乎如何也擦不净,反倒令她那一张娇颜染上血污。 终于,他放弃了这一举动,只是捂着伤处咳了咳。 那伤处一汩一汩地冒着血,可他却毫不在意。 叶染衣怔忪看着这对兄妹,只见慕灵犀发狠一般将慕小楼的身躯抬了起来。这过程颇为费力,而身后追兵正要上前,不多时便与那慕灵犀带来的死士缠斗在一起。 只是终究寡不敌众,这黑衣死士又怎么能抵得过越来越多的皇城禁军呢?在一阵犹如潮涌的激战之后,那挡在他们身前的死士已然所剩无多,慕小楼终于歇够了力气,攒足精神撑起身子。 “灵犀,带着叶哥走。” “我不!!!要走一起走!”慕灵犀断喝一声。 他们兄妹齐心,慕灵犀自然晓得自己的兄长此时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对方不由分说地将叶染衣丢上了她的马背,随后将缰绳交于她手中。 “听话,哥随后就来。” 慕小楼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虽然这笑有心无力,不过这已经是眼下他能摆出的最为温和的笑了。 “骗人!你骗人!我们一起走!”慕灵犀被慕小楼几乎是押着送上马背,却哭得撕心裂肺,她紧紧扯住对方的衣袖,怎的也不肯松手。 “你骗我!你骗我!” “活下去!保护好叶哥!”慕小楼并不理会她,猛地拔出胸前箭矢,扎在那马股之上,马儿吃痛倾发。 “走!” ——叶哥,你说的人心,我确是不懂。但我力气大,别的活计,不论怎样我都能做好! ——可惜这一次,没法跟着你了...... 他一把握住那身旁士兵刺来的长枪,对方一怔,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就被削去了首级。只不过慕小楼中意的乃是这把长枪,他将其举过头顶,猛喝一声。 “嗖——” 那长枪竟随着他那钢铁般的硕臂凌空飞出,宛如紫电苍蛟,以石破天惊的气势直射向那高渺城楼。 “砰!” 石块倾塌,慕小楼甚至能听到众人惊呼声,惨叫声,还有慌作一团的忙乱声。 “救驾!” 他回望了一眼那已然掠出长门的快马,随后被一道接着一道尖锐的利器洞穿,终于彻底闭上了双眼。 在最后的余光之中,天边正隐隐泛白。远处盘桓着鸟雀,啁啁啾啾。 他终于称心如意地笑了。 ——可惜,直到最后,还是没来得及尝尝那方糕的滋味。 第86章 独活 “叶家的宅子,就是这里了。” 女子素净的脸上冒出汗珠,实则在这大雪天里,已然藏匿数日的她略微有些不适应这般疾步行路。 只是若不快些跟上,却不知那男人要将她的弟弟带往何处。 几人停在这长门之外,其间正是一片寂静。 “不在么?” 男人蹲下身去,循着纷乱的马蹄与车辙的痕迹,终于展颜一笑。 随后,他拱手向二人道谢。 “多谢指路。” 他放下这暂且胁行的男孩,冲着两人温声道: “这里很快就不太平了,早点离开吧?” 男孩看了看长姐,又看了看这黑衣黑袍的男人,有些不解。 女子很快将男孩拉回自己身边,即便她知晓,这陌生男子身怀武艺,绝非她一个从宫中逃出来的小宫女能应付。只是保护自己的弟弟,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多谢阁下提醒。只是我们要等的人还没来,暂且不走。” “你们在等人?” 黑衣男人挑了挑眉,那双温润儒雅的眼睛之中没什么情绪。 女子并不知道,她会因此而错失被对方送出帝都的机会。只是本就萍水相逢,这黑衣男人并不想徒增是非。 救一个人与救更多人,他向来倾向于后者。 “那便就此别过。” 男人温和拱手,顺着那车辙的方向飞身离去。 “怪人。” 那男孩嘟囔了一句。 “溯儿,不许胡说。”女子责备了一声,眼看着对方消失在街头,终于如蒙大赦。 “姐姐,我们还要等小楼哥哥么?” 男孩扬起头,机灵地转移了话题。 “嗯。”女子轻快地点点头,提到那个名字,她连心跳似乎都快了几分。 “我们就在约好的地方,等他过来。” “哦......” 男孩踢了踢脚下的积雪,温顺应道。 ——真好。 ——下雪了。 可惜这对姐弟却未曾料到,他们要等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 “不要——” 慕灵犀悲鸣一声,几乎要摔落在地。方才,她眼睁睁看着那箭矢随后而至,几乎要将她的兄长那高大的身躯扎成筛子。只是她身下的马儿四蹄狂奔,却不容她再度折返。 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手掌的余温,只是那个一直挡在她身前保护她,为她拭去眼泪的男人已然永远地倒在了一门之隔的对面。 那长门轰然关阖,似乎要让这一切喧闹与她隔绝。 最终,她手中只余对方的一截衣袖,还有趁乱交予她的一道几乎浸透鲜血的护身符。 慕灵犀从不知晓原来在这种时候,自己可以那么清醒,清醒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而那高台之上的人不知为何,却没有接连放箭,直到他们真正离去,这箭矢才像是急了眼,接二连三地射来。 那高台之上的人,她也看了个分明。握着长弓的,是那脸色煞白的小帝姬与贺远山,还有一旁笑得恣意的老皇帝。 慕灵犀清醒得有些过头了。 就好像要将这件事彻头彻尾地想过一遍,她才能暂时忘却方才那毕生难忘的画面。 仇恨,愤怒,悲怆,这纷沓而至的情感宛如一道道利刃,将她割得四分五裂,一文不值。 “为什么......” “为什么...” 身前的叶染衣再次陷入蛊虫织就的幻象之中,这大片大片的血,这挚友离去的打击,无不让他几欲自绝。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沧州的?不是还要比试骑术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要一直跟着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慕小楼,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 “啊啊啊啊啊!!!!!!” “叶哥......” 慕灵犀心中痛不可遏,只是看着眼前这状若癫狂的男人,却又霎时警醒。那蛊虫作乱之时,对方紧紧箍在她颈边的痛觉还残留在身体上,她不能让对方就此丧失理智。 至少,现在不可以。 ...... 凌霄隐于暗处,骏马自他眼前疾驰而去,那马背上的女子与他视线相错,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留下一句话。 凌霄不在意那浑身浴血的两人,也不在意那宫门之中究竟还能闯出几个死士,此时此刻,他只在意那蜂拥而至的追兵,以及始终未曾得见的绿衣少女。 实则不消凌霄再问,他知道这一次,这对兄妹也没能予以他想要的结果。 至于为何不见其他人,这都不是他关心的问题。 “砰——”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夜空忽然升起一道烟花。 这烟花短暂而绚丽,以至于让所有注意到它的人都恍惚以为,是这黎明的前夜太长太暗,这才让自己生了错觉。 而在这其中,只有一人咬牙切齿,几乎要怒不可遏。 “偏偏是这种时候!” 这烟花乃是十恶司之人惯用的联络手段,非不得已不会暴露自身所在。如今还在帝都的部下,恐怕就只有那灵风与梦雨。不论是何者,这烟花被点燃,就意味着他们正当十万火急,难保不是什么危及性命之事。 ——烟花的方向,正来自那火光冲天的妙音阁。 他向来厌恶抉择,因为抉择往往意味着放弃,这与他的贪刃之名背道而驰。只是现实永远不会让他称心如意,一如当下。 凌霄咬了咬牙,猛地回身冲着暗处的死士振臂一呼,示意他们跟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救能救的! ...... “啪!” 这掌掴之声在风中回荡。 慕灵犀毫不犹豫地冲着对方挥了一巴掌。即便此时此刻,那烈马正载着他二人狂奔。 “给我清醒点!叶染衣!” “让我死!放开我!好痛!好痛!让我回去!放开我!!!” 男人痛苦地抱着头颅,浑身颤抖愈烈。这世间的苦难,莫过于大仇难报,莫过于挚爱受辱,莫过于至亲离去,而在今日,这一切却在他身上轮番碾过,几乎要让他本就不多的神识湮灭殆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城外,那叶家众人还在等着他们。 多亏了兄长与那一众死士,追兵已远,而城门近在咫尺。 她终于能勒马,稍作喘息。 慕灵犀紧紧牵着手中的白绫,就好像在牵一头狂乱而失智的困兽,她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牢牢握着那用以束缚的白绫,就连虎口之处都勒出血印。 “他死了!你让我怎么清醒?他凭什么救我?!凭什么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我不配!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救我?!为什么你们都要拼了命的救我?!我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任何人——” “啪——” 慕灵犀眼中含着热泪,却又狠厉地扇了他一巴掌。 叶染衣怔忪地看着面前那凄切而决绝的少女,一时之间,面上的疼痛似乎都微不可察。 “叶染衣!你给我听好了——” “你的命是我哥的命换的!别让我哥死得不值!” 那眼泪顺着她的下颌滑落,其间是滚烫的泪珠,亦是凝结的血痕,正滴在了他的脸颊之上。 他一个哆嗦,忽作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那宛如凶兽一般的目光渐渐清明。 “灵犀......” “我真的...好痛苦......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在这挚友的唯一血亲面前,一切骄傲与自尊荡然无存,叶染衣怆然涕下,泣如孩提。 “都是我害死了他!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你杀了我吧!灵犀!求你杀了我!” 慕灵犀看着对方那狼狈如泥的模样,一时间哽咽不已。这等打击,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只是她蓦然抹了把脸,近乎凌厉揪起对方的衣领怒道: “我不会杀你!你的命是我哥换的!你休想就这么死了!” 叶染衣死死按捺自己心中那股嗜血的杀意,嘶声哀求道: “我活不了了,经脉倒行,蛊虫入脑,我已经没有几天可活了!灵犀!杀了我!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将你也......” “那就杀了我!叶染衣,难道你就这点能耐,连这小小的虫子都制不住么?!” 慕灵犀扯着他的衣襟,几乎要将那衣帛撕裂。只是她却不管不顾,怒目圆睁,以不亚于对方的癫狂姿态质问道: “我哥舍命救你,是他敬重你,敬重你们的情谊!你却要在这寻死觅活,不知好歹!叶染衣,你有种就将我也杀了,让我去和我哥团聚!” “不...不!!!” 叶染衣央求着后退,只是背后便是烈马脊骨,避无可避。他看着对方那素白而青筋毕露的脖颈,心中那股渴望如潮水涌了上来。 慕灵犀冷笑道:“来啊!不是想杀人么?!动手啊!” 他几欲挣扎,那白绫在他手掌之上,宛如枯枝败叶,摇摇欲裂。 慕灵犀接着嘲弄道:“对!就是这样!你就这么懦弱无能,急着将一切都推脱出去!他们死的时候,我哥死的时候,你都是一副这样无辜的神情是么!?你以为他们救的是谁?是不可一世的大英雄么?是像他们敬仰的叶叔叔那样的当世豪杰么?可笑!太可笑了!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舍命救下来的,是个为虫子操纵的傀儡!懦夫!胆小鬼!不知道该有多——” “呲啦——” 那白绫应声而断,为之捆缚的那双大掌终于从中解脱,叶染衣双目赤红,七窍再度出血,那双摧石断钢的手掌高高举起。 慕灵犀惨烈一笑,闭上双眼,将要赴死。 “砰——” 一道沉闷的受击之声传来,然而预想的疼痛却未至。慕灵犀猛地睁眼,只见叶染衣的手掌竟堪堪止于他自己的天灵之前。 她陡然睁大双眼,原来对方并非要杀她,而是想自绝了断! 只是不知何时,身旁竟多了一个人的气息,正是那人出手,将叶染衣的杀招顷刻止于颅顶,瞬息之间,那必杀一击已然了无痕迹。 而方才至现在,自己竟毫无察觉。 慕灵犀心中警铃大作,暗忖要如何对付这无端出现,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只听叶染衣闷哼一声,身子一软,正跌落于男人臂前。那男人黑衣遮面,看其眉眼,却是个清淡雅致的中年男人。 “阁下何人?” 慕灵犀厉声问道。 “这可麻烦了......” 男人不答话,正认真地替那昏死过去的叶染衣把脉,不过多时,他蹙着眉看向马背上的慕灵犀。 “小友,他快死了。” “什么?!”慕灵犀不敢置信地摇头,只是话音未落,对方却补充道: “老夫能救他。” 慕灵犀心绪急转,大悲之后又接大喜,这便气血上涌,一时间头昏不已。 “你...你是何人?!” 她摇摇晃晃,只觉似有一阵药香袭来。 “老夫是谁?” 谁知那人却反问道。 面前身影摇曳,她已然昏昏欲睡。 ——不行...... ——还不能...... 只是现实却不容她与之抗争。 “赵医仙,事不宜迟,我等还是先行离开,到了沧州驻地再做打算!” 远处传来那叶家之人的声音。 “赵......” 慕灵犀终究难捱那股疲倦之感,就此倒下。 一只手轻巧地接住了她。 “小友安心。” 那声音在她耳畔回旋。 “不会有人再死去了。” 慕灵犀心头一热,一股委屈与悲切涌入四肢百骸,几乎肆虐地摧折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 “走吧。” 在意识的尽头,她听到那人如此吩咐道。 “如今,只有老夫能救你们的主子。” ...... 时隔多年,当人们想起那一场晴雪夜的叛乱,仍旧历历在目,宛如亲临。只是不论何时,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对于未被殃及的人们来说,也不过是添了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啊,有人在妙音阁放了一把火,那火烧了三天三夜,将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了!” “所有人?那秋姑娘呢?!” “嗐!你可别提了!那秋盈盈啊,搞不好就是放火之人!” “胡说八道!我家中有人在宫里当差,秋姑娘那天明明进宫献艺了——” “诶...那你有没有听说那晚上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什么大事?” “就是那叶家人意图借机谋反之事!” “嗨哟!你可小点声!仔细掉脑袋!”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全帝都都快人尽皆知了?” “听说啊,那叶家之人不但行刺帝君,还在宫中烧杀抢掠,若不是帝姬事先察觉,险些让他们得手啊!” “要我说啊,这永昭换个姓也不是不行...你想那姓谢的......” “嘘——是禁军来了——别说了!” 一众人窸窸窣窣埋头喝茶,那沉峻威仪的男人一身铁甲,直直冲着方才说话之人瞥来。 一瞬之间,每个人都感到了那股宛如苍鹰般锐利的视线。 “来人!” 那男人只是沉声吩咐了一句,身后登时涌来十余个士兵,将这一桌的茶客都架了起来。 “带走!” 铁甲发出嘲哳刺耳的声响,在那几茶客哀呼求饶的话音之中,余下众人噤声垂首,生怕这男人去而复返,又要将谁捉去。 黎明将至,盔甲闪着冷锐的光芒。 而这,只不过是帝都这道铜墙铁幕降下的开始。 ...... 永昭六十七年,冬末,夜有晴雪。叶氏不臣,潜谋逆轨,害帝未果,遂窜于沧州,煽动兵变,图谋不轨。帝闻之震怒,即命白王,统兵往讨,以靖国难。 战事起,帝大肆征粮繁税,民怨载道,九州不安。 (第六卷完) 第1章 雪覆青山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一场新雪过后,昏昏惨惨,索索飒飒。 两人缓步登于山路之上,万籁俱静,唯有长靴没入积雪时发出的窸窣之声。 “说到底,那女人脾气也太差了点。不就是将她丢在那儿了么?有什么好计较的?” “切勿妄言。再怎么说,那位紫玉姑娘也替我们解了燃眉之急。若是她不肯帮我们,我们也没法这么快赶到这里,不是么?” “话虽如此...但我怎么觉得,这女人是没安好心呢?” “你啊...”顾见春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话到嘴边留半句,事从理上让三分。你这性子若是不改,迟早要吃亏。” “哼。” 苏决明扮了个鬼脸,不再与对方争辩。他微微抬首,雪林之间不时掠过一道灰影,那是在这冬日中所剩无多的生灵,松鼠。 这令苏决明感到片刻恍惚,颇有一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感觉。 这感觉却又与来去谷不同,若说来去谷是极尽繁华与生机的“动”,那么这栖梧山便是极尽纯粹与寂静的“止”。只在这里走上片刻,就让人以为误入了什么谪仙隐居之所,外界的三千红尘都与之再无干系,就连时间这一概念都变得可有可无,迟滞如冰。 这就是栖梧山么? “师父,这就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 苏决明冲着身旁青年问道。 “是啊。怎么了?” 不比从前施展轻功之时的潇洒恣意,如今没有半点内力,一步步走在这山路上,却令顾见春颇为费神。他擦了擦额前热汗,仰头望去。 目之所及,仍然是那重叠不止的山峦雪林。 ——以前怎么没觉得这段路有这么长? 这一念头令他陡然一愣。 苏决明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地方那么静,那么冷,若是一直在这儿待着,一定很孤单吧?” 顾见春闻言一笑。 “也并非总是如此,你师祖通常会寻些趣事,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 “什么趣事?” “譬如...挑水,劈竹,还有...挖笋捉鱼?” “呃......” 苏决明露出复杂的神情。 “这......算是趣事?” “当然了。”顾见春倒是理所当然地点头道,“等有机会,我带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那还是免了...”苏决明抽了抽嘴角,向一旁的雪地瞥去。 “师父,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么?” “自然不止,只不过最近的路是这一条。你看,这附近还有脚印,你师祖平日里也惯走这条路......” 顾见春话音一顿,忽然明白了方才一直萦绕在心间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苏决明收回视线。 “师父,这雪...是昨日下的对吧?” “......”顾见春不答,两人目光相接,自然明白了症结所在。 既然是昨日下的雪,这么多脚印,又是谁的呢? “这脚印是我的。”苏决明低头看着那雪上的印子,仔细比对。他二人是缓步登行,自然脚印密些。而此处还有一男一女两人的足迹,印迹之间相距甚远,落步亦是更为轻盈,显然是轻功步法。 “这里有我们两人的脚印,还有...” 不消他多言,顾见春已然看出这足印主人都是谁。 “是你师祖,还有小湄。” “那我们快些走——” 苏决明了然,这意味着这二人已然上山,搞不好,已经有所交锋。至少,此时这山中应当不止他们师徒两人。 “等等。”顾见春抬手制止。 “先别急着走。我们应当已经闯入了别人布下的迷阵。” 苏决明恍然大悟,难怪这里有他们的脚印,原来是进了迷阵,所以才会一直在此兜圈子。 顾见春抬眸望向松林,每一棵老松之上都落着雪,以至于一眼望去,每一棵老松都是那么相似。他上前几步,细细观忖,这才发现周围几棵松树树干上那新鲜的剑痕。 有人曾试图勘破疑阵,只是这人定然不会是这座山的主人,他的师父。那么... 无疑是小湄所为。 为何分明已经有了迷瘴之阵,师父却还要多此一举,在这山路之上布下此阵?师父此时分明应当下山而去,又为何一反常态出现在山中?那么此时此刻,是否小湄与师父已经...... “师父,这阵法似乎与你曾教我的沧浪绝影阵,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苏决明却并未理会那么多,只蹲下身观察那纷乱的脚印。 “你看,她应当也是在这附近发觉了不对,因此在此处鞋印折返,又分别向左右而去。” “并且......在这几棵树上做了记号。” 苏决明走到那树干旁边,伸手摸了摸剑痕。 “这剑势,倒是很眼熟。”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顾见春已然折下一根树枝,递了过来。 “试试。” 苏决明身为初学之人,本就技痒,此时接过树枝,便毫不客气地仿照那剑痕走势而挥,积雪簌簌落下,他丝毫未察,脚下轻快如羽,点到为止,顷刻之间便循着那剑痕行过数十棵老松。 不过拜他所赐,两人终于轻易破了这迷阵。 “呼...呼...果然是东风吹雨。师父......剑痕到此处便消失了,脚印也是。” 苏决明自最后一棵树上跃下,看着脚边那平坦而光洁的积雪。 除却人迹,那便只有兽足掌印,难道这大冬天的,还有什么禽鸟野兽?苏决明猛地打了个寒颤,无端想起了方才看见的那些松鼠。这么一片深山老林,常年不见天日,保不齐真有什么猛兽凶禽在暗处窥伺呢?! “奇怪啊......人到这儿就不见了,难不成这有什么密道?” 顾见春看着那硕大的足印,摇头思忖:“依你师祖的脾性,应是懒得在此设什么暗道。只不过.....” “不过?” “吼——” 一声猛兽吼叫忽然自深处传来,山林之间扑扑簌簌地落下积雪,苏决明忙不迭地左右躲闪,可惜还是被那自树上落下的数团雪堆砸中,这师徒俩活生生地变成了两个“雪人”。 “喂!”苏决明狼狈地拂去头顶积雪,一时间气急败坏。只是他望向身旁的“雪人”之时,却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笑毕,他却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积雪是为何落下。 身后缓缓传来“沙沙沙”的声音。 “不是吧......” 苏决明看着自己愈发硕大的影子,在雪地上逐渐形成一个非人的黑影。那黑影直直将他的身形笼罩,苏决明几乎能感到背后传来的潮湿而温热的鼻息。 “果然。” 顾见春淡然拂去面上积雪,正望着苏决明的后方。 “师师...师父。” 苏决明只觉双腿发软,几乎要抑制不住地打颤。从小生活在高门大院中的他,何曾见过这等巨物,更别提有什么应对之策了。 “这可...怎么办?” 他努力从牙缝中憋出一句话来。饶是见过那来去谷的熔岩幽潭,闯了栖梧山的迷瘴大阵,却在如今见到这能一口将他生吞活剥的硕大猛兽之时陡然没了主意。 即便他还没有转头看看,背后究竟是什么...... “呵......”顾见春气息一松,看着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如今这副形容,忽然轻笑不止。只见他缓缓蹲下身子,冲着苏决明身后招了招手。 “小雪,过来。别吓坏了客人。” 苏决明只觉一阵飓风掠过头顶,随即数不尽的雪花自他头顶纷纷落下,方才拂净的衣衫如今却又累累积雪,使他再度化作一尊“雪人”。只是这次他却敢怒不敢言,待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正蹲着一个足有一人高的白毛凶兽,观其形貌,金眸凛凛,口若血盆,鬓毛似雪,玉爪有威。 好一个八面威风的雪毛大狮子! 不过此时此刻,它那足以削金断铁的爪蹄却安然拢于顾见春身前,正以那雪白的利齿扯着他的衣摆,似是与他极为亲昵。 “好了好了......”顾见春轻轻抚了抚那雪狮的颅顶,“好久不见了。你还好么?” 这动作却让苏决明心中升起一抹怪异感,就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被这一头长毛畜生无故夺了去似的。 那雪狮乖觉地蹭了蹭对方的手掌,倒是极通人性。 “喏,它叫小雪,是一头雪狮。自小便被养在这山中了,就和我一样。”不待苏决明发问,顾见春便主动向其介绍道,“方才我就猜测,兴许他们并非是轻功离去。如今看见小雪,总算有了些眉目。” “什么意思?”苏决明不知所谓。 “吼——” 那雪狮忽然抬爪刨了刨积雪,将头颅一偏,径直将顾见春拉了个趔趄。它仍然咬着对方衣摆,也不见多么用力,只是隐隐有催促之意。 见这雪狮反常,顾见春也敛了笑意,俯下身探查。 “小雪,怎么了?” 雪狮自然不会回答,只扬首催着他前行。 这般作态,顾见春只觉得颇为熟悉。他与这小狮子最后一面,便是年少时他与小湄迷失在那瘴气之阵的时候。虽说已经过了多年,小狮子长成了大狮子,却还能一眼认出来。 当日便是它在前引路,自己和小湄才不至于受那毒瘴之苦。今日它又是这般急切的模样,不知...... 顾见春目光一瞥,正看见它后蹄一片殷红,连同它那小腹上的皮毛都染着斑斑血迹。 “吼——” 那雪狮双眸满是急切,颇为不安地拱了拱他的手肘。 “师父,那不是它的血。” 苏决明一眼便看出那血迹早已干涸,且并非是这狮子伤着,而是沾了血。 有血,是谓不祥。 他心中隐约不安。 “我们走。” 顾见春猛地起身,一把提起苏决明的衣领,径直将他落在那雪狮毛茸茸的背脊之上。 “啊???” 苏决明慌乱不已,那雪狮却抖了抖身子,他左右一歪,急忙紧紧将其鬃毛揪在掌心。雪狮低啸一声,示意顾见春也坐上其身。 “你能行么?” 顾见春看向那雪狮,只是后者却颇为不耐地咬住他的衣摆,似乎在表明他那多余的担心。话不多说,顾见春亦是翻身骑上这猛兽背脊。 眼见着身后又坐上一人,苏决明这才略微安心。天知道他苏决明骑过马,乘过驴,这骑狮子可是头一回! “抱紧它的脖子。” 顾见春沉声提醒这犹然兴奋的少年。 雪狮陡然起身,晃了晃脑袋,这便低吼一声,后蹄一蹬,如同一抹烟岚一般,窜流于山路之上。 “啊——等等——” 苏决明低呼一声,险些被其颠下背脊。他连忙将整个身子都伏在雪狮颈边,那雪白松软的鬃毛掠过他的鼻翼与耳畔,有些痒,让他恍惚以为自己正伏在云端。 风声过耳,比之第一次学骑马,对于苏决明而言,这又是一回新奇无比的体验。 “师父,你方才说他们行不留迹,莫非就是靠这头雪狮?” 顾见春心不在焉地应道:“嗯,是啊。” “原来世间还有如此奇兽。在闽安,我只见过那些自西州而来的百戏班子,那些狮子都被驯得失了兽性,没有半点凶兽的架子。” 此时苏决明依旧沉浸在这宛如山间野人的快意之中,脚底悬空,却足以摸到身畔积雪。树影自他两侧疾速掠过,只余朔风凛凛,雪色茫茫。而身下的这头异兽鼻中喷出的热气,随风拂面,略带腥气的狮毛,以及比之骑马更为不可控的悚然,都让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奇异。 “若是有架子,也没法叫你看见。”顾见春回过神来,这才察觉有这雪狮相送,山路已然过半,“兴许是有什么麻烦。等会儿你躲到我身后,不要轻举妄动。” “啊?什么麻烦?” “小雪不会无故躁乱,恐怕是山上出了什么事。那血……我觉着有些不对。” 顾见春暗忖片刻,只是不论怎么想,心中都因着那不告而别的紫衣少女忐忑莫名。 那草扎的蝴蝶,他相信她一定能会意。 只是若是遇上了师父...... 但愿一切来得及。 第2章 槐雪照春 雪狮长啸一声,带着两人,一举跃上重重石阶,只待几个起落,最终将两人落在院门之外。 苏决明依依不舍从那雪狮背上跃下,心思还停留在方才风驰电掣的恣意之中。终究是小孩子心性,此刻看着那于雪地上威风凛凛的“坐骑”,便忍不住想要摸摸它那柔软的鬃毛。 谁知那长毛畜生竟将头一偏,灵巧将他的手躲开。 “嘿!你这大家伙,让我摸摸怎么了?!” 苏决明不免气急,足尖一点,当即凌空去够那硕大的头颅。哪晓得那雪狮竟也是个有脾气的,只消一挥肉爪,竟将苏决明整个人拍飞出去。 “吼——” “啊啊啊——” 顾见春一把托住苏决明的后脊,将他扶稳站正。 “小雪,不许胡闹。” “呜呜......” 那威猛的巨兽竟伏在石阶之下,那双金色的瞳孔之中满是委屈。若是这畜生也能说话,苏决明毫不怀疑,它是在楚楚可怜地向其撇清干系。 “诶!你还——” 苏决明心中不服,只是顾见春却将他将要出口的话语制住。 “你也一样。” “......哼。” 苏决明撇了撇嘴,打眼一看,这才正儿八经地打量起眼前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院。 玄檐与屋脊在晨曦之中崭露头角,陈朽的木门就这样大敞着,似是在邀请他二人入内。 顾见春看着一切,神色渐凝。 “呜——” 那雪狮抖了抖皮毛,不安地低声呜鸣。 “小雪,谢谢你。” 顾见春抚了抚它,示意它宽心。 “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雪狮似是有些放心不下,却不知缘由,如何也不敢再进一步,只得在门前胡乱刨着落雪。 “师父?”苏决明在一旁,有些不明所以。 一片寂静,丝毫没有人迹。就算是设伏,他也未曾察觉出任何气息。 “那笤帚倒了。” 顾见春抬眼望去,远远望去,那屋中一切如常。只是师父从不会忘记关门,也不会胡乱将那一众器具丢在一旁。 “笤帚?”苏决明依言望去,只见那柴门之外斜着一条 他抬脚跨过门槛,那门扉却在他经过之时轰然坠下。 顾见春身形一闪,好歹堪堪躲过。一阵烟尘雪屑四散而飞,苏决明定睛一看,原来这柴门是拦腰而断,那切面平齐规整,一看就是刀剑利器所为。 “这……” 待那半掩着的门扉落下之后,这院中全貌终于映入师徒二人的眼帘。 苏决明陡然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东倒西歪的陈设,这小院之中满是剑痕,十分新鲜的剑痕。每一道剑痕都精确无误地将陈设彻底毁坏,若是这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有生命的话,那这一剑应当足以令其顷刻毙命,还是一剑封喉的那种。 顾见春无端想起少女那双朦胧的泪眼,诘问他何为天意,何为不甘。 “咔嚓嚓嚓——” 然而周遭的变化并没有因为来人而收敛几分,想来是某一根木梁终于承不住剑痕的脆弱,亦或是这顶上屋瓦太过沉重,伴随着几道嘲哳之音,那木梁终于轰然断裂落下。 “小心!” 顾见春率先反应过来,一把将身后的苏决明推了出去。 “轰——” 两人端立在院外,看着这半数坍塌的正堂。 “怎么会……” 苏决明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顾见春沉默片刻,一把推开位于一旁的屋舍。 一片狼藉,杳无人息。 他又推开一扇门。 依旧是满室狼藉,依旧是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顾见春一时有些慌乱,随即再不犹豫,接二连三地推开那院落屋门。 只是这本就不多的屋舍已然毁坏殆尽,毫无人烟。 “师父,师祖他……”苏决明心中亦是惴惴不安,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看眼下这般形容,无论如何也难以往好事联想。 “别急,再找找。” 顾见春勉强压下心头焦急,还不忘宽慰这方才受惊的少年。 “你去院外待着。若有什么不对,你就按原路折返。” 如今他武功尽失,若是当真有什么变数,他却不愿这少年被无辜牵扯进来。 “我忘了怎么走。” 苏决明抿了抿唇,目光熠熠。 “那好吧。”顾见春无奈,却了然对方是不愿一个人留在这,于是也只得作罢,“我打算去后山看看,跟我来。” ...... 瓦砾落了一地,四散碎裂。 栅栏落了一地,参差不齐。 枯枝落了一地,杂乱无章。 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被一把剑毁得干干净净。 石阶落着积雪,还有三三两两的足印。 这陈朽的石阶并不长,只是行于其上的两人心中却愈发沉重。因为毫无人迹,于是不知该不该期盼能遇上一个活人。 亦或是,尸首。 可惜,这一方天地静得仿佛只有他二人存在。 顾见春脚步愈发惶急,就连呼吸都跟着紧张起来。 溪水于冬雪之后干涸凝结,越过一段仅剩半截的石桥,转过山石,那棵于冬雪中的老槐孤零零地站在山巅。即便枝叶凋零,它却仍旧托着满枝的积雪,屹然伫立,不曾倒下。 “师父,这里......” “嘘。” 顾见春示意对方噤声。 下一刻,苏决明便听到了在这沉寂之中突兀响起的话音。 “师父,您输了——” 那声音冷冽而低沉。 苏决明陡然瞪大双眼,这声音...... 他看向了身旁的男人,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惊惶。 “唉......” 随即,是一老者笑叹之声。 “是啊,输了。” 那声音苍老而沙哑,还隐隐带着一丝疲惫。 伴随着话音落下,乃是利刃缓缓出鞘的声音。 “依照约定,我该——” 在苏决明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身旁之人已然冲出几丈之远。 “小湄,住手!” ...... 树下石桌,一老一少,正与顾见春遥遥相对。 夜来捻着一枚棋子,闲闲收回方要拔剑的左手,就这样撑腮看向他二人。 那老者亦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看了自己的爱徒一眼,便再度将目光落在棋盘之上,装出一副苦思冥想的作派。 不同于想象之中的剑拔弩张,顾见春看着这副光景,一时失语。 “你们...” 他眼眶微热,多少次午夜梦回,让他无比渴求的绘卷,如今以最为真实的样貌在他眼前展现之时,他却恍然以为这是梦中。 枯槐堆雪,石桌煮茶,两人对坐,待他归来。 “回来了。” 半晌,那老者不咸不淡地招呼道。 “何事如此慌张?” “师父,徒儿还以为......” 顾见春回过神,看着这安闲对弈的两人,心中微妙而恍惚。 “以为什么?” 那老者却好似半点没察觉他的失态,只是四平八稳地问道。 ——顾见春一时沉默,他自然不会笨到问这二人为何没有打起来,还能在这相安无事地下棋...... 奈何老者步步紧逼,无法,他委婉询问道: “没什么。师父,那住人的屋子怎么塌了?” “哦...是塌了。”老者点点头,像是这会儿才想起此事,“回头你去砍些木头,修缮一二。” “......” 顾见春再度失语,晓得对方这是有意避而不谈,只得硬着头皮追问。 “师父,徒儿来时看见那桌椅碎了一地。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哦...是碎了。”老者捋了捋胡须,思忖道,“那便再换新的吧。” “师父,您...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是不是内力没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怎的一回来就咋咋呼呼的?净操心些没用的,有那功夫,屋子都能修好了......” 老者似是有些不耐,将他大骂一通,终于索性聚精于那棋盘之上,不再理会他。 顾见春怔愣良久,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虽说师父待他确是严苛,只是如今得知他功力尽失的状况,却也只是一笔带过,换言之,比之过往,这般作派简直算是“温和可亲”。 “噗......” 那托着腮的紫衣少女长睫低垂,一直未曾开口,此时听着这两人交谈,却忽然嗤笑一声。 “白痴。” 那少女似乎看出他是误会了什么,显然,这句话是在笑话他。是了,她从来都那么聪明,一定已经了然方才自己为何要现身,为何要喝止她的动作。 “小湄,你......” 顾见春望向她,话未出口,却忽然失声。 因着那少女托着腮,满是笑意的柳叶眸正讥诮地注视着他。长睫如振,檀口若朱,春华秋月,冰消雪融,仿佛世间再没有比这更令他惊悸莫名的姿容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想的没错,小湄笑着的时候,才是最好看的。 数日以来的食不甘味,每每惊梦的惶惑不安,一路上的忐忑,慌乱,忧思与惴然,都在这心中大石落地的一刻化作魂牵梦萦与绵绵长思,化作胸中一阵大过一阵的如鼓心跳。 就那一阵风过,细雪自枝头纷纷扬扬落下的声音,都清晰无差地传入他的耳中。那紫衣少女坐在树下,清冽作泉,就好似多年以前,她也曾这样伏在案前安然入眠,一片片槐花落在她的肩头。 恰如其时,恰如此时。 不知怎的,顾见春忽觉面上发热。 “我什么?” 那紫衣少女挑了挑眉,启唇问道。 “你......” 顾见春猛地回过神来,直觉此刻师父与徒弟都在面前看着,他竟看小湄看得痴了,当真是罪大恶极,天理难容。 “你可还好?”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少女轻笑一声,忽然转头,冲着身旁老者说道,“师父,我看见了——” “您不能仗着辈分,就一而再再而三偷我的棋子吧?” 老者那枯瘦的手掌于空中一顿,不着痕迹地拢回袖中。 那棋子已无声地于他袖中“毁尸灭迹”,化为齑粉。 “咳咳...” 他轻咳一声,目光一转,径自看向顾见春身旁的苏决明。 “嗯...这位便是信上所说的苏家后人吧?” 苏决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愧是栖梧山之人,这师徒两人就连转移话题的方式都是如出一辙。 “是。”顾见春连忙点头道,“他叫苏决明,是徒儿当日自苏家救下的那个孩子......” 在老者慢悠悠地打量苏决明的同时,苏决明亦在无声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放鹤居士。 这是个极其沧桑而衰老的男人,身上每一处沟壑与纹路仿佛都在昭示着他的年岁,就像方才行路时看见的那些老松一般。 只是这老人却并无什么威严与架子,抛开他呼吸之间流露出的深不可测的功力来看,这老者就仅仅如同一位左邻右舍惯会瞧见的老人,博识而世故,淡漠而平静,等待死亡予以他最后一击。 这就是栖梧山的主人。 是他师父的师父。 亦是想要从他苏家夺取碧天剑的人。 他不禁有些忐忑,而更多的却是探究。渐渐地,苏决明自老人眼中看到一抹深邃。 “好孩子。” 老人那苍老的面皮上抖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错觉么?苏决明竟恍惚看见老人眼眶微微浸湿。 老者缓缓起身,在所有人都未反应之际,他闪身而来,步法虚无,身形缥缈,几乎是呼吸之间,不,苏决明在此时屏住了呼吸。 眼前一暗,老者已然飘身前来。 树上的积雪跟着他的起身,簌簌落下,而此时它们甚至还未曾坠地。 “跟我来吧。” 苏决明忽然抬起头,不意在老人眼中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狡黠。老人双唇微翕,并未出声,而苏决明却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的话音。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 “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解决? 苏决明不明所以,只是还未等他接受或是拒绝,老人已然将他裹挟而去。 “师父?” 顾见春还有满腹的疑问未曾得解,却未能让那离去的身影迟滞分毫。 “噌——” 一柄长剑挟着霜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着他的脖颈而去,只消偏离一寸,便能顷刻令他血溅当场。随即耳畔响起“砰”地一声,那通体泛着青光的宝剑被钉于山岩之上。力道之大,连那碎石都被震得四散飞扬。 飞叶寻花。 第3章 缄口 “你的剑。还给你——” 顾见春只得将目光投向那始作俑者,而后者堪堪收掌,却冲他扬了扬玉颌,似是挑衅。 “不就是借来玩玩,至于这么小气么?” “小湄,若是你想回栖梧山,与我说便是。你知晓的,我一定不会阻拦你。”他无奈摇头,“这次不告而别,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一把摘下岩壁上的青山剑,第一时间便检查那剑柄之处的机关密匣。 果不其然,空的。 “兴许是...”夜来目光与他落在一处,挑眉道,“我不高兴了。况且,我也不乐意待在那种地方。” “咔哒——” 顾见春将匣子按了回去。 “小湄,这可不像你的作风。你不是一向信守承诺么。为什么突然要走?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要回也要一起回,要一同去寻你娘亲,要一同治病,从今往后什么事情都要一同......” “闭嘴!”谁知对方忽而背过身去,冷声叱道,“你懂什么?谁和你说好了?!空口无凭,你少在这里厚颜无耻!” “——还有...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哦...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顾见春怔了怔,难道人的脾性会因着所处的地方而改变?否则他为何无端觉得今日的少女忽然褪去了一身的冰冷,只剩下了......娇憨与蛮不讲理? “自然是因为...” 他看不见对方面容,只隐约觉得她身形委顿下去,就连话音也渐渐飘忽。 “因为你骗我。” “我何曾骗你?” 顾见春急忙走上前,却遭到一声喝止。 “别过来!” 脚边飞来数枚碎石,堪堪将他拦下——自是对方所为。 “...小湄?” 顾见春抬眼一看,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那紫衣少女俯身掸了掸崖边积雪,径自坐下身去。她那双腿正在崖边晃晃荡荡,即便这晨曦微光令今日的她更添气色,而这副光景却着实令他难安。 “那里危险,快回来!” 他不敢再上前,只是也不能任由对方坐在那绝壁之境。即便仗着身手绝佳,方才落了一场雪,她又是重伤初愈,如何能在这湿滑岩壁坐稳身子? “——你若是过来,我就从这儿跳下去。”谁晓得对方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知道的,我向来说到做到。” 她便笃定自己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后退。” 两相沉默,少女手中把玩着方才拣的石子,威胁般地凭空抛玩,好似他再敢轻举妄动,这石子就会像方才一样“关照”在他身上。 顾见春无奈退了两步,倒不是怕石子落在他身上,而是怕那少女再有什么大动作,一个不小心...... “小湄,你身子刚好,小心着凉。” “用不着你操心。” 少女冷哼一声,撇过脸去。 此时借着晨光,他才发觉对方那张素白的脸上正泛着一抹不大寻常的酡红。 “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若你敢骗我,我就......” “——我就自绝于此。” 顾见春苦笑,就知道会是这样... “好,你问吧。” “唔......” 少女撑着雪腮,思索片刻。 “第一个问题。你是宋家后人?” 他摇头道:“他们如此说的,我并不知晓。此番正是要回山上,与师父问清楚。” “好啊。这么大的事,你竟瞒着我。”少女黛眉一横,似是终于找到逞凶的机会,“还说没有骗我,你分明就是防我惧我,不愿告诉我。” “我亦不确定的事,又如何能告诉你?再说……”顾见春无奈道,“当时你也未曾给我开口的机会。” “你......” 少女一噎,却被他这番话堵得哑口。只是仔细回想了片刻,却无可反驳。 “好,那这个不提。第二个问题,既然是守夜人一脉,你是不是也想去寻找皇陵?” “是。”顾见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为什么?” 他敏锐地感到少女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又或者,那是比失望更为复杂的情绪。他直觉对方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 “那是因为......” “算了!我才不想听。”无奈他想说的还未说出口,却被少女喝止。不知是不是雪色映照,她面上那抹酡红愈发显眼,如同水墨画之中的胭脂色,一圈一圈晕开,最后停在了那柳叶般的眼尾。 “小湄,我......” 他不觉又恍惚瞬息。 “反正...你们都一样。” 她无端冒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顾见春有些无措。 其实在几日之前,那少年与那位问剑山庄的主人都曾问过他相似的问题,在当时,他亦是如此回答。 其实他想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前朝皇陵,目的从来只有一个。 “第三个问题。” 少女眯了眯眼睛,身形微晃。 “你是不是......” “是不是...” 顾见春等待着她的问题,谁晓得她双目一阖,似是晕眩一瞬。 “小湄!!!” 身体的反应远远比心要快一步,待到顾见春反应过来之时,他半个身子已然悬于岩壁之外,手中紧紧握着那不意跌落的紫衣少女的手臂。 “咦?” 少女那长睫轻颤,那双如月色般朦胧的眼眸逐渐清明,缓缓看向正悬于其顶的手臂主人。她歪了歪头,似是并未注意到自己这命悬一线的险境。 “你的功力恢复了么?” 顾见春满头大汗,焦急难当。此时他堪堪抵着半边崖壁,这才不至于与那少女双双坠下。只是维持这般形状都已成了难事,更别说将她拉上来。他只恨自己不如从前那般有内力相助,如今所依的,唯有逐渐流逝的体力而已。 只是对方迷糊之时所说的话,却令他哭笑不得——都这种时候了,这小丫头还有心思在乎他的武功有无恢复,简直是...... 顾见春忽然心中一凛,方才距那崖边足有数丈之远,他又是如何做到在顷刻之间飞扑前来,将对方牢牢捉住呢? 若不是轻功,又是什么呢? “你......抓紧...” 脚下乃是万丈深渊,那少女被他抓着手臂,却没有半点自救的意思。他几乎要以将其嵌进掌心的力气,拼命攥着对方的手臂。那素白的肌肤之上顷刻间便显现出一道红痕——而此刻,终究是气力有限,那红痕正缓缓扩散。 不论顾见春如何使出毕生的劲力,都难以阻止这下坠的趋势,更不用提将她拉回崖边。 “——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在这里,你和我讲过一个故事。就是那个...蝶仙报恩的故事?” “别说话了...你...小湄......” 顾见春近乎恳求地望向对方,他不得不添上一只手,将其牢牢拽住。这下连他自己都难以抵挡这滑落的态势了,只是他却咬着牙不愿松手,即便再这样下去,他的结局也只是随其一道坠下崖底。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其在这里...... “前日里,有人送了我一个草扎蝴蝶,我一下子又想起这蝶仙的故事。” 紫衣少女黛眉微蹙,似是不解他为何如此焦急,也丝毫没有配合求生的意思。 “你说...故事里的书生,究竟应该考取功名做他的大官,还是应该归隐尘世,与那小蝴蝶长相厮守呢?” “这都...不重要。小湄...你抓着我的手,不要......” 顾见春额前泌出的细密的汗珠,手掌因着用力,又缓缓渗出血来。那是前日的旧伤未愈,如今却成了新伤。 “第三个问题。” 少女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笑道。 “若你是书生,你会选哪个?” 顾见春当然明白,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是当他勉力向对方望去之时,少女的目光却流露出一抹极为罕有的审视。 “师兄,你会选哪个呢?” 几乎是以死相逼的决意令他不知所措,而心底的声音却渐渐呼之欲出。 “故事...是我编的——” 他紧了紧掌中攥着的柔荑,咬牙道: “结局...只有一个。” “我的…答案……从来…也只有一个。” 他额前青筋毕现,只觉自己将要脱力,一股不受控制的晕眩向他袭来。 对方不语,随即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直到一切彻底脱离他的掌控。那手指自他掌心倏忽滑落,映入眼中的,乃是少女意味深长的笑意。 “小湄!” 顾见春惊骇难当,当即俯身去够那抹滑落的身影,哪怕己身已然脱离这悬崖峭壁。 正如在问剑山庄之时,在妙法寺之时,亦或是更早前,在西冯寨,将之推开的那一刻。 的的确确,他的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啪——” 仿佛是什么物事落地的声音。 这声音轻巧地微不可察,然而当他发觉这声音自何处传来之时,自己那失控跌落的身躯已然被一双玉手稳稳托住。虽说只有一瞬,但对方娇躯之上那温柔绵软的触感与若有似无的馨香依旧令他目眩不已。 下一瞬,那玉臂的主人逃也似地自他身畔撤离,快得令他几乎以为这是什么濒死前的错觉。 只是脚下传来的坚实感令他顷刻清醒。 原来,这峭壁之下暗藏玄机,乃是一处不甚宽阔的悬空栈桥。此时两人皆稳稳站于其上,顾见春望着对方那一脸诡计得逞的笑意,默然良久。 “哈...吓了一跳吧?” 待他身子安然落定,紫衣少女便站得远远地,即使这栈桥之上并无什么多余的空间可言。 “可惜你知道的,我一直不喜欢这个结局。我这个人,最讨厌什么为了谁就要怎么样的故事,最讨厌莫名其妙的怜悯与同情,最讨厌自以为是的牺牲与付出,就比如......” “小湄。” 顾见春猛地将她话音打断,夜来抬眸望去,对方竟难得沉下脸来。脑海之中的昏昏然使她莫名多起话来,看着对方这副上当受骗的模样,如同孩子捉弄人的把戏得手,她心中竟有一丝快意。 “怎么?发现又被我骗了,于是恼羞成怒了?师兄,以前你可不是这样。难道你不应该摆出一副讲大道理的模样教训我,或是求饶似地和我说,‘小湄真厉害,师兄又被你骗到了’之类的么?” 夜来学着对方儿时的腔调,唇边噙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然微笑,仿佛若是不将这些话说出来,她便永远尝不到对方的怒火是什么滋味。显然,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头一回在对方脸上看见这种...极为压抑的形容。 沉默,良久的沉默。 可是她总觉还不够称心如意,于是得寸进尺般地继续说道: “唉...什么嘛,一点反应都没有。亏我为了这个栈桥,还特意去山里寻了许久的好木材,结果也只是将你吓了一时片刻而已,真是得不偿失......早知道我就应该...” “应该什么?” 出乎意料地,顾见春忽然接话道。 “应该...”夜来眨了眨眼,“我想想...兴许,将这栈桥修得再低些?” “还有呢?” 对方低声问道。 她认真想了想。 “——还有...或是多砍两下,将那些东西毁得更彻底些?” “...还有呢?” 对方话音低得近乎呓语,微不可闻。她眼前有些晕眩,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对方此时的表情,可惜,这宛如云雾一般的模糊来势汹汹,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懵懵懂懂地指了指胸口,弯唇一笑: “要不...就冲这儿划上一剑,反正我都要死了,流点血也没什么,能唬你一唬,将你骗得团团转,岂不是更——” “唔!” 一阵风掠来,直将她鬓边碎发扬起。 她只觉身子一沉,后脊一凉,原来是失控撞进了那峭壁上的霜雪之间。只是这触感顷刻戛然,因着有一只大掌已然预先料到这一点,将她背脊轻轻托住。 于是取而代之的,是自后心传来的一阵暖意。 这暖意流入四肢百骸,最终冲着她的面颊汹涌而来。霎时间,她只觉面上升起一阵如灼如燎般的燥热。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 眼前与她相距咫尺的脸庞,正显露出一股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沉峻。 最为致命的是,唇瓣的迫压,气息的褫夺,对方正以刀劈斧凿般的锋锐与蛮横攻池掠地,不由分说地将她那些未尽的话语堵了回去。 在这本就不宽敞的栈桥之上,那惊魂未定的男子正紧拥着她,与她气息相缠,与她唇齿相依。 万顷雪落,天地一白。 而这,兴许是他能想到的最为迅捷,最为直接有效的,令对方缄默的方式了。 第4章 汹汹 云满长空,雪漫苍山。 老人与少年并行于山间小路之上,不同于方才来时的急迫,此刻细细观赏之下,这山间一石一木无不是浑然一体,犹如神造。 苏决明不禁为这绝景而惊叹,即便在闽安之时,冬日亦会下雪,但如此极致的雪山,确是闽安远远不及的。 冰渚鱼深,栖鹘归晚,千树如瀑,万径人寂。 若是世间当真有什么天涯之所,那也不外乎此了吧? 脚下积雪沙沙作响,苏决明跟在那老者身后,亦步亦趋。 “居士...” 苏决明沉默片刻,还是主动开口道。 老者脚下不停。 “好孩子,你唤景明师父,那便理应叫我一声师祖。” “师祖。” 苏决明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 这算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敢问师祖,为何要派师父前往我苏家夺剑呢?” 这话算是直截了当。苏决明向来不是什么能藏着掖着的性子,何况如今面对的乃是这栖梧山的主人,也是他的师祖,日后总归多有往来,又如何能容得下半点猜忌? 老者一笑,捋了捋胡须: “好孩子,你认为呢?” “弟子不敢妄言。”苏决明拱手一礼。 老者却转而道:“景明,决明。你二人名字中倒是都带个明字。你与我栖梧山也算是有缘,不妨说说,你父亲为何要给你起这名字呢?” 苏决明一怔,遂答道:“决明乃是一味草药,先父取名之时,便是看中它去翳明目的功效,意在告诫弟子,人生在世,须得去伪存真,决断如流。” “好一个去伪存真,决断如流。”老者点点头。 “可惜,我这两个徒弟,虽皆有习武禀赋,却终究在为人处世之上太过愚钝。”老者笑笑,“景明自己还未曾开悟,却要收你为徒,依他那般性子,恐怕也只能做半吊钱的师父……” “师祖有所不知,师父他对我很好,不曾怠慢……”苏决明赶忙解释道。 “难得你如今还为他开脱。”老者向其投来一道目光,“我命景明前去闽安,距今已是四月有余,可惜他非但未曾将碧天之剑带回,还擅自做主,将你收入门下。你说,我这个徒弟,是非但愚钝,是不是也很不听话?” “......”苏决明一时无言,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可知,实则我并未要他救下苏家任何一人。”老者接着说道,“若他依照我的吩咐,如今应当早就回了栖梧山。” “师祖恕罪。” 听对方的语气,也并非兴师问罪,苏决明只得再行一礼。 “其实苏家之祸,并非凭空而起。”老者望着他,缓缓说道,“景明会救下你,也算是一饮一啄,因果有常。” “孩子,想必你已经知晓那碧天剑与沧浪剑的传言。碧天与沧浪本为雌雄一对,因着前朝覆灭,流落世间。许多年前,我奉守夜人之命,遍寻碧天剑的下落而不得。听闻梅家之祸,我便追根溯源,一直寻到了天雪山之上。这才得知,原来梅家先祖乃是前朝重臣,奉命谨守碧天剑的秘密。 而苏家与梅家的这段纠葛,亦是我探寻得知。听闻梅家家主香消玉殒,含恨而终。我便猜测,这碧天剑的失踪应是与苏家有关。其时我因丧子之痛,意冷心灰,决意离开守夜人,再不过问这红尘俗事。而这梅苏两家的旧事,我也再未与人提及。” 苏决明眨了眨眼,一时不解。只是心底隐隐觉得,老者接下来说的话,似乎能解开一个横亘许久的谜团。 老者叹了口气。 “去年年关,我收到一封家书。信上说,有人在暗中打听碧天沧浪的下落,祸事将起。我直觉不好,便与宋家去信,要他们留意闽安苏家的动向。只是等待数月,却等来长姐亲笔。” 亲笔? 苏决明当即问道:“那先前的信是......” 老者颔首道:“是有人利用我与宋家的关系,诈获情报。先前的去信早已被他人截获,而苏家之祸,亦是因我而起,我当即派景明前往苏家。 我知他性子禀正,向来喜欢多管闲事,若是对上那恶徒,恐怕要招致杀身之祸。于是除碧天剑之事,我并未吩咐其他。” “原来是这样。”苏决明了然,难怪那梅晏清能如此精确无误地寻上阿姐,偏偏断定碧天剑藏于苏家。蛰伏数月,只为了得到碧天剑的下落,并将苏家人一网打尽。 原来一切皆有缘由。 老者笑道:“是啊。若非如此,恐怕苏家不会这么早就......孩子,你可怨我,即便景明救了你,收你为徒,你也可将我作为你的仇人其一。” 苏决明缓缓摇头。 “不,师祖,我不怨。苏家之祸,从来都是祖父一意孤行,才会酿成这般恶果。事到如今,我不怨任何人......” “师父曾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苏家的祸事,便是从梅苏两家的恩怨而来,延续三代,令梅家灭门,苏家倾覆,若我再添仇怨,岂非世世代代都要纠葛不休?” “师祖,不瞒您说,曾经我总想着手刃仇敌,以慰我苏家满门血仇。前日,我曾有过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只是当这机会真真切切地摆在我面前之时,我却下不去手。若论报仇,我没有梅晏清的本事,若论怨恨,我也不想余生为仇恨支配,活成他那般非人非鬼的样子。对于梅晏清而言,活着便是折磨,死去才是解脱。倘若我杀了他,那么我的余生将被仇怨填满。即便我杀了他,苏家之人也终究无法回来。于我而言,这正是痛苦的伊始。” 苏决明深吸一口气,头一回在这素昧平生的老者面前袒露心迹。 “我苏家人的手,从来只为救人,不为杀人。” 对方沉默良久,久到苏决明都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须臾,老者终于长叹一声: “你想学救人的本事,为何要来栖梧山?” 苏决明兀自笑了。 “难道栖梧山所传的本事,是杀人的本事么?” “再者说了,救命之恩,理应舍身相报。我若是不闯出些名声,又怎么能对得起师父的恩情呢?” “孩子,你的确无愧于决明之名。”老者叹罢长笑,轻轻抚了抚苏决明的发顶,“能救下你,是景明之幸。” ...... 雪色与山雾交缠,在这寒凉峭壁之旁,似乎连呼吸都成了白雾,与那薄云融为一体。 而此时,两人鼻息正堪堪相抵,亦有相融之势。 顾见春将下颌轻轻抵在少女颈边,心潮狂涌,思绪起伏,依旧没能从那一瞬的冲动之中回过神来。 怒火与躁动交织,如今纷纷散去,只剩下满腔恍惚。 他怎么会...... 怎么会...... 心猿意马,情难自禁。 鼻间传来一阵大过一阵的馨香,那是她平日里惯有的冷香。 如梅似雪,冷冽寒凉。 只是此时,这幽香之中却好像掺杂着一些奇异的味道。 是槐花香。 还有酒香。 非但是酒,还是师父酿的槐花酒。 他不敢想象那山上的酒是埋了多少年的陈酿...... ——他总算明白为何今日她如此反常了。 那一贯冷面冷语的少女,此时却犹如初春暖泉,满面红霞。兴许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或许她只是不愿承认,倒是兀自将头撇过一边,檀口微张,细细轻喘。 两相凝滞,沉默逐渐蔓延,少女那急促而粗重的呼吸便愈发清晰入耳。 “小湄,你喝酒了。” 并非疑问,而是阐述事实,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只是顾见春此刻却在心底自嘲,分明是他做了错事,却好似“恶人先告状”一般责问,生怕对方先恼。 “没...没有。” 少女身形微晃,偏是要靠他帮衬才能站稳。 “没有?” 顾见春颇具威胁地将手覆在她的后颈之上,果不其然,少女那如玉雪肌之上立刻浮现点点红痕。 “痒。” 少女逃也似地缩了缩颈子,却没能躲过那使坏的大掌。 “痒......” 她不得不睁着那雾气弥漫的柳叶眸看向对方,以希求那只大手能放过她。似乎在那稀薄的记忆之中,只要自己露出这副形容,对方一定会乖乖就范。 顾见春呼吸一滞,猛地撇过头轻咳两声,终于遂了她的愿。 ——赢了。 少女脸上又浮现一抹孩童般得意的笑容,明媚而纯然。 顾见春一个恍惚,似乎又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小湄笑起来真好看。 他不得不伸手,将少女那含嗔带怯的眼眸掩住,这才想起自己本欲说什么。 “小湄,现在师兄问你三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 少女眼前失去光亮,面上热意似乎更甚。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热意究竟是醉意,还是那宽和大掌之中传来的体温。 顾见春有些头疼地叹息了一声。他忽然想起,师父酿的槐花酒,比之初尝,后劲极大。 那花香与酒香交织,愈发浓郁。 再这样下去,恐怕醉的就不止一个人了...... “第一个问题,屋子里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打坏的?” 少女乖觉地点点头。 “好吧...”顾见春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第二个问题,这个法子,是不是师父想出来的?” 少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 少女眨了眨眼,那长睫划过他的掌心,微痒。 “是我和师父一起想出来的啊。师父说一定管用......对了,他还请我...喝了好酒呢。我们一直下棋等你,你来得好慢啊......” 对方颠三倒四的话语并不妨碍顾见春理解,他揉了揉额角,只觉得额前突突直跳。 难怪师父一见着他就要走,原来是“做贼心虚”。 少女朱唇开阖,似是在提醒他。 “那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顾见春有些失语,遥想方才少女问他问题之时,还以为是生死存亡,命悬一线。眼下形势一转,竟又轮到他来提问了。 “第三个问题......” 他想了想,终于将手掌落下,直直盯着对方的眸子。 “小湄,师兄不高兴了。” 少女歪了歪头,疑惑不已。 这算是哪门子问题? 于是她颇为宽容地主动问道: “师兄为什么不高兴呢?” 印象之中,这年长于她,亦兄亦友的男人,好像从来都是宽和容忍,好像每次都能化解她的不豫,好像从未露出过名为“愤怒”的神情。 至少在她面前,这是第一次。 她忽然眯眼一笑,捏了捏顾见春的面颊,那触感一如她想象的那样。 “景明,不要不高兴了...” 只是这好似耍赖的举动却没能将对方逗笑,又或者,对方要说的事,远比她这般逗趣耍赖要认真得多。 “小湄,你一点也不在乎你自己。你让师兄不高兴了。” 顾见春看着她的眼眸,紧紧扣着那单薄玉肩,仿佛如此便能避免令对方中途逃离。 “小湄,在你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你以为我为何要追来找你?你以为我为何要装作未曾察觉,还要那孩子递草扎蝴蝶给你?你以为你为何能轻易骗到我?你以为我为何拼着坠崖也不愿意松手?” 少女面上一僵,饶是酒醉之后再性情有变,此时却多少能感觉到那话语之中的咄咄逼人了。可这股气势,绝不会因着她神情变化而轻易衰减。 顾见春深吸一口气,面色沉沉。 “你知晓我一定会来找你,知晓我一定会看穿你的伪装,知晓我愿意陪你回栖梧山,知晓我肯定会上你的当,知晓我绝不会放手,让你从这里......” 他话音一顿,几乎连那不祥的话语都不愿说出口。 “就是这样,一切如你所愿。但是...理应如此么?” 他缓了缓那即将令他失控的情绪,低声问道: “难道你从未想过为什么吗?” 那话音微不可察,只是在这避无可避的峭壁之旁,再无别的声响会打扰他们。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知晓原因,实则只是...想糟践我的心意,是不是?” “不是!” 少女猛地脱口而出,随后却垂下眼眸,似喜似悲。 “不是的......” 她咬了咬唇瓣,轻声辩解道。 “对不起,师兄,我......” “我想听的不是道歉。”顾见春摇了摇头,面上有些落寞,“你知不知道,你以为万无一失的栈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万丈之渊,一旦坠落,粉身碎骨,尸首无存。” “可我还是随你站在这里了,小湄。” “你还不明白么?” 她胸中如万鼓齐擂,又如万籁俱寂。一时间,那满溢的甜蜜与苦涩齐齐涌进她的心头。一如她方才饮下第一坛槐花酒之时,就惊讶于这甘甜与清苦交织的滋味。此时此刻,她的心绪一如浸了千万年的槐花酒,沉醉而悸动。 她努力按了按心口,想要平复这种悦动。 若是身体之中当真有什么冰霜之毒的话,此时应当能听到那冰凌消融的“滋滋”声吧? “我......” 当然明白。 只是她忽然发觉那“滋滋”之声并非她的错觉,脸颊上愈演俞烈的炽热也并非她的错觉。 一瞬间,耳边似有狂风呼啸,呜咽不止。 她怔了怔,随后视线渐渐模糊。 在意识游离的最后一刻,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如同一片雪花无力落下,正落在对方臂弯之间。 ——下次可不能再喝这么多了...... 恍惚间,她想起那槐花酒的味道。 ——也好,就当她是醉了...... 第5章 长生之谋 “师父,您怎么能让她喝这么多酒?!” 顾见春看着满地东倒西歪的空酒坛,一时有些失语。 “小湄她身子不好,怎么受得住?” “……” 老者倚在那崭新的桌前,却连正眼都未曾留给他。 “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喝得多了,睡上一觉就好了。” 在旁诊脉的苏决明收回手,方想找纸笔写个方子,却想起这是山上,也不一定会有那些药材。 老者终于动了,却是温和地拍了拍那苏决明的手,宽慰道: “没事,没事。我的徒弟,我会不知道?决明,你就安心去歇息吧?好好想想今日与你说的那些,知道么?” “知道了。”苏决明乖觉颔首,却有些不安地看向顾见春。 ——怎么总觉得,师祖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师父呢? “…无事。”顾见春沉默一瞬,摸了摸苏决明的发顶,“你师祖说过的,要认真记下来,今后定然大有裨益。天色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苏决明看出,这是对方有意宽慰他而说出的话。实则师父应该有满腔的疑惑未解,自己也着实不该打扰他二人相聚。于是他点了点头,依言离去。 “此子可教,必成器。” 那老人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道。 “师父……”顾见春收回目光,看向老者,“不,或许,景明应该叫您一声祖父?” “这称呼就免了吧。为师乃修道之人,红尘俗世,早已不再过问。” 老人面色淡淡,无悲无喜,似一尊神像。 “师父,徒儿此行,便是想征求您的意见。” 顾见春忽然膝盖一弯,跪伏于地。 “徒儿要认祖归宗,重返宋家。” “你想做什么,那是你的事。”老者垂着眼皮,淡然睨着顾见春,“既已决意,何须再问?” “是。故此徒儿此行,乃是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说吧。” “师父,敢问沧浪剑何在?” …… “你方才是说,前朝皇陵?” 她于瞬息之间,敛去面上神情。据说掌“爱刃”之徒,向来惯使“感情”这把无形之刃,故此,接任这一位分的人,往往比常人更兼敏锐,尤其是在察言观色与猜度人心的本事上。 她必须小心。 “嗔刃,我很高兴,你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 那对面的男子饮着茶,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昏了一场,连自己要做什么也忘了。” “未敢忘记。”她冷冷应道,“玉生烟,我已经替殿下拿到了。大光宝珠,也一直存放在殿下那里。至于那两把剑,这并非我的使命。” “你的使命?”男子忽然轻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的使命,是与故人剖心析肝,还是与这一群小不点儿玩‘过家家’的游戏?” “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打算。” “你的打算么…若是我迟来一会儿,你是不是就要背弃十恶司而去了?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将你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又是谁让你重新有了生欲…你以为十恶司是什么地方?你需要的时候,就是贵为十刃,一呼百应的尊首,你不需要的时候,就是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枷锁?” “我从没为自己身为十恶司之刃而感到快意。” 她面色一白,摇了摇头。 原来对方已经开始怀疑她的忠心——那么究竟是爱刃怀疑,还是景之怀疑? “言星,我与你不一样。我从不后悔加入十恶司,也从不敢忘记殿下的恩情。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我做了许多自己曾经如何也不会做的事,大多违心,少有顺意。殿下曾与我说,正是因为众生皆苦,他才想创建一个黎民百姓不再受苦,无盗无匪,无灾无乱的永昭。你听说过我的过去,应当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在那之后,我杀了许多人,有的人该死,有的人不该死,但是殿下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死得其所。因为他们的牺牲,能够换来这样的明天。” 对方许久不语,似是将她这话听进了心里。 “——十恶司于我而言,不是荣誉,也不是枷锁,只是一个容身之处。我没有能实现这样愿景的本事,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替殿下杀人,然后成为他的手和脚,仅此而已。” “你与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对殿下并无二心?你拿什么证明?” 对方敛去深思,撑着腮,闲闲看她。 “——或者,你将他杀了,让我看看你有几分忠心?” “我怎么对他,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只要我一日不死,便还是十恶司之刃。” 她眸光一凛,对方屡屡挑衅,如此嚣张,究其原因,还是这人如今带着景之的命令而来,不论如何自己都受其掣肘,兼之他顶着景之的面容,就连说话做事,仿佛也带上了那皇室的威仪。 “——还有,你虽位列十刃之五,于我却并无贵贱之分。一个忠告,少借殿下的身份在此指手画脚。小心装久了,分不清自己是谁。” “哈哈哈——”男人沉默须臾,忽然低笑不止,“嗔刃,你真是可爱极了。” “你说什么?” 她蹙眉。 “我说…难怪殿下当初会让你从‘嗔’一字,你随时都会发怒的模样,真是可怜可爱。” 男子笑毕,目光瞬而冷然。 “嗔刃,原来这世间除了你娘亲的事,还有能令你嗔怒的存在。想必殿下会对这个人感兴趣,尤其是…他还是宋家之人。你该不会不知道,守夜人与皇陵的关系吧?” “我当然知道。”她心中一紧,却故作镇定道,“此事我自有计划,无须你来插手。” “这句话,不如留到我将你擒回殿下面前再说?” 男子并不理会她的瞪视,冷嘲道: “嗔刃,依照殿下的意思,待你醒来,我应当第一时间将你带到他面前。不过么…如今看见你的这些朋友,我想殿下应该很乐意你为他立一件大功。” “……你什么意思?” 她抚上心口,试图平息胸中惊惴。 “去找到皇陵所在。否则,你这辈子都不必知道你娘亲的下落了。” 对方前言令她如坠冰窟,后者却瞬间又令她欣喜若狂。 她只觉眼前一阵眩晕。 “什么?!你们找到她了?” “嘘——” 那男子将手指竖于唇边,饶有深意地点了点桌上通体泛青的佩剑。 那正是青山剑。 “别急,只是有些线索而已。嗔刃,天下没有白来的东西,这一点,你应当晓得。” “…你要我做什么?” 有如一盆冷水浇下,她忽而警醒。 的确,景之一直在替她寻找娘亲的下落。只不过她如何也没料到,这差事是被他交给了眼前这人,不外乎将生杀予夺的权力拱手送给了对方。 她暗自攥了攥拳,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景之向来善谋,怎么会想到将寻人之事交给了他?! 难道景之从一开始就在防着…… 她摇了摇头,再不敢深思。 “嗔刃,万寿宫的事情,暂时不须你来干预。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这所谓的宫主小儿是冲着你来的。大家都盯着,即便你再有什么动作,想必那幕后之人也不会蠢到这个时候露出马脚。” “哦?万寿宫的事,你来接手?你要做什么?” 她试图从这蛛丝马迹之中找寻把柄。 “别担心,也就是与他们做做生意罢了。” 男子竟将这等秘辛都坦然相告,当真不怕她泄露机要。 “关于…长生的生意。” 长生? 男人的话好似替她打开了什么记忆的闸门,一道白光乍现,她猛然想起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事情。而那是从她离开帝都之时,就一直想要质问的事情。 景之给她的《如来寿量品》之中,曾放着那张“长生图”的棋谱,当时她就疑惑,为何景之独独要给她留下一张棋谱,联想到夜探东宫之时他说过的话,一切便不难猜了。 长生图,长生劫。 在永昭,最想长生不老的,当是那位已经坐在权力顶峰之上的老人。 永昭帝。 近年来,君上不乏求仙问道的行径,皇帝年事已高,即便再如何掌权,也终究是肉体凡胎,是人,就难逃一死。 景之他身负害帝之名被废黜,她决计不信此乃他的作为。但是现在想来,若非景之所为,那便只有荣华宫的那位的手笔。 景之向来谨小慎微,怎么会中了谢京华的计谋呢? 长生不老的生意…长生图…谋害帝君… 以他的性子,向来不愿意直接动手,那么借刀杀人,便是最好的法子。而这么一想,她唯一的疑惑更是迎刃而解——为什么景之甘愿中那谢京华的圈套,要么便是他与谢京华合谋,作了一场戏,是为消解老皇帝的疑心,要么便是他与皇帝有所交易,如若她所料不错,是有意要景之隐于暗处,韬光养晦。那么被贬黜白州,便是最好的避害方式。 那么景之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待那小公主将皇帝不动声色地杀死,再打着平乱的旗号与她分庭抗礼,还是待那小公主动手,再与皇帝合力将其扼杀? 又或者… 而这一切,坏就坏在她对景之的了解。毋庸置疑,借刀杀人是最好的方法。但景之绝不会轻易与任何人同行,也绝不会容忍自己的生杀大权被他人攫取。 就连老皇帝也不能。 景之在走一步险棋,一步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的险棋。 “言星,你的生意,是不是与帝都有关?你们在做什么?!” “稍安勿躁。”男子颇具耐心,待她想通一切,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看来你也非我料想的那么迟钝。不过嗔刃,十恶司向来各自为政,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打听我的事?” “你…”她与他瞪视须臾,的确,自己没有资格过问,“你应当有与殿下联系的法子吧?” “有。”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染血的佛经,轻轻抚了抚其上褶皱。 “劳烦你替我将这个转交给殿下,就说嗔刃了然,不过还是想奉劝殿下,此招甚险,审慎而行。” “好,这个忙我还是能帮你一帮的。”男子忽然畅快一笑,似是什么目的得逞,“我一定替你转告殿下。”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待到你的生意做完,会对万寿宫动手么?” “那就要看,他们对我还有什么价值。” “你果然要护着那些恶徒。”她目光一冷。 “嗔刃,你又怎么知道,是我要护着他们,而不是殿下要护着他们?”男子闲闲一笑,“你就这么相信你的好殿下?” 她目光炯然。 “我认识的殿下,绝不会放任魔宫为害江湖,更不会助纣为虐,任其自流!” “够了!” 男子突然面色极为不耐,甚至不惜将她后话喝止。 他的脸上是一种十分奇异的神情,仿佛有千百种恶鬼就要将其吞噬。正因如此,就连他此时说出的话,都仿佛带着压抑而沉郁的嘶哑。 “去找……掘地三尺,至死方休。” “否则,我不保证你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你娘。” …… “咳咳咳——” 榻上的少女忽然被一阵猛烈的窒息惊醒。 “小湄,你怎样了?” 顾见春倚着一旁方才制成的桌椅,亦是猛地清醒过来。 他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原来是被师父差使去收拾残局,置办器具,太过疲惫。 “我……” 少女眨了眨眼,眼中似有波光流转,却又转瞬即逝。 “渴……” “好。”顾见春当即起身,左右遍寻,却没能找到茶壶。 “你且等下,我出去给你找水。” “等等…”那少女勉力撑起身子,哑着嗓子拦下他,“你…先别走。” “我不渴了…” “…….” 顾见春回身,正看见对方扶着额角,似是头痛不止。他遂了然,那是大醉之后皆会有的反应。 ——只是对方却少有地在这样清醒之时,对他如此说话。 似是撒娇,似是示弱。 “阿湄,你可有不适?” 他几步走回榻边,面上带着他都不曾察觉的担忧。 少女在他的搀扶下,终于稳住身形。 “头好疼……” 她垂下长睫,低声说道。 “那我帮你揉揉。”顾见春当即将手指置于她的鬓角,轻轻替她疏解穴道。 这一切温柔得恍若梦中,令她一时有些惶惑。 除了……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之外。 这感觉并不陌生,只是……如今她却要花更多心力将眼前这个人瞒下。 半晌,似乎沉默地太久。 她终于开口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如今已是深夜。约莫是……”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少女忽然一笑,“难怪都有些饿了。师兄,你可不可以去替我找些吃的?” 她将手指藏在被褥之中,勉力克制身上忽然袭来的疼痛。那疼痛几乎令她惊呼出声,最终却无声地结束在颤抖的指尖。 “好。我这就去。”顾见春点点头,离去之前,不忘替她盖好被子。 “记得快去快回,我真的好饿。” 少女状似赧然地笑了笑。 也真的好怕…… “嗯。”顾见春抚了抚她的发顶,再不多言,这便快步离去。 他一推门,便被门外那耀眼的暖阳刺痛了双眼。他不由伸手,遮了遮那强烈的日光。 他努力克制自己回望那榻上少女的冲动,即便他知道,对方已然无法察觉他的目光。 第6章 欲辩 ...... 夜来凝神静听,等待那门外之人脚步声渐远,这才缓缓伸手覆上双眼。 就在刚才,她又梦到了离开问剑山庄的那一晚,言星与她所说的话。 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如今寒毒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不知晓下一次,她的身体又将会以何种形式崩溃。而在此之前,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尤其是现在,她不能再出差错了。 思量再三,她终于狠下心来,颤抖着双手,将手心的白雾送到眼眸之上。自此以前的每一场恶战与苦斗,她都如法炮制,希求那霜华寒毒能为她这破败的身躯缝补一二。 这是于千百次血战之后,她自己悟出来的方法。既然霜华毒功有着洗髓锻骨的功效,为何不能对自己用呢? 自然没有谁能来回答她这个问题。于是于某一次重伤之时,她终于将那掌心与白雾冲向自己。 饮鸩止渴。 这是她得出的结论。 耳边传来熟悉的“滋滋”之声,现在她明了,这声音乃是血脉之中的寒毒作祟。 只是这一次,显然不会如她所愿。 一朵霜花自她鬓边凝结,随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霜花蔓延,直到填满这崭新床榻的每一处角落。 ……不该托大的。 那剜心刻骨的疼痛于顷刻之间将她吞没,只是这一片黑暗与寒凉之中,她却隐隐窥得一片希光。 ……成功了? “小湄,我的孩子……” 万般皆冰,耳边倏忽响起一道呼唤。 “小湄…...” “小湄…...” “小湄…...” 她缓缓睁大双眸,循着声音,拼命地寻找来源。 只是…本就身处幻梦,又何来源头呢? “蒹葭苍苍,白露未曦——” 女人那朗朗清音自她发顶响起。 “蒹葭苍苍,白露未曦。” 她听见自己稚嫩的声线跟着响起。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所谓伊人……” 娘亲…… 你又身在何方? 若还活着,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心火如焰,倏忽之间便令她识海湮灭。她猛地吐出一口血,于天旋地转之中再度昏死过去。 …… “你怎么断定,沧浪剑会在我这里?” 顾见春想起方才老者对自己所言。 “师父,徒儿不本敢妄加揣测。只是本门功法名为沧浪诀,而师父您又出自守夜人一脉,无论如何,徒儿都没法不将这沧浪剑与沧浪诀联想到一起……” 老者盯着他,半晌,缓缓吐出几个字。 “还不算太笨。” “师父…那这沧浪剑——” “景明,若是你拿到了沧浪剑,你当如何?” 老者不答反问。 “徒儿不知。但传闻说,有了沧浪剑与碧天剑,就能够找到皇陵所在。徒儿要寻到双剑,开皇陵,救师妹。” “若是皇陵之中,除却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你不想要的,你又当如何?” 他怔了怔。 “不想要的…” 思索片刻,他便了然。 “那就不去理会,徒儿只为救师妹而去,其他的,既是宝物,那便留给需要它们的人。” “说得好听。”老者嗤笑一声,“你又怎么断定,这皇陵之中的东西,不会被用来害人呢?” “师父,若当真有这么一天,既因徒儿开启,也当以徒儿终结。徒儿定当谨守皇陵,至死不渝。” “景明,你还是太托大了。”老者笑叹,“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剑客,是不需要剑的。你再想想吧——” 他心中明白,这是说如今的他没有资格。 “师父!” 他方欲争辩,再一抬眼,眼前哪还有那老者的身影? 顾见春回过神来,望向手中食盘,这才轻轻叩了叩门扉。 “小湄,睡了么?” 思及昨日,顾见春却忽而有些赧然,一说是近乡情怯,亦或是无颜以对。在小湄面前,自己向来恪守兄长之德,却无论如何都未曾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先动了歪念,做了那小人之举。 是啊…说来,自己当真应该与小湄好好道歉……真不晓得待她回过神来,想起昨日之事,会不会对自己动手,一剑结果了自己? 顾见春略感无奈,莫说如今,就是以自己从前在武学上的造诣,都不一定能胜过她。更何况倘若真动起手来,他不保证那小丫头究竟几时能消气。如今她视物有碍,若是伤着她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了…… 是了,她昨日喝酒,似乎还伤了眼睛。方才稍一试探,便叫他知晓。稍后却还要与她好好说说,为何瞒着他。 顾见春思绪纷纷,不论怎么想,这件事都是自己有错在先。此时不见回应,他难免心中忐忑。 “小湄,师父今日做了许多菜,你许久没有尝过师父的手艺,一定想得紧。你不是说你饿了?正巧我也没吃,陪你一起吃吧?” 屋中静默,此时此刻,即便是迟钝如他,也总能察觉出不对了。 “小湄?!” 他骤然将门推开,果不其然,屋中一片凌乱,寒霜凛冽,唯有那紫衣少女倒于霜花之中,气息奄奄。他径直冲过去,全然不顾那刺骨冰凌,一把将其抱起。 “小湄!醒醒!小湄!” 怀中娇躯颓软如眠,只是少女面上的点点泪痕,与她那紧蹙的黛眉,却昭示着即便入梦,这也并非一场美梦。 他当即将其揽于怀中,因着那身躯正因寒凉而颤颤发抖。而即便他如何想要将这霜花捂融,那白色雾气却源源不断地自她身上涌起。这情状对顾见春而言,已并非初见。在问剑山庄,他便亲眼目睹少女寒毒失控的样貌。有所判断,便再不犹豫,抱起她夺门而出。 一只手将他衣襟攥住。 即便是神志不清之时,少女口中依然呢喃不止。 “娘亲…娘亲……” 梦中的少女低声泣诉。 顾见春脚下不停,头一回觉得这屋子与师父的屋子隔了那么远。 若是有轻功… 若是有轻功…… ——不,若他能将那些坏人都打跑,若是自那时候起,他就能独当一面… ——若是那时候能保护她,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顾见春细声宽慰那神智陷入囹圄的少女。 “小湄不怕,师兄会带你去找娘亲。” 可衣襟上的那只手却将他攥得更紧。 “不要走……” 顾见春只觉得心痛如割,恨不得以身代其承受这噩梦之苦。 ——可是对他而言,在这短暂的二十余载的人生中,做过最可怕的噩梦,就是失去她。所有不遂意的源头,也只是与她分别。 ——如今她就在眼前,就在他怀中,可是除了抱紧她,安抚她,自己便再也做不到任何一件事。她总是有那么多的心事,那么多的愁怨,那么多的秘密。会不会正因为知晓他的无能为力,所以选择独自背负? ——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怎么也够不着她。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到底…还能做什么? “娘亲,不要走……” 少女啜然而哭,如同一只迷失方向的小兽。那泪珠挂在长睫,竟也化作白色霜花,如破茧振翅,又如风中残翼。 “不走,不走。小湄别怕。我们去找师父。” 他将少女的额头按于自己胸前,她从小就怕冷,此时应当是冻坏了吧? “不要走……” 少女只晓得不停地呢喃。 ——他怎么忍心再继续瞒着她呢? 顾见春咬了咬牙,终于沉声道: “小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等你醒来,师兄就告诉你娘亲在哪里,好么?” 似乎是听到了“娘亲”的字眼,少女竟果真停下抽泣,皱着一张小脸沉沉睡去。 …… 老者吐气吸纳,缓缓收掌。 一旁的顾见春与苏决明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直到老者身前的少女身子一软,被其缓缓顿于榻上,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师父…她……” 顾见春快步上前,方想说些什么,却被老者以眼神制止。 “出去说。” “当年之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了。” 站在夕色下,那白须白眉的老者自有一派仙风道骨。 “是。徒儿已从师妹口中尽数得知。” “想必你也知道,她如今所修炼的功法,正是与栖梧山的功法相克。” “是。师父曾于桑水之上救徒儿一命,徒儿亦是自那时知晓这功法之利害。” “嗯……那你也一定知道,本门功法,实则有两脉心诀了?” “是。不敢欺瞒师父,这逆沧浪诀,正是徒儿与师妹于栖梧山之中的某处洞天之境寻得。只是威力甚大,后果不堪设想,故此一直未敢……” “是未敢,还是她教你这么做的?” “是…师妹所说。” 老者缓缓叹了一口气。 “当日为师逐她下山,正是察觉她心术不正,以逆沧浪诀残害人命,嗜杀成性,非但难成大才,还会让栖梧山招致祸患……” 眼见着老者声声批驳,顾见春急声解释道: “师父,小湄她不是滥杀无辜……” 可老者却不带什么旁的情绪。 “不论是与不是,如今也是了。” 顾见春默然,这是事实,如何也无从辩驳。十恶司......想必师父也一定知晓小湄这些年的行径吧?那么师父对小湄的成见,也就无可避免了。 “景明,你可知,为何为师从不曾告诉你,你师妹的去处?” “徒儿不敢妄加揣测。” 老者抚着白须,沉声道: “你们行前,为师曾为你二人起了一卦。卦象所云,若是心无旁骛,便可逞心如意,事有所成。所以为师告诫你二人,莫管闲事。景明,此事你可还记得?” 顾见春点头:“自然记得。可是师父,那盗匪逼良为娼,草菅人命。徒儿不得不管。” “那你们救下人了么?” “未曾。” “那你们的行径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见春当即拱手道: “师父,圣人训,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为义所在。即便我们并未成功,也总比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他们害人要好。不管怎样,徒儿不曾后悔当日所为。即便招致祸患,也在所不惜。” “好一个唯义所在。景明,你此番下山,倒是有所长进。” 老者道面色竟缓和许多。 顾见春不解:“师父,这又与师妹的去处有何关联呢?” 只是老者却反问道: “景明,人生多歧路,有取舍。是故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如今你可明白?” 顾见春目光一凛。 原来老者是在说,不告诉他小湄的去处,便是在替他取舍? ——可他为何要舍? “师父,徒儿以为,在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之前,先要知晓何所为,何所不为。在徒儿心中,师父与师妹同样重要,都是徒儿至亲至爱之人。若是人连自己的至亲至爱之人都无法挽救,又何谈大丈夫?” “景明,一意孤行,只会招致祸患。既有前车之鉴,你还嫌教训不够么?” 顾见春坚持道:“师父,既然您说前车之鉴,那徒儿以为,这祸事皆由徒儿酿成,徒儿自当竭力弥补。常言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如今师妹因为徒儿受此磨难,徒儿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老者摇了摇头:“即便你师妹并未因此而怪罪你,也并不以为这是你的错?” “是。即便师妹不怪,徒儿亦日日剜心,不得安宁。” “即便你的一厢情愿,恐怕只会招致更大的祸患?” “是。即便招致祸患,徒儿也甘之如饴,在所不辞。” “唉…罢了。”老者长叹一声,“你们两个啊……” ——老者并未说下去。只是顾见春却隐隐觉得,老者似乎隐瞒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小湄应当没事了。待她醒来,你们一道来见为师。” 临走时,老者不忘看了一眼苏决明。 “决明亦可前来。” “是。” “记得带上你的剑。” 夕色之中,老者的神情似乎苍老许多。不,准确来说,是疲惫与力竭。 ——想必方才运功之时,耗费了师父不少心力。 顾见春一时不忍,可终究未能开口说什么。 师父离去之时,像是又发怒了。想来也理所当然,遇上他这样不知变通,固执己见的徒弟,没有谁能不怒吧? ——他又做错了吗? 第7章 赌徒 “小湄,你可想清楚了。” 老者捻着一枚棋子,缓缓落下。 “师父,小湄想清楚了。” 她垂眸敛眉,无喜无悲。 “即便景明从未怨过你,也不会因为你做错了事而责怪你?” “师父,我不怕他怨恨我,我只怕他因为我而生,因我而死。” “即便…你的任性妄为,或许并非他想要的答案?” “师父,小湄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在此之前,且让小湄任性一回吧。” “——至于他…他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会知道的。” 她近乎自我欺骗一般呓语道。 老者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师父,小湄回来的原因,您理应知晓。”她沉吟片刻,亦是跟着落下一子,“小湄为皇陵而来,亦是为娘亲行踪而来。” “小湄听说,您是最后一个见过娘亲之人。小湄想问问您,可是知晓她究竟去了何处?” 老者细细察看棋局,半晌,忽而一笑。 “我又输了。小湄棋艺见长。” “师父谬赞,是您的心思并不在这儿,否则,还轮不到小湄获胜。” “小湄,这些年来,我曾听过你的消息。” “师父,多说无益。当年之事,小湄早已忘记了。” “是么。”老者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小湄,那你一直握着那剑柄,又是何意?” “噌”地一声,剑芒出窍,那青色的宝剑在雪地之上闪着耀眼的光芒。 两相沉默。 谁都未曾忘记,在许多年之前,这里曾发生了一场恶战。浑身是血的少女如同一只桀骜困兽,是为夺回属于自己的佩剑。 可是正在那杀心满溢之时,手中的宝剑却拦腰而断,化作几截破铜烂铁。 她将之埋于此处。 亦将她在栖梧山的岁月埋于此处。 当初的石碑饱经风雪,字迹已然模糊不清。莫说字迹,就连痕迹都快要消失不见。 而此时此刻,它们正被掩于积雪之中。 物非人非,唯有这棵老槐屹立。 她会一直握着那剑柄,连对弈之时都不愿放开,究其原因,也仅仅是她有些胆怯。 不论怎么变化,眼前的老者终究是她此生都难以打败的对手。若是他突然发难,要夺剑将她赶离,她没有半点法子。 好巧不巧,与此同时,山间忽而传来那雪狮的吼叫之声。 “师父,来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我去看看。” 她拔剑起身,率先离席。 那几人见着是她,自然毫无抵抗,只消三言两语,便能将其骗至偏僻之所,而后尽数歼灭。 每个人的眼中都盛着惊惶与忿恨,就好似死到临头都没有想到,会是她冲着自己拔剑夺命。 在老者的默然之中,她很快去而复返。从袖中取出一段锦帕,谨慎而虔诚地将那剑身之上的鲜血擦净。 老者长眉未动,只是静待着她的动作结束。 “师父,您怎么不问问,我做了什么?” 她看着老者四平八稳的模样,心中忽生调笑之意。 “既已了结,何须再问?” 她敛去眉间笑意。 “师父,脏了您的栖梧山,又脏了您的剑,我很抱歉。下次我会小心一些——” 她的确未曾料到,言星手下有如此能人,竟敢如同隐形一般跟在她身后,还跟她过了迷瘴之阵,险些就放其闯入山中。 还好他们千算万算,未曾料到还有小雪这道防线。 “——尽量在外面解决。” 她方想将帕子掷下山崖,手间却顿了顿,又不着痕迹地将其胡乱塞入袖间。 可老者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小湄,杀人的滋味如何?” 她忽然感到腹中传来一阵呕意,随即天昏地暗,视线模糊。 ——杀人的滋味? ——她当然…不喜欢。 几副躯体如残枝败叶般被那凶兽撕碎,可笑那凶兽却以为这是一顿美餐,仰着脖颈兀自讨好于她。 也是,对它而言,杀人不过是进食与果腹一样随意。 ——那么人若是习惯了杀人,是不是也和这野兽无异? 夜来猛地睁开双眼,眼前恍惚出现一只大掌,却令她联想到那断裂的残肢与筋肉。 她倏忽将其攫取。 待回过神来,她才想起自己是在栖梧山,自己曾经的屋子之中。眼前这只手,温热而沉稳,手中正握着一方湿帕,看样子,是要替她拭汗。 “小湄,你醒了。” 那只手的主人眼见着她睁眼,自是欣喜不已。 夜来无声眨了眨眼,将其松开。 视线已经全然恢复,看来那霜华寒毒虽为险招,却百试百灵。 “…可还有什么不适?” 顾见春见对方一时沉默,还以为她眼疾未好,亦或是还有什么状况。毕竟前次的情状太过凶险,这一次他将一切都备好,只等着她苏醒。 ——就差将自己的床榻搬来了。 “我梦到自己杀人了。” 她哑着嗓音,低声说道。 不知怎的,她就是想看看眼前之人的反应。 可惜令她失望的是,面前这个男人却并无半点反应,只是了然点头: “是做噩梦了。看来是药效发作,师父在药方里添了一味药,虽说见效很快,却有惊厥多梦的毒性……” 她想听的不是这些有的没的,难免不耐,刻意将后话加重。 “我说,我梦到我杀人了。” ——他为何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难道是自己没有说清楚么? “哦…”顾见春却轻轻将手掌贴在她的额上,“没事的,噩梦而已,吃些东西就好了。” 没事的? 夜来连连受挫,自然心中不忿。此时偏要多说几句,以求让面前的人闻之色变。 “我的好师兄,你也因为剑上染血,武功尽失。” 她唇角一勾,端出平日那副冷嘲热讽的模样。 “不妨说说,杀人的滋味如何?” 梦中,她没能来得及回答老者的问题。 而在现实中,她确确实实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师父,我记得,您是不是在这儿藏了几坛好酒?” 老者面色一变,当即连连否认。 只是她问话之时,已然动作麻利,将那雪下埋着的酒尽数挖了出来。 而后在老者的扼腕叹息之中,将其尽数撬开。 尽数饮下。 …… “小湄,若是我说,我未曾杀过什么人。你可信?” 顾见春温和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将那帕子搁了回去。 “你骗我。” 思绪回转,她冷冷应道。 “你不会无端失去内力,加上栖梧山的功法特殊,你绝不可能未曾杀人。” 她眼珠一转,却忽而冷笑道: “是不是你杀了人,却不想让我知道?你以为这样,你就能维持你那温和可亲的君子风范?还是稳重体贴的师兄形象?” 谁知对方却忍俊不禁地轻咳一声。 “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是温和可亲的君子,稳重体贴的师兄?” 夜来怒极反笑:“恬不知耻。” “唉…...小湄长大了,没有小时候可爱了。” 对方故作叹息姿态,抬眼望了望那床榻。 “有时候真希望你多喝点,这样就能像小时候一样好逗了。不过师兄还是希望你少喝点,毕竟不是谁喝醉了都好舞刀弄剑的。这床榻,还是师父连夜赶制的,是不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师父做的?” 夜来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简朴而熟悉的帷幔,以及叠得齐整的被褥。 ——实则她身上本已有一床被褥,这额外一床,则是以备她冬日畏寒,师父特意替她添置的。 原来都这么多年了,师父他还记得当年的习惯。 她心中五味杂陈,看见那四四方方的被褥,却又倏然想起与面前这人初见的那一天。 ——“师父说男女有别,君子要恪守礼仪。等以后长大了,我就没法如此帮你了。” ——“既然小时候可以,为什么长大了就不行?” ——“呃……总之,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思及此,她不禁会心一笑。只是笑毕,她却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遂骤然移开视线。这一眼,却与对方目光撞了个满怀。 他眼中含笑,看上去,两人却正巧想到一处了。 “笑什么?” 夜来心中有些没由来的慌乱。 “笑小湄都这么大的人了,却还没学会照顾自己。” 夜来不禁反唇相讥: “哼。师父说君子守道,你怕是守进狗肚子里去了。” “说得也是。”谁知顾见春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还是小湄不让师兄省心,这才屡屡与君子背道而驰。我左思右想,不如这君子不做也罢?” “你敢。” 她冷冷威胁道。 “若是小人,在无缘山之时,你就没命了。” “看来是我捡回了一条命。”顾见春无奈笑道。 “你告诉我,你究竟杀了谁?为什么要杀他?” 不知怎的,她今日颇为急切地想知道这一答案。 “我没有杀人。”顾见春眉心一蹙,似是不知如何解释。半晌,他斟酌着说道: “那时候,我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我自己。” 夜来陡然睁大双眼。 “怎么可能。” 若是他的剑未曾染血,又怎么会功力尽失?那自己当初,又是为什么而废弃了栖梧山的功夫? “我不知道。我只是…...失去拔剑的理由了。” 顾见春抚了抚她的发顶,目光缥缈而深邃。 “小湄还记得么?那时候你问我,什么是剑心。我告诉小湄,剑心,就是小湄拔剑的理由…” 夜来不语,脑海中思绪万千。 顾见春看着她那有些纷乱的青丝,轻笑一声,将那如缎长发揽于掌中,熟稔地替她梳理起来。 “在问剑山庄的时候,南宫庄主告诉我,你毁了剑阁,勾结魔宫,我不信。在婚宴之上,那风门门主梅晏清与我说,其实你就是魔宫的暗线,是杀人成性的恶鬼,我也不信。直到后来,那没了双腿的孩子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面前之时,我才想起,原来早在他们之前,我已经见过这‘恶鬼’的模样了。就在西冯寨那一天——” 夜来挣开他的手,冷然道:“既如此…” “小湄,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我竟并不觉得他可怜,或者说,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现在的你已经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我固然料到那魔宫之人是要针对于你,却没想到他们竟不惜寻来当年的孩子,只为了让你在人前失控…让我猜猜,那幕后之人想看的,恐怕不是你当场毙命,就是你失控作乱,而后大杀四方吧?” 夜来听着对方一字一句,目光渐渐复杂。他比自己想的要通透,他并非愚钝,只是许多事都藏于心间,未曾说破。 “这两个结果,不论是哪一个,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那大掌缓缓将她发丝掬起,替她挽了个简便的发髻。 “我不能让你重蹈当年的苦难,也不能让你就这样心存死志,任由寒毒发作而……” 每每说到这不详之语,他都会如此顿止。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拼着你我功法相克,走火入魔的后果,也要运功替你驱除寒毒么?” 夜来双唇颤了颤,却没能说什么。 “因为我在赌。我不知那时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你心回意转,我只能赌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赌你不会想我来陪你。赌你舍不得我死,赌我在你心中,还有那么一丝的分量。” “啪嗒——” 顾见春清晰地听见什么物事溅落被褥的声音。 “顾少侠。” “你竟也是个赌徒。” 这句话,却又将两人的思绪齐齐拉回那无缘山“初见”之时。黛州之难,他有多惊讶,惊讶于对方的性情大变,又有多愤然,愤怒于自己寻了多年的小师妹,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只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一开始能想到的,能施以对方最为严苛的惩戒,也不过是将她带回山上,再不许她为祸人间。 顾见春温声一笑,托着对方的青丝,寻了根木簪轻轻插入其间。 “还好,我赌赢了。” 第8章 春与雪 “兴许,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夜来撇过头,闷闷说道,“或许我不许你运功,只是不想看见黄泉路上是你与我作伴。或许我只是刚好命大,不该绝于此境。又或许…看在以往的情份上,让你陪我这恶鬼下地狱,我觉得有点不忍。你救下的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说不定哪天,连你自己都要送命。” “小湄,你错了。我从没有觉得你像他们口中所说,是个残忍绝情的魔鬼。” 顾见春左右欣赏自己的“杰作”,心中思忖着如何才能“锦上添花”。 “那时候,我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只是你一剑破开锁链,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之时,不论如何,我都没法将那个人与什么‘魔头’,‘恶鬼’之类的形容联系在一起。” “若你都能做恶鬼…” “那这阿鼻地狱,是不是罚得太重了?” 对方沉默不语,横亘良久。 一时间,只余那“啪嗒”“啪嗒”的无名声响,声声落在被褥之中。 仿佛那水滴之声是砸在了他的心上。 顾见春恍若未闻,琢磨半天,终于心念一动,将那碎发亦是小心翼翼地编结成麻花辫。小时候,小湄总是缠着他编这样式,只是他却笨手笨脚,总也学不会。 如今倒是可以尝试一二。 “小湄,你救了我。滴水之恩都应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就算你一剑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你以为我不敢?” 夜来声音低哑,冷言道。 “你当然不敢。”顾见春闷声一笑,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话音中亦是带上了一丝情绪,“因为我也救了你,还不止一次。就算是挟恩图报,也该我先吧?” “……无耻。”夜来无言以对,方想撇过脸去,头颅却被对方强行固定。 “别动,还没好。” “绕了一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讨厌那个一无是处的我,所以我将他杀了,在梦里。” “不知道这算不算杀人?” “…….” 原来如此。 只是此时此刻,她只想起那个血腥而残忍的梦,梦里少年一遍遍地救下她,却因为她而化作血沫。 “拔剑的…理由么?” 她不自觉地呢喃道。 “——我只知道,杀人的理由。” 换而言之,她也没了剑心。 她无法回答对方的这一问题。 “那不一样,小湄。” 顾见春忽然将手一松,那麻花辫便沉沉坠下,在发髻之间错错而连,形成一个好看的半月。 他终于满意地笑了。 “拔剑,是为了保护。” “但我失去了保护你的理由。因为即便有一身的功夫,我也保护不了你。从前,我不喜欢那个一腔热血,却令你背负苦难的我,现在,我也不喜欢那个自负武学,却令你独自伤怀的我。所以在梦里,我将他们都杀了。小湄,你明白了么?” “杀人的滋味,我虽未尝,却已遍历。” 攫取他人的生欲,只是一瞬,而攫取自己的生欲,才是永恒的痛苦与绝望。她不晓得在对方这平静如水的外表之下,曾有多少暗涛汹涌与惊潮骇浪,那些将他鞭策着,逼迫着,直到他自绝于自己的梦中。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能如此心平气和? “是我的错。”半晌,她极力压抑自己的心绪,低声说道,“那时候,我不该救你。我应该让你死在西冯寨——” “但你还是救了。小湄,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再次相见了。” 顾见春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温和说道:“过去我总想着,一报还一报,大家互不相欠。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若论报恩,应当是你欠我多些。所以在师兄闭眼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无赖……”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明明是我说的话。 可她只觉得如鲠在喉,就连那最后的詈骂仿佛都失了原本的滋味。眼前渐渐模糊,原来是她不意间红了眼眶。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欠了对方良多。就算赔上身家性命,恐怕也还不完。 她想起在那山崖之下,他们并肩斗兽。想起在那洞天之中,他为她祛毒疗伤。想起在方家山下,他将她推出陷阱。想起在那莲华塔,他将她接下。想起在雪夜之中,他们拼死一战。想起在南音湖边,他挡下那夺命之钉。还有祁川镇,问剑山庄,大婚之宴……还有昨日,他不顾一切地拉住自己,不惜以身犯险,与她一道坠落。 “无赖。” 她垂下头颅,试图遮掩漫溢的情绪。 只是对方却不愿遂她的愿,当即递来一方帕子。 “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嗯?” 夜来恼怒不已,反驳道: “你少在这里自作多情…我才没有……” 她话音一顿,倏忽想起什么细枝末节的画面。 对了…… 那时在栈桥之上,他都说了什么? 虽未喝醉,可她此时却觉得记忆有些朦胧,脑海中似有什么画面将要呼之欲出。 她只记得,自己将他逼急了,惹他生了一通气。 再然后…… 她努力回想着昨日种种,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 会是什么呢? “昨日……”她张了张口,忍不住问道。那泪珠还挂在眼角,我见犹怜。 “昨日?” 此时轮到对方不解。这却也不怪顾见春,全因着这小丫头话题转的太快,令他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昨日,我喝醉了。” “嗯,是喝醉了。” “那我有没有做什么?” “有。”顾见春当即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你哭了。” 她心中一紧,该不会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还有呢?” 顾见春颇为严肃地说道: “你还掐着我的脸,要我笑一笑。” “……?” 夜来扶着额头,有些无言,只是经对方一提醒,她好像也隐隐约约想起了这一茬,只觉指尖炙热,好似那触感还依稀残存。 她登时不着痕迹地将手往袖中藏了藏。 “…还,还有呢?” “对啊,还有——”顾见春一抚掌,接着说道,“你和我道歉,说特别特别对不起我。” “什么?我会和你道歉?!” 夜来登时一阵慌乱,喝酒误事,当真是喝酒误事。 “那我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顾见春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半晌,在对方急迫又复杂的目光中,真真切切地答道: “还有,你哭得好伤心,简直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还有你抱着师兄,怎么也不肯松手。” “还有你说你要永远待在栖梧山,要永远陪着师父和师兄呢——” “……” “……” “……” 夜来努力想要克制自己的怒意,却终究忍无可忍,一把将那锦帕丢到对方身上,破口大骂道: “顾见春,你不要太无耻——” 这么拙劣的谎言,难不成是将她当成傻子骗了么? “我是醉了!不是傻了!!!” “噗哈哈哈……” 而眼前的男人终于再难抑笑声,长笑不止。 “你还敢笑?!” 夜来闻声,怒火中烧,面上大躁,只觉这辈子都没有那么丢脸过。亏她还老老实实地听信了对方前言,原来这半真半假的记忆,乃是对方编来诓她的! ——她怎么会忘了,这个男人不是最擅长编故事么?! 她看着对方笑得恣意,恼怒不已,登时一掌挥去。只是对方如今又没什么内力,若是下手没个轻重,恐怕要一掌结果了他。 打死他,那不是便宜他了? 她转念一想,当即攻势一转,直取对方腋下。 “我让你笑,我让你再笑——” 而对方本要试图挣扎,却发觉在这恼羞成怒的少女面前没有半点抵抗之力,于是索性一面笑着,一面求饶道: “好小湄,我错了错了…是师兄的错…不闹了好不好?” 而少女却恍若未闻,或者说,眼下的状况令她十分满意。 “哼!你敢戏弄我?!我江夜来这辈子还没让别人这样戏弄过!顾见春,你真是找死!” 只不过说着打打杀杀的话,那柔荑却没有半分杀意,有的只是如同他们年少时那般嬉闹与恣意。 顾见春只觉得这前半生欠下的笑都要在今日笑尽了,他试图捉住少女的手,口中连连哀求道: “好小湄,师兄错了,师兄知错了…你要是实在生气,就杀了我吧!哈哈哈……小湄别闹了好不好…小湄饶命啊——” 谁知正在此时,只听“砰”地一声,顾见春竟一个趔趄,被眼前那四处作乱的少女一把推倒在地。 ——硬要怪的话,就怪自己内力尽失,实在是没有旁的力气了。 桌椅板凳乱作一团,只是在一阵叮叮哐哐的动静之后,屋子却忽然陷入沉寂。 ——疼倒也不算疼。 顾见春回过神来,终于慎重地观忖着眼下状况。 ——只不过… 四目相对,咫尺之遥,那面如烟霞的少女堪堪撑着身子,悬于他眼前,正怔忪地盯着他的脸。 那半月一般的麻花髻在她后颈顽皮地摇曳,一如他此时心境。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离得太近,近到连他都担心对方会不会从他那如雷的心跳之中,看出他卑劣的心思。 “小湄……” 他不由地看痴了。 的的确确,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对方看作他的可亲可疼的师妹,而是…… 一个堪可守护一生的女人。 他再度确认了这一心意。 “——昨天,我是不是还做了什么?” 少女兀自寻思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只是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却又颇显心虚地辩驳道: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除了你说的那些,我还做了什么吗?” 那零星的画面萦绕于脑海之中,恰于方才一闪而过。 可是她分不清那究竟是自己的臆想,还是…… 如果是真的,那她可真是… 他却哑着声音,低声反问道: “你忘了么?” 少女心底没由来地一慌,当即目露凶光,化掌为刃,抵在对方颈边狠声道: “说!” “咳咳…”对方无奈地拂开她的手,“小湄,就算要说,也得让我先起来吧?” 少女看了看左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此时这情状,的确不算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 只是她对这答案更为急迫些。 这很重要。 “快说!” 她一把将其按回地板,手掌之中泛起白雾。 “再敢骗我,我就……” “咕——” 正在这两相对峙之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响动,令少女的凶狠与逼问戛然而止,当然,也包括她那掌心的白色霜花。 顾见春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咕——” 这声音再次响起。 此时顾见春终于确认这声音来源,乃是自身前的少女腹中发出。 顾见春慢悠悠地将目光转回少女的脸庞之上。 “——你敢笑,我就杀了你。” 少女一把捂住他的眼睛。 在黑暗袭来之前的最后一刻,他毫不意外地在少女面上看见一抹正在晕开的酡红。 虽然他也不明白,此时究竟是捂住眼睛好些,还是捂住嘴巴好些,亦或是说,应该捂住罪魁祸首的耳朵? 他艰难地忍住唇边笑意,点头道: “不笑,不笑...小湄饿了,那便先吃饭吧?” 只是少女却猛地松开他,面色有些古怪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这动作,似乎也有些熟悉。 “小湄?” 他眼见着少女面上的红霞如同烟云一般倏然消散。 她目光如雪,沉静地看着他。 “不是昨天,是前天。” “昨天,我半途中寒毒发作,晕了过去。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醒来了,对不对?” 顾见春一怔,难得她还能记得这些…… 他点点头:“对,前天你喝醉了,待你醒来,我去替你寻吃的,正好师父在做午饭,便差我带些你爱吃的。只是等我回来,你寒毒发作,昏了过去,我便请师父救你。” “你说这么多,是希望我不要再怨恨他?” 她的眼神出奇的亮,简直就如同剑刃之光,凛凛冽冽。 顾见春摇了摇头:“不,小湄,我不能左右你的想法。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师父他很在意你。” “那倒是不劳你费心。眼下,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谁知那少女却凉凉一笑,令顾见春恍惚想起在黛州与她重逢的时候。 “你问吧。” “你方才是说……午饭?” 第9章 支离 顾见春怔了一怔。 电光石火之间,他灵台骤然清明。昨日她醒来之时,他察觉到对方视物有异,于是以深夜之时诓她,想着这样便能令她安心几分。没想到这等细枝末节的事情,竟能被她察出了破绽。 少女似乎对他的反应饶有兴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顾见春,你骗我。为什么?” “你知道我那时候看不见了,为什么不问我?还是说…你怕在我面前戳穿我,会令我颜面有失?” “你想多了。” 顾见春摇了摇头,却不知如何解释。 他是怕,怕她胡思乱想。 可是眼下这状况,也再难阻止她胡思乱想了。 “还是说你想报复我,因为我在黛州,用盲症装可怜,骗了你,利用了你?” “看着我这样一个瞎子在你面前努力扮演正常人,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 “不是。”顾见春目光沉沉,接着摇头否认,“小湄,我从未那么想——” 少女径直打断他的话。 “其实你说这么多,也只是因为我要死了,所以觉得我可怜?” “——这句话我已经说腻了,但是我还是要说。我根本…就不需要你同情我。” 少女目光一冷,将手掌横于他的颈边。这次,伴随那掌心而来的,正是凛冽的寒芒与露骨的杀意。 “告诉我,你昨日说的,我娘亲的下落。” “告诉我——” “否则,我就杀了你——” “小湄。” 顾见春一把握住她的掌心,即便为那冰凌划破手掌,他亦未曾躲避,径直撑起身子。夜来目光一暗,将手一缩,那霜刃贴着他的脖颈险险划过。 “你不要命了么?!” 她恼怒难当,反倒先行露怯。 “先吃饭,等吃了饭,我就与你说,好不好?” 即便如此,顾见春也未曾发怒,只是平静地握着她的手,将她按在了桌前。 眼前乃是齐齐整整一桌好菜,清淡无忌,甜咸兼备,色香俱全,一看便知准备之人定然下了一番功夫。 “你先说。” 夜来垂下长睫,掩去眸中情绪。 一碗清粥被推到了她面前。 “先吃饭。” “……” 看着对方坚持的态度,夜来却也只得咽下焦急。 “好。” 她拣起碗筷,一片青笋顺势落入她的碗中。 “我自己有手。” 她抬头,看着那始作俑者。 对方却一脸理所当然。 “好了,快吃吧。” 夜来瞪了他一眼,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此时任她如何发作,对方却都是一副好颜色,叫她上不上,下不下,有怒也难消。 只是饭菜入口,她却动作一顿。 “怎么了?不合胃口么?” 顾见春一直紧张地盯着她,见她顿住,自然忐忑。 “没有。” 她不着痕迹地垂眸喝粥。 “那再尝尝这个。” 又是一根秋菘从天而降。 夜来终于忍无可忍,将筷子按下。 “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不喜欢么?可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师父做的白灼秋菘,所以昨日特意与师父好好讨教了一番做法……” “…你做的?” 他点了点头,面上有些无辜。 “是啊,都是我做的。那孩子闹着要吃鱼,师父今日便做了鱼。我担心你病中忌口,便额外给你开了小灶。” 何止是开小灶,这些饭菜已经足够她吃三天三夜。 “……” 她一噎,那怒意凭空四散。 ——又是这种感觉…… ——这种无从发作的感觉。 夜来闭了闭眼,默然将那菘菜囫囵吞下。 “怎么样?” 对方努力按捺眼中的期冀。 她微微抿唇,故意回道:“凑合。” 谁知对方竟面色一喜。 “那就是好吃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的——” “……” 夜来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涌动的恼怒,默默喝粥。 “对了…” “——不许再说话了。” 夜来当即将对方话语打断。 谁知对方却不依不饶: “我是想和你讲个故事,既然你不愿听我说话,那就算了。” “什么故事?” 直觉告诉她,这故事与她有关。至少,应该与她母亲有关。 “你会感兴趣的。” 顾见春淡然一笑。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他们匡扶正义,惩恶扬善,是远近闻名的侠客。 有一天,他们救下一个被人追杀的人。这个人感激他们救命之恩,遂告诉他们,一个恶贯满盈的神秘组织正在为祸武林,大杀四方,而他与他的门派便是受害者之一。此人劝告他们尽快离开这里,因为再过不久,他们所在的地方也要被那组织所吞并了。 两人不信邪,于是召集各路好友,想要抵抗那神秘组织。却不料传言非虚,这组织的头目实在厉害。武林正道折损大半,却没能将其铲除。 那是一场血战,却没能换来善果。大难临头,各门各派作鸟兽散,有的归顺,有的隐世,有的则负隅顽抗,却终究被一一铲除。 曾经惩恶扬善的好兄弟因此分道扬镳,踏上了不同的道路。 一人誓死不屈,召集武林正道,困兽犹斗,定要拼个玉碎瓦全。 而另一人则靡然顺风,驱时逢势,加入恶徒,积年累月,竟一步步成为了众恶其首。 最终,那两兄弟于决战重逢。仇人相见,自是分外眼红。两人恶斗一场,天地都为之失色。好在邪不压正,正道之人最终打败了恶徒,惨胜而归。而那留下来的人,也终于成为众人敬仰的大英雄。 “而后,在这位大英雄的带领下,大家过上了平安幸福的生活……” “……” “……” “……” 夜来沉默良久。 顾见春看着她,却也是沉默不语。 “讲完了?” 半晌,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是啊,讲完了。”顾见春点点头。 “这算什么?是讲给小孩子听的传奇话本么?” 夜来忍住心头怒意,冷然问道。 “你不是说,要告诉我我娘亲的下落么?” “小湄,这正是我要说的。”顾见春摇头苦笑道,“其实我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你了,但唯独不知道你娘亲……” “啪”地一声,那筷子牢牢钉于他的掌边,将他未尽的解释一瞬击溃。 “所以,你骗我。” 夜来面色如霜,冷冷说道。 顾见春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低估了对方对于寻亲的执念,更高估了她对扯谎骗她这一行径的容忍程度。 “你骗我——” 面前少女重复着这句话,冰冷而讷然。 “小湄,对不起。你那时候实在太…若不这么说,我怕你……” “你骗我。你拿我娘亲的下落骗我——” “小湄,我所知的都已告诉你了。你那么聪明,剩下的答案,只消好好想想,你一定能明白。”顾见春看着她,却是有口难辩。他的确答应了南宫庄主,却也的确将知晓的事情都告诉了对方。他以至亲至爱起誓,一定会保守秘密,又怎能违背誓言? “顾见春,你敢骗我……”少女身形微晃,却撑着额头,勉力站稳,“你可知我寻她寻了多久?你可知我都为此做了什么?” 顾见春心中一痛。 “小湄,我知道你过得很苦…我不愿瞒着你,可我也与庄主立誓,我又怎么能背信弃义,让那报应应验在你与师父身上?”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还说什么要我活着,说什么要救我,你竟还要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少女再一抬头,竟已经满脸泪痕。 “你告诉我,看着我这样痛苦,你是不是很高兴?看着我受寒毒的折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才是栖梧山唯一的传人?” “小湄,我从没有这么以为!” 顾见春望着她,心如刀割。 “那你说,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再强一点,不被他们捉走,就不会有后来西冯寨的血债?!是不是觉得如果那时候我没有杀他们,一切都不会改变?” “小湄,我…” 顾见春一怔,无从回答。事到如今,又何谈什么如果? “你说啊?!是不是觉得这是我的罪孽,觉得我可怜,所以才要替我背负?” “小湄,你没有错。你先不要这样。”顾见春握着她的双肩,试图令她镇静,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你走开!我才不要你可怜我!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滚啊!” “小湄,你冷静一下——” “吼——” “吼——” 正当此时,房门赫然被一阵狂风吹开,原来是那不速而来的雪狮,正乖觉地坐在门前,可怜兮兮地看着屋中怒火滔天的少女。 “小雪?” 顾见春不明所以,却听见身后的少女稍事镇定,冷冰冰地冲那雪狮说道: “我允许你跟来了么?” “呜……” 那雪狮刨了刨雪地,状似示弱。 “走开。” 少女满眼寒霜,却与幼时情状大相径庭。 顾见春不解,竟不知这雪狮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令她如此恼怒。 “走开。别让我说第二遍。” 雪狮显然通晓人性,哀切不已地看着一旁的顾见春。顾见春这才了然,看来小雪是听到了他二人争执的动静,这才颠颠而来,试图让自己为之说情。 “小湄…它……” 少女冷冷看了他一眼,冲着那雪狮扬了扬颈子。 “小雪,让他看看,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那雪狮还以为少女回心转意,当即如同献宝一般,自雪堆之中将一根血淋淋的肉骨头拖了过来。 顾见春目光一凝。 尸首。 还是人的尸首。 那手臂上还刺着硕大的“十恶”刺青。 “吼——”那雪狮自娱自乐般拱了拱那鲜血淋漓的残肢,它当然不会觉得这一举动有什么残忍,在它眼里,这只断手乃是它带来的礼物,如此美味,自是要与最好的伙伴一道分享。 可是在少女看来,这一切都变了味。 顾见春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在她的眼中,暴戾渐渐汇聚。 “小雪,快跑——” 在那眼中风暴即将化为实际行动之时,顾见春一把制住少女的双手,冲着那雪狮呵斥一声,将它惊得长毛直竖。 “砰——” 一道寒芒正中雪狮肉爪,好在失了准头,只是堪堪令它吃痛。 “呜——”那雪狮哀哀嚎叫,退避三舍,似是不明白为何对方要突然冲它出手。 “你放开我!这种畜生,就应该杀了它!” 少女不住地在他掌中挣扎。 “你看啊!这是我杀的!他们都是我杀的!我和这长毛畜生没有区别!我就是这样一个嗜杀冷血的恶徒!就是你故事里那个要被千万人讨伐的罪人!你同情我有什么用?可怜我有什么用?!你可怜的,明明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小湄,不是这样的!你先听我说,那些都不是你本意……” “滚!我不听!给我滚啊!” 她终于脱力,将之挥倒在地,而随后自己也跌落在地。 “师父!” 许是他二人动静太大,闻讯而来的苏决明正好瞧见这一幕,也正好瞧见男人那狼狈的模样。 他三两步掠来,将雪中的男人扶了起来。 “师父!你怎么样?” “我没事。” 顾见春稳了稳身子,宽慰般地回道。 屋中桌椅倾倒,满目狼藉。 那紫衣少女撑起身子站定,就这样漠然地看着他二人。 苏决明一时间怒上心头。 “你这女人!真是不知好歹!我师父……” 顾见春闻声连忙喝止。 “阿明,不要说了!” “对,你是该管教管教你的好徒弟。” 少女俯视着他,忽然凉薄一笑。 “否则,我不保证下一次,他还有没有机会这么与我说话。” “你!” 苏决明怒火中烧,方要再说什么,那怒火却在一瞬之间化为虚无。他似是想起什么,蓦然撇过头,眼中晦涩难辨。 “师祖差我,唤你们两人去见他。” 他冲着顾见春躬了躬身,谨慎行了一礼。 “师父,请——” 顾见春一怔,隐隐觉得这次会面,绝非一般。 苏决明将身子冲向那屋中伫立的少女。 “师…师叔……” 他极力从牙缝中挤出这个词,亦是躬身垂首。 “请——” 第10章 临阵 不知何时,天上又落起雪。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石阶,行过山岩,行过薄冰,行过浊雪。 那老者闭目坐于老槐之侧,静默如初。 “景明,小湄,你们来了。” 顾见春恍惚一瞬,还道是多年前的那个槐花纷飞的春日再现。 “师兄,今日师父又要考验所学,你可有信心赢我?” “当然了…” “啊?你是不是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练功了?” “怎么会?” “那你这次让让我好不好?” “你该不会就是想赢了我,然后让我给你讲那个故事吧?” “嘿嘿,不要那么聪明嘛……” “我会全力以赴,小湄也一样吧?” “那当然——” “每一次都是全力以赴。” 仿佛一切都如他们年少时那样,区别只是,老者变得更为苍老,而他们两个,却长得同那树干一般高了。 ——如果一切都不曾变过,该有多好? “师父。” 顾见春冲着老者躬身行礼。 他知晓,师父这次召他二人前来,乃是为了昨日所说的沧浪剑与皇陵之事。只不过此时真正看见了师父,他心中却隐约惴然。 究其缘由,或许是上次老者离开之时,那面色太过沉峻。亦或是方才来时,身后的少女那安静乖觉的模样。 前一刻,她还在歇斯底里地发怒,而后一刻,在听到那少年的话语后,她却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仿佛对于师父要说的话,她早已了然于心。 仿佛对此处要发生的事,她必须整顿心绪。 ——怎么会呢? 顾见春自嘲多心。他不是没有猜测过小湄忽而回到栖梧山的缘由。只不过,不论是何种理由,他都不敢妄下定论。他下意识地避免猜度小湄的心思,因为自己上一次在黛州对她有所怀疑之时,就令本就敏感而多疑的她不告而别。 其实一切有机会说清楚的,不是么? 他也并非觉得她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迫使自己相信她。 ——迫使自己不去在意那些细节。 ——她是自小就看着长大的师妹,自己怎么能怀疑她呢? 兴许她就是想回栖梧山了,仅此而已。无论如何,他不愿怀疑少女此行的目的。换言之,他是想等对方亲口告诉他。 ——兴许借苏决明的话来说,这叫“不见棺材不落泪”。 正因如此,看见她那忽而平静的目光,一切就好像暴风雪之前的阴翳,寂静而不祥。 “既然来了,为师便长话短说吧。” 紫衣少女静静伫立在一旁,不同于顾见春与苏决明见到老者时的恭敬拘谨,她的言行,更像是一种…… 孤傲与自若。 老者瞥了她一眼,却并未多言,只是接着说道: “沧浪剑,乃是我栖梧山代代相传的至宝。此剑独一,世代由栖梧山的主人保管。如今到为师,已传至第六代。” “沧浪剑乃前朝苍梧皇室所铸,与碧天剑同属一脉,二者分阴阳,晓雌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前朝覆灭,皇室尽殆,两把剑便流落民间。为师执掌沧浪剑,至今已有四十四载。为师既已修道,红尘俗世便无所牵绊。你二人皆是本门亲传弟子,故而除你们两人之外,再无其他人有资格接下这沧浪一剑。” 顾见春只觉呼吸一滞,径直抬眼看向老者。 只是老者面色无异,接着说道: “既然你们都想得到它…依照师门遗训,就由你二人比试一场,胜者得之。” “小湄?” 顾见春不敢置信地望向一旁的紫衣少女。 ——“都想”是什么意思? 只是对方似乎对这一状况并不意外,敛眉垂目,无悲无喜。 “是。” 他听到对方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只是此刻,他宁愿这是幻觉。 “你为什么……” 夜来忽而抬眸望向老者,神色淡然。 “——请问师父,是否可以开始了?” 老者捋了捋胡须,眼中晦暗莫名。 “在此之前,为师还须约法三章。” “……”夜来闻言,默然垂首。 至此,她未曾看过身旁的男人一眼。 “第一,虽然师门有训,比试只分胜负,死生不论。但为师看着你二人长大,不忍看你们同门相残,故而还是想劝诫一声,剑下留情。” 顾见春苦笑一声,若当真要剑下留情,您就不该说前半句。 果然,身旁少女当即问道:“只分胜负,死生无论?” 老者沉沉点头:“然也。” 少女冷笑道:“好说。” 老者不再理会她,继而转向顾见春说道: “第二,如今景明内力尽失,小湄又未曾佩剑。此番比试,你二人可各凭本事,不必拘于师门功法,亦不必拘于寻常兵器。” 顾见春瞥见少女眸间划过一抹森寒,转瞬即逝。 ——他想起小湄曾说过的“师父向来厚此薄彼,偏爱师兄而冷落自己”的这般论调。师父不会不知晓小湄的白云剑如何断而断,也不会不知晓他的内力如何尽失。此时提及旧事,且刻意暗示他用青山剑,并非要令这比试更为公允,而是单纯想要激怒小湄。 ——难道师父当真偏私于他?此时设计激怒小湄,也是为了稍后她露出破绽?实则师父是希望自己胜出? 他心绪纷乱,只听身旁少女冷然笑道: “可以。他尽可用他的宝剑名锋。” “我用木剑,足矣。” 老者凛然道:“小湄,不可夸口,事关沧浪传承,应要谨之又谨,慎之又慎。” “我还偏要用木剑。”那少女竟像撒娇般地嗔笑一声,说出的话却杀意渐起,“师父,你把师兄当块宝,从小到大都偏爱师兄。小湄来得晚,事事都要尽十分力,才能与师兄比肩。可您眼中,永远都只能看到师兄的努力,即便是犯了错,您也更惯于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有什么事,却总是防着背着小湄……” 少女面色渐沉,眼中锐意涌动。 “小湄今日就要用木剑让您看看,江湖之大,多得是绝学秘典,绝世高手,您引以为傲的沧浪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亲手教出来的好徒儿,其实只是个平平无奇,内力尽失的庸才。” “小湄,不许胡说!”顾见春骇然不已,这等大逆不道之谈,她竟如此当着师父的面说出。他并非是怕小湄如何,而是怕那老者发难于她。 “——还不快和师父道歉?!” 对方讽笑:“道歉?我为什么要道歉?我只不过是凭借自己的本事,探得了栖梧山真正的武学功法,我何错之有?我只不过是杀了几个人,将师兄救下,我何错之有?!” “荒唐。” 那老者竟罕有地寒了脸,沉声斥道。 “争辩无益,小湄,这是为师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赢了,带着沧浪剑,永远离开栖梧山。输了…你就将命留在这儿吧。” “师父!”顾见春还想替其求情,只是一道锋锐如电的剑影倏忽将至,直取他脖颈而来。 顾见春躲闪不及,眼见着就要血溅当场,只听“叮——”地一声,那剑影于顷刻之间散作木屑,飘飞而去。待他定睛一看,少女一声不吭,正捂着手腕,目光沉沉。 老者收掌,地上正落着茶盏碎屑。 一切发生于须臾,却也止于须臾。 “小湄,为师好像还没说完——” 少女呼吸纷乱,揉了揉手腕伤处。 “……是小湄心急了,师父请便。” 顾见春看着少女那逐渐泛红的玉腕,心中痛惜难遏,即便那手掌方才还想取他的性命。 他不忍看见师父与小湄拔剑相向,更不忍与小湄拔剑相向。这一次,是师父出手制止了她,那下一次呢? ——为何一定要刀剑相向? ——他究竟该如何是好? “第三,你二人须事先言明——” “为何要取沧浪剑?” 两人齐齐沉默。 半晌,夜来率先开口: “十恶之命,君意难违。” 那声音清清冷冷,就好像一切从未开始,他也从未认识过她。 顾见春瞳孔一缩,心中忐忑坠然落定。 这答案出乎意料,但细想之下,又分外合理。 十恶司,谢景之。 ——他怎么会忘了,那与他订下半局之约的锦衣男子,与他背后那深不可测的十恶司究竟是何种存在? 小湄身为十恶司之人,自当为十恶司效命。她那么清醒,从不做无缘无故的事。从夺剑而别,到山中再会,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他怎么会想不到,若是真心实意想回栖梧山,少女又为何要抛下他,选择独自前来? 其实她并非是想回来,而是不得不回来。正巧自己带着青山剑,明晃晃地将这机会送到了她面前。所以从来不是什么报仇雪恨,也并非什么积怨已深,她带着剑回来,不过是想与师父讨另一把剑而已。至于自己会不会回来,又会如何抉择,从来就不在她的计算之中。 因为对她而言,一个武功尽失的“故人”,甚至还比不上他手中那把青山剑。 ——那么一切是从何时开始计划的呢?实则她一早就在算计那夺剑之举了么? 不…不对,他不信,因为在那之前,对方并不知晓师父与沧浪剑的关系,而促使她下定决心,夺剑而去的,应当是那谢景之才对。 此时此刻,他反倒恨自己能如此清醒,甚至还能分明地看出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就好像…一定要为她的行径寻得什么合适的理由才甘心。 实则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若是像世人所传,将她视为恶人,一切都顺理成章不是么? ——可他偏偏心有不甘。 ——那么…今晨那些剖心之谈,前日醉酒时的汹涌情愫,还有更早之时,在自己怀中落下的泪,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君意难违,好一个君意难违…… 老者得到答案,便不追问,转而看向爱徒。 “景明,那么你呢?” 思绪到此为止。 顾见春闭了闭眼,须臾,却叹了一口气。 “——景明只为救人。” 他想,他已经足够明白了。 今日这一战,终究避无可避。 “那便开始吧。” 老者跟着叹息道。 …… “——是不是很惊讶?” 夜来浅笑吟吟,若非他二人分立于一端,各自握着剑,顾见春几乎要以为他们正如小时候一般,闲坐于庭,言笑晏晏。 “——我以为,你会猜到的,结果没想到你还是那么笨。” 夜来偏了偏头,有些顽劣地笑道。 “小湄,你知晓我不会对你出手,如今的我,也没有还手之力。”顾见春叹息一声,“你我…非动手不可么?” “咦?你若是不想打,大可以认输啊?”夜来抚了抚手中木剑,细细感受那刀劈斧凿的纹路——她的确有些托大,不知这区区木剑,能将霜华诀的威力用至几成? 亦或是说,这区区木剑,能撑到几时? “你认输,我带着剑离去。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死生不复见,自当是皆大欢喜。” “是么?小湄,既是皆大欢喜,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呢?” “我自然是因为难过才哭的。”夜来眨了眨眼,努力笑道,“因为我马上就要杀了你,提前为我的好师兄难过一二。” “我不会认输的。”顾见春沉声道。 “——那样正好。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你。” 夜来停下了拭剑的动作,实则这木剑本无所谓趁不趁手。 她忽然正色,端端正正地竖着剑柄,秉然而立。 “师兄,请赐教。” 顾见春怔了一怔,下意识一如少年时那般抱拳回礼,可那声“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此剑论胜负,也论生死。 下一刻,一阵狂风拂面,夜来足尖一点,如同霜花一般顷刻袭来。 他躲闪不及,只得将剑拦于胸前命脉,“砰”地一声,那木剑之锋正正抵于他心口,生死之间,只隔着一柄未出鞘的青色宝剑。 身形迟滞一瞬,便轰然倾退而去。他挡下了这一招,却挡不住那剑招之中的凌厉内劲,在那雪地之中狼狈滚了几滚,才堪堪卸去这劲力。 第11章 及锋 “啧啧啧…景明,真狼狈啊——” 夜来握着剑,似乎并不急于将他赶尽杀绝。 如同好整以暇的猎手,欣赏着猎物拼命奔逃的惨状。 “就凭你如今这不堪一击的模样,也想和我争这把剑?” “要争的……” 顾见春艰难站定,下一段杀招便倏忽而至。 这一次,剑锋直取他的颈侧。 “铮——” 他下意识提剑格挡,那青山剑兀自颤了几颤,险险将这蛮力挡下,而他的虎口已然被震得生疼。 夜来手掌一振,那剑刃凌空打了个旋,于她手心一转,左袭不成,便于霎时间挥向他的右颈。 “砰——” 又是堪堪挡下,而这一次,他却只得以手肘迎击。好在那反手袭来的一剑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只划破了他一截衣袖。 那青色衣帛纷扬于半空,夜来见状,不由嘲弄道: “景明,你是要...与我割袍断义么?” “不是……”只是此情此景,倒显得他这答话多余。 反倒趁着他开口,夜来当即将剑刃横于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他脖颈袭来。 这一次,避无可避,顾见春只得匆忙一躲。而夜来岂容他一再躲闪,自是不依不饶地将那剑刃斩来,逼着他对战。一时之间,他顾不得如何狼狈,只得在地上连连滚退,倒是引得那步步紧逼的少女快意一笑。 “景明,你看看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师父教的东西,你怕是当真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顾见春且躲且退,夜来却也疲于这样一剑一剑挥斩。 于是她自地上捡起几个雪团,随意聚了聚,便冲着那青衣男子掷去。 顾见春自是不敢接这莫名一击,将头一偏,那雪团在他首边坠地,竟生生令地上碎岩激飞。可想而知,这一击若是落于他身上,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小湄,你……” 夜来将雪团置于掌心,运功而发。顾见春话音未落,便只得再度匆忙一躲,好不慌乱。 竟是飞叶寻花。 是了,这等绝技,即便没有沧浪诀为凭,也能够运用自如。他想起在双溪镇之时,对方也曾用过此招,是以剑鞘为器。想来运用雪团也好,宝剑也好,她那么聪慧,总能如此得心应手,举一反三。 “怎么?只许你用栖梧山的功夫,不许我用栖梧山的功夫?” 夜来冷冷一笑。 “不是的。”顾见春将剑横于身前,“小湄,你不该告诉我。对阵于敌,尤其是熟悉之人,你不应透露任何招式,也不应轻敌自诩。” “要你管!”夜来面上笑意一滞,随即伸手。只听“砰——”地一声,又是一块雪团在他身前炸开。雪雾如砂,纷纷落地。 这一次,顾见春终于以青山剑将其挡下。 似是忍无可忍,那雪团如数顷发,只消瞬息,便将他去处尽数封死。顾见春勉力提剑应对,只听一阵“叮叮当当”之声,雪雾涌动不止,飞沙走石,好不晃眼。 “让我来告诉你,这一剑,名叫朔风穿庭,与飞叶寻花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区别在于,它比飞叶寻花威力更大,作用更妙。” 只是那紫衣少女的身形却在烟尘四散之时顷刻接近。 “而且,能骗过你。” 那木剑随着她的掌心飞来,而她却紧随其后,将自己也化作那剑意的一部分,追剑而来。 ——原来是借着飞叶寻花的攻势,令他全神贯注于抵挡雪团之威,这才予以她近身的机会。 顾见春自是跻身而退,可对方已然近身,当即冲着他腹间飞起一脚,将他身形踹出几丈之远。 “都这副尊容了,还有心思管教我?景明,是不是我不动手,你总觉得我在与你闹着玩?” “咳咳……” 顾见春坠于山岩,勉力撑住身子。一时间只觉胸前血气涌动,疼痛难当。 “小湄,我不想你这样......” 夜来亭亭而立,居高临下地垂首睨他。 “这就是你的决意?景明,我还是后悔没能在西冯寨丢下你。原来我抛却一切救下的,竟是个废物。” 夜来提剑走近。 “一个废物,也配与我争?” 再进几步,她便完全有能力一剑结果自己。 “小湄……咳咳…不要这么说……” 顾见春按着胸口,试图将那血气压下。只是很快他便发现,这血气并非来自于腹前伤处,而是来自于脑海之中。 仿佛是那亘古之久的话语,不意间令他想起一些文字,那文字如同清溪交织重叠,最终汇于一川。 ——天地为炉…… 夜来缓缓扬起木剑。 “既然如此,那我便送你一程——” 他怔了怔,看着眼前那纷至沓来的剑光,与眉眼如画的少女,这两种景象交叠,却令他心底生出一抹微妙的错觉。 ——迟滞。亦或是他身上忽然涌起一股力量,令他感到一切事物都放缓了动作。 顾见春一把将手中宝剑握紧,随即身子一滚,堪堪躲过那长剑锋芒。身后瞬间传来一阵巨响,原来是那紫衣少女的剑锋正正劈向山岩。 雪尘飞扬之间,顾见春灵机一动,当即断喝一声: “小湄!” 对方果真依言转头望他,他手中长剑一扬,夜来轻巧侧颈躲开,却不想他剑势一转,是为了将地上细雪扬起,那冰雪纷飞,正将她砸了个满头满脸。 得手了。顾见春心底一喜,这便再不犹豫,脚下一晃,飞出几丈之遥。 夜来一把将面前积雪拂开,这才发现对方早已与她拉开身距。她耐心尽数耗尽,于是再不愿与之纠缠。 “——你找死?!” 只见她将手中剑刃一展,这便凌空掠起,如法炮制般地再度向顾见春袭来。这一次,她的确是发怒了,连同那地上积雪都随着她的剑锋飞旋而起,空中雪势渐大,她衣袂翻飞,宛如一道紫色烟霞,携着锋锐无比的剑气激射而来。 美矣,险矣。 只是顾见春能在这一招吃一次亏,便不会再吃第二次。他凝神静气,左右去路已被尽数封死,既如此,他便等那剑芒将至之时,仰头一倒,那剑刃擦着他的鼻尖险险飞过,轻纱拂面。夜来与他错身相去,随后顾见春剑尖一挑,地上积雪尽数飞扬,障目乱眼,这回又令他有机可退。 夜来握剑止步,转身怒喝: “躲躲藏藏,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既然你也想要沧浪剑,就来战!” “小湄,你为何想要沧浪剑?是因为十恶司的命令么?” “明知故问!” 夜来将剑锋横于眉侧,顾见春目光一凛,想起她当日正是用这法子与南宫孤舟对招,于是不敢怠慢,当即抽剑应战。 “叮叮叮——” 那剑光如同梨花簌簌,又如连绵飞雪,凛凛迫迫,绵延不绝。他忙不迭将其尽数挡下,此时除却东风吹雨,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剑技能与这剑招的速度相竞。 顾见春手腕翻飞不绝,一阵“叮叮当当”的剑锋相抵,即便对上未曾出鞘的青山剑,那木剑也肉眼可见地被其折损。再这般打下去,恐怕他的剑还未拔出来,对方的剑就要被折断了。 正当此时,顾见春心中警铃大作——影影绰绰的剑气之中,还带着雾白霜花,竟隐约似一阵寒意袭来。他定睛一看,方才察觉那白色霜花正随着腕骨向上蔓延。 ——原来她不惜拼着剑身磨损,也要令他不意中毒? ——还敢用霜华寒毒,她不要命了? 顾见春心中升起怒意,然而顷刻之间,两人已对过数百招,如今想要抽身,非击退对方不可。 他正凝神对招,可夜来却不遂他愿,忽而将手腕一抖,身形一侧,直直将胸膛都送上他的剑锋。 顾见春自是心中一慌,顿时收势,可谁料到对方那左手藏于其侧,此时见他露出破绽,乘机出掌。她那掌心本有一团白雾攒动,却在接触顾见春身体的一瞬化掌为拳,结结实实地冲着他的小腹而去,以猛虎之势一击而落。 “砰——” 又是一声巨响。 霜天白地,满阵飞沙。 顾见春倒飞数丈,撞于喉中一甜,当即吐出一口血。 “这一招,名叫银勾软红,乃是霜华七式之中我最喜欢的一招。因着可以攻其不备,见效颇巨。只是在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人们眼中,它就成了卑鄙下作的招数。” 似是报复他方才说教,夜来更为刻意地向其解释了一番,便是偏要说给他听。 “我没有...那么想。” 顾见春以剑撑起身子,看着眼前之人,面沉如水。 “不过我怕师父说我欺负你没有内力。所以我决意用栖梧山的功夫打败你。” ...... “虎啸风生——” 苏决明自听到那一击所迸发出虎啸之声后便了然。他仰头看了看一旁的老者,担忧不已。 “师祖,他们这样打,真的不会出事么?” 老者摸了摸他的头顶,以示安抚。 “孩子,生死有命,他们如何,那是他们的命数,也是栖梧山之人的命数。” “栖梧山之人的命数?” 苏决明顿觉此话颇为可疑。 “您是说…每一任栖梧山的门徒,都是如此?” “大抵如此。”老者神色淡然。 “这……”苏决明有些骇然地望向两人,那有如困兽争斗般的同门,他们又是否知道,他们的宿命早已注定? “栖梧山向来只收两名弟子,待到他们学成下山,再到传承衣钵,都避不开一场最后的较量。情谊深厚的,兴许会相敬相亲,让上一让。而若是实在难以相让的,只能依照师门遗训,决战生死。” “胜者,成为栖梧山的传人,败者,要么死,要么永远离开栖梧山。” “那您……”苏决明未敢说下去。他忍不住想象老者当初又是如何选择。 “我么。我这一辈,长姐与我同为栖梧山门下,自然是与她相争。” “可她并未……” “是啊,因为我认输了。” “您认输了?可您如今才是栖梧山的主人不是么?” “是啊……” “若是一切顺利,长姐应当是栖梧山的主人,而我则是宋家唯一的家主——” 苏决明有些懵懂,只是他也听出老者话中的怅然。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老者隐居山中,不再过问俗世红尘,几十余载,连家都不愿回呢?他想起那个垂垂老矣的宋家老太太,依稀记得,在那个老者的脸上,也曾看到过有如师祖一般的神情。 “我原本以为,此生就只有景明这么一个徒弟,栖梧山的争端便可因我而避免。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我越是极力避退,老天却硬要再送我一个徒弟。” “我欠长姐良多。小湄此徒,本非我所愿。她母亲苦苦哀求,我却不忍拒绝。我原本想着,他们自小就亲如一人,栖梧山到了他们这一辈,应当不必再为那首席之位相争。” “果真是命运弄人。”苏决明不禁感叹,兜兜转转,这对同门师兄妹却又要拔剑相向。 “兴许是天意,又或许...只是一厢情愿。” “您说什么?” 老者那近乎呓语的声音自然没能落入苏决明的耳中。 “无甚。好好看着吧。” 老者抚着苏决明的头发。 “沧浪九剑,霜华七式。” “可不是谁都能有幸遇上这般生死之决。” ...... “砰——” 夜来一拳砸入顾见春颈边积雪,细雪如沙,几欲迷眼。她颇为刁钻地封死他接下来的去路,只为了这近乎施虐一般的挥拳。 而顾见春将身子一侧,饶是堪堪避险,却没能拦住对方下一道拳势,被一拳正中下颌。 “景明,怎么了?怎么站不起来了?” “砰——” “你不是很想和我争么?” “砰——” “这么不堪一击的样子,我都不忍心下手了。” 又是“砰”地一声,顾见春硬生生地吃下这迎面一拳,只觉眼前白光涌动,鲜血自眉前落下,染红眼眶。 那说着温言软语的少女,手中挥来的却是足以摧筋断骨的铁拳。 “唉,差点就能看见你脑浆迸裂的惨状了……真是可惜。” “砰——” 那拳风不停,夜来挑衅的言语也未曾停歇。 “说来,这拳法还是你教我的。” “砰——” “怎么样?我这算不算出师了?” “砰——” 顾见春身形一晃,几欲抽身而退,可夜来那拳风如雨,即便她一只手还握着那残损木剑,即便她玉臂清瘦,却不妨碍那虎拳威威,破空而来。 既然两人都是自幼习得虎啸生风之拳,他自然晓得那拳风何在。 眼见着攻势袭来,顾见春终于避无可避,一掌将对方那莽拳挡下。他当即化掌为箍,将其牢牢攥于手中。只是这一挡却直叫他退了几退,那夜来跟着他前进几步,原来是抽身不得,索性扬起手中长剑当空劈来。 顾见春一时情急,长剑出鞘,迎头一挡。 “铛——” 两把质地悬殊的剑身相错,却并未发出意料之中的断裂声。顾见春抬眼一看,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那堪堪木剑已然通身覆着白霜,如钢似铁,再不会有任何损伤。 ——直觉告诉他,这般为兵器凝冰镀霜的功法,亦是那霜华寒毒的手笔。 ——她还在依靠那饮鸩止渴的法子取胜。 顾见春目光沉沉,似是忽然下了某种决心。他倏然将剑鞘信手一丢,掷于地上。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对战,他将不再藏锋。 第12章 千山暮雪 “啧啧,终于舍得拔剑了?我还以为,你一直不愿用剑,乃是瞧不起我。” “小湄,我从未轻慢于你。”顾见春握着青山剑,却是将其横于身前,只作守势,“你知晓的,我用青山剑,对你不公平。” 夜来目光一厉,那怒意几乎要攀上她的识海。只听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笑道: “是么?那我倒要看看,一个没有内力的人,究竟如何用这宝剑打败我。” 她挽了个剑花,横剑于眉。 “既然拔剑,那就不要再躲。” 可顾见春却从她那眉眼之中寻到一丝倦怠。他看了看对方藏于袖间的左手,果不其然,她那素手轻颤不已。从刚才将她拳势挡下之时,他便有所察觉,她的拳风在逐渐衰弱。 原来愈是运用寒毒,她的身子便会愈来愈虚弱。所以,她才急于速战速决,因为依照这般消耗,她根本撑不了多久。 顾见春凝眉而望。 “小湄,你为何要帮十恶司拿到沧浪剑?你明知道,那皇陵一旦开启,江湖必然大乱。若是落入不义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你为何要为虎作伥,为其效命?” “住口!” 夜来厉声喝止。 “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顾见春摇头:“可我也说过,我是你的师兄,你的事,我一定要管。小湄,运功发动寒毒是不是很痛?你不要再用了,也不要去管什么十恶司,与我一直留在栖梧山可好?” “你闭嘴!”夜来一剑劈来,颇有玉石俱焚之势,而顾见春却将其稳稳接下,两人剑锋相向,谁也不肯相让。 “顾见春,谁都有资格评判我,只有你没有资格!事到如今,你还做着你那所谓家人的美梦么?!我告诉你,救你,不是让你永远留在小时候的幻梦里!更不是让你一直扮演兄长,玩什么天真幼稚的家人游戏!” 顾见春牢牢抵着那剑锋,感受自对方剑上传来的压迫。不论手中握着什么样的剑,都不妨碍她将自己所学发挥到极致。而她从不为武器所缚,即便手中空无一物,也能于顷刻之间想出应对之策。 她的确如师父所说,是剑骨天成,难得一遇的剑术天才。 不仅如此,那寒毒似是有了生命,正沿着剑身,蔓延在他与对方的身上。 ——果然,只要她用了这毒功,就一定会为之反噬…… “你不要忘了,是你与我说过,你握剑的理由,是为了匡扶正义,守护苍生。我将剑交给十恶司,自然也是为了让皇陵为正道所持。空口白牙,你凭什么断定十恶司就不能做这皇陵宝藏的主人?!” 顾见春摇头坚持道:“小湄,我固然不懂你,也不懂十恶司。但无论如何,滥杀无辜,绝不是正道所为!” 夜来闻言,当即怒极而反笑道: “好,好,好。终于承认了么?在你心里,我便是滥杀之徒?我今日便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十恶司虽嗜杀嗜血,却是以小博大,以杀止杀。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若是论身上背负的血债,无缘村,还有妙法寺,不是有很多人因你而死么?若论滥杀无辜,你也理应在十恶司排得上号了,怎么样,要不要与我一起加入十恶司?” 她一语毕,顷刻将那剑锋贴着对方宝剑迫势而去,直直将其压至对方眼前。 “荒谬。他们之死,非我所愿。即便要清算,也应算在施恶之人身上!十恶司皆是刀口舔血之徒,小湄,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为何一定要在一条充满杀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杀戮,从来就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十恶司所做的,便是以微小的代价,换来一个四海皆平,天下无匪的江湖!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少在这里指摘他人!” “小湄,你想得太天真了……”顾见春将她剑刃一挑,两人的剑锋瞬间落于地上,激起雪尘与火花。 他趁势呵斥道:“你所谓的代价,便是鲜血与无辜之人的性命么?!到底是谁告诉你的?是十恶司?还是那谢景之?你可明白,你所谓的牺牲,又要多少仇恨和欲望才能填补?!” “闭嘴!我不用你教我!” “叮——” 夜来挥剑而来,却被顾见春再度挡于剑下。 “——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地为民着想?!小湄,你还记得你杀过多少人么?他们有向你求饶么?你还会记得他们的脸吗?” “闭嘴!” 她再次挥剑,剑招不至,却将左掌袭来,她意图再施那银钩软红之招,却被对方一掌挡于腹前。 “小湄,用过的招数,再用就不灵了。” 顾见春不疾不徐地攥住她的手掌,任她恼怒挣脱。 “你所谓的以杀止杀,不过是当权者予以你们的杀人理由罢了……小湄,你不害怕么?你小时候,不是最怕鬼了么?” “闭嘴!!!” 夜来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掌心自他手中抽离。与此同时,她猛然将剑锋劈向面前的男人。这一剑自然难以击中对方,只不过她要做的,却不止于此。 顾见春有条不紊地将她数道剑芒接下,只是随后少女却忽而将手中剑柄一松,那木剑自是向下落去,而她却趁机一脚踢在那顾见春手中的青山剑之上。 顾见春一时不察,令她有机可乘,自是宝剑脱手,长剑凌空飞起。顾见春方要去够,可对方一掌挥来,自当不予他接剑的机会。随即两人一掌一拳,行过百招有余。青山剑至,两人同时夺剑而去,却终究一前一后将之握住。 两人皆知沧浪剑法,剑招自然起手一致,令那宝剑冲着同一方向而挥。 下一瞬,夜来自左袖中滑出一刃,贴着顾见春的脖颈划去。 “杀人的本事,你不如我。” 夜来冷冷笑道,她自是不期望这一击能将其喉咙割破,只是堪堪划过对方肩胛,那寒毒亦至。 顾见春只觉身形一滞,便猛地弃剑急退。若是再晚一步,那匕首便要顺势刺入他的心口。 夜来将青山剑掷了回去,却没人能再接住它。 顾见春僵着身子,定定站在原地。 “你不是问我,寒毒发作的时候,会不会痛么?” “咳……”他猛烈咳喘,却抵不住体内正涌向四肢百骸的寒意。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 夜来一脚踢起地上木剑,将那剑锋指向顾见春面门。 “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什么过家家的游戏,也最讨厌被人说教。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一定要为十恶司效命么?” 她吃力地捂着胸口,好似那里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她的血肉而出。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你不必为了死在你剑下的人夜夜惊梦,也不必为了他人之私背上父厌母弃的枷锁,更不必为了一个年少时犯下错误,付出自己的一生!” “你根本就不懂,为了今天,我到底付出了多少东西——” 夜来将地上的青山剑挑了过去。 “既已拔剑,就握到最后。就算战死,也不要松手——” 顾见春艰难俯身将剑捡起。 实则这一点寒毒本无甚威胁,只是他没有半点内力,便没有半点抵抗之力,那寒毒有如枝叶,在他的血肉之中疯狂生长。 他只觉身子如同化作了一块冰,僵硬而无力,以及,贯彻骨髓的疼痛。 只是这一点寒毒,便如此之痛…… 那她此时此刻又在忍受着如何的寒冷与痛苦呢? “我怎么会不懂......正因为懂,所以我才不愿看见你这样,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 顾见春缓缓抬起手中长剑。 “既然错了,就去改正。而不是用更多的血债来换取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未来。” “小湄,你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 “不论怎样,我要救你……” “救我?我不需要你救。顾见春,你连剑心都丢了,你不配。” 夜来微微笑着,突然迅速出剑,那剑锋直指他的胸口,一如当年。她总是这样,第一剑便要点到对方死穴。 顾见春握剑格挡,“叮——”地一声,青山剑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剑锋面前。其实已经如此不下千百回,这些动作,却像是刻在了骨子里。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悠然自得,而是锋芒毕露。 她急切而紊乱,一如她的剑招。 顾见春垂眸看着那伤痕累累的木剑。 就像她一样。 原来真正的她是这样的,这样出色,这样夺目。剑招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点点寒光,步步杀机,他不得不用全力拆招格挡。顷刻之间,两人又对过数百招。 “师兄,你的剑不杀人,是钝了。” 夜来轻笑一声,突然一个收势,顾见春推剑不及,未料到她突然放弃抵挡,也是猛得停下,剑尖堪堪抵在她的肩头。可对方却并未手下留情,手上一推,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了雪地上。 顾见春一低头,那剑锋已然没入他的小腹,却因为他及时将剑刃抵上她颈边,没能再往前推进。 “师父说我剑心已毁。那又如何?我没了剑心,照样可以杀人。” 夜来抽出剑,那伤口顷刻便被霜花凝结。 饶是如此,那血液滴滴答答地溅在雪地上,如同寒梅点点。 顾见春猛地吐出一口血,这一剑不止皮肉伤,还有她的霜华寒毒入体,他只觉身形更为凝滞。 “从小到大。这一招,你从来看不穿。” 她的声音清冷如雪。 顾见春笑了笑,有些苦涩。 他怎会看不穿,只不过,只不过.... 须臾,他握了握剑柄,突然将其攥紧。 “小湄。”顾见春缓缓开口道,“疼吗?” “……” 夜来闭了闭眼,努力按下喉间冷意。 实则她已是强弩之末,此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动霜华毒功,无非是顺应了这冰天雪地之势,还有老者为她疗伤之时渡来的内力。 老者能为自己疗伤,她倒是并不意外。她只是惊讶于那老者竟也修习了逆沧浪诀。 这逆沧浪诀,究竟有什么奥秘? “小湄,不要再运功了。你已经控制不住寒毒了,不是么?” 顾见春看着她脚下那蜿蜒而出的霜花,心中痛惜难忍。 ——事到如今,唯一的法子就是将她击败。 “多说无益。”她眼中一抹悲色闪过,提剑便再度攻来,杀招毕露,顾见春只得左右挡下。 只是剑光交错之间,他突然发觉,这剔透的“剑衣”竟显出白痕,似是正在开裂。 “小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急退数丈,便要与她拉开身位,“停下!小湄!” “呵,我霜华剑出,必要见血。”夜来眉目冷然,却有悲意,“已经晚了。” 她双腿如同灌铅,沉沉而坠。低头一看,原来是那霜花覆体,功力阻塞。她追之不得,只能将那木剑一把插入泥间。 看似信手一刺,实则须臾之间,便有什么正在急速变化。 周遭空气为之一凝。 “师兄,在你临死之前,让你看看我最得意的一招。” “这一剑,名叫千山暮雪。可惜未曾寻到一把好剑,也未能用上真正的霜华诀,难免令它威力有失。” “不过…也很美就是了。” “用这一招为你送葬,应当无愧于你我之战了。” “小湄……” 顾见春骇然看着那顷刻之间遍布裂痕的木剑。那紫衣少女一手握着剑,努力将其握紧。他料定只消她松手,那木剑便会瞬息化为齑粉。只是更令人惊骇的,则是那于呼吸之间缓缓停滞的落雪。 一切有形之物,都在此时此刻覆上一层白霜,兴许这一变化,在本就遍覆积雪的方寸之地并不瞩目,但待那白霜攀过冬草,攀过溪苔,攀过山岩,攀过亭木之时,却着实令万物失色失度,冬草溪苔于瞬息败落枯死,山岩亭木却在瞬息之间开裂倾颓。 唯余一阵“咔嚓”“咔嚓”声,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而来。 好在槐树下观忖的老者一掌拍向了石桌,这才使二人一树为之幸免。 顾见春看了看脚下,此时他却只能用那转动眼珠的方式来察看了——因着他全身已然覆上了一层霜花。 “咳咳咳……” 可是听觉却并未因此而迟钝,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少女正在剧烈咳嗽。 他动了动手指,却没能阻止那渐趋疯狂的寒毒。 少女一步一步行在霜花遍覆的雪地上。 “咳咳…还不认输,我就真的要杀了你了。” 顾见春心中苦笑,对方如今的模样,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不。” 可他还是听到自己低声说道。 “…不会…把剑让给你。” “好啊。好得很……” 对方勉力一笑,似是意图以剑支着身子走来。 单是维持这样范围的寒毒,恐怕就已经倾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只是好巧不巧,那伤痕遍布的木剑却在此时宛如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在发出了短促而低沉的一声“砰”之后,它终于行将就木,化作一道淡薄的烟尘,随风四散。 而在那之后,少女再难维持站姿,亦是“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那霜花一松,方有倾退之势。只是她似乎仔细想了想,将发间的木簪抽了出来,一把刺入泥土之间。 “小湄,你!” 顾见春此时却似有怒极反笑之感。 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自己心中正腾起的滔天之怒。 好啊,好得很。 那发簪甚至还是他为她戴上的。 “咳咳……” “我要赢了…” 少女兀自说着话,此时她只得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但是仅凭这寒毒侵体,不消半炷香,他便能在此化作一尊雕像,再无生息可言。 “你当真这么想赢得那把剑,将它送到十恶司的手中?” “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也要践行本就错误的道路么?” “你…不明白……” 她冷然一笑,随即再无应答。她仿佛与这冰雪融为了一体,又或者,她本就诞自冰雪。 天地凝滞,万籁无声。 唯有那飞雪不止。 第13章 风花之答 “师祖……这…” 苏决明望了望那停滞的两人,虽不再厮杀,他却看了个分明。再过不久,胜负便分。 只是他如何也没料到会是这般惨状。 “没事的。阿明,若是害怕,就且睡一会儿吧。” 老者面色如常地垂首道。 “……” ——这要他怎么睡得着? 苏决明一时失语,为何师祖总是在这种时候语出惊人? “否则,等会儿可有的你忙了。” “什么意思?” 苏决明倏然抬头,却被对方抚了抚发顶。 “无甚。” 随即苏决明只觉后颈一温,他想起师父也曾对他有过如此行径,只是还没等他再思考什么,便无力地沉入那无尽长梦。 …… “拯救苍生?为什么要拯救苍生?” 他赧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是从小师父就教导我,执剑者,应当心怀正义,守护苍生。” “可是…苍生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去拯救。你又不是什么皇室贵族,也不是什么豪杰大侠,本来就无需为了苍生而考虑不是么?” “那我究竟应该为何而拔剑呢?” “白痴,人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珍视之人和物才拔剑的。就比如说,我要寻找娘亲,如果娘亲受了欺负,我当然要替她出气!把那些人通通教训一遍!” “难道就算你娘亲做了坏事才被他们欺负的,你也要教训他们吗?” “娘亲怎么可能做坏事?!” “不如说,就算娘亲做了坏事,也一定有她的道理。如果教训她的人要教训,也应该先教训我。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理应替她承担责罚。” “可是这样一来,你不就吃亏了?” “替自己的挚爱之人承担罪责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她可是我的娘亲诶!是全天下我最喜欢的人。要欺负她,那就得先淌过我的尸体!” “最喜欢的人?那…有没有第二喜欢的人?” “有是有,可不能告诉你!” …… “剑心是什么?” “剑心就是,小湄握剑的意义吧?” “那师兄握剑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 那几个字如同风中残烛,倏忽而逝。 他怔了怔。 “不,那是老庄的路,不是你的路。” 天地万物一转,眼前,老者正于树下沉静地注视着他。 “那就是...是君子之道?” “不,那是圣人的路,不是你的路。” “那么,你的道是什么呢?” “是……” 如同千万片飞雪将他灌了个满怀,这一光景再度令他哑言。 ——他一定是快要死了,才会频频想起以前的光景。 “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 “风吹花动,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 这是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却也是个极为复杂的问题。 风拂花落,是风在动。而花落坠地,却是花在动。 思考这个问题,就十分容易陷入风先动,还是花先动的陷阱之中。 ——那么倘若二者皆非答案呢? 这想法令他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会呢?难道师父所教的,还能有另一种答案么? 话虽如此,他却开始仔细回忆师父曾经成百上千次的诘问。 在那些诘问之中,多数失望,少数如意。 不喜他问,实则是要等他发问。 要他挖笋捉鱼,实则是要他心怀思考,留有余地。 要他勿管闲事,实则是希望他行侠仗义,惩恶除奸。 要他勿要再寻师妹,实则是希望他能找到师妹,救她于苦海之中。 是了,实则师父一直期望他跳出桎梏,期望他不那么“听话”。 从未想过质疑,从未想过发问,从未想过自己的道路。 ——那么,风吹花动,究竟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呢? ——若是小湄,会怎么回答呢? 在她那称得上是苦难的二十余载的人生之中,若有什么是她向往追求的,绝非善念,也非恶欲,而是纯粹的,不为世事所缚的自由。 是随心所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 “笨蛋景明,让我来偷偷告诉你吧!风吹花动,既不是风动,也不是花动。师父是骗你的!” “诺,答案已经摆在你的面前了。” 彼时,少女那双笑眼弯弯,一如月牙。 “那么你的剑,到底是为何而动呢?” 原来她说的不错。 既非风动,也非花动。 顾见春缓缓睁开双眼。 面前的少女一动不动,倘若抛却那满地的狼藉与白霜之外,当真是一尊冰肌玉骨,浑然天成的美人雕塑。 顾见春动了动手指,再不拖延。 “天地为炉,山河砺心——” “咔嚓——”一声,他身上落下片片霜花,坠在地上,如同冰晶。 顾见春将手中长剑握紧,双唇翕动,接着念道: “白沙在涅...我主沉浮——” 如他所料,内力于霎时间充盈周身,就连那脚边的寒毒都为之屏退。 又或许,只是那紫衣少女的寒毒已然失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慢慢扬起长剑,一步一步走近对方。 “不……” 少女额前冷汗密布,饶是如此,她依旧在苦苦支撑那寒毒之力。可霜花汇聚而成的冰锋,却只是挡了眼前男人小半步。 顾见春步子微微一顿,面沉如水。只是僵硬地扬起手中长剑,将脚边冰凌尽数截去。 冰凌碎裂于地,顷刻间化作白雾消散。 而他与对方面前这数丈之距,却还有无数道冰凌相拦。 “你…你不是没有……” 少女强撑着一口气,勉力将通身毒功都灌注于木簪之上。此时的她,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宛如一只恶鬼。 ——若是有这么好看的恶鬼,何愁地狱无门? 顾见春苦笑一声,如此情状,他竟还能作此联想,简直是—— 无可救药。 “没有剑心,是么?” 他终于在霜花之间劈开了一条属于他的道路,缓缓走向那地上的少女。 “你……为什么?” 少女看着他,满眼的不可置信,还有…复杂而微妙的笑意。 “因为我明白了,握剑的意义是什么。谢谢你,小湄。” 顾见春俯下身,轻轻摘下那发簪,在少女莫名的眼神中,他将其落回对方发间。 “这一局,终究是我赢了。” “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真好。” 在他的手指触及少女颈边的那一瞬,他听到对方如是说道。 “你赢了。” 而后她骤然落在了自己怀中,轻得就好像一片雪。 ——可他还没来得及探究对方话间的含义,下一刻,一道阴影骤然覆于他的面前。 “你赢了。景明。” 老者的话语没有任何波澜,即便此时他的徒弟之一正颓然昏迷,另一个徒弟浑身是伤,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师父,我赢了。” 顾见春紧了紧怀中的少女,心中仍旧恍惚。 “求您救救小湄......” 他终于跪地恳求面前的老者。即便他知晓,老者每一次救她,都会耗费诸多心力,亦会更加衰老。可是眼下除了他,恐怕没有人能有这本事将那胡来的少女从鬼门关夺回。 只是很快,老者的话有如一柄利剑,将他那幻想与恍惚尽数击碎。 “为师不会救她。” “杀了她。景明。” “师父?!” 顾见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刚才听到了,十恶司,白王令。如若任她回去,岂非放虎归山,为祸四方?即便她是我的徒弟,为师也不能放任这种人嗜杀成性,涂炭生灵。” “——杀了她,以绝后患。” 顾见春猛地拽住老者的衣袍,面色哀切。 “不!师父您忘了么?我向您讨要沧浪剑。正是要救师妹的!” 老者面无波澜。 “这正是为师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你绝不可为了她而开启皇陵。因为...皇陵之中所藏的东西,远比你想的要危险。” 顾见春不住地摇头:“不......师父,师父,徒儿已经恢复了功力,徒儿一定能守好皇陵的秘密。师父,您不是从不食言的么?为何要骗我们......” “为师并非骗你们,而是...骗她。” 老者低下头,将地上的青山剑捡了起来。顾见春似是察觉到什么,抱着那昏死的少女退了退。 “师父…景明求您,放过师妹吧!她并非有意要做这些!徒儿保证她不是有心的!您不是答应徒儿,不会与师妹为难的么?” 老者随手将宝剑递了过来。 “多说无益,杀了她。你不动手,难道要为师动手么?” 惊慌失措之中,顾见春的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那便是将少女紧紧护在怀中。 “师父,求您......” 他几乎要长跪不起,可老者手中的剑锋却避无可避。 顾见春缓缓后退,手掌却不意摸索到一个物事。 ——那是方才他曾信手丢下的剑鞘。 “景明,将她放下,为师只当今日之事未曾发生。你我之间,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将死之人,闹得这些不愉快。” 顾见春胸前惊痛,剧烈喘息。即便毫发无伤之时,老者都是必然不可能战胜的存在,又遑论方才经历一场酣战,自己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怎么会是老者的对手? 眼见着那剑锋迫于眼前,顾见春闭了闭眼,猛地于雪堆之中握住那青色剑鞘。 “师父,得罪了!” “铛——”地一声,他将那曾与他日夜相伴的宝剑剑锋一把拨开,随后带着少女向石阶掠去。 只是随后,那宝剑锋芒更甚,径直“唰”地刺入他脚边的泥土之中。 顾见春甚至没能看清老者如何出手,只是在那剑刃点到之时,老者已然闪身落于他的面前。 “景明,你也要与为师作对么?” 顾见春目光一凝,师父为何要说“也”? 电光石火之间,他倏忽想起上一个在此与师父“作对”的人是谁。 顾见春心中惊骇交加,却缓缓将那剑柄握住。 即便顾见春未曾亲历,此时此刻,却与当年何其相似? 在那场足以惊天动地的屠戮之后,少女亦是如此握着剑,孤身与这如何也不可能打败的老者殊死一战么? 彼时的她,又当如何无助? 顾见春只觉心中燃起沉痛而炽烈的火焰——就像在问剑山庄,当他知晓少女的决意之时。 “师父,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实在是强弩之末,却不得不催动心诀,很快,那逆沧浪诀便予以他回应。那是与沧浪诀全然不同的功法,霸道,强势,仿佛一头荒野上的猛虎,横冲直撞,无可阻挡。若说沧浪诀乃是流水不争,顺万物之便,那么逆沧浪便是将一切力量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何谓“我主沉浮”。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亦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而这最后一击,却是迎向自己面前的老者。 那个悉心栽培抚养他,教他为人处世的师父。 的确,从顾见春明白了风花之问的答案之时,老者已然不再是云端之月,亦不再是巍峨之巅。老者并非权威的存在,也不再是人生唯一之解,于自己而言,他从来只是一位引路者,仅此而已。 而现在,他们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那么这一战不可避免。 逆沧浪诀在他的催动下,犹如一条狂暴白潮,在他的经脉之中汹涌而过。他运功握剑,只觉剑身都轻颤不止。 他想,他明白小湄的心境了。 “师父,我要救她。” 他看着老者,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我一定要救她。” 老者不语,只是拦在他面前。 顾见春一手将少女背在背上,驾轻就熟,一如当年。只是不同的是,少女已然昏迷,而他正握着剑,以命相逼。 “师父,得罪。” 他不再多言,将手中长剑握紧,轻盈而迅捷地冲着老者挥去。 三丈。 老者未动。 一丈。 老者未动。 一尺。 老者缓缓抬眸。 三寸。 老者抬臂。 一寸。 “叮——” 顾见春只觉一阵足以摧枯拉朽的气浪迎面袭来,随后那剑脊一颤,颤意顺着剑身直直传至他的虎口。一时之间,他顿觉虎口酸麻不已,遂无力一松,那剑果真就此直直坠地。 输了么? 只一招。 只是一招“浮生若梦”,仅此而已? 老者收回弹剑之指。 而顾见春却还未来得及思忖下一步动作,那青山剑,却结结实实落在了地上。 “哐当——” 顾见春猛地睁大双眼。 如他所料,却又未曾料到。 那把剑,断了。 他这时才感到喉中一甜,猛地吐出一口血。于是他这才想起,方才老者那一招,已然震伤了他的心脉。 惊怒交加之际,他倏然跌坐在地。 眼前却是那断剑与昏睡的少女。 老者接着向他走来。 “咳咳...师父......”顾见春擦了擦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完。 “不要杀她...” 他哀求般地跪倒在地,此时已然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可他却还是回身,牢牢护在那少女身前。 “让开。” 老者面上终于显露出一丝不耐。 “不成。”顾见春固执地摇头。 “再不让开,她就死了。” 老者一把将他拨开,如同护雏的老鹊,轻易地将顾见春赶至一边。 “什么?” 顾见春似是失血过多,一时有些怔愣。 “回头再给你解释。” 老者一把揽过少女的身躯,飞身而起,三两步便消失在石阶上。 第14章 醒时 “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婆婆,我来找人。” “找人?哦...那你可能来错地方了。这里是阴曹地府,没有人,只有鬼。” “那我是不是也变成鬼了?” “呵呵...姑娘,你阳寿未尽,怎么会是鬼呢?” “既然我阳寿未尽,又怎么会到这里呢?” “因为姑娘你啊...执念太深。你想找的人,已经死去多年了。即便成了鬼,也早就投胎转世去了,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不可能,婆婆,你骗我。” “姑娘,你遭了太多杀孽,杀心太重,地府也留不得你了。” “婆婆,那人在哪儿?我只想见她一面!” “姑娘,慢走不送。” “等等!” 她于黑暗中猛地伸出手,握住的却只是虚无缥缈的微风。 这一次,她还是于自己卧间苏醒,只不过一切都好像有些改变。 比如...她按了按心口,那寒毒之力依旧存在。 只是她的注意却停在了自己那只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手掌上。 她看着自己手上厚重敦实的白纱,须臾,她意欲将其解开。只是待她伸出左手,却发觉自己的左手如是。 “......” 很快,她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的伤处都被覆着一层厚实的白纱。 难怪她会梦到自己去了阴曹地府,如此包扎,恐怕不憋死,也会做噩梦吧? 她混混沌沌地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安静了。 安静得就好像从前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她思绪被打断,满眼防备地看去,来者正是苏决明。 “你醒了。” 苏决明淡然看了她一眼,便将手中药碗搁下。 “喝药。” 他不出一语,已然准备离去。 “......” 夜来一时无话,只得怔忪地目送他离去。她端起手中药碗,那药汤显然是晾好的,凉而不冰。 她苦思冥想了片刻,随后仰头将饮。 只是那药汁与唇瓣接触的一瞬,她动作一顿,目光一凝。 “怕苦么?” 窗外传来一道男子的话音。 是顾见春。 只是这话音却不辨喜怒,平静如许。 “笑话。” 她冷冽一笑,仰头将其一饮而尽,心中大石像是直到此刻才轰然坠地。 ——成功了。 看见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即便是只有透过窗棂的影子,她也颇感欣慰。 “若是怕苦,桌上有一颗蜜饯。” 那影子轻轻说道。 “我才不需要!” 夜来恼怒不已,冷冷回敬道。 ——都多大的人了,喝药还要吃蜜饯? 只是她却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方桌,其上果真放着一颗蜜饯。 “都说了我不......” 她不禁瞪向那窗棂,只是屋外寂然,哪里还有什么影子? ——走了么? ——该死,她好像察觉不出对方的气息与脚步声了...... 夜来垂眸不语,心中却怅然若失。她知道,这之后,对方只会越来越强。 而她...... 在那之前,她还有很多事情未尽。 她抿了抿唇,心中暗自盘算。 皇陵的线索,碧天剑,问剑山庄的纠葛,帝都的小筑事务,万寿宫的阴谋...... 最为重要的,还有娘亲的下落。 而这些事情丝丝缕缕地牵连在一起,俱是叫她思虑不已。 言星不会无故拿这种事骗她,若是有线索,他一定会当作把柄,将其利用到极致。而若想要言星告诉她娘亲的下落,就只能先顺从他,将皇陵的线索交予他。 只不过...他究竟是为了景之而寻,还是为了自己而寻? 她不会忘记自己与言星之间还有着一桩仇怨。 景之... 夜来只觉得头颅之中微微疼痛。 她希望对方已经看到了她的信,别去冒那弑君之险。他们有太多法子可以走,而与万寿宫合谋,是下下策才对。 直觉告诉她,只要将自己的决意告诉景之,应当便不会有事。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是隐约不安。 这不安的来源,乃是景之与她之间日渐深厚的隔阂。 是从她一意孤行,去往半桥驿开始。 不,或许更早。 在他将剑锋指向那无辜的大宛平民开始。 夜来按了按头颅,只觉得头痛难忍。不知是药力发作,还是毒性难遏,她感到思绪渐渐迟钝而凝滞。 或许她需要一些酒。 身随心动,她这便轻轻推开屋门,满庭积雪。她左右一看,正是无人,于是借着夜色,她三两步掠至山顶。 寒月无言,老槐无言,石桌无言,她亦无言。 夜来轻车熟路地蹲在那雪地之上,略一思忖,便将纱布挣断,随后徒手挖出一抔抔积雪与泥土。 她太过专注而渴求,一时间竟没能察觉身后跟了一人。 只是那人显然也没打算提醒,只是伫立于暗处,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她抱起一尊酒坛,费力地将其落在石桌之上。 “小湄。” 那人终于开口。 “啊......” 夜来惊惶回头,却正瞧见顾见春那如同鬼魂一般站在石阶上的身形。 她好容易将这惊惶咽了下去。 ——她不该惊惶的。师父曾说,这些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 一非偷二非抢,她无甚好心虚。 如此作想,她好整以暇地坐在石桌前,拍了拍酒坛。 “怎么?你也想喝么?” 对方并未答话,只是沉默以对。 “哼。” 夜来状似冷笑一声,说起来,前不久他们才在此处酣战一场,即便是自己输了,也不该对他有什么好颜色才对。 她兀自将酒坛打开,一阵酒香氤氲,转瞬之间,她便将方才心中那点不悦抛在了脑后。 “可惜没有酒杯...” 她左右看了看,今日出来得急,还未曾带酒具。她琢磨片刻,这便在地上拢了一团雪,随后一面呵着气,一面将那积雪揉扁搓圆。 顾见春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 看着她举起酒坛,将酒倒入其间。 “江湄。” 直到她将要把那一杯酒送入口中,顾见春终于沉沉开口。 她眨了眨眼,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许你喝酒了么?” 她又眨了眨眼,这回还是未曾反应过来。 “你叫我...什么?” 她顿了顿,又摇头道:“不是。你方才...说什么?”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当真出了问题。 对方径自抬步走来,周遭空气瞬时一滞,一股热浪袭来,就连地上的冰雪都有消融之势。 ——松间夕照。 对这功夫,她自是不陌生。 而她唇边的冷笑也跟着一滞。 ——她才刚醒,即便要打架,也得分时候吧? ——这会儿若是打起来,她可只有挨揍的份了...... 她不禁后悔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了些。 ——的确是...有那么一点... 她看着对方下颌的淤青,额前的白纱,以及唇角的裂痕,还有隐约迟钝的步伐...... “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想打架,就去找师父吧!” 她不禁退了退,连手中的杯盏融化,酒液洒落都未曾留意。 ——因着对方眼中的沉怒已然令她足够心惊。 “喂...顾见春,你——” 对方冲着她抬起手掌。 她蓦然足尖一点,退避三丈。 只是那大掌落下,却是将那酒坛丢下山崖。 “.......” 她看着对方动作,一时间惊疑未定。 而令她更为惊异的,却是那男人忽而冲她掠来,不由分说地在她穴道一点,将她定在了原地。 “你......” ——完了。 她此时心中只有两个字。 ——他不会一怒之下,也将自己丢下山崖吧? 而这疑问直到自己被丢上床榻,终于烟消云散。 “砰——” 对方将门关上,转而离去。 夜来眨了眨眼,看着熟悉的床沿,这才回过神来。 ——是自己下手太狠了,将他脑子打坏了么? “混蛋!白痴!无赖!” 她不能就这样待一夜......再说,若是明日被那苏决明看到,岂不是很丢脸? “喂!你倒是给我解穴啊?!” 她怒而叫道,只是等了半晌,都无人回应。 “我渴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想......” 她倏忽脸一红,没能说尽。 “砰——”地一声,门被打开。 那青衣男子端着食盒与茶壶走进。 “吃吧。” “这我要怎么吃?”她抬眸看着距她几尺之遥的食盒。 “...你想吃什么,我可以...” 对方握住碗筷,似要递过来。 “不,我不饿。”她当即拒绝了对方。 “那......” 男子将目光落在茶壶之上。 “我也不渴。” 她冷笑道。 “快点解了,否则明日我就去与师父告状,让他教训你!” 时间恍然回到了小时候,而这句话亦是这样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 两人同时一怔。 须臾,他缓缓开口问道: “你方才说,你还想做什么?” 夜来一噎,登时面染红霞。她总不能对眼前这人说,她还想去如厕吧? 只是气话,她犯不着和对方比这脸皮薄厚。 “没...没什么!” 她冷然嗔道:“少在这儿兜圈子。快点解了!我要睡觉!” 只是她不知道,这般凶状在添上那满面红霞之后,只余下娇蛮与佯怒。 男子深深地看着她,似是深吸了一口气,起身便欲要离去。 “——那便睡吧。” “等等!” 夜来将其身形喝止,只是眼睁睁看着他脚步一顿,随即跨出门槛。 “顾见春!我让你等等!” 她忍不住要运功去冲破那点穴之难。 只是还有一大掌动作比她更快,在她指尖泛出白雾之前,便将她穴道解开。 她身子一松,当即伸手一挥,扇了对方一巴掌。 只是对方却偏着一张脸,发丝凌乱,半晌也未出一语。 气氛凝滞。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打得挺重,连掌心都泛红了。 实则她也不知为何要挥这一巴掌,兴许是恼怒他戏弄自己,兴许是先发制人,逞凶作恶,兴许是...... 恼怒他与自己的那一战,未能尽力而为。 “你......” 看着对方泛红的面颊,她心中却泛起不忍。 “你有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谁知对方忽然注视着她,先发制人般地问道。 她呼吸一滞,当即垂眸躲闪。 “没有。” “没有么?” 她无须抬头,便能感到对方那审视的目光。 她深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 “没有。一句也没有。” “小湄,可我却话想对你说。” 她当即闭目翻身。 “哦...我现在不想听,我累了,我要睡了......” 只是那男人却自顾自地说道:“你作践我,没关系,你作践我的心,没关系,可是我独独不愿看到你作践你自己。” “要是你自己都不想活了,没人能救得了你。” “你可知,这个玩笑,未免太过了。” 她身形倏忽一颤,心中千回百转,方要辩驳什么,只是回首还未及张口,那人已然离去。 “自作多情。谁要你救啊……” 她喃喃道,眼中却忽然落下一滴泪。 …… 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呢? 是了,应当是初来栖梧山之时。 两人注视棋盘,她缓缓落下一子。 “师父,倘若小湄想要找回剑心,应当如何做呢?” 老者跟着落下一子。 “那便需从头开始。” 她摇了摇头。 “不,小湄等不及的。师父,有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老者却并不意外,只是淡然应道: “于你而言,没有。” “师父,就真的没有什么法子么?我不信,为何一定要从头开始?我已经没有这个时间等他从头开始......” 她话音一顿,自知失言。垂眸一看,竟落错了子。 “不是......” “我已知晓了——” 老者忽然发难,将她数子提起。棋盘陡然间一空,方才苦心布局,竟是竹篮打水,徒劳无功。 她并不急于落子。 “您怎么知道?” 老者笑了。 “你并未与他一路回来,是不是嫌他武功尽失,碍手碍脚?” 她抿了抿唇,撇过脸去。 “倒不是碍手碍脚。只不过...我还须得解决路上的一些麻烦......不想让旁人看到。” “你的麻烦,是那太子派来的人?” “不,我不确定。”她蹙眉,倒是据实所托。她与景之自帝都一别,再未通信。所得的消息,不过是借由言星之口。而她发往帝都的信件却皆是有去无还,这让她不免多了一分疑心。 ——在什么时候,敌人才会想要掩住你的目与耳? ——言星,在景之未曾因为他的胞弟责问自己之时,他又还剩几分忠诚? 在接连解决两波追她而来的死士之后,她隐隐觉得,自己犯了个十分低级的错误。若跟进山中的死士,乃是言星派来的,那在茶摊之前遇上的那波,险些将她连人带马截倒在地的,又是谁派来的? ——她怎么能轻易把那本佛经交给言星呢? 第15章 剑与心 “原来如此。”老者看了她一眼,似是了然。 因为不确定,便要下杀手。这对于十恶司而言,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老者的态度却是她意料之外,犹记得前次离开栖梧山之时,老者对于她杀人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好颜色。 而这次她屡屡试探对方,却总是未能令对方动容。 ——这是不是意味着,若是师兄也犯戒,那所谓的“容不下”也成了“容得下”呢? 她恍惚一瞬,终于意识到该自己落子了。 “啪——” 即便是山穷水尽,也绝非无路可走。 棋子点出一片生机。 须臾,老者颔首道: “于景明而言,有。但是此招极险,非不得已不可尝试。” 她登时又惊又喜,连忙点头道: “师父,不论是什么法子,只要能帮助师兄恢复武功,小湄在所不惜。” 老者叹息一声:“小湄,你如此替他着想,却不曾过问他的意思。一意孤行,恩也是怨。你这又是何苦呢?” “师父,这个问题,应当小湄来问你。”她挑了挑眉,感到酒意渐浓,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 “——师父,当年您又为何要骗小湄‘师兄已故’呢?难道也是替小湄与师兄着想么?” “小湄,我未曾骗你。”老者缓缓落子,显然,那棋路已随着老者心境而乱。 ——已经没有继续下下去的必要了。 “当年,你师兄的确一脚踏入鬼门关,只余一口气在。是我与慧海高僧,还有来去谷的赵医仙合力将他救回。为此,我与慧海皆耗费了二十年的功力,而赵医仙,倾一谷之力,耗无数奇珍名药,才令他完好如初。” “你说,在他生死不明,而你狂性大发之时,我又怎能给你一个连我也不确定的答案?” 她心中震骇难当,遥想当年之事,还是历历在目。慧海,赵医仙...这些名字如此熟悉,原来师兄真的险些死去,是他命好,能得那么多当世高手合力救他。如若是自己,只怕...... 心中幽暗如野火燃起,却又倏忽熄灭。 可她很快便认可了老者的解释——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冒失冲动的孩子了,很多事,在现在听来,的确多了几分考量。 譬如如今的她,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既然您并未想要骗我,那为何之后不许我再上山祭拜师兄?在那之后的三年里,每年我都会回栖梧山祭拜。可是那迷瘴之阵,我无论如何都......” “唉......” 老者叹了一口气。 “那迷瘴,本非为了拦你——” “什么?!”她只觉自己喝得多了些,否则怎么会频频觉得心潮暗涌。 “小湄,你好像从不知道你有多特别。特别到,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你,又有多少人想利用你的身份,为他谋利。” “包括那个口不离禅的三皇子——” “不......” 她腾地站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景之...景之于她而言,有如良师益友,又怎会对她有什么恶意呢? “你可知,在找到你之前,他就已经托慧海来寻过我。小湄,你是我的徒弟,又与他的母族江家,以及问剑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正是这些联系,才令你成为那一颗变子。否则你以为,十恶司高手如云,以你这后天练成的霜华毒功,又怎么能得之垂青?” “不可能......” 她晃了晃身子,不住地摇头。 “我不信,我决计不信。” “——师父,是您不许我回来寻师兄,所以才扯了这个谎骗我是么?” “小湄,你忘了,你方才是在哪里杀的人?你三度上栖梧山而不得,为何这一次他们能如此顺利地闯入?” “不对......”她偏执地摇头,意图将老者的话从脑海中驱除,“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恰好跟着我,是我麻痹大意,一路上未曾察觉他们的存在。” 老者垂眸静坐。 “当真如此么?” 她惊惶地看了对方一眼,心中急转而下。 ——当然不可能。在这一切的“巧合”之中,只会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十恶司之人,本就常年守在此处,伺机而动。恰好她这个变数,为他们开了路,令他们有机可乘。 而恰好,她认出了对方。 ——十恶司早就盯上了栖梧山,并且对这一切的部署,她全然不知。 ——那么景之,我所效忠的白王殿下,曾经无话不谈的知交挚友,你又究竟在谋算什么呢?又为何要将这一切瞒着我呢? 一个疑惑得解,却令她产生了更多的疑惑。 雪狮再度于林中吼叫,而这一次,她在其间听出畅快与欢欣。 ——是他们来了。 她敛去旁的心思。 “...不论如何,小湄今次是奉命而来。既然小湄都得了信,那么栖梧山与沧浪剑的关系,只会有愈来愈多的人知晓。师父,此处并非安稳之所。” 老者忽然笑了。 “小湄,你是在为我考虑么?” “是为师父的身后之事考虑。” 她毫不客气地回道。 ——是啊,若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源所在,偌大江湖,又有何处能栖身呢? “小湄还是如此口不对心。”老者倏然落子,却又是一步错棋,“小湄,今次你自然可以将他们尽数杀死。只是以你一人之力,终究难挡那十恶司的余下九刃。若是栖梧山与十恶司终有一战......” “师父,请恕小湄不能回答您。”她快速将老者的话语打断,“小湄人微言轻,只能保证自己不与栖梧山为难。倘若终有一日,皇陵不得不开,小湄只希望在身死之前,将钥匙托付给值得信任的人。” “师兄他...就是最适合的人,不是么?” 老者沉默良久。半晌,他叹下一口气。 “唉……” “也罢,我便告诉你也无妨——” “沧浪诀真正的奥秘,并非剑心,而在于沧浪诀与逆沧浪。你曾尝过逆沧浪诀的功效,应当晓得二者同宗同源,却又互斥共生。倘若不能参透其中道理,便一定会在某一条路上谬行千里,终不复还。沧浪诀与逆沧浪的相悖,只不过是歧路有别,本无甚么利害之说。当年,我之所以执意要阻拦于你,正是因为你受此大难,心智有失,若一意孤行,必折损自身。想不到,你却还是走上了江家未尽的路......” “不过也好,以你的天赋造诣,如若一味修习沧浪诀,也难免会有一日如景明一样身陷歧路。而你与景明却又不同,慧极必伤,景明能勘破的业障,你未必能够如他那般豁然直率。于你而言,福祸相依,倘若就此功力尽失,倒也并非全是坏事——” 她听得入神,勉强笑了一声。 “师父还真是料事如神,小湄佩服。” 当初她以为自己丢了剑心,背弃师门,寻回江家重学武功,便能东山再起。可霜华毒功既是以毒为本源,自然对修习者也有着不可逆的损伤。寒毒以损害身体根本为代价,才能令功力一日千里,有如神助。换句话说,就是饮鸩止渴,抱薪救火。正是数年如一日的不计代价,她才能有如今的武功造诣。她本可以选择寻常人的生活,将山上之事忘却,过尽潇洒快意的一生。可她偏偏生了妒恨之心,她恼怒老者偏私,又怨恨自己无能,她偏要以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天地。故此今时今日的局面,皆是她急功近利,咎由自取。 老者见她了悟,缓缓点头说道: “换言之,所谓剑心,也不过是令他有所抉择。那么如何找回剑心,则要令他明白何谓抉择,仅此而已。” “小湄明白了。重要的不是抉择如何,而是何谓抉择。” 她点了点头。 她明白该怎么做了。 ——人会在什么时候迸发出抉择的勇气? ——那恐怕只有濒死的前一刻,才能置死地而后生。 ——方法很简单,只要自己表露出必杀的决意,他一定能明白究竟何谓抉择。 这件事,只有她能做到。 也只能由她来做。 “虽说如此,单是‘明白’二字,就已经耗尽了许多人的一生啊——” 老者长叹一声,对少女的了然不置可否。他方想伸手饮酒,却发觉那酒坛又空了,不免咂咂嘴,将腹中馋虫按下不表。 她又忍不住问道:“那么沧浪剑……” 老者颔首道: “待他回来,我会一并与你们说明。” “好说。”她忽而一笑,“师父,那便劳烦您,与小湄唱一出戏。” ...... “这就是...您说的唱一出好戏?” 顾见春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分不清该怒还是该悲。他已经不愿去想原来那慧海大师还曾救过他一命,他却以怨报德,间接地将对方害死。也不愿想原来在他不意闯入来去谷之前,那位清俊沉稳的赵前辈就早已识得他,兴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肯信任自己,将爱女的安危也托付给自己...... 此时此刻,他只在意一件事。 “——您与小湄费尽心思,就只是为了徒儿能恢复内力?师父,小湄她都已如此虚弱了,您为何要答应她?!您知不知道,南宫庄主亦曾嘱托,她已经半点都不能再动用那寒毒之功了!” “你是在...质问为师?” 老者睨了他一眼,面色淡然。 顾见春愤而垂首。 “不敢!” “哼。既然不敢,那就少问,多想。为师乏了,你且退下吧。” “...是。”顾见春听到自己沉沉答道。 “吱呀——”一声,陈旧的门扉发出一声嘲哳怪音。 他缓缓闭上老者的屋门,心中那团无名怒火却一时难以抑制。 ——就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她要倾尽全力,拼死与自己一战。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默认他会欣然接受。 他倏然想起老者方才的话语。 ——“你师妹为了能祭拜你,曾经三度回栖梧山。想来那迷瘴之毒,也令她吃了不少苦吧?” 他当然知晓瘴毒的厉害,在年幼时,他们就险些迷失其间。他不敢想象,那武功尽失却又执拗不已的少女,在那迷瘴之中会有多绝望。 ——“慧海不忍看她就此消沉,于是以佛度她。可她却对那禅门佛法提不起一丝兴趣,唯独令她闻之色变的,不过是所谓‘焚香礼佛,造福往生’的悲愿罢了。” 他已尽数了然。在双溪,她是如何焚香祈愿。在黛城叶衣菩萨身前,她是如何虔诚跪拜,以求自己这“往生之人”能得善果。在莲华塔下,她又是如何以身护金佛,祈求佛祖能还她悲愿......到头来,到底是佛祖庇佑,有缘之人于无缘山再逢。可笑他竟为皮相蒙蔽,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她。 若是当真有佛,此时想必也在笑他无能吧? ——“她以为自己握着十恶司的剑,便是握住了大义。可是到头来,她才是被利用得彻底的那个人。” 十恶司。恐怕只是上苍与她开的一个玩笑。若是她知晓十恶司的由来,她还会义无反顾地与之共事么? ——“你既见过南宫孤舟,应当已经晓得她的身世了。既然找到了你的剑心,那便好好保护她吧。” 剑心。其实本无所谓有无剑心,有的只不过是决意。那么她的决意又是什么呢?不论有无令剑锋染血,她是不是从未失过剑心? 他想起初见之时,虽然鲜有握剑的机会,可是对方亦有叩击剑鞘的小动作。是不是证明在那之后,她也曾步入浮生境,习得浮生若梦,只不过因着种种缘由,未能再继续? ——“除你以外,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愿意救她,也不会有人能救她了。” 彼时,他听到自己压抑而黯然的声音。 “师父...也不愿么?” 老者罕见地笑了一声。 “为师已经......活得够久了。” 是的,他于一瞬间明白了对方话中的含义。 并非不愿,只是不能。 ——他总不能,保护他们一辈子吧? 而下一瞬,他再度明白了老者话中更为深层的含义,以及自己肩上所担负的是何种存在。 ——是的,由他承担,由他守护,由他面对。 他不禁为数日前还想着要将少女永远留在栖梧山的这一念头而感到羞愧万分。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在逃避着这一切。所谓的回家,所谓的保护,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地想要逃离世人的责难罢了。 那么听到那些他发自肺腑的“逃避”之谈时,她该有多失望? 有多失望,才会想到这样决绝而惨烈的方式,抱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与他生死一战? ——原来最应受千刀万剐之难的,当是自己才对。 正是如此,在他立于少女的屋门之前,他依旧感到如鲠在喉,苦涩难当。 不消进屋,他便能听到对方绵长而沉静的呼吸。 ——许是太累了吧? 她总是这样,永远苦苦支撑,永远不知疲惫。 或许是不知于何处栖身,才不敢疲惫吧? 他紧紧握着门扉,那陈木都为之捏变了形,他却连推门而入的勇气都没有。即便他知晓,对方不会为他的到来而惊扰丝毫。 ——他不忍看见她脸上有一丝一毫的苦楚。 若是一个人连做梦都是苦的,她一直以来所承受的,该会是何种苦难之海呢? 即便如此,他已经能想象到对方那紧皱的脸庞,与眼尾挂着的泪珠。想到她在无数次惊梦之后,试图杀死面前之人,亦或是,潸然泪下。 “小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那么这窗棂之外的雪地上,又是谁不意落下了一颗心? 第16章 苦与甘 夜来总觉着,自她醒来之后,好像一切都有什么为之变化。 就比如此时,面前有三人,有满桌佳肴,可却还有一双筷子总将菜夹至自己碗中。 即便是替自己夹菜,对方却也一声不吭,面冷如铁。 于是她只得默然埋头吃饭。 ——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心虚什么。 苏决明看了一眼她面前堆积如山的饭菜,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决明,是不合胃口么?” 老者似乎对这小徒孙颇为上心,见他有什么小动作,当即关心问道。 “不是的,师祖手艺好极...决明只是饱了。” 苏决明不敢怠慢,连忙答话。 老者落目于少年面前的碗,那碗中显然还余半数饭菜。 “是么...我还道是这饭菜做得差了。既如此,那你便去休息吧。” “是。” 苏决明行了一礼,如蒙大赦般地告罪离去。 “——景明,你怎么不吃?” 老者话锋一转,颇为威严地看向自己的爱徒。 顾见春目光一凝,继而答道: “回禀师父,景明不饿。” “哦......”老者垂眸思忖片刻,“既然不饿,那就去挑一桶水来。” “是。” 顾见春当即落筷起身,转头而去。 “......” 夜来黛眉一挑,看着这颇为奇诡的气氛,一时有些哑然。她知晓老者有话与她说,这才将两人支开。 “小湄,若是不合胃口,就不必吃了。” “小湄没有这么觉得。” 夜来莞然,即便再不合胃口,倘若一个两个都不吃,老者定会发怒吧? “哼...都怪你那好师兄,昨夜将我在后山埋的酒全都挖出来倒了。”谁知老者却怒而拍案,“我今日怒极,手下没个轻重,这才将山椒多放了些。” “——兴许确是有些辛辣了,想不到我的徒弟吃不得辣,我的徒孙也吃不得辣!我原本也不惯吃辣,只是到了琅州,人人喜好吃辣,我也就入乡随俗......” 老者接下来说什么,夜来已然听不到了。她只在意老者方才所说的两件事。 其一,昨夜师兄将所有酒都倒了。 其二,方才他为自己夹菜,是不是已经想到什么? “没想到小湄生于永州,竟也如此能忍辣。”老者今日却是颇为多话,这一来二去,又将目光投向她。 “师父。” 夜来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将其话音打断。 “其实......” 老者赧然一笑:“下回我会做好些,省得最后只有小湄留在这儿陪我吃......” 她蹙了蹙眉,于桌下攥紧手指。 “——其实小湄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言罢,她垂眸看向面前的饭菜,目光沉沉。 是了,从那日醒时,那男子做与她的一桌好菜,到昨夜的药汤,再到今日的午饭。 别说是辣,她甚至只能期盼那埋藏多年的陈酿能予她一丝慰藉。 “哦...是么?”老者静默片刻,只是宽慰般地笑了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 她摇了摇头,忍不住闭目。 老者温和问道:“那为何不告诉我呢?是怕我担心么?” “是......”她方想点头,却为门边倏然出现的青色身影惊了一惊。 ——他不是...去挑水了么? “若真怕别人担心,就不要做会让人担心的事情。”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色隐于阴影之中,令她看不清晰。 “小湄,若不是今日的饭菜,你是不是打算将自己的状况一直瞒下去?就像那天你发现自己忽然看不见了一样?” “......” 夜来下意识摇了摇头。他果然是用那夹菜为名试探自己,这么想来,兴许昨夜喝药之时,他便已经若有所觉。 ——竟一时着了他的道。 对方继续咄咄逼人—— “如今师父也在,那你就当着师父的面,告诉我,你为何要瞒着我们?你明知道这样除了让我们担心,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么?” “有的...”夜来缓慢而轻微地摇头道,“有意义的。至少...你们无需为我担心。况且我本就没有告诉你们的打算。” “——我自己的状况我自然知晓。赤蟒之毒,兼之寒毒,如今它们每日都在我体内打架。哦...就像我们那天一样。” 她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显然,这笑意令人惊心动魄。 “你说得对,若是我自己没有生欲,便没人救得了我。所以...与其担心,不如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好么?” “你......” 顾见春攥了攥拳,这怒火最终却无的放矢。 “唉......只是吃饭而已,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两相僵持之下,老者忽然开口。 “尝不出味儿正好,近日还有诸多药汤要喝。既然尝不出苦,那便多喝几副吧?” 夜来忍不住无奈一笑。 “我说师父...您就放过我吧?” “不行!”老者瓮声瓮气地佯怒道,“这小子就是因为你,昨日毁了我的酒窖。冤有头债有主,如今也该轮到你来偿还我的丧酒之痛!” “不行!”谁知一旁的顾见春却更是怒道,“师父,谁让您给师妹喝酒的?再者说,就算要怨,也该怨徒儿目无尊长,肆意妄为。毁坏师父酒窖,全是徒儿一人之过,与师妹有什么关系?” “逆徒!逆徒!”老者显然是为他昨夜痛失酒窖而不忿,恼怒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当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和为师叫板了?!你去挑水,不挑个十桶...不,二十桶水,不准回来吃饭!” “师父,水池的水已够我们用到来年。即便再挑水,也无处可存了。”顾见春面色如常,只是淡声说道,“还有,您做的饭菜我都会做。若是没有我的晚饭,我可以自己做,不会饿着的。” “你...你!!!” 老者捶胸顿足,此时指着顾见春吹胡子瞪眼,饶是说不出一句话。 “噗......” 看着这一老一少的无稽之辩,一旁的夜来终于忍不住莞尔一笑,两人不禁齐齐看向她,直将她看得一愣。 “看我作甚?你们继续。” 她显然有作壁上观的潜质,此时更是端着一杯茶,在一旁乘闲而坐。 日光微斜,雪色更艳。 ——若是时间能一直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 夜来看着面前一桶热气腾腾的乌色汤水,面上有些为难。 “一定要这样么?” “......”对方沉默须臾,答道,“你若不想,我去与师父说。” 只是那声音之中比之平日,显然多了一丝赧然。 “不是...”夜来抱着衣服,寸缕未着。即便她此时与对方隔着门扉与屏风,她依旧感到些许羞赧。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不要站在门口?” 生怕对方误会,她当即补充道:“我自己可以。我都长这么大了,就算再虚弱,也不至于连沐浴都要人看着吧?况且...师父说男女有别,虽说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成人,也多少应当...” 她声音愈发低下去,若非顾见春有习武之人的耳力,恐怕还真听不分明。 而如今,他却有些恼恨自己耳力太好,以至于除了那说话声以外,还有那衣物摩挲声,赤足而行的脚步声,对方拨弄水面的水花声,还有因着暖雾略显厚重的呼吸声......也让他尽数听了个分明。 “应当什么?” 顾见春听到自己开口问道。 “应当...”夜来顿了顿,却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下去。她总不能说,如今长大成人,即便他是君子,也应当明白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道理吧? 她不禁有些气急,什么纳不纳履,正不正冠?对方可是......夜来暗笑自己多心。 “没什么。”她滞了滞,故作冷然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在这守着了。若是有什么事,我会喊师父来的。” 顾见春无奈,听这话的意思,她是将自己当作什么仆人劳役了么? “小湄,师父说,这药汤性烈,若是泡久了,恐会头晕,况且他也是第一次尝试这药方。为防你有什么不适,叫我务必守在这里。你便安心沐浴,我不会......” 他方想说不会如何,却一个激灵,从那昏昏然中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他旋即改口道:“有事唤我便好。” 他倚着窗棂,闭目凝神。 ——师父这是交给他一个何等为难的差事? 不过彼时老者却是一脸理所当然:“你不去,难不成要为师去?还是说,让决明那孩子去?” 闻言,他当即摇摇头。 ——师父说的不错。除了他,也没有人能接这差事了。 对方未曾回话。半晌,顾见春听见那布料落地的声响,还有水花溅落的声响。 “小湄,水冷了么?” 他轻咳一声,不觉问道。 夜来看着面前的药汤,心中犹豫。 ——倘若真昏过去了,自己这般形状,又如何能让对方来救她? “要不你还是去歇息吧,我当真不会如何。”她稳了稳心神,循循善诱道,“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如今你站在这里,我...我总是有些害怕。” “害怕?怕什么?”顾见春闻言一愣。 她倏然一转情态,幽幽说道:“毕竟...小女子弱不胜衣,生性怯懦,顾少侠威武雄壮,盖世无双。即便是要杀了小女子,小女子也毫无还手之力啊......” “小湄,你...”顾见春呼吸一滞,听着那娇言软语,只觉心潮涌动,不能自持。他自然知晓,对方有意自降身段,定然留有后着。 ——他当然舍不得杀了她...... ——只是...... 他努力将目光落在院中的积雪之上,以求那月白覆雪能令他如擂鼓般的心绪平复下来。 “小女子并非不信顾少侠,只是如此风花雪月之夜,唯小女子与顾少侠两人,却难免不会落人话柄.....” “小女子知道,顾少侠少年英雄,胸襟坦荡,行事磊落,向来是个正人君子。但是人言可畏,无论如何,小女子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顾少侠难堪啊......” “既然顾少侠已有家室,小女子自然不应与顾少侠......” 顾见春正待对方将腹中招数出尽,谁知却不意听到些只言片语,直将他思绪打乱。 “什么?什么家室?” 夜来眨了眨眼,似是有调笑之意。 “难道顾少侠也是那等始乱终弃,见异思迁之徒?小女子瞧着可不像啊......” 她却还拿腔拿调,恍若他们在无缘山重逢之时。 只是顾见春却一时情急,转头追问道: “小湄,你在说什么?” “我说顾少侠,听小女子一声劝,既然拜了堂,就算是成亲。即便你不认,那满堂的宾客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此时顾见春也顾不得什么娇言软语了,他甚至自对方那柔弱的语调之中听出一丝愠怒。 他猛然想到一个可能。 “小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呵呵...”只听对方娇笑一声,这笑意温软如红,惊心动魄,“顾少侠这是...敢做不敢当?” “我怎么会不敢当?未有之事,你要我如何承认?”顾见春情急不已,对方净是与他打着机锋,却叫他辨不清她的真实意图。原本只是玩笑,如今却渐有当真之意。 “小湄,你听我说,我虽然与赵姑娘充当了大婚当日的新人,却未曾拜堂,也并无男女之情,更无有什么家室之说!” “我才不信呢——”那玉臂似是扬起一道水花,只听她闲闲而笑,“顾少侠分明穿着喜服,又怎么不是拜堂成亲,怎么不是喜结连理?事到如今,顾少侠还要骗我这软弱无依的小女子么......” “小湄,我没有骗你。你要我怎么说才肯信呢?!” 他急切万分,手下没轻重,竟没留神,将那门扉一推而开。 “砰——” 隔着一道屏风,少女转头与他对视。 良久,他面色涨红,有些艰难地憋出一句话来。 “小湄,你信我......” 少女闭了闭眼,遂深吸了一口气。 “我信。我信还不成么?” 须臾,她微笑道: “你......” “滚啊——” 一声怒叱划破寂夜,倦鸟扑簌惊飞。 苏决明揉了揉惺忪睡眼,终于换了个姿势,再度沉眠。 第17章 耽溺 “白痴...” 眼看着对方于惊慌失措之中夺门而出,还不忘手忙脚乱替她关好门扉,夜来只得叹息一声。羞愤之余,不免好笑。 ——自己并非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若说在十恶司待了这么多年,对那档子男女之事一无所知,那才是奇也怪哉。她曾扮作男儿潜于勾栏之所,借着喝花酒的功夫寻那黑水白山的踪迹;她也曾于屋顶房梁之上,为了杀死任务目标,静待对方最为松懈的时机,予以致命一击;她还曾撞见景之与美眷成双入对,月下花前。如今想来,景之从未避过她,也从不遮掩讨那美妾欢心之时的亲昵狎亵。 他还教过她,感情是最好的利刃。世上所有杀人不见血的刀,都是最亲近之人所铸。 也正是如此,在她听闻自己那“太子新宠”的“艳名”之时,才会如此伤怀。景之曾说,十刃之中,只有她身为女子。那些流言蜚语,便要冲着她而来。 ——可是身为女子,就理应受着么? 彼时景之并未回答她,但是也以雷霆手段,让那不和谐的杂音统统消失。他自是有法子让那些人闭嘴,只是他们心中的议论却会更甚。 景之从来将自己视为十恶司的一把剑,于他而言,为一把剑正名,已是仁至义尽。更不必提那所谓“禁脔”与“新宠”的说辞,多数时候,他总是一笑了之,而后告诉她,他们之间,不必理会旁的议论。 ——那么在景之心中,又是否会为这些流言蜚语而感到上位者的快意呢? 扪心自问,她不知道。 景之是君,她是臣。即便景之要她就地自裁,她也不应有任何怨言,又遑论猜度一位君王的心呢? 可是方才那仓皇而去的男子不一样。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即便经年未见,他却一如从前那样,纯粹,本真。 又或者说,变的人其实是自己。 在他眼里,又将自己当作什么呢?一个少年玩伴?同门师妹?还是…一个女人? 扪心自问,她也不知道。 生死之交,舍身难报。正如他说的气话那样,几次三番的舍命相救,注定她这辈子都难以报答。 若是向佛祖求个来世,佛祖会不会许她化身石桥上的一块砖,亦或是行路旁的一株柳? 她缓缓将头沉入药汁之中,果然,除却那绵延不绝的热气,她已经察觉不出任何药味。 ——就连嗅觉也逐渐消失了么? ——她会怎么死去?是看不见春色,听不见鸟鸣,闻不到花香,尝不出酸甜苦辣,甚至说不出想说的话,感受不到痛觉与快意,五感皆失,逐渐如同一尊冰块,消融而逝么? 那样的死法,的确配得上她这短暂而作恶多端的一生。 唯独遗憾的,便是没能寻到娘亲的下落,也没能...... 夜来想起自己做的梦,梦里的老婆婆和蔼可亲,却没能令她得见想见的人。倘若连地府阴司都寻不到娘亲的下落,那么天地茫茫,她又究竟身在何处呢? 她又为何不愿与自己相见呢? “——你知不知道,你是如何特殊的存在?特殊到有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你,费尽心思想要借你谋利......” 老者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 她倏然于水中睁开双眼。 彼时师父显然话中有话,而她急于为景之辩驳,竟忘了追问这一点。 ——她的身份?除却栖梧山之徒,问剑山庄见不得光的“表小姐”,江家倚仗的下一任“家主”,十恶司之刃,她又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好像每个人都知晓她究竟是谁,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的娘亲带着满腹的秘密不告而别,而问剑山庄的那位“庄主”,与她势同水火,又怎么可能告诉她真相? 临死之前,她究竟能不能得偿所愿? 许是这药汤太过温暖,竟令她愈发昏昏欲睡。她只觉眼皮渐渐沉重,意识仿佛下一瞬就要游离天外。 夜来缓缓于水中吐息,却化作细碎的气泡。 恍惚间,她竟感到自己正在那摇篮之中,摇篮上挂着一缕缕彩色丝线,而那丝线的源头,正拢于一个青衣女子的纤纤玉手中。 “蒹葭苍苍,白露未曦。”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那声音极尽温柔缱绻,就好似一张柔软绵长的锦缎,将她坚定而热切地拥入怀中。 夜来想要开口跟着对方念唱,唇边却溢出更多气泡。 “蒹葭苍苍,白露未曦......” “所谓伊人......” “在水之湄......” 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与温暖之中,她只觉身坠冰窟,心神震颤。 原来这就是她的心魔,她的业障。 在她与对方相依为命的数载年月之中,那是对方留给她的未解谜题,也是对方留下的唯一念想。 可是此刻,她似乎就要得到答案了。 夜来缓缓朝着那顶上唯一的光芒伸出手去,身子却愈发沉重下坠。 不...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缕波光粼粼的艳彩逐渐失色,黯淡,消失不见。 不要...... 她努力想要大声呼喊,却为更多的暗流涌入口鼻。那水几乎要将她溺毙,却不由分说地将她脑海中最为陈旧的记忆牵引而出。 原来人在濒死之时,真的会想起平日里不会想到的细节。 若是再沉得深些,是不是就能明白娘亲话中的含义了? 夜来放弃了挣扎,任由身子缓缓下沉。 “所谓伊人,在……” 那一缕微光倏然熄灭。 “哗啦——” 一只大掌忽而探来,自药汤之中将她近乎蛮横地捞了上来。夜来猛地睁开眼睛,只觉漫无边际的水汽弥漫在她的口鼻之中,令她几乎晕厥。 “咳咳咳......” 夜来费力地大口呼吸,胸中如同刀割火炙,几乎要被那水汽撕裂,只得借助接连不断的咳嗽来缓解。 “咳咳咳咳咳咳——” “你不要命了?!!!”顾见春一面不住替她抚着背脊,一面怒声呵斥道。 待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许是方才在水中捞起自己,溅了一身的药汁,此时发丝间还滴着水,更是狼狈莫名。只不过他眼前正覆着一段墨色缎带,倒是令他平白少了几分平日的温和。 毕竟,看不见他的眼中神色,总让人觉得有些心慌。 她愣愣地伸手向那缎带而去。 “你戴这个做什么?” “别胡闹——” 他登时一把捉住对方的玉手,随即在对方还不及反应之时,他陡然向一旁摸索而去,精确无误地扯下那道方毯,冲着面前之人兜头罩下。 “啊...” 夜来短促惊呼一声,只觉天旋地转,一阵比之方才呛水还要难受的目眩袭来。再回神之时,她已被稳稳落在了床榻上,身上盖着被掖好的被子与毛毯。那男子已然立于屏风之后,背对着她。 “你......” 夜来看着对方透过屏风的身影,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她这才反应过来,那缎带是作何用处。 而他也并未如自己所料,落荒而去。终究是怕她出事,所以一直守在外面,直到她耽于那水中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 男子站在原处,并未看她,也并未显局促。 两人俱是惊魂未定,此时自然无话可说。 半晌,他率先打破沉默—— “江湄,你就那么急着去死么?” 夜来黛眉一挑,当即冷下脸。这回她听了个分明,对方的的确确是连名带姓一起唤的她。 “...顾见春,你又在发什么病?” “对,我发病......”顾见春沉沉笑道,“是我发病,才会在寒夜里守着你醒来,是我发病,才会把那些酒都砸了,是我发病,才会将你从那药汤里拽出来......” 夜来一噎,这次确是她没留神,但对方显然误解了她的意图。 “我不是...” “——你要是真想死,就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对方似乎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握着屏风一侧,将那木架握得畸曲。 夜来心中一黯,也是,人生不过弹指之间,她又何必与对方争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呢?心念一动,她难得主动软下话音。 “你误会了。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这药汤,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是与娘亲有关的事。” “——我想好好回忆一下娘亲的事,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她破天荒地与对方解释道。 “......” 对方倚着屏风,半晌不语。从那起伏不定的背影看来,他依旧怒意未消。 夜来轻咳一声,莞然道:“喂,生气了?” “.......” “顾见春?” “......” “顾少侠?” “......” “景明?” “......” “师...唔!” 夜来只觉一阵风拂面,眼前猝不及防出现一只大掌,那掌心紧紧覆在她唇上,叫她动弹不得。她只得以眼珠瞪视着那“登徒子”。 “...别闹了。”对方哑着嗓子低语,“你想把师父也招来么?” 夜来摇了摇头,努力将他的手掌拨开。显然对方并没有与她为难的意思,遂意收回手。 “诶——” 她忍不住在其面前晃了晃。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见我的?难不成这缎带实则能看清?” 对方面上还覆着那墨色缎带,却能精确地捉住她胡乱动作的手。 “不能。” 夜来为之惊奇不已,登时起了兴趣。 “那你竟能晓得面前都有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风。” “哦...原来你是凭耳力。” 夜来恍然大悟。 “那若是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呢?就像这样?” 顾见春忽然觉得,对方的气息在此时消失殆尽。他屏息凝神,催动心诀,努力捕捉周遭的气流涌动之感。 ——没有。 他略微讶然,自那日恢复内力之后,他便发觉自己的武功比之离开栖梧山之时,似乎更上一层楼。就连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动静都能尽数入耳,山风,飞鸟,落叶,乃至一片飘然而下的雪。 只要他有意,便能够轻易听到这些声音。 这便是逆沧浪诀的威力么? 而眼前的少女,仿佛在一瞬之间凭空消失。他登时了然,那霜华诀的确与栖梧山的功夫有克制之效。 不过么...顾见春倒是觉得,兴许能凭借自己对她的了解,还有别的物事。 找到她—— 他看准时机,当即回身一握。 “啊呀——” 少女发出一声惊呼,随之而来的是掌心柔软而冰冷的触感,那正是对方的手。顾见春心神一荡,只觉一阵药香裹挟着些许馨香扑鼻而来。 是了,即便她能掩藏自己的声音,却也藏不住那满身的草药香。 “你...你怎么知晓我会在你身后?” 顾见春失笑:“小湄,你太好猜了。” “没意思。”对方一把将手抽了回去,惹得他不住轻笑。只是这笑意却没能维持多久,便僵在了他的唇边。 他这才想起,方才...似乎还听到了布料落地的声音。 “小湄...”顾见春顿了须臾,低声开口问道,“你的手好冷...你是不是......” ——难道真如他所想的那样? 他只觉喉间微涩,正是因着眼前覆着绸缎,一时间更令他浮想联翩。 ——她是不是不小心将身上的毯子扯落了? “哦...是很冷。” 少女沉默半晌,似是弯腰自地上捡起毛毯,一面窸窸窣窣地将衣物穿戴齐整。 “你瞧我...又忘记会冷了。” 她轻轻笑了笑,倒是满不在乎。 顾见春只觉心底一痛,方才脑中那点旖旎念想登时荡然无存。他恨不得当即扇自己一巴掌,却又怕这莽撞举止会吓到对方。 “方才太专注于屏住呼吸,反倒没察觉那毛毯落了......其实我没觉得多冷,也总是会忘记身上有什么东西。师兄,我这样...是不是很可怕?” 顾见春再也难掩胸中痛惜,将她那单薄而冰凉的身躯连同毯子一并抱起,将她轻轻落在床榻上。 “小湄别怕。” 他抚着少女微湿的青丝,想起应当运功替她将水汽蒸干,当即便催动内力,用上那松间夕照。 “师父会有办法的。师兄也一定会救你的。” 只是夜来却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不知冷暖,自然也察觉不到那发间的变化。她只是静静倚在对方怀中,有些怔忪。 ——师兄身上,好像总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槐花香,就像那天喝的酒,清雅醇厚。 ——并非头一次产生这种想法,只不过这一次...她忽然心生贪婪,希冀那寒毒与蟒毒能慢点打。 ——否则若是闻不到这味道,该有多可惜? 第18章 酣眠 “你上次说的那个故事,后来我认真想了想——” 沉默半晌,夜来幽幽开口道。 “你该不会...说得是那个老匹夫吧?” “小湄真聪明...”不论听到多少次,顾见春也还是会对少女那执拗的称呼感到无奈。 “我就说么,总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问剑山庄在如今兴盛之前,似乎是有那么一场大战。那老匹夫率领武林众门派,将什么如同万寿宫一样的存在剿灭殆尽,而后他才坐上如今的位置的......” 顾见春轻柔地挽起她的青丝,低声说道:“嗯,是啊。” 只听她接着说道:“只不过我曾经探寻许久,都没能查到那一场大战,究竟是与谁为敌...又或许...在十恶司里并没有留下这段记录。” 他指尖一顿,似有若无地应道:“嗯...” “你既然知晓这个故事,那你一定知道敌者的来历了?” 她话音方落,突然抬头,紧盯着顾见春的面容,企图从那表情之中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可惜,他只是笑了笑,垂首道:“小湄想知道么?” 夜来一把捉住他的衣襟。 “告诉我——” ——即便口口声声喊着“老匹夫”,她却终究难掩对那问剑庄主的好奇。顾见春苦笑不已,正是如此,他才觉得这两人当真相像,都那么喜欢心口不一。 “好,小湄要答应我,以后不许轻易寻死觅活,我就告诉你。” 夜来脸上一躁,倏然怒道:“我说了,我才没有寻死觅活!我只是没留神......” 只是在顾见春不作言语的反应之下,她话音渐弱。 “真的...”她央求般地拽了拽顾见春的衣襟,催促道,“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 顾见春不为所动,坚持道: “你先答应我。” “好,我发誓我不会寻死觅活,如违此誓天打雷...唔唔——” “不必发这种毒誓,我告诉你就是了。” 顾见春一把捂住她的嘴。 “是十恶殿。” 少女方想责怪他骤然发难,却在听到这名号之后忽然愣了愣。 “十恶...殿?” ——聪明如她,自然不会忽略这等巧合。天底下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恰好在景之的手中,就有这么一个名为“十恶司”的组织,与当年那个无恶不作的十恶殿名号重合。 “怎么会?”她摇了摇头,仍然不愿相信。但是这种种细节的重合,又令她更为心慌意乱。就比如说,十恶司亦是凭空出现,亦是高手如云,亦是以恶闻名,亦是...... ——只手遮天。 ....... “小湄,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是在践行一条正确的道路么?” “我现在没心思与你争辩。”夜来看了对方一眼,却为那缎带遮住他大部分的形容而感到挫败,“所以,那老匹夫是率众讨伐了十恶殿?” 顾见春沉声道:“准确来说,南宫庄主是将十恶殿自江湖上彻底铲除了。只不过,十恶殿却还有余孽未尽。” 夜来有些怔忪:“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那些所谓的余孽,是以‘欲嗔痴贪恶,爱恨生死天’来排列位次吧?” “小湄聪明。”顾见春点头道,“那十恶殿殿主手下,正是这十恶之徒,只不过剩下的余孽,也不过五人而已。” 夜来忽而截住他的后话。 “让我再猜猜,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那五人,便是我方才说的后半句话?” 顾见春微微颔首。 “嗯。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么也无须我再费口舌了。” 夜来连连摇头。 “我不信。十恶司虽以杀止杀,但杀亦有道,怎么会与那些恶徒扯上关系?”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顾见春无奈道,“其实我亦是道听途说,所以真真假假,恐怕只有当年亲历之人才晓得了。” “没关系。待我回去,会亲自求证。” 顾见春苦笑一声:“好,我与你一同前去。” “那倒是不必。”夜来睨了他一眼,却想起对方看不见,登时又添懊恼,“……我自有我的法子。” “你的法子,是不是直接去问那位白王殿下?” “你怎么...”她惊呼一声,却戛然而止,可惜话已出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只得承认道:“对,我会去问他。若确有此事,我便亲自送那些藏于十恶司的畜生一程。” 顾见春抚了抚额角,无奈道:“小湄...我以前怎么不晓得,你是个如此急躁的性子?” “那你如今晓得了。”夜来话音微凉,“我就是喜欢直截了当的法子。倘若景...倘若殿下不能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会替十恶司清理门户。”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南宫庄主曾说,十恶司向来以武功身手排列位次,你在十恶司列于第九,如何能清理门户?小湄,你太莽撞了。” 夜来垂眸道:“谁告诉你我只排第九的?凌霄都打不过我......” 顾见春拍了拍她的发顶,宽慰道:“打不打得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意孤行,那位白王殿下又会如何作想?” “我相信他,若当真如此,他是不会包庇那些余孽的。” 顾见春淡然一笑:“那么小湄,你可信我?” “我自然信你。” “那么这件事情,让我来替你解决,可好?”顾见春温声道,“你如今不能思虑过重,还是要养好身子,知道么?” “你来解决?你怎么解决?”夜来只觉得好笑,“你知晓十恶司是什么地方么?知晓他们每个人姓甚名谁,都有何种绝技么?知晓他们身在何处,各司何职么?”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小湄,你只需要信我就好。”顾见春微微笑道,“还是说,你其实是不愿信师兄的?” “......”夜来抿了抿唇,不愿与之争辩,“那么这件事便等下山后再议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讲的这个故事,又与我娘亲有什么关系?” 她不信对方会无缘无故提及她娘亲,一定是有什么关联,只是她想破头也未曾想出来。 “兴许有关系吧?”顾见春摇头道,“我不能说。” “......” 事关发誓,夜来也不愿逼迫于他,只得作罢。 “好吧...兴许我该直接去问问。” 她打定主意,便决定下山之后先去问剑山庄寻那老匹夫,一为碧天之剑,二为这段旧事。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头疼。 “你说...若是有个人救了你的性命,你却与他关系不怎么样,应当如何答谢他呢?” 顾见春了然一笑。 “救命之恩,岂能轻忽?若是我,那便登门拜访,以谢礼相赠。” 夜来抚了抚额角:“除此之外...有没有什么避免见面的法子呢?” ——她怕她还未开口,就已经要拔剑了。 “没有。”顾见春缓缓答道,“小湄,你想去问剑山庄么?我陪你一道前去,总该有些底气吧?” “我才不是没有底气...不对,我没有在说问剑山庄!”夜来纠正道。 “好吧。”顾见春闷笑一声,“我只是随口一问。” “哼!”夜来撇过头去,“谁让你多嘴多舌...” 一语落定,她恍惚一瞬,忽而又想起那日醉酒之后,梦中情状,面色陡然一变。 “小湄?” 顾见春目不能视,却察觉对方鼻息紊乱一瞬,登时心中担忧。 “你...”她看着对方以缎遮眼,正巧露出那鼻翼与薄唇,自是有些心烦,“你还戴着这缎带作甚?” “小湄不是说,君子不立于危墙?我戴着它,小湄便不会防我惧我了。” “谁惧你啊?你休要信口开河!”夜来一恼,当即将那缎带扯落,“玩笑而已,我又不是君子,才不怕你。” 顾见春有些无辜,只得睁开眼说道: “可是方才小湄明明说......” 他话音一顿,正看见对方脸上未曾褪尽的霞红。 “小湄,你的脸好红。怎么了,是有何不适么?” 夜来张了张口,登时心虚地抚了抚脸颊。 “我……” 她似是认真思忖片刻,抬起头问道。 “其实,我想问你一件事。” 顾见春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事,这么支支吾吾的?” ——这下终于能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他是不是在骗自己了。 “师兄,你可曾婚配,可有娶亲,可添家室?” 顾见春凭空一个踉跄,只觉结舌难言。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你……你个姑娘家,怎的这么…” 没羞没臊… “……?” “姑娘家怎么了?” 她有些不解,似是不晓得自己方才的一语惊人令对方语塞。 “没什么。”良久,顾见春叹息一声,正色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问这个?” 夜来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待到下山之后,兴许你我要同行一段时日。虽说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过如若你有什么家眷亦或是亲事,恐怕难免要遭人非议。如今你身为宋家长孙,更不能出什么差错才是。” 顾见春垂眸望向她,目光沉黯。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他险些误会…… “未曾婚配,未有娶亲,未添家室。” “哦…那就好。”夜来似是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问道,“那师兄可有什么红颜知己,亦或是什么姘头相好……” “没有!” 顾见春面色一沉,登时将她话音打断。 “你一个姑娘家,怎的如此不害臊?什么红颜知己?什么姘头相好?你晓不晓得这些话是何含义就拿来用?” “原来你方才是想说这个。”夜来了然一笑,“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就不能插科打诨,说这些风流话了?这又是谁定下的规矩?” 顾见春一时语塞,只得撇过头去不理会她。 “哦…我知道了,你这是在恼羞成怒?”夜来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调笑道,“师兄,虽说你也不小了,是过了成家的年纪。不过万事随缘,即便没有心仪的姑娘,或者没有姑娘心仪于你,也不要与我过不去嘛…你与我发怒又没什么用,我也不能立刻给你变个红粉佳人出来不是?” “我没有恼。你且不必挑唆于我了。”顾见春闭了闭眼,心头无奈。只是见她那云淡风轻的反应,一时间气上心头。 他沉默须臾,忽而说道:“有的。” “什么?”夜来一愣。 顾见春缓慢而坚定地答道:“有心仪的姑娘。” 夜来又是一怔,却像是再次松了一口气一般,低声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若要避嫌,我也有办法……只不过麻烦些。” 她说罢一笑,神情有些恍惚。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顾见春望着她,眸中是她看不懂的神情。 “应是一位兰姿蕙质,白璧无瑕的女子。” “哦……”夜来了然点头,低语道,“真是好评价。还有呢?” 顾见春一笑:“还有,她是个心狠手辣,凶残恶毒,恩将仇报,老谋深算,口蜜腹剑,诡计多端的人……” 夜来听着,竟不自觉打了个呵欠,眼皮沉顿。 “哦……啊?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女子……” 她终于反应过来,有些怔忪。 “还有呢?” “还有…”顾见春想了想,像是沉入某种回忆之中。 “她爱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哭了。她还爱笑,笑着的时候顶顶好看。她脾气不好,总是为各种事情而发怒,她也很善良,会为了自己认为不对的事打抱不平……” “哦…这样…”夜来眼前渐渐模糊,似是有一双手硬要将她拉入梦中一般,对方说出的话此时却像是隔着一条长河,听不真切。 她隐约觉得对方正在说的话一定十分重要,难道她不想知道师兄心里究竟藏着一位怎样的姑娘么? 只不过听了半天,她心里便为那“兰姿蕙质,白璧无瑕”八个字所占据。 ——她有些不忿,却属实无可辩驳。 ——打心底里,她的确不能称得上这几个字,又如何能与那位姑娘相提并论呢?于是她只得怀着这细微的惆怅与释然,任由意识游离天外。 ——剩下的话,她已然不感兴趣了…… “…还有…她很聪明,总是能将所有事都做得很极好,但她也很愚笨,常常忘记自己还受着伤,流着血,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冲锋陷阵了。” “还有,她重情重义,滴水之恩势要涌泉相报,但她又无情无义,总是自以为是,来去凭心,一点也不在乎身边人的感受……” “就像…现在这样。” 顾见春抚了抚少女那恬静的睡颜,心底无奈。就像现在这样,自己剖心为证,她却自顾自地睡着了。 也罢,即便如今将这番心意告诉她,兴许也会令她退避三舍,怒骂自己又在胡言乱语吧?不过即便这番话藏在心里,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今后的日子里,他也不会再任她一人。 “好眠。” 他替那酣眠的少女掖好被角,便这样一直看着她。 仿佛就此过了一生。 第19章 断剑 清晨时分,又是一场细雪。 顾见春替眼前的少女紧了紧青色衣袍,随口说道: “还不错。” 夜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腕上那刺着精致繁复纹样的袖口。 “山上没有女子衣物。没想到小湄穿这旧衣服也如此合身。” “旧衣服?” 夜来眉心一跳,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衣物样式清丽简约,温婉雅致,虽说看上去有些陈旧,确是女子服饰。她并非没有猜想过其主人是谁,只是此时这衣服加身,于她身量无差,她才琢磨出一丝不对来。 “是啊,师父说你先将就一下,回头下山,他再去为你添置新衣。” “这衣服…”夜来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问道,“是谁的?” 顾见春想了想,却是摇头:“我也不知。恐怕是师父原先为你准备的吧?” 夜来一时无言,扬起手中袖摆:“容我多问一句,你这‘原先’是哪个‘原先’?” 顾见春苦笑道:“这你可是为难我。不若待会儿问问?” 夜来正有此意,便不再多言。 “……走吧,别让师父久等。” 她率先迈上石阶,顾见春紧随其旁。 “你们来了。” 老者坐在槐树下,一拂石凳上的积雪。 “坐吧。” “是,师父。”顾见春行礼入座。 “师父,这衣服,是娘亲替我做的吧。”夜来扬了扬袖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她怎么会忘记娘亲的绣法呢?这穿针走线的技艺,虽然她穷尽半生,都没能习得,但认还是能认出来的。 “小湄聪慧。”老者点点头,也不否认,“这衣袍,皆是萱娘所制,她估摸着你的身量,为你做了三套成衣。一件常服,一件婚服,一件丧服。” “原来如此。”夜来眼眶微热,却按下泪意,强笑道,“既然如此,娘亲是打算此生都不与我再见了么?” “萱娘行事决绝,我亦是无从知晓。”老者缓缓摇头,“倘若有缘,定能相见的。” 夜来冷笑低语:“又是缘…我不信缘,我只信我自己。” “小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者叹息道,“执念太过,佛也是魔。谨记。” “师父,您不是最讨厌那满口佛理的人么?怎的不论是前次那风花之论,还是如今这佛魔之说,您都扯上禅宗道理了?”夜来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偏不信命。” “唉,那便随你吧。”老者笑叹,“坐吧。” 谁知夜来却倔强道:“我输了比试,理应与师父师兄辞行。师父若是要与师兄说沧浪剑一事,我便先行回避,山门相见。” “急什么。小湄,你也坐。” 老者目光殷殷,只管看着他二人,似有不罢休的架势。 “师父,这似乎不合规矩。”夜来挑了挑眉,终于看向老者。 “在栖梧山,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老者笑着说道,“小湄,若是你不在,为师这故事便要讲得闷了。” “为何?”夜来蹙眉不解。 “因为景明不比你,他可从不会追问为师什么‘后来然后’之话。”老者自身旁提起一个酒坛,落在石桌上,“你说,为师这故事,是不是要变闷了?” “师父所言极是。”夜来莞然不已,再不推辞,遂坐了下来。 “师父,您这酒又是哪来的?”顾见春当即盯着桌上那坛酒。 “哼,狡兔都有三窟,为师又岂能让你一次就扬了家底儿?”老者瓮声瓮气说道,“怎么与为师说话呢?!你这败家子!那酒窖之事还没完……” “师父。”一只素手按在了酒坛之上,将老者的话音打断,“师父酿的酒自是好极。如此晨雪,兼之美酒,正事要紧,师父便不要与那不解风情之人计较了吧?” 她这番话说得妥帖又强硬,饶是盛怒的老者却也只得吹胡子瞪眼,随后不得不偃旗息鼓,嘀咕了句:“便宜你小子。”便不再理会他。 “砰”地一声,酒坛被打开。陈酿醇香登时四溢,夜来托着腮,目光怔怔。 “小湄,你不…”顾见春方要制止对方那倒酒的手,自己却先为那老者制止。 “她已经长大了,理应有选择的权利,不是么?” 顾见春语塞,只得默然。 “哼。” 夜来冷哼一声,替面前老者斟满一杯酒。 “师父请——”随即又为自己满上一杯。这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却也恰巧将那顾见春独个儿晾在了一旁。 夜来端起酒杯,冲着面前老者玩笑般地言道: “师父,在永昭,喝酒便是立约。您今日以好酒相邀,是想与我们立什么约?” 老者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小湄想立什么约?” 夜来黛眉轻蹙,思忖半晌。 “师父,这杯酒,小湄先干为敬。” 她定定注视着老者的面容,就连饮酒之时目光都未曾挪开。 顾见春一怔,还不知约为何约,她就爽快应下。难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暗语,是自己不知晓的? “呵呵呵……”老者抚了抚胡须,摇头叹息,“小湄,这酒如何?” 夜来将杯落空,示意饮尽。 “这酒甘美纯净,回味无穷,自是好酒。可惜小湄乃福薄之人,不敢贪杯。” 老者笑了。 “小湄,你忘了,这坛酒所用的水,还是你那年存下的雪水。” 夜来轻轻嗅了嗅那杯中余香,亦是莞尔一笑。 “可惜。不知还有没有梅花的香气。” “那便请师兄代我尝尝吧。”她话音方落,终于替一旁的顾见春斟了一杯酒。 “师兄也请——” 她素手握住酒杯,盈盈相对。 顾见春依言接过,确如对方所说,甘洌醇美,芳香扑鼻。 带着一股幽幽梅香。 他方要饮下,却发觉那少女正看着自己。仿佛那酒是什么稀世奇珍,亦或是喝下这杯酒对于他们而言,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怎么了?”夜来见他动作一顿,率先问道。 “没什么。”顾见春垂眸,酒自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乃是喝酒这一举动才是。是了,方才他二人说“立约”,立的是什么约? “眼下要说正事,我一向不胜酒力,还是容后再喝吧。” 他心念一动,将杯盏落下。 “呵呵……”老者忽然笑了笑,“你不喝,是怕小湄在酒里给你下毒么?” 夜来眨了眨眼。 “师父,您这是什么话…”顾见春一时语塞,有些埋怨地看向那替对方帮腔的老者。他自然不会认为小湄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只是老者这番话下来,他若是再推辞,难免让小湄多心,索性将酒一饮而尽。 “好酒。”他喟叹一声,只觉唇齿留香。 “哼。”夜来唇角一颤,垂眸不语。 “——今日将你二人唤来,自是有要事相商。第一件事,便是那沧浪剑的下落。” 老者捋了捋胡须,缓缓言道: “景明,你的剑呢?” 顾见春闻言,登时将目光投向那槐树之下的“剑冢”。 剑断之后,他不愿小湄知晓此事,却也不忍那断剑孤寂,遂自作主张,将那断为几截的青山剑一并埋在了那里。 “将它们取来——”老者看出端倪,遂点头示意道。 它们? 顾见春一怔,依言将那一处鼓起的土包挖开。不多时,那陈旧的木匣显露,只是不知为何,那周遭却有新土之迹,似是才被掩起。 顾见春取出那木匣,面上赧然。 “师父明鉴,是我不愿将此事告诉师妹,才擅自作主将剑埋在这里。” 结果还是被师父察觉。 “什么事?”夜来似是有些微醺,托腮看着他。她知晓,那匣子中正躺着一把名曰白云的剑。只不过经年累月,她似乎都快忘记那把剑长什么模样了。 顾见春将匣子打开,其间正躺着两把剑。 一曰青山,一曰白云。 “小湄,青山剑,断了。”他看着这匣中残剑,有些赧然。 “哦。”夜来点了点头,却是云淡风轻,毫不意外。 顾见春有些惊讶,原以为对方至少会多问一句。只是细想之下,却明白这应当也在他二人的计划之中。那么此时看见这断剑,她自然不会惊讶。 夜来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而向老者看去。 “师父,现在您可以告诉我,沧浪剑究竟何在了吧?” “呵呵…”老者乘闲一笑,“就在你们眼前。” 夜来狐疑地看向顾见春,却发觉对方亦是满脸疑色。 “师父,这是何意?”顾见春不解地问道。 “沧浪剑,本是一把无锋之剑,剑长三尺七寸,剑重七斤十三两,乃玄精寒铁所制。而一把无锋之剑,是无法杀敌的。曾有一位精于铸剑的人,为了将这块玄精寒铁的威力发挥到极致,于是耗七七四十九日,辅以南海铁精,将其打造为两把剑。一把通体青光,铸剑师感念栖梧之名,遂名曰青山,另一把剑通体光洁,又似有云纹缭绕,感念铸剑之时,爱妻日夜陪伴,遂名曰白云,有白云依山,亘久相随之意——” “如今,这两把剑终于再度相见,真可算得上...天意难违了。” 老者一口气说完,便将那杯酒饮下。 “所以,其实沧浪剑就是青山剑与白云剑的前身?” 夜来看着那剑匣之中的断剑,只觉奇妙。 “是啊。”老者颔首,“那铸剑之人,正是景明的生父,亦是我的独子,顾怀君。” “什么?!”顾见春近乎失声道。他还未从那青山剑与白云剑的故事之中回过神来,却猝不及防告知此事,只觉气血上涌,心潮澎湃。 “咦,有意思。师父姓宋,却为自己的儿子取顾姓?” 夜来亦是有些惊讶,只不过比起那铸剑之人,她却对这沧浪剑背后的故事更感兴趣。 老者不紧不慢地答道:“所谓顾姓,乃是景明的祖母所起,本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择个寻常之姓,没有甚么含义。不过要是说那些个旧事,恐怕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还请师父相告。”顾见春强捺胸中激动,近乎恳求般地向着面前老者问道。他并非寡淡之人,知晓自己应当早已是个孤儿,所念所察,唯余师门。只是每每看见人家和睦美满的日子,却只得将心中渴望强行按下。正是知晓,他才如此想帮小湄寻到她的母亲,好报偿这亲人离思之苦。 而如今好不容易从老者口中听到这微末线索,他却再难忍耐那身世之疑。这么多年以来的疑惑与悲苦,如今竟如汹涌如潮,几乎要将他淹没。 “景明,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反而没有益处。即便如此,你也想知道么?” 老者叹息一声。 “还请师父相告。”顾见春坚定点头道。 “师父,您就告诉他吧。我也很想知道,师兄到底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夜来在一旁晃着酒杯调笑,目光眩然。 “也好。”老者看着他二人,点头道,“那我便从五十年前说起吧——” 而顾见春却只觉得眼前愈发沉重,不知不觉间,老者那开阖的嘴唇愈发迟缓,竟渐渐听不到他的话音。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一个不属于他的梦。 “宋思行,你要去哪儿?” “一个不必受任何约束的约定之地。”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也许不会。” “宋思行,你的谜题,我已经全都答出来了——” …… “敢问姑娘——” 他彬彬有礼地站在少女面前问道。 “何树无花,何花无果,何果无实?” “何树无花,何花无果,何果无实?” 少女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好说,若是我答出来,你就让宋三来见我!” “不,我要他宋三带着宋家最好的丝绸布匹,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让全曲州城的人都知道他宋三要娶本姑娘过门!否则,我就一刀宰了他!” 那一身艳丽鸢色的少女盛气凌人地看着他,任凭周遭喧嚣与指指点点。 一如她的名字一样,明媚而绚烂。 祈风烟。 第20章 何树无花 “宋思行!宋思行!你给我下来!” 正值暮春,花雨纷飞,如雪飘零。而那树上少年的美梦,却被那扯着嗓门在树下叫喊的女子尽数打破。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方才正梦到穿行于那白狼寨之中大杀四方,威风凛凛,可惜自家有个性子火爆的长姐,终究是好梦难圆。 少年掏了掏耳朵,打算换个姿势入睡。 “别以为我看不见你!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招惹了一屁股的风流债?!都跟你说了,没事不要随便勾搭人家小姑娘。这下好了!人家如今找上门来了,等爹娘回来,看你怎么办!” 女子并不能如他一样轻易地跃至树上,于是只得在树下急得跺脚。可是她喊了半晌,那树上的人却没有半点回应。 “你不下来是不是?好!我这就去找能治你的人!” 女子气急败坏,方欲离去,却忽然有一黄衫少年自那低矮枝头倒挂落下,正正拦在她面前。 “唉...睡觉都不教人好好睡——” “阿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嫁人啊?” 女子闻言,俏脸一红,却凶狠道:“混小子,说什么胡话?!什么嫁不嫁的?没大没小!” “唉...我原是想着,爹娘常年在外,你若是嫁出去,这家里不就清净了?到时候没人管我,我都想不到会有多舒坦......诶,阿姐,你也老大不小了,若是再过两年,不怕熬成黄脸婆么?” “臭小子!看打!” 女子当即挥掌而去,只可惜对方动作却比她快了一步,他靴下一勾,树枝为之压下一瞬,他便轻巧地借力腾身而起,这衣袂一翻,便又落回高枝之上。 “诶,说真的。阿姐,你到底什么时候嫁给我李二哥啊?这曲州城里的姑娘,可是排着队非他不嫁呢!你若是不排排先,恐怕你的如意郎君,就要给人抢咯——” “你...你!”那树下的女子又羞又怒,却拿他没办法,只管伸出手指着他,“宋思行!你敢取笑我,我看你是皮痒痒了!” “嘿嘿,你打不着我,来呀来呀——” 他站在树上,看着自家阿姐满脸怒容,便心生调笑之意。从前惯是受她管教,如今自己有绝学傍身,终于不用灰头土脸地挨其打骂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兴许是他步子太大,又或者是动作太烈,只听他脚下忽然传来一道“咔嚓”之声,那树枝终于不堪重负,拦腰折断。而那方才得意洋洋的少年,自然是顺理成章地跌了下来。 这老树足有数十丈之高,若是摔下来,恐怕要将他摔成肉饼。奈何附近却无任何助他借力的树杈,这一番惊吓,着实令他猝不及防,于是他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求救,便失控坠下。 “救命啊!” 电光石火之间,一把剑“嗖”地一声激射而来,掠过少年的鼻翼,也正正好将少年的衣襟牢牢固定在树干之上。 一分无差,一分不错。 少年惊魂未定,连忙睁眼一看,正看见眼前那把决定他小命的宝剑。待那剑穗坠在他的脸上,他这才反应过来出手之人是谁。 飞叶寻花! “二哥!你来了!” 他低头看向地面,只见那地上女子受了此等惊吓,双眼一翻,便要昏死过去。只是少年却并未来得及担心自家长姐会不会摔疼,因为在那之前,那白衣翩翩的青年剑客自然会飞身上前,将其接下。 “唉......”那青年叹了一口气,略带责备地抬头望向他,“说了多少次,技艺不精,就不要逞强好胜。看将你阿姐吓得......” 少年吐了吐舌头,强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二哥,快将我放下来吧!这样挂着,很难受的......” “在这之前,你先得与我说说,那白狼寨的大小姐,与你有什么干系?” ...... 在一切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之前,少年从未料到,自己只是顺手救下一个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小丫头,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恶名昭彰的白狼寨大小姐?非但如此,对方还不依不饶地找上门来,誓要自己为她的“清白”负责。 不过嘛,这天下之大,谁又能断定那日出现在白狼寨之外的就是他宋思行?况且就算真是他,也不能认。这臭丫头忒不害臊,竟要用自己女儿家的清白相要挟,难不成当他宋思行是被人吓大的么?! “宋三!宋三!你给我出来!” 即便如此...... 当他宋家的大宅,因着于门口叫骂的少女,被那一众看客堵得水泄不通之时,宋思行也不得不掂量掂量这疯丫头在他宋家门前闹事的分量。 “宋三?没听说这宋家还有个老三啊?” “是啊...宋大侠德高望重,有什么喜事,向来瞒不过我们乡里乡亲的。何曾听过宋家自那小魔头出世之后又添什么儿女?” “嘘...可别被那小子听着!不然有你好受的!” “说得是,说得是...” 宋思行趴在树上暗忖,这下可糟,照这疯丫头这么一闹,他那云游四方的爹娘想不知道都难。得趁他们回来之前,把这桩事妥善解决了才是。 须知他虽然贪玩好事,招上这名叫祈风烟的大小姐,可并非他本愿。 一来,此乃白狼寨的大当家祈无求的千金,那白狼寨可是武林之中出了名的毒燎虐焰。 他宋思行是谁?爹娘是曲州城有名的世家侠侣,师父是武林第一正派快哉盟的盟主,他头上的两位师兄,皆是朗朗君子,就连他长姐,也是曲州城每个公子哥都梦寐以求的罗敷佳人。故此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胡搅蛮缠的大小姐冲他宋思行泼这通脏水。 二来嘛......宋思行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这男女之事讲究你情我愿,这祈风烟虽生得俏美,可于他而言,最多只能算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 一个小丫头,既然无意,他宋思行可不能坏了对方的名声。 “喂,小姑娘,你找宋三?” 他眼珠一转,已然有了妙计。这便从树上一跃而下,在众人惊呼之中出现在那祈风烟面前。 “宋三!你竟真敢出现在本小姐面前!看招!” 那祈风烟一见是他,顿时怒不可遏,不由分说就挥掌而来。 宋思行一个侧身,轻盈躲过,一把将她手臂制住。 “小姑娘,这喊打喊杀可不是姑娘家的性子。你找在下的三弟,这又冲在下招呼过来,是怎么个理?” 众人一看是这混世小魔王,顿时来了兴致,一时皆是看戏,也不说破。 “什么?你是他兄弟?”那祈风烟闻言一愣,上下打量起宋思行。兴许是以往那宋三总是粗布麻衣,不修边幅,如今看见对方一袭贵气缎帛,面若冠玉,令她如何也联想不到那可恶至极的宋三,于是他这话竟有了几分可信。 “不才在下,正是宋三的兄长,宋大。” “噗嗤......” 人群之中,难免有人掩唇偷笑,只是在接收到宋思行那颇含警告意味的眼神之后,立即收敛。 要知道他这“小魔王”的称号可不是白来的! “哦,你是宋大。那你把宋三叫出来,本小姐有话要问他!” “那可不行。宋三说,若是姑娘想见他,就得先回答在下一个问题,若是答对了,姑娘就能见着他了。” “哪来那么多臭规矩?!”祈风烟怒道,“快点让他滚出来见本小姐!” “唉,那恐怕不能遂姑娘的愿了。姑娘请回吧。” 他恭恭敬敬地一拢袖子,冲对方施了一礼,这般行径,若是不认识的,还道是玉面大侠萧玉京亲临。 “你…你……”那祈风烟后退几步。她可清楚自己所谓那肌肤之亲的说法,皆是自己杜撰出来的,此时一看见这宋家大郎对自己礼遇有加,温和儒雅的模样,反倒是做贼心虚,有怒难发。 这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都如此让步了,她又怎么能丢了白狼寨的脸呢! “你...你且问吧!问完了,让他来见本小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宋思行眉眼含笑,这大师兄的作派可绝非一般人能学的来。 “敢问姑娘,何树无花?” 祈风烟一愣。 “什么树不开花……” 她皱着小脸,苦思冥想。 身旁一众看客摇头发笑,只余宋思行将她的答案一一否定。 “柳树?” “错。柳花虽绿,姑娘可不能指鹿为马啊。” “杨树?” “还是错。杨树的花开得高,姑娘该不会是轻功不好,没见过吧?” “那就...榆树?” “大错特错。” 正巧身旁一棵榆树,宋思行足尖一点,腾身而起,信手便折下一簇榆树枝,这榆花开得新鲜,上面还趴着一只毛毛虫。 “啊!!!这什么啊?!快拿走!!!” 祈风烟尖叫一声,躲出几丈远。 周遭众人一阵哄笑。 “唉,在下告辞,姑娘再好好想想吧。” 祈风烟没答上来,当真老老实实站在那树下思索。只可惜宋思行不打算再理会她,径自溜之大吉。 本打算去看看师兄带回来的那位西州美人儿究竟是什么模样,谁知屁股还没坐热,家仆便小跑进来禀报。 “少爷,那姑娘在咱门外哭着呢。您快过去看看吧!” “啧......”宋思行翻了个白眼,“行吧行吧!你给本少爷换身行头,本少爷再去会会她!” 人群之中,那一身劲装的小姑娘就大咧咧地坐在地上,也不管旁人如何指指点点,兀自抹着眼泪哭鼻子。 “啧啧啧,这可不是宋家的待客之道啊……” “嘘,你看谁来了?快别说了——” 宋思行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这位姑娘,请问你是来找在下的胞弟,宋三么?” “宋……”祈风烟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当即抬头望去,却见对方又是一身翩翩雪衫。有了前车之鉴,自是多了个心眼,“你又是哪位啊?” “在下乃是宋三的二哥,人称宋二。” “扑哧——”人群之中爆发一阵哄笑,却谁也没敢张口。别说这一身白衣的宋家少爷能有半分李大侠的作派,这一张口,便露了馅。李缘君是风流俊逸了些,江湖上也有不少红颜知己,可他向来是奉行君子之交,淡泊如水,于万花丛中过,还能片叶不沾身。这宋少爷一开口,好不轻佻,真真是败坏李大侠的风姿雅名。 若论这折腾人的本事,这小魔王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宋二?”祈风烟狐疑地打量起这白衣男子,“你也是来问本小姐问题的?” “姑娘聪慧。只不过在下与大哥不同,最是见不得女孩子哭了。姑娘要是答不上来,可不许在我宋家门口掉眼泪了。” 祈风烟怒极反笑:“好哇,你见不得女孩子哭,不忙着安慰本小姐,竟要赶本小姐走,这又是什么道理?!” 宋思行不疾不徐地回道:“若是姑娘答出来了,在下自当将胞弟五花大绑送到姑娘面前,任凭姑娘处置。” 显然,这一提议属实深得少女之心。于是祈风烟也不愿与他计较那么多,当即点头道: “好,你快问吧!本小姐还有急事,没功夫陪这小畜生玩什么猜谜游戏!” “——这小丫头怎的满口污言秽语,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嗨哟,你瞧她那样子,一个黄花大闺女就敢在这大街上抛头露脸,定然也不知什么教养礼数,指不定啊…是没人教她!” “你们!”那祈风烟怒目圆睁,冲着一众看客便欲拔刀。 宋思行本觉这群人滥嚼舌根,的确有些过分,可一想到这臭丫头竟敢当众骂他,再一寻思,又是何苦作贱自己?他惯是个受不得委屈的,此时见到她拔刀,遂出言相劝: “诶,姑娘息怒,且先猜谜如何?” “哼!”祈风烟将刀一收,看这作派,自是将这一笔又记到了那“宋三”头上。 宋思行言笑晏晏:“敢问姑娘,何花无果?” 第21章 何花无果 “你们弟兄两个问的都是什么怪问题?”祈风烟俏脸一皱,自是觉得古怪,“何花无果?这个倒是不难,我家后塘种的荷花就从不见结果。” “哈哈哈——”人群又是一阵哄笑,却令祈风烟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笑什么,我说得不对么?!”她恶狠狠地冲着众人瞪视而去,没什么人怕她,却得一好心妇人提醒。 “小姑娘,荷花也是有果实的,只是你看不到罢了。”她扬了扬手中篮筐,倒正是一筐莲藕,“你看,此乃果实。” “这……”谁料到祈风烟猜谜不成,却是暴露了自己那粗浅常识,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哪里会晓得这些? “好了好了,方才是本小姐随口说的!不算!” “那么姑娘,何花无果呢?”宋思行笑吟吟地看着她。 祈风烟苦思冥想,却不得其法。 “本小姐不知道!”终于,祈风烟恼羞成怒,“好!我走就是了!” 她眼珠一转,自是一把推开众看客而去。宋思行与在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只不过她不在门前闹事,自己也乐得清静,这便洋洋洒洒将宋家大门一关,扬长而去。这事主一走,人群自是作鸟兽散。 “诶呀!可算是清静了——”宋思行长叹一声,谁知前脚方一进门,便被自家长姐逮了个正着—— “说!你与那姑娘是什么交情?!”一只素手揪着他的耳朵,毫不留情地将他拽回正堂。 “阿姐,轻轻轻——轻点!” 宋思行吃痛不已,连忙求饶。 好在方才关了大门,若教那一众看客瞧见他宋三竟被自家长姐揪着耳朵训斥,这混世魔王的名号可就留不住了。 “我能与她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几个月前去白狼寨找人,恰好在路上救了她。这小丫头,说起她我就来气,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本想着能暗中潜入那白狼寨,探探他们的风声。她倒好,我只不过是抱了她一下,她恨不得全寨人都晓得我占了她便宜!那白狼寨主岂是个吃素的?我自是好一通遮掩,他才信了我的身份。我说啊,我是宋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宋家待我不好,也不愿意把大小姐嫁给我,所以我才来投靠于他!” “你说的大小姐,该不会是我吧?”少女反被他气笑,手下力度不减,“宋思行!你皮痒痒了,敢坏你长姐的名声了?!” “嘿,咱宋家的大小姐还能有第二个?嘶——阿姐你轻点轻点!这不重要!我还没说完呢!” 宋思行一面哀嚎,一面嘴上却不停。 “——然后啊,我在那白狼寨兢兢业业,替他们做了三个月的打手。那大当家的因着方才那小丫头的三言两语,处处刁难我,不过那二当家的倒是分外看重我,竟敢差我去给那些关押的要犯送饭。你猜我见着谁了?” 少女一怔:“谁?” 宋思行神秘兮兮道:“我看见黑水连环坞失踪多日的大当家应有杰了!前日里大师兄他们不是正在寻找此人么?!想不到他竟被自家兄弟黑吃黑,关在那地牢里了!当真是恶有恶报!” 少女闻言,登时正色问道:“等等,我记得那应有杰不是偷了天音剑谱,至今下落不明么?没想到他竟在白狼寨…这事你与你师兄他们说了么?” 宋思行翻了个白眼: “当然说了!不然你以为你的李大哥怎么匆忙走了?自然是去救人了……” “难怪我刚醒他就走了…”少女急得跺脚,“那你怎么不跟去?他一个人去,得多危险啊?” “我说阿姐,就凭我二师兄那功夫,能有什么事?”宋思行一听,登时不乐意了,“再说了,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弟弟?危险的人是我好吧?!你怎么就不担心担心我,我可是好不容易从那白狼寨脱身的!” 少女细忖,却觉得没道理:“白狼寨无缘无故少了个你,没叫他们发现?” “我找了个尸体,将衣服套在他身上替了我。”宋思行摇头道,“不过谁晓得这白狼寨的大小姐是怎么找着我的?阿姐你莫急,这小丫头傻得很,待我再去试探一番。” “都说了叫你不要招惹不该招的人…”少女面色一寒,“哼,就算叫他们发现了也没关系。不过是一群蛇鼠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宋思行状似惧怕:“阿姐,你好凶啊,你知不知道,女人太凶是不讨男人喜欢的!” “什么?!你找打!”少女登时怒而挥掌,可惜宋思行闪身一躲,哪里能让对方够着他半分衣角?他一面施展轻功,嘴上却还不停—— “我说真的啊!我的好阿姐,你就没有一点危机感么?我二师兄这次回来,可是带了个美人儿,你就不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什么美人?有多美?”少女当即停下脚步。 宋思行大笑道:“哈哈哈!你果然在意了!她此时就在望都楼左起的第二间厢房之中歇息,若是你想,就去见见她吧——” 少女啐了一口:“谁想了?!你少在这儿胡言乱语!” 只是那宋思行却溜得更快:“哎呀,阿姐,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他只留给那少女一个背影,还状似潇洒地挥了挥手: “不谢不谢——” 却留少女一人在原地踌躇不已。 他行过巷尾,凭空吹了几声哨,于是一只鸽子扑簌着翅膀飞来。 他定睛一看,那鸟爪上正挂着一方绢帕。 “什么?一张手帕???” 这香味…… 宋思行一拍脑门,当即提气掠上屋檐: “糟了——” ...... 宝鸳楼,曲州城最大的勾栏之所。 今日的老鸨格外畅快,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都笑开了花。本以为面前这“不速之客”是来砸场子的,待她见着那金灿灿的黄金,才知道何谓人傻钱多。看着那将一众狎客尽数赶走的“金主”,她满脸谄媚地替对方摇着扇子,娇笑道: “姑娘们,你们来告诉这位贵客,一个女人,要怎么抓住男人的心啊——” 一只修长若玉的手适时搭上“贵客”的薄肩: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若想抓住男人的心,自然要时时自省,严妆以待。英雄都爱美色,才子偏好佳人。依奴家看啊,这位姑娘姿色甚佳,可惜眉疏唇浅,便失了几分艳绝。” 那玉手主人浅笑盈盈,冲着“贵客”呵气如兰:“您说是不是啊?祈姑娘?” “嗯……你说得有几分道理!赏你的!”祈风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随手便从衣兜里丢给对方一枚金钿。 “谢祈姑娘恩赏!”那美人登时瞪大美眸,却不料这金钿还没能捂热,便被一旁的老鸨不动声色地收归了去,她心中怨怼,却只换得对方投来的一小枚碎银。 “只不过本小姐向来觉得自己天生丽质,不爱红装。诺,就这一身飘飘若仙的衣服,若是打起来,早就被别人寻出几百处破绽了!”她拎起美人的水袖摇头道,“还不如本小姐这身特制的衣服,我爹看了都要夸一句漂亮!” 众人看着她那一身鸢色劲装,窄袖窄襟,短衫长裤,端是一副男人装束。她还自作聪明,那笔直裤腿收进长靴之中也就罢了,而那长靴此时竟正翘在桌上,真是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只是谁会和真金白银过不去,这便都作默然点头状,也不点破。 “祈姑娘,奴家知晓——”一碧衣美人凑上前来,笑得娇俏,那眼神却滴溜溜地盯着祈风烟的钱袋子。 “这位可是我们宝鸳楼的四大头牌之一,平日里啊,最是懂得讨人欢心…”老鸨及时在祈风烟耳边说道。 “本小姐才不关心你们谁是谁。”祈风烟似是有些不耐,“本小姐今日来你们这儿,就是来找答案的!” “贵客稍安勿躁呀——奴家知道,如何能让一个男子倾心于你。”碧衣美人盈盈上前,红口白牙,煞是怜人。 “那你且说说,说得好,有赏!”祈风烟睨了她一眼。 “祈姑娘,天下没有人不爱真金白银,宝马香车,高楼碧瓦,稀世奇珍的。您要是能将这些都送给他,奴家猜啊,从今往后他定然对您言听计从,您说一,他不敢说二——” 哪知这祈风烟火气更盛:“哼,若是他喜欢那些,为何不直接做我祈家的女婿?我爹都那样好言相邀了,什么都许给了他,他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竟然敢溜之大吉?!” 众美面面相觑,倒是发觉这位姑娘口中的“小畜生”竟是个软硬不吃,不爱钱财,更不爱美色的男人…… “算了,念在你一片诚意,诺,给你的!” 祈风烟话音一转,将那金钿随手一抛,美人手忙脚乱地接过,连忙谢恩。 “祈姑娘!奴家也知晓!”一旁的丽人当即按捺不住,自告奋勇跻身上前,“这寻常男人嘛,都爱钱财美人,不过若是连祈姑娘这样出手阔绰的美人儿他都看不上,恐怕啊,是祈姑娘用错了方式!” “哦?”显然,这一说法引起了祈风烟的兴趣,“那你说说看——” 丽人美眸一转,得意道:“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这男人啊,都是贱骨头。你越是对他妥帖,他便越不将你当回事。你越是想对他好,他反倒觉得你便宜得紧,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想法——” 她说罢掩唇一笑,似是颇具经验。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祈风烟颇为认真地点头应和,“那你倒是说说,若想让他拜倒在我的脚下,我当如何做啊?” 一众莺莺燕燕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老鸨娇笑一声,当即吩咐小倌抬来几坛美酒:“这首先啊,男人都爱喝酒,不知祈姑娘酒量如何?” 祈风烟嗤笑道:“笑话,喝个十坛八坛的自是不在话下!” 老鸨贼笑道:“那便先试试咱们宝鸳楼的名酿‘红颜醉’可好?” “喝就喝!”祈风烟豪气冲头,自是清喝一声,“拿酒来——” 平日里在寨中,她也时常与一众弟兄们喝酒,只不过彼时叫她爹管着,自然不得尽兴。 一美人上前来替她斟酒:“祈姑娘有所不知,这男人啊,就得先兵后礼!尤其是像祈姑娘中意的这种男人,你得让他晓得你的厉害,才能牢牢抓住他的心!” “谁…谁说本小姐中意他了!”祈风烟杯酒下肚,竟觉得有些头昏,“本小姐只要他哭着求本小姐,非本小姐不娶!” 美人陪笑道:“是是是,您说得是!” “祈姑娘实乃女中豪杰,再喝一杯吧!” 祈风烟几杯酒下肚,自觉飘飘然。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树不开花,又是什么花不结果啊?” 一旁美人掩唇轻笑:“祈姑娘,这问题,该不会是你那位心上人问的吧?” “你怎么知道?”祈风烟一惊,却登时辩驳道,“才不是心上人!只不过是个浑小子!还有他那些个莫名其妙的兄弟们。” “扑哧——”一美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你晓得答案?”祈风烟自是疑惑。 美人正色道:“祈姑娘息怒。奴家是想,这世上恐怕根本没有不开花的树,而不结果的花或许有,却更是罕见。若这个问题是那男人问的,恐怕他只是单纯想捉弄你,或者是想寻你开心罢了。” “怎么会呢?!”祈风烟怒道,“谅他也没这个胆敢戏弄本小姐!况且他兄弟都答应我了,若是我能答上来,就许我将他带走。” “祈姑娘,这你就不懂了。这恐怕是那人的缓兵之计啊——” “是啊祈姑娘,我们这些姐妹啊听多识广,确是从未听过什么不开花的树,不结果的花。除非……” “三——” 祈风烟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浑浊。 “除非什么?” “二——” 美人竖起手指在她面前摇了摇:“除非,那人问的根本就不是寻常的花花草草!” “不是花花草草,那是什么?”祈风烟疑惑道。 “一——” “砰——”地一声,祈风烟应声而倒。 第22章 宋三其人 “成了成了——” 众美看着醉倒在桌上的祈风烟,纷纷欢呼抚掌。 “我说妈妈,这女人当真是那祈无求的女儿?那魔头凶煞残暴,怎么会有这么蠢笨的女儿?” 一美人揉着酸痛的手指,抱怨不已。 “是啊妈妈,若是绑错了人,可怎么与大人那边交代?” 另一美人紧张地看了看门窗,皆是紧闭,可心中却还是上下翻腾。 “还有啊,这小丫头可不是个吃素的,倘若那祈无求寻来……” 可她并没能说下去,看着老鸨眼神渐冷,众人登时噤声。 “你们不要忘了,是谁当初保下你们的命,又是谁给了你们一口饭吃?现在对方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你们就怕了?!” 众人默不作声。 “咱们干的事,哪一件不是掉脑袋的?如今难得有这么一件立大功的机会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了,你们倒又畏缩了?你们并非外人,我就明说了!大人前日里早已在南方水路布下人手,险些把这曲州翻遍了,就是为了捉这小蹄子!谁晓得这小丫头竟在眼皮子底下蹦跶,还正巧撞上了妈妈我,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妈妈,莲儿不明白。为何南方几十个大小匪寨,大人独独就盯着白狼寨这块肉呢?” “我的好莲儿啊,这江湖上的事,妈妈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不论是南方三十一帮舵之中的哪一家出了事,都总要有个出头的。今时今日,这白狼寨就是......” 她话说一半,忽然听见一阵哨声,脸色一变。 “朱红,去给大人传信!秋儿,拿绳子来!” “是。”被唤到的二女齐齐退去。 只是在一众鸦雀无声之中,却忽然有人幽幽问道: “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 一众美人登时吓得花容失色,齐齐看向那声音来源。 “——本小姐也想知道,为什么非白狼寨不可呢?” 这话音竟是她们头顶传来,不知何时,那祈风烟竟已坐在高栏之上,闲闲望着堂前众人。 “你!” 老鸨面若土色,却饶装镇定地叱道: “你什么时候醒的!?” “醒?本小姐何时醉过?你们不会以为,这区区芙蓉醉骨香,就能放倒本小姐吧?”祈风烟一手托着俏脸,一手搭在那栏杆之上,双脚晃晃荡荡,倒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只不过此时谁也无心欣赏这美人凭栏之景,每个人心中都想着应该如何将她湮灭在花楼之中。 老鸨冷哼一声:“哼,管你是怎么醒的。在我这宝鸳楼,你今日就是插翅也难逃!” “哈哈哈哈哈——”祈风烟满不在乎地大笑一声,“这句话,应该本小姐与你们说才对吧?!” “你什么意思?”老鸨警惕观忖周遭,却发觉那窗棂大门皆是紧闭,这才料这小丫头是在拖延时间,会点子武功又如何?难不成还能从这密不透风的宝鸳楼飞出去不成?! “见过这个么?”祈风烟从袖中掏出两枚黝黑圆物,在手心中把玩。 “这是我白狼寨前日新进的暗器,名叫霹雳弹。别看它小,内里可是威力十足,只消一枚,就足以荡平这座宝鸳楼。” “我这儿还有一袋子。”她拍了拍腰包,那是方才众人以为装着金银之处。 ——谁想到她会将这么危险的东西随身带着? “你们说,究竟是我插翅难逃,还是你们插翅难逃?” “你......你...”老鸨向着后处退了退,眼尖地看见身旁那一众逐渐近她身的打手,登时脸色一变,又堆上笑意: “祈小姐,我等并非有意要与你为难,只是想请你帮我们一个小忙罢了。” “忙?什么忙?” “您也知道,白狼寨声名显赫,我们是想借您之口,为祈大英雄提个醒。” “提醒什么?” “近日武林中乱象迭生,前有西州‘岁寒三友’惨死于试剑大会前夜,后又有作为魁首之赏的天音宝鉴不知所踪。我们大人是想提醒祈寨主,现在整个武林正反两派,都在盯着白狼寨的动向,若他想全身而退,还得做早打算......” 祈风烟冷哼一声:“你不妨把话说得再清楚些!什么岁寒三友?什么天音宝鉴?与我爹有什么干系?” “...原来是什么都不知道。”老鸨眯了眯眼,忽然冲着暗处厉喝道,“还不动手!” 自祈风烟左右忽然蹿出几个莽汉,伸手就冲她而来。祈风烟着实一惊,却兀自侧身一闪,胜在身形灵动,倒是躲了过去。只可惜那莽汉人数众多,却又个个身强体壮,站在她两侧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她若要从那高栏之上跃下,恐怕即便无伤,也难免露出破绽。她眼珠一转,当即举起手中圆球—— “都不许动,谁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把这儿荡平!” 这气势倒真没能唬住谁,正在那几个莽汉欲要上前之时,祈风烟咬了咬牙,将那铁球冲着无人处一丢—— “轰——”一声巨响伴随着猛烈气浪袭来,直教人震得心惊胆战。待到烟尘与散落,只见花楼一隅竟直直被这暗器炸出一个大窟窿! 空气中还萦绕着一阵刺鼻的火药味。 所幸堂中一众人倒的倒,躺的躺,倒也不见她说的那般威力,只是受了点轻伤与惊吓。 “你…你不要乱来!”那老鸨倒是个见过世面的,此时见到一众人狼狈不堪,只得故作镇定地退了几步,“祈风烟,此处可不是你家的地盘。在曲州城内杀人放火,可是要惊动州府官差的!你可想清楚了!” 这倒是提醒了祈风烟,原本她也只是想借此威胁对方,没想着要如何闹出人命。只不过她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此时对方连唬带吓,她倒是还打算逗一逗这群外强中干之徒。 “唉,我倒是想放过你们。可是我放过你们,你们会放过我么?”她抛玩着那圆球,此时这圆球在众人眼中却已如那夺命修罗一般可怖,于是数十双眼睛齐齐盯着那东西,生怕她一个不慎就冲谁丢去。 老鸨察言观色,当即明白对方用意:“祈姑娘,有话咱们好好说。方才不是也说了,我们大人只是想请你帮我们这个忙罢了,何必如此剑拔弩张的呢?” “倒也是,只不过你们让我不高兴了,就要付出点代价。哼,本小姐生平第一次来喝花酒,竟遇上你们这些歹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祈风烟一面说一面怒道,“到头来,本小姐还是没问到答案。这样吧,今日本小姐就开恩饶你们一命,谁若是能答上本小姐的问题,本小姐就放过谁!” “好说,好说。”那老鸨擦了擦汗,紧盯着她手中那圆球陪笑道,“不知祈姑娘想问什么问题?” 送信之人已经出发,只消拖到帮手赶到,对付这小丫头还不是轻而易举? “呐,就是刚才到问题。何树无花?何花无果?” 众人面面相觑,登时苦不堪言。这算是哪门子问题?没有答案的问题,要如何救命? “怎么?都答不出么?我不相信,你们这么多人,连一个简单的谜题都答不出来!”祈风烟见众人吃瘪,又见方才美艳绝伦的一众莺莺燕燕此时皆是灰头土脸,好不狼狈,当真是令她心中畅快,“唉,那本小姐就只能再来一次了——” 她一面说着,却作势要将那铁球再度丢出去。只是这次却忽而凭空出现一只手,一把将她那铁球与手掌一并握于掌中。 祈风烟一惊,登时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那手主人正以巾蒙面,一双俊眸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你!”祈风烟受制于人,生怕自己落入敌手,于是哪里肯吃这个亏,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将那铁球抛出去。对方一见她剧烈挣扎,当即将她手腕一扭,只听咔嚓一声,手骨错位,祈风烟顿觉疼痛剜心,登时惨叫一声,险些要落泪。 对方见她疼得满头大汗,却又好似有些不忍地松了手。无奈那老鸨见缝插针,哪里能放过这等机会,更是指挥着一众手下上前夺人。那不速之客一咬牙关,抓起祈风烟的手就夺窗而出。 …… “你放开我…混蛋!放开我!”饶是在奔逃路上,祈风烟依旧不住挣扎,直到两人落入一处巷尾,那来人终于松了手,收手之时,却也顺走了祈风烟身上的布袋。 “疼死本小姐了…”祈风烟却无知无觉,只是看着自己肿起的手腕,眼中噙着泪花。她向来是怕疼的,遑论这分筋错骨的痛楚,更是令她几欲昏厥。 “很疼么?”憋了半晌,终于,那来人闷声问道。 “你白痴啊!本小姐被你弄断了手,能不疼么?好你个宋三!躲着我就算了,一见面就要出手伤我!本小姐到底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你要这么与本小姐过不去!?” “手给我。”宋思行见被识破,再不遮掩,当即将她手腕夺过,低头一看。 只见那芊芊玉腕已然肿得老高,此时倒是有些滑稽。 “不许出声。”他短促地警告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手骨一掰,“咔嚓”一声,又生生给她正了回去。 “啊……”宋思行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令她将那半声痛呼吞了回去。 “都说了不许出声!”他倒是严词厉色,一点也没在乎祈风烟到底如何疼痛。 “放开我啊你!”祈风烟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待反应过来,当即一把将他拂开,“你个混蛋!本小姐在那里好好地教训她们,谁要你出来多事?!” “你的教训,就是杀人放火,夺人性命?”宋思行斜睨她一眼,嗤笑不已。 “要你管!本小姐自有本小姐的法子…”祈风烟一摸口袋,“我的霹雳弹呢?还给我!” “你带着这玩意,太危险了。本大侠先替你保管两天——” “宋三!你不要欺人太甚!那是本小姐的东西!你还给我!”祈风烟见对方不依,竟要出手来夺。 “诶——”宋思行警告般地指了指她的手腕,“这叫什么?你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且问你,这种暗器,白狼寨还有很多么?有多少?” “我怎么晓得…”祈风烟嘀咕了一句,随即怒道,“不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还有,本小姐还没问你呢?!你明明答应了我爹,待这次行动之后,你就接替分舵舵主之位,然后来向我爹提亲!你怎么能出尔反尔,一走了之?!” ——看来她是真不知道。也对,这大小姐在寨中虽说横行霸道,但涉及寨中要务,那祈无求也并未打算让她干涉。 宋思行眨了眨眼,干笑一声:“我那不是已经死了吗?一个死人,怎么能做白狼寨的姑爷呢?” “你!!!”祈风烟杏目圆睁,“你敢骗我和我爹?!” 宋思行扶额:“天地良心,宋三真的死了。大小姐您不是亲眼看见的么?” 祈风烟登时破口大骂道:“放你的狗屁!你个小畜生!就你那点手段,能骗过我爹,难道还能骗过我不成?你知不知晓你肩上有一道疤,伤口不新不旧,是你上回去挑那金牙寨的时候留下的。那人身上什么都没有,你还想拿劳什子尸体来骗本小姐?!” “我说大小姐,怎么我身上的疤,你比我还清楚啊?”宋思行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你是自作主张来找我的?” “那当然!要不是我偷溜出来,我爹也不可能许我从黛州跑到曲州这个鬼地方!”祈风烟还状似得意地扬了扬颈子。她才不会告诉对方,那疤是她偷看对方洗澡之时才发现的,“快把我的霹雳弹还给我!” ——那还好,想来那白狼寨的寨主还不知晓他的身份。 宋思行舒了一口气,未免觉得后怕。他千防万防,哪里晓得这最不入眼的白狼寨大小姐却是最难应付的。今日要不是他反应快,想必这大小姐被别人卖了还要替他们数钱。 “你且等等,借我玩两天就还给你。”宋思行想着事,便只得分心与这大小姐打着哈哈。 “我说宋三,你该不会是…想倒戈向宋家投诚吧?”祈风烟却恶狠狠地盯着他,生怕他再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 第23章 巷雨 “怎么会呢——” 宋思行讪笑一声。 “你看我有家不敢回,如今他们满大街地寻我,我得多可怜啊。哦!我听说,你不是去找我那两位兄长了么!” “你还说!”祈风烟提起这一茬就来气,“你那两个兄弟,非要我答什么谜题,说是答对了才许我见你,还不许我在你家门口等你!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这位大小姐歪曲事实的本事真是浑然天成。宋思行不免干笑一声,若非他亲眼看见对方无理取闹的模样,他险些就要信了。 “是是是…这不是他们也想利用你引我现身,然后将我捉回去拷问么…我当时忍着没赶见你,还好咱们祈大小姐聪慧无双,早早识破他们的诡计。我这才能一路跟着你找机会与你说明不是?” “说得也是。”祈风烟向来是温言顺耳,听到这般恭维话自是飘飘然,“诶不对啊?那你岂不是知道我在那什么宝鸳楼做了什么?!” 那可不行!那些话怎么能让他知晓? “那当然没有….”宋思行自是矢口否认,“我轻功这么差,就算要追你,也得花些时间。我刚一到那儿,就看见你与人打起来了,我好一通担心呢!” “哼。你担心我?鬼才信!你方才不是还将我的手掰折了么?!”祈风烟冷哼道,“我看你这王八蛋是巴不得本小姐打不过人家,你好来看本小姐的笑话!” 宋思行冷笑:“那怎么会?我可是救你于水火之中,你不知道感恩,怎么反倒怪起我了?!你知不知道那宝鸳楼是谁开的,你就敢在那儿闹事?” “我为何要知道?再说了,什么叫我在那里闹事?分明她们先招惹我的!” 宋思行一寻思,倒是乐了: “我说大小姐,那可是九王爷名下产业,你把它炸了,你猜明日九王爷会不会向朝廷请命,率兵把你的白狼寨荡平?” 祈风烟一听这话,自是少了一半的嚣张气焰:“我哪里晓得有这么严重嘛……而且分明是她们欺人太甚,还要捉我去威胁我爹!” 宋思行目的得逞,此时也准备脚底抹油。 “总而言之,既然你独自跑出来了,在外头就本分一点,不要……” 他话说一半,忽然声止。 祈风烟问道:“不要什……” “嘘!” “怎……”祈风烟更是不明所以,只是还没等她说什么,对方却一把捂住她的嘴,就近将她拉到了那无人照看的筐堆之中。 四下皆是陈朽霉味,她自是怒而挣扎: “唔唔唔——” 脚步声渐渐逼近,再这样下去,他二人便会与那来者打上个照面。 看来需要一个更直接的方式,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缄口。 情急之下,宋思行精准无误地冲着对方那朱唇压了下去。 祈风烟的眼睛蓦然睁大。 脚步声止,几人轻盈落地。 “不对啊,他们明明就往这个方向去的!” “那小子师承山中老人,轻功是出了名的好,能追到这儿就不错了!我敢肯定,他们没走远!” “快去禀报大人。就说那祈无求的女儿已经潜入曲州,恐怕还有同伙!” “同伙?我方才看那小子的身形,倒像是……” “你懂个屁!他帮那小丫头逃了,不论如何,一律视为同党!上头说了,不仅要找到那臭丫头,最好还能找到他们两个一起行动的证据,一石二鸟!” “那就搜——” 两人躲在那筐堆之中,只觉一阵纷乱脚步声在四周传开。只是此时此刻祈风烟却无暇顾及那追兵会否查到,她愣愣看着面前注视着她的少年,一时骨软筋麻,更是险些忘记要说什么,非得拽着对方衣襟才能站定。 四目相对,少女眼中唯余心悸。 而宋思行此时却只觉不妙,因着有什么脚步声,正冲着他二人藏身之处接近。 他暗自攥拳,已然开始盘算第一招如何比较妥当。再怎么说,这是朝廷的人。若下手重了,难保不会给他宋家添麻烦...... ——不过添麻烦也不是第一回了,大不了直接打晕,回去就算打死他也不认就是了。 他思忖毕,便已然有了应对之策。 那脚步声更为接近。 “啪——” 正在电光石火之间,天际划过一道鸣镝,登时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而去。 “那是...?” “情况紧急,先去看看!” 众人几个兔起鹘落,便飞身离去。宋思行仔细确认了一番,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头顶那竹筐掀开。 “呼——可憋死本大侠了!” 他颇为夸张地张口呼吸,全然没察觉祈风烟那蓦然羞红的面颊。 “到底是运气好,没让他们发觉!”宋思行向来对自己的运气颇为看好,当即得意道,“看到没,本大侠逢凶化吉的能力是不是见长?哈哈哈——” 只是祈风烟却颇为乖觉地看着他,竟出奇地未曾反驳。 没得到想要的回应,宋思行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 “没劲,你自个儿小心。本大侠还有事,后会有期!” 他方欲挥手潇洒离去,只是足尖一点,双脚还没离地,却被背后忽然袭来的重量压了个趔趄。 “喂......” 宋思行被一道柔软身躯撞了个满怀,直觉不妙。 “我说祈大小姐...”他讪笑着举起双手,避免与之身躯相接,“还有什么事么?” “你不许走!” 祈风烟自身后将他抱紧,在他耳畔怒道: “你亲了本小姐,就要对本小姐负责!” “天地良心!”宋思行直觉冤枉,“若我亲了你就要对你负责,岂不是全曲州城勾栏瓦肆的红颜知己我都要对她们负责了?!” “你说什么?!你居然去青楼...”祈风烟又气又恼,登时眼泪盈盈,“你拿本小姐与那些妓子比?” “妓子怎么了?不都是女人,有什么不能比的?”宋思行惯爱调笑,此时竟不禁揶揄起对方,“不过人家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都是一流,这的确不能与大小姐您相比......诶唷!痛痛痛——” 祈风烟死死掐着宋思行的腰际,狠声道: “你再说一遍?!”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宋思行吃痛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没听见方才那群家伙说什么吗?!我要不这么做,咱俩现在就在九王爷的大牢里了!”宋思行登时喊冤,“你懂不懂什么叫权宜之计啊?” “谁跟你咱俩?什么狗屁权宜之计?!”祈风烟又羞又怒道,“我不管!你若是不娶本小姐,本小姐就与全天下所有人说你干的好事!” 宋思行只觉头大:“行行行...我说祈大小姐,咱们有话好说,你先放开我。这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的,被人看到了该多不好?” “我不放!你轻功那么好,我若放开你你就跑了!”祈风烟面色通红,手上动作却更兼用力,“你敢占本小姐的便宜,本小姐也不能让你白占了去。” 这下可说不清究竟是谁占谁的便宜了。宋思行讪笑道:“我说祈大小姐,你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小的虽说上无老下无小,却也不想把命交代在这儿啊!那些人随时都可能杀个回马枪,您要再这么抱着我,待会儿咱俩就要一块蹲大牢了!” “我...我不抱着你,你不许再跑了...”祈风烟此时醒过神来,亦觉得有些心虚,遂软下话音,“你发誓,拿你列祖列宗发誓!” “噗嗤——”宋思行略一寻思,他平素最不在乎什么鬼神之说,当即忍住笑意,“好,我宋三以我身家性命列祖列宗发誓,这回我不跑了还不成吗?” ——发誓的是宋三,与他宋思行有什么干系? “好吧!你不许跑!”祈风烟闻言,悻悻松手。 “不跑,不跑...”宋思行终于摆脱这温香软玉,登时躲了个三丈之远,“我说祈大小姐,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就抓着小的不放呢?小的一没有家世地位,二没有钱财名声,怎么说都要委屈您......” “谁说是我抓着你不放了?!”祈风烟更是不甘示弱,指着他道,“分明是要你,宋三,入赘我白狼寨!本小姐嫁给你,确实屈就了些。不过从今往后我要你忠心替我白狼寨做事,一心一意服侍本小姐,本小姐也算是为白狼寨献身一回!” “......”饶是被曲州城人人喊打的混世小魔王宋思行听了这话,也是挠头无言。他终于晓得什么叫“肠子都要悔青了”,当初为什么要手欠救下这位大小姐,就该让她被那劫匪绑去才是...... “滴答滴答——” 春日无常,天上忽而飘起小雨。两人一抬头的功夫,那雨势渐大。 “阿...阿嚏!” 祈风烟穿得单薄,自然不免受寒。 “唉...真麻烦!”宋思行暗暗腹诽,却还是脱下外衫丢到对方身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去哪?” 祈风烟为之拉住,踉跄几步,一时没反应过来。 “本大侠还要浪迹天涯,可不想看见有人生病!”宋思行不由分说地将她拽离,“走吧!本大侠请客!” ...... 许是因着骤雨,茶馆中的人却比往常翻了一番。 “诶诶——你们听说了吗?今日有人听见一声巨响,而后那宝鸳楼好像被炸了个大窟窿!” “当真?难怪今日街上多了许多官兵。” “那还能有假?!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敢在那位贵人头上动土!” “嗨哟,快小声点!别被人听了去!” “怕什么?!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今年那试剑大会都办成那个德行了...依我看呐,这快哉盟的名声是到头咯!” “快哉盟倒是事小,我倒是听说,西州来的使节正在朝廷那边施压呢!” “要我说,那西州来的岁寒三友也是倒霉,怎么就偏偏摊上这事儿了?” “可不是?不过依我之见,那三个人死得蹊跷...此事非同小可啊!” “诶,对了!宝鸳楼出了这种事,今夜一年一度的百花游街还办不办啊?” “百花游街事关那位贵人的颜面,自然是办的吧?不过今儿天气不好,又赶上落雨,当真不是吉兆啊......” 众人一面喝着茶,一面咂吧着嘴,仿佛即便这江湖风云诡谲,也不过是他们的茶余谈资。 重重帘幕掩映之下,两人正藏在角落默默喝茶,倒是一个比一个神秘。 “诶...你听没听说试剑大会这件事?” 祈风烟小声问道。 宋思行撇了撇嘴。三名异族人死在大会前夜,而大会上作为奖励的天音宝鉴又不翼而飞,致使九王震怒,大会中途落幕,快哉盟颜面扫地,他正是为此事而去探白狼寨的,哪里会不知道? “哦...略有耳闻。”不过在这位大小姐面前,他还是得装装样子。 “我爹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与我们白狼寨似乎有些关联。”祈风烟神秘兮兮地凑近低声道,“他近日行事都神秘了许多,好像总是在背着我见什么客人。” “什么客人?”宋思行不免多了个心眼。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祈风烟吊足了对方胃口,自然得意收声。 宋思行干笑一声,挠了挠头:“我这不是担心咱们寨主的安危嘛......” “呸!假仁假义!”祈风烟啐了一口,转而说道,“如今本小姐为了找你,一个家仆都没有带。外面这么乱,你可要把本小姐看好了!要是出什么差错,我爹定然不饶你!” “是是...”生怕她一个冲动再发什么疯,宋思行此时更是百依百顺,乖觉无比。 祈风烟眼珠一转:“诶,他们说的百花游街,是什么东西?” 宋思行耐心道:“祈大小姐有所不知,这百花游街乃是曲州城一年一度的盛景。每逢二月十五的花朝节,曲州城的勾栏瓦肆,烟花之所都会选出自家最美的花魁,而后由宝鸳楼牵头,众花魁一道,着盛装,乘香车,于傍晚时分游街。” “——若是路上遇见心仪的男子,便可将手中花枝掷予对方,意味着今夜便将自己许给人家。不过嘛,若是遇上权势贵胄看上谁,那花魁便幸运了。有的直接被送入府邸,从此飞上枝头,荣华无尽。即便只有一夜露水情缘,也可凭着这等际遇声名大噪,更上一层楼......” 第24章 一约既定 “这样啊...” 祈风烟看着窗棂之外,因着下雨,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不过那桥上却有一对夫妻模样的行人,撑着伞一路携行,她不禁会心一笑。 “若是这雨今晚还没停,那花魁是不是就没法游街了?” “此言差矣。”宋思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看见三两孩童顶着飞鸢四散而奔,却也是一笑,“这曲州城商户繁多,不过最先便是靠着这些勾栏瓦肆的行当起家的。若你是那九王爷,你会错过这一年一度的机会么?” “自然不会。”祈风烟摇了摇头,她虽初谙世事,却也晓得其中利害。花魁不会无缘无故将花枝丢给谁,若没什么贵人相中,她们自会择木而栖。那么谁花的钱越多,谁自然财力更甚。这样一年一次赚钱的机会,若是她,她肯定不会因着这区区小雨而放弃。 “放心吧,晚上这雨一定会停的。”宋思行忽然说道。 “什么放不放心的?本小姐才不屑于看那妓子游街。”祈风烟当即瞪了他一眼否认道,“诶,你怎么知道晚上会停?” “因为...我的腿向来有报风报雨的本事。” “那是什么本事?” “就是那种...下雨就疼,天晴就不疼的本事咯。现在腿不疼了,所以这雨很快就停了。”宋思行轻描淡写地回道。 “哦......”祈风烟状似懵懂地点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宋思行抢在她一道脱口而出,指着她鼻子道,“我就知道,你要问为什么。可我就不告诉你!” 祈风烟当即怒道:“凭什么啊?你是我白狼寨的姑爷,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哎呀——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宋思行摆了摆手,“怎么比我阿姐还烦?” “阿姐?你有姐姐?你不是说你上无老下无小,是个孤儿么?”祈风烟当即狐疑道。 “咳...”宋思行自知多言,连忙补救道,“都是远房的姊妹了...那我不是还有两个堂兄弟么?” “哦...原来他们两个与你不是一母同胞啊?那怎么会长得那么像......”祈风烟思忖不已。 ——是谁说的,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还有,这臭丫头脑子怎么突然好使了?宋思行挠了挠头,干笑几声:“是是...咳咳...是比较近的兄弟。” 祈风烟一抚掌:“啊对了!你知晓那个谜题的答案么?我去应了他们,他们兴许就会把你交给我了!” “......”宋思行不得不佩服起这位姑娘的脑袋,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竟能与常人如此不同。思量再三,怕夜长梦多,他只得讪笑道:“那个...祈大小姐,在下得与你坦白一件事情。” “什么事?” “那个......其实根本没有宋大与宋二,那都是我诓你的......定——” 他眼疾手快将手指点在了对方肩胛之上,于是祈风烟只能保持那一瞬的怒容之中,动弹不得。 “冷静啊祈大小姐...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我有些事情要去宋家打听一番,您那一通闹腾,我压根就藏不住啊...这下好了,全曲州城的人都知道我宋三占了您便宜,你让我还怎么暗中探查啊?!” 祈风烟愤怒地瞪视着他,有口难言,有怒难消。若是眼中怒火能够喷薄而出,此时宋思行恐怕已化为灰烬了。 宋思行知晓这位姑娘向来吃软不吃硬,于是接着说道:“我真的没想戏弄你...你看你又在我家门口大喊大叫,又是哭闹不止,你让大家以后怎么看我啊...您不是说要我做你们白狼寨的姑爷么?你就忍心看你夫君以后被别人指着鼻子嗤笑?况且退一万步说,我这不是也没将您怎么样么?男未婚女未嫁,您就别闹得满城皆知了好不好?” 不知为何,祈风烟眼中竟升起一丝雾气。 “诶诶...你别哭啊......我最怕女孩子的眼泪了...是我不好,我戏弄你,我又轻薄你,你要是不高兴,就一刀杀了我,反正想做姑爷的有的是,也不差我这么一个是不是......” 宋思行本以为目的得成,此时见她泫然欲泣,却一时心慌。天地良心,他惯是喜欢惹他阿姐不高兴,可从小到大,只要他阿姐一落泪,不论是多可怕的怒火,他都只得乖乖从树上跳下来给她打骂...... 如今这祈风烟却哭得梨花带雨,一时之间却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好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骗你行了吧?你这样...肯定很累吧?我帮你把穴道解了,但是你要答应我,这儿人多眼杂,你可千万不能闹腾了...若是把那些人引过来,就算我轻功再好也没法带你逃出去,知道么?” 祈风烟眨了眨眼睛,示意了然。 宋思行松了一口气,自是在她颈下点了两指。 谁知祈风烟身子刚松,竟反手“啪”地一声,迎面扇了他一耳光。 “嘶......”宋思行捂着脸,怒不可遏,“你......” 不过这一动静确是不小,茶馆之中已然有人将目光投向他二人。 宋思行按捺再三,只得一屁股坐下,暗恼不已。从小到大,他阿姐再恼怒,都没有扇过他的脸!这臭丫头!待到有机会,自己定要好好教训她一番! “噗......”祈风烟看了看自己的手,似是气已消尽,竟嫣然一笑,“让你招惹我......” “.......”宋思行磨了磨牙,就着一口浓茶,强行将这口气咽下。 ——大丈夫不与女人一般见识...大丈夫不与女人一般见识...大丈夫不与女人一般见识... 他在心底默念这一句话。 祈风烟怒气已消,自是笑靥如花:“诶,那谜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啊?” “我才不告.......你干什么?!” 祈风烟竟一脚蹬在那桌上,似又有大喊之势。宋思行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按了回去。 “说不说——” 她笑得狡猾。 “...好好...我说就是了......”宋思行按了按额角,一时竟有想把这位主儿打晕的意图。只不过若打晕了她,将她放在何处又是一道难题——总不能藏在宋家吧?! 思及此,他不免有些敬佩二师兄的勇气,竟敢将那西州女子直截了当地带回曲州。怕是他当真光风霁月,对那女子没有半点意思...... ——净胡思乱想,他宋思行当然也是光风霁月,郎朗君子,心虚个什么劲儿?! “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坐到今晚,我就告诉你答案,这总可以了吧?” 今晚百花游街,他还有要紧事要去做,可不能让这小丫头搅了局! “这是约定吗?” “当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说。本小姐就在这儿等到天黑。等你告诉我,我就把你名正言顺地绑回去——” 宋思行暗笑,走着瞧!谁绑谁还说不定呢! ...... 是夜,曲州城内,华灯初上,人声鼎沸。 一场新雨并没有冲淡人们对于一年一会的盛典的热情,毕竟,又有哪个男人不想与这曲州城最美的女子春宵一夜呢? 宋思行独自坐在窗边,闲闲饮茶。楼下一辆辆花车盈盈而过,管弦齐动,鼓乐不绝。众人狂热而喧嚣。婢子们提着的花篮已然被银票与珠宝填满,而那一个个新贵,想必早已等在约好的位置上,等着他们定下的美人投怀送抱吧? 少了那臭丫头的聒噪,他倒是乐得清静。 “我说少爷啊...您还不先去看看大小姐,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啦...”一旁的管家焦急不已,可这位小祖宗却没有半点关心的意思。如今老爷夫人还没回来,若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担待不起! “没看见本少爷忙着呢么?!诶呀...她定然是看那姑娘长得太过貌美,如今自个儿在屋子里伤心呢!” 宋思行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不来找他就是好事,他怎么还会巴巴地贴上去找骂... “这......”管家瞠目,这不更应该关心么?!只是他却只得好言相劝,“少爷啊...如今老爷夫人都不在,家中还是您说了算。不知您看上了哪个楼的美人,要不咱们也来凑个热闹?您放心,老奴保证不与别人说——” “哦...你说得也是。”宋思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却不住落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 ——倒像是在找什么。 “那少爷...咱们快些挑个美人儿回去,顺路也好去看看大小姐是不是?”管家话锋一转,好不容易将话题又拐了回来。 “那就挑一个吧——” 宋思行托着腮,冲他努了努嘴。 管家一愣,登时苦笑道:“少爷,是您挑,不是老奴挑啊...” 宋思行挑眉:“我这不是看您老当益壮,以为您也想凑这热闹呢。还有,你是不是很闲啊?家中那么多事务你不去理会,怎么偏偏来管起本少爷的事了?!” 管家连忙赔笑:“老奴也不想啊...只是老爷与夫人临行前三令五申,要老奴好好照看少爷您,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不对,少爷啊...今儿晌午时候那宝鸳楼的祸事,不是您做的吧?” “啧...”