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教宗》 第1章 安科纳的罗贝尔 “诸位,诸位!肃静!” 一张金牙与白牙交错的口腔张开又关闭,一股热气从喉咙口飘散而出,为腊月深冬更添一丝寒意。 中年男人方正坚毅的五官与满口金牙格格不入,右侧脸颊用金纹铭刻着看不懂的文字,男人身着一件金缕白袍,手持的权杖缠绕着紫色丝带,站在演讲台上俯瞰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 人群无一例外,身着与演讲者相似的金缕袍服,只不过在颜色上作有区分,按照距离男人的距离,由近及远分为红、紫、白、蓝、黑。 穿着黑色袍服的人群坐在最遥远的位置,衣服上没有金缕,甚至连座位也不配拥有。 “我说了肃静!你们这帮畜生没听见吗?再不安静,就让执法员把你们统统轰出去!” 中气十足的男声回响在雕饰辉宏的圣厅,五彩缤纷的花窗都因为他的怒吼战战发抖。 他身后的执法官适时地后退半步,掏了掏耳朵,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对于他不痛不痒的威胁,最远处的听众报以鄙夷的嘘声,但无人胆敢出言嘲讽——因为真的会被执法官轰出去。 男人的身后的高台,另有总共五台演讲座,其上安坐着五名灰袍老人,其中之一实在看不过嘈杂混乱的局势,轻轻咳嗽几声,拐杖有节奏地敲击脚边台阶,人群顿时噤若寒蝉。 白袍男人大声啐了一口,恶狠狠地扫视人群,似乎要把打扰他演讲的混蛋永远刻在脑海。 “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哦,是的,说到了《使徒信经》的本丢彼拉多受难章节,‘在本丢彼拉多手下受难,被钉于十字架,受死,埋葬’,我认为其中‘被钉于十字架’与‘受死’是同时发生的事件……” “铛铛。” 演讲台下传来权杖的敲击声,这代表有人对论战提出质疑。 男人涨红了脸庞,握权杖的手微微颤抖,显示出他绝不平静的心情。 任谁精心准备的演讲三番五次被无视,打断,也不可能不怒气冲天。 可惜按照现任教皇尤金四世的规定,只要提问者的问题富有“建设性”,则演讲者没有拒绝回答的权力。 他只能强忍天大的委屈,挥挥权杖示意可以提问。 听讲人群纷纷回头,溯寻提问人的方位,眼中流露着对未知的好奇。 在人群最末尾,没资格拥有座位的黑袍人之中,站起一个年幼的身影,单从外貌身高上看,男孩的年龄绝对不会超过十四岁。 单论他的年龄,在圣厅中并不算新鲜事,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四十岁的年代,十几岁的孩子常常不得已而担任重担,民间亦如是,宫廷亦如是,教廷亦如是。 稀奇的是,男孩被包裹在厚厚的头巾和袍服之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棕瞳,这神似异教徒的打扮让某些经历过上一轮南征圣战的年老教士纷纷皱起眉头。 上千人的侧目以待似乎让男孩紧张万分,他深吸几口气,对台上的演讲男子提出了他酝酿许久的问题: “大人,厕所怎么去?” “咚。” 人群再度寻声望去,原来是演讲人急火攻心之下,脑袋一歪,晕厥过去。 对此,人群中爆发出从未给予演讲男人的激烈掌声,欢呼着无聊演讲的提前终止,和因为语文老师病倒而改上体育课的学生如出一辙。 “说得好啊!上厕所比钉死还是烧死更加重要!” “早该嘲笑嘲笑了!” “要给他迎头痛击!” 男人的助手急忙招呼枕戈待旦的医疗队冲上讲台抢救。 每年因为常例辩论而气死的教士可以环绕安科纳大教堂三圈,医疗队早有丰富的应对经验,区区急火攻心自然不在话下。 罪魁祸首的男孩一脸懵逼的被欢呼雀跃的人群高高举起,大家颂唱伟大的圣·约翰编写的乐章,沿着圣厅中线的人行通路鱼贯而出。 “等等,所以厕所到底在哪?放开我,哎,你们放开。” 男孩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十分钟后,人群遽然停止了移动,已经被颠得面无表情的男孩仰起头,看见了拉丁文书写的“如厕间”。 他面露喜色,正待说些什么,刚刚还欢呼的人群就随手把他扔在地上,蜂拥入厕,留他一人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安科纳是一座建立在山体斜坡的山城,其前身是古罗马时期一座功能齐备,人口众多的城池要塞。 文明时代修建的下水道系统和道路仍在运作,千里罗马古道维持着安科纳与南方圣城罗马的联系,同时繁荣了本地的贸易与走私。 自从公元前建城,安科纳历经无数次围城而少有失陷,无论神圣罗马帝国的强军还是商业共和国的雇佣兵,安科纳以其险峻的地势扞卫着她的祖国。 三层城墙系统依次保护着农业工业区,城市区和核心主教区,粮食生产和人口形成完美的闭环,字面意义上的守着城墙直到老死。 多亏如此完备的防御工事,安科纳数十年没有遭受过大规模围攻,事到如今,大部分安可纳人已经忘记了何谓战争。 鳞次栉比的房屋沿着倾斜度不大的山坡绵延而下,在主教区的最高点俯瞰整座城塞的风景,烽火台犬牙交错,梯田连绵不绝,多亏这种出门就爬山的特殊地形,每个安科纳人都锻炼出了强大的大腿肌肉。 “哎……” 面对着这座历史悠久的伟大城市,“小孩”罗贝尔·诺贝尔发出了今日的第一声叹息。 “小孩”是罗贝尔的外号。 中世纪的生活乏累无聊,民众为了消遣,专门给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起上五花八门的外号,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从嘲讽身体特征的“矮子”、“断手”、“独眼”,到铭刻功绩的“奥古斯都”、“罗马人的皇帝”、“圣徒”。 像罗贝尔这类年少即担任重要职位的小孩,大部分会被冠以“小孩”的外号,除非更加精彩的人生事件取代这一外号,否则哪怕年老去世,人们依然会称他为“小孩”罗贝尔。 罗贝尔踩在泥泞的药田,推开漏风的木栅栏门,迎面撞上行色匆匆的黑袍小男孩。 “嘿!贝贝!” “别叫我那个名字。”罗贝尔瞥了他一眼,“听起来像条狗。” “就是小狗,就是小狗,略略略。” 小男孩的灰袍沾染着泥土,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钻过罗贝尔的肘下冲进木屋。下一秒,屋里便传来母亲打骂孩子的尖叫。 “哈尔肯!你又和那几个小混蛋去玩泥巴了对不对!我说了多少次不许玩泥巴!你对得起你父亲传下的衣钵吗!” 罗贝尔摇了摇头,掸掉了衣服上的灰尘。 哈尔肯·弗莱彻,一个和他有着相同外号的男孩,甚至比他还要年幼四岁。 他们有着类似的经历,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哈尔肯的父亲是安科纳大教堂的本地神甫,外祖父传给他的母亲一座规模中等的草药园,家中生计无忧。 和哈尔肯比起来,罗贝尔就显得过于孤苦无依了。 还好他不在乎。 这样想着,罗贝尔沿着石子铺设的主干道一路向下,委婉拒绝了对街夏普家的独女邀请他去十字街观看处刑的邀约。 神不希望他的信徒以杀戮为乐,绝不是因为夏普家的女儿太丑。 罗贝尔对着刑场的方向默叹,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伸手拦下了一辆马车。 “去东城区的绿荫旅店,谢谢。” 第2章 马克福兄弟 马车停在绿荫旅店门前,罗贝尔丢给老车夫四枚阿斯铜币,车夫咒骂着驾马离开,因为罗贝尔没有给额外的小费。 男孩无奈扶额,总有人看到他穿着黑袍教服就好像看见一只待宰的香饽饽,问题是他哪来那么多钱币糟践? “贝贝!” 旅店门口坐着的高大男人热情地张臂迎接:“瞧瞧谁回来了,罗贝尔·诺贝尔,终结辩论大会的大英雄。” 旅店的一楼摆满了圆木桌,铁箍的木酒杯凌乱地摆在桌子上,菜盘里的廉价死面饼堆积如山。 客人们毫不在意饭菜的单调,高举酒杯欢呼雀跃,距离罗贝尔最近的几个大汉熟络地搭上他的肩膀,顺着店老板的话语一同起哄。 罗贝尔费尽千辛万苦,艰难地从拥挤的人群钻出,一屁股坐在年轻酒保前面的吧台,从黑袍兜掏出铜币,排出五阿斯铜币。 “一杯最便宜的啤酒,要凉的,谢谢了,阿姆。” 酒保的白领巾拂过桌角,五枚铜币消失不见,再一转身,原本放着铜币的位置出现一杯橙色的饮品,再一转身,两颗冰块落入杯中。 罗贝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未融化的冰块扔进嘴里咀嚼,顺手卷走两张盘子里的死面饼,又丢出几枚铜币,含含糊糊地道:“住一天。” 酒保阿姆没有说话,他咧嘴笑笑,露出那张因刑罚而切掉半个舌头的口腔。 二楼的最深处,有一间罗贝尔专属的客房,自从两年前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一名光荣的黑衣神甫,罗贝尔便长期住宿在这家酒店。理由无他,便宜二字而已。 罗贝尔扶着腐坏的扶手走上楼梯,不小心捏烂了一手的木头,粉碎的木屑夹杂着几只肉乎乎的白虫子,他暗骂一声倒霉,径直走向专属于他的深处房间。 罗贝尔的客房与其余客房有着天壤之别,这里有书架,有厨房,有书桌,有绵羊毛软床,和其他家徒四壁、唯有一张硬木床的客房可谓天壤之别。 能获得如此特殊礼遇,自然不是店家菩萨心肠,主要是他给的格罗申实在太多了。 木地板上凌乱无章地散落着几十本书籍,既有艺术家撰写的荒诞无耻的《十日谈》,也有最新再版的天主福音书——在差评如潮的上一版的基础上,再次加入了许多匪夷所思的繁文缛节,并成功收获差评如潮梅开二度。 罗贝尔先捡起福音书,坐在书堆里一页页翻看起来。 是否真心实意地信仰侍奉神明不重要,全能之主是否存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悠悠大众相信神存在,那么神明不存在也是存在。 这是罗贝尔所隶属的教区的前一任主教留下的遗言,至于为什么是遗言,是因为他对众人说完这句话就被捆上十字架烧死,观刑的百姓无不高呼好似,给罗贝尔上了深刻的一课。 话归正题,为了保住自己吃饭的本领,新版的福音书就是再粪再难背,罗贝尔也必须倒背如流。 否则,下到田间地头的暴民,上至穷凶极奢的领主,都有可能因为他释经错误而要了他这个不称职神甫的小命。 “圣餐礼章,第五小节,二十分之一莫迪圣血(红酒)配一片白面包……” 单论圣餐来说,普通农民家庭一年到头也不一定完成几次圣餐礼,好在贴心的公教为农民们指明了另一条路。 “未在全年完成圣餐礼,贻殆罪孽者,于每年公历12月25日前往本镇教堂缴纳赎罪券。” 我们公教有着灵活的罪孽底线。 方才罗贝尔所搅黄的辩论大会所讨论的内容,正是关于圣餐章节的内容,一位来自博洛尼亚主教区的教士提倡增加圣餐礼门槛,将苹果干改为肉干,在什一税的基础上变相对凡世加征宗教税。 可惜提议人的抗压能力不足,最终被一介小孩子气到破防,倡议自然不了了之。 还是贴吧玩少了。 罗贝尔一面咀嚼扎嘴的黑面包,一面翻开福音书下一章,审判庭判法。十四岁的年纪正是最适合学习的年纪,老教士苦心诣旨也背不下的经书,罗贝尔一个月就能背完。 然而今天,不速之客闯入了罗贝尔的生活。 “咚咚咚!咚咚咚!” “门没锁,进来。” 两名市井壮汉走进房间,年久失修的木门被他们推得吱吱作响。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狼狈的身影,头被猪皮袋子套牢,脖颈系着粗糙的绳子,但衣物还算整洁,看起来没经受什么虐待。 罗贝尔皱起眉头。 这两个壮汉他认识,一人叫马克福,一人叫兰迪斯,自小一起长大,没有姓氏,母亲是酒吧的一名妓女,父亲可能是某位出来寻找刺激的底层贵族,或者伪装成贵族的吟游诗人。 此二人常年混迹于安科纳城下村落的市井之间,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抓捕“疑似反教人士”,然后从不明真相的吃瓜教会那里讨赏钱度日。 每当看见这两个混混,就意味着又一位倒霉蛋要被送上十字架,享受耶稣豪华同款十字架待遇了。 异端审问局胡乱处决市民会极大损害教廷永远正确,永远光辉的伟岸形象。 不过无所谓,反正教廷的脸足够厚,总会宣称自己没有犯错,只是小赢、中赢还是大赢的区别。 可对于这种薅教会羊毛的混账,罗贝尔却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若非接受市民举报是神甫的义务之一,一旦他拒绝,市民有权力向更上级主教和市民议会举报他尸位素餐。 而罗贝尔也万万承担不起失去工作的风险,他有限的生命已经全部投入到背诵经文的劳动中,生存能力不如裁缝店店主,失去工作约等于等死。 其实他早就想找借口弄死这两个混混了。 马克福嘿嘿一笑,露出身后的“战利品”。 “大人,我们又来啦,这一次您猜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罗贝尔出言讥讽道: “这已经是你本月第四次问我这个问题了,马克福,看来上一次的鞭刑没有让你老实。” “哎哟,那这回您可太冤枉我们兄弟俩了。” 马克福一拍大腿,“这次我俩给您找来的可不是那种大路货,而是货真价实的女巫!兰迪斯,带过来,给大人开开眼。” 兰迪斯从布口袋取出一块通体漆黑的长方形镜子,比阿拉伯人最好的铜镜还要清晰百倍。 他长按住镜子侧面的古怪按钮,不一会儿,恐怖的事情发生,镜子突然发出人的声响。 “正在开机。” 被俘虏的女巫突然开始激烈挣扎,马克福狠狠给了她一脚,眼神示意兰迪斯把巫术道具交给罗贝尔。 “大人,您看这……” 罗贝尔面无表情地拿过砖头:“我知道了。” 他从乱糟糟的书堆里抽出一张羊皮纸,用羽毛笔签好自己的名字,盖上一枚写有他全名的鹰头印章。 “算你一次三级嘉奖,拿着这个去领赏吧,不要再烦我了。” 马克福与兰迪斯大喜过望。 三级赏格的赏金足够二人在市井浪荡半年之久。老话没说错,瞎猫也能碰上死耗子,他们总算撞上一次对的了! 二人千恩万谢地退出房间,一溜烟地跑到不知哪个风月酒家逍遥去也。 现在,房间里只剩罗贝尔和俘虏两个人。 罗贝尔没有急于摘下对方的头套。 他尝试着按下镜子侧面的按钮,镜子突然亮起白光,似乎佐证了马克福所举报的女巫身份。 他看了看手里镜子,再看看倒在地上的女巫,倏地笑了。 预言之日终于到来。 “siri?” 镜子没有回答。 “小爱同学?” 镜子回答罗贝尔的呼唤:“哎,我在。” “解锁。” 第3章 十四岁,犯法 听到手机解锁的声音,俘虏浑身一颤。 他好奇地滑动手机桌面,点开相册,饶有兴趣地翻看着一张张女孩和家人的相片。 “厉害,这就是所谓的‘手机’吗?” 除了日常的美食照片,手机里还有许多诸如旅游、生日、野餐的记录。 可惜,罗贝尔还没全部翻完一遍,手机就因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 在这个蛮荒的时代,不可能有充电的地方,没电就是彻底没电了。 “有什么想说的么?” 对于他的询问,俘虏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的嘴巴被人堵住了。 马克福兄弟不愧是经验老道的巫师猎人,已经深得巫师审判的精髓——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 到此,罗贝尔才有闲心观察对方的装束:一件黑色短上衣,老土的格子过膝裙,华而不实的耳坠,其中一只耳坠被扯掉,血液从伤口一直流到领口。 他猜这不是马克福兄弟干的好事——如果是他们,应该把两个耳坠都扯掉。 他没有动绑住对方的绳子,而是谨慎地用自己的简陋权杖——每位教士的必备装饰——挑开了绳子的系头。 随着绳子落地,头套挑开,是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戴着一副没有度数的平光镜,小脸上满是愤怒和恐惧。 他把头套套回对方头上,默默捡起了绳子,作势要再次给她捆上。 “呜呜呜呜!” 但这一次,对方没有任人宰割,反而爆发出比方才更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撞开了后者的手。 罗贝尔吃痛之下放开了手。 相同年纪的少年少女,往往是女方发育成熟的更早,平日里没人敢对罗贝尔这个神甫动手动脚,今天他终于知道女人打人有多疼了。 “嘶……” 女孩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甩掉蒙面巾,对着罗贝尔娇声呵斥道:“把手机还我!” 罗贝尔暗骂一声,把手机扔还给女孩,转身向阳台走去。 女孩不顾自己被绑死的身体,滚动到手机旁,用鼻子按下电源键。 没有反应。 她不甘心地再次按了几下。 确实没反应。 “我这可没地方给你充电。” “哼,我还有充电宝呢。” 她摸了摸外套的口袋,脸色变得很难看。 罗贝尔背对她负手而立:“哈,我猜猜看,被马克福搜刮走了吧?” “还有,不要试图爬出去,这家旅馆的地板到处是倒刺,想必你也不希望娇嫩的肌肤被倒刺刮烂吧。” 言毕,刚刚试图偷偷爬出房间的女孩气鼓鼓地放弃了计划。 罗贝尔说得对,她自小养尊处优,不可能冒着皮肤受伤的风险逃跑。既然逃跑的计划暂时搁浅,女孩决心用现代人高超的语言艺术来说服对方。 她清了清嗓子,扫视这间写满了贫穷的屋子,得意地哼了几声。 “你就是他们提到的那个好说话的神甫?没想到居住在这么寒酸的地方,还不如我家的狗窝呢。” 罗贝尔环顾乱糟糟的客房,虽然很不痛快,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房间好像真不如狗窝干净。 算了,狗窝就狗窝吧,不耽误他学习神学就行。 “我的脑海里装满了这个世界不存在的知识,我的父亲是工程师,他教过我怎么用水推动机器,怎么用,放了我,我就把这些知识全部教给你!” 女孩高傲地挺起胸脯。 “有我的帮助,肯定能赚大钱!” 按照她的设想,对方此时此刻应该纳头便拜,把自己当作上帝赐予的神人好好供奉起来。 但对方只是敷衍地点头:“嗯,挺好的,还有吗?没有的话我要把你送去审判所了。” 女孩:“……” “慢着慢着!美色,我还有美色!” “神告诫我们,节制色欲,神甫不得结婚,美色没用,还有别的活吗?没活说我就走了。” “等等等等!”女孩咬牙切齿。 tmd,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呐。 “我,我会写汉字,可以给你当助手。” 罗贝尔眉头一挑。 最近佛罗伦萨的商人炒作了一批新的热点,其中之一就是神甫的手写经文。不少附庸风雅的富户因此找他求取手写圣经,他每天要耗费半天时间抄书,实在忙不过来。 “你会拉丁语么?” 女孩瘪着嘴巴:“我要是会说,就不会被抓来这里了。” “嗯。”罗贝尔颔首,“你多大了?” “……还有三个月十五岁。” “十五岁?”罗贝尔喃喃自语,“十五岁了连拉丁语都不会写,像你这种人在我以前的神学院可是要被轰出校门的。” 女孩的脸颊肉眼可见的鼓了起来。 “罢了。”罗贝尔摆摆手,“有总比没有好,去换身干净的衣服,我带你去见主教,托他给你办个修女的身份,以后替我抄书吧。” 女孩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半小时后。 “哎呀,你能不能背过头去……” 狭小的房间响起局促的声音。 罗贝尔不耐烦地拉上一层布帘,用翻开的福音书盖在脸上:“要我说多少次我没有偷看。再给你一分钟,换不完衣服就送去烧死了。” 又半个小时后,女孩终于换好了衣服,而罗贝尔已经盖着福音书打起了呼噜。 她脱掉了到这个世界之后从来没换过的运动校服,换上了一件灰绿色连衣裙,还裹上了顶农妇的头巾。 只是轻轻迈出一小步,她就能清晰地感觉到粗布正在刮擦大腿,她忍不住埋怨道:“难受死了。” 罗贝尔从睡梦中惊醒,一把扯掉了脸上的书。 “这是老板娘女儿的衣服,别看我,我只有这一身黑袍子,没有多余的借给你。” “哎,算了。”女孩唉声叹气。 她不自然地迈出脚步,每一步都分外艰难。粗糙的衣物摩擦娇嫩的肌肤,从诞生至今,一向受父母宠爱的她第一次知道衣服竟然可以糙到这种地步。 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差点被误会成女巫烧死,现在不得不给一个看起来工资都发不出来的穷神甫打工。 想到这里,泪珠在女孩的眼眶里打转。 难道这辈子要默默无闻地客死异乡了吗? 女孩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下楼梯,委屈的泪水喷涌而出:“呜,爸爸妈妈,我想回家……” 她趴在旅店的门柱上低声抽咽。 且不论女孩的悲伤恸哭。 就在距离不过十米的吧台,罗贝尔斜坐在店主前冷眼遥望女孩哭泣的背影。 店主大叔端来两杯严重兑水的麦芽酒,用肩膀顶了顶罗贝尔的后背:“喂,你不去安慰一下?” 罗贝尔被他顶得生疼,抢过那杯酒水:“安慰什么,神甫的职责没有任何一条叫作哄小孩。” “别那么绝情嘛,人家好歹是个小姑娘。”大叔伏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看她脸蛋和身材不错,是个好苗子,还带点异域风情。你也年纪不小,不能一直住在旅店吧,干脆,你用你那一大袋子杜卡特买一栋小房子,把她娶回家,不就得了。” 罗贝尔用见鬼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看得后者满身不自在:“怎么了嘛,我和我老婆就是十四岁结的婚,十五岁生的第一个儿子,蒙主保佑,至今幸福美满。” “科洛弗店长,我来为你科普一下天主教条:首先,公教禁止修士结婚。其次,哄骗修士破戒,需要处以十五日苦役——结账。” 他丢出两枚铜币,端走了另一杯麦芽酒。 店长大叔疑惑地挠挠后脑勺:“不能结婚?那主教家里藏着的那几个女人是啥?” 罗贝尔的声音远远传来: “那是他的三个老婆。” “嗯……嗯?” 店长陷入了凌乱。 罗贝尔递给女孩一杯酒水。 “给。” 她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接过酒杯猛灌一大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冷知识,安科纳当地的法律规定:女人与孩子不能饮酒。 再一个冷知识,虽然法律条文繁琐得令人发指,但是没人举报就不算犯法。即使被举报了,罗贝尔也能反手把举报者丢进监狱——就凭他是神职人员。 神职人员抓捕异端分子不需要借口。 第4章 真正的骑士精神 意大利素以葡萄酒闻名于世。 在法国与勃艮第的红酒夺走葡萄酒桂冠前,意大利被希腊人称为“葡萄酒之国”,是绝对的葡萄酒大国。 根据意大利地区的传统法律,女人和孩子禁止饮酒,只有男人有资格享用“耶稣的圣血”。 罗贝尔拄着权杖在前面带路,女孩跟在他身后,揉着红彤彤的眼睛,被酒水呛得咳嗽不止。 经过他们身边的行人无不用诡异的眼神看着罗贝尔,他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嘴角抽搐。 百分之九十的市民不喜欢管的别人家的闲事,被盯着又不会掉块肉,他忍了。 还有百分之十的市井混混,读了几本骑士小说就把自己当成小说里的大英雄,以多管闲事为美,互相起外号,连皇帝都不敢妄称的“奥古斯都(罗马皇帝的尊号)”、“大帝”等称号,在市井之间泛滥成灾。 远处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声怒斥。 “喂,那边那个男的!竟然欺辱美丽的女士!你的心中还有骑士精神吗?” 一听到这句经典台词,罗贝尔感觉头都要大了。 不知何时起,骑士精神莫名其妙的多了一条保护女士。好像不找一位尊贵的夫人效忠,骑士生涯就不算完整。明明骑士的八大美德(谦卑、荣誉、英勇、牺牲、诚实、公正、灵性、怜悯)顶多只有谦卑和怜悯跟保护女士沾点边。 有一个笑话就是关于骑士精神和骑士小说。 【很多人误解了骑士精神的意思,其实骑士守则只有很少一部分在谈论如何尊重女士,其余部分都是记录战斗时应遵守的规范礼仪。 有一天,一个骑士没有帮助一位女士扶门,女士悲哀地喟叹道:‘也许骑士精神已经死去了。’ 于是骑士立刻向其发出决斗挑战。 结果证明,他是一位优秀的长矛骑士,拥有着非凡的马术与枪法。 骑士精神一直都活着——但是那位女士死了。】 “都怪你,把多管闲事的家伙引来了。” 女孩本来又要流下来的眼泪一下子被他呛了回去,她瞪大了眼睛。 “凭什么怪我?” 罗贝尔拉起她的手,向前加快脚步。 “赶紧跑起来!要是让他们追上,又要浪费一下午时间和他胡扯!” 人群中紧跟着窜出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市民,指着罗贝尔落荒而逃的背影义愤填膺地大喊道:“站住!不许跑!” 你让我站住我就站住,那我不是很没面子? 三道身影在夕阳奔跑。 罗贝尔每天读书布道,女孩更是娇生惯养,两个人加在一起也不可能跑过混迹市井的混混。 这场引人注目的追逐战没有持续太久,闻讯赶来的巡逻队便制止了这场闹剧。 对方被带走前,丢下了“等我放出来还会找你”的狠话,罗贝尔给卫兵多塞了几枚银币,嘱托他们把他关久一点,最好关到死为止。 卫兵比了个“交给我”的手势,吹着口哨提走了犯人。 犯人在被拖行的过程中激烈挣扎:“放开我!你们没看到那家伙在欺负女士吗?” “那边的‘黑麻雀’,你给我记住了,我叫朱利奥,再见面我一定向你发起荣耀的骑士挑战,谁怂谁孙子!哎哟,卫兵大哥,别打脸。” 当地百姓在谚语中称呼修士为“黑麻雀”,意指安科纳城的低阶修士多如牛毛。 和罗贝尔同样的神甫不算稀少,他们在前往大教堂的路上遇上好几位黑衣修士,其中一人还是罗贝尔的同僚。 他看见罗贝尔带了一位异族面孔的女孩,没有多说什么。 罗贝尔和对方经过几轮虚伪的外交辞令,成功套出了几句话。 至少了解到大主教心情不佳,正在神殿里对着神甫们大发雷霆。发火的原因之一嘛,大概率就是罗贝尔搅黄了他一手组织的辩论大会。 女孩担忧地看着他,他则挥挥手表示无须担心。 安科纳城分为三层结构,主教平时处理日常弥撒和公务的地点,是位于联通中城区与内城区大门旁的一栋小型堡垒式神殿。 安科纳的神殿大体分为两类。 旧时代修筑的神殿既是教堂,又是堡垒要塞,主体结构包括弥撒堂,宿舍,田地,储水池,城墙,箭楼和贮藏食物的地下室。这些堡垒式神殿的主要目的是防范北方的敌人南下入侵,在外城沦陷后的巷战中作为己方军队的支点。 相较老神殿而言,新神殿结构简单,除了一座哥特式教堂前庭外加神职人员住宿的后院以外,便没有其他建筑。 安科纳地区主教——格热戈日·德力格尔。 其人素以“胆小如鼠,性烈如虎”闻名于世,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对更高一级的都主教阿谀奉承,对属下人们则严苛以待,却又害怕被报复而居住在防御森严的堡垒。 三人在卫兵的引领下跨越铁索吊桥,走进石头拱门,神殿外围有一圈宽约五米的护城河,战争时期用于抵御敌人,平时还能拿来当蓄水池,洗澡做饭。 穿过长长的回廊,拉走了被各种画像勾起兴趣的小丫头,罗贝尔跟着同僚进入弥撒堂。 他们此行所要面见的大主教,此时端立在圣厅最内方的花窗前,背对着进门的三人。罗贝尔轻轻咳嗽一声,不见他有回头的意思。 同僚见势不妙,给罗贝尔打了个“我先跑了”的手势便落荒而逃,只留二人与主教在圣厅对峙,气氛僵硬得令人窒息。 良久,似乎是听到不干人等离开的动静,格热戈日主教终于缓缓转身,威严满满的眼神落在二人身上。 可女孩总觉得他的威严像是强行绷出来的。 “罗贝尔·诺贝尔,破坏神圣辩论的罪人,还带来一位东方面孔的渎神者。” 聆听大主教严厉的语气,女孩不由回想起父亲教训她的情景,下意识向罗贝尔身后挪了几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罗贝尔嗤笑着挥了挥手。 “你在装什么?格热戈日。” 女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虽然听不懂拉丁语,但单听语气也听得出罗贝尔说的多半不是好话,她不明白这个和自己同岁的男孩哪来的勇气和大人顶嘴。 面对罗贝尔的挖苦,格热戈日主教只是哈哈一笑,方才威严的气势如云烟般散去。 他走下弥撒台,用手挠了挠乌黑浓密的大胡子,抠出一只虱子,随手捏爆。难以清洁的金缕袍服就这样随意地拖在脏兮兮的地上,洗衣房的工人血压直线上升。 “你的尖牙利嘴还是那么惹人伤心呐,贝贝。” 罗贝尔眉毛一横,眼看就要发作。 虎背熊腰的格热戈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感慨道:“年轻人长身体就是快啊,转眼间已经快和我一样高了,沉得我都快抱不动了。” 后者一言不发,只是用冷冰冰的眼神在他身上钻洞。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格热戈日已经被挫骨扬灰了。 主教大人饶有兴趣地在罗贝尔和女孩之间来回打量:“以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你今天来,是为了让我给你这位阿拉伯朋友施洗吗?” 罗贝尔为她翻译了主教的话。 威严的大人露出慈祥的笑意,女孩的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她高声辩驳道:“我不是阿拉伯人!” 罗贝尔替女孩解释道:“她是来自遥远的东方赛里斯(中国古称)的明人,家里是做生意的富商,因为船在海上遭难,所以流落安科纳,现在是我在照顾她。” 格热戈日惊异看向女孩,女孩以为罗贝尔一五一十的翻译了她的话,骄傲地点了点头。 “竟然是神秘东方的来客,有趣,有趣。” 格热戈日摇头晃脑,嘴角几乎咧到耳边,“赛里斯人,布拉格人,奥尔良人,一座意大利的教堂竟然找不到一个拉丁人。” 女孩扯了扯罗贝尔的袖子:“他在说什么呢?” “他说你废话太多了。” 女孩瘪了瘪嘴。 罗贝尔拜托格热戈日作为见证人,亲自为女孩完成施洗。 施洗完毕后,大主教摇响唤铃,吩咐闻音而来的仆人带女孩下去换一身干净舒适的衣裳,留下罗贝尔与自己共处一室。 弥撒专用的蜡烛燃烧殆尽,格热戈日慢悠悠地换上抽屉里的新蜡烛,装模作样地为其泼洒圣水,俨然一副佛教老骗子给考试专用水笔开光的姿态。 罗贝尔找了个长凳坐下,翘起二郎腿,耐心等待他办完杂事。 格热戈日点燃了红烛,在基督画像下摆好圣餐,走来坐在罗贝尔的身旁:“今天的辩论会,你干得不错,给那个博洛尼亚来的乡巴佬好好上了一课。” 罗贝尔撇撇嘴:“谁想得到他心态那么差,竟然昏过去了。” “呵呵,无论如何,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格热戈日从怀里取出福音书放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 五分钟后,他完成了每日的祈祷。简陋的仪式在狂热者眼中堪称亵渎,好在二人都不是什么虔诚之徒,装装样子足够了。 罗贝尔递给他一张纸条。 格热戈日疑惑地接过:“这是?” “两个渎神者的名字,一个人叫马克福,一个人叫兰迪斯,居住在东城区。”罗贝尔的语速缓慢平和,“这两人涉嫌欺诈教会,骗取赏金。在下能力有限,为了维护公教的纯洁,请主教大人务必施以援手——记得下手干净一点。” “哦,上帝呀。” 格热戈日煞有介事地大喊大叫:“何等的亵渎,这两人必须处以最严厉的处罚!难以相信我竟然与这样的禽兽同处一城,愿主原谅我的罪孽,阿门。” 说罢,他双指像机关枪一样在胸口戳着十字。 罗贝尔放松地呼出口气。 这样一来,马克福兄弟就再也没法打扰他了。 可喜可贺。 第5章 并非他的国 “起初,神创造天地。” 意大利中部,教皇国所属,安科纳主教区,圣西利亚可大教堂。 “大地虚无混沌,黑暗笼罩深渊,神的灵徘徊于水面之上。” 和安科纳城的许多足以追溯到古罗马共和国时期的古建筑不同,圣西利亚可大教堂的历史不算悠久。 “神说:‘要有光’” 公历纪元10世纪,圣西利亚可大教堂完成设计定稿,开始投入一期建设,经过漫长的时光迟迟筑成。 “于是世界上有了光。” 圣西利亚可大教堂完美地融合了罗马美学与新兴的哥特艺术风格,矗立于古斯科山巅之上,俯瞰整座繁华的城塞。 “主视光为正,于是分割出光与暗。” 其最具特色的大理石拱门一直以来为诸多历史、建筑学家津津乐道,由外至内的五重拱门层层叠加,自外层的最高拱门向内逐层深入,别具神秘的深邃感。 “主命光为昼,命暗为夜,世上有了早晨与夜晚,由是为第一日。” 穿越五重拱门,大教堂的内饰并不辉煌,这不是因为修士以廉洁为美,而是因为他们酷爱将金币藏匿地下,像松鼠囤积过冬的粮食一样囤积财富。 “……到第七日,神创造万物的任务已然完成,于是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罗贝尔轻轻合上福音书,结束了一天的布道。 他讲的内容非常简单,只有圣经前几页,换到现代,这点内容不够小学生一节课的内容。但在这个时代,他不得不为大字不识几个的雇工和农奴日复一日的宣讲同样的内容。 信众们不会因为内容的重复单调而觉得敷衍,恰恰相反,人们执着于从简短的经书中发掘更深层的内涵。就像东方人喜欢把微言大义挂在嘴边,西方人也有一模一样的臭毛病。 若非解释经文的权柄握在教会手中,天下不知几人称大卫,几人称约翰。 罗贝尔在信众虔诚的送别声中离开圣西利亚可教堂,在石拱门旁见到熟悉的倩影。 “下午还有工作吧?” 罗贝尔接过水袋,啜喝一小口:“不,今天下午的弥撒我推给其他神甫了,我另有工作。” 他对上女孩诧异的眼睛,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 “之前教给你的拉丁语,最近学的怎么样了。” 女孩尴尬地笑了笑,嗫嚅着没有回答。 罗贝尔用难以察觉的幅度叹了口气,抬手招呼来一辆马车:“算了,总学习也怪无聊的。今天我带你解决一家领主的婚姻纠纷。” 小姑娘可爱地歪头:“什么是婚姻纠纷?” 她的年纪还小,虽然满脑子古灵精怪的想法,但对于婚姻的理解却仅仅局限于观察父母的生活,还有狗血的黄金档伦理剧。 可话又说回来,让罗贝尔为她一五一十地解释婚姻的概念……他嫌麻烦。 “哈哈哈,所谓婚姻,就是一男一女在神明的见证下结成家庭,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说的对吧,诺贝尔阁下。” 罗贝尔抬起眼皮,马车夫老爷子一面“吁吁”地驱赶马匹,一面回头对二人道:“许久不见了,阁下。” “竟然是你,真是好久不见。”罗贝尔抚摸着权杖上的假宝石,轻声问候道:“亏你还记得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瞧您说的,在安科纳里裹头巾的人,除了您还有谁呢?”车夫开朗地笑道,“托您的福,自从有了马车夫这份工作,我们这些老头子不需在家躺着等死,又能多给儿女子孙多攒些家产,真不知该如何感谢阁下。” 说罢,他不禁感慨道:“可叹如今许多后辈不记得诺贝尔阁下的启发之恩,小老儿也时常为此暗自神伤呐。” 罗贝尔闭目养神,没有回答,而车夫老人家继续道: “这段时间没见到您,在下还以为您已经高升了。看您的穿着,教会竟然没有给您升阶吗?哎呀,一定是那个波西米亚的蛮子主教识人不明……” 说到这,车夫猛然意识到罗贝尔这样的奥尔良人也是安科纳人口中里的“蛮子”,赶忙闭口不谈。 罗贝尔抬起手:“好了,无论什么职位,都是为主的事业服务。没有升位是主教希望我再历练几年,不谈了。” 车夫恭敬地笑道:“都听您的。” 马车在城塞的主干道上飞驰。 这条石子路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罗马共和国时期。彼时意大利半岛一盘散沙,松散程度丝毫不亚于今日。 在将来统一地中海的罗马帝国,当年只是一介小小城邦,北有埃特鲁利亚人,南有厄奎人,强敌环伺。 在经历维爱战役,皮洛士战役统一意大利中南部后,罗马人在今安科纳山区南部沿海修筑道路,作为向意大利北部进击的补给通道,这才有了这一条沿用千年的石子路。 历史证明,这一通路为罗马人抵御山内高卢人入侵并最终反攻成功,发挥了无可置疑的作用。 在穿过中城与外城之间的城墙时,城门卫兵拦住了马车,罗贝尔丢出几枚铜币,顺便假装无意地显露出权杖。 卫兵不耐烦的神情瞬间像变色龙一样恭敬起来,老老实实打开城门。 一进入外城,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文明的远去”。 石子路变成泥泞的土路,石砖房屋消失不见,被凌乱无章的木头房取代,伴随着空气中屎尿的恶臭,以及随处游荡的无业游民,处处显露出破败和萧瑟。 从未见过这种风景的女孩立马蹙眉捂鼻,即使是看惯了人间惨剧的罗贝尔也难免微微皱眉,下意识望向车夫老人。 老人面露苦笑:“哎,您可能不知道,半个月前,奥地利的摄政公爵大人突然对威尼斯人发难,引兵上万寇边,现在北方已经打成一团,漫山遍野都是逃兵役的难民,成村成村地往这边逃难。” “有教会主持救灾,咱们这里还算安全,我在佛罗伦萨的表弟写信告诉我,他们那里已经饿死上千人,再这样下去,一场大瘟疫是免不了的。” “一旦爆发瘟疫,又不知道要病死几万人才能结束,我这条老命多半是熬不过去这个坎了。” 老人的语气中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带有一丝期待:“诺贝尔阁下,我这一生安分守己,行善积德。您说,审判日来临那天,我有机会侍奉在神的左右吗?” 罗贝尔当即点了点头:“圣人说:‘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是必朽坏的’,您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如果您都没资格伴神同行,又有谁有资格呢?” 基督教是现代欧洲文明的起点。 虽然欧洲人喜欢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璀璨文明点缀历史长河,但无可置疑的一点是,现代欧洲的一切文明,包括体制、道德、价值观,乃至社会规范的方方面面,几乎全部逃不出圣经的范畴。 现代人习以为常的义务教育,很大程度上便起源自教会主导的、不区分学生高低贵贱的宗教学校。 神学只是教会学校中的一部分,除神学外,修道士们还传授医学、法律学、观星天文学、军事学和数学等基础学科。 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扬·胡斯主教,他便是农民之子,就读教会学校,最后担任布拉格大学校长,最终主导了波西米亚宗教战争。 天主教会是欧洲万千平民百姓踏足统治阶级的唯一渠道。 在中世纪,说“宗教是人民唯一的希望”一点不为过。 老车夫高兴地手舞足蹈,笑得合不上掉光牙齿的嘴巴,一时间老泪纵横,又哭又笑。 直到把二人送到目的地,他仍然沉浸在将入天国的狂喜中不可自拔,对罗贝尔千言万谢,哼着二人听不懂的故乡小调消失在田垄远方。 第6章 老骑士布莱德 女孩怀疑地望着老人的背影,眼睛反复打量罗贝尔。 罗贝尔明白这个眼神,这是正常人看神棍的标准眼神,掺杂着怀疑、讥笑、嘲讽和漠视。 他无奈地解释道: “‘上帝和天堂也许并不存在,是因为人们相信,才有了美丽的天国’,格热戈日那个狗东西这么对我说过,现在我把同样的话重复给你——但你不许重复给别人,因为我不想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你可明白?” 女孩默默点了点头,罗贝尔知道她没有听进去。 但只要生活在这个时代,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追求美好与追求真相是两条截然相反的大道,一条路的尽头是幸福,一条路的尽头是死亡。 循着记忆的路线,罗贝尔轻车熟路地找到城镇统治者的住处——一栋相对其他房屋大了一点的木屋,部分结构由砖石组成。 还没敲门,罗贝尔便听见屋内女人尖叫地怒骂声,以及锅碗瓢盆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他无奈地和女孩一起坐在窗台底下,直到屋内的大战平静下来。 没办法,神甫不止要负责在信众面前传道授经,世俗家庭的结婚、生子、迁移、学习、离婚,无数大大小小的家长里短都要经由神职者一手操办。 罗贝尔作为神甫中地位比较高的一类,不需要操心平民的婚丧嫁娶,只需要负责采邑骑士这样的小贵族。 离婚是仅次于葬礼的头等大事,按照教义规定,世俗家庭的离婚必须经过教会同意。换一种说法说,神圣的婚姻契约必须在神明的见证下撕毁,违反者的罪孽将喜加一,成为死亡审判时的扣分项。 木门被人踢开,从屋里走出一位挂彩的老男人,他身上的衣服被人撕扯得破破烂烂,手里握着一柄没开刃的铁剑,剑身亮洁如新,不像是刚刚行过凶的样子。 老男人的妻子在屋内继续破口大骂,脸上挂着难堪,直到他见到罗贝尔方才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您好,诺贝尔阁下,恕我没有出门迎接,您是何时到的?” 罗贝尔清了清嗓子:“事实上,我刚到不久……” 江天河兴奋地打断了他:“我们在门外听了好久了!大叔,你刚刚是在屋子里面打坏人吗?” 老男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罗贝尔叹了口气,用权杖手柄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多嘴。” “无妨,我不需要隐瞒。”男人无奈地道,“若非事出无奈,我一百个不愿意叨扰阁下,但是您也看到了,拙荆她……哎……” 罗贝尔微微点头:“介意我了解一下您家的情况吗?您知道的,婚姻蕴含主的祝福,轻易不能撕毁。” 一夫一妻婚姻法在法律上的正式确立是在1545年召开的罗马天主教大会上。 但其实早在罗马帝国时期,帝国皇帝为了挽回江河日下的生育率,拯救沉沦的帝国人口,就颁布了诸多鼓励生育的政策,其中就包括神圣的一夫一妻制,并禁止夫妇自由离婚。 当然,要求封建社会的贵族遵守一夫一妻本就是一种奢望。 奢靡的罗马贵族反对将婚姻神圣化,转而崇尚性解放,贵族之间的淫靡交往溃烂成风。即使到了十五世纪,贵族仍然常常钻空子,与多个异性保持不正当关系,美其名曰:“进入肉体,但不进入生活”。 而在遥远的东方文明,比如日本、朝鲜、越南、(),充满智慧的古代贵族创造性地发明了“一夫一妻,但是多妾”制度,顺手创造性地剥夺了妾室的人权。 听到罗贝尔的询问,男人露出极度纠结痛苦的表情。 他郁闷地将铁剑掼在土地里,沉默不语。 罗贝尔:“……看来您并没有完全下定离婚的决心,对吗?” “我……哎,都是我的错。”男人抬起头,复又颓然耷拉下去。坐上一块大石头上轻声道:“我想和你们讲一个故事,可以吗?” 罗贝尔不知何时从房后拽来两个圆木桶,和女孩并排坐在他对面:“当然,固所愿也。”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安科纳的小领主。说是领主,封地不过是一个小村庄,人口不过几十人,每年收上来的封建税只够堪堪维持家业。就这,还是靠着他年轻时拼死作战,得到更高位的领主赏识,才得来的尺寸之地。” 他痛苦抓起一把头发:“朋友年轻时只是一介穷光蛋骑士,除了继承自父亲的破烂盔甲和只他一个人家族之外身无分文,家族连个像样的纹章都没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靠自我奋斗。”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冕下的麾下拼死作战,满身疮痍,终于获得一片封地,和糟糠之妻过上抠抠搜搜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 “春去秋来,如此反复,他五十岁了,家中仍然没有一儿半女。没有继承人的领地在死后将被领主收回,他一生的事业眼看付之东流,所以……” “明白了。” 罗贝尔好奇地探头:“所以,您那个需要合法化的私生子在哪?” “在磨坊……”老骑士耷拉着脑袋,“我把他们母子暂时安置在那里。” “好吧。”罗贝尔摊手:“理由很充分,我替同意了,需不需要我顺便办一个离婚仪式?这样还能帮您换个年轻漂亮的老婆。” “不!不不不不!那样我的妻子就无法生活了!求您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老骑士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哀求地说:“我只想求您说服她接受那个孩子,其他的都无所谓。我知道这很过分,但是我没有其他选择。布莱德家族需要继承人,我奋斗一生才获得的领土,不能,不能就这样消失,上帝会理解的,阿门,阿门……” 罗贝尔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小丫头,抬手打断了他:“阁下稍等,我们有些事要商量。” 他带着女孩来到村镇口的河边,开口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吗?” 小女孩用着确信的语气说道:“妈妈和我说过,负心男人不值得继续浪费时间,当断则断才好。” 罗贝尔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但是那个老叔叔看上去很爱他的妻子,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背着妻子生一个其他人的孩子呢?他的妻子会很伤心吧?” 听完她的话,罗贝尔的第一反应是:“我有一个朋友”这种借口连十几岁的小丫头都骗不了。 他赞赏地道:“不错,你说得会很对。” 女孩撇撇嘴:“你说话像我爸似的,明明和我差不多大。” 罗贝尔无视了她,接着道:“但是我决定帮助他说服妻子,接受这个私生子。” 他拦住女孩张开的嘴巴,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圣的婚姻不容背叛,妻子对于不贞的丈夫应当将其扫地出门,对吧?” 女孩点了点头。 罗贝尔指着这片村庄:“布莱德村的领土属于丈夫的家族财产,就算扫地出门,也是妻子被丈夫扫地出门。” 女孩的大眼睛骨碌碌转起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他需要的不是离婚,而是得到一个继承人对吗?那么二者间就存在谈判的余地。而且——” “我想先询问一下妻子的意见。” 没等女孩回过味来,罗贝尔便在老骑士的感激声中走进了木屋。 第7章 谈,都可以谈,有什么不能谈的 屋内的光景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锅碗瓢盆自不必说,该碎的全碎了,不该碎的也碎了。陈年木桌上插着一柄生锈的铁剑,看款式很可能是老骑士当年从军时那一把。 家养的老母鸡被一发精准地菜刀命中脖颈,鲜血呲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钻进二人鼻孔里,熏得女孩捂住鼻子。 刚刚发怒的女主人坐在木桌边生着闷气,口中不断埋怨着丈夫的背叛,自言自语地回忆着二人年轻时发过的誓言,时而怒发冲冠,时而呜呜啜泣。 看见罗贝尔进屋,她立刻停下呜咽,沙哑的嗓子冷笑着道:“那个老东西自己说不明白话,搬来神甫大人当救兵?很好,很好。” “您误会了,夫人。”罗贝尔施施然坐下,语气坦然:“我方才已经完整地听完了领主大人的自白,他在话语中完全承认了自己的自私罪行。我想,天国的大门已经完全对他关闭了。” 话音未落,罗贝尔就见桌对面的女主人面色剧变,张大嘴想说些什么。他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机会,紧接着道: “同时他在话语中还透露出希望合法化私生子的请求,我认为这一点对您来说不公平,也断然拒绝了。” 女孩当即投来诧异的视线,罗贝尔示意她安静,继续侃侃而谈:“不过,教廷也非常关心广大无继承人的贵族家庭。” “事实上,我们正在制订一项为无后家庭提供现成养子的服务,孩子都是由教会学校从小培养的战争孤儿,清清白白,保质保量,三年无条件退款,如果喜欢我们的服务,还可以享受第二个孩子半价的优惠……” 女主人忍无可忍,打断了罗贝尔的话:“请稍等,我想和我的丈夫单独谈谈。” “好吧。” 罗贝尔适时装出遗憾的表情,默默离开了房间。 女孩看着他在门外和老骑士悄声说了几句,就见老骑士连声说着“谈,都可以谈”,便强压喜色走进了屋子。 “你刚刚做了什么?” “我在旁敲侧击地提醒那名夫人,他们家庭的核心矛盾。” 罗贝尔坦然道。 “老骑士披荆斩棘方有尺寸之地,不甘心自己的事业无人继承,所以渴求一个继承人,而这恰好是年老的夫人给不了的。” “老骑士对她的爱无需质疑,对孩子的渴望压倒了爱是家族的责任心在作祟。如果夫人想恢复二人的感情,安度晚年,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继承人。” “有了继承人,老骑士心中最重要的那一块就永远属于她的妻子,这个时候,那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反而没有位置了。只要利用这一点,很容易就可以解决感情上的威胁——你明白了吗?” “没明白。” “总要有人让步,既然如此,不如彼此各退一步:夫人承认那个孩子的合法性,而丈夫则负责解决威胁夫人地位的变数。” “他们都是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不会扯不明白这点道理。” 罗贝尔拍拍她的脑袋:“不过你最好不要明白。” 这种荒唐的事情,罗贝尔多希望自己也不明白。 剩余的等待时间里,罗贝尔带着女孩在小村里四处闲逛,玩累了就躺在小溪边的草地上睡觉,肆意虚度光阴。 神甫的生活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 二人躺在草坪休息时,罗贝尔突然坐了起来,指着远处的高山:“你知道那座山叫什么吗?” 女孩摇了摇头。 “那条绵延的山脉叫作亚平宁山脉,北起自阿尔卑斯群山,斗折向南,横插整片意大利半岛,直到南方的西西里,蜿蜒不断。” 罗贝尔仰着头,遥望远方的山脉:“十四年前,我的父母把我托付给了居住在那里的一户农场人家,还留下了一笔不菲的赡养费,可惜人家把我送到教会的孤儿院去了,我就这么长大,阴差阳错地当上了神甫。” 女孩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但是你会说中文,还会用手机。” “‘我’确实是从头到脚本地人,血管里流着正宗的法兰克蛮子血脉,但我知道你从何而来。”罗贝尔敲了敲胸口里的圣经,“重新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罗贝尔·诺贝尔,来自奥尔良公国领。” 女孩也坐了起来,自我介绍道:“我叫江天河,爸爸妈妈喜欢叫我贝贝。” “江天河,贝贝……好奇怪的名字。” “你管我!” 且不提二人在溪边草坪谈天说地,老骑士的木屋内,关于私生子的谈话终于有了定论。 “……我可以接受那个孩子作为你的继承人,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如果你办不到,我宁可被审判庭绞死,坠入十八层炼狱,也绝不接受其他人的孩子加入我们的家。” 木屋桌旁,两眼通红的老妇人对着丈夫斩钉截铁地说道。 愧疚几乎占据身心的老骑士低头哈腰地连连称是,哪敢有半点异议。 老妇人深吸一口气:“那个孩子的母亲,我不想知道她是谁,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我永远不想见到她。” 老骑士吓得面色一白,但他为了解决继承人问题已经不惜伤害数十年的糟糠之妻,区区一个情妇…… 他恶向心头起,一咬牙,从桌子上拔出锈迹斑斑的铁剑。 老妇人在她身后冷冷道:“从今以后,你是杀人凶手,我是接纳那个孩子的恩人,明白了吗?” 老骑士恶狠狠地点头,踹烂了家里那面见证了二人苦难岁月的木门,径直向外走去。 草坪上,罗贝尔远远望见老骑士持剑进入村庄,心下了然。 看来他已经从无数坏选项中选择了相对不那么坏的一种,而代价是第三者的性命。对于老骑士而言,继承人和糟糠之妻的分量远远大于第三者,哪怕为此付出名声和罪孽的代价亦不足惜。 暮色逐渐降临,在没有电灯的时代,夜晚意味着彻底的黑暗,更别提此时几乎人人患有的夜盲症——东晋时代的大秦天王苻坚,其着名的淝水大败极有可能便是夜盲症导致的夜袭炸营,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又因为夜盲症将树木看成敌人,贡献了草木皆兵的典故。 突然,罗贝尔望见距离存在一千多米的森林里出现几十点红光,摇曳窜动,向存在的方向缓缓而来。 “那是……”罗贝尔面色微变,“江天河,你认不认得去格热戈日家的路?” 江天河点点头:“我认得呀,格热戈日大叔经常请咱们吃晚饭,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立刻跑回他家,让他带护城骑士团过来救我。” 江天河刚想以距离太远懒得跑为理由拒绝,就见罗贝尔面色阴沉地冲向村庄,只得愤恨地跺了跺脚,向几公里外的安科纳城门跑去。 第8章 难民袭击 夜色中的村庄是那样美丽,静谧的小溪,绿荫的草地,时不时咕咕叫的家养鸡,趴在狗窝熟睡的看门犬发出舒服的咕噜噜声。 这座村庄属于一位尊贵的老骑士,他在继承人以外的生活中保持了令人激赏的美德,在二十年的统治岁月里,他致力于为村民营造安稳平静的生活环境。 二十年后,村庄的平静即将随着老骑士的美德一同被打破。 “布莱德,你说的地方就是这吗?” 茂密的丛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几十个衣衫褴褛的老农装扮的人正在窃窃私语。 被叫到的男人有着和老骑士相同的姓氏,却没有和老骑士相同的境遇。 他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低声答道:“没错,巴尔说的那个村子就是这里。头儿,咱们真的要……那可是下地狱的罪过。” 为首一人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根:“去他娘的天国地狱,老子不怕因果报应。修士发的那点面饼喂狗都不够,饿死老子了。布莱德,你带着一半人去村子门口堵人,老子带着剩下一半人摸进村,都给我把火把熄了。” 森林中鬼鬼祟祟的人影窜动,几十双绿油油的眼睛互相对视,很快分成两队,兵分两路向着村庄前进。 “布莱德大人!布莱德大人!” 罗贝尔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村庄,在朦胧夜色中一边呼喊一边敲门,打断那些正在兴头上的村民们,向他们询问老骑士的行踪。 远方的火把不知何时熄灭,但罗贝尔一点也不欣喜,他明白这是对方开始潜伏的征兆。他只能按照村民模糊的描述寻找,最终搜到村子里唯一的风车磨坊。 平日里随意敞开的磨坊大门,今夜被从内插上了铁锁,罗贝尔听到磨坊内传出一声声疯狂的嚎叫,连忙凭借矫健的身手从旁边的老树越墙而入,果然在院子里找到了状若疯魔的老骑士。 他高举铁剑,一剑一剑刺向风车下的一具尸体,表情狰狞残暴。只有在这一刻,罗贝尔才能从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看到昔日驰骋战场的影子。 可惜,多年不用的剑术,再次使出却是为了杀死亲生儿子的母亲。 罗贝尔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孩子的踪迹,看来老骑士还没完全老糊涂,至少知道不能让孩子亲眼目睹母亲死亡。 他对老骑士厉声呵斥道:“布莱德!停手,她已经死了!” 老骑士听闻身后响声,陡然一惊,下意识一剑劈向身后,被罗贝尔抬起权杖弹开。 “你是谁?” 老骑士的夜盲症比起普通人也是不遑多让,两米之外都看不清罗贝尔的相貌。 “我是罗贝尔,现在没空跟你废话。”罗贝尔的嘴巴像机关枪一样迅速说道:“我刚刚在村外看到一片火把,大概是这几天逃难来的饥民,你居然还有空在这里虐尸?” 老骑士懵懵懂懂地被骂了一顿,马上脸色大变。 饥民,火把,夜晚,村庄,这几个要素联系在一起,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急忙打开磨坊的锁,情急之下就要喊醒村民。 罗贝尔立刻阻止他:“白痴,你现在喊叫是生怕匪人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吗?把剑和徽章给我,我去征召村民,你立刻回家着甲。” “对对对,着甲,着甲。”老骑士自言自语,扯下衣服上的领主徽章,和铁剑一同交给罗贝尔,“我马上回来,村民们就拜托你了。” 老骑士踉踉跄跄地奔向自家房子的方向,罗贝尔握着铁剑和象征领主权力的徽章,心底不知怎的火热不已。 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调整好心态,敲响第一户人家的大门。 “嗯?” 布莱德正按照头领的命令,率领十几个笨手笨脚的饥民向村门潜伏,突然听到村庄里传来“布莱德大人”、“布莱德大人你在哪”的呼喊,暗自嘀咕自己啥时候成了大人。 不过喊声只持续了几分钟便停下,多少让他有点失落,被人喊大人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另一边,这伙难民的头领终于带队靠近了村庄外围的篱笆墙,他抚摸着谢顶的头颅冷冷一笑。 他已经闻到小麦和橄榄的香气了。 罗贝尔敲响最后一户人家的门,把睡眼朦胧的年轻男人拉进队伍,其他男村民立刻低声向他解释了征召的原因,把他吓得清醒过来。 村子的规模并不大,青壮年的男丁更是只有区区八人,还不如罗贝尔方才瞧见的火把多,而匪徒的数量明显更在其上。 世代生活的村落就在此处,过冬的储粮更不能白白送给难民——这都是他们勤勤恳恳一年的成果,凭什么让一帮逃难来的胆小鬼夺去! 征召兵们从各自家中拿来趁手的兵器,家里耕种的拿来了耙子,家里伐木的拿来了斧头,打铁的铁匠带来了两把锋利的短剑,多余的那把送给了唯一没携带武器的人。 “报上你们的名字。”罗贝尔低声道。 “安德鲁。” “恩佐。” “丹尼尔。” “达奇。” “博纳。” “萨洛蒙。” “雅各布。” “艾诺。” 八名村民依次报上名字,从左到右井然有序,也无人质疑年轻的罗贝尔的领导权,想必老骑士没少锻炼他们的纪律性。 罗贝尔望向山丘上老骑士的木房子,毫无动静,他不禁犹豫是否应该继续等待老布莱德。 但一声刺穿夜色的尖叫替他作出了决定。 “你们是谁?进我家干什么?救命啊——” 人群中的雅各布大惊失色,因为呼喊求救的声音正是他的妻子。他恳切地望向罗贝尔,希冀他尽快作出决定。 事到如今,没空犹豫了。 “博纳和达奇去叫醒村民避难,剩下的人跟我走。” 罗贝尔左手权杖,右手铁剑,率先奔向尖叫声的来源,其他人紧随其后,在夜色中快速前进。 “哈哈,好,没想到这家人竟然没有男人,倒是省了老子一番力气。” 和这户男主人同名的难民头领雅各布得意大笑,把小刀从女人尸体上拔出:“刚刚她尖叫的声音肯定惊动村民了,你,你,还有你,你们去找这户人家的地窖,剩下的和我去下一家!” 他率领饿红眼的难民,迅速冲入下一户人家,第二声尖叫响彻村庄。 罗贝尔明白,自己焦急也无济于事,他一介神甫,布道念经自然手拿把攥,带兵打仗实在不是本行啊。 他只能吩咐持耙的征召兵站在第二排,持短兵的站在第一排,结成简陋的方阵,慢步推进。 但愿无人受伤。 第9章 擒贼先擒王 当第三声尖叫响起时,两拨人马终于相见。 雅各布眯起眼睛,不经意间后退半步,躲进难民群中,心思活络起来。 他们只是一群饿红眼的乱民,换而言之就是一盘散沙。一旦领袖阵亡,必然迅速崩溃,到时候巡逻队一到,再多难民也不够骑士老爷砍瓜切菜。 雅各布之所以能当上一众难民的领袖,一颗七窍玲珑心必不可少。对面的人手明显比他们少上一大截。人多欺负人少,只要不出意外,那不跟打孙子一样嘛——只要不出意外。 对面,罗贝尔率领着仅仅的八名男丁,被一伙陌生队伍堵在路上。 村民的雅各布望着进进出出自己家的身影,还有被随意抛弃在路旁的女性尸体,咬碎一口银牙。 若非同伴拼命拉住他,只怕他立刻就要冲出去和对方搏命。 罗贝尔阴沉着脸,在见面之前,他还指望对方有些分寸,抢完粮食就走,可现在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来人不仅要食物还要命。 哪怕是在黑暗时代,“杀人偿命”四个大字也清清楚楚写在教法和领地法,对方既然有胆量杀人,就不会介意把他们几个一并解决。 麻烦大了。 罗贝尔清楚地看到几个村民的小腿在战栗。 狭路相逢,胜者恃勇,必须有人站出来挽回士气,否则无需交战,他们这方便输定了。 “你们六个结阵自保,我上了!” 罗贝尔当机立断,持剑钻进了难民堆。 距离近了,难民们终于看清罗贝尔这身的黑色布袍,他们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向他们冲锋的不是征召兵或者领主大人,而是一个包着裹头巾的神甫,无不惊疑失措,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拦住他。 假如很难理解,可以想象一下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举起消防服,一斧头抡爆医闹病人脑壳的骇人场景。 罗贝尔突入敌群后左冲右突,铁剑飞舞,惊慌的难民纷纷退却,一时间竟给了他一种莫非自己很强的错觉。 直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用木棍将他击退,罗贝尔疯狗似的攻势才堪堪被止住。 “嗯?” 罗贝尔眯起眼睛,眼前这个男人样貌平平,气质普通,但总感觉和其他难民有本质上的差别。 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不知道谁的呼喊: “他就是头领!” 罗贝尔下意识问道:“你是头领?” 听到面前古怪修士一张嘴便说穿了自己的身份,雅各布的脸庞阴晴不定。 他已经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平平无奇的难民,再加上平平无奇的五官,平平无奇的气质,对方到底是怎么看穿自己身份的?就因为他没被吓退? 见对方神情怪异,罗贝尔当即确认他就是敌人的头领。 他回头对已经陷入潮水般敌人的村民们大喝“拖住他们”,紧跟着抢先劈向对方手中木棍。 剑是为杀戮而生的兵刃,哪怕生锈了,也不是区区一根木棍可以抵挡。 短兵相接,木棍瞬间一分为二,铁剑毫不迟滞地继续劈向雅各布。后者情急之下抬手抵挡,只感觉一阵冰冷。 一股剧痛袭来,他的左手手掌已被削掉大半。 能当上头领的人,自然不会因此而吓退。 他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扑向对手——然后被一剑刺穿了喉咙。 随着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抖,头领的尸体轰然倒地。 方才的声音再度响起:“砍下他的首级,难民就会一哄而散了!” 罗贝尔恍然大悟,连忙割断了他的脖子,把首级掷到人群正中央,呵斥道:“贼首已死,还不速降!” 果然不出神秘声音所言,见老大授首,尽管难民人数仍占据绝对优势,依然丢下五花八门的武器一哄而散。 之前全程被压着打的六人小队人人挂彩,此时纷纷转守为攻,各自追杀溃兵。 妻子被杀的雅各布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追杀,用一副草叉活生生扎死了四五号难民,看得罗贝尔是心惊肉跳。 亵渎,这太亵渎了,阿门。 十分钟后,刚刚在妻子帮助下穿上铁罐头盔甲的老骑士姗姗来迟,他握着刚用磨刀石开锋的铁剑,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地狼藉的陌生人尸体。 敌人呢?不是说有几十个暴民攻村吗? “嗯?” 多逃走一个匪徒便是多一分不安定因素,所谓穷寇必追,罗贝尔提剑将前方的逃敌刺翻在地,又瞄上另一个目标。 那个目标没有选择像其他人一样逃入森林,反而趁着夜色浓重逃向了磨坊方向,假如碰上别人,他的小聪明多半可以救自己一命,可惜他遇上的是没有夜盲症的罗贝尔。 逃入森林的匪寇就交给杀红眼的雅各布一行,罗贝尔折返回到磨坊,推开大门——又被锁了。 既然如此,罗贝尔索性用剑戳进门缝胡乱戳砍,没费几下力气,年久失修的木门便轰然解体。 他踏入磨坊,目光搜寻起躲藏的匪寇。一行密密麻麻的脚印从门前一直延伸到谷仓内。 他循着脚印推开谷仓的门。 “不许过来!” 如他所料,目标就藏匿在谷仓内,可罗贝尔的脸色异常怪异,因为他在黑暗中看到了第三人的存在,那是一个被歹徒挟持在手边的幼小身影——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但是谷仓为什么会有小男孩。 朦胧月色顺着罗贝尔打开的大门灌入谷仓,照眏着血迹斑斑的剑刃,罗贝尔猛然想起一件刚发生不久的事。 约莫几十分钟前,老骑士布莱德似乎在磨坊砍杀了自己私生子的亲生母亲,但罗贝尔没有见到孩子的身影。 他本以为是布莱德在痛下杀手前故意支开了孩子,还在心里夸了他几句,如今看来…… 罗贝尔收回刚才的话,布莱德就是个纯畜牲。 被歹徒吓得失去语言能力的小男孩顺着月光看清了罗贝尔手中的铁剑,忽然失声尖叫起来。 “杀人凶手!是你杀了妈妈!是你!” 听到他的话,罗贝尔一时无语凝噎。 他难道能说,杀死你母亲的人不是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把剑是他借给我的? 虽然老骑士是个人渣混蛋,但罗贝尔实在说不出那番话。或者说让男孩保持这样的误会也不赖?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救下孩子。 罗贝尔紧盯着歹徒的双眼,对方也紧盯着他,厉声命令道:“把剑放下!” 他缓慢地蹲下身子,把剑放在脚边。 歹徒显然并不满意,继续呵斥道:“踢远一点!” 罗贝尔按照他的吩咐把剑踢出五米开外。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把武器扔掉了。” 罗贝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主说过,善良与克制是高尚的美德,迷途的孩子也能回到正确的道路上。现在回头仍然不迟,放开那个孩子,好么?” “站在原地!不许过来!”歹徒察觉到罗贝尔正在悄悄靠近,把抵在孩子脖子上的刀迫近几分,男孩疼得泪水横流,却咬着牙没有哭出声。 “冷静!冷静!”罗贝尔连忙退回到谷仓口,既表明自己并无恶意,也挡住了对方逃跑的唯一路线。 他把系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拽了出来:“我有十字架,还有牧师袍,我是神甫,没有恶意的,请相信我。” 男人尖着嗓子大喊:“放屁!老子亲眼看见你杀了头儿!你是个屁的神甫!” 刚刚震慑敌人的特色反而成了谈判的负面因素,罗贝尔也只得无奈询问他的要求。 “给我准备一匹马和足够的食物,然后放我安全离开,否则我就杀了这个小东西!” 歹徒的要求并不复杂,村子里唯一的一匹老马是老骑士家里的驮马,罗贝尔替他答应了。 “还有,放掉这个孩子可以,但是,”他一指罗贝尔,“你必须代替他作人质!” “我?”罗贝尔惊疑不定。 二人谈判期间,因为夜色难以追击的众人纷纷返回村庄,在老骑士的统帅下和罗贝尔汇合。 老骑士看到自己唯一的继承人被劫持,差一点心肌梗死。 歹徒见仓库外的人越聚越多,心里越来越害怕,手里的刀也越按越深,在孩子的脖子上压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就在歹徒心里同归于尽的想法战胜逃跑想法的前一刻,罗贝尔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 走就走吧。 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第10章 蒙主感召 江天河引导着格热戈日与护城骑士团到达村庄时,天色刚刚蒙蒙亮。 作为一村之主的老骑士带着夫人与一众村民站在村口迎接骑士团大驾光临,哦,这次还多带上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值得一提的是,老骑士声称自己的情妇也因为此次袭击而去世,死前遭遇了惨不忍睹地虐杀,根据被老骑士引去检查尸体的修士所言,“身被十余创,鲜血浸骨,死不瞑目”。 而参与袭击的数十名暴徒中,21人因村民穷追不舍地杀死,死者抛入乱葬岗火化,生者送入城内,准备接受审判庭处决,按照教法规定,所有人都难逃绞刑处死。 和伤亡惨重的暴徒相比,村庄简直是受损甚微。 在夜间搏杀中受害的村民——包括四户人家以及一名阵亡在追击途中的倒霉蛋,共计受伤8人。死者只有两人。 死者的尸体被暂时安放在简陋教堂的谒见厅,伤者则转交城内的红十字会治疗——一个由罗贝尔首倡,由格热戈日主教建立并完善的义务医疗组织,旨在帮助无力支付昂贵医疗费的穷人和因战争而伤残的病患恢复正常生活。 至于资金来源,当然是什一税和赎罪券。 但是,如今组建红十字会功臣之一的格热戈日主教心情糟糕透顶。而这,自然是因为另一位功臣,罗贝尔·诺贝尔被歹人劫走,下落不明。 驮马在大海之畔奔驰。 罗贝尔独自一人骑着老迈的驮马,默默观察着周围的风景。 从方才经过的安科纳港以及自右手边升起的太阳来推测,他们方才的前进方向应当是安科纳-拉文纳一线,沿着亚得里亚海的海滨向北前进,回家只需沿着海滨一路向南。 至于劫持他的歹徒……罗贝尔在黑袍上擦了擦短刀的血迹。 他已经蒙主感召,去天国享受美丽的七十二个圣处女了。 哦,看错了,这个是友商的推销书。 十五艘桨帆船组成的船队沿着海岸向南驶去,桅杆顶悬挂着圣马可飞狮旗帜,象征着威尼斯船队的身份。同样级别的船只在威尼斯数不胜数,他们是伟大商业共和国的骄傲,承载着全部亚得里亚海与近半地中海的商业往来。 从直布罗陀海峡到尼罗河三角洲,从君士坦丁堡到突尼斯港,威尼斯商人的身影无处不在,就连罗贝尔最爱用的杜卡特金币,也是由威尼斯人铸造的。 海鸥落在沙滩上,啄食着被潮水带上海滩的海星。罗贝尔把驮马系在枯树上,自己滑下斜坡,在沙滩无聊漫步。 距离他的十五岁生日还有三个创世周。旅店到教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充斥着罗贝尔短暂的神甫人生。 他过去是个普通人,如今仍然是普通人,从初到这个世界的野心勃勃到如今的随遇而安,带着一具奥尔良人的躯壳,一个无家可归的灵魂,一位安科纳的神甫,他以后又该为什么而活着呢? “呼。” 冬天的海风就是不如夏日的和煦,罗贝尔捡了几个贝壳,准备回去做成贝壳项链,作为江天河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他用黑袍兜着十几个贝壳,手脚并用地爬上土坡。 瘦弱的白袍青年骑在罗贝尔的驮马上,对他微笑致意。 “幸会。” “哗啦啦……” 贝壳零零散散地落下,罗贝尔谨慎地掏出短刀,死死盯着马背上的青年人。 “嘿,别这么见外。”青年人尴尬地抬起双手,“我没有恶意,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我是昨晚提醒你的那个人。” 闻言,罗贝尔愣了一下,默默在心里把两个声音作对比。 嗯,确实。 罗贝尔的眼神软化几分,短刀仍旧握在手中以备不测。 青年拍了拍马的屁股,示意罗贝尔一起坐上来,随性的态度俨然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太阳自东方升起,两人骑在驮马上行进。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对于驼载过重甲骑士的老马而言游刃有余。 “原来如此。”青年人聆听罗贝尔讲述了这一晚的惊险经历,喟然长叹,“实在是精彩,若非我无力持剑,真想伴你一同经历这一切。” “不能持剑?”罗贝尔看着他老练的驾马动作,强劲有力的挥鞭,紧夹马背的大腿,青年俨然有着和瘦弱的体型截然相反的力量。 青年看出他的怀疑,温声道:“我曾在众水前起誓,不伤害他的造物,不违背他的誓言。” 在创世纪的第二天,上帝隔断了众水之间的联系,称那层隔断为“天空”,青年人的话语倒是很符合他这一副修士的扮相。 罗贝尔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正确的时刻到来。” “你跟踪我?” “遵循善良的方向,无论哪里都是目标。” “你是哪里的主教?” “来自大海的彼方。” “克罗地亚人?还是希腊人?” 青年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回答了。 罗贝尔默默咬着手指甲。 谜语人真是该死啊。 日上三竿,二人回家的路并不太平,途中几度遇上残存的匪徒。 青年真的如他所言,不愿出手伤人,只是坐在马上笑眯眯地看着罗贝尔被追来追去的狼狈样。 好在这群几十天没吃过饱饭的难民骨瘦肌黄,连走路都走不稳当,被罗贝尔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挥了几刀就纷纷逃开。 当圣西利亚可大教堂的圆顶塔尖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青年人猝然开口道:“听说了吗,‘瓦尔纳的’瓦迪斯瓦夫死了。” 罗贝尔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方才意识到他所说的是波兰与匈牙利王国的共主,伟大的十字军国王瓦迪斯瓦夫。 瓦迪斯瓦夫三世,波兰-匈牙利共主国王,1444年11月10日阵亡于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中的瓦尔纳战役,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他因此获得外号“瓦尔纳的”瓦迪斯瓦夫。 和他的外号相比,“小孩”罗贝尔觉得自己的外号好听多了。 “那又怎么样。”罗贝尔无所谓地耸肩,“死在战场上的国王太多了,想想神圣罗马的巴巴罗萨,想想波斯的居鲁士。” “是的,每个人的死亡重量相同,无论是万中无一的国王陛下还是死于阁下刀下的难民。”青年点点头,“问题在于,不久前奥地利公爵,波西米亚国王,匈牙利国王阿尔布雷希特也去世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尔布雷希特是前任奥地利公爵,波西米亚-匈牙利的共主国王,在他死后,奥地利的摄政公爵弗雷德里克三世(又名腓特烈三世)与波兰国王瓦迪斯瓦夫为争夺匈牙利王冠大打出手,匈牙利王位继承战争以波兰的全面胜利为结局。 罗贝尔沉默不语,于是青年继续道:“这意味着,位于天主世界东部边疆的奥地利,匈牙利,波兰,波西米亚,这些在第一线面临异教徒的领土竟然在同一时刻出现了王位空缺。” “国与国的厮杀,教与教的割裂,人与人的悲剧,不知又要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亡国灭种,多少打着虚伪旗帜的屠杀。” “但那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罗贝尔无奈摊手,“我只是个神甫,现在很饿,只想赶紧回旅店吃几块黑面包,最好有一杯热牛奶,在羊毛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罗贝尔·诺贝尔。” 青年人叫出他的名字,没有理会他的话:“无论是异端还是异教,都是上帝创造的子民。” “在我的时代,人与人之间没有教派之别,人们相信的是善良与公义,而非借异端正信之说隔绝彼此的心灵。” “远古时代,神与人团结一心,度过大洪水的灾难,识破恶毒之蛇的欺瞒,战胜强权下的暴政,人人相信世界正该如此运转。” “你的时代?”罗贝尔敏锐地察觉到青年人话里的怪异。 “没错,我的时代。” 白袍青年在罗贝尔手心中画出一个十字。 “孩子,你有平凡人的安于现状,也有为他人奋不顾身的胆魄……是时候离开这片土地了,去吧,去追寻你的野心。” “不要,我要回家。”罗贝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最大的野心就是在安科纳呆一辈子。” “命运往往与愿望向背。”青年呵呵笑道,“人也是会变的。”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便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 罗贝尔接上了后半句。 “《新约》的提摩太后书,《使徒行传》所记载的圣伯禄确实是一位伟大的传教士,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的是,即使是保罗那样虔信的布道者,也有诸多人类的缺点。”青年掰着手指,“比如爱喝酒,比如爱吹牛,比如欠了某人八枚第纳尔不还……” “但他所拥有的,唯有人类才拥有的伟大精神:顽强、不屈、坚定、自信,使他即使面对暴君尼禄那样的屠夫也敢挥斥方遒。” 青年的食指在罗贝尔的额头轻点:“愿你的灵魂与器皿踏遍天地,直到他的国重临人间,祈愿我们在没有黑暗的地方再会。” 第11章 奥地利向你奔来 格热戈日疲惫地做完每日布道,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神甫们各自散去。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入后室,后室的正中央停放着一台实木棺橔,石台阶下坐着一位神情憔悴的女孩。 “江,不要再坐着了。”格热戈日端来一角蛋糕,“你又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来,尝尝这个,这是我托人特地买的蛋糕,很甜。” 江天河摇头,蔫蔫地把餐盘放在台阶上。 还未封盖的棺椁之内,罗贝尔静静地躺在其中,双拳攥紧,平放在胸口。平对头颅,左边放着他随身的权杖,右边放着一本崭新的福音书。 他的衣裳被换成一身有金色丝饰的黑色牧袍,头上包裹的头巾也被摘下,格热戈日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完整地看清罗贝尔的容貌,竟是在这样的境遇下。 江天河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全貌,她本以为罗贝尔是为了掩饰东亚人的身份才戴头巾,没想到头巾下隐藏的却是正儿八经的法兰克人相貌。 她想询问罗贝尔戴头巾的理由,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今天是殉教烈士罗贝尔·诺贝尔下葬的日子,在停尸四日后,格热戈日决定将他的尸骨埋葬在高山上,东临大海,和历代殉教者共葬陵园。 格热戈日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长长叹了口气。 “罗,没想到那日一别,竟成永别。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难民竟然敢袭击村落,没有及时救援,你要责怪就尽管责怪我吧。” 大主教眼中厉色闪过:“我已经派人查明了袭击村落的暴徒躲藏的位置,我向你保证,一定把他们全部送下地狱,让他们的灵魂在炼狱业火的灼烧下沸腾消散,永世不得翻身!” “我们原本约定好,委派你返回奥尔良,重建覆灭的教堂。”格热戈日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忍了回去,“我已经向都主教大人辞行,自降奥尔良领衔主教,用余生重建你的家乡。” “水……” 格热戈日把布道用的圣水倒在杯子里,端给江天河:“吃慢点,别噎着了。” “白痴……是我……” “什么,不够?”格热戈日连忙地把另一杯水放在江天河手里,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手紧绷,仿佛见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动了!他动了!” 罗贝尔经历了漫长的梦悠悠醒转。 在如泡沫般虚无缥缈的梦境中,罗贝尔无数次遭遇死亡绝境,有时化作拖延敌军的炮灰,有时化作被血腥屠杀的市民,有时化作哗变炸营的叛军,最离谱的一次是被暴民钉在十字架上钉死,沉浸式体验耶稣刑场悟道的经历。 每一次梦境重启意味着一次新死法,因为是梦,所以罗贝尔感受不到痛觉,死着死着就麻木了。 他原以为这一次也是场梦境,体验的死法是晋文公同款活埋,直到他听到格热戈日和江天河的对话。 一张嘴,罗贝尔就感觉嗓子眼火辣辣的干痛,原本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水水水”。 最可恨的是,那个脑子不灵便的捷克人主教误以为是江天河出声,任他喊了几次仍然意识不到。 罗贝尔气得七窍生烟,鼓动肉体最后一点力气,把权杖用力投掷出去。 “吧嗒。” “谁?” 格热戈日立即转身护住江天河,从肥大的金丝白袍下抽出一柄半米的短剑。 他环顾房间一周,喟叹道:“也许是风吧。” 罗贝尔:…… 他鼓动最后一丝力气,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丝,把福音书也扔了出去。 “吧嗒。” 上帝啊,快察觉到,我手边没东西可扔了。 “哎,一定是风吧。” 格热戈日!你个白痴!蠢猪!下贱的捷克畜生!无耻的西斯拉夫王八蛋! “啊,啊,啊,阿嚏!” 突然,格热戈日扶着棺橔打了个震耳欲聋的喷嚏,这回不仅是江天河,连格热戈日也面色大变。 “不可能啊,这个世界上能在心里骂得我打喷嚏的人只有一个,但是他已经……莫非!” 罗贝尔无语凝噎。 瓦迪斯瓦夫三世和阿尔布雷希特一起战死,都不如让格热戈日当上主教对神圣事业的伤害大。 关键时刻,还是江天河给罗贝尔递来一杯水。 格热戈日惊恐地看着被医师判断死亡的罗贝尔在江天河的搀扶下坐在了,喝下一杯水,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他买的蛋糕。 “尸尸尸尸尸体在吃饭!”他颤抖着把十字架举在身前,“退散吧,撒旦!不必欺瞒我,真视的眼瞳——哎哟!” 没等他说完,罗贝尔捡起地上的权杖就丢了过去,正好砸中了他的脑门。 格热戈日抱头惨叫起来。 “别装了,权杖是空心的,根本不疼。”罗贝尔晦气地看了棺橔一眼,“再叫就把你塞进棺材埋了,嗯?” 天河突然一言不发地抱住了他。 罗贝尔满面疑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昏迷了多久?” “昏迷?上帝啊,你那根本就是死了,死得透透的。” 格热戈日激动地冲过来检查罗贝尔的身体,捏捏这里,捏捏那里。 “你被发现的时候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身体僵硬冰冷,上帝啊,上帝啊……” “死亡四天之后复活,难道圣经没有骗我?” 罗贝尔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格热戈日连忙捂住嘴巴。 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施展复活的神迹,那就是三位一体的父灵子,如果还有第二个人复活,那一定是巫术魔法的手笔。 对于女巫和法师,教会审判庭一向秉持秉公持法的精神,见一个烧一个。 罗贝尔沉默片刻,开口道:“我真的死了?” 这一次,他询问的是江天河,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毕竟是成长于现代社会,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耳濡目染之下,对生死的判断也许犹在这帮只会放血的传统西医之上。 但江天河也点了点头:“你和爷爷去世时一模一样,冰冰凉凉的,硬得像块石头。” 要命。 “除了你们以外,还有谁知道我死亡的消息?” 格热戈日掰着手指数起来:“我想想,有个威尼斯来的制棺师,弥撒和祷告都是我做的,没有其他人了。” 毕竟罗贝尔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神甫,在外人视角里看,还是和主教关系很差的下级神甫,没人关心他的死活也属正常。 平日里让他倍感郁闷的孤僻,在此刻竟然成了救命稻草。 制棺师每天经手的尸体不胜枚举,想必记不住罗贝尔的名字,那唯一的问题就是验尸的医生了。 “总而言之,没事就好。”格热戈日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先聊,我出去透透气。” 格热戈日离开后,罗贝尔突然觉得手心痒痒的。 “天河,别挠了。” “嗯?” 远处的江天河扭头看向他,嘴里吃着昨晚剩下的白面包。 罗贝尔抬起手,只见手心里逐渐浮现出一副灵动的油画。 油画是一种兴起于十五世纪的艺术,由尼德兰(今比利时、荷兰与卢森堡)画家简·凡·艾克改良自古欧洲的蛋彩画,并逐渐发扬光大,最终成为全欧洲的主流绘画方式。 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马奈的《吹笛少年》和梵高的《向日葵》,不胜枚举,都属于油画类的惊世巨作。 但此时此刻的油画还未从尼德兰走向世界,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意大利神甫的手心上? 油画仿佛浮出水面的羊皮纸逐渐展开,隐隐像是一张建筑的设计图,弥撒堂,后厅,外院,一一浮现在掌心中。 他向前方走了几步,掌心中的地图比例迅速缩小,顺带着浮现出许多密密麻麻的,用肉眼无法看清的小字。 江天河望着罗贝尔面露诧异,用同素日的稳重截然不同的幼稚动作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可爱地歪了歪头。 这是睡了四天四夜把脑子睡坏了? 罗贝尔冲进盥洗室,用水疯狂擦拭手心,油画却丝毫没有被洇糊的迹象。他又不信邪地用圣水洗了几遍,依然如此。 不过,他能在混乱黑暗的中世纪苟活至今,凭的就是一颗随波逐流的大心脏,既然清洗不掉,罗贝尔索性任由油画在掌心描摹变幻。 但还没等他稍微休息一会儿,格热戈日就惊慌失措地跑回教堂,带回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 奥地利公爵南下攻陷了威尼斯共和国的维罗纳要塞,率领奥地利军以及北意大利诸国的仆从军,直扑安科纳城而来。 青年人所说的“人的命运”,言犹在耳。 第12章 罗马假日 今年的罗马城,相比去年而言萧索许多。 自从“瓦尔纳的”瓦迪斯瓦夫战死沙场,伟大的十字军东征以惨败收场以来,位于罗马圣教会的教皇大人便一病不起。 尤金四世,1383年出生于意大利北部城邦的威尼斯共和国,1431年,在前任教皇马丁五世后,继承罗马教皇的神职,统摄喀尔巴阡山脉以西的所有天主教世界力量。 他最着名的事迹,便是在他初任教皇时期发生了臭名昭着的贞德审判。 英格兰教会与法兰西教会被重金收买,他们卑劣勾结,绕过教会的正当审判程序,私自宣布圣女贞德为“撒旦在人间的使者”,要以火刑处死这位为法兰西立下赫赫战功的巾帼英雄。 她在马丁五世行将去世之际被囚,在尤金四世继任不足三月时被审,彼时的教廷正深陷教皇交接的内乱,外加英法的联手威胁,尤金四世对于贞德审判一案无能为力,拒绝了贞德的“将自己的冤情移交罗马教会重审”的请求,坐看圣女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他的前任教皇马丁五世雄才大略,依靠超凡的外交手段与对各国局势的敏锐把控,在英法百年战争进入白热化之际,趁机摧毁了位于法国东南部的阿尔维农伪教廷,彻底结束了阿尔维农之囚(教皇被法王掠走,囚禁于阿尔维农)的屈辱历史,被称为罗马教会复兴的启明灯。 和世俗统治者一样,尤金四世冕下对于接受雄才大略的前任领袖的责任无比惶恐,自从接任教皇以来,他每日忧心忡忡,忙于在各国奔波呼吁,召开数不清的会议,商讨教廷权力与世俗权力的分配问题。 他在巴塞尔会议上怒斥胡斯派篡改圣经,在费拉拉会议和佛罗伦萨会议上提倡天主东正教会大合并,为复兴教权殚精竭虑。 尤金四世也拥有几个独特的外号,“开会者”便是其中之一。 在他十余年的教皇生涯中,居住在罗马的时间不足一半,余下时间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开会的路上。 但即便勤勉坚强如他,遭遇了残留会议否决,十字军东征失败,奥地利南征的连番打击,仍然在这个冬天轰然病倒了。 自从圣伯多禄大殿建成后,教皇便从之前的拉特朗圣若望大殿搬离至此。 圣伯多禄大殿后,教宗寝宫。 尤金四世拖着沉重的身躯,饮下一碗医师调制的药剂汤,重新躺回床上。 作为享有世俗十分之一财富(事实上甚至更多)的罗马教会,在钱这个问题上从来是没有问题。 尤金四世的寝殿摆满了金银饰物,大理石的玛利亚圣像,纯金雕镂的天主十字架,遍布天花板的宗教彩绘。在后人看来暴发户一般的浮夸设计,在这个贫穷的时代意味着绝对的神圣与庄严。 他静静聆听着属下人对奥地利军队动向的报告,突然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身边侍奉的小男孩连忙轻拍他的后背,为他舒心顺气。 “奥地利人,奥地利人!” 尤金四世气急败坏地摔翻了喝药的银碗,厚实洁白的教皇袍挥舞着沾上了药渣。在众多修士中,唯有教皇有资格穿着象征高洁的纯白袍服,其他人哪怕取得再高的功绩,也只配穿着有金丝的白袍,表示没有完全摆脱世俗的罪孽。 “该死的弗雷德里克三世,背信弃义!”尤金四世的白胡子气得发抖,“还有该死的佛罗伦萨人和威尼斯人,我就知道他们不靠谱,没想到他们竟然和奥地利人狼狈为奸!” “冕下息怒,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 尤金四世愤怒地望过去,看见是自己最器重信赖的博洛尼亚大主教托马索出声安慰自己,心里的怒火渐渐消散,逐渐冷静下来。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失却冷静,犯下暴怒的原罪。” 尤金在胸口画了几个十字,口中默念阿门,平复下波涛汹涌的心情。 良久,他睁开老而不浊的锐利鹰瞳,对寝宫内侍奉的仆人们沉声道:“扶我起来,托马索,你去召集城内驻留的主教和骑士团团长,立刻召开紧急会议。” “是!” 托马索鞠了一躬,向门外快步走去。尤金四世在小男孩的帮助下穿好繁重的教皇衣冠,用小男孩端来的盥洗盆向脸上拍了几抔水,从养病状态清醒过来。 他温柔地吩咐孩子们多加练习唱诗,在孩子们的欢呼中递给他们几块甜点。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和某些神甫一样有炼铜的癖好——作为引领信徒思想的教会领袖,他只喜欢屁股翘的或者胸大的。 对尤金四世而言,没胸没屁股也配叫女人?雌性人类罢了。 把这个在后世能让十亿甚至九亿女性震怒的说法抛之脑后,教皇冕下需要尽快想出解决奥地利威胁的法子。 他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眯着眼睛摆弄着桌子上的全欧地图。 “波兰人?不行,波兰现今王位空缺……匈牙利人?不行,匈牙利和波兰死的国王是同一个人……法王……不行,绝对不行!” 阿尔维农的伪教廷覆亡不过几十年,那段屈辱的故事还历历在目,宁可罗马失陷人手,也绝不能让法国人拯救教廷! “阿拉贡人……” 尤金四世紧皱眉头。 阿拉贡王国,伊比利亚半岛的强大天主教国家,东临地中海,西接卡斯蒂利亚王国,北有残破不堪的法兰西人。 最重要的是,如今南方广袤肥沃的南意大利也掌握在阿拉贡国王阿方索五世的手中。 曾经,那不勒斯女王乔万娜二世受到安茹公爵的大肆进攻,内忧外患,几近亡国,不得不以让渡那不勒斯继承权为代价换取年轻的阿方索五世出兵相救。 但乔万娜女王战后毁约,竟然改立来自敌方的安茹的路易为继承人,阿方索五世雷霆震怒,1435年女王去世后,阿方索以王位宣称权悍然出兵,从此开始了长达数年的西西里战争。 七年后,1442年,阿方索战胜了时任那不勒斯国王的勒内,将整片南意大利收入囊中,阿拉贡的国力直线飙升,成为地中海西方一霸。 尤金四世之所以对向阿方索五世求援万分为难,是因为在那不勒斯王位战争中,教皇国因担忧南方出现威胁,一度支持过阿方索的敌人,甚至导致阿方索战败遭擒。 而与阿方索为敌的决议,正是他亲自签署的。 无论是出于个人感情,亦或维护权威出发,尤金四世都难以开口求援,何况对方还不一定会接受呢。 “哎,哎……” 他想出数十种解决办法,又亲自一一否决,无可奈何的尤金四世愁容满面,本就皱纹遍布的脸庞更显衰老。 难道他要向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求援,求他们向皇帝出兵,袭取奥地利本土,用围魏救赵的法子逼对方退却? 可代价是什么?他能给巴伐利亚人什么好处? 就在尤金四世一筹莫展之际,托马索带来了一个雪中送炭的好消息。 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恰好带领着五百多名卫教骑士停驻在附近,也许可以称为保卫罗马的生力军。 这可是五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碾碎征召农兵犹如碾死蚂蚁般轻松。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说服医院骑士团向同宗兄弟开战。 想到这里,尤金面色庄重,吩咐托马索替他维持会议纪律。 他要亲自和大团长会面,说服骑士团出兵。 无论如何,不能让208代前教皇呕心沥血维持的教廷毁于一旦,更不能毁在他的手里。 第13章 戒严 随着奥地利军队挺近拉文纳的消息传到安科纳,整座城市沸腾了。 身为安科纳的地区主教,格热戈日·德力格尔在战争来临前夕有着乾坤独断的权力。事急从权之下,无论外地来的商队,还是德高望重的老教士,都必须遵守大主教的命令。 格热戈日难得的穿出了他大主教的礼服,一身象征着尊贵的深紫色牧袍,礼仪高冠,右手带着权杖与权戒,神情庄重肃穆。 在苟延残喘的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紫色是最高贵的象征,只有皇帝陛下才有资格享用。 当然,如今东罗马只剩一座君士坦丁堡和希腊南部三三两两的小城堡,现今东罗马皇帝约翰八世的弟弟——君士坦丁,把紫色绶带不要钱似的送给希腊、瓦拉几亚、甚至威尼斯的领主们来拉拢人心,曾经傲立亚非拉三大洲的罗马帝国沦落至此,不得不令人感慨万千。 暂且不提东罗马帝国面临的突厥人入侵,现在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在格热戈日面前。 他有心压制逐渐沸腾的舆论,至少安定一下城内居民的人心,但逃难至安科纳的费拉拉市民与威尼斯市民越来越多,“奥地利军队南下,所到之处血流漂杵,寸草不生”的消息在难民和居民之间口口相传,根本压制不住。 奥地利军队在传言中从最开始的一万五千人,发展到如今的五万大军,城内军民的士气低落的不成样子,被难民们裹挟着一同南逃的安科纳人与日俱增。格热戈日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繁荣的安科纳城拢共居住着一万名左右的市民,加上城外的村庄与渔港,全安科纳主教区的居民人口在五万上下。 这已经是北意大利最繁荣的城市之一,须知整个意大利,加上受控于神罗的北意诸邦与那不勒斯的南意,人口顶峰时期也不过六七百万,且大部分都居住在几座核心城市,譬如罗马、锡耶纳、佛罗伦萨、热那亚、威尼斯、米兰和那波利。 此时的人口大国法兰西,有着冠绝欧陆的千万数量级人口,比神圣罗马帝国的总人口都要高。 假如来袭的奥地利军队真的有五万之众,格热戈日也没必要挣扎了,直接坐在城里等死就行。但一万五千奥地利人,未必不能挣扎一手。 他在布拉格指挥信徒们和几千胡斯暴徒巷战时面不改色,区区一万五千奥地利人,哼哼。 这样算计着,战斗经验丰富的格热戈日聚精会神地观察安科纳城附近的地形图。 大军难以翻越亚平宁山脉,安科纳又是一座矗立于山脉与大海之间的要塞城市,完美挡住了从拉文纳方向南下的路线。奥地利人如果想复刻亨利四世攻入罗马,擒皇雪耻的辉煌历史,就必须先攻克安科纳城。 “哪里适合阻击敌军呢……” 江天河气鼓鼓地摔上木门。 讨厌的假大人,整天装成熟,还叫我逃跑,哼。 什么兵过如梳,什么烧杀劫掠,她统统不懂。在灾难来临之际,只有亲人身边的感觉最安全。 “想赶老娘走?你做梦!” 马上就要过十五岁生日的女孩子如是粗鲁大骂道。 罗贝尔第五次劝说江天河离开安科纳。这一次,女孩甚至没有给他讲完的机会,便愤怒地把他轰出了旅店客房。 他无奈走下楼梯,坐在这个属于自己的旅店里唉声叹气。 绿荫旅店的主人几天前南下逃难而去,临行前把这家旅店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人,这个人自然就是城内最具传奇色彩的年轻人,罗贝尔·诺贝尔。 在市民的传言中,罗贝尔自小被父母遗弃在亚平宁群山,是一只母狼喂养了他,并抚养他长大成才。 罗贝尔也不知道为什么拉丁人总喜欢搞这种狼养人的情节,只能归根于罗马传统。 随着离开城市逃难的居民越来越多,每天来酒馆消费的人也越来越少,渐渐的,除了十几个不在乎死活的酒鬼,其余顾客几乎跑得一干二净。 按这个势头下去,奥地利人只要安坐在费拉拉地区修整上个把月,就能如愿以偿的获得一座空空如也的安科纳城了。 他自然可以理解大家逃难的心情,甚至也在劝江天河加入逃难队伍。可谁心里都明白,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奥地利人砸锅卖铁拉出万人大军,剑指罗马圣座,这场兵灾根本不是普通人逃出几十公里就能躲过的。 想安全度过这场灾难,要么拱手而降,一如后主刘禅故事,要么血战到底,用生命保护身后的亲人朋友。 既然江天河拒绝逃难,罗贝尔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他的目光凝聚在掌心上,油画上的内容逐渐从旅店的风景扩大,扩大,直到上面的拉丁文和图样微小到难以观察,他便双手对握,十指交错,合上双眼。 “看到了。” 罗贝尔低声自语道。 “你躲不掉的。” 安科纳城向北两百公里左右,拉文纳大市。 这里是威尼斯在北意大利的一片飞地,一座拥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曾经作为西罗马帝国,东哥特王国的首都。在东罗马帝国被驱逐出意大利之前,这里还一度是帝国在意大利地区的统治中心。 今天,饱经风霜的拉文纳城迎来了继拉丁人、哥特人之后,又一位重量级客人。 奥地利摄政大公,年方二十余岁的“僭位者”弗雷德里克(腓特烈)三世,率领他的一万五千奥地利大军莅临他忠诚的拉文纳。 当然,如今的他还没有获得“僭位者”的称号,因为他仍然是奥地利公国的摄政,没有迈出距离权力巅峰的最后一步。 弗雷德里克三世的一生可以有很多类比。 六十岁之前是曹操,原本在施蒂利亚偏远山区做公爵的弗雷德里克,借助堂兄阿尔布雷希特早亡的机会入主维也纳,欺负堂兄弟留下的一对孤儿寡母,暂代神圣罗马帝国朝政,总摄万机,外御敌寇,内整军政,并最终夺取大公之位,接受教皇加冕,开创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王朝,堪称一代枭雄。 六十岁之后是李隆基,弗雷德里克晚年昏庸无能,沉迷炼金化学,完全放弃了治理朝政,导致奥地利大公国在对外战争中屡屡惨白,先输法国再输瑞士,再输下去没人输了。到了国事最艰难的时候,弗雷德里克三世甚至连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都丢给了敌人,自己又跑回了老家蒂罗尔了却残年,一生事业付诸东流。 不过如今的弗雷德里克方才三十一岁,正是年轻力壮的岁数。 不久前,奥地利的前任公爵阿尔布雷希特二世暴病而死,留下的孤儿寡母无力维持偌大江山。 波西米亚在胡斯派的暴动下独立,匈牙利王冠也被波兰的瓦迪斯瓦夫三世夺走,只有奥地利本部和神罗西部的部分边疆省份(又称外奥地利)承认这对孤儿寡母的继承权,偌大的哈布斯堡王朝瞬间崩溃,奥匈帝国在几百年后的解体早在这一次便有了预演。 为了保住仅有的奥地利公国,身为寡母的伊丽莎白夫人邀请了哈布斯堡家族另一支系(施蒂利亚支系)的弗雷德里克暂代公爵之位,史称弗雷德里克三世。 那孤儿便是着名的“遗腹子”拉迪斯劳斯。而弗雷德里克三世除了奥地利王朝的开创者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马克西米利安大帝的父亲。 当然,这一年弗雷德里克还没有邂逅一生的挚爱,是一位三十岁单身贵族(字面意义)。 弗雷德里克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面色阴沉地喊来行军司马,质问他为什么今晚的晚饭还没送到。 行军司马流下斗大的汗珠,慌忙伏在地上请罪:“大公爵阁下,是在下处理不周,拉文纳市的长官说城内的储备粮不够大军驻扎一月所需,请大公爵移军别处就餐。” 弗雷德里克闻言勃然大怒:“荒唐!我大军不过万余人!只在拉文纳屯驻一个月,怎么可能没有粮食!” 他一鞭子抽在行军司马的脸上,抽出一条血淋淋的紫红印子。行军司马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去,把市长喊过来见我!” 司马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连滚带爬的跑回城内。 抽了手下人一鞭子的弗雷德里克怒火未消,他恨恨骂道:“奸猾的意大利人!” 在他身后,同样骑着高头骏马的胞弟克里斯托弗安慰道:“兄长,无妨,如果拉文纳没有食物,我们可以急行军到博洛尼亚大市就餐。待开春以后,我军休整完毕,再向罗马进军不迟。” 弗雷德里克不知是执拗还是怎的,斩钉截铁地道: “不,我就要在拉文纳屯军!如果市长不开门,那我们就强攻进城!” 第14章 集结部队 在附近高墙上的守军隐隐听到弗雷德里克说出“攻城”两字,顿时一片哗然。 拉文纳作为历史悠久的西罗马古都,其繁荣程度却远逊于威尼斯治下的其他城市,甚至比不上威尼斯市的一片大区。 究其原因,在于她所处的乃是战火频繁的北意大利,且和安科纳一样,位于南下意大利的必经之路。 哥特人攻陷西罗马首都后,美丽的拉文纳惨遭烧毁与屠杀,而诺曼人和日耳曼人驱逐东罗马势力之时,拉文纳又被屠了一遍。 自那以后,每当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挥师南下,拉文纳都要遭逢一次劫难。久而久之,这里的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再加上威尼斯人从不认真治理这座飞地小城,只把她当作贸易中转站和恶心其他共和国的钉子,拉文纳逐渐凋零成如今镇子规模的小城。 一听到弗雷德里克喊出“攻城”的话,印刻在拉文纳人dna里的屠杀记忆便涌上众人心头。 人数不多的守军迅速在城墙上结成方阵,弩手踩弩装箭,冰冷的弩矢对准城下的敌人,奥地利一方的弓箭手也针锋相对地抬弓拉弦,战斗一触即发。 弗雷德里克的弟弟急忙抬手大喊:“把弓箭放下!我们没有敌意!” 他俯着嘴巴在哥哥耳边小声道:“兄长,威尼斯人已经和我们结盟,我们不能攻击盟友的城市啊。” 弗雷德里克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弟弟,你太天真幼稚了。” “威尼斯人滑头得像泥鳅,今天他们向我屈服,等哪一天教廷军攻到这里,他们又会用今天一样的姿态向他们屈服。” “但至少今天,他们仍然是我们的盟友。”弟弟固执地牵马离开,“只要盟约仍在一日,哈布斯堡家族就一日不能背弃盟约。” “你……哎!” 弗雷德里克无奈地丢掉马鞭,行军司马正好从城内骑马赶出。 “公爵大人,拉文纳市长说,您就算把城市刮地三尺,也一丝一毫储粮都没有,请我们移镇博洛尼亚驻扎。” “他妈的!” 公爵下意识去摸手边的马鞭,这才想起刚刚把马鞭丢掉了,怒火更上一层。 “我们随军的食物还有多少?” “报告大人,”行军司马在马上伏低身子,恭敬地道“我军的随军粮饷,可供大军使用两个月。” “好!”他咬牙切齿地道:“那就不驻扎了!就这样向南继续进军,只要攻陷安科纳,粮食要多少有多少!” “是!” 司马震声应和,拍马驰骋,向后方漫长的军队阵列重复呼喊: “公爵命令,全军掉头,向南继续进军!” “公爵命令,全军掉头,向南继续进军!” 弗雷德里克忌惮地望着守军的坚弩锐矛,扯动缰绳,转马离开。 威尼斯人之所以对他这位摄政皇帝陛下也敢摆下马威,所恃的不仅是一纸盟约,更是其所具备的强盛军力。 连这样一座飞地小城的守军,都能装备造价昂贵的米兰铠甲和强弩,威尼斯的财力可见一斑,实在令他这位贫穷的帝国皇帝口水直流。 征伐威尼斯的计划必须早日提上日程了。 待他伐灭罗马,将教皇掳到维也纳囚禁起来,声望和能力达到巅峰,为封地贵族肯定之时,便是大事可定之日。 弗雷德里克深深望了一眼拉文纳,大喝一声“走”,拍马向军队后尾而去。 随着奥地利军队距离安科纳越靠越近,格热戈日的愁容与日俱增,白头发也多了几根。 他已经派属下开展了第四次的领民动员工作,但四次动员的人数加在一起也不到两千人。 就这,还是他动用军队,强征平民的结果。 两千征召兵,加上安科纳常驻的一千常备军,这就是他能动用的全部军力。 即使去掉谣言里的水分,奥地利人的军队也在一万人上下,大概率全副武装,远不是他这几千个拿起武器的农民可以比拟的。 快马加鞭向罗马求援的使节去了一趟又一趟,每次都被“部队正在集结,格热戈日主教大人务必坚守待援”这样的说法搪塞回来。 坚定守住就有办法……有办法就有鬼了。 为什么人们不愿意为上帝的事业而战呢?教皇国覆灭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意奸!全都是收了神圣罗马五千格罗申的意奸! ……哎,愁啊。 假如说格热戈日在开战之初还打着立下战功的小算盘,如今的他满脑子就只剩下“活下去”了。 罗贝尔坐在旁边的椅子山,也不看地图,就这样望着手心怔怔出神。 江天河坐在罗贝尔旁边,百无聊赖地踢着小脚。 自从那一天揭棺而起开始,江天河就察觉他有些不对劲。 每天清晨不再做早间祷告,转而死死盯着手掌,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两人并排走在路上时,他经常突然间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向前,害得自己总要担心他撞到柱子。奇怪的是,罗贝尔从来没撞到过人,柱子倒是撞上过好几次。 格热戈日看二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气得胡子发抖。 “我叫你们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走神的!”羽毛笔急促地戳着桌子,“贝贝,我知道你一向鬼点子多,难道你也无计可施吗?” “首先,我的名字是罗贝尔·诺贝尔,你可以叫我的外号‘小孩’,但请不要叫我贝贝。”罗贝尔从椅子上站起,“先让我看看地图。” 格热戈日连忙给他让开位置,自己紧张地在后面搓手徘徊。 “嗯,嗯,哦?哦……” 罗贝尔仔细地观察地图,时不时瞟一眼侧着的手心,时而惊讶抬眉,时而陷入沉思。 “怎么办呢?” 江天河鬼鬼祟祟地走到罗贝尔的侧面,探出头,试图看清罗贝尔的手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然而她只看见了肉色的掌心。 “还可以这么做?原来如此。” 罗贝尔一拍大腿,喊道:“我完全明白了。” 格热戈日匆忙凑上来:“你知道什么了?” “首先,格热戈日,你去带领还没逃难的全部市民,把安科纳城西北方的树林尽可能地伐光。”罗贝尔指着地图上的山地,“就在这里。” “这片树林一直绵延到山脉,几天时间肯定砍不光,你尽可能地抢伐木头,如果砍不光,那就一把火全烧了。奥地利人翻山越岭远征意大利,大型军械不便携带,他们打算就地建造攻城器,我们一根木头也不能留给奥地利人。” “全烧了?”格热戈日大吃一惊,“主啊,冬天还有两个多月才过去,如果把木头都烧了,是会冻死人的!” “这有何难?”罗贝尔无所谓地道:“现在逃难的市民这么多,他们留下的木房子又没人住,拆了当柴火不就得了。” 他看格热戈日还在犹豫,叹息道:“如果打赢了,一切问题都不成问题,如果打输了,命都没了,又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好,就依你。”格热戈日画了个十字,“愿上帝饶恕我的罪过。” “第二,尽可能的把城外的村庄搬空,村民移入城内,房子也一并烧了。” “啊?” 这一次,连江天河也目瞪口呆:“村民不可能坐看你烧掉他们的房子呀。” “那就先把村民带走,背着他们烧,事后把锅扔给奥地利人。告诉他们,责任全在奥方。” “做完这两件事情之后,如果还有时间,就在城内的城墙下挖掘壕沟。” 罗贝尔披上冬季的毛绒大衣,出门走去,“最后,把征集到的全部二百四十匹战马和二百四十名会骑马的士兵交给我。下午三点,我要带着他们出城一趟。” 他也不和二人解释,就这样自然地离开房间。 格热戈日依照罗贝尔的嘱咐开始工作,向其他神甫和巡逻队们布置完任务,他突然后知后觉地自语道: “等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有二百四十匹马了?” 第15章 夜色猎杀 “骑兵”与“会骑马的士兵”之间的巨大鸿沟,比起战马与驮马之间的区别只大不小。 马战与步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骑兵在操控马匹之余,需要用武器或劈砍或戳刺,杀死远低于自己水平面的敌人,依靠惯性与高低差予以打击。骑兵,尤其轻骑兵的大忌是被牵制进入肉搏战。 一旦被敌人重重包围,人高马大将不再是优势,反而成为活靶子。因而骑兵首倡灵动,要么奔腾袭扰,要么冲垮敌人阵线。 步兵作战重在结阵互保。茫茫多的敌人与战友,彼此间混战在一起,既要分辨敌我,又要保护自己,还要击杀敌人,武艺再高强的战士也难以在这般境地下长时间存活。 以优秀的阵型保证士兵只有前方面对敌人,后方有战友支持,尽可能减少需要个体士兵思考的情况,最好只要闭着眼睛往前戳戳戳就能打赢。 在士兵训练度不足的情况下,刻板执行僵硬的计划好过大肆变动阵型,垃圾的计划拼命执行也有奇效,天才的设想胡乱变阵定然溃散。 大约三小时后,罗贝尔按时来到城门口,拿出格热戈日借给他的主教权杖,接受了这支小规模骑兵队的效忠仪式。 毫无疑问,士兵们对于接受一个十四岁少年的领导颇有微词,这一点,格热戈日爱莫能助,唯有罗贝尔打出亮眼的成绩才能震服他们。 罗贝尔仍然穿着那身原本为陪葬特制的金丝黑袍,外面披着一件羊绒大衣,马鞍的挂钩上挂着从军械库讨来的手弩和长剑。 他没有像其他士兵一样穿着几十公斤重的铁铠,只在黑袍内穿了一层薄薄的皮革甲。 格热戈日派给让的助手拿着一本花名册,刚要点名就被罗贝尔拦下。 “没有必要,二百四十人已经到齐。”他扫视众人,高声道,“诸位,本次你们的任务是扫荡敌军的先遣侦察队,我将暂时作为你们的队长。” “我知道你们在怀疑我的能力,但我将很快证明自己——我保证,你们所遭遇的战斗将全部是以十对一的屠杀,我会把每一位战士安全的带回来。” 罗贝尔言尽于此,他挥挥手,示意守城士兵吊起城门,一马当先。 时间精准地卡在下午三时。 二百四十一骑在安科纳的田垄间奔腾。 离开城寨后,罗贝尔率领骑兵队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向西,路上遇到了许多奉命出城伐木的市民。 他对市民们打的招呼点头致意,向他们承诺,自己必将携带胜利归来,在众人欢呼声中纵马北去。 当太阳向西沉下之时,罗贝尔按照计划路线挺近至卡利市——一座安科纳下辖的市镇,没有城墙保护,只有一圈篱笆防范野兽袭扰。丘陵间星罗棋布着无数木屋,静谧的村庄,血红的夕阳,这里仿佛一片不被战事叨扰的桃花源。 可祥和的表象无法掩盖破败的内在,当众人乘马进入城市后,惊讶地发现这里的逃难情况比安科纳更加严重,大半座城市已然空置,罗贝尔甚至找不一家旅店暂歇。 他索性让士兵们占据无人居住的屋子,用逃民留下的破衣服和木柴制作了几百个火把,休息半个小时后,引兵转道向北。 贾科波率领着二十名的骑兵蹚过小溪。 浅浅的溪水只没到马腿骨头,目测溪水只有半米深。 他命令士兵们在溪边休息,四人入林捕猎,四人生火做饭,八人向外圈侦查,自己坐在溪边捧起一抔水,痛快地喝了起来。 自从进入安科纳境内,贾科波无聊的军旅生活就变得有趣起来。 在经过村庄时,看着那些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平民,他会产生一种掌控生死的权力快感。 尤其是命令士兵们奸淫掳掠,再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还给满身疮痍的女人们的时候,那些仇恨而绝望的眼神,啧啧啧啧。 若是在以前,他也许还担心死后受到上帝的审判,恐惧于未知的无间炼狱,但现在他已经不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样的谎话了。 没错,那些光鲜亮丽的艺术家也是这么说的嘛,“只要满足于俗世的欲望就足够了”。 没多久,他派去林中捕猎的四人小分队就传回了好消息。 他们抓到了一伙来自安科纳的侦察兵! 贾科波大喜过望,这笔不小的功绩绝对能让他效忠的伯爵大人对他另眼相待,伯爵老爷从指缝里流出一点赏赐,就足够他挥霍半年,一想到威尼斯那些诱人的风俗馆,贾科波的心像烧起来似的火热。 小分队杀死了所有敌人,枭首而还。 当四人拎着四个首级从树林中走出时,贾科波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四个人正巧撞见四名敌人,杀死所有人并一人未损? 而且为什么其中有个人好像矮了许多?好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刚要开口询问细节,那名矮了其他人一头的士兵突然发难,剑锋掠过了贾科波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护卫贾科波队长的几名士兵见势不妙想要逃跑,被树林里飞出的弩箭全部射成了刺猬。 罗贝尔割掉这支侦察队最后一人的头颅,对着树林吹响口哨。 “咻——” 下一刻,林中亮起二百三十七根火把,一根不少。 回到密林。 罗贝尔和其他三人脱掉奥地利人的铠甲,重新换上自己的衣服。 他一边披上大衣,一边随口问身边的副手道:“这是第几支了?” “第八支了。”副手低俯着头,不敢抬起眼皮直视少年队长的目光。罗贝尔附近的其他士兵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第八支二十人侦察队。 他们这支二百四十人的骑兵队从昨晚太阳落山后行动,罗贝尔带着他们在丘陵平地和茂密丛林间八进八出,每一次冲出丛林都能“恰好”撞见一支敌人的二十人侦察队。 第一次,罗贝尔指挥他们直接对敌人发动冲锋,他们这二百多人如虎狼般扑上前去,将敌人连人带马砍成肉泥,好不痛快! 结果事后罗贝尔怒斥了他们一番,那之后的战斗全部由正面交锋改成了偷袭,他们靠相同的手段偷袭了七支队伍,完整缴获了五十多匹高大的奥地利骏马,甚至还忙里偷闲吃了一顿马肉烧烤——食材自然是第一次砍死的马匹。 这时士兵们才回过味来。 哦,原来队长想要马啊。 “第八支?嗯。”罗贝尔若有所思,“就这样吧,收拾装备,牵上缴获的马匹,咱们撤回卡利。” 已经心服口服的战士自然无不遵从。 “是。” 第16章 卡利的一天 安科纳的骑兵战士们满载而归。 离开安科纳时,骑兵队包括罗贝尔在内共有二百四十一人,二百四十一匹马。 经过一整夜的卑鄙的偷袭,他们成功缴获了一百多匹奥地利人的高头骏马,己方一人未损。 罗贝尔没有携带多余的食物分给俘虏,又担心敌人泄露己方的情报,于是下令将俘虏的奥地利人就地处决。 十五世纪又没有什么所谓的《日内瓦公约》,大饥荒人吃人的惨剧随处可见,教会依然奉行着烧死叛教者的习俗,残酷的刑法充斥着法典,野蛮是这个时代的唯一写照,哪有那么多善心分给敌人? 回到卡利后,眼尖手快的士兵立刻迫不及待地换乘了奥地利人的骏马。 那些脑子慢半拍的士兵只能气得捶胸顿足,上百双眼睛满眼期待地盯着罗贝尔的背影,闪闪发光的眼睛仿佛在说:“头儿,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去抢马?” 罗贝尔被他们盯得头皮发麻,只好承诺他们今夜行动继续。 说完,他从随身的布口袋里取出一大把威尼斯格罗索。不多不少正好二百四十枚。 “昨晚的成果我很满意,奖励一人一枚,今天在城里好好休息一天。”罗贝尔把放钱币的袋子放在脚边,“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拿。” 这些钱,一部分是罗贝尔平时不舍得花的工资,一部分是格热戈日特批给他犒军所用。士兵们老老实实地排队领取赏金,人人笑得像春天的菊花一样灿烂。 领完钱后,大部分士兵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罗贝尔。 罗贝尔以为他们心中仍存疑虑,坐在马上耐心等待着提问,就这样面面相觑地站了十几分钟。 十几分钟后,士兵中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可以解散了吗?” “啊?”罗贝尔诧异,“什么意思?” 有的老兵油子看出这位新手指挥官的疑惑,提醒道:“没有您的命令,我们就不能解散。” “这么麻烦?” “大人,规矩就是规矩。”老兵向罗贝尔行了一军礼,“请下命令吧,大人。” “哦,那全体人员解散,今晚六点……不,五点,仍在这里集合。” 话音刚落,二百多士兵一溜烟地窜进闹市区,里面立刻传来不绝于耳的熙攘声。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把马都牵到城主的马厩里存起来!” “交给我吧,大人。” “还有我还有我。” 两道男声自罗贝尔身后传来。 他回过头,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 罗贝尔指着一人惊讶地说道:“你是,雅各布?” 对方赫然是那天在布莱德村受他指挥的熟人。 雅各布微微颔首:“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的名字,能再次在您手下听令,荣幸之至。” “你不是老骑士布莱德的领民么,为什么加入我的队伍?” “布莱德大人年纪大了,留在安科纳协助主教大人。”雅各布解释道,“主教实在凑不齐二百四十人的,就让我们这些会骑马的领民凑数。” 偌大一片安科纳,近十万居民,竟然连一支小规模的骑兵都凑不齐。 教皇国多年不经战乱,军备废弛。他离开安科纳城之前,格热戈日就一直在为罗马圣座的援军迟迟没有消息而忧愁。 即使他使出浑身解数,又能否拖到不知道存在与否的援军赶来呢? 罗贝尔不由得陷入愁思,无意中忽视了在场的第三人。 “大人?大人?大人你走神了吗?” 雅各布低声斥责道:“喂,不许打扰大人思考。” “哦,抱歉,刚刚在想奥地利人的事。”罗贝尔的迷思被打断,看向这位有点印象,却死活记不起名字的人。 “你是那个谁来着?” “您不记得那日罗马大道上浪漫的追逐了吗?” 那人叼着一根草叶子,高傲地扬起下巴:“还记得那日您强抢民女被正义的在下发现,在下路见不平一声吼,追着您跑过了半个安科纳,最后遗憾地被卫兵抓进大牢……” 我什么时候强抢民女了……等一下? “是你?”罗贝尔大惊,“慢着,你不是应该在牢里关一辈子吗?难道那个混蛋牢头昧了我的钱?” “银币,什么银币?”他疑惑地歪过头,罗贝尔忽然闭紧嘴巴,他便自然地继续道:“在下确实偷听到卫兵的谈话,打算把我关死。不过,昨天主教大人来监狱里召集会骑马的年轻小伙子。” 他嘿嘿一笑:“在下不才,素以圣骑士罗兰侯爵作为榜样,自小苦练骑术,就自告奋勇加入您的队伍咯。” 罗贝尔:…… 征兵竟然已经征到囚犯里去了,看来安科纳是确实无人可用了。 雅各布俯下身子:“大人,此人出言不逊,是否需要我教训一番?” “算了,你们跟我来。” 三人花了一上午时间,将上百匹换下来的驽马安置在早已人去楼空的市长马厩内,放好几日份的草料。 中午时刻,三人在市内仅村的一家面包铺买了几大块黑面包,蘸着刚打上来的井水狼吞虎咽地吃得一干二净。 他们本想再买一些以作不时之需,却被告知存货已经全部卖完,只好遗憾离开。 下午,罗贝尔与两位“扈从骑手”骑行至卡利市以北的一片丘陵高坡,从高处俯瞰北方狭窄的山谷。 卡利市北方的丘陵峡谷是一处天然的伏击点,如果奥地利人执意从卡利绕道,只需在此埋伏一军,再各派一支分队在山谷前后堵住退路,一万五千敌军不战自溃。 但奥地利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放着平坦的波河平原和东海岸不走,非要走崎岖的卡利山道。 除非他们想绕过安科纳,直取罗马。 冬风吹起沙尘,三人抬手挡住眼睛。 “雅各布,还有……” 年轻的骑士爱好者嚷嚷起来:“大人,我叫朱利奥·塔佩亚!” “朱利奥。”罗贝尔抬起马鞭,指着这条途径卡利的崎岖山道,“你们说,如果奥地利人不进攻,转而与佛罗伦萨人合流,直取罗马圣座所在,如何?” 朱利奥陷入了沉思,而雅各布立刻笑道:“大人,您怕不是在说笑吧。” “且不说我们会不会在路上设伏。从波河平原到罗马,整条通路都握在佛罗伦萨人的手里,一旦他们背叛,所有奥地利人都要饿肚子。” “佛罗伦萨人和威尼斯人是世仇,如今威尼斯人更早投靠神圣罗马皇帝弗雷德里克,佛罗伦萨人失去先机,必然对侵略抵制到底。” 罗贝尔有些讶然地看向他:“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布莱德大人经常和我们吹嘘年轻时的从军经历,也分享了不少自己对局势的推测。”雅各布谦虚地笑道,“这只是在重复大人的智慧罢了。” 罗贝尔赞叹地笑了笑。 朱利奥看看神甫大人,再看看雅各布,突然有种地位不保的紧迫感——虽然他本来也没什么地位。 “大人大人,我有一计!” “哦,你也有计?” “瞧您这话说的,大人,您且看此小道。” 罗贝尔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正是自己刚刚注意到的狭长山谷,不由对朱利奥另眼相看。 想不到一介混迹市井的小混混也能看出这条山谷的战略价值,自己的骑兵队真是人才济济啊—— 只听朱利奥兴奋地继续道: “只要派出十五名武艺绝强的骑士堵住山谷,和奥地利人进行一对一的神圣决斗,只要每个人赢一千次,我料奥地利人必然全军覆没!” 罗贝尔:…… 雅各布:…… “咳咳。”罗贝尔礼貌地咳嗽,“好计策,不过……” 雅各布观察着罗贝尔的神色,也言不由衷地赞叹道:“嗯,没错。非常具有骑士精神和想象力的计策,不过,我们去哪里寻找如此勇武的骑士呢?” 朱利奥闻言挺直了腰板,小眼神不住地对二人暗示。 罗贝尔假装没看见他眨巴的眼睛:“以一敌千的骑士也许存在,不过我们这个乡下地方估计是没有吧。” “谁谁谁说的!”朱利奥焦急地举起长剑,“圣骑士罗兰在掩护查理大帝撤退时,一个人面对上万名伊斯兰士兵尚且毫无惧色。我身为罗兰最忠诚的扈从,安科纳小罗兰怎会战他不过!” 雅各布忍俊不禁:“罗兰知道你是他的扈从吗?” 朱利奥立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炸毛而起:“放屁,我们是在灵魂世界相交的!你这种没有骑士精神的家伙没资格置喙!” 罗贝尔强忍着笑出声的压力按住二人:“好了好了,别吵架。” “咱们回去吧,太阳快落山了。” 第17章 夜色不平静 与太阳西落几乎同时,一伙装备混乱的骑兵队伍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市镇。 奥地利人的盔甲上绘制着哈布斯堡家族的黄底黑色双头鹰家徽,一经缴获便在安科纳士兵中引发了哄抢。 这些原本来自田间地头的农夫工匠后代们对于贵族的弯弯绕不甚了解,也不明白鹰旗与敌人间的关系,他们只是觉得这种带画的盔甲比教廷军的制式铠甲更漂亮,仅此而已。 罗贝尔率领着黑鹰半身甲与锁子甲混搭的骑兵队遁入密林。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卡利郊野的河岸边时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在挥剑砍翻一个奥地利人的漏网之鱼,将朱利奥从死亡的边缘拯救出来以后,罗贝尔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们今晚遇到的敌人无一例外,全部没有骑马,并且缴获的盔甲质量明显比昨晚低出一大截。 十四世纪初,欧洲的军事发展开始进入新时期。 在十四世纪以前,欧洲军队的主流护甲仍然是锁子甲,鳞甲,甚至是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的札甲。 跨入十四世纪后,随着异教徒势力对着欧洲腹地大踏步的推进,各国领主寻求一种防御更高,造价更低廉的优质铠甲。于是,米兰半身板甲应运而生。 作为新时代的板甲,米兰板甲事实上并没有完全超脱锁子甲的限制,米兰的工匠们打造了肩部,胸腹部和腿部的护身铁板,然后用绳子或铁索缠绕在内甲外,足以抵御绝大部分箭矢攻击。 直到十五世纪,随着“高炉炼铁”技术在欧洲普及,真正意义上的全身板甲才正式诞生。全身板甲加上罐头一样的覆面头盔,这就是后世广为流传的“铁皮罐头骑士”的完全形态。 昨日的战斗中,敌军侦查队长所着的都是清一色的米兰半身板甲,这种防护能力超凡的新式装备引发了安科纳军中的哄抢——他们的锁子甲甚至还是第九次十字军东征时期(1271年)留下来的百年古董,更别提许多人只穿了层罗贝尔同款的软胄。 但今日,他们所缴获的敌人身无片甲。 昨日还是板甲精锐,今天就换成一群无甲无马的炮灰。 好粗劣的钓鱼手法。 既然敌人想和他玩躲猫猫,那他就奉陪到底。 论打仗,他还是个刚入门的菜鸟,但论躲猫猫,没人是他的对手。 这样想着,罗贝尔耐心寻找着奥地利人的大概位置。 “在哪呢?” “慢着,这个山谷是……原来如此。” 罗贝尔举起火把。 雅各布是罗贝尔曾在老骑士村庄征召过的村民,他的妻子是难民夜袭唯二的牺牲者——事实上,若不是老骑士把情妇死亡的黑锅扣在了难民身上,他的妻子就是唯一的牺牲者。 此番重遇雅各布,对方不仅没有因为家庭破碎而颓废,反而一副积极进取的姿态,尽情在罗贝尔面前展示他不俗的才华。 既然他有心有力进取,罗贝尔又怎么会不给他这个机会? “除了雅各布,所有人熄灭火把,没被分配到十字弓的人跟他行动。我不在的时候,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雅各布没想到神甫大人会喊到他的名字,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 “雅各布,还记得我们白天见到的那片山谷吗?我们现在就在山谷唯一的出口。”罗贝尔笑了笑,“懂我意思?” 他的脸上写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深深鞠了一躬。 “是,大人,我绝不让大人失望!” “分配到十字弓的人跟我来,朱利奥,你做我的贴身护卫。” 如果把他分配给雅各布,罗贝尔担心以他的三脚猫本事活不过这一场苦战。 “大人,您简直是查理曼再世!” 朱利奥兴奋地接过火把,四处招呼人手,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味。 一个在骑士小说的虚构世界沉溺多年的混混,今天要书写属于自己的骑士故事的第一章节了。 不一会儿,骑兵迅速依照命令分成两组。 一组由罗贝尔亲自率领,骑马登上倾斜的山坡,直到一条横贯山坡的大裂谷处停下。 一组托付于雅各布指挥,就地藏匿在山谷出口附近,等待罗贝尔发起进攻命令。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过去了。 雅各布所统领的人马开始出现窸窸窣窣的响声,在宁静的黑夜中格外吵闹。 要让一支由征召兵和老兵痞混合的军队令行禁止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何况雅各布在此前并没有统帅经验,在军中也无威望。 罗贝尔任命他,一是因为他有出人头地的上进心,二是因为他跟随自己观察过山谷地形,更能领悟他设伏于此的动机。 雅各布也明白,自己能否正式脱离大头兵行列,一跃成龙,全部在此一役。 在察觉队伍中出现异动时,雅各布立刻拔出剑刃,向众人威胁道:“诸位袍泽,诺贝尔阁下在临行前属我临阵决策之权,还请诸位不要让阁下失望。” 言罢,他又轻声安抚道:“诸位想一想,阁下这两日的带领我们到处袭击奥地利人,而我军无一伤亡,哪怕是法兰西人的女巫贞德,生前才华也不过而已。” “诸位今日在卡利玩的痛快吗?一枚杜卡特金币!如此大方可靠的队长,现在只是让大家安静地等待片刻。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呆在队伍里,不如回家找妈妈喝奶去吧!” 众人立刻此起彼伏的笑了起来。 雅各布咳嗽两声,嬉笑应声而止,黑夜再度静谧下来。 山坡上,骑兵们散成一排下马,平均相隔两三米一人,举着十字弓耐心等待敌人上钩。 罗贝尔独自一人离开大队伍,沿着裂谷向北的方向侦查。 博罗诺夫·冯·米万斯基·米斯特尔巴赫是来自外奥地利公国的一名小小男爵。 他并不是德意志地区的本地贵族,这一点从他那不三不四的名字就能看出——德意志人的姓氏搭配斯拉夫文化风格的名字。 按照他原本的命运轨迹,他应该像父亲和祖父一样,世代在华沙大公国务农为业,过着虽是贵族却不像贵族的地主生活。 但命运连续和他开了两次小玩笑。 先是波兰人鲸吞华沙公国,波兰国王瓦迪斯瓦夫大肆地掠夺小贵族的封地,他的家族不幸遭重。传承上百年的男爵领被剥夺,他年老体衰的父亲经不住打击,在饥寒交迫中与世长辞。 就在博罗诺夫以为自己将如无数没落贵族一般贫困而终时,一封来自蒂罗尔宫廷的书信却给了他第二次希望。 信中告诉他,他外祖母出嫁前的冯·米斯特尔巴赫家族因为内外奥地利贵族的内战而绝嗣,他是家族仅剩男性血亲中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请求他前往封地受封。 米斯特尔巴赫是维也纳附近最富饶的地区之一,大部分领地被哈布斯堡家族趁机收入囊中,只给博罗诺夫剩下一座小城堡和几个村子。 但即使只剩这点边角料,对于失去封地的博罗诺夫依然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他立刻抛弃旧姓,并迎娶了米斯特尔巴赫家族最后一位女士为妻。 没有亲缘关系,没有本地根基,下奥地利的公爵大人因而格外中意这位外来的小男爵,短短几年时光,博罗诺夫已经成为下奥地利公爵眼前的红人。 顺带一提,下奥地利公爵只是那位大人的头衔之一,他另有几个其他头衔分别是:奥地利大公国摄政大公,波西米亚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全罗马人的君主——弗雷德里克三世。 有趣的是,在这些头衔中,波西米亚国王和匈牙利国王只是宣称,波西米亚此时正在胡斯信徒的掌控之下,匈牙利遭波兰人夺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奥地利大公国的大公也都是自称,不受神罗诸邦和七大选帝侯的承认。 这也是欧洲贵族普遍的情况,头衔一长串,去旅店住店人家都要说“这里住不下许多人”,而实际上掌控的领土一个个小的可怜,人均乡镇级干部起步。 此次南征教皇国,弗雷德里克皇帝不出意外地带上了这位心仪的男爵下属,并将全部的平民骑兵交由他统帅。 弗雷德里克已经私下和他承诺,只要他兢兢业业地作战,不犯什么大的错误,他就在战后的分功大会上增封他为霍恩瑙伯爵——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哈布斯堡家族吃进嘴里的领土一点也别想抠出来。 博罗诺夫穿着厚重的板甲,戴着顶波西米亚式锅盔,大胡子遮住半张面孔。 他领着将近五百人的队伍缓缓进入山谷, 军伍行至半途,博罗诺夫突然捧腹大笑。 假如领导突然发笑却不解释,说明他希望属下人先开口,再借回答问题的名义炫耀才华。 于是他的副官适时地装迷糊道:“大人所笑何事啊?” “我笑敌方指挥无能,教皇少智。”博罗诺夫肆意大笑道:“你看此地,斗折蛇行,危机四伏,如若在此埋伏一军兵马,我军将会如何?” 副官也笑道:“那我军定然是全军覆没啊。” 二人相视一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嗖!” 一道黑影在月光下从天而降,落在了博罗诺夫的大腿上。 他突然感觉腿上痒痒的,热乎乎的,下意识伸出手摸了一把,舔了一下。 “嗯?血腥味?” 愣了几秒,疼痛终于慢慢从大腿上蔓延开来,博罗诺夫面色大变。 “不好,有埋伏!” “全军加速,快冲出山谷!快冲!” 第18章 医院骑士团与普世牧首 深冬,圣城罗马,城下村镇。 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与不少团员正在此地驻扎。 斯蒂芬·斯莱特是一名来自英伦三岛的虔诚骑士,原本是一名世袭于康沃尔的封地贵族,以放弃封地的继承权为代价加入了医院骑士团,数十年的风霜磨砺,现居骑士团大团长一职。 数个世纪以来,十字军东征的行动几乎从未停歇。平均每隔几十年年,基督教世界便要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十字军战争,对日益逼近的异教徒势力予以沉重打击。 为了更好地服务于主的事业,骑士团应运而生。 除去那些小打小闹的骑士团体,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强的几大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条顿骑士团,利沃尼亚骑士团,圣地亚哥骑士团遍布世界各地,守卫着天主世界的边疆。 圣殿骑士团驻守于法兰西,镇守着基督世界的最大国家。条顿骑士团驻守于普鲁士,利沃尼亚骑士团驻守于爱沙尼亚,二者作为兄弟骑士团,共同面对立陶宛大公国及更东方的东正教力量。圣地亚哥骑士团驻守于卡斯蒂利亚,时刻面对北非异教徒的威胁。 而医院骑士团,作为天主世界向东方的最后一杆长矛,驻守于面对奥斯曼突厥侵袭的第一线,罗德岛。 而身为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斯蒂芬·斯莱特此行前来罗马,也是受了东罗马帝国皇帝约翰陛下的嘱托,请求教皇圣座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对抗突厥人上。 第十次十字军东征虽然大败,但天主世界的核心力量未损,虽然英格兰和法兰西人还在西方死磕,但只要神圣罗马帝国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斯蒂芬的本意是好的,可惜教皇国自己也出了问题。 谁也不知道奥地利人哪根筋抽了,不趁着匈牙利王位空置重新夺取匈牙利王冠,反而远征意大利。 如今教皇自身难保,根本没空搭理他这个大团长。 斯蒂芬灌下一口闷酒,发出一道悠长的哀叹。 异教徒日拱一卒,信徒们却沉迷内斗,这样下去,主的事业还怎么传播到全世界啊…… 但斯蒂芬也没有就此灰心,反正回去也不是奥斯曼人的对手,不如留在罗马等待时机。 而今日,他苦苦久等的机会终于到了,简陋的临时驻地迎来了最重量级的客人。 尤金四世在十二名的紫袍教士簇拥下踏入驻地。 负责守卫大门的几名骑士吓得目瞪口呆,连铃铛都忘记敲响,争先恐后地冲到尤金四世面前单膝下跪,热烈亲吻他的手背。 教皇温和地抚摸他们的头发,用华丽的权杖挨个在肩膀上轻敲一下,以示赞美和鼓励。 斯蒂芬都不需要被通知,只是在屋内听着外界混乱嘈杂的气氛,就猜到了前来人物的身份。 他强忍内心的激动,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走出帐篷,向尤金四世施然行礼。 “参见教皇冕下。” 常年在各地开会,已经习惯被德意志教士骂得狗血淋头的尤金四世看着大团长完整地行了一礼,老脸像菊花一样绽放:“哎,哎,无妨,大团长还请起身入内说话。” “是。” 尤金四世亲自搀扶着团长起身,和他并排走入会客厅,斯蒂芬几乎没有忍住跪下来谢恩的冲动。 对于斯蒂芬这样狂热的虔信者而言,教皇是基督在人间行走的唯一代言人,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至高权威。 教皇亲手搀扶他起来,四舍五入相当于基督本人下凡和他聊天,这样无上的荣幸和恩宠简直要让他晕厥过去了。 好在斯蒂芬没有忘记他的目的,没有露怯。 尤金四世在主位落座,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废话,那是教皇! 大团长斯蒂芬坐在尤金四世左手边,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杯洁净的水。 待所有人落座完毕,尤金四世才缓缓开口。 “团长阁下,我今日的来意,想必你已经猜到了吧。” “是。”斯蒂芬低眉顺目地道,“卑劣的叛教者,奥地利的匪徒入侵了主的圣土,北方的重镇安科纳危在旦夕。” 尤金四世长叹道:“是啊,奥地利人汹涌而来,公教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侍奉主的事业上,对战争准备不足,实在无力抵抗。” 他看着日历,又叹了口气。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安科纳应该已经沦陷了。”他摇着头,“本座写信劝格热戈日撤退,但他不愿放弃主的圣土。一名地区主教都有玉石俱焚的胆魄,本座却枯坐罗马无能为力,是我对不起他。” 他脸上的自责之色愈发浓郁,跟随他前来的教士们无不敬仰地望着教皇冕下。 冕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不愧是冕下!x12 “冕下!” 斯蒂芬突然大喝一声,离开座位跪下。 他必须立刻把东罗马皇帝的请求上表教皇,如果任由教皇继续说下去,他怕自己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住。 “不只是安科纳,其实东方也有公教的圣土在遭受异教徒的蹂躏!” “哦?”尤金四世惊讶地道,“东方的土地由普世牧首引领,罗马无权代行,大团长何出此言呀?” “其实,我此次来罗马拜见冕下,除了挂念冕下健康外,另有一封东罗马约翰陛下的弟弟送来的书信。” 斯蒂芬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被希腊香水熏得刺鼻的淡紫信函。 一名教士代为接过,拆开封漆蜡,将书信摆在尤金四世面前。 尤金四世一边认真读取书信,斯蒂芬一边在旁边解释。 “约翰陛下的弟弟,君士坦丁阁下,是陛下和诸多希腊贵族属意的帝国接班人。他和君士坦丁堡的普世牧首向我承诺:只要十字军愿意伸出援手,救罗马帝国于危难之中,东正牧首区愿重新归于罗马圣座统制,摒弃一切相悖的经文,从此唯公教马首是瞻!” 随着斯蒂芬话音落下,整座待客厅内响起了教士们粗重的呼吸,其中又以尤金四世喘得最重。 “你说的都是真的?”他迫不及待地按住斯蒂芬的肩膀,这一刻,什么奥地利人,什么安科纳,全部被他抛之脑后。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 弥合分裂,合并基督! 自1054年,天主教教皇和东正教大牧首互相开除了对方的教籍,宣告东西教会正式分裂起,已经过去了将近四百年。 而若要论东西教会的实际分裂,还要再向前追溯到东西罗马帝国的分裂,既公元395年——那已经是一千一百多年前的故事了。 自社稷沦丧,宗庙之不血食一千年于兹矣。 弥合东西教会分裂,是无数代罗马教皇心心念念的梦想。可惜这个梦想在东罗马鼎盛时期如水中花、镜中月。等东罗马衰微,却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奥斯曼人就攻陷了君士坦丁堡。 “是真的,冕下,句句确凿!”斯蒂芬向其他骑士眼神示意,四名骑士立刻掀开地板,挖出一个包裹在紫色丝绸中的小箱子。 他们神情恭敬地掀开丝绸包裹,将小箱子呈送到桌子上。 尤金四世面露疑色:“这是……” “这是原本保存在索菲亚大教堂的圣遗物。”斯蒂芬一字一顿地说道,“耶稣基督的荆棘冠冕。” “啊?” 尤金四世伸去开盒盖的手如遭雷击般缩回,房间里响起教士们异口同声的惊呼。 “可是……荆棘王冠早在两百年前就被高价卖与了法王路易九世,怎么会在这盒子里?” “嘿,那不过是一顶赝品,真正的圣物怎能用于交易。”斯蒂芬低声道,“普世牧首说,为了表示己方的诚心,特将荆棘王冠转交罗马保管,他还说……如若君堡不幸陷落,至少不能让圣物落在异教徒手中。” 教皇温柔抚摸着承装着圣物的宝盒,突然叹息。 “普世牧首和本座同为基督的代行者,如今都自身难保,何等悲哀。” “主啊,为何降下如此之多的考验,人间的罪孽如此深重,竟值得您这样摧残吗?” 他不禁捂住眼睛,老迈的泪水染湿了白袍。在座众人无不被悲凉的气氛感染,纷纷啜泣起来。 斯蒂芬赫然站起,动情地大喊: “医院骑士团不会眼睁睁坐看同宗同教的亲朋遭受苦难,某虽不才,愿为冕下前驱,为扞卫圣地尽绵薄之力!”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尤金四世和一众教士瞬间止住泪水。 他给大团长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大团长!这份气概,这份虔诚,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主不会忘记你的贡献!肉身回归尘土后必上天堂!” “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回城吧,本座都快冻死了。” 斯蒂芬:…… 他奶奶的,他是不是上套了? 第19章 前后夹击,我军必败 “撤,快撤!” 博罗诺夫慌乱折断大腿上的弩箭,无心顾及伤口疼痛,拍马直冲前方的山谷出口。 “驾!驾!” 因为他的尖叫,原本还算整齐的军伍溃不成军,有马的骑士前仆后继,没马的步兵只能把盾牌顶在脑袋上,闷头前冲。 山谷上,包括罗贝尔在内的三十五员士兵不停地向下扣动十字弓扳机。他们故意朝着反方向大肆射击,逼迫敌军不得不向雅各布埋伏的位置撤退。 离开安科纳前,罗贝尔本有意给人人配备十字弓。无奈军械库耗子横行,原本在记录簿上清清楚楚的五百把十字弓不翼而飞。 仅剩的一堆破烂,罗贝尔征召了几名娴熟的工匠连夜修复拼凑,才有了这三十五把劣质弓弩。 对于军械库被盗的问题,格热戈日和一众神甫同僚表示:不知道、不了解,一定是奥地利间谍所为! 想凭借这三十五把十字弓歼灭敌人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要起到一定震慑作用,搅乱敌人部署就足够了。 借助月光,罗贝尔仔细观察下方的阵型,在确认敌人开始溃散后,立刻呼喊众人停止射击。 几十人翻身上马,向反方向的入口狂奔。 只要雅各布那一边拖住敌人,待罗贝尔绕行至敌人身后,前后夹击。 深夜,伏击,包夹。 计划是合格的,行动是迅速的,问题在于:雅各布如何拖住数倍于己的奥地利人。 人数少于敌人的前提下,分兵是兵家大忌。敌人人数众多,罗贝尔一方只有区区二百四十人,优势是人人骑马,劣势是装备奇缺,没有足够的弓弩和铠甲。 罗贝尔第一次对抗人数多于己方的敌人,唯有剑走偏锋。 马鞭狠狠抽打战马的屁股,三十五名骑兵在月色下飞驰,锁链甲反射着月光,宛如三十五条淋漓的银龙。 雅各布一干人等早早就听到了山谷内的呼喊声和惨叫声。 不用罗贝尔发出指令,他们也自发地握紧手中矛戟,二百多双眼睛死死盯着黑洞洞的山谷出口。 鸟雀惊飞,树叶浮动,地面的震动声愈来愈强。 士兵纷纷按捺不住恐惧或激动的心情,有几人差点冲出密林,皆被雅各布阻拦。 “诺贝尔阁下要求我们听令行动。”他的眼睛掠过同伴们紧张的面孔,沉声道,“继续等待!” 博罗诺夫男爵身先士卒,第一身位冲出山谷。 他猛扯缰绳,战马吃痛,两只前蹄高高抬起,将自己的主人直接掀翻下去。 “哎呀!” 好在有板甲的保护,博罗诺夫虽然摔了个七荤八素,但没有受伤。 在他之后,越来越多的将士冲出山谷,包括男爵的副官。 “大人!快保护大人!”他一眼就看到躺在地上的男爵,惊叫着冲了过去。 还勉强维持着士气的上百名士兵纷纷停下脚步,护卫在男爵附近。 更多的残军败将从山谷中跑出,他们有的丢盔弃甲,大部分魂不守舍,但总体而言没有减员太多。 博罗诺夫在副官的协助下安抚了马匹,重新上马,检查部队情况,不由得有些后悔。 他的五百军士在遭遇伏击后,仅仅抛下十几具尸体便成功逃离,说明敌人的人数并不多。 如果他当时没有第一个逃跑,而是稳定军心,派人上山反击,也许能一战擒获敌人的指挥官,解决最近猎杀他诸多侦查队的凶手。 他的上百名骑手一夜之间音讯全无,派人搜寻,却只寻找到百具被扒光了盔甲的尸体,战马同盔甲一样不翼而飞。 这怎么看都是安科纳守军的手笔,博罗诺夫雷霆震怒,决定亲自带本部部队寻觅真凶。 在他的方案中,自己带兵趁着夜色入侵卡利,从本地人嘴里打听敌人下落,然后将其一举歼灭。 计划很完美,第一步就出了岔子。 刚刚离开军营不到几个小时,他们就在卡利附近的山谷遭遇了伏击。 什么玩意儿!他们怎么知道老子要来! 莫非我军内部出了奸细?! 博罗诺夫阴沉似水。突然,他再度开怀大笑。 在逃跑中撞上几次树枝,如今灰头土脸,连头盔都不知掉到哪里去的副官苦着脸问道: “大人,您第一次发笑引来了敌人的伏击,如今为何再次发笑啊?” “哈哈哈,我笑那安科纳人无谋少智,只知山谷伏击,却不知在此堵截我等。”博罗诺夫酣畅大笑,仿佛这样就能洗刷他被伏击的耻辱,“假若在此埋伏一军兵马,我军必然溃不成军,我也会被敌人一战所擒啊!” “嘭——” 仿佛为了映衬他天才般的假设,山谷内突然飞起一条耀眼的火光。 那光芒逐渐向夜空飞翔,在到达一定高度后轰然爆裂,绽放出亮丽的烟花。 五天前,圣西利亚可大教堂后堂。 罗贝尔枯坐在长桌旁,满面愁容地把玩着自己刚刚编制的贝壳项链。 昨天晚上的聚餐时,江天河兴奋地告诉教会众人,她的生日就快到了。 古灵精怪,聪明伶俐,已然逐渐变成安科纳教会吉祥物的小天河要过生日,立刻变成轰动安科纳教士阶级的大事。 在汉文化语境内,诞辰分为许多类型,比如婴儿的满周,满月,满岁,都是值得庆祝的大事,这是因为古代婴孩的夭折率奇高,活过一周就算胜利。而长大至青年后,生日就不再为人在意,直到增长到一定年岁,或者社会地位攀升,人们又会重视诞辰的庆祝仪式,称为“祝寿”,即祝愿尊贵的老人高寿无疆。 而在地中海文化中,生日也是必要庆祝的一环。 庆祝生日的习俗起源自古希腊,那时的希腊人信仰守护灵的存在。在生日这一天,希腊人制作精美的蛋糕,插上象征岁数的蜡烛。不过这个蛋糕并非为了食用,而是送往祭祀神明的神庙作为贡品,以感恩守护神保佑他度过了新的一年。 罗马人从希腊文化中借鉴这一特色,逐渐成为生日的主流庆祝方式。 为了庆祝小长河的生日,罗贝尔的教会同僚们开动平时不用的小脑筋,准备了花里胡哨的礼物。 能给天河过一个更盛大的生日节日,罗贝尔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问题是这样就显得他的贝壳项链很敷衍了啊! “哎……” 他忧愁满面的样子恰好被刚进来的格热戈日瞧见。 格热戈日作为几经辗转的资深大主教,人生经验丰富,什么事没有见过? 他一眼就看出罗贝尔的郁结所在,露出一个“好机会!”的笑容。 “哟,贝贝,一个人呀。” “……嗯。” 罗贝尔敷衍地答了一声,连格热戈日叫他“贝贝”都没反驳,让后者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格热戈日很自然地坐在他身边,眼珠子转了一圈,冷不丁地说道: “我最近从马穆鲁克苏丹国的商人那里新进了一批明式装备。” “嗯。” “里面有一个东西特别有趣。” “嗯。” “是一个圆柱形的长筒,下边有一条长长的引线。”格热戈日神秘兮兮地道:“那个商人告诉我,这个是明国的‘烟花’,只要用火点燃引线,就会射出一个火球,炸出漂亮的火花。” “嗯……嗯?” 罗贝尔眼前一亮。 “小女孩不可能抵御得了漂亮东西的诱惑。”格热戈日仿佛蛊惑人心的魔鬼,“只要你不把我截留亿点点十一税的事捅到都主教大人那里去,我就送给你,好不好?”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烟花在空中绽放。 博罗诺夫军的士卒纷纷被这梦幻般的场景吸引,就连男爵本人也情不自禁地盯着烟花,迷离沉醉。 雅各布望到烟花绽放,想起罗贝尔临行前的嘱托,立即抽出长剑。 “这是诺贝尔大人的信号!战士们!报答大人恩情的机会到了!杀呀!” “杀呀!” 山呼海啸的喊杀声自山林中爆发。 奥地利军的士兵们从沉醉中惊醒,而雅各布的伏兵已经掩杀至眼前。 博罗诺夫勉强看清敌军穿戴的奥地利双头鹰板甲,怎还能不明白对方的身份,正是截杀他侦查队的安科纳守军! 他对周围战意全无的士兵叫喊: “不要惊慌,敌人比我军少得多!反击!不许撤退,原地反击!” 但士兵们经历了一夜的行军和夜袭,士气几乎见底,不战而逃的情况迅速在军队中蔓延。 博罗诺夫咬牙斩杀了几个逃兵,这才勉强止住了溃败的势头。 事实证明,安科纳人的军队人数确实不多,博罗诺夫这一方只是稍微稳住阵脚,就遏制了对方进攻的气势,局部甚至开始了反击。 情况从天堂跌到地狱再爬回天堂,博罗诺夫喜不自胜,对方才烟花爆炸的方向哈哈一笑。 副官连忙要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敌军指挥真乃匹夫之见!假如此时分兵从我军后方杀至,我军早已全军覆没,哪还能反击成功啊,哈哈哈哈!” “男爵大人!”副官焦急地大喊,“如果我军后方无人,那方才的烟花是谁放的啊!” “啊?”博罗诺夫傻眼。 下一刻,上百把火炬出现在奥地利军的后方,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呼啸而来。 罗贝尔和三十五名骑兵背着武器,挥舞双手的火把,制造出人数众多的假象。 他们没有贸然冲入敌阵,就在安全距离外纵马奔跑,硬生生把奥地利人吓得魂飞魄散。 副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自己效忠的男爵夺路而逃,他的几十名扈从骑手紧随其后,勉强维持的阵线被他们的逃跑瞬间带崩。他只能吞下内心的苦楚,追着男爵一起跑路。 在没入黑暗的前一刻,男爵蓦然回首,恰好和身后挥剑追杀的罗贝尔四目相对。 真是年轻的将军啊。 他与对方深深对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密林,不知何往。 雅各布一方趁势掩杀,把溃兵聚拢入谷。敌人慌不择路地逃到罗贝尔附近,罗贝尔就亲自拔剑将其斩杀。 他马边的尸体逐渐从一具变成两具,两具变成三具。 有的溃兵全副武装,则有长矛骑手在后冲锋,一矛戳穿他们的重甲。 砍到后来,罗贝尔的右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全凭惯性在挥动长剑。 字面意义上的杀麻了。 终于,最后一名奥地利人失去战心,哭喊着丢弃武器,伏在地上请求饶恕。 罗贝尔下意识要砍死他,却被朱利奥拦下。 “投降者不杀,是骑士精神最重要的守则。”朱利奥的眼瞳中写满了认真,“查理大人,请您剑下留人。” 罗贝尔沉吟片刻,将血迹斑斑的长剑收回剑鞘。 “你说得对,是我冲动了。” 他观察战场一圈,发出撤军命令。 “全军最快速度收拾战场,带上伤员,我们撤回卡利。” 第20章 取舍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弗雷德里克公爵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烤羊排。 公爵阁下满手和脸上沾满了油脂和调味料粉,吃完一块肉排后还伸出舌头认真嗦干净每一根手指,突出一个勤俭节约。 日耳曼人(哥特人也是日耳曼蛮族的分支)和斯拉夫人一向被自诩文明的法兰克人、拉丁人以及希腊人视为“挤进文明世界的蛮夷”。 日耳曼人耗费千年的时光才逐渐在文明世界占有一席之地,而比日耳曼人更外围的斯拉夫人更是多年的文化歧视重灾区。 意大利人歧视日耳曼人,就像清朝人歧视西洋人一样自然。都是抱着文明的优越感寻求心灵的慰藉——虽然我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但是我比你文明,所以输是赢,赢更是赢两次,双赢。 弗雷德里克把桌子上的美味肉食一扫而空,假装无视了旁边威尼斯带路党略带鄙夷的视线,笑着对属下问道: “博罗诺夫,侦查队的情报送回来了吗?安科纳有多少敌人,现如今是什么情况?” 他看着博罗诺夫一瘸一拐的大腿,内心感到不妙。 采邑男爵博罗诺夫连忙俯下身子:“臣下正有紧急军情要告知公爵……属下无能,请大人恕罪!” 弗雷德里克听到“恕罪”两字,心里便漏了一拍,但他还是强作镇定地道:“无妨,你且细说。” “是,公爵大人。” 博罗诺夫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向呈上一张纸质文件。 公元14世纪,“中国造纸术”传入欧洲,这种中国发明的纸张一经传入便火速风靡全欧,迅速取代了制造繁琐,产量低下的羊皮纸,成为平民和贵族日常使用的书写媒介。 现如今,除了某些特定的宗教仪轨要耗费少量羊皮纸,已经没有人会花冤枉钱买那种落后玩意儿了。 “禀告大人,十天前,向南部散遣的骑兵侦察队就出现了严重的损失,在下察觉异常,因此率军前往围剿,却……却战败了,没能消灭安科纳的别动队。 这几日,臣继续派出侦查队,但屡次被剿,因而……侦察工作近乎停摆,尚不清楚安科纳的守军人数。” “损失如何?” “损失……损失了八百名士兵,大约五百匹马……” 博罗诺夫看见弗雷德里克的胡子在听到“五百”这个数字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连忙继续道: “但是我已经确认了猎杀我军的罪魁祸首的位置,他们人数不多,就驻扎在附近一座名为卡利的市镇……” 弗雷德里克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博罗诺夫咆哮道: “朕的马!你说他们人数不多,却抢了我五百匹马!你知道我们一共才有多少匹战马吗!没用的东西,我砍你的头!” 博罗诺夫跪在地上连连谢罪。 “呼……” 直属于自己的男爵吓得两股战战,弗雷德里克也不想继续深究。 在欧洲分封制的基础下,直属于自己的封臣,尤其是小封臣,是最值得信赖的。 他们封地小,财产少,又没有大家族作为后盾,为了得到君主更多的嘉奖,往往在战斗中身先士卒,在政治上忠心不二。 博罗诺夫是弗雷德里克最器重的男爵,即使能力上有所欠缺,也远远比某些强而不忠的货色值得托付。有限的敲打已经足够,以后有大大小小的事,他还得依赖人家呢。 “罢了,我再给你三天时间。” 弗雷德里克伸出三根手指:“三天之内,我要看到那队敌人覆灭的战报,还有他们头领的脑袋,否则……” 他故意拉长音调,博罗诺夫咬牙回答道: “否则臣下提头来见!” “好!” 弗雷德里克写下一张调兵令,盖上自己的印章:“我再给增派你三百轻骑兵,外加我贴身的十名骑士随行,你务必歼灭敌人。我安坐在营寨,等着为你庆功。” 博罗诺夫双手高举手令,面对着公爵,缓缓倒退出营帐。 “这一次再败,就不要回来见我了。” 男爵的手抖了一下,险些没拿住手令。 他退出营帐后,一直沉默寡言的威尼斯带路党突然开口:“公爵大人,在下吃过晚饭后腹中翻腾,还请允许在下出门如厕。” 弗雷德里克轻轻“嗯”了一声,随口道:“麻烦你告知总督大人,我军人手不足,请威尼斯军队尽快前来汇合。” 威尼斯人眉间轻挑,恭敬地道: “是,在下遵命。”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威尼斯人走到一处远离人烟的墙角,在确认四下无人后,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木围栏。 墙外响起了三声有节奏的咳嗽声。 他便倚在营地栅栏上,用日耳曼人不屑学习的捷克方言自言自语起来。 “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言过其实,不堪大用,未进安科纳就折损了五百匹战马——教皇国的军力不像大总督推测的那般衰弱啊。” 他说罢,墙外也响起蹩脚的捷克土话:“您的建议是?” “弗雷德里克要求我军尽快和奥地利军汇合,不过我建议总督大人作两手准备。”威尼斯人低声笑道:“跟随皇帝陛下劫掠罗马的准备,以及……” “痛打落水狗的准备。” 深夜里,罗贝尔·诺贝尔忽然惊醒。 他身边的同僚士兵们全都睡得像死猪一样,鼾声如雷。罗贝尔一开始还不习惯吵闹的环境,如今已经能在鼾声的包围下美美睡上一觉。 他辗转反侧,只感觉心中悸动不已,难以入眠。 既然睡不着,他便坐在亲手制作的木椅上看书。 这是从一户逃亡的富裕人家翻出来的诗集,作者是意大利十四世纪的着名诗人但丁·阿利基埃里,诗集用极长的篇幅记载了着名的长诗《神曲》。 因为在长诗中极力讽刺教会的腐败堕落,把从教皇到神甫都阴阳怪气了个遍,这首诗一度被教会列为禁止读物。当然,只要你别当着审判庭战士高声朗诵,普通神甫看见你读《神曲》,大多时候也只会付之一笑。 然后默默把你举办给审判庭烧死。 烛台的灯火伴着福音书的章节摇曳,点亮了黑暗夜晚的唯一一缕温暖。 只是若灯光没有如众人期盼的那样带来温暖,反而带来了五彩斑斓的黑,没有罹患夜盲症的少数人,是否有责任掐灭这缕光呢? 雅各布被灯火的光芒唤醒。 他又做了噩梦。 他梦见冬天的某一天,撒旦降临自己家徒四壁的房屋,要夺走自己唯一所拥有的一切——他挚爱的妻子。 就在撒旦手中的刀切断妻子喉咙的一瞬间,他悚然惊醒。可是现实里没有恶魔撒旦,只有自己一样的人类。 他看见正在盯着掌心出神的罗贝尔,低声道: “阁下,您睡不着吗?” 看见醒来的是雅各布,罗贝尔放下了诗集。 对于重逢的这位失去妻子的可怜男人,罗贝尔一直抱有某种愧疚。假如那一天,他没有征召雅各布,有了丈夫的保护,也许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是的,我刚刚做了一个梦。”罗贝尔叹了口气,“我梦见恶魔带领他的军团屠杀了城市,而我站在远方的山丘上,只是一位路过的普通人。” “是吗,我也做了一个梦。” 雅各布没有说出梦的内容,但看他满布冷汗的额头,想必那不是什么好梦。 “雅各布。”罗贝尔叫出他的名字,这让雅各布受宠若惊。 “如果,我是说如果,奥地利人发现了我们,率领军队进攻卡利。”罗贝尔咬着手指甲,“但对方人多势众,卡利又没有城墙……怎么办。”” 雅各布摇了摇头,“那样我们只能撤退,大人。我们已经为保卫家乡尽了最大努力,接下来该轮到家乡保卫我们了。” “可敌人是我们勾引过来的,我们就这样自走了之,对得起卡利人吗?” 罗贝尔面露懊恼之色。 他选择卡利市为游击基地,仅仅是因为此地能最大范围地辐射安科纳北方,而且能提供遮风避雨的住所。 至于这是否会给卡利带来某种祸患,他在制定计划之初没有在意。 在暂住卡利市的这几天,他偶尔会收到卡利居民为军队捐赠的物资,大部分是多余的大麦粉和自家养的鸡所下的鸡蛋。 他认识了不少卡利人,习惯性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可一旦记住了某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对的意义就不仅仅是卡利的居民那么简单了。 秦灭六国,坑杀各国降卒数十万。当伤亡数字高到一定程度时,人们往往便遗忘了数字背后代表的数十万场悲剧。就像北野武说的那样,灾难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 雅各布看出了罗贝尔的犹豫,他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悄悄地道:“既然您不舍得放弃卡利人,那就带着他们一起撤退吧。” 罗贝尔果断否决道:“不行,那只会把居民牵扯进战争中,给奥地利人以屠杀的口实。” “没有抓到我们,难道奥地利人就不会屠城泄愤了吗?” 雅各布露出他的脖子,上面挂着一条花草编织的项链,这是他们驻扎在卡利的第二天,一户穷人家女儿送给他的礼物。 “只要是战争,没有不死人的。入侵安科纳的是奥地利人,降下屠刀的还是奥地利人,难道要把责任丢给我们吗?” 雅各布的眼中映着妖艳的红色烛光。 “请做抉择吧,大人。” 第21章 出卖 天刚破晓,罗贝尔便吩咐所有人收拾好行李,抛弃一切多余的辎重,准备轻装撤回安科纳城。 雅各布在城市内散布“奥地利的大军即将到达”,“奥地利军要屠杀卡利市”的消息,尽可能地说服卡利人随军撤退。 在这十几天的游击战斗中,罗贝尔指挥部队进行了上百次的偷袭。 他们这支二百四十人的骑兵队夺取了五百多匹战马,四十三人受伤,阵亡十五人,大多都是死在了那场对抗几倍敌人的围歼战中。 假如奥地利军距离安科纳足够遥远,他们完全可以依托城镇补给在路上慢慢给敌人放血,尽可能多的拖延敌军,为格热戈日的守城准备工作争取时间。 可惜城镇在为他们提供补给的同时也是最大的累赘,此行的收获颇丰,而敌人已经察觉他们的位置,此地不宜久留。 罗贝尔引马来到城市入口。 这几日来,高烈度的战斗让他的骑术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他总算可以从容地骑马挥剑,具备了一名骑兵的基本素养。 现在限制他作战的唯一问题是年龄,十四岁正是身体发育的年纪,他的臂展比成年人短了一大截,经常出现挥剑砍不到人的情况。 朱利奥作为他的贴身侍卫,随时解决那些他够不着的敌人,这几日的武艺同样进步飞快。 经过一上午的思想动员,配上罗贝尔出身教会的背景,他成功说服的一大半的居民同行。 余下的人或是不相信他的话,或是故土难离,最终,两千多名卡利居民加入了撤离的队伍。 罗贝尔让士兵们在胸前加上一个口袋,来携带年纪尚幼的孩子,又将这几日缴获的战马分配给民众中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骑乘。 现代人习惯优先保护老幼妇孺这样的弱势群体,但安科纳现在需要的是可以协助守城的男人,而不是累赘。 当许多坏选项摆在面前时,选择相对不那么坏的一个,也是一种能力。 ‘这一次是真的上不了天堂了。’ 望着两千多卡利人拖家带口组成的漫长队伍,罗贝尔在心中喟叹一声,策马扬鞭,全军开拔。 有些贪心的居民看到军队护送,耍小聪明地搬出了家里大部分的财货,因为平民的拖累,骑兵军无法发挥高机动的优势,只能陪着拖家带口的众人慢吞吞地挪动。 行军中,罗贝尔发现许多分到马的青年人把自己的马匹让给了亲人。 他没有出手阻止,这并非因他心存善念,而是因为阻止换马行为可能让部分聪明人发觉分配的奥秘,扰乱军心。 雅各布乘马紧跟在他身后,悄声说道:“大人,奥地利人距离我们还有多远?” 罗贝尔惊讶地望着他。 “大人。”雅各布敬畏地注视着十四岁的年轻少年:“您每一次带领我们出动,无不满载而归的。还有那晚在山谷,您从容指挥我军歼灭敌人。” “您能察觉到奥地利人的位置,对吗?” 看罗贝尔沉默着没有回答,雅各布继续道:“我听说,虔诚奉献的信徒,主将予他权能的禁果,天空的瞳为他睁开,土地的腹为他感觉。” “奥地利人的一千骑兵就在我们身后十公里。”罗贝尔打断了他,“按照现在的行军速度,大概半个小时后,我军的末尾就会被咬住。” 雅各布不知道罗贝尔嘴里的“公里”是什么意思,但他明白半小时的概念。 “还有,我没有你臆想的那种神力,那会让不明真相的外人把我和奥尔良的女巫作比较……明白了吗?” 在英法百年战争尚未分出胜负的如今,“奥尔良的少女”贞德(又译简·达尔克)仍然是戴罪之身。 被人和她联想在一起,除了增加罗贝尔被送火刑架的几率外毫无好处。 雅各布心领神会,带上几名同伴唤回了在队伍末尾维持秩序的士兵。 失去了士兵的看管,民众队伍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崩解。 他们很多人被罗贝尔的话说服,一时冲动下离开了故乡,如今却心生悔意,偷偷开了小差。 还有人不忿于自己没能分配到马匹,开始向周围人倾斜苦水,极大扰乱了本就脆弱的军心。 随着队伍的崩解,迟缓的行军速度雪上加霜。罗贝尔略一盘算,按照这个速度,奥地利人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追上他们。 五分钟后,所有还没失联的士兵与被分到马匹的居民全部移动到了军伍前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逃亡时机已至,罗贝尔对身后的队伍沉声喊道:“所有人跟住我,全速前进!” 他抬起鞭子,狠狠抽在一个平民骑的马的屁股上,其他士兵也纷纷效仿。平民的战马吃痛,撒开蹄子狂奔。 罗贝尔在队列最前方纵马,已经生出老茧的大腿与马鞍剧烈摩擦。 战马灵活地跳过拦路的断树,跃过浅浅的水洼,有些不擅长骑马的倒霉卡利人在狂奔中摔下马,生死不知。 罗贝尔伏在马背上紧闭双眼,任凭风与风景飞快地从耳边掠过。 眼见前方骑马的同伴突然提速,没几息便消失在视野中,后方步行的民众瞬间炸了锅。 “他们抛弃我们逃跑了!” “主啊,为什么会这样?”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卡利……” “基督保佑,基督保佑……” 虽然失去了士兵保护,但两千多卡利居民显然不会坐以待毙。 大部分人傻乎乎地用两条腿追赶罗贝尔,少部分脑子灵光的直接钻进两侧的山林里,就地躲藏起来。 其实,罗贝尔也曾设想过带着所有人钻山逃生,但七百多骑手在密林行动实在太过迟缓。他从安科纳率军出击的目的就是迟滞奥地利人,并尽量缴获装备来补充空空如也的军械库。 他不能为了保全民众而将有限的军队置于危险之中。 位于队伍末尾的某个卡利人无意件向身后瞥了一眼,突然望见漫天尘土飞扬。 他下意识要大喊提醒同伴,但看了看身边惊慌失措、对于身后情况毫无察觉的同乡,他又闭上嘴巴,悄悄地脱离大队伍,遁入山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在他之后,不断有卡利人察觉背后的不对劲,发现追兵情况的人越来越多。 奇怪的是,大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静悄悄地逃离。 十五分钟后,奥地利人的全甲骑兵如罗贝尔所计算的那样,出现在不远方的山坡上。 逃亡队伍完全溃散了。 此时此刻,罗贝尔率领的轻骑兵已经远远超过了大队伍。 士兵们士气低落,耷拉着脑袋。 这个年代的士兵没有“保护人民”之类的概念,事实上,绝大部分军队甚至会劫掠自己人。明国人讲的“兵过如梳,匪过如篦”,无外如是。 他们只是意识到卡利人遭受的苦难也许也会应在他们在安科纳的亲人身上,难免物伤其类。 真正有麻烦的是那些分到马匹的卡利居民,他们大部分是壮年男人,或多或少从家乡带来了一些随身物品——耙子、铁犁、斧头、长锥,这些谋生的工具完全可以作为杀人的凶器。 一旦发生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罗贝尔如实向众人坦白:“我的部队有限,无力拯救卡利。” “但我以基督的名义向你们起誓,绝对给你们报仇雪恨的机会,否则不得善终,死后直坠地狱尽头,受尽苦难。 “如果你们执意回去送死,我也不会阻拦——但请把战马留下,这是保卫安科纳必需的军事物资。违令者,杀无赦。” 话未说完,一名青年突然调转马头,奔向回去的路。 罗贝尔抬起十字弓,扣下扳机。 “咻。” 箭矢射了空。 但有士兵及时地投出套索,精准套中了青年的脖子,顺势将其拽下战马。 士兵扑上前,用长矛将其刺杀,青年惨叫一声,很快没了生息。 朱利奥抿着嘴唇,似乎有所不忍。 雅各布面无表情,他比谁都更明白慈不掌军的道理。 罗贝尔给十字弓换好弩箭,环顾过一张张或愤然或迷茫的面孔:“我再说一遍,要么跟军队一同撤退,要么人走马留……违令者,杀无赦!” 十几个人选择留下马匹离开,但他们并未折返,而是逃进了树林。 其余人望着眼前年轻的领袖,默默拍马跟上。 “我保证你们不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罗贝尔站在山丘上,最后望了一眼远方开始的血腥屠杀,带着七百多人组成的骑兵队悄然而走。 “永别了。” 第22章 初中生也能学会的简单水车制造 “安科纳的卡利市遭到屠杀”的消息比罗贝尔的部队更早到达安科纳主城。 在罗贝尔带着所有战马离开后,格热戈日又征集了领内的驮马,组建了两支新的骑兵侦查队。 这些驮马大多是马车夫豢养,多亏从前罗贝尔主张保留下这一批驽马作为马车夫的运人工具,否则安科纳连通风报信的骑手都凑不出来了。 格热戈日满身大汗地搬完最后一根木头,他身边的神甫们也都累得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 他接过下人递来的手帕,擦掉满脸汗水,焦急地追问报信的骑兵: “怎么样,确认了吗?卡利到底是什么情况?” 骑兵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从十公里外就看见了卡利市燃起的大火,奥地利人已经毁灭了卡利,但我没有看到诺贝尔大人的踪迹。” “上帝啊,奥地利人竟敢作出如此荒唐的行径!” 格热戈日愤怒地摔下教士帽:“这里是主的圣地!是丕平献给公教的圣土!他们怎敢杀戮圣土的臣民!” 在罗贝尔在外征战的这十天里,安科纳的守军当然没有闲着。 格热戈日动员全城市民出城伐木,在短短十天之内将城西北的森林砍伐殆尽。 安科纳主城以北方圆十里之内再无树木,而城南的树林却得以保存。 奥地利人冬季进军,路途遥远,势必轻装前来。天干酷寒,伐光城北的森林,把城南的森林作为诱饵,伺机猎杀敌人伐木队。 这是罗贝尔留下的指示,格热戈日知晓他的鬼点子多,依照他的吩咐尽心竭力地完成了任务。 在伐木之余,格热戈日顺便命令居民拆毁外城房屋,将木材和储粮运入中城区,外城居民则全部迁入城内避难。 这是格热戈日自作主张的行动,安科纳的兵力只有两千征召兵和一千正规军,无力防守宽大的外城城墙。面对七倍于己的敌人,必须采取坚决的拢城计划。 当年他还在布拉格当主教时,就是因为不舍得放弃外围城墙,教堂要塞才被胡斯派暴徒轻松攻陷。同样的错误,格热戈日不会犯两次,把守不住的外城拆毁,把搬不走的破烂留给奥地利人吧! 坚壁清野之后,许多市民失去了住房,这近万人的安置又成了一大难题。 为此,安科纳守军不得不在内城修筑起大量临时棚屋,极大地耽搁了清理外城区的工作。 在奥地利人毁灭卡利市的消息传到安科纳时,外城区清理工作才进行到三分之一,还有大量木材没有运入城内。 把这些木头留给奥地利人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格热戈日被迫立刻忍痛下令将外城全部烧毁。 失去家的外城人垂头丧气地望着外城化为一片火海,城内守军的士气低落至冰点,随时有爆发新一轮逃亡的风险。 由于外城难民的大量迁徙,城内治安急剧恶化,“黑麻雀”们全员离开教堂,在安科纳的街头巷尾宣扬大主教命令的必要,稳定市民民心,勉力维持着安科纳的一切。 就在这样萧索匆忙的日子中,江天河迎来了她的十五岁生日。 空无一人的教堂弥撒厅内,江天河小心翼翼地在大蛋糕上插下第十五根细蜡烛。 在格热戈日主持难民和伐木事宜的日子里,主教仆从们听从着小主人江天河的命令行事。 在仆人们的眼里,格热戈日时常对罗贝尔·诺贝尔甩脸色,却对罗贝尔带来的江天河关爱有加。 大家本来以为格热戈日也好小孩这一口,直到主教大人连续三天带着三个不同的女人返回住所——都是前凸后翘的金发大洋马,这才打消了怀疑。 主教忙于工作,往常关心她的修士们忙于稳定民心,罗贝尔出城离开,只剩下江天河孤零零地过生日。 有时天河也会想起,来到这个世界前,爸爸妈妈也经常忙于工作,没有心思关心她,就像今天的一切一样。 曾经她年纪小,不懂事。但现在,比她年纪还小的罗贝尔都已经为保护安科纳而战,自己却在和仆人们过生日,这不对。 弥撒厅的桌子上摆满了修士们送来的礼物和贺卡,江天河吩咐仆人把礼物存进地窖,亲手将生日蛋糕切成几十分分给了众人。 从来都被当成物品使唤的仆人惶恐不已。 “大家吃吧,就当是我想请大家帮我做几件事的佣金。” 众人半信半疑地吃下蛋糕。 既然是小主人的命令,他们自然无权拒绝。 “罗贝尔和格热戈日大叔都有事可做,我们也不能闲着。”江天河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纸,“我昨天去看了地窖的储存粮,大部分都是橄榄和大麦。” “大叔烧毁了外城的风车磨坊,必须有替代的石磨。” 安科纳多年未遭战乱,农民喜欢在农田附近建造风车磨坊,城内却缺乏战争时期的应急设施。 江天河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标注:“我这几天在城西高地的后山勘探到一条向山下的溪流,我用木杆测过,一米深,三米宽。” “你们拉上一车木板和几块大石头,我们去造水磨。还有,分人去找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工匠。” 在动手能力方面,江天河有着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都有的缺点:点子多,原理懂,不会造。 水磨的原理不难:利用流动的水冲动水轮转动,再藉由连锁齿轮的传力效应带动多个石磨转动。这类简单的“力的传导”,初中物理书就有涉及。 水力的优点众多,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前,纺织厂通常会选择建立在河流旁,在纺织羊毛的过程中使用造价低廉、效率优越的水力纺织机。 即使在工业革命爆发后,水力纺织机也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蒸汽机的成本远高于免费的水力,并非人人都用得起。 只要水力足够湍急,一台水轮可以带动数十台石磨转动。即使是江天河发现的浅浅小溪,一台水车也足以带动三台石磨。 江天河条理清晰地向众人解释水力磨的必要性和制造原理,还是第一次接触相应知识的仆人们听得如痴如醉。 就在她打算继续向众人讲解如何腌制橄榄更有效率,怎么搭建石窑能更快烹饪黑面包时,一名行色匆匆的士兵突然开门闯入。 “江大人,诺贝尔大人回城了!” 她立刻把腌橄榄的事情抛于脑后,拉着那个士兵屁颠屁颠地冲出教堂。 “带我去,快点!” 第23章 焚毁外城 外城区的焚毁工作仍在继续。 经过烈火焚烧,安科纳外城除了烧焦的房屋残骸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生活的痕迹。 七百多名骑手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入外城,罗贝尔和朱利奥等一众安科纳城内居民目瞪口呆地望着仿佛被十万大军洗劫过一轮的城市。 我城呢?我那么大一片城呢? 许多从未来过安科纳的卡利人好奇地观察四周。 有的人询问雅各布发生了什么,得到雅各布苦笑的回应。 罗贝尔将部队中的卡利人和安科纳人混杂在一起,以防卡利人聚众闹事。 而雅各布在回行的路上终于如愿以偿地升任副官之职,罗贝尔大手一挥,直接划给他一半部队,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获得朱利奥等人的羡慕嫉妒恨。 雅各布听说朱利奥背着自己去找罗贝尔撒泼打滚,罗贝尔无奈之下,不得不授予他近卫军总指挥的军衔,地位同雅各布相当——但因为暂时没有近卫军,所以无权指挥任何人。 即使如此,朱利奥也不停拿自己的空军衔向雅各布炫耀,烦得后者牙痒痒。 经过漫长的行军,他们终于从卡利 这次出征,从初出茅庐的屡次得手,到围歼奥地利人一支偏师的大捷,再到后来的撤退溃败。 众人心知肚明,如果没有诺贝尔阁下的鬼神莫测的指挥,他们多半要不明不白地交代在某次伏击失败中。 雅各布望着他年轻的背影,不禁叹息。 罗贝尔·诺贝尔,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华,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仅在一座偏僻主教区当神甫,罗马正教真可谓人才济济。 而他年近三十,不仅没能保护好日夜相伴的挚爱妻子,家乡的田产也置办得一塌糊涂,如今在军旅中才勉强有一席之地。 如今的他,值得天国的妻子为他骄傲吗? 雅各布失落地低下头,任由马匹驮着他前进。 另一边,朱利奥同样情绪低落。 不一样,战争和骑士小说里面说的不一样。 没有堂堂正正的对决,没有意志与意志的碰撞,更没有骑士美德的存在。 携民撤退,多么的伟大,多么的无私,如此值得吟游诗人颂唱的故事,为什么要以抛弃平民逃跑作为结尾? 他们还有二百多个活生生的战士,还有几千有力反抗的卡利人,为什么不回师与奥地利人进行荣耀的搏杀? 吟游诗人会怎样传唱他朱利奥的故事?抛弃同伴的懦夫?没胆反抗的弱者?无能为力的废人? 早知如此,还不如烂在监狱里…… 战术上的失败,但是战略上的胜利。 罗贝尔这样定义本次行动。 虽然战役的最终结果是安科纳军丢失了卡利,狼狈逃回主城,但他们成功保存了绝大部分有生力量,缴获了许多奥地利人的装备和战马,并成功迟滞了敌军,为加强主城防御争取到足够时间。 失去了五百匹左右的战马,奥地利人将难以开展侦查,因为担忧可能的伏击,其进军速度也将不得不放缓。 退一万步讲,如果安科纳失守,他们势必要领军向南撤退,奥地利人也一定会挥军追杀。 敌人每少一匹马,能追杀他们的敌人就少一个,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雅各布不断对他说,奥地利人远征意大利,补给线过长,势必要屠杀本地居民掠夺物资。安科纳的守军不足以守住每一寸领土,卡利的覆灭是必然,他们的干涉只是让这一过程多了些插曲。 他的话确实让罗贝尔道德上的煎熬缓解了不少。 格热戈日站在城墙上,望着漫长的骑兵队列进入中城。 他明明记得罗贝尔出发时带了二百多人,而且据侦查骑兵报告,他们刚刚在卡利经历了一场溃败。 怎么人马还翻了几番?而且穿的盔甲都换成奥地利人的了?这是什么黑魔法吗? 无论如何,他一定得和罗贝尔谈谈这十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格热戈日大主教私下召见了罗贝尔。 江天河兴致冲冲地跑到城门前,却只得到这样一条消息,沮丧地回到了住处。 听话的仆人们带来了三名经验丰富的老木匠,他们都是各自村落的修建好手,手下亲自制造过的木桥房屋不知凡几。 他们只是看了一眼江天河手绘的粗糙图纸,就看懂了水车的大概原理和造法,在江天河到家前便结伴前去勘探河流了。 临走前,工匠淡淡地表示:“感觉不如锁子甲……技术含量。” 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在专业人士眼里只是小孩子胡闹级别,江天河难免有些失落。 但她很快调整好心情,开始向仆人们传授腌制橄榄的秘诀。 “听好了哟,腌制的原理呢,就是用食盐或香料,通过长期地堆垒,使化学成分渗入食物,提高表面渗透压,锁住内部的水分,还能起到抑制细菌生长的作用……” “要腌制好一棵橄榄,要保证食盐的浓度比例为……” 江天河井井有条地在地砖上绘制着一条条反应路线图,看得仆人们一愣一愣的。 十几分钟后,小姑娘讲得口干舌燥,一伸手,仆人就递上一杯水。 她将水一饮而尽,叉腰傲然道:“怎么样,你们听懂了吗?” 一名仆人举起手,江天河指着他示意可以发言。 “您讲的知识非常高深,我们大部分都听不懂,不过……具体怎么操作,您能告诉我们吗?” 江天河:…… “具,具体的操作嘛,这个,我觉得,学习知识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老师说过,如果只有需要的时候才想起来学习,那太,太功利了……” 话未说完,她便羞耻地蹲在弥撒台后,发出无声地尖叫。 啊啊啊啊啊好尴尬啊! 为什么老师只讲了原理却没讲具体操作啊! “加开水,焯橄榄,倒盐晾干放瓦罐,盐水没过半掌宽,阴凉放置一周半。” 教堂的大门被推开,格热戈日和罗贝尔先后进入房间。 罗贝尔拍了拍仆人的肩膀:“你们按照刚才的顺序,去把仓库里的橄榄全部腌一遍,盐卤在地窖左手数第三个柜子。” “是,大人。” 仆人恭谨地离开。 和面对江天河时的宠溺敷衍相比,仆人对罗贝尔的态度更加谨慎顺从。 罗贝尔环顾弥撒堂:“天河呢?” “不知道。”格热戈日摇摇头,“也许仆人知道,要把他们叫回来吗?” “算了,先说正事吧。” 二人坐在长椅上,江天河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藏进弥撒台的小隔间。 “冕下那里,有援军的消息了吗?” “不知道。”格热戈日苦笑道,“我向罗马派出过三趟快马,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回来。” “或许他们都死在了马匪手里,又或许……” 罗马放弃了救援。 罗贝尔在心底默默补上后半句。 “城里的补给还够平民和军队坚持多久?” “多亏这几天伐木的功劳,熬过这个冬天的木头基本足够,但这是在不计算外城难民的前提下,如果算上难民……” “明白了。”罗贝尔托着下巴,神情看不出太多波澜,“粮食呢?” “正要和你说这件事。” 格热戈日把账本在桌子上摊开。 罗贝尔只是略微瞥了一眼,立即皱紧了眉头。 “见鬼,只剩一片地窖的大麦了?这不可能,我在离开前特地计算过,安科纳至少还有十个储粮窖!” 格热戈日尴尬地低着头:“呃,那个,这个……” “德力格尔,看着我,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贝尔拽起他的领口,“没有粮食,那我之前设计的所有防守计划都白费了!你懂吗?全没用了!” “安科纳守不住,你,我,外面的近万民众,还有江天河!我们所有人都要作奥地利人的刀下亡魂!我没空和你开玩笑,粮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了好了,先放我下来,我慢慢和你讲……” 罗贝尔杀人般的目光令格热戈日不寒而栗,他连忙指了指脖子,示意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揪住领口的手逐渐松开,格热戈日擦掉脑门的冷汗:“这要说起来,还是刚秋收不久时的事。” “你知道的,我们公教士平时有三件最主要的工作:布道,审判,以及放高利贷。”格热戈日尬笑道,“你可能不知道的是,教会不仅放贷,自己也会借贷。” “去年开春,罗马圣座为了庆祝巴塞尔公议会胜利举办十周年,下令征集各主教区的储蓄金重修圣天使堡垒,我想着许久没有和冕下面谈,怕感情生疏了,就……就多交了一点……” “咱们安科纳又没那么富裕,我就找威尼斯的商人借了一笔贷款……” “抵押品就是转年的粮食税?” 罗贝尔强忍着一拳砸在他脸上的冲动:“你早知道安科纳没粮,却不告诉其他人?就这么让他们蒙在鼓里,陪你送死?” “他们都知道的,贝贝。”格热戈日道,“他们和我一样,只是想搏一把。” “……” “他们所有人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部下,我是布拉格的最后一任主教,波西米亚大教区沦丧于异端之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的失去了升位的资格。” “我已经快四十岁,仍然在区主教的任上蹉跎岁月。人这一生总该为自己的野心搏一把——我想去罗马,我也想成为权势滔天的红衣主教之一,坐在拉特朗圣若望大殿的金色座椅上一手遮天!” “我的属下渴望追随的是一个前途远大的格热戈日·德力格尔,而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失败者!” “安科纳之战就是我翻身的资本!我不止要守城,我要在此击溃奥地利人,让圣座的大人们对我刮目相看!” “于是你就拿全城人冒险?天河还在城里!你这个野心的奴隶!” 罗贝尔一脚踹翻了长椅,连带着水杯和账本打翻在地。水晕开了碳墨,这本记录着格热戈日罪行的手账就这样毁于一旦。 而二人都没有介意这点小事的心情。 教堂内的气氛令人窒息。 江天河躲在隔间里,大气不敢喘一口。 下午,不断有修士进入报告城内情况。 缺医药,缺人手,缺牲畜,缺燃料……如果说这些问题还能靠精耕细作勉强克服的话,那么最严峻的信心缺乏却无法靠技术弥补。 到了这一刻,即便信仰最坚定的修士也不得不承认,世人已经不再全心全意地信赖罗马公教的承诺。 广大民众虽然依旧信仰耶稣基督,但随着意大利北部各大商业共和国的急剧扩张,意大利已经初步出现了后世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以及伴随萌芽一同复苏的古希腊人文主义。 自从十四世纪中叶的“黑死病”席卷欧洲,大约三分之一的欧洲人因疫病死亡,民众苦苦哀求上帝降下救赎,上帝却一次也没有回应信徒的祈祷。 在黑死病暂时结束后,人们开始意识到,全知全能的主并不会回应信徒的祈祷,更不会保佑信徒免收疫病侵害。 圣经描绘的天国地府难以证明或证伪,教皇呼吁欧洲人坚持苦难行军,信徒却根本看不到苦难的尽头,更看不到后头的好日子。 疫病的悲剧极大地摧毁了基督教在欧洲世界的统治根基。世人为了安抚内心的伤痛,寻找新的精神支柱,开始将目光移向被遗忘了上千年的古文明——古希腊,古罗马。 作为地中海乃至全欧洲文明的起源,古希腊文明蕴含着包容、人文、理性的思想根基。古希腊哲学家的辩证体系作为现代哲学的起源,有着敢于质疑一切,包括质疑神明的精神。 失去了信仰的源动力,如今已然不是属于神明的时代了。 冷眼旁观着一位位委屈的神甫进进出出,偶尔还有倒霉蛋被民众暴揍得头破血流,罗贝尔默默想着。 在如今现实之人与虚幻之神诀别的时代,罗马公教的号召力江河日下、所剩无几,教皇尚且不能独善其身,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第24章 争执,分道扬镳 修士们结束了一下午的述职,各自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格热戈日也回到了外城,继续指挥坚壁清野的焚烧工作。 “天河,他们都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罗贝尔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开口道。 “你的裙角都漏出来了,别藏了,我知道你在弥撒台后面。” 江天河瞬间窜出来,瞪眼叉腰道:“我今天明明穿的裤子,哪里来的裙角!” “哦,可能是我看错了。”罗贝尔满不在乎,松开了合十的双手。 “真是的,怎么每次捉迷藏你都找得到我。” 江天河气鼓鼓地牵上他的手,二人离开教堂,从主干大道回往旅店。 以往宽阔的道路被大道两旁搭满的破帐篷挤满,内城的房屋不足以容纳外城的难民,只能委屈他们在这里临时将就。 其实内城里空闲的教堂数不胜数,只要把弥撒厅腾出来,每一栋都可以容纳上百名难民暂住,但无论是修士还是难民都自动忽视了这一方法。 腊月寒冬,天寒地冻,难民在室外搭设帐篷,具体能熬过几天,罗贝尔心里也没底。 不过既然他们不在乎,所谓“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罗贝尔也懒得提醒他们。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旅店时,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在旅店侧后方的小巷里,三名衣冠楚楚的成年男人走了出来。 “小朋友,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男人中为首一人笑眯眯地问道,“是要回家吗?” 江天河点了点头,罗贝尔没有说话,右手悄然伸进鼓囊囊的黑袍里。 男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继续笑问:“那,你们家里有食物吗?” 他指着自己和两个同伴的肚子:“我和我的两个朋友都是外城有名的商人,家财万贯,不过现在暂时无处安身,不知道二人小朋友可否允许我等暂住几日呀?” 江天河把目光投向罗贝尔。 后者露出孩子般人畜无害的笑容,向前两步道:“叔叔,可是我的爸爸妈妈说不能随便带陌生人回家。” “没有关系,叔叔有办法让他们松口。”男人对着身后两人道:“没听懂吗,动手……唔!” 男人难以置信地捂住肚子,身体缓缓倒下。 罗贝尔紧握剑柄,以剑刃在他的腹内狠狠地搅弄,连带着血液与肠子拔出铁剑。 江天河呆若木鸡。 另外两人看到同伴身死,下意识要逃跑。 罗贝尔抓住他们愣住的工夫,冲上前割断了一人的喉咙,追逐着另一人钻进巷子。 五分钟后,他神情谨慎地走出来,剑上的血迹明显翻了一番。 他在第一个死者整洁的衣服上擦拭掉血迹,走到江天河眼前晃了晃手。 “别愣着,回家了。” “嗯……哦。” 十天时间一眨眼过去。 外城的焚烧工作完美完成,大片大片的居民区化作一片焦土。 安科纳城北再无成规模的森林,只有稀稀落落的灌木丛和小树林,给予了狍子、野狼和野鹿最后的栖身之地。 江天河掀开被子,揉了揉被分泌物硌得发痒的眼角。 她这十天一直熬夜协助着水力磨坊和腌菜坛的筹备工作,在许多村庄和本地木匠的共同努力下,他们成功在西山的河流边建立了五座水力车,足够带动十台石磨转动,暂时缓解了大麦磨粉的难题。 十五岁还是长身体的年纪,需要充足的睡眠,江天河熬了几天的夜,终于坚持不住,在第十天下午睡了一大觉。 当她醒过来时,已是黄昏已昏,将夜未夜之时。 “晚安。” “嗯,晚安。” 罗贝尔把一个大布袋扔到天河的床上。 “拿好,这你的衣服和十天的干粮,我们马上跑路。” 江天河坐在床上怔住:“跑路?” “对,跑路,安科纳完了,我不能给它陪葬。” “跑路!为什么!”江天河激动地语无伦次:“我们,不是,格热戈日叔叔,那个……” 罗贝尔淡然道,“这里和罗马距离不远,二十天时间足够信使慢吞吞地往返十次,但格热戈日至今仍未收到教皇的命令,你猜为什么?” 江天河磕磕巴巴地道:“因为,因为……” “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担心的是一种可能。”罗贝尔把常用的几件衣服塞进自己的包裹,“我担心,我们在教皇眼里已经牺牲了。” 他把收拾好的包裹塞到江天河怀里,又去收拾另一堆书本:“圣座以罗马为主的大片领土多在意大利西岸,安科纳是唯一一座濒临亚得里亚海的东岸城。” “安科纳沦陷不会影响教皇国的基本盘,反之,如果救援安科纳,罗马本土就有兵力不足的风险——你会为了认真上美术课而耽误写数学作业吗?” 江天河摇了摇头。 “是啊,小孩都懂这个道理。”罗贝尔用草绳把书本捆成一捆,背在背上,“教皇和奥地利人正围绕着安科纳在下一盘大棋,再不走,咱们全得为主的荣光‘光荣牺牲’。” “谁爱牺牲谁牺牲,我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那,格热戈日叔叔怎么办,还有那么多哥哥姐姐。” 江天河抱住罗贝尔的手臂:“我们叫上他们一起逃跑吧!” 罗贝尔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按住她的头揉了两下。 “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们,他们对你而言是亲昵的大哥哥,大姐姐,还有和蔼的长辈——但事情不只有你看到的表象。” “格热戈日是个被胡斯派驱逐的失地主教,其他人也都是跟随他一路逃亡的旧臣。他们曾经在布拉格欺男霸女、强征课税、肆意妄为、无恶不作,这才被布拉格人轰出教堂。” 罗贝尔掰着手指:“自从他到了安科纳,格热戈日额外征收了不知道多少杜卡特和格罗申,安科纳的地皮被他刮了一层又一层。因为他的暴行而妻子自散,家破人亡的少说也有几十户人家!” “格热戈日快四十岁了,一般的修士在他这个年纪早该在罗马有一席之地,但他却只配在安科纳当一个区主教,距离罗马还有都主教,宗主教两级差距——因为他的下贱行径导致公教丧失了波西米亚大教区,所以他被处罚流放安科纳,他的手下人不得不跟他一起吃苦。 你别看他们对奥地利人咬牙切齿地痛恨,其实奥地利人入侵,最高兴的就是他们。守住安科纳,他们就能洗脱过去的耻辱,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战,但绝对不是为了路边几近冻毙的饿殍——没人在乎他们,包括我。也许我会有一些道德上的谴责,但不足以让我搭上自己的命,你明白吗?” 罗贝尔戳着她的心口:“所有人都有理由死守,但我没有,你更没有,我们犯不着给这座必定沦陷的城市陪葬。” 江天河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现在,拿好你的衣服,其他的东西我来背。” 罗贝尔叹了口气:“雅各布还带着骑兵队驻守在城外,等天色完全变暗,我就以犒军的名义出城。我们从佛罗伦萨转去热那亚避难。” “放心吧,我不会抛下你不管。” 房间内的蜡烛映照出两道年轻的身影,在破洞的墙壁上幽幽晃动。 日落西山暮。 罗贝尔在修士袍里着上软甲,牵出后院的骏马,推着女孩上马,牵着马前往城门。 入夜了,温度愈发寒冰,几乎逼近零度。 纵然意大利拥有全欧洲最温暖的地理环境,但欧洲毕竟是大部分位于北寒带的大陆,除非遇到经年不遇的暖冬,不然冬天是真的会冻死人的。 大道旁的帐篷群开始响起哼哼呜呜的悲号,彷如乱葬岗的幽鬼。 要知道,即使是帐篷,也不是人人都有幸拥有,那些被迫在寒风中席地而眠的人,他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罗贝尔默默叹息。 抱歉了卡利人,复仇的事情就麻烦你们自己努力了。永别了,安科纳人,你们自求多福吧。 城门眨眼间便出现在前方,十五名卫兵正靠在城墙脚下打瞌睡,只有两人在箭楼上站岗。 罗贝尔亮出修士权杖,塔哨伸出火把一照,认出了这位前日归来的小英雄,毫不迟疑地打开城门。 这一路上太过顺利,以至于罗贝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于是贴心的小姑娘立刻增添了戏剧性的情节。 她突然一声不吭地跳下马来,向着城内飞奔。 罗贝尔面色稍变,费劲地翻上高头大马,追向江天河。 两名哨兵面面相觑。 “发生甚么事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大人物的小情趣吧。” 江天河一路跑回到方才经过的帐篷群。 她脱下自己的羊毛大衣,盖在一位衣衫褴褛,没有帐篷住的难民身上。 那个女人惊讶地望着年轻的女孩,没有多说,转手把大衣盖给了身旁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圆脸红彤彤的,煞是好看——那是被冻伤的颜色。 罗贝尔驱马赶到。 “我就知道你得给我整出点幺蛾子!” “我要留下,陪格热戈日叔叔守城。”江天河坚定地看着他:“你要走就走吧,我不会抛下大家。” “格热戈日对你好是为了扯我的后腿!要么就是个隐藏的炼铜癖!你是被魔鬼迷了心窍了,他妈的。” 自认识她以来,罗贝尔第一次在她面前爆粗:“女人总是这样,吃饱了撑的!你们又懂些什么?好吧,好吧,既然你想陪他们一起死,那我就成全你!你留下,我走!驾!” 说罢,他拽动马嚼缰绳,竟然真的飞奔而去。 豆大的泪珠从江天河红红的脸颊滑落。 难民女人艰难地坐直身体,用冻僵的手轻轻为她拭去泪水。 她又像刚到这个世界时一样,孤身一人了。 自找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第25章 急行军 江天河擦干眼泪,举着火把去往西山。 她要去确认水力磨的建设进度。 她搬不动木板,推不动石碾,动手能力几乎为零。即使如此,一定也有什么是她力所能及的。 所有人都在为守护安科纳贡献一份力量,安科纳是她穿越以来一直居住的城市,是她在此世唯一的故乡,她无法袖手旁观。 罗贝尔策马冲出城堡。 在向北前往军营和向西前往佛罗伦萨的岔道上,他毫不犹豫地奔往北方。 狗日的格热戈日。 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 等到击退了奥地利人,他一定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遍对方的户口本,纵马一跃,跳过军营大门前的臭水沟,在守门哨兵惊恐的注视中驰马入军帐。 近卫军长朱利奥大人第三十五次讲起他在卡利之战中身先士卒的故事。 他用剑鞘当作醒木,重重拍在北意大利局部地形图上——缴获自博罗诺夫军中。大家都是文盲,没人看得懂,只得暂时充当桌子。 “且看来敌,赤发红髯腾空起,刀枪剑戟并齐出,端的是堂堂奥国一好汉,恶煞凶神似阎魔!” 朱利奥神飞色舞地舞动没开刃的长剑:“那贼子一马当先,直奔我大军主将‘再世查理’罗贝尔杀来,剑刃相交那是火光四溅,诺贝尔阁下年方二七,身骨未开,竟不是那贼首一合之敌!” “啊?”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雅各布长长出了一口气,率先走出营帐。 他已经听朱利奥说了三十五遍同样的故事,每一次内容都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是全都是假的。 再听下去,他担心压制不住自己杀戮的欲望,会一剑劈了这个肛门当嘴——要么喷粪要么放屁的混蛋。 新加入军队的卡利小伙子倒是两眼放光,兴奋地追着朱利奥问东问西。他们第一次听说卡利夜袭的故事,还没看透朱利奥的真面目。 后者“哼哼”一笑:“这我可就要打开我的文本了。” 他从随身衣服里取出一本薄薄的书本,封面上用拉丁语写着《圣骑士朱利奥传》的字眼,还手绘了一张他的自画像。 那令达芬奇落泪,米开朗琪罗痛苦的画作看得两个新兵直皱眉头。 “ok,那么当时领导我军的人有谁呢?有‘无双副将’雅各布,‘穿林北腿’雷恩,‘再世查理’诺贝尔,还有我,‘圣骑士’朱利奥,个个都是顶天立地。” 雷恩是最近才提拔上来的卡利人,十八般兵器样样稀松,唯独使得一手好拳,踢得一套好腿法。 在卡利毁灭前,他是卡利市长最心爱的角斗士之一——虽然罗马已经亡了一千年,但是角斗的传统一直在意大利得以保留。 “拿雅各布来说吧,率军以一敌三而面不改色,年纪轻轻已经有大将风采!” 雅各布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我已经三十岁,不年轻了。” “闭上你的嘴,雅各布。读者就爱听年少成名的故事,三十岁的中年老男人大器晚成的情节没人喜欢。” 雅各布啧了一声,不再言语。 朱利奥继续吹嘘他的故事:“还记得那天晚上,月明星稀,伸手不见五指……” “月明怎么会不见五指?” “闭嘴!雅各布!咳咳,我刚才说到哪了,对,天色黑暗。” 雅各布把脸靠近两个新兵:“那是一个寂静而危机四伏的夜晚,我的主上‘查理再世’诺贝尔阁下,聆听到耶稣基督给予的军事建议,提前察觉到奥地利军所在,率领我们提前部署在山谷附近。” “‘无双副将’雅各布率领二百人堵住出口,我则贴身保护阁下。”他突然拍了一巴掌,吓得新兵趔趄了一步,“突然!大人察觉到战马奔腾的震动,对黑咕隆咚的山谷射出了划破夜色的第一箭!正中贼首的大腿!” “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乡的神甫告诉我,我的眼睛继承了猫头鹰的天赋,在黑夜里也能看清,我清楚看见大人一箭射中了那个大胖子贵族的大腿。” “我紧随大人一同射击,蚂蚁一样多的奥地利人果然按计划冲向山谷,这时,大人倏地点燃一根我从没见过的圆筒,那圆筒口就射出一团巨大的火球,飞到天上轰然炸裂,声震如雷!” 朱利奥继续讲述他的传奇小说。 雅各布坐在帐篷外的台阶眯着眼睛打盹,有一下没一下地纠正故事情节中的纰漏。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感觉地上猛烈地震动起来,一团巨大的黑影挡住了月光。 他睁开眼睛。 “诺贝尔阁下!您怎么来了?” “我有紧急军务,事关安科纳存亡。”罗贝尔脱下外套,大步走进营帐。 “……于是,贼首望风而逃,我军大获全胜,缴获辎重不计其数。” 朱利奥终于讲完了故事。 他用鹅毛笔沾上碳墨水,在传记中加上了几段新编出来的精彩情节。 这时,他才注意到房间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这就是我的计划。” “什么?这,这完全是送死啊,仅凭五百个人,去对抗奥地利人的上万大军……” “我知道这很像送死。区主教大人已经联系上了佛罗伦萨的粮食商人,他们很乐意把囤积的粮食卖给我们,我们必须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来抢运粮食。” 罗贝尔和雅各布坐在放着地图的桌子两边。 前者的神色平淡,似乎只是在普普通通的聊天。 后者满头大汗,不断掰着手指计算着什么,盯着大地图念念有词。 朱利奥好奇地凑了过去。 “二位,聊什么呢?” “没什么,朱利奥,去召集全军,我有命令下达。” 三刻后,安科纳骑兵军的将士们全部聚集在驻扎营垒的临时校场。 二百二十五名安科纳人,四百八十五名卡利人,总计七百一十名战士全员到齐。 雅各布抱胸站在罗贝尔左后方,朱利奥带着那两名新兵——现在是近卫军唯二的两名成员——握剑伫立左右。 罗贝尔仍然是那一副土里土气的修士黑袍,裹着厚重的头巾,缝隙间露出两颗黑棕色的眼瞳。 “昨天大家还休息的好吗?” “好!” “要是能睡个安稳觉就更好了……” 士兵中有人低声埋怨道。 罗贝尔露出一个歉意的眼神:“抱歉,这十几天的夜间行动辛苦各位了,我保证,今晚之后,再也不需要大家熬夜作战,每个人都能睡一个舒舒服服的好觉,想睡多久睡多久!” 那些心有抱怨的士兵立刻发出欢呼,朱利奥随之起哄,唯有雅各布愁容不减。 “那么我先来分配任务。” “安科纳人出列。” 二百二十五人稀稀落落地走向前。 罗贝尔取出自己的修士权杖,放到雅各布手中:“雅各布,你带着这二百人前往佛罗伦萨边境,佛罗伦萨人答应借给我们的五十辆运粮车就放在边境的粮仓里,这是安可纳最后的希望,你要用性命确保这批粮食安全运入安科纳,拦路抢劫者杀无赦。” 雅各布惊愕地接过权杖:“大人,您……” “怎么,你不会以为我要你指挥五百人队吧。”罗贝尔笑着道,“最重要的环节必须由我亲自执行,带着你的人出发吧。” “大人,您年纪还小,我年纪大了,无父无母,也没有了家室,这种事情应该让我来……” “遵从命令,雅各布。” 罗贝尔踢了他屁股一脚:“说得好像我有家室一样,谁还不是个孤儿了。” “你有服众的天赋,这是朱利奥所不具备的,如果我此行有什么不测,你就是骑兵队的新统帅,拿着这个权杖,格热戈日会承认你的军权。” 雅各布凝视手中的权杖,又凝视罗贝尔,重重点头。 “大人,今夜过后,如果我们都安然无恙,在下从此天涯海角,万死不辞。” 罗贝尔一时哭笑不得:“别给我插旗子,一会儿真死了,去吧。” “是!”雅各布走到二百人面前,“全体安科纳人,上马开拔,誓死包围粮车!” 罗贝尔和朱利奥拍马到另一批人面前:“其余人,带上营地里所有的火把和缴获的奥地利军盔甲旗帜,跟我来。” 骑兵部队一分为二,分别向西方与北方进军, 朦胧夜色下,两条火炬组成的阵线一路延伸,仿佛两条黄金长龙。 雅各布望着另一个方向上更密集的火炬,在额头和胸口划下三个十字,默默祝愿他们,一路顺风。 “大人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朱利奥拍马来到罗贝尔身边,兴奋地问道。 罗贝尔微笑回应道:“我们要去会一会奥地利的公爵大人。” “原来是这样,会会公爵大人……呃。” 紧随他的众人呼吸一窒,他的面色随之冷了下来。 “没错,我要带你们攻打奥地利公爵本人的所在,那里有奥军一万五千军马,此刻就驻扎在这条大道的尽头。” “你们都是我从卡利救出来的普通人,我曾经向你们承诺为卡利之难复仇,今日,我将率领诸位大破敌军,亲自砍下奥地利公爵的首级!” 朱利奥磕巴地大喊:“大大大大大、大人,我不是卡利人啊!我能不能不去!” 罗贝尔对着他的铠甲抽了一马鞭:“不行!你是我的贴身护卫,谁都可以跑,唯独你不行!” 他立刻哭丧着脸躲到一旁,在《圣骑士朱利奥传》的末尾随手加了几笔,把书扔到路边的草丛里。 “算了算了,反正都要死了,至少我的传记不能失传,千万要有人捡到啊。” 罗贝尔向身后的大部队高声喊道:“我曾向所有卡利人许诺,要给你们为家乡亲人报仇雪恨的机会!现在我兑现我的诺言,今夜之后,奥地利人将百倍偿还他们犯下的血债,坠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以耶和华的名义,我发誓我将身先士卒,如果今日不幸阵亡,我必将在上帝的面前为所有卡利人美言,生者尽享荣华,死者天国再会!” “以天主之名,战死沙场者褪去一切罪孽,携带卫道士的荣耀直升天国,逃亡者受万众唾弃,他卑劣的灵魂只配和奥地利人一同坠入地狱。” “英灵殿的大门在向我们敞开——” 朱利奥突然插嘴:“大人,英灵殿是北欧人杜撰的……” “闭嘴!”罗贝尔瞪了他一眼,“我说有英灵殿就是有英灵殿,我是神甫,是上帝的传声筒,没人比我更懂上帝,难道你能比我更懂吗?” 说罢,他高举长剑,掷地有声地高呼:“教皇冕下万岁!基督耶稣万岁!天国万岁!” 士兵们也纷纷高高举起手中武器,应和着罗贝尔的呼声。 “卡利万岁!基督万岁!教皇万岁!” “急行军,务必在天亮前到达奥地利军驻地,出发!” “是!” 第26章 你死我活 “陛下~您的胡子刮得人家好疼呀。” “还不是美人的肌肤太过娇嫩了,说吧,想我怎么惩罚你?” “陛下不是已经在狠狠惩罚人家了嘛?” 安科纳北部边境,奥地利军营中央,奥地利公爵寝帐。 熊熊燃烧的烤炉不断蒸腾出热气,让帐篷内部温暖得仿佛春天一般。 一面放着各式餐具的小桌子正对着帐篷口,两侧的圆木灯柱之间,平放着一张足够容纳四个人的大床。 在大床上,弗雷德里克正怀抱着一具艳丽无比的美肉极尽缠绵,旖旎的情色令门外的护卫不禁弯下腰身,暗暗发誓,等到攻下安科纳后,自己也要抢几个美艳的寡妇尽情享受。 他惬意地端起一杯床头桌上的牛奶。 1492年,哥伦布率领船队发现美洲新大陆,在探索中,他发现新大陆的土着居民喜爱种植和食用一种名为“烟草”的植物,一时大感好奇,于是买下了部落酋长心爱的烟斗,并求购了许多烟草的种子,将其全部带回欧洲,开启了全人类吸食烟草的历史。 现代人常说事后一支烟,快乐似神仙。如今欧洲尚未种植烟草,弗雷德里克只得以奶代烟,总觉得不够痛快。 上一位威尼斯共和国的带路党奉弗雷德里克之命,去与身在水城威尼斯的大总督交涉出兵协助一事。 为了保证进军顺利,弗雷德里克又从拉格桑托当地征召了一名新的带路党——一名常年折返于罗马到威尼斯一线的资深商人。 在商人的建议下,弗雷德里克率军出其不意地从卡利撤退,急行军绕过亚平宁群山,再度降临北方,准备给教皇一点小小的奥地利震撼。 教皇国的白痴们一定还在推测奥地利主力会自卡利进军,攻击安科纳城的左翼。而实际上他们已经转移到北安科纳,距离安科纳城不到几十公里的距离。 弗雷德里克命令军队屠杀了路上见到的每一座村庄,就是为了防止平民向主城通风报信。 待他的大军神兵天降一般冲到安科纳城下,没准那群白痴修士还在提防卡利方向,仓促之间还不是望风而降? “哈哈哈哈。” 弗雷德里克大笑着捏了一把床上女子的丰乳,惹来对方一个埋怨的小眼神,水汪汪的大眼睛风情万种,看得这位三十岁虎狼之年的公爵大人腹中火热,恨不得再战三百回合。 就在他的大手行将攀登上这对宏伟山峰之际,门外的侍卫突然向营帐内呼唤。 “报告公爵大人,博罗诺夫男爵有紧急军情禀告。” 他把水杯愤怒地掷出门外,精准命中侍卫的头盔,发出“当”的一声。 “他妈的,不知道老子正在兴头上吗?” 侍卫委屈地摸了摸头盔:“可是,大人,是您告诉我们男爵阁下来了一定要通报的。” “你还敢犟嘴!” 弗雷德里克瞪出一个“放学别跑”的眼神,用厚棉被盖在女子身上,不耐烦地挥手道:“好了,让他进来吧。” 博罗诺夫男爵撩开门帘,他身上的板甲还沾着些许血迹。 公爵裸露着肌肉虬结的躯体,示意他可以汇报,顺便令侍卫通知那个威尼斯商人来营帐议事。 “大人!我军大捷!” 博罗诺夫从身后侍从的手里接过一个木盒子,毕恭毕敬地呈上。 这个盒子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弗雷德里克用手杖微微抬起盖子,看了眼便皱了眉头:“这是什么?” “这是敌军指挥官的头颅。”博罗诺夫眉飞色舞地开始讲述起他大捷的经过。 “我沿着卡利向安科纳的山道一路追杀,果然在路上发现了敌人撤退中的大腿,大人神机妙算,臣下自愧不如。” 他不动声色地拍了个马屁,继续道:“敌人数量众多,但是撤退仓促,被我军的先锋骑士冲击一阵便溃不成军。我率军衔尾追杀,一直追到安科纳城外,终于斩杀了敌军大将。” “此战,我军击溃敌军两千人左右,斩首八百,余众皆散,安科纳已无可用之兵!臣特来向大人报捷!” “好!” 弗雷德里克沉吟半晌,忽然拍腿大喊。 “不愧是我最信赖的属下,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弗雷德里克指着他的鼻子,“我弗雷德里克言出必行,现在就加封你为霍恩瑙伯爵,来人,取我的纸币来!” 侍女们送来早就准备好的羊皮纸和鹅毛笔,弗雷德里克大笔一挥,在封建地产契约的最后加上自己的名字,再盖上哈布斯堡家族的印章,命下人交给博罗诺夫男爵……不,现在是博罗诺夫伯爵阁下了。 博罗诺夫接过契约书,热泪盈眶。 父亲,母亲,弟弟,你们在天国看到了吗?我已经是堂堂伯爵大人了。 总有一天,我会把姓氏从冯·米斯特尔巴赫改回费德洛夫,在德意志重新振兴没落的费德洛夫家族! 父亲,请保佑您的孩子吧! 弗雷德里克看出博罗诺夫的心潮澎湃,微微一笑。 他就喜欢喜怒形于色的手下,博罗诺夫感激赏赐的情态令他无比受用,更让他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好了,来人,带博罗诺夫·冯·米斯特尔巴赫伯爵下去休息吧。” “谢大人,谢大人。” 博罗诺夫深深俯身,转身离开了营帐。 “呼……”弗雷德里克松开紧绷的脸色,“终于,这下总算能压制国内那群人的口角了。” 这位自称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深深松了口气。 奥地利倾尽全公国之力,勉强凑出一万五千精锐入侵意大利,他这位摄政公爵所承受的压力何止一星半点。 自从征兵开始,就不断有公国内部其他势力干扰战争准备,原本计划的征召两万人被降到了一万五千人不说,尘封的维也纳武备库竟然也不允许他使用。 他可是公爵!哪怕前面加了“临时摄政”四个字,那也理应是公国的最高权威! 可事实就是,他这位理论上的最高领袖根本无力把整个奥地利拧成一股绳。 理由也很简单,奥地利内部如今分成了三大派别,分别是大公国其他领土的哈布斯堡家族支系组成的外藩公爵一系,以前任公爵夫人、来自伟大的卢森堡家族的伊丽莎白为首的前朝遗老一系,还有以他为首的新生代一系。 内部各自倾轧,内战频繁。哪怕他出征,也不断有国内贵族送来的规劝书信,清一色都是劝他罢兵回国,气得他连续十几天睡不好觉。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他的堂兄阿尔布雷希特死得太早,而下一任继承人又太年幼。他作为受邀摄政的外藩公爵,名不正言不顺,在国内号召力不足,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反旗。 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弗雷德里克不得不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强硬出兵意大利。只有这一战大获全胜,他才有把柄堵住国内那帮反贼的嘴,反之,就是他黯然下台,乖乖滚回蒂罗尔老家。 有了博罗诺夫这一场大捷,这两天,他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弗雷德里克翻身躺上床铺,抱着女人柔软的娇躯美美入眠。 威尼斯商人听令赶到营帐,却被告知公爵大人已经入眠,郁闷地在营中散步。 这些奥地利人对威尼斯人总是一副征服者的姿态,不尊重,不在意,换全欧洲哪个国家敢这样小觑他们? 威尼斯商人垄断地中海贸易多年,仓储中的财富取之不尽、用之无竭。影从奥地利不过是出于保存家乡的目的——他们不会真以为威尼斯人好欺负吧? 就在商人在营帐徘徊之际,突然看到一位虎背熊腰的壮年贵族从弗雷德里克的营帐走出,赶忙迎上前去。 “这位大人,不知道公爵阁下现在可否方便,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博罗诺夫奇怪地看了眼这个平民衣着的陌生人:“阁下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吗?” 放屁,他要是真休息了,你怎么会从里面出来。分明是在拿他消遣,不愿意见他。 商人自讨没趣,失落地离开。 在经过一名士兵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循着味道望去,正巧看见了士兵怀里的方盒子。 出于一名商人的敏锐嗅觉,他偷偷跟在这名士兵身后,望着他把盒子丢进了营地外的草丛里。 趁四下无人,他偷偷潜伏至盒子附近,轻轻打开了盒盖。 “啊!” 他被盒盖中的人头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草里。 盒中的人头戴着东正教专有的黑色犹太帽,双目怒张,死不瞑目。 商人用了一刻钟才缓过劲来,看着这枚人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奇怪,天主教的修士不戴这种帽子啊,这是东欧的东正教神父才戴的,为什么这里会有东正教徒?” “说起来,我军的博罗诺夫男爵似乎是位东正教徒,莫非是他带来的?” “可为什么要给死人头戴上呢?不懂,真是不懂。” 商人怎么也想不透其中缘由,唉声叹气地回去营地。 两道黑影在草丛中掠过,一只饥饿的野狗叼着人头逃之夭夭,另一只野狗嫉妒地向它靠近。 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在所难免。 第27章 营啸了 弗雷德里克的眼皮这几天一直跳个不停。 自从几天前博罗诺夫伯爵向他禀告了敌人骑兵别动队全军覆没的好消息,他总算睡了几天安稳觉,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弗雷德里克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曾经数次帮助他躲避了政敌的刺杀,不得不令他提起十二分的谨慎。 莫非是敌人还有后手?还是说自己的后方出了问题? 是威尼斯人在谋划背叛?亦或奥地利的不忠贵族在谋划些什么? 弗雷德里克在家乡的统治并不安稳,除了之前提到过的诸多原因,还有一大问题在于,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至今未婚无子。 在如今的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低的令人发指,大部分人三十多岁已经进入了生命倒计时,五十多岁的老骑士布莱德为了继承人可以不择手段,弗雷德里克也常常苦恼于此。 他数次向神圣罗马帝国下辖的各大选帝侯国请求联姻,巴伐利亚的冯·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嫌弃哈布斯堡暴发户没有内涵,勃艮第的菲利普公爵忙于百年战争,不想节外生枝,法兰西的瓦卢瓦家族更是连个回信也没有。 勃兰登堡的腓特烈选帝侯倒是积极运作,想把冯·霍亨索伦家的女儿嫁给哈布斯堡国王——可他需要的是强力外援,霍亨索伦家自身都深陷与波兰人和条顿人的争端,他不想娶个累赘当老婆。 “来人,召见葛罗桥,我有话要问他。” 威尼斯商人葛罗桥第三次从噩梦中惊醒。 帐篷外,高悬夜空的月牙黯淡无光,今夜注定又是一个幽深寂静的夜晚。 自从那晚看到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葛罗桥就一直无法忘记那张狰狞的面孔。每晚一入夜,他便辗转难眠,一合上眼,眼前仿佛就有上千的孤魂野鬼在向他索命。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跪在地毯上,对空气哭诉自己的无辜。 “葛罗桥先生?您睡了吗?” 就在他准备进行今晚的祈祷时,帐外忽然响起士兵的声音。 “我还没睡,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公爵大人找您过去一趟。” “……”葛罗桥沉默片刻,回答道:“知道了,你去告诉大人,我更衣后便来。” 弗雷德里克把玩着一只木鸢尾花。 这个博罗诺夫昨日上供的小玩意儿颇得他的喜爱。 公元12世纪,时值的法兰西国王下令在蓝色的国旗上加上鸢尾花的标志,以金色鸢尾花象征法兰西的高贵、纯洁,以蓝底象征法王的无上权威。 作为老牌贵族嘴里的暴发户,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酷爱附庸风雅,他的宫室中种满了紫罗兰与郁金香,唯独鸢尾花,因为水土不服和不谙技艺的原因一直没能种活。 博罗诺夫从他的左右侍从那里打探到主君的执念,特地请威尼斯的木匠精心雕琢了这一棵精美的木鸢尾花。 “伯爵有心了。” 博罗诺夫连忙伏低身子:“陛下喜欢就好。” 弗雷德里克的弟弟,克里斯托弗·冯·哈布斯堡·因斯布鲁克,在听到“陛下”这个词后,不禁多看了这位兄长的宠臣一眼。 “陛下?”弗雷德里克自嘲地笑了笑,“哦,对,我都快忘了自己还是‘全罗马人的君主’了。” “帝国的贵族们不认我这个偷来的皇帝,也不承认奥地利大公国的地位,只愿意称呼我作奥地利公爵,若不是‘爱卿’今日提醒,我几乎快忘记自己还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了。” “堂堂的皇帝出征意大利,帝国竟然没有一人理会我的征召令,你不觉得我这个皇帝当得非常可笑吗?” “臣下不敢。”博罗诺夫几乎把头伏进大腿里,“陛下胆识过人,英明决断,臣只敢仰望,不敢多想。” 克里斯托弗哑然失笑:“兄长,你的伯爵实在太会说话了。” “你啊你,谄媚。” 弗雷德里克笑着用鸢尾花敲了一下他的头,踱步至大帐中央的木座,问弟弟道:“葛罗桥还没到吗?” 克里斯托弗:“他在帐外等候半天了。” “快传他进来。” 葛罗桥小步趋进大帐,明显感觉今天奥地利公爵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这几天,弗雷德里克没少因为缺少燃料的事情大发雷霆。 鸡贼的安科纳人摧毁了城北的大片森林,这一万五千大军的供暖一下子成了大难题,更不要提攻城器械。为了凑够搭设这座一万五千人营垒的木材,奥地利人已经挖地三尺,一滴都不剩了。 光靠剩下那点稀疏的丛林,军匠只能再建造大约四十副攻城梯和四台野驴炮车(一种较为简陋的投石机),弗雷德里克为此已经愁白了头发,今日召见他,想必也是为了相关事项。 “哦,亲爱的葛罗桥!” 弗雷德里克走下木座,热情地张臂拥抱他,让葛罗桥有些受宠若惊,更体会到如今军中的艰难,让这位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壮年公爵不得不屈身拜托商人。 想到这一节,葛罗桥故意摆出宠辱不惊的神色,微微俯身。 “公爵大人,现在天色这么晚了,您召见鄙人有何事吗?” 弗雷德里克见他面色平淡,暗自咋舌。 妈的,这帮商人一个个精明得跟狐狸似的,这回估计要大出血一波了。 “抱歉,葛罗桥,在我军就寝的时间还打扰你休息,不过本爵确实遇到了点棘手的问题。”弗雷德里克捏着木鸢尾花,“安科纳人焚毁了城北的森林,仅剩的森林都在城塞以南,我军难以砍伐。” “我计划派人从拉文纳伐木,再从水路运输到安科纳,途中麻烦威尼斯舰队协助护航,不知道葛罗桥先生意下如何啊?” 拉文纳是威尼斯共和国在南方的飞地,邻接安科纳,山路崎岖。 其实,从威尼斯直接进口木材也不失为一种方略,但弗雷德里克不希望被商人趁机狠宰一刀,为了准备这场战争,他的公爵小金库已经濒临破产,能省一分钱是一分。 葛罗桥眼球转了一圈,轻声道:“这件事干系重大,还请大人允许鄙人禀明总督,再做定夺。” 弗雷德里克抿着嘴唇,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克里斯托弗。 弟弟立刻心照不宣地向前一步,插进了二人的对话。 “先生此言差矣,东方的有句古话叫‘兵贵神速’,现今我军已进入安科纳,不日即可兵临城下,这一来一回,假如贻误了军机,相信总督也不乐于见到。” 他笑道:“威尼斯商人富有四海,总督必不会为了几根木头怪罪下来。你是威尼斯在我军的代表,有临机行事之权,这点事,就不要打扰总督了。” 克里斯托弗每说一句话,便向前走出一步,到最后,他几乎贴在商人的身前,笑吟吟地道:“我说的对吗,葛罗桥先生。” “对,对,您说的对。” 葛罗桥擦掉额头的汗水:“凡是能帮上大人的,鄙人一定倾力支持,我这就写命令书,让拉文纳的守军协助大人砍伐森林。” 克里斯托弗退后至兄长身后,弗雷德里克微笑道:“感谢葛罗桥先生的协助,那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来人,送先生回帐篷休息。” 本想趁夜将消息告知间谍的葛罗桥被两名士兵夹在中间,有苦难言,在士兵的“护送”下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弗雷德里克坐在木座上,右眼皮突然猛烈抽搐了一下。 他本以为这又是一次普普通通的预警,不成想眼皮一抽不停,连带着半张脸抽搐不止。 他刚要张嘴呼唤身旁的弟弟帮忙,忽然,营帐外传来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叫。 “敌袭!敌袭!敌袭!” 紧随着这声警号,更多的呼号开始在营垒各处爆发。 “不好了!公爵大人被杀了!公爵大人被杀了!” “公爵大人丢下军队逃走!我们也快逃啊!” “我军败了!” 伴随着呼号,天空不断划过小太阳般的光点,在半空炸成一片,声震如雷,正在梦乡中的奥地利军人被巨大的响声吵醒,纷纷出帐观察情况。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终生难以忘怀的一幕——漫山遍野的火炬,死走逃亡的同伴,熊熊燃烧的营垒,璀璨绽放的烟花。 上百骑浑身浴血的装甲骑兵仿佛刚刚从地狱重返人间,呼啸着自正门冲入大营,见人就杀,见帐就烧,那些没来得及穿上铠甲的士兵像被割麦子一样屠戮,尸体的鲜血渗入泥土,绽开一朵朵血色莲花。 随着这些骑兵杀入大营,城寨外的三座山丘上,五千根火炬像生日蛋糕的蜡烛一样一字排开,将大营照得亮如白昼。 晚风吹拂着火炬,矮树林沙沙地舞动,光芒与阴影相伴起舞,仿佛有无数的安科纳人在呼啸奔腾。 黑云慢慢遮挡上月牙的最后一角。 身边是抱头鼠窜的同伴,他们从睡梦中惊醒,连武器都来不及拿便被成群结队的骑兵驱赶着轰散,但凡有逃的慢的,便逃不出挨上一矛的命运。 那些敌人的骑兵一面追逐砍杀着奥地利军,一边率先用生疏的高地德语大喊“我军败了!”,“公爵大人阵亡了!”,“公爵大人逃走了!” 于是,这些睡眼惺忪的士兵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被溃兵向后冲击挤压着,连带着一起向营垒内部涌去,也跟着他们一起大喊: “我军败了!我军败了!” 那些本应负责稳定军心的骑士指挥官,一个个如同波涛汹涌大海中的孤舟一般,势单力孤地试图重整阵型,却被也在寻找指挥官的士兵推入人海,被挤得双脚离地,无法动弹。 许多骑士还沉浸在梦乡中,宿帐便被溃兵冲塌,连句话也说不出就被人活活踩死。 某些机灵的贵族指挥官见势不妙,选择抛弃军队落荒而逃,更加加剧了军队的崩溃速度。 喊杀不绝,哀鸿遍野,死于踩踏者不可胜数。 奥地利人营啸了。 一旦发生了营啸,莫说是一万五千奥军,哪怕是数十万大军,也逃不过全面崩溃的命运。 百骑劫魏营,功盖天下英。 八百破十万,威震逍遥津。 不见雀来入燕堂,但见浮云蔽白日。 无外乎如此。 上万大军一同喊杀的声势虽然少见,但弗雷德里克也有幸随先公爵阿尔布雷希特见识过几次。 然而上万人一同喊败,这样的情形,弗雷德里克还是第一次见。 他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看向博罗诺夫苍白的大脸,突然怒不可遏将其掼倒在底。 克里斯托弗被喊杀声吓得魂不守舍,他用剑柄挑开帐帘,立刻就有一名身穿奥地利双头鹰板甲的矮小士兵趔趄着冲进营帐。 小兵伏低身子,一头扎在弗雷德里克面前,磕磕巴巴地开口道: “大、大人,大、大事不好了!营帐外突然出现了大量不明军队,数量估计在、在五千左右!” “什么?五千!不可能!” 克里斯托弗惊恐万状:“我军外围有士卒巡逻,再说了,今夜如此黑暗,他们是怎么不声不响地摸到营寨外的?” 博罗诺夫脸上血色尽褪,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他来了,一定是他来了……” 弗雷德里克怒吼着踢翻椅子,惊怒交加地大吼:“博罗诺夫!你不是说安科纳已无可用之兵吗?!这五千人是怎么回事?!” 博罗诺夫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伏在地上汗出如浆,战战不敢言。 “喂!那边那个士兵!你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 克里斯托弗正想询问兄长如何是好,倏忽看到那名入帐报信的士兵拔出了长剑,正慢慢靠近自己的哥哥。 弗雷德里克追着博罗诺夫连打带骂,完全没意识到身后的危险在逐渐逼近。 士兵那双缝隙露出的眼眸一瞬间变得无比锋锐,双腿发力,瞬间弹跳向弗雷德里克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博罗诺夫用庞大的身躯撞开了矮小士兵,同时撞掉了他的头盔,露出头盔下的裹头巾。 博罗诺夫看清和他有着一面之缘的裹头巾,那一夜慌不择路的逃亡记忆再度涌现心头,登时失控地尖叫起来: “是你!果然是你!你这个魔鬼!撒旦的奴仆!你怎么会在这里?” 罗贝尔一把扯掉头巾,挥剑向博罗诺夫杀去。 “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第28章 但仍然不是对手 两个小时前。 深夜,奥地利军营外的一座山丘。 整座奥地利军垒在山丘上一览无余,因而奥地利人特地派出两支十人的巡逻队在此巡视。 现在,那二十人整整齐齐地躺在灌木丛里,身上的盔甲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罗贝尔铺下自己手绘的周边地形图。 “把背来的火把放下,每人只留一根,其余的全部绑上灌木丛。听到下方的交战声,你们就立刻放火烧山。” “朱利奥,你挑选出一百二十个最强壮的汉子,重甲骑马。我潜入军营三刻钟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立刻带着这一百二十人冲入敌营,放火烧营,放声大喊,务必把所有奥地利人吵醒。” “雷恩,你另带二百人,穿上带来的这些奥地利盔甲,跟在朱利奥身后,趁乱混进奥地利人的队伍,重复‘我军败了(德语)’,‘公爵大人阵亡(德语)’,‘公爵大人逃跑(德语)’这三句话。” 雷恩一脸茫然,罗贝尔用拉丁语的谐音字给这二百人讲了一遍,让他们自己在旁边勤加练习。 “下面屯驻着奥地利人全部主力,屠杀卡利的凶手一定也在其中。” 听到罗贝尔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话,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过来。 “我选择带你们过来,其实也有私心——你们都是卡利的难民,留在安科纳终究是个隐患,此战无论我军胜败,对安科纳而言都不算坏事。” 雷恩咧嘴笑道:“那大人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奥地利人军容严肃,武器齐备,纵使夜袭一时得胜,等奥地利人回过神,我们这点人手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罗贝尔尴尬地挠挠脸颊,“我想,至少让你们死也死个明白。” “我只让雅各布训练了你们十天,你们趁现在再回忆一遍教给你们的战场守则,也许能多几分存活的机会。” 众人攥紧了手里的长矛,重重点了点头。 罗贝尔沉声道:“诸位都是从地狱逃出来的人,如果任由奥地利人作乱,卡利的悲剧只会愈来愈多。无论是为了血仇,还是为了未受战乱波及的南方诸省,我们能做的都只有一件事。” 罗贝尔用剑柄戳着地图布上的军营点:“击溃奥军主力,给后方争取筹备时间。” “言尽于此,望诸公共勉。” 时间来到两小时后。 熊熊燃烧的山丘照耀得夜空亮如白昼。 卡利骑兵们嚎叫着刺出长矛,刺穿一个个奥地利士兵的身体,鲜血四溅,仿佛要把十天前卡利的惨状十倍报复在奥地利人身上。 最外围的军营第一时间沦陷,绝大部分营垒都被溃兵冲散,只有几个有骑士指挥的支点在苦苦支撑,看样子也存在不了太久。 可惜卡利人终究人力有限,溃兵们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要么逃离了营寨,要么在存活骑士的指挥下围绕木寨结成一个个圆阵,有效地止住了崩溃的扩大化。 朱利奥带着一百名骑兵在人堆里嘎嘎乱杀,他负责嘎嘎,卡利人负责乱杀。 “啊啊啊啊啊!” 自从冲进军营,朱利奥惨叫的声音就没有停下过。 箭矢和投矛从他耳边掠过,贯穿了身后同伴的喉咙。 奥地利士兵来不及着甲,但已经开始拿起手边的武器组织小规模反抗。 反观朱利奥一方,虽然人人披甲带铠,但苦于人手有限,稍有不慎便有人陷入重重包围。 两三个长枪兵架枪刺伤战马,马匹吃痛,将人甩下地。 被摔下马的骑兵摔了个七荤八素,被大吼一声扑上前的奥地利士兵连拽带刺,扒光铠甲,砍作肉泥。 训练不足的卡利骑兵在此刻展现出了最大的缺陷,他们在看见惨死的同伴后大脑一片混乱,士气迅速跌入谷底。 优势战局往往能极大地掩盖训练度不足的问题,而这一缺陷在局势僵持乃至逆风时立刻会成为胜败的关键。谁能在顺风时气势如虹,在逆风时不溃不馁,谁就能牢牢把握战局的主动权。 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仅仅几个呼吸间的犹豫,重整态势的奥地利长枪方阵便将这些骑兵团团包围,如同点名般一一刺下马来,再由早已恭候多时的征召兵拽掉他们的盔甲,割断他们的喉咙。 朱利奥心急如焚地看着跟随自己的骑兵逐渐减少,从开始的耀武扬威变到如今的惴惴不安,包围过来的奥地利士兵也愈来愈多,像蚂蚁一样杀都杀不完。 他的长剑在几次对拼后崩了刃,长枪在他生疏的架枪冲锋后不幸折断,唯一一把完好无损的贴身小匕首也不知何时遗失在乱军之中。 他所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马背在混乱的局势中左突右冲,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冲杀出去的薄弱点。 不知是神明保佑,还是遵循骑士美德多年换来的人品大爆发,朱利奥的板甲被横空飞来的铁锤砸瘪,头盔缝隙中卡着一根羽毛箭。 与他相比,那些训练不足的卡利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卡利骑兵在短短一个多小时的交锋中数量骤减,跟在他身边的从一百二十人骤减至二十人,其余的不是在乱军走失,就是被奥地利人刺下马,死无全尸。 雷恩所率领的、负责搅乱军心的分队音讯全无,唯一能区别他们与敌人的,就是雷恩的分队人人皆穿哈布斯堡徽记的甲胄,而敌人大多穿着单薄的布衣,在寒冷的冬夜中与之交锋。 负责放火烧山的分队在完成任务后匆匆赶到,而此时,朱利奥的骑兵队已经身陷重围。 安科纳储存的甲胄大多是上个世纪十字军战争时期的老古董,但即便是这样的老古董,也无法供给他们所有人。冷兵器时代,士气是决定胜负的唯一标准,盔甲是衡量战力的最重要指标。 烧山分队不需要参与突袭,自然分到了最少的甲胄,他们无力和朱利奥里应外合,只能在外围猎杀一些慌不择路的奥地利逃兵。 全军上下眼中脱节,本就人数远远劣于敌军,又被反应过来的敌人分割包围成几个不同的饺子,陷入全方位的苦战。 要求一支新组建不到一个月的骑兵队完成夜袭任务,终究是太苛刻了…… “不要走散!都跟我来!快去搜寻大人!快!” 朱利奥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 卡利人无力接收和执行他的命令,只能凭借本能紧跟着队伍,竟然还有两个蠢货离得太近而相撞落马,这二人自然逃不出奥地利人的毒手,被紧追上来的步兵乱枪刺杀。 “突、突、突、突……” 大地忽然开始震颤,远方响起板甲铁片碰撞发出的“咔啦”声。 朱利奥循声望去。 奥地利人长枪方阵慢慢分开一道口子,五百名全副武装到牙齿的全甲重步兵迈着沉重的步法走向朱利奥。 这是弗雷德里克引以为傲的近卫军团,是他仿照选帝侯近卫所组建的重甲步兵,在奥地利的群峦环境中如鱼得水,在平原也是一支决定性的军团力量。 骑士采邑制度下的军队一向以“昂贵”和“精锐”为特点,一万五千人的奥地利军队,至少一万人都是抓来凑数的征召兵,剩下的五千人才是真正的常备精锐。 而弗雷德里克的皇帝近卫团,又是精锐中的佼佼者。 森严冰冷的战戟与锤矛林立,面容掩盖在金属护面后,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息压抑在朱利奥众人心头。 这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主力军,从遭遇夜袭、重组态势、到有序地组织反攻,只需要不到两个小时。 十五世纪中叶,冷兵器时代最后的辉煌,奥斯曼军队的大炮即将轰破号称永不陷落的狄奥多西城墙,距离火枪火炮取代冷兵器成为军队主流只剩二百年,已不是几次简简单单的夜袭就可以扭转乾坤的时代了。 彻底绝望的朱利奥缓缓放下了卷刃的长剑。 他身后的仅剩的卡利人,见状也纷纷扔掉了武器。 克里斯托弗穿戴着铭刻哈布斯堡双头鹰的盔甲,骑在马背上俯视着这些战意全无的敌人,恨得牙根子痒痒。 他身旁的扈从们为他拿来几块白蓬蓬的面包作为夜宵,他就这么边吃边等候兄长的命令。 “兄长也真是够无聊的。” 克里斯托弗对着博罗诺夫吐苦水道:“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他被人家刺杀都不知道。明明可以让卫兵动手,为什么要答应那个小东西决斗的请求呢?” 博罗诺夫讪笑几声:“谁知道呢,可能是技痒难耐,想和对方过几招吧。” “陛下自从继位以来一直深居宫室,难得有一次活动筋骨的机会,想亲自动手也合乎情理。”博罗诺夫安慰道,“放心吧,那家伙虽然指挥打仗在行,但毕竟只是个小孩,不会是壮年的陛下的对手的,而且……” 他在克里斯托弗耳边低声道:“我吩咐了卫兵,如果陛下落败,就立刻乱箭射死对方。” 克里斯托弗幡然醒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呢?” “话说,看伯爵大人对他如此推崇的样子,之前吃的就是这人的败仗吧。”克里斯托弗语气揶揄,“伯爵不是说此人已被你亲手斩杀了么?” 博罗诺夫不知所措,尴尬无语。 另一边,朱利奥众人缴械投降,被奥地利士兵扒去了盔甲,捆绑后丢在原地听候发落。 皇帝近卫团在军团长的率领下前往肃清营寨外的残余敌军,骑士和扈从们忙着清点所属征召兵的人数和损失状况,克里斯托弗和博罗诺夫骑在马背上有说有笑。 所有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情,把朱利奥他们丢在广场上吹冷风。 过了一会儿,营寨东南方向又爆发了一阵混乱,但很快被闻讯赶到的近卫团镇压。 军团长拎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回到广场,朱利奥被冷风冻得哆哆嗦嗦,神志不清。 忽然,他看见雷恩和烧山小分队的队长也一同出现在他身边,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也被抓了?” 雷恩没有回答他,两人沉默着,直到朱利奥摸到一把热乎乎的液体。 “……雷恩?” 雷恩的头颅安安静静地躺在泥地里,没有回答他。 喉咙被留在了下半身,只剩一颗头颅的话,确实没法回答。 第29章 全军覆没 “噗呲。” 弗雷德里克轻轻拨开罗贝尔的长剑,反手一剑刺伤了他的大腿。 罗贝尔捂着伤口趔趄几步,扶着桌檐边大口大口地喘气,握剑的右手爆出青筋。 “可惜,看来确实如你所言,你没有练过剑术。” 弗雷德里克抹去剑刃上的血迹,分外遗憾。 他本以为自己会像史书中的传奇君主一样,与敌人在战斗中交心,最后王霸之气一露,对方当场纳头便拜,以礼来降,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再不济,也可以在决斗中和对方打得难解难分,最后自己高抬贵手放对方一马,表现出皇帝应有的气度。 结果对方脆弱像张纸片一样,没几个回合就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想说服对方投降,结果对方一直在重复一句“我不会说德语(德语)”,气得他肺管子直冒烟。 “小子,你真是油盐不进呐。” “少废话,看剑!” 弗雷德里克第四次打退了罗贝尔的攻(乱)势(砍),看着对方略显稚嫩却坚定的面孔,在心里和博罗诺夫粗糙谄媚的大脸一比,爱才之心顿时喷涌而出。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外表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就能领军把博罗诺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又敢来夜袭他的营寨。 这样的人才奥地利不是没有,但那些人要么是大贵族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要么是久经战阵的老油条,弗雷德里克想拉拢都拉拢不到。 “哎,算了,不打了。” 想到这一点,弗雷德里克用剑面拍掉了罗贝尔手上的武器,插回剑鞘,径直向门外走去。 罗贝尔在剑落的第一刻便扑过去夺回武器,这时,弗雷德里克已经走出了营帐,对着门外的手下放声咆哮: “我决斗输了!把还没死的敌人放了!各军营清点损失!天明后向北撤至威尼斯!” 说罢,他故意装出一副懊恼的样子,挥手屏退众人:“都滚吧,别打扰我睡觉。” 罗贝尔静静听完他的讲话,把剑插进地里,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他大腿上的伤口不断地流出鲜血,黑色长袍破破烂烂,布满了犬牙交错的剑痕。 弗雷德里克走回营帐,看到罗贝尔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地上,以为是他决定投降,不禁笑逐颜开。 他坐到罗贝尔左边,被夜袭的愤怒消散了不少: “我的军队被你的人冲散,损失还没有统计完,但肯定不在少数。据博罗诺夫说,你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可惜,你的部队纪律太差,一触即溃,否则你想必已经大获全胜,成为吟游诗人传颂百年的佳话了。” 罗贝尔的语气不卑不亢:“贵军军容肃正,而我只是一介小小的神甫,不擅练兵,吃了败仗,自愧不如。” “哦,你真的只是个神甫?”弗雷德里克惊异地打量他,“低阶的还是高阶的?” 罗贝尔沉默半晌:“……大概是高阶吧。” “哈哈哈哈。”弗雷德里克大笑着踱步屋内,“博罗诺夫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神甫连番打败,我回去一定狠狠地挖苦他。” “传令兵告诉我,营寨外还有你的五千大军,为什么没有带着他们一起进攻?” “那是灌木丛的影子,用火把伪装成的疑兵。”事到如今,罗贝尔也没必要隐瞒,“我的所部皆在此地了。” “天才。”弗雷德里克真心实意地赞叹道,“那些有趣的德语把戏也是你的人干的吧。” “是,我曾经向流落安科纳的巴伐利亚人学过一点一点德语。”罗贝尔蓦地开口道:“公爵大人这般礼贤下士地同我聊天,是想招揽我吗?” “是,不瞒你说,我现在对人才比对女人更渴望。”弗雷德里克扶膝蹲下,双目灼灼,“给我卖命吧,以你的才华,在安科纳永无出头之日。跟我走,我保证给你不低博罗诺夫的待遇——他从破落贵族一路跃升至伯爵之位,只要你跟我走,我能给你的只会多,不会少!说吧,你想要什么!” 罗贝尔抬起眼皮,倏忽笑了一下。 他语态揶揄地道:“我想当教宗(教皇),行么?” 弗雷德里克愕然。 许久,他回过神来,放声大笑。 罗贝尔本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他就是随口一说,堵上弗雷德里克招揽的嘴罢了。 “这有何难?” “……啊?” 弗雷德里克举起一只右手:“以耶稣基督之名,我保证倾尽全力支持你成为教宗,号令德意志大主教区与波西米亚大主教区。” “你只是说你想成为教宗,没有说你想成为哪里的教宗,所以我要你像阿尔维农之囚那样,来我的奥地利,但并不是以囚徒的身份,而是我的属下如何?” 罗贝尔醍醐灌顶:“原来如此,你远征教皇国的目的是为了扶持伪教宗,借用教宗的权威加强你在德意志诸侯中的威信。” 见对方瞬间领会了自己此行的用意,弗雷德里克对自己的眼光十分满意,看罗贝尔的视线也愈加温和。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我对你推心置腹,你的决定呢?” “恕我直言。”罗贝尔道,“只要教皇冕下仍安坐罗马,您扶持伪教宗便毫无意义,只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所以我会在攻陷罗马后再行动。”弗雷德里克,“我本意是扶植奥地利的枢机主教,但是那个老家伙的胃口很大,教宗之位不一定能拉拢到他的忠诚,既然如此,我不如扶植一个身世清白的小神甫,至少你足够忠诚……” “只要公爵大人仍坚持攻击安科纳,我就宁死投降。” 罗贝尔抛下最后一句话,走到营帐的墙角面壁沉默。 弗雷德里克瞠目结舌。 他作为奥地利的公爵,波西米亚的国王,匈牙利的王位宣称者,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全罗马人的统治者,第一次在拉拢一个普通人的时候碰钉子。 大明皇帝有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说法。欧洲的君主虽然不似大明那般神圣无二,但也有属于自己的贵族傲气。 即使他再有涵养,也难免有被小瞧的愤懑。他冷哼一声,甩开帐篷帘子愤愤离去。 “来人,把此人严加看管!不许给他食物!” “是!” 安科纳下雪了。 朱利奥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狼狈。 他的外层板甲和内层的布甲都被敌人剥去,武器也全部报废。 意大利的雪不像德意志的雪那般刺骨,晶莹的雪花落在他单薄的白布衣上,冻得他一个激灵,失足摔进了土路边的泥坑。 硕果仅存的十几名卡利士兵,他们联合起来抢走了朱利奥身上全部的财物,结伴逃亡西方,把这个队伍中唯一的安科纳人丢下自生自灭。 战前团结为家乡复仇的誓言被抛之于脑后,这些人已经被惨烈的战争吓破了胆子,成为了史书所说的“乱军”。 没有冬衣,没有食物,没有盔甲,没有武器。 在距离安科纳城几十公里的荒野,朱利奥每走一步都觉得艰难无比。 “唔……为什么会这样……” 朱利奥用衣角擦掉了脸上的泥点子,泪流满面。 罗贝尔说,这场战斗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艰险百倍,但朱利奥并不在意,因为罗贝尔大人率领他们创下无数次辉煌的战绩,这让朱利奥坚信,罗贝尔就是查理大帝转世,而自己命中注定成为他的“圣骑士罗兰”,书写传奇的人生。 但战争的无情不仅吓破了卡利士兵的胆子,也让朱利奥陷入了迷惘。 在参军前,他是安科纳街头着名的小混混,身无长技,家无恒业,父母早亡,全靠给城里的皮匠打零工谋生。 他从未离开过安科纳,对他而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从家到酒馆。骑士小说所描绘的浪漫战场一度是这个贫穷混小子最向往的人生。 他还想在自传里给“穿林北腿”雷恩安排更戏剧性的经历,雷恩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得安安静静,没掀起一丝波澜。 战争一点也不好玩。 战争烂透了。 “呜呜呜呜……” 洁白的雪花铺天盖地地飘落,不一会儿便在朱利奥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哐当,哐当,哐当……” 大路边有马儿走过。 困意袭上他的心头。 如果在这里睡去的话,他一定会死。 然而即使活着回到安科纳,回到家,又能怎么样呢? “圣骑士”朱利奥的传奇结束了。 第30章 战死者的失败,幸存者的大捷 转天破晓,奥地利的大军便收拾好了辎重,趁着天微微亮便缓缓离开了安科纳领境。 经过一夜的清点,博罗诺夫将损失如实汇报给了弗雷德里克。 一夜交战后,奥地利军共阵亡士兵一千二百人,直接死于敌手和因踩踏事故而死的各占一半。 没有发现尸体、被判定为失踪的士兵足足有六千余人。 当这个数字摆在弗雷德里克面前时,他的心都在滴血,差一点没忍住砍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修士的冲动。 由于敌军有意的焚烧,他们丧失了外围营地的全部辎重,包括全部的攻城器械和三成军粮。 十三名有名有姓的贵族骑士战死乱军之间,弗雷德里克令随军文员誊写了三十五份讣告文书,快马加鞭送回维也纳,有继承人的就尽快组织继任礼,没继承人的则将所领收归王室领地。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奥地利贵族要怎样声讨他战败的责任,光是想想那幅地狱绘卷,他就恨不得在威尼斯住一辈子。 在所有坏消息中唯一值得窃喜的是,死的十三名骑士里没有一个是弗雷德里克的亲信,全都是他软磨硬泡才带过来的外藩贵族,战死一批正方便他加强集权。 “博罗诺夫,那家伙还没松口吗?” 博罗诺夫伯爵无奈答道:“陛下,他说,只要陛下承诺放弃攻打安科纳,不再屠戮安科纳的人民,他愿意拱手而降。” “如果陛下固执己见,他宁愿万枪穿心而死,也绝不投降。” “这小子……” 弗雷德里克油然而生一股钦佩的心情。将心比心,如果他是被俘虏的那一方,早就乖乖任人宰割,不可能有胆子拿身家性命作筹码。 这个年代,拿人当人的不多了,拿人当人的教会修士就更少了。 “那就继续关着他吧。对了,给他送些吃的,他如果不吃,塞也得给他塞进去。”弗雷德里克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博罗诺夫的肩膀,“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陛下不是说要饿他三天吗?” “哦,我开玩笑的。” “……是。” 三天后,罗贝尔全军覆没的消息终于还是传回了安科纳。 据哨骑探报,有农民在安科纳北部边境发现了几百具尸体,至今没有任何一个卡利骑兵活着回到安科纳。 格热戈日第一时间命令所有修士封锁消息,至少要瞒着小天河。 自从罗贝尔三日前抛下她离开,江天河的情绪就一直是肉眼可见的低落。 如果格热戈日有孩子,今年大概也是十五岁,和江天河一样的年纪。 当人类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开始有意保护和宠爱幼崽,这是动物在进化上亿年后优化的天性——更擅长繁衍和保护后代的物种更有机会存续。 格热戈日喜欢和罗贝尔拌嘴,这会给他家一样的温馨感,他从来没想过罗贝尔居然会先自己一步离开人世,还是两次。 一车车粮食在雅各布的护送下进入安科纳,空空如也的地窖渐渐被现成的大麦面粉填满,江天河督造的水车磨坊自然也没了用武之地。 这三天,江天河一直在带人腌制储备橄榄和黄瓜。 这还只是开始,之后佛罗伦萨的粮食还会源源不断的运入安科纳。有了佛罗伦萨人雪中送炭的面粉和这一批腌菜,安科纳总算度过了这一次粮食危机——以骑兵队全军覆没为代价。 在深夜的辗转难眠中,格热戈日不止一次幻想着:假如自己当初少一些贪心,是否牺牲会再少一些,是否,罗贝尔明天早上还会来踹醒自己,嘲笑他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主教呢? 在格热戈日看来已经阵亡的罗贝尔,此时此刻正完完整整地安坐在马车上养伤,怒斥弗雷德里克派来的侍从。 “白痴!你是在给我换绷带还是杀我!笨手笨脚能做成什么事?啊?” 可怜的侍从被他训斥得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为他腿上的伤口换好干净的绷带,低声下气地询问道:“大人,您今晚想吃点什么?” “我要一斤羊肉,细细切做臊子,只要肥的不要瘦的,再要一斤牛肉,只要瘦的不要肥的,去准备吧。” 侍从快要哭出来了:“大人,您昨天就这么说,可是这荒郊野岭的,实在找不到牛肉啊。” “那不管。”罗贝尔侧过身子,蜷缩进马车温暖的靠背,“找不到牛肉我是不会吃饭的。” 他所乘坐的是弗雷德里克的马车,全封闭设计,羊绒毛坐垫,在寒冷的冬日为他带来极佳的休息体验。 为了让他能够安稳的养伤,弗雷德里克把自己唯一的马车让了出来,本人则骑马迎着冬风领军。 弗雷德里克为了说服罗贝尔投降可谓煞费苦心——他不缺忠诚的人,但急需一个既有能力又忠诚的部下为他分担压力。 罗贝尔年轻有潜力,不仅可以作为他的副手,也许将来还能托付与继承人的重任,不由他不上心。 这些小心思,罗贝尔理所当然都是不明白的。 他只明白,自己被敌人俘虏,而安科纳的局势尚不明朗,他心急如焚地想立刻飞回安科纳,然而一出马车就会看见弗雷德里克那张满脸胡腮的大脸。 “哎。”他幽幽一叹,“格热戈日那个废物,到底能不能守住啊……” “阿嚏!” 远在百公里之外的格热戈日忽然打出一个震天动地的喷嚏,面前的报告文书散落漫天。 他身边的仆人暗暗远离几步,害怕他的流感传染给自己。 “罗贝尔!” 他惊喜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罗贝尔还活着!刚才一定是他骂我了!” 圣城罗马,君士坦丁凯旋门。 在现代,最出名的凯旋门是位于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与戴高乐广场交界的法兰西雄狮凯旋门和位于柏林的勃兰登堡凯旋门。 前者是拿破仑·波拿巴大帝为了庆贺击败俄罗斯-奥地利联军而修建的,后者则是威廉一世为了庆祝普鲁士统一小德意志而修建。 君士坦丁凯旋门是罗马帝国的巅峰时代,君士坦丁大帝为了庆贺重新帝国重新统一而修建,这座二十一米高、二十五米宽的宏伟浮雕艺术品铭刻了君士坦丁一生的功绩。 同时,君士坦丁大帝还是罗马帝国历史上第一位皈依基督教的帝王,在他的倾力协助下,基督教从原先的人人喊打一跃成为帝国的合法宗教,在帝国境内广泛传播。 今日,就在这座具有特殊意义的凯旋门下,已经年逾耳顺之年的尤金四世庄严检阅医院骑士团的军列。 来自不列颠岛的骑士团大团长斯蒂芬·斯莱特,双手持剑肃立一旁。 波伦亚枢机主教,尤金四世的心腹,也是无数新兴市民阶级的希望——托马索·巴伦图切利,此时也恭谨地侍奉在教皇冕下左右,搀扶着后者检阅神圣的公教骑士。 “好,好,好……” 凝望着一众骑士整齐肃穆的军列,精良崭新的装备,尤金四世不住地点头称赞。 骑士团不愧“基督世界最后的利刃”之名,即使只是一支回归罗马朝圣的偏师,其精锐程度已然不亚于常驻罗马的禁卫军。 十五世纪中叶,在后世扬名天下的瑞士雇佣军还没有走出穷山恶水,雄极一时的罗马瑞士卫队也未成立。 教皇国的军力的确称得上南欧一霸,然而面对德意志诸侯领袖的奥地利军,尤金四世那点教皇禁卫军连守住罗马都捉襟见肘,实在没余力救援安科纳。 安科纳是教皇国最特殊的意大利教区,许多犯下过错的修士都会被安排在此地荒度余生,导致历代教皇对当地的统治都十分不上心。 距今教皇上一次查阅安科纳情况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前任教皇马丁五世在检查安科纳时发现了骇人听闻的空饷和腐败情况——原有三千人的守军只剩下不到一半,原本登记在册的村庄莫名其妙的消失无踪。 因为情况过于严重,马丁五世索性放弃了追究罪责,只是罚了安科纳的修士半年给养金了事。 尤金四世根本不指望凭借那座军备松弛的老城抵御敌人,一切胜负终究要寄托于罗马守城战。 愿耶稣基督保佑他的子民。 “安科纳急报!安科纳急报!” 就在阅军进行到一半时,安科纳的哨骑又一次冲入了罗马城。 尤金四世露出些许厌烦的神色,托马索主教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禀报。 哨骑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喜不自胜地喊道: “汇报冕下,安科纳大捷!我军损失五百,奥地利军抛下一千具尸体,已经退出安科纳边境,向威尼斯撤退!” “啊?” 尤金四世一个趔趄,他身旁的另一位教士艾伊尼阿斯连忙搀住了他。 教皇推了一下搭着鼻梁的眼镜,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大捷?不是失守了吗?” “冕下,确实是大捷,我军在罗贝尔修士的率领下大破奥地利军。” “罗贝尔?” 尤金四世咀嚼着这个陌生的法兰克名字,“他是何人?” “罗贝尔·诺贝尔修士是从属于德力格尔主教的高阶神甫,年仅十五岁,是格热戈日主教从孤儿院收养的奥尔良遗孤。” “哦!”尤金四世豁然贯通,“原来他就是格热戈日在信中提到的年轻人,好,好!我要重重封赏他!” “冕下。”艾伊尼阿斯低声提醒道:“罗贝尔修士立下的是军功,修士是不能因军功而升阶的。” 托马索轻笑着抬起手:“诶,特殊时期特殊方略,如若罗马覆灭,则一切皆成泡影,比克罗米尼阁下又何必拘泥于些许陈规呢?” 尤金四世赞许地点头。 托马索不愧是他心仪的接班人,每每都与他有相同的看法。 艾伊尼阿斯俯首谦恭道:“多谢巴伦图切利主教提点。” 尤金四世追问那名哨骑:“那罗贝尔修士现在何处。” “报告冕下,罗贝尔修士孤身犯险,已然壮烈殉道了!” “啊呀……可惜,少年英杰总是逃不过早夭。”尤金四世缓缓摇头,“既然如此,那就追封其为维也纳枢机主教吧,托马索,就由你去办。” 艾伊尼阿斯惊愕地抬起头。 任命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尤其是非拉丁人裔的法兰克少年成为位高权重的枢机主教,哪怕是对方战功赫赫,殉道而死,也不免有些赏赐过重。 何况还是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的枢机。 自从前几年的公议大会后,罗马公教便从此失去了任免德意志地区主教的权力。按照公议会结论:罗马教皇无权任免任何位于德意志境内,尤其是北德意志地区的主教。 ‘此番追封罗贝尔为维也纳枢机,不仅是为了奖赏功臣,也是为了警告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三世:把教皇惹急了,什么公议也不管用。’ 这一次是任命维也纳枢机,如若再敢入寇,免不得吃上一发基督教绝罚。 托马索心如明镜,连声称是离开。 第31章 老狐狸阿方索 阿拉贡-两西西里共主王国的国王,意气风发的阿方索·德·特拉斯塔玛拉躺在西西里海岸的遮阳伞下惬意地晒着太阳。 对于这位年轻有为,以阿拉贡之地夺取广阔的那不勒斯之地,却又在晚年将庞大帝国一分为二的独特君主,历史书没有留下太多逸闻。 他一生最有趣的经历,莫过于在继位之初烧毁了那些反对他继位的贵族互通的书信和名单,博得了“宽宏者”阿方索的美名。 然而其在死后的领土分割中将阿拉贡王位让与弟弟胡安二世,却将那不勒斯转手赐予了自己的私生子斐迪南,导致庞大的王国解体,为伊比利亚半岛的统一凭空增加了许多变数。 在夺取了那不勒斯王位后,阿方索不顾众多阿拉贡封臣的反对,执意将王宫搬迁到了遥远的那不勒斯,从此自称两西西里国王。 有一种说法是,阿方索在去世后本想将两个王国都由私生子斐迪南继承,但因为多年远离伊比利亚半岛,而弟弟胡安常年作为他的副手代为管理阿拉贡,最终阿拉贡的贵族们拥戴了后者继承王位,而阿方索年老体衰,鞭长莫及,只得无奈承认了贵族们的先斩后奏。 如今阿方索已然不似当年壮硕,岁月的风霜为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五十岁老人添染了几分萧索。 他继承阿拉贡王位已有三十余载,“屡败屡战,败而不馁,终得胜利”是他一生奋斗的写照。 如今,又一次扩张领土的机会摆在了阿方索五世面前。 “……你是说,冕下因为苦于奥地利的入侵,愿意就当年反对我的那不勒斯王位宣承权一事和解,并请求我出兵援助,代价则是为我征讨那不勒斯境内不臣服的领主提供合法依据?” 老狐狸阿方索心里如明镜一般。 “这……” 负责前来与阿方索交涉的老人是一位来自西班牙的老主教,阿方索·德·博尔哈,拥有与面前这位相同的名字。 尤金四世之所以钦点他作为外交主使,不仅是为了展现和解的诚意,也是为了更方便地试探这位阿方索国王的小心思。 阿方索主教年近七十,成功在这个人均短命的年代活出了现代人的寿命,但年龄并不一定能带来足够的阅历,至少在交涉这一技能上,博尔哈主教堪称赶鸭子上架,一头雾水。 他只好背诵起来之前副手为他准备的演讲稿:“唔,老朽以为,国王陛下目光如炬,不难看出,奥地利人获胜,对陛下没有好处,反而,有了冕下的担保,陛下可以放手施为,此正所谓,战胜于国外,而又战胜于朝廷……” 阿方索国王打断了他毫无生气的背诵:“那我为什么不和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联手瓜分教皇国呢?罗马的富庶我素有耳闻,假如有机会在罗马劫掠一遭,那才算不枉此生呐。” “你、你、你、你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老主教涨红了脸庞,用权杖戳砸着沙滩:“圣土神所授,地权主所予,弗雷德里克违逆公教,早晚必亡,你何苦和那奸贼共造逆举!” “好了好了,别喷唾沫了,如果你气死在这,我可不好和尤金那个老匹夫交代。” 阿方索示意下人给老主教准备了一把椅子。 待他安坐后,阿方索才继续道:“我直说了吧,我无意与尤金继续争端,但你们和解的筹码不足以说服我出兵救援。” 老主教抖着白胡子道:“陛下想要什么?” “科西嘉岛上的热那亚人很碍事,凑巧的是,我的谍报总管在整理我的家族族谱时发现了一份关于我对科西嘉岛合法主权的文件。” 阿方索瞥了一眼身后的年轻贵族:“皮诺,给老人家读一遍。” “遵命。”贵族皮诺展开一张羊皮卷轴,清了清嗓子:“根据族谱显示,先王斐迪南一世陛下的外祖母安德娅的堂弟曾经是科西嘉公爵的亲信,我有充分证据表明,他是当年科西嘉公爵的私生子。可惜公爵还没来得及表明身份,卑鄙的热那亚人便入侵了科西嘉,这段秘辛从此尘封史册,直到臣不日前重新挖掘出这份地产契约,这才揭秘这段尘封的历史。” “这……” 博尔哈老主教颤颤巍巍地看向副手,迟疑不决。 副手伏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老主教松了口气,对国王郑重言道:“好吧,只要陛下伸出援手,教皇冕下愿意承认特拉斯塔玛拉家族对科西嘉的合法主权。” 阿方索闻言喜上眉梢,盘绕在海滩上空的阴霾顿时散去。 他伸出手:“既然如此,那不勒斯的六千兵马将在大约二十天后集结完毕,届时我会令我的儿子斐迪南率军与冕下在罗马会师,共同讨伐背叛公教的罪人弗雷德里克。” 博尔哈主教握上他伸来的手掌:“冕下也会在下一次巴塞尔公议上承认陛下在那不勒斯和科西嘉的合法爵位,愿主的光芒照耀罗马与阿拉贡的前程。” “阿门。” “阿门。” 同阿方索五世的商谈格外顺利。 罗马的局势却陡然诡谲了起来。 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于一件足以动摇任何一名罗马修士心灵的大事:冕下重病。 尤金四世在听说“安科纳击溃奥地利军”的捷报后,心里面某根绷紧的弦猝然松开,连带着身体一起垮了下去。 当日,在返回寝宫的途中,六十多岁的老教皇突然摔倒在地,晕厥不醒,至今已有一周有余。 教皇的病倒瞬间加剧了本就混乱的局势,斯蒂芬大团长原本预计在不久前的返程也被迫搁置。 尤金四世曾为参加会议环游欧罗巴,在各国之间享有盛名。此次他病倒后,无数双眼睛紧盯罗马,人们好奇尤金四世能否挺过这一关卡,或者,他们即将面临一位新的教皇? 托马索主教一向深得尤金四世器重和广大罗马市民爱戴,是竞争下届教皇最有利的人选。这几日,往来他住所的各类人马络绎不绝,无不试图从他口中打探到更多情报,顺便搭上这根潜力股的战船。 托马索一一拒绝了他们的探访,带着艾伊尼阿斯等几名资深修士朝夕照料尤金,暂代处理繁杂的政务。 失去了教皇这根主心骨,罗马的一切事务都没了根基,许多不要紧的事宜暂时搁置下来,其中自然包括对安科纳守军的奖励安排。 已经过去一周了,格热戈日翘首以盼的征辟命令始终没有送来。 几天前,罗马方面第一次主动联系了安科纳,宣布了对伟大的殉道修士罗贝尔·诺贝尔的褒赏——连升三级,追封其为维也纳区主教,同时命人专程寻觅罗贝尔的遗骸,找到后送到罗马圣山以西的公教公墓埋葬。 罗马对罗贝尔的追奖多少抚慰了一些格热戈日的内心,虽然他乐观地认为罗贝尔仍然活着,但事实胜于雄辩,前往攻击奥军的部队几乎百分百确认了全军覆没的结果。 罗贝尔没有贵族或主教的身份作为保护伞,敌人不大可能故意生擒他,那么他的结局不言自明。 罗贝尔的追封是一回事,安科纳众人的褒奖又是另一回事了。 前者作为安科纳的一员受到褒奖,他们这些负责守城后勤的人员呢?格热戈日之所以据城不走,不就是为了战胜强敌后得以升阶,进入罗马的权力中心么? 安科纳的市民每日都能望见大主教坐在城门上遥望南方,翘首盼望罗马的消息,逐渐成为安科纳的着名景观。 奥地利的军队只是被击退,而非击垮,这一点格热戈日心知肚明。 安科纳的地窖里填满了佛罗伦萨的面粉,教堂摆满了腌橄榄的陶罐,他立下了“市民可凭木材换取食物”的规矩,鼓动市民把城南的森林也砍伐一空。 他可以守着这片城墙直到老死。 第32章 追寻 沿途收拢残兵的工作进行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克里斯托弗全权负责收拢工作,在北撤退的途中,在夜袭中被冲散的士兵陆陆续续地返回军伍。 当夜走散的六千溃兵已经回归了接近一半,再加上克里斯托弗主动派哨骑寻觅的溃兵,奥地利军的数量再次达到一万大关。 征召兵陆续回营,而主力未损,奥军在这一次夜袭中的损失勉强可以接受。 奥军沿着意大利东海岸向北进入费拉拉主教区,当地的主教受罗马教廷差遣,但形势比人强,面对奥地利汹汹归来的大军只能闭门装死。 弗雷德里克没功夫搭理当地的修士,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 “回威尼斯整军再战!” 与其灰溜溜地逃回维也纳,被奥地利贵族当作无能之辈,不如破釜沉舟,他不信教皇国还有第二个罗贝尔,如果有的话,输一次和输两次也没什么区别,他再认栽也不迟! 对于他的这种赌狗想法,罗贝尔表示恕不奉陪。 经过为期两周的缓慢行军,奥军从安科纳顺利进入费拉拉,一路畅通无阻。 而在费拉拉,奥军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自然伟力的阻碍。 波河,一条横贯意大利北部的母亲河,孕育了肥沃的波河冲积平原,养育着一代代意大利人在此繁衍生息。 波河起源自意大利北部的科蒂安山脉,向东汇入亚得里亚海,水网众多,全长六百多公里,横亘费拉拉与阿德里亚之间。 夏季,融化的阿尔卑斯山雪汇入这条意大利母亲河,冬季,由于西风影响,波河平原降水量增大,波河也会迎来不短的汛期。 弗雷德里克很不凑巧地遇上了波河涨汛,上万大军眼巴巴地望着大河向东流,寸步难行。 这道上百米的宽阔河流成为了奥军难以逾越的天堑。 奥军不得不就地安营扎寨,一面派人乘坐小舟前往威尼斯市,请求威尼斯人的海运支援。 为了这场大战,弗雷德里克不知道欠下威尼斯总督多少人情。威尼斯人不缺钱,他们的人情,可不好还呐。 罗贝尔背对波河,躺在露天的草坪上,身边的奥地利士兵往来匆忙,大家都忙于搭建新的营帐,没空理会他这不通人情的敌人俘虏。 博罗诺夫气喘吁吁地扎下一根粗木,作为帐篷的支撑,回头就看见罗贝尔百无聊赖地逗弄着草地里没有冬眠的奇怪小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第一次见到把俘虏生活过成旅游的家伙,博罗诺夫第一次随军出征,也明白俘虏就该有个俘虏的样子。面前这个曾击败他的小东西仗着陛下纵容胡作非为,他必须好好教训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喂,那边那个,闲逛什么呢,赶紧来帮忙!” 罗贝尔回身指了指自己:“叫我?” “没错。”博罗诺夫敲了敲木桩,“过来帮我打木桩。” 一个小时后,二人把第六片帐篷布搭上房梁。 罗贝尔微笑着伸出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不对!”博罗诺夫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慢着,为什么你这么配合啊?” “因为我是俘虏,俘虏就要有俘虏的样子。” 罗贝尔挥挥手唤来自己的侍从,告诉他自己今晚想吃的晚饭,吩咐他多加盐,少放酱汁。 “说实话,当俘虏比当神甫快活多了。” “谁家的俘虏会有自己的仆人……” “博罗诺夫伯爵就知足吧,您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而卡利人却没机会再吃一顿家人做的饭菜了。” “你!哎……” 在罗贝尔这碰了个软钉子,没了教训他的借口,博罗诺夫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弗雷德里克和弟弟克里斯托弗讨论着关于如何收拢溃兵的方案,看见博罗诺夫伯爵走来,停下了谈话。 克里斯托弗阴阳怪气地道:“伯爵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不太开心呀。看见本来该死在自己手里的敌人指挥官大摇大摆地在营帐里生活,心里不太好受吧?” “好了,已往不谏,来者可追。”弗雷德里克抬手阻止了弟弟继续阴阳怪气。 “博罗诺夫,找我有什么事吗?” “陛下,臣认为不能再让罗贝尔那厮肆意妄为了。”博罗诺夫苦口婆心地劝道:“这几天军队里传出来许多不满的情绪,都认为俘虏不该享有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现在人手紧促,连贵族都必须有所负责,至少……至少得让他有点事做吧?” 克里斯托弗不由点了点头,看向兄长。 弗雷德里克沉吟片刻,道:“你说得对,是我没顾及军心,既然如此,就让罗贝尔做我军的随军牧师吧,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博罗诺夫:? “你对我的决定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的事,我说陛下高见!” 博罗诺夫郁闷地告知了罗贝尔他的新任命,对方欣然接受了牧师职责,第一项工作就是为夜袭中阵亡的士兵祈祷。 先宰了你再超度你,很符合罗贝尔对神甫的幻想,双标并带着趣味性。 博罗诺夫听着罗贝尔一口比自己还流利的高地德语直纳闷,他为了学会德语和宫廷法语殚精竭虑,结果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比自己学得快,怎能不让他挫败。 “这是面包(brot),这是红酒(rotwein),这是耶稣基督(jesus christus)。” 十几个完成了建设工作的奥地利士兵绕着罗贝尔聚成一圈,后者用一根硬木枝在泥地上写着一个个德文字母,缓慢地念诵着这些单词的读音。 在欧洲,真正意义上的公立学校直到普鲁士王国时代才得到大规模普及,中世纪平民学习知识和技能的主要渠道依然是学徒制和教会学校,后者只有少数富裕市民阶层有机会加入。 士兵们乐得听,罗贝尔也乐得讲。 类似的知识,罗贝尔也教导过麾下的骑兵,雷恩是最好学的卡利人之一,不过如今天人两隔,再多的知识都成了水中花镜中月。 他杀死奥地利人的时候,也没空考虑对方是谁家的儿子,谁家的丈夫,战争就是如此,无需多言。 “……所以你们一直瞒着我?” “……是,我担心你会伤心。” 江天河暗骂一声白痴,转身向外走去。 雅各布连忙拉住她:“等等,你要去哪?” “罗贝尔一定被奥地利人俘虏了,我要去追他们,把他要回来。”