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大司农》 第一章 从前有个卖肉郎 鸡鸣外欲曙。 江樵披了件外衣就悄悄摸下炕,没敢点灯,草草套了鞋,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路边有警醒的土狗探头看他的动静,知道是老江家的儿子,就偏头继续窝回狗窝里。 江樵赶着骡子,出了村在山路上慢慢走。 腊月的早晨有十分的凉意,江樵缩缩膀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两个月了。”他喃喃自语,扬鞭在骡子背上又抽了一下。 他的前世,除了纸醉金迷、勾心斗角,也没什么可回忆的,要说遗憾,就是到死也没有一个真正对他用心的人。 不过,这本来就是不能强求的东西。江樵自嘲一笑,让自己忘掉那被兄弟和爱人同时背叛的苦涩。 现在的江樵,是清河村江老太的二儿子,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 江老太爷做了一辈子的手艺人,靠山上那些木材给乡里人打家具农具,几年下来有了积蓄,就娶了一房媳妇,这媳妇就是江老太。江老太也争气,转年就给老江家一胎添了两个大胖小子。 因为是靠山上的那些木头过日子,老太爷一拍板,得,老大江山,老二江木! 村头的老秀才说这两个名字不好,一个太凶,命格压不住;一个寓意不好,怕养成傻子。 江老太心里怕,却拗不过当家的男人,也就只能作罢。 孩子忽忽地长大了,虽说小病小灾不断,二儿子还有些缺心眼,但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 二儿子不好弄,江老太爷就先给大儿子说了门亲,谁知道媳妇刚怀了孕,大儿子就不慎摔下山,没个把月竟去了! 老秀才早就死了,江老太心里却一直记着名字的事情,这一下直接就炸了锅,一番哭天抢地,怨丈夫不听劝,害的大儿子早早丧命。老太爷心里也犯嘀咕,一来二去养成了心病,断断续续吃了不少药,结果还是孙子刚出世就撒手西去了。去前念念不忘着名字的事情,终于给老二换了名字叫江樵。 江家的家底在清河村不算薄,却也耐不住江山和老太爷接连不断地求医问药,再去了翻新房、娶媳妇的花费,竟要连孩子都养不活了。大媳妇年轻守不住寡,再看看夫家凄凉的光景,听了娘家人的劝,孩子刚满月就改嫁走了。 热热闹闹一个家,最后就剩了孤儿老母,加一个脑子不好使的江樵。 这傻子也孝顺,每天拼命做活,就为了养活母亲侄子。 结果谁说傻人就一定有傻福呢? 人家看他傻,偏偏有一把傻力气,只恨不得把他当骡子使,还只给不到一半的工钱。 江木是真傻,人家给活干就千恩万谢了,哪知道给多给少了?江老太受不住老伴和儿子的离世,已经病了许久,也没精力过问他,最后还是和江家有交情的人看不过去了,说给他听,大傻子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这傻子傻是傻,倒也不怂,当即去讨公道,结果被人家聚众奚落羞辱不说,还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就病了。 病就病了,偏偏还听说村里最好看的翠丫和别人好上了,一时悲愤,反而便宜了江樵。 重生在古代,又成了这样一个傻子,江樵倒也没什么想法,他累了,也不指望在这异世干什么大业,清河村穷是穷了点,勉强也算山清水秀,就当是提前退休养老了。 上辈子他一个孤儿在商海沉浮,红颜兄弟都是假的,这辈子虽然多两个累赘,但确确实实有着血缘牵绊,说到底,还是赚了。 江樵没说,他睁开第一眼,看到江老太在床边对他抹泪时,心里就把她当亲娘了。 他是江樵,也是江木,那是他的家人。 市集里热闹的吆喝声打断了江樵的回忆,他放眼看去,入目皆是往来熙攘的人群。 三更天走了四里地,他觉得很饿,闻着烙饼的麦香,却只能忍了。找地方拴了骡子,江樵开始从骡车上搬东西,几下子就摆好了他的肉摊。 那是他辛苦挖了几天陷阱才抓住的山猪,留了半扇给家里老的小的补身子过年,剩下的都拿出来卖了。 这猪怎么也有二百来斤,半扇就是一百斤,按十文一斤,好歹有一两银子的入账,能给老娘买些药材。 庆幸年关将近,富余人家正大力筹备年货,而且江樵的猪肉也确实成色不错,加上价格公道,倒很快就有顾客上门了。 江樵看秤的本事已经熟练,加上力气也足够大,两相说好斤两,基本上就是剁一刀的功夫。 客人络绎不绝,江樵一直忙到晌午,终于只剩下不到一斤的臊子肉。 臊子肉一直比较难卖,他擦擦汗喘了口气,琢磨着可以收摊了。 “这位小哥。”遥遥一青衣道人朝江樵招手,待江樵看过去,这道人却瞬息间到了他面前。 “道长。”江樵心里一跳,立刻端出老实人的木讷相,对那道人憨憨一笑,恭敬地打了招呼。 “一文钱,这些肉就给老道吧。”那道人捋捋花白的山羊胡子,面色亲和,话说着是商量的意思,表情却仿佛笃定了江樵会同意。 江樵也确实同意了。 他自身的经历本来就非常反科学,对同样反科学的鬼神论就难免有所忌惮。虽然这老道长看着不像恶人,他却也不想和他多做纠缠。 “如此就多谢了。”那道人接过包好的臊子肉,从袖里摸出一枚澄黄的铜钱放在江樵手里,轻飘飘地就去的远了。 江樵皱了皱眉头,盯着道人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肚子咕噜噜又叫了起来,才低头收拾起肉摊子。 管他呢! 江樵顺墙根蹲下身,慢慢数着那堆沉甸甸的铜钱。加上那道爷的一枚,整整好一千文。 这就是一两啊。 在属于江木的记忆里,就是他老子大哥都在的时候,刨除花销,全家一年攒下来的也不过三两多。所以养儿子十几年,娶个媳妇就败光了家底,连吃药也吃不起。就这样,他们家原先也算清河村数一数二的人家。 归根到底,还是清河村太穷了。 数好五百枚铜钱拿红绳小心地串好收进怀里,江樵起身的时候都觉得眼前发黑。太饿了! 视线在街对面的烙饼摊上犹豫不决,江樵狠狠心终于决定要买一块,单独捡出老道那枚铜板,他朝烙饼摊子走,却不知道哪儿突然冒出来三匹膘肥体壮的马来。 那马上的汉子一路横冲直撞,撞翻了小贩的摊子也不管,眼看着一个和家人走散的小娃娃要伤在蹄下,江樵发足一扑,抱着孩子顺地就是一滚,马蹄铁险险贴着他的脸擦过,好歹算躲过了一劫。 那队人马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江樵,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沿途又撞翻几个摊子,惹起一片埋怨咒骂。 孩子被他的家人接走了,江樵却连一声谢也没听到,他只好对着擦破的手掌摇头苦笑。 烙饼还是要吃的。把这个小插曲抛到脑后,他捏着那枚格外澄黄的铜钱,决心要把它花出去。 第二章 不想种田的屠夫不是好重生者 “小兄弟买饼啊?” 烙饼摊的摊主是个和气的中年人,衣服不新,缝缝补补却非常整洁。江樵特意看了一眼那排紧密的针脚,知道对方有个好妻子。 江樵对着烙饼咽口水,还不忘嘱咐:“多来点辣椒酱啊,大叔。” “辣椒?酱?”大叔一脸茫然。 “……”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江樵头脑风暴之后终于讪讪一笑,熟练地装出老实巴交的模样,不好意思地道:“俺也不知道那是啥,听人说的,没有就算了。” 大叔呵呵一笑,不在意地挥挥手,“一文。” 江樵伸手去递钱,递到一半又猛地收回了手,唬的大叔一跳,险些以为这小伙子要赖账。 江樵握紧了右手,眼里闪过惊疑,立刻把饼咬在嘴里,换了一只手重新掏了一文钱递过去,然后转身就走。 “哎,这……”那大叔搞不懂这小伙子怎么突然就变了脸,喊了一声见没回应也就算了。 江樵快步缩回之前数钱的墙角,借着骡子的掩护伸出了手。 这手宽大而粗糙,是属于劳动人民的手,没什么看头。 江樵的视线死死盯在了那枚铜钱上。 铜钱紧紧吸附在江樵流血的无名指指腹,不痛不痒,却也动不得它半分。 “贼老道搞什么名堂……”江樵有些慌,却奇怪的并不感到害怕。 他盯着铜钱看了许久,动了动同样流血、却并没有吸引到铜钱注意的食指和中指,突然想到谁说过,无名指上有一根血管是直接连通心脏的! 江樵来不及深想,脑中突然“叮”了一声,然后他陡然发觉,整个世界都静了。 万籁俱寂,又好像并没有。 他听不见人声、车马声、鸟鸣狗叫声,却又仿佛听见了世界的脉动。 他看到了地底浅层无数粒草种子在沉睡,感觉到了脚下土壤的呼吸,然后…… 【叮!】 在一阵失重感中睁开眼,镇静如江总也瞪大了眼睛。 连绵千顷的田垄,波光粼粼的长河,高耸入云的青山,以及—— “吼!” 凶兽。 看着面前不过两步远的、黑黄条纹的猫科巨兽,江总没办法欺骗自己这是巨型中华田园猫。 这tm是老虎啊卧槽! 虎王瞅着面前张着大嘴的傻逼,磨了磨爪子盘算着咬死得了。 虎眼里刚闪过杀意,江樵立刻背脊一凉,反射性地把手里的烙饼狠狠砸老虎脸上,暴喝一声: “放老子出去啊——” 然后…… “啊啊啊啊啊啊!” 江樵自顾自地蹲在墙角大叫,预备散集的人们三三两两围过来,感叹着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说疯就疯了。 腊月的冷风灌了一嘴,江樵牵着骡子低头走在山路上,三步一摇头,五步一叹气。 说好的勤勤恳恳养家糊口呢? 他刚开始脚踏实地谋发展,预备发家致富奔小康,这噼里啪啦一个金手指按头上,不是腐化五讲四美三热爱好青年的思想么! 自娱自乐瞎想了半路,眼瞅着天暗下来,远远不知道谁家的炊烟已经升起,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江樵轻轻吁了口气。 得,还是坚持实干兴家吧。 他江樵自问上辈子也没做下什么拯救世界的大功德,就是没事捐捐钱,办办希望小学,搞搞山区建设。 积的这点德,抵完耍手段把竞争对手搞破产的冤孽,能让他重生一次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别的,不敢想了。 “二子!” 江樵进了村,他娘就提着灯守在村口,手里还牵着三岁半的大侄子。 天色朦朦胧胧已经要黑了,远远传来几声狗的呜呜声,江樵拉着骡子,朝他娘咧嘴一笑,傻里傻气,却分外真实。 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对江樵来说,这个年代、这些人都应该是不真实的,可是他却从这里体会到了他的年代里求不到的温情。 “狗子饿不饿?”他快步走过去抄起大侄子,低头在他红扑扑的小脸上亲了亲。 “肚肚饿,等二叔!” 狗子长期营养不良,三岁半看着还没有两岁的壮实,但是偏偏又特别乖巧懂事,让江樵疼到了心里。 “娘,以后不要等我了,你们先吃吧。”江樵转头,他娘的头发吹的乱乱的,一双眼睛里却闪着光,在他脸上身上仔细地看。 江樵知道,他娘是担心他又被人欺负。江木病那一回,把她吓怕了。 进了家门,江老太去热饭菜,江樵抱着狗子去拆他的包袱。 “这是什么?”江樵把一包东西对狗子摇了摇。 狗子凑过去,在那油黄的纸包上闻了闻,皱着小鼻子说:“药!” “这个呢?”江樵指指那叠麻布。 “布!” “这个呢?”江樵拎出大半袋糙米。 狗子脸上露出犹豫,听见江老太走路的动静转头看了一眼,视线在她端来的饭碗里一扫,立刻答道:“饭!” “好小子,就知道吃。”江樵点点狗子的鼻子,忍不住笑出声。 江老太看了一会,才说道:“忙活一天了,歇歇吧,你说那么多,狗子也记不住。” 碗筷已经摆好了,江老太对狗子招招手,小孩子就自觉地走过去,啊呜啊呜地接受喂饭。 江樵落了座,对着桌上的白水野菜、白水猪肉偷偷叹了口气,知道他娘是把盐全拿去腌肉了。端起碗狠扒了几口饭,感觉没那么饿才放慢动作,给老娘夹了几块白肉。 狗子已经吃饱了,自己乖乖去一边翻包袱,江老太端起碗吃了一口饭,突然说:“二子,是我和狗子拖累了你。” 江樵一愣,喊她:“娘……” “娘知道你喜欢翠丫。”他娘叹口气,认真地看着江樵,“你打小就喜欢她,连你哥欺负她也不成。” 江樵想起江木的一片傻意,心里叹息不止。 “你爹和她爹是半辈子的兄弟,当初一起学艺的。她爹去的早,娘俩儿不容易,我和你爹平日对她们怎么样,你也是知道的。”江老太放下碗,表情黯然下来,“原打算你爹再挣几年钱,帮你把翠丫定下来,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娘。”江樵握着他娘的手,无声安慰。 “唉!二子,你听娘一句劝,不要记挂她了吧。人家是金凤凰,咱这鸡窝落不住。” 江樵点头,心里琢磨着,恐怕是又有人对他娘嚼舌根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搁他的时代观念里,还能说一句励志、不将就啥的,搁这小山村,就只能是不知死活。 来这里两个月,他和那传说中的翠丫一面也没见过,谈什么喜欢?再说见惯了现代的美色,江总还能稀罕清河村村花? 吃完没什么滋味的晚饭,江樵洗了脚往床上一躺,开始琢磨那个金手指。 里面有老虎,他不敢进,只能自己瞎想。 这个国家的土壤似乎并不适合耕种,粮食产量很低,许多他吃惯的蔬菜水果也都没有,连盐也异常紧缺,糖更是不能想的贡品。 但是,这样的国家却偏偏人口众多! 他们吃的什么?江樵想不通,也懒得想,他只关心他们一家三口的吃饭问题。 野猪是不可能天天有的,所以卖肉不是长久之计;做家具他又不会,种田也没有田…… 哦不是,他有田,好多好多呢,然并卵啊! 想不出头绪,江樵干脆睡了。 窗外星光熠熠,万物笼罩在银纱里,一切都安谧祥和。 只有江樵的空间在做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三章 福祸 腊月二十四,扫尘节。 江樵天不亮就被江老太喊了起来,两个人带好干粮,再把狗子托给邻居,就慢慢走上了盘旋崎岖的山路,朝二里外的天母庙去。 这是江家的传统,老大江山还在的时候,兄弟俩都要陪着江老太去庙里还愿。 “你们哥俩儿,都是天母赐给我的。”江老太擦一把汗,对江樵絮叨:“我刚怀上你们的时候,还是新媳妇,啥也不懂,自己都没察觉。那天你爹去李村打木具,天黑了也不回来,我去寻他,半道上见着庙,顺腿就去拜拜。” “拜完天母娘娘,不知怎的就困倦了,第二天醒来才知道你爹找我都找疯了。”江老太脸上带出一点后怕,拉紧了江樵的手,“原来那年西边大旱,一群土匪往南边逃,那天刚好路过了这一带。一路上逮着人就杀,杀完就扔河里,都杀红了眼。” 要不是在天母庙稀里糊涂睡了一觉,保不齐就是一尸三命。 要不怎么说机缘巧合呢。江樵笑一笑,埋头赶路。 二里地不紧不慢地走完了,江老太看着眼前那两扇庙门,拉着江樵就是噗通一跪,跪完站起来走两步,又是一跪,周而复始,直到进了殿,看见了案桌上供奉的莲衣神女。 “二子,心要诚,娘给你问姻缘!”不等江樵答应一声,江老太已经跪在蒲团上念念叨叨起来。 江樵扶额,却也只能老老实实跪好,看江老太去摇签桶。 一支签掉了出来,江老太立刻捡起,对天母磕了个头,脚下生风地往解签的人那里走。 江樵跟上去,发现解签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非僧非道,倒有几分像读书人。 那人看完签,提笔就写,一边写一边念: “尾星造作主天恩,富贵荣华福禄增。招财进宝与田宅,和合婚姻贵子孙。” 江老太听到了“富贵荣华”和“子孙”,立刻就笑得见牙不见眼,拍着江樵的手臂一个劲喊“好好好”。 “娘。”江樵捂住手臂,无奈地朝他娘喊了一声。这啥意思还没有搞清楚呢! 对上江樵等解释的眼神,那人摆摆手,径直朝后院走了。 “这……这就完了?”江樵捏着薄薄一角黄纸,哭笑不得。 “天道无常,卦一向是不能解太清的。”知道是吉签,江老太也就不关心其它的了,反正不是坏事! “富贵荣华禄……”江樵嘀咕一句,眼睛轻轻一闪。 哪有那么好的事。 后院禅房,小道童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解签人挥毫泼墨,小声问:“师父,你在画什么?” “九江。” “九颗星辰落在毒蝎子尾巴上那个九江?” 那人微微一笑。 小道童挠挠脑门,继续说:“龙尾者,尾星也。角斗之中,尾部最容易受到攻击,所以尾星一般……” “尾星主大凶。”那人轻飘飘接过话头,笔尖在纸上重重一捺。 “方才那对母子看着不像恶人,师父怎么不救救他们?”小道童急白了脸。 “救什么?卦面确实是大吉,若能保持本心,未尝不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对江樵来说,吉呀凶啊暂时和他还没有关系,他比较关心的是,河里漂着的是什么鬼! 卜完了卦,老太太放了心,两个人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开始往回赶,半路上江樵内急,偏了山路正要找地方解决一下,然后就突然被水里漂的东西吓一跳。 他想起了他娘说的,“杀完就扔河里”…… 不希望平静的小家生什么变故,江樵装作没看到,提了裤子就往回走,可惜天不如人愿,江老太眼神极好,一下子就发现了。 “二子,水里漂了个人呢!快去救啊!” 得!他娘从来都是菩萨心肠,今天是糊弄不过去了。 江樵认命地朝河边走,盘算着那人最坏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寒冬腊月的河水冰的江樵一激灵,幸好那人就在浅岸处,不然江樵就要考虑对他娘施苦肉计,让他娘放弃救人了。 走近看,那人似乎是个男人装扮,穿着粗麻的短打,江樵伸手一够,把人从水里拎了出来。 一眼就瞄到了对方胸前的高耸。 居然是传说中的“女扮男装”,江总翻个白眼,转头对他娘时又变成了一脸惊慌:“死了吧,好凉!” “喘气呢!”江老太明显也看到了对方的胸部,然后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二子,快快快!给人家姑娘背好,咱赶快回家去!” 江樵一脸懵逼地背着人往清河村赶,很想对他娘说,“交给警察”! 不过,江樵觉得,即使他真的这么说了,他娘也只会问他警察是谁。 认命吧! 日头高照,狗子眼巴巴守在村口等奶奶和二叔回来,身边一群小孩子不时推搡他几下,狗子就挪挪步子往旁边走走,结果那几个孩子得寸进尺,更要来推他。 “傻狗,你二叔不要你了,他先把你奶奶那个老太婆扔山底下,回来就扔你了。” “你就是个拖油瓶、丧门星,你爷爷和你爹都被你克死了!” “你娘都不要你,和野汉子跑了……” 狗子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也知道不是好话,他看看几个大孩子,知道自己打不过,撇撇嘴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真是傻狗!”那些小孩子哄笑起来,不死心地朝狗子走,还要故技重施。 “干什么!”江樵大喝一声,冷着脸瞪那几个带头的孩子,一双眼格外迫人。 “你……哇!” 一个小孩子突然就大哭起来,江樵不理会,走到狗子身边,腾出一只手在他小鼻子上点了点,“回家。” 狗子弯了弯眼睛,小炮弹一样冲进了江老太怀里。 “回家!”江老太拍拍狗子的小屁股,跟在江樵身后,偷偷红了眼睛。 狗子小孩子没记性,很快就忘了刚才被欺负的事情,看着江樵把背上的人安放在床上,小脸上露出两分纠结。 “二……婶?”他看着那人身上的衣服,觉得不对又说不好哪里不对。 “谁?”江樵一愣,下意识偏头看床上那姑娘。 他娘正好在理姑娘脸上粘着的头发,于是江樵先是看到了姑娘饱满的额头,再是两弯纤长的柳叶眉,然后是又长又翘的鸦青色睫毛,紧紧闭着的眼睛可以分辨出是杏眼的轮廓,小鼻子精致秀挺,下面是虽然苍白却唇形姣好的樱桃小嘴…… 再往下……他娘扯开被子把姑娘盖上了! “带狗子出去,我帮她把湿衣服脱了。”江老太瞪着一大一小赖着不走的俩混小子。 江樵捂脸,发现“脱”这个字让他不小心浮想联翩了。 这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天生就拥有让男人关注的魅力。江樵仿佛听见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立刻抱着狗子拔腿就跑。 第四章 所谓金手指 换衣服的时候,江老太发现那姑娘右肩膀上还有一道很深的伤,伤口凝着淤血,还没有结疤。 想着那伤,江樵忍不住多琢磨了点东西。 不久,那姑娘意料之中地发起了烧。江樵认命地又往大镇赶,给这来历不明的女孩子买药。 那钱还是上次卖肉攒下的五百文。 一路紧赶慢赶,天快黑了江樵才总算到家。江老太忙着熬药,叔侄俩只能把早上剩的烙饼当晚饭,泡到热水里吃了。 那姑娘细皮嫩肉的,没想到命也硬,一碗苦药闷下去,居然慢慢退烧了。但江老太还是不能放心,干脆晚上和那命硬的姑娘一起睡了。 被江老太暂时抛弃的狗子只能投奔江樵。 江樵抱着小火炉一样的狗子,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失重感袭来,江樵有一种诡异的直觉,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了。 梦里有千顷良田、连绵长河、高峻大山,还有……老虎! 卧槽!这不是上次那金手指么! 江樵飘在空间里,发现那头威风凛凛的老虎缩在一个山洞边睡着了。他松了口气,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至少看一看这是啥金手指。 江樵第一眼就发现了不同:他明明白白记得,上一次进来,这里虽有千顷良田,却没有一棵谷物,但是现在却长起了一大片绿油油的麦苗! 这是怎么回事?江樵琢磨了一会,陡然发现长出麦苗的地方赫然是上一次他扔出烙饼砸那老虎的地方! 这个时代的农作物种类极少,而且产量极低,明显是没有经过杂交培育的品种。就拿江老太在后院开辟的半亩篱笆地来说,折腾一季也不过收几捧糙米,他们一家三口几顿就吃个精光,在解决温饱的问题上并没有起什么大作用。只是清河村本来就背靠大山,多得是野草野菜,所以才拿地来种了稻子。 那为什么不多开荒点田地呢? 就江樵这两个月的了解,这个国家的土地兼并还没有开始,老百姓房前屋后的土地完全可以自由利用。可是问题偏偏就出在土地上! 这是一个土地盐碱化严重的国家!土地盐碱化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即使有足够的种子播下去,也很可能一根苗子也发不出来。江老太半亩的篱笆地能收成几捧,已经是非常用心的打理了。 江樵的内心不由涌出一阵狂喜。他只是扔了一块烙饼而已!一块烙饼一文钱!一文钱就收获了这样大一片麦地! 江樵不是做农产品生意的,但他出身贫寒,多少知道一点农业知识,江老太后院那半亩地他也看过,那麦苗绝对没有这一片的长势好! 兴奋之后江樵又垮了脸。这里有老虎,而且对他并不友好。 想什么来什么,江樵后背一凉,回头果然发现那头巨虎已经醒了。 “你……”江樵大脑一懵,腿肚子先软了。 虎王照旧匍匐在山洞旁,瞪着眼硬是盯了江樵十几分钟,眼看江樵要挺不住了,才施舍般移开眼,慢腾腾起身朝深山老林走去。 江总问候了一遍虎王全家,坐到地上擦了把汗,开始琢磨这金手指能怎么利用。 他娘年纪大了,总会有个头疼脑热,古代的医疗条件又差,要好好保养才行;狗子也三岁半了,到现在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以后读书娶媳妇成家立业也都是他的责任。可是看看他们家,除了六间新盖好的房子和江樵来才买下的骡子,啥也没有,就三张嘴。 别的不说,至少要解决全家的温饱问题。 握握拳头,江樵有了决断:别说是老虎,再危险也要把这东西利用起来。 下定决心之后,江樵也冷静了下来。毕竟是大风大浪里闯过的,他开始认真盘算以后。 首先面临的问题是怎么和那头老虎和平共处,这个问题……暂时想不出来,江樵直接跳过。 然后就是江老太。他们家什么情况江老太比江樵清楚,他突然弄出来一堆粮食,要怎么和江老太解释? 再有就是,清河村那些村民也不是傻子,眼看着老江家败落了,怎么突然又翻身了?他总不能傻白甜地直接告诉人家原因吧! 看来还得想个法子作为掩护。 江樵抛开这些,认真观察了一遍那些麦苗,确定这个空间的土壤非但不是盐碱地,还自带改良种子的功能,并且……加速了生长。如果他有足够的权势,能够在空间暴露的时候保全自己,或许颠覆这个国家也不是难事。 毕竟,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不过……江总躺倒在青青草地上,望着天空中大片的云彩嗤笑了一声。要权势,他从前什么样的没有,还能稀罕在这破地方当土皇帝么?他这辈子也不图别的,给他娘养老送终,把狗子抚养成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有了这么一个金手指,算是给他实现目标提供了一条捷径,但是风险也不小啊。江总翻身坐起来,叹了口气,他可不想被当妖怪烧死。 日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江樵拍拍衣服上的草屑,想起来他还有一条蜿蜒千里的长河。 搞点水产也不错,这个世界农业不发达,渔业倒不错,很多他在现代都没见过的品种。不过这些仅仅是他从江木的记忆里翻出来的,木头自己也没见过,更没有吃过。他这样的下层出身,恐怕一辈子只能在他捞那姑娘的河里逮点小鱼小虾解解馋。 刚感慨完江木可怜,没见过大世面,江总就立刻被打脸了。 特么谁来解释一下,那满河岸银闪闪的珠子,是珍珠吧?!这随随便便就鸽子蛋那么大,真的没问题么! 这一天受惊的次数太多,江总冷漠脸抓起了一把珍珠,咻咻咻抛河里打水漂玩。 他突然就明白了那些仇富的人啥心态了……妈蛋,老子饭都吃不上了,你特么拿鸽子蛋大的珍珠打水漂! 江樵正仰天竖中指,突然就被一阵热流激醒了。他迷迷糊糊一摸,好家伙,狗子那破孩子又尿床了。任劳任怨把还呼呼大睡的狗子移到干的地方,江樵换上干裤子,披了衣服朝外走。 他娘已经在生火做饭了,看到他就抿嘴一笑,让江樵心里一毛。 “娘……”江樵颤巍巍喊一句。 “二子,你过来。”江老太手里还拿着烧火棍,对江樵招手的时候差点就让他吓尿了。 总不能他娘已经知道了吧…… 江樵心虚,他娘却兴冲冲的,一把拉着江樵就朝角落里跑,开口前还四处看看,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儿子,娘给你说,这姑娘就是天母娘娘给你定下的姻缘!”他娘不给江樵辩驳,连珠炮似的给他洗脑:“富贵荣华福禄增!和合婚姻贵子孙!二子,这姑娘是你救上来的,这就是因果,你们两个是命定的夫妻!” “娘……” 江樵想说,娘你不要想太多了,这姑娘来历不明,说不定是大户人家的逃奴,也很可能是秦楼楚馆里逃跑的花魁啥的,再说这妹子说不定是自己想不开寻短见呢?别到时候谢听不到,还落埋怨。 可是看着他娘湿红的眼睛,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娘一直都觉得她和狗子拖累了他。 她病的时候,江木靠给镇上富户做短工挣医药费,结果被坑不说,去讨公道还反被欺侮,最后差点没把命搭进去。江老太是真的怕了。活到晚年,丈夫、大儿子相继走了,她要不是放不下傻儿子和嗷嗷待哺的孙子,也就跟着去了。 这是他娘,一心一意为他操碎心的娘,他能说什么? “娘,等这姑娘醒了,你再问问她家里有没有定下亲事。”江樵脸上挂着憨笑,垂眸掩去内心真实的情绪。 “娘铁定给你问的妥妥的!”江老太眉开眼笑,一脸喜气就像江樵马上就能和那姑娘成亲生娃一样。 江樵对着这样的娘,没有一点办法。 成亲不成亲倒两说,只希望那姑娘不要给他们家带来麻烦。 第五章 阿姜 阿姜缩在蓬松的被子里,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让人舒服的想要轻声叹息,却又害怕惊醒了美梦。 她记得,梦里还有一双手爱怜的轻抚她,很温暖,就像母亲的那种温暖。 梦里的一切都让人留恋,但是阿姜对自己说:该醒了。 她没有忘记,绿莹背叛了她们十年的感情,毅然用她送的小剑杀她。她负伤跌下悬崖,最后却落到了河里。 隆冬的河水真冷!她的四肢几乎立刻就失去了知觉,血液也好像快要停滞、不能流动了,可是偏偏又觉得痛!粉身碎骨的那种痛!无数的小针扎她似的痛! 要死了吧,她想,或者让她晕过去也好,就让河水无知无觉地漫过她的口鼻,让她永远安睡在河底…… 可是没有。阿姜记得,在她绝望地想要主动沉入水底、结束这一切的时候,有人发现了她。 这人不是坏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因为他救了她,还给了她一张干净柔软的床,一条蓬松温暖的被子。 舌尖在口腔里一转,阿姜补充道:还有药。 但是她要走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阿姜的身上没什么力气,右边的肩膀也隐隐作痛,不过她还是慢慢穿好了放在床边的那套衣服。那不是她的衣服,但是很厚实,也勉强算合身。只是包裹还在绿莹那里,她恐怕不能付给对方衣服和药的钱了,更不要说报答救命之恩…… “你醒了?” 阿姜应声回头,发现房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面相看起来温和敦厚,一双眼却黑洞洞的,看着她的眼神冷的像那条河里的冰水。 “是你救了我?”阿姜不躲避,直直迎上了男人的目光。 江樵不说话,两人间就形成了无声的对峙,谁也不肯先开口。 “二子,是不是那姑娘醒了?”青年身后有个老妇人探头看进来,阿姜发现那人的眼神立刻就柔和了下来,快的让人反应不及。 “醒了醒了。”江樵侧过身子放他娘进屋,然后转头就大步出了门。 “二叔,去哪?”狗子嘴里还叼着一片菜叶子,含含糊糊刚把话说出来,江樵已经不见人影了。 此时房中,阿姜看着江老太,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江老太已经率先走了过来,然后拉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念叨:“知道你要醒了,阿婆特意煮了骨头汤,你身上有伤,就该好好补补!” “您……是您救了我么,我……”阿姜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完整的话,就被江老太以温柔但不容反抗的力度按坐在桌边,然后莫名奇妙就捧了一碗漂着零星绿花的大骨汤。 汤色乳白浓稠,还冒着热气,只片刻就让阿姜的鼻腔里充盈了香气。 阿姜觉得饿了,特别是一抬头对上江老太殷切目光的时候,更饿了。 “谢谢。”她小小抿一口,热汤顺着喉咙滑下,胃里立刻就升起了暖意,连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下来。 “好喝就多喝,还有很多呢!”江老太看着阿姜舒展的秀眉,莫名就觉得心里一甜。 或许是她先入为主把阿姜当成了二儿媳妇,也或许是阿姜天生就讨人喜欢,江老太总觉得这个小姑娘特别合她的心意,看她笑一笑自己都会跟着开心似的。 狗子看到江老太稀罕阿姜的眼神,凑过去在阿姜的碗里偷偷看了一眼,然后再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一眼…… 阿姜很喜欢这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子,捕捉到他可爱的小动作,就对他轻轻一笑,把江老太给她盛好的第二碗轻轻推到了狗子面前,看他瞪大眼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补身体。”狗子说不了太长的句子,反而学会了抓重点,他恋恋不舍但还是坚决地把碗又推了回去。 阿姜是真的愣住了。她不需要仔细看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宽裕的家庭,至少是很少才会喝一次骨头汤的。大人可以热心地用这样的汤来招待别人,小孩子也可以忍住么? 他们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阿姜想不明白,有些无措地看着狗子纯净的眸子,希望他能说一点什么。但狗子注定要让她失望了,他只有三岁半,而且比一般的孩子迟钝,连话都说不流利。 两个人只能瞪着同样干净纯稚的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江木!你给老娘出来!” 门外惊雷似的突然爆出一声大吼,打断了阿姜和狗子的对视。狗子受惊般扑到江老太怀里,瑟瑟发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 “这……”江老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抱着狗子,有些为难。别人上门来,总不能不见,可是来者不善,狗子还小,万一再被吓着…… 阿姜看出江老太的犹豫,就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吧。” 她实在没有别的可以报答的。 朱娘子确实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和江老太一早就有过节。她丈夫死的早,留下她们娘儿俩孤苦无依,受尽白眼,偏偏江老太隔三差五送点东西给她们,还开口闭口都是老江和她丈夫的情分。什么情分!朱娘子知道,她就是来她面前炫耀显摆自己日子过得比她好!可是她没办法,女儿还小,她没本事挣钱养家,只能打掉牙和血吞,接受那些小恩小惠,放任江老太满村博美名。 眼看着女儿长大了,出落的花儿一样,江老太居然还想把她女儿配给江木那个傻子!差点没把她恶心死! 幸好她想了法子,让女儿得了陈员外公子的青眼,眼看着两家婚事就要说定了,正好陈夫人的妹妹带着家里的小孩子到天母庙还愿,晚了时辰要在她们家歇一宿。她一路小心伺候,眼看就成功拉拢人家了,谁知道那位小公子居然叫江傻子吓哭了! 有贵客在,她不好发火,小心赔了不是,又添油加醋诉了一堆委屈,好歹安抚下了那位夫人,自己却憋了一肚子火。这不,天一亮,贵客也走了,立刻就上老江家算账了! 老江和江山都死了,江老太是个病秧子,江木就一傻子,连那个小娃娃都比别人家呆,她倒要看看她们还怎么在她眼前蹦哒显摆! 朱娘子摩拳擦掌就等着奚落江老太一雪前耻呢,结果里面帘子一掀,竟出来一个耀人眼目的姑娘。 那姑娘身段玲珑窈窕,一张脸欺霜赛雪似的白,眉儿眼儿都好像比凡人好看几分,慢慢朝她走过来的时候,朱娘子满脑子只剩下一个词:有凤来仪。 她女儿翠翠是清河村这一代最漂亮水灵的小姑娘,连陈公子那样见过大世面的人都说是天仙下凡,可是朱娘子蓦然发现,她引以为傲的女儿,可能连这个小姑娘的一半都比不上。 朱娘子没有读过书,她说不清两个小姑娘之间到底差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这个女孩子升起敌意。 “你是谁!我找江木!”不等女孩子说话,朱娘子插着腰就先声夺人了。 清河村的乡亲们都知道老江家败在了名字上,加上江老太人缘好,所以哪怕改口很不习惯,他们还是愿意叫“江樵”而不是“江木”。但是朱娘子除外。 她巴不得江樵也死了,让江老太跟她一样尝尝孤苦无依的滋味。 从朱娘子的言行,阿姜知道这个人和救她的这户人家关系非常不好,也就不顾忌什么情面,冷着脸端出万人之上的气势,三分轻蔑三分闲适地问道:“你有什么要说?” 她的身上还穿着狗子娘亲从前的衣服,并不怎么合身,甚至连头发都还是男子的样式,可她就那样站在院子里,隔着栅栏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就让朱娘子腿肚子一软。 这是深藏在骨子里的奴性正叫嚣着臣服。 但陈娘子是个非常有战斗意识的人,同时她还有着非常丰富的战斗经验,这些东西帮助她克服了那莫名的胆怯,继续张牙舞爪:“小姑娘,我看你年纪小小没见过世面,怕是看到个男人就跟着走,连爹娘都不要了!你不要看着江木高高大大长的俊,就鬼迷心窍了,到时候赔了身子,可就找不到第二家接手了……” 第六章 癞蛤蟆与泼妇 朱娘子喋喋不休,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苦口婆心”地劝导被诱骗的小姑娘。 阿姜还没有作出反应,江老太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把狗子放下,揭开门口的帘子就冲到了院子里,指着朱娘子怒道:“你安的什么心!” 江老太的脾性算十分温和的,嫁到江家也是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因为日子过的平淡和乐,所以说话做事总愿意带几分善意,她这样瞪红眼睛、浑身气得直颤,还是毕生第一回。 朱娘子显然也愣住了,但紧接着而来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兴奋。江老太越是生气,她就越是有成就感,所以眼看着江老太要晕厥过去,她反而斗志高昂地又加了把火: “我安的什么心?我倒问问你安什么心!你就是命硬,克死老江不说,两个儿子也一个短命鬼一个二傻子!前头娶那个姑娘,害人家平白无故落个克夫的名声,改嫁都被人骂!现在又要害这个小姑娘了!你就是要把老江家克的断子绝孙才甘心!” “你……” 江老太只觉得朱娘子句句如刀,刀刀都往她心窝里捅。她的呼吸越发困难,揪着胸前的衣襟强撑着不肯晕过去,颤着手去拉阿姜,未开口就先流下泪来。 “孩子……我没……你不要……”江老太哽咽着说不下去,最后竟伏在阿姜肩头痛哭起来。 她也恨不得自己和丈夫一起死了,可是不能啊,二子和狗子没有人照顾,不成的! “阿婆,没事的,阿婆……”阿姜一手轻拍江老太的背脊,一手在她太阳穴处揉按,见她微微缓过来了,才偏头去看朱娘子。 朱娘子也正期待地看着她们,那表情就好像深怕气不死江老太一样。 阿姜看着朱娘子可憎的嘴脸,莫名就想到了绿莹。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她自己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别人要是对她好,她非但不感恩,还要因此生出怨恨。 “我和你说,就他们家那个傻子,还想娶我的女儿!”朱娘子见阿姜看她,洋洋自得地继续说道:“我女儿可是十里八乡最水灵的美人,连镇上陈员外家的公子都一见倾心呢!他江木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癞蛤蟆就该一辈子待在臭泥泊里,吃脏水烂肉,一辈子也够不到天鹅的边!” 江老太再也承受不住,呜咽一声软软地晕了过去。 癞蛤蟆?阿姜想到了那双眼睛,冷静桀骜里还带着玩味审视,可不是癞蛤蟆会有的眼神。 “员外?”阿姜轻轻一笑,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是和江樵如出一辙的玩味,“他们家有钱捐个员外做,怎么不给儿子聘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偏偏要到这荒山野岭找‘天鹅’呢?” 阿姜的话立刻戳到了朱娘子的痛处。 她对外吹嘘从来都是她的翠翠要嫁到陈员外家享福了,可其实,陈夫人并不满意翠翠的出身,竟然只肯让翠翠做小的!要不是翠翠勾住了陈公子的心,怕是真的没法子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对陈夫人的妹妹各种伏低做小、死命巴结。 阿姜算是彻底摸了朱娘子的逆鳞,她当下就暴跳如雷,质问道:“你得意什么!江木求不到我们翠翠才转头找的你!你自己也自甘下贱,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追上门来了!我看怕是身子也给出去了!” “身子?”阿姜眼底一寒,淡粉的樱唇勾出讥讽,“怕是有人真把身子给出去了……” 朱娘子的怒火终于到了最旺盛的时候。 她恼羞成怒地朝阿姜扑过去,嘴里还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小荡妇,我撕了你的嘴!“ 朱娘子受江老太多年照拂,日子其实还是很滋润的,所以即使孤身养孩子不容易,还是吃了一个膀大腰圆,她这样不管不顾地硬冲过去,阿姜和江老太两个都非要被撞倒不可。 狗子躲在帘子后面已经吓的大声哭嚷起来,阿姜搀着江老太闪躲不便,索性运力于腿,只等朱娘子离近了就狠踹过去。 阿姜的脚已将要踹过去,来势汹汹的朱娘子却突然被一只手拎住了后领,硬生生扔出半丈远,跌在水井旁叫石台磕破了嘴。 “多谢你。”江樵接过江老太,朝阿姜真心道了谢。 他远远看见朱娘子要撞他娘,直接踹开栅栏门就冲进了院子,并没有注意到阿姜预备反击的动作。但作为一个纤瘦单薄的女孩子,危急时刻没有把他娘推出去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嗯。”阿姜淡淡应一声,转头回屋去哄狗子。 小孩子被吓狠了,抽抽噎噎的小模样可怜极了。 “呜……怕!” 狗子扑到阿姜怀里就是一通呜咽,眼泪鼻涕都蹭到了阿姜身上。可是看着他哭红的小鼻子,阿姜又狠不下心推开他,只能揉着他的小脸认命地给他擦。 江樵暂时顾不上狗子。他抱着江老太直奔卧房,把人小心放平再盖好被子,又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他娘病才好,要是再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 阿姜成功哄好了狗子,拉着小孩子跟着进了江老太的卧房,对江樵说道:“这里交给我,我略懂医术,你去处理院子里的人。阿婆需要静养,外面太吵了。” 很显然两个人对“处理”这个词都没有异议。江樵冷了脸,朝阿姜轻轻点头,“我很快回来,这里麻烦你了。” 朱娘子还在水井旁哭天抢地,住得近的邻居差不多都惊动了,三五成群聚在江家门外,指指点点不知道说些什么。 “天啊,我做错了什么,你叫我汉子死的早,留下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我女儿好不容易有了好亲事,还要被人从中作梗!我一个妇人来讨公道,还要让人家打破嘴!”朱娘子尖声哭诉,话里的深切悲痛倒真的惹起不少同情。 朱娘子平日里虽刻薄,大家可怜她一个寡妇也懒得计较,加上有个好女儿翠翠漂亮嘴甜,其实人缘还是可以的。而江木喜欢翠翠,也是村里大家都明眼看见、心知肚明的。翠翠要嫁到镇上,他们早早就听说了,原本就想着江木肯定要闹起来,谁知道几天了都没有动静,看来是憋不住了啊。 江樵不关心别人怎么想,他只知道要是自己回来晚一点,他可能就没有娘了。 这个小家,是他前世求了一辈子都没有求到的,谁敢来破坏,他就和谁拼命! 朱娘子磕破了嘴,她又大哭大叫的,血糊了一脸,连衣服上也粘了不少,看起来还真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不傻,知道要扮可怜博同情,眼看着就把村民拉拢到自己这边了,忍不住偷偷一笑。 和她斗! 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散干净,江樵已经走了过来,她琢磨着怎么也要他磕头下跪、再把那头骡子赔给她,谁知道江樵二话不说,照旧拎了她的后领,把人硬生生拖了起来。 “你……”朱娘子脖子被勒着,话说不出来,只能死命挣扎,却没想到江傻子别的没有就是力气大,竟然分毫挣脱不开。 旁观的也不是没有想“伸张正义”的,但看着江樵的表情,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朴素的清河村村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江樵身上那股气势,只是不约而同的莫名想到了村里杀猪宰牛时,屠夫抡刀的那一刻。 大概是……挡我者死。 第七章 你和我从前喜欢的人很像 江樵直把朱娘子从自家院子里拖到她自己家,然后狠狠丢在了院门外。 他注意到村长正往这边来,便不咸不淡地道:“大齐律,擅闯民宅者罚一两,与主人家发生械斗的刑十五日。”他朝村长一拱手,舍弃了用来伪装的憨厚,放任眼底的锐利显露,“我说的对么,秦爷?” “不错。”秦嵩摸一把花白的长髯,硬生生忍下了退意。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眼看着从小玩泥巴长大的江老二还能关心《大齐律》讲了什么,更没想过这傻不愣登的小子能有这样的气势。 “既然秦爷已经惊动,我也就不再多跑一趟了。朱氏擅闯我家,欺侮我老母弱侄,更意欲攻击我家女客,此事有目共睹,江樵不怕官府查证。我娘至今还昏迷未醒,江樵实在走不开,就麻烦秦爷帮我代写诉状、投交官府了。”略顿一顿,江樵又道:“秦爷为人小侄自然信得过,只是我也听说朱氏与陈员外家有交情,还希望秦爷处事小心,尽管推到我江樵头上就是。” “二子,你真要见官?”秦嵩严肃了神色,看一眼傻眼的朱娘子,心底叹了口气,劝道:“乡里乡亲几十年,你爹和老朱也是半辈子的交情……” “我爹娘为人秦爷也应该清楚,自朱叔去后,她们吃的喝的哪一个不是我家救济?有东西送她时,自然是千好万好,可我父兄去后,眼看着江家不成了,您没见她是什么嘴脸么?您不必再劝了。” 村长那些话江樵已经听腻了,他可不管什么乡邻情分,惹了他,就绝不姑息!这还是江老太和狗子没事,今天但凡她们两个有一个人被朱娘子伤到,就不是这样轻轻放过了。 说到情分,他前世对那两个人谁不是仁至义尽?结果呢! “凡事留一线……”秦嵩还要再劝。 江樵直接摆摆手:“我这辈子都不必和她们母女再见了!” 从被告官的惊慌中回过神,朱娘子强自镇定,色厉内荏道:“你想得倒美,只要员外打点一番……” “你可以让他试一试。”江樵嗤笑一声,不再浪费口舌,抛下一群看热闹的村民扬长而去。 江家,阿姜问了狗子,在他含含糊糊的话里找到了江樵放东西的包袱,果然翻捡出一大包药材。阿姜挑了几味对症的,抬头见狗子眨巴眼睛看她,随手又捡了一片酸枣仁塞他嘴里,“含着,过一会再咽下去。” “有用?”江樵站在阿姜身后,拧着眉头看狗子的嘟嘟嘴。 “压惊。”阿姜转身去找熬药的药壶,见江樵跟出来,就问他:“怎么样了?” 这问的当然是朱娘子那件事的后续。 “我要村长帮我写了状书。”江樵蹲下身帮着生了火,看阿姜还在笨手笨脚地清洗药壶,就扬扬眉毛问她:“大小姐?” 她做那些的时候可真谈不上熟练,一双手也春葱似的,并不是沾阳春水的样子。 阿姜避过不答,只皱着眉头问:“我听她先前说了什么员外,会不会和县官勾结?” “我在镇上卖肉的时候,听个采买东西的仆役说,御史钱大人辞官还乡了。”江樵接过阿姜装好的药壶架在火上,默默盯着火舌出神。 “钱文友大人么?”阿姜低了低头,遮住脸上的表情,道:“这位大人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为官三十载,满朝文武都几乎被他弹劾了个遍。清河县令只要不是嫌命长,就知道该怎么做。” 江樵闲得无聊,起了兴偏要和她唱反调:“人走茶凉,钱大人如今都不做御史了,旁人还要怕被他参一本么?” “他即便不是御史,也还是太子少傅,就是如何再落魄,也不会被人这样轻视。”阿姜仰脸看着江樵,认真解释的模样莫名有几分……可爱。 江樵微微晃了神。 阿姜却话音一转,接着问道:“你先前好像很不喜欢我,为什么?” 为什么?江樵苦笑一声,看着女孩子清清亮亮的大眼睛,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从前喜欢的女孩子,她和你有几分相似。” 闭着眼睛的时候不觉得,她醒来后他乍一看还真有些分不清,所以才会赶快离开,深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在他娘面前暴露了。 阿姜皱了皱眉头。 没有女孩子喜欢听到谁和自己很像这种话——特别是漂亮的女孩子。 不过,阿姜敏锐的发现了一点异样,她不解地看着江樵,问:“我像你喜欢的人,你还讨厌我?” “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江樵淡淡回道。 阿姜似懂非懂,瞧着咕嘟咕嘟的药壶沉默了许久,就在江樵以为谈话已经结束时,她又突然道:“河水很冰,谢谢你救我。” 江樵看着她不说话,阿姜也不在意,谈话正式结束,两个人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药香弥散,柴火在灶膛里哔啵响,火光映的两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莫名有些喜气。 阿姜蹲在小灶旁一直等,等到最后火星都灭了,才对江樵道:“好了。” 她边说边伸手,想要徒手端下滚烫的药壶,吓得江樵赶快伸手拉住了。大手罩小手,一个细白娇嫩一个粗厚黝黑,尺寸却奇异的契合,就好像这样的两只手天生就应该相牵相握…… ——这姑娘就是天母娘娘给你定下的姻缘! 江樵没缘由地想起了他娘对他说的话,心底突兀地一荡。但是阿姜已经挣开了他的手,看着他一脸的不明所以。 “烫啊,大小姐!” 江樵咳一声,掩饰似的飞快抄起抹布把药壶端起,三下五除二就倒进碗里,然后半点不停顿地向江老太卧房跑去。 阿姜一直等到看不见江樵的影子,才抱着脑袋蹲下身,把头埋进膝盖里,遮住没由来红起来的耳朵…… 这边,江老太已经醒了,正倚着床柱和狗子说小话,看是江樵端碗跑进来,微微有些失望,“那姑娘……” 唉!那样仙女儿似的小姑娘,哪里能看上他们这样的破落户?原本就是她想得太美了。要是二子听了她的话真动了心思,可不得又要难过了!翠丫翠丫看不上二子,小姑娘小姑娘看不上二子,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江樵不用问都知道他娘在想什么,立刻就憨笑着把碗递过去,小声说道:“娘,这是那姑娘亲自给你熬的呢!” 