宋思行翻了个白眼,“行行行,赶明儿永昭被一锅端了,也是你家少爷我干的,行了吧——唔——” 管家飞身上前一把捂住宋思行的嘴,欲哭无泪。 “...少爷您行行好,可不敢到处胡说!” “放放...放开我!”宋思行一把将他拨到一边,笑得肆意,“得了吧!这儿哪有其他人?!能坐在这破地方看百花会的,也只有你家少爷我了!” 管家闻言,略一打量周遭光景。破檐漏顶,断壁残垣,朽桌冷茶,还有一个一身夜行服,一看就不是做什么正经营生的打扮的少年...... 不,那可不是什么寻常少年,那可是抓周便抓了个炮仗,三岁就敢上房揭瓦,六岁就好舞刀弄剑,八岁就能与恶犬斗个来回的混世小魔王!那会儿莫说是人了,全曲州城的狗见了这位小祖宗都得绕着他走。可老爷夫人常年拜会四方豪杰,确是疏于管教,。兼之老来得子,更是不忍管教。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这样一个放浪形骸的性子。偏是这样一个不服管教的小魔王,十二岁时偷偷跟在大小姐身后,凭本事混入那栖梧山,还与山中老人拜师学艺。他天资极好,有了武功傍身,那更是不可一世。莫说是自个儿了,全曲州城的百姓见了他心中都要犯怵。 这小魔王也并非是喜好作恶,而是好捉弄人。什么偷鸡摸狗已是家常便饭,单说他看不顺眼的,定要趁夜潜入人家屋中,在人家两口子行周公之礼时掀被子这等伎俩,已经是他用腻了的。那会儿曲州城正是盛行烟花爆竹,他可好,人家正是如胶似漆,缠绵悱恻,他竟敢直接将那炮仗丢到人家茅房马厩。虽也未曾伤人,只是这一通折腾,当真是晦气又伤身,往往要老爷好一通赔礼道歉才肯罢休。 当然,这等祸事,只能算在他家少爷闯过的最轻的那一档。若说将哪位富家子弟蒙着头打了个鼻青脸肿,亦或是将谁家老爷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到妓院,再将他那恶如猛虎的夫人唤来......彼时曲州城人人自危,连着路过他宋府大门都要埋头俯首,生怕多看一眼,就叫那魔王捉弄一番。 十五岁时,少爷被快哉盟楚长风盟主看中,又欣然拜入他老人家门下,有了上头两位师兄以身作则,他倒是稳重不少。只不过也是因着楚盟主,他家少爷敢做的危险事可是愈发多了...譬如这回独自闯那白狼寨,不可不谓是先斩后奏......若是让夫人听见,怕是当场便要吓晕过去。 管家眼珠一转,讪笑上前:“少爷说得是...不过敢问少爷,您这身打扮,是准备做什么啊?” “问那么多干什么?!”宋思行颇为不耐,方欲摆手,却忽然想起什么,“诶!你过来,本少爷这儿倒真是有一桩事要交予你。” 第25章 菡萏 管家得令,前脚刚走,那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啊!” 宋思行一惊,登时向街上看去。只见那为首的花车陡然停下,这没由来的止步令后方不明状况的花车险些与之相撞。 这突如其来的骚乱自然令人群也受到不小的冲击,争吵,呼喊,责骂,哭闹,令这本就不甚太平的盛会增添了更多杂音。 “什么事?”一轻柔女声响起。 宋思行垂头望去,那素手轻轻挑开帘幕,鬓飞如燕,美目流转,原来是醉春阁的花魁莫流芳——可巧,倒也算是与他相熟的美人儿了。 “回姑娘的话,许是前头有人拦车。”丫鬟蹬着莲步一路小跑回来,凑近时才压低声音,“看样子,好像是那位九王府的大公子又喝醉了,来拦宝鸳楼胭脂姑娘的花车的……” 宋思行耳力不错,兼之这莫流芳也算是阵列最末的花车,亦是没多少人在周遭,这小丫鬟说话倒是让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是九王府的那个二世祖又出来闹事,是嫌他上次给的教训不够深么?宋思行撇了撇嘴,暗忖这回该如何让他长长记性。 “原来如此。”莫流芳点了点头,表示了然,“既然如此,我们便在此歇息一下吧。” 丫鬟应了一声,示意落轿。宋思行倒是眼尖,虽说这丫鬟的花篮之中倒也有不少银票珠宝,但那帷幔落下之前,他还是一眼便瞅见那莫流芳手中正握着一枝素净白洁的并蒂菡萏。 ——有意思,这阵列已经行过曲州城近半数的路程,众花魁都是待价而沽,她倒也不急? 宋思行向来胆大妄为,这心念一动,他便趁着那轿子落地之时,一闪身溜进美人帐中,精确无比地捂住莫流芳的娇唇。 “莫姐姐,怎的你也没能把自己这一晚卖出去么?” 莫流芳一看来者,却也不慌,只是弯唇一笑:“姐姐我倒是想,可你这小混账不来,姐姐也不好先便宜了别人。” 若论插科打诨的本事,即便宋思行再怎么努力,自然也赶不上这八面玲珑的莫流芳,于是他咧了咧嘴,连忙将手放开。 “天地良心!我可一文钱也没有,姐姐可莫要难为我!” “小混账,姐姐不要你的钱。”莫流芳将荷花递给他,倒是笑得灿烂,“姐姐要你的心,好不好?” 一阵清香扑鼻,宋思行登时想要挪开身子,只怪这软轿外面看着气派,通身却只够容纳他二人。此时那两朵并蒂莲大咧咧地停在他面前,他却避无可避。 一莲并蒂,寓意同心永结,百年好合。虽说是青楼讨好恩客时常用的伎俩,可他自是不敢接的。 “这荷花新摘的吧?闻着可真香。” 宋思行抵着窗棂,与对方打着哈哈。他天不怕地不怕,却就怕如莫流芳这一号的人物。就像他两位师兄,总能凭借自己或文或武的长处压他一头。 莫流芳笑道:“是新摘的。姐姐这身衣服也是新换的,哦…其实这荷花没什么香味,你说的,怕是姐姐方才沐浴时用的腻子味。” “好姐姐,您还记仇呢……我当真不是故意要看你沐浴的……” 宋思行干笑着躲避。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姐姐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莫流芳将那荷花一收,“哼,你想要,姐姐还不给呢…说吧,这次找我又是什么事?” “好姐姐,您可真是我的心肝宝贝甜蜜饯。”宋思行闻言一乐,那恭维话也就不要钱似的脱口而出,“我这两日才回来,有许多事情还来不及探查,好姐姐,近日这曲州城里,可有什么生面孔啊?” 莫流芳黛眉一挑,直用帕子丢他:“嗨哟…我的宋大少爷,曲州城日日人来人往,来我醉春阁的恩客莫说比得上它那宝鸳楼,却也不少了。您要是打听人,就该说得详细点。” “是是……”宋思行赧然笑道,“我这不是,光想着探探好姐姐的口风么…比如说,有没有什么西州人?” “西州……”莫流芳思忖片刻,眨了眨眼,“怕是没有什么西州人会专程来咱们醉春楼。不过…约莫是月前,倒是有这么一桩怪事。” “怪事?”宋思行一怔。 “就是那九王府。你也晓得,咱们曲州城向来无宵禁之说,有人曾在夜间买醉,偶尔看见一伙黑衣人出没其间。他本着好奇,就躲在一旁偷听。倒什么也没听到,只其中一人摘下帽子,竟是一头金色卷发。观其形状,确是西州人无疑。” “那后来呢?”宋思行追问道。 莫流芳压低声音,小声说道:“这买醉的客人正是在我们醉春楼说了此事,我也是听了三言两语。而后不知怎的,就没再见过这客人,据说是得罪了王府的人,被捉进去了…” “有意思。”宋思行点了点头,表示了然。 听说那大宛的使节还在朝中施压,定要中州与快哉盟为那“岁寒三友”暴毙之事给个交代,帝君为此事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又怎么会给西州好颜色看?九王府容许西州人随意往来,倒是与朝廷对待西州的态度大相径庭。 说起来,九王府向来与快哉盟的关系暧昧非常。每每提及那九王爷与他师父楚长风的关系,他的两位好师兄便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而快哉盟作为武林之中第一势力,却也有着一些非同寻常的“特权”。而他宋家以织造生意发家,这武功底蕴虽然在江湖排不上号,却也颇得九王爷青睐。据说他那整日云游四方的爹娘便与九王爷私交甚好,也是因着九王爷的面子,他宋家的生意在这曲州也是顶好。 岁寒三友惨死,天音宝鉴失窃,快哉盟,白狼寨,黑水连环坞,宝鸳楼,九王府,西州人…… 宋思行隐隐觉得这期间应当有什么关联,只不过自己现今还没能理清。 “姐姐啊,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不过姐姐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却要好生劝你,也别去打听那九王府的事,说不定啊,这个人已经死在里头了!那九王府毕竟姓谢,还轮不到你这宋家大少爷管!” 莫流芳戳了戳宋思行的胸口,示意他谨言慎行,只是这混世魔王哪是个消停的性子,当即反握住美人柔荑,调笑道:“我们的交情?我们有什么交情?” “去你的!”莫流芳狠狠啐了一口,一把将手抽回来。只是这动静似乎有些大,她一时也忘记身在何处,于是车厢外丫鬟连忙问道:“姑娘,什么事?” “哦…一只野猫。”莫流芳心中一跳,转头强笑道。 “野猫?!那要赶走!可别伤了姑娘才是!”那丫鬟倒是忠心,连忙凑近要挑开帘幕,莫流芳一急,登时回首一看—— 帘幕无风自飘,车厢之中空空荡荡,哪儿还有什么野猫? “呵呵……”丫鬟急急忙忙进来,没看着野猫,却看见莫流芳正抚着那荷花笑而不语。 “姑娘,何事如此高兴?” “鸢儿,今日银钱给得最多的是哪位老爷?”莫流芳不答反问。 “哦……”丫鬟一愣,低头点查,“是城北的徐老爷。姑娘要定下么?” “那就他吧。你去替我摘一枝红芍来。” 莫流芳随口说道。 “姑娘,那荷花……”丫鬟不解为何要多此一举,更何况,这红芍艳烈俗气,与姑娘今日的妆容也不相称。 “这荷花,自然是赠与它相称之人。”她忽然看着丫鬟,弯唇一笑。 “好了,快去吧。” 不知为何,丫鬟却懵懵懂懂地自这笑颜中觉出几分落寞。只是不及她细想,便小跑着离去。 莫流芳挑开帘幕,看着那有可能藏人的昏暗角落,也不知那人是躲去哪里了。来像一阵风,去也似一阵风。 半晌,她将荷花信手一丢。人们都争着看那最前头的美人风姿,自然,此时也无人在这队末等她抛什么花枝。 “小混账。” 荷花孤零零地飞了出去,落地蒙尘。 莫流芳一把落下帘幕,似是不愿多看。 ...... “唉...” 祈风烟看着那满街欢腾,发出今日的第一百零三次叹息。 “净是些千篇一律的莺莺燕燕,本小姐今日在那宝鸳楼都看过一遭了,真是无趣。宋三啊宋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没听见本世子方才说的么?!” 楼下传来一道怒喝。声音醉醺醺的,倒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在说话。 “让胭脂现在就来见本世子!立刻!明白么?!” 祈风烟皱了皱眉,这人好生无礼,不过他自称是世子,恐怕还是个皇亲国戚。 那阵列一阵骚乱,只是那说话男子却率一众黑压压的仆从,将那花车列首挡了个正着。位于最前的自然是今日与祈风烟过不去的那个宝鸳楼老鸨,只见她面容带笑,捏着绢帕,一脸为难地答道: “我说小祖宗啊…今儿胭脂实在是身子不适,又怕耽误了盛典,这才找了个生得俊美的雏儿替她。您若是看上了,这小丫头啊,妈妈就当是送您了。这游街兹事体大,事关王府颜面,您就莫要自家人为难自家人了,成么?” 祈风烟闻言,不禁看向那老鸨视线所在。不愧是宝鸳楼的花车,这位列第三的乃是一座莲花形状的香车,那莲心之处,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姑娘正于帷幔后若隐若现。倒不觉小姑娘长得如何俊美,只是观其身量,顶多不过十一二岁。那单薄孱弱的粉肩半袒,却在这众人注目下兀自打着颤。 “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是个畜生…” 这么小的姑娘却要被放在这花车之上待价而沽,祈风烟只觉得心中颇不是滋味。只是那世子却并不买账,当即讽笑道: “难为妈妈还记得这是王府的产业——” “这……”老鸨直觉不妙,连忙想要打圆场,可惜那世子却快她一步抢先道: “既然如此,本世子只向你们讨个人,怎的?这就拿不出来了?!还是说妈妈经营有方,宝鸳楼翅膀硬了,就要忘恩负义了?你也不看看这宝鸳楼是谁家的东西?敢拦本世子?本世子看你是活得腻了,想早日见阎王了吧?!” 那世子一脚踹在老鸨的小腹上,直将她踹得滚了几滚,半天爬不起来。 “世子息怒,世子息怒…”老鸨只觉今日时运不济,怎么会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即便闹到王爷面前,她又怎可能讨得半点好处? 只可恨今日被那野丫头闹了一通,让那胭脂趁机…若非如此,自己又怎敢推拒? 那世子踢了一脚,倒是解气不少。借着酒劲,一挑帘幕。直将那小身板吓得一颤。 “哼!不过是个雏儿。就这种货色,本世子要多少有多少,还轮得着你来孝敬本世子?!” “是是……”老鸨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敢耽搁,直直跪地陪笑道,“世子恩威浩荡,如此庸脂俗粉自然配不上您的身份。不如老奴再为您挑上十个八个姿色绝顶的雏儿,改日亲自送到王府?” “不。”那世子看着那瑟缩在角落的小姑娘,冷笑一声,“今日,本世子就要胭脂。若是你再不将她交出来,本世子就率人踏平你这宝鸳楼!” “哎唷,我的小祖宗…”老鸨哭丧着脸,眼见着骚乱愈甚,只得凑上前悄声说道,“你可别为难老奴啦……” “怎么?是本世子为难你,还是你们…嗝…不听本世子的话了?”酒劲上头,那世子摇摇晃晃,忽然一把将那颤抖的小姑娘拽了出来,也不管周遭还有一众人看着,便听“呲啦——”一声,将她的衣服撕了个干净。 “啊——”那少女尖叫一声,又羞又惧,竟当场昏了过去。 “嗯?”这倒是那世子始料未及,不过很快,他便想出了挽尊之策。 只见他扬起肉掌,冲那素净的小脸狠狠掴去,“起来!” 那女孩丝毫没有动静。 “本世子让你起来!没听到么!起来!起来!起来!”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他一巴掌一巴掌地冲那女孩脸上扇去,孩子肌肤本就娇嫩,这三两下便给他打得高高肿起。 “丑人多作怪!”那世子嗤笑一声,拎着那女孩发髻,当着一众人的面,竟开始宽衣解带。众人当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 这可是王孙贵胄,即便是当街行凶杀人,又有谁能管得了他呢? “住手!” 死一般的沉寂之中,一人忽然自高处跃下,稳稳落在花车顶上。 “不许你再欺负她!” 第26章 胭脂 …… 宋思行三两步赶到这阵列之首,却发现那一身鸢色的祈风烟正站在人家花车之顶,居高临下地与那满脸横肉的二世祖对峙。 “糟了。这疯丫头,怎么一会儿不见就给我闯祸!” 宋思行将帽檐拉下,生怕人群之中有谁认出自己。 真是奇了怪了,若论闯祸的本事,他宋思行在这曲州城排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这臭丫头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竟看不出她也是个惹祸精! 只是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聚集于他二人之处,若是自己贸然现身,即便不被那二世祖认出来,这大庭广众之下,也难保谁认出他。他惯是恨不得将这二世祖教训一顿,只是此时总不能就这么大剌剌地将对方打一顿吧… 宋思行思量再三,决意先寻个地方观忖。 “你…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本世子叫板?!”那世子退了几退,直退到一众家仆身旁,才找回些安心。 他那浑浊不堪的圆眼扫过对方那一身劲装下玲珑有致的身姿,不免色心大动。 “来人!将这不知死活的臭娘们给本世子拿下!” 众人得令,当即顷发。 “慢着!”祈风烟孤身一人,却不避不惧,只听她厉喝一声,“看见我手中这个东西了么?你们谁再敢接近一步,我现在就把它丢出去!” “是…是你!”老鸨自是一眼就认出她,那世子闻言,当即问那老鸨:“她谁啊!?咱们宝鸳楼的?” ——宝鸳楼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泼辣的小丫头?细看之下,还颇有几分姿色。 “她便是今日在宝鸳楼闹事的那个野丫头,好像还是祈无求的女儿!”老鸨显然对她手中那看不分明的小玩意讳莫如深,与那世子低声说道,“世子当心,宝鸳楼那么大的窟窿,就是她手里那玩意炸的!” 世子了然,果真挥了挥手,喝令众仆退下。此时酒醒三分,他却也缓过神来。 “你且慢着,本世子也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只不过你这东西丢出来,恐怕连着那小丫头也要被你害死。” 他眼珠一转,对着旁人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那人遂快步离去。 “这位…祈女侠,你且说说,你要做什么?” 这世子倒是态度和缓起来。 祈风烟挑眉道:“简单,你将她放了。不对,你们得为她赎身,还她自由!” “笑话,我这姑娘啊,是她亲爹将她卖到宝鸳楼的,也是自愿接客的。你要还她清白,也得问问她和她亲爹愿不愿意。”老鸨会意,眯着眼睛嗤笑道,“还是说,你能养着她,供她后半生衣食无忧?我看你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于情于理也不大合适吧?” “哈哈哈——”人群传来一阵哄笑。 “我…”祈风烟一噎,当即怒道,“那又如何!本小姐身边正缺个婢子,本小姐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你们过问!” “呵呵。”那老鸨掩唇一笑,“那感情好,我们世子家里也缺这样一个婢子。这位祈姑娘,如此说来,你是要与九王府相争了?” 一众家仆当即上前一步,颇有相迫之势。 “你们…”祈风烟目光一凝,只觉心虚。别人不晓得,她可是明白,自己手上就握了个茶杯,可不是什么霹雳弹,又如何有什么以一当百的威力? “你们敢上前,我就不客气了!” 老鸨笑道:“好啊,那你就不客气试试!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个胆子,敢公然与王府作对?!” 就凭今日这臭丫头大闹了一通宝鸳楼,却没伤到一人,她料定这臭丫头是纸糊的老虎,断然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用那玩意。 “诶——我说妈妈,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谁知正当这情急之时,那世子却忽然将老鸨拦下,冲她试了个眼色,“这位祈女侠,人,本世子也没什么兴趣,若是祈姑娘想要,那本世子作为见面礼送给你也无妨。不过你若是能想法子替本世子将那胭脂姑娘请来,今日这当众闹事之说,本世子只当笑谈。你看如何?” 祈风烟黛眉一蹙,这男人怎的忽然像是转性了一般,这么好说话? “什么胭脂姑娘?” “胭脂姑娘乃是我们宝鸳楼的头牌,今儿没让祈姑娘见着,是她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老鸨一听这话题不知为何又转回她宝鸳楼,心中一颤,连忙圆了回来。 “不过若是姑娘愿意前去劝劝,指不定她就答应了。” 她惯是知晓这位世子是看上了这臭丫头,如今与她这儿虚与委蛇,皆是在等王府来个能制住她的人。届时将她的身份坐实,即便是白狼寨寨主来了都得给他们九王府让道。 “哼!说得好听,今日你都要捉我了,我又岂会自投罗网?你当本小姐傻啊?!”祈风烟怒道,“再说了,这胭脂连九王府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么会给本小姐面子?” 老鸨噎了噎,一时无言以对。 世子拍着老鸨的肩头,亦是跟着问道:“我说好妈妈,本世子也想知道,咱们胭脂究竟怎么了?您分明答应了本世子,今夜便将她送入王府,作本世子的第十三房这么大的动静,本世子也没能将她请来?” 老鸨身子一颤,方要说些什么。只是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胭脂来不了了。” 人群散开,从中走出一个一脸书卷气的青年,这男子面色惨白,双目通红,竟是一副憔悴模样。 “因为她已经死了。” “什么?!!!”最为震惊的还是那世子,此时直将他那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胭脂死了?!” “是啊,就在今日晌午,她寻了根麻绳,上吊自尽。害死她的人,正是你!” 那书生说着,竟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向着那世子扑去。谁都不敢相信这看上去孱弱的书生竟有如此大的力气,径直一连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几人。只是再好的体格也无法与这一众仆从一一对过,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力竭倒下,被人狠狠按在地上。 “哦——你是梁泽?你这副鬼样子,本世子险些没认出你来。”那世子佯装镇定地走到他脸前,一脚踩在那兀自挣扎的青年面上。 “胭脂自尽了,你来行刺本世子,又是什么道理?” “你逼良为娼,灭绝人性,人人得而诛之!”那名唤梁泽的男子悲愤交加,却对这折辱无能为力。 “哦?你倒是说说,本世子怎么逼良为娼,又是怎么灭绝人性?”世子俯身看着他那狼狈模样,笑问道。 “我呸!你还有脸提!”那梁泽倒是有气性,被一众人拳打脚踢,却还拼尽全力往那世子脸上啐了一口血沫。 “要不是你逼迫胭脂委身于你,她又怎么会郁郁寡欢?!要不是你强接她进王府,她又怎么会自尽而亡?!若不是你,我已经凑齐替她赎身的钱,又怎么会屡屡被拦在门外?又怎么会…最后等来一具尸首?” 梁泽愈说愈悲,竟落下眼泪。那世子却淡然擦了擦脸,轻蔑地看着他。 “梁泽,本世子告诉你,本世子看上的东西,从没有谁敢来争。你敢与本世子抢女人,这就是你的下场。”世子冷笑道,“委身于本世子?梁泽,她就是个妓子,被谁玩弄,委身于谁,用不着她来决定。本世子接她进王府,是看得起她。对她而言,应当是无上的荣光才对,她若真给你赎了身,才是委屈了她!你为了这种下贱妓子,就要与本世子拼命,本世子真替你觉得不值。” 梁泽目眦欲裂:“你什么意思?!” 那老鸨一看瞒不住了,只得顺着世子的话头坦言道:“诶哟,我说梁公子啊!实话告诉你吧,并非宝鸳楼不让你进门,而是胭脂压根就不愿见你。那会儿她说了,除了咱们世子,谁也不见。” “不可能!不可能!”梁泽仿佛听见什么笑话,竟又哭又笑道,“你们骗我!她既然自尽,又为何死都不愿见我一面?!” 世子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道:“答案不是显而易见么?因为你…是个穷书生啊!哈哈哈哈!倘若跟了你,你拿什么养她?有她在宝鸳楼日日卖笑赚得多么?梁泽啊梁泽,你考不上功名,赔了女人不说,如今又要害得你全家为你陪葬!你说说,你这一生,活得像不像个笑话?哈哈哈哈哈哈——”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那梁泽似是行将崩溃,不住地挣扎。 “差不多了,捉起来交给衙门吧。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曲州城,还是由曲州城的父母官说了算——”那世子状似温良地笑了笑,然而在场之人皆是噤若寒蝉。谁都知道,曲州城能说了算的,还是那高墙林立的九王府。 “等等!”那祈风烟却看不下去,当即将那押送之人拦下。 “你们…当本小姐不在么?!” “祈女侠,我二人之事,好像还没说完。”世子转而看向她,“就将这桩事当作一个小插曲吧,你看,那梁泽自甘堕落,行刺王族,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如今谁也救不了他,不是么?” “本小姐算是听明白了,用畜生形容你当真是本小姐的错。”祈风烟握着手中茶盏,冷冷说道。 “嗯?”世子眯了眯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简直就是,心肠歹毒,丧心病狂,狗彘不若,畜生不如的禽兽!” 祈风烟用出毕生所学,好歹是出了口恶气。 “不对,禽兽也不如!” 她一语毕,一脚将那押送之人踹翻在地。 “跑啊!” 可那梁泽重获自由的第一时间,却是飞速掏出怀中一根金簪,将其直直刺入自己胸膛。倒是没给祈风烟什么反应的机会,对方顷刻毙命。 “梁泽!梁泽!喂!”祈风烟一把扶起那书生,却只瞧见他唇边将逝的笑意。她不知晓对方临死之前是否看见什么,只是她平生第一次想救一个人,这人却死在她眼前。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啧啧啧…”而那一旁的世子却只是摇了摇头,狞笑道,“可惜啊…本世子没打算杀他的。” 都这般模样了,这混蛋竟还能说出这种一听便是风凉话的言语。 当真是禽兽不如! 祈风烟咬了咬牙,自知难以脱身,便试图握紧那茶盏,以示威胁。 谁知还没等她开口,那世子却忽然凭空厉喝道:“还不动手?!” 电光石火之际,凌空射来一道暗器,祈风烟只听到一阵利器破空之声,随即她顿觉手肘一麻,那茶盏当即脱手飞了出去,“啪”地一声,在空中被击为碎屑。 ——原来是个用暗器的好手! 即便有惊无险,小命要紧,这等乱象之下,一众百姓直觉不妙,还是惊呼的惊呼,逃窜的逃窜。 那世子却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抓住她——” 正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一道窸窸窣窣的哨声响起。这哨声来得极为诡异,分明就在人群之中,可那暗处高手却没能瞧见吹哨之人身在何处。 几人为这刺耳哨声吸引,齐齐望去。正瞧见天际“唰”地一声,亮起一簇耀眼的火光。 “啪——”那火光升于顶点,顷刻化作满天四散的烟花。 随即一道一道的火光接连升空,银花连连,这夜空都好似要化作白昼。 正在一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那无端出现的烟花之时,那世子率先回过神来,向着祈风烟的方向望去。 “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就是这一分神的功夫,那少女竟了无踪迹。 世子气急败坏,一巴掌扇在了身旁随从的面上,再定睛一看,这梁泽已经气绝,这老鸨吓得花容失色,早就眼睛一翻昏了过去,而那花车之上昏迷的雏儿,竟也被凭空出现的“帮手”掳走。 世子怒极反笑,在那一簇一簇彩色火光的照耀下,他面容扭曲,竟有癫狂之态。 ——到底是谁,敢算计到他九王府的头上?! “给我搜!!!” …… 第27章 火树银花 “砰!” 宋思行将两人头颅左右一带,二人齐齐相撞,而后应声倒下。 “哈哈哈!”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追兵,他畅快大笑,“和本大侠比轻功,还是再练个十年吧!” ——要不是带着这小丫头,身上还背着个昏过去的小孩,说不准此时他早就在家里歇着了! 不过好在莫流芳还是懂他的。方才路过之时,他灵机一动,将那昏迷的小丫头丢进那位莫花魁的车中,对方却好似个没事人一般,不着痕迹地替他遮掩过去,却也没问他做了什么。不过宋思行知晓,她一定会代自己将那小丫头照顾妥当的。 ——唉,这样稳重可靠的大美人,也不知最后会便宜了哪个男人? “呼…呼……” 祈风烟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坐在地上,冲着宋思行摆了摆手:“我不行了…你先跑吧!你轻功太好,我实在跟不上你!” “啧...真麻烦!”宋思行皱了皱眉,一把揽过她的纤腰,足尖一点,竟将她生生带离几丈之高。 “啊——!!!” 祈风烟毫无防备,眼见着脚下悬空,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我说大小姐,你再喊大声点,那些追兵都要找过来了...” 宋思行携着她一路踏着那飞檐登高,见她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只庆幸自己穿的这件夜行服料子还算不错,没给她扯坏。 祈风烟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想啊!你快放我下去!我我我...我怕高!” 宋思行闻言一乐:“怕高?我寻思你刚才站在人家车顶上的时候也没见多怕啊?” “那又不一样!那是因为...若我不救她,她就要被那臭男人糟蹋了!”祈风烟用力扒着对方,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挂上去,“宋三!你快放我下来!我真的害怕啊!我我我从小最害怕高处了!” “唉...好吧好吧。”横竖已经到了安全之处,宋思行生怕她吓晕过去,遂也收了玩心,将她稳稳放在屋顶。祈风烟脚下沾地,这才安下心来。 她左右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这是在屋顶上。 “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祈大小姐竟然怕高,说出去岂不是遭人笑话!”宋思行擦了擦那屋顶灰尘,待到坐定,终于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将那群人甩脱了。 “你若是敢告诉别人,本小姐就把你的嘴缝上!”祈风烟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当即恶狠狠地揪着他的领子说道。 “嘁,你会做针线活么?”宋思行自是嗤之以鼻。 “我...我可以学...”祈风烟一愣,却瞬而反应过来,“不是,你管我会不会呢?!” “噗哈哈哈哈哈哈——”宋思行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想不到逗这小丫头还怪有意思,“你还真不会啊?” 这可说到点子上了,谁不知道他宋氏乃是以织造起家,他宋思行也算是自小就在绫罗绸缎之中长大的,家里每日穿针引线的绣娘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 祈风烟又羞又恼:“不许你笑了!我......又没人教过我,我为什么要会?!” 宋思行笑声戛止,他忽然想起这位白狼寨的大小姐是自幼就没了娘,又怎么会有人教她呢? “哦。”他摸了摸鼻子,不再理会她。 “你什么意......”祈风烟自是不依不饶。 “嘘——” 宋思行看向她身后,倏忽示意她噤声。 “......” 生怕又像上回那样,祈风烟连忙闭上嘴。只是没等她细想,身后陡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锐响—— “嗖——” “砰——” 祈风烟仰起头,一道炫目的火树银花正于她的头顶之上绽放。被这突如其来的烟花吸引,祈大小姐终于暂时忘记了刚刚的那点微末不愉。 一宵春色到,万户夜光来。 宋思行看着她那专注的神情,脸上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真美啊……”祈风烟轻轻感叹道。 宋思行转头望向她,火树银花映着她的脸庞,那莹白轮廓在光影之中柔美而妩媚。 ——其实这位祈大小姐,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祈风烟沉浸在绚丽的烟花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宋三。” “我知道答案了。” 何树无花,何花无叶...... “是火树银花。对不对?” ——他真的应诺告诉自己答案了,还是以这样令她猝不及防的方式。 “还不算太笨。” 宋思行弯唇一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点点流火,满天飞散,就像天上的星斗洒落一般耀目。此处距那放烟花之处不算远,这样的距离,就连那未曾燃尽的余烬都好像触手可及。 祈风烟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接住这流光。却发觉除却那残存的余温,这绚丽的光芒只剩下了一片灰烬。 “啊?怎么这样......” 不知想起什么,少女那短暂的笑容亦是随之消逝。她有些懊恼地握紧手中灰烬,直到它们尽数化为齑粉。 没由来地,宋思行忽然出声问道: “你想不想离得更近些?” 祈风烟登时睁大双眼:“可以么?!” 她还以为,此处便是最好的观赏烟花之地了。 “那当然了!抓紧我——”宋思行一把揽住她的腰,脚下故技重施,直直掠起三四丈之高。 “诶——!!!”祈风烟惊恐无比地看着那离她愈远的屋顶,风声过耳,她吓得双目紧闭。眼下除了死死抱住这少年的身子,她想不出任何自救的方式。她能感到对方带着自己愈跃愈高,不知越过多少屋檐,又翻上多少栏杆。此时此刻,她只能听到耳畔传来的对方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仿佛过了一万年,又仿佛只是须臾之间。 耳边传来对方略带笑意的话音—— “好了,这里应该就可以了...” 宋思行将她放下,双脚再度落地。 而祈风烟却迟迟不敢睁开眼睛。身边好似冷了不少,风声与那烟花炸开的声音交织在耳畔。而鼻间萦绕的,乃是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还有那烟花燃烧后留下的淡淡火药味。 宋思行看着她这般模样,只觉得好笑。 忽然,他计上心头,在她耳边大喊道: “祈大小姐,睁眼啦!” “啊!!!” 祈风烟吓得一个踉跄,险些向后跌去。宋思行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回来。 回过神来的祈风烟恼怒道:“你做什么吓我?!” “我哪里知道你胆子这么小...”宋思行挠了挠头,有些无言,“再不看,烟花就要燃尽了。” 祈风烟狐疑道:“你怎么知道烟花就要燃尽了?这烟花是你放的?” 现在回想起来,哨声,烟花,突然出现的他,这一切都并非巧合。 “哦——我明白了,你是借着烟花制造骚乱,然后将我救走?宋三,你是专程来替我解围的么?” “这个嘛...”宋思行挠了挠头,一时间有些赧然。 ——这小丫头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他一抬头,直指祈风烟背后—— “咦,你看!” 祈风烟依言转过头去,正巧一簇烟花在她眼前升起,于她头顶炸开。她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那高楼之顶,除却飞檐,便是茫茫黑夜。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若是方才这臭小子任由自己摔下去,自己恐怕已经摔成一团肉泥了。 不过很快,她的目光便被那接二连三升起的烟花所吸引。 各色烟花正此起彼伏地绽放着,如同一簇簇春花。 璀璨夺目,绚丽至极。 祈风烟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烟花,近到她都有些心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咚咚咚—— 咚咚咚—— 心跳随着那震耳欲聋的响动而震颤。 她再次伸出手,这回,那宛如流萤一般的焰火终于落在了她的掌心,虽然有些灼热,但她确确实实握住了。 夜风拂面,万籁俱寂,唯有升空的烟花,正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 “——我听人说,烟花是天上落下的星辰。” 宋思行闻言嗤笑:“你不会还要说,若是能捉住一颗,就可以对着它许一个愿望吧?” “你怎么知道?!”祈风烟惊异不已。 宋思行摇了摇头:“我说祈大小姐,这话骗骗三岁小孩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能被骗到?” “可是...这是我娘说的...”祈风烟垂下头去,眼中满是落寞,“我娘她...骗我么?” “呃......”宋思行一噎,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干笑道,“嗯...这个嘛...或许你可以试试,不是都说心诚则灵么?” 宋思行努力斟酌着语句。 “哈哈哈哈哈哈——”谁知这小丫头却忽然大笑道,“宋三!你不会被我骗到了吧?!” “好啊!你骗我!”宋思行登时气笑,当真是阴沟里翻船,自己就不该对这臭丫头抱有什么怜悯! “哈哈哈哈——怎么?只许你骗我,不准我骗你么?!”祈风烟似是笑出了泪花,不免擦了擦眼睛,“不过你说得对,心诚则灵。” 她说罢,将那灰烬握在手中,对着渐渐衰微的烟花闭上双眼,长睫轻颤,似是默念了什么。随即她睁开眼睛,略一伸手,任由微热的灰烬随风飘散。 “好了!但愿能实现!” “你许了什么愿望?”宋思行好奇道。 “嘿嘿,不告诉你!”祈风烟望着头顶的火光,眼疾手快又够下一颗。这次的灰烬似乎有些烫手,她险些没能握住。 “快快——快许愿!” 最终,她还是递到了宋思行手中。 “幼稚。”宋思行撇了撇嘴,不屑一顾。 祈风烟嚷道:“快点啊,要熄灭了!” “好好好...”宋思行双手合十,学着她的模样闭上眼,极为敷衍地念叨了些什么,随后将其丢了出去。 “这样总可以了吧?” “宋三,你许了什么愿望?” “希望快哉......”宋思行蓦然收声,他总不能说,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想,只不过是希望快哉盟能顺利平息这场风波吧? “快哉?”祈风烟不由狐疑,“快哉盟么?” “希望快哉盟不要再找白狼寨的麻烦...”宋思行干笑道。 “噗,真没想到你这么忠心,这种时候还想着我们寨中的事。”祈风烟显然心情大好,满意地点点头“嗯,回去后本小姐一定会在爹爹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末了,她又冷哼道:“不过快哉盟算什么有本事?我爹他那么厉害,才不怕这一帮自诩仁义道德,实则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家伙呢!” “呵呵呵...祈大小姐说得对。”宋思行只管点头应和。 “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么?”祈风烟突然问道。 “总不会是什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吧?”宋思行耸了耸肩。 “你怎么晓得?!”祈风烟惊异不已,“难不成我方才不小心……” “诶得了得了,你们女孩子,不都是爱这么说么?”宋思行想了想自家阿姐,每年都是一个说辞,他都能背下来了。 “哦,我还以为……”祈风烟垂下头,声音更是低了几分,“这么美的烟花,只看一次,自然觉得不够。” 宋思行闻言一乐:“这就美了?那等你看到帝都的烟花,岂不是要感激涕零?” “帝都?”祈风烟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去过。诶,会比今夜的烟花还美么?” 宋思行得意道:“那当然了!那可是帝都,哪儿是区区一个曲州城能比的?永昭地界,最盛大的火树银花,最醇香的美酒,最艳丽的美人,都在帝都了。” “若是有机会,真想见识一下……”祈风烟喃喃道。 烟花顷刻烧尽,暗夜重归寂静。长街随着盛典的戛然而止,人群亦渐渐散去。 少女的欢欣也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唉……” 四目相对,祈风烟忽然叹息一声。 “又怎么了?”宋思行只觉莫名。 “我不高兴。”祈风烟看着那辽远夜空,垮下脸来。 宋思行嗤笑道:“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不高兴。”祈风烟原地坐下,“从小到大,爹爹很迁就我。我向来都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今天,我好不容易想做一回好人,那个书生却一定要寻死。我不高兴,原来救一个人这么难吗?” “哦,你是说那个书生啊。”宋思行顺势坐在她身边,“他想死还是想活,全在他一念之间。你救不救他,于他也没有什么差别。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如果你做不到一件事,只是时势使然,或是能力有限。既如此,下次再遇上这种事,别让自己后悔就是了。” “宋三,你怎么这么冷漠啊?!那可是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垂下头去。 “人命?”宋思行摇了摇头,只觉对方天真,“白狼寨害死的人命也不少,祈大小姐从小到大想要的,想做的,都是基于这些人命才得以得到,得以做到。照你这么说,岂不是要死上一万次才能还清了?” “我......”祈风烟一噎,却也无可反驳。自己出手本是打抱不平,如今反倒成了惺惺作态了,“我也不想的啊...我知晓他们有些时候的确做得过了些,也招致许多仇家。可我生在白狼寨,就理应与他们站在一道,不是么?” “是啊。本应如此。”宋思行淡然一笑,“你要救人就救人,要害人就害人。别到头来,救没救下,害没害尽。哪有人像你活得那么纠结?” “你......”祈风烟一时失语。 第28章 何果无实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当时也在,你不也没有救他么?哼,在这儿装什么好人?” 略一思忖,祈风烟倒是也想到了反驳之策。 “我为何要救他?照你这么说,天底下想死的人多了去了,我若是每个都救,岂不是我先要累死?”宋思行一脸的莫名,“再说了,救人的也不一定是好人,害人的也不一定是坏人。这世上众人林林总总,岂能只用好坏善恶来区分?” 祈风烟闻言倒是乐了:“好啊,你这是拐着弯说本小姐不是好人呢!” 宋思行扶额:“我说祈大小姐,合着我说话您是半点儿没听明白?况且,谁说我没出手了,我不是还救了你,救了那个小丫头么?你怎的这么不知好歹?” “你……”祈风烟一寻思,对方说得倒也在理,但她偏是个不服输的性子,遂冷哼一声,“哼!我不管!反正本小姐就是不高兴!说来也都怪你!若不是你突然跑了,本小姐才不会遇上这些糟心事!” “你这……”宋思行只觉好气又好笑,说不过他,就要无理取闹,这样的姑娘又有谁敢娶? 祈风烟扳回一局,自是得意:“诺,现在呢,我已经知道谜题的答案了。既然那宋大宋二什么的都是你假扮的,那说出的话也该算数吧?你说了,若是我猜出答案,就把宋三交给本小姐处置的!现在,我要你跟我一起回白狼寨!” “好好好,算数算数。”宋思行耸了耸肩,乖觉伸出双手,“那就烦请祈大小姐把我绑回去吧。” 祈风烟嫣然一笑,登时准备从袖中寻她的麻绳。只是寻了一半,她忽然动作一顿。 “怎的?”宋思行忍着笑意问道。 “不对啊。”祈风烟一拍脑门,“我将你绑着了,那我怎么从这儿下去?”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宋思行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不晓得。这就不归我管了。” “不行!你先将我带下去,我再将你绑回去!”祈风烟叉腰道。 宋思行冷笑道:“我说祈大小姐,我既要辛苦将你送下去,又要乖乖给你绑回去,天底下哪有这么合算的买卖?一码归一码,你想下去,就再来猜我宋三一个谜题吧?若是猜到了,那前两个都做数!若是猜不到也没事,我就辛苦辛苦,送你下去咯。不过这回不回去,可就不归你说了算了。” “你!你你你!”祈风烟自是恼怒,可待她低略一察看,只觉一阵眩晕,只好先咽下这口恶气。 “好!你说!”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宋思行目的得逞,笑吟吟地问道: “敢问祈姑娘,何果无实?” “这又是什么破谜题?!”祈风烟终于忍不住大骂道,“你不想和我回去就直说,何必用这怪问题为难我?!” 宋思行倒是一脸无辜:“动什么气啊?答不上来就要骂人,我可没见过想不出答案还要怪谜题难的……” “你!”祈风烟指着他,却无从开口。可恨他说得的确有道理,前两个答案,也的确是合乎情理,只是自己没往那处去想罢了。如此说来,确是怨不得别人。 “阿…阿嚏!”一阵夜风吹过,她鼻子一痒,竟打了个喷嚏。 宋思行叹了口气,将她腰身一揽:“走吧。我带你下去。” 随即他带着少女纵身一跃,在她的惊呼声之中,左右借力,不多时便平稳落地。 祈风烟小脸发白,惊魂未定。只是宋思行却不打算理会她,这便抬脚欲离。 “你…你要去哪儿?” “去看看祈大小姐救下来的小拖油瓶——”宋思行漫不经心地看向她,“你也要一起么?” “那当然了!”祈风烟毫不犹豫地答道。她才不想一个人被留在这儿,“她是我救下来的,说到底也是我的人了,我自然要去看的。” 宋思行一乐,这姑娘倒也不害臊,眼下倒成了她救下来的。 “先说好,若是赶不上我,可别哭哟。” 他话音方落,祈风烟抢道:“你看不起本小姐?!” “——就算追不上你,我也能找到你。”只可惜,她这后半句话却不晓得有没有被那少年听到,因为她还没说完,那人的身形一闪,已然飘出几丈远。 祈风烟气得跺脚,却连骂人的空当都不敢有,当即运功赶上。 …… “宋公子来了——” 待两人暗中赶到醉春楼,倒是灯火通明一片盛景。未曾见到那清雅花魁,却只见到这泰然沉静的婢女鸢儿。这鸢儿见到他们,似是毫不意外。 “你家莫姑娘呢?”宋思行左右一看,倒是没看见人。 鸢儿一板一眼地回道:“莫姑娘今夜有客,不便相迎,遂差奴在此等候公子。公子若不嫌弃,奴愿为公子带路。” “哦…原来是有客人。”宋思行点点头,与之随行。这醉春楼也不算大,只是要避过旁人去藏个大活人,却恐怕要花些心思。 “…想不到这莫花魁的奴婢,也能有如此修养……”祈风烟在宋思行耳边悄声道。方才见着对方问也不问,便能将那孩子藏下,她就知晓这莫花魁与眼前人的关系定不一般。不过到了此时,眼看着他与那花魁的婢子都如此熟稔,不知是嫉妒还是怎的,她心中却忽然觉得酸涩——一个风尘女子,都比她要相熟。 “嗯,是啊。”宋思行却毫不避讳,笑着说道,“也不看看是谁调教出来的?人家可是才貌双全的莫流芳,醉春楼的头牌门面,能一样么?若让你经常跟着那些个文人看茶,就算你胸无点墨,这样耳濡目染,也多少能吟诗几首。” “有道理…”祈风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忽然凑近低声问道,“诶,你喜欢她啊?” “我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宋思行忽然收声,心上一计,转而说道,“喜欢。这样的大美人,谁不喜欢?” 依着他对这位大小姐的了解,这可不是个能和别人分享的主儿,保不齐他这么一说,那祈大小姐便不再与他为难。 果不其然,祈风烟当即怒道:“你不许喜欢她!” 宋思行一乐:“我说祈大小姐,您管得可真宽。您这刁蛮霸道的性子,不会是师承令尊吧?” “你再敢说?!”祈风烟一听便不乐意了,只是她正要掏武器,那前头带路的鸢儿却冲着宋思行福了福身子,轻柔说道:“宋公子,这边请。您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 祈风烟终于琢磨出究竟是哪里令她不舒坦了,原来是这小丫鬟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瞧过她!一个婢子都敢如此放肆,可想而知那正主该是个如何高傲的女人。 “喂,本小姐也是醉春楼的客人,怎么没见你招呼本小姐?”祈风烟叉着腰与那鸢儿理论道。 鸢儿掩唇轻笑一声,看向宋思行。后者却耸了耸肩,示意自便。 于是鸢儿笑道:“奴自幼便在醉春楼长大,也算是见得多些。可是女人里,除了来卖身的,做苦役的,亦或是找自家男人的,奴还从未见过您这号客人。故而,不知道该如何招呼。” “我……”一句话将祈大小姐堵得哑口无言。她倒也不傻,知晓这鸢儿是在拐着弯地说她一个良家女子不该来此。只是都到这儿了,自己如何也辩解不了。 一旁的宋思行偷笑一声,正色道:“咳…先去看看那孩子吧?” “哼。”祈风烟冲着鸢儿扮了个鬼脸,自然暗自将这笔账算在了那素未谋面的莫流芳头上。 一进屋,那女孩便满面灰白,哭啼不止。 “唉…你别哭了。我真怕你哭昏了去。”鸢儿见状,叹息一声。 应是莫流芳有所交代,好在此时门窗俱闭,也没人听得见他们的动静。 那女孩哭得打颤儿:“鸢儿姐姐,我没法活了…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呜呜呜…” 鸢儿叹道:“唉,你都没法活了,那像莫姑娘这般卖笑接客的,是不是都要以死保节了?既然入了这一行,哪有那么多死啊活啊的?大家都不容易,谁会笑话你不成?” 哪知这苦口婆心却让那女孩哭得更为惨烈,简直要背过气去。 “不…你让我去死吧!我受不了了……呜呜呜我本就不是自愿的!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呜呜呜呜呜……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吧!” 女孩哀恸不已,若不是鸢儿扶着,恐怕要一头撞死在床梁上。 宋思行观忖片刻,上前将那女孩劈昏。现在的她太过激动,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若真让她自尽,自己不是白辛苦了。 “好鸢儿,你先去吧。”末了,他拍了拍鸢儿肩头,“这儿交给我便好。” “哼。”祈风烟在一旁看着,只冷哼一声。 鸢儿点点头,温言道:“宋公子,人已带到,那奴便先行告退了。” “嗯,辛苦你了。”宋思行颔首。 末了,他又没忍住多了句嘴。 “诶,对了。你家姑娘,今夜是去了谁府上?” “自然是去了最为阔绰的客人那儿。”鸢儿回首轻笑道,“不过,容奴今日多话,如宋公子这般美眷在身,还是莫要再惦念我家姑娘为好——” “为何?”宋思行脱口问道。 鸢儿倒是振振有词:“我家姑娘向来爱财,即便宋公子欲享齐人之美,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钱袋才是。奴可不愿看见姑娘跟着公子,做小伏低,忍饥挨饿。” 她说罢便告退,徒留宋思行与祈风烟四目相对。 “噗——”须臾,祈风烟忍不住开怀大笑,“哈哈哈!宋三,她是不是笑你没钱——” “闭嘴。”宋思行黑着脸,难得在女人这儿吃瘪,还是在另一个臭丫头面前,真是糗大了。 “哈哈哈哈宋三,像你这样的,还是适合入赘我白狼寨,到时候吃喝不愁,钱财无忧。只不过…就是可能需要委屈一下你,做小伏低,听我和我爹的话就行。怎么样?考虑一下?” “去去去——”宋思行一脸不耐地将她拂开,“本大侠可是有正事要办。你救的人,你说要怎么办?” 这丫头还小,总不能一直放在这醉春楼,可是外头那九王府的人定然还在四下搜寻,客栈酒楼人多眼杂,难免出事,又不能藏在宋家… “是哦…这可怎么办?” 宋思行略一思忖,当即笑道:“反正你已经暴露身份了,要不你连夜乘一匹快马,将她送回白狼寨好了。你不是想让她做的你丫鬟么?” “那你呢?” “你管得着么?”宋思行枕着胳膊,好似在说与他何干。 “你就忍心看着我一个弱女子带着另一个弱女子逃命?” “忍心啊。”宋思行理所当然。 “你就放心我自己一个人回去?” “放心啊。”宋思行又点点头,这真是求之不得。 “你…你!”祈风烟瞪大眼睛,好一个人面兽心的禽兽!她当即一屁股坐在床上,将腿一翘,“本小姐决定了!本小姐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待着。若是饿了渴了,本小姐就喊人送吃的,若是那九王府的人来了,本小姐死也要拉上你心爱的女人做垫背!” “嘿…你这臭丫头!”宋思行哭笑不得,“本大侠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无理取闹的女人!” “本小姐还没见过像你这么狼心狗肺的男人呢?!”祈风烟不甘示弱。 两相对峙之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不知是不是鸢儿去而复返,两人只得暂且收了争执。 把人带走—— 宋思行以眼神示意对方。他倒是不在意能否脱身,他本就是这醉春楼的熟客,有什么好怕的? 祈风烟有恃无恐地冲他挑眉。 ——你能把我怎样? “谁啊?谁在里面?” ——糟了,是老鸨的声音。 两人相视一眼,这次倒是短暂地达成了共识,无须多言,祈风烟赶忙将烛火吹熄,宋思行当机立断,一把捞起女孩。 “谁啊?不说话我可要进来捉人了?!” “啪——”地一声,门被一脚踢开。 屋中一片昏暗,唯余月色,帘幕随着窗外微风轻轻摇摆。 老鸨揉了揉眼睛。 “嗯?是我看花眼了?” 第29章 笨鸟 “我说你啊,好歹是和宋家沾亲带故的,怎么在这儿连个住处也没有?” 祈风烟随着宋思行一路轻功,兜兜转转跨过大半个曲州城,最后却只在一处废弃的阁楼落脚。她累了个半死,再打眼一看,这阁楼四面透风,窗破顶漏,连个能坐的地方也没有。唯一能坐的,也不过是那臭男人屁股底下的一方破木凳。 “如你所见,我没钱!”宋思行不耐道,“不是跟你说了,我那是被宋家赶了出来。难不成宋家还能再给我寻个住处不成?” ——自己身上半文钱都没有,这回这臭丫头该放过自己了吧? 祈风烟不怒反笑:“哈,那正好。本小姐有的是钱!你跟了本小姐,保你…” “诶呀行了行了,你别再说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宋思行一听,更觉不耐。 “既然听腻了,你跟我回去,我就不说了。”祈风烟笑吟吟地看着他。 此时宋思行已然开始无奈:“我说祈大小姐,我宋三要钱没钱,要住处没住处,要名望没名望,浑身上下最少的就是铜板,最多的就是情债。你何必…非跟我过不去呢?” 宋思行饶是想不明白,这祈风烟到底作何打算?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识破自己身份的模样。他宋三到底哪点做得不好,怎么就非要缠着自己不放呢? “这是个好问题。我为什么非要跟你过不去呢?”祈风烟竟在认真思考,半晌,她一笑,“可能…你比较特别?” “那…我是特别穷,还是特别混啊?”宋思行扶额。 “谁跟你说这个特别了!”祈风烟恼羞成怒道,“本小姐的意思是说,本小姐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改还不行吗?”宋思行哀呼道。 “你自己是察觉到不到啦!”祈风烟冲着他伸出手,“有酒么?” “你怎么知道我方才顺了一壶…”宋思行从腰边摸出一个酒葫芦,那是他方才自醉春楼顺手牵羊的好酒。 “靠这个——”祈风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叫你小看本小姐!本小姐鼻子很灵的!” “真是狗啊…”宋思行不禁惊叹。 “嗯?!”对方投来警告的眼神。 “啊不…”宋思行干笑道,“我是说,难怪你能找到曲州城来。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什么东西?” “是啊。”祈风烟大大方方点头道,“我们白狼寨有一种香料,名叫千里寻踪,只要被沾上,就可以凭借蜂群,循着你经过的地方沿途找到你。不过么,给你用的香料,乃是本小姐特制的,只有我才能闻出来。” 宋思行了然,难怪只有她找了过来,原来是自己先前被这小丫头盯上了。他又联想到自己顺利混入白狼寨,也是凭着救下这位大小姐,一时唏嘘。当真是成也风烟,败也风烟… 他谄笑道:“那请问祈大小姐,要如何才能抹去这香料呢?” “嗯…宋三,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待在一块儿么?”祈风烟将酒葫芦一拧,一股酒香飘了出来。 酒味扑鼻,未尝先醉。 她看上去竟有些惆怅。 “你很讨厌我?” “这个嘛…”宋思行挠了挠头,只觉有些赧然,“也并非讨厌。只不过…我不想再回白狼寨了。” “那好啊,我去和爹说,让他为我们在某处选一座大房子,你武功这么好,我们就开一家武馆,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生…”她俏脸一红,换了说辞,“——我负责照顾你,和和美美的,也不用打打杀杀,该有多好?” “呃……”宋思行只觉头大,他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时之间,没能想到什么委婉的言辞,“我觉着,倒也不必如此。祈大小姐自然家大业大,就算不继承寨中事务,日后嫁人也必然是风风光光的。你毕竟是白狼寨寨主的千金,想要什么样的男子不…” “可我就想要你这样的,不行么?”祈风烟似是有些醉意,分外认真地盯着他问道。 “呵呵…”宋思行干笑一声,只觉想逃,可他头一回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轻功是那么无用,“大小姐,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你又何必屈尊于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 这话倒也没说错。宋家与白狼寨,可谓是正邪不两立。他爹娘若是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姑娘过门吧? “这有什么?我不介意,我爹不介意。你有什么介意的?”祈风烟一脸莫名,“况且宋三,你晓不晓得,你其实一点也不像什么小人物。” “什么?”宋思行脸上的假笑戛然而止。 “我说得没错啊。你进白狼寨以来,一直都在步步高升,可你好像没有那么高兴。你是不是以为是因为你救了我,才会被爹爹他们赏识的?” “……” 祈风烟扳着手指算道:“其实你很厉害啊。每一次干架,你都冲到最前面,威武勇敢。你做事情看似不着调,实则有分寸,知进退,并不是空有拳头没有头脑的人。你精于算计,每一次都能以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大的利益。爹爹他们当着我的面,不止一次夸奖过你呢。” “在常人看来,这已经足够他们炫耀好久了,包括我。”祈风烟赧然笑笑,“其实我爹说了,我没有练武的天赋,学什么都是半吊子的能耐。所以遇上那些恶徒,我才会打不过,也正是如此,我出门才会带好多好多兵器暗器。这样就显得我特别厉害!” 她说罢觉得口渴,于是又灌了一口酒。 “喂……”宋思行一把握住她的酒葫芦,“你醉了,别再喝了。” “…没事。这点酒不算什么!”祈风烟无所谓道,只是她俏脸已然酡红。宋思行不由分说地将酒葫芦夺下,一气饮尽,顺手一丢,连一滴都没给她留。 “诶!你干什么抢我的酒!”祈风烟恼道。 “下次再买就是了。”宋思行耸了耸肩。 “好吧。”醉了的祈大小姐却是分外好脾气,便是一屁股坐在那木桌上,也不在乎仪态了,接着前话说道: “…可是你看,大家都上赶着让自己显得很厉害的时候,你却拼命要往角落里缩,生怕让谁注意到你,说你一句,‘宋三真厉害!’什么的。你说,你是不是很特别?” “原来如此。”宋思行笑了笑,却不置可否,“可是让别人注意到,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这有什么不好的?我要是被我爹夸一句,我可要高兴很久!”祈风烟不解。 “要怎么说呢?”宋思行摇了摇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三兄弟,他们有一个很厉害的父亲,从小就对他们很严格。老大是兄弟三人里资质最好,也是最优秀,最能干的,他凭着自己过人的武艺与智慧,早早就学会了替父亲分忧。老二虽然资质差些,但凭着勤奋与努力,也能够独当一面,自成风流。而老三呢,他既没有大哥的成熟稳重,也没有二哥的勤奋好学,于是每每遇上什么事,不论他做什么,总会被大哥与二哥的荣光压上一头。人人都只知道大哥稳重,二哥潇洒,却只有那老三,总是被人一笔带过。久而久之,他便总想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哪怕做些惊世骇俗的事。” “可即便是闯了祸,父亲训完大哥训,大哥训完二哥训,却也无人在意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人们都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反倒不与他计较……” “啊?这个老三好可怜……”祈风烟醉醺醺地倚在破窗边,“我若是他,定然不愿再待下去了。如果世间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在意我,我一定会难过的。” 宋思行嘲弄笑道:“可惜,他们父子兄弟情深,老三始终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人们。兴许就像你说的,在这个家中,至少会有父亲,大哥与二哥保护他,若是彻底离开,怕是自己要彻底被人遗忘了吧?” “那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次父亲要这几个兄弟去与人切磋武艺,这场比试很重要,谁若是赢了,谁就能得到一样宝物。父亲不愿让肥水流入外人田,于是责令大哥与二哥一定要夺魁。” 祈风烟惊道:“他直接忽略了老三么?真过分!” “其实老三也不觉得自己能夺魁。但真正面对这样的态度,他的确有些愤然。所以他偷偷报名比试,最后过五关斩六将,终于与大哥与二哥站在了同一个擂台上。大哥与二哥很惊讶,但是本着不愿手足相残的心意,二哥终究将这片擂台让给了老大与老三。” “那他赢了吗?老大会让着他么?”祈风烟迫不及待地问道。 宋思行摇了摇头:“不,老大虽有君子之风,但他笃定比试便是比试,若不能拼尽全力,又何必设什么魁首?所以,是为手中的剑,也是为眼前的三弟,他绝不会相让。” 祈风烟瞪大眼,已然听入了神。 “这正合老三的意思。若是一个二个都相让,他这魁首做得也忒没尊严。于是他拔剑,打算与自己的大哥正面交锋。” “可惜,他的资质与实力实在太差,还没等过上几招,就已经败下阵来。擂台相见,脚下沾地者输。可老三不愿败退,仗着自己绝世轻功,执意要与之相争。老大不忍伤他,却也不得不将他驱下擂台,只得一掌挥向老三的右腿,他以为凭着老三的轻功,定能从这一掌下逃脱,而如此一来,老三就不得不被他击下擂台了。谁知千算万算,他没算到老三的实战不足,情急之下,老三竟敢抬另一条腿去挡——” “啊…”祈风烟惊呼一声。 “而后,老三的腿就这样断了。虽然后来凭着无数草药奇珍,大夫替他接好了腿。可惜,他唯一引以为傲的轻功,却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施展自如了。且每逢雨天,他的伤腿就会隐隐作痛。而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是足以致命的弱点。” “……你看,引人注目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祸患。倒不如做个平凡人自在得多呢!” 宋思行忽然又从腰间摸出一个酒葫芦,在祈风烟瞪大的眼睛中咕嘟咕嘟豪饮而下。 末了,他抹了抹嘴,低笑道:“怎么?狗鼻子不好用了?” “你才狗鼻子呢!”祈风烟不甘示弱地回击。 “我也要喝。”她一把夺过宋思行手中的酒壶,对方倒也没拦着,许是两人都有些醉意,此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该少喝些了。 “咳咳咳…”她畅饮一气,似是急于说话,竟将自己呛着。 “慢点…”宋思行无奈耸肩,“没人跟你抢。” “咳咳…你说得有理,却也无理。”祈风烟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固然知晓故事中的老三可怜,命运待他不公,即便父亲与兄弟都厚爱他,却没人真正了解他。但是造成这一后果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若不是他非要争这名气,分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若是他当机立断,与那故事中的亲人再无交集,又怎么会有后来的惨剧?” “好比一只鸟,若背负的东西太多,又怎么能飞向天空呢?” “所以,他一定是一只笨鸟。” “你说得对,他的确是一只笨鸟。”宋思行点头笑道。 两人相对,半晌无话。 祈风烟忽然开口道: “宋三,你说的这只笨鸟,是你自己吧?” 祈风烟看着窗外,今夜无星,想来明日又有一场雨。 “——所以,要和我走么?” “——你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有些无赖,但其实还挺有能耐的。至少在我眼里,你不会是什么无用之人,也绝不会是故事中的那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但我还是想真心实意地邀你来白狼寨。虽然爹爹脾气不好,我也…偶尔脾气不好,但爹爹很看重你,我也很…” 祈风烟顿了顿,红着脸道:“明年的花朝节,我还想看到你送我的火树银花。” “我……”宋思行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有一瞬的迷茫与慌乱。 纵使… 纵使… 可是,还是不一样。是谁说的,若是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话来圆。 他还没来得及想好说辞,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在那!” “放箭!” 第30章 情为何物 …… “…话虽如此…我们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待到一波搜寻的追兵离去,祈风烟这才揭开头顶的草垛,低声问道。 “呃……”那小姑娘痛呼一声,终于悠悠转醒。 “我说宋三,你这一掌下手够狠啊。”祈风烟忍不住调侃道。 “怎么?祈大小姐也想试试么?”宋思行戏谑道。 “那倒是不必了。”祈风烟连忙摆手笑道,“宋三,你竟没直接将我打昏了送回去,还陪我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不是因为你其实也……” “呜呜呜呜呜……”一旁的女孩一清醒,却又啜泣起来。 “……” 祈风烟与宋思行一道看去,方才没能酝酿好的话,此时却再难说出口了。 而宋思行却忽而笑道: “啧…怎么还哭呢?不就是没穿衣服么?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当了妓,还要立牌坊么?” “你…呜呜呜呜呜呜……”女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只管流泪呜咽。 谁知宋思行竟冲着她低声道:“最烦女人哭哭啼啼了。你再哭,我就真要毁你的清白了。” “你!”祈风烟登时怒道,“你是不是人啊?!” 只是那小姑娘当真收了哭声,只是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他。 “嘁。”宋思行不理会她,只看着这小姑娘笑道,“我说真的——反正你是我抢来的东西,你的家人不要你,宝鸳楼的妈妈也不要你,九王府的人看见你,恐怕反倒要杀了你吧?毕竟既然是我掳走了你,自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能在他们眼中,你早就被玩脏了……” “你…你不要过来。” 女孩忘记哭泣,却哆哆嗦嗦地后退。 “我不过来,怎么能毁了你最珍视的名节呢?你看,在他们眼里,横竖你就算个风尘女子。与其委身于那些老男人,你还不如委身于我呢?” “宋三,你太过分了!”祈风烟骂道。 “不是…我不是…”女孩痛苦摇头。 “怎么不是了?”宋思行一面逼近对方,一面笑道,“方才在他们面前被剥光衣服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反抗么?一个妓子,要那不值钱的脸面做什么呢?你知不知道,像我们这些男人,面上笑话你,背地里,指不定做梦都想将你压在身下将你——” “啪。” 一道巴掌声响起。 宋思行话音戛然而止。 祈风烟看着那小姑娘,一时震惊。 她竟然有勇气打了这人? 宋思行微微偏过头去,抚了抚脸,却冷笑一声:“怎么?你敢反抗我,就不敢反抗那些人么?你当我是软柿子,所以好拿捏是么?那你为什么不敢反抗他们?因为他们敢笑话你,指责你,我却不敢么?” 女孩低头看了看,显然不敢相信是自己动的手,待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之时,一阵巨大的恐惧将她攫取。 “不…不是。”她用力摇了摇头,直紧紧咬着下唇。 “不是?那是什么?是整日哭哭啼啼,和人家说你不想活了?还是在宝鸳楼畏畏缩缩,随波逐流?哭算什么本事?我既然将你从那里救出来,便不是看你在这儿寻死觅活的。不过看你还有力气打人,想必咬舌自尽的力气也有吧?你想死,那会儿就能死了,又何必在这儿哭给别人看?” “眼泪永远不会为你换得尊严,汗水才能。你有手有脚的,扇巴掌都那么有力气,做什么活计不是生路呢?我将你救出来,你自由了。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宋思行指着一旁的祈风烟说道,“——若是你不嫌弃,她那里正缺一个贴身侍奉的婢女。不过若是你想回宝鸳楼,那这些话便当我没说!” “我死也不会再回去!”小姑娘拼命摇摇头,方欲落泪,却硬生生地被她憋了回去。她看了一眼祈风烟,跌跌撞撞跌在她面前,“多谢两位救命之恩,奴婢无以为报。若是小姐不嫌弃,奴婢愿誓死效忠。” “宋三,你……” 祈风烟看着这一场被他高拿轻放的闹剧,一时间无言。 “我怎么了?”宋思行冲着她努了努嘴,“人家跪着呢,你也好意思。” “哦…你快起来吧。那个…为奴为婢什么的都是我先前的玩笑话,你若是没有安身之处,尽可以来白狼寨找我。我虽没什么本事,但多养一张嘴也算是绰绰有余。待到你成年,我便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如何?” 小姑娘连忙再次跪倒:“多谢小姐垂怜。奴婢终生不嫁,愿长伴于小姐…与公子左右。” 她说这话之时,却偷偷瞟了一眼那宋思行。饶是祈风烟再迟钝,却也察觉出一丝异样。 常年混迹于烟花柳巷,宋思行哪里不知道这小丫头的盘算。他心中暗叫不好,挠头干笑一声,连忙将话锋一转: “那个…打也打了,哭也哭了,现在该办正事了。” “什么正事?” “小丫头,该怎么称呼你呢?”宋思行看向那小姑娘,后者俏脸一红,低头嗫嚅道:“在宝鸳楼时,胭脂姑娘曾唤奴婢九儿,妈妈也是因着奴婢与胭脂行事有几分相似,才会让奴婢替她…” 两人相视一眼,宋思行当即说道:“那便先唤你九儿吧。九儿,你既然是胭脂身边的婢女,那胭脂姑娘究竟是如何死的,能与我们说说么?” 九儿怯生生地点头道:“嗯,胭脂姑娘的事,九儿也算是知晓始末。可不知道说的对不对。若要说,就得从那位梁公子说起了。” “梁公子与胭脂姑娘是在去年年关的流觞之宴相识的。彼时吟诗之风盛行,宝鸳楼以诗助兴,办了一场吟诗作对的夜宴。说是夜宴,也不过是青楼揽客的一些小把戏。姑娘们起上联,宾客们接下联。若是接得好,得美人青睐,便能在当晚抱得美人归——” “这不和那花车游街是一个名堂么?”祈风烟忍不住鄙夷道,“不过是把金银珠宝换成满肚子的墨水罢了。” “哈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就好比吃饭么,总吃一种菜也总会腻味的。”宋思行笑道。 祈风烟当即啐了一口:“我呸!去烟花柳巷倒是被你说成家常便饭,我看你才是那个什么世子的一丘之貉!这一巴掌,倒是打得不冤。” “是九儿莽撞,冒犯了公子。”九儿连忙认错,看着宋思行脸上那一道微肿的红印,“公子…还疼么?” “他皮糙肉厚,这点疼,算不得什么。”宋思行方要张嘴,祈风烟却摆了摆手,抢话道,“你接着说。” 九儿点头道:“是。这位梁公子当晚与胭脂姑娘一见如故,而后时常造访。久而久之,胭脂姑娘也对梁公子倾心,并决意与妈妈讨回她自己的缠头。” “妈妈自然不许如胭脂姑娘这般的摇钱树轻易离开,于是就与梁公子提了十分苛刻的条件。但是她低估了梁公子的心意,他变卖家产,东拼西凑,兼之胭脂姑娘与姐妹们暗中帮忙,总算帮他将赎身的钱凑齐。只是在这期间,胭脂姑娘却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她本是不愿接客的,可架不住那日的恩客大方,妈妈也答应她,这次不会有所克扣,她才去陪对方喝酒。可谁晓得,这所谓客人之中,竟有九王府的世子。” 祈风烟了然道:“所以,那个世子看上了胭脂,硬生生将他们拆散了?” “嗯。世子逼着胭脂姑娘见他,还有意想将她接进王府。总之,她和妈妈说,她不愿再见梁公子,并将梁公子的钱尽数退回。可惜因着妈妈不想放走梁公子这个恩客,这封信与那些钱也都被她扣下了。” “这么说来,那胭脂难道当真是个贪慕虚荣,见钱眼开之人?”祈风烟狐疑道。 九儿摇头:“胭脂姑娘如何作想,九儿也不明白。原本胭脂姑娘还好好的,妈妈为防她逃跑,专程找了两个人看着她。结果今日宝鸳楼出了乱子,大家都自顾不暇,一个没留神,胭脂姑娘竟上吊自尽了。” “这么巧?”祈风烟自然知晓那上门作乱之人正是自己。 “这件事惊动了衙门,胭脂姑娘的死自然也没能瞒过梁公子,于是他当即来宝鸳楼闹事,却被妈妈差人赶了出去。九儿知晓,以梁公子的性子,今夜必然会来拦车,本想趁着人多,能与梁公子言明真相。可没想到,梁公子还没来,那天杀的世子却先……” “那封信,在哪里?”宋思行沉声问道。 “正在九儿这里。”九儿怯怯从怀中掏出一团揉皱的信纸。 而上面,只有一句话。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四下无言。 祈风烟眨了眨眼,不禁慨叹道:“真是对苦命鸳鸯…可惜,那个梁泽到死也没能看到这封信……” “不,我想…他已经明白了。”宋思行摇头叹息,“否则,他也不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了却余生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祈风烟歪了歪头:“不对啊…还是说不通。那胭脂分明拒绝了梁泽的探看,不是么?明明不想他惹上九王府的人,又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一句决绝的遗言给他呢?” “问那么多干什么?”宋思行一把拍在祈风烟的脑袋上,“走了,祈大小姐。这回咱们干一票大的,怎么样?!” “你不会是想……”祈风烟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宋思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本大侠平日里最不喜欢多管闲事,不过呢,也最讨厌麻烦上身。既然他们这么契而不舍地找咱们,咱们不如来个…主动迎击?” 他转而看向九儿,温声道: “九儿,在这里藏好,天明之前,我们就会回来接你。能做到么?” 九儿用力点了点头。 “走吧。”这个曾令曲州城人人惧怕的混世魔王终于有机会一展身手,忍不住摩拳擦掌,“区区九王府,真以为本大侠不敢动你?!” …... 九王府内,灯火如昼。 “世子殿下,来呀,来追我呀——” “这边,世子殿下,我在这儿呢——” “咯咯咯,殿下,过来啊——” 一众莺莺燕燕穿梭于屋中,只余堂中一个蒙着眼,脚步虚浮的青年,左拥右抱。 “嘿嘿,你们等着,本世子挨个疼你们——”那世子馋涎欲滴,飘飘似仙,搂住这个又亲一口那个,好不快活。 好一场蝴蝶追花的风流游戏。 “你们男人都是这样么?”两人俯在屋顶之上,祈风烟看着这光景,满眼鄙夷。 “呃…”宋思行瞟了一眼,遂替对方遮住眼睛,“还是别看了。待这支香燃尽,他们就都倒下了。” “答非所问。”祈风烟撅着嘴,却也依言乖乖等待。 不多时,只听那屋中传来一阵凌乱倒地之声。 “走。”两人齐齐翻下屋檐,顺着轩窗滑进屋中。 一阵阴风拂面,直将那尚在酣眠的世子吹得一个激灵,睁着惺忪睡眼坐起身来。 他还做着那“蝴蝶追花”的美梦,身旁群美环绕,暖意盎然。只是一睁眼,却发觉今夜的月光好似骇人得紧。不仅如此,就连那门窗皆是大敞。 他看着身旁一众美人,俱是双眸紧闭,睡意盎然。兴许是做了什么噩梦,此时他倒是觉得有些冷。 “小福子!人呢?!门怎么还开着?这灯怎么也灭了?!” 显然,屋外横七竖八的奴仆并不能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世子嘀咕一声,却又想起今夜自己能调度的人手皆被差去捉人了,府中少人也是寻常,遂并未察觉异样。 “嘻嘻,小红药,就从你开始吧?”他看着身旁未着寸缕的娇躯,不免色心大起,却又将那酣睡的美人拉了起来,打算与之再大战三百回合。 只可惜没有烛火,他却也只得借着月色去瞧瞧对方的娇颜。 这不看不打紧,便是一看,竟将他吓了个屁滚尿流,仓皇转身。 “鬼啊——!!!” 第31章 小惩大戒 世子惊恐地缩在角落,颤抖不止。 那名唤红药的美人脸上僵硬如尸,惨白如纸。而最为可怖的,乃是那双紧闭的眼眸之下淌出两行血泪,叫她这张脸更添诡异。 他没有胆量再去察看其他人,因着他突然发现,窗外正无声飘过两个人影。 是的,飘。 那两个身影以分外奇诡的姿势缓行于轩窗之边,顺着屋子,渐渐逼近正厅大门。 不知何时,一阵浓雾袭来,那人影终于飘进堂中。 一派昏暗之中,光影重重,唯有这两人倒是给他看了个分明。 左边人影一身书生打扮,胸前还插着一枚金簪。而右边这一人影,长发披散,一袭红衣,面色惨白,唯有脖颈上的白绫与那吊得老长的舌头分外晃眼。 是那分明已经死了的胭脂与梁泽! “世子殿下,您不是要胭脂今夜来府上服侍您么?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胭脂了?” 那女声尖细而阴柔。 “世子殿下怎么躲在那儿啊?在下有些事,还想向世子殿下请教一二。” 那男声冷冽而鬼魅。 “你…你们要做什么?”世子惊骇万分。 “你作恶多端,天道不容,阎王特许我二人来此将你捉回地府,听候他老人家发落!” 二者齐齐语毕,便各自掏出索命的家伙,冲着这世子邪笑逼近。 “你们不准过来,本世子…本世子要喊人了!” “世子殿下,事到如今,这府上已经根本没有活人了。”那“梁泽”冷笑着反问道,“不然你以为,为何这么大的动静,却没一个人来察看?” “你们…你们……”世子看着两道身影,只管跌跌撞撞地后退,“本世子可从未害过命!都是你们自己要死的!关本世子什么事?!若要索命,怎么不与那宝鸳楼的老太婆去索?!” 那世子边退边说:“本世子是九王嫡子,我爹可是是帝君亲封的亲王。你们不敢动我!” 那“胭脂”冷哼一声:“我二人皆因你而死,你反倒信口开河,颠倒黑白?今日,关你是天子还是世子,拿命来!” 说罢,她竟惨白着脸逼近。 “别过来,别过来…” 谁知这世子竟是个外强中干的,早已骇然多时,此时见这二“鬼”愈发接近,竟双腿一蹬,翻着白眼倒了下去。 “坏了。”那“红衣鬼”生生停在这世子面前,看着他如葫芦一般从阶上滚下来,“这畜生怎的这么不经吓?” 那“书生鬼”一把将头顶帽子摘下,“奇了怪了!上回这孬种还算是经得起折腾,谁晓得这次竟直接昏过去了。” “嗯?你们认识啊?” 宋思行嗤笑一声:“哼!上回他惹到本大侠头上,本大侠也只不过是小惩大戒,将他钉在菜市口晾了一夜罢了!” “这……”祈风烟不免咂舌。 “好了好了,你穿成这样怪瘆人的。赶紧找个地方换了吧。”宋思行瞅了对方一眼,只觉后脊发冷。 祈风烟当即叉腰恼道:“本小姐还没说你丑,你还嫌弃上本小姐了?!” “啪嗒——”那一截逼真的舌头从她下巴落下。 祈风烟抱了抱胳膊,似乎是有点渗人。 宋思行无奈道:“好好好,你最美了。我的大小姐,赶快走吧!这迷香可撑不了多久!” “哼,这还差不多。”祈风烟脸上一烧,却是对这话分外受用。 待两人行上屋脊,祈风烟目光忽然落于那伙房之外。 “等等,走之前,本小姐还要再出一口恶气!” “……”只消一眼,宋思行便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他嘟囔一声:“要不,这混世魔王的名号还是让给你好了…” “什么?”祈风烟却没听清。 宋思行轻笑一声:“没什么!我说极好,就这么办!” 于是,在那花魁盛会,烟花盛景,全城缉凶,以及后半夜的寂然之中,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喧闹。 “走水了!王府走水了!!!” 这道故作惊呼的提醒乃是两人最后的仁慈。 “哈哈哈哈哈——” 祈风烟一面大笑着,一面与对方轻功行于屋檐之上。 “痛快痛快!虽不能手刃那畜生,可这么折腾一番,着实解气!他可要求菩萨别再遇上本小姐,否则本小姐见一次打一次!” 宋思行嗤笑道:“嘁,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今日王府的人大多是本大侠解决的,那王府也是借着本大侠的轻功带你闯的,你打他?你该求菩萨别让他查到你们白狼寨才是!” 祈风烟知晓他说得有理,却嘴硬道:“可是本小姐也居功至伟啊!若不是本小姐扮那胭脂姑娘吓唬他,他又怎么会被你这丑样子吓到?!” 宋思行耸了耸肩:“是是,祈大小姐扮相狰狞,颇有奇效……” 祈风烟先是受用,却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对。再一回头,方想说什么,却话音一顿:“我怎么狰……诶!你怎么了?!” 原来是那疾行的宋思行忽然落地。只见他沉默须臾,却笑道:“我走累了。你去找九儿吧?如今他们都忙着救火,暂时应该没有人会与我们为难了。” “那你呢?” “我自然是在这儿歇息。”说罢,他便席地而坐。 “哦。”祈风烟点点头,冲他递来一只手。 “做什么?”宋思行抬首,却不明所以。 “倒是忘了,你的腿又该疼了吧?”祈风烟弯唇一笑,“事先说好,本小姐可从来没背过谁。若是不小心将你摔着了,可别埋怨本小姐!” 天上无声落下细雨,淅淅沥沥。 ...... 清晨,一场新雨过后,管家正指挥着那下人忙前忙后。 一只手拍上他的肩头。 管家一转头,差点老泪纵横:“诶唷,我说少爷啊,你可回来了!” 宋思行懒得与他多言,一伸手:“快别废话了,将咱家偏房的钥匙给本少爷拿来!” 管家当即哭丧着脸道:“少爷,您先告诉老奴,昨个儿夜里九王府这事,到底是不是您做的?” “诶呀...问那么多做什么?快拿钥匙给本少爷!”宋思行颇为不耐,眼下外头不安全,他左思右想,只得将这一主一仆先藏在自家别院了。 哪知这管家竟比他还坚持:“少爷您有所不知,今日王府差人来寻老爷两趟了。老爷虽然还没回来,可是惊动了大小姐。今晨一大早,大小姐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了!您说巧不巧,今日还有贵客登门,若当真是您做的,您可莫要瞒着老奴,老奴这心里也有个底啊!” “呵,你一定要知道?”宋思行这才看了他一眼,戏谑道,“好啊,本少爷就告诉你。昨夜这曲州城所有的骚乱都和本少爷有些关系。对了,顺便一提,本少爷叫你准备的烟花,也是为本少爷脱身用的,所以呢,您老也参与了,更是脱不开干系。满意了?” 管家老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好在宋思行还算是有些良心,扶了他一扶。 “嗨哟我说了别问,您可是非要知道的。这下好了,咱俩可是同谋共犯,若是本少爷被捉去,您可也是要陪着本少爷一道进去的。” “少爷啊...老奴上有老下有小,您就饶过老奴吧...”管家当真是欲哭无泪。 “好说好说。”宋思行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钥匙。” 管家只得将钥匙从怀中摸出来。 忽然,两人身后响起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 “思行,怎的不进屋说话?” 宋思行凭白一个哆嗦,不敢置信地转过脸去。曦光之下,那正值花信之年的女子,雪肌花容,风韵十足。 而尤为瞩目的,却是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其间正是他萧师兄的骨肉。 “...嫂...嫂嫂?!” …… “萧夫人当真不似寻常女子。身怀六甲还能骑着马东跑西颠的,这辈子,老身只见过她一个。” 问剑山庄,客房。 老人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不过,若是你见过我弟弟那副样子,也会忍不住想揍他一顿的。” “......”红衣女子垂首立于老人身侧,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向来只擅长倾听。 “呵呵...怎么又说岔了。可能是太久没有想起这些事,都有些记不清了...”宋芸笑了笑,看着一旁的阿秀,“既然时间不多了,那咱们就接着说说这妖女的事吧。” “记得夫人曾说,您与她方一见面,便起了冲突?”阿秀试探地问道。 “是啊...老身也不记得是为何而怒了,唯独记得…我分明将剑刺入了那妖女的胸口。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脸上,手上,袖上,溅得都是血,我当真怕得要命,浑浑噩噩就回了家,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待了一天一夜。待到第二日,我却听人说,那妖女还好好地待在客栈,浑身上下完好无损。而这段杀人的经历,却随着一觉睡去,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若不是而后又与人交手,我也不会再度想起。后来…老身才知晓,那天雪山上有一种摄魂夺魄的邪术,这才恍然发现,原来老身是中了那妖女的邪术。” “原来如此。”阿秀了然点头。 这所谓“邪术”,她亦是亲眼所见,看来想要抵挡那妖女的功法,就只能以更深厚的功力来应对才行。 “适逢萧夫人来宋家做客,我也不好再与那妖女为难。那萧夫人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千里迢迢来了曲州城,绝非与我叙旧,而是牵扯到他皇室与快哉盟的恩怨。” “恩怨?”阿秀不明其状,“快哉盟不是朝廷钦定的…” “宋家的快哉盟,自然是朝廷钦定的‘守夜人’。”宋芸淡然道,“可当时的快哉盟,还不姓宋,也不姓萧。” “——虽说不姓萧,可那楚长风楚盟主膝下没有儿女,也的确将他这个自小养大的大徒弟,看作自己唯一的后继之人……” “可能也正是这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的情谊,才为他二人招致祸患吧?” 宋芸笑着叹道:“你说说…这人争来争去的,究竟在争什么呢?” “……”阿秀再度默然,因为她只需等待。每每这一时候,老夫人总会凝滞良久,而后再讲一段闻所未闻的往事。 “萧夫人来我宋家,乃是为了躲避仇家。萧大哥早年也算是一身正气,成了不少邪门歪道的眼中钉,此时见他妻儿无依,自是要趁火打劫。他倒是个能耐的,西州人死在咱们试剑大会上,本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只为为免西州人借机举兵,他却硬要奉旨缉凶,连媳妇与尚未出世的孩子都顾不上。这仇家都寻上门了,萧夫人才决意南下曲州,以求宋家能帮她一二。” “我宋家虽不算什么武林世家,但家大业大,加上双亲素来与江湖中人交好,只消我与那些友人去信一封,他们自会前来助阵。那仇家见我等人多,自是不敢送死,倒是撂下狠话遁逃。本是个皆大欢喜的事,彼时我还与萧夫人玩笑,这孩子在娘胎里,就有这么多人守着他,以后定然比思行有出息,道是个天降福星。正逢双亲赶回,盛情邀萧夫人在府上安胎,于是萧夫人也就长住下了。那时候,府上可真是热闹啊…父亲,母亲,一众留下作客的叔伯姑婶,萧夫人,思行…哦,还有那寄住在宋家的锦瑟。” 说到这个名字,宋芸仿佛恍惚了一瞬,可她分明早就不会再受那邪术影响了才对。 “…我中了那妖女的邪术,自然隐去这段不愉快的记忆。而再见她时,那妖女竟与老身朋友相称。” 宋芸低笑一声。 “朋友?我与那妖女,原来也有不必相争的时候——” “……”阿秀默然替宋芸添了一盏茶。 “阿秀,你知道何谓朋友么?” 宋芸忽而问道。 阿秀手下一顿,并未作答。 她忽然想起一个一身青衣的女子,只是记忆之中,那女子的容颜早已在蹉跎岁月之中消磨殆尽。 “呵呵…算了,又何必为难你呢。”宋芸叹息一声,像是在自嘲,“春去秋来,那小侄儿不多时,便降临人世。可谁知晓,直到下一个春日,萧夫人也没能辞别。” “——萧大哥一去不返,杳无音讯。一年,又过一年,待到他那小儿都能牙牙学语了,竟还不会喊爹爹。” 第32章 一心人 少女揉着惺忪睡眼,正欲整装推门。 门内却传来争执之声。 “不行!为娘决不答应!”那是她娘亲的声音。 少女手间一顿,不禁驻足细听。 随即只听见自家弟弟争辩道:“为什么?娘,如今萧师兄下落不明,李师兄分身乏术,孩儿想替他们分担一二,又有何不可?”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一茶盏被砸在了地上,妇人怒骂道,“若论智谋,你那点小聪明,也就全靠你爹你娘腆着脸,替你惹下的祸兜底。若论武功,你又有哪点比得上那萧玉京与李缘君?连他们都摆不平的事,你去?不就是送死?!” 少年沉默良久。须臾,他低声开口道: “…难道孩儿在您心中,当真是那么无用之人么?!” 妇人见状,却也软下话音劝道:“好孩子,不是为娘一定要拦着你。我们宋家就你一个独苗,你姐姐迟早也要嫁人,老祖宗的基业,最后还是要你来继承。若是你再无辜遇险,留娘在这世上,像你大嫂那样孤儿寡母的,为娘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她一语未尽,竟隐隐啜泣。 宋芸在门外听着,却暗自攥了攥拳。 少年一听,却也连忙道歉:“娘,您别伤心了。是思行莽撞,惹您不高兴了。” 宋芸知道,她这个胞弟向来吃软不吃硬,娘亲这一招倒算是将他拿住了。 “只是…嫂嫂如此求我,她一个人那么可怜,孩子还不晓事,我怎忍心再回绝她呢?既是举手之劳,您就许思行走这一遭吧!” 妇人不语。 “再说了,就算没有思行,您不是还有爹与阿姐……” “说什么混账话呢!”妇人忽然厉声将其打断,“我说了,不许就是不许!这不只是为娘的意思,也是你爹的意思。你若是不想被关在家里,就别再提这桩事,只当不知晓好了。待过些日子,为娘便替你寻个账房先生教你,你尽可以此为由回绝她!” “——当年那萧玉京伤你之事,看在楚盟主的颜面上,又是你在旁求情,我们才不与他为难。如今既已替他照顾他妻儿,我们宋家已是仁至义尽了。却还要我们不计前嫌,再去为他奔波劳命,我宋家的颜面,难道就不是颜面了么?我宋家的子孙,不是专程来受他差遣的!要求人办事,也该拿出点求人的态度!” 印象之中,娘亲少有如此厉色,上次发怒,还是在胞弟得知伤腿之时。宋芸摇了摇头,自知这桩事必是谈不妥了。 只听少年急道:“娘亲,我都说了,那次是我自己鲁莽,自作自受。刀剑无眼,比试武功,哪儿有不伤着的?既然此事已经揭过,便莫要再翻旧账了。诺,孩儿如今不也是好好的?” 妇人拍案道:“你如今能走能跳,是因你爹与为娘寻了来去医仙替你诊治,加上那些奇珍良药,才勉强替你恢复。若你不是宋家子孙,或者我们宋家没有这般人缘,财力,你以为你还能乱跑乱跳,成天胡作非为?!思行,你该清楚,如今的你之所以平安无虞,都是得益于你生在宋家。而不是他快哉盟,更不是他萧玉京!” “……” 向来巧舌善辩的少年难得服软。 “是,思行明白了。” 妇人见他乖顺,终于安下心来:“你明白就好。好孩子,有些事情,你无需介怀。你与他们身份有别,终究只是过客,即便同门一场,也不要太将这情谊放在心上。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改变别人的命运。娘亲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想帮谁,你想救谁,你爹与娘亲都赞成。但宋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情,你首先得保证自己活着,才能做,知道么?” 宋芸却没能听到少年的应诺。 只待半晌,少年忽然开口问道: “娘亲,如今萧师兄下落不明,你怎知我去找他,就一定会遇险呢?您又为何说,嫂嫂成了孤儿寡母呢?” 宋芸不免咂舌,她这弟弟,未免太过敏锐了… “这…”谁知妇人一噎,竟支吾回道,“娘亲随口说的。那黑水连环坞是什么地方?既然他去而未返,难免凶多吉少。” 少年哀求道:“娘亲,若是您知道什么,求您相告——” 妇人再度拍案怒道:“方才与你说了那么多,怎的你就是听不进去?!你是不是还想救你那好师兄?!” 少年双膝一软,竟直直跪地:“萧师兄与我情同手足,恩比师长,我自然不能不救!娘亲,求您了!您一定知道萧师兄究竟怎么了,对不对?” 妇人不语。 须臾,少年试探般地问道: “这件事…与宋家有关系,对不对?” “啪——”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宋思行,你真是出息了!竟敢怀疑起你自家人了?!人家都说孝子尊亲,我宋家竟养出你这么个不尊不孝的白眼狼,你让我们死后有什么颜面面对那列祖列宗?!” “……” 少年默然。 妇人呼吸急促,半晌,那怒火才渐渐平息。 “你给我听好了,这件事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若是你敢踏出宋家大门一步,以后就别来认我这个娘!” 少年忽然起身抬步。 “宋思行!”妇人怒气更甚。 “啪——”少年一把将屋门撞开,头也不回地离去。 “——娘,您不是说宋家就我一个独苗么?您不认我,我爹还是认我的!” 那少年三两步便飞出几丈,若论轻功,这里没有人能追得上他。 “——您就容思行再放肆一回吧!” “你给我站住!”妇人正追出来,那少年余音绕梁,却已不见半分人影。没来得及躲闪的宋芸,却与那怒意滔天的妇人撞了个正着。 “娘……”思忖半晌,宋芸强笑道,“您找我?” 妇人见状,却也不再多作解释。想必是知晓该听的不该听的,也都被宋芸听了去。兴许是太过乖巧,对于这个女儿,妇人倒是素来不甚管教。 她招来院外的仆从:“去告诉老爷,就说少爷方才离开家门,许是去了黑水连环坞……” 待吩咐毕,妇人这才转而看向宋芸。 “唉…你有空,也劝劝思行。他太过执着,不是好事啊……” “是。”宋芸乖觉立于她身边,替她斟茶。 妇人抿了一口茶,顺了顺气,这才缓过来:“把你叫来,是有一桩正事要说。” “娘亲但说无妨。”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不安。 “你啊…倒是与为娘生分许多。不知不觉,芸儿也长这么大了。彼时你在山上学艺,娘也管不着你。如今你回来已有三年,为娘与你爹爹总想着替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每每却总是被琐事耽搁。不知芸儿在这曲州城可有什么心仪之人?” 宋芸心中一惊,登时满面羞红。 “呵呵…看来芸儿是有心上人了。”妇人哪里会看不出来,这便面色一松,掩唇笑道,“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但说无妨,只要对方身家清白,不论高低,娘亲可替你作主。” 有倒是有,可她不能说…… 宋芸垂首:“芸儿只愿陪在爹娘身边,不愿嫁人。” “混账话。哪有姑娘家的不嫁人呢?”妇人浅浅一笑,“依娘亲之见啊,那个李缘君李少侠不就挺合适的么?你们自小便熟识,他与思行又是同门一场,为人正直,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他身世简单,若是能做我宋家的上门女婿,你也不必受什么委屈。” “娘亲…”宋芸睁大双眼,几乎不敢置信。她没听错吧?娘亲是要她嫁给……难道她一直以来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娘亲察觉了么? “怎么?你觉得你李大哥不合适?那也没关系,成亲乃是大事,娘亲再为你择个……” “不,娘亲。”宋芸沉默须臾,双目炯炯,“芸儿觉得,李大哥很好。” “是么?那倒是好极。”妇人难得欣然,当即盘算起后续之事,“容我想想…那便先与你爹说说,而后一道去快哉盟,与楚盟主商议此事。若是成了,那便择个良辰吉日,我们芸儿的婚事,定要风风光光的,在这曲州城大办一场……” 妇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不可多见的欢欣。她本是个肤白貌美的女子,只是岁月令她的面庞染上沧桑。而如今,这含笑如花的面容,似乎又年轻了许多。 ——兴许为儿女操持婚姻,对这个已近中年的女人来说,的确是喜事一桩吧? 彼时的宋芸,只记得自己那多年夙愿在一夕之间轻易得成的欢喜。 “宋芸,宋芸,成亲是什么意思?” 金发少女摇着她的袖子,用生涩的汉话问道。 “成亲啊,就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在别人的祝福下,拜过天地,拜过双亲高堂,拜过对方,然后永远地在一起。” “哦…”锦瑟点了点头,“那么嫁人又是什么意思?” “你…你是不是偷听我与娘亲说话了?”宋芸一怔,随即板着脸问道。 “没有,没有。”锦瑟急忙摆手解释道,“我从小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都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你们说话,很容易听到的。今天…不…不小心……” “扑哧。”宋芸掩唇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害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嫁人就是,女人嫁给男人,男人娶了女人。然后他们成亲,永远在一起。明白了吗?” “嫁…娶…”锦瑟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在我们那里,没有那么多习俗。要是两个人互相喜欢,就请雪山上的神明保佑他们能够白头到老,然后他们就可以像你说的那样,结为夫妻,一直在一起。” “那你们西州当真是无所拘束,自由得很。”宋芸点了点头,提起树枝在地上写道—— 凄凄复凄凄, 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相离。 “诺,你看,这个就是嫁,这个字念娶。这句话是这样念的,凄凄复凄凄,嫁娶……” 锦瑟睁大双眼问道:“宋芸,这是什么意思啊?” “喏,我也只知道个大概,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子被她的丈夫辜负,男子喜新厌旧,抛弃了她,于是她便作歌以对,是为男子变心而怒,也是为自己所托非人而哀。这两句的意思是,嫁娶之时,若是能嫁给一个一心一意的男人,也不必哭哭啼啼。” 锦瑟感慨道:“原来是这样…真是一段令人难过的故事。”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个一心人,又在何处呢?” 可笑此时两人心里浮现的,却是同一个人。 …… 宋芸抿唇一笑:“当时,我是这么教她的。我以为,只要我将李大哥托付给我的事做得尽善尽美,他就会愿意多看我一眼。” “……”阿秀垂首不语。 “可惜…只是我以为罢了…” “人们都说,您是李大侠的遗孀。想来李大侠应是应下了这门亲事才是?”思忖片刻,阿秀斟酌着开口道。 “是啊,师门之命,媒妁之言,他怎能不应下呢?” 宋芸笑了笑。 “可是即便如此,他净可以用别的方式逃避这一纸婚约,可笑我那时还天真地以为,他当真是为了家国天下。彼时西州有意进犯,正值盛世,兵马粮草皆是充盈,朝中主战者颇多。只是这为何而战,却无论如何都要寻个由头。西州以岁寒三友的死为由,逼迫永昭给他们一个答案。可这悬案查了近半年,快哉盟非但没有头绪,盟主的大弟子又忽然失踪。久而久之,快哉盟的威望也渐渐衰减,若不是那楚盟主仗着深不可测的武功坐镇盟中,手下的江湖势力定然多有不服。鲜有人晓得,他楚长风乃是前朝之人,通晓前朝皇陵的秘密。他就像一道铜墙铁壁,牢牢挡在觊觎那秘宝的人们面前。而这觊觎之人,又怎么会少了永昭皇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陵秘密如是,他楚长风亦如是。” 第33章 从别后 “嫂嫂放心,思行一定将萧师兄平安带回来!” 尚在襁褓的侄儿笑吟吟地握着他的手指,兀自咿咿呀呀,似是读不懂大人的喜悲。 ——这小模样,长得可真像萧师兄啊...... 宋思行觉着,有些事情,如果他不做,就没有人做了。正是这一念头驱使着他在长嫂与侄儿面前立下此誓,而后辞行。 他不晓得在这一桩事中,爹娘饰演着何种角色,但唯一能够确信的是,这件事与他宋家脱不开干系。他只有丢下“宋思行”这一身份之时,才能查明真相。 这不仅与萧师兄有关,还与那日他自己的探查有关。 那日九王府的一把火,在毫无证据的状况下,即便全曲州城都认定是他这混世魔王做的,可那王府竟然偃旗息鼓,不再追查。若这桩事也是他那匆忙赶回来的爹娘替他摆平的,那他宋家的颜面当真是堪比皇亲贵胄。 他宋家区区一个丝绸行当的商贾之族,如何能得了皇室的青睐? 宋家,定然有秘密。 那九王府的秘密,又是什么? 惩治那世子之时,他也顺便达成了自己那夜本想做的事。王府之中的确有西州人,还不少。九王爷素来掌握着永昭一半的财路,帝君忌惮,这才将他封于曲州,做个闲散王爷。若是他不甘人下,暗自与西州结盟… 财路,亦是粮路。 宋思行只觉不寒而栗。 李师兄终日忙碌,是不是快哉盟实则也察觉到了异样,才要早做准备? 此时他正坐在黑水连环坞之外的茶水摊,心中思绪万千。 方才混入其中,在黑水连环坞摸了个遍,却没能探得半点萧师兄的影子。也是,若他是黑水连环坞的人,也不会将绑来的人明晃晃地留在坞中。 就算有,凭那黑水连环坞的胆子,也定然不可能将快哉盟的人强留在坞中。 他已经将南方这些大小帮舵尽数探了一遍,终究无果。 如今黑水连环坞也没有,那便只剩下一个地方。 说来,那应有杰被折腾了个半死不活,若不是李师兄带人赶去救下他,他早就成了废人。只可惜天音剑谱却与萧师兄一道下落不明。应有杰最终也没能憋出什么消息,只将一切都推到了白狼寨身上。可恨祈无求这个老狐狸,李师兄闯了寨,他又怎会给对方好脸色,只随意将对方搪塞了去,便不再理会。 白狼寨在江南一带素有实力,虽说那祈无求横行霸道,快哉盟也不能无端与他硬碰硬。况且这空穴来风之事,仅凭着应有杰一张嘴,也无法断定萧玉京与天音剑谱是被白狼寨劫了去。两相僵持之下,快哉盟只得继续派人寻觅萧玉京的踪迹。只是时隔一年之久,却都不得其法。 ——原来一晃眼,已经又是一年春日。 ——想来,那九王府又在大办百花游街吧? “诶,你们都听说了么?那白狼寨的寨主祈无求正在向各方势力递帖子,设擂台,想要替他那独女择婿呢!” 宋思行耽于思索,只怪耳力太好,这茶水铺子上众客的对话,他却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原来是祈无求在替他女儿寻夫家。 “择婿?择什么婿,还要设擂台?” “这你就不懂了吧?当然是比武招亲,胜者为婿啊!他白狼寨家大业大,谁知这一代的寨主是个情种,娶的媳妇死得早,只给他留了个闺女。若是不趁着他还有些威望,选个女婿将担子都交给他,恐怕还没等他咽气,这白狼寨就没咯!” ——说来,自己与她上一次匆匆一别,也是在一年前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 ——那时阴差阳错,自己因着嫂嫂的事,将她主仆二人忘在了巷子,而自己回去之时,却正看见她留书一封,不告而别。原来祈无求亲自将她带了回去。 “诶,说得有理。不知道他那闺女年方几何,姿色又如何啊……” 一众人登时笑得暧昧莫名。 “他那闺女啊,长得可是水灵,那身段也是一等一的妙。就去年年关,我曾在黛州城的码头上见过她,那会儿她正带着一帮白狼寨的人,与对方讨价还价,模样可是娇俏得紧。我们那群弟兄全都看呆了。