江天河挣开雅各布的手臂,“反正留在安科纳只能干看,还不如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江天河推开上前阻拦的仆人,大踏步地离开。 格热戈日叫住了雅各布:“随她去吧,她是罗贝尔救的人,有资格去找他。” “我知道你也一直想去寻找他,麻烦你护送她一程,安科纳的事我可以安排。”格热戈日顿了一下,“如果罗贝尔真的被俘虏了,不要吝惜赎金,我来凑。” 雅各布向格热戈日行了一礼,紧追江天河而去。 “小天河!小天河!” 雅各布在后面小跑着呼喊,前面的江天河只是抿着嘴唇前行。 “你不认识去奥地利的路,我和你一起去。” 江天河停下脚步,神色半信半疑。 “你真的认识路吗?罗贝尔和我说你自小住在家乡的村子,从没离开过安科纳。” 雅各布被江天河戳穿,老脸一红,解释道: “我的领主布莱德大人一定有去威尼斯的地图,村子里粮食不够的时候,都是他亲自去威尼斯购买,我们可以向他暂借几日。” “布莱德……骑士老爷爷?” “对,大人,夫人和少爷一家就住在附近的教堂,负责村民的安置工作。” 江天河和雅各布去往军营,雅各布牵走了自己的老伙计,江天河挑选了一匹比其他马矮小一点的小马驹。 二人骑马来到老骑士布莱德和村民们的居所,一栋无人使用的破落教堂。 当他们赶到时,布莱德和夫人正其乐融融地为村民布施食物,“他们”的孩子各被二人牵着一只手,好一幅“家庭和睦”的美景。 然而,一想到面前的二位一个是为了继承人与情妇苟合的老不修,一个是教唆老骑士痛下杀手的毒妇,唯有无辜的孩子被当作物品一样传来传去,对着杀母仇人唤爹娘,江天河就不禁作呕。 她不像罗贝尔那般心思深沉,可以很好隐藏自己厌恶的情绪。雅各布不知晓这些不为人知的黑历史,只是从她身上明显感觉到对自家领主的抗拒,不禁好奇。 终究是寻找罗贝尔的急迫感压倒了二人的厌恶和好奇心,二人隐藏起各自的小心思,径直走进教堂。 布莱德隔着老远便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他连忙吩咐夫人带着孩子去后院休息,自己迎来上来。 “原来是贵客到访,雅各布,你出息了啊。” 雅各布羞涩地挠了挠头:“都是大人平日教导有方,不敢忘记您的谆谆教诲。” 天河望向那个孩子的背影,小孩趁老夫人不注意,偷偷回头和她对视了一瞬。 那是一双幼稚却深邃的眼眸,古井无波的棕色瞳孔下滋生着如岩浆般不甘暴戾的情绪。 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江天河伸出手,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罗贝尔常说的身不由己饱含着何等沉重的含义。 良久,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老骑士布莱德微微一鞠躬:“老爷爷,好久不见。” 她向布莱德说明来意,后者欣然将详尽的路线图交给了二人,将雅各布支开,偷偷递给了江天河一包鼓鼓囊囊的钱币袋。 “这里有十枚杜卡特金币和三十枚格罗申,绝对足够你们在路上的开销。”老骑士意味深长地道:“希望我们都能为彼此保守秘密。” 有时候,人不得不在坏选项中选择相对不那么坏的一种。 于是江天河接过了钱袋。 “也希望您不为所作所为而后悔,愿主的光芒照耀那孩子前行的道路。” “阿门。” 第33章 维也纳主教 和威尼斯总督的交涉异常顺利。 威尼斯的商船源源不断地向奥地利军所在的费拉拉运送补给,包括奥军紧缺的干粮和燃料,仿佛要为实现弗雷德里克的野心倾家荡产似的。 有了这批物资,加上威尼斯总督承诺“只要弗雷德里克一天不撤军,威尼斯便支持一天补给”,奥军再无后顾之忧,随时可以挥师南下,开始二度侵攻。 当然,这点物资远远伤不到富裕的威尼斯的筋骨,可威尼斯人如此大方的行径还是引起了罗贝尔的警惕。 没错,弗雷德里克和一众奥地利的白痴贵族完全没意识到威尼斯人的古怪,就这么施然接受了馈赠,还当着罗贝尔的面嘲笑威尼斯人胆小如鼠,连威胁都不需要就老老实实地将物资乖乖奉上。 可命运所馈赠的一切,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罗贝尔巴不得弗雷德里克和他的军队早点完蛋,最好全部丢进波河喂鱼。 可是他现在也在军中。 看着威尼斯人的船队一天天靠岸卸货,弗雷德里克还如没事人似的三天一大宴、一天一小宴,罗贝尔每日如坐针毡,肥的流油的炭烤鹿排都不香了。 在一天天等待中,今年的圣诞节如期而至。 天空适时地飘起鹅毛大雪,弗雷德里克下令全军休息一天,由新任的随军牧师罗贝尔负责圣诞祷告。 罗贝尔穿着一身侍从送来的鹿皮大衣,搭建起简陋弥撒台,用军中仅剩的两桶红葡萄酒和白面包放在教堂中央,低声念诵弥撒词。 “我们的天父耶和华,祈求您与您虔诚的信徒分享您全知的智慧、幸福、幸运、安康,在耶稣诞生之日为众生送去平等的慈爱。 赦免我们与生俱来的罪孽,带着平等公义之心加以审判,因着您慈爱的降生所有的温饱,就由您借天使之口颂唱的那样。 祈祷我主耶稣之名在圣诞日的清晨、正午、黄昏、夜晚响彻。 阿门。” 他站在弥撒台后十指交叉紧握,合上双眼。 台下,包括弗雷德里克,克里斯托弗,博罗诺夫在内的一众贵族也虔诚地低下头颅。 在大帐外,上万名士兵排成方阵,同样虔诚地闭目祷告。 结束弥撒后,罗贝尔轻轻咳嗽两声。 “好了,弥撒结束了,把酒和面包分了吧。” “呃……”博罗诺夫惊愕地抬起头:“可是这是祭奉神的贡品,我们吃了不太好吧?” 罗贝尔挑起眉头:“谁跟你说这是祭祀的贡品了?我主耶稣忌讳偶像崇拜,严禁信徒供奉,这些酒食本来就是给人吃的,少废话,你就说你吃不吃吧。” 博罗诺夫率先拿起两块面包嘎吱嘎吱地吃了起来。 罗贝尔挥手招呼帐外的士兵们:“来来来,大家都分一点耶稣他老人家的肉和血,人人有份,不要抢。” 士兵们哄闹着挤到弥撒台下,两大桶红酒足够每个人分上一小杯,许多穷惯了的士兵第一次品尝如此美妙的滋味,高兴地手舞足蹈。 贵族们悄然离开了帐篷,回到各自的营中,他们有更丰盛的餐食,没必要和一帮大头兵哄抢食物。 弗雷德里克孤身一人回到了他的寝帐,罗贝尔趁着士兵都沉溺于葡萄酒的美味,悄然跟了过去。 他撩起帘子,向弗雷德里克颔首:“大人。” “嗯?” 弗雷德里克正对着桌上的地形图沉思,忽地见到他朝思夜想的罗贝尔主动前来,宛如春风拂面。 “今日怎么有心情来找我说话了?” “有一件要紧事,再不说,担心来不及了。”罗贝尔进到桌边,“大人这是在研究渡河的位置吗?” 弗雷德里克随口答道:“不是,我在考虑哪个地方适合与威尼斯军交战。” 他看见罗贝尔身躯一震,顿时面露得意之色:“看来我的演技还是一如既往,竟然连你都瞒过去了,威尼斯人定然会以为我军懈怠,而主动来攻。” 罗贝尔不禁重新审视面前这位三十多岁的壮年公爵。 弗雷德里克挺起胸膛,大大方方的任他欣赏。 “既然公爵大人已经发现了威尼斯人不对劲,想来也想出御敌之策了吧?” 弗雷德里克坦然道:“没有,我想了好几天,怎么想都是我军毫无胜算。” “我军孤军深入,补给全部依赖威尼斯商船,前有大河阻碍,后有教皇国虎视眈眈,前后夹击,毫无胜算。” 罗贝尔伏在地图上沉思了几分钟,言之凿凿地道:“不,大人还有机会。” 弗雷德里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年轻的面庞:“听你的话,可是愿意为我献策了?” “大人所忧虑者无非两点,一是波河涨汛,二是追兵堵截,前者是自然伟力,无从下手,但后者仍有余地。”罗贝尔伏下身子,“我愿作为使者同罗马交涉,教皇国可以提供补给,以解燃眉之急。” 弗雷德里克假意不答。 罗贝尔继续说服道:“只要我军向南攻陷拉文纳,就可以打通安科纳-费拉拉的补给线,到那时,进可与留驻奥地利本土的军队南北夹击威尼斯,退可去往安科纳修整。” “威尼斯人言而无信,人人得而诛之,击败威尼斯后,教皇国得到维罗纳以南地区作为奥地利攻击安科纳的赔偿,而公爵大人可尽取东方之地,得到梦寐以求的亚得里亚海出海口……” “你刚刚说。”弗雷德里克打断了他,“我军?” 罗贝尔陷入沉默。 弗雷德里克的嘴角慢慢上扬,直到露出满口的大白牙,心花怒放。 “也许你还不知道。”他将一张告示塞到罗贝尔手里,“就在你被俘后几天,罗马那边以为你已战死,颁布了对你的追封。” 他看着罗贝尔呆滞的表情,只觉得这十几天被对方无视的忧郁全部一扫而空,心里直呼过瘾! “维也纳主教罗贝尔听令!” “啊?” 罗贝尔呆愣楞地回答。 “我命你为临时外交大使前往罗马,务必说服教皇冕下饶恕我的罪过,告诉他,我愿意全盘接受你维也纳主教的任命。” 弗雷德里克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如果你完不成任务,我就剥夺你主教的头衔。” 说罢,他故意大呼小叫道:“哎呀!我忘记你的主教任命是教皇亲自任命的,我作为世俗的公爵无权剥夺,好可恶呀。” “你那是什么表情?殴打主君可是大罪。快去吧,我年轻有为的主教,我军的胜败,可全部仰赖你的发挥了~” 第34章 双向奔赴 “……主对亚拿尼亚说:‘他是我所拣选的器皿。’” “喂,后面那个,能别再背你那个劳什子的……叫什么来着?” “《使徒行记》。”罗贝尔合上书本,“说起来,博罗诺夫,我还没有与东正信徒辩论过,你们东正教会的修士们是如何解读这本书的?” “谁知道呢,老子不喜欢和那些戴黑帽的神父说话,一个个神叨叨的,比训教所关押的癔症病人还魔怔。” “格热戈日曾说过,东正修士们保留了更多的古老传统,比如犹太黑帽和古犹太教的仪轨,思想上也比公教的理性主义更贴近古老的神秘主义。”罗贝尔似有所悟,“你说,他们会不会对三位一体论有更加古老的见解?” “哎呀,我是不明白你们对神学哪来的执着。”博罗诺夫嘟囔着,“耶稣又不能让我当上伯爵,在我心里,陛下比耶稣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罗贝尔批评道:“将世俗的欲望置于神的公义之上,这是薄伽丘的错误思想,主赐予人与其一般无二的理性,既不接受供奉,也不会实现人的愿望。” “我看你的思想才是危险吧。” 博罗诺夫嗤笑道:“我前天问了军中的其他修士,他们都说教堂中会供奉圣像和圣遗物,主说的‘你只可有我一个神’,怎么听也不像是拒绝崇拜的意思。” “这就牵扯到其他神学理论了,听说在莱茵河沿岸还有人支持破坏圣像与圣遗物的运动。” 罗贝尔微微一笑:“那些学问我也不了解,有朝一日一定要向那里的人们讨教。” “哎,公教修士不能结婚,没女人玩的日子有什么好的……” “谁说的没女人的。”罗贝尔幽幽道,“教堂的修女和小孩不是很多么?” 博罗诺夫目瞪口呆:“我超,还是你们会玩。” “别污蔑我,我又不搞。”罗贝尔无奈地翻开福音书的下一页,若有所思,“嗯,圣伯禄面对世俗的诱惑,会有怎样的想法呢……” 二十名威风凛凛,军容整齐的骑士保护着罗贝尔,行走在拉文纳隐蔽的山林小道。 他们都是弗雷德里克从亲信卫队里精心挑选出的采邑骑士,全部是战斗经验丰富的军事贵族,由博罗诺夫率领,此行的任务是护送罗贝尔回到安科纳,再由安科纳前往罗马。 拉文纳处于威尼斯的控制之下,他们必须避开威尼斯人的眼线,偷偷沿山路行走。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来,罗贝尔特意摘下了裹头巾,博罗诺夫盯着他看了许久,怎么看都是普普通通的十五岁毛头小子。 “哎,我竟然被你这种小子击败。”博罗诺夫懊恼地挠头,“你不会真的像巫女贞德似的,有什么撒旦的军事指导吧?” “请不要把我和巫女相提并论,我的每个计策都是凭借自己的才能,绝对没有外力干涉。” 话音刚落,罗贝尔忽然皱起眉头,十指交叉作祈祷状。 “前方山路左转五百米有威尼斯哨骑三人,大家注意警惕。” 博罗诺夫大声嚷嚷:“我就说你那次怎么埋伏的我!还说你没有撒旦相助!” 骑士们无视了队长的话——弗雷德里克临行前曾嘱咐他们,罗贝尔的命令拥有最高优先级。 五名贵族骑士挺起骑枪,脚刺踢在马肚子上,马匹吃痛,开始向前方加速奔驰。 他们向左拐过一道弯,几十秒后,深林中传来三声整整齐齐的惨叫,五名骑士举着沾血的骑枪回归队列,全程一言未发,只是默默执行命令。 罗贝尔啧啧称奇。 不愧是弗雷德里克最器重的亲卫队,还好他夜袭击退了奥军,不然就凭安科纳那点破烂装备和懈怠士兵,决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看什么看,开心吗?”博罗诺夫不无羡慕地说道,“现在他们都是你的兵了。” 与此同时,在百公里外的安科纳,也有两匹马飞驰出城。 江天河第一次乘马,动作笨手笨脚,只会抓着缰绳任马奔腾。 雅各布如今也算得上久经战阵的资深骑兵,他在前方牵着江天河胯下马驹的缰绳,一人控两马,依然从容不迫。 按照布莱德所言,从安科纳出城往南五里,会有一个分向东西的丁字路口,他们只需要向西转后向北纵情策马,狂奔一日一夜即可到达威尼斯属拉文纳。 江天河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高强度的奔袭,雅各布正好可以一边向沿途居民打探奥军动向,一边保护她慢慢前进。 二人沿着东海岸边的平坦大道慢行了一整天,饿了就吃携带的硬面包,渴了就扒开皮水壶灌两口。 夜色渐深,二人也按时到达了此行的第一个暂歇点。 位于安科纳西北方,四通八达的沿海渔港市镇——法诺城。 他们在城市内破旧的旅馆订了两间房间,骑马一天的江天河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雅各布递给店家一枚格罗申的小费,麻烦对方多劳心照料江天河,便来到市井酒肆间打探起奥军的动向情报。 “你好,请问最近有没有大规模的军队经过附近?或者奇怪的人来城里采购物资?” “军队?军队没有,我们这座小城狗嫌人厌,土匪都嫌穷,怎么会有军队经过呢?” “不过奇怪的人倒是见到一个,最近的鞋匠那里来了一个新学徒,整天沉沉闷闷的不说话,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但其实不是。”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嘛……好像没有了。” 雅各布失望地回到旅店客房,奔行一天的疲惫涌上身体,他瘫倒在床铺,连衣服都忘记脱便昏沉沉地陷入梦乡。 法诺市,一家半夜仍灯火通明的皮革店。 房间内弥漫着晾晒皮革和颜料的恶臭,在此时此刻的这家店里,唯有一道瘦削的身影在默默清洗、裁剪皮革,将它们弯曲成适合钉鞋的形状。 他的手法娴熟,仿佛这双手下已经诞生过无数双精致的鞋子。仅凭这门手艺,足够他在米兰或热那亚找到一份体面温饱的工作,但他偏偏选择了这座偏僻的渔村生活。 假如不是熟悉的人,一定不知道这位娴熟的鞋匠还是刚刚成为学徒不久的新人。 皮革店的后门被推开,走进一位端着烛台,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佩里诺,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制鞋的小伙子停下手中的活,苍白的面孔露出微笑。 “师傅,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啊。” “安科纳鞋匠行会颁布了新规定,学徒学习的时间要从八年缩短到六年。”老人将一张泛黄的纸张轻轻放下,“以你的年纪和手艺,何必从学徒干起?” 小伙子轻声道:“我从前一直活在梦中,这一次我想脚踏实地地从头开始。” “哎,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一个将死之人也搞不懂。”老人摇摇头,“听说城里来了两个安科纳人,一个穿着士兵的盔甲,还有一个长着东方人面孔。” “自从奥地利人来了以后,咱们这个小村子也不得安生咯。” 老人叹息着离开屋子,没有注意到小伙子烛光阴影下闪烁的眼瞳。 第35章 再度启航 村里的报晓鸡咕咕长鸣,唤出了东方海平面的东升旭日。 雅各布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发酸——昨晚睡觉前忘记脱掉盔甲,把后背硌得生疼。 他出门敲了敲江天河客房的木门,屋内无人回应。 “大小姐,该起床了!” 他推开客房门,屋子里哪里还有江天河的踪迹。 “这丫头跑到哪里去了?”雅各布莫名其妙地自语,“莫非丢下我一个人去追诺贝尔阁下了?” 他赶到旅馆的马厩,江天河的小马驹正闷头啃着草料。 “奇怪?没骑马,那她去哪了?” 答案是去市集买衣服了。 女人这种生物,无论年龄大小,无论心情好坏,只要不差钱,买新衣服就永远是日程表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自从江天河来到这方世界已经过去快四个月的时间,她所穿的衣服一直是教会修女的常服,虽然比审美悲惨的罗贝尔挑选的短褐长裙好看一万倍,但她仍然不满意。 难得来一趟十五世纪,和普通人穿的一模一样怎么体现得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在裁缝店闲逛许久,依然没找到心仪的衣服。 这些衣服要么太浮夸,要么太土气。 她逛呀逛,一直逛到裁缝店主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她才随便买了一件深褐色的兜帽斗篷逃出了店。 她与众不同的东方面孔总是让她无故惹人关注,穿着件兜帽斗篷虽然古怪,但至少不会露脸。 江天河挥起斗篷披在身上,又戴上斗篷的兜帽,活脱脱一个畏罪潜逃的女巫。 江天河:…… 这样是不是更引人注目了? 罗贝尔一行二十多人星夜兼程,终于离开了威尼斯属拉文纳,进入了圣马力诺共和国境内。 圣马力诺最早是基督教徒为了逃离罗马帝国皇帝戴克里先对基督徒的迫害,逃离罗马而建立的城市,因而有着浓郁的宗教气息。 十三世纪中叶,圣马力诺人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共和国宪章,标志着圣马力诺从此是一个共和制国家,成为世界上最早也是最长寿的共和国,至今仍然是意大利半岛内一个独立小国,与梵蒂冈相映成趣。 因为其被教皇国完全包饶的地理环境,圣马力诺共和国的政治受罗马公教影响,在之前奥军入侵安科纳时,圣马力诺人慑于奥地利军力强盛,决定藏在城堡中当缩头乌龟。 如今奥军主力远遁费拉拉,他们这伙小规模的奥军骑士很难不成为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远方的地平线浮现出圣马力诺共和国的城堡。 “各位,咱们一直躲着也不是个办法。” 罗贝尔打开装着食物的皮口袋,里面只剩下零零散散几块面包,还不够这二十多人一天的口粮。 “不如这样,大家把盔甲上的双头鹰遮掩一下,我们进城补给一番如何?” 骑士们左右为难。 遮掩王国徽记不符合骑士的尚武精神与荣耀精神,但说话的是弗雷德里克亲口授权的领袖,抗令不遵又不符合骑士的忠诚精神。 博罗诺夫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把斗篷反穿盖在胸前。他是外来人,对奥地利和哈布斯堡都谈不上归属感,他效忠的只是弗雷德里克一人而已。 眼见二号人物用行动做出表率,骑士们也不再婆婆妈妈,纷纷用衣物挡住了奥军双头鹰,摘掉了头盔。 罗贝尔脱掉自己的斗篷,沾着墨水在上面写下“布雷西亚战斧兄弟团”,绑在木棍上高高举起。 这样,这支部队一下子从奥军骑士变成了的云游四方的雇佣兵团。 他们举着旗子大摇大摆地走在大道上,路边村落的村民好奇地看着这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雇佣军,无不感慨:若是本地的雇佣兵也像这样不抢劫平民就好了。 这几个村民话音刚落,远处就有一支十个人的佣兵小队开始挨家挨户的勒索钱财。 还没等罗贝尔下令,他麾下的二十个骑士就义愤填膺地冲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将佣兵队送去见耶稣,徒留罗贝尔与博罗诺夫面面相觑。 即使是暂时扮演佣兵,这些自恃荣耀的贵族骑士也不允许有同行玷污他们的名声。 罗贝尔:…… 他还是低估这世道的混沌了。 大仇得报的村民们欢呼雀跃,将本来被坏人勒索走的钱粮全部赠给了罗贝尔。 三刻后,罗贝尔和骑士们背着两个鼓囊囊的皮口袋,迎着十几位年轻女村民抛出的媚眼离开了村子。 一众骑士都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被骑士小说深深影响的不只是朱利奥那样的混混,真贵族也不能免俗啊。 罗贝尔看着马鞍上挂着的满满一口袋食物,突发奇想。 “各位,你们听说过狮心王时代的侠盗罗宾汉的传说吗?” 江天河披着深褐色的兜帽斗篷回到旅店,正巧遇上了准备出门寻找她的雅各布。 他们一同在旅店用过午餐,收拾好行李,从市镇大道离开法诺市,向北而行。 在他们离开大概两刻钟后,一个青年急匆匆地赶到城门,精疲力竭地扶着路边的木指路牌。 “呼……呼……” 他气喘吁吁地向路边摆摊的妇人问道:“大婶,您刚刚有没有见到两个外地人从这里离开?” 妇人一边摆着摊,一边怀抱着几周大的婴儿喂奶:“确实有两个人离开,一个士兵打扮,一个穿着斗篷,看不清样貌。” “他们离开多久了?” “半个小时吧,他们骑着马,这时候估计已经走出很远了。” 青年大失所望,失落地回到皮革店。 店主老人切开一张臭烘烘的熟皮革,看着年轻的徒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回到家,关切地道:“怎么样,找到你的熟人了吗?” 青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们已经离开了,没关系,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说罢,他坐回自己的工位,专心致志地打磨着兽皮上的绒毛,不再提起方才的事。 老师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侧脸,忽然起身回到后屋。 当他再回到工坊时,怀里抱着一具尚且沾着血的鳞甲,以及一本被泡得变形的书本。 他把青年手里的皮革拽走,将这些东西统统塞到他怀里。 青年呆若木鸡。 “老头子我知道你的来历不简单。”老人扶着他的肩膀蹲下,“那天我出门猎兔,收集兽皮,发现你衣衫褴褛地倒在路边,身上的单衣到处是血痕。” “你说你是佛罗伦萨的商人,遭了劫匪,但是商人的手指不可能有那么多老茧。”老人轻轻抚摸他粗糙的掌心,“你是士兵吧。” “……嗯。” “我听说南方出了一个修士将军,把奥地利人赶出了安科纳,有人说他战死了,有人说他被俘虏了。” “……我是他的士兵。” “怪不得,那你追寻的那两人,一定也是为了寻他而来吧。” “我们被打败了,败得体无完肤。”青年痛苦地掩面而泣,“是我无能,我带大家深入敌阵,却没有把他们安全地带出来,我还自以为是地让大人封我当军官,大人信任我才把军队交给我,我以为我们能赢,但是……” “整个安科纳都传开了,是你们击退了奥地利人,因为你们的奋战,法诺才能如往常一样平静地生活,你是法诺人的英雄,你没有失败。” “那天在发现你之前,我还在草丛里捡到了这本书。”老人轻轻掀开书本皱巴巴的封面。 “书记载了一位叫朱利奥的年轻骑士,他和你一样,曾经以做鞋为生。” “他勇敢而善良,为了保护主君身先士卒,也会劝导自己的主君不要杀戮投降的敌人。但他也有自己的小私心,会因为主君没有发觉自己的才能有小情绪,可惜这本书没有写完。” “失败总是贯穿人生的始终,孩子,失败会有很多次,但一辈子只出彩一次就足够了。”老人轻抚青年的脊背,“老头子当了一辈子的皮匠,没有出过法诺,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去替我看一看,把这本书的故事替他的主人完成吧。” 青年把书本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吸着鼻子。 老师傅帮他穿上盔甲,又牵来一匹老驽马。 “它是陪了我十几年的老伙计,我年纪大了,骑不动了。”老师傅拍了拍马背,“骑着它去追寻你的同伴吧,等你的故事结束了,记得回来继承皮革店,我看好你,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皮匠的,小子。” 青年破涕为笑,“师傅,您家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驾!” 圣骑士朱利奥翻身上马,一骑绝尘,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 老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拄着拐杖回到皮革铺。 一刻钟后,他气急败坏地走回原地,举着拐杖对朱利奥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 “臭小子,谁教你那么糟践兽皮的!去毛之前要先用火燎三次!燎三次!” 第36章 佣兵杀手 自法兰克王国确立了层层分封、骑士采邑的军事政治制度,贵族分封制便一直在欧洲延续下来,演变至今,贵族骑士仍然是军队组织中不可分割的一环。 正所谓“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领主无权管辖已经分封给贵族的领地,但有权通过直接命令贵族来间接控制附庸领地。 封地贵族被允许在自己的封邑征税,招兵,部分王权不振的地区甚至允许贵族在封邑使用自己制订的法律,类似臭名昭着的“初夜权”,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实施的私人法律。 他们的一部分税收需要上供给直属领主作为“封建税”。在战争时期,贵族有义务征召封邑的兵马参与领主的战争,作为“血税”。 贵族首领-下级贵族-骑士-征召兵,再加上各级贵族的私人常备军与骑士扈从,构成了中古时期的西欧军队。封地贵族指挥本部曲协同作战,无地贵族只能亲自穿着盔甲冲锋陷阵,期望因英勇而得到领主的赏识,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封邑。 在文字翻译中,一般将欧洲的爵位按照公侯伯子男的顺次翻译,公爵最大,而在男爵之下还有从男爵、无地骑士之类的最低贵族,这些贵族往往是军队的主力,组成了庞大的贵族骑士军团。 这种制度自有其优势所在,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其非常适合领土变更频繁的地区,因为繁琐的继承制度和无休无止的战争,欧洲领土经常出现这一块那一块的飞地。如果将领地全部直辖,光是统计人口名册就能让主政官掉光头发。 事实上,在古代,分封制一直有其市场,中国直到宋明都有大片大片的封地贵族,日本更是几乎全套照搬了封建制,一直沿用到近代。 在欧洲,骑士采邑制度的鼎盛持续到十五世纪,进入十六世纪后,火枪火炮炸烂了骑士的荣耀,征召兵制度从此一蹶不振,雇佣军制度开始走上历史舞台。 欧洲有着历史悠久的雇佣军传统,从古罗马帝国时期的哥特雇佣军到东罗马帝国的瓦兰吉卫队,还有在意大利战争时期繁荣发展的意大利雇佣军。这些真正的职业军人完全脱产,以战争为生,以杀戮为荣,自带干粮,给钱办事,任劳任怨,说屠杀就屠杀,说劫掠就劫掠,没有任何道德负担,是战场上最耀眼的明星。 能击败雇佣军的唯有另一支雇佣军。 罗贝尔打着雇佣军的大旗,在圣马力诺大肆剿杀小规模的佣兵。 他们这支贵族骑士改名换姓的雇佣军对于一群半路子出家的混混简直是降维打击,不到一天,他们就覆灭了两支有名有姓的佣兵团,还圣马力诺市民一片朗朗乾坤。 这些混混组成的佣兵团有仗可打时劫掠外国,和平年代就劫掠本国,圣马力诺共和国鲜有战事,佣兵团约等于后世的黑社会。 罗贝尔一路靠着扫黑除恶迅速打响名号,靠村民的馈赠就足够所有人马的补给,完美避开了城堡和大市,畅通无阻地行进至安科纳北境的卡托立卡村。 到达了卡托立卡,意味着他们此行已经走过了一半,只需要再向东南方向前行一百公里左右即可回到安科纳城。 当他们进入卡托立卡,“佣兵杀手”的名号已经传到了当地,哪怕他们不小心露出了奥地利双头鹰的徽记,当地村民依然热情招待了他们,不得不使人感慨:假如奥军一开始就严明军纪,沿途收买人心,哪里还有罗贝尔组织反攻的机会——奥地利打过来他第一个投降。 教皇国的佣兵相较于北意大利诸邦显然减少许多,附近最大的匪寇团伙是一群威尼斯逃难来的难民,他们啸聚山林,藏匿大山之中,难以搜寻。 罗贝尔耗费了高达五分钟的时间成功寻找到他们的蛛丝马迹,这伙五十多人的匪徒被贵族骑士冲击一轮便宣告溃败。当他拿着匪首的人头去找村长领赏的时候,对方差点跌到地上的嘴巴让人终身难忘。 捕杀浪费了不少时间,众人索性在卡托立卡村找了一间空荡荡的马厩安歇下来。 村子的告示牌上张贴着悼念罗贝尔的颂文,上面画着一幅头戴裹头巾的少年,下面书写着尤金四世教皇高度赞扬他大无畏精神的批语,末尾用最大的字号写下“封罗贝尔·诺贝尔为维也纳枢机主教,令伪帝弗雷德里克即日领命归国”的追赏。 罗贝尔哭笑不得。 他还以为是弗雷德里克诓他的呢,怎么教皇冕下这么没溜啊? 安科纳的月光还是那样让人怀念。 罗贝尔双手垫着后脑勺,翘起二郎腿,仰望着夜晚的明月与繁星。 骑士们久经战阵,习惯了在艰难的环境休憩,早早便打起了呼噜。 “哎,罗贝尔。”博罗诺夫悄悄爬到他身边,“咱们这么慢慢走,耽误了陛下的大事怎么办?” “放心,我走之前嘱咐公爵故意找威尼斯人多要粮草,示敌以强,威尼斯人短时间内搞不清奥军的虚实,应该不敢仓促动手。” 博罗诺夫低声呵笑:“你好像特别喜欢搞疑兵啊,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其实根本不会打仗,只会骗人?” “能骗傻子上当也是一种本事。”罗贝尔拍了拍他的头盔,“多看多学。” “嘿,你小子……” 博罗诺夫还想辩驳,罗贝尔那边就传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冷哼一声,也闭目沉沉睡去。 真像啊。 罗贝尔闭目聆听着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卡利。 雅各布他们现在安定下来了吧。 有了护送粮食的功劳,雅各布终于完成了出人头地的梦想,逝者长已矣,也许有一天他会从丧妻的阴影中走出来,邂逅新的生活。 朱利奥还好吗?他安全逃走了吗? 他虽然不怎么正经,但越是这种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人,遇大事时越不糊涂。 夜袭的五百人,谁都有可能牺牲,唯独朱利奥,罗贝尔坚信他一定能活下来,毕竟上帝总是眷顾傻瓜的。 江天河…… 按照那个时代的规矩,十四五岁,差不多是初中三年级吧。 初中的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现代知识,连化学反应都背不熟,刚刚相遇的时候大言不惭的要教他致富的方法,竟然还妄图用美色来诱惑他。 罗贝尔忍俊不禁。 “睡了?” “还没。” 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罗贝尔下意识应了一句。 几秒后,他猛然睁开眼睛,一位白袍青年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是你?” “对,是我。”青年无奈地抬起掩面的长发,“本想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但是局势发生了一些小变化。” “说太多你也理解不了,干脆和我走一趟吧。” 青年手掌一翻,手中凭空出现一柄两米长的螺旋双尖枪。 “你干什……” 还没等罗贝尔发表意见,青年便挥枪刺穿了前者的心脏。罗贝尔只感觉心口发闷,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和青年双双降临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 高大的古树摩云接天,一群罗贝尔不认识的鸟儿飞过树梢,半人高的密草堆钻出一只跌跌撞撞的小驴驹,其后紧追着一只骇人雄狮。 罗贝尔下意识去摸腰间,却愕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一身与青年一模一样的白袍,长剑不翼而飞。 “虎。”青年面对猛兽面不改色,反而开口柔声指责,“饥饿而捕猎,饱食而驱离,你为玩乐狩猎生灵,不晓得细水长流的道理!” 狮子闻言,露出极为人性化的愧疚之色,默默倒退回草丛。 青年骑上驴驹,对着罗贝尔伸出手臂。 二人骑着驴在古森林前进,峰回路转,在一棵月桂树的拐角走出一位没有胡须的青年人和一匹温顺的豺狼。 他穿着罗马人独特的半身长袍,戴着金色的月桂叶冠环,见到二人便开口吟唱: “那伊亚德少女回到美丽的西西里溪流,牧羊人爱着他的羔羊而来!” 罗贝尔一脸懵逼,白袍青年笑了笑,骑着驴驹复行数十步。 他们再度转过一棵老杨树,迎面擦肩而过一头骑着猎豹的疯癫老头。 “贝阿朵莉丝!我再不祈求你的爱,我祈求我的国回来!” 老人喊着意义不明的癫乱话语,消失在丛林的尽头。 罗贝尔:…… 他难忍好奇地问:“这是精神病院?” 青年微微一笑:“这里是两界的交汇点,冥府的入口就在前方。” 罗贝尔似有所感:“冥府……是炼狱与地狱吗?” 青年故作神秘:“是,也不是。” 二人继续前行,沿途遇到了无角的公鹿与长角的马,无翅的猎鹰与飞翔的鱼,三头的猫与六尾的犬。 天色渐渐发紫,周围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离感,罗贝尔感觉眼皮在颤抖,天空的月亮仿佛触手可及。 “我们到了。” 青年蓦然开口,罗贝尔才意识到胯下的驴驹不知何时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在哪?” “死者的国度。” “所以你杀了我?” “你还活着。” 罗贝尔若有所思:“神创造世界时,令诸水分隔,为何两界仍有交汇?” “谁知道呢。”青年随意道,“兴许是神走神了,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让我看什么?” “准备进入地狱吧。” 青年的手拂过半空,周边环境急变,下一秒,二人便置身于一片空空荡荡的平坦空地上。 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砖,一望无际的平地,以及阴沉的紫红天空。 罗贝尔茫然不解:“这里是地狱?怎么什么都没有?” “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青年再一挥手,二人下一刻又回到了马厩。 罗贝尔连忙摸了摸心口,果然被扎破两个大洞,衣服上还沾着鲜血,奇怪的是皮肤上并没有伤口,他反而觉得精神百倍。 “这就结束了?就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地狱?按照规矩,我们不该再去一趟天国吗?” “你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有资格奔往天国?”青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还等着你带我去呢。” “哈?” “算了,你好自为之吧。”青年的手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后者应声睡倒。 他将长枪扔在罗贝尔身上,又倾尽水壶中的洁净之水,洗去了他心口的血渍。 做完这一切后,青年飘然而去。 乌云散开,月光重新洒满马厩。 第37章 蒙古人是世界第二不好对付的敌人 公鸡报晓,村长摇响铜铃,叫醒了熟睡中的村民,招呼大家开始一日的劳作。 罗贝尔很不幸地成为众人中第一个被吵醒的家伙。 马厩的稻草堆是士兵最亲切的床铺。 他昨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记得有一个穿白袍的神经病一枪刺死了他。 该死的博罗诺夫在熟睡中把手搭在了他的身上,压得他胸口发闷。 他厌恶地推搡开这个睡相难看的胖伯爵,胸口被硌得生疼,这种程度的酸痛不像是博罗诺夫一只手可以做到,更像是有人半夜把一整套盔甲扔在了他身上。 别让他知道是谁干的。 “唔嗯?” 博罗诺夫经了罗贝尔一推也慢慢醒来,眯着眼睛左瞧右看,一副不大清醒的样子。 “开饭了?” “公爵大人说要把女儿嫁给你。” “啊?!” 博罗诺夫被这突然起来的馅饼砸得欣喜若狂。 “不对啊。”他喃喃自语道,“陛下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女儿?” “嘶,不对,也许陛下想先给我预订,等生出女儿再嫁给我,也不对,难道是陛下想把其他哈布斯堡家的女儿嫁给我?” 罗贝尔翻了个白眼,由他在原地做着白日梦,试图唤醒众骑士。 众人经历了几日的急行军和高强度作战,已然疲惫不堪,一个个睡得像死猪一样,根本喊不醒。 哪怕博罗诺夫在一旁吵嚷着嗓子渴了要喝酒,顶多让他们吧唧吧唧嘴继续睡。 “啊,我不管了,三天没喝酒,老子的嘴巴要淡出鸟来了。” 博罗诺夫拽上罗贝尔就要直奔酒馆—— “嗯?” 他眨了眨大眼睛。 怎么拽不动? 嗯! 任凭他如何加大力气,除了让自己的脸涨得像头大苹果,也只不过让罗贝尔挪动了几步——他可是堂堂二百斤的七尺壮汉!怎么会拽不动一个十几岁毛还没长齐的孩子! “伯爵阁下的表演甚是好笑——所以你能放开了吗,我的斗篷要被扯烂了。” “呼,呼……”博罗诺夫气喘如牛,“你小子他妈……身上塞石头了?这么沉?” “好了好了,我知道您很会演戏了,走吧,咱们去喝几杯消消气。” 罗贝尔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往后轻轻一折,倒曳着博罗诺夫离开。 “博罗诺夫,还没玩够呢?” “谁他妈在跟你闹着玩!” “好好好,不说了。” 二人相伴来到卡托立卡村唯一一家小酒馆。 酒馆并不大,客人也不多,最东边靠窗的桌子坐着三个披着斗篷兜帽的人,在看到二人进入后立刻停止了对话。 博罗诺夫用德语大喊:“老板,来三杯冰镇啤酒!” 老板用略带敌意的目光看向他。 罗贝尔低声问道:“你们之前进军的时候劫掠过附近的村子没有?” “没有!陛下下令劫掠倍偿,杀人偿命,我们都是绕着村子走的!” “那卡利呢?”罗贝尔紧跟着质问道。 “呃……” 罗贝尔用标准的安科纳意大利语喊道:“老板,来三杯冰镇酒,谢谢。” 老板紧绷的脸色这才有所好转,为他们端上三杯兑水的冰麦芽酒。 “怎么不是啤酒……” “少废话,爱喝不喝。” 博罗诺夫苦着脸喝下一口又辣又甜腻的麦芽酒。 “二位。”那三名斗篷客人来到二人身边,其中一人压着嗓子沙哑地说道:“看来不是本地人吧?” 罗贝尔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我们是不是本地人,和你们有关系吗?” “呵呵,那倒是没有。”兜帽男浅笑几声,“我只是很好奇,安科纳的英雄为什么会和一个奥地利人在一起?” “嘭!” 兜帽男话音刚落,罗贝尔果断动手,抬脚踹飞了说话之人。 那人被踢飞砸到木桌,桌子从正中间折断,其他客人顿时一片尖叫,慌不择路地逃出酒馆。 虽然没搞清楚情况,不过博罗诺夫也及时推开了另一个兜帽男,打向他腹部,一拳打在了钢板上,自己的手反而砸得生疼。 “罗贝尔!他们穿了盔甲!” “我知道。” 罗贝尔甩了甩发麻的右腿,伸手拽住最后一名兜帽人的帽子。 “我倒要看看是谁敢袭击我!” “呼——” 兜帽下是一张瞠目结舌的俏脸。 “天河?” 江天河怔怔地望着罗贝尔,忽然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敢扯老娘的帽子,谁给你的胆?” 她揪住罗贝尔的呢绒长衫,边打边骂,拉丁语、汉语、意大利语齐出,罗贝尔双手抱头,被打得抱头鼠窜。 “哎,别抽脸,别掐,别挠,哎呀。” 博罗诺夫一时竟吓得动弹不得,不知是否是回想起了家里的泼辣妻子。 “哎哟……” 碎裂木桌上躺倒的兜帽男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人连忙把他扶起:“朱利奥,没事吧?” 这二人正是跟随江天河而来的雅各布,以及中途加入其中的朱利奥。 自从那天和二人擦肩而过后,朱利奥星夜兼程,终于在法诺以北三十公里的一座废弃磨坊追上了他们。 雅各布本以为朱利奥已经在战斗中牺牲,没想到竟然能途中重逢,惊喜异常。 江天河认出了这个曾经在安科纳大街上追了她半天的混混,要不是雅各布拼命拦住,差一点就要脱鞋子抽他。 自从罗贝尔“抛弃”她以后,也不知道是因为不需要伪装了还是心态崩了,她的性格越发泼辣,彻底融入了粗鲁的中世纪。 “没事,就是……有点喘不上气。”朱利奥捶了几下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活过来了。” “朱利奥,你这段时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雅各布冷嘲热讽道,“大人一脚就能踹飞你,你还想当大人的近卫军长?” 朱利奥勃然大怒:“少废话!刚才分明是大人不讲武德,偷袭我二十岁的老同志,要是我认真,马上把他按在地上!” “不用马上,已经被按在地上了。” 雅各布指向柜台旁被按在地上的罗贝尔和骑在他身上连咬带挠的江天河。 朱利奥:“……谢谢你前天拦住她。” 雅各布:“不客气。” 单方面殴打罗贝尔大概五分钟,江天河畅快不少,多日来的郁积在胸口的闷气荡然无存。 罗贝尔感觉几秒没有粉拳袭来,小心翼翼地从手臂下探出脑袋:“过瘾了?” 江天河乖巧地点了点头。 五人重新坐在一旁完好的桌边,围成一圈。 罗贝尔扔给躲在酒柜后瑟瑟发抖的店主一枚闪闪发光的杜卡特金币,后者立刻眉开眼笑地给五人上了五瓶最好的红酒,知趣地没有询问斗殴的原因。 “……这就是那一晚之后的事情了。” 罗贝尔抿了一口红酒,甜的发涩。 “奥地利公爵答应我不再进攻安科纳,前提是教皇冕下同意与他合力攻打威尼斯共和国。” “这……”朱利奥听得一头雾水,他先是指了指博罗诺夫,又指了指自己,“所以我们现在是盟友了?即使我们一个月前还在打仗?” 罗贝尔点头:“如果教皇同意了公爵的请求,那么就是如此。” “不行!”朱利奥拍案而起,指着博罗诺夫大喊:“他们杀了雷恩和我军那么多弟兄,我们凭什么帮助他们!” 博罗诺夫虽然听不懂意大利语,但他推测出朱利奥大概正因前日的战斗不满,也没好气地骂了回去:“你们杀了我军将近两千将士,老子的亲卫队死伤最惨重,我们死的弟兄比你们多多了!” “是你们主动打过来,还杀了上千卡利居民!” “是你们把他们裹挟进军队的!我他妈怎么知道他们是平民!” “日耳曼蛮子!” “哥特狗贼子!” 两个言语不通的人全靠观察互相的神色骂成一团。 “好了,朱利奥,诺贝尔大人肯定有他的用意。” 关键时刻,雅各布拉住了自己的朋友,向罗贝尔投去探求的眼神。 “……奥军的质量远超出我的想象,如果不转移他们的目标,安科纳仍然逃不过陷落的命运。”罗贝尔坦诚道,“与其枯等罗马援军,不如换一种思路。” “原来如此。”雅各布恍然,“可是罗马方面已经发来了回信,四千那不勒斯军和三千罗马军组成的联军已经从罗马出发,由冕下和阿拉贡国王阿方索亲自率领。和威尼斯人联手全歼奥军不是更好吗?” “那不勒斯人来了?”罗贝尔紧蹙的眉头陡然舒展,“太好了,我之前还担心无法说服冕下,现在我有八成的把握了。” “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动身吧。” 第38章 美丽富饶的威尼斯 尤金四世冕下苏醒的消息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传遍了罗马。 修士们纷纷为主心骨的回归长出一口气,携军到达罗马不久的阿拉贡兼那不勒斯国王阿方索心中的大石头也终于落地。 他可不想当率军独自和弗雷德里克厮杀的冤大头,他是来浑水摸鱼的,不是来拼命的。 尤金四世苏醒后,第一时间收到了“那不勒斯军到达”的消息,高兴地差点又背过气去。 托马索主教立刻受命前去清点兵马,将罗马最精锐的驻军全部整编为出征部队。 由阿方索四世御驾亲征的四千那不勒斯军,罗马的整编部队,再加上医院骑士团的支援,总计七千士兵与不计其数的辎重粮草浩浩荡荡地离开罗马,向安科纳方向前进。 奥军虽受挫一阵,然而主力未损,不可小觑。 为了保证全军上下的勠力同心,一生开会无数的尤金四世决定:亲征奥地利! 教皇亲征的冲击力丝毫不亚于教皇昏迷不醒,罗马一时之间又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 当然,尤金四世只是名义上的统帅,这三千罗马军的实际指挥官自然是百战老将斯蒂芬·斯莱特大团长。 作为抗战在异教徒第一线的老将,斯蒂芬与东罗马帝国的约翰皇帝曾数次并肩作战,击退奥斯曼异教徒的侵略,希腊的每一寸大地都流淌着大团长奋战的汗水。 将军队指挥权交给他,尤金四世再放心不过了。 经过二十天的缓慢行军,联军大部队终于挺近了安科纳,在最前方领军的斯蒂芬如今已然看得到安科纳山城的教堂塔尖。 安科纳与其他的中世纪城市类似,由两部分构成,分别是位于山脚的城堡要塞与一直蔓延至海岸边的村落城镇。 这是兼具防御与经济的最优解,同时代的中日韩都有相同的设计,例如古日本战国的天守阁与城下町,古中国的主城与外围农村。 联军所到之处,森林毁于一旦,城下的村落也荒无人烟,可怜的安科纳遭受战火的摧残后堪称惨不忍睹。 如果让尤金四世知道,这些破坏并非奥军所为,而是格热戈日为了坚壁清野主动烧毁,不知他会有怎样奇妙的心情。 格热戈日在联军到达三天前便收到了消息,早早便派遣军民合力搭建了供养七千大军的临时营垒。 经过一个月的重建,安科纳的外城区逐渐焕发生机,难民们不再被迫聚集城内,纷纷返回原先的家园,用多到溢出的木材重建房屋。 “战争摧残的大地遍布希望”,这句话并不仅仅在说和平的可贵,也是对战后民众低需求状态的客观阐述。 能有遮风避雨的房子、能熬过苦寒的冬季、能躲过奥军的屠刀已是万幸,市民别无所求。 望着一张张悲怆沧桑的面庞,尤金四世难得地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当即派出随军修士四处搭建粥棚,施舍食物。 此行,托马索主教和艾伊尼阿斯修士一并随军出征,尤金四世命令为说服阿方索四世立下汗马功劳的老主教阿方索·德·博尔哈留守罗马。 他的此举让诸多支持托马索继承教皇之位的人暗自嘀咕:莫非尤金冕下更属意德高望重的老阿方索继位? 阿方索四世和斯蒂芬统军进入营垒,安置好士兵的衣食住行,各自歇息下来。 尤金四世作为至高无上的神圣教皇,不可能住在脏乱不堪的军营里,格热戈日提早将自己的住所整理干净,恭迎冕下圣临。 格热戈日在前领路,众修士如众星拱月般守护在身旁,外围由披坚执锐的军士拱卫,尤金四世在众人的保护下缓缓进入城池。 两侧的道旁,市民纷纷好奇地探出脑袋,皆渴望一睹冕下神圣的容颜。 在路边售卖水果干的商人连忙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直视圣座。 尤金四世望着格热戈日累出白头发的两鬓,感慨万千。 “德力格尔,时光荏苒啊,你竟也到了发鬓颁白的年纪了……” 格热戈日连忙转身弯下腰:“圣座,等到明年开春,我便虚度四十年光阴了。” “一眨眼,你已在安科纳当了有十年的都主教,我时常想起你,却苦于路途遥远,无法相见。”尤金四世摇了摇头,“等到战后,你便带着你的人搬到罗马去吧,这样我想见你的时候也方便。” “哎,哎。” 格热戈日连声称是,满脸的大胡子难掩激动。 苦熬十年,终有出头之日。我要去罗马了!我格热戈日要去罗马了! 他激动得大脑一片空白,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正事。 “对了,圣座,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跟您禀明。” 格热戈日看了看周围贴得过近的修士们。 尤金四世呵呵笑了两声:“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虔诚信徒,你但说无妨。” “遵命。”格热戈日低下头,“圣座可还记得您封赏过一名名为罗贝尔·诺贝尔少年修士?” 尤金四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我还没老糊涂到这个份上,我亲口追封他为维也纳的枢机主教。” “我前日得到消息,罗贝尔修士并未殉道,他身陷敌营,孤身一人与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三世周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格热戈日极尽溢美之词,将罗贝尔在敌营的遭遇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就差说夸赞他是圣徒彼得转世、使徒大卫再生了。 尤金四世和一众教士为他形容的困难艰险几度动容。 “……最后,经过与罗贝尔修士三天三夜的长谈,弗雷德里克彻底心服口服。”格热戈日轻声道,“他愿意全盘接受圣座对维也纳枢机的任命,用绝食七日的方式悔过,向耶稣基督宣誓永不再玷污教皇国的圣土。” “哦?” 尤金四世和众人都为这份从天而降的喜报喜不自胜。 “好,好,好!罗贝尔修士不仅精通战阵之事,还有一口不亚于我的好口才!” 尤金连声赞叹。 他一生经历大会议与大辩论无数,最得意与看重的便是舌绽莲花的口才能力。 只恨罗贝尔·诺贝尔年纪尚小,又是法兰克人,否则尤金四世一定会把他培养成公教复兴大业的继任者。 非拉丁人,且在罗马任职的修士屈指可数。寥寥无几的外乡人,例如老阿方索,也多是倚靠资历熬上去的老人,寿数难论,不能委以重任。 但即使这样,他依然很看好罗贝尔的才华——虽然罗贝尔难以入主罗马枢机,却可以在为公教在各国之间斡旋,成为罗马教廷在世俗国家的代言人。 尤金四世蓦然想到些什么,眉头蹙起。 托马索知识渊博,一眼便看出他的难处:“冕下,您是在担忧阿方索国王吧?” “是啊,既然奥地利人已经承诺不再来犯,我们对阿方索的承诺是否还应该生效呢……” “圣座,其实奥地利人还有一个赎罪的请求。” “嗯?” 众人终于走进格热戈日准备的教堂圣所。 格热戈日笑着道:“具体的详情,就请罗贝尔修士亲自向您禀报吧——罗贝尔!” 他抻着脖子向里屋喊了一声,木门打开,罗贝尔·诺贝尔快趋至尤金四世身前,弯腰亲吻了他的权戒。 “参见圣座。” “你就是格热戈日说的罗贝尔?” 尤金四世看着眼前稚气未脱、锋芒不露的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年少成名而不自傲,你比德力格尔年轻时强多了。” 躺枪的格热戈日尴尬地呲出白牙。 “奥地利公爵想托你说什么?” “回禀圣座,公爵自从出征以来无时无刻不被内心的罪恶感煎熬。”罗贝尔递上一封封漆的书信,托马索代教皇撕开信封,将书信展开于尤金眼前。 趁着教皇认真阅读信件,罗贝尔接着道:“公爵之前遭到撒旦欺瞒,自认为无法弥补犯下的过错,决定效仿‘矮子’丕平大帝故事,献土报偿。” “但是这些美丽的土地仍然被背信弃义的威尼斯人霸占,公爵决心率军消灭威尼斯,献上教皇国以北五百里山河。” 托马索开口道:“信上说,公爵请求予以粮草和军械的支援?” 罗贝尔坦然回答:“是,公爵的军队缺乏补给,威尼斯人城高军盛,如无圣座施以援手,恐怕无力夺回圣土。” 众修士窃窃私语,尤金四世狐疑不定,举着信件在厅堂内徘徊。 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心机深沉,那些所谓赎罪、补偿之类好听的屁话都是一面之词,这一点尤金四世心知肚明。 威尼斯是奥军进犯教皇国的幕后推手,如今奥军主动要求讨伐,恐怕是二者之间的盟约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担心遭到威尼斯军与教皇军的两面包夹。 纵然弗雷德里克自有其谋划,其信中描绘的蓝图却确实让尤金四世难以拒绝。 自从公元八世纪发生了着名的“丕平献土”以来已有八百载,罗马公教得到了自拉文纳到罗马的“五城区”作为本部,之后数次因敌国的侵略只剩罗马孤城,领土再无寸加。 教皇国的北方是北意大利富饶的土地,博洛尼亚、米兰、热那亚、佛罗伦萨、费拉拉、摩德纳……随便挑出来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城邦。 这些城邦军力平平,罗马公教的军团完全可以踏平北意。然而……它们都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疆域,帝国的领袖有义务出兵保卫北意城邦。 和神圣罗马帝国这样横跨波罗的-亚德里亚海的庞然大物相比,教皇国不过是弹丸之地。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例外。 威尼斯共和国,一颗闪耀于东北意大利的璀璨之星。 它即不归属神圣罗马帝国,也不归属罗马公教,是一颗独自美丽的明珠。 独立的身份使得它有着畅游地中海的便利,规模庞大、工艺精湛的造船厂给了它称霸大洋的自信,让威尼斯商人之名响彻环地中海国家。 然而,独立是一朵美丽又剧毒的玫瑰。 威尼斯共和国的疆域狭长弯曲,毫无战略纵深,本部更是一座部分淹没在水中的“水城”,这既为共和国培养了一代代精通航海的人才,也让共和国的发展规模受限。 后世常常将威尼斯与尼德兰相提并论,前者在千年历史中凭借商业与海战称霸地中海,后者也在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代打出了“荷兰马车夫”的名号。 二者也以类似的原因衰落:狭小的本土无法抵御外敌,和平年代蓄积的无数财物,往往只需要一场战争便灰飞烟灭。 也许,是时候让威尼斯共和国推出历史舞台了。 尤金四世目光闪烁。 “……好,弗雷德里克公爵有心了。” 第39章 叛逆者艾伊尼阿斯 国王阿方索强撑着带队一日行军,一进到营帐便疲惫地躺在天鹅绒床,心生感叹。 二十年前,他从巴塞罗纳踏上征途,远征那不勒斯。一路逢战必输,犹然不甘失败,可持续性卷土重来。经过几年的努力,他终于成功熬死了那不勒斯国王,趁着对方继位混乱一举夺取了整个王国。 那年岁,他可以在马背上奋战三天三夜不合眼,而如今承平日久,春秋已高,胯下髀肉复生,再不复当年之勇矣。 等到打完这场仗,便将王位传给自己的私生子,自己安心当个富家翁吧。 这样想着,阿方索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一场关于阿方索国王的辩论正在进行中。 “什么?你是说要我等……” 一间光线昏暗的寝室内,三盏烛台摇曳着暗淡的光芒。 尤金四世与托马索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边,艾伊尼阿斯束手侍立一旁,轻轻颔首。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不行!”托马索言辞严厉,“艾伊尼阿斯修士,我们是上帝的仆从,诚信是生而为人最重要的美德,我们绝不做此背信弃义之事!” “主教大人,您不该看不出阿拉贡国王的私心。他此行只带了四千军马,根本就是打算出工不出力,白白消耗冕下的信用,为他的合法扩张作依托。” 艾伊尼阿斯看向教皇:“冕下,奥地利人虽然势盛,然其远在阿尔卑斯群山以东,一旦与威尼斯人交恶,将再无入寇意大利的机会。” “然而,那不勒斯与我公教全面接壤,沃野千里,兵强马壮,潜伏在罗马的那不勒斯奸细的不可胜计。此肘腋之患,不可不察呀。” “我们刚刚与阿方索国王签约不足两月,就要背弃盟约?你这样做,要置冕下的信誉于何地!” “一时的恶名与公教的复兴相比算得了什么。”艾伊尼阿斯坚定地说,“冕下,我愿意一力承担背叛的恶名,这件事情请交给我吧。” “你!” “好了。” 冷眼旁观二人争执的尤金四世终于开口:“托马索主教愿意为老夫的名誉着想,我万分感谢。” 托马索连忙俯身。 “比克罗米尼(艾伊尼阿斯)心系复兴大业,也让我十分欣慰。” 艾伊尼阿斯表情淡然。 “……我决定了。”尤金四世看向后者,将权戒摘下放在他掌中说道,“比克罗米尼,拜托你了。” “绝不让冕下失望,一切罪孽由我一人承担。” 艾伊尼阿斯接下权戒信物,转身离开寝室。 托马索张开嘴,欲言又止。 良久,他叹息一声,重新坐回木椅。 尤金四世微微一笑:“托马索,比科洛米尼确实是值得信赖的左右手,你的眼光还是那么独到。” 托马索叹息道:“哎,我比比科洛米尼虚长八岁,自认为才能远不如他,若非他早年参与过教会分裂运动,其实他比我更有资格接过冕下的事业。” “他确实支持过我的对手,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比科洛米尼……”尤金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我记得他在加入修道会前似乎当过奥地利公爵的机要秘书吧?” “没错,那位奥地利公爵正是如今的弗雷德里克三世。” “既然如此,就让他陪着罗贝尔修士一同去面见公爵,说明我们这边的条件。” 托马索立刻出门,不一会儿便带着艾伊尼阿斯折返回来。 尤金书信写毕,扣上指印,塞进雪白的信封,将封漆在蜡烛上烤了几下,交到艾伊尼阿斯手中。 “与罗贝尔修士随行,务必亲手交予奥地利公爵。” “冕下,罗贝尔修士不能轻易离开。”艾伊尼阿斯善意提醒道,“您忘记了吗?您已经将他的神职升格至红衣枢机,枢机是不能轻动的。” 尤金四世拍了一下脑门。 坏了,他把这茬忘了。 罗贝尔面见他时持的都是神甫的礼节,让他下意识仍把对方当作下级神甫。 活着的十五岁枢机主教……不合规矩。 然而白纸黑字的封赏文件已经散发至全国,现在半个意大利都知道安科纳出了一位年轻的枢机。 托马索看出了他的为难:“冕下,您任命罗贝尔修士为枢机的命令是追授,然而罗贝尔修士安然归来,这追授也就不大合适了。” 尤金四世如梦方醒:“言之有理啊。” “既然如此,我再写一份文件,正式任命罗贝尔修士为‘奥地利都主教’,兼任弗雷德里克公爵的宫廷司铎(神甫)。” 从枢机主教到都主教,一下子将神职打落了数层。毫无疑问,这对罗贝尔修士不公平。 艾伊尼阿斯正想与教皇据理力争,却看到托马索皱眉摇了摇头,这才不甘地闭上嘴。 “……是。” 他叹了口气,带着这两份文件去往罗贝尔·诺贝尔的所在。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东城的一家旅店…… 绿荫旅店的老板和老板娘最终选择了定居罗马城。 在他们托人送来的书信中,二人自称在罗马找到了一份比旅店更好的工作,每月能拿到二十枚那不勒斯铜,比经营旅店的生活优渥许多。 他们大方地将旅店免费赠与了罗贝尔,信中附带着旅店的地契和账本。 ……但是罗贝尔很快就会离开安科纳了。 所以他把地契和账本全部转送给了哈尔肯·弗莱彻,一位没什么存在感的朋友。 “你是说,你接受了那个奥地利公爵的委任?以后要搬到维也纳去了?” 江天河高高举起双臂欢呼。 “好耶!维也纳!音乐与艺术之都!我妈妈说过她就是维也纳音乐学院毕业!我要去美泉宫听音乐会!” “我劝你降低一下心理预期。”罗贝尔第一时间泼灭了她的热情,“据我所知,维也纳只是规模大一点的安科纳,甚至连下水道都没有。” 十五世纪,后世所熟知的“音乐与艺术之都”维也纳还是个纯粹为战争与贸易而生的城堡。 无论是风景秀美的美泉宫,还是举世闻名的维也纳音乐艺术学院,都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根本尚未开发。 果然,在他说完后,江天河一下子被打消了兴趣,转而开始抱着罗贝尔的手臂撒娇。 “我不想去维也纳嘛,我们好不容易在这落脚,再搬去维也纳,我又要重新学德语,我不想学习……” 小姑娘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越说越低。 “你爸爸出过差吗?” “嗯。” “那你就把这趟旅程当作出差吧。” 罗贝尔的双手忽然伸到她的腋下,轻轻松松把她举了起来。 他疑惑地自语道:“奇怪,我的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你干什么!放开我!没看到有人在吗!” 江天河红着脸敲了他的头一下。 罗贝尔放下了小天河,转身看见一位面无表情的陌生男人推开了他房间的大门。 男人开口询问道:“阁下就是罗贝尔修士吗?” “呃……”罗贝尔尴尬地举起手,“事先声明一下,这是我的远方堂妹,我们刚才只是饱含亲情的打闹。” “我是教皇冕下派来与你同行的修士,名字是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比科洛米尼。”艾伊尼阿斯将一封书信交给了罗贝尔,“罗贝尔修士不用这么害怕——我的儿子和女儿比你年纪还大。” 罗贝尔:…… 虽然但是,修士不准结婚是福音书上白纸黑字的规矩,你们能不能对耶稣他老人家有点起码的尊重。 “请别误会,罗贝尔修士,在加入修道会前结婚生子是不悖逆教法的。”艾伊尼阿斯瞥了他身后的江天河一眼,“我辈修士的思维要灵活,只要和妻子缠绵时暂时退教,结束后再加回来,就不算犯教法。” “我曾经见过一位自东方徒步来到塞尔维亚的佛教僧侣,他说过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我们公教也要有这样的决心……” “好了好了,先说正事吧。” 罗贝尔生怕再让此人说下去会惹来审判庭的人,连忙打断他。 艾伊尼阿斯伸出一根手指:“教皇同意了弗雷德里克公爵的请求,但是附带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此事是重大机密,不能告知任何人,必须由我们亲自将书信交给公爵。” 他看了眼紧抱着罗贝尔的女孩:“罗贝尔修士是打算暂时退教缠绵一番,还是我们现在就上路?” “我不想被审判庭抓走。” “审判庭是一群只烧平民的废物,你怕他们作甚?” “嘘!你疯了!” “我没疯,我会不清楚手下人什么德行么?” “你别……你说啥?” 罗贝尔·诺贝尔,深深震撼了。 第40章 威尼斯尊贵共和国 威尼斯人送来的补给一日少过一日。 为了掩盖自己已经发现对方阴谋的事实,弗雷德里克故意写了几封言辞暴躁的书信,斥令威尼斯总督增加补给船班次,同时在信中催促对方尽快派军与他汇合。 实际巴不得对方永远别出兵。 可惜,该来的总是会来。不久前,威尼斯总督写来一封书信,告知他威尼斯的军队已经整备完毕,不日便可抵达费拉拉。 随着冬季季风逐渐离开北意大利,波河的水位逐渐下降,眼看被淹没的桥梁即将再度浮现,弗雷德里克愈加急躁不安。 两天前,弗雷德里克军中的威尼斯商人葛罗桥神秘失踪,他让克里斯托弗对外宣称商人被老虎叼走,心里却一阵凉飕飕。 在他看来,威尼斯商人的逃离预示着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他一面稳定对于食物配给下降而不满的军心,一面增加了沿河侦查的频率,让弟弟连日练兵,必须保证以最饱和的气势迎接威尼斯的敌人。 罗贝尔和博罗诺夫还没有返回,教皇是否接受他的条件也是个未知数,而威尼斯的威胁近在咫尺。 事到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教皇国的援军,但愿罗贝尔没有出卖他…… 距离波河以南大约五十公里,罗马-那不勒斯联军行军阵列。 罗贝尔开始后悔在圣马力诺耽误太多时间了。 联军的行军速度远不如奥军,很难想象号称罗马最精锐卫队的罗马军竟然是一支市民组成的征召兵,连铠甲都凑不齐,许多士兵身穿布衣,头戴锁子头巾或诺曼盔,拿上一把铁矛和一面包皮木盾便大摇大摆地行走在军列当中。 罗马公教对世俗世界的意识形态投射哪怕放在后世也是独步寰宇的存在,然而其捉襟见肘的军事力量实在让人不忍卒视。 怪不得神罗皇帝和法王经常像打狗一样打教皇国,教皇他真没几个师啊。 这样松散的军队如果学奥军那样持续急行军,估计不出一天,整支军队就会被动地化整为零。 现在距离波河还有大约五十公里,按照的他们目前的行军速度,至少还要两天才能到达。 按照他预测的进攻时间,也许现在奥军已经和威尼斯军交战,两天之后弗雷德里克的尸体都凉了! 是时候拿出他夜袭奥军的传统手艺,百里奔袭了。 “你是说,你担心威尼斯人提前攻击奥军,想领一支骑军,尽快赶赴战场?” 尤金四世将军权全权授予了斯蒂芬大团长,自己则在豪华行驾上休息。 罗贝尔拍马赶到他身旁,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这位真正的指挥官。 斯蒂芬对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指挥官也有所耳闻,东方十字军战场上常常涌现年轻的将才,他并不会因为年龄而对他人生出轻视怠慢之心——轻视人才的骑士团无法在残酷的战场生存下来。 他是少有的了解教皇国全盘计划的人之一,很清楚奥军在尤金四世的最终方案中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当即同意了罗贝尔的请求。 “嗯,奥军的安全事关计划成败,你打算带多少人出发?” “兵贵神速,我打算尽可能少带士兵,但必须保证所有人都是独当一面的老兵。” 斯蒂芬哑然失笑:“小子,你直说想讨要骑士团的精锐不就得了。” 罗贝尔肃然道:“还请大团长允许。” “好,我相信能凭五百人击退奥军的指挥官不会带着我的弟兄走上绝路。”斯蒂芬有节奏地吹响集结口哨,不出两刻钟,一百名医院骑士团骑士便集结到位。 由于常年在远离西方的罗德岛和安纳托利亚作战,医院骑士大多装配着东罗马风格的制式武器,圆顶尖盔,护腿纹章板甲,胸口绘制着医院骑士团的红十字徽记,腰间佩戴一把阔剑,手中举着一柄两米半的长骑枪。 与绝大多数只穿胸甲和肩甲的普通士兵不同,医院骑士团有充足的资金配备全套护甲,从脸到脚封得严丝合缝,是罗贝尔这辈子见过的最接近“铁罐头”这个称谓的士兵。 他们的装备甚至比护送罗贝尔的二十名骑士更豪华。 罗贝尔也吹响口哨,召集了博罗诺夫、雅各布、朱利奥、艾伊尼阿斯修士和奥军骑士们。 其他人都及时赶到,唯有朱利奥慢了一拍,原因自然是某个禁不住寂寞的丫头擅自随军前来。 “哼哼,你以为我会被你甩掉两次吗?做梦!” 朱利奥哭丧着脸,江天河用一根绳索套住他,在见到罗贝尔后立刻转套在他胳膊上。 “这是去打仗,不是去郊游……” “要是我不看住你,天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把命作没。”江天河瞪了他一眼,“朱利奥说了,那晚夜袭的骑兵十不存一,你以为下一次还会这么好运吗?” “……哎,好吧,但你一定要听话。” 罗贝尔抓住江天河的小臂,将她拽到自己的马上,询问的目光看向艾伊尼阿斯。 “修士,这一路可能有诸多波折,不如留在圣座身边吧。” 艾伊尼阿斯冷哼道: “年轻人不要小瞧我,我曾经陪师长周游列国,参加过巴塞尔公议,一双铁脚踏过万水千山。再说了,好不容易找个理由从尤金身边逃走,我可不想再回去捧他的臭脚。” 罗贝尔假装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 “是我想多了,没想到修士也参加过巴塞尔公议,想请教您在公议会上主要负责什么工作?” “痛斥教皇。” “啊?” 罗贝尔再度惊愕了。 一月退汛,四座被淹没的矮小石桥露出水面。 波河的泥沙淤积严重,航道浅窄,甚至无法支持漕运。最浅的波河流域只有不到两米深,高大的士兵甚至可以趟着过河。 得益于此,奥军的侦查范围从沿河的一条线扩大至以军营为中心的半圆。 弗雷德里克每日忧心忡忡地等待侦察兵的回信,时不时遥望南方。 都已经快三周了,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半路上被狼群袭击了吧…… 算算时间,也该到侦查分队归营的时候了。 弗雷德里克坐在中军大营的营帐中央等待,每到这个时候,他便会让全军着甲待命,以防不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然而谁也没有来。 “克里斯托弗!” 他对着帐外大喊,克里斯托弗应声掀帘而入。 “怎么了,大哥?” “速领本部兵马烧毁木桥,石桥能拆则拆,拆不掉的则派士兵严防死守,还有河岸的浅滩,一个过河点都不留!” 克里斯托弗神色一滞:“可是,派出去的骑兵还没回来……” “他们回不来了。”弗雷德里克挥动大手,“立刻去办,我要留此整军备战!” 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听着弟弟在帐外呼喝召兵的喊声,弗雷德里克深吸一口气,握住剑柄的手轻轻颤抖。 援军未到,敌军已至,莫非他要像自己短命的堂哥阿尔布雷希特一样,葬身于刀锋之下了吗? 他的事业,他的野心,莫非都将如泡影般消逝,成为吟游诗人故事里为他人作垫脚石的小丑了吗? “他妈的!” 弗雷德里克怒发冲冠,挥剑劈烂了桌上的地图。 “我还有上万大军!还有上百名忠诚的骑士!还有精锐卫队!我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奥地利的大公!区区威尼斯商人,我不会输,不会输!” 他举着银镜仿佛魔怔了似对自己的碎碎念,手动打上了胜利主义的思想钢印。 “没错!我不会输!” 威尼斯人终究还是来了。 弗雷德里克穿上两层甲胄,又在最外层加上了一层铁板,连胯下的战马都披上了全铁甲,总体突出一个怕死。 克里斯托弗率领麾下的三千士兵前往烧桥堵河,其余士兵在各自所属上级骑士的指挥下沿河滩海岸结成方圆大阵。 弗雷德里克作为大将稳坐中军,士兵层层布置,密集紧挨,军阵最外层由一千五百人的弓弩军和一千五百人的矛枪兵混搭。 他大胆地将近卫队布置在军阵两侧,确保两翼万无一失,而将那些最不可靠的封地贵族与其征召兵夹在方圆阵内侧,让他们无法临阵脱逃——炮灰就要有炮灰的觉悟。 海风吹起他背上的金缕红披风,沙尘迫使他眯起双眼。 下午的太阳悬于西方,奥军背阳结阵,威军自北南下,向局势于他有利。 但是威尼斯人素以诡计多端着称,谁也猜不透他们会从哪个鬼地方出现。 下午一时左右,密密麻麻的威尼斯人举着金红色的圣马可雄狮旗帜出现在河对岸的地平线,弗雷德里克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威尼斯军的人数明显高于己方,但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和奥军正面交锋,弗雷德里克有自信凭借傲人的指挥才能(不一定)和军队质量(也许)以少胜多。 罗贝尔敢凭几百个杂兵冲击他的本阵,他身为堂堂全体罗马人的君主,难不成胆色还不如一个平民出身的小神甫了? 哦,已经是枢机主教了啊,那没事了。 “调转方向,面向敌军。” 传令兵将他的命令传达至各级军官,骑士指挥着士兵缓缓转动阵型,将盾牌正面面向河对岸的威尼斯军队。 第41章 我在等队友,你在等什么 威尼斯的战士慢慢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前方的大盾方阵慢慢分开一条通道,从通道中走出一位华丽商人行头的年轻人。 “鄙人阿尔伯特·福斯卡利,请公爵大人出阵相谈!” 五分钟后,奥军一方的军阵也缓缓展开,弗雷德里克戴着扁平的半覆式头盔,用粗大的嗓门冷哼一声。 “你是何人?领军来此意欲何为!” 年轻的商人彬彬有礼地在马上鞠了一躬:“参见奥地利公爵阁下,家父弗朗切斯科·福斯卡利,现居威尼斯尊贵总督一职。” 威尼斯,全称威尼斯最尊贵共和国(serenissima repubblica di venezia)。 威尼斯人一向对自己创立的商业帝国洋洋自得,热那亚、卢卡、博洛尼亚等同时代的商业共和国领袖都以总督自居,威尼斯人自恃与众不同,偏要在共和国(repubblica)前加上拉丁语serenissima(最尊贵的)作为修饰,总督自然也要自称“尊贵总督”。 “哦?你是弗朗切斯科的儿子?”弗雷德里克诧异地望着河对面顶多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我听闻尊贵总督年已七十三,他的儿子竟然这么年轻吗?” 威尼斯总督七十三岁都能有二十多岁的儿子,那他今年不过三十一岁,希望还是很大的嘛! 弗雷德里克的心情陡然晴朗许多。 “是,家父年老心不老,身体仍然康健,多谢公爵阁下关心。”阿尔伯特不失礼数地摘下头顶的小圆帽,“我奉家父之命,率军前来与公爵汇合,可我沿河寻觅许久,发现桥梁大多被摧毁,公爵大人可知这是为何?” 弗雷德里克皮笑肉不笑:“谁知道呢,可能是冬季潮汛太大,把桥都冲塌了吧。” 阿尔伯特一脸的遗憾:“恨哉,本想与公爵促膝长谈,如今只能隔河呼喊,不亦悲乎?” 见弗雷德里克不回话,阿尔伯特接着说:“虽然桥梁被毁,不过本地的农户告诉我,有几片浅浅的淤滩可以勉强通过,可那些地方都被贵军的人占据,不知……” “少总督莫要见怪,舍弟生性谨慎,想必是未看清贵军旗帜,误以为是哪里来的土匪,自作主张地堵了路。” 弗雷德里克也装出一脸遗憾:“今日天色已晚,贵军渡河也不甚方便,不如就地扎营,明日再渡河如何?” 说罢,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只要对方恼羞成怒地令人放箭,他就立刻、立刻……逃回自家盾阵后! 然而阿尔伯特毫无怒色,反而潇洒地戴上了帽子: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之后,他竟然真的老老实实回到军中,当着奥军的面开始伐木扎寨,起灶做饭。 弗雷德里克满腹狐疑,一时不敢遣散军队,就这样在河岸边严阵以待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后,威尼斯军的小营地已经颇具雏形,滩头开始飘起缕缕炊烟。 太阳向西更落几分,奥军士兵在河边吹了一下午的冷风,又亲眼看着“友军”在对岸喝酒吃肉,纷纷露出羡慕的神情。 方圆阵难以维持,弗雷德里克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好允许一部分部队先生火做饭,另留至少一半人继续严防威军。 河对岸,威尼斯军中。 阿尔伯特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面包,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对岸的奥军上。 眼睁睁看着对方过了一个小时都没有放松警惕,他不由得心中喟叹。 好一个神圣罗马帝国“准皇帝”的大军,好一个以外藩之身入主维也纳中枢的弗雷德里克三世。 怪不得父亲临行前反复叮嘱他要万分小心此人,果然不可小觑。 假如两军没有大河阻碍,而是在平原上拉开阵势大大方方做过一场,哪怕威尼斯人拥有更精良的军械,更富足的后勤和更占优势的人数,单凭对方大将临阵冷静的判断,胜负便仍在五五之数。 可惜。 阿尔伯特把面包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咀嚼着,面露得意之色。 奥地利大山里的蛮子终究是蛮子,智慧的威尼斯人可不会乖乖陪你对峙。 威尼斯尊贵共和国称霸地中海二百余年,凭借的可不止这点本事啊。 能败在我们的看家本领上,弗雷德里克三世陛下,您不枉来此一遭了。 弗雷德里克一直紧盯威尼斯军的动向。 甚至连派入森林伐木的人数,他都凭借超凡的视力一一清点,保证对方无法暗中偷渡。 可惜,任凭他如何煞费苦心地观察,硬是看不出对岸的敌人有哪怕一丝丝动手的动向,唯一的疑点是他们的伐木量明显超出了扎寨所需,但也能用储备燃料的理由搪塞过去。 莫非威尼斯人又反悔了?不打算背叛他了? 不可能。 威尼斯人的狼子野心,从曾经误导十字军洗劫君士坦丁堡便已显现。近年来,威尼斯屡次侵占亚得里亚沿海地区,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阿尔巴尼亚人……哪个没遭过威尼斯的兵灾? 相信威尼斯人会遵守盟约,还不如相信购买赎罪券真的能上天堂! 时间来到下午三点半。 紧张的对峙仍在持续。 弗雷德里克采取轮换休息的方式,永远令一半军队保持战备姿态,绝不给对方任何可趁之机。 终于! 威尼斯人动了! 弗雷德里克看到阿尔伯特召集了全军士兵,徐徐向这附近唯一一片浅滩前进。 他简直要哈哈大笑。 任你百般算计,终究是输在了耐心。姜还是老的辣,三十一岁老狐狸的算计,小子,你接得住吗? 威尼斯军向内陆地区靠拢,奥军紧随其后,两军逐渐远离海岸。 奇怪的是,威尼斯军在将奥军带离海岸后便停下了脚步,主将阿尔伯特骑在马上笑吟吟地望着奥军,仿佛对方已经落入了自己的圈套。 “哎呀,还是这里舒服啊。” 弗雷德里克身后的一名骑士扈从抖了抖盔甲。 另一名扈从笑着说:“是啊,海边的风太大,吹得我裤裆凉嗖嗖的,简直要把命根子冻掉咯。” 海风……海边……威尼斯…… 弗雷德里克心下一惊。 “不好!中计了!立刻赶回海岸!” 奥军在他急切地催促下迷茫地向海边涌去,方圆阵顷刻间化为乌有。 阿尔伯特隔河望见行色匆匆的奥地利公爵,发出了不符合年龄的老成笑声。 “我在等队友,你在等什么?” “太迟了,公爵,看看你们的背后吧!” “不、不好了!” 一名位于后军的骑士抛下自己的部曲,拼命骑马奔至弗雷德里克面前。 “公爵大人!一股人数不详的步兵突然自我军后方出现!海边也出现了大量打着雄狮旗的威尼斯船队,他们正在海上用弩炮射击我军!” 不好!太阳! 一旦奥军转向,原本有利于他们的光线便转而成了敌人的助力,奥军不得不在逆光下作战,视野受影响不说,对士气的打击也是巨大。 “啊!” 弗雷德里克怒不可遏地扬鞭抽打地面。 “威尼斯人!蛀虫!骗子!叛徒!狡诈!无耻!你们还有一点身为贵族的荣耀吗!” 他的怒吼跨越大河,传到阿尔伯特的耳朵里,逗得他乐不可支。 “公爵呀,我们本来就不是贵族。” “我们是商人,威尼斯商人。” “对商人而言,只要有利润,哪怕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也是在所不惜。” “何况上不得台面的小小计谋呢~” 第42章 螳螂捕蝉 奥军堪堪维持住了战线。 即使面临海岸、大河、背后三方夹击,奥地利人仍然顶住了敌人汹涌的进攻。 当答案揭晓后,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阿尔伯特令麾下将刻意多伐的木头投入波河,搭配上本就随军携带的木板,在浅滩上迅速修筑了几座临时的浮桥——不论耐久如何,至少能保证步兵稳稳当当地渡过浅滩,避免被奥军半渡而击。 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奥军后方的敌人,由威尼斯尊贵总督亲自率领,这才是威尼斯人真正的精锐所在。 方圆阵是一种极端防御性质的阵型,只要维持两翼不崩,方圆阵可以抵挡数倍于己的冲击而不溃——前提是后方安全。 世界上很少有能应对多个方向敌人的军阵,曾有人试图将军队围成一个大圆阵,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其实这样的想法没错,圆阵作为冷兵器时代最无脑也是最经典的阵法之一,被誉为“中古十阵”之一,长期活跃在全世界的战争舞台。士兵结成里三层外三层的圆环阵,像乌龟壳一样让人看着就没食欲。 然而,圆阵意味着放弃主动权,全面转入防御,机动状态的敌人很容易便可以将其包围,而被包围的这件事本身就对士气有巨大的打击。 弗雷德里克不敢赌他的军队在频繁变阵后仍能维持高昂的士气,他宁可维持旧阵型奋力作战,祈祷奇迹的出现,比如威尼斯尊贵总督战死在乱军之中,比如耶稣基督现在就降下一支神兵相助。 公爵挥舞着重若千钧的德意志双手剑,硬生生砸瘪了威尼斯士兵的胸甲,连带着后者的胸膛都被砸扁,狂喷鲜血而亡。 他拽住一名骑士的手甲,对着他大喊:“克里斯托弗在哪!” 骑士回复道:“克里斯托弗大人正率军拦截渡河的敌军,现在陷入苦战。” “好!你去告诉他!没有我的命令,一个威尼斯人也不能放过河!” “嗖——铛!” 一发自海上飞来的弩矢慢悠悠地射中弗雷德里克的腿甲,卡在锁链腿甲的缝隙间,吓出公爵一身冷汗。 还好这是发普通弩矢,如果是床弩发射的重弩矢,这一下至少要射断半条腿。 他有厚重的盔甲护身,无惧寻常弩矢,然而甲胄不全的普通士兵便没有如此幸运。 许多士兵只佩戴胸甲与肩甲,连腿甲都十分少见,当弩矢刺破薄薄一层布裤子扎进他们的大腿时,士兵只能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被上前的威尼斯军士刺死。 自后方袭来的威尼斯人数虽少,仅有一千余人,然而皆身着全甲全盔,弩矢射在身上顶多让他们停顿一瞬,造成不了半点伤害。 得益于此,威尼斯的海军舰队放肆地泼洒着箭矢弩弹,全然不在意可能射到自己人——反正不穿甲。 弗雷德里克被逼无奈,只得强令两翼同样全副武装的重步兵迎上后方敌军,尽量拖延腹背受敌的时间。 当公爵本军都陷入两难境地,克里斯托弗这边的局势只会更糟。 他所率的三千人,其中一半被分配去堵其他渡河点,仅有一千五百人跟随在克里斯托弗身边。 他们站在河岸边向木浮桥奋力投掷着陶瓦罐,陶罐中装着提前储备好的劣化版“希腊火”——石脑油和硫磺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的液体。 “希腊火”曾经是东罗马帝国看家本领的高机密技术,经过各国近千年的研究,终于破解了其中的奥妙。 但,配方虽然破解,希腊火的主要成分石脑油的冶炼方法却仍为东罗马死死保护。 此时的东罗马帝国受异教徒威胁,自身难保,不得不放开了石脑油管制,默许贵族向西方诸国出售石脑油,换取金币来购置军械。 陶罐在砸到浮桥后爆裂溅出石脑油溶液,后排的弓箭手立刻引燃火箭,射向石脑油液体。 火焰在触及溶液后迅速燃烧蔓延,很快便覆盖了浮桥的每一个角落。 士兵们有沾染上石脑油的,纷纷跳入水中,然而骇人的火焰全然不害怕水的威胁,将其全部引燃烧死,烈焰在河面上熊熊燃烧。 阿尔伯特见状咋舌: “……啧,希腊火么。” 1202年,东罗马帝国的科穆宁皇帝向罗马发去求援,英诺森教皇欣然接受,臭名昭着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开始。 东征的主要参与者是意大利与法兰西的贵族,当时,十字军东征已经逐步褪去了其神圣性,变成没落贵族挑起战争攫取财富的一种手段。 既然是没落贵族,去埃及的路费自然是没有的,这时,狡猾的威尼斯人提出了一个建议: “反正是为了赚钱和夺取土地,与其去攻打异教徒的腹地,何不转去攻打富饶而守备松散的君士坦丁堡呢?” 贵族们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1204年,完全没料想到自己会遭到十字军盟友背叛,将全国军事主力都放在安纳托利亚与异教徒血战的科穆宁皇帝骇然收到了君士坦丁堡失守的消息。 希腊、爱琴海群岛、巴尔干纷纷失守,为卑鄙的十字军贵族和威尼斯人瓜分,可怜的科穆宁皇帝顿时失去了全部后方基本盘,只剩下安纳托利亚半岛西北的一片沿海土地。 君士坦丁堡沦陷后,东罗马贵族争先恐后地出逃,传承千年的东罗马帝国崩殂解体,后世称残存的东罗马势力为“尼西亚帝国”。 威尼斯人试图跨越爱琴海去进攻尼西亚的东罗马残党,却遭到了“希腊火”的雷霆打击,舰队损伤惨重,不得不放弃了跨越海峡的计划。 这是威尼斯历史上第一次正面感受希腊火的威力,这段密辛详细地记载在尊贵共和国的史册中,阿尔伯特曾经多次翻阅,自然熟悉这种可以在水面上燃烧的神奇武器。 但奥地利人的希腊火明显是劣化版,真正的希腊火具有自燃的特质,在接触空气的一瞬间便会起火,“火势三天三夜而不休”,不需要另辅火箭引燃。 “即使你们有真正的希腊火也无济于事。”阿尔伯特冷笑,“希腊人的时代已经过去,威尼斯也不是两百年前的威尼斯了。” 凭借伪造希腊火的神威,奥军很快烧毁了威尼斯的第一批浮桥,然而战斗远远没有结束,威尼斯人很快搬来了第二批木板和圆木,井然有序地重新铺设桥梁。 奥军如法炮制地再度投出陶罐火弹,火箭引燃,威尼斯人就不依不饶地再搬来一批木头。 河对岸的木头无穷无尽,而奥军的火弹无时无刻不在消耗,这只会导致一种结局。 “投掷陶罐!” “大人。”灰头土脸的士兵向克里斯托弗汇报道:“我们的陶罐已经耗尽了。” 阿尔伯特时刻注意着奥军,在发觉他们已经没有新的希腊火后即刻下令:“继续铺设第二、第三座桥梁,最快速度冲过波河,和父亲大人汇合!” 没有希腊火相助,克里斯托弗只能眼睁睁看着威尼斯军的浮桥慢慢向这边延伸。 五百名弓弩手的箭雨面对上万威尼斯人的进击显得徒劳无力。 一旦让威尼斯的两支部队完成合围,奥军将再无还手之力。 两军人数之差固然可怕,然而临时搭建的浮桥毕竟宽度有限。 “诸位,你们都曾经是无依无靠,无地耕作的贫民,是我的兄长将你们从地狱拯救,多年来带领你们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 克里斯托弗举起他的铁枪,向全军声嘶力竭地呼喊。 “已是时候报答公爵的恩情!我们是骄傲的罗马子民,赌上哈布斯堡之名,我绝不后退半步!兄弟们,跟我上!” 威尼斯人的浮桥在他话音刚落之际终于延伸至河对岸。 克里斯托弗挺枪跃马,身先士卒,向威尼斯人的军阵发起冲锋。 他身后的士兵望见主君一马当先,无不发出鬼哭狼嚎似的战吼,紧随其后,分成三队堵住了三座浮桥。 之前前去防备其他渡河点的另一半奥军姗姗来迟,在发现友军已经接战后立即加入战场。 三千奥军与上万威尼斯军在战场宽度极度狭窄的三座浮桥上展开血腥的争抢。 与此同时,弗雷德里克一方。 好消息是,威尼斯人停止了在战舰上发射弩矢——弗雷德里克将军队调离海边,超出了弩箭的射成。 坏消息是,威尼斯舰队在确认奥军离开后即刻靠岸,之前的箭雨本就是为了清理登陆场的阳谋。 随着一条条下船木板搭下,不计其数的威尼斯士兵冲出战船,蚂蚁一般看得弗雷德里克头皮发麻。 两支威尼斯军的总和超过两万之数,且军队质量丝毫不亚于奥军,甚至犹有过之。 如果弗雷德里克能够说服奥地利国内其他的大贵族协助,他本来也该能组织起这样庞大的军队,至少不会比威尼斯人弱。 “……可恶啊。” 弗雷德里克一想起这件事就恨得牙根痒痒。 “该死的拉迪斯劳斯,该死的贱人伊丽莎白,如果让我活着回到维也纳,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任他如何愤怒,战场局势也不会因此转向半分。 假如说,原本奥军还有机会将威尼斯两军分割包围,优先处理后方偏师的话。威尼斯人登陆后,这个计划便毫无疑问地破产了。 后方的威尼斯军队合流后,总人数已经超过了弗雷德里克的奥军。 现在,该担忧被分割歼灭的,反而是奥军一方了。 果然,完成合流的威军第一时间向奥军进军,以大开大合的鹤翼阵向东西两侧包绕,杀气磅礴的模样,俨然一副要将奥军就地歼灭的气魄。 远方,克里斯托弗的军队同威尼斯人经过长达半个小时的阻挠,也开始显露出体力不支、人手不足的败象。 既然战场宽度不足,威尼斯人索性凭人数优势采取轮换进攻,靠车轮战消磨奥军的士气和体力。 既然父亲那边完成了合流,不急切需要阿尔伯特的协助,他也就不着急着过河,保存士兵体力优先——一会儿他们还得追击奥军的溃兵呢。 威尼斯军的鹤翼阵渐渐成形,留给奥军活动的空间越来越狭窄。 弗雷德里克试图引军向尚未完全包围的西方突围,屡屡受挫。奥军士兵因为逆光的原因睁不开眼睛,威尼斯人却可以尽情砍杀这些士气低落的敌人。 “哎……”弗雷德里克最后砍杀了一个威尼斯人的小队长,面对回天乏力的战局,他丢下武器,仰天长叹,热泪滚滚流淌。 “贼老天!狗上帝!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让我倒霉,我去你妈的耶和华!” 他下马跪坐,摘下头盔,彻底放弃了抵抗,就这样静静等待终末审判降临。 然后……然后威尼斯人的阵型崩溃了。 弗雷德里克睁开眼睛,一名威尼斯士兵手脚并用地从他身旁逃走,神情恐慌至极,甚至没工夫给他脖子一剑。 滚滚马蹄声自南方传来。 卧槽,发生什么事了? 天上掉陨石了? 第43章 黄雀在后 医院骑士团的偏师只用了一日一夜便急行军进入费拉拉境内。 斯蒂芬将这支部队的指挥权交给了老成持重的副团长率领,罗贝尔作为副指挥随行。 倒不是斯蒂芬大团长不信任罗贝尔……好吧,他就是不信任。 罗贝尔的成名之战,也就是夜袭奥军的战斗,安科纳一方全军覆没,罗贝尔仅以身免。 斯蒂芬了解罗贝尔的这种指挥风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能说是坏事,但是斯蒂芬真的怕他把自己精锐的一百名骑士全送了。 这些的优秀骑士每培养一个所耗费的资金都是天文数字,遑论许多人没有活到培养结束。 假如医院骑士在与同宗兄弟的战斗中阵亡,他绝对会心疼得心肌梗塞而死。 江天河、雅各布、朱利奥都在这支部队中。 雅各布和朱利奥自不必提,因为生理构造的缘故,男人在体力这方面确实比女人强许多,江天河难以承受的急行军,他们二人边骑马边插科打诨。 小天河实在受不了熬夜骑马的疲惫,在罗贝尔怀里沉沉睡着。后者本身也是具未成年的身体,既要承受急行军的负担,还要分心照顾一个睡着的人,心力交瘁。 朱利奥还臭不要脸地申请和罗贝尔更换,被后者一个瞪眼吓了回去。 “不想换就不想换嘛,真的是……”朱利奥吧唧吧唧嘴巴,“可恶啊,我也好想抱着可爱的小妹妹骑马。” 雅各布瞥了他一眼:“可爱的小妹妹估计是费劲了,你看我怎么样?” “滚。” 继续行军五分钟后,副团长发出一声雄浑有力的大喝:“全军止步!” “朱利奥。” 罗贝尔蓦地开口。 朱利奥回过头,见罗贝尔将怀里的天河递来,连忙伸手扶过。 “交给你了。” 罗贝尔拽住马鞍边的扶手,翻身上马,将缰绳在左手掌上缠了几圈。 “雅各布,把你的阔剑和长枪都给我。” 雅各布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遵循了下属的忠诚,递上自己的武器。 罗贝尔将阔剑挂在腰间,右手握住长枪,对着副团长眼神示意。 副团长点了点头,抽出背后的重剑,骑士们见状也纷纷拔出武器。 “朱利奥,雅各布,你们俩护着天河在这里不许动。”罗贝尔悠悠哉哉地说,“太阳下山之前,如果我没有回来找你们,马上头也不许回地往安科纳跑。” “什……” 朱利奥惊怒交加:“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归队可不是为了当战场逃兵的!” “遵命。” 他惊讶地看向低头领命的雅各布:“雅各布,你在干什么?” “朱利奥,圣骑士罗兰之所以是圣骑士,不仅在于勇气与仁爱,更因他坚决履行主上的命令——不要让大人难做。” “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除了你们,我谁都不放心。”罗贝尔束手无策地叹息,“今次的战斗比那日夜袭更为凶险,你们也不想稀里糊涂就死了吧。” 见朱利奥还想说话,他补充说:“我很快会随公爵返回维也纳,你们如果仍然跟随我,则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不值得在这玩命。” “如果你们不想跟着我,更犯不上为了一个即将分别的人拼命。天河交给你,雅各布,给我看着他,他要是敢动手动脚就打断他的腿。” “是!保证超额完成任务!” “喂,超额是什么意思?” “小声点,别吵醒了天河。” “哦、哦……” 骑士团骑士翻越最后一个山头,雅各布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副团长道:“罗贝尔修士年少有为,前途远大,没必要踏这场浑水。” 罗贝尔甩了甩脑袋,把纷乱的思绪抛在脑后:“不,是我建议的圣座帮助公爵,我有义务与大人并肩作战。” 副团长仰天大笑:“好,修士胆识过人,能与您并肩作战是在下的荣幸。” 复兴十数里,冲天的喊杀声肉耳可及。 威尼斯军果然如他所料地动手了。 还好,既然喊杀声仍在持续,说明奥军还没有战败,他们及时赶到了。 他们急忙冲上高坡,环顾战场。 两军肉身接战,犬牙交错,单从视觉上难以分辨敌我,只能靠旗帜兵的大概位置推测形势。 奥军明显处于巨大劣势,被威尼斯军在河边分割成两股部队包围,后者水桶般的阵型不断挤压着奥军的生存空间。 有着丰富战场经验的副团长立刻认出了威尼斯的阵型:“这是异教徒最爱用的半月阵?不对,半月阵不会如此之厚重,这应当是鹤翼阵。既然如此,威尼斯军的核心应当就在西南角的方阵。只要我们从背后冲垮西南方阵,鹤翼阵从核心点断裂,必败无疑。”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行动。” 罗贝尔皱眉蹙额:“慢着,大人请细看,这并不是按照军法认真结成的阵型,而是仓促间结成的有形无实的军阵而已。” 副团长闻言驻马停足,仔细观察威尼斯的阵型,果然如罗贝尔所言,他们并没有依照鹤翼阵的变阵法,只是以简单的横移在包围奥军。 “大人再看,对岸的威尼斯军和这边明显出现了脱节,正常指挥官都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再加上海边的船只——我猜,这边的威尼斯军大概是后来登陆,因此本阵应在靠近海滩的东南角。” “嗯,罗贝尔修士言之有理。”副团长赞许地点头,“那修士以为我军应该从哪里切入呢?” “时间临近傍晚,奥军和威军想必已经打了有一阵子,两军都已显露颓势。”罗贝尔目光闪烁,“副团长大人,我建议从东南角切入,从西南角杀出,凿穿威尼斯人的阵列,一举摧毁敌军。” “很好!修士此言深得我心!你们都听到了吗?从东南角切入,从西南角杀出,凿穿威尼斯军阵!” 副团长挥动系有红十字旗帜的骑枪:“儿郎们,随我上!” 一百名医院骑士从高坡跃下,披甲战马兴奋地嘶鸣,宛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北方,威尼斯军本阵。 虽然他们打出了威尼斯尊贵总督的大旗,但是总督本人并不在此。 想想也知道,弗朗切斯科尊贵总督今年年逾七十,在人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十五世纪,能活到七十岁本身已经惊为天人,如果七十岁还领军出征的话,教会都要怀疑他是否与撒旦做了交易了。 作为代替尊贵总督总令全军的将领,吉莫·多纳托淡定地指挥全军缓缓将奥军包围。 同等军队质量,占据战场主动权,人数是敌军两倍,如果这样他还没办法全歼敌军,也就没必要活着回威尼斯了。 连弗朗切斯科总督都放心地允许儿子自领一军来镀金,更显示出此战的轻松——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吉莫·多纳托想不出能怎么输。 奥地利的公爵他杀定了,耶稣亲自来也不管用! “报——” 吉莫统帅猛回头:“干什么了?耶稣来了?” “不、不是耶稣,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 威尼斯在地中海有大量的飞地,最东方的克里特岛与医院骑士团的驻地罗德岛不过几岛之隔,常年与医院骑士团打交道。如果说世上有谁最了解这群宗教偏执狂,威尼斯商人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放屁!医院骑士都在罗德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属下所言千真万确!大人不信请看那边!” 吉莫连忙看向西边,果然有一群身着红十字纹章板甲的骑士突击了威尼斯军后背,威尼斯人猝不及防,几个呼吸间便被突破了防线。 那矫健的身手,狠辣的手段,还有标志性的红十字纹章,确确实实是医院骑士团无疑。 但是他不理解啊,入侵教皇国的是奥地利人,他们打得也是奥地利人,为什么医院骑士团会来攻击他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吉莫·多纳托是一名纯粹的将领,根本想不通这背后的政治弯弯绕。 “不在希腊打异教徒,跑来意大利打我们!医院骑士是神经病吗!” 威尼斯士兵原本专心致志地攻击着奥军,完全没有注意后背的情况。 等到有败军提醒前部背后受袭时,医院骑士们已经突破了三层防线,径直突破了东南角的本阵,向着更深处——吉莫·多纳托所在的指挥部——进攻。 眼看着医院骑士似乎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一副要摘下自己项上人头的气势,吉莫·多纳托又惊又怒。 这支骑士队伍人数不多,诡异的是,对方仿佛知晓他的所在地,完全无视了其他方向的反击,一往无前地朝他冲来。 一定是军内出了奸细! 吉莫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拔马便逃。 罗贝尔在乱军中一眼便相中了这个逃跑的敌将。 这一刻与那一夜何等的相似,他潜入敌营,试图以一己之力挟持弗雷德里克来逼迫奥地利撤军,结果竟然因个人武力不足被轻易击败。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哪里逃!” 罗贝尔拔出匕首狠狠地扎进战马的肚子。 剧烈的疼痛令马儿高声嘶吼,失去理智地向前猛冲。 前方的将领亲卫奋不顾身地前来阻挡,他挺立长枪“嗖嗖嗖”戳刺三下,三名重甲骑兵的喉咙应声破开,鲜血在阳光下艳丽非常。 在戳杀第四人时,枪杆断裂,他用残留的半根木杆猛力击打敌人的头盔,对方的身体软塌塌地跌落马下,血液渗出头盔缝隙,暴毙而亡。 罗贝尔捡起他遗留的长枪,持续戳杀敌人。 副团长时刻注意着这位如今赫赫有名的年轻修士,嘴角抽搐,跟见了鬼一样。想到他之前还担心罗贝尔不擅长战场厮杀……是他多虑了。 吉莫在前面逃,罗贝尔在后面追。 吉莫的战马比罗贝尔的马跑得快,但他的盔甲和马铠也远比罗贝尔这一身单薄的修士袍重得多,二者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前者回过头,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少年,顿时亡魂大冒,招呼旁边的士兵拦下他。 但当他再次回头,少年依然紧追不舍,阻拦他的士兵不见踪迹,少年白袍上又增添几道血斑。 如此往复数次,吉莫的战马越跑越慢,二人转眼间就只剩四五米的距离。 “他妈的,你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吉莫咬牙拽住缰绳,停马转身,抬枪挺刺,回马枪! 罗贝尔眼疾身快,让过了这一枪,反手抓住了枪柄。 吉莫感觉自己的长枪仿佛扎进了石头里,任他如何拖拽都拽不动。 罗贝尔左手抓紧马鞍,抓枪杆的右手猝然发力。 “给我下去!” 吉莫仿佛被马车迎面撞上,连枪带人一起被掼下马。 如果罗贝尔力气再大一倍,直接把对方拽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身穿重甲的吉莫被拽下马,摔了个眼冒金星。 换作一般骑士,仅这一下摔就能摔掉半条命,好在吉莫素来谨慎,另在板甲里穿了两身棉布甲,抵消了砸地的冲击力。 虽然他摔下马很狼狈,但对方也没好到哪里去。 罗贝尔虽然拽翻了对方,自己也没有稳住身形,从马背上直愣愣地翻了下去。 不仅如此,他为了追击吉莫连扎战马好几刀,马儿因为失血过多轰然倒地,粗大的鼻孔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不活。 深入敌阵还把马浪死了,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有,那就是在自家军阵中央被敌人斩杀。 罗贝尔率先从地上爬起,抽出阔剑,一剑扎进了敌将头盔与铠甲间的缝隙。 吉莫还没有清醒过来,就感到喉头一痛,随即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被尘封于威尼斯市的史册详细记载着这段精彩绝伦的故事。 “吉莫·多纳托,久经沙场的威尼斯宿将,曾于克里特岛两度击溃奥斯曼人入侵……历战数十场……基督历1447年1月18日,于波河南岸遭时任维也纳总主教亲手斩杀,享年四十二岁。” 罗贝尔切断他的脖子,拖着疲惫的身躯骑上吉莫的战马,用长枪挑起他的首级,对周围的威尼斯士兵大喝: “此乃威尼斯尊贵总督之首级,由我罗贝尔·诺贝尔斩杀,魂归天国。凡威尼斯军众听令!战斗已经结束!降者不杀!” 邻近的士兵亲眼见到自家将军毫无还手之力便被斩杀,根本生不起为将军报仇的想法,争先恐后地逃离战场。 一名逃窜的士兵正巧经过弗雷德里克身边,与他对视一瞬,彼此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恐惧与愕然。 一个相同的想法从他们的脑海冒出:他为什么不杀我? 第44章 反败为胜 威尼斯人怎么跑了? 我怎么还没死? 发生甚么事了? 这一切的疑虑都在见到罗贝尔后迎刃而解。 当罗贝尔用枪挑着吉莫将军的首级来到弗雷德里克身边时,后者仍保持着那个跪地等死的姿势。 “公爵,你这是在……祷告?” 弗雷德里克如梦方醒,连忙站起来掸了掸大腿。 “咳咳咳,我听说异教徒喜欢在战前向神明祈祷胜利,嗯,没错,对,我在祷告。” “公爵大人,这是不对的。”罗贝尔伸出食指,一板一眼地说明道:“主不会因为信徒的祈祷便降下恩赐,事在人为,这一点还请大人谨记在心。” 弗雷德里克比了“收到”的手势。 “对了,罗贝尔。”他询问出内心的疑惑,“威尼斯人怎么开始撤退了?” 罗贝尔长枪一抖,挂在枪头的首级便落在弗雷德里克脚边。 “我斩杀了威尼斯军团的大将。” “你斩的?”弗雷德里克惊疑不定,“就凭你?你的剑法杀只鸡都费劲,还能杀人?” 罗贝尔:…… 虽然很不爽,但二人之间的唯一一次交锋确实是罗贝尔的全面落败,弗雷德里克有资格质疑他。 他暗暗下定决心:下次有机会,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 “这不重要。”弗雷德里克也明白当务之急是什么,“既然你已经到了,那教皇国的援军想必就在附近吧。” “不,我和骑士团的诸位提前赶到,圣座率领的主力还在百里以外。” 他见弗雷德里克充满希冀的眼神瞬间黯然,没好气地道:“公爵大人方才怕是在等死吧?我如果再晚来一秒,公爵已经是个死人,圣座的援军还有必要吗?” “你说得对,我该知足了。”弗雷德里克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窃喜,但弟弟的危险让他不得不连忙说道:“罗贝尔!克里斯托弗还身陷重围,我们立刻去救他。” “奥地利公爵还请留下收拢残军。” 东方传来一道浑厚有力的男声。 副团长引着几位骑士缓缓停马,在马上向弗雷德里克行了一礼:“贵亲就由我们来救援——罗贝尔修士受伤不轻,还能作战吗?” “无妨,都是别人的血。” 罗贝尔在这身教皇御赐的白袍上擦净剑锋,插回剑鞘:“博罗诺夫伯爵很快会到,公爵有什么困惑可以询问他。” 医院骑士纵马扬鞭,呼啸而去。 奥军残部在骑士指挥官的收拢下重新聚集回弗雷德里克身边。 威尼斯军并未如想象般作鸟兽散,事实上,威尼斯军的主力在将领阵亡后依然维持着基本的阵型,溃散的多是一些训练不足的临时征召兵。 失去了指挥的军队无法组织有效进攻,威尼斯军由副指挥率领着缓缓退回海边,逐步登上舰船。 奥军自身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胜,无力追击,两方人马宛如两头厮杀过后的郊狼,冷眼旁观着彼此,静静舔舐伤口。 相较于这边落下帷幕的战局,克里斯托弗那方则倒霉许多。 三千奥军面对上万敌军的车轮消耗难以维系战线,阿尔伯特似乎察觉到了对岸发生了某些出乎意料的变数,喝令麾下加强攻势。 纵使克里斯托弗身先士卒,奥军仍然没能抢下哪怕一座浮桥。 就在阿尔伯特试图全歼这伙敌军之际,一伙骑士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包围圈外,撕开了薄薄的饺子皮,奥军在丢下四百多具尸体后狼狈撤离,阵亡率超过百分之十,几乎人人带伤。 既然不能毕其功于一役,阿尔伯特便率军迅速渡过浮桥,一万威尼斯军背水而战,其余士兵负责守卫浮桥,确保退路。 奥地利公爵率领的主力接替克里斯托弗的防守任务,面对威尼斯的背水结阵,同样列阵针锋相对。 两军对峙。 到这时节,哪怕阿尔伯特再迟钝,也该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该死,为什么所有奥地利士兵都在我们对面?吉莫将军的部队到哪里去了?” “不要找了,年轻人。” 奥军的枪林缓缓分开,弗雷德里克得意洋洋地骑马炫耀:“你指望的援军,已经被我的得力干将击败了。” “哦对了,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这位公爵露出小人得志般的笑容:“本公爵……不,本皇帝早就猜到你们威尼斯人欲行不轨,所以和教皇圣座化干戈为玉帛,现在圣座率领的援军就在我军之后,另有那不勒斯人和佛罗伦萨人的援军,共计一万五千大军!” 罗贝尔闻言挑眉,他什么时候跟弗雷德里克说那不勒斯人也来了?而且佛罗伦萨什么情况? 他望着公爵紧张到微微发抖的小腿,豁然开朗,同样拍马而出。 “威尼斯少总督阁下,我的名字是罗贝尔·诺贝尔,您或许有所耳闻。”罗贝尔从衣服内抽出一张金白色的信函,当着两军将士的面高高举起。 “此乃当今圣座尤金四世亲笔所书的信件,冕下深感战争残酷,生灵涂炭,奥地利公爵甘愿悔过赎罪。我作为两军沟通的使者,奉命前来慰问大军,没想到被卷入一场大战。” 他指着阿尔伯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等威尼斯商人垄断贸易、攫取暴利、践踏民生,此罪一;助纣为虐、协奥侵略、恬不知罪,此罪二;背弃盟约、背刺盟友,生灵涂炭,此罪三;贪心不足、执意进军、肆意攻杀,此罪四;两国修善、横插一脚、虺蜴为心,此罪五;方今异教猖獗,威尼斯国临东方,不思维教护道,反袭同宗兄弟,此罪六;诓骗十字军,屠戮君士坦丁堡同教弟兄,以致公教毁名,十字架碎,人人得而诛之,此罪七!” “可以了,可以了。” 眼见罗贝尔越骂越起劲,连两百多年前的老黄历都往外翻,弗雷德里克生怕他彻底激怒阿尔伯特,连忙叫住他。 罗贝尔也感觉自己骂过了头,然而罪有七宗,不骂够七条罪状好似写诗不望月,不足以彰显他公教修士的风采。 反看对面,阿尔伯特果然被罗贝尔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嗡动。 “你好大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弗雷德里克大怒:“博罗诺夫,给我上去骂他!” “得令,陛下。” “对面那边的小子。”博罗诺夫也拍马出阵,“野狗吠叫的好大声,一介破总督的儿子,狗屁都不是的东西,你爹寿数将近、朝不保夕,你爹捐了以后你还不一定沦落到哪家鸡院卖屁股,你也配拼爹?为什么不拼妈?是因为你妈就是卖屁股的吗?” 阿尔伯特怒不可遏,当即长啸一声,口吐芬芳起来,二人在两军阵前开始来回狺狺狂吠。 好一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方是斯拉夫大胡子伯爵,那方是威尼斯大总督亲子。你方骂罢我登场,城头变幻白幡旗。 士兵们目瞪口呆,高呼过瘾。 博罗诺夫伯爵好强的攻击性啊。 阿尔伯特大人好帅的反击啊。 博罗诺夫伯爵好劲的反呛啊。 阿尔伯特大人好厚的脸皮啊。 类似的想法在众人心中来回浮现。 在酣畅淋漓的对骂中,太阳落山了。 博罗诺夫接过一杯手下人递来的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今天骂累了,明天再来骂过!” “好!谁怂谁孙子!” “告辞!”x2 经过一下午的骂战,奥军溃散的将士陆续回归,威尼斯人也借机退回了对岸,摧毁浮桥,扎营修整。 罗贝尔忌惮威尼斯仍然强大的军力,故意借骂战争取时间,阿尔伯特又何尝不是呢? 吉莫将军的部队究竟去了哪里? 趁着这段修整的时间,阿尔伯特疯了似的派出侦查队,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的踪迹。 第45章 诀别的号角 “罗贝尔呢!罗贝尔在哪!” 弗雷德里克把一粒葡萄塞进嘴巴里,好奇地询问身边的博罗诺夫。 “外面呼号的女子是何人?” “禀陛下,外面呼喊的是罗贝尔修士的家人。” “哦,罗贝尔把家人也带来了?”弗雷德里克满意地点点头。 带着家人来跟他汇合,说明罗贝尔已经决定跟他一条路死心塌地地走到黑。 自己的人格魅力果然一如既往的出众嘛。 “给罗贝尔修士——罗贝尔主教的家人准备干净的换洗衣物,把我的仆从分给他们一些,务必展现出我哈布斯堡周到的待客之道。” “是,陛下,臣立刻安排。” 博罗诺夫恭恭敬敬地退出营帐。 江天河怒气冲冲地掀开罗贝尔营帐的帘子。 “罗贝尔!你竟然又把我扔下一个人跑去战场,你……” “嘘……” 营帐内的中央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放有两张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罗贝尔端着烛台与权杖侍立在桌旁,对江天河比出噤声的手势。 “不要打扰迷失的灵魂归乡。” 他合上眼睛,轻声念诵着威尼斯语与高地德语混杂的悼词。 “……愿迷途的灵魂回归圣母玛利亚的怀抱,阿门。” 话音落下,他将两页纸掠过烛火引燃,放开将燃烧的纸张,任由灰烬随风飘落。 他转过身子:“怎么了?” “你刚刚在做什么?”江天河如同好奇宝宝一样凑了过来。 “为战死的士兵祈福,为自己的罪行请求宽恕。”罗贝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我今天亲手斩杀十四个无仇无怨的陌生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也许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盼望丈夫归家的妻子——现在是嗷嗷待哺的孤儿和望夫归的寡妇了。” 江天河望着他阴沉的侧脸,轻声安慰道:“你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下次……不做这些事情就好了。” 罗贝尔没有回答。 “大人~” 正当二人沉浸在沉闷的氛围中时,营帐的帘子再次被掀开。 朱利奥和雅各布走进营帐,前者兴奋地提起手里的四头野兔,叉腰邀功道:“大人!我刚才猎到四只兔子,今晚咱们加个餐吧!” “顺带一提。”雅各布抱着手臂哼了一声,“有三头是我打到的。” “哎呀,你我二人情同手足,你打到的不就是我打到的嘛。” 罗贝尔含笑点头,二人立刻在掏出小刀料理野兔尸体。 “我去找锅和调料。”江天河自告奋勇,奔去营地的后厨寻找厨师,凭借撒娇的手艺轻而易举地借到了厨具。 三个男人将野兔剥皮抽筋,挤干肌肉间隙的红血,用木签串成一根根肉串。 用石头和泥土垒成一座小土灶,填进木头和煤炭,用野兔皮的绒毛作为火绒点燃。江天河搭上一片陶瓦板,将肉串依次摆放,刷上调料。 约莫两刻钟后,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飘出营帐,门外的两名守卫对视一眼,咽了口唾沫。 罗贝尔:“进来一起吃吧。” 两个小兵面露喜色,蹑手蹑脚地走进营内,坐在朱利奥身边。 后者大大咧咧地搭上他们的肩膀:“来来来,开吃开吃!馋死我了。” 六个人环绕围着土灶,掰开几块干硬的面包,蘸水软化,就着香喷喷的烤肉塞进嘴里。 士兵甲:“哦哦哦!好吃(德语)” 士兵乙:“谢谢主教大人(德语)” 朱利奥:“我超,别抢我的肉(意大利语)” 雅各布:“哎哎哎,小手不是很干净,你拿你自己那边的去(意大利语)” 江天河:“要是有孜然就好了(汉语)” 三种语言在帐内交替响起,罗贝尔不得不替他们挨个翻译,连吃饭的功夫都没了。 “好香!” 营帐的帘子又被人掀开,博罗诺夫流着口水坐到罗贝尔旁:“哪来的肉(波兰语)?” “朱利奥他们猎到的(波兰语)。”罗贝尔递给他一串,自己终于得到空档,咬下一口兔子肉。 “原来如此……慢着,你会波兰语?” “略懂。” “好吧。”博罗诺夫苦涩地咬下一口肉,含糊不清地说:“我的德语依然讲得磕磕巴巴,你到底怎么学的外语?” “格热戈日是波西米亚人,除了捷克语之外也会一点点波兰语。”罗贝尔笑道:“他是安科纳的主教,我曾经的上司。” “说起来,你好像也当上主教了吧。”博罗诺夫不无嫉妒地说,“真好啊,十五岁就有了自己的事业,我十五岁的时候还在波兰当富家公子哥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来了奥地利 博罗诺夫不胜唏嘘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别说了。” “你特么。” 野兔在七个人的风卷残云后很快被啃得只剩骨架。 雅各布浇灭了火炉,众人揉着肚子坐在一旁,唯独朱利奥起身离开了营帐。 罗贝尔疑惑地望向雅各布,后者耸肩道:“他每天这个时间段都要去锻炼,别看他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自从他领军被全灭以后,还是有所改变——” “啊,累了,明天再练吧。” 雅各布话音未落,朱利奥就再度归来躺上了床,没十几秒便打起了呼噜。 罗贝尔&雅各布:…… 两名士兵回到岗位继续站岗,博罗诺夫也急匆匆地赶回自己的宿帐。听说他在乱军中俘获了某不知名威尼斯商人的家政女仆,想必是急着回家“验货”。 哎,男人,丢人。 雅各布手里握着酒杯,大醉一场,倚着桌角陷入梦乡。 罗贝尔看着自己被霍霍得乱七八糟的大帐和这两个鸠占鹊巢的家伙,万般无奈地托人给自己和天河换了个营帐。 弗雷德里克给他送来了四位青春靓丽的女仆,都是从威尼斯乱军中——封建统治者酷爱将美丽的外族女性和丝绸绢匹作为赏赐。 让女人上战场还不如肉包子打狗,至少肉包子还喂饱了狗,可上不了战场就只配成为战利品,进不了工厂的就只能进监狱。 人究竟有了权力才渴求财富与美色,还是有了财富与美色才渴求用权力庇护拥有的一切呢? 至少在十五世纪的地球上,权力是比财富更为耀眼的宝藏——财富可以后天赚取,而权力只依靠贵族间的血缘相传。 公教的权力或许高于贵族的世俗权,然而公教禁止肉欲,修士无子无孙,导致公教时刻需要吸收新鲜的血液来维持规模,权力不知不觉地流失。 贵族彼此联姻结合,繁衍子孙,形成一个个庞大的利益圈,如同大河铁壁一般阻隔着外人涉足。 “……其实我还挺羡慕贵族家的孩子的。” 深夜的营帐,罗贝尔独自一人靠着床檐,对明月举起酒杯。这杯原本只有贵族才被允许享用的勃艮第红酒,他如今也有资格啜饮几杯——凭借他天主主教的尊贵身份。 “不过当个教士也挺好的。” 从流落安科纳的奥尔良外族,到公爵手下的大主教。这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唯有借助高于贵族的宗教才能跨越。 即使教会只在贵族与平民间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有钱读神学修道院的仍然是贵族和商贾的孩子——在这个黑暗的时代也足够了。 罗贝尔惬意地喝下半杯红酒,将半杯泼洒向明月,真心诚意地轻声道:“感恩耶稣。” 1447年,距离十四世纪中晚期开展的文艺复兴运动已过去了将近一个世纪。 神在人间的余晖,究竟还能苟存几年? 在神人诀别之后,他所侍奉的罗马公教将会成为贵族统治人民的工具,还是挥挥手潇洒地退出历史舞台呢? 第46章 公爵的计划 第二日清晨,威尼斯人烧毁了所有残存的木桥,用火药桶炸毁了所有石桥,向北逃遁而去。 阿尔伯特在昨晚便得到了原本吉莫军的副统帅——如今是正统帅的的回信,得知了吉莫统帅兵败被杀的情报。 这位年轻少总督对原本大优的战局被翻盘该当如何震怒暂且不提,关键时刻,在该继续拢军作战还是撤军回城这个问题上,作为商人的保命本能占据了上风。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威尼斯的将军们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他“趁着兵力仍具有优势,敌人不敢追击,将河岸的拱手让与奥军,全军打道回府”的方案,在黎明破晓前逃离了费拉拉。 对手做出这种脑残的决定,弗雷德里克简直喜出望外,生怕他走到半路反悔,于是第一时间便派人从浅滩游到对岸,迅速占领了波河。 果然不出其所料,阿尔伯特率军走到半路又临阵变卦,率领大军赶回了波河。 当他眺望到奥军已然全军渡河,背水结阵的冲天气势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弗雷德里克勒令任何人不得追击,任由阿尔伯特军向北进入了威尼斯属基奥贾要塞。 没办法,威尼斯人即使败走一军,另一军仍有上万人的规模。而奥军经历安科纳夜袭战与波河河畔之战两场血战后,原本的一万五千军马只剩万余,总伤亡五千,这还没算上因伤失去战斗能力的部分人。 多亏医院骑士团率军及时赶到,奥军的伤亡仍在可接受范畴内。 “战死”对于古代军队而言是少数情况,根据中国古文献记载,冷兵器战争的伤亡比大约在十一开左右,意味着每战死一名士兵,会有十名士兵受伤,而受伤的部分人又有许多会因恶劣的卫生条件死亡,成为非战斗减员。 此时此刻,奥军营中便有几百名伤兵等待救治,而他们当中绝大部分都必然死于无效治疗——欧洲的古西医惨烈到让人难以直视的地步。 1628年,医学大师哈维发表了旷世着作《心血运动论》,这本书被称为与《天体运行论》(哥白尼),《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牛顿),《物种起源》(达尔文)同等级伟大的四大现代科学开端着作之一,成为了现代医学的开端标志。 在那之前,欧洲医生一直遵循着公元2世纪的古罗马医学家盖伦编造的“气论”,认为生命来源于气,脑子里有“脑气”,心脏里有“活气”……将盖伦的气质论与希波克拉底的体液论结合,古西医将人体的一切问题都归咎于体液失衡,认为病人需要通过“放血”来重新达到这种平衡。 欧洲医学真正开始大踏步地发展,离不开文艺复兴打破思想枷锁,医生从此毫无忌惮地解剖尸体,研究人类,甚至屡屡出现医学研究者不满于尸体太少,故意谋杀流浪汉,人为“制造”尸体的罪行。 如今的年代,随军医师所能多做的也只不过是用开水烧些干净白布,做些包扎,用烧红的刀子剜掉伤口的烂肉罢了。 罗贝尔和江天河都对此无能为力——他们不懂医学,真让这二位治病救人,可能还不如放血来的可靠。 弗雷德里克在确认威尼斯军彻底放弃波河、龟缩在基奥贾要塞装死后,又率军撤回了南岸,以防备敌人可能的夜袭。 看来安科纳夜袭战确实让他记住了血泪的教训。 可惜,仍旧有许多贵族的臭毛病是他改不掉的。 下午,当罗贝尔进入他豪华的“皇帝军帐(自称)”时,弗雷德里克正抱着两个前凸后翘的威尼斯美女,享受着二人莺莺燕燕地撒娇与投喂,满脸写着“生得如此,夫复何求”。 他当着罗贝尔的面捏了一把美人的屁股,大笑着看着羞怯的女孩躲到王座(也是自称)后面,说着什么“妾身没脸见人了”的屁话。 狗屁没脸见人,本来就是军妓,装什么良家女? 罗贝尔的额头上绷出青筋,大踏步地来到公爵面前。 “大人,今日雅兴非常啊?” 弗雷德里克听出他话语里的阴阳怪气,不满地说:“主教,我知道你们公教忌讳肉欲,但是咱可不是修道士,我身为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有点需求,你不会连这个都要管吧?” “公爵能区分公教与世俗之间的差异,这自然是好的。”罗贝尔不卑不亢地道,“但我必须提醒大人,威尼斯军就驻扎在距离此地不过五十里的要塞内,补给充足。而我军刚刚经历一场大败,圣座的大军未至,仍深处危险之中。” “我曾经在来自神秘东方的诗歌听过这样几句诗词:‘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公爵可知晓其中深意?” 弗雷德里克尴尬地抓了抓浓密的胡须:“呃,不至于吧?我觉得自己做的还挺好的。你看,咱御驾亲征,很多怕死的贵族都不敢上战场。” “文集里还有一句话,‘以五十步笑百步,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既然大人有御驾亲征的胆魄,那请务必以将军的姿态面对全军上下,您连上战场都不怕,还怕少享受美色几天吗?”罗贝尔将地图重重拍在桌子上,“士兵们在流血流汗,伤兵百不存一,局势何等危急,现在是享受的时候吗?——您笑什么?” “嗯,我在感慨。来人!” 弗雷德里克挥了挥手,立刻有手下入帐带走了二位美艳的女子。 “她们是博罗诺夫抓获的吉莫将军的家眷,他没有私藏而是上贡与我。”弗雷德里克深深看了一眼罗贝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值得托付大事的人。” “来,看看这张地图。” 弗雷德里克将另一张地图覆盖在罗贝尔的地图上。 “这是……基奥贾要塞的城防图?”罗贝尔略微扫了几眼地图,惊异地脱口而出。 “没错,这是从阵亡的威尼斯军官身上搜出来的要塞布防图。” 弗雷德里克指着布防图上略显简略的信息:“根据这份布防图的来历和内容,我猜测,阿尔伯特军是彻头彻尾的花架子——他的军队大部分原本是要塞的卫戍部队,或者干脆就是临时拉来的壮丁,为了设计吸引我军才特地拉过来滥竽充数!” “昨天的大战,克里斯托弗只率本部一千五百人就拦住了阿尔伯特上万人的轮战,我本以为由于是地形狭窄,大军无法展开,但也疑惑阿尔伯特为何不敢分军渡河,但现在就说得通了!” 弗雷德里克猛拍大腿,似乎非常自豪于自己傲人的观察力:“阿尔伯特军指挥一群三流的卫戍军轮战已经费尽心神,根本无力分兵渡河。” “原来如此。” 被他这么一点醒,罗贝尔也恍然大悟:“怪不得对方不敢继续交战,急匆匆地逃跑,是怕被我军探出虚实击破,那样一来,不仅军队溃散,连基奥贾要塞也会随之沦陷。” “正是如此!”弗雷德里克拍响桌子,“我意,趁着威尼斯的主力没来得及重整,火速攻陷基奥贾,砸开这道进入维罗纳的大门,省得之后同时面对威尼斯两支军马。” 维罗纳是威尼斯共和国西南部的大省,之前奥军之所以能降服威尼斯人,就是依赖攻陷维罗纳城堡获得的威势震慑。 “逐个击破,防止敌人再次聚集么……” 罗贝尔陷入沉思。 按照公爵的推测,基奥贾要塞在阿尔伯特撤回前完完全全是座空城,即使阿尔伯特率军进入,也不过万人规模的三流败军,士气低落,兵无战心。 但单凭这一点还无法鼓动老狐狸般的弗雷德里克冒险,他开口点出了弗雷德里克的另一个目的。 “我猜,公爵要抢攻基奥贾,主要是为与圣座的谈判争取筹码吧?” “哈哈,你这么说显得我多市侩啊。”弗雷德里克抚掌大笑,“但我不否认,圣座想逼我用奥地利人的命给他的公教复兴添砖加瓦,我可不会让他把好处全拿去。” 弗雷德里克伏低脑袋,将杀意凛然的面庞藏入阴影:“威尼斯是我看上的猎物,即使是教皇也不能从我嘴里抢肉吃。” 说罢,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歉意地看向罗贝尔:“抱歉,我忘了你是公教的修士,别在意。” 罗贝尔沉默片刻,将自己的权杖扔在了桌上: “即使没有获得威尼斯的土地,事成之后圣座也可以向那不勒斯进军,公教的事业不会受挫。” “我现在是维也纳主教——”说到这里,他的话仿佛卡在了嗓子眼里。 漫长的卡壳后,他才堪堪说出下一句话: “奥地利的利益高于一切。” 弗雷德里克迫不及待地追问:“包括罗马公教?” “包括耶稣基督。” “……” “……” “好!” 第47章 基奥贾二三事 基奥贾要塞城墙上的卫兵招呼着放下了吊桥。 铁索勾连的大桥缓缓落下,南城门在吊索的拽拉下缓缓升起。 阿尔伯特“身先士卒”,第一个拍马冲入城塞,心中吊着的大石头轰然落地。 他爬上城墙,紧张地遥望南方一览无余的大平原,在确认奥军真的没有追来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奥地利人没看出他的虚实。 弗雷德里克猜得没错,即使富裕如威尼斯,也绝无可能想要供养两支万人级的军队。 吉莫将军所率领的登陆与绕后部队才是威尼斯引以为傲的主力劲旅,若非主将蓦然战死,绝对足以歼灭奥军。 事实上,哪怕发生了主将战死这样冲击性的黑天鹅事件,威尼斯的主力部队仍然维持了基本的指挥系统,井然有序地登船撤退,保留了绝大部分有生力量。 假如换成奥军一方,战死的将军换成弗雷德里克,莫说是有序撤退,没有当场倒头纳降都算是将士们不辜负公爵大人往日的恩情了。 阿尔伯特年方二十五,此次领军乃是初阵,没人比老总督弗朗西斯科更了解他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儿子,怎么可能让他独率一军? 能维持上万人的大军不散架已经是他超常发挥的成果了! 即使文明礼貌如阿尔伯特,此时此刻也不禁骂出脏话:“妈的,老头子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能把大军交给一个连自己小命都保不住的白痴。” 一旁的几名城门卫兵立刻幽幽地看向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什么!好好站岗!” 阿尔伯特怒斥周围眼神怪异的卫兵,心虚地走下城墙。 大军在副官的引领下慢慢进入城塞。 他的副官,雷奥纳多·罗素,也是一位经验丰富不亚于吉莫的老将,老总督特意为他挑选了这样一位副将,不仅仅是舐犊情深,更是期望年轻的儿子在此次战争中立下大功,借机说服商人议会同意阿尔伯特接任威尼斯尊贵总督之位。 由于撤得匆忙,许多士兵抛弃了沉重的护甲,曳兵而走。 阿尔伯特不战而逃的决定确实让士兵情绪低落,在普通士兵的视角来看,他们本来靠车轮战打得敌军抬不起头,却莫名其妙地像懦夫一样烧营逃跑。 雷奥纳多副将看到了神色不渝的少总督,无奈地说:“大人,您看,军中将士对仓促撤退的意见不小,我建议您向大家说明目前的情况……” “没必要。”阿尔伯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军人数依然占优,兼有高墙城塞,量奥地利人也没那个胆子进犯。” “给我准备一间舒服的住处,还有,让女仆烧好洗澡水,服侍我入浴。” 总督阁下,您这是丢给了我多大的麻烦啊。 雷奥纳多心中哀叹一声,表面上仍恭恭敬敬地道:“遵命。” 如果十五年前,没有弗朗西斯科总督慧眼识珠,一眼相中了他出众的才华,他仍然军中平平无奇的打杂工。 提携之恩,栽培之情,虽万死不能报。 雷奥纳多暗暗发誓:哪怕死无葬身之地,也绝对要保护少总督安然无恙地返回威尼斯。 为今之计,唯有指望主力军尽快重置完毕,再寻找与奥军的决战机会了…… 夜深人静。 阿尔伯特踏进冒着白汽的大木桶,享受着三名少女温柔的按摩,发出酥爽的叹息。 柔荑在他赤裸的胸膛与后背来回摸弄,就这样持续了十几分钟,阿尔伯特再也忍耐不住心内的瘙痒,一把将其中一名少女拽进了浴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湿透了女仆单薄的衣衫。 少女先是惊呼,随后发出银铃般地美妙笑声,阿尔伯特的大手抚弄上少女的山峰,其间美妙,自不足为外人道。 与此同时,雷奥纳多严肃地吩咐城塞各个防区的长官,要求众人提起万分警惕,加大巡逻力度,绝不能给几十里外的奥军可乘之机。 奥地利公爵又不是疯子,怎么敢攻打同等人数驻守的要塞? 传言说雷奥纳多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我看是言过其实了。 防区军官们相互交换眼神,均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屑。 他们敷衍地答应了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至于事后会不会提高警惕,就只有天知道了。 所谓军法之要,无论古今中外,无外乎“兵贵神速”四字。 深夜,原本驻扎在波河南岸的奥军,有一部分趁着夜色悄悄渡过大河,沿着阿尔卑斯群山延伸山脉的东部山脚,一路绕至基奥贾要塞的西南方。 这支奥军由弗雷德里克亲自率领,包括了大多的奥军精锐,例如直属于他的皇帝卫队(自称)。 他们于帕多瓦南部重镇-卡瓦泽雷与基奥贾要塞之间扎下新的营寨,此处深入威尼斯国境,随时有被威尼斯人发现的风险。 毫无疑问,这是弗雷德里克公爵又一次大胆的军事冒险,面对属下对这个计划的严词反对,他列举了诸多冒险成功的案例,力排众议,然后一意孤行地率军出发。 克里斯托弗率本部兵马屯驻在波河南岸的旧奥军营寨。 临行前,罗贝尔建议他多多生火,多立旌旗,伪造大军仍在的假象,为弗雷德里克的冒险争取时间。 克里斯托弗虽然看不惯这个在兄长面前颇得宠幸的新人,但在事关兄长安危的事宜上不敢有半分马虎,严格遵照罗贝尔的吩咐,用一千人伪装出一万人的气势。 经过一夜的转移,第二天天亮鸡鸣之时,奥军终于到达了预定地点,八千士兵藏匿在森林之中,寻找合适的木材,建造营寨与攻城器械。 森林里传出铿锵有力的砍伐声。 “现今是我军危急存亡之秋,人人皆有尽心竭力之责。” 身为全军总帅的弗雷德里克都以身作则地参加了伐木大业,贵族骑士自然纷纷放下好逸恶劳之心,拿起了伐木斧。 唯独罗贝尔一人,弗雷德里克特许他可以不参加劳动,逼得前者不得不几斧头劈开树干,证明了自己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腐朽修道士。 在时间飞逝的劳动中,罗贝尔泼洒着青春的汗水,而后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雅各布他们去哪偷懒了? 答案是: 基奥贾要塞,西方。 灌木丛探出三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我们私自跑出来,会不会被老大军法处置啊?” “放心,一切有我担着,你们两个就说自己是被我强行带出来的。” “话说回来,这要塞竟然如此高耸啊……” 这三人自然就是擅自跑出来的江天河、雅各布、朱利奥三人。 十五岁的江天河,二十二岁的朱利奥,还有年逾而立的雅各布。 三个年纪完全不相仿,性格根本不互补的人凑在一起,足以发挥出一加一加一小于三的效能。 但多日的同甘共苦、沐风栉雨已让三人锻炼出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一听江天河打算先来要塞勘探一番,朱利奥立刻表示赞同。 雅各布虽然担忧私自出行会违反军法,但他更担忧这两个不让人放心的家伙铸下大错。临行前,他在罗贝尔的营帐内留下了一封书信,告知了他们的动向。 “你们都不许告诉那家伙,我们偷偷地办,办成了,让他对咱们刮目相看!” 江天河兴奋地攥紧粉拳。 “他拿我当成累赘,两次弃我不顾,看本小姐给他来一招狠的!” 嗯嗯嗯,太对了,太对了姐。 雅各布与朱利奥连连点头。 您加油来狠的,别把我们兄弟二人坑死就行。 “不过。”朱利奥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常态,颇为认真地托下巴道:“基奥贾原来是座‘水城’啊,这该怎么混进去?” 被他这么一点醒,另二人也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基奥贾是一座人称“小威尼斯”的水城。 之所以称其为水城,不是因为城市像威尼斯一样泡在海里,而是因为基奥贾坐落在一片与威尼斯极其相似的海岸浅滩,类似一个微缩版的崇明岛。 基奥贾岛的南岸与大陆相距约四百米,由一条长长的石木桥相连。 东岸与大陆相距更远,区别是岛屿与大陆之间另有一座微型小岛,可以作为跳板登上基奥贾。 最令人发指的是,在基奥贾岛的南方大陆更南方,另有一条二百米宽的河流穿过,形成了更广阔的半岛区域,完美地将基奥贾保护在两层大河防线之后。 怪不得威尼斯人耗费重金在此修建了要塞。 只要守军沿河修筑工事,构筑多重防线,像海绵一样缓慢地稀释敌方攻势,足以以一当十,保证威尼斯共和国南方最重要的城市血战不陷。 雅各布自从跟随罗贝尔以来一直努力学习用兵之道,第一个发现了基奥贾的棘手之处。 朱利奥虽然不懂兵法,但傻子也看得出来这里的地形烂得触目惊心。莫说是八千人,就是一千人都施展不开。 天知道威尼斯人是怎么把一万个士兵塞进这座小城的? 答案是,阿尔伯特的士兵有将近一半是滥竽充数的市民。为了给吉莫将军打掩护,他拉出了基奥贾全部城塞卫兵以及城内所有男丁,堪堪凑出万余人。 此中曲折,三人自然无法理解。 他们只知道,如果罗贝尔抱有速战速决的心思,绝对会钝兵城下,望河兴叹。 雅各布掏出纸笔,朱利奥警戒附近,江天河将望远镜放在眼前——历史上的望远镜发明于十七世纪,一名荷兰商人无意中发现:两片透镜以一定距离间隔可以放大镜中画面。 这支望远镜是江天河闲来无事磨出来的——其实她本来想仿照教科书中的列文·虎克那样磨出显微镜,但是技术不过关。 更精密的工具,她也不会造了,毕竟她来到这个世界前只是个初中生…… 嗯,等闲下来的时候,她一定要把脑海里的知识编辑成册。 这可是十五世纪,距离牛顿出生还有两百年。 江天河不信自己比不过区区古人的智慧。 第48章 三人小队 一艘艘小船进出着基奥贾要塞的水门。 名为水门,但此处防备之松懈,连悬吊铁网门都被商人行会以“妨碍商船进出”为名拆毁。 将要塞命门般的水道完全暴露给进攻方,这就是威尼斯海军称霸地中海百年的自信——量敌人也没胆子在水上开战。 如果真的有人冒险冲入水门,水道两侧墙壁上的弓弩射击孔会让敌人品尝万箭穿心之痛,头顶的网孔天花板准备了上百公斤的热油,足以让敌军有命进、没命出。 当然,这些武器设施平日里都是封锁状态,以防给进出的商船造成诸多不便。 威尼斯尊贵共和国是水手、工匠和商人组成的国家,其中又以商人最为尊贵,一切以商业利益优先。 雷奥纳多将军每日都会率领巡逻队亲自检查各个关隘的安全。 威尼斯大部分海军舰船正忙于运送之前大战的伤员,只能匀出些许小舰来承担基奥贾要塞的补给工作。 没有威尼斯海军的保护,可以说,要塞水道的防御已经跌至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他不是没有尝试说服“大议会”(共和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机构)拨调更多军费,或者要求元老院(威尼斯也有元老院,事罗马)通过动员私人商船襄助的战时法律。 但前往威尼斯市的信使需要时间来回,元老院投票表决也需要争执的时间。 在得到弗朗西斯科总督的首肯之前,雷奥纳多不得不紧急征用附近的民间船只,惹得市民阶层和大小商人怨声载道。 可以预见的,雷奥纳多在战后必将面临雪花一般的弹劾,保不齐连当前的官位也要拱手让人。 他对此只能报之以苦笑,用埋头工作的方式麻痹自己。 只要能保住少总督,要多少他给多少。 一艘没有升帆的小帆船慢悠悠地驶入水门,与之并行的几船渔夫都好奇地望着这艘怪异的船。 现在正是顺风的好时候,为何这船人偏偏不升帆加速?莫名其妙。 原因是他们不会开帆船。 驾驶着这艘船的自然就是“安科纳三杰”——江天河、雅各布、朱利奥。 江天河动用自己的私人小金库,在海边的小渔村高价买来了这艘帆船,高昂的价格让她的钱包立刻瘪了下来,简直欲哭无泪。 不过贵自然有贵的好处。 帆船是传统的地中海风格制造,是精湛的威尼斯造船工艺的集中体现,船身拥有着优美的弧形,安装有高大的前后双桅杆和方形风帆,最高承载十人出海。 唯一的遗憾是,帆船的舵把还是古老的手舵,必须由三人中力气最大的朱利奥咬牙拼命才能掰动。 而且,江天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最致命的问题:他们这个农民+街溜子+初中生的组合,没有人会开船。 其结局便是,朱利奥负责转动船舵,江天河和雅各布负责奋力划桨,溅起的浪花浇湿了三人衣物,就这么狼狈地开进水门。 负责驻守水门的卫兵见居然有蠢货竟然顺风划桨,笑得前仰后合。 江天河误以为是己方的伪装暴露,陡然一惊。 结果卫兵队长摆了摆手,另一边的同伴立刻拉起阻隔板,就这么随意地把他们放了进去——很难想象这是战备状态的军事要塞。 雷奥纳多如果知道了百般叮嘱就是这么个成效,今天晚上十有八九又要睡不着了。 基奥贾西部森林,奥军新营地。 经过士兵和将官们齐心协力地努力,成功搭建起一片连绵不绝的营地。 弗雷德里克别出心裁地将军队分成三部驻扎,一部由自己亲率,一部交由博罗诺夫伯爵率领,还有一部由公爵的另一位心腹——奥托·冯·韦尔贝格将军,一位来自公爵家乡蒂罗尔的封邑贵族。 安排妥当后,四十名奥军探子褪去戎装,改穿便服,向各个方向分散侦查。 至于罗贝尔,公爵对他下达了新的命令:督造攻城器,在两天之内造出三十架云梯和两台配重抛石机,如果可能的话,再造两台攻城塔。 罗贝尔差点直接骂了出来。 “你怎么不直接让我两天内打下要塞呢?” 话虽这么说,任务指标依然不得不完成,至少三十架云梯不能耽搁。 配重抛石机是阿拉伯人十二世纪左右发明的新式攻城武器,经过上百年传播到了西欧地区。 直到中世纪结束,中东的阿拉伯人在锻钢、机械、水利等多方面的重要技术都超越着欧洲,这一点在东亚与南亚都有相似。 十字军战争中,天主军屡屡被装备更先进、更锋利武器的阿拉伯联军击溃。 十五世纪,从近东的奥斯曼苏丹国至远东的帖木儿汗国,异教的文明跨越三大洲、两大洋。与之相比,基督世界被堵在欧洲的角落瑟瑟发抖,时刻恐惧着异教徒自北非和安纳托利亚的全面入侵。 两百年后,西班牙和荷兰的日不落帝国旗轮番升起,而另一方只能在陆地上夺取北印度和巴尔干半岛,效率低了何止一星半点。 不过,在攻守之势异也之前,阿拉伯人发明的这种配重抛石机确实是攻城利器。 在不久的将来,奥斯曼人俘虏的东罗马工匠还会发明“一炮糜烂数十里”新式武器,将攻城战的性质从简单的“攻上城头”彻底改变为“抢占炮台”。 罗贝尔对工匠大喊:“不许偷懒!天黑之前必须造好这架抛石机,事成后人人有赏金!” 说远了。 所谓配重抛石机,顾名思义,就是装配有配重的抛丸机。它在抛掷梁的一端装载填满沙石的配重袋,另一端安装网布弹兜。使用时,士兵拉动扭力杆,抛掷梁在杠杆与离心力作用的合力下急速抛出石块。兼具速度、精度与力量。 当然,更优秀的性能意味着更复杂的结构,罗贝尔念了十几年的经文,对机械制造一窍不通,只能在旁监督工匠干活。 他看到了三人组留下的书信,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派人去搜寻。 雅各布成熟稳重,不会莽撞到让自己置身险境。 “……应该没事吧。” 帆船缓缓驶入城塞。 在发现有船进城后,立刻有一大群士兵围了上来,朱利奥遽然绷紧脸色,手下意识摸向藏有武器的船板隔舱。 为首的卫兵小队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是来送粮食的吗?” 三人一头雾水。 看见他们露出迷茫的表情,小队长摇头叹气着离开,士兵一哄而散。 “看来城里的储粮快要见底了。” 雅各布毕竟是经历过一次安科纳缺粮的人,很快理解了卫兵的行为。 朱利奥撇撇嘴:“不是都说威尼斯海军天下无敌嘛,怎么连粮食都运不来?我看,不过是一群虚有其表的鼠辈罢咯。” “嘘,小声点。”江天河比划噤声的手势,“现在怎么办?” 关键时刻,两个年轻人齐齐把目光投向雅各布。 “我只是跟你们来的,别问我啊。” 朱利奥眨巴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 “靠,真恶心。”雅各布厌恶地推开他的脸,“好吧好吧,下不为例。” 城内的居民并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千人。 和数万规模、横跨山海的安科纳城相比,基奥贾称得上狭小,走在路上的居民摩肩接踵,互相抱怨着最近发生的荒唐事。 一个农家大婶挎着果篮叹息道:“哎,威尼斯的老爷们真是太过分了,天天打仗,竟然连咱们普通老百姓都要拉上战场。” “可不说是嘛。”另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女仆也叹息着说:“我侍奉的安德鲁家的男主人前几天被征上战场,听说死在了奥地利人手里,女主人疯了,留下了个可怜的孩子,他才只有五岁啊。” “何止,南城的老裁缝布鲁姆,他和两个儿子都被拉进了军队,昨天才随军放回来,两个儿子都死了,就留下他一个老光棍,哎……” “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江天河竖起耳朵,将路人之间的对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她的意大利语水平在这段时间突飞猛进,不仅熟练掌握了日常用语,稍微复杂的对话也能听懂大概。 她用胳膊肘怼了一下雅各布:“哎,听到了吗?” “当然。”雅各布目不斜视,假装和空气说话,“看来威尼斯军队之前抓了不少的壮丁,而昨天又把壮丁送回家了,这个情报很重要。” “朱利奥。” “嗯?” “你一个人能开船吗?” “哈?”朱利奥大惊,“你要我一个人掰船舵和划桨?你想谋杀我就直说,没必要找个借口!” “也是,那之后再说吧。” 雅各布递给江天河和朱利奥一人一个面罩:“戴上这个,天黑之前在城里打听情报,天色一晚我们就开船回去,把情报告诉诺贝尔大人。” 第49章 火药 经过了一整天的赶工制造,奥地利工匠们成功建造出一台完整的配重抛石机——代价就是没有时间建造哪怕一架云梯。 奥军的军匠并不富裕,经历两场大战,许多匠人惨死乱军之中,幸存下来的不过二十四人。 罗贝尔已经将这二十四人的工作量压榨到极限,竭力画大饼维持他们的工作热情,又喊来几百个普通士兵打下手、搬木头,可工程进度仍然缓慢。 按照这个速度,莫说两天,就是给他们一周也完成不了任务。 罗马-那不勒斯联军仍在赶来的路上,大约还有三天就会到达波河沿岸。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是时候动用一些特殊手段了。 “大人,我军的仓储中有火药吗?” “火药?哦,你是说硝石粉?”弗雷德里克离开伏案奋笔的状态,疑惑道:“我记得军中还有一百斤的药硝粉和硫磺粉,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很快便自行理解了罗贝尔的意思:“等等,你想用火药去炸城墙?就像蒙古人那样?” 公元十三世纪,位于中亚的花拉子模汗国大汗袭杀了一支蒙古商队,倒霉的是这支商队不仅仅是商队,其中还夹杂了蒙古大汗的使者。 得知竟然有人敢得罪如日中天的自己,成吉思汗一声令下,率领十万人的大军席卷而去,向西方一路发起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浩荡征伐,史称“蒙古西征”。 西欧与东亚分别位于欧亚大陆的两大角落,那里的古人怎么想也不明白,遥远的东方国度为什么要不远万里地过去找他们的晦气——阿提拉踩了欧洲一遍,蒙古人又来一遍,是不是油饼? 当然,历史证明蒙古人的屠刀众生平等,在东欧大草原和近东来回烧杀劫掠三四遍之后,蒙古人回师就毁灭了南宋,让亚洲人民也好好感受了一下蒙古屠刀。 黄金家族的铁蹄横跨欧亚,直到在东西方分别被埃及人、日耳曼人和大和人逼退,再加上军队的内部分裂和瘟疫肆虐才不得不停下征服的脚步。 在蒙古西征的过程中,一种中西亚人和欧洲人从未见过的新型武器——来自遥远东方的黑火药——走上历史的舞台。 蒙古军队几乎全部由骑兵和亚洲奴隶兵组成,野战无敌,攻城乏力。 然而,他们会使用一种遇火猛烈爆炸,冒出滚滚黑烟的灰色粉末,可怜的石木城墙在粉末爆炸下轰然坍塌,欧洲人引以为傲的中世纪城塞在这种粉末面前如同纸糊一般。封建主,尤其是波兰和基辅罗斯的封建主,被火药炸得哭爹喊娘。 仰仗火药的巨大威力,蒙古大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科技代差在军事上第一次体现得淋漓尽致,下一次出现这样巨大的差距,还要轮到欧洲铁甲舰肆虐海洋。 火药的科技含金量其实并不算高,欧洲人从蒙古工匠俘虏口中拷问出火药的原材料,只用了几年时间就仿制成功,甚至比蒙古的火药配比更加合适,威力更加强劲。 因为惯性思维的原因,被蒙古入侵的诸国人都将火药当作了攻城利器。跨入十四世纪,被火药炸疼了的欧洲人痛定思痛,将大量火药塞进了粗大的圆筒,塞入巨石,点燃火药,巨石应声飞出,制造出火炮的前身,射石炮。 但射石炮因为笨拙和昂贵并没有得到广泛推广,只有法兰西和勃艮第的富裕大贵族才用得起火炮,穷到抠脚的神罗贵族还是更倾向木礌抛石机和冲车这样随砍随造的便宜货。 至于为什么军队会携带硝石和硫磺……那是因为这二者不仅可用于制造火药,更是治疗外伤感染的优秀药材。 “算了吧。”弗雷德里克否决了罗贝尔的提案,“这些硝石都是我从威尼斯进口的,每磅十二杜卡特,不值得浪费在基奥贾。” 欧洲的硝矿一直以低劣着称,奥地利境内没有一座可供开采的硝矿,要想获得这种战略资源,必须通过威尼斯商人从西亚诸国购买。 英法百年战争极大推动了火药的发展,为了获得更廉价的火药,两国匠人发明了“粪坑制硝法”——他们把粪坑集中建造在一起,鼓动全巴黎的市民去拉大便,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发酵,粪坑的墙壁上会出现一层白粉,这就是硝结晶。 罗贝尔苦苦相劝,弗雷德里克就是咬死着不放。 他没有奥地利国内的支持,每分军资都是自费购买,当然舍不得浪费。 “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 在激烈的争执中,罗贝尔大发雷霆,直接喊出了弗雷德里克的名字。 “你反复说要放手一搏,大军才转移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事到如今却舍不得几十公斤的火药,你开什么玩笑!” “说得轻松,你知道这几仗耗费了多少钱粮吗?”弗雷德里克反呛回去,“如果冒险失败了——” 罗贝尔疾声呵斥:“冒险失败就去死!所以才不能失败!” 弗雷德里克呆滞地坐在位子上。 “听好了,你要当名副其实的奥地利公爵对不对?要给那些看不起你的大贵族一点颜色瞧瞧对不对?”罗贝尔绕到桌子后,摇晃他的肩膀,“击败威尼斯人,整个奥地利都将拜伏在你的脚下,到那日,今日的一切代价都不值一提。” “你说得对……”弗雷德里克呆呆地点了点头,“击败威尼斯……要赢……” “硝石和硫磺在哪?” “锁在军需仓库,钥匙在阿尔冯军需官手里。” “很好。” 罗贝尔扭身离开军帐,临走时还顺走了弗雷德里克的一次性印信。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弗雷德里克骂骂咧咧地扔进嘴里一粒葡萄。 但他不会反感,甚至还期待罗贝尔多骂几句。 当一个人活在被他人漠视,敌视,乃至无视的环境中时,任何在意他的话语都是那样弥足珍贵,遑论对方的出发点永远是为他的利益着想。 罗贝尔说得对,攻下城塞就有宝马雕车香满路。攻不下?大不了一死而已。 “就这么点?你确定?” 罗贝尔徒手拎起两口加在一起也才一百斤的皮口袋,瞪大眼睛看向军需官阿尔冯。 阿尔冯委屈万分,连声喊冤:“冤枉啊,主教大人,下官绝对没有贪污,不信您问陛下,我军真的只有这些硝石和硫磺粉了。” “这点火药怎么炸的塌城墙。”罗贝尔咬咬牙,神色纠结万分。 良久,他似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将阿尔冯赶出了仓库,关上大门,一个人在内部捣鼓起来。 阿尔冯忧心忡忡地扒在门边,试图从门缝里偷看自家主教在做什么。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罗贝尔推开了大门。 而那两袋子原材料,此时此刻已经兑制成乌黑浓密的火药颗粒。 就是……就是怎么感觉好像多了一点点? 不对,不是多了一点点,是多了好多! 阿尔冯惊掉了下巴:“大人,您这是……” “今天的事情不许传出去。”罗贝尔把剑抵在他的胸口警告道,“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我来过这里,你、还有你的妻儿,全部都别想活着!” 他看着军需官销魂丧胆,通体战栗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尔冯吓得面如土色,目送主教大人施然离去。 在主教走出十几米后,他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你就当我向耶稣借了笔高利贷吧。” 他脱口而出:“基督是威尼斯人?” “噌!” 长剑插在他脚边,只差一厘米就能刺穿他的脚背。 阿尔冯猛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匍匐在地,不敢眺望主教离去的背影。 第50章 古怪的威尼斯人 “你们是说,阿尔伯特解散了之前强征的市民,现在兵力只剩不到五千了?” 罗贝尔回到营帐刚要睡下,就收到属下来报:有三人在营外呼喊,自称是他的亲信,带来了重要情报。 这三人的身份想也不用想,罗贝尔立刻冲到公爵大帐,把弗雷德里克从两个裸体女人的温柔乡里拽起来拖去军营。 弗雷德里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 “哈……这么晚了,叫我有什么事吗?” “是。”罗贝尔俯身让开,“我的人有军机要事禀报,雅各布,你来说吧。” 雅各布走上前来,恭谨地单膝跪地,左手放在心口。 “我的陛下。” “嗯?” 听到有人称自己为陛下,弗雷德里克的困意登时去大半,连忙装出皇帝的威严范:“咳咳,爱卿请讲。” “是。”雅各布呈交上一份粗略绘制的地图,在弗雷德里克阅读的时候出声解释道:“陛下,我和两位同伴偷偷潜入了基奥贾要塞,得知了重要的情报。” “威尼斯的将军解散了大约六千人的市民征召兵,如今城内的守军不过五千之数,而且市民对威尼斯强征的举措相当不满。据我们观察,这两日有不少市民借外出购买物资为名偷偷逃离了要塞,守军人心惶惶,敌军将领不知所踪,只有副官屡次露面,不排除主将已死的可能。” “好!芜湖!” 弗雷德里克激动地掐了大腿一把,陡然怪叫一声,跃起空中横向转体三周半。 在场三人无不投来惊骇的视线,唯有罗贝尔叹息一声,挥手示意让他们离开军帐。 “我猜对了~我猜对了~我猜对了~” 奥地利与施蒂利亚公爵、名义上的神圣罗马皇帝——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挥舞一双不安分的大手,身躯无规律地扭动,宛如圣·伊丽莎白精神病患者。 半晌,他轻咳两声,老神在在地坐回主位。 “抱歉,失态了。” “可以理解。” “我猜对了!风中残烛的威尼斯就像一栋破烂的木房子,只要我们轻轻踹上一脚……” 罗贝尔第一时间打断了他插旗的行为:“我建议您先好好看看地图,如果基奥贾的地形如此险要,即使威尼斯军只剩一千人,我们短时间也断无攻陷城池的可能。” “嗯……” 经由提醒,弗雷德里克从方才的狂喜中清醒,取出缴获的城内布防图与雅各布的地形图作对比,眉头越皱越紧。 “只有一艘吊桥相连,水门防守薄弱,连通着要塞的下水道么……” 罗贝尔的脑海中迅速形成简单的计划:“派一支别动队伪装成商旅,从水门潜入城内,之后我们假装由正面攻城,然后派人偷偷在城下挖坑埋药,炸塌城墙。” 弗雷德里克适时地吐槽道:“这计划简陋得就像我今天的早饭一样。” “别管简不简陋,能破城的就是好计。” 沉默片刻。 “……似乎也只能这样了。”公爵无奈地靠上椅背,“那就由你和克里斯托弗在正面攻城,我带人潜入城内。” “嗯,嗯?”罗贝尔横眉,“你放心把大军交给我?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吧?” “不是还有我弟弟嘛,再说了,如果你想坑咱,咱早就死了。”弗雷德里克拍拍他的肩膀,“别辜负我的信任啊,我的主教。” 第三日,奥军五更做饭,六更起行,八千人浩浩荡荡地自森林出发。 弗雷德里克带着一百人的便装精锐,在附近的渔村购置了十几艘渔船,一早便驾船缓缓驶向水门。 克里斯托弗接到兄长的命令,率本部渡过波河,直奔基奥贾而去。 最终,为了避嫌,罗贝尔还是将统领大军的职责交给了克里斯托弗,自甘去做攻城器部队的指挥。 三百士兵扛着三十架赶制完成的云梯,五十人推动重若千钧的唯一一台配重抛石机。罗贝尔率领亲自带领二十名背着装满火药背包的破城主力,抛石机和云梯都是转移敌人视线的工具罢了。 医院骑士团的诸位骑士留在大营守家,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不必再强求他们继续向同宗兄弟挥下屠刀——威尼斯商人可是医院骑士团的最重要的资助人,十几年来资助了他们上千磅的火药,再打下去就不礼貌了。 天还没亮,雷奥纳多·罗素将军便收到了属下的急报:沉默了两日的奥军终于渡过波河,开始向要塞方向行军了。 雷奥纳多并不惊讶,这两天,他派去奥军对岸大营的谈和使者屡次被拒之门外,奥地利公爵的胞弟严禁使者踏入大营半步,他们甚至连弗雷德里克的脸都没见到。 那天,医院骑士团居然出现在敌人的军中,还向威尼斯军发起了冲锋,连吉莫将军都被医院骑士斩杀。 世人皆知,各大骑士团,哪怕是偏远的利沃尼亚骑士团都对教皇圣座忠心耿耿,要说医院骑士的出现和教皇没有关系,鬼都不信。 雷奥纳多猜测,奥地利公爵应该是与教皇达成了某种协议,这才有底气同威尼斯血战到底。 原本按照他们的计划,威军应该在波河边将奥军聚歼。没想到忽然到来一批不速之客,不仅撕开了他们的包围圈,还阵斩了总将,害得主力被迫撤退,连带他们这支偏师也落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 医院骑士团已然出现,罗马的禁卫军还会远吗? “哎……难办啊。” 雷奥纳多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少总督第一天放肆享乐,释放压力后,第二天也参与了守城规划。 说实话,阿尔伯特还不如不来。 他一来,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就从雷奥纳多换成了他,前者再想下达任何命令都要经过一道坎,严重耽搁了守军调动。 最令人愤怒的是,城内的商人和市民知道阿尔伯特耳根子软,纷纷向他告雷奥纳多“忽视商人权益,践踏民众生活”的黑状。 就这样,雷奥纳多好不容易才加固的水门防线被撤除,酝酿许久的二期征兵方案被迫胎死腹中,只能依靠五千老弱病残保卫城塞。 “难啊……” 奥军的调动,基奥贾的守军其实一直看得一清二楚。 但那又怎么样?难道让他率领五千个武器都配不全的老弱病残去和奥军野战吗? 他所能做的一切,只有龟缩城内,期盼主力尽快回援。 克里斯托弗与罗贝尔正在进行指挥权交接。 前者一向看罗贝尔这个靠“谄媚奸佞”才得到兄长宠爱的佞臣不顺眼,但却拒绝接受调兵权剑。 “兄长把军队交给你,自然有他的道理。” 克里斯托弗把象征指挥权的骑士剑插回罗贝尔腰间的剑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如若让我发现你有不轨之举,我必斩你的头!” 罗贝尔苦笑着将剑插入泥土。 “克里斯托弗阁下,我没有和你客气的意思,火药爆破事关此战胜败,我必须亲自督导,实在没空——” “早说嘛。” 没等他说完,克里斯托弗果断拔出骑士剑,美滋滋地插进自己的剑鞘:“去吧去吧,这边不用你操心了,去炸城吧,小心别把自己炸死了。” 罗贝尔:“……” 台阶下得太快了吧! “兄弟们,加油!来,一、二、三!推——一、二、三!推——” 朱利奥和雅各布赤裸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士兵们一同推动抛石机。江天河站在旁边挥舞着小旗子,旗上画着奥地利的红白国旗——一面来自奥地利的前代统治家族巴本堡的家徽,被继承公国的哈布斯堡沿用了下来。 他们耗费一上午的时间,终于将攻城器械推出了凹凸不平的森林。进入大平原,推动速度陡然提高,只用了两个小时便到达了指定位置。 罗贝尔借来江天河的单筒望远镜,遥望东北方向的基奥贾要塞。 正如雅各布的地图所示,要塞建造在海平面的一座离岸大岛上,与大陆仅通过一条百米长的铁索吊桥相连。 两支奥军在岸边汇合,由克里斯托弗率领,开始步步为营地向岛屿推进。与此同时,不过两公里外的要塞毫无动作,坐看奥军从容展开。 第51章 鸢尾花舰队 假如威尼斯人只是放弃了外围阵地还则罢了,然而他们甚至连吊桥都毫不设防,这就让克里斯托弗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慎而又慎地命令百夫长缓缓探查,百夫长带队迅速冲过百米吊桥,然而威尼斯人仍然安坐城上冷眼旁观,坐看小队肃清周边。 敌人的退缩给予了百夫长莫大的勇气,他大胆地继续前进,一直摸到距离要塞不到五百米的位置,肉眼可见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弩和堆积如山的滚木礌石,百夫长甚至在两座炮台上望见了四门骇人的青铜加农炮,吓得连忙撤回了对岸。 站在山丘上,罗贝尔清晰地观察到奥军似乎被要塞森严的守卫震慑,不敢寸进。 然而这与他在望远镜中观察到的信息相悖。 在他的视角里,威尼斯人故意用沙袋堆高了滚木台,伪装出一副战备充足的样子。四门青铜大炮确实恐怖如斯,但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弹丸的所在,大概率也是样子货。 不过强弓劲弩却做不得假,威尼斯人富有四海,给每座要塞配备个上千把十字弩绰绰有余。 假如奥军大部队靠近,守军万箭齐发,必然伤亡惨重。 既然大部队受制于守城器械,不敢轻举妄动,那就到了攻城部队发挥的时间了。 雅各布等人将抛石机推上土丘。 负责使用抛石机的工程师死在了前几天的混战中,好在他的学徒幸免于难。 学徒指挥着士兵转动机械,亲自上手操纵调整弹丸落点,比出大拇指,示意可以发射。 三名士兵合力抱来三枚石丸和许多碎石沙砾,合计一百五十英磅,一同放入置丸袋,系上袋口。 朱利奥遽然拉下木杆。 “轰!” 配重袋应声下坠,带动投石杆和石丸在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石丸与碎石飞跃宽阔的河流,飞跃茂密的城外小林,轰然砸上石头城墙,砸出几个小坑。 猝然袭来的投石引起了威尼斯军小规模的慌乱。 第二次投石,士兵搬来更多的石头,总计约二百英磅,朱利奥再次拉杆,石块堆应声抛出。 这一次,投石依然没有砸上城墙,而是落入城内,砸起一片尘埃,也许还会砸死几个倒霉的市民。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到了第十次,投石终于落上城墙,砸飞了十几名威尼斯士兵。 被稀里糊涂地砸了十次,威尼斯人终于发现了西南方土丘上的奥军抛石机,开始组织城内的抛石机反击。 在抛石机刚刚被发明时,守军往往无力反击,只能闷头挨砸。 但很快,有人意识到为什么我不能砸回去?于是守城方在城墙上布置同样的野驴炮或抛石机,进行器械反击。 在一开始,守城抛石机要亲自寻找和瞄准敌人的攻城器,带来诸多不便。 随着几何数学和战争经验的进步,守城一方将器械改为放在城内,和攻城方隔着城墙对轰,而瞄准任务则交给了留在城墙的观察员,这种间接瞄准法从此成为炮兵的标准模式,再也不会有炮兵看到敌人才傻乎乎地开火。 于是,罗贝尔的望远镜中出现了数枚大小不一的石丸,直直向他们所在的土丘飞来。 还好两方的准头都不太好,石丸弹飞进了几十米外的树林,没有命中他们。但随着双方的校准,彼此被击中的概率只会越来越高。 是时候了。 雅各布吹响军号,沉闷的号声在大地上回响。 “呜——” 这是罗贝尔与克里斯托弗约定的进攻指示。 奥军听到军号后,立刻排队涌上吊桥,扛着三十架云梯井然有序地迫近城塞。 雷奥纳多扶着城墙的边檐,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一片敌人咋舌:“啧,还是来了吗。” “放箭!把他们逼退!决不能让云梯贴城!” 魁梧的将军于城上怒喝:“点燃火箭,准备爆破!” 不对劲,肯定哪里不对劲。 只允许两人同行通过的狭窄吊桥,简直是天赐的防守点,威尼斯人没道理直接放弃。 罗贝尔的眉头越皱越紧。 渡过铁索桥的奥地利士兵越来越多,开路先锋博罗诺夫率领着五百盾牌兵,扛着木桩,顶着箭雨,冲过了吊桥,在城下强行建立起一排挡箭墙。 吊桥上,时不时有士兵中箭落水,第一批抵达彼岸的弓弩手连忙在挡箭墙后向城上反击,压制威军弓兵,为友军争取渡桥机会。 但纵然有挡箭桩的保护也不是绝对安全,威尼斯人将弩炮推上城头,砍断绳索,弩炮射出人手臂般粗壮的重弩,瞬间穿透了木桩,将其后的奥军士兵插成一串。 有士兵慌不择路地逃到城下,威尼斯士兵立刻抛下礌石,将这些人砸成肉泥。 不过一个小时,奥军的伤亡便超过了百人,云梯也损失了两架。 城内对奥军攻城器的反击仍在持续。 可一方是攻击整面城墙,另一方是攻击孤零零的一台抛石机,命中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罗贝尔一方目测已经斩获了百人级数的战果,而威方的抛石连他们的边都没蹭到。 “轰!” 抛石机再次甩出巨石。 这一次,石头精准命中了城墙上的扭力弩炮,将这座对奥军威胁最大的兵器砸成废柴。 城下的奥军弓弩手越聚越多,博罗诺夫怒吼一声,不顾弩矢翻出木墙,铁箭头射在他的铁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和另外三名士兵扛起掉落一旁的云梯,原本负责搬运它的四名士兵整整齐齐地倒在一旁,胸口被巨弩插出拳头大的血洞。 趁着威尼斯人推上下一台弩炮的间隙,博罗诺夫亲冒矢石,将第一架云梯拍上城墙,梯子末端的铁钩扎入墙垛,引起一众奥军士兵热烈的欢呼。 可惜,还没等奥军得意几秒,威尼斯人的斧头和火油便一拥而上,拆烂了这架赶工制造的云梯。 由于工期所限,奥军制造的云梯真的只是带铁钩的梯子,最多在外面裹上一层防火泥。 基奥贾城门前的吊桥根本无法容纳冲车和云梯车通行,要塞唯一的缺陷就是离岸孤立,一旦被海军封锁很快就会耗光补给——但地中海又有谁能击败威尼斯海军呢? 博罗诺夫看着云梯被敌人轻松摧毁,内心满是挫败。 哎,这时候要是有门大炮就好了。 “啧。” 奥军的失利,罗贝尔在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 这更让他确信一件事:威尼斯海军不是无力支援,而是认为不必支援,或者有其他事耽误了日程。 江天河忽然惊呼:“罗贝尔!有船来了!” 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既然威尼斯海军已至,那爆破攻入城墙也没有意义,是时候撤退了…… 罗贝尔下意识望向南方。 五十多艘艘鳞次栉比、大小不一的三桅帆船并行驶来,青绿色的舰炮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熠熠生辉,白帆遮天蔽日,蓝底金色鸢尾花旗迎风而舞——金色鸢尾花? 不是圣马可金狮吗? 那是……法王的舰队? 城墙上,威尼斯人的新弩炮已经就位,逼退了试图架起第二台云梯的奥军军士。 但雷奥纳多的面色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妈的,那不勒斯舰队为什么会被放过来!我们的舰呢?海军的白痴到底在干什么!” 第52章 炮火轰鸣 在欧洲人的眼中,鸢尾花代表着光明与自由。 传说法兰克王国(德意志和法兰西的共同前身)的初代国王在受基督教洗礼时,上帝显灵,赐予他一朵鸢尾花作为赠礼。 法兰克王国解体后,西法兰克国王自称“法兰西国王”,为了表现自己是法兰克的正统继承人,常常穿着印有金百合的蓝袍——百合与鸢尾花颇为相似,只有花瓣朝向的一点点区别,法国人索性称呼鸢尾花为“金色百合”。 1376年,查理五世将国旗上的“金色百合”修改为三瓣,从此蓝底金色鸢尾花便成为了法兰西王国的象征。 而爱惨了鸢尾花的不止法王一家。 那不勒斯王国曾经一度与法国同在卡佩王朝统治之下。 第一任卡佩家族的那不勒斯国王卡洛一世遵循了家族传统,将那不勒斯王国的国旗也设计成蓝底金色鸢尾花。法国国旗只有三朵,为了显示出差别,他在自己的国旗上画满了金鸢尾。 阿方索五世推翻那不勒斯之后,为了安抚国内的贵族,决定不更改国旗,以示善意。 于是这朵画满了鸢尾花的蓝旗又成了阿方索的旗帜。 教皇的罗马军拖拖拉拉,在没有紧迫感后进军速度更慢一筹。 阿方索实在受不了这群废物,正巧他呼叫的舰队到达了附近,他索性抛下罗马军,率军坐船提前出发。 得“益”于威尼斯人在地中海的垄断地位,一直试图争霸地中海的诸国和威尼斯的关系绝对谈不上良好——热那亚舰队与威尼斯冲突不断,佛罗伦萨单独铸造了弗洛林金币以抗衡威尼斯杜卡特体系,而其中又以阿拉贡—那不勒斯共主王国为最甚。 由于直布罗陀海峡的封锁,阿拉贡王国一直找不到进入大西洋的机会,在一向被阿方索五世视为自家后花园的西地中海,威尼斯商人都要掺上一脚,这怎能不让他厌恶? 既可以让教皇欠自己一个人情,承认他入侵科西嘉岛的法理权,又可以痛扁威尼斯狗贼一顿,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那不勒斯舰队顺利抵达波河。 听说奥军已经独自战胜了威尼斯军,还将敌人残部包围在基奥贾要塞内,阿方索大喜过望,立即马不停蹄地奔赴至前线。 “哼,托科,那个就是威尼斯的要塞吗?” 战船群中最大的一艘卡拉克战船上,鬓角发白的阿方索冷哼一声,向旁边的年轻贵族问道。 “是的,我尊敬的国王陛下。” 年轻贵族俯身回答:“听说弗朗切斯科总督唯一的儿子就困在城中。” 阿方索咧开嘴巴:“这么说来,如果我抓住了他的儿子,威尼斯海军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和我们决战,对吗?” 年轻人也笑道:“前提是他们能逃出奥斯曼人的包围圈——这个时候,估计威尼斯舰队已经被包围在克里特岛了。” “就凭那个无能的老穆拉德?算了吧。”阿方索摇了摇头,“我承认穆拉德苏丹很懂政治,但他根本不懂战争,否则也不会被日落西山的拜占庭人屡次击败了。如果不是我们故意泄露了情报,威尼斯舰队就是从马尔马拉海横穿过去,他们都发现不了。” “再让他作下去,奥斯曼人迟早会丢掉希腊,滚回老家安卡拉吃土。” “不过,如今可是陛下的好机会。”年轻人轻笑着,“此战之后,威尼斯人必将永远失去西地中海的制海权,我在此提前贺喜陛下了。” 阿方索酣畅大笑:“哈哈哈哈,托科,你说话还是那么好听。干脆别在伊庇鲁斯那个鬼地方吃土了,来我的那不勒斯吧,我把整个西西里都封给你!” 年轻贵族笑而不答。 阿方索对他拒绝自己的招揽心知肚明,本就没什么期待,自然谈不上失望。 他对舰船的海军军官喝道:“升帆发令炮,命令全体战舰,瞄准要塞,火力全开!” “是!” 炮门技术此时还没有被葡萄牙人发明,战舰铜炮只能放在甲板上,甲板大小有限,每艘船大约只安装二十门左右。 那不勒斯旗舰的士兵点燃引线,火药剧烈爆炸,十多枚实心弹丸飞射而出,笔直地砸进基奥贾的城墙。 虽然安装在舰船上的船炮口径不大,可大炮毕竟是大炮,面对脆弱的单层石头墙简直就像锤子砸核桃一般轻松。 得到旗舰的信号后,其余十二艘大帆船同时开火。 一轮齐射完成后,娴熟的炮手扳反炮管,用铁钩清理掉炮膛中未燃烧的残渣,倒入新火药,将铁弹丸塞入,重新定向、瞄准。 “放!” “轰轰轰轰轰!” 大海之上响起此起彼伏的火药爆炸与炮弹破空声。 短短三轮齐射之下,基奥贾的石墙已然摇摇欲坠,局势危如累卵。 四十艘小桨帆战舰宛如一个个侍卫般,坚定不移地守卫在大船附近,防止威尼斯一方派出快艇接舷夺船。 事实证明,雷奥纳多真的一艘战舰都没有了…… 征用商船渔船抢运军粮已是勉强,他总不能强令渔船冲上去和战船搏杀吧? 话虽如此,他仍然尝试着派出了所有可动用的船只,义无反顾地发起船海冲锋。 可怜的小渔船被海浪冲刷得左右摇晃,远方的那不勒斯战舰纹丝不动,轻描淡写地发出一轮齐射,接近一半的渔船或是中弹解体,或是翻船沉没。 当所剩无几的小船冲锋至大船面前时,久等的桨帆船立即蜂拥而上,凶神恶煞的水手拽着缆绳飞上渔船,将胆战心惊的威尼斯士兵砍落大海。 一个小时后,那不勒斯舰队以零伤亡的代价摧毁了全部小船,落海而亡者不计其数。 那不勒斯人的炮轰仍在继续。 终于,东面的城墙禁受不住持续的炮击,在奥军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崩塌。 城墙上站立的士兵摔死者十之八九,幸存者人人残废。 事已至此,纵然此时神明下凡相助,雷奥纳多也已然回天乏术了。 博罗诺夫率领一众儿郎嚎叫着冲入城中,砍杀每一个见到的敌人。 与此同时,城内的一家旅馆突然起火燃烧,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夺路杀出,与博罗诺夫形成两面包夹之势。 望到奥地利公爵标志性的旗帜后,威尼斯士兵心中紧绷的弦猝然绷断,纷纷丢盔弃甲而逃。 雷奥纳多挥剑斩杀了几个逃兵,但崩溃的态势如排山倒海一般,他根本无力制止。 紧要关头,他拉弓射出火箭,试图引爆绑在吊桥下的火药包,却手抖射偏了。 城下的奥军见到一个军官装扮的敌人探身射箭,立刻用箭雨招呼了他。 虽然盔甲挡住了绝大部分弓箭,但有一发箭矢精准地射穿了雷奥纳多的右手。 他连弓弦都拉不开了…… 这位疲惫数日的老将军仿佛失去了全部力气。他双膝下跪,仰天哀嚎:“天之亡我,非战之罪啊!” “尊贵总督阁下,雷奥纳多辜负您的期待了!啊!” 最终,雷奥纳多拔出长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基督教教义中规定,自尽是一种罪孽,自尽者没有登上天国的资格,但身疲心死的雷奥纳多不在乎了。 铁剑落地,在地上弹起几下。 他捂住脖子缓缓倒下,喉咙发出“呼呼”的漏气声,在血泊中睁大了眼睛,任凭光芒从眼中散去。 远方,罗贝尔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在那不勒斯舰队绝对的规模碾压面前,他所有的计划和设想都像小孩子玩的游戏。 他们连炸墙的火药都缺斤少两,而人家已经可以用上百门火炮猛轰砖木堡垒了。 明明大家相处同样的时代,为什么奥军军中一门炮都没有,还用着上个世纪的攻城器,而那不勒斯人和威尼斯人可以操纵火炮风帆战舰攻城略地?国与国之间的差距这么大吗? 他看了看众人呆滞的脸庞,又看了看已无用武之地的火药包,喟然长叹。 哎,早知道就向威尼斯人投降了。 这时,一只女孩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江天河自信满满地比了个大拇指。 “没关系,我可是现代人,我以后能造出比这更棒的大船给你开!” 罗贝尔冁然而笑,揉乱了她的头发。 “你说得对,几艘帆船罢了,我们迟早能造更好的。” 第53章 此一时彼一时 一百余奥军士兵穿着伪装用的农夫布衣,在城塞内左冲右突,见到敌军则一拥而上,乱刀砍杀,成了压死威尼斯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首之人,正是自告奋勇的奥地利公爵弗雷德里克,他听到城墙倒塌的声音,意识到罗贝尔计划得手,当即率军从藏身的旅馆杀出。 旅馆老板收了他一笔不菲的金杜卡特,毫不迟疑地当了带路党,热情地为弗雷德里克一行指明威军屯军的位置。 他们一路砍杀敌军,一路泼洒钱币,将城内局势搅得乱如麻。 在杀戮之余,公爵也不忘逮住几个逃跑不及的俘虏,从他们口中拷问出少总督阿尔伯特的所在。 这一百号奥地利大汉如饿狼扑食一般突入了城主府,敢反抗的卫兵死的死逃的逃。 他们将整座府邸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一间大门紧锁的地下室。 弗雷德里克示意手下拿来巨斧,高高举起,重重劈下! 斧刃在木门上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地下室内立即响起刺耳的尖叫声。 “就在这!给我砸!” 三名士兵兴奋地举起斧头。 能和公爵大人合力破门,这可是回村之后能吹嘘一辈子的光荣呀。 破门的最后一击,大家都非常识相地让给了公爵。 弗雷德里克抬起大脚,将摇摇欲坠的木门踢开,气势汹汹地踏入地下室。 阿尔伯特抱着一个女人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女人的怀里还有一个不满岁的婴孩。一见到小孩,三十一岁的公爵就联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没有孩子,气势瞬间泄掉。 手下举来火把,照亮了阿尔伯特惨白的脸庞。 “嗯,就是他,来人啊,把他们押下去。” 几个笑容邪恶的士兵凑上前,开始对女人动手动脚,其中一人还试图抢走她怀里的孩子。 女人惊恐地睁大眼睛,哭哭哀求道:“不,不要!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混蛋!”弗雷德里克吹胡子瞪眼,“都他妈聋了?老子让你们把他们押下去!谁敢多动手脚我杀谁全家!” 那几个士兵立刻如霜打了的茄子般退下,换上另外几个老实人捆绑住了阿尔伯特,将三人一同押走。 博罗诺夫的先遣队已经攻入城中,克里斯托弗仍然担心城中有诈,勒令大军不得前进,就留在河对岸静静观察局势发展。 那不勒斯舰队在轰塌城墙后迅速靠岸,数不清的士兵喊杀着从船上跃下,与奥军并肩作战,追杀着试图逃亡的威尼斯人。 看到这一幕,克里斯托弗才放心地领军渡过铁索桥。 城头上的威尼斯残部老老实实地拉起了大门,在一名下级军官的率领下向克里斯托弗投降。 威尼斯的圣马可雄狮旗被大炮炸碎,奥军军士在原位插上了哈布斯堡鹰旗,宣告此城已被奥军攻占。 阿方索五世满脸无所谓地坐视奥军占领城池。 这里距离他的阿拉贡和那不勒斯太过遥远,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奥地利人喜欢就随他们占吧。 他只想摧毁威尼斯,其他都不在乎。 年轻贵族托科低头侍立在他的身旁,一言不发。 阿方索的年纪越来越大,对领土兴趣也越来越小,一门心思地扑在继承人问题上。托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些不同的意见。 可他只是个虚有其表的伊庇鲁斯专制大公,名字好听,实际上毫无实权,完全是阿方索五世扎在希腊半岛的傀儡。 为了维护自己来之不易的大公地位,托科现在以及未来,都必须仰赖眼前这位地中海最具权势的国王之一的老人家。 他陪着阿方索在海岸边等了大概两刻钟,奥军的使者总算赶到二人面前。 那名年轻的使者向阿方索与托科各一鞠躬,呈递上弗雷德里克亲笔的问候书,耐心地等待阿方索读完。 “……嘿,现在的年轻人挺有礼貌。”阿方索嘿然一笑,满意地对使者说:“告诉你的领主,我对威尼斯的土地没有兴趣,他爱占就占。但我希望贵军能随我们继续向北进军——攻陷威尼斯的大好时机就在眼前,我想公爵会作出令人满意的决断的。” “是,那下臣便不在此叨扰陛下了。” 使者离去,托科皱起眉头,委婉地劝谏道:“陛下,威尼斯富有四海,威尼斯城繁华鼎盛,就算是块飞地,握在自己手里也好过轻易与人,万一……万一奥地利人也想掺一脚地中海……” 阿方索撇撇嘴:“我当然知道。” “啊?”托科直发懵。 “但是奥地利公爵对威尼斯势在必得,我就算吃下这块地,以后早晚也会和奥地利刀兵相向——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来万一那不勒斯出了变故,弗雷德里克不会袖手旁观。” “而且,你真的觉得我们很安全?” 老狐狸阿方索嘿嘿地笑起来。 “罗马那个老贼,背着我们偷偷和奥地利人和谈,若非安科纳的那个主教走漏了消息,我们现在还蒙在鼓里。奥地利人能背盟侵占威尼斯,安知尤金不会与奥地利人联手,将我们……” 言尽于此。 阿方索给了托科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由他自己体会。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呀。” 托科略一思索,立刻惊出一身冷汗:“陛下英明,怪不得陛下要紧急召集舰队,原来是这样。” “你明白就好。”阿方索满意地点了点头,“希腊那块土地不太平,也许有一天,你会像当年的我一样沦落到不得不向敌人摇尾乞怜,但你必须这么做。” “世界不是你死我活,世界是人情世故,绚烂一瞬的烟花不算伟大,能活到最后的才叫英雄。” 这位年轻的伊庇鲁斯大公陷入沉思。 阿方索粲然一笑,回到了旗舰甲板。 “人老咯,站上一会腰酸背痛。来人,给我揉揉肩膀。” “你是说,那不勒斯的老国王愿意协助我们进攻威尼斯,还不要一草一木?”弗雷德里克惊异莫名,“白打工?” “是的,这是阿方索陛下的原话。” “好,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弗雷德里克遣走了使者,看向皱眉的罗贝尔,大笑着搂住他的肩膀。 “别哭丧着个脸嘛,我们可是打了个大胜仗,你和博罗诺夫当居首功。” “我从头到尾只是在旁观而已,还请大人赏罚分明。”罗贝尔沉吟半晌,骤然说道:“还请大人不要中了阿方索国王的离间计。” “嗯,此话怎讲?” “陛下可还记得与圣座的密约?”罗贝尔沉声质问:“如果我们与那不勒斯人联手,当置约定于何地?” “主教啊,你说的我都明白。”弗雷德里克幽幽地指了指港湾停泊的五十多艘战舰,“但是你看看那不勒斯的战舰,看看那些大炮,你想让咱拿什么去对抗?” 罗贝尔沉默无语。 “阿方索国王抛出了橄榄枝,如果我不抓住,多少沾点不知好歹了。”弗雷德里克从罗贝尔的身边走过,“此一时彼一时嘛。” 负责看押阿尔伯特的卫兵趁机上前:“大人,威尼斯总督之子如何处置?” “天色已晚,先关他一晚上,明天我亲自处理。” 日暮西山。 奥地利大军全军进驻基奥贾要塞。 在克里斯托弗和博罗诺夫的严厉监督下,基奥贾至少没有发生惨不忍睹的屠城惨剧。 罗贝尔力主将府库中储藏的藏宝全部分发给士兵,保证奥军维持了基本的军纪。军人打仗,一不为报效祖国,二不为意识形态,那还不就是为了打赢后抢一笔吗? 有了这些财货,士兵们大可等回乡和乡亲们吃香喝辣,何必要冒着死后被耶和华罚下地狱的风险劫掠百姓呢? 何况罗贝尔大主教都说了,少杀一人等于多救一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大家不懂什么叫“浮屠”,但既然主教都说了,肯定是高大上的玩意儿。 博罗诺夫看着窗外络绎不绝地搬运战利品的士兵,脸上写满了肉疼。 克里斯托弗虽然勉强自己不去看士兵拿财宝的画面,但从他颤抖的肩膀来看,他的内心也绝不平静。 “二位大人,耶稣教导世人,‘人是上帝最高贵的造物,高过一切动物’,上帝创造人类之时,注入了神之善性,每行一善,都是上帝赐予的恩赐。” 罗贝尔今日又换上了原本的黑教袍,戴上了裹头巾,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福音书。 照理说,作为维也纳大主教,罗贝尔·诺贝尔应该穿扮一袭紫红尊贵长袍,然而现实是他一直身在军旅,不是在参战就是在参战的路上,根本没空去考虑服饰的问题。 直到如今攻陷了威尼斯重镇基奥贾,他才有空找裁缝订做了一身新教袍。 紫色是象征着尊贵的颜色,平民裁缝轻易不敢使用,他找遍全城也没有找到一家卖紫布的店铺,最后还是不得不穿上这身旧衣服。 “得了吧,主教。”博罗诺夫鄙夷地翻了个白眼,“你一天杀的人比我一年杀的都多,这可太‘仁爱’了。” 罗贝尔一时哭笑两难:“呃……在通往天国的道路上,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牺牲,但是福音书是没错的,有错的是执行福音的凡人,你懂的,这个……” 克里斯托弗与博罗诺夫相视大笑,房间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不许笑!我不允许你们对我心爱的上帝大放厥词!” 第54章 奥地利公爵想让我当红娘?中世纪土包子的婚嫁头脑战 “好了,今天是庆功宴,别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弗雷德里克亲自倒上一杯红酒,端到博罗诺夫面前:“敬我们英勇的博罗诺夫伯爵,第一个先登破城,干杯!” “干杯!” “干杯!” 宴会厅内的大小贵族无不高举酒杯,高声向博罗诺夫庆贺。 罗贝尔不情不愿地举起杯子,博罗诺夫立刻嬉皮笑脸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哎呀,主教啊,你看看我身上,这都是奋勇作战的证明啊。”他掀开袍衫,露出胸口几道骇人的伤疤,“耶稣只是被扎了几根钉子就不行了,我伤痕累累都没事,你说我是不是比耶稣还牛逼?” 面对博罗诺夫这个东正教徒的挑衅,罗贝尔微微一笑:“有没有一种可能,钉子生锈了,耶稣死于破伤风?” “呃……什么叫破伤风?” 他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这就不是异端能理解的智慧了”,便离开座位,换了个远离博罗诺夫的位置。 二人的言语神态,弗雷德里克全部看在眼里,心下不禁一叹。 博罗诺夫是追随他许久的忠诚下属,罗贝尔也是他格外重视的人才。这两个人因为卡利事件的原因长期不对付,他这个做领导的,心里郁闷也没有办法,只好寄希望于罗贝尔的大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要问这许多美酒从何而来——基奥贾空空如也的酒窖会给你答案。 奥地利贵族们沉浸在阿拉伯烈酒的醇香之中不可自拔。许多人连刀叉都没动,只顾着一杯杯烈酒下肚,喝得头昏眼花、脸庞绯红。 弗雷德里克乐呵呵地看着他们醉酒狼狈的模样,自己却是滴酒未沾。 罗贝尔小啜了一口红酒,就将酒杯随手丢在一边,闷头啃着面包。 弗雷德里克悄然离开主位,坐到了他的身旁:“怎么?心情不好?” “……” “哎,我知道你一直看博罗诺夫不顺眼……” “我没有。” “啧,你看看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哦,抱歉,我忘了。” 弗雷德里克和罗贝尔相处久了,经常被后者骂的狗血淋头,反而忘记了后者只是十五岁的少年。 “你,哎,博罗诺夫他也不是有意,他终归是为了奥地利而挥剑。”弗雷德里克挺直脖子,闭上眼睛,“假如你非要责怪的话,就给我一剑算了。” 罗贝尔如吟诵诗歌般高昂而唱:“杀了许多无辜人,他们高喊着:‘为了祖国!’” 唱罢,他冷淡地抬起手:“公爵不必多说了,我自会处理好和博罗诺夫伯爵的关系,绝不会耽误大事。” “哎……” 看着年轻气盛的少年,再摸摸自己沧桑的脸皮,没安慰到罗贝尔,弗雷德里克反倒自己叹起气来。 “怎么一眨眼,咱都三十一岁了,事业不顺,家里还没个媳妇儿,愁死个人啊。” 罗贝尔被他的话搞得莫名其妙:“大人贵为全罗马人的君王,何患无妻呢?” “哎呀,你不懂啊,我们这一行,娶老婆是门很重要的学问。”听到他的问题,弗雷德里克潜藏的教育欲当即作祟,苦口婆心地讲述起自己的贵族娶妻经。 “这娶老婆,不仅仅要看老婆本身,老婆背后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也很重要。”弗雷德里克掰着手指给他算,“你看,如果你我嫁了女儿,女婿在外边遭人欺负,是不是得抄家伙干他?换而言之,娶老婆相当于缔结了一份盟约啊,这是其一。” 罗贝尔听得连连摇头:“太功利了,我主祝福人间的夫妻幸福美满、白头偕老,大人怎么能将神圣的婚姻看作一场盟约呢?” “你看看,这就是婚姻的另一个问题了。”弗雷德里克掰出第二根手指,“我身为公爵,婚姻是延续家族的头等大事,我肯定不能娶一个一看就相处不来的疯女人,对吧?” “再说了,如果我实在忍受不了妻子,还要去恳求主教给我见证离婚手续——你就是我的主教,你会随随便便同意我离婚吗?” 罗贝尔沉思片刻,坚定地摇头:“不,如果夫人美德无缺,仅仅因为您不喜欢就擅自别离,身为主教,轻下决定是置夫人利益于不顾,我绝不会认同。” “对了嘛,你们修士全都是这样子的。”弗雷德里克拍了一下大腿,“所以娶老婆至少得看得过去,就算有点毛病,忍个几十年,我也就去基督那边报道了,这是其二。” 罗贝尔好奇地问:“那其三呢?” “其三……其三就是女方父母得看得上我啊!” 说到这,弗雷德里克仰头猛灌一大口烈酒。 “他妈的,我腓特烈到底哪里不行了?那个勃艮第的老匹夫,一听我想娶他家女儿就发飙,他不怕老子派兵把他灭了吗!” “平心而论,您大概不是勃艮第大公的对手。”罗贝尔冷静地说,“听说大公新组建了一支规模庞大的火炮军,我军与之相比恐怕提鞋都不配。” 弗雷德里克不甘心地说:“那法兰西的瓦卢瓦家族的女儿呢?他法王被昂撒人按着操了一百年,我堂堂哈布斯堡,自阿尔高鹰堡起足足四百二十六年历史,总不能连个暴发户的家格都不如吧?” “嗯……可能也不行。”罗贝尔继续比划道,“听说勃艮第大公之所以组建大规模军队,就是为了对抗法王。法兰西强军历经百年磨炼,除了同样彪悍的英格兰人,恐怕没人是对手。” “唔。”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罗贝尔的分析确实鞭辟入里,弗雷德里克自愧不如。 “那你说说看,还有谁家的女儿值得我屈身去请?” 罗贝尔在心里列举了数十个赫赫有名的家族,但这些家族要么已经没落,不值得引为强援,比如施瓦本家族和霍亨斯陶芬家族,要么所在太过遥远,比如远在莫斯科的瓦西里耶维奇家族。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家族最适合弗雷德里克。 “比如,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维特尔斯巴赫也曾经拥有过神圣罗马的皇位,至今仍然牢牢把控着辽阔的巴伐利亚沃土,家格与地位都不亚于哈布斯堡。” “他们看不上我,说我是山沟里的乡巴佬,没资格娶慕尼黑的贵妇人。”弗雷德里克说起这个就来气,“该死的维特尔斯巴赫——明明他们的历史比哈布斯堡还短二十七年!” 罗贝尔挑眉。 还说的有零有整的,一看就没少骂。 “那我就没主意了,您自己多关注吧。” “哎哎哎,别啊。”弗雷德里克连忙拉住他的手,嬉皮笑脸地给他满上酒杯:“罗贝尔,你说的这么头头是道,一看就没少拉郎配,你再帮我参谋参谋呗。” 罗贝尔翻着白眼:“我在被格热戈日收养前只不过是孤儿院的弃婴,我哪晓得许多贵族,干脆你娶那个阿方索国王的女儿算了。” 一分钟后。 弗雷德里克遽然给了他一个熊抱,高兴得像是决堤的洪水:“好主意啊!” 罗贝尔:“?” “和那不勒斯国王联姻,这样我借助他的海军攻打威尼斯就不算欠人情了!”弗雷德里克兴奋地掰出第三根手指,“将来我在北,他在南,我们两方合力,莫说一个小小的威尼斯,整个意大利还不是我们丈婿二人的囊中之物吗?” “而且他家的家格不高,哈布斯堡家族求娶一个暴发户的女儿,他高兴还来不及,不可能拒绝我。” “不是,但是圣座那边……”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给他写信求婚!” 弗雷德里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忙招呼上几个仆人离席而去,罗贝尔欲言又止,空余一声无力的叹息。 “呼噜,呼噜,呼噜。” 博罗诺夫在与克里斯托弗的斗酒中两败俱伤,二人双双醉倒在长桌,淌着口水,睡得像死猪一般。 罗贝尔愤愤地踢了他一脚,仰头喝尽了酒杯中的红……酒? 坏了,弗雷德里克添的是蒸馏酒。 “咣当。” 酒杯落地,他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绯红无比。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长桌慢慢挪向大门。 雅各布他们就在宴会厅的隔壁用餐,在酒精上头之前,至少要赶到那边。 可惜事情总不能尽如人意,在他赶到大门的前一刻,一位衣着华丽的老绅士拦住了他:“罗贝尔阁下,久仰大名。” 被叫到名字的罗贝尔艰难地抬起眼皮,高度酒精让大脑难以操控舌头,他只能发出一声浅浅的鼻音:“嗯?” “呵呵,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老绅士彬彬有礼地施了一轮贵族礼,“老夫名为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现任蒂罗尔公爵,我的远房外甥弗雷德里克给您添了许多麻烦,老夫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了。” 这个老人是、是弗雷德里克的远房舅舅?舅舅和外甥一个姓氏?还是现任的蒂罗尔公爵?关系好乱,罗贝尔的脑子理不清了。 他真的像个孩子一样迷迷糊糊地鞠了一躬:“老人家好。” 利奥波德的嘴角勾起弧度:“罗贝尔阁下年少有为,一直渴求相交却苦于没有机会,今日还请不吝酒力。” 说着,他牵着罗贝尔的手再次入席。 假如搁在平时,这样的瘦弱老人,他能拽起来甩得虎虎生风。 可如今他不胜酒力,身躯软如烂泥,被老绅士随手一牵便顺理成章地再次落座。 利奥波德亲手为他倒上一杯香甜的葡萄酒:“听说阁下不喜欢拐弯抹角,老夫也就不耽误时间了。其实,听闻阁下大名而渴望相交不止有老夫,还有维也纳的伊丽莎白夫人。” “伊丽莎白……夫人?” 罗贝尔下意识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没错,正是先公爵大人的妻子,更是帝国先皇西吉斯蒙德·冯·卢森堡陛下最疼爱的小女儿!” 利奥波德遥对东北维也纳的方向恭敬一礼:“伊丽莎白夫人听闻阁下就任维也纳主教一职,先遣老夫代为宽劳,待阁下归抵维也纳后另有礼节。” 先公爵……哦,就是那个“倒霉蛋”阿尔布雷希特……死在战场上的奥地利公爵。 “那个,谢谢夫人。” “哎,不必多言。”利奥波德抬手作阻拦状,“其实夫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哈哈,喝酒,先喝酒。” 老绅士一杯杯的相劝,罗贝尔被迫喝下了一整大杯度数不低的葡萄酒。思维更混乱了。 “其实,夫人有一个年幼的亲妹妹,贝娅特丽,也同样来自高贵的冯·卢森堡家族。”利奥波德小心翼翼地说,“罗贝尔阁下还没有成婚吧?” “那不是,废话嘛。”喝酒上头,罗贝尔的姿态愈发随意,“公教修士忌讳肉欲,怎么能,结婚呢?公爵大人怎么关心起,我一个破烂修士的感情生活了?” “呵呵,那是罗马的烂规陈调,我们德意志另有一套规矩。在我们德意志,修士不仅可以结婚,还可以身居高位,继承遗产。”利奥波德呵呵一笑,一翻手,一张羊皮纸契约书出现在手中。 “这是婚契,怎么样,主教大人可有意乎?” “不行,不行,修士不能结婚……” 即便罗贝尔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任凭利奥波德如何凑上来,他仍然一遍遍地推开了契约。 被他反复拒绝了十几次,哪怕修养极佳如利奥波德,语气也难免带上了焦急。 “阁下!卢森堡家族已无男性继承人,仅剩的无一不是有求无门的贵妇,您是平民出身,这可是鲤鱼跃龙门的好机会啊!” 罗贝尔依旧紧咬牙关,婉拒他的邀请。利奥波德也只得在心底轻叹一声,收起了婚契。 不愧是奥地利公爵最看重的属下,年纪轻轻就懂得衡量利弊。拒绝一位卢森堡家族的高贵女士,这可不是平庸之辈做得到的。 既然罗贝尔死活不同意,那只好各退一步。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勉强阁下,不过修士居住意大利多年,肯定对奥地利的风土人情不甚熟悉,夫人已经准备了一套维也纳城中的宅邸,还请务必接受这番美意。” “……” 罗贝尔趴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利奥波德探出手指,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小子……怎么比老夫还老奸巨猾。 他把宅邸地契和伊丽莎白夫人的亲笔信都塞进了他的长袍,默默离开了宴会厅。 第55章 维也纳惊变 宴会厅背面的书房内,弗雷德里克聆听着属下详尽的汇报,时不时点头。 “……你是说,罗贝尔他拒绝了老东西的招揽?” “是。”仆人打扮的下属恭敬地跪在地上,“蒂罗尔公爵大人想为贝娅特丽小姐和主教牵线搭桥,但被主教严词拒绝了。” “那个老东西……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挖老子的墙角。” 弗雷德里克咬牙切齿,但一想到他被拒绝时难以置信的神情便忍俊不禁。 “当年他们也是这么挖的博罗诺夫,可怜的小贝娅特丽,才十岁就被亲姐姐当作拉拢权臣的工具。”弗雷德里克假模假样地叹息,“既然伊丽莎白这么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我看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儿子就不错——现今的选帝侯也是西吉斯蒙德陛下的女婿,假如儿子也迎娶陛下的女儿,那可真是亲上加亲呐。” 西吉斯蒙德是神圣罗马帝国卢森堡王朝的末代皇帝。 他所统领的卢森堡家族是欧陆显赫一时的王朝:经历数百年的联姻继承,西吉斯蒙德继承了波西米亚国王、匈牙利国王、克罗地亚国王、勃兰登堡选帝侯、全体罗马人民的君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等无数头衔。 他统治的神圣罗马帝国,领土横跨波罗的海与地中海,辽阔无垠。可惜他个人军事能力有限,荣幸地成为了第一位败给奥斯曼苏丹的神罗皇帝。 他死后,卢森堡家族没有男性继承人,宣布家族覆灭。 按照他的遗嘱,神圣罗马帝国皇冠和波西米亚-匈牙利王冠由他最喜爱的女婿:奥地利公爵阿尔布雷希特二世继承。勃兰登堡选帝侯国则被赠与了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的英勇骑士——腓特烈·冯·霍亨索伦。 阿尔布雷希特年纪轻轻便没于沙场,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伊丽莎白夫人与遗腹子拉迪斯劳斯。 伊丽莎白夫人以“拉迪斯劳斯年幼无力”为理由,亲自迎接阿尔布雷希特的堂兄弟弗雷德里克“暂代”奥地利公爵一位。 结果弗雷德里克的公爵位子还没坐热乎,伊丽莎白就变卦反水,要求他归还奥地利公爵头衔,由自己摄政辅佐儿子。 弗雷德里克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荒唐的要求?吃进嘴里的苹果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于是,二者之间开展了长达六年的斗法。 在此期间,弗雷德里克一度被这个毒妇搞得心态爆炸,气急败坏地派心腹手下尝试毒杀伊丽莎白,结果阴谋败露不说,伊丽莎白还以此为名痛骂他不讲武德,导致最看重骑士礼仪的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反水加入伊丽莎白一方。 失去了唯一的外援后,弗雷德里克在宫廷内处处受人掣肘,唯一忠诚的只有继位前就属于他的施蒂利亚公国。他被迫拼死一搏,率领全部家底的一万五千大军猛攻意大利,想用武功说服国内贵族承认他的合法性。 后面的故事就不必多谈了。 反正,弗雷德里克对伊丽莎白除了仇恨就是仇恨,谈不上半分叔嫂情分。 “达特,这件事情交给你来做,告诉腓特烈选帝侯,我有一份婚事想和他谈谈。” “是。” 安排完贝娅特丽的婚事后,弗雷德里克是时候操心自己的婚事了。 他用最正式的礼节书写了一份不卑不亢的书信,坦然地讲述了自己求娶阿方索女儿的理由,每一句话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对付阿方索这种经年的老狐狸,说谎只会让他警惕,不如坦诚相见,相信对方不会拒绝一个强力的哈布斯堡盟友的诱惑。 完成了书信,接下来就是谁来送信的问题。 亲自去送吧,显得自己太卑微,容易让阿方索瞧不起,反而不美。 让克里斯托弗或者博罗诺夫去送吧,这两人的口才他再清楚不过,容易气坏阿方索的身体。 让罗贝尔去送吧,太年轻,万一阿方索以为他轻视怠慢了他,这婚事肯定就吹了。 思来想去,弗雷德里克竟然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选。 “哎,之后总有机会见面的,到时候亲手交给他吧。” 弗雷德里克无奈收起书信,离开了书房。 他要去军营检阅军队,鼓舞士气,顺路去看看威尼斯总督的亲儿子怎么样了。 攻陷基奥贾只是个开始,从此向北,还有数道关卡横亘在奥军与奥地利本土之间。归乡路漫漫,他仍需努力啊。 那不勒斯舰队强悍,但可用战兵不过四千,后面的教皇军又弱又拖沓,估计指望不上,他们三方合力能否正面战胜威尼斯还是未知之数。 如果大事实在难为,就只能让克里斯托弗冒险穿过威尼斯领土,回施蒂利亚招兵买马再回来救他了。 他慢悠悠地遛到地牢大门前。 守门的卫兵见公爵亲至,立即用钥匙打开了牢锁,引领他到达了关押阿尔伯特和其夫人的牢房。 牢门打开,一日以来的第一束阳光照眯了阿尔伯特的眼睛。 他的夫人正抱着孩子倚在角落安眠。 在看到弗雷德里克这张令他又惧又恨的脸庞后,阿尔伯特忙不迭地摇醒妻子,二人双双拜倒在地:“阿尔伯特·福斯卡利,参见公爵大人。” “嗯,阿尔伯特·福斯卡利,威尼斯尊贵总督的贵子。” 弗雷德里克望着他不敢抬起的后脑勺,脸上似笑非笑:“前日两军交战,少总督可不是这副姿态,何故前倨而后恭?” 阿尔伯特更加伏低头颅:“前日初逢公爵,青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天威所至,而今败得心服口服,愿为公爵执帚扫洒,是故前倨后恭。” “真会说话。”弗雷德里克咋舌。 原本他还想和阿尔伯特争论一番,没想到对方认输得这么痛快,这倒是打乱了他的计划。 既然他这般识相,他也不好苛待人家。 于是他假装怒斥卫兵:“我让你们把少总督好生看管起来,你们就这么对待人家?一会儿下去一人领十鞭!” “还不快扶少总督和夫人起来找个舒适地方!” 卫兵唯唯诺诺,连忙搀扶起二人,随弗雷德里克一同来到整洁明亮的客房。他的妻儿被安排去住在另一间房间,卫兵关上房门,房间内只剩弗雷德里克与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颤抖着端起水杯,用龟裂的嘴唇啜饮一小口。 “多谢公爵。” “无妨。”弗雷德里克沉默须臾,“我想,我与威尼斯总督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误会。” 阿尔伯特立刻顺藤爬上:“我父亲常常提及大人,赞叹不已,此次相争一定是被身边的奸人蛊惑。在下不才,愿意作为弥合误会的中介,劝我父与大人重归于好。” 弗雷德里克十分满意地点头,适时地提醒道:“不过我军战后受损严重,这个赔偿问题……” “这自然没问题,共和国每年可以征收一百万杜卡特的商业税,父亲大人一定会赔偿公爵丰厚的礼金。” 一百万杜卡特!我艹! 一百万头羊驼在弗雷德里克心头狂奔。 他知道威尼斯商人很有钱,但没想到他们这么有钱! 等等,一百万杜卡特大概是多少钱? 弗雷德里克掰着手指计算起来。 奥地利民间使用的是佛罗伦萨共和国最早铸造的弗洛林金币,和杜卡特的兑换比大约就在1:1左右——那就是一百万弗洛林金币!一百五十万帝国马克! 这些钱如果换成武器装备,得是多少门大炮,多少磅火药,多少身板甲啊! 弗雷德里克在医院骑士的襄助下击败了一次威尼斯的主力大军,内心多少有点轻怠这个曾经最大的敌手,认为可以一战消灭威尼斯,吞并肥沃的波河平原。 阿尔伯特的随口一言却乍然给了他当头一棒:威尼斯仍然是那个富裕强盛的商业共和国,他也许可以偶尔将其侥幸击败,但绝无可能在全面对抗中获胜。 与其被威尼斯人凭借体量慢慢拖死,不如见好就收,拿一笔不菲的战争赔款。 “既然如此,就麻烦少总督在尊贵总督阁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了。” 手下人呈上纸笔,阿尔伯特洋洋洒洒地书写了一封劝和信,弗雷德里克随便看了眼,信中将战败的责任全部推卸给了自杀的雷奥纳多将军和吉莫将军,劝父亲停止战争,赔偿公爵一笔战争赔款。 在赔款这件事情上,阿尔伯特显得格外不在意。 贵族认为战败赔款是一种耻辱,而威尼斯政治家只会将其当作一种改善关系的手段。 东罗马、奥斯曼、卡拉曼、佛罗伦萨、克罗地亚、塞尔维亚……诸多地中海国家都曾收到过威尼斯认怂的赔款。 这些国家有些覆亡多年,有些日薄西山,有些风头正盛,唯有威尼斯历久常青。 能屈能伸是乱世常青树的必修课。 不就是点臭钱嘛,威尼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奥军本想在基奥贾休整数日,等收到威尼斯总督的回音再做打算,但一封来自维也纳的书信瞬间打乱了他们的安排。 基奥贾要塞,当晚凌晨三点。 “……事情就是这样,伊丽莎白夫人听说公爵在安科纳战败的消息,伙同施泰尔伯爵、特劳恩高伯爵和因斯布鲁克伯爵联手骗开了维也纳城门,已经控制了维也纳。” 幽暗的烛光映出两道狭长的黑影。 “联军攻陷了维也纳后继续向南,试图攻占施蒂利亚,但是被留守的莱布尼茨护城官击退!” 弗雷德里克握信的手指微微颤抖。 “伊、丽、莎、白!”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仇敌的名字,几乎咬碎满口银牙。 “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家就要让那个毒妇偷了。” 事到如今,弗雷德里克已经没工夫思考许多了。 他立刻挥笔写就两封道歉信,向阿方索和教皇尤金四世阐明了自己的难处,告知他们,奥军将放弃在意大利争夺利益的念头,不再掺和几方恩怨。 他将道歉信与给阿方索的求婚请柬放在一起,吩咐信使立即去办。 “召集所有人,天一亮就离开基奥贾,向帕多瓦要塞前进,去告诉那些威尼斯人,老子要回国,老子不打了。” “还有,传主教来见我。” 凌晨四点半,罗贝尔·诺贝尔被仆人从床上摇醒。 他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记得,他好像和博罗诺夫吵了一架,又和弗雷德里克商讨了婚事问题,至于后面的事情,他只记得不小心喝了一杯蒸馏酒,就断片了。 哦,对了,想起来了。昨晚朱利奥把醉倒的他扛回了卧室,然后被天河臭骂了一顿。 “嗯?” 他感觉怀里有股异物感,把手往怀里一探,摸到了两封密封的信件。 “什么时候塞我怀里的……” “主教大人,公爵有请。” “知道了,告诉公爵我马上到。” 罗贝尔随手把两封密函塞进了朱利奥脱下的外套。 凌晨五点,弗雷德里克与罗贝尔单独密谈。 他把桌上探子的密报推给罗贝尔:“维也纳出事了,我必须尽快赶回国内。” 罗贝尔迅速读过密报,两道眉毛拧在一起:“公爵是打算背弃与教皇的盟约?” “我没有选择。”弗雷德里克闷闷地说,“失去维也纳,我就只是个施蒂利亚山沟里的土皇帝,再也没机会实现我的野心。” “那就恕我不能陪公爵远行……” “罗贝尔·诺贝尔!” 弗雷德里克忽地喊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一直没拿出真本事帮我,对不对?” 罗贝尔心下凛然,并未否认。 “我就知道,你还没把我当作主君,你的忠诚还在安科纳那边。”弗雷德里克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我连个十五岁孩子的忠心都得不到,这公爵当的真没意思。” “……能不能,最后信我一次?” 弗雷德里克伸出食指,渴望地对向他低垂的眼帘。 “赌吗?赌我能带着兄弟们活着回到维也纳,把那个老妖婆的脑袋砍下来,赌我能真正当上神圣罗马的皇帝,实现我的野心——也实现你的。” 罗贝尔终于开口:“大人,您知道的,我没有野心。我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活下去,或许活得更轻松、更自由。” “不,你有野心。”弗雷德里克挺直腰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有不甘,你渴望操纵我,渴望操纵很多人,渴望世间的一切按照你渴望的路线发展。” 罗贝尔的五官拧巴在一起,仿佛在自问“我有吗”。 “渴望权力不是错误,不渴望权力的人才是神经病。”弗雷德里克眼角流露出渴望的神情,“权力就像毒蛇蛊惑亚当的苹果,甘甜,诱人,不可或缺。” “没有权力,你一辈子都是当权者的附庸,让你往东你就不得往西,何谈自由?何谈轻松?”弗雷德里克捂着心口,“七年前,我二十四岁,刚刚继承父亲传下的公爵头衔,整个施蒂利亚的土地与臣民都归我掌控,我自以为这世间不会有比这更自在的生活。如果有谁比我活得更好,那一定是阿尔布雷希特,迎娶西吉斯蒙德大帝的女儿,继承帝国皇位,拥有着我羡慕不来的人生。” “可是呢?当我那个远房堂哥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的夫人为求自保把公爵位置让给我,给了我梦寐以求的一切,却又立刻反悔剥夺了它!” 说到这,弗雷德里克的面容扭曲在一起,连屋外的海风都感觉到他疯狂的不甘和愤懑,吹打得窗户咣咣作响。 “如果有一天,权柄比你更高的人企图夺走你珍视的一切,你是乖乖投降,还是鱼死网破?” “……我不这么认为。”罗贝尔敛容正色,“福音说:‘人皆神之所造,万物生而平等。’无论有权有势的贵族还是无权的平民,上帝都将给予他们平等的审判。罪孽者打下地狱,无垢者飞升天国。” “哼,哄人玩的把戏。”弗雷德里克一向对这些神神叨叨的理论嗤之以鼻,“没有权力,说得再动听,我们的天父与救主不还是被罗马皇帝三钉子钉死了?” 罗贝尔:“主以身殉道,死而无憾。” “你还挺敬爱祂的。” “一个伯利恒街头的混混,一个木匠的儿子,为信念反抗罗马皇帝,纵使身死道灭,难道还要遭后人责怪吗?” “而如果,他不是木匠的儿子,而是罗马皇帝。”弗雷德里克顺着他的话接着说,“也许主就有权创造一个他理想的世界,一个无权无势之人也能安居乐业的地上天国。” “那也不能称之为野心,而是充满希望的理想。我不认为主在自称得到天启的那一刻希望藉此攫取利益,祂自始至终都是在劝导人一心向善,敬神礼道,仅此而已。” “孩子,理想和野心都是要有权力才能实现的。” “……我不否认权势在世俗世界的重要性。” “很好,那么为了我的野心,也为了你的理想,我命你出使威尼斯。无论怎样,给我争取一个最有利的和谈条件。” “这一次,给我拿出真本事来。” 第56章 反客为主 天一亮,奥军便抛弃了所有辎重,仅仅携带了武器和盔甲轻装快行。 刚刚睡醒的阿方索惊闻友军离去,连忙喊来奥军使者问话。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合兵一处,一起进军威尼斯吗?为什么奥地利擅自离开了?” 奥地利使者礼节周到地躬身俯首:“回禀国王陛下,我奥地利国内突发变数,实在无力与贵军继续联合。此番擅自离开,实乃无奈之策。” “公爵已命我带来赔礼十箱杜卡特金币,我军放弃的全部辎重,也请贵军一并收下,聊表歉意。”他从袖子里取出两本书信,“这是公爵大人亲笔所书的道歉信与求婚柬,烦请陛下明察。” 虽然奥地利使者低声下气,礼数不亏,但阿方索一眨眼就明白,自己被人卖了! 他粗暴地撕开书信,浑浊昏花的老眼在信上略扫几眼便须发倒矗,愤怒地将信掷于地面。 “弗、雷、德、里、克,无耻!竟然背着我单独和威尼斯人议和,他没有一丝贵族信誉的吗?” 使者战栗不止,伏地连声请罪。 “呼……”阿方索又骂了几句,再撕开另一封书信。 信件确是弗雷德里克亲笔所书,这弯弯扭扭的字样一看就是现学的伊比利亚文字。 “笑话!” 他只读了前三行,怒极反笑,吼叫着将书信撕成碎片,抓起手边的酒杯砸到使者的头上。 “他妈的叛徒,背叛了我,还妄想娶我特拉斯塔玛拉家族的女儿?做梦!让他去死!” 说罢,他取下墙上长槊,作势要刺死使者。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伊庇鲁斯大公托科及时拦住了他。 “陛下不可!奥地利公爵言而无信,取死有道,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将怒火撒在一个小使者的身上啊将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使者吓昏了头,连滚带爬地躲在墙角,不敢正视船舱内众人。 所有随军而来的那不勒斯贵族无不投来怒气冲冲的视线,尤其是阿方索的私生子斐迪南,瞪他的眼神宛如在瞪杀父仇人。 “呼,呼,呼。” 托科劝得口干舌燥,总算劝说阿方索放弃了斩杀使者的想法。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老夫听闻东罗马宫廷一直流行两种最残酷的刑法。”阿方索露出残忍的笑意,“来人,给我将他挖眼阉割!以儆效尤!” “啊?”被挖眼阉割,简直生不如死,使者大惊失色,“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我这不是在饶你的命嘛。”阿方索发出疯子般的大笑,厉声呵斥:“拖下去!” 左右卫兵立即将其拖上甲板。 五分钟后,甲板上传来凄厉的惨叫。 舱内众贵族皆酣畅痛快,唯有托科神情黯淡,托词身体有恙离开了房间。 很快,被用绷带缠住血淋淋的双眼和下身的奥地利使者被拖回船舱,气息奄奄。 阿方索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回去告诉你们那个贼爵,他不仁别,怪我不义,祝他的体液在身体中腐烂,滚吧!” 奥军抵达帕多瓦与使者抵达威尼斯市几乎是同时。 帕多瓦要塞的守军在发现奥军踪迹后,提高了一万分的警惕,与奥军沿阿迪杰河对峙。 阿迪杰河是横亘于帕多瓦要塞与维罗纳大省之间的意大利波河平原第二大河,北起阿尔卑斯山脉,南经基奥贾出海口入亚德里亚海。 奥军仓促行军,无力渡河,只能静待使者回信。 所幸帕多瓦守军也不敢轻举妄动,两军就在阿迪杰河两岸各自安生,互不侵犯。 两日的时间转眼过去。 弗雷德里克这两日辗转难眠,坐立不安。 多亏他们攻陷了基奥贾,掠夺了要塞储粮仓,军中的补给还算充足,至少能再支撑个半个月。 然而派去联络阿方索和威尼斯两方的使者都没有回信。 他万分重视威尼斯,派出了他的得力干将罗贝尔·诺贝尔,要求他务必争取最佳和谈条件。 也许罗贝尔和威尼斯的和谈确实会消耗许多时间,但那不勒斯那边的使者早该回信了,为什么还没动静? 难道……阿方索一怒之下杀了他的使者? 弗雷德里克彻底慌了神。 万一,万一威尼斯人不接受他的和谈条件,那不勒斯和教皇的联军再从背后袭来,那他不又陷入腹背受敌,孤军深入的绝境了吗? “耶稣保佑,耶稣保佑,耶稣保佑。”他一遍又一遍地向全知全能的神明祈祷,抱着本从罗贝尔那借来的福音书虔诚地诵读。 “只要让我安全回到奥地利,我一定虔诚敬神、遵守戒律、传扬美德、修筑圣所……耶稣保佑,千万让和谈成功啊!” 罗贝尔已经在繁华的威尼斯水城居住了两日。 他们被安排居住在一间刚刚去世的前贵族议员的宅邸中。 威尼斯尊贵共和国是以古典贵族共和制发展而来的共和体制,共和国处于‘市民阶级’-‘贵族阶级’-‘商人阶级’的三角对立与交融中。 在共和国成立的早期,威尼斯长期处于“事实上的专制统治”之下——威尼斯是有公爵的,权力长期在公爵家族间世袭罔替。 商人与市民当然不可能接受长期独裁,他们酝酿爆发了一次又一次的国民暴动,上百次冲击贵族宅邸,逼迫贵族同意将原本只接纳贵族议员的大议会分出一定的席位给市民和商人。 贵族自然不甘世袭的权力被贱民分走,于是,他们转而提升了大议会下辖的“十人议会”与“参议院”的权柄,设立了罗马风格的“贵族元老院”,重新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 与弗雷德里克所设想的艰难不同,其实威尼斯尊贵总督在见到奥地利使者的第一时间就同意了和谈。 威尼斯之所以滑跪的如此之痛快,不仅是因为弗朗切斯科总督担忧独子安危,更是因为贵族议员和商人议员权衡利弊,认为与弗雷德里克继续作战的损失将远大于赔款,和谈决议获得了一致通过。 而让决议在最后一关反复受阻的反而是往日默默无闻的市民议员。 安德烈亚是一位来自弗留利港口都市的市民代表。 弗留利与奥地利统治的特里斯特大港接壤,后者是奥地利通往地中海的唯一出海口,贸易往来密切,商贸繁华。 与之相比,弗留利港不仅要遭到特里斯特的竞争威胁,还被近在咫尺的威尼斯本港长期吸血,完全发展不起来,与工商业无缘,最终沦为了农业大省。 此次奥威冲突,使安德烈亚议员见到了家乡翻身的曙光。 假如逼迫奥地利公爵割让地中海出海口,他有一百种手段让特里斯特从繁华港湾一落千丈。到那时,弗留利定能取代特里斯特的经济地位,至少减少了竞争威胁。 他联合了特雷维索港、伊斯特利亚港等多地的议员,竟然凝聚成一股不小的政治力量,成为了大议会中少有的铁杆主战派。 “奥地利国内出现变故,此刻正是一举将其大军歼灭的大好时机!” 威尼斯人模仿了法兰西所创立的三级议会制度,将三级议会中的教士阶层由商人取代,成立了商人-市民-贵族的三级议会。 安德烈亚面对讲台上数十名议会代表慷慨陈词。 “诸位,我们威尼斯背盟攻击奥军,两家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恰如当年亨利四世与教皇格里高利七世,今日如若放虎归山,安知他日不会卷土重来——他们可都是神圣罗马的皇帝!” “安德烈亚议员的话深得人心,不过我也有些不同的见解。” 作为奥地利的特使,罗贝尔四人被获准进入议会旁听和辩论,雅各布和朱利奥大字不识几个,江天河身为现代人,屡屡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不可能让她发言,于是辩论的任务便理所当然落在了罗贝尔肩上。 在安科纳当修士的几年间,年纪尚幼的罗贝尔凭着一嘴伶牙俐齿,不知道气哭了多少个神学辩论会的主讲人,相较而言,低烈度的议会辩论简直如鱼得水。 安德烈亚派出的十余名先锋都被他一一斩落马下,终于逼得这位四十多岁的资深议员亲自上阵搏杀。 “首先,我必须纠正一点,弗雷德里克公爵没有经由教皇加冕,并非神罗皇帝,只是‘全体罗马人的君主’。”罗贝尔语气平淡,“其次,弗雷德里克甚至不是正儿八经的奥地利公爵,而是暂代先公爵的幼子拉迪斯劳斯执掌权柄,你可了解?” 所谓辩论,就是挑出对方论点的小毛病,挖掉对方的论点基石,最终掀翻整个论点。 他在暗示其他议员:弗雷德里克不会长期执掌奥地利,也无权号令全神罗的诸侯与威尼斯为敌,降低弗雷德里克的威胁度。 果然,听到他的话后,几个漂移不定的议员若有所思。 “哼,你这不过一家之言。”安德烈亚冷哼一声,“谁不晓得贵公爵与先公爵夫人的那些腌臜事?奥地利有此之祸,不就是贵公爵欺负孤儿寡母不成,反被人家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吗?” “坊间传闻不足为道,弗雷德里克是伊丽莎白夫人亲口邀请的摄政公爵,这件事人尽皆知。” 罗贝尔站起身来,目光冷冷扫过周围。 “在到达威尼斯之前,我也听说了一件事,不知安德烈亚议员可否为我解答?” “哼,说来听听。” 罗贝尔将一张绢布书信甩开,故意显露出信上的东罗马紫凤凰徽记。 在看到徽记后,有几个了解军事的议员面色为之一变。 “我从几位希腊逃亡的东罗马贵族处听得消息,奥斯曼异教徒再次围攻了贵国的克里特岛,而且这一次打出了真火,出动上百艘风帆战舰,对克里特势在必得。” “贵国海军舰队倾巢而出,反中了异教徒的奸计,至今仍被困在爱琴海,是也不是!” “那又怎样!”安德烈亚语气局促,“威尼斯港内还停泊着另一支舰队,足够抵挡区区的那不勒斯人。” “我再提醒诸位一次。”罗贝尔环顾大厅,高声警告道:“贵国现在正单独面临着奥斯曼苏丹、那不勒斯-阿拉贡的阿方索、罗马圣座和奥地利三面围攻!” “不瞒诸位,不才正是尤金冕下亲自任命的维也纳主教,作为罗马教廷与奥地利公爵之间的联络者,全权负责联军征讨威尼斯一事!” 话音刚落,满堂哗然。 罗贝尔紧接着厉声威胁:“也许联军无法彻底覆灭贵国,但绝对能将威尼斯百年以来在地中海的全部经营毁于一旦!威尼斯的贸易站将被焚毁,威尼斯的商人将被剿杀,威尼斯的舰队将被包围,威尼斯的城塞将被轰破——就如崩塌的基奥贾和阵亡的两位将军一般!” “上天有好生之德,公爵不忍心多年来的邻居死无葬身之地,这才给了你们谈和的机会,甚至只要你们赔偿一点点士兵的抚恤金。” “你,安德烈亚。”罗贝尔怒气滔滔地指着他的鼻子:“你忽视国家利益于不顾,一门心思要把威尼斯逼上绝路。说!你是不是收了奥斯曼苏丹的五十万阿克切银币!诸位,我建议立刻查抄这人的宅邸,一定能有所发现!”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安德烈亚身边的议员连忙躲远几步。 他见同僚居然认同了奥地利使者的污蔑,一时冤天屈地,无处申辩——因为他真的收了奥斯曼人的阿克切——全威尼斯的贵族都收了,他凭什么不能收? 安德烈亚仰天长叹,挥袖而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哎,既然你们认同那个使者的胡言乱语,那就赔钱吧!我不奉陪了!” “赔钱?” 罗贝尔皮笑肉不笑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玩的笑话。 “对不起,做不到。” 他也随安德烈亚一同挥袖而去。 “威尼斯必须向奥斯曼割让科孚岛和内格罗蓬特,向那不勒斯割让阿尔巴尼亚,向罗马圣座割让拉文纳——安德烈亚议员是弗留利人吧?那我奥地利就要弗留利和伊斯特利亚!并给予全部参战国不低于一百万杜卡特的赔款!” 已经走到大厅门口的安德烈亚倏然转身,伸指怒喝:“你敢?” “为何不敢?现在割地赔款还来得及。俟天兵一至……”罗贝尔冷笑道,“这座美丽的威尼斯水城要花落谁家,在下就不好说了。” “告辞!” 奥地利使者与反对派的领袖一同掀桌离席,这会议也就没什么继续的必要了。 一脸无可奈何的议长敲锤宣布散会,神情各异的议员纷纷沉默离开。可想而知,各个政治小团体很快会召开小规模会议,商讨奥地利使者更改谈和条件一事。 与此同时,一张会议备忘录呈递给了未曾出席的弗朗切斯科尊贵总督。 已经七十三岁高龄的大总督读完记录头疼不已。 “乔瓦纳将军的海军还没有消息吗?” “可能是路上风浪太大,有所耽搁……” “哎,麻烦了。” 第57章 和约变盟约 罗贝尔的威胁,弗朗切斯科总督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威尼斯尊贵共和国能称霸地中海高达一个世纪,其底蕴之深厚,非寻常世俗之眼光所能理解。 或许作为国家而言,威尼斯的领土过于狭小,人口数量有限,本土只有环绕威尼斯水城的半个波河平原,面积不到五万平方公里。 但除了本土之外,威尼斯人酷爱在地中海沿岸建立飞地,克罗地亚、阿尔巴尼亚、塞尔维亚,乃至鼎盛一时的东罗马帝国都曾经被威尼斯击败,经历大大小小数十次战争,威尼斯割占了地中海沿岸大量沿海领土。 “在割占的海岸建立港口,派遣商人深入内陆进行经济侵略,在海港交接廉价的货物,串联整个地中海的贸易路线。”依照这样百试百灵的战略,威尼斯仅凭不到五万平方公里的本土就建立起庞大的商业帝国。 早在十三世纪,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便开始沿用类似的战略思路,热那亚的手甚至一直伸到了克里米亚半岛,和东欧的汗国建立了贸易往来。 后世的西班牙、葡萄牙、尼德兰与英国等诸多殖民帝国都模仿了威尼斯一系的“经济殖民”思路,在全世界建立外贸港。 同时代,中原的明清,印度的莫卧儿,东欧的罗斯,都因为陆地运输困难,被迫耗费天文数字的资金来确保陆权统治,而海洋帝国却可以轻松在全世界扩张,将剩余的经费投入艺术创作和工业再生产,一步一步拉大与大陆国家的差距,将大海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别看威尼斯尊贵共和国还不如奥地利的一个省大,哪怕同时面对五个奥地利体量的敌人进攻,也不能说威尼斯没有还手之力。 同时在大海上战胜奥斯曼,在大陆上战胜奥地利,这就是威尼斯人的自信。 不过……打赢归打赢…… 多年来,他们热衷于派海军入侵别国,本土从未遭袭。 而奥地利本部与威尼斯不过一山之隔,旬日便可抵达威尼斯城下,即便奥军攻不下城高炮密的城塞,单单只是在城外劫掠屠杀,那幅地狱绘卷也足以让弗朗切斯科头皮发麻。 弗雷德里克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老弗朗切斯科可不想替维也纳叛党承受他的怒火。 割地是不可能割地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割地的。不过钱嘛,一切好说,只要别伤害他们繁荣的本土,弗雷德里克要多少他给多少! 弗朗切斯科总督下定决心拍板: “去请罗贝尔主教来会客厅,我亲自和他面谈。” 侍从听令离开房间。 在他拉开房门的一瞬间,早就站在门前的罗贝尔笑吟吟地说:“看来总督大人想通了?” 侍从惊愕不已:“呃,特使大人?您怎么在这?” “我收到了神明的启示,听闻弗朗切斯科总督无比渴求和平,马上飞奔至您的身前。” 罗贝尔从侍从身边挤进房门,大踏步地坐到了羊毛沙发上:“总督,我们闲话少说,直入主题吧。” 弗朗切斯科毕竟是当了数十年大总督的老人,见多识广,类似罗贝尔的年轻人才也并非孤例。 他很快调整至接待外宾的状态,拍拍手,令侍女端上两碟阿拉伯特产的椰枣。 “呵呵,既然主教这么痛快,老人家也就不遮遮掩掩了。”弗朗切斯科比了个“1”的手势,“我们愿意以威尼斯一年税款的百分之十,也就是十万杜卡特金币来赔偿公爵的损失,从此两国和睦相处,再无刀兵相向。” “抱歉,总督大人,但割让伊斯特利亚省和弗留利省是奥地利的底线。” “主教,既然您是不爱浪费时间的人,何必在这狮子大开口呢?”总督摇了摇头,“这二省是威尼斯最核心的利益,是绝无可能送上谈判桌的。” 罗贝尔沉思一番,接着道:“那么可以退而求其次,威尼斯承认弗留利独立,在两国之间建立一条缓冲带……” “罗贝尔主教。” 总督的语气带上了严厉:“我说过了,领土问题不能搬上谈判桌,假如这就是奥地利公爵的诚意的话,还请阁下自便吧。” “大人完全不顾贵公子的安危?” “我当然担心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总督叹了口气,张开掉光牙齿的口腔,“但老人家不能将个人得失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而且,议会不可能同意割地,我答应你也没用。” 二人的对话顿时陷入僵持。 片刻后,弗朗切斯科令仆人拉开了窗帘,正午的阳光照进客厅。 窗外的海景辽阔无垠,威尼斯商船的风帆宛如一页页掀起的书页,拥挤的港湾无不展示着威尼斯港的繁荣。 在远处,一片大规模的工厂场地与造船厂浑然一体,整整占据了威尼斯大约两成的面积,数不清的工人船匠穿行于工厂之间,叮叮当当地制造声不绝于耳。 “主教,可看得到窗外的商船吗?” 罗贝尔点头:“看得到,贵国商人踏遍地中海,谁人不知?” “主教,可曾参观过城内的兵工厂?” 罗贝尔沉默须臾。 “参观过,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大规模的武器生产厂,在我的故乡安科纳,盔甲和剑弩仍然是铁匠手工打造的,产量很低——贵国的匠人似乎并不会打造整个装备,而只负责装备制造的某一环节?” “正是。”老总督抚掌而笑,“商人是威尼斯的支柱,兵工厂是威尼斯的脊梁。主教天资聪慧,一眼便看穿了工厂的精髓。那主教不妨再猜一猜,威尼斯兵工厂的年产量是多少?” “这……我确实不知。” “呵呵。”老总督露出骄傲的神情,“兵工厂每年可以制造八百门青铜加农炮,一千身铁板甲一万枚炮弹和不计其数的剑弩枪槊。” “兵工厂的船匠都可以保证每天下水一艘吃水两米的大帆船,如果战时有需要,这个产量还可以再翻一倍。” 罗贝尔被震惊到无语凝噎。 商人是威尼斯的支柱,兵工厂是威尼斯的脊梁。 “威尼斯无意与奥地利公爵继续为敌,对神圣罗马的疆土半点不感兴趣。”总督将一枚椰枣放在罗贝尔手心,“我也不卖关子了,威尼斯愿意赔偿公爵五十万杜卡特金币,但是必须在主的见证下签订一份二十年的盟誓条约。” “这二十年,威尼斯保证不直接或间接与公爵为敌,但无论发生何种情况,奥地利都不能干涉威尼斯内政,当威尼斯陷入危机时,公爵有义务出兵救援。” “不过我国的金库里并没有储存足够的金币,所以我希望以盔甲火炮和粮食的形式代偿,如何?” 罗贝尔的脑子有些没转过来。 不是要签订和约吗?怎么忽然变盟约了?你们商人的思维都这么跳脱? 弗朗切斯科看出了他的疑惑,轻笑道:“商人的世界没有隔夜的仇恨,只有成本和利润。五十万杜卡特,换来一个二十年的保护伞,并不昂贵。” 罗贝尔狐疑地说:“总督就不担心弗雷德里克公爵被国内贵族推翻,这五十万杜卡特打了水漂吗?” “所谓风险投资,最重要的就是衡量风险,阿尔布雷希特留下的孤儿寡母和正值壮年的奥地利公爵究竟哪个更值得投资,不需要和主教解释了吧?” “……事关重大,我需要和公爵那边商量。” “当然,威尼斯也需要时间处理一下那不勒斯的虫子。”弗朗切斯科摆出请便的手势。 “我会派出信使知会沿途守军,不会阻拦贵军回国。麻烦贵客回去后好好教训一下犬子,他这些年被老夫宠坏,好高骛远。老夫年事已高,恐怕我百年之后,福斯卡利家的家业难以延续。” 罗贝尔走出威尼斯总督的豪华府邸,在大门附近闲逛的三人立即凑了过来。 江天河一蹦一跳地冲到他身边,好奇地问:“老爷爷同意了吗?” 罗贝尔苦笑道:“威尼斯人的战争潜力和财力远超我和公爵的估计,奥地利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啊?那弗雷德里克是不是死定了?”朱利奥慌张地抓起头发,“要不咱分行李回安科纳吧,我回我的皮匠店,雅各布回他的布莱德村。” “少废话。”雅各布不爽地敲了下他的头盔,“没看大人还没说完话吗?” 罗贝尔点点头:“但是总督依然同意谈和,愿意赔偿五十万杜卡特金币,不过还有几项附加条件。” “五十万!” 江天河和朱利奥这两个财迷一跃而起。 朱利奥掰着手指算道:“一桶皮革是三十德涅尔铜币,加上手工费是十德涅尔,一杜卡特等于二百四十德涅尔,那五十万杜卡特就等于,等于,呃,呃……” “等于三百万桶皮革。” 在数学心算方面,初中毕业的江天河显然比大字不识几个的朱利奥更有优势。 罗贝尔还是神甫时,每月的补助金,也就是工资,大约在十格罗索银币左右。 虽然威尼斯城邦早在两百年前就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停止了格罗索银币的铸造,改用杜卡特金币,但这种币值稳定的货币仍然长期活跃在中南意大利,各大城邦也从未拒绝格罗索银币的兑换。 一杜卡特大约相当于二十格罗索的购买力,也就是说威尼斯一次性赔付了罗贝尔一百万个月的工资。 真是壕不留情的赔款啊。 朱利奥神经病似的反复念叨着“三百万桶皮革”,“三百万桶皮革”,仿佛人生观遭遇了巨大的打击。 雅各布咋舌不已,五十万杜卡特金币对于他这位前农民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了,遥远到他初闻这个数字麻木得毫无感觉。 “总而言之,先回客房吧,尽快把谈判结果告知公爵。” 江天河忽然拽住罗贝尔的衣袖,忧伤地问道:“我们以后还会回安科纳吗?” 朱利奥和雅各布停下了打闹,双双竖起耳朵。 “我不知道。”罗贝尔耸肩,“我不是先知,未来的事情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也许我们明天就能回家,也许明天我们都会死于意外,也许……谁知道呢?” “嘿嘿,无所谓啦。” 朱利奥揽住几人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反正我们在安科纳无牵无挂,天涯海角又怎么样?走过去就是咯。” “呵,你倒是乐观。”众人中年纪最大的雅各布轻轻一笑,“是啊,维也纳罢了,走过去就是了。” 第58章 但阁下不会真以为能胜过我吧? 安德烈亚回到了自己的府邸,白天的辩论越想越气。 然后,他向几个议会里的老朋友发去了请柬,邀请大家在他的邸中相聚讨论如何进行下一步计划。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老伙计仿佛为了避嫌似的争先恐后地拒绝了邀请,还奉劝他尽早把奥斯曼人送来的财货处理掉,免得惹祸上身。 怎能不令他怒火中烧? “该死的奥地利使者!” 安德烈亚气愤地打翻了家中的刀叉碗盘,冲天的怒骂声哪怕宅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退越亏。 他不是商人,他的父亲是弗留利的一户渔夫,他的母亲是普普通通的裁缝。他能当上弗留利的市民代表,依靠的从来不是商人的委曲求全,而是渔夫与大自然搏斗的大无畏精神! 那个奥地利来的罗贝尔·诺贝尔,不过是区区孤儿出身,走了狗屎运被提拔为主教,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竟然在辩论里屡次羞辱污蔑于他。 此仇不报,他日后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大议会? “来人,给我着甲,拿我剑来,召集所有家族近侍!随我报仇!” 安德烈亚宅邸外,摆摊商和逛街路人其乐融融的划价、交易。 突然,宅邸大门打开,十余位凶神恶煞的男丁全副武装地出发,为首的正是双眼通红的安德烈亚,此时的他一改往日的政客风格,身披重甲,头戴锅盔,背着一柄双手阔剑,直冲冲地穿过人群。 商人连忙收摊逃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紧跟在这伙暴徒身后,都好奇是谁这么倒霉,惹上了大名鼎鼎的‘暴躁的’安德烈亚议员。 罗贝尔四人循着繁荣的商业街,边走边打闹。 临行前,弗雷德里克又从自己的私人小金库挤出了一千杜卡特,助罗贝尔打点上下,结果完全没用上。 但是凭本事省下的公款凭什么上交?他帮弗雷德里克赚到了足足五十万杜卡特的赔款,才贪区区一千,够良心了吧? “喏,一人三百杜卡特金币。”他将金币分进四个大钱袋,每人一袋,放到他们手中,“尽管去花,不够我这还有一百块。” “耶!老大万岁!” 第一个跑得没影的是朱利奥,他早在进城之初就看上了城门口铁匠铺的一套精美铠甲,据他所说,那套盔甲“完美符合他对圣骑士罗兰的幻想”,必须拿下。 和东方文明对盔甲武器的严加看管截然相反,中世纪的欧洲对盔甲武器的松散管制一脉相承至后世的北美,这是特殊的社会因素使然。只要钱到位,大炮都可以买。 “唔,谢谢。” 江天河扭扭捏捏地接过钱袋。 明明罗贝尔和她年纪相仿,她却天天吃人家的拿人家的,搞得罗贝尔好像她的父亲一样…… 不过十五岁的女孩正处在好奇心旺盛的年纪,她也早就惦记上了城中杂货铺许多不知用途的小玩意儿,正好这次可以一次性买个痛快。 二人各自去往心仪的店铺,唯独雅各布攥着钱袋,黯然神伤。 “如果莉莉还在该有多好……她生前特别想要一双配对的银手镯……” 莉莉是雅各布对去世妻子的爱称。 自从妻子去世后,他便没有了太多世俗的欲望,跟随着众人浪迹天涯,也是因为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地淡忘亡妻之痛。 罗贝尔默默待在他身边,一言未发。 在朋友悲伤时,和他一同沉浸悲伤才是最好的安慰。 好在雅各布很快便从回忆中苏醒:“抱歉,让大人看笑话了。” 罗贝尔摇头,默默指向几十米外的一家店铺——《银饰专卖店》。 “回应心意,永远不晚。” 雅各布瞳孔泛起雾气。 他向罗贝尔深深鞠了一躬,快步跑向店铺。 “老板,请给我和我的妻子打一双银手镯!” “好嘞~” 日落西山,黄昏渐沉。 江天河背回了满满一袋子精巧的仪器。 “虽然我现在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早晚能比牛顿更厉害!” 很快,一个套在铁皮罐头里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密不透风的头盔内传来沉闷的人声:“侬么样?似不似很酷?” 铁罐头人抬起半覆头盔的眼罩,长长出了口气。 “呜啊,差点憋死了。老雅,你买了个啥?” 雅各布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两个银手镯。 “不是吧,阿sir?”朱利奥夸张地大喊,“你花这么半天就打了两个镯子?” 雅各布哼了一声:“老大哥的事你少管。” “买东西剩下的钱就当时你们的奖金了,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救命啊——” 就在四人行至半途之时,西北方倏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没几时,烟尘四起,一伙全副武装的暴徒拦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威尼斯的治安有这么差吗? 算了,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抢劫就给钱吧。 罗贝尔眉头一皱,站至众人身前:“几位好汉相拦,不知所为何事?” “罗贝尔·诺贝尔,可还识得我吗!”为首的暴徒掀起头盔,露出真容:“今天你在议会上污蔑我收受贿赂,可曾想过有如今之难?遇上了我,你别想好过了!” “你是,安德烈亚议员?”罗贝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竟然是那种辩论说不过就掀桌子的傻x吗?” 安德烈亚火冒三丈。 “什么叫辩不过?分明是你乱扣帽子!哪里有人辩论时污蔑别人收了五十万的?” 罗贝尔微微一笑:“我承认这很无耻,但我也是跟仇家学的,当今世界,不会扣帽子就无法生存,莫怪我。” 安德烈亚拔出背后阔剑,对准罗贝尔的鼻梁:“少废话,我今天就教教你这小子,什么叫祸从口出!兄弟们,给我上,废了他们!” 朱利奥不惊反喜,他正愁没地方试用新买的盔甲,挨打的就送上门来了。 他作势要冲出,罗贝尔略一抬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来之前,弗雷德里克叮嘱我拿出真本事,看来我不能再藏拙——我在战场上杀的威尼斯人,比你这三脚猫功法强多了!” 说罢,他探手捡起脚边的木棍,向上轻轻翻挑。 安德烈亚的眼中露出鄙夷,居然用木棍来抵挡阔剑,真是好笑……嗯? 刚才那个木棍,是不是有一瞬间起雾了? “当!” 下一秒,这位四十多岁的渔夫之子只感觉小臂一麻,阔剑脱手飞出,插进了路边泥地。 罗贝尔冷笑三声,用木棍挽了个枪花。 “阁下的一套剑术甚是好笑,但阁下不会真以为能胜过我吧?” 朱利奥迫不及待地拔剑冲至他身侧:“我朱利奥也来助阵!老雅,助我一臂之力!” “雅各布得令!” 江天河背着心爱的小仪器悄悄躲在一旁,观赏这场几乎单方面的屠杀。 唔哇,木棍戳瞎了一个人的眼睛。 唔哇,剑直接把人的脖子割断了。 唔哇,雅各布……雅各布没穿盔甲,不敢还手,一直在挨打。 丢人啊,雅各布叔叔,朱利奥都比你打得好。 “混蛋!为什么都在追我!” 雅各布躲开敌人的剑击,发出愤怒的质疑。 “哈哈,连敌人都知道你好欺负,老雅呀老雅~” 朱利奥一面从容地抵挡反击,一面大声嘲笑。 罗贝尔刺出木棍。 在木棍头接触到敌人胸甲前,敌人胸口已经被戳出一个手指粗细的血洞。仿佛刺穿胸甲的不是木棍,而是另一种无法用肉眼观察到的武器,木棍只是用于掩饰的表象。 他继续挥舞着,木棍由于过于频繁的晃动折断,却完全不影响他戳杀的效率。 被刺中者抽搐倒地,双眼汩汩地流出鲜血,而胸口的血洞却并不渗血,直到失血过多而亡,讲究的就是一个短痛变长痛。 除雅各布毫无战绩之外,朱利奥手刃三人,罗贝尔手刃七人。 安德烈亚呆滞地坐在路边。 朱利奥绕到他身后,鼓动全身力气狠狠给了他后脑勺一剑鞘。随着他应声倒地,为这场无聊的闹剧终于拉下帷幕。 而直到他们斩杀了大部分的暴徒,威尼斯的巡城卫兵方才姗姗来迟,人人面带厌烦之色。 要是真把身家性命托付给这帮拿钱办事的警卫,罗贝尔他们早死十万次了。 卫兵厉声呵斥,要求他们缴械投降。 他们望着雅各布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眼中流露出贪婪的意味。 非要罗贝尔亮明自己奥地利特使的身份,他们才垂头丧气地离开,临走前拖走了大街上的尸体和安德烈亚议员。 无耻的卫兵不仅没有让罗贝尔气愤,反而给了他一种安全感。因为他们让他想起了安科纳那群鱼肉苍生、厚颜无耻、腐败横行、冠冕堂皇、沆瀣一气、令人作呕……的公教修士。 本以为世上堕落的只有修士和贵族,现在看来,普通民众在手握权力后也是同一副德行。 ‘太好了。 大家一样烂。’ 罗贝尔露出解脱般欣慰的笑容。 朱利奥顿感一阵恶寒,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感觉,老大忽然露出了好恶心的笑容。 ……他不会有什么龙阳之好吧? 第59章 好消息接踵而至 在威尼斯的时光度过得飞快。 转眼间,冬季已经过去大半,日历来到1447年的二月份。 坏消息是,奥军依然没能返回国内,卡在阿迪杰河河岸边,整日与帕多瓦的守军面面相觑。 好消息是,威尼斯人划着小船送来了充足的棉衣棉被,还有足够他们再消耗十天的粮草,说明罗贝尔那边进展不错,谈判至少进入了互相扯皮的最终阶段,和平已成定局。 第二个难以说明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情报也由威尼斯一方的信使传达到了弗雷德里克耳中。 那不勒斯的老狐狸阿方索不甘退兵,仅率领本部四千军马与五十艘大小战船攻打威尼斯湾,却连威尼斯市政厅的塔顶都没看到,就被沿岸布设的炮台炸得屁滚尿流,残部败将撤回安科纳港修整。 与此同时,教皇尤金四世也得到了奥军变卦反水的情报。 听说尤金本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急火攻心,当着全军的面晕厥倒地。 教皇昏迷后,罗马军人心惶惶,无奈的斯蒂芬大团长被迫停下进军的步伐,停驻在费拉拉南部静观其变。 这样一来,讨伐威尼斯的两路大军就此消散,只要威尼斯舰队再逼迫奥斯曼舰队解除对克里特岛的围攻,这一次看似声势浩大的多方混战便会画上平淡的句号。 从威尼斯与奥斯曼的舰队实力对比上推测,这只是时间问题。 但这样一来,奥军也就此失去了最大的统战价值,不知道会对罗贝尔那边的谈判造成怎样的影响…… 2月3日凌晨,克里斯托弗把弗雷德里克从睡梦中推搡醒。 “哥,哥你快醒醒。” “嗯?”弗雷德里克眼皮睁开一个小缝:“好妹妹别推了,哥哥的腰实在太累了……”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女人?我看罗贝尔还是骂得少了!” 克里斯托弗气结,揪着兄长的耳朵大喊:“快醒醒!和谈结果出来了!” 弗雷德里克大惊失色:“什么?喝痰?谁玩得这么重口味?” “我受不了了。” 克里斯托弗气得抓耳挠腮,甩下一封信摔门而去:“爱看不看吧你!” “怎么了这是,突然跟吃了枪药似的。” 弗雷德里克纳闷地嘀咕着,撕开了信封的封漆。 “公爵阁下敬启: 罗贝尔受公爵差遣,星夜兼程赶抵威尼斯赴约,至今已有四日。 在下不惜犬马之劳,尽最大努力签署和谈协议,幸不辱使命。和谈条件如下: 1条约自1447年2月1日起效,奥地利国与威尼斯国自签订协议起,终止一切敌对行为,威尼斯方愿在奥军撤回国内前供应补给。 2人命自有天定,奥威双方不得追究交战中产生的伤亡问题。条约起效日起,双方无条件归还战俘。 3条约起效日起,奥地利国有义务为威尼斯提供十五年有偿保护,威尼斯尊贵共和国所遭受一切入侵将被平等视为对哈布斯堡家族的宣战。签约额款为五十万弗洛林金币,其中二十万以金币形式结算,三十万以各式武器装备代偿。 以上。 维也纳总主教,罗贝尔·诺贝尔 1447年2月1日。” 在被安德烈亚议员率家丁袭击后,罗贝尔转日就急不可耐地再度拜访了尊贵总督弗朗切斯科。 他在总督面前大力倾诉自己遇袭的全过程,哭求总督严惩凶手,否则就要把的遇袭前后的遭遇传得沸沸扬扬,让威尼斯外交信誉扫地,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得加钱。 商人行走江湖,全靠信誉二字,罗贝尔的恳求确实令弗朗切斯科不胜其烦。 眼看他还要使出浑身解数撒泼打滚,弗朗切斯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他的请求。 新的条约拟定中,罗贝尔据理力争,将义务保护的时限从二十年猛砍为十五年,并要求威尼斯一方的现金赔款从杜卡特金币改为德意志地区流通的弗洛林金币,武器代偿部分如故。 弗洛林金币由威尼斯多年的死对头佛罗伦萨共和国所铸造,在西意大利与德意志地区广为流行。 弗朗切斯科自然不可能乐意用竞争对手的货币赔偿,所以他必定会提高武器代偿部分的额度,这正是罗贝尔所希望的。 伊丽莎白夫人与诸多国内反对派贵族合力夺占了维也纳,弗雷德里克现在急需的不是钱,而是立刻就能投入战场的武器装备。 能在劣势条件下拿到如此优厚的条件,罗贝尔也算不辱使命了。 然而从弗朗切斯科漫不经心的态度上看,五十万弗洛林肯定是拿少了。 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天凌晨,整座奥地利军营都回响着公爵大人猿猴似的嚎叫。 几家欢喜几家愁。 弗雷德里克高兴得手舞足蹈,相对的,随军而行的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几日来一直忧愁不散。 令他担忧的不仅仅弗雷德里克对变故的沉默,以及随之而来的可能的暴虐报复,更是先公爵夫人伊丽莎白超乎他意料的举措。 在大军出征前,弗雷德里克担心在这段他不在维也纳的空档,如果将利奥波德留在奥地利,可能会给他与伊丽莎白联合运作的机会,所以力排众议,强迫时年五十三岁的利奥波德与他同行。 在十五世纪,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弗朗切斯科总督那样续到七十三岁,弗雷德里克胁迫老利奥波德出征,未必没有借行军之苦熬死他的目的。 要知道,一旦利奥波德去世,等同于斩掉伊丽莎白最有力的臂膀,失去了外藩公爵支持的先公爵遗孀,弗雷德里克有一百种法子处理她,一百种! 可……即使利奥波德是伊丽莎白最重要的支持者,他却完全没意料到后者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在大军出征之际发动宫廷政变! 这,这实在是太不符合贵族道德了! 利奥波德郁闷地抓耳挠腮。 哎呀呀,先是弗雷德里克不讲武德,下毒毒害夫人,后是夫人趁公爵出征发动政变。两方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完全不符合利奥波德对公爵的期待。 为今之计,唯有期望宫廷教师认真教育先公爵的遗腹子拉迪斯劳斯大人,千万为奥地利培育一个道德的继承者了。 当日早晨,弗雷德里克吩咐全军收拾行装。正午,他在全军面前朗声诵读了罗贝尔信中写明的谈和条件,向全军宣布奥地利“战胜”威尼斯,颁布了大军凯旋的命令。 出征四个月,从最初的一万五千人到如今的九千人不到,奥军军士终于得到了凯旋的通知,无不欢欣鼓舞。尤其是博罗诺夫,他怀念维也纳闹市娇俏妩媚的游女很久了。 唯一不开心的,或许只有利奥波德。虽然他不认可伊丽莎白政变的行动,但双方毕竟是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一旦弗雷德里克回国平定了她的叛乱,不仅她要遭殃,利奥波德肯定也会被连累着打压。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大大加重了利奥波德的精神内耗,他拒绝了所有外人的探视,躲在营房称病不出。 奥军午时拔营,三点启程。 帕多瓦的守军提前一天也收到了威尼斯大议会“放行”的通知,非常配合地让开了桥梁和大路。 三天后,奥地利大军抵达威尼斯以北的弗留利,遇到了些许麻烦。 当地的渔业行会共同组织了抵抗运动,四处给行军的大路挖坑埋钉子,让弗雷德里克不堪其扰。 据当地的情报贩子声称,这些行会成员大多是受大议会主战派议员的驱使,遣散他们的方法也很简单——威尼斯人没有什么忠诚可言,给钱就行。 归乡心切的公爵忍痛又支出了一千杜卡特,收买了当地的渔业行会。 金币的力量果然强大,奥军从此再也没在大路遇到任何阻碍,反而常常收到渔民热情的馈赠,比如亚得里亚海的渔业特产红虾和沙丁鱼。 在进入奥地利边境特里斯特前的行军大路上,弗雷德里克与在此等待许久的罗贝尔一行重聚。 在相隔四个月后,公元1447年2月15日,弗雷德里克终于重新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哈哈哈哈!主教,这次咱能活着回家真是多亏你了!” 弗雷德里克激动地拍打罗贝尔的后背,后者被一下一下的拍打搞得咳嗽不止。 “别拍了……再拍要死了……” 公爵大笑着停手:“等回到了维也纳,咱一定给你加官进爵!” “公爵还是先思考一下怎么回到维也纳吧。”在泼冷水这方面,罗贝尔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伊丽莎白夫人的军队占领维也纳已有近一个月了,足够她从容肃清城中亲公爵的势力,大人真觉得能那么顺利地回去吗?” 相比罗贝尔的谨慎,弗雷德里克显得分外乐观:“呵呵,那个女人要是有这种手段,我根本活不到今天,看着吧,等我的大军到达城下,她肯定会吓得乖乖献城偷袭。” 罗贝尔忧心忡忡地说:“但愿如此。” 第60章 扬·胡斯知晓真相 事实往往比想象的更加糟糕。 与此同时,奥地利公国领,维也纳。 随着屠刀最后一次落下,维也纳最后一名由弗雷德里克亲手提拔的平民官员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宣告弗雷德里克三年的耕耘前功尽弃。 而那位被弗雷德里克贬低得一无是处的伊丽莎白夫人,此刻坐在高高的观刑台上,不忍地捂住了眼睛。 在她的怀里,七岁的拉迪斯劳斯好奇地探望周围的人群,不知道他们为何低头不语。 他坐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地摇晃她的手臂。 “妈妈,妈妈,我不喜欢那边那个波西米亚来的叔叔,他好凶,宫廷里的侍女姐姐都说他乱杀人,能不能把他赶走呀。” “拉迪斯劳斯乖,叔叔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伊丽莎白苍白的脸庞浮现一丝无奈的笑容,轻轻整理着儿子泛黄的头发。 “我可怜的孩子,如果爸爸还在,就不必让你承受那么多非议了。” 她望着台下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深深地俯首叹息。 “对不起,但我不得不如此。我愿死后在地狱赎罪,请你们在九泉之下不要怪罪我的孩子。” “今天的处决到此为止。”在伊丽莎白安坐的座位前方,一名牧师打扮的中年人冷冰冰地宣布道:“烦请在座各位积极举报弗雷德里克党的余孽,知情不报者一律视作同党——解散!” 人心惶惶的各级官员连声称是,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观刑台。 见状,中年牧师身后的年轻人冷哼道:“肯定还有的家伙心怀鬼胎,比如那个卢格男爵,我看他就很可疑,需不需要我……” 他比了个杀的手势。 中年人抬手阻止:“不了,我们人生地不熟,对贵族下手难免激起公愤,到时引起暴动就麻烦了。” “哼,主的事业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受阻。扬·卡,你的意志已经被这片异端的土地腐化了。”年轻人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忿忿的背影。 “哎,年轻人,太冲动啊……” 被称作扬·卡的中年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伊丽莎白夫人座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夫人,敌党分子已被处决,夫人受惊了。”扬·卡犹豫片刻,还是继续道,“俗话说,绅士永远不会靠近厨房,死刑残忍,夫人还请不要勉强自己。” “谢谢你,扬教士,但这些人因我而死,我不能躲避。”伊丽莎白坚定地摇了摇头,认真盯着血泊中的尸体,仿佛要把这个画面刻进脑海。 “夫人高义。” 扬·卡满不在乎地赞扬了一句,随后一转随便的态度,严肃地问道:“夫人可曾收到南方急报?” “……嗯。” 伊丽莎白艰难地点头:“南方急报,弗雷德里克率领的军队已经安全回到国内,据说他和威尼斯人签订了和谈条约。” 扬·卡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事不宜迟,我和诸位同袍立刻整军去施蒂利亚边境御敌——” “不可!” 未等他说完,伊丽莎白便惊呼起来。 她对上扬·卡诧异的目光,嗫嚅地道:“教士把军队都带走了……那我和儿子该如何是好?” “无妨。”扬·卡自信满满,“这一月,我和同袍捕杀了几乎所有敌党,余下的皆是些小鱼小虾,掀不起什么风浪。夫人和国王陛下还请安坐城中,静待我等捷报。” 伊丽莎白轻叹一声:“既如此,妾身的身家性命就全部托付给教士了。” 扬·卡慨然一笑:“我与胡斯同袍的性命,也全部系于夫人与陛下之手了!告辞!” 说罢,他潇洒地转身离去。 他们不是别人,赫然正是在神圣罗马帝国搅弄风雨数十年的胡斯派信徒。 公元1419年,波西米亚境内的胡斯派信徒为了给胡斯派精神领袖,也是胡斯派的创始之人,大名鼎鼎的扬·胡斯复仇,发动了长达十五年的胡斯战争。 扬·胡斯正是波西米亚胡斯派的开派祖师,生活在十四到十五世纪交替之年的波西米亚。 和无数平凡的德意志修士一样,扬·胡斯对罗马公教兜售赎罪券与神甫主教乃至教皇的道德败坏深痛恶绝。 长久以来,公教修士利用对拉丁语圣经的独家解释权,为教会肆意剥削世俗建立合法性。当道德与法律的任意解释权全部在统治阶级手中的时候,对于受统治的民众无异于灭顶之灾。 教会压迫民众,完全背离了基督教最初以神为基础的“人皆神之所造,彼此之间并无不同,上帝不偏心待人,人人生而平等”的朴素平等主义。 扬·胡斯痛恨腐烂的现状,以编写、颂唱圣歌的方式向波西米亚人宣扬宗教改革思想,不遗余力地抨击教会制度。 恰好时值天主教分裂之际,“阿维尼翁的囚徒”与罗马各自为政,彼此冲突不断,天主教对世俗的掌控能力暴跌至成立以来的最低点。 即使如此,罗马教会依然在镇压胡斯异端这件事上不遗余力,几乎在发现波西米亚出现不妙的萌芽的同时,教皇立刻向扬·胡斯下发了最严厉的绝罚令,并强行向布拉格(波西米亚首都)派遣特遣主教,试图掐灭宗教改革的火苗。 1414年,扬·胡斯在受邀前往康斯坦茨大公会的路上遭遇公教埋伏,追随他而来的信徒尽遭屠戮,他本人则被擒拿,押送至莱茵河附近的城堡地牢关押。 经过多日折磨拷打,他始终拒绝认罪,于是教皇决心在一次“堂堂正正”的神学辩论中正面将他击溃。不久后,他被扭送至方济各修道院,与以教皇为首的宗教保守派展开唇枪舌战。 胡斯在审判庭慷慨陈词,舌战群獠,前来刁难他的主教和修士都被他一一斩落马下,始终坚持自己的神学主张,拒绝屈服罗马教皇。 最终,教皇不出意料的恼羞成怒,他强行宣布扬·胡斯论战失败,下令将他绑上火刑架烧死。这是处决异端的至高刑罚,在他之后,圣女贞德,日心说学者布鲁诺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然而扬·胡斯的殉道没有打消胡斯派的斗志,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愤怒。1419年,随着又一次对胡斯信徒的大规模逮捕,愤怒的布拉格市民再也无法忍受来自罗马的迫害。他们聚集上街,游行示威,声讨罪人,悍然冲入布拉格市政厅,将包括市长在内的所有公务员扔出窗外,再由窗外翘首以盼的长矛战士扎成筛子,史称“第一次掷出窗外事件”。 当时的波西米亚国王兼神圣罗马君主瓦茨拉夫四世调兵镇压起义,反而被团结一心的布拉格市民挫败,由此引发了持续十五年的“波西米亚胡斯战争”。 胡斯起义虽然在1434年被镇压,但宗教变革一经点燃便难以熄灭,罗马试图向布拉格派遣的教士屡被袭杀,格热戈日也是其中一员——不过他脑子精明,眼见势头不妙就果断抛弃同僚逃跑,成为唯一活着回到罗马的布拉格主教。 他保全性命的同时,尤金四世也心生不满——别的修士都殉道了,怎么唯独你活着?因而将其流放安科纳足足十年。 起义失败,波西米亚经历短暂的“圣经共和国”体制后重归王权。1437年,瓦茨拉夫四世去世,王位传给了臭名昭着的“暴君”乌拉斯劳斯三世,他比他的前任更加残暴无情,对胡斯异端只有一个字:屠! 虽然他搞不懂为什么胡斯派越屠越多,但是总而言之屠就完事了! 经历十年屠杀,水深火热胡斯派提出了新的想法:既然在波西米亚混不下去了,咱们为什么不迁移到其他国家呢? 波西米亚相邻的大国很多。往小了说,萨克森侯国、勃兰登堡侯国、巴伐利亚侯国都是迁移的上上之选。 至于东方的波兰王国……算了吧,那里的天主教氛围太狂热,胡斯异端到了那边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在大屠杀中幸存的信徒兵分三路,一路前往勃兰登堡,一路前往萨克森,一路前往巴伐利亚。 前两路都顺利定居下来,北德意志相对淡薄的宗教氛围让他们得以获得类人的待遇——至少比吉普赛人和犹太人强。 唯独去往巴伐利亚的这一支出现了变故。 就在去年,雄踞慕尼黑的维特尔斯巴赫主家要求分家归还大量领土,加强中央集权,遭到了外藩贵族的一致反对。 和弗雷德里克年纪相仿,也是同样年轻气盛的慕尼黑公爵路德维希·冯·慕尼黑-维特尔斯巴赫闻讯大怒,直接无视了族长赫尔曼二世的劝阻,擅自遣军抢地,点燃了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又一轮内战。 于是,这支本来要前往巴伐利亚的胡斯信徒被迫中途改道,南下进入了奥地利公国。 此时的奥地利,公爵弗雷德里克深陷与反对派贵族的斗法,双方都没空搭理这群外来户,他们竟奇迹般地在神圣罗马帝国君主国定居下来,甚至成了三支流亡大军中过的最好的一批。 凭借先进的生产技术,胡斯流亡者很快在本地扎下根基。仿佛上帝都不忍见他的子女继续受迫害,1446年,全南德意志大丰收,他们在迁移结束的当年就喜提粮食自由,彻底摆脱了往日的阴影。 不过……俗话说,饱暖思淫欲。 这人吧,一旦吃饱了,就会开始幻想一些有的没的。 扎根在奥地利后,有些不死心的胡斯信徒提出了新的意见:他们能否在奥地利重新开始,完成1419年未竟的事业? 正所谓想吃冰下雹子。没过多久,胡斯流亡者的领袖,自封的布拉格大主教扬·卡就收到了维也纳的来信。 斗法的一方主角,伊丽莎白夫人在信中表达了对胡斯信徒深切的同情,并慷慨地表示,只要他们愿意帮助她夺回权力,她可以在施蒂利亚专门设立胡斯的自留地,允许他们自由传教、布道。 尤其是她的儿子拉迪斯劳斯,乃是贵族公认的波西米亚王位的有力觊觎者。他日长大成人,率领胡斯派打回故乡也并非难事呀。 扬·卡很难拒绝归乡的诱惑,答应了伊丽莎白的邀请,胡斯流亡者就此加入了她的政变同盟。 他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神学主张会惹来贵族的厌恶。 毕竟世人皆知,扬·胡斯知晓真相(jan hus znal pravdu)。 第61章 荣归故里 格拉茨堡的街头,一个无业游民拍了拍同伴的肩膀。 “喂,听说了吗?咱们的公爵大人回来了。” 他的同伴抠了抠鄙视,满不在乎。 “嗯?哪个公爵?前几年死了的那位还是现在那位?” “哎呀,当然是咱们之前的弗雷德里克公爵了。” “他?他不是去维也纳享福去了吗?回咱们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干什么?” 无业游民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伏在同伴耳边低声道:“我听说啊,维也纳的老爷们趁公爵出征的时候搞了个大新闻,害得公爵无家可归,只能回咱们的格拉茨了。” “嗯?可公爵的老家不是蒂罗尔吗?他回咱们格拉茨干嘛?”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 无业游民一下子来了精神,津津乐道地炫耀起他从落魄贵族那里学来的贵族谱代继承学。 “咱们大公爵虽然是蒂罗尔支系出身,但是没能继承蒂罗尔爵位,只能流落咱们这鬼地方当。要不是先公爵死的早哇,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嘘!别说话,你看城门!是不是公爵回来了!” 格拉茨堡的守军放下吊桥,缓缓拉起城门。 几位贵族骑着高头骏马率先入城,其后跟随着连绵不绝的大军,人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抹不去的疲倦与兴奋。 格拉茨堡多年未有如此巨大规模的军队入驻,本地人大多好奇地驻足附近,希望看一看统领大军究竟是哪位位高权重的贵族。 卫兵呵斥着驱散居民,为大军清理出一条勉强足够通行的大道。 格拉茨堡首建于12世纪,那时的奥地利还属于巴本堡家族统治,哈布斯堡还是阿尔萨斯地区的一介小芝麻贵族,只统治了边境的几座小城堡。 虽然当地人都喜欢戏称格拉茨为“破烂乡下”,但格拉茨堡是施蒂利亚公国的政治与经济中心,手工业与商业繁荣,同时也是奥地利南部最重要的陆上贸易枢纽。 这里的城堡经过历代公爵的改善,如今建有完善的防御、驻军、储存设施,城市中还有南奥地利最宏伟的教堂和市政厅。这些古建筑一直保存到现代,是游客不可错过的优质历史景观。 弗雷德里克的头衔中,除了全罗马人的君主和奥地利公爵,最后一个便是施蒂利亚公爵。在他继位之初,这片领土基本只在名义上归他所有。经过七年的细心耕耘,施蒂利亚全境臣服,成为了他在维也纳外最强大的助力。 至于他的母族,也就是哈布斯堡的蒂罗尔支系,因为利奥波德迟迟没有嗝屁的迹象,所以他一直没能插手。 对了,说起利奥波德,那个老东西在马车里称病称了好几天,不会死了吧? “克里斯托弗,你去替我跟蒂罗尔公爵问个好。嗯,如果他还是推辞不出,你就强行闯进去,别怕影响不好——反正大家已经撕破脸了,老子不在乎。” 弗雷德里克吩咐完克里斯托弗,接着和身后的博罗诺夫道:“部队交给你,士兵中许多人的家乡不在这里,不一定忠诚,但接下来的反攻还要仰赖他们,务必竭力安抚。” “遵命,陛下。” 最后,弗雷德里克看向左手边:“罗贝尔啊,你就去……人呢?!” “回禀大人。”后面的仓库总管苦笑地指着近处的旅店:“主教说他困了,有什么工作请找别人。” “嘿,这小子。”公爵无奈地揪起一团头发,“算了算了,他想藏拙,我也不逼他,随他去吧。” 德意志的发展远不如同时代的意大利诸邦,这一点,罗贝尔自踏入旅馆的一刹那便明白了。 假如说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城镇已然有了后世美丽乡村的雏形,那么德意志的大地则透露出一股纯粹的“古代感”。 啊,这腐臭的空气,一闻就知道城市没有下水道。 啊,这刺鼻的朽木味,说不定是上个世纪传下来的祖传旅馆? 啊,这脏兮兮的客人们,一个个穿着袒胸露乳的粗布衣,裹着海盗似的圆头巾,痛饮麦谷酿造的啤酒,粗糙的大手沾着煤灰就直接抓起黑面包塞进嘴巴,边咀嚼便哈哈大笑,嘴里的面包渣掉的一裤子都是。 罗贝尔四人走入旅馆时,房间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煤矿矿工停下了说笑,赤膊的农民胆怯地躲向墙角。 “哎哟。” 旅店老板经过半分钟的震撼,慌忙推开前台的小木门冲到四人面前讪笑。 “四位贵客莅临本店,实在是让小店蓬荜生辉,贵客想要小的做什么?小的一定竭力去办。” “呃……” 四人面面相觑。 他们四个中有三人不通德语,只有略懂德文的罗贝尔好奇地问道:“店家为什么一口咬定我们是贵客?” “嘿嘿,大人说笑了。”老板腼腆地摩挲着手掌,指了指他无意中露出的袍角,“在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普通老百姓谁穿得起丝制的衣服呀。” 啊,不小心露出来了…… 在离开威尼斯前,弗朗切斯科总督赠了他一件紫丝绸织造的主教袍服。 威尼斯和东罗马帝国有密切的贸易联系,如今东罗马危在旦夕,象征皇权的紫色丝绸硬是被约翰皇帝卖出了白菜价。现在在威尼斯,如果你没有一身紫色衣服,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去君士坦丁堡做过生意。 罗贝尔知道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太过招摇,于是在教袍外另套了一层麻布袍,权当保暖。 “那大人,您是想打尖还是住店?” “都不是。”罗贝尔从麻布袍的缝隙伸出右手,露出自己的主教权戒。 “我很久没干本职工作了,想知道本地的教堂在哪。” “哎,小人来给您带路。” 他们跟随着老板的脚步,来到一座砖石搭建的大教堂。 教堂的后院传来阵阵绵羊咩咩的叫声以及男人气急败坏的大骂:“你们这群畜生,老实点,哎,别蹭我的袍子!今晚就吃你了!” “就是这里了。”老板谄媚地笑道,“贵客请自便,小人先回店里了。” “多谢老板了。” 罗贝尔从袍里伸出手,将一枚格罗索银币放在老板手里。 老板面露疑惑之色,罗贝尔才想起格罗索已经不在意大利之外的地区流通,连忙换成了一枚马克银币。 “哎哟哟,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您忙,您忙。” 老板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边鞠躬行礼一边转身离去。 罗贝尔敲了敲大教堂的大门,对着门内喊了一嗓子:“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但后院的男人与绵羊的搏斗声还在持续。 “有人在吗?” 搏斗声戛然而止。门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 “谁啊,一大早就这么吵,让不让人休息了。” 教堂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教士袍、满脸写着不高兴的二十岁年轻人握着干草叉,出现在众人面前。 罗贝尔歉意一笑:“方才是我在呼叫神甫,请见谅。” “哦,你啊。” 年轻神甫上下打量着罗贝尔和众人。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衣衫整洁,麻布袍里似乎还穿着一件昂贵的丝衣,带着两个面色不善的伦巴第大汉,还有异族侍女,俨然一副大户人家公子哥的形象。 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年轻神甫的语气慢慢平和下来:“几位是想做祷告还是告解?如果是告解的话,今天大神甫出门采购了,恐怕短时间内回不来。” “那太好了。”罗贝尔摆摆手:“我正好可以替大神甫代班一日——天河,把委任状和权杖拿出来(拉丁语)。” 江天河取出教皇亲笔书写的维也纳主教委任状和一柄精致的小权杖,递给年轻神甫。 神甫慢慢滚开羊皮卷,眉头一皱:“我读不懂拉丁语。” 罗贝尔:??? 读不懂拉丁语? 你身为一位公教神甫竟然读不懂拉丁语? 这就好像国语老师不会说标准话一样——哥,你到底行不行啊? 年轻神甫被罗贝尔盯得头皮发麻,最后恼羞成怒。 “怎么啦?我刚进修道院,还是个学徒,不会说拉丁语很正常吧?” 学徒?就像鞋匠和木匠那样? 侍奉上帝的事业怎么能这么随便? 罗贝尔的思维开始混乱:“不是,你们当神甫之前不需要去神学院进修吗?” 他在正式成为神甫之前,在神学院进修了三年,负责教学的老先生为了保证他们能解读基督教各大学派的经典,教会了他们拉丁语,法语,希腊语和德语。 “神学院?哦~你是说那些大户上的学校啊。” 年轻神甫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是穷光蛋,没钱上学,再说了,有钱谁还来当修士?” 罗贝尔:“……” 他失落地耷拉下脸。 格拉茨距离安科纳不过几百公里的距离,主的事业竟然已经堕落至此? 年轻的神甫见罗贝尔失落的说不出话来,以为是因为无法告解,大方地安慰道:“没事,你如果实在有急事,就跟我聊聊呗,我好歹也是个候备神甫——对了,你这个羊皮卷上写的是啥呀。” “是教皇任命我为维也纳总主教的委任书。” “嗯……嗯?你?总主教?扯淡,你是总主教那我还是教皇呢!” 第62章 人类,我都不喜欢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万物皆是虚空。” 空旷的大教堂,只有零零散散三两只的信徒在祈祷。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对自己有什么益处?” 江天河饶有兴趣地在小笔记本上记着罗贝尔背诵的经文,朱利奥靠着雅各布的肩膀呼呼大睡。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唯大地长存。大日升起,复又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罗贝尔的手中空无一物,他不可能随时带着十几公斤重的福音书到处乱跑。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徘徊周游,返转原道。” 身为神学院毕业的正规资深神甫,他有必要给新人一点小小的安科纳震撼。 “江河入海,海不满溢。江河从何而起,却将归还何处?” 虽然弥撒厅只有几个,但罗贝尔还让年轻神甫唤来了格拉茨的全部十三名神职人员参观他举办的弥撒仪式。 德意志的公教礼仪沦丧至此,要改变本地人对神明的冷漠,第一步就要以身作则地告诉他们什么才算弥撒。 “万事惹人厌。人说,说不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已有的历史,无人记念。将来的历史,更后人亦不铭记。” “于是主说:我传道者在耶路撒冷作那以色列的王。” “我专心用智慧寻求、查究天下所做的一切事,乃知:神叫世人所经练的是极重的劳苦。” “嗯?” 最后一段传道文并非出自罗贝尔之口。 他扭过头,对上白发苍苍的老神甫浑浊而精芒的双眼。 “《圣经传道书·一之章》……您一定就是我那不肖徒弟说的主教阁下了。” “原来如此,您就是本地的大神甫。” 罗贝尔提着权杖,和老人面对面各鞠一躬。 老人含着浓痰猛咳几声,低声道:“主教年纪轻轻就能蒙圣眷恩宠,身居高位,不知来属下这座小破修道院所为何事?” “呃……”罗贝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太好意思说:其实是他太久没做弥撒,弥瘾犯了,所以抢了他的地盘爽一把。 所以他岔开话题,反问老神甫; “我听说本地没有神学院,这里的神甫都是您随便收罗的?这恐怕不太符合教律的规矩吧?” “唔,主教请随我来。” 老神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身去往弥撒厅后的告解室。 他拉开狭小告解室的帘子,作出邀请的手势。 罗贝尔略行一礼,施施然坐在了聆听的位置。 他与老神甫隔着一层钻了孔的木板,很快,老神甫浑浊的声音从木板对面传来。 “我有罪行,希望请求主教宽恕……” 罗贝尔懵了一下,立刻冷静下来:“请讲。” “唔……”木板对面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我,我自作主张,取消了格拉茨的什一税。”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 罗贝尔哑然发笑。 自从“阿尔维农之囚”后,罗马公教对德意志的掌控一落千丈,佛罗伦萨公议会闭幕后,教皇更是连任免德意志地区主教的权力都失去了。 连任免权都丢掉了,何况征税权呢?德意志什一税很快由统一募集变成了各地随缘,就算是征税的地方也不一定会把税金送往罗马,几乎全都进了本地主教的腰包。 久而久之,尤金四世也懒得管劳什子什一税,只要他们名义上还是归公教管辖就好。 “而且,是我下令拆毁了格拉茨的神学院。” “呃?”罗贝尔瞪大眼睛,“虽然我知道询问问题不符合告解的规矩——您介意告诉我拆除神学院的原因吗?” 过了几秒,罗贝尔听到木板对面的低声啜泣。 “神学院,是背叛了主的戒律的场所。” 罗贝尔怪异地说:“神学院教导神学经典,播撒主的福音,怎么会背叛戒律呢?” “主说,神创世人,没有给任何人增加多余的造料,于是人无差异,万物平等。” 老神甫的语气中夹杂着不解和质疑:“如果圣经句句属实,为什么人会分出三六九等?为什么能上神学院的永远是几大贵族家和商人家的孩子?究竟是圣经骗了我,还是神学院背叛了圣经?如果背叛的是神学院的存在,那么它还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许多真的将圣经当作无可置疑的真理的修士们都曾经质疑过现实。 罗贝尔还记得,安科纳的大辩论上,每次出现有提出这样的问题,都会被审判庭以“蛊惑人心”的罪名赶出礼拜堂。 “但知识终究是无罪的。” “我知道。”老神甫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所以我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亲自教授他们知识。我想,这样至少能弥补一些公教犯下的错误。” 不通过神学院,而是以学徒的方式传道受业吗?罗贝尔并不是不能理解老神甫的理念,但是未免太低效了。 “为什么不保留神学院,但是扩招呢?只招穷人做学徒,对富人的孩子公平吗?” “主教。”老人苦笑道,“钱不够了。” “哦,哦……” 罗贝尔以为会是某种理念的驱使,没想到竟是这么现实的理由。 这么多年下来,帮助贵族欺压平民的修士屡见不鲜,反过来歧视贵族的修士倒是第一次见。 他不方便评价格拉茨本地神甫的决定——虽然他维也纳总主教的职权让他有权监督所有奥地利的修士,但是……他毕竟是无根之萍般的外来户。 弗雷德里克的话大部分都是放屁,少部分有意义的话语教会了他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如果你无权改善他人的境况,就不要随便置喙他人的决定——烧杀抢掠者除外。 “你的赎罪,我如实的收到了。”