江老太一怔,明白小姑娘并没有离开,立刻又喜笑颜开了,把碗接过去也不问苦不苦就要一口闷,吓的江樵赶紧拦住了。 老太太这是生不逢时啊,江樵心底好笑,要是搁现代的酒桌上,这妥妥就是女中豪杰“拎壶冲”嘛! 第八章 红薯状元 阿姜注定是要离开的。 她在窗外听了江老太和江樵的对话,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那里面的深意。——江阿婆想要她给那个人做媳妇。 一个小家,几间屋子,门前鸡鸭门后瓜果,确实很不错,可是……这不是她能够奢望的生活。她有她的使命,那是不可推诿的责任,除非她死,否则就不能不背。 “我想去镇上,麻烦你送我,可以吗?”阿姜挑开帘子站在江阿婆门口,侧着身子不看任何人的表情,低低对江樵道。 她觉得自己真残忍。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听到江樵轻轻“嗯”了一声。 午饭是江老太做的,她差不多把过年备的年货都拿了出来,非常用心地为阿姜做了一餐。那些咸鱼腊肉都是阿姜不稀罕的菜肴,只用油盐和有限的调料做出来的味道也丝毫不能和她吃惯的手艺相提并论,可是阿姜吃的每一口都万分珍惜。她想要记住,她曾经也拥有过这样简单平淡的幸福。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提过离别与挽留,江老太尽量保持微笑,一个劲给阿姜碗里夹菜。 说起来也是玄妙,她就是没由来地喜欢这个小姑娘,哪怕她和二子没有缘分,到底也是相识一场…… 吃完饭,江老太拉着阿姜进了里屋,取出桃木梳给她一点点梳头发,慢慢梳出一个单螺髻,拿镂花的木簪一点缀,立刻就有了清水出芙蓉的味道。 “好孩子,阿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江老太握着阿姜的手,眼里满满的不舍。 “您可以叫我阿姜,我……我娘亲喜欢叫我阿姜。”阿姜眯着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活的回忆,整个表情都活泼了起来。 “阿姜。”江老太念一遍,爱怜地摸着阿姜水缎一样的头发,心里的不舍一句也说不出来。 江樵看了一会,开口道:“走吧。” 他牵了骡子,带着阿姜慢慢走出了清河村。他们谁也没有回头,深怕看到江老太拉着狗子站在门前依依不舍的模样。 上了崎岖的山路,阿姜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额发,仰头看并肩而行的江樵,“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江樵。” “焦木头?”阿姜掩唇低低笑了出来,清脆的声音仿佛让耳边呱噪的风声都动听了起来。 “渔樵耕读的樵。”江樵一本正经地纠正。 “你的名字很有学问。”阿姜也端出老学究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江者,水与工,工者即土;樵者,焦与木,焦即为火也。金木水火土,五行你都占四个啦!” 江樵看她促狭地眨眼睛,不小心气笑了:“木水火土,这是命里缺金、活该穷一辈子的意思么?” 阿姜有些惊讶江樵能听出自己的玩笑,微微瞪大眼睛的样子莫名有些娇憨,让江樵的眼睛一深。 “开春了你要去考科举吗?”阿姜歪歪脑袋,她觉得江樵很可能是一个隐逸山野的大贤。 江樵轻嗤:“我大字不识一个,考什么?烤红薯还可以。” “红薯是什么?”阿姜狠狠皱眉,“大齐科举还有这一项?” 江樵这一次是真的爆笑了。他知道阿姜是这个时代的土著,所以是真的不知道红薯是什么东西,但是她一脸费解、认真思考的样子,真是莫名的戳他笑点。 “你笑我!”阿姜觉得自己被耍了,立刻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她抬脚就在江樵腿上一踹,转头哼了一声。 从那一脚的力度知道阿姜是真的生气了,江樵立刻严肃了神色,解释道:“红薯是一种可以用来充饥的淀粉类食物,产量很大,而且对土壤要求不算严格。” 虽然不知道“淀粉类”是什么东西,但阿姜很明显拥有和狗子一样的技能,她立刻抓住了江樵话里的重点,“产量很大?那有没有毒呢?” “这个……”江樵仔细想了想,好像没听过谁吃红薯中毒的,于是对阿姜点了点头:“没有毒。它不像土豆,土豆虽然也有很大的产量并且易于种植,但吃了发芽的土豆,不小心还是会死人的。” “没有发芽的呢?”阿姜追问。 “那就随便吃咯。”江樵耸耸肩,“要死也是撑死的。” “江樵!” 阿姜不知怎么就亢奋起来,激动地拉着江樵的手臂,一双眼睛里缀满了冬阳的光:“你一定要去京都,去考科举!只要你去了,陛下肯定会封你状元的!就叫红薯状元!” “我只会写我那个命里缺金的名字。”江樵摇摇头,自嘲一笑。前世再艰难,他好歹成人大学毕业,谁知道沦落到这里居然硬生生混成了文盲,想想也挺不是滋味的。 阿姜明显不信,猜测是国家如今的动荡颓败让江樵灰了心、不肯出世辅佐君王,当下自己也有些黯然灰心了。 “朝无贤臣,大齐还有未来吗?”她看着冬日里四野枯黄萧索的模样,喃喃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江樵挑眉,“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要想这些了,出了事有男人们顶着呢!” “国若不国,大齐就没有男人女人、只有亡国奴了!”阿姜摇头苦笑,纯稚的眼眸里透出与她年龄不符的坚毅。 “阿姜。”江樵叫她,见阿姜看过来,就有些失礼地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睛,见阿姜怔愣住,干脆趁机又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亲。 阿姜睁开眼睛的时候像沈容容,可阿姜的眼睛又偏偏非常的不像沈容容,真是怪哉! 江樵兀自感慨,却不见回过神的阿姜已经不留情面地抬起了腿。 “哎呦——” 四野里除了江樵拉长的惨叫声,一切都安详而平静,阿姜眯眯眼,感慨着太阳真暖…… 江樵一瘸一拐地走完了后半程的山路,看到平坦的官道时明显松了口气。 他勉强算潇洒地上了骡子,然后对阿姜伸出了手。阿姜似笑非笑,拍开江樵的手一跃而上,动作说不出的干脆利落、英姿飒爽。 江樵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因为阿姜明显不是省油的灯,她老人家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后,从他腰部伸手夺过了缰绳…… 从外人看起来,就是妹子把他圈怀里嘛! “不要乱动,这马驮我们两个人有些吃力。”阿姜不满的在他臀边一拍,没发觉江樵酥了半边身子。 佳人在……不,应该是“在佳人怀”,两人紧紧相挨、耳鬓厮磨,甚至她说话间江总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吐气如兰”。说起来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了,怎么偏偏对上阿姜就变得青涩起来…… 费解。 不过口舌之快还是可以逞逞的,他轻轻哼一声,指正阿姜的错处:”大小姐,那是骡子不是马!是驴子和马杂交出来的!“ ”驴子又是什么?“ ”这里明明有驴子,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 第九章 地头蛇 清河村到惠风镇的距离不算近,但也总有走完的时候。 江樵找地方栓好骡子,就定定地看着阿姜,等她说再见。 “我走了。”阿姜像是想要笑一笑,但不知道想着什么不太好的事情,总觉得笑容十分的勉强。 江樵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有些担心地问她:“你是回家么?有没有危险?”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是怎么遇到这姑娘的。冰河、肩伤、女扮男装,这绝不可能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女孩子。 阿姜的脸上有着犹豫:“其实我也……” “就是他们!快,不要让他们跑了!” 阿姜被身后突然涌来的人狠狠撞到了右肩,伤口撕裂的剧痛让她连闷哼都失去了力气。可是显然这并不是无意的,对方的两个人直接快速拧了阿姜的胳膊,另三个齐齐提着棍棒去攻击江樵。 江樵有木头的大力气,加上前世的格斗本能,三个虾兵蟹将一时半会还真不能近他的身。但显然他们都不傻,立刻挟持着阿姜逼迫他:“小子,你再不住手,这小娘子可就不舒坦了!” 阿姜被反剪着双臂按弯了腰,疼的白了脸却硬生生咬着嘴不啃声,冲江樵直摇头。 事出突然,阿姜分不清这些人到底是冲谁来的,但两个人同时被挟制住明显是十分不利的,她更希望江樵不要管她,立刻去找钱文友搬救兵。 事实上,江樵的想法确实是这样的。他毕竟是商人,权衡利弊已经成为了本能。 但是江樵看到了阿姜肩上渗出的血。 他见过很多血,别人的、自己的,最初的时候会怕会疼,后来就越来越麻木了。可是阿姜或许是不一样的…… 在阿姜紧皱的眉眼里,江樵缓缓举起了双手。 “你倒是橫啊!”一个在江樵手里吃了亏的汉子抬脚在他腿弯狠狠一踹,嘴里骂骂咧咧道:“我他娘就喜欢硬骨头,你最好给老子硬到底!” 江樵闷不吭声,双手忍耐地紧攥,任冷汗倾泻,就是不肯屈膝。 “你走!”阿姜冷着脸,声线微微颤抖,“我不需要你管!” “本来就是我连累的你。”江樵忍不住笑了,“大小姐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么?这是陈员外家的家丁。”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立刻激怒了那个汉子,他冷哼一声“有眼力”,提棍就敲在了江樵膝盖尖上。 江樵站立不住,蓦地跌跪在地,就低头看着沾染在衣服上的泥泞轻轻叹气,并不表露诸如羞愤之类的情绪。 阿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明明出身低贱、任人折辱,可偏偏即使跪在地上都不显得卑微,甚至还保留着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 阿姜知道,唯有心智坚定的人才能这样处变不惊、安之若素,因为他们拥有最终翻盘的能力。 她莫名有种预感,大齐的未来可能就在这个男人的手里…… 阿姜看那汉子抬手有继续打江樵的意思,立刻喝道:“住手!你们既然是陈员外家的仆役,自然也该知道镇里如今不同以往。你尽可以打死他,到时候惹来祸事,只看你主子保不保你!” 吴老四气量虽小,人却不傻,当即收了棍子,面上却不肯落了下风,便转身大步朝阿姜走去,一把握住了她的下巴,狞笑道:“小娘子既然懂的这么多,怎么不知道睁大眼睛好好挑个汉子?” 他转头又看一眼江樵,啧啧道:“我知道他,上一次在我们府上修园子,还嫌钱少要来闹事,现在又和朱姑娘家过不去,你要是跟着他,可就真是瞎了眼、白白糟蹋你爹妈给的好相貌。” 阿姜尚未作出反应,江樵却先开了口,冷冷看着那汉子问道:“镇西的园子也是陈员外家的?” 如果是这样,那江木受辱,恐怕就不单单是因为他人傻了。 “废话什么!把人带回去交完差,哥几个去喝酒!”带头的汉子瞪了瞪眼,阻止吴老四继续啰嗦下去,使眼色让另一个汉子去绑了江樵,就这样光天 化日地把他们揪到了陈员外府上。 站在陈员外家的偏院中,阿姜是越想越心惊。 她从来不知道大齐的律法竟会被这样的藐视,一个小小的土财主,不过花钱捐了一个无衔无职的员外,竟然就敢明目张胆指使仆人行凶绑人了!偏远如惠风镇尚且如此,京都那些盘根错节的世族权贵岂不是更要无法无天了?也难怪钱御史要弹劾那么多人,大齐原来不止有外患,内忧也如此严重…… “很疼么?”江樵一直注意着阿姜,见她表情越来越惨淡,不由有些慌神。 阿姜惨笑。她的胳膊似乎被拧的脱了臼,肩上的伤口也撕裂了,血液淤堵让她整条手臂都胀痛不已。 可是这些皮肉之苦都不及她心底的忧虑。 “江樵……”阿姜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想说话却不小心哽咽了。 江樵不知道阿姜心里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只当是她疼的狠了,心里又怜又急,在陈员外父子头上狠狠的记了一笔。 “哟!” 一声轻浮的惊叹,阿姜面前站了一个华服男子。这人穿金戴玉、手拿折扇,端着翩翩公子的架势,偏偏一身偷鸡摸狗的气质,活脱脱一个穷乡僻壤里的纨绔子弟。他眼底两抹青黑的眼袋,一双绿豆小眼布满了血丝,步伐凌乱、中气不足,明显一副纵欲过度的可厌样子。阿姜只看一眼就撇开了头,不愿 意和这样的人对视,以免脏了眼睛。 陈冲却不这样想。他只觉得美人含羞带怯地看他那一眼十分妩媚,偏开脸躲避他的样子也极其娇柔多情,一瞬间就自信心爆棚,摩拳擦掌只等将她拿下,然后……嘿嘿嘿。 “少爷,这就是欺负朱姑娘的那个小子。”吴老四显然发现了陈冲对阿姜的兴趣,心底一咯噔,立刻把江樵推了出来。 他方才得罪了那姑娘,要是让她搭上了少爷,保不齐以后要报复他。吴老四一生不好女色,看不出什么丑俊,却知道他们少爷是个离不了女人的,一时间想不到对策,只能先把江樵推出来分散注意。 陈冲也确实施舍了一个眼神给江樵。 仙女虽好,朱翠翠他也还没有玩够,那女人别的没有,花样倒不少,他还想再陪她玩玩,不能不给她一点甜头…… 他这一看又是一声“哟”。围着江樵转了两圈,嘴里啧啧啧个不停,“你小子命挺硬啊,胆儿也肥,居然还敢惦记少爷我的女人。” 江樵挑眉,彻底明白了这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联系:必然是朱家知道了江木做工的地方,在这纨绔耳边吹了风,才惹出后面那堆事。只是不知道,动脑筋的是老的还是小的…… “小的可不敢肖想朱姑娘那块天鹅肉。”江樵似笑非笑,不着痕迹地瞥一眼阿姜,继续道:“只是泥人也有三分泥性,她娘打上门来,小的不能伸脸过去给她打不是?” “怎么不能!她打你,你就该凑过去给她打个尽兴,打完还要说:‘姑娘小心手疼’!” “哦——”江樵淡淡看一眼趾高气昂的大少爷,心底嗤笑了一声。对这样的脑残,问一句“凭什么”都是侮辱智商。 “你记得就好!待会就去衙门里把状子撤了,再回村儿里给朱娘子磕头认错……还有什么来着?对了,你们家那头骡子也赔给人家!”陈冲自顾自吩 咐了一遍,好像从来没想过江樵会不同意似的,满心得意地转过身,想要和小仙女谈谈那些风花雪月的高雅之事。 江樵眯了眯眼睛,笑吟吟对陈冲道:“少爷是对我家小表妹有意?我这妹子性格腼腆,公子可不要吓到她。” “你小子傻头傻脑,还能有这么貌美如花的妹子?”陈冲睁大眼睛,心底有几分踌躇。他动了美人的表哥,肯定要叫美人心里不痛快…… “好说!我这妹子和我感情极好,少爷要是有意,不妨听我给你说几个法子。” “当真?”陈冲嘴里还在猜疑,人却不自觉靠了过去。 待人到了近前,江樵眼色一厉,快速踢向那草包的脚踝,将人硬生生铲倒在地,一脚踏在了他喉间,戏谑道:“自然是真的,我这妹子天生暴力,最爱干踹人屁股的勾当。” 第十章 人以群分 陈员外有许多的女人,但是却只有正妻为他生下了儿子。 作为独子,陈冲被员外夫妇成功地宠成了“天老大我老二”的混蛋。 但是哪怕他再混蛋,只要他们家一天不变成穷光蛋、就多的是人愿意去给他捧臭脚。 被人这样踩在脚底下,陈冲是第一次。他怒不可遏,但又毫无办法,连对旁边那些饭桶怒吼都做不到——因为大傻子的脚踩的实在太重了。 江樵对于阿姜快速躲到他身旁的反应很满意,这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并且聪明的并不让人讨厌。 “去叫你们老爷夫人来!”江樵对吴老四仰仰脸,示意他可以滚去报信了。 “能解开吗?”阿姜手臂还在痛,她并不敢大动作,小小挣了挣绑在腕间的绳索,最终只能无奈求助。 江樵没说话,凝神想了想那些人绑他时的动作。 因为是反剪了双手绑在身后,所以其实是看不到他们究竟怎么缠的绳子,但江樵闭了闭眼睛,只略微动作了几下就松开了绳结。 “你就跟在我身后,不管等会发生什么,都不要怕。”江樵脚下还踩着陈冲,只好微微侧过身给阿姜解绳子,嘴里还不忘低低嘱咐着。 阿姜没有回应,等他解开了绳子就退半步站在他斜后方,盯着偏院入口出神。 江樵发觉了阿姜的不对劲,但显然他们都明白,现在不是谈内部矛盾的时候。 陈夫人来得更快。她一看见陈冲被人践踏在脚下的模样,就捂住胸口心肝儿肉的叫了起来,怒视江樵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活剥了他。 “夫人最好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胆子小,经不住吓,万一不小心伤了少爷……”江樵的脚尖碾了碾,看陈冲呼吸困难的样子,对陈夫人憨笑了一声。 “你!”陈夫人想要责难江樵,但眼睛看着她可怜的儿子,又只能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放缓嗓音,安抚道:“你放了冲儿,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简单。”江樵仿佛犹豫了一下,诉苦般对陈夫人倾诉起来: “我不过一个山野村夫,长这么大也没娶上媳妇,翠翠长得好看,我…我和她青梅竹马,看几下又怎么了?” 他脸上满是委屈,愤愤不平道:“翠翠和他娘吃我家用我家,不肯把女儿嫁我就算了,怎么还要上我家欺负我娘呢?她现在巴上了少爷,居然还想让我把骡子也给他们家,那可是吃饭的东西……” 陈夫人听明白了江樵话里的意思,眼底不由露出几分轻蔑。她知道,这乡巴佬只是单纯的心底不忿,并不会对他们家狮子大开口。 “我知道了,都是朱翠翠那个毒妇惹出来的事情,你尽管回家去,我立刻叫人压了她们母女给你赔罪。”陈夫人又看一眼陈冲,对江樵补充道:“你要是喜欢,我就做主把翠翠许配给你了!” 这对母子原来是一个德性,都认为旁人理所应当地听从他们的指挥。 江樵嗤笑一声,作出心花怒放的表情,“真的?!可是……可是少爷说那是他的女人……” 见江樵“不自觉”又加重了脚下的力度、陈冲被踩的险些翻白眼,陈夫人心底的怒火蹭蹭直冒,怨毒地瞪大了眼睛:“那贱人确实一心想勾搭我儿子,但我陈家高门大户,绝不可能娶一个恬不知耻的村姑做儿媳妇。” 江樵轻笑,越过陈员外阴沉的眼神,看那个一起赶来的女子脸色灰败的样子,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清河一枝花”了。 平心而论,朱翠翠确实很美,这种美不同于一般的淳朴清纯,而是天生自带一股妖媚。 她含泪看过来,你总觉得不单单是楚楚可怜,还在无形中加重了你的施暴欲,只恨不得她哭的更大、更艳。 但是这种程度还不足以迷惑到江樵。 在他的地位,女色从来都不是稀罕物:他英俊多金、谈吐不凡,招招手就有女人送上门来。对他来说征服一个女人的快感还没有谈一桩生意来得强烈。 不过……他脑中一歪,不知道怎么想到了阿姜,她方才泫然欲泣喊他名字的一幕,不妖不媚,却足可倾城…… “木头。” 朱翠翠哀哀的一声喊打断了江樵的思绪,他心底不满,眼神就带出了几分锐利,那直直刺来的一眼让她不小心腿一软。 朱翠翠觉得心惊。这还是那个被她玩弄于鼓掌的江傻子么? 但很快江樵又给她重塑了自信。 “翠翠!”他仿佛十分惊喜,看着朱翠翠舍不得眨眼似的,“你来看我了?” “阿木,你……你怎么这么傻!”朱翠翠立刻就调整好了神态,担忧地看着江樵,“你伤害陈公子也没有用,我的心里只有他。” 嗯,先亮出了自己的立场,还不着痕迹打了两张感情牌,江樵眯了眯眼,等她接着“晓之以理”。 朱翠翠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她柔弱的眼神突然变得坚毅,娇媚的声音也冷肃了下来:“阿木,你这样做,江阿婆和狗子怎么办?你不管她们了吗?陈公子千金贵体,你伤了他,能平安无事?好阿木,你放了他,我帮你求情,员外和夫人大人有大量,不会为难你的。” 江樵莫名觉得惋惜。 其实朱翠翠的手段并不算高明,但她只是一个没怎么接触过心机谋略的村女,能无师自通这样刚柔并济的招式,确实是“天赋异禀”了。 换一个身份,比如像阿姜那样神秘的出身,说不定就是她追杀别人了。 也只有阿姜,明明一手好牌,她总能打烂,并且烂的惨不忍睹。 这样一想,他抿嘴微微露出笑意,看在朱翠翠眼中却顿时斗志昂扬。 “阿木,你过来,不要踩着陈公子了,你过来,我带你给员外和夫人赔罪。” 这话里的诱哄不聋的人都听的出来,江樵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但欠一股东风没来,他即使装的腻歪也不能不配合。 “翠丫!”作为被恶心的报复,江樵故作激动地喊了那个朱翠翠厌恶的名字,满意地看她露出吞苍蝇的表情,觉得心里也没有那么憋屈了。 江樵的脚一点点离开陈冲的咽喉,阿姜明显看到了四周家丁的蠢蠢欲动,她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没有阻止他。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江樵的脚上,让他莫名有种自己代表国足参加世界杯的错觉。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没有了,江樵的脚踏到地上那一刻,陈冲立刻顺地滚走了——他一辈子都没有动作这么敏锐过!陈冲安全了,那些家丁再没有顾虑,立刻哄拥而上。 这小子把府上的主子都得罪狠了,他们早就等着抓了他邀功呢! 第十一章 好风凭借力 陈府的家丁猛扑上来,江樵抬脚踹开一个尤为积极的,转身朝阿姜微笑。 “阿姜!”江樵牵住阿姜完好的左手,带着她大步跑了起来,明明是被追的四处逃窜,嘴上却道:“我带你逛逛惠风镇第一土财主家的花园子!” 阿姜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跟着江樵四处跑,跑到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那些仆役怕毁坏贵重的摆设,江樵就偏偏要把人往那样的地方带,到了最后都演变成她和江樵直接打砸东西了…… 阿姜跑的气喘吁吁,她觉得背脊都汗湿了,可是看着一地的碎瓷器、听着江樵噼里啪啦一通乱摔,她莫名觉得——真好玩! 原来家里那些女人喜欢砸东西不是没有道理的…… “阿姜,”江樵带着阿姜钻过一道花荫小径,一错眼看到了一盆精心打理的花卉,他在踹倒花盆之前伸手撸断了一朵,反手插进了阿姜鬓间,大声邀功:“送给你!” 阿姜展颜一笑,学着他大声道:“这是娉婷花,女眷种开了求美貌的!” “你已经很好看了。”江樵带着人七弯八拐出了偏院,一溜烟纵到了假山堆里,揽着阿姜不盈一握的纤腰避过了家丁的搜寻,就凑到她耳边轻声调笑。 他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身上有隐隐的汗味,阿姜在这样男性气息浓烈的怀抱里,突然觉得心狠狠一跳。 “本姑娘倾国倾城,不需要你……再来、再来多嘴!” 她偏开头盯着怪石嶙峋的假山,心头满是懊恼窘迫,下意识觉得要远离江樵,可是他那样抱着她、他们还在逃亡……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阿姜给自己找了无数顺理成章的理由,可其实,她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动心了。 “他们在那里!” 刚喘匀了气,那些讨厌的狗腿子又追了上来,江樵拉着阿姜继续“亡命天涯”,没有发现少女萌动的心思。 偏院、正院都破坏了一遍,他们身后的家丁也从最初的五个变成了乌泱泱的一堆,江樵专挑狭小的通道或者曲折的回廊,跑出一截再回头看那些人挤成一团,玩得不亦乐乎。 陈员外见着乱象,怒火中烧再也不顾忌什么御史、少傅,挥手喝道:“打死为算,不必留手!” 他听人通报了儿子干的好事,原本还气他不看时局、一味胡闹,现在领教了江樵撩火的本领,只恨陈冲年轻心软,没把人当街打死! 耳目灵便的仆役听到了老爷的吩咐,立刻找来棍棒刀枪就要追上去格杀两人,耳边却蓦然响起几声锣鼓。 陈员外心底一惊,知道弄死他们的事情要缓缓了…… 江樵也听到了动静。 他和阿姜不慎被堵在了亭子里,三面都是水,眼看着要来一场恶斗,没想到东风来的这么及时。 他懒洋洋地瞥一眼橘黄的夕阳,再看一眼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员外府,觉得神清气爽! 来的是清丰县县令,他穿着便服,只带了师爷和两个衙役。进了院里,先瞪一眼陈员外,再侧身俯腰,恭敬地请了个人进来。 这人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穿一袭半旧儒衫,迈着慢腾腾的官步,甫一露面就让人觉得非常有压迫感。 陈员外心里喊一声“坏了”,额头流下一行冷汗,勉强对那人拱了拱手,颤声道:“学生见过……” “免了。”钱文友双手背在身后,不咸不淡地打断了陈员外的问候,“钱某并没有主持过科考,可受不起员外一句‘学生’。” 钱文友话音一落,陈员外老脸就立刻红了。 他活了半辈子,其实也没有参加过科举,这个无衔无品的员外还是个捐官,说白了就是赶着国库空虚拿钱买的! 在惠风镇里,有钱买官是资本,值得平头老百姓津津乐道、羡慕一辈子了,可是放到那些正经走科举入仕的读书人眼里……不是一般恶心。 陈员外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讪讪退开半步,不知道该怎么插话。 他消停了,钱文友却不肯放过他,一指围的水泄不通的水榭,偏头用眼角斜睨着他,道:“那是做什么?府上闹哄哄,我在镇西都听见了。” 这自然是夸张的意思,陈员外府在镇中央闹市里,钱文友的草庐在镇西郊,隔了大半个惠风镇,就是员外府塌了也不一定能听到动静。 但陈员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钱文友是要插手了。 “些许小事,让钱先生见笑了。”陈员外还想掩饰,伸长了手臂想把人引到花厅里,猛然想起室内被砸的稀巴烂,脸色一下子就绿了。 他伸了手杵在那里,钱文友和县太爷都看着他等他说话,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场面好不尴尬。 “员外这是怎么了?”韩县令皱了皱眉头,朝师爷瞪了一眼。 那师爷平日没少收陈员外的好处,出了事也常常互相掩盖善后,两相勾结、狼狈为奸,都快不把他这县令放在眼里了。县令对此心知肚明,现在出了事自然不可能保他们,更打算直接借钱文友治治这胆大包天、不敬上司的师爷,把他挪了换上自己的心腹。 “爹!打死那贱民没有!我的小娘子还……” 陈冲用事实证明坑爹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传统。 他捂着脖子好不容易追上来,也没在意多了几个人,张嘴就嚷嚷:“我的小娘子还没有尝到嘴里呢!可别也打……” 他发现他每说一个字,他爹就用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看他,草包大少爷明显不能明白原因,心里还莫名觉得委屈。 “员外不解释一下令公子的话吗?”不等陈员外喝退陈冲,钱文友轻飘飘扫一眼他,“钱某为官三十载,还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员外之子就能随意喊打喊杀、轻薄妇女了!” “这、这女子不是良女,乃是在下府上的……奴婢!”陈员外冷汗冒了一层,牵强地辩解道:“那奴婢勾结府外的男子入府行窃,被犬子发现,一路追到亭子里,就是先生看到的这样子。” 陈府的狼藉钱文友进门时确实看见了,但他却不是好糊弄的,当下淡声道:“既然是恶奴欺主,就让韩县令审审,正好师爷也在,务必做好记录。大齐容不下罪人逍遥法外,也容不得冤狱!” 陈员外看着钱文友脸上的坚决,整个人都颓败下来。 他知道,大势已去! 江樵远远看着他们,听不见说话却能看清楚几人的表情,见陈员外如丧考妣,知道是成了。 阿姜没有说错,这个钱文友还真是一个好官。江樵起初还以为“为官三十载弹劾遍全朝”是夸张呢,现在看来,是赌对了。 他淡淡一笑,握了握阿姜的手,俯在她耳边道: “没事了。” 第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 “来啊,把那两个人带过来!”韩县令朝衙役使了一个眼色,立刻就有人去挤开陈府家丁,为江樵和阿姜开出路来。 钱文友摆明要管陈员外府上的事,韩县令也一心要扳倒师爷,两个人无形中走到了一起。 江樵护着阿姜小心走出亭子,不让两边的人碰到她的手臂,细心体贴的模样让阿姜微微有些不自在,但看着远远和韩县令站在一起的钱文友,她实在分不出心思再和江樵推辞。 “小民江樵。”江樵拱拱手,朝韩县令拜了拜,再偏头对钱文友憨厚一笑,算全了礼节。 韩县令见到阿姜就是一愣。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清灵飘逸的女子,更不用说那样一身与生俱来的风华! 她明明只穿了一件寻常的衣服,发饰也并不出挑,没有珠环翠绕、没有僮仆如云,可是她那样平平淡淡地走过来,却让人觉得繁花似锦、步步生莲。 惊艳之后,韩县令见她不说话,还客气地问了一句:“姑娘可还安好?” 阿姜当然不好。 她的肩膀实在疼的厉害,方才奔逃时顾不上,现在停下来才觉得有些难以承受。那在外人眼里迤逦曼妙的步态,不过是她勉强稳住、不让自己跌跌撞撞过于难堪。 她必须要忍住。 “你……”钱文友看到阿姜时陷入了明显的怔忪。 他脸上属于读书人的桀骜清高一下子变成的惊疑,一双锐利的眼眸暗沉着,却又不明缘由地闪着奇异的光。 他上前一步凑近阿姜,上上下下打量着、对照着,想要求证又不敢开口,只颤着双肩抖个不停。 “多年不见,先生还是老样子。”阿姜笑一笑,语气熟稔地和钱文友打了招呼。 江樵看着这意料之中的情形,突然生出些许惆怅。 阿姜不属于清河村,不属于惠风镇,不属于清丰县,她来自更遥远的地方,有着显赫的身份。 ——不属于他。 “谁伤了你!”钱文友暴怒,指着阿姜渗血的肩膀,额头青筋隐现。 阿姜侧头看了一眼右肩,低低叹声气,“是我的婢女绿莹。” 这个答案让钱文友吃惊,但他还是快速作出了反应:“韩县令!” “先生请讲。”韩县令低眉,再不敢随意打量阿姜。 “这是……我的故交,绝不可能为陈府仆婢,陈员外适才所说我可力证为假,你好生审查!”钱文友又看看江樵,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人。 “他是我的恩人,你们不要为难他。”阿姜立刻开口。 “好好好,我不为难他。”钱文友低声应下,话里还有着温柔的诱哄,可他一转头又是万分的强势,对几个衙役吼道:“去找轿子来!” “不妨事,我只是……”阿姜想要阻止,话还未说完却已经摇摇欲坠起来。 “你消停会吧,大小姐!”江樵一把将人揽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不那么辛苦。 “你……”钱文友吹了吹胡子,有心要让那个村夫放开阿姜,可看着阿姜惨白的小脸又说不出口,只能愤愤吼道:“轿子怎么还不来!” 在阿姜支撑不住晕过去之后,轿子才千呼万唤始出来。江樵把人抱起,不客气地坐了进去。 “放肆!”钱文友颤着手直指江樵,心里却也明白以阿姜的状态不可能单独乘轿,狠了狠心只能放任了。 钱文友也不管员外府的烂摊子了,丢下韩县令他们就往镇西去,顺道还指派走了韩县令带来的两个衙役抬轿子,并且不客气地指使陈府的家丁去为他请大夫。 两人抬的轿子有些颠簸,江樵把阿姜抱在怀里小心护卫,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 他喜欢她,他想。 可是这份喜欢还很浅薄,至少,不足以让他用力去挽留她,或者为了她结束现在这份平静的生活。 阿姜的来历就已经预示着一个不小的麻烦,再加上她和钱文友的关系、她的身份…… 江樵不愿意再继续深想,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最终只会变成一个更大的麻烦。 他还不想去沾染那些麻烦。 他只想在清河村好好经营他的小家,没事琢磨琢磨那个金手指、教教狗子为人处事,再在他娘眼前尽尽孝,等以后日子好了,就养些羊啊牛什么的,放在山坡上吃草,他就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 所以到了钱文友的草庐里,他放下阿姜就走了。 算不上难过,惆怅还是有的,只是他一开始就知道会离别,所以那惆怅其实也并不很深。 他走的干净利落,钱文友反而要刮目相看了:他知道这汉子内里很精明,必然已经知道阿姜出身不凡,可是他却并不挟恩求报,竟就那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仗义每从屠狗辈啊! 江樵其实没有钱文友想的那么潇洒不羁、那么重义轻利,他毕竟是一个商人,商人的本性就是唯利是图。 可是商人也是人。 他难道能追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说,我救了你你要给我钱?大老爷们脸还要不要了! 失恋又失财,江樵很挫败,这挫败让他感到自己作为成功商人的身份受到了侮辱,头脑发热之下找了个偏僻地方就进了那个神奇的空间。 虎兄上一次是睡觉,这一次是直接没看到影子,江樵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一片麦地。 这一看江樵就觉得圆满了,失恋失财的伤痛瞬间治愈! 昨夜看还绿油油的麦苗已经挂上沉甸甸的麦穗啦!那一粒粒麦子密密匝匝嵌在麦穗上,看进江樵眼里自动转换成了金子! “这要怎么收?”江樵围着转了半圈,突然想到了收麦子的问题。 他可从来没干过这个。 不过很快他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 ——日理万机的江总好歹也玩过偷菜,他看着那嗖嗖嗖就自动越过收割、打谷、研磨、装袋而自动整齐码放在他面前的一袋袋面粉,觉得他获得的大概就是那么一个玩意。 得寸进尺的江总又开始烦恼起别的东西:这些细面雪白雪白的,可不是他们现在吃的那暗黄粗糙的面粉,他怎么拿回去给江老太? 坐在河岸边又扔了不少珍珠打水漂,江樵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突然就想起了阿姜。 他认识她不过一天时间,这一天却好像经历了很多事情,而且桩桩件件都不那么容易忘记。 朱娘子上门挑衅,是阿姜护住了他娘,还哄好了狗子,给他娘熬了安神药。 她拿他的名字取笑,让他以后再也忘不掉自己“命里缺金”。 她被他连累,被陈员外家的下人劫持,却傻乎乎搞不清楚状况、让他不要管她。 他带着她大闹员外府,东逃西窜四处破坏,遛着身后一群傻子玩。 他抱着她躲在狭小隐蔽的假山丛里,她鬓边插着娉婷花,靠在他怀里气喘吁吁…… 可是她不属于他。 江樵出身低,受过很多白眼和歧视,这让他有幸见识了人性,所以几乎没有被虚情假意迷惑过。 女色上,他只在意过沈容容,那种愿意和她共度一生的在意。可是沈容容背叛了他,和他共同打拼多年的兄弟一起背叛了他。 江樵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对女人动心了,可是阿姜的存在分分钟打脸。 阿姜不是女人,他这样安慰自己,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年轻、稚嫩,或许见识很多也很聪明,可是又莫名的心软,还有着一点执拗倔强。 她很坦率,不懂得掩藏情绪,江樵几乎不用深想就知道,他给她解绳子的时候她为什么闹脾气。 ——她很聪明,那个时候就反应过来他其实是将计就计、故意被那些人抓住的,目的就是彻底扳倒陈员外,以绝后患。 她生气他那样随意地利用她的感情。 这是一个对信任格外执着的小姑娘。一个好姑娘。 不过,他就是一个烂人,注定要让阿姜失望。 因为,他还是要利用她。 就说面粉是阿姜为报答救命之恩送的吧!珍珠也可以捡几粒小的,他娘和狗子受了惊,听说珍珠粉压惊来着…… 看吧,江樵低声一笑,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第十三章 随随便便 江樵的日子还是照样过。 韩县令后来派人来传过他一次,略略问了一遍那天在员外府的事情经过,他挑挑拣拣、添油加醋地说了,也就结束了。之后没过几天,听说是翻出了几件往年的案子,什么草菅人命、**妇女之类的,一口气把那师爷和陈员外一家发配了三千里。 事情到这一步本来也该了结了,但是江樵的日子却受到了一些影响。 这些讨厌的变故来自朱翠翠。 江樵说过,这是一个给她机会她就能努力往上爬的女人。 朱翠翠也确实对得起江总的评价,她看陈员外家倒了,就立刻转头又盯住了江樵,好像她娘没有被江樵状告、至今待在牢里一样。 这种果决本来是江樵十分欣赏的,不过当她骚扰的对象是他的时候,他就没有那么宽容了。 这件事还有得磨。 江老太在厨房里擀面条,是江樵教她的做法,是阿姜送的细面。 那天江樵用骡子驮回了两大袋、整整一百斤的白面,还有一小包一看就非常贵重的珍珠,告诉她是阿姜的报答。 江老太看着那些东西就想叹气,也彻底绝了念头。 能拿出来这么些东西,阿姜就不会是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他们家攀不起,想多了也惹人笑话。 江樵不说,江老太也没有提过。她隐隐有一种直觉,她的儿子对那个姑娘有着一点微妙的心思,她不愿意提起她惹江樵伤感。 整个家里都没有人再讨论过那个冰河里捞上来的姑娘,仿佛已经遗忘。但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忘记了。 阿姜实在不是一个容易被忘记的女孩子,即使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 就是狗子那个记性,每次吃饭喝汤都能想起那个需要补身体的“二婶”,想起她在一堆闻起来就好苦好苦的药材里给他找的那个酸酸甜甜的东西…… 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并不会因为少了谁就茶不思饭不想。 转眼过了年,天气慢慢回暖,江樵在后山林子里钻了几天,乱七八糟找了不少植物,比如虽然形状怪异但是味道雷同辣椒的紫红果子,比如完全和现代生姜没什么差别的……生姜。 江老太也不操心他做什么,由着他瞎折腾,反正家里还有很多面粉,短期内至少不会吃不上饭。 江樵后来又在那个空间里进进出出过好几回了,慢慢倒摸出一点规律。 首先是那头最具有危险性的老虎,江樵发觉除了第一次它对他流露出敌意,之后好像一直处于爱搭不理的状态。有一次江樵不小心和它狭路相逢,那头老虎用鼻子喷了他一脸鼻涕后拍拍屁股就走了,还摇着那条尾端火红的大尾巴,慢慢悠悠的样子让江樵又问候了一遍它全家。 没有了生命威胁,他也就开始耐心地研究那个空间,发觉只要在那些规划整齐的土地里放上东西,几乎一夜就可以长出一大片。这个放的东西还并不限定于种子。 就拿他收获的第一批麦子来说,那完全只是因为江樵扔了一个烙饼,而烙饼是麦子磨成粉做的! 江樵起初也觉得荒诞,为了证实这个猜想还弄了面条来,扔地里一夜之间又是一大片绿油油的麦苗。 不过,江樵后续又做了几个实验,他发觉那些田地只能种植食物。这个结论的得出,是因为他某天扔了一条板凳腿,结果几天过去,既没有长出板凳,也没有长出树苗,板凳腿还是板凳腿,没有一点变化。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他还坐拥一大片山林呢!那里面郁郁葱葱长着许多树木,他只是忌惮着那头老虎才没有去看过。而且清河村依山傍水,本来就有很多木材,他爹就是靠那些木头养家糊口的。 按江樵的推理,既然那条河能随随便便在岸上堆满珍珠、那些地能随随便便长出一大片粮食,那么那座山估计挖出金子银子也就是随随便便的事情,那个树林子里长出些人参鹿茸也是随随便便…… 这特么发家致富的这么随随便便,很没有成就感好么! 江总很暴躁,同时也觉得空虚。他本来就是一个工作狂,分分钟几百万上下;后来来到这里,虽然歇了干大事的心思,好歹也有一个发家致富奔小康的基本目标,现在一不小心目标超额完成了,他该干什么打发时间! 憋了几天,江樵拿起锄头进了村后那座山。 找点调料替代品吧!人活一张嘴,没东西吃的时候找东西吃,有东西吃的时候就应该追求好吃。 这样钻了几天,还真找到不少东西,于是江樵一边打发时间,一遍不小心把自己培养成了吃货…… “阿婆,二子回来了吗?” 江樵扛着锄头往家走呢,隐隐又听见了朱翠翠的声音,皱了皱眉头走近家门,发现朱娘子也在。 已经过了十五天、被放出来了? 朱娘子明显没有她女儿能忍能装,脸上总要表露一点不情愿,眼神也明显是记恨的。 江樵挑挑眉,心里已经有了戒备。 虽说好男不跟女斗,可是自家老娘战斗力实在不够看,他也就懒得管什么风度了,反正他本来就是烂人一个,要脸干什么? “你找我有事?”他不咸不淡地开口,随手拄着锄头看着朱翠翠那身新衣服,知道这姑娘从陈家捞了不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还要来纠缠他。 朱翠翠自己也矛盾。 她见过江樵在员外府里傻兮兮的呆样,也看过他转眼间不声不响爆发出慑人的气势,她觉得可能这些年都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他,她觉得江樵不简单! 特别是她听说江樵知道《大齐律》的时候。 她听陈冲说过,大齐如今动荡不安,陛下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但凡有一点可取之处,就能受到任用。 江樵可比陈冲靠谱,她有信心能很快笼络回他的心,毕竟他从前那么喜欢她。 可是她笼络江樵的前提是江樵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朱翠翠看见了江樵背上的那个背篓,探头在里面一瞟,见是几根杂草,一下子就泄了气。最后不死心地再扫一眼江樵,看他灰头土脸脏兮兮地拄在那里,分毫没有身怀绝技的样子,立刻失了耐心,认为就是自己想太多了,这人不管是叫江木还是江樵,都没有改变他是癞蛤蟆的事实! “不坐坐了?”看朱翠翠转身就走,江樵毫无诚意地挽留了一句,得到了一个冷哼。 讨厌的人终于走了,江樵伸了一个懒腰,慢腾腾进屋,等着吃他娘研究的新菜。 不管怎么说,小日子总体还算惬意。他满足地低叹,刻意忽略心底微妙的空荡…… 第十四章 徭役 江樵的空间规划的越来越好了。 其实土地、山林、河流都是被自动划分好的,他只是负责扔些可以被空间接受的枯枝败叶什么的,毕竟烙饼和面条都能化成大片麦地,这金手指也没什么能为难江樵的地方了。 江樵的工作就是尽量收集不同的品种,努力让自己早日吃上前世吃惯的东西。他从开春一直折腾到三月,几乎把村后的山林钻了个遍,终于有了一大片香辛调料,有了一眼看不到头的麦田和稻田…… 而那个空间也似乎还并没有到极限,至少在一月的二十四和二月的二十四那两天晚上,又给他整出了一个豢养着不少小动物的园子和一间外观潦草、作用不明的茅屋。 园子很大,却只粗暴的划分了两个区,一个关着家禽一个关着牲畜,都是些常见的动物,但已经让江樵十分满足了。居家过日子,这样就足够了。 唯一的难题是,他要想各种理由把那些东西“正当”地拿出来,不至于引起怀疑——至少不能让他娘怀疑。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懒散如江总直接想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他压根不去和他娘多嘴解释。他只是照常的每天扛着锄头进山,或是在从前挖来抓野猪的坑里布置布置,再从空间里拉一头猪丢坑里,伪装成重操旧业的模样,大摇大摆地一边吃肉一边卖钱;或是刻意把自己弄的灰头土脸一点,再大摇大摆带回两只山鸡,加上几颗谎称水里摸的鸭蛋…… 眼看着老江家一家三口的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有滋有味,那些觉得江家吃枣药丸的村民们一个个都非常诧异,留心观察了几天,才猛然发觉,那个傻不愣登的江老二原来这么能干?!小伙子收拾收拾瞅着还挺精神,好像也没有原来那么傻了! 难道真是天母娘娘有灵,看老江夫妻平日行善积德不容易,给他们家福报了? 有这念头的人不在少数。毕竟江樵最初还在费心维持江木的傻呆样,后来拜完天母,也不知是不是巧了,阿姜、朱娘子、陈员外一个接一个出场,麻烦找上门,江总也不是认怂的人,一不小心就泄露了些许。也就自然而然引来了朱翠翠之流的窥探。 不过江樵也不关心这些古人的脑洞怎么开,他只要确保自己不暴露底牌、不被当权者威胁利用就可以了。 江樵不是没有想过搬家,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底细的地方,靠着那个空间至少能混成像陈员外那样的乡绅富户。可是他也知道,对江老太来说,清河村就是她的根,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她的丈夫和大儿子也埋在这里,要她离开就是要她的命! 有个家不容易,他想要好好珍惜,所以哪怕麻烦些,他还是从来没有提过搬走。 江老太这些天心情都非常好,因为她一直苦恼的二儿子娶亲的事有希望了!她就知道,她的二子既孝顺又能干,模样也周正,不可能找不到媳妇! 不过,开心之余也有些甜蜜的烦恼,那些姑娘个个看着都好,她也不知道是挑花了眼还是怎么了,竟然一直选不出一个人选,问儿子,儿子要么不说话要么都是好好好,可她真要下定决心选一个了,他又总能挑出一点小毛病。 江老太好不容易狠心要选定一个了,谁知道又横生枝节:韩县令派人每村每户贴了通告,说是渭河泛滥,他辖下所有无功名在身的青壮都要在三日之内登记造册,去往渭河修筑堤坝。 江樵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被拉壮丁的一天。 村长挨家挨户通知到他们家的时候,江樵第一反应就是孟姜女哭长城,他哭笑不得,感慨华夏民间传说洗脑能力的同时,脑中却飞快掠过一张泪眼朦胧的小脸,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对方带着哭腔喊他:“江樵……” “二子?”秦嵩见江樵神情恍惚,还以为他是怕了,心底叹口气,安慰道:“我知道你娘最近在给你张罗娶媳妇,你不要太担心,筑堤再怎么也就一两个月罢了,到时候回来娶媳妇也不算迟。”至于能不能活到筑完堤……就看个人造化了。 秦嵩掩去后话,心底也有几分惆怅,他的两个儿子也在这次徭役之列,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回来几个,都是说不定的事情,要是天母不眷顾,可能两个都……摇摇头,他不愿去想那个让人心碎的可能,转头离开江家,继续去通知其他的村民。 江老太半天都没有说话,拉着江樵的手一个劲憋眼泪,憋的脸色通红。男人家要出远门,女人是不能哭的,哭了不吉利…… “娘,我就是离开几个月。”江樵也知道筑堤不是一件好差事,但他自信保全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有那样一个洞天福地作为庇佑,他要是这样都能把自己玩死,旁的不说,都对不起前世被他搞垮的那些竞争对手。 “可是……”江老太动动嘴,还是说不出那些不好的可能。 “娘,你带着狗子好好在家帮我挑媳妇,不拘丑俊,温柔善良就好,只是家里要清白、少些麻烦亲戚,等我回来就下聘,风风光光把那姑娘娶进门。”江樵说完又看看狗子,见他也傻愣愣地仰头看自己,就揉了揉他越来越圆润的小脸,轻声道:“等二叔回来,就给你想一个响亮的名字。” 总不能以后长大了,去人家小姑娘家提亲,一问叫什么名,“俺叫江狗子”!那多难听! “你今天就不要进山了,娘给你做好吃的。”江老太好歹把眼泪憋回去了,也不管江樵怎么回答,围着围裙就进了厨房。 江樵抱着狗子看他娘微微佝偻的背影,突然就觉得鼻尖一酸,可是心里又有些甜。 “你在家听奶奶话,知道么?二叔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好!”狗子乖乖点头,他不知道二叔要做什么,但是也知道这是一件对他们家来说不算好的事情,所以表情不知不觉也郑重了起来。 一个小孩子做这样老成的表情总有些说不出的喜感,江樵捏着狗子的小鼻子正要逗他,却听门外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当下放开狗子走了出去。 来的是钱文友。 他还是那一身儒衫,只在外面披了一件不算薄的风衣,头发被山风吹的凌乱,脸上的倨傲却半点没少。 见着江樵,钱文友也不等他客套,直接就淡声道:“你救的那姑娘,临走前留了话,让你记得考科举。” “我……” “你收拾收拾,过几天就进京都去。”钱文友又打量了江樵一眼,皱了皱眉仿佛不太满意的样子:“我稍后和韩县令打招呼,给你记个秀才,你进京之前再来我的草庐一趟,我给你一封信,你带着信去贡院,会有人帮你安排举人的证明,到时候你直接参加会试,能不能过就看你自己了。” 钱文友连珠炮似的说完就想走了,江樵面无表情地追问一句:“她什么时候走的?” 钱文友不耐地看一眼江樵,还是回答他:“她在我那里养了不到五日就走了。” 