若是这样式的能讨回去做媳妇儿,那可别提是什么滋味了…” “嘿嘿,你想有什么滋味?” “那可是南方第一匪帮的大小姐,可不知比起咱这迎芳楼的头牌,是不是更…” “砰——” 一把筷子精准无误地插进桌间,将那侃侃而谈的一群人惊了一跳。 ——这又是谁的仇家出手了? 四下寂静,鸦雀无声。 “小二,结账!” 宋思行一把推开桌子起身。 …… 待到日薄西山,他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那白狼寨。本想对着清溪做一番伪装,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怎么也不愿相信,水中那蓬头垢面,满脸胡茬,衣衫褴褛的落魄男子,竟是曲州城的宋大少爷。 他压了压帽檐,这样也好,今次造访,只为寻人。 “诶站住!干什么的?!”守门的喽啰将他拦下。 “这位壮士,行行好!小人听说咱们寨主正在举行比武招亲,这不是…”宋思行讪笑着搓了搓手,言尽于此。 “哦——你也看上我们大小姐了?快去吧快去吧,现在去,兴许还能赶上热闹。”那喽啰颇为不耐地冲他摆了摆手放行,似乎为自己不能一睹热闹而扼腕。 “是是…”宋思行这便一溜烟闪身入内。 “跑得倒挺快,就是不知道功夫几何?”那喽啰嘟囔一声,“啧,不过这人,怎的样貌声音都有些熟?” 待宋思行赶到庭前,此处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群围起。他打眼一看,正瞧见那高台之上,一身鸢色劲装的少女一脚将一男人踢下了擂台。 “还有么?!” 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那少女扬起高傲的下颌,俯视着一众看客。 蔑然而狡黠。 这其中不乏方才被她踹下擂台的败者。 “哎呀……”周遭一片唏嘘之声,像是在为这男人惋惜。 “没想到那祈大小姐不仅长得貌美,身手也是极佳。这都打了几十场了,除了流些汗,竟也不见她有半点疲乏。” “你是不知道,有人说啊,她为了这场比武招亲苦练数月,就是为了今日能挑个让祈寨主满意的夫婿。” “哟,敢情这祈小姐还是个孝顺的?” “嘁,净瞎扯!你们啊都是一群没有眼力见的!就算是楚长风来了,也受不住这一场场车轮战啊?!依我之见,这祈小姐怕是没尽全力。” “都将人打下擂台了,还没尽全力。这要是尽全力,可是没人敢娶她了!” “诶呀!你个蠢货!我说的没尽全力,只是说祈小姐,又没说别人!”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暗中帮她?” “诶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方才我在台上,分明要胜她一筹,方要近身之时,只觉肋下一痛,我半边身子竟酸麻脱力,不能自持,再一回过神来,我就被她踹下来了!” “诶诶!我也是!我是腿窝无力,结果被她一掌打下来!摔得老疼了!” “看来我猜的不错,的确是有人在帮她。” “诶诶,你看,又有人被打下来了!” 众看客连忙围上去,假意关切,实则求证。 宋思行在一旁听着,只觉滑稽。 有人帮她,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只不过这群人功力尚浅,看不出门道罢了。 那席上的祈无求,方才冲着擂台之上暗自弹了个花生仁。而后那比试者身子一僵,就被祈大小姐一脚踢下来。这父女俩一串里应外合,流畅如行云流水,他可是看得分明。 到底是谁在择婿,还得另说。 “下一个?” 台上的祈风烟自是不在意这些,只想着将那些前来比试的人都解决,而后顺理成章地结束这场闹剧。 那小王八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她的香料褪了个干净。整个曲州城,她遍寻对方不见,只得出此下策,来了一场豪赌。 若是那小王八蛋有良心,定然会来赴这场比武招亲,若是他不来…… 她看了看天色,日头偏西,暮色将至。 若是不来,她就当真要择夫而嫁了。 一道声音伴着内力,传音入密而来。 “烟儿,这炷香要燃尽了。你答应过为父,若是这炷香后,还没挑中你满意的,为父可就不能再帮你了。” 那座上观看的男人乘闲而卧,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蔬果。 祈风烟转头哀求道:“爹,您就再帮女儿一回吧!再过一炷香,不,半炷香!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让你我都能满意的夫君!” “爹倒是想帮你。”那威风凛凛的男人此时却摊了摊手,“可爹这香台都已经添不下香了…” “...…” 祈风烟看向那香台,满满当当俱是燃尽的残香,一时间也无从辩驳。 “——烟儿,任性也要有个分寸。若是太阳下山,你还没挑中如意郎君,让江南各大势力如何看待我祈无求?说为父养了个刁钻古怪,蛮横无理的野丫头?况且为父总是帮你,这台下之人也不是傻子,早晚会看出来的……” 祈风烟冷哼道:“哼,就算爹不帮我,那些人也不够看的!” “那你就凭你的本事,堂堂正正与接下来的人较量较量。等到这时候才上场的,多半不是取巧者,也是颇有胆气之人了。不论是哪种,为父都会替你好好看着的。” 祈风烟一噎,她可是知晓自家爹爹的眼光,对那些虬髯魁梧的莽汉更是颇具青眼。 ——她才不要那种人做她祈风烟的夫君呢! “我来也!” 正说着,竟是一个满面虬髯的壮汉登台。他一脸凶相,青筋毕露,那浑身的腱子肉都仿佛要挣脱那衣物的束缚。 他冲着祈风烟一抱拳:“祈小姐,在下曾如烈,仰慕祈小姐风姿,闻招婿之讯,今日特来讨教一二,望祈小姐不吝赐教!” 倒是知礼,不过这好汉却二话不说,率先扬起凤头双斧,冲着祈风烟便迎面挥来。 “呵,倒是个有气势的。就是不太会疼女人啊…”台下人纷纷笑道。 “那种婆娘,下起手来心肠歹毒,得理不让,有甚好疼的?” “哈哈哈,我看啊,你是被她打疼了吧!” “哼!这种娘们,不娶也罢!” 那人竟恼羞成怒地离去。 “咦,你们看,这祈小姐怎么好像落了下风?” 宋思行正思忖着要如何与那祈无求开口,闻言却向台上看去。 “是啊,好似这曾如烈一登台,她就节节败退,这再退下去,可要被打下擂台了!” “祈小姐这回使双刀,对双斧固然轻灵,只可惜那曾如烈功法太过霸道蛮横,恐怕祈小姐是吃了不少暗亏啊。” “原来如此。难怪祈小姐一个劲要躲他呢!看来这是要有结果了。” “呵呵,如此打下去,祈小姐就算不输,也难免要受内劲之苦。选这样一个不晓得疼人的夫婿,我看呐,这曾如烈分明是冲着白狼寨主的位子来的。” “那也没办法啊。这比武招亲嘛,刀剑无眼,难免受伤。遇上这种不讲理的,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啊——” 正说着,人群中忽然爆发一声惊呼。那祈风烟终于脱力不敌,被曾如烈一斧震飞了出去。 “祈小姐可是认输?” 曾如烈一收攻势,在台上问道。 “此言差矣,本小姐的脚可还没沾地。”祈风烟的声音响起,众人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她使了个巧劲,方才自袖中暴射出一截丝锤,竟牢牢挂在了那台柱之上。这会儿她顺着那丝锤搭上一只手,正要借力攀上擂台。 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却谁也没有异议。虽说拙劣了些,可按照规矩,的确不算输。 曾如烈看着她动作,却高举斧头,冲着她那只手挥去,于方寸之间骤停。 “祈小姐,可是认输?” 祈风烟身子一僵。原本调笑的众人也于一瞬之间静默。 她冷冷喝道:“你敢伤我,我要你好看!” 实则她心中亦是慌乱,这下可糟了,爹爹离他二人此处有数丈之远,又有台柱遮挡,该如何提醒他呢? ——如何提醒,也快不过这近在咫尺的斧子啊… “祈小姐说错了。若是在下伤了祈小姐,却能赢得比试,在下会娶祈小姐,不论如何都会照顾祈小姐一生一世,又如何嫌弃祈小姐这些伤残?但若是在下不这么做,岂不是要让祈小姐与令尊故技重施,将在下驱下擂台?”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算什么道理?是逼着祈风烟嫁给他不成? 祈风烟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宁愿娶一个断手的废物,也不愿意放弃我,让我完好无损地活着?” “若是祈小姐要这么认为的话,确乎如此。不过祈小姐无需担心,在下只是在赌,若祈小姐愿意放弃,在下自然也不会伤着祈小姐。” 祈风烟咧嘴一笑,竟又搭上一只手,作势攀上。 “正巧,本小姐也喜欢赌。” “唉,那便怪不得在下了。”曾如烈叹息一声,便要落斧。 众人已有胆小怕事者,连忙闭上眼。 美人断手,惨不忍睹。 “嗖——” 正于这如露似电之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刺耳的破空之音。 祈风烟只觉手肘一痛,却不是刀斧之锐,而是点穴般的酸麻。 她向下一坠,指尖堪堪擦过那锐斧锋芒,而后于电光石火之间,有人于她腰上一托,这便将她轻而易举地带回这擂台。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不消多想,祈风烟惊喜回头,看向身后之人: “宋三!果真是你!” “你真的来了!” 第34章 忆相逢 “唉,还是被你找到了。” 宋思行挠了挠头,当着一众人的面被这位祈大小姐牢牢抱着,此时他却有些悔意。 “不过我说祈大小姐,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样,我又不会凭空消失……” “你还敢说?”祈风烟怒道,“谁让你这小混蛋躲着我的?不是说好了,要与我一起回来么?!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王八蛋!” “呃…”宋思行将对方的手从腰间摘下,这便取笑道,“我说祈大小姐,一年不见,您这学问见长啊。又是混蛋又是王八蛋的,我怎的不知道我有这么多身份?” 台下登时一阵哄笑。 “你!你个无赖!” 祈风烟指着他怒目而视,一时无话。 “你也知道是一年……” “啪嗒”,“啪嗒”。 她一面说着,一面竟跟着掉起眼泪。 “诶我说祈大小姐,您可不能哭啊…” 宋思行还道是祈大小姐的什么新伎俩,遂哭笑不得地劝道: “这儿这么多人看着,你说这要是什么都赖我,也不太好吧……” 谁知她竟哭得更凶了。 “呜呜呜…都怪你!要不是你,我又怎么会…呜呜呜我不管…都是你的错!” 没想到她是真哭,这可让宋思行心中犯难。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总成了吧?” 祈风烟听了这一通敷衍,又委屈又恼怒:“本来就都怪……” “咳咳……” 两人正欲说什么,却被主座上传来的一声轻咳打断。 “啊...宋三拜见寨主。”宋思行颇为板正地向祈无求见礼,心中正思忖自己这“死而复生”,“去而复返”之事该如何解释,谁知对方却率先开口。 “宋三。”那祈无求看向他,沉着脸问道,“你也是来比试的么?” “我……”宋思行方欲作答,却发觉对方这问题问得极为巧妙。 若他说是,那此番定然要与之一战。 若他说不是,被请下擂台事小,来此折腾一通,令他爱女颜面无存,才是要与他计较的。 “寨主明鉴,小人是有要……” “——你是来参加比武招亲的么?” 哪知祈无求却将他话音打断,又问了一遍。 “是。” 宋思行被逼无奈,只得点头道。 “宋三是来比试。方才见大小姐危急,情急之下,多有得罪!望寨主宽恕!” 祈风烟一喜:“宋三,你果然是为了我来......” “给我住口!”祈无求断然喝止女儿,如此说法,倒也算替他的爱女保住颜面,“烟儿,回来!” 祈风烟最惧怕爹爹这副形容,于是只得磨磨蹭蹭踱回席间。 “爹......” 哪知祈无求不理会她,只看着两人,扬起下颌道: “好。那么曾如烈,宋三,你二人便比试一番吧。” “寨主大人,这是否有失公允?”那曾如烈自然不肯,“方才在下分明已经将祈小姐击落擂台,又为何要与这闲杂人等再作比试?” 祈无求不咸不淡地一笑:“曾兄弟说笑了,曾兄弟的武功自然是在小女之上。只是老夫也没有规定这胜者不必再接受比试。若是有人对结果不服,自可上前挑战,若赢得了曾兄弟,自然也赢得了小女。既然老夫是为小女择婿,为何不可择优而录呢?” 台下看客明白了,这是摆明了要给这宋三一个机会。 “这...好!打就打!”曾如烈不是莽夫,如此明晃晃的偏袒,他自然看得分明。只不过看这上台的男子羸弱不堪,除却步法轻盈些,倒是个实打实的小白脸。 “尔速速择个兵器来战!”曾如烈不耐烦地冲着宋思行见礼,显然,他是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宋思行的到来。 “兄台此言差矣。兄台手中那两把凤头斧,就够在下受的了。”宋思行却摇了摇头,狡黠道,“在此之前,在下还有些话想说。” 曾如烈当即喝道:“要打就打,不打就滚!磨磨唧唧作甚?” “诶——兄台,既然都是仰慕祈小姐风姿而来,也算同道中人,别这么大火气嘛。”宋思行笑道,“兄台方才与祈小姐对阵,已经耗了不少力气吧?如此,在下若是再与兄台对招,岂不是有占便宜之嫌?” “你究竟想说什么?!”曾如烈紧了紧斧头,狐疑问道。此言倒也非虚,方才一战,的确内力有失。只不过对付这小白脸,应当也是绰绰有余。 “都说以和为贵,不如你我就换一种比试。倘若谁先得了祈小姐的那条缎锤,谁便获胜,如何?” 曾如烈冷笑一声:“方才大家都见识过你的轻功如何,这算哪门子公平?” “兄台别急嘛...在下还没说完。”宋思行自怀中掏出一条绸布,“作为补偿,在下便将眼睛蒙上,这总算公平了吧?” 曾如烈略一思量,这小白脸虽说轻功甚好,可惜论单打独斗,还是得靠五感与武力。这比试对自己来说,便是只赚不亏。对方既自断生路,自个儿便有一万种弄死他的方法。 他当即应道:“好。就依你说的。” 众人一看这打斗非同一般,更是卯足了劲头看这热闹。 宋思行已然将绸布系好,抬起头来: “兄台,请。” 下一瞬,两人齐齐向着那台柱掠去。 “喝——” 这曾如烈一声暴喝,便毫不客气地向宋思行挥斧而去,而宋思行自是凭着风声侧身躲开。再接一个扫堂腿,正巧将曾如烈绊了一脚。只可惜曾如烈力大如牛,这点威势还不足以令他停下,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然前后来到这台柱之上,齐齐定在那台柱之上。 “哼。”曾如烈轻蔑一笑,冲着宋思行便将斧头抡来。宋思行身形一翻,手却还没松开。可这下一斧便是直直朝着他的手臂而来了,宋思行疾速撤掌,在对方抢下那缎带之前,将这缎带凌空一踢,那铁锤带着缎带高高飞起,顷刻之间两人又过招数十,巨斧威力虽大,若是总也劈不中,便徒增迟钝。这宋思行的身形在斧锋之间影影绰绰,穿梭如常,一时之间竟让他躲了个风生水起。 正逢那铁锤将要落下,宋思行当即察觉对方气息一动,便要运功跃起,他自然不遑多让,也是足尖一点,腾空而起,两人又于空中过招数十,可宋思行好似那水中泥鳅,只是妨曾如烈接那铁锤,却硬是不愿接他一招。想必他也知道这斧头威猛,自己蒙着眼,又未曾佩刀剑,若是接下,恐怕非死即伤。 “铛——”铁锤落定,滚了几滚,宋思行闻声,一脚将其踢至擂台另一侧。 ——原来即便蒙上眼,也不妨碍对方一丝一毫。久而久之,曾如烈更是急躁。他本欲故技重施,去追那铁锤,转念一想,却有了主意。他当即将这斧头直直朝向宋思行的后脊,在众人瞩目之下,竟一斧子丢了过去。 斧子打着旋飞来,宋思行自然晓得这曾如烈将锋芒对准了自己的身子。风声于背后破空而来,可他要赌,赌自己来得及。 借着这股破空而来的威力,只消他捉到那铁锤,便立刻抽身而避。 他自信凭自己的轻功,足矣。 “宋三小心!” 祈风烟见他竟似恍然未觉,自是在席间大喊。宋思行闻声,却将身形一转,那凤头斧贴着他的肩胛擦过,却也着实令他皮开肉绽。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了,电光石火之间,他直直冲着祈风烟的方向飞身掠来。 祈风烟睁大眼,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听见场下一片惊呼。眼前一花,却被她爹牢牢挡在身后。 “铛——”地一声,一柄雕花凤头斧自祈无求的脚边落下。 祈无求默然将长刀收回腰间。 “就凭你这功夫,也想害我烟儿?” 他虽看着眼前的宋思行,说话却是对着台上之人所说。 不过宋思行却在其间听出一丝嘲弄,仿佛对方也在冲他而说。 ——就凭你这功夫,也想娶我烟儿? “哈哈哈哈——在下可不敢害祈大小姐。这不是有寨主坐镇,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令爱受伤,在下这才斗胆冒犯,出此下策。”那曾如烈大笑一声,扬起手中铁锤,“不过寨主请看,是我赢了!” “呃......”血气入喉,宋思行闷哼一声,陡然跌落跪地。 只见他一把将眼前缎带扯落,冲着那曾如烈啐了一口:“下作!” 曾如烈站在台上,威风无比。 “下作?下作又如何?哈哈哈!小白脸!你没拿到缎锤,也自个儿下了擂台。还不快快认输?!” “宋三?!宋三你怎么样了?”祈风烟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只急忙将他扶起。 “怎么...咳咳...还是那么蠢?”宋思行一抹嘴边血迹,撑起身子,“人家斧子都冲着你丢过来了,你怎的躲也不躲?” “你...呜呜呜你还说我...你才是蠢货!笨蛋!白痴!你流了好多血......”祈风烟一面说着,这眼泪却又似不要钱一般涟涟而落。 “来人!快拿伤药!”她急忙向下人吩咐。 “别哭了,哭得人心烦...”宋思行无奈道,“我又不是死了......咳咳...” 方才是斧子追他,他没躲过,如今却是他追斧子,却还没追上。 他是不是当真事事难成? “兄台好身手!”宋思行换上一副笑脸,冲着台上的曾如烈抱拳,“在下甘拜下风。不过这输赢嘛,也尚未定论。” “哦?”曾如烈兴味挑眉,这铁锤都在他手中了,他倒要看看这小白脸如何抵赖? “兄台请看。”宋思行自手中一抖,一缎锤飘然落下,竟与那曾如烈手中的缎锤如出一辙。 祈风烟一惊,连忙摸了摸袖子,果然空无一物。 “咦?你是什么时候...?” 宋思行无辜耸肩道:“唉...刚才有个人非要抱我,我总觉得什么东西硌得慌,就顺过来玩玩.....谁晓得,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呢?” 倘若这曾如烈与他堂堂正正地较量一番,他倒也不会想着做什么小人。可惜对方心术不正,那就别怪自己使坏了。 他是谁?他可是曲州城的混世小魔王,岂容别人算计到他头上?! “这......你耍赖!”曾如烈怒喝道。 “笑话。在下方才只说是祈小姐的缎锤,又没说非得是你手中那一条。”宋思行冲着曾如烈咧嘴一笑,“若说耍赖,这曾兄弟与在下岂不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你...你......!” 曾如烈一时哑口,登时转而看向祈无求。 “寨主,您可要为在下做主啊!” 众人俱是摇头叹息,一片嘘声。 这曾如烈看着是个有勇有谋的,怎的到了这关头,反而迷糊了? 他敢对那祈风烟出手,如今不逃也就算了,竟还妄想做白狼寨的金龟婿? “哼。”看着这场闹剧,祈无求冷哼一声,冲着左右随从吩咐一声,几名随从向那曾如烈而去。那曾如烈尚且未做反应,却被左右架住臂膊。 “诶?你们做什么?!”曾如烈一把将对方甩开,奈何众随从齐齐涌上,人多势众,他却也只得被按在地上,“寨主?这是何意?!” “这位曾兄弟,你怕是忘了,我白狼寨是靠什么起家的?” 祈无求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骇人心魄。 “与老夫讲道理的人,都被丢去喂狼了。曾兄弟所为,老夫实在不甚满意。所以烦请曾兄弟,也去会一会老夫这狼儿吧。” “请吧——” 他说着请,这曾如烈却是实打实地被架着带入后堂。 “姓祈的,你不知好歹!蛇蝎心肠!若是上天有眼——唔唔唔——” 手下很快将他的嘴巴堵上。 兴许,这是他在人间说出的最后半句话了。 “哼!真是死有余辜!”祈风烟得意地弯起唇角,“爹爹,快宣布获胜者啊...”她拽着祈无求的袖子,好似比谁都急切。 “宋三,你赢了。” 祈无求面无表情地拂开爱女,看向宋思行,即便对方如今因着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宋思行方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伸手顿止。 众人皆注视着这三人,方才的变故令在场之人俱是噤若寒蝉,生怕这祈寨主一个不高兴,又将谁捉去喂狼...... “诸位宾客,胜者已定,宋三的实力,大家都有目共睹。从今往后,他便是我祈无求的女婿,也是白狼寨的后......” “寨主且慢!”宋思行连忙喝止。 “宋三?”祈风烟眨了眨眼,那笑意还挂在她脸上。 “寨主恕罪!” 宋思行一拂衣摆,当即跪立于地。 “哦?宋三,你何罪之有?”祈无求似是并不意外,气定神闲地看向宋思行。 “启禀寨主,宋三方才是向您撒谎了——” 宋思行咬了咬牙,一字一顿说道。 “请恕宋三...不能娶祈小姐为妻!” 第35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人群登时一片哗然。 “什么?!”祈无求还没有说什么,一旁的祈风烟瞬而捉住宋思行的衣袖,生怕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事实上,即便她如此做,也从来没能将对方留在身边一分一毫。 “为什么?” “......”宋思行默然不语,更不忍看她。 “因为你的那些兄弟么?”她泫然欲泣地问道。 “......”宋思行摇了摇头。 “是因为你喜欢那个莫流芳么?我这就去杀了她......” “不是。” 宋思行终于脱口道。 他看着对方朦胧泪眼,狠下心道: “因为我来自曲州宋家。正邪不两立,我绝不可能,也永远不会背叛家门,也决不能娶祈小姐为妻。” 祈风烟满脸泪痕地摇头。 “可是你和我说过,你已经不要他们了。” “那是骗你的。” 祈风烟拼命辩驳道:“你和我说,你是宋三,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不是...希望有人记得你么?这里每一个人都会记得你,我也会一......” 宋思行近乎漠然地直视着她。 “那也是骗你的,我是宋思行,是曲州宋家的长子,也是快哉盟的三剑首之一。” “宋思行...宋思行......” 祈风烟几近昏厥,却还是抱着一丝希冀问道: “可是你说来白狼寨是为了我,还赢了比武招亲......” 宋思行深吸一口气,终于沉下声否认道: “那都是骗你的。我今日前来,并非为了比武招亲,对祈小姐更无半点非分之想。我只想向祈寨主请教一件事。” “——敢问寨主,我萧师兄究竟身在何处?” 事已至此,祈风烟却什么都听不进。她心下一横,竟将匕首横于自己颈边哭喊道: “宋三!若你不娶我,我就自绝于此!” “铛——” 那匕首顷刻被震落,祈风烟无力跌落在地。 “胡闹。”祈无求不动声色地收掌,“九儿,还不将小姐带下去?” 九儿方才取来伤药,却正撞见这场闹剧。 而此时得寨主之令,即便她不愿,却也莫敢不从。 “是。” 祈风烟一把挣开:“我不!我......” “烟儿,你若是还敢轻举妄动.......” 祈无求双唇翕动,虽是传音入密,可宋思行也大约猜出了这父女俩在说什么。 祈风烟闻言,当即惊恐摇头:“爹!求您!不要伤他!” 显然,她并非不明白快哉盟与白狼寨的恩怨,当即便想到了宋思行敢孤身一人来此,还自报身份的凶险。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求求您!别伤他......” 宋思行暗自叹息。这样也好,如此,也算是了结。 “——带小姐回屋。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祈无求一拂袖,几随从登时出现,将祈风烟带离。 “爹——”祈风烟的声音渐行渐远。 此时祈无求也无心会客,只叫人将一众看客都散了去。 屏退四下,只余他二人。 祈无求已然回到了那主座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思行。 四目相对,静默良久。 “快哉盟,宋思行。百闻不如一见,倒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年人。” 宋思行定了定神,略一抱拳:“寨主谬赞。能让寨主这般称霸一方的人物有所耳闻,不知是晚辈之幸,还是晚辈之祸?” “其实,老夫还是觉得,宋三顺耳些。”祈无求不辨喜怒地笑了笑,“思行思行,人常说三思而行。可年轻的时候,哪个不是年少轻狂,一腔热血上头,怎顾得上那么多思而后行呢?” 宋思行一怔,随即答道:“寨主说得有理。寨主以为宋三好,那便是宋三。” “呵,既是宋三,那老夫就看在昔日旧情上,再给宋三最后一个机会。”祈无求垂眸注视着他,“宋三,你究竟愿不愿娶烟儿为妻?” “不愿。”宋思行一字一顿地说道,“寨主理应知晓,宋三不足以保护祈小姐一生无虞,也不足以担白狼寨寨主的大任,不论从何种角度,宋三绝不是合适的人选。” “是么...老夫也这么认为。”祈无求凉凉一笑,“那么...宋思行,你既为你师兄下落而来,又为何要在我女儿的比武招亲会上搅局?” “因为...”宋思行一噎。 是啊,为什么呢? 他完全可以避开这一日,明日再来造访,可他还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是因为听见旁人轻慢于她,让他听着不堪入耳么? ——笑话,白狼寨的人如何被议论,与他宋思行有什么干系? 是因为借着比武招亲,能令他更顺利地混入白狼寨么? ——笑话,以他的轻功,闯区区一个白狼寨还不简单? 是因为看见她不惜用双手赌一个不可能之事,让他觉得可怜么? ——笑话,断手的是她祈风烟,又不是他宋思行,有什么好可怜的? 须臾,宋思行听见自己面不改色地抬头应道: “因为晚辈想知道,萧师兄是否在白狼寨。故而出此下策,是为与寨主当面对质。” 祈无求冷笑一声:“当面对质?小辈狂妄。你可知即便是你师父楚长风亲临,也没把握与老夫分出个胜负,你却要来质问老夫?” “恩师不来,是不愿江湖再起争端。世上少了个宋思行,无关痛痒,可世上不论少了楚长风,还是祈无求,都会令武林为之一撼。”宋思行端端正正行一长揖,“如今永昭外有仇敌,内有隐忧,晚辈斗胆猜测,即便是祈寨主,也不愿与快哉盟有什么正面冲突吧?”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难怪烟儿会看上你......” 祈无求笑了笑,信手将一把刀掷于宋思行面前。刀刃入木三寸,震震不绝。 “你就不怕,老夫一怒之下,一刀杀了你?” 宋思行手心沁出细汗,却不卑不亢地答道: “若是寨主想杀晚辈,方才就该当着众人的面,将晚辈拖去喂狼,以儆效尤才是。” “哼。倒是都让你猜了个遍。”祈无求似是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冷哼道,“宋思行,你的两个师兄,老夫倒是都见过。那萧玉京,李缘君也算是朗朗君子,怎的你就没有他们半点风姿呢?” “萧师兄果然来过白狼寨?”此时的宋思行却丝毫听不下别的。 祈无求意味不明地笑道:“对。老夫是不是...还得将他的去处也告诉你呢?” 宋思行恳求道:“还请寨主不吝相告!” “你凭什么以为,老夫会告诉你?”祈无求俯视着宋思行,就像在看一条毫无尊严的丧家之犬,“就以你大闹我白狼寨比武招亲,还出尔反尔,让烟儿颜面无存?” “祈小姐之事,的确是晚辈一时鲁莽。” “哼,你的一时鲁莽,却要我的烟儿这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 “晚辈...”宋思行自知理亏,一时无话。 “要老夫告诉你萧玉京的下落,可以。”祈无求看着宋思行那瞬间亮起的眼眸,淡然道,“可老夫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白狼寨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宋思行当即会意:“倘若寨主愿意相告,只要不违道义,不犯王法,不论何事,晚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呵,这桩事倒是不违道义,不犯王法。”祈无求托着腮笑道,“我要你娶烟儿,或者自绝于此。” 宋思行目光一震。 “怎么?刚才不是还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么?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寨主让晚辈做什么事都好,唯独这件事,恕晚辈无能为力。”沉默半晌,宋思行答道,“倘若寨主要取晚辈性命,待晚辈找到萧师兄,定然……” 他咬了咬牙,想起那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儿。 “定然亲自登门,自行了断!” “呵呵。”祈无求摇了摇头,“说得倒是好听。可惜,老夫不信你。空口无凭的,倘若你届时跑了或是藏起来了,难不成老夫还要去问快哉盟讨人?” “那寨主以为如何?”宋思行看向他。 “你现在就自裁于此,萧玉京,老夫会将他送回快哉盟。” “寨主可要一言九鼎。” 宋思行看着地上刀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么说,萧师兄当真还平安无事,而这祈无求当真晓得他的下落! 这是数日以来唯一的线索了…… “老夫以烟儿她娘在天之灵起誓,如违此诺,我二人死后定然不得安生。” “好!”宋思行二话不说,拔出地上刀刃,“那么一言为定!晚辈这就将性命交与寨主!” 没有任何犹豫,拔刀的一瞬,他当即将其径直插入胸膛。 “铛——” 谁知那祈无求却一个茶杯丢来,直将刀打偏几寸,电光石火之间,那刀锋顺势没入宋思行的肩胛。 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他痛得浑身颤抖。 “呃……”他闷哼一声,强忍着钻心的痛意,面前,祈无求已然站定。 “你宁愿死,也不愿娶烟儿为妻?” 血流如注,宋思行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可他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倘若令爱知晓…她的夫婿是这样被强迫着娶她,恐怕…也会伤心难过吧?” “……” 祈无求沉默良久,堂中只余宋思行难抑的粗重呼吸之声。 “咚——” 终于,宋思行眼前一花,失去了意识。 …… 宋思行没有想到,自己一躺便是躺了足足半个月。 “宋公子,九儿服侍您喝药。” 他一睁眼,便是那九儿端着药碗,推门而入。 “九儿。”他一把攥住对方的胳膊。 “让我见见寨主,好么?” 九儿怯怯道:“寨主说了,待到宋公子养好伤,可自行离去。” “不,我是有事要与他相商。”宋思行急忙摇头,那约定未成,他亦没能得知萧师兄的下落。若是再耽搁,难免出岔子。 “有什么事,不妨直接与本小姐说。” 一鸢衣少女踏入屋门。 宋思行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 “九儿,你退下吧。” 那祈风烟扬起颈子,冲着九儿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宋思行。 “是。”九儿端起木盘,识趣地带上门。 “祈大小姐…”宋思行干笑一声。 他不会忘了那日是如何将她气哭,又是如何冷言相对。虽说即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如此选择。但现在自己不能自持,看见对方,心中难免犯怵。 “哼?”祈风烟一屁股坐在桌前,就如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敢问祈大小姐,有何贵干啊?” “不敢当不敢当,您是宋家大少爷,我这山野村姑,真是折煞了。”祈风烟冷冷说道,“宋…敢问宋公子,找我爹,有何贵干啊?” 宋思行一噎,这一通冷嘲热讽当真是令他束手无策。 “没什么,就是问问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好得很。”祈风烟摆弄着手中短刀,“前几日还亲自带着弟兄们,并了十几个寨子呢…” “是么…那就好。”宋思行强笑道,“祈小姐,那您还有什么见教?” 祈风烟垂眸:“不敢。本小姐是专程来看你服药的。” “药?”宋思行一怔,这才想起方才九儿的确送来一碗药。 祈风烟端起药碗,忽然面色一松:“这药啊,可不是一般的药。据说里面添了几味毒,能令人喝下之后腹痛如刀绞,却不会轻易致死。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折磨人,直到他服下解药为止。你说,这药是不是很神?” “在下以为,这药可不敢乱喝啊…”宋思行盯着面前那愈来愈近的药碗,强颜欢笑道,“祈小姐,您这……” 祈风烟笑得明媚:“这可是我亲手熬的药,你怎么能不喝呢?” 宋思行本想着对方只是开个玩笑,谁料他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绞痛。 “哦,忘记告诉你,在你醒来之前,我已经替你灌了整整十天的汤药了,若是这一碗你不喝,发作的时候,说不定会比前次更痛哦。” 祈风烟紧紧盯着他的面容。 “所以快喝吧……” “祈风烟!你疯了!”宋思行极力躲闪,却终究是被那重重纱布所累,没能躲开递到嘴边的药碗。 “只不过是小惩大戒罢了。我若是疯了,就该把你的手脚都斩断,叫你一辈子都困在这里。” 对方一把捏过他的下颌,将这药汁尽数灌下。 “咳咳咳——” 宋思行打了个寒颤,遂连连呛水。 “诺,很苦吧?这个给你。” 祈风烟丢来一颗蜜饯。 “你有这么好心?”宋思行狐疑道。 “你尽可以不吃。”祈风烟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苦的不是本小姐。” 终究是心中不忍,宋思行还是选择信她一回。 相对无话。 半晌,宋思行率先开口道: “祈大小姐,您若是恼恨我,尽可以打我,骂我,只要留我一条命在,如何都可以。” 祈风烟笑望过来:“哦?若是我在你脖子上牵条麻绳,带你上街,让你做本小姐的鹰犬,你也愿意?” 宋思行咬了咬牙:“只要不违道义,能让祈小姐解气,我宋思行做什么都…” 祈风烟一指点在了他的唇畔。 “嘘。” “我才没有这样的癖好。”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近日爹爹不在,我可以带你偷偷溜进我爹的议事阁,那里应当有你想知道的东西。只不过你要答应我,此生此世,你不可以做任何对不起白狼寨的事,好么?” 宋思行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想知道萧师兄的下落。 祈风烟话锋一转:“还有…算是本小姐自己的请求。” 宋思行看着她,却没能明白她此时的神情。 “…宋…思行,唉,好拗口,还是叫你宋三吧——” 祈风烟眨了眨眼,笑道:“你救过我,我也全当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你我一报还一报,就算是两清吧。所以,待你离开白狼寨之后,此生此世,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好么?” 宋思行面色一滞。 他的“好”字还没能出声,少女一把拉起他的手,似是怕他有所察觉,遂匆忙背过身去。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第36章 匆匆 “…而后,我便当真找到了师兄的下落。” 老者已有几分微醺。而少女却依旧淡然地替他添上一杯酒,似是在等待着这故事的后续。 “她竟没有断您一只手亦或是一条腿,倒也是个好脾气。” 夜来笑了笑,又为自己添上一杯酒。 “倘若我是她,定要将对方狠狠折辱一番,才算解了我心头之恨。” “呵呵…是啊。人人都说白狼寨有个脾气火爆的大小姐,谁晓得传闻也作不得真。”老者抚须笑叹,“只是在那之后,又过了许久,我还是食言了。” “您是指…对白狼寨出手?” “不,是我们重逢了。” 老者摇了摇头。 “彼时我得到萧师兄的线索,便匆忙赶赴西州。原来他是为大宛人所擒,待我赶到之时,他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莫说他引以为傲的武功,就连站着都要依托外力相助。” 夜来看着老者那沉于旧事的面容,她知晓,即便老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那实际的光景,却只会更兼残忍。她在十恶司也曾做过相似的事,若是一个人不愿开口,他们有上万种方式迫他开口。 “那后来呢?” 她所了解的传闻之中,萧玉京曾一度成为谋害快哉盟主的罪魁祸首,而后李缘君探寻多年,才为他正名。 “后来,我带着萧师兄一路逃亡,翻过天雪山,好不容易到了铁门关。本以为铁门关属地关内,多少会有帮手,谁知又中了一波埋伏。萧师兄不愿令我折损,于是终究自绝于铁门关。呵…也并非自绝,那时候,他已经连剑都握不住了。” 夜来凝神静听。 “他是借着我的剑,才得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说到底,却是我替他了结。” 老者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其上还有终年难洁的血迹一般。 “那时候,他笑着与我说,思行,轻功是用以逃跑的,不是用以救人的。他将贴身玉佩交给了我,还说要我好好替他看着稚儿长大。” “直到临死之前,他都未曾说过一句怨言,反倒问我,当年被他折了腿,究竟怨不怨他?人人都想我怨他,可我面对这样如兄长般的同门,又如何能生出半点怨怼?” “——他到死,都没有说出半点快哉盟的情报,更是替师父保下了皇陵的秘密。他本抱着止戈之意前往西州,却死于小人之心。恐怕他更想不到,就连他死后,也要有人以此大做文章,借机向西州宣战吧?” 饶是夜来也不禁摇头唏嘘,传闻真真假假,到底是不能偏听偏信。 “再之后的事,想必你也能猜出一二了。”老者醉眼朦胧,端起酒盏浅尝辄止,“我连夜赶往曲州,却在路上听闻楚盟主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噩耗。彼时李师兄查明了锦瑟的身份,当即动身护送她回天雪山,竟正好与我失之交臂。我俩就这样一前一后离去,在这个空当,快哉盟出事,墙倒众人推,一时竟无人来替师父敛尸。” “人情世故,大抵如此。”夜来叹息一声。 “是啊,快哉盟所维系的,不外乎一个武林神话而已,如今连那主座上的人都不在了,那么这诸多盟友,自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老者淡然一笑,“几位颇有资历的老前辈草草替师父办了后事,让师父入土为安。当时快哉盟乱作一团,竟有传闻说,是失踪多日的萧师兄害了师父。我急忙与众人说明,却无人信我。彼时我倒是天真得紧,还晓得赶回曲州与大嫂解释。我想着,若是大嫂看了信物,肯出面作证,萧师兄的所谓弑师之谈自然不攻而破。” 夜来摇了摇头,不对,此时最应当瞒着的便是萧夫人,尤其是要瞒着她那些细节。 果然,下一刻,只听老者接着说道:“谁知嫂嫂却说,人都死了,倘若这便是我宋家想要的,那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替萧师兄正名呢?” 夜来了然:“萧夫人定然是将丈夫的死归咎于您,再一联想那些新仇旧账,以为是您蓄意报复?” “是也。不仅如此,我这才得知,原来宋家因着嫂嫂有所察觉,嫌隙历久,爹娘早已将嫂嫂软禁于家中。于是我带来的消息,并非雪中送炭,而是火上浇油。我亦是羞愤难当,当即放他母子二人离开。我以为只要我问心无愧,便可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可是,世上许多事情,都不是问心无愧就能了结的。” 夜来点头赞同。 “而后,就像是蓄谋已久,在随之到来的几年里,坏事接踵而至。” “李师兄为了无心教的争端,日夜操劳,却也分身乏术,好不容易从西州赶回来,却又不得挑起快哉盟的担子。李师兄威望与日俱增,宋家却一心迫使他与长姐完婚。他以师父悬案未决,师兄下落不明而推拒,又因着西州动乱,这婚事只能一拖再拖。” “西州?我记得那时候是大宛与永昭交战。” “是啊,大宛人在关隘滋事,民怨载道。兼之他们与我朝积怨已久,不少朝中大臣都主战。可打仗需要粮草,九王在曲州经营多年,这一打仗,竟让他赚了个盆满钵满。我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背后是九王府在推波助澜。而师父与萧师兄的死,亦被人精心设计,成了攻打大宛的缘由之一。” “而后一夜之间,江南大小数十帮寨尽数被毁,各个帮舵的首领皆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这其中,就有白狼寨主祈无求的死讯。” 夜来不免惊讶,倒不是因着这死法与那楚长风别无二致,而是足以坐镇江南的白狼寨之主也在其列。 “祈无求,死了?” …… “祈无求,死了?”宋思行看着那传信的家仆,再三确认道。 不知为何,一抹鸢色于他眼前一闪而过。 三年…… 他不是没有听过那白狼寨的传闻,譬如没了快哉盟的白狼寨的势力不断壮大,连同南陲黛州的水路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譬如祈无求收了一个义子,并以接班人的身份带在身边教习;譬如在那日比武招亲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听过那不可一世的祈家大小姐有任何江湖传闻。在宋思行为数不多的年岁里,她仿佛一缕飞烟,飘渺而遥远。 譬如,他真如当年允诺的那样,再也没有去找过白狼寨的麻烦。 “是…是啊,属下正要与老爷通传。” 家仆心惊胆战地回道。 “备马!”他不假思索地冲着管家喊道。 一声音在身后喝止他。 “思行,你又要去哪?” 原来是阿姐。 “阿姐,我要去救人!” 宋思行头也不回地跨上马背。 宋芸一怔:“救人?你是说那个白狼寨的大小姐么?阿姐还以为你已经忘了……” 宋思行握着缰绳,调转马头。 ——是啊,的确如此。 宋芸转而问道:“你去了又有何用?祈无求一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几日江南各大帮派频频覆灭,爹娘已经查明,多半是那西夷目的得逞,这才会卸磨杀驴,制造动乱。是福是祸,它白狼寨既与西夷有染,又怎能躲得过这一遭?” “不,阿姐。”宋思行静静听她说完,却只摇了摇头,“白狼寨于我有恩,我一定要去。” “你所谓的恩,就是亲手了结萧玉京的性命,而后招致记恨么?!”宋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的傻弟弟,还嫌不够么?!它白狼寨是什么地方,你还不够清楚么?楚盟主与萧玉京的死,西夷进犯,他白狼寨既然勾结西夷,又怎可能脱得开干系?你作为宋家子弟,却还与他们纠缠不清,不以为仇,反以为恩,你究竟要旁人怎么笑话我们家?!怎么笑话爹娘?!他对你有恩,难道宋家对你就没有恩么?!” “只这一次。”宋思行不敢回头,只低声说道,“只这一次,思行绝不再任性了。” “驾——”他一声断喝,策马而去。 “宋思行!你武功尽失,你去了,不就是送死?!”宋芸在他身后大喊道。 宋思行笑了。 倘若要死,最该死的人分明是他才对。 …… 信上得来三两句,然而亲历者往往更甚。 白幡高挂,平日里守备森严的寨门,此时却一片寂然。 宋思行背着气息奄奄的祈风烟,终于摆脱了西夷追兵。他无端又想起萧师兄的话,轻功是用来逃跑的,不是用来救人的。 可是萧师兄不知道,再好的轻功,也逃不过命运。 “宋三…是你?”祈风烟于颠簸之中惊醒,在他耳畔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来做什么?” “别说话了。”宋思行咬着牙跃过一处险隘,堪堪躲过身后羽箭,“…省点力气,留着逃跑!” “放我下来吧…”祈风烟笑了笑,“爹爹死了,白狼寨没了,我苟活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意思的事情可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宋思行只觉耳边狂风呼啸,这让他频频想起与萧师兄逃亡的光景。萧师兄死了,师父死了,不论如何,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 “你不是还想看火树银花么?不是还想看最好看的花魁,喝最美味的酒么?不是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也还有那么多人没来得及认识,怎么会没意思?你现在寻死,让你爹娘怎么想?让替你挡刀的九儿怎么想?” 一滴泪溅落在他肩头,随后是对方刻意压低声音的啜泣。 “宋三,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就让我死在那畜生手下该多好?你知不知道,我这样活着,还不如让我死了好受!那天杀的畜生恩将仇报,狼子野心,害了爹爹,还想强迫我做他的…九儿为了我,已经折在他那儿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我知道我是个灾星,你不要再和我有什么牵连了,好不好?” 眼前正是一处破庙,宋思行终于停下脚步,将她轻轻落在草垛上。 少女衣衫褴褛,泣不成声,哪有昔日白狼寨大小姐的半点风姿? 宋思行缓缓抚着她的后脊,话音难得温和。 “好,我不与你有牵连。你好好活着,好不好?” “你受伤了……”祈风烟一面啜泣,一面看着他手臂上皮开肉绽的伤口。如这般的伤,几乎遍布在他全身。 “小伤,没事的。”宋思行不忍那血淋淋的样子被她看着,于是粗略掩了掩伤口。 内力尽失的他,能将对方从那沦为西夷据点的地方救出,实属万幸。 “你…瘦了。” 哭了半晌,祈风烟终于稳下心绪,这才打量他一番,低声说道。 “我…听说了快哉盟的事…我爹的事,我代他向你道歉。可能…你也不需要道歉,你只是想杀了他吧?你若是想寻仇,也可以杀……” “不必了。”宋思行将她话音打断,“死者为大,过去的事情,便不必再提了。” 祈风烟垂下头去。斟酌半晌,她却又问道: “你的内力…怎么会…” 原来她也看出了端倪。 宋思行并未解释。或许是他觉得,倘若解释,难免又要提及旧事。却只宽慰道: “不妨事。没内力的人多了去了,有轻功足矣。” 祈风烟看着他,一时凝然。 “——这几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宋思行忽然觉得眼眶一热,却不受控制地轻笑一声。 “…还凑合吧。” 一别经年,两人早已褪去当年的稚气与轻狂。谁也没能想到,他们的下一次相逢,却是如此狼狈而仓促。 可是即便如此,他二人之间却早已无话可言。 “我…你应是累了,好好休息吧。”宋思行不敢看她,只得转而打量起周遭,“睡吧。我在这儿看着,不会有人来了。” 他脱下外衫,盖在对方身上。思忖一番,他又将短哨摘下,挂在对方颈边。 “倘若你醒来之后没看见我,兴许是我出去找吃的了。若有事,就吹响这个,知道么?” “宋三,你答应了我,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祈风烟却不应答,只是低声说道,“你这个骗子。” “是啊,我真是个骗子。”宋思行笑了笑,“所以你就当作这是一场梦,等梦醒了,就该忘了。” 对方默不作声,只余火堆不时传来噼啪之声。 半晌,她似是梦呓般地说道: “梦里会有曲州城么?” “会的。” “会有百花游街么?” “会的。” “会有火树银花么?” “会的。” 宋思行望着那塌下一角的屋顶,屋顶之外,乃是浩瀚夜空。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于曲州城盛放的烟花。 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百花争艳,繁华无两。 他是潇洒恣意的无名小卒。 她是惩恶锄奸的明艳侠女。 “会有宋三么?” 他没能问出口,因为疲惫不堪的少女已然酣眠。 第37章 揽梦 宋思行真的做了一场梦。 梦里有师父与萧师兄,他们浑身是血地瞪着他,叫他浑身犯怵。一旁的李师兄更是冷眼相向,对他的哀求与解释视而不见。 梦里有杀不完的西夷,每个人都是那么凶残,他们分明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却仿佛与自己有着隔世的怨怼与仇恨。 梦里还有娘亲的啜泣与爹爹的恼恨,恨他多管闲事,恨他武功尽失,恨他烂泥扶不上墙,更恨他总是与家人唱反调。 他不禁对这梦境感到畏惧。 真气在体内疯狂流窜之时,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原本是想运功疗伤,谁知竟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糟了,偏偏是这种时候…… 他浑身犹入火海刀山,疼痛与灼热并行而下。他愈是想要运功缓解,这灼痛却愈发狂乱,梦境与现实扭曲,他仿佛能看见数不尽的敌人正扬起刀锋,冲着他一刀一刀劈来。也能看见眼前那少女酣眠的睡颜,恬静而美好。 他努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四肢百骸都涌起真气,几乎要将他的身躯撕裂。 他想说快走。 却只发出无力的低吟。 正在这水深火热之时,一只手忽然握起他的手心,冰凉柔软。 不知何时,那酣眠的身影竟已然于他面前站定。 “宋三,你怎么了?!” 一道朦朦胧胧的声音响起,仿佛自天外传来。 犹如困兽出笼,他再也难抑心中狂乱,一把将对方按在地上。 梦境坍塌。 宋思行猛地睁开眼睛。 天色将曙。 他还身处破庙之中,眼前是漏了一方的屋顶,周遭却寂静无声。 “祈风烟?” 他连忙站起身,只觉身上似乎有什么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然而他来不及探查这些,只是左右遍寻那少女的身影。 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可那少女确乎是不见了。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破庙,这才借着日光,瞧见地上歪歪斜斜写下的几个字。 ——何果无实? ——江湖不见。 宋思行怔了怔,忽然笑了。 如风如烟,聚散无常。 是啊,本该如此。 …… “——我本以为,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老者笑了笑,又饮下一杯酒。 “最后一次...?”夜来疑惑道。 老者颔首道:“嗯,这正是我要与你接着说的——” “分别之后,还没等我赶回家中,江湖上便到处都是长姐将与李师兄大婚的拜帖。李师兄常年奔波于边境各地,从未将这等儿女私情之事放在心上。他与长姐定亲一事我虽知晓,却没想到这婚事却来得如此仓促。” “李缘君,锦瑟,宋夫人,他们……”夜来欲言又止。这段关系早已因着岁月变迁,在流言之中渐渐扭曲。到今日,谁也说不上究竟事实为何。 人们只在意江湖传闻是否足够引人注目,却并不在意其真其假。到头来,只不过亲历者为之伤心垂泪罢了。 “你应是听过锦瑟与李师兄的传闻吧。据说锦瑟在坐上教主之位后,对李师兄念念不忘,听闻李师兄大婚,遂千里迢迢从天雪山赶至快哉盟,势要李师兄与她离去。” “......我所听闻的便是如此。” 夜来不忍告诉老者,在这段旧闻之中,她所听到的乃是更为不堪入耳的流言。 ——譬如李缘君本与宋芸互为知己,却被锦瑟从中作梗,横插一脚,硬生生将他二人拆散。 ——譬如李缘君大婚当日竟抛下宋芸,随锦瑟离去。什么李缘君为了中州武林,又逼迫锦瑟离开。 ——譬如锦瑟因爱生恨,毒杀李缘君…… 只是那“蚀寒蛊”原来是用作救人,这么推算,锦瑟并非是要杀李缘君,反而是来救他的。 夜来心中已有答案雏形。 “呵呵…假作真时真亦假,不论事实如何,对于已死之人来说,也无关紧要了。”老者捋着胡须笑了笑,“人们都说锦瑟因爱生恨,杀了李师兄。实则是长姐因爱生恨,成了杀死李师兄的帮凶。” “——李师兄,乃是为快哉盟而死,亦是为永昭皇室而死。” “先前就有所猜测,这一切会不会与那皇室有关…”夜来目光一凝,“所以其实这都是九王府的主意,为的是掌握快哉盟的势力?所以李缘君其实只是他们选中的一枚棋子?” “也不尽然。并非单是九王府的意思,也是皇帝的意思。皇帝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操控快哉盟,不论这个人是谁,重要的是,他得听话。至少,他不能在举国皆战之时,在边境忙着救济平民。” 夜来点头了然:“为政者想要扩张势力,无可厚非。倘若君臣齐心,定然不会是那般结局。” “嗯,并非谁的过错,只是皇室看错了人。他们本以为终于借西夷之手解决了楚长风,又发觉大徒弟萧玉京也惨死,于是理所当然地将宝押在了李师兄身上。可李师兄并非主战,他经常来往于西州诸国,自然不愿看到两国人民再其战事。所以皇室与宋家施压之下,迎娶长姐,接手快哉盟,皆非他本意。” “——此乃僵局,而破局之人,正是锦瑟。” “锦瑟来中州,当真是为了带他走的。”夜来这才明白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锦瑟是不愿看见他受桎梏,于是想让他遁去西州,至少在天雪山上,有他一席容身之地。” 传闻果真不可信。 “是啊,谁也没想到,锦瑟来了,来势汹汹。大婚当日,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逼问李师兄愿不愿意与她离去。只是李师兄婉言相拒,她却对李师兄用了摄魂之术,迫使他说出心中所想。” “——说他对于宋芸只有相惜之意,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他不愿迎娶宋芸,更不愿成为快哉盟主。” “呵,这锦瑟,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夜来摇头轻叹。 “她只是单纯,不懂得中州那些弯弯绕绕,只会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争端。”老者笑了笑,“便是如此,锦瑟成为了众矢之的,可是她那功夫太过诡异,一时间竟没人能制得住她。最后,还是李师兄出面劝下她,责令她速速离去。实则锦瑟没能明白李师兄的用意,师兄是为了保她无虞。就算遁至天雪山,也会令无心教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这是李师兄不愿看到的。他不像我的性子,遇事是绝不愿逃避的。” “师父……”夜来有些不忍,实则这也不算逃避,人各有命,谁又能保证当时的选择就一定正确呢? “呵呵…不说我了,再说回这锦瑟吧。这桩事,坏也就坏在她出手。她太强了,若是为有心之人利用,一定会招致祸患。李师兄虽无意与朝廷抗争,但快哉盟终究容不下一个锦瑟,更容不下一个身有污点的李缘君。更何况锦瑟对李师兄言听计从,实为中州武林的心腹大患。于是皇室密谋,要除去李师兄,而宋家却也欣然接受。他们不需要当众令自己女儿蒙羞的女婿,更不需要一个不可控的棋子。于是两家一拍即合,决心借锦瑟之手,将李师兄除去。” “原来李缘君是这样死的。”夜来点点头,“都说李缘君死于锦瑟的‘蚀寒骨’,却不知锦瑟去而复返,乃是为李缘君解毒救命。可李缘君却拒绝了锦瑟,坦然赴死。” “李师兄是看出了宋家的意图,于是不愿宋家再伤害更多人了。他本不欲锦瑟回来,但锦瑟还是来了,被那埋伏之人捉了个正着。锦瑟死里逃生,却还是没能令李师兄回心转意。而后便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那段旧事了,人们都说锦瑟杀了李师兄,神医常不易为了救李师兄而死,于是人们便以李师兄之名,集结群侠,剿灭无心教。李师兄的友人了空意图阻挠,却被众怒毙于铁门关,而后天雪山倾覆,天堑开,群侠折损。自此,永昭与西州久战不止,再无宁日。” 第38章 痴心枉注 天雪山下,铁门关前。 再往前一步,便是西州。 宋思行日夜兼程,总算在这里将无心教一众人截下。身后远远跟着数名侠士,却无一人敢上前。 逃亡数日,无心教众亦是强弩之末,伤亡惨重。如今剩余不过寥寥几人。饶是如此,宋思行还是凭着没命的追赶,将其拦在这里。 锦瑟精疲力竭,狼狈不堪。可见到来者,却还是挥手放行。 宋思行当即将剑抵在那金发少女的颈边。 “锦瑟!李师兄好心救你于危难,你为何要如此对他?!” “我...我不是的。不是我下的毒!宋思行,你信我!” 经年不见,那金发少女已然蜕变为风华无双的美艳教主,一颦一笑之间无不是勾魂夺魄的威力。只是即便她动动手指便足以夺去眼前之人的性命,她却始终没有反抗的意愿。 “我信你?李师兄如此惨状,你要我怎么信你?” 宋思行悲愤交加,险些一剑划伤对方。 “他还没好么?不可能!我明明亲眼看着他将蚀寒蛊种下,又怎么会有事?!不可能!你骗我的!不可能!他明明答应了我的...你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锦瑟拼命摇头,似是怎的也不肯相信。 “常不易已经说了,正是因为你下的蚀寒蛊,李师兄才...你还不承认?!”宋思行厉喝一声,将她从悲伤之中唤了回来,“日日衰竭,经脉凝滞,你还说不是你干的?!” 锦瑟浑身颤抖:“不会的,怎么会是蛊呢?我的蚀寒蛊能解天下百毒,怎可能会害人?!” “你说什么?”宋思行看着对方那确乎茫然的目光,不禁狐疑。 锦瑟看了看他身后数名侠士,却低声反问他道:“你不知道么?他中毒了,那毒不会顷刻发作,只会渐渐摧残他的身体,令他变成一个毫无内力的废人,最后衰竭而死......” “这毒,是宋芸下的。” “你胡说!”宋思行气息不稳,双目通红,“你害了李师兄,还要嫁祸给长姐?锦瑟,李师兄与长姐皆待你不薄,你如此忘恩负义,杀你一万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看来你和我一样,都是被蒙骗的可怜人。”锦瑟哀切道,“你不信我,总该信李大哥吧!走之前,他还给我留了一封信,你自己看吧!” 锦瑟将手中锦囊丢了过去,宋思行一把接过。 身后众人一看势头不对,纷纷冲着宋思行喊道: “宋少侠!莫要与她胡搅蛮缠!还不速速杀了她!” “是啊宋少侠!这妖女惯会蛊惑人心,你可千万不要中了她的圈套!” 宋思行咬了咬牙,将那锦囊拆开,里面是一张信笺,字迹端整大气,正是李师兄所写。 ——教主敬启。 下毒之事,无劳再探。毒乃小芸所为,此事吾早已知悉,自有安排。感教主雅意,勿再为杀戮忘心,速归西州,彼乃汝之天地。 犹记昔日曾言,吾自幼失双亲,若言中州育吾身,西州则吾心之所向,梦之所求也。倘有来世,愿与君共驰天雪山下,扬鞭走马,共赏天地之美,何其快哉! 缘君谨上 ——原来师兄早就知道是谁在害他,明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布局,却还是无怨无悔,慷慨赴死。 宋思行想到往日种种,眼眶一热,当即撤下宝剑。 “我不杀你。” “你走吧。” 他向来听师兄的话,既然李师兄有意令她离去,那他也不含糊,自当放行。 锦瑟却小心翼翼将信笺收好,低声问道: “宋思行,你告诉我,他怎样了?” 宋思行一噎。 是这信说得不够明白,还是他说得不够明白? “他......” 宋思行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继师父,萧师兄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坚如铁,可如今想到李师兄那般惨状,却还是忍不住动容。 “宋思行,这信,我只看懂了一点...” “——你能告诉我,他说了什么吗?” 堂堂一教之主,此时却近乎哀求地看着宋思行,只因曾经那个能为她讲解中州话的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李师兄敢将这信交给锦瑟,原来是料定了她看不懂。即便以后懂了,也定然来不及回来救他。 既然无情,为何要留书一封? 既然有情,为何不与她同去? 那长姐呢?长姐对李师兄而言,又算什么? 宋思行惨笑一声,心中悲伤难忍,只觉这恩恩怨怨,让人恍惚难当。 “在下言尽于此,至于李师兄,教主还是少问为好!” “教主,保重!” 他冲着锦瑟抱了抱拳,一转身,将其与一众江湖侠士陡然分隔。 “宋少侠?!” “宋少侠,这是何意?” 一众人看着近在眼前的无心教主,却不知宋思行与之说了什么,对方便要放其离去。人人皆想将其捉回立功,可此时却畏惧那异域女子的邪功,只敢在远处不满叫嚷。 宋思行紧了紧手中长剑,他没想杀死谁,只想着将一切结束在这里。 结束这无端引起的仇怨。 ——亦或是,结束自己的性命。 “今日,有我宋思行在此,你们谁也别想过关一步。” 锦瑟为一众教徒搀扶,隔着那界碑,遥遥回首。 “宋思行,谢谢你。” 宋思行并未再理会她。 因着面前一众人已然举起武器,向他袭来。 ...... 夜来听着,却实在难以将她与当日在问剑山庄看到的那个锦瑟联系在一起。 ——宋夫人说得没错,锦瑟已经入魔了。 她摇头叹道:“对于锦瑟与李缘君而言,这是死局。” 可不就是死局么?她身为西州第一大教的掌教之人,又有摄魂之术傍身,即便她当着天下所有人的面服下蚀寒蛊,也难以自证清白。 遑论世人口诛笔伐,岂会给她自证的机会? 一石二鸟,天衣无缝,这计划堪称完美。 “那么后来呢?” “后来……一夕之间,快哉盟三剑首,便只剩下我一个武功尽失的废人了。”老者笑叹一声,“那时得知真相的我,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于是心存死志,想要将那些追杀之人留在铁门关。可旁人竟道我为锦瑟蛊惑,才会有所反常。于是只将我制住,又将我送回宋家医治。” ——原来师父也曾在铁门关经此一战,比起那位“了空”大师,倒算是福大命大。 “待我再醒来,却发现双亲与诸位武林前辈皆向我道喜。我自是不觉何喜之有,可爹娘却将那象征快哉盟的木杖交予我,还说恭喜吾儿,从今往后,我就是快哉盟之主。” “错了。”夜来叹息道:“宋家与九王府谋,无异于与虎谋皮。从中渔利者,还是永昭皇室。” ——不知怎的,她却想起十恶司之事。争权攘利,钻营谋划,制造争端,坐收渔利,这些手段无不是她所见过,所亲历的。 “现在你该明白,我们究竟在与谁相争了。”老者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小湄,倘若你还是不信,便亲眼去看看吧。” “小湄正有此意。” 夜来点了点头,她原本就打算去十恶司问个究竟。 “快哉盟本就无人主事,李师兄一去,更是群龙无首。即便昔日盟友作鸟兽散,可快哉盟毕竟是基于江湖之首而成立的,又兼有前朝遗秘,不可一日无主,他们便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还真是...好筹谋。” 夜来轻笑一声,有些感慨。 寻常父母皆道是“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这宋氏夫妇倒好,便是要争要抢,也要换取个好前程。 “我明白他们如此做,不仅是为了他们自己,更是为我铺路。如今宋家暂且接手了快哉盟之事,有皇室在其后撑腰,自然能愈发兴旺。如此一来,即便我资质平庸,也无人敢笑话我,宋家便能保下脸面,更能跻身权贵之列。” “——可仅仅是为了这个理由,师父死了,师兄们也死了。我一时惊怒交加,便当即决意上栖梧山,出家修行。” ——难怪师父会弃宋家不顾,倘若换作她,想必已有杀人的冲动了 夜来叹息,虽说老者此言云淡风轻,可她却能明白其中苦涩。 他这是在用行动与宋家抗争,倘若一切已然无法改变,那就只得将自己放逐世外,迫使他们的盘算落空。 老者望了望远处群山,笑叹道:“——现在想来,在栖梧山上的日子,才最为安逸自在。不必去想什么勾心斗角,也不必去管什么恩怨情仇。” 夜来不禁一笑,深以为然。 第39章 见字如晤 寒梅落尽,冬去春归。 “思行,今日如何?” 老人看着方才收掌落定的他,淡然问道。 “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多谢师父指点!”宋思行一睁眼,冲着面前老人见礼,“师父,今日吃什么?” “吃吃吃,一天到晚净想着吃!”老人一甩拂尘,瓮声瓮气地说道,“你要是肯将这思茶想饭的功夫用在练功上,早就能恢复如初了。” “嘿嘿,这不是除了练功劈柴吃饭睡觉,倒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宋思行挠了挠头,“武功恢复也没什么用啊,又不急于这一时。像师父您这样,在山上待个十年二十年的,早晚也能神功大成不是?” “哼。你总有借口。” 老人抿了抿唇,倒是也无从反驳,只得捡着旁的话来说。 “——今日,小芸又来山上问你了。” 宋思行面色微微一滞,却还是笑道:“那师父是如何说的?” 老人佯怒道:“为师打发了她,说未曾见过这混账东西,不晓得,不清楚。你满意了?” “哈哈哈...”宋思行忍俊不禁,顺势作了一揖,“那便多谢您老人家了。” “唉......”老人拢了拢拂尘,叹息一声,“小芸能找到这里,十有八九已经猜到你的去向了。你能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得了一世?” 宋思行终于敛去眉间笑意。沉默须臾,他问道: “...倘若思行说,便要躲一世呢?” “这倒是随你。”老人反倒是摇头道,“为师的阵法,普天之下,恐怕还没有人能解开。倒是让你这小王八找了个好壳子。只要你不再闯祸,想待多久,便待多久。” “我有这么喜欢闯祸么......”宋思行摸了摸鼻子,不禁嘟囔道。能让师父都如此深恶痛绝,他当年究竟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罢了罢了,想不起来... 山中数日,当真是恍如隔世。 “咕咕——咕咕咕——” 一只白花花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停在宋思行肩头。宋思行看见与往日略显不同的爱宠,目光一凝。 “你也饿了?”宋思行不禁逗弄起它柔软的羽翼,嗟叹道,“说起来,练了这么久的功,我也好饿啊...”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畜生。”老人挥了挥拂尘,转而道,“饭在桌上,为师近日辟谷,你自个儿吃吧。” 宋思行得令,一溜烟便跑了。 “师父,您说错了。我可是王八,王八养鸟,岂非天下奇闻?哈哈哈哈哈——” “滚滚滚!” 老人信手掷来一个茶杯。 可惜没能追上他。 ...... 宋思行闪身回到屋中,迫不及待地将那鸽子脚边的竹筒摘下。 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潦草信笺。 ——宋三,猜吾谁乎? 宋思行跟着浑身一震,他便知道,这鸽子不会无缘无故回来,定是有人动用了那短哨来传信。 “咕咕......”那鸽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似是在等他回信。 他匆忙提笔,却发觉自己的手近乎颤颤。他自嘲一笑,于是写道, ——祈小姐...... 他撕下一页。 ——为何不告而别...... 他又撕下一页。 终于,他缓缓落笔,这回总算是满意了。 纸上却只有四个字。 ——别来无恙。 ...... 于是,即便师父有意隐去与江湖朝堂有关的消息,宋思行忽而觉得,那些躲在山上练功与劈柴的日子,也并非百无聊赖。 至少每隔一段时日,他还能等来一个不曾署名的信笺。与他浅言闲趣琐事,亦或是江湖见闻。 ——二月初二。初至黛州,便赶上一场小雨,莫不是海神娘娘不欢迎我?据说此处终年无雪,倒是个修生养息的好去处。不知曲州城可会下雪?若是下雪,你可会捏雪人? 虽说黛州不过花朝节,但也同家乡一样拜土地公公。今日我也拜了土地公公,还拜了海神娘娘,顺带也帮你拜了拜。若当真灵验,不必谢我。 敬祝平安顺遂。 宋思行展信,望着窗外皑皑,轻笑一声。 ——二月初十。会下雪,也会捏雪人,不过想捏的总也捏不像。 黛州近海,自是雨水颇多,光是听着就觉着腿疼,不过倒的确是个宜居之地。 你的愿望那么多,土地公公和海神娘娘都要被你吓跑了吧。 ...... ——二月十五。好你个宋三,我好心替你祈福,你竟取笑我。对了,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感兴趣。还记不记得那个被我们吓唬过的九王府世子?据说是那夜之后,他被吓得再不能人道,而后寻医无数,却不得其法。后来遇上一位行脚僧,受其点化,他忽然大彻大悟,硬要遁入空门。正逢花朝节前夕,他竟当众忏悔,剃度出家,还说要自掏腰包大修佛寺,那九王府怎也拦不住他。你说,这算不算恶有恶报? 今日闲来无事,决定开始学女红。宋三,你会针线活么? 宋思行握着手中那绣得歪歪斜斜的一方绢帕,左思右想,原来是一只鸟。又想起对方曾取笑过的“笨鸟”之谈,不禁觉得好笑。 他方要写些什么,却发觉那信纸背面似是还有几行小字。 ——二月十六。学女红。 二月十七。学女红。 二月十七。还是学女红。 二月十八。学女红。 二月十九。这绣了个什么啊?!不学了! 宋思行弯了弯唇,天色将昏,他随即在纸上落笔。 ——会是会。不过看来祈小姐没有绣花的天赋,还是莫要勉强了。 虽说恶有恶报,不过人各有命,说不定对他而言,反倒是另一种机缘呢? 鸽子扑扑簌簌于暮色飞远,他将绢帕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起,久久不语。 九王府么...... 分明只过了月余,却好似上辈子的事一般。出乎意料地,他竟也没觉得有什么恨意。 在山上待得久了,就连他自己都逐渐生出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他从未生在宋家,也从未识得快哉盟主,萧玉京,李缘君,倘若他能一直是那个籍籍无名的宋三,美酒作伴,长剑携行,想必比现在快活得多。 可惜,即便他有心不闻江湖事,这江湖却一定要找上门来。 他知道,很多人在找他。师父频频下山,便是因着替他隐瞒踪迹。 宋思行望着案前小巧玲珑的木盒,其中正躺着一张字条。 ——蔽天沧浪,梧陵有踪。 他叹息一声,终究无言。 第40章 笔底知交 ...... 这一次的信笺,却相隔久些。 不知不觉,已是深夏。 ——七月初五。前日里染了风寒,大病一场。好在本小姐福大命大,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今后定然勤勉强身健体,争取不再生病。因为这药实在太苦。 不必挂念本小姐,本小姐身子好着呢。 对了宋三,你喜欢孩子么?若是喜欢,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喜欢胖的还是瘦的?喜欢乖巧的还是欢脱的?不过像你这般怕麻烦的脾气,应当不喜欢孩子吧?算了算了,当本小姐没问好了! 你若是不喜欢,尽可将那帕子丢了。可别说是我绣的... 宋思行将信纸攥了攥,眼前忽然浮现萧师兄那尚在襁褓的稚儿。那孩子是在他家出生的,刚生下来的时候,才一丁点儿大,就像一只猫儿。他抱在怀里,生怕一用力就将对方捏碎了。对于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家伙,他也的确生不出厌恶之心。也不知他现在何方,过得可好? 思及此,难免想起长嫂当日失望的目光。宋思行摇了摇头,决意将这些从脑海中驱离。 ——七月十一。祈小姐都将话说尽了,还要我如何回答呢?听闻小孩多爱哭闹,不知会不会喜欢。不过倘若是亲近之人的孩子,应当会多些耐心吧。 不知是什么风寒?据说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祈小姐不妨学学拳法,练练马步,兴许有立竿见影之效。 绢帕绣得很好,只是不适合拿去卖钱。 宋思行将信纸卷起,目送鸽子飞离。 原来她是病了。 这一日,他的案上忽而多了几卷医书。 ...... 夏日炎炎,蝉鸣不绝。 ——七月十六。本来就绣得不好看,你这是在变着法地取笑本小姐么? 我的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我可是祈女侠,总不能风吹就倒吧?你就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啦! 小孩子虽然爱哭爱闹,可谁都是那么过来的啊!不许你讨厌小孩,你必须喜欢,必须喜欢,必须喜欢!明白么?!你要是敢讨厌,我就每天说一遍,吵死你! 宋思行看着那张牙舞爪的字迹,似乎每一笔每一划都在表现对方的蛮横,一句“明白了明白了,两只耳朵都明白了”竟险些脱口而出。 须臾,他无奈一笑。 这笔墨如此鲜活,让他恍然以为对方就在自己面前。 ——今日去曲州城,遇见你的老相好了。啊!你该不会要思忖一下是哪位姑娘吧?算了,不与你卖关子了,是那位莫流芳莫花魁。听说她已经从良了,如今嫁为人妇,膝下有儿有女,当真是逍遥极了。宋三,你那时候没能抱得美人归,现在是不是偷偷后悔来着? 你究竟躲到哪里了?该不会...又在躲哪个姑娘的风流债吧? 他如今在这山中做着缩头乌龟,可不就是躲债么?宋思行观忖良久,落笔道, ——七月廿二。吴茱萸三两,当归、芎?、人参、桂枝、阿胶、生姜、牡丹皮、甘草各二两,半夏半升,麦门冬一升,可补气补血,活血化瘀。 至于莫姑娘,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也无甚惋惜。她能寻到自己的归宿,自是幸事一桩。 不必去那里寻我,我不会再回曲州城了。 他将信纸吹干卷好,放入竹筒,轻轻将鸽子放飞。 “你这逆徒,看书就看书,怎的又将为师的藏书阁翻得这么乱?!” 正当此时,屋外响起一声暴喝—— “...怎么少了几本医书?你不会还惦记着你的腿伤吧?不行不行,上回风寒服了你熬的药,为师险些没撞见祖师爷!你这小子就不是学医的料!” 宋思行挠了挠头,有些赧然。 不知现在将那鸽子唤回来,还来得及么...... ...... 秋意渐浓。 ——八月初一。宋三啊宋三,你怎的做起大夫了?这药方倒是有模有样的,还蛮像那么回事嘛。倘若本小姐哪一天身子不适,就雇你做本小姐的医师,一天一两银子,倒也省事。你要是嫌一两银子不够...那就二两,不能再多了! 可你当时明明说你喜欢莫流芳的。啊,我明白了。你又骗我,对不对?真可恶,你这家伙,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可曲州城是你的家啊,你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想必你爹娘与长姐会很担心你吧?倘若你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倒是可以与我说说。本小姐如此聪慧,说不定就能帮你解开心结呢? 宋思行紧了紧信纸。不回家,自有不回家的去处... ——八月初七。 倘若你被逼着做你不喜欢的事... 他忽而将其撕下。 ——八月初七。 倘若,你不愿害人,却有很多人因你而死... 他又将其撕下。 ——八月初七。无甚不愉快之事,祈小姐不必担忧。 所谓“喜欢”不过与祈小姐笑谈,倘若祈小姐当真,那我倒要赔个不是了。 祈小姐,作为一个半吊子的医者,我还是想奉劝祈小姐一句,强健体魄比什么良药都见效。 ...... ——八月十二。如此,那便是本小姐多虑了。 敬祝安康。 宋思行愣了愣,她似乎不高兴了?他连忙落笔。 ——八月十五。今日中秋,不知祈小姐如何庆节?若是曲州的习俗,通常会祭月和吃月饼,不知黛州有什么风俗呢? 今夜的月亮很圆,黛州的月亮会不会也很圆呢? 他望着鸽子远去的灰影,月凉如水,他恍惚想起一句词,可惜没能写进信里。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第41章 放鹤 ...... 不知何时,于宋思行而言,等待却成了一场焦灼又漫长的折磨。 “咕咕咕——” 鸽子扑着翅膀停在他窗边。 他当即一把取下竹筒,谁料却将这小生灵惊了个彻底。只见它在那砚台之上跳了几跳,这便将墨迹溅了个满身满地。 宋思行扶额,胡乱手上墨汁擦净,展信观之。 ——八月廿一。我不知道黛州的月亮圆不圆,我只知道沧州的月亮很圆。不仅很圆,还很大很亮。我骑着马,好像就要追上那一轮圆月了,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如愿。 倘若我有像你那样的轻功,一定可以追得上吧? 前日里路过双溪,听到渔女唱曲儿,我从未听过这般调子,煞是新奇。 天乌乌 要落雨 海龙王 要娶某 阿叔悲 阿母泣 新嫁娘啊泪如丝 龙王问伊按怎悲 伊讲无舍远离厝边亲 你猜,后面唱的是什么? 宋思行自是知晓后面唱的是什么。这渔歌本是他无意听得,讲的乃是渔女与龙王的传说,传闻有个村落,为了祈祷风调雨顺,每年都会择一年轻女子,投入海中,给龙王做新嫁娘。谁知这一年被选中的女子聪慧,问了龙王三个问题。倘若连见识广博的龙王都答不上,也没法抱得美人归。 他笑了笑,接着往下看。 ——什么树 不开花 什么花 不结果 什么果 未有实 试问龙王何以解 若无解来各聚散 你看!是不是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可惜没能让你听到那位渔女唱的......好在我终于知道答案了,其实根本没有答案,对吧?新嫁娘为了婉拒龙王,这才编了三个问题,故意为难龙王。看似在说花花草草,实则处处在说对他无心无意。 无心之树不开花,无心之花不结果,无心之果未有实。 其实你早就将答案藏在谜面里了,对不对? 他们都说,曲州城的宋家大少爷看似处处留情,实则是棵铁树。一棵铁树,怎么会开花呢?当年有个小姑娘去堵他家门,他非但戏弄人家,还问人家,什么树不开花,什么花不结果,明白了是想婉拒她。 谁知那小姑娘却半点没懂,直到后来,连那宋家大少爷都不忍心了,才会用火树银花诓她。 宋三,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宋思行攥着信纸,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 ——对了,下月初十,我就要嫁人了。嫁的是镇上有名的富商,姓顾,虽说年纪与我差得有些多,但我毕竟也二十有余,算是个老姑娘了。 敬祈诸事顺遂,愿君无虞。 月华无言,于他身上寂静流转。 这样就好,本该如此。 鸽子看了看他,似是疑惑这回为何没有竹筒,他将其一送,于是鸽子扑闪着翅膀飞离。 ...... ——九月初十。怎么不见回信?你该不会也大病了一场吧?看来你在的地方,土地公公和海神娘娘都管不着你。 我听人说,宋家人,快哉盟,还有皇室的人都在找你。他们说你拿走了快哉盟的宝物,是真的么?难怪你要藏起来。 说来这只鸽子怎么变了副模样,一片黑一片白的?既然如此,我在它头上添上几笔,是不是就可以称之为仙鹤了? 宋思行与那鸽子遥遥相视,看着它额前的墨黑与朱红,一时无言。 鸽子歪了歪头,甚是无辜。 “思行,你已经想好了么?” 老人于门外站定。 “——师父,徒儿想好了。从今往后,受箓皈依,再不问红尘俗世。” “好吧,这也不失为一种法子。不过你当知晓,既入空门,自当斩断前尘往事,你再也不得回宋家,更不能接任快哉盟主的位置。你可要想清楚了......” 宋思行无端一笑:“徒儿想得很清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宋家于徒儿有生养之恩,徒儿不敢轻贱生命,更不能违背家门。既如此两难,倒不如自此皈依,了无牵挂。今后行事,也不必受身份桎梏。” “唉......”老人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也罢,你既心意已决,为师便不必再劝。” “如此,你可想好心仪的名号?” “想好了,师父。” 宋思行淡然落笔于砚。 ——放鹤。 ...... ——十月廿五。既然鸽子往返有常,本小姐便姑且以为你并无大碍吧。入秋了,今日写信,是因为我见到了故人,你猜是谁?好吧,你我都认识的还活在世上的,也没有几个了...是九儿。真没想到她竟能从那魔窟逃了出来,辗转流落沧州城,正巧被我遇见。 她还活着,我很高兴。 宋三,你看到她,也一定会高兴的。至少她活了下来,不是么?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宋三,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好么? ——冬月初九。你不回信,我就当你看见了。快哉盟如今由你爹娘主事,他们好像不再找你了,我想一定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吧?可惜我没能见着他们,也没能进你家看看。想来这回,也不会有什么宋大宋二来替我开门了。 ——冬月廿一。我与九儿去了永州,永州不愧是定都之地,可真是热闹非凡,所见所闻,恐怕再写三页信纸都写不完。反正宋三你也是去过的吧?可惜不巧,赶上皇后殡天,举国同悲,今年没法见着你说的火树银花了。 ——腊月初八。今日是小年,据说过两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有些匆忙,我却没准备什么礼物给你。 要记得吃点好吃的。 我与九儿才至白州。白州可真冷啊,冰天雪地的。不知道你那里可有下雪?不过虽冷了些,倒是别有一番风情。倘若能在这苍山白雪之间终老,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忽然发现,我还挺喜欢下雪的。 宋三,你喜欢雪么? ——正月初一。宋三,新年好!你为何不回信呢?是不是听说我嫁了人,你便觉得我与你生分了?这可不公平啊,倘若你有一天娶了一位姑娘,难道你也要与我生分么? 宋三,你会娶什么样的姑娘呢? 你这样的人,真应该孤独终老才对...... 我说玩笑话啦! 你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的! ...... 第42章 娓娓 ...... “今日如何?” 老人看着于洞天之中盘膝而坐的宋思行,出声问道。 宋思行睁眼,于石板之上冲着老人见礼。 石板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与黑泥,直没过他的腰际,好似将他“种”在了泥中。 “多谢师父特意从西州寻来地炎火石,徒儿觉得腿已经好得多了,兴许能一口气跑个十里地。” “就你贫嘴。”老人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若不是年前你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盗走快哉盟的卷宗不说,还将前朝皇陵的秘密昭告天下,为师也不必辛苦跑去西州,寻一块破石头替你治伤。” “多谢师父体谅徒儿。”宋思行咧嘴一笑,“不知这消息可否能让他们焦头烂额?” “哼,何止。”老人抚了抚拂尘,“据说九王找那两把剑,只差将快哉盟掘地三尺了。恐怕他也没想到那楚长风与萧玉京还留了一手,将最后的信物交予你。可你也忒不嫌事大,这等机密,你却广而告之,是生怕无人与你争这皇陵么?” 宋思行轻笑道:“徒儿本就无意于皇陵。只是徒儿想,既然永昭皇室这么热衷于寻找前朝秘宝,不如就将这秘宝所在告诉天下人。如今每个人都知晓,碧天剑与沧浪剑能够找到前朝皇陵。此事摆上明面,他皇室又岂会甘于人后?倘若他要争,就不得再把宋家推出来作挡箭牌了。” 老人摇了摇头:“呵,就你机灵。此招不可谓不险。且不说那谢家能不能找到这两把剑,单说这前朝皇陵——你可知晓,这皇陵之中究竟有什么?” “有什么?”宋思行看着老人一脸神秘,不禁探究道。 老人忽然一个拂尘甩来:“有什么你都不知道,就要将楚盟主守了几十年的秘密昭告世人?不愧是混世小魔王,也只有你这小王八能想出这歪招!” “不论有什么,徒儿想,那一定是令永昭皇室都惧怕的东西。”宋思行闪身一躲,却因着双腿没于火石与泥之间,一时却也动弹不得,“既然惧怕,那便一定是对付他们的利器。倘若真有能人可以先他们一步得到皇陵秘宝,兴许还真能将永昭翻个天呢!” “你倒是想得美!”老人却也云淡风轻地回道,“放心吧。有为师在,这前朝皇陵岂容他谢氏觊觎?” “师父,您果然知晓!”宋思行一喜,“那您快告诉徒儿,徒儿好替楚盟主与两位师兄报仇!” “哼!为师就知道,你俗心未泯,还是放不下那旧怨。”老人并不意外,却只是嘲笑道,“等你先治好了腿伤,打得过为师了,再想那报仇之事吧!” “那岂不是要等到头发花白了......” 宋思行看着缓缓阖上的石室。 “放心吧师父!徒儿一定勤加练功,早日恢复功力!” ...... ——正月初七。沧州可真冷啊...炭木也不够用了。我与九儿将要去下一处地方。希望这小仙鹤管用些,下回还能找到我。 因着赶路伤了手,以后就由九儿代笔吧。 真倒霉。 ——正月廿二。其实,我不喜喝药。 ——正月廿六。别担心。病已经好了。 ——二月十一。真是个不算太平的春天。西夷起兵,皇后殡天,海国进犯,就连黛州也不安生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曲州停留一段时间。 ——三月初三。九儿写字倒是愈发好看了,真不愧是本小姐教出来的。宋三,鸽子尚有往返,为何你迟迟不愿回信呢?还是说你不晓得与我说什么了? 又是一年花朝节,没想到,今年的曲州城一如既往地热闹,百花游街又多了些生面孔,不过火树银花却是不许放了,真可惜。前线战事吃紧,举国同悲之时,这九王府分明敢办百花盛宴,却连区区一个火树银花都放不得。 说起来,本小姐忽然想起,你是不是还抢了本小姐几个霹雳弹?算了算了,姑且留在你那里吧,料这笨鸟也背不动。 ——四月。汀州。原来九王府的勾栏行当都已经开到汀州了。汀州城真暖和,处处都是美人。宋三,会是你喜欢的地方么? ——六月。据说汀州城有个传言,很久很久以前,这汀州湖底有一只修炼千年的大白蟒,她爱上了一个凡人,于是决定放弃得道成仙,与他成亲。谁知凭空冒出来个和尚,一直阻挠他们在一起,最后还将这大白蟒镇压在宝塔之下。可那个凡人始终对她不离不弃,以前未曾怀疑她,以后也未曾放弃她。最后,他在那个宝塔下守了一世,直到他再也不能动弹。 宋三,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凄美?其实我小时候就听过这个故事,那时候我特别讨厌这个故事。我只是觉得,其实他们本不必相遇的,倘若不相遇,她还是那个飘然若仙的千年蛇妖,他还是那个饱读医书的医士,不是么? 你还记不记得梁泽与胭脂?那时候我只觉得,梁泽死得真冤,我救他花了好大的力气,可他只将那发簪当胸一刺,便了无生息。你说,人为何要轻贱自己的性命?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想,我有些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冬月。年关渐近,宋三,你那里会过年么?今年会回家么?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躲到西州去了,倘若你会回家,我一定能在曲州城见到你吧? ——腊月廿九。今日去你家,总算见到了你长姐。她长得可真美啊...宋三,原来你去了琅州,那么远的地方,难怪...你家很是热闹,来了很多宾客。你爹娘与姐姐很想念你,我这也算是拜年了,对不对?不晓得下一次还能不能赶上,故而提前与你道一声新年吉祥! ——正月。终于到琅州了。不愧是前朝遗民聚集之地,此处真是地灵人杰。宋三,你还挺会为自己选地方的,本小姐决定举家迁至琅州城,你就等着本小姐登门拜访吧! ——二月。择了一处很宽敞的大屋子,三进三出,依山傍水,煞是气派。听说你住在山上,怕不是要住茅草屋了,唉,可不要羡慕本小姐哦。 ——五月。宋三,你有没有替这小仙鹤打理羽毛啊?它都要脏死了。本小姐好心,帮它收拾了一番。记得感谢本小姐。 ——七月初七。今日是女儿节,前日里特意与九儿学绣花,虽说不好看,总算是绣了些成果。牛郎织女都在天上相会了,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火树银花呢? ——十月。琅州不会下雨,难怪你这么喜欢待在琅州呢。近日总是做梦,梦里都是那天我背着你的样子。一个一瘸一拐,一个柔弱无力,就那样互相拖着对方走过巷子,现在想想,还真是傻得很! 既然也是互相背过对方的交情了,你就偶尔回信一下,也没关系吧? ——腊月。又是一年年关,敬祝身体安康,万事顺遂! 还有...生辰快乐! 这只鸟,是我绣得最好的一次了!你不许嫌弃! ——...... 第43章 梦太晚 ...... 三载春秋,竟不过弹指。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梳洗完毕的宋思行迫不及待推开屋门。 “师父,我练成了!” 屋子空空荡荡,老人自然不在。 他又回到自己屋中,哪知迎面而来的,却是纷纷扬扬的信纸。 他不禁一怔。 三年,信上尽是那姑娘去了某某处,做了某某,虽字迹有所变化,可口吻还是一如既往。 他细细看着,时而轻笑,时而思索,只觉一别三年,却恍如隔世。 他只觉功力恢复之后,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如今他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实现他的夙愿了。 这意味着,从前做不到的事,如今也能做到了。从前打不过的人,如今也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了。 他吹响短哨,满心想要与那笔底知交分享这等喜悦。 直到那鸽子忽然扑扇着翅膀飞进窗子。 他取下竹筒,不禁猜测,正逢仲春,这位大小姐又是去了什么地方游玩。 ——琅州城南,碧水滩头,青槐树下。 不见君来,白头不改。 即便没有落款,他却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好像来不及了。 这种感觉,一如他遍寻萧师兄而不见,一如他惊闻师父死去的噩耗,一如他听说白狼寨的剧变。 就好像当年一般,即便他有最快的轻功,也追不上宿命的车轮。 他如同一阵风一般冲下栖梧山,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主动下山,想来师父也会谅解他的先斩后奏吧? 他只是去看看... 只是... 内力充盈,功法绝伦,他脚下踏着绝世轻功,从未感觉自己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像是不知疲惫一般,从午后奔至黄昏,恍然间,他好像在追那天上的太阳。 只是他清楚自己在追什么。 快点。 再快点。 他咬牙坚持。 终于,他停在那信中所说的地方,果真有一条碧溪,一株青槐。 还有一座潦草农舍。 ——择了一处十分气派的大房子…… 近在咫尺,他反倒有些踌躇。 他该如何开口呢? 别来无恙? 亦或是对不起?我来迟了? 一妇人打扮的女子正于溪边捣衣。 只一眼,他便断定不是。 宋思行思忖半晌,抬脚走了进去。兴许是屋主畏寒,那床榻周遭还草草挂着几卷帘幕。 他瞥了眼桌上,正放着一个烟袋,隐隐还能闻到那草木灼烧的烟味。 一旁整整齐齐叠着一沓宣纸,落着笔砚,似乎与这清苦潦倒的破屋格格不入。 再往前,便是两副牌位,透过模模糊糊的烟雾,正写着什么“祈”…... 有人正于帘幕之后沉沉入眠。 可此时此刻,他却连挑开帘幕的勇气都不复。 “你是...” 正当此时,门外女子归来,抱着竹筐疑惑道。 宋思行闻声,惊慌回首。 “宋少爷?!真的是您!” 女子面色似喜似悲。 “您终于来了!” 宋思行一怔,这才从对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依稀辨出昔日故人。 “九儿?!” ...... “那您见着她了么?” 老者的故事戛然而止,夜来不禁觉得意犹未尽。 “自然是见着了。”老者轻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你看这个。” 夜来接过一看,原来木盒之中整整齐齐摞着一叠书信。 “原来有这么多......”夜来谨慎地翻看那信纸,一时只觉唏嘘。 “那她后来去哪里了?” “她已经死了。”老者淡淡说道,“我见着她时,她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夜来惊道:“怎么会?” “其实,她向来体格孱弱,因着白狼寨之事,她一直郁结于心。而后奔波于报仇雪恨,却察觉自己有了身孕。那孩子,正是景明的父亲,她为他取名怀君...” “身孕?难道是您说的...在破庙之时?”夜来当即察觉端倪。 老者点头道:“是啊,我因沧浪诀之碍,险些走火入魔,竟在那庙中对她......而后她却知晓我二人身份之差,选择了不告而别。想来她也未曾料到,我们的缘分,却不止于这破庙吧?真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老天要惩罚我宋家之后......” “九儿说,她还未生下怀君之时,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为了避开仇家,她只得奔逃于各州,有好几次都险些落红。可即便是她都开始呕血,却始终未曾放弃这个孩子,甚至为了避人耳目,她不惜骗过所有人,说这是那顾姓富商之子。其实,本没有什么富商,她也从未嫁人......” “原来如此...”夜来也不禁眼眶一热,她忽然明白那信笺所说,如何大病一场,如何行游四方,原来不过是苦中作乐,刀口舐蜜...... 她钦佩这位女子,更感激于她。因为若不是她,也不会有宋氏一脉,更不会有师兄。 那么她娘亲,又是否怀着如此的决意将她生下呢? 她想,答案是肯定的。 “她从未放弃报仇,一直不懈召集白狼寨诸多旧部,想要手刃那杀父仇人。可惜她武功不济,每每出手,多是受伤而逃。可她直至那年年关,还与旧部谋划了一次暗杀。虽然,失败了,自此,她再也没能从床上起来。” “她当真是一位坚毅的女子。”夜来叹息道,若不是时运使然,她本该是最娇俏的大小姐,最潇洒恣意的江湖侠女。 “是啊...九儿说,她自知时日无多,遂将怀君交予宋家。其实她也曾几次去宋家寻过我,却皆是吃了闭门羹。双亲皆说是她败坏了我的品行,其时又寻我不得,自然将怒火发泄在了她这一绝户之女身上。这些,她也在信上偶有提及,只是彼时我未曾会意。长姐知晓她伤势过重,即便双亲严令去母留子,不得与她多做纠缠,长姐还是将我的下落告诉了她。知她二人药石窘迫,更是接济了她们些许银钱。只是,对于栖梧山,即便是长姐也无能为力,又遑论她一个半身不遂之人呢?” 夜来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师父,很难相信您也姓宋。” “呵呵...你啊......”老者会意,笑叹道,“我也不明白。分明是一个姓,为何就是不能相容呢?” 夜来点了点头。倘若明白,师父也不会一直留在山上了。 “而后,她与九儿迁至琅州,借着长姐的接济,加上九儿做些针线活,好歹能凑够药钱。九儿说,将怀君交予宋家之后,她便日日低落,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医士说她沉疴过重,顽疾难医,只得靠着药汤吊着。每每伤痛,竟要以火麻止痛。她是个怕苦的,我记得她曾说,喝药都得带着蜜饯。可她为了活着,却不声不响地喝了一年多的药......” 老者忽然饮下一杯酒。 “她只是想见我一面,便在琅州城等了将近两年,硬是等到药石难医,油尽灯枯,却也没等来我的回信......” “她清醒时,曾与九儿嘱咐,不可将此事告诉我。只是九儿看她实在伤心,便忍不住写了信给我。彼时,九儿却没想到,我真的来了。” 第44章 花太香 ...... “师父,求求您,救救她!”宋思行抱着那气息奄奄的女子,跪于老人眼前。 可老人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 “这位姑娘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为师也无能为力。” 宋思行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轻功会这么无用。 “为什么?是不是我腿脚慢了?师父您不是什么病都能救么?!她刚才还好好的!刚才在路上,她还能与我说话呢!师父求求您!救救她吧!徒儿求您了!” 他不知是啼是笑,只记得不断将额头磕在地上,生怕老人觉得自己不够诚心。 “唉...不是为师不肯救。实在是......”老人叹息一声,背过身去,似是不忍。 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 “宋三...宋三......” 宋思行颤抖着握住对方的手。 “祈小姐,祈小姐你醒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师父...师父您看,她醒了!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宋三,别磕头了...咳咳...本小姐可没有那么多阳寿给你折......咳咳咳......” 她一面说着,努力想要扯动嘴角笑一笑,可惜,只有源源不断的鲜血自她口中涌出。 的确,最近这些时日,这般状况也算是家常便饭。 “也别再给我输内力了...咳咳......” 祈风烟晓得自己的样子兴许不大好看,于是抹了抹嘴。 “.....本小姐已经晓得你武功高强,盖世无双了。” “对...对...武功!祈小姐,我的武功恢复了!我可以替你报仇了!你不是说你想好好活着么?你一定要自己去看,看我把坏人都打跑,好不好?” 宋思行语无伦次地替她拭去脸上的血迹,浑然不觉自己身上袖上尽是红痕。 “咳咳...那真是...有劳了。”祈风烟笑了笑,虚弱地回道,“兴许...本小姐是看不到了。不过...咳咳...你的武功恢复了,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应当...咳咳......好好吃一顿。” 她近乎贪恋地瞧着他,抬手替他擦了擦下颌血迹。 “真好。宋三,你肯来见我,我很高兴。我原以为,你会因为心存芥蒂,不愿见我,也不愿回我的信呢......” 宋思行拼命摇了摇头:“不是...不是的......” “你一定...很恨我吧?若不是我爹,你也不会失去他们......” “不是的,祈小姐,我从未想过恨你!” “是么...那就好......”祈风烟似是安然一笑,竟有昏沉之势。 “祈小姐?祈小姐!” 宋思行怎么唤她,却都唤不醒,只得源源不断地输着内力,以求护她心脉。 “唉......”老人见状,嗟叹道,“没用的。这样下去,只等你内力用尽,她也会断气。” 宋思行又怎会不知?他只得再度哀求道:“师父...求您想想法子......徒儿做什么都好!只要您肯救她!” “求求您救救她!徒儿没求过您什么,只求您救救她!”老人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须臾,他轻叹道: “为师没有什么法子能救她。所能做的,不过是让她多活上一时片刻罢了。” “师父...真的没有办法了么?”宋思行满面绝望,紧握着老人的衣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没有办法了。”老人回身,自屋中取出一瓶丹药,“此乃朝生暮落。本是一种剧毒,朝时服下,暮时咽气。只不过倘若是对这姑娘用,兴许能令她......” 老人不忍说完,宋思行已然明白。 只是如此一来,就当真没有任何办法能救她了。 “宋三...” 不知何时,怀中的女子又混混沌沌醒了过来。 “宋三......” 宋思行握着她的手,勉强笑道:“在...我在。” “我...”祈风烟顿了顿,竟勉力凑到他耳畔,悄声说了些什么。 宋思行似悲似喜,几乎要落下热泪。 “好,师父。那便用此药吧......” ...... 琅州城外,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回春。 在这一片寂然暮色之中,九儿含泪搀着那瘦弱的女子,自茅屋之中踱行而出。 没有红烛彩绸,没有凤冠霞帔,没有亲朋好友,更没有高堂满座。 唯余破败茅屋,数尺青槐,潺潺白溪,漫天晚星。 宋思行看着那自始至终都那么骄傲的女子,看着她挣脱九儿的支撑,一定要亲自走完这一小段路程。 终于,宋思行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握住了自己那些年少时光。 他想起在山上之时,女子于自己耳畔所说的话。 ——“宋三,谜题的答案...我已经猜出来了。你应当...兑现诺言了吧?” ——“即便是…朝生暮落的夫妻,我也想……” “请问...咳咳...请问这位宋公子,可否愿意...娶祈小姐为妻?” 对方的话将他思绪打断。 宋思行看着这盛装打扮,却又藏不住羞怯的祈大小姐,终于难忍心中酸涩。 “荣幸之至。” 宋思行努力弯起唇角,朗声问道: “——那么请问这位祈小姐,又是否愿意嫁与宋三...不,嫁与宋思行为妻呢?” 他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眸,似要将她这一生一世都记在脑海之中。 “当然愿意!”祈风烟得意一笑,反攥住他的衣袖,“宋三,宋思行。兜兜转转,你还是被本小姐抓到了。” 宋思行笑叹道:“是啊...真不愧是祈大小姐。” 他小心翼翼地将对方的手放开。 “能站稳么?” “当然了。”祈风烟端了端身子,这便站定。“不过...本小姐可是头一回成亲,没什么经验,还要请宋公子多,多,担,待。” 她狡黠一笑,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仲春之夜。 少年佳人,风姿绰约。 两人齐齐跪地。 “苍天在上,我宋思行今日娶祈风烟为妻。今有天地为证,日月为媒,星辰为鉴,青山为聘,我宋思行愿与祈风烟共度余生,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一拜天地——” 于是,在这缓缓亮起的漫天繁星之下,两人面向那隐约青山,俯身长拜。 ——“何树无花,何花无果,何果无实。倘若我能答上来,你就要跟着我回白狼寨,随本小姐处置!”彼时,那明艳娇纵的大小姐如是说道。 ——最初,只不过是年少轻狂,心比天高。 “二拜高堂——” 还是冲着这青山,两人缓缓俯身而拜。 ——“请恕宋三不能娶祈小姐为妻!”彼时,那满面风尘,一心寻人的少年如是说道。 ——而后,却是回首匆匆,辗转离合,爱恨两难。 两人面对面转过身子,看着对方,忽而相视一笑。 终究还是…开了花,结了果,有了实。 此时她不再是娇蛮任性的祈小姐,不是惩恶锄奸的祈女侠,也不是为了家门一心报仇的顾夫人。 此时他也不再是放荡不羁的宋少爷,不是诸事无成的宋三,也不是栖梧山上的小道士放鹤。 宋思行看着她,眼眶一热,扬声喊道: “夫妻...对拜——” 第45章 朝暮于归 ...... “宋三,我很高兴...”祈风烟轻轻倚在宋思行的怀中,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夜空,“你说...这该不会也是我的一场梦吧?” “担心的话,你现在打一下自己,就能知道了。”宋思行轻声道。 “...为什么不是你打一下自己?”祈风烟不满道。 宋思行轻笑一声:“可能是因为...我还舍不得醒。” 似是察觉到对方因此而低落,祈风烟努力伸手指向夜空: “喂,你看...是北斗星诶!” 宋思行却垂下头,看着对方的脸庞。 “——是啊,好美。” 祈风烟指着那漫天繁星,却玩起了数星星的游戏。 “那个是牛郎星。” “那个是织女星吧?” “你看那几颗星星,好像一只鸟啊!” 宋思行含笑不语,生怕自己一开口,这场梦便被惊醒。 祈风烟歪了歪身子,轻轻问道: “——宋三,你说,天上会有我爹和我娘的星星么?他们能看见我们么?” 