罗贝尔在胸前画了十字,“以主与尤金四世冕下之名,我宽恕你无罪。” “感谢我主慈悲。” 推开教堂大门。 最开始的年轻神甫惴惴不安站在门外。 看到罗贝尔施然走出,他连忙把脸凑了过来。 “总主教,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动手罢!” ? “你闭眼做什么?” “不必多言了,主教。”年轻神甫紧绷眼皮,攥紧双拳,“江女士都和我说了,按照您故乡的规矩,见上级不行礼必须掌嘴!请动手罢!” 江天河恰到好处地从他的身后跳了出来,脸上写满了“快夸我”的自豪。 罗贝尔嘴唇抽了抽。 这丫头,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意大利没有这种规矩,她在骗你。” “即使如此,属下没有认出主教,也请大人责罚!” 罗贝尔指了指自己十五岁的脸庞:“你看着我,猜我多大年纪?” “呃,十八?” “答案是十五。” 罗贝尔把权杖卡进腰带环:“你如果真信了我是主教,那才是该打。不信,很正常,回去吧,再见。” 朱利奥和雅各布看上了一课绝佳的苹果树。 他们比赛谁能率先爬到树顶,朱利奥不知死活地提出输了的人要负责洗一个月衣服的赌注。 于是乎,正值壮年的雅各布不失所望地轻松取胜,朱利奥喜提一月洗衣卡。 “喂,咱们该走啦!” 江天河双手拢成喇叭状,对树下二人呼喊。 不服输的朱利奥趁机提出再比一场,谁先跑到江天河身边,谁就能少洗一个月衣服。 三十四秒后,雅各布率先抵达终点,喜提一月免洗卡。 一来回等于朱利奥要洗两个月的衣服。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直到四人走远,年轻神甫才后知后觉地直起身子。 他思考了片刻,拔腿就跑。 已经走到大路上的罗贝尔忽然感觉身旁有道黑影掠过,回过神就见到面前跪下了一个人,正是方才的年轻神甫。 他双膝跪下,双手伏地,这在欧洲文化中是只能向教皇和帝国皇帝行使的最高礼节。 罗贝尔默默让开一个身位,神甫紧跟着调整方向,将头砸在泥土里:“主教!请让我跟您学习!” “跟我学习?”他满头雾水,“为什么?” 神甫将头按得更低:“因为您的神学造诣远在我师傅之上,我心向往之,请务必答应我这一生一世的请求!” 罗贝尔闻言紧紧皱起了眉头。 在他身边的江天河明显察觉到他的心情急转直下,距离发火阈值只差几厘米。 他没有直接答应或拒绝,而是转而问他:“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神甫犹豫了一下,最终诚实地回答:“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但是——” “你知道为什么大神甫愿意收你们做学徒吗?” “呃,呃。”神甫磕磕巴巴地答道:“我的同学说,因为神甫喜欢,平民的孩子。” “嗯,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平民的孩子吗?” “……不知道” “说得好,我也不知道,我也不好奇,因为我不喜欢平民。” 神甫眼神一黯。 罗贝尔接着说:“但我也不喜欢贵族——我不喜欢‘人’。” 看到神甫中似有若无的希冀,罗贝尔在心底冷笑。 “人是一种卑劣的造物,当他们成为了‘贵族’,他们就想着怎么永远保持地位,所以虚构家传血统的神圣性,打压那些可能构成挑战的‘平民’。” “而遭受打压的‘平民’呢?有的人磨灭了心气,他们固然值得可怜——然而,有的人却心怀不轨,他们摒弃神赐予的美德,忘记他人赠与的种种恩惠,把一切的一切当作晋升的阶梯。当他们鱼跃龙门成为曾经向往的‘贵族’后,他们不仅不帮助旧日同胞,反而变本加厉地欺压良善:因为他们本就无耻。他们渴求权力和知识,不是为了人间更加美好,更不是为了主的国降临地上,而为了获得尽情挥洒无耻的通行证。” 罗贝尔每多说一句话,那个人按在泥地的头就更低一分,攥住的拳头也更硬一分。 “对这些人,我并非无法理解,但原谅我很难兴起同情之心。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呀啊!” 跪在地上的年轻神甫倏地暴起,挥拳向罗贝尔袭来。 而他只是轻轻一挥,年轻神甫的袍子胸口就仿佛被枪杆砸中一样凹陷下去,远远落入路边的水渠。 泥水污染了他的黑袍和苍白的面孔,罗贝尔的声音从远处悠悠飘来:“跟着你的恩人师傅脚踏实地地好好学,这世上没有弯道超车,只有水到渠成。” “啊!” 年轻神甫一拳砸在泥里,泥水溅了自己一脸。 “放屁,要不是走捷径,十五岁怎么当的上主教?可恶!凭什么他这么好运!可恶,可恶啊!” 第63章 下一步计划 罗贝尔脱下紫袍,踢掉鞋子,一头扎进软乎乎的羊毛床,发出一声惬意的呻吟。 “终于到了……” 回想起来,自从去年十一月开始,他为了战事四处奔波,从前平淡如水的快活日子一下子被搅得天翻地覆。 以往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也逐渐增添了新的成员,四人彼此扶持,互相帮助,总算让这趟颠沛流离的旅程有了些许慰藉。 但军旅生活总是难过的。 不仅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还不得不亲手杀戮人类,用一个个破碎的家作为功业的垫脚石。 如果世界没有战争,一切问题都能靠辩论解决,就好了。 卡利的雷恩,还有许许多多的卡利人,罗贝尔甚至快忘了他们的名字了。 他从安科纳的小神甫,到骑兵队队长,再到被俘投降,最后被教皇任命为维也纳总主教,期间也不过三个月时光。 人的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 隔壁的房间又传来朱利奥和雅各布拌嘴的声音,起因是朱利奥耍赖皮不想洗衣服。 他们一共占着三间屋子,朱利奥和雅各布一间,江天河一间,罗贝尔一间。其实罗贝尔本想和朱利奥他们住一间,但被后者以“查理和罗兰怎么能住在一起”为由搪塞掉了。 “……所以查理到底是谁啊,听起来像条狗的名字。” 这边睡得正香,与此同时,另一栋砖楼则不太平静。 弗雷德里克把房间内能砸的东西,花盆,瓷杯,陶罐,羽毛笔,通通砸碎。 负责汇报目前情况的莱布尼茨爵士单膝跪地,头颅低垂,瞳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卧房的床上躺着一位浑身裹满血腥绷带的男人,医师轻手轻脚地为他更换肮脏的绷带,男人粗重地深呼吸,只能以这种方法压制剧烈的疼痛。 弗雷德里克焦躁不安地踱步徘徊,忍不住再次问道:“你是说,艾尔弗雷德他们所有人……都被杀了?” 莱布尼茨轻点额头:“是的,陛下。维也纳失守后,只有这位艾尔弗雷德的书记员趁乱逃出了城市,其余人等皆被处决。臣守城不力,恳请陛下责罚!” “啊……” 弗雷德里克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 博罗诺夫赶忙扶住他的胳膊:“陛下,您没事吧!” 弗雷德里克怎么可能没事? 耗费三年心血,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才终于从四面楚歌的环境下培养起来的忠心耿耿的宫廷成员,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三年来,他为了安插自己的人手,不知多少次低声下气地和其他大贵族商量。为了从各方势力的角逐中获得喘息之机,他平时从来不敢以公爵的身份压人,哪怕面对最低等的侍女也保持着基本的礼节,就是为了不给对手嚼舌根子的机会。 愤怒、委屈、不甘、震撼…… 许许多多的情绪萦绕在弗雷德里克,这位一夜间沦为丧家之犬的奥地利公爵心头。 众人被他的气势所震慑,纷纷低下头颅。 他用力推开一干人搀扶的手,竭力压制下内心如岩浆般炸裂的怒火,嘶声追问道:“那个贱女人不可能有魄力杀光我的人,告诉我,是谁给那个贱女人出的主意?” “是!”莱布尼茨语气低沉,“据线人奏报,这些天,伊丽莎白夫人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伙来自波西米亚的修士,为首一人名为扬·卡,所有的捕杀行动都由他指挥。” “波西米亚……” 弗雷德里克的眉头剧烈地拧巴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乌拉斯劳斯,甚至还默许他夺走我们哈布斯堡家族的王位,他凭什么坑害我?” 现任的波西米亚国王,“暴君”乌拉斯劳斯,是波兰国王卡齐米日四世的儿子,素以治国手段酷烈着称。除了残暴镇压国内反对派以外,他还积极对各方用兵,周围几乎没有哪个邦国和他关系良好,唯独弗雷德里克一直积极地捧他的臭脚。 先代奥地利公爵阿尔布雷希特曾兼任过波西米亚国王,死后将波西米亚的王位宣称权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遗腹子”拉迪斯劳斯。 弗雷德里克对于一切可能增强伊丽莎白一方实力的宣称都深恶痛绝,他果断替自己的大侄子放弃了波西米亚王位,长期以来一直和乌拉斯劳斯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乌拉斯劳斯虽然生性暴虐,但素来恪守道义,信誉着于四海,这也是他暴虐而不被推翻的根本原因。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会过河拆桥。 “并不是乌拉斯劳斯国王的人。”莱布尼茨小声回答,“而是一伙来自布拉格的胡斯异端。” “胡斯异端!”弗雷德里克差点跳了起来,“我的上帝啊,胡斯异端什么时候混到我的国家里来了?艾尔弗雷德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说罢,他才猛地意识到原因所在:“是伊丽莎白包庇了异端分子?” 莱布尼茨沉重地点了点头。 “哎……” 弗雷德里克长叹,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爬上了他的脊背。 “好啊,好啊,在我计划开疆拓土的时候,这些人瞒着我做得好大事啊——博罗诺夫!” 博罗诺夫翻身而出,撩起衣摆单膝跪下。 “臣在!” “去,给罗马教皇去一封信。”弗雷德里克摆了摆手指,“告诉教皇,我们哈布斯堡家出了个包庇异端的罪人,我深感不幸,请求教皇赐下绝罚令。” “万万不可!” 克里斯托弗连忙挡在了他面前,苦苦劝阻道:“我们不久前才在威尼斯战争背叛了教皇,现在罗马的态度尚不明确,这时候把家族把柄交给罗马,万一教皇对整个哈布斯堡家族降下绝罚令就大祸临头了啊!” “确实。”莱布尼茨并非弗雷德里克一手提拔,而是施蒂利亚世袭的保卫官,他作为屋子里唯一的外人,冷静地分析道,“也许对方也认定我们不敢申请绝罚,所以才敢大张旗鼓地起用异端分子。” “呵,背叛我的哈布斯堡,没有存续的价值。是他们先不仁,莫怪我不义。”弗雷德里克发出诡异的冷笑,“去,博罗诺夫,立刻去做。” “是!保证完成任务!” 博罗诺夫大喊着离开房间。 克里斯托弗还想说些什么,弗雷德里克用择人而噬的目光掠过房间,瞬间夺走了众人劝谏的勇气。 莱布尼茨见气氛不妙,立马找了借口跑路:“既然陛下战心已决,我这就去整军备战。” 临走时,他令仆人搬走了床上的伤员,房间内只剩兄弟二人。 “去吧。”弗雷德里克攥着那封写着艾尔弗雷德遇害消息的书信,扭过身子,“让我一个人静静……” 克里斯托弗行礼告退。 在带上房门的下一秒,他听到屋内陡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语无伦次的咒骂。 伤痕累累的狮子需要孤独的环境舔舐伤口。 他在心中替哥哥祈祷神明保佑,默默离开了公爵暂住的砖楼。 有时候克里斯托弗会想,假如七年前的那一天,伊丽莎白没有邀请弗雷德里克暂代公爵,二十四岁的弗雷德里克和二十岁的克里斯托弗是不是仍然在阿尔卑斯的山野间充当无忧无虑的小空气? 但是凡事没有如果。 时年三十一岁的弗雷德里克和二十七岁的克里斯托弗已经不是当初的他们。 许多人将野心与未来押在了他们兄弟肩上,他们不仅要为自己的野心竭尽全力,也必须回应属下们的期待。 但在这一干人等里,有一个人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那个人既不在乎弗雷德里克的野心,也不在乎奥地利的未来,满门心思想着他那个破圣经。 想到这里,克里斯托弗就气不打一处来。 今天,他必须好好跟那家伙谈谈人生。 第64章 碰滑梯学徒作死,谋贝贝克里献刀 翌日,罗贝尔依然以维也纳总主教的身份去教堂举行了例常弥撒。 大神甫热情地欢迎了他的到来,并拜托他为当地的神学学徒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讲座。 在神学院时,罗贝尔就是校内有口皆碑的好学生,如今毕业后工作了两三年,对布道、弥撒、婚礼、离婚乃至分发圣餐礼的理解都要远超这些比他年纪大出许多的学徒。 昨日追着罗贝尔要拜师的年轻神甫没有出席讲座。 其实罗贝尔有一点点的后悔和尴尬。 他凭自己的本事抓住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从无权无势的小神甫陡然提拔为一地大主教。 但有位老人家曾经说过,一个人的命运不仅要靠个人的努力,也要尊重历史的行程。不是人人都有走捷径的机会,昨日他的嘲讽未免有些凡尔赛了。 上下等人泾渭分明的隔绝,他没法改变,以后也不会有人改变。 “罢了,随他去吧。” “主教!”一名神甫学徒举起手,“我在研读《圣经·以弗所书》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问题,但是我字面解答出的结果与教会的解义不符,这时应该遵守哪种答案呢?” “好问题。”罗贝尔握着教学用的小杖对虚空点了一下,“罗马帝国末期的着名神学家奥勒留·奥古斯丁曾经说过:‘只有在大公教会的权威驱使之下,我才相信福音。’这也是你们理解神学正典性的重要前提。不过……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教会的专业修士,如果遇到当下难以解答的疑惑,暂时以字面解经的方式理解圣经,并不是一种罪过。” 提问的学徒若有所思地坐下,紧接着另一位亭亭玉立的修女站了起来。 “主教,您刚刚提到了《圣经》的正典性标准,但是这种正典性是否已经确认了呢?还是说,日后教会还会增加新的书卷或删除现有的某一经文?比如《圣经·彼得后书》和《圣经·犹大书》,这两篇经文曾经引发过巨大的争议,但如果随意增删,又如何确保《圣经》的正典性不失呢?” 罗贝尔赞叹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连修女都能提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没错,确实有许多神学家察觉了人为干涉对正典性的玷污,进而纠结于神的权威应当来自‘书’还是来自‘人’。在我的故乡安科纳,大部分修士仍坚持人的权威在书之上,但我曾经的老主教格热戈日有着不同看法。” “格热戈日主教拥有调和的思维,他认为,将‘人’与‘书’粗暴地作为二元存在对立不符合基督平等的教义。‘人’,即广义下的信仰团契,与‘书’,即广义下的神学经典,二者应合为统一体,使权威无法被教会或《圣经》任一方单独垄断。” “受教了。”修女坐下,在记满娟秀笔记的《圣经·马可福音》上继续奋笔疾书。 “刚刚我们提到了‘解经’这一环节。”他用木炭笔在墙板上写下一段拉丁文,“最古老的解经法是神学家菲洛使用的‘寓意解经法’,但这种方法很快被有心人利用,利用《圣经》本文模糊的字眼解释出有利于自己的含义,导致公教一度爆发混乱。” “在如今,我们大部分时候使用‘四重解经法’是发展自安布罗斯所提出的‘三重存在解经法’,他主张将原文分为‘自然含义’、‘道德含义’和‘理性含义’。同时,之前提到的神学家奥古斯丁进一步发展出‘字面·肉体·历史’与‘寓意·灵性·神秘’的双重解经法,后者现如今是东正修士的主流解经法,而公教更推崇以理性和自然理解圣经……” 提问的学徒络绎不绝,罗贝尔不得不挨个回答。 绝大部分人提出的问题在他看来都属于基础知识,但偶尔例如“教会是否有篡改经典的嫌疑”、“教皇是否背叛了耶稣的主义”这样碰都不能碰的话题,,他只能在面不改色的同时尽可能回答模糊而不偏离教会主旨的答案,在心中叫苦不迭。 这些大尺度的神学质疑,着实给了罗贝尔这位生长于教皇国的传统派修士一点小小的德意志震撼。 一堂课讲完,他累得口干舌燥。 可在座众人,包括大神甫,都闭目耐心回味着他对神学经典的独特理解,没人发觉他的喉咙已经快烧起来了。 而其实,这堂课的时间不过持续了区区一上午而已。 罗贝尔疲惫地叹了口气,将课时使用的书本在桌子上颠了两下,夹在胳肢窝下走出了讲堂。 还没出门,他就注意到了大门附近人群的骚动,似乎还听到了骂骂咧咧的德语脏话以及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罗贝尔!” 走到教堂门前时,一道身着华丽的纤瘦身影挤进了人群,抓住了他的手腕。 “克里斯托弗?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小子竟然躲到这来了,真是他妈让老子好找。” 克里斯托弗骂咧咧地将他拽出了教堂,学徒们见状纷纷上前与之争吵。 “你是什么人?想对主教干什么?” “就是,把你的脏手拿开,玷污公教大修士是要下地狱的。” 他被学徒们骂得涨红了脸:“我,我是奥地利公爵的弟弟,兰纳赫男爵克里斯……” 原来他还有爵位啊,罗贝尔一直以为他被委以重任只是因为他弗雷德里克的弟弟而已。 “公爵的弟弟也不行!” 一名戴着单片眼镜,看起来文绉绉的学徒跳了出来,指着他斥责道:“耶稣于耶路撒冷告诫世人: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莫说你是公爵的弟弟,哪怕是帝国皇帝亲至,也没资格对宗教事务指手画脚!” “就是!” “上帝的归上帝!” “不是,我没有掺手宗教事务,我只是有事找他……”克里斯托弗一看就完全没有被扣帽子的经验,竟然不知道甩掉帽子,而是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他的近卫士兵们无奈地对视,眼看就要上前强行驱散人群。 “好了好了,不要打架。”罗贝尔连忙插进争吵,横在两方人之间。 “别担心,克里斯托弗是我的老熟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哦,这样啊。”文绉绉的学徒推了下单片眼镜,“但即便是主教的友人,也不可以动手动脚,请把手放开!” 罗贝尔对克里斯托弗尴尬一笑:“男爵,您看这……” 后者冷哼一声,甩开了他的手腕。罗贝尔揉了揉被掐得发红的胳膊,将众人安抚一番后急忙追上了克里斯托弗。 他嬉皮笑脸地把手搭上对方的肩膀:“男爵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了,是公爵大人有什么吩咐?还是男爵想和在下交流交流感情?” “正经点!”克里斯托弗拍掉他的手,不满地说:“我看你是跟你那个叫朱利奥的随从学坏了,刚认识那会儿的风范都到哪去了?” “当时身在敌营,举目无亲,不得不伪装出留有后手的样子。”罗贝尔笑着道,“如今安顿下来,难免流露些真实面目,还望男爵恕罪。” “哦?听你的意思,终于真心诚意把自己当作奥地利的人了?” “公爵如此推心置腹,还将与威尼斯和谈的重任托付与我,我如果再不答应,恐怕就有些不识时务了。” “那你立刻跟我过来!” 他拽着罗贝尔到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四名贴身护卫守护在巷子入口,阻拦靠近的路人。 确认四下无人后,克里斯托弗低声说道:“不出你所料,大哥留在维也纳的手下全部遇害了。” “果然……” 听到这个消息,罗贝尔喜忧参半。 “想必公爵的心情糟糕透顶了。” “可不是嘛。”弟弟疲惫地撩起头发,“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大哥一直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而且……他还让博罗诺夫给教皇写信,告发伊丽莎白夫人包庇胡斯派异端的罪行。” “胡斯?” 克里斯托弗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明明白白地告知了罗贝尔。 后者的表情终于认真起来:“怪不得一向有仁慈名声的伊丽莎白夫人这次下了狠手,原来背后有‘高人’指点。” “罗贝尔,我希望你劝大哥放弃告发。”克里斯托弗语气万分恳切,“我们刚刚背着教皇私自与威尼斯人议和,这时候与人把柄,遭殃的很可能是整个哈布斯堡家族。大哥他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不听,这时候只能靠你了。” “好。” “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哈?” 克里斯托弗没料到罗贝尔会答应的这么痛快。 后者无奈地摊开手:“虽然我生性疲懒,但也不想刚换的新主家完蛋的这么快,我会尽力而为,但不保证能成功。” “好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克里斯托弗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从自己的斗篷底下抽出一柄匕首。 “我本来还有其他打算,没想到你这么配合,真是太好了!” “……介意我了解一下那个‘其他打算’吗?” “哈哈,这怎么好意思。”克里斯托弗又大笑着丢掉一把藏在后背上的战锤,“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个,你的裤子好像有点鼓……” “哦,这个呀。”他一脸无辜地掀起裤脚,把裹着一层棉布的狼牙棒丢出了巷子,“这个是我昨晚上打老鼠用的,忘记摘了。” “那你胸口的是……” “这个,这是我昨晚无聊的时候打鸟用的手弩,侬,你看,这里还有羽毛呢。” “不不不,这怎么看都是弩箭的尾羽吧……” “怎么会呢,哈哈哈哈。哦对了,还有这把我从威尼斯淘来的手铳,子弹就用普通的铅丸就行,可贵了,来,送给你了。” “为什么这么像江天河讲过的孟德献刀……” “孟德是谁?哦,我猜猜,一定也是一位喜欢送朋友礼物的古人吧,哈哈哈。” 巷子内不断响起克里斯托弗酣畅的大笑,空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第65章 世界终将臣服于奥地利脚下 “咚咚咚。” 黝黑深邃的长廊,一道矮小的身影一遍一遍地敲击着木门。 “咚咚咚。” 距离十几米外的回廊拐角,十几名衣冠楚楚的贵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背影。 “咚咚咚。” 这是第十三次敲门,房间内依然没有回应的迹象,贵族们纷纷失落地耷拉下眼皮。 “轰!” 就在众人以为开门无望时,那道敲门的身影骤然飞起一大脚踢破了大门,锁头孤零零地耷拉在插头上一晃一晃,恰如众人一晃一晃的忐忑内心。 房间内传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与稚嫩兼具的嗓音。 “人呢?死哪去了?给我滚出来!” 众贵族异口同声地响起一阵“卧屮”,完全背弃了贵族应有的礼节。如果利奥波德在场,一定会感慨一声礼崩乐坏,然后心肌梗塞而死。 弗雷德里克的房间内充斥着男人几天不出门闷出来的臭气和浓郁的酒精味,呛得罗贝尔咳嗽得眼泪鼻涕都快流出来。 他扫开脚边碍事的陶罐碎片,搬开被暴力折断的床板,用鸡毛掸子扫去无数小酒桶,终于“挖”出了宿醉得不省人事的奥地利公爵。 “醒醒,醒醒。” 鸡毛掸子的鸡毛插进他的鼻孔搅弄几下。 他马上皱紧眉头,打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喷嚏——然后继续美滋滋地睡了起来。 “快醒醒,太阳照屁股了。” 罗贝尔扯掉绑在窗户上的被单,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喊道:“你个没骨气的东西,我真是看错你了,竟然以为你能实现我的野心!” 野心…… 野心…… 他的眼皮缓缓抬起,又被刺眼的阳光逼得放了下去。 哦,对了,野心。 他那个享受到权力的甘美后渴求更进一步的野心。 “呜,呜呜……” 弗雷德里克忽然捂住了脸。 一个三十多岁,大龄未婚,事业受挫,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忽然啜泣起来。 随着他的动静越来越大,呜咽逐渐演变成一场泣不成声的暴风哭泣。 罗贝尔:???? 克里斯托弗忽悠他过来的时候可没说会遇到这种情况! 总有人说直男不会哄女孩子,罗贝尔在这里澄清一下,其实男人也不会哄。 他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试图仿照哄小孩的方法,找一个弗雷德里克喜欢的玩意儿哄他开心。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眼前男人的岁数比他大一倍还多,这法子多半不好使。 与此同时,趴在门外偷听的诸位贵族听到屋内一阵叮叮咣咣,随后罗贝尔吼叫了几句,然后就有人大哭起来。 众贵族又异口同声地响起一阵“卧屮”。 主教直接把公爵骂哭了??? 怪不得大伙都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凯撒的归凯撒都这样了,万一凯撒的也归上帝,那帝国皇帝还不得天天让自家主教骂哭啊。 “呃,这个,那个,我,你,他……” 罗贝尔慌乱地拿起一张纸:“你看看信,对,看看信。” “呜啊——” 看见有人拿起了写着艾尔弗雷德死讯的信件,弗雷德里克哭得愈发悲伤。 “对,对,信不好看!不看信!”他丢掉信纸,忽地发现窗户下面摆着一大块木头、一柄刻刀、一柄铁锥和一柄小锤子,但他记得那里之前明明什么都没有。 不过紧急时刻也管不了许多了。 房间里响起刀砍锥刺的声音。 众贵族第三次异口同声地响起一阵“卧屮”。 什么什么,不会演变成什么暴力流血事件吧? 刻刀一下下地劈在木头上,逐渐雕刻出某种形状,锤子敲打着铁锥,一点点去掉多余的边角料。 弗雷德里克停下了呜咽,望向罗贝尔繁忙的背影。 十分钟后,他凭着超乎常人的力气和耐力完成了雕刻。 “最后一步……” 罗贝尔最后在精心雕镂出的木头皇冠上刻下一段德语文字: “alles erdreich ist?sterreich untertan(世界终将臣服于奥地利脚下)” 他捧着这顶亲手雕刻的简陋木质王冠,慢慢走向弗雷德里克,在他疑惑的眼神中将皇冠轻轻戴在他的头顶。 “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我加冕你作神圣罗马的王。”罗贝尔轻轻将权杖搭在他的肩头,“受奥地利与罗马的子民爱戴,由圣神的祂亲口应许,维护主在人间的一切权力。凡拥戴你的,你要加倍爱惜,凡违逆你的,你仍要报之以爱。‘被推选’和‘被拥戴’的帝国皇帝,应主的许诺统辖的德意志、萨克森、意大利、波西米亚与匈牙利的一切疆土,无违誓约。” 权杖在他的双肩来回轻点,在胸前凌空绘制了一道十字架。 “礼毕,恭喜陛下了。” 弗雷德里克摘下了头顶的木头冠冕,蓦然发出了一声自嘲的鼻音。 “做做梦也不是坏事。” 然后将冠冕戴回头顶。 “哇!” 扒着大门偷听的贵族中有人无意中碰了一下摇摇欲坠的门锁,大门彻底垮塌,连带着他们都一齐涌进房间。 克里斯托弗“哎哟”地捂着磕到铁索的屁股,抬头对上了兄长惊愕的视线,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个,我们恰好路过,听见屋里有动静,担心是刺客……你信吗?”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身材魁梧的弗雷德里克愧疚地低下头颅,不那么合尺寸的皇冠向下滑落。 罗贝尔伸出权杖,顶住了皇冠下滑的势头。 “互相谦让的屁话之后再说,现在另有要紧的事情。” 他环顾房间内大大小小的一众贵族:“按照之前的和谈条约,威尼斯总督承诺兑现的第一批军备已经运抵的里雅斯特港,包括三十门口径不一的青铜加农炮和八百身米兰板甲。这是我军反攻维也纳的重要物资,有没有人自告奋勇去护送这批军备的?” “我来!” 人群中走出一位被缠满了绷带的汉子。 他向罗贝尔和弗雷德里克逐一行礼:“臣是艾尔弗雷德大人的书记官,也是维也纳唯一的幸存者。艾尔弗雷德大人临终前嘱咐我为公爵的大业恪尽职守,可……现如今我身体残废,无法上阵杀敌,请将后勤事宜交给我吧!” 罗贝尔看向弗雷德里克,征询他的意见。 后者按着皇冠轻轻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安排。 “好,那护送军备的任务就托付给——还没问过阁下大名。” “主教叫我恩里克就好。” “那就拜托恩里克书记官了。下一步,在正式发起维也纳战役之前,我们必须探明维也纳的守备情况。” 他退后两步,将弗雷德里克的身位让了出来:“至于具体安排,就交由陛下定夺了。” “……哼。” 弗雷德里克稍稍仰起头,不让属下发觉自己眼角的泪痕。 当然,这是毫无意义的,大家已经扒门缝听了半天鬼哭狼嚎了,只不过默契地不去嘲笑他而已。 况且,这没什么好嘲笑的。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弗雷德里克愿为属下的死亡而悲伤,只会让大家感到暖心。 毕竟,谁愿意为一个冷血的君主卖命呢? “博罗诺夫,出列!” “到——” 博罗诺夫如打了鸡血般冲到他的面前:“陛下英明,侦查这种事果然还是交给经验丰富的我来……” “啊,算了,你先歇着吧。” 一看到他的脸,弗雷德里克就想起他葬送自己数百骑兵侦察队的惨痛记忆,摆摆手令他下去。 博罗诺夫如同落汤鸡似的退回队伍。 “克里斯托弗,探查维也纳的事全权交由你来办,博罗诺夫也不要闲着,去给我弟弟当个副手,如若事成,维也纳北方的波霍热利采村就封给你作为伯爵直领。” “真、真的?!” “君王一言,驷马难追。” 感受到周围的贵族同僚投来艳羡的视线,博罗诺夫的胸膛当即骄傲地挺了起来。 果然嘛,陛下最宠信的属下还是他。什么罗贝尔·诺贝尔,不过是一时的“出轨”罢咯。 “莱布尼茨,你护境拒敌有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世袭的守卫官,但还没有一个贵族的姓氏吧?” 莱布尼茨出列下跪:“是,陛下。臣世代镇守施蒂利亚,不求跻身贵族之列,只求为陛下恪尽职守。” 博罗诺夫扯起一个“我都看不下去”的表情。 说什么不求跻身贵族,只求恪尽职守,刚才最羡慕哥的就是你,隔着几个人都感觉得到那种灼热的视线,搁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好,莱布尼茨爵士,但有功必赏是哈布斯堡的誓言。”弗雷德里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羊皮纸,当场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以奥地利全境公爵之名,加封你为格拉茨伯爵,世袭罔替。” “啊?” 傻眼的不只是博罗诺夫,还有屋内的一众贵族。 莱布尼茨揉了揉眼睛,用看杀父仇人的眼神死死盯着面前这张委任状。 只要他签上名字,他就能从一地守护官跃升为世袭的大贵族,甚至是堂堂的伯爵大人,在贵族圈子都属于中上等的存在。 罗贝尔好奇地戳了戳博罗诺夫的后腰:“大家这么惊讶干嘛?” “呃,呃。”博罗诺夫磕磕巴巴地说道:“格拉茨是陛下在施蒂利亚唯一的领地,把这儿封出去,万一反攻维也纳失败,那……”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 万一弗雷德里克没能击败叛军,他就会成为头衔大得离谱,但是实际上没有一寸的领土的“无地公爵”。 到时,莱布尼茨大可以锁死格拉茨的城门,不认弗雷德里克这个君主,甚至开城喜迎王师。 “哼,无所谓。”弗雷德里克按住莱布尼茨剧烈颤抖的手腕,帮他写上了名字,“如果失去维也纳,给我十个格拉茨又有何意义?” “世界终将臣服于奥地利脚下(alles erdreich ist?sterreich untertan)……” 弗雷德里克喃喃自语着,黑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庞,视线在罗贝尔脸上停留许久。 “这是你给我的承诺,如果你食言,就违背了八美德的诚实,就算耶和华不找你算账,我也要找你算账。” 这段话他是对着罗贝尔说的。 不管后者脸上露出何等懵圈的表情,他接着对所有人喊道:“夺回维也纳后,我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所有选帝侯的承认,履极神圣罗马皇位,其余皆不足为道!” “为了我……不!为了朕的野心,你们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现在给我滚回军营整军备战!” “遵命!” “为了奥地利与施蒂利亚的荣耀!” “陛下万胜!” 在得到君主如此雄心勃勃的承诺后,一众追随于他的贵族欢呼雷动。 大家纷纷抢赶着表达忠心,嚎叫着要求率军作为先锋出战,生怕没在关键时刻给主君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百喙如一的欢呼声中,唯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陛下,现在还不是出战的时候。” 弗雷德里克胡子拉碴的脸庞浮现出一丝不爽。 然而当他发现表示反对的竟然是罗贝尔时,所有的不爽都转为了疑惑:“主教,这是为何?” “我知道这时给诸位泼冷水不合适,但是……维也纳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坚城,我们失去了城内的内应,必须强攻。” 罗贝尔无奈地说:“各位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肯定能理解,威尼斯的军备支援运抵格拉茨需要时间,出征所需的粮草也需要时间屯收。况且,现在是深冬季节,冬季出征实在是太蠢了。” 刷刷刷! 房间内十几道目光全部落在弗雷德里克身上。 冬季出征,这不就有个反面教材嘛。 他被看得老脸一红,无力的争辩道:“虽然冬季出征不符合常识,但是兵法有云,这个,兵者诡道也,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自暴自弃地喊道:“哎呀,好了!我知道了!大军留在格拉茨修整,等入春后再进兵。” 房间响起众人异口同声地声音:“陛下英明。” 第66章 无聊的冬日时光 弗雷德里克一声令下,整个格拉茨的大军都解除了战备状态。 军队中,有些征召兵的家乡在伊丽莎白一方控制下的,纷纷趁着这段解除兵役的机会逃离了格拉茨。 军队会出现逃兵,这都在弗雷德里克等人的预料之中。 不过,其实就算这些征召兵不逃跑,罗贝尔也打算劝说弗雷德里克将他们解散一部分了。 经过几次规模不小的战役,弗雷德里克和罗贝尔都深感征召兵的鸡肋。 虽然人数多很壮声势,但是这些平日从事农耕、战时接受征召的非职业士兵在战场上表现简直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 纵使弗雷德里克已经精心为他们准备了盔甲的武器,还派出贵族和督战队作为军官监督指挥他们作战,也只是让征召兵从“一触即溃”升级为“外强中干”。 安科纳夜袭一役,罗贝尔一方仅以两百卡利轻骑兵发动冲锋,就瞬间击溃了足足有五千士卒屯驻的外营,然而这批轻骑兵在奥军近卫队手下仅坚持了不到两个小时。 这些征召兵在遇袭后永远把保命作为第一位,逃跑的技术远比杀人的技术熟练。假如他们只是逃跑也就算了,可他们逃命的时候往往顺带着冲散了正规军的队形,这一点在后来的波河战役险些成为奥军全军覆没的伏笔。 没有战斗意志,还要花费昂贵的金钱配备武器盔甲,这种纯纯冤大头的事谁爱做谁做,反正弗雷德里克再也不信任征召兵了。 但是,解散了征召兵之后,究竟该用什么来替代,在格拉茨的众多贵族间引发了剧烈的争吵。 首先是利奥波德。 且不论这位明显站在敌人一方的老公爵为什么还不跑路,他为弗雷德里克解散征召兵一事大加赞赏。 “战争是贵族间的争端,不该牵扯无辜的人民加入其中,伟大的贵族应当亲手夺取胜利。”——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 出自这一想法,利奥波德建议以后干脆不要带农兵,战争就改为贵族间“高雅的决斗”,哪一方的贵族先死干净,就算哪一方战败。 据仆人闲暇时嚼舌根子所说,在听到他的这段话后,弗雷德里克突然“释怀的笑”。 然后令士兵把这个老疯子拖了下去。 提出意见的第二个人是莱布尼茨。 这位升级如坐火箭般的新任格拉茨伯爵有着十五年的守护官经验,他提出了“按照士兵籍贯编组军团”的建议。 这种方式并不新鲜,远的来说,追溯到古罗马共和国时期,罗马军团便是按照士兵的不同籍贯编组,例如高卢军团、伊比利亚军团、拉丁军团和希腊军团。 让同乡的士兵并肩作战,好处自然不言而喻——士兵彼此间知根知底,信任团结,战斗意志顽强。而且,同乡间彼此照料,有效地缓解了漫长古代战争的思乡之苦。 但这种方法的坏处也很明显——出身不同家乡的军团之间彼此不信任乃至敌视,而统领这般大军的军团长拥有着强大的独立性,动不动就会发动叛乱,逼得其他军团四处平叛,疲于奔命。忠诚的军团因无穷无尽的兵役而怨声载道,最终除却本部外的所有军团都背叛了帝国,间接导致了罗马覆亡。 最关键的是,这种方法并不能短期内缓解奥军兵源紧张的问题。 因此,弗雷德里克选择了第三种方法,也就是罗贝尔提出的“雇佣军-正规军”路线。 在北意大利的那段时光,罗贝尔率领博罗诺夫等一众贵族骑士当了一段日子的雇佣兵杀手,对雇佣兵团的理解在所有人之上。 对于这些残暴的亡命之徒,他的评价是“和平年代的灾难,战争年代的宠儿”。 这个评价的前半句基本是放屁——十五世纪的欧洲,缺粮食,缺武器,缺自由,缺人权,缺公平,唯独不缺乏战争。 哪怕没有大战役,敌对贵族间的武力摩擦也永不停歇,“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说的就是中世纪末期的欧洲。 正因如此,豢养一批效忠于弗雷德里克的雇佣兵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选择。 雇佣兵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杀戮和女人是他们的全部生活。 这些人拥有骑士的大部分优点,最重要一点,雇佣军对战争有责任心——因为战败就没有雇主结账了。 同时去除了征召兵的大部分缺点,但是保留了一部分征召兵的劫掠习惯,因为保留了一部分屠城劫掠的风格,你才知道你打的是中世纪战争。 既然决定了军队重组的路线,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砸钱了。 北意大利的商业共和国早在十几年前便开始以雇佣兵和正规军构建军队,如今已有丰富的建军经验。 于是他唤来已故艾尔弗雷德的书记官恩里克,嘱咐他在接受了威尼斯的赔款和军备后,不计代价地挖来一些威尼斯中下级军官,请他们协助奥军制订整军计划。 克里斯托弗和博罗诺夫在接到命令的翌日便率领数百人的别动队奔北而去。其余人留在格拉茨,安排开春后的出征事项。 在繁忙的工作中,日子一天天过去。 江天河无聊地在小河边光脚踢着河水。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尚且娇嫩的脚心,如今已经磨出了点点茧子。 十几米外的河岸边,朱利奥和雅各布在进行今日第三次打水漂比赛。 打水漂是人类最古早的游戏之一。 没人说得清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人率先尝试将石子平投入水。当人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可以消遣时光的“游戏”时,全世界的人类都已经掌握了这门手艺。 第三次打水漂比赛,朱利奥第五十一次赌上了自己的“洗衣一个月”的赌注。 当然,他肯定没有输给雅各布五十一次,将他输掉的洗衣权减去他赢得免洗衣权,他还欠雅各布……四十八个月。 正好四年。 格拉茨的滩涂上,看起来较为年轻的男子瞪大了眼睛。 “来吧,雅各布,是时候一决胜负了!” “哎……”刚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的雅各布疲惫地长叹道:“你已经输给我四十九次了,何必呢?” “住口!你怎么不说我还赢了你一次呢!” “……” 两天前,朱利奥和雅各布并排在乡间小道上闲逛。 那时他已经连续输给了雅各布四十九次,彻夜难眠,眼睛布满血丝,是字面意义上的输红了眼。 恰好有一辆马车经过,马儿打了个哈欠,拉了一泡马粪。 那一瞬间,朱利奥意识到,这是他终止连败的最佳,不,唯一机会! 他用平生最快的语速宣布第五十次比赛开始,比赛内容是谁先踩到马粪谁就赢,随即拔腿飞奔而去,一脚踩上答辩,仿佛踩上了载满荣誉与鲜花的康庄大道。 马粪溅了他一裤子,但并不妨碍他发出酣畅淋漓的大笑。 朱利奥赢了,但这他妈的值得吗? 那一晚,雅各布和朱利奥都失眠了。 整整一天,他身上的答辩味儿才消散,雅各布才同意和他出来再比一场。 两个人无聊地对着小河打水漂,江天河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呆呆地望着江河南去。 好无聊啊…… 从威尼斯的杂货铺买来的小玩意儿全都玩完了…… 她承认,古代的科学家确实比她聪明一点点。 至少她拆烂所有机械后什么也没感悟出来,只有一股任务结束的空虚感。 被擅自抛下两次后,她发誓要做出令世人瞩目的伟大成就,让罗贝尔再也不舍得把她丢给别人。 但是自那之后将近一个月过去了。 她除了把一些还没忘的物理和化学公式重新写了出来,什么也没做到。 其中最能帮助罗贝尔的知识是工业制硝酸的化学方程式,也是她记录的最全的知识之一:“3n2+h2?2nh3,nh3+o2\\u003d高温催化剂\\u003dno+h2o,2no+o2\\u003d2no2,4no2+o2+2h2o\\u003d4hno3”。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她去哪找氮气?去哪找氨气?去哪找能承受高温高压的反应釜? 十五世纪,整个世界连工厂的概念都不存在,难道要她从零开始造一个硝酸工厂吗? 也许硝酸有简单的制造方法——但是学校没教。 江天河感觉自己学了一堆垃圾。 她这个现代人到了古代,除了思想和语言与大众格格不入之外,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但要她认命服输,老老实实做一个中世纪女性,相夫教子地度过一生,是绝对不可能的! 是时候给中世纪的土包子一点小小的摩登震撼了。 “不行!再这么下去我会无聊而死的!”江天河气势汹汹地攥紧粉拳:“决定了,下一步是研究制造一台蒸汽机!” 有了蒸汽机,内燃机还会远吗?有了内燃机,发电机还会远吗? 总有一天,她要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 “朱利奥!雅各布!咱们走!我要去买蒸汽机的材料!” 虽然他们不理解什么是“蒸汽机”,但江天河显然有消遣的主意了。 二人齐声喊了句“nessun problema(没问题)”,走上岸坡,骑马而去。 江天河不知道的是,有人在家里为她准备了一个“惊喜”。 无聊的冬日时光还在继续。 第67章 新年快乐 “呜哇,沉死了……” “唔,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有点沉重……” 朱利奥和雅各布各背着一个比人还高的巨大背袋,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朱利奥,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家了……” “妈的,你说的轻巧……” 两个套了数层的布口袋里装满了江天河采购的所谓“蒸汽机原材料”,总体而言就是委托格拉茨的铁匠打造了十个做工粗劣的齿轮、五根一米长的空心铁管和一台长宽半米的铁空壳。 二人根本不理解,这堆垃圾似的材料怎么造出神秘的“蒸汽机”,而事实上,江天河也不太理解。 她秉持着“先造出样子货再优化”的热情,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一场。 万一成功了,后世做工的单位就不再是‘瓦特’,而是‘江’。学生们都必须学习她提出的原理和公式,骂骂咧咧地计算一百‘江’等于多少焦耳—— 慢着,也没有一种可能,她连焦耳的活也能抢走? 花季少女沉沦在美好的幻想中不可自拔。 待两人拖着高达一百公斤重的钢铁垃圾回到自家宅邸时,太阳恰好落山。 这一路上不知多少人被他们的怪异行径吸引,市民不仅跟在他们身后问东问西,还有人唤来了卫兵,害得他们不得不谎称这些材料是罗贝尔要求他们买的,这才顺利离开。 “真是的,多管闲事。”江天河叉着腰,愤愤不平地说道,“不就是买了几根铁管嘛,搞得好像我犯了什么法一样,累死了。” “大,大小姐……” 朱利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你有什么,好累的……我们俩,才是真的,冤大头……” “呼……”雅各布也将布袋慢慢放下,“真怀念啊,上次这么疲惫还是帮格拉默家的老鳏夫耕作土地的时候。” “鳏夫?”朱利奥掰动脖子,发出嘎巴一声。 “嗯,他的妻子的南方人,在一次探亲时死在了那不勒斯人的入侵里。” 朱利奥长吁短叹地道:“诶啊,战争真是糟糕透了。” “是啊,糟透了也没办法停下来,这就是人生嘛……” “喂,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宅邸中传来江天河警惕的呼喊声,两人对视一眼,朱利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蹑手蹑脚地靠近大门。 随后,宅邸内又响起一个男人温和的嗓音:“别介意,我是罗贝尔的朋友,恰好旅行经过这里,所以来看看他。” “胡说,我和他相处这么久,从没听说他有你这样的朋友!” 雅各布默默拔出短刀,反手握在掌中,轻轻推开了窗户,对朱利奥点了点头。 “小姑娘,你才和罗贝尔相处过多久?”温和男人开玩笑般地说道,“我可是从他一出生就陪在他身边了哦。” “上!”朱利奥遽然暴起,拔剑冲开大门。雅各布紧随其后,反握短刀翻进了窗户。 屋内隔着一张木桌对峙的二人同时一惊,江天河第一时间躲到巨大的羊毛坐垫后,温和的白袍青年人戏谑一笑: “看来我被当作不速之客了,嗯?” 他右手一抖,一柄凭空出现的长枪便落入掌心。 “呀!” 只见两名壮硕的男子分别从窗户和大门闯入宅邸,较瘦的那人手持长剑,较显老的男人反握短刀,分别从左右两方向他杀来。 面对棘手的夹击,青年双手握住枪杆,摆出防守的架势,居然驻足原地一动不动。 朱利奥以为他被自己吓破了胆子,果断用长剑未开刃的背面向他的胸口拍去。 “好,对未知的对手仍保留仁慈,阁下拥有一颗仁爱之心。” 青年微微颔首,手中长枪如游龙般翻腾,先是用枪尖挑开了长剑,顺势又以枪杆砸中了朱利奥的后背。 后者呜哇一声,差点把中午吃的烤鱼都吐了出来。 雅各布急忙顿下脚步,警惕地和青年保持距离。 以他的阅历,当然看出对方留手了。 “你是何人,为什么在我们家?” “我说过了呀,我是罗贝尔的朋友,今天特地来找他叙旧。”青年依然保持着和煦的微笑,“不信你们自己去问他,他现在就在后厨。” “呕……”朱利奥趴在地上干呕,“你特么早说啊,害我白挨打。” 青年笑而不语。 他潇洒地挽了个枪花,熟悉的动作不禁让雅各布回想起那日威尼斯的罗贝尔,也是用木棍作出了同样的动作。 所以,罗贝尔阁下的枪法是他教的? 这时,一个小脑袋从厨房探了出来。 “喂,你怎么出去了?快进来帮忙——嗯?你们回来了,朱利奥那是怎么了?” “咳咳咳,我没事,刚才进屋的时候撞到门框了。”朱利奥捂着后背龇牙咧嘴,“老大,这几天不是在忙军队的事吗?怎么回来了不跟我们说一声?” 罗贝尔抬手擦去额头的汗水,结果手上的白色粉末沾了一脸。 “军队交给专业人士就好,我终究是神职者,不宜过多牵扯战争的事。”他耸了耸肩膀,“对了,你们赶紧过来帮忙,我实在是不会做这个东西。” “什么?老大你在下厨吗?”朱利奥兴奋地冲进厨房,然后—— “我屮艹芔茻,这是什么鬼东西!” 其余众人连忙赶入厨房,纷纷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呆滞住。 三个陶盆里装着小麦磨制的白面粉,其中一盆已经和过量的水充分混匀在一起,白花花的面疙瘩漂浮在水面上,呈现出难以言喻的恶心质感。 地面上四处溅着刺鼻的鲜血,一只脖子被割断的老母鸡滴滴答答地放着血,鸡眼里射出诡异的光。 杀死它的那把凶器此刻正插在墙上,土豆连皮都被削就被切成巨大的块状,干巴巴的洋葱凌乱地散落一地,有几个还被不小心沾上了鸡血。 江天河、朱利奥、雅各布:“……” “那个。”吃货国出身的江天河率先询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呀?” “呃,你问他。”罗贝尔指着青年,“是他教我的。” “不要污蔑我,我可没有教你把土豆切块,我说的明明是切丝。”白袍青年抱胸而立,“以及,你和面加的水太多了,那一盆的水都足够和三盆面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擅长这个……” 被责备的委屈巴巴的罗贝尔不爽地拽掉了厨师帽:“不管了,厨房交给你们,我去剪窗花。” 他在雅各布二人耳边嘱咐了一番,独自离开了厨房。 “窗……花?”江天河细细咀嚼着这个生搬硬套的意大利语词汇,“什么意思?” “就是窗(chuang)花(hua)哟。”白袍青年温和地笑着,将一包用红色丝绸包裹的鼓囊囊方形布袋放在了她的掌心。 “罗贝尔托我对你说,新年快乐,小天河。” “……诶?” 另一边,朱利奥和雅各布撸起袖子,一人端起一个陶盆。 “呵呵,机会来了。”前者眼中精光一闪,“老雅,你我二人很久没有比一比了。” “我们上午才比试过打水漂,顺带一提,你已经输给我五十次了。” “聒噪!这一次我一定会将你败得体无完肤。” 他咧开大嘴:“不瞒你说,在‘圣骑士’这个外号之外,我还人称‘掌勺的凯撒’,整个安科纳几万人,我的厨艺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上午你不是说你的另一外号是‘打水漂的凯撒’吗?” “这是我的第三个外号!废话少说,赶快开始罢!噢噢噢噢!” 他大叫着开始揉搓面粉,一边揉搓一边少量加水。很快,粘手的面浆便经他之手上如魔法般化为弹性十足的面团,单从卖相上看,比罗贝尔的那坨垃圾好上一万倍。 这番熟练的技巧令雅各布不禁侧目。 莫非他没骗我?他真的在厨艺上小有建树? “哈哈哈,我可是意大利人,没人比我更懂做饭!” 朱利奥狂笑着将面团滚揉拉长,拽断出一个个小面团,再用手拍揉成一个个半径五厘米左右的薄薄面片。 中式美食与意式美食并称东西双璧,各自享誉亚欧,难逢对手。 “哼,谁还不是个意大利人了,看来我不得不给你露一手了!” 雅各布取下墙上的菜刀,反手削去了残余的土豆皮,飞速将块状剁成了细长的丝条。 二人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开展着别样的食戟大赛。 而江天河坐在软乎乎的羊毛垫长椅上,怀里紧紧抱着红丝绸编制的“红包”,望着窗外的群星与明月怔怔出神。 “爸爸,妈妈……” 昏暗的卧室,只有一盏提灯提供照明。 罗贝尔双手支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裁剪手上的长方红纸。 白袍青年双手环胸,倚靠着卧室门框。 “我已经把红包塞给她了。” “挺好的。”罗贝尔放下手中的剪刀和红纸,“所以,现在能说说你为什么又出现了吗?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说以后不会找我了吧?这都第三次见面了。” “咳。” 白袍青年僵硬地清了清嗓子:“这个,事出有因,我听说奥地利出了异端信徒,立刻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异端?胡斯派?”罗贝尔异样地说:“你之前说得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说不在意异端异教,这就变卦了?先说好,我对胡斯派一点兴趣都没有,要去你自己去。” “别这般冷淡嘛。”青年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子,“我与了你这许多的好处,连趁手的枪都送了出去,就请你帮我这一次,好不好?” 罗贝尔一眼厌烦地推开他,继续专注手上的工作:“你要我做什么?” “那……我想请你杀两个人。”青年比出剪刀手,“一个人叫扬·卡,是残存胡斯派的现任领袖,一个人叫法罗,在你杀死扬·卡后自会出现。” “我拒绝。”罗贝尔做了个丢弃的手势,青年对着虚空一抓,一柄长枪凭空显现。 “你喜欢就还给你,我不需要。” “这样好吗?”青年上前一步,“你不久前才许诺帮奥地利公爵实现野心,这就反悔了?” “当时只是为了安慰他,我没有思考那么多。”精心地裁剪下,红纸上慢慢呈现老虎的形状,提灯的光透过窗花打在墙上,仿佛真的有猛虎咆哮。 青年轻哼一声,将枪重新放回桌上:“无所谓,当死之人无法逃脱冥府的螺旋,哪怕几经辗转,命运就是这样残酷而美丽的事物。” 罗贝尔骤然回首,然而空荡荡的房间中哪里还再有白袍青年的身影。 “嘁,装神弄鬼。” 深夜。 江天河和罗贝尔面对面在餐桌旁,静静等候朱利奥和雅各布精心准备的年夜饭。 后者敏感地察觉到江天河的情绪有所波动,时不时望着窗外出神,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十五岁的小丫头,有什么心事都很正常,何况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随他颠沛流离至此呢? 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罗贝尔托着下巴,看向不断冒出白烟的厨房。 他们俩没问题吗? 白袍青年在天河等人回来前提前找到了罗贝尔,教会了他江天河的家乡一种名为“jiao zi”的美食的做法。 虽然血脉来自奥尔良,但作为生活上土生土长的意大利安科纳人,罗贝尔对此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就是意大利方饺立起来的版本么?易如反掌耳。 当然,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专业工作得交给专业的人。 “哈哈哈,完成啦!” 率先成功的欢呼来自朱利奥,他抢先雅各布一步煮熟了一锅饺子,立刻迫不及待地端出了厨房。 “老大!天河!你们瞅瞅我这饺子做地行不行?” “嗯……”江天河秀眉紧蹙,遗憾地摇了摇头,“和爸爸妈妈包的不一样,真正的饺子应该是立起来的,你这个是合子。” 这连合子都不是,这就是方。罗贝尔心里默默道。 “啊?”朱利奥兴奋的表情转瞬间垮了下去,“我不会又要输了吧?” “我也做好了。” 在他之后,雅各布也大功告成。 他穿着隔热的棉布手套,端出了一大盆平软塌塌的饺子片,许多馅料从破口流出,他尴尬地挠了下鼻沟:“这个,皮按得太薄了……” 朱利奥一蹦三尺高,向空气猛挥一拳,仿佛这十几日的恶气一朝通畅:“哈哈哈哈哈!我赢啦!” “好啦,别在那里耍活宝了,吃饭吧。” 四人围着两盆卖相难看的饺子坐成一圈。 雅各布用叉子插起一片自己包的饺子,结果只扎上了皮,馅料全部掉回盆里,逗得罗贝尔哈哈大笑。 朱利奥赢了一次比赛,多日来淤积的气馁一扫而空,整个人显得神气十足。 他插起一片方饺,炫耀地在雅各布面前摆弄了几下,一把丢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 虽然雅各布的饺子没有做好,然而多亏饺皮破掉,他那锅饺子汤堪称群英荟萃,也算是因祸得福。 只可惜格热戈日送给罗贝尔的烟花爆竹都滞留在了安科纳,否则还能放一夜的鞭炮,更显年味。 不过,纵使只有粗劣的饺子和一张不符合今年猴生肖的老虎窗花,江天河依然心满意足。 她吃下一片破皮的饺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父母和家乡的愁思消解大半。 是啊,这里是她的新家,她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新的梦想,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名留青史的伟大人物。 爸爸妈妈,祝福你们的女儿在另一片天地尽情描绘她的故事吧。 罗贝尔将老虎窗花放在她的手心,轻声道了一句“新年快乐”。 “嗯。”她轻轻摩挲着做工笨拙的窗花,“新年快乐。” 第68章 命运的螺旋 四人在家中度过了幸福的年夜。 那之后,罗贝尔仍然每日去大教堂日常打卡,偶尔向神甫学徒传授来自教皇国的先进神学知识。为了不被亲爱的学生的问题难倒,他抓紧每分每秒的空闲时间研习神学,经常为了弄清一句话的含义翻遍福音书,俨然在神学方面初具了主教应有的素质。 但在政治方面,他所需要学习的仍有许多。 如今,奥军的军队重整方案已经进入了关键阶段。 恩里克书记官护送着威尼斯赔偿的军械装备回到格拉茨,施蒂利亚的众多封地贵族恪守中立,全程默许了他的运输,得益于此,他这一路可谓畅通无阻。 也许是为了继承已故的艾尔弗雷德的遗志,他加量不加价地履行了罗贝尔托付的任务,成功以高官厚禄的大饼引诱了四十多名威尼斯的中下级军官加入了奥军的行列。 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挖墙脚行为,威尼斯一方声称“保持了最大的克制”,然后向格拉茨又增派了十五人的技术军官团。 这些人将负责教导奥军的新老将士如何操纵青铜加农炮,并最大化地利用火炮优势击溃敌人。 拥有了一批属于自己的火炮后,奥军终于迎来质的飞跃,可以与同时代的欧陆强军,英、法、勃艮第同台竞争。 虽然距离建立一支真正称得上步-骑-炮默契配合的精锐还有非常漫长的路途,但至少踏出了第一步,可喜可贺。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北意大利,巴尔干,乃至敌控的奥地利地区居民都收到了弗雷德里克大规模征兵的檄文。 伊丽莎白会有何种反应尚不可知,可知的是,通过将近一个月的募兵,奥军从数量上重新突破了一万大关。只要稍加训练,凭借这支强军,弗雷德里克早晚能打回维也纳,把那群叛徒的颅骨通通做成红酒杯! 而之所以说罗贝尔在政治方面仍旧有很长的路要走,自然和建军一事有关。 对弗雷德里克而言,当下最要紧的无疑是夺回维也纳,重新树立公爵的威信,第二要紧的事理所当然就是建立可供征战的强军。 无数贵族,包括弗雷德里克出征之初随行的贵族和施蒂利亚本地的贵族,都瞅准这个时机拼命在公爵大人面前表现,能出人的出人,能出钱的出钱,没钱没人的就展示个人才华。 而这些慢慢在公爵面前留下深刻印象的新贵们,最频繁听到公爵提起的名字就是罗贝尔·诺贝尔,而且多和不好的方面有关。 弗雷德里克动不动就抓个顺眼的贵族倾倒苦水,主要内容无非是埋怨罗贝尔整日游手好闲,明明说好要助他当上名副其实的神罗皇帝,结果天天往教堂跑,一次都没有为他分忧过。 新贵们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中。 原来如此,公爵除了野心勃勃之外——还是个舔狗! 而且舔的是男人! 怪不得公爵三十一岁仍孑然一身,原来他其实喜欢的是年轻俊俏的男孩…… 少部分不择手段的新贵纷纷打起了歪主意:我家有没有适龄的可爱男孩子呢? 奥地利军的备战工作一切顺利,克里斯托弗那边也传回了消息:托上帝保佑,他们顺利在维也纳城外的里尔村扎下脚跟,获得了维也纳叛党军的大量情报。 信中,克里斯托弗重点赞扬了博罗诺夫的出色表现,后者亲率的侦查小分队屡屡勘破叛党的反侦查部队,从始至终没有泄露一丝消息。 第二封书信是博罗诺夫所书,内容和克里斯托弗大致相同,不过他在信的末尾狠狠嘲弄了伊丽莎白,表示她手下的废物跟之前的安科纳军相差甚远,只配吃他放的臭屁。 博罗诺夫不仅能力出色,对公爵的了解也堪称众人之最,这封熟练把握戏谑调侃与正经汇报之间分寸的书信让弗雷德里克一扫罗贝尔不搭理他的郁闷,爱不释手地看了一晚上,时不时发出楼下卫兵都能听到的大笑。 同时博罗诺夫的书信也给弗雷德里克提了个醒:罗贝尔的才华在于战阵,而不在教堂,让他继续沉溺在传教布道中只会埋没他的才华。 正巧他的信中也提到了另一件重要情报:一伙规模不小的叛党军队离开了维也纳,目标直指格拉茨,想必是忧虑他整军完成后自己难以匹敌,希望打断他们的募兵训练。 而这伙叛军的头领,正是和弗雷德里克有着绝对血海深仇,杀害了他信赖有加的艾尔弗雷德的罪魁祸首,异端修士扬·卡! “好!老子还没去找你,竟敢送上来门来!” 他愤怒地砸裂了书桌,对楼外的手下咆哮道:“立刻给我把罗贝尔叫来!” 这段日子,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骂咧咧地召唤罗贝尔,因而手下都熟悉了如何回报:“报告,现在正是主教弥撒讲经的时候,是不是晚些再……” “不行!老子现、在就要看见他!听到了吗?现、在!” 弗雷德里克抽出佩剑插进门外的泥土:“拿着这把剑去找他,告诉他,如果这次不来,以后永远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卫兵第一次见公爵大动肝火,拔起佩剑落荒而逃。 与此同时,沉迷在讲经课堂的某维也纳主教依然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毫无察觉。 他吩咐学徒们轻轻合上书本,然后请早已等候一旁的江天河走上了讲台。 “这段时间,我一直给大家解释圣经的内涵与天主道德理论,但苍白的知识总是无聊的,我能明白后排那几位同学睡着的原因,因为我当年上神学课的时候也经常困得要死。” 罗贝尔微微一笑,后排打盹的学徒慌忙挺直腰板,脸上红彤彤的一片。 “所以,我特别邀请了来自神秘东方的资深学者为大家讲述更有趣的知识,帮助同学们更顺畅地理解基督神启。”他向后退了半步,让学徒们得以看清江天河的面貌:“这位是来自远东明国的江女士,他会为你们讲述和演示一些创世时留下的‘后门’,大家一定要仔细听,仔细看。” 弥撒厅内的二十多名神甫学徒立刻绷紧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异域样貌的女孩。 有了罗贝尔的珠玉在前,他们已经深深明白了“达者不必为先”的道理,完全不怀疑这位十五岁少女所具备的过人智慧。 一名学徒举起了手: “主教,您所说的明国在哪里呀?” “明国,就是古罗马历史中记载的汉国。”罗贝尔自然地解释道,“汉国在一千多年前覆灭后,几经兴衰,如今以‘明’为国号,甚至比古罗马全盛时期的疆域更加辽阔。” 听到江天河竟然来自一个如此强盛的未知国度,众人无不发出惊叹的“哇”声。 另一名学徒不假思索地追问:“那主教,如此辽阔的明国,那里的人民信仰基督吗?和圣经中传说的基督古国有什么关系吗?” 众人屏气凝神,期待着罗贝尔给出肯定的答复。 然而后者只是轻笑了一下:“不,那里的人现在不信仰基督,以后可能也不会信。” “啊……” 大家都失落地耷拉下头。 “传教布道”是刻在基督教信徒dna中的原始动力。 为了让更多人皈依“正信”,基督徒可以不辞疲倦地发动十字军远征,不计代价地造出可以远行海外的大帆船,绘制精密的航海地图,哪怕一直赔钱,也要咬死牙关前往新大陆的神秘的东方。 为了说服外邦人理解基督的伟大,基督徒可以毫不迟疑地出卖本国的智慧与财富,把火枪火炮技术打包送给日本人;也可以欣然接受南明皇帝的皈依,答应他发动一场起自西欧,目标东亚的浩瀚十字军战争——虽然最后全当屁放了,但也可以看出基督徒为了传播信仰是多么卖力。 这种如虫群般旺盛的扩张欲直接促成了地理大发现的辉煌历史,也顺道为美、非洲的原住民带去了地狱般的殖民时代。 让这些虔诚的神甫学徒知道远东强大国度的人民不信仰基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好了好了,别苦着个脸嘛,至少那里的人也不信仰真主。”罗贝尔一脸无所谓地道:“反正我们生活在上帝创造的同一个世界,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何必如此失落?” “如果你们万分渴望传播信仰,将来可以沿着圣徒大卫曾经走过的路前往东方,但是……” “诺贝尔主教!” 窗外的呼喊打断了他的讲话。 教师和教士之间存在很大差异,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不能忍受有人打断自己的课。 嗖!叮! 一柄银质匕首正中窗旁的花翎穗,吓得卫兵腿一软,推开窗户翻进了房间。 他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哆哆嗦嗦地说:“主、主、主教,公爵大人和您有要事商谈……” 罗贝尔把纸张卷成筒状敲打着桌子:“没看我正在讲课吗?你是谁的手下,一点规矩都不懂?” “好啦好啦,别生这么大的气嘛。”江天河抚平罗贝尔炸起来的头发,柔声对卫兵道:“公爵有说是什么事吗?” 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令他的恐慌烟消云散,说话都利索了起来:“公爵说,好像和出征的事情有关。还说,如果主教不去的话,以后永远都不用——” “无需多言!” 罗贝尔抬手打断了他,周身凝聚起一股浩然正气,义正严词地说道:“能公爵分忧是我的荣幸,带路罢。” “哦,哦……” 虽然他非常非常非常不想参与战争,但是……和总主教的铁饭碗相比,战争不过关乎心情好坏的小事罢了。 而且……他很好奇,好奇白袍青年人一口咬定他会杀死扬·卡和法罗,究竟是凭什么,莫非就凭那所谓的“冥府的螺旋”? 太多疑问等待着他。 第69章 平卡菲尔德阻击 维也纳军踏入施蒂利亚的大地。 扬·卡仰头望天,春日的风掠过新芽初冒的大草原,顿时一股“天地开阔,大有可为”的涌上了他的心头。 多少个黑夜,他们胡斯信徒辗转难眠,生怕审判庭的骑士敲响自家大门。多少次屠杀,他们胡斯信徒死里逃生,终究不免落得个背井离乡,为人嘲笑的结局。 伟大的扬·胡斯,波西米亚人的先知,基督信徒的骄傲,划破黑暗时代的第一束光明。 扼杀希望之光的卑劣教廷只配随他们堕落的欲望坠入地狱,而扬·胡斯,此时此刻一定在天国的云边注视着自己,注视着他为胡斯信徒夺来微弱的一线生机。 在奥地利的这一年半载,不少胡斯信徒已经沉溺在安稳的生活中不可自拔。但没人比扬·卡更清楚,胡斯派一时的苟活不过是仗着奥地利国内的分裂,一旦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胜利者无疑会首先拿他们这群异端祭旗。 为了不成为胜利者的垫脚石,胡斯派没有退路,要么坐看自己的灭亡,要么亲身投入这混沌的局势,杀出一条血路。 就是为此,她才大力蛊惑伊丽莎白夫人发动仓促的政变,伊丽莎白那样从小生活在奢靡宫廷的天真女人不了解,这会将多少持中立态度的贵族推向对方,但这正是扬·卡所渴望的。 他要让胡斯派成为伊丽莎白上位的唯一助力,完成在奥地利的腾笼换鸟,将这个国家扭转为光明的圣经共和国——正如他们三十年前在波西米亚做的那样。 而一切正如他所料,除了小猫小狗三两只的不如意伯爵,没人敢公然支持伊丽莎白大逆不道的叛乱,她能依赖的除了胡斯派,再无其他。 “呵呵,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扬·卡骑着一头伊丽莎白御赐的军马,望着身后成群结队的大军感慨万千。 他丝毫不担心失去大贵族支持的己方会不会落败:胡斯起义军无数次以少敌多,击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大军,直到皇帝凭绝对的人数优势淹没布拉格,他们才遗憾落败。 可以说,胡斯派也许在理论层面有所欠缺,但在武德方面不忌惮任何敌人。 为了本次作战圆满成功,他特地吩咐工匠锻造了大批的野战利器:大名鼎鼎的胡斯车。 这种以金属和木头打造的多人战车,以四轮为基础,上方安装一台可旋转站台(也可以是钉死的方舱),四面安装防护裹铁木板,可承载二十人规模的重甲士兵,不仅是游行宣传时不可多得的载具,在战场上也有极为出色的表现。 士兵站在可旋转站台上,使用长枪、巨斧、重剑、甚至火绳枪和火炮歼灭来犯之敌,普通步兵根本打不到胡斯车上的军士,骑士在密集的战车枪林下也大概率含恨而终。 三十年前,胡斯派仅仅使用二十多辆胡斯车就堵死抵挡住了涌入城门的神罗大军,逼的皇帝被迫采取最笨拙的围困攻城。 现如今,他们拥有了上百辆胡斯战车,总兵力高达八千,敌寇以区区之数,又何以自安? 扬·卡沿用了前辈们的军制,将每十辆胡斯车编为十车队,所有战车统一由“胡斯车盖特曼”指挥,而步兵则每五百人划为一队,全部由“步兵盖特曼”指挥。 除了胡斯车,此次他们还携带了二十门射石炮,臼炮因为不适宜野战,全部留在维也纳当作守城器——但愿不会有用到它们的那一天。 这位戏台上的老将军率领八千军马慢悠悠地闯入敌境。 令他惊讶的是,施蒂利亚边境的烽火台竟然完全没有反应。 没想到弗雷德里克治军松垮至此,怪不得市井传言他被一位安科纳的十四岁,之前他还对相关谣言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教皇推出英雄来提振士气的手段,现在他有点相信了。 既然奥地利公爵本人都不要命了,那他也乐得轻松,就这样长驱直入擒拿格拉茨的弗雷德里克,打出胡斯派的赫赫威名吧! 江天河军南方两公里,平卡费尔德山的第三个山包顶。 朱利奥放下望远镜,对敌人的无动于衷无语凝噎。 这群叛军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已经撤下了全部的八座烽火台,简直是明摆着告诉对面“别过来,这里有埋伏”了,怎么对方不仅不逃跑反而加快行军了? 胡斯派教徒的脑子是不是都沾点大病? 可既然对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们这边也必须做出回应了。 她让自己的十名随从点燃两盆烽火,通知在更南边驻扎的罗贝尔,“方案一失败,启动方案二。” 江天河以南再一公里,罗贝尔头疼万分地望着升腾而起的两道烟雾。 按照他们实施计划前的约定,这个信号代表他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方案失败了,敌人非但不撤退,还胆敢向南进击。 “烦啊。” 他原本计划用虚设伏兵的方式吓住胡斯大军,在边境平卡菲尔德与之对峙,拖到弗雷德里克亲率尚未整备完成的第二批军势汇合,完成指挥权的丝滑交接,既满足了公爵希望他从戎的期待,又省得自己妄动生杀,一举两得。 “哎,没办法,只能假戏真做了。”他拍马退回枪阵后,扯着嗓子喊道:“通知雅各布,执行方案二!” “是,通知雅各布将军!执行方案二!” 传号兵大声重复了一遍罗贝尔的命令,随即吹响了号角。 “呜,呜呜,呜——” 悠扬的号角声在山脉间回荡,不唯独奥军,哪怕几公里外的扬·卡也听到了这明显的敌袭讯号。 “吁!”他扯住战马,背对着大军抬手喝道:“全军止步!” 位于军阵第一排的百辆胡斯车当即停住战车。 “步兵盖特曼领军缓缓前进,车兵全员都有,卸炮!” 每辆胡斯车都承载了二十名车兵,胡斯车盖特曼急令所有人开门下车,将二十门射石炮艰难地搬下战车,又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组装完成。 十五世纪的火炮仍然处于萌芽时期,兼具“射不准、抬不动、装填难、易炸膛”等四大优势,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钱多到没处使的威尼斯人和勃艮第贵族的玩具。 尤其是这类简易射石炮,本质上就是一根架在战车上的粗大铜管,如甘蔗般上下一般粗,内部没有膛线,石弹出膛十米就会开始布朗运动,一百米外全靠滚地杀人。 扬·卡会选择携带这堆大号玩具,纯属是为了威吓意义:虽然石弹基本无法命中敌人,但敌人听到己方源源不断的炮击声,足以令没见过世面的征召兵踟蹰不前乃至失去控制。 而为了锻炼己方士兵对炮击声的耐受度,他之前特意当着全军的面放了二十多次空炮。 有如此完全的准备,何愁贼寇不灭! 不过射石炮吓人归吓人,沉也是真的沉。 等到他们一方慢吞吞地组装好一半射石炮,奥军的先头部队相距胡斯步兵仅有百步之遥。 待敌人靠近之后,位于前排的步兵盖特曼险些惊掉了下巴:目测只有一千人左右的行伍,几乎人人带伤,许多士兵盔甲不翼而飞,披头散发地趔趄前行。为首的奥地利将军戴着一个破洞的锅盔,有气无力地爬在马上。 这哪里是埋伏他们的伏兵,分明是刚刚吃了败仗的溃兵啊。 还没等炮兵点火开炮,步兵盖特曼便果断嗷嗷叫地扑杀而上,完美地遮挡了射石炮的射界。由于担心击中友军,炮兵不停地调整方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开火时机。 胡斯士兵凶猛地发起冲锋,直到此刻,奥地利将军似乎才如梦方醒,慌忙地呼唤士卒逃命。 他们慌不择路逃亡来时的群山山峦,胡斯军在其后衔尾追杀,很快便咬住了这支有气无力的敌人的尾巴。 奥军“被迫”回身迎战,且战且退,在将军的指挥下化整为零,灵活地钻入山林。 守护在奥地利将军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渐渐只剩下不到一半,抛下数十具尸体狼狈地逃入山谷。 但奥军将领跑得像老鼠一样快,胡斯步兵仅凭两条小短腿根本追不上他们。 藏身远处观察战局的扬·卡下定决心:“胡斯车盖特曼,分出五个十车队,协助我军步卒追击敌人,务必生擒敌人将军。” 五十辆胡斯车垒在二百匹驮马的牵引下开始前进,很快和前方的步兵一同消失在扬·卡的视线中。 突然,他的右眼皮剧烈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是这两天熬夜熬太多了么?” 罗贝尔望着被引入山谷的五十辆胡斯战车,万分遗憾:“怎么才一半啊,岂不是还得再想办法解决另一半。” “知足吧,年轻人。” 利奥波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从维也纳南下有两条大路,你竟然一次就赌对了,该死的好运气怎么总站在弗雷德里克那边。” 维也纳与格拉茨之间隔着错综复杂的阿尔卑斯山脉,能供大军通行的大路不过“莱奥伯斯多夫-米尔茨一线”和“莱奥伯斯多夫-平卡菲尔德一线”两条而已。 有心人可能会注意到,阿尔卑斯山脉作为欧洲最高的山脉,同时也是覆盖范围最辽阔的山脉之一,对中南欧的气候、地形和政治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数月前,奥军南征意大利时就屡次为阿尔卑斯山阻碍,如今维也纳南征施蒂利亚,也被阿尔卑斯挡死了绝大多数进军路线。 说罢,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感慨地道:“伊丽莎白那小妮子实在不走运呐,碰上你们这些人当她的对手。想当年,老夫十几岁的时候也曾陪父亲来过平卡尔费尔德……” 他的话匣子一开便停不下来,不住地感慨当年家族的艰难,教诲罗贝尔忆苦思甜的道理,直说得后者头痛万分。 想不到都从神学院毕业五年了,还能重温这种被老师唠叨的感觉。 弗雷德里克非要让他带上这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子,还百般叮嘱罗贝尔,尽可能地给利奥波德“叛逃”的机会,即使没有也要想方设法地罗织罪名,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剥夺后者蒂罗尔的封地。 说实话,罗贝尔一点也不想污蔑这位看起来温和如春风拂面,一举一动都恪守贵族礼仪的优雅老人,遑论他之前还主动向自己示好,甚至赠送了一栋维也纳的大豪斯。 罢了,弗雷德里克的话就当个屁放了吧。 追击奥地利将军卫队追击得越深入,胡斯车盖特曼越感觉哪里不对劲。 怎么好像一路上看见的尸体都是友军的,一具敌军的尸体也没有?他们真的是不敌才溃逃的吗?莫非是诱饵? 他越想越觉得危险,赶忙喝令道:“止步!” “嗯?” 理所当然,他们所追击的这支奥军正是重组后全部由雇佣兵组建的新军,表面上的统帅是雅各布,实际上的佣兵团长则藏身于大头兵的行伍之间,迅速而精确地下达一个个命令。 在前头忘情地表演的雅各布忽然感觉身后追兵越来越少,扭头一看,五十辆胡斯车全部停在原地,只剩些步卒仍在追击。 怎么,他演得这么假吗?他为了这一天可是特地请朱利奥传授了好几天的“文盲都能学会的诈败速成法”。 看来演戏没用,必须上点真情实感了! 他突然把一根断箭扎进胸口的锁链甲,捂着心口长啸一声“我中箭了”,随即翻身落马。 紧跟着他的朱利奥吓了一大跳,直到看见他打出的手势才明白过来,连忙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将军,你不能死啊!将军!” 附近的佣兵们强忍着笑出来的冲动,因为团长战前警告他们,如果戏没演好,回去之后就没有佣金分红。 只要战败就能拿钱,果然给贵族打工爽爆了。 瞧,那群白痴的异端果然上钩了。 第70章 火炮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寻得的人也少。” 这是耶稣的一篇寓言小故事,既是暗示真理不一定掌握在大多数人之手,也有“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的讽刺意味。 在“威尼斯的疫鼠”高尔文·麦克尔泰眼里,这群不知死活的敌人就像直愣愣冲进窄门的匹夫,自以为寻找到了永生之酒,实则是乘上了通往地狱的快班车。 十四世纪中叶,来自亚洲的黑死病菌被西征的蒙古大军带到了欧洲,蒙古人将死于黑死病的尸体装进投石机,向难以攻陷的欧洲城堡“投毒”,试图逼迫守军投降。 这种残忍的手段一直持续到西征大军撤退,而黑死病的灾难一直持续到十五世纪,约两千五百万欧洲人死于疫病,带给了本就处于黑暗时代的欧洲最黑暗的五十年。 老鼠是黑死病的最主要的传播途径,“戴着乌鸦头帽的疫病医生”和“黑乎乎的大黑耗子”从此成为欧洲最惹人厌恶的文化符号,高尔文·麦克尔泰能得到“疫鼠”的外号,自然离不开那群排挤他的同僚在别处造谣言,说他喜欢偷吃下水道的老鼠。 在中世纪的欧洲和老鼠扯上关系,丝毫不亚于电车上的女人指责你是痴汉,无异于社会性死亡。 一个月前,已经在威尼斯快要混不下去的高尔文忽然收到一份来自奥地利使者的请柬。 对方自称是奥地利公爵的御用书记官,用言辞恳切的书信极尽阿谀之能事,全信洋洋洒洒一千余字,郑重邀请他担任新近组建的炮兵部队的军官一职。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夜里,他举着书信对烛台大哭了一场,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恩里克书记官好感暴增,颇有相见恨晚之情。 翌日一早,他推掉了原本的婚约,和唯一要好的兄弟大醉了一场,最后烧掉了自己的房子,斩断了在威尼斯的一切联系,成为第一位投效恩里克的原威尼斯军官。 而第二位投效的军官,自然是他那位唯一的朋友,“威尼斯的海怪”皮雷·亚德拉。 光听外号就知道,这是两位广受排挤,抱团取暖的可怜虫。 自他们之后,又有不少从前郁郁不得志的威尼斯军官出走,大家都知道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在扩军备战,人人都想在崭新的天地大展拳脚,让一身才华有用武之地。 为了嘉奖高尔文和皮雷起到的带“投”作用,弗雷德里克慷慨地允许他们兄弟二人担心炮兵部队的第一和第二把手,更加坚定了高尔文没选错的决心。 此次出征,弗雷德里克和其他贵族给予了高度重视,特别批准罗贝尔带上格拉茨全部三十门细管青铜炮,高尔文与皮雷随军出征,担任这位比他们小十岁的年轻主教的副手。 实话实说,高尔文并不太认可这位凭伶牙俐齿在威尼斯闯下赫赫威名的年轻人——军人首重服从,男人沉默是金。嘴上功夫越强,往往意味着真本事越少。 何况……一个十五岁,孤儿院出身的法兰西人,他理解战争的重量吗? 尤其当罗贝尔没有进行任何侦查就鲁莽地率全军奔赴平卡菲尔德,完全没有考虑敌人从另一条路线进军的可能,更导致他直接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发生了一场争吵。 争吵的结果是罗贝尔主教强行以总指挥的大权驳回了他的意见,这一度令他陷入迷惘和失落,甚至开始怀疑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究竟对不对。 还好,胡斯人像白痴一样走进了他们设下的天罗地网。 他一定要在此战建功立业,超越那个名不副实的主教,成为公爵大人心中第一位的军事人才! 胡斯车距离他们藏身的这片矮树林越来越近,当皮雷·亚德拉目测敌人进入五百步距离,他举起指挥旗喝令道:“炮兵准备,加火药!” 高尔文伸手拦住了他:“不,再等等,放到两百步再打。” “两百步?兄弟,对面可是胡斯战车,只需要几十个呼吸就能冲在咱们脸上。”皮雷诧异道,“莫非主教大人还留了其他后手?” “不,主教令所有骑兵绕路偷袭敌人的后方,这里只有我们骄傲的大炮与六百名英勇的施蒂利亚战士。”高尔文哈哈一笑,“战争本就是弄险,我赌敌人的驮马会被炮声吓退,你敢不敢陪我赌一场?” “这……”皮雷犹豫了,“罢了,都由你决定吧。” 他原本也不是喜欢战争的性子,进入威尼斯军校纯粹是因为贵族的出身,如果他是农民,一定会老实巴交地在田垄间耕作一生。 高尔文要放近敌人再打,自然有他的道理。 此次出征,他们所携带的炮弹并不充裕,青铜加农炮与射石炮截然不同,前者需要使用专门制造的铸铁弹丸,而后者只需要比较结实的石弹。 虽然罗贝尔所接下的命令只是阻击,但高尔文远远不会满足于此。 如何在领导面前争面子?当然是加倍完成任务。 假如他们阻击完成后,顺势攻回奥地利,一举拿下维也纳,公爵会怎么想?他一定会想:我点名挖的人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真挣面子。于是更高看他一眼。 他得节省弹药,为维也纳的攻城战做些准备呀。 高尔文望着逐渐迫近三百步距离的敌军,微微眯起眼睛。 炮兵早已装填完火药和弹丸,举着一根“火药扳机”静候他的指示。 而此时的高尔文却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祖国威尼斯。 因为威尼斯在赔付给奥地利的这一批火炮上偷工减料,口径比原版足足小了四分之一。在如今这个火药不够先进的时期,火炮必须使用更多的火药才能获得足够的威力,而火药的威力和燃烧速度与火药的表面积成正比。同时,大口径火炮可以显着增加可靠性,减少弹药爆炸的问题。所以各个国家才把大炮铸造的粗苯巨大。 更小的口径意味着更低的威力、更短的射程和更频繁的炸膛。如果换以前的高尔文,他会说“看到祖国这么流氓我就放心了”,但现在祖国耍流氓坑的是他啊! 就在他愣神的这会儿功夫,胡斯军终于进入了二百五十步射程。 皮雷迫不及待地挥下指挥旗,怒吼道:“开炮!” 三十门青铜炮的士兵同时将“扳机”——其实就是末端烧红的木棍——猛地插入后口。 木棍的余烬火星通过通道落入炮管,慢慢飘落到黑乎乎的火药颗粒—— “轰、轰、轰、轰、轰!” 骇人的爆炸声惊飞了林中数百只各种各类的鸟类。 与此同时,率领胡斯车队的盖特曼指挥官眉头一皱。 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听到炮击声,我军的射石炮不是在谷外吗,这些炮击声是从何而来的? 诸多不解困扰着他,好在他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或者说,大脑没有持续太久。 一枚直径三十厘米的黝黑弹丸在他的眼中越来越大,转瞬之间“落”在他的鼻梁上。 盖特曼指挥官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大好的头颅便骤然炸裂,红白之物溅射在身边的亲兵脸上,响起一片尖叫与惨叫声交织的战场旋律。 “呀——” “你们在干什么?” “啪!”高尔文愤怒地抽了右手边的炮兵一巴掌:“我不是让你们放到两百步再打吗?为什么提前开炮了?” 炮兵委屈地眼泪都快滴下来了:“可是,是副指挥让我们开火。” “啪!” 高尔文反手又在他左脸上来了一记:“大胆!我兄弟是你能说的吗?滚回去继续开炮!” 朱利奥目瞪口呆地看着被一轮火炮齐射炸得人仰马翻的胡斯军。 雅各布横在马上,眯着眼睛假装半死不活。 两位来自安科纳的土包子从来没见过大炮,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炮弹落在人群中的画面——震天的爆炸与如雨点般飞来的弹丸,此情此景,终身难忘。 树林里冒出浓重的灰烟,瞬间暴露了青铜炮的位置,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黑火药的最大特点便是它爆炸产生的大量烟雾。 一轮二百五十步的大炮齐射,三十门劣质青铜炮不负众望地斩下了miss率百分之九十的傲人成绩,只有三发炮弹成功命中,其余皆严重偏离轨迹。 命中的炮弹成功击毁击杀了三辆胡斯车和包括盖特曼在内的二十多名车兵。 残存的胡斯车试图催动驮马后撤,可马匹惊慌地在原地打转,任凭皮鞭落在身上,全然没有动弹的意思。 奥军炮兵用铁钩和铲子迅速清理出炮膛内未爆炸的化学残渣,重新填入新的火药,再装入第二批弹丸。 既然这破炮的准头全靠信仰,高尔文索性直接跳过了瞄准的步骤,命令士兵即刻发射。 “轰、轰、轰、轰、轰!” 第二轮三十门火炮的齐射,好消息是这一次的准头反而相较上一次有了明显改进,足足五发炮弹击中了敌人。 坏消息是炮兵阵地也出现了伤亡,不要误会,并不是胡斯战士英勇地迎着炮火冲入了阵地,而是两门青铜炮发生了炸膛,有四名士兵当场震死。 高尔文雷霆震怒。 这才第二次发射就开始炸膛,这批大炮到底有多烂啊? 好在随后的第三和第四轮齐射没有再发生炸膛。 经历了四轮炮射,胡斯车兵终于意识到指望马匹冷静下来已不可能,纷纷当起了弃车人,步行奔向冒着浓烟的炮兵阵地。 奥军阵地的炮兵拢共六百人,而战车跳下来的胡斯士兵与他们旗鼓相当。 在敌人弃车后,奥军炮兵很难再造成什么有效杀伤,第五轮齐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打中。铁炮弹径直从敌人脚边滚走,滑稽的模样仿佛在嘲讽他们粗劣的炮术。 两百步的距离几乎是瞬息而至,胡斯士兵很快赶到的阵地的斜坡下,开始手脚并用地向坡上爬行。 “兄弟,怎么办?”皮雷手足无措地看向高尔文,“他们要爬上来了,准备肉搏吧。” 高尔文没有回答。 他突然弯下腰,怒吼着举起一枚一百多公斤重的铁弹丸向下掷去。 弹丸沿着陡峭的斜面一路滚下,将眼看快要到达三名胡斯士兵如叠罗汉般砸下斜坡。 这可比大炮好用多了。 “狗贼看炮弹!”高尔文又抱起一枚弹丸投了下去,砸中了四名胡斯战士,“我们炮兵就是要用炮弹杀人,有没有大炮无所谓,兄弟们给我砸!” “哦!” 炮兵纷纷拿出吃奶的力气,举起炮弹用力掼下去。重若千钧的实心铁弹可谓挨着死、碰着亡,没一会,伤亡惨重的胡斯军就抛弃了反击的念头,各自逃命去也。 “呼、呼……” 高尔文一屁股坐在地上,下意识伸手去够炮弹,却一手抓了个空。 他忽然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直到变成酣畅的大笑。 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同僚永远不会知道战场的惊险与痛快,他们只配留在威尼斯当着一个个无事可做的饭桶米虫。而真正踏上了战场的自己,又何必计较几个米虫小丑般的闲话? “皮雷,我们赢了!赢了!” 第71章 好骗的胡斯徒 奥军炮兵和胡斯车兵看似打得热火朝天,但那终归只是战场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追入山谷的胡斯士兵,步卒加上战车拢共不过两千人,其余六千军马仍然停驻在山谷外,没有轻举妄动。 扬·卡在听到炮声的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他们中了埋伏,但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拦下了想进入山谷救援友方的士兵,将懊悔和自责藏进心底。 不是每个人都能习得壮士断腕的决心,但习惯了逃杀生活的胡斯信徒绝对是这颗星球上最习惯“放弃”的人群之一。 对奥地利和施蒂利亚而言,这群秉持异端信仰的波西米亚人是陌生人,他们初来乍到,不熟悉本地的风土人情,尤其是奥地利的群峦叠嶂和波西米亚被克尔科诺谢山和舒玛瓦山环绕的盆地环境有极大差异。 在波西米亚,军队对抗大多数时候仍然是大军对冲,骑士是战场永恒的主宰,哪一方的骑士率先击溃了对方的征召兵,哪方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胡斯车这样的可移动铁王八堡垒便是在这种思想下应运而生。 但奥地利没有一马平川的盆地以供驰骋,只有连绵不绝的丘陵与森林,这里终究不是胡斯车的天下。 扬·卡咬着手指甲,坐看谷口时不时落荒逃窜的己方残兵败将。 这种间歇性的溃败没有持续太久,一批全副武装的奥军便堵死了谷口,与胡斯军相隔不远地对峙。 按照扬·卡最悲观的估计,进入山谷追击的一千车兵和一千步兵现在已经全军覆没了。 实际情况和他预计的不完全一致。 奥军此次执行的是朴实无华的关门打狗方案,除了负责“关门”的千人队和负责“诈败”的佣兵团,其余所有部队一拥而上,正在狠狠以多欺少。 也许不少人对罗贝尔有所误解,唯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是正统神学院出身的纯粹神职人员,军事才能绝对比不了经历过完整家族军事教育的贵族或职业军官。 他擅长且唯一擅长的,就是通过猜测掌中模糊不清的油画内容,设计一个个将敌人分而歼之的圈套,可具体到实施每个命令都必须咨询其他专业人士的意见。 两千人的胡斯先头部队孤军深入险地,前有炮火轰鸣,后有援兵堵路,进退失据,胡斯车盖特曼指挥官被炮弹开了脑洞,只剩步兵盖特曼无力地下达突围的指令,看着士兵一次次冲击奥军设下的天罗地网,又一次次被密集的枪林箭雨逼退。 罗贝尔模仿了威尼斯军的战术,将军队列成一条镰刀状的半月阵,仗着人数优势如同包饺子一般慢慢包绕到胡斯军后方。 四千对一千,如果这都不叫优势在我,什么叫优势在我? 罗贝尔一边嗑着腌制的橄榄根,一边犯嘀咕。 怎么山谷外的胡斯人还没动静? 那他准备的第二层包围圈不就派不上用场了吗? 山谷外,奥军与胡斯军的对峙仍在继续。 奥地利方的雇佣军团一脸无辜地望着对面咬牙切齿的敌人,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何看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就是歼灭你们一股分队嘛,死的是别人又不是你们,那么生气干什么? 这些把脑袋别在腰上过日子的佣兵完全不能理解胡斯信徒之间兄弟般的感情,于他们而言,战场不过是赚钱的地方,死了只能说学艺不精,下辈子好好练,争取别死这么早。 于胡斯信徒而言,他们一向是抱团取暖的少数派,从波西米亚流亡到巴伐利亚再到奥地利,彼此互相搀扶,情同手足,每一个成员都是有血有肉的亲人。 不止一位盖特曼激动地请求救援战友,却都被扬·卡冷酷地否决了。 谁也不知道平卡菲尔德山谷还藏了多少奥地利人,他已经上了一次当,绝不会再上第二次。 ……但他实在无法狠下心来。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也不想抛弃这些愿意跟随他流浪至此的同宗弟兄。 扬·卡攥住旗杆的手越来越紧。 “伟大的扬·胡斯庇护着我们,兄弟们,随我……” “大人!快看那儿!” 一名看起来方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士兵兴奋地指向远处。 负责堵截谷口的奥军忽然出现了混乱,似乎是后方遭受了攻击。 不一会儿,三十多名胡斯士兵奋力浴血杀出,冲破奥军的防线,狼狈地跑向自家阵地。 奥军试图将这支小股队伍再次包围,但扬·卡怎会任由对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 他指挥着士气高昂的胡斯军一拥而上,与奥军在狭窄的谷口血腥厮杀,摆出一副不计代价也要救下这支残军的气势。 人数不占优的奥军果如他所料地不敢追击,为首的军官气得剁脚,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 拼命才杀出重围的胡斯士兵气喘吁吁地倒在己方军阵里,还没等扬·卡问话,一名灰头土脸的军官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角,嘶哑着嗓子喊: “大人!里面还有一千多的弟兄在浴血奋战,我们拼死才杀出来,他们仅有不到两千人!请速速发兵救援啊!” “只有两千人?怪不得不敢与我军正面交锋。”扬·卡举起号令旗,高声喝道:“三军听令!随我前去救援!扬·胡斯的追随者不会抛弃他们的教友袍泽!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胡斯的战士们高高举起剑盾枪戟,怒吼直冲云霄。 在众人都未曾注意到的阴影,那名报信的胡斯士兵忽然低下头,眼底流露出羞愧之色。 山谷外的胡斯军终于开始了移动。 一发现敌人一改逡巡不前的窘状,反而高唱着胡斯派的圣歌大踏步地进军,守卫谷口的奥军军官就率军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阵地,更让扬·卡坚信敌人人数不足。 轻易夺取谷口阵地后,扬·卡马不停蹄地继续进军,将一路上骚扰拦截的敌人一一击溃。 可惜谷内丛林茂密,敌人眼见不敌则四散而去,根本不给他们围歼的机会,如同的水里的泥鳅一样恶心。 经过一片略微狭窄的入口,谷内的风光豁然开朗。 扬·卡攥住马缰的手蓦地绷紧。 阵亡的胡斯战士的身影遍布谷内,目测估计至少有三百多具尸体。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背对入口而死,说明他们至死都在向敌人发起冲锋。 他不由仰天长叹:“是我的愚蠢和冲动害了你们,我扬·卡在此发誓,一定让该死的公教徒付出惨痛的代价,以敌人之鲜血浇灌弟兄们的在天英灵!” 山谷的东南方突然传出一声男人清朗的大笑:“浇灌英灵就不必了——不如你也下去陪他们怎么样?” 伴随男人笑声而来的是两千名弩箭手从低矮的灌木丛边站起。 扣下扳机,箭如雨下,不计其数的前排步卒在猝不及防之下被铁弩箭穿喉穿心,几发箭矢从扬·卡耳边飞过,他连忙翻身下马。 雅各布穿着一身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的板甲走出丛林,手按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望着胡斯军的丑态摇了摇头:“真是天真,不,蠢的可爱。” 在他身后,朱利奥委屈巴巴地坐在木桩上咬着手帕。 雅各布所穿的板甲就是他在威尼斯精心购置的那一身,然而现在却没穿戴在主人的身上,而是穿戴在雅各布的身上。 战前,雅各布以“抹消朱利奥二十个月的洗衣义务”为代价借走了朱利奥的铠甲,还说如果他不同意以后就再也不陪他比赛。 作为嗜甲如命之人,朱利奥感觉到一种深深的耻辱,这种感觉就好像老公欠下大笔赌债,债主上门催债,发现老婆姿色惊人,当着老公的面将其牛头人了一般。 不甘心,好不甘心呐! 为什么罗贝尔大人任命的第一军团指挥官不是我! 为什么我要给那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当副手! 难道主角不应该是年轻人吗! 我也想当指挥官啊—— 远在几公里外的罗贝尔突然打了个喷嚏。 江天河担心地给他披上一件斗篷:“都说了,现在还是早春,只穿一件袍子容易着凉。” 他摸了摸鼻子,无奈地耸了耸肩:“肯定是朱利奥在心里骂我呢,他和雅各布都是聪明人,以后战场的事都交给他们了。” 两千名奥军弩手对谷底的敌军疯狂倾斜着弹药,胡斯军如割麦子般倒下,幸存者要么有甲胄护身,要么有盾牌遮挡,但在着甲率不高的胡斯军中毕竟属于少数。 扬·卡难以置信地大喊:“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多敌人!” “大人,请躲在我身后!”近卫战士举起盾牌挡在他的身前,“一定是他们背叛了扬·胡斯的精神,我们被欺骗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雅各布微微一笑,狗仗人势的气质在他身上愈发明显。 “停止放箭,我们的大主教想和这位先生亲自谈谈。” 第72章 叛逆者与尼古拉五世教皇 主教? 扬·卡低垂的眼帘不经意间闪过一道阴霾,似乎是想起了某些陈年记忆中的阴影。 燃烧的布拉格,哀鸣的市民,狂笑的公教徒和残暴的士兵。 一幕幕画面在记忆中翻涌,他一万个不愿意再和公教修士有任何交集。 但是…… 环顾四周,看着身边胡斯战士们仓惶无助的表情,扬·卡面容复杂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上当是败给自己的大意,第二次上当是败给同宗弟兄的信任。 雅各布满意于他的配合,接着道:“主教离此地还有些距离,还请各位稍候片刻。” 一名胆怯的胡斯士兵悄悄向谷口挪了几步,下一秒,一发铁弩箭便钉进了他脚边的泥土。 “各位稍安勿躁,主教吩咐,在他到达前谁都不许走动一步。”雅各布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请放心,我们的主教是带着和平的善意而来,对各位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 扬·卡回想着刚进入谷内时看到的遍地尸骸,周围还有中箭受伤未死的同胞在哀嚎,这就是公教徒所谓的“没有恶意”? 两军各自居于谷底和半山腰,在尴尬僵硬的气氛中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雇佣兵大队开始打起了哈欠,佣兵队长甚至就地拿出酒杯痛饮起来,看得奥地利的正规军直流哈喇子。 可惜按照军法,正规军不允许在战时饮酒,违令者军法处置,他们也只好咽下唾沫,不去看那些泼皮无赖似的佣兵喝酒打闹。 待太阳偏离正中,逐渐向西沉下时,奥地利将军口中的主教终于姗姗来迟,比预计时间晚了大约两刻。 至于罗贝尔为何来迟,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位熟人了。 两小时前,平卡菲尔德山峦南。 奥地利的中军所在忽然迎来了一位绝对意想不到的客人。 “去禀告你们的主教,就说落魄的艾伊尼阿斯拖家带口地前来投靠了。” 在肃杀的战场之上,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淡淡说道。 他只穿着一身破旧的深灰棉布衣,腰间系着一圈牛皮腰带,看起来一副德意志老农的打扮,但身上那股常年居于上位的气质却令附近的奥军将士不敢怠慢。 当士兵把“艾伊尼阿斯前来投靠”的消息告知了罗贝尔后,后者用十几秒时间仔细回忆了一下艾伊尼阿斯是谁,然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不正经教士形象在他心中缓缓成形。 “……我们公教修士要有灵活的道德底线。” “……每次我和妻子上床前都要暂时退掉神职,完事后再加回来。” “……其实,我在加入修道院前曾经是弗雷德里克公爵的机要秘书。” “……他日有缘,你我自会重逢。” 罗贝尔一拍脑门。 他想起来了。 数月前,他与医院骑士团的数百名骑士提前赶赴支援弗雷德里克,而艾伊尼阿斯则作为教皇的眼线随军而行。 不过后者完全不了解军旅之事,在奥军军营中一言未发,导致他竟然一时忽略了这位身份尊崇的修士,直到攻破基奥贾要塞后才有闲聊上几句话。 在弗雷德里克下定决心撕毁与教皇的秘密盟约后,罗贝尔曾经第一时间找到艾伊尼阿斯商量对策,然而后者对此毫无表示,只是告诉他“弗雷德里克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公爵,是位值得托付一生的君主”,随口勉励他几句后便神秘失踪了。 唯一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艾伊尼阿斯竟然曾经担任过弗雷德里克的机要秘书。 那他后来为何又要加入修道院,当一个愤世嫉俗、格格不入的修道士呢? 再想得多一点的话,弗雷德里克征伐教皇国和艾伊尼阿斯的下野之间有什么联系? “快请艾伊尼阿斯修士进来——算了,我亲自去迎接他。” 奥军的阵地出现一阵轻微的骚乱,人墙从里至外分开一道通路。 艾伊尼阿斯睁开眯起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亦步亦趋地赶到现场的年轻主教。 真好啊,比他年轻时更富地位和权势,也不缺乏才华和情操,他半途而废的梦想与野心,也许这孩子可以替他实现…… 艾伊尼阿斯观察罗贝尔的同时,罗贝尔也在惊讶地打量着艾伊尼阿斯:“艾伊尼阿斯修士为何这般……这般风尘仆仆?” “罗贝尔主教,我已经被尼古拉冕下革去了教籍,现在退教还俗,不再是修士了。”他云淡风轻地笑着,似乎并未因此而灰心丧气,“我在教会里没有朋友,唯一称得上熟人的只有主教和公爵阁下,特此前来投奔。” “呃,是么,那个,抱歉。”罗贝尔尴尬地把视线投到其他地方。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奥地利毁约一事牵连了对方,归根结底,这是他和弗雷德里克的错,却让艾伊尼阿斯背了锅。 但罗贝尔很快意识到对方话里的关键所在,骤然瞳孔大震。 “慢着,你刚才说‘尼古拉’冕下?” “正是。”艾伊尼阿斯平静地说道,“我很遗憾,尤金冕下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就在我离开罗马的前三天,先教皇冕下回归了主的怀抱。” 艾伊尼阿斯用一刻钟的时间详细地说明了他离开罗马前的所见所闻。 1447年2月15日,就在施蒂利亚的弗雷德里克与一众属下忙于军队重整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罗马,伟大的第209代罗马教皇加布里埃尔·康杜尔默(尤金四世的俗名)在1447年的冷峻冬日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结束了作为人之躯壳的使命,回归了主的怀抱,奔往天国。 自1431年接过前任的火炬后,尤金四世将余生时光都投入了罗马公教的复兴大业,从几度试图重组东征十字军,到失败后退而求其次的频繁参加公议大会,以宣讲辩论的方式大大重振了公教在世俗世界的权威。 哪怕遭遇了“瓦迪斯瓦夫十字军惨败”和“丧失德意志主教任免权”这样足以使任何一位教皇崩溃的失败,尤金四世仍然顽强不屈地重振精神,维持罗马公教十六年繁荣不衰。 相比他的前一任马丁五世,尤金四世拥有更加无私的品德和高远的理想,他接手教皇国时,面对的是内外交困、混乱不堪的局面,而他离世之际,教皇国却再度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没人能否认这样一位手段老道,德行无缺的伟大教皇的离世对复兴事业的巨大打击。 尤金四世去世后,罗马的众多枢机和宗主教依照他的遗嘱——同时也是大多数人的一致期望——拥立了德高望重的红衣主教托马索·巴伦图切利继承教宗之位,称“尼古拉五世”冕下。 “……事情就是这样了。” “是么,冕下去世了啊……” 罗贝尔的眼神莫名有些黯淡。 他的血脉虽然来自法兰西,但安科纳才是生养他的土地。自从他记事起,罗马的教皇便一直是尤金四世,他时常听起神学院的老师们谈起教皇冕下的传奇经历,也常常听格热戈日吐槽教皇的一些个人坏习惯——比如吃苹果必须亲手剥皮,自己的卧室不许仆人整理。 在他为安科纳立下大功后,也是尤金四世追封他为维也纳枢机,后来他有幸在安科纳与老教皇有了一面之缘,他留给罗贝尔的印象也是“皱纹间都满含笑意的和蔼老人”。 对于这位在某种意义上陪伴他长大成人的教皇,无论是以个人,还是以曾经的教皇国修士而言,要说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那是绝不可能的。 明明尤金四世那时看起来还精神矍铄,万万没想到,短短两个月过去竟阴阳两隔。 教皇病倒的如此突然,很难不是因为听闻了奥地利背信弃义的消息,对此罗贝尔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哎……”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可惜,尤金冕下没能见到主重临人间的那一日,愿他的灵魂在天国得到安息,阿门。” “阿门。” 两人面对面地各划了一个十字架,为先教皇做了场简单的祈祷。 祷告完毕后,罗贝尔好奇地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所以托马索枢机……不,尼古拉冕下为何要开除阁下的教籍?您不是冕下最器重的人吗?” “呵,无聊的权力斗争罢了。”艾伊尼阿斯摇了摇头,“反正我也不喜欢教会恶心的氛围,如今乐得清闲,主教您不会介意添双刀叉吧?” “当然不介意!”罗贝尔连忙摆摆手,“听说您还担任过公爵的机要秘书,我想请教您还来不及呢。” “哦,说起这件事。”艾伊尼阿斯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一把抓住了罗贝尔的手腕,“我此次赶到军中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主教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务必答应。” “呃,请讲。” 他的右手抚在心前,郑重地向罗贝尔鞠了一躬: “我以耶稣所号召之善良、宽容、公正和均衡向主教请求,饶恕所有胡斯派信徒的性命——旧日的仇恨属于上一辈公教徒,不该在您身上继续延续下去了。” 第73章 战争与和平 当一众胡斯战士再度见到那身基督主教专属的深紫色圣袍时,所有人立即神经反射般地剑拔弩张,肃杀的氛围重新降临战场。 扬·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敌人口中“希望与自己进行交涉”的维也纳主教,布拉格主教屠杀异端分子的地狱绘卷不断在脑海中掠过。 但四面八方森然林立的弓弩和几分钟前才运抵附近的青铜大炮又让他不得不压下复仇的欲望。 假如他们撕破了脸,仍有五十辆战车在手的胡斯军与居高临下的奥军,胜负仍在五五之间。 但强行突围的伤亡代价绝对是扬·卡无法接受的。他们襄助伊丽莎白夫人是为了在举世皆敌的欧罗巴取得一块栖身之所,不能本末倒置。 与其鱼死网破,不如听听这个主教的说法。 身着尊贵紫袍的罗贝尔杵着权杖与老农打扮的艾伊尼阿斯并行,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对谷底的胡斯军喊话道:“请问哪一位是扬·卡修士?” “我就是。” 扬·卡不顾亲军的劝阻,拍马走出人群,与罗贝尔隔着几米高的丘峦对视。 ‘那是维也纳主教?看起来好年轻啊。’ ‘那就是扬·卡?那家伙所说的命定死亡之人?’ 二人对视片刻,内心俱泛起点点波澜。 他们的沉默引起了两军将士的一致紧张。 尤其是胡斯军的军将,看向山腰奥军的眼神愈发不善,手掌纷纷搭在剑柄枪杆之上。 “初次见面。”罗贝尔向远方的扬·卡喊道,“我的名字是罗贝尔·诺贝尔,来自安科纳,这位是来自罗马的艾伊尼阿斯修士,我们怀抱着和平与善意而来,请扬·卡修士和您的胡斯武装结束与奥地利公爵的敌对关系!奥地利的土地足够宽阔,容得下两方和平共处,我们愿意拿出诚意!” “安科纳?罗马?” 扬·卡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你们果然是教皇的门下走狗?” “非也!” 艾伊尼阿斯摇头晃脑地道:“我与主教都是遭罗马放逐之人,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和扬·胡斯的信徒为敌。” 话到此,他语气一转遗憾:“扬·胡斯的死是一场遗憾的意外,当年的约翰二十三世教皇利欲熏心,失去了虔信者应有的包容之心,没经考察就认定胡斯派为异端,这是教会铸成的错。” “我决心终结这场荒唐的审判,无论是否皈依教会,基督徒始终是基督徒,我们侍奉同一位上帝,遵循同一本戒律,履行同一种道德和价值观。胡斯派与天主教同宗兄弟的事实不会改变,不能再让过往的争斗继续酿成更多悲剧,我以天主教徒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比克罗米尼之名起誓,用余生为曾犯下的罪行赎罪,永不再歧视和伤害任何一个扬·胡斯的信徒。” 他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 “这就是我的诚意,看好了,哈!” 艾伊尼阿斯低吼一声,用匕首猛然斩断了自己的左手大拇指。 鲜血从断面不受抑制的喷涌而出,他的脸庞因疼痛和失血变得苍白无比。 罗贝尔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在哪,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谷底,同胡斯军近距离对峙的雅各布一行人也看到了这一幕。 朱利奥大呼小叫:“我的上帝啊!基督教徒都是疯子吗?!” 雅各布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佣兵们对此倒是熟视无睹——不就是切个手指嘛,佣兵团的老大常用的立威手段罢了。 做完这一切后,艾伊尼阿斯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本《圣经》,用鲜血涂抹在封皮,将圣经远远抛给了谷底的扬·卡。 艾伊尼阿斯苍白的嘴唇嗡动,“我知道这和胡斯徒多年遭受的迫害相比算不得什么,但无意义的互相伤害不该再继续了——我不想憎恨一群素未谋面的人,我相信你们也不想……” “……” 扬·卡惊愕地张开嘴,已酝酿好的驳斥对方批判的辩论词全部卡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这和他原本预想的场景不一样。 他本以为对方是来劝他们改邪归正,放弃胡斯的错误信仰,重归天主怀抱。 类似的事他并非没有遇到过,在离开波西米亚的逃亡之路上时有发生。依照他的经验,他们只需要装模作样地假意改信,满足对方的布道欲即可。 但对方上来就把当年烧死了扬·胡斯的约翰二十三世教皇臭骂了一顿,这……这是否有点…… “你们真的是罗马教会的修士?”扬·卡忍不住问道,“莫不是来消遣我的?” “我确实是尤金四世冕下亲自任命的维也纳主教。”罗贝尔用掌心对着艾伊尼阿斯,“这位是来自罗马的艾伊尼阿斯。” “我已经被革除教籍了。”艾伊尼阿斯补充道。 战场开始陷入一种诡异的和平和沉默。 胡斯士兵面面相觑,他们都亲眼听到和见到了对方的“诚意”。 这点代价当然无法和胡斯信徒遭受的数十年的追杀迫害相提并论,但……和以往见面就厮杀见血的公教徒相比,他们确实第一次在敌人身上感受到了“和平的诚意”。 真的可以吗? 不用再和公教徒彼此厮杀、为敌,不用再像城市下水道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那样的日子真的会存在吗? 面对一双双充满憧憬与怀疑的眼神,扬·卡手足无措。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如今距离扬·胡斯被火刑处死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十二年,距离轰轰烈烈的胡斯起义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三十二年沧海桑田,当年愿意追随扬·胡斯之理想揭竿而起的年轻壮士早已凋零殆尽,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足三十岁的中世纪化作不知何处的孤魂野鬼。 哪怕残存的最具资历的扬·卡,当年胡斯起义时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娃娃,何况他麾下占据大多数的年轻人,那时还根本未出生。 他们之所以成为了世人眼中的胡斯徒,要么是父母都曾是胡斯追随者的一员,要么是在波西米亚实在混不下去,不得不加入胡斯派的流亡队伍讨生活。 “扬·卡修士!”罗贝尔不顾弄脏紫袍,趴在山丘的岩石上对山下高声呼喊:“我们还有未来,你们也有!人人都有未来!带着他们离开这场不属于你们的战争,还是说你仍然要把那些还有未来的人推进火坑吗?” “唔!” 扬·卡如遭雷击,突然咬牙切齿地喊道:“大家不要被那个天主教的主教骗了!” “看看我们的身边的尸体吧,那些都是我们的同袍至亲,那些油嘴滑舌的公教徒嘴上甜言蜜语,可实际呢?难道还能相信这些骗子的话吗?” 他催动马匹,挥舞着长剑慷慨陈词道:“同袍们!我们在这里战斗,不仅是为了扬·胡斯的理想,更是为了国仇家恨!为了夺取胡斯信徒的生存空间!永远记住!自由与尊严不是靠他人施舍,而是靠血与剑争取的!” “同袍们!勿要理会公教徒的谎言,向谷口冲锋!为了流淌着血与自由的奥地利大地!突围!” “喔!喔!喔!” 胡斯军的圣战士在他慷慨激昂的演讲下发出冲天的战吼。 他们眼中的犹豫和平静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渴望与滔天的怒火。 人数众多的胡斯战士解除了一切阵型,全凭本能地奔袭向谷口镇守的一千名北意大利雇佣军。 “可恶!可恶!”罗贝尔不甘地扯掉了象征主教权威的紫袍,被艾伊尼阿斯鲜血染浸的圣经凄凉地躺在山脚下的草丛。 敌人到底是为何而战?他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战争到底有什么好的? 在陌生的土地上,用一柄不认识的人打造的利刃去杀死另一个不认识的人,他们的孩子长大后同样拿起利刃踏上战场,循环往复,代代不休。 难道这就是耶和华所期盼的世界吗? 一个永远充斥着野心、仇恨、利益和战争的人间,光鲜亮丽的道德只配当作好看的裹脚布,用之即拿,用完则弃? “弓弩手放箭!炮兵点火!”罗贝尔对身后的军队喝道,“绝不能放虎归山,一个胡斯信徒都不能放跑!” 艾伊尼阿斯虚弱地倚靠在大叔上,缓缓滑到地面。 “是么,果然失败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 “万物的命运,终究要由战争作决断吗?” 第74章 战争永无止境 杀戮,杀戮,接着是更多的杀戮。 在这首由佣兵、奥军与胡斯战士共同交织演奏的战场圆舞曲上,鲜血似玫瑰般绽放,生命如雪花般消逝。 并不是为了保家卫国,更不是为了春秋大义,彼此挥出的利刃、刺出的枪尖,都只为一个最天真无邪的目的:杀死面前的每一个敌人。 镇守谷口的北意大利雇佣兵如同一道天堑壁垒,死死抵挡着胡斯战士不要命的冲击。 雇佣兵团结地聚成一团,保护着战友的后背且战且退,让胡斯战士每向前前进一米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牵引胡斯车的驮马几乎在战斗一开始就被瓢泼大雨般的箭矢射成了筛子,失去了马匹拖曳的战车只能作为防御的支点,战车兵挥舞着长长的战锤和长斧,威吓着渐渐包围上来的奥军,防止他们绕到谷口友军的背后。 这些被滞留在胡斯车上的战士注定被大部队抛弃,但他们依然誓死坚守,为突围的友军争取着时间。 五十辆战车形成一道铁壁防线,奥军的阵型因此无法完成合围,两军彻底陷入了残酷的白刃战。 半山腰的弓弩手射完了最后一轮箭矢,纷纷抽出武器吼叫着冲下山坡,与敌军战成一团。 狭窄的山谷战场被胡斯车和雇佣兵团的防线拦腰截断成三部分,犬牙交错,敌我难辨。 雅各布所率的施蒂利亚佣兵团在战场最南方厮杀,北意大利佣兵团位于山谷入口且战且退,而罗贝尔所在的本军则正好卡在乱军正中央。 混乱无度的乱军中央,一道骑着战马的年轻身影如战场的女武神一般左突右杀,所到之处敌尽皆杀,胡斯军恐惧地为他让出一条宽阔大道,无人敢于上前,生怕成为那束长枪下的下一个亡魂。 “呼,呼……” 一名胡斯士兵的喉咙被枪尖洞穿,捂住冒血的脖子缓缓倒下。 罗贝尔挺身收势,横甩枪杆,将右手边某个试图偷袭他的敌人砸飞,不断地呼喊“降者不杀”,但敌我双方都沉浸在紧张血腥的厮杀之中,无人聆听他的呼喊。 他不断地向扬·卡所在的方向进击,尝试复刻波河战役中斩首敌人大将的办法,以最少的伤亡结束战斗。 即便万分恐惧,依然不断有勇敢的胡斯战士上前阻拦,他们大多只能在罗贝尔势大力沉的长枪下坚持几秒,一道身影倒下,另一道身影上前,仿佛永远杀不完一般。 “给我滚开!我不想杀你们!” 一条由胡斯士兵尸体堆砌的通路一路向北。 刀刃砍在雅各布的背甲上,卡在了板甲组件间的缝隙间,雅各布连忙回身捅杀了偷袭的敌人,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下一场战斗。 朱利奥的战马死于某个不知名的敌人长矛兵之手,他不得不披着沉重的盔甲步行作战, 阔剑从一名胡斯战士的肩膀砍入,再从他的下腹切出,连带着肠子与各种内脏洒落一地。 在斩杀了第十二个胡斯战士后,朱利奥疲惫地靠在树上。 “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 “小心!” 雅各布突然从他的侧后方杀出,将一个鬼鬼祟祟的胡斯人砍成肉泥。 “白痴,竟然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坐下,你不要命了吗!” “哈,哈……”朱利奥喘着粗气,“到底还有多少敌人,为什么感觉根本杀不完,他们不累的吗?” 战斗正酣,但奥地利一方的士兵率先显露出了疲态。 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体质太差,而是因为奥地利士兵人人都穿戴了完整的盔甲,承受着更沉重的负担在与胡斯人交战。 而胡斯战士大多只有简陋的皮甲,连鳞片甲都只有少数精锐才配穿戴。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奥军一方的伤亡微不足道,而胡斯战士的数量肉眼可见的在减少。 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只怕在今天日落之前,战争的胜负就会显现了吧。 对这种结局心如明镜的扬·卡焦急地指挥大军反复冲击北意大利佣兵的防线。 他当然知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谷口地形不适合进攻,那些意大利人的佣兵只需要摆出一层层的吸水阵就能轻松化解他们的攻势,在动态中维持阵线不变。 而他们的每一次进攻都意味着浪费更多体力、时间和生命,二者的代价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怎么办?究竟如何是好? 罗贝尔从战马上腾空跃起,稳稳落在一辆胡斯车的站台上。 战车兵慌忙向他的位置挥砍,但他已经提前一步冲到一个士兵的身后,一枪刺穿了他的喉咙。 他从尸体的腰间抽出一柄更适合在拥挤战车上作战的短剑,将尸体当作盾牌,与其余六名敌人缠斗在一起。 很快,他抓准时机,将尸体如大风车般抡飞了一名在站台边沿的倒霉蛋。转身又趁另一人不备弹飞了他的武器,抓着他的领子丢下了车。 敌人万万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才十几岁的年轻人竟然有如此惊人的力量,很快,剩下四人也被罗贝尔依样画葫芦地料理干净。 奥地利的士兵一拥而上,齐心协力将这辆酷似偏厢车的战车推到一旁,为后军清理出一条缺口。 “大人!奥地利人突破过来了!” “什么?这么快?” 扬·卡急忙扭过头,四面八方的敌人如蝗虫般涌来,盔甲精良的奥地利士兵顶着胡斯战士的刀砍剑劈一往无前,直逼他所在的方位而来。 与此同时,胡斯军猛攻谷口的部队终于仗着悍不畏死和人数优势将北意大利雇佣军逼出了山谷。 一千人面对三四倍于自己的敌人,能撑到这一刻已经是倾尽全力了。 “能撑多久撑多久,事不可为则立即撤退”,这是罗贝尔在战前给佣兵团下达的任务指标。 只要坚守超过一小时,罗贝尔就如约结账,超过一小时,每多撑一刻钟就加一成雇佣金。 北意大利佣兵团已经坚持了超过两个小时,一副标准意大利人长相的老团长见好就收,带着佣兵团为胡斯军让开了一条通路。 扬·卡大喜过望,即刻呼喊周围的战士:“快!向山谷外突围!” 残存的四千多名胡斯战士从狭窄的山谷入口鱼贯而出。 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混战,他们几乎人人带伤,精疲力尽,全靠意志力支撑着躯体行动。 一百辆胡斯战车全数葬送于奥地利人的包围圈内,殿后的军队全军覆没,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突围时间。 胡斯军如饿死鬼见到食物一般冲出谷口,罗贝尔抬起手,示意将士们无须追击。 他的动作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奥军士卒瞬间如山崩般累倒,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朱利奥疲惫得整个人瘫倒在地,雅各布也精疲力竭地倒在他身边。 所有士兵中,唯有高尔文下辖的炮兵军团最为轻松——他们在远处观战了全场,一炮未开。 皮雷庆幸地看着周边人困马乏的友军,庆贺于自己找了份炮兵的美差,不需要参与残酷的白刃肉搏战。 高尔文不甘地一拳打在石头上。 都是白花花的功劳啊! 该死的,凭什么主教不允许他们参战,白白放跑这么多的敌人!哎,教士误国啊。 “所有人原地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离开。我不在的时候,一切以高尔文将军的命令为首。” 罗贝尔骑在马背上如是吩咐,催动战马,孤身一人追出了山谷。 感受到数千名士兵投来羡慕和崇拜的视线,高尔文下意识挺直腰杆,方才心里对罗贝尔的埋怨不翼而飞。 什、什么嘛,这不是明白大爷我的本事嘛。 高尔文将军……嘿,高尔文将军。 他的食指在鼻子下擦了擦,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很好,全军听令——休息!” “是!” 与此同时,平卡菲尔德山谷以北的大平原。 四千多名残军慌不择路地逃回了早先列阵的高地,这里还存放着胡斯军的数十门射石炮。 而现在,高地除炮群外,又多出了数百道骑马的陌生身影,以及以一面扬·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旗帜。 黑黄色的底色,一具歪着头被钉死在黄金十字架上的耶稣彩绘,以及傲然展翅双头黑鹰,五十六个帝国家族的纹章错落有致地绘制在雄鹰的双翅之上。 这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国徽,整个欧洲大陆,有且只有一个家族有资格打出这面旗帜。 身披重铠的克里斯托弗半笑不笑地望着扬·卡那张难以置信的面孔。 “波西米亚的胡斯异端,助纣为虐,和卢森堡家族的余孽叛逆奥地利唯一的合法统治者。”他身后的博罗诺夫冷冰冰地道,“愿死兆星在你的天空闪烁——还有什么遗言吗?” 攻占高地阵地的正是在奥地利境内潜伏已久的克里斯托弗一行,负责留守炮阵的胡斯战士的尸体凌乱的散布在路边。 在罗贝尔率军出征后不久,他便与克里斯托弗取得了联系。 虽然维也纳城内的效忠派被扬·卡杀了个一干二净,但奥地利的乡间堡垒仍有大量暗中效忠于弗雷德里克的贵族。 他们第一时间投奔了散出消息的克里斯托弗,助后者一面搜维也纳的情报,一面在敌后组织起一支规模不小的贵族骑士团。 在将胡斯军出征的消息传达到格拉茨后,克里斯托弗当机立断,偷偷带着新组建的贵族骑士抵达了毗邻南奥地利群山的马尔茨大市。 多日来的蛰伏正是为了此刻的以逸待劳,送给扬·卡一份意外的“惊喜”呀。 许多体力不支的士兵沮丧地跪倒在草地上。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哪怕是信仰坚定的胡斯战士,也难免丧失抵抗的斗志。 他们实在太疲惫,连溃逃的力气都不剩了。 无数胡斯信徒将埋怨的目光投向扬·卡。 从头到尾,他们的领袖就像一头蠢猪一样被奥地利人勾着走,害的弟兄们死伤近半,如今又面临敌人骑兵的包抄。 和这样的领袖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扬·胡斯的理想呢? 扬·卡切身感受到了众人质疑的目光,内心动摇不已。 他当然明白胡斯军沦落到这番田地的最大罪人是谁,但他作为领袖,决不能临阵露出懊悔的神情,那只会让军心更加动摇。 “站起来!圣战士们!”他嘶哑着嗓子,试图做最后的挽救,“敌人只有不到一千!希望仍在,弟兄们随我冲啊!” 他驱使战马冲向高地,奥地利人皆无动于衷。 扬·卡迷茫地回头,包括三名盖特曼在内的士兵们躺倒一地,没有一个人跟随他冲锋。 他迷惘地立于两军之间,宛如光杆司令般的身影逗得贵族骑士哄然大笑。 与此同时,独自一人的罗贝尔不紧不慢地赶到了附近。 他径直闯入胡斯士兵之间,士兵只是淡漠瞥了他一眼便继续眯眼休息,任由这名敌方的主教大摇大摆地穿越军阵。 “扬·卡修士。”穿越了胡斯军阵的罗贝尔对扬·卡的背影喊道:“战斗结束了,请带着您的追随者离开,不要再参与这场与他们无关的战争了。” 扬·卡深深低下了头。 无关……吗? 第75章 尘埃落定 来自两军的无数道目光落在扬·卡身上,有期冀,有嘲弄,有冷漠,有担忧。 他扯动马缰,调转马头,与罗贝尔四目相对,打量着对方手中染血的长枪出言相机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教义明文规定,不允许教皇和主教以任何形式主动加入世俗间的战争。” 罗贝尔立刻反唇相讥:“谁都有资格责备我,唯独挑起战争的阁下没有。” “哼,扬·胡斯的追随者不屑于遵守教会的陋习。”扬·卡冷哼道,“这世道本就是大争之世,我不挑动战争,难道公教的走狗就会停下迫害我们的脚步了吗?” “这……公教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罗贝尔犹豫地道,“可正如艾伊尼阿斯所言,我们终究信仰同一位上帝,本自同源而生。总有人要结束这场无休无止的复仇,终结仇恨循环的一代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为什么非要是我们呢?” 扬·卡举起绑有胡斯派教旗的旗枪。 “主教先生,在我十三岁那一年,我亲身经历了神罗皇帝对布拉格的镇压。”他的瞳孔仿佛倒映着三十年前的熊熊大火,“城市燃烧,居民流离失所,皇帝的军队向参与起义的民众挥下屠刀,我和许许多多同袍的家人无一幸免,整座城市鸡犬不留。” “在我十岁那年,布拉格人心中的圣人,伟大的先知扬·胡斯在参加公议的路上遭到伏击,没过多久便死于非命。” 他环顾着战场,纵使与他同代的旧人皆已逝去,纵使新生代的胡斯信徒无法理解,仍然以洪亮的嗓音斥责着天主教的累累罪行。 “从头至尾,难道不是你们公教徒穷追不舍?现在又装模作样地祈求和平,还堂而皇之地将挑动战争的罪名扣在我的头上,不愧是罗马一脉相承的冠冕堂皇啊!” “过去的历史,我们都无法挽回。”罗贝尔伸出双手,“但未来的事尚未确定,和解之路很艰难,但是……” “少废话!”扬·卡一声怒喝打断了他,“想让我倒戈卸甲,那就凭本事打服我吧,看枪!” 他挺枪跃马,冷冽的枪尖直指罗贝尔之咽喉。 后者匆忙横枪拦下这一击,抽动马鞭,试图拉远距离。 但扬·卡怎会给他逃离的机会?咬牙切齿地紧追不舍。 “别想逃!” “喝!” 随着二人战马间距离逐渐拉近,罗贝尔骤然转身刺出一记回马枪。枪尖精准地扎进了马脖子,战马哀鸣着倒下,溅起一阵烟尘。 尘埃落定,扬·卡的半个身子被死马压住,他拼命推搡马背尝试挣脱都无济于事。 枪尖搭在他的背上,上方传来罗贝尔略带疲惫的声音。 “你输了,今天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能……” “闭嘴!”他骤然发力,将死马推开,艰难地站了起来。 “动手吧,砍下我的人头,他们自然就会投降了。” “等一下,我可以代表公教补偿你们!你们想在奥地利的哪里居住都可以,我一定倾尽全力劝说公爵大人答应!” 扬卡自嘲地笑道:“即使我杀了公爵信赖的部下?” “这……”罗贝尔无言以对。 “别犹豫了,动手吧,你不是想少死几个人吗?我用我的命去换公爵赦免胡斯信徒,你我都满意。”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支撑着大腿,不让自己倒下。 “好了,婆婆妈妈的像什么男人!动手!杀了我这最后一个旧时代的余党,带着新生代走向和平吧!” 对,对,这样就好。 最后一个铭记血恨的老人离开,一切仇恨都随我沉入地下,新生代的孩子们能够毫无负担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胡斯派的信仰没必要维持,做个结婚生子,安居乐业的普通人也不是坏事,是时候放下过去的执念了。 扬·卡耷拉着头颅,静静合上眼睛。 “……你走吧。” “你的信徒我会妥善安置,以圣大卫之名起誓,他们可以保持胡斯派的信仰,也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一定保证所有人的人身安全。” “对了,我想问一个叫法罗的人——” “好!记住你的承诺!”他遽然暴起,一头撞在枪尖上。 罗贝尔慌忙地扔掉武器。 一个细小的血洞出现在他的心口,扬·卡的眼睛迅速被血笼罩,鲜血不断涌出。 他咧开嘴巴,发出一声释然的大笑。 “我自由了!” 这是波西米亚的扬·卡生命的最后一句话。 博罗诺夫亲自吹响收兵的号角。 战斗结束了。 …… 胡斯战士比罗贝尔想象得平静得多。 在长达近一整天的血战后,他们很平淡地接受了己方战败的事实和扬·卡的死。 也许是心灰意冷,也许是疲乏不堪,胡斯军没有再组织任何反抗,四千五百八十六人老老实实地当了俘虏。 在罗贝尔的安排下,幸存的胡斯伤员将与奥地利伤员一同送回格拉茨接受治疗。 他给弗雷德里克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这是他有生以来写过的最繁琐的信件。 他没有过多赘述扬·卡临终前的话语,只是着重强调了两点。 第一,杀害弗雷德里克心腹的罪魁祸首已经伏诛,首级将由信使送往格拉茨。 第二,如果弗雷德里克有心成为真正的神圣罗马皇帝,而不是一个自吹自擂的伪王,那么绝对绝对不能伤到这些俘虏的一根毫毛。相反,还要给予优待和恩赐,以便之后的怀柔。 罗贝尔相信,以弗雷德里克的性格一定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他不是那种困顿于昨日仇恨的笼中之鸟,而是永远向往着崭新明天的日耳曼雄鹰。 一个愿意招揽和重用敌人的男人,不会为一己私仇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哪怕他们昨日还是拿着武器的战士。 高尔文送来了具体的伤亡统计报表,平卡菲尔德一战,奥军一方的正规军共战死四百七十人,伤一千二百九十人,雇佣军伤亡自负,因此不计入总损失。 一战死伤近半,虽然算不上损失惨重,也可以说是元气大伤。 一鼓作气进军维也纳是想都别想了,当务之急是趁着叛军龟缩维也纳孤城,尽可能地抢占奥地利的其他领地,重新奠定当地的统治基础。 想到这里,罗贝尔起笔书写了第二封信件。 第76章 选择性干活,持续性摆烂 “公爵阁下敬启……” 翌日正午,留守格拉茨的弗雷德里克收到了快马送至的平卡菲尔德战役捷报和胡斯派残党领袖的首级。 后来据仆人回忆,公爵大人没有打开封函首级的木盒子,而是直接让把下人把盒子连同首级一同烧毁,把自己锁在阁楼上自嗨了一下午,放纵的大笑直到格拉茨城外都能隐约听见。 弗雷德里克没有让罗贝尔失望,他下令赦免了胡斯残党的罪行,允许他们在奥地利的领地作为自由民生活——当然,税还是要交的。 施蒂利亚境内所有排的上号的医师全部被征集至格拉茨,医治城内的数千号伤员。 莱布尼茨守城官……哦,现在是格拉茨伯爵大人了。 莱布尼茨伯爵依然担任守卫格拉茨大后方的使命,至于公爵大人,此刻已经迫不及待地率领尚未重整完毕的大军和刚刚送至的威尼斯装备奔赴平卡菲尔德了。 无耻的臭寡妇,卢森堡家族的余孽,我又回来啦! 坐在战马上的弗雷德里克戏谑地遥望北方。 呐,伊丽莎白,全军覆没的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答案是迷惘。 维也纳城,空荡荡的领主大厅,伊丽莎白夫人抱着时年七岁的儿子迷惘地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凌乱的领主大厅似乎暗示了不久前发生的争吵和打斗,散落呢绒地毯的金酒杯宛如盘旋在伊丽莎白心头的阴霾,久久不能散去。 不久前,支持伊丽莎白起兵政变的因斯布鲁克伯爵忽然抛下自己的征召兵部队消失无踪,施泰尔伯爵和特劳恩高伯爵因此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他们一口咬定因斯布鲁克伯爵背叛了复国大业,指责彼此也有背叛跑路的动机,吵到最后甚至当着伊丽莎白的面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还是几位男爵骑士实在看不过去,把他们俩彼此拽开方才作罢。 从始至终,众人的主心骨伊丽莎白夫人都保持了诡异的沉默,不由得让许多支持叛乱的小贵族心里犯起了嘀咕。 但伊丽莎白确是无话可说。 她现在已经渐渐无法理解现实了。 就在前天,几十名伤痕累累的胡斯战士逃回了维也纳,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带回了维也纳。 饱受夫人信任的胡斯军领袖,波西米亚的扬·卡壮烈殉道,八千胡斯大军被包围投降,拼死逃回的这数十人是仅存的部队。 伊丽莎白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但作为反叛军的高层,因斯布鲁克伯爵还是得知了己方大败这一情报。翌日的会议上,伯爵无故缺席,当施泰尔伯爵率队赶到他的宅邸时才发觉大楼早已人去楼空,他赫然抛弃了城内的五百名征召兵,孤身逃离了维也纳。 城内一时人心惶惶,人人萌生去意。 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弗雷德里克大军围城,维也纳守军就要不战自溃了。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时钟的指针指向了二十三点。 这一晚,一个神秘青年敲响了维也纳城堡的大门。 昏暗的烛光莹莹摇晃,银质水盆中清澈透亮的水倒映出伊丽莎白焦虑不安的神情。 七岁的拉迪斯劳斯不明白妈妈为何愁容不散,只是懂事地默默帮妈妈揉着肩膀。 守门卫兵迷迷糊糊地推开了城堡大门,佝偻的身影缓缓走入大殿。 王座上安坐之人正是暂代年幼的儿子总摄朝政的先公爵遗孀,卢森堡家族的末裔伊丽莎白。 佝偻身影缓缓跪下,额头紧紧地贴着地毯。 “草民参见夫人。” “草民?”伊丽莎白不安地皱起眉头,“你是谁,谁允许你进来的,我的卫兵在哪里?” “……” 青年男人没有回答,保持着趴跪的姿势慢慢爬向王座。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伊丽莎白从王座上站起,拔出王座旁剑架上的饰剑。 “夫人。”青年终于开口,“请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 “我的名字是,法罗·德·菲尔普·安费尔,听说了夫人遇上大麻烦,特来相助。” “大麻烦?”伊丽莎白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解决那个篡夺我儿子公爵之位的弗雷德里克?可你一介平民怎么帮?刺杀吗?” “不,夫人,‘我们’有很多办法解决夫人的困难,比如……” “比如?” 青年慢慢抬头,一双在黑暗中散发着血色光芒的眼瞳在碎发刘海下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 “还请夫人拭目以待。” 三月的奥地利依然刮着刺骨的寒风。 在气候温润的环地中海地区,三月已是河海化冻,春芽萌发的日子,但奥地利受阿尔卑斯山影响,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向大陆性气候过渡的地区,学术上一般称之为温带落叶阔叶林性气候。 气候类型决定了奥地利正常的全年最高温度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度,最低时可降至零下六七度左右。 更不要说从十三世纪就开始蔓延全球的小冰期,让高纬度的西欧和东亚一起进入了一段天寒地冻、冬风肆虐的天灾高发期。 弗雷德里克裹着一张厚厚的羊毛毯,坐在马上大声打了个喷嚏。 “要命,毛病来得真不是时候啊。”他发出浓重的鼻音,人中因为频繁地擤鼻涕又红又肿。 “没办法,人生是一场漫长的苦旅,小弗雷德里克,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呀。” 利奥波德从容不迫地从他身后转出,将一张颇具人文艺术风格的圣女玛利亚人像画捧在手中爱不释手。 弗雷德里克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啧,老鬼,你悄悄允许封臣支持伊丽莎白叛乱的罪责我还没有跟你算,再废话我就拧了你的脑袋。” “哎呀,不要恐吓老夫,万一老夫一口气没喘上来,叛乱的可就不止区区一位因斯布鲁克伯爵了哟。”利奥波德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尊老爱幼。” “嘁——” 弗雷德里克咬着牙做了张鬼脸,不再跟这个老不死的蒂罗尔公爵废话。 烦死个人,罗贝尔那家伙,明明说好要给他罗织罪名,结果竟然又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回来了。 他这辈子第一次遇见这种人,选择性干活,持续性摆烂。在安科纳打他的时候不是挺来劲的吗?怎么洗白到他手下之后成这样了? 等见了面,必须跟这小子痛陈利害。 等着吧。 第77章 奇怪的异教徒 五天后,弗雷德里克率领的后续部队终于紧赶慢赶地抵达了马尔茨。 罗贝尔率领大战后剩余的两千名士兵屯驻于此。 照理来说,弗雷德里克不该这么拖沓,他之所以比预期中晚到了两天,是因为在策伯恩的山城遭遇了敌人的阻截,耗费两天时间才击溃了那支来源不明小股部队。 弗雷德里克心中万分纳闷:罗贝尔分明早已北上,为什么路上还有敌人? 答案是,罗贝尔没有率军走策伯恩的山路,而是向东从奥匈边境的上普伦多夫迂回北上,一战未开的抵达了马尔茨。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奥地利东部自由城市,没有城墙,没有卫兵,位于平卡菲尔德以北约五十公里,再往北行不到二十公里,就是奥地利中部四通八达的重镇埃森施塔特(eistnstadt)。 这里由埃森伯爵威利泊尔·冯·埃森·施泰特世代掌管,虽然只是一介伯爵,却是奥地利公国内少有的军事和经济双重独立的地方大贵族。 据克里斯托弗之前收集到的情报所言,埃森伯爵威利泊尔在弗雷德里克和伊丽莎白之间选择了坐山观虎斗,凭借直属伯国的一千名精锐常备军死守不出,哪怕是名义上掌控了奥地利公国的伊丽莎白也对他无可奈何。 要知道,埃森施塔特和维也纳之间的通路修整得极为宽阔,是维也纳至东南的唯一一条咽喉要道。 威利泊尔扼守此地,导致维也纳的伊丽莎白难以在短时间内渗透至南方,间接帮了弗雷德里克一个大忙。当他听说弗雷德里克的部队行至附近时,他立刻紧闭城门,摆出“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势。 之前弗雷德里克势单力孤,许多贵族不看好他和伊丽莎白任意一方,纷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在这种境况下,威利泊尔会选择中立也无可厚非——但弗雷德里克不这么想。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闻我大军到此,威利泊尔那小子不大开城门以礼来降,反而龟缩城内作壁上观,是何居心!” 刚刚在策伯恩打了场大胜仗的弗雷德里克志得意满,二话不说就叫嚣要拔掉这枚碍眼的钉子,博罗诺夫和克里斯托弗拼死才将其拦下。 什么?你问罗贝尔在干什么? 马尔茨市市镇中心,西门大教堂。 虽然名字听起来神似某东方名着里的大官人,但这里的西门指的是耶稣门下的十二位“受差遣者”之一的西门(simon),也可翻译做西蒙。 “……愿主使蒙矜恤于彼日、彼在以弗所多方事我、尔知之稔矣。愿主使他在那日能蒙主的怜悯。他在以弗所怎样多服事我,你清楚地知道。” 罗贝尔轻轻合上《圣经》。 与此同时,唱诗班的孩童们用稚嫩的童声轻柔吟唱。 “并那诚实作见证,从死里首先复活,为世上君王元首的耶稣基督,有恩惠、平安归与你们!他爱我们,用自己的血使我们脱离罪恶……” 真好啊,年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罗贝尔躲在卷帘后羡慕地望着唱诗班的孩子们。明明他也才堪堪十五岁,却已经饱尝社畜险恶,每天被上司呼来喝去的不得安生。 “嗯?” 他忽然注意到大门被推开,一个披着黑斗篷,看不清相貌的人走进了教堂。 那人默默坐在弥撒厅靠后的长椅上,公然捧着一本封面上画着绿色新月的经书看得津津有味,低声地诵念经文: “真主秉公作证:除他外,绝无应受崇拜的;众天神和一般学者,也这样作证:除他外,绝无应受崇拜的,他是万能的,是至睿的……” 罗贝尔眉头一挑。 哎哟呵?砸场子来了?不在阿拉伯和安纳托利亚圈地自娱,跑到奥地利的天主教教堂念对家的经书像话吗? 一股争强好胜的斗志自心底油然而生。 他清了清嗓子,迈着铿锵的步伐走到黑斗篷男身边,俯身陪他一起看书。 十分钟后,罗贝尔面色古怪地直起身子。 经文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先是赞颂主的全知全能,呼吁世人信奉唯一正确的先知,顺带着将诸多条条框框的道德条文化、正式化。 令他尴尬的地方在于,这本异教徒的经书,刨去把真主换成上帝,在男女婚姻观念上与圣经截然不符,其余部分几乎和圣经如出一辙,颇有种根出同源的感觉。 最令他费解的是,这本经书使用的是标准的拉丁文字。 就在罗贝尔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斗篷人忽地从背包中取出一块方布,铺在地上做起了罗贝尔没见过的礼拜仪式。 斗篷男似乎终于发现了身旁的罗贝尔,他慢慢合上经书,深邃的眼瞳对上罗贝尔笑嘻嘻的脸庞。 “咳咳。”罗贝尔把拳头放在嘴前咳嗽了两声,“这位异域的朋友来我们的教堂,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罗马正教呀?” 斗篷男没有言语,起身就要离开。 “哎哎哎,别走嘛。” 罗贝尔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热情地呈上一本崭新的蓝皮圣经:“这位朋友,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我希望能跟你讲讲我们的天父和救主,耶和华的故事……” “抱歉。”斗篷男用沉闷的语气说道,“我只是想蹭一下贵教的教堂做礼拜,无意了解,打搅了。” 说罢,他行色匆匆地走出大门。 罗贝尔泪眼婆娑,颓丧地收起了自己珍藏的传教专用版圣经书。 对一个基督徒而言,过一次传教的瘾实在太困难了。 现如今,整片欧洲大地几乎都沐浴在主的福音之下,巴尔干的东正教派和阿拉伯的伊斯兰又不可能接受基督教的传教。通俗点来说,已知的世界基本被各大宗教瓜分完毕,基督徒最擅长的使徒传道没落多年,许多新生代修士连传教的手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曾经有一个传教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直到错过才追悔莫及。 要是哪里再有个新的大陆可以传教就好了…… 罗贝尔用力甩了甩头,将失落沮丧抛在脑后。 算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夺回维也纳,说服负隅顽抗的胡斯派教徒回心转意,其余的事情都不重要。 说起来,一天没见,天河他们又跑到哪去了? 第78章 并非我的英雄 哈勒法迪·费萨尔·阿卜杜勒行色匆匆地走出教堂,在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拐进了昏暗的窄巷。 他扒下兜帽,解开缠在头上的白色头巾,露出一张典型的阿拉伯面孔。 “拉维娅?拉维娅!是哥哥,快开门。” 哈勒法迪敲了敲小巷中一面半截埋在地下的木门,轻声喊着妹妹的名字。 听到他的声音,木门缓缓拉开,一道怯生生的身影探出小脑袋:“哥哥?” 哈勒法迪连忙挤进门,对妹妹拉维娅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反手将大门反锁,仿佛在躲避什么人的追捕。 在他进门三分钟后,四五个巡逻的奥军士兵急匆匆地赶到小巷,将整个巷子翻了个底朝天,足足半小时后才面带不甘地离去。 感觉门外许久不再传出叮叮咣咣的砸打声,哈勒法迪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条缝隙,确认奥地利士兵真的离开长舒了一口气。 他重新关上门,对上妹妹恐惧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 “别怕,我的小拉维娅。”他将妹妹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坏人都走掉了,有哥哥在,没人能伤害你。” 日落西山,窄巷一家矮小的房屋里,昏昏的蜡烛在摇曳,两个黑面包和两杯浊水整齐地摆上桌案。 拉维娅捏起一块比木头还硬的黑面包,在水杯中反复泡了又泡,放进樱桃小口中费力地咬下一块。 她恋恋不舍地舔舐着手指,珍惜地将撒在桌案上的面包末收集起来,揉搓成一个细小的面团,开心地丢进嘴里。 哈勒法迪用右手撑着下巴,温柔地看着妹妹吃完,这才不紧不慢地用木叉剜下一块黑面包放入口中。 拉维娅双手托着下巴,小巧的脚丫在桌底晃来晃去。 “哥哥,你说今天要去见那个传闻中的人,见到了吗?” “唔嗯。”哈勒法迪将黑面包费力地咽了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当然了,哥哥见到了那个人,真是一个心胸宽阔的少年啊。” “哥哥哥哥,快告诉我。”拉维娅兴奋地摇晃着哈勒法迪的手臂,好奇心旺盛的模样让后者不由得会心一笑。 “好好好,拉维娅今天早早睡觉,哥哥就讲给你听,好不好?” “好!” 小拉维娅听话地躺上硬木板床,盖上一张破洞的被子,两颗眼瞳如夜空的星星般闪烁。 “哥哥!” “来咯。” 哈勒法迪搬来张木凳,坐在木床边,将白天在教堂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讲给期待满满的妹妹。 “……那个少年没有阻拦我,也没有对我表露任何恶意,只是邀请我改信基督,当然,我没有接受。”哈勒法迪摇了摇头,“而且,对方还裹着和我们一样的头巾,说不定心中与我们一样,也信仰着真主和先知。” 拉维娅眨巴着星星般的眼睛:“是呀,如果他是我们的英雄就好了。” “说起来,罗贝尔。” 马尔茨市内,一间曾经居住着马尔茨市市长的豪华独栋内,江天河好奇地扯动着罗贝尔头上的裹头巾。 “你为什么天天非要裹着个头巾呀,看起来像伊朗人似的。” “什么是伊朗?”这是安科纳文盲朱利奥的疑惑。 “你说的是波斯吧。”罗贝尔轻轻一笑,摘掉了头巾,“以前格热戈日和我讲过,波斯、阿拉伯和安纳托利亚的异教徒都喜欢在头上裹着头巾,不过我这个可不一样。” “大人您还从来没讲过头巾的来历呢。”雅各布晃了晃酒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罗贝尔呵呵地笑了笑:“没什么营养的往事罢了,小时候经常因为奥尔良的出身而被安科纳本地的孩子排挤,索性把脸遮住,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我和意大利人的差别了。” “啊!我想起来了!” 朱利奥一拍大腿:“以前在酒馆老是听到别人说‘裹头巾的蛮子’,是不是就是说的老大啊。” 噗呲。 罗贝尔仿佛心口被利剑插入一样攥住上衣。 朱利奥慌忙把手摇晃出残影:“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罗贝尔无奈摇头,“那些排挤我的孩子多半也没什么恶意,他们只是习惯性地和异族人保持距离,就像基督徒习惯于厌恶伊斯兰教徒一样而已。” “欸,看不出来,你的心胸还挺宽广嘛。”江天河咬着叉子,摇头晃脑,“说得这么好听,要不要我追究一下你之前逼我替你抄圣经的责任啊?” “……咳,手抄圣经是为了赚钱,家里要养两张嘴,我一个人的工资可不够。” “但是现在不一样咯。”朱利奥双手托抱着头,用脚撑着桌子,翘起椅子的前脚,“老大现在是公爵眼前的大红人,咱们也跟着沾光,市长的别墅——还自带个花园,要是有人告诉以前的我能过这么奢华的日子,我非抽烂他的嘴不可。” 罗贝尔把他翘起来的椅子按了下去:“我们只是暂时借住一下,不要弄乱了人家的房子。” 原先的马尔茨市长是铁杆的伊丽莎白派,在伊丽莎白发动军事政变的第一时间就表示了支持,一听说弗雷德里克的先遣军到了马尔茨附近,二话不说就抛下偌大的家业逃往了维也纳。 于是,这座由前任市长精心修建的独栋别墅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奥军的战利品,第一个率军入城的高尔文很识相地把它献给了主教,又由于罗贝尔整日泡在教堂,兜兜转转一圈,最后成了朱利奥他们的暂住地。 前任市长不仅留下了豪华别墅,还留下了全套的仆人班底,不仅有经验丰富的管家,还有打扮得争奇斗艳的女仆团——鬼知道一个大市市长哪来这么多钱? 奥地利的贪污腐败太严重了。 等内战结束后,必须狠狠地反腐——顺便构陷一下政治敌人。 面对几位新来的主人,女仆们使出浑身解数展现魅力,可惜罗贝尔是修士,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朱利奥一心想当新时代的圣骑士,还做着迎娶公主的美梦,对二手货没什么兴趣。雅各布满脑子都是和亡妻度过的点点滴滴,对女人的兴趣还不如对做饭的兴趣大,而江天河…… 有句老话叫同行是冤家,这句话放在女人之间同样适用。 十五岁的江天河已经具备了初步的女性常识,在梳妆打扮上有一套自己的理解,她对这群艳丽的女仆除了鄙夷还是鄙夷,绝对谈不上友善。 曾经饱受市长宠爱,年轻靓丽的女仆们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新主人这里碰上软钉子,无奈之下只得老老实实做起了老妈子的工作,打扫卫生,修整园圃,洗衣做饭。 弗雷德里克倒是对这群前任市长留下的女仆很感兴趣。 毕竟是三十一岁的壮年单身男性,正是生理需求旺盛的年岁。 但是要他扯下脸皮找手下要女人实在太丢人了,哪怕脸皮厚如城墙的他都很难接受。 关键时刻,又是博罗诺夫表现出过人的察言观色本领,硬是舔着脸从罗贝尔那“借”来了女仆团。 连弗雷德里克都不禁感慨:整个奥地利再也找不出比博罗诺夫脸皮更厚的贵族了。 在马尔茨修整了整整三天后,弗雷德里克终于坐不住了。 他在第四天的正午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正在举办每日弥撒的教堂,当众拽走了呆滞当场的罗贝尔。 “妈的,让老子一顿好找!”弗雷德里克气得七窍生烟,“博罗诺夫说你在市集,你家那几个说你在军营,克里斯托弗说你在城堡,老子一猜你就在教堂!你脑子里除了上帝还有啥?” 罗贝尔犹豫地道:“呃,教皇?” “你可是我的主教!我呢?没有我的位置吗?” 弗雷德里克把他从教堂一路拽到了市政大厅,将一张埃森施塔特的粗略地形图拍在桌子上。 “你现在当着我的面立刻、马上、迅速给我制订一个解决埃森伯爵的计划,老子今天下午就要在城堡里阅兵,一分钟都等不了!” 第79章 别来无恙 深夜,威利泊尔·冯·埃森·施泰特结束了一天的巡视和检查,疲惫地返回家中。 在奥地利公爵和先公爵夫人的角力间左右摇摆、独善其身,着实让这位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心神俱疲。 但一方手握重兵优势的弗雷德里克,一方是曾经于他有知遇之恩的先公爵阿尔布雷希特的妻儿,威利泊尔不仅要考虑个人感情,还要为一家老小做打算。 哎,中立,中立,说着简单,但只有局内人明白不让和平中立变成里外不是人有多么困难。 现在,埃森城堡后面是态度暧昧的伊丽莎白夫人所在的维也纳,前面是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就会如虎狼般扑上来的奥地利大军,埃森施塔特城内可战之兵不过两千,拿头对抗一万多装备精良的敌人啊…… 事到如今,威利泊尔已经到了不得不在往日恩情和现今局势之间作出抉择的地步了。 作为奥地利远近知名的“好男人”威利泊尔,他有一个其他贵族都没有的习惯:无论大事小事,落实前都必须同妻子商量。 他的妻子是某位男爵的遗腹女,与他是自小长大的青梅竹马。 那时,他还只是某位边境巡逻官的儿子,家里无权无势,若非阿尔布里希特力排众议,将他封为埃森男爵,后来又加封为埃森伯爵,他是绝不可能有资格迎娶如今的妻子的。 威利泊尔之于阿尔布雷希特,恰如博罗诺夫之于弗雷德里克。要在恩人遗孀最艰难的时刻改换门庭,威利泊尔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他迫切地需要亲人的陪伴来疏解内心的郁结。 这样闷闷不乐地想着,随行卫兵为他推开了爱斯特哈泽宫的宫殿大门,这座始建于13世纪的皇家宫室,从前是他的恩人阿尔布雷希特二世的行宫兼避暑山庄,如今俨然成了威利泊尔的居住地。 爱斯特哈泽宫在建设之初被作为一栋皇家宫殿设计,而威利泊尔在一年前决心将其改造,把原本沉闷严肃的房间改得充满浪漫主义风格,墙壁上绘制着天马行空的彩绘,天花板吊挂着华丽的琉璃盏灯,已经有了后世巴洛克风建筑的雏形。 和其他国家功能性拉满的宫殿不同,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欧洲人偏好把宫殿修得像一个个艺术博物馆,走廊左右挂满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绘画,大厅中央的喷水池也是由专人请来艺术修养深厚的雕塑家打造。 文艺复兴之所以能持续上百年,和贵族阶级和商人阶级的大力支持脱不开关系,正是源于富裕贵族的慷慨解囊、附庸风雅,艺术家们才有养家糊口的来源,黑暗时代才有结束的希望。 伯爵妻子的寝宫位于宫殿东角,威利泊尔在属于自己的宫殿中踱步,心中的焦躁不安渐渐缓解。 是啊,如今的他高居伯爵之位,拥有一整座城堡和偌大殿宇,还有妻子儿女陪伴,即使面临着再多困难,难道能比年轻时的一无所有更恐怖吗? 威利泊尔自嘲地笑了笑,既是嘲笑自己之前的犹豫,也是乐观地想象着未来。 他推开了妻子寝殿的门。 一个陌生的男人背影映入眼帘。 “刷!” 威利泊尔瞬间抽出腰间佩剑,左右的侍卫也一同摆出警戒的姿态。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宫殿!我的妻子呢!” 男人缓缓转过身子,漆黑的兜帽内看不到面容,唯有无尽的深邃虚空。 威利泊尔和左右侍卫同时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呵呵。”那个很难称之为人的存在用仿佛来自混沌深渊的嗓音发出沉闷的笑,“伯爵大人,幸会。” “哼。”威利泊尔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手腕挽了个剑花,凛然威胁道,“知道我是埃森的伯爵还敢非法入侵我的宫室,你好大的胆——” “飒——” 男人如鬼魅般瞬移至伯爵身后,深邃的兜帽中吹出一股九幽地狱似的冰冷气息。 “呼,好鲜活的生机。” “大胆!” “竟敢伤害大人!” 左右侍卫勃然大怒,同时对他的背影挥下阔剑。 “飒——” 然而二人只觉得眼前一晃,兜帽男人的身影再度移回原位,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幻觉。 威利泊尔慌忙地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铁十字架项链。 在十字架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虽然仍然看不清兜帽男人的脸,但威利泊尔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传出了名为“不屑”的情绪。 “把我当作地狱的恶魔?还试图驱逐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仰起身子,如神经病似地狂笑。 “少废话,邪祟之物受死吧!” 威利泊尔大喝一声,挥舞着十字架与长剑扑向敌人,两名侍卫也有样学样地取出随身的基督教信物,和伯爵一同慷慨杀敌。 三柄剑刃同时从三个方向劈向狂笑之人,但在剑尖触及男人身躯的一瞬,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样,世界由五彩缤纷变得只剩下蓝白两色。 男人的笑声缓缓停止。 这时,这具身体传出的情绪由“不屑”变为了“愤怒”。 “当真敢对我出剑么。”冬日般冰冷的杀意落在三人身上,男人缓缓抬起双手,两柄匕首不知何时已落在掌中。 “无谋匹夫,挑战我之凡类,其生命的一切珍视之物都将为我所有,好好看清,何谓挑衅‘神明’的代价……” 在三双布满恐惧的眼神中,匕首缓缓插进他们的胸腔,停滞数秒后,匕首拔出,自胸腔喷涌而出的并非鲜血,而是一道由湛蓝色晶莹光点组成的人形物体。 在湛蓝光芒离躯后,包括威利泊尔在内的三人眼中的神采随之消散。 男人呵呵一笑,撕扯开威利泊尔胸口的伤口,将头埋了进去。 五分钟后,威利泊尔孤身一人离开了爱斯特哈泽宫,随行的两名侍卫不见踪影。 他回头对宫殿方向轻蔑地笑了笑,带着城内所有士兵,趁着夜色离开了城堡。 军队向西南方一路畅行,而那个方向,正是弗雷德里克大军驻扎的马尔茨市。 乌云渐渐聚集在马尔茨上空,道道雷光在黑漆漆的云层中闪烁。 马尔茨市长花园别墅的一间寝室内,罗贝尔猛然睁开了双眼。 白袍青年神情漠然地坐在窗边,向窗外伸手,几滴落下的雨点落在掌心。紧接着,瓢泼大雨刹那间笼罩了全城,市内顿时响起一片“下雨收衣服了”的呼喊。 他将头慢慢转向面带迷茫的罗贝尔。 “命运的螺旋在转动,若你不愿死心塌地地奔赴既定的命运,命运便会奔你而来。” “什么意思?” 青年对着墙壁伸出左手,一道裂缝似的间隙凭空展开。 几秒后,当裂隙关闭,一柄锈迹斑斑的罗马短剑出现在他之手。 “接下你我的剑与枪,无视前路的血与泪。”他随手一甩,剑尖钉进罗贝尔的床头柜。 “要么被命运撕碎,要么撕碎命运,没有逃避的办法。去吧,诛杀阻拦前路的敌人,自由之路自在其中。” 罗贝尔半蒙半醒中拔出短剑,对着虚空一刺,短剑再度消失在裂隙之间。 “没错,这就是对了。”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在白袍青年背后窗外的天空中闪个不停。 他的脸没入黑暗:“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宽容带来的只有永无停歇的背叛,让神圣的铁蹄踏碎敌人,鲜血浸润胜利之路,‘永远’终结这场二元对立的无聊世界——” “你说啥呢?” 罗贝尔莫名其妙地开口道:“又犯病了?” 他把罗马短剑丢回给青年,披上床头柜上的紫袍推门而出:“你送给我的够多了,剑你留着自己用吧。” 门外传来罗贝尔的喊声:“朱利奥!雅各布!起床了!敌袭!给我速度滚起来!” “什么?敌袭?” “这大半夜的……敌人不睡觉的嘛……” 白袍青年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剑:“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敌人是……咦?” 马尔茨东北的行军大道上,两千埃森施塔特的战兵淋着大雨整齐地行军。 为首的‘威利泊尔’伯爵骑着战马,嘴角忽然流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掏出胸前的金色十字架,轻轻吻在其上。 “要见面了,陌生的小主教。还有白衣阁下,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第80章 查询埃森伯爵精神状态 天色没亮,奥地利公爵弗雷德里克亲自率领完全整备完毕的一万大军在马尔茨以北的平坦草原上列阵待命。 博罗诺夫率领左翼,克里斯托弗率领右翼,罗贝尔等人被他安排在后军率领轻骑兵,随时准备机动支援友军。 高尔文所率领的炮兵被安排在绝对安全的市内炮楼,每一门青铜炮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重要战略资源,与当用则用的罗贝尔不同,弗雷德里克着实不舍得将珍贵的大炮用于野战。 昨夜,罗贝尔忽然冲进公爵居住的市政大厅,不知道第多少次把弗雷德里克从女人的肚皮上拽起来。 还没等弗雷德里克发火,罗贝尔就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一下子砸得他清醒过来。 “啥?你说威利泊尔倾巢而出,带着全部城堡守军往马尔茨来了?” 弗雷德里克不相信地哈哈一笑:“怎么可能,他城里顶多三千号人,我们满打满算一万两千的精兵悍将,那老小子不要命了?拿头来打咱?” “不管您信还是不信,埃森施塔特的军队距离马尔茨只有不到二十公里了。” 罗贝尔在地图上标注出预测的埃森施塔特军的大概位置,又圈出了他们所在的马尔茨,二者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一根手指的长度。 弗雷德里克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真的假的,那家伙真的率兵来打我了?” “现在看来,正是如此。”罗贝尔重重点了点头。 魁梧的公爵沉默片刻,突然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件,在桌子上铺平展开,覆盖了画满标记的地图。 “这是威利泊尔派亲信前日送来的,你看一看,看完把感想告诉我。” 罗贝尔拣起信纸,目光在纸上迅速扫了一遍,扔回了桌上。 “语气坦诚,如实交代了自己的为难和作出最终决定的理由,内容井井有条,比您的日记正经的多。” 弗雷德里克呼吸一窒:“慢着,你从哪看到咱的日记的?” “克里斯托弗给我看的,不得不说,您的日记比孩子们稚嫩的语言更加具有想象力和感染力,让我不禁怀念当年在神学院帮老师批阅试卷的时候……” “别说了!” 公爵脸庞通红地大喊道。 罗贝尔错开腿行了一礼:“如您所愿。” “总而言之,我不信威利泊尔会反悔。”弗雷德里克在阁楼上焦虑不安地踱步,“虽然我那个死掉的远房堂哥于他有恩,但我自认为对他也不错,不然你以为他一个小小的封邑伯爵哪来的钱养那么多兵马?” 罗贝尔眉头一挑:“所以您的决定是?” 公爵停下脚步,低头思虑。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无论他是率军投奔还是想与我为敌,先整军备战总是不会错的。” 公爵的紫衣主教发自内心地夸赞道:“英明的决断。” 正是有了这番对话,奥军才会在凌晨四五点就整齐地列阵于郊野,静候埃森施塔特军的到来。 清晨,风尘仆仆的埃森军与东方的太阳一同出现在地平线上。 弗雷德里克的脸色突然一变,下意识攥住了腰间的剑柄。 出现的不止埃森军一支军队,还有另外一支人数大约在两千人到三千人不等的军伍在东方的山野间慢速行军。 而那支军队所打出的旗帜,是弗雷德里克万万没有想到的。 红白条纹纹章,红底白色双十字架,再加上极具特色的圣伊什特万王冠。 “喂喂喂,开玩笑的吧?” 克里斯托弗第一个绷不住,用见了鬼的表情大声喊道。 “那他妈不是匈牙利的王冠吗?见鬼了,为什么匈牙利人会在这地方?” 弗雷德里克面沉似水。 匈牙利的军队当然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因为马尔茨就处在奥匈交界地,之前罗贝尔也是偷偷借了匈牙利的国境才能一战不打的抵达马尔茨。 但他不理解的是,匈牙利人为什么会和埃森的威利泊尔一同出现。 他知道伊丽莎白一直不愿意放弃拉迪斯劳斯对匈牙利王冠的宣称权,可他也知道匈牙利的贵族一直不愿意接受一个八岁小屁孩的领导,比起拉迪斯劳斯,他们宁可选择堪称世仇的波兰国王做自己的新老大。 这次的奥地利内战,包括波兰的新任国王卡齐米日·雅盖隆契克(卡西米尔四世)和巴伐利亚名义上的大公爵阿尔布雷希特三世(与奥地利先公爵同名)在内的诸多临近贵族都表示了不支持、不参与的态度。 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不会有任何一个当权贵族喜欢伊丽莎白这种用死人的宣称权发动叛乱的家伙。 说到底,贵族间彼此联姻上千年,宣称权早已乱七八糟,各国法理也一塌糊涂。只要有心翻找族谱,哪怕是奥尔良一个种地的农民都可以追溯到法王的宣称。 如果任由伊丽莎白的叛乱泛滥成灾,整个欧罗巴再也不会有一个贵族能睡安稳觉。 匈牙利目前的王位握于纳波利王子,“老实人”约翰·亚历山大之手。 就在去年,连续两次失去国王,导致国内政治局势动荡不安的匈牙利贵族痛定思痛,决定选择一位老实不惹事的国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相中了出身于热那亚的约翰,迎接他担任了匈牙利的新王。 整个的十五世纪,匈牙利的王位长期处于仓促的交替状态,国王阵亡这种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情况屡见不鲜。这其中固然有匈牙利身处对抗异教徒第一线的缘故,但也和匈牙利人自波兰一脉相承的选王制。 顾名思义,选王制的意思是王位的继承不是由血缘关系来决定,而是由一定的选举程序决定。在选王制下,国家的领袖通常是由一定的贵族、教会领袖和其他有影响力的人物选举产生的。选王制的好处是可以减少王室内部的争斗和内战,但同时也可能导致政治不稳定和选举的腐败。 许多历史学家认为,波兰和匈牙利的衰落都和滋生腐败的国王选举制有关,因为国王人选不局限于本国,所以他们常常选出根本不在乎本国利益的外国人担任国王。 现任的匈牙利国王正是这种另类贵族共和制的产物,拜其所赐,约翰国王对国内大贵族的肆意妄为不能说是有心无力吧,也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这不一定是约翰国王的命令。”弗雷德里克迅速勘破了其中的关键,“也许只是某个边境贵族不甘寂寞在搞事,打着大旗吓人罢了。无妨,任他如何,我们仍然有人数和装备上的优势。” 既然连匈牙利王国的纹章都出现在战场上,那威利泊尔的成分就不必多说了。 弗雷德里克气愤地挥下军旗。 “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全军压上!给老子狠狠地打!” 军号吹响,大战一触即发。 第81章 你是谁 罗贝尔舒舒服服地啜饮了一口马尔茨牛奶,坐在马鞍上惬意地望着两军在三轮弓弩对射后向彼此加速,冲锋,随后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自从罗贝尔被弗雷德里克俘虏并投降后,他第一次体验到了曾经博罗诺夫的感觉——不需要担任全军总将,不需要为诸多琐事负责,只需率领骑兵高卧于大军之后,偶尔抓住时机冲一波就跑,堪称全战场最轻松之人。 完美,太完美了。 最好以后永远让他当骑军司令,不对,最好以后永远都不要打仗了。 战争没有不死人的,而且导致死亡最多的往往不是战场上的军人,而是战争结束后的屠杀泄愤。 一群满心仇恨的军人冲进平民的镇子,宛如狼入羊群,如同当日的卡利之劫一般,刀锋落下,鲜血四溅,灵魂升天。 十五世纪,新大陆仍在迷雾之中,非洲依然是部落土着互相残杀的蛮荒之地,欧亚之间的联系被伊斯兰国家拦腰截断,全世界被地理隔绝成几个独立的分部。 没有一个全球统一性的组织扞卫和平,在后世看来理所应当的国家主权和法理领土在这个时代就是纯纯的放屁,所谓的大争之世,这片天地仍是谁的拳头更硬谁就能当老大的丛林法则。 平心而论,这是对野心家、独裁者和战争狂最友好的时代——也是对普通人而言最糟糕的时代。 瘟疫、战争、饥荒、屠杀,所有你能想象到的最烂的死法在这个年代都属于司空见惯。 就在罗贝尔感慨的功夫,战场之上便不知有多少生命在飞速流逝,他们是谁的儿子,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丈夫——那些都无所谓。 刺穿喉咙,斩断四肢,开胸剖腹,然后变成一摊烂肉,像条野狗一样死去,当个孤魂野鬼,这就是士兵的最终结局。 真是没完没了了。 罗贝尔无奈地叹息。 骤然,他似乎感到某个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鹰般锐利的眼瞳沿着视线回溯望去。一公里外,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贵族笑吟吟地望着他,哪怕他有所察觉也不曾收回视线。 那是……威利泊尔伯爵?他怎么发现自己的? 而且那个眼神总感觉让人背后发毛,罗贝尔自认为没得罪过他吧? “在直面命运和改变命运间选择了逃避吗?”威利泊尔随手斩杀一名奥军,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笑道:“可惜呀,退一步之人,往往什么也得不到。” 残酷的白刃战从大清早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 奥军一方兼具数量与质量的优势,历经半日血战,虽然伤亡远小于对面,但也人人面带疲色。 反观匈牙利和埃森的联军,纵然被打出了接近一比二的战损比,依然士气高昂,仍然坚持冲击着奥军已然脆弱不堪的防线。 随着一声匈牙利语的怒吼,由博罗诺夫统帅的左翼阵线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数不清的匈牙利士兵如蝗虫一般钻入漏洞,向左右分散。 “什么情况?”稳坐后军的罗贝尔大为吃惊,“博罗诺夫那家伙在干什么?这都能让匈牙利人冲进来,怪不得喜欢杀良冒功,真是纯纯的废柴。” 殊不知,与此同时,博罗诺夫伯爵也在心里破口大骂。他奋力挥戟,将一名奔腾而来的匈牙利骑兵斩于马下。 该死的匈牙利骑兵,杀都杀不完啊。他妈的我们的骑兵在哪里? 你们的骑兵在公爵大人手底下呢。 罗贝尔仿佛心有灵犀般回应了他。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博罗诺夫负责的防线被冲烂,不得不无奈地宣布骑兵出动,机动部队向左翼靠拢,猎杀冲破防线的敌军。 按照战前任务分配,弗雷德里克负责指挥大部分的机动骑兵,只留给罗贝尔五百人的轻骑力量。 奥军军改后取消了征召兵制度,下级贵族没有了指挥征召兵的责任,可以统一编组成一个规模庞大的冲击骑士团。 这支骑士力量当然要由贵族之首的弗雷德里克亲自指挥,但已经日上三竿,仍然不见他有投入这支强横生力军的兆头。 而弗雷德里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罗贝尔作为他麾下新晋的得力干将,已经通过数次军事与外交的重大成果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大可以充分发挥剥削主义精神,只要用得好就往死里用——但他不能这么做。 作为领内贵族的领袖,弗雷德里克要考虑的不仅是能力和效率,还有麾下各势力间的平衡。 最典型的例子比如博罗诺夫·冯·米万斯基·米斯特尔巴赫伯爵和罗贝尔·诺贝尔主教,俨然已经有了和罗贝尔势如水火的势头。 一方是嫉妒后来者居上,一方是厌恨卡利的血债,万一哪天弗雷德里克不在场,二人间发生火并都不会令他意外。 所以即使他再重视罗贝尔,也必须给麾下其他贵族一点建功立业的机会,否则他这个奥地利公爵的位子永远坐不安稳。 再说了……总是同一个人打胜仗,显得他这个公爵怪没用的,在罗贝尔面前说话都硬气不起来。 这二百五十人的贵族骑士团会成为马尔茨战场一锤定音的制胜法宝,也是他重新在手下面前立威的关键。 再拖一会儿,再拖一会儿。 弗雷德里克口干舌燥地下达着一个个新的指令,拼命调整和填补防线上的漏洞,尽可能用雇佣兵预备队替换下疲惫不堪的前军。 见了鬼了,埃森军的士卒怎么还不见倦色?大家都是奥地利人,凭什么你们这么勇? 当罗贝尔率领轻骑兵掠袭过匈牙利军的一瞬间,他立即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大,但他自认为也是指挥过几场大战役,不说是资深指挥官,也可以说经验丰富。正常来说,步兵,尤其是只穿得起两三块板甲片的征召步兵,绝对没办法在骑兵冲击下坚持哪怕一回合。换成某些训练度极差的征召兵,估计单是看到骑兵加速就能溃退,更别提就地组织反抗了。 “呀!” 头盔上绑着三根红色羽毛的匈牙利骑兵挥舞弯刀,咆哮着奔向罗贝尔,随即被一枪刺于马下。 骑兵与骑兵之间的对抗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弯刀对长枪终究太吃亏了。 连续刺死四个敌人后,罗贝尔感觉握枪的手都麻了。为今之计唯有尽快斩首敌人大将,这个刀剑无情的战场,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 他抬起掌心,死死盯着缓慢浮现的油画:“西……北……不对,咦?怎么回事?” 仿佛遭到某种存在的干扰一般,一旦他渴望知晓威利泊尔的方位,油画就好像被其他颜色玷污的白颜料一样模糊不清。 遽然间,熟悉的注视感再次出现,罗贝尔想都不想,向着视线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敌我错落的战场上,一道黑袍裹头的身影骑着披甲战马四处穿梭,凡阻挡他的无不化作枪下厉鬼。 “嗯?” 博罗诺夫无意中发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看着那个人义无反顾地冲破匈牙利军队,那一夜在峡谷被伏击的记忆恍若重现眼前。 “罗贝尔?” “啊!老大又抛下咱们冲出去了!” 雅各布一巴掌拍在朱利奥的头上,手铠和头盔来了个紧密碰撞:“白痴,现在在打仗,不要分心!大人做事必有把握,你什么时候见大人冒险了?” 罗贝尔杀穿匈牙利人混乱的防线,直奔马尔茨西北方的一片丛林。虽然难以相信,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威利泊尔就在此处。 “嗖!” “不好!” 当战马踏入郁郁葱葱的山林的一霎,马匹脚下突然出现一圈套索,收紧牵拉行云流水,将战马生生拽倒。 罗贝尔面色大变,急忙向侧方跃出,翻滚着躲向一旁。 下一秒,上百枚的弩箭自山林呼啸飞出,战马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射成了筛子,转瞬即逝。 “哦?躲过了么?” 藏在树木后的某个男人转身而出,嘴角拉扯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威利泊尔……”罗贝尔眯起眼睛,攥紧长枪。 那人高高抬起双手,尽情展现自己的身姿:“正是鄙人。” 他身旁的弩兵双眼无神、浑浑噩噩地填装弩箭,抬起弓弩,扣下扳机——然后再次射在了已经死去的战马身上。 罗贝尔骤然睁大眼睛: “不,不对,你不是威利泊尔,你是谁?” 第82章 打破螺旋 “你不是威利泊尔,你是谁?!” 随着罗贝尔的一声怒喝,‘威利泊尔’脸上的微笑眨眼消失。 他漠然地打了个响指,身旁的弩兵应声倒地,树木萌发的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生机勃勃的丛林眨眼间只剩下一片死寂。 “罗贝尔·诺贝尔。”‘威利泊尔’冷漠地叫出他的名字:“罪人的后裔,如今竟然也能恬不知耻地担当高尚的神职,基督的事业真是江河日下啊。” “当!” 宛若被风包裹的长枪离手投出,一枪扎在他耳边的树干上。 罗贝尔手腕一抖,长枪突然再次出现在手上,唯有‘威利泊尔’耳边流下的血液和树干上黑乎乎的洞口能证明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这样啊,那家伙已经把东西还给你了。”‘威利泊尔’摸了一把耳畔,饶有兴致地揉搓着手中的血液。 “可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破碎的十字架即使重新粘合,也无法弥补内心的裂纹,无法改变它曾经破碎的历史。” “当!” 罗贝尔再次投入长枪,这一次瞄准的是对方另一边耳朵。 投枪如雷霆般激射而出,‘威利泊尔’随意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枪柄。 长枪在祂手中挣扎了几下,渐渐平静下来,罗贝尔仿佛感到自己与长枪间一丝虚无缥缈的联系突然被人为切断,心底空落落的。 “啊,吾之老友!” ‘威利泊尔’忽然激动地按住双眼:“是的,我看见了,我又能看见了!一千四百四十七年了,你终于回来了吗?” 长枪在祂手中变得如鲜血浸染一般的血红,枪身逐渐扭曲、缠绕上祂的臂膀。 当他松开双眼之时,一双炯炯有神的瞳孔已然出现在眼窝中,之前给罗贝尔的那种非人的感觉彻底消散。 祂用枪尖刺入弩兵的尸体,随着一阵惊悚的骨骼错裂声,尸体——不,是复活的士兵缓缓站起,迷茫地环顾周围。同样的事情也在其他‘死’去的士兵身上上演,最终所有人都成功复活,身上的枪伤没有流出一滴血,只用了几秒便完全愈合。 罗贝尔已经惊骇地说不出话来:“这,这……” 然而更让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接踵而至。 ‘威利泊尔’杵着长枪,一步一步地走到罗贝尔面前,突然毫无征兆地单膝跪地,左手握拳砸在右胸心脏的位置:“好久不见!。” “这,你,我……”罗贝尔语无伦次地摇晃双手,大脑当场宕机。 “哦,您还不认识我吧。”‘威利泊尔’突然伸手扯开了胸口的衣服,在罗贝尔骇然失色的目光中,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从其中钻了出来。 是的,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胸口钻了出来。 钻出的斗篷男捡起长枪,只露出嘴巴的脸庞微微一笑。 他伸出右手将罗贝尔从地上拽了起来,挺直腰杆,右手掌心向着地面高高举起。 这是一种源于古罗马军团的“共和国致敬礼”(roman salute),德意志第三帝国的纳粹礼便模仿自这种礼仪。 “我曾经的名字是盖乌斯·卡西乌斯·隆基努斯,如果您乐意的话,也可以称呼我如今的名字,法罗·德·伊德里苏。” “法罗……” 弗雷德里克忽然疑惑地“咦”了一声。 就在刚刚,和奥军缠斗了一上午都不见倦色的敌人突然纷纷累倒,是字面意义上的累倒。 数千人倒在郊野上的场景颇为震撼,杀红了眼的奥地利士兵仿佛一下子被浇了盆冷水似的后退,不知道敌人在耍什么诡计。 克里斯托弗对麾下骑士甩了个眼色,骑士心领神会地靠近倒地的敌人,将手指伸向他的鼻孔。 “报告大人!他们还活着!好像都睡着了!” “还活着?睡着了?”克里斯托弗把“敌人睡着了”的消息禀报上来后,弗雷德里克的脸上写满了不相信,“你的意思是,这帮人上一秒还精神百倍地作战,下一秒就累得当场昏倒?你觉得我信吗?” 前来传信的小兵一脸的纠结:“呃,这个……” “公爵——” 远处的丛林里,一伙一百人左右的匈牙利弩兵鱼贯而出。 博罗诺夫立刻就要下令放箭,好在副官及时拦住了他:“大人,您瞧,那不是主教大人吗?” “嗯?还真是。”博罗诺夫定睛一看,果然看到罗贝尔和另外两个陌生人冲在最前面,“可恶,天生邪恶的安科纳小鬼,莫非再次背叛了吗?看我博罗诺夫把你……” “喂!别挡路!” “哦,哦……” 博罗诺夫和一众士兵老老实实地让开一条路。 弗雷德里克也注意到左翼出现的骚动,他扭过头,正巧和奔来的罗贝尔四目相对。 “你的马呢?” “马死了。” “这二位是?” “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这位嘛……”罗贝尔尴尬地笑了笑,向侧边走了半步,露出身后的人影。 “威利泊尔?!”弗雷德里克惊叫出声,左右的亲兵立即抽出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威利泊尔——这次是真的本人——露出有生以来最苦涩的笑容,扑通一下跪在了马前:“公爵大人……不,陛下,臣……真的冤枉呐!” “威利泊尔伯爵确实与此战无关。”罗贝尔连忙替他圆了个谎,“我赶到的时候正巧遇到伯爵被押送到附近的一间木屋,是伊丽莎白夫人派来的刺客绑架了伯爵,假借他的伯爵权戒下达的命令。” “真的?”弗雷德里克怀疑地打量着二人,“那匈牙利人作何解释?他们明显是早就串通一气的吧。” “我的新朋友可以解释这个问题。”罗贝尔行了一礼,将位置让给了第三个人。 “草民见过公爵大人。” 披着斗篷的男人走上前,这一次没有用兜帽遮住脸,而是堂堂正正的露出了自己真容。 一道骇人的伤疤从他的左眉一直延伸到右嘴角,他用左拳砸在右胸,铿锵有力地大喊道:“我名法罗·德·伊德里苏,来自法兰西的奥尔良,曾经担任过军团的百夫长!后来当过一段时间的海员,梦想是成为平民保民官!” 弗雷德里克、罗贝尔、威利泊尔:? 平民……保民官? 哦,弗雷德里克好像有点印象。 在家族储藏的历史文献中,有些传承悠久的手稿谈及了古罗马时代的历史人物,比如尤里乌斯·凯撒和尼禄·克劳狄乌斯之类的罗马皇帝。 但文献中也涉及了罗马共和国时期,当时的罗马共和国实行贵族共和制,国家由贵族、公民和奴隶组成,大约公元前5世纪左右,平民阶级为了争取权益发动了大规模暴动,而上层阶级为了安抚民众,在平民议会中选举两人作为公民代表参政议政,这些代表被称为“平民保民官”(tribune),后来增加到十人规模。 “稍等,我对那些事不感兴趣。”弗雷德里克抬起手,“我只关心威利泊尔伯爵的事,告诉我,你如何证明他无罪。” “是。”法罗点了点头,“启禀大人,那些匈牙利人装扮的士兵其实并非隶属于王国,他们只是一伙来自尼特拉的佣兵团伙,假穿王国卫兵的装束罢了。” “你怎么证明?” “这很简单。”法罗一摊手:“只要公爵大人等他们苏醒后一一询问就好。” 弗雷德里克和罗贝尔对视一眼,后者努了努嘴,对威利泊尔的方向示意。 “哦,对,差点忘了。”公爵一拍脑门,“那个谁,威利泊尔,你投不投降?” 威利泊尔四体伏低,极尽谄媚: “臣原本就没有抵抗公爵大人的意思,在我心中,公爵大人一直是奥地利唯一的合法统治者,天无二日,我的心中只有大人您一个太阳……” “哎呀,好了好了。”弗雷德里克挥了挥手,“你也别回埃森施塔特了,既然你那么忠诚,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这……是!遵命!” 谈笑之间,弗雷德里克便削掉了威利泊尔伯爵的封邑自治权,而后者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谁让他事实上与公爵交战呢,不被以“违逆主君”的罪名削去封邑已是天大的宽容,区区自治权,烫手的山芋罢了,没了就没了吧。 威利泊尔牵上公爵坐马的缰绳,这毕恭毕敬的举动让弗雷德里克心中的怀疑散去了大半。 一场虎头蛇尾的战争就这样落下帷幕。 法罗对罗贝尔露出典型的邀功式微笑,拄着长枪离开。 正当罗贝尔留在原地愣神之际,他的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两下:“别傻站着了,走了。” 白袍青年忌惮地望着法罗离去的背影,赌气似的把剑带着剑鞘塞进了罗贝尔手里:“让你犹犹豫豫的,这下好了,枪没了吧。” 罗贝尔没有接他话,倏地笑道:“你那劳什子的命运螺旋,我打破了。法罗没有死,我也没有。” “那可不一定。”白袍青年冷哼一声,“日子,还长着呢。” 第83章 向维也纳进军 埃森施塔特城堡的城门在威利泊尔的呼唤下缓缓升起,奥地利的双头黑鹰旗迎着夕阳的余晖进入城塞。 威利泊尔最终在城堡的地牢中寻找到了两日未进水食的妻儿,大难不死,三人相拥而泣,士兵将情景如实报告与公爵,彻底打消了他对威利泊尔的怀疑。 明月高悬,晚风轻拂,奥地利公爵驾临他忠诚的爱斯特哈泽宫。 这座原本属于阿尔布雷希特的行宫,兜兜转转一圈,终究回到了哈布斯堡家族的手中。 虽然远远比不上维也纳的霍夫堡皇宫,但爱斯特哈泽宫至少比漏风的军帐和长蛆的市长大厅强得多。 甚至说,这座宫殿对孤零零的弗雷德里克一个人而言过于庞大了。 所以英明的公爵大手一挥,大伙也别住军营了,全军一万人喜提爱斯特哈泽宫一日游。 深夜,宫殿的走廊内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打呼噜的士兵。 没有床,也没有褥子,士兵们只在地砖上铺了张破布就美滋滋地睡了上去,再怎么说也比军营的草垫子舒服多了。 罗贝尔提着权杖,小心翼翼地迈出步伐,生怕踩到某个做着美梦的家伙。 江天河三人都留在了马尔茨,她声称自己找到了破解“蒸汽机”奥妙的关键,非要留在马尔茨继续做研究,让罗贝尔赶紧把维也纳夺回来,她才能有个安稳的地方“爬科技树”。 自从天河有了“制造发电机,给手机充电”这一宏大目标后,就不再像往常那样天天缠着罗贝尔东跑西奔,而是整天埋头在地下室鼓捣那一套设计图。 虽然有种被“始乱终弃”的失落感,但是没了小丫头在身边闹腾,罗贝尔的日常工作确实轻松了不少,所以他也没有提醒江天河:她的设计思路完完全全是错的。 罗贝尔也不懂怎么造蒸汽机,但至少他明白:串联蜡烛是烧不开水的…… 行宫的房间有限,士兵只能睡走廊,有资格睡客房的唯有血统高贵的贵族,弗雷德里克本想给罗贝尔也预留一间客房,却被后者笑着以“神职人员应该和贵族团体保持距离”为借口拒绝了。 深夜,整座宫殿唯有一间卧房的烛光不曾熄灭。 弗雷德里克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地图上代表了兵力的棋子,连罗贝尔推门进屋的动静都没有注意到。 “大人是在担忧如何攻陷维也纳吗?” “啊。” 弗雷德里克如梦方醒。 他撇撇嘴,不屑地道:“哼,维也纳的城防设施都是由我亲自布置,我根本不担心打不下来,况且,昨日探马来报,伊丽莎白手下的因斯布鲁克伯爵临阵脱逃,城内人心惶惶,不足为虑。” “我所忧虑的,是战后该如何处置他们。” 弗雷德里克的担忧不无道理。 伊丽莎白夫人是先公爵的唯一合法妻子,他的儿子拉迪斯拉斯也是名正言顺的波西米亚兼匈牙利国王,这一点无论两国的贵族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改变。 弗雷德里克在名义上终究只是暂代公爵之位,他的一切合法性都来源于伊丽莎白当年签署的那份“公国委质书”。而当伊丽莎白选择公开与他决裂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合法性自然失效。 国内的贵族对国内叛乱大多持中立态度,哪怕弗雷德里克已经在军事上占有绝对优势依然迟迟不愿对他宣誓效忠,和他公爵头衔的来路不正有很大关系。 他对此无可奈何,毕竟他只是施蒂利亚支系的后裔,法统上隶属外蕃,能入主中枢本纯属天上掉馅饼。现在扔馅饼的人反悔了,即使用武力扞卫住了地位,终究失了人心,落了下乘。 最要命的是,一旦他攻陷了维也纳,伊丽莎白和他的儿子这两块烫手山芋如何处理就成了无比困难的问题。 处死是绝对不行,先不说贵族之间约定俗成的互保赎金制度,他但凡敢对拉迪斯劳斯有半点歹心,国内那群饿狼似的大贵族保准立刻“发兵勤王”,把他逼为众矢之的。 软禁也很困难,他之前就在政治斗争中夺走了伊丽莎白的大部分军权,依然不影响某些野心家支持她起兵叛乱。万一下次他带兵出征,后院再起一次火,哪还会有人把他这个家都管不住的家伙当回事? 罗贝尔和弗雷德里克同样露出了愁虑的表情。 后者无意间看到罗贝尔怀里特地为施蒂利亚和奥地利教育正规化而准备的神学院教材,倏地眼前一亮。 “哎,罗贝尔,你好像特别喜欢给上课是吧?” “嗯?哦,这个啊。”罗贝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教学能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实现人与神的共鸣,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工作。” “好!”弗雷德里克猛拍大腿,“既然你这么好为人师,那以后多带个孩子肯定没压力吧?” “?” “决定了。”公爵咧开嘴巴,露出满嘴的大白牙,“既然伊丽莎白喜欢打着儿子的名义造反,那把他们母子分开不就行了。” “以后你就是拉迪斯劳斯的家庭教师了,让主教给小国王当老师,很合适吧。” “哈?” 且不提罗贝尔如何激烈地抗议公爵这种加工不加价的无耻剥削行为。如今的维也纳宫廷内可谓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听完传信兵的一系列坏消息后,端坐王座之上的伊丽莎白疲惫地挥了挥手,令他撤下。 “众位卿家,可还有什么办法吗?” 说是众位,其实议事厅内只剩下施泰尔伯爵,特劳恩高伯爵以及他们俩的部下。 此时此刻,二位伯爵内心叫苦不迭。 弗雷德里克那家伙的外交手段竟然如此高超,不仅没被威尼斯人歼灭,甚至反过来利用威尼斯人的赔款重组了大军。如今在南方连战连捷,眼看距离维也纳只剩不到五十公里,几乎是朝发夕至。 没义气的因斯布鲁克伯爵率先跑路,他们俩已经丧失了最佳跳车时机,就算跑路也肯定会被抓回来,只能舍命陪君子,陪伊丽莎白夫人打到底了。 施泰尔伯爵硬着头皮上前道:“夫人,为今之计还是不宜与敌人野战,维也纳城高池深,粮储充盈,不如我等聚兵拢城,以伺有变……” 他的一番话立刻得到了众贵族的一致赞同。 “是呀是呀,扬卡修士和埃森伯爵不知死活地出城野战,所以才葬送了那么多部队,不如守城为上。” “听说埃森伯爵和匈牙利人搭上了线,少公爵好歹也是匈牙利国王,匈牙利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不若跟波兰国王求援,卡齐米日陛下年轻力壮,只要我们以神圣罗马的名义答应支持他夺取波西米亚的西里西亚……” “够了!” 伊丽莎白突然愤怒地拍打了王座的扶手,厅内的贵族们立刻噤若寒蝉。 “守城守城,说的轻巧。”她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一介女流之辈都明白孤城难守,诸位都身经百战,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 不知道哪个贵族嘀嘀咕咕道:“还不是怪你瞎指挥葬送好局。” 伊丽莎白勃然变色:“大胆!是谁在说话?” “哈哈,莫生气,莫吵架。”特劳恩高伯爵走出场打了个哈哈,“和气为贵哈,今天夫人情绪不太好,这样,咱们明天再议,臣下先退,夫人贵体保重,保重哈。” 他忙不迭地带着自己属下的四名男爵撤出大厅,施泰尔伯爵讨了个没趣,也兴致缺缺地带人离开,大厅内瞬间只剩下伊丽莎白和她的亲信宦官。 人走茶凉的悲怆感顷刻间浮上她的心头,她突然趴在王座上掩面而泣,身边的亲信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退入后院。 维也纳的晚风悲伤地吹向落幕的乐章。 第84章 异域丁真,鉴定为:教友 哈勒法迪纠结地站在埃森施塔特城堡的城门外,紧张地抓住黑斗篷的边角。 城门卫兵丝毫不惮于用最恶意的目光打量这个异教徒的面容,却并没有做出任何试图危害他生命的事。 毕竟,“异端比异教更可恶”在这个年头已经不是什么玩笑话了。 连胡斯信徒都能与奥地利人和平共处,连犹太人都被允许自由迁徙,异教徒也许会引起他们的鄙视,至少不至于落到人人喊打喊杀的地步——前提是他们没有杀人的借口。 哈勒法迪在听说奥地利公爵移镇,罗贝尔主教随行的消息后,连夜离开了不欢迎他的马尔茨。 是,奥地利人确实不会直接捕杀异教徒,但他们可以剥夺异教徒的谋生手段,逼得他们不得不偷鸡摸狗以求生路,最后依法将之处死。 哈勒法迪和亲妹妹在马尔茨苟活数月,全靠偷偷拾捡村民械斗后遗留的为生,一心一意地担当一名“战场清道夫”。 可当维也纳主教的军队抵达之日,一切都改变了。 原本激烈的村民械斗被强硬勒令停止,胆敢违抗罗贝尔命令的逆民被抓走参军,剩下的自然都是安居乐业的老实人。 什么?这不是抓壮丁,这是鼓励具有自我奉献精神的优秀奥地利人男丁加入为国献身的行伍。我们这个正规军有编制、待遇好,进城镇变答辩糕,入伍以后是一个加强版的征召兵,你看它怎么浪都浪不死,攻下七八座要塞都没有问题,维也纳攻城的时候用起来非常方便。 喜欢械斗的暴躁老哥都被抓进了军队,哈勒法迪唯一的生计来源打了水漂,他自然不会甘心。 但他听说新来的维也纳主教是“异教徒同情派”——因为他常见裹着头巾,就被简单粗暴地理解为同情异教徒,也是让人难绷。 无论传闻真实与否,失去了唯一生计的哈勒法迪都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要么在主教手底下混份糊口的差事,要么沦落街头等死。 为了妹妹,哈勒法迪没有选择。 他硬着头皮,冒着卫兵紧皱的眉头走进了城门。 “慢着。”他不出所料被卫兵拦下。 “你口袋里装的什么,鼓鼓囊囊的。” 哈勒法迪咬紧嘴唇,下意识抓紧了口袋。 卫兵的表情愈发不善:“喂,说的就是你,现在是战争时期,公爵口谕,敢携带火药等战略物资者一律视为间谍,把口袋给我打开!” “扑通。” 哈勒法迪的双膝猝然跪下,口袋里漏出两枚德涅尔铜币。 “大人,这都是小民的救命钱,大人开恩,事成之后我愿意十倍进献给……” “切。” 卫兵忽然不屑地啐了一口:“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滚滚滚,不要扫了爷的雅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金光闪闪的弗洛林,得意洋洋地在哈勒法迪面前晃了晃:“看见没,这是主教大人赏咱的赏钱,这可比你那玩意儿值钱多了。” 迷迷糊糊中,哈勒法迪被身后急赶着进城的商人推搡进城门。 虽然经历了几番波折,埃森施塔特最终还是在和平中重归弗雷德里克的统治。 埃森城堡和平回归,意味着通往维也纳的最后一道阻碍烟消云散,弗雷德里克喜不自胜,不顾罗贝尔竭力劝阻,决定提前在爱斯特蛤泽宫举办一场庆功宴,嘉奖立下大功的大臣。 其中,威利泊尔伯爵说服守军放弃抵抗可谓是大功一件,但也正因他的疏忽被擒,害得奥地利军白白增添了许多伤亡,功过相抵,不奖不赏。 克里斯托弗和博罗诺夫在敌后组织起忠诚的贵族,协助罗贝尔击溃强敌,弗雷德里克加封弟弟为因斯布鲁克伯爵,奖励博罗诺夫位于维也纳南郊的河景豪宅一栋。 因斯布鲁克伯爵名义上是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的封臣,第一个积极为伊丽莎白出谋划策的是他,第一个跑路的还是他,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利奥波德暗中传递了什么信号。 弗雷德里克可不会让老利奥波德的称心如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众宣布剥夺他的头衔,转封给自己的亲弟弟。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他对利奥波德公爵的打压,但后者只是在庆功宴上乐呵呵地陪罗贝尔喝酒吃肉,继续推销伊丽莎白那个年幼的妹妹贝娅特莉的婚约书,任凭罗贝尔如何逃避仍然锲而不舍,对封臣被剥夺一事毫不在意。 “我已经重复了一万遍了,公教禁止肉欲,修士不能结婚!绝对不能!” 罗贝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利奥波德笑嘻嘻地扎起一块牛排:“老夫也还是同一句话,历史文件不具备现实意义,教皇国的修士不结婚,不代表我们德意志的修士不行。” “你不了解教皇国而妄下论断!” “那又怎么样?” “主教!” 门外的呼喊打断了二人的争执。 推门而入的传令兵气喘吁吁地道:“主教,外面有个人,指名道姓要见您。” “嗯,知道了。”罗贝尔点点头,“去吧,我马上就到。” “要走了?”老利奥波德露出遗憾的神态,“可惜,其实还想再给你形容贝娅特莉有多可爱……” “这些话你留着跟别人说吧。” 罗贝尔给他倒上一杯酒,离开了座位。 博罗诺夫大笑着接受了所属男爵的敬酒,突然被某人从后面踢了一脚,一头扎进了油乎乎的烤鸡屁股里。 “呜呜呜!” “哼,白痴。” 罪魁祸首的某紫衣主教摇了摇头,径直走出宴会厅。 街道两旁的灯杆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罗贝尔疑惑的眼眸。 “你是谁?找我干什么?” 兜帽下的人沙哑着嗓子:“大人还记得我吗?” “你是……”罗贝尔伸出食指,“啊!你是那个在教堂做伊斯兰礼拜的神经病!” 哈勒法迪:…… 这一刻,他内心的期待转瞬成空,失落地转身离去。 当他身体转到一半时,对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顷刻他心中警铃大作。 只听罗贝尔兴奋地说:“你肯定是想了解我们的天父与救主耶和华对不对?事不宜迟,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弥撒,你肯定会喜欢!” 他抓起人家的手臂兴冲冲地冲向教堂的方向,负责护卫他的卫兵慌忙跟上,一伙数十人的大部队在夜晚的埃森施塔特纵情奔跑。 哈勒法迪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一瞬间,他想到了真主的谆谆教诲,想到了叙利亚的父老乡亲,想到了被他藏在旅馆二楼的妹妹。 “快点,速度给我准备施洗的浸礼池,还有圣经——把这本旧约拿走,我要的是新约!” 在主教强而有力的命令下,教堂的修女与下仆们有条不紊地在拥挤的弥撒厅清理出一片可供施洗仪式的空地。 所谓的浸礼池,其实就是盛放着“活水”的带盖洗脸盆,基督教的施洗原本应遵守教条去河流洗礼,但这种笨办法会耽误传教速度,导致在跟“友商”抢信徒时效率低下。这时基督徒灵活的道德底线就发挥了作用:反正同样是洗河水,那我用盛河水的洗脸盆不就行了吗? 罗贝尔跳上弥撒台,揭开浸礼池的盖子,蘸着盆中的河水点了哈勒法迪的额头三次,随即嘴里念念有词道: “不知名的异教徒,我因父及子与圣神之名为你授洗,愿光明照亮你一度晦暗的前路,阿门。” 说罢,他翻开圣经就要随机诵读一段幸运经文。 哈勒法迪久梦乍回,连忙合上了圣经。 “不不不,大人您一定是误会了,我并不打算改信您的上帝。” “啊?” 罗贝尔大失所望,我圣经都念了你就跟我说这个? “你不想改信来这里干嘛,留在家乡不好吗?” 他的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戳进了哈勒法迪的心脏。 他苦笑几声,黯然神伤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愿意背井离乡,可我的家乡耶路撒冷……已经无法生存了。” “怎么会?”罗贝尔脱口而出,“耶路撒冷不是流着蜜与酒的应许之地吗?” “应许之地……或许吧。”哈勒法迪嗤笑着,“可是,那群许诺我们人间‘乐园’的人,最后除了‘火狱’什么也没有搞出来。” 第85章 选帝侯爵的野望 翌日,箭在弦上的奥军宛如离弦之箭般离开了埃森要塞,行军目标直指北方四十公里的维也纳。 维也纳,巴本堡家族的龙兴之地,南德意志最闪耀的明珠,奥地利无可置疑的国家核心。 维也纳作为城市第一次踏上历史的舞台,还要追溯到公元955年的一场史诗战役。 那一年,来自东方的马扎尔人(匈牙利人)的一万多游牧骑兵悍然跨越边境,侵入了施瓦本和巴伐利亚公国,兵围奥格斯堡,当地贵族寡不敌众,一封封求援信如雪花般飞至王国首都亚琛。 东法兰克(德意志)国王,同时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建立者,时年四十三岁的奥托一世大帝号召全德意志诸侯共襄盛举,德意志联军同奥格斯堡的守军里应外合,大败马扎尔军,德意志诸侯沿着莱西河穷追猛打,歼灭敌军无数,彻底毁灭了游牧民族西进的可能。 这场会战爆发的地点,后来成为了在此役立下赫赫战功的利奥波德·冯·巴本堡的封地,他被时人称为“马克边疆伯”,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奥地利公爵,经过上百年扩土壤夷,最终形成了现代奥地利国家的雏形。 相似的历史再度上演,同样因战功而被封为边疆伯的霍亨索伦家族所一手建立的勃兰登堡选帝侯国——也就是后来的普鲁士王国,将在未来与奥地利上演一场长达三百年的兄弟阋墙,最终落得两败俱伤,日耳曼民族一分为二的下场。 不过这两颗在未来闪耀于南北德意志的明珠,如今都沉沦在各自的麻烦之中。 几乎与弗雷德里克宣布进军维也纳的同时,一封来自柯尼斯堡的紧急求援信摆在了勃兰登堡选帝侯的桌上。 腓特烈·冯·霍亨索伦(腓特烈二世)头疼不已地读完了整封声泪俱下的求援信,为难地叹了口气。 自从七年前他的父亲,初代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一世去世以来,勃兰登堡选帝侯国与东北边几个国家的关系每况愈下。 波美拉尼亚公爵忌惮南方强邻的实力,和曾经汉萨同盟的几个老朋友抱团取暖,堵死了勃兰登堡向北发展的路径。 东方就更别提了,不久前,天杀的波兰贵族迎接立陶宛大公卡齐米日继承波兰王国,两个东欧霸主级的国家顷刻间合二为一,腓特烈选帝侯差点气得吐血。 向东向北的发展道路都被堵死,南方的萨克森选帝侯又是霍亨索伦家族的亲密盟友,西方的各个主教区和小伯国虽然单个实力不济,却尤其长袖善舞,动辄凑齐七八个国家组成互保协约。 局势如此僵持,怎能不让野心勃勃,年轻气盛的腓特烈二世焦躁不安? 而现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摆在腓特烈二世面前。 耕耘普鲁士地区多年的条顿骑士团发来信函,表示普鲁士本地市民又双叒叕造反了。 自1224年征服普鲁士以来,条顿骑士团没过过一天清闲日子。当地的普鲁士市民受不了骑士团的戒律和剥削,三天一小反,一周一大反,搞得骑士团疲于奔命,根本没心思理会普鲁士以外的事宜。 对于市民造反,骑士团一直义正言辞地谴责南方的波兰王国对叛军的支持行为,坚持声称起义的普鲁士人都收了瓦迪斯瓦夫的五十万比塞塔,毫无正义可言。 但明明以前都能轻松镇压的起义,为什么这次要低声下气地找勃兰登堡侯国求援呢? 答案是:他妈的,都怪以前的人天天瞎念叨,这回波兰人真给五十万了! 卡齐米日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步就将扩张方向选在了北方的普鲁士地区,倒霉的条顿骑士团首当其冲。 有了米子(卡齐米日)的五十万激励金,市民的起义一下子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起义的烽火从沿海一直蔓延到内陆,仿佛波罗的海都在熊熊燃烧。 一度号称波罗的海小霸王的骑士团军队被英勇的市民军——或许其中还夹杂着波兰国王偷偷派的志愿部队——打得抱头鼠窜,短短两个月,骑士团耗费上百年才占据普鲁士沦陷大半,只剩首府柯尼斯堡和周围的寥寥几座城堡幸存。 可怜的大团长立刻求爷爷告奶奶地跪求周边的哥们拉兄弟一把,利沃尼亚骑士团、勃兰登堡侯国、丹麦王国,甚至莫斯科大公国都收到了条顿的求援信。 大团长承诺在战后向支援者让渡大部分权益,就差把谁救我我就给谁当狗写在纸上。在给腓特烈二世的信中,他重点强调愿意以割让毗邻勃兰登堡的诺伊马克为代价,换取勃兰登堡出兵,着实让腓特烈二世心动不已。 但腓特烈二世更明白与波兰国王为敌的下场,自先帝阿尔布雷西特去世后,神圣罗马帝国群龙无首,唯一有潜力接过重担的弗雷德里克如今深陷内乱困境。 神圣罗马帝国本就是松散的诸侯邦联,皇帝有义务保卫帝国疆土,可每当神罗内乱之际,周边国家总不忘咬上一口——点名批评法兰西国王,吃饭喝水打神罗,你们没有其他软柿子捏了吗? 腓特烈二世思虑再三,从早晨一直纠结到黑夜。当月亮撕去害羞的外衣,露出胖乎乎的内在,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咬牙写了一封回信。 “见信如唔, 尊敬的骑士团团长,不才鄙人前日收到您的信函,对普鲁士市民不理解骑士团良苦用心的错误行为感到万分痛心。 多年以来,神圣的条顿骑士素来坚守教条,履行神的意志。卡齐米日国王倒行逆施,侵害骑士团国不可侵犯的圣域,必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才已经动员国内全部兵力,不日即将抵达柯尼斯堡,誓歼一切来犯教敌,愿条顿的黑鹰与宝剑庇佑您的前路。 1447年3月24日。 勃兰登堡选帝侯爵,腓特烈。” 不就是波兰人吗?早该教训了! 吃了败仗大不了就跑路,我们勃兰登堡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神罗祖国,难道波兰人还敢入侵神罗不成? ……应该不敢吧? 思虑到此,腓特烈又另写了一封求援信,塞入了精心准备的信函里。 两封信各自由信使携带奔向东和南,其中奔向南方的信使翻越连绵不绝的卢萨蒂亚山脉,顺着波西米亚大道一路南下。 他的目的地是奥地利,腓特烈百般叮嘱务必将这封信亲手送到奥地利公爵的手上。以防万一,还是应该把战争的消息告知一下帝国名义上的领袖。 原本从瓦迪斯瓦夫国王战死后的巨大混乱逐渐安定下来的东欧大地再度掀起波澜。 条顿、波兰、勃兰登堡三方角力的战场上,又要有不知多少生命为贵族老爷的一时兴起而凋亡。 普鲁士市民为了反对苛捐杂税而战,似乎是各家唯一的正义方。至于为反对暴政引来外国干涉进而导致更惨烈的苦难是否适宜,这种事情谁来也说不清楚。 清楚的是,3月25日一大早,奥军畅通无阻地抵达维也纳城下,将这座四百年历史的古城重重包围。 维也纳围城战开始了。 第86章 维也纳攻城战 新月如朝向金角,巴塞勒斯自横刀。 狄墙巍巍今犹在,君堡何日复紫袍。 这是现代人哀悼东罗马帝国灭亡所书写的诗词。 1453年5月29日,东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在奥斯曼苏丹最后一次围攻君士坦丁堡的战役中阵亡。 皇帝在狄奥多西城墙告破之时,意识到属于罗马的末日已然来临,于是身先士卒地率领罗马最后的铁甲圣骑兵冲入敌阵,从此下落不明,杳无音讯。 在不甘沦为亡国奴的希腊人口口相传的传说中,君士坦丁十一世并没有阵亡,他在被奥斯曼人的屠刀割断脖子之前被一位天使所救。为了拯救濒临灭亡的祖国,他化身为一座大理石雕像,因而不朽。 天使将大理石的皇帝深深掩埋在黄金门的洞窟下之下,当罗马人的军队反攻回君士坦丁堡之日,红色苹果树下的紫衣贵族(希腊人对君十一的爱称)将在天使的赐福下再度复苏,将奥斯曼人驱逐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另一侧,带领罗马人复兴他们的祖国。 伊丽莎白的素手搭在巍峨的城墙上,遥望匹马孤身来到城下的弗雷德里克,仿佛君士坦丁十一世在狄奥多西墙上遥望着穆罕穆德二世苏丹。 当然,按照时间来说,东罗马的灭亡在六年之后,就算说像也是君十一像伊丽莎白。 弗雷德里克抹了下鼻子,大笑着呼喊道:“哟,这不是嫂子嘛,短短数月不见,容光焕发呀!” “弗雷德里克!”伊丽莎白的声音颤抖着,“你背叛我们之间的约定,篡夺拉迪斯劳斯的王位,还有脸来见我吗?” “什么话?” 弗雷德里克哈哈一笑,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邀请我暂代公爵的一直都是夫人,先反悔违约的也是夫人,我弗雷德里克一生行的端坐的正。” 贵族的事能叫欺负孤儿寡母吗? 当然,后半句他没有说出来。 “哼,无耻之徒。”伊丽莎白冷哼着挥下手,“嘴上功夫可没法帮你攻下这座城市,维也纳的城防究竟有多牢靠,你作为‘僭位者’应该比我更清楚。” “哦,对了。”贵妇人抚摸着怀里的白猫,冷冷笑道:“你那傻的可爱的城防官,早就把你私藏三千套甲胄的地点告诉我了。” 弗雷德里克的笑容猝然消失。 “贝弗利!贝弗利·苏亚佐!这是怎么回事?给老子滚出来!” “哇啊!” 屈身藏于城墙后的青年倏地浑身一颤,慌忙地将身体蜷缩起来,不敢面对弗雷德里克择人而噬的目光。 “哼,无所谓,我不稀罕。”公爵不屑地撇撇嘴,“对从前而言,三千套甲胄于我确实是笔巨大的财富,但现在老子有的是钱,来,罗贝尔,给他整个活!” 罗贝尔打了个响指,朱利奥下马来了一个后空翻,一把扯开了马背上的钱袋子。 “哗——” 一瞬间,城墙上下,两军双方,无不一片哗然。 金灿灿的弗洛林金币从钱袋子的大口倾泻而出,仅仅目测估计就至少有三千枚散落在草地。 “城墙上的人给我听着!”弗雷德里克举起佩剑,“老子当了七年的公爵,你们城防军的每一个人都是老子收留提拔的,你们谁见过我那个早死的堂哥?” 城防军士兵面面相觑,许多人下意识摇了摇头。 “是吧?”弗雷德里克瞪大眼睛,“那你们背叛我,去给那个寡妇当走狗,是几个意思?” 罗贝尔拍马上前,适时补充道:“我们公爵说了,擒拿反叛军首领者,赏弗大头一万!封施泰尔伯爵!” “咕咚。”伊丽莎白夫人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她隐约感觉周围士兵看向她的视线愈加火热,就仿佛阿尔布雷希特在新婚之夜看她的目光一般。 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情欲,而是纯粹的金钱欲望。 她在贴身近卫队的簇拥下急赶慢赶地走下城墙,逃离了城防军火热的目光。 施泰尔伯爵接替了她的位置,望着城下穿着紫袍的罗贝尔,恨得牙根痒痒。 他这个正牌伯爵还在呢,就当着他的面把他的领地当作奖赏。 弗雷德里克和他的手下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个的都不把他这个传承了五百年的施泰尔家族当回事。 狗日的哈布斯堡暴发户! 他回头对城防军的众人喊道:“不要被敌人的花言巧语骗了!你们不知道吗?弗雷德里克前日活埋了埃森的两千守军,你们背叛了他,投降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你胡说,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两位大贵族就像市井间争吵的买菜大妈一样,指着鼻子互骂揭短。 在他们吵架的同时,罗贝尔的眼睛对上了城墙上另一位老人。 那名老人蓄留有一直垂到腹部的白胡子,穿着着一身和罗贝尔一般无二的紫色教袍,右中杵着比人还高的权杖,中指上的紫宝石权戒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罗贝尔看向他的同时,紫袍老人也在冷冰冰地看着他。 在格拉茨摸了一个月的鱼,终于在昨天追上了罗贝尔的艾伊尼阿斯慵懒地道:“那人是维也纳大主教吧?我当年在公爵帐下当秘书的时候见过他——我还以为他早就老死了呢。” “维也纳主教?” “是啊,那时候公爵才二十四岁,刚到维也纳,人生地不熟,所以委托我去和大主教搞好关系。”艾伊尼阿斯露出怀念的神色,“转眼七年过去了,我成了四十二岁的老东西,那老家伙差不多有七十岁了吧?” “七十岁,么。” 罗贝尔不禁肃然起敬。 能在人均活不过三十岁的中世纪活到七十岁,这位老人定然有独特的人生经验。正所谓大江无言,民保于心,他还需多多学习。 艾伊尼阿斯一眼看出他的小心思,摇了摇头:“别想了,你抢了人家当了几十年的主教位子,他不弄死你就算心胸开阔了。” 城墙上下的骂战戛然而止。 一个让双方都意料不到的人出现在两军阵前。 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笑吟吟地走出阵脚,身边的‘前’因斯布鲁克伯爵垂头丧气,他的头衔被弗雷德里克大手一挥地划给了亲弟弟,这位四十多岁的老伯爵一夜之间成了无家可归的失地贵族。 施泰尔伯爵对背信弃义的叛徒无话可说,他拂袖而去,留下一个沧桑的背影。哪怕他再不甘心,也无法扭转他们一方已经输得彻彻底底的事实。 在看见自家伯爵出现在敌人阵中后,来自因斯布鲁克郡的征召兵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骚动。 一切都按照剧本在演绎,弗雷德里克抚掌大笑,掌旗兵挥下双头鹰旗,早已整装待发的奥地利大军怒吼着冲向高耸的城墙。 维也纳城墙经过数代人的修缮,平均高度可达八米,厚度足有一点五米,大约三层楼一般的高。 高尔文呼喝着令炮兵点燃引线,炮火轰鸣,重若千钧的弹丸呼啸而出,却只在城墙上砸出了几个小窟窿,远远称不上轰塌的地步。 当日,那不勒斯国王阿方索的舰队轰击基奥贾要塞时,三十多艘中大型炮舰也要耗费四轮齐射才能轰塌要塞脆弱的一角。 陆地青铜炮的口径远远比不上海军舰炮,奥地利的火炮数量也远远比不上那不勒斯舰队,令高尔文持续炮击,主要起一个烘托气氛的作用。 可惜这边的大炮还没砸死一个城防军,就又因为炸膛阵亡了几名炮手,气得高尔文连声咒骂威尼斯的工匠偷工减料,一点也没有同为威尼斯人的觉悟。 维也纳的防卫工作做得相当消极,既没有坚壁清野,烧毁城池附近的森林,也没有聚拢居民,附近的村落仍然维持原样,和格热戈日在安科纳所做的截然相反。 仰赖于此,奥军的工匠终于能尽情发挥自己的天赋,士兵将一片片树林伐倒,在他们的指导下用坚硬的实木搭建出井阑车和攻城塔。 同样的,攻城梯也不需要缩减为简陋的木梯子,后世的消防车所使用的“云梯”的灵感本就来源于古代的攻城梯,额外再加上一层防护挡板,十几辆高耸的云梯车缓慢但坚定地向着维也纳的城墙前进。 城墙后稀稀落落地响起几声炮声,随后石块弹丸便如大雨倾盆般落在奥军阵中,砸坏了一辆行至半途的攻城塔。 扬·卡留在维也纳的臼炮终于在此刻发挥了它的作用,遭到炮击的奥军的攻势为之一滞,维也纳的臼炮虽然没有专业人员辅助校正,但奥军站位紧密,就好像用砖头在人海里随便一砸都能砸中人,维也纳的炮兵弹无虚发,每枚炮弹都能带走几条人命。 罗贝尔目光一凝,突然向身后呼喊道:“法罗!拿下那群炮兵!” “是!” 第87章 百夫长 随着罗贝尔一声疾呼,奥军后方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回应。 法罗·德·伊德里苏,凭借自己武力在短短十天内当上奥军百夫长的彪悍壮士,头戴着装饰有红色马鬃的蒙特福尔迪诺式步兵盔,一手持着裹匹铁盾,一手拄着比人还高的长枪。 他拒绝穿戴防护更佳的板甲,执意披挂一身防护能力低下的分节式铁甲,成了这支日耳曼军队中罕见的“罗马人”。 法罗奋力将长枪砸在铁盾上,用奥地利人听不懂的语言吼叫着冲出阵线。 城防军人手不足,还陷入了内乱骚动,就这么让奥军云梯车轻而易举地贴上了城墙。 他们只见得一道闪电般的身影窜上了云梯,叼着枪杆,背负铁盾,手脚并用,如壁虎般迅猛地爬上云梯。 刚刚举起滚木的城防士兵只感觉眼前刮过一阵风,下一秒喉咙就出现一个拇指大的血洞,捂着脖子轰然倒下,双手一软,滚木就砸到了战友的身上。 法罗在完成先登的壮举后马不停蹄地向臼炮轰鸣的方向冲锋,人手紧缺的城防军在镇压骚乱之余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力阻拦他,十几把铁剑同时砍来,数十发箭矢如雨急坠,却都被他用皮铁盾轻松挡飞。 他所披挂的红斗篷仿佛成了战场上死神的代名词,紧随法罗百夫长爬上城墙的士兵只需要偶尔出手,清理一些法罗枪下的漏网之鱼,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推进战线。 寒芒掠袭,银盾狂舞,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急速消逝。法罗只是机械地挥动长枪,敌人就会天经地义般倒下,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下他前进的势头——哪怕耶稣也不行。 维也纳守军将己方的臼炮阵地安排在紧挨着城墙的内城区中,一方面是由于射程有限,一方面也是指望纷杂的居民房能多多少少为臼炮提供一些掩护,万一外城失守,还有撤入内城城堡的机会。 事实上,由于资金有限和战争频繁,中世纪晚期的欧洲极少有功能完善的堡垒,尤其是维也纳这样集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大城市,过于复杂的城防体系反而会耽误贸易交流,因此历代奥地利的统治者都不太将强化城墙放在心上。 这种情况直到后来1529年奥斯曼人打到维也纳城下,三十万大军将这座千年古城包围长达半年之久,奥地利人才痛定思痛,大大强化了维也纳的城防设施。 说起来,第一次维也纳之围,奥地利一方以大约两万人的规模抵挡了奥斯曼三十万人规模(至少十万正规军),将战争从春季拖到冬季,几乎可以说是基督教世界数百年来第一次在大战役中挫败伊斯兰世界。 在那之后,奥斯曼的西征计划受挫,维也纳如一座磐石壁垒死死阻隔在东西方之间,为全西欧的发展争取了至关重要的两百年。 弗雷德里克的奥军兵力经过数次征兵而维持在1.5到1.8万人之间,相较之下,维也纳的守军,包括原本的城防军与后来加入的各支叛军军总计为5000人左右。 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奥军是叛军数量的三倍以上,强攻城池是最符合兵法和利益的选择。 不过,虽然维也纳的城防还没有增强,但城防军依然给攻城的奥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或许是背水一战的斗志支撑,或许是施泰尔伯爵先前的谣言作祟,这些城防军哪怕在奥军登城后仍然拒绝投降,他们十几人结成一小队,互帮互助,且战且退。 狭窄的南城墙范围有限,只允许两方展开两千人数量级的部队,多余的奥军和城防军只能眼巴巴地蹲在墙下吃瓜围观。 弗雷德里克担心一旦动作可能会导致失去城墙阵地,一直不敢下令轮换,城上的奥军被迫以少敌多,持续作战,很快出现了体力不支,被城防军分割包围的迹象。 “呜啊!” 城墙塔楼的顶层,随着最后一名奥军被一剑刺入腹部,南城墙东塔楼的攻城方阵地宣告被彻底拔除。 城防军趁这个空档用燃烧的火把和热油泼洒云梯车,倒霉的奥军士卒被烫得哇哇乱叫,纷纷踩在滑溜溜的油脂上滑了下去。 城外炮兵阵地和配重抛石机阵地随即以局部的火力轰击覆盖了东塔楼,逼迫守军抛弃了这来之不易的据点。 奥军工兵立刻搬运来沙土,将云梯车熊熊燃烧的火势盖灭,顺便盖住了滑溜溜的油脂,踩着梯子再度登城。 奥军的远程部队怕误伤友军,立即停止了对塔楼的轰炸,转而轰击另一座丢失的城墙阵地。 可没了敌人远程火力的威慑,刚刚撤下的城防军也紧接着再次登城,新一轮的白刃战就此展开。 类似的拉锯战还在无数个角落上演。 城外,夹杂在炮兵群中的高尔文·麦克尔泰焦头烂额地指挥着炮军调转炮口,竭力避免炸到自家友军的情况。 他的好兄弟皮雷·亚德拉被他打发去后勤部队搬运炮弹。 高尔文自打从威尼斯军事学院毕业后,长期郁郁不得志,理论经验丰富,却基本没什么实战经验。 当年在课堂上,教官曾告诫过他们,远程部队的指挥官最要紧的不是知晓怎么高效地杀伤敌人,而是知晓怎么灵活地避开友军。高尔文曾对这种保守的观点嗤之以鼻——直到今日。 “白痴!别打东城了!没看到我们的人已经上去了吗?调转炮口,给我狠狠地打西城的敌人!” 他身旁的炮兵委屈巴巴地挨了顿骂,却还得老老实实地听从命令。唉,底层士兵的命运就是这样跌宕起伏,没脾气。 罗贝尔也是第一次遇上这么手足无措的情况。 在残酷的攻城战中,他的一切本事都没了用武之地。知道敌人的位置又怎样?攻不上去就是攻不上去。个人武力超凡又怎样?残酷的肉搏,个人的勇武会被最大限度的削弱,你能以一敌十,难道还能以一敌百吗?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用。 他骑着马,留在城下的预备队中担任总指挥,一旦通过掌心油画觉察到哪个城墙出现人力空缺,他总能第一时间派出自己人占住阵脚,而不需要通过侦察兵的汇报。 凭借罗贝尔神一般高效的调配,奥军在城墙上的阵地愈扩愈大,渐渐有了能够和城防军分庭抗礼的势头。 他派去敌人后方执行破坏任务的法罗小队终究没能摧毁臼炮阵地。 作为神勇百夫长的法罗固然可以无惧刀砍斧劈,箭矢加身而面不改色,然而他下辖的士兵却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宛如古罗马神话中的战争之神玛尔斯(mars)降临凡尘,却也有战争之神一样的为难——是用战友的鲜血浇灌自己的丰碑,还是为保全战友性命而临时撤退。 最终,法罗做出了非常罗马式的决定。他令手下士卒且战且走,自己孤身殿后,为手下吸引敌人的注意。 他的战士也以罗马式的忠诚回应了百夫长,这支百人别动队以法罗为圆心结成方圆盾阵,死死坚守在奥军西城的最后一块登城点。罗贝尔敏锐地发现西城有可乘之机,立即派出一千人的援军冲上云梯车支援。 “哈哈哈哈。” 看到己方的支援源源不断地从云梯车钻出,法罗的大笑仿佛直穿云霄。 “过瘾,过瘾呐。”他红着眼刺穿了一名敌人的胸膛,“多少年了,战争,你让我久等了!” “公民们,听我号令,那人便是施泰尔伯爵,取下他的首级,为了共和国,为了元老院,为了人民,罗马万岁!” “喔——” 慷慨激昂的话语振奋着众人之心,士兵们甚至没察觉他喊出的不是“奥地利万岁”,一千一百名奥军坚定地追随在他身后,让这位百夫长成了事实上的千夫长。 日暮西山,天色渐晚。 血腥的攻城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两方的战士都已经打得精疲力竭。虽然心有不甘,但弗雷德里克原本也没打算一天就攻下这座坚城,终于在太阳落山前鸣金收兵。 “呜——” 军号吹响沉闷的号令,双手已经软得快握不住剑的奥地利士兵迫不及待地从云梯车上走下城外,在城上抛下了无数具袍泽的尸体。 同样累得站都站不起来的城防军也无心追敌,他们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 地狱般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第88章 为圣骑士而骄傲吧,而他将继续前行 结束一日的血战后,奥军放弃了大部分前沿阵地,大军在距离城墙的一公里外安营扎寨。 从军事的角度上看,一公里堪称扎营的极限距离,只要再往前靠近两百米,奥军就会进入臼炮和抛石机的射程范围。 常规而言,古代军队更喜欢在五公里的距离上休息,既不太远离战场,也预留了一段安全距离,万一敌人夜袭,好歹还有点反应时间。 不过弗雷德里克和罗贝尔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布置军队,自有他们的道理。 奥军虽然放弃了大部分城墙阵地,但唯独西城墙的全部区域都靠法罗的活跃奋战而得以保全,总数约一千人的奥军留守在这面城墙上,和城下的奥军成犄角之势,时刻威胁着守军的安全。 况且,虽然弗雷德里克无法理解,但自己的主教确实能随时随地地发现敌人的踪迹,别说是一公里,就算只有一百米,也肯定是罗贝尔先发现敌人而不是反过来。这也是他敢自信扎营的重要原因。 克里斯托弗统计的伤亡数字并不高,一天打下来,一共只有不少一千人的奥军挂了彩,三百个倒霉蛋永远地倒在了城墙上,堪称弗雷德里克指挥以来伤亡最小的战役之一。 按照这个节奏,奥军只需要再以同样的强度猛攻三天,维也纳必克——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说,明天不能轻举妄动,应该先巩固西城阵地,让士卒好好休息一天,后天再考虑是否攻城。” 罗贝尔推了推没有镜片的白框眼镜,淡定地说道。 博罗诺夫立即出言讥讽:“怎么了?我们最爱出奇兵取胜的大主教怎么突然怂了,按你的性格,今晚不该对城内来一波突然袭击嘛?要是主教怂了,不如让俺老博来搏一搏如何?” 罗贝尔淡淡看了他一眼:“兵合以正道,战合以势胜。如果能稳稳拿下,就没必要整一些花里胡哨的计划,万一失败反而不美,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我觉得主教说得对。”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克里斯托弗突然道,“反正十天之内一定能攻克维也纳,何必急于一时,对吧大哥。” “唔姆。” 弗雷德里克摸了摸比之前更浓密的大胡子。 “博罗诺夫,如果分给你一千人,你能打下多大的战果?” 博罗诺夫登时抖擞精神,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保证今夜就拿下维也纳,明天就让公爵在霍夫堡皇宫开庆功宴!” “好!如果你做不到呢?” “我愿意立下军令状,如果失败,请斩我头!” 罗贝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反驳什么,在告退后默默返回了自己的军帐。 他心里已给博罗诺夫判了死刑,古往今来,但凡立军令状的基本都白给了。 博罗诺夫兴致冲冲地拿着公爵手令前去点兵备战,大帐内只剩下兄弟二人。 在一阵无言后,克里斯托弗率先打破了沉默。 “大哥,明明主教的话才是老成谋国之言,为什么要让博罗诺夫去冒险。你不是最信任他了吗?还是说……” 还是说你打算飞鸟尽、良弓藏,把罗贝尔打入冷宫。或者故意冷落他一段时间,防止他的名声和势力坐大? 克里斯托弗没有说完后半句,但凭兄弟间几十年的默契,彼此有些话不说也能明白。 他死死盯着兄长,试图从兄长的眉宇间看出些许端倪,然而后者只是淡淡一笑。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竭力拉拢罗贝尔吗?” 克里斯托弗犹豫片刻,试探地说:“因为他能夜袭击溃我军,证明了他的能力?” 弗雷德里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一方面,但还有其他原因。” “今晚的决定,和军事没有半点关系,是纯粹的政治考量。” “你说的对,其实罗贝尔的计划才是稳稳赢下战争的唯一方法,可我要的不仅是维也纳,还有将来几十年的稳定。” 他看克里斯托弗仍然一头雾水的模样,耐心地解释道:“罗贝尔今年过了秋天也只有十六岁,比你我年轻十几岁。博罗诺夫和你我年岁相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们大概二十多年后就会回归上帝的怀抱,那时罗贝尔顶多四十,正值壮年,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克里斯托弗还是摇了摇头。 “我三十一岁了,膝下无儿无女。”弗雷德里克无奈地耸耸肩,“你倒是有一儿一女,今年也才六岁。” “如果我去世的早,这公爵的担子迟早要落到你的肩上,将来你的儿子继位,他该如何对待一个年少成名,才华横溢,战功赫赫,任职多年,还有罗马教廷在背后作后盾的大主教呐?” 克里斯托弗出言反驳道:“那都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罗贝尔他对大哥你忠心耿耿,从不贪恋权位,虽然偶尔有点懒散,但不比那博罗诺夫可靠多了?他这些年收受的贿赂可比我领地一年的税金还要多呢。” “在年轻的时候就要考虑几十年后的未来,这才是政治家啊。” 弗雷德里克感慨道。 “况且,没有欲求就是最大的欲求。我看过他的眼睛,他和我一样,内心装着无法言明的宏伟野望。不追求财富和权位,只是因为这些都不够入他的法眼。如果有一天,他所渴望的被摆上了餐桌,他一定会如饥似渴地大快朵颐——就如我啜饮权力的美酒那样。” “博罗诺夫要的只是钱和权,罗贝尔想要的……我不知道。” 罗贝尔掀开帐篷的帘子,正在吃晚饭的五人齐齐回头。 “哟,老大回来啦,快来吃饭吧!” “大人,您和公爵的谈话还顺利吗?” “真主保佑,但愿明天不要死伤这么多性命了。” “大哥哥……” “别担心,小妹妹,看我明天继续痛扁那帮逆贼!” “蒸汽机……为什么不行……” 朱利奥,雅各布,哈勒法迪,拉维娅,法罗和江天河围坐在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整只还在冒着香喷喷热气的烤全羊。 这是奥军前几天在途径南部村落时向村民买来的食物补给,他们用高于市场价两倍的价钱购买,虽说如此,村民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几乎是一场价钱优厚的“强买强卖”。 对此,罗贝尔纵使感觉不妥却也无计可施。奥军需要食物和村民不想卖羊都是客观现实,那就只能靠拳头说话,最后当然是拳头更硬的军队达成目的。 他坐在桌边为他保留的空位,用弯刀割下了一块滋滋流油的羊腿肉。 拉维娅怯生生地压低眉眼,她还小,仍对这些和从前“欺负他们的基督教徒”有相同信仰的同伴保有极大警惕。 哈勒法迪无奈地摸摸她的头发。过去的仇恨只能靠时间遗忘,这也无可奈何。 雅各布放下刀叉,似有所感地看向拉维娅的方向,众人之中唯有最没心没肺的朱利奥还在大快朵颐:“你们都不吃吗?那雅各布,你那份我就帮你解决咯。” “滚蛋。”雅各布笑骂着抢回碗里的肉,“啃你的羊蝎子去,别偷我的大腿肉。” 江天河失魂落魄地坐在最里面,蒸汽机的制造失败对她的科学热情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对一个初中生水平的应试教育学生而言,受挫蒸汽机还是太困难了。 “呵。” 望着身边一群神情各异的伙伴,罗贝尔倏地笑了出来。 回想半年多以前,他还是安科纳一名名不见经传的下级神甫,不谙世事,也不喜欢和同僚交往,唯一算得上亲友的只有资助他上神学院的格热戈日。 半年多以后,他被教皇亲自拔擢为维也纳大主教,身边聚集了一群“身世不清白”的同伴,曾经寂寞的日子恍如隔世,如果不是头上的裹头巾,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竟然遭受过排挤。 是啊,他已经拥有如此之多。 不过是公爵不愿意采纳他的计划罢了,和父母双亡、流落异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日子过久了,他的抗压能力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嗯?”朱利奥仿佛看见自家老大的眼角有晶莹闪烁,他难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晶莹却已经不翼而飞了。 也许是幻觉吧。 他若有所思地嗦着羊骨头的髓质。 哎,这都过去半年了,他还是没捞上个指挥官,连新来的法罗都混上百夫长了,他还整天给雅各布打下手。 老大真是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这样下去,我啥时候能让“圣骑士”的名头名副其实啊。 朱利奥翻出那本破破烂烂的《圣骑士朱利奥传》,在上面又增添了几笔。 “伟大的骑士朱利奥,跟随他的主君在维也纳屡立战功,却因为小人的谗言未能晋升……” 咦?这剧情说不定还不赖?将来一定会在意大利,不,在全欧洲大卖! 一想到未来的欧洲贵族人手一本自己的传记,朱利奥的眼睛便闪闪发光。 雅各布抚摸着手腕上的一对银手镯,思绪再度飘回安科纳。 他妻子的墓地还留在人口稀少的布莱德村。转眼间二人阴阳相隔已有半年,佳人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眼前。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勉强糊口的农夫,而是正式名列军册的将军了,我有让你骄傲吗?莉莉…… 如果你能看到这天,如果你能享受今天的富贵……上帝真是残忍啊,总让人在最错误的时间遇到最正确的人。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第89章 皇帝的胸襟 深夜,一伙一千人的奥军趁夜色悄然离开军营。 博罗诺夫亲率的夜袭队计划从友军掌控的西城墙潜入维也纳,先袭击城防军留守在城墙上的守兵,趁机打开城门,作为先锋以疾风怒涛之势夺取全城。 博罗诺夫的本意是好的,可惜第一步就出了偏差。 他所部的部队还没抵达预定位置,就和刚刚从南城墙偷渡而出的维也纳军夜袭队撞了个对面。 这两支目的相同的敌对军队就这样举着火把面面相觑。 博罗诺夫甚至看到了敌人阵中的特劳恩高伯爵。 两军的惊诧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这两支在半天已经累得不行的军队碰撞在一起,延续起白日的血战。 震天的喊杀声一下子吵醒了西墙上的奥军和南墙的城防军。 南墙的城防军以为是西墙的敌人主动夜袭,即刻发动了对西墙的反击。而西墙的奥军也认为是南墙的敌人主动进攻,纷纷顶着黑眼圈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博罗诺夫的夜袭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还没碰到城墙就引发了大战。 激烈的交锋持续了一夜。 罗贝尔虽然认定夜袭一定成不了事,却也一直紧张地关注这边的局势。万一西墙的部队出现体力不支的迹象,他必须立刻率军支援,保证这片至关重要的阵地不失。 好在终究还是奥军的装备和士气更胜一筹。 西墙奥军最终击退了南墙的敌人,博罗诺夫也在野战中大败叛徒,杀得特劳恩高伯爵的军队人仰马翻。 第二天天亮,奥军在乱军的尸首中发现了特劳恩高伯爵的身影。 他的腹部和大腿都被长枪刺伤,肠子流了一地,倒在战马旁死不瞑目。 看到他狼狈的死法,同为伯爵的博罗诺夫难免物伤其类,下令收敛起他的尸首,率领残军撤回军营。 虽然他没能按照军令状攻下城池,可毕竟斩杀了匪首,功过相抵,弗雷德里克另外以私人的名义奖励给他十匹丝绸。 如今东西方之间的丝绸之路贸易被奥斯曼人隔绝,丝绸用一匹少一匹,可谓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了。 博罗诺夫感动得声泪俱下,表示自己一定为公爵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然后美滋滋地抱着丝绸回了营。 既然夜袭失败,弗雷德里克没有办法,只能按照罗贝尔的方案,下令全军休息一天。 大战葬送了不少夜袭队的士兵,特劳恩高伯爵也殁于夜战,城防军的士气跌落谷底,还在城内的各大贵族家族也开始频繁的传递书信,商议的内容无非是怎么把伊丽莎白卖出一个好价钱,好让弗雷德里克不要追究他们纵容叛乱的罪过。 唯一幸存下来的施泰尔伯爵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焦虑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特劳恩高伯爵已经为叛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所以弗雷德里克不再追究,仍允许其子袭承爵位,甚至只是罚了笔赎金就把伯爵的尸首还给了他的家人。 施泰尔伯爵了解弗雷德里克,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狠人,为了争权甚至舍得下毒毒杀伊丽莎白这位曾经给予他权位的恩人,要不是传出去不好听,他估计连拉迪斯劳斯都不打算放过。 他现在的仁慈只代表一件事:他打算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在少数人身上,尽量安抚国内贵族的情绪,但这也意味着那些少数的倒霉蛋要为此承受最暴烈的怒火。 显然“冥顽不化的”施泰尔伯爵并不在宽恕之列。 一想到可能的报复,施泰尔伯爵就惶恐不安。他的爵位可能被剥夺,家族可能被流放,五百年的施泰尔家族沦为施瓦本家族那样的没落贵族。 “不,不行,绝对不行,快想个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只要能拦住弗雷德里克,要多少我给多少。” 施泰尔伯爵崩溃地在城墙上大喊,而疲惫地斜躺在墙边的士兵只是冷眼看着。 他们大多是出身乡村或市井的穷苦人,为了一口饭吃才加入军队,和贵族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曾经有人批判贫民,说他们只要看见有当官的被杀就会叫好,哪怕砍死的是海瑞或者于谦这样的好官也无所谓。 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后人生活在现代社会中,不理解古代官与民之间隔山绝海的差别。再好的官,本质上也是统治阶级的一员,凭借个人主观的心意就能决定是非死活。就像封建社会大家族的族长那样,以一人之心夺千万人之心,高呼“为了万民”,也是某种为永远霸占权力而自我和解的借口。 看见施泰尔伯爵嚎叫,士兵们只会感到解气,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沦为丧家之犬,真令人感到快活。 时间一晃而过。 第三天,经过一整天修整的奥军缓缓逼近城墙。这一次他们推来了更多的云梯车,摆出一副今日势必要拿下维也纳的气势。 伊丽莎白和儿子藏在深宫之中,将战争有关的事项全权委托给施泰尔伯爵,并签署了一份封他为施蒂利亚公爵的委任状。 换在平时,施泰尔伯爵一定欣喜若狂,可在这个存亡之秋晋升,未免有些临终关怀的意味了。 五百年的名门,如今到了故事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率领仅剩的还保有作战能力的两千人登上了城墙。 在奔赴注定灭亡的命运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仗要打。 半日后,伤亡损失达到三成的城防军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大部分人就地缴械投降,少部分人抛下武器盔甲逃出了城市,不知奔向何方。 施泰尔伯爵……或者应该称他为非法僭越的施蒂利亚公爵,在城墙被攻破后率领绝对效忠于自己的死士亲兵撤向霍夫堡皇宫,试图依仗皇宫的壁垒作困兽之斗。 可惜他走到一半却倒霉地碰上了弗雷德里克的贵族骑士团。 战斗持续了十分钟,五十名亲兵全员阵亡,施泰尔伯爵在认定反抗无果后大笑着撞死在了骑士的马槊上。 当弗雷德里克听闻他的死亡后,沉默了一阵,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人性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德意志的哲学家卡尔·海因里希·马克思认为,人性并非一个人一生的恒定状态,它会随着人境遇的改变而变化,就如那句老话“穷人没有道德和信誉可言”,并不是因为穷人人性本恶,而是艰难的生活很难让穷苦人有包容他人、塑造道德的余韵。 当弗雷德里克最初听说有人支持了伊丽莎白发动政变,甚至处决了他最信赖器重的留守官员,愤怒几乎冲垮了他的大脑。那时他日日夜夜渴望报仇雪恨,剥夺叛徒的爵位,处死叛徒的家族。 可当这三人要么被剥夺爵位要么兵败身死时,他心中的仇恨倏忽烟消云散,只剩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虚。 “陛下,我从他的亲兵嘴里拷问出来了,施泰尔伯爵的家人此刻就在霍夫堡宫,要不要我……” 博罗诺夫兴致勃勃地比了个“噶”的手势。 “算了。”然而弗雷德里克却出乎他意料的摇了摇头,“叛徒已经为作乱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不要打扰他们的家人了。” “哦,遵命……说起来陛下,您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罗贝尔和我说过,想达成更崇高的事业,必须抛弃庸俗的性情。”弗雷德里克牵动马嚼头,“他告诉我,报复是滋生更多仇恨的温床,除了过瘾根本没有意义。” “我想成为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真正的皇帝,而不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匹夫——殉国的官员名单统计出来了吗?” “是。”博罗诺夫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这是前城防官贝弗利·苏亚佐瞒着叛军偷偷统计的死亡名单,他说早就猜到公爵会打回来,之前的投降都是权宜之计。” “放屁,那个胆小鬼。” 弗雷德里克破口大骂道:“算他脑子精,他要是敢亲自来我面前,我非得砍了他的头不可!” 贝弗利·苏亚佐和死去的艾尔弗雷德书记官几乎是同期被弗雷德里克提拔的平民人才,前者因为夺得了比武大赛的冠军而被公爵相中,后者则凭借傲人的经济才能而广为人知。 照理来说二人都是弗雷德里克的心腹,却遭遇了截然相反的命运。作为武官的贝弗利几乎在听说伊丽莎白发动政变的一瞬间就倒戈投降,与之相比,担任文职的艾尔弗雷德率领不到一百名家丁抵抗到了最后一刻。 假如贝弗利愿意率领两千名城防部队反抗叛军,伊丽莎白绝对没办法如此轻易地控制首都,害得弗雷德里克被迫背弃了与阿方索国王和尤金四世的盟约。 他现在对贝弗利的厌恶正如当年尤金四世对格热戈日的厌恶一模一样。 博罗诺夫心知他此刻心情糟糕透顶,只是默默将名单交到他的手里。 看着名单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弗雷德里克的心都在滴血。 “哎……他们的家人还健在吗?伊丽莎白那个贱人有没有对他们的家人出手。” 博罗诺夫答道:“都还活着,听说是夫人竭力制止了异端修士扬·卡,这才保住了这些官员的家室。” “算她做了点人事。”弗雷德里克把名单丢回给他,“他们都是为我而死的功臣,我来出钱资助他们的孩子上学,再从金库里分出一部分抚恤他们的遗孀,如果她们想再嫁,也以我的名义替她们作媒挑户好人家,全权交给你办,麻烦了。” 博罗诺夫连忙拍上马屁道:“陛下仁善,艾尔弗雷德书记官在天国之上如果有知,一直也死而无憾了。” “去办吧。” “是。” 第90章 关于处置伊丽莎白母子的若干决议(1447修订版) 克里斯托弗骑着高头大马进入霍夫堡皇宫,身后还跟着罗贝尔·诺贝尔等一众同僚。 已经取代艾尔弗雷德成为新任书记官的恩里克和不久前才被封为格拉茨伯爵的莱布尼茨也在行伍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莱布尼茨为了让自己更快地融入贵族圈子,把姓氏改成了“冯·格拉特维恩·格拉茨”。 日耳曼姓氏中的“冯(von)”就像法兰西姓氏中的“德(de)”一样,至少在中世纪是专属于贵族的标签,和英语中的“of”或者“from”是同一个意思,意指这名贵族的发家之地。 比如冯·哈布斯堡家族的发家之地就在今日瑞士境内的阿尔高的鹰堡,音译过来就是哈布斯堡,再比如伊丽莎白夫人的母族冯·卢森堡家族,就来自今日的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之一卢森堡。 就像中国古代的各大世家门阀,陇西李氏,清河崔氏,翻译成德语就是某某·冯·李·陇西,某某·冯·崔·清河。 剥去语言隔阂铸造的神秘感之后,其实欧洲封建文化并非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历史。 进入宫殿的众人脸上皆带有一股胜利者的精神焕发,唯独罗贝尔看起来忧心忡忡。 自从那天在他面前甩下句“日子还长着呢”的狠话之后,白袍青年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出现了。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对方谜语人一样的话,但终归想不出个所以然。 罗贝尔不是傻子,他在安科纳的那段日子读过的罗马历史文献比读的基督神学经典还要多。法罗把自己的原名“盖乌斯·卡西乌斯·隆基努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当然立刻就联想到了某位一手策划了“刺杀凯撒事件”的古人。 同样是罗马军旅出身,同样是百夫长,甚至同样梦想成为保民官。 问题是那已经是公元前44年的远古历史,今年是公元1447年,别说是参与这段历史的人,哪怕了解这段历史的人大多都作了古。 况且法罗的装束和那柄总让罗贝尔感觉眼熟的长枪让他联想到了另一个人。 公元30年,一位伯利恒鞋匠的儿子忽然自称得到了上帝的天启,这名鞋匠的儿子长期以来一直被家乡父老歧视,人们都说他是母亲偷情出轨的产物,因为他的母亲自称处女却怀孕生下了他,完全违背了人体的繁殖机理——女人怎么可能独自怀孕呢? 他在不久后离开了故乡,在罗马帝国浩瀚的疆域上传播自己的思想和信仰,并在旅途中感召了十二名忠诚的追随者。他喜欢穿着一身圣洁的罗马白袍,在外面缠上一圈橘黄色的布带。人们不称他的名字,而唤他作“弥撒亚”,意为“受膏者”。 几年后,鞋匠的儿子被人举报创办邪教,当地总督果断以雷霆之势扫黑除恶,把这伙邪教信徒抓了个干干净净。 邪教头子被他下令钉在十字架上,由专人押送至耶路撒冷的橄榄山处死。 随行的一名押送人员可能是担心他没有死透,也可能是单纯的手贱。他用罗马长矛扎进了邪教头子的肋下,鲜血无意中落入他的双眼,他那双失明的眼竟然奇迹般地重见光明。 他高呼这是神明施展的奇迹,一转成了邪教头子忠诚的信徒。 那个罗马士兵在历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朗基努斯,他那柄戳死了邪教头子的长枪被后人称作“朗基努斯之枪”。传说拥有圣枪的人将战无不胜,拥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 这两个隆基努斯之间可是相差了八十年,绝无可能是一个人。 也不排除法罗在虚张声势的可能…… 真让人头大。 罗贝尔揉搓着太阳穴。 明明他是来揭开秘密的,怎么秘密还越来越多了呢? 奥军进入霍夫堡宫后,第一时间堵在伊丽莎白所在的寝殿,可至于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众人便陷入两难之中。 说实话,对如何处置这对母子,罗贝尔一点也不感兴趣,相信其他人也和他有类似的心情。 说一千道一万,这毕竟是公爵的私家事,他们这些外人没理由干涉。尤其是莱布尼茨伯爵,他好不容易才当上贵族,现在只想回家享受生活,心思一点也没放在这里。 博罗诺夫就更别提了,他的脑子大概只有“金金金金”和“权权权权”,其余的事于他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倒是罗贝尔,被弗雷德里克强行安了个“拉迪斯劳斯的私人教师”的头衔,现在想脱身亦不能了。 “哥几个,怎么说?”博罗诺夫探头探脑,“咱们是就这么进去,还是等陛下来了再说?” 莱布尼茨清清嗓子:“咳,我觉得如此重大的事项应该交给在座各位中权位最高、最受公爵信赖的人来做决断。” “此言甚善。”克里斯托弗点头赞赏,“反正今晚肯定要住宫里,我等不如先去挑一间心仪的房间,再去我大哥的禁苑打猎、吃烧烤如何?” “善。” “妙啊。” 三个狐朋狗友拉上其余的十几名贵族,娴熟地从皇宫仓库里取出二十套打猎装戎。 无论东西,“聚众会猎、养鹰养犬”都是统治阶级重要的娱乐方式。在欧洲,大贵族通常会划定一片林区作为自己的猎区,禁止平民入内,如果有人敢盗伐林木,一律处以死刑。 而且,欧洲贵族划定的猎区通常没有围栏包围,只有几块木牌子警告。只能说,不间断的战争导致频繁的贵族没落确实大大延续了欧洲封建社会的生命,如果换成明朝,光光几十万个朱元璋的龙子龙孙就能把国家活活拖死。 罗贝尔习惯性地跟上克里斯托弗的脚步,却被他反手按在原地。 “主教,你跟过来干什么?” “呃,啊?”罗贝尔手足无措地说,“不是要去打猎吗?” 这一刻,童年在安科纳的孤儿院被排挤的记忆仿佛重现眼前。 “哦,你误会了。”克里斯托弗拍拍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深得大哥信赖,我们已经研究决定了,就由你来处置先公爵夫人,我们就不掺和了哈,告辞。” 说罢,他们十几个人抱着猎具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只留罗贝尔在风中凌乱。 良久,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寝殿门前。 愿意让他接下这个艰巨的任务,克里斯托弗真是无与伦比地信任他啊。遥想短短几月前,前者还时常怀疑他用心不轨。 那么,该怎么面对呢? 江天河小心翼翼地把一快大小合适的铁齿轮卡在转轮上,点燃下面的火桩后连忙逃到了防护隔板后。 初中物理学讲过,蒸汽机的原理是将水蒸气的推力转换为往复式的机械做功。 说的轻巧,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后半句的“往复式机械做功”怎么实现。 她串联十个烛台烧开水的方案失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蜡烛的火焰温度绝对在一百度以上,但她从实践中得出了“蜡烛烧不开水”这样简单的结论。 ……也许是热量散失的速度比加热的速度快吧。 她想过用高压锅,但是当地的铁匠打不出工艺复杂的高压阀,这个时代锻造的钢铁也根本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压力,炸锅频繁。 哎,跨时代攀登科技树任重而道远—— “嘭!” 庭院别墅的地下室传出一声巨响,吓得窝在一楼沙发上打盹的朱利奥一跃而起,一头撞上了天花板。 “痛痛痛痛……” 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脑门上鼓起来的大包,走到地下室的门口敲门:“江姐啊,这大半夜的,别炸你那炉子了行吗?” 地下室的门被人猝然推开,朱利奥的鼻子一下子怼在门板上,鼻血汩汩流出。 “啊!我英俊的鼻子!” “少少少废话!”江天河涨红了脸庞,小手一下下拍在门上,“这是科学,懂吗?科学!我不许你对我心爱的学科大放厥词。” 朱利奥撕下白衬衫的一角堵住了鼻孔,无奈地摆摆手:“嗨,知道了,那你注意安全,我继续去睡觉了。” “等一下。”江天河忽然叫住了他,用眼睛寻觅着他身后的客厅,“那个,他回来了吗?” 朱利奥右手插进浓密凌乱的前发,挠挠头慵懒地道:“你说老大啊,没有,他进宫了,肯定又是那个公爵给他布置了什么任务吧。真是的,真不拿咱们当外人。” “哦,这样啊。”江天河略有失落地点点头。 罗贝尔整天忙于各种工作,教会的,宫廷的,军事的,能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能分出来陪他们几个出去玩的时间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简直就像以前的爸爸一样。 “天河姐姐!” 忽然,朱利奥身后的客厅响起一声惊喜的呼喊。 小拉维娅颠颠地跑到她的身旁,双手环住她的脖子挂在了江天河身上:“姐姐,我想吃饺子,还有包子!” “跑慢一点,拉维娅。”哈勒法迪紧随其后,对二人歉意地笑了笑,“抱歉,这孩子听到炸炉的声音就说天河姐姐回来了,我拦不住她。” “唔嗯,没关系。”江天河宠溺地揉了揉拉维娅的耳朵,“我也很喜欢这孩子,小拉维娅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值得庆幸的是,她有了这么一群互相依靠的同伴,注定不会寂寞。毕竟马克思说,人就是一段段羁绊构成的嘛。 第91章 落下帷幕 罗贝尔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杵在寝殿大门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他知道门对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一位被小叔子篡取了儿子爵位的母亲会如何辱骂他都不为过。 他虽然没有母亲,但也见识过其他家庭的母爱,女本柔弱,为母则刚,伊丽莎白夫人有充分理由为了儿子拼命,而他决不能让他们母子二人有任何闪失。 在推门进去前,罗贝尔先打了半天的腹稿。 “夫人,您也不想孩子被我……不行,这太流氓了。” “夫人,我奉公爵大人之命,前来……不行,显得仗势欺人,得再温和点。” “那,夫人,我是教皇亲自任命的维也纳总主教,请相信我,我一定在公爵面前保证您和您孩子的人身安全……” “我会担任您孩子的家庭教师,您也会得到的妥善保护。不行,这样听起来像软禁,虽然本来就是……” 罗贝尔对着大门喃喃自语。 殊不知他的每一句话都被伊丽莎白的仆人隔着门听得清清楚楚。 仆人蹑手蹑脚地赶回伊丽莎白的床边,悄声转达了罗贝尔的话。 “是么。”伊丽莎白垂下眼帘,“弗雷德里克那坏东西果然要抢走我的拉迪斯劳斯……那罗贝尔是什么人,怎么当上的维也纳主教?” 仆人将自己不久前才打听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她。 “这么说来,还算是位有能力、作风正派的年轻人,把小拉迪斯劳斯交给他也不会教坏。”伊丽莎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捏了捏一旁的拉迪斯劳斯的脸蛋,“乖,想不想认识一个会教你读书写字的大哥哥?” 拉迪斯劳斯天真无邪的眼神中流露出好奇:“嗯!” “妈妈没本事,没有保护好你。”伊丽莎白抚摸着他柔软泛黄的短发,“以后就要由那个大哥哥保护你了,但愿他公正并善良,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儿子。” 她从床头柜取出一个金雕玉镂的方木盒,郑重地放在仆人手中:“这是我这些年变卖后仅剩的嫁妆,大概值一千弗洛林。拜托你照顾好我的儿子,千万不要让他被奸人所害。” 仆人惶恐地跪在地上,接过了方木盒。 “还有这个,孩子。”伊丽莎白把床头柜推开,露出后面的隐秘隔层,掀开盖子,一枚典雅庄重、上面雕刻着双头鹰纹徽的胸针静静躺在隔层之中。 “这是你父亲当年留下的,只要有这个胸针,你就仍是波西米亚和匈牙利的国王。哪怕为了保存家族的宣称,弗雷德里克也不会伤害你,相反,他还会不遗余力地保护你。” 七岁的拉迪斯劳斯懵懵懂懂地让母亲将胸针戴在他的丝质衬衣上。 做完了这一切,伊丽莎白如释重负,七年来对抗弗雷德里克的压力消散无踪。能让人解脱的不止有成功,还有彻底的失败。 “去吧,请那位总主教进来。” 同一时刻,罗贝尔还在紧张地自言自语:“母亲最重视孩子,不能过多提及孩子的事,要把我和公爵做切割,降低对方的警惕心理。” “呱嗒。” 寝殿的大门骤然打开,罗贝尔浑身一震。 仆人提着油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主教大人,夫人请您入室详谈。” 弗雷德里克手提着烛台,端详着面前这幅奥地利的全境地图。 从阿尔萨斯洛林的山脉,到瑞士的崇山峻岭,再到奥地利的群峦叠嶂,哈布斯堡家族的疆土正如阿尔卑斯群山一般连绵不断。 就连匈牙利和波西米亚在这张地图上也涂着奥地利的白色,哈布斯堡家族一直视这两个王国为自家的固有领土,如今的分裂只不过是暂时失去,早晚会夺回来。 当然,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别说骁勇善战的匈牙利人,就是波西米亚,奥地利如今单打独斗也不一定是对手。 对弗雷德里克而言,当务之急还是统合国内贵族势力,整合各条商贸通道,和威尼斯人进一步修缮友好,再分出一部分精力修复与教廷和那不勒斯人的关系,给他的征服梦想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他曾经向阿拉贡和那不勒斯的共主国王阿方索提出过婚约,虽然由于当时的特殊情况被阿方索虐待了使者,但他求婚的决心依然没有改变。 神圣罗马境内各国贵族间的亲缘关系宛如一张盘根错节的巨大蛛网,与其死乞白赖地跟国内贵族攀关系,还不如向外找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其实新上台的波兰国王卡齐米日四世和如今仍深陷百年战争的法王查理七世都是很好的选择,可惜这两位大爷估计都看不上德意志的土包子——甚至同为德意志土包子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都看不起他。 万一实在不行……其实勃兰登堡的霍亨索伦和萨克森的韦廷家族也不错。 至少这二者都是选帝侯爵家族,虽然国力有限,但至少能给他登基神罗皇帝增添不小的助力。 “报——” 厅堂外传来传令兵的呼声。 “进来。” “是,公爵大人!” 传令兵推门而入,将一封封函样式独特的书信递给了弗雷德里克。 后者眼神一凝,他认出这封信的样式和封漆蜡,这是选帝侯经由帝国议会呈交给帝国领袖的正式文件,根据封漆上的印章来看,应该是勃兰登堡选帝侯的紧急军报。 真是说汉尼拔,汉尼拔就到。 他驱赶了房间内的全部仆人和卫兵,庄重地用刀切开了封皮,打开书信。 书信的前三行全都是马屁,什么认定他一定能取得内战胜利云云,都是没有营养的废话,弗雷德里克瞥了一眼就跳过了。 但到了第四行,信中的内容一下子让他的心跳漏了半拍,连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都没有发觉。 “什么?” 弗雷德里克拍案而起,又惊又怒:“这狗日的腓特烈和波兰人和立陶宛人打起来了?你特么在逗我?” 继续往下看,信里的内容让他的心越来越凉。 “居然还不是波兰人先挑衅,而是这家伙主动去打的人家,就为了几块荒无人烟的破地?” “坏事了,波兰人不会借这个口实入侵神罗吧?”弗雷德里克连忙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纸,“得给波兰国王去封解释信。” 羽毛笔蘸着碳墨水,一笔笔优美的高地德语文字落在纸上。 “卡齐米日陛下,见信如晤:勃兰登堡侯爵挑衅贵国一事纯属个人行为,请务必不要上升到国家层面。我国素来与贵国睦邻友好,彼此约为同宗弟兄,如今南方的奥斯曼异教徒愈坐愈大,我国绝不做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写到一半,弗雷德里克突然把整张信纸卷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不行,不能就这么干脆利索地滑跪。 这样不仅会让波兰人看不起他,更会令广大的帝国诸侯寒心。一个遇事就怂的皇帝怎能得到神罗诸侯的认同呢? 勃兰登堡选帝侯是帝国仅有的七大选帝侯之一,有着参与选举皇帝的大权。 这一次,弗雷德里克不能怂,必须展示出奥地利敢于扛事的气概,争取选帝侯们对他加冕的支持。 追逐野心的猎犬没有再书写给波兰国王的书信,他转而找出了数十张信纸,挨个盖上自己的印章。 他招来一众书记官,开始给神圣罗马帝国下辖的上百个选帝侯国、公伯国、自由市和主教区撰写帝国议案。 弗雷德里克预备在1447年,也就是今年年底的亚琛帝国议会上提出联合讨伐卡齐米日的计划,理由是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的体量严重威胁到神圣罗马帝国的安全——前提是战争持续到年底。 只要动员起国内的各大邦国,以神罗的总体量,击败波兰王国自不在话下。战后,他大可以逼迫卡齐米日四世放弃波兰王位,滚回他的立陶宛当大公,换一个哈布斯堡家族的国王上台。 在那之前,勃兰登堡的腓特烈二世必须面对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单独作战,这是他自找的麻烦,也是弗雷德里克对他适当地惩戒。如果纵容国内贵族肆意挑衅邻国,奥地利以后也就别干别的事了,四处给小弟当救火队长得了。 距离年底的帝国会议还有足足八个月,他有充足的时间弥合国内内战的创伤,并在威尼斯人的支持下继续完善军制改革。 解决了伊丽莎白这个最大的心腹之患,弗雷德里克的前途一片光明。 他满怀憧憬地在日记中再次写下那句熟悉的谶言。 “alles erdreich ist ?sterreich untertan(世界终将臣服在奥地利脚下)。” 第92章 四月,维也纳 4月28日。 对于基督教文化世界的居民而言,这是非常严肃而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天。 圣经传说中,基督教的开创者,上帝的宝贝儿子,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圣人耶稣在死后三天复活,而这一天的复活节正是为了纪念和瞻仰这一伟大的瞬间。 教会规定每年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为复活节,或称耶稣复活瞻礼。 自从12世纪开始,基督徒之间开始流行把鸡蛋壳涂成五颜六色的“彩蛋”相互赠送,寓意“即将勃发的生命与繁荣”。 到了现代,复活节和圣诞节一道褪去了神秘的宗教色彩,成为单纯的文娱活动,西方国家和受西方文化影响较深的国家都可以在这一天欢庆节日,或者举行寻蛋活动。 绝大部分人根本不了解基督教,就像有人因果倒转地以为复活节是为了纪念复活节岛的石像,这并不妨碍他们欢庆美好的日子。人的快乐是自由的,欢乐不需要理由。 江天河耐心地点缀着彩蛋上的“红妆”,手边摆放着三排已经画好的彩蛋。 她已经想通了只用一个锅炉就推动机器执行往复式机械做功的办法。但不着急,她之前购买的制造材料已经耗尽,新一批材料还要到五月份才能完成。 朱利奥摆弄着自己新得的指挥刀,时不时对着空气刺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 今天是四月二十八号,距离收复维也纳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围绕维也纳宫廷为中心的重建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 限制弗雷德里克重建宫廷的最大难题是人才紧缺,他多年提拔的人才凋零得七七八八,他们留下的孩子又大多年幼,无法继承父辈的职责,导致他不得不紧急启用了一批不那么亲信的人士。 公爵为了人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半个月前突击检查了维也纳的神学院,二话不说就拐走了二十多个教会精心培养的优秀人才,气得刚刚坐稳维也纳总主教位子的罗贝尔给他去了十几封举报信,痛斥他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他们教会的人才。 除了从教会那里抢人之外,弗雷德里克还从亲信的属下那里抢。 博罗诺夫的副官和三位行军司马都被他调入了自己的直辖队列,罗贝尔这边也不出意料地被抢了人。 他的副官高尔文和高尔文的副官皮雷都被调入奥地利军队的中央,负责指挥和训练包括炮兵在内的远程部队。 除此之外,在数次大战中屡立战功的朱利奥和雅各布也走进了他的视线。 虽然这俩人都是贫民出身,而且不是本地人士,连德语都说不利索,不过缺人才缺到眼红的弗雷德里克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他提拔看起来更稳重的雅各布担任维也纳的城防军总司令,取代了在关键时刻背叛他的贝弗利城防官。 又提拔会一点算数技能的朱利奥·塔佩亚就职了维也纳南部巡察官,总督南部的治安与人口核查工作。 从雅各布的副军头陡然跃升至一地长官,手底下还有一百员大汉做打手。这段日子的朱利奥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维城花,连家也不常回了,整天泡在属于他的一小块行政公署对城镇治安工作指手画脚。 他终于实现了独镇一方的梦想——虽然只是芝麻大的巡察官,但是。 “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圣骑士之路的一大步!” 与众人升职同时发生的,是罗贝尔的家里迎来了新成员。 贝弗利·苏亚佐。 这位因不战而降而触怒公爵的“前城防官”原本要被弗雷德里克打发去养马,是克里斯托弗劝他在此多事之秋应该保留每一个可用之才,这才特赦了他,令他接替曾经雅各布的副官职务。 从直属于公爵,前途无量的城防官被一撸到维也纳主教的随从,贝弗利却并不失落。 在这段并不长的相处日子里,罗贝尔对这位新来的有了些许了解。 只能说,如果当初罗贝尔没有被弗雷德里克一眼相中,一直留在安科纳当神甫,他最后应该会养成和贝弗利一样的性格。 虽然换成贝弗利,始终不如雅各布在身边那么习惯,但前者好歹是在维也纳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本地人,很快帮助罗贝尔一行人学到了很多当地的习俗。 比如在和人交谈时不要谈及金钱、宗教和政治话题,奥地利人不喜欢这些东西。 比如有些人的姓名很长,可能有四五个词组成,在称呼他人前要先询问哪一块名字是他最重视的,以防止叫错。 还有许许多多意大利人根本不在意的习惯,在奥地利都属于禁忌事项,属实把脑子最不好使的朱利奥教得晕头转向。 这些知识罗贝尔不需要了解,他是维也纳乃至整个奥地利的总主教,只有别人来巴结他的份,即使他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其他人也会自觉给其安上“个性”的标签,这就是权力带来自信。 不过,罗贝尔也有许多事务要忙。 比如上课、上课以及上课。 给神学院的学生上课,给不懂算术的朱利奥上课,以及最最重要的,给伊丽莎白夫人的儿子拉迪斯劳斯上课。 不过拉迪斯劳斯的课业安排没有耽误他太多时间,因为弗雷德里克另安排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社会闲散人员替他承担了大部分重复性的教学。 阿德里安·德·罗森德·里昂,前任维也纳总主教,现任的维也纳宫廷教授,也就是当日曾在城墙上与罗贝尔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他被任命为了拉迪斯劳斯的正级家庭教师,罗贝尔为副。 弗雷德里克此举明显是为了安抚平白无故被拔了神职的老主教,顺带给罗贝尔减轻工作量,他可不想真的让自家主教安心当个老师。 罗贝尔走进霍夫堡宫的偏殿,阿德里安仍然穿着一身紫袍在教书,按规矩来讲,已经失去主教神职的他没资格穿这身衣服。 但谁会跟一个随时可能入土的老头子追究那么多呢? 一见到罗贝尔,摆着一张苦瓜脸端坐在椅子上的小男孩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小跑着抱住了他。 “罗贝尔哥哥!你终于来了呜呜x﹏x,阿德里安爷爷好凶啊。” 被甩在一边的阿德里安教授露出赤裸裸的不爽表情,任谁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偏爱另一个人都没法例外,何况那个人还是抢了自己位置,年轻到发指的意大利外乡人。 一个年轻温柔且不留作业的男老师对拉迪斯劳斯这个年纪的小男生而言魅力实在太大,阿德里安这样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根本不是对手。 “小拉迪斯劳斯,有没有好好上课听讲呀?”罗贝尔和煦地笑笑,“我听说你最近在读薄丘伽的书,有没有什么心得?” “唔,我读不懂……” “没关系,如果实在读不懂就当笑话书看也无所谓。”罗贝尔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或者读点但丁·阿利基耶里的诗怎么样?但丁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和我一样都出身意大利……” “罗贝尔阁下!” 阿德里安教授终于憋不住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了,薄丘伽和但丁都是公教指名道姓的叛教文人,他们的文艺作品通通是蕴含反动思想的大毒草,你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去读那样的书籍?” “这点我不否认,不过你也无法否认这些诗歌和小说的文学性吧?” 罗贝尔摊了摊手。 “况且我从教皇国远道而来,没人比我更清楚他们是在污蔑还是描述现实。拉迪斯劳斯正处在构筑三观的年纪,如果他长大后发现残酷的世界和书本描述的不一致,那该多受伤啊。我们不能因为立场而否认事实,不是吗?” “可是……哎!算了,老朽知道说不过你。”阿德里安摇摇头,“可你总该解释为什么要屡屡违抗公爵的禁令,让这孩子和他的母亲见面吧?” “孩子和母亲在一起天经地义。我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更明白母亲的陪伴对孩子的重要性,我们作为修士怎能剥夺这种天经地义?” “他们母子曾经反叛过公爵。” “彼得曾经问耶稣,我的弟兄得罪我,我宽容他七次够不够? 耶稣说,不应宽容七次,而应宽容七十个七次,以和报怨,以德报德,这才是一位宽容的信徒该做的事啊。” 阿德里安焦急地道:“可公爵明确下令不准他们母子相见,已经不是第一次警告您了,这种违规行为……” “阿德里安·德·罗森德·里昂!” 罗贝尔陡然提高了嗓音。 “他是你的学生!你是他的老师!你该且只该对这孩子负责,明白吗?” “给我端正你的态度!即使在教师上,你是正,我是副。但在神职上我才是总主教,你无权违抗我的命令——再敢废话一句,异端审判所的地牢就是你度过余生的地方。” “现在,我要带他去找他的母亲,你敢有意见吗?” 阿德里安教授被他骤然爆发的气势所震慑,支支吾吾地道:“没,没有……” “很好,那你就去告状吧。”罗贝尔一手推搡在他肩上,一点也不怕伤到这位老人,倒不如说,他巴不得阿德里安直接摔死在地上。 “告诉弗雷德里克,他如果不认同我的做法就请另请高明,我回我的安科纳,他做他的大公爵,大家远走高飞,各自安好!” 说罢,他牵着拉迪斯劳斯的手踹门而出,男孩临走前还对着阿德里安摆了个鬼脸,气得老人家差点背过气去。 1447年的春天,全维也纳的贵族沙龙和旅店酒吧都传出了这样一条传言—— 听说,新来的维也纳主教和他们的公爵大人,吵架了。 第93章 胳膊肘往外拐的弟弟 传言是真的,罗贝尔真的和弗雷德里克吵翻了天。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偶尔的争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争“吵”。 事情的起因还要一直向前追溯到四月十日。 “什么?你说公爵要把朱利奥他们几个调走?!” 霍夫堡皇宫的后花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修剪花草灌木的仆人们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继续工作。 巨大古树的树荫下,两人并排而坐。 克里斯托弗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喊那么大声啊,我这也是博罗诺夫说的,那家伙的几个得力属下都被调到公爵麾下了,他说朱利奥他们可能也会一样。” “凭什么,我不同意!” 罗贝尔起身抬脚踹翻了编筐,里面的野果子撒了一草坪。 克里斯托弗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怎,怎么了,你的手下升官相当于变相扩大你的势力,有什么不好的?” “他们是我……”罗贝尔嘴巴张开又合上,半晌,他气愤地跺了跺脚,“反正,就是不行。维也纳有十几万居民,凭什么还要抢我的人!” “呃……”克里斯托弗手忙脚乱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粘住的树枝树叶,“要是你实在不愿意,要不我替你去和大哥说一下怎么样?” “……嗯,谢谢,麻烦你了。” 二人间难得的游猎活动就这样不欢而散。 罗贝尔闷闷不乐地回了家,一进门就脸冲下拍在了沙发上,一言不发。 刚被锅炉熏得小脸乌黑的江天河好奇地探出头来:“怎么了?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我没事。” 罗贝尔的头埋在沙发里,像闷葫芦似的回应道。 “怎么了?你从来没这么消沉过。”江天河蹲到他身边,伸手探查了下他的额头,“没发烧呀,奇怪。” 这时,结伴出门逛街的雅各布和朱利奥也回了家。 他们有说有笑地放下了买来的货物,正要回房间休息,突然被罗贝尔喊住了背影。 “朱利奥,雅各布,那个……” 他支支吾吾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要委你们以重任,但是我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你们能接受吗?” “重任?什么重任?”朱利奥两眼冒光,把手里的蔬菜全扔到江天河手里,一跃而起,“耶!我圣骑士朱利奥终于要翻身把歌唱啦!” 雅各布沉吟片刻,“如果是必须执行的任务,分开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大人,您的面色好像不太好,有什么瞒着我们吗?” “没事。”罗贝尔摇头,“我累了,先去睡了,晚安。” 他垂头丧气地走上二楼,留下三人和同样回来不久的阿卜杜勒兄妹面面相觑。 克里斯托弗叩响了书房的门铃。 随着弗雷德里克一声慵懒的“进”,克里斯托弗推门而入。 奥地利公爵歪坐在羊绒宽座上,手里捧着一本凯尔特神话集《亚瑟王传说》看得津津有味。 “拔出石中剑者,便可为不列颠之王……”他的眼中闪烁着野心的憧憬,“真好啊,权力的果实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到嘴里,如果我也能和这位亚瑟·潘德拉贡国王一样成为无可置疑的王者就好了。” “咳咳。” 克里斯托弗清清嗓子,示意自己的哥哥他有话要说。 “大哥,我听说你想调走主教身边的几个同伴,这是真的吗?” 弗雷德里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是罗贝尔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懂了,你是被罗贝尔灌了迷糊药了。” “大哥!”克里斯托弗羞恼地道:“我儿子都能打酱油了,别总拿我当个小孩子行吗?” “唔。” 今年三十二还没结婚的弗雷德里克突然遭到暴击。 他举起酒杯轻轻摇晃,僵硬地扭转话题:“最近博罗诺夫跟我举报说,咱们的主教大人借职务之便,屡次偷偷带着那个‘遗腹子’去见母亲,几乎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你和他关系最好,可有此事?” “唔……”克里斯托弗撇撇嘴,“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孩子才七岁,想念母亲是人之常情。主教从小就没有母亲,心有共情并不奇怪。” “但他这是知法犯法,堂而皇之地违抗我的命令。” 弗雷德里克用力地戳着桌子:“我听说罗贝尔现在住的房子就是那个贱人通过利奥波德之手赠予他的,还有那份和伊丽莎白的妹妹的婚约,他也没烧掉,现在还放在卧室的床头柜里。” “大哥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啊!”克里斯托弗突然瞪大眼睛,“你监视他,你疯了?他不是你最信任的臣子吗?” “我当然信任他,可你看他干的事情像是尊重我信任的样子吗?” 弗雷德里克坐回躺椅,打开了桌上的象棋盒:“总而言之,不行,不要给他说话了,过来陪我下会儿棋吧。” 黑白两色的棋子列阵双边,代表了亚伯拉罕一神教中永远不曾改变的二元对决意志。 黑与白,红与蓝,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基督与敌基督,上帝与撒旦…… 如果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形状,那么二元就是最危险的状态,如同坐在炸药桶上的两个玩火的孩子,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爆发你死我活的对抗。 但与象棋黑白对立状况想区分的,象棋的棋盘却是黑白间隔的形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掺杂,彼此融合,阴阳鱼一般的水乳交融又似乎在暗示二元对立并非这盘棋唯一的出路。 弗雷德里克的棋艺烂得惨绝人寰,不一会儿就连续输给了弟弟四把,这让天性高傲的他多少有点蚌埠住了。 心里憋着一股气的可不只是弗雷德里克。 克里斯托弗平生第一次没有在和哥哥的棋盘较量中放水,狠辣老成的棋艺杀得哥哥丢盔弃甲。 “我不明白。”克里斯托弗毫不留情地拱掉了哥哥的车棋,兵峰直指皇后,“大哥你当年是我们蒂罗尔家族同辈人中最有担当,最讲义气的。我们这些人共甘共苦下来,我依然我,大哥却变得不太像当年的大哥了。” “为适应环境而作出改变,这才是‘人’的智慧。”弗雷德里克也毫不客气地反手打断他的攻势,“一味沉溺在过往的人是无法继续前进的,这一点无论对待敌人还是对待我自己都是一个道理。” “大哥,你在招揽每一个属下的时候都想到这一天吗?启用祂,信任祂,最后却忌惮祂,大哥是这样刻薄寡恩的人吗?” 弗雷德里克微微一笑,趁着弟弟心烦意乱偷掉了他的城堡。 “这并不是刻薄寡恩,治国就像外交,赏罚分明是君主的必修课,分权制衡和适当地敲打也一样,你是我们那一辈最聪明的人,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说得百灵鸟一般动听,原来大哥也知道赏罚分明啊。” 克里斯托弗立即反唇相讥。 “罗贝尔的主教是教皇封的,房子是伊丽莎白送的,婚约是利奥波德推荐的,甚至连日常生活的钱都是卖手抄经文赚的,身边的同伴也是凭个人魅力团结在一起的,请问大哥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其实就算没有大哥的扶持,他凭本事混得也不会差,说不定现在都在罗马混得风生水起了,不是吗?” “大哥让屡战屡败的博罗诺夫从没落贵族成为实权伯爵,让家世不显的莱布尼茨袭承了你的爵位,连几乎寸功为立的我都被封为因斯布鲁克伯爵,为啥唯独他一点奖励都没有?还要抢他的部下?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你还说你不是偏心!” “呃……”弗雷德里克突然愣住了。 好像、好像说的很有道理。 为什么他一直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哦,好像是因为罗贝尔从来没主动跟他要过东西…… “大哥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不会一直没意识到你在白嫖主教大人的劳动力吧?” “这,这怎么可能呢?”弗雷德里克勉强地尬笑道,“其实我早就准备了一份大礼,保证让他满意,哈,哈哈……” “真的?”克里斯托弗惊喜地拍手,“我就知道大哥还是那个有情有义的蒂罗尔汉子,我这就去告诉他这个喜讯!” “哎,等一……” 弗雷德里克下意识抬起手,弟弟已经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兄弟,我开玩笑的……” 第94章 很多事都会变 罗贝尔插着兜,百无聊赖地行走在维也纳的街道。 他没有穿任何教袍或者斗篷,就穿着一身市民中常见的窄口紧身皮布衣随意地走着。 这是他自从进入神学院以来,八年第一次穿着宗教服饰以外的衣服,单纯以一个普通良善市民的姿态在这个世界生活。 事实证明,老百姓果然都是靠衣服认人的。 他穿紫袍教服的时候,一上街所有市民都躲着他走,生怕自己被当成异端分子抓走勒索。在这个时代,信奉上帝和讨厌教会其实并不矛盾,这就和曾经参加过国际纵队的乔治·奥威尔一面支持共有主义,一面讨厌苏维埃政权的道理是一样的。 上帝是好的,只是教会执行出了偏差,切割的思想纵观古今永远都有市场,这再正常不过。 今天是罗贝尔第一次上街没有被市民避之如虎,反而好几次被热情似火的裁缝和鞋匠拦下,请他看一看自家的商品。 其实他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否则也不会被拉迪斯劳斯几句央求就说得心软,屡次犯禁带他去见母亲了。 没走多远,他的背包里就多出了好几件鞋子和衣服,还有两个巴掌大小的耶稣受难木雕塑和三串铁十字架项链。 虽然被人推销了一堆派不上用场的货,但他依然很兴奋,或者说,他很久没有发自真心地对世界的好奇和被当作社会集体的一份子了。 “那边的小哥!” 罗贝尔低着头走在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忽然被人叫住。 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挥着擦汗的毛巾,热情地喊道:“要不要来看看我家的黑莓啊,保证又甜水又多!” 理智告诉罗贝尔,再买东西就要背不动了。 但当他回过神,他已经站在了水果摊的前面,手里捏着一团黝黑柔软的黑莓果。 “老板,你这黑莓怎么卖?” “嘿嘿,不贵,这么大的半筐只要十枚德涅尔。” 水果老板抬起一个差不多能盛四公斤黑莓的编织筐。 “嗯,确实便宜。” 一枚弗洛林金币相当于二百四十枚德涅尔铜板,有些地区因为铜币质量的差异导致兑率有些许浮动,不过大致都维持在这个数值左右。 平淡的物价更能让人直观体会到威尼斯人的富裕,五十万弗洛林说给就给,这些金币得是多少个平民家庭一年的收入啊。 “给我来一筐吧。” “哎,好咧,少爷一看就是富裕人家的,真是慷慨。” 罗贝尔从钱袋里捏出二十枚铜币,这还是他临出门前找卫兵现换的,他自己的钱都是黄澄澄的金币,在市面上很难流通。 这些金币并不是靠赏赐或者腐败得来的,在他正式接替阿德里安主教成为主教后,前来拜访祝贺的贵族和维也纳教区的大小修士络绎不绝,赠送的礼品填满了地窖和仓库,到最后家里实在放不下了,他不得不变卖了其中一部分,总计价值三百弗洛林。 贵族和修士掌控着国家政权,一个个富得流油,这种现状令人无奈,却也无计可施。 他把铜币当着老板的面清点了一遍,放进了旁边的钱袋,然后—— “呀!你放开我,放开!” 一道女人的尖叫骤然响彻菜市场。 罗贝尔伸去拎筐的手僵在原位。 “这……”他惊疑不定地望向水果老板,后者无奈地耸耸肩道:“可能是教会的审判团,可能是巡逻的卫队,也可能最近在城里抓叛徒的军队,谁知道呢,当街乱抓人的家伙多了去了。” “没人阻拦一下吗?我的意思是,我记得教会是有正经法庭的。” “正经法庭?你说那个除了受审者全是教会人士的法庭?”老板撇嘴道,“法律要是管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哎,客人,你去干什么?” “我去视察情况。” “你要去看热闹?我劝你离他们远点,说不定人家今天心情不好,你一凑过去也会被抓走。”老板一边火速收拾好摊位,一边劝阻道,“我先跑了,小哥,咱们有缘再见。” 罗贝尔把背包和水果篮都放在地上,随手抄起一根晾衣服的木杆,逆着逃离的人潮奔向女人尖叫的方向。 与此同时,一个同样也在菜市场散心的中年人看到了他的背影,连忙追了上去,跟在他身边的年轻将军紧随其后。 三名人高马大的巡逻卫兵把两个农妇打扮的女子慢慢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墙角。 他们身后,一个眼神阴翳的黑袍修士用贪婪的眼神不住地打量女人的身体。 两名女子中较为年幼的那一个看见了他,当场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无耻,下流!昨天欺负我姐姐未遂,竟然还喊人帮忙!你对得起你这身皮吗?” “考斯塔斯修士,这二位就是您提到的那两个人吧。” 三名卫兵中的小队长轻抚胡须,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考斯塔斯修士嘿嘿笑道:“没错,就是她们,她们用撒旦的黑魔法袭击了我,我怀疑他们来路不正,打算亲自验一验她们的身体有没有被魔鬼附身的迹象。” “我们仨可不能白白出手,您知道的吧?” “当然,我准备了不菲的礼金,而且……”他死死盯着二人中的姐姐,那即使宽大的布衣也掩盖不住的身材令他垂涎欲滴,“我只打算检查姐姐,至于妹妹,几位还请自行处理。” “哈哈,痛快!”卫兵小队长仰天大笑,看了看妹妹贫瘠的身材,“虽然是个钢板,不过凑合凑合也无所谓。弟兄们,考斯塔斯修士说了,检查魔鬼附身不算违反教律,给我上!” 三名卫兵宛如饥肠辘辘的虎狼一般扑向两名女子。 姐姐绝望地闭上双眼,妹妹从裂开的墙上掰下一块断瓦片,横在自己的脖子与坏人之间,随时做好自杀的准备。 千钧一发之际,考斯塔斯修士突然感觉后脑勺一痛,随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定睛看清考斯塔斯手上的戒指后,罗贝尔彻底绷不住了,向来不喜欢说脏话的他脱口而出了一句: “你大爷的!” 他手指上的戒指正是一周前罗贝尔为了恢复城市治安向少部分修士颁发的临时权戒,持有此戒者不需通知上级就可以调遣城防军小队镇压洗劫商铺、抢劫行人之类的“零元购”犯罪。 在他原先的设想中,修士在日常弥撒的过程中发现了不法行为,立刻调来卫兵镇压,维护城市治安不被不法分子破坏。 而现实是,这些家伙拿着他分出去的权力去“合法地”欺压平民,他仅仅出门这么一次就碰上了修士带头强暴妇女这种荒唐的事情,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究竟有多少惨剧在发生?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什么叫“下面的执行出了问题”,他真是,高估这帮畜生的人性了! 解决完他们就立刻召集所有修士,没收他们的权戒! “什么人?”卫兵队长警惕地拔出短剑,两名士兵抛下女人聚拢到他身边。 “我警告你,我们现在行事奉的是公爵的命令,违抗者唯有死罪。” “公爵的命令?”罗贝尔忍俊不禁地道,“哪个公爵,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还是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打断他的腿。” “大胆!” “竟敢对公爵不敬!” “小命不想要了!” 三人勃然大怒,将他围在中央靠拢过来。 罗贝尔抬腿用膝盖将木棍折成两根,摆出以一敌多的架势,俨然是要跟他们干到底。 “那边的两个,不想见血就赶紧走。” 姐姐呆呆地站在原地,还是妹妹率先反应过来,拉着自家姐姐逃出了巷子。 “呀!” 一名卫兵忽然嘶喊着冲向罗贝尔。 后者向右一让,躲过了敌人笨拙的冲锋。抬手猛地向下一抡,打得那人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当时便没了动静。 “什么!”小队长眼神凝固,直接吹响了口哨,“嘟——” “哗啦哗啦。” 十几名戎装在身的巡逻队员很快出现在巷外,完全堵死了罗贝尔逃跑的路线——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逃。 小队长举起短剑:“弟兄们,点子扎手,此人定然是境外势力的间谍,大伙一起上!格杀勿论!” “是!” 罗贝尔环顾着这些人胸口的黑黄双色旗纹章,只是不到十天前,他还率领着他们转战奥地利,收复维也纳,短短十天之后,自己竟然被扣上了间谍的帽子,真是造化弄人。 他统军时从来严惩作奸犯科的士兵,哪怕砸钱也要保证本军对攻陷的城镇秋毫无犯,新上任的城防官到底在干什么! “好、好、好!”他气极反笑,“今天我高低得给你们上一课,替爹妈教教你们何谓天主八美德。” 狭窄的小巷最多只允许三个人的同时动手,第一波上前的卫兵胸口别着蓝色条纹纹章,显示出他们米斯特尔巴赫家族卫兵的身份。 而米斯特尔巴赫家族的现任当家是谁呢? 博罗诺夫·冯·米万斯基·米斯特尔巴赫坐在家里逗弄着小鸟,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无所谓地丢掉被他不小心掐死的鸟儿,疑惑地自言自语:“奇怪,谁念叨我?” 第一轮的二人被罗贝尔轻松打翻,一个捂着腹部,一个捂着脑袋,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 第二轮的敌人紧随其后,这次换成了红黑菱形纹章,这个纹章罗贝尔没有见过,但并不妨碍他打断这两个助纣为虐的贼配军的腿。 第三轮敌人迎上前,罗贝尔刚刚抬起木棍,只听得巷外一声爆喝: “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停手!” 罗贝尔冰冷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后面年轻将军的脸上。 雅各布按着腰间的佩剑,身后还跟着便装出行的艾伊尼阿斯和之前逃掉的两名女子,脸上惊怒万分。 他的左手攥着热乎的委任令,上面是弗雷德里克亲笔所书,任命他为维也纳城防官的书信。 雅各布…… 罗贝尔的眼帘垂下,将纷乱繁杂的情绪藏入内心。 很多事都会变,对吗? 第95章 罗马,风云再起 多日前的记忆恍惚浮现眼前。 罗贝尔用力把纷杂的思绪甩出大脑,握着拉迪斯劳斯的小手径直走进了软禁着伊丽莎白的王宫偏殿。 负责看守的卫兵是弗雷德里克从禁卫兵团里抽调出来的死忠精锐,但他们依然跟没瞧见人似的轻易把罗贝尔放了进去。 咳,总主教和大公爵之间的矛盾,他们这种小喽啰没资格掺和,还是自保要紧。 “拉迪斯劳斯?” 一进宫门,坐在花苑中云杉树下的缝补衣物的伊丽莎白便喜笑颜开,敞开怀抱住了奔跑而来的儿子,在拉迪斯劳斯软乎乎的脸蛋上蹭了又蹭。 现在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容光焕发,甚至比占据了维也纳的那段日子更加快乐。 没有了政治上的忧愁,她终于又能过上贵妇人般无忧无虑的生活,散步赏花,读书写字,伊丽莎白似乎回到了出嫁给阿尔布雷希特前在卢森堡的幸福生活。 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个少年。 她抱着拉迪斯劳斯,对罗贝尔微微欠身。后者低着头侧身让开,没有接受她这一礼。 “夫人,我还有些私事要忙,愿夫人和殿下相处得开心,在下告退。” 他说罢就转身离开了偏殿,临出门前瞪了卫兵一眼,警告他们不准进去打扰母子二人的相处。 卫兵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主教您且放一万个心,我们保证就跟死了一样,不出声,不喘气。” “那就好。”罗贝尔把一小包钱币放在他的手心,“我也不会让你们白做事,这里面有五弗洛林,今晚你们哥几个去喝点小酒,吃顿好的。” 卫兵笑逐颜开,点头哈腰地道:“哎,您就放心吧,这边有我们看着呢,保准万无一失。” 贿赂是错误的,尤其是罗贝尔身为上位者,难免上行下效,助长不良好的风气。 不过只要别太过火,不要出现之前修士和军队沆瀣一气欺压百姓的恶劣情况,适当地以权谋私可以接受。 他在不知不觉间非常丝滑地融入肮脏的社会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罗贝尔在几名亲随的护送下回到了宅邸。 “我回来了。” 他走进府邸,直面空荡荡的客厅。 沙发上没有雅各布和朱利奥打闹的身影,整栋府邸安静得像一座鬼宅。 雅各布如今已经是维也纳城防官,在城东南角的军队大营有了一栋自己的家,法罗也作为他的副手同住一处。 朱利奥忙于维也纳南方的巡逻工作,在野外栉风沐雨,也渐渐没了回家的空闲。 阿卜杜勒兄妹担心给罗贝尔添更多麻烦,在附近盖了栋木屋。 贝弗利作为前城防官,自然有一个自己的住处,不需要借住罗贝尔的家。 空荡荡的三层宅邸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嘭!” 地下室传出沉闷的爆炸声。 哦,对,还有整天沉溺在所谓的“科学研究”中的江天河,每次他去地下室都会被飞快地赶出来。 罗贝尔慢慢坐在硬沙发的羊毛垫上,闭上了双眼。 这令人不习惯的安静,还有无事可做的空虚。一想到推开每间卧室的门,都不会再有熟悉的面孔等待着,他就辗转反侧的无法安眠。 “……” 我以前竟然在这么讨厌的环境里生活了十几年吗? 格热戈日说过,成年人要学会耐得住寂寞,他本以为这很轻松。 两刻钟后,罗贝尔从沙发上猛然坐起。 “不行,睡不着。”他揉了揉发酸的眉间,“算了,反正无事可做,给格热戈日写封信吧,不知道他在罗马混得怎么样了。” 托马索·巴伦图切利抬起眼皮,圣天使城堡大殿下,全罗马“都主教”以上的神职人员共聚一堂。 罗贝尔心心念念的格热戈日,此时此刻就坐在最前排,罗马官僚主义浓郁的氛围让深谙此道的格热戈日如鱼得水,二人只是分别了短短四个月,格热戈日已经从边境的都主教跃升为罗马的领衔宗主教,距离罗贝尔的总主教仅有一级只差。 所谓领衔主教,顾名思义就是只有头衔没有实权,教会一般会给罗马本部的高阶修士封上各种教皇国管理不及的地区的主教头衔,作为单纯地位的象征。 格热戈日·德力格尔于三月前荣升为纳波利宗主教,纳波利是那不勒斯王国的首府,也是阿方索五世的王宫所在地。 托马索,现在应该成为“尼古拉五世”,之所以封他为纳波利主教,不仅是为了奖赏这位坚守安科纳的功臣,也是在为他图谋已久的那不勒斯征伐拉开帷幕。 几月前,阿拉贡-那不勒斯国王阿方索五世攻占威尼斯未遂,反而被威尼斯大市多如牛毛的炮楼和回援的威尼斯舰队打得落花流水。 那不勒斯的大舰队在海战中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一小支编队载着国王陛下夺路而逃,这位素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闻名的国王又一次吞下了战败的苦果,灰溜溜地逃回了他的纳波利王宫。 此战之后,那不勒斯可谓元气大伤。 听说阿方索五世因此与留驻阿拉贡本土的弟弟胡安爆发了激烈的海上冲突,起因是阿拉贡贵族抗议阿方索用阿拉贡的兵员补充那不勒斯匮乏的军力。 这次海上冲突导致阿拉贡和那不勒斯的共主王国名存实亡,现在阿方索五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故乡的控制——他曾经作为阿拉贡国王征服了那不勒斯,而如今阿拉贡人却抛弃了他,联想到阿方索长期滞留在意大利而不愿返回西班牙,不能不说是求锤得锤。 经受连番打击的阿方索完全消沉了下来,他拒绝了教皇国二次征讨威尼斯的邀请,在纳波利的海岸静养,宛如一头夕阳西下的老虎在默默舔舐着伤口。 可这就让新上位的不久的尼古拉五世察觉到了机会。 意大利堪称这个时代仅次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混乱地区,为了在这个残酷的历史角斗场活到最后,彼此之间背信弃义的恶行屡见不鲜。 教皇国位居意大利中部,南北受敌,又占据着令各方势力都垂涎三尺的圣城罗马,历代教皇要比任何意大利城邦都更明白灵活外交的重要性。 现在,南意大利的老虎显露了疲态,而教皇国的罗马军在整场威尼斯包围网战役中几乎一战未打,完整保存了实力。 此时正是发起卑鄙地“来骗、来偷吸”之时,可还有另外一件琐事拖住了罗马教会的精力。 巴塞尔(今瑞士城市)公议会曾经是前代教会尤金四世继位之初所面对的最棘手的麻烦,这是由更前代教会马丁五世所发起的会议,原本旨在推动全欧范围内的天主教会改良和复兴,却被当年的神罗皇帝西吉斯蒙德(也就是阿尔布雷希特的便宜老丈人)利用,转而变为了世俗领主攻讦罗马教会的盛宴。 就是在这场会议上,罗马教会失去了半个德意志的主教任免权,最终尤金四世强令解散了巴塞尔公议会,把会议地址搬到了费拉拉,与巴塞尔公议会分庭抗礼——结果费拉拉公议会也通过了打击教会权威的法案,气得尤金四世几天没下床。 如今距离上一次巴塞尔公议会闭幕已经过去了足足十年,说不定是尤金四世任命罗贝尔为维也纳主教的操作刺激了这帮贼心不死的德意志领主,他们趁尤金四世尸骨未寒又发起了新一轮的大会,颇有逼迫教皇彻底放弃德意志主教任免权的意思。 到底是虚与委蛇还是针锋相对,一个两难的抉择摆在了新上台的尼古拉五世面前。 殿下的众修士都翘首以盼他的回答。 最终,尼古拉五世下定了决心。 “巴塞尔公议会要去。” 修士们纷纷松了口气。 “但是,”教皇突然话锋一转,“那不勒斯也要打。” “博尔哈主教何在?” “啊?”白发苍苍的阿方索·德·博尔哈万万没想到会被叫到自己的名字,“在,老朽在。” “博尔哈主教,你出身西班牙,也曾经代表教皇国出使过那不勒斯,对阿方索国王的了解比我们所有人都深。” 尼古拉五世紧盯着这个老狐狸不知是伪装还是真心的慌乱眼神:“我将于不久后出席巴塞尔公议会,我离开罗马肯定会降低阿方索国王的警惕,你则趁机率军猛攻那不勒斯!” “不可!” “冕下三思啊!” 许多修士面色大变,纷纷劝阻尼古拉:“博尔哈主教一生都在侍奉上帝,对军事一窍不通,冕下请另选高明啊。” 博尔哈主教深深低下了头。 “无妨,具体的军事安排我会交给世俗的军官,博尔哈主教就作为大军的向导和定心丸即可。”尼古拉五世大手一挥,“我意已决,不日便出访巴塞尔,散会!” 第96章 葬礼 兵溃如山,残阳如血。 不作死就不会死,世人为什么就不明白。 丢盔弃甲,割袍断须,落荒而逃。 我的勃勃雄心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狼狈地趴在战马背上,连战袍都不知丢到哪里去的腓特烈二世哀痛万分地想着。 早知如此…… 他的身边紧跟着闷头狂奔的勃兰登堡选帝侯卫队,这仅剩的一千人就是大战过后的全部幸存者。 整整一万兵马,全部葬送在柯尼斯堡郊外,他甚至还没看见柯尼斯堡城上的条顿骑士团旗帜。 不知何时就埋伏在两侧森林的三万波兰立陶宛联军如神兵天降一般包围了毫无准备的勃兰登堡军势,曾经让鼎盛时期的罗马帝国转为衰败的“条顿堡森林战役”在这一天仿佛重现了。 勃兰登堡军就像千年前的罗马军团一样被卑鄙的敌人从森林奇袭崩溃,腓特烈二世只看见波兰人的骑兵掠过自家的阵脚,下一刻,全军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溃不成军。 奇耻大辱。 卡齐米日四世身先士卒,纵马狂追,一路马不停蹄地追杀勃兰登堡残军,一直追杀到但泽才恋恋不舍地收拢军队。 再追下去就要进入神圣罗马帝国的波美拉尼亚,虽然卡齐米日无惧那个连皇帝都没有的伪帝国,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务之急是把普鲁士这块宝地稳稳吃到嘴里,得到珍贵的波罗的海出海口。 神罗名义上的领袖、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是位外交手段高超的对手,贸然入侵神罗很可能会授人以柄,假如神罗联军一拥而上,哪怕卡齐米日也会感觉棘手。 他作为立陶宛大公,又继承了波兰王位,是当今中东欧最强大的陆上霸主,自然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越是强盛的国家,越不可轻举妄动,这一点,卡齐米日四世已经充分在自己的前任瓦迪斯瓦夫三世身上学到了。 “收兵向东,继续围困柯尼斯堡,他们的援军已经全军覆没,我不信那群执拗的武装修道团还不愿意投降。” “遵命!” 勃兰登堡选帝侯在柯尼斯堡森林战役大败于波立联军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四方。 听说波西米亚的暴君乌拉斯劳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连开了三十桶香槟,他和腓特烈二世因为西里西亚的边境冲突一直不对付。假如世界上有谁最期待他倒大霉,非乌拉斯劳斯莫属。 波美拉尼亚大公对发生于周边的这场战争表示了关切,不过也没有进一步反应,整个基督教世界对此反响最剧烈的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来自遥远边陲的莫斯科大公——伊凡·瓦西里耶维奇。 当然,没人在乎一个蒙古人走狗+东斯拉夫蛮子的看法,所以他的抗议毫不意外地被全欧洲无视了。 在逐渐从落寞恢复繁荣的维也纳,时间无视着世人的期许一去不返。 欧洲从来没有“上朝”这种说法,各国君主从来是有事召集讨论,无事各躺各家。 这段时间,弗雷德里克致力于恢复国内民生,一次都没有再召集过群臣。 曾为战事共聚一堂的贵族们纷纷离开了维也纳,博罗诺夫和莱布尼茨等封邑贵族各自返回封地,克里斯托弗不久后也跟着利奥波德一同返回了蒂罗尔,同时还带着监视后者的任务。 曾经参与起兵叛乱的贵族惊喜地发现,臆想之中的大清算并未出现,弗雷德里克将此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只严惩了几个领头羊,放过了绝大部分的叛乱分子。 奥地利国力有限,经不起折腾。 弗雷德里克还要靠这些贵族帮他打天下,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他现在最操心的是另一件家族内部的琐事。 被软禁的伊丽莎白最年幼的妹妹,曾经统治神罗的卢森堡王朝的末裔之一,利奥波德向罗贝尔主教倾力推荐的婚约对象,贝娅丽特·冯·迈森·卢森堡,因罹患风寒不幸去世了。 这并不奇怪,在这个医学不发达,卫生条件有限的时代,十岁的孩子早夭是在常见不过的事情。 问题在于,国内某些仍然不安分的贵族拿此事大做文章,非说是弗雷德里克有意害死了先公爵的小姨子,因为他有过试图毒害伊丽莎白的黑历史,抨击他小肚鸡肠的言论一时甚嚣尘上。 最让他不满的是,连罗贝尔都亲自写了封询问他这件事和他有无关系。 虽然这段时间二人的关系确实降到了历史最低点,但罗贝尔竟然相信了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实在令他心寒。 咳,不就是派人偷偷把贝娅丽特的感冒药换成淀粉球了吗,这怎么能说是他害死的呢? 无耻的大人弗雷德里克毫无自觉地想道。 不过……把政治斗争闹到孩子身上确实太捞了,哪怕脸皮厚如他也没胆子承认。 嗨,这种事糊弄糊弄就过去了,伊丽莎白敢兴兵叛乱,怎么可能一点教训都没有嘛。 维也纳外城,圣·史蒂芬大教堂。 这座气势恢宏、占地巨大的教堂圣所始建于十二世纪,那时奥地利的开国家族巴本堡还没有丢掉爵位,奥地利仍然处于红白条纹纹章的统治之下。 十二世纪中叶,巴本堡家族的奥地利公爵决定修建一座“南德意志无出其右”的教堂,北欧工程师设计了奢华的罗曼(罗马)式方殿,经过近五十年的建造,圣史蒂芬大教堂终于于12、13世纪交替之年落成。 后来大教堂被大火灾所摧毁,整栋木质建筑付之一炬,这时的奥地利已经不再由巴本堡家族统治,新上位的哈布斯堡家族满怀热情地重修了教堂,希望它能成为新时代、新气象的标志。 新的圣史蒂芬大教堂不同于原本的罗马风格,改以哥特式风格为基准,西南两脚各建立起两座哥特尖塔,象征哈布斯堡将过往取而代之的勃勃野心。 罗贝尔走下弥撒台,联结着尖顶塔的飞扶壁上落满了摇头晃脑的乌鸦,它们兴奋地叫着,发出惹人生厌的刺耳嘎嘎声,然而在座的众人都无心理会。 人们穿着黑衬衣,戴着圆顶的黑帽,白色的丝带从脖颈耷拉到膝盖,伏低着头从教厅中央的纯黑棺椁旁迅速走过,在棺盖上放下一朵朵白花。 伊丽莎白夫人跪坐在棺边,原本富态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用手帕盖住鼻子,不住地轻声啜泣。 她的眼球里布满血丝,眼袋都是擦拭泪水导致的红印子,连带着鼻尖也红了一片。 更多的悼客停留在教厅外的走道里,每人手中都攥着一把白花,沉重的气氛感染了在座的每一个人,不少感性的贵妇人不禁潸然泪下。 多亏阿尔布雷希特生前广布恩义,伊丽莎白母子一向在贵族圈子中享有不错的名声,哪怕如今被弗雷德里克软禁在宫苑里,维也纳仍不乏她的支持者。 何况,卢森堡家族好歹是传承了五百年的辉煌家族,垄断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接近一百年,是名副其实的豪门望族。如今卢森堡家族的男性绝嗣,女性成员也尽数凋零(欧洲人出嫁后会改为夫姓,贝娅特丽是最后一名未出嫁的的女性成员),宣告彻底灭亡。参加葬礼的贵族无不戚戚焉,仿佛看见了自家百年后的命运。 之前提到过,天主教的神甫不仅要负责的例行弥撒和节日仪式活动,就连日常的婚丧嫁娶也必须经由神甫办理。 平民的婚丧大事自有各地的下级神甫包办,而高等贵族的葬礼则必须由主教级别的人物出席。 纵观维也纳,没人比罗贝尔更有资格主持这场贵族的葬礼,何况于公于私他都有出席的理由。 透过透明的水晶盖,罗贝尔清晰地看见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位皮肤苍白的少女,没长开的小脸有着格外标致的五官,一瞧便知道是位美人胚子。可惜,少女的生命永远地停止在了十一岁这一年,再也无人有幸瞻仰她女大十八变的模样,就像战场阵亡的将士一样,少女不会再老去了。 贝娅丽特·冯·迈森·卢森堡,一位他素未谋面却屡屡在别人口中听说的女孩。 利奥波德像推销似的疯狂推销,连伊丽莎白夫人也暗示把年幼的妹妹托付给罗贝尔的意愿,而后者只能报之以苦笑,仍以“公教修士不可成婚”为由拦下来所有的婚约请求。 艾伊尼阿斯不止一次嘲笑他死板得像个五十岁的修道院老光棍,而现在一切都简单了。 女主角不存在了。 这五天来,伊丽莎白为妹妹的夭折伤心欲绝,十几次哭晕了过去。 年幼的拉迪斯劳斯还不明白生死的重量,他只知道,从前最宠他,常常带他去禁苑撒欢打滚的好姐姐变得像木头一样怎么推、怎么喊也叫不醒。 小拉迪担忧地望着眼瞅又要大哭一场的母亲,不知第几次拽了拽罗贝尔的衣袖:“哥哥,姐姐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把姐姐关在大盒子里呀。” “……” 罗贝尔无语凝噎。 良久,他温柔地抚摸起男孩逐渐硬起来的黄发:“因为姐姐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上帝不忍心见她继续在人间受苦赎罪,所以提前把姐姐带到身边去了。” 拉迪斯劳斯忽然焦急地喊道:“那,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姐姐吗?” 伊丽莎白承受不住内心的悲伤,扑在棺盖上呜呜地悲鸣。 “……当然可以,只要小拉迪在人间遵循美德,远离罪恶,等到了上帝呼唤的年纪,你就可以和姐姐一起在耶和华身边永远生活下去。” “真的吗?可是,之前在妈妈身边的几个大哥哥说上帝根本不存在……” “真的,相信哥哥,上帝是存在的,天国也是,我们的亲人都会在天国注视凡间的我们,终有一日,一定会再见的,一定。” 罗贝尔伸出小拇指:“不信我们拉钩,说谎的要吞一千根针。” “嗯!” 拉迪斯劳斯稚嫩的手勾住了罗贝尔饱经风霜的小拇指,晃了又晃。 一场盛大的葬礼闭幕。逝者长已矣,生者仍不得不继续前进。 残酷的世界和有情的凡人,假如没有宗教作为最后一根精神支柱,要想不麻木的活下去,又该由什么取代上帝呢? 疑惑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答案却藏在迷雾之后,揭露的希望越发渺小。 公爵暗害十岁小孩,贵族阴谋不断,兄弟杀戮不止,道德遍地沦丧,整个世道荒唐得一塌糊涂。而那些自称会扭转世道的理想主义者,除了彼此屠杀的地狱却什么也没有搞出来。 罗贝尔不明白,他实在不明白,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上帝啊,你看,我们还有救吗? 第97章 带我去找夜生活 维也纳的夜晚是不平静的。 璀璨的火炬,耀眼的光华。在没有电的时代,人们以火替代太阳,在无尽的黑夜中开辟出一条自由的道路。 夜晚的维也纳无人入眠。 一天的操劳后,城里的小市民,城外的农家夫妇,光鲜亮丽的贵族商人,风尘仆仆的修道徒,慕名而来的远游客,兴奋好奇的探险家,充满希望的艺术生,无数的人生,无数的,齐聚一堂。 白日的维也纳没有休息。 人们行色匆匆地耗竭白日的岁月,为一口明日的饭菜,为在社会保有尺寸之地精疲力竭。夜晚的维也纳是他们唯一自由的时间。 这一刻,他们不需要为全家的生计操劳,不需要遵从国家教会的规章,这一刻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一个纯粹的目的——享受快乐。 “为美好岁月干杯!” “干杯!” “哈哈哈,你好,维也纳,晚上好!干杯!” 觥筹交错,啤酒四溅,煤矿工人和麦田农场主毫无隔阂地碰撞木酒杯,指着对方脸上的皱纹放纵大笑。 不远处,贵族家的男孩和商人家的女孩手牵手,他们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在感情上却已如成年人般成熟,互相关心,互相扶持。 如无意外,这又将是一对打破门第之见的新时代伴侣。十五世纪的欧洲,“资本主义”还没有作为一种理论被提出,但商人阶级显然已经凭借财富成功跻身上流之列,他们和先进、开明或没落的贵族家庭联姻,以平民之身荣膺贵族行列,给无数贫苦大众以翻身的希望。 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学家哈耶克说,金钱是人类发明的最伟大的通向自由的工具,因金钱并不对下层人民禁止开放,而权力则不是这样。 他之所以如此断言,是因为他所阐述的正是一代代欧洲贵族与商人的真实写照。 “人人生而平等”是基督教白纸黑字地写在《圣经》中的基本思想,这是耶稣作为一个异族鞋匠之子尝试改变阶级分明的奴隶社会,以上帝之名发出的呐喊。 他的事业成功了,代表奴隶社会的罗马帝国最终在外族雇佣兵和基督教内外合击下崩溃,高卢人、斯拉夫人、日耳曼人和它的众多分支最终都接受了基督教洗礼,纷纷废除了奴隶制。 基督教会所建立的新秩序并没有消灭世界的不平等,恰恰相反,夺取了全欧秩序而权势滔天的基督教亲手制造了不平等。曾为底层群众呐喊的教会腐朽比任何悲观主义所想象的更加迅速,只用了不到一百年,教会就从反奴主义先锋队无缝衔接至了封建秩序扞卫者。 耶稣和十二门徒都已回归大地,再也无人能拉住教会失控的马车,它裹挟着世人向天堂或截然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谁也不知道这场仿佛没有尽头的苦旅当初是为何而开始,人们只知道:受苦赎罪,就能抵达天堂。 他们相信天堂是存在的,上帝终有一日会重临人间,但在现世与天堂之间隔着一片海,一片由苦难浇灌的血污海,人们泅得这血海才能登抵彼岸。 于是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把人间变为炼狱一片。 矿工、纺织工、皮革匠、农场主、士兵……他们围着大篝火勾住彼此的肩膀,大声放纵地歌唱被修改过的、节奏轻快的天主教圣歌。 这是罗贝尔从未听过的旋律,事实上,这比唱诗班所吟唱的那种慵懒更具力量与希望。 仿佛是为了发泄繁忙终日的苦闷,市民们尽情享受着这不眠之夜。 他们买不起贵族才能用的乐器,于是把板凳拆掉了做成鼓,把木棍挖空了做成笛。手工打造的乐器连音调都不准,不妨碍人们享受节日的快乐。 “这里的夜晚……比安科纳热闹好多。”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撞到罗贝尔的身上,轻声说了句“抱歉”后匆匆跑开。 “等一下。” 罗贝尔叫住了他,从怀里取出另一个小布袋。 “你拿错了,那个袋子里是我买的种子,这才是钱袋。” 他抬手把钱袋丢了过去:“这里有二百德涅尔,去吧,享受属于你们的夜晚。” 男孩慌忙地把钱袋捡起,转身冲进人群。 过了一小会儿,他鬼头鬼脑地出现在人群夹缝里,把已经空了的钱袋和种子袋丢回给罗贝尔,逗得后者仰头大笑。 今晚,罗贝尔依然没有穿修士的袍服,而是换了身意大利贵族常穿的紧身上衣与散口长裤。这身衣服比臃肿的教袍更加便于运动,他最近减少了穿教袍的次数,反而对世俗的衣物情有独钟。 “真是的,说得好像不是你的夜生活一样。” 江天河的抱怨从他身后响起。 罗贝尔转过身,对上她气鼓鼓的鹅蛋脸,摆出无奈的神情:“我是修道士,当然没有这些世俗的欲望。” “你倒是慷慨了,那是咱们今晚要花的钱,现在怎么办?” 江天河不满地抱住胸口,今年十六岁的她也逐渐发育出了成年女性的身形,胸口被胳膊一挤更加凸显身材。 “铜臭乃身外之物。”罗贝尔微笑道,“何况那些并不是我们的钱,而是他人的馈赠,得之不妨,失之无伤。” 他反手从怀里又掏出一个钱袋:“这里还有一百五十德涅尔,应该足够你吃喝玩乐了,嗯?” 江天河忽然将食指肚挡在他的嘴前,她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闪闪发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我们’的吃喝玩乐。” 她拽住罗贝尔的手腕,二人奔向灯火通明的夜市。 路边木杆上绑住的烛台随着晚风吹拂轻轻摇晃,好像一个个发光的仙境小精灵。 人群熙攘而过,许多年轻男女言笑晏晏,罗贝尔与江天河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并不显得突兀。 “等一下……你要去哪儿……”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玩,到哪里不都一样吗?” “这样根本没意义……” 江天河突然顿住脚步,罗贝尔一个刹车不及时,险些撞上她的后背。 “根本无所谓啊。” 她回头疑惑地道:“要那么多意义干什么,开心不就好了?” “快乐是错误的。”罗贝尔摇头,“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人人生而有罪,快乐是一种多余的情绪,会加重赎罪的负担。” “什么啊,不会又是圣经里写的歪道理吧?”江天河撇嘴道,“小姐我这辈子一不偷二不抢,哪有什么罪过,享受还犯罪了?你看大家明明就很开心嘛!” 闻言,罗贝尔环顾身边,一张张欢快自在的面孔映入眼帘,一种他在教堂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令他显得那样无所适从。 “真的……”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但是为什么?现世的享乐要比天国更加诱人么?这怎么可能?” “哎呀,别问那么多为什么啦。你看!那边有个卖烤羊腿的猎人大叔,快点快点,我还没吃过烤羊肉呢!” “大叔,我要一块大腿肉!” “哎,女娃娃,接好嘞,热腾腾的烤羊肉~” 朱利奥和雅各布并排走在热闹拥挤的夜市上。 朱利奥的怀里抱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零食甜点,他的身边跟着一个矮了他两头的农家女孩,时不时从他怀里的食物堆里拿出两块放进嘴巴里。 “嗯~真好吃~” “呜呜呜,我的工资┭┮﹏┭┮……” 而朱利奥甚至没法子分出手去感受干瘪的钱包。 雅各布穿着一身不带铠甲的灰色戎装,两只手揣在兜里笑得前仰后合。 “哎呀,妹妹,不要这么欺负朱利奥阁下,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农家女孩笑着环住姐姐的胳膊:“有什么关系,都是他自愿给我买的,你说是不是呀,大块头?” “唔,呜呜,唔嗯!” 事到如今,朱利奥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咬着牙点点头。 他妈的,这和骑士小说里的爱情不一样啊!没人告诉他和女孩子谈恋爱要倾家荡产啊? “哦,到了。” 在走到夜市的南边时,女孩突然抢过朱利奥怀里的食物小跑着进入小巷。 朱利奥趁机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包,小丑般哽咽难言的模样令雅各布心中暗爽不已。众所周知,看好兄弟吃血亏可比逛夜市好玩多了。 女孩抱着零食跑进巷子,敲响了巷内最里边的一间房门。 房间内传出小男孩怯生生的声音:“谁?” “是我,艾丽莎姐姐,快开门,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 房门应声打开,艾丽莎笑着把美食抱进屋子,惹得屋内十几个男孩女孩尖叫不已。 “谢谢姐姐!” “艾丽莎姐姐最好了!” “谢谢艾丽莎姐姐,哇,好多好吃的呀!” 艾丽莎揉了揉抱住她大腿的女孩的脑门,笑着说道:“这些不是姐姐买的哟,是一个意大利来的大哥哥给大家买的。” “意大利大哥哥!” “大哥哥是姐姐的丈夫吗?” “唔,是不是呢?” 她突然提高了语调,孩子们纷纷期待地看向她。只见艾丽莎双指并拢按在嘴唇上宛然一笑:“不是!” “不过,他是个很有意思的笨蛋,还把自己和神话里的骑士罗兰相提并论,好不知羞。” “大哥哥给我们买吃的,一定比那个罗兰厉害多了!” “嗯。”艾丽莎微微一笑,“我替他谢谢你啦。” 第98章 和解了……吗? “干杯。”x2 弗雷德里克的酒杯和一个农民碰在一起,摇晃的酒水从边缘洒出几滴,其余被他一饮而尽。 他的身边没有侍从,没有护卫,也没有亲朋好友,在昏暗的酒馆里显得格外孤独。 弗雷德里克也扒掉了自己那身贵族的服饰,感觉无比清爽的同时,顺道证明了平民大众真的只能靠衣服认人。 他在来的路上和一个嘲笑他的农民打了个一架,只有碳水可吃的老农民毫不意外地被肉蛋奶管饱的大公爵重拳出击。 那个老农在乡亲中的风评算不上好,众人异口同声地表示“早该打打了”,然后邀请弗雷德里克来他们乡民开的这间酒馆畅饮。 “老板!再来一杯!” 前凸后翘的美女酒保一扭一扭地为他端来一杯啤酒,他怪笑着捏了一把肥美的屁股,惹得佳人一番风情的白眼,临走前留下了一张“今晚约翰旅店见的纸条”。 弗雷德里克笑骂一声“小扫货”,纸条被他随手塞进裤兜。 由于夜市节的缘故,酒馆不停进出着新的面孔。弗雷德里克扶着头坐在大门附近,不经意地看着这些装扮各异的市民。 这些人都是他的领民,这是上帝、教会与皇帝达成的封建契约。 他翻过记录了领民信息的卷轴和文件许多次,却一直没对何谓“领民”有太多理解。在今晚之前,他对人口的理解一直停留在纸面上。卷宗记载,维也纳有常住领民4万户(大约12万-16万人),虽然比不上同时期的欧洲第一大城市巴黎的规模,也算得上德意志最耀眼的明珠了。 论人口,能与维也纳相提并论的并不多,弗雷德里克是幸运的,他在三十二岁这年就拥有在无数贵族梦寐以求的繁荣领地,奥地利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冷冰冰的数据终究不如亲身经历来得实在。 他在人民心中的形象如何?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同?这些都是他迫切渴望了解的。 从这个角度想,将公爵的这次夜访理解为短暂的微服出巡也无所谓。 “嗯?” 弗雷德里克正和旁边坐着的煤矿工畅聊着政治话题,余光突然瞥见酒馆走进了两位熟悉的人影。 “呃,抱歉,我突然想起家里有点事,先走了。” 他急匆匆地丢下几枚银币,裹住身上的大衣慌忙离开。 一个行色匆匆的高大男人走进酒馆后的暗巷,在确认没人追过来后长舒了一口气。 此人正是刚刚“逃”出酒馆的弗雷德里克。 “见鬼了,罗贝尔怎么会在这里?” 他埋怨着压低帽檐,继续向暗巷内部走去:“也对,今晚是一年一度的夜市节,他们都是第一次来维也纳,感觉新鲜也正常。” 实话实说,弗雷德里克还没有做好与罗贝尔正面对话的准备。 一段时间前,他通过克里斯托弗告诉罗贝尔,自己会为他准备一份赔礼,结果时至今日也没想好送些什么。 没有为对方准备赔礼,还又闹出了贝娅特丽这档子事。他不知道罗贝尔甚至没和贝娅特丽见过面,他只担心二人间有着超越朋友的关系,那自己这个间接凶手怎么有脸见人家。 “啊,烦死了。”他揪起头发左扯右拽,懊恼不已,“早知道不要那么冲动了。” “所以,确实是你害死的贝娅特丽,是吗?” 一道幽深的声音从背后传出。 弗雷德里克的身躯骤然绷紧。 他缓缓扭过头,对上罗贝尔眯起的眼眸,无比尴尬地哈哈两声:“哈哈,那个,我说的冲动是指,不该接受酒保妹子的小纸条……” “别装了,你刚才的心里话都不小心说出来了。” 弗雷德里克眨眼间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哦,哦……是嘛。” 令人难堪的沉默充斥着暗巷。 “还在为我抢了你的部下怀恨在心?” “我哪敢啊,堂堂公爵大人,不过是未经我允许就挖我的墙角,难道我还敢反抗吗?” “唔。”弗雷德里克嘴角抽搐,“罗贝尔,别这样。你那几个属下也都老大不小的了,他们不可能永远跟在你屁股后面整天吆五喝六,他们也会成家立业,也想有自己的事业,他们不只是你的附庸,也是有自己梦想的活生生的人……” “接着编,我在听。” “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博罗诺夫,莱布尼茨他们都和你一样,如今国家百废待兴……” 罗贝尔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百废待兴,还有闲心去害孩子?” “这是!维护权威的必要之恶!”弗雷德里克的额头冒出冷汗,“你明白的吧,伊丽莎白的叛乱害死了多少人,我看在死去堂哥的份上不追究她和她的孩子,但必须有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恶心,卑劣,下作,无耻……” “啧,该死的,为什么你就不明白。” “我明白,我同意了。” “到底还要我跟你说多少次……啊?” “我说我同意了。” 罗贝尔走到弗雷德里克身前,唐突抬手给了他小腹一拳。 “唔呃!” 他从弗雷德里克捂着腹部半蹲下的身躯旁走过,轻飘飘地道: “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你再做出这种事,我不止不会再为你卖命,这辈子都会和你作对到底。” “哼呵。” 弗雷德里克忍着剧痛咧嘴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我天真吗?” “没,我只是在庆幸,这么多人死在了阴谋中,而我活到了最后,成了唯一的大赢家。”他慢慢站起身,“这一次我赢了,以后也不会输,我会赢到最后,就像我对你的承诺那样。” “别以为这么简单就原谅你了。” 罗贝尔冷笑着。 “我要兵,要权,还要名望和钱。以前我不讨要的东西,现在一个都不能少。” “哈哈哈,简单。”弗雷德里克仰天长笑,“想要什么,尽管说吧,怕的就是你什么都不想要。” “好,就喜欢和痛快的人说话。” 罗贝尔把一张匆匆草拟好的单子拍在他的胸口,转身返回了酒馆。 在他身后传来弗雷德里克由镇定逐渐演变成崩溃的喊叫。 “什么?要我直属军队一半的兵权?” “什么?还要我的禁卫军的指挥权?还要我动用小金库给禁卫军换装?” “什么?还要自由在奥地利全境铺设道路和允许教会放贷?还要我给商业行会减税?还要我花钱去买威尼斯人的战舰?臭小子,你他妈怎么不直接让我把公爵让给你当呢!” “如果你非要这么做,也不是不行。” “滚!” 公爵的咆哮一直到外面的大街上都能听到。 被父母拉着的孩子举着零食好奇地探头探脑,却被父母警告绝对不许靠近有怪人的小巷。 罗贝尔回到酒馆,耳边立刻响起江天河的埋怨:“你呀,好好的放松日子说什么要干正事,你看看,酒都凉了。” 他哭笑不得地接过酒杯。 “这玩意儿不是本来就是凉的吗?” 繁华终会收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当走在回家的夜路上,罗贝尔眺望天际弯弯的月牙。 “以往的我,不一定是对的。” 罗贝尔想起了安科纳的修士,他们无不是鸡鸣狗盗之徒,狼心狗肺之辈,如果不是奥军的入侵让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他们永远都只配呆在安科纳这个边疆穷地。 格热戈日,对他有提携之恩,如同半个父亲一样的安科纳主教,本人其实是介于贪生怕死与破釜沉舟之间的矛盾存在。 弗雷德里克,看似英明的奥地利公爵,却每每能做出挑战罗贝尔底线的无下限混账事,搞得二人间的矛盾日趋白热化。 “以往败在我手下的,不一定是错的。” 扬·卡,奥地利的胡斯派领袖,也许他在军事上的才能可谓一窍不通,但他以自己的死亡终结仇恨的行为依然让人动容。 伊丽莎白·冯·哈布斯堡,从卢森堡家族嫁到哈布斯堡家的贵夫人。丈夫早逝后,同摄政的弗雷德里克彼此掣肘多年,哪怕最终失败,依然依靠有限的条件想方设法地保护了自己母子二人。 换一个角度,许多事情都有不一样的答案。 也许是时候认真对待人生了。 第99章 半岛战争与即将到来的巴塞尔公议会 “他们呼喊着,为了教会和人民!” 从罗马通往南方的行军大道是古罗马帝国在覆灭前修缮得最完善的道路网系统之一。 这里汇聚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通路,向北连接罗马城,向南通向那不勒斯,向东翻越亚平宁山脉,向西抵达安奇奥海港。 自丕平献土以来,圣城的罗马军无数次从这条大道启动南征,南意大利的拜占庭(东罗马人),再之后是诺曼征服者欧特维尔家族,再然后是阿拉贡人、卡斯蒂利亚人,将来还会有法国人、西班牙人。 南意大利从来没有在政治意义上属于过本土民族,她长期处于外国势力的统治下,形成了有别于商贸气息浓郁的北意大利的黑帮文化。 后世广为流传的“西西里黑手党”便脱胎于古代的那不勒斯黑帮,本质上是高度家族化、制度化、规范化的土匪。 这些土匪大部分是因为战乱或饥荒背井离乡的难民,却也不乏反抗教会暴政的能人志士加入其中。 成百上千的罗马军背着辎重包行走在行军大道上,沿途的居民牵儿带女,缦立远视,好奇地望着这支“他们”的军队走向南方。 一伙来历不明、衣着统一的平民队伍挥舞着旗子站在军队旁,为首的带着众人高声疾呼:“反对战争!罗马人滚回罗马!” “反对战争!罗马人滚回罗马!” 在军队最前方的将军和身边的侍卫冷哼一声:“哼,当初奥地利入侵我们的时候,这群家伙怎么没站出来,肯定是心机不纯的投机分子,赶快让审判庭把他们抓起来细细拷打,一定能问出那不勒斯奸细的消息。” 满脸皱纹的博尔哈主教连忙制止:“哎哎哎,不可,不可,审判庭的小伙子下手没个轻重,万一打伤了他们可如何是好?” 那名将军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主教,这可是可能牵扯到奸细的大案,怎么可能不打伤?” “不不不,您的推论完全是基于主观的论调,耶稣训诫世人,理性思考才是寻觅道路的正确方式,请让我和那些年轻人谈一谈吧。” 说罢,博尔哈主教不等将军回话便翻身下马,向抗议的人群走去。 那名拉丁人将军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努嘴示意左右前去保护主教安全——他毕竟是军队名义上的领导,安全不容马虎。 “各位。” 博尔哈主教乐呵呵地挡在抗议者面前,不让他们阻碍大军通行。 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规矩,人们纷纷停下抗议,由为首的中年人出面沟通。 中年人颇为优雅地俯身行礼:“这位修道士大人,我是亚历克斯·德·吕宁根,曾经是法兰西王国的一名男爵,这些人都是我的领民。我们因战乱逃难至此,不忍见同样的惨剧再次发生,故在此抗议,请求教皇冕下放弃入侵那不勒斯的战争计划,给人民讨得一条活路。” “这不是战争。” 阿方索·德·博尔哈摇头晃脑。 “那不勒斯的阿方索陛下,身为阿拉贡人却统治意大利的土地,本就于理不合。兼之,其屡屡侵害主的疆域,犯有‘对上帝发动战争罪’。此次军事行动,旨在为那不勒斯的广大人民推翻外族统治,从阿拉贡人的手里保护那不勒斯人……” “修道士大人,你我都是正常人,那不勒斯人到底有没有被压迫,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 亚历克斯·德·吕宁根摇头道:“现任的阿方索陛下相比当年安茹王朝的国王,更愿意将那不勒斯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如今那不勒斯人安居乐业,我们在当地也不像在教皇国那样受排挤,不需要外人的解放。” “不不不,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博尔哈伸出一根手指,“为世俗的争斗而死固然轻于鸿毛,然而为神圣的圣战而死,那是重于泰山。无论战士亦或百姓都必然感恩戴德地迎接战争,怎么会不需要教会的解放呢?” “我也是无数那不勒斯人之一,为什么我不愿意?”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 “我们要和平地活着,没人该为战争而死。” 贵族男子身后的众人立刻应和起来。 博尔哈眼见自己的话语毫无效果,终于扯下了伪善的假面。 他恼羞成怒地戳着权杖,指着男人的鼻梁呵斥道:“你这么纠缠不休,究竟意欲何为?来人呐,给我将他们拿下好生审问,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那不勒斯人的奸细!” 准备已久的侍卫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瞬间便将这群毫无防备的平民绑成粽子。 亚历克斯恼怒地喊道:“你这修道士,我们是来辩论的,你怎么说不过就打人啊?喂!” 他试图大吼地扑向博尔哈,却被牢牢绑紧的绳索死死绑在战车上。 众人的叱骂直到几十米外都能听清,而久经沙场的老主教博尔哈显得非常镇定,静静地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这只是行军路途中无需放在心上的小插曲。 经过半年的修整扩军后,终于达到一万大关的罗马军稀稀落落地开赴那不勒斯。 巴伐利亚内战、普鲁士战争、英法战争、克里特岛战争(奥斯曼进攻威尼斯)、摩洛哥战争(葡萄牙入侵北非),如今又要再加上一场即将到来的那不勒斯战争。 1447年上半年,欧洲一如既往地打成了一锅粥,死人数量又创新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远在奥地利的一行人并不知晓发生意大利的一切。 新官上任的罗贝尔还没来得及尝试他近卫军军团长的权柄,就被弗雷德里克公爵催促着上路。 这支包含了诸多奥地利贵族和随行军旅的队伍的行进目标,是隶属于神圣罗马皇帝的西部飞地,紧挨瑞士联邦西北边境的巴塞尔城堡。 他们去往此地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避暑。 1447年的春夏交接之际,德意志和法兰西的贵族,意大利的商人,罗马的教皇和来自四海八方的修道士,将于不久之后齐聚这座奥地利的西部飞地城堡,参与一场注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公议会。 神圣罗马并不团结,各方势力各怀鬼胎。针锋相对的世俗领主与天主教会之间,一场黑火药般致命的危机正在悄声酝酿。 贵族与教会间的矛盾早已是公开的事实,德意志诸邦的主教任免权究竟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按理来说,夹在罗马教会与奥地利公爵之间的罗贝尔·诺贝尔应当无所适从。 然而他此刻的内心格外平静,他的一生从未如此平静过。 与他共乘一车的艾伊尼阿斯·西尔维奥·比克罗米尼微微一笑。 “看来,你已经作出了你的选择,这也许很艰难,但追寻人类的本性绝不会令你后悔。” “艰难吗?或许比想象中简单多了。” 罗贝尔撑着下巴,望着马车窗外慢慢挪移的风景。 “格热戈日也会来这次公议会吧?真好奇我们再见时的情景,艾伊尼阿斯大人难道不期待重逢故人吗?” 艾伊尼阿斯的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托马索(尼古拉五世)那张常年维持着无奈表情的脸庞,不禁轻笑一声:“确实很期待。” 奥地利长达一公里的参会队伍缓缓向西而行。 队伍最前方领头的乃是资历尚浅的维也纳南部巡察官与城防官。 听说新任的近卫军团长指名道姓要他们随行。这并不令人意外,士兵都听说过,他们都是军团长一手带出来的得力干将,彼此配合默契,屡立战功。 朱利奥倒是对此十分高兴。 毕竟他常年以新时代的圣骑士自居,现在升职加薪,又不妨碍和主君交流感情,双倍的快乐叠加在一起,简直是如同梦幻般的时光。 可雅各布就不那么开心了。 自从一个多月前出了手下士兵和修士联手欺压市民的事件,罗贝尔大人似乎误会他在其中扮演了某种并不光彩的角色。 那个参与的修士被罗贝尔下令关进审判庭的地牢,至今杳无音讯,八成是成了下水道老鼠肚子里的美食。 可那些参与了案件的士兵,雅各布当时刚刚担任城防官,根基维稳,他没有敢重刑伺候,只是抽了十几鞭子敷衍了事。 他现在就像之前的弗雷德里克一样,根本不好意思和罗贝尔对话。 怎么办,他该怎么和大人解释? 大脑空空的朱利奥看不出他的为难,他只能把忧虑锁在心里。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100章 巴塞尔,没有硝烟的战争 “那是谁?” “那是巴伐利亚公爵和慕尼黑公爵吧,唔哇,你看慕尼黑公爵是不是瞎了只眼?” “那又是谁?” “白痴,那都不认识?那可是咱们的罗马教皇,尼古拉五世。” “教皇不是尤金四世吗?他怎么了?” “谁知道,可能是死了吧,咱们不莱梅村的那家铁匠不也染疫死了嘛,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啊。” “哎,那个人我认识,那是咱们不莱梅的大主教吧?还有他旁边那个,那是特里尔的枢机,我怎么没看到马格德堡的‘首席亲王大主教’?” “那就不知道了。” 两名卫兵窃窃私语的不远处,特里尔与不莱梅的大主教并排而走,他们所聊的也正是卫兵谈到的马格德堡主教。 “听说了吗?马格德堡的赫尔曼被人下毒谋杀了。” “哦,上帝啊,怎么会这样。赫尔曼主教是我见过最慈爱的修道士,是谁如此狠心,让他早早魂归天国。” “据说,只是据说啊,说错了别怪我,勃兰登堡的腓特烈和萨克森的韦廷家族似乎都参与了这次阴谋,甚至就连奥地利的……” “嘘!别说了,这可是奥地利的领地,还是小心为上。” “在理,在理。” 巴伐利亚公爵阿尔布雷希特三世和他的儿子,慕尼黑公爵路德维希骑马走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 前者不住担忧地望向儿子其中一只黑洞洞的眼眶,一发来自反叛军的箭矢夺走了他的右眼,这在极度重视仪表的贵族群体中堪称奇耻大辱。 巴伐利亚的内战几乎和奥地利同时告一段落,可与弗雷德里克大获全胜不同,慕尼黑公爵没能在军事上战胜对手,持续一年半的漫长战争令征召兵失去了战心,他最终只得接受了父亲的调停,和几位弟弟、叔伯化干戈为玉帛。 这场一年半的内战波及了巴伐利亚全境,各方伤亡总计在万人以上,被战火波及的平民难以计数。 阿尔布雷希特三世伸出手想触碰儿子的伤疤,却被赌气似的躲过,老父亲不由得长叹一声。 他作为巴伐利亚全境的执政者,在内战中无法偏袒任何一方,包括那些兄弟姐妹,自然也包括他的儿子。 路德维希年轻气盛,刚刚成为慕尼黑公爵就吃了轻举妄动的大亏。但愿挫折能令他成长,在不远的将来成为足以接替自己的杰出贵族。 阿尔布雷希特无奈地想着。 “诶?”来自不莱梅的卫兵突然指向吊桥对面的一道踉跄身影,惊讶地道:“那不是勃兰登堡选帝侯吗?怎么看上去如此狼狈?” “哈哈,你还没听说吧?”他旁边的同伴用讥讽的语气笑道:“勃兰登堡侯爵不自量力地去挑战波兰人,结果被打得全军覆没,元气大伤,五年之内怕是参与不了任何战争咯。” “哇,居然敢挑战那些凶恶的东欧人……” 长年以来,东欧人都是神圣罗马居民的噩梦。 普通平民分不清东欧乱七八糟的民族,他们只知道,只要“东边人”侵略了,所到之处必定尸横遍野,鸡犬不留。 神罗人自认为自己的作战方式已经足够野蛮,他们很多人不像西欧的军队那样收纳战俘,而是为了节约口粮一律坑杀,可却直到看见东欧人的战争才知道:真是小纳见大纳了。 对马扎尔人和斯拉夫人而言,屠杀就如呼吸一样自然。东欧民族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作为蒙古汗国的臣属而存在,这种和蒙古军队一脉相承的作战方式让他们在欧洲受到了游牧民族在东亚的同等鄙夷。 我的上帝\/孔子啊,这实在太不文明了.jpg “是啊,东欧人真是惹不起。”卫兵颇有些胆战心惊地说,“我在普鲁士的远房亲戚给我回信说,波兰人甚至会砍下条顿俘虏的人头,再用人头垒成尖塔。听那些蒙古人说,这叫‘京观’……” “上帝啊,这是何等的亵渎。” 紧跟在巴伐利亚公爵队伍后面的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七名重装骑士和七百名农兵簇拥着七辆马车缓速前行。“7”是基督教文化认为的整数,上帝用七天创造了世界,在第七日安歇。 想都不用想,这就是来自罗马教廷的车队,最中央的马车中安坐的正是现任罗马教皇尼古拉五世。 教廷一直单方面认定,没有教皇冕下参与的宗教公议会是不完整的。哪怕千里迢迢,教皇也必须去各个地方参加会议,防止某些投机分子另立伪教宗。 这个由马丁五世定下的基本国策已经延续了三十年,事实证明,经常在人群面前出现要比藏在图书馆里更容易邀买人心,有利于教廷的伟大复兴。 此次前来巴塞尔共襄盛举的可不止这么点人马。 帝国的七大选帝侯自不必说,就连刚刚吃了败仗的腓特烈二世都赶到了此地,何况其余诸侯。哪怕只有几公里领土的小伯国都派出了一路人马参与盛会。 换成任意一座其他城堡,哪怕是闻名全欧巴黎城,都不一定有能力承载如此之多的客人。 但巴塞尔城堡不同,这里连续数十年举行过不知多少次公议会,城堡的建设完全为待客和开会服务,堪称是中世纪欧洲最早的“旅游业城市”。 城中鳞次栉比的房屋绝大部分都是客栈旅店,除了巴塞尔伯爵的府邸之外,其他本地人都已习惯了住在城外的小镇村落里,默认城内应该留给外来的贵族和高阶修士。 不过,除了教廷和德意志贵族这类意料之中会到来的参会者,另外有某些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同样抵达了巴塞尔。 城门卫兵用交错的长戟阻拦住了一脸坦荡的老贵族和他身后的少年。 “且慢,二位的纹章和旗帜没有记录在参会人员的登记列表上。我家公爵大人说了,这一届的巴塞尔公议会可供参观,但参观者只在大会期间可以入城,其余时间段请自行寻地暂住。” “哦吼吼,那你们公爵大人一定也通知了,如果勃艮第的菲利普到来,一定要为他准备最上等的房间和待遇吧?” 老贵族抚摸着高挑的胡须尖,洋洋得意地道:“哎呀,蒂罗尔家族的小弗雷今年也该……呃,多少岁了来着?” “三十二岁,父亲大人。” 跟随在他身后的少年冷静地说道。 “啊,对对对,嗨呀,时间过得真快呐。”菲利普一拍脑袋,“不愧是我聪明的儿子,你比妈妈要聪明多了哦。” “母亲大人只是不喜欢在父亲面前耍小聪明罢了。”少年摇了摇头,向卫兵说道:“烦请你与奥地利公爵阁下通报一声,就说勃艮第公爵和继承人请求参加巴塞尔会议,劳烦公爵允许我们寻找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 “勃艮第公爵?菲利普三世?我什么时候邀请他了?” 巴塞尔的市政大厅,弗雷德里克坐在原本市长的办公桌后诧异地道。 在办公室的东角,江天河伏案奋笔疾书,虽然她只有初中的学习经验,但多年的应试教育使她锻炼出了非凡的学习能力,尤其在语言方面。 只来到这个时代短短半年,江天河已经依靠自己的自学和罗贝尔偶尔的指导,学会了读写日常所需的拉丁语、意大利语、高地德语和少量法语。 再加上她原本就会的汉语和英语,在中世纪这种人均胎教肄业的时代,她俨然已经成了掌握六门语言的多语种人才。 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掌握多门语言其实是少数高级贵族才有的本事,甚至于俄国的数代沙皇都只会作为宫廷语言的法语,连俄语都不曾掌握。 在发现江天河在语言方面的才华后,弗雷德里克险些一个冲动把她也征辟到自己麾下。最后不了了之不是因为他改变了心意,主要是罗贝尔佩剑的反光太刺眼了。 “再敢挖我的人,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即便没能如愿,江天河也接受了他翻译官的任命,用她的话来说,蒸汽机的计划要搁置一段时间,她更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想继续吃白饭了。 巴塞尔公议会的准备期间,江天河主要负责翻译和收录各国机要的信件和礼单,再把弗雷德里克的命令翻译成各种语言重新散发下去。 为了方便工作,她和罗贝尔都被安排在公爵身边时刻汇报情况。 江天河悄悄抬起头,桌子对面的罗贝尔此刻也扭头望向传令兵,都好奇地等待着卫兵的下一句话。 “呃,对方自称是不请自来,只求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嗯……既然他们摆出低姿态,那我也不好刁难他们,该有的待遇不能马虎。”弗雷德里克看向罗贝尔,“主教,麻烦你走一趟了。” 第101章 菲利普与查理 在等待卫兵通禀的这段期间,菲利普公爵百无聊赖地和儿子聊着骚话。 “查理,你知道吗?当年你爷爷遇刺身亡的时候,我其实不在第戎(勃艮第首都)。” 菲利普嘴里叼着根狗尾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是整个欧洲最有权势的统治者之一,用半生岁月将公爵领地扩大了一倍的雄才大略之主。 “当时你爹我只有二十三岁,人称‘第戎一朵花’,每天受邀出席各种宴会,那时也不例外。我受邀前往维也纳宫廷,途经蒂罗尔,受到了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的热情款待,转眼都过去二十八年了。” 菲利普的嘴角微微翘起,时至今日,五十一岁的他依然可以想起那一日丑态百出却酣畅快活的晚宴。 “可以想象。” 查理平静地说道。 “想必父亲一定喝得七倒八歪,在别人家侍女身上上下其手了吧?” 守城卫兵纷纷把头扭了过去,耳朵齐刷刷地竖了起来。 这可是公爵家的密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菲利普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别这么说嘛,这么多人都在呢……咳咳,总之,我在那里见到了当时才四五岁的小弗雷,他的父亲去世的早,被母亲寄养在蒂罗尔公爵的宫廷里,和利奥波德的长子卢卡斯一起学习。” 年轻的查理非常贴心地追问道:“那他最后是怎么当上了奥地利公爵呢?无论怎么看,那个位置都不是他有资格染指的吧?” “哈哈哈,好问题。” 菲利普哈哈一笑:“小弗雷确实出身不高,但他有且只有一个优点,就是足够无耻。” “无耻?” “当时奥地利的阿尔布雷希特刚去世的时候,许多人都自愿担任摄政,其中不乏阿尔布雷希特生前信赖的部下,但最后伊丽莎白偏偏选了毫无根基的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出身低,没有根基,便于操纵?” “这是一方面,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足够无耻。” 菲利普毫不掩饰地自己的鄙夷与钦佩:“这件事贵族圈里的老一代都了解,弗雷德里克扮成吟游诗人,用音乐和歌喉讨得了伊丽莎白的欢心,当时我和荷兰公爵还激烈争论过伊丽莎白会不会再嫁给他,谁也没料到今天发生的一切。” “啊这……” 查理没有维持住冷静的神情:“这这这,这太荒唐了,一点也不贵族。” “不,这很贵族。”菲利普深深看了眼儿子,“贵族就该不择手段地延续家族,扩张领地,小弗雷的所作所为正是一名贵族应该做的。” “你爹我这些年南征北战,靠的不是勇气和道德,而是战无不胜的勃艮第强军与阴谋诡计,我上一秒还在和查理七世(法国国王,时年25岁)那小子对着干,下一秒就能卑躬屈膝地向他宣誓效忠,这才是一个贵族该有的觉悟。存在就是一切,正直和勇敢在这个时代是得不到回报的,孩子。” 查理鼓起嘴巴,固执地扭开头。 菲利普轻声叹息。 他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直,胆子太大,总有一天会在这上面栽个大跟头。 他已经五十一岁,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好活,但愿他死之前能掰正儿子的性格,让勃艮第家族安稳延续下去。 “主教大人!您来了!” “嗯,辛苦你们了。” 罗贝尔微笑地拍拍卫兵队长的肩膀:“日上三竿,该换班了,军营里有为你们准备的肉汤,是我和因斯布鲁克伯爵打猎的成果,希望你们喜欢。” “嗯!” “哦,迎接我们的人似乎来了。” 菲利普拍拍屁股站起来,身上的盔甲“吧嗒吧嗒”地互相碰撞。他双手环胸,面对着一身主教紫袍的少年,眼神逐渐怪异起来。 “小弗雷的儿子这么大了?他不是还没结婚吗?私生子?” 罗贝尔还没开口就被菲利普的骚闪到了腰。 为什么?为什么一上来就认定他是私生子? “呀,这个。”菲利普似乎看出了罗贝尔内心的诧异,“我们勃艮第的贵族会让没有继承权的儿子当主教,保证衣食无忧,我以为你们德意志人也差不多。” 罗贝尔清了清嗓子,耐心解释道:“菲利普公爵阁下,查理阁下,弗雷德里克公爵派我来迎接款待二位,我是教皇亲口任命的,不是公爵的私生子。” “懂了,教皇的私生子,尤金四世冕下真是老当益壮。” 罗贝尔:“……” 少年查理抬脚踹在父亲屁股上,按着老爹的脑袋给罗贝尔道了个歉。 “抱歉,家父性格如此。我听下人提到过主教,听说您的血脉来自奥尔良公国,和我们同样是法兰西出身。” “嗯,格热戈日是这么说的,我也不清楚。”罗贝尔耸耸肩:“你们应该听出来了,我的法语不太流利,很难说自己是奥尔良人。” 罗贝尔无论德语还是法语都有股浓重的披萨味,具体来说,就是重音固定落在句尾,即使句尾是辅音也会读的很重,句首的辅音直接吞掉不念。 “嗯,也许我们可以替您寻找家乡的亲人?”查理微笑道,“不知道可否知道您的姓氏。” “诺贝尔,罗贝尔·诺贝尔。” “幸会,罗贝尔主教。” 父子二人跟从罗贝尔的带领进入城塞,沿着中央的皇帝大道前行。 “主教啊。”菲利普终究管不住他那张破嘴,“我媳妇儿最近身怀有孕,但是医生说她身体不好,不一定能顺利生产,我想替她祈福,请问该怎么做呢?” “这个简单。”罗贝尔半开玩笑地道,“听说勃艮第盛产红酒,销路广泛,公爵的财富因而在欧陆首屈一指,何不去买点教宗大人的限量版赎罪券?也许上帝感受不到公爵的虔诚,但一定感受得到公爵的钱。” “有道理。”万万没想到,菲利普居然认真考虑起了罗贝尔的建议,“儿砸,咱们金库还有多少钱?” “我想想,差不多二十多万吧。” “给金库主管写信,让他分出三万购买赎罪券!”菲利普大手一挥,“管不管用无所谓,主要是图个心安。” 少年查理比了个遵命的手势:“没问题。” 罗贝尔瞳孔地震。 这令人窒息的操作。 有钱人的世界,他不懂。 来人啊,给罗贝尔主教上氧气瓶。 第102章 小查理有大志向 罗贝尔本想带着菲利普和少年查理直奔为贵族客人准备的奢华酒店,但菲利普一路上一直吵嚷着要见“小弗雷”,见不到就去睡马厩,坚决不住豪华酒店。 查理和罗贝尔苦苦相劝,然而菲利普就是执拗于自己的想法,罗贝尔不给他带路,他就主动拉住路边的其他人问路。 他一把拽住一个贵族装扮的少爷的胳膊:“小兄弟,知道弗雷德里克在哪吗?” 被他拉住的贵族少爷是利博瑙伯爵家的继承人,他听到拉住他的老头子直呼公爵大名,面色一变,当即便要发作。 但当他看到一脸无奈的罗贝尔后,他的怒颜转眼间换成了笑脸,热情地为菲利普指明了路线。 望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少年侍卫不服气地说道:“那个老头子对公爵出言不逊,大人为何不责怪他?他的身份很高吗?” “我不认识那个老爷子。” 利博瑙伯爵家少爷幽幽地说道。 “但是那家伙的向导是我们的大主教。” 一路上,罗贝尔完全被菲利普当成了无情的刷脸工具,有了这位重量级向导,三人一直走到市政大厅门口都无人阻拦,巡逻队还专门分出一支小队护送他们行动,驱散沿途的居民,这些几乎明目张胆地奉承行为,很好地给罗贝尔上了一堂名叫“何谓权力”的课。 在狐假虎威和卫兵的护送中,三人很快被送抵了弗雷德里克所在的市政大厅。 菲利普张臂推开大门,兴致冲冲地跑上了二楼,再然后是三楼,矫健的身姿甚至连罗贝尔一时都没有追上。 不愧是戎马半生的“好人”菲利普,日常生活中有多和善,战场上就有多能打,这点即便在爬楼梯时也一样。 “弗雷!弗雷!” 菲利普一边在三楼的木地板上“咚咚咚”地奔跑,一边推开每一个经过的大门,推一次就喊一声弗雷德里克的名字。 一张张懵逼的面孔出现在门口,却一直没出现菲利普熟悉的那张脸。 “弗雷!弗雷!菲利普叔叔来看你了!哈哈,快出来吧!” “谁他妈在大喊大叫?” 位于三楼最深处办公室的弗雷德里克猛然推开大门,然后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贵族撞了个满怀。 撞击的结果,是弗雷德里克这个三十二岁的雄壮汉子被撞回了办公室,而菲利普公爵毫发无损。 刚刚气喘吁吁地冲上三楼的罗贝尔和查理一同呆滞了。 弗雷德里克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发出痛苦地呻吟。 坐在办公桌后的江天河立刻拔出桌边的匕首,迅速摇响了警报铃。 “铃铃铃铃……” “哐哐哐哐……” 三名近卫士兵应声赶到,他们在发现自己的军团长罗贝尔在与“袭击者”隔空“对峙”后,立刻以他为中心,警惕地观察起一身轻甲搭配着贵族长袍的菲利普公爵。 “你是谁?” “不许动!” “放开公爵大人!” 菲利普饶有兴趣地拔出佩剑,那是一柄贵族阶层最喜爱的直刃刺剑,战斗起来优雅而轻盈,非常符合贵族对自己的定义。 “吼哈,让我看看小弗雷的近卫和我这勃艮第的勇士相比如何吧,你、你、还有你,一起上吧!” 近卫军怒吼着挥刀向前。 菲利普弓起苍老的身躯,如老鹰一般浑浊却锐利的瞳孔紧盯三面袭来的长刀。 下一刻—— “铛!” “铛铛铛!” 四人只感觉眼前一花,随后手上的武器被从中间整齐地裂开,断面清晰光滑。 罗贝尔手腕翻转,剑刃再度潜藏回虚无之中:“别闹了,老婆孩子都看着呢。” “我没有老婆。”这是弗雷德里克。 “我也是。”这是查理。 “老婆!老婆在哪?快让我抱抱!”这是菲利普,他完全遗忘了自己在场的儿子。 江天河举着匕首,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结束了?” “结束!” 菲利普随手将断剑丢到天上:“哦!年轻的女孩,我最喜欢年轻的女孩,有没有兴趣和叔叔回勃艮第呀?我的家还蛮大的哎哟哟哟……” 这次出手的不是罗贝尔,而是刚站起来不久的弗雷德里克。 他反扭着菲利普的胳膊,用脚挑关上大门,罗贝尔和查理急忙跟进。 “菲利普,天呐,你来这里做什么?” 弗雷德里克一进门就松开了手:“而且,不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我们很亲密的样子,你应该表现得更加厌恶,明白吗?厌恶!” “可是我对讨厌的人也是这样。” “哦,好吧,不是很懂你。” 菲利普转过身,拉住已经一脸愕然的查理的手:“来,查理,来见你的弗雷叔叔。” “放屁,又想占我的便宜,我们是平辈的!” “哦吼,小弗雷,别开玩笑了。我年轻时第一次和女人上床的时候,你还是你爹身体里的一泡液体。” “孩子!孩子还在呢!你这白痴!” 好在罗贝尔已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小查理的耳朵,这样他就听不到父亲变态的说话了。 “呼……” 一番打情骂俏似的争吵过后,弗雷德里克长出一口气。 “那么,菲利普,你这次来又是有什么交易要谈吗?” “当然!” 菲利普高兴地抬起双臂:“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在查理七世陛下的带领下再一次击溃了英军,法兰西的海军已经卡住了加莱和诺曼底的英国港口,这场漫长战争的胜利天平彻底倒向法兰西了!” “这是好消息?” 弗雷德里克嗤笑道:“别开玩笑了,别告诉我你不明白,法王弄死了英国人,下一个弄死的就是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不安因素。别忘了,贞德的仇,查理七世还没跟你报呢!” 菲利普的笑容逐渐消失。 “罗贝尔主教,麻烦你陪查理出去走走。” 少年查理焦急地喊道:“父亲,我已经十三岁了,有责任帮助您……” “主教!” “知道了。”罗贝尔轻声应道,拽着百般不愿的少年离开了市政楼。 被父亲赶出了办公场所的少年看起来十分失落。 他瘪着小嘴,任凭重力牵引他耷拉的脑袋,眼中已有泪水正在酝酿。 “主教,为什么父亲不让我听他们的讲话?” “唔。”别人家的家事,罗贝尔不好置喙,“可能是菲利普阁下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就牵扯进不清不楚的政治吧。” “主教看起来也很年轻,为什么就可以呢?” “我也不是主动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耸肩无奈道,“有时候,浪潮推着推着……不知不觉就在舞台中央起舞了。” “浪潮?” “我是被公爵大人俘虏然后投降的,因为公爵入侵了我的故乡,他的手下在城市烧杀抢掠,主应许我为自保而踏入战场。” 查理聚精会神地听着,就像面对家庭教师那样,他一直如此的认真学习,也一直为此而骄傲。 半晌过后,罗贝尔挑挑拣拣地将自己的经历如实告知了查理,只是隐去了白袍青年和掌中油画的情节,法罗也在故事里变成了被他人格魅力折服而纳头便拜的粗野武夫。 查理若有所思:“原来如此,主教的意思是,顺应大势,偶尔做出些自己的努力,就能一步步爬上权力的巅峰吗?” “……我可没说最后一句话。” “我明白了!”查理用力攥紧拳头,“我想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分担父亲的压力。” “真是懂事的好孩子。”罗贝尔赞叹道,“天河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没准我和她现在还在安科纳。” “主教,请把那招凭空取剑的技法教给我!” 罗贝尔尴尬地捂住额头:“你看到了呀,果然。但是我真的教不了你,我也不明白怎么搞出来的。” 少年失落了一瞬间,很快又重整旗鼓。 “那,请让我跟在您身边!直到我学会那招为止!我还想学军略、想学德语、想学神学、想学……” 他如机关枪一般吐出一大串学科名,其中有一半罗贝尔听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什么叫黏土学?有这门学问吗? “gut,停下。” 罗贝尔按住他的脑门:“主不会吝惜自己的知识,我也不会,但你是勃艮第公国的继承人,你的教育是至关重要的事项。你要先取得你父亲的同意,明白吗?” “嗯。” 查理用力点点头。 “我一定会说服父亲的。” 第102章 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密辛 时间飞速进入七月。 巴塞尔的温度相比罗贝尔他们刚刚到达时已经有了显着的提高。 “第四届巴塞尔公议会即将召开”的消息不胫而走,或者说,以弗雷德里克为首的众多德意志贵族有意扩大了公议会的影响力。 远在东边的卡齐米日国王刚刚击败神罗诸侯腓特烈二世的干涉军,一听说公议会的消息,马上把军队交给了可靠的副手马佐夫舍大公,本人则亲率一支骑士团昼夜兼程地赶到了巴塞尔。 罗德岛的医院骑士团也派出了一支由副团长带领的使团,时刻准备为教皇冕下摇旗呐喊。 法王查理七世也派出了一支自己的队伍,由巴黎圣母修道院的总主教区长和圣殿骑士团大团长亲自出马,摩拳擦掌地准备在会议中重振法兰西作为大国的风采。 本来英王的使团已经走到了加莱,却在听说法王使者已经先他们一步到达巴塞尔后潇洒地扭头就走。高贵的英伦骑士永远不会在同一张外交桌上与法国懦夫浪费时间,一百年前是如此,一百年后也不变。 除了某些深陷战争而无法分身的世俗领主,半个欧洲的世俗领主齐聚一堂,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也很简单,就是要借助巴塞尔公议会的大势狠狠打压罗马教廷,彻底终结其伟大复兴的不轨企图。 三大骑士团中,唯独倒霉的条顿骑士团被围困在柯尼斯堡的要塞里,被波兰立陶宛的三万大军团团包围,别说使团了,连个求救信号都发不出去。 这一个月,奥地利宫廷的众人一直忙于为远来的贵客尽宾主之礼。 曾有人评价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场欧洲贵族亲戚的互撕,评价固然偏颇,但也或多或少显示出欧洲大家族之间互相联姻,彼此同气连枝的风气。 要知道,哪怕打生打死了一百年的英法,开战导火索也是英国国王爱德华自认为和前代法王的亲戚关系更近,更有资格继承法国王位,进而导致两国一百年战争不休。 神罗境内的贵族联姻关系更是如蜘蛛网一般纷杂,比如说现在,弗雷德里克就坐在宴会厅的主位上,他落座的圆桌围绕着坐有帝国最富有权势的七大选帝侯,其余普通诸侯或自由市市长则各自落座方桌旁。宏伟的宴会厅内,保守估计也至少有三百名以上的帝国贵族。 而这些人多多少少全都和哈布斯堡家族有点亲缘关系。 某种意义上来讲,神圣罗马的帝国议会就像一个超级家族的家庭会议,这场权力的游戏里没有非贵族的平民的位置,他们连游戏棋子都不配当,只配作为给执棋者带来成就感的伤亡数字。 而作为这个神罗大家族名义上的族长,弗雷德里克有义务为他的族人接风洗尘。 “诸君,我以全体罗马人的君王之名,请大家满饮此杯!愿天空的夜明星与上帝永远庇佑帝国,万岁神圣罗马,胜利者的荣光永存!” 弗雷德里克举起酒杯。 “帝国万岁!” “帝国万岁!” 长桌两侧安坐的数百名神态各异的贵族齐齐举起酒杯,慷慨激昂地喊出万岁的口号。 他们的万岁确实是真心实感。 日耳曼民族所建立的神圣罗马帝国,在历史上又被称为日耳曼第一帝国,后世人常常引用法国的民族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一句话讽刺它,“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 也许在法国人看来,神圣罗马就像一个缝合的畸形怪物、非法组织,但对于确实享受着帝国庇护的众多诸侯来讲,神罗是一个全世界绝无仅有的美好国家。 在神罗的领土内,市镇规模的小国林立,自由市和主教区共同装点着帝国的南北边疆,各式各样的政治组织都能在帝国内拥有一席之地。 换成欧亚大陆的任何其他地区,这些小国家早就被大国霸主随手毁灭,顺便留下一句“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可亡也”的无情评语。 但在神罗则不是这样。 帝国诸侯拥有极大的自主权,法律、税收、制度、军队、甚至宗教都可以由各国的政治实体独立裁决。 诸侯可以自由进行商业活动,彼此随意结成同盟友邦,只要不攻击其他神罗诸侯,皇帝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不会干涉它们的任何举动。 与此同时,神罗皇帝有义务在诸侯遭到外国势力入侵时召集全帝国的诸侯保家卫国,只要你是帝国成员,哪怕前来欺负你的国家是法兰西之类的一流强国,皇帝也必须义无反顾地与之搏杀。 因此,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不仅仅是一份权力和殊荣,更是一份责任和牵绊。 弗雷德里克如此热忱地招待诸侯贵族,未尝没有拉拢众人支持他登上皇位的意图。 他的左手边列坐着特里尔大主教雅各布·冯·锡尔克,美因茨大主教迪特里希·申克·冯·埃尔巴赫和科隆大主教迪特里希·冯·默尔斯。 三位大主教中,美因茨主教和特里尔主教都是在今年上半年才刚刚成为总主教,资历浅薄,因此坐在最靠外的位置,由资历相对较深的科隆主教迪特里希紧挨着弗雷德里克而坐。 圆桌的右手边,更是三位重量级。 他们分别是萨克森选帝侯爵,弗雷德里希二世·冯·韦廷。 普法尔茨选帝侯爵,路德维希四世·冯·普法尔茨-维特尔斯巴赫。 以及脸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长好的勃兰登堡选帝侯爵,腓特烈二世·艾森哈特·冯·霍亨索伦。 值得一提的是,弗雷德里希,弗雷德里克,腓特烈,这三个在中文上不同的翻译名,在现代德语中其实完全是同一个写法,只是由于不同地区的德语方言发音不同,所以才被中文翻译成了不同的名字。 此外,普法尔茨选帝侯的普法尔茨-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与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其实在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同一个家族。 这件事的历史需要向上追溯到1253年,那时的普法尔茨与巴伐利亚的公爵是同一人,维特尔斯巴赫老公爵至死都是公爵的身份,他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瓜分了他的公国,分别在普法尔茨和巴伐利亚建立统治。 然而,国家虽然分裂,选帝侯的爵位却只有一个。这就是选帝侯制度设计的精妙之处,为了防止大家族依靠继承爵位垄断帝国权力,选帝侯席位是按照家族划分,而不是按照国家划分的。 按照规定,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只能拥有一个选帝侯席位,为了争夺唯一的位子,兄弟二人很快率领一分为二的国家爆发了激烈的战争。 争斗的结果是巴伐利亚的弟弟遗憾落败,普法尔茨的哥哥夺得了选帝侯爵位。 盛极一时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也就此伴随国家分裂为【普法尔茨-维特尔斯巴赫长系】和【巴伐利亚-维特尔斯巴赫幼系】。1255年,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又进一步分裂为【巴伐利亚-慕尼黑支系】和【巴伐利亚-海德堡支系】,这种分裂状态一直持续到1447年,在现实历史中直到19世纪初才结束。 最近刚刚休战的巴伐利亚内战,正是当今慕尼黑公爵路德维希试图以武力统一国家的失败历程,他的父亲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巴伐利亚领袖,能顺利调停还是海德堡伯爵海因里希看在和他多年的友谊的份上。 类似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继承问题在欧陆屡见不鲜,最近的例子就是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表面上看,整个奥地利都匍匐在弗雷德里克的脚下,可实际上【哈布斯堡-蒂罗尔支系】的利奥波德公爵和【哈布斯堡-施蒂利亚支系】的其他外藩贵族拥有很强的独立性。 弗雷德里克便出身于蒂罗尔支系,同时却又是施蒂利亚公爵,他的父亲欧内斯特是前前代蒂罗尔公爵的之子,所以其实他也有蒂罗尔公国的宣称权,只不过他和老利奥波德私底下的关系还不错,所以不打算和他争抢罢了。 欧洲历史上数次出现过统一的征兆,却都由于继承均分而再度陷入分裂。这让欧洲人在漫长的千年历史中陷入无穷无尽的战火,却也让欧洲因祸得福,在极端的生存内卷中发展出高效的体制、发达的科技和多彩的文化,对美洲和非洲的土着形成了降维打击。 可见的未来,这种情况不会有任何好转。 不过无所谓,欧洲人已经习惯了分裂,强求统一的反而是少数派。以欧洲的情况而言,即使统一也只能是表面上的统一,反而不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酒至正酣间,弗雷德里克忽然站起身来,从酒杯底取出一块刻有“a.e.i.o.u”的指环。 “诸位,这次的公议会,是我们神圣罗马最后一次机会。” “罗马教廷的复兴速度比我们之前想象的都要快,拖到下一次公议会,等教廷大势已成,我们便再也没机会把教会势力逐出德意志了!” “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我意,要挟教皇为我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并逼他签署条约,未来神罗皇帝的加冕再也不需经过教皇批准,我们德意志人也不再认可教皇的绝罚! 亨利四世跪求宽恕的悲剧,是所有德意志人民、德意志贵族和德意志商人的耻辱! 我们德意志人要只属于德意志人自己的皇帝!让那些该死的罗马人见鬼去吧!神圣罗马帝国万岁!” “……” “……” “……” 众人被他的宣言所震慑,一时面面相觑。 良久,勃兰登堡选帝侯骤然拍案而起,高举拳头带头怒喝:“神圣罗马帝国,万岁!” 另外几大选帝侯紧随其后,很快,整间宴会厅都响起了贵族此起彼伏的“万岁”呼声。 所有人都陷入了这股狂热的帝国热情当中。 弗雷德里克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丝计划得逞的弧度。 第一步,达成。 第103章 教堂没有修女就像四大名着没有红楼梦 耗时一整个月的耐心等待与精心准备,来自全欧各地的大小贵族、自由商人、吟游诗人与修道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终于,在1447年7月5日这一天,弗雷德里克召集全部宾客和观众,正式宣布巴塞尔公议会隆重开幕! 按照贵族的习惯,重大事项开幕前高低得整一段国色天香的美女在大庭广众之下献舞一曲,众人吟诗作乐一番,赞颂神圣罗马治下的德意志是何等的歌舞升平。 封建恶习是不分中外东西的。 不过,为替众多禁欲系(字面义)的修道士着想,弗雷德里克最终还是忍痛取消了歌舞环节。 除了极少数真的拿教律当真,把生活搞得清心寡欲的神经病,绝大部分修道士和修女同普通男女没有任何生理和心理上的本质区别。 万一这群常年远离肉欲的修道士在歌舞会上不小心支起小帐篷,回屋之后和自家修女忍不住开上一炮,城里的吟游诗人再把这段写进歌词里,那可就丢了罗马教廷的大脸了。 弗雷德里克只想让教会滚出德意志,但并不希望让教会威信大跌。 贵族统治的合法性和教会的权威息息相关,二者之间是互利共生的关系,一个威信甚重而无实权的教会才符合全体贵族的利益。 为举行公议会而提前准备的会议大厅位于巴塞尔城外北边的小镇,弗雷德里克为此次大会的准备之充足足以令任何敬神者汗颜。 现代的巴塞尔是瑞士境内最繁华的河港,北临莱茵河末支,向北流经整个德意志的莱茵兰。莱茵河流域是西欧最大规模的平原流域,大河起自瑞士东南的阿尔卑斯山北麓,向西流经德国、列支敦士登、法国、荷兰,在鹿特丹港口抵达北海。 莱茵河穿行于地沟带,巴塞尔至波恩一线为莱茵河的中流,平原两边突起陡峭的山脉,使沿岸地区成为天然的肥沃农地,可以种植生长小麦、甜菜、啤酒花,果树等北寒带作物。 公爵精心挑选的会议大厅就坐落在莱茵河河边,他派人特地清理出一片三千平方米的空地,一座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庞大教堂拔地而起,规格比起维也纳的圣史蒂芬大教堂只高不低。 四座哥特式尖顶塔矗立四方,四面飞扶壁将尖顶塔彼此相连,五光十色的花窗玻璃上雕刻着耶稣的传说,五米高的尖锐拱门透露出阴森神秘的气息。尖拱门两侧,修长圆润的三排大理石立柱又令其在神秘之余不失典雅。 哥特式又被称为“法国式”,顾名思义,哥特建筑风格起源于12世纪的法国。 直到现代,法国文化一直代表着欧洲艺术和建筑潮流的最前沿,无论是中欧的日耳曼人还是东欧的斯拉夫人,贵族都以能拥有一个法国风格的城堡和会说优雅的法语为至高无上的荣誉。 包括六大选帝侯在内的神罗贵族们纷纷发出惊叹的呼声。 何等的财力和人力,才能堆砌起如此举世无双的神殿。 他们的瞳仁中闪烁着异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名曰:“渴望拥有”。 罗贝尔的拳头骤然攥紧。 他妈的弗雷德里克,竟然浪费这么多钱背着我去修奇观。等回了维也纳,看我怎么收拾你! 人群中,唯有包括尼古拉五世教皇在内的一众罗马修道士面色不变,弗雷德里克建造的这座神殿固然辉宏,然而和罗马的几座奇观相比还是稍有逊色。 尼古拉五世抬起眼翳,他生于公元1397年,今年已经是五十岁高龄,眼皮上自然有了中老年人特有的赘肉增生。 艾伊尼阿斯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他回过头,同曾经的朋友兼同僚四目相对。 “哟,托马索,我就说你穿教皇的衣服一定很合适。”艾伊尼阿斯轻松地笑道,“等你死了,干脆把教皇让给我当怎么样? ” “大胆!” 约翰修士勃然大怒。 “你这被逐出教廷的叛徒怎敢对冕下不敬!来人呐!把他给我——” “噌!” 剑刃出鞘声响彻于耳。 不过主动出剑的并非尼古拉五世的教皇卫队,而是罗贝尔和簇拥着他的一众近卫士兵。 “干什么了?”罗贝尔阴森的目光扎到约翰的脸上,“你想对我的机要秘书做什么?我有充分理由怀疑你收了奥斯曼苏丹的五十万艾克银币,故意干扰大会正常进行,教皇冕下,需要我替您清理门户吗?” 教皇卫队几乎与近卫兵团同时拔剑。双方一时字面意义上的剑拔弩张,这场巴塞尔公议会还未正式开始,便透露出一股不善的氛围。 尼古拉五世伸手按下己方卫兵的剑刃。 “罗贝尔主教,多日不见,你的改变令人惊讶,嘴上功夫也愈见精进了。” “不敢。”罗贝尔淡淡地道,“我对尤金冕下的逝世深表遗憾,祝贺托马索主教……不,尼古拉冕下顺利继位,相信以您的才华一定能带领公教复兴。” “借你吉言。” 尼古拉五世深深看了他和艾伊尼阿斯一眼,挥手示意双方收回兵器。 “时候不早了,我等先行入殿。罗贝尔主教,还请不要忘记尤金冕下对你的提携之恩。” 德意志和法兰西的一众贵族冷眼旁观这场天主教廷内部的对峙。 只是不同势力修士之间的火药味就已经这么足了,要是一会儿世俗领主和修士争吵起来,那画面有多美简直不敢想。 在教皇使团差不多走远后,艾伊尼阿斯才冷哼一声。 “什么狗屁知遇之恩,尤金当时又不知道你还活着。再说,要不是他气量狭小、出尔反尔,你现在何止是紫衣总主教,早当上堂堂的红衣枢机了。” 罗贝尔抬起手:“好了,过去的事情不谈了,我们也进去吧。” “对了,你知道吗?其实尤金年轻时也有世俗名,他叫加布里埃尔(gabriele),和我女儿加布里埃拉(gabri)的名字差不多。好笑吧,堂堂的教皇竟然有个女人的名字……” 一路上,艾伊尼阿斯不停地在罗贝尔耳边念叨尤金四世当年的挫事,比如看见身材火爆的修女就走不动道,吃苹果不刮皮就吐…… 假如尤金四世在天有灵,现在一定就扒在云彩边指着地面的艾伊尼阿斯破口大骂,耶稣和其他天使则拼命拉住他的袖子,阻止他下凡宰了这个混蛋。 “话说起来。”艾伊尼阿斯突然想起了什么,“主教,为什么你身边连一个修女都没有,平时谁侍奉你日常起居?” 罗贝尔边走边无奈地道:“我又不是残疾人,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 “不不不,这可不行。”艾伊尼阿斯摇头道,“重点不在服侍,而在于面子,懂吗?你可是奥地利的总主教,你这样出门在外会让外人误以为我们奥地利穷酸得连个修女都招不起了。” “我们是修道士,又不是公爵……” “修道士怎么了?别拿主教不当贵族。”艾伊尼阿斯拍拍他的肩膀,“修女的事就交给我吧,我正好有几个合适的人选。” “哎,随便你。” 第104章 教皇造反 弗雷德里克是传统的日耳曼贵族。 何谓传统的日耳曼贵族呢? 首先,你不能学会除德语外的任何语言。其次,你应该对神学知识一窍不通。最后,粗鲁和放荡不羁是日耳曼传承两千多年的习惯,传统文化不能丢。 弗雷德里克根本不明白教堂是干什么的,所以他干脆把建造任务打包丢给了前任维也纳主教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是个实诚的老人,他直接照抄了圣西里亚科大教堂的内部设计。没错,就是安科纳的唯一一座大教堂,也是罗贝尔从小到大参与神学辩论的地方。 他踏进神殿就跟回家了一样,一股熟悉的辩论斗志充满了全身,那种把宣讲人活活气晕的力量仿佛又回来了。 依然是主讲人站在主讲台上。 依然是贵族按爵位高低,修士按资历先后,从前排到后排依次落座。 依然是熟悉的半圆形辩论场,只不过这次没有了坐在主讲台后面的几位元老修士。这么久过去了,不知道安科纳的那几个老头熬过这个冬天没有。 唯一不同的是,罗贝尔这次不再是以神甫的身份坐在最后一排,而是以奥地利总主教的身份,和选帝侯爵,奥地利公爵,罗马修士共同坐在大会堂第一排。 十位娇滴滴的侍女依次为他们奉上果腹的果蔬和甜蜜水。 罗贝尔的目光不断在大会堂中扫略,遗憾的是,格热戈日和熟悉的同僚都不在其中。 “主教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呐,可是相中哪位漂亮的侍女了?” 他的左手边,担任美因茨大主教的迪特里希调笑道。 “哈,倒不是。只是没能在教皇冕下的使团里见到熟悉的面孔,有些失望。” “哦!确实,听说主教是从教皇国来到的维也纳。”坐在他的右手边的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二世也开口道,“哎,我也想招揽几个教廷的人才,可惜柏林离罗马太远了。” “你还活着就知足吧。” 腓特烈二世旁边的萨克森选帝侯哈哈大笑:“刚从卡齐米日手下死里逃生就想要人才,你不会还想作死吧?” 萨克森侯国和勃兰登堡侯国相互毗邻,韦廷家族和霍亨索伦家族世代交好,这一代的腓特烈二世和弗雷德里希二世更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因而后者嘲笑起前者是毫不留情。 “哎,别提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波兰国王。” “那坏事了。”弗雷德里希努努嘴,“喏,你看右边,卡齐米日就坐在那。” 卡齐米日凑巧也看了过来,对自己的手下败将和煦地笑了笑,让腓特烈二世的心情愈发糟糕了。 罗贝尔忍俊不禁地听着这群选帝侯彼此间的闲聊。 虽然众人都是大贵族,却仍然改变不了抠脚大汉的作风,他们平日在领民面前摆谱装样,一旦到了同阶贵族的环境一下子便卸下了全副伪装,开始互相倾倒苦水。 各个阶级都有自己的烦恼,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哈勒法迪带着妹妹东躲西藏的时候,勃兰登堡的腓特烈也在为国库见底而无计可施,区别是前者的失败会导致死亡,而后者顶多只会破产。 现实往往就是这样残酷啊。 罗贝尔合上眼睛,静静听着台上的弗雷德里克宣读公议会的开幕致辞。 “……为了解决人与神的矛盾,解决世俗与教会的隔阂,我们在这一天同聚一堂,希望能商讨出一个符合教义、符合万民利益、符合世俗秩序的美好结局。” “我们将遵守契约、彼此妥协,遵循圣彼得留下的道德与公理,以理性之光取代迷蒙的黑暗,愿耶和华的光芒照耀我们的前路,阿门。” “阿门。” 大厅中的近千名参会人员抚胸立誓。 假如是在一个世纪以前,弗雷德里克的发言足以令教皇给他定下一个亵渎的罪名,绑上十字架烧死都不为过。 但在文艺复兴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的今天,他的发言不仅没有激起贵族的反驳,甚至连罗马教廷的众人同样面不改色。 1447年的欧罗巴,文艺复兴已经不是某种需要人为推动的变革,而是深入人心的常识。 尼古拉五世站起身走上了宣讲台,接过弗雷德里克让出来的位置。 “以宽容、睿智、乐观与坚决之名,罗马教廷将与德意志的诸位同舟共济,我们将在接下来的会议探讨出一条符合所有人利益的包容之道,哪怕这也许并不符合教廷的利益。” 他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座德意志贵族皆一脸愕然。 “教皇大人什么意思?” 腓特烈二世嘴里嚼着腌橄榄吐槽道。 “他要造自己的反吗?弗雷德里希你怎么说。” 弗雷德里希的脸上写满了凝重,慢慢揉搓着下巴的胡须:“不妙啊,上来就搞以退为进这一出,看来教皇是铁了心要扎根在德意志不想走了。” 尼古拉无视了台下的喧闹,继续宣讲道:“时代在发展,人心和思想也应该随之而改变,那么未来的制度也就值得商榷。” “我知道,在座的许多领主都对教会的垄断颇有微词,我不希望这成为彼此间敌对的理由,因此,我决定提出本次公议会的第一项动议,教皇权力改革!” “啊?” 这下子,哗然的变成了罗马修士那一方。 “冕下这是什么意思?”约翰万分愕然,“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啊?” 阿普里利亚的安东尼奥主教眼球骨碌碌地转动,大脑飞速运转。 “难以理解,先等等看,也许是冕下以退为进的手段也说不定。” “我建议!” 尼古拉五世陡然提高了嗓音:“教会仿照古罗马议院制度,邀请教皇国和各大主教区的市民、修道士和贵族共同组建三级议事会,将教会的一切权力转交由议事会决断,教皇之职改为议事会主席,禁止教皇一切独断专权的行为!” 哗啦! 大会堂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的表象。 一阵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面带焦急之色的贵族或修士走下座位,寻到熟悉的朋友展开激烈讨论。 艾伊尼阿斯作为既非贵族也非修士的路人观众,没资格入座和讨论,只能站在外围旁听。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托马索,你果然还是这么荒唐——这么招人喜欢。” 罗贝尔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在哪,我是谁,发生甚么事了? 教皇尼古拉五世,他说要,建立教廷议会? “开什么玩笑?”腓特烈二世惊骇地喊出声,“一切权力归议会,不就和没有教皇没差别了吗?” 勃兰登堡选帝侯的话说出了无数参会者的心声。 议会制度在1447年还属于极少数商业共和国城邦的专属特色,占据大多数的封建邦国依然是老一套经典的封建体系,有权参与议事的只有封地贵族。 但听尼古拉五世的这番话,他明显是要建立类似商业共和国的实权议会。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只会让人感觉好笑,但从教皇嘴里飞出来,让人感觉的就是骇然了。 谁会嫌自己的权力小?哪有人会主动削减自己的权柄?教皇他疯了吧? “我没在开玩笑!” 尼古拉五世唐突地高声喊道:“我决心废除教皇——也就是我独裁专制的权力,将人民授予的权柄还与人民!” “现在,我以大会主讲人和唯一罗马教皇的身份宣布,动议投票开始,票数超过半数即立刻生效!” 第105章 悲剧的泉源 尼古拉五世抛出来的第一枚炸弹过于震撼,以至于在座的近千名参会者的思路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限制教皇权力,那不就相当于把决定教会生死的吊索放在别人手中吗? 还有这等好……不是,还有这等亵渎的事? 然而,当开始的兴奋渐渐冷却,心思各异的贵族终于开始认真思考尼古拉五世的意图。 教廷不可能把一个神经病推上前台担当领袖,排除一切不可能的猜测,剩下的最明显的答案其实早已摆在众人眼前。 所谓“以退为进”。 教会的目的肯定不是坑死自己,他们之所以一开始就做出如此让步,背后一定潜藏着更多的阴谋。 联系到教会不久前才强行塞给奥地利公爵一个主教(旁观者视角),尼古拉五世的目的无外乎是“夺回德意志主教任免权”和“维持教会在德意志诸邦最低限度的存在”这两种。 没错,虽然这两个目的的达成度堪称天壤之别,但只怕尼古拉五世早就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准备。 只要不被世俗领主彻底逐出德意志,凭借如今教会愈加难以限制的复兴势头,他们早晚能杀回来,拿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而若不想被天主教廷拿捏,变成待宰的羔羊,摆在世俗领主面前的选择也只有一个了。 思来想去,这个出头鸟的责任最终还是落在了平日里最不正经的萨克森选帝侯头上。 “我反对!” 他掐着尖锐的嗓音在台下喊道。 “教皇冕下是天主在人间的唯一代言人,也是所有基督信徒的父亲(papa),您的身上担负着凡俗人难以想象的重担,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将上帝赐予的权柄转授他人?这岂非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不负责任吗?” “非也!” 尼古拉五世早已料到了其他人的驳论,立即挥手反驳道:“上帝创造人间的一切,构筑美好的天国。我确实是天主在人间的代言,却也因为更接近主的真谛而更理解‘万物平等’的真理。代言者只可以有一人,代行者却可以有许多,我无权垄断这份主所赐予的殊荣,所有人都有义务为主的事业尽一份绵薄之力,这就是我所认知的‘教皇’。” “唔。” 萨克森选帝侯面带不甘地坐下,一巴掌拍在腓特烈二世的后背:“到你了,腓特烈。” “啊?哦,哦。” 腓特烈二世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大厅内立刻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大部分都在谈论他被波兰国王打得全军覆没的糗事。 所以他才不想露脸啊。 他硬着头皮辩言道:“但是,教皇冕下,您无法否认凡俗之人与您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道德天堑,凡人很难理解主的教义之奥妙,甚至常常曲解圣经的含义,唯有冕下上通我主,这份引导世人通往天国的道路非要您独断专行不可。” “腓特烈选帝侯的建议有一定道理,但是我却不以为然。” 尼古拉五世的话在这停顿了一下。 “不知道腓特烈可曾听说过瑞士的故事?” “瑞士?”腓特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那是奥地利公爵的领土,我们现在不就在瑞士吗?” 罗贝尔用余光注意到弗雷德里克不动声色地啧了一声。 尼古拉五世面带笑意:“不然,其实瑞士人早在多年前便实际脱离了奥地利公爵的控制,现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巴塞尔已经是公爵在瑞士最后一片忠诚的土地了。” 腓特烈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哦,是嘛,我们柏林离这里比较远,消息不太灵通。” “也就是所谓的村通网了,对吧?” 凭借和罗贝尔的关系,靠走后门拿到了第三排座位的江天河认同地点了点头。 坐在她左右手的当然就是朱利奥和雅各布。时隔多日,他们的“三人小队”终于再次集结了。 朱利奥翘着个二郎腿,叼着一根蔫了吧唧的狗尾草,惹得旁边的修士厌恶地挪远了屁股。 “雅各布,怎么心不在焉的,是看上哪个侍女了吗?” “没,没有。”雅各布心虚地低下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大人开口。” 自从离开维也纳算起,雅各布已经和他们一起在呆了一个多月,但至今仍没有同罗贝尔说过哪怕一次话。 二人虽然碰过几次面,但罗贝尔没有一次主动上前攀谈的意思,雅各布也不敢贸然妄动,就这样浪费了一个月的宝贵时间。 “我说,你也不至于这么害怕吧。”朱利奥端起麦芽酒喝了一口,又往嘴里扔了片腌橄榄,边嚼边说道,“你如今也是堂堂的维也纳城防官了,也该有点上位者的气势了。” “朱利奥。” “啊?” 雅各布突然严肃地道: “记住,你我只是两个安科纳的普通人,没有任何额外的才华。我们能有今日的出人头地,全都靠大人不离不弃地栽培和提携,如果大人要我的命,我绝不会有半分犹豫。所以我不希望你的嘴里再吐出这种对大人不敬的话,明白吗?” “哦……嗯……” 朱利奥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嘴里的狗尾草掉在地上都没意识到。 他连忙放下二郎腿,同时弱弱地反驳道:“我也没有对大人不敬的意思,他可是我的查理大帝啊。” “既然大家对瑞士都不甚了解,那就由我来讲讲瑞士人的故事吧。” 尼古拉五世拿出早已备好的演讲稿,逐字逐句地读道:“大约一百五十年前,瑞士人在瓦尔登,施维茨和乌里组织了反对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的义军,在一百年前又争取到了伯尔尼伯爵和苏黎世伯爵的加盟。” 坐在台下的弗雷德里克眉毛绷住了一瞬,但终究没有打断教皇的发言。 “瑞士人从来没有国王,没有皇帝,但有议会,而组成这个议会的,是居住在瑞士的全体居民。” 除了领土临近瑞士而有所了解的领主,余下贵族皆露出了“你在逗我”的表情。 “是的,瑞士人没有所谓的英雄领袖,每当遇到难以表决的重大事项,瑞士人就会组织全民参与的公众投票,这个国家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在阿尔卑斯山峦间存活了下来,一日强大过一日!一刻伟大过一刻!” 尼古拉慷慨激昂地宣讲道。 “瑞士的人民已经用实际行动教会了我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世间从来没什么所谓的道德差距,更没有所谓的能力高低。只要是上帝创造的,大写的‘人’,都可为自己的命运做主,包括成为主在人间的代行者,包括分担我的权柄,这是已然摆在诸位面前的‘现实’。” “唔,冕下口才了得,我腓特烈服了。” 腓特烈鞠躬坐回原位,接下来轮到科隆大主教迪特里希提出意见。 “冕下的本意固然是美好的,我所忧虑者,教廷是基督事业的唯一核心,万一被图谋不轨的不法分子架空,不仅危害到主的事业,更会让东正异端看我们的笑话,这可如何是好?” “人类是主创造的最杰出的作品,我坚信人类的智慧与可能性足以超越前进的阻碍。至于东正异端的废话,哼,就随这群丧家之犬狺狺狂吠又如何?疥癣之疾罢了。” 没等迪特里希坐下,沉默许久的普法尔茨选帝侯路德维希四世猛然起身。 “不知冕下打算如何划分和界定罗马本地修道士和外地修道士之间的权柄,又如何界定修道士与贵族和市民间的权柄,可能建立的教廷议会究竟是真的反映所有人意志的代言,还是套了层皮的罗马独裁会? 众所周知,古罗马从共和国演变成独裁的帝国只经历了短短几代人,教皇要如何确保这个议会不被有心人利用?” “具体安排事宜我会之后明确和全体参会者解释。”尼古拉教皇淡淡地道,“现在我们讨论的是‘是否’的问题,而不是‘如何’的问题。” 路德维希四世点了点头:“好,希望冕下之后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卷。” 随着随后一个有意见的帝国选帝侯落座,偌大的会场顷刻鸦雀无声。 尼古拉五世的眼睛扫过人群:“还有人有意见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宣布,投票开……” “且慢。” 罗贝尔握着主教权杖缓缓起身,紫水晶权戒正戴在他右手的中指。 尼古拉五世眼神微凝。 “罗贝尔主教……有话请讲。” 弗雷德里克焦虑地看着罗贝尔的背影。 加油啊,你可是我们神罗全村最后的希望了,一定阻止教皇发起投票啊。 尼古拉丢出的诱饵太过诱人,世俗领主多年来一直被教会掣肘,绝不会放过这次掣肘教会的机会。弗雷德里克敢肯定,一旦投票开始必然高票通过。 “不……我并不是要反对您的动议。” 罗贝尔的双眼盯着鞋面,嘴唇嗫嚅着,轻声问道: “假如议会建立,您能保证议会有权解散审判庭,保证不再出现胡斯派这样的悲剧吗?” 空气,凝固了。 第106章 赠剑 “嘭!” 弗雷德里克一拳砸在座位扶手,络腮胡遍布的面庞已经戴上了痛苦面具。 “哎呀,我的主教啊,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陪坐在一旁的黑森公爵笑着安慰道:“无妨,教皇冕下这次是有备而来,我们仓促应战,本就胜算渺茫。贵主教没有选择针锋相对,而是见缝插针,把冕下架在火上烤,不失为一招妙计呀。你看,冕下的脸都黑了。” 弗雷德里克听了他的话,看向尼古拉五世,果然看到了一张阴沉而复杂的表情。 “哈哈哈,还真是,好!回去就给那小子升职加薪!月工资涨到40马克!” 说起来,他还从来没领过工资补贴呢,那小子这么有钱? 自从到了维也纳基本只用过金币的罗贝尔感觉有人在念叨自己。 但那些事都不重要。 尼古拉五世神情复杂地凝视着罗贝尔写满无辜的脸,身为教皇的上位者气势毫无保留地压向对方,然而通通被后者无视。 罗贝尔没理由忌惮教皇。 对方既不是对他有恩的尤金四世,又无权解任他的神职。他是奥地利的总主教,权力来源都在于弗雷德里克的信任。但凡他有一丝尊敬尼古拉的态度,那也是虔诚的习惯在作祟,和利益依附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甚至有闲心笑了一声,补充着问了一句:“冕下,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至此,尼古拉五世终于彻底接受了,面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安科纳的忠诚小修士,而是有了自己想法的“外人”这一现实。 无论是被弗雷德里克授意,还是出自他本身的意愿,罗贝尔都不再是教廷这一边的人了。 “……好,既然主教渴望一个答案,那我就坦诚地回答,不能。” 尼古拉五世平静的话语在千人会议堂中回荡。 “胡斯异端所犯下的罪孽并非违逆教会,他们赤裸裸的叛教行径与公然掀起的反旗,虽说打着反抗教会的大旗,然其真实目的在于摧毁神圣在人心中的根基,而这是任何虔诚的信徒都无法接受的。” “车轱辘话可没法解答我的问题,冕下。” 罗贝尔紧追不舍地说道。 尼古拉五世为之一窒。 自从成为教皇以来,很久没人敢这么放肆地同他说话了。 但这正是公议会的特色,别说教皇只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哪怕上帝圣体亲临,说不得也得被其他辩论者怼上几句。 如何具体形容公议会之胆大包天呢? 就在上一次,也就是尤金四世生前的最后一次残留会议上,参会者背着教皇选举出了另一位敌对的伪教宗,圣名为菲利克斯五世。这位伪教宗至今仍然存在,甚至就在这次巴塞尔公议会的会场上,和他的追随者一起坐在大厅东面的角落里。 解决欧洲最后一名伪教宗,也是尼古拉五世此次参会的重要目的之一。 “镇压胡斯异端毕竟是这次大会之前的问题,我相信,建立教廷公议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这也是我所希冀的。” 最后的最后,尼古拉依旧没有正面回应罗贝尔的质疑。作为一名骄傲的教皇,愿意回答他第二次已然是看在公议会的面子上了。 罗贝尔也明白自己的行为不合时宜,他坐回位置,用比尼古拉更冷淡的语气道:“但愿如此。” “既然这样,就让迟来的投票开始吧。” 参会者站成一排排,将写有本人选择的纸条丢进不透明的木桶。 接下来,将由地位最高的参会者,比如教皇,比如奥地利公爵,派出靠谱的手下参与计票。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战争的第一回合以教会和世俗领主的“共同胜利”而告终。 罗贝尔被人流挤压着,走出了议事厅的大堂,回到了绿草如茵,碧水青天的室外。 宽阔的莱茵河,宛如上帝曾许诺再次降临凡间的诺言,一眼望不到尽头。教皇说,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前途光明看不见,道路曲折走不完。 这条苦行之路,何时才是个头啊…… 罗贝尔喟叹着,向空气湿润的莱茵河畔迈出步伐。 他弯下腰轻轻捻起一抔泥土,在指尖搓了搓,放到鼻尖嗅了嗅。 鱼腥味,水草味,泥土味,生命的味道。 “大人。” 熟悉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他回过头,朱利奥和江天河合力把雅各布推到罗贝尔面前,后者尴尬无比地递过来一包钱币袋子。 “大人!这是我当差这两个月赚的工资!这是上交给您的那一份,请查收!” 罗贝尔:“???” 怎么了?怎么搞得他好像西西里的黑帮老大似的。 而且他看起来很缺钱吗?他可是贿赂士兵都会用金币的男人,虽然金币的构成里金子只占不大的一部分,但是那好歹也是金币诶。 “罗贝尔,你别和雅各布赌气了。”江天河拍在他们俩的肩膀上:“我老爸说过,道上的事就要用道上的方式解决,说吧,你是要他剁手指还是挖眼珠子?” “啊?”雅各布傻眼。 “啊什么?道歉就要有诚意。来,雅各布,让他看看你的诚意。” “唔,好。”雅各布伸出左手小拇指,高举匕首,闭着眼睛大喊:“大人,我愿意谢罪,请看好!呀!” “铛。” 罗贝尔连忙挥剑劈飞了匕首。 “出现了!”朱利奥用双手手指合成方形框,“鬼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绝世好剑!” “大人……” “你们在搞什么鬼?”罗贝尔诧异地叫道,“我什么时候要你剁手指了,天河,你到底教了他什么?” “嘿嘿。” “别想蒙混过去,你差一点害得雅各布丢了他的手指,你知道吗!” “不会哒。”江天河一颠一颠地把匕首捡了回来:“看,没开刃。” “……” 被她这么一胡闹,罗贝尔心里哪怕有点生气,也完全散去了。 他看看雅各布,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愧疚地低下头,让他不由叹出口气。 “这,不是你的错,怪我把你们当成了我的所有物,没有把你们当作独立的人。其实弗雷德里克说得对,你们都有只属于自己的人生,我无权横加干涉。” 雅各布急忙要张嘴解释一番,罗贝尔突然把剑反握,递向了他。 “但是,要我这么放你们离开,我又不放心。雅各布,你比朱利奥年长十岁,他喜欢做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在战场上也不例外,但是我不希望你们两个出现什么意外。这柄剑以后归你了,让它代我保护你们。” 雅各布郑重地接过剑柄,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遵命,大人。” 朱利奥满脸的羡慕嫉妒恨:“老大,你把枪给了法罗,把剑给了雅各布,那我呢?什么时候给我也整一个?” “等下次吧,下次那个白袍谜语人出来的时候,我问问他有没有别的玩具。我和公爵还有要事相谈,先行一步。” 他走远后,朱利奥悄咪咪地把黑手伸向“绝世好剑”的剑柄…… “啪!” 雅各布一巴掌打开他的手。 “哎哟,小气,不能借我玩玩嘛。” “不行,你多半又会拿着剑去找山里的土匪,然后迷路,害得我还得派城防军漫山遍野地搜救你。” “嘁,竟然被发现了。” “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你早成了野狼肚子里的大便了,蠢货。” 江天河小跑着追上罗贝尔。 “你真是越来越像我爸爸了,以前,爸爸就和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虽然很不舍,但女儿终究会嫁人……是不是男人最后都会活成爸爸那样呀?” “不知道。”罗贝尔耸着肩,“但是,人这一辈子很漫长,很少有事物能一直相伴一生,我曾经在神学院有一位朋友,他是唯一不因为我是高卢蛮子而疏远我的人,我们曾经畅谈过理想和许多,当时我们都认为彼此不可或缺。” “你那位朋友呢?” “被安排到拉齐奥做神甫,我们已经四年没见过面了。” “是嘛……” 江天河用左手搂住右臂。 “我想爸爸妈妈了,我失踪了这么久,爸爸妈妈一定伤心死了……” “想回家吗?” “嗯。” “我试试。” 第107章 灵魂的重量 深夜,罗贝尔在宽阔而孤寂的房间醒来。 他拉开卧室的窗户,果然,白袍人不出他所料地跨坐在窗沿边,年轻而俊俏的脸庞上写满了不爽。 “你又把我送给‘你’的信物转赠他人了,没人和你说过转赠别人送的礼物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吗?” “嗯,格热戈日好像没说过这个,不过现在我学会了。” 罗贝尔温和地笑道:“还有类似的宝物吗,朱利奥说他也想要一把。” “啧,你当我是武器批发商吗?没啦没啦,就这么多。” 白袍人赌气似的抱着胳膊。 穿堂风从窗户吹进卧室,床头柜上烛台火的忽明忽暗地摇曳。 夏日的风,哪怕深夜也依然闷热。 罗贝尔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布料睡衣,白袍人却依然是那副冬季的穿扮:厚重的绒布兜帽白袍和黑色皮革裤,还多了一柄半人高的手杖。 “我说。” 最终,白袍青年还是忍不住说道:“不打算邀请我进屋坐坐吗?” “我不邀请你,你就进不来吗?”罗贝尔慢慢远离窗口,手搭在另一把防身佩剑的剑柄上,“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能令我死而复生,赐予我超凡的才能,赠予我来历不明的兵刃,还能带我穿梭于地狱与人间之间,却又无法带我见识天国。” “我读过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的长诗《神曲》,我承认,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这也是一场神妙的邂逅。但你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天国下凡的天使,反而更像地狱逃出的魔鬼。” 白袍人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头疼。 “你的想象力何时精进到如此地步了?” “回答我的问题。”罗贝尔紧盯他的碧蓝色的眼睛,“那天你带我见到的究竟是不是地狱?” “是,但你也看到了,那儿已经空了,或者说,那儿从来没有被填充过。” 白袍人眨了眨眼。 下一秒,罗贝尔的后脖颈汗毛乍起。 “好事不宜迟,随我再走一趟罢。” 二人又回到了这片茂密的森林,只不过,这一次没有再见到那两个装疯卖傻的路人,他们畅通无阻地抵达了白袍人所说的“地狱”之处,沿途发现了一座简陋的小木屋。 不过这一次除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以外,白灰地中央还漂浮着一片蓝色光芒。 这些晶蓝光点凝聚成类似孩童的形状,静静悬浮在二人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即将成为此方地狱第一位常住客的灵魂。” 白袍人抬起手臂:“来吧,去履行你作为神职人员的责任,引领这个无家可归的灵魂抵达祂应去的彼方。” “你在开玩笑?”罗贝尔指着这个孩童形状的光点聚合物,“这怎么看都是个孩子吧?凭什么要让祂去地狱赎罪?” “正是如此,祂在现世的人生结束得太仓促,没能偿还与生俱来的罪孽,因此必须在死后历经炼狱的苦楚。” 白袍人用手杖指向前方:“去吧,还在犹豫什么呢?这不是你最认可的教义所记载的真理吗?” 罗贝尔像座大理石像似的岿然不动。 “莫非……你不认可信仰多年的教义了吗?”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为何有权裁定死者,这不是你的权柄。” “首先,我不是上帝,其次,将要做出决定的并不是我。”白袍人神秘一笑,“没有听到我说的吗,将要引领这孩子的灵魂,是你啊。” 夜晚的莱茵河畔,也许是这炎炎夏日的巴塞尔唯一凉爽的地方。 河岸浅滩上搭架着许多崭新的篝火,来自五湖四海的贵族男女聚集在篝火边歌唱舞蹈,饮酒作乐。 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也许门第各有高低,然而此刻却能摒弃旧日的门第之见,无忧无虑地纵情享乐。 这一百年,意大利商人打着复兴古希腊古罗马文学艺术的幌子,实则大肆宣扬追求平等与享乐的人文主义思想。 历经百年发展,人文主义的意识不仅在意大利与西欧各国的市民中深植人心,连马丁五世,尤金四世和尼古拉五世这些既得利益者都实际上认同了人文主义。 在一代代带投大哥的教皇领导下,人文主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风靡全欧。 除了少数历史悠久的豪门,大部分贵族在爱情婚姻上已经不再过分秉持门第之见,这也少不得人文主义的功劳。 罗贝尔静坐在篝火旁,一对对成群结伴的男男女女蹦蹦跳跳地舞蹈着,在火光,弯月与群星星空的映衬下泼洒着青春的快乐。 神态凝滞的罗贝尔在这个男女交欢享乐的场合仿佛一个彻底的局外人。 回想着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他犹然有种幻梦未醒的迷蒙感。 他轻轻地抚摸着搭在腿上的华丽长剑。 菱形的尖锐配重块,金光璀璨的纯金剑柄,纹路复杂的平整剑身,静静彰显着高傲的尊贵,却也与罗贝尔朴素的打扮格格不入。 挂在他腰上的剑鞘,通体雕刻着黄黑相间的条格纹理,手握处包着一圈青铜护手。 相对于他赠予雅各布的那柄佩剑,新的剑并不像一把可以承担杀戮之重的神兵,而更像一柄单纯彰显权势的礼仪剑。 并且……这柄黄金剑还有一个堪称亵渎的能力。 四个面色不善的贵族少年围了过来。 他们之中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岁左右。 见到这几人的身影,许多家族爵位低下的小贵族便急匆匆地拉着男伴女伴的手远离此地,而家族爵位较高的则留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期待之后的发展。 火光莫名其妙地被他人阻挡,人形阴影蔽月遮星。 罗贝尔疑惑地抬起头,对上一张二十岁青年贵族贪婪的面孔。 “小子,这柄剑哪得来的?” “嘿嘿,看着小子一副穷酸的样子,八成是偷的哪位大人物的财宝吧?” “给你十息时间,识相的把剑交给我,否则……”青年贵族冷哼着捏响手指骨,“休怪我把你偷窃贵族财宝的事捅到我的父亲佛兰德公爵那里去,那时可就不是一柄剑解决的了的了。” “啊?” 罗贝尔傻眼了。 倒不是被吓住了,而是疑惑,疑惑他们哪来的胆子,区区非选帝侯的公爵之子,甚至不是公爵本人,竟然敢跟他这位总主教这么放肆。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没穿主教的紫袍,只穿了一袭单布睡衣,看起来和路边的流浪者别无二致。 这简直是上天掉下来的试剑机会,他完全可以向对方发出决斗申请,再在决斗中将四人斩杀,而彼时的佛兰德公爵只能无力地坐看儿子被杀,因为高尚的决斗是不允许外力插手的。 可贸然夺取他人性命在基督教义中是有有悖伦理的,哪怕合法。 所以罗贝尔没有选择试剑,而是选择测试剑的特殊之处。 “贝贝。”他不是在自己叫自己,而是在呼唤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拦住他。” 在另外三人眼中,气势汹汹迈步而去的老大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一样摔了个狗啃泥。 他立即试图站起,双腿却一次又一次地被“人”为踢歪,尝试数次依旧无果,反而在泥地蹭上了更多脏兮兮的污渍。 其他三人也走上前,很快,他们就遭受了和老大同样的命运。 不久前被他们吓跑的男男女女慢慢回到了附近。 他们好奇地看着四个往日素有威名的贵族青年反复在一个贫民装扮的少年前匍匐翻滚,地位不下于他们的人立刻放肆地大笑起来,引得其余人也忍俊不禁。 罗贝尔全程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用手帕擦拭着银装素裹的剑身。 凑过来看热闹的群众越来越多,大多是一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们被他们的领主父母带着来到巴塞尔增长见识,却没想到有幸见识如此离奇诡谲的一幕。 “哎哟!” “哎呀!” “别,救命啊。” “我错了,我错了,饶命啊!” 约莫一刻钟后,反复摔倒的四人终于忍受不了内心的惶恐与不安,纷纷伏地求饶。 罗贝尔擦拭剑身的动作为之一顿。 “停手吧,贝贝。” 当佛兰德公爵之子最后一次尝试站起时,他惊喜地发现,那个不断绊倒他的存在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又能正常地站住了。 他忌惮恐惧地瞥了罗贝尔一眼,连狠话也没敢撂下,扭头就抛弃同伴逃离了此地。 另外三人连滚带爬地追上老大,其中一人指着罗贝尔的鼻子大喊几声”你是魔鬼”,又不小心绊倒了一次,还以为是罗贝尔再次出手,索性瘫在地上不动。 罗贝尔无奈,只得让贝贝主动扶他起来,连推带搡地逼他离开了河滩。 蓝色的光芒在他衣领袖口下来回飘荡,亲昵地绕着他旋转了几圈,最后才恋恋不舍地钻回了剑柄末端的宝石配重块里。 这个灵魂正是白袍人要他处置的那一个。 在对峙的最后,他最终拒绝了白袍人引灵魂入地狱的建议,执意带回了这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白袍人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回答,再次赠予了他第二把长剑。 按他的说法,这柄剑末端的宝石配重块可以容纳年龄低于30岁的灵魂,因为超过30岁的灵魂过于污浊,凡俗的宝石难以承载。 作为代价,承载有灵魂的长剑将无法收纳入虚空,因为灵魂的重量不容怠慢,罗贝尔必须时时刻刻背负着灵魂与剑刃,直到他寻找到可以将其送入天国的办法。 江天河回家的愿望还没想到解决办法,又来了一个送灵魂入天国的责任,白袍人的身份到最后也没逼问出来,罗贝尔简直头都要炸了。 可他不能因为力所不能及就松开渴求帮助的手。 一个陌生的灵魂,于他而言可能只是一个灵魂而已,于对方本身而言却是生命的全部残响与希望。 “拯救每一个迷失的灵魂”也是基督教写在教义中的基本理念。 罗贝尔背起沉重的长剑,在众人或好奇或惊叹的目光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巴塞尔城堡。 也许人不是背负着罪孽降临这个世界,而是背负着爱降临的。 未婚先孕的母亲和不因此而抛弃孩子的鞋匠父亲,他们抚育出了人类打破黑暗时代的希望。 爱,这才是您要教给我。 对吗,弥赛亚(māshiah)? 第108章 我反对 翌日,计票结果已经产生。 尼古拉五世提议的教廷议会获得了世俗领主的好评如潮,他的动议以245:15的压倒性优势获得通过。 腓特烈二世盛赞他“心胸宽广,开放包容,富有才情,有古罗马辛辛纳图斯遗风。” 辛辛纳图斯是古罗马政治家,他晚年归隐后耕种为生,公元前458年,时任罗马执政官的大军被埃魁人重重包围,辛辛纳图斯临危受命,重掌大权,仅用一天就逼退了敌人,挽救了罗马的命运。在胜利后,辛辛纳图斯不慕名利,拒绝了所有人的挽留,返回自己的小农庄以终残年。 西方人有着和日本人一样的臭毛病,嘴上疯狂称赞不慕名利的高尚道德,身体却很诚实的“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辛辛纳图斯的行为高尚吗?很高尚,简直是腓特烈心中的独裁统治者的楷模啊。 那腓特烈二世愿意抛弃偌大的基业回故乡索伦堡务农吗? 打咩(即答)。 既然决定了建立教廷议事会,弗雷德里克立刻就让尼古拉五世拿出那套所谓的详细“建会条款”,这也是所有世俗领主的一致诉求。 然而,面对沸腾的民意,尼古拉五世却云淡风轻地表示:想看建会条款,可以,在那之前先商讨一下废黜伪教宗的问题。 他的态度很明确:我已经展现出了教会的诚意,现在该轮到你们了。 他冷漠的态度给逐渐升温的会议气氛浇了一盆冷水。 弗雷德里克倒是颇为平静,他早就猜到尼古拉五世会有这种要求,事实上,他这次邀请菲利克斯伪教宗参会,很大程度上就是把对方作为谈判的筹码。 菲利克斯五世也很平静,不如说,此刻的他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自从阿维农的伪教宗覆灭后,他这个被残留公议会推上台的最后一位伪教宗每日可谓如坐针毡。 菲利克斯五世其实并非彻头彻尾的修道士,他的上台也是残留会议为图自保才不得不出的下下策。因为彼时他们宣布废黜了尤金四世的教皇权,然后尤金四世反手就革除了所有参会者的教籍,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权限震撼。 他在被推举为伪教宗之前本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萨伏伊公爵,俗名阿梅迪奥。 即使丢掉了伪教宗这个烫手山芋,他仍然是北意大利首屈一指的强权领主,尼古拉五世不仅不敢对他怎么样,反而要以礼相待。 不过,在注定被废黜之前,菲利克斯五世还要利用自己的伪教宗身份争取最后的利益。 “尼古拉冕下此言差矣。” 菲利克斯五世拄杖起身。 “东仪基督大牧首可以与罗马教皇平起平坐,为何我就不行?罗马教皇是枢机主教团内部选举而确立的,我则是残留会议的主教团和世俗领主共同推举而确立的。论德行、能力、影响力,没有道理我不能成为圣彼得的后继人,基督之代表。难道只因为阁下住在罗马,而我住在萨瓦,就妄自推定你是正统而我是伪宗?” 菲利克斯五世毫不留情地批驳道:“当年教皇被法王掳掠至阿维尼翁,让基督世界陷入了长达七十年的黑暗。我想,这样的悲剧如今再次上演了。” 尼古拉五世立即反唇相讥:“即使出现阿维尼翁一样的悲剧,身为格里高利十一世的也是我,而不是阁下。基督兴起于罗马帝国,当圣彼得决定在罗马兴建教廷的那一刻开始,真正的教皇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罗马天主教皇!” “敌基督!” “伪教宗!” 二人抬起权杖毫不掩饰地撕扯谩骂在一起。 二十分钟后,两个人对骂得口干舌燥。 菲利克斯坐回座位,立刻有侍从为他揉肩搓腿,递来水杯,他在休息之余还不忘恶狠狠地瞪着尼古拉。 尼古拉五世抬头将宣讲台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气势汹汹地瞪了回来。 这就是公议会大辩论的常态,吵着吵着就从讲理变成了人身攻击。当年扬·胡斯是否是在类似的情况下把教皇骂到破防,这才惹来杀身之祸也说不定。 十几年前,尤金四世参加上一届巴塞尔公议会时也曾被骂得狗血淋头,彼时艾伊尼阿斯和托马索也都在场,只不过一个人在尤金四世的敌对面,一个人彼时还是波伦亚主教的小随从。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托马索已然成为风头无两的罗马教皇,而艾伊尼阿斯却失去了他的神职,流落到罗贝尔帐下干起了机要秘书的老手艺。 好在他的日子还算滋润,每天有妻女陪伴,他也不再需要在意凡俗的目光,可以以普通人的身份尽享齐家之乐了。 “所以,这是谁?” 罗贝尔挎负着华丽的黄金剑,疑惑地指着艾伊尼阿斯身旁的文静女孩。 对方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上两三岁,右眼上的单片眼镜和腋下厚厚的文件夹流露着浓郁的书香之气。 “这是我的女儿,加布里埃拉·莉莉埃·西尔维乌·比科罗米尼。”艾伊尼阿斯和女儿同时推动眼镜腿,“我之前承诺要给你找几个能干的修女,不记得了吗?” “所以你要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修道院?你最近手头紧吗?” 修道院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虽然部分贵族喜欢把自家没有继承权的孩子塞到修道院,但那仅限于男人。 修道院中的女性大多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的贫苦人家女儿,在大灾年份,为了节约口粮,这些穷人家不得不把女儿送到修道院,乞求教会可以分出一些粮食,至少不让女儿饿死。 问题是,这样来的修女不可能得到修道院的悉心培养,人家在意关心的是在送来女儿之余还给修道院捐上一大笔款子的贵族女子,真正穷人家的女儿最后都在深邃幽暗的修道院地下室变成那种了你懂的东西。 罗贝尔不喜身边有修女跟随,未尝不是某种“我心软看不得穷人”的虚伪心理在作祟。 正因为他和艾伊尼阿斯都在修道院呆过,他才更不理解对方主动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行为。 “先生,您是否清醒?” 没想到艾伊尼阿斯还没回复,加布里埃拉便抢先问道: “这位就是父亲说的总主教?看起来比我还年轻,父亲您真的没有诓我吗?” “我怎么会诓你呢。”艾伊尼阿斯轻笑道,“主教,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不过,您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吗?” “我当然不会,但我制止不住别人。”罗贝尔撇着嘴巴,“我手底下的混蛋修士杀都杀不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坏人。” “既然如此。”艾伊尼阿斯露出得逞地微笑,“就麻烦您把我女儿带在身边吧,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放心了。” 罗贝尔不假思索地道:“可以。” “咦?” 雅各布看到罗贝尔身边突然多出一个陌生的女孩,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 “那是谁,为什么坐在大人旁边?” 朱利奥随意道:“老大毕竟都这个年纪了,身边有个女人不是很正常嘛。” “大人不是贪恋女色的人,不要污蔑大人。”雅各布用没削皮的苹果堵住了他的嘴,“我以为大人喜欢的是江小姐。” “什么鬼,他分明是拿大小姐当女儿养的,怎么说来着,没有父母的人更容易爱别人,要么完全不懂爱。” “你很懂嘛。” “废话,我也没见过爹妈——呜呜呜,我好难过dt-tb,要摸摸神剑才能好起来。” “滚一边去……只许摸一下。” “耶。” 歇息了一阵,菲利克斯五世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准备下一步的辩论。 但尼古拉五世却忽然匪夷所思地表示,废黜伪教宗的事情可以暂且不谈。 只要公议会参会的全体成员签署一份协议,不得将菲利克斯五世的教令置于罗马教令之上,尼古拉可以“暂时”允许菲利克斯五世的存在。 世俗领主被他反复无常的发言弄得一头雾水,再看坐在西边的修士团,他们也被自家的教皇搞得进退失据。 弗雷德里克不爽地咬着手指甲。 别看尼古拉一副反复无常的样子,他俨然已经成了公议会绝对的主导者,整整两天,掌握宣讲台的都是这位新任教皇,弗雷德里克一共也没说几句话。 分明是在奥地利疆土上举行的主旨为驱逐教廷势力的公议,竟然被来自罗马的教皇牢牢把控了主导权,而他这个大会理论上的主导者却没理由阻止,真是可恶。 “接下来,我们继续商讨教廷议会的具体席位分配。” “教会方的提议是:罗马教会的原有枢机团并入议会,掌握五成议席。来自教皇国外主教区的主教总共掌握两成席位。最后,世俗领主掌控两成席位,市民商人则是一成。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 “咚!” 罗贝尔把黄金剑和剑鞘一起砸在面前的桌子上,果蔬酒杯撒了一地。 “我反对!” 第109章 巴塞尔剧变 “罗贝尔!” 坐在宣讲台后的弗雷德里克发出一声暴喝。 干得漂亮! 这是他没喊出来的后半句话。 “安静!公爵!” 带着剑鞘的黄金剑指住弗雷德里克的鼻子。 “我在神学上有些疑惑,现在必须当众询问教皇冕下,不然良心难安。” 尼古拉五世平静地道:“我很欢迎接受主教的神学辩论,但这是公议会,不是适合辩论神学的场合。” “我的疑问正和公议会息息相关。” 罗贝尔握着剑柄末端的蓝宝石,那里栖居着一个夭折而被判有罪的孩童灵魂。 “进入神学院的这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遵循主与师长的教诲,用最严苛的苦修标准约束自己。因为所有人都在教导我,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上帝的禁果,我们生而背负有原罪,必须用一生的苦难去偿还。” “神学院的同学欺负我,我不觉得痛苦,反而在窃喜罪孽得以偿还。我没有父母,偶尔会被人指指点点,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没有报复。” “残酷的人间没能动摇我对主的虔诚——但是。” 罗贝尔亮出宝石配重块:“冕下,假如一个甚至还分不清善恶的孩子去世,他的灵魂应该升入天国还是堕入地狱?” 话音刚落,立即在大会堂最后方落座的市民商人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罗贝尔的每一句话都说在了他们最关心的点子上,他们恨不得冲到宣讲台下为他摇旗呐喊。 尼古拉眯着眼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主教。”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冕下。” 原罪学说是基督教的核心观念之一,罗贝尔公然质疑原罪论,无异于在中国皇帝面前质疑天人合一理论。 有些事情,哪怕怀疑都是一种罪过。 “你不担心我开除你的教籍吗?” “冕下如果想的话,尽管这样做吧!” 罗贝尔将剑鞘重重戳在地上,与大理石地砖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但是,如今已然不是教廷可以胡作非为的时代了,这点没人比您更清楚——听说前日那不勒斯的阿方索国王斩杀了一批从北方入境的侵略者,斩首三千余,您知道吗?” 尼古拉五世面色剧变。 他当然知道。 临出发前,他吩咐罗马的军团在几位将军和博尔哈主教的率领下,趁那不勒斯衰弱之际发动南侵。 可就在昨天,他收到了博尔哈送来的认罪书。 前去攻打那不勒斯的罗马军团遭到那不勒斯和阿拉贡的联军伏击,辛辛苦苦积攒的一万军势折损减半,老博尔哈率领残军奋力逃回,其余将军全部遇难身亡。 这正是尼古拉五世今日愿意放弃废黜菲利克斯的最重要原因,登基的第一战就吃了败仗,他急需回罗马收拢人心,没空继续在巴塞尔浪费时间了。 问题是,罗贝尔是怎么知道的? 答案是贿赂。 教廷的修道士真的很单纯,只要塞点钱,什么都愿意说。 罗贝尔的话令教廷的使团气急败坏地大骂亵渎,修士约翰叫嚣着要将这个叛教者烧死,其余人纷纷应和赞成。 但教皇的卫兵一动不动。 他们被四倍于自己的奥地利士兵堵住了前路和退路。 尼古拉五世猛然回头瞪向弗雷德里克。 端坐于他之后的奥地利公爵嘴角上扬:“罗贝尔主教此言……深得我心。” “公爵!你!” “四百年前,神圣罗马皇帝亨利四世被格里高利七世开除教籍,帝国诸侯纷纷造反,皇帝之位摇摇欲坠。” 弗雷德里克平静而缓慢地说道。 “为了保住皇位,他不得不去往卡诺莎城堡请求教皇的宽恕。” “皇帝带着爱妻和幼子在城堡外跪求了三天三夜,格里高利七世才同意见他,逼迫他亲吻自己的鞋子,这才原谅了亨利。 那时,我的先祖只是鹰堡的小领主,这件事记载在我们哈布斯堡家族族史的第三页,我非常喜欢翻阅这一章。” 在座的贵族无不被弗雷德里克低沉的语气所感染,腓特烈二世仿佛身临其境般攥紧拳头,深深的耻辱感涌上每一个德意志贵族的心头。 德意志人的皇帝,凭什么给意大利的教皇下跪? 尼古拉五世冷笑道:“我还记得公爵当日试图攻打教皇国,不会是妄图复刻阿维尼翁的亵渎之举吧?” 弗雷德里克完全没有心思被戳穿的尴尬,甚至得意地咧起嘴角:“怎么?法国人掠得,我掠不得?” “你!” “反正都到这一步了,老子也不在乎了什么客气脸面了!来人!动手!” 弗雷德里克怒吼一嗓子。 早已等候在阳台上的江天河点燃引线,将手里的小火药袋丢向窗外。 一阵火药爆响,成百上千的奥地利军人立即应声从大会堂正门鱼贯而入。 为首的第一人正是全副武装的雅各布,罗马士兵装扮的法罗和盔甲被擦拭得油光锃亮的朱利奥也赫然在其列。 “动手!” 在他之后,腓特烈和弗雷德里希也同时摔杯为号,勃兰登堡选帝侯卫队与萨克森选帝侯卫队一起从后门冲进大会堂。 “什么?” “放开我!” “公爵,这是何意啊?” 惊慌失措的修道士们被凶神恶煞的军人擒拿捆绑,教皇卫队愿意投降的就地缴械,试图反抗的全部血溅当场。 优雅的公议会现场转眼间就成了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不明所以的市民议员和小贵族恐慌地逃离现场,都没有遭到任何阻碍。 但换成罗马教士想逃,立刻就会被士兵围上来一阵拳打脚踢。 尼古拉五世惊怒不已。 他挥舞权杖逼退试图擒拿他的勃兰登堡士兵,对弗雷德里克怒吼道:“疯了,简直疯了。我是来开会的,你们要干什么?!” 罗贝尔迈步纵跃跳上讲台,黄金剑清冷出鞘,剑锋直抵尼古拉的咽喉。 “教皇冕下,将军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盯着这把抵住他喉咙的直刃剑,似乎不能理解为何有人敢威胁堂堂的教皇,而且对方还是教皇国出身的主教。 可随着围上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尼古拉却没有在任何一双眼中看到惶恐不安,有的只是冷漠的坚定。 “时代变了,人心也会变。”弗雷德里克攥着剑柄捏住了尼古拉的肩膀,“四百年了,德意志人从没忘记耻辱,现在攻守之势反转了。” “你从一开始就存了这个心思吗?弗雷德里克!” “不,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贵国在那不勒斯的惨败,以及……” 他望着罗贝尔的脸得意地笑道。 “以及我家主教的撺掇。” “废话少说了,公爵。”罗贝尔将黄金剑横了过来,用剑刃压住尼古拉的喉咙。 “托马索,我们的要求很简单,让奥地利公爵加冕为神圣罗马皇帝,再签署一份协议,从今天起,皇帝的加冕再也不需要经过教皇同意,加冕礼改由德意志本土的主教执行!” “不可能!” 尼古拉愤怒地吼道:“竟然胁迫教皇,你们对得起国名中‘神圣’二字吗?” 弗雷德里克一脚踹在尼古拉的右小腿,后者痛呼一声半跪在地上。 “我们的神圣与否,不需要你这个教皇去定义,立刻照主教说的做,你还能回罗马,否则就准备留在巴塞尔当第二个阿维农之囚吧。” 艾伊尼阿斯从后面绕了一圈走上讲台。 他看着尼古拉饱含羞怒与愤懑的皱纹脸庞,长叹一声道:“托马索,放弃马丁五世和尤金四世那些不切实际的野望吧,人们不是傻子,教廷的时代该结束了。” 刀剑加身,身躯屈辱地半跪在地,任何辩解和斥责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的无力。 尼古拉五世眼前一阵恍惚,一个怪异的想法忽然浮上他的心头。 被异端审问所逮捕的那些所谓“叛教者”,被绑上十字架烧死的女巫,还有……被教皇亲自下令处决的扬·胡斯。 他们死前是否也曾如此愤懑,是否也为这不讲理的蛮横世道愤世嫉俗? 他抬起头,锋锐的黄金剑尖直愣愣地对准他的眉头。 罗贝尔面若寒霜,毫不掩饰敌意与杀意。 是吗,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被士兵牢牢按在地上的罗马修道士恐惧又惊惧地遥望着他们的教皇。 来自五湖四海的诸多修士只是冷眼旁观,毫无出手帮助这些所谓的“袍泽”的意愿。 半晌,尼古拉五世喟叹一声,无力地耷拉下头颅。 “我……答应你。” 第110章 神佑皇帝 教皇尼古拉五世被奥地利公爵弗雷德里克囚禁了。 这种放在哪个时代都极其炸裂的爆炸性新闻理所应当地迅速传出了巴塞尔。 瑞士联邦的国民议会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国家,他们毫不迟疑地下达了国土动员令,四千装备精良的瑞士卫队整装待发。 瑞士人的反应如此激烈,当然不是为了拯救教皇,而是为了防备哈布斯堡家族卷土重来的侵略军。 为了夺取独立,一代代瑞士人付出无数鲜血的代价,瑞士同奥地利曾经是同一个国家,但瑞士人不愿再作哈布斯堡家族的走狗,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但穿着一身尊贵贵族礼服与华丽斗篷的弗雷德里克现在对瑞士贫瘠的山地毫无兴趣。 因为他的面前的托盘中正摆放着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伦巴第铁王冠。 王冠的外围镶嵌了一圈钢铁的打造的铰链,铁王冠因此得名,除铁带外,王冠上还有六段薄薄的金饰片和22枚精心雕琢的宝石。冠身的浮雕纹路绘制着十字架与花卉,前者代表神授王权,后者代表人民的拥戴。 传说中,锻造伦巴第王冠的铁来源于钉死耶稣的圣钉,君士坦丁大帝之母海伦娜太后从真正的十字架圣遗物上拔下这些圣钉,熔铸再构成了赠予爱子的铁王冠,寓意伟大的罗马帝国千秋不倒。 后来,这顶王冠兜兜转转落到了罗马圣座手中,教皇格里高利将王冠赠予了伦巴第王后,从此,铁王冠又称为伦巴第铁王冠,并随着查理大帝在其本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教皇单方面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后成为了神罗皇帝加冕的信物。 阿尔布雷希特的便宜老丈人,人称“欧洲岳父”的西吉斯蒙德在1431年加冕为神罗皇帝之时,就是由尤金四世亲手将铁王冠戴在了他的头上。 十六年后,西吉斯蒙德与尤金四世都已作古,在巴塞尔的公议会大会堂,在这场略显寒酸的加冕礼上,历史重演,弗雷德里克三世与尼古拉五世再次重现了这令人难忘的一幕。 以帝国七大选帝侯为首,三百四十六名帝国诸侯齐聚一堂。 选帝侯爵之所以是七位,也是为了契合七美德、七宗罪与七天创世纪的神学意义。 站在最前排的是弗雷德里克的坚定支持者:腓特烈二世,弗雷德里希二世,路德维希四世和波西米亚国王的使者。 七大选帝侯中的四位世俗选帝侯坚决站在了弗雷德里克一方,与之相对应的,三位教会选帝侯则站在了反对的一边,理由很充分:弗雷德里克非法软禁了基督教世界的精神领袖,他们作为德意志大主教反对这一亵渎行为。 当然,三名主教的真实想法谁也不知道。毕竟,假如神罗境内的罗马教廷势力真的大幅度衰退,对本土主教而言实际上是天大的好事。 和弗雷德里克的容光焕发截然相反,教皇尼古拉五世整个人都陷入了自我怀疑和深深的沮丧之中。 苍白的脸颊,重重的皱纹,短短三天的软禁几乎让这位五十岁的教皇一夜白头,甚至比去世不久的尤金四世生前更显衰老。 除他之外的罗马修士不被允许参加加冕仪式,跟随他的只有一位替他端托盘的侍从,托盘盛放着加冕所需的铁王冠。 除了伦巴第铁王冠,托盘上还放着一张羊皮契约书,这是教皇“自愿”放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加冕权的教令,上面签署着尼古拉五世的圣名。 这一天以后,契约书将会自动生效,教皇的认可与否从此将不再对神圣罗马皇帝的权威构成任何威胁,这也意味着教会自“卡诺莎之后”对神罗残存的最后一点点威慑也烟消云散。 尼古拉五世作为放弃了这一权力的教皇,势必会被钉在基督教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他并不在乎。 这三日的软禁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当年,前前代教皇马丁五世一力铸就了罗马教廷的短暂复兴,粉碎了阿维尼翁的屈辱历史,用毕生岁月将“罗马教皇”这一神职打造成了教皇国的独裁官,规定凡属于教会的土地和城市一律归罗马教廷管辖,自以为铁桶江山万年不倒。 马丁五世大力谴责当时流行的“教皇必须受会议节制”的会议至上论。他还宣布:凡属教义问题,唯教皇有权裁断,不得听信教皇以外的权威。 尤金四世大致奉行了马丁五世的战略思路,只不过改用了较为温和的外交手段,通过辩论来说服世俗国家认同教会的权威。 没想到,尼古拉五世才继位短短半年,就因为一时大意输掉了整个德意志。他败给的不是弗雷德里克,也不是神罗诸侯,而是势不可挡的历史与命运。 也许艾伊尼阿斯才是唯一清醒的人,他说的对,教廷是时候从舞台正中央退场了。 一双双世俗贵族的贪婪目光打量着托盘上的铁王冠。 从今以后,德意志贵族无需受教廷节制,他们可以尽情挥洒自己的欲望、野心,尽情压榨出领民的最后一丝血汗,随心所欲地生活而不必担心受到教皇的绝罚。 如此“光明”的未来,正渐渐向德意志贵族们敞开大门。 江天河冷漠地看着大堂内的每一张脸庞。 她能感受到这些人散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欲望。 就和她曾经亲身经历的,和她的父亲谈论生意的几个中年老板的情绪一模一样。 就和那一日,老骑士布莱德杀死他的情妇,逼迫情妇之子认贼作母的那种情绪一模一样。 道德从来是奢侈品,穷人没空保持,富人无需保持。 她一度天真地以为,人类原本是善良的,不会有人故意挑起战争,不会有人故意陷害陌生人,不会有人以他人的痛苦为饵食。 因为这就是学校的老师和他的父母所描述的世界。 但世上的事情总没有那么简单。 她还有很多美好的幻想,也许她能发明蒸汽机,改善耕种,让人们不再饿肚子……但算了,这个时代不适合。 所有人都需要在痛苦中沉沦,直到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偏执和愚蠢,主动作出改变,而不是某个天降的先知引导他们走上自以为正确的道路。 罗贝尔倚靠着黄金剑,他的表情只会比江天河更冷漠。 他的身旁跟随着寸步不离的加布里埃拉,后者不明白主教为何而愤怒,却很识相地没有出声打扰。 “哼。” 他藏起饱含鄙视与不屑的眼神,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贵族是一群满脑子只有延续家族、享受欲望的畜生,商人是一群鼠目寸光、见利忘义的小人,但教廷只会比他们更加混蛋。 格热戈日说得对,要从诸多坏选择中选择相对不那么坏的一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弗雷德里克。 他凝视着奥地利公爵——不,现在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欢欣雀跃的背影,提剑转身离开了大会堂。 与此同时,尼古拉五世颤巍巍地端起伦巴第铁王冠,弗雷德里克连忙半跪在他身前,将手里的仪式权杖与仪式剑分别放在左右两边,恭敬地俯下头颅。 大会堂内的三百五十多名领主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我,尼古拉五世教皇,循着上帝的公义为你加授冕鎏,弗雷德里克三世·冯·哈布斯堡,奥地利及施蒂利亚公爵,波西米亚及匈牙利国王,全体罗马人的君主,加授罗马帝国唯一的神佑皇帝,合法统治你的国土与臣民。” 尼古拉将相较头颅小了一圈的铁王冠放上弗雷德里克的头顶。 后者一脸虔诚地宣誓道:“我,弗雷德里克三世·冯·哈布斯堡,愿意遵从教义的约束,履行罗马帝国神佑皇帝的义务,合法践行皇帝的权柄,庇佑帝国的疆土,以上帝之名合法统治我的国土与臣民。” “弗雷德里克,站起来。” 弗雷德里克依言稍稍抬起跪下的右腿。 侍从端来一罐圣油,尼古拉伸进手指沾了沾,将圣油涂抹到弗雷德里克的眉心。 弗雷德里克闭上眼睛,黄澄澄的圣油沿着他的鼻梁和脸颊顺流而下。 尼古拉五世伸出右手按住他的头颅,左手虚抬到半空,也闭上双眼,嘴中轻声地念念有词,背诵着记载在羊皮文件上的加冕礼词。 “弗雷德里克,站起来。” 这一次,弗雷德里克彻底站直了身体。 一米八五的虎背熊腰,比不到一米七尼古拉高出半截身子。 尼古拉将权戒缓缓套上弗雷德里克左手的无名指,将皇帝权杖在他的左右肩膀各自轻点了一下后递到了他的手上:“接过你的权杖吧,孩子。” 弗雷德里克接过权杖,尼古拉再次用用样的姿势将皇帝权剑也授予了他。 “成为皇帝,不仅意味着世俗的帝王,更意味着分担使徒在人间的代行使命。”尼古拉五世语重心长地道,“也许陛下对教廷的贪婪有诸多不满,然而上帝永远是正确的,违背主的意愿,只会引来连绵不绝的神罚。” “是,我一定谨遵教义,不犯有违教义的错误。” 弗雷德里克低眉顺眼地回答道。 假如外人不知道是他扣留了教皇,并逼迫后者为他加冕,肯定还以为他是什么虔诚敬神的好人。 “哎,还请陛下务必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尼古拉五世唉声叹气地走下加冕礼台。 按照规矩,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加冕仪式应该远远比这更加复杂,更加隆重,且必须在罗马城内举行。 唯一的例外是1355年登基称帝的卡尔四世,当时的教廷被法王掳掠去了阿维尼翁,卡尔四世与教皇的关系也称不上好。为了保证加冕过程不出现意外,卡尔四世在亚亨接受了加冕礼,之后转道前往罗马,只呆了一天就急匆匆地跑回了德意志。 其实,按照弗雷德里克原本的设想,他本来不打算在巴塞尔公议会就和尼古拉五世撕破脸,还想去罗马接受正规的登基仪式,顺道瞻仰一下神慕已久的古典时代名胜古迹。 但罗贝尔在那一晚与他的谈话说服了他。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与历史长河相比何其之短暂。 他今年已经三十二岁,未婚,无子,天知道还有多少年岁好活?他可没工夫苦等教皇再把他的加冕礼拖个几年了! 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成为神罗皇帝了! 头戴钢铁冠冕,手持皇帝仪剑与权杖,披着象征纯白神明的金缕白斗篷,弗雷德里克缓缓转身,面向一众德意志贵族。 腓特烈与弗里德里希对视一眼,同时单膝跪地,异口同声地喊道:“参见皇帝陛下!” 有了二人的引领示范,厅堂内的三百余名诸侯领主齐刷刷地单膝跪下,场面震撼无比。 “参见皇帝陛下!天佑吾皇,君德隆昌!国祚久长,鸿运昭彰!帝业永固,万象辉煌!万民之主,与国无疆!” 我是皇帝了。 弗雷德里克宛如白天鹅一般高傲地扬起下巴,双手高高举起权杖与仪式剑,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堂哥,父亲,母亲,你们看到了吗? 我是皇帝了!哈布斯堡家族的罗马皇帝! 神圣罗马帝国与哈布斯堡家族的双头雄鹰依然翱翔于灰色莱茵与蓝色多瑙! “天佑吾皇!” 第111章 变心 “让开让开!不要挡了皇帝陛下的路!” 腓特烈二世对着外拥堵的人群叉腰嚷嚷道,弗雷德里希无奈扶额,逗得戴上王冠的弗雷德里克哈哈大笑。 车水马龙的巴塞尔市民把公议会会堂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大家都想看看这位自己的新皇帝长什么样子,要知道,巴塞尔远离奥地利本土,错过这一次,下次再要想见皇帝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陛下!您真的把教皇绑架了吗!” “陛下!小女今年年方十六!” “我们终于又有皇帝了!” 自从阿尔布雷希特在七年前去世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已经空置了七年之久,直到今日,弗雷德里克践祚登基,如愿以偿地戴上了皇帝的冠冕。 他大笑着对臣民挥手致意,络腮胡高兴地几乎要竖立起来。 罗贝尔和雅各布等人静候在路边,混在人群中默不作声。 即便如此,弗雷德里克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柄晃人眼睛的黄金剑柄。 “嘿,主教!” 他像个幼稚的孩子似的兴奋地把王冠拽了下来,套在食指上转来转去。 “看见了吗?我是皇帝了!” 罗贝尔微笑着点点头。 “主教,你以前的话还作数吗?帮我当上名副其实的皇帝!” 罗贝尔又点点头。 “哈哈哈。”弗雷德里克仰天纵情长笑,“今天最开心啦!” 德意志领主人人有马可骑,这支三百多人的巡游队伍一直从莱茵河畔被人群簇拥到巴塞尔城堡。 一路上,大道两旁人声鼎沸,欢呼声不绝于耳,无人不在为新皇帝的登基欢欣鼓舞。 腓特烈把手伸进挂在马侧的布口袋里,一把一把地挥洒着帝国马克,人群熙攘着抢捡钱币,让本就澎湃的情绪愈加狂热。 混在人群里罗贝尔诧异地道:“为什么不扔弗洛林?” “……” 雅各布和朱利奥不想跟自家老大这种完全不懂钱的家伙解释。 巴塞尔城堡的城门上,菲利普公爵正仰天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 突然,他听到城外传来鼎沸的呼喊声,多年的军旅习惯让他骤然睁眼冲到城墙边。 “嗨,原来是巡游啊,我还以为有人攻城呢。” 他一下子倍感无聊,可当他看到人群正中央的弗雷德里克头顶的伦巴第铁王冠时,菲利普立刻收起戏谑的表情,正色而立。 “原来如此,没有选择去往罗马,而是避免夜长梦多么……聪明的小子。” 菲利普嘿嘿笑着:“好小子,背着我做得好大事,来人啊!” 八名贴身近卫凑到他身边。 “去拿钱给咱们的皇帝陛下买点贺礼。把查理叫过来,他最近不是一直在跟着维也纳主教学习嘛,我有话跟他讲。” 不一会儿,一脸不爽的少年查理就被侍卫带到了菲利普身边。 “父亲大人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完成老师交给我的学业任务呢。” “臭小子,连你爹都这么不耐烦。” 菲利普笑骂着拍了他的小脑袋:“说说,主教给你布置了什么学业任务?” 少年查理露出苦恼的神情:“唔,老师叫我分别搜集一个小商人,一个普通皮革匠,一个普通神甫,一个普通农夫和一个低爵位贵族的家庭资料。要统计家庭的月收入,户口数和道德水平,还要用我自己的想法去解释这是为什么……” “哦?” 原本不太感兴趣的菲利普一听就来了兴致。 “那你统计的怎么样了?” 查理骄傲地将写了满满一本的纸张资料摆到父亲面前。 菲利普一页页地翻开儿子的作业,时而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你确实有认真的完成,那你知道这些数字的鸿沟差距是为什么吗?” “嗯……我觉得,商人之所以比皮革匠富有,是商人比匠人更了解不同货物在不同地域的差价,也比繁忙的匠人多出更多时间调查市场。商人很狡猾,而农民很愚笨,不被我们统治就无法生存。” “神甫的钱财大多来源于修道会的补助金,再加上搜刮来的苛捐杂税,不需要用四肢劳动也可以活得很滋润。” “至于我们贵族。”查理骄傲地挺起脖子,“我们拥有上帝赐予的统治权,天生就在上帝之下,万人之上,自然该有最高的道德修养和最多的财富!” “说得好!”菲利普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这才有点公爵之子的样子!” “可是……”查理突然失落地垂下头,“老师说我的调查很出色,可对世俗的理解却不够深刻。” “主教也没有说错,儿子,你的视野仍然只流于表象。”菲利普鼓励地按住他的肩膀:“别灰心,之前我还担心主教会误人子弟,现在看来他确实明白你需要学习什么,趁着这段日子好好跟着他学习吧。” 查理沉默良久。 许久后,他才扭扭捏捏地对父亲轻声道:“父亲大人,我能继续跟老师学习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 “我的意思是在公议会结束后,我能跟老师回维也纳学习吗?” 菲利普一下子愣住了:“为什么,你不喜欢宫廷教授们的课吗?” “不是,教授们讲得很好。”查理食指在作业本上画着圈,“但我更喜欢老师的实践课,我能见识到许多新颖的事物,以前不理解的知识也能明白。我想继续跟老师学习一段时间,可以吗?” 菲利普头疼地揪着耳朵。 “哎呀,让你在维也纳住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德意志人可不会讲法语,儿子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查理自信地笑起来。 “虽然他们不会法语,但是我会德语呀。” 神圣罗马皇帝加冕,巴塞尔的不眠之夜。 尼古拉五世和一众罗马修道士连夜离开了巴塞尔,这一次的公议会自然不了了之。 教廷议会和废黜伪教宗这两件大事都没办成,还被弗雷德里克胁迫着执行了加冕圣礼,尼古拉也没有脸面继续留在巴塞尔了。 外交和战事都遭受巨大的挫折,想必尼古拉必定会受到枢机主教团的严厉斥责和弹劾。三千罗马士兵捐躯,不知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市民议会更不会轻易放过他。 短时间之内,他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处理国内问题,罗马教廷的复兴不得不暂且搁置了。 罗贝尔疑惑地看着江天河和两兄弟费力地把地下室的“实验器材”——其实就是一堆铁锤、废铁和锅炉残骸——搬出了地下室,又费力地推上了卖废铁的马拉车。 “你们这是……” “天河说,她使用的十几种钢材硬度都不过关,制造‘蒸汽机’不现实。”雅各布擦干额头的汗水,“她说,要做就干脆从钢铁锻造做起,要我们扔了这些废材后再去买两个带盖子的石头坩埚。” “哦……那就听她的吧,这种事情我不懂。” “老大,你也有不懂的事啊。” “人非圣贤,我怎么可能事事了解。” 朱利奥歪着腰,好奇地观察罗贝尔背上的黄金剑:“大人,您又从哪搞来一把新剑?” “这是谜语人送的,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送你。”罗贝尔连忙解释道,“别急,下次再见到那家伙,我一定替你要把好武器。” “没关系,老大。”朱利奥得意地拔出腰带上无鞘的直剑,“你看,雅各布同意把剑借给我了!” 雅各布把头深深低下,他的态度一向很明确:认罪又认罚,但是不改。 “罢了,你们自己安排吧。”罗贝尔摆了摆手。 “对了老大,你今天白天身边跟着的那个女人是谁啊?” “那是艾伊尼阿斯大人的女儿,从今以后将加入修道院,侍奉神明。” “哦。” “大人。”雅各布开口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您从前不是一向对教廷忠诚无二吗?为何今日要帮着公爵大人对教皇,呃……做出那样的事情?” “这个嘛……” 罗贝尔环抱手臂,思绪回到四天前的那个夜晚。 第112章 present,fool! 四天前。 巴塞尔城堡内,市政大厅前。 夜晚。 罗贝尔背负着黄金剑大踏步地走在鸦雀无声的夜路上。 就在不久前,他借用魔鬼的力量吓退了几名纨绔贵族,其中一人还是佛兰德斯公爵的儿子。 玩弄灵魂属不属于亵渎……这一点罗贝尔也不清楚,圣经里没写。 圣经里只说了灵魂会由天使带去面见上帝,经过审判再被决定投往地狱还是飞升天国。 这层意义上讲,他算不算挖了天使的墙角? 问题是他也没看见天使啊? 莫非白袍的谜语人其实是个没了翅膀的大天使? 罗贝尔不清楚,谜语人身上笼罩的迷雾就像法罗一样多。 “嗯,什么人!” 他低头走着,忽然大路的拐角处走出一队夜巡士卒队,为首的巡逻队长一声喝住了罗贝尔,士兵纷纷掏出剑刃。 罗贝尔回过头。 “大人?怎么是您?” 法罗抬手示意手下收齐武器,把血红色的长枪放在地上,上前行了一礼。 刚想到法罗,法罗就出现在了面前,仿佛冥冥中定好的天意一样。 “法罗……正巧,我有事情要问你。” 法罗恭敬地弯着腰:“大人请讲,属下一定知无不言。” 罗贝尔看向他身后的士兵,法罗心领神会。 “你们由副队长带领着继续巡逻西城,我有要事和大人沟通。” 军士被遣散后,罗贝尔轻声问道:“法罗,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一日会在叛军之中,又为何突兀地向我投诚呢?” 听到他的话,法罗轻轻笑道:“大人,我加入的叛军,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而后果断向您投诚,目的也是相同的。” “理想?理想……”罗贝尔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语,“是什么?” “之前不是和您说过吗?我的理想是成为保民官,真正的保民官。”法罗将手虔诚地按在心脏前,“理想是值得追逐的、银河中的星星,也许我们终生都无法抵达,但每当我仰望之时都令人憧憬万分。” “我明白了,去吧。” “您不好奇其他的事情了吗?” 罗贝尔摇摇头。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也一样,只要你没存不轨的企图,我们当然可以成为朋友。” “没错,朋友。”法罗笑着点点头,拾起长枪追向夜巡的队伍。 市政大厅的“皇帝寝宫”——一个不过二十平方米的书房卧室。 腓特烈,弗雷德里希,弗雷德里克,这三位名字相同的男人围坐在一面桌子边。 一件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帝国七大选帝侯在担任选举皇帝的职务的同时,还分别担任不同的王室职位。 例如,萨克森选帝侯世代担任神罗帝国大元帅一职,名义上统帅帝国一切军队。而勃兰登堡选帝侯则担任王室御前大臣,理论上要负责协助皇帝处理一切和文字有关的公务,并且掌管帝国最高印玺,俗称“无情的盖章机器”。 三大教会选侯分别担任意大利、德意志和勃艮第名义上的议长。波西米亚选帝侯的职务最搞笑,美其名曰“王室膳食总管和司酒令大臣”,实际上就是御膳房的厨子头目。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波西米亚国王自设立选帝侯制度以来就几乎没去维也纳述职过,大概是不想被帝国皇帝丢到厨房当苦力。 今夜,勃兰登堡选侯与萨克森选侯夜访皇帝,目的只有一个。 “陛下。”腓特烈二世谄媚地替他倒上一杯酒,“波兰的卡齐米日公然违背骑士团非战公约,入侵普鲁士。我受点苦自然无所谓,但是波兰国王这哪里是撕毁条约,这分明是打咱们神罗的脸啊。” “就是就是。” 弗雷德里希二世应和道:“长此以往,波兰人的手势必会伸向波美拉尼亚和西里西亚,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 弗雷德里克三世低沉地“嗯”了一声。 “依你们所见,我该如何是好?” 腓特烈激动地即答道:“召开帝国会议,率领神罗联军打到克拉科夫去,活捉卡齐米日!” 弗雷德里希补充道:“一定要逼迫卡齐米日放弃王位,一个联合起来的波兰立陶宛对我国的东疆边防的压力太过巨大。这半年,乌拉斯劳斯起码向我汇报了三十多例波兰牧民非法越境放牧的消息,不能放任他们继续下去了。” 弗雷德里克点点头。 “我本就打算在今年的帝国会议上提出这个问题,既然二位侯爵都有此意,那么事不宜迟,明日就召集巴塞尔参会的诸侯们开一场临时会议。” 二人异口同声:“陛下英明。” 巴塞尔的一间独栋双层小楼。 “呜啊,这封信好难翻译啊。hine是什么意思,eow又是啥?为什么这个blod(blood)少了个o?knif又是什么意思?刀吗?刀不是knife吗?还有nobilite……朱利奥,雅各布,你们快来帮帮我啊!” 江天河坐在书房的桌子后,被一封英格兰国王的书信搞得头痛不已。 雅各布擦干净手走了过来:“这是盎格鲁撒克逊语?我也不会,问问朱利奥吧。” “别看我。”卧在客厅软垫里的朱利奥懒羊羊地道:“哥们连意大利语都不会写,鬼知道啥是盎撒语。” “我说,朱利奥。”江天河瘪着嘴巴,“那儿又没有电视,你整天躺沙发上有什么意思?” “电视是什么?” “电视是一种……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话说你之前告诉我们,你是从未来回来的?”朱利奥饶有兴致地转身改为趴在软垫上,“我在未来风评怎么样?是不是举世闻名的大英雄!” “不,我不认识。” 冰冷的话语仿佛一把尖刀,深深刺入朱利奥的心脏。 “不要问我嘛,初中又不讲欧洲古代史。”江天河撇嘴,“光是背那些汉晋隋唐宋元明清的历史意义就够费劲的了。” “学校只讲了地理大发现,哥伦布发现美洲什么的。” “美洲(america)?”重复了一遍这个发音古怪的词语。 地理学还处于襁褓之中,虽然已经存在了“欧洲”,“亚洲”和“非洲”的概念,但具体的划分标准其实十分模糊。至少罗马人不觉得自己帝国横跨了欧亚非,也许对罗马人而言,凡是归帝国统治的地方都算是欧洲。 而同时的东方文明其实根本不在乎地理划分,对东方而言,世界就是自己脚下的“中央帝国”和分布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外国,朝贡的就是臣属,不朝贡的就是蛮夷,统一称为“天下”。 “对啊。”江天河毫不自觉地说明着这个时代根本不存在的知识,“从咱们这里出发,一直向西,会有一个和欧洲非洲加起来一样大的新大陆,叫做阿美利加洲。” “这个我知道!” 酷爱读骑士冒险小说和神话故事的朱利奥一下子来了精神:“是维京故事里的文兰大陆对不对?我就知道小说里写的都是真的!” 这么说圣骑士罗兰真的手持圣剑杜兰达尔(durindana)以一敌万! 江天河,雅各布:“文兰是什么?” 朱利奥没有搭理他们。 他飞快地冲上二楼,把雅各布的剑从墙壁上摘下来,欢欣雀跃地跑进了书房。 等雅各布找到他的时候,朱利奥已经用羽毛笔蘸着碳墨水在后配的剑鞘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durindana”。 “哈哈,完成啦,我滴圣剑!” 他兴奋地寒光凛凛的宝剑插回剑鞘,将整把剑高高举起:“我的杜兰达尔!” “是我的,只不过是借给你的,蠢货。”雅各布适时地吐槽道。 “有什么关系?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少贫嘴。”雅各布没好气地骂道,“你的猪脑子是不是把某件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什么?” “伴手礼!”雅各布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忘记要给艾丽莎买的伴手礼了吗?你这样子怎么追得上女孩?” “卧【意大利粗口】!” 朱利奥爆了句粗口,撩起旁边的窗户一跃而出。 雅各布急忙冲到窗户边,对下面大喊:“这是二楼!你这个蠢货!” 第113章 罗马药丸 “什么?朱利奥把腿摔断了?!” 正与弗雷德里克坐在房间内议事的罗贝尔拍案而起,行色匆匆地跟着使者走出了市政大厅。 弗雷德里克偏过头,跟腓特烈无奈地耸了耸肩:“你看我说什么,我就说他肯定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哈哈哈哈,主教也是个趣人啊。” 腓特烈毫无顾及形象地大笑起来。 虽然日耳曼人被法兰西人和意大利人一致认为是“只比斯拉夫人好点有限的蛮夷”,不过蛮夷之内亦有差距。 德意志内部文化差异巨大,相较于曾经属于罗马帝国的西南德意志地区,北德意志人常常因其粗犷的外表与放浪的作风而遭到嘲笑。勃兰登堡地区曾经聚集居住着西斯拉夫民族部落,后来神圣罗马帝国东扩运动时占据并同化了这些蛮族,至今不过短短三百年,当地仍然残留着浓郁的蛮族文化。 腓特烈作为土生土长的老柏林正黑白旗,自然不能免俗。 假如说昨天在加冕礼上,腓特烈还能勉强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现在没了外人彻底放开的他瞬间便化身为油腻的中年白人。 腓特烈二世出生于1413年,今年34岁,比弗雷德里克还要年长两岁,年轻时英俊的霍亨索伦骑士一去不复返,转而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抠脚大叔。 弗雷德里希与腓特烈同岁,二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唯一的区别在于腓特烈和弗雷德里克一样没有孩子,而弗雷德里希却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名为阿尔布雷希特。 怎么又是阿尔布雷希特? 你们德国人都不会起名字的吗? “罢了,又不是没了他替咱写字就干不了活了。”弗雷德里克捡起羽毛笔,沉吟半晌。 蒂罗尔文盲:“路德维希的名字怎么写来着?” 勃兰登堡蛮子:“呃……要不还是把主教喊回来吧。” “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一进家门,罗贝尔就惊诧地呼喊起来。 朱利奥半侧躺地卧在软垫里,龇牙咧嘴地看着专业的正骨医生替他慢慢掰正左腿骨骼,最后由江天河用铁箍和木头做的夹板固定住。 正骨医生看着江天河包上铁夹板的操作若有所思,默默记在了心底。 “哟,老大回来了,工作辛苦了。” 朱利奥痛得龇牙咧嘴之余还不忘挥手跟罗贝尔打个招呼。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个,你这家伙真不让人省心。”罗贝尔蹲在他的手边,担忧地问大夫道:“大夫,这腿能治好吗?” “o?δe?? λeiθe?tw.” “???” 医生吐出一串叽里咕噜的语言,罗贝尔一头雾水。这时,消失在罗贝尔视野里很久的贝弗利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主教,他的意思是没问题,平时多注意休息就好。” “真的假的?!他明明只说了两个单词!” “真的,他说的是希腊伯罗奔尼撒的方言,和普通希腊语不太一样。” 罗贝尔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贝弗利,眼睛仿佛在说:你小子竟然还有用? 贝弗利羞恼地喊道:“大人,我好歹也是土生土长的希腊人,我是不会骗您的!” “别欺负他啦,罗贝尔。”江天河固定好夹板后轻轻拍了两下,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这位拜占庭帝国来的大夫还是贝弗利特地找来的呢。” 谁知那位医生突然激动地嚷嚷起来,说出更多众人听不懂的语言。 贝弗利苦笑道:“他说,不是‘拜占庭帝国’,是‘罗马帝国’。” “拜占庭”并非东罗马帝国的官方称谓,而是欧洲为了区分古罗马和东罗马所创造的别称,类似称季汉为蜀汉。君士坦丁堡在被罗马帝国占领前,原本是名为拜占庭的希腊城邦。 然而“拜占庭”在东罗马人自己看来就是一种蔑称。 医生又吐出更多伯罗奔尼撒方言。 贝弗利的笑容愈加尴尬。 “贝弗利,怎么不翻译了?” 连医生也看向了他。 他只能无奈地挠挠后脑勺:“他说,你们这个神罗是假的罗马,我们的罗马帝国才是真正的罗马。” 罗贝尔点点头。 倒不是认可他这句话,主要是这句话让他确信医生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拜占庭医生。只有地道的拜占庭人才会对名字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耿耿于怀。 虽然他们的国家濒临灭亡,那份罗马帝国所带来的荣誉感却是始终未曾削弱的。 “贝弗利,从我的金库里拿出十枚金币,重谢这位罗马医生。” 听到罗贝尔嘴里吐出“罗马”的语调,医生满意地点点头,拎起药箱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宅邸。 贝弗利连忙拿上一个不知道有多少钱的钱袋子追了上去。 “话说,为什么巴塞尔会有希腊医生啊。”朱利奥用剑鞘有节奏地敲打着腿上的固定夹板。 “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罗贝尔指着宅邸大厅正中上方悬挂的欧陆地图的希腊位置。 “奥斯曼人不久前拔除了罗马人在希腊的最后一个据点,现在东罗马帝国只剩一座君士坦丁堡了。” 黑海与马尔马拉海交界处,博斯普鲁斯海峡,美丽的金角湾,这里矗立着巍峨的千年古城,“众城之女皇”——君士坦丁堡。 狄奥多西城墙上,紫袍的中年男人眉宇间布满了散不去的忧虑。 他的满面愁容正如这江河日下的帝国一般,丝毫看不到回转的希望,只能眼睁睁地坐看世界义无反顾地坠入悬崖。 “陛下。” 他的侧后方,一名希腊贵族打扮的宫廷太监双膝跪地,用尖锐的嗓音说道。 “已经收到君士坦丁大人的消息了,大人在科洛尼要塞沦陷后,率领残军乘船逃离了城堡,舰队目前已经抵达金角湾。” 紫袍的皇帝振奋地站了起来。 “好!好!朕的皇弟无碍吧?” “是的,君士坦丁大人安然无恙。” “好,好……速速带我去见他!” “是。” 能在宫廷中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势,并称呼君士坦丁为“皇弟”,此人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约翰八世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走下城墙,急匆匆地赶向金角港湾。 沿途的希腊人神情冷漠地望着皇帝的经过。 假如放在三百年以前,皇帝的出现足以令任何希腊人欢呼尖叫到昏厥,但如今,江河日下的帝国甚至已经凑不出一套完整的皇帝车辇,约翰八世只能同普通人一样骑着白马。 他的脸上写满了振奋,仿佛只要弟弟还在,帝国的衰落就不足为惧,他就能继续高高在上地做他的帝国皇帝,惊喜的心情甚至令他没察觉到市民的漠然。 金角湾,博斯普鲁斯港。 君士坦丁摘掉了凹凸不平的头盔,扒掉了血痕斑斑的盔甲,疲惫地在码头摔倒在地。 他的身后,数量少得可怜的希腊士兵也纷纷如一片割了的麦子似的累倒。 船只往来稀疏的港口瞬间躺倒了一片士兵,惹得经过的百姓好奇地驻足观看。 “呼,呼,呼……” 两天两夜不间歇的逃亡之路令君士坦丁几乎丢掉了半条小命。 他只靠本能地大口大口地呼吸,沉重的眼皮却如铁砧一般再难抬起。 “活下来……活下来了……” 虽然途中经历了奥斯曼海军的十面埋伏,但他依然带领船队突破了重重围剿,成功逃回了君士坦丁堡。 代价是,三十艘大帆船组成的船队如今只剩少得可怜的四艘苟活,其余战舰都被奥斯曼人的舰炮击沉,化为了爱琴海鱼腹中的美餐。 君士坦丁的旗舰甚至被敌人连续击沉三次,若非上帝保佑,让他在风暴骤起之前被友军捞了上来,他肯定也逃不出葬身鱼腹的命运。 “失败了。” 他无神的双眼迷茫地望着天空。 云朵宛如帝国复兴的希望般消散,万里无云的天空恰和他阴云密布的心情鲜明对比。 先是安纳托利亚,然后是爱琴海东岸,再是巴尔干,终于,帝国连作为根基的希腊都完全失去了。 君士坦丁堡,一座美丽的孤城。 失去了希腊,仅剩下一座城堡,又有什么意义了?不过苟且偷生罢了。 人生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与绝望感涌上君士坦丁的心头。 这个四十三岁的高贵男人侧倒在码头的木板地面上痛苦地抱住头颅,呜咽哀鸣。 “罗马……完了……” 第113章 并不顺利的宣战会议 拉特朗圣若望大教堂,宗座宫。 罗马要完还是不要完是八字没一撇。 但教皇国在军团被那不勒斯的阿方索击溃后,境内匪寇四起,当年神圣罗马联军洗劫罗马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教皇国是真要完了。 尼古拉五世和其他罗马修道士们从巴塞尔狼狈地逃回了罗马。 不久前才从一个烂摊子里逃离的尼古拉,面对的是一个更大的烂摊子。 教皇国南征那不勒斯的行动,总共动员了领内超过一半的征召兵,还包括了几乎全部的常备军。 中世纪末期,欧洲人口稀少,偌大的大洲总人口不到一个亿,根据人口历史学家统计,欧洲在1450年的总人口在八千五百万左右,而意大利地区的人口较为稀少,整个意大利半岛和诸多附属岛屿加起来才不到七百万人,主要居住在北意大利。 要知道,公元一世纪初,意大利的总人口就已经达到了740万,一千四百年后,意大利地区的人口在农业生产力提高的同时竟然不增反降。 欧洲人主要聚居在中、西部,也就是传统地域意义上的法兰西、西班牙和日耳曼地区,人口最稀疏的是东欧大平原。 在十四世纪到十五世纪中叶,欧洲人口因为瘟疫导致的大饥荒出现了人口的断崖式下跌,由于信仰的崩塌和生活条件的急剧下降,这种人口下跌趋势一直持续了百年,直到1450年后才勉强跌停,并在十六世纪初迎来复苏式井喷。 在第三次科技革命之前,人口一直是最珍贵的资源(非贬义),拥有更多的人口意味着更多的劳动力和更丰富的兵源,是帝国强大的根本。 教皇国的人口在意大利称不上多,曾经繁盛一时的圣城罗马如今已然没有了往日的辉煌, 这场战败损失惨重,罗马需要至少五年才能恢复元气。 自从回了罗马,尼古拉五世的叹息就没有停过。尤其在聆听博尔哈主教汇报具体伤亡情况时,他的心宛如刀绞一般地滴血。 阿方索五世在击败教皇国军团后,立即乘船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老家伊比利亚,帮助弟弟击退了卡斯蒂利亚国王的入侵。 他和弟弟胡安根本没有闹翻,这个奸诈的老狐狸一开始就存了“钓鱼”的心思,一箭双雕。 博尔哈只带了一个军团一千人回到罗马城,其余残军都被他留在南方边境,以警示敌人。这一千人的军团只能勉强维持罗马城内的治安,至于广大的乡下村落则是望尘莫及。 尼古拉五世迫切地需要一支可以填补军队空缺的生力军。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在巴塞尔时的所见所闻。 “博尔哈主教,你认识瑞士来的商人吗?” 博尔哈一愣,似乎不明白教皇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 “呃,老夫不知,不过我知道一个人,和各地往来都十分密切。” “谁?” 博尔哈行礼离开,不一会儿,他带着一捆从阿拉伯商人处购买的烟花和一脸懵懂的格热戈日回到了宗座宫。 “冕下,这位便是我说的见多识广之人。” “格热戈日主教……” 尼古拉五世眯起眼睛。 这个与尤金四世私交甚密,却常年被冷落的边境主教,其实他也不甚了解。他只知道对方是个毫无天主美德的庸俗之辈,能被召至罗马全凭分走了属下人的战功。 “格热戈日主教,我有要事要拜托你。” 格热戈日慌忙伏在地上:“冕下请讲。” 尼古拉假装没看到他明显超出了规格的大礼:“听说你认识许多世界各地的商人,不知道和瑞士商人可有了解?” “呃,瑞士商人,在下了解其实不多。”格热戈日尴尬地笑道,“冕下有所不知,其实瑞士是个鸟不拉屎的荒蛮之地,那里的人种不出高产的作物,许多人只能外出谋生。据在下所知,当年奥地利和勃艮第战争的时候,瑞士人就偷偷跑到战场上捡破烂卖钱,所以臣倒是认识几个瑞士出身的佣兵队长……” “对!就是佣兵!” 谁知尼古拉五世突然激动地拍在圣座扶手上。 “主教,我要你去瑞士招揽一批忠诚可靠的佣兵,可有把握?” “此事易如反掌。” “需要多久?” 格热戈日比了个“2”的手势:“两个月之内,保证完成任务。” “好。”尼古拉点点头,“博尔哈主教,麻烦你带格热戈日主教前去教廷金库,拿去雇佣所需的财物。事不宜迟,为教廷安危着想,烦请二位速速出发。” “是。” 经历此次挫折,尼古拉五世深深地佩服那位奥地利公爵的手段。 艾伊尼阿斯曾经担任过奥地利的机要秘书,他曾在和艾伊尼阿斯的谈话中对弗雷德里克有所了解。 如果说,阿方索五世是阴险奸诈的阿拉贡老狐狸,那么弗雷德里克就是伺机而动的奥地利黑鹰。 只要敌人露出一点点破绽,他就会像闻到猎物味道的猎鹰一般,飞过去将他大卸八块。 “这一次是我输了。”尼古拉五世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权戒。 就在一周前,他亲手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戒指戴在了弗雷德里克手上。 “下一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我反对对波兰宣战!” 巴塞尔公议会大会堂,帝国临时会议现场。 普法尔茨选帝侯路德维希四世一改以往装死的态度,将代表着反对的红球丢进了筐里。 “哼,某些胆小鬼果然还是一如既往——我同意向波兰宣战,慕尼黑公国愿在战争中作为开路先锋!” 路德维希四世明确表示反对后,慕尼黑公爵“独眼”的路德维希立即慨然投出相反的一票。 普法尔茨选帝侯闻言,猛然回首瞪目,慕尼黑公爵毫不胆怯地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两个出身同一家族,连名字都一模一样的路德维希·冯·维特尔斯巴赫各不相让。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普法尔茨主家和巴伐利亚分家之间的矛盾,百年仍难以化解。 勃兰登堡选侯和萨克森选侯理所当然地投出了赞成票。支持他们二人的各个诸侯,例如图林根公爵、吕讷堡伯爵和汉堡市长等人也纷纷表明自己的立场。 身为帝国西部唯一的世俗选帝侯,普法尔茨选侯自然也不乏拥趸。在他们的大力支持下,赞成和反对的票数一时竟不相上下。 三位教会选侯摇摆不定,但他们的决定其实不会对结果产生决定性影响。和世俗选侯不同,教会选侯往往没有固定的拥趸,这是因为教会选侯与教皇一样经由本地选举产生,不同届选侯间往往没有亲缘关系。在这个时代,“没有血缘持续”就等于“没有长期信用”,就像许多政客那样,谁也不知道下一届教会选侯是否会遵守前一任留下的约定。 这是,弗雷德里克默默掏出了波西米亚国王乌拉斯劳斯的信件。 “诸位,乌拉斯劳斯国王虽然此刻不在此地,却也让使者送来了他的意见。国王的意思是,‘如果开战,务必让波西米亚军团居于首位,老子早就看波兰人不顺眼了’。” 皇帝绘声绘色地表演出乌拉斯劳斯的神态,逗得会议堂的大伙笑得不能自已。 以摩拉维亚大公为首,格沃古夫伯爵、津比采伯爵、尼斯伯爵、奥帕瓦伯爵、奥尔斯尼卡伯爵等十五名小伯爵纷纷投出赞成票。 他们都是乌拉斯劳斯的忠实拥护者,摩拉维亚大公名义上是独立公爵,实际上和那些西里西亚地区的小伯爵一样都是波西米亚国王的封臣。 这是弗雷德里克最羡慕的一点,他虽然贵为皇帝,但类似的附庸只有班贝克伯爵和弗莱辛伯爵,远远比不上乌拉斯劳斯的顶级铁票仓。 他当年以“西里西亚公爵镇压胡斯派起义不力”为理由废黜了后者的公爵之位,让西里西亚公国的小伯爵附庸于他,顺带着为神圣罗马帝国增加了十几个诸侯国。 有了波西米亚铁票仓的支持,胜利的天平开始向弗雷德里克一方倾倒。 普法尔茨选侯焦急地环顾大厅。 “各位!战争是残酷的,是需要慎重考虑的。波兰国王虽然势大,但也并非没有对手,南方的匈牙利,北方的丹麦和东方的莫斯科大公都是其劲敌,我等大可静观其变,万万不该轻举妄动啊!” “看看勃兰登堡选侯,不正是因为不自量力,才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吗?” 腓特烈二世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路德维希!你他妈什么意思!想打架吗?” 路德维希半步不退让地“哼”了一声:“急了?脸红了?如此脆弱,是被我戳到痛处了么?” “你!” “好了,腓特烈。”弗雷德里希把他拽了回来,“开会呢,想打架散会后去决斗场打。” 斥退了腓特烈,路德维希四世补充道:“况且,我帝国西部诸邦与波兰相距甚远,远途行军,沿路森林遍布,舟车行动不便,参与战事有弊无利。” 来了。 弗雷德里克和腓特烈二人对视一眼。 废了这么大一通话,总算把底裤漏出来了。这时候不顺路下坡,就白瞎了弗雷德里克“纵横大师”的美名了。 弗雷德里克假装失落的样子,良久,语气遗憾地道:“普法尔茨侯爵言之有理啊……西部诸侯都是这个意见吗?” 帝国西部最强大的明斯特大主教点了点头。 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分布非常奇妙。 三大教会选侯都位于西部,而且非选侯的明斯特大主教区也位于西方。 这些主教区占据了西部最肥沃的省份和最辽阔的疆域,反而西部的世俗国家一个比一个迷你,最大的普法尔茨选侯国也仅有一个施蒂利亚大小而已。 然而,这种情况到了东部就截然不同。 波美拉尼亚公国、勃兰登堡选侯国,萨克森选侯国,波西米亚王国和奥地利联合公国,这五具相对而言的庞然大物镇守在帝国东疆,令波兰人难以寸进。 “西部孱弱,东方强大”的格局,导致多年来法王在西部肆意妄为,而波兰国王看都懒得看神罗一眼,满脑子想着匈牙利的王位。 “这样啊。” 皇帝面露难色。 就在路德维希以为他要放弃出征之时,皇帝蓦然道:“既然西部诸国不愿意参战,那你们就在家呆着吧,我们上。” 腓特烈与弗雷德里希同时起身,挺剑而立。 “愿为陛下效死!” 慕尼黑的路德维希大笑一声站到了他们身后,其余贵族也纷纷站到了符合家族利益的位置。 会议堂中间的宽阔过道成了西部领主与东部领主之间对峙的鸿沟。东部领主们虽然在人数上不如西部,但在实力上远比西部强悍。 “这次的会议不计入帝国会议章程,只算我们各国签订的约定,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弗雷德里克不动声色地给明显违反会议章程的行为打了个补丁,紧跟着慷慨激昂地喊道: “痛扁波兰人一顿,给勃兰登堡侯爵报仇雪恨。必须要告诉这群波兰人,我们德意志人不是好欺负的!” “具体宣战日期待定,各位回国后即刻整军备战,会议到此结束,散会!” 第114章 百年战争和勃艮第宫廷的小憩 英格兰王国所属,诺曼底公国领。 法兰西王国的重骑兵团宛如一排坚定不移的城墙,随着大军的步伐缓缓压迫而来。 全身马铠的战马步伐沉重而缓慢,却带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果硬要用大自然来作对比的话,就如同大西洋的海啸,命中注定要给他们的敌人带来彻底的灭亡。 今年是1447年,百年战争的第110个年头。 英格兰人在法兰西西南部的加斯科涅的据点已经全部覆灭,布列塔尼公爵也颇识时务地一边倒向了法王。 勃艮第的菲利普早在1435年便撕毁了和英王的盟约,转而倒向法兰西国王一方。 他自称看不惯英国人在法兰西的暴行,决心与一切违反上帝美德的行为战斗到底,其实实际上的心思大家都清楚,无非是看英国这艘战船行将沉没,趁着淹死之前跳换了艘船罢了。 菲利普公爵亲手抓获了奥尔良的巫女贞德,转手就送给了英国人,烧死贞德的那天他也在场,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他能同情法兰西人民?扯淡。 扯淡归扯淡,强大的勃艮第转投法兰西确实让英国丧失了在陆地上与法国人决战的本钱。 而且,这么多年了,英格兰人在法兰西的热土之上抛头颅洒热血,不知多少盎格鲁萨克逊的良家子葬身异国他乡,千家万户挂白幡,街头巷陌传泣音。 这里本就不是英格兰人的故乡,为什么英格兰的苦难百姓要为占据别国的土地而死?为了国王的王位宣称权?还是为了奴役法兰西的人民? “我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不过是为了把法兰西的地图涂成红色。” 许多的疑惑困扰着军阵中的英格兰长弓手和长枪兵,而这种质疑随着法兰西重骑兵的速度加快而愈演愈烈。 下一刻,勉强维持的长枪方阵在接敌的前一刻溃不成军,法兰西的重骑兵在冲过空气后缓缓停下战马,任由英格兰人逃亡。 面对压迫、掠夺和孤独,英格兰的人民选择了生活。 是的,活着,不要为国王的王冠而死,活下去才有希望。 法兰西王国大元帅,让·德·朗格尔冷眼注视溃逃的英格兰人,毫不留情地下达了“追杀穷寇”的指令。 “杀,一个不留。” 一场重骑兵对轻步兵的残酷虐杀宣告开场。 夕阳西下,残尸遍野,英格兰的圣乔治十字与金雀花家族的金狮纹章旗零散地掉落在原野各处,折断的长戟插进泥土,失去主人的战马低头啃食着青草,时而发出人一般的哀鸣。 弗朗索瓦·德·苏莱面带不忍地驱马赶到让·德·朗格尔的身边。 “元帅,真的要赶尽杀绝吗?随他们溃逃并不会妨碍我们完成作战任务。” “不,苏莱男爵,你错了。”朗格尔淡漠地说,“英格兰人不值得同情,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犯下的罪行,即使全部杀死也难以偿还。” “也许是吧,但是……” “多余的仁慈会成为胜利的障碍,苏莱男爵。” “恕我不能认同您的理念,驾!” 弗朗索瓦·德·苏莱长叹一口气,调转马头离开了战场,拒绝参与这场血腥的单方面屠杀。 “哎。”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朗格尔元帅同样叹了口气。 “我这样做真的对吗?吉尔·德·金元帅,如果您还在就好了……” 百年战争进入尾声,对英法两国人民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唯独对一个国家是灾难性的。 勃艮第公国领首府,第戎城堡。 这里有着与奥地利截然不同的风光地貌。 山清水秀的辽阔平原,往来频繁的商旅游客,间隔数公里就有一户的农庄牧场。 密集的河流网穿越整片勃艮第平原,河岸边的肥沃土地种满了颗粒饱满、鲜美欲滴的紫红葡萄。 葡萄藤蔓攀着高架而上,在和风吹动下轻轻摇曳,仿佛一位位身姿绰约的勃艮第少女在河滩起舞翩翩。 羊、牛、马,在主人和牧羊犬的监督下和谐相处,沿路啃食着河岸青草。 牛背上的放牛郎将四米长的长鞭搭进鞍袋子,仰躺在牛背上,惬意地叼着一根草根,在秋日微风的熏拂中眯起了眼睛。 美丽的勃艮第,富庶的勃艮第,这里是英法百年战争从未波及到的热土,她的子民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她曾经是法兰克,后来是洛塔林吉亚,如今是勃艮第。 从南方的萨伏伊到北岸的阿姆斯特丹,她见证了凯尔特人和诺曼人的入侵与败亡,见证了加洛林的兴起与衰落,见证了神圣罗马“城头变幻大王旗”,见证了永无止境般的百年战争。她横跨两海的疆域宛如天堑般隔绝了法兰西与神圣罗马。加洛林家族绝嗣了,卡佩王朝也不见了踪影——而勃艮第仍存于此,傲立于中欧的沃土大地之上。 繁华的第戎城,这里是公爵的居城,背靠弗朗什-孔泰的沃野,北方有晤士(l\\u0027ouche)河穿行流过——不是泰晤士河。 第戎城堡坐落于平原上,平坦的周遭环境令其虽然在军事意义上不大,却成为了沟通法兰西与德意志的关键通道,勃艮第公爵因而得以收到大笔过路费,用以供养庞大的军队。 和意大利人喜欢居住在城堡内不同,勃艮第人更喜欢生活在舒适的田野中。城堡内的主要建筑是行会交易所和贵族的别墅,以及一栋背靠着罗马时期遗留的山庄所建造的中等规模宫殿。 这是历代勃艮第公爵居住的住所,始建于1366年,至今未能完工。 历代的勃艮第公爵都以叛逆着称,这种叛逆不止体现在对名义上的领袖法兰西国王的阳奉阴违,更体现在对艺术风格的追求上。 在这个全欧洲都狂热地追求哥特风格建筑艺术的时代,勃艮第人反其道而行之,建造了一座古典主义风格的宫殿。 宫殿正门前矗立着六根罗马式的大理石石柱,雕型与外形流露出浓郁的历史厚重感。 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菲利普三世公爵已经回家半个多月了。 “菲利普——你给老娘出来——” 窗外传来年轻女人尖锐的吼叫声,阁楼里的菲利普痛苦地堵住耳朵,楼下的卫兵不由向楼上投去同情的眼神。 这已经是这半个月以来,公爵夫人第十五次打上门了。 虽然菲利普本人已经五十一岁了,但他的妻子要比他年轻近二十岁。 他的第一和第二任妻子早早去世,第三任妻子伊莎贝尔,也就是如今的这一任,十七年前才宣誓结婚,如今不过三十三岁。 别问他为什么会娶一个小自己十八岁的老婆,也许现代人会觉得大十八岁都能当爹了,但菲利普表示就好这口年轻的,别的咳嗽。 他们之间孕育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安托万和二儿子乔斯先后夭折,唯独最小的查理艰难的活了下来。伊莎贝尔为生下查理元气大伤,之后再也没生育过子女。 她坚信查理是上帝赐予的珍宝,多年来一直宠爱非常,连外出狩猎都不允许 ,生怕宝贝儿子出现任何意外。 巴塞尔公议会时,她极力反对丈夫要带儿子出去见世面,多亏菲利普保证绝对带儿子安全归来才百般不情愿地改了口。 结果,菲利普确实是安全回来了,可是儿子却被他送到千里之外的维也纳去了,这让伊莎贝尔怎能不怒? “菲利普!” 伊莎贝尔站在楼下尖叫着。 “我知道你在里面!是男人你就给老娘滚出来!别装死!把儿子还给我!” “天呐。”菲利普躲在二楼的阁楼里悲哀地掩面,“我当年娶她的时候,她明明是位仪表端庄的淑女,怎么如今成了这个样子。” 和他一起躲在阁楼里的孔泰伯爵嘿嘿一笑。 “大人,岂不闻‘女子本柔,为母则刚’?我家那口子不也一样嘛。”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语,跟随伊莎贝尔而来的孔泰伯爵夫人也发出了河东狮吼。 “混账东西!竟然背着老娘去偷汉子!我哪让你不满意了?啊?说话啊!” 我可没有背着老婆去偷汉子……等等,偷汉子? “我屮!” 菲利普后知后觉地骂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孔泰伯爵的大手已经抚上了他的大腿。 “公爵大人,现在阁楼上只有我们,我还没试过比自己年纪大的男人呢……” 楼下的卫兵忽然看见自家公爵衣衫不整地跳下阁楼。 “卫兵!卫兵在哪!快抓住他!” 几名卫兵下意识上前,却惊讶地认出了孔泰伯爵,没有第一时间将其按住。 孔泰伯爵舔舐着手指,温柔地道:“大人,你是逃不掉的。” 随即继续追逐菲利 你以为的贵族生活:晚宴,舞会,红酒,浪漫爱情,阴谋诡计。 实际上的贵族生活: 二人绕着卫兵们开始了秦王绕柱跑。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窗外的公爵和伯爵夫人仍尖叫,卫兵们大脑空白地僵在原地。 这是地狱吗? 第115章 老师的烦恼 混乱的勃艮第宫廷秘辛暂且不提。 罗贝尔生平第一次理解了“被吃醋”是种怎样的体验。 “大哥哥是我的老师!” “胡说,老师明明说了他是我的老师!” 维也纳的霍夫堡皇宫偏殿,十三岁的查理与七岁的拉迪斯劳斯吵成了一团。 他们争吵的原因说来也简单。 在少年查理跟随皇帝的队伍回到了维也纳后,他被弗雷德里克安置在霍夫堡宫西边的一座客房里,由八名男女仆人贴身照料。 但查理对这些事情都不感兴趣,他只想一直跟在老师身边学习治国理政。 罗贝尔很喜欢这个勤奋好学,只比他小了三岁的少年,可他还有另一位勤奋好学的学生需要教导。 这些日子,他尽全力挤出每分每秒时间来安排两个学生的学业,从清晨到深夜,他在皇宫东西两边来回奔走,连家都没空回。 听说江天河已经开始尝试用坩埚和碳石墨锻炼钢铁,如果成功的话,这批钢的质量应当会比杂质含量极高的高炉钢好上不少。 朱利奥、雅各布和法罗最终还是决定从军营里搬出来,重新回到了温馨的家。没想到他们虽然回来了,罗贝尔却暂时回不来了。 罗贝尔本打算一心二用地分别教导两个学生,没想到今晚带查理出门前碰到了前去厨房觅食的小拉迪斯劳斯,一下子让他百口莫辩。 “老师!您来评评理,谁是您的学生!” 拉迪斯劳斯和查理异口同声地喊道。 两人愤愤地瞪了对方一眼:“你干嘛学我说话!” “不许学!” 罗贝尔手足无措地退后半步。 他没有把两名学生放在一起教,一方面是因为查理已经在勃艮第的宫廷学会了一名贵族应会的书面知识,欠缺的只是实践经验,而拉迪斯劳斯连书写德文还不熟练,二人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其次就是担心出现争抢的情况。 他最害怕争抢了。 在神学院的时候,只要中午的大锅饭出现掺了肉沫的菜肴,一定会引起所有学生的争抢。 罗贝尔虽然有心争抢,但他的体质由于孤儿院时期的营养不良而十分瘦弱,根本挤不过别的高个子同学。 慢慢的,他习惯了躲避竞争,不去和孩子们争抢,转而去捡剩下的东西,并安慰自己剩下的才是最好的。 这个毛病直到被弗雷德里克逼得不得不争权才有所好转,而现在,查理和拉迪斯劳斯的举动又让他想起了童年灰色的记忆。 当年,那些壮实的孩子也是这么抢他珍爱的玩具的。 “呃,我……” 他在二人的注视下口干舌燥,舌头仿佛打结似的吐不出半个字母。 关键时刻,全靠藏在纱帘后织毛衣的伊丽莎白替他解了围。 “好啦,你们不要欺负你们的老师了,没看他汗都流下来了吗?” 罗贝尔连忙去擦额头,然而一滴汗也没摸到。 少年查理终究比拉迪斯劳斯大了六岁,更明白事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双小手不安地磨搓。 “唔,老师,对不起。” 拉迪斯劳斯面带不甘地低下头:“哦,对不起。” “哈,哈哈,别这样,没关系的。”罗贝尔尴尬地抓着衣服:“是我的错,我没必要瞒着你们。拉迪,这位是勃艮第公爵的长子兼继承人,查理·德·勃艮第,他会跟我学习一段时间。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喔。” 拉迪斯劳斯瞥了眼查理几乎翘到天上去的鼻子,轻哼一声,把头扭了过去。 “那,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和查理去上课了……” “等等!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月明星稀,维也纳城堡大门口,卫兵胆战心惊地转动手柄,绞盘牵拉着粗铁网城门缓缓升起。 虽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但要求出门的这三位主,他是一个都不敢得罪。 奥地利总主教,勃艮第公国继承人和敏感人物拉迪斯劳斯。上帝呐,圣彼得啊,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三位非要大半夜的出门呢? 少年查理单独骑乘一匹战马,罗贝尔身前坐着小拉迪斯劳斯,背后背负着在月光中愈显华丽的黄金剑,二人共乘一匹战马。 查理跃跃欲试地问道:“老师,今晚我们是有什么特别活动吗?” 罗贝尔点点头:“今晚的活动很简单,我们要剿灭一支盘踞在阿尔卑斯山里的土匪,他们是曾经被我击溃的胡斯军队残部。其他人已经得到妥善安置,只剩这一小部分顽固分子坚持反抗,在山里同我军打游击。” “啊?打仗啊……” 拉迪斯劳斯害怕地缩起了脖子:“打仗好可怕,妈妈之前就因为打仗哭过好几次。” 嗯,有可能是我打哭的。 罗贝尔在心底默默道。 经受过完整贵族教育的查理完全不怵杀敌,他好奇地左右探看:“剿灭土匪,就凭我们三个人吗?” “不,我还叫上了你们的另一位叔叔。”罗贝尔微微一笑,旋即吹响了口哨。 “咻——” “哈哈哈,老大,你总算来啦!” 城外的马匹牧场里传出一声悠长的大笑。 五十多人组成的巡逻骑兵队从牧场大门走出,为首的将军披挂着豪华得不成体统的华贵盔甲,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领导,头顶着一万个“快打我”的标志。 全奥地利如此华而不实的军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正是赫赫有名的“安科纳猛兽(anconas bestien)”,朱利奥·塔佩亚。 查理惊喜地喊了出来:“啊!是传说中的‘猛兽’朱利奥,是那个在平卡菲尔德之战血战半日,斩敌三十余的意大利骑士!” “不许叫我那个外号!” 谁知被查理认出来的朱利奥脸上全无喜色。 “我是‘圣骑士’朱利奥!朱利奥·塔佩亚!不要叫我野兽这么恶臭的外号!” “为什么?在我们勃艮第,‘野兽(bête)’可是只有最勇武的骑士才能得到的称号。” “呜啊,总而言之。”朱利奥挺起胸膛,“今晚就由本大爷来带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体验军旅,小子们,跟上了,驾!” 他调转马头,嚎叫着纵马狂奔。 “大人!大人啊!”他的副官连忙拍马追去,“反了!反了!贼人的营地在西边!那边是去匈牙利的方向!” 感受到查理投来“这家伙没问题吗”的质疑目光,罗贝尔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别看他平时不正经,武艺相当不赖哦?” “和老师相比呢?那天您可是随手就缴了父亲大人和卫兵的械,他是您的对手吗?” “这个……我不喜欢比武,所以我也不清楚。” 半小时后,巡逻队沿着宽阔的大道向西行军。 朱利奥忽然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明天就到九月了,回想去年和老大你在卡利的日子,真是恍若隔世。” “你怎么也学会感慨了?雅各布教的?” “我也会进步的嘛。”朱利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记得当时还向老大你建议和敌人一对一的骑士决斗来着,现在想想真是荒唐啊。” “骑士决斗!我知道,我在小说里读到过!” 拉迪斯劳斯两颗小眼睛骤然亮起。 “你也喜欢骑士小说吗?小子,有前途,喜欢骑士的没有坏人,我看好你。” “这次的战斗由你指挥,朱利奥。” 罗贝尔突然说道。 “把我和查理当作你的手下就好,不需要留情,尽管让我们冲锋陷阵。” “诶?可是老大你们都没有穿盔甲……” “无妨。”罗贝尔轻轻抚摸着剑柄末端的蓝宝石,宝石仿佛为了回应一般,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我们不会让任何人受伤的,对吧,贝贝?” “贝贝?” “没事,我在和自己说话。” “哦。” 第116章 圣骑士的曙光 朱利奥打起一万分精神,手中紧握着圣剑杜兰达尔(自称),慎而又慎地派出了第一批负责侦查的四名士兵。 这不是他第一次担任军队主将,往远了说,夜袭奥军的那一战,他便担任了冲击队的领袖,只不过最后的下场惨不忍睹,连雷恩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但这一次的战斗意义和以往截然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在罗贝尔面前担任主将。 老大仍把他当成那个不靠谱的安科纳街溜子,他必须证明自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十分钟后,四人安然无恙地归来,确认前方森林并无火光。 中世纪人民因为维生素摄入不足,基本属于人均夜盲症,夜行必须带火把,否则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火光意味着没有敌人,这种在后世绝对会被人批判到烂的逻辑在如今就是可见的现实。 巡逻队骑着战马,举着火把,在侦察兵的引领下逐渐向西摸索。 罗贝尔安抚着因为天黑而害怕的拉迪斯劳斯,脸上毫无惧色。 倒不是说他多么大胆,而是掌心的油画大概显示出了附近的情况。方圆一公里内莫说是敌人,连只兔子都看不到,八成是被流窜的敌人抓了个精光。 但他很满意朱利奥谨慎地用兵风格。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也。兵行险着虽然偶尔能收获奇效,但始终是对战争不负责任的行为。说人话就是:能靠战力优势直接碾过去,为什么要玩弄诡计? 当日在安科纳,若非笃定罗马不会派出援军,外加江天河的出尔反尔刺激了罗贝尔脆弱的精神,他一定铁了心地死守城池,不可能做出夜袭这种不靠谱的决策。哪怕结果是好的,罗贝尔至今仍然时常后怕不已。 万一那天弗雷德里克没有心血来潮,万一那天博罗诺夫手贱补了他一刀,他现在八成真成殉道者了。 他还年轻,还不想死。 随着队伍逐渐向西部山林靠近,周围的树木竟然罕见的稀疏起来,地面上遍布被砍伐过的木桩,在林植密集的森林人为构筑出一条空白地带,将森林一分为二,明显存在大量人类活动。 但这里是维也纳西部荒凉的森林山丘,地图上没有标明这里有任何聚落。 朱利奥眉头突皱,抬手示意全军止步。 “塞佩利,帮我看看这份地图,确认一下这里是不是无人区。” 塞佩利是雅各布为朱利奥挑选的副官的名字,之所以让他担任副手,一方面是为人稳重,另一方面是塞佩利来自佛罗伦萨,精通德、意两种语言,能替朱利奥翻译大部分德文文件。 塞佩利接过写满德语标注的地图,用火把照亮:“确实如此,这很可能是叛军活动后的痕迹,大人,还请下令警戒。” “嗯,全军注意!敌人可能随时出现!做好战斗准备!” 朱利奥和其余士兵戴上骑士头盔,只在眼睛处露出一条缝。 查理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观察人类活动的对比就可以得出敌人的方位信息,不愧是安科纳的野兽。” “不要叫我那个外号!” 罗贝尔拔出黄金剑,将其当作法杖似的,举在半空中挥舞一圈,一团其余人无法看见的蓝色光点包裹住他与两个孩子,化作隔绝内外的防护层。 朱利奥推测的完全正确,一股一百人左右的小股敌人正在对面森林中向他们的方向快速移动,大概是发现了此处的火光。 令罗贝尔感到疑惑的是,在山里打游击的胡斯战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异端敌人怎么越屠越多了? 拉迪斯劳斯和查理同时感到一股母亲般的包容与温暖,一层夜色浸透的蓝纱披在二人身上。 “队长!前方发现敌人!” 一百多的叛匪举着火把钻出森林,立即被最前方的士兵察觉。 朱利奥掏出腰带上悬挂的手弩:“放箭!先射他们一轮!” 黑夜中看不清远方的情况,巡逻队的士兵们就对着火光的方向自由射击,偶尔听到几声箭矢入肉声与敌人的惨叫。 查理紧张地攥紧佩剑,还不忘好奇地询问罗贝尔:“老师,为什么你们要用弩箭,而不用火枪呢?” 在十四世纪,欧洲普遍流行的所谓“火枪”其实是一种使用极度不便的铁铸火门枪,又被因其笨重的特点而被称为“手炮”。 这种火枪重量沉、枪管短,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枪膛,本质上就是一根可以塞入火药包和铅弹丸的铁管。 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火枪是十五世纪前中叶由欧洲发明的前膛装药火绳枪,这种枪械具备了扳机、枪托和膛管等现代枪械的构造,应用了半机械半手动的点火装置——在火枪末端的枪机上安装一根浸泡过硝酸钾(可使引线缓慢燃烧)的火绳。手动点燃火绳,轻轻扣动扳机,火绳被压入火药盘,引爆黑火药并射出铅弹。 但火绳枪由于准头烂、制造困难、维护昂贵,雨天受潮后会当场报废,应用广泛性不如弓弩等明显缺点,在1447年根本没有在欧洲军队中广泛得到应用,甚至威尼斯人都只列装火炮而不采购火绳枪,就是嫌弃枪支华而不实,纯纯的浪费杜卡特。 但勃艮第公爵菲利普就没有这类担忧。 作为所谓的土豪贵族,菲利普三世在多年前便不惜代价地给自家军队列装了火枪火炮。甭管好用不好用,先买了再说,这就是勃艮第的富裕带给公爵的自信。 罗贝尔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给查理解释明白“奥地利没有火枪制造技术也没有钱”的问题。 在他解释的功夫,叛匪终于顶着箭雨冲锋至了巡逻队阵前,朱利奥也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相貌。 绝大部分叛匪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手中拿着草叉、镰刀和锄头,一张张瘦削的脸庞布满了不安与恐惧,却仍然视死如归地向他们冲来。 他们哪里是什么胡斯叛军,分明就是落草为寇的农民。 朱利奥瞳仁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认出了人群中的一人,那是奥卡泽丹村的铁匠大叔,曾经帮他打磨过盔甲,数月不见,不知为何竟落草为寇。 但这丝同情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铁匠大叔吼叫着对着他挥下了镰刀,没有丝毫犹豫。 他已经不再是奥卡泽丹村的铁匠,而是无家可归的匪徒,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打倒官兵。 骑士之美德首重忠诚,对弱者的同情必须排在忠诚之后。 于是他不再迟疑,向上挥出杜兰达尔,斩断了镰刀的木柄,反手一剑斩下了铁匠恐惧的头颅。 其他巡逻队员经历开始的慌乱后也迅速稳住阵脚。 士兵有盔甲护身,对付起一群没头苍蝇般的叛匪简直如砍瓜切菜般容易。 连少年查理也鼓起勇气,回忆起宫廷剑术老师教给他的剑术,刺、挑、拨、戳、斩,将两名扑向他的匪徒斩于剑下。 一名衣衫褴褛的农民从他视野的死角发动偷袭,在草叉尖沾到查理后背的一瞬间,包裹着他的蓝纱突然凭空探出一双手,推开了草叉。 查理感觉背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下意识向身后砍了一剑,剑刃末端割伤了农民的胸膛,吓得他当场伏在地上连声哀求。 查理双眼血红,他没有犹豫,剑柄反握,向下扎穿了他的脖子。 “查理!” 罗贝尔蓦然对他喊道。 “不准杀戮降者,忘记我是怎么教你的吗!” 但查理没有回答,他已经杀红了眼,满心只剩下了躲闪、挥剑。 眨眼间,一百多的匪徒就有三成被当场斩杀,余下敌人彻底丧失了战心,纷纷趴在草地上摇尾乞怜。 查理俯身冲到投降者面前,就要挥下长剑。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抓住了他握剑的手腕,查理一惊,连忙向那个方向踢出一脚,正中男人命门所在。 “哦——” 朱利奥捂住裆部,发出一声销魂的哀嚎。 他的手下们没有绷住,当场笑了出来。 看到这一幕,查理几乎迷失的内心恢复了过来。 他连忙扶起朱利奥:“野兽大叔,你没事吧?” “嘶……”朱利奥一只手按着裤裆,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龇牙咧嘴地道,“我看起来像没事的样子吗?” “对、对不起……” “你这小子,第一次上战场就杀上了头,连俘虏都砍,太狠了,我当初第一次上战场都吓懵了。” 朱利奥伸出左手食指,戳了一下查理的额头。 “记住,宁可放弃战意,也绝对不能被杀戮的欲望控制心灵。节制与善良俱是美德,高贵的骑士不能对手无寸铁的弱者下手,哪怕对方前一秒还是敌人,明白了吗?” 查理顺从地点点头。 “明白了,野兽大叔。” “还有,我不是野兽,我是圣骑士,圣骑士朱利奥。” “明白了,圣骑士野兽大叔。” “我他妈……” 第117章 化妆舞会 那一夜后,少年查理在皇帝家的晚宴上无意中谈及了“奥地利身为帝国皇帝,军队中竟然没有火枪,令人深感疑惑”,深深刺激了弗雷德里克脆弱的自尊心。 仗着威尼斯人给的几十万赔款还没造完,弗雷德里克当机立断,派人去威尼斯下了订单。 使者问及:有枪吗? 威尼斯军工厂答曰:没有,滚。 虽然使者在第一天遭到了军工厂负责人的拒绝,但正所谓有市场需求就会有生产。第二天,威尼斯兵工厂再度召见了奥地利使者,拿出他们在之前的战争中缴获的大量奥斯曼火门枪。 威尼斯军工厂问曰:火绳枪确实没有,火门枪要不?量大从优,总数超过一千把可以打六折。 使者曰:中。 奥地利与威尼斯愉快地达成交易。 一方便宜买到了想要的火枪,一方贱价处理掉了没用的战利品,皆大欢喜。 罗贝尔在宫廷和奥地利总教会之间来回奔波,兼任副宫廷教师与奥地利总主教的职务,日子过得繁忙而充实。 经过数月的磨合,奥地利的修道士逐渐接受了罗贝尔作为总主教的生活,他为前任主教阿德里安举办了庄重的退休仪式,并在都主教、总主教、各级修道院院长与罗马教廷的特使面前完成了神职的正式交接。 如此正式的仪式让阿德里安对往事的介怀消减许多。 他的年纪大了,确实该退休了。在宫廷中当一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安享晚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哈勒法迪兄妹,罗贝尔没有让他们闲着,哈勒法迪想多在基督教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他不明白基督徒与穆斯林千年的纠纷究竟因何而起。他渴望如先知穆罕穆德那样,亲自用双脚丈量世界的辽阔,所以谋了一份外交使者的差事,如今正在出使慕尼黑的途中。 他的妹妹拉维娅,哈勒法迪把她送去了维也纳神学院,这里汇聚着奥地利最智慧的一批人士。和表面不同,其实神学院不止有神学家,许多观星家、艺术家、文学家、哲学家与各行各业的学者都会偶尔来此教学。 弗雷德里克以奥地利公爵与帝国皇帝的身份庇佑他们免遭教会异端审问所的追捕,罗贝尔则以奥地利总主教的名义保证他们不会遭到审判庭的打扰。而作为回报,他们会每年抽出一段时间去学院传道授课,将自己的学问流传下去。 虽然文艺复兴已经持续了一百年,但教会仍然不遗余力地压迫任何有可能威胁到神学的学问,尤其是观星学。每隔几年,教会就会大规模烧死一批“妖言惑众”的学者和艺术家,若非商人和贵族齐心协力的庇护,科学根本没有生存的土壤。 江天河的坩埚炼钢计划遭遇了连番挫折。 她确实从父亲那里偶尔学习过钢铁冶炼知识,但这些知识是碎片化的,不成体系的,钢铁从熔炼到淬火之间夹杂着无数道复杂的工序,单凭碎片化的知识很难串联起来。 “少放燃料多加氧,” 就在罗贝尔以为她又要像造蒸汽机时那样三分钟热度之时,她却一反常态地坚持了下来,开始用排除法和穷举法试验。 “父亲说过,钢铁是工业的源头,有了钢铁才有一切。” 她在维也纳城外租用了一片农田,趁着农闲时分雇佣自耕农们兴建了一片规模不大的炼钢试验场——当然,都是用的罗贝尔的钱,挂的是弗雷德里克的牌子。 可怜的神罗皇帝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肖像权和冠名权被自家属下一声不吭地盗用。 要么说皇帝的面子果然管用,试验场附近连匪寇都不敢靠近,省去了朱利奥巡逻的功夫。 当然,如果现代普通人看到一栋挂着国家领导人画像,还以领导人全名冠名的建筑物,一般也没胆子靠近。 她一介女流自然干不动沉重的炼钢工作,好在城里多的是无事可做的无业游民,只要钱给到位,一个个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简直是天生的奴……奋斗者! 白天,罗贝尔家的成员们各司其职,到了傍晚,所有人都会回到那栋蒂罗尔公爵赠送的二层宅邸,畅聊一日的见闻。 在辛苦却充实的日常中,时间如白驹过隙,明天的太阳还未升起,过去的日子便如影子般从手中滑走了。 1447年,12月24日晚,平安夜(silent night)。 将寂静夜翻译为平安夜的人绝对是个天才。 平安夜(silent night)即圣诞前夕(christmas eve),在大部分基督教国家是圣诞节的一部分。 传说耶稣诞生的那天晚上,在旷野看守羊群的牧羊人突然闻听见天国之音,天使告诉牧羊人,耶稣已然降生,他的降生是为作人世间的王,并要他们将这个消息传播到全世界。 传统的西方人会在这一晚模仿天使,四处传讲耶稣降生的消息,谓之“敬告佳音”,就像东方除夕夜拜年的习俗一样。 按照节日传统,千千万万的外出务工者会在这一天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团聚,于圣诞之夜举办大团圆的庆祝晚会。 他们会在客厅里摆放一棵小圣诞树,一同享受丰盛的晚餐,围坐在熊熊燃烧、柴火啪嚓啪嚓爆裂的火炉旁,弹琴唱歌,互相交换礼物,共叙天伦之乐。 这是大部分平民家庭享受平安夜的唯一选择,而对于贵族而言,平安夜还有另外一种颇为有趣的玩法。 “哎呀,别弄了,我是总主教,搞得这么花里胡哨会带坏下面的人的。” “别动!头发又乱了!今晚可是你人生的第一次舞会!” 厕所旁边的化妆间,罗贝尔一脸纠结地被“捆”在化妆椅上。 他的裹头巾被摘掉,换上了鹰钩的漆黑面具,教袍也被换成了一身罗马风格的托加长袍,江天河还为他挑选了一顶伪造的凯撒王冠,俨然一副古罗马尊贵执政官的派头。 但罗贝尔却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身装扮,总感觉下一秒就要被拖到圣山钉死了…… 江天河扔掉了破旧的工装,她曾经稚嫩得仿佛能挤出水来的脸庞在这段大炼钢铁的日子里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伊丽莎白夫人将自己年轻时的长裙送给了她,让她也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得参加今晚的平安夜舞会。 罗贝尔不自然地掰了一下面具,这种不同于裹头巾的触感令他略感不适。 “其实我没有那么热衷舞会,我今晚还有一个圣诞日弥撒要做……” “别惦记你那弥撒了,你不嫌麻烦上帝还嫌麻烦呢,上帝也有自己的生活,别让老人家在平安夜还要处理你们的祷告了。” 罗贝尔沉吟片刻,艰难地说服了自己:“……也许吧,那我就不叨扰神明了。” 他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一下四肢,确保托加长袍维持在不妨碍行走的状态,推开了化妆间的大门。 庭院正中央的喷泉池塘边,查理将自己装扮成查理曼的模样,金黄色的人脸面具,红色的侧扣斗篷,华贵的珍珠王冠和最具标志性的十字架权杖。 拉迪斯劳斯羡慕地看着同伴的装扮,再和自己简陋的吸血鬼打扮一对比,顿时倍感挫败。 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帝,这段时间却不得不全心全意地投入领地建设与军队扩编,满心的豪情无处发泄,弗雷德里克的苦闷可想而知。 而今晚,终于给他抓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拒绝了理由——平安夜化妆舞会。 他向全奥地利的贵族和大商人发出舞会邀请函,贵族们纷纷离开自己的封地,赶赴维也纳共襄盛举。 舞会是贵族享受美好时光,拓展人际关系,提高家族影响力的不二场合,化妆舞会尤其如此。按照惯例,舞会人员必须佩戴面具,不得身着常服,不能让他人认出自己的身份,彼此之间保持神秘感与距离感。 再也没有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下等人攀龙附凤,上流人士彼此勾连了。前来参加活动的人士大多抱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目的,像罗贝尔这样单纯来享受舞会氛围的,反而属于少数中的少数。 戴着绝对不会被人认出的漆黑鹰钩面具,罗贝尔向宴会厅的大门迈出脚步。 “老师!是你吗?” 少年查理挡在了他的面前,威风地举起权杖。 罗贝尔:“……” “呃,你认错了,我不是罗贝尔……” 查理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 “啊呀,老师还是这么不禁诈。”戴着吸血鬼面具的拉迪斯劳斯遗憾地摇了摇头,“查理对每个经过的人都是这么问的。” 江天河叉着腰大笑起来。 罗贝尔踉跄地退后半步,捂住了心口。 “我的伪装有这么明显吗?” “当然啦,老师。”查理用权杖点了点他头顶的荆棘王冠,“正常人谁会打扮得像个耶稣啊。” “哦!那边那个是老大吧!” “嗯,也只有大人才能把这样怪异的服饰穿出高贵的感觉。” “那边的是……罗贝尔主教?” “哈哈,这都过去一年了,怎么主教身高才长了这么点呐。” 在查理之后,另有八位同行者凑了过来。 他们一出声,罗贝尔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朱利奥?克里斯托弗?雅各布?你是……” 罗贝尔伸出食指,眉头紧蹙:“你是谁来着?” 克里斯托弗捧腹大笑。 博罗诺夫恼羞成怒地扯下了面具:“是我!博罗诺夫·冯·米万斯基·米斯特尔巴赫!你这家伙,半年不见了,嘴还是那么欠。” 罗贝尔嫌弃地撇撇手:“我这里不接待名字超过三个单词的人。” 第118章 帝皇的性癖与教会的纠结 宴会的幕布猝然揭开。 身着白金色华丽皇帝礼服的弗雷德里克在仆人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上宴会厅主席台,礼服的拖地长尾一直延伸到一米之后的地毯上,把它擦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弗雷德里克一个人也能走,但是终究不如让人搀扶显得高贵。无人侍奉的皇帝就如无人观赏的玫瑰花,这是贪恋权势到魔怔的他所不能接受的。 当然,舞会是没有皇帝发言的环节的,弗雷德里克真的只是为了兜一圈,展现一下自己的权势罢了。 他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走了个过场,便急匆匆地跑回化妆间换上了晚礼服和舞会面具,趁无人注意混进了宴会厅中。 化妆舞会没有有所谓的座次安排,客人们在宴会厅与外面的花园庭院随心所欲地游玩。但也正因为没有安排,每年的化妆舞会都会出现大大小小的岔子,小的诸如酒后斗殴,大的甚至有在小树林里偷情被正主捉奸的例子。 这是弗雷德里克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参加舞会。虽然其他人认不出自己,但单是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便令他飘飘欲仙,忘乎所以。 他从宴会厅走进后院的小溪凉亭花园,又从花园走进迷宫般的青草庭院。他可不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而是有着明确目的的,那就是:找、老、婆! 弗雷德里克已经整整三十二岁了。 换成某些平民都不一定活的到三十二,何况像他一样三十二岁单身未婚无子。他大龄未婚当然不是因为能力方面的缺陷,这些年,他每到一个没来过的城市,就会让深谙此道的博罗诺夫带着他品鉴一番本地的风俗业工作者,俨然已是花丛老手。 但,弗雷德里克其实一直有个不为人知的性癖。 他比较喜欢年轻的,他的意思是,非常年轻的那种。 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扇了自己一巴掌,右半张脸鼓起一个红色的肿包。 “弗雷德里克!你是铁血真男人,你最喜欢的是前凸后翘的火爆美女,怎么可能对那些没发育的小丫头感兴趣!” “叔叔?你怎么了?” 一个十五岁的贵族家女儿担心地凑了过来。 弗雷德里克愣了一下,随后尖叫起来。 “不要过来!” 他躲开女孩伸来的手,捂着脸向花园方向落荒而逃。 我是一国之君,怎么能有这种不良癖好! 如果菲利普三世在现场,一定会大声嘲笑这个没色胆的废物。怎么了?不就是喜欢年轻的吗?中世纪的女孩十三岁就算成年了,喜欢年轻人又不犯法。 比自己老婆大了将近二十岁的菲利普表示,喜欢就去娶,废什么话? 皇帝陛下的“特别讨老婆行动”因为不能言明的私密原因暂且搁置了。 不过罗贝尔的“特别讨口子行动”倒是进展的颇为顺利。 宴会厅的正大门,打扮得像个耶稣似的罗贝尔胸前挂着一个方形的“功德箱”,见人便凑上去,将一本1447年罗马纪念款《新约福音》塞进对方怀里。 “您好,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的捐赠活动,教会目前正筹备在维也纳南郊兴建一座可供上千孩童生活的孤儿院,期望阁下能捐赠一笔款项,教会愿意将捐赠者的姓名刻在广场的石碑上,千古传颂您与您家族的恩德,在上帝面前为您美言。” “真的?!” 受邀者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在捐赠书上签下了名字。 神罗贵族厌恶教廷,但也仅局限于罗马教廷。对于本地教会的募捐,贵族,尤其是曾经犯有罪孽的贵族,仍然踊跃捐赠。就像后世喜欢去寺庙捐香火钱的老总一样,这是一种排解内心罪恶感和生活压力的渠道。 罗贝尔又如法炮制地传销了另外二十多名身份不明的贵族,不一会儿就攒到了一千帝国马克的义捐,相当于六百弗洛林左右。 他攥着手中厚厚的一沓捐赠契约,美滋滋地放进了胸前的小盒子。 坐在正门入口阶梯的江天河长长叹了口气。 “我说啊,你怎么又工作起来了。” “全奥地利的贵族齐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募捐机会。”罗贝尔炫耀似的把盒子放在她的腿上,难免有些得意,“凭借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么会就筹集了这么多钱了。” “教会,缺钱了?”江天河疑惑地问道。 按她在安科纳的所见所闻,教会有一万种手段把钱从老百姓的钱包里敲诈出来,怎么会缺钱呢? “嗯,我把什一税取消了。” 罗贝尔无奈地笑道:“大家都想去天国,可很多人买不起赎罪券,我想这一定不是耶稣期望的。” 巴塞尔公议会上,德意志贵族在勃艮第贵族和意大利商人的联手支持下将罗马教廷势力赶出了德意志。 但这种赶走仅仅是政治意义上的。即,教会从此放弃德意志主教任免权,放弃德意志主教叙职权,放弃神圣罗马皇帝加冕权等,而并非是经济意义上的。 即使没了德意志的主教,教会依然可以“以上帝之名”在神罗国家征收什一税和兜售赎罪券。 况且……不要把罗马教廷当作完全的坏人,更不要把世俗领主和德意志本地教会当场什么易与之辈。 本地的教会在教廷撤离后不仅没有降低税赋,反而将教廷严格维持的“什一税”加征至“什二”,美其名曰“一分给上帝,一分给教会”。 而世俗领主反对教廷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眼红人家的暴利罢了。 罗马教廷的压迫刚刚消散,贵族的压迫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占据了原有生态位。深刻诠释了什么叫“不要对在野党有期望,上台了都一个逼样”。 也许德意志的劳苦大众也很疑惑:我们不是刚刚齐心协力推到了压在头上的大山吗?怎么日子还越过越苦了? 教会的“什二税”加上领主的“什二地税”,德意志人民喜提甜美新生活。 在这里必须插一个话题,其实中世纪的税率从来不是统一的。即使同一个国家,因为下级领主的不同法律,各地税收也有明显差别。最高统领,例如弗雷德里克,其实并不能控制除了直辖领地之外的税款,因为封建契约只要求贵族给领主提供必要的军事支持和固定的百分比税收,其余一概不管,哪怕手下人设定“初夜权”都不管,顶多在年终叙职上挖苦几句。 中世纪的普通人其实是字面意义上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普通人的道德水平也因此低的发指,这一点从江天河当初差点被饥不择食的流氓当成女巫抓走就可以看出来。 普通人连拿出十几枚德涅尔买水果都算是奢侈行为,而贵族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捐出几十上百枚马克银币。两者之间的兑率是180:1,堪称天壤之别。 “人人都想购买赎罪券,我没办法,但什一税在我的职权范围内,我可以取消。”罗贝尔揉着小盒子里的捐赠书,“可能教会的日子会过得紧凑一点,不过大家的日子却能宽裕一点,耶稣也会高兴的。” “取消什一税,教廷和你的属下那里没有意见吗?” 罗贝尔耸着肩膀:“我上个月收到了一封尼古拉教皇的批评信,他反对取消什一税,认为这是对上帝的不敬,不过他不打算阻止。” 江天河捂嘴轻笑道:“教皇冕下也是嘴硬心软的好人呀。” “哼,他不过是被国内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搭理我罢了。”罗贝尔轻哼一声,“就算这样,我也要给他写信要求取消赎罪券,天国的大门怎么能由金钱开路,太荒谬了。至于维也纳教会,靠募捐和教会的产业也能过得很滋润。” 他背上的黄金剑轻轻晃了一下,仿佛在赞同他的话语。 “他们不能收税,肯定对你有所不满吧?” “不满就不满吧。”罗贝尔喟叹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夜幕降临,城市万家灯火通明,假如从天空俯瞰维也纳,一定能看到一片平矮的石砖建筑群错落有致地沿着美丽的多瑙河向东排落,多瑙被火光照得波光粼粼,宛如一道蓝金色的游龙趴伏在凹凸不平的维也纳盆地之侧。 这里是奥地利的心脏,神圣罗马的首都,四通八达的中南欧交通点。对维也纳人而言,和平是那样理所当然的事,战争离此方太过遥远。即使半年前的围城战,和真正高烈度的战争相比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程度,毕竟弗雷德里克不可能纵兵大掠自己的首都。 街头上,带着一家人出门逛街的市民和难得进城聚会的城外居民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商贩的小摊摆满街头巷尾,酒馆的酒水今夜敞开供应。 雅各布命令城防军大开方便之门,取消了12月24日的宵禁,只保留少部分轮值人员维持治安,其余人等一并放假过节。 美好的夜晚还在继续,今晚注定是不亚于夜市节的不眠之夜。 蓝色多瑙的大圆舞曲与帝皇的盛宴永远不会停歇。 第119章 直视自我 化妆舞会不需要多余的觥筹相错。 美丽的少女与英俊的男子隔着两层薄薄的面具,相拥在典雅悠扬的魔改版基督教圣曲下翩翩起舞。 奥地利人改编了原本的宗教歌曲,填入新的更贴近生活的歌词,调用更富有节奏感的曲调,形成了具有鲜明奥地利特色的基督主义文化。 在十六世纪之前,欧洲的音乐文化与基督教息息相关,近代繁荣的欧洲音乐大多起源自民俗乐曲与格里高利圣咏——一种朴素的拉丁语唱诗,歌词大多出自圣经原文,没有伴奏,没有固定节奏,以平缓的吟唱的单声部曲调为主。唱诗班最常吟唱的应答圣歌(responsory)和欧洲最古老的长诗歌调(psalmtone)都属于这类乐曲。 相较格里高利圣咏,宫廷雅乐和民俗乐曲则没有明确的规范,放牛郎人手一根的木长笛是民俗乐曲最常见的伴奏。而后世举世闻名的诸如提琴(violin)、吉他(guitar)、钢琴(piano)大都是未来才被发明出来的新鲜玩意儿。 不过这个时代的欧洲人也不是没有独属于他们的传统乐器。 宫廷乐师的柔荑指甲温柔地拂过密集的琴弦,轻灵的音符自其上悠悠飘扬。 乐师怀抱着一副半人高的里拉琴,十只手指灵动地左拨右弄,一曲曲华美的乐章倾泻而出,跳动的音符仿佛为听众提供精神上的按摩,令闻听的宴会客人舒服地眯起眼睛。 这是流传自古罗马、古希腊时期的传统欧式竖琴,在欧洲人被称为竖琴,而在东方也有类似的乐器,称为箜篌。 里拉琴不仅是宫廷雅乐不可多得的主旋律,更是吟游诗人传颂诗歌的帮手,他们会用一种名为“巴蒂克”的小型竖琴为自己的故事添加伴奏。 弹琴吟唱的诗人,美丽的侍者女孩、面脸胡须的老板与八方的旅人,是酒馆最靓丽的风景。 形形色色的宾客在悠扬圣歌的衬托中自在舞蹈,相拥旋转。 朱利奥拿出事前准备好的花束,扭捏地递到艾丽莎面前。 “哦,唔,那个,这个是……” 他嗫嚅着说不出话。 艾丽莎笑了笑,把接过花束,随手插在桌子上的花瓶里。 朱利奥见状失落地低下头,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而她接住了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 “要跳舞吗,意大利人?” 雅各布孤身一人坐在酒桌边喝着闷酒。 他最好的兄弟现在满脑子都是女人,把他冷落在一边,真是过分。 不过,朱利奥已经二十一岁,确实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艾丽莎虽然平时偶尔有些跳脱,但本质是位善良的好姑娘,雅各布反而担心朱利奥配不配得上人家。 “哎,但愿他别被甩了。”他忧心忡忡地灌下半杯麦芽酒,“靠,甜死了,谁放的糖。” 霍夫堡皇宫的花园足够庞大,容得下更多的客人。受到邀请的不止有贵族和商人,就连居住在维也纳城的学者与学院学生们都得到了邀约。 一张茶几两边,两名观星家正在就“脚下的世界究竟是椭圆形还是正圆形”而激烈地争论,骂着骂着,话题又转到了“到底是太阳围着地球转还是地球围着太阳”。 旁边坐着的数学家喝着酒,听得胆战心惊,把屁股往远处挪了挪,默默计算着自己被牵扯进去的概率。 一名的巴伐利亚诗人愤然将酒杯砸在桌子上:“你们两个,不要害得大家参加不了舞会!” “就是就是,要作死去外面,血别溅我身上。”旁边的莱茵兰诗人附和道。 一名希腊医学家拿起一块白面包:“能给我蘸蘸面包吗,听说人血可以治疗中风。” 两位观星学者不甘地停住了嘴,二人相视无奈一笑,长叹一声: “哎,罗马。哎,宗教。” 江天河一进宴会厅,就被摆满环形大餐桌的甜点和美食勾去了三魂七魄,现在正坐在桌子旁,将多日来试验进展缓慢的苦闷化为满腔食欲。 而罗贝尔依然抱着他那个破盒子,眼巴巴地望着往来的贵族。 许多人被他的鹰钩面具和晶莹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签下了捐赠协议书。 罗贝尔的嘴角在面具下勾起得逞的弧度。 很好,保持这个势头,莫说一间孤儿院,就是一栋新的神学院都快有了。 “你是……主教大人?” 一个惊讶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天主修道士打扮的艾伊尼阿斯与修女打扮的加布里埃拉站在他的身后,他们的脸上都没有面具。 “你们怎么不戴面具?” 加布里埃拉叉着腰,不爽地责备道:“不知道谁家的主教翘掉了平安夜的弥撒活动,害得我和爸爸还要替你值班,你倒是挺乐在其中的呀?” “确实。” 罗贝尔发自内心地说道。 “我巴不得天天开舞会。” 这样就能有无穷无尽的善款了。 “你……哼,真是腐败,我走了。” 加布里埃拉哼哼地去到喷泉边,陪拉迪斯劳斯玩起了捉迷藏。 艾伊尼阿斯眼神温柔地望着女儿的背影,罗贝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半天也没反应。 良久,艾伊尼阿斯突然说道:“我女儿可爱吧。” “呃,正常范畴。” “我的女儿是世界上第二可爱的女孩。” “那第一是谁?” “我的老婆。” 罗贝尔语塞。 过着苦修士生活的他很难理解艾伊尼阿斯对妻女的爱。 这种爱究竟与上帝对人类的爱有何区别呢? 罗贝尔问出了他的疑惑。 “当然不一样,上帝对人类的爱是强者对弱者的博爱,在上帝眼中,所有人类都是自己的孩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艾伊尼阿斯笑着撸了一下他的头发:“但人类的爱不是这样,自亚当偷吃禁果起,人类就是有缺陷的生物,我们的爱很有限,有限到只能囊括身边的亲朋好友,有限到对万里之外的苦难难以共情——你会因为利沃夫的哥萨克人被杀害而感到悲伤吗?” 罗贝尔点点头。 “那么这种悲伤究竟有多持久呢?” 罗贝尔沉默片刻,开口道:“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十秒。” “但如果有人杀害了你身边的亲人,比如……朱利奥呢?” “我会耗尽毕生精力报仇,直到伤害他的所有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艾伊尼阿斯抚掌而笑:“是啊,即使所有人在上帝眼中是平等的,但在不同人眼中确实有前来后到之分的。人类永远不可能想神一样博爱,指望用神的道德约束所有人,无疑是一种愚蠢至极的偏执。” “……您是在暗示我的生活方式不正确吗?” “不,每个人都有选择‘怎样活’的权力。”艾伊尼阿斯摊手道,“我只是说,人不该干涉别人选择怎样活的权力。耶稣说,他的国只存在于天上,他要来作人间的王,播撒主的恩典,而人间的天国是不存在的,而且永远不会存在——人类只能建设出人类力所能及的世界。” “原来如此……” 罗贝尔若有所思。 “就像格热戈日说,在坏选项中选择不那么坏的一种。正视人类本身的缺陷,建立一个能纾解这种缺陷的世界,才是正确的么。” “哈哈,一点就通,你要比托马索那个蠢物聪明多了。” 艾伊尼阿斯随口挖苦了尼古拉五世一句,转身冲到女儿旁边,无视女儿的抗议强行加入了捉迷藏的活动。 “不要引导,而要纾解……” 他坐在台阶上,大脑飞速运转,一个简陋但富有创造性的崭新世界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型。 江天河坐在长桌边胡吃海塞的背影,让他想起夜市的那一晚。 她曾经告诉罗贝尔,他也是无数人之一,既然所有人都在享受,那么他也不该例外。 她还说过,生而有罪是荒谬的,欲望是人的天性,人类应该思考的是如何纾解欲望,让自己快乐的同时,将快乐带给他人,而不是千方百计地忽视欲望,压抑欲望。 “要决定祂堕入地狱,还是升入天国的人,是你啊。” 白袍人似感慨似调侃的话语仿佛在耳边再度响起。 终究,罗贝尔选择了不尊从教义的训诫,将那孩子的灵魂带离了地狱之门。 那是他第一次,正面悖逆主的话语。 “一个不愿意正视欲望与快乐的世界,是错误的。” 幸福不是罪过,幸福是生命的目标。 罗贝尔突然起身,快步走到餐桌边,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扯掉面具,将一块甜到发腻的小蛋糕塞进嘴巴。 “唔,好甜。” 他的五官因为甜味纠在一起。 但他却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了宴会厅,临走前偷偷抄走了几块蛋糕,惹得众人一片发笑,他们终于在主教身上看到了些许年轻人该有的模样。 他跑到花园的池塘边,往嘴里塞进一块蛋糕,掰出一块扔进了池子里。 鱼群蜂拥而至,贪婪地争夺着这块天降的甜美恩赐,仿佛在这一刻,罗贝尔就是鱼群的耶稣,只要他发言布道,便将被这支鱼群奉为圣经,流传百世。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第120章 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时代 1448年,1月1日。 今天是公历法意义上的新年,也是少有的被全世界各国,无论文明和文化,都接受和公认的跨年节日,在中国被称为“元旦节”。 \\\"元旦\\\"一词历史源远流长,最早见可于《晋书》,原本的\\\"元旦\\\"指的是\\\"正月一日\\\",因此每年的元旦并不在同一天。 1912年,辛亥革命取得完全胜利,民国总统孙中山先生为了顺应世界潮流,决定接纳公元纪年法,与传统的农历并行,并正式将每年的1月1日设为“公历新年”。 此时1月1日还不称“元旦”,也没有正式的庆祝活动。 “元旦节”真正被中国接纳,是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和许多传统主义者期望的不同,新中国的领导者是一群积极吸纳外来文化的知识分子,他们在纪法这一范畴中彻底取缔了农历,从此,每年的1月1日即是全世界的新年节。 公元历,这个最早根据耶稣诞生的时间而简单划分的记录,就这样伴随欧洲对全世界的影响力轰炸成为了公认的历法。 虽然新年对奥地利人也是重要的节日,但经过了平安夜和圣诞节两个大节后,广大民众已经没有过节的余韵,纷纷回到了繁忙的生产生活之中。 江天河的炼钢厂也如约再度开工。拜那群不当人的贵族混蛋所赐,许多自耕农的耕地遭到了侵占。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兼并,农民要么进山当土匪,然后被朱利奥的巡逻队剿灭,要么进城寻活路,成为廉价的劳动力。 得益于此,炼钢厂一经起炉就招引来了大批寻找生计的农民,他们像闻到蜂蜜味的老鼠一样凑到任何可能招工的地点,甚至不需要江天河压价,自己就把工资卷到了极低的水平——四十德涅尔每月。 这份工钱只够勉强吃饱,连买煤炭的钱都不够。 但农民仍然甘之如饴。 她虽然有所不忍,但她实在无力雇佣如此之多的工人,只能挑选出了要价最便宜的十五个人,其余人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寻找下一个缺人的工场。 一条人命,每个月40德涅尔,弗雷德里克吃一顿早饭都不止40德涅尔。 或许这是剥削,或许这是压迫,但这就是1448年的社会运行的自然规律。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十五世纪的话——这是一个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时代。 乌克兰大饥荒饿死了300-700万人,爱尔兰大饥荒饿死了一百万人,河南大饥荒饿死了三百万人。 这是无情的历史,很多人真的只配成为数字。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蝼蚁,真的比不上王侯将相的一杯早茶。 炼钢炉的大火冲天而起。 四分之三是旧式炼钢高炉,负担工场盈利的责任,四分之一是江天河亲手设计的试验场,她要在这里凭借零碎的记忆探索出效率和质量更胜一筹的炼钢法。 那四分之三的高炉是后来增设的,使用的是弗雷德里克投资的一笔小钱:一千弗洛林金币。按照民间普遍的商人贷款利率,江天河要在三年内凑齐一千三百弗洛林的还款。 其实皇帝原本并不打算要她还钱。 罗贝尔无欲无求,却对身边人关怀备至,这笔钱被皇帝看作笼络罗贝尔的专项资金,砸出去就没想听到响儿——是江天河主动提出的贷款。 她放弃过很多次。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被当作女巫抓捕时放弃过,跟随罗贝尔出逃安科纳时放弃过,研制蒸汽机时又放弃了。 她怕自己这次也会一如既往地半途而废。有时候,人不逼自己一把,是无法完成高尚的事业的。 “要么‘产业升级’,要么‘全部玩完’,没有退路可言。” 为了在内战后恢复维也纳的元气,弗雷德里克颁布了自公元476年(中世纪开端)以来最宽裕的经商法。 既不是取消道路税,也不是减少关税,而是:无税。 奥地利紧邻十五世纪工商业最为发达的北意大利,可谓意大利商人的北大门。 如果有一天,你家门口的小卖部突然宣布全场免费,作为脑回路正常的人,你会如何选择呢? 这个问题,意大利商人已经作出了回答。 “喂,安东尼奥,快把车门扣打开!我的货卡住了!” 维也纳,一间私人经营的仓库大门口,十几辆运货马车停靠在路边的拴马柱旁,一个个土地被兼并的廉价雇佣搬运工在威尼斯商人的指引下搬下沉重的货袋。 他呼喊同伴打开了马车的后门,几乎被挤爆的货袋立刻飞了出来,砸伤了最近的两位搬运工。 他们不敢喊痛,反而用最快速度站了起来,示意自己毫发无伤,生怕自己被解雇。 名为安东尼奥的商人不经意间叹了口气,从钱袋里掏出几枚铜币放在他们手上,换来了一阵感激涕零的感谢。 在看到这两人的遭遇后,其他搬运工一下子就跟不要命了似的拼命搬货顶货,仿佛在故意制造工伤。 安东尼奥不得不给所有人发了额度相同的奖励,众人眉开眼笑,这才压住了作死的浪潮。 他的同伴哈哈大笑,尖酸地挖苦道:“白痴,假如你一开始就一毛不拔,就不会惹出这许多麻烦。如今无伤者满意了,受伤者却又沮丧了。” 安东尼奥看向同伴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两名伤员郁闷地耷拉着头。既然人人皆有嘉奖,他们的伤受的又有何意义呢?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加入了搬货的行列。 “孔塞利诺,商人是靠信誉行走天下的职业,难得糊涂点不是坏事。” “胡说,商人明明是靠利润行走天下的职业。” 孔塞利诺嗤之以鼻,安坐在马车上看着同伴搬运货物:“即使是你,如果不是皇帝陛下免去了关税,你会来维也纳吗?” “当然不会,但这不意味着我们要忽视应有的善良。” 安东尼奥放下袋子,握着胸前的十字架项链虔诚地望向太阳。 “上帝保佑,这次一定要把货全卖光啊。”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次不一样,我能清晰感受到,我人生的转机就在今天。” 搬运工人们合力将一袋袋货物搬入市场,搬到了最偏僻角落的一间摊位,一箩筐地将货袋摆上了架子。 安东尼奥将一个袋子的绑口绳解开,倒出了其中的或透明或无色的白色结晶,然后安坐在摊位上,等待客人上门。 他的同伴也解开了袋子,倒出了自己的货——一堆做工精致的银铜首饰,项链、戒指、耳环一应俱全。 最主要的是,孔塞利诺没有像他一样坐在摊里等待顾客,而是主动出击,站在大街上招揽客人,极力推销自家饰品的物美价廉。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同样坐落在市场最偏僻的角落,孔塞利诺摊位上的首饰已经卖出近一成,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上午,没有任何一位客人在安东尼奥的摊位前驻足哪怕片刻。 就在孔塞利诺忍不住要安慰同伴几句,再劝他吹嘘推销一下自己的商品时。 终于,安东尼奥今天的第一位贵客上门了。 罗贝尔穿着市民中最常见的紧身裤和敞口上衣,在市场中漫步。 他今天要采购一些提供给孤儿院的书籍和玩具,那些于童年的他而言可望而不可求的美好,他不允许未来的孩子们享受不到。 他的包囊里已经放了足足十本书籍,花了他将近5枚马克银币,在中世纪,说书籍是一种昂贵的奢侈品也毫不夸张。 他漫步到市场偏僻的一角,一个与众不同、空无一人的摊位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位商人的摊位上摆着一堆透亮的结晶粉,普通人当然不认得这是何物,但曾在军旅,亲手磨制过火药的罗贝尔却是心明眼亮。 他走到摊位前,试探性地问道:“硝粉?” 孔塞利诺的嘴巴缓缓张开,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同伴。 安东尼奥冷静地点了点头。 “后面那些……都是?” 他又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你从阿拉伯买的?” “不。”他平静地回答道,“这是我制造的。” 罗贝尔手上的书籍包裹跌落地面。 两分钟后,他探手抓住安东尼奥的手腕,拽着他奔向霍夫堡皇宫的方向。 孔塞利诺急忙对他喊道:“客人,你究竟买不买我朋友的货啊!” 罗贝尔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把唯一的钱袋抛了过来。 钱袋在半空解体,闪烁的金银光芒几乎闪瞎了孔塞利诺的双眼。 “钱……好多的钱……” 孔塞利诺双腿一软,瘫坐在满地的金币里。 真的被安东尼奥说中了。 难道他真的是天才? 第121章 年轻的国王 波兰,维斯瓦河上游左岸,克拉科夫城。 公元八世纪,东欧大地陷入战火,古斯拉夫部族的族人迁徙至此,建立的第一座以“波兰人”自居的城市,克拉科夫。 公元十世纪,波兰诸部落中的西波里安部以武力统一的大小波兰地区,波兰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统一的民族王朝——皮亚斯特王朝。 公元966年,波兰公爵在波西米亚公爵的引荐下接受了拉丁礼的施洗,皈依了基督教,并确立基督教为国教,受罗马圣座节制,这是波兰历史的转折点。 从这一天开始,基督教成为波兰民族文化中最核心的组成部分,波兰人可以失去一切,哪怕失去祖国,但唯独不能失去信仰。 1025年,波列斯瓦夫一世加冕为波兰第一任国王,被视为波兰王国的历史起点。 波兰人是坚韧的民族。 当蒙古西征的大军杀到时,同为斯拉夫人的基辅罗斯公国坚守了三年后战败,蒙古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莫斯科大屠杀,只莫斯科一地就有27万平民死亡。此后,罗斯王公卑躬屈膝,给蒙古人当了足足400年的奴隶。 波兰人和埃及人是阻挡蒙古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遭到突破,蒙古的虎狼之师便会突入无险可守的中欧大平原,欧洲文明面临被断绝的风险。 最终,蒙古人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出阿拉伯,入埃及,侵攻北非;一路出乌克兰,入波兰,攻德意志。 西里西亚公爵亨利二世纠集起德意志、波西米亚、条顿骑士团、波兰共三万大军。马穆鲁克苏丹呼图斯与耶路撒冷的十字军冰释前嫌,共同抵御蒙古入侵,也动员起了四万军势。 分别在西里西亚的利格尼茨和耶路撒冷的艾因扎鲁特与蒙古大军全面决战。 经过一番血战,亨利二世因为轻敌冒进而壮烈殉国,神罗联军惨败,而马穆鲁克和耶路撒冷的联军凭人数优势,最终击溃了敌众,俘虏并处死的蒙古大将怯的不花。 虽然遭遇惨败,但波兰人不甘就此灭亡,即使首都克拉科夫沦陷,英勇的波兰民族依然在波西米亚和西里西亚继续游击反抗,蒙古因此损失惨重,就连察合台大汗的长子、蒙古军在北线的大将拜答尔都在波西米亚地区被游击军击杀,西征军不得不放弃了北线的攻势,成功为欧洲的延续保留了火种。 1287年,波兰与匈牙利联军在野战的正面战场上重挫了新一轮的蒙古入侵,彻底终结了蒙古人向西扩张的历史。 历史上,波兰人曾三度灭亡,又三度复国,如今仍然是东欧军力和经济最强盛的国家。 一战后,波兰独立,成为全俄吃鸡大赛的一份子,和各个昔日的兄弟姐妹(乌克兰,芬兰,俄罗斯)一起争抢沙俄的遗产。 波兰人在东征战役中败给了苏俄红军,战线一度濒临华沙城下。但最终,毕苏斯基还是粉碎了苏俄的攻势,将战线反推回维斯瓦河一线。波兰人亲手埋葬了苏维埃世界革命的理想,并告诉了苏维埃一个残酷的现实:不是每个人都欢迎你们的理想,起码,波兰人拒绝。 二战时,波兰遭到苏德联手瓜分,奥斯维辛集中营和卡廷屠杀几乎抹灭了这个民族复兴的希望——但波兰依然活了下来。 纵使三度迎来落日,波兰永不灭亡。 卡齐米日端坐在克拉科夫宫殿的王座之上,左右侍立着恭敬的侍从与护卫。 他是1447年刚刚被波兰贵族拥立成为波兰国王,彼时弗雷德里克还陷在意大利的战火之中,没空祝贺这位年轻的国王。 没错,卡齐米日四世是前前代波兰国王最年幼的儿子,也是战死于奥斯曼手下的瓦迪斯瓦夫三世的胞弟,生于1427年,今年不过20岁而已。 而他被拥立为立陶宛大公是在七年前,彼时他只有13岁。 13岁立陶宛大公,20岁就任波兰国王,同年就搞出了普鲁士市民起义和击溃勃兰登堡选帝侯军的两件大事。这个年纪和履历,莫说是弗雷德里克,就是罗贝尔看了也要汗颜。 待到庭下的报信者说完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情况,卡齐米日摆动了下手指,示意他可以退下。 宫廷总管伊万尼波科夫嘿嘿笑了两声。 “咱们这位新来的皇帝,好像想把您当成立威的台阶踩上一脚呀。” 卡齐米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亏你还笑得出来,那可是神罗的皇帝。我早说过神罗不能招惹,是你力劝我要主动袭击勃兰登堡军队,现在怎么办?” 伊万尼波科夫是卡齐米日从立陶宛带来的属下,从文化和血统上都是彻彻底底的立陶宛人,忠心无可置疑。 虽然此人有着言过其实的毛病,但能力上的些许不足不能掩盖忠诚的光辉,卡齐米日还是喜欢把他带在身边,正如弗雷德里克喜爱博罗诺夫一样。 “陛下。”伊万尼波科夫拱手行礼。 这种源自东方的礼节,随着蒙古人的征服也传及了西方,尤其是受蒙古影响最深的东斯拉夫地区。 “神圣罗马联军虽然人数众多,却各怀鬼胎,军合力不齐,不足为虑。” “说得轻巧。”卡齐米日冷哼道,“到时候神罗十万大军压迫过来,就算力不齐,吓也把我军吓溃了,如何是好?” 伊万尼波科夫露出奸诈的诡笑。 “陛下没听使者的话么?神罗皇帝只动员了帝国东部的诸多边境侯国领,西部诸侯被他排除在了征伐之外。” “是啊,但这又如何?”卡齐米日摊手,“在我看来,这真是一步好棋,既摒除了摇摆不定的西方诸侯,增强了军队凝聚力,无论战胜战败都能把锅甩到西方人的头上,发动一轮新的清洗,把忠于自己的新贵扶植上去。” “哈哈哈,不不不不。”伊万尼波科夫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神罗的情况绝非我国相同,弗雷德里克之所以不动员西部诸侯,是他自知根本没有足够的声望和权威,他想凭这一战打出皇帝的威严,就像一年前在意大利所做的那样,但这反而会加剧东西的离心离德,这是一招彻底的臭棋。 臣愿以一己之力扫平神罗各路大军。” “哦?” 卡齐米日来了兴致。 “你说说,你要怎么做?” “分化,离间而已。” 波兰国王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未免有些异想天开吧?” “是否异想天开,在下一试便知。” “你想去哪?” “第一站,臣打算去柏林。” 