也就是说除夕的时候她正在赶路…… 江樵撇开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只是朝钱文友冷声说道:“过了这么久你才来通知我这件事,想必是并不想帮我安排这些的。” “我确实不想。”钱文友斜瞟他一眼,“大齐的科举是为有才学的士子开设的,不是什么人都够资格插一脚!” “那你又何必来。”江樵摇着头轻轻一笑。 钱文友负手而立,冷哼一声:“若无徭役,我一辈子也不会来。” “那您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江樵拱了拱手,“江樵绝不愿毁了大人一辈子高风亮节、精忠报国的清名。” 钱文友的眼神蓦然锐利起来,“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需要。” “你不怕死?” 江樵的眼神也锐利起来,他不再掩饰自己,拿出了前世商界巨子的睥睨气势,对钱文友说出了那个答案:“我不愿意。” “什么?”钱文友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是好意,我却不愿意接受。而你,”江樵盯着钱文友的眼睛,“你也没资格拿施舍的姿态来‘帮’我。”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钱文友觉得这个青年人是疯了,“你知不知道,只要去一趟京城,不管你考不考试,都不必去修筑渭……” “我知道!”江樵干脆地打断钱文友的后话,眼底划过一缕暗芒,“我要她永远记得,她欠我救命之恩未还。” 钱文友隐约懂了江樵的意思,却并不放在心上,“我在草庐等你。” 江樵不吭声,看着钱文友一步步往村外走,瞬间又有点泄气。 他在发什么疯?捂脸苦笑一声,江樵摇摇晃晃地进了屋。 修河堤就修河堤吧,又死不了人…… 第十五章 大齐国绝不狗带 三月初九,江樵和清河村另外一百四十六个青壮跟着几个专管征调徭役的小吏一起,踏上了前往渭城的路途。 给家里屯够了整整一年的粮食,还留了有近十两的银钱,江樵才勉强算安心,临走还不忘把院墙、篱笆好好整修了一番,该加固的屋顶也加固了一遍。十里八乡的男人差不多都征走了,他娘和狗子老的老小的小,有点事都找不到人帮忙…… “二子哥,现在就想家了啊?”一个白净的少年走到江樵身边,笑吟吟地和他闲聊。他后面还跟着一个高一点的青年,两人面相有几分相像。 这少年是村长家的小儿子,名叫秦子源,他后面的是他哥哥秦子清。这兄弟两一直在外求学,今年本来已经预备要考县试了,却遇到了征徭役,也是挺倒霉的。 江樵对秦嵩的感官很好,顺带也不讨厌这对兄弟,就笑着应了一声:“第一次离家,不习惯。” 秦子源也跟着叹了口气,“我爹也……哎你说,渭河怎么老决堤呢,差不多都是年年泛滥了。” 江樵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至今还停留在清丰县那么大的范围,当今皇帝姓什么都不知道,还能指望他关心哪条河又发大水了?所以听了秦子源的问话就只能笑一笑。 秦子源也没指望江樵能回答他什么,自顾自又说道:“照我看,还是十年前刘相国改道改的……” “小源!”秦子清低喝一句,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秦子源撅着嘴:“本来就是!好好一条河在那自由自在地淌,非要让人家改道,说是要开荒引水,结果这么些年也没见到收几把粮食!” 江樵冲秦子清摆摆手,“我又不会说出去,你也太紧张了。”他凑近秦子源,低声问他:“咱们的皇上很关心粮食?” 其实封建时代的帝皇都关心民生,毕竟老百姓都是要吃饭的,能吃饱饭才不会给皇帝搞事情。 但是重视到要去给河流改道就未免太夸张了,大兴土木对帝王来说终究不是一件好的政绩。 江樵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他从前想的那个问题:一个农业水平落后、土地条件差、粮食产量极低却偏偏人口极多的国家,到底是靠什么养活那些人的?这样的国家居然没有一个陈胜吴广黄巢之类的人来推翻,并且帝王貌似还挺受百姓爱戴,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这几年都不算风调雨顺,又要养军队防着北边那些狄族,国库里的东西都快被南边那些蛮夷榨干了!陛下几次下诏求贤臣,也是没办法了……”秦子源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我要是那个救国之臣就好了!” 江樵看着这小少年惊讶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份怎样的心意呢?江樵不太能理解,但他不否认他受到了震动。 他生在和平年代,没有经过战火洗礼,不懂被异族欺凌、在夹缝里求存的感受,他见到的“爱国”就是一群小青年不吃什么快餐、不买什么国家的东西,最暴力的一次是目睹他们砸车砸手机…… 站在商人的角度,他觉得那些行为傻透了。可是现在他看着秦子清,看着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少年,突然就有些懂了。 这大概就是赤子之心。因为稚嫩,他们没有能力去改变世界;因为冲动,他们表达的方式又那么的笨拙。 但出发点是好的。 可是……江樵心里叹口气,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就算大齐亡了,他们成了北狄或者南蛮的俘虏奴隶,但只要那些外族还和他们通婚生孩子,以后慢慢就会成为同族,然后共同去抵御另外一个“外族”,周而复始。 “先帝的六个公主都嫁到了南蛮,这一代的宗室女应该也免不了……”秦子源缓了缓情绪,声音里的屈辱却抹不去:“文家掌着大齐数十万的军队,却还要靠皇家的女子去给他们换粮食,真是……真是……” 想半天想不出一个骂人的词,秦子源憋红了脸,让秦子清看得哭笑不得,出于兄弟友爱给他补了一句:“真是恬不知耻!” “对对对!恬不知耻!臭不要脸!”秦子源越骂越激愤,可是翻来覆去就这么两个词,听得江樵忍不住摇头。 这位秦小弟固然爱国爱的深沉,可是完全没有继承到国人“自古以来”传承的怼人技能嘛! “你方才说和亲,难道大齐就是靠和亲跟南蛮换粮食吗?”江樵等秦子源骂了一轮,趁他喘气的时候赶紧插了一句。 这个问题却是秦子清回答的。 他凝重着脸色,望着天空慢慢说道:“大齐的土地种不了粮食,那是因为天母赐给了她的子民可以铸造武器的铁矿,她希望他们能强大起来,能够保护自己,却忘了他们也会饿、也需要吃饭。” “还拿铁来交换?”江樵皱起眉头。 秦子清点点头,不掩饰脸上的担忧:“长此以往,总有一天那些蛮子要用大齐的铁铸成的长矛来屠杀齐人。” 从清晨踏着露水出发,走到星光满头,江樵一路上和秦家两兄弟说话,慢慢倒熟络了起来。终于到了休整的时候,秦子源先找了一堆篝火,对江樵招手,“二子哥,来这边一起坐!” 江樵走过去,和秦子清一左一右坐在秦子源身旁,看着那些同村人三三两两拿出东西吃,也觉得饿了。 “二子哥,我包袱里有肉干,我们一起吃吧!”秦子源不藏私,他不管和谁,只要能聊得来就恨不得立刻对人家掏心掏肺。 这性格有好有不好,能交到朋友也容易被当成冤大头,不过,江樵看一眼秦子清,感慨着血缘的神奇。秦子清正好和秦子源跳脱的性格相反,他很沉稳,也会揣摩人心,只要以后两兄弟不生嫌隙、一直相互扶持,必然能干出一番事业。 江樵很喜欢这对兄弟,他也想要重新认识一些朋友。 即使他被沈容容背叛了,但他还是会喜欢上阿姜;即使他被多年的兄弟算计死了,也同样敢于寻找另外的伙伴。归根到底,他就不是一个会因噎废食的胆小鬼。他自认对不起谁都对得起他们两个,会被他们背叛是他识人不清,却绝不是他的过错,既然错的是那两个,他又为什么要杯弓蛇影、让自己离群索居孤独一生? 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损害自己的利益,这种傻透的行为是对他的侮辱! 江樵脑子里想了很多,脸上却带着温润的笑意打开了自己的包袱,“秦小弟,不是你江哥看不起你,实在是你的东西比不上我的好吃!” “哟,那我倒要看看你的东西是怎样的人间美味!”秦子源见江樵说的猖狂,立刻就收了自己的肉干,哼了一声等江樵把东西拿出来。 这傻小子!秦子清扶额,却也有些期待起江樵的东西来。他们从外归家那天正好赶上午饭时间,路过江家门口时他隐约闻到了一股辛辣的香味,那滋味还是平生仅见,让他惦记了许久。 江樵没辜负秦子清的期待。他伸手进包袱里,暗自却从空间顺了两条自己屯下的烤鱼,装作是他娘给他带的干粮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秦子清立刻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辛辣味,指着鱼身上烤干的紫红色的小碎叶子问道。 江樵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看出了关键,赞赏般撕了半条烤鱼递过去,“那是我在后山找到的一种草,它的果子味道很辣,叶子要淡一点,拿来烤鱼还可以除腥味。” “我也要呢!”秦子源等不及江樵给他递,老实不客气地一把夺过了撕剩下的那一半,二话不说就啃了一口。 “怎么样?”江樵饶有兴趣地问道。 秦子源抬头露出眼泪汪汪的一双眼睛,嘴里呜呜哝哝不知道说着什么,说完就再也不理他,埋头一个劲撕咬起来。 秦子清还从来没有看过自家弟弟这么凶残的模样,愣愣的反而有些不敢吃了。 秦子源其实很冤枉。他也不想吃那么难看——毕竟他是一个斯文人——可是那条鱼太好吃了!但是好吃之余偏偏又实在太辣,他每嚼一口都觉得舌头着火、绝对不能再吃下一口了!可是一口吃完又控制不住想要再吃一口,他只能赶快吃赶快吃,好在被辣疯之前把那半条鱼全部塞进肚子里。 “小伙子有前途啊!”江樵似笑非笑,看着秦子清充血的脸调侃他。 秦子清选择捂住香肠嘴默默内伤。 如果给他一次穿越的机会,或许他会知道还有一种选择叫—— “我选择狗带”。 一路上有两个读书人陪聊,江樵倒感觉出几分惬意,也渐渐对他所处的这个时代有了一个虽然浅薄但还算完整的认知。 这是一个有了科举却还残留九品中正制、有了郡县雏形却还是保留三公九卿制的国家,疆域辽阔却几乎没地种粮食以至于吃不上饭,兵强马壮却从来不敢和周边交火以至于要靠女人来苟延残喘…… 江总总结完只想选择狗带。 当年的大青果都亡了,这样的国家居然能保住!不会真是天母娘娘开了挂吧! 第十六章 初到渭城 江樵一行人除了晚上就几乎没有休息过,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四月前赶到了遥远的渭城。 等他们到了渭城才知道,不止清丰县征调了徭役,加上其余各地林林总总竟有近两万人! 各地离渭城有远有近,清丰县算远的,差不多属于最后一拨。江樵无聊时粗略的算了一下,这两万人里清丰县的不过五六百人,其中清河村有一百四十七人。 清丰县的人被安排去接替那些最早到达渭城的征夫。那些人都是渭城及附近的百姓,渭城令一发觉渭河不妥就立刻征调了人过来。 也就是说,江樵他们上路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在筑堤了。他们已经在河岸上夯筑了一个多月。 秦子清留心多看了几眼,发现那些人就像从泥里拉出来的,每个人基本上都是面无表情的,眼神呆滞而麻木,而且……他在那些人凹陷的双颊上多看了一眼,对渭城的余粮不再抱任何希望。 “快干活!别磨磨蹭蹭的!”河监署的小吏推搡了秦子清一下,转头又在另一个汉子背上抽了一鞭,“再偷懒,老子把你填河!” “你怎么打……”秦子源看不惯那小吏的野蛮,正要理论,被江樵一把捂住了嘴按进秦子清怀里。 “唔!”秦子源瞪着眼要挣扎,却明显不是他哥的对手。 江樵冲回头看他们那小吏憨憨一笑,和秦子清一起把秦小弟拖到了河堤旁。 “他怎么能打人呢!”秦子源还在气愤:“那些征夫又不是罪犯,他们都是平头老百姓,来修堤是为国尽忠,怎么能……” “你现在也是征夫。”江樵拍拍秦小弟的头,感慨着他小孩子心性,又偏头看一眼秦子清:“你发现了什么?” 秦子清皱着眉,“渭城本身就不算大,现在聚集了两万人,吃的住的……” 他们都没有把话说尽,但彼此已经明白了。 渭城一下子容纳这么多人,住的地方必然十分拥挤,而吃的……看看那些先来的就知道了。本来就吃不好睡不好,又要高强度地劳作,偏偏河监还放纵手下死命欺凌征夫——渭城早晚要出事。 “小源,在外不比家里,不可任性!”秦子清立刻就开始训诫秦子源。他这个弟弟哪里都好,就是容易冲动,做事情不计后果。 江樵站高远眺,入目不是汪洋的黄浊河水就是密密匝匝的攒动人头,那些被掘起的泥浆一片赤黄,让他莫名想到了黄河。印象中,古代的黄河也几次泛滥,似乎还有一个“石人一只眼”的传说。 想到石人就立刻又想到了农民起义,江樵心里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可不想卷入战争里,他娘还等他回去娶媳妇呢。再说大齐本来就外患深重,自己再乱起来,可就要被渔翁得利了!江樵嘴上说着几百年以后民族大融合、都是一家人,可也不代表他愿意去给异族人做奴隶! “先干活。”江樵只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他闷头狠狠铲了一铲土,低声和秦子清交代了一句。 秦家两兄弟一路上已经被江总的魅力和美食所征服,秦子清相信江樵,也愿意听他的话。而且现在除了以不变应万变,也确实没有别的好主意。总不能他们仨再偷跑回清河村?《大齐律》可不是颁着玩的,他爹娘的命还要不要了! 筑堤也算技术活,江樵他们是第一次干,河监也没有疯了让他们上第一线,清丰县来的人都安排了体力活。但在后方铲土运土也确实不是好活计,皮糙肉厚如江木这副壳子,也被江樵折腾的掌心起血泡。 江总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秦家兄弟两个读书人。秦子清强壮点,把两腿陷在淤泥里,铲土的时候多少还算站的稳当;秦小弟就是实实在在的白斩鸡,文文弱弱一个小书生,拿铁铲都费劲,最后逼急了就把铲子一扔,自己蹲那里用手抓。 江樵看着秦子源干活那股狰狞劲,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摇摇头帮他铲了几铲子,好歹能糊弄过那几个监督的小吏,不让他再挨鞭子。 “放饭了——” 一直干到暮色四合,几个人饥肠辘辘都要拿不动铲子了,岸上才远远响起吆喝声。 清水是用来喝的,四周又都是泥水,江樵想找一个洗手的地方都没有,再看着身边两个泥人,他叹口气,觉得还是不要穷讲究了。 然而老天连让他们不讲究的机会都没有给。 清丰县的乡亲们显然还没有深刻了解到渭城的供粮究竟有多紧张,一个个还在擦脸擦手呢,那些先他们到达渭城、对情况有沉痛认识的征夫就一窝蜂地哄拥而上,眨眼间卷了个干净。 秦小弟看着人群散去后那宛如蝗虫过境般的场景,欲哭无泪。 想哭的不只他一个,没有吃上饭的都想哭,但是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渭城令也不可能再给他们另外做一份。垂头丧气地跟着大部队离开渭河边,那些汉子个个都觉得胃部饿得抽痛。 秦家兄弟带来的吃食早就在半路吃完了,江总倒是坐拥百万粮仓,可是也要能正当地拿出来啊! 河监小吏们把五六百号人浩浩荡荡领到了离渭河不远的一处小山丘上,那里简易地搭了几个四面通风的大草棚,地上就铺了些麦秸秆,连被子都没有。先前的猜测被证实了,秦子清却并不感到高兴,他抱着已经有些虚脱的秦子源,感到了深深的困惑。 ——这就是爹要他们报效的大齐? 江樵摸了一把秦子源的额头,知道他并没有发烧才放了心。把三个人的行李捆在一起交给秦子清,他交代一句:“我去找些吃的。”就转身进了苍茫的夜色里。 丘陵总难免要长几棵树,树多了就自然而然成了林子。江樵在里面摸了一会,发觉林子已经被别人钻过了,能吃的估计都被拿了个干净。 叹口气,江樵坐在一棵大树下思考人生。 如果他去考试了会怎样?摸着掌心的血泡,他想,到了京都,应该就能知道阿姜的身份了,说不定还能再看到她。然后像她说的那样再考一个红薯状元?哪需要那么麻烦,依这个国家对粮食的迫切需求,他直接把那些粮食亮出来,估计能换来这大齐的半壁江山! 可是有什么意思呢?他娘又不可能随他去京都,狗子也不适合跟着他过那些勾心斗角的日子,他自己也不稀罕做土皇帝…… 做了决定再去后悔明显不是江总会做的事情,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要去想那个一开始就被他否决的选择。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样也挺好的,等修完河堤,回去娶个媳妇,也许不会有感情,但也能举案齐眉过一辈子,或许还会生几个孩子和狗子一起养大,再给他们娶个喜欢的姑娘…… 月亮穿过层层乌云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截,江樵猛然记起今天又是二十四了。他左右看了看还是不放心,最终不着痕迹地用意念从空间里取了几颗果子,拿衣角兜着往草棚走。 “樵哥。”秦子源已经缓过劲来,正可怜巴巴等江樵找吃的回来呢。 “几个果子,将就着吃吧。” 江樵和两兄弟分吃了那味道有些像西红柿的果子,各自枕着包袱躺了下来。 “我睡觉很死,有什么动静记得喊我。” “嗯!”秦子清允诺下来。 江樵相信他,听到应声就立刻放任精神进入了空间。 第十七章 劳其筋骨 一开始看到空间新刷出来的东西时,江总是拒绝的。 他不需要成为大侠,也不锄强扶弱,顶多就是干两三个月的征夫,服完徭役拍拍屁股回家娶媳妇那种。这给他刷一堆武林秘籍是几个意思?也不嫌占地方! 但是刷也刷了,看看也不会死。江樵窝在那个简陋的和外面草棚没差别的草庐里,随手拎出来一本。 先看一眼封面,简简单单两个字:《拳谱》。 还以为会是《辟邪剑谱》、《葵花宝典》之类的!江樵撇撇嘴,继续翻一页,发现这书还真是把简洁贯彻始终,就分了一个总纲一个图谱,然后啥也没有了! 该庆幸那本书是江总能认识的汉字,所以他好歹耐着性子把总纲看完了,读后感就是:略过那些在他眼里无比自大中二的言论,一言以蔽之:这拳法很牛。 行啊,牛就看看呗!江樵翻开那些画质犹如八九十年代少儿连环画般的图谱,一页一页地看了下去。 不说用不用的到,反正技多不压身,唯利是图的江总没道理会白白错过,再说这又不是需要先挥刀自宫的葵花宝典。 这一看还真让江樵有些见猎心喜!他前世多少学了一点防身术,拳法也能比划两下糊弄人,所以勉强算识货的。这拳要说多厉害倒不见得,但优势却非常明显:它的每一拳角度都异常刁钻,而且力求拳拳到肉、决不做无用功。 这一类的拳法对臂力要求相对不高,属于靠灵活巧劲制胜的路子,非常合江总这个投机商人的胃口。 江总认真了,就立刻把全副心神都集中到了那本书上。他看的沉醉,完全没发现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这变化不显眼,还捎带把江樵本身的气势变得更加内敛而厚重。 虎王是除了江樵以外和这个空间联系最紧密的生物。王者都不喜欢分享,虎王也懂卧榻之旁不容他人安睡的道理,所以最初对于江樵的出现它是暴躁的。但是冥冥中它又觉得不能伤害那个人。 不能咬死江樵,虎王就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把那些它看不上的地盘都扔给他,自己钻进山林里称王称霸。 它本来是打定主意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的,可是当它看到那个有很多牲畜的园子时,它第一次觉得或许是可以和江樵共存的。 毕竟,它很喜欢撕咬饮血的感觉,即使不会感到饿,也还是想要杀戮。所以,它勉强关心了一下江樵的死活,察觉到他的变化后就懒懒散散地爬起来,决定去一探究竟。 于是刚从入定状态出来的江总一眼就对上了虎兄的血盆大口。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 只听江总一声暴喝:“卧槽!”然后下意识挥臂打出了一拳,虎兄敏捷地偏开大头险险保住虎牙,江樵立刻把握时机,一个顺地打滚就要脱离虎兄的攻击范围,虎兄不明所以,还要紧跟上去看看江总为什么在地上打滚,然后江总又是一声暴喝:“你tm还来!”紧接着又是一拳,虎兄又是一个偏头躲开…… 于是“又……又……又……”地过了几招之后,双方都怒了! 江总:卧槽你tm几个意思,你丫天天偷鸡摸狗吃劳资养的牲口就算了,tm还居然想吃劳资! 虎兄:吼吼吼吼…… 好的,显而易见双方并不能达成共识,于是同时怒了的他们开始了一场你追我跑,你是风儿我是沙的竞技角逐…… 江樵没有发现,在这一场人与虎的追逐里,他除了不再本能地惧怕那头格外强壮的老虎,还隐隐有了能和对方平分秋色的实力。 ——虽然是在虎王并没有起杀心的前提下。 “樵哥!樵哥醒醒!” 秦子清的推搡和呼唤中止了江樵和虎王的对峙,他睁开眼的时候眼底还有精光略过,让秦子清心底一惊。他知道,临走前父亲说的没有错,江樵不是寻常人,清河村困不住他。 那么,秦子清眯了眯眼睛,或许父亲对大齐的预测也是对的,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收拾危局,助国君恢复大齐的百年荣光! 眼前的不堪都是暂时的,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傻笑什么?都快和小源一样了。”江樵看秦子清那一脸“江山如此多娇”的欣慰笑意就想起鸡皮疙瘩。 “嗨!什么叫和我一样!和我一样怎么了!”秦子源瞪着眼,又是生龙活虎的样子了。 年轻正好。江樵感慨一句,慢腾腾地开始抠脸上已经干涸的泥巴,他技巧熟练,慢慢居然抠了一个完整的面具下来。秦子源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一转念又露出两分纠结。 能那么完整抠下来,只能是因为泥巴很厚的缘故,也就是说他们脸上都糊了很多的泥巴!昨天实在太累,加上身上也脏,还没有清水洗漱,他们连擦也没擦就直接睡了,这会就没一个干净的。 秦子源一直以斯文人自诩,现在却有些想哭了,因为当他想到之后还会弄脏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就别抠了吧! 河监小吏没有给秦子源继续悲愤下去的时间,他们催赶着一群人返回渭河岸边,点了一遍人数才开始传令放饭。 这一次已经长了记性的三个人立刻往前挤,几番挣扎终于凑到了饭前,然后满怀热情立刻被滂沱大雨浇熄了…… 谁一大清早和五六百人肉搏是为了那一口清汤野菜的!秦子源是真的怒了。他不傻,大齐固然缺粮,徭役却也不是能随便轻视的,这里既然有两万人,朝廷就必然会拨下够两万人吃的粮食,哪怕少一些,也绝不会到清汤野菜的地步!渭城令和河监这样压榨征夫,总有一天要爆发民乱的! “那边那个!”已经有小吏发现了秦子源的异样,拿鞭子远远指了过来,喝道:“吃好了就滚去干活!” 江樵倒是想问,他们吃什么了?但是想也知道,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永远不可能相亲相爱,问了也是白问,还是省点力气吧。 “你们等一会,现在还有些时间,我去林子里再找找。”江樵四周看了一眼,征夫们都还没有开始去岸上干活,他悄悄离开一会不会被察觉的。 秦子清想要跟着一起去,但放心不下秦子源,三个人又太显眼,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了江樵的这份人情。 靠着江樵偷龙转凤,三个人好歹没有过的太狼狈,如此过了半个月,他们负责的那一段河堤即将完工,就在江樵以为一切快要结束的时候,命运又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没有任何预兆就连下了十多日暴雨,不但冲毁了即将竣工的河堤还扩大了险情。很多征夫在疲惫的睡梦里直接被卷入洪波,也有无数死里逃生的人纷纷染上了风寒,两万征夫就这样被大雨浇的暴躁起来…… “我认识他。”秦子源靠在秦子清怀里,指着被抬走的那个汉子咳了一声,“我们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他被打,还生气来着。” 不过半个月,那个人就死了。 秦子源的身板本来就不算强壮,生病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他这样断断续续地发着烧,实在让秦子清无法不往坏处想。他出来的时候和他娘发过誓,两个人都会好好的回家的,如果…… “哥,我是不是……是不是也要死了?”秦子源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他不想死,但是不能活的时候也实在不必哭闹,改变不了结局还白白惹人伤心。 秦子清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江樵能。 江樵直接揉了揉秦小弟消瘦的脸,表情轻松地道:“你还没有救大齐于水火,怎么可能这么简单的就放你去死,年轻人怎么总想好事!” 秦子源被江樵的逻辑气笑了。他反驳道:“救国救民是多功德无量、光宗耀祖的重任啊!怎么在你那里就成了一件苦差事了!” “怎么不是,天下众生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却要为了他们‘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难道不是一件苦差事?” “这……怎么能这样想,君子……”秦子源被江樵拿资产阶级的思想毒害了一番,迷迷瞪瞪间觉得不对又觉得有道理,嗫嚅着也不知道该怎么争辩,就转了一个话题,问道:“二子哥,你为什么不去考科举?” 江樵一愣,有些不了解为什么他就非要去考科举了。 “你只要把你的主张反过来写,拿出‘苦其’、‘劳其’的那些话,定然会被陛下看中的。” 江樵心里嘀咕,可不是么,封建统治者有几个不喜欢孔孟的! 看秦子源说着又要咳嗽,江樵也有些忧心,望着草棚外的暴雨,想要去找药都没办法。 他开始后悔没有种点药材在空间里了。 第十八章 瘟疫 秦子源一直撑了七天,他天天都能看到有人被抬出去,这些人里有相熟的同乡、有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各地征调来的征夫。 他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死在这里,就像二子哥说的那样,这或许只是天母娘娘给他的考验,要“苦其心志”之类的。 可是到第八日,他终于还是要撑不住了。 多日的暴雨让洪水疯涨,简易搭起的草棚也从漏雨到终于被冲塌,他们无法继续待在那片丘陵,只能被迫冒雨向城中转移。然而渭城本身就不算大,根本拿不出能够安置将近两万人的地方,最终只能收拾出一些破庙、废宅,却还是只能堪堪容纳极少部分的征夫。江樵带着秦家兄弟千辛万苦才终于在一间废宅里占了一席之地。 有些人已经纠集着逃走了。 江樵有幸目睹了那几个带头的汉子怂恿、煽动的全过程,知道这大概就是大齐的“陈胜”。 比起未来的命运,他更在意眼前的兄弟。秦子源有了咳血的症状,而渭城令也悄无声息地开始排查、隔离病人,江樵知道,大概是有了什么更糟糕的变故,而这些变故还可怕到不能泄露出来。 他已经有了猜测。 ——瘟疫。 秦子清不傻,他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可能。他不能让渭城令带走秦子源,所以必须要在排查的人到来之前带着他逃走! “樵哥,我不瞒你,小源恐怕是……染上瘟疫了。”秦子源看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凑近江樵压低了嗓音,克制住落泪的冲动道:“你待我们兄弟很好,我也不能害你,你自己多保重吧!” “你能去哪里?”江樵沉下脸色,“这世上只有兄弟对不起我江樵,没有江樵对不住兄弟的!” 秦子清握紧了拳头,被江樵一袭话说得心头一热。他知道,江樵那不是客套话,三个人相依为命的月余,都是把彼此当亲兄弟看待的。 “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秦子清不再作多余的客套,直接道:“不然他们就会把小源带去和那些病人关在一起,到时……他必死无疑。” 江樵看着窗外瓢泼的雨,低低应一声,心里却一团乱麻。怎么走?走去哪里?再被这样大的雨一淋,秦小弟还能有命活?他轻轻叹口气,最终朝秦子清开口道:“你在这里等我半日,我去安排。” “樵哥!”秦子清阻止不及,只能看着江樵飞速冲进雨幕里,渐渐消失不见。 江樵被雨兜头淋了一个透心凉,可是出都出来了,也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他只能一路狂奔,希望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身,然后进空间的山林里偷摸两棵虎兄的药材。 ——虽然他压根不认识几棵药材,虎兄那里也不见得有,而他也……不见得能偷到。 雨实在太密,江樵的眼睛被雨水刺得生疼,朦朦胧胧有些看不清前路,耳边也尽是雨声,他没头没脑一路猛冲,耳边突然炸起一道惊雷,他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立刻一个急刹侧身,险险避开一把雪亮的刀。 “什么人!竟敢冲撞郡主大驾!” 江樵提袖狠狠擦了擦眼睛,这才看清街心竟然停着一辆华贵辉煌的马车,车两旁还各护卫着一队身穿铠甲的精兵。江樵注意到,不论是拉车的马还是那些精卫胯下的马,个个都神骏非凡,且给他一股荒谬的熟悉感。 但现在不是追究那莫名奇妙的熟悉感的时候。 江樵抬臂橫在额头遮住雨水对眼睛的冲刷,看了一眼那个提刀刺他的汉子。这汉子骑在马上,四十余岁的样子,看衣着身份要比那些精卫高一些,脸上纵横交错着七八条伤痕,眼神阴沉且微带血腥,是个狠角色。 “小人是征调来修筑渭河河堤的征夫,无意冒犯郡主大驾,还望大人海涵。”江樵抱拳躬身对那汉子就是一拜,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个麻烦。 那汉子显然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他的方式却不是江樵喜欢的。 他直接挥刀就要砍下江樵低垂的脖子! 江樵眼神一厉,再次闪身躲过,话里带出了几分火气:“大人这是何意?” 那汉子冷笑着就要答话,突然听马车里有一道柔媚的女声轻轻喊了一声:“李统领。” “卑职在!”那汉子在马上对着帘子抱了抱拳,恭敬着神色温顺得像一条狗,再没有之前对待江樵时的张狂狠戾。 “今天是为姑母祝寿的,不宜杀人。”那女子似乎娇笑了一声,压低的嗓音里却分明都是狂妄和冷血:“留下一条大腿就好,他喜欢乱跑,就给他长长记性!” “是!” 江樵心一沉,知道是不能善了了。他紧盯着那汉子手里的尖刀,心底飞快思量着自己被记住脸的可能有多大,以及如何在不暴露空间的前提下逃走。 那汉子策马走近江樵,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我知道你有几下子,但是你李爷爷的刀也不是吃素的。放心,我一刀下去绝对连皮带肉都给你剁开,绝不让你再自己撕一下。” 这是一个疯狂的屠夫,他享受杀戮,爱好收割人命,喜欢听弱者的哭号。江樵给他下了定义,眼底却止不住划过轻蔑。 这就是大齐养着的军队,一说去抵御外族就怂成蛋,和老百姓耍狠却个个都是好手! “你可以试试。“江樵眼角一挑,笑容妖异而危险。 永远不要因为一个大佬洗手不干了就相信他再也不具备威胁;也不要认为每一个说了“干完这一票就回老家结婚”的人都会死。 江樵始终是江樵,即使他不再野心勃勃,也同样是那个和野狗厮杀、放倒一半商界大人物的江樵! 两相对峙,场面蓦然凝重起来。 雨还在疯狂地往下浇,江樵的衣服早已湿透,五月天还是觉得冷,头发湿哒哒黏在脖子上也有些不舒服。 ——可是他一动不动。 那汉子胯下的马突然希律一声想要后撤,被拉着缰绳阻止后就不停抬蹄子甩尾巴,看起来不安且躁动。 它本能地畏惧面前那个人。 江樵轻轻笑了起来。畜生有时候比人聪明,至少它们不会随意地去作死;人就不同了,总有一些人喜欢卖蠢,把一个绅士象征性的退让看成害怕,然后洋洋自得地继续犯蠢。对于那些乐此不疲地要挑衅他的人,江总虽然并不会惧怕,可是也会觉得烦的。 “找死!”那汉子急于从江樵营造的气场里脱离,立刻举起尖刀就要刺向他的心窝。 江樵已经预备好了反击,但—— “慢。” 照旧是那马车里的女子,她慢悠悠吐出一个字,伸出一只指甲血红的柔荑撩开了帘子。 江樵隔着雨幕,看见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仿佛对他有几分兴趣。 “江樵。” “你是征夫?” 江樵拒绝回答这个已经申明过的蠢问题。 “脾气倒不小。”女子似嗔似怒,声音却又嗲了几分,“我很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江樵撇撇撇嘴,有些不懂这女人哪里来的自信。耽搁这么些时间,他已经不耐烦了,秦小弟的时间可等不起!见那女人还要啰嗦,他直接清清嗓子,漫不经心地问她:“跟你走有什么好处?” 郡主嘛,她老爹撑死也就是个手握重兵的王爷。王爷很厉害?军队很厉害?有种和蛮夷干一架,不要靠卖女人吃饱饭!他要是愿意,还分分钟土皇帝呢! “渭城有了瘟疫的苗头,你不和我走,就不怕死在这里?” 江樵心疼了渭城令一秒。辛辛苦苦遮掩的事情就这样被个败家女人动动嘴说了出来,想想也是可怜。不过……江樵心底微动,再看那女子的时候就多了几分试探:“郡主敢在这个时候进渭城,莫非是有可解瘟疫的药?” “本郡主金尊玉贵,自然不会以身犯险!” 女子答得骄纵,江樵却已经有了决断: “小民江樵,愿跟随郡主左右。” 第十九章 朱门酒肉 “樵哥?”秦子清看着那个给秦子源把脉的军医,拉了拉江樵的衣袖。 他实在有些不懂,怎么江樵出去一趟就碰上了皇家郡主,还眼也不眨地就把他们三个卖了。 江樵的身上还穿着湿衣服,手脚冰凉的滋味不太美妙。他以眼色示意秦子清稍安勿躁,就朝端坐在一旁的文安郡主拱了拱手:“我这位小兄弟就麻烦郡主救治了。” “何先生。”文安郡主抿了一口香茶,淡声问道:“还有没有救?” “禀郡主,此人症状并没有到必死的地步,想来用逸宁公主的法子可以救治痊愈。”那军医再三确认,才给了一个确切的答复。 江樵和秦子清同时松了口气。 “别高兴的太早了。”文安郡主嗤了一声,朝江樵冷笑道:“你可知逸宁的方子需要用的都是多名贵的药材?你若是不能让本郡主看到同等的回报,我可以救他,照样也可以杀了他!” 江樵挑眉,“不知道郡主需要小人怎样的回报?” 文安郡主低眉一笑,美艳不可方物,“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 江樵对她的打算并不好奇,只是问道:“那么我现在有什么要履行的义务?” 文安郡主偏头看向门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阿莫,带他去换衣服。” 应声出现的是一个灰衣的奴仆,他恭敬地给文安郡主磕了一个头,站起身冷冷的看着江樵。那是一张蜡黄的脸,瘦骨嶙峋的样子莫名有些渗人,看人的时候也总觉得阴测测的。 “你留在这里照顾小源。”江樵和秦子清交代了一句,就头也不回地跟着阿莫走了。 阿莫全程没有和江樵有一句话的交流。他的步子迈的很大,行走的速度十分急促,江樵紧跟在他身边,几个转弯后就忘记了方才那个房间的位置。 江樵知道,把秦家兄弟带到那位目无王法的郡主面前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全折在那女人手里。但是未来可能面临的危机显然没有现在的困境紧迫,他必须先保住秦子源的性命。 “到了。”就在江樵以为阿莫会一直带着他绕下去的时候,身边的人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了一个园子的入口处。 江樵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不认识,再看一眼门两旁郁郁葱葱的大树——不认识。 “这是你的衣服。”阿莫把他领进了一个小偏房,随手递给他一套衣物。 那衣服是非常显眼的红色,后背处……江樵的面色蓦然一寒。 后背处画了箭靶。 “你没有选择。”阿莫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江樵当然不是没有选择,只是那些选择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不再犹豫,干脆利落地脱下了湿衣服,把那件血红的衣衫套上。 “你和他们很不一样。”阿莫破天荒多说了一句。 江樵不问也知道那些“他们”是谁。如果阿莫是想看他被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的话,江总表示,他现在没有表演的欲望。同样的,他也不好奇在他之前那些“他们”被扔在了哪个乱葬岗。 反正他不会重复那样的命运。 江樵有什么想法阿莫也并不关心,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活不到明天的贱奴。不过该吩咐交代的话还是要说:“这个园子今天被借给了相夫人过寿用,稍后少爷小姐们会来猎苑玩骑射游戏,你……” “充当猎物么?”江樵说的直白。 这本来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跟我来。”阿莫见江樵已经有了觉悟,也不再浪费口舌,直接带着江樵往园中被特意圈出来的那片林子走去。 “不管他们来不来,明天的朝阳升起之前不可以走出这里,否则——”阿莫没有把话说尽,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一个蠢人。 和聪明人说话是不需要说太透的。 雨照旧下,两个人都淋得透彻。阿莫说完就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留下江樵湿哒哒的站在原地。 他左右环视了一遍,发现这个园子占地非常大,除了他所处的这一片大林子,边缘还有一个饲养了许多马匹的马厩,园子正中也建了高塔,不用想就知道是给那些贵族们观看“骑射游戏”用的。 很明显,包括秦子清他们现在待的房间,这整个宅邸都是那位郡主娘娘游戏玩乐的地方,而且只是游戏的地方之一。如果不是什么贵夫人借来过生日,估计只会闲置着长草。 而他们宁愿把园子白放着长草,也不肯拿出来给几乎沦为难民的征夫安身。 这个念头一出来,江樵突然挑了挑眉头。他觉得他现在的思想很危险,要知道他以前可是和这些“为富不仁”的剥削阶级站在一条线上的,可是……好像从扳倒陈员外那一家子开始,他的立场就已经变了。 嘛,果然还是又变成屌丝了!江总自嘲一笑,抹去脸上的雨水往一棵大树下走。虽然已经湿透了,但也不能一直这样“冲凉”啊,他可没有忘记外面还在闹瘟疫。 也不知道在树下坐了多久,江樵刚刚感慨运气好没有引来天雷劈他,老天就立刻给他找晦气了。 前院隐约响起了锣鼓声和戏子咿呀咿呀呦的吟唱,江樵眼睁睁看着那位郡主娘娘带了一大帮公子小姐浩浩荡荡朝他杀了过来。他没有漏过走在前面那些人背上的弓箭。 “鸣锣!” 有人喊了一声,雨声里江樵没有听清楚,但他看到有个士兵衣着的人重重敲了几下铜锣,刺耳的声响里,有几个和他一样打扮的人畏畏缩缩地从林深处走了出来。 他这时才知道,原来猎物不止他一个。 江樵自觉地跟着那些人走到了高塔下,排排站接受“猎手”的扫视。 “这一个看起来……”一个公子哥拿他的箭尖指了指江樵,“不太一样。” 江樵和秦家兄弟虽然过了半个月难民的生活,但凭良心说并没有很凄惨,毕竟是有挂的男人。他现在和这些长期受尽死亡威胁的汉子们站在一起,自然立刻就有了鹤立鸡群的味道,所以格外显眼。 “这人是我新招来的。”文安郡主对于江樵被重点关注这件事并不意外,“他有几下子,你们待会可以试试。” “箭可不长眼,要是玩死了……”那人晃了晃指着江樵的羽箭,试探文安的态度。 文安郡主轻蔑一笑,“死就死了,大齐哪天不死几个人?” 她这样一说,那些人立刻就不再顾忌,一个个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江樵,想要看看这个“有几下子”的会不会比那些废物好玩一些。 “这几日都是暴雨,玩一会就回去喝酒吧,不然病了我可不管。”文安郡主说完掩唇娇媚地轻哼一声,然后走近江樵耳畔低语:“你要是能活下来,我就收你做近侍,让你日日跟在本郡主身边伺候。” 突然想死了怎么办?江总死鱼眼。 他知道,和这种盲目自大的女人是没办法沟通的,因为她们总觉得靠脸和胸可以征服世上所有的男人。这位郡主娘娘确实很美,甩同样走美艳路线的朱翠翠几条街,而且出身高贵、性格暴戾狠毒,不得不说这些综合起来确实容易激发男人某种不可描述的征服欲,但是那绝不包括江樵。 因为这样的女人往往就是麻烦的代名词:她不喜欢你你会很麻烦,她喜欢你你一样很麻烦。 江樵现在已经很麻烦了。 第二十章 大佬是怎样练成的 狩猎开始的那一刻,江樵飞快地转身冲进了林子里。 他的耳边有雨声也有箭簇声,密密麻麻的声响让人心头发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扎成刺猬。最险的一次他在水坑里崴了一下,阴差阳错避开了直取他头颅的一箭。 高塔到树林边沿不过区区千米,江樵跑的却异常惊心动魄,他身前身后总有人“啊”的惨叫,他不听不看,如同身后不停窜来的那些利箭一般,以万夫莫当之势决绝地扎进了林深处,然后毫不犹豫地进了空间。 “追!” 张狂的公子哥们显然同时盯上了江樵,一致将矛头放在了他的身上,至于其他的猎物,都是搜寻江樵时捎带弄死的小玩意。 江樵躺在空间的地上喘息了很久,等平复下剧烈起伏的胸膛,他摸出一整只烧鸡就那么啃了起来。 空间里风和日丽,没有恼人的暴雨和追人的“疯狗”,还有吃不完的美食佳肴,江樵摸着脖子上系的铜钱忍不住反省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在外边瞎折腾?可是躲在空间里过日子也不行呐,他放不下他娘和狗子,也不能不管秦家兄弟。 他不是没有趁狗子睡着的时候实验过,事实证明能进空间的只有他自己而已,这也就彻底排除了把空间建成他们的“桃花源”的可能。 所以,该折腾还是要继续折腾…… 吃完烧鸡,江樵在河边又扔了一会珍珠,发现自己习武之后打水漂的游戏无趣了很多,干脆不再浪费时间,进了草庐继续“强身健体”。 四月二十四的时候刷出来一个蒲团,江樵一开始没发现什么稀罕的地方,但当他把蒲团拖进草庐的时候,那个简陋的草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自己在内部分出了练气和练体两间斗室。 练气的小室烟雾缭绕,江樵坐在那个蒲团上时总有一种在蒸桑拿的错觉,可是当他无意从书堆里拎出一本《内功心法》的时候,他终于知道这是一个多大的金手指——估计就是内功深厚的前辈直接给他传内力的那种效果。虽然这东西增长的微弱且过程痛苦,但真要靠江樵自己领悟,估计猴年马月都是抬举。 痛苦的不止练气部分,练体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拿下的金手指。 他第一次走进去就被毫不留情地撂倒了,然后结结实实一顿暴揍,这让有了空间以后一直在里面作威作福的江樵狠狠吃了个亏,还连对方人影都没看见!第二次进去,江总长了记性,先扔了一只鸡,但是半晌也没听见一点声响,他感到奇怪,扒门上想要探头看一眼,结果又被拖进去一顿胖揍,照旧没看到人! 如此往复了七八次,江樵觉得他领悟了这屋子的真正作用:锻炼他的抗揍能力。 被这个认识气笑的江总却也没有放弃继续讨揍。那个时候正是筑堤最关键的时候,河监疯了一样使唤他们,体力提不上来,真会活生生累死在堤坝上的,更不要说他还得兼顾两个文弱书生。 他那个时候还想过,征徭役然后往死里使唤是不是他们伟大的陛下减少人口、缩减内耗的政策,不过值得骄傲的是,他们三个都顽强得活下来了。 刚刚吃饱饭且才死里逃生的江总显然并不想找虐,于是照旧拎着内功心法走进了练气室。扒了湿衣服坐上蒲团,他开始进行日常一次的“电击治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湿透了导电效果更好的缘故,他总觉得今天的神经刺痛格外难以忍受,咬牙撑了一会,江樵脑子里突然响起了久违的一声【叮】! 上一次听到还是他刚刚得到这个空间的时候。 江樵勉力从蒲团上起身,戒备地四处张望,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变故。 这个空间他虽然嘴上说着不能依赖,却也知道这是他在这异世安身立命的凭仗。有了它就是有了底牌,他可以无所顾忌地算计陈员外、可以义正言辞地拒绝钱文友,可以信誓旦旦地承诺“没有江樵对不住兄弟的”;没有它,虽然他照样可以给他娘和狗子好生活,却少了底气,过得不快活。 而且,作为一个合格的商人,吃进嘴里的肉就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但是江樵显然想多了。 这个金手指虽然来得莫名奇妙,但显然还没有到让它莫名奇妙消失的时候。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江樵觉得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玄妙的壁障,一下子耳聪目明了起来,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再没有被暴雨浇淋时那种沉重凝滞的感觉。 而更重要的,是他脑海里凭空印刻下的一行小篆。 那么问题来了,孤儿院出身、成人大学毕业、自学四国语言、没有系统地接受过金融学教育的堂堂商界巨子江樵江总,压根不认识小篆这么高大上的东西!他能知道那是小篆还要拜以前讨好的某位大佬所赐,为了投其所好浅显地了解了一点,以保证交(zhuang)流(bi)的时候不会接不上话,结果大佬不争气,江樵一不小心就把他干翻了,于是学习小篆的事情不了了之,再也没被日理万机的江总想起过。 江樵捂脸苦笑,大佬自己撑不住,不能怪他手黑,早知道有今天,他就多装会怂了!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说不定就是应了那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算大佬给他的报复呢。 不认识就不认识,只要不耽误他吃饭睡觉,那些字爱刻哪刻哪。想开了,江总也不偷懒,他摇摇晃晃出了练气室,继续去练体室找虐。 变化是很明显的,至少他成功地闪避开了好几波攻击,而且尚算游刃有余。不过那玩意也不是吃素的,察觉到老把戏已经不能撂倒江樵,当机立断地停下了无谓的攻击。 “这就完了?” 江樵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动静,估摸着算是成功拿下了,就转头想要出门去,结果刚走半步,背后的汗毛立刻就竖了起来。 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个非常文艺的形容词,叫作—— 菊花一紧。 看着险险贴着脖颈飞过的小箭,江樵知道,这是要动真格了。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专心闪避那些三三两两射来的、角度刁钻的冷箭,深深觉得自己和刺猬有着不得不说的故事。 躲完这些冷箭,估计就能无惧外面那些了。他苦中作乐地想了一下,立刻被箭尖扫中了小腿,划出一道一掌长的血痕。 “嘶!”江樵吸了一口冷气,几个急撤果断退出了屋子。 这屋子总有一天要弄死他。江樵苦笑一声,认命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包伤的时候又猛然想起原先惦记虎兄山里药材的事情,江樵犹豫了一下,还是到园子里抓了两只肥兔子,揪着耳朵进了山。他们怎么说也是邻居嘛,虎兄也偷了他不少牲口,不出点血怎么说得过去,况且那些药材它也用不上…… 自我说服的江樵构思了许多洗脑虎兄的法子,结果只接收到了对方的蔑视一眼。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虎王是真的不想搭理他。它能感觉到对方气势上的变化,知道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它一拍就扁的废物了,可是它并没有忘记上一次自己“好心好意”关心他却被“恩将仇报”的事情。 给了对方一个“王之蔑视”,虎王矜持地咬走那两只兔子,把空间留给那个忘恩负义的人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于是显然并没有默契的双方都对结果很满意。 江樵出了虎王的山洞,熟练地在山林里穿梭。他的判断没有错,山里的花花草草非常多,然而他并没有分辨野花野草和药材的能力,只能靠乱蒙随便采,打算等以后方便了找个大夫认认都是些啥。 花草不认识,灵芝还是知道的,江樵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几株,想想田里种不了树,还是忍住了没有摘下来。 有了灵芝,人参还会远么? 