宋思行点头:“会的。” 祈风烟又问道:“那...以后也会有我的星星么?” “……” “——你会忘了我么?” “——千万不要忘了我,我啊,最害怕被别人忘记了。” “不会的…...”宋思行闭了闭眼,只觉面上划过温热。 半晌,祈风烟忽然笑着扬起头: “宋三,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 “可惜好像实现不了了......” 宋思行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下心神,遂笑道:“是什么愿望?” “我想摘星星!” 祈风烟狡黠一笑。 “……”宋思行一噎,的确是个实现不了的愿望,霎时间,他又黯然起来。 “哈哈,同你玩笑的。你不会又被本大小姐骗到了吧?”祈风烟捏了捏他的脸颊,得意笑道,“其实,我是想看火树银花!” 宋思行一怔。 “是啊...如今举国同丧,没有地方能看了......” 祈风烟摇摇头,亦是叹道: “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可惜……” 须臾,宋思行忽而灵光一闪,起身道: “我有办法!” 祈风烟登时睁大眼:“真的么?!” 宋思行看着她,不禁一笑。 “你的夫君会骗你么?闭上眼,等着!” “哦…”一如当年那样,祈风烟长睫落下,乖乖闭上眼睛。 窸窸窣窣,他似是从怀中掏出什么物事。 半晌,只听宋思行轻声喊道: “三!二!一!睁眼!” “砰!” 祈风烟睁开眼,正看见头顶炸开一朵烟云。虽然比不上那流光溢彩的火树银花,却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啊呀——”即便宋思行飞速替其掩住双耳,可她还是被惊了一跳。 不过随着那暗红色的余烬落下之时,她又忙不迭地伸手去接。 “快许愿,快许愿!” 宋思行笑了笑,温声说道: “晚了,还是等下一个吧!” 祈风烟如捣蒜般点点头,捂着耳朵,满眼期待。 她已经太久未曾见过烟花了。 虽说这霹雳弹,还是她当年的物事。 宋思行卯足了力气,为了不令这火弹伤着她,遂努力抛得高了些。 “砰——” 一朵烟花炸开。 “这次接到了!”祈风烟连忙将那灰烬捂在怀中,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宋思行紧紧盯着她,半点也舍不得挪开视线。 “——许了什么愿?” 祈风烟俏脸一扬:“才不告诉你!” 宋思行却含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下一个下一个!” 祈风烟拍了拍他,难得催促道。 “砰——” “砰——” “砰——” 烟花不见得绮丽,可地上互相依偎的两人却看了个尽兴。 “——宋三,等我走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也要好好照顾九儿,不可以轻贱生命,知道么?” “嗯。” “——还有啊,你住在山上,记得要照顾好自己,勤加衣物,知道么?” “嗯。” “——嗯...还有,不必替我报仇,既然你已经上山,那便再不要牵扯这些江湖恩怨了,我不想你遇到危险,知道么?” “嗯......” “还有...” “还有......” “——嗯…对了,奈何桥上,我会等你久一些的...你可不许提前来看我,不然本小姐一定会生气的,到时候也决不轻饶你!知道么?” “嗯......” “——好像...爹娘来了。我看到他们驾着车,来接我了......” “——真好啊......” “宋三,你是哭了么?” “没有。” “其实...就算你哭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祈风烟缓缓吐出一口气,呼吸已然纷乱。 “你总是这样,将什么都憋在心里,却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其实有一件事情,本小姐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祈风烟顿了顿,却看着对方那逐渐模糊的面容,低声说道: “其实谜题的答案......” “谜题的答案,就只是火树银花。” 宋思行紧紧揽着她,抢先说道。 “呵......”她似是释然一笑,手掌滑落。 缱绻也好,决绝也好,那个宛如云烟一般出现在他生命之中的少女,终究凭风而去。 到最后,也不过是半个朝暮的缘分,一须臾的夫妻。 天地之间,唯有星辰无言,沉默地凝望着这已经不再年轻的少年。 ——看着他静默良久,忽而将脸贴在少女额前,怆然泣下。 好吧,又摸了一张画。至于为什么是黑白呢?因为人已经没了(我好魔鬼..)(作者终于疯啦~) 好的开玩笑的=^=,其实有上色啦~希望你们喜欢!需要自取,图含水印,禁止二改二传商用~ 第46章 窥梦忘返 “宋三...” “宋三......” “宋三.........” 剑客如坠火海,只觉炙汗源源不绝自体内涌出。 他几欲睁眼,却觉眼皮沉坠,动弹不得,只剩那缥缈离奇之声于他梦境回荡。 宋三? 是了,他是宋三。 他看见自己抱着早已冰冷的少女,一步步走上那熟悉的长阶,转过回廊,绕过山石,迈过清溪,立于后山之上,将她轻落于地。 他看见自己一抔一抔捧出黄泥,直到天际泛白,直到手间血流如注。而后,他亲手将少女安放在其中,掩上泥土,本欲提笔撰碑,却忽掩面而泣。 他看见自己背着沉坠青槐,走过山间,攀上高崖,执拗地将其种在那三尺黄土之间。 他看见自己提着剑,一脚踢开那早已易主的匪寨大门,大喊一句“叫你们当家的纳命来!”而后如不要命了一般,将那匪寨余党尽数屠尽。 他看见自己踉踉跄跄翻过宋家院墙,却在听到那孩童朗朗读书声后忽然止步,狼狈地擦了擦满手的烂泥与血污,终究是未曾与之相认。 可是... 可是...... 她已经死了。 就算他已经替她报了仇。 就算他要狠心将这孩子丢到宋家,再不过问。 就算他当即自绝于此,与她一起上路。 可那个会哭会笑,会拽着自己的衣襟,要自己娶她的少女,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 不论他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剑客看见自己握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地行过勾栏酒肆,面上疯疯癫癫,啼笑皆非。 路人皆是打眼看他。 剑客也正打眼看着“自己”,直到对方转过头来,二者遥遥相视。 剑客心中一凛。 天地一白。 “宋三!” 剑客闻声,仓皇回头。 隐约暮色,那少女笑得娇俏。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买醉?” “……” 他怔了怔,竟不知如何作答。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好不好?” 似是开启了记忆的闸门,他骤然泪如泉涌。 “不要,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这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真的…还想再与你看一次火树银花啊……” 待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将对方紧紧拥入怀中。 那少女看着他,默然良久,忽地发出一声叹息。 “你是谁?” 剑客恍惚一瞬。 那张脸倏忽变幻,最后却停在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之上。 “师兄?” 清冷声音于耳畔响起,震如洪钟,冽如秋霜。 “——不,我不是宋三,你也不是祈风烟。” 剑客灵台登时清明,忽然便想起了自己是谁。 他是景明,也是顾见春。 梦里不知身是客,他竟险些错把自己当作故事中的人。 他突发奇想,在那个梦中,自己都险些迷失本心。那么师父作为亲历者,是否也会有业障蒙心之时? “......”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瞬而睁眼清醒。 眼前却是一片青色软烟罗。 那轻纱一顿,如同一抹烟云一般在他眼前溜走。 他眨了眨眼,终于知晓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栖梧山,他的屋子,此时已是夜里。 顾见春自胸中吐出一口浊气,忽而便有种大梦一生的错觉。 “……放开我。” 对方推了推他,一把将他推回床榻。 顾见春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竟将她揽在怀中,登时窘然松手。 他转眼看了看那沉默回避的少女,对方正握着一条湿帕,想来是他梦中盗汗不止,方才眉目之间的清凉便是出自她的手笔。 “小湄。我这是...怎么了?” 似乎只是前两日的光景重叠,唯独不同的,是两人的角色对调,他倒成了躺着的那个。 “你喝醉了,不记得了么?”夜来平静如水,低声说道,“你昏了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 顾见春一时瞠目,他饶是晓得自己酒量,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能醉这么久...... “做了什么梦?”夜来却不答反问。 “梦......”顾见春一怔,忽而觉得有什么自眼眶滑下。 他赶忙拭去,这才发觉自己竟落了泪。 “......” 哭了? 可这泪却是冷的。 夜来闲闲坐在一边,难得没有开口嘲弄。看着顾见春那满面怔忪,她淡然道: “——看来你的功力见长,怎样?是不是看得更清楚了?” 顾见春眨了眨眼,当即意识到,原来屋中未曾点灯,门窗也未曾打开。如此昏暗的屋中,他却能视物自如,当真是有所精益。 只不过,好像这一切都在对方所料之中。 “小湄,你为何会知道?” “哦...是师父交代的。”夜来自唇边扯了个笑容,“他说你正遇修行关隘,要我在这儿替你护法。我便在这儿等着你了。如今看来,你的功力应当是更上一层楼了。恭喜。” “......” 顾见春一时无言,也不知该说她坦率,还是说她冷淡。 “既然你醒了,那我便回屋了。” 夜来一把拉开屋门,月色流转,在顾见春眼中,却明亮如昼。 “你......等下!小湄...”顾见春欲要留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怎的,自醒后,他便一直心中郁结。 谁知夜来瞥了他一眼,一字一句道: “我,去,沐,浴。” “师父寻了草药,命我近日用尽。” “——你也要跟着么?” 她挑了挑眉。 “......” 顾见春再次失语。 这下可没什么理由能挽留她了。 哪知夜来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噗嗤一笑。 “白痴。” “你也该沐浴了,一身是汗,脏死了...” “哦......”顾见春登时一窘,心下赧然。也是,昏了七日,可不就是浑身臭汗么? 夜来随即说道:“等收拾好了,随我去个地方。” “师父呢?” 顾见春后知后觉地想起。 “师父这两日有事,不在山上。”夜来将屋门半掩,“所以,大小事宜都要听我差遣。” “......好。”顾见春忍俊不禁,却以轻咳掩饰笑意。 夜来恼道:“不许笑...现在,去烧水——” “知道了知道了...”顾见春无奈道,“还有什么吩咐么?” “没了。” “啪——”地一声,她将屋门关上,逃也似地掠回自己的屋子。 “呼......” “呼......” 她捂着胸口,缓缓调息。 不可否认,她也受那浮生若梦之境的影响,心中沉郁,水深火热。 师父说,前夜血月凌空,正是突破关隘的好时机,此故以陈年往事为引,希望师兄能堪破这浮生若梦之境。 ——可她分明已经没有修习沧浪诀的资质了才是,又怎么会被这心境所制? 她思忖半晌,遂解下衣物,于水中盘膝而坐。 ——天地为池,濯尘洗心…… “咳咳……”方才念诀运功,她便直觉丹田气息一坠,竟有脱力之势,遂连忙收掌。 还是不行。 她定了定神,将掌势一反。 ——天地为炉,山河砺心。 ——白沙在涅,我主沉浮…… 一股微弱的暗流自水中涌动。 怎么会? 夜来一怔,登时闭目运功。 不知不觉,她竟能催动功法,渐入佳境。 思绪跟着飘远。 这几日山下接连亮起信号弹,是十恶司之人在互相传信。难道他们已经察觉异常,要对栖梧山动手了么? 夜来缓缓将头颅没入那药汤之中。 这可不是好信号。 她以为自己处理得很干净了,难道还有纰漏? 她不得不回忆自己了结的每一个人。 一剑封喉。的确,照理来说,应当没有漏网之鱼了才对。既然十恶司会忽然于琅州城大肆集聚,又是谁将消息递了出去? 不,不一定。 是她先入为主地以为,这些人是冲着栖梧山而来。 那么倘若不是呢? 倘若此处有十恶司的人驻守,他们又会在什么状况下,忽然要召集部众?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总部兴许出了什么问题,这些人乃是回去支援。 夜来思量半晌,不禁又觉得懊恼。从前倒是能盼着凌霄传个信,如今得知他的身份,却指望不上他了。 ——得想个办法绕过小筑的情报网,打探十恶司的消息。 “小湄。” 门外响起脚步声。 夜来一惊,登时从水中浮起,倒是溅起好大的水花。 不知怎的,这几日心中屡屡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虽说这回未曾在水中睡着,可方才不知不觉间,竟将那逆沧浪诀又捡了回来…… “怎么了?” “哦…我是想问,你准备得如何了?” 顾见春不好意思告诉她,是担心她又在水中睡着,这才急忙过来察看。 “等我一下。” 夜来飞速整好衣装,不多时,便推门而出。 顾见春正站在庭中,月圆如镜,倒是显得他身影有些寥落。 他闻声回头,正瞧见夜来随手束起青丝。清水芙蓉,不染一尘。 他蹙了蹙眉。 “小湄,穿这么点,不冷么?” “不冷。”夜来径自抬脚,“和我来吧。” 顾见春不明所以,只得随之跟去,这亦步亦趋之间,两人便又回到崖上老槐之旁。 不知怎的,顾见春便忽而想起梦境之中的少年。他分明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师父才是,那些画面却宛如亲历,记忆犹新。 若他所料不差,祖母便是长眠于此。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与小湄也时常于此练功,却未曾寻到任何墓穴的痕迹…… 夜来默然坐于石桌之旁,而后随手在桌边敲了几敲,又将目光投向顾见春。 “搬。” “……”顾见春一时无言,对方倒是足够言简意赅。可师父不在山上,这么随意挪动陈设,他老人家回来莫不是又要… “搬不动?”夜来黛眉一挑,遂打算亲力亲为。 “算了,让我来吧。” 看着她那纤纤细手,顾见春怎的都不好意思让她来出力。 他握住那石桌边缘,气沉丹田,随后用力一扳。怎料这桌板竟比他想象中松散得多,随着他一用力,甚至滑落在地。 “咚——”地一声,桌板倒是没裂,却将地上山岩砸出个槽痕。 “……”顾见春怔了怔。倒不是因着忧心他二人胡乱折腾,而是因着这石板落地后,那石桌下竟赫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隧。 一股清香伴着潮意而来,是沉香。 他在山上待了二十余年,竟从不晓得后山之所还有这等玄机。 夜来却似毫不意外,信手冲着其中丢了个石子。 石子很快传来回音。 夜来颔首:“要看看么?” 顾见春苦笑,即便他说不去,这小丫头也定然不会就此作罢。只是毕竟师父不在,倘若二人撞破什么机密,叫他老人家晓得,恐怕又要发怒了。 “——我先下去探探虚实。你在此间等我便是。” 思及此,顾见春点点头,一提气便率先扶着岩壁跃下,一如预想,双脚很快落到实处。这暗室不深,只是周遭昏暗,。 四方空旷,唯有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枝,交错横于石室之壁,几乎要与其融为一体。 一阵香风拂面,随即乃是轻盈落地的足音。夜来紧随其后,立于他身侧。 “不是说了,你在上面等......”顾见春方想解释,却见对方信手掏出一个火折子,这便轻轻一吹。 顾见春一愣,登时了然。原来她是做了准备,早有探看之意,当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倘若师父责怪,那便将罪名揽过便是。 借着这幽暗火光,这石室布局便明朗许多,实则除却立于正前的一方石桌,此处别无他物。 “原来此处是栖梧山的宗祠。”夜来将火折子凑近,这才看清其上正放着香炉与牌位,多是栖梧山诸位师祖前辈,还有历代门人,“我竟不知,山上还有这等地方。” 顾见春亦是凝神而观,闻言点头:“是啊,我亦是今日得见。想来师父有他的打算才是。”他不禁想起那个年少时误闯的洞天之地,如此看来,那陈设倒是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处。 夜来不置可否,顺着那牌位一一看去,其间诸多前朝之姓,亦有曾经颇负盛名之人。 “不过栖梧山向来门徒不兴,即便是供奉牌位,比起问剑山庄,亦或是江家,也算是寡淡了。”她如此说着,这便忆起那日剑阁宗祠倾塌之事,可后来那老匹夫却绝口不提,非但替她治伤,还予她休养,真不知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她摇了摇头,决意不再去想。 顾见春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座牌位之前。 ——先妣宋母祈孺人闺名风烟生西之莲位 那是祖母的牌位。遵循规制,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有人还是执拗地增设一隅,将其安放于此。 第47章 再探洞天 那女子半生喧嚣,半生孤苦,最终囿于这三寸之地,归于静默。 而师父真的应诺,将她安放于此。只要栖梧山生息不绝,永远都会有人记着她。 她从没有被遗忘。 顾见春眼眶一热,径自跪地,为这一尊牌位磕了三个响头。事毕,他转过头,对着那只站在一边,左顾右盼的少女说道: “小湄,你也来。” “呵,这就免了吧。”夜来笑笑,“我已不是栖梧山之人,闯了这祠堂,已经是扰了诸位前辈的清净。若再叨扰,恐怕要惹他们不悦了。” 实则她向来口不对心,此时婉拒,也只是碍于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倘若这一众前辈在天有知,晓得她做着什么营生,也要被气昏过去吧? “什么胡话?师父与我从未将你当作什么外人,怎么能妄自菲薄?”此时顾见春却是少有地执着,一把将其拉过身边,“来,你在这里,我们一起参拜诸位师祖师叔。” 夜来冷着脸,却不情不愿地跪在蒲团上。 顾见春郑重道:“列位祖师前辈在上,栖梧山第七代弟子景明,携师妹小湄前来叩首。扰师祖前辈清幽,实乃景明不恭。望诸位前辈在天有灵,能庇佑我二人得寻皇陵所在,以疗师妹之伤——” “......”夜来看了他一眼,眸光一闪,却并未多言。 两人对着这一众牌位,齐齐三拜。 拜毕,二人缓缓起身。 夜来活动了一番手脚,开始逐个打量这一众牌位。 “嗯?”观忖半晌,她却忽然狐疑出声。 “怎么?”顾见春不解。 “这里…”夜来上前,握起一方牌位,其上正是栖梧山第四代门人,云一时。 “这位前辈姓云,云姓乃前朝皇姓,倘若他并非如师父那般改名换姓,栖梧山弟子之中,竟曾有前朝皇室中人?” 顾见春摇了摇头:“尚未分晓。不过推算时间,此时苍梧还未生乱,若这位前辈是前朝皇室,也无甚奇怪吧?” “不。”夜来笑道,“倘若他是皇室中人,倒也不稀奇。偏偏栖梧山修习沧浪诀,而这前朝皇陵的关键,便有它沧浪剑。” “——我倒是愈发好奇咱们这位祖师爷的身份了。” “小湄,列位祖师前辈面前,不可失敬。” “哼,你就是再敬重他们,死了的人,也已经看不见了。”夜来冷冷一笑,不屑道,“——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栖梧山一脉与前朝究竟是什么干系,又为何会有这诸多巧合?” 一段话堵得顾见春哑口,话虽如此,只是一旦提到皇陵之事,她就像是变了副性子一般,竟显得比自己还要热衷几分。 “小湄,你是有什么猜想么?” “——我哪里敢擅自揣测,回头顾大侠又要说我不敬祖师…”夜来笑了笑,却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这栖梧山的祖师爷为何要将宗祠置于这不见天日之所?难道栖梧山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么?” 顾见春怔了怔,这他倒也未曾想过,一时只觉栖梧山又多了些秘密。 “你看这里。” 夜来探寻不得,遂绕至石桌之后,借着火光,地上隐有石桌挪动的痕迹。 两人相视一眼。 “……你不会是想说,再把这贡台挪开吧?” 顾见春试探地问道。 夜来却笑道:“聪明。不过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顾见春只得在心里默念三声失敬,随后试着将那石台向前推了推。 “轰——” 一声巨响,随即桌上那牌位颤颤,其后沉如千斤的石壁竟顺势挪动。 待到声止,一条深不见光的通道竟再度出现。 “我想,我应该知晓这后面是什么了。” 夜来笑了笑,足尖一点,率先离去,顾见春只得跟上。 果然,行过一段蜿蜒崎岖的隧洞,石阶绵长规整,前头渐渐透出光亮,却并非月光,而是石壁上的微弱冷光。那一个个凹陷发出幽幽光芒,倒像是嵌入石壁的夜明珠。可细看之下,却是成千上百只流萤齐聚,只消有人经过,这冷萤却扑簌惊飞,沿着隧洞之风,汇成一道粼粼长河。 顾见春这才明白过来,此处乃是他二人幼时误入的洞天之地。真没想到,这地方竟与后山相接,在山壁之下,还有这番隐秘之所。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便到了曾经被困的石壁之前。其上正刻着栖梧山一脉的种种功法心诀,除却那逆沧浪诀的部分,倒都能与师父所受对得上。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是怎么从这里出来的么?” 夜来看了半晌,忽然轻声问道。 “什么?”顾见春目光一凝,只觉脑中混沌不已。他如今隐隐能想起来的,也不过是自己与对方在这石壁之前莫名失散,而后...... 他只记得自己扮鬼吓唬对方,被识破之后,两人正大闹,他却忽而蛇毒发作,岌岌可危。 夜来淡然道:“你中了毒,而我却没什么法子,你要我去运功念诀,我正要尝试,师父却忽然出现,而后将我二人一并带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顾见春点点头,之后倒也能对得上,只是无端少了一段记忆,却叫他心头忽而不安。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是的,从方才他二人行至此处,交谈之际,便有一段声音一直如影随形。那是一段十分奇异的声音,窸窸窣窣,起先还以为是风声,如今听来,却似是什么东西贴着岩壁而行的摩擦声。 倏地,夜来惊道:“有蛇——” 电光石火之间,顾见春忽而凌空一掌,竟生生将一灰影打散在地。 那灰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扭曲不已,细看之下,竟是一条碗口粗的蟒蛇。它似是张着血盆大口,正准备将两人果腹。谁知顾见春倏忽发难,倒是将它下颌都打得四分五裂。 此处虽幽暗,而顾见春却凭着耳力察觉到顶上危机,当下不再犹豫,化掌为拳,横空挥动,只听“砰砰”轻响,一时间蛇血四溅,地上落下一片失了蛇首,却还兀自扭动的蛇尸。饶是他当即将那几条巨蟒结果,可隧洞之中还是传来一阵蛇信簌簌之声。兴许是他这般行径,非但没能令这群长畜惊退,反而因着同类的血肉,正有愈来愈多的蟒蛇被吸引而来。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如今赤手空拳,难免会为之所伤。更何况身旁还有... 他心中一紧,惊觉身旁少女已沉默半晌,这并不似她的作风。待乘闲转目望去,这才看见对方面色发白,呼吸纷乱。 “小湄,你怎么了?” 夜来一惊,登时回过神来。 “没...我没事。这蛇越来越多,得离开这里才行...” 顾见春怔了怔,看见她握着手臂,若他记得不错,那里应有一处伤疤,乃是多年之前,为毒蛇所伤...... 他登时了然,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此时面上的正是当年没能敌过的蟒群呢? 只不过...今时今日可不一样了。 他一把夺过对方的手。 “你做什么?”夜来陡然一缩。这满地的蛇尸蛇血就已经足以令她恶寒了,遑论再凑近一步? “小湄,这些蟒蛇太过狡猾,你可否帮师兄盯着身后,防它们偷袭?” “我...”夜来自然不敢轻敌,只得与他背脊相并,可嘴上却惯是不愿饶人,“你不是很能耐么?!怎么这时候却要人帮你了?真是难堪大用!” 谁知听着这等冷言冷语,顾见春竟有闲心笑道: “是是是...是师兄没本事,这不是指望着小湄做帮手么?有小湄在身后替我看着,我就放心了。” 夜来目光一震,竟罕有地未曾讥讽。她攥了攥袖子,倏忽冲着那毒蟒狠狠挥掌。一掌落,那长畜竟已然化作冰凌坠地。 “呵,小湄好厉害。”顾见春见状闷笑一声,遂放心迎敌。 “少废话了。”夜来羞恼喝道。心思一转,她便明白对方用意。这人于遮眼之时都能准确辨出她的方位,又如何不会听声辨位?所谓帮手,不过是说辞罢了。 可惜她惯是不会说话,这冷喝一出口,又心生悔意。只可惜如今敌者在前,她亦是心生战意,就将这长畜用来泄愤,倒也合适。 只是战不多时,这蟒群来得太多,来得太快。即便两人有武功傍身,却也难敌四面之敌。 “不行。怎么越来越多了?再这样下去,怕是整座山的蛇都要被引过来了。” 顾见春发觉不对,当即收掌。与那蛇群也搏斗一阵,只是每每一条蛇被打死,却又爬来四五条蛇将其瓜分殆尽。虽说他二人已有数年未曾如此并肩而战,可这样下去却不是办法,更何况,她的身子...... 思绪未落,身后少女身子一歪,却险些脱力。 “小湄!”顾见春慌忙将其扶稳,“有没有伤着?” “我无事。” 夜来推开他,看向那石壁。 须臾,她咬了咬牙,双指一并,竟生生将掌心划破。 “你做什么?!”顾见春惊而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挣开。 “你去...别让那些畜生过来...” 在人血气味的诱惑下,蛇群隐隐躁动,竟有飞扑之势。 顾见春只得一面对敌,一面分心看过来。 “小湄,这是何意?” “开门啊。”夜来倒是理所当然,将手掌贴在那石壁之上,血液顺着沟槽缓缓流淌,径直染红这面刻满字迹的墙壁。半晌,像是有什么机关开阖,只听“哒”地一声轻响,夜来手下一推,那石壁一翻,竟兀自倒转了个方向。 夜来眼疾手快,一把带过顾见春的手臂,这便将他一齐拉至翻转的墙后。石壁一阖,将那欲要挤进石室的几条毒蟒尽数压成了肉饼。顾见春回首一看,不免心悸,倘若再晚一步,自己便也要成那“肉饼”之列了。 此时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莫名出现在石室之中——兴许是他凝神于那石壁文字,却不意划破手指,触发了机关。而后倚在石壁之时,不慎跌落石室。 两人惊魂方定,皆是气喘吁吁。 待到站定,顾见春先是打量了一番这旧日石室,而后惊疑不已: “你怎么晓得此处有这等机关?” “...果然如此。” 夜来却兀自举起火折子一缭——这里果然是当年她取得那本倒施逆行的秘籍之处,一切陈设都如当年一般。唯独不同的是,那具白骨已然不在此处。想必是师父见此处静地为人所闯,将其挪了地方。 会是谁的尸骨呢? “——你说那时候...小雪为何要带我们来这个地方呢?” 顾见春不由感叹这姑娘的头脑当真不似常人,方才经历一场恶战,她却能顷刻将目光转到这石室之上。倒不知该说无畏还是心大。 “兴许...是想让我们看看这其中有什么宝物吧?” 顾见春言罢,却垂首看向她那手掌。 夜来察觉到他的目光,登时手掌一松,看着那衣袖上的血迹,却笑了笑: “对不住,方才一时情急,将你的衣服弄脏了。” 这伤口对她而言倒也不算大,只是她依稀记得师父是以深厚内力蒸腾热雾,依着热流解开机关,她自问没有这等功力,故而只得以最直截了当的办法,赌上一赌。 “......” 顾见春勉力按下心中怒气: “你不必说话了。” “为何?”夜来倒是不解。 只见顾见春不答,却取出一方绢帕,将她那伤口悉心包好,猛地一系—— 夜来黛眉一蹙,竟觉得这一下有些吃痛:“喂,你轻点。” 顾见春面色如常地将其整好。 “痛点好,痛才能记得。省得下回你再不管不顾伤了自己。” 夜来闻言一恼:“什么叫不管不顾?我是借着师父的法子打开机关的,又不是胡乱尝试。” “哦?师父也如你这般,放血开门?”顾见春饶是被她气笑。他就不信了,倘若师父亦是用了这等险峻法子,他岂会看不出端倪? “那倒不是...”夜来自知理亏,于是偏过头去,闷声道,“你想有下回,我还不想有下回了呢。” 顾见春方才硬下的心却又一软。 第48章 石室玄机 “——很痛吗?回去替你上药。” “呃......”夜来噎了噎,忽而将另一只手贴上对方额头,“你是谁?” “......?”顾见春无言。 “何方孤魂野鬼——快从我师兄的壳子里滚出来。” 这小丫头真是山精野怪的话本看得多了。顾见春一把摘下她的手,无奈道:“小湄,别闹了。” 夜来笑道:“我可没有胡闹,记得从前有人还在这里扮鬼吓唬我。” 顾见春一噎:“那个...那都是师兄与你闹着玩的...” “闹着玩?”夜来黛眉一挑,扳起手指道,“是了,你扮鬼吓我是闹着玩的,将我一个人丢在那儿也是闹着玩的,骗我说把我师兄吃了也是闹着玩的?” “这......”顾见春登时大窘,她倒是记性很好,这一桩桩一件件,怎么还能记到如今? 夜来乘机笑道:“哦,对了,你点了我的穴,轻薄我,还将我惹哭,你倒是说说,这笔账该从何算起?” 她说罢,皆是面色一滞。她晓得自己是多话了,此时触景生情,再忆当年,却忽而五味杂陈。 “那都是...年少轻狂,是师兄错了,师兄向你赔不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小湄就不要计较了,好不好?”顾见春愈发觉得窘然,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还是想想如何从这里出去吧?” “哼,谁稀罕和你计较?”夜来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她本不欲重提旧事,遂不再与他为难:“外面全是那腌臜长畜,倒不急着出去。我还想看看,此处究竟有什么稀奇的。” 夜来说罢,用火折子将身旁油灯点燃。细看之下,这油灯倒是稀罕物事,分明经年未添,满是灰尘,这会儿燃起,竟也能长明如昼,满室生香。 夜来见状,饶是一怔:“以前未曾察觉,这灯油竟似鲵油所制。这种灯油,我只在宫中得见,据说还是扶桑海国所进,极为珍贵,燃之长明,千年不灭。” “千年不灭?”顾见春依言望去,却见此处大大小小油灯不下十盏,此时接连燃起,倒称得上富丽堂皇,“倒是稀奇。可见这石室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夜来不置可否。何止非同一般?这油灯便是在那青宫之中,也属贡品,不得私用。料想这石室之主,非王孙贵胄,也是权倾朝野的重臣。 两人继而在这屋中搜寻一圈。只可惜,比之上次前来,此处像是被人有心收拾一番。前次所见的字画古玩,笔墨书籍皆不翼而飞,倒是不禁令人有些败兴。 “看来是师父将那些书卷都挪到了别处。”顾见春颔首,“小湄,你想找什么?” 从方才开始,那少女便一直端着油灯,在犄角旮旯之间来回探查,似是连地上的一只蚁虫都不愿放过。 “我在找一本书。” 夜来站起身子,将灯台落于桌上。 “准确说,是一本书的最后一页。” 她自怀中掏出一本残破书卷,顾见春接过察看,大吃一惊。书上乃是前朝文字,而他凭借疏浅了解,勉强能看出这是一本武功秘籍,其上记载的,正是与沧浪诀相似的武功心法,以及修炼机要。只不过借着那依稀人形与经脉画像,他却发觉,这本秘籍与沧浪诀的心法截然不同。 譬如沧浪诀重修德养性,拙诚若阙,非清心寡欲,藏锋敛锐不可修成。可这逆沧浪诀却如逆水行舟,欲海沉浮,非苦心经营,争锋相对不可进境。倒真称得上是背道而驰。 “这是...逆沧浪诀?!”顾见春连忙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本古籍?” “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曾用一本书砸你?”夜来随口道,“那本书是我从那骷髅架子中寻来的,却被我不慎弄散。后来我将它带回去,日夜潜读,凭此大为进境,能够与你匹敌。可惜终究不得其法,险些走火入魔。这些我曾与你说过。” 顾见春点头。 “我下山后,这本书一直存在师父那里。前日里,师父忽而将它交予我,并与我说,这本功法乃是栖梧山的第五代传人晚年所创,便是那位山中老人,也是师父的师父。师祖一生醉心武学,曾励志要于栖梧山开宗立派,将那一众独门绝技发扬光大。只可惜时不与他,待他功法练成,却正赶上战乱,众生皆苦,又有谁还有心思在乎那些功法武学能不能流传后世呢?他秉承师门规训,封山闭门,避世而居。终此一生,他却没能再入世一步。” “他曾与师父说过,平生唯余一件憾事,便是不能凭着沧浪诀,与天下至高之武学一战,看看究竟何谓至,何谓极。师祖晚年皆于山中钻研功法,意图窥练神功,却只匆匆留下一本同沧浪诀截然相反的秘籍,因走火入魔,真气乱行,最后抱憾而去。” “原来师祖还有这等往事...当真令人唏嘘。”顾见春了然,“想必此处便是那位师祖的清修之地了?” 夜来点头:“只不过,当时被我弄散的骸骨,师父也不晓得是哪位前辈高人。师祖平日行事颇为神秘,最后也不过是嘱托师父,逆沧浪诀得以着成,全仰赖这位前辈的尸骸的指点。又因这功法诡谲,变幻莫测,稍不留神便会致使修炼之人丧失本心,走火入魔,此故这本书还是留在这洞天之地,莫要传于后世为好。师父自然不得其解,却还是依照师祖遗言,替其敛了尸身,又将逆沧浪诀留在了这里。谁知机缘巧合,却被我们撞见。” 顾见春叹道:“如此说来,这本功法倒真是与沧浪诀全然相反,乃是师祖将沧浪诀练至登峰造极之时独创而来。” 夜来别有深意道:“是也。我以为,这逆沧浪诀正是为克制沧浪诀而生。我曾修炼过一段时日,亦曾与你对招,见效颇丰。” “——只是我从前弄丢一页,此番师父将它交予我,我又趁机问起,可他说他也未曾见过这最后一页。既然今日又到这里,我便想找一找。” “原来是这样。”顾见春浅浅翻动那书册,待通篇看过,却摇头道,“想来是如师祖所说,缘分不到。小湄,既是会致人走火入魔的功法,那不练也罢。” 夜来不应,却忽然一转话锋。 “师兄,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顾见春一怔:“也并非过目不忘,只是记得深些...怎么?” “呵,没什么。你说得对。”夜来笑了笑,将那本书随意落在灯台上,“既然你说这是害人的功夫,那便不必留在这世上。” 火焰顷刻将纸页吞噬,她将手一松,那残页飘散在地。 “现在好了,即便有人得到了最后一页,也无从练功了。” “小湄!你......”顾见春一时哑口,他晓得对方向来颇有主见,却没想到她连这传世秘籍都敢轻易焚毁。 “师父许我随意处置,那便是我的东西了。烧便烧了,既然世上只有师父,你,我三人知晓,也无甚可惜。” 夜来顿了顿,故作玩笑道:“难不成,师兄实则没能记住?诶呀,那可真是辜负了祖师爷的重托啊——” “小湄...你太乱来了。”顾见春摇摇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师兄,你也莫要把栖梧山当作什么世外幽谷,安身之所。”夜来忽然一敛笑意,正色道,“我来时路上听说,前日里,来去谷也出事了。” 顾见春一怔:“嗯,此事我已听阿明说了。” “你我都知晓来去谷是什么地方。如此易守难攻的重地,却还是于一夜之间消弭殆尽,寸草不生。虽说兴许赵谷主自有他的考量,可是来去谷今日之事,亦是栖梧山明日之鉴。如今武林动荡,我推断万寿宫之人绝不会止于问剑山庄之乱,兴许还在图谋更多未可知的事情...他们对来去谷出手,应当是要逼着赵谷主出谷入世。如此看来,万寿宫这么一闹,宋家,薛家,还有栖梧山一脉都纷纷现身,我猜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而栖梧山一脉虽隐世而居,却难免树大招风,兼之与宋家有关,我若是想坐镇武林,自然也想派人来此探探虚实。沧浪绝灭阵并非牢不可破,既然十恶司的人能进来,其他人不见得进不来。只要他们想闯,方法多得是。” 末了,她忽而摊手笑道:“就譬如,倘若是我要潜入栖梧山,这不就已经探得机关要密了么?” “......别再说笑了。”顾见春面色一滞,却叹息道,“小湄,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不论如何,我相信你。” 夜来登时笑道:“可我都不相信我自己。我的好师兄,你倒是天真得紧。” “顾少侠,容我多嘴提醒你,从现在开始,任何所见所闻,你都记在脑子里,否则指不定你看见的,就会像这样,化为灰烬了。”她淡然将那地上的余烬碾碎,好似碾碎自己最后一丝温情。 “——十恶司有个规矩,阅之焚之,失之毁之。世上机关密室千千万万,却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再怎么隐秘,都不如放在这里安全。” 说罢,她指了指自己的头颅,面冷如霜。 恍然间,在这一刻,那位坐镇十恶司嗔刃之名的霜刃又短暂地活了过来。 顾见春会意,只得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可是小湄,你既不会纵容他们潜入栖梧山,又不愿离开十恶司。你究竟为何而奔波呢?” “我自然是为我自己。”夜来似是深吸一口气,转而叹道,“我要如何,这不重要。现在,你我须得想想该如何出去。” 顾见春一怔,随即看向石壁。 “你是说,这石壁不可再开启了么?” “师父说,这石室一直是师祖静修所用。不过在此之前,却是用来惩戒门中犯错的弟子。”夜来看着那半壁石刻,目光淡然,“所以这面机关只能从外部打开。若是想自内而开,须得以‘松间夕照’融化石刻之间的经年坚冰,再汇流于刻字之间,方可启动机关。方才我尝试以血温冰,是因着我体内还有赤蟒之毒,兴许能够使之消融,我便赌上一赌。可如今这一半的石刻皆在背面,倘若没有如师父那般深厚的功力,能够使真气汇于整面石壁,便也无法开启。” “这......”顾见春运功将真气聚于之间,又借着松间夕照的热力将岩壁之上的冰霜消融,只可惜这石壁似是质料特殊,那热力聚而后散,根本不足以行过半壁刻字,又如何能使背面的石刻也融化呢? “其实也不难,倘若将这满室书卷与陈设尽数堆在那里,一把火烧了,说不定就能令背面坚冰消融了。” 夜来看着顾见春,却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 “那怎么行?倘若打不开,你我便要被活活烧死在这石室之中了。”顾见春当即否决,“再者来说,此地即是师门重地,如何能说烧就烧?若是师父知晓,恐怕不只是发怒这么简单了。” “哦。说得也是。”夜来耸了耸肩,好整以暇道,“我也只是提议。反正不必着急,待到师父回来,见我二人来到此地,也定会将我们救出去的。” 顾见春一怔:“那师父何时回来?” “这我倒是不晓得了。师父只说下山采买,兴许是明日,兴许是下月。”夜来笑道,“看来你当真着急出去。不过可惜,在此之前,还是委屈顾少侠与小女子一处在此候着他老人家了。” “小湄,莫要说笑。我并非着急出去。我只是怕你...”顾见春话说一半,忽然面色一沉。不对劲,倘若要急,也应当对方比自己着急才是。如今她这般样子,若不是晓得出去之法,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小湄,你是故意引我来此的?” 第49章 血月之鉴 “唉...原来在顾少侠的心里,小女子竟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么?”夜来换了个姿势坐着,倒是安闲自若。 “——你当我愿意被困在这里?要我说,都是师父设计得好...竟没想到这回,他老人家连我也算在了其中。” 顾见春怔了怔:“你是说,是师父要我们来此?师父为何要这样做?” 夜来面上甚是无辜:“师父临行之际,与我敲三下石桌,要我在山上待你醒来。我左思右想,只觉那石桌暗藏玄机,不过他如此神秘,我道是与你一同前来探看,没成想却被这蛇阵逼入石室。如今你我被困在这里,总得有他一半的干系吧......” 夜来见他面色仍有疑,遂指了指那石壁。 “——诺,你忘了么。上回来时,那蛇可都只敢围在洞穴之外,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这些蛇才会忽然发了疯般涌入洞隧。” “......”顾见春一时无言,倒真是师父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他这么做的目的却是...... “至于目的么,我也不明白。难道他是想要我们自己想办法打开这机关?” 夜来思索一二,却不得其法。 “那未免也太冒险了,更何况,你还是带病之身。”顾见春摇头,“倘若是要我们在此静思修炼,他大可以直接告诉你,又何须绕这么大一圈,将你我困至此处呢?” “说得也是。倘若不是师父有意为之,那便是这其中出了什么...” 蓦地,她站起身来,没由来地挥掌,将那油灯一一熄灭。随着火光黯淡,那地上细微的变化却更为明显。 两人齐齐一怔。 这石室并不宽敞,方才因着火折子与那油灯的光亮,两人却都未注意这石室的顶上那一线之光。如今那光隐隐透过那一尺裂隙射下来,径直落在夜来面上,也难怪她会察觉异样。 “这是......”顾见春看着那道正落在她眼前的月光,向顶上望去,那裂隙足足有一尺之宽,却将那石室之顶一分为二。此时月上中天,竟正好透过石顶,将这石室照得敞亮。 虽说这般景象从前便见过,只是当时他却未曾留意,这裂隙竟不似天工,而是人力所为。那切口齐整平滑,像是什么锐器所致。 “嘘。”夜来示意他噤声,深思良久,却倏忽于地上盘膝而坐。 顾见春看着她,不知怎的却想起那一副本该于此的骸骨。此时她的模样,竟与那骸骨如出一辙。 他连忙摇了摇头,将这不祥预想送出脑海。 只是夜来却也不避讳,参照着那尸骸的模样屏息凝神,闭目静思,像是在等什么。 待一炷香后,她蓦然睁眼,那目光如雪,竟直直看向顾见春。 准确说,是他身后。 “原来如此。” 夜来一脸恍然。 “什么?”顾见春转脸望去,却没瞧出门道。 夜来遂起身,将位置让与他。 “你看。” 顾见春依言端坐而望,只见那月光正投在那处石壁之表。而那本该空无一物的石壁上,竟在月光的投射间隐隐显出薄如蝉翼的小篆。 这小篆竟像是以阴刻指法,藏于石壁之内! 顾见春震骇不已,这等指法,已然绝非常人所为。而这石壁材质,亦当是玉石玛瑙,才得以在月光之中有这般变化。 夜来当即不再犹豫,点燃那长明灯便冲着石壁贴去。 “呲啦——” “呲啦——” 在这点点星火之下,那小篆之上薄如蝉翼的一层屏障渐渐剔透,夜来小心翼翼地将手心白雾贴在那屏障之上,只听“咔嚓”几声,那薄壁顺势开裂。顾见春在一旁惊异莫名,既是为对方这使得出神入化的寒毒,也是为她那慧心巧思,他不觉心中叹服。 待到彻底剥落,两人这才看清这篆文全貌—— 夫天地者,造化之洪炉也,万物皆由此熔炼而生生不息,循环无端。夫习武者,亦取诸自然之变,砥砺其心,如山岳之岿然,亦如江河之汩汩。 吾尝观百家武学,大都殊途而同归。所谓逆沧浪之诀,是以吾等凭身为剑,纵入涅石之浊,犹金砂之经火炼,愈显其真金之质,不畏烈火之燎也。纵处世事之纷,如舟行水上,虽随波逐流,然能操舵定航,不为风浪所撼,吾等亦能主宰己命。众习武者,应抱持此志,心如明镜,行若流水,随顺自然,而不失己之主宰,则功法之精进,可期矣。 今吾因急功近利,贪多而失,至末路之际,误入歧途,真气四溢,遂致半身不遂,功败垂成。吾望诸习武者得此功法,宜深思熟虑,谨之慎之。 夜来若有所思道:“原来这是那位师祖留下的刻字——” “我一直在想,既然师祖无心世间争攘,又为何会有这般至极至高的欲念。如今却是明白了。” 顾见春叹道:“嗯,恐怕师祖创下这等功法,并非是想令沧浪诀被其克制,好显出他于前人的成就之上更进一竿。而是想以这逆沧浪诀独辟蹊径,开宗立派,以期更多入世之人能够习得这等功法,以此将这入世之剑发扬光大。” “可惜他修行一世,本该更晓得这习武之事,不可急于一时,怎奈老了却反倒犯下这等错误,以至于落得个走火入魔,半身不遂的结局。”夜来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老马失蹄,倒真是令人唏嘘。 “兴许师祖前辈是晓得自己时日无多,才会急于求成吧?”顾见春揣测道,“否则,以他的修为,怎么会躲不开这一劫呢?” “如此推算,那便是他没能在临终之前窥得这功法门道,遂索性将其雪藏。宁愿将他的毕生心血锁在这石室之中永不见天日,却也不愿有人被这功法所伤。”夜来耸了耸肩,兀自笑道,“这么想来,我倒也算是辜负了师祖的厚望。” 顾见春摇头:“小湄,以你的武功造诣,能领悟至此,已经佼佼。” “呵,玩笑话而已。”夜来笑了笑,“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 “——既然师祖这么想济世救人,为何不直接下山去呢?” “想必是囿于门规吧?我曾听师父说,栖梧山到了他这一代,才有诸多改变。师父向来不喜循规蹈矩,因此你我也算是幸运。” “说得也是,毕竟你并非道士,我也没做了尼姑。”夜来扫了他一眼,不禁莞尔,“否则,你该讨不到心上人做媳妇了。” 顾见春面色一窘,强笑道:“原来你都听到了?” “我可没有这等兴趣。”夜来狡黠道,“我只记得有人说,他喜欢的女子,兰,姿,蕙,质,白,璧,无,瑕——”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顾见春便也凝神望着她。火光与月光交叠在她面上,眉如远山,目若柳丝,冰肌玉骨,潋滟含香。 他忽然有一瞬的冲动,想告诉眼前人,其实那兰姿蕙质,白璧无瑕之人,便在此间。 “小湄,其实......” 可他没能说下去。 因为此时少女脸上的幽光忽而一暗。那光芒渐渐衰弱,而后化作一片不祥的暗红色。 显然对方看着顾见春的脸庞,也是兀自一怔。 两人齐齐看向那裂隙之间。 ——原来那本该皎然云间的中夜之月,此时却倏然暗淡如缁,竟像是蒙上了一层血雾,不由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血月凌空?” 顾见春虽也跟着师父修习过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却只学得皮毛,认得个大致。这等异象,他却是平生所见。 “何谓血月凌空?”夜来面色一怔,目光却紧紧盯着那天上异景,怎也不敢移开。 顾见春摇了摇头,迟疑道:“不,我亦看不出门道。这血月凌空,我只在山上的藏书之中见过。《苍梧书·本纪》有载,敬帝年间,血月凌空,色赤如血。时国中大旱,民心惶惑。帝下罪己诏,以平天谴。师父曾说,自古迄今,天象异变,必兆世间之乱。而此乱,多是战事纷起,疫疾肆虐,旱涝无收,民生凋敝为甚。我虽不曾亲眼得见,不敢确认。但是料想今夜之象,便与那血月有几分相像了。” “血月凌空......”夜来了然点头,却望着那一轮黯淡红月,若有所思。她又想起那日曾看见的琅州城之外的信号弹,心头难免将之想作一处。 难道近日十恶司的动向,也与之有关? 灾异之象么? 大宛叛乱,白州流疫,这次等待着那煎熬众生的,又会是什么呢? 此时两人却皆敛了谈笑之意。一时间,气氛似是与那蚀月一齐覆上阴翳。 沉默须臾,暗红色的光芒渐渐微弱,随即消失不见。 顾见春看着那重新亮起的明月,眼中挣扎片刻,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湄,我虽不信这天文异象之说,只是你既与我坦诚相待,我也不妨与你交心而谈。我自幼长在这山中,未曾得见山外之山,人外之人。所见到的,不过是将我自小养大的师父,还有与我结有同门之谊的你。我没有师祖与师父那样远大的抱负,所思所想,不过是你二人平安无虞。因此,倘若谁要伤害你们,那便得先从我的身上蹚过去。我相信,你也是如此作想。” 夜来别过脸去。 “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顾见春叹道:“倘若这血月之兆当真应验,江湖亦会动荡不安。记得师父说过,执剑者,当匡扶正义,守护苍生,替天行道。那时候你曾说,天行有常,又何须我们来替天行道?只是你看,如今世间如此磨难,上天不仁,却还要降下诸多灾祸。倘若你我不能出手相救,又有谁能来匡扶正义,守护苍生呢?” “......”夜来看着他,不置可否,却也未曾出声反驳。 顾见春笑道:“拯救苍生的大道理,谁都明白。只是究竟该如何做,却无人能尽善尽美。你说十恶司乃是以杀止杀,以恶止恶,那么你们所杀的,凭何该死呢?你们所救的,又凭何该救呢?说到底,不过是遵从一人之喜恶,强者之道理。” 夜来登时蹙眉:“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不......” 谁知顾见春却直将她话音打断:“我晓得这些话你不爱听,也晓得在你心里,只不过是因为你我境遇不同,我的话对你而言有如隔靴搔痒,做不得数。但是如前次所说,我不必杀人,也晓得杀人的滋味不好受。从前听到你梦呓,说什么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其实这句话,我也一度深以为然。我以为刻舟求剑,便能求得从前那样的圆满。现在我想,是你我都错了。这世间本无什么回头路可走,世人皆于苦海之中苦苦挣扎。既如此,何不效仿师祖之言,行舟于水,我主沉浮?” 他深深地望着对方。 “——而我的心意,很早之前,我就与你说过了。” 沉默须臾,夜来忽而笑了笑道: “匡扶正义,守护苍生的梦,我也曾做过。” “——可是还没来得及醒,梦就碎了。” 顾见春不禁抚了抚她的发梢。 “那便不必醒。人生不过匆匆百年,如今却已过二十载有余,留予你我的时间,只是几十载而已,你我又何须为那些过往而执着?” “——小湄,以前,我不在乎你手上有无染血,此后,我只希望你能遵从本心,平安无恙。” “不。”夜来垂下长睫,试图躲开他的目光,“就算你不在乎,因我的剑而死伤之人不会不在乎,因我的存在而痛苦的人不会不在乎。”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知道我不在乎就够了。”顾见春莞然道,“至于其他,小湄,圣人也会犯错,没有人不会犯错,你又何必苛责自己?那些仇,那些债,让我们一起偿还吧。” 夜来登时恼道:“这与你有什么...” 顾见春却一把将她揽过,将那还没出口的嗔怪扼于怀中。 “——我会替师父接过宋家与守夜人一脉的职责,会找到皇陵的钥匙,会治好你的病,也会还你一个无需世人落草为寇,占山为匪的江湖。” “——你会面对那些不敢面对的人,譬如那个断腿的孩子,譬如南宫前辈,你会治好你的身子,你会找到娘亲,你会与我并肩站在栖梧山上,成为开宗立派的掌门人,你会看到一个千里同风,浩气长存的江湖。”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逃避,也不许你再逃避。有什么罪,什么苦,什么责任,就由我们一道来承担吧。” “——你会和我一起的,对么?” 他深深望着少女的眼睛,似要迫使她作出回答。 “......” 那柳叶般的眉眼一颤,却忽而明明如月。 夜来看着他,沉默良久,却终究叹息一声。 “好。” ——倘若这是你的愿景。 ——倘若我能活到...你说的那一天。 第50章 静壁明心 “话虽如此,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吧?” “那可不行,我就要急于一时。” “可...若是如此,会惹师父生气的吧?” 夜来不禁笑道:“我的好师兄,你凭什么觉得师父现在就不会生气?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已不合师门规训了。眼下又闯了不该闯的地方,不论怎么都会被师父责罚。” 顾见春面色一僵,强笑道:“那...我们便在此打坐,待师父来了,见着我们困于石室还勤于练功,兴许也不会罚得太重。” 谁知这话却惹得对方嗤笑。 “你可饶了我吧...倘若要我在这儿再等上他七天七夜,就算是好吃好喝伺候着,我都会觉得腻烦。更何况我最不喜静坐,整日与你待在此处,睁眼闭眼就是你这张脸,若不寻些乐子,怕是要憋死了。” 顾见春却是迟疑不已。 “真没得商量?” “没——有——” 对方将下颌一扬,端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那好吧。”顾见春终于起身,左右观忖,终于寻来两柄狼毫笔。说来也怪,此处文房四宝,古玩奇珍倒是不差,却唯独不见什么刀枪剑戟,就连山上最寻常的木剑都难寻。他想了想,将那把稍长些的笔递了过去。 “这个给你。” “哼,你我剑法一致,就算你存心想在兵器上让着我,你的招数可做不得假。” 夜来轻飘飘接过,方握在手上,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笔杆冲他左胸正中刺来。 “砰——”地一声,顾见春正正将其以笔势挡下。 “我就知道...”他无奈抬头,从小到大,她永远都是以这一招起势抢招,屡试屡验,百试不爽。 “哼。”夜来冷哼一声,将那笔杆在手中一翻,笔如龙蛇,顺势便滑向顾见春脖颈。这一下可并非什么栖梧山的招数,只是纯粹的杀招罢了。顾见春面色一变,遂以掌势相对。这区区狼毫笔自然无甚锋刃,他一掌抵下,便将对方身形震退几丈之远。 夜来当即背抵石墙,足尖一点,再度将那笔锋挥来,这一下却是东风吹雨第一式,笔锋轻盈有如雨燕,直指他玉堂穴而来。只是寻常剑法胜在灵动,非恃刚劲内功不可正面迎敌。这笔杆既比剑短,她又并非内功大能,这一剑的去处,他已然料到,遂抬笔行于左右,果然,待夜来近身,那笔锋倏忽一转,竟向着他肩胛扫去。顾见春屏息将腕一抖,这便再度拆招脱身。 哪知夜来却不依不饶,并着左掌携来,原是一招银勾软红,袖里藏刃。顾见春当即将那泛白的玉掌挡下,“砰”地一声,两人齐齐退后几步。 顾见春无奈道:“小湄,说好了只用栖梧山的功夫,你一则将那毛笔使成匕首,二则又用上霜华剑法,倒是晓得变通。” “对不住,习惯使然。”夜来揉了揉手腕,却并未反驳,只坦然道,“这一次,只用栖梧山的功夫。” 说罢,他二人齐齐出招,竟是如出一辙的东风吹雨。东风吹雨向来胜在轻灵,只听笔锋相错之声,两人竟已过了上百招,却皆没能分出胜负。顾见春本无意与之对招,却因着这绵密剑势,渐渐心生战意,出招也愈发犀利起来。 过不多时,这石室中已然是一片狼藉,桌上,榻上,架上,台上,无不是破书碎纸,飞洒狼毫。可惜这处于酣战的两人却并未察觉,两人斗了数百招,却谁也没能讨了上风。唯独那黯淡又亮起的月色,与凭剑风摇曳不止的灯台,昭示着两人皆不再平静的心境。 倘若世间当真有什么剑能够相得益彰,却又势同水火,那便不外乎此时正过招拆招的这两支狼毫笔了。 剑影笔锋,交织成网,石室之内,两人的剑意相通,又皆在剑术之上有所见解。这对招却愈发精妙,每一笔都似有千钧之力,却又轻盈如风。二人如此你来我往,剑招连绵不绝,却始终难分高下。 “你的剑法比之前次又有精进,可为何只守不攻?” 夜来边战边问,笔尖如灵蛇吐信,直指顾见春的要害。 顾见春身形一转,轻巧避开对方的攻击,却得空回道: “小湄,你我剑法本出同源,如此继续,不过是比谁先耗尽内力罢了。” 夜来轻哼一声,笔势一变,竟是一招“雨打芭蕉”,笔尖连点,仿佛细雨绵绵,却又暗藏杀机。顾见春见状,心中一凛,知道这一招非同小可,连忙施展出“风停雨歇”,笔势沉坠,力拔千钧,将对方攻势一一化解。 两人剑势如影随形,竟如困兽相斗,迟迟不见分晓。终于,在下一次笔尖相撞后,夜来率先力竭,只将剑势一缓,而顾见春却乘胜追击,他正是知晓以对方的内力,决然撑不住久战。遂只守不攻,以期毕其功于一役。 看着迎面而来的剑招,夜来点地激退,眼中闪过一丝锋锐。 所谓东风吹雨过,日光破云来。她深吸一口气,笔势猛地一变,竟乘机施展出云破日光。这一剑既出,笔锋直指顾见春的笔尖,意在一剑定乾坤。 顾见春见状,这才晓得原来是她故意卖个破绽,心中一惊,却也不甘示弱,笔尖一转,以“风卷残云”相迎。笔尖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尖鸣。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夜来的笔锋竟将顾见春的笔锋从中破开,顾见春手腕一抖,那狼毫笔被对方一劈为二,齐齐落地。 只是夜来却也定在半途,面色古怪,并未抢攻。她将手一松,手中的狼毫笔竟已化为齑粉,四散而飞。 夜来心中一紧,却见顾见春也是面露惊讶之色。 “你......”夜来抿了抿唇,却自知理亏。是她使了巧劲,将内力汇于那笔尖之上,才使得那笔锋有如剑锋锐利,势如破竹。谁料到对方竟也见招拆招,遂将她的兵器震碎了。 只是她却没想到,这功法竟能正好与她内劲相抵,方才最后一招云破日光,未免对方看穿她内力所汇聚之处,她特意使出逆沧浪诀,难道...... “小湄,此处可没有第三支狼毫笔可供你过招了。”顾见春似是毫不意外,终于松了口气。 “哼。即便没有武器,我也能胜过你——” 她话音未落,化掌为刃,便朝着顾见春命门而来。顾见春当即以掌相对,两人却一正一逆,明着仍是东风吹雨,暗着却已然搏上功法内劲。 行过数十掌,两人掌势已然化作绰绰灰影。功法相近,那便稍纵即逝,对招更要留神。只是此时顾见春却已然是听风而动,再顾不得分心观忖。 原来这逆沧浪诀当真有克制之效。夜来当下不再犹豫,默念那心法口诀,遂觉周遭有如风助,迅捷莫名。可一如她所料,自己虽凭着功法暂占攻势,却也未曾讨得便宜。非但如此,一旦用上这逆沧浪诀,体内真气的消耗也更为迅速。 夜来心思一凝,若论沧浪诀与逆沧浪诀的区别,除却两者理念不一,恐怕还有两者对于真气运行的见解大相径庭。 若说沧浪诀重在浑然天成,顺其自然,那么逆沧浪诀便是力争至极,精于攻势。方才正是借着这霸道内劲,她才得以破开那笔锋之刃,如今两人对过数招,自己却始终棋差一着,亦是因着自己吃了那后继无力的亏。她向来喜快招,倘若她率先用尽内力,攻守之势岂会不变? 她心念一转,哪知顾见春正是趁她这一分神,竟一掌朝她肩颈袭来。她蓦地格开面前虚掌,反将对方手腕制住向肋边一带。对方自是身形一倾,却晓得借力打力,顷刻顺势将掌心推来。夜来当即凌空倒仰,躲过一招,却不得不应下对方那接二连三的掌风。她不敢犹豫,足尖一点,旋身且退,那掌风贴着腰际斜斜挥过,却没能挨着她半缕衣角。两人登时攻守易形,夜来渐渐被其逼退至石壁一隅。 “小湄,若只是较量功法,你内功不纯,总归是吃亏,没什么可比的。” 顾见春一面与之对掌,一面劝道, 夜来喘息之余,不忘嫣然一笑:“既然没什么好比,那你就直接认输吧,好不好?” “那倒是不太可能。”顾见春叹道,“我虽不在意输赢,只不过你说。输家要遵从赢家一个要求。这等要求,我是万万不敢让与你的。” 顾见春自是晓得眼前少女捉弄人的本事。倘若是小时候还好,如今长大成人,也算是各有所成,岂能再由着她胡闹? “还说不在意输赢,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夜来粉唇一弯,接连挡下几掌,当即远远飘开,“好了好了,我不与你打了。横竖都吃亏,我们便换个法子比试,如何?” 顾见春一怔:“那你想如何?” 夜来略一思忖,遂笑道:“昔日祖师前辈们都曾于这石壁上题字,不若你我便效仿祖师爷,在这石壁上凝聚内力,刻字为证。倘若谁先体力难支,谁便认输,如何?” 顾见春看着这平滑石壁,却摇了摇头:“不成。以你我如今的功力,即便是以方才的狼毫竹笔刻字都实属不易,更何况是徒手刻字?恐怕字还没能写下,这手指便先要废绝。” “谁说让你以指刻字了,我是说,用这个——” 夜来自是意兴盎然,信手摘下发间长簪,那青丝如瀑,蓦地垂落四散。而她却毫不在意,只消素手生力,这便将那簪子一分为二,递了过来。 “诺。这个可还算‘不易’?” 顾见春看着她,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且不说这位姑娘倒是不同于常人所想,单说她这恣意妄为的性子,便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 “诶!” 夜来见他怔愣,突然发难,竟握着手中半根铜簪佯攻过来。 “——凭白发什么呆?” 这等速度他自是挡得,遂顺势将那簪子接于耳畔,顺势取过。 “好。就依你所说。”顾见春点头,“那么,以何为题字呢?” “就以...”夜来想了想,旋即一笑,足尖一点,便腾空掠起,借力抢先于石壁高处题起字来。 顾见春无奈摇头,心说倒也不必争个先后,遂在一旁静待。一时间只听得那铜簪破岩之声与对方调息之声此起彼伏。她自是全神贯注,半点不曾马虎,方一落定,便再度提气而起,衣袂翻飞,指下不停。 待不多时,夜来满意落定,却显得颇有余裕。顾见春抬目一看,好一幅娟秀清减的小篆,倒是与她这性子有些出入。他凝神尽阅,这便了然,原来对方正是以功法寄兴,作下半阕《酹江月》,正是—— 天地为炉,看人间、几度煎熬无尽。渺渺白沙微茫身,怎定世事乾坤。半世流离,杀伐未减,剑魄终不复。旦凭遗恨,万般恩怨莫酬—— “我这上半阕已经落成。”这一番题字下来,夜来亦是气喘连连,可她却还是故作常态,勉力调息。 “...为免有欺负你之嫌,那我便等你落笔上阕,我二人再各题下阕何如?” “好!”顾见春赞叹一声,自是兴味迭起,豪气当胸。这一声好,非是叹服,也是应答。他话音方落,当即如夜来那般提气跃起。 须知这石壁光滑平整,并无半点外力可借,倘若要提笔,那便得一气呵成。这般比试,既是比武学内力,亦是比慧心敏思。 他稳住身子,抬臂落定,这便运功落书,正所谓—— 天地为炉,朝作剑、暮坠无垠黑渊。二十三载苍茫路,执走归途无数。如烟往事,皆付笑谈,侠义未曾减。凭栏江断,唯我便览江南—— “好!”夜来看那飞扬却又不失仪度的行书,抿唇一笑,自是会意其间,不由地道了声好。观此壁上之书,她竟愈发觉得灵台清明,心念通透,竟隐隐有顿悟之意,身随心动,当下再不迟疑,倾身于石壁之上,抬手落簪。 顾见春见状,却也不遑多让,亦是提气跃起,两人一道在这石壁之上簌簌而书。一时间石室静若无人,只余岩石迸裂,飞沙走石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屏息凝神,愈书愈快,誓要比个高低。可惜修为尚浅,皆是有心无力,书到最末,竟只得一字一字刻入其间。终待最后一字落定,夜来手中那残余铜簪忽而应声开裂,顷刻间便化作齑粉。 夜来发丝飞散,率先落地,于这月光之下,竟宛若神妃仙子。只是比之前次,这“仙子”显然多了几分狼狈。 正当此时,好巧不巧,顾见春手中铜簪却一并断裂,待他书尽落地,更是喟叹良久,不能平复。 但见夜来这边,正当是—— 应笑蒙昧畴昔,义比天高,一梦惊沉浮。骨淬霜雪冰作刃,忍陷十恶苦海。血月当空,静壁蒙尘,熠熠寒光在。此心何处,唯余三尺青锋! 再看顾见春那处,却正是—— 萧李余恨当年,空有枯骨,已为蝼蚁穴。命数如织心不涅,怎惧迷狂狞邪。白云来去,青山岿然,但有春风顾。此心无悔,三尺青锋不负! 两人相视,却见对方亦是大汗淋漓,不免会心一笑,皆未曾再提什么输赢胜负。 ——得有此意,至死不渝。 第51章 师叔 “这就是我昨夜寻见你们之时,你二人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原因?” 日头渐升,苏决明勉力扎着马步,瞪大眼睛,显然不敢置信。 “阿明。” 顾见春在旁打坐,当即心中一紧,连忙飘来一眼,示意对方谨言。 “哼,不然你当如何?”夜来显然心情不错,竟也没有与之针锋相对。 “我还以为...”苏决明撇了撇嘴,心有不甘,“还以为你二人又打起来了。” 顾见春不禁暗笑一声,没有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倒也算差不多了。 “哦?你很乐意看我们打架?”夜来挑了挑眉,忽而抄起身旁梅枝,冲着苏决明渐渐落下的两臂一挑。 “又在偷懒。” “啪”地一声,那梅枝打在身上,倒也不重,只是在师父面前,自己却为这向来不对付的女子所制,他一十余岁的少年,面上难免挂不住。 苏决明蓦地满面涨红,缩了缩臂膊,叫嚷道: “你又不是我师父,管我作甚?!” 夜来冷笑一声:“笑话。如今你拜入栖梧山门下,可是正儿八经管我叫师叔。我既是长辈,自然能管得了你。” “你......你都说你不是栖梧山门徒了,又如何以栖梧山弟子自居?!”苏决明一怒,自然口不择言道。 “阿明!”顾见春这回却坐不住了,当即沉声喝止。 可夜来却闲闲坐在一侧,倒也不怒,只是好整以暇道: “诶呀,苏小神医说得对,小女子虽然不是栖梧山的门徒了,可如今栖梧山的第六代传人下山前有云,他老人家不在山上之时,栖梧山大小事务由小女子看顾,不得有误。苏小神医,你既唤他老人家一声师祖,你可说说,这前辈师叔,小女子是做得,还是做不得?” “你...你......”苏决明怒不可遏,却又无从发作,只得闷闷端起架势,嘴里嘟囔道,“心狠手辣,凶残恶毒,恩将仇报,老谋深算,口蜜腹剑,诡计多端......” “嘀咕什么呢?”夜来眯了眯眼,当即凑到他面前,“以为我听不着么?” “哼。”苏决明冷冷撇头,不再看她。 “嗯...不过这般形容,怎的有点耳熟?”夜来促狭一笑,却偏要招惹这位苏小神医,“苏小神医,你方才说的话,不妨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个心狠手辣——” 苏决明心道是她有意使自己难堪,当即气沉于心,正准备将那番说辞堂堂正正骂与她听,谁知一旁顾见春忽而出声,横插一脚—— “阿明,你不是想知道谁赢了么?” 顾见春一脸窘色地望着两人。 说到底,这番话却是顾见春自己说与那少女听的。即便他自认为那时刻意吐露心迹,行得正,坐得端,无甚心虚。可此时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当着苏决明的面,怎么也不好在此言明。他急中生智,只得将话锋急转,又带回昨夜之事上。 苏决明与夜来齐齐一怔。 昨夜,不知坐了几多时,顶上却忽传来猛兽怒吼,夜来一听,便了然是那雪狮。 “是小雪。”夜来陡然起身,倘若那雪狮能替他二人传信,便不必困坐于此了。 只是伴随着这雪狮而来的,却是那苏姓少年。 “师父?你在里面吗?” “阿明,你来了。”顾见春亦是欣喜,同时也松下一口气,幸好来人不是师父。有这孩子在此,便不愁出不去了。 苏决明恍然大悟道:“师父,你果真在此!是这小狮子带我来此的!我就说它为何凭白拽着我不放......” “阿明,你那处可是安全?”隔着石壁,顾见春陡然想起石室之外当有诸多毒蟒。 苏决明显然不解其意,此处无甚生人。 “师父何出此言,我这里自然安全啊。反倒是你,怎么会困在......” 他话音一顿,却转而惑道: “咦...只是不知为何,地上总是黏糊糊的......” “......”顾见春一时无话,他忽然不忍心告诉这少年,那地上物事大抵是蛇血蛇躯。想来也是,那毒蟒为血肉所吸引,此时不见他二人,自是要同类相残,方才那些蛇尸,此时恐怕早已被其他毒蟒饱腹其间,此间唯余残骸。 “我劝你还是莫要好奇的好。” “......?”苏决明却更为踌躇。 “——既然疑惑,何不凑近看看呢?” 此时两人之间忽而插入一道幽幽话音。 顾见春一怔,当即阻止道:“还是不......” 苏决明却警觉道:“原来你也在。是不是你害师父困在此处的?” “哼。与你何干。”夜来只冷哼一声,“你看是不看?” “——我为何要听你的?” “你也可以听你师父的,只要你耐得住好奇。”夜来却讽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怎的做事如此畏畏缩缩?” “小湄。”顾见春无奈回首,他怎么忘了,这两人向来是不对付的。 “你才畏畏缩缩呢!” 苏决明显然中她的激将法,当下蹲起身子。 “看就看,谁怕谁......呕...这是什么啊?!” 夜来“噗嗤”一笑,虽不出声,却不禁有些得意。 “唉......”顾见春扶额,“事已至此,不如先想法子将门打开吧——” 这才有了苏决明与他二人合力解开机关,却见眼前情状如撞鬼一般的前话—— 少年人总是对输赢更为在意,因为赢的那个人往往属强者。也不知怎的,苏决明就隐隐希冀自己的师父,好歹能胜过眼前这个令他生厌的女人吧? 于是他抢先问道:“是啊,所以...最后究竟是谁赢了?” 夜来哼笑一声,遂坐回原位。 “说得也是。我也很好奇,这究竟算谁赢?” 顾见春料到他二人定然会为此话吸引,遂沉吟半晌,终于,在苏决明满含期待的目光之中,他老老实实答道:“谁也没赢。因为那铜簪乃是同时折断,我二人皆没有再提笔的余力了。” “哦......”苏决明难免失望,心中竟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师父,你就不能再厉害些,让那铜簪坏得晚些么?” 夜来闻言,嗤笑一声:“好啊,我二人再比试一场,必定输赢。” 顾见春赶忙推拒:“小湄,单是这石室之乱,就够师父恼怒了,倘若再不勤于练功,待师父回来,恐怕当真要逐我二人下山了。” “师父,师祖有这么可怕么?”苏决明不由狐疑,为何对方总是如此惧怕那和蔼可亲的老者呢? “唉...苏小神医有所不知,你师父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你那位好师祖了。”夜来不禁落井下石道,“所以,你可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让你师父受师祖责罚——” “你这女人!用不着你提醒,我......”苏决明未能说完,那梅枝倏然顿于他的眼前,夜来握着梅枝,斜斜指向苏决明眉心—— “叫,师,叔。” 她笑得愈发艳丽,可苏决明却只觉这笑好似淬冰含雪,幽冷莫名。 “师父救我——”苏决明一溜烟便要躲到顾见春身后,只是人还未至,“砰”地一声,那衣摆先被这心狠手辣的女人以梅枝钉于原地。 飞叶寻花,她倒是使得顺手。 夜来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微笑道:“喊师父也没用。从今日起,你师父要去闭关修行,哪里还能顾得上你?记得以后遇到事,应当先喊师叔——” 顾见春投来一眼莫名目光,这话却像是在说,从今往后她亦会护着这栖梧山的小辈。只他晓得这姑娘向来口不对心,脸皮又薄,倘若挑明,恐怕反倒会遭她怒骂。思量再三,索性缄口。 “师父......”苏决明欲哭无泪看向顾见春。 后者却只得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错了,是师叔——” 夜来面上笑意愈发浓厚,可苏决明却晓得,这女人笑得最甚之时,便是又有坏主意之时。果不其然,下一刻,只听夜来笑道: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来学习剑术吧——” “你这坏女人,放开我啊!” “错了,是师叔——” 顾见春无言看着两人拌嘴,却不知怎的,忽而一怔。 槐枝倏地抖落一团新雪。 ——原来是年关将至。 第52章 雨泱未及 年关将近,有人闲对空山,有人却仍旧风雪载途。沧州与永州交界一带,饶是大雪封道,行路不通。 镖队押着货,艰难于官道上前行,虽说冒风冒雪,这队伍也未曾失了阵势。 “头儿,已经行了许久,弟兄们人困马乏,前面还有几座山,不如先让弟兄们喘口气吧?” 一镖师冲着为首之人抱拳相问。 那为首之人沉吟须臾,点头道:“好。那就在此歇息半——” 谁知他话音未落,却被在旁一人厉声打断。 “不行,已经因风雪耽搁了数日,倘若误了坊主大事,尔等担待的起么!” 这忽而跳出之人个头矮小,说话阴柔,却着实是中气十足,令一众头昏脑胀的随行者虎躯一震,皆看向他来。 “这……”似是对方说出的“坊主”格外有分量,那镖头犹豫半晌,却又招了招旗子,示意众人跟上。 人群不敢怠慢,屁股还没坐热便再度起身,摇摇晃晃,缓慢行进。 待队阵渐行渐远,那雪原枯丛之间忽而探出两鬼祟人首。 一人面覆刀疤,一人却是削发披缁,原来这两人正是前日里暗中跟着那沧州城商队潜行北上的曾不悔与般若紫阳。话说两人跟着这商队之众,一路行三山,跨五溪,那目的地竟是直指永州之境。眼看着翻过这几座山,一行人便要进入帝都境内,未免心中生疑。 “我说和尚,我们已经追他们有些时日了,你到底是看出了什么眉目?”望着那走走停停的商队,曾不悔却是有些烦闷。须知他曾不悔最好与人打架逞胜,比武过招。可这一路上非但只敢潜行追赶,却连面都并未与之对上。 曾不悔这还没能摸着事情原委,却发觉这路越走越回去了。再这么走下去,他可是要回那帝都,看他的盈盈姑娘咯—— 般若紫阳面上少有凝重,却解释道:“曾施主稍安勿躁。眉目不敢有,只是这草药古怪,倘若放任他们潜入帝都,恐怕要生出大乱。” 曾不悔挑眉道:“有甚古怪?不就是寻常治伤解毒的良药么?你看这一路上,他们也曾用过这货物之中的草药,却并未见谁有不妥吧?” 般若紫阳摇头道:“非也。正是因为并无不妥,才有所异常。但见那一镖师,前日为雪狼咬伤,用了那药,却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以寻常伤势来看,伤及要害,即便不死,如何也得丢了半条命。可这药又是何等灵丹妙药,能重焕生机不说,还能让他一路奔波,不知疲惫?” 曾不悔了然道:“这我倒是也曾疑惑。只方才那矮小男人说,这药乃是君上亲封,要进献宫中的仙药,药效自是比寻常草药更甚些。宫中奇珍无数,便是真有这般灵药,也不足为奇了。” 他耸耸肩,末了,却疑道:“和尚,你不是要寻家人,如何又管起这草药铺子的事了?” “须知草药的事,亦是家慈之事。” 般若紫阳轻叹一声。 “二者互有关联,故劳曾施主与小僧一路追查至今。” 曾不悔大骇道:“我说和尚,却不知令堂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与这宫中‘仙药’互有牵连?” “并非是什么大人物,也并非是与这仙药牵连。只不过小僧思量再三,苍山花海之景只得于各处碰运气,而那梅施主梦中的黑袍怪人尚不可追,眼下却唯有这一条线索摆在你我面前了。你我都见过那东风酒坊密室中的形容,须知这形容,小僧自幼便听家慈说过。”般若紫阳却起身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便边赶路边与曾施主明说。” 第53章 赤丸之乱 ——原来这所谓“圣药”,数年前就曾在扶桑海国风靡一时。 海国望月年间——推演至中州,怕是比前朝苍梧定国还要早些。相传那时国君因着扶桑方才了却一场灾疫,百废待兴,深以为患,特以重金与天下医师求方,说谁能写出个包治百病的药方,便能领千两黄金,永世为爵。 这封赏虽厚,却无人问津。因着行医救病的都知道,这世间本无什么能治百病的药方,扶桑王乃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兴许是一时兴起,兴许是仁心过甚,遂谁也不愿麻烦上身,私下都当这是笑谈。 谁知却有一日,竟来了个癞皮僧人揭榜。那僧人自称从一海相隔的土地远道而来,乃是西州的行游医士。扶桑王大喜,可待他问起对方治病救人,对方皆是一窍不通。问起对方为何揭榜,对方只说腹中忍饿,见那路上有黄金万两的悬赏,他便揭榜进宫。扶桑王大怒,便以为他是愚弄自己,要将他关起来。谁知他竟自怀中取出一药囊,说这其中装着能够治百病的赤丸,倘若扶桑王不信,自可以寻人前来一试。 扶桑王便找来一众带病死囚,逐个尝试。竟发觉不论什么痨疾流疫,什么跌打损伤,但凡是服下此丸之人,隔日便面露红光,生息大盛。就连那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绝症之人,虽不见好转,却都能多少恢复些气色。兼之宫中医士也取这赤丸查验,却并未看出什么门道,为了保命,纷纷恭维这癞皮和尚医术高明,更有甚者,说这赤丸之所以如此神奇,乃是取天外异域的仙草所制。 于是扶桑王对这赤丸深信不疑,连忙请来这癞皮僧人,不仅赐他黄金万两,还对他礼遇有加。可待他再问僧人讨起赤丸药方,这癞皮和尚却说,赤丸药方乃是他师父所制,不可外传,但他能长留扶桑,替扶桑王制药,他不求官职,不要虚名,只想以此谋些银钱。这自然正合扶桑王的心意,遂如他所愿。而这包治百病的赤丸,也渐渐于王宫之中流传。 非但如此,这僧人还提议扶桑王将这灵药售流入民间,专设赤丸司,征赤丸银,所添国库,还能继续炼制赤丸。僧人只需取材炼药,坐收银钱,当真是百利而无一害。扶桑王欣然应允,于是便将这赤丸的生意全权交由王城最有名气的药商经营。须知这赤丸服下便能见效,却有一特性,那便是须得定期定量地服用,更有健体强身,驱邪忘忧的功效。因此这小小药丸竟一度风靡王城,即便是身体无恙的人也要来尝尝它的功效。其时,就连王城里的三岁小孩都晓得一首童谣——赤丸是个宝,一粒百病好,两粒烦恼抛,三粒青姬笑。 所谓青姬乃是那时王城最有名气的花魁,据说有着能令天神降雪的歌喉,与能让全王城的文人才子都为之折服的诗才,却是个天生冷面的美人,连扶桑王亲临都没能令她展颜一笑,却没想到服下那赤丸,却才气更甚,所作之歌,每每更受王城中人的追捧。自然,此乃闲话,做不得真。不过这赤丸的功效也可见一斑。 扶桑王借着这赤丸司,既充盈扶桑国库,又令扶桑子民强健体魄,笑口常开,当真是一举两得。要说这位扶桑王也算是待民如子,当真将征纳而来的赤丸银用之于民,兴修水利,轻徭薄税,一时间但见君民一家,其乐融融。只可惜好景不长,随着第一个因一次服太多赤丸而暴毙之人出现,整个扶桑便忽而蒙上一层阴翳。 起先,人们以为只要循规蹈矩地服用这赤丸,便能相安无事。渐渐地,人们发现只是一次服用一颗赤丸,远远不能抑制心中对于服用赤丸的渴望,有人便悄悄服下两颗,三颗,直到接二连三的暴毙之人出现,恐惧渐渐蔓延。不知是谁先传出,这赤丸是害人的东西,因着它对于每户人家而言,非但成为一笔不小的开支,还会致使人们如妖邪附体,心智迷乱。更重要的是,原来赤丸根本没有治病的功效。所谓医病,它只会令服用之人忘记病痛,那些因顽疾难症而服药之人,也在随后的几月间,或是因着服了太多赤丸而死,或是因着原本的疾病衰弱而死。 而后,此等流言一传十,十传百,人们这才忽而想起,从前即便是没有赤丸,大小疾病也有药可医,日子清贫却不至于无钱果腹。可自从赤丸盛行,家中无粮可炊,无布可衣,每日耽于赤丸予以的幻梦,竟日渐憔悴,怠于劳作。倘若不能服上赤丸,便心神不宁,终日恍惚,更有甚者,至于性情大变,不复从前。可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早已离不开这一小小赤丸,这场以赤丸而起的美梦,终于在一场药铺血案之后彻底破碎。人们如同疯魔一般将售有赤丸的药铺货车洗劫一空,而后杀人放火,扬长而去。官府虽然将犯人尽数拿下,却没能平息这场风波。 为赤丸所折磨的人们倏然明白,倘若不能服下赤丸,便是生不如死。只要能服下赤丸,即便是偷是抢,是杀人放火,又有何妨?于是更多的药铺惨遭洗劫,待到此事传于扶桑王的耳中之时,扶桑王已然意识到这赤丸的危害,当即严令禁止赤丸于民间流传。等他再想去与那癞皮僧人审问清楚,却发觉那癞皮僧人早已带着黄金白银乘船逃了。 扶桑王无法,这禁丸令却没能阻止民众的疯狂。赤丸行当屡禁不止,非但没有销声匿迹,还沦为颇为昂贵的走私之物。欲利之下,即便是难逃一死,也有人为了赤丸铤而走险。其中最为要命的,便是扶桑王严查之下,这赤丸司竟成了贪赃私售的祸首之源。扶桑王大怒,当即将那赤丸司上下数十名官员斩首示众。 “——而后历经几年,这赤丸之祸最终还是被王室压下。只是当时动荡颇巨,牵扯甚广。这一段旧事,小僧亦是在年幼时才听家慈所说,回到扶桑之后,却并未听人说起。” 那列队已然先行数里,不过此时两人循着雪地上的足印,倒也不怕跟丢。 般若紫阳缓缓说道:“如今看见这仙药,便忽而想起家慈曾说的赤丸之祸,遂一路追查至今。” 曾不悔点头:“哦——我明白了。所以你是以为,他们口中的仙药与这赤丸一样,并非救人的东西,而是害人的玩意?” 末了,他又唏嘘道:“这真是耸人听闻啊,且不说我从未听过这个故事,单是这赤丸,我在边关多年,对西州也算了解,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般若紫阳温和笑道:“呵呵,是也。小僧不敢擅断,却又放心不下,因此才想一路跟行,探听他们的目的。” “原来如此。”曾不悔摸着下巴思忖道,“嗯…只不过那首领模样的人看着谨慎,却总是在言谈之中夸耀他那仙药有多么神奇。诶,和尚,你可还记得,他分明这所谓仙药是要送入宫中的,又如何能分与这一众乡野莽夫享用?” “嗯,曾施主说得有理。”般若紫阳却像是心不在焉,随口笑道,“这位首领乃是珠混鱼目,兔眼蒙尘,曾施主可莫要分不清了。” “什么?!你说那是个女人?”曾不悔一惊,“你怎么晓得?” “自然是靠这个。”般若紫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非但是女子,恐怕还是打过照面的。” 第54章 观世音 “哦…你是说那日在苏家见着的玉翩翩么?”曾不悔恍然,随即却又疑道,“嘶,那就奇怪了。你不是有那劳什子窥心之术么?怎的不与他们用用,说不准就能知道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了呢?” “曾施主有所不知,这窥心之术倒是不难,只是你我若现身他们其中,难免会打草惊蛇,这仙药事小,那背后之人的目的却是难猜。倘若这仙药当真如那赤丸一般,是害人的药,那可不得大意马虎,更不能放过一人了。” 曾不悔挠头道:“和尚,我是不明白。这赤丸被你说得那么玄乎,也不过就是一方假药罢了。世上当真有这样的药,令人欲罢不能?” “曾施主不信,是想一试?”般若紫阳倒是笑意不减。 曾不悔自是哂笑道:“我可不敢一试,若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小爷岂不是得为了这灵药倾家荡产了?” 般若紫阳摇头叹道:“呵呵,曾施主,小僧倒是奉劝你,切勿因好奇轻易尝试。” 曾不悔挑眉,心中却是更添好奇。 “——哦?为何?” 般若紫阳念了句佛偈,平静道:“曾施主可知晓,这赤丸之祸最后又是如何平息的呢?” “——换句话说,倘若曾施主是那位国主,曾施主会如何做呢?” “我么……”曾不悔略一思忖,遂笑道,“横竖祸已酿成,不如就效仿那癞皮和尚,带着钱财逃遁而去,管它甚么扶桑,甚么子民,小爷可不稀罕。” “呵呵呵……”谁料这话却令般若紫阳忍俊不禁,直说得他笑了许久,半晌,只听他正色道,“曾施主行事果真不似常人,小僧佩服。” “虽说并无什么最好的解法。不过兴许,曾施主会比那位扶桑王更适合做国主。” 曾不悔不耐道:“和尚,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曾施主莫急,这路途还长着呢。”般若紫阳点头道。 “——与此同时,就连扶桑王自己也渐渐发觉这赤丸的危害。因着癞皮僧人所留的赤丸不多,扶桑王自当以身作则,断绝赤丸。可断绝的第二月,他便感浑身不适,如有妖邪作祟……” 国内百业凋敝,民众暴动不止,扶桑王每况愈下,自感无力回天,遂心中一狠,降下一铁令—— 凡服用赤丸之人,不论男女老少,身份几何,统统押入望月山。 皇室中人,照行不误。 其时风雨交加,人心惶惶。扶桑王动用王族暗卫,历经半载,又平上百场骚乱,终于将国中所有身染赤丸之人关入望月山。此时民众才惊觉,不论是主动服丸,还是而后被加害染药,举国上下服了赤丸之人多如牛毛,便是望月山那么大的地方,也是人头攒动,不堪入目。 其时正逢暮秋,扶桑王率众大臣与一众皇室,站在望月山之首,俯瞰这乱如蚁穴的巨大“监牢”。正当余下之人纷纷疑惑这位扶桑王究竟意欲如何,只听扶桑王下令将赤丸运入山谷,而后命人以火油封山,竟要将那一众染药之人尽数烧死。 大火熊熊,烧了三天三夜,谷中惨呼不止,奇臭难闻。 谷外的臣民便如此看着,只余劫后惊悸,却无一人敢出言制止。扶桑王遂将身后事一一嘱咐于王子诸大臣,再三吩咐禁止赤丸之物,严查染药之人。而后当着众人的面,他朝王族宗祠的方向高声告罪。 事毕,扶桑王惨笑一声,纵身一跃,竟投身于火海之中,以命谢罪。 “——这便是故事的全貌了。”般若紫阳笑道,“曾施主,这赤丸之祸,还是区区假药的祸事么?” “……”曾不悔倒是沉默良久。 “你的意思是,这扶桑王…将他们都杀了?这还是国君之为么?你不是说,这扶桑王爱民如子么?这灵丹妙药不是他想方设法寻来的么?” “用中州话来说,兴许这就是爱之深,责之切吧?他不忍看见那些人再受赤丸之苦,遂替他们结束这一切。不过见效颇具,听家慈说,而后扶桑便当真再无赤丸的踪迹了,朝臣讳莫如深,百姓谈之色变,久而久之,这段旧闻也成了谣传…不过曾施主,倘若不杀来他们,恐怕就没有今日的扶桑了。这等千古罪名,便是万两黄金也不值当吧?”般若紫阳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因着这段故事出自家慈之口,故此寻到这所谓仙药源头,说不定便能寻到家慈的线索了。” “哈…”曾不悔不免打了个冷颤,“你们扶桑人,还真是……” 他自问做不到那扶桑王一般冷血残忍。 兴许正是如此,他才会为十恶司效命吧? …… 第55章 观音镇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却皆不再提什么国事兴衰,安邦之策,因着曾不悔暗忖,倘若再就着这劳什子仙药赤丸说下去,他生怕自己一刀手刃了这冷心凉薄的扶桑和尚。 这便不知不觉,又跟着商队行过几日,一转眼便要行至观音镇,观音镇落于南音山脚,乃是自南入帝都的一处必经之地。这地方本叫望都镇,因着与永昭国寺妙法寺颇为相近,镇上亦有诸多行游朝拜的僧侣落脚,久而久之,此处便索性更名为观音镇,一取观世音菩萨之意,二又取南音山下礼佛聆音之意。 不过这名字落在那常年待在西陲边地的曾不悔耳朵里,却饶是给他听出了些曲意逢迎的意味。 “呵,什么观音不观音的?观用眼睛看,音用耳朵听,我就算不晓得这观音是何来历,倘若真是经不离口,佛经灌耳,又怎么会想出这劳什子观音之名?”曾不悔嗤笑道,“诶,和尚,我和你说啊,这望都镇实则还有个旧名,叫云家村,这村里的人还自诩与前朝皇室沾点亲戚呢。旧都琅州离这里有万里之遥,他们也真是好意思搭得上边。待苍梧亡国,太祖皇帝将都城迁至永州,这云家村却又把名字改成了望都镇,待到先帝对这佛门禅机起了兴趣,广修佛寺,这群家伙又见风使舵,将那名字改成了观音镇。你说可笑不可笑?” “呵呵,曾施主说得倒是有趣。”般若紫阳饮下清茶。两人对坐客栈,一墙之隔,便是两人一路跟行的商队,亦是于此间歇息一日。不知是沿途有什么旁的安排,来时四五十人的队伍,到了这帝都脚下,却只剩下二十余人。除却那首领模样的几个人,其余之人皆是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此时坐在堂中歇息,俱是阴着脸,一言不发。 “小僧以为,曾施主为白王殿下效命,即便不通佛理,也多少应是耳濡目染了。” 曾不悔脸一黑,自然以为这和尚又在变着法地笑话他。 “小爷就是对这禅宗佛理没兴趣!更不想知道!你待如何?” “曾施主稍安勿躁。”哪知般若紫阳却莞然道,“小僧并非是笑话曾施主。小僧只是趁着曾施主的话,想与曾施主讨教一二。所谓‘菩萨即时观其音声’,是谓观世音。倘若世上当真有诸天神明,神明尽有三千化身,那么众生苦苦挣扎,其声嘲哳不止,又为何无一佛一神听得?观世音菩萨,又究竟在何处聆听众生悲愿呢?” 他说这话之时,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漠然。 客栈之中,炉香袅袅。众人俱语,嘈嘈切切,只是曾不悔却宛如挨了一记当头棒喝,瞬而从那迷蒙酒意之中清醒了过来。 “和尚,你发病了?怎么净说胡话?” 般若紫阳只看着他,笑而不语。 楼下一片嘈杂乱音。 一群身着灰衣之人浩浩荡荡闯入客栈,为首之人斗篷遮面,看身量,却是个彪形大汉。只见他一手拎着客栈掌柜的衣领,一手握着柄三尺横刀,刀刃冷气森森,直逼这三九寒天。 第56章 不意之逢 “大爷饶命啊!大爷咱们这儿都是小本经营,您大人有大量,就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那掌柜的魂飞魄散,自是求饶连连。 “哼。放过你?”那汉子冷笑一声,又将刀刃凑得近些,“老子放过你,谁放过老子?你倒是说说,老子都同你吩咐过什么?!” 掌柜的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刀愈凑愈近,更兼抖如筛糠,连带着话也说不利索。 “大爷...大爷吩咐小的,若是小店有陌生和尚,女人,还有从西州来的孩子,要第一时间与大爷禀告......” 和尚,女人,还有西州孩子? 曾不悔在楼上看着这般光景,眉头一紧。 怪哉怪哉,须知这观音镇乃是诸方僧侣朝会之地,每日来此歇脚的和尚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要说盘查生面孔,岂非大海捞针? 再说这女人,西夷,又是什么名堂?天子脚下还敢闹这么大阵仗,这群人究竟在盘算什么? 汉子闻言轻嗤道:“呵,老子还道是你全当做耳旁风了!我看你这破店生意倒是不错,既如此,为何这两日都没听见动静?” 掌柜的苦着脸,只瑟缩道:“大爷息怒。这不是正赶上帝都那件事,又逢慧海法师的祭奠之礼,近来南来北往的和尚实在是太多了,倘若一一与大爷禀告,小店做不成生意是小事,惊扰了您要找的人,坏了您的大事,小人也担待不起......至于女人和孩子,小人也是真真没见着啊!” 他这番话倒也说得滴水不漏,只不过这汉子显然是个急性子,既如此,也未曾给这掌柜的几分好颜色。 只见他思量一二,蓦然将那长刀收入鞘,狠声道:“好赖话都给你说了!老子警告你,老子也是奉命行事,想活命,就乖乖按着老子交代的做!倘若有什么差池,老子也得跟着你掉脑袋!” “是是是......”掌柜的点头如捣蒜,连忙见风使舵,向那莽汉耳语道,“不瞒大爷,这楼上......” “——曾施主...” 曾不悔正欲凝神细听,般若紫阳却忽而出声唤他。只是等曾不悔回头一看,却见那般若紫阳竟大大方方地打开窗棂,一跃而下。 “诶我说你......” 曾不悔方想怒骂,只得无奈跟在其后。 两人方一落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与踹门声紧随其后——却是从隔壁传来。 “你们要干什么?!”那为首的药商也知来者不善,大声厉喝。随即噌噌几声,两方人马登时亮出兵器,电光石火之间,已是剑拔弩张。 曾不悔跟着般若紫阳前后落地,左右四望,好在此处毗邻深巷,人烟稀少,倒不至于惹旁人另眼。 只是此时他却不及再听楼上动静了,因着他刚一站定,却有人如鬼魂似的自般若紫阳身后闪身而出,不由分说便扑进了曾不悔的怀中。 怀中触感温软,这竟是个穿着男儿装的女子。 那女子半是惊喜,半是嗔怨,还未开口,却在曾不悔身前哭了个梨花带雨。曾不悔不由后退几步,方想说这是哪位姑娘错认了人,想要将之推开,却在听到那女子话音之后虎躯一震。 只见那女子缓缓抬起头,睁着朦胧泪眼望向他: “曾公子!没想到盈盈还能活着见到您!” 曾不悔失声道:“盈盈姑娘!你怎会...在此地?” 原来这女子乃是帝都妙音阁的歌绝秋盈盈。 曾不悔还道是她在那妙音阁当她风头无两的三绝之首,不想却在这观音镇遇上她,还是一身褴褛,状似狼狈的她。这稀罕事当真是一件接一件。 “奴家...”秋盈盈正要说话,一旁的般若紫阳却竖起手掌,低声念了句佛偈。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此处可不是叙旧的好地方。” 两人闻声抬头,只见那小小阁楼之上的争斗声渐渐归于寂静,也不晓得是谁占了上风,方才他二人夺窗而逃,可也不算什么小动静。 “曾公子,跟我来!”那秋盈盈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攥住曾不悔的手,便带着他奔出这暗巷。 风拂过面颊。 巷子不算长,可曾不悔却为那伊人身上久违的幽香微微失了神。 “阿悔哥哥!这边!” 恍惚间,芦花拂面,一如女子散乱的青丝。 “小檀......” 曾不悔不由喃喃道。 “嘻嘻...不悔哥哥!来抓我呀!我在这里!” 眼前似是有黑纱障目,他却凭着声音,在这黑暗之中蓦地捉住伊人素手。可那柔荑却灵活如游鱼,自他掌心溜走,徒留一摊黏腻温热的液体。 像血。 曾不悔一个激灵,耳边厮杀与哭喊声不止,他倏然扯落眼前布条,这才发现那白茫茫的芦花已然浸满鲜血。 他如同溺水之鱼,努力从喉中挤出几个字来。 “——小檀!快逃!快逃!” 曾不悔满头大汗,猛然自乱草上坐起。他怔怔打量四周,冷夜,荒山,破庙,火堆,远处是兀自烤着干粮的般若紫阳,眼前是满面关切的布衣女子。 是梦,又如此真切。 女子见着他醒来,却不急着将手腕抽回去,而是顺势替他拭了拭汗珠,贴心如许。 “瞧你,又做噩梦了。” “小......” 曾不悔方要出声,却被对方点上唇瓣,以手止言。 “——曾公子,您又认错了。奴家是秋盈盈。” 对方近乎嗔怨般地刻意提醒着他,一如从前每次他醉酒将对方错认为昔年故人那样。 曾不悔看着这相似又陌生的眉眼,不由愣了愣。 是了,是盈盈姑娘,不是小檀。 道是见惯了她锦衣华服的模样,如今看她只着一身灰布麻衣,却令他频频错认。 他不禁往后缩了缩,不知怎的,从前还在妙音阁这等风月之地的时候,这般举止向来如家常便饭,习以为常。而如今佳人有意示好,他却有些难为情。 难道是跟着这蠢和尚日日吃糠咽菜,他曾不悔也有心向禅了? “我怎么...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曾不悔干笑一声,终于找回了舌头。 秋盈盈倒也没介意他的异样,只莞然笑道:“方才赶路之时,曾公子不知怎的,忽然昏了过去,可把奴家吓得够呛......幸好有这位小师傅在旁出力,我们才能平安回到这里。” “噼啪”一声,那火堆似是摇曳一瞬。 在旁静坐的般若紫阳终于开口道:“阿弥陀佛,小僧不敢邀功。若非这位女菩萨引路,恐怕今夜曾施主与小僧也只得露宿荒野了。” 曾不悔闻言,直觉这话颇为怪异,遂皱眉道:“施主就施主,与那菩萨有甚关系。一路上化缘也没听过你唤谁菩萨?莫不是盈盈姑娘生得貌美,让你这和尚也动了俗念?” 般若紫阳却只笑笑,将手中干粮递来,并不作答。 第57章 投石问路 秋盈盈眼波一转,顺势接过干粮笑道:“曾公子惯是会说笑,却不知身子可还有什么不适?” “说来也怪,我只觉脑中混沌,再一醒来,就在这儿了...”曾不悔转念一想,这感觉倒是似曾相识,“诶,和尚,是不是你搞的鬼?” 在南音湖遇袭之时,他就曾见识过这和尚宛如妖异般的本事,难不成是他在作怪? “呵...”般若紫阳笑了笑,方欲开口,秋盈盈却是要替般若紫阳解围一般,有意岔开话题。 “曾公子就别再作弄这位小师傅了,您无碍就好。” 秋盈盈替曾不悔拭去脸上薄汗,看着他面上疤痕,倒也不惧不畏。 “——数月不见,曾公子都有些瘦了...” 曾不悔干笑一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将这心中无端生出的怪异感尽数归咎于一旁平白多出来的第三人。 “盈盈姑娘哪里的话,出门办事嘛...风餐露宿也是难免的。倒是盈盈姑娘,怎的会到了这地方?又怎么......” 他一语未尽,又仔细将对方打量一番,虽说她看着些许狼狈,却没觉出什么外伤,遂安下心来。 哪知曾不悔无心之问,却叫伊人红了眼眶。 “......曾公子不晓得,自打您离开,盈盈每日每夜都盼着能与您再见上一面,生怕...生怕就......” 她一语未毕,却跟着拭了拭眼角。 曾不悔见状,连忙温言道:“盈盈姑娘,你...你别哭啊......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秋盈盈却更是泪如雨下,顺势倚在了曾不悔怀中。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此时当着般若紫阳的面,曾不悔却只得窘然抚了抚伊人香肩,以示宽慰。 只是她一面低泣,一面将帝都近日发生的大事与曾不悔说了个分明。曾不悔本是满腔疑惑,听着听着,却听见她哭诉自己如何被逼着进宫献艺,如何被叶家利用,又如何成了纵火谋反的替罪羊,不由怒火中烧,扼腕痛斥。 “——那狡诈狠毒的叶染衣,若是给小爷撞上,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呜呜呜,盈盈自幼无父无母,皆是依着妈妈肯赏盈盈一口饭吃,又承蒙曾公子厚爱,这才打定主意好好活下去,谁晓得那叶家人如此…如此不讲道理……一把火烧了盈盈的安身之处不说,还让盈盈替他们担罪,如今盈盈无处可依,整日里东躲西藏。好在那位掌柜的好心,肯让盈盈暂且歇脚。” 秋盈盈一面抹着泪,一面抽噎道: “——只是好景不长,近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伙人,整日都在搜查镇上的生面孔,我生怕他们是来捉我,便只得寻这破庙躲着。若不是盈盈命不该绝,遇上了曾公子,盈盈真不晓得还能苟活几日......” 须知这秋盈盈亦是自帝都一路来此,却没料想那帝姬如此雷厉风行,才短短三日,便已派兵将永州大小镇县关隘封锁殆尽。她方行至观音镇,她与叶家人的通缉令却已遍布整个永州。不得已,她只能暂滞于此,正愁着如何脱身,谁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这老相识既送上门来,这秋盈盈便想借机用他一用。 曾不悔一听这话,却更是深信不疑。想这位盈盈姑娘在帝都孤苦无依,那进宫献唱皆是错一步就杀头的买卖,自己却没能帮上什么忙,倘若不是机缘巧合来了这观音镇,真可谓是无处相逢。瞧着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曾不悔心中怜惜不已。只恨自己如今没个一官半职,此时自身难保,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法子替她解难。 末了,待秋盈盈泣声渐止,这才矜然坐正了些。只听她正色道:“曾公子,莫再说盈盈了,倒是您,怎的会来这观音镇?” 若她记得不错,这曾不悔平素不喜佛门中人,如今竟与一个和尚同行,又到了这禅门之地...... “我么...”曾不悔挠头看了看闭目打坐的般若紫阳,思忖片刻,遂答道,“前日里我那东家接了一桩生意,怎晓得被人截了胡,如今正是气头上,遂派我来这观音镇,查查他们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 眼见着秋盈盈听得倒也认真,曾不悔哂笑一声,摆手道: “唉,这生意做得大了便是如此,你晓得干我们这营生的,皆是四处漂泊,成日里惯是找人麻烦居多。打打杀杀的,不提也罢!可莫要污了盈盈姑娘的耳才是。” 秋盈盈摇头道:“曾公子哪里的话?盈盈素来视曾公子为知己,承蒙曾公子信任,才能听来这些江湖趣事。倘若曾公子再说些什么客套话,盈盈反倒是要觉着生分了。” 她跟着美眸一转,看向那般若紫阳。 “曾公子莫怪盈盈多话,却不知这位小师傅该怎么称呼?平素可有什么禅门清规?倘若盈盈在此待着不便......” “诶——这寒冬腊月的,怎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受冻?就算有什么破规矩,让他自个儿出去便好。”曾不悔赶忙截住话头,继而介绍道,“他叫般若紫阳,自扶桑而来,与我顺路同行,盈盈姑娘不必忧心。” “扶桑......”秋盈盈似是一愣,随即收神笑道,“盈盈还是头一回见海国人呢。” 般若紫阳闻言,笑而颔首道:“小僧有礼了。想必这位便是曾施主常提的秋施主吧?百闻不如一见,秋施主果真貌比观音,声若天籁。想来,也是与我佛有缘之人。” “哪里哪里,小师傅言重了。”秋盈盈浅笑回礼。 般若紫阳冷不丁地问道:“却不知秋施主可曾听过南海秋氏的传闻?” 秋盈盈笑意不减:“未曾听说,不过盈盈愿闻其详。” “唉...出家人不打诳语,实则小僧也是略知一二。”般若紫阳叹息道,“既然秋施主不知,那便是小僧多言了。” 第58章 痴人说梦 ...... 约莫半个时辰前。 两人匆忙携着曾不悔闯入破庙,方得喘息之际,秋盈盈身子一歪,竟顺势倒在般若紫阳的身前。 她本想着这和尚应是个不懂武的,借机下了迷香,好去信与旁人。谁料他看着单薄,下盘却极稳,端然伸手将秋盈盈后脊一撑,便助她稳住身子。 这下轮到秋盈盈暗恼,平日里百试百灵的法子,在这清修之人面前却是不管用了。 秋盈盈作势勉笑道:“...有劳小师傅了。真是对不住,怪奴家忙昏了头,一时不慎,这才冲撞了小师傅......” “秋施主客气了。”那般若紫阳面色淡然,将她扶稳即点到为止。宽袖一挥,这便在一旁的破蒲团之上闭目养神。 天际渐沉,隐有禽鸟唳鸣。 两相默然,秋盈盈正踌躇如何脱身,那般若紫阳却忽而开口道:“秋施主,猛禽报信,想来应是要紧之事了。” ——他怎么晓得这海隼鸣声?秋盈盈心中猛地警醒,她端是晓得那曾不悔身份不一般,难道这跟来同行的和尚也是别有所图?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不过眼下她自身难保,倒是不便与他起什么冲突。 思及此,秋盈盈索性不再掩饰,当即行出庙外,寒风携雪,一只鹰隼扑扇着翅膀落在她臂上。她速速展信观之,却蹙了蹙眉。 “十日,静候佳音。” 十日...秋盈盈沉吟不语。太久了,依照那位帝姬的行事,既已将观音镇封锁,待到十日,恐怕早已将此处翻上个底朝天,又何来藏身之说? 她不由攥紧草纸—— 显然,她别无选择。 “呲啦——” 庙中声响将她思绪扰乱。秋盈盈回首,那和尚正坐在柴火堆旁,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干粮,径自架在火上烤着。 ——他倒是有这闲心。 似是察觉到秋盈盈的目光,般若紫阳微笑道:“秋施主,请?” “多谢。不必了。”秋盈盈一滞,这才明白心头怪异从何而来。从方才开始,她未曾自报家门,可这和尚便晓得自己姓秋......她向来惯于让一切尽在掌握,而眼前这来路不明的和尚,分明是同道中人。 她不禁瞥了一眼那尚且昏迷的曾不悔。如何用他,还要谨慎掂量。 “小檀...” 曾不悔忽而梦呓,秋盈盈连忙握住那曾不悔的手掌,以期他能在梦中好受些。 至于那个名字...不消他说明,秋盈盈也能想到是他的什么人。 “小师傅,看曾公子这样子许是梦魇。小师傅可否有法子将他唤醒?”秋盈盈不忘做做样子,温慢地替曾不悔拭去额前冷汗。事实上,她比谁都明白当今如何紧迫。 “呵......” 一旁的般若紫阳忽然笑了一声。 秋盈盈不明所以地对上他的目光。 般若紫阳问道:“秋施主,你说如今这梦中之人,究竟是喜是悲?” 秋盈盈目光一动:“能与故人在梦中久别重逢,奴家瞧着羡慕。想来曾公子自然是欢喜的。” 她素来晓得自己在这个曾姓男人面前有何特别,而她也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利用着这一特别。 “欢喜么?”般若紫阳摇头笑叹道,“秋施主明鉴。倘若梦中之境比作虚空泡影,这梦中物事也应当是镜中花,水中月,又何来欢喜呢?” 秋盈盈噗嗤一笑,当即改口道:“小师傅这说法倒是奇巧。那依小师傅的意思,这梦中之人该是感伤了。” “呵呵,秋施主且莫急着定论。”般若紫阳颔首道,“小僧再请问秋施主,倘若有一迷途之人,以东为西,以误为正,那他是因不识路而生迷,还是因晓得了路而生迷呢?” “这...”秋盈盈不禁蹙眉,这和尚好生多话,问的问题却也怪得很。她定了定心神,随即应道:“——那定然是这人眼前无明,目不辨路。” “那倘若此时有人为他明路,秋施主以为,这人还会有此番疑惑么?” 秋盈盈闻言,却是微微哂笑:“既有人为他指点道路,除非他是个傻的,否则又怎会再迷路。” 哪知般若紫阳却叹息一声,须臾,却点头道:“呵呵,秋施主聪颖,此番答案也算是独具巧思——” 秋盈盈挑眉道:“怎么,小师傅,是奴家说得不对么?” “非也。只是秋施主不妨设想,倘若这人凭借旁人的指点而寻得出路,迷者自灭。那此迷便既非不识路而生,也非知晓路而生。换言之,迷不因迷而有,更不会本末倒置,因通晓而有。” 秋盈盈闻言,一时晦涩难辨,只得强笑道:“小师傅,您这话可说得高明,倒要将奴家绕不明白了。” “——不若小僧换个说法。倘有一人,目生病翳,浊恶不断,妄见空花。一日他忽将这目翳医好,那虚空之花便从中幻灭。可他为了寻见这花,又回到那虚空之地,等待这空花再生。敢问秋施主,此人是愚是慧?” “小师傅莫不是说笑?”秋盈盈若有所思,“花自虚空生出,本就是无根之木,无迹可寻。此人竟于虚空之中复寻空花,可谓又痴又狂,就莫说是什么愚慧了......” 般若紫阳竖起手掌含笑道:“阿弥陀佛。秋施主当真颇具慧根,一点就通。那么这梦中之人与迷途之人,也应作如是观了。” 般若紫阳望向兀自沉眠的曾不悔,面色淡然,口中却念念有词。 “——昨日梦说禅,如今禅说梦。