很好,第一站就去和波兰有着深仇大恨的勃兰登堡,不愧是你。 “啧……行吧。”卡齐米日嘴角抽搐,“我有种预感,你八成会被人家打断腿丢出来,我建议你带着医生。” “哈哈,陛下多虑了,且看臣如何纵横排阖,将敌寇消解于无形吧。” 第122章 袭击 从维也纳到匈牙利的波佐尼郡的平坦道路上,一辆马车正在飞驰。 波佐尼郡是匈牙利北方最重要的城镇,具有经济和军事的双重战略意义,而这个城市在现代还有另一个身份——斯洛伐克共和国的首都,布拉迪斯拉发。 这段东西总长仅有六十公里的道路常年充斥着匈牙利和奥地利往来的商旅和游人,是神圣罗马帝国和匈牙利联系最密切的一条商贸通道。 维也纳位于多瑙河南岸,波佐尼郡则位于北岸的尼特拉平原,这条商路不仅包含陆路,还有一段乘舟跨越多瑙河的旅途。 哈勒法迪紧张地回头看向身后的追兵,疯狂抽打马车前方的两匹牵马。 “驾,驾,驾!” 他声嘶力竭地催促着牵马,马儿也用实际行动回应了他的命令,脚下生风般的狂奔不止。 除他之外,另有两名奥地利骑兵伴行左右,两人不住地回头观察,面露恐惧之色。 在他们之后,一伙二十多骑的追兵正在其后,眼看就快要一路撵着哈勒法迪抵达国境边界的渡口,却仍然穷追不舍,上演着一出浪漫的飙车戏码。 在奥地利的国土上,敢追杀皇帝的外交官,这伙人马的身份实在难以捉摸。 一切的一切还要回溯到一天以前。 国家的新晋外交官,哈勒法迪先生圆满完成了出使勃艮第的任务,将菲利普公爵的长子妥善送回了第戎的宫廷,这比原本计划的回国时间提早许多。 临行前,查理恋恋不舍地向罗贝尔一家与年幼的拉迪斯劳斯告别。在维也纳的这段日子是少年查理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快乐生活。 曾几何时,他的父母以最严苛的继承人要求和培养他,他也将自己看作天生的贵胄之后,看待任何非贵族者都抱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是根本不拿他公爵继承人的身份当回事儿的罗贝尔一家,让这位十三岁的少年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这段经历深深刻印在他的心中,终生不忘。 “什么话?说得好像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一样。”朱利奥咧嘴撸乱了他的头发,“我可是要成为圣骑士的男人,早晚有一天会跟着老大打到第戎去,到时候可记得给我们偷偷开城门啊。” 查理破涕为笑:“到那时,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打败您的,野兽阁下。” “啊,不许叫我野兽!” 罗贝尔忍俊不禁。 菲利普之所以紧急召回了自己的继承人,当然是由于西面的法国出现了变故。 自从勃艮第跳反之后,英方彻底丧失了在欧洲大陆上的主动权,只能被动防御法兰西国王查理七世的进攻。 虽然查理七世由于坐视了贞德之死而在后世评价并不高,但他确实是位能力杰出的国王。在贞德死后依然维持了对英国的攻势,迄今为止攻略城池无数,英国人在欧洲大陆上的据点只剩下了诺曼底公国和加莱城堡。 眼看英国注定撑不过这一轮的攻势,勃艮第公爵菲利普必须提早做最坏的准备——整军备战,抵御法王可能的入侵。 经过短短一年的歇息后,欧洲大陆再次陷入紧张局势。 西有勃艮第,东有奥地利,各自成为了此次搅动欧陆局势的神针。战端一开,又不知要有多少家庭破灭,多少战士死亡。 罗贝尔不喜欢杀人,不喜欢战争,但他鼎力支持的皇帝陛下正将世界义无反顾地推向地狱,而我们的主教在做什么呢? “什么?要我联系匈牙利的大贵族们?” 哈勒法迪诧异地重复了一遍罗贝尔的命令。 “嗯,这是我和伊丽莎白夫人的意思,陛下也默许了我们的决定。” 罗贝尔点点头。 “根据探子回报,匈牙利的国内局势极不稳定,他们选出来临时凑数的国王就是个花架子,说话约等于放屁。” “前日,尼特拉大公送来了信件,他说他愿意承认拉迪斯劳斯的王位,拥戴他成为拉斯洛五世国王(拉迪斯劳斯的匈牙利语姓名),并且鼎力支持陛下的东扩运动。” 拉迪斯劳斯是阿尔布雷西特的遗腹子,按照阿尔布雷西特的遗嘱,他拥有完整的波西米亚、匈牙利和奥地利三国的统治权,名正言顺,无人能够质疑。 此前,匈牙利王位被瓦迪斯瓦夫三世武力夺取,波西米亚王位被乌拉斯劳斯二世霸占,奥地利也被弗雷德里克鸠占鹊巢,拉迪斯劳斯就这样失去了父亲留下的全部遗产。 但现在局势发生了变化。 夺走匈牙利王位的瓦迪斯瓦夫战死,匈牙利王位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只剩下拉迪斯劳斯,匈牙利群龙无首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整整八年。 而当年还在伊丽莎白肚子里的拉迪斯劳斯,如今已经八岁了。对一位贵族而言,八岁已经足以承担王冠之重。 让拉迪斯劳斯接任匈牙利国王,成为匈牙利人的拉斯洛五世,逐渐成为了一项可选项。 这也是伊丽莎白如今最大的期望,哪怕只剩一顶王冠,至少让儿子继承一份丈夫的遗产,她百年之后在丈夫面前才能抬得起头来。 她请求罗贝尔促成这桩美事,后者考虑到与匈牙利的同盟将对进攻波兰的有极大裨益,当下应承了下来。 至于弗雷德里克三世,他在全程都保持了诡异的沉默,即使罗贝尔向他禀告也只得到了“已阅”的答复。 贝娅莉特之死仿佛还在昨日。 罗贝尔紧握着黄金剑,宝石中的灵魂与他共鸣般地颤动。 假如弗雷德里克再一次做出令人不齿的作为,哪怕是他,也绝不会再妥协半步。 他是奥地利的总主教,是近卫军团长,他的亲信掌握着维也纳城将近一半的军队,大不了……掀了桌子算逑! 哈勒法迪经过最初的震惊后平静下来。 “我明白了,我愿意出使匈牙利。” “多谢。”罗贝尔将三封信件交给了他,“这是陛下、夫人和我写的信,请务必亲手交给尼特拉大公。” “是,哈勒法迪必不辱使命!” 他当即收拾行囊,和妹妹打了声招呼便火急火燎地向东出发。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起因。 哈勒法迪驱车和仅存的两名同伴冲至渡口,将马随意丢在一旁,三人急不可耐地跃上,催促船家立即起锚出发。 远方,迟到了半分的追兵隔着大河望着哈勒法迪一行渐渐远去,向船的方向射出数十弩矢。 撑桨的船夫身中数箭,落入水中生死不知,一名护卫喉咙中箭,生机迅速消退。 哈勒法迪和最后的同伴撑着他的尸体扛过了数轮弩矢齐射,披头散发地划向对岸。 十分钟后,小船冲上岸边,二人消失在深邃的山林。 追兵头目愤懑地将弓弩砸在地上,吐出一嘴口音浓重的捷克语。 “绕路找船,他们没马跑不了多远,我们继续追。” 第123章 皇帝命令往下传 1448年1月15日。 经过将近半年的悉心准备,神圣罗马帝国进攻波兰的方案终于大体落成。 不要怨大家拖沓,事实上,这才是符合中世纪现实的效率。在这个发生点什么事都必须靠探子快马加鞭通告各地的时代,战争动员实际上是一件非常复杂且困难的工作。 起码,皇帝的书记官们就因为沉重繁琐的文书工作纷纷累倒,逼得弗雷德里克不得不紧急调用了神学院学生和教师的劳动力,惹得罗贝尔主教又是一番抗议。 按照粗略的行动方案,勃兰登堡选帝侯,萨克森选帝侯,图林根公爵,波西米亚国王,慕尼黑公爵,波美拉尼亚大公组建的联军正式宣告参与对波兰的行动。 联军将在波西米亚的首都布拉格集结,那里屯有乌拉斯劳斯国王提前准备的可供联军使用三月余的军粮,预计于一个月后发动对波兰领土的全面入侵。 弗雷德里克皇帝陛下对国民和一众贵族承诺,这不是如意大利那次一样的侵略战争,而是针对波兰王国伏击勃兰登堡军的挑衅行为所做出的必要回应。 这不是一次入侵,而是一次目的单纯的特殊行动,旨在让波兰人吐出吃下的普鲁士大部分地区,可能的话,最好逼迫卡齐米日只保留立陶宛或波兰的王位之一,消弭这个东欧的巨大威胁。 帝皇的动员令顺着多瑙河传遍奥地利。 经历初期短暂的慌乱,许多王领与村庄的人民惊喜地发现,往日随动员令一同下达的征召令并没有出现,这意味着皇帝此次并不打算征召所有领内的人民参战。 1448年1月20日,奥地利首都维也纳,两万奥地利军队完成了集结。 奥军包括被精简过后的一万人组成的皇帝近卫军团,五千征召部队和五千封邑贵族所率领的地方军。 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因斯布鲁克伯爵克里斯托弗,格拉茨伯爵莱布尼茨和霍恩瑙伯爵博罗诺夫,他们是最忠心于皇帝的封臣,此次可谓倾巢而出,仅他们四人的部队就占据了地方军的七成,其中又以蒂罗尔公爵最惹人注目。 毕竟,就在短短半年前,利奥波德还是弗雷德里克政治上的对手,一度支持伊丽莎白索取奥地利的爵位,如今他却摇身一变成了弗雷德里克麾下最忠诚而强大的封臣。 奥地利的贵族圈子里甚至谣传克里斯托弗给他灌了一瓶撒旦赐予的迷魂药。 威尼斯在去年就已经交付了全部的武器装备,包括之前就赔偿给奥军的三十门火炮,又有七十门青铜炮抵达了维也纳——当然,都是阉割版。 高尔文统帅和皮雷将军整天连酒吧也不泡了,加班加点地训练新的炮兵,终于抢在侵波战争之前完成了基本训练。 什么,这不是侵波战争,这是特殊军事…… 咳,话归正题。 除了这一百门火炮,还有威尼斯贱卖给奥地利的一千柄奥斯曼火门枪,这些枪支将作为给波兰人“秘密惊喜”,在战场上显露一些小小的摩登震撼。 出征点将,罗贝尔照常担任随军神甫,朱利奥率领本部重新编入皇帝近卫军团,法罗以其英勇的表现获得了荣誉先锋骑士的殊荣,其余人等各有安排。 唯独雅各布肩负着保卫维也纳的重任,他将不参与此次出征。 弗雷德里克百般叮嘱,令他务必誓死保卫维也纳,不要犯前任守城官贝弗利的错误。 哦,对了,贝弗利,还有这么个人。 他被编入了罗贝尔的近卫队,担任什长一职,其余就没什么了。 当日,两万奥军浩浩荡荡地离开维也纳。 在现代,从维也纳到布拉格可以乘坐欧盟的高速铁路,全程三百三十公里,平均耗时只需4到5个小时,捷克人民前往奥地利宛如回家一样简单。 但在十五世纪,这段三百三十公里的路途必须靠人的双脚去行走,按照每天行军10个小时来计算,每小时步行三公里来计算,奥地利的军队需要足足十一天才能到达,这还没有考虑到渡过多瑙河和伏尔塔瓦河,翻越捷克丘陵的损费。 “哈勒法迪还没有回信吗?” “禀报主教,哈勒法迪使者目前并无音讯,也许是路上有某些事耽搁了。” “哎……” 罗贝尔放下马车帘,忧虑的思绪在心中久而不散。 联系尼特拉大公的哈勒法迪莫名其妙地杳无音讯,莫非是弗雷德里克背着他出手了? 竟敢把毒手伸向他身边的人…… 他骤然拔出黄金剑,猛然扎穿了马车底座。 就在奥军出征不到两小时后,天色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大雨转瞬间倾盆而下,将土路浇成了泥泞的泥浆路。 运送大炮的马车车轮陷入泥浆中难以自拔,士兵在泥路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时不时就有人绊倒在泥水里。 弗雷德里克只得下令停止进军,就地扎棚遮雨。 奥地利的出征方才开始,头顶就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 与此同时。 勃兰登堡首府,柏林,市政大厅,腓特烈二世的居所。 是的,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二世就住在柏林的市政大厅,或者说,对勃兰登堡而言,市政大厅首先是公爵的家,其次才是国家的办公基地。 维也纳,第戎,巴黎,甚至慕尼黑,这些城市都有统治者兴建的宫殿居所,但柏林没有,原因就是一个字:穷。 勃兰登堡所在的地区,在数百年前是一片名为“卢蒂齐亚”的西斯拉夫人部落,直到13世纪日耳曼民族东迁,这里才成为德意志的一部分。 对德意志而言,卢蒂齐亚就像中国东北的女真部落,日耳曼人在自己的“闯关东”中征服了卢蒂齐亚。这里确实穷得叮当响,否则也轮不到霍亨索伦家族捡这个大便宜,西吉斯蒙德肯定会把勃兰登堡留给更亲密的人。 15世纪的人根本想象不到,柏林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会在日后成为德意志的首都,这简直和定都沈阳一样匪夷所思。 一名来历不明的客人敲响了柏林市政大厅的大门。 “谁啊?这么大早就打扰我休息。” 腓特烈给站在桌旁的侍女打了个眼神;“你,去看看是谁。” 侍女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一张典型的斯拉夫人脸庞赫然在目。 对方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夫人您好,在下是一名来自波兰的使者,烦请通禀一声。” 侍女害羞地捂嘴笑道:“可不敢自称什么夫人,我只是仆人,我这就给您通禀。” 柏林的市政大厅小的可怜,他们的对话,腓特烈坐在办公桌后面听得一清二楚。 “波兰使者?我怎么不知道波兰要派使者?传他进来!” 伊万尼波科夫穿着一身斯拉夫农奴特色的裹头兜帽走入大厅。 他恭敬地向选帝侯施了一礼,却只换来腓特烈不耐地挥手。 “好了,别整这堆有的没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一会儿就要率军出征了,没空听你贫嘴。” 伊万尼波科夫也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 “鄙人此来,正为解侯爵心头之忧。” “又是这一套,你们使者是不是不会说别的了?来人,送客!” 腓特烈毫不留情面地喊来卫兵,就要把他退出大厅。 卫兵按住他的双肩,将他一路拖行至大厅正门口。 伊万尼波科夫急忙喊道:“侯爵不想知道诺伊马克的归属了吗!” 腓特烈眉头一挑。 “等等,先松开他,我再听听他要扯什么犊子。” 卫兵放开手,伊万尼波科夫龇牙咧嘴地揉捏着被按的生疼的肩膀,却是再也不敢卖关子。 “我主波兰国王与立陶宛大公,卡齐米日陛下,深知侯爵对诺伊马克故土的眷恋之情。” 腓特烈点头:“所以,贵国国王想把诺伊马克送给我,换来我不与他为敌?” “不不不,侯爵误会了。”伊万尼波科夫笑着摇头,“我主的意思是,允许侯爵赎买诺伊马克,赎金就按照地价最便宜的五万莱茵金币来计算。” 腓特烈点了点头。 伊万尼波科夫大喜过望:“既然如此,我带来了赎买契约……” 腓特烈忽然抬手,做出向外投掷的手势。 “卫兵!把这个异想天开、口无遮拦的混蛋给我打断腿丢出去!” “慢着!四万,四万莱茵金币也可以!都可以商量!” 在举起铁棍的卫兵冲上来痛扁他一顿之前,伊万尼波科夫竭声喊道。 “第三条腿也给我打断!”腓特烈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他妈的,老子真是让人小看了,你当我是弱智吗?” 伊万尼波科夫被卫兵打得满地找牙,哀嚎连连。 “你家的波兰国王,打一个国力不到自家三成的条顿骑士团愣是打了快一年,三万大军围攻一座柯尼斯堡,竟然还差点被骑士团打出反击。谁给你的勇气和我谈交易?耶稣吗?” 腓特烈啐了他一口,接着骂道:“打着帮助普鲁士市民的旗号,我呸,不就是贪图普鲁士的土地?我都想花钱买,你们竟然直接出兵抢!胜利八字还没一撇就提前拿人家的土地跟我交易,你们斯拉夫人比我们日耳曼人还要无耻!卑鄙!下贱!” 卫兵一棍子打在他的右腿上,只听咔嚓一声,小腿骨应声折断。 伊万尼波科夫惨叫一声,腓特烈痛快地大笑。 “滚回去告诉你的国王,诺伊马克我会买,但我只会跟骑士团的人买,和你们这群波兰狗贼,我半句废话都不想说——洗干净脖子等死吧你们,滚!” 卫兵将被打断了一条腿的使者拖出了市政厅。 腓特烈扭身坐回座位,顿觉神清气爽。 “呼,过瘾!背后有靠山的感觉爽烂啦,哈哈,神圣罗马帝国万岁!” 第124章 善良的报答 波兰,克拉科夫,瓦维尔城堡。 瓦维尔城堡是一座运用了哥特风格的高大城堡,是统治了波兰数百年的开国家族皮亚斯特王朝的末代国王卡齐米日三世,于十四世纪中叶修建的波兰王城。 卡齐米日三世出生于1310年,去世于1370年,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他终生都热衷于扩土开疆。 他是波兰历史上第一位将领土扩张至加利西亚-沃里尼亚的国王,令波兰王国的疆域于他去世时翻了一倍,达到领土极盛,北抵波罗的海,南达黑海,一跃成为中东欧最强大的国家。 同时,他也不仅只靠战争树立威严,而是一名具有远见卓识的外交家。 他以放弃波兰对西里西亚的宣称为代价,交换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放弃对波兰王位的宣称权。又将王国在波美拉尼亚的飞地同条顿骑士团进行了领土置换,促进了国家的团结。 可惜卡齐米日三世有些过于热衷战争和外交,在他六十年的人生竟没有留下一个子嗣便离开了人世。 他死后,波兰王位由波美拉尼亚的另一位卡齐米日继位,之后又落入立陶宛的雅盖隆家族手中,历代国王都居住在他所兴建的瓦维尔城堡,直到迁都华沙。 瓦维尔城堡也是现今存留于世界的最大西方王宫要塞群之一,二战中,热爱古代文化与艺术的希特勒不忍克拉科夫这座千年古城毁于一旦,在所有坦克进军和飞机轰炸中避开了这里,替人类保留了完整的瓦维尔城堡,难得做了一件人事。 “所以,他真的被人把腿打断了?” 卡齐米日四世国王洗了把脸,随口问起旁边的侍从。 听到侍从给出肯定的答复,他无奈地叹息道:“算了,以他的性子早晚得挨上这么一顿,早挨早改正也不是坏事。” “伊万尼大人回来时,还捎带了一封腓特烈侯爵的信……” 卡齐米日抢过信件,把它撕成了碎片。 “你去给腓特烈二世写一封谴责信,告诉他,要么赔偿一万莱茵金币,要么波兰进军柏林,我今年才二十,余生有的是工夫和他较量,让他仔细考虑。” 卡齐米日擦了擦脸,把羊毛巾丢回盥洗池的台子上。 “就算伊万尼波科夫有错,他一个神罗门下的走狗也没资格置喙。” “点军备战,我要出征。” 1月12日,奥军跨越了奥波边境,进入波西米亚南部边境城市米罗维采。 波西米亚的边防官提前被通知了奥军即将入境的消息,并未横加阻拦。边境检察官在确认奥地利军的身份后撤下边防,派出本地向导引导他们前往布拉格,却被弗雷德里克婉拒。 奥军中不乏曾经的胡斯战士。 许多胡斯派信徒在被俘后投降了奥军,摇身一变成为奥地利军人。他们曾经逃亡,踏遍从布拉格到维也纳的每一寸土地,没人比他们更熟悉这条路。 走在归乡的道路上,这些曾经的胡斯战士难免感慨万千。 这一次,他们不是以被驱逐者的身份背井离乡,而是以军人的身份受邀来此。 克里斯托弗看出他们思乡情切,向兄长申请绕路,尽可能多地让他们感受家乡的土地。 弗雷德里克同意了。 奥军向北抵达罗乌希诺夫后,就开始尽可能地给胡斯战士们回乡省亲的机会。 这会耽搁更多的时间,更会耽误之后的军事行动,也许并不符合奥地利的利益——但人不是机器,不是每一个行为都需要利益作为支撑。 奥军在路上时不时驻军休息两天,胡斯信徒则趁着这宝贵的机会返回自己的家乡。 波西米亚的村庄迎来了熟悉而陌生的“客人”。 深夜,波西米亚南部,泰尔奇村。 一身戎装的马蒂克·彼得科维奇颤抖着敲响了一间茅草屋的大门。 他恐惧而又期待地揪着裹甲布,静候大门打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大门没有打开,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呜,呜呜呜……” 突然,他开始低声呜咽,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在静谧的夜中仿佛无家可归的幽鬼一般啜泣着。 渗人的呜呜声在夜晚的村庄中格外惹人注意,很快,村子里的狗都被悲伤的情绪感染,此起彼伏地吠叫起来。 “谁啊,大晚上的不睡觉,吵死了。” 彼得科维奇身后的一家房门猝然打开,从中走出一位举着火把的女主人,不爽地揉搓着惺忪的睡眼。 她看到马蒂克的背影,探着脖子,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眶。 “欸?你不是那个彼得科维奇家的小伙子吗?” 马蒂克缓缓转过身,用袖口擦干眼眶的泪水,点了点头。 “哎呀,你突然失踪,我们都以为你被山里的狼叼走了,可是让你妈妈一阵好找。”女主人笑着指着他身后的空房子,“你的哥哥前段时间去维也纳经商赚了大钱,带着全家搬到布拉格去了,快去找他们吧,好运的家伙。” 奥尔莫茨,佩内尔斯多夫,万贝尔克,同样的一幕幕正在不断上演。 这些曾经背井离乡的信徒尽情发泄着久久压抑在内心的乡情,顺带着将奥地利庇护胡斯信徒的恩典与奥军到来的消息传遍四方。 并非所有胡斯徒都出奔了国外,时至今日,波西米亚境内仍有不少胡斯徒在村民的庇护下生存。 当他们听说“奥地利不压迫胡斯徒,奥地利人愿同胡斯徒分享土地和工作”后,大批隐姓埋名的人沿着布拉格到维也纳的“生命之路”迁徙,有人索性打听到奥军行进的方位,拖家带口地投奔了军队。 胡斯派在波西米亚的影响力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巨大,隐藏在民间的信徒人数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支十万人数量级的迁徙大军带着秋收过后的储粮浩浩荡荡地南下,涌入奥地利。 边关慌乱的书信如雪花般飞至弗雷德里克帐中,他只用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全部接纳”答复了边关。 奥军慢悠悠地行至布拉格时,军队人数从两万人膨胀到四万,多出来的全部是被奥军筛选后留下的胡斯青壮年男性。 站在布拉格城门前,弗雷德里克疑惑地问道:“你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所以才劝我允许胡斯徒归乡?” 克里斯托弗摇头:“不,这确实超乎我的意料。” “既然如此不是为好处,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良心。” “哦,‘良心’……” 弗雷德里克面带不屑地笑了笑。 但当他感受着周围士兵仰慕与爱戴的目光,他的笑容缓缓消失了。 “嗯,良心……说得对,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沉声道:“这次是你给我上了一课,我记下了。” “嘿嘿,” 这个二十五岁的大男孩开心地笑了起来。 弗雷德里克笑骂着给了他一拳,“瞧你那个没骨气的样子,怎么给我的大侄子作榜样?” 罗贝尔欣慰地望着这一幕,坐回了马车。 他拿出原本要用来质问弗雷德里克的文书,举在蜡烛上烧成灰烬,伸手扔向车窗外,任由灰烬随风飞舞。 “不骂那个狗皇帝了?” 他的马车座位旁,白袍人环抱手臂,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肩膀。 “嗯,他也在改变,我相信哈勒法迪的事与他无关——我看人一向很准。” 白袍青年起身用两只眼睛死盯着罗贝尔的脸庞,可除了坦然和真诚,其余什么也没看出来。 “好吧,我就当你说的是真心话。”他坐回长椅,不经意地清理自己的手指甲,“饮酒作乐,泡酒馆,四处参加宴会,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快进到招嫖了?你最近可越来越不像个正经修道士了。” “什么话,我只是和朋友一起娱乐罢了,开心犯罪吗?” “就是这个。”白袍人突然凑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与他紧挨着四目相对:“被撒旦诱惑了,还是被朱利奥带坏了?你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 罗贝尔将他推远:“我说了,人是会改变的。我是人,不是神,人自有人的生活方式,不劳您置喙。” “啧,不过你爱做什么是你的事,不妨碍既定的命运继续运行。” “法罗已经在我身边安全地生活了半年,没有发生任何危险。”罗贝尔敲着黄金剑鞘,“你那所谓的命运,根本不管事,人的力量可以战胜所谓的命运。” “这点我不否认。”白袍人走到马车窗边,“那你就尽管试试,能不能改变更多吧,年轻人。” “你这就要走了?走之前再爆一次金币呗,雅各布的剑被朱利奥借走了,他还差一把……” “咕咚。” 白袍人立即钻出车窗,消失在罗贝尔的视野里。 在奥军完全进入布拉格城后,他才从路边的灌木丛里狼狈地钻了出来。 “好险,差点又被那小子敲诈勒索。”白袍人龇牙捂着腰,“嘶,可恶,不小心把腰摔伤了。” “哎,思想和身体都即将被淘汰了,我老了呀。” 他摇头叹息道。 天色渐深,残阳如血,他的脚下扯出长长的一条斜影,一瘸一拐地走向远方。 第125章 勇者斗恶龙 披着红斗篷的弗雷德里克翻身下马,大步迈进城门。 一入城,一道豪迈的捷克口音德语便闯入他的耳膜。 “哈哈哈,兄长不愧是帝国皇帝,动动手指就动员出了这等庞大的军势,小弟佩服,佩服啊。” 弗雷德里克定睛一看,一名头戴波西米亚锅盔,身穿沉重板甲的中年人迎面走来。 “哦!原来是国王选帝侯,失敬了。” 他向迎面走来的乌拉斯劳斯国王略行一礼,对方坦然地回以贵族礼,大笑着搂住他的肩膀。 “弗雷大哥,多年不见,让小弟好想啊!” “上一次见面还是四年前吧。” “是啊,不过我宁可四年前没机会和大哥见面。” “我也是……” 二人都颇有些后怕地说道。 四年前,也就是1444年,胡斯战争的继续战争阶段进入尾声,胡斯派中的激进分子组成的“塔波尔派”掀起了最后一轮的大起义,乌拉斯劳斯一度被杀之不绝的起义军打得焦头烂额。 危急关头,南方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北上驰援,帮助乌拉斯劳斯稳住了国内局势,可弗雷德里克很快又被胡斯起义军的另一支“圣杯派”的军队打退回国。 如何形容“塔波尔派”和“圣杯派”的胡斯徒呢? 假如说,伟大的改革家扬·胡斯提出理论:改变需要付出代价,也许,他是说也许,代价包括尸山血海。 圣杯派就认为:为了成功,不得不趟过尸山血海。 而塔波尔派更是重量级。 他们只听到了四个字:尸山血海! 经历一番残酷的拉锯战后,圣杯派起义军和奥军谁也奈何不了谁。 最终,乌拉斯劳斯、弗雷德里克和圣杯派领袖签订终战条约,承认了圣杯派在波西米亚的合法地位,但圣杯派必须协助乌拉斯劳斯镇压其他胡斯起义军,并且圣杯派军队从此受王国政府节制。 弗雷德里克当时本以为圣杯派领袖必然不可能接受这样丧权辱国的要求,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但出人意料的是,圣杯派毫不犹豫地签订了契约,并火速调转枪口,毫不手软地镇压了昔日的胡斯派兄弟,以比正规军更高效更残忍的手段捕杀了上万塔波尔极端派,深深震撼了年轻的奥地利公爵—— ——早知道这帮起义军这么不团结,他何苦打生打死?坐着喝酒看戏不好吗? 战后,凭借镇压教友的功劳,圣杯派鲤鱼跃龙门,从“起义军”一下子翻身成为在编的波西米亚军团。 爷是官兵啦! 而那位圣杯派领袖,也因而获封“波西米亚摄政”,在本地的地位仅次于国王。 “对了。”弗雷德里克后知后觉地看向他身后,“那位波杰布拉德摄政呢?他不和你一起出征吗?” “哼,你说伊日啊。”乌拉斯劳斯露出嫌弃的表情,“我吩咐他留守国内了。我可不想打个仗都被人指手画脚,你是不知道他在国内多么耀武扬威,简直不把我这个国王放在眼里了。” 伊日·波杰布拉德,波西米亚摄政王,圣杯派的前领袖。 之所以是“前”领袖,不是由于圣杯派罢免了他,而是因为如今圣杯派已经不再称原本的名字,改称“波西米亚饼酒同领党”,伊日·波杰布拉德自称“党首席”。 这个所谓的“饼酒同领”,其实就是“普通信徒也应该和修道士一样拥有领取圣杯、圣餐和圣酒的权力”的意思。 既然从起义军成功过渡为新政府的一员,那往日的名字也该改一改。让陈年犯下的罪孽随旧名沉入大海,新生的“同领党”则摒弃历史沉疴,抬头挺胸地继续前进。 勇者变为恶龙,无外乎如是了。 弗雷德里克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伊日·波杰布拉德,真是一位杰出的人啊。” 罗贝尔收到了格热戈日的来信。 信中浅浅责备了一下罗贝尔威逼教皇的行为,又语重心长地暗示他,下次这种脏活累活可以交给别人做,给自己留个好名声。 罗贝尔心中哂笑,继续向下读。 信的第二段,格热戈日表示自己听说了罗贝尔即将随军前往布拉格的消息。 对于布拉格,格热戈日有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感。 一方面,这里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他怀有毫不亚于胡斯战士的思乡之情,却始终没机会离开罗马。 另一方面,这里也是格热戈日的梦碎之地。年轻时,他也曾同扬·胡斯怀抱着同一个理想,然而他期望的是在布拉格建功立业,加入罗马教廷,从内部温和地改变现状。 这个理想最终被胡斯起义的熊熊烈火吞噬。仇恨积累的起义会葬送除暴力之外的一切选择,甚至葬送温和者本身。 格热戈日悲惨地成为了起义的牺牲品,他既不愿镇压起义,又不敢加入义军,最后只得灰溜溜地逃离布拉格,被胡斯派和罗马教廷都打上了“叛徒”的标签,里外不是人。 时至今日,他虽然因功成功进入罗马中枢,走出了理想的第一步,却由于黑历史始终不得尼古拉五世信任,无权无势,只能充当一介有名无实的宗主教,整日郁郁寡欢。 他这次写信,主要是希望罗贝尔能回他曾经工作过的圣维特大教堂,那里埋葬着他年轻时的梦,他希望罗贝尔能理解他那破碎的理想,至少不要走上他逃避的老路子。 布拉格城堡,圣维特大教堂。 始建于公元925年,历经三次重大扩建,兼具巴西利卡、罗曼、哥特三种风格于一身的这座大教堂,就是曾经格热戈日被封为主教的地方。 罗贝尔深吸一口气,整理衣衫,拍了拍紫袍下摆,怀着无比庄重地心情踏入了这座如他半个父亲一般的男人曾为之奋斗的土地。 巴西利卡风格的教堂有一个和哥特式截然不同的特点,那就是内部装潢与外面看起来几乎一样庞大,毕竟巴西利卡原本就是古罗马公共澡堂子的风格。 明明圣维特大教堂在外表上看起来和维也纳的圣史蒂夫教堂一样大,内部空间却比后者大了将近一倍。 罗贝尔的鞋子同木地板反复碰撞,哒哒的脚步声回响在弥撒大厅。 偌大的教堂空无一人。 不,不是无一人。 罗贝尔看到一个年轻的背影。 对方顶多不超过三十岁,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窗外的奥地利军队。 “那个,请问……” 罗贝尔欲言又止。 听到他的声音,年轻的背影似乎才意识到有人进入了教堂,缓缓转过身子,罗贝尔这才看清他的正脸。 那是一张仿佛倒立的锥子般有棱有角的面庞,下巴长有一层浓密的棕黄胡须,向上一直和头发连成一圈。 见罗贝尔没有出声,年轻人和煦地轻笑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位小友没有去围观军队入城,却来此地有何贵干?” 他打量着罗贝尔身上的紫袍,捋着下巴的胡须地啧啧称奇。 “看这身装束,小友还出身贵胄之家。” 罗贝尔张嘴正要禀明身份,却见对方抬手阻止了他。 “稍等,让我推测一下小友的身份。” 他走下窗台,绕着罗贝尔转了一圈,略一斟酌。 “嗯,小友身上没有家族纹章,似乎并不出身显赫世家,手上又没有扳指,似乎也非来自商贾之列。” “排除贵族和商贾,能配得上这身尊贵紫袍之人也只能来自教会。” 他敲了敲大腿:“依照神职人员着装礼,仅有总主教及以上神职者有资格穿戴紫袍,波西米亚自从前代主教殁于暴乱后便再无总主教,你只能来自外国。” “再结合今日奥军入驻布拉格城堡,与近日奥地利的风闻奏报,小友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罗贝尔钦佩地施了一礼:“先生果然眼光毒辣,在下正是维也纳总主……” 年轻人忽然一声爆喝:“你就是最近疯传的皇帝私生子!是也不是!” 罗贝尔:“……” 年轻人的爆喝宛如一颗噎在他喉咙里的巨石,让他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 “哼哼,被我猜中了,是吧。” 年轻人哼哼地笑道:“早听闻维也纳有位皇帝眼前的红人,是皇帝早年间在意大利与情妇留下的私生子。两年前,当今陛下宁可抛弃王位不要,也要千里奔袭去意大利将其带走,还胁迫教皇为之加冕为维也纳总主教,此次出征波兰也在行伍之中——罗贝尔·诺贝尔,或者该称你为罗贝尔·冯·哈布斯堡,对吗?” 罗贝尔嘴角宛如被高压电电了一样猛烈地抽搐。 “他妈的,现在外面已经传成这样子了吗?” “嗯呢。除此之外,还有阿尔布雷西特私生子的版本,西吉斯蒙德私生子的版本和教皇私生子的版本,你还想听哪个?” “不必了!” 罗贝尔郁闷地喊了一嗓子,扭头向教堂大门走去。 这个见鬼的地方他一秒钟都不想多待,格热戈日的狗屁理想就让他自己回来看吧! 这时,年轻人忽然拽住了罗贝尔的手腕。 “小友不要那么急躁嘛。” 他笑着摆弄着脖上挂着的倒立十字架。 “我已经猜出了你的身份,现在该轮到你猜我了。” “不猜!” “猜一个嘛~” “不猜!” “别这么狠心嘛,大家都是神罗的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罗贝尔骤然回头,瞪大了眼睛对着他。 “你什么身份?你还能是波西米亚国王不成?啊?” 年轻人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转过身子,走到弥撒台边捡起了之前放在那的权杖,岔开腿,向他彬彬有礼地半鞠一躬。 “恭喜你,猜对了一半。” 伊日·波杰布拉德露出白得透亮的牙齿。 “不才在下,波西米亚摄政王,格奥尔格·冯·波杰布拉德,小友也可以直接叫我伊日。” “欢迎来到布拉格,我的城堡还喜欢吗?” 第126章 k vs 40k “伊日?” 罗贝尔后退半步,眉头蹙起。 “格奥尔格·冯·波杰布拉德……这名字感觉有点耳熟。” 伊日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说:“听说扬·卡就死在你的手里,其实我和他有点类似,我也是胡斯派领袖——至少曾经是过。” “胡斯派领袖?那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教堂里,不担心被审判庭逮捕吗?” 伊日笑着抬起手臂,作翱翔状。 “谁敢逮捕我?” 波西米亚摄政、饼酒同领党党魁、旧圣杯军改编而来的波西米亚军团的军团长,得到了波西米亚国王和当今神罗皇帝的独家认证,实打实的在编人员。 在波西米亚,伊日就是半个国王,莫说如今教廷几乎被完全赶出了神圣罗马,哪怕换成是二十年前的极盛时代,谁又能奈何的了他? 三刻钟后,圣维特大教堂门前阶梯。 两个人并排同坐,啜饮着基督圣酒,就着面包吃下了肚子。 罗贝尔满足地长呼一声,轻揉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 “吃饱了。” 伊日嘴里塞着一大块面包,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唔?出得呐麽快?” “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罗贝尔喝着红酒问道。 “哦,说到我加入王国军,镇压塔波尔派起义了。” “是了。”罗贝尔用两只手支撑着上半身,仰头向天望去,“为什么要背叛胡斯派,我以为你们都是愿意为信仰而死的战士。” 伊日摇晃着圣酒杯,嘴角勾勒出难以察觉的苦笑。 “你也认为我背叛了?” “难道不是吗?”罗贝尔俯下头,“扬·卡,扬·胡斯,他们都是愿意为信仰献出生命的勇士,正因为有这些人前赴后继地坚守理想主义,扬·胡斯的思想才能跨越半个世纪来到我的面前。” “不,你错了。” 伊日仰起脖子,大口喝下一口红酒。 “他们的牺牲是慷慨的,也是无谓的。” “不可能!”罗贝尔激动地站起来,“扬·卡修士是我一生见过的最伟大的修道士,他远比教廷贪婪的蝮蛇们勇敢、正义、更接近耶稣的期待……” “对,但他也自大、无知、幼稚。”伊日无情地打断了他,“听着,小友,现实不是骑士小说,牺牲和成功与否没有任何关系。这世道,死的人多了,决不是说哪一方殉道而死的人更多,哪一方就能获得胜利,天底下没有简单的事情。” “扬·胡斯死了,保卫布拉格的勇士们死了,扬·卡死了,伟大的胡斯战争也输了。继任者只能失魂落魄地重复这些曾经的‘壮烈’,却改变不了失败的事实。胡斯败了,败得一塌涂地,本来能留存的星火,全都是被自己蠢死的。” 他凝望远方飘扬的波西米亚王旗和旁边的哈布斯堡鹰旗,而胡斯圣杯派的旗帜也赫然混在其中。 这个曾经被人人喊打的异端教派,以奇怪的方式融入了现行秩序,谁也不知道未来会爆发出怎样的星火。 “一味的牺牲和奉献被高估了,把所有中立者都打成异端,自以为人间清醒,殊不知灭亡只在须臾之间……革命不是这样搞的,这不是革命,是闹剧,是混乱,是送死。” 伊日轻声道。 “我没有背叛,我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我热爱的国家。” 翌日。 萨克森的军势紧随奥地利其后而至,共计一万四千战兵,其中正规军四千,征召兵一万。 加上波西米亚本国的两万军马,三方主力总计五万四千兵马,在布拉格集结完毕。 当然,实际上的军队人数并没有如此夸张,征召兵大多充当民夫的角色,并不会参与交战,真正的战斗主力仍然是各国的常备军和雇佣兵。 在罗贝尔的建议下,弗雷德里克将新加入的两万胡斯新兵留在了布拉格,由留守国内的波杰布拉德摄政安排训练。 不知伊日对弗雷德里克这种公然挖墙脚的行为有何评价,前者平静地接下这项任务,率领胡斯新兵和圣杯军团一同在布拉格郊外训练。 神圣罗马帝国和波兰王国接壤的国家只有波西米亚、波美拉尼亚和勃兰登堡,因而波美拉尼亚和勃兰登堡的军团将在战争初期守备国内,由弗雷德里克统帅三国联军发起第一轮攻势。 1448年2月10日,五万四千军马意气风发、昂首阔步地行出布拉格城堡,他们的目的地是西里西亚的布雷斯劳,那里屯备着供给五万大军的军粮和军械。 沿着行军大道,长达十公里的行军队列整齐划一地向东北方行进。 如此规模庞大军队的调动很难瞒过任何有心之人的观察。 半日后,同样率军驻扎在波兹南城堡的卡齐米日便收到了间谍探子快马加鞭的来信。 “嗯,不出所料,弗雷德里克果然要从西里西亚发动攻势。” 西里西亚是神罗紧挨波兰王国的省份,只是单纯的地理名词而非政治实体,由诸多小诸侯国组成,名义上独立,实际上大多是波西米亚王国的附属。 在十一世纪初,这里是波兰王国的西部边陲,由皮亚斯特王室家族的分家统治。1138年,波兰发生历史着名的大分裂事件(1138-1320年),西里西亚肢解为上西里西亚和下西里西亚两个国家。 1146年,波兰大公向神圣罗马帝国称臣,王国解体后,上下西里西亚也理所当然地成为神罗的一员,但在波兰实际上独立出神罗后却被抛下了。 西里西亚:喵喵喵?怎么把我忘呢? 那之后,独立的波兰王国数次试图夺回西里西亚故土,大波兰公爵普里谢穆斯瓦成功夺回西里西亚,却遭到神秘刺杀,导致二次解体。 进入了十四世纪,沉寂了三百年的神圣罗马帝国突然苏醒,将目光转向帝国的东部边陲。 波西米亚国王瓦茨拉夫二世·普热米斯尔,宣布自行加冕为波兰国王,对西里西亚发动大规模入侵。 昔日的皮亚斯特分家纷纷倒在神圣罗马东扩的道路上,西里西亚大部分遭波西米亚占领,波兰试图夺回却连吃败仗。 1348年,西里西亚彻底融入帝国,波兰国王被迫放弃对该地区的宣称,该地区在德意志的统治下经过了六百年,直到二战后的领土分割,苏联强行驱逐了当地四百多万德国居民,将这里作为对占领东波兰的补偿赠与了波兰。 西里西亚作为神圣罗马传统的东进通道,有着类似中国辽西走廊的战略意义。 波西米亚拥有帝国最肥沃的比尔森盆地和厄尔士山麓盆地,南部还有栖息着大量鱼虾的湖泊沼泽,是传统的渔猎、放牧和农业大国。 以产粮丰富的波西米亚为后勤支撑,从西里西亚出兵,进可直捣波兰的心脏地带克拉科夫,退可回守丘陵山地密集的西里西亚。蒙古入侵时,此地就是与蒙古大军周旋的天然战场,如今依然作为帝国东部的天然边界守护一方。 卡齐米日看向身边杵着拐杖的伊万尼波科夫:“腿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咳咳,不劳陛下费心。”伊万尼波科夫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只是跛了罢了,不妨碍微臣继续为陛下效力。” “嗯……你为国献身,大功一件,奖赏不会少了你的。” 卡齐米日把头转向行军总管:“我军准备工作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除了留驻柯尼斯堡,保持围城的八千军团,其余四万兵马已经全部集合,只是……” 行军总管犹豫地说道:“听闻敌军此行的人马高于五万,我军在人数和质量上都没有优势,恐怕……” “呵呵,还未交手,安能言败?” 卡齐米日倒是并不担忧,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假如此战得胜,我军是该顺势涌入西里西亚,还是波美拉尼亚呢?” “陛下……” 看着自家无忧无虑的国王陛下,行军总管既为他面不改色感到安心,又为他的过度乐观感到哭笑不得。 “哎,总之,先打一仗,试试敌人的深浅再说吧。” 第127章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保民 “东欧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50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 西里西亚布劳恩高,奥地利军帐大营,油灯照明,地图桌后,弗雷德里克的指挥棒落在布劳恩高之地。 “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古战场上,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欧罗巴之说。” “当年,查理·加洛林大帝领法兰克军,分三路汇合亚琛,兴师东征,光复图林根的第二天,萨克森大酋长威德金特见大势已去,宣告退位。西历1444年,也正是在东方,朕有幸亲率上万健儿征讨塔波尔派叛军,大获全胜!”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谈论着亨利二世兵败利格尼茨,仿佛这波兰古战场对我们注定了凶多吉少。去年6月,我从格拉茨踏上征途,开启了维也纳会战,大奥地利遂归于一统。本皇本军所到之处,民众竭诚欢迎,真可谓占尽舔舐!那种巴巴生机、万物井发滴境界,犹↑在↓眼前。” 说到最后,弗雷德里克仿佛下定决心般拍在地图桌上。 “无论怎么样,会战兵力是以五万对四万,优势在我!” 罗贝尔不安地挪动屁股。 怎么总感觉有股冷飕飕的气在往背后钻。 怎么感觉皇帝陛下的头发谈笑间没了不少,有点向着光头发展的趋势了? 他们这次优势这么大,不会要败吧? 他悄悄靠到了因斯布鲁克伯爵克里斯托弗的耳畔,悄咪咪地问道:“喂,克里斯,你哥没问题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克里斯托弗小声回答:“主教,这一战也许最终还要拜托你了。” 弗雷德里克把头从地图上扭了过来:“弟弟,你在说什么呢?” 克里斯托弗连忙打了个哈哈:“我说,大哥高见。” 皇帝陛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看来大家都对我的作战计划没什么意见,既然如此,那就愉快地决定——” “陛下,我有一言。” 罗贝尔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连忙起身道:“乌拉斯劳斯国王的波西米亚军团是我方最薄弱的一点,我申请调换到我军左翼,和波西米亚军团互为掎角之势,必要时给予及时支援。” “啊?” 原本负责左翼兵团的博罗诺夫勃然大怒:“罗贝尔!你什么意思!是不是看不起老子?陛下,我不换!” 克里斯托弗低声道:“霍恩瑙伯爵,主教也是为了大军利益着想……” “因斯布鲁克伯爵,我知道你一向和他交好,但这回我绝对不换!” 无论克里斯托弗如何好言相劝,博罗诺夫都坚决反对,和罗贝尔吵作一团。 “罗贝尔·诺贝尔!你不过就是仗着陛下隆恩恃宠而骄的外来户,别以为我博罗诺夫会怕了你!” 终于,罗贝尔实在憋不住,一反常态地对博罗诺夫大吼道:“闭嘴!手下败将安敢言勇!我是近卫军兵团长!我说让你滚去中央军团就给我乖乖听话,不然就滚去管后勤!” “啊?” 负责后勤工作的恩里克书记官傻了眼:“这里边还有我的事吗?” 罗贝尔和博罗诺夫齐齐扭头,对他大喊道:“没有!” 恩里克委屈地低下头:“没有就没有嘛,那么凶干什么……” “哼!” 博罗诺夫怒冲冲地坐回位子,双手砸在大腿上:“反正,无论你怎么说,我都绝对不同意和你调换——除非……” “除非什么?” 博罗诺夫舔舐着嘴唇:“除非,你肯把麾下的猛将借调给我。” “猛将?”罗贝尔豁然大悟,“你想要法罗?” “对,中央军团是陛下大驾所在,必须由最精锐的战士拱卫,如果你想调去左翼,就把法罗·德·伊德里苏,我知道他是你麾下最勇猛的将军。” “不可能,法罗是我军团的千夫长。”罗贝尔断然拒绝。 博罗诺夫无所谓地抱住胳膊:“既然如此,那我依然是原先的意见,拒绝调换。” 僵硬的气氛笼罩着军帐。 身为皇帝的弗雷德里克万分为难地左瞧右看。 他麾下最重要的两名得力干将依然是那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这样激化的矛盾在以往会令他倍感安心,因为分裂的团体有利于领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但如今上了性命攸关的战场,这两人依然是这副模样,实在令他左右为难。 弗雷德里克纠结良久,最终拍板道:“好!同意主教的要求,将近卫兵团调往左翼,霍恩瑙伯爵的左军改为中军。” 还没等博罗诺夫急眼,皇帝紧接着补充道:“同时,临时调动近卫兵团的千夫长法罗·德·伊德里苏担任博罗诺夫的副军团长。” 他抬手拦住罗贝尔,用不容辩驳地语气沉声道:“就这样决定了,明日大军出征波兹南,散会!” 走出军帐之际,罗贝尔和博罗诺夫互瞪一眼,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回到自己的军帐后,罗贝尔立刻吩咐手下人唤来了法罗。 “大人,您找我?” “嗯……” 罗贝尔面露难色,叹息道:“刚刚的军事会议上,我向陛下申请将我军调到了左翼。” “原来如此。”法罗点点头,“属下立刻去准备迎击骑兵的木刺和拒马,需要我今夜提前派人去偷偷挖陷坑吗?” “呃,不用了。”罗贝尔拦住了他,将弗雷德里克的最终决定如实告知了法罗。 “……事情就是这样了。” 他看着法罗仍然平静的笑容,疑惑道:“那个,你没有意见吗?” “大人,军人首重服从。况且,从千夫长到副军团长,陛下还为我升了官呢,何来不满一说?” “这样啊……” 感受着法罗平静的目光,罗贝尔内心的不安与焦躁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是吗,也许是我多虑了。” 他慢慢坐到床沿上,开口问出了两个憋了许久的问题。 “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向我投降……说起来,法罗,你认不认识一个穿着白袍的青年人,大概比我大三四岁,二十出头的模样,有一头棕金色的头发,鹅蛋脸。” 法罗给出肯定的答复:“曾经见过。” “真的吗?”罗贝尔激动地,“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清楚。”法罗耸耸肩,“但我敢肯定,他一定是阻碍在我理想之路上的劲敌。” “你的理想,是成为名副其实的保民官,对吧。” “是的。” 法罗撩起罗马样式的红色战袍,席地而坐。 “大人可知晓,何谓保民官?” 罗贝尔搜罗着脑海中古罗马时期的文献资料,复述出其中的内容:“是罗马共和国和帝国设立的一种,职责是维护平民利益,担任平民在议院中的代表,传达广大国家公民的需求。” 法罗欣慰地点头,接着道:“那大人知道,保民官是何时出现的吗?” “难道不是最初就存在的吗?” “当然不是。”法罗摇摇头,“这世上从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自由,公民的自由,必须由公民的血与泪铸就,为了民权,为了天赋的正义,往往需要跨越血泪的斗争才能逼迫元老院让步,过往如此,今后亦然。” “愿闻其详。” “我的故乡,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他的眼瞳深邃而悠远,陈述着跨越了千年的历史,向罗贝尔缓缓揭开一张尘封的画卷。 “公元前五世纪,那是平凡的一天,所有罗马共和国的国民都以为这是如往常一样古井无波的一天。罗马的元老院广场上,一名老人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撕开了衣衫,露出遍布伤痕的躯体。过往的市民询问他的来由,而老人热泪盈眶,语调嘶哑地哭诉着自己的不平。” “他喊着:‘看呐,罗马人,你们看呐。我的身体满是伤痕,这前面的,是为国家打仗的荣誉,而这后面的,是债主用鞭子抽打的血泪。’” 罗贝尔沉默地低下了头,绷紧手臂与后背,而法罗继续用平淡地语气陈述道:“那名老人曾经是军队中的百夫长,可就在他名列军伍之际,原本属于他的田产和房舍毁于战火,他的家人不知所踪,只留给他一片苍茫白地。” “为了苟存于世,老人不得不向财主借债,可那年偏偏大旱,债主借机霸占了他最后一丁点土地,而卑鄙的元老院政府和债主沆瀣一气,将曾为国流血的老人关入大牢,甚至打上了奴隶的烙印,沦为债务奴隶。他在狱中受尽欺凌,熬过百般刑罚,最终趁守卫不注意逃出大佬,这才有机会向人民诉说自己的苦难。” “所有公民都明白,高利贷债主是混账,但能容许这些债主存在,还同债主一起压榨残害百姓的这片土地更是混账中的混账。沉默只会孕育更多的悲哀,没人能料到下一个遭受残害的国民会否是自己,于是,伟大的公民战争,开始了。” “暴乱就起始于元老院广场,被老人的悲剧所感染的万千人民发现了恰好过来上班的几名元老,仇恨与怒火充盈着他们的大脑,人民将这群肉食者包围起来,若非执政官及时赶到,必定要让这群统治者付出鲜血的代价。” “但即便如此,公民大军仍然包围了执政官们,并威胁他们,要么改革共和国体制,要么血溅五步,横尸当场。” “在公民的强迫下,元老院被迫召开了最高会议,刚刚逃离包围的克劳狄元老叫嚣着要选举临时独裁官,暴力镇压公民运动,逮捕任何敢于带头的平民领袖。而塞维鲁元老反对这一观点,他要求元老院顺从人民之声,改革债务制度,还万千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正当元老院争执不下之际,北方的优尔西部落趁机大举入寇,共和国面临生死存亡。” 罗贝尔道:“我猜,为了安抚人民,共同抵御敌人,元老院让步了,对吗?” 法罗点头:“是的,原本强硬的克劳狄元老等人在慌乱中筹备战事,而塞维鲁元老则哀求聚众抗议的人民最后一次为罗马的安危贡献力量,他以个人名誉起誓,元老院一定在战后改革制度,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对城邦的热爱最终压过了暂时的不满,聚众的公民踊跃报名参军,这支由抗议者组成的军队用满腔热血证明了罗马之所以不朽,优尔西人撤退了——但元老院食言了。” “屮……”罗贝尔不禁骂了一声。 “不是塞维鲁,是克劳狄,他撕毁了原本的约定,用军队镇压了集会。塞维鲁无能为力,或者说他原本也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好人。” “在这之后,罗马公民对政府丧失了信任,伟大的罗马人结社自保,反抗元老院下达的任何命令,公民结社打死了征税官,打死了试图逮捕平民领袖的官兵,拒绝一切劳役和兵役,让全国无兵可征。” “紧急关头,元老院推选瓦勒里勒担任独裁官,因为外敌入侵又到来了。瓦勒里勒第二次劝说人民,而淳朴的人民第二次相信了元老院。” “然后元老院又食言了?” “理所当然。” 法罗嘲笑着道:“但元老院没想到,瓦勒里勒独裁官和他们并非一心,他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瓦勒里勒是位贵族,但更是罗马人的一份子,面对元老院二次食言,他直接撕烂了独裁官的紫袍,砸毁了权杖,在人民的拥簇下离开了罗马。” “罗马人民拥簇着瓦勒里勒来到圣山,在山上建立了另一个国家,反手搬空了罗马城——君不义臣投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 “终于,外敌发起第三次入侵,而彼时的罗马城,除了自以为是的元老院,什么都不剩了。” 罗贝尔大笑起来。 “故事的结局是,元老院灰溜溜地应允了公民的一切要求,设立了地位仅在独裁官之下的官职——平民保民官(tribune),允许保民官一票否决除独裁官之外所有的国家决策,包括元老院的命令。” “直到罗马成为帝国,保民官名存实亡为止,公民无所畏惧的斗争为这片土地赢来了四百年的自由。这就是我的理想,以斗争求自由,以斗争求民权。”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保民’。这就是我唯一的人生理想,至于向您投降,这只是为实现理想的一步罢了。” 第128章 波兹南,对峙 “原来如此,这就是罗贝尔家的小丫头设计的‘望远镜’么。” 平坦开阔的波兹南大地,呈半月形排开的神罗联军结阵两千米,如同厚重的铁壁一般挡在波兰人面前。 弗雷德里克举着单筒望远镜,眯着左眼,从高处观察着远方的波兰阵型。 “克里斯托弗,你来看看。” 他把望远镜递给身旁的弟弟。 克里斯托弗接过望远镜,不假思索地放在右眼前,望向远方。 “你之前就用过?” “嗯,和罗贝尔主教一起打猎的时候用过几次。” “妈的,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弗雷德里克如怨妇似的挥了下马鞭。 “波兰人的阵型……很奇怪啊。” 克里斯托弗若有所思地道。 “面对我军摆出的半月阵,竟然选择镰刀似的头重脚轻的阵型,这是想一举击穿我军侧翼吗?” “嗯,看来这次又让主教蒙中了,这小子总能给我点惊喜,他天生就是打仗的料,让他当老师实在是埋没了。” 弗雷德里克感慨地说。 “哎,要是将来我的儿子也似这小子一样有才就好了。” 奥军左后方,炮兵阵地。 高尔文和皮雷的远程部队此次依然受罗贝尔节制,罗贝尔将他们安排在平斜侧后方的位置。在这里的好处是,一旦两军肉搏交锋,奥军炮兵依然有足够的射界可以炮击波兰军侧翼,但也有一个极其明显的缺点:炮兵远离主战场,卡齐米日完全可以分出一支小规模机动部队去捣毁炮兵阵地。 有鉴于此,高尔文在炮兵高地周边设下重重围栏、木刺拒马一应俱全,再加上民夫连夜挖掘的几个大陷坑。还是那句话,中世纪的欧洲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作为军械原材料的木头。只要时间充足,哪怕想平地盖起一座木头堡垒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罗贝尔爬上随军工匠搭设的井阑车,用望远镜从高处向远方眺望,将波兰的军队部署看得一清二楚。 他所用的望远镜是最近才制造的升级版本。早在1268年,英国的罗吉尔·培根爵士就制造出了用于研究光学的透镜。时至今日,眼镜磨制已经是较为成熟的技术,而对于类似的望远镜的凹凸透镜,许多眼镜工匠可谓一点就通,很快就制造出了比半路出家的江天河制造的望远镜更清晰的成品。 “波兰人果然把重兵布置在了右翼,恐怕是想制造局部以多打少的优势,击穿我军较为薄弱的波西米亚军团,再调转过来包围中军,一举奠定胜局。” 波兰军阵中,中军和左翼的部队明显比右翼军团薄弱了一大截,目测估计,波兰军大概有五成都被部署在了右翼。 在这个欧洲军事战术仍处于“弩兵射完骑兵冲,骑兵冲完f2a”的萌芽时期,卡齐米日其实已经算是大胆的军事指挥官。 奈何碰上了胆子更大的罗贝尔。 罗贝尔扶着井阑围栏冷笑道:“波兰的年轻国王啊,奥地利可不是如条顿骑士团那般好对付的对手。” 卡齐米日还不知道自己的别具匠心的部署被远方的敌人看得一清二楚。 二十岁的年轻国王还沉浸在自己天才般的战术设计中,言语间将他捧上了天的宫廷官僚们竭力争取着新国王的好感,唯独行军总管惴惴不安。 “陛下,弱势兵力分兵乃是兵家大忌,万一遭遇不测,我军连安全撤回下一道防线都很困难……” “若欲以弱胜强,不得不兵行险着。”卡齐米日自信地笑道:“听闻敌营中就有位酷爱弄险的指挥官,敢以百骑夜劫奥营,颇有上古骑士遗风,我也愿效仿一二。” “哗啦啦,哗啦啦……” 就在罗贝尔专心致志观察波兰阵型变化之际,他背后的黄金剑忽地晃动两下。 “怎么了,贝贝。” 一缕晶蓝色,恍若萤火虫组成的光路向山林延伸而去。 罗贝尔眉头微蹙,张开了手掌,不甚清晰的油画渐渐浮现。 但他没有在山林间感受到任何异象。 但联想到波兰人略带怪异的阵型,再比对一下双方的军队规模,总感觉波兰军队的人马不足四万,那么多余的部分呢? “贝贝,你的意思是敌人在树林里有埋伏吗?” 光芒无声地缩回了蓝宝石配重块,让他不禁遗憾地叹息。虽然灵魂能大概理解他的话语,可他却迟迟无法理解灵魂发出的怪异嗡鸣声,不得不说是个遗憾。 再仔细看看油画,仍然未从山林间察觉任何风吹草动。 罗贝尔只得无奈地合上手掌,默默对左前方的树林提起了一万个心眼。 “嘿!你,你,还有你。” 他扒着井阑的围栏,对下方的三名什长喊道:“你们三个,带本部去侦查一趟左边的树林,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来报告给我!” 大军的右翼依然由克里斯托弗统领。 他、罗贝尔和博罗诺夫已经成了弗雷德里克日常出征的老三样,只要奥军出征,统军的必然是这三位。换成战国时期的日本,只怕他们仨早已荣获“神罗三庭柱”,“维也纳七本枪”,“帝国の绝凶虎”之类的名号。 可惜,这是外号相对单调的欧罗巴,因而“外乡人”博罗诺夫,“副皇帝”克里斯托弗和“小孩”罗贝尔并不能有此荣幸。 克里斯托弗看着人数明显远远亚于自己的敌人,内心不由得动起了小心思。 要知道,和博罗诺夫与罗贝尔不同,他能常伴皇帝左右,屡屡被委以重任,和他个人能力几乎没有半毛钱关系,全凭他与皇帝同胞兄弟的关系。 和绝大部分封建统治者一样,弗雷德里克看重属下的忠诚和血缘更重于能力。很喜欢李鸿章的一句话:不让我任人唯亲,难道要我任人唯疏不成? 于弗雷德里克而言,重用克里斯托弗是理所应当的选择,可对克里斯托弗而言,这份信任带给他的不仅有骄傲,还有偶尔遭同僚讥讽的惶恐。 就凭区区血缘关系,他真的能替大哥办好每一件事吗?假如大哥更多重用罗贝尔主教这样的外姓人才,会不会比重任他更可靠呢? 而当他察觉自己有机会证明自己之时,那份难以言喻的惊喜心情立刻压过了淡定。 “传令兵,去转告陛下,右翼军团对面的敌人远弱于我方,我请求发动主动攻势,打断敌人布阵。” 第129章 激战猛攻 “克里斯托弗说他想进攻?好!不愧是我的兄弟!” 听完传令兵的转述,弗雷德里克骤然间拔出阔剑,指向天空。 “但我可不会单让弟弟一人享受胜利的荣誉,中军听令!” “在!” 博罗诺夫气势汹汹地回应道,也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向前方推进,掩护克里斯托弗,我军在人数上占优!给我碾过去!” 中军士兵被皇帝高昂的斗志所感染,纷纷发出底气十足的吼声。 在察觉到中军与右翼开始主动放弃阵地向前压迫后,罗贝尔不满地皱紧了额头。 “胡闹,我军人数占优,正应该依托宽阔地形迎击,主动放弃有利地形,去狭窄的林口寻战是何道理?” 传令兵:“主教,我军是否应该跟上友军?” “不然怎么办,让中军侧翼暴露给敌人吗?”罗贝尔懊恼地甩了下马鞭,“知会全军,我们也跟着友军压上去,但是不要靠近左侧的山林,那里可能有埋伏,知道了吗?” 远方的波兰军正中央,卡齐米日远远观察到奥军主动开始推进,不由轻蔑地一笑。 “看见没,我就说那个不善打仗的皇帝肯定会过来白给,哎,胜利的果实向我嘴里来的太快了。” 卡齐米日一边从容指挥着军伍展开队形,一边疯了似地把自己插成戏台上的老将军。 “奥军不堪一击,我军优势很大。” “很难想象伊丽莎白会输给这种白痴。” “我仿佛看到胜利女神在向我招手,她一定是喜欢我,没办法,我这样年轻有为的国王,欧陆不会再有了。” 行军总管每听上一句,额头的冷汗便涔涔地多出一分。 但其实他无需担心。 因为对面的皇帝也在不甘示弱地插旗。 “我军装备精良,这仗要是能输,朕当场就把这把剑啃了!” “你们别害怕,没人比朕更懂行军布阵,专业军事家这种局势还看不懂吗?五万军马打四万军马怎么输啊?” 假如此刻阎王爷翻开生死簿,一定会看到两个外国名字一闪一闪,不像是在打仗,简直是在斗法。 两军统帅突发临时精神病之际,在战场的第一排,穿戴半身板甲的奥地利军人与穿戴轻便锁子甲的波兰大兵猛然碰撞在一起。 厮杀声震天而起,象征着一场血腥暴力的杀戮盛宴正式拉开序幕。 侧后方的高尔文借助望远镜清楚地看到两军交锋的情形,高高抬起的手臂如断头台刀锋般落下。 “开炮!” 卡齐米日兴奋地驾着披挂全身马铠的战马突然敌阵,挥舞手中长矛将一个个奥地利士兵刺成日耳曼牛肉串。 这是他在普鲁士战争中染上的“恶习”,不避矢石,冲锋陷阵。 就在四年前,波兰先王,也就是卡齐米日的大哥瓦迪斯瓦夫三世,正因在讨伐奥斯曼的战役中身先士卒,不小心陷入重重包围,最终力战而死。 原本卡齐米日告诫自己,绝对不能犯大哥一样的错误。身为大军主将,重要的是取得胜利,而不是彰显个人勇武。 可当他真的冲入条顿骑士团战阵,身边充斥着敌人时,斯拉夫人古老的战斗欲望彻底碾碎了一切理性。 他机械般地挥动武器,感受着锋利的长矛戳裂敌人脊椎的美妙触感,完全沉沦于刺激战场的兴奋当中。 正当他准备杀死另一个不知死活的奥军步卒之际,远方骤然响起一阵隆隆的爆炸声。 还没等他扭过头去,数十发炮弹应声落入波兰阵中,物理意义上碾碎了无数挡在弹道面前的波兰战士。 在十九世纪前,炮弹并没有被赋予爆炸的功能,因此炮弹杀伤敌人主要依靠动能。 数十枚炮弹砸入相互间隔不足一米的拥挤步兵群,其滚动所造成的杀伤一时使战场的喊杀声为之一顿,下一刻,整片战场都充斥起被炮弹砸断了四肢的士兵悲惨的嚎鸣。 “什、什么了?!” 来自立陶宛的土包子卡齐米日慌乱地牵扯着缰绳。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该死!” 高尔文怒发冲冠,一脚踢翻了地上的折叠小木椅。 让他如此发怒的并不是波兰人的死伤低于预期,而是奥地利的死伤高于预期。 别误会,这并不是说高尔文的炮兵误击了友军,而是这天杀的劣质火炮又双叒叕他妈的炸膛了。 一百门威尼斯制青铜加农炮,一轮齐射就炸烂了两门。按照这个速度,再来五十轮齐射,无需波兰人出手,奥地利炮兵自己就能把自己炸没。 “平时训练的时候一点事儿没有!他妈的上了战场就给我出毛病!狗日的威尼斯奸商!” 随口又骂了自己加无数效力于奥地利的威尼斯军官一句,高尔文看向周围盯着他的目光,愤怒地嚎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我发火吗?给我装弹,狠狠射他丫的!” “轰轰轰轰!” 幸存的九十八门火炮继续轰击波兰军队侧面。 只是区区两轮齐射,波兰的右翼部队就开始肉眼可见的出现骚动不安的情况。 右翼统帅卢布林伯爵拼命安抚军士,又让亲兵处决了几个“我军败了”喊得最来劲的失败主义士兵,这才勉强维持住阵线。 经历第一时间的发蒙,卡齐米日也渐渐回想起来这种声音的来历。 “火炮!这是奥斯曼人的那种火炮!骑兵队!” 听到他的喊声,骑军盖特曼(指挥官)立即拍马赶到:“到!” “沿着火炮飞来的方向,给我端了他们的炮兵阵地,完不成任务不要回来见我!” “是!” 罗贝尔第一个发现波兰军右翼有一支五百规模的骑兵队冲出阵线,直奔远方的火炮阵地。 “传令兵,通知朱利奥,率本部给我截住那支骑兵,火炮阵地不容有失。” 不久,一支奥地利骑兵也自近卫军团分离,追逐着波兰骑兵而去。 “小的们,跟紧我!” 奥地利骑兵之首,银盔银甲的朱利奥挥舞着杜兰达尔剑,激昂地呼喊着。 “不要给那群波兰货色任何机会!” “找到了!” 骑兵盖特曼特里米斯基远远遥望见持续开火火炮群,瞪大了双眼。 “等一下,那是什么?” 紧接着,无数木刺拒马映入眼帘,地面上铺设的大量枯枝败叶简直把“此处有陷坑”写在了脸上。 特里米斯基急忙拉住马缰,他身后的骑兵队也纷纷驻足不前。 “这……这怎么办?”他顿时慌了手脚,“也许那些陷坑都是伪造的,要赌一把吗?” “咣当,咣当……” 就在他犹豫不前的这一会儿工夫,朱利奥率领的奥军已然出现在数百米外的斜坡上。 “哈哈,被我追上了!”朱利奥面露喜色,“弟兄们,随我冲下去!” 而特里米斯基也发现了追兵。 他立刻命令骑兵分散,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奥军的第一波俯冲冲锋。 奥波双方的骑兵俱是轻装,轻骑之间的对抗不能单靠高速对冲,那是重骑兵的作战方式,轻骑的灵活更加重要。 见波兰骑兵主动解散了冲击阵型,朱利奥也紧随其后地散开部队,命令属下保持机动,自由交锋,而他本人也立即投入到紧张的近身战中。 “喝啊!” 朱利奥娴熟无比地侧身避让开长矛,抓住矛身扯住敌人,将杜兰达尔刺入他的胸口。 锐不可当的剑尖轻松凿穿了两毫米的弧形铁片胸甲,正中心脏。 另一个敌人呼啸冲来,朱利奥没有喘息时间便立即投身下一场交锋。 高强度的交锋没有消磨他的斗志与体力,恰恰相反,朱利奥反而感觉挥剑愈发轻松,敌人的护甲也越发脆弱,无穷无尽的力量加上他实战磨砺的战技,这个曾经的安科纳混混足以骄傲地自称一声“英勇”。 骑兵们望着首领大发神威,士气为之一振,这场本应不相上下的交锋愣是变成了奥军单方面的痛打落水狗。 特里米斯基见势不妙,即刻拔马要逃。 朱利奥早就盯上了这位唯一一个披着斗篷的将军,大喝一声“哪里跑”,拍马在其后紧追不舍。 在激烈的追逐中,奥地利军马质量不如波兰的缺点开始显现。 同样的草原,同样的轻装,二者间的间距却越来越远。 朱利奥焦急地抽打着胯下战马,可无论他使出百般技巧,战马始终拉不近半米距离。 紧急关头,他突然反手握住杜兰达尔,对前方大吼一声:“看剑!” 特里米斯基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道越来越近的黑影。 “啪嗒。” 波兰马停下脚步。 特里米斯基难以置信地握住深深刺穿胸口的杜兰达尔,翻身摔下战马。 朱利奥“吁”了一声,停住马步,下马用剑割下他的首级,扬长而去。 第130章 缠斗与偷袭 “唰!” 一发箭矢掠过克里斯托弗耳畔。 他冷静地俯身,挺矛,斩将,夺旗。 一名波兰步兵盖特曼以比纯爱战士更快的速度应声倒地。 盖特曼(Гetьmah)是一种古老的指挥官体系。最早见于胡斯战争时期的捷克军团,后传到波兰,最终为哥萨克人继承。 哥萨克(ko3ákn)是东欧着名的雇佣兵兼逃难者联合。 这个以三叉戟作为代表标志的民族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称作民族,这是一个由波兰、立陶宛、爱沙尼亚、罗斯、北欧和蒙古(鞑靼)部族的逃难民杂糅而成的集体,这些无法忍受本国压迫之人离开了故土,来到秩序混乱的东欧蛮夷之地,决心以自由的姿态生存下去。 这个一开始甚至连语言都无法互通的团体,在被四面八方敌人的迫害与绞杀中抱团取暖,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拥有了自己的民族认同。假如每个流传至今的民族都必然拥有一个难以磨灭的神话史诗,那么“拒绝接受一切压迫”就是哥萨克的建族誓言。 这些不同民族的人民最终抛弃了昔日的文化,改以“哥萨克”之名自称,在突厥语中,哥萨克意为“勇敢与自由之人”。从民族的初始,哥萨克人勇敢追求自由的历史就未曾停歇。 哥萨克人生活在距今五百年前的基辅,扎波罗热,顿河和第聂伯河的大草原上,虽然冠以勇敢和自由之名,却从未真正体会过自由。哥萨克部族被波兰人和罗斯人瓜分,理所当然,和无数少数民族一样,哥萨克被迫成为战场上的炮灰。 但出乎意料的是,哥萨克民族仿佛天生为战争而生,这些“天不怕地不怕,奥斯曼苏丹都敢骂”的游牧骑兵一跃成为东欧最抢手的雇佣兵团,罗斯大公为了请哥萨克人打仗不惜重金收买。 由于长期和波兰人混居,哥萨克人学走了“盖特曼”一词,这个词语已在罗斯和波兰的文化中消失,唯独哥萨克将它保留了下来。 直到现代,虽然全世界大部分人都已忘了哥萨克叛逆与追逐自由的过往,可乌克兰语中那仍代指着“首领”之意的“盖特曼”词缀,跨越数百年与后人相逢,仿佛还在无声讲述着曾经激情燃烧的历史。 每个民族都书写过独属于自己的传奇,而有些传奇直到21世纪仍未落幕。 今日,奥地利的克里斯托弗也将为奥地利民族的辉煌书写浓墨重彩的一笔。 “呀啊——” 他怒吼着高高挑起步兵盖特曼的尸体,柔韧的矛身弯曲出将近三十度的弧线。 “敌将已被我斩杀!降者免死!” “啊……” “盖特曼大人被,被杀了!” 波兰士兵果然立即出现大规模动乱,至少上百人当即抛下武器落荒而逃,给波兰左翼军团制造了大量空档。 奥地利军士趁机抢占站位,进一步压迫波兰军的阵型,一时竟逼得波兰士兵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全世界的兵法都有一条基本原则。 中国人讲究穷寇莫追,围师必阙,欧洲人也讲究有限战争,军事服务政治。做人留一线并不是适可而止的道德选择,而是给落败方留下一丝希望,防止出现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悲剧的纯粹理性考量。 显然,克里斯托弗没有悟到这个道理。 眼见前路和退路都被堵死,士气已然崩溃的波兰步兵蓦地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望。 他们发疯一般向奥军严丝合缝的阵型发起决死冲锋,第一排的波兰人毫不意外地被长枪扎成了刺猬,可到了第二排,第三排,情况变得愈发混乱。 前排奥军被尸体和活着的敌人压倒在地,还有武器的波兰人就割断他们的喉咙,武器丢失的波兰人就张开血盆大口咬在奥地利人的喉咙上,如野兽般撕咬着,嘶吼着,然后被一拥而上的后排奥军挥剑斩杀。 哪怕奥军中练度最高的皇帝禁卫队也难以在如此混乱的战斗中维持阵型,何况克里斯托弗的兵团。 在抛下生死,不计代价的波兰人的冲击下,战线竟然奇迹般地向西回推。 克里斯托弗的右翼兵团没能如设想那般击穿敌军,反而被推回了后方。 于是,中军的侧翼便彻底暴露在波兰军的面前,宛如一块随时可以下刀的牛排,门户大开。 弗雷德里克自然发现自己的右翼暴露给了敌人,但他也无可奈何。 波兰人的中军仿佛吃了枪药似的不断涌上来,也不发起进攻,就是单纯纠缠着奥军,令其无法后撤。 古往今来,战争除了指挥和武器装备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士气”。 军队,尤其是古代军队,更尤其是古代已经结阵的军队,就像是象棋盘上的兵卒,只许进,不许退,顶多按兵不动。 士兵可以被打退,可以被逼退,唯独不能主动撤退,撤退意味着恐慌,意味着混乱,意味着无法预料的崩溃。 纵使右翼已经彻底暴露给了敌人,弗雷德里克也只能分出一部分预备队去往右侧抵御,约束士兵不得继续前进,却不敢主动调头后撤。 令人忍俊不禁的是,虽然占据明显优势的中军和右翼被打得手忙脚乱,对抗由卡齐米日亲自率领的波兰主力的左翼兵团却愈战愈勇,颇有生吃敌人主力的气势。 在罗贝尔高举着的黄金之剑的鼓舞下,近卫兵团死死挡住了波兰主力的攻势,开始在火炮远程支援下反推。 经历最初两门炸膛后,高尔文心心念念的大炮终于不再犯毛病,98门青铜炮持续保持火力压制,轰得倒霉的波兰士兵抬不起头来。 虽然这年头的大炮准头烂得触目惊心,不过对付这种人挤人的密集阵型依然游刃有余,即使打歪了也能滚死几个倒霉蛋,平均每发命中的炮弹都能至少带走两三个敌人。 为了减少伤亡,卡齐米日不得不忍痛下令解散了长枪阵,全员拔剑肉搏,试图靠混战最大程度削减敌方的火炮优势。 可奥地利军以远超他想象的反应速度迅速拉开了距离,害得他挨了又一轮炮击的同时,还被混杂在前排的五百名奥地利火枪手打死了几名倒霉的骑士。 马佐夫舍大公的封臣卢布林伯爵腹部被火门枪铅弹贯穿,当场阵亡。 由罗贝尔统帅的六千近卫兵团借助火力优势和神乎其神的指挥,反而令卡齐米日的主力兵团先一吃瘪。 然而他没有为己方先下一城感到半分喜悦。 透过掌心油画,他明明白白地注意到了己方右翼的后撤,以及中军遭遇半包围的险境。 现在,战场的情况已经非常清晰。 奥军总计两万,左翼兵团六千,主要是由常备军组建的精锐,中军八千,由雇佣兵和皇帝卫队互相配合,右翼兵团六千,是三军中最薄弱的一环,主要是封地贵族和骑士组成的地方军,难怪挡不下波兰人的反突击。 他们所处的战场是由波兰守方选择的森林隘道,神罗联军的五万四千人难以完全施展开,因而波西米亚军团和萨克森军团各自驻扎在左右后方,随时准备支援前线。 经过这半天的血战,罗贝尔差不多弄清了面前这支波兰军队的路数,人马顶天不过三万之数,虽然人数多出一万,但装备比奥军落后,士气也没高到哪去,和之前探子回报的四万精兵远远不符。 “奇了怪了,其他的敌人到哪去了?莫非留在波兹南城堡里作预备队了吗……” 罗贝尔喃喃自语道。 突然,靠近他掌心大鱼际的蓝宝石配重剧烈地烫了他一下。 还没等他痛呼出声,一个险些被他抛在脑后的大事骤然重浮心头。 “不好!” 他连忙把掌心的油画地图从主战场拉扯到左方。 然后他就看到,几个人形身影的消失在油画笼罩范围的边界,根据消失的方位判断,这伙人的目标再清楚不过。 “来人!快来人啊!” “传令兵!最快速度赶回波西米亚军团大营,快去通知国王,敌袭!目标就是他!敌袭!” 第131章 破碎的王冠 波西米亚大营。 明明友军已经在前方浴血奋战,可位于后方的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接着奏乐接着舞的快活气氛。 中军大帐中,八名舞姬在场中央翩翩起舞,女乐师端坐在乌拉斯劳斯身后,用竖琴奏响一曲悠扬的乐章。 波西米亚的国王陛下向臣僚举杯相庆。 “诸位,哈哈,诸位啊。” 乌拉斯劳斯举着酒杯走下主座,没有一点架子地弯下腰,向臣属一一碰杯畅饮,好不自在。 “前段日子公务繁忙,和诸位已是多年不见啦。”他拍着大肚腩哈哈笑道,“回想上一次我等共聚一堂,还是塔波尔叛匪未定之时呐。” “是啊。”皮仕特伯爵笑着道,“老头子我年事已高,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面见陛下,想不到还能伴陛下出征,真乃三生有幸。” “是啊是啊。” “国王陛下大军压境波兰,此地可是查理大帝都未曾涉足的土地,四舍五入,陛下功盖查理曼,我大波米远迈法兰克呀。” “啊,哈哈哈哈!” 乌拉斯劳斯畅快地大笑起来。 他本就是个禁不住夸的性子,如今有了弗雷德里克这个可靠的老大哥作为倚靠,更是放肆不羁。 放在以往,他绝对不敢在战时饮酒作乐,但这次不同,有可靠的老大哥在,波兰那个毛毛都没长齐的小国王哪来的资格让他认真对待? “欸?奏乐怎么停了?接着奏乐!大家,咱们舞起来!” 贵族们纷纷走出座位,在乌拉斯劳斯的带领下加入了舞姬们的队列。 波西米亚的捷克民族起源自西斯拉夫文化,而斯拉夫文化又受鞑靼游牧文化影响颇深,是以捷克人也喜欢上了在宴会时载歌载舞的感觉。 乌拉斯劳斯的粗糙大手很快便不老实地攀上一名美艳的舞姬,逗弄得女孩子娇笑不已,将一场正经的舞蹈硬生生玩成了“捉迷藏游戏”。 可惜神罗第一“impart”爱好者弗雷德里克现在有事不在,否则高低也得给大伙露一手。 眼见自家壮年的国王一边舞蹈一边占舞姬的便宜,衰老得男性器官都缩埋大半的皮仕特伯爵发自内心地感慨。 “国王陛下,您的步伐好稳健。” “学着点,这招我大哥都没教。” 正当众人享受着歌舞带来的快乐之际,一道不和谐的呼喊突然从营帐外传入了宴会厅。 “报——” 乌拉斯劳斯不满地将手从舞姬的屁股上拿开:“干什么了?我不是说了开宴会的时候不许打扰吗?” 一名身穿奥地利戎装的士兵狼狈地冲进大帐,一头扎在地上,使国王不由心下一惊。 奥地利士兵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份印着黑色双头鹰的卷轴,随后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 “报,报告国王,我军在波兹南城外遭遇伏击,不敌,溃退,请求陛下速速发兵支援……” 乌拉斯劳斯急忙捡起卷轴,拽开后随便看了两眼就丢到一旁。 “不好,弗雷德里克大哥有危险,大伙速速随我前往支援!” 两刻钟后,大军收拾穿戴好盔甲,分布在三座大营的两万波西米亚军团走出营寨大门。 国王扭头看向自己的副将:“达力克,现在军情十万火急,我把大军交给你,我亲自率轻骑尽快支援大哥,你率军紧跟好我。” “陛下。”达力克劝谏道,“前方道路拥挤,森林情况不明,陛下还是跟随大军一同行动比较妥当。” “不!大哥有危险,我这个做兄弟的不能袖手旁观。” 乌拉斯劳斯翻身上马,盖下锅盔的帽子,将缰绳一圈圈缠在手上,对身后的骑兵们喊道:“诸位,现在是到了尽忠报国的时候了!随我来!” 在轰隆的马蹄声与震天的呐喊中,上千骑兵裹挟起漫天灰尘呼啸奔去。 达力克忧心忡忡地叹息一口气,率领大军缓缓行入主道。 十几分钟后,前往波兹南的行军大道上。 达力克将军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身边随从道:“哎,刚刚那个过来报信的使者,是不是用的捷克语和我们说话?他人现在在哪?” “使者说要尽快给弗雷德里克陛下回信,已经动身离开了。”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达力克突然勒住缰绳,大军随他一同停下脚步。 “不对!见了鬼了,连弗雷德里克陛下和咱家国王聊天都必须带一个翻译官,一个奥地利小兵怎么会说标准的捷克语?我们他妈中计了!” 他对士兵们喊道:“全军折返,剩余的骑兵赶快随我去援助陛下!” 千名骑兵在森林的远古巨树间驰骋,为首的正是波西米亚国王乌拉斯劳斯。 他与这一千骑手用吃奶的力气全速赶向波兹南战场。 但随着骑兵愈发深入丛林,乌拉斯劳斯心中的疑虑愈来愈大。 怎么回事,不是说大哥的奥军溃败了么?怎么这一路上连个溃兵都没见到?奥地利人是反向溃败的不成? “吁……” 他突然勒住战马:“副官,给我把动静大的玩意儿。” 副官停在他身旁,从胸口的枪袋里取出一把短杆火门枪,递给了国王。 乌拉斯劳斯略显笨拙地将黑火药、碎布条和铅弹塞进枪口,对着天空“嘭”地扣响了扳机。 森林鸦雀无声。 “陛下,发生何事了?周围没什么动静啊。” “是啊……”乌拉斯劳斯默默掏出枪口里的残留物,又将新的火药和子弹塞了进去。 他阴沉地看向周边:“副官,以你的理解,我明明开了一枪,森林却没什么动静,天上连只鸟儿都没有,这合理吗?” “……您的意思是?” “我们中埋伏了,好一招引蛇出洞。” 关键时刻,乌拉斯劳斯的大脑反而如泼了冷水般平静。 “不要声张,不要慌乱,我们假装什么也没发现,往南边的大路上跑,明白了吗?” 副官紧张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二人带着骑兵一边继续前进,一边慢慢的,不动声色的靠近南方的主干路。 马佐夫舍大公和数名弩手藏在一棵四人环抱粗的老树后,静静注视着波西米亚骑兵的行动。 在发觉对方逐渐偏离了他的预测路线后,马佐夫舍大公毫不犹豫地挥下手刀:“打!” “唰唰唰唰!” 全副武装的波兰弩弓手突然从每一棵能勉强藏匿的树后和灌木丛后转身出现。 两千弩手瞄准骑兵举起武器,弩与弓的箭矢早已蓄势待发。 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被敌人看穿,乌拉斯劳斯仰天大吼一声:“跑!” “嗖嗖嗖嗖!” 和他吼声同时发射的,是波兰弩兵的全部箭矢。 如瓢泼大雨般黑压压一片的弩箭,转眼间便覆盖了巨树林立的中古森林狭小的天空。 “噗呲。” “噗呲。” 副官瞪大眼睛,捂住脖子上的箭矢缓缓坠马。 轻骑兵的盔甲只覆盖了上半身和双臂,战马更是不披甲,一时间,一百多匹的战马哀鸣一声轰然倒地,将他们的倒霉主人死死压在身下。 “别管他们了!跑!” “装箭,三、二、一……” 马佐夫舍大公再次挥下手臂:“放!” “嗖嗖嗖!” 波西米亚的骑兵们再次失去一百名战友。 国王的全身钢铁板甲和马铠足以让乌拉斯劳斯面对箭雨而面不改色,可轻骑兵们显然不像他一般游刃有余。 “向南跑!南方是大路!” 国王声嘶力竭地喊着,可到了此时此刻,士兵哪里还顾得上方向,纷纷如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他咬咬牙,独自抛弃了自己的士兵夺路而逃。 对一个国王而言,再也没什么比抛弃自己的军队更可耻的事了。 可他现在不能死,一旦他出现意外,达力克统率的波西米亚军团必然溃不成军,他更放不下布拉格的妻女,弗雷德里克欺负孤儿寡母的黑历史犹在眼前,他万万不愿做下一个阿尔布雷希特。 跑,跑,不计一切地逃跑,只要逃回军团,他就能率领大军反攻,为手下报仇雪恨。 这样渴望地想着,乌拉斯劳斯远远望见了南方大道上灿烂的阳光,不由大喜过望。 “我活下来——” 话没说完。 四条隐藏在地面的枯枝烂叶下的绊索骤然绷紧,扬起一片枯萎的树叶。 战马跃过了第一条绊索,然后不出所料地为第二根、第三根绊倒。 “咴儿!” 战马悲鸣一声,两条前腿跪倒在地,呈逆四十度折断。 “呜啊!” 乌拉斯劳斯被突然跪倒的战马向前远远甩了出去。 他穿着沉重的板甲猝然砸落地面,巨大的冲击力几乎撞断了他所有的肋骨。 还没等他艰难地站起身,道路两侧的树木后突然冒出几十名波兰人。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套索,齐齐掷向这个套在板甲铁罐头里的国王,不过几秒就将他捆成了粽子。 还好。 乌拉斯劳斯强忍着剧痛,任由波兰人将他捆作一团。 虽然被敌人俘获,至少保证他不会死了。 正当他这样思考着,波兰人忽然开始用钩索拉扯他的板甲。 “一、二、三,拉——” “等等!”乌拉斯劳斯一惊,“你们要做什么?我可是波西米亚的国王!我可以换很多赎金的!” “不,亲爱的国王先生,钱不重要。” 他试图说服士兵之际,马佐夫舍大公骑着马从远处赶来,在他身边半蹲下来,笑道:“没有你,对波兰很重要。” “一、二、三、拉——” 胸甲在乌拉斯劳斯的惨叫声中被扯开,露出藏在盔甲后的脆弱肉体。 下一刻,十几把剑插入他的胸口,鲜血四溅喷涌。 在桶盔覆盖之下,乌拉斯劳斯眼瞳中象征着生机的光芒渐渐消散。 不……可……能…… 第132章 急转直下 当马佐夫舍大公挑着挂有乌拉斯劳斯首级的长枪出现在波西米亚军团面前,并将后者的王冠高高举在掌心时,波西米亚人毫不意外地崩溃了。 即使达尔克扯着嗓子呼喊“那不是陛下,陛下还活着,这是敌人的奸计”,依然无济于事。 首先带头跑路的,是以皮仕特伯爵为首的大封地贵族。 国王已死,战争已败,当务之急是回国整顿残军以自保。 这是贵族们冷冰冰的理性思考。 然后,他们的封臣骑士也紧随其后。 主君和骑士大人都开始跑路,那么骑士扈从和普通士兵自然不会傻站在原地。 由上而下的连锁溃逃反应瞬间摧垮了大军所剩无几的斗志。 一万多人组成的庞大军队如雪崩般崩散,纵观古往今来并不罕有,但漫长历史长河中的个人却难得一见。 马佐夫舍大公享受地望着如雪花般消散的敌人,战胜强敌的快感压倒了一切理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摘下头盔,仰天止不住地大笑。 跟随他的波兰士兵也纷纷大笑着嘲弄四散奔逃的波西米亚士兵。 占据联军数量将近一小半的波西米亚军团,连交战都未曾交战,便凭空“蒸发”了。 距离此处不远的一片草丛旁,一名来自前线的奥地利传令兵骇然地望着这一幕。 他正是受罗贝尔所托,前来警告波西米亚军团的使者,目前来看,他的工作大概是完不成了——波西米亚军团已经不存在了。 他踉跄着骑上马匹,趴在马背上失魂落魄地奔往来时的方向。 近卫军团逼退了卡齐米日的波兰主力。 经过一上午的血战,奥地利人的大炮丝毫不见有停顿的征兆,就算卡齐米日是傻子也该猜到骑兵队出了意外。 尽管他再次派出了两队骑兵,但收获的却只是残兵败将的回报:奥地利人在炮兵阵地前铺设了大量防御工事,并派遣机动骑兵包夹,波兰损失惨重。 端不掉敌人的火炮,打不穿敌人的布防,明明人数小于己方的敌人就站在眼前,卡齐米日却深刻感受到了何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战场的局势呈现出这样一幕,菜鸡互啄的右翼被波兰人突破,而强强对抗的左翼则败在奥军了手里。 随着双方一阵频繁的调遣,奥军中军向左翼靠拢,右翼也顺势后撤,稳住战线,两军又陷入了严丝合缝的对峙状态,谁也不敢率先出手。 卡齐米日望着面前如王八壳子上插刺猬刺一般的恶心枪林阵,咋舌不已。 “……罢了,没必要和他们缠斗到底。算算时间,大公那里该是得手了,我们就势撤退吧。” 在各级骑士盖特曼的约束下,波兰军面对奥军缓缓有序后撤。 皇帝弗雷德里克下令停止追击,收拢残兵,也向后撤退。 第一日的交战,双方互有胜负,谁也奈何不了谁。 一场大规模冷兵器会战打上十天半个月是很正常的事,弗雷德里克早已做好敌人难啃的心理准备。 奥地利还有波西米亚和萨克森作为后盾,穷乡僻壤的波兰人和富裕的波西米亚打消耗战,谁消耗谁还不一定呢。 奥军有序地撤出了战场,和位于西方的萨克森军团成功会合。 萨克森选帝侯弗雷德里希一直驻足在战场入口附近,戎装宝剑不离身,随时做好支援前线的准备。 看到奥军有条不紊地离开战场,弗雷德里希就基本猜到了今日苦战的情况,立即吩咐伙房开工,为疲乏的奥地利士卒提供餐食和休憩。 坐在点燃着冲天篝火的军营空地上,弗雷德里克和弗雷德里希面对面席地而坐,用还沾着敌人鲜血的战刀割下一大块牛肉塞进嘴巴。 “妈的,波兰人的骨头真够硬的。” 弗雷德里克狠狠咬下一块牛肉。 “但没关系,就算他骨头是石头做的,老子也要生啃了他!” “呵呵,陛下英雄气概,非我等之辈所能及也。” 萨克森选帝侯笑呵呵地倒出一碗麦芽酒:“来,陛下请满饮此杯。” 弗雷德里克接过酒碗,吨吨吨地一饮而尽,长叹道:“哈,痛快。可惜乌拉斯劳斯老弟不在,否则你我三人席地畅饮,千百年后未尝不是吟游诗人曲中的佳话呀。” “乌拉斯劳斯陛下,他来不了了。” 就在弗雷德里克说出这句话的同一刻,脸色难看的罗贝尔带着一名失魂落魄的传令兵来到了篝火旁。 弗雷德里克赞同地点点头。 “也是,乌拉斯劳斯那家伙现在肯定在帐篷里奏乐舞蹈,哪里舍得抛下美人与我这三十多的糙男人饮酒。” “不是这个问题……罢了,士兵,你来告诉陛下你的所见所闻吧。” 弗雷德里克看向面带慌色的士兵,心下没来由的漏了半拍。 “噗通。” 传令兵双膝跪在皇帝面前,将头深深埋进土地。 “陛下!” “乌拉斯劳斯国王他,他遭到敌人卑劣设伏,力战突围失败,已经,已经殡天!波西米亚军团溃散了!” “啊——” 弗雷德里克突然捂着心口长嚎一声,双眼翻白,仰天倒在泥地,就此不省人事。 “陛下!” “陛下!” “弗雷德里克!” 几家欢喜几家愁。 波兹南城堡,临时行宫。 卡齐米日“色眯眯”地欣赏着乌拉斯劳斯的首级,仿佛在欣赏一具妙龄少女的胴体。 也许爱好战争的都会有类似的臭毛病,喜欢用敌人的尸骸做成艺术品,所谓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世间之乐事无外乎此。 “大公,你这次做的好,非常好。” 马佐夫舍大公谦卑地低下头颅:“一切皆仰赖陛下天赐英才,臣不过是陛下门下走狗而已。” “哎,大公过度谦虚了。” 卡齐米日抬头思索片刻,说道:“我记得大公的长子还未曾婚娶,可属实呀?” “是,长子天资愚钝,臣一直未好意思向其他家族求婚……” “哼,那是其他人没有这个福分。”卡齐米日轻哼道,“我的大哥生前曾育有一女,今年13岁,虽尚未到婚嫁的年纪,然则金玉良缘,不宜拖延,大公可有此意?” “哎哟哟,这可真是。” 马佐夫舍大公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好,那便在此订立婚约罢。” 奥地利军营,皇帝寝帐。 弗雷德里克从噩梦中惊醒。 他宛如弹簧般从床上弹了起来,额头和全身四处都布满了冷汗。 梦里,乌拉斯劳斯只剩一具头颅,双眼流出鲜血,追着他哭诉自己的不平。 他百般道歉安慰都无济于事,最终被头颅逼迫到悬崖边,在满心恐惧中纵身一跃,然后就醒了。 “恩里克!罗贝尔!克里斯托弗!博罗诺夫!” 弗雷德里克抓着对帐外大喊:“有没有人?来人啊!别把朕丢下!” 坐在营帐外烤肉的克里斯托弗惊闻大哥苏醒的声响,起身撩开帘子,抓住弗雷德里克无处安放的双手:“大哥,别慌,主教和霍恩瑙伯爵去安抚军心,恩里克回后方安排后勤和退路,我就在这里。” “呼,呼……” 终于看到了弟弟熟悉的脸庞,弗雷德里克惊悸的心当下安稳大半。 他环顾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房间,开口道:“我昏迷了多久?” “只有两三个钟头而已。” “那就好,还好没有耽误大事。”弗雷德里克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你刚刚说退路?” “是。”克里斯托弗点头,“萨克森公爵提议大军后撤回西里西亚,坐看局势发展再做打算。” 弗雷德里克抓紧了床单:“是么,也就是说,我的这次出征又战败了吗……” “大哥……” “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 皇帝靠着冰冷的梳妆柜,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从以前,艾尔弗雷德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劝谏过我,我不适合战场。” “征伐国内藩侯,我打了个平手;征讨胡斯叛军,又没战胜圣杯派;入侵意大利,满心以为能征服罗马,却连圣山的山顶都没望见就被人家打回了老家。” “剿灭伊丽莎白叛党,从头到尾基本都是主教和伯爵在领军,一路摧枯拉朽,根本没遇到几次像样的抵抗。讨伐波兰又是这样,第一战我就害死了乌拉斯劳斯,他那么信任我,我却没能回应他的信任。” “我知道其实我根本不擅长打仗,我的作战水平还不如博罗诺夫,遑论罗贝尔和高尔文他们……但我就是不服气,皇帝应该是无所不能的,皇帝可以不出手,但怎么能被臣子在能力上比下去……” 他抬起头,迷茫地对上克里斯托弗的眼睛。 “如果我只有这种程度,那我和全靠显赫家世的废物二代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不是哈布斯堡-蒂罗尔家族的一员,我是不是还不如一个农民,至少农民会种菜,但我不会。” “大哥。” 克里斯托弗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们是人,不是神,人会有私欲,会有弱点,没有完美无缺的人,自然也谈不上无所不能。” “博罗诺夫是外来户,艾尔弗雷德是平民出身,主教曾经试图刺杀你,但你不在意他们的出身,不在意他们的能力比你更强。唯才是举,这才是大哥能干大事的倚仗啊,臣子的才能超越皇帝,这是皇帝目光如炬的证明,何谈被比下去呢?” “我不在意,是因为我的出身也不好。” “再坏的出身,还能比无父无母的主教更差吗?” “阿嚏!” 站在广场站台上的罗贝尔突然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老大,波兰比咱们的意大利冷多了,多穿两件衣服吧。” 罗贝尔用手帕擦掉鼻涕,挡开了朱利奥递来的棉衣:“不行,现在将士士气低落,正该是领袖与大家同甘共苦的时候,你穿吧,我受得住。” “好吧。” 朱利奥披上棉衣,立马感受到周围士兵投来艳羡的眼神,盯得他头皮发麻。 良久,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将棉衣披在一位失去了右手的伤兵身上,在伤兵的千言万谢中追上了罗贝尔。 “大哥,我们如今怎么办?” “撤退。” “往哪撤?” “西里西亚。” “那……殿后工作怎么安排。” “我。” “老大你来安排?” “不……我来殿后。” 第133章 德意志主教的骇人对骂 “今天,我请诸位来吃羊排,喝羊奶。” 奥地利军部大营,弗雷德里克操着低沉的嗓音道。 “羊奶是波兰的特色,不可不品尝。” 罗贝尔拧开起奶囊袋,尝试着啜饮了一口羊奶,立即被膻腥味熏得戴上痛苦面具。 “我军劳师远征,失去了波西米亚军团的协助,在人数上也劣于波兰,已无胜算。我意,留下一支偏师作为佯动,其余人马撤入西里西亚,以伺局势有变。” 他动作缓慢地收起地图,抬起眼皮。 “国家的前途,我等的命运,我们边吃边聊。” 说罢,他出刀叉切下一块羊排肉。 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无心美食,郁闷地耷拉着脑袋。 任谁辛辛苦苦筹划了将近半年的计划在执行的第一日就因意外被迫取消,也绝对笑不出来。 书记官恩里克无疑是众人中最沮丧的那一个。 他负责最复杂也最难立功的军队后勤,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结果战争仅仅持续了一天就虎头蛇尾。 其次担忧的人便是罗贝尔。 战争结束固然是一件好事,意味着无谓的牺牲能减少许多。 可乌拉斯劳斯国王的阵亡无疑会让大军撤退的道路蒙蔽上许多未知的阴云。 看弗雷德里克阴沉如水的表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关节。 “陛下。”罗贝尔提议道,“我有一个建议,我建议大军不要撤往波西米亚,改向波兰南部撤退,经匈牙利绕道返回维也纳。” “主教,请细说。” “据我所知,乌拉斯劳斯陛下今年年方31岁,膝下无子,是吗?” “嗯,乌拉斯劳斯确实没有儿子,但他有两个女儿在布拉格。” “按照波西米亚继承法,女儿有权继承王位么?” “这……” 弗雷德里克面露犹豫之色。 如果是乌拉斯劳斯在和平时期去世,有一万种办法可以绕过继承法,让他的女儿继承王位。 毕竟,法律都是贵族制定的,如何诠释全靠他这个皇帝的一张嘴。 但时值战时,况且国王去世的消息还不一定传到了布拉格,波西米亚国内反应实在难以预测。 “我没记错的话,波西米亚还有另一个实权人物,那位和陛下可谈不上友好吧。” “该死的伊日,我怎么把他忘了。” 弗雷德里克又摊开刚刚合上的地图轴。 “不行,不能回波西米亚,我们去匈牙利!” “你是说,陛下命我直接返回萨克森?” 奥地利军寨东南方,萨克森军团驻地。 弗雷德里希听完使者的回信,将一封提前准备好的书信交给了他。 “我了解了,请转告陛下,波西米亚的事情尽管交给在下,如若我有何不测,请陛下看在我尽心竭力的份上扶持我年幼的长子继位。” 翌日。 潜藏在军营附近丛林的波兰探子被地面的明显震感惊醒。 他连滚带爬地爬上树顶,眺望远处的营寨。 两股规模庞大的部队分别向西和向南离开,但目测仍有不少人马驻留在大营内部。 探子抱住树干缓缓滑下,解开系在树干上的缰绳,骑上快马向东北奔去。 而同一时刻,奥地利中央大帐内,罗贝尔陶醉地抚摸着由名贵的橄榄木打造的小桌,转身坐在了原本属于皇帝的位置。 帐下,罗贝尔原先的座位被朱利奥抢占,法罗无奈地退而求其次,坐在了克里斯托弗的位置。 罗贝尔望着自己麾下仅有的二人,无奈地笑道:“抱歉,又让你们陪我冒险了。” “嘿嘿,这种一战成名的机会,我可不会错过。” “大人要留下,我怎能先逃,这也是为了实现理想必要的战斗。” “嗯。” 他没有说些多余的话。 二人都是多次伴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拿了他的枪,一个取了他的剑,同袍之间不必多言。 “剩下的都是雇佣兵和胡斯战士了吧。” 法罗:“是,常备军和征召军分别由陛下和霍恩瑙伯爵带走了。” 最终表决案决定的殿后部队选择了雇佣兵和入伍时间不久胡斯战士。 像殿后这种半个送死任务,弗雷德里克当然不会浪费自己珍贵的常备军。 贵族的征召兵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钱,如果弗雷德里克敢把他们抛下,国内的大贵族一定找他玩命。 而虽然奥地利和胡斯派的和解已经明面上化解了教派歧视,但数十年根深蒂固的敌对始终难以消解,胡斯派在奥地利仍是低人一等的存在,二等公民——至少比从前的非人异端强多了。 殿后的任务理所当然落在了他们的头上。 至于雇佣兵……雇佣兵不算人,算耗材,死了就死了,奥地利没有损失。 不过朱利奥显然对此十分不满:“老大,为什么把咱们近卫军团的小伙子交给那什么博罗诺夫啊,那可是咱们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精锐。” “正因是精锐,才不能贸然浪费在这种场合。” 罗贝尔拍板道:“好了,不要逼逼赖赖了,法罗,胡斯战士交给你统领,朱利奥,你还是统领骑兵队,严阵以待,那位波兰国王不会给我们太久喘息之机的。” 话音刚落,传令兵慌慌忙忙地冲入了营帐。 “主教!东方,距离约一里格外出现敌军!” 罗贝尔扶案而起:“好,各位,赌上我们的性命和皇帝的命令,务必在此堵住波兰。” “是!” 齐整的马蹄声响彻山林,利刃枪尖在正午时分的太阳下闪烁着凛然寒光。 波兰人的军队,到了。 卡齐米日的王冠反射着冬日的日光。 望着山坡下人数明显不如己方的奥地利军队,他露出一丝微笑。 “看来敌人的主力都已经提前逃跑了啊,遗憾,本想在这里全歼皇帝的联军,这样波美拉尼亚和西里西亚便都是我国的囊中之物了。” “……” 他的副官逐渐习惯了自家国王没把门的嘴巴,放弃了治疗。 山坡下,罗贝尔在心里骂了一句非要把营垒建在盆地里的弗雷德里克,假装镇定自若地驱马上前,对山坡上的波军喊道: “我是维也纳主教罗贝尔·诺贝尔,受皇帝之命,请波兰国王出来说话!” “嗯?罗贝尔?” 卡齐米日略一思酌,眼前忽的一亮。 他不顾副官的劝阻,拍马上前,目光死死盯着下方不穿盔甲的紫袍少年,语气期待地呼喊道: “可是安科纳的罗贝尔主教大人?” “正是,国王陛下认得我?” “哈哈哈,主教是我平生最渴望得见之人,神交已久,不想今日有幸相识。”卡齐米日骚包地撩起额头前的刘海,“主教大人昨日可是真不留情,把本王打得够呛啊。” 罗贝尔不卑不亢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两军阵前,不可留手,些许鲁钝,还望陛下见谅。” “呵!瞧瞧人家,瞧瞧!” 卡齐米日夸张地对周围的士兵叫嚷道:“看人家多会说话,再看看你们,天天除了找本王要钱就是找本王要女人,你们拿本王当什么了?无情的美女批发商吗?” 国王的话立刻惹得士兵一阵欢笑闹腾。 罗贝尔皱起眉头。 “陛下,此战虽然仓促,然我两国军马各有胜败,我方虽损失了乌拉斯劳斯陛下,然仍有四万大军可供调遣,贵国贸然进击,陛下不怕做乌拉斯劳斯第二吗?” 说到最后,他的话语已隐隐有了威胁之意。 卡齐米日没正形的笑意缓缓消失。 “以绝对劣势兵力,仍敢在我军面前口出狂言,不愧是敢以百骑夜袭奥营的猛士。好!既然主教想聊,那本王就陪你好好聊聊。” 他抽出佩剑,指向下方的罗贝尔。 “我波兰与贵国素来交好,并无接壤,彼此之间间隔着整个波西米亚为缓冲。向日,本王对贵皇帝素有仰慕,无意与之为敌,反而愿引为强援,多次遣使者求娶哈布斯堡家族之女,缘何贵国一直忽视?反而兴无名之师犯我疆土?莫非以为我波兰无人吗!” “哼,陛下此言差矣。” 罗贝尔冷笑道。 竟敢跟他玩辩论打压士气这一套,波兰国王,阁下还是太年轻太简单,偶尔犯天真了。 “此战之因,分明是贵国屡屡撕毁1410年的《托伦条约》,对条顿骑士团多次侵略,还暗中资助普鲁士反抗武装。” 他挺起胸膛,神情高傲地继续道。 “勃兰登堡选帝侯千秋高义,义助天主骑士团保家卫国,反遭贵国坑害。吾皇圣武神文,不忍卒见普鲁士人民逢遭大难,不避矢石,发兵攻波,非为回报,实为昭明公理,重振公教威仪!” 罗贝尔端举权杖:“反倒是波兰,四十年前就对普鲁士沃土垂涎三尺,不顾教皇冕下极力反对,竟然以基督国家之纲攻伐我教骑士团,天怒人怨,人神共愤,敢问贵国眼中可有王法吗?!” “非也。”卡齐米日抬手作抗拒状,“先王攻伐条顿,虽有不妥,却也是为普鲁士人民考量。自1410年以来,骑士团屡屡加税不止,广大市民苦不堪言。先王吊民伐罪,不仅非是违反教义,反而是为公教清理门户的正义之举!” “胡说八道!”罗贝尔猛挥权杖,“人尽皆知,条顿骑士团三次加税皆因贵国索要骇人听闻的战争赔款,那些钱没有一分进了骑士团的钱兜,反而全部化作了你波兰国王的宫殿庙宇,琼楼阁刹! 追根溯源,波兰当年第一次侵略可不是为什么吊民伐罪,而是帮助异教徒立陶宛人作战,你们这是赤裸裸的渎圣行为,贵国就等着罗马圣座的绝罚令吧!” “好一张尖牙利嘴,把黑说成白,你是非不分!” “真一副冠冕堂皇,将白抹作黑,你无耻之尤!” “呼,呼……” 卡齐米日用袖口擦干额头的汗水。 “早听说他嘴很毒,没想到竟然这么贱,太恶心了。” 不,能和他对骂得不相上下的陛下您才是真的贱。 副官心里默默说道。 “多说无益!我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早有此意。” 罗贝尔冷哼一声。 “批判的武器结束了,接下来是武器的批判——火枪手,给我打!” 第134章 虎头蛇尾 “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变成新教的工具。” 1448年,新教的曙光还未出现在地平线上,新大陆的部落仍然快乐地相互仇杀,彼此灭族,此时还没有一个名为“欧洲人”的新种族参与这场无底线的屠杀盛宴。 但火药的威力却已经在战火频繁的欧罗巴大陆初现峥嵘。 卡齐米日亲眼看着一名男爵被铅弹近距离贯穿了板甲,而开枪之人甚至连身像样的盔甲都没有,只是个经过训练的普通胡斯人。 一个原本手无寸铁的异端徒,经过简单的训练后,只需轻轻扣下扳机,就能把锻炼多年的资深骑士眨眼送去见上帝。 他暗暗心惊不已。 什么时候欧洲的战争成了这副样子,火枪、火炮,还有怪异的战术,这一切都和东欧的战法截然不同。 在立陶宛,在罗斯的东欧大平原,他们从来都是凭借虎狼一般的步骑冲垮彼此的战线,谁能率先斩将夺旗,谁就能夺取战争的胜利,就是这样简单有效的野蛮蒙古战法支撑了东欧三百年的战争史。 卡齐米日从13岁成为立陶宛大公开始,一直对骑士的力量深信不疑。 条顿骑士团所以能以狭小的普鲁士之地对抗波兰百年,也离不开规模庞大的骑士兵团。 但这两日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战争变了。 奥地利军团第一排的五百火枪兵仅仅是站在那里,每人带着两根火门枪,开完两轮排枪后慢悠悠地换弹,波兰的士兵竟就被吓住不敢动。 明摆着敌人暂时无法开第三枪,士兵却害怕自己成为活靶子,宁可抗拒进攻,也要和对方保持距离。 然后,奥军大营内开始响起昨日萦绕在每一位波兰士兵梦魇中的声响。 “轰轰轰轰!” 火炮齐鸣,灰烟四起。 人头大的弹丸如雨急坠,泼洒在波兰阵中,转眼间又砸死了几十个倒霉鬼。 “不行,不能就这么挨打,现在有人数优势的是我们!” 卡齐米日拔出战刀:“不要慌!奥地利人使用的只是黑魔法,相信板甲,随我冲锋!” 等到火枪兵慢吞吞地装好了弹药,波兰人的骑兵已然呈弯月一排冲锋至坡下,距离奥军不过五十步之遥。 士兵急匆匆地举枪便射,也不管有没有击中,掉头就逃回了己方的枪兵方阵后。 哪怕是火绳枪,相对精准的射程也只有不到二百米,而火门枪的准头更是悲剧。 幸亏波兰人的高头大马目标足够大,这五百把枪总算是射翻了三十多匹战马,人则是一个也没有打中。 卡齐米日本来都做好了中弹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对面的准头烂的要死,当即大喜过望。 “奥地利人的黑魔法不好使了!弟兄们沙呀!” “枪阵出列。” 以法罗为首,千余士兵落下两米长枪,众皆披坚执锐。 长枪兵全部是来自匈牙利和奥地利的雇佣兵,这些以同乡为单位组织的战士团结而信任,最适合组建长枪方阵。 对骑兵而言,生啃长枪阵是最愚蠢的行为,往往也是不得不为之的行为。 “不管了,撞上去!” 卡齐米日呼吼着,硬生生怼上了长枪。 脆弱的木枪杆应声断裂,枪尖卡在卡齐米日的板甲交合处。 他只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从前胸一直传到后背。 然后,披甲战马便尖啸着抬起前蹄,猛烈踩在雇佣兵的胸口。 “卡尔!” 他身后的同乡朋友凄厉地喊道,大喊着冲上卡齐米日:“你这斯拉夫畜生,受死!” 卡齐米日让过这一枪,抬手一刀斩杀了他,送他下去陪了他的好兄弟。 类似的一幕上演在战场各处。 硬是在长枪阵中央生猛地撕开了一道裂口。 这就是东欧的战法,管你三七二十一 原本罗贝尔也不指望指望长枪阵能拦下重甲骑士。 雇佣兵的使命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用生命作为海绵,吸收骑士的冲击。 “缠住他们!别让他们撤出包围圈!” 罗贝尔扯着嗓子呼喊着,惹人注目的黄金剑刃在半空挥舞,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的耳朵里。 “朱利奥!绕到他们后面去!” 奥军仅有的五百骑开始由后方向侧翼机动。 波军士兵的人潮如无穷无尽一般从山坡尽头涌现。 炮弹坠入人群,又沿着斜坡滑了下来,反而砸死了不少奥地利士兵。 “干!不行,这样误伤太多了。士兵!把炮口抬高,打山坡后的敌人!” 皮雷哆嗦着嘴唇:“可是,我们没有山坡后的视野。” “那就盲打!反正波兰人到处都是!” 炮兵连忙用铁棍和木桩子撑高,不久,炮弹便开始向山坡后的波军倾泻。 这时,奥军背靠大营列阵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 军营寨垒的箭塔此时成了完美的井阑,奥军的千人弩手持续向下射击,箭如雨下。虽然弩箭对少数骑士毫无威胁,但对凑不齐盔甲的波兰人而言确实天降横祸。 自从十世纪蒙古西征的摧残后,东欧本就贫弱的人口雪上加霜。在这个时代,人口就是领民,就是税金,就是兵员,就是国家的根本。 波兰作为东欧的众多穷鬼之一,很难给数万大军都配备完善的甲胄……事实上,波兰多以征召兵组成的大军也不可能给农兵配备什么好装备。 而这一关键,其实双方都不曾意识到。 弗雷德里克仍然改不掉军改前的作战思维,一旦人数陷入劣势拔腿就跑。 假如他硬着头皮继续坚持和波兰交战,即使失去了波西米亚这个最大的助力,胜负仍未可知——前提是波西米亚不会临阵反水。 万一波西米亚国内出现变故,大军补给线被切断……那就不是单纯的军队质量可以弥补的了。 在艰难的血战中,罗贝尔内心的疑惑也逐渐出现。 ‘奇怪,敌人为什么不从盆地的四面八方进攻,却执着于进攻我军正面呢?’ 而在另一边,深陷乱军的卡齐米日也同样的疑惑。 ‘怪哉,为什么敌人明明比我们人数少如此多,却还敢与我军交锋呢?’ 怀抱着截然相反的疑惑,罗贝尔与卡齐米日继续交战。 五千奥地利军团凭借质量和火力优势,最终扛下了波兰军团的猛烈进攻。 当太阳缓缓坠入西山,波军弃下千余具尸体悻悻撤退。 相比而言,奥地利的伤亡不到波军的三分之一,质量上的天壤之差可见一斑。 早知道波兰人这么不禁打,就该劝陛下继续进攻。 在视察伤兵情况时,罗贝尔如此后悔地想到。 夜晚,卡齐米日率军撤回了波兹南。 对面的指挥官是着名的夜袭爱好者,他不打算挑战自己的软肋。 第二天,当波军第二次开始攻打营垒时,卡齐米日愕然地发现,罗贝尔不跟他打了。 奥军高挂免战牌,深沟高垒,拒不应战。 波军试图攻打营墙,但登墙梯一接触到木墙便滑溜溜地呲溜了下去。 射出火箭覆盖营地,连跟柴火都没点着。 包围营寨,切断水源,但奥地利营地处于盆地底部,侧面就是奥得河的支流瓦尔塔河,奥军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源。 卡齐米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奥地利人用水桶舀走他们波兰人母亲河的水流,浇筑在营墙和营帐上,在冬日打造出一座无法点燃的寒冰壁垒。 到了最后,他终于决定祭出波兰骄傲的攻城器——投石机! 然后,波军的投石机还没投出十几发石头,就遭到了大营内的奥地利配重投石机,砸了个稀巴烂。 波兰人起木架射箭,奥地利便直接架起大炮。 青铜炮轰人的准头不行,轰起这些庞然大物真可谓专业对口。 敢再造就再砸,但攻城器的建造是项耗时极其漫长的工程,波兰人短期内拿不出太多投石机和井阑车。 波兰人赶走了奥地利的主力军,却被殿后的部队卡住了。 任卡齐米日如何捶胸顿足也无济于事。 白天猛攻,夜晚休憩,消耗成为波兹南唯一的战场奏鸣曲。 半个月的车轮战,依托坚固的壁垒,奥军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防御塔,堵在了波军进入西里西亚的必经之路上。 当无聊的消耗战进入第二十天,卡齐米日实在坐不住了。 “真是见了鬼了!” 他坐在议事大帐里大声地口吐芬芳:“我军足有四万之众!竟然连一个只有不到五千人的小营寨都打不下来,你们在开什么玩笑?” 马佐夫舍大公咳嗽两声示意。 “陛下,冬季攻城本就是项艰难的工作,围上十天半个月未得存进再正常不过了。” 瘸了一条腿的伊万尼波科夫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咱们的一万大军都围困柯尼斯堡围了快半年了,不也没打下来嘛。” “闭嘴!”卡齐米日瞪了他一眼,“另一条腿不想要了吗!” 伊万尼波科夫连忙缩起了脖子,惶恐告退。 “呼……” 沉默良久,卡齐米日长长叹息一口气。 “好一个维也纳主教,好一个奥地利军,本王认栽了,各位,我们退军吧。” 他的话如惊天霹雳,然而在座的众贵族全都不约而同地点起了头。 这并不是因为波军伤亡惨重,更不是他们被罗贝尔侧露的霸气所折服。 主要原因只有一个。 已经三月中旬了,小麦的耕种期快到了。 小麦是波兰全国上下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一年一熟,春种秋收。每年的小麦能否丰收,决定了来年王国是否能有余粮发动战争。 事实上,卡齐米日之所以在去年发动入侵普鲁士的大战,也是因为前年的小麦大丰收,王室征收的粮食多到了溢出的地步。 小麦的最佳耕种期是每年三月下旬到四月上旬,因为波兰处在较为寒冷的地区,这个时间可以酌情推迟几日。 波兰人口有限,这次大战征召了国内大量的青壮年男性,他们是军队的主要兵员,更是春耕的主力军,绝不能继续耽搁在这里。 “解散征召兵,让男人们回家种田吧。” 卡齐米日叹道:“可惜,本想一鼓作气拿下西里西亚,看来只能半年后再说了。” “呵呵,陛下不必担忧。” 就在众人一片沉默与沮丧之际,马佐夫舍大公笑道:“诸位莫忘了,波西米亚国王在混战中不幸‘战死’,王位无人继承。这是许多家族夺取波西米亚王冠的好机会,一场王位争端在所难免。” “我们固然没能得到更多,不过,对方可要比我们惨重多矣。” 听完他的话,卡齐米日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意。 “没错,正是如此。而当他们的争端进入最后阶段之时,就是我,雅盖隆的卡齐米日三世,坐收渔翁之利之日!” 第135章 当仁不让 “走了吗?” “走了。” “散了吗?” “散了。” “散了干什么去了?” “种地去了。” “确认吗?” “确认。” “真的?” “千真万确。” “呼!” 罗贝尔昂首喘出一口带雪的热气,从坡垒的营墙上滑了下来,朝着天空大笑起来。 紧接着,朱利奥和法罗也从营墙上滑了下来,三人躺在浇着冰的泥地上相拥而笑。 “好,好,终于撤围了……终于……” 罗贝尔露出劫后余生的后怕表情。 “法罗,军营里还有多少存粮。” “四天前就耗尽了,这四天都是吃的马肉。” “还有马吗?” “全杀了。” 奥地利殿后军团在主力分两路撤退后坚守原地,足足二十天,将殿后战硬生生打成了阻击战。 这和弗雷德里克原本的计划不符。 按照皇帝的天真设想,殿后军和敌人交手后应该直接撤退,尽快向南与他汇合。 问题在于……战争哪有那么容易。 波兰人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数千人规模的部队从眼皮子底下逃走。 波兰骑兵举世闻名,追击更是东欧人的拿手好戏。奥军一旦放弃建城,覆灭只在须臾之间。 奥地利地处山地,牧马场条件有限,也没有资深驯养官打理,同种马种内部自由杂交,培育出的战马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比不得波兰人在草原上放牧养育的东欧骏马。 汉朝时,中原皇帝为了培育可以与匈奴人抗衡的良种大马,不惜重金向西域诸国求购,到最后甚至不惜发兵覆灭西域,可谓一马难求。 奥地利的驯养官知晓本国的战马质量不足,多次向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的大公求购良种,但见效甚微。 时至今日,奥地利战马在耐力、爆发力、体型,甚至连顺从度都不如波兰等东欧国家。 和波兰人在平原上开战,罗贝尔还不如解散军队各自逃命,那样活下来的人也许更多一些。 “我军的伤亡情况,清点出来了么。” 法罗轻声道:“清点完毕了,872人阵亡,1458人受伤,其中231人重伤无法治愈,其余1227人还能随军行动,还有421人失踪了。” “这么详细?”罗贝尔在心中默算,咋舌道,“所以我们损失了将近一千五百人,上帝啊……” 哪怕依托坚壁营垒,拥有更多的火炮和火枪,奥地利依然在二十天的阻击战中付出了巨大的损伤。 五千人中失去了一千五,战损率高达三成,假如加上那一千二百的伤兵,伤亡率超过了一半。 这是他掌军以来除夜袭全灭之外最惨重的一次胜利,甚至不能算是胜利。 他只是竭力拖到了春耕开始,波兰人被迫撤军解散而已。 要知道,波兰在应对他这一方的同时,在北方对普鲁士的攻略也未曾停止。双线作战的波兰人,真是可怕的对手。 “‘不可忽视每位勇敢公民的牺牲’,这是我年轻时学会的道理。” 法罗扶起罗贝尔和朱利奥,掸掉他们衣背上的尘土。 “事不宜迟,大人,请下达撤军命令吧。” “好,你们立刻回营整理行装,让士兵把之前准备的三百副担架抬出来,我们带着所有伤员一起走。” 朱利奥:“好耶,我还从来没去过匈牙利呢。” “不,我们不去匈牙利。” 罗贝尔眼中寒芒一闪。 “我们要去布拉格,我的学生可还有一顶王冠在外人手上呢。” 波西米亚首都,布拉格城堡。 市民匆匆忙忙地走过接头,人皆道路以目,惶惶不可终日。 回望布拉格的城头,乌拉斯劳斯国王家族的徽章已被撤换,象征着波西米亚国家的红底白狮旗在城头自在飘扬。 城卫兵指指点点着城外驻扎的陌生大营,彼此间悄悄咪咪地交头接耳。 时值1448年3月25日。 乌拉斯劳斯国王去世的消息其实早在半个月前便伴随归国的波西米亚军团溃兵,不受控制地传回了布拉格。 但王国首都政府对此保持了诡异的缄默。 去世国王的夫人和他的两个女儿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普通人唯一感受到的怪异氛围,来自布拉格城防军和宫廷卫队由原本的王室禁卫换成了饼酒同领党卫军,散落各地的前圣杯派人士开始重归首都。 所有人都敏锐地意识到,这一切的变故都绕不开那位仅次于国王之下的实权派人物。 格奥尔格·冯·波杰布拉德。 圣杯派信徒爱称他为“波杰布拉德的伊日”,而普通人则更多根据他的权职,称他为“波西米亚的摄政王”。 现在,波西米亚呈现出诡谲的一幕。 原本跟随前国王出征的贵族们解散了大军,各自率本部军马返回封地,纷纷开始大兴土木,修建深沟高垒。 除布拉格王领外的地域全部保持了高度的缄默和克制,没有任何人对布拉格发生的变故多予置喙。 事情正在起变化。 布拉格的市民惶恐地想起南方邻国奥地利一年前发生的内战。 莫非……神罗皇帝要把内战瘟疫传染到波西米亚了吗? 立于塞墙之上,波西米亚的最高摄政、布拉格的无冕之王,伊日,眯眼凝望城外的军事驻地。 那里本来是他训练党卫军和奥地利的两万新兵的城外大营,现在却落入了他人之手,成了令他昼夜难安的肘腋之患。 究竟是何人敢在这个已经由伊日摄政王说一不二的国家,夺取他的军营? 这还要回溯到13天前。 1448年3月12日,上午。 伊日如往日那样,结束了一日的练兵,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城堡中的马提亚斯之门,西侧的圣维特大教堂,彩色玻璃穹顶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灿烂光圈。 布拉格王宫与圣维特大教堂仅有咫尺之隔,但伊日的目的地并非王宫,而是教堂。王宫属于国王,教堂才是摄政王的驻地。 自从四年前伊日选择这里作为他的办公地,圣维特大教堂的内部便不再向普通民众开放,这就是为何罗贝尔当日没有见到任何信徒。 抢走教会的教堂,作为摄政王的办公地点,这乍一听让人难以置信,但仔细一想又十分合理。 无论思想、公理、法律还是道德,一切都必须让位于权力,服务于权力,遵从于权力。当思想的力量足以投射于现实,统治客观世界时,教会便强盛于世俗。而当思想世界遭到破坏,世俗便轻松凌驾于教会之上。 左右卫兵推开教堂大门,伊日揉搓着酸涩的肩膀走进大门。 “摄政大人,摄政大人!” 还没等他走进自己的卧室,一名形色慌张的使者忽然冲进大厅。 伊日认出这是他塞在波西米亚军团中的探子,立即收起浮躁的表情,严肃地问道:“怎么了?何事如此慌张?” “大事不好了,陛下他,他驾崩了!” 伊日的表情僵在脸上。 许久,良久,他的五官开始不受控制地向狂喜的表情变化。 然而当这种变化到达一半时,他猛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对国王逝世这件事如此快活,连忙强行掰扯着五官转为悲伤。 但他的努力没能完全遏制住喜悦的心情,他的脸上呈现出悲喜交加的色彩,眼神抑制不住的开心,嘴角却截然相反地耷拉到底。 使者惊骇地望着五官纠结地扭在一起,最终一副口歪眼斜模样的摄政王,惊慌地叫道:“大人,大人您怎么了?陛下已经去世了,波西米亚不能再没有您了呀!” “嗯,唔,嗯,你说的对。” 伊日纠结地扯弄着眼角和嘴角,五分钟后终于实现了基本的表情控制。 “现在国家正处在危难之时。” “嗯嗯!” “我是王国唯一指定的摄政。” “嗯嗯!” “国家不能没有我主持大局。” “嗯嗯!” “所以,为了稳定国家局势。” “嗯嗯,大人是打算扶长公主继承王位,还是二公主继承?” “我决定,接任波西米亚国王之位!” “嗯……嗯?!” 使者目瞪口呆,膝盖一软便坐在了木地板上:“大,大人,您说什么?” “我说,我将继承前王的遗志,将王国打造成伟大而自由的神圣国家。”伊日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王位非我意,只是当仁不让!” 第136章 兵围布拉格 “当年,当今陛下和先王要求我来当这个摄政,我是坚决拒绝的。” 昏暗的布拉格王宫大殿中,伊日背着手缓缓说道。 “你说我一个施瓦茨海德的小贵族,怎么就到布拉格来了?” 大殿下,值班的卫兵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但是呢,弗雷德里克陛下这样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他说小伊啊,帝国议会已经研究决定了,就由我来当这个国王。” “我当时就念了一句但丁的诗:‘我为何踏入这片森林,自己亦不清楚’。但正所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既然皇帝委我以重任,我自当不避祸福,当仁不让!” 伊日用狮鹫般锐利的眼瞳扫过廷臣。 “如今陛下遇害,国家无主,危急存亡之秋,怎可委国于妇人之手。是故,本王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基践祚。如何,你们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啊?” 廷臣面面相觑。 他们望着伊日身后士兵手中冒着寒光的刀枪剑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异口同声地喊道:“摄政大人登基,上合神意,下顺民心,我们自然是支持的!” 伊日一拍大腿。 “好,那大伙就来投个票吧,同意我继位的人后退三步,不同意的就站在原地。” “踏踏踏踏……” 话音刚落,几乎全部廷臣都毫不犹豫地后退了三步。 波西米亚王国最初由普热米斯尔家族建立,乌拉斯劳斯的家族原本只是捷克边陲的一个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原本就是前代神罗皇帝阿尔布雷希特崩殂的权宜之计。 如今他没有留下长子,只留下两个女儿便离开人世,按照当今的捷克继承法,只有国王的男性亲属拥有继承权,女性只配分到一笔嫁妆,除此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从这层意义上而言,乌拉斯劳斯的家族已然和曾经繁盛一时的卢森堡家族一样断绝嗣承。 王位空缺,兵强马壮者得之,一向是斯拉夫人最崇尚的力量主义。 但即便如此,仍有两个廷臣站在原地。 伊日皱起了眉头。 他本以为能自己的连任能全票通过呢,怎么还有不怕死的敢反对啊。 命81了? “二位,不知对我继位有何意见呀?” 与他话语同时出鞘的,还有圣杯军团士兵的宝剑。 寒锋冷冽,见血封喉。 其余廷臣纷纷吓得后退,唯独那二人冷笑着摆了摆手。 “摄政,不必在这里恐吓大臣了,您我都心知肚明,就算乌拉斯劳斯陛下去世了,这波西米亚的国王也绝对轮不到您来当。” “哦?”伊日挑眉,“愿闻其详。” “哼。” 其中较为年老的廷臣向南方屈腰而拜,慷慨喝道: “伊日!先帝阿尔布雷希特之遗腹子,我波西米亚之合法国王,拉迪斯劳斯大人,仍在人间,你怎敢谋权篡位!” “正是!”另一人也义愤填膺地将帽子掷于脚下,“伊日,你波杰布拉德家族的爵位不过男爵骑士,历侍西吉斯蒙德陛下与阿尔布雷希特陛下两任皇帝,竟背叛帝国加入胡斯行伍,又作了胡斯叛徒才得有今日之位,这王位,谁都有资格染指,唯独你这三姓家奴叛徒没资格!” “没错!三姓家奴,帝国与人民的叛徒,给我从王位上滚下来!” “滚下来!” “你!” 伊日陡然涨红了脸。 “短视!我没有背叛,我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保卫我珍爱的一切,你们这些老顽固怎能理解!来人!” 他对身后士兵喝道:“给我把这两人拖下去,我怀疑他们收了奥地利人的五十万马克,给我细细拷打,直到把那五十万的藏匿点拷问出来为止!” 五十万马克,差不多是三十三万弗洛林金币。 莫说是他们两人,哪怕波西米亚的国库都没有这么多钱。 士兵对视一眼,俱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摄政大人,这是要让这两人消失啊。 “放心吧大人,我们一定干得‘干净利落’。” 士兵押解着两位痛斥辱骂不休的廷臣前往地牢的方向。 伊日长出口气:“好了,碍事的家伙已经消失了,我们继续公投吧。” 1448年3月12日,在捷克第不知道多少届宫廷贵族议事大会上,贵族全票通过了“波杰布拉德的伊日”继承波西米亚王位的决议。 对此,由于造纸业的日渐发达而成立不久的布拉格报社评价道:本次的宫廷会议是圆满的,成功的,不含任何干扰因素的,符合波西米亚国家利益的正确选择。 3月13日,伟大而先进的伊日摄政王宣布暂代波西米亚国王一位。 3月14日,国王加冕仪式正式举行,由布拉格本地宗主教代神执行。加冕仪式辉煌而庞大,代表了全欧洲最先进的胡斯精神——虽然伊日是个彻头彻尾的胡斯叛徒,但这不妨碍他打着扬·胡斯的旗号加冕为王。 3月15日,新任国王伊日·波杰布拉德视察圣杯军团,宣布军团改组为饼酒同领党卫队,并将原本归属奥地利的两万员胡斯战士于划入党卫军团。 但当国王的命令下达到军队内部后,事态出现了变化。 除了不到一千人欣然接受加入伊日的军队,其余几乎全部的胡斯战士都持强烈反对态度。他们呼喊着“扬·胡斯的理想绝不让给叛徒”的口号,仗着军营内囤积的粮草和军械聚众自保,反对伊日强征他们加入麾下的暴行。 按照他们的话来说:“宁可跟随仁爱的弗雷德里克陛下共赴地狱,也不绝与叛徒伊日苟同一秒。” 奥地利对胡斯徒无意中的怀柔攻势开始显现。 国王的征兵官遭到殴打,欣然加入的叛徒被他们就地扣押,大部分被当场痛扁成了肉泥。 伊日闻讯勃然大怒,立即派出党卫队开始攻打原本属于自家的大营。 然后让伊日感到悲哀的事态发生了——他的军队打不过这群暴徒。 天杀的封地贵族解散了军队,在自家封地结寨自保,完全无视了他的动员令。 仅凭党卫队和城防军的战力,他连布拉格城堡门口的村子都打出不去。 军营内囤积着伊日为举大事准备的大量粮草和军械。当军队发生哗变后,那些武器装备立刻成了反对他的利器。 伊日不理解,他不理解为何这群脑回路简单的蠢货不能理解他卧薪尝胆、曲线救教的伟大计划,就像许多胡斯徒不理解他为何背叛扬·胡斯的理想一样。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接近两万人的暴徒大军反对他,但这些人没有一个主心骨,只有每千人一位的千人盖特曼,自然谈不上团结地挥师攻城。 于是,刚刚称王不到三天的伊日就这样被曾经本应听令于他的胡斯徒大军堵死在了自家首都。 布拉格城堡是现代现存的规模最庞大的中世纪城堡建筑群,位于伏尔塔瓦河旁边大山的山顶之上,是座不折不扣的山城。 两万胡斯徒就这样在各自盖特曼地率领下啸聚山林,自发地将布拉格城堡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军营内还储存着足够支持四个月的粮草,旁边就是奔腾汹涌的伏尔塔瓦河,水源更是不缺。 这一次攻守之势异也,他们能围城围到老死。 他们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城堡地窖的储粮多,还是军营囤积的储粮多。 就在这样冷冰冰的对峙中,一个更大的坏消息传到了伊日耳中。 萨克森军团,来了。 第137章 神秘老人 “一个国王,一个王国的领袖,竟然被自己人围困在首都……” 空荡荡的布拉格王宫内,伊日·波杰布拉德独自地坐在王位上,背影萧瑟而孤独。 “耻辱啊……” 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国王的面庞扭曲地挤在一起,手指扣在王座扶手上,青筋寸寸暴起。 “父亲大人,我的作为难道错了吗?” 伊日的父亲,波杰布拉德家族的前代当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其实伊日的父亲曾经是塔波尔极端派的一名成员,追求以最极端的手段驱逐教会统治。 而伊日没有遵循父亲为他定下的人生道路,叛逃出塔波尔派,最终成为了圣杯温和派的领袖。 某种意义上讲,伊日其实是四姓家奴。 而伊日本人也是年少成名,和罗贝尔同样,伊日·波杰布拉德也在人生的十四岁那年迎来属于自己的第一场战役,加利帕尼战役(1434年),彼时的对手正是阿尔布雷希特的便宜老丈人西吉斯蒙德大帝。 他在战争中证明了自己世界第一档的军事天赋,在击败西吉斯蒙德不久,伊日又击败了下一任皇帝阿尔布雷希特,当1444年弗雷德里克袭来后,他同样力挫敌军,保住了胡斯派最后的星火。 算上弗雷德里克三世,伊日短短十四年的军旅生涯已经击败过三位皇帝,是不折不扣的军事天才。 万万没想到,数次击败皇帝的男人,最终竟然栽在了自家人的背叛之下。 “为什么都不能理解我。” 王座之上,二十八岁的男人抱头无言。 王总是孤独的,而有些王格外孤独。 3月20日,萨克森军团耗费七天时间终于回到了布拉格。 令弗雷德里希惊愕的是,沿途竟然没有一兵一卒阻拦他的行军。 莫非乌拉斯劳斯陛下的女儿顺利继位了?怎么可能?伊日和其他贵族脑子抽风了么? 当他怀抱如此疑问询问路边农地中春耕的老农时,立刻惹起了老农们一致的大笑。 “你是说,波杰布拉德的伊日篡位称王,宫廷贵族一致通过,但是军队哗变,把新国王堵在首都了?” 弗雷德里希通过随身翻译听了个真切,一脸的呆滞,不敢相信如此滑稽的闹剧竟然真的从戏剧里走进了现实。 “竟然对加冕完成的新国王如此放肆,这这这……” 翻译官将他的话翻译成捷克方言。 老农却一脸理所当然地道:“什么狗屁加冕仪式,俺们捷克人不信罗马那一套。” “只有俺们承认的国王才叫国王,什么伊日,与其选他,还不如选给了咱们胡斯徒好日子的罗贝尔主教当国王!” “好耶,主教做国王,圣经共和国万岁!” 他的话立刻激起周围年纪比较大的农夫的一致欢呼。 翻译官将老农们的话翻译给弗雷德里希,又贴心地解释道:“圣经共和国是当年胡斯起义建立的国家,就像波罗的海的商业共和国吕贝克将商业作为立国之本那样,胡斯徒希望将圣经作为共和国的唯一法条,让胡斯派的修道士统治国家。” 弗雷德里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法理解。 翻译官苦笑道:“公爵大人就当是天真的异端教徒做的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好了。” 萨克森公爵翻身上马,回首往向渐行渐远,热火朝天地回忆起陈年往事的老农们,突然开口: “这个梦,也许还会做很久。” 翻译官不置可否。 他接着道:“但是,莫非我们基督徒所描绘的一切,天国,圣山,大审判,这些就不是幻梦了吗?” 翻译官骇然低头。 弗雷德里希喟叹道:“梦也,命也,我们何时才能梦醒,何时才能直面这个残酷而又真实的世界啊。” 萨克森军团畅通无阻地穿越了西里西亚,直抵布拉格城下。 以千人为单位活动的胡斯义军热情地招待了他们的萨克森客人。 朴素的士兵只知道,皇帝和主教是他们的恩人,而萨克森人是皇帝和主教的朋友,自然也是他们的朋友。 第二天,日渐憔悴消瘦的伊日国王登上了城墙,愕然地看到山城外的人山人海,以及一面令人作呕的萨克森黄黑条纹旗,当场背气晕厥过去。 圣杯士兵慌乱着救下国王。 弗雷德里希望着城墙上的乱象,无奈地摇头叹气。 “连他人的人心都无法把控,这种程度也好学弗雷德里克反客为主?可怜可笑,亏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公爵,要攻城吗?” 提问的是一名胡斯盖特曼。 朴素的市民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潜力,以至于没有一个强硬的独裁者,便无法拧成一股绳发挥力量。 有了弗雷德里希这位德高望重的定海神针,原本跟没头苍蝇似的打转的他们立即被授予了共同目标——夺取布拉格山堡。 “不。” 弗雷德里希背手道:“就这么围着城吧,春耕的日子到了,我不能在此久待。” “接下来我会马不停蹄地赶回德累斯顿(萨克森首都),你们便留下吧。” 年轻的盖特曼闻言,陷入了六神无主的慌乱。 “这……您走了,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别担心,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接替我。” 弗雷德里希望向东北方。 那是波兹南的方向。 “哎呀呀,其实我也对波西米亚有点兴趣。”他忽地自嘲笑了笑,“可惜,我们韦廷家族是不会掺和任何无益于家族延续之事的。” “上帝给了我这一生的衣食无忧,就让我安心快乐地,做一位胸无大志的选帝侯吧。” 萨克森选帝侯轻飘飘地来了,又轻飘飘地走了,叛军也没有尝试攻城。 经历这番大起大落,伊日并不见喜悦。 他的窘境没有半分扭转,只不过从地狱升到炼狱罢了。 城堡里的储备粮还足够市民和守军吃上四个月。熬到最后,先熬不住的必然是城外缺衣少食的叛军。 问题是,遭此一难,他这个国王当得还有何意义? 战场上的武神,零和博弈的天才,伊日·波杰布拉德,难以理解复杂的人心。 些许名分上的缺陷,真的比实打实的自由来得更加重要吗? “也许是拼命反抗旧秩序的你,犯下的错误与旧秩序并无二致吧。” 一道幽幽的声音自王座背后传来。 伊日的身体骤然僵在原位:“谁?是来刺杀我的反对派吗?” “刺杀?哼!” 声音的主人仿佛对这个词语有着非比寻常的不屑于愤恨。 “只有不入流之辈才会玩刺杀的下作手段,老夫不屑为之!” “那你是谁!” 伊日忍受着刺骨的寒冷,拼命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猛地把头扭向身后。 他看到一位头发稀薄的老男人,年纪约莫五十多岁。 他明明穿着红色装点的白袍,却给伊日一种穿的是黑袍的错觉。 额头的发际线后退到头顶,瘦弱的脸庞爬满皱纹,两颗浑浊的眼球正略带惊讶地看着他。 “竟然敢在我的面前站起,你这小子倒是有些胆色。” “少废话,装神弄鬼的巫师,我可身经百战,见识的多了。” 伊日抽出宝剑,警惕地横在身前:“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袍老人轻蔑地一笑:“小子,你就是这样跟即将拯救你性命的人说话的吗?” “我的性命由我做主!不需要你多事!” “啧啧啧,你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小子,倒让我想起一个老朋友,可惜他已经死在埃及了,尸骨无存。” 老人摇摇头,从身后不知哪里抽出一函卷轴,抛向伊日。 伊日疑惑而警惕地用剑挑开卷轴的绑带。 一面图卷缓缓展开,其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古代拉丁语。 凭借深厚的神学知识,伊日立刻读出了最大的几个字母。 “以点破面,力突中军……” “这是老夫赠予你的第一份大礼。” 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挥袖而去。 “遵循我的智慧,击败敌人的奥妙就在其中。” “我能感受到,仇人的味道。” 他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下一秒,睁开一双血红色的眼瞳。 “卡西乌斯,叛国之贼,老夫来杀你了!” 第138章 王位 西里西亚,莱格尼察。 一伙粗略估计有两千多人的队伍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奔跑。 他们的身后追着一彪四百多人的边境骑士。 这场漫长的马拉松从早晨一直断断续续地跑到日落西沉。 这支两千多人的队伍也从原本的两千余到最后只剩不足一千。 直到仅剩的千人从莱格尼察边境冲入波西米亚境内的别拉瓦,那伙骑兵才恋恋不舍地停止了追逐。 “老,老大!” 逃亡大军的最前列,朱利奥背着沉重的圣剑气喘吁吁,“他们好像不追了!” “砰!” 话音刚落,在他前面奔跑的罗贝尔被一颗一半埋在泥里的石头绊到,一头栽倒。 他慌不迭地爬起身,主教紫袍被石头锋利的尖端扯开一大道口子。 “真的?” “真的!我看见他们都调头走了!” “啊,感谢上帝……” 罗贝尔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 “大家,休息一下吧,我们活下来了 ” “哎哟……” 还没跑散的其他人无一不应声倒地,上气不接下气。 还没跑散的士兵大都是胡斯战士,追逐他们的是一支波兰边境哨兵。 不知是倒霉还是卡齐米日授意,奥军离开大营后不到半日,这支骑兵就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由于运输沉重的青铜炮和伤员的拖累,奥军的行动速度绝对称不上快,骑兵轻而易举地追上,逼得奥军不得不抛弃了所有行动不便的伤员和火炮。 五百多跟不上队伍的伤员立刻遭到骑兵的屠戮,高尔文毫不犹豫地下令砸毁火炮,可惜时间不够,只摧毁了不到十门,终究让波兰人完整缴获了三十多门威尼斯猴版青铜细管炮。 在漫长的追逐中,不擅长长途跋涉的本地雇佣兵纷纷脱离了队伍,唯有这群扬·卡曾经的部下们腿脚灵便,竟用两条腿在丘陵间和波兰骑兵跑起了马拉松,在二十公里的奔驰后成功逃回了波西米亚本土。 哪怕罗贝尔有未知力量的加持,这趟旅途也几乎跑断了他的腿。 朱利奥自从卡利之后从未疏于锻炼,同样累的够呛。 唯独法罗仿佛没事人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引来了朱利奥的吐槽:“不是,大哥,你不累的吗?” “呵呵。”他面不改色地笑道:“这点距离可比从高卢跑回罗马近多了。” 迈卡惬意地躺在小溪边的草坪上。 他是万贝尔克伯国下辖的奥波奇诺村的农民,严格意义上来讲,还是一名无地的“佃农”。 但他一点也不为此感到郁闷。 奥地利的皇帝卷走了波西米亚境内数万藏匿的胡斯徒,他们曾经耕地自然全都成了无主之地。 迈卡有很大希望凭借个人的努力获得一块属于他的土地,再迎娶一个老公战死的寡妇,过上充实幸福而又短暂的一生。 这是古代欧洲的常态。 由于频繁的征战,欧洲人即使再怎么重男轻女,也无法阻止人口比例不可逆转地滑向“灾难般的女多男少”。为了保住国家的生育率,统治者鼓励在战争中丧夫的寡妇再嫁,甚至统治者本身都经常娶有孩子的寡妇。 现代人常常抱有一种处女情结,但粗鲁的古人没那么讲究。不如说,确定能生出孩子的寡妇在任何一个渴望传宗接代的人眼中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东汉末年的曹魏割据政权将类似的信念奉行到了几乎扭曲的地步。 曹魏政权如抓壮丁一般强征国内可生育的寡妇,让她们如牧场里的牲畜一般成为无情的生育机器,是真正意义上的反人类行径。再加上东吴在山越抓壮丁,在夷州(台湾)搞种族灭绝,蜀汉也没能摆脱在南中抓壮丁的时代限制。 中古社会常常比现代人臆想得更加荒唐。 迈卡知道村头的安特尔耶维奇家的男人没有随溃军回国。 安特尔耶维奇的妻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美人,他这一死,不知道得多少大龄单身汉开了香槟。 迈卡一想起曾经看到的安特尔耶维奇夫人那比腰围大出一圈的肥美臀部,哈喇子便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嘿嘿,嘿嘿嘿……” 正当他笑得鼻澄子冒泡之时,他面前的阳光忽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他不满地张开眼睛,还没来得及骂出声,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就将他团团围住。 “啊!” 迈卡恐惧地叫了出来。 “怪,怪物啊!” 回答他的是士兵沙包大的拳头。 法罗撇着嘴收回拳头。 虽然他一向以保卫平民为己任,但这个农民没来由得让他感觉一阵作呕,忍不住给了他一拳。 迈卡捂着鼻血横流的面庞坐在地上。 法罗抬起长枪,压住他试图逃跑的大腿。 “不许动,我们大人有话要问你,回答的好有赏赐,回答不好——” 他恶狠狠地比划了一个划脖子的动作。 迈卡如捣蒜般点着头。 法罗让开身子,一身破破烂烂的紫袍的少年走出人群。 那少年看着迈卡手掌间流下的鲜血,不满地瞪了法罗一眼,随即温和地对迈卡道:“抱歉,我的手下没读过书,些许粗鲁之处,还请兄弟见谅。” 他把一包装着数十枚德涅尔铜币的钱袋放在迈卡另一只手上。 德涅尔与弗洛林之间的兑率一般在1比240上下浮动,这一包铜币差不多是迈卡种地一年的收入。 迈卡直勾勾地盯着钱袋:“大、大人,请尽管吩咐,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衣衫褴褛的罗贝尔轻笑道:“我的问题很简单,告诉我,最近王国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大事……哦!听村里去布拉格卖货的铁匠说,上一任陛下不久前死了,继位的是波杰布拉德的伊日!” 罗贝尔点点头。 这和他预料的差不多。 虽然只和伊日有一面之缘,但他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与弗雷德里克同样的勃勃野心。 一个有野心的人,绝不可能放过这个将国王家族取而代之的大好机会。 “但是……” 迈卡接下来的话让罗贝尔愕然不已。 “但是新国王似乎被哗变的胡斯军队堵在了首都,铁匠跟我抱怨说,军队堵死了布拉格,他根本没法子进城卖货。” “也就是说,新国王没能掌控国家?” “呃,差不多这个意思。” “好!” 罗贝尔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喊了一嗓子。 迈卡吓得跪伏在地,生怕自己成了这位贵族老爷试剑的磨刀石。 “法罗,朱利奥,没空休息了,立刻向布拉格前进,和胡斯军队汇合!” 朱利奥叹了口气,无奈地跟上罗贝尔。 他对身边的法罗悄声道:“嘿,知道吗?我有股直觉,老大他又想赌一把了。” “唔,可大人不是尤其稳重么。” “你不懂。” 朱利奥头疼地捂住脑门。 “咱家的老大,只有在好处不大的时候稳重。” “一旦好处大过头……他以前可是带着我们几百号新兵去突击奥地利一万五千精锐,疯起来是真不要命啊。” 法罗顿时毛骨悚然:“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 “嗯,我估计老大看上的不是那两万个胡斯人。” 朱利奥把嘴放到法罗耳畔。 “他看上波西米亚的王位啦。” 第139章 吃人 “当当当当……” 皮靴踩在大理石地砖上的清脆响声回荡在霍夫堡宫。 “当当当当……” 一道一米六左右的倩影快步行走在挂满人文主义艺术画的回廊。 “当当当当……” 在书房门前站岗的守卫被局促的脚步声惊醒。 他抬起头,对上一张小麦色而面含怒色的俏脸。 “啊!江大人!您……” “给我让开!” 她一把推开比她高出半头的守卫。 卫兵仿佛被铁砧撞上胸口,趔趄着后退到墙边,痛苦着捂着心口跪了下去。 和江天河这位常年在钢铁厂锻炼的彪悍老板娘相比,他这个靠走后门加入皇宫卫队的男人脆弱得像一张纸一样。 “嘭!” 江天河抬起皮靴,一脚踹开了皇帝书房的木门。 铁锁和楔子直接被这一脚踹到解体,破破烂烂的木门一晃一晃地悬在半空,露出门口弗雷德里克惊愕的胡子脸。 “陛下!” 江天河忍着滔天的怒火,大踏步地进入书房。 “我听说罗贝尔负责了殿后,是吗?” “啊,呃,唔……” 弗雷德里克翻过来盖上写到一半的书信,磕磕巴巴地道:“是,但这不是我要求的,是主教主动提议的。” “是吗?”江天河忍怒道,“战败而归,抛弃臣子,逃回首都的书房苟且偷生,这就是罗马皇帝该做的吗?” 在同罗贝尔与萨克森分别后,弗雷德里克率军南下,绕过了克拉科夫城堡,一路逃入匈牙利所属的尼特拉公国领地。 奥军受到了支持拉迪斯劳斯继承匈牙利王位的亲奥派贵族尼特拉大公的热情款待。 在当地用溢出的价格购买了足够归国的补给后,弗雷德里克一分也不敢多呆,辞别尼特拉大公便使出吃奶的劲狂奔返回奥地利,着急得甚至忘记询问奥地利使者哈勒法迪的安危。 “胡说!”弗雷德里克怒发冲冠,“就算你是罗贝尔的亲人,也不能如此污蔑于我。我没有苟且偷生,你看!” 他又把桌子上的信纸翻了过来,“我在写信联系巴伐利亚公爵和慕尼黑公爵,还有普法尔茨选帝侯,这场仗我还没输,我会重整军队,杀回波兰,如果主教被俘虏了,花再多的金币我也一定会把他赎回来!” “既然如此。” 江天河解下背上的,把一柄长剑和一面铁板胸甲重重拍在了书桌上。 弗雷德里克面露疑色。 “这是什么?” “这是工场生产的钢板,虽然不如工匠精心冶炼的质量好,但胜在产量高。” 江天河拿出货物单子和交易契约。 “在奥地利,板甲的市场价是每件三十弗洛林币,陛下之前借贷的一千金币,我愿意用一百身板甲和一千把奥地利阔剑抵偿。” “啊?” 弗雷德里克诧异地拿起货单,果然看见上面写着“【维也纳皇家冶铁局】捐赠板甲一百件”。 “慢着,我什么时候同意你以皇家的名义开铁场了?” “两百身板甲,以及未来采购武器装备的价格打九折。” “嘶……女娃,你可晓得皇帝的名声有多……” “三百身!” “成交!” 弗雷德里克啪地一下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江天河:…… “以及。”她深吸一口气,“如果他真的被俘,我可以出赎金。” 皇帝突然笑了起来。 “小妮子,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们贵族的赎金是多少钱吗?” 欧洲贵族的赎金有高有低,而且根据地域有所不同。 英法百年战争期间,贵族被俘虏的情况频繁到发指的地步。 为可防止彼此因为交不起自己人的赎金愤而撕票,英法贵族默契地将贵族的赎金降低到令人发指的低度。 在十四世纪,一名英国伯爵明码标价的价格在1500到2000英镑,法国伯爵就相对便宜一点,只要1000英镑左右就可以买到。 而赎金价格也会根据贵族家族的地位和财富水平而波动,因而欧陆国家间还盛行着“炒俘虏”这种十分甚至九分资本主义的操作。 那些对各个俘虏背后财产情况更了解的贵族,会主动掷金购买别人手里“行情”不错的俘虏,然后倒卖出更高的价格。 举一些着名的例子,比如“奥尔良的圣女”贞德,她便是被勃艮第公爵菲利普俘获。 菲利普三世把贞德关押在一个守备稀烂的城堡,她也不负众望地多次越狱。最离谱的一次,贞德穿着单薄的囚服从七十多英尺(约22米)的高塔上跳下来,落脚的地方是河边浅滩,她在泥土里砸出一个人形的大坑,竟然只受了轻伤。 只可惜,法王查理七世根本没打算为贞德支付赎金。她被俘虏半年后,英王提出了一个菲利普三世无法拒绝的价格,他索性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英国人。 再半年,圣女贞德在英属鲁昂被执行火刑,年仅十九岁。 江天河摇摇头,弗雷德里克比出五根手指。 “五百?” 皇帝摇头,天河的腿刹那间软了一下。 经过半年发展,冶钢场的的月利润也不到一千弗洛林,结果竟然还不够吗。 “五千?” 皇帝还是摇头,天河头晕目眩:“五,五万??” 弗雷德里克哈哈大笑。 “当年,‘狮心王’理查被神圣罗马皇帝俘虏,你猜他的赎金是多少吗?” “多少。” 江天河的声音已经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皇帝伸出十根手指。 “十万金……哎,怎么晕了?” 捷克盆地,布拉格山堡。 四月的春光明媚异常,美丽的波西米亚,青葱的原野遍布花海,郁葱的森林盘山绕岭,肥沃的农田爬满山丘。 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布拉格城堡正笼罩在无尽的惶恐不安之中。 恐怖的两万胡斯叛军毫无退让之意,仗着军营里囤积的粮仓和军械继续在城外为所欲为。 而让城内守军更绝望的还在喝后头。 “什么?你说城外的叛匪越来越多了?” 临时城防指挥部内,伊日惊疑不定地道。 负责有限侦查的巡逻官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是的,陛下,肉眼估计,城外的叛军已经比最初的规模增加了整整一倍……” “这是,怎么一回事?!” 残存的数百奥军步行至布拉格城堡东北方的米洛维采村,望着眼前被烧毁和遍地尸身的废墟,无不大惊失色。 “哗啦啦。” 就在罗贝尔等人手足无措之际,一个矮小的身影忽然从草丛窜了出来,一头扎进村里仅存完好的马棚。 罗贝尔急忙带着人赶到马棚前,推开大门,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堆积如小山一般的尸体,其中大部分都被用小刀剃掉了大腿和手臂上的肌肉。 三个半人高的小孩蹲在尸堆边吸吮着血水,贪婪地啃食着用柴火烤焦的肉块。 “呕!” 饶是他见识过了残酷战争中的牺牲,见到这一幕仍不可抑制地吐了出来。 朱利奥好奇地凑了过来,于是趴在地上呕吐的变成了两个人。 法罗连忙地扶起二人,看向马棚内的一切,只是略微不适的皱起眉头。那种皱眉并非来自对三个小孩的鄙夷,而是对死亡与同类相食的天然厌恶。 三个啃食熟肉的孩子听到身后的动静,下意识扭过头。 在看到他们身上象征着士兵的盔甲和纹章后,孩子们惊恐地尖叫起来,用比猴子还快的速度跳出窗户。 待众人簇拥至窗边,孩子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法罗找来一堆柴火和木绒,举起火把作势要烧毁尸山。 罗贝尔脸色苍白,半捂着嘴拦下了他。 “算了……这些人已经死了,但有人靠吃‘它们’活着,能活一个是一个吧。” “……是。” 法罗面色复杂地收起打火石。 他们此行寻找村庄,目的非常简单。 奥军随身的补给早在逃亡时丢了个干干净净,在波西米亚边境村庄购买的食物也逐渐耗竭。 他们这一路都没能找到一个愿意售卖粮食的领主。 无论是贵族还是领民,无论工匠或者商人,所有人有在恐惧可能到来的内战,没有任何人愿意分享战争时期最紧缺的资源:粮食。 但再这样下去,这些仅存的奥地利士兵就要无饭可吃了。 一旦补给完全耗竭,哪怕是罗贝尔,也必须下达“搜刮劫掠”的命令,这与道德无关,而单纯是一名战争指挥官应尽的责任。他是士兵的领袖,有保证士兵不饿肚子的责任,可他不是波西米亚的领主,没有善待波西米亚人民的义务。 当他举着火把踏入米洛维采村的公共地窖,如他所料,整片地窖空无一物。 再寻找皮革店和粮店,只找到了一堆被人啃剩下的皮革边角料和扯烂的空布袋。 这里没有他们急需的补给,而罗贝尔也还没做好让士兵吃人的心理准备。 他们失望地离开村庄,根据军中胡斯战士的指引,向西抵达了梅尔尼克村,却只找到了一片与米洛维采一般无二的废墟建筑群。 看来,仓促起义的胡斯叛军并没有按照圣经中描绘的那样,对平民秋毫无犯。 不知多少有名有姓的城市村落在战火中毁灭,只留下一点断壁残垣,无声地向后来者哭诉。 他们不甘心地沿着河流继续向西南到达了泽科岑,终于找到了一座幸存的村落。 可泽科岑村民用木桩,栅栏和石头围建起一座小坞堡,冰冷地拒绝了奥军进入修整和购买粮食的请求。 此时,奥军已经完全耗尽了补给,全靠在森林中打猎维持最低限度的日常食物。 于是罗贝尔毫不犹豫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村民自发结成的坞堡城墙不过两米高,在正规军面前宛如一道玩具一般脆弱。 奥军去森林里随便砍了根粗树当作撞木,仅用一上午就攻破了坞堡的大门。 十四名村民在反抗中被杀,另有二十多人受伤。奥军搬空了地窖中三分之二的储备,留下的三分之一和不屠光村民,算是罗贝尔一点虚伪的仁慈。 他手下这些曾同为波西米亚老乡的胡斯战士在下手时没有一丝手软,若非朱利奥扯着嗓子强拉着,罗贝尔毫不怀疑他们能屠光所有人,抢走一切可搬走的财物。 在幸存村民恨之入骨的目光中,奥军撒撒手扬长而去,继续踏上寻找胡斯叛军之路。 战争还没结束。 第140章 偷吸 在峡谷的山涧,在茂密的森林,处处可以听到如此的声音。 “奥地利万岁!” 忠于奥地利的胡斯叛军,正在诠释着何谓过境如梳,掠地如篦。 大营中有着足够两万人饱食四个月的粮食。 但如今只够四万人饱食两个月。 而且叛军如今是否“只”有四万人,还值得商榷。 一开始,叛军的盖特曼只是以朴素的“弟兄越多越好”思想招纳各路投奔者参军。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战争难民拖家带口地加入叛军,来者不拒的叛军盖特曼们忽然发现自己手里的粮食越来越少。 盖特曼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袭击布拉格周边的村庄,劫掠一切可供食用的补给。 一座座村庄毁于战火,失去食物的幸存者走投无路,又不得不投奔残害他们的元凶,导致叛军规模的进一步膨胀。 这时候,理智一些的领袖就该立刻停止募兵,转而让士兵弃甲从农,准备和布拉格打持久战。 可人数的急剧膨胀让叛军内部发生了些许思想上的变化。 像之前所说,军团以千人为单位,每千人设一名盖特曼指挥。 如今,每名盖特曼手下兵马已经由一千膨胀到两千,这还只是大家开会时明面上的数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众位盖特曼因伊日当年接受诏安而拒绝为他效力,自然也会由于类似原因继续党同伐异,反对其他盖特曼的胡斯派主张。 内部的分歧越来越大,甚至是否要继续打着奥地利的旗号都开始有人持怀疑态度,每名盖特曼都绷紧了神经,生怕被所谓的队友从背后攮上一刀。 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没人能容忍自己麾下的人数少于其他人,有的首领开始不以劫掠粮食为目的,而是以逼迫平民参军为目的地烧村毁城,疯狂摧残着波西米亚原本繁荣的农业生产。 从西边的普拉西到东边的万贝尔克,从北面的乌斯季到南方的多布日什,宛如一场无差别的自我灭绝盛宴,无法停止的屠杀正遍布布拉格周边一切有生命的土地。 奥军风尘仆仆地开入森林。 十几日的雨打风吹日晒,他们终于从波兰回到了布拉格。 这片美丽的土地已然失去了曾经的鲜活,变得如荒漠般死寂。 相比白袍人曾带他见识过的铺满大理石碎砖的无穷大地,如今的波西米亚显然更符合“地狱”一词。 自从攻破坞堡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发现过哪怕一个有人烟存续的定居点。 荒凉的人烟配上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奥军仿佛回到了上古时代,宛如罗马军团行走在条顿堡森林一般的迷茫。 若非凭借手里的指向罗盘,奥地利人只怕早已迷失在无穷无尽的森林之中。 宋代时期,中国的对外贸易极大发展,远洋航海和风水堪舆的需求催生了指南针科技的飞跃与传播。 阿拉伯人最先应用了震撼人心的大宋科技,随后指南针随阿拉伯人的地中海舰队又传到了极西之地的欧罗巴。 十三世纪,欧洲人在模仿指南针的基础上发明了更便于携带的旱罗盘,后来法国航海家又在旱罗盘上盖上了玻璃盖子,确立了现代指南针的基本样式。 罗贝尔所用的罗盘还是没有玻璃盖的款式,仅能勉强显示南方的方向,搭配他掌中油画的能力,保证奥军不会迷失在人生地不熟的原始森林。 在原始森林内摸索着前行了大约十几里后,罗贝尔终于在油画里发现了活动的生物。 “嘘。” 他向士兵们示意安静,独自偷偷向人声的方向摸去。 “嘿,你听说了吗?” 森林深处,一片人为砍伐出的伐木场。 两个衣衫褴褛,披着简陋铠甲的年轻人窃窃私语。 而就在空地不远处的远方,隐约可以窥见一座庞大营寨的冰山一角。 十人的巡逻队走过伐木场,身上的盔甲鳞片碰撞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其中一个年轻人低声道: “听说了没?听泽西普队长说,说西边村子里的女人要比东边的女人更润呀。” “真的?可恶啊,早知道就加入季诺维耶齐大人的队伍,去西边搜刮了。” 罗贝尔偷偷聆听着二人口音浓重的捷克语,反手握住了黄金剑柄的宝石。 待巡逻队稍微走远一些后,他悄悄自言自语道: “贝贝,你负责左边的,捂住他的嘴,不要让他发出声音,我来解决右边的。” 蓝宝石微微发烫,一道光芒激射而出,悬在二人上空一动不动。 罗贝尔慢慢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根根腐朽的树枝,反握着剑柄悄悄靠近一人的背后。 “哎,听说之前抓到的那个叫克伦琴的女孩,被季诺维耶齐大人先奸后杀,肉都被手下人分食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是呀,哪怕分给兄弟们爽一爽呢,那样标致的女孩可不多见——啊!” 罗贝尔潜伏到那人身后,骤然暴起,一剑扎进了他的后背,搅弄一下便捣毁了他的脊髓。 “什——” 和他交谈的男子还未说出话,半空的蓝色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了他的后脑勺。 那人只觉眼前一蒙,就此失去了知觉。 “快!贝贝,帮我把他们两个拖走!” 二人——如果灵魂也能称之为人的话——拖着一具尸体和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回到了树后。 罗贝尔将昏迷者用坚韧的藤蔓绑在树上,又扯下破烂紫袍的一角塞进他的嘴里,用腰上水袋里的最后一点水将其泼醒。 “唔!呜呜呜!” 年轻士兵一醒来便开始剧烈的挣扎,直到罗贝尔将黄金剑冰冷的剑锋抵在了他的心口,轻轻剜下薄薄的一层皮肉。 “呜呜呜呜!” 年轻人不知是因恐惧还是疼痛而剧烈颤抖,疯狂摇晃着头颅,用眼神哀求罗贝尔剑下留人。 “我可以不杀你。”罗贝尔轻声道,“我问,你答。你若敢呼喊同伴,脖子就别要了。” 他扯下士兵嘴里的碎布,对方紧张地大口喘息,眼角绷起条条青筋,害怕地盯着罗贝尔。 “这,这位好汉,小的只是个大头兵,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嘘!小声点!” 罗贝尔用剑鞘给了他屁股一下,他立刻老老实实地压低嗓音。 “好汉,您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好。” 罗贝尔点头。 “这里是哪,你是谁的手下,后面的军营属于谁,为什么附近的村子都毁了?” “这里是布热津戈尔盖特曼大人的军营,我是泽普西百夫长的手下,后面的军营属于我们第十六军,至于附近的村子……” 他敏锐地感觉到抵在心口的剑刃加大了力度,连忙喊冤道:“好汉饶命啊!那都是盖特曼大人和他的亲兵干的,咱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根本没机会啊!” “也就是说,有机会就会做咯?” 士兵慌忙闭紧嘴巴。 罗贝尔脱掉死去的另一个士兵的盔甲和制服,换掉了身上早已烂完的主教袍。 他反手又堵上了士兵的嘴巴,无视他的呜呜声返回了森林。 一刻钟后,嗓子都快呜哑的士兵瞪大了眼睛。 罗贝尔带着数百名穿戴奥地利制式盔甲的战士回到此地。 “你。”罗贝尔用剑威胁他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小规模的军队?要穿你们盔甲的那种。” “有,有,就从这条路向南,有一个百夫长的驻地……” “带我去,快点。” “是,是……” 半小时后。 随着最后一个胡斯战士的生命终结在奥军军阵的围杀之下,这支午觉都没睡醒的百人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遭到了全歼。 为防变数,罗贝尔下令将俘虏全部宰杀,藏到草丛之后,遴选出体力最好的一百人换上了叛军的盔甲,又挑出一个和阵亡百夫长最像的士兵换上了百夫长的军服。 “都准备好了?” 罗贝尔勒紧脖子上的绑带,询问那名假扮成百夫长的士兵道。 因为手下士兵本就是波西米亚的胡斯徒,顺带着省去了学习捷克语的麻烦。 “百夫长”嘿嘿一笑:“大人,您放一万个心吧。” “很好,我们走。” “是!” 第141章 卡拉季奇多喝水 “哟,卡拉季奇,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是啊,其他军的弟兄们下手太狠,这边实在没秋风可打了,不回来也不成了。” 胡斯第十六军团大营口。 木桩子围成的营门前,大门卫兵队长正和刚刚归来的卡拉季奇百夫长,有说有笑地聊着闲天。 “卡拉季奇”握着水囊,说两句便喝上一口水,尽量拖延着对话的进度。 无需多说,此人正是伪装成卡拉季奇的奥地利士兵。 拜他这口土生土长的捷克腔调所赐,看门队长对他毫无怀疑——前提是他不在对话中暴露自己的伪装。 “老哥,盖特曼大人还有要事找咱,咱就不多聊啦。” “卡拉季奇”多喝一口水,辞别了队长,带着一百名故意装出散懒姿态的士兵溜进了大营。 “一路顺风。” 队长刚刚抬起手,突然眉头一拧,伸手拽住一个格外年轻的士兵。 “等等!”他眯起眼睛,指着士兵背上包裹着破布条的棍状物,“这是什么?” “卡拉季奇”回过头,和被队长拽住手臂的罗贝尔对上眼神,心下暗道不好。 “嘿嘿嘿,老哥,喝水,多喝水。” 他表面佯装着轻松嬉笑的样子,溜达了过来,将一包马克银币拍在队长了手里,悄声说道: “莫要声张,这小子是我偷偷劫持来的贵族小姐,我今晚就靠她度过嘞。” “小姐?”队长皱眉观察着罗贝尔的脸蛋,“嗯,倒是白嫩。” 罗贝尔:…… 虽然一万个不情愿,罗贝尔还是适时地露出女子特有的娇慌神情,缩起脖子,躲避队长毫不加掩饰的粗暴视线。 良久,队长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张开来。 他大笑着拍了拍卡拉季奇的肩膀。 “哈哈哈,卡拉季奇,你倒是抓了个好苗子。等你玩腻了,别忘了借我们看门的几个兄弟爽爽。” “那是自然,自然。” 队长满意地捏了捏鼓囊囊的钱袋,吹着口哨看向蓝天,不再计较罗贝尔背上是为何物。 “卡拉季奇”连忙拉着罗贝尔的手腕离开营门。 “……我不是女人,不用牵着。” “嘘,大人,此地危险,属下也是迫不得已。” “哎。”罗贝尔长叹一声,且任由自己被属下如女人般拖拽着。 “贝贝,去把钱拿回来。” 灵魂的蓝光飞出宝石,返回营门。 光芒凝聚出一张手一般的肢体,抓起队长放在木桶盖上的钱袋,飘然离去。 不一会儿,去冲了个凉澡的队长返回案发现场。 “啊!谁?!是谁偷了老子的钱?!来人,来人啊!” 营门眨眼间陷入一片混乱。 罗贝尔抬起手,接住半空飞来的钱袋,随手扔还给“卡拉季奇”。 周围士兵们被他这手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神术震得惊为天人,只觉自家主教神秘伟岸的形象愈加立体,之前因被追杀而丧失的心气大大恢复。 “大,大人,这是……” “这是你们卖命赚来的钱,多加珍惜。” “……是,大人。” 卡拉季奇捏紧了钱袋,默默走在队伍前面。 之前,伊日·波杰布拉德为胡斯军团编订了内容详尽的花名册,包括籍贯、姓名、特长和年龄,可那些名单都在暴乱与膨胀扩军中变成了一堆废纸,胡斯战士彼此间并不熟悉,无形中帮助罗贝尔顺利混进了军营。 罗贝尔派人伪装成加入不久的新兵,向其他营的士兵打听到他们这支百人队的屯驻地,一片位于大营东北角的营房,原本是营地的伙房所在,为了方便倾倒垃圾,和外界仅有一层不到两米高的木墙之隔。 简直天助我也。 百名奥军立即藏进营房,禁闭门窗,寸步不离,只派两个机灵矮小的年轻战士偷偷翻出了大营,前去同外界的其余部队取得联系。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 等到夜晚降临。 等到天地转化为他最擅长的舞台。 1448年,4月8日,布拉格以东森林,胡斯第16军团营寨。 沙漏滴完了最后一转,总共旋转四次,代表时间经过四个时辰、八个小时,代表世界彻底陷入凌晨的黑暗。 罗贝尔将罗盘和沙漏收回手提包,解开一层层的破布条,露出“棍状物”的真实姿态——高贵,骄傲,不可一世的黄金之剑。 “醒醒,醒醒!” 他挨个摇醒睡眠中的众人。 士兵纷纷精神抖擞地弹起身体,抓起手边的短剑。 八个小时的休息,他们一个个都像发情时的公牛似的精神矍铄。 “营地外的人准备好了吗?” “是,他们说,只要看见营地起火,他们立刻放火烧寨。” “很好,你,你,还有你,还有卡拉季奇,跟我来。” “卡拉季奇”委屈地憋着嘴:“大人,我叫伊斯特洛维普拉夫,不叫卡拉季奇。” “你们斯拉夫人的名字怎么都这么长?” “大人,其实我的全名是伊斯特罗伟普拉夫·普特米尔什·罗索朗斯迪米尔·范·德维奇,普特米尔什是我父亲的名字,罗索朗斯迪米尔是我祖父的名字,范是我外祖父的名字。” “……我还是叫你卡拉季奇吧。” “哦。” 百名士兵跟着罗贝尔悄然离开营房。 为防惹起不必要的注意,罗贝尔下令禁止使用火把。 夜盲症严重的士兵们不得不握住彼此的手掌,用剑鞘和枪杆一点点摸索着前进。 而引领他们前进的,自然是夜盲症病情不那么严重的罗贝尔。 他高举着黄金剑,幽蓝色的光点盘桓在剑刃之上,宛如夜空中的一颗夜明星,带给旅行者无尽的勇气与斗志。 按照白天侦查询问的记忆,奥军很快摸到了军团盖特曼及其亲兵的所在地附近。 敌人如雷贯耳的鼾声充斥着营地各处,共同奏响一支混乱无序的交响乐。 罗贝尔不由自主回忆起卡利的夜晚,当年也是这样的夜空,这样的鼾声,只不过曾经伴行的同伴只剩下了朱利奥和雅各布寥寥两人。 曾经让他全军覆没,失去几乎所有同伴的奥地利军队,自己如今却作为其指挥,为新君主的野心舍生忘死。 ‘世事无常,原来是这样的含义么。’ 到了这里,若是再带着所有人一起,行动起来的动静难保不会惊醒敌人。 于是罗贝尔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卡拉季奇,你带着他们原地藏起来,等我的信号。” “大人,您要单独行动吗?” “嗯。” 卡拉季奇面色平静地,拳头捶在胸口的板甲上,发出“哐”的一声。 “上帝庇佑圣者所向无前,属下预祝大人,武运昌隆!” “呜!” 一名倚靠着大门熟睡的胡斯战士忽地被一剑割开了喉咙。 一旁的同伴刚刚睁开一条眼缝,凌厉的剑锋转瞬间也夺走了他的性命。 罗贝尔如若无物地抬起两具尸体,扔进了路边的木柴堆。 感谢白袍人赐予他熊一般强悍的力量,否则单凭他原先柔弱的身板,别说搬运尸体,就连挥剑都是件费劲的事情。 解决掉护卫营帐的卫兵后,他轻轻用剑撩起帐篷帘。 熟睡的男人打着此起彼伏的呼噜。 他的怀里躺着一位娇媚的少女,脸上布满了左一道右一道的哭痕。 少女被男人的呼噜声吵的睡不着,她一眼就瞧见了鬼鬼祟祟的罗贝尔,下意识张开嘴巴。 “嗖!” 千钧一发之际,罗贝尔抽出腰间的小匕首,手起刀落,镖中了少女的心脏。 女孩在男人怀里象征着地挣扎了几下,很快没了生息。 现在,不需要再讨论她是否自愿侍寝了。 “唔……嗯?” 但少女的挣扎也吵醒了熟睡的男人。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摸了把胸口湿润的液体,立刻闻到熟悉的铁腥味儿。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罗贝尔三步并作两步,跨步冲至床边,用剑鞘死死抵在了男人脖子上,卡死了他呼吸和发声的渠道。 男人眨眼间便涨红了脸,拼命在罗贝尔手下挣扎。 但能随手推翻博罗诺夫的力气,又岂是他这副营养不良的身体所能抵挡的? 不过几分钟,男人挣扎的动静便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求生的潜意识在支配他的手臂敲打罗贝尔的右手。 但罗贝尔不打算杀了他。 起码不打算现在就让他死。 于是他松开剑鞘,让男人抓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反复呼吸。 抵住他喉咙的事物换成了吹毛立断的剑锋,罗贝尔冰冷的声音在男人耳边响起: “我问,你答。” 第142章 要多少我给多少 军帐外,奥地利士兵们在黑暗中聚成一团。 如今已到四月,大地褪去寒霜,寒冷不再,春日的凉爽风吹拂在士兵们的脸上,让拥挤的众人免受闷热之苦。 他们的大统领独自一人进入军帐已有许久,不少士兵面露不安之色,其中一人忍不住小声问道。 “卡拉季奇,主教怎么还没出来啊。” “都说了我叫伊斯特罗维……维什么来着?” “那种事怎么样都好,卡拉季奇,主教大人的胳膊还不如我老婆壮,行不行啊?” 卡拉季奇闻言,焦躁地挠了挠头。 “哎呀,大人权能通天,肯定没问题的,你们别吵了。” 军帐内。 罗贝尔伸出左手,点燃桌子上的烛台。 右手端举着长剑,慢慢胁迫对方下床,背对他靠到角落。 他伸手在男人的裤子两侧和胸背拍了几下,确认对方不是睡觉还要贴身藏武器的神经病,慢慢开口道: “知道我是谁吗?” 男人偏过头,看着标志性金色剑锋,点了点头。 “市井间传闻,维也纳主教有一柄在夜间依然能绽放光彩的黄金剑,算算日子,您就是对胡斯徒有安身立命之恩的罗贝尔主教大人吧,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得幸瞻仰您的面容。”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好办了。” 罗贝尔板着脸走到他身边,剑尖依旧抵在他的脊椎上。 “现在,把这段时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我,越详细越好。还有,我的人看到粮仓里囤积了数量不正常的粮食,为什么要劫掠村庄,都给我好好解释!” “是。” 男人平静地道。 “你叫什么名字?” “翁德雷,翁德雷·简·斯瓦波达。” “职权。” “奥地利所属,在编胡斯第十六军团盖特曼,名义下辖一千人,现下辖三千左右。” “明明不缺粮食,为什么屠村!” “……下面的士兵自作主张,我有御下不严之过。” “自作主张?”罗贝尔冷笑着指了指床上的女尸,“女人哪来的?别告我是玩牌送的。我瞧你可不仅仅是御下不严的问题。” 翁德雷盖特曼沉默片刻。 “因为,在下发现的时候,战士们已经掠夺了四五座村庄,我就想,反正已经酿成大祸,干脆……” 从众心理。 古代战争中,主动挥军屠城、以杀戮为美的军队其实并不占多数。 在人口就是生产力的时代,没人希望把人力资源当作一次性消耗品浪费掉,越是理解社会运行规律的人,反而越会珍惜宝贵的人力。 攻城不是为了屠城,而是为了人口和要塞,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但屠城并不遵循社会规律。 事实上,大部分封建军队在进城的第一时间往往都能秉持秋毫无犯,至少不明目张胆地犯罪的道德底线。 屠杀是一个漫长且需要酝酿的过程。它往往起因于某几名士兵在酒馆吃了霸王餐,或者去成衣店买布匹不给钱,平民与士兵间爆发激烈的争执。 古人云,胸怀利器,杀心自起。指望和一群胎教肄业又身怀武装的士兵讲道理本就是愚蠢。 当第一起士兵对平民的非法谋杀开始后,一旦将领没有以雷霆手段加以制止,军队的道德底线将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急剧滑坡。 先是单纯的霸王餐或零元购,紧接着就是明目张胆地抢劫,抢劫又分劫财和劫色,前者平民还能勉强容忍,后者却完全是在践踏平民的尊严。 口角演变为肢体冲突,再演变为单方面的屠杀。有人靠抢劫平民暴富,而没有遭到上级惩罚,其他人的心思蠢蠢欲动。 当抢劫的人数规模呈几何式暴增,军队统帅失去对军队的控制力,一场广义上的“屠城行动”就此开始。 盛宴将持续到平民抢无可抢,或者统帅忍无可忍地处决大部分作奸犯科者为止。 不被制止的恶行是最可怕的滑坡催化剂。 罗贝尔太阳穴绷起青筋,挥剑斩在翁德雷脚边的凳子,后者应声散架。 翁德雷紧张地睁开眼睛,双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惊愕地道:“您……不杀我?” “……” 罗贝尔沉默不言。 半晌,他艰难地点头。 “换在平时,我杀你一百次都不为过,但现在是特殊时期,我给你一个机会。听话,我便免你罪责,立功,依然重重有赏。” 翁德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住罗贝尔的脚背。 “谢大人饶恕,哪怕您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绝不推辞!” “从现在开始,由我接管你麾下的军团,允许你担任我的副手戴罪立功。” “是!” 翁德雷突然大声喊道,在军帐外等待的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差点放火烧营。 罗贝尔绷紧的神经骤然一松,在心里喟叹。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此行竟然如此顺利,只是亮出身份外加威胁几句便吓得这位恶贯满盈的盖特曼纳头便拜。 看他的姓氏,也许和伊日·波杰布拉德一样,在改信胡斯派前是本地的小贵族。 罗贝尔是帝国皇帝的总主教,是这些打着奥地利旗号为非作歹的叛军名义上的领袖。 但凡翁德雷稍有胆识,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并非是什么难事。 可对贵族而言,上下尊卑有序的观念深入内心,他们既是旧秩序的叛乱者,又是旧秩序的组成部分,终究难以抹消心中的历史沉疴。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 罗贝尔望着翁德雷隆起的背脊,陷入了沉思。 是继续如法炮制地收编其他叛军,还是见好就收,坐山观虎斗呢? 奥地利首都,维也纳。 前线探子的回报一封接着一封,大部分都在消息里赞叹罗贝尔如何的英勇,凭借区区五千人硬顶了波兰数万大军接近半个月。 但弗雷德里克毫无喜色。 殿后工作大部分是他安排的,现在的发展根本不符合他预先的设想。 按照他的方案,殿后部队应在阻击四日后收拾烧营撤退,从克拉科夫森林南下匈牙利,或向西直接遁入西里西亚的丘陵山脉。 现今的局势,明显是波兰人拼命在猛攻营垒,导致罗贝尔找不到合适的撤兵时机。 留在营寨的粮食理应已经耗尽了,再这样下去,殿后部队必然逃不出被全歼的命运。 万一罗贝尔他们有个三长两短…… 弗雷德里克坐不住了。 “不行,不能把他们丢在波兰等死……克里斯托弗!去匈牙利的信使还没回来吗?!” “哈勒法迪他们两天前才出发,这时候差不多该进入匈牙利了。” 哈勒法迪是在弗雷德里克回归维也纳不久后归来的。 他在逃亡过河的过程中丢失了大部分财货与罗盘,使团中唯一一位会匈牙利语的人也死于非命,这段日子在匈牙利可谓过得相当艰难。 好在他遇到了一位往来于奥匈之间的商人,对方精通德语,在听闻他的故事后自愿带他抵达了匈牙利的首都布达。 彼时匈牙利的布达和佩斯还是两座城市,分别作为国家的政治和商贸中心,支撑着偌大的王国运转。 可惜,哈勒法迪在布达并没有受到像样的招待。 在那里,他得知匈牙利的特兰西瓦尼亚总督大人、曾经协助瓦迪斯瓦夫三世指挥过十字军战役的“白骑士”匈雅提·亚诺什,在这段匈牙利的“大空位期”被特兰西瓦尼亚盆地的贵族团体推选为了匈牙利大摄政。 这自然招来了更亲近奥地利的西北贵族的不满,其中就包括地方上势力最大的尼特拉大公。 在这种尖锐的南北对立的情况下,匈雅提摄政自然不可能给奥地利的使者任何好脸色。 哈勒法迪甚至没能见到摄政王的面,就被城防军灰溜溜地赶出了布达城。 他回到维也纳不到两天,弗雷德里克立即再次派他出使,只不过这次的目标改为了尼特拉大公国。 既然匈雅提不打算和奥地利交好,那他干脆无视封建契约法的法理,绕过他直接和匈牙利地方的贵族联手。 这是欧罗巴礼崩乐坏的时代,威胁教皇,绕过摄政——弗雷德里克就是如此胆大包天的男人。 “再派一支使团!务必请尼特拉大公加入战争,告诉他,胜利之后,加利西亚任其宰割,奥地利绝无二话!” “只要能保住主教,要多少我给多少!” 第143章 东欧全武行 杀俘、劫掠、刮地皮……都是战争时代的常规操作。 批话很多的五星下士麦克阿瑟先生曾经有过一句名言:“战争之中,除了胜利别无选择。” 打牌界的着名牌手凯撒亮先生也曾经说:“对胜负来说,尊敬根本就是多余的。我只要胜利就足够了,换句话说,我只尊敬胜利。” 古往今来,中西内外,为了胜利而不择手段的指挥家层出不穷。 欧陆三十年战争时期,卑劣的雇佣军头子、波西米亚天降伟人、天杀的德意志屠夫,阿尔伯特·冯·华伦斯坦先生,身体力行地给欧洲人上了一堂“绅士战争已然结束”的课程。 他率领的天主教联军在德意志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华伦斯坦是位渴望战场,残暴不仁的屠夫,他不仅屠杀敌对势力的聚居点,连自家的国民都不放过。历史记载,华伦斯坦杀死的敌我人数应当在五五开,只要军队补给不足,他会毫不迟疑地屠灭最近的平民村庄,掠取一切可获得的资源。 就连神罗皇帝斐迪南二世都看不下去他的暴行,因为华伦斯坦在波西米亚和匈牙利都制造了屠杀,而这两个国家都是皇帝的禁脔。斐迪南二世龙颜大怒,数次勒令他整肃军纪,可华伦斯坦非但不听,反而屠得更卖力了。 华伦斯坦的屠杀不是为了宣泄不满,他的每次屠戮都非常理性且具有目的性。 有时是为了搜刮补给,有时是为了提振士气,有时是为了劫掠财货购买武器,美其名曰“战时配给”。 平民在他眼中不是人,而是可再生的人力资源,对人民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在华伦斯坦看来不过是通往胜利的必然代价。 1625年,当德意志由于三十年战争雇佣兵的劫掠而陷入长达十年的大饥荒时期时,他们准会想起当年耶稣带他们去见识基督“福音”的那一天。 现在,罗贝尔正竭力避免自己成为那样的战争屠夫。 胜利是战争的唯一目的,目的为手段赋予了正义,但总得有什么为目的赋予正义。 战争罪行,越少越好。 翁德雷皱起眉头,沿着罗贝尔方才划出的路线又比划了一遍。 “大人,您确定要招揽其他胡斯兵团吗?” 罗贝尔坚决地点头:“我很确定。” “恕我直言,大人。”翁德雷沉声道,“某投身胡斯事业前也曾是忠于王室的边境伯,如今归入皇帝麾下并无不妥。” “但其他盖特曼和某的情况大不相同,他们许多人已经迷失了本心,尤其是西部最强大的季诺维耶齐,他的部众人数高达六千,占据着原本属于王国军团的营地,装备精良,补给充足。军中素有他打算取伊日而代之的传闻,绝不可能归顺奥地利。” “季诺维耶齐……” 罗贝尔沉吟半晌。 前日,他在偷听士兵谈话时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此人是什么来头?” “此人曾是在下的部将……” 翁德雷对上罗贝尔诧异的眼神,苦笑道:“某原本是伊日阁下钦定的总军团长,可惜能力有限,管不住麾下众将,酿成大祸,请主教责罚。” “罢了。”罗贝尔晃晃手,“你继续说吧。” “是,季诺维耶齐和我是旧识,他早年间曾是立陶宛的小游牧部族领袖,自称‘利沃夫哥萨克汗’,后来遭受大公迫害,被迫流亡到波西米亚,是某的家族收留了他们。” 罗贝尔听说过钦察汗,诺盖汗,但这个哥萨克汗是什么来路,他确实一头雾水。 只听翁德雷继续补充道:“季诺维耶齐是土生土长的基辅人,东仪教徒,在某的劝说下改信了胡斯派。在某家全族投奔奥军之前,季诺维耶齐一直生活在比焦夫,也就是某的封邑。” “他为人如何?” “这个,他在某家庄园时,某观其胆识过人,常常委以重任。” “那就是很能打咯。” “嗯。” 一上来就是棘手的麻烦。 从翁德雷的只言片语里,罗贝尔可以大概想象出一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号召力强的游牧汉子形象。这样一位颇具主见的汉子,接受他和平整编的概率估计不大。 但换而言之,只要打败这样一位对手,某些摇摆不定盖特曼的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向奥地利。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行动就很简单了。 “但在那之前。”罗贝尔伸出一根手指,“你们先去把盔甲纹章都染成白色。” 胡斯军团这月余以来在波西米亚烧杀抢掠,名声已经烂完了。 恢复名声的最好方法,莫过于金蝉脱壳。 “现在起,你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奥地利士兵,和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叛匪没有半分干系,明白了吗?” 翁德雷大喜过望,把头点得如筛子一般。 罗贝尔如此说,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他彻底洗白了,中央不会再追究他之前犯下的过错,否则就是打自己的脸。 “我这就去安排!” 「因为叛军无耻的劫掠与屠戮,王国的生存,人民的福祉目前受到了挑战。除却布拉格孤城一座,波西米亚中央王领大部已经沦陷。以国王的名义,我要求全王国的贵族遵守封建法的条款,出兵解除布拉格之围。」 一封封写着伊日亲笔所书的文案的信笺由快马送往王国各地。 巍峨的布拉格山堡内,伊日·波杰布拉德仍在为他的王位作出最后的挣扎。 原本坚定不支持伊日的封邑贵族们,在持续了月余且不见终日的惨剧面前出现了动摇。 虽然伊日继位确实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他们不完全认可伊日成为所有人的国王,但如今波西米亚的乱局已然逐渐演变为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大规模叛乱。 一伙曾经被神圣罗马皇帝镇压,却又被另一位神罗皇帝聚集在一起的,由共同理念团结在一起的变革暴徒,正难以置信的速度膨胀和扩张。 波西米亚作为全神罗封建化程度最高的国家,每个村庄,每个城市,都是下级贵族的封邑。 胡斯叛军席卷各村,毁灭的不仅仅是当地的百姓,不愿抛弃封地的贵族们更无一例外地死伤惨重。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谁也不知道组织混乱、目的不明确的叛军的下一个目标是否是自己。 尤其是靠近布拉格的贵族,近日来提心吊胆,甚至连即将错过农时都不敢解散征召兵。 起义军已然在事实上成为比伊日更棘手的麻烦,转念一想,反正乌拉斯劳斯陛下也没有留下男嗣,其实……伊日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后者已经在大叛乱中尊严丧尽,王国中央在他的有生之年都将无力号召全国,这意味着地方上的权力会史无前例地扩大。 怀抱此种想法的贵族越来越多,逐渐开始有人率领地方军向布拉格合流,包含“团结”这个词句第一次成为共识。 在这种情况下,1448年四月中旬,第二支争夺王国的力量在王国东部出现。 奥地利军团长罗贝尔·诺贝尔,率军由西里西亚进入波米,号称两万军势,宣布拥戴【波西米亚理所应当的国王】拉迪斯劳斯,同样号召地方上的贵族起兵,支持拉迪斯劳斯夺回合法王位。 奥地利军团以疾风怒涛之势攻占了布拉格东方的四座城堡和十五个村庄——其实是因为那里本来就被胡斯叛军占领,变成了空城。 但外人不知道。 于是许多人真的相信了他所号称的两万军势,脑子不太灵光的沃季采伯爵和帕佐夫伯爵当即宣布“其实我早就是奥地利人了,我都入了奥地利国籍了”,然后起兵响应罗贝尔,打响了叛乱布拉格中央的第一枪。 在他二人之后,布拉格东南部旧有的亲奥势力渐渐拧成一股绳。 小贵族加原圣杯派领袖的伊日和哈布斯堡家族的皇帝哪个更有吸引力,一目了然。 伊日听说这个消息后,写了一篇长达四千字的讨贼檄文痛骂哈布斯堡的皇帝,骂他“一开始便居心叵测,在波西米亚埋伏重兵,挑拨人心”,“设计坑害先代国王,夺位野心昭然若揭弗”,“弗雷德里克之心路人皆知”等等。 他号召全国讨伐奥地利军队,为先王报仇雪恨,一时间也聚集了不小的声浪。 时间踏入五月。 奥地利一方,罗贝尔主持完成了改编重整,又吸纳了三支忠于奥地利的胡斯军团,总人数达到了一万以上。 最主要的是,奥地利军团的实控的摩拉维亚大省紧挨着奥地利本土,可以通过多瑙河获得源源不断的境外支援。 不愿接受整编的胡斯军团整体向最强大的季诺维耶齐靠拢,总人数高达骇人的四万,但其中掺杂了人数不明的老幼妇孺,具体战力令人怀疑。 剩下的,也就是实力最弱小的王国军,伊日最终拉拢了卢萨蒂亚地区的贵族,组建了一支还算凑合的卫国军团。 三方势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波西米亚列土封疆,紧张对峙。 1448年5月8日。 弗雷德里克终于恢复了之前撤退时崩溃的建制,砸钱再雇了一支威尼斯雇佣军,于维也纳宣布为了“保卫哈布斯堡荣耀的王冠”而重新进军。 匈牙利方面的尼特拉大公也宣布支持哈布斯堡,无视了匈牙利摄政王匈雅提的制止,整军西进。 与此同时,被多方势力刺激到的波兰国王卡齐米日三世也无法按耐自己的野心。 在大部分地区完成了春耕后,他再次部分动员了克拉科夫,波兹南,卡利什,文奇察,卢布林的征召兵,加上常备军,总计约两万部队,大规模入侵西里西亚的奥波莱行省。 第二次东欧全武行,以比第一次更大的规模上演。 欧陆刀战房,堂堂连载。 第144章 葡萄牙的公主 波西米亚王国,摩拉维亚大省首都,布尔诺城堡的街头。 两名白发苍苍的老年夫妇絮絮叨叨地谈论着些什么。 “哎,也不知战争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那些胡斯徒,只知道欺负咱们老百姓,真是坏透了,还是老国王好啊。” “是啊,还是老国王好啊。” 老夫妇唏嘘不已,所谈的内容无非是“我们都希望老国王乌拉斯劳斯回来”。 位于波西米亚王国东南部的摩拉维亚地区,其实是胡斯主义思想传播最广泛的地区。 这里有全欧洲比例最高的胡斯主义信仰,当地的贵族也十分同情受到迫害的胡斯徒,尽最大努力庇护隐信徒,顺带提供了逃亡奥地利的生命通道。 奥地利与教廷的数度冲突,让全欧洲都知晓了这一死对头的矛盾。 就算意大利街头玩耍的孩子都知道,教皇尼古拉五世最厌恶奥斯曼人,其次就是奥地利人,阴了他一手的那不勒斯人甚至都排不上号。 那作为教皇的死对头,奥地利庇护一些教皇最讨厌的胡斯异端,也是合情合理。 至于是否担心来自罗马的绝罚……还请大伙不要开玩笑。 在教廷日益衰微的如今,发布绝罚令简直就如同刀哥咬打火机——没活儿了。 尤金四世生前无数次试图召集十字军进攻奥斯曼,大部分时候都遭到无视,唯一响应的瓦迪斯瓦夫三世刚出家门就战场暴毙,谁还敢跟教皇混呐。 假如绝罚给弗雷德里克制造了一些麻烦还算无所谓,但假如尼古拉一发绝罚核弹砸在弗雷德里克的头上,结果对方表示洒洒水——那教皇威严何在?教廷为数不多的面子往哪放? 再说了,即使生效,弗雷德里克也有挣扎的余地——大不了再入侵一次意大利,把教皇从罗马揪出来,狠狠地武器批判,看他取不取消绝罚。 时代变了,新时代的教廷要学会摆正自己的姿态,否则只会失败失败再失败。 这是尼古拉五世在挫折中学会的血淋淋的教训。 为了平息蠢蠢欲动的那不勒斯国王阿方索和他的弟弟阿拉贡的胡安,尼古拉教皇忍痛割让了阿布鲁佐的几座边境城市和西地中海的部分岛屿,换取了老狐狸兄弟暂时的偃旗息鼓。 以土地换和平,除了废纸一张什么都换不到,这道理傻子都明白。如今的割地不过权宜之计,摆在教皇面前的第一项任务是重整教皇国废弛多年的军备。 自从法王腓力四世在公元1303年攻陷了罗马城,将教皇国的军力全歼,顺便打死(字面意义)了时任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后,教廷被迫经历了长达六十年的阿维尼翁之耻。教皇国的军力自那以后一落千丈,只能偶尔欺负一下北意大利的小城邦。 可如今北意大利的商业贸易繁荣发达,各个城邦富得流油,雇佣了大批头拴在腰带上的亡命之徒作为雇佣军,堂堂占据圣城罗马的教皇国竟然连佛罗伦萨人都打不过了,威尼斯更是日常骑在他们头上拉屎。 尼古拉五世对这种不堪的现状痛心疾首。 他耗费半年时间安抚了国内各阶级对战败和妥协的不满,随后全身心地投入到军事改革的事业上。 军事改革的方向不难确认,因为北意大利城邦和奥地利已经为教廷指明了道路:骑士与征召兵的时代过去了,雇佣兵才是新式军队的主力。 北意大利的雇佣兵生活在优渥的城市里,不太可能愿意来教皇国受苦——反正尼古拉也不指望这群废物。 就像他之前所说,他看中的,是更坚韧,更勇敢,更团结的新兴群体——瑞士公民。 罗马帝国用她的兴起与衰微告诉了历史一个简单的道理:公民兵就是比奴隶兵战斗力强,给自己打仗就是比替别人打仗斗志高,这是符合人性的。 十五世纪,欧洲很难再找到一个非商业主导的共和制世俗国家,普通人大多以市民、农奴、自耕农和行会工匠的身份生活,“公民(citizen)”这个词汇仿佛随解体的罗马一同陨落。 而勇敢无畏的瑞士公民,他们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理想统一。他们的领袖是全民选举产生的,他们的国家大事,包括税收和战争,都是由全民公投决断的。 他们流着血泪击败了教皇国的死对头奥地利,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独立。 这个如梦幻般的国度,此刻就坐落在贫穷的阿尔卑斯山沟沟,尼古拉仿佛望到无数个斗志昂扬的瑞士雇佣兵加入了教皇军,为神圣的事业征战四方,所向披靡。 自从跨入1448年以来,尼古拉一直不断地派人跨越阿尔卑斯山,募集愿意出国打仗的瑞士人,同时搜集瑞士情报。 根据线人回报,最彪悍的瑞士人主要聚居在伯尔尼伯国,这里紧挨着哈布斯堡家族的龙兴之地【鹰堡(habsburg castle)】,是当年反抗哈布斯堡统治最激烈的地区。 尼古拉从善如流地同意了手下在当地募兵的建议。要征兵,就要征最硬的兵,打最硬的仗。 今年五十一岁高龄的托马索·巴伦图切利饱含热情地投入了建军大业当中。 时至1448年中旬,就在奥地利在波兹南吃了败仗,又有传其一支偏师在波西米亚境内搅动风雨之际,罗马新军的规模已经膨胀到了七千之多。 教皇国不缺钱,只是罗马本地人不愿意打仗,才导致的兵源紧缺。这一次转换思维,从国外募兵,立刻为教廷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教皇从未想到,穷山沟里的瑞士人竟然如此热爱战争,只短短半年,他就募集到这么多瑞士雇佣兵。 虽然募兵和采购相应装备的代价是国家金库几近干涸,但尼古拉不在乎,大不了多收几次赎罪券,就说最近地狱的行情恶化了,必须多交几次钱才能免遭地狱赎罪之苦。 要不是天国的大门不可轻易敞开,尼古拉恨不得直接开征“天国券”,交够五千杜卡特金币的人可以直接快进到飞升天堂,连罪省去了赎。 尼古拉热情澎湃地尝试着指挥了一下这支瑞士强军。 瑞士人不需要训练,从小培养的乡土情怀就令这些同乡人自发地结成一个个方阵。无论是前进,后退,进攻还是撤退,瑞士雇佣兵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偶尔有失足摔倒的同伴,立即就会被周围的同乡救扶起来,大大降低了混乱调用的踩踏率。 以及最着名的瑞士长枪方阵,尼古拉素有耳闻,却第一次亲眼见到——遮天蔽日,如林般密集的长枪,光是看着,就有一股无言的压迫感自然凝成。一旦催动起来,更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进则秩序井然,退则有条不紊。 有此劲旅,何愁教敌不灭?! 享受着这般如臂如使的自在指挥,尼古拉五世放声大笑。 “简直是我双手的延伸,何等强大,何等忠诚!” “恭喜冕下!得到这样一支强军!” 他的身后,垂垂老矣的阿方索·德·博尔哈主教衷心祝贺道。 在亲眼见证罗马军毫无反抗之力的惨败于那不勒斯军之后,这位伊比利亚出身的老枢机主教成为了尼古拉五世扩军备战的唯一支持者。 “是啊,辛苦你了,博尔哈主教。” 尼古拉真心实意地感谢道。 博尔哈如今可谓他在枢机主教团仅剩不多的支持者。 许多年轻气盛的教士不满于尼古拉五世在巴塞尔公议会(也可译作公会议)上向德意志贵族妥协的决定,进而开始反对尼古拉五世的一切决议,转而支持起强硬派的枢机主教麦舍尔·亨德森。 麦舍尔拉拢了一众枢机团的同僚,组建了反对党,和教皇分庭抗礼——这是尤金四世生前也曾出现过的情况,博尔哈主教和艾伊尼阿斯都曾是反对派的一员。 尼古拉五世虽无奈于国内分裂,却也只能接受这种现状,分度了很大一部分权力给麦舍尔枢机,甚至不得不接受了后者拆毁君士坦丁大圣堂,用拆毁的材料改建圣保罗大教堂的荒唐决定。 这一决定又让不少原本坚定支持尼古拉五世的人文主义学者爆发了抗议,他们反对尼古拉这种不尊重历史文化遗迹的行径,逼迫教皇斥巨资雇佣了一大批没什么用的文艺复兴艺术家,让他们随心所欲地改修圣堂壁画和圣厅家具,这才安抚下自己基本盘的不满。 这一来一回,又扩军又建奇观,哪怕肥厚如教廷的小金库也终于撑不住了。 1448年5月10日,几乎在奥地利正式参与波西米亚王位继承战争的同一时间,由瑞士雇佣兵和经过整编的原罗马军团组成的南征军浩浩荡荡地开赴那不勒斯。 老狐狸阿方索毫不犹豫地针锋相对,但这一次,阿方索没能重现“纳波利奇迹”。 5月15日,经历五天的血战,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老狐狸不得不吞下了败仗的苦果,抛下两千多具尸体狼狈南逃。 强大的瑞士雇佣军终于在勃艮第之外的第二片陌生的土地打响了名号。 酣畅大胜的教皇军穷追猛打,不仅夺回了一年前割让给那不勒斯的土地,还乘胜追击。北路军一路攻占了拉里诺城堡和帕拉塔城堡,饮马莱希纳湖。南路军也不甘示弱地夺去了卡塞塔和加威利诺,三面包围了王国首府纳波利。 曾经不可一世的阿方索被上万教皇军围困在,动弹不得,瑟瑟发抖。 而他在阿拉贡的弟弟胡安,此时也陷入了与卡斯蒂利亚王国的紧张对峙,无法抽身支援。 就在这种绝望情况下,他猛然想起了一封曾被他撕烂的书信。 当日,他在撕烂这封信笺后,很快萌生悔意,又用纸板把他拼粘了起来,如今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翻开纸板,露出熟悉的表头。 「尊敬友爱的阿方索陛下,奥地利公爵弗雷德里克三世·冯·哈布斯堡敬书……」 阿方索长叹一声,颤巍巍地在信的最下方写下。 「尊敬友爱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波西米亚国王,匈牙利国王,奥地利及施蒂利亚公爵,弗雷德里克三世陛下。我,那不勒斯的阿方索,同意您贤明的联姻要求,愿意将我唯一的外甥女嫁于陛下。」 「我的外甥女今年芳龄十四,姿色过人,贤淑良德,愿将其送与陛下宫廷,两家永结盟好,千秋不散……」 写罢,他长叹一声,唤下人进入客厅。 “去,派人把这封信交给我在葡萄牙的妹妹和妹夫,就说,求她救救我这不争气兄长最后一次吧……” 说罢,也不知是他被自己的话气笑,还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阿方索突然毫无征兆地把头蒙进了被子,在里面哈哈大笑。 “哈哈,竟然沦落到求妹妹把自己的亲女儿‘借’给我,我这个国王可真是好笑啊,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就变成了呜咽。 使者在心中叹息,不再去看苍老国王雄风不再的背影,拿起书信离开了城堡。 第145章 伴我同行 「听闻伊日阁下僭位后善待先王妻女,幽之于别宫,不曾妄动杀戮,远胜吾皇弗雷德里克,真乃大善之事」 翻阅着奥地利使者送来的信笺,伊日的眉头在看到「僭位」和「远胜吾皇」时各挑了一下。 暂且无视前一句话,罗贝尔后半句话什么意思,弗雷德里克还谋害过前朝王室?拉迪斯劳斯不是没死吗? 他问身边人道:“卡诺塞,奥地利先公爵的家里人最近有出什么事吗?” “嗯……哦!听说先公爵夫人伊丽莎白的妹妹不久前死于风寒。” “哦——” 伊日拉长了声调,口中啧啧称奇:“想不到弗雷德里克那个浓眉大眼的这么没品,活该他打不过波兰人。” 他继续翻阅书信。 「在下于摩拉维亚停留半月有余,眼见生灵涂炭,人人自危,未尝不痛心于先王英年早逝。波西米亚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遭此一难,盖因先生妄自称孤,背弃誓约尔」 “他妈的东西,写信就是为了骂我?有病吧?” 被围困在自家首都将近两个月,哪怕脾气好如伊日,在看到这些把锅全部甩给他的言语后也不禁怒发冲冠。 他强忍着怒火继续看下去。 「……然吾皇仁爱为怀,心系苍生,假若先生愿摒弃前嫌,与吾皇共襄大业,退位称臣,迎奉哈堡,何忧党派不保,多年功业付诸东流?」 伊日:…… 接下来的无非是一些劝降和诱导的话语。 伊日只是略过一眼便把书信揉成了一团,扔进了手边的垃圾篓。 但在几分钟后,他又犹豫着把书信取了回来。 卡诺塞:“陛下,是在考虑罗贝尔主教的提议吗?” “……罗贝尔说会保我余生荣华富贵,还保证我可以继续担当圣杯派的党魁。” 卡诺塞急忙劝导道: “陛下,罗贝尔主教的建议并无不妥,胡斯主义是漫长而伟大的事业,一时的挫折并不能决定什么,重要的是保留火种……” “你说得对,但是,算了吧。” 伊日从王座上站起,慢悠悠地走上王宫的了望台,卡诺塞紧随其后。 他抓住半人高的围栏,望着城外不灭的烽烟与飘扬的胡斯叛军旗帜,突然悲哀地叹道: “其实我已经失败了,没必要自欺欺人。” “陛下,请别灰心……” “看看山下这些旗帜。” 伊日突然从袖子里抽出右手,指向山下迎风飘舞的棕色木十字架旗帜。 “他们是胡斯徒,却站在了我的敌对面。我的事业沦丧,在世人看来不过是我个人野心膨胀的罪有应得。” 他拽出胸前的十字架挂坠,紧紧攥在手中。 “我的父亲说,前途是广阔的,道路是光明的,要相信胡斯主义总是战无不胜的。但是,扬·胡斯去世三十年了,我们的事业仍困顿于这波西米亚,全世界都将我们当作宗教叛徒,光明的前途在哪里?” 他愤懑地挥着手掌,宽厚的国王长袍迎风乱舞。 “到底还要熬多少年才能出头,到底还要多少无辜的鲜血!道路在哪里?希望又在哪里?胡斯啊,你告诉我啊!” 但湛蓝的天空毫无回应。 扬·胡斯死了。 无论他生前是多么伟大的人,多么无私的革命者,无论他的思想多么令人激情澎湃,无论他生前引领了怎样注定影响世界千年的壮丽事业。 死,终究是死了。 死人是没办法回答问题的。 这是人类——这种神明的拙劣模仿品,唯一且必然的结局。 卡诺塞嗫嚅地说:“也许,也许是凡夫俗子不明白陛下的伟大理想……” “是啊,他们不理解。”伊日闭上眼,“但那都无所谓了,就这样吧,是时候接受命运了。” “陛下……” “但我还要最后放手一搏,不是为了证明扬·胡斯的正确,而是为了证明我不是懦夫。” 伊日猛地回过头,双眼死死盯着王座背后的阴影。 “看了我这么久的笑话,你终于决定出来了吗?” “哼,狂徒,竟敢用这么放肆的语气同老夫讲话。” 王座后的阴影中,一道衰老的身影缓缓出现。 那双混浊而锐利的鹰眼,对上伊日如火焰般燃烧的眼瞳。 “不过,老夫认可你的战意。这把不应延续至今的老骸骨,就凑合着陪你小子再玩一场罢。” 老人伸出手,自虚空掏出一顶经典的罗马盔,一弯红染马鬃毛的半月头饰顶在头顶。 他再翻手一抖,黑色布袍骤然炸裂,露出其下全副武装的铁质分节环片甲。 看到他的装扮,伊日遽然想起罗贝尔麾下的一位将军,对方也披挂着这样一身罗马风格的盔甲,不由让他感叹道: “我那位对手麾下也有一位披挂和你相仿的将军,如果你们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说着说着,伊日发觉老人的目光逐渐变得择人而噬。 “在那个叫罗贝尔的小子的麾下吗?” 老人舔舐着嘴唇,露出狰狞的笑容。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咦?” 波西米亚,摩拉维亚公国,布尔诺堡外的奥军驻地。 正在率队巡逻的法罗忽地感到一股陌生却带有一丝熟悉的恶意,不禁遍体生寒,皱眉望向西北方。 “副队长,收队回营,我有事要找主教大人面谈。” 布尔诺堡,外城客栈的马厩外,罗贝尔倚靠着木栅栏,津津有味地翻着一本朱利奥借给他的骑士小说。 因为连日奔波和年岁见长,罗贝尔的嘴唇与鼻子之间开始长出细密的胡髭,下巴也长了不少胡须。 欧洲人向来以蓄胡为美,罗贝尔索性也不修剪,任由胡茬野蛮生长。 他心满意足地合上了书本,心思却仍沉浸在小说描绘的激情而浪漫的骑士冒险中不可自拔——他当年为什么会觉得如此精彩绝伦的冒险传奇很蠢呢? 哦,好像是他当年除了罗马历史和神学书什么都不屑看。 法罗踩着急切的步伐进入城门,一眼便瞧见了马厩门口的罗贝尔。 “大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主教身边轻声道,“我感觉到了,‘他’来了。” “他?” 罗贝尔愣了一下,随后想起法罗口中的“他”是谁。 “你是说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个和你不对付多年的死对头,出现了?” “对。”法罗压着嗓子道,“我能感觉到,他就在西北方。” “西北……布拉格,卢蒂齐亚?” 卢蒂齐亚是王国最北方的省份,北邻勃兰登堡侯国,西邻萨克森,东邻西里西亚,位置险要,堪称四战之地。 “没有到卢蒂齐亚那么遥远,应该是布拉格。” “那就是和王国军掺和在一起了?”罗贝尔面露棘手之色,“法罗,你之前说的,你的对头比你还擅长指挥作战,属实吗?” 法罗苦笑着说:“大人,虽然我的对头无耻又贪权,但确实实实在在的军事奇才,哪怕一百个我,也不一定比得上一个他。” “是么,那还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罗贝尔低头沉思片刻。 “这么干等着不是办法,皇帝陛下那边又把御驾亲征的事鸽了,只派了五千人的增援部队,正好借机试试对方的深浅。” 他转身吩咐侍卫去通知各个贵族盟友,独自向城内最大的风车磨坊的方向走去,那里被改造成了临时的指挥部,后勤和将军们都会在那里召开每日会议。 在罗贝尔走出上百米后,马厩的栅栏门突然被推开,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里走出。 法罗瞥了白袍的身影一眼,立即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神出鬼没的白袍男子不爽地叫道。 “我可是给了你容身之地的恩公,你难道不该给我磕个头吗?” 法罗语气冷冰冰地说:“给我容身之地,让我施展才华的是那位少年,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家伙能混到今天的地步也离不开我的庇护啊。” 白袍人驻足路边,望着罗贝尔逐渐长开的宽厚背影,突然感叹道: “时间过得好快,两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法罗闭上眼睛,不去看白袍人的侧脸:“即使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我说你可真能装啊。”白袍人古怪地看着法罗绷紧的侧颜,“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卑躬屈膝,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会口出狂言,然后被自己的枪刺穿心脏而死,是吧。” 白袍人尬笑道:“原来你知道啊。” “你心里那点小九九,都写在脸上了。”法罗冷哼道,“妄图欺骗神,你真无愧‘狂徒’之名。” 白袍人一脸的“这人果然又犯病”,嫌弃地转身离开。 临走前,他抛下最后一句话。 “虽然你一直在他面前伪装,但那小子也是真心拿你当朋友,万一你死在那个暴君手里,他肯定得伤心坏咯。” “所以,千万别死了——这个世界上,伴我同行之人不多了。” 白袍青年拉起兜帽。 守门的卫兵仿佛被某种力量蛊惑了一般,任由他不经检查就走出了城门。 法罗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不会死,在实现理想之前,这副残躯仍有意义,况且——” 他看着罗贝尔走进了磨坊,目光变得格外温柔。 “跟着他,去见证更多的盛衰、兴亡。也许终有一天,终有一天,我们曾经的罗马之梦……” 会从镜花水月走入现实? 第146章 友邦真的会惊诧 维也纳的皇帝陷入了两难的纠结。 奥地利的“副王”、皇帝的胞弟、事实上的帝国皇储,克里斯托弗,则担忧地望向皇帝的侧脸。 现在,一共两封信笺摆在霍夫堡宫殿寝宫的桌上。 其中一封自不必多说。 在得到罗贝尔率军成功撤入波西米亚的情报后,弗雷德里克好一番意想不到的狂喜。 但这份狂喜很快变成了犹豫。 在罗贝尔给维也纳的回信中,他拼命劝皇帝借此大好机会,一举拿下偌大的波西米亚,重新加冕这顶本就该属于哈布斯堡的王冠。 说弗雷德里克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和纠结。 最重要的,乌拉斯劳斯国王和他是多年以来的好友,信件交流从未中断,如今他为了帮助奥地利入侵波兰而阵亡,却要让弗雷德里克夺取本该属于他孩子的王冠,他很难迈过这道心理上的坎。 其次是“友邦惊诧”的问题。 波西米亚王国不同于采列小伯国,后者只是神罗东南边陲的小国,反正采列伯爵也不是源远流长的大家族,在神罗境内也没有多大的话语权,奥地利将其吞并,其他邦国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但波西米亚王国可不是什么小国,而是在神罗体系中存续了三百五十年之久的「选帝侯王国」。 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内,只有波西米亚这么一家王国,从形式上看仅次于排第一的奥地利皇帝国。 其他神罗邦国:奥地利兼并了波西米亚,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况且,皇帝是神罗大小邦国的「庇护者」而不是「征服者」,“扞卫每个邦国的权力”是神罗最重要的价值观,皇帝带头吞并邦国无疑是最恶劣的“榜样”,不仅会动摇神罗体系在小国贵族心中的信任,还会导致其他略有实力的国家加快扩张进程,最终摧毁神罗的根基。 所以弗雷德里克打心眼里,其实是不愿意参与波西米亚王位争夺的——哪怕哈布斯堡家族有强力宣称权。 相较之下,他更渴求东边的匈牙利王位,那里存在不逊色于波西米亚国内的亲奥派势力,而且不在神罗疆域,兼并匈牙利等于为帝国开疆拓土,会给他的文治武功涨分不少,西部不服气的诸国也会对他另眼相待。 平心而论,罗贝尔率军独走的操作把弗雷德里克架上了火坑,平生素喜坑人的弗雷德里克第二次被自己人坑了一把——第一次是博罗诺夫在卡利杀良冒功,害他失去了意大利民心,败退安科纳。 “大哥,是不愿意响应主教的号召吗?” 克里斯托弗看弗雷德里克纠结的样子,试探性地问道。 弗雷德里克点点头。 “是,我真不想掺和波西米亚那边的烂摊子,顶多想着卷走点人口,老弟,你看看这个。” “这是……那不勒斯国王的回信?等等,联姻?” 克里斯托弗失声叫了出来。 “大哥要结婚了?我还以为你喜欢男人!” “……这是主教之前向我推荐的婚事。”弗雷德里克抚平鬓角的青筋道,“两年前,我攻打威尼斯时,曾向那不勒斯国王请求联姻,但被拒绝了。” “这次他转而主动求婚,大概是被教廷的神棍打得抱头鼠窜,实在没人可求,这才求到咱们哈布斯堡的头上。” “那……大哥你的打算是什么?” 弗雷德里克沉声道:“我的想法是,由匈牙利的尼特拉大公和我国的一支偏师进驻波西米亚,只求保证王位不落入波兰的卡齐米日之手,不必苛求王位。” “我亲自率军向意大利集结,驰援那不勒斯,逼迫教廷撤军——的里雅斯特港的海军训练的怎么样了?” 克里斯托弗:“进度喜人,从威尼斯购置的八艘三桅帆船已经到位,虽然算不上强大,对付教皇国那几艘小舢板肯定足够了。” “那就打!” 弗雷德里克一拍大腿:“上次走陆路让人断了归途,这次咱改走海路,看在主教的面子上不打安科纳了,这次直取南方的内雷托!” “我这就去安排。” “对了。”弗雷德里克叫住匆忙离去的弟弟,“再给罗贝尔派三千人的援军,把威尼斯雇佣军也派过去,可能的话,尽可能地把西里西亚也保住。” “什么?放弃波西米亚?陛下他真的这么说了?” 布尔诺城北,正在集结完毕的六千军势面前做战前动员的罗贝尔被突如其来的使者打断了演讲。 宫廷使者纳夫蒂无奈地道:“正是如此,陛下考量友邦态度,决定暂时搁置波西米亚王位的宣称。” “那他人呢?” “陛下近日前已前往的里雅斯特,检阅海军。” “……” 罗贝尔突然陷入了沉默。 纳夫蒂紧张地握紧使节卷轴。 他没有完全履行弗雷德里克交代他的事项,自作主张地隐瞒了皇帝决定再次进攻教皇国的事。 虽然弗雷德里克认为应该对下属坦诚交代,但纳夫蒂自己也有考量。 罗贝尔毕竟是外来者。 他是法兰西人,生于1431年前后的奥尔良,具体时间不详,那年恰好是巫女贞德大败英勃联军,扞卫了法兰西最后的希望。 罗贝尔的父母也许就是因为奥尔良战役的战乱才流亡至安科纳。从他记事起,十几年时光都是在意大利度过。这样一个人对故土的感情远比对奥地利的忠诚更深刻,纳夫蒂并不认为这很奇怪。 万一罗贝尔知道了皇帝又打算侵略他的故乡,在波西米亚战场磨洋工,借此逼迫皇帝回军救援,无疑会损害国家利益。 是故,纳夫蒂自作主张地隐瞒了这个消息。 罗贝尔沉默,并不是因为识破了纳夫蒂的隐瞒,而是意识到自己的独走裹挟了奥地利的外交。 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军整装待发,布拉格那边也在有条不紊地集结部队,奥地利与波西米亚之间势必有一战。 波兰在西里西亚的侵略进展得如火如荼,这一次,奥地利可谓是骑虎难下了。 “……去回报陛下,我明白了,我会在不让我国兼并波西米亚的前提下尽可能保证国家利益。” 纳夫蒂急忙说:“主教能理解陛下良苦用心,真乃上善,那在下事不宜迟,这就回去禀报陛下。” 罗贝尔身边的朱利奥一五一十地听到了对话,不禁遗憾地叹了口气。 本以为能一个月二十二天速通布拉格,自己一战封神,结果还没出师便遭自己人掣肘。 “老大,那这仗还打不打了?” “打,为什么不打。”罗贝尔用鼻音轻轻哼了一声,“陛下只是让我们不要进行兼并战争,又没说禁止进攻布拉格。” “在哪龟缩不是龟缩?我宁可在布拉格签署和平协议,也不要在布尔诺坐等着敌人的威胁——出发!” “哦!” 奥地利的战士们兴奋地举起长剑和盾牌,高声呼喝着,跟着长长的队列向西而行。 弗雷德里克毫不掩饰在的里雅斯特的集结,倒不如说,他有意花钱雇佣了许多野生的吟游诗人,让他们将“奥地利即将再次入侵意大利”的消息传扬出去。 他到的里雅斯特检阅海军的第四天,威尼斯的使者就一脸兴奋地拜访了皇帝。 使者热情地向皇帝推销了他们的1432型新式大帆船,比之前卖给奥地利的老旧型号吨位更大,炮门更多,一艘只要2998(杜卡特),现在有节日特惠活动,买二赠一,附带满船员服务,买到就是赚到。 皇帝被使者说得晕头转向,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购买四艘的契约书上签了名字,盖了印章。 弗雷德里克:…… 好可怕的商人! 竟然三言两语就骗走朕的钱! “不不不,这完全是因为大哥你耳根子太软了……” 朕的钱! 总而言之,花掉这笔钱款后,加上这两年不惜重金大搞军事改革和首都建设,威尼斯之前赔偿奥地利的二十万杜卡特终于被他花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仗之后,奥地利再想发动战争,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囤积物资……吗? 弗雷德里克眉头一挑。 等一下。 教皇国,是不是也挺富的来着? 第147章 放开朕,朕没疯 神圣罗马帝国。 由日耳曼人与罗马教廷联手打造,兼具基督伟大理想与世俗贵族秩序于一身的文明(存疑)古国。 着名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伏尔泰)曾经锐评这位邻国“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 这句话大约有七成来自伏尔泰作为一个法国人对德国的民族厌恶,剩下三成却实实在在地反映了神圣罗马的真实样貌。 作为一个以日耳曼德意志人为主体,包含日耳曼弗里斯兰人、意大利拉丁人、斯拉夫捷克人、斯拉夫波兰人等等诸多民族联合组建的普世帝国,神圣罗马长期以来一直以松散联邦的姿态存在在欧洲大舞台上。 神罗没有统一的外交,没有统一的军队,没有统一的文化,没有统一的语言,到了十五世纪,胡斯起义的恶劣影响让神罗遍地异端,连统一的宗教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这个帝国甚至连皇帝都是投票选举,差不多每一百年就会换一届王朝,城头都快插不下变幻的大王旗了。 当神圣罗马初建之日,神罗皇帝与教廷约定: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罗马教皇继承古罗马的精神,神圣罗马继承古罗马的肉体。双方携手向前,共同扞卫伟大的耶稣基督事业。 但自建立伊始,神罗几乎没有一天和教廷的关系良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国名中的神圣二字权当放了个屁,散了。 这不。 才不过一年时间,从奥地利公爵加冕为神圣罗马帝皇的弗雷德里克三世立刻迫不及待地开始第二次入侵意大利。 二十多艘风帆战舰和数不清的运输船,悬挂着奥地利的金黑黑鹰旗扬帆起航。 由于运载量有限,先头船只上只载着三千余名士兵和可供士兵一个月所需的配给。 威尼斯人不愧是全欧洲最会做生意的团体,深谙服务效率在客人心目中的重要性,紧赶慢赶着将奥地利采购的四艘战舰与附赠的两艘一同开赴的里雅斯特港。 这些都是威尼斯淘汰的老船,否则也轮不到奥地利捡这个便宜。 但对威尼斯而言的落后,对其他国家来说可不一定。 这六艘吨位超过三百吨的三桅战舰,再加上奥地利原有的十几条八十吨的旧式双桅帆船,共计三十二艘,已然是亚德里亚海仅次于威尼斯的规模——虽然亚德里亚海沿岸总共也没几个国家养得起海军。 在后世历史学家研究欧洲大帆船发展史时,常常将起源于葡萄牙的卡拉克远洋帆船作为标杆。 卡拉克(carrack)大帆船是欧洲第一批专为远洋探险设计的风帆舰,为了储存更多的饮水和食物,卡拉克帆船拥有相较一般船只更宽的甲板和更高的船体,同时别出心裁地设计了单个桅杆上安装多块帆布,以便于灵活操控和在暴风雨中稳定船体。 但事实上,同时期的欧洲并不只有这一类设计理念。 地中海是一片相对封闭却又经贸繁荣的海洋,在开凿苏伊士运河前,地中海唯二通往大洋的通道只有直布罗陀海峡,地中海还因此被许多人戏称为“澡盆”。 威尼斯的势力范围直到灭亡都没有迈出地中海一步,“短航程,多载货”的需求导致威尼斯人的船只设计理念和葡萄牙人截然不同,反而和远在万里之外的中日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例如这一次卖给奥地利的三桅帆船,威尼斯习惯性地在船舱内安装了大量操桨室作为辅助动力,令战舰有了更深吃水和稳定性的同时,却浪费了许多无意义的吨位在舱室,导致甲板的炮位数量远不及卡拉克帆船,更别提短到可怜的补给携带量和航程了。 不过就算如此,弗雷德里克也已经非常满意。 望着这支真正属于自己的新锐舰队,弗雷德里克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前被威尼斯人连蒙带唬的不满连带着不翼而飞。 这钱花得值。 “弟弟,还有多久第二批舰队才可以出航?” 第一批先头部队由格拉茨伯爵莱布尼茨率领。 虽然博罗诺夫自告奋勇,但皇帝考虑到他在意大利一次胜仗都没打过,八成是有神灵诅咒,还是换成了行事稳健的格拉茨伯爵。 克里斯托弗无奈地抬手拍了大哥一下:“没船了,等这批战舰回来才行。都怪大哥花钱不注意,否则雇佣威尼斯和克罗地亚的民间船队,就可以把部队一次性投放过去了。” 弗雷德里克闻言尬笑了几声,赶忙岔开话题。 “那个,主教那边有没有回什么消息?” “使者哪有这么快就回来,大哥安心,主教在军事上的才能胜大哥十倍,您就端坐王座等待胜利的好消息吧。” 弗雷德里克哦了两声,坐在海港边的木椅子上,望着碧蓝色的大海怔怔出神。 海风拂在兄弟二人的脸上,鸥鹭欢叫着捕捞海边的鱼儿,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大海,还有皇帝挥之不去的蓝色心情。 “大哥,你怎么了?你最近好像经常发呆。” 弗雷德里克抬头看了弟弟一眼,从怀里翻出已经被他揉得皱巴巴的信笺。 还是那不勒斯的阿方索向他求援兼联姻的那封信。 “老弟啊。” 弗雷德里克嗫嚅着,不好意思对视弟弟的眼睛。 “联姻……是种什么感觉啊。” “不知道。”克里斯托弗坦诚地耸了耸肩,“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和我老婆六岁就在一起玩耍,她十六岁就嫁给我,这么多年过得还和结婚前一样快乐,除了多了两个孩子之外没什么变化,我哪知道什么是政治联姻?” “你妈的……” 弗雷德里克笑骂着踢了他一脚,又拍了他一巴掌。 “别跟你哥逗闷子,我很严肃,赶紧的告诉我。”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克里斯托弗笑着坐在他身边,“不过大哥,那不勒斯国王说他的外甥女今年才是个十四岁的丫头片子,你不介意?” 介意?放屁,十四岁刚刚好!再大就老了! 弗雷德里克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大喊,表面上遗憾地道:“是啊,可惜,其实我更喜欢年纪、胸和屁股都大一点的。” “大哥,控制一下,你的嘴角翘上天了。” “嘿嘿嘿。” “大哥你别吓我啊,你是否清醒?” “嘿嘿嘿(擦口水)。” “来人啊!陛下被海风吹得犯头风了!快把陛下带回去!” “嗯?大胆侍卫,放开朕,朕没疯!朕没疯啊!” “什么?奥地利在的里雅斯特集结了舰队,又来打罗马了?” 意大利,罗马,圣伯多禄大殿,教皇谒见厅。 尼古拉五世在听完耳目的汇报后,惊怒交加地掀翻了金色餐盘里的水果。 “维也纳的事为什么总是那么糟糕!” 耳目害怕地缩起脖子:“冕,冕下,这都属下听酒馆的外地商人和诗人说的,不一定……” “不!” 尼古拉抬手喝道:“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就是那么不知好歹的家伙。” 他背着双手在谒见厅来回踱步。 老博尔哈安静地坐在一边,静静啜饮着杯中的美酒。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在沉吟良久后,尼古拉突然哼了一声。 “天国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老夫正愁没机会报复当日之恨,真是瞌睡了送枕头,来的好!” “冕下。”老博尔哈颤巍巍地抬手捋顺苍白的须发,“客观而言,我教廷无力双线开战,老朽自请前往纳波利,与那不勒斯的国王议和。” “唔姆……”尼古拉眉头紧蹙。 就真心而言,他实在不愿放过这个一举荡平南方最大威胁的机会。 自从诺曼探险家族「欧特维尔」侵占了南意大利之后,教皇国的南境数百年不曾安稳。 虽然不复当年之勇的「老狐狸」阿方索如今被教廷军困在首都,可俗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不勒斯仍有辽阔的两西西里土地,更有远在伊比利亚的阿拉贡本土作为外援,和教皇打上十年八年的拉锯战都不是问题。 假如没有奥地利突然的搅局,其实尼古拉并不介意穷尽余生去解决那不勒斯的威胁,给后人留下一个强盛的基础。 可惜,不知道弗雷德里克三世抽了什么疯,这几年一直揪着教廷穷追猛打。 难道教廷早年得罪过他不成? 想到这里,尼古拉对仆从嘱咐道:“古蒂诺,你去翻阅一下图书馆里的哈布斯堡家族卷宗,查一查奥地利公爵和我罗马正教究竟有何冤仇。” 古蒂诺低声称是,恭谨地倒退出谒见厅。 不要问为什么罗马的大图书馆会有哈布斯堡家族的卷宗。 凡是超过了两百年的古老贵族家族,教皇都会不惜重金贿赂其家族老人,偷偷拓印复制他们的卷宗历史,再查找其中的家族秘辛,作为必要时刻要挟的手段。 哈布斯堡家族拥有四百年的辉煌历史,由起初的城堡之主,一步一个脚印地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室家族,教廷自然不可能不重视他们的家族资料。 比如前代公爵和神罗皇帝阿尔布雷西特,教廷复制的文献就记载着其与伊丽莎白从相知相识到大婚成家的详细记录,连弗雷德里克都不一定有教廷更了解他这位堂哥。 尼古拉五世满意地捋着胡须,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对啊,怎么正义凛然的教廷搞得跟个邪恶的地下社团似的。 难道我是个很坏的人吗? 第148章 是,主教 奥地利北伐军开往布拉格中途。 一夜,奥军将军法罗·德·伊德里苏忽然撩开了罗贝尔寝帐的门帘。 正藏在被窝里津津有味地阅读骑士小说的罗贝尔被突然的来访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书塞到屁股底下,露出脑袋敷衍地笑道: “哦,是法罗啊,怎么,这么晚是有什么急事吗?” 法罗严谨完整地行完军礼: “罗贝尔大人,有一个人请您务必见一见。” “什么人?” “是名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贵族男人,他自称是来自伦敦的盎格鲁-撒克逊贵族,流落至此,有要事求见主教。” “英格兰人?” 罗贝尔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你这逗我吗,我们可是在波西米亚,离英伦岛远隔千里,他是变成鸟飞过来的吗?” 法罗也明白自己的话有多离谱,但他还是坚持说道:“总而言之,我觉得这个人主教真的有必要一见。” 那就见一见呗,又不会少块肉。 罗贝尔摆摆手,示意卫兵敞开门帘。 在门帘升起的一刹那,一名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贵族施施然走入,用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贵族风范向罗贝尔屈身行礼,口吐出略带盎撒口音的高地德语。 “哦,尊敬的维也纳主教,感谢您大方接受我的觐见,愿您的幸运与才华如美丽纯洁的泰晤士河一般永世不改,愿这位将军的英武伴威尔士的山峦延绵无绝。” 罗贝尔:…… 英国人都这样吗? 男贵族从腕口抽出一节白手帕,轻轻擦去脚面上沾染的灰尘,这才走入营帐。 罗贝尔:“呃,其实屋里挺脏的,你没必要把自己擦干净……” “那怎么可以。”贵族男子摇了摇头,“洁净自己的目的不是洁净,而是表达我对主人,也就是您的敬意,只有威尔士的下里巴人才会不注重礼节。” 喂,你刚才还夸了威尔士的群山呢,怎么翻脸不认人啊。 男贵族仿佛看穿了罗贝尔诡异的表情,又摇头叹道:“哦,是的,威尔士无疑是片美丽的土地,但那里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在品德上都远逊于高贵的伦敦士绅。” 他一脸“我们伦敦的爷就是爷,整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提笼遛鸟,没别的”的神态,让出身安科纳乡下的罗贝尔自感瞬间变得低人一等起来。 这就是首都贵族自带的地域歧视光环吗?好可怕。 “那个。”罗贝尔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伦敦的爷……不是,这位先生,请问您深夜拜访我究竟有何要事?” “自我介绍。”男人挥了一圈手中的短拐杖,微微躬身,“我的全名是约翰·布莱特日奈·兰开斯特,格洛斯特公爵「好人」汉弗莱·布莱特日奈之子。” “兰开斯特家族,公爵的儿子?” 罗贝尔坐直身体,惊讶地看着他:“你是英国王室公爵的儿子,为什么会来这里?” 约翰微微一笑:“探险是撒克逊人的生命,家父和家兄需要留守家业,我身为弟弟,没有继承家业的负担,可以自由在如今混乱的时代创立自己的事业。” “我可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次子不能袭爵,所以出来混口饭吃’吗?” “咳咳咳!” 约翰猛咳嗽几声,不失风度地保持着微笑:“您也可以这样理解。” 罗马成文法规定,全体子女平均分配继承父母的不动产(封邑及庄园)。欧洲人延续了古罗马继承法,并发展出了相对可靠的新形式,例如让长子继承一半领地,其他儿子平分剩下一半,以保证国家在权力交接后不会完全四分五裂。 12世纪,最先有贵族提出了“长子继承制”的概念,随着欧洲内卷形势的日趋恶化,贵族担忧领土分割后无法保证安全,也为了避免家族内战的发生,越来越多的国家选择了长子继承,而有些封建落后的地区,比如俄罗斯,则直到1714年才在法律上确立长子继承。 在长子继承法的家族中,次子和长子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约翰显然便是一位不甘心就此落寞的家族次子。 罗贝尔礼貌地说道:“既然如此,我愿洗耳恭听您的教导。” 他让侍从搬来一张桌子和地图,和约翰对坐两侧。 后者不动声色地瞥了法罗和其他仆从一眼,罗贝尔心领神会,示意他们暂时离开营帐。 在确认房间内只剩下自己和罗贝尔后,约翰语出惊人地开口道: “主教此次在波西米亚的特别行动,怕是违逆了皇帝陛下的命令吧?” “哦?” 罗贝尔挑起眉头。 这人有点意思。 “阁下独具慧眼,我确实没有得到皇帝的军事许可。” “敢于将实情坦诚告知我这个外人,主教的心胸着实令我自愧不如。”约翰笑道,“不过政治本就是操弄可能性的艺术。主教见机行事,我想,皇帝不仅责怪您,还会对您大加赞赏。”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吗?” “很简单。”约翰用一根羽毛笔指着地图上的布拉格,“首先,波西米亚在先王战死沙场后乱成一盘散沙,无论是孤立的王国中央,还是割据的封地贵族,都无力解决胡斯派的暴乱——抱歉,我忘了您是一位胡斯同情者,那么请允许我以‘起义’来称呼这场战争。” 罗贝尔摇头:“不,暴乱就是暴乱,暴乱是状态,不会因目的的高尚与否而有所改变。” “不愧是主教,每句话都有着真知灼见。”约翰随口拍了句马屁,接着道,“我不相信布拉格的国王所说的‘波西米亚的混乱是奥地利的皇帝一手促成’的污蔑。即使乌拉斯劳斯陛下仍在世时,波西米亚都是奥地利坚定不移的盟友,害死一位盟友而让敌对的异端国王有机可乘,显然不符合哈布斯堡的利益。” 罗贝尔下意识点了点头。 约翰:“如果我是弗雷德里克陛下的话,我会先和乌拉斯劳斯国王联姻,然后派人毒杀他,再把这口锅丢给伊日,打着为国王报仇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兼并波西米亚。” 罗贝尔:!!! 年轻人,你的想法很危险啊! “怎么了,主教,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没事,你接着说。” 约翰轻笑道:“主教是对我的方案有意见吧。” 罗贝尔沉默了一下,坦诚地说:“是,你的手段虽然能将利益最大化,却完完全全违背了人与神都应遵守的正义。” “正义?不不不,贵族可不是靠正义传承下来的。”约翰嘲弄般地大笑起来,“历史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史,道德是累赘,胜利就是正义,人世间唯有利益永恒。” “我持保留意见,你继续。” “遵命,大人。” 约翰将羽毛笔慢慢移向奥地利南方。 “听说,皇帝在的里雅斯特集结了重兵,动向不明,但我猜测他的目标正是罗马。” “哦?愿闻其详?” 罗贝尔惊讶地问道。 奥地利要进攻罗马的消息被弗雷德里克有意地大量散播到罗马,但以中世纪闭仄的消息传播环境,在波西米亚很难了解远方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对还未发生之事的预测,简直说得上神乎其技。 “这有很难,且听我详细道来。” 他的羽毛笔沿着的里雅斯特向南划到那不勒斯。 “人尽皆知,教廷与那不勒斯王国之间的摩擦不断升级,教廷军队如今大部分还在进攻南意大利,本土防备空虚,正是千载难逢的偷袭机会。不止奥地利,威尼斯和佛罗伦萨如今都蠢蠢欲动。” “奥地利与教廷的矛盾由来已久,无论是两年前入侵安科纳,一年前强迫教皇加冕,还是如今包庇胡斯异端,每条罪状在四百年前都够教皇下发绝罚令,何况三罪并有。如今双方矛盾激烈,西风东风总要有一方被压倒,没有第二种选择。” 不。 罗贝尔默默想道。 其实弗雷德里克就是单纯看教廷不爽,以及结婚心切而已。 他要是有你想得那么多,就不会在意大利被打得如丧家之犬了。 “说的不错。”罗贝尔环胸而坐,多少高看了眼前男子一眼,“不愧是公爵之子,见识确实不俗。那你认为,没有本土支援的我军,今后该去往何方?” 约翰正欲开口,罗贝尔抬手拦住了他。 “想一想再说,你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你是否有机会在我帐下谋得任职,以及能肩负多大的担子。” “无妨,牛津的数学教授夸赞过我思维迅疾,当世无人可比。”约翰毫不迟疑地说道,“主教应当摒弃前嫌,与伪王伊日联手,镇压胡斯起义。” “……细说。” “于公而言,胡斯异端学说乃是对基督信仰天大的亵渎,可以适度招揽,却绝不可平等对待,那会让奥地利的正统皇位受到动摇和质疑。” 约翰接着补充道:“胡斯徒只能以敌人或从属的姿态与奥地利共存。” 适当容忍胡斯徒存在,在这个人口万分重要的时代,大家多少都可以理解。 吸人口嘛,不磕碜,谁会和人口过不去呢? 但如果试图和胡斯徒平起平坐,乃至帮助胡斯徒建立一个属于他们的国家,那大伙可就坐不住了。 镇压胡斯乃是我大神罗朝的基本国策,要么你们自己改信,要么我们天主教徒“帮”你们改信。死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哪怕全波西米亚的人死绝了也得镇压! 你弗雷德里克刚刚上台不到一年,就要更改我大神罗朝持续五十年的国策,是不是里通倭……斯拉夫寇! 什么,你说你不认识卡齐米日,没关系,很快你就要认识了。 吸人口也要讲基本法的! 为了防止被帝国内的反对派弹劾到颜面无存,弗雷德里克不可能同意和胡斯派结盟。这个问题,除了胡斯徒自己,正常人都明白。 即使是罗贝尔本身,对胡斯思想抱有的也更多是对受迫害者的同情,而非对其理念的认同。 他是一名纯粹的天主教修道士,虽然偶尔也会喝喝小酒,看看美腿——不是江天河的,但至今都维持着教士的体面。 他从来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安科纳的时候,如果不是江天河裹挟他血战到底,他早就跑了,也就没了如今的许多故事。他想活成的是圣彼得的模样,不想和扬·胡斯落得一样的下场。 “言之有理。”罗贝尔认可地点了点头,“看来你说话都喜欢分两点,那于情而言呢?” “于情而言嘛。” 约翰翘起二郎腿,露出一个不屑鄙夷的眼神。 “王位继承战争,说白了,是我们统治世界的贵族内部的矛盾。胡斯徒,呵,不过一群失意贵族领导下的泥腿子,一半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自大狂,一半是只想捞一笔就走的投机犯。这种团体没有资格同我们坐在同一张棋盘上博弈,还是尽早退场的好。” 出现了!大贵族的鄙视! 闻讯而来的朱利奥站在帐外内心挥舞着杜兰达尔狂喊道。 吾必取而代之! 罗贝尔无奈扶额:“你下次能不能说的……委婉一点?” “对聪明人就要说直白话。”约翰亲手倒了两杯酒,递给罗贝尔一杯,“干杯(cheers),不知我在您心中能得多少分?” 如此狂浪不羁,目中无人的姿态,不禁让罗贝尔想起了留在维也纳的艾伊尼阿斯父女。 艾伊尼阿斯曾经担任过弗雷德里克的秘书,素以狂放着称。 于是,他沉思了半分钟,最终将自己的十字架项链亲手戴在了约翰的脖子上。 “日后请多指教了,机要秘书。” 约翰满意地将项链塞进领口:“您当然不会失望的,很快您就会发现,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政务秘书。” “那么,世界上最好的政务秘书,你能帮我再倒杯酒么?” “是,主教。” 第149章 以兰开斯特之名 “哎,法罗。” 朱利奥用肩膀顶了一下走在前面的法罗。 “你带过来的那个男人什么情况,他是给老大下了迷魂咒吗?怎么这几天天天和老大挤在一起?” “别问我,不知道。”法罗耸肩,“他来求职,而我觉得他的说话很有见地,就引荐给了大人,仅此而已。” “那,那个劳什子机要秘书,到底是干啥的?” 土包子兼文盲——哦,忘了他已经通过学会一点德文摘掉了文盲的帽子——朱利奥紧张地问:“这这,机要秘书不会抢我的兵权吧?” “不会,安心吧,你这官迷。”法罗笑道,“所谓机要秘书,就是从前艾伊尼阿斯先生在大人身边的工作。” “那什么,端茶倒水,筹算账本?” “差不多吧。” “嗨,那不就是打杂的吗?”朱利奥得意地抬起鼻子,“秘书和军队相比,那还是咱们当兵的牛批。” 看着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法罗无奈地摇头叹息。 “哎,傻小子,军队不过是国家的手脚,论地位怎么比得上大脑啊。” “啊?” 行军队列中央,罗贝尔与约翰骑着马匹并排行走。 “能再给我重复一遍你刚刚的构思吗?就是有关波西米亚的那一套。” “如您所愿。”约翰高傲地扬起脖子,“就像您说的,胡斯徒在波西米亚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呈现明显的东西对立状态,靠近奥地利的领地,也就是如今奥地利的实控区摩拉维亚,拥有最多的胡斯徒人口。” 罗贝尔点头称是:“没错,许多东南的领主也在暗地里信仰胡斯,这正是我能如此迅速地席卷东部的原因。” “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让波西米亚事实上一分为二,让胡斯徒和打生打死呢?” “不可。”罗贝尔果断回绝道,“我曾经认识一个名叫扬·卡的胡斯修士,他教给了我战争无法解决问题,只会孕育更多的仇恨。” “唔。” 计划被果断否定,约翰也不气馁。 “那么,何不与伪王伊日加深合作。他曾经是卢蒂齐亚的小贵族,又曾是圣杯派领袖,兼具两方背景,可以很好驾驭两股力量……” “也不行,骑墙的没有好下场,看看如今的伊日,被胡斯徒和贵族两方厌弃,和他合作有弊无利。”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约翰无奈地摊手,“但是主教,波西米亚必须有一位国王,这个国王不能来自哈布斯堡,也不能是伊日,还必须便于操纵,哪有这么合适的人选?” 罗贝尔沉默许久。 直到大军渡河时,两人下马在河边休息,他才对约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就不能——没有国王吗?” 约翰愣住了。 罗贝尔连忙解释道:“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要扬·胡斯描绘的那种圣经共和国。我的意思是暂时空置王位,就像匈牙利王国一样。” “呼——” 约翰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主教,您下次完全可以一次性说清楚,我还误会您要和那些乡下人同流合污呢。” 罗贝尔小声道:“人家也不全是乡下人。” “嗯?” “没,没事。” 明明罗贝尔才是理论上的领导者,但他在约翰这个才认识不到几天的家伙面前却常有种学生般的惶恐。 一个从来自信满满、作风严谨、举止优雅的男人,罗贝尔很难找出任何贬义词来形容他。 如果硬要说约翰有什么毛病,也许就是极度自满导致他没有朋友吧。 “这您可就误会了。”约翰优雅地用白手帕擦拭去手汗,“我在牛津大学拥有数不清的拥趸,优秀的人到哪里都不会缺乏朋友。所谓‘杰出者的孤独’,不过是失败者臆想出来以平衡自身嫉妒之心的借口。” 咳啊! 突如其来的一箭射穿了罗贝尔的心。 “但我相信才华过人的主教不会怀有如此成见。”约翰挑眉,“对吗?” “啊,那当然,哈哈哈哈。” 罗贝尔发出不失礼貌的尬笑。 在约翰这种人面前,他真是一点领袖的威严都装不出来。 还是朱利奥好糊弄,想他了。 与此同时,被“领导的机要秘书”打发去丛林打猎的朱利奥唐突地打了个喷嚏,吓跑了不远处的母鹿。 “草!”朱利奥勃然大怒,“这一定那个盎撒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都怪盎撒!” 突然,他身后的灌木丛一阵哗啦哗啦,从其后钻出来一只傻狍子,呆呆地对上朱利奥的眼睛。 狍子:有东西在响欸,过来瞧瞧。 “算了,你走吧。”朱利奥无力地摆摆手,“吃你的肉感觉会降低智商。” 狍子不满地呦叫起来:“叭喔!叭喔!” “嗯?什么?你说你是一匹宝马?” “叭喔!” “放屁,你明明是一头狍子,你瞅瞅你这耳朵,还有你这个花纹,你当我是傻逼吗?” “叭喔!” “什么?你说森林里有个名字叫高·赵的蒙古人非说你是马?那是个骗子,传播骗子的话等于你也有责任的。” “叭喔……” 傻狍子突然失落地耷拉下头,失魂落魄地趴在地上,宛如一条命中注定翻不了身的咸鱼。 朱利奥摇了摇头,默默离开了丛林。 大约五分钟后,他以风驰电掣之速再次奔回原地,狍子依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嘿!看看我给你找了什么回来!” 他炫耀般地扬起了手中的马鞍和嚼头。傻狍子黑黝黝的眼瞳瞬间明亮了起来。 “叭喔叭喔叭喔!” “嘿嘿,准备好成为圣骑士朱利奥的千里马吧!” 他笑嘻嘻地把战马的一套装备安到了狍子身上,沉重的负担差点让它跌倒。但最终,成为千里马的梦想还是战胜了一时的压迫,一只傻狍子,不,是圣骑士的千里马傲然挺立着。 朱利奥牵着这头狍子兴冲冲地回到营地。 “老大,看,这是我的新战马!” 正在喝面粉揪片汤的罗贝尔:? 他飞快咽下嘴里的面片,迫不及待地吐槽道:“这不是头鹿吗?老朱,你是否清醒?” “当然,我决定了,从今天起,它就是我圣骑士朱利奥在战斗之外的伙伴,我给它起名叫「帕拉丁(pdin)」。” “哦?” 紧接着,闲逛到此的约翰看到这有趣的一幕也凑了过来。 “塔佩亚将军方才的话,我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政治主张吗?” “呃,大概吧。” “那么我认可这是一匹千里马。” 朱利奥兴奋地把帕拉丁抱了起来,“嘿,你现在起就是千里马了,高兴吗?” “叭喔!” 罗贝尔语无伦次地放下碗筷:“这这这,约翰秘书,这明明是鹿,怎么能是马呢?” 约翰微微一笑,坦荡地宣言道:“因为这是个政治主张,所以与事实无关。” “嘶……” 罗贝尔战术后仰。 政治家,好卑鄙! “这些小事无需关心。”约翰语气平淡,“主教,可知道我们行至哪里了?” 罗贝尔回想着昨晚熬夜背下来的周边地形图,不动声色地张开手掌,借助掌心油画确认了一下大概方位。 “我们现在在泰尔奇镇以北,距离布拉格还有七十公里左右。” “那么,敌人的大概方位,您可看得出来?” “还太远,没进到油画范围……哎?” 罗贝尔抬头对上约翰似笑非笑的视线,慌忙收起掌心。 “大人何必遮掩。”约翰平静地说,“神术之能,也是才华的一部分。” 罗贝尔紧紧攥紧拳头,紧张地盯着约翰。 这是他第一次被发现掌心油画,在此之前,他虽然偶尔想到过有人会戳穿他的秘密,也演练过几次敷衍哄骗的办法。 但面对约翰这个聪明到吊诡程度的怪人,似乎任何狡辩都无济于事。 “您是怕被误会为贞德一般的人物吧。” 约翰看穿他内心一般地说道。 “遗憾,我以为主教不会不流于世俗,没想到也对「奥尔良的圣女」存在这么深误解。” “等等。”罗贝尔惊讶地道,“你说「圣女」?” 约翰点点头:“当然,从默默无闻到一战成名,从不谙世事的底层贵族之女到不世出的军事鬼才,在危难关头挽救法兰西的英雄。圣女贞德自称得到了耶稣基督给予的军事指导,她不是圣女,难道还能是教廷污蔑的「女巫」么?” 罗贝尔头脑万般混乱。 先是被戳破了秘密,后是听到贞德是「圣女」的宣言,大脑一时有些宕机。 “但、但是,教会宣判了贞德接受了撒旦的蛊惑……” “哼!” 听到这里,约翰忽然愤怒地哼了一声。 “那只不过是英伦贵族中的败类无耻的污蔑之词,赢就要堂堂正正地赢,输就要坦坦荡荡地输,用卑鄙的离间计杀害圣女,他们根本没有作为盎格鲁撒克逊贵族的骄傲。” “换成你呢?” “离间。”约翰斩钉截铁、毫不迟疑地说道。 罗贝尔吐槽:“有什么区别?你不也一样烂么?” “是的,作为政治家,用最小的损失实现最大的目标才够格。”约翰冷哼道,“但作为顶天立地的绅士,眼见一名爱国、忠诚而神圣的女性受到污蔑而被处死,我从道德和伦理上无法接受!这样的英格兰不值得我为之效力!” 原来如此,这才是你远赴大陆的原因吗。 罗贝尔深深看了他一眼。 “主教,您可以完全信任我的保密水平。此事,在您愿意公开宣明之前,神知地知,你知我知。” 约翰单举起一只左手,右手按在左胸前。 “以兰开斯特家族之名向耶和华起誓,我约翰·布莱特日奈·兰开斯特誓死守卫主君的秘密。若有违此证,则兰开斯特不仅永远失去法兰西,还将失去英格兰。” 他微笑着放下左手。 “这样您安心了吧,主教。” 第150章 入吾彀中 “呜啊!” 最后一名近卫士兵在失去生命。 尸身遍地,血流漂杵,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这就是如今的布雷斯劳城。 昔日繁华的城堡都市正在地狱烈焰中熊熊燃烧,幸运地没有死于波兰骑兵刀下的平民正尖叫着、拖妻带女地向四方逃窜,成为波兰人眼中再好不过的竞抢对象。 几个骑兵打赌比赛谁更快追上那些逃亡者,赢者可以获得女儿,而输家只配和他的妻子“玩耍”。 中世纪的娱乐活动就是这么单调,解决了上半身的吃饭,就解决下半身的欲望。换成现代,士兵还可以抢电脑手机以供娱乐,哪怕抢台电冰箱,也总比直接对平民开火强。 当自己的最后一名侍卫被斩杀后,布雷斯劳伯爵弗拉迪米尔·冯·霍恩贝格恐慌地向后退却。 “你、你、你……” “你什么你,话都不会说了么?” 在他面前,魁梧年轻的波兰国王卡齐米日四世冷冰冰地将剑扎进木地板的缝隙。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对弗雷德里克的封建契约,宣布效忠于我。要么,我斩下你全家的头颅,对外宣称你的全族都在战乱中丧生,由我将布雷斯劳再转封给其他贵族。” 弗拉迪米尔恐惧地咽下一口唾沫。 他看着身后地上的地下室活板门,想到里面躲藏的自己的妻儿,经过一番纠结,最终屈辱地跪在卡齐米日面前。 当卡齐米日昂首挺胸地举着布雷斯劳伯爵领的领地旗帜走出城门的一刻,全体士兵爆发出狂热的欢呼,而士兵脚下躺满了西里西亚士兵与平民的尸体。 他将旗帜递给马佐夫舍大公,后者微笑着恭贺道: “呵呵,百年过去,当年皮亚斯特家族丢失的西里西亚,如今由雅盖隆家族重新统一,吾王万胜。” 前排的士兵高高举起剑盾:“吾王万胜!” “吾王万胜!” “吾王万胜!” 卡齐米日腼腆地嘻嘻了两声,随后,他的笑声逐渐不受控制的放肆。 “哈哈哈哈哈!” 布雷斯劳城堡上空重新飘扬起波兰王国的纯白鹰旗,而这只是波兰再征服的起点。 失去了波西米亚乃至整个神罗作为后盾,波兰的虎狼之师以疾风骤雨之势席卷了整个西里西亚。 但卡齐米日始终约束着大军,不让军队踏入波西米亚王国寸步,根本不打算尝试解放捷克人。虽然捷克和波兰同为西斯拉夫民族,但前者已在德意志的神罗内生活了超过半千年,完全日耳曼化。 “解放”一个根本不想被解放的民族,只会惹得一身骚。能趁乱抢回西里西亚,卡齐米日已经心满意足了。 波兹南之役终究只是战术上的胜利,得益于奥地利和萨克森的果断撤退,终究未能转化为战略歼灭。 奥地利和萨克森主力几乎一兵未损,如果再加上在本土虎视眈眈的勃兰登堡与波美拉尼亚两国,来年开春再组织一次战役毫无压力。 在这种警惕心态的驱动下,卡齐米日最终没有班师回国,而是率领本部兵马就地修筑防御工事,准备应对可能的反攻。 皮什特市,位于布拉格东南方的一座自由贸易大市。 这里常年聚集着从波兰、匈牙利和奥地利远道而来的特产商人,将地中海和波罗的海的产物——海盐、腌鱼、珊瑚和珍珠源源不断地送往波西米亚王领。 理论上来说,皮什特位于离布拉格不远的平原,本应是胡斯叛军的重点关照对象。 但奇怪的是,皮什特市中仍然盘踞着大量成年男性,却见不到一个女人。 拙劣的伪装,简直就像是摆明了的陷阱一样。 放下望远镜,罗贝尔微微眯起眼睛。 在用油画反复确认后,他用胜券在握的笑容结束了这一天的侦查,翻身上马离开了皮什特市南郊。 傍晚,他和其他五名探子骑手回到了南方森林中隐蔽的营寨。 在森林中扎营,既隐蔽又安全,就地打井和打猎都十分方便,罗贝尔打算以后多多在森林扎营。 早已提前在营门口等候的约翰优雅地接过罗贝尔递来的望远镜,努嘴示意左右帮士兵脱下盔甲。 “主教,侦查情况如何?” “城里全是男人,根本没有女人和孩子。”罗贝尔把黄金剑从腰带转到背上,“一眼假,八成是王国军的士兵伪装的。” “那么大人打算进攻么,就算城里藏匿了王国军,但皮什特没有城墙,人数和地形上我军都不会虚于对方。” 约翰试探着问道。 虽然他自矜才华横溢,但在军事这类实践类学科上,仍然比不过经验丰富的战场老兵。 “不。”罗贝尔摇摇头,“皮什特不足为虑,我们先攻占东南的洪波莱茨要塞,皮什特自然会成为我军囊中之物。” 洪波莱茨是位于布拉格东南九十公里,距离皮什特大市约二十公里左右的城堡要塞,是由摩拉维亚公国进入王领的必经之路,也是硕果仅存的没有被胡斯叛军掠袭过的要塞区之一。 二十公里对快马而言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对于士兵的双脚也不过半天即刻抵达。假如奥军突袭皮什特出现变故,洪波莱茨的守军完全可以迅速支援,将奥军反包围在皮什特,一举歼灭这支有生力量。 “皮什特的守军人数不多,我料他们必定是将部队分散在了各个据点,准备深沟高垒、据城自守。”罗贝尔自信地道,“先挨个拔除皮什特的外围据点,看看伊日准备怎么应对。” 奥军趁夜色悄悄离开了皮什特,转向东南方的洪波莱茨要塞前进。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奥军离开皮什特不久后,一支规模庞大的王国军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皮什特。 皮什特之所以能成为布拉格无可动摇的经济枢纽之一,并不只因它靠近奥地利和波兰,更是因为有一条名为“奥塔瓦”的河流由北向南流经城市,最终汇入波西米亚最长的母亲河——伏尔塔瓦河。 这天夜里,沿着奥塔瓦河,一支规模在四千人左右的王国军乘船抵达了皮什特。 而他们的头领,正是不久前接受了国王伊日册封的王国大元帅,自称“盖里乌斯”的苍老将军。 高大瘦削的身影,如秃鹫般锐利的眼瞳,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一切都让盖里乌斯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军士们的支持。 如此作态,绝非初入战场的新手可以做到,小将官们猜测着这位新元帅的身份,却始终一头雾水。 盖里乌斯就像天降的陨石一般,突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果敢、独裁、坚定之余,还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军人的狡猾。 他站在皮什特的了望高塔上,听着手下人汇报的“奥地利军队已经向东离开”的情报,得意地露出微笑。 “呵呵,终究是年轻人,沉不住气。让老夫教一教你,战争是怎么一回事。” 垂垂老矣的盖里乌斯用瘦得皮包骨的手指捏起一根柔韧的树枝,精巧的双手不一会儿便缠绕出一顶带着叶子的树枝王冠。 他慢慢将王冠戴到头顶,长长呼出一口气,晚风吹动他的红色长袍,深邃的眼眶内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一柄罗马短剑从虚空而降,插进他脚边的泥土里。 “我闻到了,熟悉的战场味道。” 他拔出短剑,绷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欢迎回来,老伙计。” 第151章 中计 6月24日,清晨。 奥军按时抵达洪波莱茨要塞。 六千名奥地利军队在各级骑士指挥官的安排下包围了城堡。 洪波莱茨要塞方面,经历一阵初期的骚动后,守军很快发现奥军人数并没有意想之中的多,于是毫不示弱地出城迎敌——然后被奥军一阵海扁打回了城堡,差一点被紧追身后的奥军直接顺势突入城门。 和主力未损,又有源源不断本土支援的奥军相比,孤城一座的洪波莱茨要塞既没有首都的支援,也没有足够的高质量兵将,在野战中自然不可能是由正规军和雇佣兵组成的奥地利精锐的对手。 在意识到己方不足以对抗敌人后,洪波莱茨的守军毫不犹豫地炸毁了城门吊桥装置,摆出一副“老子要守到老死,有本事饿死我”的架势,正式开始了对峙。 万分遗憾于未能毕其功于一役的罗贝尔只得命令全军有条不紊地修建营寨,搭建攻城器械。 冷兵器时代就是这样,无论野战打得多么精彩,多么酣畅淋漓,面对高耸的城墙也得望墙兴叹。 无论中西,一到围城环节,所耗时间向来是按月起步,上不封顶。隋末唐初年间,哪怕是李世民那般英雄人物,围攻洛阳足足从公元618年围到了公元621年,三年有余才攻下这座历史古都。 罗贝尔粗略估计,城内大约有四千到五千名不等的守军,一个普通要塞不可能有如此多的士兵驻守,这里大概率还掺杂着王国军所属的不少野战军。 联想到皮什特大市附近稀疏的士兵,诸多互相印证的情报令罗贝尔心态放松了不少,惬意地围起了城池。 但他忘记了一个关键问题——掌心油画不是上帝之眼,它只能用以估算人数和地形。 但敌人的装备,城内的具体情况,他所能了解的有限。 自从投笔从戎以来,罗贝尔长期以弱敌强,此次的波西米亚行动是难得以多打少的一次,难不成还能输给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吗? 洪波莱茨要塞内。 一千名守军紧张地堵死了所有入口,在城墙下疯狂地挖掘壕沟,提前防范地道偷袭。 在士兵后方,镇民们穿着破旧的锅盔,身上搭着花哨的布匹,遮挡没有护甲的身躯,手举着各种各样的木矛,被士兵举刀逼迫着站在城门附近。 这就是被罗贝尔误当成所谓王国军主力的“士兵”,总共四千五百人左右的平民。 而此时,城外的奥军依然浑然不知地打造着云梯与抛石机。 奥地利总共拥有一百门大炮,其中一半在撤退时丢给了波兰人,另一半安全撤回了奥地利,在弗雷德里克给罗贝尔支援生力军时又被运送到了布尔诺城。 考虑到火炮运输不便,罗贝尔忍痛将全部火炮留在了布尔诺,由炮兵总指挥高尔文布设守城炮台。 因而奥军此行并未携带强大的远程火力,唯一称得上趁手的武器唯有援军带来的五百杆火门枪。 经历一整日地辛苦工造,一座简陋的营地初具雏形,舒适度和防御强度暂且不论,起码可以给士兵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环境。 大营位于洪波莱茨西北,傍晚,士兵结束了一日的辛勤工作,吃了一顿简单的羹炙饭食,安稳地进入梦乡。 而就在奥地利的骄兵悍将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波西米亚王国军正井井有条地完成他们的战略合围计划。 皮什特大市的四千正规军主力,由原本的圣杯派战士改编而来,加上别拉镇的两千民兵,帕佐夫镇的三千民兵,以及洪波莱茨要塞内的千余战兵,缓慢而又势不可挡地收缩包围圈。 翌日一早,奥军便迫不及待地冲到森林里伐木搭建攻城器械。 第四日,法罗督造出的两辆云梯车和若干梯架顺利出炉,外面涂上一层沙泥糊干的防火涂料,在两百多名士卒的齐心协力下推向城堡。 奥军的攻城战不紧不慢地开展。 首先遭受攻打的是西南面的城墙。 洪波莱茨要塞矗立于两片直径二百五十米左右的湖泊之间,只有西南面和东北面有相对平坦的空地以供攻城部队展开。 要塞的险要地形使其得以免于四面围城的困境,面对湖泊的水门也给城堡以源源不断的淡水水供。 奥军一分为二,西南面的朱利奥率先动手。四百多的奥地利士兵嗷嗷叫着冲到城墙底下,然后被守军的石头和滚烫的热油烫了个头,慌乱无措地逃回了阵地。 “真没用!看我的!” 朱利奥解下佩剑,在弓弩手的援护射击下亲领士卒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这一次的规模相较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提升,千余士兵掩护着唯二的云梯车徐徐前进。 倒不是朱利奥不想派上更多人,可惜狭窄的城墙只允许这点人同时攻城。 守军士兵刚刚举起巨石,弩手立刻箭如雨下,掩护己方攻城器逼近城墙。 与此同时,东北面城墙的奥军收到了来自西南方的火药信号弹。 罗贝尔对法罗点头示意,奥军即刻在后者的指挥下向东北面发动了佯攻。 这是一场六千军马对阵一千守军的悬殊之斗。 只短短一天的攻打,缺兵少粮的洪波莱茨要塞便已摇摇欲坠。 当日落西山,法罗亲自在土丘上吹响收军的号角。 血战一日的士兵旋即以最快速度打扫战场,奥地利雇佣兵扒掉了战友身上的盔甲武器——这些都是佣兵团的财产——扬长而去。 死伤惨重、士气低落的守军苦涩地坐看敌人离去。 只一日血战,一千守军受伤近半,一百多名战友倒在血泊中,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守将带着幸存的、四肢完好的士兵连夜席卷了城内大部分有男丁的民家,将前日募集的民兵正式召入军营。 于是,转天,奥军惊讶地发现守军兵力陡然暴增,虽然敌人的死伤比前日更为惨重,但唯二的云梯车也在两天的交战中被礌石砸回了零件状态,攻城只得再度搁置。 经历三日准备,两台云梯车和一台抛石机新鲜出炉。 这一次,罗贝尔还使上了掘地道的手段,然而地道部队挖到一半就暴露给了城内壕沟,被守方劈头盖脸地热情“欢迎”,一百五十人无人生还。 就在毫无技术含量的攻守交错中,半个月时光眨眼而逝。 两周毫无间歇的攻城战,令交战双方的兵将都陷入了极度的疲惫。 法罗提议暂缓攻城,罗贝尔无奈之下也只好采用他的建议。 深夜,试图潜伏入城内的奥地利探子大部分被捕杀,死里逃生混入城内的也只有一人成功传回了两条简单的讯息:“敌人众多,瘟疫。” 半个月的激战,不计其数的死伤,终于让洪波莱茨城堡要塞内爆发了瘟疫。 两难的纠结摆在罗贝尔面前。 一个爆发了瘟疫的城堡,到底还有没有攻占的价值?如果占领了,万一将瘟疫传入军中怎么办? 但无数条交相印证的证据又让他无比确信,王国军的主力就在城内,否则无法解释敌人为何如此的坚韧。 但是……不对劲。 法罗感受着手中长枪的重量,甩去枪尖是血液,皱起了眉头。 “这支敌人太弱了,不对劲,大人,请务必谨慎行事。” “嗨呀,法罗你力气那么大,怎么的胆量却如此小了?” 朱利奥摘下锅盔,调笑着道:“莫不是被你那个老对手吓破了胆?别担心!” 他拍着胸前的板甲钢片自信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犯我大奥者,我圣骑士朱利奥·塔佩亚必击而破之!” 罗贝尔:“你先把脸上的血擦一下吧。” 朱利奥擦了一下脸,这才感受到一股轻微的疼痛。 他的左脸不知何时被匕首划出一道伤口,横在眼眶下面,大约只有半厘米深。 “受伤了?什么时候?” “战斗的时候,随时保持冷静。”法罗拍拍他的后背,走到罗贝尔面前。 “大人,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加强对附近的侦查,我的老对头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困守孤城不是他的风格,他一定还有后手。” 见法罗如此笃定,罗贝尔同意,将外出执行侦查工作的骑兵队从四队增加到十队。 全军休息了一日一夜后,翌日,三支侦查队回到大营,表示“周边无异常”。 七支侦查队下落不明。 军帐中,罗贝尔如梦初醒,大惊失色。 “坏了,中计了!” 第152章 克热梅什尼克山会战 责令手下收敛起奥地利士兵的尸首,盖里乌斯老将军嚣张地哈哈大笑。 “年轻人,终于察觉了吗?可惜已经太晚了。” 他骑在高头披甲战马的背上,陶醉地抚摸着战马的背甲。 “好马,好甲,好剑。” 老人扼腕叹息。 “假如当年我拥有如今的一切,埃及就不会是我旅途的终点。亚历山大曾经瞻仰的兴都库什山脉,老夫也想亲手触摸一次。” 他身后的年轻副官好奇地问道:“将军大人,您朝圣的终点站竟然是埃及吗?好厉害呀,我距离埃及最近的一次也不过是在安条克呢。” “朝圣?” 老人咀嚼着这个词语,继而大笑道:“哈哈,差不多吧。” “真好,将军您以后就是我的偶像了!” “哼哼,小子,你还年轻的很,莫要学我这个一意孤行的老顽固,不会有好下场的。”老人自嘲地哼唧两声,遽然叹息,“是啊,不会有好下场的……” “全军加快脚步!我们已经被发现了,最快速度到达作战位置!” “不好,中计了!” 当罗贝尔在惊叫出声之际,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得令赶至的四支王国军团已经完成了战略合围。 除了去往东边的探子,其他三个方向的探马全军覆没。 这意味着什么,营帐内三人再清楚不过。 “怎么回事?”朱利奥慌乱地喊道,“之前探子不是说方圆四十里都没有不明军队吗?” 法罗脸色阴沉:“恐怕,敌人之前一直潜藏在附近城镇里,连夜强行军才到达的附近。” 罗贝尔后怕地抚平胸口的起伏:“还好你提醒的及时,否则我军就要覆灭了,多谢了,法罗。” “大人,我们必须立刻向南撤退,让留守布尔诺的高尔文将军协助解围。”法罗斩钉截铁地道,“凭我对的那家伙了解,这次的围剿必然是天罗地网,等到合围成型就再也走不脱了!” “好!” 罗贝尔对麾下各个骑士军官喊道:“把带不走的器械和营房全部烧毁,急行军向南火速撤退!” 自南方包围而来的军队,是自帕佐夫出发、由泰尔奇男爵瓦茨拉夫统领的【摩拉维亚流亡军团】。 在之前的一段混乱时间,泰尔奇城堡在胡斯战士的猛攻中覆亡,男爵瓦茨拉夫被迫流亡帕佐夫镇,和当地市长联手组建了这支大部分为民兵、少部分为雇佣兵的流亡军团,总人数两千,不求割据一方,只求光复故土。 泰尔奇如今被波西米亚东南的奥地利势力控制,原本短时间看不到光复的可能。 然而没想到的是,奥地利人竟然敢跨越帕佐夫,入侵皮什特,简直气笑了瓦茨拉夫伯爵。 他当即决定地投效了王国中央的伊日,在新晋王国大元帅盖里乌斯的安排下,成为了围剿奥军的南部军团。 来自北方市镇【别拉】的【恰斯拉夫流亡军团】也有着相似的背景。 恰斯拉夫是摩拉维亚下辖的伯国,恰斯拉夫伯爵在奥军攻城之际不幸身亡,幸存逃离的孤儿寡母在北方的别拉镇号召曾经忠于伯爵的勇士,也拉起了总数在两千人左右的武装队伍。 如今,这些切身感受到胡斯暴徒与奥地利侵略者暴行的“复仇者”,于风云变幻之际会聚一堂,在新王与大元帅的感召下,从四面八方扑向势单力孤的奥军。 直到火烧军营的大火灭却,洪波莱茨的守将韦德杰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奥军已经偷偷溜走。 他焦虑不安地派出探哨,侦查奥军的动向,同时率军队和民兵出城地毯式搜寻任何可能的线索。 “该死,该死。”韦德杰夫骑在马上,颤抖的嘴唇几乎把锅盔都抖了下来,“元帅千叮咛万嘱咐,令我们拖住奥地利人,为什么没有盯紧!” 副将苦笑道:“大人,我们的战马死光了。” “哪怕用腿也要侦查!” 副将无奈地指着垂头丧气的一干士卒:“如果任由士兵出城,恐怕一个人也回不来。” 韦德杰夫愤怒地把锅盔砸在地上:“可恶,哪怕刮地三尺,也必须把奥地利人给我揪出来!” “是!” 瓦茨拉夫、韦德杰夫、盖里乌斯以及恰斯拉夫伯爵夫人所统帅四支部队,分别从四个方向强行军向奥军涌来。 如此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军事调动,瞬间惊醒了长眠于布拉格周边的残余胡斯叛军势力。 “大盖特曼”季诺维耶齐判断这是布拉格前所未有的空虚之机,果断率领上万叛军猛攻布拉格山城。 须臾之间,这座孤立无援的王城便摇摇欲坠,叛军数度抢占了城墙阵地,胡斯第三军团盖特曼“蛮牛”科拉努维奇身先士卒,身披重甲,手舞一对四十公斤重的钢锥,硬生生撞开了圣杯战士的长枪方阵,最远时甚至抵达了城门吊索控制室,差一点给他放下了吊桥。 危急关头,国王伊日·波杰布拉德亲自披甲上阵,饼酒同领党卫军士气大振,义无反顾地抢夺城墙,方才堪堪稳住阵脚,没有让叛军从防线裂缝一鼓作气突入城内。 “蛮牛”科拉努维奇也在无穷无尽的围攻和弩箭之下壮烈殉教,他的手下拼命抢出了“蛮牛”的尸身,带着盖特曼夺路而逃。 科拉努维奇死后,胡斯叛军内部的其他盖特曼旋即为了争抢他的部曲爆发了激烈内讧,最终演变成为刀兵相见。 无力压制内斗的季诺维耶齐最后望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布拉格城堡,迸发出不甘的嘶吼,被迫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有人都明白,错失这一次大好良机以后,有科拉努维奇给众人立下的反面教材,叛军将再无力攻打王都布拉格。 某种意义上讲,毫无团结可言的叛军已在这场王冠逐鹿之战中提前出局。 经历一整天的狂奔,抛下一切辎重的奥军成功逃亡至洪波莱茨要塞以南二十公里处的克热梅什尼克山脉。 奥军临行前雇佣的当地向导发挥了关键性作用,在向导的指引下,大军顺利从山脉西口进入,沿着山谷徐徐东行,最终来到了群山中央唯一的一片宽阔地带。 按照向导的说法,克热梅什尼克山脉自此一直向东南延伸至泰尔奇伯国领,奥军只需按“南-东-南”的方向再行进五十公里左右,就可以安然无恙地返回奥地利实控的摩拉维亚公国领。 罗贝尔用重金酬谢了这位向导。 多亏法罗的建议和向导的引领,大军暂时脱离了危险。 而一旦安全下来,罗贝尔灵活的小心思又难以抑制的动了起来。 “法罗、朱利奥、约翰,你们来看地图。” 在临时歇脚的山脚下,七月份逐渐炎热的天气让士兵们纷纷脱去盔甲,到大树底下乘凉嬉闹。 罗贝尔把刚刚砍断的木桩当作桌子,摆上向导粗略绘制、他借助掌心油画加以修正的山脉地形图,呼唤三名得力干将前来会谈。 他指着地图上的五个标记点说道: “你们看,老乡说的克热梅什尼克山脉,它有东北、西北、西南、南、东,总共五个可供大军通行的平坦入口。” “我们是从东北方向的入口进入的山脉,现在我们的北方就是山脉最高峰——克热梅什尼克山,山脉正是因它而得名。” “如果敌人要追击我军,你们觉得他们会从哪个入口进入山脉?” 约翰揉了揉下巴,率先开口道:“如果我是敌人总指挥,我会从西北入口进入。” 朱利奥:“为啥?直接顺着东北入口进来多方便。” 约翰白了他一眼,遗憾地叹息:“哎,和伦巴第蛮子说话总是如此麻烦。” “你说什么?!” 法罗当即给他俩一人一个脑瓜崩:“好了!你们两个,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他看向捂着额头哎哟喂的约翰,道:“秘书的意思是,敌人会猜测我军可能在东北口设伏,所以会从距离仅次于东北口的西北口追击吗?” “嗯,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约翰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惜了,这么聪明的脑袋,却偏偏要当投身军旅,何其浪费。” 法罗紧紧皱起眉头: “但是……我总感觉那家伙不会这么循规蹈矩地作战……” 就在朱利奥要为约翰侮辱军人而二次发作之时,罗贝尔突然插嘴道:“等一下,仔细看看,这山好像也不是太高,万一敌人从山上翻过来怎么办?” 法罗的眼睛骤然瞪大。 “没错!就是这个!” 他激动地指着地图上标记出来的克热梅什尼克山。 “他会翻山,他一定会翻山!” “为什么?”说话的是约翰,“无论怎么看,翻山都是性价比最低、风险最高的选择,只是为了打一个出其不意,就冒着坠崖损耗士兵的风险翻越大山,图什么?” “图一个他乐意。” 法罗大笑着道:“我了解我的对头,他戎马一生,最崇拜的将军就是迦太基的汉尼拔·巴卡。汉尼拔将军曾经率军翻越比利牛斯山脉和阿尔卑斯山脉,奇袭罗马本土。” “如今,模仿偶像的机会就在眼前,我不相信那个老顽童会为了区区风险就任这个机会飘走。” 他坚定地望着罗贝尔:“大人,我请率本部部队登上克热梅什尼克山,阻击老对手的军队!” 罗贝尔毫不犹豫地将权杖塞到他的怀里。 “我相信你的判断,三分之二的部队都分给你,我和其余人驻扎山脚,以备不测。” “是!”法罗接过权杖,重重点头,“跨越多年的仇怨,这一次必须分出胜负。” 独裁官和保民官,究竟哪方更有资格代表伟大的罗马精神。 让我见识一下吧。 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 第153章 久有凌云志 公元前44年,一位占卜师对权倾一时的独裁官说道:唯有皇者,才有资格征服帕提亚。 但,共和国里,怎能有一位imperator(帝皇)? 终身独裁官大笑着离开了占卜师的宫殿,返回了他忠诚的元老院。 在暗流涌动的繁荣城市,一个注定铭刻于青史的阴谋正在酝酿。 终身独裁官的宠臣,却同时也是他暗中最坚定的反对者。 为了保卫共和国的理想之光,为了诛杀这名只差戴上王冠就能堂而皇之地成为“共和国的皇帝”的暴君,男人于黑暗之中秘密集结起可靠的战友。 最终,反抗的星火逐渐成形,六十多名团结一心的共和派站在了一起。为首的三巨头分别是,“最后的罗马人”、“英白拉多的继承者”以及“独裁官的宠臣”。 三人都并非圣人。 “最后的罗马人”是一名家境优渥的小贵族,聆听着伟大共和国的传奇故事长大成人。 生性对弱者的同情令他厌恶一切暴君与当权者,在他还只是学校的学生时,他毫不畏惧地怒斥暴君苏拉之子。当他怀着对祖国的热爱踏入战场时,第一战就惨败给不可一世的帕提亚骑兵。 但欲望的阴云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的头顶。 在他踏入政坛,渐渐掌握曾经艳羡的权力后,他与坚定与平民站在一起的弟弟决裂,投靠了有权有势的大贵族,摇身一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时,一切已无可挽回。独裁者的手玷污着至高无上的共和传统,他曾为之奋斗的一切,一夜之间全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原来到头来,“最后的罗马人”也不过是贪恋权力的军头而已。 当暴君捂着血流不止的心口,倒在庞贝剧院的台阶上,难以置信地望着三张熟悉的面庞时,被背叛的愤恨笼罩的双眼渐渐失去光明。 “布鲁图,竟然连你也——” 神圣的尤里乌斯魂归天国。 而现世的战争犹未停止。 骁勇善战的“最后的罗马人”在生命的尽头败给了他的最后一位对手,马克·安东尼。 他不能接受自己在诛杀一位暴君后却被另一位冉冉升起的暴君杀死,于是令仆人斩下了自己的头颅——他的一生本该就此完结。 黑暗中的沉眠,不知到底过了几百年,或者几千年。 当罗马人再次睁开双眼,见到的是坐在银色十字架下嬉皮笑脸的白袍男子。 而如今的世界,已经完全成了暴君的乐土,再也没有共和国了。 当他决定喝下圣杯的契约之酒时,命中注定的命运之轮便已开始转动。直到此时此刻此地,为他降下罪有应得的结局。 要么回归尘埃,要么实现理想。 自己真的热爱共和国吗?他不知道。 自己真的是为理想而战,而不是为了所谓的权力野心吗?他也不知道。 一个野心家,一个背叛了理想的骑墙者,究竟有没有资格再次为理想挥剑?没人知道。 法罗·德·伊德里苏,站在尘土飞扬的克热梅什尼克山山顶,迷惘地望着远方。 “你也回来了吗?凯撒。” 三十多公里外的草原上,化名为盖里乌斯的老人忽然心悸一般地捂住心口。 他摆手示意一脸担忧的副官自己无碍,深邃的眼瞳望向遥远的南方。 “隆基努斯……叛徒,在等我吗?是在等待胜利,还是说,等待自己的死亡呢?” 明月如镜,高悬星空。 副官带领着奥地利士兵爬上山头,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而法罗早已在此等候良久。 “呼、呼……”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擦掉脸上的汗水,“将军,您走得可真快啊。” “啊,是啊。” 法罗喃喃自语道。 “太快了,一千五百年,消失的罗马,太快了。” 他根本不在乎希腊人的拜占庭帝国——拜占庭根本没资格自称罗马。 没有保民官,没有共和国,没有伟大理想,只有照猫画虎的宫廷阴谋与禁卫军叛乱。 所谓的“东罗马”,不过是曾经灿烂文明与伟大时代的余烬,灭亡千年后,罗马的残骸依然影响着后人。附庸风雅也好,自以为是也罢,无论东罗马如何,对法罗和盖里乌斯而言,他们为之热泪盈眶的国家确确实实的消亡了。 甚至,就连东罗马这个旧时代的残渣,也只剩下君士坦丁堡孤城一座。 估计要不了多久,“罗马”这个名字就将如她曾经的老对手迦太基一样,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吧。 “嘿,维根斯特堡家的小少爷。”法罗喊起他副官。 “将军,都说了不要叫我少爷啦,我是您的士兵,您应该叫我雷恩。” “没问题,雷恩小少爷。”法罗满脸不在乎地调笑道,“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被提拔成我的副官么?” “记得。”雷恩·冯·维根斯特堡沮丧地耷下脑袋,“总主教大人说我的名字和他一位故人一模一样——我可不想因为这种原因被提拔。” “不止,还因为你足够耐心,足够天真,能同我优势互补。”法罗微笑道,“小少爷,奥地利于你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啊?”雷恩副官挠了挠脸颊,“嗯,我父亲告诉我,我们维根斯特堡家族四百年前就为巴本堡家族效力,如今为哈布斯堡家族效力。嗯,谁统治奥地利,我们家族就效忠谁。” 法罗轻轻摇了摇头。 “不,不对。”他戳着雷恩的胸口,“你是小少爷,你是贵族,但你之所以能履行贵族的权力,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来源于公民的认可。” “公民的认可?”雷恩疑惑地重复道。 “没错,公民的认可。”法罗也跟着重复了一遍,“人类是世界的基石,公民是国家的基石。公民是最宝贵的支持者,换句话说,公民的认可等于一切。” 雷恩嗫嚅着说:“您的话好乱,我有点听不懂……” “没关系,记住这句话,然后用你的余生感受它,感受公民的力量。” 法罗从山顶的大石头上站起,举着望远镜,蓦地说道: “隐蔽,敌人来了。” 盖里乌斯摘下高卢盔。 他是如此热爱高卢的一切,以至于用平生罕有的笔墨描绘了在当地发生的一切。美丽的塞纳河,富饶的奥克,除了高卢蛮族惹人厌烦外,高卢的一切都如此美好,简直是他的第二故乡。 他抬头望向高山,这里是他上一世生命从未踏足的疆土,过往对地势的经验理解都无从参考,一切都必须从头来过——正合他意。 “向导呢?” “哎,哎,元帅大人,小的在。” 向导老人谄笑着搓着手,凑到了盖里乌斯面前。 如果罗贝尔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此人正是之前引导他们进入山脉的向导。 先赚奥地利人的钱,再赚自己人的钱,四舍五入等于没有叛国,简直不要太合算。 盖里乌斯:“你适才说,你领着奥地利人从东北口进入了山脉?” “是啊大人,都是奥地利人用小人的家人胁迫——唔!” 见血封喉。 盖里乌斯在军旗上擦拭着短剑,冷冰冰地瞥了倒在地上的尸体一眼。 “背叛国家,毫无信用,罪不容赦。” “元帅。”他的副将问,“不排除敌人在入口附近设伏的可能,我们该从哪个入口进入山脉?” “进入山脉?” 盖里乌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此山还不如比利牛斯山脉的一个山包,翻过去不就好了。” “啊?” “啊什么,都给我热身准备!” 年龄不详的小老头突然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翻越克热梅什尼克山,直突奥军本阵!” “啊?” 