江樵估计了一下时间,显然外面还没有到第二天日出的时候,于是继续闷头在林子里四处钻,找的不亦乐乎,全然不知外界因他而起的轩然大波。 第二十一章 帝姬 鎏金院来了一位贵客。 对于鎏金院主人文安郡主来说,即使是今日在她的园子里过寿的相夫人,其实也算不上一个“贵”字。即使刘相权倾朝野,即使她的长女贵为皇妃,即使她是她的姑母,可是她确实不够格在御封的郡主面前称贵。 但是这个人可以。 文安带着她园中所有的客人,按身份尊卑各自站好,给面前那雍容大气的女子行礼:“拜见逸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逸宁公主并不理会,挥开撑伞的奴婢径直走入内堂,干脆利落地在主座坐下,这才施舍给那些人一个眼神。 贴身伺候的宫婢立刻奉上新茶,逸宁公主端起来揭了揭茶杯盖,点了文安郡主的名字:“安表姐不必如此见外。” 文安郡主是那些人里唯一一个没有跪下的人,就因为她姓文,当朝先皇后的那个“文”。她站直半弯的双腿,视线在脸色铁青的刘相夫人身上轻轻略过,让自己忘记对方同样姓“文”的事实。 “殿下怎么到渭城来了?”文安在座上那人没有情绪的眼神里颤了一下,还是挂着妩媚的笑容问了出来。 逸宁公主抿了口热茶,觉得手脚都暖和了才微微舒展开秀眉,似笑非笑地答道:“渭河水患尚未治好,两万征夫又成难民,现在还闹出了瘟疫,再不来,往后就真的不必来了!” 她话说的轻飘飘的并不多严厉,甚至也没有一句责难他们的话,可是那腔调里蕴含的威严却让人克制不住地心颤。 文安郡主的表情变得牵强,却还是说道:“渭城令已经收到了殿下传来的药方,相信瘟疫很快就会被……” “渭城令若知道表姐这么信任他,相信他在大牢中也会感激涕零的。”逸宁公主闲闲打断文安的后续,接着说道:“河监已经被就地格杀,本殿是来寻那些走散的征夫的。表姐宅心仁厚收留的那三位,也可以交给本殿了。” “殿下来渭城……” 逸宁公主放下手里的杯子,自袖中取出了半块玉珏。 “虎符!”文安郡主惊叫一声,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立刻掩住了嘴巴,眼底的惊骇却久久不散。 那是文家交还帝皇的一半虎符!任意调遣文家四十万将士的虎符! 原来陛下对逸宁公主的疼爱,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表哥在辽阳练兵,本殿已经去信让他回护渭城,不出七日就该到了。”逸宁公主说着视线一厉,重点看了一眼那些背着箭囊、浑身湿透的世家子弟,冷声道:“诸位都是我大齐的栋梁之材,相信必然不会让本殿失望。” 言下之意,莫非是知道他们在后园……那些人互相对视着,心跳急促起来。 “车骑将军肖家愿献殿下粮谷三百石,以解渭城之困!” “骠骑将军韩家愿献粮谷三百石!” 聪明的人立刻放血表态,后面的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附和,逸宁公主默不吭声,把玩着手里润滑的虎符一派闲适,却莫名让人觉得此刻的气氛比外面阴沉狂暴的大雨更压抑。 终于,一道低哑的声音道:“齐相刘家,代陛下、皇子、皇女向天祈福,愿献粮谷一千石,草药十车。” “夫人好意,本殿就不多作推辞了。”逸宁公主浅浅勾唇,不咸不淡的应下了。 就在所有人以为已经被心照不宣地放过之时,逸宁公主款款起身,仪态万千地迈着莲步走向文安郡主,温声道:“本殿在京都常常听人说起表姐这个园子如何如何有趣,今日好不容易来了,表姐就尽尽地主之谊,带本殿见识一下吧。” 她说的客气,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文安动了动嘴,那些诸如“外面雨大”、“殿下舟车劳顿”之类的推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在对方深邃的眼神里缓慢点头:“……是。” 在逸宁的注视下,她甚至来不及吩咐人去收拾掩盖那些血迹,只能寄希望于外面的雨水能为她冲刷干净。 宫婢们悉心地为她的殿下披好披风,端肃着神色亦步亦趋地配合着主子的脚步,张开大伞将暴雨隔绝,不让公主殿下的衣袂沾染一丝水渍。 文安郡主和那些包括刘相夫人文氏在内的人就没有这个好福气了,他们簇拥着齐帝最宠爱的公主走在暴雨里,不但不能抱怨自己被雨淋,还要小心不让身上的雨水溅湿公主殿下的衣摆。 任凭他们是怎样的簪缨世族、达官显贵,在皇家帝女面前照旧是低贱卑微如尘埃,连拂去都不必劳动她亲自动手。 ——就像他们任意践踏那些贱民一样,在殿下的眼里,他们也同样是贱民。 无声无息的天家威严逼来,再没有人敢放肆,只能在心底默默乞求殿下不要震怒。 逸宁停在了那片林子外,她的眼角轻挑,问道:“这样大的林子是用来狩猎么,怎么没有见到豢养的野兽?” 文安没有看到那些红衣的尸首,知道手底下的人并不算笨,她偷偷松了口气,又娇声笑了笑:“今日刚猎过一回,几位将军公子箭术过人,想必是都射杀了,殿下才会看不到。” “是么?”逸宁眼角斜飞,漫不经心的语调让文安小腿一颤。 有小队御侍冒雨朝他们小跑而来,文安在那些人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才带回来的书生。 知道自己中了逸宁声东击西的奸计,她立刻沉下了脸色,抢先说道:“秦公子的弟弟好些没有?何先生的医术一向很好,想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医好令弟了。” 话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她的笑非常娇艳,殷红的唇高高扬起唇角,明明是艳光四射的模样,却让秦子清心底生出了呕吐的欲望。 蛇蝎美人,大抵不过如此。 “草民清河秦子清,拜见公主殿下。”他一撩衣摆重重跪在泥泞里,雨水刺痛脸颊,身上的冰凉潮湿却更让他明白,江樵几次冒雨为他们兄弟找吃食、找药材是怎样的恩重如山。 ——“这世上只有兄弟对不起我江樵,没有江樵对不住兄弟的!” 他做到了。 秦子清也不肯做对不起兄弟的忘恩负义之徒!这一刻他的心底满是豪气,无外乎是和秦子源一起死了,他也绝不能让江樵无声无息被人虐杀! 但是逸宁公主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收起了表面的闲适,露出眼底的晦暗,哑声一字一句地问:“清丰县、惠风镇、清河村?” 秦子清微感讶异,却还是点头应声:“草民清河村村长之子,贱命秦子清。” “你们三个人,一个是你弟弟,另一个……是谁?” 文安离得近,她听到了尊贵的帝姬嗓音里那被雨声掩盖去的轻颤,心底暗自转过无数念头。 “是草民的同乡,他叫江樵。”秦子清磕了一个头,眼眶湿红,“殿下……他叫江樵!” 逸宁公主笼在披风里的手蓦然狠攥了一下,凤女之势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哗,漫天大雨里,园中只剩下她厉声喝道:“御林军何在!” “臣在!” 或明或暗的御侍齐刷刷现身,跪倒在帝女脚下一齐应声,只待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掘地三尺,本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二十二章 开局 “殿下……” 宫婢慧言默默看着大齐帝王的掌上明珠挺直背脊站在瓢泼的大雨里,觉得有些心疼。 这是逸宁殿下啊,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苦! “说吧。”逸宁公主捏了捏冰凉的指尖,低低应了一声。 “没有找到。”慧言倾了倾伞,小声回禀,“方大人已经带着御林军找了一夜了,殿下……” 一夜了? 逸宁公主眨了眨眼睛,被雨气**的眼睫刷在皮肤上,痒痒的就像某个印在额头上的亲吻。她觉得胸口有些钝痛,可是这份痛感又来得非常的没有依据,她想不通为什么想到那个叫江樵的人已经死了,就会觉得难受。 抬头望望灰白的天空,知道新的一天照旧是没完没了的暴雨,逸宁摸着袖里的虎符,想起了渭城里那些等她处理的事情。 就这样吧,要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你们先回城主府,看守好郡主和那些世家子。”她闭了闭眼睛,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 慧言犹豫着问道:“殿下呢?”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慧言把伞递给逸宁公主,跟着御林军一步三回头地撤出了鎏金院。暗处有护卫,她不必担心殿下的安危,可是她实在放心不下殿下的状态。 明处的人都已散去,逸宁公主撑着伞,慢慢走进了那片树林。 昨夜在林深处找到了六具尸体,他们穿着一样的红色衣服,身上洞穿着七八处箭伤,她都已经分不清那衣服上的红是染料还是血了。 那些人里没有他。 她希望他是躲了起来,藏在某个地方等那些人兴尽而去时,再施施然的走出来,一脸的志得意满,仿佛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业。她知道,他就是那样一个喜欢四两拨千斤的人,从来不肯硬碰硬,看起来没什么能耐的一个普通人,其实胸中自有丘壑。 可是没有,三十个御侍找了他半天一夜,却没有发现他一星半点的踪迹。 或许,他被拖出去丢到了更远的地方。逸宁叹了口气,觉得胸口更闷了。 这种疼痛实在来得没有道理! 江樵套好那身红衣服出了空间。 他实验过,空间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其实是同步的,只有那些田是另外的时间,不管什么作物都以差不多一天一夜的时间完成发芽到成熟的全过程。 他进空间时差不多是刚刚完吃午饭的时间,阿莫说过要待到第二日,那些公子哥也必然不会冒雨玩这个游戏玩一夜,所以第二日清早出去是一个比较稳妥的时间。 谁会一大清早去那个不吉利的树林子! 对自己的猜测自信满满,所以江樵被剑尖抵住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精确估算了时间,也能保证进入空间前选择的那个地点足够隐蔽,按理说不会一出现就被发现…… 除非一开始就有人等在林子里守株待兔。 江樵做了最坏的打算,却还是想要看看事态是不是真的那么糟糕。他克制着自己,放任那三个穿着军甲的人把他紧紧按在泥泞里,泥水溅进眼中,他看不清那个朝自己跑过来的人,却没有预兆的胸口一震。 “你……” 那个人跪在他身旁,说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华贵的衣摆铺到他眼前,模糊中只能看到布料上的金丝绣样。 他本能的知道那件衣服很贵。 “退下。”那道声音清冽似霜雪,暗含的威严不容反抗。 这一句之后,按着江樵的人松开了他,几息间就隐去了身影。江樵俯在地上没有动,那人站起身似乎掸了掸衣服上的污水,就陪着他没有再动作。 江樵听着雨声,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就不能把伞捡起来好好撑着?” “‘你’是谁?” “大小姐!”江樵一骨碌爬起来,顶着被稀泥糊的乱七八糟的脸冲对方喊。 眨着因泥水渗入而胀痛不已的眼睛,他看到了那张清艳绝俗的脸。和素颜的时候不一样,她弯弯的柳眉画的凌厉,纯稚的眼神也被坚毅倔强掩盖,不再是那一身松松垮垮的半旧衣衫,而是绣金缀玉却丝毫不显俗气的昂贵锦衣,少了几分轻灵飘逸,多了许多凛然贵气,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逸宁公主眯了眯眼睛,用颐指气使的语气道:“你见过几个大小姐自己撑伞的?” 江樵一口气没喘上来,狠狠翻了一个白眼,还是朝不远处的雨伞走去,认命地弯腰去捡。指尖刚刚碰到伞柄,他就僵住了动作。 “阿姜……” ——她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江樵从来没有和旁人说起过,他认为拥抱是比任何行为都亲密的,因为当你张开双手去拥抱的时候,就意味着把自己所有的弱点都敞开了,同时也愿意去接纳对方所有的锋利。 他和沈容容做过很多事情,可是他从来没有主动拥抱过她。 被这样抱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心口一热。 “我以为你死了。”阿姜的脸颊贴着他的背部,声音听起来就像叹息。 江樵没有说话。他维持着弯腰的动作,感受着背部的柔软触感、听着漫天的雨声,深深认识到:他完了。 后事如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在漫天的大雨里她抱着他,要哭不哭地说着:“我以为你死了。” 他没有死,可是好像也快差不多了。因为他现在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去tm的麻烦,劳资要她”!这样不理智且不顾后果,还真是有辱身份。 辽阳。 文少杰摩挲着那一张带着淡淡香气的手谕,轻轻勾了勾嘴角,“逸宁啊……” 偏将暗自皱眉,低声问道:“渭城调兵,将军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文少杰卷好手谕,指尖在腰间佩剑上轻轻划过,“公主殿下可握着虎符呢,别说是这辽阳区区三万兵马,就是调四十万文家军,也必须听令啊。” 他的话有多恭敬,他的表情就有多放肆。 偏将选择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线报传来消息,这个时候大公主应该早就到渭城了,卑职担心郡主会被抓个猝不及防。” “她骄纵惯了,是该好好教训教训。”文少杰不在意地摆摆手,话里满是轻蔑:“她总不服气,觉得自己是错生了女儿身,也不看看自己都是什么德性,只知道在院子里射杀几个贱民!就算是男子也难当大任!” “毕竟是御笔亲封的郡主,会不会让陛下觉得有负圣恩,进而牵连文家?” 文少杰冷哼一声,握了握铁拳:“这些年文家得罪陛下还少么?” 陛下又如何!没有虎符文家军照样姓文,没有传国玉玺,这江山可就不一定姓齐了! 第二十三章 倒霉孩子 江樵洗澡洗了多久,秦子清就叨咕了多久。 他实在不知道这位秦小哥本质上是这么唠叨的人。 “樵哥,你说你这都是什么运气啊?出个门遇见位郡主,再出个门又招来位公主!”秦子清自己琢磨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 清河村不过是一个穷乡僻壤,他和秦子源在外游学多年,所见也不过是他爹这样的村长、书院的山长、韩县令这样的县长,本以为要死在渭城,也没敢奢想往后考入进士、金銮殿中让陛下亲自考问,谁知道宗女、皇女就这么随随便便见到了! 江樵并不想讨论那个玄乎的问题,事实上他自己也想不通。 他从水里站起身,冲秦子清挑了挑眉头:“你不去照顾小源,在这里看我一个大老爷们洗澡,像话么?” 秦子清在他精壮的上身扫了一眼,啧啧啧地转身出了门。樵哥果然和他们读书人不一样啊,看看那结实的肌肉,啧啧啧! 江樵穿好干净的衣服,靠在床边闷头想了一点别的。 阿姜没有说,但他现在也已经知道她是公主了。在秦子清那个话唠的嘴里,他还知道她不单单是公主,也是齐帝最宠爱的嫡女。她的父亲是大齐帝王,她的母亲是大齐先皇后,她的兄长是大齐太子、未来帝王,她的外祖手掌大齐四十万兵马! 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孩子比她更尊贵显赫? 可是她不快活。江樵叹了口气,想起她水杏眼底那抹倔强。这只是一个小姑娘,有着一颗不谙世事的心,却又被迫学会了残忍。他不需要问也知道,那个背叛她的婢女绿莹,绝对不会死的舒坦。 可是她的死也终结了阿姜的天真。 这其实是一个好的变化。生在皇家,斗争必然比他们商界还要激烈,即使她深受宠爱,稍不小心同样会万劫不复。阿姜早一点成熟,就少一点如绿莹之流带来的危险。 理智上知道这是好的,可是江总tm还是觉得心疼! 逸宁公主不再是清河村里会生气踹他屁股的阿姜,可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但江樵一路走来,却没有人真正去拦一下。明白这态度里隐含的态度,他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殿下,江……公子求见。”慧言身为一等宫婢,礼法还是要坚守的,所以她把江樵拦在了书房门外,象征性地询问了一下公主殿下的意思。 “江公子?”齐姜咀嚼了一遍这个称谓,毫无征兆地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她也知道这个称呼为难了慧言,江樵无衔无品,也没有功名在身,除了称呼公子,好像真的没有别的称谓了。可是她忍不住要把江樵和京都那些簪花敷粉的世家公子哥对比,小白脸和小黑脸的差异实在太鲜明了! 隔着房门把阿姜的笑声听进耳中,江樵脑中浮现出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心底痒了一下。 “请他进来吧。” 这一声宛如天籁,江樵不等卫士帮他推门,自己就大摇大摆窜了进去。上一次这么急切,还是屁股后面追着那几个公子哥拿箭扎他的时候。 齐姜托腮看他走进来,成功地把江总由神态自若看到了神情扭捏,这才偏开头去对慧言嘱咐:“取些点心来。” 江樵发誓,她从大齐尊贵的公主殿下脸上看到了得意狡黠! “樵哥哥。” 齐姜故作天真地眨动水汪汪的大眼睛,鸦青色的长睫毛一刷一刷就好像羽毛在撩拨江樵的心,他的耳朵悄悄一红,凶巴巴地问:“干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齐姜嘟嘟嘴,一脸烂漫地抱着大堆书册小跑到江樵身旁,“樵哥哥,帮我把这些人清点出来嘛~” 那是两万征夫的花名册,详细记载了他们的名字、年龄、户籍、家中人口,当初跟着他们一起送到了渭城令手中,作为筹码保证不会有人在徭役中途逃走。齐姜到渭城第一件事就是宰了那个欺上瞒下的渭城令,这些东西自然连带城主府一起到了她手中。 她需要对照统计出现在还有多少征夫留在渭城,这些人里有多少病了、有多少没有饭吃、有多少无处安身流落街头,同时还要查证那些少了的人里,有多少是死于徭役和疾病,又有多少是潜逃了。 这是一项繁杂却也非常重要的工作,渭城事务繁多齐姜抽不开身,她只能求助江樵。 在齐姜的心里,江樵就是一个隐逸山林的贤才,他胸中有丘壑,人也忠诚可靠。 然而她算漏了江总不识字! 江樵感动于阿姜对他的信赖和依靠,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不识字的事情,憋了许久才说道:“我的兄弟秦子清,为人沉稳细致,而且忠君爱国,你可以把这份工作交给他。” 他明明说过自己不识字的,结果阿姜还是让他去考科举、让他整理花名册,他到底是高兴小姑娘把他想象的太厉害好,还是生气她不把他的话放心上好? 可是……看着她眯眼笑出酒窝的样子,他又觉得心神荡漾。 ——你的酒窝没有酒,我却醉的像条狗。 “那你就帮我认认牢里那些人,看看该问他们的父亲要多少粮草!”齐姜的神情凌厉了一瞬,看向江樵的时候又柔和了下来,“我忘了问你,有没有受伤?” 江樵立刻就知道这些“他们”是谁了。 一群坑爹货!江总邪魅一笑,觉得阿姜非常有成为奸商的天赋,可惜身为公主,少了许多坑人的乐趣。为他的小姑娘惋惜了一秒,江总预备磨刀霍霍向猪羊了。 “我没事,你直接说都有哪些人欠收拾!” “文安郡主是我二舅舅的独生女,舅舅十年前战死沙场,舅母也随他去了,父皇怜惜安表姐孤苦,亲封的郡主。”齐姜严肃了脸色,认真给江樵解说,“文家势大,表姐也备受宠爱,这一次……只能轻拿轻放了。” 江樵听完阿姜的话,眼底闪过复杂。阿姜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皇权和亲情里摇摆着:“文安郡主”和“表姐”,本来就是对立的两种立场。 要她狠下心斩草除根,她做不到;要她袒护包庇,她也不行。 如果阿姜是江樵的对手,他有许多手段让她一败涂地;可是她不是,她是他的小姑娘,他只会心疼她纵容她,然后竭尽全力保护她。 “我懂了,其他人呢?”江樵摩拳擦掌,预想着怎么放血。 “都是武将子弟,他们的父辈可和南蛮换了很多粮谷。”齐姜扬起和江总同款的邪笑,“对了,不要忘记各位公子之前献给本殿的粮谷,那可是两回事。” “阿姜。”江樵一脸严肃。 阿姜和他对视,轻轻“嗯”了声,“怎么了?” “不,没什么。”江樵咧嘴笑了笑,摇摇晃晃地转身朝外走,去教训那些坑爹的倒霉孩子。 阿姜挑眉,知道那家伙刚刚肯定是想说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二十四章 脸是个好东西 渭城的大牢和江樵在影视剧里看到的没有什么差别,不得不说这让他有些失望。 脚踩在腐烂的麦秸上,一只老鼠飞快掠过了江樵的脚背,他低头瞟了一眼那道灰色的小身影,继续脚下的步伐。领路的是老牢头,跟在江樵身后的还有一名御林军里的小将,三个人走起路来都没有什么声音,加上牢头提的那灯笼还影影绰绰的,倒有了几分惊悚。 包括文安郡主在内的那些二代们都关在最里面,江樵一路走下来发现牢里竟没有除他们以外的犯人,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最先看到的是渭城令的儿子,他们家的家产已经全部充入国库,好像没有油水可剐了。江樵摸摸下巴,抱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心态停下了脚步。 “渭城水患,殿下恩典所有的囚犯都可以以财赎罪,这位公子要不要考虑考虑?”江樵笑的油滑,向那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男子诱哄。 那小将扯扯江樵的衣服,低声问道:“殿下什么时候说可以拿钱免罪的?” 《大齐律》可没有这一条,公主要是开了先例,还不被朝臣弹劾死! 江樵不理会他,盯着那一脸激动的男子,压低了声音:“你和里面那些人不一样,你爹有罪是你爹,你只是被牵连,只要有心求生,还是能保住一条性命的。” “我……”那男子面露犹豫,踌躇着向江樵走来。 “人都死了,要钱有什么用?还不如拿出来保住性命,公子才华盖世,白手起家又有何难?”江樵继续加火。 那男子抱着头蹲在牢边沉默了许久,终于狠狠心,低声把埋在城外的财宝告诉给了江樵,末了还嘱咐道:“若是找不到,你回来再找我!” 江樵笑眯眯点头,转身为这傻子默哀一秒。连个凭证都没要就把老底交代了,还想白手起家,哪儿来的自信?难道这大齐的钱都那么好挣?江樵觉得,上辈子好不容易爬上去的自己被智障侮辱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样会害了殿下的!”小将把江樵拉住,质问的神情还挺激动。 江樵盯着他看了一会,觉得大齐傻子还是不少的。 看在他是阿姜手下的份上,江总问了一句:“殿下让我来牢里做什么的?” 小将低头想了想,干脆地答:“我不知道!殿下只让我保护你,没说你要干什么。” 江樵气笑了,看这小兄弟傻不愣登的还挺有几分狗子的可爱,就给他解释:“那些人把渭城牢里的囚犯拿去当活靶子射杀完了,就把主意打到了征夫身上,对,我就是其中一个倒霉鬼。殿下让你带我来,就是指认这些人是不是草菅人命的恶霸。” “那你为什么说……” 江樵叹口气,继续说道:“他们自觉罪恶多端,看到我觉得愧疚,就拿财宝来补偿,有什么问题?我没有官职,也没有给他们任何殿下的信物做凭证,他们就是想对殿下不利,也没有人信啊。” 小将似懂非懂,自己闷头在那里消化。 大笑着走出一段,江樵对那小将勾勾手,“渭城令家那傻子就交给你了,你明天去把城外的珠宝挖出来,再跟那傻子说被别人挖走了,我估计他藏了不只一个坑,你能骗多少骗多少,最好都骗出来。” “你……你这也太黑了!”单纯的孩子被江总的奸诈震惊了。 江樵端肃了脸,一本正经地给他洗脑:“得来的钱进我江樵口袋里了么?殿下不远千里赶来渭城,我等难道不该为殿下解忧?大齐子民为国尽忠,怎么能只顾虑自己的名声!” 小将瞪大眼。 江樵低笑一声,埋头继续往里走。 行走江湖,谁能比江樵更臭不要脸?他就是那种一边吃肉一边念佛,还能得一句“虔诚”的人,给自己脸上贴个金还不是信手拈来的小事情! 他们停在了骠骑将军家那倒霉孩子的牢房前。 “是你!”倒霉孩子眼力不错,立刻认出了江樵的脸,惊惶之后快速镇定下来,问道:“你想干什么?” 对聪明人不需要麻烦地哄骗,江樵单刀直入:“韩公子认为自己值多少钱?” “怎么说?”韩明眼睛一亮,却还是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急切。 江樵双手抱胸,淡声道:“破财消灾,不懂么?” “我已经献给殿下三百石了。” “那是朝见帝姬送上的礼物,怎么能混为一谈?” 韩明被咽住,顿了顿道:“我怎么知道你能代表殿下的意思?” “爱信不信,公子想让殿下亲自和骠骑将军谈,我也不能拦你不是?就是不知道车骑将军家的肖公子会不会大方一点。” 江樵作势要走,心里数了三步,背后果然传来一声“且慢”。 “公子是聪明人,要知道倒霉也不会是你一个人倒霉,只要不是最倒霉那个,就是走运了。”江樵勾唇,转入正题:“我只问一次,公子可要想好了:你认为自己身价值多少?” 韩明犹豫再四,咬牙吐出一个数:“两千。” 江樵眯眼:“公子送了殿下三百,我就做主给公子凑个整,三千吧!” “我爹不会拿那么多出来的!”韩明怒吼。 “这可不一定。”江樵晃了晃脑袋,“再说爹不行,不是还有娘?堂堂骠骑将军的公子,还不值三千,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韩明怒视江樵,签完纸张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最好和肖泰那孙子也这么伶牙俐齿!” 江樵看着韩明脑门上的青筋,满意地点头:“公子是个聪明人,必然不会是最倒霉那个。如果是,只能怪旁人比公子更聪明。” 不理会韩明的咒骂,江樵领着还云里雾里的小将继续走。 这次停在了个无名小卒的牢前。 江樵想了想,好像是文安郡主的门客,那个险些射穿他脑门的人。 “名字。”他走近那个人,看到了他腿上的血渍。 “他企图拘捕,被统领打伤了。”小将看江樵盯着那人的腿,自觉地解释了一句。 那人和渭城令家的傻儿子一样缩在墙角,江樵却一眼就看出了不同:他浑身肌肉紧绷,明显是戒备的状态。 “壮士好箭术。”江樵不再等他回答,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迈步继续走。 小将看不透,小声问:“你不问他要钱?” “他有钱就不会在这了!”江樵叹口气,“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和你们家统领说说,看能不能招安了,我看那汉子不错。” 小将嘴角一抽。 他当御林军是什么?剿匪的么,还招安!别说是保护逸宁殿下的,就是普通的军队也不可能随随便便编入这么一个草莽!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军功世家的出身,就是普通的小兵还要家世清白呢! 江樵不在意小将的碎碎念,他现在找到了手感,正要一鼓作气把后面那些坑爹的倒霉孩子榨干家底呢! 第二十五章 霸道公主爱上我 御林军一向是最受皇家信重的护卫。如果说军队保护的是大齐,那么御林军保护的就是大齐皇室。 林三春和所有御林军的兄弟一样,出自军功世家,他的祖父是唯一一个一枪捅死北狄王子的老将,也是唯一一个参与过大齐“最后一战”且至今尚在的将领。林三春父母双亡,自小在祖父“精忠报国”的教育下长大,一手林家枪法虎虎生风,年纪小小却也是军中一员悍将,只是陛下怜惜老将军膝下荒凉,做主把人调进了御林军,保护最宠爱的女儿逸宁。 林三春相处的人,要么是他祖父那样老当益壮的功勋战将,要么是军队里哼哼哈哈操练的将士,再不然就是御林军里嘴坏手狠心眼好的糙汉子,如江樵这样一脸敦厚却油腔滑调的人也不是没见过,看他在牢里一通坑蒙拐骗,真是无耻之极! 可是这人怎么说的?为国尽忠,不惜名节! 只是他这样一口一个谁谁家的傻儿子,和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地讨价还价,还时不时拿公主殿下出来扯大旗、狐假虎威,林三春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一点“忠臣”的样子。 但是他闷头又一琢磨,江樵从那些人身上明抢暗骗来的粮谷、财宝,都是仔仔细细入账的,一分钱也没有办法贪进他自己的兜里。 看吧看吧,车骑将军家那个傻儿子肖泰,被江樵明抢了三千五百石粮谷,本来还暴跳如雷呢,一打听韩明才三千,居然还拍手乐了!林三春捂着脸跟在江樵身后,突然觉得很丢人。 怪不得之前那个钱御史每次骂他们武将都是“只知蛮力的匹夫”,他本来还生气,现在深深发觉他们是被那帮子读书人看透了。 “你们这些武将的俸禄很高?”江樵靠在墙壁上叼着笔算账,半天抬头来了一句。 林三春挠挠头,发觉对方神情严肃,就乖乖答道:“我本来在军中是任偏将,陛下另封了四品奋武将军,月俸一起是二十金;后来调入御林军,在殿下身边护卫,原来的供职还在,加上御林军的薪俸二十五金。” 江樵折算了一下,一两金十两银,一两银千文铜,十文一斤肉,这小将一个月就是一百二十五头两百斤重的野猪! 江总暗自运了下肌肉,琢磨着或许可以混个军队,虽然大爷不差钱。 不过正事还是要说的,他盯着那小将问道:“你要是犯事了,我能从你家要到多少粮食?” 林三春背脊一凉,“你、你要诬陷我?” 这奸商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吧! 江樵翻个白眼,“就是打个比方!” “打个比方也不行!我要是违法乱纪被抓牢里,我爷爷能提枪来一枪扎我个对穿!还要粮食,你干脆吃我的肉好了!”林三春一想到他祖父光膀子提枪瞪眼的样子,腿肚子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快要给江樵跪了。 算了。江樵叹口气,不想欺负这傻小子了,“你回去问问你们统领,这些傻子的爹都是什么月俸,怎么随随便便能让儿子败这么多。” “这是随随便便吗!”林三春想到这人各种累加的理由就一阵后怕。 江樵自信一笑,论就地起价,也就天朝炒房团能和他一战。 玩笑归玩笑,想到最深处那个烫手山芋,江樵端正了神色,带着林三春往里走。 文安郡主出身文家,同时是功臣与权臣的后人,而且还和皇族沾亲带故,并且有一个即将到来的将军哥哥,阿姜的意思也是引而不发、轻拿轻放,可是他又不能放任不理,不然刚才那些傻子可就没有这么听话了,也有损阿姜的威信。 这个度要怎么把握…… “果然是你。”一声嗤笑引江樵停下脚步,他站在牢外,透过柱子间的缝隙看着牢中那华服美饰的女子。 文安郡主端坐在白狐裘上,身前安放着一张碧玉小几,上面是一套描金的白瓷茶具,她手里正捏着一杯香雾缭绕的热茶,露出涂得血红的指甲,看起来还是那么惹人遐想。 江樵看了一眼一路走来都没什么存在感的牢头。 “郡主吩咐,小人不敢怠慢。” 牢头见识了江樵的狡诈,生怕也被安个罪名弄得倾家荡产,立刻把灯笼塞进江樵手里,一溜烟跑走了。 “你应该也知道,他们那么容易就上了你的当,除了自己蠢,也是因为本郡主。”文安把茶杯捏在手里转了转,一派闲适。 “皇恩浩荡,陛下对本郡主一向很好,文家也家世显赫、位高权重,我还是逸宁的亲表姐,可她还是说抓就抓说关就关了……”叹一声,她脸上又露出两分得意,“说到圣恩,他们拍马也敌不上本郡主,还不就乖乖任你摆布了?” 江樵撇嘴,知道皇恩浩荡还草菅人命,不是作死嫌命长么! “呐,”文安站起身凑近江樵,满头珠翠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只看她红唇张张合合,吐出一句让江总惊愕的话:“你是逸宁的男宠吗?” 公主殿下的剽悍男宠?江樵猛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小报,满脑子飞过那些惊悚标题,震惊着震惊着,莫名觉得……还不赖。 “嗯,或许。” 他咧嘴轻笑,想起了阿姜早上那句软软糯糯的“樵哥哥”。 江总荡漾在自己的想象里,没发现身后林三春一脸见鬼的表情。 殿、殿、殿下的男宠!林三春想起江樵一路走来,拿逸宁公主做幌子还真的非常熟练,而且他既不说为国分忧,也不说是为陛下,说的竟然是—— “殿下不远千里赶来渭城,我等难道不该为殿下解忧?” 林三春恍然想起,他们跟着统领找了这人半天一夜,殿下也跟着淋雨等在林子外面,慧言姑姑怎么劝也劝不回殿下…… 细思恐极! “逸宁让你到狱中报仇来了?她很纵容你,看来你很会讨她欢心。”文安抿一口凉茶,笑吟吟一副看戏的模样,“你就多从那些傻子身上捞点油水吧!文少杰就快来了,到时候逸宁可顾不上你。” 姓文的对阿姜有不轨之心?江樵眯眯眼。 “对了,你要是不怕死,可以多去文少杰眼前晃晃,本郡主也很好奇,逸宁到底会不会护你。” 齐姜的礼仪和皇家风范一向是京中贵女的典范,文安从来没有见她失态过,哪怕是那年南蛮皇室向陛下求娶她,也没有见这位殿下皱个眉头。可是那天在猎园里,当那个贱民说出这个人的名字的时候…… 啧啧! “我也很好奇。”江樵暗下神色,对这位“文表哥”越发戒备起来。 秦子源说过,大齐上一代的公主都和亲去了,这一代恐怕也不能幸免。阿姜是齐帝最宝贵的公主,如果不想把她远嫁,嫁入外祖家是最好的选择。 表哥、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很美满不是么? 江樵晦暗的眼神吓到了林三春,他想到从前见过的那个满身血煞之气的文将军,突然有些期待这两个人见面了。 第二十六章 贤外助 秦子清在牢房外堵住了江樵。 “樵哥,公主统计出逃走的人后,会怎么样?”秦子清不和他客套,直接把江樵从林三春身边拉到了一旁。 他和秦子源都是要考科举的,能先一步在帝姬面前露脸当然是好事,可是他同时也是那些征夫中的一员。 他们在渭河筑堤时,亲眼看过有人失脚掉入渭河里,被两尺高的浪头卷入洪波,再也没有上来过;他也亲身吃过河监小吏的鞭子,背上至今淤青未消;他弟弟染上瘟疫,险些死在那间结满蛛网的废宅里! 抢饭吃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起过争执,他甚至和很多人见都没见过,可是他们都尝过在这渭城无处安身的窘迫,也无衣无食的一起撑了月余,想到自己做的事情会有的后果,秦子清做不到。 “那天怂恿其他人走的那个汉子你也看见了,你觉得他只是逃回家乡?”江樵也不盲目许诺秦子清什么,直接把例子拎了出来。 那人看着就和普通的乡民不一样,必然不会是一个安分的人。 秦子清叹了口气,眼睛里露出两分忧郁:“樵哥,我们都做过征夫。” “那是为国尽忠,他们可不一样。”江樵拿秦子源的逻辑去纠正秦子清,“大齐子民为国出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们受苦,是贪官污吏克扣了朝廷拨下来的东西,挨打是河监不约束小吏,没有地方住是城里的富人为富不仁!但这都不是他们搅局的理由。” “他们未必会……” “那自然更好。”江樵打断秦子清的后话,“公主的作风你也看见了,她并不是一个残暴嗜杀的人,如果那些人自己回来了,完全可以不追究他们逃逸的罪责。” 秦子清想起了那位尊贵的殿下在雨里监督御林军找人的模样,迟疑着点了点头。 知道秦子清想通了,江樵又扬了扬手里的账本:“行了,你先帮我把账做一下。” “你不是写好……”秦子清接过账本,看清上面的字就默默闭了嘴。 他自问也是饱读诗书,一肚子治国策论,可是江樵写的这些都是什么? 看他一笔一划写的工整,秦子清不敢说是瞎写的鬼画符,可要说是字,又缺胳膊断腿,一笔一画也不对味。莫非……他暗自思量,这是某种未现世书法的写法? 看秦子清满脸纠结,江樵心里一乐,勾着他的肩膀往城主府走,“那小将军也一起来,我给你念,你照着再写一遍。” 这就是不识字的弊端了,写什么都要找人再来一遍。江总无奈地耸肩。 瘟疫来势汹汹,即使早早做了准备,也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解决的,加上洪水未退,暴雨还在下,渭城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定。 齐姜在渭城走了一圈,忧心忡忡地回城主府,刚好和江樵一行人碰上。 看见她身后簇拥的护卫和宫女,江樵不想惹人非议,正要跟着林三春他们一起跪下行礼,就见阿姜摆摆手直接免了。 “江樵,陪我走走。”齐姜率先进了府门,江樵默不作声跟着她往后花园走。 渭城令这些年仗着渭河发大水,贪墨了不少朝廷赈灾款,连这座府邸也修缮得美轮美奂,即使已经到了五月,还是有许多花缤纷绚丽地开着,可是暴雨这些天不停地下,再美的园子也不能看了。 “愁红惨绿。”阿姜下了定论。 这一园子的萧瑟,比她冬天在清河村山路上看到的更肃杀。 江樵憋了半天,也没有想起什么心灵鸡汤,可他又实在不想她太悲观,只能怪自己上辈子没多看几本励志类的书。 “娉婷花。” 停在一丛乱花旁,阿姜低头看着那些零落的殷红花瓣,表情有些难懂。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江樵帮她扶了扶油纸伞,不意外嗅到一抹暗香,裹挟着雨气袭来。 “化作春泥更护花?” 阿姜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流光溢彩让江樵的心狠狠一动。 “江樵,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阿姜双手抱住伞柄,仰头看灰暗的天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会有一个盖世英雄,来帮大齐改变这不堪的处境。” 江樵动了动嘴唇,看着阿姜纤瘦的身影说不出话。 如果阿姜是男子,或者《大齐律》承认帝姬的继承权,这应该是一位好的帝王。 前提是这个国家没有那么多腐败、黑暗、危机。 “我母后在我六岁那年就仙逝了,那时候父皇还是储君,皇爷爷把我放在宫里亲自养育,一直是几位皇姑姑照顾我。”阿姜笑了笑,嘴角有些苦涩,“皇爷爷从小就跟我说,‘阿姜,你是凤女,要担负大齐国运’,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算履行皇族的义务,直到六位皇姑姑被远嫁南蛮……” “江樵,南蛮太远了。” 江樵夺过阿姜的描花纸伞,把人笼在了自己的伞下。 “堂堂大齐帝姬,就用这种几文钱的花伞?”他嘲讽了一句,成功得到阿姜一个白眼,“你好歹是个公主,学学文安郡主的作派,人家坐牢都不忘记摆郡主的派头。” “我骑射也不错,你想要试试我的准头吗?”阿姜眨着眼睛,嘴角勾起一边,挽出一个冷笑。 江樵讪讪咳了一声,装作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挑衅,继续说道:“我是说,堂堂大齐公主,也把公主殿下的派头端出来,不论是大齐的世家公子还是南蛮、北狄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王室,那都是连给你提鞋也不配的小喽啰!” “他们本来就不配。”阿姜嘀咕一句,昂头看江樵,“可是这样一来,还有谁配娶我?” “小小年纪想什么嫁人!”在阿姜清亮的眼神里说不出那个羞耻答案,江樵恼羞成怒地低吼了一声,偏开头不再和她对视。 阿姜哼一声,自顾自地道:“本公主天姿国色,秀外慧中,贤良淑德,能娶到本公主的,必然是一个盖世大英雄。” “盖世英雄?”江樵挑眉,非要和她唱反调:“说不定是个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街边吆喝卖包子的、或者杀猪卖肉的屠夫呢?” 阿姜轻轻一笑,只让江樵觉得雨后初霁、山花烂漫。 于是在暗处护卫公主殿下的御林军兄弟们看到,那个疑似殿下男宠的村夫被殿下一脚踹进了泥坑里,还兀自傻笑不停。 这是失宠气疯了?要不要把这疯子架出去,会不会咬人…… 阿姜衣着单薄,江樵怕她着凉,赶忙爬起来给她打伞遮雨,嘴里不停赔不是,低头哈腰就差没给公主殿下跪了,才听到她娇蛮地哼了一声,知道这是不生气了。 “你刚刚念那个,作完了吗?” 阿姜踩一脚那些委顿在地的花瓣,承认自己不是一个雅致的姑娘,看花流泪、对月伤心果然不是她能做出来的。 江樵顿了顿,浅笑着对她吟道: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阿姜默念了一遍,在江樵肩头一拍,语调欢快起来:“你也没有对大齐的前途灰心是不是?那你为什么不肯考科举,你要是来了,我一定会……” “徇私舞弊可不好。”江樵在她头上拍拍,不经意露出几分宠溺,“我要是去京都了,你怎么在渭城看到我?” 阿姜在他脚上狠踩一脚,算报他“犯上”的仇,心里的忧愁也散去了,她大步往书房走,也不管这个“刁民”能不能跟上。 小姑娘还耍脾气了。江樵苦笑一声,辛苦跟着为她撑伞。 第二十七章 治水 齐姜在书房召见了御林军统领方威。 江樵在一旁不吭声,听阿姜和方威谈论渭城的现况。 渭河就如同华夏史上的黄河,几乎横贯了整个大齐版图,渭城刚好建造在渭河中段,因而以渭为名。 渭城只是一个小城,其本身并不足以让帝王过于重视,但是它靠近着大齐最富庶的宛州。 齐人绝大部分的粮食来自和南蛮的交换,剩下的小部分几乎全靠宛州出产。它的地位仅次于京都所在的中州。 宛州地势极低,而渭城又是渭河和宛州之间唯一的阻隔,如果渭城陷于洪水,宛州必定一片汪洋。 从南蛮交换来的粮食养活平民百姓,而宛州种植出的粮食供给京都,这早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今年的春耕刚刚结束,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放弃宛州的,所以哪怕明知连征两万征夫会出现问题,还是有过半朝臣坚持了。 暴雨在意料之外,但民乱是早就做了准备的,毕竟辽阳的三万兵马不是练着玩的。 只是现在民乱未生,暴雨却突如其来,逸宁公主又半途插了一脚,才让局面僵持起来。 方威四十岁上下,面相方正严谨,一脸胡髯不怒自威:“逗留渭城的征夫已经安排好了住所,每日两餐,染上瘟疫的也在救治,只是……” 救治瘟疫的药材实在有限,而感染的病人却在一天天多起来,总有一天会无法控制,最终还是要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齐姜提袖在写着什么,闻言顿了顿笔势,吩咐道:“加急向宛州征调药材,再抽几名民间大夫来,让随行的御医们悉心教授治疗之法,” 方威不应,接着道:“渭河堤差不多都被冲毁,暴雨还没有停下的势头,渭城被淹没就在眼前。” 比起在渭城徒劳费心,他更希望殿下能回京。这局面已经不是她可以掌控的,留在这里不但随时会有危险,还很可能被朝臣借机用来弹劾太子殿下。 齐姜笔下不停,埋头“嗯”了一声,问道:“河水涨到哪里了?” “城郊几乎全泡在水里。”方威皱眉。 蘸了蘸墨汁,齐姜细白的指尖捻着笔杆在一处圈了圈,凝神想了会,吩咐道:“本殿要离开几日,城中戒备交由大人你负责,派粮医治的事就让慧言暂时盯着,文将军抵城之时,若本殿未归,就交由他全权……” “殿下要去哪里?”江樵先方威问出声。 他实在不喜欢阿姜交代后事般的模样。 阿姜浅笑,把笔涮了涮挂好,冲江樵眨了眨眼睛:“你跟我一起去。” “恕臣不能遵命。”方威跪在地板上,抱拳道:“臣的职责是守卫殿下安危,便是整个渭城都陷于洪水,臣也……” “方统领!”齐姜一声低喝,“不要再让本殿听到此类的话!” 方威昂着头绝不退步:“臣要护卫殿下左右!” 两方僵持,江樵看得直叹气,拉拉双眼睁圆的阿姜,柔声问她:“到底去哪,干什么?” 阿姜拂开江樵的手,揉着那张写写画画许久的纸张递过去。 江樵展开盯着看了一会,忽略那些看不懂的标注,他的视线停在那个特意圈出来的部分。 山? 顺着那部分看下去,江樵猛然一顿,山旁那蜿蜒崎岖的走势,是渭河!如果不是被山岭阻隔,渭河会直接汇入海中,而不是现在这样九曲回肠。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抬眼看阿姜时眼底还布满惊讶。 “你猜到了?”阿姜眉眼弯弯,颊边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她就知道,江樵是一个有大才的人! 江樵低眉思索,迟疑着问道:“殿下有炸药?” 如果大齐已经有了炸药,为什么还会被南蛮勒索、被北狄撵着打? 齐姜一愣,追问道:“炸药是什么?” 她本能的知道,那必然是和“红薯”、“土豆”一样,对大齐十分重要的东西。 江樵揉了揉眉心,难道想错了? “殿下不是要炸山么?”他问。 阿姜不答,反问他:“炸药是可以炸山的东西?” 看清她眼底的希求,江樵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没有那个。” 看她露出失望,他接着补充:“以后或许会有。” 看着那双亮起来璀璨如星的眼睛,江樵微微感慨:有的美丽会滋生欲望,就像朱翠翠和文安郡主;但有的美丽,是会让人忍不住怜惜呵护的。 阿姜很美。她是公主的时候就美的威严大气,她是阿姜的时候就美的清冷飘逸,她对着他的时候又美的张牙舞爪。 这是他的小姑娘。 方威愣在一边,不知道是震惊于自家殿下的可怕念头,还是惊讶于殿下与那个村夫的亲昵。 江樵退开一点,问道:“殿下打算怎么炸山呢?” “我们拿木材堆砌在石壁边烧几日,再以冷水浇之。”阿姜摸摸小下巴,“这山岭一直到雷州边界,雷州常年干旱,并不会受暴雨影响、点不起火。咱们往雷州去。” “殿下!”方威及时插话,“炸山太危险了,殿下千金之子,怎可以身试险?” 齐姜叹气:“本殿不亲去,雷州牧是不会配合的。” 雷州全在刘家掌控之中,他们除了想尽办法制造麻烦,不会做第二件事情。 江樵不知道这其中的复杂内幕,但阿姜的态度已经可以让他推断出许多东西。阿姜去雷州,有不少危机暗藏。 他盯着那张图仔细看了看,突然说道:“我代你去。” “江樵?”阿姜不赞同。 江樵不看她,自顾自对方威说道:“那个林小将军不错,让他和我一起去。” “江樵!” 江樵掏掏耳朵,“要聋了,大小姐!” “你没有一官半职,你去……” “我不是有你?” 阿姜的睫毛颤了颤,耳朵没有预兆的红了起来:“什、什么?” “给我临时下个任命,封个特使什么的……”江樵说的随意,仿佛大齐官职就是不值钱的大白菜。 方威跪在地上已经不想再开口了。 他总觉得,这个人会把他们尊贵的公主殿下带坏的! 第二十八章 局势 两骑绝尘。 渭城越来越远了,江樵转弯上官道前最后一次回头。城墙上单薄的倩影已经看不见,他只能放眼看头顶上空的阴云,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雨恐怕要一路下到雷州了。”林三春抖了抖身上的蓑衣,拉着缰绳控马跳过一个小水洼。 江樵皱了皱剑眉,“咱们这样绕道,要多久才能到雷州?” “马不停蹄也要五六日。”林三春低叹,“之后烧山也需要不少时日,不知道渭城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雨声实在太大,两个人说话需要大声喊,江樵想要问点什么,一张嘴却进了大口雨水,心里烦躁起来,他不再说话,闷头扬鞭狠狠抽了一下,胯下御马立时纵出老远。 阿姜本来是不肯让他们两个走这一趟,但是江樵说服了她。 他有他的思量:雷州是个什么样的局面还不清楚,但肯定不会是阿姜能任意掌控的地方,御林军又不能从渭城抽身,她连安全保障都没有,变数实在太大;再有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文将军”,参考文安郡主的德性,此人就是直接屠城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他可以不在意渭城里那些征夫的性命,阿姜不能。 而且……江樵承认,他确实感到了压力:文少杰手握重兵,是文家“少帅”,而他现在还只是一个“村夫”,一个底层的劳苦大众。门面上就输了一大截。 他必须要做一点什么。 出发前阿姜已经和他分析过雷州的局势,他手里还握有任命,江樵相信,只要先发制人把雷州牧压下去,管他是太子党还是王爷党,都要给他乖乖行方便! 两人疾驰了一日,眼看夜色降临,林三春带着江樵投了一家驿站。 站里的补给十分有限,江樵也没心思从空间里偷渡,两个人胡乱吃了一顿,就躺在床上预备睡觉了。 “江樵。”林三春还不困,有要闲聊几句的意思。 “嗯。” 江樵前世马术还是不错的,但是在这没有马鞍的时代,在马背上颠簸一天实在够呛。他大腿内侧火辣辣的刺疼,其实没什么精力再和林三春说闲话。 “你和殿下是怎么认识的?”林三春犹豫着还是没忍住。 殿下从来都是很沉得住气、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人,他祖父说过,逸宁殿下是最有先皇气度的皇裔。可是那天在文安郡主的宅邸里,他们一向气定神闲的殿下居然会那么失态…… 最初,他们都以为殿下是因文安郡主他们草菅人命、藐视律法而震怒,可是看过殿下对江樵的态度再回想,殿下最初似乎就知道了那个园子的用处,还特意拖住了郡主,命他们去找征夫取证。 殿下的失态是从“江樵”这个名字开始的。即使那个变化很细微,可是放在逸宁殿下身上,却足以让人震惊。 “唔,你猜。”江樵翻身面朝里睡,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林三春满脸纠结地思考着,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能让一个山野村夫结识堂堂公主殿下。 “殿下的护卫不久前大清洗了一次,我就是因此才会被调进御林军的。”林三春猜测着:“是不是那些人失职让殿下遇到了危险,然后流落民间遇到了你?” 江樵挑眉,刚觉得这小将军聪明,就听他立马否决道:“这也太巧了,话本里都不这样写了!” 艺术来源于生活,傻孩子!江总感慨一句,继续翻个身。 他至今还记得把阿姜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场景,那时候满心的不情愿,现在回想起来都一阵后怕:如果他糊弄过了他娘,这世上就没有了阿姜,有的只是漂在清河村河水里的一具死尸。 如果是那样,那么在大齐的史书里,关于逸宁帝姬大概就只有“元后嫡出,帝甚爱,早夭”这寥寥几语。 “其实殿下不来雷州也好。”林三春放弃去猜那个明显不合常理的原因,转而谈起了另外的事:“雷州牧沈志明是刘相的女婿,说句犯上的话,和陛下还是连襟呢!殿下一向不喜欢刘贵妃,成王也和太子殿下斗得天昏地暗,沈志明那个老奸巨猾的,定然不会乖乖听令,还要给殿下出不少难题才会罢休。” 江樵闭着眼睛,低声问:“刘相的权势比起文家如何?” “这怎么比?!”林三春叫一声,捏了捏身上的肌肉,“刘相要是敢挑衅文太尉,老太尉能撸袖子把他牙打出来!可要是真打起来,那帮子鸟御史又要上折子弹劾、弹劾、弹劾!” 江樵想起了那个清癯傲慢的老儒生,问道:“钱文友也这样?” “钱文友虽然也讨厌,不过他坐镇御史台的时候,那帮子御史还是消停点的。”林三春摸摸下巴,把他祖父的话说给江樵听:“官是好官,就是太孤了。” 朝上的佞臣他看不上,贤臣他又不愿意结交,还喜欢揪人小辫子,咬住就是一通穷追猛打!他能在朝堂上屹立三十年,全是仰仗陛下是个爱惜人才的好陛下,太子殿下也是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不然哪来的衣锦还乡,早就身首异处了! “御史台被刘相掌控了?”江樵皱了皱眉。 林三春提提腿,“那倒不是,只是御史大夫看不上咱们这些大老粗,更不给武将面子罢了。” “文太尉和公主殿下……” “老太尉是皇后娘娘的父亲。” 那就是外公?江樵眯着眼睛回想阿姜对待文家的态度,在这层关系上画了一个问号。 “刘相的夫人也是老太尉的女儿。”林三春叹口气,“听说当年太尉还很欣赏刘相,不过现在已经势如水火了。” 江樵微微惊讶了一下。他记得文安那个园子就是借给刘相夫人过寿的,她也口口声声称呼对方“姑母”,这样说来,阿姜也要叫姨母的。但是刘相的女儿又在宫里当贵妃,她生的儿子在和太子抢皇位,太子又是阿姜的同母兄长…… 等等!江樵猛得坐起,刘贵妃算阿姜的表姐吧! 江樵隐隐有些猜疑,他严肃着神情认真地问林三春:“陛下真的很疼爱逸宁公主么?” “这还有什么假的?”林三春白他一眼,“陛下有七个女儿,只有殿下有封号,陛下亲口说过,只愿殿下一生喜乐,所以亲笔赐下‘逸宁’二字。” “就这样?”江樵并不觉得取个封号能代表什么。 林三春坐起来,一条一条认真和江樵辩论: “殿下的府邸是所有皇嗣里最精致华丽的,比起太子殿下的东宫也毫不逊色,御史台还曾经因此劝谏过陛下;殿下是所有公主里唯一一个和皇子们一起学习武艺、骑射的;殿下身边的护卫是最森严的;殿下……” 放屁。江樵耐心听到第三条,就倒头躺下闭上了眼睛。 盖房子就是皇帝大老爷动动嘴的功夫,阿姜这样各处奔波,一年能住几天?她连除夕都在路上! 还说什么戒备森严,他可没有忘记,和阿姜的初遇就是因为她被贴身婢女捅了刀子!她在河上漂着的时候那些御林军在哪里?还是他带她去找的钱文友! “我一直想问,为什么殿下一个女子要来操心什么水患、瘟疫,太子在干什么?” 江樵含怒问出声,却惹来林三春长长一声叹。 “逸宁殿下是太子唯一的支柱。如果殿下不做这些,太子殿下……是不成的。” 第二十九章 朝堂 京都,王城,金銮殿。 帝王身穿纹龙墨袍端坐在上,九级御阶下是跪坐玉蒲上的三公,再下一箭之地,就是大齐的栋梁之臣们。 殿中跪着两名封疆大吏,分别管辖着大齐九州中的中州与宛州。他们联名参奏的是齐帝疼宠入骨的嫡公主逸宁殿下。 ——以渭河水患为由。 “渭城覆没就在眼前,当务之急应是舍渭保宛,殿下却迟迟不肯撤出征夫奔赴宛州,还要从宛州征调药材,这实在是舍本逐末啊,陛下!”宛州牧高举玉笏,话里还带着激愤。 “臣恳请陛下召回逸宁公主!”中州牧接着说道:“渭城收纳两万征夫已经十分拥堵,殿下却还是用虎符调遣辽阳兵马入渭,此举实在是令人担忧!” 高坐的帝皇不说话,捻须的动作有些缓慢。 刘敏阳察言观色,看了帝王的神情,在心里思量了一番,朝御史大夫左怀青看了一眼。 左怀青不动如山,完全不理会丞相大人的眼色。 “臣有事启奏。”最终是御史中丞出了头。 齐帝扫他一眼,淡声道:“奏。” “臣以为,逸宁公主身为帝姬,实在不应为国事奔波操劳。”御史中丞采取迂回之术,“一则,陛下膝下四位皇子,太子殿下和吴王殿下都已经成年,可以为陛下分忧了;二则,逸宁公主乃先皇后嫡公主,诸位公主都在京都,却独独让嫡公主冒险居住渭城这样一个小城,实在是不符宗法……” 齐帝意味不明地“嗯”一声,盯着他继续说下去。 御史中丞莫名觉得有些冷,却还是强撑着说道:“臣以为逸宁殿下心存仁善,做不了舍城之事,应当换太子殿下或吴王这样果决的男子去坐镇渭城。” “舍城?”帝王终于开口,“卿等已经一致决定舍弃渭城了?” 所有朝臣都屏息垂首,一时鸦雀无声。 “钦天监怎么说?”齐帝朝一侧投去目光。 角落里精瘦的老臣哑声回话:“禀陛下,卦象预示,暴雨至少还有半月。” 其实照这样的雨势,不需要半个月,几天就能淹了渭城,然后覆没宛州大半土地。 齐帝沉吟不语,宛州牧膝行半步,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不要宛州了么?” 刘敏阳不再沉默,额头贴地,沉声道:“渭城之事是臣留下的烂摊子,臣恳请陛下给臣一个补救的机会。” 齐帝尚未应声,文太尉先一步开口:“相爷想要怎么补救?” “下官也很好奇。”左怀青难得地出声应和武将。 三公斗起来,百官都不再出言,帝王高坐其上,垂眸并不言语。 刘敏阳直接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臣以为,与其年年受渭城水患之扰,不如直接舍去这个小城,筑起长堤将宛州围住。” “刘相此言为何不在两月前说呢?”文太尉捋着胡须,话说的刻薄:“渭城都要泡在水里了,别说是两万征夫,就是加上辽阳三万驻军,整整五万人也不能在暴雨洪水里筑堤吧!” “老太尉误解了。”刘敏阳不紧不慢,“陛下,臣的意思是现在就放弃渭城,把城民和征夫都转移到宛州境内,在宛州边界筑堤。” “洪水滔天,长堤要多长才能防住?暴雨里又将如何筑堤?这样大的工程,所需时日是多久?洪水会不会等相爷的长堤筑好再扑过来?渭城的百姓流向宛州,今后又将如何安置?”左怀青连珠炮似的提出质问,最后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刘相是要补救这个烂摊子,还是要扩大事态?” 刘敏阳招架不住,想要反驳又无从下手,只能勉强维持面上的镇定,不失了一国丞相的气度。 “儿臣以为,渭河水患还是要从根源治起。”吴王齐显出列,利落地跪在地上。 齐帝的眼神略晦暗了一些,脸上却还是看不出如何表情,“说说看。” “渭河受山岭阻隔,在雷州与渭城之间有许多曲折,也正是因为如此,每每暴雨时节,河水都要汇集在渭城一带,时时都有淹没之险……” 齐显不紧不慢,隐隐有卖弄的意思,旁人不知什么感受,左怀青却率先嘲弄道:“吴王殿下看看渭城的水涨到哪里了吧!等殿下说完先祖皇帝造渭城的始末,臣怕渭城已经消失于大齐史册了!” 被左怀青挤兑,齐显也有些讪讪,他摸了摸鼻子,开始直奔正题:“雷州常年干旱,矿产也几乎开采枯尽,儿臣以为,可以将洪水引入雷州。舍雷保宛,并不吃亏。” 左怀青皱了皱眉,看一眼刘敏阳,忍着没有先出声。 “雷州百姓如何安置?”刘敏阳显然也有些错愕于齐显的提议。 齐显挑眉,“若宛州陷于洪水,宛州百姓又如何安置?” 如果硬要在宛州和雷州之间做选择,确实如齐显所说,舍雷保宛是最好的选择。 宛州有大齐最适宜耕种的土壤,最繁华的贸易,最富有的商贾,居住着大齐最多的百姓;这些雷州都没有。 雷州只有黄沙、干旱、采矿留下的坑坑洼洼,以及一群蛮横蒙昧的刁民。 “说下去。”帝王似乎也已经有了取舍。 齐显自怀中取出奏章,眼尖的宦臣立刻呈到了齐帝的面前。 里面绘有渭城和雷州边界、渭城和宛州边界两两接壤的粗略地图。如果江樵在场,他一眼就可以认出,那和阿姜画的一模一样。 只是方法大不相同。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逸宁公主说炸山就炸山的魄力。 “雷州牧沈志明似乎是刘相的女婿,他作出牺牲,也算是为刘相弥补十年前犯的过错了。”文太尉看出了刘敏阳的迟疑,立刻就站到了齐显的阵营。 渭河改道,是刘敏阳一辈子也洗不去的污点。他也明白,所以咬咬牙,还是只能吃了这个闷亏:“臣附议。” 沈志明丢了雷州也不要紧,他找机会再把人调进京就是了。 齐显心里得意,高声说道:“儿臣算过,直接从渭城调集征夫,冒雨贯通这几个弯道,雷州那边也派人一起施工,不出五日就可以打通河道,这时雷州百姓也已经撤走,刚好把洪水引入雷州。” 齐帝并不着急下定论:“卿等怎么看?” 宛州牧率先叩首,高喊:“臣附议!” 群臣思量再三,确定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陆陆续续表态:“臣附议。” 大局似乎已定,齐显洋洋自得地扫视百官,第一次发觉自己里皇位如此的近。 “晟儿!” 帝王一声轻唤,惊得群臣立刻屏息,落针可闻的静默里,轧轧的轱辘声响彻大殿。 在侍婢簇拥下出现的是个坐在轮椅上的文弱青年,他相貌英俊非凡,却难掩满面病容,蜡黄着脸色,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即使如此,群臣还是俯首高呼:“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齐皇储,不容轻视。 第三十章 定风波 江樵又一次险些跪在那间练体室里。 那些箭已经从最初的三三两两变得密集,脚下还总会莫名其妙出现一些铁蒺藜,在性命的威胁下,江樵的反应被迫变得敏捷异常。 出了空间,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窗外一成不变的暗沉天色。捏了捏健壮的上肢,江樵不客气地在林三春屁股上踹了一脚,“起了!” 这是离开渭城的第三天。江樵摸摸怀里阿姜亲笔写下的任命书,仿佛能体会到她指尖划过纸张的余温。 三更天,灯火朦胧,两个人披好蓑衣,扬鞭踏上征程。 不知在暴雨里疾驰了多久,天光稍稍亮了起来,江樵一拉缰绳,马儿扬起双蹄堪堪顿住奔势。 “陆路太慢了!” 林三春跟着停了马,雨水顺着斗笠滑过脸庞,他抹把嘴,大声问道:“你想怎么办?” 江樵调转马头,遥指远处水声哗哗的运河,高声回应林三春:“走水路!” 雷州和渭城之间本来就只隔一个渭河,纵然水路曲折,也比他们这样绕远路来的快。 “殿下有令,不许涉险走水路!”林三春话是这样说,其实内心也十分犹豫。 他们跑了两天,胯下的御马越跑越疲,换驿站的凡马又太慢,这雨势也汹汹,真等他们绕陆路赶去雷州,恐怕渭城的旗帜都泡在水里了。 “少废话!”江樵暴吼一句,狠狠在马臀上抽了一鞭。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林三春咬咬牙,跟着江樵一起往河边。 这样大的雨,河上早就没有了艄公,两个人沿河找了找,就寻到一条渔船,还是没有船篷的那种。 江樵检查了一遍船底,确认并不会半途漏水,就朝林三春招了招手,“马不要了,快上船!” 顾不得心疼御马,两个人找准了方向,驾着那条小破船颤巍巍地驶向江心。 江上风大,和雨一起剐着脸上的皮肉,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江樵微微垂着头避开风雨,死命摇晃手里的船桨。 这样咬牙死命做一件事情,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和野狗抢食的时候,还是被人羞辱的时候?是顶着倾家荡产的压力和大佬死磕的时候,还是在各方势力里小心周旋的时候? 好像都太遥远了。江樵低低笑一声,手臂摇到酸痛。 那个时候,他的每一次坚持和死磕,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好。 如果不是总有人来逼他,他或许也没有这样大的狠劲和野心,那他大概就是庸庸碌碌的平凡人中的一员吧!有一个占尽四行独独缺“金”的名字,一段平凡温馨的人生。 商海沉浮、一呼百应本身就不是他的愿望。 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没有人来逼迫他做,放弃也并不损害他本身的什么利益,可是他好像比从前还要认真坚持。 因为,这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他的小姑娘。 突然卷起的浪头泼在身上,江樵抹了把脸,眼底是属于王者的倨傲。 “你把船里的水倒出去,我来撑船。” 他的声线低沉而平稳,并不被风雨的恫吓所震慑,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血性,奋力在波涛里乘风破浪。 两人的脚背都淹在水里,林三春听了江樵的话立即丢开船桨,找出了小瓢使劲往外泼水。 暴雨唰唰地往船里泼,时不时还有几个浪头打过来,林三春总觉得这小船撑不到下一刻,不是翻了就是沉了。可是江樵飞快驶着船,他拼命泼着水,没有一个人先生退意。 风大、雨急、浪猛,一叶小舟、两个人,这是一场原始的角逐,关于人与天的角斗。没有人退,也无路可退。 就这样机械运动了不知多久,林三春的肚子早就饿的叫不出来,脑中也一片空白,只剩下四肢还在麻木地重复舀水、泼水的动作,喘息越来越粗重,肺部越来越疼痛…… “到了。” 江樵哑着嗓子,有些艰涩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瘫坐在船板上,仰头看雷州天空那场瑰丽的日落。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一路阴雨绵绵好像怎么也看不到尽头,总有人绝望,说一句“我不行了”,然后跪在了那里。他们永远看不到前方的美景。 或许,他们只是败给了自己。 林三春没有江总那仿佛大彻大悟的感慨,他满怀激动地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捂着嘴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那里面有委屈有骄傲,有恐惧有无畏,太复杂和一言难尽,不是他这样的武将可以承受的情绪! 如果硬要说,他觉得这经历只比他祖父单骑突袭北狄、一枪捅死北狄王子略输一点点! “雷州。”江樵的手臂抬不起来,只能仰头对林三春扬扬下巴,然后劝道:“别哭了,再给人看到,还不够丢人的。” 林三春狠狠擦了擦眼泪,声音还有些哽咽:“谁、谁敢笑话老子,我……我剁了他!” 江樵嗤笑一声,率先跨出了船舱。 与此同时,自辽阳赶往渭城的三千精兵恰恰停在了城外。 “表哥。”这一声清清冷冷,有玉石相击的清脆,也有恍若云端的漠然。 文少杰闻言,利落地翻身下马,仰头朝城墙上那俏立的女子看去。 他见过南蛮的佳丽,也看过北狄的胭脂,宛州的小家碧玉别有风情,中州的世族贵女更仪态万千……这世上美丽的女子千千万,各有各的好处,可是看过了她,才知道那不过是“庸脂俗粉”。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明明入目都是漫天的大雨、入耳全是聒噪的水声,可是看着她单薄纤袅的身影,就像看着一朵花迎风轻颤、听着一段曲临水而歌。 她就是美,是一生的风花雪月。 她是齐姜。 “逸宁。”文少杰挥挥手,停在齐姜身上的目光写着势在必得。 齐姜对城卫颔首,立刻就有人下去开了城门,文少杰领军缓缓策马入内,没看见她脸上一瞬间闪过的晦涩。 三天了,江樵他们应该还奔波在路上,可是文少杰却提前来了……她放眼城外,愁绪快要如这潮水一般把她淹没。 她不想放弃渭城,也不想抛弃她的臣民。 “皇爷爷,那个盖世英雄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她低喃,水杏眼底满是茫然。 少女的心底有着不为人知的期盼,可是或许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她希望的是谁。所以她只是站在城墙上,以飘渺的语气问着苍茫的暮色。 第三十一章 怼就一个字 江樵借着林三春的名头混了一顿饭。 他们都没有直接去找沈志明,而是趁黑投奔了林三春的兄弟,在那里做了短暂的休整。 林三春是武将名门,他的兄弟身份也差不离,都是中州大族的子弟,只是没有林三春好运,被调到这雷州来驻军练兵。 这人碰巧也姓江,名叫江涛,三十岁上下,人虽粗犷却不失豪爽,对“村夫”出身的江樵也是兄弟相称,让江樵生了不少好感,索性把来意都告诉了他,再和林三春一起把他拉上了“贼船”。 江涛也干脆,听罢直接就同意了,还扬言如果沈志明不配合,就亲自绑了他。 酒足饭饱,三人约好天亮一起去找沈志明,江涛安排了屋子给他们住下,自己在院子里又喝到半夜。 林三春沾床就睡了,隔壁的江樵却老老实实进了空间,开始日常找虐。 一夜将过,鸡未打鸣江樵就睁开了眼睛,双目内蕴精光,一身气势不怒自威。 他换上婢女备好的衣服,一边洗簌一边听着隔壁林三春的梦呓,最后握了握拳头。他觉得忙完水患,有必要去找几个人练练身手,搞不好能考个武状元什么的——如果大齐有武举的话。 东方将亮,江樵提气跃上房顶,看着天边由混沌变为霞光万丈,再到一轮红日跳出桎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混吃等死的人生规划要推倒重新修订,就从这雷州开始吧。他伸个懒腰,迎着朝阳故作无奈地笑:谁让他的小姑娘是堂堂公主,爱上公主就要爱上她的国,这国又危机四伏,要帮它走上太平盛世,还得他辛苦几年…… “江樵!”林三春也收拾好了自己,站在院子里朝江樵喊。 江樵之间从屋顶跳到了林三春的院子里,身法干脆敏捷,让林三春咂舌不已,“你们、你们在村里干干活,就能练出这样的身手?” “嗯哼,你猜。”江总自得一笑,拍拍屁股深藏功与名。 三个人到的时候,沈志明还在他新得的美妾床上颠鸾倒凤没起来。 直接闯进去先发制人是早就定好了计策,为了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不过遇到这样一副活色生香的场景,也实在是在意料之外。 江樵是揣着阿姜的手书觉得心虚,林三春是黄毛小子不懂红尘,没想到看起来是风月老手的江涛也有些不自在。场面尴尬了一瞬,江樵只能咬咬牙上前,一把扯过锦被给那尖声大叫的女人盖上,然后直接抽刀横在了沈志明脖子上。 沈志明从他们进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脸色却实在是难看到极点。江樵摸着下巴扫一眼他赤条条的身体,心照不宣地勾起一边嘴角。 以后这人要是不行了,不知道刘相的女儿是怪他们还是谢他们。 “这是敕令,在下御封的钦差,要暂时接管沈大人的职权了。”江樵掏出任命却有些舍不得交给沈志明,就在他眼前扬了扬,然后示意他看林三春和江涛:“这位江总兵沈大人应该认识,他旁边的是四品奋武将军林三春,现如今还在逸宁公主身边兼着御林军守卫。” “钦差大人因何对本官刀剑相向?沈某好歹也是一员封疆大吏,此举实在是失礼!”沈志明不知道是不是缓过来了,拉过一角被子遮住下身,摆出官威开始和江樵兴师问罪。 “事关紧急,江某也是无奈之举,沈大人要是怪罪,不妨在陛下面前尽情参奏。”江樵似笑非笑,仿佛底气十足。 沈志明被他的态度诈住,猜疑此人是背靠什么大靠山,迟疑着看一眼林三春和江涛,微微放低姿态:“江大人可是文太尉的门生?本官倒不曾听老太尉提起过。” 不怪沈志明想太多,实在是为官多年,他习惯的官场都是口蜜腹剑、绵里藏针那种,不管多大仇怨,面上都留三分余地,背后再不知不觉给人下个套,将人置之死地。像江樵这种大摇大摆闯进旁人内室,还动上刀子的阵势,他也只在犯官抄家的时候看过。 江涛是个软硬不吃的兵浑子,那小将还是护国大将军林一雷的孙儿,他对他们都不算陌生,知道那是怎样显赫的出身,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居然一副听令江樵的模样! 皇子不得势如吴王齐显,在他们面前也没有这待遇! “老太尉如何还不需沈大人挂心,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关心关心丞相大人。”江樵默认下自己是文系子弟,顺势还给沈志明下了一个套。 沈志明脸上保持镇定,心底怎样波涛起伏就不知道了。 只听他再开口,姿态又放低了几分:“江大人年纪轻轻就有此圣恩,想来身怀经天纬地的大才,只是不知大人到这雷州是要做些什么?” 江樵抽抽架在沈志明脖子上的大刀,不小心被反光刺了下眼睛,干脆直接放下还给了江涛。 “本官是为渭城水患而来。陛下对渭城的重视相必沈大人也知晓,此次本官就是来执行治水之策的。”他斜睨着沈志明,心里知道这老狐狸是被震住了。 沈志明谄媚一笑,低声问道:“不知下官可以帮上什么忙?” 能在渭城之事里插一脚,看来果然是文太尉手下得势的后生。陛下已经派了逸宁公主治渭,这人能得公主委以重任,怕是还入了公主殿下的眼…… “大人把人手分配给本官,就可以继续这样喝喝小酒、玩玩闺房之乐了,本官不需要沈大人来抢功!”江樵脸上露出几分轻狂,把一个心高气傲的世家子演绎的栩栩如生。 沈志明心底升起两分轻蔑,等着看这狂妄的小子被那帮刁民教训的哭爹喊娘,脸上却不显露,恭恭敬敬地对他一拱手,说道:“下官遵命。” “雷州事变”就这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于雷州牧的床榻间,被江樵一通软硬兼施地忽悠成了。 戏也做足了,江樵拿到州牧印鉴就立刻传令江涛召集兵卒伐树运柴,再让林三春带着城里的守卫去疏散山岭附近的百姓,自己掏出阿姜绘制的地图仔细琢磨。 这是第四天,雷州晴好,渭城暴雨,他实在没办法枯等那些人慢慢烧。 他总害怕阿姜在他炸完山的前一刻就面临不得不弃城的选择。不是怕自己的付出白费,而是怕小姑娘在自责里煎熬。 ——他知道她有多么爱她的国与民。 “来人,把雷州的地图拿来!”江樵不客气地使唤那些属官,希望能找到一段更薄弱的山岭。 属官还没有拿图回来,衙外的小吏却鼻青脸肿地跑了进来。 “何事?”江樵的眼神锐利如鹰隼。 “禀、禀、禀——大人!”那小吏心跳如擂鼓,口齿都不清起来,“外面那些……那些暴民要打进、打进来了!” 江樵站起身,笑的意味不明,双手背后慢慢踱了出去。 暴民?他最喜欢暴民了。 州牧衙外纠集着数百群众,手里拿什么的都有,打一班衙役打得正激烈,场面闹哄哄的,比菜市还热闹三分。 “就是那个狗官!”不知道是谁一声喊,人群停顿一刹那,又仿佛水滴入油锅般喧嚷起来。 江樵敏捷地避开三颗臭鸡蛋、六片烂叶子和一大口浓痰,又快速格挡住两条板凳腿、四根晾衣架、五把大锄头,然后气定神闲地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百姓,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襟,用亲和的语调柔声问道:“乡亲们这是怎么了?” “你……你做啥子要炸俺们的山!”一个泼皮妇人率先指着江樵质问,本来浓眉大眼一脸凶相,现在捂着嘴含糊不清地说话,倒让人生出几分亲切。 视线在她红肿的嘴唇上略略一扫,江樵继续摆出温润公子的款,彬彬有礼地对他们鞠了一躬,问声细语地问道:“乡亲们都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么?” “是!”那些人异口同声,看着江樵满怀愤怒。 “哦。”江樵负手而立,衣袍在柔风里轻摆,公子世无双的模样惊艳了无数虎背熊腰的粗人。 他的语调实在太温柔了些,有些妇人甚至屏息去理解分辨他话里的意思:“在下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暂时接管沈大人的职权。渭城发大水,陛下要治河,有坏人献计,要把洪水引到雷州来。” “凭什么要拿雷州换渭城!” “雷州百姓就不是大齐百姓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先一步懂了江樵话里的意思,高声叫嚷起来,人群跟着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表示谴责,个个咒骂不休。 江樵等他们到了最激愤的时候,摆摆手接着说道:“陛下本来已经心动,毕竟渭城要是不保,宛州也会被洪水淹没。不过逸宁公主宅心仁厚,不肯雷州百姓平白无故流离失所,所以向陛下请命,亲自前往渭城治理水患。” 见他们都认真听他说话,江樵压低了嗓音,以一种分享情报的隐秘姿态说道:“洪水不退,渭城的狗官还贪污粮草,已经军队开往渭城,想要胁迫殿下往雷州引水了……” “那你、你就是来引水的?” “当然不。”江樵拿出神棍普渡众生的表情,连看着他们的眼神都慈爱起来,“殿下派遣我来炸山,把水引进海里,这样不管是渭城、宛州还是雷州,就都保住了。” “山那么大,要炸到啥子时候?” 江樵露出苦恼,仿佛有些难过:“你们这样闹,恐怕来不及炸,军队就已经把水引过来了。” 人群沉默片刻,一个看起来就十分位高权重的老叟走到江樵面前,虎着脸问他:“俺们怎么相信你?” “很简单,我派了人去砍树烧山,你们可以帮着一起干,但凡发现一点不对,也能立刻阻止不是?”江樵顿一顿,接着说道:“如果山炸完水漫进雷州,你们就把我扔去填海!不过……” “啥子?”老叟沉声问道,眼底全是戒备。 “要是动作慢了,渭城那边把水引进来,可就不能怪我了。” 懂了江樵的言下之意,老叟扛起大锄头对众人摆摆手,一群人忽忽地就撤了个一干二净。 “江樵!” 林三春急急赶来,刚好错过那帮山民,还以为是手下误传,并没有起民乱,不由松了口气。 江樵看他一眼,慢步走下台阶,行到林三春面前,快速扯住对方前襟把人狠狠摔了出去。这一下快如闪电,林三春也不曾防备,重重砸在地上,震得心肺都疼。 林三春捂着胸口还有些反应不及,“咳、咳……你做什么!” “你就是这样保护殿下的么?”江樵的身上萦绕着煞气,一字一句地质问林三春:“若今日在这里的是殿下,你可知那些暴民会如何!” 即使把之前的守卫清洗更换,这些新抽调来的人也同样是酒囊饭袋! “疏散个人群都能激起民乱,你更是姗姗来迟,这就是将门里出来的国之栋梁!你祖先的棺材板都要被你气得压不住了吧!” “我……” 江樵不听林三春的理由,冷笑道:“就是因为养活着你们这样不能打仗的软蛋,才要把大齐如花似玉的公主一个个明码实价地卖出去!” 第三十二章 七彩祥云 林三春倒在地上被骂的傻了眼,江樵却懒得再和他浪费口舌。 “给我牵匹马来!”他朝一边探头探脑的小吏喝了一声,就转身进了衙内。 “江大人。”属官见江樵停在自己面前,不由有些战战兢兢。 他方才偷着看了一眼外面,本来是要看这人在那群暴民手里出丑的,谁知道这人身手如此了得,不声不响就放倒了百十号人,还把他们忽悠的团团转。他是跟着沈志明一起来雷州的,算刘相派系里的人,这人是文太尉的得意门生,保不齐一个看他不顺眼,就照着刚才那些人给他来几下,他这样的文弱书生可经受不起! 对于他们的畏惧,江樵很满意,干脆继续摆出张狂的样子,问道:“这附近有没有大些的道观?” “有有有!”属官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地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往西十里,就是雷州最大的道观清风观,往南五十里是个小道观,叫做……” “行了!”江樵摆摆手,不再听他后面的话,而是问道:“清风观里的道士炼丹么?我是说,吃了能长生不老或者青春永驻的那种丸药。” 属官迟疑地看看他,心道大世家出来的果然惜命,年纪轻轻就在遍寻养生之物,嘴里却并不耽误,答道:“惯常也炼,只是没怎么拿出来给人见过。” 这样就够了。 江樵听到马蹄铁敲击地面的声音,立刻疾步走了出去,见林三春还傻站在那里,就皱皱眉头,“去帮江涛吧。” 说罢也不理他,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城西策马奔去。 大齐是一个信奉道教的国家,百姓没事就喜欢四处拜拜、烧烧香,许许愿,日子艰难也过得知足自安。但是这里的道教没有三清,他们信奉着一个叫做“天母”的神女,她包揽姻缘、生育、祈福、解厄等种种凡人需要她做的事情,大概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神。 他娘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有没有神这个问题,江樵并不想深究,他下了马客客气气进了观,对着殿中的圣洁庄肃的莲衣神女躬身拜了拜,做足了场面,然后对一旁的道童直接说道:“我要见你们观主。” 那童儿愣了一愣,才迟钝地转身。 道教虽然并没有被封为国教,但大齐几乎人人都对道门中人非常尊敬,小道童也不能说江樵的态度蛮横,只是实在有些让他不适应。如果硬要说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上没有那种敬畏。 不管有没有神,江樵都做不到诚惶诚恐。 ——他不畏惧生死,自然也就无惧于鬼神。 清风观主是个鹤发鸡皮的老道,仙风道骨、精神矍铄,一双老眼眼皮耷拉,内里却蕴藏华彩,看起来就世事通透,极为豁达。 江樵调整好心态,谦逊地对他抱抱拳,说道:“道长有礼了。” “我知道你。”老道笑笑,一派慈祥和蔼,“尾星之主。” 江樵略沉了脸色。 总觉得着了什么算计,不过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他见这道人并不像难缠的人,就直接说明了来意:“在下来此,是有求于道长,希望能借贵观炼丹方子一观。” 老道摆手,笑眯眯地对他道:“估摸着你要来,已经给你备下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纸丹方,亲自交到江樵手里,接着又道:“我那师弟是个懒人,想必也没有给你好好解签。” 江樵想到了天母庙里那个儒生打扮的解签人,看着清风观主不说话。 “尾星造作,祸福相依,万幸与你同舟共济之人已经相遇,凡事随缘,你只要谨记保持本心,自然就可逢凶化吉。” 江樵直视对方的双眼,在那里看到了坦然和从容,莫名有些震动,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晚辈有一事不解,道长可否为晚辈作答?” “不妨直言。” 江樵捏了捏指尖,轻声说道:“所谓同舟共济之人,是不是……” “是。” 江樵松开手指,缓缓吐出一口气,“告辞。” 雷州的百姓不知道是真的被江樵忽悠住了,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原因,居然出动了附近数千人帮着一起伐木烧山,再加上从江涛那里拨调的一千精兵,四五天就应该差不多成功了。 雷州之行比预想的简单太多,都让人有些恍惚。林三春捶着胸口,遥望江樵紧关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 这人已经把自己白吃白喝关在房里两天了。 “江樵,我也反省了,让民众跑到州牧衙门来闹事确实是我失职,被你一顿挤兑也不算冤枉。”顿了顿,林三春接着说道:“可是我好歹也是护国大将军的后人,你骂软蛋也太过了!” 里面静悄悄的,也没人理他,林三春干咳了一声,看着门外未动的食篓,又说道:“我被你骂了都没怎么样,你又生哪门子气?” 还是不理。林三春伸手想去敲门,想到江樵不许打扰的吩咐又实在不敢真敲下去,最后干脆一跺脚不管了。 爱吃不吃,殿下要是怪罪,就让她打他军棍好了! 江樵当然不是在和林三春斗气,闹绝食也不是江总的风格,只是他从清风观回来就一头扎进了空间里,实在顾不上出来拿吃的掩人耳目。 林三春在他门口磨叽的那会功夫,他已经成功装好一根炸药了。 不管是不是为了炸山,他答应过阿姜要给她炸药,就不能食言。满嘴的鬼话那是对外人的,他不希望他的小姑娘怀疑他的信誉。 江樵是知道一点炸药制作过程的,但其中的详细配比却不了解,所以才要去找那些道人炼丹的丹方。 说起来炼丹也是个了不起的行业,大到火药,小到豆腐,都是炼丹师们误打误撞弄出来的,炼丹技术过关、嘴皮子利索的,忽悠皇帝也是常事,倒让江樵有些跃跃欲试了。 不过想想那是阿姜的老爹,他觉得还是悠着点为好。 七想八想排解了紧张,江樵拿起早就备好的火把,飞快点燃了引子。 硫磺、硝石、木炭,他扑在山坡下一边等着炸响声,一边在心里回想自己的制作过程,有些心里没底。 虎王睡在洞口悠闲地晃着尾巴,斜眼看那个傻子重复这个点火然后脸扑地的游戏。 等了许久没听到响,江樵爬起来,揉着额头想叹气。 他当初为什么要拒绝倒卖军火!刚创业的时候为什么不做土炸弹!他选择职业的时候,为什么要当一个奸商而不是一个伟大的化工工程师! 摸摸怀里的的信笺,江樵打起精神,继续填充起手里的炸药。 硝化甘油、tnt、三硝基甲苯弄不出来,难道连个炮仗也弄不出来么!江樵放低要求,决定先弄个能听见响声的。 排除掉已经失败的几个方案,江樵全神贯注,双手极稳地精准倾倒原料,再放好引子封口,然后极轻地出了一口气。 “吼~” 虎王百无聊赖地张着血盆大口打哈欠,眯着眼走到那又飞扑在山坡下卧倒的傻子身边,拿尾巴抽了他一下。 “轰——”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让虎王竖起毛发,迅速张嘴叼住江樵,一溜烟纵进了洞里。 “你……”江樵挣扎开虎兄的利齿,看着这大猫有些五味杂陈。 在它的世界里,理解不了什么是炸药,什么是科技,但它有动物的本能,知道那是有危险的东西,所以会第一时间逃离。可是他没想到它会咬着他一起跑。 虎王不知道那傻子在自作多情些什么,它的眼瞳绿光闪烁,看起来不安极了。 “不怕。”江樵试探着摸摸它的胡须,被觉得冒犯的虎王狠狠抽了一尾巴,只能讪讪放下手。 “我去看看。”江樵在虎兄迟疑的眼神里走出山洞,有一瞬间觉得这老虎还挺像阿姜。外表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内心柔软极了。 山上乱七八糟丢着许多失败品,江樵匆匆扫过,往深处走去,最终停在了一个大坑前。 蹲在坑边,江樵轻轻咧开嘴角,柔声低喃:“盖世大英雄还要等等,七彩祥云已经给你造出来了。” 第三十三章 雷霆怒 渭城,城楼。 “殿下……” 慧言看着日渐单薄的齐姜,有些不忍把规劝说出口。 齐姜默然侧立,看着城内在兵卒胁迫下收拾细软的百姓,轻轻合了合眼睫。洪水距城门不过十余丈,城郊已经白茫茫一片淹没在水底,好像是真的没 有转机了…… “唉!”文少杰拄着长剑,意味不明地走近齐姜,“殿下对他们如此信任,可惜他们却辜负了殿下。” 齐姜端起疏离的浅笑,不软不硬地顶回去:“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没有什么辜不辜负。” 文少杰的脸色暗了一瞬,又继续说道:“主子养他们,不就是要他们拼命的?如果用不上,与其养着浪费口粮,还不如直接杀了干净!” 齐姜有些恼他话里话外的杀意,干脆也不留什么情面:“若真照表哥所言,我大齐数十万兵卒岂不是要坑杀殆尽?” 文少杰的目光沉了沉,看着齐姜笼在斗笠里的小脸又没办法朝她发怒,最终只能气冲冲转身下了城楼,去找士兵撒气。 “去查!”文少杰一走,齐姜就蓦然冷下了脸色,身上萦绕着无尽的怒火:“看看是谁和他说了江樵!” 林三春是护国大将军的后人,林一雷的功绩声望摆在那里,又是那样火爆护短的个性,别说是文少杰,就是文太尉也不会轻易去招惹这么一个煞神。 文少杰绝不会自找没趣,那么他那样步步紧逼,就只能是针对江樵! “殿下还是再稍稍忍耐吧。”慧言低声劝阻,“太子殿下刚传来消息,刘相已经在找您的错处了,这个时候应该和文家缓和关系,不然就要孤立无援 了!” 齐显用雷州换宛州的法子,是一开始就被齐姜放弃的方案。 没有比大齐百姓更深爱自己家园的人了,也正是因为这份对土地的忠诚,他们忍受了贫穷饥饿,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且接受王室的管治。 以雷易宛,看起来是不错的选择,却等于明晃晃地告诉臣民,只要和比他们更有价值的东西在一起权衡,他们就会被放弃。所以她情愿更冒险一点, 用一个粗暴而果决的方式,兼顾所有人的利益。 可是渭城就要失陷了。 如果江樵他们成功地引水入海,她自然就能狠狠打那些弹劾她的朝臣的脸,可是现在看来,渭城和宛州都要因她而遭受洪水之灾。 齐姜嘴角抿得死紧,倔强地偏开脸:“哥哥已经被文家放弃了,再怎么缓和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她知道,回京都面临群臣责难的时候,文家不会站在他们兄妹后方。 “可是殿下您呢?”慧言含泪望着她,哑声道:“殿下难道要去和亲吗?文将军是您的表哥,奴婢看得出将军对殿下的感情,这是最好的人选了。” 最好的人选?齐姜打落头上的斗笠,沐浴在冰凉的暴雨里,咬牙低笑:“他们都不配。” 她没有忘记江樵说过的话,她是大齐堂堂的公主殿下,不论是南蛮、北狄的王室,还是京都的这些世家子,都配不上她! “方统领!” 随着齐姜一声清喝,方威壮硕而不失灵敏的身影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她的脚边,“臣在!” “本殿要在渭城留到水没城门,汝可愿随侍左右?” “臣谨遵懿旨!” 慧言慌张地为齐姜张伞,哭道:“殿下为什么要赌气冒险,要是出了差池,太子殿下该怎么办?” 齐姜拨开额前滴水的碎发,望着暗沉的天际勾起一个傲然的笑脸: “本殿信他!” 一只铁掌突然伸来,想要拉齐姜的手臂,方威飞快地格挡开,戒备地护在她身前:“文将军是要犯上吗?” 文少杰估算了方威的战力,最终只能愤然放弃动武,退开半步朝齐姜躬身道:“末将冒犯了。只是大水将至,还是希望殿下不要任性,那个贱民不值 得殿下寄予厚望!” 他偷听了她们的对话。这个认知让齐姜冷下了脸。 “将军去疏散百姓吧,本殿有方统领,不需将军劳心!” 洪水慢慢漫过来,不需多久就会涌进城门,文少杰握紧铁拳,瞪着一双虎目看向方威:“方统领就不怕殿下有个闪失,回京被陛下治罪吗!” “不劳将军操心。”方威淡淡地回一句,紧绷着肌肉预备文少杰的偷袭。 文少杰听着越来越近的水声,心里的怒气再也压制不住,终于拔剑朝方威疾攻而去。方威反应极快,在文少杰剑至之前就抽刀迎了上去,两相碰撞激 起数点星火。 文少杰虎口一麻,知道这位大内第一高手名不虚传。方威的刀法大开大合,至刚至猛,不是他能硬碰硬的,文少杰心念电转,立刻改换策略,边打边 退,想要把人不着痕迹地引离齐姜身侧。 方威专心对战,一时没有察觉文少杰的意图,齐姜在旁看着,刚要出声点破,却被慧言大力抓住了手臂。 “放肆!” 被绿莹背叛的场景历历在目,齐姜脚下狠狠攻去,却被慧言灵巧地闪身躲开。 “殿下的腿法还是奴婢教导的,就不要再反抗了吧。”慧言拉扯着她往文少杰的方向走,“殿下要怪罪,慧言也认了,奴婢不能放任殿下涉险!” “殿下!”方威被文少杰缠住抽不开身,朝齐姜喊了一声,就不再留情,刀刀奋力朝文少杰要害攻去。 齐姜被慧言拖了两步,神情一厉,挥袖亮出贴身的短剑,不管不顾地朝两人相牵的手臂砍去。慧言大惊,立刻松开了手。 “都住手!” 齐姜持剑而立,风雨里一身狼狈却凛然尊贵,耀目的移不开眼。文少杰心底震动一瞬,立刻被方威打落了佩剑。 她清亮的水杏眼底是睥睨众生的倨傲,淡青衣衫立在墙头就是一竿无法摧折的翠竹。这是皇家凤女不容冒犯的威严。 “大齐的嫡公主,是尔等说逼迫就能逼迫的么?”她的嗓音还是那样清脆动听,里面的威势却分外锐利,“即使是打着为本殿着想的旗号……也看看 自己配不配!” 风大雨狂,倾城的少女按着她的短剑,一字一句地嘲讽道:“大齐受命于天,本殿是先皇亲自教养的‘凤女’,尔等区区贱民,也敢质疑本殿?” 没有人答话,除了雨声就只剩下慧言的低泣。文少杰僵直了背脊,第一次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不是自己可以企及的。 齐姜的剑遥指雷州,笑的肆意而洒脱:“本殿信他!” 她信了,就容不得旁人不信! “轰——” “轰——” “轰——” 齐姜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天。渭城岌岌可危,所有的百姓都被军队护送北上,面对这座空城和两个逼迫她的人,她站在城墙上,用不知道哪里来的信 心说着信任江樵。 然后江樵就真的做到了。 她剑尖所指之处,犹如雷霆天降,声声巨响之间,是灿如朝阳的银光。 洪水退了。 齐姜抿着樱唇转身,留给旁人的背影还是那么尊贵高傲,玉白的脸颊却不声不响滚下两行泪来。 第三十四章 救世之臣 沈志明越发忌惮起那个新贵。 他在雷州不多不少任职六年,深刻知道雷州这个穷山恶水出的都是什么样的刁民,他们就像不曾教化的野人,律法全然不被放在眼底,管你什么身份、有多大职权,任何矛盾最终都会诉诸武力。 他原本就在坐等那位“江大人”被狠狠挫挫威风,果然立刻就听到有山民纠集着到州牧衙门闹事的消息。他兴致勃勃地等眼线传回惨况,却不料那小子三言两语就糊弄了过去,还白白得了一波苦力! 没想到这人还真有两下子,沈志明越发深信他是文太尉派系里的中流砥柱,立刻写信给刘相询问情况。送往京都的信一时半会不会有回复,他却已经在暗地里盘算怎么除掉江樵,可是这人除了解决民乱,也就去了一趟清风观,然后竟就闭门不出了! 想到被他堵在床上逼迫时,这人口口声声时间紧急,是出于无奈的下下策,可看他现在的作态,完全不上心渭城水患。沈志明恨得咬牙切齿,一心认定他们只是为了羞辱自己。 想他堂堂一员封疆大吏,竟被个黄口小儿戏耍,沈志明越发恼恨,立誓让江樵交代在这雷州。 谁知这小子总那么出人意料,闷头关了几天,竟弄出那么一个惊天动地的东西! 在响彻半个雷州的巨响中,回过神的沈志明撕毁了刚刚写好的弹劾,碎纸里依稀有“太子”、“逸宁殿下”等字样。 移山填海,那是神祗的大能,人仰赖神而得以存活,所以为神塑身设庙,虔诚供奉。大齐是一个信仰神的国家,百姓因为神而甘愿忍受苦厄,并且时刻保存希望。希望不竭,他们就永远不屈服于苦难。 但是在他们淳朴的观念里,对于神的祈求也仅仅是吃饱穿暖、健康平安,再贪婪一些,也不过是求个富贵权势,如此而已。从来没有人敢奢想拥有神的本事。 所以当江樵拿出那些外在并不怎么出奇、却据说可以生生炸开山麓的东西时,包括江涛和林三春在内,所有在山边忙碌的百姓都嗤笑他疯了。 而更打脸的是,前两个还真的失败了,连响都没响一声,刺溜出一股青烟就完事了! 江樵也有些傻眼,心底一阵兵荒马乱,在万众瞩目下好险才端住了高冷的表情,一脸运筹帷幄的架势,手心却悄悄沁出了汗。 林三春捂脸不看江樵,江涛还算厚道,察觉到场面的尴尬,干咳一声想给他递台阶下,就说道:“大人怕我们累到,特意找借口让大家伙歇歇,现在也歇好了,继续忙吧!” “慢着。”丢就丢脸,江樵看着手里的那些,狠狠心决定拼了,“先不要靠近,都躲远一点,有多远跑多远!” “不要闹了!”林三春看不下去了,直接一拉江樵的袖子,就要把人拖走,口里还念叨着:“看看雨水都漫到哪里了,殿下还在渭城等我们的好消息呢!” 江樵肃着脸,一把握住了林三春抓在他袖子上的手,沉声说道:“我没有胡闹。看看河水,雷州尚且如此,渭城恐怕已经岌岌可危了,照你们这样的烧法,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必然是来不及的!” 林三春狂躁地抓抓头发,抬眼直视江樵,同样严肃地说道:“殿下最初只是为了遏制瘟疫才会到渭城,她驳回了刘相坑杀染病征夫的奏议。现在赶上连月暴雨,殿下又揽下了治理水患的事务。渭城若是救不回,宛州也会受牵连,到时候殿下回京,面临的就是文武百官的责难。” “我知道。”江樵不闪躲,让林三春看清他眼底的坚定。 喉结上下动了动,林三春抬起手臂,有些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全员后退,越远越好!” 林三春是在场军级最高的将领,江涛又是他一条裤子的兄弟,他见林三春妥协,当下就示意手下的官兵疏散百姓,直退到看不见山边的江樵也没有停下。 殿下信江樵,他应该相信殿下的判断。林三春一面疾退,一面紧盯着江樵渐渐有些模糊的高瘦身影。 确认人都退得极远,江樵抱着那些辛辛苦苦弄出来的土炸药,估摸着差不多的距离放一个,走一段再放一个,等放好最后一个,江樵重重吐出一口气,只要有一个爆炸,它旁边的就会受到影响跟着爆炸,所以他不需要一个一个去点火,但是…… 必须确保这些炸药没问题才行。 心底莫名涌起急切,他不再浪费时间想那些他无法确定的事情,稳着手把火把凑近了一根引子。点完也不多做停留,他果断朝一旁没有来得及砍尽的林子里跑,然后当机立决地进了空间。 扑在草地上的时候江樵还有些愣,他手心发凉,第一次想要找个什么鬼神信仰一下,那样他现在就可以求他们保佑,而不是一个人这样惴惴不安。 “吼~” 虎王慵懒地走过来嗅了嗅他,尾巴卷着一个红红的果子甩在他脸上,咕噜噜堪堪从他嘴边滑过。 “这是什么?”江樵捡起来,看那果子还有几分像圣女果,皮肉的颜色和虎兄尾尖的一样,红的像火又像血。 虎王不理睬他,迈着风骚的猫步晃着尾巴走到山坡上晒太阳,不一会就惬意地打起了哈欠。 江樵眯眯眼睛,把果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吃进嘴里,半点不犹豫。 这一次的变化是快速而柔和的,他猜想中的疼痛感并没有来袭,反而整个人都舒服得有些懒洋洋的。 他仰躺在草地上,第一次得到这空间时,那种仿佛与大地血脉相连的感觉又出现了。他脑子里有什么壁障被一股无名的温柔力道击碎,江樵摸着脖子上那枚铜钱,知道直到现在他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吼~”虎兄朝江樵看来一眼,饱含威严地叫了一声。 明明还是和平日一样的吼叫,江樵却有了和它心意相通的感觉。因为他明显听出对方在说他“蠢”。 郁卒半秒,江樵走过去在虎兄尾巴上摸了摸,低低说道:“谢谢你,尾火虎。” 收到虎兄蔑视的白眼,江樵咧咧嘴,运用起新获得的能力,闭着眼睛去感知空间外的场景。 眼前先是一片混沌,之后就渐渐有了光亮和色彩,他率先看到了狼藉不堪的林子,树木摧折,山石遍布,还有几簇火苗在顽强的烧。 心底蓦然升起狂喜,江樵知道,炸药一定是成功引爆了! 从激动中回过神,他的视线范围里有陆陆续续出现了几个人,满脸焦急的样子,嘴巴一动一动在说着什么,可惜他听不见声音。但是略略想一想就知道,他们必然是在找他。爆炸的动静那么大,他又是负责点火的人,引线还并不算多长,要不是他手握空间有恃无恐,搞不好就被炸死了。 江樵耐心等了等,这波人翻查一遍后果然走向了另外的地方。他谨慎地四处探查一边,确认没有人就一闪身出了空间,然后果断地弯腰抓了一把黑灰抹在脸上和身上。 想想上一次也是在林子里,他一出现就被阿姜的护卫按倒在地,吃了一嘴泥水,狼狈不堪地完成了和阿姜的再遇。 要是那个时候他也有这个能力,一定会用最酷炫的方式出场,可惜…… 刚感慨一番,林三春就快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江樵的袖子,一脸狂喜和慌乱,看样子差点没嚎出来。 “我……” “我知道你很激动紧张。” “你……” “我知道我很了不起而且福大命大。” “殿下……” “我们,”江樵的舌尖在嘴里转了一圈,眼底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很快就能回去了。” 林三春突然有点手痒,看着江樵这副混蛋无赖的样子,所有的景仰崇拜都变成了揍他的欲望。要不是上次被江樵抡到地上的记忆太深刻,他现在都动手了! “江樵。”江涛看着江樵的眼神也掺杂了些许敬佩,有些结巴地问他:“你、你之前拿那东西还有、有没有?那个是、是你自己做的吗?你还能不能做,那个……” 江樵看着他憋红的脸色,心里明了他话里暗含的期盼,就认真地回答道:“做是可以做,但是用于作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毕竟他连成功率都保证不了,而且土炸药的威力也不稳定,今天能炸山,明天说不定也就听个响。更重要的是,在运往战场的路途中,它极可能突然就炸了,让敌军兵不血刃地完胜大齐。 在场两个行伍出身的军人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又满怀希望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江樵,仿佛饿狼紧盯着肥肉。 江樵汗毛倒竖,一人一脚踹开他们,搓着手臂往山边走去。 “公主殿下真是慧言识人。”两个人目送江樵的背影远去,不约而同地对逸宁公主升起最高的敬意。 山岭并没有完全炸毁,却不偏不倚把江樵预算出的缺口炸出来了,渭河的河水争前恐后涌向大海,江樵第一次觉得这哗哗水声是那么动听。 帮着一起找江樵的山民们穿过一地的乱石聚了上来,看着江樵的眼神惊疑不定。 “你……你是啥子?”一个汉子迟疑地问他,看模样还非常的紧张。 这是什么问题?江樵无语了一瞬,脑子里却飞快转过几个念头。 于是头脑简单的雷州百姓看到,这人一脸圣洁仿佛天外来客,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是辅佐君王复兴大齐的救世能臣。” 七彩祥云已经有了,他现在只差变成一个盖世大英雄。 