梦时如今说底,说时说昨日梦底。昨日合眼梦,如今开眼梦。诸人总在梦中听,云门复说梦中梦......秋施主,小僧言尽于此。” 秋盈盈忽而觉得这禅语听着有些耳熟,不免多了心,美眸一转,当即便追问道:“恕奴家愚钝,请小师傅明鉴。” 般若紫阳正巧抬首与秋盈盈相视,那黑眸似是恰好能照进她的三魂六魄。 “敢问秋施主,所来何处?所去何方?所求为何?” “你......”秋盈盈看着他的眼睛,却有刹那的恍惚。桃花浮水,碧波阵阵。陈朽的铁栅栏之后,一双如血如墨的眼睛与她遥遥相视。寒风透过门缝袭来,她猝然咬破舌尖,刺痛与蔓延的血腥味终究令她清醒过来。 “你!你方才说什么?”看着对方那张含笑如初的面庞,秋盈盈心间浮起一抹诡谲。 “小檀...小檀...快走......” 地上的人兀自发出了一声痛苦呻吟,恰如其分地将二人注意吸引而去。 “善哉,善哉。” 般若紫阳念了句佛偈,只含笑叹道: “秋施主,痴人面前,怎好说梦?” 秋盈盈闻言,道是他故作高深,只得作罢。可惜凝神盘算的她却未曾留意,在她无所察觉之时,门扉月影悄悄偏移了寸缕。 第59章 南海遗事 屋外正是风雪交加,一时无话。 饶是如曾不悔这般大大咧咧,却也看出此时的两人正是各怀心事。 只见他一个闪身,凑到般若紫阳身边,以肩膀撞了撞对方,随即揶揄道: “和尚,怎的你一个扶桑人,对我们中州的事倒像是熟得很?你不会是...扶桑派来的细作吧?” 须知他这话本是自讨没趣,却没成想凭白引得秋盈盈侧目。 般若紫阳也不恼,只是笑道: “不敢,小僧自幼便在中州长大,所得所知也不过是些谣传轶事,做不得真。再者而言,倘若小僧为刺探情报而来,永昭国运昌盛,又怎惧小僧一个小小细作呢?” “哈哈哈——倒是这个理!”这番话倒令曾不悔称心如意,这蠢和尚怪是怪点,说话倒总是顺耳。倘若那些个扶桑使节都能如他一般,何愁生意谈不成? “噗嗤——”却闻得一旁秋盈盈也跟着嫣然一笑。 曾不悔一转眼珠,似是有心讨好佳人,于是向般若紫阳探问:“横竖无事,不如你说说那个什么东海还是南海...” “——南海秋氏。”般若紫阳淡声提醒。 曾不悔赧然道:“对对,南海秋氏,让我等也长长见识?” “呵,在扶桑,这倒也不算什么秘密。”般若紫阳笑笑,这便应下,“曾施主常年行于塞外,兴许对海上之事所知不多。扶桑有一则传闻,传说南海之境有一仙岛,岛上所居尽是仙人。仙人姓秋,因着祖先打落了天上星盘,致天运无常,故被谪至南海。秋氏一族终日观星测地,以期天神垂怜,召其重回九重天上。因着秋氏通晓天文地理,又有观星测地的本领,便自诩顺奉天运,乃是天命之人。” “——扶桑人多以海业为生,每每受其指点,渔民皆能化险为夷。于是他们信以为真,便将秋氏一族当成海上神明,求其庇佑。只可惜秋氏一族向来避世而隐,那仙岛便更为难寻。据说他们不愿与俗世往来,便设下仙障,将一众慕名者拒之岛外。” 良久,曾不悔摇头道:“唔...要我说,是你们扶桑人脑子不大好,这么拙劣的骗术,也亏你们会信。你们扶桑的渔民,难不成连报风识雨的本事都没有么?那个东海还是南海的秋氏,倘若真是什么天命之人,就该回他的九重天去做神仙,又何必困在这穷乡僻壤,终日对着一群浊臭凡人?依我看,不过是一群有点本事,装神弄鬼的神棍罢了!” 般若紫阳却不反驳,只顺着他的话应道: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曾施主说的也不无道理。” 谁知秋盈盈却掩唇笑道:“曾公子此言差矣。曾公子行走江湖,想来难免也会与人舞刀弄剑。即便武功盖世,又怎敢轻易将性命交给老天爷来定夺呢?依盈盈的猜想,这渔民求神,就如永昭拜佛,也不过是想寻个安心罢了。” 曾不悔闻言,连忙和道:“还是盈盈姑娘善解人意,是我想得粗浅了。” 末了,秋盈盈忽而问道: “这位小师傅说的传闻,乃是其一。关于这秋家,盈盈还听过一个传闻,不知曾公子可是有兴趣听听?” 曾不悔忙不迭点头:“既是盈盈姑娘讲,自然有兴趣的。” 秋盈盈轻掩朱唇,似是被这话逗笑。她顿了顿,继而讲道:“盈盈所说亦是海上之事。从前有一艘商船出海寻药,正遇上风浪颠簸,船底触礁,众人皆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想风平浪歇之后,他们竟泊至一座无名小岛。” “可这小岛倒并非无主。岛上居民淳朴老实,将商队尽数接纳。岛民未经开化,平日啖肉饮血,颇为野蛮,遂饱受寒暑疫病之苦。商队为报收留之恩,便教他们炊耕织造,虽因着言语不通,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过事在人为,商队终于将那些中州技艺推行开来。久而久之,岛上也算是愈发繁华。” 曾不悔听着这宛如话本一般按部就班的故事,不禁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中夜疲寒,若非怕拂了佳人的面子,他又怎会对这无趣。 秋盈盈说着,却忽地叹息一声:“可惜好景不长,岛上的人越来越多,人繁地稀,这弹丸之地再也满足不了岛上居民。每日忍受着饥寒与虫瘴,商队终于意识到,倘若不想个法子,那么等着众人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曾公子不妨猜猜看,这商队最后想了什么办法?” 曾不悔骤逢问话,一个猛子坐起身子,唯恐怠慢了她,只得讪笑答道: “...兴许是...做了艘船出海,另寻安身之处?” 秋盈盈笑而不语,只是摇头。 曾不悔挠了挠头:“那就是...与岛民打商量,各自为营,互不侵扰?” 秋盈盈又是含笑摇头,那笑意在那火光之中愈发艳丽,曾不悔瞧着,却无端瞧出几分诡异。 他忽然想到什么,继而猛地打了个寒颤。哪有什么生存之道?在这方寸之地,想要活下去,就只有一种法子。 第60章 雪夜来客 “——唉,盈盈便不卖关子了。据说某一夜过后,岛民忽然尽数消失。那商队却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夜宴,众人大快朵颐,好不得意。那肉汤鲜美,香飘十里,足足半载才散......” 曾不悔脸色倏变。 “据说啊,其实也并非众人都赞成这一做法,当时不乏有心善者站出来指责那商队之首,只是那首领雷霆手段,严令所有人都饮下肉汤。这法子果真管用,在那之后,再也无人敢违抗首领的命令,而这每年啖肉饮汤的习俗,也渐渐沿袭至今。” 曾不悔根本不敢想象这是一群怎样的商队?竟比那野蛮人还残忍几分! “咦,盈盈吓着曾公子了?”秋盈盈却面不改色,咯咯笑道,“不过是话本子上看来的东西,作不得真的。” 曾不悔却并未因这般说辞而宽心,因着他蓦地生出一个十分荒诞的想法——方才那和尚讲的“秋家人”,会否就是这话本之中的“商队”? 他登时摇了摇头,自笑多心,道是近年来酒足饭饱,胆子却愈发回去了。般若紫阳沉默良久,却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喟叹道: “唉,这么说来,小僧倒是想念南音湖的鱼了...” “你还是不是人...”曾不悔一时只觉喉中翻腾,几欲作呕,听了这等桥段,又怎会有半点食欲? “是不是人,总得吃饭。”般若紫阳热心地递来水壶,“曾施主常年与刀剑为伍,自当晓得兵戈相击,非生即死。依小僧拙见,这个故事,曾施主倒是没有秋施主看得通透。” 曾不悔目光一闪,顿时看向般若紫阳,可后者只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并未多言。 ——这和尚倒是提醒得没错。她一个柔弱女子,即便再不同于俗,如今流落至此,谈及这等骇人的话本故事,还能笑意吟吟,丝毫不见畏惧,可见她若非心思单纯,便是这故事...... 兴许是真的。 哪晓得那边秋盈盈见曾不悔久久不语,还以为是这故事让他起疑,于是连忙打了个圆场: “诶呀,曾公子,怪盈盈故事讲得不好,眼下无酒自罚,不如盈盈给您唱个曲儿,权当赔罪了,好不好?” 若说如何驾驭一个男人,自幼在风月场上浸染,秋盈盈自然信手拈来。而眼前这个男人,更是不在话下。 曾不悔登时有些赧然,连连否认,只是依着这位妙音阁“歌绝”的规矩,唱或不唱,皆系她一句话。倘若她不愿唱,就算太子金口也难请得。如今此话既出,便是不好推却了。 秋盈盈款款一礼,索性挑了个越州小调。 “忆旧梦 飞云缭缭 越翠峦 炊烟袅绕 轻舟伊人笑 折尽桃花 春心正好 歌满衫 香满衫 夕阳归照......” 曾不悔的思绪一闪而过。 ——你们看你们看,小檀又来摘莲蓬了! 水珠与汗珠沿着少女的蜜色藕臂徐徐滚落,浸透薄衫,少女为妨碍事,索性将裤腿挽起一截,珠圆玉润,教草垛中偷瞧的几个男孩看直了眼。 ——她生得真俊,歌也好听,不晓得会便宜了谁家小子? 他冲着调笑着的那人一拳挥过去。分明是他嚷着要来捉弄那姑娘,却为这没由来的怒火冲昏了头。 ——曾家小子,早点回来,莫叫人家小姑娘等白了头啊...... 老翁语重心长,他却不当一回事,正如所有初征战场的少年人那样,满腔热血,雄心勃勃。 ——曾大哥,等你回来,一定要给俺们几个讲讲关外的事!俺们还没见过关外的小娘们长什么模样呢! 他冲着那些青涩的脸庞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阿悔哥哥...你等等我! 据说那笨丫头为了追他的马,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可是,人怎么能跑得过马儿呢? 每一张脸都会日日夜夜闯入他的脑海,逼着他将其铭记于心。 曾不悔倏忽想起那和尚曾说的话—— 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 ...... 只是寻常的渔曲歌谣,却教秋盈盈唱出了千回百转,柔柔无尽。可惜一支曲子还未唱完,却被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打断。 “咚,咚咚......” 那叩门声微弱而犹豫,倒显得这雪夜更为诡异。 歌声骤止。秋盈盈看向门扉,状似片刻瑟缩。 曾不悔猛地起身,与般若紫阳对视一眼,袖中已经滑出一枚月光镖。 “劳驾...可是有人在此?” 说话的是个少年。 夜深雪重,来者不速,三人皆未开口。 无人回应,那叩门声却没停息,这次的动静却比方才急促了不少。 “阿弥陀佛。道光,既然无缘,咱们便再觅别处罢。” 一长者阻止了少年的动作,似是抬脚便走。 只听一个青年话音响起—— “不能啊,方才明明听见有女人的声音。” 似是还有几人附和道:“是啊,慧恩禅师,我等方才都听到了...” 长者轻笑道:“阿弥陀佛,未曾得见,何来听见?” 群僧似是不懂,却只得噤声。只有那名唤道光的小和尚犹自不依不饶。 “可是师父,里面分明是有人在的...” “不可妄语,既有女施主在此,我等也不便停留。咳咳...走吧。”长者轻咳几声,态度强硬。众人无法,只得跟着离去。 曾不悔不禁皱眉,看了眼般若紫阳,指了指脸庞,后者当即点了点头: “曾施主不便,就由小僧去应门吧。” 这是怕他这张脸吓着那群和尚。 曾不悔得了便宜,却在后面嗤笑:“我看这秃子,和你有得一拼了。” 般若紫阳笑笑,将众人迎了进来。 “阿弥陀佛,老禅师莫怪。此处荒郊野岭,方才我等怕是恶徒滋事,这才不敢应门。天寒地冻的,诸位快请进来。” 这番场面话倒是动听,却直教曾不悔翻了个白眼,不禁念起自家殿下那等谈吐胸怀。只是又看了看缩在一旁的秋盈盈,他略一思忖,一把揽过佳人薄肩,在她耳畔低语道: “恐怕须得盈盈姑娘受些委屈。” 秋盈盈无言颔首。 第61章 云遥慧恩 待般若紫阳将众人迎进来,曾不悔凭白觉着这破庙亮堂不少。这一行来者数十余人,有老弱,有妇孺,还有的,却多是头顶戒疤的僧人。 横竖秋盈盈女儿身已被识破,曾不悔索性与之夫妻相称,道是自越州来帝都做生意的商人。毕竟女儿家抛头露面,是为少见,众人投来探究的目光。曾不悔顶着脸上刀疤,只管将秋盈盈妥善护在身后,却没注意到她目光闪了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边稍作寒暄,这名唤慧恩的老和尚这才讲起其中缘由。 原来这些人乃是自白州云遥镇逃难而来,这些僧人亦是出自云遥寺。因着白州疫病肆虐,云遥寺不得已开寺救人。只是疫病还未平息,却有贼寇趁乱起事。云遥县恰于白州与沧州交界所在,朝中即便有心,却也鞭长莫及,兼之永昭经年未曾动荡,州城无良将可用,一时之间这草莽贼寇竟有摧枯拉朽之势,已经攻下云遥县与周遭十余座城镇。 那贼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听闻云遥寺香火颇旺,又念及寺里的老方丈慧恩原是慧海高僧的师弟,竟迫使云遥寺的和尚为这群恶徒念经歌颂,否则便要将其尽数屠戮。云遥寺的住持宁死不从,以绝食相迫,竟活活饿死在了佛祖金身之前。而慧恩则临危受命,带着一众僧人远赴永州,以求师兄庇护。路上又遇上零散难民,这便匆忙同行。 要说这群和尚也算是倒霉,从白州远赴帝都,路途遥遥,还没来得及见上那慧海一面,却听闻慧海圆寂的噩耗。一时间众僧求路无门,只得暂且滞留在这观音镇打听消息。可这两日正遇上官兵缉拿叶氏叛党,各处关隘严防死守,城中更是连连盘查,他们这一众无权无势的流亡僧人,竟只得靠着沿途化缘求生。如今好容易找到了这破庙,这才不至于冻死在外头的雪夜里。 一行人皆是衣衫破败,面色恹恹。曾不悔揽着秋盈盈,倒觉得他们这模样可怜又滑稽。只是听到那贼寇作乱的消息,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朝中重文轻武,向来缺兵少将,如今各处动荡,且不说那叶氏如何应对,单说这各处强盗,便够殿下头疼一阵子。 而后般若紫阳又问起观音镇的状况,那慧恩年纪虽大,倒是健谈,便也与几人一一言明。 近日妙法寺为追念慧海高僧,特意举行法会,广邀各方僧人前来拜别慧海真身。只是叶家这么一闹,却教诸和尚都滞留在观音镇。这有文牒的还算是走运,撞上这一遭劫难,妙法寺也可勉强收容。而如他们这般没有身份文牒的流民野僧,就只得在这破庙荒寺栖身。 原来盘查陌生来者的乃是两拨人,白日里叫曾不悔一行人遇上的乃是自西州而来的盗宝团。他们仗着武艺高强,又有阔克苏来使作保,已在这观音镇横行数日。官府疲于盘查关口,无暇有他,只得对他们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曾不悔一听是西州人,终于忍不住插话道: “盗宝团?为何盗宝团会盘问什么和尚,女人,孩子?” 慧恩竖掌颔首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有所不知,据说那盗宝团近年一直在追查一件宝物,这宝物本属西州,乃是苏鲁拜王庭的物事。盗宝团筹谋数年,近日好不容易得手。本想着借此大赚一笔,不想这宝物却被他们之中的一个歪嘴和尚偷了去。据说那人远渡铁门关来到中州,趁着师兄的供奉仪式混入观音镇,如今却也不晓得躲在何处。” 曾不悔不禁又坐近了些,火光在他面上闪过。 “怪哉,你既说他们是西州的盗宝团,为何我们今日瞧着却是黑发黑瞳,与中州人的样貌别无二致呢?” 那慧恩咳了咳,方想开口解释,一旁一直偷偷打量几人的小和尚道光忽而跳出来说道:“这有何怪?你说你是越地商人,面上不也生着可怖刀疤?我虽第一次下山,却也晓得商人皆看重门面,你生得这般...不照样与人做生意么?” “道光。”慧恩皱了皱眉,转头叱道,“不得对恩人无礼!为师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耳听不一定为真,眼见不一定为实。教你念经学义,都念到哪里去了?!” 眼见着师父动怒,道光冲着曾不悔扮了个鬼脸,连忙躲到一边。 慧恩无奈,只得冲曾不悔赔礼道歉。只是曾不悔倒也习惯如此,再者说,这老和尚不光是说他那徒儿,亦是在提点自己。模样身份皆可乔装,既到中州,为了掩人耳目,换个模样也不无道理。想明白这一环,曾不悔只得悻悻道: “无事无事,孩子嘛...老禅师说得有理,是我等愚钝了。” 秋盈盈却在他怀中暗暗发笑,她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笑起来正如三月春水,脉脉含情,倒是连一旁烤火的一众僧人都看得有些痴了,连忙挪开眼默然念经。 老和尚似是未曾留意众僧异状,接着言道:“只是施主之疑,老衲倒也能说个一二。据说那苏鲁拜王族因着一位汉人王妃,此故汉人装扮风靡一时。其族人好寻乌莲子,将头发眼瞳染成墨色,倒也不奇怪。” “至于女人,孩子...恕老衲不知缘由,不得作答。” 提及女人孩子,那慧恩显然颇为忌讳,不愿多谈。 第62章 干粮 曾不悔沉吟半晌,与般若紫阳传音入密问道: “喂,和尚,你说那群盗宝团找的女人,是不是盈盈姑娘?” 般若紫阳沉吟道:“小僧瞧着未必。一则既然如那老禅师所言如此严密,秋施主不会武功,又如何能在此地隐匿数日?不过若说陌生女人,今日客栈之中不也有一位。曾施主好奇,不妨趁夜一探。” 曾不悔一乐:“还是你了解我!说来,我这肚子里的馋虫倒是勾得我这心痒痒!” 曾不悔此人有一怪癖,那便是一动脑想事,腹中酒虫就作祟不断。此时听到这些乱事,恨不得豪饮三大坛酒,再做打算。只是这念头刚升起,却又被他打消:“不成不成,如今我与盈盈姑娘扮作夫妻,她身边又如何能离人?” “难为你还为她考虑。”般若紫阳莫名叹息一声,忽地站起身来。众人不明所以,皆看向他,只见他自衣袋中将干粮尽数取出。 “——诸位奔波数日,许是饿了。此处正好还有些吃的,不若一道来吃吧?” 流民纷纷上前接过,眼见着这个自扶桑而来的和尚与他们无异,逐渐放下戒备,也跟着念什么菩萨保佑的吉祥话。 慧恩打眼一看,那干粮不算多,也就堪可群人一顿,连忙婉言谢绝。只是那道光小和尚却一点也不客气,非缠着平素宠爱他的师兄们喊了几声饿。那几位年轻和尚眼见着师父在前,也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开口。 哪晓得一旁观忖的秋盈盈却起身,拿起火堆上烤好的干粮,笑吟吟递了过来。 “小师傅,快趁热吃吧。” 几个和尚登时面色大臊,男子汉大丈夫,竟比一个女流之辈还要扭捏,又见那秋盈盈面如珠玉,气质非凡,更是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道光一把接过,当即道了声谢,便将那馒头掰作两半,还不忘分一半给慧恩禅师。 “师父先吃。” 慧恩无奈,只得摸了摸道光圆溜溜的脑袋,难得慈爱笑道: “为师不饿,你与师兄们省着点,先让予这些施主吃吧。” 转而又冲着几人道谢。 “阿弥陀佛,那便谢过几位了。”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众人一拥而上,三两下便将这余下的口粮分完。 “......只是今日吃得饱,明日后日又该如何?” 一老妪哭丧着脸,神色萎靡。 “娘,有得吃就不错了,您怎么净说丧气话!” 在旁的青年当即斥责。 “唉......”老妪一声长叹,“娘这把老骨头,没就没了,你们可还年轻。琳儿那么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如何能受得了这苦?” 似是有所感知,一旁睡在年轻妇人怀中的婴孩适时啼哭。妇人手忙脚乱地转身去哄,背着众人喂奶水。 众人默然,方才因着果腹升起的一丝希望却被这几声啼哭浇灭。 是啊,今日吃饱,明日还能吃饱么? 慧恩摇了摇头,亦是叹惋:“乱臣当道,恶贼横行,却苦了这些百姓。” 般若紫阳面色不改,也不妄议,只是颔首道: “诸位不必忧心。小僧歇息好了,这便去化些斋饭来。” “如今宵禁,又正是四处生乱,怎好劳你孤身一人?道真,道明,你二人随这位师傅一道前去。” 般若紫阳却断然拒绝:“不必。小僧师门有个规矩,一僧不独食,二僧不化缘。诸位奔波劳苦,还是在此歇息的好。” 曾不悔挑了挑眉。什么臭规矩,恐怕又是这和尚现编的吧? 几僧面面相觑,既被推拒,慧恩也只好作罢,叮嘱几句,便见般若紫阳推门。 “喂,和尚。” 曾不悔在后面叫道。身为这位异国僧人的“同行者”,曾不悔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对方一句。 “你自己小心。” 般若紫阳笑了笑:“曾施主放心,天明之前,必能得偿所愿。” 曾不悔愣了愣,得偿所愿?他有什么愿? 只是般若紫阳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已然扬长而去。 ...... 风大雪大,中夜困乏。 小道光看着手中剩下一半的馒头,撇了撇嘴。 一只柔荑落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 “小师傅,怎么不吃?” 秋盈盈蹲在他面前。 道光脸一红,缩了缩脖子,顾左右而言他: “你...方才你唱的歌,叫什么名字?” 慧恩面色一沉,叱责道:“道光,不得无礼!” 道光垂下头嗫嚅道:“可是师父,我想我亲娘......” 慧恩一噎,却有气没处使,只得默然。 众僧也都暗自叹息,他们都晓得,云遥寺就属这道光师弟年纪最小,也最是纯真。他自幼便被丢在寺里,方丈如何也寻不到他的亲人,只得将他留在寺中。道光身世可怜,也是众僧看着长大的,此故听了这话,心中更是多几分怜悯。 秋盈盈笑了笑,替道光拭去脸上尘土。 “你喜欢吗?” 道光小心翼翼瞄了眼师父,低声说道:“喜欢。我记得我娘也唱过这样的调子,给我剥莲蓬吃。” 秋盈盈莞尔不已,拉着曾不悔的手,倒真是演起戏来。 “老爷,这小师傅当真是讨喜,您说是也不是?” “夫人说得是,说得是。” 曾不悔心猿意马,迷迷糊糊地跟着点头。 道光看他二人和睦如一,不由想起什么,眼中泛起泪花。 “女菩萨,您生得美,唱歌也好听,若我也有个像您这样的亲娘就好了......” “道光!” 一旁闭目的慧恩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斥道:“你在这儿跟着你师兄们,为云遥镇的百姓诵经祈福!” 道光擦了擦泪,默默在诸僧身旁盘膝打坐。 “唉,这孩子自幼孤苦,两位施主莫怪。” 慧恩与两人赔罪,便将道光的身世也一一道来。 “......本想着这次我等前来投奔师兄,能将这孩子留在师兄身边受教,也好过在云遥寺,整日睹景思人,心生妄想,谁知...唉......” 秋盈盈目光一转,掩唇笑道:“老禅师客气了。依妾身看,这孩子心性纯然善良,小小年纪便这么懂事,将来定然也能成为老禅师这般的得道高僧。” “唉...我哪里算甚么得道高僧...倘若师兄还在世上......” 慧恩一语未尽,却以袖拂面。 众僧也不知明日命运几何,一时间面色皆也跟着凝重。 秋盈盈眯了眯眼,却察觉到一丝反常。她附在曾不悔耳畔,悄然说道:“爷,这老禅师的手,好像有些问题。” 自方才进屋之后,这老和尚便未曾用过右手。即便是竖掌诵经,他那右掌也一直拢在袖中。 曾不悔一愣,点头道:“是不对劲。” “还有...方才那些,瞧着不太像是一个初到镇上的外人所知。就是盈盈在此躲了这些天,也不晓得今日那些人的来历。他晓得这些,盈盈心中总觉不安生...” 曾不悔点头了然。只是如今瞧不出端倪,连般若紫阳临走时也未多说什么,故而道是秋盈盈害怕,才会多心——曾不悔自诩身怀武功,也不怕他们一群和尚能反了天去。 末了,他又与秋盈盈嘱咐道:“若是有什么不对,便躲在我身后。夫人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人伤你分毫。” 秋盈盈眼中一闪,登时掩饰般地垂眸点头。她心中自是不屑,这男人又蠢又笨,如此提醒却也没能令他警觉,又凭什么说这般大话? 第63章 骤变 只是还未等来般若紫阳,那正诵经的群僧之中却倏然传来一声幽幽呻吟。 “师父...师父...我忍不住了......药...有没有药......” 还未弄清话音来源,一瘦弱僧人蓦地腾身而起,竟一掌将身旁一僧人扑倒在地。一面痛苦哀嚎,一面张嘴冲着那无辜僧人的脖颈撕咬下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以至于那僧人飞溅在众人脸上的血液从温变冷,周遭犹自默然。 “住手!”曾不悔仗着武艺高强,还道是恶徒行凶,当即冲在最先,将那发疯一般的僧人牢牢按在地上制住。饶是如此,那僧人浑身颤颤,牙齿咯咯作响,似是不知餍足。 “药...给我仙药...好疼,好疼啊...师父救我......” 那张满口血污的嘴一张一合,是喃喃低语,也是夺人性命的凶器。此时此刻,曾不悔连着呵斥几声,也没能令他止息,却还要防着他如野兽般胡乱撕咬挣扎,一时也不知该说是住手还是住口了...... “阿弥陀佛。道远,你还是没能克服魔性,为了一己私欲,竟不惜同门相残。”那老和尚慧恩似是才从这惊变回过神来,摇头哀叹道,“我佛慈悲,今日又须弟子度化。道远,但望西天净土再无苦难。” 他说罢,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左掌一起一落,便捏在那发狂僧人的后颈一扭。那僧人抽搐几下,便双眼一翻,咽气而去。 “你?你怎的就将他杀了?!” 曾不悔哪见过谁在自己手下夺人性命,一时间惊骇莫名,心道这老和尚看上去羸弱,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免心中多了道怀疑——既然有此身手,又为何会沦落至弃庙而逃的境地呢? 慧恩竖起左掌,神色淡漠:“阿弥陀佛。师门不幸,清理门户,让施主们受惊了。” 曾不悔显然不吃他这一套,厉声问道: “官府拿人还讲究个定罪量刑。如今事情还未搞清楚,你怎么能轻易夺人性命?” 谁知那慧恩却说:“善哉。即便官差拿人,杀人偿命。与其令刽子手再添孽债,不如由老衲承担这等恶果。施主,你说是也不是。” 曾不悔一时被他这等言论气得发笑,再一看周遭僧人,虽惊魂未定,却谁都未有异色。只是那群流民却各自缩在角落,抖的抖,昏的昏,不敢出一语。而秋盈盈早已面无血色,吓昏了去。 那名唤琳儿的婴孩似是也感到危机,终于放声大哭。 “和尚杀人了,和尚杀人了!”几个胆小的反应过来,跟着嚎叫起事。 曾不悔冷笑道:“好一通歪理。若如你所说,倒不如也别设府司衙门,诸善诸恶,就由你这大和尚决断罢了!” 这等果决便将那道远杀了,不像清理门户,倒像是杀人灭口。 “唉,施主莫急,且听老衲一一道来。”慧恩叹息。 原来这道远和尚竟还是慧恩座下首席弟子。前日里疫病横行,慧恩出山救治百姓,那道远与余下几名弟子亦是跟着前去。不幸道远身染疫疾,慧恩亲力亲为,欲将其治愈。只可惜道远修为不够,身上瘢痕痛痒难忍,误信一游方术士给的药,将其当作救命治病的良药。 谁知那药虽确有镇痛止痒的良效,却也令人欲罢不能,终日成瘾。待慧恩察觉之时,道远早已离不开这害人的药。慧恩无奈,只得将其关入静室,差人每日看管,替其送饭,责其诵经断念。若非正逢云遥寺遭了这等无妄之灾,又见道远神色如常,有所好转,也不会一时恻隐,终究容他造下此等孽债。 “阿弥陀佛,只可怜道定无端受了这等灭顶之灾,唉......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千错万错,皆系老衲一人之过,老衲待道远向来如亲,又怎忍心看他再铸大错?如此孽债,就止于老衲吧!若施主执意要报官,老衲也甘愿认罪。便是施主要老衲自绝于此,老衲也绝无半点怨言。” 慧恩说罢,闭目长叹。曾不悔即便有心问罪,此时听了来龙去脉,却也无话可说。一旁众僧皆哀哭不止。 “师父不可!您若不在,我等该如何是好啊!” “师父心慈,道远师兄一时迷了心窍,如此也算因果有偿,怪不得谁。您本就病着,切不可再伤身伤心啊...” “观世音菩萨在上,师父一心向佛,普度众生,为何要让他来受罚?施主要责罚,我们几个做徒弟的甘愿替师父受过!” “是啊...官差若要抓,便将我等捉去罢了!” 那惊魂方定的老妪也跟着抹眼泪:“唉,慧恩禅师是个好人啊......依老太婆看,这道远小师傅咎由自取,禅师又何必自责?” “说得是啊,在云遥镇,谁不曾受过老禅师的恩惠?方才若不是老禅师大义灭亲,咱们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在这儿说话呢!”一老汉跳出来,指着那几个方才叫嚷的青年骂道,“你们几个混小子莫要咋咋呼呼,不就是死个人么?赶上这年头,这一路上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没见过世面的,一边待着去!” 曾不悔听着这话一乐,合着这又是在指桑骂槐地说他呢。这群和尚一唱一和,如今倒成了他的不是。也罢,都是自己多管闲事,索性不再与之纠缠。 角落里,一直未说话的道光扯了扯身旁一僧的宽袖。 “道明师兄,道远师兄怎么了?怎么忽然与道定师兄打起来了?” 道明语塞,只好答道:“他们没事,只是昏过去了。你好好诵经,莫要多想。” 道光却不依不饶地望着那两人的尸首,愣愣问道:“道远师兄发怒的样子好骇人,这几天我怎么唤他他都不应。是不是我惹他不高兴,他才不愿再给我讲故事了?” 道明神色窘然,却不敢当着师父的面扯谎,只得转而说道:“师弟听话,以后师兄们给你讲故事...” “道光,你来。” 谁知慧恩却将道光唤来。 “你的两位师兄,再也不能给你讲故事了。他们已经脱离苦海,往生去了。就像我们来时看见的那些浮在水里的施主那样。” “往生?”道光摸了摸后脑勺,自然不明白。 慧恩面色平静:“是,就如你的住持师伯,肉体凡胎皆会往生,重入六道轮回,这并非什么骇人的事。” “那他们去了哪里呢?” 慧恩抚了抚他的脑袋:“有的去了三善道,有的去了三恶道......你日日诵经,却不得其解,是为有口无心。这些道理本该是日后教你,可惜如今乱世,你也应慢慢体悟了。” “那师父也会往生吗?”孩子童言无忌,自然张口就问。 “自然会。”慧恩却并不恼怒,只是淡淡笑着。 道光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师父会去什么地方?道光以后还能见到师父师兄吗?” 慧恩轻咳几声,似是有些气息不稳。沉默良久,他转而说道: “道光,你要努力修行,广积善业,终有一日会得殊胜果报,去往你该去的道。至于因缘际会,不必纠结,若是有缘,佛祖自会让我等再见。” 道光懵懂点头,饶是一知半解。周遭众人无不动容,是为那两具尸首做法超度,也是为自己累积功德,纷纷诵经受教。一时间,这破庙竟比那真庙还要热闹几分。 曾不悔听着,却着实想念那满嘴瞎话的蠢和尚。好歹那蠢和尚可不会摆出一副得道高僧的臭架子,也不会像个神棍似的堂而皇之,笼络人心。 第64章 火海 待事俱必,曾不悔只觉心烦意乱。见秋盈盈昏睡,正想着在庙前透透气,却忽而闻得外头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那步子落在雪地,沙沙作响,为庙中诵经之声掩住,倒是没几人察觉。 曾不悔一喜,还道是般若紫阳终于返回,当即主动去迎门。谁知门口空无一人,风停雪住,庙外只摆着两坛好酒,一叠油纸包着的饼。 “和尚?” 曾不悔不禁狐疑四望,不知何时,就连身后庙中诵经的声音都渐渐微弱。 “喂?和尚?” 四下寂然。 地上确乎一串脚印,只有来向,却无去向。 ——难道那和尚是飘走的么? 曾不悔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即暗笑自己多心。雪方才停,之前的脚印自然是被掩住了。 只是方才明明听见有脚步声,若是那和尚的,那和尚又去了何处呢?若不是那和尚的,这地上的东西,又是谁送回来的呢? 便这么一想,曾不悔却更是心惊肉跳,寒毛直竖。 他回望庙中,火光摇曳,那诵经的犹自诵经,昏睡的犹自昏睡,仿佛注意到院外异常的,只有他一个。 鬼使神差地,他抬脚顺着那一串脚印,往茫茫雪地之中走去。 “和尚?” 曾不悔边走边唤。 “般若紫阳?” 远处怪禽咕咕而鸣,树丛无端沙沙作响。仿佛这方圆几里除却这点动静,便无甚物事回应他了。 “喂!蠢和尚?你不会在哪儿吃独食吧?!” 雪原空旷,隐隐有回音飘荡。 “好你个狡猾的和尚,你不是信誓旦旦与他们说一僧不独食么?”曾不悔更是笃信,于是壮起胆子,顺着那脚印愈走愈远。 终于,越过一片树丛,倒真是给曾不悔寻见。原来那和尚正于乱石之上闭目静坐,曾不悔远远唤了几声,却好似没能令他觉察。只见他握着一串佛珠,口中正悄声念诵什么。 曾不悔当即运功掠去,待到走近,他才注意到雪地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方才远远看去,他还道是几个雪丘。 曾不悔蹲下,将这“雪丘”上的积雪拂了拂。 准确来说,这是几个人。 ——也不怪曾不悔将其当作雪丘,那是几个身材异常瘦小的扶桑人,一身黑衣皆被白雪掩盖,只留下一张不甘与畏惧的脸露在外面。他们浑身僵硬,眼珠滞然,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喂,和尚?你怎么不说话?” “发生什么事了?是遇上那群追杀你的人了么?” “你受伤了么?!” 曾不悔方要开口,只见那般若紫阳竟已然转过脸看向他,诵念声并未因他的到来而止息。曾不悔无端觉得头脑一昏,身子便歪倒而去。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担心作甚?这和尚还有个独门绝技,谁又能伤得了他? 而在曾不悔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忽而一乐,发现这和尚还是有些良心。因着他终于听清这蠢和尚在对他说什么。 他说:“别过来。” 只是随即这乐意却被更大的怒火代替。 “那你倒是...早说啊......” “砰——”地一声,他沉沉倒在雪地上。 ...... 曾不悔又做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梦。 “我是谁呢?” 站在火中的少年如是问道。 “母亲,你当我是谁呢?” “阿吉塞......” 母亲柔美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悲伤,或许是她不肯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会做出这样残忍的暴行。 即便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火焰毫不留情地肆虐着这里的一切,花海,土壤,木屋,当然,也没放过那满地的尸首。 “你真是个...天生的恶鬼。” “就和你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一样。” 当然,这恐怕也是天底下的母亲对于自己孩子最残忍的暴行了。 他们曾经共存在一个躯体之中,骨肉相连,不分彼此。可她也的确将自己关在那无间胎狱,关了整整十个月,也送他降生,生在这以天地为界的炼狱之中。 她予以他骨血,予以他灵智,予以他母乳,予以他人言。 也同样予以他与生俱来的恶名。 他的父亲是个凶狠残暴的恶鬼,他的骨子里流着一半的恶鬼之血。 天底下的母亲都等着孩子的感恩与供养,却从没有问问她们的孩子,倘若有的选,究竟想不想来到这个世上? 是没有问,还是不敢问? 阿吉塞从不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也从没有埋怨过这样的日子。 可是他生来就晓得,母亲怕他惧他,防他怨他。 一个人的眼睛不会说谎。 阿吉塞有时候在想,也许一切错就错在,他生了一双这样的眼睛,一双生来就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感知着母亲养育他的喜悦与温情,却也感知着母亲于深夜独自哭泣时的憎恶与绝望。 随着年岁增长,他逐渐能感到母亲透过他的脸,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侮辱她,奸淫她,摧残她,将她那平静美好的生活亲手毁灭的人。 他的父亲。 她怕自己长成父亲的模样,惧自己流着父亲的血脉,防自己做出父亲那般的恶行,怨自己的存在令她又爱又恨,受尽折磨。 风卷着灰烬与热流涌进两人的衣摆,若有若无的花香与血腥味交织,就如同他们一样,亲密无间,恨意滔天。 “母亲,他们要杀了我。难道你情愿看见倒在地上的人是我么?” 难得,此时此刻,阿吉塞还知道笑为何物。 “是的。阿吉塞,我情愿是你。” 难得,此时此刻,母亲也还知道哭为何物。虽然她那破碎而沧桑的眼中已经欲哭无泪。 他知晓这是恨,也知道母亲为何而恨。他们父子,已经两度毁了她平静祥和的生活。 ——看吧,他们母子之间,生来就没有相容的可能。 火蛇将花海吞噬殆尽,连同这通红的梦境。 第65章 仙药诡谲 僧人,乱尸,烤鱼,酒坛。 这四个物事,曾不悔以为只会在梦里同时看到。 因此待他迷迷糊糊从雪堆里爬起来,正看见自己与一扶桑人的尸首面贴着面,眼对着眼,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般若紫阳!你也忒过分了!见过杀人不眨眼的,没见过你这样不讲道理不分敌友的!” “曾施主,容小僧提醒你一句。若是喊得太大声,再将贼人招来,小僧也无计可施了。” 般若紫阳坐在石头上细嚼慢咽,迎风独酌,颇为风雅。 倘若忽略他是个和尚的话。 “你受伤了?” 曾不悔敏锐捕捉到了一丝血腥味。他知晓这和尚动手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倘若有血腥味,那定然是他自己的血。 般若紫阳饮下一口,淡淡道:“遇上那些药商,与他们交了手。所幸也听到一些事。” “受伤就不要浪费酒了。”曾不悔看着他手中酒坛,不觉咽了咽口水,一面叫骂,一面却伸手抱过另一坛酒,“说来,你不是不会喝酒么?你这骗子。” 般若紫阳若无其事地晃了晃手中酒坛。 “谁说酒坛就一定要装酒了?” 他神色清明,并无半点酒意。曾不悔可算看出来了,那坛子里装的是水。他手臂一僵,心中几个起落,噎了半天,终于怒道: “你耍我?!” 般若紫阳笑道:“不过曾施主这坛乃是真酒。” 曾不悔冷笑:“你当我是傻的?还会上你的当?” 般若紫阳摇头叹息:“唉...小僧我可是寻了半个观音镇,才找到一家还未打烊的酒家,好不容易才带回来一坛酒。既然曾施主不领情,那这酒还是留给有缘人吧......” 他话音未落,曾不悔却已将那酒坛拍开,酒香四溢,确是好酒。 “少废话了。我就是那有缘人,今日这酒,非得我喝不可!” 曾不悔豪饮一口,顿呼几声痛快。 “——好你个和尚,没想到你说的如愿,原来是去听墙角。” “是也不是。”般若紫阳含笑摇头,“一则,我们的干粮分完了,总要去寻些吃的。二则,小僧察觉有这些人来生乱,总也要避人耳目。” 曾不悔了然道:“原来你是去料理他们,我说你怎么走得这么急。” 般若紫阳坚持道:“并非料理,而是度化。” “唉,那不都一个意思?”曾不悔饮得佳酿,心情甚好,也不与他计较,只揶揄道,“要我说,你当着那群迂腐和尚的面,也敢出来破戒买酒,真有你的!若教他们知道你又买酒,又听墙角,又杀...不,度化了这些人,还在这佛门清修之地烤鱼,指不定将你骂个狗血淋头!” 般若紫阳倒是面不改色:“呵呵,小僧听说中州人有句话,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那就有劳曾施主替小僧隐瞒一二了。” “你!”曾不悔一口酒噎在喉中,怒极反笑,“亏我方才还忧心你的安危。看来是我多虑了,你这和尚,非但武功路数邪门,就连心也是一等一的黑!” “无妨。在心黑这方面,小僧以为,还是比不上那话本子里的仙岛商队。” 般若紫阳自顾自地说着,似乎没注意曾不悔那正欲夺鱼的手。 “至少小僧再饿,也不会...”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抢。” 曾不悔烦躁不已,想着那商队云云,登时失去食欲。 般若紫阳只笑不语。 半晌,曾不悔正色道:“说说看,你都查到什么了?以你的轻功,怎么会被他们察觉?” 般若紫阳笑道:“唉...说来可是话长。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不知——” “少废话,先说坏消息。” “呵呵,好,那就长话短说。”般若紫阳拂了拂衣摆褶皱,曾不悔不禁想,他虽是一介云水游僧,可总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与他家的殿下别无二致。 那是印在骨子里的养尊处优,是自己这等边关长大的乡巴佬决计赶不上的。 是了,他是云水闲僧,亦是扶桑王储。这一地的扶桑刺客,终于令曾不悔想起他的身份。 “——先说结果吧。这药商所贩的草药,正与小僧所担忧的赤丸如出一辙。” “那就糟了。”曾不悔心中一凛,当即想起方才庙中之事,遂与般若紫阳言明,末了,他推测道,“照你的说法,那这赤丸也好,仙药也罢,早就在民间传开了...” 两人都明白冰山一角的道理,如今只是零星个案,就已经危及性命。倘若任由这仙药在永昭流传开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般若紫阳颔首道:“这是其一。其二,这队药商此行目的,是为将这草药运往皇宫进献。不过他们之所以在观音镇停泊,是想与此处一个名叫歪嘴和尚的人做笔买卖。” “又是歪嘴和尚?他当真在观音镇?”曾不悔听着直皱眉,“歪嘴和尚为何要买这仙药?” 般若紫阳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不过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小僧以为,他要这批药亦是拿来害人。须知仙药成瘾,如今百姓也好,僧人也罢,皆被困于城中。若是歪嘴和尚想借此发财,不出一月,这观音镇便会成为下一个赤丸祸地。” 曾不悔扼腕怒斥:“岂有此理,天子脚下他也敢如此作乱?” 般若却紫阳反问道:“你说的天子,是那位因着血月与叶家之乱,就去求妙法寺的僧人为他供佛斋天,以祈国运的永昭皇帝么?” “这...”曾不悔一噎,无从辩驳。 末了,般若紫阳接着道:“容小僧提醒你,这仙药,可是要运进宫去的。曾施主不妨猜猜,这桩生意,究竟是哪位贵人的手笔?” 曾不悔暗忖片刻,想起在闽安曾打过照面的贺远山。若他所料不错,这仙药恐怕还真出自宫中。若非皇帝授意,便是谢京华自作主张,假公谋私。只是十恶司分工明确,这些争权攘利的营生,曾不悔却不曾涉足,因此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知殿下可是晓得此事,又有如何打算。 “和尚,你说这仙药若是传开,有应对之法么?” 事已至此,只得想想之后的打算了。 “有。”般若紫阳笑了笑。 “你已经想到法子了?”曾不悔惊喜道。 “所谓办法,先前小僧就已经说过了。”般若紫阳念了句佛偈,却垂眸默然。 曾不悔却也跟着沉默。 所谓办法,不过是将已染药的和药的源头统统扼杀罢了。 可是说来容易,永昭之大,又如何能尽数查明?如今连那仙药的源头都不知晓,若是任由他们进宫,永昭岂不是大难临头?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地灌了几口酒。 第66章 分飞 “对了,今日那药商与那些盗宝团的家伙不是打起来,后来如何了?” 曾不悔忽而问道。 “这便是小僧要说的另一桩好事了。”般若紫阳笑道,“他们虽打了一场,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探问之后,这盗宝团才道出实情。实则他们所寻之人,与秋施主无关,也与那位药商首领无关,更与歪嘴和尚无关。曾施主尽可安心。” 曾不悔瞪圆了眼,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那他们在找的究竟是什么人?” 般若紫阳忽而叹道:“自然是...和尚,女人,和一个孩子。” “你......”曾不悔刚要发作,却冷不防想起一件事,“不对啊,那慧恩老和尚不是说...” “曾施主。” 般若紫阳抬起头,月向西去,天光渐明。 “你的疑问太多,小僧也会困扰的。” 般若紫阳兀自打着哑谜,面上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令曾不悔倏然想起梦中那个少年。那少年也如他一样,总是挂着一副笑颜。 “喂,和尚。” 曾不悔忽然问他。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花海,对不对?” 般若紫阳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你根本就还记得年幼的事,对不对?” 良久的沉默。 曾不悔猜想兴许是自己有些醉了,才会令那火海又浮现于眼前。 火海,木屋,荒原,群尸。 这分明并非他的记忆,他却出奇地察觉到那名唤阿吉塞的少年如火海般的浓烈的情绪。 这样的记忆,岂是说忘就忘的? “你耍我呢?” 曾不悔这问话没什么情绪,换来的却是一道更辨不出喜怒的笑声。 “曾施主当真聪敏过人。” 般若紫阳站起身,拂了拂衣上积雪,却不再看他。 “没错。这世上已无什么花海,更无什么木屋,小僧也从未忘记年幼之事。曾施主看到的,便是小僧对那里最后的记忆。” 曾不悔垂着头,也不言语。 “扶桑王年轻之时于大漠寻宝,迷失方向,险些遇难,幸得母亲一家相救。可他却贪恋母亲美貌,趁酒后玷污了母亲。外祖大怒,本欲杀他而后快,只是扶桑王早已与部下取得联系,反倒将母亲一家连同族人尽数杀掠,只留下身怀六甲的母亲。那是扶桑王的第一个孩子,在扶桑,这被称为天神授意的孩子,是万不能有什么闪失的。此故即便扶桑王不喜,却只得将之留下。母亲假意逢迎,实则趁着扶桑人松懈之时,趁机逃跑,而后生下了这个孩子。” 般若紫阳说得平淡,可曾不悔却琢磨出其中的不对来。 “你说扶桑王不喜,又为何将你接回去,还将你立为王储?” “因为...”般若紫阳转过脸来,那双眼睛在月色的映衬下亮如鬼魅。 “因为母亲的血脉,因为这双眼睛。母亲的族人,并非被屠戮而死,而是自尽。因为扶桑人想要将他们捉回去,永世为奴。” 曾不悔无端打了个寒噤,这...这不就是将人当作畜生去配种么? “倘若扶桑王族有这样一双眼睛,何愁不能荡平中州?又何须挤在海国这一片弹丸之地?” 生存。 当欲望被权力放大到了极致,所求之物,也不过是这可笑的口腹之欲。 曾不悔心中暗涛难平。难怪自他进入中州,那所谓胞弟便近乎疯狂地派出刺客刺杀。他能想象这和尚为了与那扶桑王抗争,都付出了什么代价。所谓剃度出家,又是否是他本愿? “——至于曾施主的疑惑,小僧亦可解答。白王殿下曾邀小僧留在中州,为他做一件事。这件事不违道义,不伤无辜,但小僧并未答应。白王殿下不愿放弃,于是以家慈性命与扶桑安危相迫,要小僧就范。” 般若紫阳不待曾不悔反应,便将内情一股脑地道出。 “小僧本欲请辞寻母,奈何白王殿下盛情难却,派家臣一路跟随......小僧知晓曾施主并无恶意,只是小僧猜想,寻得家慈之日,想来也是小僧永困中州之日。曾施主,其中利害,你可分明?” “不可能!殿下绝不会做这种事!”曾不悔当即否认,他冷笑道,“你无非是查到了什么,想要摆脱我,便不愿再与我说。你说什么盗宝团,决计不是如你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实则你已经与他们交过手了吧?否则你身上的刀伤又是从哪儿来的?” “唉,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曾施主。”般若紫阳无奈摇头,“只是小僧偏不愿相告。如今家慈下落已有眉目,小僧这便要动身前往,不能在曾施主身上浪费时间了。毕竟就算度化,小僧也是颇费了一番精力的。” “你什么意思?”曾不悔听出他话里有话,目光一冷,心中怒意已盛。 “原先小僧想着,为何不论你我在何方,这扶桑的刺客都能一次次找上门来,所挑的时机还如此完美。直到今夜,小僧才终于验证这个猜想。” 般若紫阳自袖中取出一个纸袋,里面正是几只蜜蜂。寒冬腊月,此处竟也有蜜蜂的痕迹,当真稀罕。 “在中州,有一种引路蜂,能够跟着特制的香料,千里寻踪。小僧原本还奇怪,扶桑之境并没有这般法子,为何到了中州,那些刺客反倒是用上了引路蜂。曾施主你说,这法子究竟是谁教他们的?” “般若紫阳,你少血口喷人!”曾不悔勃然大怒,“你看不上我也就罢了,你竟然污蔑殿下!亏殿下派我来保护你,几次三番替你挡了刺客,当真是一番好意喂了狗!” “曾施主,小僧从不打诳语。”般若紫阳面色不变,不咸不淡应道,“既然无知者无过,小僧便不与曾施主为难了。若是他日曾施主得见白王,还请为小僧捎句话,白王殿下所图甚大,小僧与白王殿下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你…你给我站住!”曾不悔一把扯过他的宽袖,“你是不骗人,可你一定瞒了我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了!” “唉,曾施主,话说得太过,伤人伤己。”般若紫阳叹息一声,意有所指道,“与其逼问小僧,不如自己去查。” 这话已经说得足够明了,曾不悔一愣,不觉将手放开。正当他要先拦下般若紫阳之时,庙中忽然传来几声呼唤。听声音,竟还有秋盈盈在其列。 想来是秋盈盈醒了却未见他,这才出来寻。 “你先跟我回去!”曾不悔急忙抓他,却被般若紫阳使了个巧劲,躲开了去。 “你!”曾不悔怒道,“你不要不知好歹!如今观音镇四处封锁,你想走也要挑挑时候!” “那也不劳曾施主费心了。”般若紫阳淡然笑道,“曾施主如今亦是分身乏术,何不先将家务事料理好?” 秋盈盈的唤声愈发接近。 什么劳什子家务事?曾不悔心火更甚。不过他说得对,如今自己也不可能抛下盈盈姑娘不管。 “那一屋的难民难僧,你也不打算管了么?” “那是他们的事,亦或是白王殿下的事,与我一个扶桑人有何干系?小僧寻得干粮,已是仁至义尽。” “那仙药呢?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百姓步扶桑的后尘么?” 般若紫阳脚步已远。 “曾施主,一个忠告。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有时候最危险的往往不是危险本身,而是身陷危险却不自知的人。小僧是个云水僧人,不是善人,更非永昭人。你说的这些,本也与小僧无甚关系。小僧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曾不悔怒道:“你站住!什么叫身陷危险却不自知?你不要含沙射影!给我把话说清楚!” “唉...” 只换得那远行僧人的一声轻叹。 “磨砖作镜终不可得,方知烦恼本是菩提——” 第67章 疑心 曾不悔气急败坏,一脚将那篝火踢倒,火星四散。 秋盈盈身影渐近。 她远远望见曾不悔,于是唤道:“老爷,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曾不悔背过身去,却换上一张面孔,连着那刀疤都仿佛柔和了些。 “——盈盈姑娘,你不是歇下了?我觉着庙中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我...我半夜醒来,寻你不见,便有些害怕...” 秋盈盈不安地握住曾不悔的手掌,状似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地上余烬与那几个突兀的雪丘。 “曾公子,这是怎么了?” 此时便是曾不悔想遮掩也来不及了,秋盈盈已然将地上积雪拂开,她纤纤玉手之下,正是那扶桑刺客的尸首。 “啊......”她不由低呼一声,若非曾不悔手疾眼快,险些令她跌坐在地。 秋盈盈惊魂未定,不由问道: “怎么这么多扶桑人?” 曾不悔心中一动。 “你怎知他们是扶桑人?” 扶桑人的长相与中州人别无二致,若不朝夕相对,一般人也辨认不出。 “这......”秋盈盈自知说漏了嘴,只得笑着解释道,“曾公子明鉴,盈盈在妙音阁之时,见过他们的兵器。就如这样的三棱短刺。若是妙音阁还在,兴许还留着几支,抵作酒钱呢......” 曾不悔了然,便也未曾多想。妙音阁鱼龙混杂,她会认得这个,也不奇怪。只见秋盈盈暗暗取下一人短刺,却收在腰间,不免提醒道: “盈盈姑娘,这短刺不知有没有喂毒,可要小心些。” 秋盈盈顺从点头:“嗯,奴家是为防身。今夜可是将奴家吓坏了......” 曾不悔心中一软,宽慰道:“盈盈放心,我绝不会让人伤害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欲要自怀中摸一把趁手的兵器给她,却无端碰到一个锦囊。那锦囊乃是离京之前,自小筑取得的物事,里面向来存着十恶司的信物。如今信物尚在,他却无端觉得其中还装着什么。 他心中生疑,这便掏出一看。 只见那锦囊之中,竟装着一段香料。 “好香啊......”秋盈盈好奇探看,当即便认出这是什么。 ——这正是密探与刺客常用的引路香。 秋盈盈不知其中缘由,只见那曾不悔面色已沉,还道是自己有什么破绽,遂强笑道:“没想到曾公子看似一介武夫,却是这般粗中有细,连姑娘家的物事都要妥善珍藏,该不会是看上了人家吧?倒教盈盈好生嫉妒...” 曾不悔冷笑道:“是看上了。” 秋盈盈更是不明所以。 曾不悔一把将那半截引路香掷在地上,还觉不解气,将其狠狠踩进雪堆里。他是恼自己麻痹大意,锦囊被人动了手脚也没能察觉。更恼那蠢和尚说中了,别有用心之人想要害他,自己倒成了帮凶,如今真是有理也变成没理。 难道真如那和尚所说,在十恶司之中,早已有人盯上了他们? 可曾不悔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个人会是景之殿下。 琢磨半晌,怒意消散,曾不悔此时也回过味来。 这和尚分明可以一走了之,又为何多此一举,回来与我吵上一架?特意与我争执,又将甚么仙药与盗宝团的事情据实相告,难道只是好意提醒我? ——他那副冷漠姿态,可不像是有善心的样子。 曾不悔仔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经过,于是想起一桩几乎被他忽略的事。他下意识飞身掠回破庙,竟将秋盈盈落在了原地。待到秋盈盈好容易跟上,才瞧见他正蹲在地上,似是在察看什么。 可地上除却方才出来寻他之时的那几个僧人与秋盈盈留下的脚印,几乎不剩什么。 “盈盈,方才你们为何忽然来寻我?是出了什么事么?” 秋盈盈一怔,遂答道:“我被一阵动静惊醒,听那几位小师傅说,外头有狼叫,我寻你不见,担心你被...所以才求几位小师傅在附近找找。” 曾不悔不语。 秋盈盈顺着曾不悔的目光,看向门边搁着的酒坛与干粮。 她疑道:“咦?这些是曾公子的那位友人寻来的么?说起来,一直不曾见到那位小师傅呢......” 曾不悔摇了摇头。不,是他先入为主地以为这些东西是般若紫阳带回来的,才会忽略脚印一事。记得那雪中尸首分明已经僵硬如冰,又怎会死于一时片刻。方才自己接近之时,那和尚诵经不止,根本就是还在与谁交手。 那脚印只有来向,并无去向,足以说明送干粮的另有其人。这神秘人自般若紫阳的方向而来,却将东西放下后隐匿身形。他会藏在哪儿呢? 曾不悔翻身跃上屋顶,果然,破庙顶上正有一个雪坑——气息可以隐匿,脚印可以踏平,可积雪不会骗人。 此人武功不见得高,可藏形隐踪的本领却是极强,他藏在屋顶,就连曾不悔都未曾察觉。只是这人显然不太聪明,虽晓得造出些事端,令人将他的足印隐去,却不晓得将自己在屋顶的痕迹一并抹平,这才给曾不悔瞧出端倪。 那雪坑不足一人大小,若说是个成人,这身量未免也太小,但若是个孩童,又怎可能爬上屋顶? 曾不悔看着看着,心中却霎时间闪过什么,如露如电。 “老爷,上面危险,你还是快些下来吧!”忽然,秋盈盈在底下唤了一声。 曾不悔思绪一断,登时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提醒自己。于是他自庙顶跃下,正撞见两僧人自庙中走出。 那僧人见着他,也是怔了怔。 “曾施主,您可算回来了。我们几个正要出去寻你。两位师弟与那位杨施主也未曾回来,两位施主可是见着了?” 曾不悔一愣,这为首的僧人名叫道怀,曾不悔对他有点印象,于是问道:“怎么?还有人不在么?” 道怀摇头叹道:“方才庙中的孩童啼哭不止。师父说两位师兄死状可怖,还是莫要吓坏了孩子,责令两位师弟趁夜将他们埋了。杨施主是那孩子的父亲,心中过意不去,遂提议一并前去帮忙。只是如今天快亮了,还不见他们回来,师父不放心,便差我等出来探看。” 曾不悔皱了皱眉,心中隐隐觉得怪异。 “你可知他们将人埋在哪里了?” 道怀点头道:“师父说这寺庙背后有一片塔林,便是僧人圆寂之后法身所归之处,所以特意交代了两位师弟。” “走,去看看。”曾不悔将秋盈盈好言劝回庙中,遂与两僧一道前往。 第68章 逐虎驱狼 与此同时,城外雪林,般若紫阳不得不停下前行的脚步。 面前正挡着一个人。 准确说,那似乎是一个孩童,却诡异地生着一张成熟的脸。 这是他同父异母的胞弟,道经。 “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 侏儒瞪视着他,那滚圆的眼睛在他那张不大的脸上好似鱼眼。 “现在,你可以去死了吗?” 眼前这个人,是道经如何也杀不死的人。当道经再次发现对方的踪迹之时,甚至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 每个人都有噩梦。 而道经的噩梦,便是日日夜夜看着明明被他亲手了结的兄长的身躯,从地狱之门爬回来,而后云淡风轻地站在他面前,就如现在这样。 毕竟,一个你仇恨却怎么也杀不死的人,一次次出现在你的视线中,即便他对你没有任何敌意,你也总归要畏惧于他,并盘算着如何杀死他。 道经毫不怀疑,倘若这件事传到了扶桑王的耳中,便又会为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兄长身上增添一道光彩。 那是扶桑王最为看重的,血脉。 也是道经最为痛恨的血脉。 他的王兄,几乎在回到扶桑的这一刻起,就夺走了所有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形貌,德行,才华,还有属于扶桑王储的尊荣。 所幸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因为方才,自己这位好王兄忽然说,如果能为他办一件事,他便自行了断,绝不反悔。 道经的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没有半点掩饰。 扶桑人皆信奉天神,他以神明起誓,又是自行了断,这下这位好王兄可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道经,你错了。我说的事,你并没有办好。”般若紫阳叹息一声,“我说你不可以惊动任何人,可你还是将人引来了。” 道经满不在乎地答道:“那又如何,你不必用这个糊弄我。若是你不乐意让人看见,我尽可以派人将他们都杀了。刚才我差点就得手了,还不是我的好王兄你心慈手软,才饶了他一命?也好,不过是个中原贱民,不配脏了我的手。” 末了,他狞笑道:“王兄,你放心,若是你还有什么心愿,待你死了,我会帮你办到。我以天神的名义起誓。” 般若紫阳摇头:“唉,你误会了。我并非搪塞刁难你,只不过眼下还有一桩难事。” 道经沉下脸,语气森冷。 “般若紫阳,你要反悔么?” “非也非也。”般若紫阳目光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 “只是在此之前,我已经将我的性命许给了这些人,若是分个先来后到,恐怕道经你还要排在其后了……” 道经若有所觉,猛地转身看去,只见一群身着黑袍,手持长刀的人,正于数丈之外注视着二人。 为首的男人满口中州话,目光冷峻,似是对道经的存在毫不关心。 “和尚,你的那些破事可是了结?” “是也。”般若紫阳笑着点了点头。 “依照约定,你应当跟我们走了。” 那男人冲着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人先后在般若紫阳身畔落定,颇有要将他架走的气势。 “等等!你们站住!” 道经在一旁叫嚷。 “你们是什么人?这个人的命,应该是我的!你们......” 他中州话不甚流利,而显然这刀客也没有什么听完的耐心。 只见刀客一刀挥来,正冲着道经的头颅欲要劈下。道经身量本就短矮,颈子一缩,这便如一团硕鼠一般圆溜溜地擦着刀锋滚远。那长刀可不容他喘息,当即接连冲他劈来,都是大开大合的硬架势,一时间道经且避且让,雪尘飞扬,好不惊险。 “般若紫阳,你竟敢戏弄我!” 难为道经在躲闪之际还不忘将般若紫阳骂上一通。只可惜不等他用上毕生所学,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莽汉将般若紫阳带走。他心有不甘,却见那些莽汉对般若紫阳没有半点怜惜之意,将他手脚卸去,五花大绑之际,还晓得寻个破布口袋将他兜头罩住。 道经避过一刀,见着这等光景,却是一愣。他还以为这些人是为救他,没想到也是想要他命的人么? “你肯教他们捉去,却不肯让我杀了你么?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道经纵是有一万个不理解,面对眼前这冷厉无比的刀锋,却只得节节败退。 “道经,只是你来晚了。”般若紫阳的声音自麻袋中传来,却无半点痛意,“我没有看不起你。毕竟扶桑王说过......” “老实点!闭嘴!” 一大汉一脚踢在般若紫阳腹上,不见得有多轻,却只令他匆忙缄口。 “他说什么了?!” 道经方想追问,却被那汉子首领一刀砍过胳膊,虽说只是擦破了些皮,却足够令这不足十几岁少年身量的异域侏儒骇然。 “还不滚?” 那首领并无杀心,本想令这扶桑人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侏儒如此不知好歹,只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了。 道经也不想为了这便宜兄长送命,只是不能亲眼看他咽气,总归心有不安。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咬了咬牙,捂着伤口,像个灰猴子般腾空掠起。一入丛林,便匿了踪迹。 “咳咳...”般若紫阳松了一口气,这才连连咳嗽起来。 那首领啐了一口,一把将刀收回腰际。一旁两人见状,赶忙凑上前谄笑道: “头儿,已经按您的吩咐,将他的眼睛遮住了。” “嗯。”那首领面无表情,看着蜷缩在角落的般若紫阳,冷声道,“没想到你真敢回来。” 般若紫阳顿了顿,虚弱笑道:“盗宝团的威名,大漠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即便小僧想逃,诸位英雄好汉不也有一万种方法将我捉住么?听闻盗宝团虽为非作歹,却讲究一个信字为先。小僧信守承诺,还能换得一个不错的待遇,又何乐而不为呢?” “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挨了老子一刀,就该知道,想杀你,易如反掌。” 首领冷笑一声,听着他一口一个英雄,显然心中甚悦。 般若紫阳又道:“再者而言,英雄也看见了,小僧的胞弟对小僧穷追不舍,誓要夺小僧性命。小僧回来,也是盼着能保住一条小命。” “你怎知老子不会杀你?”那首领挑了挑眉。 “昨日与英雄在客栈曾有一面之缘,听见英雄与那掌柜说奉命行事。和尚,女人,西州孩子,想来英雄是为寻人领赏,而非杀人夺命。如今拿了小僧,却又并未对小僧如何,想来英雄也不会杀了小僧。否则恐怕非但领不到赏金,整个盗宝团的好汉们也要为小僧陪葬吧?” 末了,般若紫阳接着说道: “既然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等得小僧,堂堂盗宝团又怎么会和金银财宝过不去呢?” 说到“陪葬”,众盗宝者纷纷亮出家伙,面色冷厉。只有那首领却兀自哈哈一笑。 “不错,不错。你说得不错,老子不杀你!也杀不得你!” 他笑毕,却一脚踩在般若紫阳被分筋错骨的脚踝上,生怕对方不痛,还分外恶意地碾了碾。 “可是上头说了,只要你的命,和你的一双眼睛,若是你不听话,或者想动什么歪念头,可不止缺胳膊少腿这么简单。” “呃……”自麻袋之下传出痛呼,这声音似乎令那首领颇为悦然。 盗宝团在西州猖獗多年,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倘若不是“货物”不听话,他也不会如此教训对方。偏是见不得这臭和尚如此气定神闲,又有和尚的倒霉身份,这才触了他的霉头,脚下更是不留情。 末了,首领终于收脚,嘲弄道:“不过有件事恐怕是你错了。并非是老子在这儿等你,而是永昭境内,上头早已对你布下天罗地网,就算你想逃,落在别人手里,也不过是换个人领赏罢了。说不定…他们没有老子这样的好脾气。” 般若紫阳怔了怔,却不去猜想“他们”是谁。能派出这么多人,想必他们背后之人早已能在西州只手遮天。而这样的势力,却不难猜。 天雪山,无心教。 般若紫阳于客栈看见这些盗宝者的第一眼,就晓得他们是冲自己而来。只是没想到,这苏鲁拜的盗宝团竟也归顺了天雪山,是为钱财,还是大势所迫? “呵呵,看来…小僧能卖一笔好价钱。” 般若紫阳偏偏笑着说道: “咳咳咳…英雄尽可放心。小僧…咳咳…小僧既然束手就擒,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哼。最好如此。” 那首领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第69章 佛塔藏垢 荒山破庙之后,佛塔东倒西歪,林林而立。 曾不悔脚步迟疑,两僧人亦躲在他身后,不敢上前。 面前一片殷红,汩汩而流,竟连同积雪融成一个小水洼。 阴影之中,一僧人正背对着他们,口中喃喃自语,不时夹杂着吞咽咀嚼的动静。 “好香,好香啊……是药的味道……好香啊……” 这声音太过毛骨悚然,即便两僧认出这是前来埋尸的师弟其一,却怎也不敢相认。 更别提那挖好的坑里还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更令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你在做什么?!” 血尚未凝固,在这寒天里还冒着热气,这是刚断气没多久。 曾不悔大喝一声,旋即送出一镖。那飞镖在晨光中打了个漂亮的旋,正中僧人背脊。 僧人浑身一颤,似是因这痛意回神,却再度被手中的动作吸引。 “不疼,不疼,只要吃了这个,就永远都不会疼了……” 他语气似是癫狂,亦或是根本没有注意来人,只管咀嚼着手中的物事。天光将曙,塔影跟着一寸寸挪动,血洼,土坑,连同这僧人的模样终于也得见天日。 僧人手上正握着一截手臂,而这手臂显然是从坑中之人的身上强拽而来。因着那剩下的半截手臂还在坑底求助般地挥动。这场面煞是骇人,道怀两僧双腿一软,竟给跪在地上。 曾不悔见一镖不中,登时连出三镖,那月光镖正正落在那僧人的哑门,心俞,志室三穴,而那僧人却只身子一歪,不受控制地跌落,嘴里吞咽的动作竟还未停止。 曾不悔飞身上前,正看见坑中令他几欲作呕的一幕。原来那坑底求救之人乃是方才本应断气的无辜和尚道定。原来这道定却是命大,被咬了脖颈,却不至于当场断气,只是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如今却见他捂着颈边伤口,半只胳膊摇摇欲坠,形容疯癫,比之倒在一旁的僧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救命啊...救命啊!”那道定透过血肉模糊的眼珠看见曾不悔,口中有气无力地喊着救命。 曾不悔闭了闭眼,本欲将他从坑底捞起,而伸手够他衣襟的一瞬,却觉有些不对—— 若说这道定生得壮实些,却也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何以如此之重,险些将曾不悔都生生坠下土坑。 曾不悔目光一凝,那道定犹自如握着救命稻草一般,握着自己的臂膊,可他的脚边竟还有两只手将他左右钳制,正拼了命地借着道定的双腿向上攀援。如此,这救人之行竟成了比谁力气大的拔河游戏。 曾不悔登时感到心惊肉跳,那两只手皆是右手,长短不一。显然,这坑底根本不止一个死去的道远,说不定连着挖坑的僧人与那个姓杨的,也一并在底下。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一个埋人的土坑,这坑底也未免太深了吧?曾不悔终于明白方才心头怪异从何而来—— 自己只是出去半个时辰,这两个年轻瘦弱的僧人便能挖出如此深不见底的坑么? 只是此时状况不容他多想,因着那道定一面说着“救救我”,一面却愈发坠下去,仿佛底下并非两个人在阻挠,而是有数以百计的手施力阻止他救人。 “救救...我......” 道定无力地顺着土坑滑落,曾不悔的身形也愈发低下去,如今就是不摔下去都成难事,更别提如何将这道定拉上来。 这令曾不悔想起幼时听过的故事,故事说几个小猴子想去水中捞月亮,奈何胳膊太短够不着,于是它们想了一个法子,一只猴子拉住另一个猴子的脚,一只接着一只地倒挂下去,直到够着水中的月亮,才发现月亮实则在天上。 这故事本是个笑话,一时也不知小猴子是聪明还是愚蠢。然而曾不悔此刻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头一回觉得畏惧。因为他心中忽然浮现一幅诡异的画面——在这深不见底的坑洞之下,是不是有着一截一截的手臂,手臂的主人皆是如同这两人一般,借着别人的身体攀援而上,而后借道定的身体重见天日呢。 一阵阴风吹过,曾不悔一个恍惚,便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那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啊——”那道定如野兽般嘶叫起来。曾不悔定睛一看,他的手还好好地在自己掌中,可他的一只脚踝却被底下其中一人生生拽断,一时间只听得窸窸窣窣之声从那看不清源头的坑底传来。更令曾不悔感到恐惧的是,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甚至听到了隐约的惨叫声。 ——这无疑印证了他方才的无稽联想。而此刻,曾不悔更希望这只是他的无稽之谈。 “你们两个!过来帮忙啊!” 曾不悔怒喝一声,将那瑟瑟发抖的两僧唤来。两僧战栗走近,只管拉着那道定的衣襟与手臂,然而道定的痛呼却更甚。曾不悔咬牙,连发数道飞镖,直打在那暗处的惨白手掌之上,可那手的主人就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任凭血流如注,也要发了疯地钳住道定的脚踝。 “施主救我......好疼啊...我好疼啊......师兄救救我!师父!我再也不敢偷您的东西了!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曾不悔紧紧贴在雪地上,只靠着气沉丹田才不至于被拽下去。 “想活命…你就少说两句……” 道定果真闭上了嘴。只是曾不悔却觉手底倏然一松,地面上的三人失了稳重,力气一卸,竟齐齐倒仰跌坐。 “该死的!” 曾不悔看了看手中残留的道定和尚的半截断臂,怒不可遏。再一看土坑之下,方才一阵激荡,积雪与泥土簌簌落下,除却那半遮半掩的一方坑洞,竟再不见半点人影。 那道定竟这样被底下的东西硬生生拽了进去! 第70章 歪嘴和尚 两僧诶唷诶唷地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 曾不悔看着手中余下的那道定和尚的遗物——那是一个染血的香囊,其中装着些不知名的草药。曾不悔略一嗅探,只觉神清气爽。他面色陡变,当即一把将那香囊丢了出去。只是他又一细想,却又铁青着脸将其捡了回来。 “施主,这是何物?” “想活命的话,少打听!”曾不悔冷声说道。 两僧怯懦称是。三人略一商议,遂先行折返。这破庙太过古怪,而这群和尚更是有异,曾不悔下定决心,要找那慧恩和尚问个明白! 三人还未走近,曾不悔便听到那庙中传来女子低语,是秋盈盈。 “——那我便再与你讲一个精卫填海的故事吧?” 随即是那道光的声音。 “——我不要听精卫填海!我要听‘歪嘴佛智取银月庭’的故事!” 秋盈盈哑然失笑:“那是什么呀?我可没听过。” 道光摇头道:“我不管,我就要听这个!” 曾不悔略一思索,却推开门将二人谈话打断。院中秋盈盈与道光正转头看他。 “外面天寒,怎么出来了?” 秋盈盈柔柔一笑:“几位师父说,晨起之后须得诵经祈福。妾身觉着有些闷,就出来透透气,正巧这位小师傅也随妾身一道。老爷,都办妥了吗?” 曾不悔了然点头:“盈盈,我要与那老和尚说些事,你在这儿等我,不要进去,也不要走动。” 秋盈盈旋即道了声好。末了,却也悄声疑道: “老爷,是出了什么事么?” 曾不悔强笑道:“没事。你保护好自己。”他寻思,总不能将方才那可怖的场景说与对方。 秋盈盈见状,只得拉过道光的手说道: “小师傅,你知道的真多,这个故事我还没有听过,不然你讲给我听?” 道光孩子心性,自然受用,与她慢慢说道。 曾不悔安下心,一脚踢开庙门,低喝道: “慧恩,你给我出来!” …… 般若紫阳只觉盗宝团的车马颠簸一阵,便停在某处,听动静,竟隐隐有铁甲磨砺之声。 “前面是什么人?”果然,是值守卫兵的呵斥声。 一盗宝者及时上前。 “回禀官爷,我等奉阔克苏使节之命,前来追查叛徒。如今叛徒已经捉到,这便要带他回去,好快些赶上使臣队列。” “叛徒?什么样的叛徒?我怎么没听…”似乎是某个醉了酒的领队走了过来,说话颠倒,似是而非。 只是这盗宝团的首领显然有些不耐,竟一刀架在了那领队的脖子上。 “我说…阔克苏的叛徒。没听懂么?还是你想忤逆你们的皇帝?” 对方自然酒醒了大半,再不敢与这刺头耍官威,遂挥手放行。 “唉……”般若紫阳无声叹息,本指望着这些官兵能拦他们个一时片刻,却没料此处只剩欺软怕硬的酒囊饭袋。 忽而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且慢!” 那马蹄声由近及远,分明是追他们而来。如今顶着阔克苏使臣的名声行事,这群盗宝团的恶贼反倒不敢与朝廷明着有什么冲突,此时受阻,只得暂且止步。 来人有许多,皆是练家子。为首一人身形纤瘦,发髻高束,面若冠玉,声音却有些阴柔。盗宝团首领明白,此人乃是白日对上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商队之首,玉老板。 “诸位好汉,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本无意阻拦。只是你们人走可以,还请将那和尚留下!”那玉老板,亦是玉翩翩冲众盗拱手说道。 “哼。”盗宝团首领冷笑一声,“什么和尚,没见过。你一介游商,我们不找你的麻烦,你该感恩戴德。你竟敢拦我们的车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玉老板也不含糊,当即质问道:“没见过?你敢说你那货堆里没有藏人么?” 首领睨了她一眼,盗宝团常年在西州作乱,干得都是些刀口舔血的营生,自然不会将这一介女流之辈放在眼里。于是首领只打马掉头,喝令队列继续行路。 玉翩翩沉不住气,自然招手将众镖师唤作前来,那首领不遑多让,见对方不客气,自是也亮了兵器,两边争端一触即发。 那玉翩翩见对方竟不畏惧,逼不得已,只得将手中物事一亮,冷声喝问道: “金牌在此!众将士还不听令缉拿乱党?” 那城门守卫登时酒醒,窸窸窣窣下来一团官兵。 那金牌在日光下晃了晃,其上正写着荣华二字。喝得烂醉的领队被喊下来,赔着笑脸问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见过大人。”他心底却直犯嘀咕——这小白脸偏偏挑这个时候自报家门,当真晦气!如今一边是宫里的人,一边是西州的土匪,哪是个肯讲道理的?他这连芝麻都不如的小官,又带着这点虾兵蟹将,哪边都得罪不起! 玉翩翩扬了扬颈子,朗声道:“有人一把火烧了我们的货,正藏在他们的车上。这货可是要运进宫的,如今在你这观音镇出了岔子,你们管是不管?!” 须知观音镇因着临近帝都,却只是个因着佛门兴盛的小镇而已。之所以派兵于此,皆是因着上头命令要搜那叶家乱臣的余党。如今摊上这等倒霉事,领队只能又向那来使讨教。 “几位大人,此事可否...” 没等他说完,那玉翩翩却又向那首领问道: “你们要带走的那个臭和尚,放火烧了我们的货,已是朝廷要犯。尔等胆敢包庇他,就不怕被当作同党捉拿么?!” 首领思忖片刻,他本以为这商队不过是向宫中进贡的寻常茶商,谁晓得竟是得了金令,奉帝姬之命前来办事。这金牌若在西州,那便是一块破铜烂铁,可是在这永昭,帝都脚下,那便是有如帝姬亲临。 首领闻言,却叫手下收了家伙,坐在马上遥遥拱手道: “方才多有得罪,想来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不过这和尚乃是我们阔克苏的细作,若论轻重缓急,我想还是这通敌叛国之罪更为要紧。至于这纵火之罪,我等回去之后,自会与吾王商议定夺!” 玉翩翩面色一变,厉声道:“你的意思是,你阔克苏的事,比永昭皇室的事还重要了?” “玉老板这话可就不对了。做生意么,自然讲究你来我往。倘若谁都要争个头筹,这生意也就做不成了。”首领冷冷一笑,“至于什么更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玉老板要这么以为,那我等也无话可说。” 玉翩翩见对方软硬不吃,更加断定他们同属一伙,此时有意借使臣之名包庇,是想乘机逃跑。只是昨日方交过手,虽说两边都折了些人手,但这群西州人都是些不怕死的土匪,硬抢不能,她只得软下话音,低声道: “使者言重了。想来这其中的确是有误会。只是如何误会,不如将那歪嘴和尚叫来,我们当面对峙。” 第71章 佛窟 “什么?!” “歪嘴和尚?!” “他竟还敢出来招摇?!” “这个叛徒!拿了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众盗匪闻言色变,当即簌簌议论。连那首领也大为吃惊,厉声喝问道: “什么歪嘴和尚?他在哪里?!” 玉翩翩却会错了意,道是他要抵赖,于是冷声怒道: “我方才说了,那歪嘴和尚此时就在你们车上,你们竟还要装傻么?!你们这群西夷,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首领一听,只眯了眯眼,登时明白这是那马车上的贼秃搞鬼。他也再不与玉翩翩争辩,当即翻身下马,一把提起那般若紫阳的衣领,目露凶光道: “说!歪嘴和尚在哪?!” 须知他最厌恶背叛者,这歪嘴和尚便是他们盗宝团多年以来的心头恨。当初他们在西州搜了许久,这歪嘴和尚竟像是凭空蒸发一般,没想到时隔多年,在这中州之地,却又听到了那背叛者的消息,他怎能不惊不怒? 般若紫阳无奈笑道:“不知此时可有小僧说话的份了?” 谁知首领伸手便抽了两巴掌,直将般若紫阳两颊抽得红肿,连那嘴角都带了血。 首领厉喝道:“说!你若再敢耍小聪明,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般若紫阳只觉眼前一片花白,一时竟有些晕眩,却慢腾腾开口道: “小僧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便是插翅也难逃,哪里敢耍什么小聪明?再说了,如今两害相权取其轻,还要仰仗大人护小僧周全不是?” 那首领闻言略一思忖,登时反应过来,这贼秃是意有所指。横竖对方已经惹上了荣华宫的人,若是将他交出去,非但得不到歪嘴和尚的消息,更要触怒天雪山。可若是不交出他,今日免不了一场恶战,又会得罪了荣华宫...... 如今的确是两难之地,首领皱眉,面色和缓下来:“那依你之见,如今又该如何?” 般若紫阳笑道:“小僧知道歪嘴和尚的下落,自然也有法子解这燃眉之急。只怕大人不愿相信小僧。” 首领眯了眯眼:“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他当然知道这贼秃狡猾得很,几次三番都避开他们的追查。今日教他们捉住,也是因着不愿牵连无辜。非但如此,他似乎知晓自己“身价”几何,断定他们不敢杀他,便更是肆无忌惮,竟敢一把火烧了宫里的货仓,如今这烂摊子却要自己来收拾,首领心中便是不痛快,却也不能发作。 “岂敢。小僧既是为大人分忧,也想自己过得舒坦些罢了。” 首领不语,示意他继续。 “不知大人可知这观音镇的秘闻?” 首领疑道:“观音镇?不就是一个求神拜佛的寻常镇子,只是僧侣多些罢了。” 般若紫阳道:“呵呵,大人有所不知。小僧听说,这观音镇之下藏着一个流传千年的千佛之窟。这洞窟直通南音山脚,倘若妙法寺的高僧圆寂,便要将遗体运往这佛窟之地。不过传闻终究是传闻,地下究竟有什么,谁也未曾得知。” 首领皱眉:“这传闻老子倒是听过。只是这与眼下之事有什么干系?难不成这臭和尚会藏在墓穴之中?” 般若紫阳点头道:“大人真是一点就通,歪嘴和尚正是藏身于此。小僧本不知晓,也是从歪嘴和尚听来的。” “哦?他还说了什么?”首领闻言,当即多想了一环。这歪嘴和尚偷了他们的物事,难不成他这些年销声匿迹,是去寻那宝物去了?这臭和尚所说的佛窟传闻却能与之对应,更加印证了自己心中猜想,他提起般若紫阳的领子,狠狠问道: “——那叛徒还与你说过什么?全都告诉老子!” 般若紫阳不疾不徐道:“大人息怒。歪嘴和尚还说什么花,什么王庭,什么苏什么拜的,小僧未曾去过西州,也听不懂这些。只知道那歪嘴和尚本名陆离,是个用刀的好手。” 般若紫阳凭着眼中所得将那歪嘴和尚的事迹一一说出,竟都能与首领记忆之中的那人对上。听到陆离这两个字,首领眼中掠过一丝杀气,心中更是深信不疑。 看来这歪嘴和尚正是来观音镇寻宝的! ——想不到这么多年,还能教自己再见到这杀千刀的叛徒,兴许还有机会夺回宝物,真是苍天有眼! “哼哼,想不到捉了你,还有意外收获。”首领看着被蒙起双眼的般若紫阳,阴恻恻地说道。 般若紫阳淡然道:“小僧愿为大人引路,寻到那位歪嘴和尚。” 首领不禁嗤笑:“臭和尚,你会有这么好心?” “方才小僧也说了,小僧只是想此行过得舒坦些,即便是沦为阶下囚,这待遇也分三六九等不是?”般若紫阳早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当即坦然道,“再者,小僧也不想被永昭皇室捉了去。倘若大人信得过小僧,这商队,小僧一人便能兵不血刃地替大人处理干净。” “你一人?”首领惊疑不定,“你要如何?” “大人放心,只消小僧去与那玉老板说说,她定会跟我们前去寻那歪嘴和尚。届时只要在佛窟之中将他们...若是皇室责难,大人大可推脱到观音镇的这些看守佛窟的僧侣身上,自然不必担心受牵连。” 首领冷笑道:“好一个请君入瓮,看不出你这贼秃长得慈眉善目,还生了一副歹毒的心肠。” “小僧只想活命罢了。”般若紫阳莞然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人枕戈待旦,该是比小僧更懂得性命的可贵了。” 首领冷哼一声,半晌,他伸手,只听咔嚓几下脆响,将般若紫阳的手脚腕骨正了回来。“你去吧!若是敢动歪念,老子就将你手脚剁了,把你做成人彘,让你这辈子都只能做个残废!” 第72章 半身之佛 话音方落,首领一把将他推到了玉翩翩马前,只是未曾解了他身上绳索,倒令他像是一条看门犬。般若紫阳一个踉跄,却一声不吭站定。 首领看着他那狼狈样,终于顺了顺气,冷眼在旁观忖。 般若紫阳对上玉翩翩,淡然道:“玉施主,又见面了。” 玉翩翩牵着缰绳,警惕地盯着般若紫阳。虽然这臭和尚此时被蒙着眼,束着手脚,可她没敢忘半日之前,对方是怎么偷听她与手下谈话,又是怎么一把火烧了草药,还从他们手中逃走。 “歪嘴和尚,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玉翩翩冷声喝问道。 般若紫阳面不改色,低声道:“玉施主怕是认错人了,小僧并非歪嘴和尚,只是受他所托,来验一验玉老板的货,谁晓得出了这等岔子,真是对不住。” “你不是歪嘴和尚?”玉翩翩惊怒交加,却质问道,“你一句对不住,就能烧了我们千里迢迢运来的货?我管你是哪家的和尚,做生意岂有这等道理?!” 般若紫阳不疾不徐道:“玉施主说得甚是。只是小僧也是受那歪嘴和尚胁迫而为,若是要赔,小僧可赔不起。冤有头债有主,不如玉施主随小僧寻那歪嘴和尚,我们一道找他要个说法?” 玉翩翩岂能依他,登时质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玉施主不信小僧,小僧也没有办法。只是分明这歪嘴和尚是个大主顾,却从未见他现身,难道玉老板心中就没有怀疑过么?” 玉翩翩心中一个咯噔,还真叫这臭和尚说中了——她奉错东风之命千里赶来,除了那批送入宫中的物事,便是与这歪嘴和尚做笔生意。歪嘴和尚出手阔绰,单是与坊主定下这批货,便付了足足十箱黄金。据说他从前在盗宝团营生,赚得都是不义之财,自是不在意这等开销。也是因着摘星楼的老东西们舍不下这笔钱,才不惜冒此风险与外人做生意。 谁晓得这一来二回,还真是怕处有鬼。他们在这观音镇也呆了几日,却迟迟等不到歪嘴和尚,兼之帝都生乱,四处都不安生,饶是她差人打听,也没查到歪嘴和尚半点讯息。若非今夜这臭和尚打着歪嘴和尚的旗号烧了那货仓,玉翩翩险些以为这歪嘴和尚根本不在观音镇! 思及此,玉翩翩问道:“你说是歪嘴和尚指使你来的?真是怪事,他为何要烧了他自己的东西?” “玉施主明鉴,小僧不敢妄言。”般若紫阳笑了笑,虽然依旧被蒙着眼,却不减从容,“小僧是受歪嘴和尚之命前来毁货不错,至于他为何要这么做...玉施主该晓得在和谁做买卖,做的又是什么生意...” 玉翩翩当即将他话音喝止:“不必说了!带我去见他!” 商队做得是什么生意,玉翩翩自然心知肚明。仙药之事甚为机密,若教这臭和尚当众说出来,便是坏了帝姬殿下的大事,她怎敢冒这个险? 听说歪嘴和尚是西州人,难道此番并非是做生意,而是存心来找不痛快,要与荣华宫过不去? 玉翩翩心念一动,转过头,冲着手下一招手。 “跟上他们!” ——不论如何,歪嘴和尚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玉翩翩心中起伏不定,此番办砸了事,不知如何能令帝姬息怒。只得先将这两个和尚一道捉回去问罪。实则她心中也另有打算,敌不过这些西夷,便暗中嘱咐手下回去通传,若是有什么不测,也好派人增援。 那首领看在眼里,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管你来多少人马,到时候尽数埋在地底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料那帝姬来了也无话可说。 于是般若紫阳说了个方位,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那首领的高头大马在雪中行进。 ...... 天光破晓。 “砰——” 门被一脚踢开,可屋子里却只余满目狼藉与尚未熄灭的火堆。 曾不悔环顾一周,庙中空空荡荡,饶是没见到半个人影,方才准备好的质问说辞却被尽数咽回腹中。 怎么回事?! 曾不悔满腹狐疑,这十几个大活人,怎么会说走就走?! “老爷,怎么回事?”秋盈盈听见动静,上前问道。 “咦?”道光跟在其后,破门而入,此时也顾不得指责曾不悔失礼行径,只愣愣看着周遭。若非这火堆尚且还有零星余烬,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了。 “师父?师兄?你们去哪里了?!”道光忙不迭地唤道,那声音却在这空旷的庙中回荡。这里半个人影也见不着,更别提有人能回应道光的呼唤了。 一阵冷风吹过,寒气逼人。反倒是日头升起,此处更加阴冷。 曾不悔看着地上脚印与方才两僧打斗的零星血迹,若有所思。积雪并无旁的脚印,那些僧人难道也是飞走的不成?! 他想起不远处那塔林之下的异状,鬼使神差地将耳朵贴在地上,细细倾听。只是四下幽寂,除了道光的胡乱走动的脚步声,他未曾听到半点动静。 “盈盈,他们几时走的?”曾不悔回头问道。 “真真是怪了。”秋盈盈亦是疑惑,“分明未看见几位师父与那些流民出门,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踪影了呢?” 实则秋盈盈也是一头雾水,她只觉自曾不悔出门后,那老和尚一直盯着自己,秋盈盈见惯了风月场,自然晓得这并非什么见色起意,而是一种奇异的悲悯。 ——就像他早已将自己看穿似的。 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那不告而别的般若紫阳,又或者在数年以前,年幼的她曾在朱红色的秋家大船里遥遥一瞥的那个男人...... 他们有着相同的目光,悲悯,或者是在看一个可怜人的目光。 于是秋盈盈心中不适,寻了个借口便离开屋中。谁知再回来,他们竟如原地消失,悄然无息。 “师父!师兄!!难道你们也要丢下道光么?!” 道光踉踉跄跄地东跑西寻,这小小的破庙却饶是不见一人踪迹。他惊慌不已,边找边哭,竟又联想起幼时被爹娘遗弃的恐惧。 曾秋两人转过头去,秋盈盈连忙牵起道光:“别怕别怕,我们一定找到你师父师兄。” 曾不悔哑然别过头,现在倒没心思宽慰旁人。他只是想起方才那两个吓破了胆的僧人比他先一步进屋,横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些大活人总不会一声不响就消失,于是再次察看这诡异的破庙。 黑夜里倒不觉得,如今日头升起,他才发觉这庙中还有一座被掩在破布尘网之后的残破佛像。说是佛像,却长得十分怪异。曾不悔也算是跟着谢景之见过不少佛堂布景,却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佛像—— 只见这佛身盘膝于莲花座上,慈眉善目,左掌横于胸前竖起,右掌却握着一支金刚杵。乍看之下,单是此状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佛像竖起的左掌分明是作合掌状,那右手却去握金刚杵,仿佛佛身两半各自为营,谁也不理会谁。而这右边的金刚杵,曾不悔却怎么瞧怎么觉得怪异,这手臂像是刻反了,怎么会是反手握杵? 再一走近,曾不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佛像右臂另有其物,本是与左臂一样横于胸前竖掌,却不知怎的,自手腕处断裂,那右掌不翼而飞。这才叫人一眼望去,将那握杵的手错认为是这佛像右手。 曾不悔愈是细看,愈是觉得心中发寒。 那么这背后伸出的一双手,不,一只手,这只握着金刚杵的手,又是谁的? 这佛像无端缺了一条右臂,让他陡然忆起那个总是用左掌的慧恩。 倏然,曾不悔福至心灵,转头对秋盈盈嘱咐道: “盈盈,你们站远些,我倒要看看这破庙究竟有何玄机。” 第73章 择路 秋盈盈见状,连忙拉过道光走得远些。 只见曾不悔气沉丹田,将那佛像合围抱住,猛喝一声,竟作势要将那佛身调转个方向。 “啊!”道光看得惊险,一时竟忘了与师门失散之悲。 秋盈盈心中却另有一番打算,她单知道这曾不悔平素习武,却不晓得他身手如此之好,倘若能借他武功一用,说不准能带自己脱离这观音镇之围...... 灰尘四散,佛像传来轰轰隆隆的低响,竟当真被拦腰调转。曾不悔使出拔山扛鼎之力,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这佛像转了过来。他也算是习武之人,如今对上这重若千斤的佛像,倒也气喘如牛,好不辛苦。 只不过此时秋盈盈与道光倒顾不得为曾不悔的力气惊叹了,令二人更为惊异的,却是这方才还毫不起眼的破烂佛像。 曾不悔抬头仰视着那佛像尊容,心说果然如此。 原来这佛像竟生有双头,这另一头却藏在墙壁之间,叫人一眼发现不了。这背面的佛像可不比那正面,竟生着一张比罗刹还要可怖的形容。此时这佛像怒目圆睁,张着血盆大口,仿佛正对着注视它的曾不悔几人怒喝。而这佛像却也缺了一条胳膊,只剩一条左臂握着金刚杵,道是平白少了几分气势。 随着那一阵低响,另有一道黑黝黝的通路在佛像之后水落石出。 “看来这破庙还另有说法。” 曾不悔长呼一口气,却不急着进那暗道,只是抬首观忖佛像,凝重问道: “盈盈,你瞧着这佛像像谁?” “妾身瞧着...”秋盈盈犹疑不定,自是不敢信口胡说。真是巧了,这背面的佛首虽然可怖,却着实与那慧恩相似。谁晓得自己只是择了一处破庙栖身,竟好巧不巧撞上这等怪事。 “错不了!这分明是师父的模样!”道光却脆生生开口道。 曾不悔这才想起此处还有一位臭和尚的“余党”,登时一把揪起道光的领子,不客气地盘问道: “喂!小和尚,你老实交代!你师父可有与你们说过,为何偏偏要来这处荒庙避险么?” “你放开我!放开我!”道光扒拉着曾不悔的手掌,却发觉那手指牢如鹰爪,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那小小的身板不住挣扎,却只得断断续续交代道: “我怎么...知道?下着大雪,正好此处有庙,不去这里...又去哪里?” “曾公子,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便莫要为难他了。”秋盈盈当即劝解道。 “哼。料想他们也不会将你丢在这儿!”曾不悔眼见着问不出什么,将那小和尚放开。 道光听着这话,却又红了眼眶。秋盈盈赶忙好言宽慰,曾不悔在旁冷眼看着,却说道: “盈盈,你不晓得。方才我们去埋那两个僧人,出事了。” 曾不悔当即将方才塔林深处的异状一一道来。 “...我觉着这慧恩浑身上下透着不对劲,为何那道远会突然发狂,为何偏偏择了照顾他的道定下手?为何慧恩交代那几个僧人一定要将他们的尸首埋在后山塔林?你看,这是我在道定身上发现的物事。这东西是道定从那慧恩身上偷来的,便是我与你说的药囊。” 曾不悔一面掏出那药囊,看见秋盈盈欲言又止,却告诫道: “盈盈,你不要碰它。这东西让人成瘾,害人不浅,是有心之人刻意散布的。” “原来曾公子所说的差事,便是来调查此物么?” 惊闻这些疑事,秋盈盈倒是面不改色,忽然转而问道。 曾不悔一怔,只得点头道:“是。这东西为祸百姓,自然不能看着它流于民间。如今这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一切与那慧恩贼秃脱不开干系,” “不许你这么说我师父!”道光躲在秋盈盈身侧,却大声嚷道。 “师父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我不许你这么侮辱他!”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曾不悔冷笑道,“真该让你去看看你那几位师兄的惨状,你便晓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 道光被激怒,当即也忘了害怕。 “我不信!你骗人!肯定是你杀了他们,又回来害师父!” 曾不悔闻言不怒反笑:“我好心提醒你,你反倒说我害他们?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净是一帮秃子与小爷过不去?!”道光大喊道:“师父只是不愿与你争斗,才带着师兄他们避难!你和云遥镇的那群坏家伙一样,都是见利忘义,仗势欺人的恶徒!我要请歪嘴佛过来,将你们统统打倒!” 他作势便要冲上前,端着巴掌大的身形,竟敢与曾不悔叫板。曾不悔登时觉得有些滑稽,反倒不与他争辩。 前有那个扶桑的蠢和尚,后有这群惹麻烦的和尚,曾不悔断定自己生来定是与禅门八字不合,待到回京复命,当要好好与殿下说道说道,以后别再接这等苦差事! 正当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威仪喝声—— “谁在里面?!” 马蹄落定声纷沓而至,曾不悔示意秋盈盈躲在一旁,透过门缝探看,却只看到一群穿着秘银软甲的官兵。一群人气度不凡,显然不是这小小的观音镇所有。曾不悔暗道不好,这来人穿着乃是帝都禁军服饰,此时出现在这观音镇,不必说,必然是打着缉拿叛党的名号前来搜查。 他正想着,外面军官却又喊道: “荣华宫搜查乱党余孽!里面的人!识相的,统统都给本大爷滚出来!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曾不悔当即拉过秋盈盈,低声说道:“盈盈,是帝都的人。” 秋盈盈状似一慌,心底却有了计较:“曾公子,他们人多么?”正巧让这曾不悔带她脱困,自己再另寻他法藏身在港口捱上几日,正能等来船只接她。 曾不悔略一思忖道:“虽是敌得过,只是若要带上这小和尚,便难逃脱了。” 秋盈盈转念一想,连妙音阁她都一把火烧了,又何必在意什么和尚。正当她欲要寻个说辞好不令曾不悔起疑,那道光却握住秋盈盈的手,低声问道: “好姐姐,你也要丢下我么?” 他眼神恳切,令秋盈盈心底一惊,倏然想起许久以前,也有个这样的孩子,拉过她的手,恳求她不要离开。 秋盈盈连忙强笑道:“怎么会呢?我们不是说好了,还要带你去找你师父与师兄么?” 此时不疑有他,几人皆听得那门外之人发号施令,已经撞破庙门,试探着接近屋子。曾不悔只道秋盈盈打定主意,于是一左一右拉过两人,闪身便穿入那黢黑无比的密道之中。 “轰——”地一声轻响,不知他们踩下什么机关,密道缓缓阖上。 同一时间,官兵破门而入,却只看见一面色慈祥的佛像正立于破庙之中,周围杂草丛生,只有火堆余下零星灰烬。 没寻到人,众官兵环顾一圈,只是徒劳而返。 一人疑道:“奇了怪了,方才分明听到一个小孩的哭声,怎么...” “嘘......”旁人连忙制止他。 “许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快走吧!” 这人面上一凛,这破庙背阳,此时看那佛像,他竟觉得有些后脊生冷,心底发毛。不过这佛像似乎久疏照看,太过破败,它双臂竟都落于地上,碎成了几瓣。 许是这个原因,那面色和善的佛像此时却越看越觉得诡异。 那人不住回头,隐隐觉着空气中飘着有什么异香,却也没细想。 “好好的佛像,却平白断了胳膊,可惜可惜。” “呵!可惜?!这荒郊野岭的,佛都自身难保,你还有闲心可怜它?不如想想咱们的差事!若是寻不到乱党,叫上头发怒,可够咱们喝一壶的!” “老兄说得是,事不宜迟,再去别处看看......” 众人打马离去,只留这破庙无言伫立,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第74章 陆离传(上) 吾生于万法皆空之境,未得解脱之门,然,不执亦不迷。 吾苦于众生劫灭之世,深知轮回之难,然,不痴亦不妄。 吾观世间无常,如梦幻泡影,镜花水月,然,吾修行正念,誓要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如是我闻,六根清净,永离杀生。 我之存在,即为众生之福祉。我之修行,即为众生之灯塔。 愿以此身作桥,渡众生于苦海。 愿一切有情,皆能离苦得乐,共证菩提。 ——《永昭书·中土杂记·陆离传》 自陆离记事起,就跟着陆屠户的媳妇捡羊粪,割麦草,洗下水。但偶尔也会跟着陆屠户进镇上摆摊。 如巴彦城里大多数孩子那样,陆离没有书念。这里没有私塾,也没人教他做人处事的道理。想学,就只能看。 陆离喜欢坐在街边,看着对面茶铺客人的脚。 倘若遇上穿着缎鞋,鞋上干干净净的,那便是哪个大财主家的仆役。陆离要迎上去,向他们推销自家的鲜羊肉。 虽然通常会迎来一顿痛斥或是鞭打,将他赶得远远的。不过陆离脸皮厚,就算被打也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姨娘说,做生意,可不能摆一张哭脸给客人。 陆离虽照做,心中却不以为然—— 他是卖羊肉,又不是那帐子里卖笑的舞女! 倘若遇上踩着牛皮靴,上面满是沙土的,那便是通于西州诸地的行商。他们不会买他的羊肉,也看不上那肮脏低廉的下水。只是他也会走上前,缠着他们讲些往来见闻。物尽其繁的大宛,美人之庭的苏鲁拜,广袤无垠的克兹尔塔格,还有高若云端的天雪山...... 不过这些陆离都听腻了,他与邻街孩子最喜欢听的,还是中州的故事。那里有潇洒风流的侠客,有千娇百媚的妓女,还有数不尽的金银与珍馐。 “小陆小陆,你是中州人,你见过中州么?” 陆离骄傲地挺起胸脯:“当然了!就像那些老爷说的一样,可热闹了!” 到底怎么热闹,他却说不上来。陆屠户与陆姨娘从未与他说过这些。他们只说,他们不是中州人,也不是西州人,在这西州边陲的巴彦城,他们什么都不是。 硬要说的话,他们只是努力生存的人而已。 “说谎话,羞羞脸!阿妈说,你们这些住在巴彦城的汉人,都是在中州活不起了,才会被赶到关外!小陆是个羊圈捡来的野种,还编出谎话来骗我们,羞羞羞!” 陆离扬起剁肉用的刀,将他们统统吓退。 自然,也将生意吓退了。为此,陆姨娘气得好几日都不许他吃饭。 倘若遇上打着赤脚的,口袋里便没几个子,陆离也懒得理,因为他们居无定所,这下水就是白送也值不了一顿饭钱。 还有一种打赤脚的,通常那些金发碧眼的西州小孩。他们细嫩的足腕上戴着金银镯环,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西州的圣教徒们信奉,孩子的脚是不必拘束的,若是从小不穿鞋,就会挣大钱。 只是陆离想不明白,为何大人也有不穿鞋的,却将他们称作穷光蛋?难道小孩就有天生的豁免权么? 也许只是西州的孩子有这样的豁免权,因为陆离时常看见那些孩子抱着香喷喷的肉馅馕饼,大快朵颐。 陆离鼻子灵,老远就闻到茴香味。 他也想吃。 可姨娘说,家里没肉。 陆离好生疑惑,咱家不就是干这营生的么? 西州人鲜少吃下水,每每赶上宰羊,下水就只能卖给汉人。再卖不掉的,才留给自家。一副下水,够这一家人吃上好几天。 为了吃肉,陆离偷跑到山脚,弓着小身板坐在沙河边洗下水。山边的雪水冰冷刺骨,可他一坐就是一整天。把手洗得通红,却也兴致勃勃。 待陆离再大些,就被差去陆屠户身边打下手,整日剔骨剥皮,放血磨刀,干的都是些腌臜脏活。 可陆离似生来就有握刀的潜质,反倒在这日复一日的活计中练就了一双巧手。镇上的人都说,陆离剔骨的功夫比陆屠户还要利落,刀锋过处,骨肉分离,干净利落,是天生的屠夫。等到陆屠户老了,陆离就接他的班。 不过陆离没等到接陆屠户的班,却等来一场战乱。 城里的人们都说,中州的将军要打过来了,快逃,往西边去,往雪山上躲。 陆离不听,他不明白既是中州人打过来,为什么自己也得跟着逃。那些商旅口中的中州人面若观音,慈眉善目,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同胞刀剑相向? 许是陆离固执地追问,于是陆氏夫妇将陆离留在了巴彦城。又或许,自私是流淌在人们血脉里,与生俱来的东西。 陆离人们四散而去。这时候倒是不分穷富,也不见族别,每双脚看上去都是行色匆匆,恨不得再插上一双翅膀逃离这片土地。 姨娘想了想,还是将没缝好的布鞋留给他,道是作个念想。 “小陆乖,姨娘走了啊...” 姨娘摸了摸他的发顶,欲言又止。 “到时我是不是就能抱到小弟了?” 陆离凑到陆姨娘隆起的小腹前听了听,却执拗地问道。 都怪那可恶的中州将军!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还是没能亲眼看见一个孩子究竟是怎么被生出来的。 他曾与城里的孩子们争辩许久,有人说是从头先出来,有人说是从脚先出来。陆离只见过羊羔如何出生,他与姨娘拉着小羊羔的羊蹄,将它们从母亲的肚子里解放出来。 母羊的乳汁,都会特别甘甜。 陆离也没有尝过母亲的乳汁,他是陆家抱养的孩子,生来就被人丢在巴彦城的草场上。 城里的人都说,若不是陆氏夫妇心善,他就像巴彦城那些到处骗吃骗喝的“撒浪”一样,整日游手好闲,没个正经营生。 可陆离却不以为意。他喝的是羊乳,或许母羊才是他的乳娘。 “是...是啊!”姨娘面色很差,却强颜欢笑道,“你啊,就在这里躲起来等我们,等那些中州人走了,我们就回来找你,好不好?” 姨娘那总是瞪视着陆离的眼睛此时少有地温和,就像那些母羊一样。 陆离常常满心欢喜地盼着小弟出世。母羊总是在生下羊羔后格外温顺。兴许这样,他就能天天有肉馕吃了。 陆离那时还不明白,这被称为放弃。 原来陆氏夫妇的余生,并没有将他计划在内。 直到数不清的马蹄像沙暴一般向他压来。 眼前是一双银甲皮靴。 那个汉人将领将陆离从柴火堆里拎起,要问他话。 陆离没有告诉他们那些人的去向,却拿着那破布鞋,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陆氏夫妇会回来接自己。 那将领与他打了个赌。 陆离被捉到城墙上,等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官兵的确将陆氏夫妇带了回来。 可带回来却是两具尸首——不,应当说是三具尸首。 陆离还是没能亲眼看见小弟是如何出生的。可他惊恐万分,他嘶嚎不已,那一团血肉模糊的肉球,怎么会是他的小弟?! “小孩,我等奉命屠城,多亏有你指路,我等才能寻到这群贼人的藏匿所在!” “指路?!我没有指路!你胡说!”陆离悲愤道。 “哈哈哈——”士兵们皆笑作一团,似是那将军好心,却与他说道,“你坐在墙头看了三天,循着你为我们指出的方向,我们才顺利将这群贼人擒住。作为报答,便将你一家四口埋在一处吧!” 有士兵奉命上前,扬起了手中兵刃。 那长刀离得那么近,陆离几乎以为自己会死。 