第154章 火龙烧山 克热梅什尼克山,位于今捷克境内布尔诺市与林茨市之间,山脉四通八达,上接卢萨蒂亚山脉,下邻摩拉维亚盆地,是波西米亚王国有名有姓的高山。 由于其并不极端陡峭的山地地貌,这里不乏少部分渔猎为生的山民村落。 山脚的奥地利军营就毗邻着两座人烟稀少的村落。 军营临近平民定居点其实是十分可怕的事情,用幽默点的话来说,叫“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从维也纳运来的补给足够大军多日所用,他们不需要靠劫掠获取食物,给当地人留下坏印象。 好在罗贝尔手下的人手并不多,大部分士兵都被送上了高山,省去了他约束军队的麻烦。 午夜时分。 罗贝尔摘掉护头环,和衣熄灯准备入眠。 他把沉重的黄金剑放在胸口——一开始他还不习惯被压着睡觉,如今反而胸口不压点东西就睡不舒服了。 但他刚刚钻进被窝,剑柄末端的蓝宝石骤然光亮大作,连带着剑身的颜色也开始由黄金转化为苍蓝。 一双稚嫩的手从宝石里伸出,拽着剑柄,自己拔自己,艰难地拖动着剑与罗贝尔一起走向帐外。 还好牛顿距今再晚两百年才出生,现在别说棺材板,连液体都还算不上,否则多半已经在提剑赶来的路上了。 “贝贝,发生什么事了?” 罗贝尔温柔地抚摸着宝石,安抚了灵魂的情绪。 贝贝握住剑柄向上一扭,指向山顶的方向,罗贝尔下意识抬起头。 下一秒,冲天的火焰盘旋而起。整座山头,几乎在须臾之间,陷入一片火海。 罗贝尔大惊失色,用生平少有的大吼对躺在简陋窝棚里的众多士兵呼喊道: “敌袭!敌袭!” 法罗双手紧握长枪,咬牙切齿地望着被火焰撕开了一道口子的堵截线,以及随之涌来的源源不断的王国士兵。 “失策了……” 他成功预判了老对头的心思,但他没料到,敌人竟然会投掷火油爆破桶,还使用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 如此不珍惜麾下战士的性命…… 法罗狂吼着冲锋至烈火燃烧的斜坡,大力挥枪,砸飞了十几个还没站稳脚跟的敌军战士。 他们的双手双脚在半空疯狂地蹬舞,齐声惨叫着跌下悬崖。 “凯撒,你这样还算得上罗马人吗?!” 他的吼声在高山巅峰回荡。 “哼。” 盖里乌斯瞥了眼旁边摔下山谷、注定粉身碎骨的士兵,云淡风轻地自语着。 “死亡是战争的一部分,没有胸襟去坦然面对死亡的人没资格站上指挥台。就是不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你才不是马克·安东尼之流的对手。” 他怒斥身边的士兵:“看什么!前线出现缺口了,马上补位!” “是!” 诚惶诚恐的战士连忙,又纷纷被 通往山顶的陡峭山路,能容纳多人通行的就只有这一条。 法罗·德·伊德里苏挺身提枪,傲然立于山路尽头,一时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奥军士兵搬出营地里的饮用水,泼洒在燃烧的灌木与大树上,试图浇灭山火,但这种努力注定是徒劳。 人为点燃的火焰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沿着任何可以燃烧的载体迅速蔓延。 从上至下,火龙一往无前地吞噬着象征葱郁生命的山林,熟睡的鸟儿被火焰惊醒,还没来得及飞起,便连同树枝搭建的巢穴一起化为灰烬。 袍子、野狼和鹿群慌乱地逃出森林,甚至连它们以往从来不敢靠近的恐怖直立猿的村庄都成了他们逃跑的路线。 但山民还没来得及感谢这上天的馈赠,便纷纷面无血色地发现了火光冲天的克热梅什尼克山峰。 “山、山里走水了!快逃啊——” 人与狼、鹿与人,一对对曾经食物链上的对手,在烈焰的伟力前毫无反抗之心,并排在山谷地间逃窜。 山脚下,罗贝尔的白布单衣被汗水浸透。 火焰全无熄灭之兆地沿着山林向他们的山脚大营蔓延。 但他麾下仅有一千多号人马,其余都派去了山顶。 这些都是军改之初就被征募参军里的百战老兵,失去一个都令人心痛,遑论一次性失去三分之二。 他紧咬牙齿,扭头对朱利奥道:“分出一百个人,随我上山救人,你带着其他人立刻撤退,头也不回地往东跑!” “是!” 朱利奥毫不犹豫地接下命令,点出一百多名最精锐的奥地利战士交给了罗贝尔。 “老大,千万和法罗一起活着回来。” “法罗不一定,但我肯定死不了。” 罗贝尔随口回他一句,和要跟上山的百十号人,每人举起一桶水淋在身上,又演示了一遍如何用蘸湿的衣物防护口鼻。 这都是江天河当年在他面前炫耀过的知识,同时还有“地震时要躲厕所和桌子底下”以及“室内火灾必须爬着走”之类的逃生小知识。 按她的话说,未来学校教育的内容大部分都是连不起来的碎片,充斥学生生涯的“火灾地震演练”算是罕有的能直接用上的知识。 罗贝尔一行消失在漆黑的山路尽头。 朱利奥抿着嘴唇,率领军团缓步后撤,没有如罗贝尔所言的扭头逃跑。 接受命令是士兵的义务,但如何履行却是他这个指挥官的个人选择。 他要为友军守护撤退通路,他相信老大一定能带所有人活着回来,罗贝尔的黄金剑正如查理曼的圣剑咎瓦尤斯,而他的手里也持有骑士罗兰的圣剑杜兰达尔——虽然是他自作主张命名的,但他相信二人之间也拥有着堪比查理和罗兰的联系。 “别死咯,老大。” 朱利奥骑在马背上喃喃自语道:“罗兰可是比查理先走一步,所以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长枪横翻,银蛇狂舞。 不计其数的登山士兵在历经千辛万苦地抵达山路尽头后,却绝望地发现此路不通。 法罗打发所有士兵全力抑制火势,独自一人挡在山路前。 他一刻不停地舞动枪杆,体力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死于他手的敌人很快超过了二十人,紧接着是三十、四十,而这个数字仍伴随涌来的敌人而不断攀升。 为了登山,王国军抛弃了一切辎重,包括沉重的弓弩箭矢,人人只带轻甲短剑。他们仅携带战争物资是五桶火油桶,原本计划用于轰炸山脚下的敌人大营。 为了搬运它们,盖里乌斯一方付出了数十人跌落山崖的代价。 但万万没想到,山巅居然有奥军的大股部队驻扎,导致王国军不得不提前引爆了火油,试图以放火烧山的方式逼迫奥军撤退。 不是,正常人怎么会在山顶驻军啊? 你特么是马谡吗? 当然,盖里乌斯不可能知道来自遥远东方的马谡是何等样人。 但他知道,再不做点什么,他这爬山的上千士卒怕是要被自己的死对头一个人杀光了。 “都让开!” 他伸手拨开胆怯而不敢上前的士卒,站到了众人之前。 在挥舞了上百次长枪后,法罗的手臂仅仅略微发酸。 他冷眼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那张曾经令他彻夜不眠、寝食难安的衰老面容,突然畅快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老匹夫!是谁让你返回人间,还老成了这副德行?” 法罗不无炫耀地挤弄着手臂上的肌肉:“看看我,如此年轻力壮的肉体,你难不成打算和我一对一地单挑吗?” “切!”盖里乌斯侧头啐了口唾沫。 “小人得志的匹夫,当年如果不是你们几十个人按住我,你以为就凭你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布鲁图会是我的对手?” 他抽出那柄生锈的罗马短剑,将剑鞘随手扔进深不见底的悬崖,怒喝道:“卡西乌斯,别小看老人啊!” 盖里乌斯平举短剑,对着法罗所在的山路尽头发起义无反顾地冲锋。 法罗向前突刺,却被他轻松侧身躲过,再反手用枪杆击打腰腹,也被他用剑格挡到一旁,还被趁势突破了防线,灵活的身形根本不像个老头子所能做出的动作。 盖里乌斯侧身用肩膀怼着法罗的胸膛,把他推离原地。 士兵忙不迭地紧随其后,鱼贯而入,登上了这个险要的口子。 法罗一皱眉,在躲避短剑的间歇吹响口哨。 忙于救火的奥地利军队在副将雷恩的率领下迅速抵达附近,在周围的熊熊烈火中与敌人贴身交战在一起。 人群中,唯有两道身影最惹人注目。 毫无疑问正是将对将、王对王的法罗与盖里乌斯,或者说,卡西乌斯与凯撒。 经历最初的慌乱后,法罗很快凭借更强大的力量压制住了盖里乌斯,不让他有分心指挥的机会。 正如法罗预测的一样,后者在体力与力量上都不是他的对手,全靠一手身经百战磨练出的战场技艺与他周旋。 盖里乌斯在心里把复活了他的混蛋骂了一万句。 狗日的,凭什么卡西乌斯能在最年轻的年岁复活,而他只能延续死前的年龄,用五十五岁高龄的躯体去对抗人家二十多岁的力气? 生前,卡西乌斯比凯撒年少十余岁,他在凯撒五十五岁时发动刺杀行动,还必须靠六十多人按住后者才能得手。 而现在,法罗的肉体比盖里乌斯年轻得更多,总算能凭一己之力与对方平分秋色。 “伊德里苏大人!” 正当他逐渐转守为攻之时,雷恩忽然对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不行,火势实在止不住了!撤退吧大人!” “好!你来指挥撤退!” 法罗头也不回地喊道。 趁着他稍微分心的工夫,盖里乌斯挥剑劈开枪杆。 但木枪杆却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断裂,反而是他瞥见锈剑的豁口皱起眉头。 “竟然比钢铁还坚硬,这是什么木头。” “呵,谁知道呢。”法罗冷笑地抖动枪身,“穿白袍的家伙说,这是沾染了神明之血的圣枪,不过确实比咱们当年用的投矛好使多了。” “嗯……” 盖里乌斯沉默无言。 死对头手里的武器给他一种胡乱拼凑的不合时宜感。 照理来说,锻造出的武器会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气质,尤其对他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而言,这种气质是难以遮掩的。 而这种瑕疵感最大的来源就是长枪最重要的部分——枪尖。 “那柄枪的枪尖……是不是重锻过?” “哈?” 法罗诧异地喊。 “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有空关心兵器?” “兵器是战士的情人,反而是你这样不关心兵刃的人,没资格置喙我。” “大人!”雷恩送走了最后一名逃难的奥地利士兵,对他们的方向嘶喊:“快跑啊大人,火来了!” 法罗双目微凝。 他遽然挥枪拍倒了盖里乌斯,自己也趴倒在地。 一头汹涌的火龙自二人上空舞过,烧死了途径的数十名王国军战士。 “该死。”盖里乌斯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怎么回事,怎么火势如此凶猛?” “废话!你他妈放火烧的山你不清楚后果?!” “我上次火烧高卢的森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你上次也没有用火药和火油啊——草!” 盖里乌斯遽然抬腿给了法罗一脚,把他从另一头火龙的焚烧路线上踢开。 “现在怎么办?”他扭头对士兵大喊,“灭火,快找水来!” 士兵哭丧着脸:“大人,这里是山顶,哪来的水呀。” “火油点燃的山火是灭不了的。”法罗捂着腹部从土地上站起,“凯撒,你要是想活命,就跟我走。” “什么?”盖里乌斯瞪大眼睛,“你要我接受仇敌的援手?刺杀我还不够,还要侮辱我?!” “闭嘴,你不想活命,他们还想活呢!” 法罗指着王国士兵,盖里乌斯扭过头,对上了一双手渴望的眼神。 “王国的战士们!” 法罗高举长枪呼喊:“我的主君正在山下接应,你们是要跟我活命去,还是血战到底!” 士兵没有太多的犹豫。 他们纷纷扔掉武器盔甲,紧跟在法罗身后,冲向唯一没有被火焰波及的下山路口。 不一会儿,盖里乌斯的身后已经不剩下任何一名战士。 一切仿佛回到了一千五百年前,凯撒的支持者争先恐后地成为反对他独裁的政敌一样。 披着罗马铁片甲的矮小小老头叉着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骂骂咧咧地跟上了逃难的队伍。 “这次算你赢了,下次,下次我肯定会报当年的背叛之仇。哎哟,老夫的腰啊——快来个人扶我一把!” 第155章 来谈判吧 数千人齐心协力,用身上任何可能装运东西的物件:护心甲片、头盔、水桶,挖出干巴巴的沙土,泼洒到火焰的底部。 在天灾面前,奥军与王国军暂时搁置了国仇家恨。 没人不想活下去,他们这些或是被抓了壮丁、或是为了赚钱参军的士兵更是如此。 并不是人人都有义务成为杀身成仁的英雄,“渴望活下去”并不可耻。 正因如此,盖里乌斯没有责备他的士兵,只是默默帮着大家一边搬运沙土,一边向山下缓缓移动。 一路上,不断有两军的士卒由于吸入过量灰烬倒下。 起初,大家还算讲义气地背着他们,但到了最后,人人自危,再也没空搭理需要帮助的他者,连已经被背走的人都纷纷被扔下。 法罗和盖里乌斯双双对这些现象漠然无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而纯粹的罗马人最尊重的就是人之常情。 他和盖里乌斯俱是“朱庇特、玛尔斯和奎利纳斯”的信徒,也就是被现在称为罗马多神教的信仰。 和道德守则森严基督教截然不同,罗马多神教信徒对道德的定义……更加灵活。 根据后世史学家复原的历史文献来看,罗马人对神明与道德规范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更具实用主义精神。 将军:“明天要打仗了,今晚改信国土与战争之神玛尔斯吧,玛尔斯万岁。” 律师:“明天要开庭了,是时候改信法律与光明之神朱庇特了。” 丈夫:“我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维纳斯帮帮我。” 在亘古时期,社会的道德水平很大程度上和信仰的坚定与否是绑死的。你不能指望一个不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混蛋有良心,就像你不能期待一个切了二弟的太监还能起信誉一样。 持有如此信仰的二人,自然不可能在这种逃难关头圣母心发作,搞什么“不抛弃不放弃”的狠活。 火焰蔓延的速度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得多。 山林遍布着易燃的杂草与木屑,但凡有一点火星逃逸,就能瞬间让数人的救火功亏一篑。 而且一边灭火一边逃难,速度实在太慢。 火焰从一开始在他们身后数十米燃烧,到现在几乎和进军的军队重合,被呛晕的人数眨眼间直线飙升。 盖里乌斯咬着牙,伸手抢走法罗手里的头盔,挖起一片沙土浇灭了刚刚点燃没多会儿的灌木丛。 “这是老夫酿成的大祸,你们先走,老夫在这里垫后。” “你个臭老头顶个卵用,火是灭不掉的,快走!” 法罗强硬地揪着他瘦削的手腕喊道:“全军,不要救火了,山下有大片空地,向山下跑!” 在法罗指挥下,两军战士丢盔弃甲地狂奔下山。 多亏王国军只引爆了四桶火油,火势弥漫的速度尚在双腿足以战胜的阈值之下。 唯一致命棘手的灰烬尘埃,也在罗贝尔与他们碰面后得到了解决。 救援的士兵把湿漉漉的外套撕成碎片,给幸存的士兵一人一张以捂住口鼻。 从见到罗贝尔的第一眼起,盖里乌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背后的黄金剑。 他被法罗拽着走,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好剑,好剑”。 浩浩汤汤的逃难队伍用二十多分钟全部逃出了克热梅什尼克山。 抵达山脚后,留守撤军路线的朱利奥抱着安全归来的罗贝尔喜极而泣。 盖里乌斯又一眼盯上了朱利奥腰上的杜兰达尔,先是赞叹了一句“也是好剑”,然后盯着朱利奥的脸,唐突说了句“可惜”。 法罗和罗贝尔拼命拦下了已经把手搭在剑柄上的朱利奥。 事发突然,罗贝尔只是简单地说明了下情况,继续马不停蹄地向东逃窜。 这时刻,原本被罗贝尔打算用于打游击的辽阔山脉成了他们逃难的最大阻碍。 颠簸的山路让运送辎重的马车难以逾越,紧追不舍的火势逼迫他们不得不斩断拖曳绳,抛弃了这一大堆价值一万多弗洛林的物资。 许多士兵毫不心疼地丢弃了沉重的板甲——反正板甲不会被火烧毁,他们大可以在山火熄灭后再回来捡。 核对人数的工作没空开展,轻装简行之后,两军便开始沿着山脉峡谷的宽阔大陆向东狂奔。 当翌日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奔跑了一夜的士兵们疲惫地在路旁跌倒。 不过,相比连夜爬上山顶又被自己的火油烧得屁滚尿流的王国军而言,奥地利士兵脸上的倦色明显轻微许多。 累倒的人海里,盖里乌斯是第一个爬起来的人。 他的作战技巧虽尚存,体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五十五岁老头子。凭他自己几乎绝无可能跑完这场克热梅什尼克马拉松,因而这一夜,他几乎都被法罗扛着走。 法罗还顺带着扛走了约翰,后者的体力还不如宫廷里的贵妇人,天知道他是怎么从英伦岛流落到的波西米亚。 什么,有人问马哪去了? 火一烧至,马群立即如惊弓之鸟般逃走,一只不剩。 将士们全靠两条腿跑了十几公里的马拉松,这才逃出了山脉。 “……” 老人摘掉被火熏黑的高卢盔,瞥着法罗累得呼呼大睡的侧脸,叹息着坐回了地上。 光着膀子的罗贝尔随手把奥地利的黑黄军旗扯下,和罗马人一样把旗帜当成布袍裹在身上,一瘸一拐地走至老人跟前。 “呼,所以,您就是法罗提到过的死对头?” 老人抬起眉梢瞅着他,解开脖子上的红战袍,露出黑黢的后脖颈:“正是,阁下这便迫不及待要取老夫的项上人头了吗?那便请便罢。” “哈,老人家您误会了。”罗贝尔用被扯军旗的旗杆当作拐棍,苦笑道,“被大火烧了一宿,实在没打仗的心思。” “既然阁下没这个心思,就请不要打扰老夫休息。” 盖里乌斯把战袍抖了抖,抖掉灰尘,垫在草地上当作临时的地铺。 “老人家身子骨不好,需要足够的睡眠。晚安,玛卡巴卡。” “玛卡巴卡是谁?我的名字是罗贝尔·诺贝尔。” 朱利奥是一众逃难者中完全不见疲态的唯一一人。 也许是圣剑将曾经赋予罗贝尔的力量转赠与了他,他惊讶地揉捏大腿,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可以穿着重甲奔跑十几公里而不累。 罗贝尔环视平原。 远处的山脉依然在冒着黑浓的烟雾,动物朋友和他们一样趴在山林外,遥望自己的家园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除了这些动物,还有许多山村的居民,不少情绪低落的男男女女为失去故乡而啜泣,又加重了沉闷的氛围。 在这样的环境里,无论是奥地利的青年、胡斯派的战士,或是王国军的征召兵,没人还能保持战心,哪怕罗贝尔和法罗也不能。 罗贝尔望着仍在燃烧的山脉,沉默地思考着。 弗雷德里克已经明确表示他暂时拒绝戴上波西米亚的王冠,拉迪斯劳斯也不行。 也许,奥地利与布拉格的矛盾比想象中要少? 人在人间的生命只有一次,正因如此,更不该付出无谓的牺牲。他们已经在天灾人祸面前团结过一次,何不再次携起手来? “死对头先生。”,罗贝尔坐在盖里乌斯身旁,“我们来和平谈判吧。” 第156章 解锁成就,一闷棍砸晕罗马的凯先生 “我们来谈判吧。” 当他的话音落下的一刹那,约翰惊讶地抬起头。 但他略一思酌,又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闭目养神的盖里乌斯脸上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罗贝尔会提出这番建议。 “您似乎并不惊讶?” “你看起来不像军人。”盖里乌斯懒洋洋地说道,“杀伐果断、令行禁止,我在你身上都看不见,倒是看见了点虚伪的仁慈。” “为什么?”罗贝尔好奇地问,“我领兵指挥的小战役不胜枚举,万人以上的大会战也参与过几次,您为何如此判断呢?” “你要真的是战士,就该果断斩下我这个败军之将的头颅,再来招降我的部队,就像我曾经在高卢和日耳曼做过的一样。”盖里乌斯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与自己无关的话题。 文盲朱利奥:高卢是哪? “你不会是看我年纪大,不忍心下手吧?” “呃。”罗贝尔尴尬地挠挠脸颊。 他确实多少因为盖里乌斯的年纪放了点尊重的心思,没想到被直接戳穿了。 “这个,尊老爱幼也没什么不好吧。” “大错特错!”谁成想盖里乌斯突然激动地坐了起来,“老东西活了一辈子,背负的罪孽比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多的多,既顽固又无耻,有什么值得尊敬的!要我说,就该把五十岁以上的老东西全都宰了喂狗……” “咳咳咳。” 仰躺在地上睡觉的法罗被他的喊声吵醒。 “老家伙,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我当然有。”盖里乌斯扭头愤恨地道,“若不是元老院的那些老顽固不相信我,还蛊惑了布鲁图,我怎么会以那样狼狈的姿态死亡,老而不死是为贼!” 法罗嘿笑一声,躺回去接着睡觉。 “可别以为你就赢了。”盖里乌斯嘿嘿笑道,“老夫在翻山之前,另外吩咐了其余三支军团协助合围,他们也许被山火烧死了,也许没有。” 言下之意,奥军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 罗贝尔手足无措地对上这位精神矍铄的小老头。 盖里乌斯如野狼般锋锐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也打量着他背上的剑柄。 贝贝从来没被外人用这样露骨的眼神盯着,带着蓝宝石害怕地往罗贝尔身后缩了缩。 “小子,你背上那剑什么来历。” “呃,这是一个朋友送的……” “叫你那个朋友来见我。” 盖里乌斯用命令般的语气说道。 约翰从随身的布包里找出单片眼镜,不满地皱起眉头:“这位老先生,请您端正态度,我家主君不是您的属下……” “嗯?”盖里乌斯侧头瞪了他一眼。 他的小腿一颤,强装镇定地推了推眼镜:“算了,您二位请继续。” “我那个朋友……他比较神出鬼没。”罗贝尔脑中浮现出第一次和白袍人见面的情景,“不过,只要您伴我同行,早晚会有机会见到他的。” “给你剑的人,和复活了卡西乌斯的人,是同一个人吧。你的剑上有他的圣枪的气息,应该是同一把武器重锻成两把。” 罗贝尔:“卡西乌斯是谁来着……” “是我。”法罗闭着眼睛开口,“老贼,我现在的名字是法罗·德·伊德里苏,你怎么称呼?” “盖里乌斯。” 罗贝尔一脸的迷茫:“复活是什么意思?” 小老头愕然道:“卡西乌斯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两刻钟后,法罗全盘托出了自己的故事。包括他原本的身份,和白袍人将他复活至今的一切。 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当年计划和实施刺杀凯撒行动的场景。 当年,他派一群忠于共和国的元老前去知会凯撒,骗他去元老院宣读陈情书,走到半路又把他拐到了庞贝剧院的阶梯前。 虽然感觉异常,但在停顿一下之后,凯撒还是走向了剧院。 当凯撒走到东廊宣读陈情书的时候,卡西乌斯立刻就扑上前去,扯开他的衣服,而不是向刺杀其他人时那样,让他走进正厅。 万万没想到,年老力未衰的凯撒只用单手抓住了手腕,当时凯撒还没有明白自己在被刺杀,他还在大声地斥责卡西乌斯:“我是来读陈情书的,你们要干什么?” 但卡西乌斯仍然不放开他,凯撒急了,奋力反抗。他一边拳打脚踢着卡西乌斯,一边拼力挣脱,布鲁图连忙率领众多刺杀者一拥而上,很快就将凯撒制伏,并向他宣读了元老院中央的“决定”。 然而还未等布鲁图念完,凯撒竟然挣脱了刺客,大吼一声向叛徒扑去。 面对这一突发情况,参与刺杀工作的马可斯伸手就要拔剑,但随后又将手放了下来,因为双方太近了,挥砍可能会造成误伤。而还没有念完\\\"决定\\\"的布鲁图,对于眼前突发的这一幕,也使他有些惊诧。 只有久经沙场的卡西乌斯,显得非常镇定,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凯撒在发现他心腹的布鲁图和待之如亲儿子一般的马可斯也在队伍里后心态大崩,双拳难敌四手的他终于还是被六十多人制服。因为他从前是共和国权力最大的独裁官,因此对他的惩罚也是最严厉的。 刺客们将他乱剑砍死,他只能用最后一口气以紫袍覆面,维护了一名共和国独裁官临终的体面。 罗贝尔清楚地看到,就在法罗复述这段亲身经历的历史时,旁边躺着的盖里乌斯嘴角一刻不停地在抽搐,拳头握了又松,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好了。”他赶忙堵住法罗的嘴,“别说了,别说了。” “抱歉之前瞒着您那么久。”他对罗贝尔歉意地笑道,“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我是法罗,奥地利的将军,仅此而已。” 他看罗贝尔环顾四周的样子,好奇问:“大人,您在找什么?” “哦,因为一般这种关头,白袍的家伙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罗贝尔扒拉着草地,“藏哪了这是。” 然而白色的家伙最终还是没来。 “我在这呢。” 罗贝尔猛地向上仰起头。 铛。 “哎哟。”白袍人被猝不及防的一下撞到下巴,狼狈摔倒在草坪上。 法罗:“从哪冒出来的。” 朱利奥:“不知道,妹瞅见。” “当当当当。”白袍人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摆了个元气满满的姿势,“想我了吗?好几个月不见~” 罗贝尔无语凝噎:“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要在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 白袍人笑嘻嘻地指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怎么了,这大太阳不是挺亮的嘛。” “你就是小子提到的,复活卡西乌斯的人?” 盖里乌斯站起身,走到白袍人和罗贝尔面前。 直到此时罗贝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平时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头竟然比他还高一个头。 “没错,正是不才。”白袍人将权杖水平地转到身后,微微欠身行礼,“幸会,独裁官阁下,我有幸拜读过您书写的传记。” 老人眯起眼睛:“你是如何把老夫和卡西乌斯从冥界带回人间的?” “您误会了。”白袍人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道,“其实,并不是我复活的二位,而是法罗先生在复活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我罢了。” “那你能让我也重回青春么?就像卡西乌斯那样。”老人仿佛没听见他的狡辩似的继续道。 白袍人无奈摊手:“可以是可以,不过……代价不小。” “世上没有老夫支付不起的代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言为定说谎的是小狗!” 白袍人嘴里遽然蹦出一大串话,旋即用权杖狠狠砸在盖里乌斯脑门上。 小老头双眼翻白,昏迷过去。 解锁成就,一闷棍敲晕尤里乌斯·凯撒。 罗贝尔吓得蹦了起来:“耶稣基督上帝啊,你把他砸死了?!” “昏倒罢了,三天后苏醒。”他轻松地转着手杖,“我还有急事,不陪你们接着聊了。罗贝尔,回头。” 罗贝尔回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剑鞘的木壳不要这么暴露在外界,你最好涂抹一层树脂,这样腐蚀得慢一些。” 他解下黄金剑,塞到白袍人怀里:“你帮我弄。” “我擦。”青年咋舌,“你好不客气啊。算了,咱就勉为其难地替你修理一下,谁让咱这么善良呢——三天后还你。” 他把剑柄末端的蓝宝石掰了下来—— “居然可以掰下来啊!”罗贝尔大惊失色,“你倒是早说啊!早说我就不睡觉都背着它,像个弱智一样了!” “还有事吗?没事我要走了。” “等等。”罗贝尔喊住他,犹豫片刻,试探性地问:“那个,军中的粮食都被火烧了,你能不能像上次在基奥贾变出火药粉那样,再给我变点吃的……” “不行。” “拜托了!多啦白梦,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江天河那妮子都教了你些啥啊?不行就是不行,向未来借贷是很贵的!我要走了!” 一阵大风刮来,风沙弥漫。 众人皆下意识挡起眼睛。 等到风沙沉寂,白袍人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一颗晶莹的蓝宝石留在原地。 约翰:“见了鬼了,我肯定是还没睡醒,对,一定是我还没睡醒。” 罗贝尔捡起宝石塞进衣兜。 约翰唉声叹气:“价值一万四千五百五十枚弗洛林金币的辎重就这么蒸发了,真可惜。” “好了,事不宜迟,我们尽快赶回回布尔诺。” 法罗对躺了一地的王国军士兵喊道:“嘿,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士兵纷纷抬手比起了大拇指。 他们的元帅都被俘虏了,不然呢? 第157章 欢迎加入天主温暖大家庭 “什么?!你说瓦茨拉夫那个畜生赖在这不走了?” 泰尔奇城堡东郊外,【恰斯拉夫复国军团的领袖】,前代恰斯拉夫伯爵的二儿子,年仅十六岁的威特里奇少爷愤怒地将饭碗倒扣在桌子上。 但犹豫片刻后,他又把饭菜慢慢扒拉回碗里。 毕竟现在是战争年代,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他是高贵的伯爵之子,有责任爱惜民力。 传统贵族与官僚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贵族有封建契约的约束,善待领民是呼吸一般自然的基本要求,而官僚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上级委任,根本不会在乎屁民的死活。 就连拜占庭帝国的衰落和灭亡,都离不开持续不断的宫廷内斗和腐败到骨子里的地方总督和宫廷总管。腐败的官僚体系活生生把这个生机盎然的老牌帝国拖进了地狱,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死于其手的帝国在何方。 “瓦茨拉夫那个短视的家伙。” 威特里奇咬牙切齿地骂道。 四天前,他和母亲率领的复国军团与泰尔奇伯爵瓦茨拉夫的摩拉维亚流亡军团和洪波莱茨要塞的城防军三方汇合。 他们都遵从王国大元帅的命令,各自率军从四面八方合围山脉里的奥军。 然而,就在他们深入山脉后埋伏许久之后,山顶猝然传来的爆炸声和紧随而至的森林大火让三支军团全都大难临头。 最终,三支军团在各自付出将近一半的人员伤亡狼狈逃出,其中一半都呛死于滚滚黑烟。 残存的部队从南方逃窜而出,恰好抵达了原本属于瓦茨拉夫的封邑——泰尔奇男爵领地。 根据探子汇报 阔别许久的家族领地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夺了回来,简直令瓦茨拉夫狂喜万分。 今天是三军在泰尔奇休整的第四天,按照原定计划,他们理应离开城堡,继续追击奥地利军队。 可瓦茨拉夫一直以“没有收到大元帅进一步指示”为由拒绝出征,就这么赖在他的伯爵领不走了。 “唔……” 虽然不甘心,但威特里奇也不好说些什么。 人家本来就是为了夺回祖地才兴兵讨伐奥地利,如今祖地回归,就地散伙很正常。 “洪波莱茨的城防军司令怎么说?” “司令他说……一切以国王和元帅命令为准。” “哎。” 就在三军踟躇不前的日子里,他们口中的元帅,正在布尔诺军营马厩外——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盖里乌斯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已不再遍布皱纹的双手,止不住地仰天大笑。 没人能理解他究竟有多么的狂喜。 对一个胸怀广大,野心勃勃的征服者和独裁者而言,唯二不能战胜的,一个是怒火滔天的人民,另一个就是不舍昼夜地流逝的时间。 从古至今,不知多少才华横溢的野心家败给了岁月,马其顿的亚历山大、罗马的凯撒、蒙古的成吉思汗、法兰克的查理和不列颠的阿尔弗雷德,不胜枚举。 重返青春的诱惑是任何征服者都无法拒绝的,哪怕代价是给高卢蛮子打三十年的白工。 “高卢的小子!” 盖里乌斯推开马厩的栅栏门。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整军备战,老夫……不对,是本将要出战!” 马厩门外,罗贝尔几人哆哆嗦嗦地抱成一团。 朱利奥:“真真真真的变年轻了,怪物啊!” 罗贝尔:“怎、怎么一下子高了这么多,刚才的小老头呢?” 法罗:“……比我还帅,输了。” “呼呼。”盖里乌斯满意地撩拨着额前的刘海。 他的变化令所有人都大大意料不到。 他们依照白袍人的嘱咐,在他昏迷整整三天后放进了一个独立的房间,完成仪式的最后一步。 在放进马厩前,几人还特地确认了一下盖里乌斯的脸,短发、瘦削、凶恶,人间一切能形容可恶老人的形容词都可以加在他身上。 可现在…… “你是什么人!”罗贝尔紧握涂好了树脂胶的剑鞘,黄金剑粲然出鞘,紧张地盯着眼前这个惊世骇俗,面容比女子更精致的美男子,“盖里乌斯在哪?说!” “喂喂,你小子紧张什么。”美男子扬起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迎风甩动,“本将不就是凯……盖里乌斯么。” “以前,马可斯对我说过,他的义父尤里乌斯年轻时是名满罗马城的美男子……”法罗神态怪异地道,“原来他是这个意思啊。” “哎,岁月不饶人呐。即使如我这样英俊的男人,衰老依然不可阻挡地到来了。”他自恋地举起铜镜,整理发型,“朱庇特保佑,让本将有机会重返青春。” 罗贝尔咬牙切齿:“法罗,有办法让他老回去吗?” 朱利奥深深点了点头。 “恐怕,没有。” “盖里乌斯。”身着黑袍的罗贝尔忽然亮出手中的权戒,“以你主君之名,我命令你自杀。” “我拒绝。”盖里乌斯毫不犹豫道。 “啊啊啊啊!” 三人捶胸顿足,嫉妒到面目全非。 唯有约翰面不改色,甚至有闲心嘲讽道:“不过是容貌上的小小优越,人最重要的是智慧,比如最能体现智慧的游戏,黑白象棋。” 半小时后,被象棋新手盖里乌斯薄纱的约翰轰然倒下,加入了三人捶胸顿足的行列。 “不对,他凭什么比我帅还比我聪明!耶稣基督,这不公平!” “什么耶稣,本将只晓得朱庇特,玛尔斯和维纳斯,耶稣是哪个新来的神?” 比耶稣出生还早死四十多年的盖里乌斯如是说道。 罗马共和国时代,意大利半岛最流行的信仰是前面提到过的罗马多神教。 罗马人每征服一片土地,第一件要干的事就是“拜码头”——即把当地人信仰的神灵接纳进多神教体系,安抚受征服一方民众的情绪。 这种习惯随着罗马扩张进入瓶颈而消失,并很快转变为适合大帝国维持稳定的一神教。不过盖里乌斯生前正是罗马扩张最旺盛的阶段,因此他对神明依然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传统态度。 在罗贝尔有意地诱惑下,盖里乌斯很快被基督教的“天国”,“原罪论”,“大审判”等概念绕的团团转。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脸上已经被罗贝尔浸满了圣水,完成了神圣的洗礼仪式。 罗贝尔紧赶着把一本圣经塞进他手里,生怕他慢一步反悔。 “加入我们天主教可就不能反悔了!以后有人打着弯月旗宣扬什么先知和古兰经全都不许信,知道吗?” “哦,哦……” 美丽的盖里乌斯懵懵懂懂地点头。 “耶!” 一身神甫打扮的罗贝尔兴奋地冲天打了一套拳,在布尔诺教堂弥撒厅的台上开心地蹦来跳去。 传教传教传教传教,今天最开心啦! 盖里乌斯压下内心好像错上贼船似的忐忑,他终于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改信了,现在可以领兵出征了不?” “哦,没必要了。” 罗贝尔抬头看看日历,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这个时候,那几个倒霉蛋应该已经全军覆没了。” 第158章 特别送你上天堂行动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确认是三面旗帜对吗?” “确定,和罗贝尔大人形容的一模一样,黄色勋鹿旗,红底黑龙旗和绿纹狼头旗。” “好,特别上天堂行动,现在开始!” 高尔文挥下高抬的手掌,其后,皮雷等一众军士深深点头示意。 泰尔奇城堡,地下隧道。 高尔文小心翼翼地推开挡路的木桶木箱,努嘴示意身后众人走出隧道。 这里是奥军在占据泰尔奇的一个月内挖掘的秘密藏身点,同样的藏匿工事,奥军在其他城堡也有建设,例如奥地利实控区和敌境接壤的边境要塞伊赫拉瓦。 高尔文率领的别动队,在罗贝尔搬空了泰尔奇的补给撤退后立刻完成交接,潜伏在暗道里,至今已有五天。 而他们潜藏的目的嘛…… 高尔文露出诡异的微笑。 潜藏在隧道里的可不只有这五百人的队伍。 在一半人员悄咪咪地钻出四条不同的隧道,确认周围没有敌人巡逻后,另一半士兵奋力推着十几个大木桶走出隧道。 高尔文扶正木桶,撬开盖子,揭开防潮用的鹿皮,拿出桶里一个小布包撕开,捻起其中的黑色颗粒揉搓了几下,满意地道:“江天河大人说的真没错,把火药放在山洞里,表面加上一层皮革就可以防止受潮。” 这当然也不是江天河从教科书里学到的知识。 “如何防止火药受潮”的知识来源是教学推荐小说书目之《鲁滨逊漂流记》。 书中的鲁滨逊将火药分成小包储存在山洞的石头缝里,防止火药大批受潮报废。 江天河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分成小包就不会受潮,但既然记得这个土办法,她就索性教给了身为炮兵指挥的高尔文和皮雷两兄弟。 到了这一步,高尔文要做什么就不必多说了吧? 他笑着抓起一把一把的火药颗粒塞进布口袋,再用绳子捆成一团。 “哈哈哈,炸药包来咯……咦?” “怎么了,将军。” “这、这怎么可能!” 高尔文难以置信地抱着火药桶大喊:“我之前明明储存了一整桶的火药,为什么下面被人换成石头了?!” 皮雷连忙撬开第二个火药桶:“不好,这桶也只剩一半了。” “这桶也是!” “还有这里!” 一个个火药桶被掀开,无一例外都缺失了至少半桶火药。 “什么鬼?”高尔文难以理解地按住脑袋,“我明明亲眼看着后勤的人把火药塞进去,见鬼了,火药呢?” 答案是还贷。 城外的山丘上,白袍的青年人向右一挥权杖。 遍地的火药袋被地面上散发着幽暗蓝紫光的大卫之盾六芒星吞噬,渐渐沉下地面。 “这样我们的交易就暂且了结了,大卫王。”青年用脚踢烂六芒星的一角,蓝紫色的光芒就此消散。 “说起来,伯利恒真是片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先是出了你,后来又出了个耶稣。”青年抬眉思索,“不如下一站就去伯利恒遗址看看吧,没准能挖出点好东西呢。” “所以,抱歉啦,臭小子的手下们,这些火药就用来给你们的老大还债咯。” 冷汗自高尔文与皮雷的后背流下。 最关键的火药一步出了问题,后面的计划何从谈起。 他高尔文·麦克尔泰单独领军的第一次行动,莫非就要以失败收场了吗? 皮雷:“兄弟,怎么办?撤吗?这是不可抗力,主教大人应该不会求全责备的吧?” “妈的,不撤!” 高尔文猛拍大腿:“改变计划,不等晚上了,把盔甲全部脱掉,我们现在就把桶搬走!” 特伯是摩拉维亚流亡军团的一名百夫长,曾经是奥洛穆茨伯国的骑士,在封邑被奥军攻占后流落他乡,成为众多无地贵族中的一员。 当与他有同样遭遇的泰尔奇伯爵发来组建军团的邀请函后,特伯为了夺回故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军队。 今天,他照往常一样在泰尔奇城堡的道路上巡逻。 过往的行人稀疏,该死的奥地利人在撤退时搬空了整座城堡的一切,除了极少部分腿脚不便的老人,奥地利人连孩子都一起带走了。 但就在今天,特伯的巡逻队突然遇上了一伙陌生的面孔。 “你们几个,站住!” 他伸出手指,叫住那十几个搬运着木桶的可疑身影。 “你们是哪来的?为什么之前没见过你们?” 高尔文摘下遮阳帽,微微欠身,用标准的摩拉维亚捷克语对他道:“这位军士长大人,我们是帕尔杜比采来的商人。” 帕尔杜比采是波西米亚王冠领东部的边境小城,人口众多,贸易发达,那里的商人几乎垄断了王国东部的贸易。 “帕尔杜比采的商人?”特伯伸手拍在木桶盖上,旁边的小兵紧张得一哆嗦,被他眼疾手快地揪住了衣领,“东疆战乱,我听说帕尔杜比采人都躲在城堡不敢出门,怎么会有商人到这里来?” “说!”他拔出佩剑威胁道,“你们是不是奥地利的间谍!” 皮雷笑着挡开他与小兵,从怀里取出一张雕刻着花纹的硬木板:“这位军爷,这是我们的通行证,您请看。” 特伯聚精会神地盯着木板。 他曾是奥洛穆茨的高等骑士,功勋卓着,距离被封为男爵仅有一步之遥。 波西米亚境内各地的通行证他早已烂熟于心,木板上刻着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帕尔杜比采商业行会通行证。 问题是,发行这套证件的商业行会,听说已经在乱军的攻杀下毁灭。 高尔文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这个通行证并非什么精心准备的间谍道具,而是他不久前劫掠的一支商队,从尸体上摸出来的。他留在身边,只不过因为木板花纹相当精美,手感一流,可以当做把玩的玩具而已。 “这个通行证——”特伯故意拉长声音,“好像过期了啊。” 皮雷立即露出应该有的震惊的表情:“怎么会?这明明是行会长亲自颁发给我们的……” 特伯掀开木桶盖,余光瞥见其中的一捆捆蔬菜,稍微伸手翻了几下,除了几包“盐”袋也没有发觉异常。 他放下戒心,调笑着揉搓手指:“不过现在毕竟是战争时期,通行混乱也是常情,我想先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皮雷用试探地目光看向高尔文。 高尔文同样演技狂飙,带着肉痛不已的表情递出一包钱袋。 “军爷,我们真的只有这么多了,小本生意,还请军爷高抬贵手。” 换成以前特伯还是骑士的时候,这点小钱根本进不得他的法眼,不过这点商人就能榨出这么多外快已经超出预料了。 “大人,我们还有不少同伴,他们和我们同属一个商会,不知道能否……” “不行!”特伯抬手打断了他,“这笔钱只够让你们过关,要想囊括所有人——得加钱。” 二十分钟后,特伯满意地颠着沉重的钱袋,举起一枚弗洛林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光,目送着上百人推着诸多木桶离开街道。 出于贵族的良心,他还替这些人招来几辆运送货物的推车。 哎,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良心的好人,还有,商人真特么有钱。 穿着平民的粗布衣的奥军士兵推着小推车靠近城堡的方向。 沿途上,还有其他巡逻队也发现了这支队伍,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被高尔文打着“已获得流亡军团准许”的大旗忽悠的团团转。 这支大部分由民兵组成的军团根本没有所谓的反间谍意识,就这么让奥军大大咧咧地进入了内城。 看高尔文和皮雷一脸堂而皇之的模样,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伙获得准许、大白天四处闲逛的商队竟然是奥军换皮。 只要你足够自信,就算有人怀疑,他也会先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就是高尔文在威尼斯军事学院时偷窥女澡堂明白的经验之谈。 “这一桶搬到这,那桶搬到厕所边上,屎炸的劲儿大。” 在这个时代,人们还不理解沼气为何物,但大粪聚多会爆炸却是生活经验,人尽皆知。 要知道奥军制造火药的硝粉大部分就是从茅坑旁边的墙上刮的,四舍五入大粪等于火药。火药不够了,拿大粪凑数很合理吧? 过往的老人好奇地望着这一个个青年人把木桶放置在男爵大人居住的城堡各处,却无一人前来阻止。 多年的战乱,让冷漠成为了波西米亚社会的主旋律。莫说老百姓不知道这伙人是间谍,哪怕知道了,多半也只会吃瓜看戏、拍手叫好。 高尔文紧张地等待着木桶放置完毕。 他完全改写了罗贝尔预先提供的计划。 按照罗贝尔的方案,这些火药桶应该埋在敌军军营附近,引发杀伤和炸营,促使其溃散。但这个方案由于火药莫名其妙缺失了十之六七而被迫作废。 但愿他们运气好,新计划能够顺利实行。 皮雷紧握胸前的十字架项链,嘴里念叨着“主教保佑”、“真主保佑”、“圣父保佑”。 在众人不懈努力下,所有炸药桶终于安装到位,全程没有遭遇任何一人的阻碍,连城堡的扫地女仆都无视了这些鬼鬼祟祟的神经病。 “动手吧。” 第159章 飞吧,鸟儿,飞吧 泰尔奇男爵宅邸。 十六岁的恰斯拉夫伯爵二公子威特里奇正与他二十二岁的后妈,呃,亲密地交流感情。 这其中的具体细节很难让正常人理解,更难以在一本健全的历史作品中出现,至少在旁边侍奉的侍女大脑就一片混乱,心中除了“我超”什么都说不出来。 省略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环节,威特里奇和他年轻的母亲玩闹着玩闹着便来到了阳台,在和煦的日光中幸福的拥抱在一起。 真的是,外人瞎操什么心,恰斯拉夫伯爵大人不也没说什么嘛。 “哦,我可爱的小威特里奇。” 伯爵遗孀温柔地把名义儿子的脑袋按进柔软的胸口,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这段时间领导军队,一定累坏了吧。” 正巧在阳台下摆炸药桶的皮雷下意识竖起耳朵。 呦呵,有瓜? 虽然曾在军事学院由于滥传八卦而被孤立,但皮雷可谓死性不改——他宁可离开祖国,也不能放弃八卦。 皮雷蹲在炸药桶边,一边往外捋着引线,一边不住地惊叹道:“爆了,这回真的爆了!” 伯爵的继承人和后妈搞在一起,劲爆! “爆了爆了。” 就在他惊叹的工夫,他突然闻到一股燃烧的焦糊味。 他回头一看,两名士兵正举着火把,点燃的引线正连向他旁边的那一桶。 皮雷愣了一秒,旋即大怒:“蠢货!谁让你们点火的!” 两人一脸无辜地道:“副将军,是您让我们爆了吗?” “我他妈说的不是那个爆啊!” 皮雷身上没带水,于是慌忙跺脚,试图踩灭引线,以失败告终。 引线烧到一半,他咬牙道:“妈的,不灭了,就这么跟他们爆了!” 他带着士兵当即点燃了一路上的所有火药桶,向城堡花园外狂奔。 在花园大门外,奥地利士兵宛如真的商旅一样,煞有介事地摆摊售卖起之前为了糊弄卫兵临时起意从农场偷来的果蔬。 “哟?”高尔文远远瞧见埋头狂奔的皮雷,刚要抬手打声招呼。 下一秒,巨大的爆破声自宅邸花园猝然爆发。 皮雷拽着士兵拼命纵身一跃,在最后一刻冲出了花园。被火药的冲击波炸起的泥土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盖了三人一身。 高尔文毫无心理准备地正面撞上爆炸的冲击风,被猛推几步,一屁股坐到大道中央。 士兵皆吓得趴在卖货的马车下不敢动弹,过往行人无不震惊失语,一名富贵打扮的老人瞪大了眼睛,揪着心口仰头翻躺,当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哦,亲爱的母亲。” 威特里奇把头深埋在女人的胸口,贪婪地吸食着诱惑的空气。 他不可自拔地抬起罪恶的右手,慢慢攀附着肉腿抵达腰间。 就在他打算贪心不足地迈入下一步时,随着阳台下一声沉闷的轰鸣声,威特里奇突觉脚下一空。 他迷茫地睁开双眼,望着年轻后妈惊骇万分地尖嚎,耳朵除了嗡嗡的蜂鸣声,什么都听不见。 让人小腹紧绷的失重感降临全身,不由得让威特里奇想起父亲生前举着年幼的他扮鸟飞翔的美好童年。 飞吧,鸟儿。 飞吧。 “咚、嘎吱,咚。” 两声沉闷的落地声。 伯爵遗孀抱着被炸断的双腿痛苦地哀嚎。 威特里奇的脖子在落地时呈九十度扭断,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年,眼中的光芒迅速消散,“飞翔”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念想。 他的下半身出现失禁的征兆,好在奥军提前贴心地在火药桶附近放了满当当的助燃物,伯爵夫人的痛苦与少年死亡的狼狈很快被大火吞噬,替二人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高尔文目光呆滞地望着在火焰中渐渐坍塌的宅邸,回头给了皮雷一巴掌。 “白痴,谁让你现在就点火的!” 皮雷委屈地捂着被打的左脸,立马回身给了那两个士兵一人一巴掌:“没听到将军问话吗,谁让你们现在就点火的!” 但现在真的不是吵架的时候。 就在一瞬间,刚巧又巡逻到附近的特伯,第一眼就瞧见了紧挨着爆炸地点的一伙商人。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即怒火冲天地率领数十人包围了高尔文等人。 “你竟然敢骗我,你这个间谍,兄弟们上啊,替夫人和公子报仇!” 为了伪装成商人,奥地利的士兵没有披挂任何护甲,绝对不是眼前巡逻队的对手。 危急关头,高尔文急中生智地喊道:“慢着!” “伊日伪王谋权篡位,囚禁先王妻女,胁迫王宫重臣,构陷忠良,更纵容手下胡斯徒烧杀掳掠。我奥军天兵所至,正为吊民伐罪,为国讨贼。今奸逆已死,尔等不思退路,莫非还要负隅顽抗吗!” 高尔文只用短短几句话,就给完成了反派洗白、倒打一耙的完整流程。 “况且队长先生,别忘了,我们的通行权可是你给的,你是谋害主君的同党。”皮雷适时地威胁道,“万一你们的首领头子还活着,你考虑过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吗?” 特伯面色微变,抬手拦住友军。 在不知经历怎样的头脑风暴后,特伯突然扭头和手下说了一句“带他们躲起来”,自己率领十人深入火势稍弱的火场。 奥军被巡逻队拿刀剑裹挟着躲进了附近的磨坊,期间不断有其他小队的信使前来询问情况,都被巡逻队的人用谎话搪塞了过去。 约莫三刻钟后,特伯等人回到了磨坊。 高尔文眼见他面色阴沉地从怀里扔出三枚熏黑、但勉强还能认出人样的首级。 在背叛前保证前君主一个不留,好狠辣的手段。 “这是恰斯拉夫伯爵夫人,恰斯拉夫伯爵之子和瓦茨拉夫男爵的首级。”特伯神色难看至极地说道。 要一位多年来恪守骑士守则的贵族做出亵渎主君遗体的行为,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但他已经无路可走,为了存续纹章和家名,明知山有虎也不得不向虎山行,负责任的贵族理当如此。 高尔文观察着三颗头颅。 伯爵夫人烧焦的脸庞仍能看出生前剧烈的痛楚,相对的,另两人的脸上写满了迷茫。 瓦茨拉夫男爵的脸颊还沾染了些许味道浓郁的棕黑色残渣,八成是如厕的时候被炸上了天,死得真不体面,高尔文替他默哀。 他伸出手,握住特伯苍白的手腕。 “您的大功,我等没齿难忘,我一定在主教和陛下面前为大人美言。” “那样,最好。” 特伯悲哀地叹息道:“哎,这里已成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知道一条通往城外的小道,你们且随我走罢。” “哎。” 第160章 重上厄尔士山 “从客观上讲,我国的陛下在意大利浪费了太多精力,而获得的好处除了威尼斯尊贵共和国这么一位立场并不坚定的盟友外毫无建树。因而,从符合全体贵族与国家利益的逻辑出发,按照这个独特内涵的角度,我认为我们应该将伟大奥地利的拓展重心从毫无意义的北意大利泥潭转向无人开拓的蓝海地区,辽阔的勃艮第平原与匈牙利盆地。” 约翰深呼吸一口,对众人问道:“各位对我的话有什么意见吗?” “呃,说的很正确。”罗贝尔犹豫地说,“不过下次可以简短点说吗,我的德语不十分熟练,长难句听不懂。” 约翰当即拒绝:“长难句是政治家的必修课,很抱歉,但我必须拒绝您试图改变我说话方式的建议!因为从理解方面讲,我认为足够长的句式有助于将自己的”见地完整地传递给上下级。” “为什么在这种问题上这么固执?!” 罗贝尔疲惫地坐回原位,叉起一块面包:“算了,吃饭吃饭。算算时间,高尔文他们也该回信了吧。” “老大!” 餐室的门被兴奋的朱利奥推开。 “高尔文大捷!斩首敌将三员,招降士兵三千,城防军头子韦德杰夫仅以身免!大捷啊!” 罗贝尔面露喜色。 “高尔文干得漂亮,等等,你说招降了多少人?” “三千!”朱利奥兴奋地喊着,却没发现罗贝尔渐渐皱起的额头。 “三千降兵啊……” 虽然有奥地利本土的支援,但布尔诺方面当下的粮食储备其实并不充裕。 波西米亚的农业生产在内战中毁灭得一塌糊涂,奥地利既要供养拖家带口的胡斯徒,又要保证摩拉维亚的居民有口饭吃。 为了供养这无数双嘴巴,维也纳方面几乎一刻不带停地向威尼斯商人订购粮食。 一艘艘运粮船和护航队自地中海沿岸的产粮国港口扬帆起航,威尼斯赔款耗竭后,维也纳完完全全处于烧国库以维持开销的境况。 感受到老大的犹豫,朱利奥的笑容渐渐放缓:“老大,你不会想杀俘节省粮食吧。” “怎么可能。”罗贝尔轻轻摇头,“但是战争不能再拖了,这样下去,明年波西米亚注定会爆发大饥荒,派出使团尽快和布拉格和谈吧。” 伏尔塔瓦山峦,布拉格山堡。 王宫中,伊日·波杰布拉德平静地聆听完下属的报告,全程不发一言。 待下属禀告结束后,伊日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挥手招来侍立一旁的女仆:“梅伦娜,快来,帮我挑几件好看的衣服。” 端庄美丽的女仆贴心地端来一张木盘,里面放着提早准备好的服饰。 他脱掉国王的金黄束腰长袍,换成从前他最爱穿的宽袖短衫,勒上深黑牛皮带,穿上宽松的马裤,抬腿踩在王座上,在膝盖处围上一圈颇具特色的褶皱细带,最后戴上一顶宽边软帽,哼着小调走出王宫。 宫门外,上千名士兵眼巴巴地望着款款走出的、他们的国王。 “哎。” 感受着一双双渴望的双眼,伊日喟叹一声。 士兵中有人忍不住呼喊:“陛下,您不再是我们的国王了吗?” 伊日痛快地笑道:“对,我退位了,这破差事爱谁干谁干吧,咱不干了!” “陛下要抛弃我们了吗?” “扯淡。”伊日脸色骤变地骂道,“我不是国王,难道就不能做你们的领袖了?” 他走到高台上,出腿踢翻飘扬的饼酒同领党旗,在地上狠狠跺了两脚。 “我宣布,饼酒同领党就此解散。”说罢,他接着喊道,“圣杯派万岁!” 数不清的士兵嗷嗷叫着举起臂膀,嚎声直冲云霄:“圣杯派万岁!” 伊日大手一挥:“我再宣布,向奥地利人投降!” 哗啦。 军团方阵一片哗然,士兵们面面相觑,愕然地对视,无法理解领袖的话语。 “怎么,不愿意吗?”伊日环顾人群,怒声呵斥道,“你圣杯军团不跟我走,我就回厄尔士山里找胡斯军,大不了从头再来!” 沉默笼罩了人群许久。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出声,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被这股情绪感染,最终呼喊只剩下唯一一种声音: “圣杯派万岁!自由万岁!” 伊日不动声色地对军阵之后比了个大拇指。 女仆梅伦娜捏着裙子的两脚,双腿交叉欠身,优雅地离开了广场。 约翰·布莱特日奈·兰开斯特痛苦地挡住眼睛。 波西米亚七月份的骄阳,实在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尽管欧洲地处北寒带,但来自东方的热浪依然时不时地万里奇袭欧洲大地,让习惯凉爽的当地人感受到陌生的炎热。 “上帝啊,这里怎么比伦敦还热?” 约翰无奈地戴上遮阳用的捷克宽檐帽,嘴里“吁吁”地驱赶乘马,沿着国王大道向西行进。 他的身前,法罗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虬结厚实的胸膀,汗水在骄阳下反射出晶莹的光芒。 走在后面的约翰不无妒忌地嘟囔了一句“不就是肌肉么”,捏了捏平坦的小腹,丧气地耷拉着脑袋。 历经两天两夜的路程,一行人终于望见了地平线尽头的伏尔塔瓦山,以及坐落于山顶的王城。 他们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太多匪寇,各地的村落又升起了波西米亚的绯红白狮旗。看来王国军在奥地利喘息时趁机收复了王城附近的据点,就是不知残余的胡斯叛军逃窜去了何方。 想着想着,奥地利使团便迎面遇上了一支二十多人的骑军。 位于最前方的法罗示意后面的人止步,自己则拍马上前,开口道: “我等是来自奥地利的使团,不知各位好汉在此拦路是为图财还是为害命?” 对方人群中头领似的人物笑了笑,反问道:“图财如何,害命又如何?” “世道不易,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如果是图财,我们不差钱,愿意给各位分些财货活命。但如果是害命,不好意思。”法罗拎起挂在马鞍上的血红长枪,“某在此烦请诸位偿命了。” “哈哈,你这人倒是有趣。” 头领被逗得哈哈直乐,示意手下亮出白狮旗帜。 “我们是领袖大人派遣来迎接使团的先遣队,你们可有证明身份的信物?” 约翰从行囊里取出叠成小方块的布匹,甩手抖开,是一面黄黑色的双头黑鹰旗:“这个行不行?” “可。”骑兵队长点点头,“请各位使者随我来,领袖已在王宫备下酒宴,请各位赏光。” 领袖?不是国王吗? 约翰与法罗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得说道:“带路吧。” 第161章 自由邦之梦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公元353年,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来自五湖四海的才子佳人共聚山阴县的兰亭(今浙江绍兴),书圣王羲之挥毫泼墨,大笔书写下名动万古的长文名篇《兰亭集序》。 公元1448年7月15日,同样一个天清气朗的日子。在间隔兰亭千万里的遥远西方的布拉格,一场别开生面的聚宴拉开序幕。 宴会的主人翁,波杰布拉德的伊日,身着阔口短衫和棕黑色褂子外套,大大咧咧地坐在上座,对左手坐了一排的奥地利使者龇牙嬉笑。 “别客气呀,尽管吃,吃不够还有。”伊日嘻嘻哈哈,“我和你们的头头有过一面之缘。聊,都可以聊,没什么不能聊的。” 在伊日右手边,一排圣杯派的士兵盖特曼面露不善之色,把从未经历如此场合的约翰盯得头皮发麻。 法罗郑重地点头,笔直地坐直身体,右手拿起一块死硬死硬的黑面包泡在羊奶里塞入嘴中,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其他使者也纷纷拿起刀叉,对面前和砖头一样坚硬的黑面包使出浑身解数。 唯独约翰迟迟拿不起刀叉。 倒不是不想给东道主一个面子,主要是…… 约翰看着这块直径二十厘米左右的大黑球面露难色。 这么粗糙劣质的食物,估计只有农奴和那种下等人才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咽下去吧。 竟然让贵族高贵的口腔和胃接受这种下等的食物,可恶,莫非这位国王陛下是在给他们下马威吗? 他误会了。 伊日不是不想给使团准备更丰盛的宴席,但是布拉格已经没有其他能吃的东西了。 被围困将近半年,多年的存粮都被伊日分发给了军队和失去交易渠道的市民。好处是,得到粮食的市民无不感恩戴德,将伊日比作了扬·胡斯一般的伟人。坏处是,再这么持续一个月,全城男女老少就得一块吃土了。 感受着约翰由内而外不喜欢黑面包的情绪,伊日尴尬地笑了笑,将粮食短缺的现状告知了众人。 “如此如此,所以,实在拿不出更好的餐饮招待各……诶?” 话音未落,约翰突然动手把一大块面包泡进奶水,猛地塞进嘴巴。 他费劲地嚼烂,吞咽,被粗糙的食物渣噎得够呛。 “其、其他人都吃得下,我凭什么不可以,咳咳咳咳,呕……”他剧烈地咳嗽,连忙用羊奶把差点吐出来的面包泥压了回去。 “哼,哼哼。”约翰不无得意地笑了起来。 想下马威我?这点道行还早了一万年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三巡酒分别是羊奶、白水和羊奶,五味菜分别是黑面包配羊奶、羊奶配黑面包、黑面包配白水、白水配黑面包以及黑面包泡馍。 餐饮完毕后,众人坐在原位,奥地利使团的成员纷纷将目光投向伊日。 外交使团的团长约翰·布莱特日奈·兰开斯特率先开口:“国王陛下……” “哎。”伊日起手制止了他:“我是圣杯派领袖,兼领波西米亚摄政王,怎敢以国王之名自居呢。” “咦?”约翰惊疑不定地道,“可是您不是已经登基称王……” “那都是坊间的谣言。”伊日轻笑着说,“我从来不敢以国王自矜,住在王宫也只是为了保护先王家眷的安全。如若不信,使者大人可以问一问我这边的兄弟。” 约翰看向长桌对面。 十几双阴沉似水的眼睛透露出“再废话就弄死你”的眼神。 “……算了,我相信陛下……不,摄政王阁下的信誉。”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约翰终究还是屈服于肌肉的力量。 原来这才是下马威吗?你妈妈的吻。 伊日轻轻端起木酒杯,啜饮着杯中珍贵的麦芽酒。 他颇为怡然自得地翘起了二郎腿,摘下了头顶的宽毡帽:“使者大人,既然我们的时间都是如此宝贵,我觉得就不必拐弯抹角,直入主题吧。” 约翰整理了一下领结,郑重其事地说道: “摩拉维亚,乃至整个波西米亚,将成为自由邦。” “自由邦?” 时间回到两天前的傍晚。 罗贝尔与约翰同坐在酒馆的小隔间里促膝长谈。 “是的,大人,这是我预想的一种新型国家形式。” “自由(liberta)……” 罗贝尔沉吟思索。 在拉丁语中,自由(liberta)最初的含义是“从束缚中解放出来”。因此,在古欧洲,自由与解放其实是同一个含义。德意志农民起义军常常被翻译为农民自由军,其实也可以翻译为农民解放军,因为解放和自由在德语中是同个单词(befreien)。 “你所构想的自由邦,是打算解放波西米亚的农奴吗?” 农奴制是欧洲特有的强制性人身依附制度,类似的存在在亚洲一般称之为劳役而非佃农,因为佃农是自愿租地耕种或契约农业工人,而农奴是纯粹的庄园主私产。 农奴制的历史在欧洲源远流长,属于“优秀传统文化”之一。而为将其废除的斗争也持续了数百年之久。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农奴制在震动世界的【1848年大革命】前后废除,而外号“欧洲地板”的俄罗斯帝国更是直到帝国末期的【斯托雷平改革】才全面摧毁了农奴制。 农奴具有多种存在形式,究其根本就是“时段固定的强制性劳役”。 且农奴的日常工作不只有种地,而是包括耕作、放牧、兵役、陪领主打猎游玩、打扫城堡卫生、替领主送信跑腿、甚至受命去工厂上班在内的乱七八糟的杂活。 农奴每年的劳役时间并不固定,有些开明的领主只要求农奴每年匀出五分之一的时间出工,而苛刻的领主则甚至会逼迫农奴出工半年,连耕作私田的时间不给留下。 同古罗马的奴隶制一样,农奴代代相传。农奴制唯一相对奴隶制先进的,是农奴可以在向庄园主上交一笔“遗产税”的前提下将家产继承给子孙后代,这个遗产税可以是农副产品或者钱币,且农奴被允许在上交“迁移费”后迁就外地,就此脱离农奴身份。 当然,和大部分制度一样,农奴制也有它的积极意义。 依照法兰克时代留下的封建法,依附于领主的农奴和领主本身的责任和义务是双箭头。农奴要为领主服免费劳役,相对应的,领主应当组建军队为农奴提供免费保护,并在收成不好的时期提供基本的生活资料,起码不能饿死人。如果农奴里出现了老弱病残者,领主无权将其驱逐,必须赡养他们的余生。 且农奴不同于奴隶,领主对农奴的惩戒必须通过封建法庭的审判。如果是领主有错在先,例如索取了过多的税赋,领主的上级贵族有权力对其进行罚没地产的惩罚,也就是所谓的“不好好干就别干了”,客观上偶尔能替农奴主持正义。 所以,不要再冤枉欧洲人殖民非洲,把非洲人当奴隶了——其实他们拿本国人也当奴隶。转而采用非洲奴隶,仅仅是因为本国人在非洲水土不服,死亡率过高罢了。 最后,农奴是土地的附属品,在领主交易地产后,农奴通常会连带在土地上卖给新的主人,而不像奴隶制那样跟人走。 “是。”约翰肯定地点头,“农奴的存在会使地方贵族的势力不断膨胀,这种情况在波西米亚尤为严重。如果我国打算保持在波西米亚的长期存在,这点不可不防。” “自从阿尔布雷希特皇帝驾崩后,波西米亚持续了多年的空位期,给了地方贵族坐大的机会。后来的乌拉斯劳斯陛下也没有试图改变这种现状,这才有了今日之灾殃。” “确实。”罗贝尔感同身受,“当日乌拉斯劳斯陛下去世后,波西米亚的军团当即被那些大贵族拆分散伙,害得我军侧翼空缺,成何体统?” “解决地方贵族,硬来唯有战争镇压一途。”约翰微微一笑,“我知道主教您不喜欢战争,那么釜底抽薪的手段,一定能让您满意。” “好,那就这么……” “且慢。”约翰抢先道,“我所构想的自由邦,不止是解决农奴问题,还有宗教,也就是胡斯异端派的问题。” 他用一个翻阅历史文献的动作对罗贝尔无奈道:“扬·胡斯是五十年前就去世的死人,往常的异端学说在教主去世后很快就会溃灭,但胡斯派似乎不是这样。” “他们有完整的社会构思,也曾诉诸行动,建立过圣经共和国。综上来看,胡斯主义并非普通的异端思想,但也没必要把他们当成什么洪水猛兽。” 罗贝尔下意识朝门外看了一眼。 把守房门的士兵给他了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他才示意约翰继续说。 于是约翰接着说道:“伊日曾经是胡斯起义军的领袖,但他也乐意融入现有秩序,把异端思想的传播控制在可控范围内。还有那些士兵,许多都是胡斯徒,但他们并不因此抗拒为奥地利打仗,反而比普通士兵更加英勇,这让我想起家乡英伦岛的某些异端信徒。” “我听说,主教和陛下在奥地利曾经接纳过一部分胡斯徒,至今安居乐业,没有再惹出祸端。我想,妨碍在和解之路上的阻碍只有一个而已。” “你是指,教廷?” “正是。” 约翰十分甚至九分地满意于主君的思路敏捷。 “而这个阻碍,我猜不久之后就会被陛下解决。到时候,一个农奴自由、宗教自由的崭新波西米亚将成为您的杰作,而亲手铸造如此开明社会的奥地利皇帝,也将从‘暴徒的帮凶’摇身一变成为受拥戴的明主,重获波西米亚的民心。” “挺好的——整吧。” 第162章 不共戴天 “自由邦?” 伊日饶有兴趣地把手搭在二郎腿上。 “具体怎么个自由法?” 他的话音刚落,约翰的气质陡然由畏缩不前变为狂妄无比。 他的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洋洋洒洒地向在座的所有人阐述着自由邦的构想。 法罗等人好奇地翘起耳朵聆听。 他们并没有参与到罗贝尔和约翰的内部决策中,因而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如此崭新的概念。 尤其是法罗,在他生前生活的古罗马共和国时代,奴隶制风靡全球,“解放(liberta)”是奴隶主最厌恶的拉丁词汇,没有之一。 他十分好奇,社会没有了奴隶究竟该如何运行。 “……以上,就是建立自由邦的第一步,销毁全国所有的农奴契约,农奴就地转为自耕农,但保留庄园主地产,允许自耕农自主开辟无主荒地。” “不可能!” “狂徒安敢造次!” “胆大包天!” 他刚刚讲完第一部分,说了不到五分钟,桌对面的诸位盖特曼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怒吼嚎叫。 其实胡斯派并只有穷苦平民参加,恰恰相反,在旧秩序中失意的落魄贵族才是胡斯派真正的中流砥柱。 在教育资源几乎完全被贵族阶级垄断的社会,泥腿子出身的人大字不识几个,遑论行军作战。真正有能力长期与欧洲旧秩序抗争的,只有同样出身于既得利益团体的边缘分子。 他们享受了一部分旧秩序统治阶级的红利,拥有了远超出泥腿子的见识和才能,却又为自己没能在旧秩序中截获足够利益而心怀不满。 当心怀理想的煽动者让他们看到了重构秩序的机遇,这些人就宛如喂不饱的饿狼般潜藏到理想之光的阴影下,潜藏在扣人心弦的口号后,为自己谋取私利。 伊日的父亲是如此,许许多多的胡斯派贵族也是如此,桌子对面端坐的诸位盖特曼更是如此。 诸如此类的所谓失意者,多多少少也有几座庄园田产,几百名农奴。约翰的建议,简直是在刨他们的根,掘他们的坟。 气急败坏的盖特曼们脑门纹满了“急”。 尤其是看伊日领袖一副“我很感兴趣”的样子,更是恨不得把桌子对面侃侃而谈的狗东西生吞活剥。 “呵呵,别急。” 约翰露出酥爽欠揍的表情,如果给他左上角脑门贴个流汗的剪纸将绝杀,可惜贴不得。 “我还有第二部分没讲呢。” “快讲快讲。”伊日掰开一根腌橄榄,兴奋的样子像极了听相声的遛弯大爷。 “那么,容我细细说来……” 半日后,布拉格王宫的候客休息室。 法罗笑着对闭目养神的约翰道: “约翰秘书,你对你所说的自由邦相当执着啊。” 约翰闭着眼睛淡淡地道:“那当然,自由邦是我入伙以来的处女作,事关我将来的功绩与升迁,怎么可能不重视?” 在同僚面前,约翰向来不掩饰自己对权势的渴望。这不是因为他懒得掩饰,而是因为他十分享受这种惹火别人,别人却对他无计可施的快感。 “是吗?”法罗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你看起来有点口是心非哟,秘书。” 他若有所思地转动眼球:“我好像明白了,自由邦的两步走方案,宗教自由的内容只是诱对方松口的投名状,你的真实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解放农奴。我猜的对吗?” 约翰不爽地啧了一声:“嘁,要你多管。” “不过我还是不理解。”法罗低头作思索状,“以你目中无人的性格,小贵族在你眼里都是垃圾,为什么偏偏对下贱的农奴这么执着?” “……” 约翰没有回答,漠然地望着窗外的捷克群山。 以法罗对他的粗浅了解,这还他心情不佳的表现。 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约翰身后拍了拍肩膀:“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只要你不坑害主教,无论你盘算着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 说罢,他转身去往厨房的方向。 约翰望着法罗远去的背影,嗫嚅着嘴巴,低声吐出几个字。 “才不下贱,不共戴天。” 第一天的谈判在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气氛中落幕。 约翰全程没有提及圣杯派的处理问题,他此行最大的目的,劝伊日退位,已经提前实现,他的忽略几乎是对伊日在日后的新波西米亚维持一定权力的默许,而伊日对提议的“自由邦”概念极感兴趣。 约翰能感觉到,伊日并不甘心就此放弃支配波西米亚的权柄。地方封邑大贵族的危害,他此次可谓结结实实地切身体会了一遭。 胡斯乱军肆虐王领,而地方贵族无一人前来勤王救驾,视国王号令如无物,简直让伊日颜面尽丧、贻笑大方。 伊日迫切地渴望一场集权化的变革,哪怕变革后的波西米亚暂时不属于他。 他还年轻,而世事无常,一切皆有可能。 至于约翰,他对罗贝尔撒谎了。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冠冕堂皇的狗屁自由或者国家利益。 他只想让所有豢养农奴的狗屎畜生死无葬身之地,和世界上一切奴隶制血战到底,无论铸就怎样的尸山血海,这就是他的志向。 入夜,约翰回到伊日为他们准备的单人客房。 他从贴身的包囊里取出一本被翻得发黄的旧笔记本和一个精致小木盒,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简陋破旧的贝壳项链,小心再小心地放进木盒里。 “呼……” 结束了这一切后,他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翻开日记本,羽毛笔蘸着墨汁写下一行行娟秀的英文。 「1448,7,15,晴。」 「今日与波西米亚国王的伊日·波杰布拉德畅谈许久。」 「真是一位温文儒雅,才华横溢的君主。若非时机有缺,他成为捷克人的国王于国于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惜。」 「良好的开端,波西米亚的农奴制即将瓦解。三年流落他乡,我终于实现了当年的誓言,这只是第一步。」 「一切都多亏了愿意不拘一格启用我的罗贝尔主教,令我十分内疚的是,我欺骗主教自己来自伦敦的兰开斯特家族。如果他知道我只是威尔士卡德福尔伯爵的庶子,或许会失望吧。」 写到这里,约翰心虚地看向门口。 在确认不会有人突然闯入后,他才继续书写。 「不过至少牛津大学毕业的履历是真的。」 「必须要万恶的奴隶主付出代价。」 「爱你们的,约拿·阿普·托马斯。」 第163章 苦涩的和平 “使者阁下,你之前的和平提议,我和几位袍泽都商量过了。” 和平谈判第五日,伊日再次接见了被他冷落了三天的使团,会面地点仍定在待客厅。 伊日的黑眼圈看起来比前日更重不少, 这段日子,为了取得国内势力和奥地利使团双方的谅解,他这个名义上的波西米亚共主可是费了好一番力气,和其他人爆发过不少争执。 “自由邦的提议,我们可以接受。” 最终,伊日总算压下了国内爆炸性的反对浪潮。 他没有用什么特殊手段,只是淡淡给反对和谈者回了句“我的兵死完了,要打你去打,战败国要有战败国的觉悟”,就把所有反对声都堵了回去。 不肯低头认输,又不肯积极抗战,好话赖话都让你们这帮逼养的说完了,我这个摄政王说什么? 约翰抑制不住地流露喜色。 “但是。”伊日伸出一根食指,话锋一转,“我们只接受一半方案。” 约翰的喜色迅速变为紧皱的眉梢,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就在他以为伊日要说只接受宗教自由时,伊日开口接着道:“我的意思是领土的一半。” “我们同意摩拉维亚和西里西亚成为完整的自由邦。而波西米亚王领、环厄尔士山脉地区和卢蒂齐亚公国在农奴问题上维持现状,但可以执行宗教自由法令。” 约翰的不满之色渐渐平缓下来。 虽然比想象中的条件好一点点,但这依然让他难以接受。 于是他反问道:“西里西亚半境已然沦丧波兰铁骑之手,领袖阁下是打算替我国收拾波兰人?” 伊日狡黠地笑了起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空头支票可没有诚意啊,大人。” 约翰不痛不痒地埋怨了一句,沉默片刻后,紧接着补充道: “如果再加上紧邻我国的埃克森巴赫伯国领,外加一座因德日赫堡,我们就同意。” “成交!” 伊日抽出匕首,在手上划了道口子,一巴掌拍在和谈契约上。 该死,要少了。 约翰嘴角抽搐了几下。 伊日揉了揉手腕,和煦地笑着问道:“我很好奇,可以告诉我贵国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土地吗?它们是会成为奥地利治下的自治领,亦或是从此独立,成为神罗诸侯的一员呢?” “不,领袖大人误会了。”约翰摇头道,“这些土地将不会从波西米亚独立,更不会被我国吞并。” “哦?”伊日又来了兴趣。 “临行前主教同我说过,奥地利驻军摩拉维亚,纯粹是为了防范异端叛军死灰复燃与抵御波兰侵略,绝不会为此索要友邦一寸土地。” 约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陈述道。 “因此,摩拉维亚乃至西里西亚,永远都将是波西米亚神圣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 重头戏来了。 在座所有人都侧耳倾听。 “自由邦的建构无国可仿,是故,为两国利益着想,我国将在划定为自由邦的地区协助当地人构建新社会,协调当地庄园主和自耕农之间的矛盾。”说到这里,约翰不由得脸皮微烫,“所以,我国会在此驻军一段时间,直到制度落成为止,预计大约十年后,我国军队就会撤出,将土地治权正式交还给贵国。” 桌子对面,五大三粗的盖特曼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就是说,不用割地赔款,还能白嫖奥地利人替咱们治理国家?还有这种好事? 伊日聆听罢,蓦地大笑不止。 “哈哈哈,你和那家伙竟然想出这种鬼主意,真服了你们了。”他摆摆手,“好了,回去告诉你的主教,他的意思我明白,这一阵算我败了。” 但我可不会一直失败。 他把后半句咽下喉咙,起身拂袖而去。 “来人,送客!” 和谈契约回到约翰之手,这一瞬间,沃野千里,人口密集的摩拉维亚和西里西亚正式成为事实上独立于布拉格中央的自由邦。 虽说两地十年之后就会依照条约无偿还给波西米亚,但是……十年后的事,谁说得清呢? 返回布尔诺的路上,法罗好奇地问约翰:“为什么用这么曲折的办法,直接要求对方割地不就好了?” 罗马人向来如此简单粗暴——战争就是要派兵把敌国夷为平地,男的充作奴隶,女的充作军妓。正如汉武帝下令屠杀匈奴人任何身高在车轮以上的男性,单把女人掳回国内。上古时期的战争没有道德可言。 约翰适时地提醒道:“改改你那野蛮的思维,我们是文明之师,怎么能割地呢?” 法罗一时语塞。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地道的罗马人,竟然会被盎格鲁撒克逊人嘲笑野蛮,而且还无法反驳。 “再说,你想一想。”约翰掰着手指给他算道,“吞并土地以后,那些土地怎么处理?会不会被皇帝陛下封赏出去,变成一堆尾大不掉的地方领主?” “以这种方式,省得某些心怀不轨的贵族败类染指。”他自信微笑,“未来摩拉维亚必将是我国强大的根基,拭目以待吧。” “那十年后还要还给人家……” “还?扯淡。”约翰嗤笑道。 “不过是十年的停战罢了。” 伊日笑着对身边的同袍如此说道。 “现在奥地利人四面开战,从意大利到匈牙利,即使有帝国公捐税的支持,凭他们的财政也已经到了极限。” “皇帝陛下同我国谈和后,想必不久后也将和波兰国王谈和,将主要精力放在意大利和匈牙利方向。” “领袖。”盖特曼们面露不解,“既然知道奥地利的财政支撑不了多久,那为什么不再勒紧裤腰带坚持抗战下去?” “废话,奥地利没钱了,搞得好像我们有一样。”伊日吐槽道,“别忘了,还有支好几万人的叛军在厄尔士山脉附近游荡,攘外必先安内,十年之内,平定内乱,再与奥地利角逐不迟。” “可是……摩拉维亚毕竟是我国四百年的故土……” “但是摩拉维亚的胡斯徒太多了。”伊日毫不掩饰遗憾的神色,“可惜,如果圣杯派依然如当年一样有着广大胡斯徒的支持,摩拉维亚本该是我们稳固的后方。” “不过事到如今,这个烫手山芋还是让奥地利人吃吧——也不怕撑死。弟兄们,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苦涩和平吧。” 就此,波西米亚王国与奥地利正式罢兵言和。 和谈的结果,奥地利在实际上获得了摩拉维亚的治权和对西里西亚的宰割权,但在名义上两地仍隶属于波西米亚,主权不变。 波西米亚僭主伊日·波杰布拉德宣布退位,在弗雷德里克皇帝的支持下,仍继续担任波西米亚摄政王。国王头衔空置,至于将来是由奥地利的拉迪斯劳斯继承,还是让乌拉斯劳斯的女儿继位为女王,因为二者都未成年,暂且不提。 北方战线告一段落。视线转向南方,意大利半岛。 教皇国所属,费尔莫城堡。 费尔莫是位于安科纳以南的一座古城,在罗马共和国诞生后不久便成为了罗马的一部分,被罗马行政划分入皮斯努姆管辖区(今意大利马尔科大区)。 在中古时期,费尔莫是教皇国有名有姓的繁荣地带,但在经历沧桑历史的演变后被繁荣发展的北意大利城邦所淘汰。 现代的费尔莫已经成为一座典型的欧式城镇,几乎不具备现代工业,却拥有着意大利排名前十的费尔莫音乐学院以及最美丽的地中海风光。 但在这战乱时节,费尔莫城堡的多年以来的平静被打破。 城堡领主安德鲁·罗素一脸凝重地坐在庄园别墅二楼的办公桌后。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安科纳城堡仍然屹立不倒,但是奥军莫名其妙就杀到他这来了? 1448年,7月21日。 距离奥地利军团开始围困费尔莫,已经过去了十天。 从第一天到第十天,奥军没有任何发起攻城战的打算。 费尔莫的守军极少,只有不到五百人的卫戍部队,其余军队都被教廷征召到南方去入侵那不勒斯。 即便如此,奥军指挥官依然不紧不慢地打造着攻城器械。 安德鲁·罗素试图率军突围不成,被外围的奥军打了回来。 而奥军却坐看顺势攻入城门的机会错失,又回去打造他们那个也许根本用不上的破冲车。 局势至此,安德鲁领主反而捏不定主意了。 向罗马求援的信件写了烧、烧了写,就是一直没敢下求援的决心。 酒肆间谣传奥地利和那不勒斯勾结在了一起,奥军此举是在故意刺激罗马方面解除对那不勒斯首都纳波利的围攻。 安德鲁深以为然,却又实在害怕奥军真的哪天想不开了发动攻城,让他这个一地小领主家破人亡。 怎么办呐。 要不要求援呢? 费尔莫城外十公里,奥军大营中央的校场。 噗呲一声,盛放美酒的木桶盖被撬开。 奥军士兵争先恐后地用木杯舀起一杯杯麦芽酒,碰杯豪饮。 二十多头两百斤的野猪被炭火炙烤得喷香无比,静待士兵前来品尝着今日打猎的成果。 “朕现在发现了,一旦朕开始指挥军队,明明没犯错也会输。而只要朕干着等,就是一仗不打也能赢麻。” 校场上的点兵台,弗雷德里克兄弟、博罗诺夫伯爵,伴着几名年轻些的贵族坐在一起吹牛扯皮。 “陛下,咱们真的不攻城吗?”博罗诺夫用力撕咬着手上的猪大腿,好奇地问道,“斥候回报,城内只有士卒三百人,还不到我军的零头。” “不打。” 弗雷德里克果断认怂。 “当年老子被主教只用两百个人就冲烂了,鬼知道这里有没有第二个罗贝尔。老子就是不打,给老子接着狠狠地围,围得他们怀疑人生,围到他们主动请降。” “陛下!” 传信兵行色匆匆地闯入校场,单膝跪在弗雷德里克身前。 “有一大一小两名女子求见。” “谁啊?”弗雷德里克咀嚼着猪腿肉,懒洋洋地问。 “这,那名少女自称是那不勒斯国王的外甥女,陛下的婚约对象……” 咣当。 弗雷德里克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克里斯托弗大惊失色:“不好,陛下集色攻心昏过去了,来人啊,速速把陛下抬回寝帐!” 数名禁卫军士兵手忙脚乱地把弗雷德里克当场抬走,留下一地凌乱的众贵族。 啥? 皇帝的婚约对象……皇后杀过来了?! 第164章 檿弧箕箙,几亡周国 童谣,起自华夏文明众邦之首,姬周王室统治时期的中原。 西周末年,周宣王姬静时期,王游近畿,车辇途经镐京城外一村,闻小儿拍手作歌曰:“月将升,日将浸。檿弧箕箙,几亡周国。” 宣王静惊骇失色,逮捕并质问孩子童谣何来,孩童答曰:“皆红衣少年所教。” 他连夜赶归王都,急召太宰伯阳父解谶奏对。阳父解曰:“月为妇,阳为夫。童子之言,意在周国亡于妇人之手。” 数十年后,周幽王姬宫涅烽火戏诸侯,废黜皇后申氏,改立褒姒为后。一番操作没有戏来宠妃褒姒的爱慕,倒是惹来关外犬戎的觊觎。 公元前771年,申后母家的申侯不堪忍受屈辱,引犬戎入关,联手打破王都镐京,暴君幽王于骊山下死无葬身之地,西周宣告灭亡。 以上轶事出自《东周列国志》,是华夏大地乃至全世界对“谶纬之学”的最早记载。 当然,把亡国的责任推到女人头上,本身就是一种“君王神圣不可侵犯,永远正确永远伟大”的惯性思维。 “是女人害国家灭亡,皇帝的本意是好的”既是一种自我安慰,亦是封建社会民众热衷于维护权威的表现。 负责沟通天地生灵万物的太宰认为,当上天试图警示俗世君主,就会令荧惑星下凡而为童稚,编写警告的歌谣,让孩童们传唱。 历朝历代,民间流行起吊诡的童谣本身就会被认定为一种亡国之兆。 打着奥地利旗帜的车驾经过布尔诺城外的田垄。 和平重归波西米亚大地,战争时期被父母牢牢保护在家中的孩童们终于被允许离家玩耍。 田垄间玩闹的孩童嬉戏叫嚷,吟唱着讽刺皇帝的歌谣,具体内容不方便翻译,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词语。 罗贝尔撩起马车的帘子,感慨地遥望呼啸跑过的孩子们。 孩子怎么会有心思撰写讽刺性的歌曲?多半是某家贵族请吟游诗人所写,借孩童之口传唱。 而他们这么做的原因,自然是提前打听到了奥地利的“自由邦计划”,打着裹挟民心,逼迫奥地利让步的歪主意罢了。 “嗨,任重而道远啊。”罗贝尔无奈地耸了耸肩。 “驾,驾!吁……” 法罗拍马前行至马车窗边:“大人,朱利奥将军的部队已经按您的吩咐抵达了北郊,是否要安排他们接管城防?” “不,不要打草惊蛇。”罗贝尔说道,“我希望尽可能以平稳的手段解决问题,约翰和城里的三大家族谈得怎么样了?” “呃,不甚理想。”法罗无奈道,“波莎家族,恩斯滕伯格家族和特雷琴堡家族都坚持要和陛下,或者至少是和总主教您本人谈判,否则一切免谈。” “我知道了,你去告诉朱利奥,在北郊森林隐蔽,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现身。” “是。” “还有,给三大家族的族长每人去一封邀请函,请他们来布尔诺行宫做客。” 布尔诺城堡的民间氛围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喜意盎然。 奥地利招纳了绝大部分东部的胡斯叛军,顽固分子也在官军的围剿下纷纷覆灭。因而与战乱仍在继续的西境不同,摩拉维亚并没有乱军的困扰。 早已习惯于战后重建的捷克人民迅速重建起在战乱中烧毁的家园——木头房子就这么一个优点,烧毁容易,再盖也简单。 虽然错过了春耕,但还有冬小麦可以播种,奥地利的囤粮和波西米亚农民的存货足以支撑到下一次丰收。 摩拉维亚以惊人的速度重焕生机,只要希望仍在,人类就不会放弃生活。 但和情绪积极的民间相比,摩拉维亚贵族团体的氛围格外微妙。 这一切都离不开奥地利颁布的荒唐法案——自由邦法令。 自由邦法令规定,摩拉维亚地区将在一到三年之内完成旨在解放农奴、解散宗教审判庭的自由化改革。 按照法案,庄园主将为每名受解放的农奴获得三枚马克银币、也即两弗洛林的补偿。 农奴赎身的银币可以由维也纳王庭暂且代付,而后皇帝将对这些解放的自耕农征收一笔额外的“耕地扩张税”作为补偿——顺便小赚一笔。 看起来,维也纳方面确实为改革做出了颇具诚意的让步——问题是摩拉维亚贵族根本不想改革啊。 俺们吃着火锅唱着歌,内战中替奥地利摇旗呐喊,结果你反手就要没收我们的农奴。 罗贝尔·诺贝尔,你办事忒不地道! 于是,为了抵抗罗贝尔·诺贝尔的暴政行径,撑到善解人意(耳根子软)的皇帝回国后替他们主持公道,摩拉维亚势力最大的三大家族齐聚一堂,商量着拖延罗贝尔的对策。 三大家族原本是波西米亚贵族,由于领土被割让,摇身一变又加入了奥地利一方。 这在中世纪并不少见,日本战国时期的怀柔政策「所领安堵」,意为吞并领土后并不改换当地的世家豪族,保证当地大家族的领地,以此挖角对方改换门庭。 欧洲封建政治确实讲究尊卑有序,但只须有个皇帝,无须皇帝是谁。 谁赢,我们帮谁。 波莎家族,摩拉维亚本地的斯拉夫大贵族,当家族长波波莎·波莎。 作为这个时代少有的女族长,波波莎素以性格强势闻名。 对于异见者,她坚信除了将其丢进地牢外没有第二种选择。对于自以为是的文艺复兴学者,他也秉持有一种贵族对知识分子的厌恶,通通丢进地牢。 如果让波波莎发现谁敢当着她的面戴上一副看起来学富五车的眼镜,更是会激发出她的勃然怒火,血溅五步都不为过。 恩斯滕伯格家族,典型的日耳曼化捷克贵族,当家族长雷纳德·冯·恩斯滕伯格。 恩斯滕伯格家族崛起于十三世纪,家族本身也混杂了日耳曼人与捷克人的血统。他的家族封邑位于奥波边境的斯卡利察,他也因此随着封地被一同割让给了奥地利人。 雷纳德的性格与波波莎截然相反,他是坚定不移的古罗马古希腊文艺支持者,多年来大力支持波西米亚的文艺复兴运动,是波西米亚少有的思想先进分子。 而雷纳德的姻亲兄弟,特雷琴堡家族的族长卡尔·冯·特雷琴堡,是三人中最懈怠的“反对者”。 从姓氏和名字上也看得出来,特雷琴堡家族完全就是彻头彻尾的德意志人。 在西吉斯蒙德大帝主政神圣罗马帝国时期,为了加强波西米亚与德意志的民族融合,他有意将许多捷克人封于德意志,将德意志人封于波西米亚,希望以杂居融合的方式巩固帝国的东部边陲。 不得不说,西吉斯蒙德大帝的方案是有效的。 卡尔·冯·特雷琴堡,即使在贵族中也属于比较愚忠的异类。而且他的愚忠并非对波西米亚,而是对作为一个整体的神圣罗马日耳曼帝国。 既然皇帝有意还摩拉维亚的农奴以自由,卡尔自然会敲锣打鼓地喜迎解放。 他被拽上贼船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娶了雷纳德的妹子,而他的爱妻又是恋家的性格,大舅哥的态度关乎他床上的幸福生活,这才被迫加入反对派。 按卡尔的想法:这补偿不是挺多的嘛?为啥要拒绝啊,不是很懂你们捷克人。 总而言之,暴虐嗜杀的波波莎、学者做派的雷纳德和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卡尔,三大家族组成的“反改革阵线”正式成立。 而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总主教这封透露着鸿门宴气息的宴会邀请函,去不去? 第165章 把柄 “欢迎霍赫瑙女男爵波莎夫人!” “欢迎斯卡利察男爵雷纳德先生!” “欢迎苏多梅日采男爵卡尔先生!” 候客厅门前的引导员照着宾客名单的顺序大声喊出各族家主的名号。 受到邀请的也不仅仅是权倾摩拉维亚的三大家族,更多的小家族,无论是商人世家还是低级贵族都收到了邀请。 经历一番天人交战,三大家族最终还是决定赴宴,瞧瞧这位名声日显的年轻总主教打算以何等手段逼他们屈服。 为了不在排场上落于人下,雷纳德和卡尔罕见地带来了一面包车的随从。两人甚至有些别扭——他们平日出行只带贴身的两三人,不习惯众星拱月的感觉。 而波莎对此毫无不习惯之感。她平时就好多人出游,这样方便她随时随地抓捕那些不顺眼的学者。 多亏奥地利国内支援,罗贝尔不至于如伊日似的连顿像样的晚宴都组织不起来——长桌上的烤盘里摆着新鲜的烤鱼,烤鸡,烤全羊。高脚盛台,各式瓜果蔬菜表面的水珠反射着烛光,分外诱人。 除了主桌外,宴会厅还另外布置了七张下桌,以供众人的随从和仆人饱腹。 见罗贝尔为他们准备的宴会布置得井井有条,让雷纳德原本的不满消散不少。 他望向大厅主桌最内侧安坐的青年男子,喃喃自语道:“那就是奥地利的总主教?真是年轻的过分了。” 他在罗贝尔这个岁数,整天惦记着怎么泡到隔壁约瑟夫家的可爱女儿,对家族事务毫不关心。 然而对方在想通的年纪已经被帝国皇帝授权单独领军,对地方有见机裁决之权,能和他坐在同一张谈判桌上对峙——甚至还是把握主动权的一方。 “波莎夫人,我们毕竟是客人,尽快去见礼吧……波莎夫人?” 雷纳德诧异地看向身边。 波莎夫人两眼通红,目不转睛地盯着与罗贝尔相谈甚欢的约翰·兰开斯特——他戴了一副金丝单片眼镜。 雷纳德暗道不好。 卡尔慵懒地侧腿倚靠在门框上。 “波莎大妈,这可是最高规格的政治聚餐,东家是皇帝最信赖的大主教,你要是敢惹事,不死几个亲信估计很难全身而退咯。” 对,就是这样,快点,快去得罪主教,快把自己玩死! 歪心思的卡尔在心中狂喊。 然而他低级的激将法没能抹消波莎的理智。 波莎夫人出乎意料地用匕首在手腕上划了两道伤口,用疼痛压下了对知识分子的愤恨。 卡尔遗憾地望着她彬彬有礼地与罗贝尔交谈了几句,优雅地入座,没能当场吵起来。 “好了,咱们也入座吧。”雷纳德小声和妹夫说道。 在入座时,卡尔故意隔着两个小家族的当家,没有和雷纳德二人坐在一起。 他打心底不愿被亲爱的奥地利当作反动分子的一员,至少这时候和波莎这个疯女人小小的划清界限,大舅哥想必不会怨他吧。 雷纳德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确实没有埋怨自己的妹夫。 而这一切都被心思敏感的罗贝尔与约翰看在眼里。 二人相视一笑。 果然,这位卡尔男爵就和情报说的一样,是位“心不在焉的摇摆派”。 约翰这一周以来搜集的情报果然没有让罗贝尔失望。 决定了,突破点就是他了。 众人没有第一时间谈论正事,罗贝尔和贵客寒暄几句后便迫不及待地埋头嗯造美味烤鸡。 原因无他,他赶了一天的路,实在是饿急眼了。 今夜的餐局注定有一番言语上的交锋,在正式开打之前,罗贝尔决定先把肚子填饱。 商谈事宜的责任暂时理所当然落在了已经和本地豪族混熟了脸的秘书约翰。 “呵呵,诸位女士先生,赶了这一路,肯定腹中空空,不要客气,请用餐吧。” “哈哈。”卡尔熟络地大笑起来,“还是秘书先生懂我,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立刻如罗贝尔一般埋头猛吃,毫无贵族风范,甚至惹得旁边的豪商厌恶地拉开距离。 雷纳德面露无奈之色。 他的妹夫平日向来以最苛刻的礼仪要求自己,没想到这次为了不掺和进农奴的破事连基本的颜面都不顾。 哎,早知道不喊他来了。 约翰转过脑袋,突然感觉被某种充满恶意的视线盯得脊背发麻。 他凭着直觉与波莎夫人四目相对,骤然想起雷纳德曾暗地里告诉过他的波莎夫人的毛病。 “嗯?” 他试探性地摘下金丝眼镜,果然,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立刻消散如云烟。 “嗯……” 再戴上眼镜,波莎夫人的视线刹那间变得犀利起来。 “嗯?” 波莎夫人温文尔雅。 “嗯……” 波莎夫人寒光乍现。 如是往复测验几次,波莎夫人的精神状态就像膝跳反射一样随着眼镜的存在与否激烈波动。 雷纳德嘴角抽搐地看着这两个对眼神的神经病,无力与疲惫感几乎将他的心淹没。 一个精神病,一个二五仔,要他带着这两个货色和奥地利最高端的人才天团对抗…… 扬·胡斯啊,你带我走吧! “雷纳德先生,您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么?” “没事,只是眼睛进沙子了。” 雷纳德悄悄抹掉委屈的眼泪,强撑着庄重的姿态与约翰对垒。 “约翰秘书,罗贝尔主教,您们邀请我们聚餐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别卖关子了,请明说吧。” 罗贝尔依然嗯造烤鸡。 约翰放下喝到一半的酒杯,轻飘飘地吐出一个词语:“别急。” 急了! 雷纳德只感觉一股热血被血压一股脑地顶上天灵盖。 他竭力压下不冷静的想法,强作笑颜:“秘书先生,您希望赐农奴以自由,本意自然大善。但领主与农奴的契约乃是摩拉维亚数百年的传统,国土安定仰赖于此。现在摩拉维亚在伟大的陛下的统治下歌舞升平,其乐融融,何必强作更改,反惹世事纷扰,搅扰百姓生计呢?” 往日惜字如金的雷纳德一股脑吐出这么多话,看得出确实是急了。 “歌舞升平?我看未必吧。” 约翰推了推金丝眼镜,波莎夫人的眼神随之犀利。 “据我查询布尔诺城收支卷宗所知,去年全年,布尔诺市民与城堡附属村庄共计缴纳各类税货——包括粮税、通行税与行会税在内——合计两万两千弗洛林金币,占全摩拉维亚税收的三分之一左右。其中三分之一由布尔诺领主作为封建税上交王国中央,我说的可有错误?” 约翰的德语语速又快又带着些许伦敦口语,让雷纳德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完全理解。 “呃,大致没错,真亏您看得进去那些又臭又长的账册。” 约翰接着问道:“摩拉维亚的基础农业税率是多少,有无税率法案原件留档?” “呃。”雷纳德艰难地回忆道,“本地的税率是严格按照帝国的《1356年金玺诏书》制定的,我们没有私自更改。” 《1356年金玺诏书》,是卡尔四世皇帝于1356年的纽伦堡帝国议会上颁布的宪政法律文件。 文件规定了旨在维护帝国团结的七大选帝侯制度,允许七大选帝侯由选举产生“罗马人的王”,并规定了具体的选举形式制度。 文件同时还制定了帝国境内的基础税收制度,规范了从前参差不齐的各地税收,成为一份指导了帝国此后四百年行政的纲领性文件。 “不对吧?”约翰挑眉,“金玺诏书规定的税收规格,可不是十税四啊,雷纳德男爵!” 雷纳德呼吸一窒。 “我收回之前的话,1447年布尔诺的总税收根本不是两万两千弗洛林,而是四万三千弗洛林,对吗?” 约翰敲着桌子冷笑道,“1447年12月13日,你位于斯卡利察老家的管家向斯卡利察的一片庄园征收了百分之五十五的税赋,要求以粮食形式一次性付清。去年收成不佳,农户拒绝履行过高的税款,你的骑士处决了带头反抗的三名男性农奴。事后死者的妻儿向领主法庭提交了诉讼,但我根本没翻到留档的卷宗,因为你向法庭施压,你说对不对?” 罗贝尔掰鸡腿的手卡在半空中央。 他幽幽地瞥着雷纳德,直看得后者浑身发毛,冷汗直冒。 “雷纳德男爵,能解释一下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雷纳德恍然大悟,扭头对低吼道,“卡尔!亏我那么信任你!” “别冤枉可怜的卡尔男爵了,这都是死者的妻儿在我的手下调查你的领地时主动向我举报的。” 约翰温文儒雅地笑道。 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还会有当一次青天大老爷的机会。 换在以往,他根本不会在意贵族杀死不交税的平民这种无聊的事情。 但当这件事足以成为攻击政敌的把柄时,上纲上线简直不要太好使。 “雷纳德男爵,现在可以解释一下何谓「歌舞升平」吗?” 第166章 随机报复 身为一地领主,私自更改税率,私自处决几个不听话的农奴,乃至私自贪污扣押一部分国税——都不严重。 有法庭,有律师,有道德,有伦理,但是没有强制约束力,遵守与否全凭自觉,这就是中世纪的法律。 这种事情,雷纳德清楚,罗贝尔清楚,约翰更清楚。 雷纳德所慌乱的,只不过是自己多年来营造的温良形象在这么多人面前破灭。 约翰所要的,也仅仅是对方露出破绽,将谈判主动权拱手相让而已。 他又不是正义使者,没理由替三家穷酸的孤儿寡母追究到底。 虽然主教一直投来“怎么不继续质问了”的疑问眼神,但约翰还是替雷纳德圆了个场。 “不过——”他拉长语调,“也不排除有心之人诬陷男爵阁下,毕竟布尔诺谁不了解男爵仁善之名呢?” “哈哈,确、确实啊。” 雷纳德擦干冷汗,磕磕巴巴尬笑道。 他明显感觉妹夫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了,好像在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舅哥”。 况且,约翰的挑拨离间也不是完全没有效果。 两名摩拉维亚有名有姓的大商人在罗贝尔眼底下悄悄换了座位,远离原本靠近雷纳德的座位。 商人重利,但更重契约与信誉。雷纳德先是违反了白纸黑字的封建税约,又违反了约定俗成的庄园法,在商人眼里就像行走的狗屎一样臭不可闻。 悄然瓦解了雷纳德部分拥趸后,约翰埋头啃着苹果干。 因为一直在低头狂吃,卡尔男爵面前的意大利面盘子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 罗贝尔善解人意地示意侍从再添一碗,不出意料的收获了卡尔感激的眼神。 他终于又有理由不发一语了。 波莎夫人虽然莽撞,但她不是弱智。 如此气氛,小贵族不敢发一语,只能靠他们这些本地的顶梁柱来吱声。 于是她开口对罗贝尔道:“主教大人,不知道皇帝打算就此事给我等多少补偿?” “法令已经写明,每名获得自由的农奴,庄园主将获得三枚马克银币的补偿。”罗贝尔左手比出三根手指,“不知夫人可满意?” “不满意。” “满意就好……嗯?” 罗贝尔的话被噎了回去。 波莎夫人冷笑道:“大人,就算明抢也没有这样过分的。我承认,三马克确实比一个农奴一年的产出要高,但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吧。” “按照契约,这些农奴应当世代侍奉波莎家族,陛下难道真以为三马克可以弥补这份损失么。” 其实三马克我都嫌给多了。 罗贝尔默默想到。 经历几场战事,加上供养摩拉维亚大省八万张嘴,奥地利的国库基本烧了个一干二净。 罗贝尔原本和弗雷德里克通过信件商量,打算找犹太商人和威尼斯商人贷笔款子来实现赎买农奴,没想到这样还不能让摩拉维亚的贵族满意。 要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太僵,罗贝尔恨不得让朱利奥冲进城把这帮不识大体的家伙统统屠了。 不就是抢你们点农奴吗?搞得好像要让你们倾家荡产似的。 “那要不这样。”罗贝尔轻缓而有节奏地敲打桌面,“不要求你们解散庄园,而是对农奴从奴役改为雇佣怎么样?就像码头船家雇佣卸货工那样,你们花钱来雇佣农民种地。” 话音刚落,列坐左右的商人出身的贵人纷纷认可地点了点头。 是啊,雇佣要比野蛮的奴隶制文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然而他自退一步的建议也被波莎夫人回绝。 对方似乎是铁了心不愿意妥协半步,见罗贝尔主动退让,还以为他好欺负,于是更加得寸进尺。 晚宴在这种尴尬僵持的氛围中不欢而散。 望着大小贵族鱼贯而出的离开背影,罗贝尔万分遗憾。 “太难了。” “改革本就困难。”约翰毫无颓丧之色,“想让一群生活在舒适区的老爷小姐主动让渡权力,必须让他们见识到暴力的恐怖。” 罗贝尔摇头否决:“不行,不能派兵强迫贵族接受法令,这是暴政行为,会极大损害陛下在帝国的名望。” 纵观臭名远扬的帝国皇帝,下场都比被儿子推翻的亨利四世好不了多少。神圣罗马帝国刚经历一段空位期,弗雷德里克登基不久,各地诸侯还在考量这位壮年的皇帝,实在不是贸然动手的好时机。 “不不不,高雅的贵族可不该参与暴力。”约翰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这种事情交给那些了无牵挂的泥腿子干就好。” “具体事宜还要拜托您了,我的总主教大人。” 基诺申科夫颓丧地坐在篱笆围墙边,面对着偌大的菜园,内心一片悲凉。 他原本并非摩拉维亚的本地居民,而是布拉格周边的一户小农民。 他的父亲是名作战英勇的士兵,受到他身为骑士的外祖父的赏识,将女儿破格下嫁给他,二人婚后幸福美满,生下了基诺申科夫。 得益于此,他自幼就和身边大部分贫穷的农奴家庭出身的朋友不同,他是拥有私人土地的自耕农。 而这一切都被半年前的战乱打破,万恶的胡斯匪帮劫掠了他的自耕地,他的父亲和外祖父在反抗中被杀死,他拼命救出战斗,却依然没能救活身受重伤的母亲。 天主教会还在的时候,日子虽然苦,但还过得去。现在换成了胡斯徒这帮子土匪,却害得他家破人亡。 该死的扬·胡斯,该死的胡斯派! 基诺申科夫恨透了胡斯分子。 但再怎么憎恨,也改变不了他已然失去一切的事实。 孤身一人、身无分文的基诺申科夫就这样流落他乡,最后,为了有口饭吃,在斯卡利察村的领主庄园谋了一份农奴的“差事”。 农奴的生活与以往自由自在的自耕农生活天壤之别。 每天,除了辛勤地在团体农庄劳作之余,上面来的少爷与小姐会对他们毫不客气地吆来喝去。 以前,基诺申科夫除了尊重村里的神甫与村长老之外,和任何人都可以平等相交。可到了如今,每个人都对打上了农奴烙印的他低看一眼。 以前的日子不是这样的。 在工作时间开小差的基诺申科夫流下怨愤委屈的泪水。 “喂,那边的小子!” 负责监视大家干活的伍长吆喝道:“还没到下工时间呢,赶紧起来干活!” 喊罢,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摇着脑袋:“真的是,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你们不努力干活,就别想吃饱饭了!” 虽然老伍长也是农奴,但手握主人赐予的小小权柄,伍长就仿佛得到什么上帝的御令般来劲。 他比主人更积极地鞭打不安分的奴隶, 平心而论,农奴的日子悲惨至极,但挨一挨,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农庄大部分人都非新来者,很多人的父母就是农奴,后代理所当然也被传承了父母的奴性。对于苦难笑颜相待,甚至麻木到了甘之如饴,赞扬苦难的地步。 人人都把受苦受累当作理所当然的「生活」,可只有基诺申科夫知道,真正的生活绝对不是这样。 这种压抑的环境几乎令他窒息。 青蛙可以忍受在井底看不到太阳的日子,但苍鹰不行,只因苍鹰曾经翱翔于天际。 听到老伍长的吆喝,基诺申科夫默默回到了工位,机械式地一下一下扒拉着耕地。 正当他内心的风暴难以平息之际,他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孩子在一名随从地陪同下从农庄的后门欢呼着跑了出去。 那是庄园领主斯卡利察男爵的外甥,苏多梅日采男爵之子,年仅七岁的小卡特。 一个胆大包天的疯狂想法在心中成型。 趁着老伍长靠坐在篱笆墙上打盹之际,他找了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翻出矮小的篱笆。 他手里握着一柄短小的匕首——这是他从故乡布拉格带来的唯一财产。 沿着湍急的小河,基诺申科夫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陪同而来的随从侍女靠在一棵树旁边,笑意盈目地望着河里的游泳少年。 男爵的孩子腰上紧绑着一条绳索,紧紧希在岸边的一根木桩上,在湍急的河流中快乐地尖叫。 “安娜姐姐,好刺激啊!你也下来玩!” “不用啦,姐姐在岸上看着你就好。” 幸福的绘卷没有持续太久。 当基诺申科夫悄然摸到安娜身后,突然捂住她的嘴巴,用匕首深深扎进她的后心之时,后者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挣扎几下便没了生机。 高大的黑影莅临河岸,站在木桩旁。 男孩发现了他,笑着挥了挥手:“大哥哥,要一起玩吗?” 男人也笑着挥了挥手,旋即割断了绳索。 男孩快乐地尖叫着——至少基诺申科夫这样感觉——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内。 在了结这一切后,他把匕首和安娜的尸体一切抛进河流,仿佛抛弃一段无法再会的往事。 回到农庄后,老伍长依旧打着盹,周围也无人注意到自己短暂的失踪。 基诺申科夫默默回到工位,继续扒拉着土地。 “呼……” 扒拉着,扒拉着,他舒爽地出了一口气。 现在舒服多了。 第167章 我只是在战斗 “你们只需如此如此,如此这般……” 罗贝尔将约翰嘱托给他的话全数告知了的两名商人。 “如若事成,我会亲笔上书奏陈你二人的功绩,封你二人作奥地利的子爵,懂了吗?” 深夜受到秘密召见的二人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连声点头称是。 他们正是在白天的宴会中主动和雷纳德划清界限的那两名商人。 在送别两人后,罗贝尔轻轻咳嗽了两声,潜藏在衣柜里的约翰应声推门而出。 他燥热地拽开衣领,罗贝尔轻声问道:“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我不希望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安心,主教。”约翰勾起尽在掌握的自信微笑,“让下面的小猫小狗斗起来,坐钓鱼台的贵人才能称心如意。” 罗贝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 约翰打响响指:“正是如此。” 作为文化事实上的意大利人,罗贝尔对商人这一群体再了解不过。 一年前,罗贝尔曾经在维也纳的市场逛街买菜时偶遇了一名名为安东尼奥的意大利商人。 他背离常识地在农贸市场兜售着普通人根本不认识的硝石粉,颇有江天河曾讲过的“愿者上钩”典故的风范。 事后,罗贝尔试图将安东尼奥引荐给当时刚刚当上皇帝的弗雷德里克。 可惜弗雷德里克对所谓的科学技术毫不感兴趣,罗贝尔只能好言相劝地把他交给了身为现代人的江天河,实现火药原材料的本土大规模生产。 如今一年过去了,不知道江天河的钢铁作坊和硝石厂搞得怎么样。 岁月如梭,转眼间他在波西米亚已经待了半年了啊…… 回旅馆的路上,商人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路。 直到他们走到旅店门口,路旁马厩里的老旅马被惊醒,呼噜噜地喘着粗气,其中一人才打破了沉默。 “您是,罗宁根先生对吗?” 罗宁根点点头:“我记得,您自我介绍时自称凯勒奇耶夫先生。” “幸会。”“幸会。” 一对手掌紧握在一起。 “那么,尊敬的凯勒奇耶夫先生。”商人罗宁根率先开口,“您觉得总主教大人委托你我……” “嘘。”凯勒奇耶夫做出噤声的手势,拽着他一直回到他的私人客房,紧闭房门,关死门窗。 “罗宁根先生,这些事太过敏感,还应谨慎行事。” 罗宁根坐在木椅上微微躬身:“您说的对,是在下唐突了。但我实在很好奇,为什么主教要我们鼓动斯卡利察庄园的农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非得是我们?” “呵,想必是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吧。”精明的凯勒奇耶夫用仿佛看透一切的语气说道,“咱们这位年轻的新主教还真是爱惜羽毛呀。” “那我们该不该……” 罗宁根投去询问的眼神。 说一千道一万,二人就算在商人这一行干得风生水起,但始终属于“民”而非“官”。 民不与官斗,这个道理哪里都通用。要他们冒着得罪本地大贵族的风险去给罗贝尔打工,利益与代价,似乎有些不成正比。 “干,为什么不干。”凯勒奇耶夫嗤笑道,“还不明白吗?从我们接受邀请函的那一刻就已经踏进了这场博弈。雷纳德竖子,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外表,实际毫无契约精神,决不可与之共患难。” “相比之下,主教下达委托,还写了一封带有个人印章的命令书,完全不怕我们转过头把消息传给对方。”他取出怀里的信笺,“如此才是可以共谋大事的人。” “况且……难道罗宁根先生真的甘心做一辈子的商人?我们商人,奔波千里,舟车劳顿,辛辛苦苦积累些许家产,却常有蛮横贵族强取豪夺,轻则半年白干,重则倾家荡产。” 凯勒奇耶夫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不会放弃这个成为子爵的机会,贵族,我当定了!” 夜半时分,躺在农奴集体宿舍的基诺申科夫睁开双眼。 他悄咪咪地从稻草和破布堆成的“床”上爬起,身边躺满了劳累一日的农奴同伴。 如雷的鼾声响彻破棚屋——真亏大家这样还能睡得和死猪一样。 根本睡不习惯的他无奈地想到。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本不该是奢望,上帝许诺人世间人人平等,可为什么贵族老爷们可以住在奢华的大豪斯里,他们就只能几十个人挤一间甚至无法遮风避雨的草棚? 难道老爷真的差这么点修缮房屋的财富?不,贵族只是单纯地没有把奴隶当平等的人类看待罢了。 八月的第一夜凌晨,基诺申科夫开始了他的行动。 在小少爷失踪后,庄园陷入了长达一周的极度慌乱。 所有农奴和家仆都被集中到平日只有家族成员和少数贴身仆人才被允许进入的会客大厅严厉质问。 作为刚到不久的新人,基诺申科夫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最多的“关照”。 他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庄园地牢,没有食物,没有水源,全靠着舔舐铁栏顶端冷凝的水珠才撑到了最后。 卫兵两度用铁棍和倒刺鞭毫不留情面地拷打他,但他始终咬紧牙关,矢口否认自己与谋害小少爷。 就这样坚持了四天。 就在基诺申科夫实在难以承受严刑拷打,准备自暴自弃和他们爆了的时候——他被无罪释放了。 虽然基诺申科夫一头雾水,但他仍然按照原定计划在回来的路上假装双腿重伤,交由卫兵一路拖回了破烂漏风的小棚屋。 在他之后,大部分农奴也纷纷回家——只有某些没能熬过拷打的老人永远没有再回来。 他们被卫兵解开了手铐和脚镣,这一刻,基诺申科夫只觉得这间他之前厌恶至极的破房子是如此温馨。 那个年轻守卫相当不好意思地为前两次拷问下手过重而对他道歉。 “那个,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释放我们吗?” “哦,这个啊。”年轻守卫开朗地笑道,“和你耕作同一片农田的安德烈波夫全都供认不讳,卫兵也在河流下游找到了小少爷和侍女的尸身,犯人马上就会在十字路口的行刑台上处决——你们要围观吗?” 基诺申科夫:? 他顿了一秒,道:“当然,为什么不呢?” 布尔诺城镇中央广场,圣大卫十字路。 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着处刑台站成一圈,兴奋地对被蒙头裹面的受刑者挥手叫好。 无论哪个国家,哪种文化,看杀头永远是平头老百姓最乐此不疲的文娱活动。 “走!快点走!” 押解犯人的行刑官没好气地踹着被牛皮袋裹住了头的安德烈波夫。 在抵达斩首台后,行刑官粗暴地扯下他头上的袋子。 刺眼的骄阳刺激得被连着拷打了三日,又渴又饿的安德烈波夫眯起眼睛。 他神情恍惚地望向人群,望向人群中愣愣出神的基诺申科夫。 刽子手拔出凛凛的长刀。 刀剑出鞘的噔楞声让恍惚中的安德烈骤然清醒过来。 他仰天大吼:“冤——” 咔嚓。 刽子手连忙手起刀落,霎时间鲜血喷溅,那颗基诺申科夫熟悉的头颅滚滚落地。 虽然安德烈波夫在生命的最后试图喊冤,但行刑官和刽子手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无视。 冤枉你的人比你更清楚你有多冤枉,,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句话,不要指望不受制约的执法者执行正义——他们只是在上班赚钱,你的死活与他们何干? 观刑小孩尖叫着捂住眼睛。 虽然他们嘴里在尖叫,但嘴角兴奋勾起的笑容却难以抑制。 虽然行刑已经是四天之前的事,但血腥的画面,基诺申科夫记忆犹新。 他不会后悔谋杀特雷琴堡家族的小少爷,更不会后悔间接害死了同僚。 这将近八个多月的搜集消息,基诺申科夫确信特雷琴堡家族与恩斯滕伯格家族百分之一万与摩拉维亚的胡斯宗教势力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 甚至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正因这几大家族一直在替民间的胡斯徒遮掩行踪,乌拉斯劳斯才一直没能肃清胡斯派在摩拉维亚的余孽。 他的家人,他的生活,全被他妈的胡斯徒毁了。 复仇不会停止。 战斗仍将继续。 基诺申科夫面容扭曲地推开那道绝不允许农奴踏进半步的庭院大门。 他没有杀人。 他只是在战斗! 第168章 不会愤怒的人 “呀——” 恩斯滕伯格家族庄园的新一天,以早起仆人刺耳的尖叫声作为起始。 得益于农奴契约的保障,哪怕基诺申科夫被打得双腿重伤、无力劳作,依然给他在棚屋里留了个位置,只是餐食减半。 棚屋门外响起急促的摇铃和砸门声。 老伍长揉了揉眼睛,慵懒地从稻草床上爬起,在他之后,其他人也很快苏醒过来。 他拉开摇摇晃晃的木门:“行啦行啦,再敲门都要被敲烂了,又怎么了?” “老哥哥,不好啦。” 敲门的叫醒工慌乱地说道。 “又有人死了!” “什么?凶手不是已经伏法了吗?这次又是谁死了?” “是、是管家,管家死在厨房了!” 躺在床上装睡的基诺申科夫悄悄勾勒起满意的微笑。 清晨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照入大厅,却吹不散众人内心的阴霾。 听闻独子溺亡而连夜从布尔诺赶回斯卡利察的卡尔·冯·特雷琴堡男爵遮掩不住眼中的狂怒之色。 他一脚踢翻摆满了昂贵瓷瓶的橱柜,红酒洒满地毯,整间大厅都充斥起浓郁的葡萄甜香。 “先是我可怜的宝贝儿子,又是可怜的老克兰,到底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凶手已经伏法了嘛?!” 在他的身旁,斯卡利察男爵雷纳德的妹妹,端庄美丽的特雷琴堡夫人放声嚎哭。 “我可怜的小弗兰兹,为何上帝如此残忍啊!” 夫人崩溃地拽住丈夫的衣袖:“卡尔,抓住凶手!为我们可怜的小弗兰兹报仇啊!” 男爵与妻子相拥而泣。 痛哭流涕一会儿后,卡尔男爵愤怒地对仆人和卫兵们吼道:“无能!废物!我把儿子寄养在你们这里,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本爵的吗?啊?说话啊!” 大厅下,拥挤地站满一排的卫兵几乎把头埋进地里,为首的卫兵队长更是亡魂大冒。 他不顾主仆礼仪地跪在男爵面前,把头深深埋进浸润着红酒的地毯:“大人,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这一次,一定揪出凶手!不惜一切代价!” “好,这可是你说的!” 卡尔男爵咬牙切齿。 “如若再不成功,我砍你的头!” 完全天亮后,气势汹汹的卫兵队伍冲到聚集在各自负责田垄的农奴队列面前。 惶恐不安的农奴下意识向身后后退,但凡是后退哪怕一毫米的人,无不被卫兵立即拿下暴打一顿。 到最后,在场几乎人人带伤,哀鸿遍野。 但凶神恶煞,全无往日和蔼的老队长仿佛还不满意。 “再问一遍,你们知不知道这次的死者是谁?” “我知道!”一个不想再挨打的年轻人急忙举手,“是管家,是管家——啊!” 卫兵队长冲到他面前就是一个大塞梨。 年轻农奴捂着小腹痛苦地倒在农田里。 “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他怒火滔天地环顾过一幅幅恐慌的面孔,“老子从来没说受害人是谁,是谁在瞎传?” 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是、是叫醒工……” “来人啊,把叫醒工拿下!” 又有几名卫兵拔剑上前,顶迫着高喊无辜的叫醒工去往地牢的方向。 “还有你们。”队长大手一挥,“也全都给我抓进地牢!” “哎哟喂,大人,且慢呐!”老伍长连连鞠躬,慌忙喊道,“大人,这些都是之前洗刷过罪名的人,真的没有您要找的凶手啊,已经有许多人熬不过拷问去世了,求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他的一双手无所适从地在半空划来划去,看得队长烦躁不已。 “他妈的,你要我高抬贵手,那谁来对老子高抬贵手。少废话,通通给我拿下!抓进去给我狠狠地打!” 不久,在场的近四百名农奴在一片哀嚎中被押走,从头至尾无一人敢还手反抗。 就连双腿“重伤”的基诺申科夫,也被一个卫兵扛在肩膀上再次丢进了阴湿的地牢。这次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再看到外面的太阳了。 深夜,意大利,费尔莫城郊,奥地利大营。 在军营外,一大一小两名女子正并肩站在军营外。 两人都戴着一张透亮纱布的面巾,这是新生的伊比利亚文明学习自南方的伊斯兰教徒的习俗。对伊斯兰教徒而言,以面巾遮蔽女性的肢体是一种虔诚的习俗,但信奉天主教的伊比利亚人则纯粹将其看作一种遮阳的手段。 年轻得过分的少女突然泄气地坐到路边的大石头上。 “啊,烦死了,怎么还不让我们进去啊!”少女气鼓鼓地叉腰道,“我可是皇帝的未婚妻欸,是他们所有人的老板娘!” “嘻嘻,我可爱的小莱昂诺尔,别埋怨了。” 那名看起来比年纪大上一些的女子笑着抱住了她。 “就这么急着见那个比你大了快二十岁的未婚夫呀,呜呜,小莱昂诺尔要嫁人了,眼里没有伊莎贝尔姐姐咯。” “啊,伊莎贝尔姐姐别摸我的头发,都弄乱了!” “嘿嘿,就要弄乱,啦啦啦啦。” 就在二人嬉闹之际,之前前去报信的侍从喘着粗气跑回了营门口。 “‘副王’大人有令,请美丽尊贵的莱昂诺尔女士与伊莎贝尔女士入内相谈。” 他将手令呈递给营门卫兵,巡逻队长立刻下令撤掉布防,恭迎二人进入营寨。 莱昂诺尔悄声对伊莎贝尔道:“姐姐,‘副王’是谁呀?” “应该是弗雷德里克陛下的弟弟,克里斯托弗伯爵吧。”伊莎贝尔牵着她的手,边走边笑道,“听说克里斯托弗伯爵是陛下心仪的继承人,大家都把他当作下一任奥地利公爵看待呢。” “什么继承人嘛……” 莱昂诺尔小声自言自语道,突然红了脸颊。 “继承人应该是我、我的孩子才对……” 伊莎贝尔笑而不语。 两名女士在皇帝近侍的引领下来到皇帝的寝帐。 伊莎贝尔出身于葡萄牙有名有姓的布拉干萨家族,是家族族长的庶长女,全名伊莎贝尔·德·布拉干萨。 布拉干萨家族崛起于十四世纪末,在十七世纪中叶,伟大的「复仇者」若昂四世·德·布拉干萨率领葡萄牙人反抗葡萄牙与西班牙的共主联邦,最终带领葡萄牙人获得了民族独立,成为布拉干萨王朝的开国国王。 当然,此时的布拉干萨家族还只是崛起不到一百年,靠着和葡萄牙王室阿维斯家族的联姻才得宠的新生家族。 她曾经是莱昂诺尔母亲的忘年之交,是夫人在生命最后几年唯一知心的朋友。 莱昂诺尔的母亲在三年前病逝,享年四十三岁。可笑的是,阿方索国王甚至是最近才知道妹妹病逝的消息。 在莱昂诺尔夫人(母女同名)去世后,伊莎贝尔顺理成章地承担起照顾老朋友只比她小了五岁的女儿的角色。 恰逢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纸婚约发到里斯本,莱昂诺尔的父亲当即狂喜地同意将女儿嫁往遥远的维也纳。 伊莎贝尔不放心年仅十四岁的莱昂诺尔独身一人生活,自告奋勇地陪伴她去往遥远的奥地利。 在船队抵达西西里岛时,伊莎贝尔打听到神罗皇帝的军队正在围攻费尔莫,于是自作主张改变了行程,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进入寝帐后,莱昂诺尔和伊莎贝尔“呜哇”一声叫了出来,兴奋地拿起放在皇帝床边的神圣权杖。 “姐姐,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帝国权杖吗?这颗紫水晶好漂亮!” 嗯嗯。 与此同时,藏匿在床底下的弗雷德里克点了点头,在小本本上记下了“莱昂诺尔喜欢珠宝”,又在后面做了重点标记。 “还有这个!”莱昂诺尔兴奋地举起一顶纯金打造的王冠,“这个就是传说中的荆棘王冠对不对?我听妈妈讲过查理大帝和荆棘王冠的故事!” “不是的哟。”伊莎贝尔温柔地抚摸着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酒红色长发,“荆棘王冠,是只有在帝国皇帝加冕时才能从教廷保管库暂时借出的重要圣遗物,皇帝是不能随身携带的。” 弗雷德里克认同地点了点头。 没错,荆棘王冠在巴塞尔加冕礼完成之后就被专人送回罗马了,当日临时举行的加冕礼也是紧急从罗马送来的。 不过他后来按照印象托金匠打造了一顶和荆棘王冠一模一样的纯金冠冕,也算圆了这个遗憾。 恭恭敬敬的侍从一边分心应付着女孩们的问答,一边无奈地注意着床下窸窸窣窣的动静,时不时还得给丢人的皇帝打掩护。 陛下的癖好真是……变态啊。 “咦?”伊莎贝尔突然叫道,“刚才床边的花盆是不是晃了一下?” ! 弗雷德里克呼吸凝滞,骤然绷紧了身体。 这一瞬间,他连怎么自杀都想好了。 就从霍夫堡皇宫的尖塔顶跳下去好了,干脆利落。 “啊!那个啊!”侍从提高嗓音,“是老鼠吧?” 弗雷德里克:“吱吱吱!” 没错,我是大黑耗子!快点接着把玩朕的权杖珠宝,别他娘的管床底下了! “唔,不行。”伊莎贝尔略一思索,嬉笑着撩起裙子,慢慢弯下细腰。 “让我看看,是谁家的大可爱藏在床底下呀?” 弗雷德里克:!!! 吾命休矣! 诺贝尔主教何在,快来护驾啊! 远在布尔诺的罗贝尔突然打了个喷嚏,撞翻了面前的黑面包泡水。 他心疼地把掉在地上的面包块拿起来塞进嘴里,嘟囔着自言自语: “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费,不能浪费……” 伊莎贝尔俯下柳叶腰,掀起刻意延长的床单,露出弗雷德里克惊恐万状的面容。 弗雷德里克用口型说道:‘求放过。’ 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弗雷德里克央求地双手合十:‘拜托了,朕什么都会做的。’ 什么都会做? 伊莎贝尔的嘴角勾勒出狡黠的笑容。 她同样用口型回道: ‘给我介绍一个年纪相仿的高质量单身男性,我就不戳穿你。’ 弗雷德里克毫不迟疑地比了个大拇指。 一言为定! ‘朕有一名亲信书记官,还有一个单身的大主教,回去都介绍给你!’ 伊莎贝尔满意地点点头。 她笑着盖上床单,扭头对莱昂诺尔道:“哎呀,好像真的是耗子先生呢,要来陪耗子先生聊聊天嘛。” 莱昂诺尔讨厌地摇了摇头。 弗雷德里克长舒一口气。 好罗贝尔,这种时候都能救朕一命。 回去必须给你升职加薪,再给你介绍个年轻貌美的葡萄牙美女! 不用谢谢朕,请叫朕丘比特。 第169章 战斗 倒霉的莱昂诺尔公主最终仍然没能和皇帝见上一面。 在营地耽搁了四天后,始终被皇帝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召见的莱昂诺尔最终被伊莎贝尔拖回了船队。 她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积极态度,但是从出生以来单身三十三年至今弗雷德里克,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无所适从都难以形容他复杂的心情。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他当时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了阿方索国王的婚约,他真恨不得穿越回两个月以前给自己两巴掌。 纯情皇帝的家庭糗事暂且搁置一边。 奥属摩拉维亚,当罗贝尔与约翰联手炮制的阴谋渐渐,所有门路通达的上层人士都感受到了何谓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本地素有德名的雷纳德男爵在私人庄园残害农奴的谣言传得满天飞,尽管不违法,但残害私仆的恶劣行径也仅次于违法犯罪了。 更可怕的是,雷纳德男爵的外甥,也是卡尔男爵的独子于罗贝尔抵达布尔诺五天后莫名其妙地遭人谋害,溺死于河流。 虽然约翰拼命表明这一切都与奥方毫无干系,但,谁他妈信啊?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从奥地利人到来后,到处都呈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尤其是可怜的卡尔男爵,独子遭人谋害,而且极有可能是自己忠心耿耿的皇帝一方下的黑手。他即使再怎么忠心于帝国,此时此刻也再没半分协助罗贝尔的心情。 摩拉维亚本地贵族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罗贝尔和约翰等人也忙得焦头烂额。 他们几乎第一时间联系上了自己的商人暗线:凯勒奇耶夫和罗宁根,质问他们是不是参与了谋害特雷琴堡家小少爷的事,但两人都坚决地否定。 特雷琴堡家族独子之死的事故已经严重到了危害奥地利战略布局的地步,原本忠心耿耿的卡尔男爵变得摇摆不定,甚至可能倒向对立面。无论是谁动的手,都简直是添乱! 罗贝尔一度怀疑是千里之外的弗雷德里克擅自微操的锅,毕竟后者有加害伊丽莎白夫人和贝娅特丽的黑历史在前,不容他不怀疑。 可仔细一想,自家皇帝也没有弱智到这个地步,还是打消了心里的怀疑。 那么问题就来了。 到底是哪方势力下的手?莫非摩拉维亚还有潜藏的第三方力量?是波兰人?是匈牙利人?又或者是他在国内的反对派,比如博罗诺夫伯爵? 完全融入统治阶级秩序,思维被社会风气带偏的人往往会忽视一股本不该被忽视的力量。 约翰以解放农奴为己任,但坚定的贵族思维使他并不拿农奴本身当作有主观能动性的、大写的人,注定他无法推测出凶手的身份。 即使在这个蛮荒黑暗、麻木无仁的年代,依然有人不做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 在被残酷拷问了五天之后,基诺申科夫第二次安全回到了棚屋。 多亏他伪装出的重伤姿态,尽管侍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切地渴望找出凶手,依然没对基诺申科夫下死手拷问。 没人会觉得一个双腿半残的废人有本事潜入别墅大院,刺杀管家,基诺申科夫得以逃过至少两次集体拷打。 靠着半夜偷偷捕猎老鼠,舔舐凝结的水滴,他再次熬过了酷刑——但其他人就没有如此好运了。 当第二次的集体拷问结束之后,刺杀事件以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农奴在崩溃后承认罪行,并一头撞死在栏杆上为结局。 而当农奴们回到温馨的棚屋,基诺申科夫赫然发现人数减少了足足五分之一,也就是说,五百多名农奴生活的斯卡利察农庄一次就有一百多人被拷打致死。 五分之一的死亡率,足以让绝大部分农奴失去他们在庄园里的亲人。 失去性命的绝大部分都是衰老的长辈,而他们的孩子却大多熬过了酷刑。 骨子里的温良已经不足以磨灭无辜丧亲的憎恨,基诺申科夫可以感受到,同伴的每一双眼中都饱含着压抑的痛楚与不甘。 他们不能接受残酷的现实,上帝也未曾将怜悯投向这片偏僻的角落,无人拯救的悲哀正在这个群体中蔓延开来,无论是他们所质疑的是上帝亦或贵族主子,疑问已经在所有人心中出现。 怒火在每个人的内心酝酿,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血海深仇,终于让习惯于受剥削、受压迫的斯卡利察农奴们意识到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必要性。 但这还不够。 曾经生活在自由之中的基诺申科夫再清楚不过。 最让人痛苦、最让人不能接受的远远不是酷刑,而是自由人在失去自由,被套上一层层枷锁,宛如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失重感。 愤怒的自由之神将吞噬阻碍在她面前的敌人,抗争是自由的夙愿,而杀戮将是唯一终结奴役的可行之法,直到最后一个奴隶主被杀尽为止,要么直到最后一个反抗的战士倒在血泊之中,战斗就不会在那之前停止。 而现在,柴薪已然备好,木绒也已充裕,他们需要的不过一点小小的火星…… 在暂歇三天之后,基诺申科夫在苦役之余不断观察着同伴的情绪状态。 时间并没有让农奴们的怨愤消解,悲伤反而随着时间的沉淀渐渐深入心髓。 假如欧洲也有民心可用之类的形容词,基诺申科夫现在便想这样形容:斯卡利察民心可用。 这三天,他不止在观察同伴的心境,也在观察斯卡利察庄园的布局。 根据他的记忆,庄园内外每晚会有三队卫兵巡逻,其中中间的那一队由队长亲自率领,主要巡逻从河岸到田地的这段路径,提防任何试图沿河逃跑的农奴。 在警戒了三天,确定谋杀没有继续发生后,卫兵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他们不再整日披挂沉重的鳞甲四处游荡,而是又如往常那样穿着粗糙的布衣在农庄闲逛,时不时喝酒打趣。 一切的一切都引导向基诺申科夫最渴望的方向。引爆火药桶的机会,就在眼前。 但在那之前,还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九月,摩拉维亚完全进入秋季。 凉爽的秋风拂过繁忙农民的脊背和脸庞,不少蔬菜瓜果都已成熟,农奴们再次陷入到忙碌的丰收劳作当中。 越是繁忙的时节,越容易有农奴趁乱逃亡,是故,卫兵队长亲自带着十几个护卫监督劳作——当然,没穿盔甲。 工作忙碌,人群熙攘,矛盾自然较以往更容易产生。 卫兵队长一眼便瞧见了在田垄西北角偷懒的四个农夫,当即带着人和鞭子奔向那方。 “嘿!不许偷懒!还没到休息时间,赶快起来接着干活!”他对偷懒的人喊道。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这时农奴就该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继续干活。 但这一次,农奴没有听话。 偷懒的四人撩起了短褐上衣,露出骨瘦如柴的肚皮,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嘿?” 队长眉头一挑,拎起鞭子走到他们身边:“起来干活了,听到没有?!” “老倌,别叫了,不累嘛。”其中一人眯着眼睛道,“我们休息够了,自然就会回去干活,不劳您费心了。” “哟?还敢还嘴?”队长被气笑了,他解开鞭子,一鞭抽在语出不逊之人的肚皮上,抽得他抱头鼠窜,连声惨叫。 “叫你还嘴,叫你还嘴,反了你了!” 与此同时,在其他地里劳作的农奴听到这边打人的动静,不约而同在沉默中地聚集过来。 “不许过来!都给我回去干活!” 但没有一人听他的话。 人群在骇人的沉默中越聚越多,一片瘦弱的蚂蚁,逐渐将十几名卫兵,包括队长团团包围。不言不语,就这样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趔趄而来的基诺申科夫也在其中,感受着这股无言而磅礴的力量,身心都仿佛注入了无尽的勇气。 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卫兵队长下意识对着人群抽了一鞭。 粗糙的鞭绳掠过人群的脸颊,在每个人脸上都留下一道细密的红印。 然后,农奴还手了。 起初是一人低声骂了一句,立刻被一名卫兵揪住衣领打了一拳。 之后,他旁边的同伴毫不犹豫地推搡了卫兵一下,惹来三名卫兵的联手殴打。 周围人试图将卫兵和挨打的人拽开,却反被卫兵抽了巴掌,当即激起血性,和卫兵缠打在一起。 没有盔甲武器的差距,区区十几号卫兵哪里是上百农夫的对手?在拥挤的人海中,卫兵们的皮盔被揪掉,佩剑被夺走,十几人被压在田地里,哀嚎承受着一千只脚、一万只脚踩踏在身上的痛苦。 基诺申科夫咧开嘴角,笑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悄悄潜伏进踩踏的人群,捡起一柄佩剑,仓啷啷宝剑出鞘。 “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不要命了,反了你们——呃啊!” 年过半百的卫兵队长突然感觉小腹传来熟悉的剧痛。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满脸狰狞的基诺申科夫,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半残之人竟然敢下死手。 等等,他的腿? 队长呕出一股鲜血,颤抖着抬起手指:“你、你没有,残……” 刺啦。 基诺申科夫拔出铁剑,反手割断了队长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溅到周围农奴的身上。 同伴们惊愕地望着他手上染血的长剑,纷纷停下来踩踏的动作。 这时他们才发现,除了死于基诺申科夫之手的队长之外,其他所有卫兵都已被活活踩死,只剩一口气吊在那里。 开始的狂热之后,紧接着就是无所适从的慌乱。 “怎、怎么办?我们把卫兵老爷杀了。”有人恐慌地尖叫着,“我们一定会被处死的,快逃命吧!” “逃?” 望着慌乱的数百人,基诺申科夫突然抬高了嗓音。 “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的怒吼平息了些许同伴的恐慌,人们纷纷看向他,看向这个亲手斩杀的卫兵队长的豪杰。 “逃到奥地利吗?可是奥地利也有农奴,也有贵族老爷。” “逃到匈牙利吗?去做马扎尔人的奴隶?去过更悲惨的日子?” “逃到波兰吗?去舔波兰人的脚,在屈辱和悲惨中度过余生?” 基诺申科夫攥拳指天,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跑的是我们?我们是摩拉维亚的捷克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哪里也不去!” 血性冲脑、在拷打中失去了亲人的年轻人群愤怒地喊道:“对!哪里也不去!” “可是……”有人胆怯地问道,“留在家乡,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杀人犯法了……” “犯法?我们犯了谁的法?领主的法?”基诺申科夫大笑道,“胡斯徒能杀人,士兵能杀人,贵族老爷能杀人,凭什么我们不能杀人!告诉我,你们挥得动剑吗?” 有人拔出从卫兵手上夺来的长剑,惊喜地手舞足蹈:“我、我握住剑了。” “我也是。” “剑原来这么轻,我们也能握剑?!” “没错,能握住剑,我们就能杀人;能杀人,我们就与他们别无二致!” 基诺申科夫慷慨激昂地呼喊着。 “我们皆是上帝的子民,神明许诺的权力,我们一个都没有享受到——这些可恶的贵族,他们与异端叛徒勾结在一切,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听不到我们的哀鸣!” “黔首苦不堪言,谁都一样!在和胡斯叛军作战的士兵,他们的姐妹要靠卖身来换饭吃;农夫亲手种出来的粮食,被国家强买强卖,自己却吃不到;市民没有工作,他们忍饥挨饿,疲惫不堪,未来毫无希望。” “压迫我们的贵族老爷,他们的祖上一千年前也是贵族吗?到底是谁给了他们权力来残害我们的亲人兄弟?是上帝吗?不!耶稣不是贵族,耶稣是木匠之子,耶稣是我们的兄弟!上帝一定站在我们这一方!” “以主之名,战斗!” 笔直站上小土包,基诺申科夫对着人群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残酷的世界。 “战斗!” 失去过亲人,早已饱含愤怒与不甘的农夫高举铁耙、铁犁。 “战斗!” 先前还有犹豫,但最终还是被愤怒的浪潮裹挟在一起的同伴放声呐喊。 “战斗!” 第170章 见机行事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公元前180年,当刚刚就任太中大夫、年少得志的贾谊提笔书写过秦论时,必定怀抱着后人将不再重蹈覆辙的憧憬,以及强汉绝不会重蹈暴秦覆辙的骄傲。 浪漫的文人往往厌恶人世间的丑恶行径,而提笔奋发怒斥,将希望寄托于未来,期待一个人人互相理解的乌托邦终有一日得以建立,却忘记执掌未来的人同样来自现在——世界根本不会变好,只会踉踉跄跄地前进。 多年以后,面对暴怒包围而来的人群,卡尔·冯·特雷琴堡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维也纳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什么?” 明亮宽阔的书房,坐在书桌后练习德语书写的罗贝尔愕然惊起。 书桌对面,面色难看至极的约翰与风尘仆仆的雷纳德对视一眼,均是无奈叹息。 “事实上,我一开始也难以相信。”约翰瞥了一眼雷纳德,“不过具体事件还是让雷纳德男爵解释吧。” “毕竟事变是在他的庄园发生的。” 随着罗贝尔将目光投向自己,雷纳德似乎压抑着巨大的怒火,伸出双手猛烈砸在书桌上。 “罗贝尔大主教!到底是不是你们做的!” 如白莲花一般纯洁无辜的罗贝尔呆滞地“啊?”了一声。约翰无奈地甩甩手,任由两人单独交流。 “别装了,主教!”雷纳德怒气冲冲地道,“我的庄园……就是在您来到布尔诺以后,我的外甥被谋杀,管家死于非命,现在更爆发了莫名其妙的农奴暴动,连我的妹夫都生死不知!” “除了您在背后操控局势,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性了——既然您那么想解放农奴,甚至不惜动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那就随您的便吧!” 他突然从包里掏出一大摞纸质契约书,当着罗贝尔的面撕成了碎片,有几张羊皮纸撕不动的,也被他放在烛台上烧成灰烬。 “这样您满意了吗?这样您快活了吗?现在恩斯滕伯格家族名下再也没有农奴了,好了,快叫您的人把我的妹夫放出来吧,我认输了。” “呃……” 真的很无辜的罗贝尔手足无措地替他把帽子扶正:“约翰,能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吗?” “哦,很简单。”约翰秘书推了一下金丝单片眼镜,“斯卡利察庄园农奴造反,把卡尔男爵绑架了。” 火焰腾升而起。 斯卡利察农庄,这片承载着农民血泪与不公的肮脏土地,如今正在接受神圣火焰的净化。 奋起反抗的农民举起火把,奋力投掷到焚烧万物的熊熊烈火当中。 每个人的脸都被火光照耀得通红,脸上洋溢着自由的喜悦与大仇得报的畅爽。 但是,战斗不可能没有牺牲。 被秋风吹拂得沙沙作响的草坪上,平静地躺着十余具面容狰狞的遗体。他们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战斗的最后一秒,值得所有反抗者为其感到骄傲。 不时有人突然毫无征兆地跪在地上大哭,至于他们是在为一时冲动的暴乱后悔,还是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情绪的瞬间宣泄,基诺申科夫并不在意。 战斗总是浸满血与泪的,而这只是通往自由之路的小小牺牲,无须求全苛责。 他重新穿戴好缴获自庄园武库的盔甲与长剑,其余二十多名最精壮的汉子也有样学样地全副武装。 几个农夫欢笑着用洗劫自画室的颜料和布匹染出一面旗帜,因为只剩下一点黑颜料,他们就把旗帜染成了纯黑,顺便用卫兵的鲜血胡乱的涂抹了一番。 鲜血在空气氧化久了以后也会变成黑色,他们举着这面散发血腥味的黑旗来到基诺申科夫身边,炫耀般地将旗帜递给了这位带领他们战斗的领袖。 以往,斯卡利察的农奴都被贵族老爷有意地分而治之,直到基诺申科夫这个外来因子搅乱了一切,故意重燃起人们心中已经熄灭多年的怒火。 现在,基诺申科夫是暴动农奴们公认的领袖了。 他严肃地接过旗帜,向天空高高举起。 农夫们欢呼着,为饱受奴役的自己能获得一面高傲的旗帜欢呼雀跃。 在人群之后,被绑得如粽子一般的卡尔男爵夫妇惊恐地望着这一切,被脏抹布堵死的嘴巴不住地发出呜呜声。 “战士们——是的,你们不再是奴隶,而是为自由而战的战士!” 基诺申科夫高扬旗帜,对人群喊道:“战斗开始了,没错,为了自由,为了摩拉维亚大地上的奴隶不再受到奴隶主压迫,我们选择自由的未来,而非一成不变的奴役生活!” “战斗还将继续,战斗永远不会停止,现在,让我们攻占美丽的斯卡利察镇吧,那里的人民还生活在不自觉的压迫之中——主的恩典与受奴役者同在,为了自由,前进!” 农奴——不,战士们纷纷掏出粗糙的木十字架,虔诚地呐喊着,“为了主与自由”。 以披挂盔甲的二十五人为前排,四百多名战士向斯卡利察镇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前进。 在行进途中,基诺申科夫突然想高歌一曲,但他们都是毫无艺术修养的土包子,想来想去,最终也只能吟诵着教会的圣叹调行军,且稍微修改一些词语。 蒙圣父恩典,伯利恒天降的奇迹,三位一体的全能之主,引领您的孩子与仆人前进,前进,直到我们的自由降临大地。 罗贝尔与约翰纵马狂奔,一路从布尔诺城堡沿着河岸大道奔驰,冲进了北部森林,寻找到正在林中歇息的朱利奥军团。 “朱利奥!朱利奥·塔佩亚!” 罗贝尔一边纵马一边呼喊,总算在河边找到了正在洗漱的朱利奥,法罗和盖里乌斯。 虽然天主教义认为,灵魂是纯洁无瑕且神圣的,而洗涤肉体的行为会使纯洁的灵魂受到玷污,因此不鼓励信徒洗澡。 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终其一生只洗了七次澡,其恶臭熏天的体臭能熏得情妇睁不开眼,属于最极端的狂信徒典型之一。 但教义归教义,一般人怎么可能钻研神学魔怔到这个地步,该洗还是要洗的。 罗贝尔在小时候试图保持不洗澡的习惯,可惜不到一个月就放弃了。玷污灵魂就玷污灵魂吧,大不了多干点好事对冲一下。 “老大?”朱利奥手忙脚乱地擦干脸,戴上插着三根羽毛的顶盔,“发生什么事了?” “奥摩边境的斯卡利察发生了农奴起义,规模不详。”罗贝尔沉声道,“具体的事情路上说,全军立即拔营向南,务必阻止事态扩大!” 规模在四千左右的朱利奥军团拔营南下,沿途经过了布尔诺城堡。 城墙塔楼上,与城防军站在一起的雷纳德男爵不住地流着冷汗。 “奥地利人居然连军队都准备好了……还好,还好我没听波波莎那个疯女人的主意。” 在行军的路上,在朱利奥的软磨硬泡下,盖里乌斯和法罗不得不继续和他讲述之前说到一半的斯巴达克斯的故事。 “事先说好,我对那个造反奴隶的头子了解不深的。” 貌美如花的盖里乌斯无奈道:“当时我在罗马担任祭司和军保官,镇压起义的是老东西克拉苏,我从来没见过斯巴达克斯——你该问问卡西乌斯,他和老东西克拉苏的接触比我多,也许有点什么独家小道消息呢。” “首先,请叫我法罗。”法罗瞪了他一眼,对上朱利奥期待的小眼神,“我确实曾在克拉苏元帅麾下远征帕提亚,但是……斯巴达克斯起义那年我才十三岁,之前告诉你的就是我了解的全部了。” 骑马走在队列最前方的罗贝尔突然说道:“斯巴达克斯,色雷斯游牧部族的战士,后来军队战败,被充作奴隶卖到罗马,成为一名角斗士。罗马历665年,公元前73年,斯巴达克斯的妻子和好友被奴隶主杀害,他因此与高卢领袖联手发动大规模角斗士起义,直到公元前69年战败身死。” “啊?”盖里乌斯发懵地扭过头,“为啥他的罗马历史比咱们还好啊?” “因为咱们死太早了,老东西。” 罗贝尔忧心忡忡地望向南方,长长叹了口气:“但愿能控制住叛乱……是我的责任,解放农奴的进展太慢了。” “不过,有人造反也不一定是坏事。”约翰突然说道,“把起义军逼向奥地利本土,怎么样?” 罗贝尔愕然。 “别那么看着我,我没在开玩笑。”约翰轻笑道,“区区几百人的起义,就急得雷纳德男爵把农奴契约都撕了——你们说,要是有支上万人的起义军冲进奥地利,那里的贵族还敢不敢养农奴呢?” “这……不太好吧?” “能达成目的的手段就是高明的手段,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改革可以推广,而且不会弄脏自己的手。”约翰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摩拉维亚居住着五十多万人口,一半以上都是农奴,奥地利有多少户人口?农奴比例是多少?” 罗贝尔犹豫地说:“按照往任书记官的统计,差不多二十五万户,一百六十万人口左右吧,农奴人口比例……七成?” 约翰喜笑颜开:“太棒了,不如我们帮帮起义军怎么样,比如送他们一些粮食?” “这就免了……” 第171章 恭恭敬敬磕大头 如何防止一场弱者反抗压迫的战争演变为弱者与弱者之间的底层互害?这是自人类浩大反抗史开始的那一页就存在的难题。 人的性情总是折中的,譬如你说你要打开门,压迫者不会理会,其他普通人也会支持你。但假如你要把房顶掀了,压迫者就会同意把门打开——但却会因此丧失许多其他人的支持。 不是每一个人在旧秩序下都悲惨到不反抗就无法生存的田地,譬如斯卡利察镇的镇民。 当基诺申科夫所领导的农奴起义军兴致勃勃地来到镇子附近,满怀期待地希望镇民愿意与他们一同反抗贵族的暴政时,他们见到的是防备森严的乡镇警备队。 二十多副冰冷的弓弩在箭塔楼上对准了起义军一行人,镇子大门,所有能赶到的青壮年男人都手持铁耙木矛堵在门口,目光饱含着警惕与敌意。 基诺申科夫热情的心骤然被浇下一盆冷水。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大家不喜迎解放?难道大家都不渴望自由吗? 就在起义军与警备队尴尬对峙的关头,斯卡利察镇的老镇长慢悠悠地走上了木墙。 他颤巍巍地杵着拐杖,爬满皱纹的眼皮没精神地耷拉着,对基诺申科夫挥了挥手。 “各位……壮士……” 老镇长气息局促地喊道,让基诺申科夫不由得担心他下一秒就会断气。 “壮士们有任何需要,鄙镇都可以提供,西洛,去,把咱们的粮食分给他们一些吧。” 小镇入口的阵列窸窸窣窣地散开,一伙青年人推着两辆堆满了口粮的单轮推车送到了起义军面前。 “老先生!我们不是为讨粮而来的!”基诺申科夫大声喊道,“我希望镇上的人加入我们,一起反抗贵族,为自由而战!” 他的话音刚落,起义军中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狂热呼喊。 但镇民只是冷冰冰地望着他的“表演”,令基诺申科夫的心没来由地漏了半拍。 “壮士啊,我们已经眺望到庄园方向的浓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老镇长无奈地道,“你们的苦难,大家都能理解,也请壮士理解我们的为难——镇子的人们生活得很好,我们不希望战火烧到这里。这些粮食是镇民的馈赠,请收下,然后不要连累这座可怜的镇子了。” “坊间传闻,奥地利来的主教大人不日就会解放摩拉维亚的奴隶,壮士啊,自由很快就要到来,为何不能再等一等呢?” 基诺申科夫的脑子嗡地炸开一朵火花。 奥地利的主教……要给他们自由? 但这种后悔还没持续半分钟,就再次被愤怒挤出大脑。 “我们不需要上位者的怜悯!”他横挥黑旗,呵斥道,“自由是要用战斗与牺牲去争取的,不是摇尾乞怜求来的!” 他的话让镇长沉默了片刻,随即斩钉截铁道:“如果诸位一再相逼,那么我们也只好抗争到底了——为了我们能够拥有不反抗的「自由」。” 警备队应声前踏半步,将冰冷的武器对准起义军。 西洛愤怒地吼道:“滚出我们的镇子,老子日子过得美滋滋,谁要跟你们造反送死啊!” “你们……” 基诺申科夫咬牙切齿,手指甲几乎扎进掌心。 “好,好吧,带上这些粮食,我们走!” 说罢,他扭头回到队伍中。 一个贼眉鼠眼的小矮子悄悄凑到他身边道:“头儿,咱们就这么走了?我瞧镇子的警备队人数不多,咱们何不?” 他比出一个割喉的动作。 基诺申科夫斥道:“我们是反抗暴政的战士,不是土匪!回到队列!” 但他的斥责也只局限于口头。 起义军士兵争先恐后地扛起推车上的面粉袋子,哼着小曲离开了斯卡利察。 他们离开的方向被镇长默默记在心里。 他把义军的行军轨迹写在一张小纸条上,郑重交给了那个叫西洛的年轻人。 “去,尽快把消息送到布尔诺的主教大人那里去。” 西洛接过纸条,好奇地问:“老爷子,为什么你这么帮那些奥地利人呀?他们可是侵略者。” 老镇长摇头叹息:“这年头,真心把人当人看的好贵族不多了。维也纳的皇帝保护我们免遭战乱,我们就安心地做他的臣民。” 起义军在离开斯卡利察后,笔直地向东行军。 他们这四百多人,如今有了充裕的粮食,在规模上又不至于引起注意,天下之大,大有可为。 这段当农奴的日子里,基诺申科夫听卫兵聊天时说过,波兰国王的士兵入侵了西里西亚,洗劫了许多村镇堡垒,大批西里西亚难民涌入了东摩拉维亚,造成了规模不小的乱象。 他率军向东当然不是为了投奔波兰人,他看中的是东摩拉维亚混乱无序的环境,那里有着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同样深受暴虐奴隶主的残害,失去了家乡。同为受害者,基诺申科夫有理由将这些人团结到起义军的麾下。 夺取自由不仅需要口号和理念,更需要战斗的本钱,起义军规模过小,急需扩编,争取拥有和奴隶主军队抗衡的能力。 自由之路,仍然漫长。希望之光,仍然渺茫。 罗贝尔快要闲出毛病了。 他是奥地利大主教,却不是波西米亚的大主教,因而无权管理的摩拉维亚的修道院,就连日常弥撒,摩拉维亚本地修会也不同意他来代工。 但是这荒郊野岭的,也没有一座教堂让他过瘾。 总管行军后勤与路线规划的工作如今也没了他的份。 自从盖里乌斯返老还童,他就开始了报复性工作,原本归罗贝尔管辖的杂务,如今全成了他过瘾的玩具。除了现场作战指挥,罗贝尔已经完全从军务中解放了出来,某些新兵蛋子甚至都不认识他,俨然像个外人。 没工作可干,为了打发无聊的行军时间,罗贝尔只能高强度跑去和别人聊天消遣。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朱利奥,帕拉丁哪里去了?” 帕拉丁是朱利奥不久前收养的一只颇通人性的狍子,由于朱利奥担心被其他人当作猎物,因此一直带在身边。 久而久之,士兵们都知道,朱利奥将军不仅作战如野兽般凶狠,连日常生活都和野兽密不可分,不愧是被誉为「安科纳的野兽」的男人。 “我托人把帕拉丁送回维也纳了。”朱利奥嘿嘿笑着,“雅各布那家伙,咱们在外打了这么久的仗,他留守维也纳估计憋疯了,给他找点活干,比如给本将军养宠物。” 法罗哈哈大笑:“你啊,雅各布摊上你这么个兄弟,真是倒霉透顶了。” 约翰适时地提醒:“主教大人,按照情报所述,叛军就在前方不远,还记得咱们之前的计划吗?” 罗贝尔重重点头:“明白,只许败,不许胜。还要败出境界,败出水平,败得惊心动魄、败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大人没忘就好。” 意大利半岛中部,教皇国所属,圣城罗马。 直到最后,费尔莫伯爵依然没有向忙于南征的罗马军团求援,但尼古拉五世主动撤离了那不勒斯王国的王都纳波利,率领南北两线军团隆重凯旋。 在正式撤围前,尼古拉五世逼迫曾经阴过他一手的「老狐狸」阿方索亲自出城签订了城下之盟。 【纳波利条约】规定: 1那不勒斯将归还上次侵略时占据的全部教皇国边境城市和要塞,恢复两国领土至1444年边界,并从此不得非法入侵教皇国与热那亚共和国、佛罗伦萨共和国等神圣罗马帝国的南意大利邦国。 2阿拉贡及那不勒斯联合王国国王阿方索五世·德·特拉斯塔马拉宣布放弃对教皇国边境与科西嘉岛的全部宣称权。 3特拉斯塔马拉家族赔偿教会一笔「渎神罪款」,总计十五万杜卡特,分期15年偿还。 在逼迫阿方索五世签订这份屈辱的和平协议后,尼古拉五世耀武扬威地携带这份和约回到罗马,感受着市民与教士狂热地呐喊。 现在,他终于一洗即位之初的屈辱,对南方的强邻取得了大胜,重新获得了罗马人民的拥戴。 但这还不够。 被瑞士雇佣兵与新军的强大战力冲昏了头脑的尼古拉五世毫不犹豫地班师回国,随即不顾国内反对再度出击,剑锋直指胆大包天的神罗皇帝。 他还要再洗刷第二份耻辱。 1446年,奥地利公爵弗雷德里克率军南勤,没有攻入教皇国腹地,在安科纳便铩羽而归,可事后看来,把罗贝尔这样的人才拱手让人实在是是一招臭棋。 1447年,奥地利背弃与教廷的秘密盟约,私自与威尼斯议和,又在转年的巴塞尔公议会上胁迫教皇为其加冕,并剥夺了教皇对帝国皇帝的加冕权,堪称教廷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耻大辱。 1448年,不知悔改的维也纳皇帝再度南侵,兵围费尔莫。 尼古拉五世早就憋着一口气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神圣的教皇国土当什么了?公共厕所吗? “来人!点将出征!” 刚刚回到教皇寝殿,换了身干净衣物的教皇冕下向大殿外喊道。 “老夫要亲手拽掉弗雷德里克那家伙的皇冠!让他给恭恭敬敬磕大头!” 第172章 不知我等是狂是愚 费尔莫城堡外,一千奥地利士兵站成一排,唱起了难听至极的日耳曼民谣。 站在城头上的费尔莫伯爵战战兢兢地询问左右侍从:“奥军来了吗?” 他的大儿子紧张地回话:“如来。” 伯爵安心地点了点头。 过了五分钟,他又惴惴不安地再问道:“奥军真的来了吗?” 二儿子回话道:“如来。” 伯爵又看向自己的女婿,同时也是城防军的司令官:“奥军到底来没来?” 女婿:“若至。” 距离奥军开始兵围费尔莫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奥地利人几乎砍光了附近的森林,建造起戒备森严的十里连营,打造的抛石机与井阑不计其数。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强攻君士坦丁堡。 劳师远征,奥军随身携带的补给并不充裕,于是索性在附近纵兵抄家,费尔莫城堡附近的领地尽数遭殃,至少十个骑士封邑完全沦为废墟。 最该死的是,奥地利人只抢粮食不杀人,还故意把烧毁村庄的居民赶入费尔莫城堡,让可怜的伯爵欲哭无泪。 别烧村子,再烧粮食就不够吃了,求求你们别烧了! 尼古拉五世亲自统帅的教皇军,自罗马出发,沿着古老的罗马古道向东进军,于两日日后抵达了费尔莫以西四十里左右的阿曼多拉。 近万人的大规模行军很难掩盖踪迹,事实上,几乎和教皇军出征同时,于费尔莫围城的弗雷德里克就收到了情报搜集官博罗诺夫的通知,立即开始有序地上船撤离。 奥地利的亚得里亚海舰队的规模有限,六千奥军的必须分三批次撤离。 为了不引起费尔莫城内守军的疑心,弗雷德里克大胆地将驻军位置前挪五里,日夜不停地向城内诵唱他自己都觉得难听的奥地利山歌,摆出一副蓄势待发的势头。 等到尼古拉五世兴冲冲地率军抵达费尔莫的郊野,最后一批奥军恰好登船完毕。 弗雷德里克特地命令舰队等候,一直等到尼古拉五世和他的大军闻讯来到岸边,瞪大眼睛干巴巴地望着战舰飘摇的风帆。 “教皇冕下——” 站在最宏伟的三桅旗舰上,弗雷德里克绷着都快笑烂了的脸。 “海风刺骨,还请冕下保重贵体,别送啦——” 河岸边,尼古拉五世翻身下马。 纯洁的教皇白袍粘上海边的泥浆,华贵的红宝石权杖的扎进松弛的沙粒。 听着老仇家贱兮兮的呼喊,尼古拉五世气得浑身发抖——但理智最终战胜了冲动。 他冷哼着挥袖而去,任由奥军乘船离开。 弗雷德里克自知讨了个没趣,耸着肩返回了船舱。 第二次意大利战争就这样虎头蛇尾的,在无一人伤亡的情况下落下帷幕。 教皇国战胜宿敌,一雪前耻。奥地利收获美名和一纸婚约。那不勒斯也保留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这是一场没有彻底的输家的战争。 1448年8月25日,持续近一年的南北双线战争结束,打空了多年积蓄的国库和储备粮后,奥地利即将开始为期不短的休养生息。 奥属摩拉维亚,针对叛军的“围剿”还在继续。 冷兵器战争时代,掌握敌人动向的侦查手段是决定军队前行方向的重要依据。而很明显,自耕农出身的基诺申科夫并没有很好地掌握这项技巧。 起义军向沿途村庄粗糙地打听着奥军的动向,但只得到了“奥地利军队也许已经出动”的暧昧回答,根本没得到任何有效信息。 相比之下,在起义军身后紧追不舍,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的奥地利部队从容不迫地从他们经过的定居点完整地得到了敌人的前进方向。 这一切都离不开盖里乌斯娴熟的指挥技艺。 同罗贝尔相比,盖里乌斯没有类似掌心油画的“俯瞰”才能,但戎马一生的战争经验让他对敌人动向的嗅觉如猎犬般敏锐。 按照诈败的计划,奥军稍微与其交战了两三次,却遗憾地发现这支起义军的战斗力简直无可救药。 基诺申科夫率军首战不利,立即引兵继续向东狂奔,转眼间已是进入了混乱无序的东摩拉维亚。 奥军驻足边界,任由义军向东逃窜。 走在士气低落的战阵中央,基诺申科夫仰头遥望愈行愈远的布拉格家乡,毅然扬鞭远去。 “不知我等是狂是愚,唯有一路向前奔驰。” 曾经在庄园屈辱的生活历历在目,在太阳下行走过的众人绝无可能甘愿再次戴上镣铐,事到如今,唯有死亡可以将他们与自由割离。 布拉格的摄政王近日有些忧郁。 在结束与奥地利的战事,并伴随波兰国王卡齐米日的撤军——匈牙利的尼特拉大公出兵偷袭王国首都克拉科夫,逼迫卡齐米日不得不放弃进攻下西里西亚的打算——伊日终于得到喘息之机,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镇压波西米亚的胡斯叛乱上。 然后他悲哀地发现,虽然季诺维耶齐的胡斯叛军已经许久不曾攻打新的领土,似乎满足于现有的占领区,但王国军依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先是内战伤亡过半,再后来被盖里乌斯送了一波大的,如今的王国政府总兵力不足五千,根本无力与兵力超过三万的叛军对垒。 一日不消灭叛军,布拉格王都就一日无法取得和西北各地的联系,伊日也就一日摘不掉「布拉格的伪王」这样嘲讽性的头衔。 他只能暂且放弃收复失地的打算,老老实实地休养生息,恢复兵力,然后被财政账单上的骇人赤字搞得满面忧愁。 “哎……” 伊日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梅伦娜?” 他轻声呼唤着仆人的名字。 之前还不见人影的梅伦娜很快如鬼魅般显露身形,清冷地眸子无言地望着他,仿佛在询问他有何要事。 “没,我就是无聊,想喊一下你的名字……哎哎哎,别走啊,听我说几句话嘛。” 伊日连忙伸手拦住转身要走的女仆,牵着她坐在王座上,自己则下座踱步,苦笑道: “以前先王还健在的时候,虽然与我时常不对付,却总是令我安心,无须忧虑万一国家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他一声叹息,“现在,虽然失去了半壁江山,但我却已是波西米亚的无冕之王,梅伦娜,为什么我反而更怀念从前了呢?” 梅伦娜平静如水地答道:“因为大人您仍然是孩子,孩子就是需要监护人的管教。” 伊日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却还是听得到有人嘲笑我幼稚。从前,我把父亲遗留的理想作为己任,但仔细想想,我的生涯不过是父辈事业的余烬,我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野心……对了,维也纳的皇帝好像要结婚了,你说我要不要送些礼物?” 梅伦娜歪过头:“您的野心就是结婚么?” “啊哈,被你看穿了。”伊日抬肩摊手,“哎,可惜没人看得上我这个蠢货国王,你估计也不会愿意嫁给我这样的货色吧?” “我愿意。” “是吧,我看我还是……啊?” 梅伦娜突然踮起脚尖,淡粉色的嘴唇轻轻贴上伊日的脸颊。 黄沙漫天,遮天蔽日。 近东地区,埃及马穆鲁克王国。 在阿拉伯语中,“马穆鲁克”意为“被拥有的人”,因而“马穆鲁克”原本的含义是阿拉伯贵族的奴隶。 十三世纪中叶,被西方诸国誉为“骑士王”的萨拉丁·阿尤布·本所一手建立的阿尤布王朝急转衰微。1252年,阿尤布王朝末代幼君被废黜,国家就此覆灭,辉煌一时的埃及马穆鲁克王朝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经历二百年的发展,马穆鲁克王朝所统治的埃及王国占据着西至阿尔及利亚,北抵安条克,东达波斯湾的辽阔疆域,可谓盛极一时。 但正如无数历史所证明的那样,盛世与衰亡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就在马穆鲁克王朝盛极而衰时,北方的奥斯曼苏丹强势崛起。1517年,抵抗未果的埃及终究覆灭,奥斯曼帝国在其遗迹上冉冉升起,马穆鲁克王朝也因此常被戏称为“高级(土)鸡饲料”。 1448年,埃及在地中海的商路全部被威尼斯商队抢占,来自东方的陆上丝绸之路贸易也由于波斯内战而中止,国家财政陷入可持续性总崩溃。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宫廷禁卫阴谋不断,俨然一副帝国暮年的亡国之景。 白袍人用手遮挡着眼前的狂沙,厚重的头巾包裹面孔,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眸。 他奋力将拐杖插进松软的沙土,亦步亦趋地向东慢行。 在行走了三天三夜后,白袍人终于在地平线的末端望见了那座熟悉却又陌生的小镇,伯利恒。 “哈!终于到了!” 白袍人喜出望外地拽掉头巾,立刻就被风沙灌了一嘴。 “咳咳咳咳……见鬼,这鬼地方的气候一年比一年差了。” 他苦着脸吐光嘴里的沙子,一步步走进满是土黄砖瓦房的小镇。 在随便闲逛了几条街后,白袍青年很快寻觅到一间看起来还算合格的旅店,推门而入。 旅店里到处坐满了阿拉伯面孔的伊斯兰教徒,白袍人作为人群中唯一一个欧洲面孔的基督徒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好在,伯利恒作为耶稣与大卫王的出生地,常年吸引着无数的基督徒和犹太教徒前来朝圣,当地的伊斯兰教徒早已习惯了外地的异教徒前来投宿。 排出十枚金光闪闪的杜卡特金币——拜无孔不入的威尼斯商人所赐,这可是环地中海地区的硬通货。 他坐在吧台后,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安歇之地已经选好,接下来就是正事了。他此行不是为别的,正是为了盗墓刨坟……呸,探险寻宝。 白袍人随手把拐杖杵在地木地板上,撒手,任拐杖随机倒向一边。 “嗯,当年大卫就住在南方吗?”他喃喃自语道,“好,事不宜迟,出发吧。” 第173章 所罗门之戒 “远来的朝圣者啊,请在此止步。” 两座裸男石像之间,一座雕刻着六芒星的石门静静矗立。 闻音,白袍人骤然顿住走向石门的脚步。 他抬起头,一副先知打扮的老朽正惬意地坐在其中一座石像的侧面,袒胸露乳,目光平淡。 “嘿,那边的小子。”白袍人对老人毫不客气地呼喊,“这里就是大卫王的墓穴吗?我想进去借几样东西。” 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有因为对方的不客气而恼怒。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白袍人面前,低声道:“不,伟大的大卫王,他的肉身在灵魂飞升后停留在了神圣的耶路撒冷,这里没有大卫王,只有他可怜的孩子,所罗门。” “所罗门……啊,大卫王的儿子,犹太人的智慧之王。” 白袍人礼貌地对石像鞠了一躬,拂袖继续迈步前进。 老先知艰难地转过身子,操着沙哑的嗓音低吼道: “回头罢!朝圣者啊。地狱之门早已崩溃,那墓穴的前方唯有无尽的怨灵,凡人皆当止步。” 白袍人仿佛没听到一样,双手按在六芒星雕刻上。 下一秒,六芒星遽然爆发出刺眼的蓝色光芒。待到光芒散去,白袍人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啊,全知之主,万能的上帝,就应允着您与我们的陈旧誓约……”老先知颤抖的手按在胸前的项链上,那是一枚同样的大卫之星,应和着石门上渐渐淡去的图案,散发幽幽的星芒。 一阵令人作呕的斗转星移后,白袍人艰难地睁开眼睛。 此时,他已经离开黄沙漫天的伯利恒郊原,来到一片气氛静谧的山洞。 漆黑的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最前方的尽头有一丝白光指引。 白袍青年冷哼一声,伸出左手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于食指间摇曳闪烁,照亮出前行的道路。 他抬腿欲走,然而一阵阴风吹过,火苗挣扎未果,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熄灭。 “嗯?” 青年不信邪地又打了个一次火,但每当火苗出现不到三秒,阴风就会急不可耐地吹灭他的光明,仿佛此地不允许第二个“人”操弄超凡的伟力。 “切,小气鬼。” 最终,青年放弃了和阴风争个高下。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洞穴尽头微不可见的光芒,双手试探着道路,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缓慢而坚定。 麻烦的摸黑持续了三个沙漏的时间,他的眼皮终于感受到强烈的光线照耀。 他猛然睁开眼睛,愕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座破烂陈旧的神殿。 数十米高的苍白石柱列矗左右,一条羊绒毛编织的白色地毯从王座一直连接到洞穴出口。 一具毫无声息的骸骨端坐于王座之上,摆着沉思的姿势静静地沉睡着。 白袍人一眼便盯上了骸骨左手中指骨头上的银色戒指,明亮的指环烙印着熟悉的绯红六芒星,历经数千年而不褪色,凸显出骸骨主人生前不俗的身份。 “哈哈,找到好东西了!”白袍人的喜悦难以掩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王座的骸骨面前,伸手就要摘掉它的戒指。 然后,他与骸骨间隔的虚空中骤然撕裂出一条裂缝,一双乌黑的大手直勾勾抓向他的脖颈。 白袍人目光凛然,抬起木拐杖扎在乌黑大手的手心。只听得一阵渗人的灼烧与哀嚎声,那道虚空裂缝凭空关闭,只剩拐杖末端飘起的液体蒸汽告诉他,方才的一切都非错觉。 “陌生的圣人啊。” 一道宛若自炼狱最深处的寒窟传来的九幽之声猝然响起。 “同为神明的立誓者,请不要夺去吾的宝藏。” 骸骨架下的王座升腾起浓郁的黑烟。 一道苍老的身形出现在白袍人面前。 靛蓝色的布袍,双手的黄金护腕,还有一顶仅有犹太人才会装戴的布头箍。 无论是身材还是五官,苍老身形都和外面石门两侧的裸男雕像一模一样。 白袍人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所、所罗门?” “非也。”在浓烟中凝聚而出的老人摇了摇头,“只是王遗留的一道残念,真正的王已归天国了。” “嗨,吓死我了。”青年喜笑颜开,“原来是个念头的回想啊,那没事了,我要把戒指拿走了,替我跟所罗门王说声谢谢……卧槽!” 话音未落,又一双乌黑的大手自其身后的虚空撕裂而出,险些扯到了他的白袍。 “即使仅余一缕残响,以色列王的尊严仍不容践踏。耐心体会魔鬼的阴寒,小辈。” 黑雾老人漠然抬起右手,骸骨戒指上的六芒星熠熠生辉。 每闪烁一下,就有一道来历不明的攻击拍向白袍青年,后者狼狈不堪地躲避,很快便被打出了火气。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连个死人的尸体都打不过?” 在两次攻击的空档之间,白袍人探手抓向虚空。 一柄卡在剑鞘里的长剑自裂缝出现,恰好乌黑大手再次来袭,白袍人趁势重重拍在手背上。可怜的大手突然遭受钝打,吃痛得缩回缝隙。 所罗门王的残念眯起眼睛,目光投向青年手中那柄无法拔出剑鞘的利刃,以及剑鞘上雕刻的古凯尔特文字——「永恒之王长眠于此」。 照理说,与凯尔特人相隔万里的所罗门不该知晓凯尔特文,然而其拥有的“神赐智慧”却令他无师自通地习得了这门语言。 “永恒之王……好大的口气。”老人淡淡望着青年,“从没有永恒的国,更没有永恒的王。长眠之徒,谈何永恒?” “嘿,永远活在世人心中,同样是一种永恒。” 青年勉强地咧开嘴角。 在方才的闪躲中,他的右腿被大手拍中一下,现在火辣辣的疼。 他一手举起未出鞘的长剑,一手扶着木拐杖缓缓后退。 点子有点扎手,暂且撤退,戒指的事还是从长计议。 黑雾老人眼神迷离:“永恒于世人心中……陌生的圣人,在你离开之前,请告诉我,我们的国还在吗?” 白袍人一边后退,一边道:“早亡国两千年了。你的子民中幸运的流亡到了欧罗巴,混得不太如意,不过至少比被抓到两河做了奴隶的那些人强——这么多年都没人告诉你吗?” “果然灭亡了呀……” 老人叹息着弹动指尖。 骸骨上的指环凭空飞起,慢慢套进白袍人中指。 “拿去吧,这是吾生前的戒指,感谢你为摩西故事完成结局——吾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狐疑地摩挲着戒指,六芒星刻印的触感不似作假,并非老人的幻觉或诡计。 “你……这就把它给我了?” 老人合上双眼,慢慢退回黑雾王座,身躯重新融入空气,只剩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以色列已亡,凡尘俗物又有何意义呢?” “嘿,谁知道呢?”白袍人嬉笑地抚摸着戒指,“罗马覆灭千年,当年把罗马人打出狗脑子的日耳曼蛮子竟然继承了他们的衣钵。这世上的事情,谁算的通呢?” 没有人再回答他的话。 稀里糊涂地完成此行的目的后,白袍人沿原路返回山洞。 他双手再次按上腐蚀崩毁的破旧六芒星,天旋地转之间,已是回到了黄沙漫天的外面。 两座古老的所罗门王石像依旧屹立不倒,可惜他所统治的以色列没有石像一样幸运。 老先知依然默默坐在石像边,不过已没了生机。 白袍人用戴着所罗门之戒的双指感受着老先知消失的鼻息,万分感慨。 生命的消逝,无论他在漫长的人生中见证多少次,仍然令人悲伤。 “晚安了,小家伙。” 他羡慕地拍了拍尸体的肩膀。 “七十多岁就能安眠,真是幸运的孩子啊。” 第174章 开门,自由贸易 奥属东摩拉维亚,伊钦镇。 在战争前,伊钦镇是摩拉维亚最大的皮革生产地,这里有着全波西米亚占地最广的原始森林和最繁荣的绵羊养殖基地。 养羊户眷恋伊钦的优质草料,哪怕波兰人的大军就在咫尺之遥也不愿背井离乡。 幸运的是,波兰军队最终没有跨越西里西亚与摩拉维亚的边境就匆匆撤军回国,抵御匈牙利人的北伐。 不幸的是,伊钦镇位于波西米亚、匈牙利和波兰三国的交汇点,又是远离布拉格之乱的安宁之地,许多人为逃避兵荒马乱背井离乡,因而这里汇聚了数量可观的难民。 热情好客的当地人虽然并不介意新朋友扰乱他们本来平静的生活,可无奈偏远的伊钦镇并没有足够住房容纳许多难民,储粮也仅够本地人消耗。 渐渐的,伊钦镇的难民与原住民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肢体冲突也在所难免。 为了防止难民犯法抢粮,包括伊钦镇在内的诸多定居地成立了城镇警备队,而难民立刻针锋相对地抱团取暖。 漂泊外乡,故土相同的老乡要比方言不通的他者更容易团结,于是以乡土为划分依据的“布拉格帮”、“克拉科夫帮”、“西里西亚帮”和“尼特拉帮”相继出炉。 本土警备队和外来乡土帮派的对峙,让这片和平多年的土地不再平静。 在这种对立的僵局中,另一股外来势力——一伙自称“合众帮”的逃农,抵达了伊钦。 而这伙“合众帮”,自然就是斯卡利察农奴起义军。 基诺申科夫的母亲是贵族骑士之女,他也曾读过几本史书。他取拉丁语中的“e pluribus unum(众合为一)”之义,将起义军命名为“合众帮”,寓意团结与自由。 合众帮占据的一座空磨坊内,他听完属下人的粗略报告,脸上愁容不减。 在临出发前,他们洗劫了斯卡利察庄园的粮仓,又得到了镇民的馈赠,食物充裕。只要有一口饭吃,这些背井离乡的农奴就不会生出二心,但现在情况出现了变故。 在奥军追兵追击起义军的过程中,他们仓促弄丢了仅剩的四辆粮车,只携带随身的三日份干粮逃进了东摩拉维亚。 好在他们洗劫庄园的时候捎带着还抢了不少金银宝器、珍珠玉石,用这些贵金属当作硬通货和本地庄园主换粮,好歹能再支撑一段时间。 起义军于是一边积攒粮食,一边招募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外来户壮大队伍。 但起义军没有就地开荒种田,因为基诺申科夫并不打算在此久留。 这个世界还有无数奴隶等待他们的拯救,基诺申科夫没空搞根据地建设,他们必须尽快出击。“在不断的运动和作战中靠缴获和农民支援形成可持续发展”,这是他所制订的行动方针。 然而,不知道是起义军的恶名传到了东方还是怎的,购粮工作持续了半个月,基诺申科夫就收到了庄园主“储粮耗竭”的回信,除非以高于市面三倍的价格购买,他们才愿意“大方地出让其他食用粮”。 合众帮不按照乡土区分搞差异化对待,因而招募了许多被乡土帮派排挤的可怜人,如今已经扩展到了一千人左右,力压其他黑帮,成为伊钦镇最大的帮派,地方上的小霸。 不过放眼整个混乱的东摩拉维亚,他们的力量还很弱小,还不到出击的时刻。 假如是识大体的贵族,基诺申科夫不介意与其合作,但既然万恶的庄园主拒绝卖粮,那接下来要做什么也很简明清晰了——你不卖,我不会抢吗? 他当即开始制订对农庄堡垒的进攻计划。 现在唯一的难题是,合众帮有钱有人,唯独缺少盔甲武器。除了当初从庄园卫队缴获的二十多件盔甲,绝大部分帮众仍然是贫穷农夫的穿着,强攻堡垒势必付出极大代价。 这时基诺申科夫逆天的运气又开始帮助他。 九月底,一支全副武装的贸易商队敲响了合众帮老巢的大门。 负责应门的帮众拉开一条小缝,谨慎地盯着门外的商人:“什么人?” “这位客人,您好。”贵族打扮的商人摩挲着手掌,嘿嘿笑道,“我等是来自维也纳的武装商队,在下商队队长贝弗利·苏亚佐,听说贵帮正在采购军械,不知道可有意采购我们的军火呀?” 帮众把门缝打大一点,打量着商队用四种语言书写的旗帜。 “维也纳,皇家军械厂?” “哎,没错。”贝弗利自豪地挺起胸膛,“我们维也纳皇家军械厂,可是皇帝陛下御笔亲题的正经厂商,产品质量由皇帝的人格担保,不仅对外出售,同时肩负着武装帝国军队的职责……” 帮众懵懵懂懂地听完商人洋洋洒洒地介绍,不知不觉间推开了大门,眼中闪烁着精光。那种眼神贝弗利再熟悉不过,名为:“渴望拥有”。 他咽下一口唾沫,结巴着道:“先、先生,您先稍等,我马上去禀告头目,您千万别走啊。” 贝弗利满意地看着成员手忙脚乱地冲进磨坊,对身边人比划了个“计划通”的手势。 “怎么样,我的演技还可以吧?” 手下谄媚地拍了个马匹:“不愧是人称‘小节有亏,大节无损’的苏亚佐大人,听闻大人当年委身叛军,最后弃暗投明,单凭演技便拿捏了夫人和陛下,吟唱出一首忠诚的赞歌,如今亲眼所见,真令小人大开眼界。” “哼哼,那是陛下没看透咱的良苦用心。”贝弗利遗憾地叹了口气,“哎,估计陛下和主教都忘了我这号人物,还好天河大姐头急缺人手,不然咱就要烂在家里了。” 自从投降叛军而被弗雷德里克一怒之下扒掉城防官职务,贝弗利就赋闲在家,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唯一的工作就是偶尔去给江天河的钢铁军械厂打下手。 久而久之,这个罗贝尔看不上的年轻人凭借口才和小贵族的身份,在工厂里混出不小的声望,江天河索性把对外经销工作全盘扔给了他,方便一心琢磨如何升级钢铁工艺。 这一次,贝弗利被委任来到新占的摩拉维亚地区兜售军械厂的新产品——钢制护甲片、日耳曼阔剑、铁枪尖与磨刀石。 和东亚相反,欧洲大部分地区并无禁止私藏甲兵的法律,反而鼓励平民收藏武器。 由于传统的军事征召法,上战场的各级骑士与平民都需自备武器干粮,购置一件过得去的盔甲几乎成了普通人想在战场上活命的必要前提。 但传统的村镇基本每村只能养活一个铁匠,而打造盔甲的难度既高、费时又长,导致永远供不应求,产量跟不上消耗。 被债务和赤字逼疯的江天河很快意识到其中的商机——钢铁厂的军械制造部有产能集中和皇帝背书的巨大优势,可以在保证利润的前提下主动以廉价产品抢占市场。 她藉此一举打垮了维也纳附近各村的手工锻铁业,又以皇帝的名义强令维也纳的商业行会解散,以此吸纳了破产失业的铁匠。 在垄断维也纳附近的钢铁行业之后,工厂利润仍不够维持研发与日常开销,她只得把目光投向其他的商业蓝海,比如商业秩序完全崩溃的摩拉维亚。 战乱之地没有规矩可言,就在奥波《布拉格协议》签订的几天后,打着皇家旗号的武装商队就冲进了兵荒马乱的摩拉维亚,物理强抢市场。 可怜的摩拉维亚铁匠,被奥地利挤兑到失业,又被吸纳进工场体系,从独立的小手工业者变成了“下贱的worker”。 帮众焦急地敲响首领的书房门:“头儿!头儿!有商人来卖军械啦!” 屋内,正为盔甲问题发愁的基诺申科夫大喜地拍案而起:“真的?!快快有请……不,我亲自去见!” 大约十分钟后,贝弗利成功见到了行色匆匆的基诺申科夫。 他打量着这位罗贝尔在信中提及的起义军领袖,殊不知对方也在打量他。 “他是个贵族。”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贵族与平民之间的气质差异,平民也许无法感受,但侍奉皇帝多年的贝弗利和有骑士外祖父的基诺申科夫绝不会看走眼。 他们伸出手,以贵族的礼节互相行礼,更确信了彼此的身份。 既然大家都是贵族,那问题就好谈了。只费了一个小时的唇齿交锋,贝弗利和基诺申科夫便达成了共识。 合众帮用剩下的全部金银财宝作为抵押,购置商队全部的五十套半身护甲片、一百把日耳曼阔剑和五十个枪尖。 十几个帮众迫不及待地撬开存放着武器的箱子,望着其中满满当当的铁剑发出震天的欢呼。 贝弗利优雅地伸出右手:“帮主先生,期待我们的下一次合作。” 基诺申科夫眼前一亮:“哦?还会有下一次?” “当然,我们军械厂非常希望培养一批忠实的‘回头客’。”贝弗利掏出手帕,擦拭着起雾的眼镜,“大约十天后,我们会携带同样数量的货物前来伊钦,或者您可以预先订购,由我们转告总部进行生产。” “还可以用金银首饰抵押结账?” “不如说,求之不得。” “那还请贵客十天后仍来此地,因为我们马上就要‘拿’到不少珠宝了。”基诺申科夫自信地笑道。 贝弗利微微欠身:“祝帮主一切顺利,我们十天后见。” 在远离磨坊,确认无人跟踪后,贝弗利对身边的骑手耳语道:“去转告约翰大人,装备已送达指定目标手中。以及,目标的身份很可能并非农奴,而是贵族,请秘书适当调整计划。” 骑手点点头,拍马向西而去。 第175章 我们来比武吧! “向前一步,刺!” “哈!” “向后一步,劈!” “哈!” “枪兵紧急卧倒,第二排开火!” “砰砰砰……” 零星的火药爆炸声与灰色烟雾升腾而起。 盖里乌斯双手背后,望着被弹丸打出数十个焦黑小洞的木板,满意地点了点头。 火枪可比弓弩好使多了。 弓弩手是仅次于骑兵的昂贵兵种,普通的平民子弟大多营养不良,难以拉开弓弦。这意味着弓弩手必须经由苛刻的选拔,耗费大量资金锻炼,远不如拿起来就能用的枪械来的高效。 在盖里乌斯年轻的时代,远程攻击的手段主要是“投矛”,罗马军团以公民兵组建,军人质量有所保障。即便如此,投矛大多数时候也只能作为冲锋前的一次攻击,不能作为持久的远程压制。 火枪手没有体质要求,训练简单,伤害稳定,挨枪子的敌人不死也残,假如再把制造工艺和难度简化下来,火枪将来完全可以取代弓弩手的作用,甚至连步兵一并取代也并非不可能。 盖里乌斯爱死这些形状小巧的火药玩意儿了。 检阅台上的罗贝尔望着左手食指上的戒指怔怔出神。 这枚戒指今天早上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卧室床头,附带的还有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信纸。 「嗨,好久不见。我最近闲得无聊,去遥远的东方游赏一圈,在别人家的祖坟挖到了点宝贝,想着也许你用的上。」 丑得这么惊世骇俗的字……是白袍那家伙写的吧。 罗贝尔好奇地摆弄着戒指上的六芒星刻印,总感觉这印记在书上见到过,却又想不起来。 正当此时,法罗和盖里乌斯恰好结束了军队演习,回到了检阅台。 看到罗贝尔手指上的六芒星戒指,盖里乌斯忽地“咦”了一声。 “小子,你改信了?” “啊?”罗贝尔迷茫地看向他,“何出此言?” 法罗也注意到他的戒指,笑着说:“大人,您怎么突然戴上犹太人的戒指了。据我最近了解,犹太人和耶稣不是敌人么?” “犹太人的戒指?” “是啊,您戒指上的六芒星是犹太人的信仰源泉,是大卫王的象征。”法罗眼里露出怀念的神色,“当年我随克拉苏大人出征帕提亚时,曾受过犹太王国的帮助。犹太人智慧而坚韧,是罗马最伟大的战友,真是怀念啊,不知道他们后来如何了。” 盖里乌斯尴尬地扭开头。 罗贝尔也想起了曾经读过的罗马编年史。 “我没记错的话,暴君尼禄屠杀了上百万犹太人,强行将他们从故乡迁走,毁灭了犹太王国。” 法罗大惊失色:“造孽啊,竟然屠杀朋友,你们这群独裁暴君果然没一个好东西!盖里乌斯,简直都和你一个德行!” “我就知道你要扯上我,神经病!” “独裁者!” “神经病!” 二人仿佛完成日常任务似地拌嘴,罗贝尔忽然抬起了左手。 六芒星刻印闪烁,空中裂开一道缝隙。 几双蝙蝠似的眼眸从隙间打量着拉开裂隙的罗贝尔,无意间瞥见了挂在他脖子上的银十字架挂坠,嫌弃地走掉了。 一阵秋风吹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罗贝尔:…… 法罗:“呃,所以,大人的新玩具……可以扯开一条缝?” 盖里乌斯:“烂透了,感觉还不如朱利奥小子的杜兰达尔,起码能砍人。” 就在众人对戒指的威能倍感无语时,裂隙中突然显现白袍人的脸。 他笑呵呵地挥了挥手道:“嘿,罗贝尔,当你看到我的这段留影,你应该已经感受到所罗门之戒的无穷威能。” 三人齐刷刷地摇头。 不,完全没有。 “但是,我不希望你在拥有新的力量后沾沾自喜,目中无人。”白袍人一改笑脸,语气严苛地说道,“所罗门王锻造了这枚可以操控魔鬼的神器,但他的王国依旧在他死后分崩离析,犹太人流亡千年——力量并不能维护国家的统一,令人们心甘情愿地统一在一起的唯有共同意志,凭意志自由结合而成,这才称得上团结的国家。” 盖里乌斯无情地吐槽道:“这家伙好像古往今来的国家都骂了一遍哎。” “确实。”法罗认同地点头,“国家团结的关键毫无疑问是共同利益,这一点上,元老院与共和国要比独裁者更有资格代表全体国民。” “哦,又来了,又在兜售你那套老掉牙的共和理论了。” “所以,我不希望你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时代——你身上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征兆。”白袍人接着道,“以一百人向一万人向冲锋的将军是勇士,但孤身冲向十万人就是单纯的愚蠢。”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裂隙也在白袍人说完话后关闭。 罗贝尔沉默不语,恰好刚换上一身华丽盔甲的朱利奥正从军械库走出,听到白袍人的最后一句话勃然大怒。 “谁?谁说以一敌十万是愚蠢?我不允许有人侮辱伟大的圣骑士罗兰和骑士精神!” 罗贝尔无奈扶额:“朱利奥,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罗兰伯爵是率领2万军马对战40万穆斯林士兵,并不是以1敌40万……” 朱利奥闭眼堵住耳朵疯狂摇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允许你们对我心爱的圣骑士大放厥词!” “好了,塔佩亚家的小子。”盖里乌斯打断了他无聊的表演,“你之前说要给我们一个惊喜,好打发无聊的时间,惊喜呢?” “嘿嘿。” 朱利奥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假装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块木牌,突然转过来,将有字的一面对向众人。 “当当当当!” 罗贝尔眯起眼睛,露出饶有兴趣地微笑:“「比武大会」?” 辽阔的练兵操场,当地驻扎的奥军士兵与本地城防军都收到了来自「野兽」朱利奥大人的大会邀请函,前来围观见证这一场奥地利的小型「比武大会」。 因为举办的仓促,朱利奥没有准备相应的座位,观众只能挤在附近的高台空地上站立观看。饶是如此,观众依然对这场只有将军与主教、却没有贵族参加的奇特比武大会抱有极大兴趣。 “听好了!” 朱利奥骑在一匹英俊高大的战马上,对对面的盖里乌斯喊道: “比武规则是,双方骑士各自带领最高20名随从步兵,骑士禁止直接攻击对方随从,只能攻击骑士本人。” “跌下马的骑士可以攻击对方的随从步兵,如果流完一个沙漏的时间还没有重新上马,则判定失败。输家要成为赢家的「俘虏」,献上自己随身的装备与一笔符合自己身份的赎金,我说的可对?” 同样骑在战马上,披着一身红斗篷俊逸非凡的盖里乌斯挑眉补充道。 “没错!” 朱利奥举起小臂粗壮的木制骑枪,迎着观众的欢呼,傲然拍马在场中转悠了一圈。 欢呼得最卖力的自然是他就任维也纳南部巡防官时便追随的老部下们。 “朱利奥大人加油啊!别输给那个帅得造孽的混蛋!狠狠打他的脸!” 他的下属双手合成传声筒状,声嘶力竭地呐喊:“为了咱们男人的尊严,打倒帅哥!” “打倒帅哥!” 下属的话引起围观群众的一片共鸣,众人嘶喊着,一时竟令盖里乌斯倍感压力。 “没想到本将竟有一日然会成为别人的赏物。”他自言自语道,“果然只要活得够久,什么怪事都能遇上。” “喂,法罗——”盖里乌斯扭头对检阅台大喊,“速度给本执政官欢呼起来,你想让罗马人的骄傲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吗?” “独裁官可不配代表罗马。”法罗冷哼一声,不过还是对副官雷恩吩咐道,“去,让咱们的二郎也呼喊起来,别让对面的小子占了便宜。” “盖里乌斯大人万胜!” “英俊的拉丁姆骑士不可阻挡,盖里乌斯大人必胜!” 感受着熟悉的拥护声与赞扬声,盖里乌斯仰头大笑,沉寂多年的斗志在决斗场上熊熊燃烧起来。 “好!打那群废物一样的起义军根本不过瘾,就让本执政试试你的深浅——驾!” 盖里乌斯突然毫无征兆地拍马冲锋,把骑枪当作长矛似的顶在腰间,转眼间便已冲至朱利奥面前。 还沉浸在欢呼声中的朱利奥被他的突然袭击打了个猝不及防,连忙拔马扭头就跑。 “卑鄙!怎么能突然袭击!你的骑士精神呢?!” “哈哈哈,战斗只分生死,哪有空讲什么道德精神!” 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追逐,两队随从步兵手忙脚乱地追在二人身后。朱利奥时不时回身突刺,都被盖里乌斯轻轻扭身躲过。 “打完了吗?打完该我了。” 他突然抬枪拍在朱利奥战马的屁股上,战马吓得抬起双蹄,顺便甩掉了自己的主人。 柔软的沙地抵消了大部分摔在地上的冲击力,但沉重盔甲砸在地上的压力还是令他藏在铁罐头头盔下的脸庞疼得龇牙咧嘴。 “看枪!” 盖里乌斯毫不留情地挺枪便刺,情急之下,朱利奥也没心思考虑劳什子骑士精神,抬腿直接绊倒了他的战马。 “哎哟!” 盖里乌斯从马上跌下,摔了个狗啃泥。 高卢式头盔没有护面功能,因此他的帅脸直接和沙地来了个亲密接触,甚至滑出去一米之远。 朱利奥大笑着一跃而起,骑在他身上:“怎么样?服不服!哎哟!” 盖里乌斯反手给了他头盔一拳,铁护手砸在罐头头盔上,震得他脑门直发嗡。 他趁机翻身反骑到朱利奥的身上,“铛”地一拳砸在他的头盔上。 “服不服!” 朱利奥连忙躲过下一拳,双腿夹住盖里乌斯的腰,试图把他拖离身体。 二人在地面缠打在一起,仿佛酒馆泼皮无赖打架的动作逗得全场观众乐不可支。随从连忙分开了各家主君,搀扶着他们重新上马,朱利奥的其中一个随从还趁机给了盖里乌斯的小腹一拳,疼得他直骂娘。 二人再次慢慢拉开距离。 在方才的冲锋追逐中,盖里乌斯的骑枪不小心锄进了沙地,枪杆断成了两截。 但他立马如变魔术一般翻出一柄崭新的罗马短剑,朱利奥同样扔掉了骑枪,不甘示弱地拔出锋利的杜兰达尔,削铁如泥的剑锋直指对手鼻梁。 在僵持片刻后,二人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比武,不是战场厮杀,尴尬地把剑收回了剑鞘,老老实实地换回了枪尖包着布头的木骑枪,惹来观众嘘声一片。 “不死人的比武还叫什么比武!” “拿真剑砍啊,真剑决斗才是男人的浪漫!” 坐在检阅高台上的罗贝尔扭头对校场负责人道:“他们都不习惯用长枪,给他们换两把木剑吧。” “是!” 两柄木剑被从高台上扔进决斗场。 换上长剑后,二人的气势陡然为之一变。 朱利奥闭上双眼,让自己的呼吸逐渐与战马的喘息同步,轻轻踢打马肚子,慢慢靠向盖里乌斯。 当决定认真对待这场战斗后,盖里乌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直接从战马上跳了下来。 古罗马时代,由于没有马镫和体系化战马培育,马匹长期都作为重步兵的代步工具或供辅助性质的轻骑兵使用。 与法罗一样,盖里乌斯其实根本不擅长马战,骑马只会限制他的真实本领。 “来,让我们认认真真地打一场吧!” 十分钟后。 铁罐头头盔被拽掉,脸庞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朱利奥轰然倒地。 他的随从也全部被盖里乌斯在这十分钟内放倒。 而此时,距离比武规定的下马时限还剩不到一分钟。 盖里乌斯的随从兴奋地围成一圈,宛如狼群,嚎叫着欢呼胜利。 作为胜利者的盖里乌斯缓缓走到愤愤望向天空的朱利奥,得意地扬起嘴角: “怎么,你不服气么?” 朱利奥捂着被打肿的脸,脸上露出乞捻人憎的笑意:“唏,可以和解么?” “此时此地?朱利奥,你莫不是说笑吧?” “是啊——我就是在说笑啊!” 碰! 趁着盖里乌斯放松懈怠,朱利奥蓄势待发的右腿猝然弹起,一脚踢在他的要害之处。 “哦~” 盖里乌斯双腿绷紧,捂着胯下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观看中的罗贝尔:“……” 法罗喜不自禁,攥拳大喝:“好踢!” “将军!” “将军啊!” 他的随从慌忙上前扶起,这就给了朱利奥趁机上马的机会。 正当朱利奥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倒下的盖里乌斯居然也抬臂砸上他的裆部。 软倒在地的朱利奥愕然地望着慢慢起身的盖里乌斯,看着他自信一笑,掀起腰前的饰带,露出两腿之间的钢板。 “高卢护裆甲,小子。” 朱利奥两眼翻白,疼晕了过去。 准备已久的医护人员立即把他连人带甲抬了下去。 罗贝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对在场的众人喊道: “朱利奥·塔佩亚将军战斗不能,因此我宣布,第一回合,由盖里乌斯将军获得胜利!” 第176章 某种意义上的正中靶心 “第二回合!箭术大赛!参赛者:第二军团军团长法罗·德·伊德里苏,维也纳总主教罗贝尔·诺贝尔!” 手持硬弓、身披盔甲的法罗缓缓走进赛场,迎接着来自第二军团士兵的欢呼。 在他的对面,依然穿着黑袍的罗贝尔也一脸淡然地走进赛场。 总共六个环形箭靶,依次被放置在距离射击点5米、10米、20米、50米和100米的位置上,最遥远的箭靶在罗贝尔眼中只有手指大小,让这个第一次摸弓的男人不禁紧张起来。 “事先声明一下,各位。”他抬头对观众席上的观众们喊道,“第一,我是神职人员,从来没有练习过射箭。第二,我不是巫师,所以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 观众都很配合地点头。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带兵打仗的神职人员不会射箭,我们都信了。 罗贝尔拍了拍腰上挂着的蓝宝石挂坠,低声道:“贝贝,一会儿脱靶就脱靶了,绝不许出手,知道了吗?” “哗啦。” 挂坠自在地摇摆,罗贝尔就当它听懂了。 两人就位完毕,法罗率先张弓。 他的左手连青筋都没有暴起,便轻而易举地拉开了120磅的长弓。 威尔士长弓手的实战弓箭磅数在120-160磅之间,在一定距离上足以正面洞穿盔甲,曾在战场上令传统的法兰西骑士吃尽苦头。 “咻——” 箭矢激射而出,正中50米箭靶的红色圆心。 法罗继续张弓搭箭,这一次瞄向了100米外最遥远的靶子。 “咻——” 虽然没能命中靶心,但箭矢能落在直径只有半米的圆靶上已足以显示法罗精湛的箭术。 “哇!法罗大人好威武呀!” “法罗大人已经如此神勇,那连他都心服口服的主教该有多厉害呀!” 上千士兵与围观群众热烈的视线投向捏着长弓、僵在原地的黑袍青年。 两年时间过去,当年在安科纳被格热戈日主教整天找茬的青葱少年已经渐渐有了青年的模样。 罗贝尔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贝、贝贝,要不你还是帮帮我吧。” 万一连二十米的靶子都射不中,坊间又该谣传他是弗雷德里克的私生子,全靠关系上位的无能之辈了。 两箭射毕,压力来到罗贝尔这一边。 他弯弓……嗯? “哼!哼!” 怎、怎么回事?怎么拉不开了? 罗贝尔使出吃奶的力气,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费劲地把120磅的长弓拉开几厘米的角度。 这已经耗竭了他的全部精力,他根本没办法一边拉住弓弦,一边瞄准哪怕最近的靶子。 法罗好奇地侧目,在他的记忆里,主教的力量堪称非人,不可能出现长弓都拉不开的情况。 赛场鸦雀无声。 这时,罗贝尔余光瞥到了看台上正拽拉着180磅重弓的朱利奥,一个怪异的想法浮现心头。 慢着,他没记错的话,他的力量是白袍人赠与长枪后才突然增大的。 如今长枪在法罗手中,而他的力气在武器换成杜兰达尔后并没有减弱,让他误以为力量已经成为了他本人的一部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这破神力……不会同时只能有一个人用吧? 他紧紧盯着朱利奥,心中默念了几遍“不给他用”。五秒后,朱利奥手里的弓弦突然绷紧,弓身砸在他的头上,当场把他砸蒙过去。 罗贝尔再次尝试拉开长弓,果然这次没有任何阻碍,弓弦被轻松拉开。 神力居然还是会员共享制的,麻了。 “主教!主教!主教!主教!” 不知是谁扯头,士兵们开始为敬爱的主教呼喊。 罗贝尔在担任奥地利近卫军团的总长后,将他在安科纳搞得风生水起的红十字修道会引入了军队,将伤兵复员率从原先的不足两成提高至四成。 加上永远以降低伤亡率优先的指导思想,罗贝尔只用了短短一年,就在近卫军团树立了爱兵如子的美名——虽然他这个年纪谈“爱兵如子”有点显老。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不将士兵平等对待的人永远无法收获士兵的拥戴。 听着战士们的呐喊,罗贝尔心中的紧张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自信。 “有这样多人的支持与爱戴,我难道还能脱靶不成?” 咻—— “给我中!” 噔! “中了!” 解说员扯着嗓子激动地大吼: “主教大人的箭法毫不逊色于身经百战的法罗将军!一箭就命中了50米外的箭靶,距离红心仅差不到一厘米!主教大人万岁!” 罗贝尔:…… “呃,贝贝,你出手了?” 蓝宝石吊坠不满地磕了一下他的大腿。 “那我明明瞄准的是20米的靶子……” “哈哈哈,不愧是大人。”法罗豪放地大笑,“我原本还担心大人当众出丑,看来反倒是在下想多了。” 不不不,请务必想多一点。 他把六芒星戒指当作扳指,扣在弓弦上,表情复杂地再度弯弓、搭箭,深吸一口气。 这次一定要命中20米的靶子。 弓弦松开,蹭在六芒星刻印表面,绽放出一道幽暗光芒。 咻—— 箭矢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破空而出,按照这个轨迹,绝对能正中靶心! 罗贝尔面露喜色。 在箭矢前进的轨迹上,一道虚空间隙骤然裂开。 一双血红色的瞳仁打裂隙的另一边打量着现世。 谁在敲门? “噗呲。”箭矢精确无误地命中了血红的眼睛。 “嗷呜——” 一声凄厉非人、神似狼嚎的惨叫声响彻赛场,裂隙关闭,全场鸦雀无声。 罗贝尔的脸色变得惨白。 坏了,闯祸了。 负责检查靶子的士兵依次检查了六个靶子,对着解说台无奈地耸了耸肩。 解说员遗憾说道:“可惜,主教大人的第二发弓箭没有命中任何一张箭靶,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得不判定,法罗·德·伊德里苏将军以压倒性的成绩取得了第二场箭术大赛的优胜。让我们恭喜法罗将军!” 看台上,开盘的奥地利百夫长兴奋地走下座位,在人群面前嗷嗷喊道:“我就说法罗将军会赢!利索点,拿钱拿钱!” 几个表情不爽的威尼斯军官从钱包里掏出几枚银币,嘟囔着其他人听不懂的话。 “早知道就听高尔文将军的话不赌了(意大利语)。” “切,你小子赌博的瘾比玩女人的瘾还大,你说你不赌,谁信呐(意大利语)。” 两名信使挤进看台,到达翘着二郎腿端坐在座位上的高尔文与皮雷面前,悄声说了几句话。 高尔文的表情从悠闲逐渐严肃,点了点头。 他离开看台,一路走到参赛选手休息处,在满脸写着惴惴不安的罗贝尔耳边低声说道:“大人,商队队长贝弗利回信,装备已经送到,预计叛军不日便会袭击伊钦的农业庄园。他还说,叛军首脑名为基诺申科夫,据其猜测,此人很可能系贵族出身。” “贵族?” 罗贝尔惊讶地偏过头,连带着刚刚闯祸的事情抛之脑后:“贵族竟然会带领农奴造反?有意思,贝弗利还查到什么了?” “卡尔男爵与其夫人也许并未被杀,他偷听叛军成员交谈时,听到了‘不愧是男爵的夫人,就是比农庄里的女人润’之类的话。” “嗯,明白了,你去吧。” “是,属下暂且告退。” 高尔文躬身退出房间,罗贝尔扭过头,看到了驻足房门口怔怔出神的秘书约翰。 “约翰,有事找我吗?” “农奴和贵族……” “约翰?约翰?” 罗贝尔喊了他几声,才把他从走神的状态唤醒。 约翰立刻恢复了平日精明智慧的姿态,优雅地向他行礼道:“并无要事,只是有二十五名带有随从的本地贵族请求参加比武大会,请您定夺。” “娱乐自然是越热闹越好。”罗贝尔笑着说,“同意他们吧,反正起义军那边还需要等待很久才能见分晓,不如向奥地利国内也发出请柬如何?” “一切由您决定。” 他接着道:“如果要办大规模的话,必须换一个更大的会场。我建议由高尔文将军统领军队驻扎于此,主教与其他人返回布尔诺,举办一次大型比武大会,不仅可以宣扬帝国的威严,也可以促进摩拉维亚与奥地利的民间感情交流。” “嗯,具体的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罗贝尔突然捂住戒指,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约翰望着上司落荒而逃的背影,默默坐在了他之前的位子上。 “保护农奴的贵族么……如果我当时有勇气保护他们,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约拿,你真是个胆小鬼。” 第177章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战友了 伊钦镇,坎伯庄园。 这里是东摩拉维亚赫赫有名的地头蛇——“悲悯者”萨拉斯·坎伯子爵的庄园。 作为不仅东部,乃至全摩拉维亚都着名的好人,萨拉斯一直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的政敌不择千方百计地搜寻有关他残暴不仁、说一套做一套的证据,但无论如何,萨拉斯在外人与家人身边都始终是那一副佛陀转世似的善良。 久而久之,就连他的对手都不得不承认,萨拉斯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好人,他也因此获得了本地居民所冠以的“悲悯者”的外号。 坎伯庄园与其他庄园不同,这里没有名义上的奴隶,只有萨拉斯子爵的“兄弟姐妹”,“家人朋友”。 坎伯子爵修改了与农奴的契约,将他们的身份从奴隶提升为自由民,但又签订了一份终身的劳动合同,实际上仍然没有改变人身依附关系的本质。 纵使如此,他的行为也堪称泥石流中的一股清流,中世纪黑暗的一抹光明了。 帝国成文律法规定,农奴不享有从事其他职业的自由,萨拉斯的契约修订相当于赐予他们成为佃农或转行从事其他职业的权力。选择的自由,这种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权力,如今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降临身边,农奴之喜悦可想而知。 这段时间,基诺申科夫不是没有试图鼓动坎伯庄园的农奴发动起义,但后者满意于上位者因怜悯所赐予的幸福生活,根本不想和起义军“同流合污”,导致基诺申科夫只得采取“必要手段”。 秋风清爽,月明星稀。 以全副武装的基诺申科夫为首,七十多名全甲持剑、高举火把的战士趁夜色来到坎伯庄园外。 合众帮的四百多名帮众里,年龄在20岁到40岁之间的壮年男性只有这么点人,剩下都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不适合战斗。 基诺申科夫将这些人全部编入作战行列,散发下之前购买的铠甲,实现了战斗力从无到有的质的飞跃。 他的想法很简单:你不愿意造反,我就毁了你的生活,逼你一起造反。 哪怕坎伯子爵是个好人,哪怕这里农奴的生活其实不差,甚至比某些自食其力的自耕农更安稳团结。为了战斗,他仍不惜摧毁这些人短暂的幸福,让真实世界的残酷呈现在他们面前。 “库克,罗根。你们各带五人,拿着火把,烧毁见到的每一片农田,搅乱敌人的布置,完事后立即跑回这里。” “是!” 二人肃穆地点头,点出五名亲随潜行而去。 基诺申科夫与剩下的六十人默默静候,等待象征斗争的大火升起。 季廖连科独自走在晚间的田垄小道上。 他是轮到今晚值班守夜的守卫,也是唯一一名。 得益于“悲悯者”萨拉斯·坎伯子爵的美名,本地的帮派混混从来不会打扰他的庄园,连匪盗在眺望庄园塔楼时,都会发出“假如我也是其中一员该多好”的感慨。 萨拉斯子爵曾对下属说,如果一个人悲惨到不得不偷窃我的庄园,看在上帝的份上,就由他拿吧。 所以庄园干脆取消了晚间巡逻,只象征性的留了一人。 在巡逻三号方田的时候,季廖连科忽然望见了几名形迹可疑的身影,但他并没有起疑,更没有出声斥退。 伊钦是座人口上千的大镇,无家可归、身无分文的可怜人再常见不过。 高贵而善良的子爵已经下令,生命是人的唯一目的,如果有可怜人为求活偷盗,夜巡人当高抬贵手,而季廖连科正履行着子爵大人的意志:我什么都看不见。 “嗯?” 他刚刚转开视线,突然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一阵黑烟冒起,他急忙转回头,看见那几人竟然开始焚烧农地,不禁勃然大怒。 “竟然毁坏庄园田地,无耻之徒!” 夜色昏暗看不清盗匪的身形,季廖连科仗着身上的盔甲宝剑,没有第一时间摇响警报铃,而是毫不犹豫地冲向那几人。 “喂!都给我住手!你们在做什么!”他放声怒斥,挥剑威胁道。 库克回头看见敌人,不由得一惊,但发现敌人只有区区一人,又是喜上眉梢。 “哈哈哈,送上门的战功,你们几个别烧了,快快随我斩杀此獠!” 一直跑到距离恶人不到四五米的地方,季廖连科才惊恐地发现敌人身上反光的盔甲,而此时的他已经被四个人团团围住。 他无力地防御挣扎了几下,很快被库克一剑刺穿了腹部的鳞甲,紧接着便被砍作肉酱,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基诺申科夫远远隐约瞥见这边的乱局,当即不再犹豫,下令全军出动。 六十多名甲胄在身的战士如虎狼般冲下山坡,点燃作物,冲进畜牧棚,将除了马匹之外的畜生通通杀之一空,蝗虫过境般掠袭着眼前的一切财富。 睡得如死猪一般的卫兵队一直到义军杀入军营才自美梦中惊醒,纷纷下床视察情况。 这些手无寸铁的卫兵无一例外地遭到一边倒的屠杀,不到半小时,三十多名卫兵尽皆倒在血泊之中,这座拥有着了望塔、围栏和小城堡的坚固堡垒,竟然这般轻易易手,连基诺申科夫都难以置信。 但,正所谓天所予之,不取何为? 基诺申科夫身先士卒,成为第一位攻入贵族居住的城堡的战士。 他挥剑砍翻了大门附近两名穿着睡衣,手拿长剑的贵族青年,残忍地剖开他们的心腹,笑着看哀嚎着试图把肠子塞回肚子里的二人,又抬脚踹烂了面前的双开木质大门。 木大门后,一名年轻的俏丽贵妇怀抱着两个女孩,望着暴力破门的基诺申科夫高声尖叫。 基诺申科夫厌恶地堵住耳朵,干脆利落地挥剑刺击,很快让房间多出了三具尸体。 在他之后,罗根姗姗来迟,遗憾地望着地上母女三人。 “哎呀,大人,何必下手如此之快,就算大人您不想,兄弟们也想尝尝贵族的味道嘛。” “噤声!”基诺申科夫怒斥道,“我们为复仇而来,只要杀人就好,没空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情!” 虽然他这样说了,但他也没有再做更多,更没有设立严苛的军令来禁止掠杀。 义军的战士嗷嗷叫着砸破一道道房门,杀死看到的每一个男性,扯烂女人的衣服,将多日来提心吊胆的恐惧和无家可归的郁闷全部发泄到这些贵族家的女人身上,酣畅淋漓,兽欲狂涌。 而几个兴趣独特的变态士兵,则拖着两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进入房间,邪恶地锁死了门阀。 一时间,整栋楼宇都充斥着凄厉的惨叫与不时发出的呻吟,以及钝刀子劈砍在人肉上发出的嘶啦声响。 相较优先发泄的屠夫,较为聪明的战士则专注于搜寻首饰财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所谓的起义军根本没法长久,不少人早已做好了寻机逃离的打算。 反正大家都已经不再是农奴,在逃离队伍前搜刮足够的钱财,有朝一日在遥远的异乡购置一片土地,娶妻生子,男耕女织,岂不比把脑袋别在腰上的日子滋润多矣? 基诺申科夫对罗根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保证萨拉斯子爵的性命无虞,便带着几名亲随走出房门,一脸厌恶地离开了充斥女人泣鸣声的城堡。 他直奔庄园农奴所在的方向,隔着老远便望到了农奴居住的长木屋——虽然不算奢侈,却比从前他们居住的窝棚豪华得多。 在望见徐徐走来的基诺申科夫一行人后,握着草叉和铁耙的农奴们紧张地握紧了手,一双双眼瞳里写满了敌意。 土匪、强盗、畜生……各式各样的捷克脏话统统从他们嘴里喷出,把来犯的贼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面对满溢而出的敌意,基诺申科夫没有愤怒,只是微笑着整理了一下衣领。 “各位同胞,我们是来自斯卡利察的合众帮战士,和你们一样,都是……” “原来是你们!斯卡利察的屠夫!”一名农奴老人突然愤怒地吼道,“你们这些杀害领主,屠戮无辜的匪寇!萨拉斯子爵大人早知道你们来了伊钦,是大人仁慈才没有举报,你们竟然恩将仇报!” “大人还把仓库的粮食都卖给了你们!”另一名老妇人也愤怒地喊道。 库克冷哼道:“哼,什么卖粮食,还不是卖了不到几天就坐地起价,和其他领主一样无耻。” “那是因为庄园总共就那么点储粮!”老妇人继续喊道,“萨拉斯大人只收我们二十分之一的税赋,已经全部卖给你们了!大人愿意两倍价格购买我们的粮食卖给你们,没想到你们这些土匪不知好歹,早知道就该喊来奥地利人把你们全都活埋!” 基诺申科夫脸色微微一变。 好在他控制神态的本事一向不俗,没有让身边的士兵看出端倪。 “老先生,老婆婆,贵族与我们奴隶间的矛盾,不是些许恩德就该能够抚平的。”基诺申科夫平静地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俟奥军一至,你们只会被当做我们的同党受处死——要么跟我们一起走,要么留下等死。” “我,我……啊!” 愤怒的老婆婆突然冲上前,挥着铁耙打向基诺申科夫。 后者无奈地闭上眼睛。库克上前一步,挥剑横扫挡开攻击之余,顺手结果了袭击者的性命。 看到老人身死,恐惧瞬间遍布农奴们的脸庞。 基诺申科夫趁机怒目圆睁,大吼道:“要么跟我走!要么死!” 沉默与犹豫了几十秒后,众人慢慢俯身放下武器。 基诺申科夫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战友’了。” 第178章 全国比武大会 摩拉维亚西北部,大省首府布尔诺。 萧瑟的冬风掩盖不住行人脸上的兴奋,城市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各式各样风格不一的民族服饰与家徽旗帜迎风飘舞,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布尔诺城内的旅店早已爆满,临时紧急改造为客房的市政大厅也毫不例外地被前来观瞻的民众挤满,其中有跃跃欲试的贵族及其随从,有嗅到商机的商旅大队,但更多的还是无穷无尽的平民。 恰逢秋收结束之际,结束了繁忙农活而无所事事的自耕农和无业游民们在收到皇帝陛下的谕令后,不约而同来到这座小城。不仅城内,就连城外的农庄、磨坊和农民家中都住满了客人。 布尔诺的警备队忙得可谓焦头烂额,贵族、商人、自由民,这三种最重量级、最得罪不起的群体同时聚集于此,又因为爆满的旅店时常发生冲突。 前几日,有一名西里西亚贵族骑士非要给佩剑和随身衣物也单独订一间房,只因为那些衣服是母亲亲手缝制,具有重要意义,结果被其他想订房的奥地利贵族暴打了一顿,差点演变为一场西里西亚和奥地利之间的大规模民众冲突。 万幸警备队及时赶到,在付出“自家队员被暴怒人群打了一顿”的代价后成功安抚了双方——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们成了大家泻火的沙包。 随着受邀来到布尔诺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冲突发生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即使皇帝的禁卫军也加入了维护治安的工作,仍显得人手不足。 而导致这一切混乱与吵闹的元凶,自然是那场由约翰所提议,罗贝尔负责转述,最终由皇帝陛下拍板开展的全国性活动。 1448年10月,神圣罗马帝国五十年来规模最大的全国比武大赛即将拉开帷幕。 帝国五大世俗选帝侯全部受邀参加,教会选帝侯由于教律约束不得从事暴力,因此共同担任裁判一职,和摩拉维亚本土教会一同组建了【大赛裁决委员会】,由资历最深厚的美因茨大主教,迪特里希·申克·冯·埃尔巴赫担任裁判长。 帝国境内五百七十八国实地贵族,有四百四十国决定参加全国大赛。另外还有个一百多个没有领地的贵族家族踊跃参加,都渴望在皇帝面前展露本领,以此获得一块属于自己家族的领土。 除此之外,沦陷于波兰之手的西里西亚,邻近的匈牙利和波兰,就连远在西部的勃艮第公国领都派出了本国代表队。 规模空前广大,盛况空前强烈。贵族及其随从,总计远超当日巴塞尔公议会的参与人数,让神圣罗马帝国团结的一面展现前所未有地展现于世人面前。 望着熙熙攘攘的城市与摩肩接踵的贵族,年轻的国王卡齐米日站在阳台上咋舌不已。 “我艹……” 他把半个身子探出阳台,扯长脖子,竟然都看不到人群的尽头。 “我尼玛,好多人……” 这样规模的比武大赛,莫说是地广人稀的立陶宛,即使相对发达的波兰境内也绝对组织不起来。 卡齐米日第一次对神圣罗马帝国的庞大有了最直观的感受,但这反而更令他疑惑。 “不是,他们这么多的骑士,这么强大的国家,为什么不对外扩张,挨打也不还手,脑子有毛病吗?” 在他身后的马佐夫舍大公若有所思地道:“也许是因为不够团结吧。” “不够团结?” “是啊,一个分裂的帝国,怎么可能同心协力地对外扩张。”大公笑了起来,但紧接着又感叹道,“但也许正是这种不团结,让德意志人、斯拉夫人和拉丁人愿意在同片旗帜下生活。是非曲直,实在难以评说。” “原来如此……” 城堡门口,倒霉的查理·德·勃艮第又一次被拦在了大门外——为什么要说“又”? 披着厚厚的灰白狼毛大衣,相比去年,脸型更加棱角分明的少年不满地嚷道:“嘿!我都说了我是主教的学生!而且我还是勃艮第公爵的继承人呢,快放我进去!”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城门卫兵的嘲笑。 “你是勃艮第公爵的儿子?公爵之子怎么可能孤身一人参加大赛,别闹了,年轻人,回家去吧,哈哈哈。” “你!” 查理气急败坏地甩着马鞭。 确实,作为公爵之子,出行没有扈从骑士跟随确实荒唐。但如今英法战争进入最终决胜阶段,勃艮第公国的大军严阵以待,他不想在这个紧要关头让父亲分心。 若非实在思念拉迪斯劳斯和老师,他可能都不会参加这次比赛。 “咦?” 正当查理骑着马在城门外徘徊之际,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熟悉而喜悦的呼喊。 “啊!查理哥哥!” 他回过头,眼神正对上满脸惊喜的拉迪斯劳斯·冯·哈布斯堡。 “拉迪?” “我就知道查理哥哥肯定会来!想你(*^▽^*)!” 已经8岁的拉迪斯劳斯开心地跳下马车,在侍卫紧张的呼唤中冲到了查理的马前。 时年15岁的查理笑着伸手将他抱上坐骑,放在自己身前。 “我看看,嗯~比前段时间肌肉长了不少,以后一定能长成一个合格的贵族。” 马车的帘子被撩起,穿着厚重绒袍的伊丽莎白夫人自其中俯身款款而出。 她微笑着对查理稍稍欠身行礼,吓得后者连忙从马上跳了下来。 “许久不见,勃艮第伯爵。” 在西欧部分地区,贵族间会用低于其父亲一等的爵位来称呼贵族继承人,例如法兰西国王的继承人称为某某公爵。 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不代表真实爵位,只是一种对继承人的尊称。况且,法国事实上也没有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高低之差。旧制度下的法兰西王国只有【王族】,【高贵贵族】与【普通贵族】三级差异,所谓公爵不过是对实力强大的地方贵族的尊称而已,不代表真实爵位。 查理老老实实地弯腰鞠躬:“夫人,多日不见,贵体隆安。没想到您也来参观大赛,陛下那里……”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陛下那里,主教大人已经做了思想工作。” “嗯,诺贝尔老师说他逼陛下签字同意了!你看!”拉迪斯劳斯开心地举起一张契约书,“白纸黑字!” 查理:…… 不是很懂你们日耳曼人。 总之,有了拉迪斯劳斯和伊丽莎白的保证,查理才总算进入了城堡,且得以住进了最高档的王室行宫,惬意地歇息下来。 克里斯托弗举着望远镜,紧张地盯着窗户下面广场的光景。 他的妻子坐在床边陪孩子快乐地玩耍,逗弄着五岁的可爱儿子。 不久,孩子玩累后陷入梦乡,妻子温柔地为他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丈夫身后,环住他的腰,将头侧轻轻靠在背上。 “克里,在看什么?” 克里斯托弗转过身,轻轻吻在妻子的额头上:“大哥昨晚说,今天要给莱昂诺尔小姐一个惊喜,我很好奇是什么。” 妻子可爱地歪着头:“玫瑰花?”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也许吧。” 窗台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莱昂诺尔走到窗边,紧张地抓紧裙角。即使身边的伊莎贝尔不断安慰她,她仍大脑一片空白,显得那样无所适从。 “别担心,你不是一直希望见皇帝一面吗?”伊莎贝尔用德语鼓励她道,“你现在可是最漂亮的小公主,那个笨皇帝一定会看呆的。” 莱昂诺尔用刚学的德语磕磕巴巴地说:“但、但是!我还是……” “哎呀,别但是啦。”伊莎贝尔笑着按住她的肩膀,指了指远处的花坛,“你看,你未来的丈夫已经来了哟。” 脸色涨红的弗雷德里克疯狂冲出房间,立刻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上门栓,锁死了房门。 他气喘吁吁地扶住墙壁,木门另一边传出某人骂骂咧咧的喊叫,木门被踹得摇摇欲坠,但最终没有被突破。 皇帝长出一口气,继而望见了十几米之外的,心跳骤然慢了半拍。 及腰的酒红色长发,未张开而略显稚嫩的可爱脸庞,掩盖脖子的透亮纱巾和刚刚盖膝盖的丝质连衣裙,以及那双娇柔可爱的细小小腿…… 莱昂诺尔眨巴着楚楚可怜的小眼睛,如一头稚嫩小鹿般紧张地望着他。 咕咚。 弗雷德里克咽下一口唾沫,猛跳的心脏几乎要飞出喉咙。 他掏出衣兜里的蓝宝石,“瞬移”至二人面前,磕磕巴巴地大喊:“朕朕朕朕,我我我我,那个那个那个,初次见面!总而言之,请收下!” 他突然九十度鞠躬,双手奉上蓝宝石,可爱的小莱昂诺尔一脸迷茫。 伊莎贝尔默默退开一段距离,给二人之间的气氛留下一个充足的发展空间。 弗雷德里克试探地歪头抬起眼睛,却发现莱昂诺尔也在好奇地看着他。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像个神经病,于是尴尬地挠头挺直腰板。当他站直身子后,小莱昂诺尔的脑袋仅仅能达到他的肚脐眼。 莱昂诺尔不禁因为夸张的身高差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弗雷德里克也笨拙地嘿嘿笑着。 浪漫的气息在二人间慢慢酝酿。 但正在此时,不速之客闯入了这个温馨的画面。 方才被锁死的木门突然炸裂。 一身紫袍的罗贝尔自木屑中如野兽般冲了出来,他扔掉怀里的“撞木”,飞起一个大脚踹翻了皇帝。 小脸通红的莱昂诺尔和伊莎贝尔目瞪口呆。 刺、刺客?! 皇帝嚎叫一声,一头扎进旁边的草地,罗贝尔趁势用地面技扭起他的大腿,疼得弗雷德里克不住地拍打地面: “疼!别掰!疼!” “弗雷德里克,你个小偷强盗王八蛋!偷东西竟然偷到我头上来了!”罗贝尔愤怒地啐了他一口,“快把宝石还回来!” 弗雷德里克一边挣扎,一边骂了回去:“小气鬼!大不了我再给你买一个不就完了!我可是你的皇帝,你连官都是我封的,朕命令你放开朕!” 罗贝尔一巴掌彻在他后脑勺上,加大了手上的力气:“谁家的皇帝会他妈当贼?!别废话,那块蓝宝石很重要,快还给我!” “哎哟喂,别掰了,哥,你是我哥还不成吗?我还给你,还给你!” 弗雷德里克疼得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委屈地把蓝宝石还给了罗贝尔。 “真是的,不就是块宝石嘛……” 罗贝尔拿回栖息着贝贝的蓝宝石,转手把另一块红宝石放回他的手心:“侬,这个给你。” 弗雷德里克大喜过望:“真哒?” “真的,接着滚回去泡你的妞吧。”罗贝尔疲惫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的,哪有第一次见面送宝石的,俗死了。” 第179章 悲欢 “您好。” 距离皇帝与十几米外的花坛后,伊莎贝尔优雅地提起裙子,对罗贝尔躬身行礼。 “初次见面,妾身伊莎贝尔·德·布拉干萨,维克托·德·布拉干萨伯爵之女。” “哦,嗯,很荣幸见到你。” 罗贝尔敷衍地点了点头,继续趴在花坛后偷窥皇帝和未来的皇后。 从侧面感知着对方毫不在意的眼神,伊莎贝尔微笑着挡在他的面前。 罗贝尔眉头一皱,向右挪动几步,然后伊莎贝尔又紧接着追了上来。 “……女士,这是何意?” “偷窥他人的爱情可不是绅士所为。”伊莎贝尔眨巴着明亮的眼睛,“真正的绅士应当寻觅属于自己的爱情,不是吗?” 罗贝尔义正严辞地反驳道:“不,我认为观察其他人的爱情更有意思,而且我不是绅士,不要用贵族的规矩干扰我。女士,你挡到我吃瓜了。” 伊莎贝尔伸出的柔荑尴尬地顿在半空。 “以及,女士,您真应该洗一个澡,您身上的味道隔着一栋房子都能飘进我的鼻子,让我误以为是谁家厕所炸了。” 罗贝尔一脸不爽地斥道。 “洗澡,洗澡,洗澡!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保持身体的洁净,怎么能侍奉好上帝呢!你想熏死耶和华吗!” 伊莎贝尔绞痛地按住丰满的胸口。 不是,是教会劝信徒保持身体远离水源,避免灵魂被洗刷。怎么她反而成不敬上帝的了?这人读得是哪家的圣经啊?《古兰圣经》吗? 千言万语汇成一个想法:主教,您是否清醒? 罗贝尔则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绕过了她,蹲在另一座花坛之后。 “哎,你若有那皇帝三分之一有趣便好了。” 伊莎贝尔嘟着嘴,踏着优雅的步伐离开了花园。 可惜,事态并没有如罗贝尔所期待的一般发展。弗雷德里克紧张地送出宝石后,仅仅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二人便各怀心事地离开,让他大失所望。 罗贝尔:“所以说楚男很无趣。” “主教,原来你在这里。” 鬼一样的约翰又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怀里抱着一摞文书,之前的单片眼镜也换成了正儿八经的双片黑框。 只是看着漆黑的镜框,罗贝尔就不禁有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岁月流逝之感,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过去了1s。 “怎么了,大人?” “没。”罗贝尔感叹地道,“你的眼镜让你看起来很会讲英语。” “您在说什么?我本来就是英国人。” “是啊,开个玩笑——不说那些,大会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吗?” “我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约翰埋怨地推着眼镜,“倒是您,一点领导的样子也没有,凡事都交给属下,您不担心被分走权力么?” “好啦好啦。”罗贝尔拱手投降,“你也没必要事事亲力亲为嘛,招揽几个得力干将,然后和我一样当个快乐的甩手掌柜如何?” 即使在和罗贝尔交谈,约翰依旧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一目十行地浏览怀里的请柬,用炭笔记录下一条条座次与活动的安排细节。 “我是您的机要秘书,这都是我的分内职责,再说,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机要秘书不等于光杆司令。”罗贝尔眉飞色舞地说道,“艾伊尼阿斯先生跟我说过,他当年做秘书时招徕了二十名幕僚,把绝大部分散碎工作都分给了下面,工作十分轻松。” 约翰仿佛认可地点点头,然后毫无预兆地打开了话匣子: “当然,问题是,本质上,对统治团体的规模扩充应当通盘考虑您个人的经济状况乃至整个国家系统的承担能力,从长远角度来说,我原则上要求,如果主教真的相信您个人乃至奥地利乃至帝国金库有足以负担庞大官僚体系的能力的话,我可以同意您的观点。” 罗贝尔瞠目结舌:“你直说没钱不就完了?不能简短点说么?” 约翰义正严词地拒绝道:“严谨性与完整性是语言至关重要的因素,恕我不能在这一点退让。” 朱利奥焦虑不安地在风车附近徘徊。 宽大的十字扇叶慢悠悠地随风旋转,带动着内部的石磨转动,将一粒粒新鲜的麦子碾磨成细碎的面粉,最终从石磨出面口流入皮口袋。 晚秋的风停歇的间期,磨坊主抬手拍拍老驴的屁股,后者没有立即用后蹄踹翻不知死活的老搭档,细长的尾巴甩了几甩,悠哉地拽着石磨绕起了圈子。 “怎么还没来。” 坐在风车旁边的大石头上,一身便装的朱利奥托着腮帮子,遥望通往南方的小路。他已经坐在这里等了两天,从清晨一直等到太阳落山,闲暇时就在周围的农场帮衬农活,收获了不少的感激。 “这都迟到三天了,不会出事了吧。” 他拿起一块农民伯伯烤好不久的黑麦面包塞进嘴巴,粗糙的麦壳纤维与麦香在口中交汇融合,是朱利奥无聊时光中不可多得的美好。 一直等到中午,秋日高悬,躺在大石头上打盹的朱利奥突然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惊醒。 “还有多远?” “应该不远了,绕过那片庄园,向东北再走10里,就能看见城堡了。” 十几匹奥地利骏马在他迷蒙的睡眼前缓缓经过。 朱利奥揉了揉眼睛,望着两个熟悉的背影,欣喜万分地大声喊道:“喂!江!雅各布!” 前方,一个是被锻冶炉的火焰熏得肤色接近印度人的年轻女孩,一个是杂乱胡须遍布腮络的三十岁壮年汉子。 “朱利奥?!”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在这座模仿古罗马斗技场而建造的环形赛场之外,列成一排的短管青铜炮对天鸣放三十六次空炮。 五百名火枪手踏着整齐的步伐,从等候室进入辽阔的比赛广场。他们高举火门枪,对着天空扣动扳机。灰色的焦烟喷涌而出,引起全场观众男女一致的狂野尖叫。 陌生的震撼与爆鸣,令这些来自帝国各地的客人兴奋异常。 他们中绝大部分人是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火药武器,甚至不少人之前从未有过火药的概念——尤以东北德意志的蛮荒地区贵族为主。 虽然东道主奥地利一方没有刻意展示火药武器的杀伤力。单凭这股轰鸣的气势与压迫,起初令不少人心生畏惧,但紧接着,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就是我们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国家,法兰西人、英格兰人、勃艮第人拥有的武器,我们德意志人如今也有了!法国人把几门巨炮架在边境上,就令阿尔萨斯洛林根的人民寝食难安的日子已是过去式,我们伟大的德意志民族,从此站起来了! ——当然不至于这么夸张。 不过,帝国的臣民贵族不得不对弗雷德里克这位“得位不正”的皇帝另眼相看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假如之前有公侯伯子男的贵族老爷在打着推翻弗雷德里克,另立更好操控的拉迪斯劳斯为帝的心思,那么如今的众人更专注于思考“如何在一个弗雷德里克统治下的神罗帝国谋取最大利益”。 这个从潜在的变节者到时局的接受者的神态转变,高居顶峰宝座的帝国皇帝弗雷德里克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他满意地看着局势如他所料的发展,摩挲着食指上的紫宝石戒指微微一笑。 “博罗诺夫,克里斯托弗,感觉到了吗?” “当然。”克里斯托弗环抱双臂,“大哥您的势力与权威,我想这帮外地的臭老九已经清晰地理解了。” “唔……” 同为外地臭老九的博罗诺夫脸庞剧烈地抽了一下。 “怎么了,伯爵?”弗雷德里克关切地问道。 “啊!没事。”博罗诺夫急忙捏捏脸蛋,表情转为毫不掩饰的谄媚,“陛下千秋万代,英明神武。神授王权,四海归心,九州万方的臣民纳头便拜,理顾宜然,因此微臣并不惊讶。” “哈哈哈,你这家伙还是这么会说话!” 心情大好的弗雷德里克嘴角高高咧起,摘下了自己的紫宝石戒指随手丢给了他:“拿赏吧。” “哎!拜谢陛下!吾皇隆恩,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好了好了,朕明白你的心意了。” “是,谢陛下!” 博罗诺夫喜不自胜地将戒指当场戴上手指,当着弗雷德里克的面热情地亲吻。 一旁的克里斯托弗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 哪怕身为皇帝的是自己的亲哥,他依然对博罗诺夫这样毫无贵族操守的公然谄媚态度深感厌恶。 其中不乏他作为坚定的“主教派”支持者的偏心,但更多是传统贵族对尊卑贵贱的独特理解的因素所致。神罗有着极其完善的等级制度,以及确立帝国根本宪章的成文法——《1356年金玺诏书》。 传承自古罗马精神的成文宪章,一方面把各级贵族钉死在固定位置,一方面也限制了上位者的权柄,把高位贵族对下位贵族的压迫限制在了极其有限的条款内,令下位者毋需对上位者献媚以换取信任和苟活。 像博罗诺夫这样为上位而不择手段的行径,对其他人而言就是纯纯的“恶意竞争”——搞得我们这些不献媚的人很不识时务似的。 博罗诺夫挑衅似的对克里斯托弗展示着自己新得的宝石戒指,后者轻蔑一笑,露出了自己胸前哈布斯堡家族的纹章。 小样儿,跟皇弟争宠,你特么找死呢。 三人间形成一种奇妙的氛围。 就在二人差点打起来的间歇,侍从敲门走出,跪倒在皇帝身后。 “陛下,主教大人求见。” 听到这句话,博罗诺夫当即垮起个批脸,克里斯托弗眼前一亮。 弗雷德里克面露喜色:“快快有请。” 第180章 并不相通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富饶的摩拉维亚首府,波西米亚的神圣城堡,伟大帝国团结的象征,布尔诺——” 高高的主持台上,身穿紧口肥裤与红绿丝绸长衫的,头戴插有一根羽毛的日耳曼帽,激情四溢的主持人兴奋地喊道:“是的,团结,唯有团结是帝国伟大的根本,团结的帝国永远不会被击溃!” 紧接着,他又用捷克语与低地德语重复了一遍开幕宣言,雷鸣般的掌声瞬间淹没了大会场。 “好!” “团结,团结万岁!” 环绕坐满两千人的观众席传来连绵不绝的呼喊,无数顶帽子被人们高高扔起,在湛蓝的天空下汇聚成一片帽子的海洋。 “伟大的神圣罗马,伟大的哈布斯堡皇帝!” 坐在最上方的皇帝专席上,弗雷德里克面带笑意地对观众席上的无数挥手示意,引来无数贵族少女的尖叫与帝国士兵的欢呼。 他享受着来自八方臣民的簇拥,陶醉在虚无缥缈的野心之梦中,只想一觉长眠不醒。 最前排的特等观看席里,穿着朴素的伊日·波杰布拉德与他的扈从哭笑不得地听着主持人继续呼吁“伟大的神罗团结”,仿佛根本不在乎他们这些被皇帝夺走领土的波西米亚人。 “哎,好吧,不利于团结的话就不说了。”伊日潇洒而无奈地撩起刘海,伸手环住了梅伦娜的柳腰。 已经褪去女仆装,换上贵妇长裙的梅伦娜平静地啜饮着茶水,仿佛嘈杂纷扰的大会场与她无关似的,伸手拍掉了伊日不安分的右手。 伊日痛呼一声,悻悻收回了手掌,惹来扈从们的一阵大笑。 “哈哈哈,领袖又被夫人打了。” “那可不,夫人可是咱们波西米亚最位高权重的人!” 梅伦娜没有理会众人无恶意的玩笑话,扭头看向伊日坚毅的侧脸:“你要参加比赛么?” “嗯,事到如今,我必须抓住每一个建立威信的机会。”伊日坚定地点头,“这次比武大赛的冠军,我拿定了!” “你们男人的想法,我都不明白。”梅伦娜平淡的语气终于出现一丝波动,“总之,安全回来。” 伊日咧开嘴角:“嘿嘿,那是当然。” “查理哥哥!你也要参加比赛?!” 在位于大竞技场外的公共武库旁边,被十几名全甲护卫紧紧保护在中间的拉迪斯劳斯用稚嫩的嗓音惊讶地问,“可是哥哥不是勃艮第公爵叔叔的儿子吗?” 已经具备半个成年人气质的查理系上锁链甲的最后一个环扣,将板甲片卡进插槽,伸出覆盖着分节式手甲的右手摸了摸拉迪斯劳斯的小脑袋。 “小拉迪,勃艮第公爵曾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封臣,所以我们公国也有参加比赛的资格哟。” 拉迪斯劳斯好奇地抬起头:“真的吗,妈妈?” 牵着儿子左手的伊丽莎白夫人笑着道:“哥哥说得对,这些历史,罗贝尔老师上课时都讲过,拉迪又没有温习功课,对不对?” “啊 ̄へ ̄……”拉迪斯劳斯嘟起嘴吧,“历史课无聊,罗贝尔老师好严格的,我更喜欢江姐姐,江姐姐会带我打铁。” “真是的,怎么能让高贵的贵族做锻造这种贱民才会做的工作呢。”查理发出无奈的叹息,伸手把拉迪斯劳斯举了起来,“拉迪,下次我带你去第戎的园林去打猎,那才是贵族该有的爱好。” “好!” 特里尔大主教、美因茨大主教、科隆大主教。 帝国最为高贵的七大选帝侯之三,帝国西部权势滔天的三大教会选帝侯,如今共同坐在一张黑木圆桌周围,其中还掺进了另一位位高权重的年轻人——维也纳大主教,罗贝尔·诺贝尔。 竞技场的地窖里,此刻就坐着帝国地位最尊崇的四名修道士。 “哈哈哈,来来来,喝酒喝酒!” 雅各布·冯·锡尔克粗犷的嗓音充斥酒窖。 他粗暴地掰开酒桶盖,用木杯伸进其中舀满刺鼻的蒸馏酒,递给三人。 对于他粗鲁的行为,另外两位选侯主教毫无意见,反而各自笑纳了美酒。 罗贝尔在安科纳的生活让他早已习惯市井习气,只不过对方身为尊贵的主教,竟然和市井村妇的粗野形状别无二致,倒是令他略感惊讶。 “哦,罗贝尔主教还不了解吧。”迪特里希二世主教笑道,“雅各布年轻时曾经是特里尔着名的‘侠盗’,后来被当地的修道院院长感化,又机缘巧合当上了特里尔大主教。” “喂,迪特里希,你什么意思?” 雅各布·冯·锡尔克的脸庞因为多年酗酒而布满了红肿的印记,他不满地砸着木杯,一边胡乱挥舞手臂:“老子祖上,可是赫赫有名锡尔克家族,要不是被夺走了领土,老子高低也是个贵……嗝!” 他话未说完,便被酒嗝打断。 下一秒,他直接闷头打起了呼噜,竟在酒窖大睡起来。 美因茨主教乐得前仰后合,脸庞也因为酒精浮现出点点红晕。 “来,维也纳主教!以上帝之名,咱们满饮此杯!” “好,满饮此杯!” 罗贝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的意识随着逐渐迷蒙的视线渐行渐远。 “这是,什么酒……” 迪特里希陶醉地嗅着刺鼻的酒香:“这是蒙古人的蒸馏酒,神秘的东方酱香科技。” “好……酒……” 伊钦镇,东摩拉维亚最美丽的边陲放牧小镇——至少在仇恨的火焰彻底吞噬这片大地之前,确实如此。 但现在…… “罗根大人!这个男人一定是伟大斗争的反动敌人!” 镇中心石子路的公告牌前,两个衣衫褴褛的赤脚农夫声嘶力竭地怒吼。 他们身后,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年轻草药师男子惊恐地发出呜呜声,口中被脏布塞住,根本没机会为自己辩解。 合众帮的小头目,罗根·约维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当然,你们看他那副被反动知识污染的姿态,平日里一定没少欺压你们吧。” “没错!上一次我请他医治我的孩子,他竟然要收20铜币的费用!”其中一位老农愤恨地骂道,“要知道,老药师还活着的时候,只要18铜就够了!一定是他,就像基诺申科夫大人说的,在剥削我们!” “烧死他!” “烧死他!” 合众帮士兵与农夫异口同声地呐喊,地上,被捆成粽子的年轻药师疯狂挣扎,蠕动着试图逃离现场,被罗根一眼逮了个正着。 “好呀!”罗根勃然大怒,上前一脚踢在他的小腹,“竟敢逃离公正神圣的审判大会,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动分子了!来人!” 两名士兵应声出列。 “把他给我绑上十字架!烧死!用文火!” “唔,呜呜呜呜!” 药师惊恐地睁大眼睛,竭力摇动身躯,但这都不足以使他挣脱士兵的押解。 很快,他被一圈一圈的草绳绑上歪歪斜斜的木头十字架,脚下的柴薪与木绒堆至脚面,他只能绝望地看着火把渐渐靠近,随后,一簇热烈的火焰爆燃腾起。 “啊!” 当火焰最终烧开他嘴里的口塞布,这个年轻人只来得及发出不到半秒的惨叫,作为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声音。硕大火焰之后的黑影停止了挣扎,血红色的灵魂脱体而出,渐渐弥散在天际。 “好!好!” 农夫与士兵发出兴奋如猿猴般的吼叫。 “下一个!下一个!” 片刻后,伊钦镇的市政书记官,全镇唯一识字的老爷子,在众人狂热的呼唤中被扯上审判台。迎接他的,将是另一场不允许辩驳的“公正审判”。 基诺申科夫坐在镇长家的二楼,满意地望着一个个被烧为灰烬的反动分子,其中不仅有作风“奢靡”的修道士,有不愿给穷人“义务”教育的教师,不愿意给穷人“义诊”的大夫……他们都是涉嫌压迫和剥削农奴的反动分子,原不原谅他们是上帝的事情,基诺申科夫的任务只是送他们去见上帝而已。 他惬意地享受着镇长女儿与夫人的按摩,而房子的主人,那名可怜的镇长,早已作为第一名受审者,如愿以偿地得见上帝去也。 这就是合众帮的做派,将一切涉嫌压迫可怜农奴的反动分子付诸一炬,以神圣的火刑终结他们的生命——以上帝之名,自由终于降临伊钦。 当然,这只是漫漫征途的起点。 接下来,基诺申科夫还将斩断更多农奴的锁链,把一切该死的压迫者送上火刑台。 受火刑者的悲鸣还在不断继续,店主被冠以“不愿分享”的自私之罪、铁匠被冠以“私藏技术”的贪婪之罪、商人被冠以“投机取巧”的诡诈之罪、甚至吟游诗人都被扣上一个“不务正业”的帽子……一个个被穷人争先恐后地送上火刑架,在烈火灼烧中哀嚎与挣扎。 谁也不知道这场“公审”何时才会结束。 就在东摩拉维亚血流成河之际,首府布尔诺,由江天河命名的“1448年第一届全德意志人民运动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基诺申科夫只觉白日哀嚎吵闹。 第181章 世道 急促的马蹄声,紧凑的鼓点,高昂的琴音,敲响了在场两千观众昏昏欲睡的头脑。 当竞技场两侧的铁门渐渐被吊索拽起,从两边各自冲出一匹战马,早已迫不及待的观众群即刻爆发了热烈的欢呼。 “开始啦,开始啦,真是让老子好等。” “你们看那是什么?好酷的盔甲啊!” 一名波兰贵族好奇地指着自西面铁索门乘马奔出的身影。 注意到那名银甲白袍的俊逸军将,来自奥地利的士卒大都兴奋地拍打前排观众的后背。 “那是我们的开路先锋!「野兽骑士」朱利奥·塔佩亚大人!” “那另一边呢?” “那是维也纳的城防军司令,雅各布·阿尔钦博托大人!” 人群中,一名村妇打扮的女孩拍座而起,双手拢成喇叭状,对场下的两人高声呐喊道: “雅各布,上,给我打肿那个负心汉的脸!” 刚下马的朱利奥突然趔趄了一下,惊恐地环顾周围。 “雅各布,你你你,你把艾丽莎带来了?!” “哎,你随军出征将近一年,米尔斯女士很「想念」你。”雅各布特意在想念两个字上加重读音,“朱利奥,能耐了啊?竟然一打就是一年,准备好时隔多日感受一下我的剑技了么?” “来吧,我和我的杜兰达尔可不会轻易言败!” 雅各布嘿然一笑,从层层包裹下取出金光闪耀的法兰克式直刃剑。 “小子,你看这是什么?” “啊?” 北方的特等观众席上,已经完全是一身中世纪铁匠工装束的江天河疑惑地歪着脑袋瓜。 “那家伙把剑借出去了?” 朱利奥双手紧握剑柄,高举长剑,慷慨激昂地喊道:“来吧!雅各布!举起剑来,点到为止,输家要替赢家洗三个月的臭衣服!” “哈,少废话,你还欠我两个月的袜子没洗呢!” 雅各布毫不退让地拔出黄金剑,无论气势与架势皆与兄弟针锋相对。 二人摆出同样的作战姿势,在屏息凝神三秒后,同时同刻发出震天的战吼,高举长剑,「杜兰达尔」与黄金之剑迎光相撞。 “铛!” 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杀呀——” 上千观众同时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喊声几乎掀翻大地,震碎云霄。 “杀呀!” 换上了受审者的服饰,衣着体面而华贵的战士们兴奋的叫嚷。 几名仍没分到财火的士兵迫不及待地冲上处刑台,把两具无头尸体的衣服扒了下来,穿到自己身上,炫耀般地在同伴面前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荒唐。” 库克皱起眉头,踹开那几名士卒,在哄闹声中转身快步走上塔楼,来到基诺申科夫面前。 “大人,从昨晚到今晚,已经杀了六十多个人了。”库克厌恶地指着外面血淋淋的处刑台。 “杀贵族,杀官员,再残忍的手段,我都没有意见,但铁匠和皮匠,草药师和行商,他们和我们的战斗有何干系,这分明是滥杀无辜!请您立刻停手!” 基诺申科夫抬起眼皮。 令库克惊讶的是,那双浑浊的眼中蕴含的并非不满,而是深邃的平静。 “我知道。” “您知道?您知道为什么不出手阻止!”库克焦躁地喊着,“有地痞流氓混进了我们的队伍!他们在摧毁我们正义的根基,破坏我们在市民心中的形象。再这样下去,合众帮的名声就要臭了!” 库克作为帮派的征募官,第一个感受到己方在市民眼中的形象逆转。 他的征募受众原本来自各行各业,到如今只有地痞和流民,无论数量或质量都显着下滑。 “市民越来越不欢迎我们了,自耕农也一样,害怕我们的农奴去抢夺他们的私地,开始转而支持其他帮派了。” “你说的这些,其他人都有汇报。” “那为什么不做出改变!难道是怕被指指点点吗?” 基诺申科夫沉默片刻。 “库克……你知道大家为什么支持我么?” 库克毫不迟疑:“当然是为了自由,为了打破奴隶身上的枷锁。” “我也原以为是这样的。”戎装的首领喟叹,“直到开小差的帮众越来越多,有人偷走了计划购置武器装备的财货,令伟大事业的受挫,我才知道许多人不过是为混口饭吃,真正关心我的理想,终究是少数。” “那是他们的意志不够坚定,我会永远站在这一方,自由的这一方。” 基诺申科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端起一杯红葡萄酒,仰头饮下:“一个显然的事实是,不坚定的人始终占帮众的绝大部分。” “即便王国的军队,都不可避免地依靠劫掠营生,我们没有贵族的财富,唯有比他们的手段更残忍、更彻底、更睿智,才能在残酷的斗争中幸存下来。” “日复一日的劳作,被他们间接害死的生命何止万千,我们不过杀了几十人,而那些沉默死去的无名之辈,谁来替他们申辩呢?” 库克愤愤拍开他伸来的手:“什么诡辩都洗不干我们手上的血,我们全都要下地狱了!” “即使下地狱,也要在事业实现之后,哪怕为了不让今日的牺牲白费。”基诺申科夫温言劝导,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那之前,请继续坚定不移地支持我,好吗?” 布尔诺竞技场,一间独立的长木屋内。 被加布里埃拉修女用水浇醒的罗贝尔披着厚厚的羊毛巾瑟瑟发抖。 在听完一脸古怪表情的约翰及时禀告了东摩拉维亚的探子传回的情报后,头发湿漉漉的大主教惊诧不已: “啥?不仅庄园领主,他们把镇子的工匠和商人也给砍了?为什么?” “嗯,根据贝弗利先生的线人分析,这似乎是一场以审判为名的公然劫掠。” 约翰托着下巴思考,接着道,“不过,叛匪竟然会与镇民爆发冲突,完全偏离了我的预估。” “唔……” 罗贝尔与约翰的预测中,基诺申科夫的合众帮将获得大批贫穷民众自发的拥护,在东摩拉维亚形成稳定的割据,并为此准备了大量用于分化瓦解起义军的计策——可万万没想到这帮人放着放着自己就和镇民互掐了起来。 “穷苦人何苦为难穷苦人,这……哎,阿门。” 罗贝尔握着冰冷的黄金十字架吊坠,在额头与胸前划了个十字架,喟叹不已。 “不妙。”约翰皱纹苦思,“万一叛匪被东摩拉维亚的本土警备队镇压,我们一劳永逸解决农奴问题的计划就完蛋了。 该死的,这些贱民连造反都要人教吗?那个基诺申科夫简直没有珍妮弗一半机灵!” 罗贝尔好奇地偏过头:“珍妮弗是谁?” “啊,没事。”约翰一惊,随口打了个哈哈,“那是我的远方表姐。” “是嘛,珍妮弗……”罗贝尔无意地笑道,“听起来像是凯尔特人的名字。” 一滴冷汗从约翰太阳穴流下。 万幸的是,罗贝尔显然没在这方面多想,继续纠结起合众帮的问题。 “得给奴隶们找一个靠谱的决策者,为了防止他们在起作用前覆灭……” “这个决策者应当看上去值得信任,见多识广,擅长应付突发情况……” 放下水桶的加布里埃拉修女坐在书桌边,推了推眼镜,冷不丁地开口道:“我的父亲怎么样?” “你的父亲?哦,约翰,还没介绍。”罗贝尔向上张开手掌,跟约翰介绍道,“这位是鼎鼎大名的「背律学者」艾伊尼阿斯的长女,同时也是我的女秘书,尊敬的加布里埃拉修女。” “秘、秘书?!” 约翰突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尖叫道。 他“噔噔噔”快步走到书桌边,抢走加布里埃拉手里的文件,又“噔噔噔”地冲回罗贝尔面前,气愤地砸掉羽毛笔。 “大人,这是何意?是我哪里让您不满意了吗?为何要在找一个秘书,您不是已经有我了吗?!” “别激动,约翰。”罗贝尔连忙摆手,“别误会,她是我的教会秘书,我的机要秘书始终只有你一人,没人会分你的权。” “呼,呼……” 约翰如一头暴怒的公狮子,扭头瞪了加布里埃拉一眼。 后者无所谓地摊开手,懒得和他置气。 耗费五分钟,约翰总算冷静了下来。他板着张脸,向罗贝尔俯身行礼。 “抱歉,我冲动了。如果是着名的艾伊尼阿斯修士出马,自然再好不过。” 罗贝尔苦笑:“说起来,我闲置艾伊尼阿斯先生多日,但愿他不会埋怨我。” “哎哟哟,疼,疼,别揪爸爸的胡子……” 车水马龙的布尔诺城中心大道,一家露天杂货铺旁,陪家人出门逛街的艾伊尼阿斯痛不欲生地喊着。 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男孩坐在他的脖子上,嬉笑着揪拔他的大胡子。 “坎诺尼,又在欺负爸爸了,快,别揪你爸爸的胡子了。” 他身旁的妇人无奈地抱下孩子,掸掉丈夫身上的尘土。 艾伊尼阿斯笑看妻子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和妻儿继续走在街边,最终坐在一家摩拉维亚特色烤肠店前驻足,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餐桌两边。 店老板笑着端上两大盘饭菜,他的妻子一边替孩子切好肉肠片,一边担忧地对丈夫问道:“比克罗米尼,家里的存金越来越少了……” “明白。”艾伊尼阿斯很没谱地比了个大拇指,“我明天就去找诺贝尔借一百金币,他有的是钱。” “哎……”妻子无奈扶额,“你呀,明明有本事,为什么不凭本事养家呢。主教大人优待我们家,你也要报答一份心力呀。” “……” 艾伊尼阿斯没有说话,闷闷不乐地搅弄着烤肠。 他右手的小拇指不翼而飞,这是他曾为说服胡斯领袖扬·卡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努力,然而扬·卡依然死了,当着他的面撞死在罗贝尔的枪尖上,又一个教会酿成的悲剧在他眼前发生,他就悲伤地看着——作为一个无能的为力的旁观者。 妻子心疼地抚摸着他手上的疤痕:“还在耿耿于怀?” “……这个险恶的世道,无论替谁服务,都扭转不了悲剧。” 艾伊尼阿斯指着自己的头颅:“人心不古,思想从根上烂了,长成的大树,结出的果实也是腐烂的。不扭转人心,不改变思想,神的子民杀死另一个神的子民,穷人的孩子杀死另一个穷人的孩子,这样的悲剧永远不会结束。” “这些年,我一直资助致力于复兴古罗马艺术的画家和雕塑家。我相信这是扭转人心的希望,直到人们意识到教会捏造的伪神与耶稣不是同体,而是敌基督,光明的未来才能从末日的余晖中诞生,正义才能逃脱虚妄的阴云,永无止境的仇恨轮回才有终结的希望。” 妻子已经习惯丈夫愤世嫉俗的发言,没有出声阻止。 “可是……世道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艾伊尼阿斯垂头丧气,“没了教会还有贵族,没了贵族还有商人,没了商人还有官僚,什么都没了,剩下的人也会互相屠戮,鬼知道还会有什么东西踩在世道上,指望哪一方主持公道,还不如指望一颗流星砸烂地球,让所有人公平地去见上帝。” “我不想掺和世事,我想多陪陪你们。国家、理想、正义……都是虚假的。只有家人真正陪在我身边,只有你们的呼吸是真实的。” 妻子抬起手,搓着他的头发。 二十多年前,两人结婚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揉搓丈夫的脑袋,帮艾伊尼阿斯从新婚的惶恐中走出来。 “以前,其他夫人和我说过,如果害怕丈夫出轨,就去掌控他的心和胃。”妻子微笑着说,“如果害怕世道失控,那就是去掌握它吧,让世界沿着你期望的方向前进。我的丈夫所相信的未来,一定比其他人相信的都更美好。” “伦娜……” “但在那之前,先要做好分内的工作,养家糊口也是事业的一环。” “哈,知道了。”他苦笑道,“好吧,如果那小子再派活,我不会拒绝。” “但我会遵从我的愿望行动。”四十三岁的男人眼中精芒闪烁,“即使年纪大了,我仍然不会屈服于世道,我只听从自己的良心和上帝的意志。” 妻子微笑着牵起他的手: “这才是我认识的比克罗米尼。” 第182章 并不孤独 出身旧时代的秩序破坏者,往往难以超越时代的限制。 如何从旧时代的废墟挑选出不背离本心而可堪一用的成分,对每一个立志于跳出桎梏的新秩序而言,都是一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势力微小、偏安一隅的合众帮是否谈得上这个时代的新秩序,还太遥远。 但如何处理“用强硬手段同旧时代切割”所带来的麻烦,已经摆在了基诺申科夫面前。 “基诺申科夫阁下,恕我直言,再这样继续的话,我和我身后的雇主很难继续为您服务。” 1448年末,伊钦镇郊外的小磨坊,合众帮短期根据地。 头戴羽毛三角帽,淡蓝色贵族短襟衣打扮的“商队头领”贝弗利颇为为难地摇摇头。 “事实上,您在伊钦的所作所为已经传到了比您想象中更遥远的土地,包括鄙人的老板在内,许多贵族对您的暴行十分不满意。我个人建议您的帮众收敛一些,否则即使我的雇主背景再深厚,也很难继续顶着舆论压力与您合作了。” “……头领阁下。”基诺申科夫思索数秒后,指着维也纳皇家军械厂的双头鹰旗帜问道,“我很好奇,您的雇主究竟为何选择和我这样的……” 贝弗利笑着抬手:“哎,不说也罢。您知道,这两年战争太少,行情不好,偶尔赚点外快,我们军械厂也是要吃饭的嘛。” 基诺申科夫脑子里仍有雾水,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最后依然欣然接受了第二轮武器交易。 毕竟,他找奥地利人买武器,和摩拉维亚有什么关系? 摩拉维亚的领土变更,诸如“名义主权属于波西米亚,由神罗皇帝暂代负责改革”的文字游戏,他都听不懂,听懂了也无法理解。 摩拉维亚归属波西米亚数百年,当地和波西米亚也都是血统纯正的捷克人,拥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作为一个有点贵族背景,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富裕一点的自耕农,“摩拉维亚与波西米亚是一个国家”的烙印已经深深刻入基诺申科夫的思想。 维也纳的皇帝只不过是暂时管理摩拉维亚而已,只是因为如今布拉格的国王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假冒伪劣产品,作为神罗皇帝的奥地利有义务代管摩拉维亚。 这里终究是波西米亚的一部分,而他基诺申科夫对付的也只是摩拉维亚贵族——奥地利人不反对他,甚至支持他也是合情合理。 你看奥地利人的军队才追了他几里地就不追了,至今没有其余动作,说明人家根本不想肃清他们这股“匪军”。 “啊,话说回来。”就在他沉思之际,贝弗利假装无意地提道,“最近我国和当地的农奴制改革进行的如火如荼,许多大庄园领主激烈反对帝国政府的改革法案。” “如果您能有意地攻击这些冥顽不化的老古董的话,我的雇主面对的攻讦也能少上许多,我厂也能为您提供更可靠的兵器,甚至——火铳。” “火铳?” 听到商人提及帝国试图推行的改革,基诺申科夫的脸色先是一沉,继而在听到“火铳”两字后面露喜色。 在罗贝尔的奥地利中央军团追杀合众帮之时,他曾经切身领会过这种武器的风采。 数百名奥地利火枪手鸣枪威慑,一度震撼得没见识的前农奴们迈不开腿,若非罗贝尔手下留情,当时只需一轮骑兵冲锋即可全歼起义军。 直到后来拷问特雷琴堡夫妇时,基诺申科夫才借机弄清楚这种陌生武器的来历:一种最早由德意志黑衣骑士用于对抗法国侵略,却最后没能在德国普及,反在英法间大规模列装的火药武器——火铳,或者说火门枪。 他深深迷恋于那一日的清脆枪声,将之虔诚地奉为“上帝之音”。如此神圣的武器,没想到他竟然也有机会拥有。 “这……”基诺申科夫激动得语气颤抖,“先生真的能弄到吗?” 这一瞬间,他把之前所担忧的改革可能不利于鼓动农奴起义的问题全都抛在脑后。 男人不能拒绝枪,就像女人拒绝不了猫猫一样。 “嗯,不过可能和你印象中的火铳……不太一样。”贝弗利面露难色,“我的雇主女士,唔,自作主张对火铳进行了改造,我不能保证……” “没问题!放心吧!”基诺申科夫拍着胸脯保证,“请把反抗改革的领主名单交给我吧,我一定保证这些违逆皇帝的逆贼尽数伏诛!为了我们的自由与帝国的荣光!” 贝弗利:…… 什么鬼,搞得好像他才是忠臣孝子似的,到底谁是起义,啊不,叛军啊? “那就麻烦阁下了。”贝弗利从属下手里取来,亲手交到他的手里,反复叮嘱他名单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在商队离开后,基诺申科夫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第一眼便看见了名单第一行的两个名字: 「波波莎·波莎」,「雷纳德·冯·恩斯滕伯格」。 “嗯,封地在……就在布尔诺么。正好,我们也是时候启程归乡了。” 望着风车阳台下近千名有说有笑的合众帮帮众,再打量一番商人留下的数十副铠甲,基诺申科夫满意地点点头。 “就从这两家杀起吧,为了装备与自由。” “约翰啊……” 一身酒气熏天,奥地利的大主教罗贝尔狼狈地卧在硬邦邦的皮革沙发里。 他的两只脚翘着对着天花板,其中一只鞋不翼而飞,另一只也是科隆大主教的鞋。 看得出来,今天的罗贝尔主教也没少喝。 “嗝。” 他脸庞通红地打了个酒嗝。蒸馏酒对他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而言还是太过得劲了。 “约翰……水……” “我在呢,主教。” 书桌前的约翰一脸无奈地把湿毛巾拍在罗贝尔的脸上。 “您已经饮了半桶水了,为您的生命着想,您还是别喝水为妙。” 三个小脑袋探进房间,从上到下依次是江天河、查理和拉迪斯劳斯。 “秘书先生,老师还没醒酒吗?” “早着呢。”约翰没好气地道,“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把自己喝死都不足为奇,麦芽酒还没喝明白就敢喝蒸馏酒,不要命了。” 无论约翰怎样责备,罗贝尔依然仰躺在床上傻笑。 “又是陪那几个大主教?”江天河进门,拉起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关心地问道。 “对,这次是商谈来年帝国会议的举办地点。”约翰无奈地耸肩,“似乎罗贝尔大人非要拿下这次会议的举办权,然而三位大主教不同意,始终要求会议地点维持在亚琛,大人不得不出此下策。” “哎……” 江天河叹息着拍拍罗贝尔热乎乎的脑门。 “你啊,连喝酒谈生意的狼狈样子都和老爸一模一样,只有你懂汉语,我都以为是老爸跟着我一起来了。” 罗贝尔迷迷糊糊之中握住她的手,随口嘟囔道:“汉语是……神学院的老师……教给我的。” “是嘛。”天河抓起湿毛巾,替他擦拭着小臂和脸颊,“神学院老师还教你什么啦?” “还有……有手机……有,有飞机……” “手机(souji)?飞机(feiji)?什么玩意儿,那听起来像凯尔特传统乐器名字。”约翰一边誊写账簿,一边吐槽道。 江天河手上微微停顿,接着继续擦拭他的手臂:“那,老师有没有说过,‘未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唔……”罗贝尔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没有凯撒……没有神……呼……” 他打起鼾声,美美地陷入梦乡。 拉迪斯劳斯清晰地注意到江姐姐骤然握紧的拳头,安慰般牵上她的手。 她摸着拉迪的手背,轻声说了句“姐姐没事”,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间内所有人都把罗贝尔的话当成酒后胡话,几秒后便忘得干干净净。 唯有一人把每句话、每个字都死死记在心里。 江天河恐惧而期待地踩着小碎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脑中纷杂无比。 她不是唯一来到这个时代的人? 还有人比她早到?而且就在安科纳的神学院?曾经与她仅有一线之隔? 为什么,为什么罗贝尔从来没有提起过? 她一直以为罗贝尔就是那个陌生世界唯一的同伴,原来罗贝尔的知识也是学自他人,那他们呢?或者说“那些”穿越者,为什么没有人在这个世界留下半分痕迹? 她……不孤独? 第183章 半岛往事 正午的冬日阳光洒入窗台,照耀在罗贝尔的脸上。 他的意识渐渐清醒,捂着疼到快要裂开的额头,扶着床头靠背一点点坐直身体。 “几点了?” 他眯着眼睛望向窗外,太阳高悬天空正中,许多军团护卫在楼下的牧场喝酒打牌,吆喝声一直传到楼上,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被吵醒的。 “衣服,哦,昨晚没脱。” 撩开被子,推开木门,吱呀吱呀的声音立刻吵醒了坐在门外拐角处打盹的加布里埃拉。 “大人,您醒了?” “你在这待了一晚上?” “是。” “辛苦了,那个,之前托你带给艾伊尼阿斯先生的话……” “父亲同意了。”加布里埃拉优雅地拎起长裙两侧,“我这就去为您准备食物。” “不不不,我不饿。” 回想起昨晚和三个大主教嗯造高度蒸馏酒和碳水大面包的画面,罗贝尔犹然感到一阵作呕。 “不用准备我的早餐了。” “本来也没有给您准备。”加布里埃拉平静摊手,“需要我提醒您现在的时间吗?” “不必了。” 年轻的主教披上褐色布袍,缓步走出寝室,沿途的仆人纷纷停下手中工作,恭敬行礼。他一一笑颜点首,从后门离开了教堂。 作为奥地利——如今还包含了摩拉维亚——地区教会的法定全权管理人,维也纳大主教有权征用任意一座辖区内的修道院或神殿,哪怕拿来开银趴也无人可以说三道四。 而作为皇帝的心腹臣子,他同时也可以适时地征用各地市政大厅——话是这么说,但罗贝尔更喜欢住在教堂里,这里有亲近神明的感觉。 “啊!” 站在教堂哥特式尖塔阴影下的草坪上,罗贝尔环抱胸膛,靠在墙边,突然没来由地大叫一声。 就在上一秒,一段儿时的尴尬记忆浮上心头,令他不禁恼火地踢了砖墙一脚,气呼呼地坐在地上。 即使过去了快十年,每当回想起儿时的糗事,罗贝尔依然会羞愧难当,然后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来掩饰尴尬。 “哎,烦死了。”他愤愤拍头,“你这家伙,连圣经都要我反复复习,那些事情倒是给我忘掉啊。” “说起来,十年之前,我在做什么事来着?”他昂首望天,迷茫地眨巴眼睛,“哦对,当年还在上学……上学啊。” “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记忆了。” “爸爸!” 十年前,意大利半岛,教皇国属安科纳,马丁神学院,β教室,物理课堂。 稚嫩的呼叫响彻教室,紧接着,一名灰袍打满布丁的男孩猝然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物理老师的头上裹着厚密的头巾,看不清表情,但周围人依然能清晰理解他的愕然。 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基督教修会的主流思想认为“数学”、“物理”、“医学”等方面的知识有助于人类理解神明的智慧,因此鼓励修道士在修习神学外修习更多知识,客观上为欧洲系统性培养了早期的一批科学家与哲学家,作为报偿,包括牛顿在内,几乎所有科学家都坚定不移地相信神的存在——毕竟如此宏伟的科学之塔,唯有神力可以解释。 而当科学发展到动摇教会根基,翻身做主人之际,连教皇都成了“理性信教”的支持者,神学就此顺滑地成为了科学的附庸。至于科学的尽头是神学,还是神学的尽头是科学,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教室内的学生们先是愣住,在看清男孩的脸后哄堂大笑。 “看呀,是那个大主教的私生子,又闹出笑话了,真是多余的家伙。” “肯定是父亲不愿意认他这个孩子,所以才会梦到爸爸,可惜梦都是相反的,嘻嘻。” 经过起初一段的头脑发昏,男孩很快意识到自己出了糗,羞愧地埋下头,小步跑着奔向教室后门。 而老师比他更快一步挡在了门前。 “父亲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向导,你能把我认成你的父亲,我非常荣幸。”裹着头巾的老师温和道,“不过现在是上课时间,还请诺贝尔同学不要随意下位。” “……是。” 男孩用比蚊子更细小的声音回答道。 附近的同学不断投来或同情、或讥讽、或淡漠的视线,男孩尴尬至极地坐在原位,课桌上的圣经被揪成五花八门的形状。 当走廊里的报时员摇晃着下课铃走过,男孩的圣经已经被揉搓得烂得不成样子。 繁忙的血业让其他学生很快淡忘了上课时的小乐子。 唯独乐子的主人公始终难以释怀,整整一天,他的课堂笔记再没有添加过一字,唯有一道道杂乱的笔道显示着笔主人焦躁的心境。 黄昏将至,神学院一日的繁忙学习落下帷幕。 男孩收拾好,准备离开学院之际,物理课上的头巾老师再次拦在了他面前。 他不是独身前来,还抓来了,按照男孩模糊的记忆,好像是他闹出笑话后窃窃私语的那几人。 “快点!忘记我之前怎么和你们说的了吗?”老师严厉地训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立刻给诺贝尔同学道歉!” “哦……” 几个孩子蔫蔫地回道。 当他们准备张口道歉时,男孩突然让开了位置,让他们的道歉落在了空气上。 老师眉头一皱。 “孩子,你不打算接受他们的改悔么?” 男孩可爱地歪过头,莫名其妙地问道:“为什么要道歉?” “咦?”头巾老师讶然,“孩子,他们在上课时出言伤害你,为何不要道歉?” 男孩继续歪着脑袋:“他们难道不是在阐述自己认为的观点吗?为什么阐述观点也算伤害呢?” 老师哑然。 “但格热戈日大人不是我的爸爸哟。”男孩突然严肃地举起一根手指,“我的父母来自遥远的奥尔良公国,大人从孤儿院认养了我,但大人不是我的爸爸。” “就是就是,略略略!罗贝尔是怪人!‘多余的’罗贝尔!” 发现男孩果然如自己所料的没有介怀后,纵使物理老师再怎么呼喊,孩子们依然一哄而散。 “为什么不责备他们?” “如果他们的行为真的在伤害我,一定能从中得到满足,可我不在乎这些伤害。”男孩好奇地问,“我的默许会令更多人会得到快乐,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哎。” 老师无奈地解开头巾,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男孩惊讶地睁大眼睛:“老师,您是蒙古人吗?” “不,孩子,我来自东方,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老师蹲下半身,把头巾放在罗贝尔手里,“自从那一天,我就是这个陌生土地唯一的异类,我的人生一事无成,直到院长收留我,让我得以将知识与余生奉献给神。” “异类?” “对,像你一样的异类。”老师自嘲似的指了指自己深陷的眼窝,“如果人人如你一样宽容,也许我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步田地,也许我可以大展宏图,也许我可以书写自己的传奇故事……但人生没有如果,我现在是老师,永远都是。” “宽容?” “当然,宽容是上帝赐予的最高贵的人性,你已经拥有了许多人终身求而不得的伟大。” “我不想要伟大。”男孩摇摇头,“我想吃饱饭。” 老师突然伸手抱住了男孩:““跟我学习吧,孩子,让把那些不合时宜的知识传授给你。用这些知识保护你自己,至少比被我带进坟墓更好。” “什么叫不合时宜?” “是啊,什么才算不合时宜,也许不符合多数人的就是不合时宜吧——我是刘舵予,你呢?” “liu……duo……” “刘舵予。”他松开手,微笑着说着,“但我不多余,你也不多余,我们生下来,我们存在,就是上帝的意志,上帝允许了我们行走于世,任何人都没有剥夺我们存在的权力。” 男孩沉思良久,而刘舵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许久后,直到太阳沉入西山,男孩才问出那个思索许久的问题: “知识……能吃饱吗?” “当然了。”老师哭笑不得。 男孩认真地点点头:“那我学。” “好。”刘舵予再一次将男孩抱在怀里。 “相信我,我的知识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加伟大!只有伟大的人性配得上我的知识,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呃……”男孩绞尽脑汁,苦思良久,“我的名字是诺贝尔,罗贝尔·诺贝尔。” 第184章 佛罗伦萨的奇迹小子 “呃……” 等罗贝尔从陈年旧事的回忆里挣脱出来,不远处的竞技场内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与掌声,女士的尖叫与男士的口哨声不绝于耳。 不用看也知道,一定又是某位从前默默无闻的下级贵族在比武中凭借真本事掀翻了武器装备更精良的大贵族骑士。 无论古今中外,人们总是热爱下克上的戏码,毕竟金字塔形的社会,真正最顶峰的人只有寥寥人等,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处在“被统治”的状态下,渴望其他人完成自己不敢或不能的“下逆袭”壮举也是人之常情。 “哎……”望着宏伟壮观的大竞技场,对本国财政状况深有了解的大主教不由长吁短叹。 天知道皇帝征调上万劳役,仅用十几天就修好的这座建筑耗资何其之多。 在比武刚刚盛行的年代,如今的繁琐规矩和场地需求完全不存在。 贵族们往往像现代的狐朋狗友走街串巷一样聚在一起,随便挑一大片地广人稀的场地便就地开片。最初的比武也非个人实力的较量,而是贵族各自统帅领民兵,成百上千人用真枪实剑捉对厮杀,将残酷的战争当作娱乐,以淋漓的鲜血作为注脚。不仅无意义地耗费领民的生命,更会极大摧残被选作“演武场地“的当地居民的正常生产生活,乃至残害无辜生命。 这种残暴的比武习俗持续了超过百年,直到十四世纪,比武大会才慢慢得到规范,不仅划定了远离居民区的正规竞技场,演武方式也从滥杀无辜的军团对抗变得多种多样:一对一空手搏击、一对一全甲对抗、三对三全甲对抗、团体全甲对抗等等。 主办方要为演武冠军提供丰厚的礼品,包括但不限于男女奴隶、利剑良马、庄园地产、荣誉头衔……甚至妓女。 没错,妓女。 脑子多少沾点大病。 回想当时,他和约翰只是上书简单概述了此时召开全国比武大会的好处,好大喜功的弗雷德里克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兴修竞技场,如果不是克里斯托弗劝阻的及时,只怕他连征调军队修房子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看得出来,野蛮的日耳曼人确实无法拒绝比武大会的珍贵乐子。 威尼斯的赔款已经在数次无功而返的征战中消耗殆尽,兴修奇观的资金大部分来自贵族义捐和皇帝本人售卖宫廷礼器所得。 直到罗贝尔看见义捐的财款,罗贝尔才意识到,他去年在舞会搞得筹款不过小打小闹。 这帮人……怎么这么富啊? 几万的弗洛林金币说掏就掏,普通市民人家一年温饱都用不掉十几枚弗洛林,大小贵族的敛财本领已经丝毫不亚于堕落的地方教会。 简直就是土匪,至少人家土匪冒着生命危险在抢劫——简直连土匪都不如。 一想到自己在替这样的群体服务,一股深深的罪恶感爬上他的脊背,但他的精力很快就被繁忙的政务挤走。 再苦一苦平民吧,也许再改革几年,再发展几年,平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的苦了呢? 这样安慰着自己,罗贝尔走到后门的旋转楼梯,走上了专属于皇帝的“vip观赛席”。 “哦!!!!” 还没爬上观赛塔,主持人中气十足的呐喊就差点炸裂了他的耳膜。 “他难道又要站起来吗!他还没有放弃搏斗!伟大的佛罗伦萨小伙子!他已经被击倒三次了!难道他还能逆转吗?!” 佛罗伦萨? 意大利人? 罗贝尔眼前一亮,快步走上观赛台。 “哦?” 坐在皇帝的位子上拿军用小弯刀削着水果皮的弗雷德里克扭过头来:“年轻人,怎么这个点才起床,你这个年纪要学会控制欲望——哎切到手了我擦。” 他一脸痛苦地把嗦巴着左手食指,罗贝尔不爽地瞥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哎,你的位置在那边。”弗雷德里克伸出右手,指了指三米外的一个板凳,又指了指罗贝尔正坐着的位置,“这是女士的专座。” “你他妈的……算了。” 罗贝尔低声骂了一句,老老实实坐到了前头,自我安慰一下:至少这里看得更清楚了。 “他站起来了!伟大的佛罗伦萨人!让我们为他欢呼!” “哇——” 除了极少数参与了赌博的赌狗,绝多数观众都发出惊叹之声。 罗贝尔凝视着下方。 两名参赛者,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身着在冬日里堪称自杀的单薄衣衫,各自站在场地中央两侧。 高大强壮一方的男子,他的后背印花着一面霍亨索伦家族的黑白格纹章,显露出其不俗的出身。 而另一方的瘦弱男人,也就是主持人口中“伟大的佛罗伦萨小伙子”,他的身后印画着佛罗伦萨的统治家族【美第奇家族】的金底红珠盾徽,却又在其下增添另一面默默无闻的家族纹章,看得出来,前者只是他狐假虎威的工具,后者才是他真正的家纹。 现任佛罗伦萨大总督科西莫·德·美第奇,被国家内外冠以“僭主”的称号。 北意大利共和国的统治秩序十分有趣。 它们名义上以全民共和国的名义存在于世,议会囊括下至农民上至贵族的全部阶级。但实际上,所有共和国无一例外地由“专业官僚世袭集团”,说人话就是新贵族集团,以血脉的方式传承权力。 