江樵隔着渭水遥望渭城,仿佛能够看到渭城古旧的城墙,还有城墙上那纤袅的淡青身影。 第四十五章 小坏蛋 雷州的一阵巨响恍若惊雷,炸开了大齐暮气沉沉的腐朽政局。探听到消息的各方势力如何蠢蠢欲动,目前还没有引起江樵的注意,他驰骋在马背上, 归心似箭。 渭城就像刚经历了一场戏剧。河堤溃塌、瘟疫将起、暴雨连月、洪水覆城,城民们被迫跟着军队背井离乡,做好了流离失所的准备,可是还没有走出 二里地,哨兵又说可以回去了! 折返回到渭城,看着裸露出的土地,渭城百姓跪倒在地,暴雨里哭声一片。 自渭城建立以来,他们就时时刻刻受水患威胁,无论如何治水、如何改道,三五年间总有那么几次要做好被大水卷走一切的准备。可是刚刚怎么说的 ?渭河引通大海了!往后再大的暴雨也不怕水淹了! 这狂喜让他们头脑一片空白,除了嚎啕大哭再想不到什么方式排解。 齐姜撑着描花纸伞,看着她的臣民喜极而泣的样子,脸庞溢出骄傲之色:“他做到了。” 文少杰阴沉着脸,在齐姜身侧不说话。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幸好各处漏雨的民居已经让方统领派人协助修补。”齐姜心情舒畅,语调都轻快起来,“秦子清已经在整理渭城剩余 的存粮,明日京都押运的粮谷也该到了,到时就放征夫们返乡,表哥也可以回辽阳了。” “运粮到不到,和放征夫有什么联系?”文少杰皱起眉头,“既然不需筑堤,现在就可以放他们走了。” 为了给这些征夫腾地方,他带来的精兵都只能在城墙、街道上搭设帐篷度日,早已令他不满。 齐姜看向文少杰的眼神微冷:“这样大的雨,若不给他们干粮,难道要他们饥寒交迫地死在归乡途中?” 妇人之仁。文少杰对上齐姜的视线,最终咽下到嘴边的话,转而说道:“私逃的征夫名单还未整理出来,我留在渭城等你回京再回辽阳。” 见文少杰态度软化,齐姜也放缓了语调:“那就劳烦表哥再跑一趟宛州,渭城的药材快要用光了。” 洪水刚退,马上天气转热,难保不会滋生出其他的什么病症。齐姜立刻又有些忧患起来。大齐的矿产再多,没有可以开垦种植的土地,依旧是不行的 。 “我手下副将是宛州人,让他点几个亲兵一起去吧,我留在宛州帮你。”文少杰深情款款,眼底却幽深一片。 他一定要看看文安口中那个了不得的男人有多“了不得”! “殿下。”秦子清抱着一摞用油皮纸仔细包好的账册缓缓走来,目不斜视仿佛并没有看见文少杰,“草民已经点算出余粮了。” “会城主府再说。”齐姜乐得摆脱文少杰,立刻带着秦子清往回走。 之前的渭城令贪墨了很多朝廷历年下发的赈灾粮,来不及变卖的最后统统落进了齐姜的手里,暴雨围城的这些日子,全城人都是靠这些粮食度日。 “除去尚未病愈的二百一十四人,余下一万两千二十一人都是随时可以返乡的。”齐姜坐在案桌后,朝一旁的秦子清多问了一句:“你弟弟好些了没 有?” 秦子清眉眼间略有些微担忧,说道:“之前已经快好了,跟着撤走的时候染了风寒,恐怕又要折腾几日。” 齐姜点点头,轻轻阖上了账册,“你去写个告示,渭城附近的征夫明日领一日的口粮就可以回去了” 秦子清飞快在脑海里回忆有多少人是附近的,一边又问道:“发放干粮的事情交给方统领吗?” “不,交给你。”齐姜笑吟吟地望着秦子清,“你做事仔细有调理,完全可以胜任。” “可是我一介草民……”秦子清心里欢喜,却没有被冲昏头脑。 齐姜伸出玉白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笑容和煦非常的亲民:“你弟弟如何本殿还不知道,但是你的才学本殿已经了解了,待江樵回来,本殿会修 书回京,向陛下举荐你们。” 秦子清怔愣许久,才有些恍惚地问道:“殿下要……要举荐我?” 并不在意他话里的称谓,齐姜温声给与肯定:“你们因为徭役错过科举,本身就不公,既然有真才实学,又何必再苦等。” “这……”秦子清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这样的好事砸在头上,他都不敢相信了。 看出秦子清的想法。齐姜继续补充道:“自然了,你们的官职也不会很高,往后需要自己慢慢升迁。” “草民谢过殿下。”秦子清当机立断,一拂衣摆跪下给座上的帝姬磕了一个头。他不是瞻前顾后的人,既然殿下看得起,他自己也有一番壮志,又何 必婆婆妈妈浪费口舌! 看着秦子清的发顶,齐姜狡黠地眯了眯眼睛。她把江樵的兄弟拐走,不怕江樵不跟着回京。 第二日京中粮草运至,秦子清领命去分派粮食,齐姜探视完尚在救治的病人,绕道过去看了一眼。 “这些也是朝廷拨下来的?”跟过来的文少杰指着那些明显不同的粮谷,皱紧了眉头。 齐姜瞥一眼,答得云淡风轻:“那是各位世家公子献给本殿的。” 文少杰顿了顿,立刻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有所指,突然就起了兴致,“文安给了殿下多少?” “表姐吝啬的很,什么也没有。”齐姜心里一动,看着文少杰露出一点软软的神色,“表哥呢?” 国库空虚,这些世家可一点也不空虚! 文少杰明白她的盘算,却乐得惯着她,扬起嘴角大手笔地说道:“我在辽阳也没有什么花销,不如就给殿下臣两年的俸禄吧。” 齐姜眯起眼睛,故作娇憨地道:“连同外祖父给的?” 如文少杰这样的嫡长孙,族中每年给的可是一笔大数目。 “自然也可。”文少杰爱极了她谋算时小狐狸的模样,心甘情愿被她坑去一笔。 镇北将军的两年俸禄和文家嫡长孙的两年积蓄,加起来可是非常大的一笔横财。齐姜满意地点点头,觉得因文安而起的怒火微微得到了平息。 “殿下缺钱,为何不找我呢?” 这一声暗含恼火,齐姜看过去,却低低笑了出来。 渭城城门边,江樵信马慢慢走近那个狡猾的小姑娘,看着她脸上的坏笑又气又怜。 他日夜兼程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却见到她“***野汉子,虽然知道她有分寸,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要打她屁股怎么办! “呐!”齐姜快走两步,脚步轻快地走到他马前,大大方方地朝他伸出了手臂。 坏丫头。江樵心里嫌弃,身体却老老实实地回应了她。他一把把人拉上马,克制地圈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调转马头狠抽一鞭,两个人箭似的奔出城 去。 齐姜的笑声隐约,文少杰听在耳中,对着看不见人影的雨幕死死咬紧了牙根,眼底翻滚着滔天的杀意。 “冷不冷?”江樵把阿姜护进蓑衣里,对着她染湿的乌发轻声问。 齐姜摇摇头,仰脸看江樵胡子拉碴的下巴,伸出手指戳了戳:“你回来的好快。” 因为想你。江樵不说话,轻轻蹭了蹭阿姜细弱的指尖。 他喜欢这种亲昵。 “你刚刚说缺钱找你。”阿姜由着他蹭了几下,然后就抵着他下巴威胁道:“你该知道欺君犯上的下场。” 江樵被迫仰起头,细雨密密匝匝落在脸皮上,微微有些痒——如果她亲他,大概就是这样。他做了一会白日梦,看着气场全开的公主殿下,又不得不 认命。 这是一只母老虎,不是解语花。 “唔,殿下要多少,我就能给殿下多少。”他仿佛被迫交出了自己的所有的身家,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甘情愿。 听出江樵话里的纵容,阿姜的耳朵偷偷泛起嫣红,嘴里却偏要逞强:“本殿堂堂公主还能稀罕你那点东西!不过……你给我我也不嫌多……” “那就不要问旁人要了。”江樵乘机为自己谋取利益,“如果你实在看谁讨厌,就像上次一样,我去帮你敲诈。” 阿姜眨着眼睛,觉得有什么不太对,还没有想出哪里不对,就听江樵接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给你进贡东西是应该的 ,你也不必因此觉得欠他们人情。” “我本来也没觉得欠人情……”阿姜蛮横地说了一句,灵巧地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瞳,突然屈起食指在江樵下巴上敲了一下,“他们他们,难道就不 包括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把东西交给我也什么应该的,那你还和本公主谈什么条件!” 江樵捂脸哀嚎,这小坏蛋现在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第四十六章 大将军与男宠 雾气氤氲的浴室内,隔着层层叠叠的绮丽帷幕,一条白玉无瑕的藕臂软软搭在浴桶边沿,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拂水,发出阵阵暧昧的细碎水声。 有风吹动薄软的帷幕,露出玉人圆润的肩头,和精致的蝴蝶骨上偷偷粘着的一瓣花。 “殿下……” 帘幕内拂水的动作停了停,半晌才听见一道曼妙的嗓音应道:“说罢。” “文将军……文将军和江大人在街上打起来了!” “什么!” 一阵急促的水声之后,帘幕里踏出一条晶莹光滑的长腿,齐姜一头绸缎般的长发还在滴水,她却顾不得擦干,一手捞起搭在屏风上的衣裳,匆匆套在身上遮住春光就要出门。 “使不得殿下!殿下使不得!”宫婢扑上去死死抱住公主殿下的腿,恳求道:“方统领已经去了,请殿下务必整理好仪容再去!” 齐姜拗不过这忠心耿耿的侍婢,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裙,却再也没有耐性擦头发,草草套上绣鞋就迈开腿大步跑了出去。 渭城长街,秦子清发放干粮的摊位已经被推倒,散落地上没来得及捡拾的烙饼也踩得稀巴烂。秦子清气个半死,却拿那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人没办法。 看热闹的群众一退再退,不停给场中的人腾地方,可还是没有这两个人转移阵地的速度快。 文少杰的佩剑织起一片绵密的银光,江樵却在剑光里穿梭自如,不懂行的人只看到他每时每刻都游走在被绞杀的危险边缘,却不知道他已经把文少杰逗得怒火中烧。 方威握着刀在一旁观战,原本还打算危急关头护一护江樵,看清内情后才有些心惊。 他不久前才和文少杰动过手,知道他悍将之名不虚。他能压制文少杰,一是占了年长的便宜,对战经验丰富;二是因为文少杰真正所学乃是沙场厮杀,近战其实并不算擅长。可饶是如此,也不代表文少杰是一个好惹的角色。 至于这个尤其得殿下信重的江樵…… 方威凝神分辨他的路数,却怎么也看不出来。 作为护卫逸宁殿下的御林军统领,他比旁人更了解江樵的背景:一个越州小山村里的村夫,靠捕猎山中的野猪卖钱养活家人,有一个病弱年迈的老母亲,一个过世兄长留下的弱侄。 明面上,不通文墨,空有神力,为人呆傻憨厚;表现出来的却是隐忍狡诈、身手不凡,而且似乎到目前为止还有所保留,并没有把所有的底细都露出来。 偏偏是他救了殿下,又偏偏是他带殿下去找的钱文友,不肯去京都考科举,偏偏刚好来了渭城又再遇殿下……可方威从最坏的角度想江樵,却又实在想不出他的动机。 但凡他或他的幕后主使对公主殿下和太子有哪怕一丁点敌意,只要在雷州稍稍耽搁一刻,就能让他们兄妹陷入绝境。可是他不。他涉险炸开了山壁,更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方威沉思许久,不得不承认他看不透这个人。 场中还在你来我往的厮斗,江樵不时阴一把文少杰,却总能让场面看起来是他处于弱势,文少杰不知道江樵的小把戏,一路猛攻,招式里的杀意是人都能感觉到。 堪堪闪身避开腰腹间的一剑,江樵暗叹幸好在练体室里习惯了生死之间的紧迫感,脚下的速度快于他大脑的反应本能,不然可就要尝尝传说中的“腰斩”了。 但从这也可以看出文少杰的杀意是多浓郁,他恨不得他死成两半! 如果没有那个空间,他现在还真的两半了。江樵轻叹,决定找时间去清风观找那老道长谈谈心,看能不能照着这空间再给他来点宝贝,他真的不嫌多。 在文少杰误伤群众前,江樵脚下一转躲向另一边,忙里偷闲又一次朝城主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都拖这么久了,阿姜怎么还不来“救”他?莫非……江樵心里偷喜,莫非在阿姜的心里,他已经是比文少杰厉害的人了?可是,他微感纠结,他还没来得及在她面前展示高超的武艺呢,她怎么就知道了? 失神的瞬间他不慎踏在一块青苔上,脚下一滑竟直直扑向了文少杰的剑尖!江樵凌空一个翻转,略显狼狈的俯在青石板上,看着文少杰紧追不舍的长剑朝咽喉刺来,他刚要伸腿将他铲倒,就听一声娇叱疾喝道:“不要!” 这一声略显凄厉,甚至有些声嘶力竭的味道。 江樵心底软的一塌糊涂,阴文少杰的计划却还是执行的一丝不苟。 于是方威看着江樵以媲美闪电的速度飞快收回了那条半伸出去的腿,然后果断卸去了全身的力躺倒在地,还不要脸的顺势在地上滚了一滚,把崭新的衣裳染上许多灰尘,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之极。 作为全程围观的、在场唯一的练家子,方威看着被自家不谙世事的公主护在身后的江樵,突然想提刀上去照脸给他一下! 这种心情,大概只有远在雷州善后的林三春和刚被算计的文少杰可以理解。 “你有没有事?”阿姜红着眼眶摸摸江樵的脸,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一路跑来就怕迟那么一步,谁知刚到就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任文少杰一剑刺向喉间,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恐慌险些让她软倒在地。 “我……” 在阿姜的泪眼里,江樵突然有些说不出那些准备好的谎言。 他捏了捏拳头,一手轻轻拨开她脸庞凌乱的碎发,低声问:“怎么也不擦干?刚淋了雨,病了怎么办。” “逸宁!” 文少杰明白自己是被算计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剑直指那个卑鄙小人,朝齐姜沉声道:“你让开,我今日一定要杀了他!” 哪怕在逸宁的心里留下恶名,他也在所不惜!任他有再多花招,只要他文少杰一日还姓“文”,就会让他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任何阴谋诡计都不能算计的! 他自信即使逸宁不看他的面子,也会碍于他身后的文家放弃这个贱民,却看她沉下了脸色,万分决绝地道:“不!” 江樵在她身后,齐姜没有看到他眼底的动容,方威却看得分明,略一思量,他放弃了揭露他的念头。 文少杰握剑的手颤了颤,视线定在齐姜因为一路快跑而嫣红欲滴的脸上,沉默许久才低低笑出声,眼底溢满癫狂:“你没有说不的权利,逸宁。我会立刻向陛下请旨赐婚,至于这个贱奴,你喜欢就多留几日,到你我大婚之时,我用他的血来染红你踏入文家的十里长街!” 齐姜踉跄一步,瞪着文少杰远去的背影无声说了一个“不”字。 “阿姜?”感觉到她掌心的凉意,江樵轻轻晃晃她的胳膊,心底生出了莫大的心疼。 要撂倒文少杰,有千百种法子,他为什么要性急选这一个!江樵闭闭眼,承认自己是被阿姜对文少杰撒娇那一幕激起了不安。 “你会死的,你会……死的。”阿姜喃喃着,手不自觉握紧了江樵的衣襟,“你……” 江樵摸摸她冰凉的手,拉近唇畔在手背上小小吻了吻,坚定地答她:“不会。” 她不会嫁给除他以外的男人,他也不会让除她以外的人有杀了他的机会。 从文少杰的威胁中回过神,阿姜复杂地看一眼江樵,有些不确定自己把他拉入朝堂时局里是不是做错了。 她记得他第一次看她的眼神,那里面满是戒备与不欢迎。虽然他说是因为她长得像他从前喜欢的人,可是她知道,那里面浓浓的戒备,就和她第一次在后宫看到刘贵妃时的眼神一样,厌恶对方破坏自己原本安逸简单的生活,厌恶到深恶痛绝。 这人最初就是避世的,有一个简单温馨的小家,过着惬意舒坦的日子,是她蛮横地插了一脚,硬要把他拖进大齐波光诡谲的政局里…… “江樵,你回清河村吧。” 就这样吧,在还能补救的时候,他们各归各位,两不相扰。 “迟了。”江樵冷声回绝,冒着绵密的雨丝大步走进暮色里。 第四十七章 倾世之宠 齐姜坐在雕花镂金的梳妆台前,一绺一绺地梳着未干透的长发。 她的动作看起来还是那么优雅从容,只有面前的铜镜出卖了她的心不在焉。 暗卫轻盈地落在地上,带起的风让少女回过神,她握紧了玉梳问他:“在哪?” “禀殿下,江大人已经回城,此时正在看望同乡的秦子源。” “去吧。” 暗卫消失了,齐姜放下梳子,挪到一旁的贵妃榻上,抱着膝盖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 哥哥身有残疾,储君之位本来就坐不安稳,后来在迎娶太子妃的事情上也拂了外祖的面子,加上刘贵妃独揽后宫,她所生的成王也流着文家的血脉,更有刘相倾力扶持…… 她是“凤女”,是帝王最疼爱的女儿;哥哥是唯一的嫡长子,是大齐储君,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是他们兄妹照旧是如履薄冰。 她不应该把江樵拉进来的,她没有能力保护他。 幽幽叹一声,齐姜又想起了文少杰。她知道,他之前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他会求娶她,也会杀了江樵。 嫁给文少杰,似乎是她最好的宿命。既不用远离自己的国家,也不用改变自己的习惯迎合异族,还能继续帮助哥哥坐稳江山,她自己也依旧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可是为什么还会不甘心?为什么比起钟鸣鼎食、餐金漱玉,她更想要门前鸡鸭、屋后瓜果? “殿下,江大人求见。” 宫婢在门外低声报禀,齐姜立刻站起身,等她坐到桌案边的时候,就又是那个雍容傲慢的逸宁公主了,“请他进来。” 江樵缓缓走进去,每一步都踏得十分缓慢,这和上一次猛蹿而入的急切相比,多了一份凝重和深思。 灯火阑珊,她穿着淡青的裙裳坐在那里,长发如瀑迤逦披散在身后,绷着一张清丽绝俗的小脸,整个人看起来柔弱而倔强。 江樵心底叹了口气,不自觉生出了万分的怜惜:“你这样不冷么?” 齐姜动动嘴,想要责难他不对自己行礼,却蓦然发觉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些形式。 清咳了一声,她端出疏离冰冷的面孔,用淡漠的语调问他:“这么晚了,找本殿何事?” 微挑眉头,江樵定定地直视阿姜,直把她看得眼神闪烁才罢休。 见她有恼羞成怒的势头,江樵见好就收,严肃了神情,说道:“夏日将至,渭城洪水刚退,湿气极大,到时瘴气四起,难保不会生出什么疫病。” 这也正是阿姜一直在担忧的问题,于是问道:“你有法子?” 江樵也不卖关子,干脆地对她点了点头:“有。雷州炸山时砍了许多树,大部分都没来得及用上,我已经和林三春嘱咐过了,相信过几天他就能押运回来。渭城城郊的灌木也极多,等晴几日就派人去砍伐一些。” 阿姜拧着眉头,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直接点着了扔地上,火可以蒸发一部分水汽,木炭也可以吸收一部分。” 江樵简单地解释一遍,阿姜略微懂了一点,看他一脸笃定就点了点头:“准了。” 这信任有些让江樵动容,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雷州山壁炸开,得了不少碎石,那些都是石灰岩,收集起来用木材煅烧七八日,就有石灰用了。到时候城里城外都可以洒一点,既能消毒又能吸收湿气,还对防蚊虫有点作用。有剩下的也可以用来粉刷墙壁,虽然可能并不会太白……” 石灰?阿姜的头微微痛了起来。她虽然一直谨记谦逊自持,但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是女子里少有的博闻强识,连许多男子也未必比她知识渊博。 江樵说的木炭吸水的法子,她虽然意外却也可以懂一点,但那个什么碎石煅烧、石灰岩、刷墙壁,她都有些云里雾里了。 幸好她天性豁达,认定江樵值得信任就不再纠结那些细枝末节,看江樵一通长篇大论结束,就干脆地允了:“可以。” 江樵咧嘴一笑,看着阿姜不知不觉又露出了本来的柔软,就诱拐她道:“防范已经尽力,若还是有人染上疫病可如何是好?” 秀眉微蹙,阿姜叹道:“药材紧缺,现在连治瘟疫都不够,往后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坐拥金银铁矿,皇室还是穷的一塌糊涂! “殿下信江樵,就交给我来处理。” 江樵说的前所未有的认真,这态度让阿姜怔愣之余莫名的胸口一热。 “可是……”你会有危险。 “殿下信不信我?” “……信。” 江樵脸上的笑异常畅快,他不自觉抬手去揉乱阿姜顺滑的墨发,看她恼怒地瞪大眼睛,心底涌出无限柔情。 阿姜让他回清河村的时候,他是真的生气了,甚至一瞬间有些心灰意冷。可是冷静下来,他又深刻的反省了自己。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小姑娘他的实力,她虽然一根筋地认定他是避世贤才,可也只当他是一个山村野夫。一个乡下小子怎么和手握重兵的世家子斗?想也知道,如果文少杰一心要弄死他,皇帝肯定会用他这条不值钱的“贱命”去安抚文家。 她不是懦弱也不是妥协,她是想要保护他。 可是他问过虎兄,空间的秘密是不可以暴露的,他不知道泄露的后果是什么,可是他不能赌。 如果他的理想还是窝在清河村做个土财主,给他娘跟狗子安乐舒适的生活,那么即使这空间被剥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凭他的本事不说富甲天下,至少混个清丰县首富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但是他现在在肖想帝王的女儿。 不说金屋藏娇阿姜稀不稀罕,至少得是她不要,而不是他给不起! “我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但我觉得你知不知道也没有什么不同,因为……” 阿姜突然有些紧张,她睁圆明眸定定地看着江樵,集中精神不错过他吐出的每一个字: “你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就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砰砰!砰砰!砰砰! 阿姜的脸色不动如山,两边的耳朵却红得滴血。她看着江樵满脸的认真笃定,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欺君之罪,你知道有多严重吧?” “知道。所以小人的全副身家性命,都交托给公主殿下了!” 阿姜的心还在慌乱,表情却不受控制地泄露了她的感受。 齐姜一笑,花都开了。 第三十八章 劳碌命 “樵哥……” 刚躺平就被堵在床上,秦子清一边乖乖把腰上的令牌交给江樵,一边深深地唾弃自己徇私枉法的作为。 “殿下不会怪你的。”江樵笑眯眯的看着秦子清,拍拍他的肩立刻就大步跑了。 让这小子反应过来,又要浪费口舌去说服他,他可没有那么多时间,他要赶在明日阿姜睡醒之前把东西运进渭城! 大摇大摆地拿秦子清的令牌去找方威支了十辆板车,江樵也不管方威心里怎么猜疑,连夜驾着领头的马就往城外走。 不紧不慢地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大半宿,江樵琢磨着差不多了,拴好马就一闪身进了空间。 他之前并不单单只是看望秦子源,还趁人不注意顺手拿了他煮药剩下的药渣。 吃了虎兄给的果子之后,他对空间的掌控力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只要是那个空间可以做到的,对他几乎有求必应。那个空间的极限在哪里,他现在还没有去试探过,江樵现在首先要做的,是缩短那些土地培养作物的时间。 他把药渣洒进空地里,要求天亮之前就能够收获成品。 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夜,他想要看一看成果。 首先出现在江樵眼前的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麦浪,金灿灿黄澄澄的,看着就觉得满足。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他一直没有收,它们就乖乖站在地里,既没有脱落也没有倒下。 江樵继续走,终于看到了那一大片杂乱生长的药材。 每一株看着都青翠茂盛,他也不知道到底算成熟没有,心里刚觉得苦恼,那些药材就自发地完成了全过程,分门别类地捆成了数百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田垄间。 看着这一幕,江樵失神了片刻,低声笑了出来。 这样好啊,省心! 顺手把麦子也收了,这一次他却及时阻止了空间自动把麦粒碾磨成面粉的行为。 抓一把饱满的麦粒,江樵觉得,或许他可以做的事情比他预想的多很多。 齐姜一夜好梦,刚从甜美的梦乡醒来,就听见了窗外花枝上逸出的喜鹊叫。 “雨停了,殿下!” 慧言打起床帏,看着榻上睡眼朦胧、靡丽妖娆的女子,轻轻吸了口气。 “唔。”齐姜迷糊地看了她一眼,才算真正的清醒过来,“你回来了。” “奴婢反省过自己了。”慧言跪在脚踏上,躬身说道:“奴婢往后再也不会忤逆殿下。” 齐姜嗅着窗外清新的空气,对慧言摆摆手:“伺候本殿更衣。” 这就是不追究了。慧言放下心头的紧张,利落地拿起了一旁折叠好的衣衫,细致地为尊贵的公主穿上。 “今日会有药材到,你带着宫人去仔细盘点分派。” 抖抖飘逸的广袖,齐姜对着等身的水镜照了照,犹豫一瞬还是伸手解开了腰带。 慧言揣摩着她的意思,把那件行动方便的衣裙递了过去,嘴里小心地问道:“是宛州来的药材吗?” 文少杰负气带兵走了,去宛州调配药材的事情也就跟着不了了之,短短一夜间,是哪里来的药材?可是慧言看着逸宁公主笃定的样子,又实在不敢直接问出来。 理平素淡的前襟,齐姜对着镜子眨眨眼,看着镜中女子顾盼神飞的秀丽姿容,满意地抿唇轻笑。 “这个本殿也不知道,你不妨去问问江樵。” 江樵当然不可能告诉慧言。他连阿姜都没有说。 他一路紧赶慢赶,进城主府换好衣服,刚好赶上阿姜吃早膳。 “你……”阿姜放下筷子,皱着小鼻子看他潮湿的头发,又多扫了一眼他青黑的眼眶,低声问:“昨夜出去了?” 江樵不在意地摆摆手,自觉地在她面前坐下:“你派人去安排吧,药材已经给你运回来了。”不是为大齐,也不是为渭城百姓,仅仅是为你。 阿姜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却还是深觉感动。她眯眯眼睛,骄矜地冲他道:“难为你一片赤胆忠心,本公主重重有赏!” 慧言殷勤地给江樵添了碗筷,他听完阿姜的话,就握着筷子在碗沿点了点,饶有兴趣地问她:“不知道小人奔波一夜为殿下押运药材,可以得您怎样的赏赐?人家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见赏赐是让手下人效忠的重要筹码,如果殿下赏轻了,小人以后可就不一定这么尽心竭力了。” 阿姜眉头一挑,蕴满皇家威势以如刀的犀利眼神直射江樵,不怀好意地提议:“你不是说本公主去哪儿、住哪儿你都跟着么,既然你这样忠心于本殿,不如就跟着本殿进宫吧,桐华宫还缺一个宦寺令。” 这副娇蛮不讲理的小模样戳的江总心头微荡,他不再和她争论,乖乖地服软道:“好好好,是小的痴心妄想,能给公主殿下效命是小人八辈子的福气!” 阿姜轻轻哼一声,最终还是给他夹了一块胭脂鸭脯,见他愣愣地看她,就凶道:“快吃!看本公主难道能下饭吗!吃完回去乖乖睡觉,下午有事情要你效犬马之劳呢。” 江樵埋头咬一口鸭肉,突然闷声笑了出来——可不就是“秀色可餐”,怎么不能下饭? 即使早就做了准备,看到那满满当当十车药材的时候,齐姜还是狠狠地被震惊了。她不需要细看就知道,那些全都是治疗瘟疫的药材,而且观其色泽品相,都是绝好的! “慧言!”她急切地对还在盘点的慧言招招手,脸上满是喜色:“不必点了,立刻把大夫召来,要多少就拨多少,务必把那些百姓治好!” 因为药材稀缺,他们都把一壶药反复冲淡给几个人喝,不过是勉力维持病情不恶化,根本不敢想能完全治愈病人。 “殿下,这么多药,必然用不完的。”秦子清在一旁帮忙,见慧言走了就立刻补上。他神情激动地捏紧手里的账册,满脑子都是“小源有救了!” 早知道江樵能弄来这些,别说是要令牌,要啥都给他! 齐姜低头浅笑,温柔盈目却不自知,让旁观的人呼吸齐齐一窒。 如果硬要形容她的心情,大概就是……与有荣焉。 江樵在床上躺了一会,翻来覆去实在没有什么睡意,怕阿姜不高兴却还是只能躺干耗时间。 江总是闲不下来的人,幸好他也认命了,为了小姑娘就是劳碌一辈子也心甘情愿。所以直挺挺躺了一会,他还是盘算起了原先突然生起的那个计划。 他早有察觉,空间里的土壤种植出的粮谷,似乎是经过土地改良的。就拿那些稻米来说,他种下去的明明是非常劣质的糙米,出来的却是颗颗晶莹剔透的上好稻米,如果不是没有香味,比起泰国香米也不遑多让。也正是因为差别这样明显,他才迟迟不敢把米拿出去给他娘,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种着麦子——毕竟面粉只是白一点,并没有那么不好解释。 他想要做一个实验,看看那些经过空间滋养改良的种子,能不能克服大齐这极其恶劣的土质。 他是一个商人,一个善于投机但也有忧患意识的优秀商人。虽然现在和虎兄相处融洽,也貌似完全掌控了这个神奇的空间,可是他始终不会忘记,这空间的到来是那么的荒诞而让人生疑。 还有那些道人,给他铜钱的是道人,帮他算卦解签的也是道人,雷州里那个给他丹方配炸药的,依旧是道人。 从来不相信世上有免费的午餐,江樵认定这里面必然有着什么阴谋。他不知道道门的人是不是在算计些什么,反正目前的形势是有利于他的,与其去苦恼那些未知的未来,江总更乐意给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商人都是吸血鬼,江总恰恰是最喜欢榨干最后一滴的贪婪鬼。他做了空间会被突然剥夺的准备,所以决心要把能搬的都搬出来。 而大齐最尖锐的矛盾,正好就是温饱问题。 算盘打得劈啪响,翻一个身他又皱起了眉头。现在马上就进入六月了,到哪里去找地方种麦子?气候、温度啥的,他也不懂啊! 继化工师之后,农业专家成为江樵第二个遗憾没有做的职业。 第三十九章 授之以渔 齐姜跟着底下人忙活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通红着双颊靠在树下轻轻擦拭了汗水。 江樵远远看一眼,笑吟吟地凑过去,在她裸露在外的光洁额头上屈指弹了一下,被阿姜飞快伸腿踹了一个趔趄。 “你这是犯上!”她半真半假地嗔道,两只清透明亮的水杏眼里还闪烁着气愤。 江樵偷偷看一眼她的脸色,顺势抱着脚踝连连吸凉气,苦着脸色似乎伤得不轻。阿姜将信将疑,朝他走两步就停了下来,点点脚尖自己揣摩了一遍方 才的力道,才开口道:“不许装!” 江樵不理她,吸气的声音更大了。 阿姜皱紧了眉头,狠狠心不理他,转身道:“你爱装就装吧,我可走了。” 江樵忍了忍,见阿姜真的没有回头的意思,只能委委屈屈小媳妇一般自己站起身追上去,嘴里还要一个劲地认错:“公主殿下火眼金睛,是小人错了 !” 阿姜太聪慧,让他少了不少乐趣。江总内心幽怨,没看见走在前面的阿姜偷偷舒了口气。 他慢一步追上来,她就信了。 “看在你辛苦运药的面子上,我就不计较你犯上的罪责了,功过相抵,这宦寺令也不必你做了。” 这奸猾的坏丫头!江樵心底好笑,嘴里却还要千恩万谢,等阿姜被他哄的舒展了眉眼,才接着说道:“药材的功劳抹了不要紧,小人还有旁的功劳要 等公主赏赐呢。” 江樵看到阿姜的眼睛突然一亮,就知道这小狐狸懂了。果然听她摆着款儿,故作轻慢地道:“哦?你不妨说说,本殿还有什么理由要赏你。” “公主刚到渭城时,诸位公子都给殿下献了许多粮谷……” 阿姜克制着维持住脸上的雍容威严,一双眼睛却泄漏了她内心的欣喜:“江樵!” 江樵忍不住跟着她笑了起来,嘴里还不忘和她解释清楚:“都是上好的粮谷,不管是吃还是种都可以,只是我更想看看种植的情况。” 阿姜低头想了想,半晌才迟疑着道:“我在瀚州西部有小块封地,那里地势极高,常年高寒,或许可以试一试。只是……” 江樵闭着眼睛想了想从秦家兄弟那里套出来的地理概况,立刻明白了阿姜话里的犹豫,“北狄人经常出没在那一代?” 阿姜的眼底露出两分厌恶,“不止,更多的是蛮族。” 在北方的南蛮人?江樵意识到,这必然是十分复杂且不利于大齐的事情。 他闷头想了想,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大齐不能自产粮食是建国以来就有的问题,那时候也不是没有打过仗,为什么近些年就成 了这样?” 阿姜低低头,掩盖住眼底的阴霾,挺直了背脊:“因为齐人里出了叛国的罪人!” 江樵凝神略一思索,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个猜测,他顾虑着阿姜的情绪,问的极其小心:“是……皇族?” “不谈这个。”阿姜的情绪糟乱,却还是努力平复下来,接着江樵之前的话说道:“若你只是想看看种子的优劣,在瀚州少少种一些也无妨。” 江樵顺着她的话点点头,不再提起那个不愉快的话题,“你安排妥人就来我这里取种子。” 这件事一时半会也出不了结果,江樵说完也就不再记挂,转而说起被自己丢在雷州的林三春:“过几天那个林小将军也就回来了,木材和石灰一同入 城,渭城的事差不多就结束了。” 结束了,也就该回京都了。阿姜的眉头微微低垂,看着江樵的眼神隐含两分动摇。 “考科举,或者从军,真给你做宦寺令也可以。”江樵把自己的立场表明。 阿姜甜甜一笑,脆声应了下来:“好。” 嫦娥一上广寒宫,就不能后悔了。江樵也绝不会让自己混到会为如今的决定后悔的地步! “我明日就派方统领亲自去接阿婆和狗子。”阿姜定定地看着他,让他看清自己眼里的情绪,“只要有我一日,我必护他们周全!” 江樵和她挨的极近,呼吸间全是她身上幽淡的馨香,心猿意马了一刹那,才抬手又在她额头屈指弹了一下。无视阿姜怒视来的眼神,他垂首,带着万 分的怜爱堵住了她那句“放肆”。 樱唇薄薄的,娇娇嫩嫩还自带一股香甜,江樵仿佛膜拜般轻轻一触就放开,紧张地看阿姜的反应。 阿姜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寓意,伸出食指在唇瓣上点点,看向江樵的目光微带茫然。 这反应蓦然让江总生出莫大的罪恶感,毕竟阿姜的年纪对他而言是真的太小了。不小心成了拐骗小姑娘的怪叔叔,他哭笑不得的同时,却严正地警告 了一遍自己:要克制! 林三春不出几天果然从雷州赶了回来,带着江樵盼了许久的石灰。 他没有说,用石灰消毒、刷墙只是初步的尝试,他把这东西弄出来,一是因为成本确实极其低廉,顺手就倒腾出来了;二是预备将它作为炸药的替代 品,在他确保炸药可以推广到军中之前,把石灰先用于军事作战。 石灰洒眼睛什么的,不要太实用。 但是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江总不得不把这些都暂时延后——这个月的二十四日,终于给他在地里翻出了土豆! 他不过睡前念叨了那么一句,居然就有了!江樵看着虎兄毛绒绒的大嘴,如果不是才亲过阿姜,他都想扑上去亲一口虎兄了。 有了就好办了,江樵把那几个土豆又种了回去,继续缩减它们生长所需的用时,来来去去几次就有了一大批的土豆。靠在土豆山边,江樵懒洋洋地琢 磨着,之前打算用火在渭城外烧干淤水的法子是不能用了,毕竟这是一个没有化肥的时代,人造肥又不太够,一把火毁了土里那些微量元素,不免有些可 惜。还是不要在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土地上搞破坏了。 阿姜向来懒得追究他那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东西,直接一扬手就把自己的腰牌扔进江樵怀里,金口玉言允诺随他怎么折腾,然后就闷头继续写自己 的奏折,一副毫不关心的姿态, 小姑娘这样信任他,江总摸摸下巴,假惺惺地感慨一句:“压力大!” 方威去清河村接人,剩下林三春一个人撂不倒江樵,他只能恨恨地看着江樵小人得志的可恶嘴脸,暗自发誓要练好林家枪法。远在京都的大齐战神林 老将军不知道,激起孙儿把家传本领发扬光大的欲望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让人凝噎的缘由! 江总不懂什么种植知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能认识稻子、麦子、土豆、红薯什么的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也懒得操心季节气候对不对,干脆地召集那 些暂时没有离开渭城的征夫,人人扛着农具在城外随便找了块地就哼哧哼哧忙了起来。 人多干起活来就非常的快,夕阳还未落山就种完了一大片,感慨着劳动人民的伟大力量,江总大方地每人分了一兜土豆,把最简单的水煮吃法告诉了 他们,就得瑟地急匆匆赶回城主府,想要给阿姜做一盘土豆丝。 逸宁公主一向信奉节俭,衣食住行都尽量不铺张浪费,手下人都习惯了她的作派,也从来不会自作主张给她私添什么。 所以当齐姜在餐桌上看到多出来的那盘菜时,居然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江樵。 “江大人呢?”她抬手夹了一筷子,盯着这黄灿灿的细条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干脆也不白费脑筋,直接等江樵来解释。 慧言抿嘴像是笑了一下,才肃着脸恭敬地回话:“大人回去沐浴了。” 把土豆丝往嘴里递的动作一顿,齐姜俏脸上露出两分纠结:“厨房还在吧?” “是的,殿下。” 没被炸就好。齐姜略略放下心,却猛然又想起一件事:“……你们,给本殿验过毒没有?” 江樵顿住脚,站在门外嘴角止不住地抽搐。 这个小白眼狼! 第四十章 翻云手 渭城的事情终究没有很好的收尾。 ——太子殿下病危,上急召逸宁公主回京。 齐姜接到信就慌了手脚,一迭声吩咐慧言收拾东西,整个城主府乍然忙乱的脚不沾地。 江樵到的时候,正赶上阿姜换了短打,要先行疾奔返回国都。 “消息准确可靠么?”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臂,想要她冷静下来。江樵没有忘记,即使是大齐堂堂公主,也有人欲将她置于死地。方威不在,这御林军里没有一个他放心的人。 “哥哥……”阿姜的神情还算镇定,只是眼眶微微湿红,指尖冰凉一片,“他冬天就有些不好,风寒断断续续,先前因为渭城的事情还劳心为我廷辩群臣,我怕……” 她不再说下去,背脊轻颤的模样却让江樵万分怜惜。 “我陪你一起。”江樵浅握她的手掌,想要给她有些力量。快马加鞭入京,要是太子真有什么不测,也不至于让阿姜抱憾终身。 阿姜深吸一口气,端肃着神色冲一旁吩咐道:“新任渭城令到任之前,由秦子清暂代职权,御林军除暗卫部分,其余全数留在渭城协助秦大人,慧言也先不要收拾了,到时一起回京。” “殿下……”慧言不及劝阻,就见江樵拉着公主殿下快速奔向了马厩。 罢了,她想,要是太子殿下有什么不测,公主也……就由她去吧。 齐姜满心急切来不及多想,江樵却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侧身看着纤袅绰约的小姑娘,打起精神要为她会一会京都那些魑魅魍魉。 幽蓝的天际有半圆的皓月高悬,空荡的宫室内,一盏孤灯飘渺的在厚重夜色里跳跃闪烁。火苗仿佛急切地想要挣脱油盏的束缚,却蓦然被一只苍老的手持着银剪剪短,灯火颤抖着垂死挣扎,可最终还是只能不甘的沉寂于黑暗。 窗缝里的风吹散了灯芯逸出的青烟,一室的幽暗孤冷,叫人从心底里的寒。 “一味的顺从固然无趣,可是翅膀硬了,心太大就不那么可怜可爱了。” 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的黑影似乎瑟缩了一下,声音却一如既往的谄媚:“是,主子。” “十六年了。”这声音里突然多了一点沧桑,还有着不易察觉的冷酷,“太久了一点。” 所幸都是值得的。 东宫危在旦夕,似乎整个京都暗地里也风起云涌起来,世族勋贵里有人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有人心思活络、四处钻营,更有人妄图做一做弄潮人,彻底搅浑这王朝暮气沉沉的一池死水。 这些老奸巨猾的政客们各自有自己的思量权衡,却独独算漏了一个巨大的变数。 而身为大齐最大的“bug”,江总除了在雷州以“奇淫巧技”初初引起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关注,现在还只是一个世家子眼中为人不齿的“男宠”。 这里面还有“男宠”本人的推波助澜。 江总无声无息地杀退又一波刺客,眯着眼睛遥遥看向了京都的方向。他的小姑娘,每一滴血、每一滴泪,都有他誓死捍卫,谁敢动,谁就得死! 闻着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江樵在草地上滚了几滚,才捧着从空间里偷渡的果子,以一种炫耀邀宠的神态慢步朝篝火旁发呆的小姑娘走去。暗处围观江总狠辣手段的暗卫们这才长长吐了口气,猛然发觉自己竟全程屏息不敢打扰! 面面相觑片刻,暗卫们各自收起了原先的轻视,自此对江樵越发恭敬起来。 江樵是强者,就有资格得到他们的尊敬。不管怎样,公主殿下的眼光是不会错的,统领也说此人可以信任,他们这些日子观其待殿下呵护备至犹唯恐不足的行径,也知道这是对殿下用情至深的缘故。 多一个武艺高强的人关切殿下的安危,于他们确实是一件好事。 江樵在阿姜身边坐下,温声问她:“在想什么?” 阿姜自然地倾身靠在江樵肩膀上,伸手半掩着双眸看天上清清冷冷的月亮,细声说道:“想小时候,哥哥带着我在宫殿里四处疯跑胡闹。有一次我躲在皇爷爷的床下不小心睡着,哥哥翻遍宫殿都找不到我,吓得哭了起来……” 江樵闭着眼睛描摹阿姜小时候的样子,心底软成了一滩水,嘴里却不忘问她:“后来呢?” “后来惊动了皇爷爷,满后宫的人都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我,结果还是皇爷爷在寝宫里发火骂那些宫人把我吵醒了。”阿姜像是想笑一笑,可是却没办法扬起嘴角,“母后仙逝,皇爷爷御龙归天,哥哥……” 她不愿意露出这样软弱的模样,可或许是这空旷的郊野太过于静谧,又或许是这熊熊的篝火太过于温暖,也或许是江樵的肩膀太过于让人心安,阿姜吸吸鼻子,轻轻在他身上擦去了眼角的泪花。 那应该是阿姜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江樵的喉咙有些发堵,心底燃着一腔怒火,可嗅着阿姜身上浅淡的幽香最终却只能化为一声爱怜的叹息。 “干什么自己吓自己,太子在京都,有全国最好的大夫和草药,有最精心的照料和看顾,说不定你还没到他就好了。”他腾出一只手圈住阿姜单薄的肩,另一只手把洗净的果子捧到她面前,“刚摘的,好歹吃一点,不然瘦巴巴的回去,你哥哥该心疼了。” 阿姜轻轻吐了口气,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子含进嘴里,在江樵肩上依恋地蹭了蹭,叹息似的道:“如果没有你,我该如何是好……” “不用想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我哪儿也不会去。” 他一字一句说的郑重,阿姜终于浅浅的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 千里之外的京都皇城里,东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宛月。” 缠绵病榻的男子低低唤了一声,旁侧的女子立刻握住了他细瘦的手指,尚未说话就先泄出一声呜咽。 “阿姜收到消息必然会慌张赶回来,她身边只有方威一个还算武艺了得,孤放心不下,你去求父皇,求他……派人去迎一迎阿姜……” 不过几句话,他却说的断断续续,几次险些喘不上气,女子掩唇遮住悲泣,对他重重点了点头,“殿下好好修养身体,不然等妹妹回来,又要为殿下难过。” “孤有分寸。”他扯唇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蓦然自惨白的唇间喷出一口血来! “殿下!” 东宫里乱成一团,最终惊动了圣驾,御医们再三诊脉,最终还是在帝王满含威慑的眼神里提心吊胆地一致说出了“命不久矣”的断论。 尊贵霸气如帝王,看着床榻上性命垂危的嫡子,终究还是露出了疲态,仿佛心灰意冷般望着亮如白昼的宫殿,握紧了拳头。 “不惜一切代价,务必给朕救回太子,否则朕诛尔等九族!” 大齐景丰十五年,注定是风云变幻的一年。 敏锐者努力收缩羽翼保全自身,野心家却好整以暇地等待起最佳的介入时机。 这一切江樵还不知道,他只是抱起终于放松睡去的阿姜,把人轻手轻脚地安放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妥帖地盖好薄被,然后在她额头烙下满含柔情的一吻。 退出帐篷,他满含温柔的眼底换上尖锐的寒冰,低声吩咐了暗处的人不得离开帐篷半步,就挟着满身的血煞之气走向了那些不安分的“老鼠”。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第四十一章 锋芒 阿姜驰骋在马背上,迎着朝阳踏进了京都的城门。 这半个月以来,她日思夜念的都是这城里那片禁宫,可是真站在这里,却萌生了一种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她不知道,东宫里的那个人是不是还好好的在那里,会对她耳提面命着许多的繁文缛节。 “走吧。”江樵牵着她一步步走向宫门,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 逸宁公主回宫,自然是没有人敢拦的,江樵不着痕迹地瞥一眼那些形迹鬼祟的人,暗暗记下了他们各自跑向的方向,就借着公主殿下的便宜光明正大地跟进了皇宫。 齐姜几乎是一路狂奔着朝东宫而去。宫里不许纵马,即便是最受宠爱的帝姬也不能例外,奔波半月憔悴不堪的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费力疾奔,最终还是依靠江樵的牵引才到达那座辉煌大气的宫殿外。 “逸宁公主到——” 通传的小宦官还没有报完,齐姜已经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江樵紧随其后,唯恐稍后太子有个什么不好,他的小姑娘会承受不住。 江樵刚一踏入就顿住了脚。这宫殿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些金碧辉煌的装扮摆设,也不是其间穿梭如云的宫人仆婢,而是这股挥之不去的透心寒意。 “哥哥。” 阿姜颤抖的声音唤回了江樵的注意,他不管那些宫人御医的异样眼光,勉力挤进去在阿姜身旁站定。 床榻上是个瘦骨嶙峋的男子,看模样二十三四岁,虽然一脸病容却不难看出仪表堂堂,只是瞧着样子,像是熬不了多久了…… 阿姜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晃晃,有些想哭却扁着嘴压抑。【零↑九△小↓說△網】 床边独自垂泪的美妇人抚了抚阿姜的肩膀,面容上是勉强挤出的喜悦:“公主不要过于伤怀,殿下这会儿刚吃了药睡着了,等会醒来看公主难过,会责怪妾身的……” 这是太子妃庞宛月。 齐姜深深吸了口气,对她点点头,才一脸威严地问跪了一地的御医:“太子殿下的病怎么样了,还需多久才可以痊愈?” 庞宛月闻言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痛色,被江樵敏锐地捕捉到,他盯着床上那一脸青灰死气的男子,最终把视线投向了强自镇定的阿姜。 御医对视着不敢应声,齐姜神色一凛,顾忌着吵到睡着的人,刻意压低了嗓音道:“诸位大人都是杏林高手,对宫里的规矩也非常明白,相信必不会令本宫失望!” “殿下……”医正头贴着地,艰难地吞咽着唾液,颤声说道:“太子殿下月前就已经……已经不太好了,殿下记挂公主,命臣等、臣等……” 齐姜眯起眼睛,浑身透着危险,她死死盯着医正大人,从唇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命臣等……用了虎狼之药续命啊殿下!” 齐姜软着身子晃了晃,被江樵及时扶住才免于跌下床畔。她一手挥开江樵按在肩头的手掌,扑过去揪起医正的衣襟就怒道:“谁准你用这样的药!” 久闻这位殿下的绝世容姿与惊天风华,可医正看着逸宁公主暴怒而满含杀意的模样,突然就知道了什么叫“美罗刹”。 他的心脏如擂鼓般砰砰个不停,却还是立刻克服本能的畏惧大声答道:“陛、陛下见太子殿下坚持,准、准、准了!” “妹妹。”庞宛月终于忍不住抱紧了齐姜,在她颤栗个不停的背脊上一下一下轻拍,一张口眼泪就扑簌簌往下坠:“你哥哥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强撑到今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妹妹,你不要叫殿下担心了!” 阿姜苍白的脸上全是泪,死死咬住的唇瓣上留下两个牙印,她摇摇欲坠仿佛难以支撑,却深深吸一口气不肯让自己昏倒。江樵看在眼里,觉得胸口有什么一下一下撕裂似的疼。 “乖女孩,你太累了。”他凑近她耳边低语,那话里是让人惊心的疼惜。 他收回按在阿姜后颈穴位上的手,想着她晕过去之前那眼底的恨意,苦笑着捂住了心口。这样一来,如果太子死了,小姑娘肯定会恨他一辈子。 