敌袭的号声响起,陆离趁乱侥幸抢过长刀,杀人,夺马,奔逃,一气呵成。 那士兵死前牢牢盯着他,眼中满是恐惧与不敢置信。 可能士兵到死也想不通,为何这个十一二岁的小毛孩,会有这样精准无误的刀法,能够一刀割破喉咙,又稳又狠。 只是对陆离来说,这触感和宰羊没什么区别。手起刀落,生息断绝。唯一不同的是,羊不会穿那么厚重的盔甲,更不会反抗。 要做宰羊的人,不要做被宰的羊。 于是他杀了人。 他杀的第一个人,便是自己的同胞。 从此以后,他不喜欢看脚了,他喜欢看眼珠。 眼珠不会说谎,临近死亡的时候,也是实打实的畏惧。 就像那个士兵。 第75章 陆离传(中) 陆离浑浑噩噩,一路逃到了苏鲁拜。 在西州这片土地上,苏鲁拜被唤为美人之庭。倒不是美人有多出众,而是苏鲁拜诞于一片沙洲湖畔,湖名银庭。夜色之下,湖泊嵌于大漠,月牙映射湖中,如美人倚于银庭,故此得名——可如今却成了苏鲁拜向邻国进献美人,以求平安的噱头。 不过这与陆离可没关系。 陆离原本没有名字,陆氏夫妇向来唤他小陆。 陆离还记得以前他总喜欢给那些羊起个名,什么小柒,小八,小玖。 不过陆姨娘从不许陆离这么唤它们。 陆姨娘说,羊都是要宰的,取了名,就有了念想。宰的时候,就要舍不得。 现在想想,或许小陆也是他们养的一头羊。 于是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陆离。陆是为那可怜的陆氏夫妇留个念想,离是取背井离乡之意。 没有人牵挂他,那他就自己牵挂。 事实上,陆离也不知自己所属为何。中州人因离群而唾骂他们,而西州人因战争而仇视他们。好在苏鲁拜王庭素来不在意什么流民乱党,子民就像王庭豢养的“羊群”,只要王庭无恙,便是天下太平。 在苏鲁拜的陆离又干起了屠户的老本行,为了做一只合群的“羊”,他终于娶妻生子,安家落户。 妻子亦是中州边陲避难而来的汉人。虽是哑女,却胜在温驯的好脾气。一双儿女懂事,小小年纪便懂得唤阿爹回家吃饭。 部族里的老人来买肉,常说这位陆屠户真是好福气。 “阿爹,读书好无趣,念儿也想与你一起做生意。” 大儿子念儿摇着陆离的袖子,乖巧撒娇道。 他蹲下身,看着才长到自己腰际的孩子笑道: “念儿乖,好好读书。等念儿长到爹爹肩膀这么高,爹爹就把家里的生意都交给念儿,到时候念儿嫌烦都来不及。” 他陆离没有念过书,也不认字,但是知晓在这大漠之中,有个汉人的教书先生是多么难得。那教书先生手把手教着念儿,用麦秆在地上画了个“离”字。于是念儿回到家,手把手教着陆离在沙地上写下一个“离”字。 这是陆离的名字。 “先生说,离字属火,就像阿爹一样,虽为屠户本业,却乐善好施,古道侠肠,是有明德之德的人。” 陆离失笑道:“什么是明德之德啊?” 念儿挠挠头:“念儿也不懂。先生还没讲到这一卷呢...” 陆离知道自己还是个中州人,总有一日,他的子孙还是会回到中州那片土地上,去看他没有看过的豪侠美人,金银珍馐。 “那就跟着先生多学,多看。念儿,你不想去先生的故乡看看么?” “念儿不想看先生的故乡。爹爹与娘亲在哪儿,念儿就在哪儿,这里是念儿的故乡,念儿永远也不离开。” 这倒是与陆离的本意相悖了。 陆离只得好言相劝道:“爹不赶你走。爹没念过书,想跟着念儿学认字。念儿总要好好读书,回来教爹爹吧?” “好吧!爹爹可不要像念儿一样打瞌睡哦!”孩子勉为其难地点头,转头去逗尚在襁褓的幼妹,将小姑娘逗得咯咯而笑。 屋中响起咚咚的敲碗声,陆离知道,这是妻子将饭菜做好了。 “娘亲,今日吃什么好吃的?”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当即被诱人的饭香勾去。 清粥小菜,炊烟氤氲。 他想,陆离这一生虽有憾事,却也足够圆满。 翌年,苏鲁拜沙盗肆虐,他进城买卖,不想却被沙匪劫了家门。待他闻讯赶回家中,部落早已化作一片废墟。 妻子不堪凌辱,自尽而亡。小儿奋起反抗,却被双双剁成肉泥。 自此,世上没有陆屠户,只有盗宝团的歪嘴和尚。 ...... 人们都说,歪嘴和尚此人,只会用刀割喉,又快又狠,连同伴也不敢欺侮他,只怕他趁夜一刀结果了自己。 歪嘴和尚平日里最好饮酒,每逢饮酒必配上一副羊下水。下水乃是肮脏之物,他却吃得又香又甜。盗宝者对之嗤之以鼻,却谁也不敢明说。 歪嘴和尚没有亲人,之所以叫歪嘴和尚,因着他们劫掠之时,歪嘴和尚总是扮作疯癫和尚的模样,歪着一张嘴化缘。待主人放下戒心之时,再掐颈割喉,一刀毙命。血花四溅,残忍非常。同伴每每抱怨,这歪嘴和尚将活人当作畜生,比他们还灭绝人性。 但这歪嘴和尚倒能成事,又不贪财,也不好色,姑且不与他计较。 彼时的盗宝团烧杀抢掠,百姓闻之色变,却总有人铤而走险,想与盗宝团做生意。有人听说苏鲁拜王庭有一宝物,藏着禅宗无上妙法,竟引得中州高僧远道而来。 于是盗宝团起了贪念,想趁此机会大赚一笔。 盗宝团不知道宝物为何,纷纷商议着如何下手。 他们不知道,但歪嘴和尚知道,因为假和尚遇上了真和尚。 中州的高僧西行传道,王庭欣然设宴,百僧聚首,聆听佛音。 歪嘴和尚本是为那宝物而来。他没想到这宝物得来如此轻易,却只将它裹进阔袖中,周遭都是僧侣,不可能有人独独盯上他。 歪嘴和尚混入群僧之中,却被那位坐于顶首的老和尚远远看见。 老和尚问道,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歪嘴和尚随口说道,是听高僧讲学太入迷,走了神。 ——其实他只是一直盯着老和尚的眼睛。那双眼睛温凉而宁静,如同他从前养的羊。 老和尚又问,方才讲经,你可有惑? 歪嘴和尚自然什么也没听到,遂答道,神游良久,已然忘了。恐与我佛无缘。 老和尚遂笑,好极,诸僧皆细心听学,生怕忘记。你却反其道而行,生怕记得。得此无我之境,此乃机缘。 众僧还道是高僧婉言斥责,于是冲歪嘴和尚投来不善的目光。 歪嘴和尚却不恼,只问道,何谓机缘? 老和尚问他,你见过昙花么? 歪嘴和尚摇头。 于是老和尚自顾自地与众僧讲起昙花。 传闻世上有一种花,千年开花。花开一瞬,刹那芳华,是为昙花。 众人惊叹,世间竟有如此仙草奇葩? 老和尚解释道,实则昙花本不会开花,有一日狂风大作,韦陀菩萨路过搭救,昙花幸免于难。而后昙花为再见恩人,历经一千年抽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终于等得花期,遂寻韦陀,以了前缘。只是韦陀一心向佛,任凭昙花苦苦哀求,他却始终垂目不见。最后,昙花耗尽修为,凋谢殆尽,换得了韦陀的一滴眼泪。 众人不解。只有歪嘴和尚听得凝神。 老和尚又道,正所谓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惊鸿一瞥,刹那永恒。世间机缘,正如这刹那芳华,转瞬即逝。譬如今日有幸在此讲经,或许便能有人迷途知返,终生受益。既是吾之刹那,亦是他之永恒。 歪嘴和尚跟着落下一滴泪。 老和尚问道,你为何而落泪? 歪嘴和尚答道,昙花已逝,悔之晚矣。 老和尚摇头笑道,未见昙花,何来晚矣? 歪嘴和尚又落下一滴泪,随即跪拜道,得见昙花,此生无憾。 老和尚笑了笑,却又缄口不言。 歪嘴和尚忍不住又问道,既是刹那,亦是永恒。禅师又为何吝于我等观见? 老和尚摇头叹道,既是永恒,亦是刹那。机缘已逝,你若想知道,便来中州寻我吧。 于是歪嘴和尚便真的洗手不干。为妨盗宝团杀人灭口,他却将众贼垂涎已久的苏鲁拜王庭的宝物一并带去,远赴中州。 第76章 陆离传(下) 在中州,老和尚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了尘。 陆离拜入了尘门下,舍却往事,也舍却了陆离这个名字。 了尘授他法号慧恩。恩乃是陆离请愿所得,是为了尘点化之恩,亦是禅门收留之恩。 了尘门下还有一弟子,名曰慧海。慧海自幼出家,十岁便与同门师叔们辩经论道,待到而立之年,已是远近闻名的禅师。慧恩虽年长,可惜入门稍晚,每每自比,总觉弗如。 真和尚的日子并不好过,至少对于慧恩来说。要他戒酒戒肉,便是一桩难事。他自幼生于西州,若是不吃些荤腥,便难捱寒冬。于是为防慧恩破戒,了尘便请来慧海看顾。 慧恩本以为慧海会严加看管,没成想慧海却颇为黠然。他寻来山民,做得好酒好肉,令慧恩盘膝入定,请众人在他周遭痛快饮食。慧恩初觉折磨,久而久之,竟能逐渐诵经忍耐,视若无物。 慧海笑道,此为从有到无,乃是小进境。待何时能从无到有,师弟将有大进境。 慧恩不解,何谓从无到有? 慧海只笑而不语,其形状竟有师父了尘的神韵。 慧恩也晓得机缘二字,最是缥缈无形,不可强求,于是也不再追问,却转而将藏起的宝物取与慧海观看。 原来那宝物乃是一株奇花幼苗。 慧海大惊,赶忙问他缘由。于是慧恩便将如何自盗宝团叛逃一事和盘托出,并说此花乃是自苏鲁拜王庭盗来的圣花,优昙婆罗。传闻此花有着解百毒,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但对于佛门弟子而言,此花却能有助修行,更能助其突破瓶颈,领悟至高至极,普度众生的佛法。听说当年他二人师父远赴西州,便是去苏鲁拜欲求此花,只可惜最后抱憾而归。 慧恩一介粗人,平素并无侍弄花草的雅意,更不知这等珍奇如何照料。所幸此花耐寒耐旱,经年疏于看护,如今也未见衰败,此故他欲将其托付给慧海。 一则若是师父知晓,恐要将其送还苏鲁拜,届时又会牵扯几番恩怨。师父年事已高,还是不令他晓得此事为好。 二则他与师兄慧海虽无深交,却熟知对方品行心性,将其托付于师兄,亦是最适宜的人选。 三则便是,慧恩以为慧海的眼睛同师父一样,诚朴而质洁。不像他,总好似带着一股羊膻味,洗也洗不净。 慧海了然,连连叹息。 慧恩还道是他不敢接下此物,只得再三拜请道,当年师父有意度化于他,便是因这优昙婆罗,他却一直不得其中机缘。如今此花结苞,想必他师兄弟二人有生之年定能得见善果,窥得师父所说的机缘。师兄便当是助师弟了却一桩心愿也好,还请代为照料。 想来是慧海心念所动,这便应下。而后数年,了尘圆寂,他师兄弟二人各分南北,慧海受邀前往妙法寺,成了当世高僧。而慧恩则隐于俗世,在云遥寺做他的闲散方丈。 ...... 只是他的俗家名字,却像是早就为他的命运敲定落子。 离人,离心,离德。 人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那是一片嘈杂无尽的欲海,有人求财,有人求名,有人求长命百岁,有人只是求个宽心。 ...... 香客之中,有颓丧疲倦的赌徒。 “大师,我想求佛祖原谅我的罪孽。” “施主可取三支香,在佛祖面前一一言明。” “我...我太想发财,将家产和田宅都输光了,就连媳妇孩子都只能抵给他们......大师,我有罪,能不能求佛祖保佑我,让我这辈子吃喝不愁,别再经历这些大灾大难了?或者您告诉我,佛祖究竟在什么地方?若是保佑我发家了,我一定将我的妻儿都赎回来,我给祂老人家修上一座又高又大的金身,前来还愿......” ...... ——也有浑身伤痕的妇人。 “大师,我可否向佛祖求份姻缘?” “施主可取三支香,在佛祖面前一一言明。” “佛祖保佑,愿周郎此后一心一意待我。就算他整日作乐,只要往后的日子他能对我好,我受点气也是没什么的。” “挨打么?男人,哪有不打媳妇的?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他气不顺了吧?倘若他能别无二心,我这一生就别无所求了。” ...... ——也有去意踌躇的刀客。 “大师,我受够了这打打杀杀,提心吊胆的日子。若是我与佛祖说这些,他老人家能听见么?” “施主可取三支香,在佛祖面前一一言明。” “佛祖保佑,等干完这一票,我一定金盆洗手,带着媳妇孩子归隐江湖,再不与他们纠缠!” “但望此行能平安顺遂。” ...... ——还有仓惶求医的夫妇。 “大师,求求您!救救俺的孩子吧!他因为这场瘟疫,已经三天吃不下东西了...这儿子是俺们求爷爷告奶奶盼来的,是俺家的独苗苗,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俺们也活不下去了......” “谢谢大师!菩萨显灵!佛祖显灵!我的孩子平安无事了!” “——诸位大爷!在这儿!就是这个老和尚!我看见这内堂用的都是真珠磨成的药粉,有一片长满珍奇花草的药圃,还供着纯金打造的佛身!这群和尚肯定有的是钱!” ...... 有时连慧恩都会忍不住怀疑,倘若优昙婆罗当真一现,她会情愿现身于这般丑陋的众生之中么?倘若世间当真有如优昙婆罗一般刹那芳华的佛理,这佛理又是否值得救下这般肮脏愚昧的世人呢? 只是如今慧海已逝,无人能告诉他这个答案了。 他又想起那日接过优昙婆罗后,慧海曾问他的问题。 师弟,昙花在何? 彼时慧恩并未多想,只倒是慧海与他玩笑,因着那优昙婆罗分明正在慧海手上,他又怎会问出昙花在什么地方这样的怪问题呢? 如今他却不得不好好思忖一番,这是否是师兄想要藏起优昙婆罗,不愿交还于他的一个暗号呢? 如若是,那么这优昙婆罗,究竟被慧海藏于何处呢? 第77章 秘宝遗踪 回忆中断,佛音寂寂。 老僧走在漆黑的长廊之间。 来往忙碌的僧人见了他,皆停下动作,低头竖掌。 “师父。” “师父。” 老僧并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向着长廊尽头行去。 他那右臂早已枯朽成了一团干柴,似是被火燎,又似是被毒侵蚀,总而言之,这手臂骇人无比,绝非寻常所能忍受。 此时这手臂正耷拉在老僧肩头,之所以被人看见,是因着这老僧正与身后三僧人扛着一尊沉重无比的漆木棺木。 众僧都清楚那乌黑的棺木之中放着什么,那是慧海大师的遗体。而这位扛着棺木的,便是他的同门师弟,慧恩老禅师。 只是此时他们聚于此地,却并非为准备慧海大师的追念法会,而是另有筹谋。 慧恩看向面前之僧,吩咐左右将棺木放下,冲着对方沉声问道: “都准备好了么?” 这僧人正是妙法寺如今的掌门大师兄,常思和尚。自慧海亡故,住持慧真伤病未愈,这妙法寺的大小事务便皆落在了常思身上。常思为人和善,心思缜密,不过数日,便令妙法寺恢复了昔日井然秩序。众弟子都隐隐觉得,来年祈天大典之前,若是慧真师父还没痊愈,恐怕帝君一声令下,常思大师兄便是妙法寺的新主持。 只是这位年纪轻轻便前途无量的大和尚在慧恩面前,却更为恭敬。 “上下皆已经打点妥当。您带来的那些难民,也命人将他们关起来了。如今只等您吩咐,便能动手。”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常思竟是个贪慕虚荣的小人,非但与慧恩合谋将慧海的遗体偷梁换柱,还将一众和尚都骗到了此处图谋不轨。 “很好。”慧恩颔首,却不多话。 常思抬眼,笑脸相迎:“师叔,不如让弟子来运这...” “不必。”慧恩瞥了常思一眼,那眼神之中隐隐藏着审视。 他向来不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这常思今日能为了万两黄金助他,谁又晓得明日会不会投奔别人?说到底,不过是仰人鼻息的畜生一只。 常思面色微变,连连后退。 他晓得这位师叔的怪脾气,听师叔们说,了尘高僧还在世时,慧恩就孤僻古怪,从不与旁人打交道,以至于能与之说上话的,除了了尘,便是慧海了。即便慧恩多年前来寺中拜访,亦是只待见慧海,只与慧海讲佛,对旁人却不留半点情面。如今慧海师父圆寂,想必这位年逾古稀的慧恩大和尚,应是更难有人应付得了。 殊不知常思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冒着大不韪将遗体盗出,是为那万两黄金的报酬,更是为慧海遗体的秘密。传说慧海当年得了尘法师的真传,将妙法寺之中的上乘佛法与禅宗密卷都藏在了某处,如若得之,便能够拥有无上功法,睥睨天下。 可自常思掌事以来,早已暗中将妙法寺每一处都搜了个遍,却连这经文的影子都没寻见。他曾打过住持慧真的主意,奈何那慧真尚未苏醒,白王又派人将那慧真的禅房保护得很好。故此常思一直怀疑这经文不是藏在慧真之处,便是藏在这慧海的遗体上。 常思看着那黑漆漆的棺木,心中愈发狂热。倘若他得了这无上法门,这座小小妙法寺岂能容得下他?他再也不必事事倚仗却受限于那些古板而严苛的老东西,更不必对着那群只晓得声色犬马的达官显贵们卑躬屈膝,他要自立门户,开宗建派,做天下第一宗的主子。到时候什么问剑山庄,什么无心教,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 “常思。”似是未曾注意到常思那古怪的面色,慧恩冷冷吩咐道,“将捉来的人都放出去。” “是。” 常思一惊,回神道了声好。不知为何,他沉浸在那宗主的幻象之中,险些露了马脚。 慧恩话毕,便与左右吩咐,重新抬起棺木向着暗处前行。常思看着几僧远去的身影,心中渴望就如业火,燃起便不再熄灭。 “常思师父,守卫通报,有生人闯入。” 常思回头,一僧人眼见着慧恩走远,当即上前与他通传。想来也是畏惧慧恩那横眉冷目的模样与厉如雷霆的手段,不敢当面说与他听。 “似乎...来了不少人。” 常思愣了愣,随即宽下心来。 “不必理会。他们进不来的。” 僧人讷讷称是。 常思笑得寒凉:“这佛窟可不是谁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觊觎我佛财宝的人,都得死在这儿。” 第78章 行向苦境 棺椁落下,众僧无言退去。佛窟通路盘根错节,纵深数丈,兴许是鬼斧神工,这山岩之外竟凭空横出一段通路,居高临下,正好供人俯瞰这洞窟全貌。 不,准确来说,应当是供面前的这座金佛之像俯瞰众生。 “师哥。” 幽寂的洞窟深处,慧恩于莲台上盘膝坐定,与那高台石壁之上坐着的金佛遥遥相对。 望着面前沉重的棺椁,慧恩缓缓说道: “一别二十三载。真想不到,如今你也随师父去了。” 自然,此处只他一人,不会有任何人回应他。 脚底下隐隐传来响声,慧恩知道,那是被囚禁于此的东西在叫嚣挣扎。事实上,这个地方,他已筹划多日。这佛窟本是了尘在世时主持开凿,除了当时的工匠,如今恐怕也只有慧恩与慧海知晓其中细节。 还记得数月之前,慧海遥感时局有变,于是与慧恩去信叮嘱,倘若生乱,慧恩可在这佛窟之中暂且避乱。信中还请他庇护这妙法寺的僧人,言辞颇为恳切。如今看来,乱倒是未曾乱,慧海却独自赴死。 不过也拜这封信所赐,慧恩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宝物,优昙婆罗。 慧恩从未想过替慧海寻一寻仇家。他向来晓得,自己的师兄生来便是圣贤,而从古至今,如师父师兄这般能者大贤,往往都是短寿而不得善终的。 师父如是,师兄亦如是。 因为他们总是堪破天机,莫说天饶不了,就是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如今,自己也要步他们的后尘。 慧恩自以为,虽然自己不比大贤,却也勘破了天机。定然是如此,否则老天为何要予以他诸多苦难? 说来也怪,此番他本想着借云遥祸乱的契机前来验查,师兄的死讯却叫他措手未及。不过这本也没什么,惠恩曾设想过,倘若慧海不愿将那优昙婆罗还予,他便要用这一众僧人的性命要挟——如今倒是省了这桩麻烦事。 说到底,他与慧海,还是无法相容。 慧恩的目光不由移向那高台之上的佛像。 慧恩费力地起身,站在那金佛面前。佛像面容慈祥,只是慧恩离得太近,此时却要仰起头来才能瞧见佛像臂膊。 这佛像竟与那破庙之中的佛像如出一辙,双手作合掌状。只不过因着黄铜打造,又镀了真金,这佛像却更为宏伟壮丽。 “师哥,你一定想不到,那些工匠竟想借着万民的香火钱,为自己私修一座金佛供奉。我知道以后,将他们都杀了,就埋在这佛像底下。既然这么虔诚,就要他们在这莲花台下,永世不得超生。” 慧恩一面说着,一面弯下腰,摸索着机关。终于,他伸出仅剩的一只手,颇为艰难地将其扳过。 “轰——” 佛像忽然轰隆隆地调转了个方向,此时却不是慈眉善目的笑面佛了,而是一尊如同修罗般凶恶的异像。 这佛像亦有双面,背面这一尊佛,正一手握着金刚杵,一手捧着一方瓷坛。 白瓷坛遍布污垢,想来已经在这儿藏了数年,坛中土壤与幼苗久疏照料,却也充满生机。 想来也是,大漠之中盗来的种子,自然忍寒耐旱。 ——恐怕那群盗宝团的土匪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阔克苏王庭盗来的圣花,不在歪嘴和尚那里,也不在永昭皇室,却被慧海藏在了这不见天日的佛窟之中。 一缕光顺着石缝投射在这佛像之上,远远看去,就好似这佛祖显灵一般。而这缕光,也是这株优昙婆罗赖以生存的光源。 慧恩不禁竖起手掌,念了句佛偈。 “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障尽解脱,离垢清净,而现于世......” 跟着这佛像转动,远处亦是有什么阖上闸门一般,四下轰隆作响。 有人惊叫,有人尚未察觉异状,也有人正行于路上。 他们对自己即将迎来的终末一无所知。就像人们分明生来就要迎向死亡,偏偏却有人麻木不仁,有人贪得无厌,有人愚不可及,有人遗恨终天。 ——只是再怎么挣扎,结果都是一样的。 坏死的那一条手臂于肩颈处传来剧痛,慧恩面无表情地抓过角落里肆虐生长的红色花朵,一把丢进口中大力咀嚼。那花汁如血,自他的嘴角滑下。此时的他面色狰狞,竟与莲台上那座面若修罗的佛像别无二致。 佛像无悲无喜,就这样默然注视着一切。 木棺沉寂,石室沉寂,唯有香烛上的火苗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跟着摇曳不止。 冥冥之中,老僧看着那如蚁虫一般穿行于洞隧的人们,低声开口道: “越海而来的僧侣么...可别让老衲失望。” ......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几人一时不察,竟被那入口处忽然关闭的石门生生夹成了肉泥。血液与残肉顺着岩壁缝隙缓缓涌出,玉翩翩强忍着心中恶寒,将余下部众唤到身边。 侥免去一劫的部众心有余悸,分明也是有些武功底子的练家子,却被这场面吓得双腿发颤。 “怎么回事?!” 盗宝团这边亦有伤亡,首领向般若紫阳厉声问道。 “你不是说这条路是安全的么?” 般若紫阳凭着动静,猜到了发生何事,于是摇头道:“小僧不知...” “砰——”首领一掌将他推开数丈,直将他甩到山岩之上。岩石扑扑簌簌落下来,足可见这一掌功力匪浅。 “咳咳......” 般若紫阳半天撑起身子,手脚的镣铐喀嚓作响。 “小僧确是不知。倘若大人有什么疑虑,让小僧打头阵便是。” 首领冷然道:“哼。你若是敢在这里面耍什么花招,老子第一个宰了你!” “不敢。”般若紫阳摸索着岩壁前行,而后众人纷纷跟上。 “此处乃是歪嘴和尚平日栖身之处,暗无天日,通路万千,稍有不慎就会迷失。诸位可要跟紧了。” 般若紫阳反客为主地介绍着,倒是让这首领将信将疑。 玉翩翩看着他尚且被蒙着脸,不禁疑道:“你蒙着眼睛,要如何引路?” 般若紫阳笑道:“玉施主不知,看不见自然有看不见的好。小僧目虽无光,心却是明的。” 玉翩翩脸色一变,这倒是像在说他们这些人虽能看见,心却无明似的。不过此时彼此倒是都算知根知底,横竖这臭和尚不过个阶下囚,玉翩翩也并未把这讥讽之言放在心上。 “我可没工夫与你论什么佛法道理。臭和尚,还有多远?” 众人话语间,已经行过数层石阶,愈是向深处行去,周遭便愈发幽暗。四面无风,连那火把都变得微弱。 他们自城北河道潜行而入佛窟,冬日寒凉,此时众人浑身冰寒,俱是有些寒凉。见了这等惨事,皆有些胆寒,纷纷萌生退意。首领自是看出端倪,于是吩咐余下众人跟紧。奈何这洞隧太过昏暗,又有半数的火折子浸水损坏,不时有人在这洞中迷失不见。首领遂下令让众人手握一根麻绳,彼此相连,才不至于跟丢了人。这法子,却也是般若紫阳提议。 “约莫还要行上一炷香的功夫。玉施主切稍安勿躁。” 般若紫阳不疾不徐道。 “为妨外人闯入,歪嘴和尚曾在此处设下不少机关陷阱,小僧若不能一一分辨,恐怕要连累诸位困于此处了。玉施主切勿心急。” 玉翩翩只得按下心中焦躁。 只是那首领听了却若有所思。实则他却多想了一环——佛窟隐秘,又只有这歪嘴和尚一人设防,说不定当年他自苏鲁拜盗走的宝物就被藏在这里。首领愈想愈是信服,他们都只听过这苏鲁拜的宝物乃是无价之宝,实则谁也没有见过那是什么。是那歪嘴和尚早已将其销赃,而后将成百上千的金银存在了此处也未可知。 那价值连城的财宝竟被歪嘴和尚一人吞了去,反倒叫他们盗宝团替他背了那么多年的罪名,在西州人人喊打,苏鲁拜王庭更是下了必死的王令追杀他们。想到这里,首领心中便是抑制不住的贪婪与杀意。 如今终于叫他找到那杀千刀的歪嘴和尚,便要好好算算这些账。 第79章 神仙伞 二人话音未落,玉翩翩那处却是一片骚动。原来是行至深处,岩壁映着火光,影影绰绰,教人看着越发心慌。 只听一人低叫道:“一晃就过去了,那是什么东西...” “老汪,别吓唬人!”玉翩翩轻叱道。她的衣摆中有什么隐隐躁动,玉翩翩伸手一按,将那衣摆抚平。 “不...不,我也看见了!”旁边的于老三也帮腔道,“头儿,我们只是押镖的,这地方古怪,若是有什么...我们弟兄几个也做不了主啊!” 玉翩翩冷笑道:“押镖?如今货被烧了,不捉到罪魁祸首,你们一个子也拿不到!” “这......”那于老三面色发白,却不做声。实则他想说拿不拿得到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想把命赔在这儿。 抱有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玉翩翩岂会察觉不出,只是如今骑虎难下,即便不接着往里走,也会被活活困死在这。事已至此,不如搏上一搏。 然而玉翩翩暗忖片刻,方想说些什么之时,忽然又有一声惊叫响起。 “鬼...鬼啊!!!” 自队末蓦地蹿出一人,如同撞邪一般跌跌撞撞冲了出来。玉翩翩不及阻拦,他竟一把推开众人,向着那洞穴深处奔逃而去。洞穴黑暗,那人霎时间便没了踪迹。 “鬼?” “疯了吧?” “我好像也瞧见了...” 骚乱声起,一片唏嘘中,却连个所谓“鬼影”都没见着。 首领生于西州,向来对这中州的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拔出长刀,不耐吼道: “臭婆娘!让你的人闭嘴!要么闭嘴,要么就把脖子伸来,给老子磨磨刀!” “铮——”地一声,那刀刃砍在岩壁上,碎石飞散,将众人震得心中发怵。那刀刃几乎贴着玉翩翩发际而来,玉翩翩亦是惊了一跳,腰间一软,一个下腰后仰,这才堪堪躲过。 她这一躲煞是惊险,发髻一松,青丝散落。借着火光,任谁也不能否认这“玉老板”的确是个美人。 “吱吱吱——”还没等一众人在这雌雄之变上回过神来,只见玉翩翩袖间却跃下一团红云般的影子,待众人定睛一看,这红云原来是一只赤狐。 “呵,原来玉老板来此,还带了只扁毛畜牲。怎么?是怕地底下太冷,要这扁毛畜牲陪着不成?”首领借着山岩擦了擦刀,一众西州盗匪闻言更是乐不可支。这群中州人胆小如鼠不说,连个女人也出来抛头露脸,当真是群孬种! “红儿。” 那赤狐冲着首领呲了呲牙,玉翩翩一唤,它又跃回其怀中。 “红儿,你嘴里叼着什么?” 她素手一挑,那枯草根茎顺着赤狐的口齿被拽出。哪知玉翩翩见到这物事,却惊得连连退后,一张扮作男人模样的小脸亦是吓得煞白。 “不!这里不对劲...” 她转而向般若紫阳喝道: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地上...怎么开着这么多池中物? 池中物,那分明是...分明是他们制药的原料其一,因着此花有麻痹致幻的效力,向来被官府严令禁止。坊主每每从西州走私而来,都要花上大价钱,没想到这地方竟有如此之多。 玉翩翩借着火光,依稀看清了这隧道两旁如火焰一般艳丽的花丛。 如此数量...究竟是何人在此种下?! “臭和尚,你是要害死我们吗!” ......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四下昏暗,曾不悔吁地吹燃火折子,那火焰抖了抖,照亮他面上那可怖的长疤。 “奴家也不知...”秋盈盈跟着摇头,此处伸手不见五指,除却透过岩缝中的微弱日光,与近旁曾不悔手中的火折子,这里却没有半点光亮。 曾不悔拉着秋盈盈的柔荑,只觉她似是有些畏惧,连忙好生宽慰。秋盈盈此时也拉着那小和尚道光,三人紧张如出一辙。他们行下石阶,如今已经约莫行了半日,此处却只有蜿蜒而下的一条通路。莫说那群僧人与云遥镇难民了,就连半个活人的影子都没见过。 “该死的,这条路越走越远,偏偏那门口机关有进无退,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曾公子,你可觉得这近旁有些香味?” 曾不悔一愣,挠头赧然道:“其实进这破庙之时我就闻见了。说来惭愧,那时我还以为是盈盈身上的香味,未曾留意。难道不是么?” 秋盈盈面色微红,撇过脸道:“奴家也算是略识些香料...这味道,有些不太对劲。” 曾不悔怔道:“此话怎讲?” 秋盈盈弯下腰,用火折子靠近地上异花。几人这才看清,那暗红色的泥土之间长着一簇簇鲜花,因着枝干枯瘦而纤弱,若不注意,恐怕会被当成路边杂草。那花瓣细长而鲜红,形状似菊,却又比秋菊更为明艳锐利。秋盈盈借着火光燎了缭,那花团很快干枯燃烧,秋盈盈脸色一变,微微退后几步。 “盈盈,怎么了?”曾不悔赶忙问道。 “香味的确来自这些花不错......”秋盈盈沉吟道,“曾公子,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曾不悔点头跟上。 “曾公子有所不知,在我的家乡有个传说,据说世上有一种蕈草,名叫神仙伞。之所以叫神仙伞,一是因着这蕈草形同纸伞,再有便是老人们都说,曾经有个人服下此药,竟说自己看见了九重天上的王母娘娘,隔日便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人们都说这神仙伞乃是仙人之物,服之便能永登极乐,飞升成仙。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我猜这神仙伞,也只不过是一种稀罕药材罢了。” “据说神仙伞专挑人迹罕至之处繁育,深山林茂,瘴气不绝,它们往往寄身于几人合围那么粗的老树之上,故而颇难寻得。即便如此,一些村落也总有采药人以身试险,想要寻得这神秘蕈草,虽然那些人往往是有来无回,兴许是迷失在瘴气里,又或是被野兽叼了去,谁也不得而知。” 曾不悔与道光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几人愈行愈深,竟连方才的那点微光都看不到了。 “——不过某日,一个会些奇门遁甲之术的道士竟无意间从那深山之中带回了一株神仙伞。村长为此大宴能人,请教他采蕈之法。这道士本不松口,却架不住酒意与村民盛情,还是答应村人领他们进山一探。莫管采药还是不采药的,所有村人整装待发,皆以为自己能凭此大发横财。谁料此次进山,却是为这村子引来一场大祸。” “寻常蔁草,着树而生,而这神仙伞,却是专门寄生于人畜血肉之上。那采药人之所以有去无回,皆是因着这神仙伞会生出一种无色无味的蔁丝,这蔁丝钻入人体,繁育成熟,那人也会因精气枯竭而亡。多年来正是这神仙伞的缘故,深山中才少有活物,而这道士凭着异术,将那神仙伞带出,正是为引诱村人作其养料,继而凭着神仙伞大发横财。” “那然后呢?”道光歪头问道。 “然后...本是为着发财而进山的村人,死在了自以为寻得神仙灵药的那一瞬。于是这蔁丝一传十,十传百,莫管老弱妇孺,竟令这贪婪的村人在一夕之间尽数覆灭,那道士却赚得盆满钵满,不知所踪。后来官府为了抑制这蔁丝侵扰,只得放火烧山屠村。大火烧了七天七夜,山里山外哀嚎不绝。人们都说,这是山神的报复,是凡人觊觎神明财宝的下场。” 曾不悔不由打了个寒颤,总觉这故事耳熟。他强笑道:“盈盈博识广闻,这些故事我都没听说过。” “都是那些...客人说的罢了。”秋盈盈掩唇一笑,“不过我瞧着这地上的红花,恐怕与那蔁草类似,都是借着香粉,令置身其中的人产生幻觉。早先有些来自西州的客人,会将这些花粉制成香料,以求...极乐。” 秋盈盈说得倒是隐晦,妙音阁是何种地方,曾不悔自然心知肚明。只是除却眼前这位歌绝,他却未曾留意过其他,更是头一回听说这其中腌臜,不免唏嘘。 “...如今情状却比那蔁草更为险峻,这无名红花闻不得,更烧不得,依盈盈之见,还得尽早离开此地,才不至于迷失。” 曾不悔闻言点头,一阵幽幽香风掠过面前,他却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呲啦——”秋盈盈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帕,一分为二,分别递给了曾不悔与道光。 “曾公子,保险起见,还是将口鼻先遮上为好。” 曾不悔大为感动,当即推拒道:“盈盈保护好自己就是了。我这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不妨事!” 秋盈盈依言将绢帕遮在面上,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曾不悔牵起她的柔荑,颔首道:“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尽快找到那些人和出口。” “娘亲?” 哪知那道光接过绢帕,却忽然冲着前方犹疑道。待两人看向他时,他却又大喊一声,而后拔腿便跑下石阶。 “娘亲!等等我!” “喂!”曾不悔方想拦他,便牵着秋盈盈一路跟上,几人跌跌撞撞不知去向何处,好在曾不悔耳力尚可,即便周遭漆黑一片,他却能凭着脚步声追上。 眼看着就要够上对方那渚色衣角,只是曾不悔却忽觉手上一紧,他一怔神,那小和尚已经一溜烟没入黑暗,无影无踪。 “盈盈?”曾不悔赶忙回首,手上火折子一闪,他却发现不知何时,周遭石壁竟平如铜镜,棱角分明,将他手中火光与地上人影都分作几道。 不...... 应是无数道。 曾不悔怔忪看着眼前景象,借着这微弱火光,他看见了无数个人影,自然,那是他自己的身影。 而自己手中牢牢握着的柔软的手掌,正属于那个本该死去的少女。她一袭渔衣,麦色的面容上挂着晶莹的汗珠,正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小檀......” 曾不悔并未回头,只是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石壁上的倒影,僵硬开口。 这一次,那少女却并未反驳,只是微笑看着自己。 ——奇怪,自己为何会有将被反驳的错觉呢? 曾不悔愣愣想着。 “阿悔哥哥。” 那“小檀”幽幽唤道。 “你回来了。” 第80章 遁逃 秋盈盈牵着道光的手,与他面面相觑。 “小师傅,我们好像迷路了。” 方才不知怎的,那曾不悔就如疯魔一般口中念念有词,冲入黑暗之中,只留下自己与这小和尚在原地。秋盈盈本欲追上,奈何她不会武功,更比不上那身轻如燕的男人。 只是她也没有什么慌意,在帝都如何的场面她都经历了,如今只要活下去,便能等到接应之人。而这迷宫一般的地下洞穴,总不至于困死在其中。 天无绝人之路,秋盈盈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与坦然,正如那时候入宫献曲,亦或是一把火烧了妙音阁,又或是在观音镇逃亡之时——她总是相信,命运总会眷顾如她这般的天命之人,赋予她化险为夷的气运与能力。 退一万步而言,即便有什么危险,身边还有这样一个饵料,不论遇上哪拨人,她也并非无所倚仗。 道光抬首看向秋盈盈,有些不知所措:“那位大哥哥,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秋盈盈装作忧心地蹙起黛眉,“总归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再去找找他吧?” “好。”道光颇为乖巧,依言向前走去。 两人的脚步声在这空旷而深邃的石阶之间回荡,周遭寂静如死,仿佛这一方天地只他二人一般。 莫说是找那曾不悔了,就连他的声音都再难听见。 秋盈盈不禁想到那群云遥寺和尚的怪行,又想起那令人琢磨不透的老和尚,心中更加笃定一个猜想。 ——原来这就是家主所说的天机之时么? “秋姐姐,你与那个大哥哥并不是夫妻吧?”借着微末火光,道光没话找话般地说道。 秋盈盈回过神,也不掩饰,只接话道:“诶呀,这都被你发现了,真厉害!” 道光老实道:“是师兄与我说的。因为你和那个大哥哥虽然十分亲密,却不像多么熟悉的样子。用师兄的话来说,那便是貌合神离。而且我发现,那位大哥哥好像总是透过你,在看另一个人似的......”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那曾姓恩客虽是她的大主顾,她也知晓对方浑身上下的家当除了去酒坊买醉,便是来妙音阁一掷千金,只为了买下自己一晚。 说是春宵一刻,对方却宁愿坐在帘幕之后,听着她唱了一曲又一曲的歌谣。 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古怪的恩客。 秋盈盈失笑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敢跟着我们来这地方呢?你就不怕我们两个把你卖了?” “不怕。”道光摇头,“我本就是被丢在云遥寺的小和尚,爹不疼,娘不爱,只有佛祖收留了我。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倘若把我卖了能为你们讨口饭吃,在佛祖面前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秋盈盈眨了眨眼,一时失语。她不禁摸了摸道光的头顶,那发顶久疏打理,已然长出一层发茬,毛绒绒的,有些扎手。 “放心吧,姐姐同你开玩笑的。” 曾几何时,她也在相似的光影下,做了相似的动作。那人的个头还不到她的腰际,连走路都费劲,她不用弯腰,伸手便能摸到对方的头。 道光又追问道:“秋姐姐,你们既不是夫妻,你为何跟着他要来这里躲着呢?他长得好凶,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秋盈盈笑了笑,答道:“怎么了?你好像很希望我们是夫妻?” “因为......”道光不禁嗫嚅道,“因为你唱歌很好听,我很喜欢你的声音,就像娘亲一样。倘若你们是夫妻,我就能好好做个美梦了。” “原来如此...”秋盈盈弯了弯唇,越往深处走,周遭反而因着光滑的岩壁而亮堂不少,她也清楚地看见自己映在石壁之间的倒影。 是矿石?钟乳?还是冰凌?秋盈盈不禁伸手触碰那晶莹的壁面,却觉触感荫冷,似有水雾蒙于其上,她拂了拂其表面,竟能将其擦拭得更为干净。 她将火折子凑近,这才发觉那黏腻的水雾竟是一片赤红。 血...? 秋盈盈看着那石壁上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有些怔愣。这下她终于确认,这的确是一面镜子。在方才经过的,与接下来的路上,还有无数面这样的“石镜”。 倘若这是人力而为,这将是多么浩大的工造?又是谁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在此处磨出不计其数的镜子呢? 还有这些怪异的花...... “...我和曾公子可做不成夫妻。因为,我是妙音阁的头牌,你知道妙音阁么?就是帝都最大的青楼。他啊,可是我的大主顾...” 秋盈盈一面想事,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道。不知为何,她却莫名觉得这小和尚瞧着有些投缘。 “我之所以流落至此,都是因为妙音阁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没有容身之处,却只能被困在观音镇了。所以...对不住啦,小师傅,我可做不了你的娘亲,也没法满足你的美梦了。” “青楼...头牌...”道光眨了眨眼,问道,“那是什么?” 秋盈盈一噎,她本是怀着逗弄的心思,因着总觉对方面上澄澈有些刺眼,谁想到这涉世未深的小和尚却全然听不明白。 于是她答道:“青楼啊,就是男女欢好的龌龊之地,至于头牌嘛,便是那些个男人自个儿从妓子之中择出姿色上乘者......小师傅清心寡欲,讲这些倒是腌臜了你的耳朵,不提也罢。如今你知晓我的身份,难不成还情愿与我同道而行?” 哪知道光骤然摇头道:“秋姐姐,师父常说我佛面前,众生平等。人生来便无贵贱之分,又何来腌臜之说?秋姐姐唱出这么好听的歌,又愿意带我找师父,怎么会是坏人呢?” 秋盈盈发觉与这小和尚全然说不通,心中不禁烦郁,索性缄口不言。 两人又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只觉那赤色异花逐渐繁茂,足足没过腰际,而其间竟隐隐藏有白骨。每每遇上,道光都坚持止步,要为其诵经超度,倒是令秋盈盈不堪其扰。 “小师傅,咱们恐怕也要死在这儿了。你怕不怕?”待又一次诵经之后,秋盈盈看着道光问道。 哪知道光却信誓旦旦道:“不会的,我请佛祖庇护我俩,佛祖一定会显灵的。” 眼看着对方讷然模样,秋盈盈不禁心生烦躁,随口说道:“倘若那劳什子佛祖当真显灵,就该给我们指一条明路才是!” 她话音未落,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幽幽呜咽,如泣如诉。 一阵风吹来,两人虽绢帕遮面,却都不约而同地闻见其间腥臭。 秋盈盈面色一白,难不成这不见天日的洞窟之中还藏着什么猛兽?她心下急转,已然有了计较。 “秋姐姐...前面好像...有个人?”道光一面念经,一面颤颤巍巍说道。 不消他说,秋盈盈自然也看见了。透过隐约火光,那人佝偻着腰背,正缓缓向两人行来。 “秋姐姐...我...我害怕...”道光瑟缩道。 “你是何人?”秋盈盈倏然问道。只是对方不答,口中却发出吓吓声。秋盈盈不动声色地退后,退后,在心中默默倒数,直到那人形的物事渐行渐近。 三,二,一。 时机正好。 秋盈盈一把拍在那小和尚背脊,将他冷不防地推向对面。而后倾尽平生全力,逃也似地跑远。 耳畔似有风声呼啸,似有猛兽嘶叫,似有孩童哭喊,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 透过一方手掌大的铁窗,她看到一双赤红色的眼睛。 ——“羽儿,这是爹爹。来,叫爹爹。” ——“爹爹...为什么爹爹在铁房子里?为什么他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没关系,很快...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 透过一道门扉缝隙,她看到母亲正与一陌生男人商谈。 ——“夫人,倘若要抑制这宝剑血气,就必须得铸成一柄与之邪性相称的宝鞘。” ——“不知先生所说的剑鞘,可否能根除他的病症?” ——“倘若夫人能依照老夫之言,寻得铸材,不出两年,定能保尊夫安然无恙...” ——“......只是...要看夫人可否忍心割爱。这柄剑鞘,要至亲至爱之人的血肉相祭,方能成就。” 最后的记忆,是母亲那双依依美眸。她唱着歌谣,抚着日渐隆起的小腹。 ——“羽儿,大夫说,你就快有个小弟弟了。为娘已经替他取了乳名,就叫翎儿,你可欢喜?不成,我要将这好消息告诉你爹去......” ——“......”她不答,心中没由来地惊惧。 那是无端的寒意。从那时起,她便明白,这世上多得是关乎生死的抉择,她并不怀疑母亲的抉择。事实上,母亲欣然赴死,留下她与小弟,还有那个宛如生人的爹爹。 她只是难以忍受自己在面临抉择之时,那一瞬间自心底生出的恶意。 ——倘若不论如何都要有人牺牲... ——我不想死。 于是她逃了。 第81章 混乱 “这花不对劲...” “真的有鬼......” 一片骚动中,只闻得铁链铮铮声。 随着玉翩翩话音,众人都不约而同看向这年轻和尚。可见他满脸淡然,狼狈不堪的模样,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与什么罪魁祸首联系在一起。 只是那所谓鬼影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即便有着多年走南闯北的胆识,到了这地底深处,也难逃鬼神迷信的说法。 “什么东西?”盗宝团首领冷声喝问道。 “不...没什么。”玉翩翩惊心落定,有了计较。她决意不与这些西夷讲实话,借着这池中物的药力,届时趁机将其一网打尽。 “玉施主何出此言,小僧不是正为你们带路么?”般若紫阳答道,“倘若玉施主不信,大可原路折返。小僧总归未有隐瞒,更不知什么害人之物。” 他这样说着,脚步未停,那锁链声一声远过一声,首领见状,冷哼一声,亦是收刀跟上。 只留下玉翩翩等人在队末踌躇。 “将面巾都戴上,不要声张。”玉翩翩眼中划过一丝冷厉,冲着一干人低声吩咐道。 “头儿...这么多的池中物,恐怕生变啊...”老汪忧虑道。 玉翩翩横眉道:“一派胡言!你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还怕这点花花草草不成?” “不是...”老汪瞄了眼周遭,有苦难言。 虽说他们一路押送草药到帝都,却还是有不少弟兄蒙在鼓里。他们对这池中物的危害一无所知,如今却缺人手,总不能说出来教他们畏惧,只剩这几近旁之人纠结难当。 一阵无端袭来的风,夹杂着血腥与骚臭味,竟将那池中物的花香都掩了下去。 “头儿,有古怪。”老汪握紧兵刃,警惕道。 玉翩翩看了看前路,那盗宝团一行人的火光明灭,已然将他们甩开一截。如今看不清人影,只能凭着隐约铁链声与闪动烛影分辨他们的位置。 “老汪,咱们得快点了。”玉翩翩回首一瞥,却见最末的几人摇摇晃晃,如同喝醉酒一般。正当她犹疑之时,那边却传来一阵骚乱声。 “不见了!他们不见了!”有人胡乱喊着。 “怎么回事?!”玉翩翩大声喝道。 “头儿,那几个兄弟凭空消失了!咱们后面,有东西跟着!”有人远远递话,只是他话音未落,却听得一阵低沉沙哑的嘶嚎,而后那人声音戛然而止,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短暂的静默与呆滞之中,一道令人恶寒的声音响起。 那是野兽撕扯与咀嚼骨肉的声音。 队伍中有人惊惧叫道:“不...我不行了...救命啊!” 零星几人悄然解开链子,慌忙奔逃。而更多人连这铁链都不及松开,便跟着一道跑远。随后铁链叮叮咣咣颤动,众人乱作一团。此时玉翩翩方知那臭和尚究竟干了什么好事,说是为防迷失,却令这洞窟中的众人都沦为那无名猛兽的板上鱼肉。如今逃也难逃,在这狭长的暗道之中只得被生生困死。 “不要慌!将链子解了,杀出一条路!”老汪拔出兵器高喝道,令众人勉强定下心神。只是那鬼魅般的凶兽无形无迹,似乎专挑落单之人啃噬。一来二去,这镖队好歹也是习武之人,却被这畜生逼得节节败退。 危机总在同一时刻乘虚而入。 而行于前路的盗宝团也未曾幸免,不知何时,几道黑影已然盯上了他们。那首领遥感杀意,于是当即下令抽刀断链,众人纷纷严阵以待。只可惜那池中物的药力无声发散,大多数部众并无抵御之力,早已迷心丧魂,更别提能与这暗处的凶兽争斗。 鲜血与肉块飞溅,黑暗里,死者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何处而来的刀锋,盗宝团众杀得不分敌我。 在这纷乱之中,唯有那首领不惧不乱,屏息凝神,终于看清面前“凶兽”的模样,那分明是一个衣衫褴褛,目露凶光的怪人! 也难怪被认作野兽,这“人”满脸灰败,了无生机,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多久,那眼中半是灰浊,半是骇人赤色,他手脚皆已血肉模糊,疮痍遍布,却犹然能够在黑暗中灵活地爬行。只见他口中淌出涎液,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听得一阵嘶哑的“吓吓”声。 首领面色一凛,当即挥刀向着那男人斩去,只是一刀掠过,山石迸裂,那男人却颇为迅捷地闪躲开来——常年在这漆黑幽暗的地方生存,他早已与野兽无异。 而这首领亦非常人,眼见着那怪人颇为凶狠警惕,他几刀不中,自知是吃了这洞穴狭暗的亏吗,遂当机立断,将身旁几个行将崩溃的部众一刀斩杀,头颅落地,鲜血齐飞,更是引来不少黑影在周遭冷眼伺机。一时间,这黯然幽隧俨然成了修罗地狱。首领一把将那温热头颅冲着对方丢去,揪住犹然苦战的其中部下,对余下众人大喊道: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们!不要恋战!失魂丧智者,杀无赦!” 许是被这血景震慑,亦或是畏惧于首领的雷霆手腕,方才还头昏脑涨的部众逐渐清醒,一面抵御着自同伴手中挥来的刀剑,一面撤出狭长隧道。 而将那血肉模糊的尸身留在原地后,众黑影却果真未急追上,只是纷纷上前分食,倒是给了群盗片刻的喘息之机。 “呲啦——” 待到落定,一人再次点燃火折子,照亮周遭众人犹然惊魂未定的脸庞。也无人在乎那玉翩翩一干人究竟去了何处,大难临头各自飞,此时只觉死里逃生,有惊无险。 “休整片刻,掩住口鼻,若有丧失心智者,立即斩杀!” 众人心神一凛,纷纷听命。 首领四顾而望,不必看,那臭和尚已经消失无踪。 不曾想他们盗宝团威名一世,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折损近三成人马,何曾如此狼狈? 怕只怕这洞中幽居的怪人成群结队,即便自己有把握能将之斩杀,倘若不止方才遇上的那几个,敌暗我明,却终究是难敌众手。 他自幼于荒漠长大,所历之战,多于沙海之上。今次这臭和尚以铁链献计,将他摆了一道,颇有请君入瓮之意,也不知是不是歪嘴和尚的计谋。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说回头也未免天真。 一则这怪花夺人心智留不得,二则那怪人啖肉饮血,更是与猛兽无异。那臭婆娘定然发觉此花异常,却有意隐瞒。如今也让他们自食恶果,留下来陪那一众怪人。 首领闭目凝思,心绪急转。 三则便是,没了那臭和尚作向导,接下来却要靠着他们自己摸索。 第82章 赤海屠戮 “嘻嘻...好吃,真好吃......” 正当此时,一人手舞足蹈,嘻嘻怪笑起来。他口中犹自残留花叶与枯草,下巴淌过涎水,与不知是花汁还是鲜血的液体。 众人看向他,一时间面面相觑,按刀犹疑。 首领一把抽出长刀,那上面鲜血还未干涸,寒光一闪,方才还比肩休憩的同伴就这样成了刀下亡魂。 那头颅骨碌碌滚了几丈远。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瞧着首领。暗处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仿佛那诡异黑影又在某处幽隧之间闻讯而来。 “咚...咚...咚...” 有人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列阵,都躲着点。”首领冷喝道。 众人俱是严阵以待,不消多时,那黑影倏然闪过,观其样貌,赫然是个头发枯白的老妪。只是她身形干瘦枯槁,四肢如爪,早已没了人样。 她睁着灰浊的眼珠,小心上前,顷刻便如饿虎扑食般扑到那残躯之上啃噬。 群盗也算是大漠中杀人嗜血的恶徒,然而见着这副画面,却还是寒毛直竖,手中长刀也跟着打颤。 但见首领沉稳不乱,顿喝一声,长刀如电斩去,那老妪猛地闪躲,却还是因着年老体衰,被生生截下一段枯臂。只听她惨呼一声,弃肉而逃。只是循着血迹,群盗却发觉她并未逃远,借着火光,只见她径自躲至暗处,浑身颤抖地以仅剩的一只手拔下路边红花,如同疯魔一般地送入口中咀嚼。花汁残存在她脸上,倒是一时难以分辨,更添几分鬼魅之色。 不消多时,那老妪面上痛色不见,竟也浮现出痴痴的笑容。 首领若有所思,当即下令将那老妪捉住。虽说这似人非人的怪物颇为迅捷,可盗宝团人多势众,捉这区区一只身受重伤的老妪自然不在话下。那老妪在众人钳制下如疯魔般挣扎,然而待首领拽下那异花送至她面前时,她却又露出渴望的怪笑与嘶哑的嚎叫。 首领心思一动,命人将她以铁链拴着。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不愧是群盗之首,他竟想到以怪花为饵,牵着那老妪带路!一干人纷纷在心底又敬又畏,倘若是自己,躲都躲不赢,怎会想到如此邪招? 只见那老妪果真如鹰犬一般听话,竟当真循着异花的诱惑一路奔去。 “都跟上!” 首领不惧不乱,沉声吩咐道。他杀伐半生,早已忘了怕字为何,更别提有什么敬畏鬼神之心。方才他证得这怪物是人无疑,既然是人,就开了灵智。即便是被这异花摧残心智,那本能的生欲还是会驱使着她找到同伴与异花聚集之处。他向来不喜敌暗我明,与其在这儿等死,不如杀出一条血路。 倘若运气好,说不定那异花最盛之处,便是歪嘴和尚的藏身之处! 首领杀心愈烈,早已将那背叛者无数种的死状都设想一遍,磨刀霍霍,却还不够解恨。 那异花香味愈发浓烈,被锁链捆缚的老妪愈发躁动不安。首领所料不差,这老妪正要将他们带往洞隧中央。一众人噤若寒蝉,只跟着趴在阵首,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妪缓行。在群盗未曾发觉的身后,正有数道黑影匿于暗处,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 近了,更近了。 不远处燃着幽幽灯台,穿过这狭长暗隧,赤花之海起伏不止,那花枝如海中之魅,冲着来人遥遥致意,仿佛邀约。只有首领知晓,这花海之下正潜藏着危机。因为此处无风,花枝并非凭空摇曳,正是有什么在丛中徘徊。 ——而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那诡异怪物。 这偌大的石室之中遍地异花,而周遭岩壁却光滑平整,足足有十几面墙。壁上阴刻着佛经与神像。首领目光一凝,与其说这是一间石室,不如说这正是中州人供奉神明的祭祀之所。 是了,那陆离常常以佛僧自居,当然离不了这等佛家物事。只是这祭场模样的石室,却荒废至此,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不知何时,首领手中长链一松,那被缚着的老妪顺势嘶叫着逃离。而循着她的身形望去,首领却瞥见一道渚色衣角。 是那个扶桑妖僧! 还不及众人反应,首领当即抽刀劈去,这回誓要劈断他一条腿,叫他逃也不能!刀落骨断,那人应声倒地,只是首领定睛一看,这并非妖僧,却也是一个年轻和尚。不止是被砍断的一截大腿,还有四肢与面庞上,皆是被利齿啃噬的伤口,令这和尚情状宛如修罗。 “救我...施主,救救我......” 那和尚哀嚎不止,即便是面泛青气,早有中毒之象,他却似乎残存着些许人智。只是那断腿之痛太过刻骨,反倒令他对那足以麻痹痛处的异花心生渴望。只见他趴在地上,大腿白骨森森,却还艰难地摘下花草,塞入嘴中大口吞咽。 “救...求你救救......” 话音未落,却见药效发作,那和尚两眼昏昏,忽然目露凶光,冲着首领扑来。 首领一刀将其了结,其余众人这才敢跟上前来。 “头儿,这有许多新鲜的尸首,应该是不久前死的。”有人禀报道。 首领点头道:“将这里烧了。那些怪物怕火。” 石壁上燃着烛台,他们的到来并不算隐匿,却无一怪人敢靠近。倘若将这一把火烧了,应当能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手下得令,于是当即将火把丢向中央,呲啦一声,花叶枯燃,顷刻间,花海便成了一片火海。 看着眼前熊熊大火,人们仿佛能听见那怪人惨叫,不禁毛骨悚然。火光中不时有黑影冲出,却被众盗合围,一举歼灭。 “成了!成了!”众盗并未想到此战如此轻易取胜,纷纷庆贺,一片欢呼中,唯有首领面容沉峻。 方才他应当没有看错,可出刀之后,那渚色身影却消失不见,难道这暗室另有玄机?他本欲起身察看那石壁篆文,却透过平滑如镜的岩壁,看见映于其上的群盗身影。他们举刀相喝,其间情状,仿佛打下了一场胜仗,亦或是夺得了什么稀世珍宝。有人仰面,以至于目眦欲裂,耳鼻间涌出血花。 不对劲。 相传西州南海有一属国,盛产金丝薰。其时传入西州,也曾作为王族之乐,风靡一时。那金丝薰生食能治病解毒,燃之嗅之,却比美酒更为解忧,故又名忘忧草。后来为免民众成瘾丧志,西州各部族纷纷下令禁止。只是作为拿钱消灾的盗宝团,却也接过几笔走私的生意。 这异花与那忘忧草如出一辙,自己急于将那怪人消灭,却铸成大错。首领思忖再三,当即下令撤退。 可如今已经来不及了,众盗面色潮红,犹然欢呼。 即便是首领手起刀落,杀死一部下以儆效尤,却无一人感到恐惧,只看着那尸首倒下,放声大笑,仿佛那并非同伴,而是敌人。 火光渐渐止息,灰烬之中,那异香愈发浓烈。而尾随前来的黑影,早已在暗处蓄势待发。 首领将刀柄紧握,毫无疑问,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惨烈的恶战。 一道黑影蓄势而动,在那火光消失的一刹那冲着众人扑来。 鲜血飞溅,在这镜壁之前,人们早已分不清来者是敌是友。 或是砍在软肉之上,或是砍在岩壁之上。 唯有杀戮,能将一切消解。 第83章 隔镜相视 “头儿!饶命啊!” “不要杀我!” “啊啊啊!” 哀嚎与惨呼不绝于耳,这如狼似虎的西州贼首已然杀红了眼,任凭那一众手下如何呼喊,他断是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刀刃挥向他们。他的确有这样以一当百的胆魄与实力,只可惜在这幽闭暗室中,他的一身横劲也不过是徒劳。 般若紫阳缓缓自石壁旁走出,冷眼看着这场凶残杀戮。 他搭上手中锁链,血肉顺着铁环边缘渐渐剥落,然而般若紫阳却恍如未觉,一声未吭,竟生生将那铁锁自手脚剥离。 鲜血淋淋漓漓流了一地,然而在这早已成了尸山血池的祭坛之前,厮杀犹然未歇,并无一人在意这僧人的动向与去留。 方才那盗宝团首领所察不错,般若紫阳的确藏身于石壁之后,然而他既已挣脱眼前桎梏,又怎会再予这野狼般的西州人任何机会?所谓擒贼先擒王,即便那窥心之术无法敌过这一众盗贼,那么他只要敌过这以一当百的贼首便可。 他错就错在太过贪心。既想以般若紫阳换取赏金,又不愿放过那昔年的叛徒。 般若紫阳心中并无怜悯,只是勉力走向那光滑石壁。因着深可见骨的脚踝之伤,他只得缓缓行路。方才他便是躲进了这看似严整的石壁之后,夹缝之间。以至于那首领虽然察觉,却没能寻到他。任是谁也不会想到,这石壁背后还有一层石壁,两相层叠,如琉璃般晶莹的岩壁在火光下斑斑驳驳,恰好成了障眼法。以至于得见其影,不见其踪。 行至壁前,他抬眼望去,石壁上篆刻着经文早已随着年岁斑驳,而那剔透岩壁之上却隐隐倒映出他的身影。般若紫阳不禁闭目,以指尖去读那方才未曾读尽的经文。 ——这壁上篆刻的竟是小乘佛法的经文,虽说扶桑佛家也分南北二脉,但因着中州民的影响,这大乘佛法还是占了多数。没想到中州最负盛名的佛家圣地之下,竟有这么一座以小乘佛法为宗旨的佛窟。 “诸苦逼迫各相攻,聚集招感自不同。 惟灭可证究竟乐,是道应修悟法空。 三转四谛法轮运,七觉八正意念勤。 一旦贯通成圣果,偏真有余乃化城......” 般若紫阳接着读下去,那经文皆是在说小乘佛法的法门宗义,只这经文并非一人所刻,在旁还有人以另一字迹留下批注。 细细读来,原来这批注是一位名叫水月的扶桑僧人所书。当年水月东渡中州前来求经。无意行经一岩洞,发现其上刻有中州古迹,深觉机缘,便常住于此,观壁修行,饿食松花,渴饮山泉,日复一日,竟乐而忘忧。 只是一日,山洞中忽涌进许多流民,水月细问之下,才知晓他们是为躲避东海战乱,无家可归,不得已才会寻进此处。于是水月将他们安顿在此,这些流民遂多数皈依佛门。水月一介异域游僧,便在此开宗立派,将小乘佛教发扬光大。待战乱结束,水月受一众门徒盛邀前往永南一带,傍山修寺,寺名报恩。是水月报中州古迹开悟之恩,也是门下弟子报当年一饭之恩。 水月一生安贫乐道,求学不倦。除却佛法,他亦习得中州诸多经学与工造之术,本盼着有朝一日能归乡授道,奈何久病缠身,英年早衰,直到死前也没能再回到扶桑,只得抱憾而终。他圆寂后,一友人依他生前嘱托,来此石壁前将他生平刻载,留名望舒,这便又是第三人的字迹。此人笔法遒劲刚健,却放荡不羁,应也是一武学大家。不过看这望舒颇为神秘,似乎并不欲多言其他,只记下了水月生平与遗言,便留名而去。 “...我欲弃捐此,朽故之老身——” 这是水月临终所言,亦是大般涅盘经之中佛陀的偈言,只是般若紫阳读至此处,指尖一顿,原来那后半偈言竟被齐齐抹去,整面石壁上只重复着这一句话—— 我欲弃捐此,朽故之老身。 我欲弃捐此,朽故之老身。 我欲弃捐此,朽故之老身。 ...... 般若紫阳指间与臂上鲜血顺着那石刻蜿蜒而下,为这本就诡谲的石刻更添妖异。 那字迹显然又换了一人,而此人隶书板正,起先循规蹈矩,待到这句话在墙上重复了百余遍后,那笔迹却变得缭乱癫狂,似是留书之人亦在观壁,只是不知怎的忽为心魔所困,连同刻字都恨不得留下血痕,入壁三分。 ...... 吾名陆离。 吾生于万法皆空之境,未得解脱之门。 然,不执亦不迷。 吾苦于众生劫灭之世,深知轮回之难。 然,不痴亦不妄。 ...... 陆离。 ——原来这是那歪嘴和尚所留。亦或是...叫他慧恩比较合适? 慧恩效仿那水月禅师,亦将自己的生平记在了这石刻之上,只是时过境迁,这洞隧有所坍塌,于是几人的笔迹皆随着山壁转移,被藏在这狭小的岩缝之间。 般若紫阳不由心生动容,这慧恩前半生几经周折,命途多舛,竟阴差阳错令自己有了隔镜视物的错觉。倘若再早几十年相识,他们两人兴许能成为境遇相仿的知交。 只是现在... ...... 众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我欲弃捐此朽故老身,以身作浮木,渡众生于苦海。 但求我佛宽恕...... ...... 字迹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却是避无可避,身后厮杀犹然,亦无回头路可走,般若紫阳不得不抬眸向那石壁尽头望去。 只这一眼,他便知晓方才刻意回避这石壁的行径却是功亏一篑。 ——其实自出生起,他便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他的母族中人更是将一切足以映射自身的物事都丢了个干净。 ——因为他知道镜中为何。 那开在漫山遍野的,犹如雪团一般的花簇正被烈焰吞噬,长风卷着它们的余烬,不由分说地将它们掠向天边。 火海之中,一个少年正静静望着自己。 他目光幽黑而深邃,殷红的唇边正带着一抹笑意。 般若紫阳伸掌而去,那石壁后的少年也伸出手掌。 少年的微笑淡然而亲昵,仿佛面前之人正是他久别未逢的挚友。 只见他缓缓开口,虽然无声,那口型却像是在说—— 阿吉塞,好久不见。 第84章 迷心 少女拉着少年的手,穿过重重芦花,一路奔至夕色与天边。两个童稚少年人,就这样乐此不疲地玩着追夕阳的游戏。 待到月影婆娑,两对脚丫在桥头并排,晃晃荡荡。 于是少女笑问道:“阿悔哥哥,等你长大了,想成为怎样的人?” 曾不悔想了想,握拳道:“我么?我要和村口的孟大哥一样,做个行侠仗义的刀客!我时常听他讲那些故事,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以后长大了,我要闯荡天下,除暴安良!” “可是...孟大哥是因为打仗受了伤,才不得已入了这一行。好端端的,你做什么要学他呀?” “因为......”曾不悔挠了挠头,“因为阿爷在世时常说,男儿要建功立业,志存高远。倘若一辈子窝在这山野之中,岂不是白来世间走一遭?” 少女摇头道:“小檀不明白...村头的李叔叔,打了一辈子的铁,他做的锄头又光又结实,河西边的那家王大爷,别看他个头小,夏忙的时候,回回都是第一个收完。还有我家旁边住着的高家老大,每日起早贪黑地念书,就为当大官,足足考了三回,都这么多年了,如今还没泄气呢!” 她顿了顿,继而又说道: “小檀不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人,在咱们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为何一定要离开这里呢?” 曾不悔赧然道:“小檀,你也知道,一来我没有你说的这些人那么有本事,二来...你我表亲,周伯伯心地良善,自我爹娘走后,是你们一家人将我养大。我从小吃你家的,住你家的,倘若不能建功树名,又怎么能报答你们的恩情呢?” 少女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懵懂: “可你留在这里,也能报答我爹的恩情啊?再说了,我们从未嫌弃过你,你为什么要自己找不快活?” 曾不悔只得打着哈哈:“没事了,我随口说着玩的,小檀你不要当真。” “喔...”少女转而一笑,“不过...要是有一天阿悔哥哥真的出远门了,小檀一定会在曾家村等着阿悔哥哥回来!” “傻丫头...”曾不悔揉了揉少女的发顶,心中暖意荡漾。 ——傻丫头,不闯一番功名,如何能向周伯伯讨你做媳妇呢? ...... 男人收拾着行囊,身后一众车队各自忙碌,整装待发。 曾不悔托腮坐在草垛上,看着这来来往往的小厮出神。 男人转头看见他,笑道:“小曾啊,等咱去关外把这些绸缎卖了,就给你买把好剑,再把小檀娘的嫁妆赎回来,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曾不悔眼睛一亮:“真的吗!难为您还记得那时候的玩笑话!周伯伯,您对我可真好!” 男人哈哈一笑道:“傻小子,你说的话,周伯伯都记在这儿呢!”他说罢,指了指脑袋,“这次出关,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倘若年关前我没赶回来,你可要替周伯伯照顾好小檀她娘俩啊......” “您尽管放心吧!”曾不悔连连点头,“那我就在这里等您!周伯伯,你可不要食言啊!” “——还有...等您回来,我和小檀的事,还望您...” 男人随即笑骂道:“哈哈哈!臭小子,咱是看着你长大的,还能便宜了别家小子不成?” 马儿打了个响鼻,长鞭落下,随着赶车人一声吆喝,商队乘着朝阳,浩浩荡荡行向天边。 曾不悔冲着那渐行渐远的商队,遥遥喊道: “周伯伯,早点回来啊!今年冬天,我还想吃您做的长寿面——” 男人骑在马上,跟着回道: “好咧!” 于是曾不悔坐在桥头,等到春花开了又谢,等到秋叶黄了又落,等到乌云聚了又散,等到桥下的流水变成寒冰。 直到苍河关传来战事,直到征兵的告示贴满村头—— ...... 直到周家挂上白幡,那曾经生气灵动的采莲蓬的少女披上麻衣,再也不会唱什么折尽桃花,春心正好。 “苍河之花,盛放于野。 汝目所见,何以相争? 凛凛之花,独绽其华。 汝目所见,何以难谅? 雨失其寒,天失其碧。 春华凋零,汝心何感? 苍河之花,盛放于野。 吾欲问汝,何以相残?” 少女撑着棹,唱着哀歌,似是在一夜之间长大。 “小檀,原来你在这里......” 曾不悔寻遍整个村子,终于在河边远远望见少女。 “周伯母还好么?” 少女默然摇头:“娘还是吃不下饭,整日念叨着当初就不该让爹爹去那么远的地方,已经过去几年,她这癔症,却还是不见好......不悔哥哥,听说越州城就要开战了,你也会离开这里么?” “我......”曾不悔未曾告诉她,他正是抱着告别之意而来。早些时候他已在名册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姓。想必明天太阳升起之时,他便要告别这片土地。 他想建功立业,更想为周伯伯报仇! “——小檀,倘若我走了,你会等我么?” 少女沉默半晌,说道:“如果阿悔哥哥也走了,小檀永远不会原谅阿悔哥哥...” 这素来温婉柔顺的少女却在此时爆发出骇人的锋锐,令曾不悔几乎不敢直视她的面容。 他隐隐觉得异样,只是这异样却在少女接下来的话语中再度消弥。 “阿悔哥哥,你去向我娘提亲吧!小檀要嫁给阿悔哥哥,这样,阿悔哥哥就能一辈子留在小檀身边了!” 怀中温香软玉,曾不悔却怔愣不已。似是命运在此有了分岔口,另一种可能正在酝酿。曾不悔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错觉,仿佛只要留在这,比什么都好。 就像周伯伯,倘若当初不去做那布匹生意,就不会死于异乡,更不至于连尸骨都回不来。 就像那染血的嫁衣,就像惨死的父老乡亲,就像长埋沙场的那些弟兄,就像死在他手中的那些亡魂...... ——倘若一切都有的选...... 曾不悔皱了皱眉,似是对这些在方才一瞬涌入脑海的画面感到陌生。 ——奇怪...那是什么? 曾不悔头一回觉得有些恐惧。 “小檀...我答应你。” 他一把回抱那尚且伤怀的少女,借此抚平心中的微妙涟漪。 “这一次,我哪也不去!” 第85章 怕回首 “嘻嘻嘻...” 一阵男女青年的调笑声蓦然在曾不悔耳畔响起。 “新郎官,还愣着干什么,快进去啊——” 身后有人重重推了他一把,他一时不察,一个踉跄,这便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曾不悔懵懵懂懂地顺着喜婆的指点与面前女子拜了堂,而后被一众人灌下几坛女儿红,簇拥着进了洞房。 那女子一袭红衣,恬然坐在床头,含羞带怯,曾不悔隐隐觉得奇怪,如今却像是梦中的场景。 他晃了晃脑袋,深觉自己是喝得多了些。恍惚想起方才高堂之上正坐着周伯伯与周伯母,不,如今该叫岳丈岳母大人了...... “好小子,可是让你盼到了。我们一家人亲上加亲,今后还要更和美才是。” “周伯伯,你不是......”曾不悔怔忪地望着对方。 那稍显衰老的男人拍着他的肩膀,一如当年那般冲着他笑道: “你周伯伯我命可硬了,就那区区西夷,可还困不住咱们!” “嘁,大喜的日子,少说几句。” 那妇人满面红光,嗔怪地责备男人。 男人赧然道:“哈哈哈,怪我怪我,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不悔哥哥。” 少女透过盖头,悄悄瞧他。 洞房花烛,女儿柔唤,将曾不悔的思绪生生拉了回来。 “小檀......” 曾不悔看着对方那柔情似水却又羞怯的模样,不禁心神荡漾,他梦寐以求的心愿,终于在今日成了真。 “嘻嘻嘻——” “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快掀盖头呀!” “交杯酒,交杯酒!” 窗外仍有闹洞房的孩童的笑声,似乎有许多人正对这场姻缘翘首以盼。 “曾大哥,咱们弟兄几个也是喝上嫂子的喜酒了!” “什么曾大哥,在嫂子面前,要叫将军大人!” “嘿嘿,我这一高兴就糊涂了!” “你别说,咱们嫂子可是将军夫人,长得也美着咧!” 曾不悔茫茫然回首望去,门窗上人头耸动,影影绰绰,皆大欢喜,他心底生出一股违和感。似是错乱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纷至沓来,却琢磨不透。 床边的少女启唇,轻声问道: “不悔哥哥,你喜欢檀儿今日的模样么?” 曾不悔重重点头:“喜欢,檀儿美极了。” 少女又问道:“那...如今的日子,是你想要的么?”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曾不悔怔了怔,答道: “自然。檀儿,能与你结为夫妻,是我曾不悔三生之幸!” 少女恬淡一笑,藕臂轻抬。罗帐帘落,花好月圆。 ...... “小曾啊,去把这几袋米给城西秋家送去。” “秋家?”曾不悔凭白一愣,他怎么不记得城西边有户人家姓秋? “愣着干什么?臭小子想偷懒啊?快去!还想不想赚钱养活媳妇孩子了?” “噢...”曾不悔背起米袋,摇摇晃晃向街边走去。 “卖烧饼咯——卖烧饼咯——” 街口有个小贩正叫卖着。 一男人上前问道:“小哥,这烧饼怎么卖的?” “哦!一文钱三个...老爷您要多少?” “那就来上十个吧...三文钱怎样!” “好咧...” 曾不悔从两人身边经过,那卖饼男人的声音隐隐约约从他耳畔掠过。曾不悔摇了摇头,只觉心中莫名恍惚。 ...... “知道么?西北又开战了...” “是么...难怪前些日子乡里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官老爷...看样子,又要四处抓壮丁了......” “嗨哟,那俺家的盐又有的卖了。” “许伯伯,什么是打仗啊?” “打仗啊,就像你和张家小子斗蛐蛐似的,谁的蛐蛐先被咬死,谁就输了!” “喔,原来打仗就是斗蛐蛐啊。” “哈哈,老许头,你可别逗小孩子。那还是不一样的,斗蛐蛐啊,死的是虫,打仗了,死的可是人。” “嗐,这世道,人和虫又有什么区别?” “李爷爷,既然打仗会死人,为什么他们还要打仗啊?” “唔,好小子,和你说不明白,一边玩去吧!” 曾不悔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眼前莫名掠过黄沙漫天,大漠孤烟。隐约角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女子歌声,在他耳边不断回旋。 他定下心神,紧了紧背后米袋,向着前路行去。 打仗,是会死人的。 如今的他只希望家人安好,倘若西夷攻下越州,便只能带着一家人往东边去了。 东边...... 东边有歌台暖响,有春光融融,有一座繁华无两的阁楼,那上面住着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 “曾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儿?” ...... 东边还有刀光剑影,有杀伐不断,有一座于暗处守护着永昭的司府,它的主人是天底下最贤明的男人。 “从今日起,你名曰痴刃。” ...... 不,那不是他应有的人生。战争,杀伐,伤害,欺瞒,那都不该是他的人生。 如今这样,就很好。 曾不悔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东方薄雾遥遥,似是茫茫无际。 第86章 颠颠倒倒 “叫你偷人!我叫你偷人!看我今日打不死你!” 远处传来一阵老妇的叫骂声,遥遥瞧见几人正在凑热闹。曾不悔也跟着走上前,才看清那是一个老太婆正拿着扫帚打自家的媳妇。不知是不是因婆家打骂的缘由,竟没给那小娘子鞋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小娘子衣不蔽体,好不羞愤。在中州,倘若有妇人打赤足,亦或是衣着不当上街,是要被当成妓女欺负的。 那小娘子长得倒是俊俏极了,一眼望去,尤其是那一双细嫩白皙的赤足与纤细的脚踝,其上还挂着明晃晃的腕饰——即便她在地上挣扎躲闪好不狼狈,那腕饰叮叮咚咚,也是十足地赏心悦目了。因此身旁一众看客里,有人说三道四,有人却是专程来看这小娘子乍泄春光,却无一人想要制止这场闹剧。 曾不悔只是稍作停留,却背起米袋继续前行。 “听说啊,这玉家男人打仗未归,这玉小娘子啊耐不住寂寞,背着那玉家老太婆偷汉子,没成想有了身孕,一来二去藏不住了,这才教那老太婆好一通收拾!” 曾不悔脚步慢了些,转了转头,却没能找到声音来源。 “诶唷,造孽啊...这老太婆也是可怜,唯一的儿子死在外头,这家里又是鸡飞狗跳。听说这玉家小娘子还给他们生了个不会走路的胖娃娃,如今一老一小,日子可是难过哟...” “听说这回出去打仗的都没信了...可怜哟......” “诶你看你看,那玉家小娘子好像落红了!” “嗨哟,怕不是要出人命咯......” ...... 曾不悔想了想,终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摇了摇头,便要前行赶路。 他不能让如今的平静被任何物事打破。 “施主哥哥。” 一只小手拉了拉曾不悔的衣角,曾不悔低头一看,才发现对方是个光脑袋的小沙弥。不知为何,他总觉这小沙弥有些面熟。 “阿弥陀佛,若是再不救她,她就要死了。” 似是得到某种暗示,曾不悔忽然醒悟,拨开人群冲了上去。 “——说不说?说不说?!我打死你这小淫妇!” 那小娘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偏偏一声不吭,只是垂着头,宛如一个将要碎裂的瓷娃娃。老妇看着她这副模样,似乎更是可恨,手下也渐渐失了轻重。 “说!你那奸夫到底是谁?!不说,老太婆我今日就打死你!” 老妇高高扬起扫帚,将要落下。 “老婆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曾不悔一把攥住那老妇手腕,说来也怪,他那手腕竟如钢如铁,那老妇腕骨当即“咔嚓”一声,软了下去。那老妇“诶唷诶唷”地痛呼,登时将扫帚一松。 曾不悔也悻悻松手,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他何时有这等力气了? “你是谁家的小子?怎么净多管闲事?!”老妇怒叱一声,揉着腕骨,狠狠瞪着他。 曾不悔讷讷道:“我是城北周家的...” 那老妇骂道:“周家的混账小儿,你爹没教你规矩么?我家的家务事,难道也用得着你这小子来操心?!” “可是老婆婆,这小娘子虽有错,却罪不至死,就算她杀人,也该交给官府处理。您这么打,怕是要将她打死了...”曾不悔一面说着,一面解下衣服披在那玉小娘子身上,不意与对方目光相撞,那玉小娘子确是个美人,凤眼轻挑,泪光盈盈,我见犹怜。 “多谢公子。”她轻轻开口,声音细细柔柔,捂着肚子,痛呼连连,更是听得旁人骨头都酥了一半。 “不必多言,我带你去医馆!”人命关天,曾不悔将她背起,也不管旁人如何指点,匆忙离开。 ...... “相公,这位玉小娘子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曾不悔握着爱妻的手,一旁稚子好奇探头。 “爹爹娘亲,她怎么了?” “念书去,小孩子家家的,别乱问!”曾不悔轻叱一声,那稚子吓得连忙跑远。 曾不悔不觉摸了摸脸,脸上光滑平整,没什么可怖的疤痕,他却无端生出方才是自己的凶相将对方吓跑的错觉。 “那孩子如何了?” “大夫说还算及时,是保住了。”美妇宛然一笑,“相公,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听说这玉小娘子身世可怜,丈夫战死,她孤儿寡母的,却被婆婆欺侮。她还和我说啊,说这婆婆是故意污蔑她,竟想将她卖到青楼讨钱,这才有了那一出。相公救了她,可真是大英雄!” 曾不悔挠了挠头,赧然道:“娘子,你可别夸我,我要不好意思了。” 美妇拉过他的手,柔声道:“相公又谦虚了。从檀儿嫁给相公,相公带着檀儿从乡下搬到城里,又凭本事谋了营生,如今我们一家人不但能过上好日子,还能不时接济爹爹与娘亲,相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檀儿嫁给相公,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曾不悔被这一通柔情蜜语夸得飘飘然,正欲与爱妻亲昵一番,门外却传来一阵呼喊。 “是曾大哥么!老大派我来问你,那秋家要的米几时送到呀?” 曾不悔一拍脑门,却想起这一茬,连忙应下便匆匆离去。好在城中民风淳朴,那两袋大米依旧落在原地,人群已然散去,只留下地上点点血迹。 “秋家,秋家...”他口中念叨着,便接着向城西走去,不知为何,这条路确是越走越疲乏,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困乏之间,曾不悔猛地抬首一看,面前又是那小沙弥。只见他正含笑而立,默然指着某个方向。 曾不悔顺势看去,那秋家的牌匾正挂在宅前,他当即松了一口气。 原来又是这小沙弥替他指了路。 院门大敞,院中繁华烂漫。有一女子正扑着蝴蝶,她笑容满面,奔来走去,似是不知疲倦。 “唉,秋家的闺女什么都好,可惜得了疯病,要不啊,也不会嫁不出去咯...” 一过路老妇在曾不悔身旁叹息道。 “疯病?”曾不悔疑道。 “可不是疯病么?自从他们家搬来这里,她整日里嚷着自己要成仙,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唉...造孽啊!” 老妇说罢,便兀自行远。 正当此时,只听“诶唷——”一声,那女子脚下一滑,曾不悔当即接住她,却也终于让他瞧清了对方正脸。 “娘子...?” “不...不是娘子。你认错人了,是羽,我叫羽。”那女子笑着答道。 曾不悔心中一震,这一笑,便更像了。他惊觉世上还有如此相似的面庞,若不是知晓娘子正在家中等他,曾不悔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家爱妻了。 只是刚才那话,却好似在哪里听过。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那自称羽的女子唱着奇异的歌谣,那腔调却不似永昭所有,倒像是什么中州古调。 “你喜欢这首歌吗?”羽唱罢,冲他问道。 “……”曾不悔一时语塞,却没答上来,他脑中回旋着一些古怪的画面,似乎与面前女子早就相识。只是如今两人相见而不相认,恐怕是自己又在发梦了吧? 末了,他不答话,羽也不恼,只是指着花海中挺立的花苞,对曾不悔说道:“娘亲说,仙人在此种下一朵花,倘若我们吃下,就可以长生不老,羽化成仙。我啊,要替娘亲完成她的心愿,要把这里变成桃源仙境,让每个人都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 曾不悔摇了摇头,看来这姑娘真是疯了。 “姑娘,这是你家要的米,我给您放在这儿了。”不知为何,曾不悔不欲久留,只想着快些离开这秋家宅院。 “喏,就要开花了,你不看看吗?”羽又指着那花骨朵说道。 正当此时,曾不悔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生出异象。不过瞬息之间,那繁花便尽数枯败,而那有如鹤立鸡群的花苞迅速生长,开花,那花瓣愈发延展,仿佛其间藏着灵魂。 与此同时,曾不悔耳畔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凑近去看看吧?” “尝一口吧...” “多香啊...” 曾不悔欲要挥散脑海中那些奇怪的声音,却怎么也抵挡不了眼前硕华的诱惑。羽轻盈一握,便将那朵花摘了下来。 “你看,这就是能让人长生的仙草。” 曾不悔伸手接过,仅仅是那花香,便让他心驰神往。 “尝尝吧?”羽的笑意透着甜蜜与纯真,仿佛多年前于田埂奔跑时向他回望的那个少女脸上所展现的笑容。 曾不悔情难自禁,欲要将其放入口中。 “施主哥哥,不要吃。” 又是那小沙弥,拉着曾不悔的衣袖,口中说着央求的话。 “不要吃。若是吃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曾不悔只觉心中一凛,登时将那花枝抛远。 再抬头时,那名叫羽的女子已然笑着跑开。 第87章 重重叠叠 “曾大哥,我们以后就跟着你混了!” “头儿,跟着你,弟兄们死而无憾!” “大人,不能守了,还是弃城撤退吧!” “曾大哥…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兄弟!来生若是有缘,我们还要做好兄弟!” “大人,我们...先走一步了......黄泉路上,可要迟些再见!” “带大人先走!我等死守不退!” 鲜血,屠戮,尸山,沙海,死城。 曾不悔茫然地站在城头,看着这本该不属于他的记忆。 “我不走,我不能做逃兵!” 他犹然与身旁的士卒拉扯。 “头儿,你要活下去!我们从未怨过你,你要替我们好好活下去!” “大人的...恩情,我等来世再来偿还!” ...... “不!” 曾不悔猛地坐起来,冷汗涔涔之际,他恍然想起这只是一场噩梦。 可那梦境如此真实,宛如亲历。 “相公,怎么了?”一旁美妇与他掌心交握,柔柔问道。 曾不悔轻轻摇头:“没...做了一个噩梦。” “许是今日见了血,吓着了吧?”美妇温声一笑,宽慰道,“怀着身孕便是如此,记得那时候檀儿生产之时,也流了不少血,所幸都是值得的。” 曾不悔心中温暖,不由回握住美妇柔荑:“檀儿辛苦了。我无事,只是今日听闻西边又打仗了,许是梦里也睡不踏实。” “打仗?”美妇黛眉微蹙,不由问道,“相公,你说...人为什么要打仗?” 曾不悔愣了愣,只答道:“许是因为仇恨,许是因为王命如此。” “那位玉小娘子,因为打仗而丧夫,她的丈夫与西夷并无仇怨。如今家道中落,又险些丧子,而他的孩子却与西夷结了仇怨。相公,既然打仗会死人,也会害得很多人家庭破灭,他们又为何非要打仗呢?”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分明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兴许那些人都是痴傻的,明明知道会命丧沙场,却还是想去建功立业...不过,这本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该考虑的问题...”曾不悔摇头道,“小檀,你切安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孩子,还有爹娘他们,我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 美妇粲然一笑,点头道:“相公的话,我自然信的。” 曾不悔笑道:“等到来年赚了钱,我们就将爹娘也接来城里,日子会越来越好,到时候我们再生个大胖小子,给这小家伙做个伴!” “不知羞...”美妇登时佯怒道。 曾不悔揽过爱妻,按下心头不安,也并未提起今日遇上的那桩怪事,那名叫羽的女子,她唱的歌谣,还有那诡异的“仙草”。 “相公,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怀中美人似是有所察觉,握住曾不悔的手,十指相扣,紧紧连结。 曾不悔努力将这些尽数忘去,如今的生活,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他又怎能再添烦忧? 只是不知为何,那小沙弥的身影却总是于他心底挥之不去。 他叫什么来着? 道...光? 曾不悔倏然想起这个名字。 道光...道光... “我似乎...是来找他的?” 可他想了许久,却总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对方。 “他是谁?我为何要找他?” 于是曾不悔又沉沉入睡,这一次,梦里没有尸山血海,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无穷无尽的田埂与芦花,与悠悠飘荡的渔歌。 这一次,却是酣眠。 ......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女子唱着歌谣,摇摇晃晃行在歧路,似是永远没有尽头。 从小她便知道,她的娘亲与常人不同,她是众人眼中的领袖,更是桃花寨每个人的精神支撑。倘若没了娘亲,这座深山中藏着的所有人都会因官兵征讨而死,亦或是因逞凶斗狠而亡。唯有她的娘亲,那个名为秋娘子的女人,日日夜夜尽心竭力地维系着这一切。 比之桃花寨的每个人,她对娘亲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 可娘亲也时常说,选择爹爹,并非因为存有私心,而是桃花寨更需要一个男人来做领袖。 男人? 为何是男人? 年幼的她尚且不明白,娘亲如此雄才伟略,那鲜有谋面的爹爹无论从哪一点看都比不上娘亲,又为何非他不可呢? 那时娘亲摸着她的头,只是笑着说道:“羽儿,你不知晓,在这个世上,并非谁更有才华,谁便能担当重任。有些时候,人要学会藏锋,这样才不会吃苦。” 她仍旧不明白,为了这样的理由,娘亲就要抛下她与小弟,去往另一个世界? 就为了...这样一无是处的爹爹? “羽儿,你爹爹病还未好,翎儿又不晓事,娘亲也只能与你说说知心话了。羽儿,娘亲不属于这片土地,终有一日,娘亲也还是会离开你们。娘亲终究放不下这片桃源中的百姓,他们都曾有自己的家业,却迫于乱世,背井离乡,隐居于此。娘亲也知道,你爹爹的心并不此,也不甘于此。但倘若娘亲能以死将他系于此处,想来桃花寨得他庇护,也会安然无恙。” “死并不可怕,在遥远的未来,我们都会重逢。羽儿,娘亲这一生都在与人讨公道,梦想着在此处开辟一个人间乐土。唯一一次私心,就是算计了你们的爹爹。羽儿,娘亲知道你最是坚强,从今以后,你也要好好照看你爹爹与翎儿,好么?” 她并没有答应娘亲,在最后的最后,娘亲用自己的死为这片土地的百姓换来一个长存的可能。 而自己,却选择和那个陌生的盲眼书生离去。 ——她要离开这里。 ——去哪儿都好,她一定要寻找另一种可能。 一种...不必牺牲性命便能换取人间净土的可能。 哪怕被辗转卖给了人贩子,哪怕被教坊的姑婆打骂,哪怕是那自诩天命的秋家人找上门来。 “你叫莫羽?”那不可一世的男人打量着她。 她内心平静,即便在前一刻,她还眼睁睁地看着那来人将此处所有人斩杀殆尽。 她知道,不论她沦落何处,终究会有人找到她,因为她是娘亲的血脉。就像娘亲赴死前曾说的那样,每一个秋家人,无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命运的掌控。 而那所谓“命运”,正是来自南海秋氏。 男人细细擦了擦刀,刀上血迹不多。这男人出手极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连哀嚎都不曾发出,便尽数倒绝。 ——足以与爹爹的剑术比肩。 “我叫秋羽,仲秋的秋。”她倔强地答道。 男人似是笑了笑,却说道:“秋羽,这名字太冷了些。” 她不答话,这男人似是有与生俱来的威压,令她不由地信服。 “听说你会唱曲儿...” 她闻言一怔,微微点头。 “秋水不可涉,美人安得从。眷彼芙蓉花,盈盈秋水中。” 男人沉吟半晌,于是笑道: “从今日起,你就叫秋盈盈。” “你将成为这中州最美艳的花魁,天底下的男儿都会对你趋之若鹜。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在最合适的时机,为永昭添上一把火,将这片土地虚伪的繁华一举烧尽。” “到那时候,南海秋氏,会给你想要的答案。”男人感叹道,“吾等久别故土,也是该归来了...” 秋盈盈。 这就是她的新名字。 她很喜欢。 ——他与爹爹不一样。 “你相信,这世上有离尘净土么?”男人离开前,忽然问道。 她摇了摇头。世上断然没有什么离尘净土,有的只是娘亲极力维持的虚假的平和与安定。但总有一日,王朝的铁骑依旧会踏破那片桃花源。即便是天下排行第七的啼血剑,也终究救不了所有人。 于是男人笑了,笑得随和: “你真是天生的秋家人,不像你的弟弟,多病而无用。” 她怔了怔,原来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查到了所有,就连小弟也...... “所谓王道乐土,不过当权者自欺以欺人,愚昧世人的谎言。” “而此等窃国鼠辈,便由吾等秋氏遗民尽数斩绝。” 她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首,生怕亵渎这位心中如神只一般的男人。 秋家之主。 那是她得见这个男人的第一面,却也是唯一一面。 秋盈盈终于想起了一切,而在前一刻,她手中还握着那血红色的花枝。 ——她是秋家之人,奉承天道,本不需要这虚无缥缈的外物去求那所谓的“长生之道”。 家主曾说,只有弱者,才会贪生畏死,妄想寿与天齐。而那永昭的皇帝,正是如可怜虫一般的弱者。 秋盈盈猛地将那花枝丢弃。 她是秋盈盈,不是羽。 眼前一个小和尚正笑吟吟地冲她指着前路,在这交相辉映的镜壁之上,烛台明灭,灯盏辉辉,纷纷映出无数个她来。 而她是秋盈盈,也只能是秋盈盈,是秋家在中州埋下的第一颗变子。 她想,她已经找到出路了。 第88章 六道苦境 “嗒——嗒——嗒——” 秋盈盈循着在前领路的小沙弥的指引,一步步行下长阶。此时周遭燃着烛台,倒是敞亮了不少。那暗红色的异花却不似方才繁茂,似是有人修剪打理。 而这长阶之后的道路也不再如方才那般曲折,倒像是愈走愈宽直。 “好姐姐,你能讲个故事给我听么?”小沙弥掌着油灯,神态自若,丝毫没有为这深邃长廊吓退。 而他这纯然无瑕,正与那个雪夜在荒寺门前,缠着秋盈盈讲故事的情态如出一辙。 ——倘若那名叫翎儿的少年在面前,说不定也是如他这般本真吧? “……”只是此时秋盈盈一言不发,强按下心头惊惧。因着她方才明明亲眼看见这小沙弥被那怪物扑倒,是她亲手将其送作那怪人的饵料,如今这名为道光的小和尚又怎么会完好无损地为自己带路?! ——他究竟是人是鬼? “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吧!这可是师父讲给我的,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在遥远的西边有个和尚,这和尚武艺高强,心怀正义,总是替牧民们打跑那些前来骚扰的盗匪,每每教训那些恶徒,都要将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还要将他们押送官府。久而久之,草原上的人们都爱戴他,每个人都像供奉神明一样敬仰着他,甚至纷纷在门上贴起了这和尚的画像。据说那丧尽天良的盗匪只要看见这和尚咧嘴一笑的画像,就会吓得双腿发软,走不动道。就这样,这个来自中州的异域游僧在草原上闯出了一番名声,因为他逢人就喜欢咧着嘴笑,所以人们都唤他歪嘴僧,也有许多人称他为歪嘴罗汉。” “阿罗汉是佛家的大侠,是替天行道,斩妖除魔的使者,歪嘴和尚亦如。他终日践行着自己除魔卫道的使命,一次又一次解救牧民于水火之中,以一己之力与那些匪徒抗争,由此流传出许多的佳话。诸如什么歪嘴僧巧探沙匪巢,什么智罗汉夺路斗群寇,什么双泉坡侠僧除怪,那些牧民为了感谢他,尽是编了这么些个话本子,好叫后人也传颂他。” “但是你知道么?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歪嘴僧却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他听闻那些沙盗要潜入王宫盗取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这珍宝关系着永昭与西州两地,若是让沙匪劫去,恐怕西州便永无宁日。于是歪嘴僧抢先一步去那王宫中将那珍宝盗得,没成想却被沙匪反咬一口,将歪嘴僧说成是他们的同党。面对万人指摘,歪嘴僧万念俱灰,本欲以死明志,却遇上了一位得道高僧,那高僧救下他,并将他带走,自此以后歪嘴僧便销声匿迹,再无音讯。” “有人说,是歪嘴僧换了个名号,继续在江湖上惩奸除恶,行正义之事。有人说,是他从此勘破大道,一心向佛,潜心修行。还有人说,兴许他本就是罗汉化身,佛祖不忍看他在人间受难,于是让他重新回到佛祖身边享极乐之乐...” 小沙弥回过头,笑吟吟地看着秋盈盈问道: “好姐姐,你喜欢这个故事么?” 秋盈盈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小和尚说什么,她根本没有细听,此时只觉胸中震若擂鼓,俱是那一阵大过一阵的心跳声。 此时于她心底萦绕的依旧是那个疑问—— 这小和尚凭什么还活着? 似是看穿她所想,小沙弥静静停下,秋盈盈心怀警惕,自然也跟着停在一丈开外。只见那小沙弥将手中油灯递给了秋盈盈,继而说道: “好姐姐,那时候...为什么要逃呢?” 秋盈盈霎时间心神俱震,那小沙弥的面容依稀与记忆中的胞弟重叠,她以为自己已经挣脱了那异花带来的幻境,却没想到行至此处,竟犹然如身在梦中。 “啪——” 秋盈盈接过油灯的手一松,那油灯倏然落下,竟至于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渊之中。 过了许久许久,才依稀听见那油灯传来四分五裂的咔嚓声,以及于顷刻间燃起的熊熊火焰。 秋盈盈心有余悸地后退几步,那小沙弥早已不知去向。方才若不是他及时止步,恐怕自己早已不留神坠入万丈深渊,就如那油灯的命运一样,尸骨无存。 那干枯的花海是最好的烛台,此时遇上微末火星,便宛如一条火龙腾起,霎时间将这宛如万丈之深的洞隧岩地照的透亮。随着那火龙愈演愈烈,崖下渐渐传来一阵嘶鸣声,似有什么掩藏于那花海之间,仿佛终日难以果腹的野兽。为火海吞噬,饥饿而绝望。 而随着这偌大的“烛台”终于将整个山壁照亮,秋盈盈也终于看清了那高台之上与那破庙门口的石像如出一辙的双首巨像,以及那佛像前静静端坐的老僧。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慧恩。 “阿弥陀佛。诸世六道,分是人道,天道,阿修罗道三善之道,又有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三恶之道,这六道苦境,正是凭此而建造。” 老僧念了句佛偈,伸手为灯盏添油。 “没想到,第一个破阵来此处的,竟是一风尘女子。” 秋盈盈按下心底忐忑,强笑一声,款款走来。 “非但是风尘女子,亦是能为老禅师解忧的灵丹妙药。” 老僧嗤笑一声:“呵...药?老衲此处,最不缺的就是药。” “非也。这满地红花,甘美香甜,是救苦之药。而奴家所说的,却是救心之药。” 秋盈盈沿着险绝长阶缓缓上前,风姿婀娜。那慧恩却兀自挑灯,手握佛珠,不避不退。她将柔荑搭在老僧肩头,呢喃细语: “为何奴家能看出那红花之异,又能避过那怪人来到此处。慧恩老禅师,难道您就一点也不好奇么?” 慧恩笑了笑:“在这佛窟的每一个人,老衲都已知悉他们的一切,又何来好奇一说?”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与嘶吼,秋盈盈分外确信,这所谓佛窟之中已经不剩多少“活人”。在这样的高位,似乎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方才困住他们的只不过是如同螺纹般的幽邃石阶,石阶两旁种着赤色异花,这才令行于其上的人深陷迷途而不自知。那石阶层层叠叠,攀着这高台与佛像蜿蜒而上,就像是一条游于深渊中的石蟒,妖冶却不见尽头为何。 秋盈盈借着火光细细看去,那盘旋的长阶上正行着些熟面孔,有方才一面之交的云遥僧侣,更有那些避难而来的流民。只是他们都无一例外,早已沦为这巨大佛窟的“傀儡”,此时正嘶吼着爬行于花丛之间。 “那可不一样。”秋盈盈宛然一笑,从他手中接过烛台,轻飘飘落于案前,“老禅师功力高深,这六道苦境更是玄之又玄,奴家佩服。只是奴家起先怎么也想不明白,老禅师在那西州做尽了杀人越货的买卖,怎么还有兴趣在中州做个万人敬仰的得道高僧?不过待看见这洞窟之中的怪人与怪花,奴家可算是明白了。原来老禅师与奴家一样,都是妄想济世救心的医者。” “毕竟...您千方百计将那些云遥寺的僧民带到这儿,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免受战乱流疫之苦么?” “哼。” 慧恩凉凉一笑,却骤然发难,铁掌一伸,一把擒住了秋盈盈那纤细而柔嫩的脖颈,枯槁的手掌深陷她颈边细肉,似是要将那脆弱的颈骨捏碎。 “贡高我慢,罪无可恕。” 死亡竟于顷刻之间降临! 第89章 希音俯仰 “咳咳...都说慧恩禅师心怀苍生,慈悲为怀,没想到...出手也是这般狠戾无情...” 慧恩虽已年迈,却颇为魁梧,秋盈盈被那铁臂牢牢擒住脖颈,离地数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如今就连说话都是艰难。而那慧恩显然不愿给她还手的余地,那如同鹰爪一般坚硬的手掌还在收紧,秋盈盈兀自挣扎,宛如一只被攫取命门的柔弱猎物,不论她如何伸出葱指扒欲要扒开那钢铁般的手指,却是徒劳无功。 “听说你唱曲儿乃是天下一绝,不知今日过后,美人玉葬香埋,永昭人会不会因为失去这副天籁般的歌喉而捶胸顿足?” “永昭....当然不会因为失去一个亡国奴的歌声而伤怀,却不知...咳咳...老禅师如此英雄人物,会否替奴家惋惜一二?”秋盈盈眼前忽明忽暗,濒死的窒息感如同潮水扑面而来,可她却轻轻将手搭在那青筋暴起的铁臂之上,柔声娇笑道,“老英雄...真是...好大的力气。奴家都要...喘不过气了......” “呵。天下一绝的妓子非但生了一副好歌喉,也生了一条灵巧的舌头。拿去下酒,怕是正够添补。” 似是有意要予她道尽遗言的机会,慧恩并未第一时间将秋盈盈的颈骨捏碎。虽然面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楼女子,他自然有这样的实力。这一刻,他不再是受人爱戴的老禅师慧恩,却仿若多年前那个狠戾无情的刀客陆离,非要眼睁睁地看着猎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流干最后一滴血才算尽兴。 “咳咳......英雄如此身份,与奴家...一个可怜女子计较,未免有失体面...”秋盈盈那如玉的小脸涨红一片,双眼更是泛起血丝,她正于生与死的边界徘徊,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狼狈。只是她知晓,对方这样的杀人魔头,往往并非享受死亡的一瞬,他们所求的,不过是这漫长的折磨。 正因如此,她才一面笑着,一面奋力作出挣扎的模样。那铁掌虽然钳制着她,却并未再收紧,这表明一切仍有回旋的余地。 “奴家自幼失了娘亲,辗转青楼,也非奴家所愿。倘若...英雄当真看见奴家的过往,就该晓得......如奴家这般小人物,生来就是案上鱼肉罢了...” 秋盈盈说着,不知是窒息还是动容,眼中泛起泪光。 “奴家为南海秋家卖命七年,为的只是想重获自由,回到爹爹身边...说来...倘若爹爹还在世,也如老英雄这般...高大伟岸呢...” 她话音未落,脖颈上的钳制猛地一松,她娇躯一软,登时被丢到地上。而这点疼痛自然比不上方才鬼门关外走一圈来得可怖,秋盈盈自知对方卸力,连忙抚着玉颈大口喘息,似是离岸濒死的游鱼。 秋盈盈明白,不知是哪句话令对方悦然,这杀人魔终于肯放自己一马。 “哼。” 但见那慧恩冷冷一笑,将她掷于一边,竟转身盘坐。秋盈盈方获生机,自然也不会再上前去讨嫌。半晌,待秋盈盈稍显平复,只听那慧恩说道: “众生皆苦,这六道苦境之中困着耽溺旧梦的胆小鬼,困着正邪两念的异域僧侣,困着愚蠢至极的失魂人,也困着嗜杀成性的盗匪狂徒……” 秋盈盈听着,心念一动。原来那两人也正在其间?若是能得曾不悔相助……她心中盘算又多了几分。 “还有一个沦落烟花之地的秋家人?那么你来这佛窟之中,是想要什么?” 秋盈盈倒真是冤枉得很,她哪知这佛窟深处暗藏如此杀机?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倒是宁愿被那官兵察觉,也要劝那曾不悔拼着性命杀出一条血路才好。 但如今对方发问,她自然不敢搪塞。思忖半晌,她只得谨言道:“谢老英雄高抬贵手,饶过奴家失礼之举。老英雄垂问,奴家自是不敢隐瞒。您有所不知,当日您离去后,庙中忽而来了一伙官兵。奴家如今戴罪之身,正怕与其对上,于是便只得匆忙逃入这佛窟之中...奴家本无意扰乱老英雄您的计划,如今来此,实乃无奈之举。还望老英雄明鉴!” “官兵?”慧恩老眸微动。 秋盈盈似是心有余悸道:“是啊,那时听他们说话间,似是在找什么歪嘴和尚。彼时不知道老英雄威名,如今联想,许是...” “一群酒囊饭袋,不足为惧。”慧恩阖目嗤笑一声,伸出自己枯朽的右臂,“老衲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就算那群官兵能将此处翻个底朝天,也不过是带回去一具尸首交差而已。” 秋盈盈想是自己言语有了成效,竟使得这老僧同她推心置腹起来,于是赶忙问道: “老英雄竟是中毒了?怎会如此...” “看到那三途花海中丧失人智的怪物了么?在中州,他们为三途花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池中物。凡庸渺小,碌碌无为。你看,多适合那些自甘于苦境中堕落的人们?你该记得老衲那徒弟道远,其实他并非误信术士,只是见老衲日日于禅房研药,误以为此间有什么精进功法的灵丹妙药,才偷去服用。这药,老衲本打算用在自己身上,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造就了如此怪物。” “——待老衲发觉这毒素竟有传染之效时,那身染疫病的难民与难僧自然无一幸免,即便老衲未将他们带来此处,药力发作,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说到底,都是贪婪使然。每个被困于佛窟的人,都带着自己的恶业。此故,这六道苦境也未曾冤枉过谁。” 秋盈盈心中暗恨,此人心智已非常人,再同他说什么软言软语,恐怕都不过是隔靴搔痒。 末了,慧恩淡淡道:“你也不必在此假模假样。即便老衲坐化于此,你们也是出不去的。当年这佛窟乃是吾师主持修建,其中诸多机关,如今也只有老衲一人知晓。你们闯入此境不久,佛窟各处断龙石早已尽数落下。你们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再无一人能从此间出去。” 秋盈盈心说不好,难怪这老魔头态度忽然有所松动,他此番恐怕抱着死志而来。 非但要死,还要拉上此处所有人与他陪葬! 秋盈盈向来惜命,自是第一个不答应。只是此时她势单力薄,还要待那几人前来,再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