尽管如此,发达的商业国家,例如威尼斯尊贵共和国,仍旧保存了较强的分权习惯,国家秩序没有被一族一姓垄断,而是由诸多商业家族互相竞争。统治集团的激烈内斗客观上可以促进底层社会的公平正义——佛罗伦萨共和国原本也是如此。 直到现任科西莫·德·美第奇上位。 科西莫·德·美第奇,1389年生人,今年已是五十九岁高龄,统治佛罗伦萨超过二十年。 他的父亲是一名富有的银行家,而他积极参政,在成为大总督后以法律形式落实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的独裁权力。 他否认了议会的权力,将忠于自己的外地人安插到国家关键岗位,他甚至在许多宴会场合不再称呼自己为总督,而称呼自己为“佛罗伦萨大公爵”。 由于从商业共和国逐渐转为封建公国,佛罗伦萨近几年在商业上已经大不如前,完全丧失了作为威尼斯唯一竞争者的核心竞争力。 一个重要的历史记载是,流行于德意志广大地区的“弗洛林金币”最早是由佛罗伦萨共和国铸造来作为与威尼斯“杜卡特体系”分庭抗礼的手段,这也是“弗洛林(佛罗伦)”这个名字的由来。 由于德意志领主大规模仿铸,佛罗伦萨很快失去了对弗洛林的垄断定义权,外加新的竞争对手热那亚共和国推出了“热那维诺”金币体系,并在伊比利亚半岛地区获得了贵族的认可和风行,佛罗伦萨夹在二者之间,商业贸易急转直下。 若非历代神罗皇帝都看在佛罗伦萨共和国是神罗诸侯一员的份上分外帮扶,只怕它根本无法维持成型的金币体系。 一年前,威尼斯老总督主动以数十万杜卡特金币赔偿弗雷德里克,未尝没有往德意志地区掺沙子,扩大杜卡特金币影响力的意味。 扯远了。 罗贝尔使劲摇了摇头,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位佛罗伦萨小伙子的下一步动向。 见那名黑发尖下巴的小伙子捡起地上掉落的木剑,吼叫着冲向对手,他失望地摇摇头,不忍心继续看后面的画面。 只凭一股莽子气,可是没办法赢得胜利—— “成功啦!”主持人仅凭嗓子便将自己的吼声传至全场,“威廉的下巴受击晕厥,裁判判断失去战斗能力。我宣布,胜利者为来自佛罗伦萨的帅小伙,贝尔纳多·科莫斯·马基雅维利——” 罗贝尔:…… 当、当他没说。 “好!!!” 弗雷德里克激动地拍打桌子。 “来人!快把那个年轻人请上来,我要招揽他!快!” 即使身为皇帝,他对人才的热爱一如往昔。 近侍在他的紧赶慢催下连忙跑下看台,奔着参赛选手的歇息房间一路狂奔。 歇息房间内,年轻的贝尔纳多一头摔倒在长椅上。 他的同伴连忙搀扶住他,拿出提早准备的药品,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上,难掩眼中的兴奋道: “贝尔纳多!你成功了!你进入淘汰赛了!” “嗯……” 贝尔纳多强撑精神,疲惫地笑道:“你呢,你的比赛怎么样了?” “我被一个叫高尔文的奥地利将军淘汰了。”他的同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你可真是拼命呐,是因为那几个家伙又来催债了?” 贝尔纳多眼前一暗:“他们说,如果再不攒够四百弗洛林,就要低价拍卖掉父亲的银行。” “该死的犹太人。”同伴咬牙切齿,“要我看,就该把犹太人杀个干净,信仰六芒星的没一个好东西!” “好了。”他拦住打算继续发表种族歧视言论的同伴,“赚钱的情况如何?” “嘿嘿嘿。”同伴转怒为喜,拿出藏在身后的大钱袋,拉开袋口,露出无数金灿灿的钱币,“大赚了一笔呀!开盘老板都夸你是奇迹小子呢,咱们的本金翻了三番了!” “三番……一百二十弗洛林。我的下一轮对手是谁?” “是一个迪特马尔申的年轻人,好像叫什么格里芬·史坦纳,和你一样是个平民呢。” “迪特马尔申?那个农民自治领吗?”贝尔纳多惊讶道。 迪特马尔申,神圣罗马帝国最抽象的诸侯国之一。 十一世纪,德意志殖民者抵达迪特马尔申,占领了撒克逊人迁徙离开所空出的土地。 由于地处偏僻的西北边疆,且临近不莱梅大主教区,天主教会在当地影响颇深。贵族的触角最远只能触及汉堡领,每次试图涉及西部都会被“武装传教团”打得抱头鼠窜,迪特马尔申在夹缝间生存,竟然莫名其妙存续了农民自治的秩序。 他们甚至保留了日耳曼蛮族古老的“民众大会”制度,其独特的“无政府生产合作社式”生活持续了超过三百年,成为农奴遍地的德意志唯一的净土。 就在前年,迪特马尔申民众大会颁布了“迪特马尔申土地法( dithmarscherndrecht)”,立法确立反封建、反贵族、反商业的国家理念,并成立了仅有农民代表参与的“48人议会团”,正式成立了属于自己的政府。 对于当地人如此目无王法的行为,英明睿智的弗雷德里克陛下做出的决定理所当然是——不管。 没办法,迪特马尔申实在离维也纳太遥远,从维也纳赶到那儿的功夫,都够赶到君士坦丁堡了,他们爱自治就自治吧。 贝尔纳多懒得思考为什么一个农民共和国会派人参加皇帝的比武大会。 “再赌一次,这次还是赌我赢。”他自信地道,“相信我,我连霍亨索伦家的小少爷都打败了,没道理打不过一个穷酸乡下人。” “咚咚咚。” 休息室的木门被人敲响。 同伴拉开门,一名姿态高傲的侍卫立即踏步入内,从怀里取出一封香喷喷的金色信函。 “尊敬的贝尔纳多·科莫斯·马基雅维利先生,皇帝陛下有请。” 第185章 银行——工业的动力源 “哦!上帝啊,我真是受不了了!” 约翰怒气冲冲地走上高台,模样吓了坐在王座上的弗雷德里克和一旁的少女莱昂诺尔一大跳。 罗贝尔的头刚回过一半,他的后衣领就被约翰一把揪住,一脸懵逼地被拖下了看台。 “约翰,你干什么?我在看比赛呢。” “不行了,您必须立刻把您安排的那些教士带回去!”约翰愤怒地松手跺脚,“他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指手画脚,一群除了敬神之外一无是处的无能之徒!” 不久前,罗贝尔把维也纳教会的一小部分可造之材安排在他的手底下,一方面锻炼神职人员的能力,一方面减少约翰的工作量,让他得以将更多精力放在自由邦计划的农奴解放工作上。 自从合众帮屠杀乡绅的小道消息传回摩拉维亚,乡下的贵族领主纷纷大骇,有些胆小的小贵族几乎争先恐后地把自家寥寥无几的农奴上交了国家,作为相关计划的全权负责人,约翰这几天忙得脚离不开办公室,整日都在接见和慰问那些因失去农奴而心存不满之人。 为此,他不得不把更多工作交给了麾下的神职人员。不过看起来他似乎对这些人的工作能力有极大不满。 “别这么说嘛,那些已经是教会最后的人才了。”罗贝尔尬笑道,“哥,他们哪让你不满意了吗?” “不满意?哦天呐,您说得可太轻巧了。”约翰掰出手指,“您派来的人立场不坚定,观点不清晰,思维不敏锐,对改变现状无能为力,公认的好糊弄,擅长接受敌对派系的循循引导,既有意大利人的团结,又兼法国人的努力,附带尼德兰人的慷慨与德意志人的弹性——还有爱尔兰人的智力水平。您能告诉我到底是从哪找来这么多残障人士吗?可我这也不是残障人士保障协会啊?” 罗贝尔被批驳得哑口无言,只能挤出一句:“但是,但是他们不要工资……” “是的,所以我已经打发他们去抄圣经卖钱了。”约翰痛快地说,“看来构建一个可堪一用的官僚系统迫在眉睫了。” “预先说好,我可没钱。” “为什么是您出钱?国库呢?” 罗贝尔朝着奢华的竞技场努了努嘴,约翰心领神会地戴上痛苦面具。 “算了,我还是找犹太商人借贷吧……” “还是不要吧。”在意大利长大成人、相当熟悉犹太商人的罗贝尔心有余悸地道,“如果还不上高利贷怎么办?听说他们会雇佣黑手党殴打借债人。” 约翰诧异莫名:“大人,您是皇帝的心腹大臣,堂堂一地大主教,谁敢雇人打你?” “对哦。”罗贝尔惊喜地拍手,“差点忘记我不是神甫了。” “总而言之,自由邦方案的落实就交给我——搜罗人才的事也请全权交给我!” 似乎是担心上司插手,约翰特地紧张地补充道。 其实他不说,罗贝尔也不会干涉,他最近醉心读书,前代布尔诺伯爵的藏书室的一本斯拉夫学者撰写的《罗马衰亡史》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从蛮族角度书写的帝国败亡史要比帝国史官的冷漠高傲笔触更加引人入胜——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知道啦,去吧去吧,我要回去看书了。” “比赛呢?” “我又不能参赛。”主教无奈摊手,“神职人员要远离暴力,这是规矩。” “遵命,远离暴力的军团长主教。” 贝尔纳多紧张地勒紧衣领的环形饰带,跟随侍从亦步亦趋地踏上阶梯。 对于一个富商家庭出身,平生见过的最高贵族是佛罗伦萨执政官的他而言,“皇帝”这个词就如神话故事里的阿喀琉斯,莫说亲眼相见,平时连提及的机会都很少。 最后一节阶梯,贝尔纳多终于抵达了看台顶端,刺眼的阳光令他不禁眯起眼睛。 “尊敬的女士,让我为您讲个故事怎么样?” 把削好皮的水果递给身旁的小莱昂诺尔,弗雷德里克故作优雅地说道。 小女士笑着点头:“好呀。” “哦,亲爱的女士,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叫杨诺的巴黎商人,他有一位同样善良正直的商人朋友,亚伯拉罕——当然不是希伯来人祖先的那一个。” “杨诺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然而亚伯拉罕却不是,于是他试图纠正伙伴的错误信仰,劝导他改信耶稣基督。他一开始循循善诱,但商人都是些没有教养的,于是亚伯拉罕没有理解。第二次他用了通俗的语言,亚伯拉罕于是有些动心,但决定前往罗马朝圣,亲自考察一下罗马教廷的日常生活是否如天主教义那般公正神圣。杨诺大惊失色,因为罗马教皇的奢靡荒唐连最忠诚的信徒看了都难免会生出叛教的心思,何况朋友并不虔诚,于是连忙出言劝阻,可惜终究没能阻止朋友的远行。” 笑话说到这里,小莱昂诺尔已经忍不住捂嘴轻笑,弗雷德里克被女士的积极回应鼓舞得大为受用,接着眉飞色舞道。 “大约几个月后,亚伯拉罕从意大利归来,杨诺本以为他会对天主教会大加批判,没想到他当即同意了改信,不仅如此,还很快在神甫的教导成为最虔诚的公教徒。后来杨诺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回心转意,亚伯拉罕就解释说:他在罗马查访了教皇、红衣主教和各级神职人员的生活作风,发现教会人士没有一个不寡廉鲜耻的,没有一个不罪孽满身,弄得罗马妓女成风、娈童当道,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色中饿鬼、酒囊饭袋,僧侣一个个买卖神职、视财如命,拿压榨来的民脂民膏大吃大喝,还冠以‘工作需要’的美名。天主教不再是神圣的集体,而是藏污纳垢的男盗女娼之地。” 莱昂诺尔好奇地道:“那为什么他还要改信天主教呢?” 弗雷德里克微微一笑:“是的,杨诺也发出了一样的疑惑,亚伯拉罕的解释是:‘尽管整个教会已经淫乱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在他看来,天主教皇和教士在不计代价地摧毁信仰的基石和支柱——然而基督教文明依旧日渐发扬光大,蒸蒸日上,一定是真的有某种圣灵在背后保佑。’所以决定义无反顾地成为公教徒。” “哈哈哈哈哈。” 小莱昂诺尔毫不顾忌淑女形象地大笑,弗雷德里克一脸自豪地仰起头,然后看见了黑着半张脸的贝尔纳多——商人之子与虔诚的天主教徒。 “啊,哦,那个,我是说,亚伯拉罕是犹太人!”弗雷德里克慌忙补充道,“只有犹太人才会如此荒唐,良善的天主教徒是不该被以偏概全的。” 贝尔纳多不为人察觉的轻叹一声,心中对皇帝的畏惧之心一下子逸散不少。 弗雷德里克在与民同乐方面有着独到的天赋,他总能以最高效的表达打消属下和外人对他的敬畏——尽管可能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咳咳咳。” 头戴盗版伦巴第铁皇冠的皇帝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对贝尔纳多沉声道:“你就是那位表现出彩的佛罗伦萨年轻人?” “是!” 贝尔纳多虎躯一震,连忙弓起身子:“小民是贝尔纳多·科莫斯·马基雅维利,陛下愿意召见鄙人,不胜荣幸!” “很好。”弗雷德里克把玩着桌子上的华贵瓷杯,“我看过你大会报名的简历,你是佛罗伦萨的银行家?还是个律师?” “是!”贝尔纳多大声道,“我的父亲是伟大的银行家,我以能继承他的事业为荣!” 弗雷德里克大笑着放下:“好志气,但别在佛罗伦萨那个地方蹉跎余生了,加入我的宫廷吧。” 望着年轻人惊愕的神态,弗雷德里克得意洋洋:“我们奥地利,一座银行都没有!” 他很骄傲。 1407年,工商业最发达、融资需求最茂盛的威尼斯共和国中成立了世界历史上第一座银行。银行(bank)一词源于意大利的长椅(banca),一说是由于银行家常常坐在长椅上房贷,也说是因为早期银行的服务台就是一张长椅。 到了1448年,尼德兰阿姆斯特丹,英国伦敦和德国汉堡自由市都成立了自己的银行,以满足广大商人投资客的金融需要。 但早期银行的特点是围绕海运贸易诞生,伦敦的北海贸易网、汉堡的波罗的海和威尼斯的地中海贸易网,换而言之,没有海运贸易的地区,银行没有诞生的土壤。 奥地利作为出海口稀缺的半个山地内陆国家,毫无例外在此之列。 甚至他本人都多亏了江天河经常抱怨:“没有银行我去哪贷款,没有贷款怎么扩大生意”,才第一次知道这种机构的存在。 “银行等于贷款,贷款等于扩大生意,扩大生意等于赚钱”,这就是皇帝陛下简单易懂的思路。 但他不懂什么是银行,江天河也不明白——总不能去千里之外的汉堡自由市邀请专家吧?他也不想再欠威尼斯人情了。 贝尔纳多的到来仿佛上帝为他指路的明灯。 弗雷德里克微微一笑。 “怎么样?为我服务,全奥地利的银行(目前不存在)都归你管辖?考虑一下?” 贝尔纳多呼吸一窒。 他参加比武大赛,就是希望用博彩的方式赚到赎回父亲银行的钱。但假如有幸能得到皇帝的重用,区区父辈的遗产又算得了什么? 为了更大的利益抛弃旧资产,完全符合银行家的实用主义,想必即使父亲复活,也只会为他的“舍得”赞叹不已。 “我我我,我请求和……和朋、朋友商量一下……” 弗雷德里克礼貌地翻开手:“请。” 第186章 白骑士匈雅提·亚诺什 “什么?!陛下邀请你担任银行大臣?!” 回到歇息室,贝尔纳多紧张地复述了与皇帝的谈话,希冀朋友能帮他下定决心。 同伴先是惊愕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很快恢复了商人的理性,表情趋于冷静。 “当然,担任大臣,从商场到政界,没有比这更棒的事了。”他耸耸肩,“众所周知,咱们经商玩弄的是金币的艺术,但论地位肯定比不上铸钱的人。” “是呀……”贝尔纳多喟叹道,“假如当时我的父亲是贵族而不是平民银行家,怎么会被逼迫破产呢。” “嗯。”他的同伴再认可不过地深深点头,“所以你已经决定了?” “嗯,决定了。”贝尔纳多坚定地点头,“即使我在比武大会攒足赎金,也许那些人还会耍无赖,不愿意履行契约。但如果有皇帝——有权力做背书,他们一定同意我赎回父亲的银行。” “皇帝敢信任素未谋面的我,我愿意回应陛下的期待,把天赋带到奥地利。” 盛大的比武大会仍在继续。 勃艮第的查理少爷闷闷不乐地陪伊丽莎白母子一起坐在贵宾席,他被弗雷德里克明令禁止参加比武,因为帝国无法承受他重伤甚至身亡所导致的外交灾难——虽然如今的比武会统一使用专用木剑木矛,但,兵者凶器也,谁也无法保证比武场上不会出现意外。 比如刚刚被人抬出场地,自称是没落多年的策林根家族后裔,穿着一身从犹太商人那里高利贷买来的锁子甲参加了比武,结果被雷根斯堡伯国的年轻继承人一剑砸爆了狗头,画面血腥的就像砸爆了一个核桃一样。 一个朴素的母子痛哭流涕地伏在他身边,按照比武赌约,他的一身装备都将归胜利者所有,但雷根斯堡家的少爷饱含歉意地向对手尸体深深鞠了一躬,反把自己的一身装备都脱了下来,放在那对母子面前。 人群先是被伤亡震慑,继而为胜利者的谦卑与慷慨报以热烈的欢呼。 “宽恕”是胜者的余韵,但也并非每个胜者都有宽恕的道德。 假如换成那名策林根家族的贫穷后裔获胜,他应当不会如雷根斯堡一般大度,但那或许并非由于道德水平,而是他没有履行道德所需的必要资本。 到底是道德带来了理所当然的胜利,还是胜利给予了胜者余韵的善良?至少看台上的三位担任裁判的大主教更希望信徒相信后者。 上台收拾惨案的卫兵很识时务地帮母子二人抬走了尸体和两套盔甲——这应当足以抵消高利贷的利息。 但失去父亲的孩子和失去丈夫的妻子该如何在这吃人不眨眼的黑暗时代孤独生存,谁也不敢打包票。 克里斯托弗一脸不爽地环抱手臂,坐在他左边的博罗诺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似的大呼小叫。 “我草,那个是不是迈茨洛林家族的族徽?我草,还有奥尔登堡家族,我草!怎么还有巴本堡家族的族徽,他们不是绝嗣了吗?!” “那是符腾堡的族徽,你是怎么把黑色看成白色的?” 克里斯托弗无情地吐槽着。 博罗诺夫突然“咦”了一声。 “那个洛林十字红旗(普通十字架多一条横杠),是哪个家族的族徽来着?” “那不是洛林十字,那叫圣斯德望十字,是匈牙利王国的象征……嗯?” 克里斯托弗惊讶地从座位上站起。 “那个男人是……亚诺什·匈雅提?” 就在专门为外国参赛者准备的场内休息位上,须发胡乱的威猛老人双手搭在反插地中的巨剑护手上,闭目养神。 1387年生人、已至耳顺之年的老人尽管是英雄垂暮,却仍能在身上看到他年轻时痛击异教徒的“白骑士”的影子。 年轻时是卫国英雄,年老后仍以摄政王的身份庇护这个空位多年的国家,匈雅提用一生诠释着马扎尔人的“护佑”精神,将这个天主教东疆的王国打造成坚不可摧的盾牌。 老人的身边聚集着二十位同样须发不整的彪悍马扎尔汉子,正跃跃欲试的互相肉搏比斗,为不久后即将展开的“军团拉练”积极准备着。 这伙人的东边,另有人数相同的队伍坐在那儿,接受着看台上异样的火辣注视。 卡齐米日坐立难安地扭头看向马佐维亚大公:“喂,我怎么感觉观众看我们的眼神不对劲啊?” 大公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命令你立刻解释!” “国王陛下,您还记得我们两个月以前在干什么吗?” “占领西里西亚啊,怎么了?我打波西米亚人和摩拉维亚人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大公沉默数秒,发现卡齐米日好像真的毫无自觉,无奈叹息,实在懒得跟他解释。 不过年轻人本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所以卡齐米日也没跟年纪比自己大一倍的大公计较。 “哎哎哎,你看,那边那个是不是‘白骑士(white knight)’匈雅提啊。” 大公连连点头:“没错,那位壮汉是匈牙利的摄政王,在国内颇有威望,我当年参加尼特拉大公的宴会时曾有幸与他聊过几句,那是一位并无野心的英雄。” “英雄?没有野心?”野心勃勃且自认为盖世英雄的他很难把这两个特点联系在一起。 “嗯,他对邻国的领土没有半分渴望,唯一忧虑的只有南方的奥斯曼异教徒,以及神罗帝国会不会趁异教徒入侵之际背刺王国,是位忧国忧民的好汉。” “为啥他的盔甲是黑的?白骑士不是应该穿白盔甲吗?” 大公差点被他的话闪到老腰:“‘白骑士’是教会称赞品德高尚、正义勇敢的骑士的封号,和颜色没有关系。” “哎,太遗憾了。”卡齐米日满面憾色,“本以为能和一位白袍英雄交手,竟然是个没野心的拧巴老头儿,没劲。” “嘘,小声点!” 但大公的劝阻还是晚了半拍。 卡齐米日的大嗓门跨越十几米,通过空气清晰地传达到马扎尔战士与亚诺什·匈雅提本人的耳朵里。 须发满面的白骑士瞬间睁开闭上的双眸,冷冽的目光恶狠狠地扫过卡齐米日那张欠揍的脸,慢慢比出一个向下的手势。 卡齐米日年轻气盛,连正值壮年的弗雷德里克都敢骂,哪里容得下一个土埋到下巴的六十岁老头儿撒野,当即更凶狠地瞪了回去。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狮子还是老的凶。 年轻的国王最终在这场气势上的比拼略逊一筹,灰溜溜地扭开了视线。和这位战功赫赫的老摄政王相比,他还是太嫩了。 不过他早晚会在军团战里找回场子。 “哼,六十多岁了还来比武。”卡齐米日小声嘟囔道,“看我怎么锤爆你个老东西。” 他们的小动作,全都被奥地利的眼线看在眼里,一个侏儒似的男人很快把这则消息传进皇帝的耳朵。 “白骑士和波兰国王闹矛盾?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弗雷德里克贼溜溜的小眼睛转了一圈。 他之所以邀请匈雅提前来布尔诺,一是为了探探这位摄政王的口风,看看有无让后者同意拉迪斯劳斯甚至他本人继承匈牙利王位的可能,二是为了表示自己和尼特拉大公的关系纯属私交,绝对没有干涉匈牙利内政的打算,防止匈雅提为了保住权位而倒向波兰一方。 最后顺带感谢一下他在救援和照料自家被袭击的使者哈勒法迪时表现出的合作态度。 到最后,袭击哈勒法迪的刺客也没有揪出来,罗贝尔只能推测凶手是当时是敌人的波兰骑兵,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结果人家确实同意来了,但人家单纯就是想参加比武大会,压根不跟他会面,好悬没把弗雷德里克的外套气开线。 “好!”皇帝最终拍板,“跟抽签的人说一声,无论抽签结果如何,把波兰国王和匈牙利人安排在第一轮对决。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老狮子宝刀未老,还是小野狼更胜一筹。” “是!” 第187章 大封群臣 1449年,新年伊始。 距离基诺申科夫发动轰轰烈烈的“庄园起义”过去三月有余。 除了妹妹和妹夫双双失踪,每日游走于各大交谊场所呼吁封邑骑士的雷纳德男爵,人们都已忘记了那场发生于不久前的农奴械斗。纵然雷纳德百般劝说同袍,但已经逐渐习惯新秩序下安稳生活的贵族们纷纷冷漠地拒绝了他。 许多下级领主背着上级贵族,偷偷与奥地利的摩拉维亚总督府签订了有关农奴自由化的契约文件。 约翰毫不吝啬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把两种“抵押金”——传统的金币铜币和印有皇帝头像与签名的国债——抵押作为了农奴的赎身费。 发行以皇帝本人信誉担保的国债并非什么新鲜手段,自十一世纪以来,羸弱的帝国中央政府经常在战事正酣时发动帝国贵族认购债券。不过中世纪债券的概念和现代意义上的债券不完全相同。前者更类似于君主或政府发行的承诺凭证,许诺未来偿还款项或利息,仅此而已。 拿了皇帝的钱,驱散了获得自由身的农奴,贵族们欢天喜地地雇佣了人力市场上的便宜劳动力来填补缺失的农户人口,其中大部分是无地可耕的自耕农——也就是那些刚刚获得解放的奴隶。 左手倒右手,该种的田地依然是“前农奴”在种,小贵族甚至还有多余的资金投入到封建农业的再生产——土地兼并。 只可惜,摩拉维亚在丧尽天良的贵族们多年的深耕细作下早已被瓜分的干干净净,醉心于兼并耕地的人们失望地发现,以往一百弗洛林就能买到的耕地,如今被哄抢到了三倍有余。 较为传统的土地贵族咬咬牙依然购置了农田。 而少部分心思活络的人注意到摩拉维亚市井田垄间昼夜穿行的“奥地利皇家商旅”,向摩拉维亚人兜售来自奥地利本部的手工制品,一来一回就能赚到数倍的利润,于是也眼红地将解放农奴的安慰费当作经商做工的本金,大胆投入了商业化的潮流。 当然,更多的人既不舍得高价买田,也没胆子投身商旅,只好把金币与都封存于家族地窖,暂时搁置了扩张产业的野心,只用最低限度的雇农维持自家庄园的农业生产。 如今整个摩拉维亚都沉浸于“钱钱钱钱钱钱钱”,“金金金金金金金”的浓郁赚钱氛围,不久前内战留下的疮痍很快一扫而空,更别谈理会雷纳德求援的请求了。 就连波莎夫人都极没情商地劝他不要在意妹夫和妹子,多把精力放在恢复自家产业上。 斯卡利察农庄是雷纳德名下最大的封建地产,“农庄被摧毁、农奴逃光光”导致恩斯滕伯格家族入不敷出,难以维持奢靡的贵族生活。 纵然再愤恨,现实的艰难最终逼迫这位落魄的爵士把仅存的财产梭哈进了农贸货运交易,期待靠经商翻身的那一天。 “我发誓善待弱者; 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强暴; 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 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 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 我发誓不伤害任何妇人; 我发誓帮助我的兄弟骑士; 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 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整齐肃穆的宣告声在教堂的大堂内回响。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忠诚——你们仍有漫漫长路需当历经,谨守美德的慈悲,遵循上帝的训诫,阿门。” 残破的布尔诺大教堂,因战争而倒塌的一角,翠绿的矮草与莹白色的花朵相映成趣,随着微风轻轻摇摆,正在冬春交替之际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几块大木板粗糙的用钉子钉在破损之处,春光从木板间的缝隙射入弥撒厅堂,照耀着罗贝尔那淡棕色的发梢与弗雷德里克金黄的长发。 战功赫赫的“野兽”朱利奥·塔佩亚,“无姓氏者”的护城官雅各布,劳苦功高的书记官恩里克,黑发棕瞳的“百夫长”法罗·德·伊德里苏,法罗的军团副官、出身高门的雷恩·冯·维根斯特堡,俊逸非凡的“美男子”盖里乌斯,出身威尼斯军事学院的“暴怒且孤僻者”高尔文·麦克尔泰与“嘴炮”皮雷·亚德拉,人称“阿赫拉比(阿拉伯)”的外交官哈勒法迪,加入较晚、但功劳难以忽视的秘书官约翰·布莱特日奈·兰开斯特,以及四五个博罗诺夫的下属,其中就有不久前归附于博罗诺夫的雷纳德·冯·恩斯滕伯格…… 这些于奥地利宫廷建功立业的臣子共同以一个整齐划一的姿势单膝跪地,恭敬地伏低头颅。在跟着领头人吟诵完骑士誓言后,继续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等待皇帝与大主教的下一步号令。 罗贝尔把询问的目光投向皇帝,后者轻轻颔首,迈开步伐,两步上前。 “塔佩亚上前听封。” 朱利奥按捺下狂喜的心情,绷着张脸,弯着腰走到皇帝近前。 “以帝国高贵皇帝,全罗马人的国王之名,封为格岑斯自由领主(freiherr),隶属因斯布鲁克伯爵。” 因斯布鲁克伯爵·克里斯托弗微笑着对他点点头。 自由领主(freiherr)是神圣罗马帝国独特的封建形式,由其欧洲独一无二的分裂国情孕育,是一类低于男爵,高于骑士的低阶领主头衔,直接听令于帝国皇帝,无需如传统封建贵族一般层层指挥。 因斯布鲁克是弗雷德里克在内战后蒂罗尔公爵的惩罚性减封,但仅仅一座城堡并没有打消皇帝对蒂罗尔公国领的野心。 将第一个受封的功臣的封在蒂罗尔的格岑斯领地,很难不让人猜测他的下一个目的。 再加上克里斯托弗本就是宫廷中的铁杆亲主教党,把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简直再合适不过。 看见自家主教很明显露出满意高兴的神色,弗雷德里克终于放下心来。 最近他确实在封赏问题上亏待了罗贝尔,后者毕竟隶属于天主教会体系,无法接受帝国皇帝的册封。奥地利的小金库又被各类工程和施政耗竭殆尽,连赏赐也发不出来。 另一边坐着的临时书记官·江天河奋笔疾书,很快拟定好朱利奥的封建契约文件。 凭着这个文件,朱利奥就将正式成为神圣罗马帝国与奥地利的封臣,迈入统治阶级的阶梯。只要他的子孙后代不犯下重大原则性错误,子子孙孙都将享有贵族的特权与荣耀。 他激动不已地接下羊皮契约卷轴,颤抖着回到原本的位置继续跪下。 “下一个,雷纳德·冯·恩斯滕伯格。” 继罗贝尔的属下受封后,下一名就是博罗诺夫派的属下。 满脸布满风霜、双眼熠熠生辉的雷纳德快步上前。 “你原属斯卡利察领主,现由斯卡利察男爵加封为苏多梅日采子爵,享邑苏多梅日采及下辖村镇斯卡利察镇与波迪温镇。” “是!谢陛下!” 江天河快速拟定文件,再次由皇帝亲手交予受封者本人。 “成为朕在摩拉维亚最忠诚的臣子吧,雷纳德子爵阁下。” “下一个,雅各布。” 朱利奥面露喜色。 两人自从安科纳便一同跟随着罗贝尔,至今已有近三年时光,在场众人里没人比他更期望朋友获得恩赏。 沉稳从容的雅各布慢慢跪在皇帝面前,只听弗雷德里克宣布道:“封雅各布为格岑斯封邑骑士,隶属格岑斯男爵领。” “欸?”朱利奥惊愕不已,但罗贝尔似乎早有预料,对他撇去一个莫要做声的眼神。 “是!谢陛下!”雅各布重重点头,接过册封卷轴,就要回到队伍中。 “且慢。” 弗雷德里克伸手拦住。 “雅各布骑士,你还没有姓氏吧?” 雅各布低着头:“是,草民……臣家世代务农,没有姓氏。” 站在皇帝身后的博罗诺夫咧开嘴,但还没等他出言嘲笑,罗贝尔抄起一本圣经直接砸在他的脑门上。 “哎哟!你干嘛!” “干嘛?干你!” “雾草,打人别打脸,陛下您看看他!” 两人在皇帝身后揪打在一起,弗雷德里克继续说:“去年深冬,冯·弗林肯贝格家族的家主·恩赛里克高级伯爵罹患瘟疫去世,家族绝嗣了。朕继承奥地利公爵之前,恩赛里克高级伯爵待我甚厚,我不希望他们的家名就此断绝——雅各布骑士,我就直说了,我希望你继承弗林肯贝格家族的姓氏。” “是。”雅各布低声道,“一切全凭陛下安排。” “好,弗林肯贝格家族的领地位于因斯布鲁克附近,在你正式继承家族前,那里暂时由你代理,因斯布鲁克伯爵会协助你治理领地。” 弗雷德里克不易察觉地瞥了身后一眼,发现两人激情肉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于是清了清嗓子,重新大声说了一遍。 罗贝尔一脚踹翻了博罗诺夫,对这边喊了声“谢陛下”,然后继续投入到互殴之中。 接下来,弗雷德里克继续按照顺序封赏了其余人等,除了法罗与盖里乌斯被封为蒂罗尔公国领的自由领主外,大部分人都接受了帝国骑士(kaiserliche ritter)的册封。 帝国骑士(kaiserliche ritter)是由皇帝赐予,无法世袭的荣誉性称号,弗雷德里克自然不会吝啬。 在封赏进行到最后,终于轮到约翰时,他突然出言打断了皇帝与主教的宣告。 “陛下,主教大人。”约翰单膝跪地,一只拳头顶在地面,沉声道,“恕我不能接受封赏。” 弗雷德里克面露疑惑:“为何?” “我之前欺瞒了主教。”他沉声说道,“我的名字不是约翰,更没有兰开斯特家族的血脉。” “我的真名是约拿·阿普·托马斯,来自威尔士的圭内斯,我的父亲曾经是威尔士格拉摩根郡的凯尔特领主——抱歉,陛下,主教。” 他满怀歉意地点下头:“恕我不能以约翰之名接受册封。” 但想象当中的愤怒并未出现。 弗雷德里克和罗贝尔惊讶地异口同声:“你真的是贵族?” 约翰:“?” “朕还以为你只是位有才华的平民呢。”弗雷德里克不好意思地挠头。 “抱歉啊,约翰。”罗贝尔双手合十,“我压根没相信过你是兰卡斯特家族的成员,所以汇报陛下的时候,就说你是平民了。” 约翰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 “那好吧,约翰……不,约拿阁下。”弗雷德里克优雅地杵着权杖,“虽然朕很渴求您的才华,但主教一再强调不准朕抢夺人才,出于本人生命安全上的顾虑,朕封您为帝国骑士,依然听从主教的调遣。” “谢陛下,这一切都再好不过了。”约拿礼貌地接过卷轴,回到队伍当中。 册封大典就此结束,但弗雷德里克并没有退场的意思。 “罗贝尔·诺贝尔,上前听封。” “陛下,您糊涂了吧。”罗贝尔头也不抬地翻阅着封建契约,以免江天河写错德文单词,“我是教会的一员,没办法接受册封。” “不,其实有办法。” 罗贝尔半开玩笑地说道:“有办法的话,请您封我为奥地利公爵,这样陛下您就能安心地当皇帝了。” “哈哈哈哈!” 弗雷德里克夸张地大笑。 “奥地利你想都别想,她永永远远都是朕的,谁也不能抢!但是,有一个头衔,朕可以封给教士。” 他伸出手,克里斯托弗立即把一沓厚厚的历史文书放在他手上。 “遵照《萨克森条约》规定,皇帝可以任命任何人担任宫相——并没有禁止教士担任此职的规定。” 他把文书翻到倒数第十二页:“宫相的职位虽然已经消失,但还有另一种‘宫相’在帝国存在——罗贝尔·诺贝尔,上前来。” 罗贝尔一脸怀疑地走到受封的位置慢慢跪下,腿都弯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是大主教,不能向皇帝行礼,连忙站直腰板。 弗雷德里克高举《萨克森条约》的文件复制本,庄严地宣告:“朕会在今年的帝国议会上提议,封你为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graf pfalz von westfalen),兼任帝国宫相,世袭罔替!” “朕告诉你们,朕不仅能共患难,也可以同富贵,我说了不会亏待功臣,就不会亏待功臣!” 第188章 启程 直到被迷迷糊糊地拽出,罗贝尔依然沉浸在迷惘中不可自拔。 耗费差不多十几分钟的消化,他才从“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的冲击性事实里清醒过来。 “等一下,威斯特伐利亚在哪,我怎么不记得奥地利有这么一个伯国领?” “废话,要是真有这么个伯国,怎么可能封给你。” 拖拽他的博罗诺夫用发酸到扭曲的语气道:“威斯特伐利亚在莱茵河沿岸,是科隆大主教的行政教区。” 罗贝尔好奇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有名无权?” “臭小子,还想要权?”博罗诺夫都快气笑了,“你他妈拿走了陛下的中央军团,对陛下百般不敬,不经同意就从国库随便拿钱搞你那劳什子‘赎买农奴’。还嫌权不够大,要不把老子的爵位让给你坐?” 罗贝尔冷漠地挡起手:“爵位已经被你污染了,我不要。” “去你妈的。” 今天是比武大会的休息日,主办方,也就是奥地利,将军团比斗安排在了翌日。 大部分夺冠的热门队伍,例如四大世俗选帝侯的团队都被分在了不同的赛区,尽可能保证这些热门队伍不会在进入淘汰赛阶段前被淘汰。 唯独波兰与匈牙利的队伍被分在了同组。 虽然小组赛按照六十四进三十二的比例,两支队伍完全可以一起进入淘汰赛,但同组的队伍还有另一劲敌——慕尼黑公爵。 远处的露天比武场——其实就是栅栏围住的一片草坪——传出一阵阵喝喝哈哈的怒吼,那是明日即将开始第一场比斗的队伍正在拉练。 沉默的二人向城堡的方向并列而行,随行的护卫仅有数名全甲扈从,但也足够吓跑沿途图谋不轨的匪盗。 越过比武场,越过喧闹的酒馆,一直到布尔诺堡的城墙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博罗诺夫蓦然驻足,抬头望天。 “那啥,罗贝尔。” “嗯?” “今天之后,是不是咱们就要休养生息了?” 罗贝尔的脸上写着理所当然:“金库的储备金入不敷出,备用的军械也已耗竭,各级军团需要时间补充和修整,战争结束了,这是当然的。” 博罗诺夫的脸上看不出喜色。 二人继续走到城门前的吊桥,他猝地坐在地上,闷闷不乐。 “干什么?”罗贝尔匪夷所思,“怎么突然失落了,刚才被我骂破防了?” 然而博罗诺夫没有理会他。 “和平啊……和平很好。”博罗诺夫撑着下巴,心情低落,“下一次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开战呢?” “最好永远别开战。”罗贝尔撇着嘴巴,“带领一群人去陌生的地方杀另一群陌生的人,如果人人都学习神的心无贪念、秉守本心,战争本不该存在。” 博罗诺夫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个口是心非的狗东西,没有战争,你我怎么混上今天的位置?陛下今天能在布尔诺,不就是因为你的侵略么?” 罗贝尔无奈地摊手: “我是人嘛,我又不是耶稣。” 博罗诺夫笑了起来,笑声随着冬风拂过越来越响。 “总算承认自己是人了啊,你这苦修疯子。” “……你最好晚上不要一个人出门。” “你这个戒指真好看,哪家金匠打的?” “朋友送的。” “那把金剑,同一个朋友送的?” “对。” “好事怎么都让你赶上了,羡慕——嘿,如果没有战争,你猜我们现在会在哪呢?” “我做我的神甫,你做你的流浪骑士,就这么简单。” “也是。” 1449年的一月中旬,天空万里晴朗。 在把最后一箱腌肉推上拖车后,数十名帮众欢呼一声,纷纷跳上马车。 “都整理好了?” 基诺申科夫站在堆满口粮袋的拖车顶,探出脑袋问坐在驾驶座上的库克。 见库克比了个ok的手势,他仰头高声喊道:“全军,拔营,出发!” 依照罗根的统计,总计1452名“帮众”——或者叫他们起义军战士,背上包裹和武器,驱赶着拉车的驮马和牲畜,浩浩荡荡离开了磨坊。 众人眷恋地望着这片居住多日的土地,磨坊周边被临时搭建的窝棚挤满。 这些简陋的木棚,论舒适度可能还比不上斯卡利察的奴隶宿舍,但居住在这里的帮众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自由啊,美好的自由。 这里没有奴隶主和卫兵挥舞的鞭子,没有肥沃却不属于自己的耕田,更没有冠冕堂皇的所谓“团结友爱”。 他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非任何人的暴力与裹挟。 唰唰唰! 战士们纷纷将热切的目光投向傲立于拖车之上的身影,那是他们的帮主,他们的领袖,如先知一般的袍泽,带领他们从受压迫的庄园逃离、向一切不公复仇的伟人。 基诺申科夫感受着一双双火热的眼睛,心中既得意又沉重。 他并不完美,常常犯错误,唯一称得上非凡的仅是识字,手上沾了太多无辜的鲜血。但他足够勇敢,对大家而言,他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领头羊——毕竟没有第二个人敢站出来了。 合众帮,不仅是军队,更是所有人的家,不仅有壮年男人,也有拖家带口的妇孺老人。 向西、向西……淅淅沥沥的小雨伴着晚冬的寒风吹过,多亏有从伊钦镇购置的御寒衣物,大家不至于冻倒路旁。 上千人规模的动静很难瞒住有心人的探查。 探马冲回镇子,伊钦镇警备队火速出动,队员站在高高的木墙哨楼上,警惕的目光盯着途径城镇大门口的迁移队伍。 基诺申科夫抬头对上镇民复杂而仇恨的眼神,心中苦笑一声,拍马离去。 那天袭击了庄园后,他没能约束住帮众,杀红眼的战士们不仅屠戮了农庄,还把劫掠的手伸向了伊钦镇。 许多泼皮无赖打着他的旗号洗劫商铺,甚至连镇子里唯一的草药师都没能逃过一劫。最终,同仇敌忾的镇民把一盘散沙的合众帮赶出了城镇,就此把合众帮拉进了黑名单,禁止与他们的任何交易。 他不打算狡辩什么,人生本就伴随着意外、牺牲与取舍。 那日几个滥杀无辜的罪魁祸首已经被他当着全帮的面,用残忍的“锯刑”处决——罪人被倒吊在树上,两名行刑者拿着锯子,从裆部向下将罪人锯杀。 经过了杀鸡儆猴的威慑,帮里的秩序总算有所恢复,至少背着他劫掠商队和村民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但不是没有。 距离将他们捶打成合格的战士还需要漫长的磨炼。 基诺申科夫避开镇民灼热的视线,拍马向前奔腾。 他会胜利的,终有一日会让所有人理解他的苦衷,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生活在他创造的自由世界之下。 他是这样相信的。 第189章 约翰八世之死 内斗是欧洲大陆永恒的主题。 小到一家之内的家族继承、一墙之隔的邻里矛盾,大到一国之内的权力斗争、领地继承矛盾。假如没有“外力”干扰,就像沉溺于封建专制的东亚社会一样,欧洲人可以延续庄园农奴的封建社会直到宇宙尽头。 许多人误会了一点,在工业时代之前,欧洲的进取精神并非完全来源于传统文化,而更多是一种宗教感召的驱使。在传统的视角下,进取精神事实上是内斗之外的余韵。 尤其是十五世纪的欧洲,“资本主义”的体制还没有完善和确立的情况下,商人的社会地位仍旧低下,这时帝国的扩张更大意义上满足着君主个人的涂色野心,而非资本主义增殖的本源驱动。 神圣罗马帝国、法兰西王国、英格兰王国、波兰王国和匈牙利王国就是中世纪末期的代表,英法百年战争逐渐偃旗息鼓后,所有欧陆大国都陷入了内乱乃至内战。 现如今看来,奥地利这三年的左右开弓、南征北战,在意大利方向折戟沉沙,在波兰方向虎头蛇尾,最后竟然是在前盟友的土地上割下一大块肉,才让三年的开疆拓土至少在面子上好看了些许。 三年征战耗竭了国库,让奥地利在三到五年的时间内甚至不足以满足基本的国防开支,在意大利闯出恶贯满盈的名声,和波兰的外交关系也跌至冰点。 如果弗雷德里克明天就暴病而亡,哈布斯堡族史少不了给他安一个“好大喜功,眼高手低”的戾名。还好他年方三十出头,还有大把时间为自己后世的名声填坑,首先就从焦点转向国内开始。 委任格拉茨伯爵·莱布尼茨掌控自己的老根据地施蒂利亚公国,再把这些年战功赫赫的猛将勋贵统统安插进蒂罗尔公国,架空老公爵利奥波德,等待一个天赐的时机。 不仅奥地利国内,包括帝国国内的权柄,弗雷德里克也不愿放手。 任命维也纳大主教为威斯特伐利亚宫伯,给罗贝尔足够恩赏的同时,向帝国诸侯吹响中枢权力回归西部的号角。 文艺复兴持续百年,时至今日,欧洲统治阶级的主要矛盾依然是世俗领主与教会势力间的矛盾。 世俗领主掌握大规模军力与事实上的统治权,贵族间相互联姻、世袭罔替、层层分封、秩序井然而牢不可破,【贵族-庄园-农奴体系】横跨自巴黎至莫斯科的百万里大地,一切的土地与经济生产生活命脉都完全被其垄断。 与其针锋相对的老牌秩序构建者·教会,垄断世俗普通人的精神世界,甚至连世俗领主本身都是天主教精神上的附庸。但教会显然并不满足于垄断精神,它如一头如饥似渴的野狼般贪婪地啃食万众,敲骨吸髓,永不停歇地兼并土地,致力于把更多自耕农变作“宗教农奴”。 和贵族相比,教会存在唯二的先进性,一是吸纳广大平民阶级上升至统治阶级,尤金四世、尼古拉五世等为教会复兴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大部分出身富裕家庭、上得起教会大学的平民。 二是积极兴建大学,在工业化时代之前,欧洲绝大部分历史悠久的大学都由教会出资建立,这些规范性的学院为教会提供源源不断忠诚而富有才华的人才。 教会大学传授神学以及传承自古希腊古罗马的文理科知识,将知识散播至全社会,加上贵族群体颇为流行的图书馆修建,二者联合在极大程度上避免了由战争导致的大规模知识断代。 吸纳平民与传承知识是教会插手世俗的不二法门,但这两样本领都在与贵族的千年斗争中被学去了大半。 失去了独一性,教会越来越难留住自家大学培养的人才,罗贝尔、艾伊尼阿斯……许许多多知识分子渐渐脱离了控制,反而奔向了同样愿意接纳平民的世俗统治者。 到了十五世纪,教会的构建理论终于与世俗彻底撕裂。 究其根本,教会以“节制”为核心的神本位理论体系适用于贫穷的太古时代,但对于物质生活和精神需求都已极大发展的前近代欧洲社会,“节制”反而压制了人性的正常需求,成为阻碍在跨越封建至资本主义之间的鸿沟。 在这里插一嘴,中国的孔夫子曾被欧洲史学家视为与耶稣、穆罕穆德、释迦摩尼类似的“先知”型人物。 语焉不详、操作空间极大的谜语人论调,明明不合时宜却被反复修改,最终被后世改写的一塌糊涂的政治思想……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你甚至仍能看到“基督教社会民主党”、“新月圣战战士”和“新儒教主义”这几位重量级同台竞赛。 在全世界范围内,节约都是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美德。因为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才需要精打细算,节约每一粒粮食。但过分苛求节约会限制人的野心,抑制个人与团体的扩张动力,在特定历史时期反而不适合被倡导。 所谓的不合时宜,就是指旧思想对社会稳定的贡献已经不足以抵消它对社会发展抑制作用。 因此,每当赶上经济总爆发的时代,各种旧思想就会被新时代弃之如敝履,但经济一旦停滞,没骨气的现代人又要把前人落伍了两千多年的思想灰溜溜地捡回来——也不怕罹患精神分裂症。 恰好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的欧洲就是一段蓬勃发展的时代。 资本主义萌芽要产生,工商业经济要膨胀,科学家试图揭开新的未知面纱,航海家渴望建功立业,探索远方的一切…… 这个时候教会突然跳出来说,“人要受苦才能上天堂”、“节制是美德,人不该贪求现世的享受”、“幸福与快乐都是罪孽,速速给我滚起来干活”、“天堂是建立在血海之后的”、“科学发展不能阻碍神学基本论”——那大伙不屮你屮谁? 屮自己吗? 教会衰败的本质因素不仅是经济和军事上的战败,更是思想上的落伍。 而在这一点上,尼古拉五世,以及他的前任尤金四世其实都已意识到。 尼古拉五世·托马索·巴伦图切利,父亲是佛罗伦萨的中产,本人在年轻时也曾就读于学费高昂的波伦亚大学,一度以“学者(studioso)”为称号。虽然由于家道中落而中道辍学,但最终靠给富人家的孩子当家庭教师凑够了攻读博士(dottorato)学位的本钱,成为了波伦亚有名的学者,并因此被同为文艺复兴爱好者的尤金四世授予了“波伦亚主教”的职务,最终继任教皇,因而又有“穷人家的教宗”之美名。 无论哪个时代,三观成形且物质上脱产的大学生都是社会革命的超级积极分子,踏入近代以来,几乎没有哪一场革命风暴不是以学生运动为起始——其实前近代时期也一样。 意大利大学外号“文艺复兴”思想的老巢,从这里毕业的学生要么是坚定不移的教会反贼,要么是隐藏颇深的教会反贼。 很遗憾,尼古拉五世也属此反贼之列,但这并不妨碍他担任教皇——红衣主教也都上过大学,他们也是反贼,选出来的教皇不是反贼才奇怪。 很有趣的一点是,天主教会一直被这些事实上的反动分子拖着前进,被时代的洪流不明就里地裹挟前进。在每一个重大的历史节点,教会总能以一个并不算好、但不算最坏的选择延续下去,直到21世纪依然没有被历史淘汰。 尼古拉五世安坐在拉特朗圣若望大殿的私人书房里,静静翻阅着自家图书馆的藏书,表情算不上开心,但也绝对称不上忧虑。 他所忧虑者,无非是南方与那不勒斯王国的地缘冲突,但罗马大图书馆的建成要远比政治上的琐事更令这位本质上是学者的教皇开心。 在希腊、安纳托利亚和君士坦丁堡,突厥人对东罗马帝国的围追堵截正在日益加强。 自从约翰八世的弟弟君士坦丁在伯罗奔尼撒半岛镇守的最后几个城堡据点被奥斯曼突厥人拔除,所谓帝国的疆域只剩下首都君士坦丁堡及周围的几个村镇,江河日下不足以形容她的狼狈,也许苟延残喘更加适宜。 异教徒的铁蹄逼迫大量知识分子与贵族逃离家乡,意大利半岛由于地理位置的因素,收纳了最多东罗马流亡的人才与书籍,给了教会修建大图书馆契机。 就在一周前,修建多年的大图书馆顺利落成,内部存有不计其数的历史文献与学说书籍,其中一小半都来自于流亡至此的东罗马贵族。 自从图书馆落成,尼古拉五世成天成夜废寝忘食地读书,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一双眼睛,读不完图书馆所有的藏书。 他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给了他的得力干将,德高望重的博尔哈大主教,自己屏蔽了外界一切纷扰,醉心于知识的海洋。 但这一日,一则令他难以忽视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咚咚咚、咚咚咚。” 六声敲门声,代表有对教廷至关重要的情报。 尼古拉虽然心情不佳,但依然对门外喊了声“进来”,自己坐正身体,穿上鞋子——他刚才看书的时候抠脚了,可不能让属下人看见。 不过七八岁的稚嫩小童推门走进,蹑手蹑脚地来到教皇冕下眼前,轻声道:“冕下,东罗马的约翰八世陛下去世了。” 第190章 耶稣曰:勿以赢小而不麻 约翰八世,公元1390年生人,1425年继承皇位。 到了1448年,东罗马灭亡的趋势已然难以避免。 所有人都意识到罗马即将覆灭,而约翰八世极有可能以末代罗马皇帝的姿态被记入史册。 1448年十月,就在罗贝尔刚刚逃离波兰骑兵的追击,决心调转枪口,夺取波西米亚王国之际。就在奥地利的东方,一场旷世大战同时爆发。 1448年中,匈牙利摄政王“白骑士”亚诺什·匈雅提率领匈牙利与瓦拉几亚联军,总计两万四千人,为了回应约翰八世对西方世界最后的求救,正式对奥斯曼突厥发动圣战并启动大规模攻势。 1448年10月17日,匈瓦联军在科索沃一带与奥斯曼苏丹穆拉德二世所率领的约六万奥斯曼大军突然遭遇,史称“第二次科索沃会战”。 在第一日的激战中,威名赫赫的“白骑士”统军英勇搏杀,阵型在防守与进攻间灵活转换,第一天的交战竟然不落下风,甚至偶有斩获,把号称满万不可敌(确信)的奥斯曼军队打得溃不成军,就连穆拉德二世本人都指挥得满头大汗。 但紧接着,第二天,瓦拉几亚大公恐惧于奥斯曼大军的人数优势,竟然在战阵之间临阵倒戈,匈牙利军队顷刻间腹背受敌,勉强才维持住阵线。 第三天,奥斯曼与瓦拉几亚的绝对优势联军猛攻匈牙利阵地,在腹背受敌、盟友背叛的情况下,哪怕“白骑士”匈雅提也无力迎战,只得率军溃逃,匈牙利宣告战败。 战后统计,匈牙利王国一方总计溃散伤亡达一万七千,瓦拉几亚军队由于被匈牙利人重点照顾,几乎被打得全军覆没,而奥斯曼一方也绝对称不上好过。 仅三日激战,三国总计伤亡至少超过四万,远比奥地利这几年折损区区几千人的战争来的残酷。第二次科索沃战役之后,奥斯曼人至今仍没有对君士坦丁堡进攻,不能说不是因为匈牙利人的恐怖表现。 但科索沃会战彻底粉碎了西方天主教世界救援东罗马的最后一丝可能,因此就在匈牙利战败后十天,本该是末代皇帝的约翰八世积劳成疾、忧愤崩殂,享年五十八岁。 “……约翰八世陛下去世,继任者是陛下的胞弟,君士坦丁十一世陛下。” 听完稚童的禀告后,尼古拉五世用许久才缓和平静。 “是么,约翰八世陛下去世了。” 他摆弄着开始发白的鬓角,物伤其类地哀叹道:“他年不过六十,我只比他年轻七岁,算来也只有七年好活,看来这辈子读不完图书馆的书咯……” 稚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着脑袋,把金色的头旋对着教皇。 “……罢了。”尼古拉无奈地放下书,“既然我注定读不完这些书,那就争取为后人创造一个可以安心读书的世界吧,孩子,麻烦你去通知主教们,开会。” 他起身离开书房,孩子的疑问紧随而来:“要开什么会,冕下大人?” “还能说什么?罗马衰亡,十字军难辞其咎,时至今日,谁都承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尼古拉没有扭头,手握权杖向前方踏步:“无论天主还是东正,我们首先都是基督的孩子。不能让罗马灭亡在我们这一代,十字军曾经摧毁过一次罗马,是时候拯救她了。” 他坚定地念诵道,“十字军圣战,目标,希腊。” “目标希腊?老东西精神失常吧。” 三天后,远在布尔诺、近年连战连败的弗雷德里克皇帝不耐烦地把教宗的通告文书扔在一旁。 “你说说这军队,一届一届一届换了多少个元帅了,改过不啦?换汤不换药啊。” 扭头看向身边款款静坐的小莱昂诺尔,弗雷德里克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再也绷不住了。 “人家瓦迪斯瓦夫三世陛下带的是什么队啊,他带是波兰大军啊,我这批人是什么人啊,你叫我带?奥地利军队现在什么水平,就这么几个人,你博罗诺夫什么都在独领一军,他能领吗?领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吗?打威尼斯差点输了,打波兰也输了,再这样下去要输波西米亚了,输完波西米亚输巴伐利亚,再输克罗地亚,接下来没人输了。” 弗雷德里克喷得唾沫四溅,手舞足蹈。 “这种军队怎么参加十字军?就打不了十字军知道吗。那个谁,罗贝尔,替我给教皇写信,就说奥地利穷得当裤子了,没钱,鸽了。” “陛下。” 罗贝尔劝导道:“别灰心,怎么能说这么多年一直在失败呢?” “虽然付出和成果完全不成正比,但是咱好歹占领了摩拉维亚,勿以赢小而不麻呀,陛下。再说咱们内战不是打赢了吗?否则您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哪能在这里继续夸夸其谈呢?” “……你说的虽然很对,但我一点也没感觉被安慰。” “呼。”弗雷德里克深吸一口气,“好吧,你说得对,朕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嗯,那就先把教廷使者晾着吧,说起来……”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一脸无辜的某主教。 “我以为你会义愤填膺地反对我拒绝参加十字军呢。” “如果是三年前的我,那定然少不了与陛下痛陈利害。”罗贝尔面不改色道,“但我如今是陛下的宫伯,国库消耗的每分钱都会令我心滴血。” 弗雷德里克哈哈大笑:“当家了知道柴米油盐的不容易了吧。” “没错,所以。”罗贝尔加重了读音,“以后我绝对不会纵容任、何、人胡乱开销。” 皇帝陛下暗道不妙。 主教冷冰冰道:“好好享受您的比武大会吧,毕竟……这可能是您这辈子最后一次享受了。” “很喜欢博罗诺夫伯爵的一句话,苦一苦百姓,骂名他来担,那我也送给陛下一句话:苦一苦陛下,责任我来担。”罗贝尔慨然冷笑,“从今天起,陛下的私人金库,月入减半!” “nein(不)——” 凄厉的喊声在大竞技场上空回荡,哀婉久绝。 至于博罗诺夫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反正最终解释权归他所有。 罗贝尔不贪权,但也不抗拒行使权力。既然弗雷德里克连宫相这种职务都愿意给他,那他自然不会客气。 “餐饮经费,减半!” 弗雷德里克面露苦涩。 “出入风月场所,减半!” 弗雷德里克痛心疾首。 “酒宴从每月十次改为每月四次!” 弗雷德里克面容苍白。 “酒宴时不允许饮用昂贵又误事的高度蒸馏酒!” 弗雷德里克身躯战栗。 “你、你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嗯?”罗贝尔眼前一亮,“对啊,皇帝驾崩能办葬礼,葬礼能收份子钱啊!” 弗雷德里克:(ノ`Д)ノ “弗雷德里克大哥。”小莱昂诺尔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什么叫‘风月场所’呀?” 一旁一直沉默的伊莎贝尔面色剧变,大喊一声“小孩子不要听”,恶狠狠剜了罗贝尔一眼,拉着莱昂诺尔逃离了看台。 “哎,哎,等一下,朕还准备了一个故事没讲……” 弗雷德里克的手无力地伸出,失落地耷拉下去。 良久,他把目光转向罗贝尔。 “你听不?” “不要。”后者拿出一本厚重的书,“我看过《十日谈》了。” “这他妈不是教会禁书吗?!”用大价钱才买到的皇帝大惊失色。 “对啊,禁书的意思就是老百姓不许看,我又不是老百姓,有什么问题吗?” “……哦。” 第191章 鸡犬不留 约翰八世是死是活,君士坦丁十一世是贤是庸,对尼古拉五世也许算件大事,但对于一群摩拉维亚的万千民众而言,屁点关系也没有。 皇帝活着,农民要种田——皇帝凉了,农民还是得种田。 哪怕他们的神罗皇帝寄了,顶多沦为乡民几个月的谈资,或者在苛捐杂税盛行时让老百姓怀念当年轻徭薄赋的好时代,唱一曲“我们希望老皇帝弗雷德里克回来”的悼念词。 当然,让弗雷德里克轻徭薄赋的从来不是统治者的良心,而是得位不正的心虚,以及威尼斯的战争赔款带给他的自信。 到如今国库吃紧的时候,轻徭薄赋的好时代就该到头了。 “首先,农民当然要加税,现在正是物资紧缺时期,大家都要苦一苦,尤其农民同胞更该积极奉献嘛。” 趁着这个比武大赛间断的当口,弗雷德里克将所有属下召集到自己的豪奢卧室。 一张足够七八个人开impart的柔软羊毛床,若隐若现的丝绸纱帘,自天花板垂下的琉璃吊饰…… 除了江天河对这种暴发户审美敬谢不敏,其余人等皆羡煞万分,朱利奥更是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把有一间和他领主身份匹配的豪宅。 他在心里想象了几遍,可无一例外的,梦想中的房子最后总是会变成罗贝尔家的客房的模样——在老大家里住宿一年多,审美这一块已经完全变成罗贝尔的形状了。 听完弗雷德里克的第一句话,满屋子的王侯将相都认可地点点头,连罗贝尔都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众人很稀罕地在对农民敲骨吸髓这一点上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还有商业流通税……” “我反对!” 话音未落,房间内响起数十声异口同声的喊声。 “商人是国家的根基,再说,我国正是大力建设国内的特殊时期,流通税会把商人们都逼到别的国家的!” 罗贝尔义正严辞道。 这一次,连博罗诺夫和他的小伙伴们都站在了罗贝尔一方。 “这个,主教所言极是呀,陛下,还请收回成命。” 全屋内三十二个人一致反对,弗雷德里克早有所预料。 这年头,贵族想和商业毫无瓜葛,那是不可能的。有领地的大贵族要经营产业,否则就没法维持大笔开销的奢侈生活。无领地的小贵族更要经营产业,否则连一大家子的基本温饱都无法保证。 庄园收入十分有限,除去养活农奴之外,剩下的资金大多被投入物质再生产,包括小规模手工作坊,或者组建商队,涉足经商。 据弗雷德里克私底下派亲信调查来的情报,眼前的众人里,经商经得最狠的当属第一个出言反对的行宫伯爵罗贝尔。 他家自从去年还是前年开了家冶炼厂,很快发展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两年奥地利南征北战,装备损耗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又兼奥地利与波西米亚内战带来的大批难民,工厂雇工的价格被卷到了一个低得令人发指的程度。 把劳工当场奴隶,压榨到最后一分血汗,逼到墙角,榨干劳动力到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的地步,这样竭泽而渔的事情,聪明人不会做。可持续发展的基本维持底线是——劳动所得必须满足劳动者自身的维持,劳动技能的锻炼以及新的劳动力的培育。说人话就是老百姓的劳动报酬至少要满足“饿不死”、“养家糊口”和“教育子女”这三点,否则连基本的种族延续都做不到。 经过两年左右的狂野扩张,名义上在罗贝尔旗下,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是江天河的个人产业的维也纳皇家冶炼厂已经发展出“军械”、“农具”、“车轮”等多种多样的下辖生产区划,其中又以军事生产利润最为丰厚,部门规模也最为庞大。 高达八百余名制铠师傅受雇于此,夜以继日地生产出质量略次但数量雄厚的武器装备。 弗雷德里克很后悔当年补贴江天河的一千弗洛林,竟然只让她还了一半的利息,亏大了。 除罗贝尔之外,博罗诺夫不可避免也吃的满嘴流油。 贵族出身的他比平民派的罗贝尔过分得多,博罗诺夫以霍恩瑙伯爵领主的权力强征征召兵为其搬运货物,倚仗地利因素,同东方的匈牙利人大肆贸易,赚得盆满钵满。 奥地利为恢复内战创伤而制订的商业免税政策很是鼓励贵族们把钱投入了商贸的蓝海,到了今天,明明内战创伤已经基本弥合,吃过好处的大家反而不愿意再交税了。 弗雷德里克心里叹息一声,转开了话题。 “流通税的事情暂且不提。约翰……说错了,约拿爵士。” 约拿·阿普·托马斯——也就是秘书约翰,优雅地走出人群,向皇帝轻施一礼。 “爵士,我很关心你与宫相制订的农奴解放提案,事实上,我不能不关心,毕竟我家的农奴也不少,也是被‘革命’的一份子。” 弗雷德里克耸耸肩。 他幽默的话很大抵消了房间内陡然升起的敌意,利益受损者们对约拿与罗贝尔的怨愤消弭于无形。 是啊,陛下家里的农奴也留不住,甚至为了牵线带头,还得第一个作榜样。皇帝都认头了,封臣的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如今这帮畜生官商勾结、无往不利,不比那还要看老天爷脸色的农业赚得多得多? 就当把农奴都卖了,家里还能少几百张嘴的负担。 怨愤即将消弭于无形之际,唯独博罗诺夫唐突喊道:“主奴之法盛行千年,今日未有不妥,何故妄加更易?既然连陛下都难以忍受,还请主教大人迷途知返,莫要耽误国事!” 罗贝尔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这边在聊经济问题,你跟我谈祖宗之法,多瞧说话的人一眼都是对智商的不尊重。 “好,既然大家都没人反对……” “我反对!我反对!” “既然没人反对,那就是房间里三十三人全票通过……” “是三十四人!我反对!” “宫相大人。”这时,沉默寡言的雷纳德子爵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博罗诺夫伯爵好像有不相同的意见,您这样忽视似乎有所不妥。” 雷纳德子爵如今可谓摩拉维亚首屈一指的大贵族。 放眼全欧,王下公侯伯子男,他已至子位,或许单论爵位高低还犹有不足。但最可贵的是,他所在的摩拉维亚是一片特殊的三不管地区——皇帝不管、国王不管、公爵不管。 身为征服者的弗雷德里克显然从心底没将摩拉维亚公国视作禁脔,伊日摄政王鞭长莫及,而摩拉维亚公爵早在去年乌拉斯劳斯驾崩之际便携金银珠宝逃离了家乡。 摩拉维亚是波西米亚的仆从国,摩拉维亚公爵本就是乌拉斯劳斯在摩拉维亚的傀儡代理人,主子一命呜呼,小弟怎能保全? 类似三不管的地带,地位最高的本该是公爵之下的伯爵。碰巧的是,为了防范摩拉维亚出现分离主义势力,布拉格宫廷耗费上百年时光剥离肢解,最终只留下便于操纵的子、男两级的贵族,直属于傀儡公爵。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西里西亚,为了维护不同乡土民族的民众统一在一面旗帜之下,中央政府疯狂肢解地方势力,曾经团结强大到诞生过欧陆共主的西里西亚公国变成了一群小伯爵的松散团体。 如此决策不能说欠妥,但支离破碎的地方势力事实上失去了单独抗击外敌、保家卫国的能力。趁布拉格的中央政府衰弱之机,奥军与波军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占了半个西里西亚与整个摩拉维亚,被中央政府软弱化多年的本地人无力反抗。 在这种情况下,雷纳德子爵兼具能力、实权与统战价值,毫无疑问地晋身皇帝亲信之列,进而成为博罗诺夫一派首屈一指的大人物。 他支持博罗诺夫的缘由,罗贝尔尚不清楚。 但据朱利奥从酒馆听说的情报所言,在奥地利,尤其奥属摩拉维亚,“主教亲自设计农奴暴动并最终玩脱”的谣言甚嚣尘上,这位子爵的妹妹与妹夫都陷于贼手,生死不知,难免心生误会。 随着“农奴解放与休养生息方针”迈上正轨,农奴起义军存在的副作用已经显着低于利用价值。 罗贝尔暗自点头。 不能再留手了。 于是,他出言打断了雷纳德的话,语调铿锵有力地道:“陛下,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前,我国还有最后一个心腹大患未除。” 雷纳德惊愕地抬起头,用看陌生人似的眼神盯着罗贝尔的侧脸。 “嗯?”弗雷德里克挑眉,“详细说来。” 罗贝尔极其详细地念出约拿曾经提到过的情报,包括斯卡利察农庄暴动的前因后果,暴动首领基诺申科夫的出身,自由邦的活动范围,人数组成以及所犯下的诸多“罪行”等等。 当他绘声绘色地讲到起义军大肆屠戮“良善”的贵族同僚时,房间内顿时响起一阵倒吸凉气声。 “……是故,以臣愚见,叛匪,不能不剿。” 罗贝尔偏过头,“况且,据军中探子回报,雷纳德子爵阁下的妹夫与妹妹都身陷敌营,生死难测,叛匪的居心实在叵测,甚至臣还探明……” 弗雷德里克焦急地追问:“还探明了什么?” “是,约拿爵士回禀,在这伙贼人背后看到了波兰势力的影子。” 约拿惊愕地看向他,大大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大人,我啥时候提这段了”。 但罗贝尔面不改色心不跳,俨然镇定自若。 “呸!反贼!”弗雷德里克勃然大怒,挥手拍翻了桌子上的瓷杯。 昂贵的东亚瓷器顺着桌子边缘滚落地毯,血红色的葡萄酒浸透了洁白的羊毛。 “虫豸似的草民竟敢悖逆王法,反了天了——宫伯!” 罗贝尔急忙弯腰:“臣在。” 怒发冲冠的皇帝梗直脖子,语调尖锐地咆哮道:“半个月之内,朕要见到叛军头领的脑袋!” “是!” 罗贝尔大声回应,就要扭身离开。 “等一下!” 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罗贝尔回过头,对上弗雷德里克通红的怒目。 “朕反悔了。” “陛下,您是要活捉基诺申科夫吗?” “不。”他一字一顿地道,“鸡犬不留。” 第192章 狼人自爆 博罗诺夫懒散地骑在马背上,生无可恋的眼神望向前方一望无际的原野。 一声声“军团长大人”的恭维掩不住他眼底的疲惫,一道道羡煞的目光压不住内心的悲鸣。 伟大的东北剿总司令·博罗诺夫·冯·米万斯基·米斯特尔巴赫,今日莅临他“忠诚”的中央军团。 为了剿灭反贵族势力,博罗诺夫挂帅亲征,帝国最精锐的中央军团倾巢出动,不日便将抵达贼寇出没的东摩拉维亚。 记忆恍惚回到三天前。 罗贝尔出其不意地出招后,雷纳德对博罗诺夫的支持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为了保住这枚强力的棋子,博罗诺夫不得不硬着头皮请求已经决定派遣中央军团挥师东征的皇帝陛下,将军团统帅的任务交给自己。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弗雷德里克的愕然,就好像在质问他“你是否清醒”,完全不理解他请求罗贝尔的嫡系部队指挥权的意义所在。 换在平时,一年时间远不足够一方军团的统领建立无可动摇的威望——但在战时截然相反。 公平而残酷的战争会让言过其实的统帅露出底裤,自然也会令智勇双全的将军横空出世。 领袖的能力事关基层士兵的性命大事,古有屋大维那句字字诛心的“瓦卢斯,还我军团”,近有明皇朱祁镇葬送建国以来大半武勋的“土木堡之变”,一将无能害死三军的惨案屡屡在全世界上演。 基层士兵或许好奇上司是否廉洁、道德操守是否过关——但士兵最关心的永远是将军会不会打仗,把不把普通战士的生死放在心上。 在能不能打和把不把人当人看的两个问题上,罗贝尔用不到一年的时间交出了接近最高分的答卷——能以多欺少绝不意气用事,能逐个击破绝不大肆追击,行军布阵稳如泰山,稳得不像一个年少成名的悍将,反而好像年轻时失去过什么一样。 一般人不了解当年在安科纳的往事,当罗贝尔把大破敌军的好消息带回堡垒时,得到的却是储备粮都被教会私自贱卖的晴天霹雳。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后方吃的盆满钵满,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该如何自处? 罗贝尔的回答是:摆。 只要打法够摆,摆到伤亡轻微,不需要后方补充兵员粮草,政治上的腐败问题就影响不到前线。 士兵们理解不了诸如后勤保障与军政矛盾之类的复杂问题,他们只知道罗贝尔将军对哪怕一个百人队的伤亡都分外上心,中央军团仅一万人随军医师的数量比其余奥地利五万军队的总和都要高,这就足够成为他们支持他的理由。 弗雷德里克很难理解博罗诺夫的用心,抢罗贝尔的统帅之位用意何在?还是单纯恶心一下政敌? 而博罗诺夫仅用一段话便打消了他的忧虑。 “主教饱读经文,素来妇人之仁,保不齐会放过叛军的老人小孩,火种不灭,卷土重来尚未可知。” 没有任何一个统治者能容忍威胁到自己独尊地位的人,尤其是皇位来路不正的弗雷德里克。 皇帝需要两把刀,一把光鲜亮丽,一把饱饮血海,显然博罗诺夫这柄生锈却致命的刀更适合如今的情况。 但他也没有完全按照博罗诺夫的要求行事。 三日后,临近二月的艳阳天下,刚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的博罗诺夫伯爵端坐中军大营,望着麾下左右的“手下”默然无语。 他的临时副指挥,同时身兼监军之职的罗贝尔宫相微微一笑。 “伯爵这是第一次指挥中央军团吧?别紧张,‘多’指挥几次,就习惯了。” 朱利奥与雅各布双双抱胸侍立在他左右,宛如两尊择人而噬的恶兽。 杜兰达尔与雅各布的新配剑以出鞘的状态摆在三人面前的桌案上,寒光凛凛,仿佛在博罗诺夫语出不逊的下一秒就能斩断他的喉咙。 “可惜当年雷恩战死沙场,不然咱们安科纳四天王铁定嘎嘎乱杀。” 朱利奥时常挂在嘴边的遗憾,如今第四人空缺也由同样威风凛凛的法罗百夫长接替。 可惜盖里乌斯不喜欢和这几个人玩过家家的游戏,不然他们就能自称维也纳五本枪了。 而唯一勉强算作博罗诺夫阵营的人,是麾下苦笑不已的雷纳德子爵——经商方面天赋异禀,唯一的毛病是毫无军事素养,从未接受家族在军事方面的培训。 波西米亚人禁止摩拉维亚贵族家庭培养尚武传统——显然子爵的父母是比较老实的那一类。 “好、好吧……”博罗诺夫僵硬地笑笑,“那……‘副将阁下’?” “哎~” 罗贝尔“脉脉”地回应,激起了前者满身的鸡皮疙瘩。 “咳咳,事不宜迟,贵军……我军主管侦察工作的是何人呐?” 朱利奥提剑出列:“伯爵大人,中央军团的骑兵部队全部由我指挥,八百轻装骑手,二百重甲骑军,候您调遣。” 和不怒自威的雅各布不同,朱利奥装出来的严肃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在敏锐地察觉到台下几人并非打算害他性命,顶多恶心恶心他而已后,博罗诺夫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麻烦塔佩亚将军依然领本部军士,沿途向东侦查贼寇动向,可好?” 朱利奥绷着脸,重重点了点头,坐回罗贝尔身旁。 “嗯……”他搓着大手,看向另一边的雷纳德子爵:“子爵阁下,我希望你能独领一军作为预备队,跟随主力兵团东进。” 雷纳德苦笑,微微俯身:“伯爵大人,我从来没用统领军队的经验,实在不敢担此大任——宫相大人经验丰富,伯爵不如将预备队交与诺贝尔大人。” 他没有撒谎。 摩拉维亚公国一向被布拉格中央禁止私募兵员,地方守军统一受波西米亚辖制,当地领主甚至被剥夺了征召士兵的权力,从来不被允许参与战争。 博罗诺夫嘴角抽搐。 他当然明白雷纳德的话是不是撒谎,问题是不就是统领预备队吗?又不是不给你分配军官,你只要挂个名字不就成了? 雷纳德借经验问题拒不受命,分明是想趁机当着外人的面和自己划清界限。这家伙……不老实啊。 不过借机支走罗贝尔也不算坏事。 “……好吧,既然这样,就麻烦副将了。” “遵命。” 罗贝尔点头应允,起身离开营帐。 博罗诺夫听着他在帐外的大操场上吆喝着点走了全军团一半的兵力——还是最精锐的一半,随后扬长而去,苦笑不已。 他到现在都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仇视他到如此地步,总不能还是为了卡利那点破事吧? 军队烧城夺取补给是再常规不过的操作,再说你又不是没烧过?装什么大尾巴狼呢?伪善。 中央军团自布尔诺拔营出征,缓缓向东行进。 摩拉维亚并非小国,按照疆域规模比照,摩拉维亚公国的大小约为奥地利(奥地利、施蒂利亚、蒂罗尔及巴塞尔采邑主教区联合公国)的四分之一,与奥地利公国本部不相上下。 其内部包涵丰富的水网,单论构成与走向而言,奥地利、波西米亚、摩拉维亚与匈牙利同属多瑙河流域,在经济上浑然一体。 自北方的斯德丁(什切青)而起,波罗的海的海水南下布拉格,再以此为中央辐射全波西米亚,于西方终止于多马日利采,向东则横跨巴尔干,沿塞尔维亚与瓦拉几亚大公国的边境直连黑海,决定了绝大部分中东欧洲国家的现代疆域。 细分到地方,摩拉维亚又可划分为西部的布尔诺州,中北部的奥洛穆茨州与东南部的兹林州(东摩拉维亚)。 再具体到贵族的小封邑,农奴叛军的主要活动范围被奥军探子锁定于美奇利亚伯国至霍莱绍夫的偏远边境,沿多瑙河支流流窜作案。 行军途中,沿途村庄积极向王师举报合众帮的消息,赚取丰厚的悬赏金,偶尔有同情农奴而选择不开口的,也很快被奥地利人的金币攻势撬开了嘴巴。 本来博罗诺夫都做好了严刑拷打的准备,没想到当地人意外配合,连鞭子都省得打就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想必在他们征服此地之前早被波西米亚人灌输了不少“顺从”意识。 怎么说呢,有种骨子里温良的美。 十天后,顺着真真假假的情报,奥军慢悠悠地抵达了位于摩匈边境的韦利格勒——在斯拉夫语中,“格勒”是城市的意思,韦利格勒意即“韦利的城市”。 在城市修整三日后,奥军突遭大变——战力占全军一半的预备军团忽然拔营北上,丢下一头雾水的博罗诺夫和另一半军团干瞪眼。 无奈之下,博罗诺夫只能带着另一半军团狼狈地追在预备军团身后,前军直接变后军。 霍莱绍夫南部,一片开阔的麦田。 披头散发的博罗诺夫坐在高高的草堆上边,麾下的士兵们也大多狼狈不堪。 三天前,受够了流寇生活的罗根极力劝说基诺申科夫进攻贵族统治的核心地带——城堡与庄园。 眼见补给日渐匮乏,基诺申科夫在多次拒绝后终于同意了他的意见。再次“募兵”后,全军两千兵马挥师猛攻霍莱绍夫城堡。 但最致命的问题出现了。 合众帮两千一百二十八名战士,没有一个人会建造攻城器械,甚至最低档次的木匠都只有不到二十人。 几千号人热情似火地砍伐树林,闹得即将攻城的消息远近皆知,最终只造出来二十多副坑坑洼洼的长梯子。 他们就保护着这些长梯子呼呼啦啦地扑向城墙,迎着城墙上不到一百名城防军的薄弱箭矢,仅付出十几个人的伤亡便抵达了墙边。 当战士们兴奋地架起长梯时,灾难发生了。 四分之三的梯子由于选材失败问题二在举起的过程中折断解体。 四分之一的梯子中又有超过一半被守军直接点燃。 唯一成功搭设完毕的梯子,还是仗着城防军人数过于匮乏,别动队在一处无人看守的墙面偷偷架上的。 就这一台梯子,才刚送上去不到三十号人,便也随其他梯子一样走上了解体散架的命运。 攻城一日后,基诺申科夫和他的合众帮抛下一百余具尸体狼狈逃窜,据村民所言,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城堡附近。 经历巨大挫败后,基诺申科夫决定痛定思痛,一改从前只吸纳贫穷农奴和流浪汉的风格,在附近的存在招贤纳士。 可惜村里的工匠大多被前段时间涌入的奥地利商队雇走,现在八成已经在维也纳某座厂里打灰拧螺丝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令基诺申科夫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遇到的贵人。 于是对奥地利军队动向毫不知情的他,动用临别前留下的暗号,将自己的位置暴露给了对他帮助颇多的朋友。 维也纳皇家军械厂御用商人——贝弗利·苏亚佐。 第193章 什么,这不是约柜,这是电池 中央军团,编制人数一万两千,由曾经的近卫兵团与首都城防部队改编组建,是罗贝尔亲口向皇帝要求指挥的部队。 在中央军团内部,类似朱利奥和雅各布这些平民出身的将军,各拥有一千人的指挥权。朱利奥担任骑军总将,麾下有着八百轻骑与两百重骑,雅各布统帅七百名长枪手与三百弓弩手的同时,还兼任着指挥雇佣兵大队的任务。 法罗肩负先锋官的重任,麾下的一百劲卒个个武装到牙齿,是为先锋百夫长。盖里乌斯没有兵权,负责全军的参谋任务,但凡和数字沾边的工作,罗贝尔统统丢给了他——主要是懒。 除却这些他的亲信,还有一半指挥官直接由皇帝任命。这些指挥官大多是豪门家族的子弟,尤其有许多哈布斯堡家族的年轻成员,他们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弗雷德里克也期待这些同族青年肩负起延续王朝的重担。 例如现在骑马紧跟在罗贝尔身边的奥托·克林根·冯·哈布斯堡,属哈布斯堡-施蒂利亚支系一脉,和蒂罗尔支系出身的弗雷德里克关系不深,因此只在军团中混到一个小百夫长的职务。 奥地利的军团编制一直是个谜,或者说,“编制”的概念尚未普及。 在传统的欧洲军队中,“领主-骑士-征召兵”的金字塔型指挥结构不需要过于复杂的军事编制,换而言之,贵族的爵位高低本身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当做军衔使用。 公爵服从国王的指挥、伯爵服从公爵的指挥、再是子爵、男爵、从男爵、骑士……如此层层向下,进而使最高领袖牢牢掌握全军。 但经过初步军改的奥军显然已经不适合这种方法。 在精简、降低征召兵在主力军团中的占比后,中央军团的征召兵只占不到三成,从根本上瓦解了骑士指挥体系的根基。 贵族不愿意指挥不属于自己的军队,罗贝尔也不放心把指挥权交给素未谋面之人,只得以军校出身的高尔文等人暂代其位,积蓄了许多内部的不满。 江天河曾提议用她生活年代的“军师旅团营连排”来编制部队,但暂时还没来得及实施。 对奥军而言,制度上的整编迫在眉睫,只不过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罗贝尔处理。 骑在棕黄色战马上,无视身边奥托叽叽喳喳地吐槽,罗贝尔面无表情地折起贝弗利送来的信件。 约拿之前随心布置的棋子总算发挥了妙用。 攻城失败后,合众帮人心惶惶,基诺申科夫似乎迫切需要扭转局势的手段,无论是人才还是武器,显然都不是他们短时间内凭自己能搞到的玩意儿。 精良的奥地利装备“协助”起义军横扫摩拉维亚的庄园,替他扫清了不少农奴制改革的阻碍。胆小的当地人恐惧自家农奴效仿基诺申科夫,索性卖掉换钱,大批大批的庄园由农奴改为雇农种植,奥地利人坐收渔翁之利。 在起到惊骇作用后,这支军纪散漫的叛军就一点也不能让罗贝尔满意,倒不如说有点碍眼了。 合众帮是一群不堪忍受压迫与欺凌,愤而反抗的穷苦人。哪怕罗贝尔也明白,他们的本意无可指摘。 但反抗者与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并非善良与道义可以抵消的。 再圣母的统治者,在对付反对派时都无法心慈手软。他是帝国的鹰犬走狗,合众帮起义威胁的不仅是皇帝的宝座,更是他的饭碗。 在如何剿灭的问题上,皇帝和博罗诺夫有相同的立场。谁都知道,如果让那两个畜生动手,千里无鸡鸣的惨案在所难免——然而罗贝尔不打算这样做。 扬·卡,曾经替伊丽莎白出谋划策,战败后撞死在罗贝尔剑下的胡斯徒。 在生命的最后,纵使他已经意识到命运洪流的不可抵挡,却仍然不愿意接受被天主教徒统治的命运,选择以最壮烈的死亡宣告胡斯革命的终焉。 “如果天主教从一开始就愿意包容接纳胡斯徒,如果教皇不将任何违逆自己意志的他者打为异端,如果异教徒面临的不是迫害和歼灭,而是理解和共存——命运的齿轮从起点就不会转动,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不择手段地强迫万物合而为一,究竟是公理所在,还是所谓‘一’的自私呢?” 艾伊尼阿斯时常像个怨妇似的在罗贝尔耳边讲这些话。 他的话语中流露的并非妇人之仁的幼稚,而是杀戮日久的疲惫与洒脱。作为前异端审问所的长官,他的手上沾染的异教异端的鲜血只多不少。 但就像编造谎言的反宣传机构往往存在最叛逆的集体一样,人越靠近黑暗,心要么越容易被黑暗吞噬,要么更加饥渴地盼望光明。 现在,背负着艾伊尼阿斯的期待,以及个人小小的私心,维也纳大主教兼行宫伯爵行将东征。 数千人的漫长列队徐徐向东,孔武有力的士兵抬着大大小小的木零件,方便在军阵前快速组装弩炮车。 骑着高头大马,排在全军第一位的是经验老道的法罗先锋官。直到十九世纪,为了防止士兵走散,欧洲行军时都必须由士官领队,这种老办法一直到枪械精度提高到狙击水平才有所减少。 “吁……止步!” 法罗拽紧缠绕手掌的缰绳,抬手喝住军列。 一个鬼鬼祟祟的仆人从路旁的山林里窜出,跟法罗身边的雷恩副官细声说了几句,指了指前方的大路。 雷恩点了点头,扭头对法罗道:“将军,这位是贝弗利大人的传令兵,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一处山涧。” 法罗抬头环顾四周的大平原:“山涧?这鬼地方连棵树都没有,还有山?” 雷恩看向被士兵抓来的本地向导。 向导僵硬地说:“呃,向东南再走一段距离,确实有三座大山,但山里野兽众多,本地人也很少涉足。” “嗯,做得好。”法罗颔首,“待我请示主教,再做定夺。” 贝弗利在罗根的引导下撩开了十几道黏糊糊的藤蔓,走下长长的坡道,终于进入到了合众帮的暂驻地。 他把手上的藤蔓黏液擦在裤子上,咋舌不已:“罗根阁下,真亏的你们能找到这么个藏身地啊。” “是呀,真是神赐的宝地。”罗根笑了笑,“即使追兵从我们头顶走过去,没有人引导也很难发现这条小路。” 是啊,如果没有我的话。 贝弗利默默在心里说道。 “闲话少说了,贝弗利大人。”罗根收起笑脸,“不瞒您说,这次急切向您呼救,实在是遇上了大麻烦。” “嗯,看出来了。”贝弗利点点头,“这一路上遇见的士兵都耷拉着脑袋,想来贵军的局势不容乐观。” “嗯,所以才迫切需要您的帮助。”罗根迫不及待地问,“我们需要的东西,您带来了吗?” “带来了。” “东西呢?” 贝弗利指了指自己:“就在这儿,我曾经在军队服役,从冲车到抛石机的攻城器都有所涉猎,我可以帮助贵军攻克霍莱绍夫堡。” “哎呀,太好了!”罗根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才好。” 没事,一会儿拿命来偿就行。 贝弗利这样想着,表面上依然笑道:“无妨,只要贵军依然认准我厂的军械,我便心满意足了。” 罗根当即邀请他入内一叙,贝弗利百般难以推辞,只得随他继续深入涧底。 在那里,贝弗利见到了憔悴的基诺申科夫,带着熬夜的黑眼圈紧盯着一张从当地人那里搞来的简陋地形图。 将贝弗利的来意通禀之后,基诺申科夫大喜过望,撬开了从庄园地窖搬走的最后一桶葡萄酒,拉着他很是痛饮了一番。 酒过三巡,众人感到胸口一阵暖洋洋。就在此时,一阵不和谐的急报突然打断了他们的休憩。 “报,报!” 光着膀子的士兵焦急地喊着,从山涧入口一直喊到三人面前。 基诺申科夫大怒,把酒杯砸在他的脸上:“我不是命令你们不许喧哗吗!万一把追兵招来了怎么办?!” 酒杯砸到士兵的鼻梁上,两股鼻血顷刻流下,但士兵来不及顾忌,双腿一软便瘫在地上:“一伙来历不明的军队入驻霍莱绍夫堡,粗略估计,至少三千人!” 贝弗利呼吸一窒,基诺申科夫的瞳孔急剧收缩。 他一把拽起士兵的衣领,急切道:“看清他们打的什么旗帜了吗?” “是,是红底白狮旗!” “是王国的直领军……完了……”基诺申科夫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上,“要大祸临头了……” 奥地利军团缓缓进入城门,除了负责安排入城的法罗忙得焦头烂额,其他将领都站在大门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实在是小气,迷失了正道之美。” 打量着奥军打出的波西米亚王旗,盖里乌斯毫不留情面地批判道。 “连镇压叛乱这点小事都要打着别国的旗号,简直笑掉大牙了。” 约拿气鼓鼓地瞪着他。 罗贝尔尴尬笑道:“别这么说,约拿这么做也是顾虑奥军在居民眼里的形象嘛。” “我看是反作用吧?”盖里乌斯继续批评道,“非恐惧,不足以使人民信服。把镇杀立威的机会让出,你们是生怕民心不归伊日那小子所有吗?” “哼。”约拿发出冷笑,“只有武夫才满脑子杀杀杀,智者自有机变之术,不劳您费心。” “臭小子,敢嘲笑老夫……本将的权变?”盖里乌斯勃然大怒,“我大玩权谋之术的时候,你的祖先还是一群蛮子!” “呵呵,盖里乌斯将军。主教大人和陛下一样爱才,这才不深究你的身份,但您不会真把自己当凯撒了吧?”约拿接着冷笑,“凯撒在公元前44年就去世了,死于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的刺杀。死者不能复生,逝去的时间也不会回来。如果生命真的如此廉价,大家也没必要活得这么辛苦。” “你不信本将?!” “我不信,死人复生一点也不科学。”约拿说得斩钉截铁,“这世间有能力让死者苏生的唯有一个存在,那就是上帝——难不成那个白袍的家伙是耶稣吗?” 罗贝尔也笑了:“他连把剑都抠抠搜搜地不肯给我,怎么可能是神,顶多是神明的走狗。如果耶稣就那么一副吊样,我可要改信伊斯兰了。” “别!” 突然,他们身后响起一声哀嚎。 三人齐齐回头,只见他们口中的“白袍家伙”拎着一个沉重的金色手提箱,一步一步向他们挪来。 他奋力将镀着白金的金属箱摔到地上,趴在箱子盖上气喘吁吁。 “呼、呼……沉死了……” “这是什么东西。”罗贝尔好奇地伸手摸向箱盖。 白袍人嗷一嗓子抱住箱子:“别掀开!” “你怎么总跟个鬼一样神出鬼没的,而且每次都带新礼物?”罗贝尔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箱子我很喜欢,谢谢。” “滚,这不是送给你的,这是我的东西。”白袍人警惕地把箱子抱在怀里,“你可千万别碰,这玩意儿碰了就不灵了。” “什么不灵了?” “你手掌上的东西。” 十五分钟后,法罗终于指挥全军进入了城池,神情疲惫地回到城门旁。 他走到盖里乌斯身边,给了他肩膀一拳,随口问道:“看见主教大人了没?” 盖里乌斯努了努嘴巴:“喏,那边趴着的就是。” “嗯?” 两道穿着布袍的身影趴在一个半人高的箱子上,一白一紫,分外显眼,排队进城的镇民纷纷对这边指指点点。 法罗欲言又止:“大人,您这是……” “嘘……”罗贝尔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别说话,感受神迹。” 法罗:“?” 于是他也好奇地趴在箱子上。 五分钟后,他恍然大悟地直起身子:“原来如此。” 罗贝尔猛地扭过头来:“你悟了?!” “不,我是说您又在犯病了。” “你不懂,法罗,白金色的方箱柜,还这么沉,这一定是传说的……那什么来着?” 白袍人适时地点醒道:“约柜。” “对!这一定是约柜!”罗贝尔激动得热泪盈眶,“上帝保佑,我竟然有机会亲手摸到约柜……就算现在暴毙,我这辈子也没有遗憾了。” 他宛如抚摸美女一般温柔地抚摸着金柜子侧面的平滑纹路。 “传说中,约柜内存放着铭刻基督十诫的石板、亚伦的发芽手杖和存放神圣玛娜的金罐子,因而沉重无比。” “不。”白袍人随口说道,“这里面放其实是芯片、遥控器和电池,还出故障了,祂说你一定会修,所以让我带着来找你。” “啊?” 罗贝尔的神情呆滞了。 第194章 神明之匣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 侃侃而谈一番自己的来意后,白袍人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间一角,静候罗贝尔的答复。 “怪不得这半个月,神术忽然不好使了。” 罗贝尔望着磕磕绊绊才绘制成的掌心油画,眼中若有所思。 朱利奥、雅各布、法罗、盖里乌斯、约拿……这些知晓秘密的相关人士齐聚房间,目光紧盯着桌子上的圣遗物——“约柜”。 在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所谓的“圣物”静静躺着。 传说中,约柜由双层镀金的皂荚木打造,顶盖有着两尊黄金打造的智天使基路伯(希伯来语:????),天使翅膀围成的圆形空间,代表上帝存在的神之界。 但房间内的众人都没有看到什么所谓的天使。 他们只看到了两个螺旋形的尖角。 站的最靠近的江天河吐槽道:“那是天使?怎么看起来像收音机的天线?” 雅各布开口问道:“什么是天线?” 江天河没有理他们,走到“约柜”面前,伸手捏住“天使”的小脑袋,向上一拽。 “智天使”的脖子顷刻间被拽出十几厘米,远远望去,宛如一具被扯断脑袋的尸体。 罗贝尔揪住心口肉,痛苦不堪地拿头砸着墙壁:“太亵渎了,阿门,饶恕我们吧,上帝啊。” “咦?” 白袍人摆弄了一下掌心的某种盒子。 “信号变好了?” 朱利奥:“什么是信号?” “我哪知道什么是信号,这又不是我造的。”白袍人一个大嘴巴子拍在逼逼赖赖的朱利奥脸上,“少废话,让你们修就赶紧帮我修。” 漫长的思考中,一个小时过去了。 紧接着,两个小时过去了。 除了江天河一直饶有兴趣地绕着“约柜”左看右看,其他人都只能坐在一边干瞪眼。 好在中世纪本就娱乐活动稀缺,大家早已习惯等待。盖里乌斯几人很快凑齐了两桌黑白棋,坐在房间一角谈天说地。 雅各布趁朱利奥走神,偷偷挪动了棋子,故意分他的心道:“话说回来,朱利奥,艾丽莎前段时间不是也来布尔诺了么,她跟你说什么了?” 闻言,朱利奥突然如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下来。 “别提了,她骂我出征一年半,为什么一封信都没有写,我才说了一句话,她就气得扭头走人了,到现在都没再理我。” “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又不是过了门的媳妇,我为什么要写信。” 雅各布:“啊这。” “噗!咳咳咳……” 另一桌上的盖里乌斯突然呛了口水,扶着桌案咳嗽起来。 法罗面不改色地挪了几个棋子,装模作样地关心道:“没事吧,老狗。” “闭嘴,王八蛋——哎,你是不是动我棋子儿了?” 法罗嗤之以鼻:“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爱出千吗?” “雅各布!”朱利奥蓦地握住他的手,可怜巴巴地盯着他,“你和艾丽莎的姐姐很熟对吧?能不能替我问问,我到底哪做错了?” “首先,我和瓦莉娅女士只是泛泛之交。”雅各布抽出手掌,“其次,情感只能由自己裁量,我给不了你什么建议。” “怎么会?你可是成熟的已婚男人啊!” 雅各布没好气地骂道:“滚蛋,我老婆死两年了。你还不如问那边的假凯撒去,他这几个月上过的摩拉维亚少女比我这辈子见过的女人都多。” 朱利奥骇然望向盖里乌斯,后者优雅地弹起刘海,两只手比了个少儿不宜的手势。 “哥特蛮子真是粗鲁呀,怎么能用上这么粗暴的字眼呢。没有听说过那句古话吗?智慧属于希腊,浪漫属于罗马~” 法罗又偷偷挪动了两枚棋子:“我澄清一下,只有他是这样的,我们罗马人只是爱洗澡,不爱滥交。” “我看到了!你刚才偷偷挪棋子了!” “闭嘴,你没有。” 另一边,江天河打量着金灿灿的箱柜上的“智天使”——两根兔耳朵似的天线,嘴上啧啧称奇:“这么老气的样式,简直跟我家的‘匣子’一模一样。” 她的手下意识伸向柜门,打算瞧瞧柜子内部的结构,看一看白袍人所说的“芯片”和“电池”到底在什么地方。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身边的超自然现象和反常识情况越发频繁,江天河的思乡之前渐渐淡薄,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浓浓好奇。 尽管这里的国家与地理知识都完美符合她了解的一点点历史知识,但无论是死而复生的神术、来无影去无踪的白袍人还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未来制品,都让她逐渐意识到此方世界和她生活的前世的巨大差异。 肉身穿越中古已足够神奇,那这个世界存在更多超越人类想象力的存在也不无可能——说不定哪天她就能回家了呢? 有机会还可以让罗贝尔带她回一趟安科纳,见见那个可能和她一样来自未来的家乡亲人呢。 “不行!”白袍人挥动权杖拍开她的手,“柜子的主人说,只许他一个人摸。” 他指着瘫在椅子里呼呼大睡的某人。 “为什么?明明只有我会修,我爸爸是工程师诶。” “你爸是谁也不管用,不许碰就是不许碰。” 江天河强忍着骂一句“家人们,谁懂啊”的冲动,把打盹的罗贝尔连人带椅子一起拽到了柜子前。 “醒醒。” “啊?” 他晕乎乎地站了起来,被江天河像操控傀儡似的握住手背,掀开了“约柜”的盖子。 “呼呲……” 一阵冰凉之意自罗贝尔指尖传来,让他迅速从迷蒙中清醒。 两张颇有金属质感的漆黑石板静静躺在柜子的左侧,复杂精密的绿色纹路镌刻于上,字里行间冒出幽暗的绿光。 一只古埃及人装匿陪葬品的金漆圆罐占据了足足一半的内部空间,表面同样镌刻着大量铭文。 一条女人手臂粗细的短木杖横亘二者之间,乌亮反光的表层刻有一棵萌发的草芽,仅仅看到,江天河便感受到一股生命的希望动力。 罗贝尔目不转睛地盯着石板,下意识念出了其上的希伯来铭文: “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他,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 白袍人接过他的话,紧接着诵念道。 沉默片刻,罗贝尔面对敞开的柜门闭上眼睛,轻柔抚摸手指上的权戒。 白袍人轻飘飘地说:“别崇敬,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储藏柜。说一千道一万,只是以色列人拿来放板子的盒子罢了。柜子不会因为用途和寿命就出现本质上的变化,柜子只是柜子,重要的是它所延续的精神,而非柜子本身。” 江天河观察着石板上仿佛蝌蚪扭曲一般的整齐文字,失望地耷拉着脑袋。 “说好的芯片呢,怎么真是十诫的石板啊。” 默念经文片刻后,罗贝尔睁开眼睛,拿起右边的大金罐,“咔吧”一声拧开了盖子。 《出埃及记》记载,以色列人出埃及时,有足足40年时间都在荒芜一物的阿拉伯半岛流浪,居无定所,食无所依。冻饿交加的以色列人向先知摩西抱怨食物不足,于是摩西向上帝请愿。耶和华应允他的请求,在周一至周六降下名为“吗哪(???)”的食物,周日休息。 连生活在公元前的耶和华都从不在休息日干活,而许多现代人一周干七天,一年才歇一周——以此可见,神确实比人自由一点点。 直到以色列人到达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迦南,并在肥沃的土地上种出丰富的食粮,耶和华才停止降下“吗哪”。为感恩神赐,以色列人将最后一点没吃完的吗哪储藏在约柜中,代代相传。 他把罐口凑到鼻下闻了闻,刺鼻的气息立即沿着鼻腔撞进了他的脑子,呛得他咳嗽不已。 白袍人无奈地把罐盖塞上:“你呀,天底下哪有食物能保存上千年的,亏你还敢闻。而且,这东西也不是给‘人’吃的——把你的剑和宝石拿过来。” 罗贝尔捂着鼻子,把黄金剑和贝贝栖身的蓝宝石递给了白袍人。 后者把蓝宝石插回握柄末的配重块,把剑尖塞进罐口“蘸”了几下。 耀眼的蓝光闪过,一道差不多一米四左右的透明人影从蓝宝石里飞出,开心地抱住了罗贝尔。 “哇哇哇哇!” 一直偷偷窥视这边的朱利奥尖叫着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躲到门后的夹缝。 “鬼鬼鬼!闹鬼啦!” “哪有鬼,你别开玩——鬼啊!” 雅各布用比他更快的速度钻到桌子底下。 盖里乌斯和法罗面不改色的继续下棋——两个人本来就是活死人,没必要惧怕同类。 罗贝尔惊讶地望向他们:“你们能看到贝贝?” “当然了,以前不让他们看到要为了节省能量,以后都不需要了。”白袍人得意地拍打着约柜,“还有朱利奥的杜兰达尔,也拿过来充个能吧。” “电池……电池……” 罗贝尔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我想起来了,曾经有人教过我。” 江天河迫不及待地追问:“也是那个神学院的老师?” “嗯,他埋怨手提灯不如手电筒好用,可惜这里没有‘电池’。” “真想见见他呀。”她感慨道,“也许你的那个老师和我来自同一个世界呢。” “哦,那你可能要失望了。”罗贝尔可惜地摇摇头,“他已经过世了。” 第195章 追击 基诺申科夫惶恐不安地在独属于他的阴狭空间徘徊踱步。 波西米亚人,他的老乡来到了这里,但他一点也不开心,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来意,他知道他的一切理想、野心,都即将伴随一场惨烈的战败宣告破灭。 他仇恨胡斯教,胡斯暴徒打着自由与正义的旗号掠夺了他的土地,害他家破人亡,流亡他乡。但作为土生土长的捷克人,没人比他更了解数十年前那场伟大的胡斯革命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 扬·胡斯校长(其曾担任布拉格大学校长)振臂一呼,全波西米亚数十万人民群众揭竿而起,赢粮而影从,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哪怕只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中了解到吉光片羽,都令他心生敬畏。 但即使数十万民众浩浩荡荡的大起义,仍然被西吉斯蒙德的波西米亚大军碾为齑粉,革命中心的布拉格市被夷为平地,后来才在原址上建立了今日的新布拉格山城。 十万级数的起义没能推翻这腐朽的世道,而如今,他们以区区之数,又何以自安了? 对奥地利,基诺申科夫怀有的并非对统治者的敬畏,而更多是一种陌生和好奇。 但对王国军队,就算是他这样流着贵族之血的自耕小地主,怀有的也只有深深的恐惧。 在合众帮的两千多人中,大部分人没有枪、没有剑、没有盔甲,只有衣衫褴褛和一颗熊熊燃烧的斗争的心。 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某人振臂一呼,历史洪流的浩浩汤汤便必须碾碎反动的封建势力。变革总要靠一代代仁人志士的流血牺牲才能达成——但谁知道究竟有没有机会见证黎明? 基诺申科夫承认他害怕了,他怕自己只是漫长历史中一个掀不起波浪的小舟,即将被奴隶主的浪花打翻的笑话。 于是,他作出了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决定。 “什么?逃跑?” 当他把决定告知自己的两位肱骨干将后,迎来了罗根诧异的喊叫。 他急切地表达自己的反对:“头儿,咱们的队伍一日壮大过一日,正愁没敌人练练手,好容易盼来了封建主的正规军,咱一仗不打,多落面子啊!” “不,还不是与敌人正面冲突的时候,我们必须继续积蓄力量。” 基诺申科夫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这地方不能再呆了,带上你们的人,走之前放把火把这烧了,咱们向南。” “向南?” “对,去奥地利。”他自信满满,“贝弗利阁下替我牵线搭桥,我已经和维也纳的行会取得了联系,他们不会见死不救。” “还记得我们在酒馆听说的吗?奥地利人接纳了胡斯教徒,还给他们安家置业,他们连异端都可以接纳,没道理接纳不了我们。” 打着“万事商量”旗号的基诺申科夫最终力排众议,独断专行地决定了南下的方针。 但他始终不明白一点,那就是起义军和胡斯徒的差异。投降的造反派(宗教叛军)和造反的投降派(农奴叛军)根本不是一码事。 而这微小差异所带来的皇帝态度的截然相反,注定成为愚蒙者葬身火海的伏笔…… 来历不明的两千多人突然开始转移,其规模和动静很难瞒住几公里外的奥地利人。 就在合众帮逃亡的一日后,已经和博罗诺夫的后军合流的中央军团正式告别短暂的定居生活,再度开始急速行军。 而这一次,博罗诺夫受皇帝诏令,带来了一位奥地利招揽的新人才。 “宫相大人!您,您好!” 贝尔纳多·科莫斯·马基雅维利坐在驮马背上,挺起笔直的腰板,大声地鞠躬敬礼。 罗贝尔伸出权杖抵住了他的胸口,把他慢慢撑了起来: “没必要向我行礼,你年长我许多,又同为僚臣,倒该我先行礼才是。” “达者为长,请宫相允许我行礼!” 贝尔纳多使劲压下了上半身,罗贝尔拗不过他,只得在马上受了他一躬。 贵族之间什么都好,就是繁文缛节太多,明明大家都是五大三粗的有钱文盲,非要装出一副古罗马的优雅风范,东施效颦,让他好不自在。 不过贝尔纳多显然不属于文明之列。 佛罗伦萨大学毕业,父母俱是小有成就的中产市民阶级,听说家族曾经还趁一座银行……无论怎么想都至少是个知识分子,和弗雷德里克那个大老粗八成尿不到一块去。 “所以,能告诉我阁下接受陛下招揽的心路历程吗——别误会,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单纯好奇。” “当然!”贝尔纳多痛快地答道,“父辈的银行和全奥地利的银行,究竟哪个更值得在下奉献终身,我自然分得清楚。” 罗贝尔好奇地问:“那个骗子皇帝是在诈你,这里一座银行都没有,难道克里斯托弗没拆他的台?” “不,副王阁下说了,但我不怕。”贝尔纳多自信满满地说,“从零开始才更能凸显我的价值,我会用行动证明陛下没有走眼的!” 这么多年,罗贝尔第一次遇到这么乐观正常的同僚。 细数众人:博罗诺夫是杀良冒功的畜生,克里斯托弗是不关心政治的老婆孩子奴,高尔文和皮雷疑似有南桐倾向,好大喜功的朱利奥和大龄未婚的雅各布,只关心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格拉茨伯爵莱布尼茨……再加上一个他自己。 一群虫豸和他们皇位来路不正的狗皇帝一起组成了拉胯的奥地利宫廷,结果一个新人竟然言之凿凿地要搞从零开始的创立银行,莫非真让他开盲盒开到宝了? “马基雅维利先生,恕我直言,我在各个方面实在没有可与您分享的。”罗贝尔摊手,“我没有经营过银行,也没和银行家打过交道,我在短暂的政治生涯里只学会了弥撒与战争——顶多还有外语。” “事实上,我正为此而来。”贝尔纳多尴尬地挠了挠头,“我实在听不懂德语,只会说一些简单的法语,陛下希望我向您学习语言和宫廷礼仪。” “宫廷礼仪呀……”罗贝尔沉吟半晌,确定地说道,“尽量不要打皇帝的脸。” “嗯嗯,在下明白,臣子怎么能驳陛下的面子。” “如果非要打的话,尽量打小腹。” “嗯……嗯?” “哎,罗贝尔那家伙,真真没素质。” 平坦的土路,四千余奥地利军队向东南行进。 为首的博罗诺夫闷闷不乐地啐掉嘴里的狗尾草,冲身后的雷纳德大吐苦水。 “先是私自行军,现在又让咱们追击,苦差事都让老子干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咱的上司。” “呃,宫伯确实略有无礼,还请伯爵多多海涵,务以国事为重呀。” 雷纳德苦笑道。 时至今日,他仍然怀疑农奴暴动和罗贝尔暗地里的黑手脱不开干系。 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的庄园被毁后,家族收支必须依赖南北通商,于商道上设卡的奥地利官员又大多要遵从皇帝的命令,他不方便掺和宫廷争端,之前与博罗诺夫的交往也是看中他的军权,期望他救出自家妹妹夫妻二人。 到了罗贝尔亦愿意镇压起义的如今,博罗诺夫已不值得他加大投资筹码,但前者俨然已把他当成心腹,叫他实在抹不开面子拒绝,只好在中间和浑水了。 “哼,无妨,他喜欢刁难就让他刁难罢。”博罗诺夫鼻子哼了一声,“陛下赏罚分明,该是我的功劳,一分都不会让给……” “伯爵大人!” 后军突然传来一声呼喝,一名斥候骑兵涨红着脸冲到二人身边。 “不好了,宫伯大人率本部骑军,取河岸小道,绕到到我军前面去了!” 上千匹战马踩踏草原的噔隆声响彻原野。 一顶泛金色的钢盔在艳阳天下熠熠生辉,成为全场最耀眼的仔。 依然披挂着当年从威尼斯买来的华贵盔甲,朱利奥·塔佩亚甩舞着剑鞘,向身边疾驰的大军放声吆喝: “快快快,加快步伐,老大下令了,三日之内全歼匪寇,不准让一个叛匪进入奥境!” 在中央军团骑兵队后紧跟着的,是数量上不多,然而精锐程度不亚于神圣骑士团的贵族骑士。 以奥地利贵族青年为主的骑士们大多穿戴着传统的日耳曼全覆式装甲,也有少数骑士,例如摩拉维亚青年骑士,仅有纹章锁子甲与防护性奇差的波西米亚锅盔。 征召兵改革后,军队对骑士指挥官的需求显着降低,但贵族集体的参战欲反而攀升。 一旦取消了征召兵参战,战事对贵族阶层经济上的损害就降低到了绝对可以接受的地步,战事意味着军功,军功意味着出人头地。贵族家庭,尤其是没有继承权的次子庶子,无需父母督促,本身便提高了投身疆场的驱动力。 许多人不乐于见到统治阶级的军国化,例如恪守传统的保守派,以及罗贝尔这样的“妥协主义者”,但他也必须承认,好战的贵族确实令战争变得格外“顺手”。 这支由奥地利贵族骑士与少量民间义从骑士组建的骑兵,犹如战场上的一把尖刀,纵横军阵,无可阻挡,堪称军改中最令人满意的一部分。 在布尔诺修整的这段时间,又吸纳了诸多本地骑士加入,规模更上一层楼。最美妙的是,贵族骑士参军的目的明确,所以大都自带干粮,不用发军饷和抚恤。 古罗马时期,公民兵是国家战斗力的根本。跨入中世纪,欧洲平民阶层奴隶化,贵族便是新时代唯一的公民,战力可见一斑。 法罗,盖里乌斯,罗贝尔,三人并排驱马奔腾在军队最前方。 大部分的后军步兵都交给了可靠的雅各布,同样以急行军的速度追击基诺申科夫。 马儿的前蹄一次次腾起,一次次拍落,大地震撼,方圆数千米轰轰作响。 在沉默中急行军大约数个小时后,法罗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大人,你以前都放任叛军流窜,为什么这次追击得如此紧急?” 话音刚落,另一边的盖里乌斯放声大笑:“哈哈,法罗呀,你的问题蠢笨得可爱。还记得迦太基的故事么,我问你,布匿战争从局部战争演变成灭国战役的契机是什么?” 法罗毫不犹豫地答道:“还用问吗,长辈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汉尼拔将军的六万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攻入罗马本土……啊!” “明白了?”盖里乌斯笑道,“虽然我很钦佩汉尼拔将军,但他袭取北意大利的战术害得迦太基在战略上陷入了被动。同样的,万一这伙叛军侵入了奥地利本土,那位维也纳的皇帝想必会像当年元老院的老不死一样雷霆震怒。” “到那时,皇帝对咱们主教背地里的行径就很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 法罗惊讶地看向罗贝尔,得到的只有后者沉默不语的答复。 良久,他才从嘴角挤出几个字。 “加快速度。” 第196章 决战 “还有多远?”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疲惫得倒趴在牛车上的基诺申科夫问向罗根。 罗根仰头望天,又比照了一下手里的罗盘和羊皮地图,回复道:“大约还有十八英里,我们就能抵达奥摩边境了。我已经事前派几个人踩过点,路上没有哨卡。” “嗯。” 说罢,基诺申科夫继续趴在车上呼呼大睡。 士兵机动速度比他预想的更快,也许是辎重耗竭减少了行军的拖累,也许是对王国军队的恐惧鞭策着大家前进,短短两天时间,合众帮一行人跨越数个伯国,转眼间抵达边境省附近。 罗根翻身下马,离开大路,走到路边一棵孤零零的老树旁,伸手掸了掸树上的灰尘,很快找到了斥候留下的箭头标记。 寻觅着一个个标记,两千拖家带口的人马继续向南,翻过山丘,跨过小溪。万物争春,生机洋溢,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四处是一片新春景象。 罗根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张张妇女和孩子的面孔,大军暂时驻扎在溪边休息,女人刷洗着士兵和家人的衣物,有说有笑地聊起谁家的八卦,孩子们聚集在没过小腿的溪边玩耍,时不时被担心的父母呵斥远离,行军劳累的士兵如同野马似的趴在溪边咕咕饮水,而他内心的担忧却怎样也无法抹除。 这些人,与其说是战士,不如说是随遇而安的普通人。 有的人曾经是农奴,有的人曾经是市井氓流,也有的人抛弃自己的产业,单纯为梦想而加入他们一方。 两千多的帮众,扛得动刀剑的不过四成,他们最好的结局应该是找到一片谁也找不到的乐土,像投降奥地利的胡斯徒那样,过上安居乐业、男耕女织的自在日子——而不是跟着他们南征北战、居无定所。 “怎么了,罗根?” 刚在溪边洗了把脸的基诺申科夫举着两个水囊来到他身后,轻轻踢了他一脚:“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他轻声“嗯”了一下:“老大,你说,如果我们当时没有选择杀光主人,而是逃之夭夭,现在会怎样?” 基诺申科夫“哈”了一嗓子,递给他一袋水:“谁知道呢,估计会被捕奴队抓起来处死,或者运气好点,逃进哪个深山老林,惴惴不安地过日子,然后被野狼咬死吧。” “是啊……”连幻想都被首领无情打破,罗根深深地哀叹。 “别想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像那个商人说的,逃进奥地利,咱们就什么都有了,这是个好点子。”基诺申科夫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相信我。” 摩拉维亚公国,霍多宁边境领,位于奥地利、摩拉维亚与匈牙利三地交界处,而紧邻此地的匈牙利统治者,正是亲奥派的头领——尼特拉大公,马修什·科什切尔(matu? ?ák)。 尼特拉大公国,即今斯洛伐克的前身。斯洛伐克人是尼特拉地区的原住民。公元7世纪左右,当时独立的尼特拉、摩拉维亚和波希米亚联合组建为萨摩大公国,成为西斯拉夫人的第一个封建国家,后演变为大摩拉维亚帝国。 直到10世纪后,西斯拉夫帝国被迁徙至此的马扎尔(匈牙利)部落和波兰王国瓜分,幸存的波西米亚王国转投神圣罗马帝国,从马扎尔人手里夺回了摩拉维亚,可尼特拉却从此沦丧于匈牙利之手。 在长达数百年的统治历史中,匈牙利人冷漠地看待这片外族人的领地,几乎没有进行任何积极的族群融合,让尼特拉长期保持着半独立于中央王国政府的地位。 尼特拉大公,特兰西瓦尼亚总督、迪桑图尔公爵和赛维林公爵曾是匈牙利最具权势的四大贵族,到了1449年,只剩特兰西瓦尼亚总督与尼特拉大公依然权势不减。 和诸多大字不识的文盲贵族不同,家族底蕴深厚的马修什大公饱读书籍,不喜滥杀,被领民誉为“好人”科什切尔。虽然他年轻时的岁月一直在首都佩斯以人质的身份度过,直到瓦斯迪瓦夫三世战死,波兰-匈牙利-立陶宛联合王国解体才趁机逃回领国,但马修什自认为比任何人更热爱尼特拉文化。 他阅读了有本可读的所有斯洛伐克历史和文学作品,出行永远穿戴西斯拉夫风格的传统服饰,是比斯拉夫人更加斯拉夫的马扎尔贵族。 匈牙利人的姓氏与名字的顺序是东亚文明一样的姓氏在前,名字在后,但显然马修什从来不屑于与蛮夷为伍。 假如说英法是欧洲文明的一环,属于鼻子朝天的百京爷。德意志、伊比利亚和北欧属于二环,不在市中心,但也是高人一等的市区。波兰、罗斯等斯拉夫邦国加上波罗的海的乌戈尔民族就是三环,虽说是郊区,一环爷也看不上,至少户口没问题。 而甚至不是欧洲土着民族的外来户——马扎尔人,就是彻头彻尾的臭外地要饭的。 斯洛伐克人要有欧洲爷的样子,匈牙利蛮子是谁啊,真不熟。 从文化熏陶上讲,比起野蛮的马扎尔人,马修什更热爱名声和文化都遥遥领先的法兰西文化,学得一口流利的法语。从经济上讲,尼特拉的贸易网络属于多瑙河流域,更亲近位于上游地带的奥地利人,支持名义上的国王拉斯洛五世(即拉迪斯劳斯)接管统治权,因而在匈牙利国内饱受排挤,常被“白骑士”亚诺什嘲讽为“西方人的小跟班”。 亚诺什的嘲讽完全到位,因为就在一天前,马修什大公收到了奥地利宫相热情洋溢的亲笔信,邀请他“会猎于霍多宁”,他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立即带着不到五百人的亲卫队前往了邀约地点,突出一个乖巧听话。 在等待一天之后,马修什大公终于如愿等来了罗贝尔的信使。 哈勒法迪彬彬有礼地跪在帐外,向马修什大公施行完整的马扎尔礼节。 这是当年马扎尔人融合欧洲与鞑靼的礼节的产物,由于过于繁琐,马修什在首都当人质的几年时光甚至都没见过完整版,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 他衷心赞叹道:“贵国礼节,果然到位,佩服,请问宫伯大人所在何处?” “大公,大人距此地还剩二十英里。” 现代意义上的英制与公制距离单位在中世纪尚不存在。 同时期,欧陆各国大多使用不同度量衡,单位长度亦没有太多科学依据。英王埃德加将自己拇指关节之间的长度设为一英寸,查理曼把自己的脚长设为一英尺。公认标准的长度单位只有弗隆(约200公制米)、德尺(约60-80公分),里格(航海单位,约5500公制米)等寥寥几种。 法兰西的文化殿堂,英格兰的度量衡与长弓手,意大利的海贸舰队,德意志的混沌与战争,东欧的游牧掠夺者,近东崛起的穆斯林战士以及东亚的治乱循环……共同构成一幅完整的中世纪景观。 “这是宫伯大人给您的私人信。” 马修什大公接过信笺,当着哈勒法迪的面死掉封漆,信首的橡皮图章清清楚楚地写着罗贝尔·诺贝尔的缩写,r.r。 快速浏览了一遍他的信后,马修什露出了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请回复宫伯阁下,‘猎物’包在我身上。不过,此事之后,请他务必说服皇帝陛下,让我亲眼见一见自己效忠的国王。” 他所指的国王,自然是匈牙利名义上的共主,拉迪斯劳斯·冯·哈布斯堡。 哈勒法迪的笑容也流露出同样满意的情绪:“这是自然。” 基诺申科夫与他的合众帮,依旧奔袭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 肥沃坦荡的摩拉维亚平原,密集的鹿群正在成群结伴地向北迁徙,猎豹与郊狼虎视眈眈,肥嫩的小鹿在这群天生的猎手眼中无异于送上门的美餐。 愈是靠近边境线,士兵们的脚步反而愈发缓慢了下来。 他们大多恋恋不舍地环望身边熟悉的山川草木,从亦步亦趋到驻足不前。 基诺申科夫向大家坦白了他们的前途——南下奥地利,蛰伏以图反攻,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理智且符合实际的办法。 话虽如此,但让一群从小生活在故乡,许多连庄园的未曾离开过的前农奴做出背井离乡的决心,没人比同样背井离乡的基诺申科夫更理解这种感受。 尽管行军速度明显不尽如人意,他依然放任战士们可能此生最后见一见家乡的草木,嗅一嗅家乡的空气。 他这个波西米亚人对摩拉维亚没什么感情寄托,这里除了是他故事开始的地方,什么都不是。 “咦?” 望着远处的一座小丘,他忽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 数十个人骑在马上,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在原地休息的合众帮众。 基诺申科夫起初紧张地猜测对方是王国的追兵,但对方旗帜上占据大部分的湛蓝色又与崇尚红白双色的波西米亚格格不入。 仿佛水中波纹一般,以他为中心,越来越多战士注意到不远处的这伙小股骑兵,大家屏息凝神,手逐渐摸向手边的武器。 马修什大公拽住缰绳,望着下方黑压压一片人暗自咋舌。 罗贝尔告知了他猎物的所在,但没告诉他猎物的规模。这么多列入,他这区区几十号手都要杀麻,说不定还会被淹死,遑论他在人群里看见上百个着甲的正规士兵了。 尼特拉大公这边吓得不敢动弹,合众帮那边也没好到哪去。 双方尴尬的僵持了几刻钟。 直到震地撼山的马蹄声充斥所有人的耳畔。 基诺申科夫面色大变,看向北方。 遥远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骑兵线由小变大,愈发逼近,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象征波西米亚王权的白玉狮子在狂舞的旗帜上嘶吼呐喊,仿佛择人而噬一般,压迫每一个观看者的心头。 追兵,到了。 第197章 上帝之音……吗? 罗贝尔冷漠地注视远方的大股叛兵,许多人衣衫褴褛,许多人面露惶恐,但他竟然已经不能共情他们的恐惧与愤怒——尽管许多年前,他也曾在霸凌者的阴霾下挥舞瘦弱的拳头不甘的反抗,一次又一次在心底向上帝呼救。 被压迫的滋味并不好受,神学院的学生之间的已令他遍体鳞伤,何况被世俗社会层层剥削榨干的奴隶。说实话,这些奴隶才杀了这么点人,实在令罗贝尔颇感意外——他还以为奴隶们会屠城烧杀,血流成河,就像一代代将相王侯对平民所做的那样。 很奇怪,罗贝尔想道,因为自私的理由,他又一次站在了自己渴望的一切的对立面,世事无常亦有常,譬如在身不由己这件事上,他从来被裹挟着无所适从。 帝国士兵的屠刀行将落在悲哀奴隶的头上,当一个个可怜人的尸体堆积如山,不禁令人好奇:神呢?神为什么没来拯救他们? 在他被欺压时,在奴隶们被压榨时,上帝没来拯救他们,或者说,上帝从不拯救任何人。一个冷漠的世外观察者,用公正且无情的裁量断定无辜与有罪。 这就是高傲的神。 权力是神的底色,道德是神的装潢,乾坤独断是神的代名词。所谓的全知全能,也不过是个虚伪的独裁者躲在幕后装神弄鬼时必要的糊弄借口。 王侯将相,他们的口袋里装着上帝授予的假证,妄称掌握了历史的潮流,却又一次次躲在坚城壁垒后充当懦夫的角色。 从一个虔诚的苦修士,到怀疑经文,再到对虚幻的神明失望透顶,罗贝尔只用了不到,但他耗费两年走过的挣扎岁月,远比任何修道士都更加痛苦和复杂。 即使白袍人向他展现出一个个神迹,即使约柜的神奇力量与圣剑的不俗能力都已尽情显露,但这只令他更加失望——神明赋予他的并非博爱的心,而是一个又一个摧毁敌人的手段,纯粹的力量,毫无道德可言。 力量被掌握在虚伪的神明手中,无疑令人更加憎恶,祂拥有扭转世俗的力量,却任由天地在黑暗世纪中沉沦千年之久,漠然的坐视无不印证了狂悖叛逆者的宣言:神是错误的。 如果说,这时上帝愿意出手,毁灭他的军队,庇佑可怜的奴民,罗贝尔将无比荣幸的迎接灭亡。 神会来吗? 每个人都好奇地询问自己这个似乎早有答案的问题。 混在奴隶们的群体中,唯独罗根,或者说,改名换姓后的艾伊尼阿斯修士。 他沉默着注视着手足无措的基诺申科夫,这个疯狂偏执的年轻人,身上到处是当年的扬·胡斯的影子。 仇恨在他心中蔓延,淹没了那颗原本只想粉碎黑暗世道的精神。在反抗压迫的源动力只剩最冰冷的理性以后,基诺申科夫完成了从“泥腿子”到“统治者”的蜕变。 只可惜奥地利没有给他扩大战绩的机会,他与他的同胞注定陨落于此,他们的悲哀、不甘、苦痛,从此将不再为人所知,就此成为历史上一篇不痛不痒的注脚:“摩拉维亚奴隶生乱,镇之。” 罗贝尔沉默着张开五指,详尽的地图油画迅速在掌间勾勒成型。 一只不曾惹人注意的苍蝇落在他的肩头,摄像头似的复眼时而放大时而缩小,发出幽幽的投影蓝光,复眼紧盯的位置,正是那幅逐渐成型的油画。 神赐的戏法不出意外地再度呈现,为奴隶们的命运吹响了最后的丧钟。 朱利奥悲伤地转开视线,不忍见这些穷苦人最后的结局。 盖里乌斯无所谓地挠了挠下巴,法罗耷拉着头,他并不喜欢战场上弥漫的情绪,这让他想起沉闷的元老院会议。 由骑兵队与骑士方阵,共计千余人组成的攻击线已然形成,随时可以如排山倒海的巨浪海啸一般,碾碎眼前的一切敌人,但最终攻击的命令始终没有下达。 良久,基诺申科夫遥望见一匹白马。 “……请放下武器。”罗贝尔的嘴唇张开又闭合,“我不想制造无谓的伤亡,请贵军的头领出来说话。” 艾伊尼阿斯的嘴角掀起,压低草帽帽檐。 感受着一道道来自战友的希望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基诺申科夫硬着头皮拍打身下这匹被他们掠夺杀害的富户家里抢来的驮马,一步步接近对方的白马。 直到两人只间隔不到十米,彼此可以清晰地看清彼此的脸庞。 基诺申科夫惊讶于对方的年轻,罗贝尔也惊讶于对方的气质,全然不像一位出身贫贱的奴隶,果然如约拿所言,此人出身不俗。 基诺申科夫不甘示弱地先开口: “在被杀死前,我希望知道即将杀死我的英雄是哪个大家族的继承人,我又将成为何人的进身之阶。” “我的名字是罗贝尔·诺贝尔,我的父母是逃难的奥尔良农夫,我是一名修士,现在服务于帝国皇帝麾下,任奥地利中央军团长与威斯特法伦宫伯职位。” 罗贝尔坦然说道。 “什么?!你说你是,奥地利人?” 基诺申科夫惊愕万分,心中的诸多疑虑迅速找到对应的答案,最终只余无尽的无奈叹息。 “好手段,我自愧不如,能成为你的进身阶梯,我心服口服,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生命的最后,没遇上一位俊俏的女英雄。”基诺申科夫不无戏谑地嘲讽道,“假如斩下我头颅的不是野男人而是贞德那样美丽的圣女,该是多么好了。” “是啊,我弗如贞德。”罗贝尔依旧坦然,“她的一生光明磊落,无愧于心,我却时常愧悔,但我们唯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被信赖有加的神明背叛了。” 他肩头上的苍蝇下意识看向他,却立刻被反手拍死。 罗贝尔感到手心传来一股刺痛似的酥麻感,仿佛细密的针扎在上面,再看时,他手心的掌心油画早已不知去向。 直到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苍蝇落在他肩头。 “所谓的神术也不过是暂时无法理解的戏法么,哼。” “来吧。”基诺申科夫仿佛迫不及待般地张开双臂,“砍下我的头,仇恨就在此终结,你赢得胜利,我回归大地。” 砍下我的头,仇恨就在此终结。 罗贝尔恍惚间看见扬·卡的面孔与基诺申科夫逐渐重叠。 “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撞上来……”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基诺申科夫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大声地斥责他,“我说,有本事杀了我,你连这都做不到吗!” 奥军士兵与合众帮战士纷纷紧张地握紧武器。 “……我问你,你的军队曾经在斯卡利察洗劫了一个农庄,事后我们唯独没有找到领主一家的尸体,怀疑你俘虏了他们。” “对,他们就在我军中,被关押得很好。”基诺申科夫癫狂大笑,“那女人的身体真是润啊,贵族女士的身体就是不一样。” “原来贵族女士的身体有独到之处,我会考虑的。”罗贝尔微微一笑,“按照贵族的赎身规则,我愿意以最珍贵的宝物换取男爵一家的安全。” 他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我们都要死了,哪他妈还用得着钱。你烧给撒旦吧,等我们从地狱杀回人间,看在这笔钱的份上,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盖里乌斯望着日上三竿,抬起了手。 按照约定时间,如果罗贝尔沟通失败,他就要作为参谋长下达最终进攻指令。 对于起义的民众,老资历奴隶头子尤里乌斯·凯撒不会有半点仁慈,他们是帝国内耗的源头,不作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对待这些人唯屠而已,无需多言。 骑士方阵在他的指挥下迅速进入战斗位置,三百多的骑士被分成三个锋锐的楔形阵。朱利奥的轻骑兵则被他下令改为斜线接敌,这是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酷爱的斜线战术,也是他对付高卢人时屡试不爽的战术。 军阵斜线的前端往往由最精锐的部队组成,提前其他部队许多接敌,自然也会最快击溃敌人。 在斜线前端突破侧翼防线后,斜线的其余部分迅速压上,缠住敌人残存力量,再由精锐施展敌后大包围,如镰刀般形成半包绕之势,一举歼灭大股部队。 轰隆隆的马蹄声令所有人呼吸为之暂止,远在另一边山丘的马修什大公兴奋地摩拳擦掌,若非亲信拼死拉住,说什么也要一起痛快杀敌。 基诺申科夫痛苦地捂住眼睛,他知道合众帮将面临什么,冲锋,死亡,溃灭,多日来的心血毁于一旦,一切牺牲皆为泡影,一出好戏,没人在乎他们小丑般的灭亡。 无视身后逐渐逼近的战骑群,罗贝尔自顾自地继续说:“既然阁下同意,那么合作愉快,您归还男爵一家,而我将世界上最宝贵的宝物——生命,作为报偿。” 他调转马头,面向自己的军队,放声大喝: “全军有令,撤!” 上千对马蹄的轰隆声远远比区区一人的嗓音,但罗贝尔的声音并非从凡世响起。 仿佛被一座大钟狠狠地敲击心灵,罗贝尔的呵令从每个人心底最深处响起,令上千人都不约而同地做出同一个动作。 骑士们拽着缰绳缓慢调转冲锋方向,以大约半圆的弧形施展出完美的敌前大转向,接着继续调头,在人们眼前画出一道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半圆马蹄印,优雅地向北归行。 基诺申科夫目瞪口呆地望着发生的一切,两腿一软,慢慢滑下马背。 罗贝尔却仿佛预知一般提前冲到他身边,眼疾手快地把他拽到自己的马上。 他看向肩膀上的苍蝇,轻声问:“是你吗?” 苍蝇搓着小手手,机械碰撞地刺耳声音回响在他的心底,颇为人性化地点了点头。 把基诺申科夫慢慢放下,罗贝尔仰天长叹,也一同下马,抓起一把绿草塞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起来。 “无论你是什么东西,上帝也好,撒旦也罢,这次你干了件好事。”他似有深意地说道,“那么,合作愉快?” 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从他心底响起。 合作愉快,我期待与你的见面。 第198章 善良的代价 当博罗诺夫率领他的剩下一半军势慢吞吞地赶到边境线时,军团长罗贝尔和他的大军好整以暇地原地扎营,欢饮达旦,毫不怜惜地消耗着国家所剩无几的军用粮草。 附近的平原一片歌舞升平,他们派出的哨兵四处探查,没有发现任何一处地方有疑似交战过的痕迹。 博罗诺夫强忍着满腔怒火,只带着寥寥几名亲信就要强冲大营。 然而负责值夜班守门的雅各布压根没理会他,反而冲他笑了笑,要说笑里没有几分讥笑的意味,打死博罗诺夫他也不信。 不过他一名堂堂伯爵,犯不着和一个区区骑士爵位的小喽啰冲撞,真正的罪魁祸首有且只能有一个。 那就是无礼至极的‘小孩’罗贝尔! “罗贝尔!你他妈给老子出来!人呢?!” “哎,这儿呢!” 博罗诺夫愤愤朝左手边的校场大平地看去。 罗贝尔端举着一壶麦芽酒,满脸酡红地笑看着他。 他的身边簇拥着坐满了敬酒的军士,除了负责守夜,本来也不喜欢参加人多的宴会的雅各布,其余人齐聚一堂。 把篝火围成一圈的人群时而发出整齐的欢呼,凑近一看,原来是朱利奥正强搂着矮他一头的约拿,踏着动人的宫廷舞步,一边迎接众人的叫嚷,一边绕着篝火旋转跳跃。 尽管他的舞步只是对舞女的拙劣模仿,但大家的注意力主要都聚集在穿着苏格兰长裙的约拿身上。 “我为什么要穿高地蛮子的裙子,好土,而且好娘……” 秘书先生无力地悲鸣。 不知为什么,一看见罗贝尔那张欠抽的脸,博罗诺夫的怒气就消失了大半。 他抢走了罗贝尔的酒杯,仰头灌进嘴巴,然后全吐在了地上。 “草,齁死了,怎么这么甜?” 罗贝尔没有搭理他,转手搂住了身边的新朋友,那是个博罗诺夫从未见过的人,不过对方身上的贵族气质让他没有太多疑虑。 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个朋友:“你还没有说完你和那个女孩的故事呢,你们私奔了,然后呢?” 那青年微笑着抿了口水,目光流露怀念与无奈之色:“嗯,我带走了爷爷的存钱箱,还有一身旧链甲,我本来打算在河港坐船逃去西里西亚,但是还没走出布拉格,就被巡逻队抓了回去——我们违反了宵禁。再后来,她嫁给了本地的猎户,人生毕竟不是故事。” 遗憾自他与周遭听众的眼中浮现。 “太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盖里乌斯连连摇头,“你让我难以抑制地思念美丽的科涅莉亚,我可爱的妻子,能令你逡逡流连的女孩一定有着魔鬼般美貌的容颜。” “她不漂亮,但我也不英俊,不是吗?” 罗贝尔无言地望着篝火,劈啪作响,蓦然没来由地吐出一句:“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 “也许吧,自那以后,哪个女人都比不上她,我孤身一人,这样就好。” 博罗诺夫见所有人都在无视他,不满地插进了对话:“喂,那你以前有什么不可得之物?” “我?”罗贝尔惊讶地指着自己,“我什么都想要,得不到也无所谓,这种事开心不就好了?” “我问你,叛军在哪,为什么我没有发现敌人的尸骸?” “曝尸荒野实在是野蛮之举,我已命人将尸骸掷入大河,伯爵大人别急。” 几人继续热火朝天的交谈,把博罗诺夫冷在一旁。 他顿时气结,摄于周围都是死对头的人,这才老老实实地走到远处的餐桌旁胡吃海塞了起来。 一边吃,他一边嘟嘟囔囔地念叨:“战争没有儿戏,你这白痴,早晚得吃大亏,走着瞧吧……” 确认博罗诺夫终于走远,罗贝尔收敛起笑意。 “闲话到此为止,基诺申科夫先生,您想好自己的新名字了吗?” “啊?” “拜您在伊钦的所作所为所赐,你的鼎鼎大名已经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帝国不会有任何一个基诺申科夫的投降——但可以接受一个叫尤拉伊或马雷克的人。” “我不在乎,随你吧。”基诺申科夫靠着椅背扭过头,看向合众帮众的驻扎地。 罗贝尔兑现了他的承诺,拖家带口的帮众都得到了暂时的安置,他还承诺会带这些人离开摩拉维亚,返回奥地利,去往一个远离他们杀戮罪行的地方。 几十年后,摩拉维亚人不会再记得曾经有一群自号“合众”的农奴起义军,更不会记得他们在施行的正义与暴行。 也许合众帮的后人有朝一日会回到祖辈的故乡,但那和基诺申科夫已经没关系了。 “好吧,那,马雷克?” 马雷克在捷克语中意为“好战者”,许多军事贵族世家都常将类似的姓氏冠与子孙。 基诺申科夫大笑几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新名字。 曾经宣扬要战斗到底的男人,在接受诏安后又被赐予了“战士”的名号,真让他不知该喜该悲。 随后,罗贝尔许诺他可以继续统帅原本的合众帮众,但被基诺申科夫,如今是马雷克所拒绝。 他请求遣散帮众,让众人回归田间,继续田园牧歌的平淡生活。 罗贝尔又一次答应了他。 奥地利从来不缺土地,多瑙河的恩赐让这个国家遍布肥沃的梯田。 每户人家三十亩田地,位于远离维也纳中央的蒂罗尔公国,朱利奥所领有的格岑斯。 “既然如此,我没有更多的请求了。” 马雷克如同卸下了肩上担子,轻松地说道。 三天后,重获新生的马雷克身边再无帮众相随,唯有罗根拒绝了分田,选择依然跟随他左右。 中央军团顺路离开了摩拉维亚,所有人,包括士兵与帮众,欢欣雀跃地踏上了奥地利的土地。 中央军团的一众人终于再次踏上了国土。 谁也没料到,博罗诺夫诅咒似的话语会应抵的如此之快。 这天,奥军营中,三三两两个赤裸上身的汉子聚在一起。 行军的驻地有限,只有士官以上的将领与贵族老爷有资格住在眠帐里,其他绝大部分士兵都须得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照理说,这样的待遇和合众帮众从前的生活没有区别,不好也不坏,但人的幸福往往是对比出来的。 现在,这几个躲藏在阴影中的年轻人,他们的目光里显然闪烁着不满的光芒。 “嘿,真不公平呀。” 其中一人恨恨说道。 “我们被风吹得眼歪嘴斜,那些官老爷倒是惬意地住在帐篷里。” 其他几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有一人开口道:“你们听说了吗,之前常来咱们这做生意的商人,就是那个叫贝弗利的,就是他泄露了咱的位置,害得咱失去了自由之身。” “可恶……” “叛徒比敌人更可恶”的思想印刻在全世界人的脑海中,同样是人性趋利避害的一部分。 在普通帮众的眼中,基诺申科夫和罗根(艾伊尼阿斯)替他们争取到了每家三十亩耕地的福利,但贝弗利完完全全是小人,背叛者——如果不是他,或许他们能得到的远不止三十亩。 基诺申科夫向他们呐喊“战斗”的画面恍惚就在昨日,战斗的怒火因他而点燃,却不会因他的诏安而熄灭。 此时距离合众帮被诏安不到一周,但眼看大军即将抵达维也纳,届时他们也会被遣散,报仇再也无望。 “他妈的,干了!” 那个最先开口的大汉愤怒地吐掉嘴里咀嚼的叶子,抓起一根没人要的短棍。 “兄弟们,就这么走了我不甘心,有没有人愿意跟我干这一票的!” “我来!” “算我一个!” 烛光微亮的小帐内,功勋卓着的贝弗利此时怡然自得。 他刚刚立下不小的功劳,虽然不至于让皇帝立即让他官复原职,至少也能极大改善自己无能的形象。 他早就受够了在罗贝尔和江天河手底下干活。 这两人一个是简朴至极的戒律牧师,生活是教堂和家的两点一线,一个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打铁狂魔,为了试验新式锻钢法已经到了要疯魔的地步。 他们的性格差异巨大,唯一的共同点是不够贪,众所周知,你不贪我怎么贪,我不贪我怎么进步? 贝弗利实在太想进步了。 他实在太怀念担任护城官时对草民层层剥削的日子了。 这次以后,他一定要找机会悔归皇帝直臣之列,哪怕转投博罗诺夫伯爵门下,不比如今的日子滋润的多了? 不过朱利奥那家伙和他的死拗上司截然不同,真是值得相交一生的好兄弟,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农家女,叫艾丽莎,真好啊,纯粹不掺杂利益的爱情,可惜他注定得不到这样的爱情。 在美滋滋的幻想中,贝弗利掐灭了蜡烛,逐渐陷入梦乡。 他不知道的是,一场冤有头债无主的无妄之灾已然悄悄迫近眼前。 这天夜里,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悄潜伏到贝弗利居住的帐篷附近。 许多营帐附近都有精锐的侍卫官,但平民出身且官职不显的贝弗利显然不在此列。更不要说到了后半夜,侍卫们已经眼皮子打颤,站都站不稳,根本没人在意几个黑黢黢的汉子从自己面前走过。 按照用全身身家贿赂守卫得来的情报,他们轻而易举地潜入了贝弗利的帐子,看着对方肥硕的背影,恶从心头起。 最先提议行动的汉子从腰间草绳带上摘下一柄耕耙的铁齿刃,另两人也纷纷拿出自己的家伙——两把割麦子用的小刀。 月光自帐帘的夹缝渗入,三道黑影莅临他的后背。 不知是否第六感作祟,尚未睡熟的贝弗利下意识翻身瞥了一眼,正正好好与三双凶神恶煞的眼神对上,不由得大惊失色: “什么人?” 礼貌的人不会用问题回答问题,因此回应他的只有三道闪烁的寒光。 噗呲,噗呲,噗呲。 封喉,入腹,刺心。 贝弗利只来得及说出最后三个字,生机便自眼中飞速流逝。 趁着守卫不注意,三人在行刺成功后洗劫了他的贴身财货,在夜色的掩护下逃离了毫不设防的驻地。 第二天,以一声刺耳的尖叫作为起点,新的一天来临。 日上三竿,闻讯赶来的众将面色极度难看地盯着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为首的罗贝尔转动僵硬的脖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谁、干、的。” 第199章 阴谋与宫廷(4000字大章 感谢大家支持) “谁、干、的。” 阴寒至极的语调,只有当初戳穿弗雷德里克谋害贝娅莉特的阴谋时曾经有过。 换回教士袍的艾伊尼阿斯不忍地偏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雅各布环抱双臂,表情冷漠,凌厉的目光划过所有被叫来集合的护卫,看得众人羞愧难当。 凶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完成了刺杀,而他们竟然直到早晨闻到血腥味时才发现。 奥军驻扎地只是片没有掩护的平地,出于安全行军的缘故,连基本的木营寨都懒得修。 “这一晚上过去,凶手都不知道跑到哪个鬼地方去了。” 约拿的话正反映了许多人的心声。 “可惜了,我还以为他能” 话音刚落,朱利奥突然激动地拽住他的衣领: “你这混蛋,说的是什么话!有人杀了我们的同伴啊!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开宴会,贝弗利他说,他说……他说他要回家娶洛斯克家的女儿,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凶手!老大!” 他激动地语无伦次,愤怒的目光直投向罗贝尔。 “我知道。” 罗贝尔心绪杂乱,只是随口应付了事。 他的顾虑不仅是同伴遇刺,还有凶手的可能性,万一行凶的是刚刚投降不久的合众帮的某人,他满心以为就此终结的仇恨循环又会再度开始。 难道世间真无双全法?为了稳定与秩序,唯有铁血无情一条正路吗? 但直性子的朱利奥哪里管的了许多? 他见罗贝尔只是敷衍表示,愤恨不平地推开帘子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帐外便传来混乱嘈杂的吵嚷,怒喝声掺杂着喊冤声不绝于耳。 罗贝尔脸色微微一变,和众人连忙出来,正巧见到朱利奥和他的手下鞭笞十几个被捆成粽子的合众帮帮众的画面。 “说!到底是谁干的!” 啪! 朱利奥亲自抬手,一鞭子抽在为首帮众的脸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住手!” 罗贝尔亦步亦趋地赶到他身边,作势夺走鞭子。但朱利奥握死手掌,悄然间已用上十分神力,罗贝尔一时间竟也抢不过他,只得好言相劝: “朱利奥,我一定会抓到杀害贝弗利的凶手,但现在还不能确认凶手一定是这些奴隶……” “老子不是奴隶!” 那名被抽了一鞭子的帮众突然挣扎起身,对着朱利奥啐了一口唾沫。 “老子是堂堂正正的人,畜生也敢打你爷爷,有本事松开我,和我单挑!” 朱利奥气极反笑:“单挑?好啊,我杀你这种人连剑都不须拔,来人,给他松绑,看我如何杀他!” “朱利奥!” 罗贝尔一声暴喝,如雷霆般在所有人耳边炸裂。 “我让你放人,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朱利奥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正撞上罗贝尔下一声痛骂:“看看你的样子,还狂妄自大地要做什么圣骑士,欺负几个手无寸铁的奴隶,你好大的官威,到底是谁教的你,雅各布吗?” 雅各布无辜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朱利奥,最终无奈地耸耸肩。 朱利奥愣愣地站在原地。 良久,他丢掉了鞭子,低着脑袋,眼圈逐渐泛红。 “老大,贝弗利被杀了啊。”他带着些许哭腔,“昨天我们还一起喝过酒,他要娶妻,我也想向艾丽莎求婚,我们说好一起的。” 法罗叹了口气。 虽然这已经是他活的第二辈子,但生离死别的痛苦一如既往。 那个整天把荣华富贵挂在嘴边,偶尔有点小透明,和他们一起喝酒吃肉的贝弗利,只一夜之间便阴阳两隔,这种事情谁都预料不到。 在战场上厮杀的众人早已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横遭不测的竟然会是贝弗利…… 罗贝尔走到比他高了一个头的朱利奥面前。后者耷拉着脑袋啜泣着,眼泪止不住地滴在金光灿灿的胸甲前。 他无言地砸了他的胸口一拳,侧目凌厉地瞪了马雷克一眼。 “虽说如此……他们的嫌疑也不会被排除,恰恰相反,朱利奥猜测的对,他们是行刺嫌疑最高的。” 马雷克心中一凛。 面前的大男孩比他还年轻七八岁,气质上却已经丝毫不亚于他曾经远远望见的先王乌拉斯劳斯。那双择人而噬的眼睛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要么抓到凶手,要么一起去死。 他并不是什么容易上当的圣母疯子,而是真真切切掌握着合众帮上下两千多人生杀大权的“当权者”。宽容是一层美丽的外壳,无可置疑的权力才是真相。 他咽下一口唾沫,向罗贝尔打包票:“我会回去询问帮众,有没有私自离队或者举止异常的情况。” “你当然要问!”罗贝尔陡然提高嗓音,“我问的是你能在多久内给我答复!” “五……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不。” 罗贝尔比出一根手指,反观马雷克已经快要崩溃了。 “大人,只给我一天时间实在做不到啊!” 罗贝尔幽森道:“不,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务必‘细细’盘问每一个可能有嫌疑的成员。如果不懂什么叫盘问,我身边这位艾伊尼阿斯先生,也就是之前跟着你的罗根,曾经任职于教会的异端审问局,他非常擅长此道。” 艾伊尼阿斯苦笑。 他之所以痛快地退出教会,就是对审判庭屈打成招的严刑峻法深恶痛绝。不过瞧罗贝尔现在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像能听得进去意见的样子,所以他也只能点点头,示意没有问题。 “还有,盖里乌斯!” “哈哈,终于轮到我出场了。” 在场众人,只有盖里乌斯对贝弗利没什么感情,或者说,他对他人的态度只有两种——叛徒法罗与无关群众的其他人。 “近卫骑士团不动,其余骑军诸部全速前往方圆十英里内的村镇,张贴通缉令,查封旅店,务必把害虫给我抓出来!” “得令~” “马雷克,还有一件事。” “啊?”作势离开的马雷克第二次被叫道,迷茫地眨巴着眼睛。 趴在罗贝尔耳畔上的机械苍蝇默默伸出小短腿,深深扎入他的脑膜,直抵颞骨。 一阵酥麻的感觉腾空而起,罗贝尔骤然恢复清明,一拳打在自己脸上。 迎着众人担忧的目光,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我要说的是,马雷克,你该知道,我已经对你们仁至义尽。你们所犯下的谋逆大罪和血债,连陛下本人都恨不得生啖你肉,无论放在世界上哪个角落都逃不出被屠戮殆尽的下场。” 罗贝尔沉声道:“我的仁慈不该成为某些人蹬鼻子上脸的台阶,所以,从今天起到凶手被抓获之前,前合众帮成员每十人划分一连,互相监督,每日点名,如果发现任何一连出现可疑情况——全连强制自杀,曝尸荒野,你理解了吗?” 基督教义禁止自杀者登上天国,所谓的强制自杀,其实就是处决而已,但这个警告足以令最虔诚的信徒群体——农民——亡魂丧胆。 马雷克亡魂大冒,连告别都没有行礼,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凶杀现场。 奥军的执行速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盖里乌斯统筹全局的才华加上罗贝尔的天眼神术,使得他们迅速锁定了兵营附近的四座村庄。 军团派出每两个百人骑兵队为一股的纵队,星夜兼程,转瞬间已经控制了这四个村落定居点。 但中央军团的动向此前并未知会任何人,按照他们向中央政府首脑,即弗雷德里克本人提交的报告,奥军将直接返回维也纳,不做任何多余行为。 于是罗贝尔第二天就收到了来自维也纳的皇帝亲笔信。 信中先用动人的语调回顾了一下两人近三年来的友谊,顺带问了一句他当年砍罗贝尔腿上的那一剑是否愈合,紧接着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询问罗贝尔到底哪里不满意,非要掐这个时候谋反。 弗雷德里克:“唏,可以和解吗?” 第三天,惴惴不安的皇帝就收到了主教的回信。 好消息是,上帝保佑,罗贝尔没有带兵猛攻维也纳的计划,此时其余诸军团已被遣散,维也纳守军仅有不到千人,正是最脆弱的时刻。 坏消息是,他一度动过重新起用心思的前守城官贝弗利遭遇刺杀,不幸魂归天国。 “哎……” 弗雷德里克揪心地盯着信纸,一张熟悉的面孔自脑海浮现。继伊丽莎白诛杀了他器重有加的书记官后,又一个曾经的得力属下魂归天国。 他以旁系家族成员的身份入主维也纳,受人排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和贝弗利相识超过五年,他在最无助的年纪遇到了愿意服侍他这个空壳子公爵的贝弗利,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接受对方背叛他的行为。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过是把贝弗利贬谪到最器重的罗贝尔手下干活,有朝一日肯定还会收回自己身边。 他疯狂提拔罗贝尔的身边人,甚至顾不上防范主教派势力坐大,未尝不是因为那场政变让他失去了太多忠诚能干的下属。 万万没想到……世事无常。 “哎……” 弗雷德里克坐在空荡荡的大书房里,夏风吹摇窗棂,却只令感到一股物是人非的孤独。 他揉烂了信纸,趴在桌子上怔怔出神。 良久,他问身边人道:“守城官……前守城官,有什么亲人在世吗?” “陛下,您忘记了吗?贝弗利大人是先帝阿尔布雷希特陛下收养的孤儿,尚未婚配,也无子女,因此颇得陛下信赖。” “哦……” 不知是不是仆人的幻觉,皇帝似乎在听完他的话后更加失落了。 留下一句“多派些人给主教,务必抓到凶手”的话语,弗雷德里克离开最喜欢的书房,不知道去往了哪里。 “姐姐!你看!我漂亮吗?” 金碧辉煌的卧房内,小莱昂诺尔·德·阿维什兴奋地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件华贵的连衣裙,在铜镜面前反复比对。 “嗯,这件太重,这件,我不喜欢紫色。” 伊莎贝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得寸进尺的妮子,紫色是最高贵的颜色,多少人想穿都没有这个福分,听说在罗马帝国,只有皇帝,皇后和皇子们才有资格穿配紫袍哟。” “真哒?” 莱昂诺尔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 女人,无论年纪大小,总是对尊贵与美丽没有抗拒能力,就像男人对权力的渴望一样永无止境。 在阿方索五世替弗雷德里克求婚时,另一波前去葡萄牙求婚的使团也抵达了里斯本,那就是法兰西国王查理七世为王太子路易·德·瓦卢瓦的求亲大队。他们的目标显然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葡萄牙国王之女,美丽可人的莱昂诺尔。 宽宏大量的葡萄牙国王没有乾坤独断,而是将作决定的权力交给了女儿本人,在一场齐聚众人宴席上,稚嫩的莱昂诺尔只问了一个问题:“两场婚姻各能带来什么?” 法兰西使团的回复是:法兰西王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尊贵夫人,瓦卢瓦王室王后(queen),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荣耀与幸福,伟大的法兰克千里国土。 奥地利使团则针锋相对地回复道: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及奥地利公爵尊贵夫人,哈布斯堡皇室皇后(empress),同样无穷无尽的财富与幸福,伟大的神圣罗马帝国的万里疆土。 然后莱昂诺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理由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嗯,人家觉得皇后(empress)比王后(queen)听起来更厉害耶。” 时年十四岁的小莱昂诺尔如是说道。 “这是史实。” 读历史时读到这一段而笑昏过去的作者如实说道。 法王因为头衔比神罗皇帝低一级而在求婚中遗憾落败,这种事传出去一定会成为笑柄——好在欧洲贵族最有觉悟的一点就是不怕成为笑柄。 综上所述,趋炎附势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天性,莱昂诺尔亦无法免俗。 一听伊莎贝尔说紫色是皇后的象征,她立马把紫色连衣裙又从仆人手里抢了回来,三下五除二套在了身上。 “怎么样?好看吗?” “嗯,好看极了。”伊莎贝尔笑着点点头。 第200章 乱 一排排骑兵踏过村镇道路的泥泞小路,紧密的吆喝声与纷杂的马蹄声交相应和。 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借一场夏雨趁机洗澡的不在少数。 教会宣扬洗澡会玷污灵魂,但……黏糊糊的汗浆粘在坎肩上的痛苦,尤其是夏天,需要耕作劳动的农民大多难以承受,于是趁着天降甘霖痛痛快快洗一次澡就成了合时宜的选择。 一群赤裸着上半身的黑黢农夫,反撑着耕耙,好奇地望着行色匆匆的本国骑兵队。 换在其他地方,本地镇民多半已经逃之夭夭,生怕成了乱军刀下的冤死鬼,但这里是首都维也纳的近郊,兵痞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搞“军民一家亲”那一出。 首都居民素来胆大已经是各国人民的标配了。 不远处的酒馆内,一场有关首都人民地位的争吵正在进行。 “不是我说,我们默德灵人确实比桑贝格人有那么点素质。” “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比桑贝格就不算维也纳近郊了?呸,我们比桑贝格比默德灵离皇宫近多了,分明你们才是乡下人!” “哈?多瑙河北岸的臭要饭的也敢狗叫啦?我们迈德灵市民还没说话,轮得到你们几个乡巴佬?” 十几名镇民就“谁才是维也纳人”产生了激烈的交锋,此番争吵直到一伙不速之客闯入酒馆大门才无疾而终。 三个蓬头垢面的汉子快步走到店家主人的柜台前,丢出几枚脏兮兮的金币,操弄着磕磕巴巴的德语:“三,面包,三,酒。” 说罢,他们径直走到靠近窗户的角落坐下。 这三人自然就是刺杀了贝弗利的罪魁祸首。在逃离部队不到半天后,他们所行走的大路被数不胜数的追杀骑兵占满,他们转走,又因人生地不熟不小心误入野狼岭,差点交代在深山老林里。 若非此前基诺申科夫找人教了大家几句日常所需的德语,只怕他们早已客死他乡。此时此刻,三兄弟俱是被奥地利人大动干戈的阵势吓得魂飞魄散。 其中行二的男人紧张兮兮地低声用摩拉维亚语问道:“大哥,咱们是不是……闯大祸了?” “不,不可能啊。”就连主导了刺杀的老大也半死不得其解,“不就是杀了个商人,夺了点财货,何至于此啊?莫非……那卫兵诓了咱,咱把哪位大老爷给杀了?老三,那盒子你还带着没?” 行三的汉子急忙把裹在布包里的小木盒拿了出来,这里面装着他们从贝弗利营帐里搜刮来的全部财物,还有几本信笺,他们也看都没看就塞了进来。 这几天他们一直忙于亡命,根本没工夫检查所得,直到现在才有了点喘息之机。 三兄弟的头儿用身体挡住其他客人的视线,悄悄把盒盖抬起一条缝,把其中的几封信取了出来。 上帝保佑,老二曾在镇里的修道院偷学过识字,于是替三兄弟低声朗读起来: “基诺申科夫阁下敬启……这是那商人写给帮主的信,大哥,咱没杀错人。” 心里的大石头落地,大哥赶紧催促他继续念下一封。 “罗贝尔大人敬启……大哥,罗贝尔是谁?” 大哥摇摇头:“不知道,我只记得帮主提过一个叫诺贝尔的,好像是咱帮的心腹大患,莫非这是他弟弟?” 还没等几人细细思忖,突然,酒馆的大门被几位军爷一脚踹开。 “轰!” 五名头戴铁盔的士卒气势汹汹地走到店主人面前,把一张通缉单啪得一声拍在柜台上。 “老板!皇帝有令,抓捕在逃大恶凶犯,人数不详,可能为非本地居民,发现任何形迹可疑之人必须立即上报,有藏匿不报者,罪同谋逆!” 房间内的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可疑的三兄弟,士兵也被他们的视线带跑。 “碰!” 三兄弟对上眼神,猝然掀桌而起,一头撞开了旁边的窗户。 木桌砸在脏兮兮的地上溅起满天尘埃,士兵和客人都被呛得咳嗽不止,士兵连队长立刻冲出酒馆,正见到三人慌不择路的逃亡背影。 “发现嫌犯,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连队长瞪大被熏红的眼睛,一面撒丫子狂奔,一面扯着嗓子呼唤同伴。 同样在附近追查的士兵听到他的呼喊,立即放下手里的工作,不到几分钟,三兄弟身后的追兵已经达到近百人之巨。 三人在前面狂奔,百人在其后猛赶,狭窄泥泞的乡间小道被踩得泥浆四溅,端着簸箕路过的妇人被撞翻的不胜枚举。 震天的喊打喊杀声充斥村庄,从没见过如此阵势的村民惊骇地推翻手边的阻碍,一起撒丫子向村外狂奔。 “逃命啊——兵痞杀人啦——兵痞杀人啦——” 追赶犯人的士兵越来越多,但他们追击的效率却越来越低。 仅供十人并排行走的道路被上百人挤得摩肩接踵,不时有士卒互相碰撞跌倒,叫骂声不绝于耳。 皇帝亲命缉捕的嫌犯就在眼前,无人不渴望借机立功,全部争先恐后地向前挤压,到了最后,甚至到了不惜给同伴制造混乱,以让自己得逞的恶行。 一名士兵咬牙踹翻了村民煮菜的铁吊锅,把红彤彤的木炭踢进茅草屋里。不一会儿,一阵焦糊的烟熏味腾空而起,紧接着大火轰然迸发。 盛夏的骄阳天下,冲天火光熏得空气中光线扭曲,火灾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拥挤的矛屋间传播,蓄养畜生的栅栏门被烧烂,恐惧的牛羊纷纷撞烂围栏,狂奔不止,一路撞翻逃难的村民与士兵,掀翻脆弱的房屋与土墙。 在最前方,三兄弟听着背后震天动地的惨叫叫骂声,更是亡魂大冒,闷着头向前狂奔,哪怕三人的双腿跑的失去知觉,哪怕周围的环境变得极为陌生。 渐渐的,他们惊奇地发现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待他们钻进一片深山老林,身后已经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奥军追兵了。 “哈,哈,哈……” 三兄弟疲惫得瘫倒在地上,老大抓起一把树叶塞进嘴巴,嘎吱嘎吱地发泄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哈,我们,哈,逃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三兄弟喜极而泣,更让人开心的是老三在逃亡之余还不忘带上了木盒,这意味着几人依然有流亡的路费。 “奥地利呆不了了。”老大断言道,“我们往北,逃回家,用这些钱买块地,往后安生地过日子。” 另两人重重点头。 然而,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持续太久,三人脸前的大树后忽然发出一阵哗啦啦声。 一个穿着白袍的青年人走出树后,他的肩膀上悬浮着一个浮在半空中的金属球体,一颗似眼睛般的螺旋形内嵌在球体中央,时而缩近,时而扩远。 白袍人万般无奈地向前走,金属球体仿佛催促似的撞着他的后背。 “知道啦知道啦,别急啊,我这不是在干活嘛……” 他拧了一下手中权杖的握处,只听咔吧一声,权杖的外壳脱落,露出其中寒光凛冽的细剑。 白袍人笑眯眯地看着一时失语的三人,摆出交战的姿势:“我本想恭喜你们逃出生天,可惜有人嫌你们浪费小诺贝尔的时间,非要我出手扫平,哎,瞧我这劳碌命哟。” “怎么样,你们是想麻烦我出手,还是自己痛痛快快自杀,或者劳烦请我出手的人收拾残局?” 经过最初的震惊,三人之首的老大也镇定了下来。 “看来,今日就输我三兄弟的末路了。”汉子冷哼一声,拽掉了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半身。 “我等兄弟一生无悔,今日死于非命,自有神明为我等张目。你这瘦矮子还不够我三兄弟塞牙缝的,莫废话了,叫你身后的混蛋出来,老子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瘦?矮?”白袍人看了看比自己高半个头是三人,又看了看自己瘦得像骨头架子的胳膊,嘴角疯狂抽搐,“你他妈的,好大的胆子,好好好,想死个明白是吧,那就看好吧!” 他的身影突然如鬼魅般消失,下一息,宛如闪电般的三刺剑正正好好分别给三人的胸骨附近开了个小血洞。 干完这一切后,他捡起地上的剑鞘,头也不回地扭头离开。 “干,干什么了?”老二捂着血洞惊怒异常, “你在侮辱我们吗?” 白袍人指了指依然悬浮在原地的金属圆球,消失在密林的阴影里。 嵌有螺旋纹的圆球默默浮于半空,缓缓向三兄弟的方向飘去。 虽然不理解发生可什么,但老大登时汗毛树立,大喝一声“你们先走”后,便义无反顾地冲向圆球。 两个弟弟瞬间两眼通红,但还是捡起了木盒掉头狂奔。 弟弟,好好活下去。 不能辜负大哥的牺牲。 这是三人清醒时的最后一个想法。 感觉到奔袭来的大汉,圆球的螺旋纹骤然紧缩,冒出刺眼的红光,继而解体消散,化为一片肉眼可见的灰雾。 灰雾兵分三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了他们胸口的血洞,骇得三人发出刺耳的尖叫。这骇人的画面就与当日法罗操纵他人身体时一模一样。 几秒后,灰雾全部钻入了三兄弟的伤口,很快,老二和老三惊恐地发觉自己跑动的双腿突然定住不动,全身如灌了铅般沉重。 他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操纵,但大恐怖仍未停止。 他们就如第三者旁观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转动,迈开腿,朝着那棵白袍人藏身的大树走去。 三人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捡起根树杈,在土地上铭刻起陌生的法阵。 不久,法阵成型。 浑源一体的大卫六芒星静静躺在树荫下,一角被新月刺破,另一角与十字架合二为一。 三人忽地抱住了树干,然后…… “咚!” 啊! “咚!” 啊! 额头一次次猛烈撞击在树干上,剧烈的疼痛让三人龇牙咧嘴,痛苦地哀嚎——本应如此。 但他们连发出哀嚎与痛苦表情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鲜血顺着树干流到地上,逐渐沿着既有纹路填满了六芒星法阵。 密林里响起一声声撞击声,鸟儿惊慌逃离。 第201章 告一段落 村子外,望着被烧成灰烬的村落,闻讯赶到的罗贝尔的脸色说不上春光明媚,也可以说是难看至极。 好消息是,他的人只用了几天就成功抓获了刺杀贝弗利的凶手,比他想象的简单的多。 三人的尸体被发现于村庄以北的一片树林,他们的尸体表情平静,医生判断为撞树自杀,尸骸边还有一片被摧毁的鲜血法阵,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在尸骸旁,士兵发现了一个可疑的木盒子,经检查确认系贝弗利丢失的财物信笺,和酒馆幸存者的口供符合,更坐实了三人凶手的身份。 坏消息是,他的人顺手把皇城北郊的村子烧成了一片白地,村民伤亡惨重,几乎全灭。 屠村灭镇已经打破了他容忍的底线,尤其这个被屠灭的村落还是属于本国的,简直让他怒不可遏。 反正罗贝尔已经令马雷克斩了四五个出现可疑情况的合众帮连队,这个铸成大错的军官也断无活命的道理,于是罗贝尔把他当众吊死,尸体吊在村门口的树上以正视听。 不远处的村镇广场,数百具镇民尸骸的中央,统治这座镇子的封邑贵族激动的语无伦次。 “主教大人,今天您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这里可是皇都近郊,天子脚下!您的兵把我的封邑和皇帝的脸面都烧成了灰,这让其他人怎么看待陛下?怎么看待我们奥地利!” “……详细报告,我之后会汇报给陛下,也会向陛下请罪。” “那我呢,我的封邑啊!”贵族肉痛地指着满地尸体,“你知道他们欠了我多少税款吗,整整一千弗洛林!现在好了,人死光了,我的债找谁要?” 罗贝尔忍耐满腔怒火,耐心地道:“只要您能出具完整借债文件,我愿意替这些铸下大错的大头兵赔偿。” “赔偿?是,我知道,您是万人之上的宫相,骈头还是城里最有钱的商人,一个阿拉伯人,哈哈,你能赔的起,所以才敢草菅人命,对不对?” 话音刚落,出言不逊的贵族突然被罗贝尔一鞭抽翻在地上。 “贱货!知道我是宫相还敢在此大放厥词!来人,给我打,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 旁近士兵大喜过望。 打贵族,这可是大头兵们最爱的戏码。 他们迫不及待地把贵族男人双手绑死吊在路中间的树上,任凭其再怎么叫骂,只是一鞭一鞭地抽在他身上,直打得他衣衫褴褛,血痕遍体,罗贝尔依然没有喝令停手。 “打,继续打,打到他死为止!” “罗贝尔!停手!” 江天河的呼喊从遥远的南方传来。 她拼命驱赶马匹,终于在贵族被活活抽死之前赶到。 罗贝尔惊讶地看着马上的少女:“你怎么来了?” “我如果不来你就要继续犯错了!”江天河无奈地令人解下树上的人,“是艾伊尼阿斯先生派人来厂里找到了我,他说你精神状态不太正常。” “不正常?不,我正常的很。”罗贝尔哂然一笑,“我正在惩戒一个语出不逊的下级贵族,身为威斯特法伦行宫伯爵,我有权这样做。” 江天河秀眉微蹙。 眼前的罗贝尔,和与她相处三年的那个罗贝尔,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按照他原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不可能只因为几句言语上的争执就把人打到半死不活。 但现在不是她该深究的时候。 “罗贝尔……皇帝陛下已经知道罪人伏法和这里发生的‘意外’,派我来带你回宫叙职。” 罗贝尔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表情漠然地瞥了眼不省人事的贵族男人,拍马离开了村庄,目标维也纳。 江天河翻身下马,捡起罗贝尔留下的鞭子,突然抽了一下那名贵族的扈从,把对方抽得一脸懵逼,奥军士兵也愕然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江天河冷哼道,“此人对宫伯口出狂言,随从不仅不加以阻止,还助纣为虐。除这家伙本人,把他的亲随全都给本姑娘吊起来,各打三十鞭!” “是,是!” 骄阳明媚,“啊,啊”的惨叫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村庄废墟中。 维也纳,霍夫堡皇宫。 弗雷德里克坐在皇位上,满脸写着无奈。 博罗诺夫伯爵紧挨着站在他面前,嘴里不住地狂喷罗贝尔的累累罪行,包括贻误军机,违反禁令,以副违正,疑似擅放叛军,乃至杀良冒功都骂了出来。 他的唾沫星子好几次溅到弗雷德里克脸上,后者不得不无奈地抬着手挡在二人之间。 “明白了,朕都了解了,伯爵阁下,你可以退下……” “不,臣必须把所有的委屈都说出来!”博罗诺夫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啊,主教一直都把臣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不择手段地排挤臣,而且那小子擅权专政,目中无人,几次不把陛下您的命令放在眼里。您屡次警告他不许与伊丽莎白夫人交好都被拒绝,自由邦如此宏大的国策,竟然只和自己的秘书商量,全然无视您的想法。” “主教今年年方十八岁,而陛下年逾三十,膝下无子,若陛下百年之后,皇子幼弱,那小子肯定尚在人世,臣怕,臣怕他早晚有一天会谋权篡位,法兰克的悲剧会再次上演啊陛下!” 话音一出,全场哗然。 怒骂他妖言惑众的,支持他的,冷眼旁观的……比比皆是,议事厅瞬间吵作一堂。 弗雷德里克原本无奈的笑脸也瞬间拉了下来。 博罗诺夫似乎意识到话语不妥当,连忙闭嘴退下。 法兰克王国的悲剧……后世最为着名的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全名查理·德·加洛林,是法兰克加洛林王朝最伟大的国王。 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建立法兰克的王朝家族原为墨洛温(merovingain),公元751年,墨洛温王朝衰微,王国宫相“矮子”丕平趁机篡夺王位,又以献土为投名状,换取罗马教廷的加冕,以此获得统治合法性,这才有了法兰克加洛林(carolingiens)王朝。 担任宫相,和教廷不清不楚,身高不高(?),虽然许多人不愿意承认,但罗贝尔已经拥有了丕平的三个特质。 弗雷德里克皮笑肉不笑地道:“博罗诺夫伯爵,言重了。主教出身寒微,孤身一人,是朕一步步把他提拔上来,同树大根深的加洛林之于法兰克哪有可比性呢?” 博罗诺夫把头深深埋下:“臣只是提醒陛下,权臣不可无制。” 沉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有人推门进入。 罗贝尔抬头对上众人怪异的眼神,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了,我脸上的血没擦干净吗?” “不不不,呃,祝贺宫相……咳,祝贺主教大人凯旋归来。” 雷纳德子爵连忙转换话题,缓和议事厅的氛围。 见气氛渐缓,许多廷臣长舒一口气。 弗雷德里克适时地宽慰道:“军团在维也纳的事情,博罗诺夫伯爵已经告诉朕了,那是手下人的问题,不能怪在你头上,你定乱有功,有功就要赏,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罗贝尔沉思片刻,答复道:“我想放假。” 克里斯托弗站在议事厅外,远远望见走出宫门的罗贝尔,笑着挥了挥手,罗贝尔便心领神会地走了过来。 两人走在狭长走廊里,左右墙壁悬挂着一幅幅宫廷画师的大作,相比死气沉沉的宗教神画,这些更富有生机,带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思。 克里斯托弗陶醉地欣赏着一幅多瑙河农耕图,碧蓝的天空与金色的麦浪交相辉映,富裕与平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过了这阵子,我就该返回封地了。” “这么快?”罗贝尔惊讶道。 克里斯托弗原本的封邑位于施蒂利亚的一座小镇,内战后转封到了蒂罗尔公国的前首府因斯布鲁克城堡。 封建贵族常年驻留在封邑才是常态,克里斯托弗从前可以不在意自己那笼共没几户人的村子,但现在他要负责一个人口数万的大城,由不得他不认真对待。 “……于是,我短时间内不会回维也纳了。” 克里斯托弗拍拍他的肩膀:“不止是我,还有你家的朱利奥和雅各布——哦,如今我该称他们为格岑斯自由领主和弗林肯贝格代理官了。他们也许也有必要和我一起前往蒂罗尔,我的意思是,你没问题吗?” 他的言下之意自然是罗贝尔愿不愿意。 但罗贝尔只是耸了耸肩。 “好吧,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呃,他们俩终究也有自己的人生和道路,嗯,我无权横加干涉,我毕竟没法对他们的未来负责,至少不能扯他们的后腿,我的意思是——麻烦照顾好他们。” “放心吧。” 克里斯托弗给了他肩膀一拳。 维也纳北郊,繁荣的布里吉特瑙纺织市。 风吹草低见牛羊难以形容这片乐土的美丽。戴着斗笠、袖子撩到肩膀的农家女拎着水桶往来翕忽,孩子们围着麦田里的稻草人嬉笑打闹。 五名士兵骑马踏入镇子,慢慢停在一座挂着“米尔斯面包店”的小木房前。 房后的两座风车同步地旋转,士兵中为首那人抬腿下马,一脸紧张地走到面包店门前。 “呼,呼,别紧张,朱利奥,你可以的,你是骄傲的圣骑士……” “谁啊?” 还没等他整理好情绪,听到门外动静的房内人直接推开了木门。 门槛撞在他的鼻子上,霎时间血流如注。 十分钟后,好不容易止住鼻血的朱利奥用毛巾擦了把脸,感受着艾丽莎和姐姐瓦莉娅的笑容,尴尬的无地自容。 “终于知道回来了?”艾丽莎拍打着缸里的面粉,逐渐揉搓出面包的坯子。 朱利奥磕磕巴巴地说:“啊,那个,过两天可能又要走……” 艾丽莎揉面的动作顿住:“又是一年?” “这个……可能不止……吧。” “是嘛,那就别回来了。” “艾丽莎!” 朱利奥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中气十足的大喊吓得艾丽莎抬手打翻了面盆。 “啊,臭蛮子,你害我把面粉打翻了!” “喔喔,对,对不起……qaq” 瓦莉娅看看妹妹,再看看忍不住想说些什么的朱利奥,倏地说道:“我想起来有点事,我出去一趟。” 艾丽莎慌乱呼喊:“哎,姐姐等一下……” “啪嗒。” 房门猝然紧闭,偌大的面包房只剩下两人。 “……” “……” 久久沉默无语,安科纳的野兽纵使万分紧张,依然执拗地盯着她的后脑勺。 他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但他刚刚未尽的话语是什么,心有灵犀的两人都再清楚不过。 房间内落针可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与窗外牧场里小鸡的咕咕叫声。 良久,艾丽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撩起耳后的长发,朱利奥看清了少女红彤彤的侧脸。 嘟嘟囔囔的声音从那张侧脸后传来: “知道了,我答应你还不行么,真麻烦。” 雅各布听着房间内的氛围由嘈杂转向寂静,嘴角勾起一个调侃的弧度。 年轻就是好啊,朝气,希望,浪漫,自由……不像他的青春已经埋葬在安科纳的群山与爱妻的墓穴。夏天一过,他就是三十二岁的男人,只比弗雷德里克小两岁,在这个人命轻贱的时代,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去世。 他只希望在有生之年和挚友安稳地生活下去,平平淡淡才是真。 “您好,您是雅各布先生吗?” “嗯?” 雅各布看向声音的来源。 瓦莉娅微笑着向他屈膝行礼。 哦,他记得对方似乎是艾丽莎的姐姐,叫……叫什么来着? “抱歉。”雅各布尴尬地叉腰挠头,“女士,我忘记您的名字了。” “没关系,雅各布先生,我是艾丽莎的姐姐,瓦莉娅。” “哦,想起来了。” 对话到此为止。 雅各布素来沉默寡言,能让他浪费唇舌的人,全世界不过五指之数。 “嗯,那个,雅各布先生?” “怎么?” “您和朱利奥先生是很要好的朋友吧,请务必参加家妹和朱利奥先生的婚礼。” “当然了,我得亲眼看着他走完这一程,不然不放心。” 他听着面包房里骤然响起的欢呼声和艾丽莎慌乱的喊声,嘴角几乎咧到耳垂上去。 “好小子,还真让你追到了。” 第202章 婚礼 “仪式开始。” 1449年8月奥地利维也纳,圣史蒂芬大教堂。 灿烂的日光自穹顶的彩璃花窗倾斜而下,照耀在大门至弥撒台的长长走道中央。 弥撒台后,笑容满面的罗贝尔与艾伊尼阿斯并排站立,两件紫色教袍彰显出他们尊贵的身份。 来自罗马教廷的使臣传来音讯,教皇尼古拉五世宣布恢复了艾伊尼阿斯被革除的主教教职,管辖奥地利的里雅斯特主教区,成为了奥地利的第二位大主教。 也只有如此尊贵的身份,才有资格为今日举行结婚典礼的一对新人担任司仪。 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圣门缓缓敞开。 端坐于左右教堂长凳的婚宴客人兴奋地扭过头去,迫不及待地眺望今日的新人。 盖里乌斯相当没正形地吹起了口哨,法罗眼中流露怀念之色,仿佛在回忆上一世的妻子。 雅各布拽着朱利奥的胳膊,瓦莉娅牵着妹妹艾丽莎的手,四人缓缓走进教堂的大弥撒厅。 朱利奥斜眼偷看艾丽莎淡淡的妆容,不住地咽着唾沫。 罗贝尔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他贼兮兮的模样,拍着福音书的封面大笑不止。 客人们哄堂大笑,唯有艾伊尼阿斯一人憋着笑意推进流程。 他对着弥撒台的后室打了个手势,很快,动人的奥地利民谣与意大利古典曲调婉婉响起。 罗贝尔笑吟吟地看着四人沿着阳光播撒的过道走向自己,一只手翻开圣经,另一只手伸进了盛满圣水的铜盆,洗涤着手指。 待四人走至自己身前,他用沾着圣水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涂抹在朱利奥与艾丽莎的眉心,缓缓收回手臂。 与此同时,圣经翻到了《创世纪》的第二章。 “……主说:‘人孤独不好,我要为他创造一个配偶,相互扶持。’于是主用尘土创造出各种野兽及天空中的飞鸟,都引到人的面前,看人怎样起名。凡人给生物起的名字,就成了那生物的名字。人于是给各种畜牲、天空中各种飞鸟,和各种野兽,起了名字。 但人没有找到一个与自己相称的助手。主于是使人熟睡,当人睡着了,就取出他的一根肋骨,再用肉补满原处。然后,主用那由人取来的肋骨,形成了一个女人,引她到人面前。 人于是说:‘这才真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她应称为女人,因为是由男人取出的。’为此,人应离开自己的父母,依附自己的妻子,两人成为一体。” 诵经罢,罗贝尔再次把手伸进铜盆,将圣水涂抹在二人的鼻尖上。 朱利奥被弄得鼻子痒痒,险些打了个喷嚏,幸亏艾丽莎眼疾手快,伸手堵住了他的鼻孔。 “呜呜呜。” 罗贝尔无语凝噎。 按照规矩,基督婚礼拜还有一大段乱七八糟的警告词,但罗贝尔不打算念那些空而无物的大道理。 他只是指着朱利奥的鼻子,用成礼厅内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敢出轨就杀了你。” 艾丽莎哈哈大笑,朱利奥羞得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艾伊尼阿斯适时地示意,于是雅各布与瓦莉娅调整站姿,四人分成两两相对——朱利奥面对艾丽莎,雅各布面对瓦莉娅。 不知道为什么,雅各布总感觉瓦莉娅的视线里掺杂了一些他不太乐见的情绪。 罗贝尔微笑道:“人终归要长大,踏上自己的路,拥有自己的生活,雅各布,瓦莉娅女士,请松开你们牵着家人的手,交给他们的爱人吧。” 雅各布几乎是半强迫地把朱利奥紧张到僵硬的手递给了艾丽莎。 在松开手掌前,艾丽莎还不忘挠挠姐姐的手心,逗得瓦莉娅轻声浅笑。 但最终,两人的双手还是牵到了一起。 朱利奥鼓起勇气,坚定地对上艾丽莎含情脉脉的眼睛。 “喂,你以后不许欺负我。” “唔嗯!” “上帝所配的人便不可分开,这一生一世的爱情,因为今天而完美。”罗贝尔轻轻合上圣经,“但我想说的是,这世上的某些存在,即便神明不再,上帝喑声,依然长盛不衰,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艾伊尼阿斯默默聆听着他逐渐脱离了天主教义的话语,不住地微笑颔首。 “你们之间的牵挂,比任何神明的契约都更加恒久,比任何信仰都更加坚定,就像你们牵住不放的手,永不消逝。”罗贝尔把手搭在两人的手上,“你们来到此,是为了缔约恒久的婚姻契约,宣誓永不抛弃彼此。” “各位见证人,你们是否愿意见证这对新人的爱情,在人与上帝面前立下誓言?” 坐在长凳的来宾纷纷起身,虔诚地将手放在心口,异口同声道:“我愿意。” “朱利奥·塔佩亚。”罗贝尔看向自己的左手边,看向这个陪伴自己从安科纳走出,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街头混混一步一步成为贵族领主的年轻男人,“你是否愿意成为一名体贴,温柔,勇敢,慈爱的丈夫,无论贫穷或富贵,无论疾病或健康,做她的港湾,使她永远远离危难,你宣誓将永远珍惜她,爱慕她,你愿意吗?” “我愿意!” 朱利奥坚定地喊道。 罗贝尔又将头扭向右边,“艾丽莎·米尔斯女士,你是否愿意成为一名体贴,温柔,忠贞,深情,怜悯的妻子,在贫穷或富贵的生活中引导、宽慰您的丈夫,以温柔的心包容他,珍惜他,宣誓永远忠诚于他,如主之言,作他忠实的伴侣与贤内助,你要尊敬他,以贤淑安静之能专一地与他相守,你是否愿意?” “嗯……”艾丽莎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那个,安静可以去掉嘛?如果去掉了誓词会不会不灵啊。” 罗贝尔当即团掉了写满宣誓词的纸条,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爱情不会因为一张破纸而破碎,以主耶和华之名替你作保,你热情似火的爱将永远维系爱人彼此间的桥梁。现在你愿意了吗?” 艾丽莎挽住朱利奥的小臂,笑靥如花。 “我愿意!” 第203章 福尔米尼会战 自弗雷德里克于1446年南征意大利,历经三年零两个月,战争结束,奥地利进入漫长的战后恢复期。 匈牙利王国与波兰王国也纷纷于近日偃旗息鼓,他们一个被奥斯曼帝国重创,一个忙于消化新近吞并的半个西里西亚,顺带一提,柯尼斯堡围城战还在持续。 顽强的条顿骑士团,即使丢失了自己的首都玛丽安堡,依然在最后的东部堡垒柯尼斯堡坚持抗战。 1449年在奥地利忙碌的战后恢复中进入了尾声。 1450年,普鲁士大地,柯尼斯堡。 艰苦卓绝的城堡攻防战还在持续。 围城从1448年开始,一直持续了两年。直到1450年,条顿骑士团的兄弟组织——利沃尼亚的宝剑骑士团联合里加大主教南下助其解围,击溃了包围柯尼斯堡的四千波兰军队。 同年,波兰境内爆发旱灾,卡齐米日国王厌倦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于是与条顿骑士团商谈签订了第二次《托伦和约》。 经历了三个月的软磨硬泡,波兰王国强迫条顿骑士团同意以下条约: 1包括骑士团前驻地所在的玛丽安堡在内,西普鲁士地区划归普鲁士城市联盟,联盟盟主臣服波兰,确立卡齐米日四世在此地无可动摇的统治地位。 2第一次《托伦和约》中,波兰向条顿骑士团声索了高达六百万格罗申(格罗索)银币,约合三十万弗洛林的沉重赔款。考虑到战争导致的饥荒,开明宽容的卡齐米日国王决定此次不再索要战争赔款。 3条顿骑士团臣服于波兰国王。 前两条条款被条顿骑士团大团长全盘接受,但在第三点的仆从问题上,宝剑骑士团与教廷圣座联合作出了干涉。 尼古拉五世无法承认教会骑士团成为世俗国家的仆从,这是对教廷尊严的严重践踏。宝剑骑士团更无法接受条顿骑士团沦为波兰的附庸,那意味着其所统辖的广大波罗的海沿岸领土受制于波兰-立陶宛支配力量的辐射。 面对教宗汹汹的质问,年轻的卡齐米日最终放弃了宗主权,衰败至极的条顿骑士团总算保留了点主权独立。 为了应对日益增长的波兰威胁,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二世拉上萨克森选帝侯弗雷德里希与波美拉尼亚大公,联合签订了安全互保条约,波杰布拉德的伊日也紧随其后,与奥地利签订为期15年的攻守同盟——尽管奥地利夺走了王国的摩拉维亚,但对方仍然是唯一愿意为伊日提供合法性背书的大国。 伊日宣布退位后,王位暂时虚置,没有弗雷德里克的支持,他连王国摄政的位子都很难坐得安稳。 1450年就这样在各国紧锣密鼓的拉帮结派之际悄然来临。 而欧洲战争的舞台就此由中东欧转向老戏码,英法百年战争。 法兰西是封建气息最浓郁的欧洲国家,没有之一。 小小一个法兰西,汇聚了全欧洲实力最强大的公爵们——波旁公爵,阿基坦公爵,奥尔良公爵,布列塔尼公爵,勃艮第公爵……不胜枚举。 布列塔尼公国独立于王国之外,勃艮第公爵同样不承认法兰西国王的宗主权,甚至一度帮着英格兰人征服法兰西。 为了应对地方封建力量持续做大的问题,年轻有为的查理国王耗费数不清的黄金组建起了绝对忠于王权的“宪兵骑士连”以及大量王室军团。 至1450年,法兰西王室的常备军已经抵达一万五千大关——这可不是奥地利那样的轻重混编大队,而是彻彻底底全员板甲长铁戟、强弓劲弩火枪齐备,同时配备青铜加农炮的绝对精锐。 欧陆诸国,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而和蒸蒸日上的法兰西相比,敌对方的英格兰王国无论在军事上抑或内部稳定上都已陷入了动荡。 英格兰王室的金雀花家族与法兰西的安茹王朝同出一脉,这也是安茹王朝绝嗣后,英格兰王室认为自己拥有对法兰西王位继承权的导火索。 百年战争的起点可以理解为出走英国的法国王室分家对主家的反攻。战争以英国一方的压倒性优势为伊始,以圣女贞德吹响反攻的号角为转折。到1450年前后,英国在大陆上的,无论侵略所得还是原本靠继承合法所得的领地,几乎尽数失陷。 英王亨利六世遭到了国内大贵族的连番质问,并被冠以“无能的”亨利的绰号。 但亨利国王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 封建王国的国王要求领下贵族参战属于非强制性动员,如果贵族认为这场仗没得打,那任由国王嗓子喊破,最后也只能用自己的直属军队去硬抗敌人的全国大军。 去年十月份,法兰西将领杜诺瓦在王国元帅让·德·朗格尔的默许下,向驻守鲁昂英军将领萨摩赛特公爵递交了一封言辞高傲的逼降书,要求英军滚出鲁昂,归还这座属于法兰西的神圣城堡。由于敌我双方的巨大兵力差距,英军灰溜溜地选择撤离城堡。 鲁昂城一度是法兰西的伤心之地。 1430年,奥尔良的圣女意外被俘,法军曾试图攻陷鲁昂以拯救贞德,未果。1449年,法军不费吹灰之力光复鲁昂。 1450年,为了反击法军的进攻,英王亨利六世下诏全国动员,结果厌战度拉满的英伦贵族没有一个愿意响应他的征召。英王只能派出自己的两千常备兵驰援大陆方面军。 在这样的背景下,1450年4月,领军驰援大陆军的凯瑞尔军团与萨默赛特公爵的支援部队合流,总计四千人的主力部队在英国人较为熟悉的诺曼底海岸寻求主力决战。 4月14日,凯瑞尔军团于诺曼底海岸的福尔米尼村正面迎上了法军阻击兵团三千人。 奥热河是一条位于诺曼底大区中北部的河流,也是福尔米尼村村民赖以生存的母亲河。 依托大河为后墙,凯瑞尔爵士排布英军背水列阵,壕沟拒马一应俱全,等待素以暴躁而闻名欧洲的法国军队发动主动进攻——而指挥法军的克莱蒙将军也没令他失望。 4月15日,本应肩负阻击责任的法军抛弃了固有阵地,以劣势兵力主动进攻英军。 克莱蒙将军自然有他主动的道理,他所指挥的部队乃是直属国王的精锐禁卫军,宪兵骑士更是所向披靡,哪有龟缩守村的道理? 但交战的第一天,英军就给了法国人一个迎头痛击——因为这支英军的编制实在太抽象了。 七百名封建骑士,四百名长枪兵,剩下两千九百人全tm是英格兰长弓手。 不列颠射爆大队躲在拒马后不停地弯弓射箭,骑士团护卫左右两翼,法军根本连接近敌人前排的长枪兵都做不到,就被英国人射了个爽。 往日所向披靡的宪兵骑士被排山倒海的箭雨砸得人仰马翻,法国人自认为不逊色于长弓手的王室弓弩手遭到全方位压制,交战仅半日,法军就差点把自己打溃,不得不败退回村重整军势。 骑在马上,望着抛下数百具尸体和伤员的法兰西人,英军指挥官凯瑞尔爵士得意地哈哈大笑。 不过很快他就要笑不出来了。 时间来到下午,凯瑞尔爵士在搭建的眺望塔上发现了法军的异动。 数百名士兵护送着两门形态怪异的大炮抵达交战前线,然后驻守在原地不动。 但是由于法军依然在英军长弓手的有效射程之外,因此凯瑞尔没有下令放箭。 以他丰富的战争经验,火炮这种东西在野战中的用处还不如绊马索,弓箭射不到的地方大炮肯定也轰不到,装填慢准头差,真不知道法国人发明这种东西作什—— “轰!” 两门法军长管炮应声开火,高高抛起的弹丸几乎瞬息间便降临到了英军长枪兵的头顶,在砸死了三个倒霉蛋后,弹丸继续滚动,接连撞死撞伤了将近十名士兵才堪堪止住,停在长弓手们的面前。 “什么?!”凯瑞尔爵士大惊失色,“这不可能,弓箭手,放箭!” 同样惊慌的长弓手立即搭箭反击,可飞出的箭矢在击中远处的法军前便耗竭了动能,根本没法对射程外的敌人造成实际伤害。 还没等凯瑞尔回过神来,第二轮炮击便大祸临头。 两门长管炮再次开火,这次瞄准的是英格兰人最引以为豪的长弓兵方阵。 两枚炮弹砸入人群,顷刻间十余名长弓手毙命,看得凯瑞尔心都在滴血。每名长弓兵都是英格兰人民最骄傲的孩子,从培养到形成战斗力需要耗费大量资金,本不该如此莫名其妙地死去。 然而更惨烈的伤亡还在其后,法兰西人的长管炮以骇人的装填速度疯狂炮击,一颗颗炮弹如死神天降,每一颗都能保证至少带走三名以上的长弓手。 凯瑞尔在了望塔上观察到,那两门法国大炮并非传统的前膛装填,而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新式火炮,法国炮兵把弹丸从后面的炮闩塞入,免去了清理炮膛残渣的功夫,因此装填速度远超以往。 但现在显然不是他搞研究的时候,英军的基层军官被炸得骂声遍野,谁也不知道法国人还储存了多少发炮弹,请战的请求如雪花般飘来,凯瑞尔必须做出抉择。 于是,在忍受二十余轮炮击后,凯瑞尔的英军迈出了沟壑壁垒,封建骑士在长弓手的掩护开始向法军发动冲锋。 法军一方不战自溃,残兵败入福尔米尼村,英军尾衔而至,围绕村镇展开猛攻。 交战三时,两军皆已人困马乏。 就在凯瑞尔打算鸣金收兵的前一刻,英军后方突然转出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布列塔尼公爵的徽章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详细残忍过程且按下不表。 第三天,法布联军开始收敛散落在诺曼底沿岸的三国将士的断肢残尸,兰开斯特的金狮鸢尾花凋零在福尔米尼。 四千英军主力全军覆没,两千五百人阵亡,一千五百人被俘,反观法军一方伤亡不到三百。 英王失去了在欧洲大陆上最后一支可用之兵,日落西下,百年战争大局已定。 第204章 不要问题回答问题,要用问题解决问题 鼓风机——即冶金工艺中必不可少的部件,肩负着为高温熔炼提供充足氧气的重要任务。 在鼓风机被发明之前,欧洲人会将锻冶炉建造在风速较快的山脉和河岸边,借助自然风熔铸铁、铜、锡、金等金属。 据历史记载,北欧维京海盗的村落拥有完善的铁匠铺,已经出现全套的基本锻造工具,包括冶炼炉、锻锤、磨砂轮、淬火池等。 机械力鼓风机于11世纪前后出现,随后以相对缓慢的速度扩散至全欧,到十三世纪基本完成普及。鼓风机以两种形式为主流——人力(畜力)鼓风机和水力鼓风机。前者主要应用于河流流速缓慢的南欧国家,后者则流行于拥有塞纳河、莱茵河和多瑙河的中西欧国家。 钢铁是工业的心脏,这一点也没开玩笑。冶金工艺的天花板决定着工业发展与技术进步的上限,没有钢铁,一切便无从谈起。 1325年,由于锻铁工艺进步,德意志地区第一次出现了历史可载的枪械制造。大约14世纪中叶,随着铸铁浇铸技术被首次应用于锻造工艺,欧洲人锻造出了世界上的第一门铸铁大炮。到了十五世纪早期,更有人将青铜炮与铸铁炮合二为一,首次制造出青铜铸铁加农炮,连带着导致一门新行业的诞生——“铸铁师”。 机械技术的进步同样带动了冶金的发展,在巴伐利亚地区,几乎就在铸铁技术出现的同时,德意志工匠发明了水力驱动的机械锻锤,自重约一千千克,可以以每分钟100到200次的速率捶打铁胚,极大提升了锻造效率。 十五世纪还出现了深刻影响后世的杂质筛选技术,凭借精密的机械设备,冶金师将筛选粗杂质的任务完全自动化了。 除鼓风机之外,冶金技术的第一重要器具自然非冶炼炉莫属。 “竖炉冶金”是发明自罗马时期,一直延续到16世纪的历史悠久的熔炉设计理念。但随着铁,尤其是钢的需求供不应求,人们为增加产能而将竖炉的高度不断拔高,并改用适用这种新设计的水力鼓风机,进而导致“高炉炼钢”理念的诞生。 在16世纪之前,欧洲的主流冶金炉是土法吹炼炉(stuckofen),这种炉子起源于奥地利的施蒂利亚,是中世纪冶金的集大成之作。土法吹炼炉最高可达14英尺,不仅拥有双风箱设计使其可以同时冶炼生铁与熟铁,并且增加了排出矿料废渣的开口保证冶金质量。 最主要的是,土法吹炼炉改善了以往竖炉最大的痛点——产量。 根据一张后世对比表格的记载,流行于十五世纪西欧的加泰罗尼亚竖炉的炼铁产量约为每次150千克,产出率30%。更落后的块炼炉更是惨不忍睹,70千克的单次产铁,12.5%的产铁率,消耗最多的燃料产出最少的铁,极大拖了经济发展的后腿。 与之相比,施蒂利亚的土法吹炼炉拥有最低300千克,最高可达900千克的惊人产量,产出率也有不低的39%,每个熔炉年产铁40-50吨,远超任何以往的旧式竖炉,且已经拥有了高炉炼铁的雏形。 在江天河的皇家工场搅入维也纳之前,维也纳已经有了冶炼工场38座,生铁厂12座,熟铁吹炼炉4座,钢铁冶炼炉18座,全部采用多瑙河的水力,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钢铁行业发展最迅猛的地域之一。 弗雷德里克对奥地利的“征服”为维也纳带来了更先进的施蒂利亚技术,经过皇家这三年的投资建设,江天河名下的皇家冶金工场建立起了8座新式吹炼炉,产量较老式吹炼炉提升了两倍以上。 事实证明,权力与资本果然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联合,拥有皇家信誉背书,政府全线开绿灯以及源源不断的资金池,连江天河这样从前毫无经商经验的雏鸟都能在维也纳打下半壁江山,怼得那些有钱没势的资深商人嗷嗷直叫。 但她并没有止步于此,毕竟她没有忘记自己建立冶金厂的初衷。 江天河紧张地等待着面前这座“49年制三号锻炉”的第一炉生铁。 这已经不是她的第一次实验,距离三座成型高炉搭建落成已有半年,这半年,她每日和几名资深铁匠守在炉旁,绞尽脑汁地尝试新的冶金法,却都以失败收场。 仅仅实验浪费的钢铁,已经足够她在维也纳城内建上十几栋带花园的独栋别墅。科研是件烧钱的工作,试图研发超越时代的技术更是如此。若非罗贝尔长期以权谋私,把军方武器订单白送给她的工场,加上皇帝本人依然在追加投资,单凭她的商业手段只怕早就被昂贵的科研工作拖破产了。 不久后,随着一股快要把空气烧灼的热气迸发而出,一炉铁水如约出炉。 和那些只能熔炼出软生铁的同行不同,江天河掌握了将铁熔化为铁水的技术。 她的父亲曾经无意中提及过工作中的小知识,冶金工厂提高炉温的方法大致有三种最简单:鼓风机吹氧,添加合金提温剂以及调整底吹气量。 奥地利的熔炉没有提供调整底吹气的组件,鼓风机吹氧虽然可以力大砖飞但终有局限,因此留给江天河的选择只剩下一个,提温合金。 最简单的提温剂便是硅碳合金,恰巧的是,江天河悲哀的知识储备中竟然真有一条可以用来制粗硅的化学方程式。粗硅的提温能力远不如硅铁合金,但让软铁熔化成铁水也算勉强够用。 但问题又出现了,二氧化硅,也即石英矿,它和碳反应的温度需要1400度以上——现有的反应釜根本无法承受。 于是问题延伸出新的问题——奥地利没有任何一座已知的耐热黏土矿,江天河连上哪找块耐火砖都成问题,更别提大规模炼钢了。 直到奥地利占领摩拉维亚,她的苦恼才终于得到解决——摩拉维亚的首府布尔诺拥有德意志最大的黏土矿区,其中恰好有耐热性能极佳的黄黏土。 一切的巧合与意外,加上无数奥地利和摩拉维亚工匠的日夜改良修缮,耗费两年多日日夜夜的操劳,才终于搭建起如今简陋的钢铁工艺。 一炉炉炽热的几乎不含碳的生铁水被工人费力地倒入耐热坩埚,再将捣碎成粉末的木炭和动物骨骼分批次丢入其中作为碳源。 沉重的坩埚支架搭设完毕,八台人力鼓风机火力全开,冶炼火焰腾空而起,工场附近眨眼之间已是一片热浪腾腾。 待感觉温度已经足够,资深工匠立即将少量提温剂投入其中。 坩埚附近的温度肉眼可见地开始提升,空气在高温下膨胀,光线也为之扭曲。 沉重的氛围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随着某位匠师一声“完成了”的低吼,八名学徒们上前拽起沉重的板闩,银光闪闪的铁水奔流而下,流入早已提前备好的锭模当中。 良久,尘埃落定,锭块凝固。 一个大胆的老铁匠上前把钢锭从模子里撬了出来,在手上颠了几下,满意地点点头。 “重量过关。” 下一个匠师接过钢锭,和其他几人转身进入打锻房,房间内很快传出叮叮当当地敲锻声。 大约两小时后,满头大汗的匠师提着已经勉强有了刃形的钢刃回到试验场,学徒拿出早已备好的军用阔剑,双方对砍三十余下,被大家寄予厚望的钢剑首先钝刃,令老匠师和学徒都露出大失所望之色。 但就在他们停手的那一刻,另一个匠师突然喊道: “不对劲,老布林肯,继续砍!砍到断为止!” 被他叫作老布林肯的匠师诧异地看了朋友一眼,但还是如他所言地接着砍了起来。 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不断地全力碰撞,率先崩刃的钢刃胚在外层刃形崩解后没有进一步破损,反而愈发坚挺。反观阔剑,被硬度更上一层的砍得节节败退,崩刃的范围不断扩大,刃面仿佛被吸血鬼啃了一遍似的犬牙交错。 “嘎巴。” 当对劈进行到第一百下,阔剑再也无法承受高强度的劈砍,侧刃崩出一个三厘米的大豁口。 学徒大喝一声,抬起钢刃重重劈在豁口上。 老布林肯被冲击力撞得趔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你小子,他妈的是想杀了老子吗?” “布林肯!” 他的老朋友激动地喊道。 “看,看,快看!” “看什嘛老子差点被砍死还看看看,真是——诶?” 他愕然的举起那把只剩下一半的阔剑。 崩飞的剑刃远远插在坩埚旁的泥土里,裂开的断面整齐而光滑。 “成,成功了……” 布林肯突然扔掉断剑,冲到学徒面前抢过那把锻造得扭扭歪歪的钢刃胚,高高举起到日光下,用刃面反射着光芒。 “成功了,成功啦!” 第205章 基督伦理与禁欲主义 大学,universit?t。 作为现代社会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大学,肩负着培养和塑造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民族的责任。 1365年,奥地利公爵“启业者”鲁道夫四世(rudolf iv)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建立了奥地利的第一所大学,维也纳大学(universit?t wien),随后便因为《1365年金玺诏书》剥夺了奥地利的选帝侯权力而忧愤去世,享年仅26岁。 值得一提的是,鲁道夫四世的妻子同样来自卢森堡家族,而他毕生的目标都是将维也纳打造成不逊于岳父查理四世皇帝的布拉格的伟大城市。圣史蒂芬大教堂,维也纳大学等遗留至今的建筑大多出自其之手。 鲁道夫四世也是第一次提出“奥地利大公国(archduchy)”这一概念的公爵,以区分原本的公国(duchy),进而将各个哈布斯堡分家重新整合为一体。 可惜天不假年,他的野心终究败给了寿数,但他所创立的维也纳大学至今都是全世界最顶级的学府之一,是多瑙河流域的学术研究中心,至今诞生过21位诺贝尔奖得主。 罗贝尔是生平第一次到达大学这样级别的高等学府讲话,心中紧张万分。 按江天河的话来说,他这个年纪的人在后世“还在为高考科举奔波劳碌”,以他神学院毕业的水平,不比江天河的初中文凭好到哪儿去。 他向弗雷德里克提出请假的申请后,皇帝承诺为他保留宫相的宫职,前提是他不许在休假期间摆烂——不愿意从政,就给老子去大学教书。 而为了今天的初亮相,他绞尽脑汁地准备了一周的课程,终于在三天前才敲定了演讲的主题。 “主教大人,到时间了。” 他的教会秘书,艾伊尼阿斯先生的大女儿加布里埃拉推了推眼镜,淡淡地提醒道。 “哦,哦,对,该我了。” 维也纳大学校长,同时也是前维也纳大主教阿德里安,结束了他热情洋溢且冗长的铺垫,面带笑意地看向刚刚走入教室,看起来惴惴不安的罗贝尔。 他这两年忙于战事,疏忽了对拉迪斯劳斯的教育,老阿德里安和他的矛盾因此大为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对教会年轻后继者的欣赏和满意。 “呵呵,你终于来了,年轻人们都等不及了。”阿德里安调侃道,“和我这样的老朽相比,他们更期待您的演讲咯。” 对他的话,罗贝尔能回应的唯有苦笑:“校长,您别再笑话我了。” 讲台下的四百多名学生意识到校长仿佛永远没有止境的闲扯终于结束,纷纷长舒一口气,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走进教室的风云人物。 经过这两年南征北战以及自由邦计划走入贵族家庭的千家万户,这个“毁誉参半”的意大利主教已经成了各家各户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在座的不少学生都曾有过聆听家族长者辱骂罗贝尔的所作所为,却又劝家族后裔学习他的奇妙经历。 他们眼见那位年轻到过分的大主教冲他们腼腆一笑,转身用碳笔在身后的白板上写下一个个德语字母。 “基督伦理与禁欲主义。” 这将是他今日演讲的主题。 位于罗马的大图书馆,尼古拉五世喟叹着合上一本厚重的古书。 “‘国家一旦没了正义,就沦为一个巨大的匪帮。’” 尼古拉对上博尔哈主教疑惑的眼神,苦笑着解释道:“这是古罗马的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的话。主教阁下,我不认为会沦为匪帮的只有国家,国家是人组成的,教会同样是人组成的,我不想说谎,但是这里没有神明,也许我们注定无法逃离与国家相同的困窘。” 博尔哈微微摇了摇头:“冕下言重了,您收复了沦陷南国的故土,包容德意志皇帝屡次悖逆之举。您已经证明自己是比尤金四世冕下更出色的领袖,无需苛责自己。” 尼古拉五世依然叹息:“那都不过是世俗的胜利,无法掩盖精神上的衰败。主教,我有些迷茫,我们从这些几千年前的古书里寻章摘句,执拗地扣字眼,试图用神的话语掩盖人的迷茫。可基督所追寻的正义,我是说,单凭一次次辩论和搅混水似的中庸之途,真的能寻找到圣彼得的本心吗?” “禁欲主义是基督伦理的正义,节制,慈爱,是神所提倡的美德。”罗贝尔看看自己的大纲草稿,“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我的名字是罗贝尔·诺贝尔,一名来自意大利的修道士。” “多年来,我一直是坚定的禁欲主义者,耶稣基督说,人生而有罪,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赎罪之旅,孤独、贫穷、困惑……一切都可以成为赎罪的养料,于大洪水降临之日给予凡人升天的至福。” 罗贝尔突然停下炭笔,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同学们有人试过一直不洗澡吗?” 寂静的教室陡然哄堂大笑。 学生们纷纷把目光投向那些脏兮兮臭烘烘的少数分子,而后者全无羞愧之色,反而骄傲地站了起来。 “很厉害,至少我做不到。”罗贝尔耸耸肩膀,“某种意义上来说,拒绝洗涤也是一种受苦,恭喜你们,不过有条件的话还请用香薰遮掩一下味道,真的很重。” 骄傲站起的学生面色一红,在其他人调笑的注视下坐回座位。 大学生们原以为来演讲的人会是位张口礼义廉耻,闭口经文正义的学究,没想到罗贝尔竟然一开始就抛出这么离经叛道的问题。 一个诙谐幽默的上位者更容易获取他人的好感,罗贝尔很快感觉课堂气氛有所改善,逐渐开始步入正题。 “同学们,今日的话除了你、我和神明,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我真心实意地询问大家……” “……人真的该受苦吗?” 尼古拉五世向博尔哈主教问出那个自大学时代便困扰他多年的问题。 “我在波伦亚大学深造时,曾和我的神学课老师有过一场争辩。”尼古拉喃喃自语,“圣经说,人的罪孽起源于亚当夏娃,苹果玷污了纯洁的人性,人类从此有了罪恶的天赋。” “神说过,祂所创造的人类是不完美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思考:如果人类不完美,那人类为什么要为自身的不完美而肩负罪孽?世俗领主惩治罪犯是因为犯人触发了法律,触及了他人的利益——那一个生来懵懂的孩子又伤害了谁呢?” 博尔哈主教沉默不语。 他当然可以用经典的话术回应尼古拉的迷惘,例如类似的话题早已在过去某场辩经论战中得到了结论,或者当头一棒制止他亵渎的思考。 但博尔哈明白,教皇冕下所指的并非简单的几句话,他所质疑的是更高层次的存在,他不敢妄加评论。 罗贝尔指着圣经中的一小段批注:“信仰和纯洁的生活可以涤净人类自身的罪孽。神将他的儿子耶稣献出,赦免凡信他的人。” “这里我来和大家玩一个无聊的文字游戏。”他微笑着把手指比在一起,“人生而有罪,待人死后,灵魂脱离肉体受到神的亲自审判,有罪者打入地狱,无罪者升入天国,同学们有人想下地狱吗?” 教室内所有人齐齐摇头。 “那我可以理解为,‘升天’这件事本身就是大家欲望的具现吗?” 这一次学生们明显出现了动摇。 欲望一词长期受到教会有意的污名化,将神圣的天国与人类罪恶的欲望相关联,实在是一种亵渎的说法。 但,叛逆素来是大学生的标签,大学生主打的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哪怕对手是神也要掰掰腕子”,这才有资格叫狂妄的大学生。 响应他点头的人数很快成了大头,这让罗贝尔实打实的松了口气。 太好了,艾伊尼阿斯没骗他。假如把谈话对象换成安科纳的农村,他敢这么亵渎天国,估计早被愤怒的农民伯伯拿草叉串串香了。 “综合以上所述,我是否可以认为:越虔诚,越禁欲。越禁欲,越求欲。越求欲,越破戒。越破戒,越不诚。所以越虔诚,越不诚。越不诚,越虔诚。” 他的话音落下后,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句“出院”,逗得他拍案大笑。 他的笑声似乎给了学生勇气,立即有一名光鲜亮丽的女学生站来起来:“您的话在逻辑上不通,过分拉近了事件间的联系,这是诡辩,大人!” “当然,这是诡辩,八岁小孩子都能听得出来。”罗贝尔摊手,“那么你们是愿意相信教皇的规矩,死守清规,还是相信我的诡辩,灵活守戒呢?” “这还用问么?”那名回答的女学生笑靥如花,“当然是相信您了,主教大人。” 演讲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帷幕。 罗贝尔向台下微微躬身,夹着圣经和备课单走出了教室。 在门外,一名有着棕黄长发的神秘少女与加布里埃拉大眼瞪小眼,彼此的手指一直在底下打着转转。 出于单纯的好奇,罗贝尔第一时间凑了过去。棕发少女的目光如他所料地转向他,嘴里下意识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演奏春日影?” “啊?” 第206章 1450年5月,距离罗贝尔请求暂时休假,半年时光飞逝。 半年前,举办完婚礼的朱利奥与他告别,和雅各布以及米尔斯一家踏上了前往蒂罗尔的道路。 不久后,罗贝尔的宫廷中最大的支持者、维也纳的“副王”克里斯托弗也紧随其后,一家人前往封地因斯布鲁克就藩。临行前,他把自己在维也纳的狩猎营地和别墅一并赠送给了罗贝尔,祝愿他狩猎愉快。 但罗贝尔自那以后再也没去过猎场。 他享受的从来不是狩猎,快乐来自朋友的陪伴,仅此而已。 克里斯托弗的旧猎场如今荒无人烟,已经成了各路麋鹿野狼的天堂,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罗贝尔索性把猎场开放给了当地村民,任其砍伐狩猎。 他的家里依然没有佣人,只有加布里埃拉偶尔客串一下女仆的角色,其余时间都是他独自居住。 江天河忙着她的冶金事业,整日住在炼钢厂附近的一座小木屋里,两人很久没有互通有无,唯一的消息只是对方是否活着。 哈勒法迪暂时结束了环游欧洲的征程,他现在留着属于他们兄妹的房子里,给妹妹日日夜夜讲述自己在欧陆各国的所见所闻——勃艮第人的富庶,法兰西人的艺术,尼德兰人的精明,波兰人的虔诚,巴尔干人的内斗,匈牙利人的好客……连罗贝尔都时常跟着一起聆听栩栩如生的讲述,仿佛在看电影一样。 高尔文,皮雷,法罗,盖里乌斯……后两者像两个老头一样佛系,每天不是下棋就是练兵。前两者带着满身的荣誉与财富荣归故里,被母校威尼斯军事学院邀请回国宣讲,作为“优秀校友”得到推崇,间接吸引了不少稚嫩的威尼斯军官投身奥地利。 两人拒绝了威尼斯尊贵总督的招揽,回到了奥地利,继续履行他们军人的职责。 顺带一提,威尼斯的老总督依然健在,据高尔文回忆,这个行将八十岁的老人看不出任何去世的征兆,不得不让人感慨人与人之间的体质差异。 有的人能活八十,而有的人三十多就寄了,留下孤儿寡母任人鱼肉——骂的就是你,阿尔布雷希特! 罗贝尔很快对冷清清的房子失去了归属感,他现在住在圣史蒂芬大教堂后的神职人员宿舍,忙于治理教会的产业和安排下级神甫的工作。 每个人都被充实而劳碌的生活填满,直到这一天,平淡的生活被阿德里安的一封邀请函打破,让他死水一般的生活再起波澜。 反正已经耽误了半天,不如再耽误半天。 这样想着,罗贝尔带着加布里埃拉鬼使神差似的走到了霍夫堡皇宫大门前。 “我要进宫。” “哦!主教大人,好久不见啊,这都快半年了吧!” 霍夫堡皇宫宫门入口,刚刚结束了大学宣讲的罗贝尔和加布里埃拉风尘仆仆地抵达了门前。 守门的卫队长立即认出了他,热情地招手迎了上来,站位恰巧好好挡住了他直入宫门的去路。 罗贝尔不疑有他,礼貌地颔首回应:“嗯,最近在忙募捐会和孤儿院的事,一直没空来,麻烦几位开一下门了。” “啊呀,啊呀……”守门卫队长拍了拍脑袋,扭头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下属。 “那个,大人,能劳烦您告知一下您具体要去哪间宫室么?” “嗯?” 不知为何,罗贝尔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进宫还需要禀报你去哪吗?” “不不不,属下万不敢打听您的私事!”卫队长连忙谄媚地搓手,“但是,但是这个……” “但是什么,你尽管直说。”罗贝尔眉目一横,“如果谁事后敢威胁你,我剁了他的脑袋!” 他的手搭在黄金剑的剑柄上,似乎真打算拔剑出鞘。 为了迎合自己的圣剑杜兰达尔,半年前朱利奥离开维也纳前,执拗地要求罗贝尔把自己的佩剑更名为咎瓦尤斯——传说中查理曼的圣剑。 罗贝尔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苦笑着答应他的请求。贝贝似乎也十分喜爱剑的新名字,每当他这么呼唤时都比平时更加卖力,只不过出于避嫌考虑,众人只在私下这样称呼他的爱剑,绝不在外人面前让皇帝多起疑心。 小队长苦笑道:“也不是威胁,但是……大人,我就说实话吧,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幼子,不敢瞎掺和宫廷里的事——您是要找皇帝陛下,还是要找伊丽莎白夫人?” “我找皇帝作甚?我还在休假呢。”罗贝尔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找夫人和拉迪斯劳斯少爷,履行我宫廷教师的责任。” “那,恕小人不能放您进——” “仓啷!” 咎瓦尤斯猝然出鞘,加布里埃拉不由一惊。 锋锐的白金剑刃抵上侧颈,微微剑芒的冰凉刺感令队长的大脑一片空白。 “主、主、主教。”他的脸在几秒内经历了从恐惧到绝望再到哭泣的转变,“饶命,小的,小的也只是遵从上面的命令,小的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别杀我,别杀我,呜呜呜呜……” “上面的命令,哪个上面!”罗贝尔捏紧了剑柄,“弗雷德里克,恩里克还是博罗诺夫?” 在这小小的奥地利宫廷中,真正有权掌控进出权的只有这三人,休假前还要加上一个他自己,总计四人有权关闭宫门。 “小的只是执行命令,小的不知道,小的不知道……” 任他如何威胁,卫队长只是涕泗横流地猛摇头,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僵持片刻,罗贝尔叹息一声,收剑入鞘,拂袖而去。 这场小小的冲突被街边有心人看在眼里。 往日飞扬跋扈的主教竟会遭到皇宫的冷遇,这大大超乎了外面人的想象。 这番对话同样被一扇宫殿二楼的暗窗看了个清楚。 伊丽莎白夫人小心翼翼地推上暗格,向施以援手的仆人低声说了句“谢谢”,马不停蹄地回到卧室。 暗格本是皇宫建立之初,出于守备需要挖开的箭孔,后来奥地利愈加繁华,宫廷人数激增,扩建时不得不把本来的守备区也改成了廷臣仆人的宿舍,那些旧箭孔大部分被填死,但也有些被保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暗格只有资深的老仆人才通晓,恰巧的是,年纪老意味着历侍多位皇帝——包括伊丽莎白夫人的丈夫,先帝阿尔布雷希特。 望着伊丽莎白匆匆而去的背影,老女仆苦涩地叹息:“哎,难为夫人,为了小少爷如此委曲求全。这般苛待先皇后,陛下实在薄情寡恩了些……” 回到卧室后,拉迪斯劳斯激动地拦住母亲,如果罗贝尔在场,一定会惊讶于学生的成长速度。 今年仅十岁的小拉迪,身高接近一米六,比许多成年的平民还要高大,面貌同样完美继承了他的父亲,兼具男子的阳刚与女子的阴柔,足以令任何怀春女孩心动不已。 “母亲大人,真的是——” “嘘!” 伊丽莎白给儿子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她警惕地把头探出房门,确认无人窃听后点了点头。 “没错,是你的老师来找我们了。” “真的吗?老师终于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老师忘记我了!” “你的老师为了避嫌,不能常常和你见面。”伊丽莎白的双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柔声道,“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心里没忘我们母子,只是横遭奸人阻隔,一时无法与我们相见。” “那怎么办……”拉迪斯劳斯失落地低下头,“母亲不是说,除了老师没人能救我们了吗?” “……” 伊丽莎白沉默不语。 她走到书桌旁,书桌上空无一物,她撕下一片裙角,用仆人悄悄送给她的笔墨在丝绒上写下一行行文字,随后塞到拉迪斯劳斯的裤兜里。 “拉迪,明天就是阿德里安爷爷讲课的日子,这段时间有按照我说的话讨好爷爷吗?” 拉迪斯劳斯点点头。 阿德里安是拉迪斯劳斯的宫廷教师,也是对外交流的唯一窗口。作为贵族责任的一部分,后代的教育永远不能耽搁。如果弗雷德里克敢剥夺拉迪斯劳斯的受教育权,都无需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与他痛陈利害(物理),维也纳本地的贵族就要闹起来。 为防范伊丽莎白母子借助这个窗口搞事,弗雷德里克特地挑选了共事多年的阿德里安与无依无靠的外地人罗贝尔。这个施蒂利亚的乡下佬满以为阿德里安不会辜负他的信任,但卢森堡家族出身的贵妇敏锐地察觉到他性格中传统守旧的部分。 “这是个富有道德与责任感的传统老人”,伊丽莎白如此推测。 幽居深宫的她决定将性命赌在这个老人的道德上,如果成功,则一切仍有希望,若失败,不过一死而已,她早就迫不及待与丈夫在天上团聚。 第207章 阴谋的漩涡 回家的路上,罗贝尔越想越气,越想越不对。 他穿着便装走进酒馆尝试散心,却立刻就听到隔壁桌子在热火朝天地议论“主教入宫遭拒”的话题,内心更添烦闷。 连饮三大杯麦芽酒后,他的心情总算有所舒缓。 “老板,结账。” 他弹出一枚金光灿灿的弗洛林金币,在老板看傻子的目光中离开。 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往家走,待到抵达家门口前,两道似曾相识的倩影正在他的家门前对峙。 “你是什么人?” “唔,我是这家房子的主人的朋友呢。” “胡说,能入他法眼里的女人只有圣母玛利亚,他才不会结识你这种婊里婊气的女人!” “遗憾呀,小妹妹,你似乎不太了解他,他呀,参加的宴会比我和妹妹加起来都要多,绰号都快变成【派对狂】了呢。” 昏暗的夜色让他看不清这两个操着他熟悉语调的女人。 他走快两步,终于看清了两人的脸庞。 “天河?你是……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粲然一笑,晃动挂着珍珠手链的手腕:“olá, meu amigo(朋友你好),好久不见啦~” “罗罗罗罗罗贝尔!这个女人是谁?” 江天河冲上去激动地拽住他的手臂。 “还有,一直参加宴会什么意思,你究竟在我赚钱养家的时候在做什么啊!” 伊莎贝尔,加布里埃拉,江天河。 罗贝尔的家难得一次热闹,就迎来了两位客人和一位主人——还都是他最不想靠近的女人。 一进屋他才发现,江天河的皮肤已经被冶金炉暴烤得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稚嫩与洁白,逐渐向中世纪的农家女靠拢。 “怎么啦,不满意啊?”江天河没好气地叉着腰,“还不是因为某人大笔一挥,什一税不收了,赎罪券也不卖了,害得自己的教会入不敷出,还要一介女流之辈替他赚钱养家?” “呵呵呵,怎么敢不满意呢。”罗贝尔笑着替她揉揉肩膀,“农家女怎么了,贞德也是农家女,不妨碍她是法兰西的圣女,受到万人爱戴景仰,不是吗?” 伊莎贝尔:“……”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位年轻主教的神学态度。 教皇喊东我喊西,教皇吃菜我转桌,教皇做饭我砸锅,教皇认定贞德是巫女,那他就一口咬死贞德是圣女,一句话,铁了心和教廷刚到底。 换在伊莎贝尔的故乡葡萄牙,他这种行为早晚会被异端审问局登门拜访,但这里是奥地利,是把教廷的手都砍掉了的神圣罗马帝国。 加布里埃拉依旧寡言少语,伊莎贝尔低头夹了几口菜,眼前忽然一亮。 “这是什么菜?好好吃!” 江天河得意地抱起手:“哼哼,这是我最新的研究成果,甘蓝炒海蚌,怎么样?对了,说起研究成果!” 她拽住罗贝尔的肩膀,激动不已:“我成功了!比熟铁硬度更高的合金钢!还有产量更大的坩埚炼炉!我成功了!” 罗贝尔笑看着少女上蹿下跳的激动模样,缓缓抚摸她的头发。 “厉害,不愧是未来世界的天才,努力又聪明,谁也比不了你。” 她一直口口声声宣称要以后人的智慧战胜先人,如今虽然抄袭了不少已有的设计思路,但确确实实打造出了世界上的第一台坩埚炼铁炉和第一炉合金钢。 江天河不知道这比原本历史提前了多少年,哪怕只提前了十年,也足够让她在历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啊,以后人该怎么称呼我呀……” 女孩很快沉浸在大成功和青史留名的喜悦当中不可自拔。 “用新钢打造出新武器盔甲,该能卖多少钱呀,嘿嘿,钱,好多的钱……” “关于这个……天河。”罗贝尔沉吟道,“能听取我一个请求吗?” “嗯?” “暂时不要让更多人知道技术突破的事,如果传出去了,也尽量让人把它描述成小层次的突破,总而言之,尽量慢地让军队列装新式武器。” “欸!为什么!卖武器能赚好多钱呢!” “……” 罗贝尔苦思良久,决定还是把自己的担忧告知家人。 “我最近有种不安的感觉,维也纳很多地方都让我感觉陌生。万一出现意外,我担心……你的新武器会被我们的敌人握在手里,反过来威胁我们的安危。” “这个问题,正是我今天拜访的原因。” 他话音刚落,伊莎贝尔便开口道。 “虽然这样很对不起信赖我的小莱昂诺尔,但我也没法对已经深陷漩涡中心而不自知的某人袖手旁观——罗贝尔·诺贝尔,你真的知道你一直以来在做什么吗?” 罗贝尔迷茫地摇摇头。 伊莎贝尔气极反笑,掰着手指替他算数:“四年前,伊丽莎白夫人联合胡斯教徒,趁着皇帝陛下领兵在外发动了维也纳政变,引爆了国内内战。大清洗中,陛下最器重的书记官被杀,守城官叛变,无数与陛下有知遇之恩的官员遭到屠戮。 累累血债都被皇帝记在心间,不过是碍于夫人的门第与拉迪斯劳斯的身份敏感才放过他们母子一马,打算幽禁深宫直到二人去世。” “谁告诉你的?” “还需要人告诉吗?这些事情人尽皆知,路边的七岁小孩都知道皇帝与夫人间仇深似海,毫无回旋余地。” 伊莎贝尔没好气道:“只有某个十几岁的白痴主教,不知道是脑子残了还是善心大爆发,非得为他们母子张目,甚至要求皇帝给他们自由活动权,你不觉得这人是个傻逼吗?” “我觉得很好啊。” 傻逼本人如是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等会,你刚才是不是骂我了?” “下一个问题。”伊莎贝尔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似的,“三年前,陛下东征波兰,波西米亚国王战死,陛下撤军归国,留某人殿后,某人虽然完美执行了阻击作战,但在事后率军独走,擅自进攻奥地利的友邦波西米亚,害得陛下声威大损,还陷于意大利与波西米亚双线作战的不利境地。 虽然结果是好的,奥地利夺取了摩拉维亚,陛下也签订了和小莱昂诺尔的婚约,但一个追求乾坤独断的皇帝不可能对属下独走满意,奖赏只是权宜之计,疏远才是注定的结局。” 罗贝尔沉默不语,两只手纠缠在一起,时抓时握。 “且不论之后私自制订自由邦计划这种级别的重大国策,和剿叛归来竟然没有献上一顶叛兵首级的问题,单以上两点,已经完全足够一个统治者向自己的臣下追罪了。” 伊莎贝尔歪头凝视罗贝尔低垂的眼帘。 “你说对吗,‘前’宫相大人?” 加布里埃拉担忧地看向罗贝尔,同样的还有一脸懵状的江天河。 “等等,你说罗贝尔他被撤职了?” 伊莎贝尔质问道:“臣属休假却不予复职,与撤职何异?” “呵呵。”这时,一直没作回应的罗贝尔突然笑了两声,“布拉干萨家的小女儿,看事情倒是敏锐的很嘛。” “首先,我的年纪比你大,姐姐我已经二十岁了。其次,宫廷斗争不是儿戏,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她难得地露出阴郁的表情,“我倒是很好奇,究竟谁给你的胆子,敢在皇帝的宫廷里如此大胆。” “我有神明庇佑。” “你有个锤子神明庇佑,要是有神保护,你从一开始就不会被抓到奥地利来。” 他笑着拍拍腰上的咎瓦尤斯剑鞘:“不一样,以前信得是个西贝货,现在这个是真货。” 连约柜都给他摸过了,真的不能再真了。 伊莎贝尔无语。 “哎,罢了,最后送你一个情报吧。这段时间和伊丽莎白母子俩保持距离,不要走动,最好连走动的征兆都不要有,多熬几年,没准皇帝想起你的好,你还有被重新起用的机会。” “等等。”罗贝尔叫住她,“你告诉我这么多情报,我从来不是那种欠人情不还的人。” 白袍人:真的吗?那我的剑和戒指…… “总而言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和我说,我会尽力满足你——在我能力之内。” 伊莎贝尔走到门口,忽然扭头莞尔一笑:“娶我,我们就两清——当然,如果你活过这道坎,当我没说。” “哈?” 罗贝尔和江天河异口同声地喊道。 第208章 第戎轮舞曲 恭恭敬敬地送走伊莎贝尔后,罗贝尔很快从“娶我”的震惊中缓过劲来。 他参与的 但江天河没有。 她一直傻愣愣地盯着桌面,就这样一直看到其他人结束晚餐,蓦然唐突地喊道: “她嫁给你,那我怎么办!” “噗?!?!” 罗贝尔一口白开水喷了出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江天河一脸的恐怖与震惊,“你不会不打算娶我吧!” 闻言,加布里埃拉默默走上楼梯,把晚七点钟肥皂剧的环节留给了老板和可能的老板娘。 她对偷听别人的家庭囧事没有兴趣,她自己的家庭还搞得乱七八糟。 艾伊尼阿斯的神职被恢复,相当于又成了往日的人形自走叛律机,走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是“有老婆女儿的主教”。 她和母亲不止一次为这事烦恼,哎,真是麻烦,不要恢复神职不就好了嘛,教皇真讨厌。 “为什么话题会转到这儿?”罗贝尔大惊失色,“你不会是看到朱利奥结了婚所以自己也想嫁人了吧?少女,不要被他人的爱情蒙蔽了双眼啊!百分之九十九的婚姻都是不幸福的!” 曾经在安科纳替别人办了无数次结婚与离婚的资深神甫如是喊道。 “啊啊啊啊啊!” 江天河大叫着躺在地上,转着圈的打滚。 “没有手机电脑玩,没有空调吹,没有电视看,连收音机也没有,如果再嫁给一个思想封建还动不动十几年不洗澡的中世纪男人,我一定会疯掉的!” “不结婚不就好了!你才十八,正是该讲究奉献的年纪,给我滚回炼钢厂狠狠地卷,我下半辈子能不能吃上大鱼大肉。” “不!女人的青春不能没有爱情——就像你们不能没有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本来就不在我们手里。”罗贝尔精准吐槽道,“况且都什么年代了,还在讲爱情这种古希腊的老掉牙概念,少女,你真的是未来人吗?” 江天河:? “听好了,江女士。”罗贝尔站了起来,如作小山般遮挡在她与吊灯之间,又好似巨石横亘在她通往爱情的铁路上。 “婚姻,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谈婚论嫁关乎两个家族的命运,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 他从厨房拽来一块切菜板作为黑板,拧开一瓶腌橄榄汁作为墨汁,在菜板上龙飞凤舞地画了起来。 “想想看,结婚要不要彩礼?要不要嫁妆?嫁妆给多少?贵族人家能直接以国土相赠,少的也要万金不止。我身为堂堂的威斯特法伦宫伯,至少要给你攒上一万弗洛林金币作为嫁妆,至少!” “所以说你娶我不就不用……” “还有,婚后决定生孩子了吗?第几年生孩子?生几个?有没有必须生男孩的需求?万一生不出男孩,你能不能接受丈夫把婚外情的私生子合法化?就像当年的老骑士布莱德那样。 婚后要不要迁出族居?婚后住在公家附近还是婆家附近?逢年过节是回丈母娘家还是回自家,还是各回各家?新房要造泥瓦房还是木砖房?谋生是要男耕女织还是进城做工?如果是前者有没有足够的自耕地,或者当佃户?后者的话有没有做好加入城市行会的准备?居住的城市万一没有自己职业的行会怎么办?迁移还是勉强生存还是转行?” 罗贝尔在切菜板正反甚至侧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最后扭头看向江天河。 “爱情是灿烂的火花,婚姻是无聊的柴米油盐,生命像一场没有定文的冒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雅各布这么多年都没有从丧妻的痛苦走出来,婚姻带给他的真的是幸福吗?还是痛苦居多呢?你有面临一切必然与意外的觉悟吗?” “年轻人,现在你还想结婚吗?” 江天河生无可恋地“大”字摊在地上: “别说了,我还是打铁吧。” “这就对了嘛——而且你晒得太黑了,不符合我的审美。”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才黑成这样的……” 战争,混乱的战争。 自1337年英王以夺取法兰西王位为借口大举入侵大陆以来,两国以十数年为间隔战战和和,战乱的阴影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从两国天空消散。 沉重的战争税负落在英法两国人民的肩上,连番不断的农民起义,一次次的血腥镇压,残酷的战争,无助的死亡,居高不下的税率。士兵的家人为支付战争税而饿殍遍野,这番苦难又被两国士兵愤怒地加诸于彼国的国民身上,屠杀屡见不鲜,这一切都被心惊胆战的勃艮第人和低地人看得一清二楚。 英军无情地劫掠着满目疮痍的大法兰西,法国海军早已覆灭,陆军从始至终未能登上英格兰岛的本土,只能在英占法区,例如诺曼底、加斯科涅,在那些和他们说着同样语言的“敌人”身上宣泄怒火。 福尔米尼会战后,自“征服者”威廉时代就从属于英格兰王国的诺曼底公国全境沦陷,英格兰在大陆的据点只剩加斯科涅与加莱。前者境内有水网密集的加龙河,英国海军得以随时支援陆地堡垒,后者被勃艮第公国的领土遮挡在东北部,勃艮第人不会允许法军通行他们的领土前去攻打。 但在百年战争进入尾声的如今,勃艮第公爵菲利普三世是时候该为战后事宜作打算了。 五十四岁的菲利普三世把一个骑士陶塑兵棋摆在首都第戎的位置,在下面默默写一下的阿拉伯数字,意为他自己的直属常备军团。 再把另一枚骑士兵棋摆在大地图上的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先写了一个两万的字眼,但仔细思忖后觉得不妥,又涂掉换成了一万。 做完这一切后,他居高临下地打量这张比例扭曲的欧洲地图,眉头紧锁。 “不行,还是不行……唔,大意了,不该让法国人赢得这么简单……” 他看着地图上渐渐被染蓝的一角,心中百般后悔。 勃艮第公爵的头衔于公元843年由查理二世创立,那时法兰西还不叫法兰西,而是西法兰克。刚刚建立时,勃艮第国土位于法国的东南部,萨伏伊的西北部,南接地中海,面积差不多与尼德兰相仿。 勃艮第的黄金时代真正来临,少不了“英国人”的帮助。十四世纪中叶,百年战争第一阶段法国战败后,勃艮第公爵腓利二世趁机向北扩张,兼并弗朗士孔泰和佛兰德。 战争第二阶段,法国再次陷入苦战,好不容易盼来了圣女贞德,第二代公爵菲利普三世反手就是一个大逮捕,把贞德送给英国人烧死,再次趁机兼并了布洛涅,顺手抢走了神圣罗马的卢森堡和洛林。 神罗:啊? 历经百年扩张,勃艮第公国名义上是法王的臣属,事实上已经独立于巴黎王政之外,拥有独立的行政班子。 问题在于,勃艮第的兴盛与法兰西的衰落密不可分,一旦百年战争结束,菲利普三世不认为那个狂到没边的查理七世不对勃艮第打什么馊主意。 他可是害死贞德的凶手,法兰西民族的敌人。查理七世是个矛盾的王,他忌惮贞德的军事才能,所以对拯救她的性命不够上心。却又珍惜这位上帝赐予法兰西民族的天才,所以在贞德被俘后,亲率大军猛攻囚禁着她鲁昂城。 而且查理七世生于1403,贞德生于1412,相差9岁,但在菲利普三世这种萝莉控眼里相当于没差——万一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怎么办?那他不就相当于把法王的姘头害死了吗?! 刨除国仇家恨因素,他的境内还有全欧洲最肥沃富裕的种植园群,每年能为公国提供巨额赋税,任何一个有野心的领主都不可能对勃艮第毫无想法。 一百年的扩张历史,让勃艮第成功把周围国家都罪了个遍。菲利普三世穷尽一生都在竭力抚平他父亲留下的恶劣外交环境。 “父亲!” 一声兴奋的喊声传入军帐,是身披戎装的查理大踏步入帐。 看见既让自己骄傲,又让自己心累的儿子,菲利普只能苦笑。 他的儿子哪都好,就是和他爷爷一个德行,头铁,一根筋。 菲利普三世的父亲,上一任勃艮第公爵,绰号“无畏”约翰,年轻时参与过对奥斯曼的十字军,性情暴虐。因为得罪的人太多,三十年前在法国境内遭遇刺杀而死。 菲利普不希望儿子走他爷爷的老路,勃艮第四面环敌,外交形势恶劣,高超的外交手腕比军事才能更加重要,可惜查理从来没把他的话听进脑子。 不过,听说他的儿子在奥地利结识了不少朋友,也许他一直小看了儿子的外交才能也说不定。 “父亲,您看!” 查理兴奋地从板甲内衬里掏出一封信:“维也纳的拉迪斯劳斯给我回信了!” “哦?快给我看看。” 菲利普接过信件,用小刀划破封皮。 稍微读了几行字,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紧接着把信凑到蜡烛旁边,点燃了一角。 朋友的信莫名其妙被烧,查理焦急地拉住他的手:“父亲,你做什么!我还没看呢!” “这不是你该看的信。” 菲利普敷衍地回复,把信的灰烬撒在地上。 “您在说什么?拉迪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的信为什么不可以看!我已经十七岁了,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 “这……” 菲利普露出迟疑之色。 纠结良久后,他还是拒绝告知儿子信中内容。事关家族的百年基业,他不能为一时心软而儿戏。 查理百般纠缠,终究得不到父亲的正面回应,只能伤心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一日的练兵后,疲惫不堪的菲利普公爵回到眠帐,脑海中,信中的内容依然令他感到沉重。 勃艮第宛如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任何不可控因素都可能导致舟船倾覆,他不敢应允那封信中的请求,哪怕只为保住勃艮第与奥地利的盟约。 深夜,装睡的查理睁开眼睛。 他父亲猜的对,他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行动力贯彻了他的人生。 “大胆”这个词语,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写照。 第209章 暗流涌动 扈从骑士罗伯特是骄傲的公爵卫队中的一员,今年二十二岁。 他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弗朗士孔泰伯爵,作为万众瞩目的家族长子,他被家族寄以厚望,从小便投身军旅,加入了专门由贵族公子哥组成的骑士近卫队。 菲利普三世曾多次赞扬他英勇无畏,并把他调遣到继承人查理的麾下,俨然将他作为国家的未来培养。 如此殊荣,令本就恪守贵族礼法的他愈发勤学苦练,陪伴查理多次出生入死,镇压各路叛军。 这天夜里,熟睡中的罗伯特忽然被人摇醒。 他正疑惑到底是谁能避开守卫的眼线,睁眼便瞧见了笑嘻嘻的查理。 “罗伯特,罗伯特,快醒醒。” 查理把罗伯特从熟睡中唤醒,后者愕然道:“主君,何时来的了?” “闲话少说。”查理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坚决,“收拾东西,叫上哥几个,咱们玩点刺激的。” 罗伯特陡然一惊。 “这是何意?您该不是在想表演什么搅基的东西吧?” “说什么呢,我喜欢的女人是什么类型,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查理的八名扈从骑士趁着夜色悄悄收拾好行囊,穿上盔甲,拿上全部现金,在军营门外的小林子集合完毕。 军营拥有严格的宵禁规则,任何人不得夜晚出行,然而守卫不可能阻拦公爵继承人和他的扈从队,九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从营地正门离开,在林子外的石子路告示牌下集合。 “呜啊……”年纪最小的诺林骑士打了个哈欠。 罗伯特作为扈从队长,抱臂询问主君:“大人,这么晚了,咱们这是去哪?” “这还用问吗?”让·莱诺骑士对着罗伯特挤眉弄眼,“咱们的查理大人十七岁了,你十七岁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那还用说么,当然和可爱的女孩子——喔喔!” 查理没好气地敲响他的头盔:“喔你个头啊,上马,我带你们去见一个奥地利的朋友。” “奥地利?奥地利是哪个村儿?”罗伯特下意识嘟囔一句,下一刻,身体骤然僵硬。 第二天一早,穿着白色单衣,安然享受早餐的菲利普同仆人说道:“去看看,查理今天怎么起床这么晚?” 一沙漏的时间后,仆人带着营门卫兵回到寝帐: “禀告公爵大人,少爷昨夜带领扈从队外出游猎,至今未归。” “打猎,他什么时候爱上打猎了?”菲利普嚼着嘴巴里的煎蛋嘟囔道,蓦然露出天打五雷轰的表情。 “等等?他们带着什么走了?” “呃。”卫兵面露迟疑之色,“骑了九匹马,好像还背了两个帐篷。” “他们带猎弓没有?” “好像……好像没有……” 哐当! 菲利普愤怒地扫翻桌上的盘子,咆哮声响彻营地:“逆子!他肯定是背着老子溜去找他的朋友了!追!” 布拉格城堡,摄政王居处。 伊日耐心地翻阅属下人递上来的简报,脑海中思绪翻腾。下至一个村的税基,上到宫廷内不同派系的倾轧,全部是他需要操心的对象。 自从和梅伦娜成婚后,他就陷入了这种癫狂似的工作状态,就连去参加皇帝在布尔诺的比武大会时都没有放下国务,匆匆在第一轮被淘汰后就滚回老家接着操劳。 他的精神状态因为夜以继日的办公而愈加不稳,“波杰布拉德的伊日”不再如往日般待人和善,反而越来越频繁地与封臣和仆人爆发争吵,短短几个月,服侍他的仆人已经被赶走了两茬。 在身边人中,从来没有与他有过争执的唯有妻子。 梅伦娜端着面包和蜂蜜水缓缓坐到他身边,脸上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淡漠。 伊日接过杯子,疲惫的脸上难得呈现出一丝微笑。 “我就知道是你。” “嗯。”梅伦娜平静地点点头。 城堡里的仆人们越来越不敢靠近喜怒无常的摄政王,梅伦娜就接替了他们的工作,每日在餐点为丈夫带来食水,一如两人成婚前,她还是女仆时那样。 伊日风卷残云地解决了午餐,抬起头,正对上妻子古井无波的双眼。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疲惫,需要休息。” 他拿起镜子照了照,两圈又黑又重的黑眼圈格外引人注目。 “好像确实有几天没睡了。” 梅伦娜轻轻抱住他:“保重身体,才有未来。” “有道理。”伊日哑然失笑,“说不定我能把弗雷德里克熬死,不战而胜呢?” 他的大手不老实地捏了捏妻子的腰,嘴巴凑到她的耳旁吹了口气:“老婆,我突然想起来家里缺什么了。” “嗯?” “缺一个,波杰布拉德家的小王子。” “啊!” 罗贝尔突然大叫一声,踢掉被子坐了起来,背后浸满冷汗。 睡猛了,梦到伊日那狗东西在他面前秀恩爱。 他下床站了起来,走到书桌边,拿起昨日送至的一封信,再次读了一遍。 这是伊日邀请他庆贺子嗣出生的邀约,他和梅伦娜的第一个孩子半个月前刚刚出生,是个可爱的女孩,虽然不能作为家族继承人,但伊日的喜悦一点也不比喜得贵子少。 天主教义规定男女婚前必须恪守贞操。罗贝尔稍微计算了一下时间,伊日狗贼结婚才过半年,孩子便呱呱坠地,算上十月怀胎——你这个逼是真的一点天主教礼也没遵守啊。 羡慕得他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孩子出生满月后,伊日以摄政王的名义向周边各国统治者发送宴席邀约,可惜响应者寥寥无几。 罗贝尔是唯一一位以臣下的身份收到伊日邀约的人。 无论伊日是报以怎样的心态对他区别对待的,罗贝尔都必须承认,他的离间计卓有成效。 皇帝已于两天前出发,随行人员众多——唯独他不在其列。 弗雷德里克将摄政监国的重任托付与书记官恩里克,又委托罗贝尔辅理政事。 然而,他昨天去了一趟霍夫堡皇宫,门卫仍然拒绝他的进宫要求,哪怕他亮明了皇帝发下的卷轴令书,守卫依然表示有令在身。 恩里克是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不可能公然违背君主的敕令,这道命令背后的发起人根本无需多猜。 “哎……”坐在自家的餐桌旁,罗贝尔遗憾地叹了口气,“蜜月期结束得真快啊,弗雷德里克,你这人真没气量。” 怎么办,罗贝尔? 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他闭目思考着。 平心而论,他没有太大的忧惧。他是在教廷有编制的一地大主教,又曾被前代教皇尤金四世亲口招揽过。有才华的人在哪都活得下去,大不了回安科纳养老,继续过他优哉游哉的小日子。 和皇帝打擂台,他的可选项并不多。在维也纳,他始终是“安科纳来的外人”,他的故交要么是跟随他一起打拼的战友,要么靠私交撑起,靠谱的外来支持者实在不多。 话又说回来,说得好像弗雷德里克的可选项就很多一样。他这个皇位来路不正的家伙,家族根基远在施蒂利亚,在维也纳上三旗的老贵族眼里,和他还有博罗诺夫一样,都是来要饭的“外地暴发户”。 可靠的人,也许他庇护下的胡斯徒们算一批,中央军团过半的正规军来源于接受整编的胡斯青年团,他们在维也纳同样不受人待见,唯一的庇护伞就是自己。 再有,也许摩拉维亚的许多贵族可以依靠,约拿在外交上的纵横排阖和军械厂向当地行会的大肆兼并,使他在摩拉维亚拥有仅次于皇帝的话语权。 博罗诺夫同样是外来户,但前者有他无法抵消的优势——他是正儿八经的奥地利贵族,入赘了历史悠久的米斯特尔巴赫家族,妻子俱在,婚姻美满,和他这样的无根之萍截然不同。 他在宫廷内唯一潜在的助力是人在蒂罗尔的克里斯托弗,皇帝的亲弟弟——很难想象他会在自己与兄长的政治斗争中支持自己。 等等,蒂罗尔…… 罗贝尔忽然想起那位绅士风度的老公爵利奥波德。 这,这不太合适吧? 等等,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公国,塔伦茨城堡,领主大厅。 吉普赛舞女踢踏着灵动的舞步,在宴会间中央翩翩起舞。 老利奥波德眯起皱纹密布的眼皮,色眯眯地打量着堂下一位位充满异域风情的吉普赛女郎。 在他原本的都城因斯布鲁克被夺走后,他便居住在这座临近因斯布鲁克的小城堡,小日子过得也算怡然自得。 四名吉普赛男人各手执一面皮鼓,富有节奏与脉动的旋律引导着女郎们的舞步,一番乐舞交融的美景,惹来席间客人一片整齐划一的叫好。 蒂罗尔是文化的乐土,后世赫赫有名的奥地利大圆舞曲与华丽的华尔兹舞曲皆诞生于这片土壤,而与奥地利的其他公国领一样,蒂罗尔也与维也纳的文化有着巨大的差异。 可以说,两地人民除了都说德语和都是白种人以外,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国家的国民。 分离主义是刻在中世纪人脑子里的意识,哈布斯堡家族的初代奥地利公爵鲁道夫一世(1218-1291)从巴本堡家族手中夺取了奥地利与施蒂利亚,死后将两地分别传给了两个儿子,哈布斯堡据此演变为两条血脉:阿尔布雷希特支系(本家)与利奥波德支系(分家),利奥波德支系又解体为施蒂利亚支系与蒂罗尔支系。 现任皇帝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出身于施蒂利亚分家,而利奥波德公爵则属于蒂罗尔分家,本家阿尔布雷希特支系唯一仅存于世的血脉是先王的“遗腹子”拉迪斯劳斯。 照理说,利奥波德和弗雷德里克同出一系,关系应当更加温和,但事实截然相反。 比起同为分家的弗雷德里克入主中枢,老利奥波德更希望还政于本家——本家可以包容分家的相对独立,但分家对彼此却难以包容。 那种分家僭位本宗的惶恐,究竟要包裹以何等的专制暴行才能平息,老利奥波德比谁都更清楚。 亲族间血并的例子并不遥远,就在奥地利的隔壁,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内战再次开战,蒂罗尔紧邻巴伐利亚,每月都有源源不断的战争难民逃难至此,向当地人讲述内战的残酷无情。 权力面前,没有兄弟,只有血淋淋的胜负。 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至于百年之后居无定所,为了保住蒂罗尔支系来之不易的爵位,利奥波德必须提前准备。 弗雷德里克在维也纳的统治不算安稳,近些日子又不断传来他“自断臂膀”的谣言。虽然伊丽莎白的仓促政变以惨败收场,但老谋深算的利奥波德仍有机会。 如此的考量下,不出老公爵所料,在弗雷德里克离开维也纳前去参加宴会的三天后,一伙可疑的传教士带来了一封来自上级的通信。 “利奥波德公爵敬启。” 第210章 权力猎犬 “主君,咱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咱们带的食物和水绰绰有余,没听刚才的农民阿伯说吗?再往东二十里,我们就能离开洛林公国,进入特里尔主教辖区了。” 河水荡漾的小溪旁,几匹马儿低头咕咕地啜饮溪水,九名高矮不均的男人也痛快畅饮一番。 这些人自然是连夜逃离第戎的查理一行人。一夜一日的星夜兼程,他们从第戎一路狂奔至洛林边境。 查理双手合拢,盛起一抔水扑在脸上,咧嘴笑道: “等离开父亲的势力范围,咱们就能进城补给,不用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嗯,风餐露宿也不错。”罗伯特用毛巾擦干脸颊,同样笑道,“你们几个在大城市过惯了娇惯日子,也是该经历点风雨了。” “呼,呼,呼……你他妈,说得轻巧……” 让·莱诺全身瘫软,破口骂道:“你倒是轻松,把行李全扔给我们背,当然觉得不错了!” 骑士诺林年方十四岁,怯生生的样子宛如一个小女孩。 查理低声对罗伯特道:“我不是叫你别带上他吗?他还太小,跟着我们风餐露宿不好。” “是他非要自己来的,我也没办法。”罗伯特耸肩,“况且主君您经常提到的老师不也是十四岁上战场吗?没道理诺林不可以。” “这不一样,老师他有神明保佑……哎算了,和你们说不明白。” 查理拿出地图,在上面添了几笔:“我们继续往东,我计划在科隆、符腾堡和慕尼黑补给,三天后赶到维也纳。” “三天?!” 年纪最小的诺林崩溃地喊了出来。 “不能洗澡,不能住房子,还要三天?!” 查理笑着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没听我说话是吧,我说了,等远离我父亲的眼线,我们就能住旅馆了。” 维也纳,一座豪奢的双层洋馆内。 “……于是我就给利奥波德写信了,我让他看着办,万一这局棋盘活了呢?” 罗贝尔对着伊莎白尔一摊手,摆烂之情溢于言表。 伊莎贝尔如鲠在喉。 良久,她真心诚意地说道:“我要是皇帝,我也不信任你。” “呵呵。” 罗贝尔皮笑肉不笑地回应她。 “罗贝尔,别开玩笑了!”她无法忍受男人的,愤怒地拍打桌板,“你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吗!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对你高看一眼的原因是什么吗!” “你看起来不像爱慕虚荣的俗人,我猜,这个原因一定和你的好姐妹脱不开关系。”罗贝尔撑着下巴,作沉思状,“但是我能提供什么吗?额外的支持?可惜我已经自身难保,让你失望了,抱歉哈。” “你以为这是因为谁啊!知道做错了就去补救!你这样对得起别人对你的信赖吗?!” 他的手指划着圆,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不出太多忧愁:“我没有祈求别人信赖过我,如果你失望了,那我很抱歉,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比起虚与委蛇,还是想想晚上吃什么比较好。” “那你身边的人们呢?你的战友、家人?谁来保护他们?” “他们凭借自己的才能得到了重用,大家都已经过上了好日子。”罗贝尔轻松写意地笑道,“万一我离开了,不一定是坏事。” “不负责任的男人!我和你这种人无话可说!” 伊莎贝尔最后甩下一句话,愤愤离去。 她走后过了很久,罗贝尔脸上的笑才慢慢消失。 “让你看笑话了。” 话音刚落,一道迅疾如闪电般的白影子飞到餐桌旁,饿死鬼投胎似的吞噬了桌上整整一篮子白面包。 “饿死我了!” 饮下一杯清水,白袍青年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罗贝尔忍不住吐槽道:“原来你还要吃饭的吗?” “怎么了?我不是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吗,我是人呐,人就是要吃饭才算活着。”白袍人骄傲似的冲天比了个大拇指,“废话少说,臭小子,柜子修好了吗?” 自从上次把所谓的“约柜”带给罗贝尔,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有余,这是白袍家伙自那以后第一次再次现身。 “没有。”罗贝尔果然摊手,“我不会修,天河也不会。而且那东西真的坏了吗,我的意思是,它的运作似乎没有问题。” 他身上的蓝宝石当即闪闪发光,灵魂状态的贝贝开心地飘了出来,侧面佐证了他的质疑。 既然约柜的用途就是“充能”,那毛病到底出在哪里了呢? “看我干嘛,我哪知道柜子坏在哪了。”白袍人如梦初醒,“慢着,你不会以为柜子是我的吧?” 罗贝尔张开五指,勤勤恳恳的小苍蝇立刻落在他肩上,油画随之慢慢浮现:“不是吗?我们明明之前还用这个小家伙对话过。” “你可能误会了些什么,不过无所谓,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白袍人纵身一跃,越过餐桌跳到他身边,优雅地鞠了一躬。 “你最近似乎十分堕落,我想我作为你的朋友,有义务替你加油打气。” “我没听说过会有朋友连名字都不愿意说的。”罗贝尔一点不留情面地拆台道。 白袍人没有搭理他。 他闲庭信步地捏走了他桌子上炭迹未干的信,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哇哦哇哦……瞧瞧你是在干什么,趁着狗皇帝出远门,和外藩公爵私下勾结。怎么?打算砍了狗皇帝,换你那个听话可爱的学生上位了?” 他轻飘飘的语气,仿佛根本没将“刺王杀驾”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放在眼里。 “恕我直言,你如果真造反了,肯定没有一个人愿意跟着你——哪怕是你的朋友们。”白袍人瞥了眼罗贝尔的神情,却没有观察到任何波动,于是接着道,“一个宣誓将身心奉献给神明的教徒,一个没有家族和继承人的叛乱者。你没有任何号召力,尤其是在面对一位世俗的皇帝。” “我怎么就造反了?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扣帽子?” 罗贝尔没好气地道。 他气愤地踹倒椅子,赌咒似的嘟囔起来:“弗雷德里克……虽然他是个混蛋,嗯,但他是好皇帝,至少不会动辄屠城烧村,换谁来都不会比他更好了……”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白袍人似笑非笑地把那封写给利奥波德的放到他眼前。 罗贝尔愤怒地抢回信纸,撕成了碎片:“我要自保!该死的,难道你想让我坐看自己被冷落么?” “嗯~自保,很好的借口,怪不得盖里乌斯嘲笑你气量狭小,不懂政治。” “你说什么?” “我说你很幼稚。” 白袍人的双手交叉,撑住下巴,眨巴着眼睛:“我问你,事情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 “我已经进不去皇宫了!博罗诺夫那个小人,还有恩里克那只走狗!”罗贝尔愤懑无比地拍打桌面,盛水果的篮子和花瓶被震得上下震颤,“我可是宫相!大主教!竟然把我关在皇宫外面,成何体统,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路边随便就可以踢上两脚的小野狗吗!” 青年静静坐在一旁,任由罗贝尔发泄怒火。 他一边骂着,一边把厨房里的陶罐和木碗打翻在地,酒水与没腌制干净的蔬菜洒在地上,一阵怪异的气味充斥着房间。 叮叮当当的吵闹声吵醒了二楼熟睡的加布里埃拉,她走下楼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很快被楼下乱成一团的房间吓得陡然清醒。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罗贝尔才终于停下砸东西的手。 不是因为怒气撒完了,而是因为房间里已经没有可砸的家具。 椅子、坐垫、书架、桌子、储物架、花瓶、画框……除了白袍人屁股底下的椅子,手够得到的家具都被罗贝尔砸得粉碎。 “呼,呼,呼……” 他杵着剑柄靠在墙上,眼中的怒火仍未消散。 他把目光投向白袍人屁股下的椅子。 “喂喂喂,你不至于连把椅子都不留给我吧?”白袍人举起双手,露出无辜的表情,“我可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诶,我刚从伊比利亚旅游回来。” 他眼中的怒火渐渐消散,剩下的唯有疲惫和惭愧。 “……失礼了。” 加布里埃拉悄悄走了过来,把被剑劈开的餐桌残骸凑合着搭起了一个可坐的地方。 罗贝尔对她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慢慢坐回白袍人面对面。 白袍人微笑着:“感觉很委屈?” 罗贝尔缓慢点头。 “很憋屈?” “……我只是不明白。”手臂支在大腿上,罗贝尔低首扶额,“明明一切进行得很完美,战争胜利了,土地到手了,国力蒸蒸日上,皇位一日比一日稳固。博罗诺夫都能如日中天,我却被嫌弃地扫到一边了,莫非真如那个疯女人所说,我惹到陛下不满意了吗?” 刚说完,他又自己否定自己:“不对,和不满意没关系,他本来就不满意。我把他逛窑子的零花钱砍了也没见他着急呀?” “白色的家伙!” “哦!” 罗贝尔突然抓住白袍人的双手,眼睛闪闪发光。 “教教我,我到底哪一步做错了?” 白袍人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家伙的性格向来是退却的。一件事情,如果他办不好,就会老老实实让给别人去做。 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踏上了新的人生道路,但罗贝尔的生活依然只有神学与战争,他在原地踏步,安于现状且毫不自知。 能让面前的小子虚心求教,除了当年教导过罗贝尔的神学老师外,他可谓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个有此殊荣的人。 但这样下去不行。 即使他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但他显然不明白如何运用手里的权力——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更伟大的目的。 白袍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好……那我就来教教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权力走狗。” 第211章 他又改了回去 维也纳,皇后十字大道街头。 维也纳城堡是一座建立在多瑙河西岸与阿尔卑斯山之间的繁荣城塞。 作为教科书式的中世纪堡垒,和同时期的所有城堡一样,维也纳同样由“王宫”,“城堡”,“城下区(外城区)”与“附属村镇”的多重层次组成。 而临近霍夫堡皇宫的皇后十字大道,自然是维也纳最为繁荣的地带之一。 数不清的宫廷贵族与豪商在距离皇帝最近的皇后大道定居,为了服务富人们的享受,酒馆、歌舞伎厅、赛马场、比武场……如不要钱一般林立而起。 然而,再光鲜亮丽的宴会厅,也难免世人难以洞见的阴暗角落,无数下水道的老鼠在黑暗中悄然作祟,成为光明之下不可缺少的附属品。 “克林帮”就是老鼠中的一员。 在东摩拉维亚时,基诺申科夫曾经仿照当地的帮派,成立了凶极一时的“合众帮”。 在被奥地利诏安后,绝大部分合众帮被迁移至朱利奥统治的格岑斯镇——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和基诺申科夫(马雷克)一样留在了维也纳,留在距离政治漩涡最近的地方。 “为了庆祝我们的胜利,干杯!” “干杯!哈哈哈哈!” 人们高举酒杯纵情碰撞,满溢的酒水泼洒而出,深深浸入众人脚下的泥土。 这里是皇后大道一家恶贯满盈的地下酒馆——克林酒馆(wirtshaus klin)。 之所以称之为地下,并不是因为酒馆建在地窖里,而是这里聚集在城市的三教九流之辈,其中不乏一些脑袋绑在腰带上的穷凶极恶之徒。 剪径的熟手,通缉的匪帮……中世纪没有摄像机,人绘艺术被宗教牢牢把控,治安当局没有经费请文艺复兴画家绘制人像。哪怕通缉犯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巡逻士兵仍难以辨认,何况在人声鼎沸的小酒馆,作恶多端的通缉犯们明目张胆地宴饮作乐,全然无人管制。 酒馆老板桌上的银币铜币叮当作响,前凸后翘的热烈女郎端起装满美酒的托盘,一扭一扭地走过拥挤的过道,时不时被放浪的客人捏一把屁股,也报以快乐地娇叫。 今日是克林帮的大帮主“福伦·克林”的五十岁诞辰,帮会的二把手,同时也是福伦·克林的亲弟弟约瑟夫·克林,邀请全城好(恶)汉(棍)参加寿宴,免费提供不限量的酒食。 在酒馆的角落,几个本不该出现于此的人赫然坐在其间。 马雷克喝下一口喝不惯的啤酒,皱紧了眉头。 “妈的,苦得跟马尿一样,真搞不明白你们德国人为什么爱喝这个。” 在他对面,一副破落户扮相的艾伊尼阿斯同样苦笑地摇摇头:“别问我,我只喝甜酒,啤酒我同样不喜欢——我是佛罗伦萨人。” 马雷克与艾伊尼阿斯,这对按理说绝不会出现在这样阴暗场所的身影。 他们此行来自然不会是为了祝贺一个黑帮老大的生日,而是另有重要目的。 艾伊尼阿斯的手指划过杯檐,缺失的小拇指格外骇人恐怖。 他回想着临行前罗贝尔的嘱托。 福伦·克林,出生于1400年,家乡在维也纳南方的克莱恩,二十年前和弟兄三人一起移居维也纳,那之后一直做着默默无闻的鞋匠工作,直到四年前忽然起势,成立了“克林帮”,用短短四年便打出了赫赫凶名。 怪异的是,每当克林帮在城内为非作歹,巡逻卫兵总是充耳不闻,但当克林帮在帮派大战中落入下风时,巡逻队又会突然现身拉偏架。 这种糟糕的治安情况,直到雅各布取代贝弗利成为城防官才有所好转,但在雅各布为赶赴封地而离任后再次恶化。 如今担任维也纳城防官的是当年法罗麾下的副手,雷恩·冯·维根斯特堡。 据市井谣言,他在就职后与家族内部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之后长期不露人前,一度被怀疑已经暴病身亡。 在皇帝一手遮天的维也纳能弄出不小动静的,罗贝尔除了自己之外只想得到的一个人。 而这就是艾伊尼阿斯与马雷克来此的原因。 “诸位!” 福伦·克林的二弟约瑟夫高举酒杯,放纵地大笑。 “今日是家兄的五十岁大寿,在这个逼养的世道,大哥安安稳稳地活到了五十!来,我先来为大哥贺!” 他仰起脖子将酒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其余客人也纷纷照做,一起把喝尽的酒杯倒扣在桌面上。 趁着人群熙攘的时机,两人悄然起身离坐,兵分两路。 马雷克端着酒杯挤入人群,脸上的伤疤渗露出生人莫近的气质,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仿佛在暗示自己光荣的杀戮履历。 能在黑暗处厮混生存的人几乎都会两手察言观色的技巧,识相的客人们纷纷为他让开一条路,马雷克得以径直走到约瑟夫面前。 “哦呀?”约瑟夫挑起眉头,“看来我们的盛宴似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嗯?不过大哥有言在先,远来皆是客,不知这位客人有何不满意之处么?” 马雷克微微一笑,把嘴巴凑到约瑟夫耳边,轻声说道:“伯爵大人托付我来,有要事与贵兄相商。” 约瑟夫惊讶地睁大眼睛。 须臾,他向三弟嘱咐招待好客人们,自己则领着马雷克转过了阶梯,掀开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门,对他轻轻颔首: “阁下请。” 猜对咯。 马雷克勾起嘴角,扭身爬下了梯子。 艾伊尼阿斯走出了臭气熏天的黑酒馆。 他这具四十五岁的老躯不好轻易涉足险地,而且他还肩负着比深入贼巢的马雷克更关键的任务。 两个黑袍兜帽的修道士笔直地站在距离酒馆一街之隔的路口,散发出生人莫近的气质。 能被艾伊尼阿斯特地安排在此地等候,两人自然也非寻常教士——他们曾经是宗教审判庭的武装传教团战士。 维也纳的宗教裁判所已经被罗贝尔勒令解散多日,他们这些只会舞刀弄枪的教团士兵无了用武之地,只能屈居黑衣神甫之列,好不憋屈。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政局的变动出现了扭转。 罗贝尔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为大主教的他在和平时期居然没有可动用的武装力量,甚至不如寻常男爵。 隶属于他的中央军团被弗雷德里克有意掺了许多沙子,任何风吹草动都容易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武装传教团和异端审判庭,这两个素日为平民和他本人深恶痛绝的组织,原本是教会特意安排来保卫自身的宗教武装,却被在政治上过于稚嫩的罗贝尔大主教解散。 不得已,罗贝尔只得派手下的神职人员三顾茅庐,把这些保卫教会的利刃请了回来。 机构必然有其存在的缘由,仅仅是破坏旧秩序而不建立新秩序不意味着进步,反而可能导致稳定的解体——罗贝尔又上了一课。 曾经是罗马教廷审判长的艾伊尼阿斯万分感慨地望着眼前两人。 想不到他有一天又干回了老本行。 但他不后悔,不仅因为妻女的鼓励,更因为罗贝尔是个好孩子,他相信他不会令他失望。 艾伊尼阿斯用眼神给两人递去了“动手”的信号。 一阵哗啦啦的急促脚步声,巷口骤然窜出十多名以甲覆面的的审判庭士兵。 紧握着隐隐散发出血腥味的钉头锤,十字军战士一般的审判团慢慢逼近酒馆。 市民路人慌忙逃离现场,生怕和审判庭的鹰犬对上视线,沦为另一个“疑似叛教者”。 “嗯?” 酒馆门口,守门的两个赤裸上身的大汉面色微变。 对帮派和帮派背后势力的信心最终战胜了对审判庭的恐惧,两人没有逃跑,而是气势十足地迎了上去。 “慢着!” 其中一人抬手阻拦,喝道:“什么人?干什么了?不知道这里是谁家的地盘吗?” “有意思。”艾伊尼阿斯皮笑肉不笑地说,“该说不愧是在维也纳,居然有人连审判庭都敢拦。不过也好,我们听说今天是克林头目的寿宴,巡逻之余特来参宴,怎么,你们要阻拦客人吗?” 守门汉子侧目对视。 这些教会暴徒显然来者不善,不过……他们不过是帮派里守门的,具体怎么个来者不善法,自有肉食者谋之。 艾伊尼阿斯见他们神情动摇,趁热打铁道:“两位,一个月才几个钱拿呀,犯不着和我们拼命吧?” “唔……好吧。”看门汉子勉强让开了身位,顺带着威胁了一句,“事先提醒你们,我们那位在上面可是有人的,你们别乱来嗷。” 就是因为你们上面有人,我们才要乱来啊。 艾伊尼阿斯心里腹诽了一句,面带微笑地领着凶神恶煞的士兵走进了酒馆。 第212章 圣遗物 应波西米亚摄政王伊日·波杰布拉德邀请,全体罗马人的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及施蒂利亚公爵,哈布斯堡施蒂利亚支系的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前往波西米亚王国首都布拉格参加宴会。 而就在禁卫军护送皇帝的车驾离开维也纳的十天后,一则爆炸性的通告如风卷残云般席卷全奥、乃至波及附近的十几个邻国,最终惊动了位于罗马的教廷本部。 罗马,教皇寝宫,一个任何外来者都无法发现的秘密隔间。 尼古拉五世和他的心腹红衣主教以及一个理论上绝对没资格出现在此的男人——格热戈日·德力格尔,聚集在此,数人面面相觑。 良久,尼古拉教皇主动打破了诡异的沉默,开口道: “维也纳大主教的请柬……你们都收到了吗?” “呃……收到是收到了,不过……”白发苍苍的博尔哈欲言又止。 格热戈日面露无奈之色:“不过我家那小子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了,对吧?” “确实如此。”另一位红衣主教安德烈深以为然。 尼古拉五世这才捏起罗贝尔亲笔信的一角,摆在了密室中央的桌板上。 “三天前,维也纳教会分会的使者把这封信送到了我的手里,信里面,那位已经与老夫‘割席断义’的罗贝尔大主教邀请我去维也纳,参观他最近新得到的一件圣遗物。” 教皇嘴唇嗡动,一字一顿地念道。 “约、柜。” 密室内顿时充满古怪的气氛。 倒不是对约柜这件圣物有何意见,主要是这件事……荒唐的有些离谱了。 众所周知,圣遗物展览会是基督教会最常用的募捐手段之一。 根据有心之人记载,至今为止,天主教所展览的不同“圣指骨”高达一百多根,“圣裹尸布”加起来足足有半个罗马那么大,“朗基努斯之枪”的碎片足够锻造一支罗马军团的盔甲,“圣包皮”更不用多说,基本都是猪皮伪造……其实根本就是教会和贵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陈腐骗局,上层人士基本都心知肚明。 但为了维持基本的体面,教会一般不会展览太过分的圣遗物,以免严重损害教会在信徒心中的神圣性。 诸如钉死耶稣的真十字架,盛放耶稣鲜血的圣杯,耶稣死亡时头戴的荆棘王冠,还有,存放有上帝与以色列人签订的契约书的“约柜”,这些圣物要么被存放在守备森严的堡垒,要么压根没有被发掘出来。 罗贝尔身为一地大主教,公然宣称自己得到了基督教最重要的圣遗物之一的“约柜”,已经离谱到正常人不会相信的地步。 但就是这样,尼古拉五世等人反而才有点信了。 “格热戈日主教。”尼古拉期待地看向他,“罗贝尔主教真的没有给你其他信件吗?” 格热戈日痛快地拿出厚厚一沓信纸。 尼古拉五世一边欣赏着信纸上优美的拉丁文字。 信件的发送日期都是每月的第一天,看起来罗贝尔从未中断与格热戈日的联络,没有斩断自己跟教廷的最后一根联系,着实令尼古拉着实欣慰了不少。 但令人失望的是,信中内容都是日常琐事,最旧的一封信写满了对一个葡萄牙女人唐突告白的吐槽,哪怕冷漠如罗贝尔也对热情似火的伊比利亚女人头痛不已——在场诸位明白的,维也纳大主教也到了为女人发愁的年纪了。 在座的各位红衣大主教纷纷露出“我懂”的淫荡笑意,但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后连忙摆正表情,可惜早已被尼古拉五世看在了眼里。 “哎。” 教皇大人心累地叹了口气。 烂完了,真的烂完了。 前辈们把烂摊子交到我的手里,他们真是愧对祖宗,愧对神明。 “罢了,不说这些闲杂。”尼古拉展开信纸:“罗贝尔主教在信中邀请我与格热戈日主教前去维也纳朝圣,瞻仰神迹,信中言语,近乎恳切。 怎么样,议一下吧,赞同的举手。” 一众红衣主教全部举起了右手。 反正教皇国最近国泰民安,他们这些枢机主教闲得长草,看热闹又不会掉几两肉,旅行的钱也都是公家出,不去白不去。 尼古拉点点头:“和我想象的一样,那就这么办了,你们留下一个人监理政事,其余人与我一起前往朝圣,瞧瞧那小子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博尔哈主教,你年纪大了,不好舟车劳顿,就劳烦你摄政了。” 博尔哈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遵命。” 匈牙利王国,佩斯。 自从在1448年的科索沃战役里惨败于奥斯曼苏丹穆拉德二世之手后,匈牙利王国进入了漫长的战败阵痛期。 十万数量级征召男丁的损失令第二年的春耕以惨淡收场,先是劳动力短缺与旱灾,紧接着大饥荒接踵而至,无数难民流离失所。 肩负战败罪责的摄政王匈雅提难辞其咎。 短短一年,匈牙利境内匪寇四起,强大的地方公爵与中央离心离德,北有尼特拉大公马修什与德意志人勾勾搭搭,南有特兰西瓦尼亚总督与瓦拉几亚人眉来眼去,王国威望大损,暂时无力响应尼古拉五世的十字军号召。 时年六十三岁的匈雅提·亚诺什第一次体会到何谓力不从心。 奥斯曼的异教徒拥有远强于传统欧罗巴封建主的经济能力和动员效率,他们热衷于参与地中海贸易,擅长将帝国的控制力深入基层,总能在每次大战时都动员出数以十万计的庞大军势,并以同样充裕的财政武装大军。 匈牙利砸锅卖铁才凑出来的两万军团,而奥斯曼人只需要动员新近征服的希腊领地就能动员出足足六万人,他优雅如艺术般的调兵遣将在敌人的绝对优势兵力面前宛如一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匈雅提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后辈们都做得比他更出色。 一旦认识到自己正在衰老的事实,他原本健康的身体立刻如绷断的弓弦般,绷断了。 这一天,病榻之上的白骑士收到了罗贝尔的亲笔信,邀请他参加位于维也纳的朝圣,瞻仰传说中的圣遗物——约柜。 “咳咳咳……” 老人苍白的面庞难得地浮现些许红润。 对一个虔诚的匈牙利人而言,瞻仰圣遗物的诱惑无与伦比。假如放在平时,他巴不得第一时间抛下一切飞向维也纳。 但现在,他只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老人,有心无力矣。 一边剧烈地咳嗽着,面色苍白的匈雅提亲笔写下了一封充满遗憾与歉意的信,婉拒罗贝尔的邀请。 “父亲大人!” 就在他打算把信交给信使的前一刻,一声稚嫩的喊声传入房间。 他年仅七岁的小儿子马加什兴奋地冲进他的病房,围着他又跑又跳。 “父亲!父亲!康拉德大总管说我们要去维也纳旅游了!是真的吗?” 马加什是匈雅提的次子,也是他唯一还活着的儿子。老来得子加上唯一的继承人,马加什所获得的重视与宠溺远超一般人所理解。 “呵呵,康拉德那家伙的嘴还是这么没把门。”老人露出一丝亲切的微笑,“抱歉啦,我也很想带你和你的母亲去一趟美丽的维也纳,可老爹我的身体不允许啊。” “哦……”小马加什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那,那能不能让康拉德叔叔只带我去啊?” 臭小子,你爹我一副要死的样子,还惦记着出远门,也不知道性格随了谁。 匈雅提嘴角抽搐,连哄带骗地把乖儿子劝回了家。 收到邀请函的当然不仅只有王侯贵族,教会在敛财上向来秉持不挑食的规矩,贵族的好处要拿,老百姓裤兜里那点钢镚也不嫌弃,这才称得上健全。 但显然,能体会到罗贝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图的只有少数人。 而唯一没有收到邀请函的伊日正是其中之一。 波西米亚,布拉格王宫。 通宵的欢饮达旦,让正值壮年的伊日也有些吃不消。 作为宴席无可争议的主角,他一门心思地致力于恢复自己在贵族圈内的地位,这几天喝酒喝到失忆,这已经是梅伦娜第三次把喝得神志不清的他带回寝殿。 “唔……” 伊日拨开额头冷敷的毛巾,费力地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政事汇报,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床外,眼看即将要摔到地上。 梅伦娜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替他把十几本简报放到了盖住双腿的被子上。 “哈哈,谢啦。”伊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总是被你这么照顾,感觉就像娶了个老妈回家一样。” 梅伦娜突然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知道啦知道啦,我会注意身体健康的,争取比你死得晚,好吧?” “嗯。” “对了,你听说了没。”伊日翻开一册布拉格的通行税统计单,“当年把你丈夫我欺负的够呛的那个年轻人,现在似乎在维也纳很不好受哟?你瞧,梅尔尼克伯爵发信询问我是否要一起赴约,但我根本没收到罗贝尔的邀请函,这家伙,连的男爵都邀请到了,偏偏不带我玩。” “他讨厌你。” “不对,他不是那种会因为讨厌就无视某人的人,猜猜为什么?” “不知道。” “这是在跟我抱怨呢,抱怨我在邀请函里将他和皇帝陛下并列,把他架在火上烤。”伊日轻笑道,“说一千道一万,他才不到二十岁,心高气傲的年纪,赌气都赌得这么幼稚,就跟……” 他的话停顿在这里。 “以前的你一样。” 梅伦娜接住了他的话。 伊日勾勒起嘴角:“是啊,但愿他不会步我的后尘,你知道,我其实还蛮看好他的——对手间的惺惺相惜。” 梅伦娜:“前提是,他还记得你。” 年轻的摄政王痛苦地捂住心口:“你的嘴怎么还那么毒,是不是欠亲了?来,亲一个。” “不要,唔……” 把嘴唇从美丽妻子的嘴上移开,他顿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 “酒味,好浓……” “没办法啊,我也是为了咱们的家在奋斗呢,再亲一个好不好。” “唔……” “啊!” 趴在桌子上午睡的罗贝尔突然抽搐了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用袖子擦掉嘴角的口水。 又起猛了,他又梦见伊日在秀恩爱。 自从听说伊日结婚以后,他就时常梦见自己的朋友与妻子恩爱的画面,克里斯托弗、朱利奥、伊日、弗雷德里克……哦,对了,最后一个还没结婚,莱昂诺尔还太小了。 他从小立志成为一名恪守清规戒律的苦修士,世俗的享受,凡间的婚姻全部与他无干系——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但现在,他已经不打算替那个虚妄的神明“守身如玉”了。 况且…… 在朱利奥他们大多离开自己身边的这个如今,这座空荡荡的花园别墅——罗贝尔稍微有点寂寞了。 “约拿!约拿!” 他走到书房门口,对着走廊喊了两嗓子,忙碌了一天而满脸困乏的约拿很快从相邻的房间探出脑袋: “睡醒了,大人?” 罗贝尔尴尬地“嘿”了两声:“约拿,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女人既无聊又麻烦,而且我讨厌其他人干扰我的生活。”约拿冷漠地说,“我是独身主义者,不打算结婚。” “哦……” 本打算找最信赖的秘书取经的罗贝尔失望地回到了书房,按照白袍人之前的建议,继续撰写一张张布告单。 “……兹于是者,特邀全体国民前来首都朝圣……全奥地利及维也纳大主教,罗贝尔·诺贝尔亲笔。” 第213章 自杀 “喂,你听说了奥地利的那档子事吗?” 蒂罗尔公国,因斯布鲁克城的下辖村落,一名远足者打扮的男人碰了碰朋友的肩膀。 “当然听说了,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他的朋友不屑一笑,吐掉嘴里的剔牙签,“说什么发掘出了耶稣基督的圣物约柜,肯定又是那帮混账教士缺钱花了。哼,上帝把人间交到罗马教廷手里,我看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 “别这么说嘛。” 远足者环视四周,神秘兮兮地伏在朋友耳边道:“你知道,这次朝圣是谁主办的吗?” “谁?教皇?” “哎~是那位安科纳来的年轻人,就是替代咱们以前那个老主教的,好像姓诺贝尔,你记得吧?” 他的朋友突然陷入沉默。 良久,他扭身返回了家中,等再回到这里时,身后已经背上了一个厚重的背包,里面装满了干粮和淡水罐。 “等什么呢?出发啊。” 远足者忍俊不禁:“不是我说,你这变脸也太快。” “什么话,这叫灵活的生活态度,是种智慧的象征。”他哼了一声,接着道,“那个格岑斯的新领主,叫什么塔佩亚的,我和聊过几句。” “哟,你个扑街仔和领主大人聊过天?” “……他在受封领主前是主教手下的将军,是个好人。近朱者赤,那个主教总不会骗我吧?喏,你的行李。” 他把另一个包扔给朋友。 “朝圣就要抢趁早,不然又要像以前去罗马时一样找不到住的旅店了,快出发吧。” 奥地利,维也纳。 自从罗贝尔以教会的名义发布消息以来,越来越多的朝圣者慕名而来,其中不乏许多以往从未参与过朝圣活动的穷苦人家。 朝圣,意指朝拜灵性之圣地,泛指凡人前往圣地的旅途,在现代还延伸出了寻根溯源的含义。 和将朝圣视作最盛大的宗教活动的伊斯兰教不同,基督教的创立者耶稣并不曾鼓励信徒朝圣,但后来发展出的天主教与东正教会认为朝拜圣地可以给予信徒额外的祝福,于是朝圣成为了虔诚信徒的一生中不得不踏上的旅程。 信徒朝拜的圣地一般为圣徒或先知诞生、悟道与死亡的地方。基督教徒选择梵蒂冈(圣彼得葬身之地)、耶路撒冷(耶稣受难之地)和圣地亚哥(圣雅各殉道之地)。伊斯兰教徒则去往麦加(先知穆罕穆德诞生之地)、耶路撒冷(先知与天使游历之地)和麦地那(第一个伊斯兰政权首都)。 如穆罕穆德与耶稣的教义所示,两教所信仰的上帝为同一存在。犹太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也因此被合称为“亚伯拉罕神教”。 为了争夺圣地耶路撒冷,两教血战千年,被基督徒视为“通往天堂的捷径”的十字军圣战,最早其实只是为了打通和保卫基督徒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通道,后来才变为争夺领土的战争借口。 但在黑暗的中古世纪,“朝圣,然后活着回家”是件极其不容易的事。 且不谈一路上的风餐露宿,水土不服,单单沿途抢劫的匪寇就足以让一半以上的朝圣者丧命。更不用说如今的耶路撒冷陷于马穆鲁克人之手,异教徒的大军不遗余力地截杀朝圣的基督徒,此时前往耶路撒冷无异于九死一生。 可即使退而求其次,选择前往罗马,对绝大部分奥地利平民而言依然是耗资不菲,至少不是眨眨眼就舍得的开销。 相比之下,教会在维也纳举办的“小朝圣”显然更合他们的胃口。 维也纳城外。 