所以…… 江樵不管太子妃眼里的惊怒,自顾自抱起消瘦的女孩子,轻轻地放在了一旁的软榻上。他伸手在她不安的眉间揉了揉,郑重许下了承诺: “你哥哥,就是死,我也会把他拽回来。” 赶在众人从他胆敢“袭击”公主的震惊中清醒之前,江樵自怀中取出一直珍重保存的阿姜亲笔写下的任令、以及那块代表逸宁公主本身的令牌,对着噤若寒蝉的御医们毫不客气地问道:“可知道太子殿下是什么病症,有什么绝世秘药可治?” 阿姜说太子是冬天就不怎么好,后来还得了风寒,但以江樵的见解,多半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问题,比如……中毒。宫禁之内,害人的脏东西本来就层出不穷,更不要说他们兄妹没有母亲看顾,更有着一个沾亲带故的对手。换做他是刘贵妃,也绝不会对他们兄妹手软。 不知是没有诊断出还是惧于幕后主使,一地的御医没有一个出声应答,但看胆小的已经有了颤抖的势头,江樵眯着眼睛,遮住了里面的凶光。 庞宛月显然也发觉了问题,她含着眼泪细致地在那任令上一字一句扫过,确信这是逸宁的字迹无疑,才握紧拳头说道:“殿下自娘胎就带来一股胎毒,后来年少受奸人算计,另中数毒坏了双腿!” “那些毒还在他体内。”江樵看到庞宛月点头,就冷眼盯住了那帮御医:“太子是一国储君,尔等身为医者不能尽职,身为臣者不能尽忠,留着也不过是酒囊饭袋、欺世盗名之徒,不如就和各自九族一起为殿下殉葬吧!” 地上少说也跪了十来个御医,那就是数百上千的人命! 医正作为这些人里职衔最高的人,最终还是抖着嘴唇含混不清地说道:“殿下原先是用了药制衡住体内的毒,才能相安无事撑过这些年,可……可如今平衡已破,实在是……是回天乏术!” 江樵不怒,只是细细收好那些信物,妥帖的放回了胸口暗囊里,才慢条斯理地道:“以诸位的医术,不知砍掉的头颅是不是还能接回去?可别也是回、天、乏、术!” 这砍去的都是些什么人的头颅,不言而喻。 医正抖了抖,惨白着一张老脸,嗫嚅着不出声,眼底是无声的哀凄与祈求。 江樵视而不见,施恩般地说道:“念在各位大人这些年为皇室的贡献,我相信公主殿下会向陛下求情……” 看着那些人眼底不由自主生出的希冀,江樵笑得极其残酷:“求陛下放过诸位,只诛灭九族就可。毕竟……”他在那些充满恨意的眼神里自得其乐,悠哉游哉地说出下半句:“人才难得。” 一国储君都救不回的“人才”。 “臣有奏!”年轻的御医终于扛不住,几乎是哭喊着道:“臣在古方上见过一个解世间百毒的药方!” 不见棺材不掉泪。江樵冷眼看他,并没有露出那人预想中的喜色。 那人慌乱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只是……只是其中药名闻所未闻,恐怕一时半会找不齐!殿下……殿下时日无多,这……” 方子是早就找到的,可是太子殿下的情况,必然是连让他们验证那些古怪的药名都等不及了。但逼上诛灭九族偏偏留自己一个人苟活的地步,便是等不及也顾不得了,至少、至少拖得一日是一日,也不至于早早与家人阴阳两隔。 “写出来,再把那出处标上。”江樵弹弹略长的指甲,看着那御医的眼神锐利无比。 这是大齐皇宫,储君的东宫内殿,太子性命垂危,逸宁公主被他打晕昏睡在一旁,他当着太子妃的面,威逼着一地的御医。 这是一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他触犯着一个至高政权的威严。 江樵看向阿姜睡梦里仍然不安稳的神情,眼底倾泻着无尽的温柔。 这一切,只是因为你。 第四十二章 赌徒 江樵在和自己赌。 ——商人本来就是赌徒,而他鲜少会输。 他赌一国储君的价值,赌阿姜的感情,也赌自己的能力。 所以捏着那张写好的古方,他对那些御医问道:“太子还可以撑几日?” “殿下心有执念才能支撑到今日,如今公主回京,恐怕……” 江樵在阿姜沉睡的绝美容颜上匆匆扫过一眼,拧着眉头直接说道:“那就先不要让太子醒来。” 这法子实在冲击他们一贯对皇室的敬畏观,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御医们不敢吭声,庞宛月握着太子的手,决然应道:“交给本宫!” 江樵点点头预备离开,那写方子的御医却按捺不住地问出声:“大人精通医术?” “不懂。”江樵停下脚步。 那人脸上一懵,颤声又问:“难大人可知方中所写为何物?都是何地所产?”顿一顿,他举出一个例子:“譬如这鹤顶红,我等自然知道鹤脑、鹤骨、鹤肉可以入药,可这鹤顶红冠,却分明……” 他们也并不是完全看不懂那方子,自然知道它走的是以毒攻毒的路数,只是那里面的名字又实在闻所未闻,他们在无数书册中都没有找到,只能猜测必然是剧毒之物。就说这“鹤顶红”,顾名思义应该是指鹤顶的红冠,可鹤顶红冠,其实并没有毒性! 江樵其实还没有看那方子,他毕竟不识字,看了也不会看明白。不过这人说的这个他碰巧知道,“鹤顶红”其实是红信石,与鹤并没有关联。 “不必担忧,我自有法子。你们尽量帮我拖住时间。” 他把阿姜的令牌挂在腰间,金煌煌的格外引人注目,守卫的禁卫军远远看着他招摇过市的样子,没有一个人上来盘问阻拦。 江樵走的很快,他能感觉到暗地里那些不着痕迹的窥探,甚至身后还有些不知死活的“小尾巴”。他一边往宫外走,一边琢磨着往后的道路,直到不知不觉出了皇宫,他才勾唇一笑。 既然要做,何妨做大一些,再漂亮一些。 脚下运起轻功直直往城郊纵去,江樵几个起伏间把人甩得远远的。现在没有时间收拾他们,他克制住杀意,一念间进入了空间里。 虎兄嘴角还沾着血迹,正趴在草地上眯眼小憩,听到江樵的动静就晃晃尾巴,然后歪歪大脑袋继续睡。 江樵没有打扰它,捏着那张方子就往他的屋子走,仿佛本能般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拍在蒲团上,就转身去了练体室。 文少杰虽然讨厌,但他有一句话是对的: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是不能轻易用阴谋诡计算计的。 江樵作为商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奸商典范,他其实是不喜欢动粗的。脑子转一转就可以多、快、好、省的完美解决问题,为什么要让自己出一身臭汗?可是上辈子的教训和这辈子的目标告诉他,智与力缺一不可。 具体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当他在飞蝗般密集的箭雨里渐渐游刃有余的时候,这件斗室就突然变大了,而且大的有些不可思议。 江樵信步走过马棚,那里是一匹自动出现的野马,他驯服它之前险些摔断尾椎,花了好大功夫才算能在马背上动作自如。现在已经不需要再练习马术了,他并不停步,路过了那一排箭靶,略略顿了顿。百步穿杨自然是厉害,只是一时半会还不着急练,他继续往前走,停在了一个傀儡人面前。 这傀儡仿照人的模样,以至坚至韧的木头雕刻拼接的栩栩如生,而且其灵活连江樵这个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都自愧不如。 视线在对方手中的长枪上扫过,江樵取来一旁兵器架上的长槊。估摸好安全的距离,他看着对方那张满是威严的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懒得去深究,他心念轻轻一动,那傀儡用木珠充当的双眼动了动,身上骤然涌起无边的站意! 江樵练过了拳法,练过了剑,大刀也能耍一耍,内力在那蒲团的加持下已经相当可观,他先后和文少杰以及那些暗杀的死士交过手,自认实力还是排得上号的。可是那傀儡仅仅只是一挑,他居然就躺了! 躺了! 看着抵在喉间的锋利枪头,江樵咬牙喝一声“再来”,继续被各种蹂躏。 偌大的练武场,一时间只剩下人体重重落地的声响,还有那越来越咬牙切齿的“再来”。 等江樵脑子里那声久违的【叮】姗姗来迟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傀儡终究是傀儡,一切都精确到分毫不差:当江樵弱的时候,他就用最弱的实力和江樵对招;当江樵一点点进步的时候,他就一点点展露自己的实力。他总把握在能死死压制住江樵的的程度,不让对方看到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江总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也从来没有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绝望认输过。要不然,他也不会成为“江总”。 所以越挫越勇、屡败屡战的结果,就是彻底激发了他骨子里的那股狠劲。 江樵用了不要命的打法,傀儡因为他是空间的主人而不能杀了他,却不代表不能让他受伤,更甚者缺胳膊断腿。已经红了眼、见了血的江樵,如果没有这及时的一声提示声响,说不好就要成为什么“独臂大侠”、“缺腿壮士”了! 挣扎着起身,江樵把长槊放回原处,再狠狠地瞪一眼又乖乖站回去的傀儡,龇牙咧嘴地往出口处蹒跚而去。 蒲团上那张纸已经不在了,江樵瞧着一堆药材、石头什么的,想了想还是谨慎地没有直接触碰,而是扯下一角衣摆小心地包了起来。 他感知了一下外界,眼前朦胧间都是树木的鬼影,知道是已经到了晚上。皇城有夜禁,这时候未必能进得去,可他又怕那个奄奄一息的太子殿下熬不住,到时候阿姜迁怒他倒没什么,就怕她要伤心。 紧迫感压在心头,江樵不敢耽搁,借着夜色的掩护就矮身出了空间。 他蹲在灌木丛里屏息听了听,耳边除了虫鸣和树叶被风吹响的簌簌声,并没有其他人潜伏。 看来那些人并没有守在这里。江樵稍稍放下心,有些迟缓地迈动步伐,借着漫天星光往城里赶。该庆幸这是王城附近,没有大型野兽出没,不然这一身血气,说不定就走不出去了。 拎着那个装药材的小包,江樵拄着捡来的树枝一步步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等远远看见城门口的灯笼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阿姜的令牌还放在空间里,是他几次摔倒蹭掉金漆后,舍不得损坏而摘下来的。 脑子嗡嗡叫的让他有些发晕,江樵还在想是不是应该进去拿令牌,就模糊地看见一个身影向自己扑过来。他本能地挥动树枝想要攻击对方,却不料因为失去平衡,他脚软的倒了下来。 一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江樵在浓重的血气里还是敏锐地嗅到了那抹熟悉的幽香。 “药。” 说完话心头一松他就陷入了黑暗,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还听到她哭着叫他的名字。 该死,又害她哭了。 齐姜喝退要来抱走江樵的护卫,一边支撑着他的重量一边把耳朵贴近了他的胸膛,听见那一声声心跳,她死死咬住嘴唇才咽下了哭声。 他对她所有的承诺,都是认真的,也做到了。 “回宫。” 她不肯露出哪怕一丁点的脆弱,以帝姬的皇家威严命令着她的奴仆。那双透亮纯稚的水杏眼眸,终于彻底地变得深沉起来。 江樵似乎是痛得狠了,在她怀里轻轻动了一下,齐姜垂眸看着他,安抚似的在他脸颊抚摸了一下。只有这时候,她的眼里才能看到一点细微深邃的温柔。 第四十三章 所谓屠夫 东宫袅袅的药香里,两罐不同的药正在咕嘟嘟的冒泡。 庞宛月停下不停打扇的手擦了擦汗,迟疑着看向一旁的齐姜,问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历?” 齐姜略顿了一下,才恍若无事地淡声回答道:“越州一个小县里的平民。” “越州?”庞宛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你先前遇刺,就是在越州境内。” “在越州就是他救了我。渭河水患,他被征调去渭城服徭役,帮了我很多。”齐姜看一眼殿中静静卧在软榻上的男子,眼底清波潋滟。 实在巧的蹊跷,庞宛月心底微动,看着齐姜的神态却按捺着没有说出口。 “那方子我验过了,”齐姜转而说起江樵带回的那些药:“虽然看不懂那些药名是具体指何物,但出处是可靠的。江樵找的这些药看不出来对不对药名,但以他的个性,没有个十拿九稳也不会拿出来。” 哥哥如今的情况,也容不得挑三拣四。 敛起悲伤的情绪,齐姜拿着抹布包好壶柄,把药壶里褐色的药汁尽数倾倒进玉碗里。 庞宛月的视线一直盯在齐姜的身上,看她亲自捧着碗走到那人身边,再轻轻去摇对方。那个叫江樵的男人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齐姜背对着她看不见神色,但看那男人温柔的笑容,庞宛月知道,大概这位一向冷情的殿下也是差不多的神情。 “把药喝了。”阿姜握着玉碗的手朝江樵递了递。 江樵眨眼睛,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手酸。” 阿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睛黑洞洞不太容易分辨情绪,让江樵心底微微有些不适。【零↑九△小↓說△網】 “我……” “张嘴。” 江樵心里一松,立刻乖乖照做。阿姜舀了一勺药汁,喂到江樵唇边却猛然撤了回来。江樵有些懵,却见阿姜凑近勺子,轻轻吹了吹。 江樵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还记得在清丰县陈员外家的时候,他抱着阿姜躲在假山堆里,她在他脸旁说话,那吐气如兰的感觉。 一碗药一勺一勺慢慢喂完,江樵受宠若惊地接受阿姜亲自擦去嘴角药渍的待遇,直到被她按着又躺回去、直到她端着空碗慢慢走出他的视线、直到他后知后觉的被苦皱一张脸……他还是荡漾在阿姜这别扭的温柔里。 动了动四肢,江樵枕着双臂默默思考阿姜的变化。 依她的性子,无论对太子的病情再怎么着急焦虑,等她醒来一定会冷静下来。那些人自然也会告诉她自己的去向,所以阿姜才会在城门口等他。江樵咂咂嘴,不小心发现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他们进宫的时候是清晨,那时候连阿姜的皇帝老爹都还没有下朝,他在东宫对那些御医耍完威风出宫的时候,估计阿姜没多久也就醒了。她在城门口等到半夜,见他一身是血的回来,必然会以为那些药材得来不易,是他“九死一生”弄来的。 照阿姜那外冷内热的小脾气,指不定心里怎么感动的天崩地裂呢!摸摸下巴,江总并不打算去澄清事实。 但是自得没多久,他又眯起了眼睛。小姑娘似乎有些变化…… 没等他理出个头绪,那边走来一个胖脸的宦官停在榻前,江樵抬眼看去,在那不凡的衣饰上猜出了他主子的身份。 “江樵。”阿姜的步履微显急促,走来并不看那宦官,对着江樵直接说道:“我父皇要见你,你跟着去,有什么不好回答的直接说不知道,我稍后会回禀。” 听到逸宁公主的自称和话里话外的维护之意,那宦臣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却极其快速的恢复了原先恭敬而不显谄媚的表情。 对阿姜无言地点点头,江樵沉稳地跟着宦官往外走,出了阿姜的视线就小幅度地开始活动手脚。 他的身体昨夜是真的濒临崩溃,可现在也是真的痊愈了。虽然不觉得自己会被皇帝陛下推出去砍了,准备还是要做好的。 七弯八拐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们终于到了一座大气威严的宫殿前,那宦官胖胖的脸上收敛了客套的笑意,绷着脸色对江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樵很好地管住了自己的腿脚和眼睛,等他远远看清皇座上那人的纹龙墨袍时,就立刻停下了脚步,然后干脆利落地屈膝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磕地,吐字清晰地道:“草民江樵拜见吾皇万岁!” 座上的帝皇沉默着不叫起,视线似乎在江樵身上打量了一会,那双眼里含着作为人皇的多年威压,让江樵这个异世来客陡然生出些如芒在背的感觉。 殿里的气氛似乎凝固了,江樵琢磨着为帝者的心理,刻意控制着细微地颤了颤身体,,又让自己表现出懊恼羞愤、不肯服输的一点少年倔强。 果然,齐帝以一种纡尊降贵的亲和对他道:“起吧。” 江樵低眉顺眼地站在殿中,听着帝皇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逸宁给你写了任令,还把自己的令牌也给了你,你在雷州折辱封疆大吏、在东宫喝令杏林国手,怎么到了朕面前,反而要自称‘草民’?” “禀陛下,”江樵仿佛在勉力克制内心的慌乱,声音起初都带着颤音:“事急从权,公主殿下迫不得已才给草民临时派了一个官职,草民并没有经过科举,也暂无人举荐,不是陛下亲赐的官职,自然不敢逾越。”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江卿大才,为何不肯积极入仕,反而要令朕的女儿蒙受任人唯亲、藐视律法的罪名!” 这几乎就是在问罪了。 江樵并不在意齐帝的装腔作势,他一边凝眉在心里快速推测那个潜伏在阿姜身边的人是谁,一边恭敬地回道:“父兄新丧,草民依律为父守孝三年,去年方才出孝,只是苦于没有盘缠,兼之老母弱侄不能没人照料,才绝了科举的心思,安心在镇上杀猪卖肉为生。” “以卿的才华,竟要屈身做一个低贱的屠夫?”齐帝话里含着怒气,“朕遍求贤士,不料贤士负朕如此!” 随着这一声暴和,江樵稳稳地跪下,仰脸露出眼中的坚毅:“陛下恕罪,草民并不认为屠夫低贱,也不认为文臣就高人一等。” “哦?”帝王淡淡发问,睥睨的气势直指江樵。 江樵知道,若是不能让他满意,今天是不能善了了。不过……他压下心底的兴奋,拉平嘴角不泄露自己的野心和算计。 “君不见,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君休问,男儿自有男儿行。男儿行,当暴戾。事与仁,两不立。男儿事在杀斗场,胆似熊罴目如狼。生若为男即杀人,不教男躯裹女心。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野草青。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雄中雄,道不同: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美名不爱爱恶名,杀人百万心不惩。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名!” “你说什么?”齐帝重重在案桌上拍了一掌,身体前倾喝令江樵重复一遍。 没有漏听那话里的激动和赞扬,江樵老老实实地又背了一遍,然后双手放平郑重地叩了个头:“陛下,江樵所求,不是做一个载誉文坛的大儒,而是为我大齐守疆开土的悍将!” “好一个‘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卿当街卖肉,竟是要告诉朕平生志向!”齐帝大喜,亲自走下御座扶起了江樵,“卿有‘纵死敌手笑相承’的气魄,已经胜过旁人百倍!” 江樵匆匆在齐帝那和太子有几分相似的脸上一扫,谦卑地拱手:“文家军威名赫赫,草民不敢自夸。” 这有意无意地一句话让帝王的好心情打了折扣,他拍拍江樵的肩膀,回身又坐了回去。 “逸宁肯用你,就说明你确实一片赤胆忠心,朕信得过朕的公主,自然就信得过你。”齐帝抽出一张奏折抛给江樵,压低了嗓音:“镇北将军向朕请旨,要娶朕如花似玉的逸宁,你务必在一年之内架空文家的军权。” 文少杰果然贼心不死。江樵冷笑。 “臣必不辜负陛下一番期望!” 第四十四章 天家冷暖 成功在帝王的心里留下“忠臣良将”的印象,江樵小心地看了看案上那大堆的奏章,识相地跪安了。 一级一级走下巍峨宫殿外的台阶,江樵冷不丁地想:身为万民之主的帝王,在女儿远去千里救治瘟疫和水患的时候、在儿子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时候,他为什么还能照旧处理公事、还有心情召见一个“小角色”、还要玩弄着帝王心术? 尤其这对儿女还是传闻里最受宠爱的! 最尊贵的太子双腿残疾、身中数毒;最疼爱的公主四处奔波、几次险些丧命。 这真的是受宠吗? 东宫里,齐姜和庞宛月正对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汁发呆,药碗旁还放着一根乌黑的象牙。 “剧毒。”庞宛月满脸踌躇。 齐姜低低“嗯”一声,握了握拳头,走近太子又一次摸上他的脉搏。 “咳!咳……” 齐晟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少女还有些恍惚:“阿姜……你、你回来了?” “哥哥。”齐姜对他笑一笑,双手包住了他细瘦如竹的手,“药熬好了,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齐晟不作答,对一旁掩唇哭泣的庞宛月招招手,虚弱地道:“妹妹,哥哥走后,宛月就拜托你照料了,往后……往后有好的男子,你就让宛月……” “殿下!”庞宛月的脸上露出悲愤,“殿下难道是要妾身改嫁吗!” 齐晟低叹:“本来就是孤对不住你……” “殿下……”庞宛月含着泪凑近齐晟,颤着嗓音说道:“我怀孕了。” 齐姜瞪大了眼睛,她视线在庞宛月平坦的小腹上看了看,有些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宛月,你是说……孩子?”齐晟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说这样的话。 庞宛月的手在腹部满怀慈爱地抚了抚,看一眼齐姜才细声说道:“殿下如果有什么不测,宛月也不愿苟活于世,这孩子无父无母,与其留着给逸宁增添负担,不如咱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 “你……糊涂!” 齐晟的单薄的胸膛剧烈震动,本就满面病容,这时看起来更多了几分骇然:“孤是太子,这孩子即使今后不能继位,也必会尊贵荣耀的度过一生,你是孤的太子妃,你们娘儿俩……” “殿下自己信吗?”庞宛月冷不丁地开口:“太子妃……殿下和公主的母亲还是皇后!可殿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公主是先皇亲封的‘凤女’,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可公主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齐姜拉拉庞宛月的袖子,“皇嫂。” “殿下,妹妹还没有出嫁,宛月还没有和殿下白头到老,我们的孩儿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殿下就真的狠心要抛弃我们吗!” 齐姜看着庞宛月状若癫狂的咄咄逼人,却从心底生出了一分悲哀。这是温柔敦厚的太子妃,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是哥哥不惜和外公反目也一定要明媒正娶的红颜知己,可是这一刻,她仅仅是一个用尽全力想要留住丈夫的女人。 默不作声地退出内室,齐姜深深看一眼庞宛月手边那碗寄予她们深切期盼的药,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乐观一点。 “累么?”江樵温柔地圈住她的肩膀,把人带进偏殿里。 阿姜不答,认真地看着江樵的脸,她眼里的光彩明明灭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不要太过于忧心,如果这药不管用,咱们就……” 女孩子紧紧抱住了江樵的腰,脸埋在他结实的胸膛里似乎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江樵没有听清楚,他自己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江樵一手圈住阿姜的腰肢,一手在她柔软顺滑的长发上轻抚。一室静默里,他想到了贼心不死的文少杰,想到了在他眼里蛮荒之地的南蛮、北狄,想到了阿姜鬓边那朵嫣然开放的娉婷花,想到了她在猎园的大雨里那个满是恐慌和狂喜的拥抱,想到了这日日夜夜的相处里,这个女孩子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 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可是对江樵来说,阿姜就是他的“尾星造作”,这一世的所有时日也无异于梦境,既然已经如此,何妨再痴狂一些? “你不可以再哭。” “嗯。” “不可以受伤流血。” “嗯。” “被欺负了要和我说。” “嗯。” “我……iloveyou!” “嗯……嗯?” 江总捂脸,死死扣着阿姜的小蛮腰不让她抬头看自己的表情。他不想承认商海里滚刀肉一样臭不要脸的自己,也有“爱在心头口难开”的窘迫!果然还是……太怂了。 阿姜听不懂江樵那稀奇古怪的口音,她张张嘴想要询问,却蓦然听见内室一声脆响,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哥哥!”阿姜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松开江樵朝内殿跑,几次险些被柱子旁的轻纱绊倒。 齐晟的嘴边全是淡紫的污血,雪白的衣襟一片脏污,被庞宛月抱在怀里静默的仿佛已经死去。齐姜的脚步顿住,半晌才轻轻地蹑足走近,右手食指微动,想要试探呼吸却不敢。 “不要慌。”江樵抓住阿姜冰凉的手,指引着她看齐晟胸口微弱的起伏,“他没事。” 阿姜克制住颤抖,终于把手指放在了齐晟鼻端。 “陛下驾到——” 姗姗来迟的人迈着符合帝王威严的步伐走近他的太子,宽大的手掌放在他的心口,然后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朕的皇儿,果然得上天眷顾!” 帝王满面骄傲,江樵却突然有些不敢看阿姜的表情。这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他能够看出来的问题,这些年她也不会一无所知。 所以即使是面临大水堵门,她还是要留到最后等待奇迹出现;即使是明知文家狼子野心,她还是要容忍文安、和文少杰虚与委蛇;即使是贵为帝姬、被人屡次迫害,她还是要挺直背脊,以傲慢来回击所有的恶意…… 因为她不能退、不能软弱、不能喊疼! 换一个人,他不会这样心疼。江樵摸着脖子上的铜钱,掩下眼底的疼惜。 “这天下,你要,我就给。”他想,“不过是拱手山河讨你欢!” 第四十五章 帝王心 齐晟中毒多年,解毒的也是剧毒无比的毒药,即使现在侥幸保住一条命,寿数终究是不会长久了。【零↑九△小↓說△網】 齐姜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齐帝离开之后,她很认真地问庞宛月:“嫂嫂,这个孩子,你们有什么打算。” 这个打算自然不可能是留不留,而是要给这个孩子一个什么样的位子。女儿还好说,保住她不被和亲,有一个如意的好郎君,这样就足以她荣宠一世;可是如果是儿子呢? 即便他不争不抢,也照旧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希望他快快活活,光明正大。”庞宛月的眼里全然是为母则刚的坚毅。 这句话什么也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齐晟已经转危为安,齐姜不好再多留,她一边咀嚼着太子妃那“快快活活,光明正大”八个字,飞快在心里筹谋,一边召了马车带着江樵往她宫外的宅邸走。 整个国家都是那种古朴肃穆的感觉,连最应该熙攘喧哗的街道都微微透着这种奇怪的肃然,让揭帘子往外看的江樵有些不适。 “父皇和你说了什么?”阿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轻颤的鸦青色眼睫仿佛蝶翼,衬着小小一张脸越发白皙晶莹。 江樵的食指不自觉动了动,他心里转过犹豫,最后还是斟酌着回道:“让我架空文家。” 阿姜的睫毛“唰”的一颤,露出了那双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的水杏眼:“多久?” “一年。”江樵淡笑,“承蒙陛下看得起,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反正英明神武的陛下也没有允诺他什么,做成了是陛下知人善任,败了也不过是死他一个区区贱民,怎么看都不是亏本的买卖。帝王玩的这是空手套白狼啊! 而且……他是逸宁公主带回来的人,就是默认的太子党,文家怎么说都是太子的外家,文家倒了,老皇帝不用担心太子继位后大权旁落、外戚专权;文家挺住了,他也可以顺势舍弃病歪歪的太子,改立和文家照旧沾亲带故的成王。 立了成王,刘相和文太尉的斗争只会更激烈,老皇帝只要在中间适当地挑拨,把握好平衡,不出几年就可以耗伤甚至是耗死他们。 江樵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就冷了双眼。 太子的腿、太子的毒、太子这次的危机…… 一国储君的废立从来不是简单的事情,尤其齐晟同时占了“嫡”和“长”两个字。纵使他双腿残疾,只要有先皇后和帝王伉俪情深的幌子在一天,齐帝就绝不能开口说废了他,更要在朝臣试探的时候处处维护他! 文太尉和刘相都不是省油的灯,刘敏阳混迹官场大半辈子,文太尉更是历经两朝都屹立不倒,但凡齐帝表露出有意立成王的意思,他们立刻就会嗅到这其中的不寻常。【零↑九△小↓說△網】 所以要想不打草惊蛇,最不着痕迹的法子就是—— 太子死了。 江樵心里的种种揣测阿姜还不知道,她听完江樵的回答就仰头靠了回去。 素手在额上揉按,她的声音里多了一点低沉:“我和文少杰的赐婚圣旨过几天就会下来。” 江樵死死皱起了眉头。 “帝王嫁女,依礼要筹备一年。”阿姜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淡淡的说不好是在乎还是不在乎,“你要是扳倒了文家,文少杰成了乱臣贼子,自然配不上堂堂帝姬;你要是败露了,我就是帝王给文家的……补偿。” “我不会输。” 他也输不起。 “天下……”阿姜低低笑了一声,摆摆手不再说这个,而是提起了被留在渭城的秦子清:“秦家兄弟看着就不是庸才,秦子源如何还不知道,秦子清我打算重用他。” “子清为人严谨慎思,但做事并不古板,唯一的缺点是不善交际。”江樵客观地评价自家兄弟:“磨砺几下,重用是当得起的,只是少不得多费心维护他,毕竟这是第二个‘钱文友’。” “钱先生能在朝堂待三十年,秦子清只会更久。”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 “秦小弟的品性很好,只是少年人心肠有些软,要用起来还要跟着他哥哥多见识几年。” 阿姜点点头:“不急在一时。” 她顿一顿,问起江樵的打算:“文家根深蒂固,不是好对付的,你心里有章程没有?” “看陛下给我什么样的身份。”江樵挑眉,“要是安排进文家军,照文少杰那厮对我的敌意,必然要来挑衅,他沉不住气,就肯定会露出破绽,这就是我的机会。” “但这样做,安插人的动作太明显了。”阿姜低垂下眼眸,“我猜,是林家军。” 那才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虎狼之师,大齐曾经最坚定的依仗。林老将军安养在京都,可是林三春还在;林家军旧部死伤无数,可他们的后人尚在。 江樵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纵然自身有实力征服林家那些将士,仅仅一年也不可能有什么忠心可谈,他要是有异心,很容易就能摁死他;他要是确实忠心耿耿,就可以作为一个依附于皇权的傀儡,帮着掌控林家军这把利剑。 “林老将军可是大齐战神。”江樵露出些向往。 大概每一个男人都有一股热血,他虽然喜欢动脑子省时省力地撂倒敌人,却也觉得像林一雷这样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汉子,才更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好汉。 “是啊。”阿姜笑一笑。 ——可惜这样的大英雄,却还是只能把唯一的孙子送入帝王之手,算作林家军不被猜忌的筹码。 御林军的存在,从来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江樵不再浪费精力去想那些还在帝王一念之间的东西,而是接替了阿姜的手,在她的额头上轻重适宜地揉按。 “文家要是败了,可就万劫不复了。” “我知道。” 果然是有变化啊。江樵极轻地叹一口气,终于想通了自他取药回来阿姜身上的改变:她对文家,甚至是她的父亲,都没有以往那么依恋了。 这是一件好事情,他希望他的小姑娘所在意的都是同样在意她的人,而不是那些有着无穷无尽的算计的所谓“亲戚”。 她行走的道路,本身就不该有太多的儿女情长,既然他预定了一份,就要不遗余力的把多余的人挤走。 高处寒不寒,要等他们站上去,即使真的冰冷彻骨,他也愿意为她取暖。 所以不管大齐这个烂摊子里有多少阴谋诡计和糟心事,他都要乘风破浪,就像在渭河上那次一样,他可以征服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就不会跪在那些老狐狸手里。 “你要保护好自己,不可以哭,也不可以受伤流血,如果有人欺负你,就一定要和我说。”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江樵感动之余忍不住觉得好笑,见小姑娘狠狠瞪过来,连忙一脸虔诚地点头:“小的明白!” 第四十六章 狼性 江樵还没有等来齐帝给他的安排,就先等来了林三春等人。 渭城本来就没剩下什么大问题,能走的征夫们陆陆续续走完,只剩下那些不慎感染了瘟疫的病患。 瘟疫总是出现在大灾后,经常受水患荼毒的渭城百姓不可谓不对此深恶痛疾,但同时也有了相对丰富的经验,所以这一年的瘟疫里,感染的绝大多数 都是外地来的征夫。林三春他们留下,就是协助秦子清安排这些人。 所幸现在也很好地解决了,虽然难免会死一些人。 二秦都被留在了渭城,齐姜特意请旨给他们拨了属官,都是经验丰富底子干净的人,足够秦子清在渭城慢慢磨砺学习。 在宫里接受完帝王象征性的接见,林三春赶回了逸宁公主府。 胯下宝马嘚嘚走完御阶,林三春下了马还没进公主府的大门,一抬眼就看到江樵靠在门框边无聊地吹他自己的那缕头发。 瞧那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让林三春牙痒痒拳头也痒痒。 “喂!”他死皱着眉毛,“你还真赖在殿下这里了啊?” “不行么?”江樵笑眯眯的回嘴。 林三春语塞, 虽然宫里几位公主差不多都养了男宠,陛下看在她们将来要和亲的份上也没有干涉过,可逸宁殿下一向洁身自好…… 好吧,殿下好像也真的挺喜欢这小子的。林三春颓废的耷拉下肩膀。【零↑九△小↓說△網】 “走吧,她在等你。”江樵满意于林三春的觉悟,走在前面给他带路。 不管齐帝对逸宁公主的宠爱掺了多少水分,至少这宅邸是实打实的。十步一景五步一阁有些夸张,但两个人这样曲曲折折一路走来,还是见了不少美 景。这宅子极大,风格也就不拘泥于一种,该辉煌大气的辉煌大气,该细致精巧的细致精巧,曲径通幽处也别有一番超脱凡尘的韵味。 他们到的时候,齐姜正坐在水榭里闲闲地拨着琴。 她穿一袭素淡的宽松衣衫,一头乌发简单用白玉簪绾绾,披在背后说不出的缱绻缠绵。一张脸脂粉不施,却已经是人间殊色。 “拜见殿下。” 林三春双手抱拳恭敬的行了礼,才收起了严肃的表情对她笑了笑。 “三春哥哥辛苦了。”齐姜的神态柔和,全然不是对外人的端庄疏离。 林三春挠挠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接着又问道:“殿下要一起去将军府吗?爷爷他应该也许久没见殿下了。” 这种自然流露的熟稔让江樵挑了下眉头,却没有多惊讶。他早就有察觉,御林军里这些人都对阿姜有着莫名的尊重与亲近,在君臣的基础上,还有一 点大哥哥护着小妹妹的真心。 哦,方威除外,那是叔叔级的。 “好。”齐姜干脆的应了下来,伸手拉了一把江樵的袖子,“咱们三个一起去。” 林三春有些意外,看一眼齐姜的手还是没有说出来。 由宫人备好了礼,齐姜老老实实坐进了符合身份的鸾轿,前有林三春和江樵开道,后有御林军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就往护国将军府去。 林一雷是知道孙儿今天回来的,但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期待激动。至少护国将军府大门口没有人专门等林三春,管家见到齐姜也明显比见到林三春更高 兴。 “殿下许久不来,将军都念叨几回了,昨儿个还说呢。”林五殷勤地把人往府里请,完全没理自家小爷的意思。 瞧着林三春憋屈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江樵不厚道地笑了。 “大将军独孙,到家啦!” 林三春给他一个白眼,跟在齐姜后面进了府。 “林爷爷在演武堂等三春哥哥吧?”齐姜脸上是轻快的笑意,“总是这样,人一回来就关门打一顿,三春哥哥以后不回来可怎么办。” 林五对齐姜和蔼一笑,转眼看林三春却满满都是威胁与严厉:“春少爷是好孩子,不会的,对吧?” 林三春倒是想说不对,那也得是他敢啊。从小怂到大的林三春没骨气的应道:“对~” 林府总体的建筑都是粗犷的味道,还有一点熟悉的味道——关于军人的味道。江樵留意到林五不着痕迹落在身上的视线,冲他淡淡点了点头。 林五收回视线,不管心底怎样思量,脸上都不动神色。 演武堂里,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正在擦手里那杆红缨长枪,看他背上淋漓的汗水就知道是刚刚练完。他听见脚步声就回头看过来,见到林五引着走在 前面的少女就眼睛一亮。 “小凤凰也来啦!好好好,林五,去把昨天买的东西备好!” 齐姜哼哼了一声,走过去对林一雷竖起了一根食指:“林爷爷去年不是就说要戒酒,这都一年了,怎么还是一见到我就要我给酿酒?” 林一雷花甲之年,相貌也英武粗犷,此时却皱着脸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小凤凰……” 齐姜最终败在战神的厚脸皮上,认命地跟着林五走了。 阿姜一走,江樵就看着这个上一秒还宛如顽童的大将军蓦然冷了脸色,一双眼如同利剑狠狠向他射来。 林一雷身上那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气势,是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一辈子才会有的煞气,平常人见到这阵仗十有八九就尿了,江樵好一点,可有一刻还是 不自觉就小腿一软。 无关畏惧,就好像是一种本能,面对强者的本能。 幸好江总装模作样的技术非常熟练,所以在林三春的眼里,就只见这个混蛋眉眼清冷,迎着他爷爷的瞪视越发镇定淡然,整个人都有种若渊的高手风 范。 林一雷的目光闪了闪,摸着枪上的红缨沉声道:“你救过小凤凰。” “是的。”江樵颔首。 “钱文友让你考科举,为什么不考?” “晚辈不愿入官场自找麻烦。” 林一雷的眼神锐利起来:“那你为什么要跟小凤凰回京?” “晚辈,”江樵轻笑:“被公主殿下迷倒了。” “凭你?”林一雷嗤笑,虎目里流露出杀意,“你身上有不少疑点。” 江樵脸色不变,缓缓说道:“每个人都有那么几个秘密,这不足为奇,也没必要全去忌惮。晚辈无论做什么,都以公主殿下的利益为目的,将军只要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这话似乎有些狂妄,可他的表情又那么谦卑,语气也格外坚定,仿佛真的能为齐姜豁出身家性命一般。林一雷眯着眼睛,终于施舍给自家孙子一个眼 神:“听说你在雷州被这小子放倒了?” 林三春唰的冒出汗来,“呃……” 林一雷冷哼一声,扬手挑了一杆枪抛向江樵,“来!” 他握着枪的时候,就没给过江樵拒绝的权力,也确实是动了杀心。但是这后生摆开架势的一刹那,林一雷却猛然皱起了眉。 江樵的衣袍轻摆,看向林一雷的目光里满是战意。 “请赐教。” 第四十七章 打坏了要赔的 江樵绝不是那种传说里根骨极佳的练武奇才,也没有世外高人哭着喊着要教授他自己的毕生绝学,他甚至因为早年微贱而错过了最好的学武时间,只能在崛起之后学一些粗浅速成的近身搏斗,用以保证自己在保镖腾不出手的时候,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被别人干翻。 但江樵之所以能成为江总,正是因为他那种万事不怕晚的脾气,以及敢于拿命拼的狠劲。 大佬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干翻的,他们坐拥的资源人脉,是那时的江樵全都没有的,所以哪怕江总表现的随随便便,那也绝不是一个真的随随便便的过程。 江樵的速度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是他在练体室枪林弹雨里硬生生练出来的,拿命练出来的还有他的拳法、剑法、内力、枪法。 没有生死之间的屡次发狠,他不可能在回京的路上不动神色保护住阿姜,他也不可能信誓旦旦和齐帝说什么“屠万是为雄”,更没有底气在林一雷这个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喋血枭雄面前大言不惭请求“赐教”! 演武堂外的院子里,烈日正盛,风吹动院中打的正激烈那两人的衣摆,顺带扬起了风沙。 沙尘扑面的瞬间,林一雷迅急一枪刺向江樵的右肩。这枪裹挟风雷之势,石破天惊间就到了江樵面前。 这一枪的凶狠,连站在廊下观战的林三春都不自觉心头一紧。 避无可避干脆就不避,肌肉剧痛痉挛间江樵不退反进,任由枪头扎得更深,只顾挺枪直挑对方的手腕,却被林一雷反手重重格住。两枪相架,江樵震得虎口一麻,险些把长枪脱手。 江樵眯着眼睛,一大滴汗自脸颊滑落,掉在尘土里激起一圈小小的烟尘。他看着越战气势越足的林一雷,脑中飞快思量起计策。 江木的一把傻力气非常惊人,江樵也年纪更轻气力更足,本以为拖够了时间,林一雷必然力竭虚弱,谁知道林一雷一辈子浴血沙场,反而越老越悍勇,一手林家枪法极其老辣难缠,臂力也远远胜过江樵,从一开始就把他压得死死的,几乎是追着打。【零↑九△小↓說△網】 下场不到一炷香,他的小腿肚子被划了一枪,肩膀也被捅了个血洞,江樵狼狈地运用灵活的身法在林一雷的枪头下腾挪飞跃,仿佛垂死挣扎的困兽。 “你是什么人,谁教的你武功!”林一雷枪枪直刺要害,眼底的狠辣毫不掩饰。 江樵喘口气,看着平划来的枪头翻身落在林一雷身后,又飞快连退三步闪过追来的连环枪。 “前、辈何必事事都要刨根问底,晚辈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为何一定……要把事事都告知天下!” 江樵实在没力气和林一雷打嘴仗,却不愿意轻易落了下乘,只能憋着一口起硬顶回去。 “老子最不耐烦你们这些牙尖嘴利、说个话都文绉绉的刻薄鬼!”林一雷反身一枪斜划,在江樵左胸到右肋间划拉出一条血口,沉声喝道:“你只管告诉老子,你这手不伦不类的林家枪法,是从哪个龟孙子那学来的!敢有一句假话,老子把你肠子挑出来!” 心道一声果然,江樵苦笑着连连又退了几步。 他紧紧盯着林一雷那被浓密的胡须遮住半张的脸,再快速瞟一眼廊下三步远的林三春,终于想通了对那傀儡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可不就是林家人么! 而且十有八九就是林一雷本人。江樵的视线落在林老将军染血的枪头上,对自己的猜测几乎肯定了。 纵然他至今都不算内行,却也知道空间里的任何武学典籍都是顶尖的。【零↑九△小↓說△網】这世上,或许有比林一雷武力更高的世外高手,却绝少有人的枪法比他更精妙高深。 那么那个教习他顶尖枪法的傀儡,就只能是林一雷。 这枪枪直指要害的狠劲,也算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如果硬要说差别,大概是在这个年纪的林一雷更多了一份收放自如的从容,不再是一味逞凶斗狠。 虽然还是非常狠就是了。 “老将军觉得会是谁呢?”再看不出这里面的猫腻,江总就算白混了。 他这些天四处收集朝中情报,知道如今正经的林家人就剩下了眼前这一老一小。林三春的枪法恐怕还不如他这个外人,林一雷自然也可以断定不是他自己教的,可看他问起江樵师从谁人的口气,分明是另有内情。 这其中…… 江樵来不及细想,眼前银光一闪就知道林一雷又急攻了上来,江樵挥臂略略一挡,在林一雷变招前一个纵跃欺近了林三春。 林三春在廊下旁观,为祖父老而弥辣的高妙枪法感叹,也为江樵的实力和枪法出处而心惊。他原本还预备看在逸宁公主的面子上,必要时刻冲出去保下江樵,却不料眨眼间自己就被波及,成了江樵枪下的人质。 “你敢!”林一雷双眼充血,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他的枪尖也同样抵在江樵的喉间,却没有把握能一击杀死江樵。他毫不怀疑,只要给江樵留一点力气,他就绝对不会放过拉林三春陪葬的机会。 心底长叹,江樵的枪头抵在林三春喉间,却有些无奈于现在这看起来似乎不死不休的局面。 谁来解释一下,他本来只是觉得这是阿姜非常敬重的长辈,未来也可能成为他的老上司,所以想要露一手博点好感的! 为什么林一雷眼里的杀意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 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发现他的枪法盗版了林家! 为什么他被傀儡戳了这么多枪还是没办法在真人面前好好走两个回合! 为什么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破国家有这么多陈年往事阴谋诡计! 内心咆哮外表还是一派淡然谦和,江樵自我检讨了对阿姜国家的不当用词,才对林一雷满含歉意地道:“晚辈无意冒犯三春兄弟,只是前辈步步紧逼,在下实在无力招架。” 得,硬的不行就走怀柔,江樵接着说道:“前辈的问题在下不能回答,但江樵的所作所为都绝不会危及江山社稷,更不会让逸宁公主落于险境!如果哪一天在下违背了今日的话,依前辈的权势地位,尽可以碾死江樵!” 林一雷目不转睛的看着江樵的表情,最终点点头率先收回了枪,却还是暗自绷紧肌肉看江樵动作。 “你居然拿我来当人质!我要告诉……” 林三春倒没他爷爷那么紧张,退开一步还有闲情找江樵算账,却不料他刚退开,林一雷就骤然挺枪直刺江樵的右胸! “爷爷!” 林三春呼吸一紧,脑海里几乎立刻就回忆起幼年的阿姜满眼泪水的模样。这是一个倔强的小姑娘,总是不管不顾地揽下一堆和她无关的事情,仿佛不会流血不会疼一样,连至亲挚友也不肯轻易示弱。 只有这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走进了她的心底,让她愿意露出自己的软弱。 如果……如果他死了…… 江樵攥紧枪杆,冷汗湿透了后背却还是硬撑着没有动分毫。 他在赌,而他的赌运也一向还不错。 枪尖刺破了心口薄薄的肌肤,似乎渗出了一点血,疼痒却不至于危及性命。深入的势头还没有完全消减,江樵皱着眉头,体验着利刃一点点挤进肌肉组织的滋味。 他的心脏还在胸腔了扑通扑通的跳动,可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捅穿。江樵能想象那鲜血飞溅的场景,却莫名并不紧张了。 林一雷盯着江樵。 面前这个年轻人眉眼疏淡的接受着他的攻击,神色间一派安然镇定。那种无所畏惧且洞悉一切的神情,让林一雷放弃试探,干脆地抽了回那杆相伴数十年的红缨长枪,淡淡吐出两个字: “有种。” 江樵笑一笑,低头摸了摸被血小面积染红的胸口。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伤口,连包扎都不需要。 有脚步声在靠近,一个稳健而节奏鲜明,一个纤巧而活泼轻快。 林一雷发现江樵的眼神不可掩饰地柔和了下来,心底略微一动,他偏头看向那自墙角处拐出来的娉婷少女,一切了然于胸。 “这是……怎么了?”齐姜顿住脚步,看着江樵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再看向林一雷的眼神立刻就委屈了起来:“要是把他打坏了,林爷爷拿什么来赔我!” “哎!这怎么还哭上了……这、这大不了把三春臭小子赔给你嘛!” 对上齐姜朦胧的眼睛,千军万马里面不改色地一枪捅死北狄王子的大齐战神、护国大将军林老爷子立刻手足无措起来:“小凤凰不哭不哭啊,林爷爷就是……就是逗他玩嘛!” “都流血了!”齐姜不依不饶。 “我没事。”江樵虽然喜欢小丫头母鸡护崽般维护自己的模样,可看她要哭还是会心疼的,“老前辈刚刚在指点我武艺,是我太笨了。” 算你小子有眼色。见齐姜态度软化,林一雷松了口气,觉得这坏小子还算识相,但转眼看到这人在齐姜眼前转悠,又开始嫌弃他八面玲珑不够憨厚实诚了! 第四十八章 说英雄 林三春亲自给江樵包扎伤口,上好的金创药不要钱的给他洒,见江樵疼的龇牙咧嘴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你小子深藏不露啊。”林三春丢开擦血的布巾,围着江樵转了两圈。 他练了二十几年的枪法,也没有这人那股凄厉的狠劲。 江樵翻了一个白眼,慢慢穿好上衣。这小将军在渭城的时候还傻乎乎的,现在也跟御林军里那些老油条学的痞气起来了。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哥哥。”江樵一本正经的说瞎话:“天生就知道林家枪法怎么练。” 林三春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抽出一个矮凳做了上去,神色还颇为认真:“江樵,你到底什么打算?逸宁不能去和亲的,文家又狼子野心,往后晟哥要是继位,逸宁夹在中间……” “不会。”江樵斩钉截铁,“她不会去和亲,也不会嫁给文少杰。” 林三春捂脸:“我知道你有本事,可老太尉、刘相、左怀青还有九州州牧,谁没有本事?钱文友还有本事呢,还不是被排挤出朝堂了!你顶天的本事也要几十年长起来吧,逸宁能拖几十年?” 不等江樵说话,林三春又说道:“逸宁待你很不同,你呢,看起来也对她好,可我看着,你怎么一点也不急呢!逸宁马上就要十七岁了!” 怎么不急?江樵轻叹。 大齐的女孩子虽然不至于丧心病狂的十三四岁就嫁人生子,可也差不多就是阿姜这个年纪了,而且……赐婚文少杰的圣旨很快就会下来。 他甚至想过不管不顾的把空间里囤积的粮食全部拿出来,就像原来玩笑时想的那样,用粮食换这大齐的半壁江山! 有用吗?三岁小儿抱金过闹市罢了!他没有足以抵御阴谋诡计的势力,盲目暴露底牌只会更为被动。 他可以躲进空间里,他娘和狗子怎么办,阿姜怎么办? “你倒是说话啊!”林三春越想越来气,“文少杰在渭城放的话我可听说了,他扬言要让你血染御街呢!” “好志向!”江樵嘴角含笑,眼底掠过轻蔑。 他的食指在木桌上点了点,转而谈起了别的事情:“你说先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可是大齐的中兴之主。 林三春一怔,脸上露出几分遗憾:“我没被召见过,不过听我爷爷说,这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怎么说?” “在先皇之前,大齐已经因为奸臣外戚乱政而衰弱了两代,先皇继位的时候正是国家风雨飘摇的时候。文臣贪生怕死,武将懦弱无能,世家把持大权,百姓流离失所……” “听起来是很险。”江樵挑眉,来了兴趣。 “先皇陛下大刀阔斧改革,只半年就扳倒了世家,又广开科举选用天下人才,不到十年就一点点把那些贪官污吏全换了下去。最重要的是……他把好不容易收回来的兵权慷慨地分给了我爷爷他们。” “……士为知己者死。”江樵垂眸。 他突然对这位君主升起了敬意:不是谁都可以毫无芥蒂地忘记教训,赌自己不会在一个坑里摔倒两次的。 “那之前近百年时间,大齐只小规模的和北狄的游民打过几场小仗,而且次次都是险险惨胜。”林三春叹气,“大齐的将士没有游民娴熟的马术,在草原上,数千人被数十人追着打都是常事……” 江樵了然,这就像宋人和蒙古人、明人和鞑子的战争一样。 “但是他们打赢了‘最后一役’。”他在林三春的肩上拍了拍,“是英雄就会被青史铭记。” 英雄…… 林三春的眼底闪过复杂,他看着江樵,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江樵把林三春的表情暗自记下,旁敲侧击地问道:“先皇很喜欢阿姜?” “没有人不喜欢。”林三春的突然得意起来,“逸宁殿下自小就非常聪慧好学,是先皇唯一亲自教导的皇裔!” 这个江樵已经听说过了。 那时候,现在的帝王还只是一个稍稍有些声望的皇子,上有只差明旨的兄长做隐形太子,下有军功赫赫的胞弟当将军,怎么看都轮不到他坐这把龙椅。然而事实告诉世人,什么好都不如生的好。 谁让他有个得圣心的女儿呢!立储的圣旨仿若儿戏,没有人相信真的是为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女童,却又在先皇对她数年如一的疼爱里不得不信。 “那个‘凤女’……” 林三春轻笑:“先皇驾崩前,抱着逸宁殿下召见了我爷爷他们这些老臣,亲口道‘此子不凡,朕不愿有尊贵如她之女’。” 先皇没有皇后,那时候太子妃也缠绵病榻,明眼看着就是时日无多的模样,没有一国之母,大齐嫡长的公主确实是最尊贵的女子了。也是到了这一天,始终以为太子只是箭靶的朝臣们,相信了先皇对那个小小女童的纵容溺爱。 江樵的眼神越发冷了下来。 有先皇这番做派,齐帝就不是传言里难忘发妻才不立继后,而是……不能立。 那么所谓的唯一有封号的公主、最受帝王宠爱的公主、比太子还尊贵的公主…… 就成了一个笑话! 阿姜……冰雪聪明的阿姜,她知不知道…… 绵柔醇香的酒液顺着咽喉滑入胃中,淡淡的辛辣里还有一股青苦的药味,齐姜闭着眼睛回味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可以开封喝了。”她的面容沉静,连身上的气质都淡然幽远起来。 林一雷大口灌了一大杯,才迟疑着问道:“那个江小子……你们是怎么回事?” 齐姜浅笑嫣然,瓷白的酒杯凑在淡红的樱唇边,说不出的绮丽:“他就是我要找的盖世英雄。” “哼,奸诈无比!”林一雷冷哼一声,把酒杯重重放下,“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瞧那贼眉鼠眼的模样,” 知道这只是老爷子的气话,齐姜听着却还是有些不适。 她低着头摩挲那个已经染上体温的白瓷酒杯,轻声辩驳道:“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地厮杀,自然是非常有英雄气概,可是也有人偏偏喜欢谈笑间就杀人的呀,不管是什么手段,只要用意是好的,是为国为民的,是讲大义的,就都是大英雄。” “你还小。”林一雷仰头又喝干了一杯酒,才慢慢说道:“这世上,有名副其实的英雄,也有欺世盗名的英雄,有现在是英雄以后发现不是英雄的,也有现在不是英雄以后发现是英雄的,还有前半生是英雄后半生不是英雄的,或者再反过来前半生不是英雄后来是英雄了的……” 罗里吧嗦一通之后,他带着些醉意,似嘲讽般开口:“这世上,哪有什么英雄不英雄!” 这实在不该是因为英雄会说的话。 齐姜默不吭声,心底飞快思量起这番话的内情。 英雄啊! 第四十九章 小林将军的心理阴影面积 在将军府一待就待到了傍晚,林一雷坚持留饭,齐姜也不推辞,让林五简单备了几个菜,四个人就那么在院子里坐了一桌。 “这是香酥鸭,这是八宝鸡,这是清烩的海鱼……” 阿姜每念一个菜名,她的筷子就动一下,眼看着他们三个人碗里都堆成了小山,江樵摸着鼻子看自己空荡荡的碗底,有些哭笑不得。 林三春不知道他们俩闹什么别扭,却很乐意能给江樵添堵。眼见着齐姜把所有菜都夹了一遍,他立刻把碗里的八宝鸡夹起来咬了一口,脸上夸张的露出享受的表情:“这菜本来就是厨娘的拿手菜,被殿下亲自夹一下,就更是好吃了!” 江樵暗自瞪他一眼,转脸又对阿姜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你身上有伤,吃不得油腥的。”阿姜不理他,抬手自顾自倒了一杯酒,还对他补充了一句:“酒也不能喝。” 知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江总可怜巴巴地专注于那唯一一盘青菜,每一口都嚼的凶狠,仿佛对待杀父仇人。 全程被江樵冷冷盯视的林三春越吃越高兴,简直有要仰天长笑的势头,最终还是林一雷看不下去他那副蠢样,咳了一声。林三春本来得意忘形的神色立刻收敛,正襟危坐,比读书人还文雅。 两个食物链底层的人闷头吃菜,林一雷却和齐姜你来我往的喝了起来。 这次的酒不是下午那刚开的淡酒,是实打实的烈酒,只远远闻着就觉得呛鼻。 江樵有些意外这里的人居然能提纯酿造这种浓度的酒液,不免担心起自家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他在一旁留神看着,果然见阿姜抿了一口就烧红了脸颊,原本还自带清冷疏离气质的脸庞绯红起来,竟是说不出的娇艳妩媚。 于是江总可耻的怂了。 林三春全程看完了江樵的神情变幻,单纯如林小将军,完全理解不了江总那种荡漾中带点欣喜、激动中又带点羞愧的复杂表情。逸宁本来就很美啊,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就从小看她美到大,现在这样子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土生土长的林小将军不知道,江总已经陷入了“莫非我是怪蜀黍”的自我质疑中。 “酒量见长啊。”林一雷对旁边俩小子不感兴趣,仰头一口喝干一盏烈酒,他笑眯眯地问齐姜:“你马上就十七了,我把三春许给你吧。” “噗——” 洪水压城而面不改色的公主殿下失态地喷出一口酒,她抬袖掩饰般飞快擦了擦,咳了一声才说道:“三春哥哥有心仪的姑娘了。” 林三春:哦,原来我有喜欢的人了。 林一雷朝林三春瞪了一眼,酒盏重重按在了石桌上,“那姑娘刚死了。” 林三春:哦,原来我喜欢的人还死了。 齐姜不动神色:“是另外一个姑娘。” 林一雷坚守阵地:“也死了!” 林三春:哦,我喜欢的都死了。 齐姜再接再厉:“是另一个没死的姑娘,欢蹦乱跳的,三年能生俩!” 林一雷寸土不让:“是的,已经和别人生了,五年仨!” 林三春:哦,原来我喜欢的是母猪。 江樵不小心捏断了筷子,只能伸手去掐自己大腿。顶天立地的江总表示,说不笑就不笑,笑了不是男人! 一代战神和王朝公主的唇枪舌战,外加一个全程冷漠懵逼脸的林三春,江樵赌上了自己男人的尊严才没有笑出来,只是看阿姜醉醺醺的和林一雷打嘴仗,他忍不住想去揉对方嘟起的脸颊。 小姑娘一天比一天可爱了,他爱极了她这古灵精怪的小模样,怪蜀黍就怪蜀黍吧,江总只能认了! 面对身经百战又能豁出老脸的战神老将军,齐姜小公主负隅顽抗,最终却还是败下阵来。她憋着气一巴掌拍在林三春肩上,大声说道:“三春哥哥你自己说!那个姑娘的夫君到底和你什么关系!那五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林一雷跟着继续瞪林三春:“说!说清楚!说不清楚就家法伺候!” 林三春:哦,原来我喜欢的姑娘都死完以后,我改喜欢男人了,我还给我喜欢的男人三年生俩五年抱仨。 两个酒鬼一个劲胡搅蛮缠,林三春苦情的夹在中间两边受气,江总看戏不嫌事大,趁阿姜没空管他,偷偷顺了她的酒杯。 自打进了这将军府,老的小的都挤兑他,这下小姑娘出马,才算是给他找回一点平衡。江总咪了咪小酒,惬意的看林三春笑话,心里说不出的解气。 文少杰这个“表哥”还没解决,半路还敢杀出来一个“竹马”,这不是嫌命长么! 几个人一直闹到月上中天,林五看着自家小少爷实在可怜,终于忍不住上前来给他解了围。 林一雷酒早就醒了,只不过是纵容着齐姜玩闹,现在也夜深了,他立刻吩咐下人把屋子备好,才转头哄着齐姜道:“好好好,不嫁三春,嫁盖世大英雄!快去睡吧,老头子撑不住了!” 齐姜醉得很了,听见林一雷认输,几乎是立刻就软软倒进了婢女的怀里,江樵目送她被武婢抱走,跟着林五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庭院中只剩下林家爷孙两人,林一雷严肃了表情,低声道:“这个江樵有几分古怪,你留心盯着他,不要让小凤凰被骗了。” “他不是坏人。”林三春忍不住辩驳。 “你知道什么是坏人好人?”林一雷冷哼,“此人城府极深,你多留意总不会出错。” 林三春沉默着点头。 “你爹……”林一雷起了一个话头,见林三春满眼期待的看过来,又生出了几分烦躁,“你还小,等以后再说给你听。” 林三春迟疑着问道:“江樵……他不会是我爹在外面生的儿子吧?” “放屁!”林一雷瞪了瞪眼,“你爹那没出息的样子,借他十个胆也不敢背着你娘在外面乱来。” “可是他的枪法……”林三春实在想不通。他只在雷州和江樵动过一次手,还是连架势都没拉开就被放倒那种,江樵根本不可能从他这里偷学。而且看他娴熟的样子,也不是短期才练的。 林三春想的很对,可惜他不知道,江总认真起来是怎样的丧心病狂。傀儡步步紧逼,他几次都在缺胳膊断腿的危机里挣扎,生死一线的压迫感,加上有之前练拳法、剑法的底子在,融会贯通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这件事先放一放。”林一雷皱起眉头,转而说道:“文少杰在辽阳待够了三年,差不多就是这几日回京,看现在的局势,小凤凰是必然要赐婚文少杰的。” 他本意是让三春掺进去搅合一场,丫头不愿意,他也就只能作罢。 林三春想起江樵胸有成竹的样子,反而不是太担心。比起他们,江樵恐怕更不愿逸宁嫁做他人妻。 “等赐婚的圣旨下来,我会把消息散播到南蛮。”林一雷又倒了一杯酒,拿在手里却没有喝,“陛下要用江樵,我就帮他一把,看看谁技高一筹!” 林三春不搭话,暗自捏紧了拳头。 他近来总觉得,从前所有的认知都顷刻间被推翻了。可他认真去细究,又找不到什么有用的证据,只能归结于自己的多心。 “去睡吧,夜深了。”林一雷挥挥手,自己却坐下去大杯喝起酒来。 林三春默然走了几步,张嘴想要问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踏着坚定的步伐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爷爷都是大齐的战神,哪怕他有着许多的计划和布局,有着许多连他也不能说的秘密。 他始终是大齐的军魂,是他的亲人。 第五十章 红袖添香 齐姜带着江樵拜访过护国大将军府以后,逸宁公主府正式闭门谢客。 这位殿下一贯低调,这本来是再自然不过的行为,可惜一向喜欢揣测圣意的人们却不再平常心看待这件事情了。 逸宁公主保下了渭城、安抚住了征夫,甚至彻底解决了渭河水患,也把瘟疫的影响降到了最低,本来以陛下对她的疼爱,应该有大肆的封赏和庆祝。可是陛下赏了公主的护卫、破格提拔了一个平民之后,就再也没有动作了。 这是失宠了?朝臣们没有忘记不久前,中州牧和宛州牧联名弹劾这位殿下的事情。 如果逸宁公主失宠,那么太子…… 传言里失宠的逸宁公主,正待在府邸里惬意的逗自己的“男宠”。 “《擅兴律》是《大齐律》的第六卷,针对战时的兵将征调、将帅职守、军需供应以及征发徭役做出了规范,你要从军,就要先把这些背下……” 夏风习习,水榭里一片清凉水汽,齐姜斜靠着围栏,边看池里那几尾灵巧的游鱼,边懒洋洋的和江樵说着话:“……《擅兴律》背完,就再把《捕亡律》背熟,这一卷是讲追捕逃兵、罪犯的。” 总觉得她说到“逃兵”的时候意有所指,江樵却不敢和她生气,只能颤着手捧起那一卷卷律法,对着上面不亚于鬼画符的篆书咽下一口心头血。 “我就知道你骗我。”阿姜垂手去掬了一捧池水,对着日光看水珠一颗颗从指尖滑下来,眉眼间是少女的灵动,“说自己不识字就是不想做官罢了!” 她嘴里含混的低声抱怨,江樵却盯着她看傻了眼。 白纱飞扬间,女孩子倾身去拨围栏外的碧波,伸长白皙的脖颈宛如高贵的天鹅,那截婀娜纤袅的腰身搭在栏杆上,玲珑的曲线毕露无疑。 江樵的鼻子有点痒。 “偷懒!”阿姜蓦然转过身来弹了他一脸水,假作生气的脸红扑扑的,一双明亮清澈的水杏眼里还有恶作剧得逞的小狡诈。 她根本不是发现他在偷看她,只是单纯想要泼他一脸水。 “我没有骗你。”江樵伸手抹了抹脸,掩盖下那一刹那的痴迷,四仰八叉的靠坐在阿姜对面,“我确实不识字。” 阿姜抿嘴,最后哼了一声对水榭外摆了摆手,立刻就有人送了笔墨纸砚来。 “不会就不会,我、教、你!” 她玉白莹润的手捏着乌黑的墨条在砚台里磨了磨,转而换了一根青翠的竹笔蘸饱了浓墨,唰唰在裁好的纸上写下了她自己的名字。 “齐姜。” 小姑娘指着念了一遍,看起来对那两个字非常满意。 什么柔媚遒劲、外柔内刚、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江樵脑子里原本倒是有一堆恭维,可是看她尾巴都要甩上天去的模样却莫名不想捧场了。 他轻哼一声,夺过笔在那两个字旁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果然顺眼很多。他满意的又蘸了蘸墨,在空白处厚颜无耻地填上“红袖添香,眷属疑仙”八个大字。 “这是……”阿姜的食指在上面点了点,看笑话一样看江樵,“一笔一划都不对,看起来还偷工减料。” 江樵挑眉,看着纸上自己那一手纯正的行书,对这“不解风情”的小姑娘微感无奈。 “这是你的名字吗?”她又在自己名字旁的那两个字上点了点,仰头看他的时候正对上江樵的视线。 江樵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有些说不出话来,脸颊似乎热了热,他偏开头轻声“嗯”了一声。 阿姜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另外换了一张新纸,走到他身边握住他持笔的右手。她的手在池水里浸了许久,覆在他的手背上冰冰凉凉又分外柔软,牵引着他的力量也温柔到了极点,让江樵下意识就随着她在纸上落下了墨迹。 “江樵。”她停了停,继续引导着他在那两个工整的字迹旁落下两个字,低声念道:“齐姜。” 其实隐约能看出一点,对着写两遍就可以记住了,但是江樵抿了下嘴,还是说道:“忘了,你再来一遍。” 阿姜眯眼一笑嫣然,出其不意夺过竹笔在他鼻尖划了一下,“你再偷懒,就把《大齐律》抄十遍,抄不完不给饭吃!” 这个小坏蛋。江樵伸手在鼻子上摸了一手墨汁,看阿姜笑的眉眼弯弯的模样,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跟着一起笑才好。 水榭层层叠叠的白纱外,甲胄声响了一下,一个粗犷低沉的声音喊道:“殿下。” 齐姜的眼睛亮了亮,一把抓住江樵的手腕快步走出去。 地上跪姿端正、一脸胡髯不怒自威的汉子,正是去清河村江老太和狗子的方威! “方统领。”齐姜亲自把人扶起来,柔声道:“这一路跋山涉水,统领辛苦了。” 方威锐利的眼神柔和下来,伸手让他们看岸边那一老一小。 “二叔!” 江老太眼神不好,狗子却小炮弹一样噔噔噔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江樵怀里。 江家生活好了起来,不缺吃穿、钱财宽裕,又有秦嵩在村里照应,狗子不再被别人欺负排挤,小半年就长的壮实起来。要不是江樵现在算练家子,指不定要被狗子这一下弄出内伤。 狗子在江樵怀里哇哇大哭,齐姜看他们叔侄抱在一起,就快步向江老太走去。 “阿婆。” 齐姜还记得,她从冰河里被捞出来时,是她细心给她换了衣服;在她昏昏沉沉的时候,也是她把她冰凉的身体在怀里抱了一夜。这是一个善良的老妇人。 江老太弯身要跪,嘴里还说道:“拜见……” “阿婆!”齐姜赶忙把人拉住,脸上的笑容比起一个公主更像清河村的小村姑,“江樵都从来不和我行这些虚礼,何况您还是长辈。” “这……哎!”江老太的神色有一些复杂,更多的却是高兴。 她想,大概这就是天母娘娘的安排,当初搭救下的姑娘居然是一朝公主,而她这个险些赔在徭役里的儿子,竟然能和公主重聚,除了天意又能怎么解释呢! 传旨的宦官跨过了逸宁公主府的门槛,为这个因团聚而欣喜的小家庭锦上添花了一笔: 江樵封官了! 第五十一章 失策 江樵从宦官手里接过那张墨黑的布帛,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 阿姜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等他从地上起身才转头对江老太说道:“阿婆,你们一路风尘仆仆,现在一定很累,先去洗簌休息好不好?” “二子……”江老太嗫嚅着看了眼江樵,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一介乡妇,没有见识没有主意,所能做的就是不给儿子拖后腿。 齐姜亲自搀扶着江老太去了早早备好的小院,江樵拉着狗子慢慢跟在后面。 公主府占地极广,江老太被那些景物看花了眼,只记得一路穿花绕柳,不多时就到了一座清幽古朴的院子前。门前石板上有着几点青苔,阿姜一边低声提醒她小心脚下,一边推开了木门,露出里面像极了清河村江家小院的屋子。 “阿婆就安心在这里住着,狗子的塾师也已经请好了,有什么事情只管和我说,不要觉得拘束。” 齐姜客气里还有着自然的亲昵,看起来不像是自小锦衣玉食生活在巍峨宫禁中的公主,而是清河村江家隔壁、江老太看着长大的、和江樵青梅竹马的小姑娘。 “哎!”江老太笑出两条鱼尾纹,拍拍齐姜的手不说话。 她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姑娘。 “江樵,好好陪阿婆说说话。”阿姜歪着脑袋对江樵眨眼睛,步伐轻快的离开了那座院子。 方威守在院门外,见齐姜出来就沉默的跟着她往书房走。 “查查圣旨是怎么回事。”齐姜绷着脸,眼底一片幽寒,半点看不出在江老太面前的娇俏随和。 方威立刻就知道,陛下给江樵的职位出乎了殿下的意料。他不多话,利落的应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气氛就显得格外压抑,齐姜摩挲着圆润的杯盖,看着杯里清凉的茶色。茶叶已经被泡开,一个个就像盛放的睡莲,她晃一下,那些“花”就跟着水的涟漪晃一下,身不由己的取悦着执杯的人。 她凝眉看了半晌,神情有些晦涩难辨。 就在方威想要说点什么宽慰她的时候,那张水润娇嫩的樱唇又轻轻弯起了嘴角。 “太仓令也没有什么不好的。”齐姜慢条斯理的饮了口茶,透过大开的窗子看天上高逸的云彩,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和江樵都想错了。 任江樵有通天的本事,其实信的也只有她和江樵自己罢了。在外人的眼里,这只是一个山野村夫,会一点奇淫巧技,碰巧入了逸宁公主的眼,走了八辈子的好运被公主殿下重用了。 雷州在沈志明的掌控下,她的手伸不进去,只能任由炸药的消息露出去,也是第一次把江樵推到明面上。 只是她早就料到会有人用以雷易宛的法子,所以特意给哥哥去了信,为的就是狙击那些对他们兄妹有恶意的人。果然吴王齐显最先沉不住气,被哥哥当廷驳的无还手之力。 也因为这件事,他们未必会真的相信那炸药出自江樵之手。毕竟,从她到渭城的第一天起,就摆明了重视江樵,依那些人凡事多想的作态,必然要认定是他们兄妹在给江樵铺路。而知道真相的方威、林三春等人,也压根不会和外人啰嗦这些。 至于江樵拿出来的那些粮食,也因为他们及时把控了渭城而没有走漏消息。至少……知道的人不多。 那么极可能知道所有事情的帝王,为什么不再给江樵加一层伪装,坐实了他并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得了公主的青眼呢?这样不但可以让文家对江樵放松警惕,也变相的表明了不会护着江樵,恰到好处的安抚了文少杰这个文家长孙! 何况,军权从来也不是说给就能给的。 而太仓令…… 这可是主管米粟的官职,依江樵那来历不明的粮食渠道,想要做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等他站稳了脚跟,什么时候文家人领军沙场了,只要“一不小心”把粮草晚那么几天、少那么几成…… 齐姜越想越寒,蓦然攥紧了手里的茶杯。 “方统领。” “臣在!” “不,没什么……”齐姜低垂下睫毛,声音里带有两分疲惫,“统领辛苦,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要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护国将军府。 林一雷敞怀坐在廊下喝酒,眯着眼挑剔的看林三春在烈日暴晒下哼哼哈哈的练枪,时不时就要挖苦几句,气急了还随手拣地上的石子投他脑门,一打一个准,一打一个包。 “你练了二十年都练到狗肚子里去了!”林一雷重重放下空酒坛,捡起石子就往林三春身上砸,“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林三春“卜”的被砸中了脑门,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只能在心里愤愤的想,可不是白练了,都练江樵肚子里去了! “将军。”林五悄无声息的立在林一雷身旁。 林一雷的眉毛动了动,嘴里却还是对林三春训斥道:“好好练,练不好饭就不要吃了!” “又没有饭吃啊——”林三春哀嚎不已,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等江樵和林三春这对难兄难弟聚在一起互吐各自遭遇的时候,大概就会知道齐姜动不动不给饭吃的习惯是学的谁。 林一雷负手领着林五走进了内室,这才出声问道:“封了什么?” 林五低声道:“太仓令。” “还真是。”林一雷笑的意味不明。 林五压低嗓音,凑近了林一雷问:“将军急着操练小少爷,是不是……就在今年了?” 林一雷捻须的动作一顿,眼里露出一点动摇。院子里林三春似乎是体力不支了,喘息一声比一声粗重,挥枪挺刺的动作也听着一下比一下迟缓。 “守好他们两个。”林一雷听了一会林三春的动静,才嘱咐道:“三春还好,不算打眼,你关着他在府里练枪,不要让他出门;多注意小凤凰,东宫里那位不需要操心,但也要防着被利用来威胁小凤凰。” 林五听着,等林一雷停下才问道:“将军要北上?” “嗯。”林一雷摆摆手,不等林五劝他,继续说道:“江樵那小子古怪归古怪,我冷眼看了这么些天,倒真像是对小凤凰死心塌地的样子,方威也说他可信。你自己看情况,或许能透露他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情。” 林五皱起了眉:“那炸药的威力确实骇人,可是又不能带去行军打仗!春少爷带回来的石灰瞧着用处也不大,什么洒眼睛,听起来就和小孩子玩儿似的。” “这些都是次要。”林一雷含笑,“他那些粮食的来历才是我最关心的。” 当年大齐要是有这么一个人给他们提供粮草,也就没有那些异族叫嚣的机会了。他领个十几万兵马就能踏平南蛮北狄的王廷,何至于白白放过那些异族! 第五十二章 山雨欲来 偌大一个院子只剩下江家三口,江老太拉着江樵进了里屋,心里许多话,张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江樵也不催促,见狗子坐在一边眼巴巴的瞅着桌上的小点心,就捏着他的鼻子逗了一下,把整盘糕点推到了他面前:“吃吧。” 狗子笑眯了眼,啊呜着狼吞虎咽的模样,是少有的孩子气。 江老太看得有些恍惚。 “你爹和大山走的早,狗子又没有娘,我还天天吃着药,那时候家里锅都揭不开,狗子瘦瘦小小的,耗子精一样……”她说着就想掉眼泪,见狗子看她忙偏开脸。 江樵不作声,心里不是滋味。 他记得刚醒来那会,自己其实是万念俱灰的。风风雨雨拼了那么些年,他推倒无数“前浪”,也做好了被别人撂倒的准备。可他也是人,也有感情,换了谁算计他他都不会那么难过,偏偏那两个人…… 他接收了江木的记忆,知道眼下的困窘,甚至肚子也在咕噜噜打鼓,可是他提不起精神去理会。有什么意思呢?他万念俱灰,翻一个身却见她娘端着一碗薄薄的稀粥走来,看到他睁眼,喜的险些把碗摔地上,却又飞快的护住,被溅出来的热汤泼了半个手面。 “二子!” 江老太所有的欢欣和感恩最后都化成了这一声呼唤,如果不看她通红的眼眶,江樵都要以为这个被他占了的壳子,不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仅仅是一觉睡醒,好吃懒做的让老娘把饭端到了床前。 “娘。” 他干干的叫了一声,告诉自己这就是他娘,亲的! 于是他不再是“江总”,只是一个清河村里的大傻子,老实巴交的埋头做活,养活那个刮干净了米缸才熬出一碗清水粥,却还是忍耐着饥饿给他吃的老母亲,以及瘦巴巴耗子精一样的小侄子。 家里一天天好过了,吃饱穿暖还有了余财,他以为一辈子就是在清河村这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养老过日子了,可是现在…… “娘,孩儿不孝。”江樵跪在江老太膝边,艰涩的说道:“京都虽好,终究不如清河村自在,往后儿子还要东奔西跑,就少有时间给娘尽孝了。” “什么话。”江老太枯瘦的手掌在江樵头顶轻抚,莫名有股安定之意。 “你看看你秦叔,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你秦叔这个村长就是娘心里顶天的大人物,他都是村里最了不起的人了,不还是要供两个小子读书?”江老太说着又顿了顿,幽幽叹了一声才接着说道:“你爹做了一辈子的木匠,十里八乡的人都说他手艺最好,几年下来就挣了不小的家业,可他心里也不快活。” “爹有什么遗憾么?”江樵还是第一次听他娘说这些。 江老太抿嘴笑一笑,年迈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少女般的神采:“他这一辈子,搁谁面前都和大公鸡似的,好像全天下就他了不得。” 江樵看着他娘那副表情,突然就觉得羡慕。 他爹挣的那份家业,其实也只有在清河村那个穷乡僻壤算了得,娶个媳妇再生个病,家里就要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娘说是没见过世面,可也不是没去过镇里赶集凑热闹,那里的“富户”可不是他们家能比的。 但她就是乐意给他爹做饭洗衣生孩子,老了老了,提起他仍会双眼闪亮,像是一个初初懂了情爱的小姑娘。 眼见着江老太的神情要黯淡下来,知道她是想到了后来的阴阳两隔,江樵立刻插话:“那他怎么还是不快活?” 江老太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弯着眼睛像是在取笑:“他从前给人家放牛,山那头有个小姑娘,是秀才家的小姐,你爹见人家生的好看,就起了心思,牛也不放了,要去学做木匠,想攒钱娶上一房好媳妇。” 他娘可不是秀才小姐。江樵来了兴致,知道这里面还有一段曲折。 “也是天母娘娘赏饭吃,还真叫你爹学出了名堂,几年就攒够了钱,欢欢喜喜的请媒婆去说亲,谁知道啊——”江老太说着就捂嘴笑了起来,断断续续说道:“谁知道你爹人家小姐的名也能说错,让媒婆给上错了门!” 这是什么转折?江樵挑眉,“提错了亲,爹难道还能照旧高高兴兴的把人娶回来?” “怎么不能!”他娘眼一横,无端多了两分山匪气,“太阳落山了,我赶猪回家正走到村口,就遇见你爹来找我退亲。老娘心里腾的就冒火,抡起赶猪的小鞭子把你爹打的嗷嗷直叫!” 江樵不说话,有些想笑。 他娘看着温温柔柔的,没想到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暴脾气。 “后来……”江老太有些不好意思,声音都压低了不少,“后来你爹说,就喜欢我打他的样子,特别神气!” 江樵突然有些尴尬。 他好像也很喜欢阿姜打他……咳!错觉! 江老太说完题外话,才正色道:“你爹虽然不后悔娶了我,却也觉得提错亲丢人。他没读上书,你们兄弟俩也没读上,你爹看着老秦家两个娃,心里羡慕!” 江樵握住了他娘的手,有些能理解他爹的无奈和不甘。 “娘是舍不得村子,还有几十年的邻里亲戚。”江老太说了实话,眼底的落寞做不得假,“京都什么都好,吃的穿的,连见的人都贵气!还住在公主家里……娘不自在,说话做事都不自在,就怕给你丢人……可娘不能坏你的前程。” 有那么一瞬间,江樵很想说,“那我们回清河村吧!” 但是他娘却说道:“你能做官,是光宗耀祖的事,你爹也会高兴的。你爹高兴,娘也高兴。” “那我也会高兴的。”江樵低头遮住眼里的情绪。 帝王、文家、储君之争,还有莫名其妙的先帝,以及盘踞在大齐南北的两个异族……不管是什么样的算计布局,他都会一一破解,但凡是他护卫在身后的人,除非他死,没有人可以碰一下。 帝王的那张圣旨还在他的怀里,隔着薄薄的夏衫沾染上了他的体温,也似乎妄图着主宰他的命运。 太仓令。他默念一遍,眼底露出一分妖冶,这其实比军中更适合他。 繁星露重,江樵踏出院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他顺着特意仿造清河村江家铺就的青石板路,慢慢在月色下走,夜风吹拂在身上清清爽爽的,有一点细微的凉。 “睡不着吗?” 转角的一棵大树下,方威喝了一口酒,扬手把酒囊抛给了江樵:“喝一点就困了。” 江樵稳稳接住,就着囊口喝了一点,反手又抛回方威手里,“她睡了么?” 方威摇摇头,靠着树干看天上的星星。他今夜已经不打算睡,似乎也存心不想让江樵睡,于是在江樵坐过来的时候低声说道:“文少杰明早抵京,赐婚的圣旨已经拟好了。” 江樵把酒囊捞回了怀里。 方威目无表情的看着江樵:“大齐的粮食少,能用来酿酒的粮食就更少。” 江樵仰头又倒了满满一口:“所以?” “殿下念在我渭城护驾有功,又千里迢迢去越州接人,特意赐了御酒。” 江樵挑眉,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的草絮,慷慨的把酒囊扔还方威,然后扬长而去。 方威捏着空了的囊袋,对着江樵的背影扬了扬拳头。 这是最后一个宁静安谧的夜。 第五十三章 我喜欢的姑娘 太仓是国家总粮仓,太仓令负责收贮全国米粟,属于九卿之末的大司农卿的属官。 《大齐律》没有白背,至少知道被封了这么一个官的时候,江樵没当自己要去一个叫“太仓”的地方当小县令。 到岗的第一天,大司农卿沈槐山领着底下的籍田、中丞、大司农丞,以及等交接完就回老家抱孙子的前太仓令,带着江樵大致的转了一圈。全程除了给江樵介绍各自的职分,就只说些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废话,再故作不经意的试探两句这位新晋太仓令与逸宁公主殿下的关系,然后估摸着场面做足了,公主的面子也给到了,就立刻作鸟兽散,把江樵扔下自己找地方待着。 江樵浑不在意,让路过的小吏把自己带到太仓署,就不客气的坐到了太仓令的位子上。 原太仓令姓钱,名字没说,但据阿姜给他的资料来看,或许是不好意思说,毕竟钱旺财这名儿……咳,稍微通俗直白了一点。 太仓署里加江樵一共四个人,三个小吏都是多年的老资历,做事情不用人教,也都懂得人情世故,眼下江樵算有些风头,也没人作死作到他眼前来。三人一齐上来见了礼,说了一番场面话,就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慢条斯理做着些可做可不做的琐事。 是的,琐事。 主管全国粮仓,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就是登个记、造个册,起码上头问起来,仓里有多少石粮食,分别有多少是新粮、多少是陈谷、多少是可以用来赈灾的、多少是要发放去春耕的、有哪些可以多贮存两年、哪些要赶快处理,都要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不然大司农被上头责难,回来就要让他们好看。 “大鱼吃小雨~”江樵轻笑,随手翻起钱旺财给他整理出来的往年的籍册。 不识字,看不懂。 琢磨了一下让阿姜给自己补习的可能性,最终被深以为耻的江总放弃。 你见过几个盖世英雄目不识丁的?你见过几个盖世英雄张口闭口俺俺俺的?不说啥白衣飘飘、折扇摇摇,至少洗干净脸要能拉出去唬人不是! 所以阿姜为什么一开始就不相信他不识字!江樵愤愤的在心里砸墙,脸上却一副端正严谨的劳模姿态,让暗中观察新上司的小吏们悄悄打起精神。 江太仓年轻气盛,难免不会踌躇满志,想要干一番大事业。他现在正是新官上任的关头,他们要小心不要出了纰漏,不然引火烧身,可就要被拿去当鸡杀给猴看了。 说好要给他交接的钱旺财大人不知道缩到哪躲懒去了,江樵瞪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册典籍瞪的头晕眼花,干脆神游进了空间里。 这时候不好去炼体,不然一不小心就吐血什么的,搞不好就是一个大新闻。江樵在河边随意溜达了一会,看着那些长势喜人的土豆,又想到了上次靠一张药方“召唤”出那些药材的事情。 自他用了这个方法以后,每个月的二十四日就再也不会出东西,变成了可以每月向蒲团索一样东西。江樵还没有试过,但他就是知道了这个规则,这大概就是彻底掌握了这个空间以后,所谓的“心意相通”。 虎兄偷吃了江樵不少家禽家畜,这会正懒懒的在河里泅水玩,看起来好不惬意。江樵原本看的还很开心,时不时就扔几颗珍珠去撩两下,见虎兄张嘴朝他吼,觉得分外有趣,可玩闹一会,他突然想到,这河能出珍珠,是不是也能出盐? 他可没忘记,在清河村过年的时候,他娘为了腌制咸肉几乎用光了家里的盐,让他和狗子吃了将近一个月的白水菜,嘴里差点淡出鸟儿来。 大齐差不多啥能进嘴里的东西都急缺!要是大齐人民能吃金银铜铁锡啥的,南蛮人就别想用粮食敲诈走半块铁。 可是蹲在岸边伸手掬了一捧水,还没喝进嘴里,江樵就叹了口气。 他虽然没喝过这河里的水,可每次被傀儡虐的死去活来,都是用这水清洗伤口,真要是咸海水,他早就疼成咸肉了。 看来这些珍珠是淡水珠。捏着鸽子蛋大的滚圆珍珠看了一会,江樵随手往河里一抛,就听到“卜”的一声响,然后虎兄又恼怒的吼了起来。 嘛,准头太好也很让人苦恼呢! 幸灾乐祸的江总顺着河流慢慢悠悠的走,想看看这河到底流向哪儿。 探究的心思很淡,其实还是为了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他今天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看自己的姑娘被许配给旁的人。尤其这个姑娘自己也不愿意,甚至还一直期盼着他能带她走出困境。 这是一种由心底里生出的无力感。 天涯海角一直都在哪里,可是一个不能带,一个不能跟。 他放不下他娘和狗子,阿姜也不能不管齐晟和她的国。他们都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人,所以最后情愿为难自己。 不用想也知道,等他回到公主府,阿姜绝不会谈起赐婚的事情,不会说她不愿意,不会哀求他努力改变这一切,也不会露出一点抗拒,仿佛并没有这件事一样。 困难就在那里,也明知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她不愿意再去抱怨,让关心她的人更内疚。 这就是他喜欢的小姑娘,坚韧倔强,偏偏又那么心软,那么善良。 不知道走了多久,江樵觉得有些口渴,就坐在岸边先弯腰洗了洗手,然后双手捧了一捧凑近喝了一口。 整张脸都绿了。 这腥咸的味道,没道理他凑近之前闻不出来啊!以他如今的修为,耳聪目明、五感灵敏不是说说的! 江樵躺在草地上挺尸,慢慢琢磨出味来。 他如今是这空间如假包换的主人,而且已经到了意志可以左右空间的程度,他刚才就在设想这条河出盐的美好前景,说不定是被善解人意的空间暗戳戳的讨好了…… 所以是不小心用掉了这个月的次数了啊。 无可无不可的挑起眉头,江樵枕着手臂继续看天上的云朵,微醺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拂在他脸上的感觉,有些像阿姜细弱的指尖那种娇嫩温柔。 他闭上眼睛假装阿姜就坐在他身旁,用那双他最爱的满是柔情的水杏眼娇怯地注视着自己,起风的时候,那满头如瀑的青丝一定会飞散开来,说不定还会有几缕搔在他脸上,那时鼻翼间必然都是她的发香…… 胸口蓦然一痛,江樵睁开眼,立刻就看到了不偏不倚砸在他怀里的桌子,桌面上砚台里的墨汁还泼了他一身。 “文少杰。” 江樵单手把实木的桌子推开,抖了抖脏污的衣襟才淡淡看向满面怒容的男人,声音里不含半分情绪。 只有江樵自己知道,他是真的怒了。 明明被赐婚的人是他,明明占了阿姜便宜的是他,为什么还一副受了奇耻大辱来向他兴师问罪的模样! ——“只是赐婚而已,你我都知道,我绝不会嫁你!” ——“纵然你千好万好,在我心里,永远都处处不如他好!” 文少杰双眼血红,仿佛一头发怒的豹子,腰间长剑锵然出鞘,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愤恨嫉妒,以一往无前的狠厉直直扎向江樵的心窝。 凭什么!凭什么!只是一个卑贱的村夫罢了,仗着手段了得用甜言蜜语哄得逸宁的欢心,还真当自己是个角色了! 他今日就杀了他,看看他敬爱的陛下会不会让文家嫡长孙以命抵命! 江樵双指轻轻夹住宝剑的剑身,朝文少杰嘲弄的说道:“文将军在渭城就说过,一定会用江樵的血染红公主出嫁的十里长街,怎么现在却好像连我一滴血也弄不出来?” “只是赐婚而已,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将军。” 一声脆响过后,江樵漫不经心的松开手指,一截剑刃自他指缝间落地,砸在地上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文少杰两颊火辣辣的疼。 “你看,连你最瞧不起的区区低贱蝼蚁你都碾不死,又凭什么给她幸福?”江樵嘴角讽刺的高扬,伪装自己是胜利者,施施然地大步走出狼藉一片的太仓署。 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江樵顿住脚步,轻轻捂了下脸。 他也是一个失败者。 因为他的小姑娘已经直率的告诉了文少杰,她不愿意嫁给他。可是他除了在文少杰面前说几句狠话,一样无力改变赐婚的事实。 他又凭什么给她幸福呢…… 第五十四章 朋党 赐婚的圣旨自宫禁传到文家,消息也跟着传旨的宦侍一路飞满了京都。 平头老百姓最多只是把这位天家公主的婚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暗自观望的朝臣们却各自有了决断。 找江樵麻烦的,文少杰仅仅只是第一个。 江樵平复了心底激荡汹涌的情绪,回到太仓署的时候文少杰已经走了。他将将踏入门槛一步,视线就停在了狼藉一片的书桌上。 纸张散了一地,浓黑的墨汁糊在上面,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桌子掀翻在地,顺道还砸碎了他的椅子,木屑四处都是。 桌子是他看着文少杰踹倒的,至于这些撕碎的账册…… 江樵轻飘飘扫过那三个小吏,在这个问题上保留意见。文少杰为人刚愎自用,眼高于顶,虽然免不了臭脾气讨人嫌,好歹世家子的气度还是有的,江樵觉得他不至于有这泼妇行径。 而如果不是文少杰,那么这件事就有趣极了。 这三个小吏之前对他还十分殷勤恭敬,现在却将他视而不见,也没有一个人帮他整理那片糟乱,当真势利到极点。江樵轻笑一声,叫来门外仆役收拾了乱局,慢慢踱步在那三人桌前来回走了两趟。 他这样慢条斯理的踱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丝毫没有前景堪忧的阴郁,倒让三人心里暗自打鼓了。 是了。公主殿下一向备受陛下宠爱纵容,连和亲都舍不得,虎符也是说给就给了,还由着殿下带了这出身微贱的汉子大摇大摆的回京,硬生生打了文家的脸!虽说陛下明晃晃下了赐婚圣旨,把公主定给了文少将军,可也没说公主就要远着江樵啊!看文少杰气势汹汹来太仓署找茬的模样,可不就是说明公主的心向着江樵! 江樵或许拿圣旨、拿文家无可奈何,但依他现在太仓令的身份,弄死几个小吏还是可以的,连枕头风都不必吹。 魏忠是负责核对账目的小吏,太仓署混了小二十年,旁的没有,就是见风使舵的本事高超,外加能屈能伸。片刻间琢磨出味儿来,他立刻仰脸朝江樵憨笑,嘴里连声说道:“大人衣襟上都是墨渍,署里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这桌椅板凳也还要另外添置,大人不妨先回府里换身衣裳,大司农为人最是体恤下属,必然不会责怪的。” 得,这是大司农的人。江樵心底了然,似笑非笑地对他一点头,转悠到最角落里那张桌子旁。 “李庆。”江樵喊一声,桌后的人就抬眼轻蔑地瞧他一眼,露出一张酱紫色的肥胖脸膛。 李庆也不言语,就全当没见到江樵这个人,继续低着头神游,很有几分刁钻之意。 江樵眉头一挑,屈指在他光滑的桌面上敲了两下。 李庆再看过来的眼神已经含了浓浓的怒意,不逊地问道:“大人何事?” “你管着仓里米粟的收储?”江樵闲闲开口,“你也看见了,本官的账册都被文将军毁了,马上司农大人就该朝陛下汇报仓廪储粮,本官新上任,对这些一概不知,钱大人是预备要还乡的,也不好劳烦他,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毕竟能者多劳嘛!” 不等李庆说话,江樵摆摆衣袖,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眼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方汉珊,大踏步潇洒的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东宫。 风徐徐吹开一池碧水,色彩斑斓绚丽的游鱼追着饵食欢快地摆尾,偶尔撅嘴吐几个泡泡,逗得池边静坐的女子柔柔浅笑。 齐晟拥着薄薄的披风走近,盯着水面倒映的曼丽倩影感慨:“阿姜长大了。” “哥哥。”齐姜皓腕轻抬,一粒粒鱼食落进池里,惹起一片波澜,“这里风大,我们还是进去吧。” 他的俊脸苍白,两颊微微凹陷,大病初愈还十分虚弱,总不能让人放心。对上那双翦水秋瞳里细微的担忧,齐晟牵起妹子的手,两个人并肩缓缓走在石板小径上。 走了一段,齐晟斟酌着说道:“少杰和你是表兄妹,有一层血缘维系,总不会对你不好的。” 他的视线落在齐姜轻颤的鸦青色眼睫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接着说:“少杰从小就对你上心,只是你和三春常玩在一起,才接触的少了。他现在也从辽阳回来了,父皇恐怕不会再把他派出京,往后你回宫也就方便了。” “不管如何,哥哥都在宫里等你。” 齐姜垂着头,眼睛落在鞋尖的明珠上,淡声回道:“才赐婚,到出嫁还有一年呢。” 齐晟的脸上露出几分严厉:“我一直病着,你也老不进宫来,一直都没顾得上问你,那个江樵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你也像其他皇妹一样,喜欢养男宠纵情声色了!” “江樵不是男宠。” 齐姜停下脚步,直直地看向齐晟,“他救了哥哥,也救过我!” “可是他毕竟出身微贱,”齐晟步步紧逼,“孤是君,他是大齐子民,无论是救一朝帝姬还是储君,都是他的职分!你可以赏赐他,给他钱财、名利、官爵,但绝不包括我大齐公主的名誉!” 齐姜抿了抿嘴角,倔强地不肯退让:“没有他,我就死了!一个死去的公主还要什么名誉!” “齐姜!” 抵拳重重咳了几声,齐晟克制住心头的怒意,耐心劝说:“他已经做了太仓令,你也给他张足了声势,往后旁人想动他,都会多掂量掂量,父皇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他多宽容一点。他一个山野莽夫能有这样的成就,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纵使你有心捧他,也要他自己能站得稳,以他的出身和才干,再往上,是不能服众的。” “而且,”他补充道:“少杰的脾气,是断然不能容忍你和他有什么瓜葛暧昧的。” “哥哥。”齐姜轻合眼睫,仿佛水鸟敛翅,“即使没有江樵,即使我乖乖嫁给文少杰,文家也不会归附我们的。” 她轻柔的嗓音里流泻出淡淡的疲惫,单薄的身子有些不堪重负,“不管刘相和外公怎么斗,他们都是拥护成王的。” 因为他同时兼具文家和刘家的血脉,而且更为健康和年幼。 “林家军是皇爷爷留下的心腹,林爷爷和三春哥哥必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钱先生虽然已经辞官,朝中的声望还在,也算是帮着拉拢了一批士子;左怀青态度暧昧,但三公不和是早就有的,他至少不会向着成王。”略顿一顿,齐姜继续说道:“至于京中的世家,刨开不安分的几个,都是耽于享乐、不愿意掺合的,所以我们至少有一半的赢面。” 太子妃有孕,太子有后,还能再加一成。 “嫂嫂有身孕,哥哥多多陪陪她吧。” 不想再多说,齐姜双手笼在长长的广袖里,转身大步走向宫外。 夏风吹拂着翠柳,条条绿绦款款摇摆,一根根抚过齐晟的肩头发上,带起微微的痒意。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庞宛月寻来,“殿下不开心?” “孤有什么好不开心的。”齐晟上前拉住她的手,“阿姜不用和亲,你也有了孩子,正是孤最开心快活的时候。” 庞宛月幽幽一叹,晃着齐晟的手臂低声道:“殿下在忧心公主。” 齐晟不说话,她就接着说:“文家势大,偏偏还不肯收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不臣之心,公主嫁过去,真不知道是不是比和亲好。而且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太仓令,还堂而皇之的住在公主府里,依文少杰的霸道脾性,恐怕是要埋怨上公主了。” “宛月……”齐晟的眉头皱得死紧。 庞宛月轻笑,“殿下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可是殿下怎么忘了,公主是先皇亲自带大的皇裔,是大齐堂堂帝姬,如果江樵真的是传言里那样不堪,公主怎么会看上他呢?” “孤不是为江樵不堪生气。”齐晟揉了揉钝痛的额头,“只是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撼动文家。阿姜终归是要嫁给文少杰的,往后暂且不说,至少在文家谋逆之前,要让阿姜的日子过得舒坦些。她这样为了一个男子和文少杰斗气,往后吃亏的还是她。” 这倒是。庞宛月点头。 齐晟苦笑,“只是阿姜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想靠她拉拢文家。” “公主应该不会这样想。”庞宛月摇头,“公主和殿下的兄妹之情,哪里是轻易就会受影响的。” “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