将近十万朝圣者临时搭建的营地,把巍峨的城堡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此时距离“约柜”出土的消息,仅过去了短短两周时间。 城防副官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他身边的卫兵也瑟瑟发抖。 尽管他们都清楚知道城外的朝圣者是慕名而来的信徒而非敌人,但十万人“包围”城堡的压力很难单用恐怖来形容。 城防军完全放弃了维护治安——城外的朝圣者比整个维也纳的常住人口都要多,他们这几支巡逻队就如大海中的几叶扁舟,随便来点风浪就能打翻。 “朝,朝圣的人竟然这么多……”副城防官的头上不断流下豆大的汗珠,“上帝啊,他们不会冲上来把我们生吃了吧?雷恩大人在哪!快去找城防官大人!” 和压力山大的维也纳本地人相比,朝圣者营地的氛围显然轻松愉快的多。 来自意大利的歌舞剧团搭建起了简陋的木台,配上吟游乐师拨弄琴弦,开始自发地义演。 舞台被朝圣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人们伴着优美的哥特乐曲扭动身体,大笑欢唱声此起彼伏。 在精神饱受宗教限制,生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如今,朝圣的闲暇时光可谓是难得的“合法”享乐。 在这里,快乐才不是一种罪孽;在这里,人们忘记平日的苟且,信仰相同的兄弟勾肩搭背,纵情欢笑;在这里,人们才能短暂地遗忘严苛的教条,真正以“人”的姿态活在人间。 假如耶稣有机会看到如今这一幕,祂会站在哪一方呢? 罗贝尔站在城墙上沉默地注视人群,好奇地想道。 “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手段’?你就拿这个威胁皇帝?” 伊莎贝尔叉着腰站在他的身后,没好气地说道。 江天河就躲在加布里埃拉身后,攥紧了手里的小锻锤,看向伊莎贝尔的眼神满是敌意。 假如有机会 罗贝尔:…… 自打朱利奥和雅各布离开,家里就剩他一个男人,他和女人又没有共同语言,生活一下子变得了无趣味,连带着他的心情都常伴阴霾。 明天再去劝劝法罗和盖里乌斯吧,总住在军营也不是办法,和他一起住不香吗? “伊莎贝尔女士,您误会了。”他冷冰冰地道,“我和陛下没有任何矛盾,我们君臣情比金坚,您不用再替莱昂诺尔女士试探我了。” “谁试探你了?”伊丽莎白一股无名火起,“你不要不识好人心,我是看在你有可能成为我们姐妹的后盾才帮你的” “再坚定的后盾,难道比得过皇帝本人?”罗贝尔瞥了他一眼,“不想着怎么找陛下献媚,反而来找被疏远的我,是嫌自己在陛下眼里形象太好了?” “你刚刚还说你们情比金坚。” “……无聊。”罗贝尔拂袖而去,“总之,我是皇帝的宫相,也是教廷的大主教,我自有我的做法,不需要任何人置喙。” 见男人似乎真的不准备和自己说话,伊莎贝尔只好耸耸肩走下城墙。 她虽然参加过无数场宴会,深精社交技巧,但面对一个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终归有力无处使。 这么幼稚的手段不可能震慑那位霍夫堡皇宫的主人,她只需要等待罗贝尔失败后主动向她求助,一切便会再度回到她的计划之中。 听着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代表他把如糖浆似的粘人的伊莎贝尔成功气走,罗贝尔转过身来。 “天河,‘约柜’的改造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江天河从加布里埃拉身后走出,气鼓鼓地嘟着脸颊:“所以我就只剩下打铁这一个功能了?” 女人好麻烦,朱利奥,雅各布,你们快回来吧。 罗贝尔在心里哀叹道。 朝圣者与罗贝尔的欢乐与忧愁暂且不提。 如今的维也纳,最惶恐的莫过于霍夫堡皇宫内的两人——代理国政的书记官恩里克,以及不知何时悄然抵达维也纳的博罗诺夫。 伊莎贝尔说得对,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弗雷德里克也许不会在意罗贝尔赌气似的举动,但经验浅薄的恩里克与心里有鬼的博罗诺夫不一样。 前者是第一次在皇帝不在的情况下担任“摄政”这样重要的职务,毫无经验可言,否则也不会被博罗诺夫三言两语地骗上头,甚至下达了禁止担任副摄政的罗贝尔进宫这样荒唐的命令。 后者更是亲自在恩里克耳边指手画脚,用诸如“主教居心不轨,野心勃勃,万不可与之分权”的话把他哄得团团转。 那么问题来了,罗贝尔早不搞事,晚不搞事,非得等皇帝已经抵达布拉格后大张旗鼓地唤来了将近十万朝圣者,目的是什么呢? 单纯为了显摆自己发掘出了半真半假的“约柜”? 放你娘的屁!信你才有鬼! “伯伯伯伯爵,主教这是何意啊?” 恩里克磕磕巴巴地问道,比了个“死”的手势。 “莫非,莫非是要借暴民之手,把、把你我给——” 博罗诺夫急忙安抚他:“书记莫慌,谅他没那个胆子,只不过是些胡闹的把戏罢了,我们万万不能未战先怯呀。” “那万一呢?”恩里克依旧惶恐不安,“主教可是连维也纳的村子都敢屠,你真能保证他不会对你我下手?” 博罗诺夫哑口无言。 “总,总而言之,罗贝尔此人只是跋扈了点,又不是疯子,只要我们躲在王宫里,他难不成还敢——” 话音未落,一名传令兵忽然冲入大殿:“报——” 博罗诺夫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不是吧,这也能乌鸦嘴吗?” “启禀摄政大人,伯爵大人。”传令兵深深低下头,“艾伊尼阿斯大人代主教大人传话,邀请两位大人前往观礼!他还说,要大人带上,带上……” 恩里克和博罗诺夫同时长出口气,擦掉了头上的冷汗。 恩里克点点头:“带上谁,说吧。” 卫兵犹豫地继续道:“呃,还要带上伊丽莎白夫人,和拉迪斯劳斯公子。艾伊尼阿斯大人还说,主教大人已经安排城防军扫清了观礼台附近,一切安全。” 博罗诺夫点点头,突然愣住: “慢着,城防军?他怎么调动的城防军?” “当然是我调动的了。” 一道充满憎恶语气的声音远远传来。 身披盔甲与披风的雷恩领着十余名卫兵光明正大地踏入大殿。 雷恩厌恶地打量了几眼博罗诺夫,挥挥手,手持长戟的卫兵立刻围了上去,寒光凛凛的戟刃架上两人的脖子,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二人剁成肉酱。 恩里克顿时面无血色。 “雷恩?你怎么出——你怎么失踪了这么久。”博罗诺夫的脸上一阵风云变幻,挤出一个尴尬难看的笑容,“不过我得提醒你,率甲兵入王宫,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弹劾,万一被误会成谋逆……” “我的大哥死了,自杀。”雷恩神情冷漠,“现在我是维根斯特堡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伯爵,书记,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你那套不好使了。” 两人的话登时被死死堵在嗓子眼。 须臾,整理下思绪的恩里克艰难开口:“特伦爵士竟然会……难以置信。” “是啊,我也难以置信,在大哥心中,我这个亲弟弟竟然比不上一个外人。” 雷恩突然嘿笑了一声,拔出腰间尚且沾着温热血迹的短剑。 “还好,法罗老师提前教过我这个道理:任何人都可能背叛,唯有剑不会。” 博罗诺夫瞳孔急缩:“你!” 雷恩把剑施施然插回剑鞘:“事不宜迟,观礼典礼即将开始,二位,请吧。” 第214章 开辟新赛道,打出组合拳 “大人,我很好奇。” 城墙墙角下,三人蹲在角落窃窃私语。 法罗好奇地问:“您为什么直接派我去维根斯特堡家族的庭院搜查,您是怎样确认雷恩的位置的?” 罗贝尔挥了挥手掌:“我路过的时候凑巧‘看’到了,仅此而已。” 盖里乌斯羡慕地咬着嘴里的草根:“要是本将当年有这么便利的本事,就不会在自家剧院被一群二五仔砍死了,可恶啊。” “博罗诺夫是懦夫,他不敢直接下毒手,所以雷恩城防官一定还活着,只是被关在一个未知的地方,要么是王宫地牢,要么是他自己的家。” 罗贝尔喝了口水,得意洋洋地兜售起自己的推测:“还记得我经常去教堂吗?我曾经在教堂见过雷恩的兄长,他向神甫告解,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些维根斯特堡家族的秘闻,比如他对弟弟的嫉恨。” “哇哦哇喔,竟然窃听人家的告解,卑劣至极。”盖里乌斯兴奋地舔着嘴唇,“你越来越合我的胃口了。” “怎么叫偷听呢!”罗贝尔义正言辞道,“明明是他一五一十地亲口告诉我的。” 城防卫兵“护送”着博罗诺夫与恩里克抵达城门,来到在此恭候大驾的罗贝尔一行人面前。 雷恩给法罗与罗贝尔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后,在城防副官热泪盈眶的注视中走上城墙,接回了本属于他的责任。 他是皇帝的臣属,不是罗贝尔的扈从,两人地位相平,替后者把博罗诺夫两人拽出王宫已是仁至义尽,不方便掺和之后的矛盾。 罗贝尔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揉搓着手里的木十字架:“二位好久不见,这么久不召见我,实在让我进退失措。出此下策,还望海涵。” 瀑布似的冷汗一瞬间就从恩里克太阳穴流到下巴。 他支支吾吾的正欲开口,博罗诺夫抢先上前一步,挡在了二人之间。 “呵呵,主教,这之间定然有误会。”他平淡地笑了笑,“书记官阁下体恤主教教务繁重,又深知您不贪权势,这才不敢打搅主教。假如有所误解,八成是有小人扭曲事实。” 说话的功夫,他悄悄瞥了一眼躲在人群后鬼鬼祟祟的伊莎贝尔,恨得牙痒痒。 一个赛一个的不安分,真不知为什么陛下偏爱伊比利亚女人。 罗贝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对上伊莎贝尔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瞬间,他竟然真的产生了“自己是不是被伊莎贝尔利用了”的慌张。 好在最后对博罗诺夫的厌恶占据了上风。 他给盖里乌斯递去一个“动手”的眼神,但盖里乌斯一动不动,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良久,罗贝尔清了清嗓子,无感情地念道:“盖里乌斯大人,麻烦您护送伯爵和书记一趟。” 盖里乌斯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吆喝着身边的审判庭士兵围住两人,几乎是夹着他们走出了城门。 两个可怜的倒霉蛋被老老实实带走后,现场只剩下寥寥无几的数人。 伊莎贝尔走上前,又一次无情地嘲笑道:“恭喜你和陛下的所有亲信忠臣撕破脸皮,做好在朝堂上孤苦无依的心理准备了吗?” 罗贝尔冷哼几声:“本来也没有继续和他们玩朝堂过家家的打算。” 白袍人说得对。 他是奥地利的大主教,是安科纳的奥尔良人,姓氏中间没有“冯”字。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理解最基本的事实——他与其他世俗领主并不在同一条赛道驰骋。 他是如此适应臣僚的身份,以至于弗雷德里克也把他当作单纯的臣子对待,高兴的时候百般器重,稍有不满便冷落一边,毫无尊重可言。 今日的这一切所作所为,不仅是为了重振奥迪理解教会的信心,更是为了提醒弗雷德里克:他罗贝尔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别跟他来“我的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那套封建玩法。 他是大主教,教皇之下,万人之上,不是谁想丢在一边就可以丢在一边的玩具。 他可以合理合法地以上帝与教会名义在维也纳豢养私军,也可以不经过皇帝同意便大张旗鼓地操办宗教仪式,搅弄得全国上下不得安宁。 “政治存在的价值分为两层,一层是合作的价值,一层是不合作的危害。” 罗贝尔时常为自己有幸得到他人指点而窃喜。 白袍人说得对,在皇帝面前证明了自己的利用价值之后,是时候表现出他糟蹋国家时的威慑力了。 念到此处,罗贝尔大手一挥:“今日事朝圣会的第一天,是大喜的日子。法罗,拿上我的手令,打开国仓。加布里埃拉,以教会的名义免费施粥放粮,告诉朝圣者们,上帝放假了,尽情奏乐尽情舞!” 维也纳仅剩的三百名中央军团士卒很快占领了位于霍夫堡皇宫北方,多瑙河南岸的斯皮特劳仓,屯驻粮仓的守军试图反抗,被训练有素的士兵光速缴械,全程无一损伤。 整整一年的休整,好不容易再次有点充盈的粮仓再次变得空空如也,也不知弗雷德里克回国后看到此番情景会作何感想。 反正罗贝尔满意的不得了。 既恶心了狗皇帝,又收获了无数朝圣者赞誉有加,耳边不断响起他人欢呼的“主教万岁”,他现在感觉自己飘飘然恍在天堂。 “不用谢,哈哈,不用谢。” 自打他走进城外的朝圣者营地,欢呼声就没有停歇片刻。 奉献是无上的快乐,尤其慷他人之慨的时候,这种快乐可以达到巅峰。 “哎呀,痛快!” 一路走过连绵不绝的帐篷营地,罗贝尔叉着腰,面对宽广浩荡的多瑙河痛快地仰面长啸。 他的所作所为,被武装传教团扭送到观礼台的博罗诺夫与恩里克都看在眼里。 两人相视苦笑,对罗贝尔这样无异于掀桌子的行为一筹莫展。 “二位别急,一时的失败算不得什么。”盖里乌斯拨弄着刘海的秀发,浑身散发出过来人的气质,“罗马最最最伟大的独裁官盖乌斯·尤里乌斯·凯撒说过,‘不到没有退路之时,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强大’。当年苏拉驱逐凯撒,而终成胜者,盖其意志异于常人。你们呀,还有的学呢~” “将军这般客气,莫非打算转投他门?”博罗诺夫半开玩笑地试探道,“主教飞扬跋扈,早晚必为陛下忌惮。与其呆在一艘早晚沉没的船上撞南墙,何不如侍奉陛下,既全忠义,也保家室呀?” “哈哈哈哈哈!” 盖里乌斯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捧腹大笑。 “你的意思是,让我侍奉一个日耳曼人皇帝,还是罗马的皇帝?哈哈哈哈哈哈!” 博罗诺夫涨红了脸。 他很想立刻怒斥眼前这个不尊重皇帝的逆贼,但自己和恩里克的小命如今都在对方手里,说任何话都显得有气无力。 良久,他只得嘟囔了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事,任由盖里乌斯在那里放声大笑。 武装传教团的三百多名士兵呈月弧状列阵,拱卫着临时搭建的典礼台。 在木台上,一台被紫布绸覆盖的长箱型物体静静躺在中央,引得无数朝圣者目不转睛,浮想联翩。 维也纳是一座建立在多瑙河南岸的坚城。以霍夫堡皇宫为中心,维也纳城堡呈放射状向四周扩张,大体位于平坦的河岸平原,错落有致的房屋从阿尔卑斯山脚一路延伸到河岸,提供了充足的住房与贸易需求。 但维也纳城堡建立的初衷是出于纯粹的军事目的,因而建城的位置同样依山傍水、易守难攻。 单单多瑙河南岸的空地根本无法容纳庞大的朝圣者队伍,教会不得不把观礼台从原定的城门搬迁至多瑙河中央的一座小岛上。未来,奥地利人以此为根基拓展出着名的人工岛屿——多瑙岛(donauinsel),成为维也纳旅途中最靓丽的风景线之一。 教团在士兵的保护下划着数十艘渔船登上岛屿。 艾伊尼阿斯和加布里埃拉这对干练的父女有条不紊地安排神职人员完成准备工作,征召劳役以最快速度在岛屿中央伐木平地,耗费两日时光,开拓搭建起一座简陋的高台。 罗贝尔亲自下场,陪着劳工将紫布盖住的“约柜”搬上高台。 不单为了展露自己的亲民,也是担心笨手笨脚的劳工发现“约柜”的端倪,进而导致一些教会不乐见的意外发生。 朝圣者营地的奏乐舞蹈依然不绝,盖里乌斯看得心痒,于是领着奥军士兵和教团战士加入其中。为了在受责时不孤单一人,还强行把法罗也拉上了贼船,至于拉上贼船的方法嘛…… “他妈的。” 法罗不爽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为什么我要陪你个王八蛋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舞,呕。” “别这么说嘛,本将都不提你以前干过的破事儿了。”盖里乌斯翘着二郎腿,枕着手掌躺在某位贫穷朝圣者的草席上,“都已经过去了,无论我的野心,还是你的理想,两千年的时光比什么都厚重。” “哎……” 法罗发出一声莫名情绪的喟叹。 “是啊,全都过去了,无论帝国还是共和国,无论玛尔斯还是耶稣,全都过去了……” “重要的是活在当下呀,你不觉得演员最浪漫的事莫过于,在身殁两千年后依然在舞台上有一席之地吗?”盖里乌斯遥望在岛屿上热火朝天的劳作的人群,“能在历史上第二次留下你我的名字,才算不枉此生呀。” “你说得对,但是——”法罗突然轻踢了他腰一脚,“这次别再做独裁者的春秋大梦了。” “切,没劲。” 第215章 并非你的神明 霍夫堡皇宫南门一百步,向西五十步,便是贝尔纳多·科莫斯·马基雅维利的新梦想展翅之地——奥地利的第一所银行交易所。 贝尔纳多擦干额头的汗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同样来自佛罗伦萨的朋友也替他真心诚意地感到高兴,勾着他的脖子,狠狠捶了他肩膀两拳。 “哈哈,可以啊,科莫斯。这么快就把银行建起来了!我就知道自己没看走眼,你一定能成为比你父亲更伟大的银行家!” “呵呵,承你吉言了。”贝尔纳多拍拍朋友的手背,微笑道,“我的提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比起回去佛罗伦萨,做美第奇家族的走狗,奥地利自由的天空无疑更适合我们展翅高飞,不是吗?” “哎,我又何尝不知道呢。”朋友一改笑意,垂头丧气地道,“可我毕竟是家中长子,家里生意不好做,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我实在放心不下几个弟弟妹妹。” 贝尔纳多眼中流露出遗憾的神色。 他从怀里取出满满一袋钱币,重重塞进朋友的衣兜。 朋友震惊失色:“你干什么?这可是你比武大会四强的奖金,你给了我,你怎么办?!” “这笔钱是我为赎回父亲银行而积攒的,现在对我而言已经不需要了。”贝尔纳多笑着道,“佛罗伦萨的谚语说,‘金钱的河流会顺着上帝的意志流入急需之人的口袋’,拿去吧,就当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朋友捏了捏口袋,深吸一口气,把钱包塞进了包裹: “谢了,兄弟。等我把家族里万事安顿好,就回维也纳找你,我们兄弟继续展翅高飞!可不要忘记给我留个副银行长位置啊!” “理所当然!” 今日是奥地利第一所银行交易所的开业剪彩仪式,可惜偌大的维也纳仅有寥寥数十人关注着这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维也纳银行。 前来观剪彩礼的大部分是各行各业出类拔萃的商人或工场主,也只有他们才能深刻理解“银行”这一存在对商贸往来的重要意义。 “财货储蓄”、“铸币兑换”、“贸易结算”……诸如此类业务全部在银行的业务活动范围之内。 成体系的货币兑换业务关乎外国商人与本国商人贸易的积极性,地中海北岸流通着威尼斯的杜卡特,东岸流行马穆鲁克的第纳尔,西岸以热那亚的热那维诺金币为主,而神圣罗马帝国又流行着佛罗伦萨的弗洛林金币。 由于铸造产地与年代的不同,哪怕同类货币的含贵金属量也会有所不同,遑论不同国家铸造的货币,没有一个统一的货币兑换机制,跨国贸易便无从谈起,而制订一个权威而令人信服口服的货币汇率则是银行的责任,甚至比放贷更为重要。 以往奥地利商人大多游走于波西米亚与匈牙利之间,极少参与地中海贸易,货币皆来源于传统的弗洛林-格罗申-德涅尔体系,兑换需求不高,没有滋生银行业的土壤。 这一旧状直到威尼斯的巨额战争赔款输入为止。 数十万杜卡特金币的突然输入极大扭转了奥地利的货币体系,混乱的市场逼迫奥地利政府不得不将银行的构建提上日程,一切如威尼斯的老总督所料。 和威尼斯商人玩市场经济,弗雷德里克确实嫩了一点。 但为了不让国家经济沦为威尼斯的附庸,他选择了威尼斯的竞争对手——来自佛罗伦萨的贝尔纳多组织奥地利的银行业。当日皇帝的招揽无疑是灵光乍现,但促成灵光实现的始终是扎根于现实的需求。 随着贝尔纳多剪断彩带,在场的数十名行业精英热烈地鼓掌。 贝尔纳多面含笑意地转过身来,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各位绅士,各位来宾,蒙皇帝陛下看重,我很荣幸有机会建立我国的第一家银行。小子根基尚浅,经验欠缺,若将来有任何令各位不满意之处,请多多担待,不吝赐教,本银行愿永远将客户摆在第一位。” “哗啦啦啦……” 谦虚恭谨、藏而不露的人总是更容易受到普罗大众的欢迎。 任谁也不会把温文儒雅的贝尔纳多与一年前的比武大赛四强选手联系在一起,“实用主义的狡黠必须隐藏于高尚道德的面纱之下”,这是合格商人的不二信条,也是贝尔纳多已故父亲的谆谆教诲。 “不过,居然选择今天展示传说中的约柜呀。”贝尔纳多望着远方的城墙啧啧称奇,“该说不说,主教大人的活儿太密了……” “列位看官!列管贵客!” 多瑙河中心小岛,罗贝尔站在木卯榫的高台上,挥舞权杖敲打着木地板,仿佛说书人的醒木不断拍打着桌面。 “如主所约,合神所证,神赐的国已在我等脚下,神立的诫仍存金柜之中,阿门!” 他的左右各站着艾伊尼阿斯父女与负责展示约柜的江天河女士,狭窄的高台上便容纳不下第五个人。 维也纳附近的多瑙河宽约一千英尺,在河岸左右聚集的朝圣者眼里,河心岛上的大主教就如 朝圣者大都披挂着脏灰的布袍,远远望去,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数万人嘴唇嗡动,不住地念诵着圣经与主祷词,诵经声的共振宛如苍蝇在耳朵内左冲右撞般折磨人的心智——而虔诚的信徒甘之如饴。 一切善良荣归我主,一切罪孽赐归人间,刀剑加身似发抚,七难八苦如清泉,苦难,苦难,信仰的苦难,幸福的苦难。 “阿门。” 数万人异口同声地念出沉闷厚重的咏唱,整齐划一地在眉间与胸口划出一道十字架的图案。 沉闷神圣的气氛到达顶峰之时,方才还天朗气清的湛蓝天空渐渐被阴云笼罩。 小雨滴时不时落在信徒的灰布兜帽上,留下清晰的深色小点。 罗贝尔戴上兜帽,时隔许久地再次裹上厚厚的头巾。但这次不同以往,掩盖面孔的举动已不再为了逃避。 那个曾因为奥尔良人的身份而在神学院饱受歧视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现在站在万千信徒面前的是维也纳主教、奥地利行宫伯爵。 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有了知心的朋友,有了值得信赖的伙伴,有了属于自己的地位与权势,昂首挺胸地面对昨日黄花,崭新的未来在向他招手。 啊,野心。 罗贝尔伸出双臂,高高举起,一滴滴雨水落在掌心。 江天河捏住了覆盖约柜的锦布一角,大幕骤然拉开。 万千信徒争先恐后地跪伏在地,震撼人心的祷告声的盘旋在维也纳郊外的天空,林中惊雀翩翩而起,傲立于高台上的四人顿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主说,皂荚木作一柜,长二肘半,宽一肘半,高一肘半。 主说,外包精金,四围镶上金牙边。铸四金环,安在柜的四脚上,这边两环,那边两环。 主说,要把杠穿在柜旁的环内,以便抬柜,这杠要常在柜的环内,不可抽出来。 主说,要用金子锤出两个基路伯来,安在施恩座的两头。 主说,二基路伯要高张翅膀,遮掩施恩座。基路伯要脸对脸,朝着施恩座。 主说,要将施恩座安在柜的上边,又将我所要赐给你的法版放在柜里。 主说,我要在那里与你相会,又要从法柜施恩座上二基路伯中间,和你说我所要吩咐你传给以色列人的一切事。 约柜静静躺在那里,明明是人造的容器,却仿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江天河曾担忧那台不符合《旧约》记载的模样的约柜会穿帮,而今证明一切都是多虑。在这神圣的器具面前,凡人没有抬眼直视的胆量,遑论辨明真假。 在茫茫朝圣者人海中,有一行便装打扮的修道士被数十名便装军士保护在中央,免遭人群推搡。 他们正是从罗马风尘仆仆地赶到维也纳的尼古拉五世教皇与一众红衣主教。 为不惹人注意,尼古拉没有大张旗鼓地出行,而是选择轻装简从,便宜行事,终于在两天前抵达了维也纳。 在惊叹于维也纳城市发展的迅猛之余,他们也没有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苦等两天后终于迎来了这场罗贝尔主办的圣遗物朝拜。 平心而论,奥地利人举办的宗教仪式极其粗糙,粗糙到任何一个罗马教士都有资格指点一番,但奥地利朝圣者的眼里有种罗马人眼里没有的存在——对明日的希望。 不止罗马,教皇国的大部分地区都处于稳定的统治之下,贵族与教会、物质与精神的联合压迫令民众即使起早摸黑地劳作也仅能度过平淡如水的生活。人们不需要思考,教士会代替他们思考;人们也不需要愤怒,敢愤怒的人都已被审判庭拷打得遍体鳞伤。 短暂的小雨结束,乌云散去,阳光照耀着波光粼粼的多瑙河与金光璀璨的约柜。 相隔数百米,尼古拉五世和一众红衣主教都看不清具体形态,但他们就是有种直觉:那就是在古以色列王国陷落后便消失无踪,一度被认为是犹太教捏造的虚假传说,储藏着上帝与人类的约定的约柜。 艾伊尼阿斯缓缓抽出压在柜子上的长杠,抬开了柜门。 罗贝尔伸出右手,捏起一片漆黑的石板,高高举起,向信徒众展示十诫石板的真实面貌。 尼古拉五世已经情不自禁地念起十诫的内容:“耶和华,唯一的神,除耶和华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你不可崇敬偶像,不可雕刻天地水的生灵,因你的神——耶和华,是忌邪的神。” 罗贝尔眯起眼睛,心跳不断加快。 他的心思没有一点放在石板上。 他正被数万人注视着,而这些人都是因他的号召而来。即使知道信徒们所凝视的是约柜而非自己,但罗贝尔的内心依旧火热无比。 “艾伊尼阿斯先生。”他颤抖地张开嘴,“你说,以色列人瞻仰上帝时,耶和华眼中的风景,是否和现在一样呢?” 艾伊尼阿斯笑着点点头。 “原来如此。” 接受信徒的瞻仰,就必须作出回应,这就是神明的责任。 他不再相信那个任由世界堕入黑暗的旧神了,但不代表人连信仰都要一并抛弃。 如果真实的神明抛弃了我们,我们就信仰心中的神明。他不是皇帝的附庸,就像人类从来不是神的附庸那样。 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内心的最深处油然迸发,也许弗雷德里克偏好称之为野心,但那又非切实的理想,所以罗贝尔更愿意称其为——梦想。 “我可能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第216章 死人不会说话(4000字大章 感谢读者支持) 波西米亚王都,布拉格。 宴会暂歇之际,听完博罗诺夫派来的使者汇报完维也纳的情况,弗雷德里克的面上无喜无悲,霎是平静。 “……伯爵恭请陛下早日回宫,狠狠惩治那飞扬跋扈的主教呀。” 博罗诺夫使者苦口婆心地劝导道。 “大胆!” 谁知弗雷德里克骤然脸色大变,怒吼着把昂贵的玻璃杯砸在了使者的脸上,刹那间,酒杯崩碎,鲜血沿着使者的额头汩汩而下。 使者恐惧地跪伏在地,身躯不住地颤抖。 “你是什么东西!博罗诺夫养的一只看门犬而已,竟然妄议朕的宫相!放肆!来人,给我抽烂他的嘴!” 两名禁卫闻言立即把使者架走,任他如何哀求哭嚎也无济于事。 噼噼啪啪的抽打声从屋外传来,旁边的莱昂诺尔害怕地缩成一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弗雷德里克连忙安慰道:“没事的,下人做错了事,做主子的有义务管教,这也是为了避免他们犯下更大的错误。” “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弗雷德里克大手一挥地笑道,“好了,不要让政事搅了我们放松的心情。你之前不是说想要一块莱茵河畔出产的蓝宝石吗?我托探险家得到了两枚成色最好的,看看喜欢吗?” “真哒!” 莱昂诺尔眼里闪烁起开心的光芒,方才的怜悯瞬间一扫而空。 趁着未婚妻美美把玩着晶莹剔透的蓝宝石,弗雷德里克悄然离开了客房。 他大踏步地走进伊日为他精心准备的议事厅,里面的廷臣随从噤若寒蝉,全部低头俯首,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眸。 但弗雷德里克并没有发火,反而大笑着把博罗诺夫的求救信揉成一团,点起烛火烧成灰烬。 “看看,朕说什么?朕说什么了?”皇帝坐在主位上,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朕就说他得吃亏,讨得了好才有鬼呢。” 随从廷臣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惶恐地瘫软在座椅上,嘴巴嗡动,说不出话。 “政治斗争不见血,但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弗雷德里克轻笑地指向那人,“我记得你是博罗诺夫的御马官吧,从今天起,你出家了。” 天主教意义上的出家,和佛教一样,是指世俗人放弃一切财产与继承权而加入修道会之意。 那人闻言,顿时目光呆滞,面色灰败。 他是家中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被皇帝敕令出家,意味着家族资产要么被远房亲戚继承,要么“充公”——进入皇帝的库藏。 “听好了,朕不介意你们背着朕搞小动作,前提是不能坏了规矩。”弗雷德里克敲着桌子,语气顿挫有度,“主教坏了规矩,朕不会纵容;你们坏了规矩,朕也不眼瞎。” “陛下,这不公平!” 一个小年轻贵族蓦然拍案而起。 “主教飞扬跋扈,目无王法,私行王命,屠戮镇民,您何尝有过惩戒,还不是封他做了宫相和宫伯,现在他领私兵冲宫,依旧无惩,我不服!” “好问题,大主教那边的问题,朕之后会另做处置。” 弗雷德里克瞥了他一眼。 “以及,看在你的父亲忠心耿耿的份上,我不追究你在朕面前拍桌子的罪责——改罚款吧,回家凑一千弗洛林,秋后充入国帑。” 知道皇帝不久前和伊日赌博欠了一千块金币的秘书官差点笑了出来。 弗雷德里克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秘书,代朕给主教写信。告诉他,朕对他带兵入宫很不满,剥夺他行宫伯爵的爵位,给朕滚到多瑙城当男爵去吧。” “啊?”秘书傻眼,“陛下,这是否……” “怎么,你觉得朕的惩治重了,要替他求情?”皇帝的大眼珠子继续瞪着他,“朕要你写你就写!” 那个拍案的小贵族开心地坐下,为皇帝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得意洋洋,但很快便回过味来。 等一会儿,虚衔伯爵转正式男爵,这算惩戒还是奖赏来的? 但望着皇帝汹汹的气势,他终究没敢问出这个问题。 莱昂诺尔玩腻了蓝宝石,坐在软乎乎的椅子上无聊地踢着小脚丫。 离开房间半个小时左右后,弗雷德里克踏着欢快的步伐回到客房,脸上挂着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 “老婆老婆,我简直就是个天才。”他兴奋地走来走去,“你猜我刚才干了什么?” “钓鱼?” “没有钓鱼!虽然钓鱼也很有趣……我刚才,一石三鸟啊。”弗雷德里克比出三根手指,乐得像个第一次拿到零花钱的孩子,“敲打了廷臣,敲打了权臣,离间了主教和教廷,把他绑在了奥地利的战车上,还上了欠伊日的赌债……” “嗯?” 已经锻炼出女主人气质的莱昂诺尔秀眉一横。 “呃,最后一个没有。”弗雷德里克尬笑几声,“总之,我这么聪明,请问能获得什么奖励吗?” 莱昂诺尔思考片刻,踮起脚尖,拍了拍弗雷德里克的下巴:“那,夸夸你?” “好诶~(*^▽^*)~” 弗雷德里克露出幸福的笑容。 虽然他的心中依旧在担心拉迪斯劳斯母子二人对他皇位的威胁,也担心向来偏心学生的罗贝尔配合蒂罗尔的老利奥波德借题发挥,但那都没关系,因为—— “伊丽莎白再也没办法反抗我了。” 维也纳。 “终于,终于到了……” 罗伯特热泪盈眶地跪在地上,颤抖地伸出双手。 “饿,饿啊……” 骑士诺林突然暴风大哭,跪地捶拳:“莱诺!笨蛋!都怪你!我们就不该把行李放在你身上!” 让·莱诺搀扶着饿得神志不清的查理,一头栽在草地里。 查理伸出颤抖的手:“快、快去找老师,救命……” “啊?查理?”正在协助劳役工把“约柜”抬上小船的罗贝尔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怎么来了?咱们的邀请函都送到第戎了?” “求您别管那么多了,快救救我家主君吧。”哭唧唧的诺林骑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家查理大人要饿死了,呜呜呜。” “啥???” 维也纳郊外,军营内的一间卧室。 躺在床上喝下一碗热腾腾的汤粥后,查理苍白的脸颊明显红润了几分。 他的其他八名扈从骑士也各自被安排去休息,只有状态最佳的诺林陪护在他身旁。 确认查理恢复意识后,罗贝尔忍不住吐槽道:“你是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的,第戎被法国人攻陷了?” “咳,这个,说来话长……”查理尴尬地挠挠脸颊,突然紧张地攥住罗贝尔的手腕。 “对了,拉迪!拉迪他现在怎么样?他是不是被皇帝软禁了?” “原来你是为此事来的。”罗贝尔恍然大悟,安心地拍拍他的肩膀,“拉迪就在霍夫堡,一切安全,区区禁卫阻碍,我马上就会把他们母子捞出来的,放心吧——盖里乌斯将军!” “在呢。”盖里乌斯吹起自己的长刘海。 “麻烦你和艾伊尼阿斯主教领卫教团进宫,带伊丽莎白夫人和拉迪斯劳斯过来。” 盖里乌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此事易尔,只不过……万一禁卫拼死阻拦,我有权斩杀吗?” 罗贝尔沉声道:“我是宫廷宰相,拥有三分之一的禁卫指挥权,他们横加阻拦就是违逆我的命令,我授权你斩杀叛军。” “嗨嗨,收到~” 他们话语中透露出巨量的信息令查理不禁侧目。 他的朋友确实被皇帝软禁了,而现在他的老师正要违背命令——违背皇帝。 查理紧握住罗贝尔的手: “老师!把拉迪救出来以后,我们就离开维也纳吧!以老师你的才华,父亲大人一定不会拒绝你投靠勃艮第的!” 罗贝尔不失打趣地道:“弗雷德里克又不会吃了我,他如果真的流放我,你再邀请我不迟。” “是!” “你也不用这么正经地回答我……” 耀武扬威的盖里乌斯踏进了霍夫堡皇宫的宫门,颇为满意地打量着华丽的宫室。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命令精通画技的随从把设计抄了下来,嘴里一直念叨着“等我当上皇帝一定要盖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他的随从都是法罗精心遴选的心腹,没人会因此举报他。不过以他平日里螃蟹一样的性格,即使被其他人听见也只会觉得他又发神经病了。 武装传教团的初衷是在兵荒马乱的地区保卫教会圣所,顺带护送朝圣的信徒,但不知从何时起,教会便将其作为各大主教区合法拥兵的借口。 神圣罗马帝国的三大主教选侯:美因茨、科隆、特里尔。各自拥有不下五千人数的教团军队,武装力量超过大部分世俗选侯。如果算上其他大大小小的教区主教,单德意志的天主教会就拥有不下两万的兵力,与奥地利动员后的军力不相上下。 身处帝国世俗力量的大本营维也纳,罗贝尔自然不可能像其他前辈一样大肆豢养私兵,但维持一支五百人的小武装显然不算难事。 这五百人在战争时期毫无意义,但在动员兵被解散,雇佣军被遣散的和平时代,首都地区只有不到两千规模的守军,且分散在各地,便具备了决定性的意义。 罗贝尔不得不庆幸,当初决定解散教团时只是遣散了士兵,没有,或者说没来得及卖掉武器装备。 教团士兵轻松进入宫殿外城,穿越弯曲的走廊,小跑着进入软禁着伊丽莎白母子的东殿。 盖里乌斯步入大殿,天顶的灯盏琉璃绚丽夺目,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进军罗马的下午。 “下次有机会,我们回去看看罗马吧。” 法罗提议道。 “嗯,还有高卢。”凯撒突然笑了起来,“我很好奇那些高卢蛮子把我的高卢行省弄什么样子了,不会不如日耳曼尼亚吧?” 两人身先士卒,率先踏入西殿,不知名的禁卫军小队长迎面上前,沉默地站在二人与软禁的房间房门之间。 盖里乌斯仿佛没看见他似的,绕道直奔房门,却被后者横移挡在面前。 “嘿,年轻人,别这样。”他耸耸肩,把手搭在剑柄上,“你还有大好的前途,犯不上为几个政治家的权斗赔上小命。” 小队长也把手搭上剑柄,轻声说道: “伯爵……与我有恩。” 盖里乌斯眉头挑起:“什么恩?” “……” 盖里乌斯无奈又可恨地摇头:“哎,你们日耳曼人怎么总这么执拗?你是军人,应该为帝国的荣耀战死,而不是死在这种光线都照不进来的鬼走廊,快让开。” “您只要不闯入此门,我自然不会死在这里。” “蹬鼻子上脸是吧?但是这门本将今天进定了!给本将让开!” 小队长瞳仁紧缩,拔剑出鞘,果然砍向入侵者的胸口。 但盖里乌斯比他更快。 在话音落下的当口,他的武器就已经连刃带鞘地砸到小队长的头上。 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咚”,满脸是血的士兵就已经一头栽倒在地,意识全无。 “倒也~”他笑着把剑挂回腰带,“什么嘛,本将砍得还挺准的嘛。” 和盖里乌斯比剑三十余未尝一胜的某人一言不发。 法罗没有从昏厥的小队长身上搜出钥匙,只好吆喝教团士兵与他一起对着大门的铁索又撬又砸,里面的人似乎也察觉到门外的异常,有一个声音在疯了似的在拍打大门,朝门外呐喊。 鼓捣了两个沙漏的时间后,法罗和士兵们终于撬开大门。 但迎接他们的并非顺利营救的喜悦。 满脸泪痕、双拳伤痕累累的拉迪斯劳斯撞在法罗的胸甲上,嚎啕大哭。 法罗挑起鼻子嗅了嗅,脸色阴沉。 他闻到了作为士兵最熟悉不过的味道——血腥味,而且是极为浓烈的血腥味。 “法罗叔叔,救救妈妈,妈妈不动了,呜呜呜呜呜呜……” 盖里乌斯面色剧变,他推搡开士兵冲进大门,震惊地望着躺在血泊中的女人。 伊丽莎白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双手紧握着一把剪刀深深扎入心脏。 她的手边,一个婴儿拳头大的小酒杯斜着倒在一边,还未喝完的红葡萄酒洒满黄灰的鹿皮地毯。 火炉的火热烈的燃烧着,但盖里乌斯与刚刚进入房间的法罗,心如坠冰窟般寒冷。 盖里乌斯呆滞地张开嘴唇: “竟然有人比老子还毒辣,活见鬼了。” “你本来就是鬼。” “现在他妈是开玩笑的时候吗?我们怎么跟那小子交代?!”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们动的手!” 法罗转身关死大门,把依旧在嚎啕大哭的拉迪斯劳斯关在门外。 盖里乌斯用剑鞘挑开伊丽莎白夫人的尸体,露出她身下乌黑的血迹。 血是黑的。 “这还用推测?这不明摆着的了,连凶手都不用猜!”他愤而摔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玩不过就搞暗杀,卑鄙!无耻!可恶至极!果然是狗皇帝!” “怎么办?”法罗焦虑问道,“万一让主教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能怎么办?那孩子全都看见了,你不说,罗贝尔还不会问吗?” 盖里乌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已经能想象到罗贝尔在知道真相后震怒的模样。 他们都了解罗贝尔的性格,一个火气十足的年轻人,假如说冲动是魔鬼,那小子绝对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撒旦。万一一时冲动,不管不顾地直取布拉格,宰了皇帝事小,把他坑死事大啊! 他好不容易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绝对不愿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真相!得把罪责丢给其他人。” 盖里乌斯仿佛抓住了求生的稻草,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对,把责任丢给其他人!” 法罗急忙追问:“谁来背锅?主教不是白痴,寻常的借口糊弄不过他的!” “和伊丽莎白夫人有矛盾……有能力在皇宫内实施暗杀……这个人还必须不能是狗皇帝……有动机,有能力……”盖里乌斯眼前一亮,猛拍大腿,“有了!” “谁?” “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 第217章 真相 查理抱住哭成泪人的朋友,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 江天河接过他的重担,十八岁的她已经有了女性的母性。她将拉迪轻轻拥入怀里,柔声安慰,吹去他眼角的泪水,陪伴着他默默流泪。 罗贝尔就站在那里,留给属下和朋友们一个彷徨的背影。 在听闻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后,他就抽出了这把陪伴他南征北战的黄金剑“咎格尤斯”,不顾盖里乌斯和法罗的反对冲进了西殿,冲到了被害的伊丽莎白的尸体前,沉默无言。 “死,死了……” 他的手脚如坠冰窟般冰冷。 “死了,死了……” 罗贝尔不断重复着“死亡”的词语,茫然不知所措。 先是贝弗利,再是伊丽莎白夫人。 死亡,罗贝尔并不陌生,他在战场摸爬滚打,日夜与死亡相伴。但当熟人的尸骸真真切切摆在眼前时,才能初次感受到生死之间的天堑绝壁。 他与贝弗利生前所说过的话一共不超过十句,但当贝弗利身死时依旧感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人一旦记住了某人的名字,就无法在对他的生死等闲视之。 伊丽莎白·冯·卢森堡,前任公爵阿尔布雷希特的妻子,卢森堡王朝家族的末裔,他的学生拉迪斯劳斯的母亲,他如今住所的赠予人。 过往日常的一幕幕在眼前闪回,他与这对母子的交心谈话,她对唯一孩子的宠爱与偶尔的严厉,伊丽莎白夫人苦口婆心将孩子托付与他的那一天历历在目。 这样多的身份,如此深的羁绊,而今就堂而皇之的呈现于眼前,软趴趴的尸体,没有半分尊严。 死了?就这么死了? 今日是伊丽莎白,明日会不会是他更亲密的朋友,朱利奥、雅各布、江天河、法罗、盖里乌斯、约拿、雷恩……后天呢?他? “谁干的!” 哪怕到了几百米外的宫门,前来围观的神职人员与审判庭士兵依旧可以清晰听到大主教的怒吼。 人们面面相觑,但都有种预感,这场荒唐的闹剧无法轻易结束,抚平怒火的代价将是惨烈的鲜血淋漓,而那位有荣幸成为“祭品”的某人,现在还不得而知。 罗贝尔拽起地上的禁卫兵队长,挥刀砍掉了他的右手,鲜血溅在脸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小队长在钻心腕骨的剧痛中苏醒,紧接而来的便是罗贝尔震碎耳膜的怒吼: “说!谁干的!”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 鲜血、眼泪与鼻涕喷涌而出,小队长吓得泪流满面,不住摇头。 “还不说?不想活了是不是?拖下去砍了!” 禁卫在无助的求饶声中被拖出了,流下一路鲜血,自始至终都没有认罪。 盖里乌斯绷着脸,全程未发一语。 作为资深军人,他很同情这个摊上无妄之灾的倒霉蛋,但作为资深政治家,他更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一个士兵的生死与大人物的发泄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接下来自然该轮到他和法罗两个第一现场发现人了。 果然,下一刻,罗贝尔灼灼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二人身上:“二位将军如何推测?这里都是自己人,不妨直言,是不是皇帝的手笔!” 只要不是傻子,自然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与伊丽莎白矛盾颇深的弗雷德里克身上。 况且弗雷德里克有着间接害死伊丽莎白的亲妹妹贝娅特丽的黑历史,无论从动机与手法上讲,弗雷德里克都是最有可能的凶手。 明明自己已经说过,绝不会再容忍他第二次。 果然,平日装出温顺的样子,狗皇帝从来没把他软弱的威胁听入耳,吃软不吃硬的家伙,我无法审判你,干脆送你去见耶和华,让耶和华来审判—— “不!本将不这么认为。” 盖里乌斯大声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心思。 “请看,我在房间的书架夹层里找到了这封书信。” 罗贝尔半信半疑地拆开已经被打开过一次的信封,边读边听盖里乌斯侃侃而谈。 “这是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给伊丽莎白夫人的私人信,里面提到了‘丰收’和‘摩拉维亚’的字眼,我推测送出于前年秋天。” 见罗贝尔点了点头,盖里乌斯接着道:“您看,在信里,利奥波德公爵责备夫人在内战时不顾他的安危而仓促起兵,害大好的局势满盘皆输,还在信的最后命令夫人放弃主导权,未来一切听他安排。说明夫人与公爵并非一条心,他们在如何支持拉迪斯劳斯公子夺权的问题上矛盾不浅呀。” “嗯,推测的不错。”罗贝尔挥动信封,眼神依旧冰冷,“那么,一封记录了如此露骨的谋反计划的书信,为什么没有被烧毁,还被你轻而易举地搜了出来呢?” 负责伪造信件的法罗心神大震。 盖里乌斯在心里骂了这个粗心的队友一万句,表面上维持着智珠在握的自信: “很简单,这是夫人为自己留下的后路,是指引我们发觉事件真相的夜明灯。” “细说。” “夫人与公爵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如何支持拉迪公子政变夺权上,问题在于,拉迪斯劳斯始终是夫人的子嗣,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远比远房亲戚的公爵要深。” 盖里乌斯越扯越顺嘴。 “如果夫人一直健康地活着,即使二次政变成功,最大的蛋糕也只会被夫人留给公子,蒂罗尔公爵已经位极人臣,无法再获得更多的好处。相反,夫人还可能扯他的后腿,将来连‘王室摄政’的职务都不一定会留给他。 蒂罗尔公爵已经被绑死在拉迪公子的战车上,而皇帝陛下也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与其辛辛苦苦几十年,好处尽被‘蠢女人’,不如让夫人以生命为代价发挥最大的政治力量。” 法罗攥紧拳头,心里直呼合理。 要不是知道这些内容都是刚才现编的话术,他简直都要被这么一通推理说服了。 “以日耳曼皇帝的英明,哪怕只为了维持与你表面上的和谐,也不可能出此下策。他已是内斗胜者,大可保留反贼性命以示仁慈。况且,杀都杀了,为什么不对拉迪斯劳斯下手,反而去杀一个已经没有丈夫或父亲做后盾的孤苦女人呢? 既有动机也有能力在防守森严的皇宫中下毒手的人并不多,除皇帝之外,利奥波德公爵是最可疑的人选。” 他沉声道:“我推测,这是蒂罗尔公爵察觉到日耳曼皇帝试图削藩后的自救,通过夫人之死,挑拨你的教会与皇权的矛盾,引爆奥地利的新一轮内战,趁乱为蒂罗尔的存活保留一线生机。 万一真的被他趁乱得逞,他则可以拉迪公子最强大且血脉最亲近的支持者的身份切下最大的一块蛋糕,甚至以摄政身份篡夺皇位也并非不可——毕竟我们的皇帝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盖里乌斯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他动用多年的政治智慧伪造出的第二种“真相”。 很粗糙,漏洞也不少,经不住仔细推敲,但已经是紧急状况下最好的措辞。 果不其然,罗贝尔被他的推测深深吸引。 “对,对……弗雷德里克是狂,不是傻,他没必要对一个被软禁的女人下手。蒂罗尔,利奥波德,难道真的是他?何至于此?或者另有隐情?” 在他苦思冥想的功夫,盖里乌斯与法罗悄然离开宫殿。 在来到一个无人的寂静角落后,法罗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骗人的滋味不好受,你说主教真的会信我们吗?那封信甚至连蒂罗尔公爵的信印都没有。” “他信不信不重要。”盖里乌斯叹了口气,“重要的是借这个机会冷静头脑,借坡下驴,盘算一下现在和皇帝撕破脸的胜算和代价,这就够了。” 二人沉默许久。 他们无言地望着天边的飞鸟,由法罗率先开口: “记得你渡过卢比孔河、向罗马进军的时候,我和马可斯都觉得你疯了。但谁也没想到庞培那么不堪一击,只象征性抵抗了几阵便溃走希腊。” “马可斯是谁?” 盖里乌斯很快拍了自己的脑袋。 “瞧我这脑子,把布鲁图斯的名字都忘了。原来你们从那时候就在一起苟且了,这就不奇怪了,怪我识人不明。” “布鲁图斯是支持你的,但他支持的是那个征战高卢的英雄,而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独裁者。” 盖里乌斯摊手:“英雄与独裁者矛盾吗?” 法罗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你们呀,总喜欢用什么规矩限制天才的能力。”盖里乌斯哂笑,“事实证明,天才的智慧可以超越愚民大众的盲从。我只需勾勾手指,说几句漂亮话,人民便会把保命的权力乖乖送上,军队就愿意为我的野心赴汤蹈火。我慷慨地将国家带向无休无止的侵略战争,而人民甘之如饴,发誓跟随我直到世界毁灭的尽头——这些事情,你们那些自诩正义的共和主义者办得到吗?” “既然愚氓大众哀求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皇帝替他们做决定,那这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盖里乌斯兴奋激昂地挥舞手臂,仿佛要抓住天上的太阳。 “半年前,我在图书馆里读到了罗马的历史。历史已经证明了我的选择,独裁比共和更加高效,帝国比共和国更加团结。罗马公民选择了帝国!而不是你们!眼高手低的公民共和主义叛徒!” “‘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是江小姐曾经跟我念过的东方谚语。”法罗紧皱眉头,挡在盖里乌斯与太阳之间,“将万千公民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一名高高在上的君王,我绝对无法认可。” “那不然呢?托付给‘一群’高高在上的君王吗?”盖里乌斯嗤笑道,“共和不就是做决定的贵族老爷多了几个,搜刮民脂民膏的混账官僚多了几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人不是神,权力是人的妥协,注定人的官僚无法避免腐化。重要的不在授权于一人,而在制衡,在于给公民选择的机会。” 法罗按住心口,眼中流露出对过往岁月的向往。 “记得保民官诞生的故事吗?伟大的英雄瓦勒里勒,于七丘之城向人民约定,‘我们都是罗马人,拥有相同的命运,一切自然该由所有人决定’。” “‘平民和贵族就象身体的各个部分,各器官彼此团结,这个人才得到了生命和健康。’” 盖里乌斯补充上法罗的寓言故事。 “是啊,只有神才会永不犯错,可我们都不是神。”法罗感慨道,“如果那一天,罗马人民没有元老院,没有选择律法与正义,也没有瓦勒里勒可供选择,罗马的故事如何能书写千年。” 盖里乌斯冷笑:“呵呵,那是因为当时罗马人没有我可选。” “就是,你的继任者呢?继任者的继任者呢?假如权力理所当然地归于一人,又如何保证他永远的英明呢?” “哼,诡辩而已。” “又在嘴硬了。” 第218章 动员 “怎么样?情况如何?” 罗贝尔沉着脸离开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门外,刚刚从办公室赶到现场的约拿立即关心地询问道。 他给江天河支取一个眼神,她心领神会,抱着仍在啜泣的拉迪走远了一些。 他沉声道:“糟糕透顶,医师还在确认夫人的死因,但那杯酒,加布里埃拉用野狗试过了,是钻心腕骨的剧毒。” “也就是说,确凿无误的谋杀了。” 约拿咬着手指。 聪明如他,不可能猜不到最具动机的凶手,但那位的身份实在敏感,他无法判断罗贝尔是否希望他如实说出自己的猜测。 “你在怀疑陛下对吗?” “这……” 约拿的迟疑不决已经表明他的意思。 罗贝尔微微颔首:“我也第一时间怀疑了陛下,但盖里乌斯给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你的脑子转得快,来帮我判断一下孰是孰非。” 他把盖里乌斯的推测完完整整地向约拿复述了一遍,后者先是皱紧眉头,随后恍然大悟般的舒展:“原来如此,盖里乌斯将军的话不无道理。” “那你为什么要皱眉?” “呃,我只是没想到头脑简单的军人也能有如此见地。” 罗贝尔:“说说怎么办吧?” 约拿一摊手:“如实汇报给陛下,仅此而已。” “就这?” “事关皇族家事,做臣子的不该妄加揣测,明哲保身方为上上之选。” “说得好,但我不只是陛下的臣,我有我的道义,我的敬神之道。”他抱着手臂,喝来在一旁忙于替伊丽莎白收殓尸身的十几位仆人,“你们过来。” “是……” 仆人们惴惴不安地聚集过来,眼中流露出对罗贝尔的恐惧。 他用不容置疑地语气对正副两位女仆长道:“你们俩下去把所有贴身侍奉过夫人的侍人喊过来,各自提交我一份名单,谁交的人数少,谁就是重点怀疑对象。” “是,是……” “约拿。” 约拿微微欠身:“大人吩咐。” “你来执笔,第一封信,以我维也纳大主教的身份质问皇帝,为何不加强夫人身边的安保措施,以至于夫人为奸人所害,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令他向我与罗马教皇写两封公开忏悔信。第二封信,以奥地利宫廷的身份质问蒂罗尔公爵是否涉嫌谋害伊丽莎白夫人,措辞要激烈,语气要愤怒。” “哦?” “就这么办。” 约拿眼神一动,打消了问出心中疑问的想法。 罗贝尔环顾四周:“法罗和盖里乌斯去哪里了?” 一名小兵连忙回复道:“主教,两位将军说要去大殿外散散心。” “那我去找他们。” 还在为“共和”与“独裁”争论不休的二人,在罗贝尔走来后顿时停止了争吵。 罗贝尔摘下自己的主教权戒,交给了法罗:“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三天之内,把拉迪斯劳斯送到摩拉维亚的布尔诺。” 盖里乌斯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法罗二话不说接下任务:“遵命。” “我说,摩拉维亚没问题吧?”盖里乌斯质疑道,“那儿毕竟是新占领土,治安、稳定都不如首都。” 罗贝尔点点头,认可了他的担忧:“放心,约拿把那里驯服得很好,自耕农支持我们,贵族也一样,至少会比接下来可能刀光剑影的奥地利安全。” 刀光剑影,吗? 盖里乌斯对他的答复十分满意。 安宁了这么久,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早难以忍受了。 法罗:“大人,那您接下来……” “接下来我要去完成和伊丽莎白夫人约定过的事,为了保护她的孩子——我的学生。” 上百武装到牙齿的教团士兵冲入弗雷德里克的寝殿,如打家劫舍般拽开每一个抽屉,撬开每一个储箱,不漏过任何可能藏匿的夹缝。 负责镇守与此的禁卫军队长已经听闻另一位小队长遭到处决的消息,一见罗贝尔的宫相徽章,没有半分抵抗便倒戈卸甲,反过来帮着教团一起翻箱倒柜。 不一会儿,教团的人便寻找到了他们的目标,正藏在皇帝床头柜下方暗格的——弗雷德里克私自伪造的荆棘王冠。 “主教,找到了。” “干得好。” 罗贝尔拿着王冠,紧赶慢赶地走出霍夫堡皇宫,直奔维也纳教会的政治中心,位于皇城东北方的圣史蒂芬大教堂。 在那里,早已被安排等候多时的江天河搂着眼眶通红的拉迪斯劳斯,查理一脸担忧地望着朋友,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加布里埃拉在往日举行宗教仪式的台柜上摆好了“活水”、“圣膏”和“圣油”。 所谓“圣油”,是用橄榄油混合玫瑰、茉莉、香料和琥珀的精油。因为用途特殊,用料昂贵,仅有大主教区的教会才有常备。 一路小跑着,罗贝尔和他的护卫终于在太阳落山前的夕阳时刻赶到了大教堂。 他拒绝了众多神职人员的慰劳,径直走向拉迪斯劳斯,沉默着把他的手从江天河的手里“抢”了过来。 “老师……母亲她……” “拉迪斯劳斯·冯·哈布斯堡。” 罗贝尔叫出学生的全名。 “我们是人,不是神。这世上没有永生永世的人,这座殿堂内,你是年纪最小的。你的母亲、查理、你的江姐姐、还有你老师我,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没办法陪你走到最后。” 拉迪斯劳斯稚嫩的小手突地一抽,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流下。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对不起,但我不知道失去他们是种怎样的感受,那一定很痛苦,痛苦是正确的,因为爱,才会痛苦。因为害怕痛苦,才倍加珍惜身边的亲人朋友。” 他牵着拉迪斯劳斯走上典礼台,伸出手指在圣水里洗涤一番,又沾了沾盘状容器里的圣油。 “蒙上帝恩宠,哈布斯堡的拉迪斯劳斯,波西米亚与匈牙利之王。”罗贝尔慢慢将圣油涂抹在学生的脸上,“十四岁那年,我失去许多日夜陪伴的战友,战败被俘,被迫离开了安科纳,那天我长大了,明明我也不想。” 拉迪斯劳斯啜泣着低下头。 “可以的话,我一辈子也不想从神学院毕业,那里虽然有很多人欺负我,但也有我喜欢的老师,还有漂亮的修女姐姐。生活就是这样,我们都无奈,也必须面对。” 罗贝尔扶着他的下巴,双手捧起托盘中的王冠,戴在学生的头上。 “拉迪……国王陛下,对不起,你长大了。” “老师……” “你会前往摩拉维亚,一片陌生的土地,那里的人说着陌生的语言,而你是统治他们的国王。你会在那里获得保护自己与亲密之人的权力,爱你土地上的人民,然后,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 罗贝尔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站在西侧阶梯台的唱诗班开始吟咏格里高利圣歌,庆贺波西米亚的新王加冕。 按照奥波《布拉格条约》规定,波西米亚王位暂时空置,待拉迪斯劳斯长大成人后再行定夺,但拉迪斯劳斯俨然来不及等待成年。 在伊丽莎白夫人死于非命的现在,罗贝尔不能把他的学生再留在维也纳,唯一的办法只有趁皇帝回国前自作主张地把拉迪送回他法理上的封地,摩拉维亚。 十五分钟后,悠扬神圣的圣叹以一段高声部的童音划上休止符,观礼人员不超过三十人的简陋加冕礼就此结束。 罗贝尔曾经在巴塞尔见证过尼古拉五世为弗雷德里克加冕皇帝的仪式,但他不了解国王与皇帝之间加冕礼的差异,索性模仿着走完了流程。 等查理从人生中第一次加冕礼的震撼中走出来,拉迪斯劳斯已经被法罗和一众侍卫簇拥着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圣史蒂芬大教堂,不见去向。 “拉迪……” 罗贝尔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不要追了,他们已经走远了。” 查理急切地说:“老师,您放走了拉迪,皇帝一定不能容忍,大家一起跟我回第戎吧!父亲大人一定会——” “我自有自保之法。”罗贝尔把头偏向盖里乌斯,“将军,事不宜迟,动员吧。” “嘿嘿,我就说,没什么问题是战争解决不了的。” 盖里乌斯兴奋地嘿嘿笑,甩手披上披风,大踏步地走出大门。 大教堂外肃穆站立的五百名中央军团士兵,全部征战数年的嫡系种子,都有担任过什长伍长的经验。 盖里乌斯不喜欢阴谋的血腥,但对战场的血腥一向来者不拒。 他按下剑柄,发出一声饱含感情的长啸: “儿郎们,有仗打咯!” 第219章 调动 “嘿!” 挥舞着钉耙,耕作土地,里多的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微笑。 虽然他是脱产的军人,但法律没有规定军队不得经商种地,他在白日训练之余,用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在军营外的开垦了一片小农田。 规模不大,菜种不多,但胜在安稳。 可以的话,里多希望这样和平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有口饭勉强糊口,冬天不至于没柴烧,每日与战友撩骚打趣,偶尔相伴出游,偷窥女澡堂里面光溜溜的村姑,锐评鉴赏谁家的女儿胸大屁股圆。 温饱、工作与性,这就是他能想象到最幸福充实的生活了。 但就算这点卑微到骨子里的愿望,在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大势面前,犹然如幻梦一般。 这天夜里,来自维也纳的征兵官敲响了催命般的丧钟——维也纳方面集结地方军队的军令送达至这座位于施蒂利亚的小军营。 里多的上级长官,巴尼·冯·格纳森,男爵的次子,连夜喊醒了营地里的一百多名士兵。 “艾斯克!” “到!” 艾斯克是里多最亲密的朋友,两人都出身于施蒂利亚的第二大城市“魏茨”,勉强算是老乡。 “托克!” “到!” 里多不喜欢托克,后者仗着自己有个骑士的爹,整天作威作福。他明明在家里排行老三,在五个兄弟中卡在中间,又没有爵位继承权,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嘚瑟。 “科尼!” “到!” 科尼是营地最小的男孩,年仅十五岁就投身军旅,听说他的混蛋老妈在他父亲去世后改嫁到了格拉茨,抛弃了可怜的小科尼,真是可恶。 “里多!” “到!” 啊啊,不想打仗……我就想安安静静地拜神、种地、结婚、生子、老去,为什么这世道总要把我们推上战场呢? 但里多并不后悔成为职业军人,他明白,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是没法在这个黑暗混乱的世界活下去的,相较于被稀里糊涂的杀死,他宁可把生杀的机会握在自己手中。 百夫长巴尼在喊到第六十五个名字时无人应答,其他士兵很快从厕所里揪出了还没提上裤子的某人。 在喊到第一百二十一个名字时再次无人应答,士兵们又循着嗯嗯啊啊的呻吟声,从军营外的一片灌木丛里找到了与村口寡妇偷情的那人。 一百二十七名士兵,一个没穿裤子,一个什么也没穿,就这样在秋风瑟瑟的晚风里集结完毕,踏上了北上维也纳的征途。 他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但那些如今都不重要,他们是奥地利的军人,即将踏上生死不知的残酷战场。 对一个平凡的士兵而言,要理解统治者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而对罗贝尔而言,要理解弗雷德里克的念头,同样是痴人说梦。 为了此次“军部独走”的战争,他已经制订了一份详尽的计划,关于如何隐瞒布拉格的皇帝获取奥地利的情报,如何诱导封邑贵族的征召部队。 以及最重要,如何把入侵蒂罗尔的责任甩给毫不知情的皇帝,把自己与教会从这场被设计好的“家族内部斗争”中摘除干净。 罗贝尔自认为在军事部署上的能力,哪怕脱离掌心油画的加持同样不逊于一般将领,具体入侵计划将由他与盖里乌斯共同制定。 政治与外交并非他的专长,好在他大可再次把重任甩给值得信赖的下属——枢机秘书约拿与外交官哈勒法迪将代他执行瞒天过海的方略。 但针对“如何华丽甩锅”的问题上,罗贝尔和约拿产生了严重分歧。 “不行,克里斯托弗和我有多年的交情,我生平从不欺骗朋友,这次也一样。” 圣史蒂芬大教堂后院的私人书房里,罗贝尔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假借皇帝名义诱导克里斯托弗出兵格施尼茨”的方案。 自从在罗贝尔手下任职以来,素以冷静着称的约拿第一次被气到语无伦次: “你、你你你,大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私军独走!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惦记着私人感情?政治是没有温度的!” “你欺骗谁都可以,唯独克里斯托弗,他是我一辈子的朋友,我不会对朋友说谎。” “可欺骗战术的关键就在克里斯托弗伯爵!他是陛下安插在蒂罗尔最大的棋子!怎么可以撇开他不瞒?!” 无论约拿怎么力劝,罗贝尔就是死咬不放。 无奈,约拿只得退而求其次。 “既然这样,那就让盖里乌斯将军领兵,大人您退居二线,诱导施蒂利亚贵族的征召军劫掠蒂罗尔的百姓。保全您的名声,挑动矛盾,我等则浑水摸鱼……” “生命是无价的。” “大人,我必须提醒您,您不久前不分青红皂白地处决了一个禁卫兵。” “他把我挡在皇宫外,涉嫌谋害夫人,死又何妨?”罗贝尔传给他一个诧异的眼神,“不是你一直教我要杀伐果断一些,怎么现在又责备起我来了?” “唔……” 约拿语塞。 他确实不喜欢优柔寡断的人,也期望罗贝尔成为他梦想中的“好上司”——杀伐果断,睿智坚决,心机深沉——就像他一眼。 但真落到实处,约拿反而宁可他犹豫一点。 “……这些事情全部交给你,我不会再过问。不许以我的名义做任何事,除此之外概不深究。” 沉默良久,罗贝尔把约拿的两份报告书都塞了回去,最后警告了一嘴:“但如果告状的人闹到了我这里,我们都是要负责任的。基督代世人担负罪孽,代价是人类必须世世代代偿还基督的‘恩情债’。做,就要担责,要么不做,要么——” “做绝。” 约拿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怀抱方案书扬长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罗贝尔在身前划了道十字架,唉声叹气转身地返回大教堂。 博罗诺夫已被他软禁在家中,恩里克也“自愿”交出了摄政的权力。除了国政和市政要亲自安排,军事部署也必须一句句吩咐下去。 大小事宜都必须事必躬亲——真是落后的体制。 但这是他第一次以主人翁的身份统摄帝国,哪怕这个主人翁是暂时的,他也希望做到最好。 蒂罗尔,因斯布鲁克城堡,一座高墙大院后的秘密花园。 这里是新任因斯布鲁克伯爵,克里斯托弗·冯·哈布斯堡的行在。 在被皇帝剥夺了因斯布鲁克的头衔后,老利奥波德迁居格施尼茨城堡,原本属于他的居所自然让给了新官上任的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很喜欢这座僻静幽深的花园,这里冬暖夏凉,远离世事纷扰,他能在这里与妻女纵享天伦之乐。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一辈子就这样难得糊涂过去,但皇帝亲弟的身份让他始终难以摆脱朝堂纷争,他肩负着为皇室谋夺蒂罗尔公国的重大责任。 况且,他还放心不下他在维也纳的老朋友。 这一天,克里斯托弗正在修剪月季花的枝丫。月季的旺季从八月开始,他每日都会耗费大量时间陪伴自己的花儿们,甚至常为此忘了吃饭。 “克里斯~” 妻子的呼喊从背后传来。 手握剪刀的克里斯托弗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老婆,怎么了?” “你看。”妻子把一封信递给了他,“是你朋友的信?” “朋友?” 克里斯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用剪刀剪开信封。 优美的德文如春风拂面,右下角,罗贝尔的个人印章明示出寄信人的身份。 “尊敬的克里斯托弗阁下,见字如晤。 多日分别,格外想念。维也纳花团锦簇,不知因斯布鲁克的花儿是否开了。 自从你离开维也纳,不才鄙人苦于应付纷乱朝堂,着实苦恼,贵兄的暧昧态度也令不才进退失据,念此,更倍加怀念你仍在的日子。 阁下托付与我的狩猎场,如今水草丰茂,成了可爱动物和辛勤猎户的伊甸园。我知道心善如你,绝不会介意疲于生计的普通人狩取一二麋鹿。” 他笑眯眯地对老婆指着信上的这段话:“你看看这小子,还搁这道德绑架我呢。” 妻子捂嘴轻笑。 “呱嗒。” 在他津津有味地读着罗贝尔的亲笔信时,信函内突然滑出另一张信件。 他疑惑地把第二封信展开,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还有一封?” 第二封信,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记号,所用的口吻也颇有公事公办的疏远感。 他简简单单地看过两眼,轻松舒展的眉头骤然绷紧:“怎么会?!大哥他明明告诉我……咦?嗯,原来如此。” 见丈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妻子好奇地问:“怎么了?是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不,信没问题,但寄信人有问题。”克里斯托弗嘴角上扬,“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夫人,让下人把我的盔甲拿出来。” 妻子担忧地望着他:“这才几日安歇,便又要打仗了吗?” “也许打不起来,但做好最坏打算总是没错。” 第220章 罪人 蒂罗尔,格施尼茨城堡。 在被赶出原本的居城后,利奥波德搬到了因斯布鲁克南方的格施尼茨。 表面上看,他在两年前的内战战败后终日借酒消愁,把家族大小事宜都托付给了三十有余的沉稳长子,本人则宴饮无度,摆出了一副安度晚年的态度。 但唯有他最信赖的属下和亲人知道,他们的公爵从未放弃过推翻弗雷德里克的勃勃野心。 野心宛如邪神撒旦,受蛊惑者难以逃脱。从第一次品尝到权力美酒的甘美的那天起,利奥波德的人生便唯有前进,无路可退。 弗雷德里克从未掩饰过对蒂罗尔公爵头衔的野心,而利奥波德退无可退,他的身后就是传承上百年的蒂罗尔支系分家,数不清的亲眷攀附在这棵名为“哈布斯堡-蒂罗尔”的巨树上,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无法摆脱的命运之轮。 伊丽莎白一时冲动葬送好局,固然可惜,然而牌技高超的赌客从不会埋怨手气不佳,能凭最烂的牌打出最佳效果,才可无愧于“胜负手”之名。 格施尼茨的大庄园里,坐在躺椅上乘凉的老利奥波德听完属下汇报的情况,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伊丽莎白死了,不意外,不过那小子竟然把屎盆子栽赃到我的头上。”利奥波德忍俊不禁,“亏我当年以为他是个老实人,臭小子贼得很。” “爹,您怎么还笑得出来啊?维也纳大张旗鼓地入侵我们了,皇帝陛下真的一点不顾同族情谊吗?!” 利奥波德的长子兼继承人,今年三十三岁的恩斯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利奥波德怒其不争地拍打儿子的脑门:“急什么?你这小子,都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你爹我的内敛都没修炼出来,也配叫作贵族吗?” 恩斯特不满地嘟囔道:“我哪像爹你似的,对什么事都云淡风轻,连母亲大人当年去世的时候都不伤心。” “人死如灯灭,早点去世总比活着遭罪强,还好你娘没活到今天,不然肯定在我耳边吵吵闹闹的,烦死了。” “嘴上说得轻松,咱爷俩还不是惜命的紧。” “苟活于世是为了家族的责任,小子!一点贵族的样子都没有!” 利奥波德又拍了一下儿子的头:“家族不会被怎样的,放心吧,现在该忧虑,反而应该是那小子呀。” “为什么?”恩斯特捂着被打得发红的地方好奇地问。 利奥波德嘿嘿笑着,令下人拿来与罗贝尔联络的信件:“陛下与我再有多大仇怨,也是家族内部的麻烦,轮不到一个外人插手。” “何况这个外人,还涉嫌和咱们叛徒爷俩私下苟且呢。” 以维也纳摄政中央的名义,集结部队的号令如雪花般飞向奥地利与施蒂利亚各地的军营。 隶属于中央军团的士兵云集响应,短短不到十日,满编一万两千人的大军已经到齐八千,具体来说,是八千三百四十三人。 盖里乌斯点头,把厚达数十页的人员名单放回了横桌的羽毛笔。 这些工作本来该由书记官负责,但恩里克如今被软禁在宫内,他的属下大多以罢工的方式抗议,导致人手本就不多的文职人员更加匮乏,盖里乌斯不得不亲自出马。 他在备忘录上写满了旁人读起来宛若天书的拉丁文字,偶尔还在属下人的汇报旁边写上两句批注。这是他的个人习惯,年轻征战高卢时,他便喜欢把平时发生的点点滴滴记在文字上,栩栩如生的文笔较其他同僚堪称降维打击——比起将军和政治家,也许他更适合成为维吉尔那样的诗人。 而如今,诗人将发起他的又一次远征。从维也纳到蒂罗尔,跨过熟悉的阿尔卑斯山脉。 “骰子已经掷下。” 曾几何时,他曾经用这样的话鼓励自己切莫半途而废。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开拓者织田信长也有过同样的话语,它的意思是:“事已至此,是非莫论,唯有前进。” 在批注末尾写下自己的口头禅后,盖里乌斯毅然走向吵嚷的帐外。 负责点卯的军士见主帅出现,急忙吆喝士兵们停止杂谈闲聊,但吵嚷的人群瞬间淹没了他的呼喊。 盖里乌斯清了清嗓子,拔出短剑劈在空心铁罐上,震撼的回响眨眼响彻校场。 士兵们顿时鸦雀无声。 盖里乌斯用独特的嗓门大声呼喝:“公民们,都收到我的命令了吗?” 大部分士兵举手示意,但少部分士兵迷茫的左顾右盼。 负责指挥这些士兵的指挥官登时冷汗涔涔,果不其然,盖里乌斯冰冷的目光很快落在他们身上。 “……命令已下,传达未至,是百夫长的罪责。来人!” “到!” 四员神似虎狼的高猛壮汉应声出列。 盖里乌斯的手指向冒出冷汗的几人:“他们已无力承担作为战士的荣耀,扒掉他们的戎装,降职为伙夫,由百人队的一番队长接替。” 壮汉立即撕拽着几人的衣服,扒掉了象征军官身份的外袍,后者却一反常态地长出一口气。 盖里乌斯素以治军严明着称,换在往日,他们极有可能直接被处斩祭旗。也许今天总帅心情好,才让他们留下一命。 士兵不知道的是,盖里乌斯在下达命令后不经意间瞥向罗贝尔所在的高台方向,在发现人家根本没注意这儿后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惜了,他本想“以身作则”地劝一劝罗贝尔少动杀念。 社会的公民具有天生的尊严和自由,“死亡”作为最高刑罚不当轻易施展,尤其不该不经审判动用私刑,罗贝尔显然欠缺了些契约精神和法律意识。 盖里乌斯作为自认文明的罗马人,有义务给他补补课。 “哦?” 正念叨着他,罗贝尔就走到了盖里乌斯面前。 “将军,部队都整编好了吗?” 盖里乌斯挑起眉头:“你是在质疑本将的军事水平吗?” “是的。”罗贝尔坦然点头,“我不清楚罗马军团和如今的区别,担心你第一次主管军队可能水土不服。” “确实不习惯——所以我改成我习惯的编制了。”盖里乌斯兴致冲冲地给罗贝尔指点起来。 “你看,从最西边的那支起,每六百人分为一‘大队(cohort)’,每大队再设六名百夫长,一共八千三百四十三人,六千人为战力,其余人分管后勤,正好是十个大队,这就是一个经典的罗马军团(romana legio)。” 罗贝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中央军团听起来就像路边的杂鱼,这名字不要也罢。”盖里乌斯眼中流露出满满的自得之色,“我称新编的军团为【第一日耳曼尼亚军团(legio i germanica)】,怎么样?比起旧名字文明威武的多吧。” “随你开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了法罗掣肘,盖里乌斯可谓放飞自我。 他再次冲上主席台,对台上发表了一番热烈的演讲。罗马时代的执政官需要经公民选举产生,政治家必须拥有出类拔萃的口才才能出人头地。 人均胎教肄业的大头兵们从来没听过如此热情激昂的战前演讲,纷纷被鼓舞得鬼哭狼嚎。 “咳咳咳。” 盖里乌斯很满意士兵的反馈。 “小子,看看这帮怪叫的年轻人,我已经等不及率领他们踏上战场了。” 他扭头笑着道:“不过,你应当另有打算吧。蒂罗尔那边毕竟是日耳曼人皇帝的家事,我们不好牵扯太深,闹一闹就得了。” “不,要打。” 罗贝尔坚定的话语完全超乎盖里乌斯的预料。 “真的假的?你要不顾皇帝的脸面去砍他的远方族叔?”盖里乌斯愕然万分,“这事儿我们罗马人可也不常做啊。” “而且,我还要他死。”罗贝尔抬起低垂的眼帘,其中没有太多犹豫,“利奥波德没有不得不死的理由,但我有。” “实现我的梦想,我需要权力,不只教会的,更要世俗的——我受够永远融不进朝堂的核心了。” 罗贝尔忽地笑了起来:“将军,你知道为什么基督与人类的联系如此紧密吗?” “不知道,话说回来,我生活的年代,那劳什子耶稣还没出生呢。” “因为人类欠了基督的债,基督代替人类抗下俗世的罪孽,人就必须生生世世偿还他的恩情,这份罪孽是约束人的枷锁,也是套牢人与神的锁链。” 罗贝尔双手反握着,高高抬起。 “弗雷德里克,他是个混蛋,血债累累,死有余辜,但我需要他,需要他的权力与信任。他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我,我太‘干净’了。” “哦?这倒有些意思。” “那时,我的士兵烧毁了近郊的村子。”罗贝尔望着反握的手,“我向他请罪时,他一点也不生气,倒不如说很开心——他在期待我犯错,期待我成为和他一样不互相依靠就无法存在下去的可怜虫。” 波西米亚王国,布拉格王宫,为期一个月的宴会终于即将步入尾声。 随着奥地利国内事态发展,参宴人员的心早已不在布拉格,而位于风暴中央的弗雷德里克皇帝不出意外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抢走了宴会主人伊日的风头。 人们都好奇这位皇帝会如何处置维也纳的乱象,是招抚,抑或镇压,这将决定各国将来与皇帝相处的方式。 出人意料的,弗雷德里克始终保持诡异的沉默。这份淡漠一直到最近才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在皇帝听闻罗贝尔私自起兵并宣布大举攻打蒂罗尔后,他当着宴会众人的面爽快地大笑不已,当众掀翻了桌子,高兴地扬长而去。 在寝室,面对一脸不解的未婚妻,弗雷德里克终于坦诚地说出真心话。 “他是位完美的主教,唯一的遗憾是,完美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皇帝捋顺了莱昂诺尔的酒红色长发,感慨万千:“我是个无药可救的罪人,篡位,屠杀,出尔反尔,阴谋诡计……假如世上真有地狱,我已经捏住了这张入场券。” 莱昂诺尔沉默地聆听着这个三十多岁男人的真心话。 “罗贝尔,他曾经跟我说过,愿意把奥地利的利益——把我的利益始终放在第一位,我以为他忘记了,或者当时在骗我。”他握住酒杯的手轻轻颤抖,“我总在想,如果他能不那么完美一些,玩玩女人、贪污腐败、喜怒无常……从今天起,梦想成真了。” “为什么?” “没有我的支持,他活不下去。没有了他的帮助,我无法实现野心。他憎恶我,我也不再如以往那么喜欢他,但我们唯有相互依存。” 他敲响玻璃窗,一声清脆的响声伴着皇帝嘴角的微笑映入莱昂诺尔碧蓝色的眼睛。 “这太完美了,不是吗?” 第221章 假途伐虢 维也纳深秋的晚祷,敲响了蒂罗尔的丧钟。 江天河在家中置办了出征前的最后一次聚会。 暂时换去教袍的罗贝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的舞女,手上也没闲着,将她们绰约的身形一一在画布上画下。 艾伊尼阿斯教会了他不同于宗教圣绘的绘画技法,传统的宗教派画家认为人是神的附庸,主张“将自己投掷于神的面前而彻底皈依于神”,因此不需要在艺术作品中记录过多人的神态。但主张文艺复兴的希腊派画家驳斥了这样的理论。 文艺复兴主义与人文主义密不可分。 文艺复兴前三杰之一,欧洲“诗仙”弗朗西斯克·彼特拉克被誉为“人文主义之父”。摆脱神明的桎梏,寻找人性之闪耀——用哲学的语境来形容,人文主义者试图杀死人心中的“神本”,夺回人类自身的主体性。 虽然艾伊尼阿斯与一众学富五车的奥地利学者从未放弃过游说罗贝尔接受他们的文艺复兴理论,但阅历尚轻的罗贝尔尚且不能完全理解他们所奉行的新哲学。 他只是作为一个审美正常的人类,认为栩栩如生的人文主义画作显然比古板僵硬的宗教画更具美感。 “嗯……油画……” 他咀嚼着这个从未在绘画大师嘴里提到过的词语,眼中若有所思。 “油画,顾名思义,是用油所作的绘画吗?” 他喊来加布里埃拉,将之前为拉迪斯劳斯加冕剩下的圣油拿来,用画笔沾着圣油,缓缓描摹。 “唔……” 浓厚的油脂几乎瞬间洇透了纸背,画纸糊成一片,根本看不出人体的形态。 罗贝尔皱紧眉头:“这和掌心油画的感觉根本不一样,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厨房门口,江天河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烤牛腿从其中走出,看见端着油罐端详画纸的罗贝尔后眼前一亮。 “你在画油画吗?” “嗯?”罗贝尔同样眼前一亮,“对啊!天河,你一定会画油画吧!” “我不会,上美术课的时候我在写数学作业。”江天河一句话打碎了他的幻想,又用后半句令他重振希望,“不过我记得老师说过,油画和蛋彩画同源,我就记得这么多了。” “蛋彩画!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感觉这么眼熟!” 他小时候曾经见过壁画师在安科纳大教堂的天顶用蛋清和蛋黄调制的颜料绘制宗教画作,那时候格热戈日的贪污还未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安科纳教会仍有余钱进行大教堂的扩建装修。 调制彩绘颜料是门门槛极高的技术,虽然他对此跃跃欲试,但出征在即,正事要紧。 “加布里埃拉,交给你一个任务。”他伸出食指,“在我得胜归来之前,麻烦你研究出合适的油画颜料兑比。” 加布里埃拉面无表情地推动眼镜:“这是不可能的,主教大人。” “这话说的,加布里埃拉女士,你要学会从无到有地创造,有困难要坚定不移地攻克,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攻克!” 不经我允许就让你们闲着,我就感觉自己的权力在流失。 在加布里埃拉杀人般的眼神下,他默默咽下后半句话。 “您真是越来越像阿德里安老主教了。” “你是说我成熟了?我也感到自己在成长。” “不。”她斩钉截铁地道,“我是说您愈加可耻了。” “呃,谢谢?” 十九世纪末,第二次内战白热化时期,历史学家从屡遭轰炸的维也纳国立图书馆拼死抢救出四万五千多本历史原稿,其中一本是十五世纪后叶的无名氏所着的《霍恩瑙纪事》。 由于作品原本在十六世纪于奥尔良、亚琛与维也纳之间频繁转移,作者姓名已不可考。虽然心痛后期原稿的遗失,但好在最关键的早期维也纳纪事部分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为研究学者提供了珍贵的文艺复兴第一手文献。 1450年秋,奥地利书记官恩里克在自己的皇家记事簿上记载了这样一段话: “……秋季,仓促整编的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拔营出发,开赴西部。我与霍恩瑙伯爵(博罗诺夫)留任维也纳,等候陛下回国……为国事计,霍恩瑙伯爵暂且搁置了与冕下的争执。上帝保佑,他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盖里乌斯现在满面春风。 自从复活以来,他终于重获独当一面的机会。他此行被任命为第一军团军团长,指挥地位犹在罗贝尔之上,这也是后者为了避嫌采取的下策。虽说已经下定决心不演了,但“主教独走”这种事说出去毕竟不好听。 委托盖里乌斯做他的临时黑手套,可谓一箭双雕。 还不知晓自己的命名品味或许将为后世讥笑为“罗马爱好者拙劣的模仿”的盖里乌斯,正昂首挺胸地骑行在前往萨尔茨堡方向的军用大道上。 萨尔茨堡主教采邑区是神罗境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国。 从地缘而论,萨尔茨堡与下奥地利浑然一体。从行军需要上,维也纳-萨尔茨堡-蒂罗尔同时兼顾“路途短”和“地势平”的优点,完美符合罗贝尔在最短时间内伐灭利奥波德的需要,是第一军团进兵的绝佳路径。 唯一的遗憾是,萨尔茨堡采邑主教与奥地利公爵交情甚薄,这是自上上个世纪便遗留下的历史矛盾。 彼时的奥地利、施蒂利亚、卡林西亚和蒂罗尔还不是如今的统一国家,奥地利的四大公国分别由哈布斯堡家族、阿帕德家族、斯波海姆家族与迈尔哈尔丁家族统治。 1273年,经过漫长的大空位期,神圣罗马帝国皇位最终花落鲁道夫一世·冯·哈布斯堡之手。 1276年,阿帕德家族与斯波海姆家族衰亡绝嗣,施蒂利亚与卡林西亚的贵族向神圣罗马皇帝与奥地利公爵鲁道夫一世宣誓效忠,三国合并,即为着名的《雷恩誓言》。 在地缘政治上,萨尔茨堡被五国环伺,一旦其中三国合并,后果不堪设想。时任的萨尔茨堡采邑主教乌瑞克极力反对三国合并,甚至闹到了要请教宗格里高利十世仲裁的地步,令鲁道夫一世极其难堪。 萨尔茨堡在神圣罗马帝国的地位尤为特殊,所谓“主教之间亦有高下”,萨尔茨堡采邑主教拥有“首席大主教”的美誉,与美因茨大主教一北一南统摄宗教事务。 哪怕经过近两百年,两国在地缘政治上的争执依旧喋喋不休,在文艺复兴思想愈加扩散的如今,更被萨尔茨堡采邑主教上升至了“教会与世俗领主之决战”的高度。 这些事情,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宫相的罗贝尔再清楚不过。 他还记得位于本国与萨尔茨堡边境的伊施尔伯爵几乎每过半个月就要送来一封哭诉的求援信,内容无非是大骂萨尔茨堡人越境非法猎杀他领地的畜牧,越境砍伐他的森林,一度令他头疼不已。 他也曾就此事请教过弗雷德里克,后者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就当他是个死人”便搪塞了过去,可见两国争端从未休止。 问题在于,萨尔茨堡采邑区自神罗诞生以来便存在于此,甚至比哈布斯堡家族存在的时间更为悠久。弗雷德里克纵然厌恶,却也找不到任何出兵的理由。 而出身教会的罗贝尔另有妙招,来一劳永逸地解决萨尔茨堡问题。 在萨尔茨堡采邑主教区,除了隶属教会的采邑骑士之外,另有一座下级教区,称为“贝尔特斯加登采邑区”。 贝尔特斯加登是一片群山环绕的险要地域,由于地理上的隔绝,萨尔茨堡主教在此另设立起半独立的采邑区,由当地教会自选主教,从未横加干涉。 贝尔特斯加登主教在神职上为“采邑教区长”,在地位上格外崇高,几乎可以说与萨尔茨堡大主教平级,却在行政上完全沦为了萨尔茨堡的附庸。 原因无他,贝尔特斯加登唯一的经济命脉——南德意志最大的“贝尔特斯加登盐矿”被萨尔茨堡教团军队牢牢把控。 神职人员比一般人想象中更加无聊,尤其是这种山沟沟里的教会,除了争权夺利基本没有其他实事可做。众所周知,有野心的混蛋往往比心无旁骛的圣人更方便利用。 罗贝尔所需要做的,仅仅挑起萨尔茨堡的内战,就可让第一军团以“皇帝”的名义镇压叛军——等他的奥地利大炮架在萨尔茨堡城门外的时候,谁是叛军还不是他说了算? 大主教本人及教会所在的萨尔茨堡位于奥萨边境,只要攻占这座城市,萨尔茨堡的其他地区必将闻风而降,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现在挡在他面前的麻烦只有一个:怎么越过面前的萨尔茨堡,把挑动叛乱的消息传到深山老林的贝尔特斯加登去? 怀抱这份疑虑,端坐在军帐中央的罗贝尔歪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对呀。”他恍然大悟,“我可以亲自出马啊!” 第222章 宁做一日雄狮,胜为百年羔羊 “越过敌境封锁线,在无地图的情况下抵达位于深山中的教区修道院。” 陌生地形,这个足以令绝大多数将领头皮发麻的问题,对罗贝尔而言,潜入敌境就如摸进自家后院一般轻车熟路。 多年戎马,他在军事上的才能也只不过勉强够格——但如果他有办法时刻知晓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阁下又该如何应对呢? “喂,听说了吗?” 萨尔茨堡至贝希特斯加登的山路上,一名骑马巡逻的士兵忧心忡忡对同伴说道:“听说奥地利人把军队部署到我们国家的边境上了。” 他的同伴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番:“弗莱林,你什么时候惦记起国家大事了,欠犹太商人的钱还完了吗?” 弗莱林哈哈一笑:“也对哈,反正奥地利人打过来也是先打萨尔茨堡,就让主教老爷们担心去吧,反正给谁打工不是打呢?” 极好,民心可用。 萨尔茨堡教会的混账程度丝毫不出罗贝尔所料,如此一来,奥军不必陷入战争的泥潭且不提,连带着说服贝希特斯加登总教区长都多了几分把握。 在巡逻队走远后,五十多骑兵缓缓踏出山下密林。 为首的罗贝尔向东北方深深望了一眼,大喝一声“驾”,率领扈从骑手向西面的贝希特斯加登狂奔。 波西米亚,布拉格王宫。 今日是为期一个半月的漫长宴会结束的日子。 说一千道一万,为女儿庆生都是冠冕堂皇之词,今日之伊日已是成熟的政治家,不会胡乱将私事带入政治。所谓的庆生宴,其实是他为重新展露本人的权威所找的借口。 对各国领主而言,试探伊日的深浅有助于他们判断未来该如何与波西米亚王国相处,顺带的,他们对波西米亚与奥地利之间抽象的盟约关系同样十分好奇。 对伊日而言,仅仅一场庆生宴,便能在神罗诸侯间刷一波脸熟,外带着展示自己与皇帝陛下“亲密无间”的关系,既可以震慑国内宵小,也可震慑外邦,为八面环敌、百废待兴的波西米亚争取宝贵的喘息时间——实在没有不举办的理由。 这一个半月,弗雷德里克与伊日的脸都快笑得僵烂,各大参宴人员,也只有大大咧咧的勃兰登堡侯爵真正享受了一场痛快的大宴会。 “哈哈哈哈!伊日老弟,以后你的事就是我俩的事了,谁再欺负你,大哥我一定替你出头!” 腓特烈二世大笑着拍打伊日的肩膀,巨大的力气几乎把后者虚弱的骨架拍散。 萨克森选侯弗雷德里希二世及时拦住了他,接过伊日感激的视线,同样微笑着说道:“伊日摄政,阁下的威势实在令人难忘。我想今日之后,贵国君臣必能其乐融融,再无分崩。” 伊日微笑躬身:“承选帝侯吉言。” 一天时间,前来参宴的贵族陆陆续续拖家带口地离开了布拉格。 待到最后留在布拉格的,除了伊日夫妇及他的廷臣外,仅剩一个理论上最该归心似箭的男人。 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 “皇帝陛下。” 伊日和他的妻子梅伦娜来到驻足城门的皇帝车驾旁,礼貌地问道:“宴会已经结束了,您不回国吗?” 弗雷德里克撩起马车帘,瞥了他们夫妻一眼:“怎么,不欢迎我吗?” “哈哈,怎会,敝国能令陛下流连忘返,实在蓬荜生辉!” 夕阳西下,皇帝的车驾调转马头,返回了布拉格王宫,哪怕奥地利国内局势风起云涌,仍旧全无回国之意,伊日大惑不解,询问妻子,梅伦娜摇头表示不知。 也许这世上能理解皇帝的脱线的人,唯有此刻已如天降神兵般抵达贝希特斯加登修道院的罗贝尔·诺贝尔了。 “帝国的教会,乃是查理曼法兰克时代所遗存的旧章陈规。事到如今,教皇冕下及其鹰犬退出德意志诸邦,正该是吾皇帝大展宏图,重构规章之千载难逢之良机。” 修道院大厅内,风尘仆仆的罗贝尔与一众灰袍的老人侃侃而谈。 “贵所名播南国,吾皇亦素有耳闻。” 才怪,弗雷德里克连七大选帝侯的名字都记不下来,每次席宴都把萨克森侯爵和勃兰登堡侯爵弄混淆,怎么可能记得住一个小小的教区长。 但他的话显然正好切中了一众野心家之心。 见贝希特斯加登修道院的众人纷纷露出善意的笑容,罗贝尔知道,现在是搬出正戏的时候了。 “萨尔茨堡采邑教区,鱼肉乡里,贪婪成性。民之所深恨,神之所不容。”罗贝尔慢悠悠地说,“我今日抵达贵院前,见一辆辆马车横行乡里,所载之精盐足奥地利百万民众一年之用,而被他人如此糟蹋,我心里亦不好受。” 众人果然露出愤愤之色。 一个压不住火气的年轻神甫当即破口大骂:“天杀的,说什么替我们保管盐矿,共同富裕!最后好处还不是全进了上面的腰包!” “那么!”罗贝尔高声道,“是谁令诸位沦落至此!” “萨尔茨堡的主教!那个混蛋!” 年轻神甫怒骂出声,大量同样年轻气盛的教士应和起来,以他为首,俨然与另一批冷眼旁观的沉稳中年教士呈分庭抗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拉帮结派。 这位年轻的神甫赫然便是少壮派的意见领袖。人不会永远年轻气盛,但永远有人年轻气盛。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假装闭目养神,实则暗自观察的罗贝尔看在眼里。 “呵呵呵呵。” 一阵淡然的笑声传入罗贝尔的耳膜。 他循声望去,一位年约五十的紫袍老人呵呵笑着,一身教袍的颜色已经出卖了他的身份。 “老朽名为博纳德,是这座残破修会的教区长。老朽只有一个问题,亲爱的主教大人,贵国讨伐无道之萨尔茨堡的命令,是否由御前会议商定?据我所知,尊敬的陛下身在布拉格。” 罗贝尔沉默片刻,啜饮了一口手边的清水: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博纳德教区长遗憾地摇摇头:“如果没有陛下的亲令,老朽恕难从命。” “那这盐矿……” “此乃我教会与萨尔茨堡大主教之私事,请主教莫再过问。” 他身后的众人肉眼可见地流露失望之色。 纵使罗贝尔拿出象征奥地利大主教的权杖与教宗授命书,老教区长依旧一口咬死不答应。 无奈之下,罗贝尔只得暂且告退。 临走前,他向那名之前表露出对萨尔茨堡教会恨意的年轻神甫递去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年轻神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暂时离开修道院后,位于贝希特斯加登教区下属村落的一座小镇,罗贝尔与他的扈从选择在当地的一家小旅馆安歇。 深夜,点灯读书的罗贝尔听到了梦寐以求的敲门声。 “咚、咚、咚。” “来了。” 他整理衣物,拉开房门。 白天的年轻神甫紧张地挺直了腰:“主、主教大人!” “嗯,孺子可教也,你比我年轻时机灵多了。” 虚岁二十的罗贝尔一副老成持重的态度,拍拍他的肩膀:“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所以闲话少说,我问你,贝希特斯加登教区总长之位,你可有意?” “啊?!” “哦,对了,在那之前,你的名字是?” “我、我是伊拉兹莫司!” “我会在推荐你出任新任教区长。”罗贝尔比出一根手指,“明天白天,你敬爱的老区长意外受伤。” 伊拉兹莫司瞳孔急剧收缩。 临来前,他已经隐约意识到罗贝尔的用意,却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大胆。 “您……” “不必担心,我在修道院安插的人不止你一个。” 伊拉兹莫司犹豫片刻,对罗贝尔深深鞠了一躬:“请务必不要伤及老区长的性命,务必。” 罗贝尔疑惑地揉了揉脸颊:“我看起来是一个很坏的人吗?” 翌日一早,老教区长博纳德召开了紧急会议。 会议中,支持置身事外的派别与支持奋起反抗的伊拉兹莫司等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争论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依旧没能争出个所以然。 时间行将正午之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老教区长重重咳嗽了几声。 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纷纷把头扭向教区长的方向。伊拉兹莫司期待地望着老人,渴望听到肯定的答复。 “老朽不希望把教区牵扯到无谓的争斗中。”老博纳德拄着拐杖,对众人慢条斯理道,“伊拉兹莫司,麻烦你请罗贝尔大主教离开吧。” 伊拉兹莫司眼中流露出未加掩饰的失望之色。 仿佛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般,老博纳德晃晃悠悠地离席而去。 然而,就在老人行至火炉旁时,异变突生。 “轰!” “哎哟!” 熊熊燃烧的壁炉陡然间爆发出巨大的热量,冲天火焰化作一道火龙扑向老博纳德的面前。 老人大惊失色,下意识向身后躲去,不成想后脚跟碰到了隆起的台阶,整个人噗通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老区长!” “博纳德大人!” 伊拉兹莫司瞳孔微缩,他想起那位奥地利主教昨晚的一番话,万万没料到会以这样“意外”的方式出现。 这是单纯的意外?或早在他预料之中?或干脆便是其人一手炮制? 在他思考这些问题的当口,他的身体早已冲到博纳德身边。 “哎哟……哎哟……” 任他如何呼唤教区长的名字,老博纳德都只是捂着屁股哎哟哟的呻吟。 无奈之下,大家只得搀扶着老人返回后院。副修道院长警告了留下的一众年轻修士后,也离开了议事厅。 于是房间内只剩下拥趸伊拉兹莫司的少壮派教士。 伊拉兹莫司紧张地攥紧拳头,一言未发。其他青年人似乎也被他所感染,沉重的气氛充斥周边。 他们都隐隐预感到某种变化即将发生,却被阴谋的迷雾遮挡,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在这节点,谁能为众人指清方向,谁便能掌握人心,将局势引导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是战?是和?伊拉兹莫司心里早已如明镜般清明,他已经不需要做选择了。 “诸位!” 他转过身来,慨然大喝。 迷茫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众人之心只一刹那便落在了他之身上。 “我,不愿执行老教区长的命令!” 他的话如炸雷般响彻房间,数名尚未离去的老人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竟有人发出如此悖逆之语。 “各位同袍!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长,这里一山一水都该属于我们贝希特斯加登人!”伊拉兹莫司激动地挥舞双手,“但是呢?我们的盐矿被占据,我们的修道院被视作附庸,这一切都不公平!我们要求平等的地位!” “没错!平等!抗争!” 青年教士为他的演讲煽动,争先恐后地应和着。 那几名滞留的老人作势要走,却被机灵的青年们堵住了去路。 一名黑袍神甫气势汹汹地追问道:“你们要去哪?难道要向老教区长举报我们吗?” “这……” “既然你们已经听到了!那就不要走了!加入我们斗争的队伍吧!” 在他的身后,有人已经撸起了袖子,露出威胁的眼神。 几名老人无奈,相视苦笑。 “好、好吧,只希望你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伊拉兹莫司走出大门,迎面便碰上了早已在此恭候的罗贝尔。 他的紫袍略显凌乱,身上也有股淡淡的木炭味道。不知为何,伊拉兹莫司总感觉他背后的黄金剑仿佛有生命一般。 “咔哒。” 剑柄突然摇了一下,配重的蓝宝石在阳光下分外闪耀。 伊拉兹莫司吓得差点跳起来,罗贝尔哈哈一笑,拍了拍剑身:“贝贝,别吓他们了。” 他侧过身,作出邀请的手势:“那么,请?” 这是一场叛乱。 没错,这就是叛乱。 裹挟着一众教士走在前往旅馆的路上,伊拉兹莫司的脑子里嗡嗡发响。 但越是纠结,越是思考,往日被年纪更大、资历更深的老教士骑在头上的记忆便愈发清晰,他心中的愤怒与不满也愈加庞大。 凭什么尸位素餐之徒得占高位,凭什么不允许他们奋起抗战。 老一辈的妥协与懦弱,却要让我辈青年承担后果!既然如此,干脆把你们都轰下去,我们自己来主持命运! 抗争而死,纵使尸骸无存,死后在天使神明前亦足以昂首挺胸,死而无憾! 罗贝尔推开旅馆大门,直奔后院马厩。 在那里,他的五十名扈从骑兵整装待发,剑刃磨光,弩矢上弦,时刻准备大开杀戒。 “现在他们听你指挥。” 罗贝尔似笑非笑的声音从伊拉兹莫司身后传来。 他点点头,抬起手,又重重落下。 “向修道院,进军!” 第223章 苦跌塔 罗贝尔放下双手紧握的战剑,望着软倒在地上战战发抖的一干人等,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就这? 这场主打一个出其不意的政变与他想象的相去甚远。 臆想中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通通没有,他为此精心准备的重铠武士全程围观。 伊拉兹莫司带着他的支持者,人手一根长约两米的细木棍杀气腾腾地杀入了贝希特斯加登修道院。遇见熟人就拉进队伍,遇见平时深恶痛绝的上级提棍便打,手段之暴力、推进之速度令人咋舌。 罗贝尔的扈从队撒丫子狂奔也没追上他们,到最后仅剩下罗贝尔一人紧随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平日作威作福之人兵败如山倒。 绝大部分神职人员挨了两棍子便疼得涕泗横流,跪地求饶,少部分骨头硬的,被技艺娴熟的青年神甫挨个掷出窗外。 这些硬骨头幸运地没有遇上胡斯教徒,否则在窗台外迎接他们的就不是柔软的青草地,而是枪头林立的长矛方阵了。 乐观如罗贝尔也没有想到,暂时失去教区长的领导竟让修道院成了任人鱼肉的玩具。 没有主心骨支撑的队伍竟然如此脆弱不堪。 那万一他有一日横遭不测,他的亲人朋友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样,被屠猪宰羊般消灭呢? 深深的担忧浮现在他脸上。 伊拉兹莫司如今已没空理会他的心情。 在暴力夺占修道院的过程中,他的队伍越聚越多。 真正站在伊拉兹莫司一方的是无数连紧急会议都没资格参加的下级青年神甫,年纪轻轻、孑然一身,最主要的,冲动火爆。 萨尔茨堡教会在贝希特斯加登的所作所为早已令无数人所不齿,修道院建立在火药桶之上,而冲动的青年人则是这根引线。 伊拉兹莫司只是轻轻一点,热血上头的青年便嗷嗷叫地紧随其后,什么“后果”“代价”全部抛之脑后。 罗贝尔并非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事实上,就连他自己都常被冲动所左右,甚至包括这次出兵蒂罗尔的决定,赌气和冲动都占据了极大比重。 他身边有一群愿意陪他冲动的朋友。即使稳重如约拿,在得知他的决定后也只是埋怨了几句,从来没有生出抛弃他的意思。 他们没有放开他的手,所以他也不会放手。 哪怕为了不辜负身边人的期待,罗贝尔也不会自甘失败。胜利,唯有倾尽全力去胜利才能保护珍重的人。 “咚!” 大力挥动剑鞘,咎格尤斯被他挥舞的虎虎生风,做着无谓抵抗的神职人员接二连三的倒在剑下。 堂堂大主教亲自冲锋陷阵,还在犹豫叛乱正确与否的某些人一下子有了底气,愈发卖力地向前冲击。 从修道院正门,杀入壁画走廊,于弥撒大厅苦战片刻后不浪费一秒时间,立即登上旋转楼梯,沿着通道回廊将不合作的神甫教父通通抛出窗外,目标直指博纳德老教区长所休息的寝室。 木棍虽然打不死人,但把人砸得头破血流不费吹灰之力。 教会圣所转眼间四处飘血,肮脏的血液玷污着神圣的土地,铺满了伊拉兹莫司通向抗争的道路。 “嘭!” 在打翻了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教徒后,通往寝殿的大门再无阻隔。 伊拉兹莫司气势汹汹地踹开大门,迎接他的是昏迷中的博纳德教区长与一脸愤怒的副修道院院长。 “胆大妄为!胆大妄为!” 副院长气得哆嗦,不安分的双手上下翻飞。 “天大的亵渎!看看你们做的好事!神圣之地竟然滋生出你们这些暴力分子!” 政变进行到这一步,伊拉兹莫司懒得和他废话。 他努嘴示意左右拥趸上前拖走了骂骂咧咧的副院长,亲自坐在博纳德的床边,轻声呼唤教区长的姓名。 “哎哟……” 老博纳德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呻吟。 伊拉兹莫司喟叹一声,接过罗贝尔准备已久的羊皮契约书,把老教区长的手印按在上面。 罗贝尔微笑着躬身,向他简行一礼:“恭喜你,亲爱的伊拉兹莫司神甫,哦不,现在该改口称呼您教区总长大人了。” 伊拉兹莫司为老博纳德拉上被子,淡淡说道:“我只是代理教区长的位置,在老教区长去世前,真正的教区总长唯有一人。” 罗贝尔追问道:“那去世后呢?” 他瞥了罗贝尔一眼:“贝希特斯加登教区长一直由萨尔茨堡教会和罗马教廷直接任命,不过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萨尔茨堡教士踏入这片土地。” 罗贝尔继续微笑:“您该知道,一味地防御是无法获得真正的独立的。” “以代理教区长的身份,我接受贵国的出兵邀请。”伊拉兹莫司沉声道,“唯有彻底推翻萨尔茨堡教会暴政,我贝希特斯加登人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好!” 罗贝尔伸出右手:“我们合作愉快,教区长阁下!” 伊拉兹莫司双手反握住他,重重摇晃两下:“合作愉快!” 贝希特斯加登修道院发生的一切,位于萨尔茨堡的教会完全一无所知。 连绵的阿尔卑斯山不仅阻隔了交通,同样阻隔了信息交流,在下一批前来运盐的队伍抵达这里前,伊拉兹莫司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动员准备。 但罗贝尔可没空陪他慢悠悠地征兵动员。 “什么?!你是说,把地窖储存的珠宝黄金全部搬出来,雇佣巴伐利亚的佣兵团参战?!” 当日夜晚,修道院议事厅的神前会议上,刚刚从意见领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教区领袖的伊拉兹莫司被罗贝尔的建议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同在会议的不少人投来不善的目光。 要知道,政变成功后,那些地窖里的财宝实际上已经成为他们的所有物,而罗贝尔这个外来者竟然要他们散尽家财,简直不可理喻。 对于众人的小心思,已经脱离了旧有的小农思维、习惯商业扩张的罗贝尔恨铁不成钢地拍案喊道:“短视!短视!地窖里那点财宝够干什么?丢掉你们的仓鼠主义,扩张!唯有扩张才是财富的源泉!藏起来的金币就是废铁,花出去的金币才叫金币!等夺回了你们的盐矿,那点钱还叫钱吗?!” “……诸位。” 伊拉兹莫司沉吟半晌,对众人坚定地说道:“我们贝希特斯加登人已经蛰伏在萨尔茨堡教会的暴政下数百年了,为了独立,为了自由,不要被区区金钱蒙蔽了双眼。” “没错!”罗贝尔双手赞同,“付出今天的代价,是为了更好的明天!” “大不了攻下萨尔茨堡后去他们的教会地窖里抢!”伊拉兹莫司毫不加掩饰地说道。 罗贝尔一时语塞。 但显然伊拉兹莫司话糙理不糙的话更得当地人的认可,于是众人一致通过了“砸锅卖铁、争取独立”的会议精神。 临离开前,罗贝尔与伊拉兹莫司商定下了具体的进兵时间,领着扈从骑手扬长而去。 望着风尘四起的大路,伊拉兹莫司的挚友担忧道:“伊拉,你真的信那家伙吗?我总感觉他们在拿我们当炮灰。” “我又岂会没有感觉?” 伊拉兹莫司幽幽叹道:“可巴伐利亚人热衷内战,从未回应过我们的求援,事到如今,奥地利人送上门来,为了自由,我们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也是……”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贝希特斯加登的亲人父老白白流血牺牲,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伊拉兹莫司坚定不移道,“流血的事情就让死得起人的奥地利人去干吧,我们只做我们做得到的事情就行了。” 第224章 要塞三连星 贝希特斯加登教区,位于萨尔茨堡西南深山,直线距离二十一公里,纵然算上山路崎岖的麻烦,区区二十公里的脚程也可谓朝发夕至。 雇佣兵,要钱不要命的战场典范,见利忘义的亡命之徒,尤其流行于阿尔卑斯山脉地区,北至瑞士,南达意大利,吟游诗人传唱传奇雇佣兵的歌谣,将这份播撒四方。 奥地利境内有繁多的多瑙河主干及支流流经,维也纳盆地滋长着成百上千万的日耳曼人在此安居乐业,但并非每个阿尔卑斯山国家都有此幸运。 贫瘠的群山背后,那片名为瑞士的国土宛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与生俱来便伴随着血泪与战火。 西北瑞士是哈布斯堡家族的龙兴之地,弗雷德里克的祖先在当地垦殖开拓,步步兼并,最终占据了不菲的疆土,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加封为阿尔萨斯公爵,成为帝国内少有的新兴大贵族。 但在鲁道夫一世凭借强大的瑞士军人夺下了奥地利、施蒂利亚与卡林西亚后,哈布斯堡王朝的中心自此从瑞士迁移至维也纳。也是从这一刻开始,龙兴旧领沦为了地理隔绝的“殖民地”,瑞士人在哈布斯堡的压迫下过上了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苦日子。 穷山恶水里的瑞士人素以叛逆、暴躁着称,外号“神罗叛民”,远谈不上骨子里的温良,硬要说也是骨子里的反心。 十三世纪,瑞士人杀死了奥地利在当地征税的官僚,贵族平民团结一心,历经数不清的起义战争,摧毁了哈布斯堡的阿尔萨斯公国和外汝拉公国,哈布斯堡家族连祖辈相传的“鹰堡”都陷于敌手,仅剩巴塞尔孤城一座。 瑞士人建立的名为“瑞士联邦(schweizerische eidgenossenschaft)”的国家,从建国伊始,瑞士联邦便带有强烈的“共和”与“妥协”色彩。名为国家,但其实则是数位大贵族在政治经济上的松散联盟,除此之外,瑞士人的独立思想也与群山地形密不可分。 集中权力是统治的本能,越是交通便利的平原国家,越早出现统一的集权帝国。同理,越是缺少平原的国家,越容易最早进化出“早期民主”的政治体制——希腊、意大利、瑞士……不胜枚举。 但瑞士人之所以闻名于世,所凭借的可不是文质彬彬的共和主义,而是铁腕——纵横西方的瑞士雇佣兵。 巴伐利亚,贝尔根,一间远近闻名的小酒馆。 酒馆大门外的布告栏张贴满了各大佣兵团招人的布告,紧挨着的便是村民附上的委托与佣金额。 多亏了这两年的巴伐利亚内战,当地的佣兵团狠赚了一笔,借着这股东风大规模扩员,短短两年,新生佣兵团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大部分成员都是在内战中失去家园的难民。 “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瑞士人”可不止是一句玩笑话。 紧邻巴伐利亚西南的瑞士人如闻到血腥味的秃鹫似的闻风而动,大量佣兵团自发跨越国境,与巴伐利亚人争抢战争的财富。 不久前,普法尔茨选帝侯,与巴伐利亚宗室同出一脉的路德维希四世·冯·普法尔茨-维特尔斯巴赫调停了战争双方,巴伐利亚内战最终以慕尼黑公爵的小胜告终。 战争结束后,瑞士佣兵团依然没有离开,佣兵团长们敏锐的嗅觉让他们感觉到了另一股战争的香气。 果不其然,来自贝希特斯加登的佣兵征召令不日便抵达了这座靠近萨尔茨堡的巴伐利亚大镇。 马特奥·布尼茨,1412年生于伯尔尼,父亲是深受伯尔尼伯爵器重的军队将领,母亲是生于苏黎世的裁缝之女。 父母在马特奥十五岁那年的大瘟疫中双双离世,他婉拒了伯尔尼伯爵的抚养,背井离乡。如今,年已三十八的马特奥已在刺剑佣兵团奉职超过二十年,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老同事要么退役归乡,要么埋骨沙场,理所当然,他已成为刺剑佣兵团的团长,是佣兵团上下五百余人最可靠的支柱。 “布尼茨老大!快看!贝希特斯加登总教区长的雇佣令!” 马特奥坐在小酒馆里怡然自得之时,他的副手卡特罗恩高举一张被撕下来的传单兴奋地进门大喊。 “巨人”卡特罗恩,进入刺剑佣兵团不过五年,已经被全团上下一致认为是唯一有资格接替马特奥领导众人的天才领袖。 佣兵团另一位副手扯着嗓子吼道:“冷静,卡特罗恩,没看到咱们老大正在享用美酒吗?” 卡特罗恩鼻翼嗡动,刺鼻的蒸馏酒香即刻窜入大脑。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马特奥身旁,拿起他的酒壶便往嘴里猛灌三大口。 “哇!爽快!还得是他妈这口儿烈的呀,哈哈哈!” 马特奥瞥着他,平静地说道:“烈酒醉人,却也拖累战士。卡特,如果你不希望年纪轻轻就变成一坨难看的死肉,我劝你少喝为妙。” “骗人,老大,你还不是喝得过瘾?” “卡特,你这话说的,难道老大还需要靠反应?他看哪个敌人不像初出茅庐的雏儿呀,啊?哈哈哈哈。” “也是哈,不说了,喝酒!” “慢着。”马特奥压下卡特罗恩端到嘴边的酒壶,“你刚才是不是说了雇佣的事儿。” “哦,对哦,瞧我这脑子,看见酒什么都忘了。”卡特罗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传单交给了马特奥。 马特奥没有扭过头,单用余光瞄了眼传单,丰富的经验已令其理解了一切:“嗯,价格公道,活儿也简单,这单能干。” 卡特罗恩跃跃欲试地搓起手:“那我这就去召集兄弟们?” “去吧,还有,把贝克和他的‘紫蛇’们也叫上,这单光咱们吃不下。” “好嘞!” 只用了半日,整装待发的刺剑佣兵团与紫蛇佣兵团,上千人离开贝尔根,直奔二十多公里外的贝希特斯加登。 贝尔根发生的一切,罗贝尔毫不知情。 他已经结束了谈不上艰险的敌境穿越,返回了奥地利的伊施尔,也是如今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的暂驻地。 得到他确定的消息后,盖里乌斯即刻下令拔营出发,目标直指萨尔茨堡,不宣而战。 “这不是战争,所以不需要宣战。” 罗贝尔这样说,盖里乌斯也这样做,反正他侵略高卢时也从来没咨询过大酋长的意见,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萨尔茨堡采邑主教区的首都萨尔茨堡,位于阿尔卑斯山系的一地山脉谷地,四通八达,距离伊施尔的路程仅有三十五公里,两地之间唯一通路为一条贯通东西的峡谷地带,长达四十八公里,南北转东西走向,号称绝地天险。 如果不走这条峡谷,奥方想要兵临萨尔茨堡城下需要北上绕道巴伐利亚的圣·格奥尔根城或绍姆贝格伯国的阿尔高,耽误五日以上日程,追求兵贵神速的罗贝尔和盖里乌斯都绝对无法容忍。 这是一道看似多选题的单选题,他们赌的就是荒诞不经的萨尔茨堡教会不敢出战拒敌。 罗贝尔确实学不明白贵族之间攀枝附叶的关系网络和肮脏的宫廷阴谋——但他难道还不清楚这帮教士的德行吗? “信我!他们敢放一个士兵出城,我当场就把我的咎格尤斯剑吃了!” 率军走在峡谷里,他自信满满地对盖里乌斯说道。 众多指挥官中,唯独“威尼斯的大喇叭”皮雷·亚德拉战战兢兢,两眼惴惴不安地往一线天上观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他神经质般地放大成敌袭,然后怪叫着逃向队尾。 为了不让他扰乱军心,高尔文忍痛打晕了好兄弟,扛着他一路前行。 从早上到傍晚,又从傍晚走到清晨,缓慢行军一日一夜后,奥军终于走完了这段坎坷的三十五公里峡谷路,果如罗贝尔所预想那样,没有瞧见萨尔茨堡一兵一卒。 翌日,一夜未睡的第一军团诸部陆陆续续走出峡谷,在萨尔茨堡城以东三公里处顶着通宵的疲惫伐木造营,终于在日落前造出几座简陋的营寨。 第二日夜与第三日,全军大部分军将呼呼大睡,仅留随军劳工、军妓与精神矍铄的少部分守军警戒,连罗贝尔本人都大睡了一觉。 而萨尔茨堡的守军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 仅仅三公里,萨尔茨堡人甚至能站在城墙上遥望见奥军大营。区区三公里,骑兵军只需要两刻钟就可以冲到奥军面前。 可萨尔茨堡军就是不出动,就是干看着。 第三日中午,饱睡十三个小时的罗贝尔苏醒,得知自己布置的伏击完全没有发现敌军后大为震惊。 “什么,你说他们没有夜袭远道而来的我军,今天全部龟缩进城了?!” “是。” “那侦查队呢?侦查队总该抓到几只吧?有没有拷问出城池的军力部署?” “可能要令您失望了。”熬夜尝试伏击的高尔文顶着黑黢黢的眼圈苦笑道,“敌人真的‘全部’龟缩进去了。” 罗贝尔憋红了脸。 良久,他长叹一声,转身又坐回了床沿:“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太阳落山前,罗贝尔亲自领骑兵离开营地,上高地视察地形。 萨尔茨堡要塞建于萨尔斯河西岸,后者为莱茵河最大的支流,南北走向,贯穿萨尔茨堡谷地,滋润万千日耳曼农民生存。 要塞依山傍水,背靠赫赫有名的僧侣山(moenchsberg),除了当地教会主要龟缩的据点“萨尔茨堡要塞”之外,东方和南方另有两座城堡,分别为米拉贝尔小城与海尔布伦要塞,即为后世“米拉贝尔宫”与“海尔布伦宫”的基址。 两座卫星城如众星拱月般拱卫萨尔茨堡,保证无论敌人自南北而来还是自东西而来都可使其腹背受敌,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不知道这两座卫星城内藏匿了多少敌人,假如攻方打算全力猛攻萨尔茨堡,则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防备。假如攻方尝试率先拔除卫星城据点,则正中守方下怀。 但萨尔茨堡要塞有一个致命缺点。 其并非类似维也纳或安科纳那样的圆方城堡,而是一座东西走向的狭长城塞,尤其面对敌人的南方城墙。 宛如是在诱惑进攻方放手强攻一样。 罗贝尔与盖里乌斯俱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想法。 “强攻萨尔茨堡。”盖里乌斯淡淡道,“然后,我们围点打援。” 第225章 这个效果比主的教育还要好 严防死守了一日一夜,而预想中的进攻仍未到来。 诡谲的氛围充斥着米拉贝尔这座不大的小城。 任罗贝尔挠头破也不会想到,其实萨尔茨堡教会根本不在萨尔茨堡城内。 当奥军轻松突破峡谷,兵临城下时,萨尔茨堡的采邑主教弗雷德里希·冯·埃莫伯格正与一众高级神职人员聚集在僧侣山背后的洗马池游玩宴饮。 哪怕奥地利人把军队布置在边境上,采邑主教埃莫伯格依旧置若罔闻。他不相信军方禀报的受袭警告,更不相信担任皇位的奥地利会冒险袭击本国,毕竟萨尔茨堡可是神罗诞生时就存在的历史悠久的主教区,皇帝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直到奥军的月牙状营地半包围了萨尔茨堡,他才如梦初醒般下令军队备战,自己则带着身边几乎所有教会的领导层遁入了萨尔斯河北岸的米拉贝尔小城。 这里远离奥军,且有大河阻隔,更加安全。 就是想破了天,埃莫伯格采邑主教也想不明白:奥地利皇帝为什么要打自己。他念了一辈子的经,混乱的现实却和圣经的道德教育小故事毫无共通之处。 一挨打就想神,这个效果比主的教育还要好。 “一定是哪里出了误会,待我给奥地利人修书一封……” “主教大人!请您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吧!” 气急败坏的科尔厄将军拦住了试图挣扎一下的埃莫伯格主教,对面前的衮衮诸公询问道:“奥地利下来战书,约我等明日出城决战,如何对敌?” “这……” 手无缚鸡之力的神职人员们面面相觑。 跃跃欲试的将军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喊闹起来: “抄其后路!” “烧其辎重!” “夜袭敌营!” 七嘴八舌的话很多,但建议大多是拍脑袋就能想到的常规想法。 夜袭确实是个诱人的提议,奥军远道而来,或可一击得胜。但科尔厄将军还是遗憾地否决了这个建议。 “不行,我军军备废弛多年,倘若夜袭,敌我难辨。辎重粮草,不知存放,且派小股细作侦察,再谋定不迟。”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埃莫伯格主教赶忙追问。 “现在,暂时死守城池,看敌军动向行事。”科尔厄将军无奈叹息,“征召部队需要时间,麻烦主教大人签署动员令,命西州各城尽速来援。” “好好,我这就签,这就签!” 征召地方部队的动员令飞向各方,但在那之前,奥军于第四日正式下定决心,强攻萨尔茨堡。 除了象征性地拼装了十几副梯子,奥军没有准备任何攻城器械。 高尔文信誓旦旦向盖里乌斯保证,他有了不同于传统的攻城构想。 奥军斥候已经从附近村落居民的口中问出,萨尔茨堡的城门是最传统的厚木双开城门,这种城门胜在解锁方便,但最大的败笔就是抗冲击能力惨不忍睹,用文盲也能听懂的话说:一砸就开。 如此一来,劳工们辛辛苦苦从维也纳推到萨尔茨堡的火药利器——五门从威尼斯进口的新式青铜长管炮便有了用武之地。 夺取摩拉维亚后,罗贝尔将大批掳掠自布尔诺的珍贵文玩赠予威尼斯总督,超长待机的弗朗西斯科大喜过望,特批允许了奥地利购买与威尼斯陆军同等型号的武器。 虽然国库已经打空,但弗雷德里克被威尼斯的说客游说得垂涎三尺,当场大手一挥,和威尼斯使者签订了长期的装备置换协议:奥地利用廉价的生熟铁与成套锻钢装备,等价交换威尼斯人的火枪火炮。 等他意识到奥地利根本用不上如此之多的火炮和火枪时,为时已晚。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皇帝批准为高尔文的炮兵部队更新装备。 之前的“小细管”与这五门新炮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口径粗了足足一圈,将近三百毫米。 为了推动这五个大家伙,沿途不知多少士兵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甚至出现了劳工力竭而死的惨剧。 这是所有人这辈子见过最粗的大炮,哪怕是威尼斯军校毕业的高尔文和皮雷,在此之前见过的机动火炮也只有一百多毫米口径的小细管,只在海岸要塞的炮台上见过类似的口径。 这时如果有人告诉高尔文,有工程师制造出了九百毫米口径的超级巨炮,高尔文一定会狠狠嘲笑挖苦对方不懂火炮。 就在三年之后,奥斯曼人便会使用889毫米口径的乌尔班巨炮,一举轰碎坚固的狄奥多西城墙,攻占君士坦丁堡,结束东罗马帝国的千年国祚。 高尔文的大炮不是乌尔班——萨尔茨堡也不是君士坦丁堡。 对付一堵木门,这几门大炮足够了。 休整两日后,奥军于第四日天蒙蒙亮的清晨时分正式发动攻势。 九百多名剑盾兵护佑着两门大炮,在两千余名弓弩手的徐进射击掩护下,沿着正对城门的开阔大道前进。 大雨瓢泼般的箭雨射得墙上的兵将头都抬不起来,即便如此,城防军依旧凭借居高临下地优势主动发起远程反击。 萨尔茨堡城墙后传来机括结构强而有力的轰鸣,八枚灰不溜秋的巨石应声飞上天空,重重落入奥军的密集阵型里,转瞬间,数十条人命凭空蒸发。 城墙上的弩炮同样在盾兵掩护下艰难地回击,目标直指那两门令守将心中警钟大作的青铜巨炮。 嗖,嗖嗖嗖! 叮! 手臂粗的巨弩矢射穿数人,将三个倒霉的奥地利盾兵钉在了铜炮推车的轮毂,卡住了轮子。 皮雷急忙吼令其他士兵把自家人从轮毂上“拆”下来。 高尔文有节奏地吹响号角,指挥前排方阵由密集转为松散,再令第二批士兵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接替濒临溃散的第一排士兵。 罗贝尔听不懂盖里乌斯骂的脏话,那些拉丁文太复杂,神学院老师在课上也不曾讲过,只隐约听清了“这把是不是你打的有问题”、“他没错他凭什么没错”寥寥几句。 盖里乌斯被智力水平低下的奥地利士兵气得简直肺都要炸开了。 “不许退缩!前进!继续前进!抵近射击!不许点火!” “左翼在干什么?!正面被压制了没有看到吗?放箭啊!那边是谁在指挥?我要砍他的头!” 骂到兴起,他就把望远镜扔了出去,站在马背上放声叫喊,却被满场喊杀声淹没得掀不起一丝波澜。 “别白费力气了,他们听不见的。”罗贝尔无奈地把他拽下来,“让前线将士自己做决定,做元帅的在后面安心看就好了。” “我能不知道怎么做元帅?”盖里乌斯瞪了他一眼,“你们奥地利人蠢爆了,这样的军队怎么让我征服世界?这就是你的军队建设成果?呸!” 罗贝尔大声喊冤:“哎,你这人怎么还人身攻击呢。该干的我都干了,训练不辍,军饷不扣,你说我还能干什么?手把手地教他们杀人吗?” 闻言,盖里乌斯唉声叹气,转头念叨起“我的公民兵在哪里”之类其他人听不懂的话。 虽然盖里乌斯对奥军的表现极度不满,但也要看和谁比。 至少同他们的竞争对手,城墙上的萨尔茨堡城防军相比,奥军展现出了遥遥领先的高超素质。 正式触敌前的远程对抗环节往往具有决定性意义。 不知多少旧军队在对射环节便落入下风,紧接着士气跌入谷底,肉搏战的自信不复存在,所谓临敌尽溃,无外乎此。 即便面临守军的优势火力,即便前进的速度不尽如人意,但奥军至少一直在前进,而非后退。 “喊杀”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人主动克服恐惧的土办法。当呼喊的缺氧令大脑充血,厮杀与疼痛被抛之脑后,人便进化为纯粹的杀戮机器,机械地挥动武器,砍杀他人,或被他人砍杀。 感觉距离差不多以后,高尔文急忙吆喝弓弩手停手。 “停手!要射到友军了!” 他的呼喊同样被淹没在汹涌的战场喊杀声中。 弓弩兵们僵硬上弦发射,眼看走在最前方的奥军即将感受到友军的亲切关怀。 “嘟——” 罗贝尔及时从衣领子里掏出哨笛,快速吹响三次。 收到命令的弓手这才暂时停手,没有造成误伤友军的悲剧。 盖里乌斯瞪大眼睛:“你有这玩意儿不给我?像话吗?我才是总指挥!” “拿了我的望远镜还不够?这是人家给我刻的。”罗贝尔不屑地瞥了他,“有本事自己找人刻去。” 经过一番艰难的拉扯与推进,付出数百人的伤亡,两门大炮总算在第二批预备队的掩护下抵近城门,相距不过三十米,已经进入了大炮的杀伤射程。 但十几个笨手笨脚的炮兵折腾了半天,都没有弄明白两门新式大炮的用法,看得高尔文火冒三丈。 眼看城防军的反击越来越强力,难得有位炮兵士兵隐约摸清了门路,却下一秒就被一箭封喉,高尔文当即把号令旗塞进皮雷手里。 “你来指挥,我去开炮。” “啊?啊?” 当了半辈子副将的皮雷目瞪口呆地望着好兄弟的背影。 副将的副将、皮雷的随从下意识看向他,迎接他的是皮雷眼疾手快的一巴掌:“看我干什么!还手啊!” “都给我滚开!” 高尔文大跨步走到火炮边,一脚踹开趴在炮身上搞“战地科研”的几个士兵,亲自摆正炮门。 “炮弹。” 杂役兵连拖带拽地把粗重的铁丸塞进炮口。 他煞有介事地瞄准了一番,郑重其事地点燃了火捻。 三、二、一。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又一发弩炮箭落在他身边,险些射穿他的肩膀,他侧后方的骑士军官当场殒命。 高尔文怒目圆睁:“怎么回事?火药受潮怎么会受潮?我要把负责的军官军法从事!” “将军。”一个小兵小声道,“我们还没装药呢。” 高尔文:“……” 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折腾着大炮,试图把炮管里的炮弹掏出来,可惜失手掀翻了拖车,反而砸断了一个人的小腿。 一门炮车掀翻已不可用。好消息是,万幸他们还有第二门大炮可用,坏消息,只剩这一门了。 另外三门大炮因为管理不善而在行军中受潮,贸然使用可能导致炸膛,仅剩下的这门是奥军攻城最后的希望。 高尔文眼见士兵塞入大量黑火药,再将炮弹塞进炮口,心脏顶到了嗓子眼。 拿起打火石。 然后。 点火。 “……轰!” 第226章 烦请前进吧 深夜,奥军大营。 罗贝尔亲手替哼哼唧唧的高尔文涂上药膏,替他盖上被子,叹息着走出营帐。 驻足帐外的双手环胸:“怎么样?” “被火焰撩到几下,震晕了,伤势还算稳定。”罗贝尔头疼地掐着眉心。 奥军第一日的攻城尝试以遗憾失败,一门炮车炸膛,另一门炮车由突击队夺回成功而告终。 就在高尔文点燃火捻的一瞬间,充满火药的炮膛骤然爆发。 除他以外,其余士兵当场被炸死。高尔文依靠板甲出色的抗冲击能力侥幸死里逃生,但被强悍的冲击波震晕,不省人事。 多亏皮雷拼死救下他,否则他大概率已成了萨尔茨堡人的俘虏。 炸膛的大炮,内膛接近完全损毁,被盖里乌斯下令投进了萨斯河,防止被缴。 一门损毁,三门受潮,只剩下一门火线抢救下来的,还丢了拖车,怎堪一句狼狈得了。 盖里乌斯拍拍一脸受挫的罗贝尔的肩膀,哈哈笑道:“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才刚打了一天呀。” “我以为能一战而克……” “你在放什么屁,小子。”盖里乌斯捏着他的脸蛋嘲讽道,“你知道本帅当年围城动辄半年,第一天就想把这么大一座城堡打下来,我看玛尔斯战神的名号不如安给你算了。” 罗贝尔的脸被他捏得七扭八歪: “别捏脸,士兵都看着呢。” “好了,不要妄自菲薄了。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在地中海打海盗。”盖里乌斯拍拍他的脸,“不过你的失落也不无道理,付出这么多代价却连城墙都没摸到,将士和你一样失落,去鼓励鼓励他们吧。” 罗贝尔听话地点点头,走向与他同样失魂落魄的军士中间。 法罗攥着水囊的囊颈,凑到盖里乌斯身后:“你这混蛋不会在教坏年轻人吧?” “没有。” “我看你和主教阁下聊了好一会儿,你不会对他灌输你那套歪理邪说了吧?” “没有。” “我听说你在军旅时喜欢让可爱的男童侍寝,你不会对主教有什么奇怪想法吧?这个时代有一个叫审判庭的教会组织,乱来的话烧了你哦。” “也没有。” 法罗投来狐疑的视线:“真的假的?” “真的。”盖里乌斯报之以蔑视的眼神,“我看起来是那种荤素不忌的色中饿鬼吗?” 法罗深深点头。 罗贝尔坐到了一名伤兵身边。 这名伤员在夺回翻倒的火炮时被沉重的弹丸砸中小腿,当场便失去了自己肢体的一部分。 罗贝尔认识这个人,他当年是扬·卡麾下的战车盖特曼,随胡斯叛军一同投降奥地利,那之后便一直在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的前身中央军团服役。 江天河反复叮嘱过罗贝尔,如果他有一天在战场上受重伤,一定要在伤口化脓前用滚烫的刀剑截除坏死肢体,否则可能因为“感染”而死亡。 罗贝尔不理解什么叫感染,他本人也不会受伤,所以把江天河的建议用在了士兵身上。 伤员的裤腿处空无一物,他那条被砸成肉泥的小腿被锯子切除,为预防军中疫病而焚烧殆尽。 做切除的时候,罗贝尔就在旁边,按照江天河乱七八糟的叮嘱指导随军医师,煮沸毛巾,烧烫刀子……任何可能导致感染的情况都必须牢牢把控。 即便如此,被切去小腿的伤兵依旧痛昏了过去——他不是孤例,军中还有许多伤员,要么用刀子剜开箭伤,要么被截去肢体,白日哀嚎不绝于耳。 盖里乌斯甚至不得不为此把伤兵营远远迁移到后方,防止伤兵的哀嚎打消士兵的斗志。 执行这些医护工作的是罗贝尔仿照当年在安科纳组建的新“红十字会”,这也是当年神学院的东方老师教给他的:这颗鲜红的十字印记,代表无私的医者仁心。 主耶稣曾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始终不失博爱之心。 也许红十字就取自那份璀璨的善良。 罗贝尔托着下巴,替伤员拉上被子。 深秋了,天气冷,如果没死在感染上,反而死于伤寒,那可太冤枉了。 “……大人?” 截肢的伤员缓缓醒来,腿部的剧痛仍未缓解,看见坐在草铺边的罗贝尔后受宠若惊。 “嗯……今天,辛苦你们了。” 伤员下意识下半身用力,但只抬起来血淋淋的绷带与仅剩半条的大腿。 他苦笑着躺回草铺:“大人,小的似乎废了。” “……我不认为失去一条腿意味着失去整个人生,你还可以制革,还可以织布,只是无法耕作,活着的方式还有很多。” “但我不能继续替您作战了。” 罗贝尔站了起来,焦虑不安地在帐内踱步。 发动战争对当权者而言是如此的简单,只需要热血上头,签署一张动员令,几万条人命便如臂如股地为他所用。 战争的代价又如此直观地展现在他面前,以至于那份虚伪的善良无处安放。 “士兵,我、我能做些什么吗?我的意思是,请让我为你安排退役后的工作,这是恳求,请看在你曾经为我效力的份上不要拒绝。” “您不必愧疚,我们是心甘情愿为您作战的。” “然后我把你们推上战场了。”罗贝尔焦躁地挠着头发,“我、我必须做些什么,我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杀人,但我必须做点什么,为什么我习惯杀人了?到底哪里出问题了?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应该在安科纳,和格热戈日吵架。天河……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她半夜总是在哭,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应该回家和父母团聚,一切故事从头到尾不该发生,还有朱利奥,他们——我们到底怎么了?” “大人,您害怕了吗?” “我不害怕,我不懂。”罗贝尔抿着嘴唇,握住他疼得发抖的手,“人生下了的时候只是个又白又嫩的婴儿,为什么那个婴儿的身体可怕地愈长愈大,为什么罪恶的想法不断不断填满了他,为什么总是越来越自私,为一己私欲不惜把其他人推进地狱……” “大人。”伤兵打断了他,“请听听我这个无名之辈的故事,好吗?” 罗贝尔攥紧了他的手:“请讲。” “您还记得扬·卡修士吗?” “记得,很抱歉没救下他。” “谢谢您以敌人的身份送了扬·卡修士最后一路。”伤员不免唏嘘地抬起头,两眼望着脏兮兮的篷布,“您也许不曾放在心上,但您随口的几句善言就可以决定我等的生死。您没有像其他领主那样处死我们这些异端分子,还给我们分了田地,足够成为我等为您而战的理由了。” 罗贝尔轻轻摇头:“至于分田,反正那些地也是荒地,谁开垦就归谁,天经地义。至于因为信仰的偏差就把人烧死,这种事太荒唐了,我拒绝。” “是啊,真荒唐,明明是大家的神,却任由自己的孩子厮杀,您不觉得这太负责任了吗?” “嗯。” “既然您负起了这份责任。”伤兵对上他的眼睛,“神明没有做到的事情,您做到了。从那时起,您就是我们的耶和华了。” “我?”罗贝尔惊讶地指着自己,“我连拉丁语都认不全。” “即便如此,您仍然是我们的神。”伤兵反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愈发激动,“所以请不要灰心,我们心甘情愿为您而战。也请您不要放弃那份神圣的正直与善意,耶稣哪怕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依旧热爱世人,不是吗?” “我该如何是好?” “寻求真理,倾听真理。学习真理,践行真理。坚持真理,誓死扞卫真理。” 伤兵念出扬·胡斯的三句谶言。 “真理又在何方?” “扬·卡大人说,遵从本心。” “那本心若是罪恶呢?” “罪人自有正义之人处置,请您坚定不移地带领我们继续狂奔吧,若结局非是堕入地狱,那条路便是可行的真理了。” “仅仅前进就够了?”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来。”伤兵无奈地拍了拍大腿,“烦请前进吧,我们会跟在您身后。” 第227章 阿尔卑斯鹰隼 攻城第二日,清晨。 美美睡上一觉的奥军与城防军双双恢复好精力,一方严阵以待,一方气氛肃杀。 论数量,萨尔茨堡的城防军处于绝对劣势,分别位于南北的米拉贝尔和海尔布伦城分散了本就捉襟见肘的守军,但也让奥军不敢倾力攻城,始终要分出一半人手防备。 论装备,军备废弛的萨尔茨堡守军更不如饱经战事的第一军团,后者实现了五成以上的着甲率,纵观中欧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军力——神罗皇帝的财力供养、威尼斯优质军火的输入,加上日渐崛起的维也纳本土锻造业,多种因素累计出的装备优势决非一座采邑主教区所能攀比。 论质量,第一军团的骨干军官南征北战,经历过前后受阻的意大利战争,虎头蛇尾的克拉科夫战争,以及斩获颇丰的摩拉维亚战争,且从未遭到成建制的歼灭,保留下来大量经验丰富的贵族军官。 盖里乌斯虽然嘴上骂的狠,对敌我双方的差距依旧心知肚明。只要他这位主帅不出现载入史册级别的失误,这场战争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他失误?狗屁! 让罗马人教教你们这些日耳曼蛮子怎么打仗。 他接过手下递来的短剑,亲自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呜——” 同样的蒙蒙亮,同样的主城正门前,唯一不同的是奥军护送的唯一一门大炮成了独苗。 前往正门的路旁零零星星有十几具尚未收殓的士兵尸体,沿着尸体铺满的路径,奥军发动了第二次强攻战。 “围城?浪费时间,打就完事了!” 高尔文仍处在深度昏迷之中,由他的副将皮雷临时接替炮兵部队的指挥权。 护送部队改由已从百夫长升任大队长的法罗担任,大队方阵由五个百人队组成,约五百人,采用和昨日相同的批次进攻手段。 第一排的士兵迅速前进,趁城墙上的弩炮兵没来得及集中注意力,便投出了第一轮标枪。 标枪缓缓飞向对面,砸在坚硬的城墙上,纷纷失去动力地滑落。 一发未中,预料之中。 法罗面不改色,冷静地号令第二批步卒投掷标枪,再次尽数落空。 接下来是第三批,这一次终于有零星几根标枪飞上了城墙,却连守兵的胸甲都扎不破。 远处的盖里乌斯失望透顶地看着标枪糟糕至极的表现。 本以为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军团方阵战法在一千多年后依旧能凑合用,没想到盔甲的普及和弓弩发展已到了如此地步。 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人,一时的失手算不得什么,他迅速整理好心情,再次吹响两声号角,命令标枪兵全速撤下,弩手放箭。 强弓硬弩的穿透杀伤力果然远超投矛,仅一轮箭雨后,盖里乌斯就望见城墙上摔下来几个被扎成马蜂窝的倒霉蛋,大喜之余,不忘传令提醒法罗尽速推进。 少顷,他的命令就由传令兵传达到法罗耳中,后者没有立刻下达“推进”的指令,而是把询问的目标投向身后。 身披主教紫袍的罗贝尔静静站在他后面。 他的背后是标志性的黄金剑“咎格尤斯”,左手拎着一根短粗的钉头锤,腰上挂着一把小手弩。 “大人,主将不宜亲身涉陷,波西米亚的乌拉斯劳斯国王殷鉴不远,还请返回本阵吧。” 法罗开口道。 罗贝尔拔出背上的黄金剑,不知是否是幻觉,法罗顿觉身上一轻,战场生死的压力消散不少,一股浓浓的信任感油然而生。 “领袖应该和他的士兵站在一起。”罗贝尔对他点点头,“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士兵,别太在意,履行命令吧。” “是。”法罗拔出短剑,把手拢在嘴边,高声喊道,“阿勒曼尼亚大队,前进!罗贝尔,上!” 罗贝尔:??? “愣着干什么?不是您让我把你当士兵用的吗,再有耽搁,军法从事!” 罗贝尔啧了一声,拎着钉头锤与长剑向前撒丫子猛冲。 “慢一点!你把阵型扯乱了!” 你特么…… 毕竟是自己开口承诺的话,他只能咬碎银牙往肚子里咽,老老实实返回到方阵,和其他士兵站在一排。 但服从命令之余,他也吐槽了一句:“这样结阵前进,除了增大受击面,还有什么意义么?” “当然有。”法罗撇嘴道,“不结阵挤在一起,士兵没一会儿就都跑光了。” 左右的士兵露出尴尬的表情,仿佛被戳穿了内心的小心思。 拖拖拉拉了好一会儿,法罗的阿勒曼尼亚大队总算开始迈步向前。 一个小队护送火炮,另安排两个小队护送“冲车”——两台工匠连夜赶制的轮车棚子,里面连冲木都没放,单纯为吸引敌人注意力的样子货。 有了两辆假冲车的勾引,今天大炮挨到的反击果然大为减少。作为流传了上千年的经典攻城器,冲车可比一门看起来古怪而已的大炮招人恨多了。 从远处向城门推进的过程中不断有士兵因为受伤而掉队,多数只是轻伤,借着受伤的由头逃离火线。真正丧生的仅有寥寥十余人,被巨弩穿胸而过,当场毙亡。 箭矢的嗖嗖声不断从罗贝尔的耳边擦过,无一命中。 他身上只穿了代表大主教的深紫教袍,没有任何多余的护甲,防御力约等于零,且格外惹人注目。 守军把最多的箭矢集中在他附近,期间多次几乎命中,全部由寄宿于灵魂宝石内的贝贝出手打飞,保他万无一失。 他倒是安然无恙,但可害苦了左右的大头兵。 他们被瓢泼的箭雨射得躲在纹章盾后抬不起头,心里偷偷把罗贝尔骂了个狗血淋头。 良久,罗贝尔也意识到有所不妥,于是默默加快脚步,在荒地上闲庭信步般走向城门。 法罗没有阻止他的举动,他毫不担心他会受伤。罗贝尔看似在刀尖上起舞,实则从头到尾都躲藏于神力的庇佑之下。 他边走着,脚边聚拢的弩矢越来越多。 守城床弩终于也注意到这个明显的目标,一发婴儿小臂粗的弩炮脱弦爆射而出,目标直指他面门而来。 操控床弩的士兵满脸期待血肉爆开的画面,却只见那枚粗壮的弩矢陡然偏离了既定路线,又被目标挥手一剑从中劈断。 那个穿着紫色袍子的年轻人抬头看向自己,从腰带上解下手弩,抬手,瞄准。 “嗖!” 细小的弩矢从他耳旁飞过,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血痕。 士兵终于无法忍受对未知的恐惧,跌跌撞撞着逃离战斗位置,哭嚎着跑下城墙。 负责全权指挥萨尔茨堡守备工作的,是教团军的第二号人物,来自贝希特斯加登的“外乡人”雷德尔将军。 他和罗贝尔一样,没有因身为主帅而躲在后方,而是站在城墙最上方的塔楼监理全局。 这座东南塔楼高十四米,比城墙高出一大截。鸟瞰全局,了望塔可以直接望见东南方的奥军大营。 但萨尔茨堡城防军的士气依旧在肉眼可见的不断跌落,雷德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可奈何。 固然他是城防军的主帅,但敌人站在最前方的可是堂堂的领衔大主教,加上皇室宫相的荣誉头衔,论身份尤在萨尔茨堡采邑主教之上。 敌方大主教亲冒矢石,我方采邑主教躲在米拉贝尔嗯造便当,对比过于强烈,不怨士兵斗志不彰,雷德尔自己都有股“敌我差距如天堑”的绝望感。 无论他如何吆喝士兵集中火力消灭那个挑衅般慢悠悠走向城墙的身影,始终没有伤及他一根汗毛。 那道紫色身影一会儿出列闲逛,一会儿回盾阵后方喝水歇息,悠闲地简直不像在打仗,像在郊游。 雷德尔不知道的是,罗贝尔也不愿意左右乱跑。 他在躲避箭矢。 贝贝确实替他挡住了不少攻击,但人家也有脾气,不愿意一直当苦力。他只能出来显摆几下子就赶紧躲起来,避免前者生气罢工。 对他而言,每分每秒都可能被贝贝疏忽漏掉的箭矢射中,一命呜呼。在他人看来轻松的闪躲,对常年坐办公室一整天不带挪动的他而言简直累没了半条命。 奥军按照原定计划循序渐进地推进,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发出其不意的床弩矢猛然扎在炮车上,恰好卡在轮子缝隙间。炮兵不得不和昨日一样费时费力地折腾修车,极大拖累了大队方阵的速度。 罗贝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第一军团的真正目标是攻占蒂罗尔,攻打萨尔茨堡本就是为获取一个稳定的前进基地,打通进军蒂罗尔的最佳路线。 攻城是件费时费力的活儿,他心知肚明,波兰人围攻柯尼斯堡整整一年都没有攻下,但他真的没有在此地浪费时间的资本——鬼知道弗雷德里克什么时候就会回国,到时候若还没攻到蒂罗尔,他里外不是人,面临的清算绝非夺权降职所能概括。 但昨晚那个伤兵说得对,地位是打出来的,路是走出来的。此时此刻唯有前进,哪有退缩可言? “法罗!”他扭头对身后大喝一声,“分我一队兵和一把梯子!” 法罗眼前一亮。 多次担任先锋官的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意思。 他立刻将第战力最为完整的第五小队的指挥权划给罗贝尔,百号劲卒扛着一把七八米的斜梯埋头狂奔。 了望塔上的雷德尔一眼便瞧见了这支突出阵型的别动队,呼喝守军对其重点打击。 箭雨之下,二十多名没有失去盾牌防护的步卒应声倒地,哀鸿遍野,战损率瞬间超过两成,超过了公认的溃败阈值。 瞬息遭受重大伤亡,第五小队的脚步为之一顿。 罗贝尔眼疾手快地扯住斜梯的边缘,大吼一声,把数人合力方才勉强扛起的梯子挎在肩膀上,脚步一深一浅,奔向相距仅剩二十米的城墙。 城墙上的守军被城下敌军将帅的英勇深深震撼,一时间竟忘了上弦。雷德尔目瞪口呆,捏住城垛的手指深深嵌入缝隙: “见了鬼了,那他妈能是人?” 趁着守军愣神的间歇,罗贝尔扛着斜梯一举冲至城墙,但这已是他力量的极限。 五小队其余众兵急忙赶至他身边,七手八脚地架起梯子。 “一、二、三!” “嘭!” 结实的裹皮木梯应声砸在墙面上,斜角约二十度,恰好是守军无法用叉子推开的角度。 雷德尔喘息间毛骨悚然:“不好,云梯架上来了!礌石!快!摧毁云梯!” 靠近云梯附近的守兵慌忙从脚边举起几十斤重的不规则石头。 但在士兵把石头砸下去的前一刻,一道紫色的身影如直冲云霄的鹰隼一般呼掠而上。 “咔嚓。” 一柄金铁交合的长剑从头盔与胸甲间的缝隙扎进他的胸口。 士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颅。 怎么会这么快? 他是飞上来的吗? 罗贝尔冷冷看了他一眼,反手又一记重钉锤横拍在他的头盔上。士兵眼球激凸,七窍流血,软软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死亡的恐惧爬上萨尔茨堡士兵的脊背。 那个扮作主教的青年人,没有半点神职人员的怜悯与神圣,举手投足唯有人尽皆杀。 先是一剑,再是一捶,先是一捶,再补一剑。云梯登城口眨眼间被他清理出一片空地,血浆满地,全场寂静无声,唯剩粗重的喘息与惊骇的吞咽声。 罗贝尔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敌人宛如躲避瘟疫般为他让开一条通路。 第五小队的其余士兵很快纷纷爬上城墙,背靠城垛,与后知后觉的城防军战作一团。 约莫半把个沙漏的时间流逝后,城墙塔楼上传出几声畏怖崩溃的惨叫,几个弩手在半空中扑腾着四肢,继而重重砸在荒地上,鲜血自盔甲缝隙涌溅而出。 再一小会儿,一张被割断了弓弦的床弩也被拆成零件,一块一块地掉下城墙。 失去护城弩炮的压制后,法罗下令全军一往无前,轻松地将巨炮送抵至城门前,二十步距离。 一名维也纳的炮兵士官向皮雷将军敬礼汇报:“报告长官,抵近完成!” 皮雷下意识伸手就去拍他的头盔,却被后者一个弯腰躲了过去。 “我懂!”炮兵士官又敬一礼,“您是想说‘愣着干什么,赶紧打’吗?” 皮雷愣了一下。 然后迅速又一巴掌拍飞了他的头盔。 “知道还特么废什么话,赶紧打呀!” “是、是!” “装填、点火!” “好!”皮雷单手叉腰,挥下小令旗,“开炮!” “轰——” 第228章 通用魔力 摧枯拉朽的弹丸轰鸣迸发,把脆弱的两层木城门炸得粉碎。 木屑与碎茬漫天狂舞,黑厚的硝烟腾腾升起。 雷德尔和无数守军士兵被声势震天的炮声吓倒在地。 “发生什么事情了?”雷德尔将军迷茫地环顾四周,期待一个确定的答复。 城下的喊杀四起,剑戟碰撞甲胄的金鸣声充斥耳畔。 他的余光瞥见不可计数的奥军士兵鱼贯而入,被攻破的位置,俨然是城堡防守至关重要的南城门。 几分钟后,满脸血渍的士兵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捶地痛哭流涕:“将军!大事不好,城门被奥地利人轰破了啊!” “啊?” 雷德尔颤抖着扶着站起:“快,快派哨骑突围,求援,求援,萨尔茨堡不容有失。” “嗯?” 法罗一剑刺入城镇民兵的胸口,看着西边眯起眼睛。 他似乎瞧见几匹形单影只的骑兵从奥军故意放开的西门逃出了要塞,看走向,两波人分别朝着南北而去。 站在山丘上统揽全局的盖里乌斯同样看到了这一幕。 他对身边的传令兵点点头:“计策成功,鸣金收兵吧,没必要把宝贵的兵力浪费在巷战里。” “是!” 士兵吹响沉闷的号角。 听到己方收兵的信号,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纷纷露出纳闷的神情:明明好不容易攻入大门,为什么在这个关键当口撤兵呢? 法罗收起短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胆怯的十四岁男孩。 被征召入伍的民兵害怕地丢下武器,大哭着逃离了现场。 奥军井然有序地撤出了被轰成碎片的城门,留下遍地的尸体,其中大部分都是城防军的民兵。这些人没有护甲,武器也只有最朴素的斧头长矛,被奥地利的正规军如砍瓜切菜般轻松杀死。 已经亲身披挂上阵,手刃数名敌军的雷德尔将军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呼、呼……上帝保佑,我们活下来了,上帝保佑……” 是夜,哭声响彻萨尔茨堡,无数失去丈夫或儿子的家庭彻夜哭嚎,士兵们听得头皮发麻,盖里乌斯不得不下令全军后撤三公里。 即使戎马一生,生死离别的悲伤依旧惹人不快。 盖里乌斯郁闷地走向不属于他的眠帐。 比起自己,他更担心另一个人的心情。 那家伙总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偶尔残暴一次都能被他与其他人挂念许久。天知道这一夜的哭声该让他多么不安。 他撩起帐篷帘,探进脑袋,露出一个自认为阳光大男孩的笑容: “臭小子?罗贝尔?躲哪生闷气了?出来喝酒烤肉啊,本帅和法罗都准备好了——人呢?” 营帐内空空如也。 三刻钟后,盖里乌斯和法罗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营地外的一片森林。 罗贝尔就坐在森林深处的入口,手边摆着刚刚用萨斯河的河水洗干净的圣剑咎瓦尤斯,惬意地吹着晚风。 盖里乌斯没好气地骂道:“好小子,亏我们这么担心你,合着你搁这吹风呢?” “担心我?”罗贝尔抬起眼帘,满脸写满了问号,“担心我做什么?我又没受伤。你是主帅,多关心一下伤兵营的情况才对。” 法罗:“大人,您没问题吗?我是说,那些哭声,请不要往心里去,战争永远伴随着生死,我等无可奈何。” “我知道,我没那么脆弱。” 罗贝尔倚靠着树桩,悠哉地晃着小腿:“各走其路,随波逐流,谈不上内疚,顶多算感慨——我的晚餐呢?” “切,臭小子说大话,拿着。” 盖里乌斯扔了一包捆在叶子里的烤羊腿,又抛来一袋装满啤酒的水囊。 当夜,“萨尔茨堡城门被破”的消息经由哨骑传达至北方的米拉贝尔小城与南方的海尔布伦要塞。 三城呈掎角之势,互为屏卫,但假若位于中心点的萨尔茨堡失守,则南北通路断绝,优势转为劣势,本就在军力对比上落于下风的一方万万无法接受。 科尔厄将军力排众议,尤其力排了一干教士打算“龟缩到底”的建议。 “首都若失,则人心惶乱,再图反败为胜,为之奈何?” 在当晚的军事会议上,科尔厄痛心疾首地对众多不谙兵事的神职人员百般解释萨尔茨堡的战略意义。 埃莫伯格主教犹豫不决。 他问出了身为避战主义谋士最担忧的问题:“将军,米拉贝尔和海尔布伦守军数量几何呀?” “本城有劲卒一千,海尔布伦驻扎有博克将军的两千人。” 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科尔厄毫不避讳。 埃莫伯格尴尬地嘿嘿笑道:“这个,将军不觉得,兵力还是太少了吗?不如等各地的动员兵到位再做调动,在那之前,姑且死守城池。您看,萨尔茨堡的城门虽然破了,但还可以依托城内的神殿据点坚守嘛,不一定赶不上的呀……” 科尔厄忿忿道:“只怕到时人心离散,再无力夺回失地了!” “哎,无妨,无妨。”埃莫伯格主教安慰道,“即便丢了首府,教皇冕下和西境的三位教会选侯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嘛,和平万岁,和平万岁,哈哈。” 科尔厄仰天长叹,摔帽,愤而离席:“也罢,那就听主教大人安排吧。” 然而,翌日天明前,科尔厄再次收到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甚么?!你说西部的征召部队在途经贝希特斯加登时被不明来历的敌人击溃了?!” 科尔厄双目凸出,血丝遍布眼球,揪着浑身血迹的传令兵,失控地大喊道。 他的嗓门极具穿透力,方圆百米内的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其中不乏经过的普通士兵。 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他赶紧闭上嘴巴,趋步赶往埃莫伯格采邑主教休憩的居所。 “主教大人!我等已经无路可退了!” 埃莫伯格得到消息而走出居所时,科尔厄正单膝跪在门外,将头深深埋进手臂。 “请下命令吧,属下愿以性命担保,必为大人带回凯旋之音!” “好,将军壮哉!”埃莫伯格拍拍他的肩膀,“既然将军发下如此大誓,那就请将军领本部人马和博克将军汇合,莫要让小人羞辱圣地!” 科尔厄的嘴角抽了抽。 他的本部人马全都留在萨尔茨堡,随行的只有一支三十人的扈从队。看来埃莫伯格终究不打算把保卫米拉贝尔的守军一并交与他梭哈。 但他已经发下誓言,没办法回头了。 以两千兵力袭取奥军不知人数的大军…… “……遵命!” 盖里乌斯掀起帐篷帘子,一眼就望见了躲在角落捣鼓柜子的某主教。 “怎么用来着……我记得,先要把这个掀起来……然后……然后怎么弄来的……” 罗贝尔掀开约柜的盖子,把收回剑鞘的咎瓦尤斯反复塞进约柜,脸上的五官纠成一团。 “怎么不管用了呢……” “小子,干什么呢?” “嗯?” 他回头对上盖里乌斯疑惑的眼神:“贝贝又在抱怨肚子饿了,但这台大家伙怎么说也不好好工作。” “我来看看。” 盖里乌斯伸手掏出柜子一侧的储物瓶,掰开盖子。 瓶子内空荡荡的,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 “小子,我记得这里面是不是得有点什么?” “那个吗,我记得是储存吗哪的罐子。” 盖里乌斯把瓶子倒过来猛甩了几下,连滴水都没流出来:“这不是完全空了嘛!” “哈?” 罗贝尔一把抢回罐子,一脸的悲怆样:“怎么会?这可是珍贵的历史纪念品啊!怎么会空了?” “是不是被老鼠偷吃了?” “扯淡,老鼠怎么配享用主的恩赐?” “犹太人都有资格享用,凭什么老鼠不可以。” 罗贝尔沉吟半晌,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像也是——不过这话不要在贝尔纳多面前说,他妈是犹太人,而且他嘴很毒,很容易把你的妈变成批发的。” “哦。”盖里乌斯敷衍地甩甩手,“无所谓,反正我妈死很多年了。” “哗啦哗啦……” 似乎是听到了暂时没法饱餐一顿的消息,剑柄的蓝宝石愈加躁动不安。 罗贝尔安抚它之余,余光无意间瞥到了右手无名指上的指环。 哦,他都快把这茬忘了。 白袍人很久之前好像送了他一枚召唤恶魔的戒指? 但他自那以后试过许多次,根本没有头顶着山羊角的畸形怪物从划破空气的裂缝里走出来——除了他射箭那一次。 白袍家伙是不是送了他枚假货? 在罗贝尔没注意到的手边,寄居在蓝宝石里的贝贝似乎察觉到了他手指上的戒指,骤然蓝光大放。 “咔嚓!” 一只不可见的大手握住戒指,汹涌的吸力自罗贝尔指尖传来,吓得他哇哇直叫。 盖里乌斯急忙伸脚踹开黄金剑,再看时,指环原本明亮的银色严重黯淡,仿佛失去魔力般变成一副黑扑扑的样子。 他急忙去检查罗贝尔的身体:“该死的,我就说你不该信任那个连名字都不愿意提的家伙送来的怪东西。有没有受伤?喂,你清醒一点!” 罗贝尔被急促的摇晃唤醒。 一扇名为真相的大门仿佛正在缓缓揭开。 他震惊地盯着颜色黯淡的指环,感受着不远处的蓝宝石中传来的一种名为“满意”的情绪波动,喃喃自语道: “召唤恶魔的法器,和由吗哪喂养的灵魂石。 它们之间……魔力,通用?” 第229章 我来杀你了 神圣罗马帝国,亚琛(aachen)。 这是一座位于德意志威斯特法伦州,历史极为悠久的巨型城市。 亚琛坐落于艾费尔火山山脚,坐拥拥有欧洲最温暖的温泉。公元前一世纪左右,狂热的洗澡爱好者——罗马人征服了此地的凯尔特部落,惊喜于遍地的天然温泉,于是在此建造了日耳曼尼亚的第一座大型城市,即为后世亚琛的前身。 西罗马帝国崩溃后,日耳曼尼亚陷入长久的无政府状态,一支以“法兰克”为名的日耳曼部族趁机迁徙至此。 以亚琛为中心,日耳曼法兰克部落逐渐扩张发展,直至完全接管了西罗马帝国崩溃后留下的巨大政治真空,建立起欧洲的最后一座大一统帝国——法兰克帝国。 亚琛是法兰克帝国的第一首都,因其风景如画的自然环境而颇受查理大帝喜爱。 这里同时也是“加洛林文艺复兴”的发源地,在这里,中古法兰西民族与德意志民族逐渐成型,继承简化过的罗马拉丁文化,宣告一个上承罗马、继往开来的大帝国的全新风貌降临人间。 直到1450年的今天,亚琛依旧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法定首都。 一个袒胸露乳的青年人从热气腾腾的温泉木房里走了出来。 青年人的身上遍布着根本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人的累累伤疤,仿佛经历过无数场残酷的血战。 他用毛巾擦干身子,转身返回更衣室。 再出来时,他又是恢复回那个云淡风轻的白袍青年,只是面貌比之前又显老了一些。 “嗯,还是那么英俊。” 他满意地看看倒影澡盆里的帅脸,摩挲着长满胡茬的下巴。 就在他沉醉于本人的美貌之际,一阵恶寒感突然爬上脊梁。这熟悉的感觉代表那个他最不想见的东西正在急切呼唤他。 白袍人叹了口气,叉腰扬起脑袋。 五分钟后,紧闭双目的青年遽然大声尖叫起来:“报废了?!你在逗我?那是我辛辛苦苦从坟头扒的啊!我差点被那个犹太人掐死!” 澡堂的女工惊讶地看向这个唐突叫嚷的年轻人,白嫩的皮肤彰显出他富贵的身份。 一位风韵犹存的少妇立刻扭着硕大的屁股向他走来。 “小哥~泡完澡,想不想陪姑娘们快活一番呐?” 中古欧洲的澡堂不仅仅是洗澡的所在,同时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红灯深水区”。澡堂的女工既是劳工,同时也出售一些涉及私密的特殊服务。 不然罗马人为什么那么偏爱澡堂子?不会真有人纯为洗澡去吧? 他的面色阴沉似水,揪起白袍一角,问道:“后生,认识这袍子吗?” “讨厌~”少妇嬉笑着捏起袍子,“哇哦,好柔顺的布料,莫非是传说中从东方商路才得见的丝绸?” “知道这是丝绸,还敢来多嘴?”白袍人骤然破口大骂,“你以为什么随便的女人都配勾引我?都给我滚!” 一众女工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纷纷一脸没趣地躲开了这个神经质的贵公子。 “哎!”白袍人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所罗门之戒,多么的珍贵啊。下次再想得这么一枚,可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啊。那小子这么暴殄天物!我非跟他理论理论不可!” 夕阳西下。 一日的酣畅血战,法罗放下已经被内脏碎块和血浆沾染得不成形状的血红长枪,亦步亦趋地走到一具格外特别的尸体前。 他用脚给尸体翻了个面,对不远处的盖里乌斯喊了一嗓子:“发现敌军将领!” 盖里乌斯的心情极差。 这场伏击的烈度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按照他在高卢作战的经验,被人数远超己方的敌军大部队分割包围,哪怕最坚强的罗马公民战士也难免心生胆怯。 但这些混蛋就像不要命一样。 他们狂热地叫嚷着什么“上帝的选民”,撞上奥军的刀锋上赶着赴死,害己方踩踏成灾。单被自己人踩踏的伤亡,就比敌人造成的杀伤超出至少一半。 “妈的!一群疯子。” 另一边,又一伙士兵叫嚷着“抓到大鱼咯”,旋即将一位头盔都让人扒掉了的狼狈老人推搡着按跪在盖里乌斯马前。 后者眯起眼睛,耀武扬威地甩动马鞭:“你是何人?” 科尔厄内心满是懊悔。 是了,他都能想到可以背袭敌军,敌军的总大将怎会料想不到? 亏得他一路上窃喜未逢遭埋伏,却在军出峡谷的半途被人于高地抛石砸击,堪堪厮杀几阵,这支南部生力军便遭大劫,连累博克将军也战死沙场。 征召部队遭到截杀,袭击部队反被埋伏,首都城门洞开……事到如今,又有何话可说了? 老将科尔厄紧闭嘴唇,闭目挺脖,只待赴死。 “老骨头就是硬哈。”盖里乌斯遭无视也不觉尴尬,他的脸皮向来厚如城墙拐角,“那个,法罗,贝贝主教在我们来前嘱咐什么了来着?” “不合作,杀无赦,贵族留下换赎金。” “嗯,好,法罗将军,请执行命令。” 法罗蹲下,态度认真地询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您是贵族吗?” “哼,是又如何。” “除您之外,还有其他人是贵族吗?” “我已无颜让家人赎回,请给我一刀痛快的,送我面见上帝吧。”科尔厄怒发冲冠,“即使在天国,我也会诅咒你们这些罪恶的侵略者永世不得超生!” 盖里乌斯摆摆手,令士兵把叫骂不已的老人拖走:“晦气晦气,要不是为了换赎金,真想一刀结果了这老东西。于是,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收兵回营。”法罗努努嘴,“把那个萨尔茨堡将军的头盔和旌旗带上,招降的时候有大用,这还用问我?” “我只是给某些整天叫嚷着共和的败犬施舍一点点民主罢了。” 稳坐中军大营的罗贝尔很快友军的凯旋的消息。 在友军前往伏击的这段时间里,他指挥其余奥军以不紧不慢的节奏攻打萨尔茨堡,在减少伤亡与给足压力之间竭力寻找着平衡点。 斗而不破,守军顽强的战斗意志依旧令他十分惊讶。 纵使城门被破,敌军依旧逐个街道、逐个堡垒地与奥军争夺阵地。往往奥军耗费一整个白天才磨下来的营垒,一到晚上就会被神出鬼没的萨尔茨堡民兵实行反包围。 虽然这样做的代价往往是民兵被正规军成建制地消灭,但萨尔茨堡人民依旧乐此不疲。 如此争夺了三四日,罗贝尔被迫降低了进攻频率和力度。 萨尔茨堡和乡下的村镇不同,是拥有三万余人口的大城市,村落密布,城内的市民亦不在少数。 保卫乡土的斗志,罗贝尔再清楚不过,他曾经率卡利乡民与奥地利侵略者无数次血战。一味地强攻只能徒增伤亡,非但给两国民众间造就血海深仇,更不利于奥地利之后在当地的统治。再者,第一军团是他历经无数磨难方才锻炼出来的忠心耿耿的嫡系部队,罗贝尔也不想在这种场合消耗宝贵的军力。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漫长的等待终于结出果实,毫无疑问,盖里乌斯兵团的捷报就是压倒萨尔茨堡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收到阵亡萨尔茨堡将军的遗物和海尔布伦守军的旌旗后,罗贝尔派出了开战以来的第一支使节团。 他坐在营地里空等了一日,直到第二天才收到使团传回来的消息:可以接受合理的谈判条件,但奥地利必须先获得萨尔茨堡采邑主教的许可,在那之前不会与奥军主将作任何有效沟通。 最离谱的是,守将竟然在信里明说采邑主教此时就在对岸的米拉贝尔城。 罗贝尔气得把回信撕成碎片。 他还能不清楚守将的意思吗?无非是把投降的锅甩给上司。兵临城下还想着分锅,这帮人真是活该挨打!欠打! 和这样的人共事,怎么能搞好基督教呢? 于是使团前往北方的米拉贝尔小城。 出乎他意料的是,萨尔茨堡的采邑主教比他想象中好说话的多,甚至带点讨好的意味。 埃莫伯格采邑主教针对他的劝降提出了两点请求,一是维持萨尔茨堡教会的统治,也请奥地利人顺带保留他的主教席位。 这点无须担心,原本罗贝尔就没有摧毁萨尔茨堡主教的计划。他只是冲动不是魔怔,一战抹除一座历史悠久、地位崇高的主教区,只怕只有亚历山大大帝有这般胆色。他所要只是一个进攻蒂罗尔的前进基地,仅此而已。 第二个要求则大大出乎他所料。 “啥?让我把萨尔茨堡残余的军队尽数坑杀?!” 罗贝尔的眼球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扶正眼镜,向使者投去询问的眼神,使者无奈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是埃莫伯格主教的原话,请我军务必一劳永逸地解决萨尔茨堡军队问题,他还说,自己受够给贼兵当橡皮印章的日子了。” 罗贝尔豁然开朗。 一出鸠占鹊巢的戏码,他身为外人就不便深究了。 两日后,收到萨尔茨堡采邑主教投降命令的城防军在被大炮炸得破破烂烂的城门口排成一列,迎接骑在高头骏马之上的盖里乌斯举办的受降仪式。 雷德尔与科尔厄面色灰败无比。 他们对此战失利负有不可磨灭的责任。 但他们到底不明白,为什么征召军会莫名其妙地被消灭,为什么 直到姗姗来迟的瑞士雇佣兵与贝希特斯加登临时教区长伊拉兹莫司同样进入了萨尔茨堡,站在盖里乌斯身旁一同参加了受降仪式,两位将军方才恍然大悟。 在受降仪式上,法罗偷偷问伊拉兹莫司:“教区长阁下,我的哨骑告知我,您的军队于四日前就抵达了萨尔茨堡西方,为何迟迟不出现?” 伊拉兹莫司愣了一下。 他慢慢挤出礼貌的笑容:“大主教胸有成竹,鄙人又何必画蛇添足,而使大主教未尽全功呢?您说对不对?” 法罗笑而不语。 这些话在他看来是再幼稚不过的掩饰。 罗马时代,各支军团都由执政官和保民官率领,将领与军团间的紧密联系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内战时期,凯撒的军团与庞培的军团从西西里激战到伊比利亚,拥兵自重在他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也没必要在此时扫盟友的面子。 埃莫伯格采邑主教亲自抵达萨尔茨堡,与罗贝尔和伊拉兹莫司签订了一纸《米拉贝尔协约》: 1贝希特斯加登教区脱离萨尔茨堡教会管控,正式成为神圣罗马帝国诸侯的一员,承认贝希特斯加登大教区长与萨尔茨堡采邑主教地位平等。 2萨尔茨堡教会归还包括盐矿在内的矿区六座,放弃《金玺诏书》所赋予的在贝希特斯加登地区的什一税征收权,并连同赎罪券的兜售权还与贝希特斯加登地方教会。 3将温特山以西的一万英亩(约五十平方公里)土地转赠予贝希特斯加登教区,作为萨尔茨堡人多年非法开采矿石的补偿。 4通过奥地利维也纳教会在萨尔茨堡教会中“执事神甫及以下教士的任免权”,再次强调《1356金玺诏书》赋予萨尔茨堡教会的特殊地位,萨尔茨堡教会的独立不容动摇。 5将萨尔茨堡及周边两万英亩领地暂时租借于维也纳教会,租期于协议生效开始,至蒂罗尔战争结束而终止。 协议签订结束后,满面春风的埃莫伯格主教率领一众神职人员扬长而去,留下科尔厄等几名军方领袖面面相觑。 伊拉兹莫司小心翼翼地拿起桌子上的协议羊皮纸,看着属下人抬来的一箱子地契,喜不自胜。 他冲罗贝尔深深鞠躬:“多谢大主教!主教之恩,我教区万余户民众无以报偿,从今以后,唯陛下与维也纳教会马首是瞻尔!” “好!”罗贝尔当即把一张没有画押的空白协约书拍在桌子上,“那废话少说,麻烦大教区长再签一份协约吧!” “啊?” 伊拉兹莫司一脸茫然。 半日后,和罗贝尔扯皮良久的伊拉兹莫司无奈地在另一张协约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协约,贝希特斯加登教区同样交出了一部分教士的任免权,唯一的区别是,维也纳教会只能任免最底层的黑袍神甫,远比萨尔茨堡的“执事及以下”宽容。 但伊拉兹莫司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教会权力是一个完善且封闭的金字塔型结构,虽然事务决定权在上层建筑手中,但人数最多、心思最活泛的底层神甫同样握有巨大的政治力量。 君不见他就是依靠底层青年神甫的支持一举政变夺权,如今交出这份任免权,谁知哪一天他会不会沦为下层眼里的眼中钉肉中刺,变成青年力量的推翻目标呢? 这对贝希特斯加登和家乡的父老亲朋而言,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伊拉兹莫司不得而知。 这场牌局唯一的大赢家带走了胜利的荣耀与战利品——大约三千名萨尔茨堡的教团军队及其家属。 这是罗贝尔这辈子第一次合法掳掠人口,虽然埃莫伯格主教极力劝他坑杀降卒,但他不打算用自己的名声替埃莫伯格犯下杀孽。 胡斯派起义军珠玉在前,解决问题并不只有“杀”一种办法。 “但是,为什么你们也要跟着。” 罗贝尔无语地看向马车上的两个半老将军。 科尔厄和雷德尔,这两个不受萨尔茨堡教会欢迎的老东西被和教团军一起丢给了奥地利人。 “我的赎金啊!你们俩知道你们能卖多少金子吗!” 科尔厄勃然大怒,好在被雷德尔好言相劝,拉回了身边。 雷德尔对罗贝尔行一军礼:“将军不能抛弃他的士兵,士兵在哪,我们就在哪。” “胡说,你们明明是被埃莫伯格轰出来的,我都看见了。” “你以为我们想跟你走吗?!”科尔厄愤怒地踹着马车,“老子的田产和美妾全让埃莫伯格那畜生没收了!你以为这是谁之错?” “是你们。” “你!” 科尔厄闷闷不乐地坐回马车。 他的落魄怪不得任何人,政治斗争没有对错,只有胜负,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从萨尔茨堡军方的一把手骤然跌落谷底的落差仍旧令他难以接受。 毕竟他这位眼看埋进坟墓的老头子也只能对昔日敌手、今日上司无能狂怒而已了。 罗贝尔没有再搭理两人。 他骑在战马背上,眼睛牢牢紧盯着连绵不绝的上萨尔沃山脉(hohe salve)。 翻过上萨尔沃山山脉,奥军就要进入蒂罗尔境内了。 那里有着许多与他千丝万缕联系的故人。 朱利奥、雅各布……当贵族领主的日子还过得不赖吧? 克里斯托弗,在因斯布鲁克会去哪片猎场游猎呢? 最后,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公爵,一位令罗贝尔印象深刻的老绅士。 昔日赠他住所,还试图将伊丽莎白最年幼的妹妹贝娅特丽介绍与他作妻子的故人。三年不见,不想今日已成敌手,伊丽莎白夫人与其妹也已不在人世。 短短三年,如隔半生。 利奥波德老先生……我来杀你了。 第230章 围城,反突击 蒂罗尔,因斯布鲁克。 这座蒂罗尔公爵曾经的居城,现因斯布鲁克伯爵克里斯托弗的封邑,如今在蒂罗尔军队的强攻之下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和因斯布鲁克同样危如累卵的,还有雅各布临时督管的城堡,弗林肯贝格。 这座防御设施简陋的小城堡聚集了流亡自格岑斯与附属村寨的难民,总数高达上千人,远远超过城堡的人口承载力。 幸亏维也纳教会上个月的朝圣活动引走了不少本地的信徒,否则雅各布很难想象城堡地窖里的粮食如何供养如此之多的灾民。 即便如此,维持半个月也已经是城堡储粮的极限了…… “什么?!你要把居民赶出城堡!!” 明亮的领主大厅,一张林杉木打造的长桌上,格岑斯自由领主的朱利奥·塔佩亚愤怒地拍案而起。 “你知道城外有多少利奥波德的人吗?!把百姓赶出去和送他们去死有何异!我不同意!” 双手撑着下巴,弗林肯贝格临时高级伯爵雅各布·冯·弗林肯贝格阴沉地开口道:“话说得好听,你能变出养活这么多张嘴的面包吗?” “我……” 朱利奥反握剑柄,愤而在桌子上砸出几个小坑,颓丧地坐回椅子。 “我……如果换成主教,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别犯糊涂了,战争就是主教大人发动的,事先从没和我们商量。”雅各布面无表情地揭穿了朱利奥的虚弱臆想,“换成是主教,他一样会这么做——别忘了,他是带我们从卡利的尸山血海逃出生天的人,比你我想象的懂变通得多。” 朱利奥深深耷拉着脑袋。 “好了,我知道你不忍心看自己的领民送死。”雅各布沉默许久,坚定地说,“我会派少部分民兵率领弗林肯贝格的镇民突围,是活是死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雅各布,你竟然认为我是那种人吗?人命不是你我有资格衡量的!” “生命亦有轻重缓急之别,你得承认这座城市的存亡高于少部分人的性命,至少在主教的援军抵达前决不能陷落。” 雅各布低头摩挲着手指,不再发话。 朱利奥磕磕巴巴道:“至、至少让我与他们一起……” “想想贝弗利的事,你想害罗贝尔为了替你报仇而屠杀无辜的蒂罗尔人吗?” “我……” “塔佩亚!不要任性了!”雅各布振聋发聩地呵斥他,“你已经不是那个安科纳的街溜子,也不是读骑士小说读傻了的年轻人了!你是肩负领民身家性命的领主,你想让艾丽莎和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就没了丈夫和父亲吗?就像你那双不负责任的混蛋父母一样?” “责任!塔佩亚!为了保护重要之物,你要学会取舍!” 朱利奥抓起一把头发,把剑鞘咣当一声拍在桌子上:“你说得对,雅各布,我们都不是任性的小孩子了。” “这就对了。”雅各布满意地坐下。 “——但是,我还是决定出城和敌人决一死战。” 雅各布睚眦欲裂:“你!” “艾丽莎和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理解我的——主教可以抛弃跟不上他的人,但我不是他。”朱利奥拿起杜兰达尔,头也不回地走出厅门,“如果我魂归天国,麻烦告诉其他人:不能做正义的旁观者。” “你,哎!蠢材!”他连忙披上伯爵的斗篷,亦步亦趋地跟上朱利奥,“好好好,都这么犯病是吧?” 朱利奥惊疑不定:“你跟着我做什么?” “做什么?你看我像要做什么?”雅各布气极反笑,“城堡不要了,就让主教操心去吧,反正是他掀的桌子,到时候你我都死透了。” “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滚!记住了,是你把我害死的!下了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等着我在撒旦面前检举你就完事了!” 由父亲指派来指挥这支偏师的公爵长子恩斯特,对自己只费半月便令弗林肯贝格城朝不保夕的成绩十分满意。 “攻城”在冷兵器时代是件技术活儿,不是每个大贵族都有皇帝那样丰厚的国库。 尤其在蒂罗尔这样贫困的山国,倾国之力也不过凑出两千来套甲胄,什么火枪、大炮、锻钢剑……那是富人才玩得起的奢侈品。 在这样的前提下,攻城的手段只剩掘河淹、掘地道、抛石机轰击,云梯强攻等寥寥数种。 动辄围城三五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君不见波兰国王也会在柯尼斯堡坚城下饮恨,恩斯特只攻了半月便杀敌甚众,这等成绩放眼国内外都堪称不俗。 城内守将似乎守城经验贫瘠,从头至尾被他耍得团团转,八成是那个野路子出身的意大利平民吧。 竟然允许那种平民掺和贵族间光荣的战争…… 恩斯特眯起眼睛,惬意地饮下一杯甜酒。 维也纳的弗雷德里克,还是太年轻咯。 正惬意的功夫,青罗伞帐下遮荫乘凉的他便望见城门遽然大开,继而便有密密麻麻的守军喊杀冲出,不由大喜过望。 “噫!好!不枉我放任村民入城,果然粮草耗竭!众军与我掩杀过去!务必生擒敌将!” 朱利奥与雅各布率领的领民兵如疾风骤雨般冲下城口斜坡,与迎面上坡的蒂罗尔军撞杀成一团。 以高击低,无所不克,交战第一阵过后,反而是养精蓄锐许久的领民兵占据了短暂的上风。 高度优势在领民军陷入重重围困后很快不复存在。 两方有显着的兵力倍差,恩斯特甚至有闲心分出一部分军队去偷袭守备薄弱的城堡。 力大无穷、披坚执锐的朱利奥在乱军中左突右杀,勇猛无双。 他这身骚包到家的华丽盔甲吸引了无数不知死活的蒂罗尔士兵从四面八方包饶而来,无一不化作了他的剑下亡魂。 神力加持下,他不知疲倦地掀翻敌骑的战马,拽倒扑面而来的枪戟。 “叭!叭!” 紧随在他身后不远,一只披着鳞甲的狍子边跑边叫,欢脱不已。 这是朱利奥的宠物“帕拉丁”,也是士兵口口相传的吉祥物——一只颇通人性的狍子。 这种大部分分布于东欧与亚洲的动物对欧洲人而言是极稀罕的物种,至少大部分士兵从未见过这种样貌介于野狗与麋鹿之间的动物。 可想而知,一只身披铠甲的古怪怪物会给目不识丁的敌人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震撼。 傻乎乎的征召农兵用木矛戳刺“帕拉丁”的鳞甲,却只卡在甲环边缘无法深入,反而袍子一头攒倒。 而能对帕拉丁造成威胁的精锐士兵,朱利奥则连靠近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他把帕拉丁保护得很好,就像他保护自己的领民那样。 “叭!叭!” 哪怕以蠢着称的狍子也能嗅到战场上的血腥味道,它寸步不离主人身侧,应激似的顶撞身边的敌人,生怕被人擒住成了晚饭。 可惜,战场洪流浩浩汤汤,不因个人努力与否而改变。尽管一人一狍穷极最大努力斩杀敌军,胜利的天平依旧在不可避免地滑向失败。 第一队接触敌人的民兵部队溃散了,紧接着是第二队、第三队…… 左翼早就淹没于乱军,右翼部队也渐渐失去了踪影,大概和左翼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仍然死战不退的士兵仅剩雅各布坐镇的中军与许多不成建制的民兵,他们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妻子儿女。此刻唯有死战,安能言降? 朱利奥身边的同伴渐渐减少,渐渐只剩下亲卫队的少部分人。 这一幕与当年夜袭奥军失败的那一幕何等相似。 莫非注定重蹈覆辙吗? 他徒劳地挥舞着杜兰达尔,削铁如泥的剑刃切碎一名敌将百夫长的胸甲,如若切开一块豆腐。 他的余光瞄到了战场的另一边,雅各布与他的亲随同样身陷重重包围,苦战无果,难以突围。 何况他们并没有突围的选择——朱利奥的家人朋友,和无数手无寸铁的领民此时正在城内翘首以盼,静候佳音。一旦他们战败,等待他们的唯有殁于兵灾。 艾丽莎…… 不行,唯独这一次他不能输! “呃啊!” 朱利奥咆哮着拎起一名蒂罗尔士兵,宛如拎起一只小鸡,重重砸入敌群当中。 “跟上我!帕拉丁!” “叭!” 一人一狍如鱼跃龙门,战马腾空而起,率领仅剩的数十名亲随骑兵向坚守的雅各布中军方向靠拢。 “嗯?” 与此同时,弗林肯贝格以北数十英里外,急行军中途的罗贝尔突然感到手臂一阵无力,这是神力正在被他人占用的表现,而世界上唯一能与他分享神力的人只有朱利奥。 他们正在交战,战局并不乐观,起码已经到了朱利奥必须长时间借用杜兰达尔的力量的紧要关头。 战败,紧接着死亡。 罗贝尔眼中星芒闪烁,贝弗利临终时狼狈的模样反复浮现眼前。 朱利奥会死? “不可能!” 他猛然踩了一脚马镫,战马吃痛,高高抬起前蹄,骇得左右随兵下意识散开。 “你!去告诉盖里乌斯!把所有的骑兵给我!我要全速南下!” “南下?”身处中军的盖里乌斯皱起眉头,“不行,我军与弗林肯贝格中间还隔有一座深陷敌人大军重围的因斯布鲁克,绕道进攻乃是兵家大忌,不然我们打下萨尔茨堡是图什么?” 传令兵无可奈何地说道:“可是,主教大人已经率军出发了。大人说,他是在通知元帅,不是在请求。” “什么?!” 第231章 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 蒂罗尔,因斯布鲁克城堡。 相较于弗林肯贝格守军的狼狈,克里斯托弗所驻守的这座前蒂罗尔首府尤为游刃有余。 利奥波德老公爵凭借五倍以上的兵力优势将因斯布鲁克层层包围,但至今仍未取得令人满意的进展。 因斯布鲁克城堡定址于古罗马时代,是罗马自北意大利进军日耳曼尼亚地区的重要通道。 因斯布鲁克,或名“茵斯布鲁克”,意为“茵河上的桥梁”。城堡位于茵河与帕彻山脉的交界地带,仅有两座跨河吊索桥容许行人通行。 分叉于中央的水网将城区分为三大部分,分别为北岸的市民城下町,南岸的教堂区、住宅区与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宫——赫赫有名的“新王宫”。由先代蒂罗尔公爵弗雷德里希于1420年建立。曾经属于利奥波德公爵,如今则是克里斯托弗与臣僚起居议事的居所。 跨入十五世纪,因斯布鲁克依然是蒂罗尔最繁荣的城市,哥特式的居民房屋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特色连拱廊遍布城垣,典型的中世纪山城建筑群爬满山脊,别具一格的风力冶炼炉星罗棋布,是蒂罗尔人民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石。 天气日渐寒冻,阿尔卑斯山峦再次披上雪白色的袈裟。与灿烂的日光相映成趣,俯仰遥望,仿佛一望无尽的苍茫羽毛落满大地。若非偶尔飞过的雁群提醒过往商队尚且至冬,人们简直要误以为身处隆冬季节。 和朝不保夕的弗林肯贝格相比,克里斯托弗对守住城堡满怀信心。 城堡以北的茵河庇护,南部有连绵不绝的群山与原始森林,足以容纳大量伏兵并保证撤退路线。 茵河之后便是蒂罗尔公爵世世代代花费重金加固建设的因斯布鲁克主城,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地窖内储粮丰富,足以支撑守军坚守一年以上。 纵然利奥波德公爵一方有五倍以上的兵力优势,克里斯托弗依然毋需忧虑存亡为题。相较因斯布鲁克,他更担忧的是友军的弗林肯贝格城堡,那只是一座人口不到五千的小城,守军薄弱又无地形优势,加上断联多日,不知安危如何,实在惹人担忧。 更不用说守城的两人乃是他挚友的故乡好友,当年自己在朋友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保护好两人,贵族的誓言一言九鼎,万一他们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克里斯托弗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将军,我们真的不能派出一部分兵力去协防弗林肯贝格吗?” 新王宫的会议大厅内,克里斯托弗忧心忡忡地问向自己的军事总管。 可总管只是摇头叹息:“伯爵大人,帕彻山陡峭难行,况且我们与友军之间还隔着其他支持利奥波德公爵的小封邑,他们的袭扰同样是个麻烦,我们不能冒着在雪山里全军覆没的风险南下。” “可我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没有收到弗林肯贝格方面的回信了……” 总管接着道:“即便如此,也请伯爵务必不可轻举妄动,因斯布鲁克城防事关战争胜负,更事关大人一家老小性命,决不可意气用事。” “哎……”克里斯托弗长叹,“难道让我冷眼旁观友军覆亡不成?”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各自有难处,即使罗贝尔主教得知也万不会苛责大人的。” “不说那些事了。”克里斯托弗拍打脸颊,指着城防地图上方的两个重点标记道,“将军,昨日敌军争夺吊桥时,我见东吊桥守军颓势频现,恐怕难以维系。我建议毁桥,集中兵力防守西部,你意如何?” “这个,我正有相关事宜打算禀报大人。”总管面露迟疑之色,“敌军今日并未攻城,哨骑探报,敌军动向不明,似乎分出一部分兵力北上了。” “哦?” 克里斯托弗敏锐地察觉到“北上”背后意味的含义。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救兵……” “是。”军事总管微微躬身,“请伯爵做好准备,也许反攻的日子不远了。” 因斯布鲁克城外围城大营。 “拉德菲尔德市长回报,约在半日前,一支规模在千人左右的军队途径了拉德菲尔德,并沿阿尔普巴赫谷地进入科勒约克山,机动目标应为……” “弗林肯贝格。” 蒂罗尔公爵正在伤兵营检视士兵的伤亡情况,同时聆听自己的主教兼秘书汇报敌人动向。 利奥波德沉声道:“这一定是前来解围的奥地利军队,为什么边境巡逻官没有提前禀告?” 他的主教秘书立马回复道:“边境官和拉德菲尔德市长的汇报是同时抵达的,敌人的进军速度超乎想象,据拉德菲尔德市长的描述,这是一支全部由骑兵组成的军队,没有观察到民夫和协从兵的踪迹。”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支突袭部队?敌人其后另有主力?” 主教秘书点点头:“我很难想象有其他原因。” 利奥波德搅弄长须,眯眼深思。 秘书提醒道:“公爵大人,是否应立即派兵追击?大公子的部队现正在攻打弗林肯贝格,万一被敌人里应外合,恐怕……” “不。” 利奥波德抬起一只手。 “放他们过去,我相信恩斯特,现在有更要紧的事需要我们去做。我敢打赌,敌人的主帅肯定在这支机动骑兵里。我和他曾在意大利交过手,那个年轻人嘴上总念叨稳妥起见,但其实是个惯于弄险的人。” “您的意思是?” “主帅先行南下,他们后面的主力失去指挥,断然军心不稳。” 老公爵自信满满地说:“我了解弗雷德里克,他手底下压根没几个靠得住的指挥官,罗贝尔不在,后军的指挥官肯定是那个志大才疏的霍恩瑙伯爵。我计,派兵火速派兵扼守住库夫斯坦的通道,我要在那里以逸待劳,先歼灭他们的后军,再南下瓮中捉鳖。” 主教秘书捋了捋胡须,也意识到利奥波德手段之高明:“公爵英明啊。” “呵呵。” 利奥波德满意地咬了一口水果。 “安心,年轻人,不会浪费我们太多时间的。” 当朱利奥走进民兵居住的长屋时,他清晰地感觉到每个人头上笼罩得密不透风的阴云。 在昨日的突围失败后,弗林肯贝格人抛下上百具尸体狼狈窜逃回城,另有诸多被分割包围的士兵见突围无望而缴械投降。 当晚,恩斯特当着城墙上守军的面,处斩了所有投降的士兵,总计三百四十八人,其中大部分是民兵。 雅各布立刻下令封锁消息,防止死者在城中的亲人聚众闹事,却无法阻止这个悲哀在士兵间层层传播,不多时,守军士气便已跌入谷底。 但朱利奥和雅各布却都没有鼓舞士气的余韵了。 前者在乱军中杀得神志不清,后者披头散发地逃入城门,不得不忍痛割舍了一部分同伴,提前拉起了城门。 失败主义的气氛迅速感染了每一个士兵,沉闷的氛围憋得人喘不过气,似乎哪怕路边三岁的孩童都已经明白:弗林肯贝格无法坚守下去了,等待他们的唯有蒂罗尔军队的屠刀——尽管他们也是蒂罗尔人。 “呃……” 瓦莉娅·米尔斯替雅各布上好药,扎紧了绷带。 雅各布摸了摸右臂上的巨大创口,疼得眉头紧皱。 他别过头,盯着窗户外的飞鸟怔怔出神,借此缓解伤口的剧痛。 瓦莉娅轻声道:“雅各布先生,城堡是不是要失守了呀。” “嗯,就在三五日内了。” 对于朱利奥妻子的姐姐,雅各布没什么好隐瞒的。 瓦莉娅连忙追问:“那,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艾丽莎安全送出去呀?” “等城堡被攻破,趁敌军忙于烧杀淫掠的时候,我会集中最后的有生力量,让朱利奥把你和艾丽莎都送出城堡。”雅各布紧盯着飞鸟,“但能不能成,就全看你们的造化了。” “您不走吗?” “我是弗林肯贝格的领主,我不会离开我的领民。” “那,我也留下陪您好了。” “你?” 雅各布诧异地把头扭了过来。 瓦莉娅笑眯眯地看着他:“对呀,我觉得您应该会缺一个打理后事的助手。” “哈哈哈哈!”雅各布被她逗笑了,“不,你还是跟你妹妹离开吧,她不能没有你。” “艾丽莎已经有一个比我更爱恋她的人保护了,她会原谅自己姐姐小小的任性的。” “你没有留下的义务,是我的过去把我拖在了这里,而不是你。” 雅各布收敛笑意:“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妻子去世时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那是个疯狂的夜晚,我们都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战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降临。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念念不忘‘复仇’二字,但我甚至不知道该责怪谁——责怪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责怪收了税却没有保护我们的领主?责怪办事不利的安科纳主教?责怪引爆了战争的维也纳公爵?可我现在甚至在拿他的薪水,过着远比以往舒适奢靡得多的日子。我只能怪自己没有在最危难的时刻陪在她身边。 我总梦见刀光剑影和女人的哀鸣,从前是每晚,最近间隔几天才能在梦中相见。我不敢想象她生前的最后一刻该有多么恐惧,她最信赖的人就在屋外,几秒的差距就是阴阳两隔,你能想象我的可悲吗?” “如果我说我能,那一定是在撒谎。” “是啊,连我都无法想象的东西,别人又怎么做得到。” “那您呢,您能想象自己生前的最后一刻会有多恐惧吗?” “不能。” 瓦莉娅拎起裙角: “我来替您见证,再告诉您那位可爱的妻子,也许她会因此原谅您呢?” 雅各布忍俊不禁: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点幽默感?” “以前您眼里的我是艾丽莎的姐姐。”瓦莉娅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可爱模样,“今天的我只是瓦莉娅而已。” “你图什么?” “图在您身边的安心感。”瓦莉娅笑容不减,“自从我和艾丽莎相依为命以来,您是唯一一位让我感到安心的人。” “真是纠结的感情啊。”雅各布感慨道。 “不会比您对亡妻的感情更纠结。” 科勒约克山,森林谷道。 千人规模的军团骑兵在狭窄的谷道间行军。 除却密布的原始森林外,狭窄谷道只有一条宽二十米的大道可供军队行进,为防止战马相撞,奥军并排不过八人,形成一条蚂蚁行军似的古怪阵型。 自从进入山脉以来,罗贝尔一直高强度观察掌心的油画,凭借开天眼的能力,寻找前往弗林肯贝格的最短路径。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朱利奥支用神力,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朱利奥战胜了强敌、吃了败仗,抑或已经葬身沙场。 一想到最后一种可能性,他就不由捏紧了拳头,掌心油画也随之忽明忽暗。 他肩头上的苍蝇一如既往,孜孜不倦地替他描摹着神奇油画,罗贝尔十分好奇隐藏在苍蝇背后之人的身份,更好奇那人有没有办法让他和军队立刻降临弗林肯贝格,哪怕代价是没收他身上的一切神秘力量。 可惜,苍蝇不再对他的问话作任何回应,就仿佛那日于他耳畔浮现的声音是幻觉似的。 罗贝尔唯一试探出来的是,每当他把手挡在苍蝇脸前,苍蝇就会立刻急不可耐地飞上他的手,继续搓手手,似乎苍蝇不看着他的掌心就无法把油画画上去。 这是什么原理?为什么看不见就画不了画呢? 回家后一定要问问江天河,她的脑子里总能蹦出其他人想也想不到的鬼点子。 “马特奥团长,请问我们到哪里了?” 罗贝尔停下胡思乱想,大声问向身边的雇佣兵头子。 在替贝希特斯加登教区长打完一场大胜仗后,马特奥和他的刺剑佣兵团立刻投身于下一战场——以两千五百弗洛林金币的价格接受了罗贝尔的雇佣请求。 两千五百弗洛林,对马特奥而言几乎是佣兵团一年上下全员的生活开支,对罗贝尔而言不过是一个月的十一税——甚至只是多征的一部分而已。 舍生忘死的打一年仗赚的钱比不上体制内老大的零花钱,这道理,马特奥并不奇怪。 罗贝尔所看上的不仅仅是他老练的战争经验,更是他身为瑞士人对阿尔卑斯山路的熟悉程度。 马特奥稍微观察了几眼太阳的位置和原始森林的密集度,便自信地说道:“二十英里,我军再连歇带走地行上一日,就能抵达地图上的弗林肯贝格了。” 但罗贝尔对这个结论并不满意。 “弗林肯贝格的弟兄需要我们,一刻也不能耽误,全军加快步伐!争取半日内赶到那里!服从命令!” 第232章 正面对敌 威尼斯尊贵共和国,“水城”威尼斯大市。 在奢靡得一塌糊涂的总督宫顶楼,是尊贵总督弗朗西斯科的宅邸。 弗朗西斯科·福斯卡利,虽然本人是年近八十岁的老朽,但身子骨依旧硬朗,始终牢牢把控着共和国的权力钥匙。 老总督的一生顺风顺水,人到晚年,难免对家族后代是否有能力继承家业产生了担忧。 弗朗西斯科总督老来得子,阿尔伯特·福斯卡利今年不到三十岁,他在五十岁那一年才拥有了这么一个婚外私生子,诞生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走了一系列合法化的流程,为此甚至和结婚三十多年的妻子闹了离婚,晚年孤独一人。 福斯卡利家族的远房亲戚和联姻家族都万分期待他的绝嗣,在阿尔伯特年幼时又期盼夭折。好不容易熬到儿子长大成人,那些人又一刻不停地在阿尔伯特耳边吹风,试图劝说他把更多家族利益分给穷亲戚们,唯有弗朗西斯科不断阻止。 “富裕或贫穷,人选择而承担”,这是福斯卡利家族传承多年的家训。凡夫俗子,人各有命,他们不是那些嗜家族如命的西西里人,而是冷酷理性的威尼斯人。割舍一部分腐肉,余下的部分才能走得更远,当威尼斯人的商船纵横四海时,西西里人连吃饱饭都是个难题——指望拯救每一个人,到头来拖累得大家一起坠入地狱,不亦蠢乎? 弗朗西斯科没有那种妇人之仁,可他也有心中的软肋,那就是他唯一的儿子。 三年前,他的儿子阿尔伯特领军与奥军交战,这是他期望给儿子锻炼的机会,可阿尔伯特呈上了一份几乎零分的答卷。 与他同时出战的将军战死沙场,精锐大军丢盔弃甲,丢失重要的基奥贾要塞,害共和国不得不付出巨大代价以避免本土遭受兵戈荼毒。 哪怕之后与现今的神罗皇帝达成了合作协议,也借机赚得盆满钵满,让奥地利人用威尼斯送出去的钱回来买威尼斯的商品,大大促进了国内生产,缓解了这几年地中海市场行情走低所带来的一系列矛盾。但说什么“丢了芝麻捡西瓜”都是自我安慰之语,事实就是威尼斯主动承认了战败。 连拜占庭人和奥斯曼人都没能让威尼斯总督点头哈腰,可奥地利人做到了,还让一个安科纳来的年轻人在议会上飞扬跋扈,国家颜面无存。还好那个年轻人和弗雷德里克如今都混得不错,多少替弗朗西斯科挽回了些颜面——败给皇帝怎么能叫败呢,以金钱换和平,它不香么? 时至今日,指望儿子有足够的威望接任威尼斯总督是大可不必了。政绩弄的一塌糊涂,还搁这搞家天下,弗朗西斯科不是那种没有逼数的人。 但福斯卡利家族需要一个稳定的后台,为此,老总督选择了如日中天的奥地利作为威尼斯的长期盟友。 陆地上的帝国与大海上的威尼斯,强强联合,纵使国内政敌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 而且,反正威尼斯国内没有太多发展机会,阿尔伯特也给家族争气地生了几个大胖孙子,绝嗣风险不再,是时候让他出国历练一番了。 “把阿尔伯特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几刻钟后,背着猎弓的阿尔伯特走上总督宫。 “父亲大人,您有事找我?” “嗯。” 弗朗西斯科拍拍身边的软沙发。 “坐。” 阿尔伯特受宠若惊地坐下。 自打他的几个儿子出生,父亲一下子把对他的宠爱都转移到了孙子身上,对他日渐苛责,许久没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 “知道我今天找你来干什么吗?” 阿尔伯特缩了缩脖子:“呃,又要骂我整天不务正业?” “臭小子,知道还要我废话!”弗朗西斯科臭骂道,“没错,为父看你整天闲得难受,又讨厌经商,打算给你谋个新差事——你最近是不是和海军的几个年轻人走得很近?” 阿尔伯特老老实实地点头:“父亲是希望我加入海军吗?” “你?就凭你的三脚猫本事只会害了威尼斯的舰队。”弗朗西斯科看着顿时失落的儿子,嘴角勾起微笑,“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仅凭你的本事也能有所施展。” 阿尔伯特精神起来,追问道:“哪里?” “的里雅斯特。” 阿尔伯特目光中流露出几许畏惧:“您是说,奥地利人?” 弗朗西斯科点点头:“奥地利人确实在陆地上有点本事,但在海上简直搞得一塌糊涂,我会把你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介绍给皇帝,这次不要再让为父失望了——你那是什么笑容?” “吓死我了。”阿尔伯特安心地抚摸胸口,“原来是给奥地利人打工啊,我还以为又要开战呢。” “呸!没骨气的东西!一场仗就给你打出恐奥症了!给老子滚!明天之前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 “报告大帅,哨骑探报,敌军大部队解除了对因斯布鲁克的包围,正向我军扑来!” 很喜欢盖里乌斯的一句话:“啊?” “放着罗贝尔的一千人不打,跑来打本帅的七千人?” 法罗成了绷不住的第一人,仰天哈哈大笑。 皮雷涨红脸,但慑于上司的淫威不敢发笑,只好低头眼不见为净。 刚苏醒不久的高尔文当场笑了出来,紧接着被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又痛昏了过去。 盖里乌斯恼羞成怒,把佩剑摔下马:“可恶!世上竟有比我还狂妄的老东西,今天必须给他小刀刺屁股开开眼!头发必须给他拽掉!” “法罗,你是先锋官,带着你的人把那老东西的脑袋拧下来!” “哈哈哈……得令。” 蒂罗尔,库夫斯坦。 库夫斯坦是位于蒂罗尔、巴伐利亚与萨尔茨堡三国交界之处的要害之地。 自尼德兰入海的莱茵河,被誉为日耳曼民族的母亲河,莱茵河主干呈南北走向,北部流经肥沃的莱茵兰·威斯特伐利亚地区,南流环绕阿尔卑斯山,并在蒂罗尔境内分出支流“茵河”,串联起一条贯穿南北的大河交通线。 库夫斯坦与因斯布鲁克由水路联通,位居茵河下游,驻扎在库夫斯坦的蒂罗尔军队可以得到上游源源不断的补给。 但驻守此地的缺点也非常明显:库夫斯坦是一座贸易自由市,主城区没有城墙保护。一座不到四百平米的矮小碉楼,就是库夫斯坦的全部防御设施。 这也意味着除非利奥波德打算抛弃这座繁荣的贸易城市,守军必须出城与进攻方野战。 除此之外,严格意义上来讲,库夫斯坦其实并不在奥军前往的必经之路上。 该山区的道路呈正三角形,库夫斯坦位于最上方的交汇点,而在库夫斯坦以南,重重大山阻隔之后,还有另一条道路可以途径阿尔普巴赫谷地直达因斯布鲁克。 但利奥波德笃定奥军不会大胆到走那条道路,因为那代表将本军完全置身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险地,哪怕博罗诺夫也不可能如此莽撞。 虽然他判断错了敌军的指挥官,但他的判断确实正应了盖里乌斯的考虑。 盖里乌斯最近读了一本记录自己的继承人屋大维传奇人生的传记,作者是位不知名的基督教苦修士。书里大部分内容他都记不太清了,唯独那句振聋发聩的“瓦卢斯,还我军团”令他难以释怀。 这段脍炙人口的历史记录了孤军深入的罗马军团如何被日耳曼人在条顿森林全歼,两万五千名罗马战士葬身沙场——这可是公元前的两万五千青壮年,几乎一战打垮了罗马人的脊梁,从此终结了罗马帝国对日耳曼人的征服,于不久后丢失了大半个日耳曼尼亚行省。 罗贝尔敢仗着天眼四处弄险,盖里乌斯可没那个本事,他必须依赖行军途中和当地人的沟通与侦查兵的情报。孤军深入会让他丢失仅有的获取信息的途径。 土地要一寸寸征服,敌人要一个个消灭。不能重蹈养子的覆辙。 “哎,不能重蹈屋大维的覆辙,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呢……” 爸爸像儿子了属于是。 “还是稳扎稳打些好。”盖里乌斯收拾起地图册和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作图工具,塞回了随身包裹,再合上心爱的小马扎,翻身上马,“北上消灭库夫斯坦的敌人,再南下与友军汇合。把我的命令传到各队,千万别走散了。” 扈从士兵点头应和:“是!” 第233章 就死了个最倒霉的 奥军如蜂拥般涌出谷道,沿路大展旌旗,恍如无人之境般走在这条罗马时代修建的石子大路上。 盖里乌斯没有走过这条罗马军用大道,他有限的青春年华大部分奉献在了高卢和伊比利亚,但这不妨碍他尽情欣赏自己国家的伟大杰作。 “就算再怎么看,罗马也不会复活的,她被你们这些独裁者毁灭了。” 当然,如果法罗别一直在他耳边逼逼赖赖就更好了。 奥军毫不掩饰行军的动向,已经提前在库夫斯坦摆好“鸿门宴”的利奥波德自然通过雪花般飘来的急报看了个正着。 在看到边境巡察官在急报里书写的“敌人军阵向北”的字眼后,沉稳如利奥波德也不禁长出一口气。 还好,这场生死存亡之战,他赌对了。 博罗诺夫果然如他所料,不敢弄险。 换成年轻气盛的将领,这时候也许已经趁其不备一鼓作气地冲进因斯布鲁克,搅乱他的棋局了。 他接过属下人递上来的蒂罗尔羽毛盔,随手盖上脸甲,沉声下令:“一切尽在计划之内,出阵!” 1450年,九月一日。 以奥军一道悠长的军号作为标志,奥蒂之间正式打响了这场哈布斯堡家族的内战。 交战双方分别为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亲自率领的主力部队,包括半数常备役与半数征召役在内,总计军力五千五百人,后勤的民夫未计其数。 与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长盖里乌斯统帅的奥方,主要以常备役与雇佣兵组建的主力军团,总计军力七千人左右,几乎没有后勤人力,主打的就是一手要么一拳把人打死,要么一拳被人打死。 维也纳方面已经压榨不出更多的财政支持,留镇首都的恩里克和艾伊尼阿斯联名书写了二十多封书信,言语近乎恳求,跪求罗贝尔降低战争烈度。 哪怕在贝尔纳多的王立银行全力放债的支持下,皇家财政依旧濒临破产,实在禁不起更多折腾。 萨尔茨堡战争结束后,奥军被迫解散了绝大部分的民夫,重武器和辎重大部分也留在了本土。 如果利奥波德提前获知了维也纳的财政危机,巩固阵地对他而言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但他没有这样做。 利奥波德做出了一名有傲气的大贵族理所当然的决定——摆开阵势,正面迎敌。 哪怕大军的一部分忙于围攻因斯布鲁克,另一部分在恩斯特手下围攻弗林肯贝格,导致他的兵力处于劣势,他依旧不打算退缩。 九月一日正午时分,利奥波德于茵河南岸依托仅有的一座小碉堡背水列阵,宽旷的原野得以令五千五百人的军伍完全展开。 另一方的奥军进入战场的时机则略微延后片刻,直到下午两点左右才展开了阵型。 盖里乌斯根本不需要罗贝尔留给他的望远镜,就可以凭直觉感受到敌人的兵力和质量都在己方之下。 丰富的经验告诉他,敌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敢出阵,必然留有后手。 但当他的余光瞥见迎风飘舞的军团军旗,再看看手下金发碧眼的士兵们,一股豪迈之情油然而生,催动他立刻下达了进军指令。 时隔不知多少个春秋,他再次以军团长的身份站在热血沸腾的战场上。敌方仍旧是熟悉的日耳曼蛮族,他指挥的依旧是“罗马帝国”的士兵——虽然拉丁人纯度为零,但他又不是没招募过日耳曼雇佣兵。 神罗也是罗,赢! 随着一声悠扬的军号,人数占据优势的奥军开始向北前进。 在意识到敌人没有被自己的空城计震慑住后,年迈的利奥波德仰天长啸,几乎在同一时刻同样吹响了前进的号角。 蒂罗尔军摆出了最朴实无华的纵列阵——弩手在前,步兵在后,骑兵护卫两翼,贵族骑士安插于各级,担任军队的指挥链。 除此外,利奥波德另在后方隐藏一支集合了近半数贵族骑士的冲击方阵,以为在千钧一发之际奠定胜利的压舱石。 熟悉老公爵的人都了解,他不喜欢深研所谓的军阵,于他而言,战争是一场展示贵族荣耀的伟大厮杀,英武的骑士们是战场最关键且唯一的主角。 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朱利奥应当和他很有共同语言。 “哎呀,晦气,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利奥波德自嘲地笑笑,“人老了呀……” 盖里乌斯没有再次沿用之前的斜线战术,理由很简单:不需要。 上一次使用斜线战术时,对付的是一群甲胄都不全的农奴起义军,冲锋的目的更多是为了压迫与威慑,而非歼灭。 此战是盖里乌斯久违地与敌军正面对抗,无论从实用性或者情怀的角度思考,他都有充分的理由以一场别开生面的“三线阵”迎接自己的回归。 三线战术是他曾经最常用的战术之一,和按照少年、青年、壮年所划分的罗马传统三线阵不同,他喜欢将军团分为骑士骑兵组成的先锋(vanguard)、步弓手组成的主力(forza principale)与担任预备队的后卫(rear guard),以此实行多波次冲击轮番冲击,消磨敌军的士气与体力。 同时,他的三线阵较传统而言更具灵活性,弹性进攻和弹性防御,也就是俗称的防御反击是他的拿手绝活。 在军队开赴前线至他的理想位置后,盖里乌斯立刻下令停止行军,原地组织防御线。 先锋改中军,主力军顶至前排,侧翼远程队严阵以待,静候敌方发起主动进攻。 “可笑,置士气于不顾,主动放弃主动权,老夫可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利奥波德吹胡子瞪眼,拔出腰间的战刀:“他们不敢来,我们就压上去,让格莱瑙伯爵和塔伦茨伯爵的骑兵冲锋!袭击他们侧翼的弓手!” 蒂罗尔军的骑兵本就布置在双侧翼,正好与奥军的远程部队隔地相望。 这些本该用于绕后与保护侧翼的骑兵,在收到进攻命令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转入适合突击的反月阵。这种出自穆斯林骑兵的战法,大约在十三世纪左右传入欧洲,随后风靡欧陆,相较传统的锥形阵,反月阵得以增大冲击杀伤面积,不至于再出现冲击方阵“只有三四个人在杀人,其他人只是在冲而已”的尴尬局面。 盖里乌斯之所以敢把脆弱的远程部队布置在侧翼,当然有他的道理。 奥军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把五门青铜炮都留在本土,但带来了另一种利奥波德从未见过的新式武器——火枪。 他曾经试验过火枪的威力,令火枪兵朝自己的方向开枪。 当弹丸嗖嗖从耳边掠过时,盖里乌斯不得不承认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这些根本看不清的弹丸比肉眼可见的弩矢骇人的多得多,杀伤力远超弩矢,二十步内打穿铁板如家常便饭。 最主要的是……用起来太简单了。 是个人就会点燃引线,无非是装弹快慢问题。 唯一麻烦的点在于火门枪的操作需要两人协作,这就让盖里乌斯不由期待一个人也能操控的火枪。 他不指望区区五百把火枪能造成多大杀伤——只要短暂地震住敌人,他就可以趁机让邻近长枪兵拖住这些骑兵。 被拖进绞肉战的冲击骑士就是一群待死的羔羊。 皮雷紧张地盯着蒂罗尔的骑兵逐渐逼近。 “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 冷汗一滴一滴从头上流下,皮雷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骑兵冲击的压迫感。 “一百、呃、一百五十步……” 他身边的火枪兵纷纷开始颤抖起来。 终于,一个士兵临近崩溃地大喊道:“将军!马上只有五十步了!求您了!下命令吧!” 皮雷冷汗狂飙,双手战战发抖:“下命令?哦,对对对,开、开枪!全都给我开枪啊!” 一名火枪兵绝望地合上眼睛,点燃了引线。 一秒后,噼里啪啦的枪声与黑火药烟雾冲天而起。 “嗯?” 身在军中,陪伴自己的骑士们一同冲锋的塔伦茨伯爵好奇地睁大眼睛。 然后他的扈从们就感觉几道迅疾如闪电般的“苍蝇”掠过耳畔。 “啪!” 血浆炸裂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扈从们扭过脑袋,就见眼珠瞪得老大、脑袋上缺了一块血肉的伯爵大人身子向一侧倒去。 “伯爵大人!!!” “嘭。” 塔伦茨伯爵坠落马下,尸体被后方的骑士踩成烂泥。 “卧槽!” 皮雷一拍大腿,大惊失色:“怎么才打中一个?可恶啊……哎,他们怎么死一个就停了?” 与此同时,身在万军簇拥当中的盖里乌斯眼中精芒大作。 “好机会!包围上去,不要走了敌人的骑兵!” 第234章 晚安,元帅阁下 库夫斯坦市民自卫队,一群百无聊赖的无业游民,临时被大市市长征召为民兵,美其名曰“自卫队”。 库夫斯坦没有足够的武器装备供给,每名自卫队军人的身上都披挂着零零散散的护甲,有的人只有头盔,有的人只有胸甲,有的人只有一只胳膊有一片臂甲,不少挨着的人身上的盔甲样式相仿,显然是把一件完整的盔甲拆成四五个部件分给了大家。 超过一半的士兵拿出了家里的物件作为武器,斩骨刀、木工锤、铁耙……甚至一条叮叮咣咣的铁锁链。 这支从头到脚都在散发杂鱼气息的民兵,利奥波德再迂腐也不可能期望他们立下什么不世之功。 奥军与蒂军僵持不下的当下,任何新力量的投入都可能改变战局。 对方指挥官将七千人的军团布置为三阵,灵活性远超己方的同时,也有阵线宽度狭窄的致命缺点。说人话就是:能同时投入同一轮战斗的兵数减少了。 这恰好是利奥波德公爵反败为胜的机会。 以局部优势兵力全力猛攻,一阵接一阵的击溃敌人的阵线,只要打破龟壳的第一层防御,后面的敌军大概率士气跌至冰点,蒂军则可趁势将胜利美美收入囊中。 库夫斯坦市民自卫队,人数不过一千,在上万人交织的残酷战场上宛如一叶随时都可能沉默的扁舟。 在骑士指挥官的引导下,自卫队冲击了奥军偏侧翼的阵线,那里的敌人刚刚失去了远程部队,而弓弩恰恰对装甲不全的自卫队威胁最大。 负责指挥这一翼远程部队的是大病初愈的高尔文·麦克尔泰。 他眼见自己的小弟皮雷立下大功,正打算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作为自己回归军伍的证明,结果自己负责的阵线就被敌方骑兵如切瓜砍菜般击溃了。 两百把火门枪的齐射没能阻拦下格莱瑙伯爵的骑士冲锋,火药武器潜力巨大,但这些又老又少的火门枪实在难以负担重大作战任务。 高尔文顶着愤懑的心情,在后方逐步收拢残兵。 不费太多时间,已经有八百名士兵返回他的指挥链,他一边收拢残兵,一边组织返回士兵重新构筑防御线。盖里乌斯临时给他麾下调来了预备队,将兵力补充至一千五,好歹恢复了作战能力。 但还没等高尔文率军杀回主战场,一群衣衫褴褛的破落敌人便大呼小叫地跑到他们不远的前方,气得他浑身发抖。 什么意思?意思是对付我只需要一群民兵就行了吗? “可恶!我这辈子最恨别人看不起我!”高尔文勃然大怒,“上弦,射死这群混蛋!” 呈“逛街”阵型,乱七八糟向前进的自卫队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打击。 本以为被击溃的远程部队重整旗鼓,以一波箭雨射杀了人群中的数十人。 训练度的天壤之别在此刻凸显的淋漓尽致,自卫队仅仅挨了一轮射击,便连基本的团结都无法维系,喘息间作鸟兽散。 幸运的是,他们散去的方向仍然是交战区,依旧能给奥军造成不小的麻烦。 在分出战争女神的桂冠花落谁家之前,太阳神阿波罗为这场战役暂时画下一笔顿号。 尚未被歼灭的两支蒂罗尔骑兵军撤出包围网,高尔文也任由市民自卫队逃离战场。 太阳落山,人均夜盲症的两军士兵已无法再战,双方各自鸣金收兵,第一日的交锋以奥军略占上风、蒂军吃了小亏为结局。 在返回城市清点伤亡时,利奥波德震惊地发现,他没有在返回之人中找到格莱瑙伯爵和塔伦茨伯爵的身影。 “怎么回事!两位伯爵都到哪去了?!” 然后他就收到了“塔伦茨伯爵中弹身亡”和“格莱瑙伯爵被俘虏”的消息。两个坏消息如晴天霹雳,沉重打击了他的侥幸心理。本以为能继续围绕库夫斯坦与敌军周旋,万万没想到交战才过一日便折损了两员大将。 深夜,利奥波德微服私访,巡视一圈己方的军营,下定了决心。 次日正午,当奥军满怀期待地再次摆好三线阵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空荡荡的城市。 库夫斯坦市长伴大军一同逃离,由库夫斯坦修道院院长带领城市官僚向盖里乌斯献城投降。市民代表献上了数百公斤的水果与粮草,以交换奥军不劫掠城市的承诺。 获得足够前往因斯布鲁克的补给后,奥军马不停蹄地沿着蒂罗尔军撤退的道路撒丫子猛追,终于在拉德菲尔德碾上了利奥波德的尾巴。 可惜太阳又落山了。 奥军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侦查沿途敌情上。 盖里乌斯只得望城楼而兴叹。 再次日,奥军这次吸取教训,天蒙蒙亮便在城外摆开阵势,摆出攻城的姿态。 然后拉德菲尔德市长代表全城上下向奥地利宣誓投降。 昨晚利奥波德和奥军短暂交锋过后,根本没有进城,连夜继续南逃,枉费盖里乌斯还在北面老老实实等了一晚。 拉德菲尔德市民拿出了几百公斤的食物——问题是库夫斯坦人送的还没吃完呢。 盖里乌斯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某个多管闲事的小子警告他敢屠城以后就没的元帅当了,他早就把拉德菲尔德烧成白地了。 奥军再次迈开步子全速追击,这次还派出法罗率领先锋部队轻骑狂赶。 他们一路冲过了阿尔普巴赫谷地,看见了罗贝尔在路边大树上给他们留下的表示自己安全的信号,又追到了韦尔贝格城堡,在这里依旧没有发现利奥波德的踪迹。 韦尔贝格是一座山城,易守难攻,留守此地的韦尔贝格男爵拒绝了奥地利的劝降,但盖里乌斯没空和他费劲。 他留下法罗和一支偏军盯死韦尔贝格城堡,自己继续率大部队向西进军。沿途村落毫无抵抗,纷纷向奥军投降。 第四日,已经跑断了腿的盖里乌斯和他的主力军团终于赶到了因斯布鲁克城堡。 他在城外找到了空无一人的蒂罗尔军大营,急忙派人检查城堡的情况,然后…… “哦,这不是盖里乌斯将军吗?或者我现在该称您为军团长阁下?” 克里斯托弗一身戎装地站在城头,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你好慢啊,我都在城里睡了两天了。”罗贝尔不满地喊道,“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这时候尸体都该被秃鹫吃光了。” “这、这……” 盖里乌斯骑在马背上,愤怒地把头盔往吊桥上一砸:“他妈的,到底跑哪去了?!” “哦,你说利奥波德公爵啊,呃。”罗贝尔从腰上解下地图卷轴,“他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在格施尼茨了吧,嗯,带着他的一万大军。哦对了!” 罗贝尔拽起身旁男人的手,男人脸上流露出苦涩的尴尬。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罗贝尔指着他的鼻子,“这位是老公爵的长子继承人,恩斯特·冯·哈布斯堡阁下,打个招呼呗。” 恩斯特:“嗨……嗨?” “对了,朱利奥和雅各布也都安全回来了。”罗贝尔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知道?艾丽莎小姐怀孕了!朱利奥这混蛋要当爸了!这混账东西居然一直瞒着我,说要给我个惊喜,还有还有,知道吗?雅各布终于听我的话准备续弦了!你猜是谁家的姑娘有这个幸运?” 盖里乌斯嘴角抽搐: “能不能等我进城再说?” “是瓦莉娅!上帝啊,这真是太棒了!” “先放我进城啊!我这几天要他妈累死了!” “哎呀……” 罗贝尔不无艳羡地趴在城垛上:“克里斯,结婚真有那么开心吗?” “不知道,反正我老婆世界第一可爱。” “所以说开门啊!” 第四天的追逐在盖里乌斯元帅嘶哑的嚎叫声中落幕。 至于如何击败在格施尼茨重整旗鼓,在兵力方面重新占据优势的利奥波德——等盖里乌斯爽爽睡上一觉再说吧。 晚安,元帅阁下。 第235章 少年怀春不是诗 睡饱一夜后,盖里乌斯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把仆人端来的一盘子好酒好肉胡吃海塞,让几名女仆都不禁悄悄吐槽“好野蛮的男人”。 盖里乌斯:…… 身为罗马人居然被日耳曼人吐槽野蛮,确实让他的脸面有点挂不住。 于是他模仿起罗贝尔平时的动作,故作优雅地擦了擦嘴巴。 “噫,娘得像个意大利人似的。” 盖里乌斯:…… 好、好吧,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吧。 “主教在哪里?” 门外扫地的女仆惊讶道:“呀!您醒了?” 怪不得当他的面说坏话,原来是以为他还在睡觉。 “主教大人吩咐我们告诉您:睡醒以后在王宫三楼东书房会面。” 明明窗外寒露盈野,王宫内却被火炉烘烤得暖洋洋的。日耳曼人的壁炉确实比他们罗马人搞得好,值得他给这群蛮族比个大拇指。 盖里乌斯穿上一身单薄的粗布衣,哼着拉丁乡调走向楼梯。 三楼,东书房,会议室。 罗贝尔和克里斯托弗各自坐在书房两侧,靠窗的罗贝尔把脚搭在窗沿上,惬意地看着手里捧着的《哈布斯堡-蒂罗尔编年史》。 这本书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元了1379年,彼时的奥地利由阿尔伯特三世和利奥波德三世兄弟俩联合统治,可惜哥俩并不如他们父亲期望的那般团结。 利奥波德三世野心勃勃,违背了先公爵鲁道夫于《大特权书》中所规定了联合统治法,1379年,兄弟二人在诺伊堡签订《分治(家)条约(treaty of neuberg)》,哈布斯堡家族至此分裂为形成“阿尔伯特”和 \"利奥波德\"两个分支。 前者统治奥地利本土,称“下奥地利公爵”,而后者则统治施蒂里亚、卡林西亚、卡尼奥拉以及蒂罗尔、阿尔萨斯和施瓦本在内的外样领地,统称为“外奥地利公爵”,这便是哈布斯堡-蒂罗尔支系的起源。 “真令人感慨。”克里斯托弗喟叹道,“我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拥有同一个荣耀的姓氏,却连一百年的和平都无法维系,落得刀兵相向的结果。” 罗贝尔嘿笑道:“嘿,克里斯,你肯定没去过我们意大利吧。” “怎么说?” “在我们意大利,哪怕只隔着一条街,人们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敌我分明。团结?搞笑,伤害意大利人最深的永远是另一个意大利人。” “你也被伤害过吗?” “小时候不懂事,挨了欺负都不放在心上。”罗贝尔接着翻阅编年史,“要是我能返回童年,恨不得手刃那几个仗势欺人的王八蛋——意大利人都是傻逼,我喜欢的除外。” “哈哈哈,看来你确实被伤的挺深的。” 克里斯托弗收敛起笑容:“我想起父亲大人还在世的时候,他也曾教导过我们兄弟:他人,哪怕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都不可抱之以完全的信赖。” “弗雷德里克的……父亲吗?”罗贝尔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能细细和我谈谈他吗?” “当然,你可是我的好兄弟。”克里斯托弗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的便宜父亲欧内斯特,嗯,怎么说呢,大家都喜欢叫‘铁公爵’,因为他的头真的很铁。” “铁公爵?”罗贝尔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他们兄弟俩的父亲是公爵?哪个公爵?” 克里斯托弗无奈道:“施蒂利亚公爵呗,要是我们爹是奥地利公爵,哪还有阿尔布雷希特那档子事。” “也是。” “他二十六年前就死了,享年四十七岁,那时候大哥才九岁,我才七岁。”克里斯托弗托着下巴,眼神满是怀念,“九岁就当了公爵,不瞒你说,这种事儿在我们贵族还蛮常见的,大家都是短命鬼。” “不,活到四十七岁不错了,安科纳的村子每年都要埋好些年纪轻轻就仓促归西的年轻人。” “你这么清楚?” “葬礼都是我给办的。”罗贝尔亮出手上的两枚权戒,“我是神甫,你忘了?” “真忘了,你和那些迂腐讨人厌的神职人员根本不像,反而更像个贵族。”克里斯托弗突然笑了出来,“而且你现在真是贵族了,准不准备给名字中间加个‘冯’啊?” “别提了,弗雷德里克简直是在乱来,回维也纳以后我会拒绝爵位的——接着说你们的父亲呗。” “对对对,差点跑题,瞧我这讲的什么破故事,一上来就把人说死了。” 克里斯托弗的神情逐渐变得落寞:“我们对父亲的记忆并不深,从我们一出生,父亲就总是在打仗,打威尼斯人,打匈牙利人,打波西米亚人……只有母亲和奴仆陪伴我们,我的名字就来源于母亲,她叫克里斯蒂娜,一个美丽的名字。” “其实我们贵族也没你想象的那么讲究阶级,至少格拉茨那些伯爵和男爵的孩子们都可以欺负我。一直以来都是大哥挡在我面前,和他们斗殴,把他们打服了,就没人欺负我们了。” “是嘛,他小时候也挨过打啊,怎么没给他打死?” 克里斯托弗哈哈大笑:“你呀你,也该和大哥搞搞好关系了,君臣之间还能有隔夜的仇吗?” 罗贝尔撇着嘴:“他又不给我屮,凭什么没有隔夜仇。” 克里斯托弗拍腿大笑不止:“你把我的思路打断了!对了,说到打架,大哥打架总是发死力,每次都要打断人家的鼻梁才罢休,所以很快就没人陪他玩了。” “活该。” “母亲大人没少因为这个责骂他,但我们那个素未谋面的老爸却总在家信里鼓励大哥打架,还夸赞大哥‘君王风范,前途无量’来的。”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叫他‘铁公爵’了。” “父亲去世的那天,母亲很伤心。”克里斯托弗的声音转入低沉,“他去世不到半年,母亲就一起走了。大哥从那天起就不笑了,因为母亲说:面具是君主最好的保护色。” “可他明明平时笑得一点也不少。” “因为只有你不拿他当君主看,可能大哥就好这一口。” “欠揍?” “也许。” 罗贝尔颇有深意地点点头:“那我可得把握好‘度’了——但我真的很讨厌他。” “为什么?”克里斯托弗好奇地问。 “他一点信誉也没有!”罗贝尔倾倒苦水道,“先是贝娅特丽,再是伊丽莎白夫人和拉迪,那个混蛋总是把每个威胁到他地位的人逼入绝境。主教导我们:做人留一线,可我在他身上没看到半点宽容的美德,哪怕撒旦入世也不会比弗雷德里克更没信誉了。” “呃,大哥他,确实有时候会反应过激。” 克里斯托弗尴尬地挠着脸颊:“这是他从小培养的习惯,你知道的,一个九岁的小公爵想安然长大成人是多么困难,大哥他是击败了无数对手才坐稳了位置,对政敌确实少些宽容。” “实用主义的狡黠应当隐藏在高尚道德面纱之后。”罗贝尔摇了摇头,“何况他总是朝和我关系紧密的人下手:伊丽莎白夫人于我有恩,拉迪是他指派给我的可爱学生,贝娅特丽是利奥波德向我推荐过的未婚妻——就算我拒绝了也不行!” 克里斯瞪大眼睛:“占有欲这么强?那要是一万个人跟你相亲,岂不是这一万个人你全要保?” 罗贝尔合上编年史:“呃,总之,我和他的矛盾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的。” “你甚至没见过活的贝娅特丽吧?” “……” “啊,抱歉!”克里斯托弗急忙抬起双手,“我不是有意的。”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向我介绍‘妻子’。”罗贝尔缓缓说道,“说实话,我对一个陌生人谈不上感情多深,但是,真的很奇妙,一想到一个有可能和我相伴一生的女孩死得不明不白,我心里就怎么也不舒服。或许你说得对,是我幼稚了。” “……老罗。” “啊?” 克里斯托弗仔细端详了他一番,突然抛出一句话:“你是不是思春了?” “啊?” 左脚刚刚踏进书房的盖里乌斯吓得人都快掉色了:“等等,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不!你来的很是时候!”罗贝尔羞愤地把书扔到一边,“我、我没有!你把我当艾伊尼阿斯了吗?这是对我这个虔诚教士的巨大侮辱,我我我我我我……我要,我要……我要骂你!坏东西!” 克里斯托弗双手交叉身前:“反弹!” “反弹无效!” “反弹无效无效!” 盖里乌斯伸手按下罗贝尔的脑袋,狠狠揉了两下:“嘿,两位先生,我说我们是不是该说点正事了?” 克里斯托弗:“讨论女人难道不算正事吗?” “我指的是军事。”盖里乌斯拍拍手,“你们不会忘了利奥波德还有支万人的大部队驻扎在南边的格施尼茨吧?” 被按着脑袋的罗贝尔费力地点着头:“对对对,先聊战争,先聊战争。” “先聊战争。”盖里乌斯的嘴角几乎咧到耳垂去了,“咱们再聊小子怀春的事儿,细、细、聊。” “欸!你也是个坏东西!” 第236章 一刻也没有为塔伦茨伯爵哀悼…… “就这样?” “就这样。” 罗贝尔把笔尖蘸了蘸碳灰,在地图上画下一条从北向南的轨迹。 “出征,交战,打完收工,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盖里乌斯挑眉道,“我是说,你们不打算制订点详细的策略吗?” 罗贝尔叼着笔杆子,嘟嘟囔囔道:“没空,而且没必要。利奥波德是传统的日耳曼贵族,他的脑子里没有避战的可选项。” “所以?” “所以我们慢慢走过去,他肯定会乖乖出来摆阵,到时候该怎么打怎么打。” “哎,真搞不清楚你们。”盖里乌斯抱胸叹息,“明明制造出了火枪火炮这么神奇的武器,结果玩策略的心思还不如我这种坟头里爬出来的。” “罗贝尔说得对,制订再复杂的计划也推行不下去,士兵们只听得懂前进和后退,计划太复杂只会耽误时机。” 熟悉自家军队的克里斯托弗对罗贝尔的想法持完全赞成态度。 盖里乌斯摇头叹气:“哎,要是有罗马那样的公民兵就好了。” “要是有罗马人的本事。”克里斯托弗无奈道,“帝国就没必要在罗马前面加上‘神圣’两个字了。” “恢复斗志,重整旗鼓”,这就是利奥波德用珍贵的喘息之机所作的一切努力。 在两位伯爵一死一俘后,蒂罗尔不少大贵族已然萌生怯意,他们虽然世世代代效忠哈布斯堡-蒂罗尔家族,但在生死的大关面前难以保持冷静。 哪怕利奥波德自己也很难冷静得下来。 他的儿子被俘了。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 利奥波德是位传统的日耳曼贵族,自然也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 那些甚至不为神职人员遵守的清规戒律,他一生都不曾悖离,包括神圣的一夫一妻制,他终其一生只有一位妻子,他们自幼成婚,在妻子去世后向教团宣誓,处于“半出家”的状态,没有续弦,儿子也只有这么一个。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宝贝儿子还给他留了个孙子,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蒂罗尔家族不至于无人继业。 但那毕竟是他的儿子,落在了敌人手里。 他必须强忍着不安的心情,安慰和鼓舞自己的封臣与士兵,焕发他们的斗志,为即将到来的大决战积攒胜利的筹码。 格施尼茨与因斯布鲁克之间的直线距离仅有十三英里,两城之间唯一的地理阻隔是片名为“布伦纳山”的阿尔卑斯附属山脉,正可谓朝发夕至。 他凭借距离优势打了克里斯托弗一个出其不意,但现在攻守之势逆转,轮到敌人享受这个优势,蒂罗尔军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明天与意外不知哪个先到来”,利奥波德深刻体会了这句话的内涵。 奥地利本土与蒂罗尔之间无陆路相连,中间隔着萨尔茨堡主教区的大片疆土。利奥波德原以为第一军团会绕道施蒂利亚,沿着传统的奥西亚谢尔湖畔道路,从蒂罗尔南部入侵。 如果那样的话,他的格施尼茨城堡将成为阻隔南北的要害之处,为他攻占因斯布鲁克争取宝贵的时间。只要攻下城堡,擒拿住克里斯托弗,他手里就握有了谈判的关键筹码,弄来一份无条件和平协议简直毫无压力。 谁也没想到,罗贝尔为了弄死他,竟然先对萨尔茨堡人下手,以此绕过了他的格施尼茨防线。 不愧是德国的军队,他们一直很懂绕路——可怎么萨尔茨堡人就不能喊出“萨尔茨堡是一个国家,不是一条道路”呢? 才半个月就谈和了?满城萨军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啊!可耻!可耻!还捎带脚坑了他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前辈! 但无论他怎样自怨自艾,输了就是输了,时光不会逆流,罗贝尔也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利奥波德想都不用想,现在全蒂罗尔上下几百号大小贵族肯定都紧盯着这边的形势,随时做好跳反准备。 欧洲贵族就像古中国的宗族大家,无论谁来统治,高低都得卖本地人个面子。即使蒂罗尔公爵让人下了头衔,这帮人照样可以转投新老大,继续美滋滋地当他们的土皇帝。 利奥波德坐等奥军翻越布伦纳山,以逸待劳。他手下空有万人大军,却一小半都是征召的农兵,装备简陋,不敢轻易投入野战。他必须最大程度削减奥军的战斗力,格施尼茨决战将是他挽回败局的最后契机。 九月六日,休整完毕的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整编完毕。 克里斯托弗将部分城防军补充至出发军团,再派出几位信得过的小贵族接替了雅各布的弗林肯贝格城防任务。 朱利奥和雅各布会率领本部军马加入罗贝尔的出征。 日上三竿,罗贝尔很久没有笑得如此释怀了。 “还是以前的感觉好,是吧?” 朱利奥笑着对他说。 “是啊,高尔文皮雷他们都是优秀的将领,不过,还是和你们一起最开心。雅各布他人呢?” “和瓦莉娅聊天去了。”朱利奥瘪着嘴巴,“他特么到底啥时候勾搭上我的大姨子了?那我以后还得喊他哥不成?” “他本就长你十岁,喊声大哥也不算占了你的便宜。” “那不行,我们皮匠行会讲究一个达者为师,谁制革制得快谁当大哥。” “男人不能说快。” “啊?” 朱利奥愕然地看向罗贝尔。 他可不记得自家老大是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开黄段子的人。 “咳咳。”罗贝尔轻咳两声,“我们都认识四年了,人是会变的。” “也是,老大你现在都不把《圣经》挂在嘴边了,是不是都忘记怎么背了?” “谁说的,听好了,‘我,约翰就是你们的弟兄,和你们在耶稣的患难、国度、忍耐里一同有分。履神的道、并为给耶稣作的见证、曾在那名叫拔摩的海岛上。’” “这又是哪段?” “《启示录》第1段第9小节。”罗贝尔眉头蹙起,“嘶,等会儿,是第10小节还是9来着?” “你看,忘了吧。” 城门口,一个僻静的角落,雅各布与瓦莉娅相视无言。 前者是因为紧张,后者是因为尴尬。 “呃,我要去打仗。” “别死好吗?” “什么话……” 沉默半晌后,雅各布转身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瓦莉娅一下子蹲在地上发出悲鸣:“呜啊……之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幼稚又蠢,羞死了……” 你也知道啊。 藏在不远处一个拐角处的雅各布在心里吐槽了一句,默默走向城门。 “看,雅各布来了。”罗贝尔骑在马背上挥挥手,“喂!快点,我们要出发了!” 骏马喷出口呼噜噜的热气,直接在空气里凝结成水珠。 “才九月份就这么冷了,不愧是阿尔卑斯。”罗贝尔扭头对朱利奥道,“格热戈日在信里说他,今年罗马的秋天也很冷,叫我多加几件衣服,你们也别着凉了。” 寒暄几句过后,穿好盔甲的众人再次踏上南下的道路。 非常遗憾的是,格施尼茨与因斯布鲁克并没有水路连通,在蒸汽机发明以前,各地沟通交流极度依赖便捷的水路,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水运依旧拥有比陆运更高的效率,因而海权决定了各国经济辐射能力。 同时期,明国发动了旨在征服瓦剌汗国的特别军事行动,但由于陆地补给不便,驮运的牲畜大批死亡,明军孤军深入,最终导致御驾亲征的朱祁镇被瓦剌太师“也先”活捉。 当然,蒂罗尔山地丛林与荒无人烟的西北大漠堪称天壤之别,区区十四英里的路途也不需要太多辎重。 奥军只在因斯布鲁克征发了足够大军半月所需的补给便从容上路。 照常盖里乌斯担任主帅,法罗担任先锋官,朱利奥与雅各布分掌左右军,分担盖里乌斯的指挥压力,皮雷负责指挥全部的远程部队,高尔文则留在因斯布鲁克静养伤势。 至于罗贝尔自己,他给自己安了个随军修士的职务,主要负责给伤亡的士兵做做祷告之类的,摸了。 最后还有利奥波德的宝贝儿子恩斯特,罗贝尔把他留在了因斯布鲁克,让克里斯托弗和他好好“谈心”。 “对了。”走在驰道上,盖里乌斯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子,江妮子的那个铁匠铺子能不能造枪啊。” “首先,那叫皇家军械库,或者叫冶炼厂也可以,反正不是铁匠铺子。”罗贝尔瞥了他一眼,“其次,火枪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整体铸造难度非常考研铁匠师傅的技术,厂子雇不起那么多大师铁匠。” “整体铸造难度高,那分开造不就行了?再拼起来,就像抛石机的榫卯一样。”盖里乌斯比了个安插的动作,“把枪管咔哒一下插进去。” “你是不是还要建议每个人只负责铸造一部分部件,最后由专门的人把零件拼装为一体?”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的?” “是江天河和你说过的吧。”罗贝尔无奈地说,“她之前就这么跟我建议过,但是对不起,做不到。” “为什么?这上利国家下利人民的好事,怎么就推行不下去呢?” “铁匠师傅们不同意,他们很注重铸造流程的完整性,那代表了铸造者的荣誉和水平。”罗贝尔解释道,“你看看腰上的剑,是不是有一串德语字母。” 盖里乌斯果然在剑柄末端找到了一串带分隔符号的字母。 “那个是铸剑师的名字,现在你知道为什么铁匠们不愿意接受改革了吧。”罗贝尔叹息地甩着马鞭,“百万槽工衣食所系啊……皇帝都养不活那么多铁匠,我只能从孤儿院慢慢挑人培养了。” “啧,真麻烦。”盖里乌斯不住念叨着,“这时候就需要一位像我这样的伟大独裁官来把控一切,嗯,没错,不愧是我。”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铁匠同意。有不少混不上饭吃的铸造学徒已经遵照天河拟定的规划,开始尝试用分批次合作来制造盔甲了。你看看你的胸甲,还有你的臂甲。” 盖里乌斯下意识拽起胸前的板甲钢片,然后卧槽一声惊呼。 “这什么?!” 胸甲内侧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算是折中的法子吧。”罗贝尔笑道,“每个参与了锻造流程的人都可以把名字刻在作品上,比如我这个。” 他掀起自己的左臂甲,内侧刻有一长串德文,以及赫然醒目的“江天河”三个汉语文字。 “蠢爆了。”盖里乌斯由衷感慨。 “是啊,不过世上很多事本来就是蠢并合理着的。别的不说,现在这些士兵不就在为你我的勃勃野心而浪费自己无辜的生命吗?” “什么话,这叫为人类最壮丽的事业而奉献。” 罗贝尔忍俊不禁:“你说是就是吧。” 历经一日的缓慢行军,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格施尼茨城堡。 连一刻都没有为塔伦茨伯爵的死而哀悼,立刻来到战场的是——利奥波德公爵! “看来公爵阁下不打算给我们休整的机会。” 罗贝尔一脸无奈的对旁边人说道。 在奥军的正前方,一万名蒂罗尔士兵整齐地呈月牙状排开。 而相较于严阵以待的敌军,第一军团刚刚从狭窄的山崖谷道内钻出,兵不成列,将不成军,见到谷道外的敌人后顿时乱作一团。 凭掌心油画的粗略估计,利奥波德没有给奥军留下足够完全展开的空间,奥军要么顶着箭雨的杀伤慢慢结阵,要么被人家顶门打狗,像打地鼠似的赶回老家。 战场局势神似当年与波兰国王卡齐米日那一战,空有军力优势难以展开,或者被拉扯到露出破绽,留给罗贝尔他们的选择并不多。 “那还费什么话?” 法罗解下勒在背上的隆枪:“主教。” “法罗,履行先锋官的职责。”剑刃向西,罗贝尔厉声喝道,“目标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的项上人头,杀过去!” 盖里乌斯:“这么喜欢抢指挥权,你倒是挂帅啊!” 法罗无视了盖里乌斯的狗叫。 他单手拎起长枪,猛拽缰绳,战马嘶声高抬前蹄: “杀!” 第237章 一辈子的好兄弟(5700字大章 感谢大家不离不弃的陪伴) “瑟尔登步兵团败退!” “格施尼茨民兵队被包围了!” “塔伦茨骑兵团,塔伦茨骑兵团在哪里?” 几乎在双方接触的一刹那,利奥波德立刻感受到来自对手的强大压力。 他镇守在一线的精锐士兵承受了第一波冲击,短短几十分钟的交锋便已有数处包围圈出现了被突破的征兆。 无论将领的指挥能力,军队的训练度,职业士兵的比例还是基层军官的主观能动性,蒂罗尔军通通不如对方。 利奥波德从来没有研习过所谓的希腊罗马式战术,因而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描述敌人所采取的战法。他唯一直观感受到的是,敌人在如亚得里亚海的波浪般往复运动,且并未因此出现溃散的迹象。 蒂罗尔人太多年没有经历战争了。 老公爵甚至连“轮换”这样简单的命令都无法传达下去。 那令他眼花缭乱的,如艺术般的波次攻势,奥地利人的士兵简直如将领双手的延伸那样,如臂使指。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一线的士兵体力耗竭败退下来,而驻扎在第二排的民兵连给友军撤退的路都不会让,甚至在局部出现了“连带溃退”的灾难级表现。 罗贝尔很久没有这样炸鱼般的体验了。 从安科纳至今,他对付的尽是些棘手的敌人,要么就是不堪一击的叛军。似蒂罗尔军这等恰到好处的二流军队正适合作为消遣。 对每一次指挥作出回应的不仅是己方军队,还有极度配合的敌人。他派出军团大队轮换进攻,蒂罗尔人就真的老老实实守在原地挨打,一步不退,还时不时通过局部的崩溃给他以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莫非战争其实是件有趣的事? 好在每当罗贝尔脑海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当日在伤兵营的所见所感便重上心头。 不,战争一点也不有趣。战争是苦胆,任由身不由己的人号哭着去舔舐。 罗贝尔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夸自擂的嫌疑,不过这场胜利,我应该是拿下——” “那边那个!愣着干什么呢!跟在我后面!” 刚刚率领骑兵队完成一轮突击的法罗对他高声喝道。 某诺姓随军牧师气得七窍生烟,骑着马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 逗完自家的主教,法罗心情大好,再度率军回身厮杀。 太阳公公又一次打断了奥军胜利的态势,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盖里乌斯对没能一举击溃对手感到是十分遗憾。 如果要盖里乌斯给这场战争下一个定论,那么无聊就是最好的注脚。 敌人一方除了对“辅助兵(民兵)”的运用颇为有趣外,毫无可圈可点之处,感觉不如庞培……智商。 由于进军仓促,奥军没有时间搭建营垒,索性在格施尼茨东边的山林里席地而睡。 数千人密密麻麻躺在森林里的场景颇为震撼,罗贝尔在山头乘凉时眺望远方,还以为望见了一片蚂蚁。 用完晚餐的盖里乌斯和朱利奥走上山头。 罗贝尔不无惊讶地看着二人:“今天换组合了?怎么是你们俩。” “合着我非得和那个幼稚病呆在一起了?”盖里乌斯坐在他身边的树桩上,“至于这位塔佩亚先生,他是出来遛袍子的,和我顺路罢了。” “叭!” 帕拉丁兴奋地叫了一声。 罗贝尔撑着下巴,不禁露出怀念的表情:“它从摩拉维亚的时候就跟着你吧,我记得那时候约拿还自称约翰,你和艾丽莎的事八字没一撇,转眼间你们的孩子都要出生了。” “嘿嘿。” 朱利奥傻笑着挠了挠帕拉丁的兽耳。 盖里乌斯露出鄙夷的眼神:“你才不到二十就开始怀念这怀念那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还不整天没别的事儿了。” “把我的军团名改成自己生前的军团名的人没资格这么说我。”罗贝尔翻了个白眼,“我说你怎么非起‘日耳曼第一军团’这么个名字,要不是法罗告诉我,我都不了解。” “呵呵,人都会怀旧的,等你再长大点就明白了。” “我现在就明白。” “你的故事还不够。”盖里乌斯双手撑着树桩,仰头向漫天璀璨的星空望去,“等你什么时候打下属于自己的基业,拥有自己的家庭,听过孩子叫你爸爸,女人叫你丈夫,再亲眼见证这一切逐渐离你远去,你才够格去怀念一些东西。” “怎么话题还沉重起来了?” “叭。”帕拉丁同意地叫出声。 “像我这种死过一次的老东西,说话很难不沉重啊。”盖里乌斯半开玩笑地笑道,“你要想听莺莺燕燕的赞美声,可以随便招徕几个乞丐,花钱就有吉祥话听。” “嘿,朱利奥,别逗你那头袍子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啊?” 罗贝尔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二人并排坐下,秋风吹拂着两人未经打理的碎发,一时竟有些寒冷。 “老大,什么意思呀?” “呼,你和雅各布以后打算留在蒂罗尔做一辈子领主,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安生日子。”罗贝尔把手指指向自己,“还是跟我走?” 朱利奥疑惑挠头:“我不太明白,老大。” “你们离开维也纳的这半年,我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我和皇帝闹翻了,和同僚也不怎么,基本每天都藏在大教堂里虚度光阴。” 罗贝尔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虽然我本来一直都在期待这样的悠闲日子,我真实的心情也告诉我我很满意——这么说可能有点幼稚,但是,有你们在我身边,我才能做你们熟悉的那个我,而我现在更喜欢后者了。” “等等、等等,我不明白老大你的意思,你不喜欢真实的自己吗?” “如果是我的本心,我现在应该留在安科纳,然后被某个不知名的奥地利士兵杀死,是我虚伪的那一面推动我走到了今天,朱利奥。” 罗贝尔对他攥紧拳头:“记得弗雷德里克跟我说过的话么,他说我总有一天会需要野心和权力,他说的对,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上,放弃权力是一种软弱,我们都需要虚伪来保护真我,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我可以杀生,你可以背叛骑士的正义,因为我们都想活下去,而且不是如农奴那样苟存于世,是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盖里乌斯拍手称快:“说得好,你小子总算狗嘴里吐出几句人话。” 朱利奥沉闷地点点头。 “听着,我们不能局限在蒂罗尔这片小地方,这个世界很大,奥地利很小,神圣罗马帝国也很小,整个欧罗巴,还有神话故事里的海外世界,天河的东亚家乡,无穷无尽的野心等着我们一起去实现。” 罗贝尔捏紧他的肩膀:“我们都年轻,哪怕雅各布也才三十岁出头,理想实现不实现无所谓,重要的是不留遗憾。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对跃升为贵族的现状很满意,希望陪着家人过幸福安稳的一生,我们仍然是余生的挚友,只是不那么志同道合了而已。” “老大,你读过罗兰之歌吗?”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罗贝尔坦然地点点头:“读了,但没读完,太长了。” “故事里的罗兰是什么时候离开查理曼的?” “在伊比利亚对抗异教徒的战斗中战死。” “是吧~” 朱利奥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当不当领主无所谓,反正我还有门制皮革的手艺,饿不死,艾丽莎也说开心最重要。” “你跟我到处乱闯,艾丽莎怎么办?” “她比我不安分多了,怀着孩子还往山里跑,放心吧老大。” “好!” 罗贝尔感动地拍着他的后背,不再多说什么。 盖里乌斯横插一脚, 蹲在二人之间,满脸写着不爽:“你们搞得是挺感动,那我呢?” “哦,那带你一起。” “好敷衍啊,臭小子。” 人生短暂,他愿意为一辈子的好兄弟改变自己。 “就从积极的生活态度开始,呼!”他伸出两只手拍打脸颊,深呼吸一口气,“决定了,我亲自和利奥波德去谈。” “明天?” “不,把他心气打没之后再谈。” 翌日,战场依旧。 当罗贝尔通过掌心油画看清了敌人的布阵,发现利奥波德摆出了和昨日一模一样的阵型后,这一天的战斗已经无需过多赘述。 观察着蒂罗尔军队一次次脱节,一次次溃退,都不禁让人庆幸,还好奥军提前三年便在威尼斯的帮助下启动了军改方案,裁撤了大量尸位素餐的骑士指挥官,否则不难想象,今日之蒂罗尔便是明日之奥地利,至于击败奥地利的那一方,无论波兰或者匈牙利都是无法接受的。 半日激战,残余蒂军败退回城。 法罗挥师追击,率领的一众骑士在城下被强弓劲弩射回,收兵罢战。 三日,利奥波德聚拢起最后一波士气稳定的四千人部队,于格施尼茨城下与奥军酣畅激战。 借助城楼防御设施的协助,床弩与抛石机的强力支援,蒂罗尔军勉强与奥军在伤亡上打了个五五开。 当晚,刚建起的奥军营地内,朱利奥和雅各布就受到了盖里乌斯的猛烈批评。 “看看,看看,看看你们俩干的好事!” 盖里乌斯愤怒地拍打长案,把一张写有伤亡名单的粗糙纸张拍在桌子上。 “一天就伤亡了五百人!你们在拿士兵的命当儿戏吗!你们知道五百人是什么概念吗?一半弗林肯贝格的人口!一天就被你们糟践完了?!” 罗贝尔站在两人身边,一起接受盖里乌斯的训斥。 “你看看你们俩,这样怎么配跟随你们头儿一辈子?回去给我写三千字的战后检讨——用拉丁文!” 罗马文盲看不懂德语。 “啊?” 朱利奥和雅各布大眼瞪小眼。 “有意见?” “没没没,写,这就去写……” 盖里乌斯走后不久,朱利奥突然跪在地上,紧抱住罗贝尔的大腿:“老大救我吔!拉丁文我一点不会!” “不会就学,我也不是生来就会拉丁文的,我在神学院的时候拉丁语成绩也不好。嘿,放手,我饿了。” “不!”朱利奥凄厉的嘶喊着,“你不教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哎,别耍性子了。”雅各布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历经一番苦熬,第四天开战之前,顶着黑眼圈的朱利奥和雅各布总算交上了一份勉强够格的拉丁语检讨。 勉强够格而已。 “太差劲了,我奶奶都比你们会写拉丁文,这么幼稚的词汇竟然也好意思写进军文?真替你们感到羞耻!” 听着盖里乌斯对检讨的语法和用词一顿臭批,悄悄站在一边的罗贝尔嘴角就没停下抽搐。 那两篇盖里乌斯嘴里的“文学垃圾”都是他写的。 在某位古罗马文学大家面前,他那个勉强读得懂《圣经》的拉丁语水平可能真和文盲差不多,毕竟耶稣年轻时候也不识字,估计文学水平不会太高…… 朱利奥和雅各布两人被暂时留在大营里,一起学习盖里乌斯熬夜编撰的经典战役记录,后者也不放心让两个没睡醒的人指挥军队。 “搞得好像你很清醒似的。” 罗贝尔注视着他那对比两人更重的黑眼圈吐槽道。 “滚回去睡觉吧,看我表演。” 指挥权暂时移交罗贝尔,时隔多日,他再次以军团总指挥的姿态回到阵中。 不少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兵,尤其是老胡斯派战士,眼中都不禁流露出志在必得的喜悦。这么多年炸鱼炸出幻觉了,仿佛他的指挥有股魔力一般,逢敌必胜。 罗贝尔从不撒谎,他在军事指挥上确实没有天赋——耐不住手里的油画真滴好看。 “对方的侧翼重心开始往中央移动了。” 法罗心领神会,当即提枪上马,率骑兵猛击蒂罗尔军阵左翼,大胜而还。 “左翼刚换防上来的士兵好像没穿盔甲,是民兵吧。” 高尔文抱拳而去,登时箭雨齐发,将换防上来不久的格施尼茨民兵团乱箭射溃。 “他们失去侧翼了。” 歇息不久的法罗再次提枪上马,三个沙漏的时间后,伴随蒂罗尔军侧翼一并消失的是可怜的民兵箭手,大部分是受征召的本地猎户——看来格施尼茨山里的野鹿暂时安全了。 在士兵间存在客观的质量差异时,能率先集中优势力量击溃对方的就可以成为最终赢家。 如果三年前有人询问罗贝尔,他在深山老林里四处捕杀奥地利的侦查队是怎么办到时,他可能会谦虚地回答“运气而已”。 但现在若有人问起,他只会挺胸抬头,骄傲地说一句:“全凭本事。” 成熟是坦然接受命运赠予的一切幸运与悲剧。 太阳落山后,蒂罗尔军的四千士兵荡然无存,乱军慌不择路地逃入深山老林,可怜的老利奥波德甚至没有收拢残兵的机会,形单影只地返回了格施尼茨城堡。 第五日,奥军决定派出谈判使团以结束这场尘埃落定的战争。 以罗贝尔为首,一支二十多人的骑士团赶赴城堡,喊出了自己的来意。 厌战氛围浓郁的城防士兵甚至懒得询问公爵的意见,就直接扔下了吊桥,放他们随意入城。 罗贝尔与扈从骑士进入城堡,沿大街前往公爵行宫,沿路上感受了镇民对自己“热烈”的眼神无奈苦笑。 他的军队对守军,尤其是民兵杀伤甚重,对格施尼茨这座人口稀少的城堡而言估计到了家家缟素的地步。 他不后悔,这是他决策的代价,坦然面对才是无愧于心。 路上不乏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对他实施了刺杀,但绝大部分手段都很粗糙,拿了把菜刀就嚎叫着冲过来,然后被扈从乱枪扎成肉串。 唯独有一位身份不俗的高大老铁匠,穿着一身厚重的锁子甲,竟然真的突破了扈从骑士的护卫,冲到了罗贝尔的面前。 对这样精心准备的刺客,罗贝尔报之以最大程度的尊重。 他对嗷嗷嚎叫的老铁匠拔出了挂在胸前枪袋里的手铳,扣动扳机。 “碰!” 黑火药的烟雾遮挡了他的视野,但从一声人倒在地上的沉闷响声估计,子弹应该是击中了。 “确实是好东西。”他无视了附近哭嚎着逃散的人群,摩挲着手里的铳枪,“回去让天河拆了,看看能不能多造几把。” 斩杀无数刺客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山城最顶端的行宫。 行宫守军似乎早已料到众人的出现,一名棕发蓝瞳的小队长恭敬地为他们打开宫门,接风洗尘。 “几位,请,公爵大人已在殿内恭候了。” 罗贝尔点点头,抬手示意其他人放松警惕,不必跟随,独自推开了内庭的房门。 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容貌邋遢的利奥波德斜躺在王座上,脚边散倒着无数空空如也的酒桶。 嗅着房间内难闻的啤酒与呕吐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罗贝尔眉头微皱,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礼貌地向王座上的公爵施以贵族间的躬身礼。 “别来无恙啊,蒂罗尔公爵大人。” 利奥波德抬起眼皮,浑浊的眼中充满厌恶。 “老夫有无恙,你该心如明镜,恩将仇报的混账东西,你对得起夫人的恩情吗?” “一座房子的恩情和我自己的小命,孰轻孰重,我同样清楚。”罗贝尔拂袖起身,咬牙切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为陛下默许,哈布斯堡-蒂罗尔家族的存亡兴废已在陛下一念之间,活下去是要付出代价的,公爵阁下。” “他已经如愿当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奥地利和施蒂利亚的公爵大人!还有摩拉维亚的统治者!” 利奥波德一拳砸在王座扶手上,打翻了手边的酒杯,嘶吼道:“将同族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他犹嫌不足吗?!啊?!” “陛下的意思是,蒂罗尔家族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归还回去——领土、财富与荣耀。” 罗贝尔合上眼睛:“但,为了报答大人曾相赠宅邸之恩,我愿自作主张,将这座格施尼茨城堡留给您和您的家人,颐养天年。”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老利奥波德癫狂似的大笑不止:“合着老夫还得感激你吗?谢、谢、啊。” “拉迪斯劳斯是我的学生,这一点不会改变,今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人伤害我身边的人。” 罗贝尔无视他的挖苦,闭目背过手。 “再见了,公爵大人……” 利奥波德停下了疯狂的举动。 垂暮之年的老人默默坐回王位,用翔隼般锐利的瞳仁打量着面前这位与四年前天壤之别的年轻人,随后开口道: “希望你不要背弃你的承诺,老夫和天上的夫人都会一分不差地看着。” 罗贝尔拽断胸前的十字架项链,投掷于地,黄金剑的锋刃瞬息间击碎了十字架身:“若违誓言,改信新月,从此不为基督徒。” “好,滚吧,这辈子永远不要再见了。” “是,公爵大人。” 第238章 虚伪的假面 蒂罗尔公国,灭亡了。 严格意义上讲,蒂罗尔家族的家主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依然是蒂罗尔公爵,罗贝尔不打算、也没有权力剥夺他的公爵头衔。 哪怕在双方最终敲定的《格施尼茨协约》里,也没有半个字母提及对蒂罗尔爵位的处理,蒂罗尔公爵本就是奥地利公爵事实上的封臣,协约要求的也只不过是让利奥波德的法理封臣全部转为奥地利公爵直辖,只保留一座格施尼茨作为采邑“而已”。 但冷眼旁观了全程的邻国贵族和罗马教廷全部清楚,半独立的蒂罗尔公国从这一天起覆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忠于皇帝的臣民与名义上的假公爵。 蒂罗尔和奥地利之间的矛盾是哈布斯堡的家事,他国无权干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给弗雷德里克三世皇帝打上一个“不好相处”的标签。 在格施尼茨,无论贵族、教士、商人、士兵还是平民,所有人都在为战争落幕而感到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朱利奥与雅各布各自领兵返回所领,计划安排心腹人手督管领地,自己则跟随罗贝尔返回维也纳。 法罗和一部分轻骑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蒂罗尔,他的新任务是在弗雷德里克发现拉迪斯劳斯失踪之前返回摩拉维亚,组织人手应对可能的变故。 暂任摩拉维亚总督的约拿·阿普·托马斯将在布尔诺为他接风洗尘。 盖里乌斯自从胜利那天起就失去踪影,据士兵报告,他和几个罗贝尔不认识的蒂罗尔贵族出没于格施尼茨附近的哈比希特山村,不知道鬼鬼祟祟地在干些什么。 众人之中,唯独一人犯了难。 那就是负责整理最终条款的维也纳大主教,罗贝尔·诺贝尔。 他犯难之处在于,他没有带其他专业的文职人员,但尽管以他浅薄的封建常识也能明白,奥地利公爵(herzog ?sterreich)和蒂罗尔公爵(herzog tirol)在封建法理法上应当是平级的。 奥地利的头衔起于最早的维也纳藩伯(markgraf),是类似于春秋战国时期秦国和燕国的特殊政体,拥有极高的免税权和独立自主性,同时也肩负了拱卫帝国边疆的责任,打下多少异族领土都归属藩伯本人,与帝国皇帝无关。 勃兰登堡、萨克森同样起源于公元十世纪的东方藩伯。 但从这个角度想,奥地利之前的一国四公爵(奥地利、施蒂利亚、蒂罗尔、卡林西亚)制度本来就很抽象,而四公国公爵甚至不由同一人担任,硬生生把一个国家拆碎成了四份。 现在《格施尼茨协约》剥夺了蒂罗尔公爵的封臣,但蒂罗尔公爵本人怎么办? 独立于奥地利?从属于奥地利?还是和以往一样,维持奥地利的畸形体制? 搞出这么一份四不像的封建契约足以服众吗? 还是说,联合四大公国,成立一个高于公国头衔的奥地利王国,但这又违背了《1356金玺诏书》的帝国诸侯规章:七大选帝侯制度下,波西米亚国王是帝国唯一的合法国王——另类的捷克民族自治区。 “哎,这种时候要是有一个高于公爵但是低于国王的头衔就好了……咦?” 罗贝尔灵机一动。 “勃艮第公国是不是也有类似的问题呢?查理的父亲,菲利普公爵是怎么处理的?” 两天后,居住在第戎王宫里心神不定的菲利普三世收到了一封来自东方的信件。 “谁送的信啊……” 瘫软在王座之间,闷闷不乐的菲利普公爵不经意地问道。 他的脸上有一片通红的巴掌印,这是他美丽妻子的杰作,自从查理离家出走,公爵夫人每天都要到王宫吵闹,时不时给他留下点“爱的记号”。 “禀报公爵,是维也纳主教大人。” “啊?!快把信给我!” 一想到书信可能与自己失踪的继承人有关,菲利普一下子跳了起来,从下人手里抢过书信,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果然看到了罗贝尔提及查理的片段,不由得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好好好,安全就好,安全就好啊……嗯?问我怎么解决公国领过多的问题?” 菲利普笑眯眯地道。 “年轻人可真是问对人咯。” 勃艮第公爵是法兰西国王的法理封臣,理所当然,菲利普三世不可能将公国提升为王国,但这就面临了和奥地利同样的问题,一人兼领过多爵位,容易在新老继承时出现分家不均的局面,进而导致内乱发生。 不乏有底蕴深厚的家族因内乱而没落,远的不提,单不久前刚结束的巴伐利亚内战,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几个不肖子孙好悬没把狗脑子打出来。 再往前推,普法尔茨公国与巴伐利亚公国的分裂就起源于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先祖的“分赃不均”,类似如此的家族矛盾比比皆是,比起被下层阶级推翻的贵族,死于内斗要多的多。 聪明的菲利普自己发明了一套卡bug逻辑,说起来,这还是菲利普三世模仿了之前的奥地利公爵鲁道夫四世。兜兜转转了一圈,奥地利人终于也到了不得不卡封建法理法bug的时候了。 再两日,仍在因斯布鲁克处理后续事宜的罗贝尔收到了菲利普的回信。 之前被俘虏的格莱瑙伯爵在交出一笔五千弗洛林金币的赎金后灰溜溜地返回了封邑,而其余一度与奥军为敌的贵族,例如施泰格伯爵和瑟尔登伯爵,当着罗贝尔的面手抚圣经向皇帝宣誓效忠,都得到了从宽处置,交出几笔不菲的赎金便领军各回各家,权当战争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正是贵族间约定俗成的常态,除了少部分死在战场上的可怜虫,大部分人缴纳一笔“罚款”后就可以接着回到赌桌。 哪怕国家覆亡,贵族依旧可以凭借远超平民的才能在他国受到重用,从最底层的骑士重新开始——失败从不意味着结束,只是新一局游戏的开始。 至于那些死在战争里的平民和普通士兵……人命之间,亦有高下,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这一点永远不曾改变。 祝他们在战争里好运吧,圣母玛利亚。 在简单阅览几眼菲利普的信后,罗贝尔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立刻吩咐哨骑不要停下,将菲利普的回信送至维也纳。 下线多日的弗雷德里克于不日前与他的车驾扈从一齐返回了他不那么忠诚的维也纳。 他给自己放了个大长假,脱离皇位的束缚整整两个月,此刻心情甚为轻快,连骑马的屁股都不禁扭了起来。 弗雷德里克回到王宫后,早就憋了一肚子委屈的博罗诺夫第一时间对他大倒苦水,哭诉这段日子受了叛贼罗贝尔多少欺负,恳求皇帝为他主持公道。 皇帝也是非常体贴地陪自己的肱股之臣大骂罗贝尔背信弃义,二人一起骂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太阳落山,才把心满意足的博罗诺夫哄回家。 书记官恩里克全程冷眼旁观,未发一语。 他不是弱智,在罗贝尔突然发难的不久后,他就意识到自己上了博罗诺夫的套,成了他与罗贝尔争权夺利的棋子。 他不打算和罗贝尔解释什么,也不打算跟博罗诺夫耍小家子脾气——政治是成年人的游戏,成年人就要愿赌服输。 但他有充分的理由从这场政斗泥沼中脱身,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旁观者,或者说,地位比较高的裁判员。 看完博罗诺夫的表演,恩里克心里没有鄙夷,反而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情。 博罗诺夫远比更理解本人的处境,也更了解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最大可能地将优势扩大化。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在才能上低了政治对手不止一头,唯一压过对方一头的就是一颗耿耿忠心,因此从不在主君面前掩盖小心思,反而表现出最耿直的姿态,把人类的贪婪、自私和忠诚展现的淋漓尽致。 显然,弗雷德里克就是吃他这一套,反而不喜维也纳主教的卫道士般的淡泊。 这是人之常情,凡人总喜欢和比自己矮一头的人待在一起,享受那种不言自明的优越感,而对真正优秀的人敬而远之。 这没什么好嘲笑的,生活已经艰难,犯不着故意把自己置身于高压环境下自讨苦吃。 皇帝陛下也是人,不是凡人,凡人就会存在凡人的缺陷,比如嫉妒、小气——和出尔反尔。 博罗诺夫离开后,弗雷德里克一改之前的愤怒,变得平静异常。 他走到恩里克面前,平和地询问了一番自己离开后发生的详细情况,恩里克尽数如实汇报,就像每个普通官员都会做的那样。 包括博罗诺夫与他联手将罗贝尔隔绝于摄政之外,维也纳教会的政变,第一军团的改组重编,罗贝尔私自发起的萨尔茨堡战争与蒂罗尔战争,还顺带提起了被教团审判庭一锅端了的城市帮派,暗戳戳说明了“维也纳教会恢复武装教团”这一事实。 弗雷德里克时不时点点头,在听闻博罗诺夫一手培养起来的城市黑帮被轻松覆灭后甚至笑出了声。 恩里克在心里替博罗诺夫深深遗憾,皇帝根本没把他的委屈放在心上,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让你拖我下水,活该。 终于,话题到了最劲爆的一节。 “……陛下。”恩里克试探地抬起眼皮,窥视弗雷德里克的神态,“伊丽莎白夫人死了,死于毒杀。” 弗雷德里克面不改色,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恩里克心中的谜团就此散去。 果然……连他都猜得出来,主教没道理会…… “恕臣直言,陛下,臣以为,阴谋诡计乃制之下策,一时蝇头小利而污底线人心,其得其失,盼陛下虑之。” “哈哈哈哈哈!” 弗雷德里克刹那间捧腹大笑。 恩里克咬紧嘴唇:“陛下何故发笑?臣言句句肺腑,盼陛下虑之!” “好,不愧是书记官,铁脊不亚于你的前辈,真乃朕的铁颈。”皇帝抚摸着他的脊背,“朕当然明白道理,是故才遣了主教去诛杀首恶,朕要所有人明白,没人能在朕的脚下肆意妄为,哪怕朕的族叔也断不轻饶!” “啊?” “书记官壮志可嘉,朕身为人主,安有不赏之礼?此地以北有座名为比桑贝格的王领直辖地,恩里克书记官,朕便封你为比桑贝格男爵,望你世世代代忠心为国,不辜负朕的期望。” “陛下?这——” “嘘。” 弗雷德里克微笑着比出噤声的手势。 “吃饱的食客可不会乱说厨师的坏话,你说是吧,男爵。” 恩里克愕然一顿,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进嘴里:“……是。” 第239章 根本省不下半分钱——加税吧 维也纳,霍夫堡皇宫。 在皇帝归来后,他理所应当地取回了最高的权柄,下令将软禁的博罗诺夫与恩里克全部释放,并且把涉嫌参与政变的人员赶出了皇宫。 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光荣凯旋,驻扎于维也纳城北大营,没有第一时间解散。 罗贝尔仅领二十余骑入城,其余人等全部留在城外——一旦他遭遇不测,第一军团将由盖里乌斯指挥着强攻维也纳,事后任由盖里乌斯做他想做的,哪怕在奥地利是重建一个新罗马也无所谓,反正他到时候已经死了。 他进入霍夫堡皇宫后,走廊上假装扫地,实则暗中监视的仆人无不用复杂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即将面临必死的审判。 但等他踏入王座之间,见到的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开朗的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 “你送来的信,朕都看过了。菲利普阁下在信中劝朕模仿他,将公国(herzogtum)升格为大公国(erzherzogtum),他的建议十分合朕的胃口,大公,听起来比公爵威武多了。” 皇帝走下王座,一把搂住罗贝尔的肩膀,口水吐个不停: “朕的便宜老爹说过,金玺诏书夺走了我们奥地利的选帝侯席位,就该另有补偿,凭什么只允许波西米亚人戴上王冠,我们德意志也要有自己的‘王国’。” 他松开搂着的手臂,不住地唉声叹气: “可惜,父亲的想法遭到了诸侯的反对,大家似乎并不乐见哈布斯堡家族拥有过于庞大的世袭领地。 朕可以理解他们,皇帝的宝座谁都想坐。我不认为他们和父亲在时会有任何改变,奥地利升格大公国的阻拦只会比当年更强,不可能减少。” 弗雷德里克挑眉看向罗贝尔。 “那么我亲爱的主教,你对此有任何对策么?” 罗贝尔斩钉截铁道:“战争。” “战争?” 弗雷德里克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十分意外:“你可是素来以厌战闻名维也纳交际圈的‘特别人物’啊,战争这两个字居然会从你嘴里蹦出来——你受什么刺激了?” “并非由我们发动战争,而是一场来自帝国之外的战争。” 罗贝尔依然没有抬起头。 “威胁是最能使人心逆转的良药,在不安笼罩下,人往往会做出与以往的自己截然相反的决定。” 是的,就像被失去权力的不安笼罩的他,决定把作为往日恩情作为献给野心的祭品一样。 弗雷德里克眼前一亮:“哦?你的意思是,让弱小的诸侯们在恐惧中团结于朕的身边,自然顾不上考虑大公国的小事,反而更可能渴求一个强大的奥地利来保护他们,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的意思。” “嘿,妙,妙。” 皇帝满意地舔着嘴唇。 “那你看,谁适合作为这个……垫脚石?” 罗贝尔迅速答道:“波兰人,如何?” 弗雷德里克立马摇头否决:“不行,我几年前才和上位不久的卡齐米日平分秋色,如今波兰-立陶宛根基日固,如日中天,我可不想去踢老虎的屁股。” “那,匈牙利,有尼特拉大公为策应,更兼白骑士匈雅提年老体衰,败于奥斯曼异教徒之手后江河日下,取之宛如探囊取物,如何?” “匈牙利人是为我等天主教徒抵御异教徒侵略才至元气大伤,若神圣罗马帝国作出落井下石的下贱行径,将置朕于何地?” 弗雷德里克果断反对:“这件事休要再提了,我们奥地利永远不会与匈牙利为敌。” 他还得替咱吸引奥斯曼人的火力呢。 皇帝默默把后半句咽进喉咙。 “这……那北方的卡尔玛联盟,纠集海盗在我波罗的海沿岸劫掠甚众,连番侵略帝国的迪特马尔申自由镇,陛下举兵讨伐,上合公义,下顺人心,如何?” “算了吧,丹麦人打个迪特马尔申都费劲,诸侯只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弗雷德里克仍然拒绝,“况且北欧路途遥远,打起来于我一点好处没有,吕贝克市长阁下估计会支持吧,他被瑞典人抢劫的商船都够组建一支新的奥地利海军了。” “要不还是欺负教皇冕下?” “我看起来像一副巴不得被绝罚的样子吗?” “那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了。”罗贝尔摊手,“查理七世·德·瓦卢瓦。” 皇帝眼前闪过一道精光:“你最了解帝国的军队,祖上又出身奥尔良,你坦白告诉我,胜算几成?” “零——顺带一提,我从来没回过奥尔良,法语也说不好。” “真有这么大的差距?” “我必须提醒您,陛下。”罗贝尔鞠躬施礼,“我国无法生产的大型青铜火炮与小型火药武器,在法军属于常规武器。据我从商人口中所了解,法王有一支两万人的常备军团,普遍配备板甲与火枪,两千人规模的骑士团和独立于步兵的火炮队,纵然英伦长弓兵也奈何不得。而支撑这一切的法兰西种植园可以为军队提供巨额的税赋——以上一切,奥地利都没有。” “那谁有?” “查理曾经炫耀过,勃艮第的种植园规模不逊于法兰西。” “自主生产火枪……难度很高吗?” “除了我国已经掌握的硝石生产之外,一切都需要从零开始。” “需要多久时间?” 罗贝尔回想着江天河今早刚刚对他提及的火枪改良计划,以及从零开始培养流水线铁匠的麻烦事,给出了最乐观的估计。 “乐观估计,三年。” “三年啊……” 弗雷德里克长出一口气:“无妨,朕还年轻,朕等得起。三年,你能打保票吗?” “不能。” “好吧,至少诚实,那就放手去做吧。”他从王座上站起身,环顾周遭的仆人,“朕要下令,从即日起,自朕及以下,宫廷开销全部减半。为了国家的未来,你们以我为榜样,准备吃苦了。” 罗贝尔翻起了白眼。 果然,话说的很漂亮,执行第一天就出了问题。 皇帝亲口下达的“宫廷开销减半”计划,以他的未婚妻莱昂诺尔的大力抗议而遭到了挫败。 “我不要!皇宫里太无聊了!我要去城里玩!” 莱昂诺尔挣脱开伊莎贝尔的怀抱,抱着弗雷德里克的胳膊柔声撒娇。 为了维护自己还没开始的婚姻生活,没骨气的狗皇帝不得不破例给可爱的小未婚妻特批一笔“旅游经费”,记录于宫廷开销之外。 规矩就像皮球,戳破一个洞,那股子“气”就会一泻千里。 在“旅游经费”之后,紧接着就有了“官吏赡养费”、“宴饮公费”、“皇室私库”一系列巧立名目的新开销。 终于,在弗雷德里克的省钱大计颁布后两个月,宫廷开销落入历史最低点,取而代之的是新增的细分成无数小块的“其他开销”,和之前相比,总额度不减反增。 负责储蓄与税务工作的贵族官员找到恩里克大吐苦水,恩里克搪塞了过去,转眼又上报给恢复了宫相职务的罗贝尔,后者假装一无所知,再把黑锅甩回给税务官,同时下死命令:“必须为扩充军备筹集足够资金。” 可怜的税务官只能采取临时提高市民税与恢复商业通行税双管齐下的办法,无异于饮鸩止渴,但起码不会立刻渴死。 在各级官僚,尤其是提拔的一批无良技术官僚给予绿灯畅通的情况下,1451年1月1日,临时新税法崭新出炉,维也纳市民喜迎税率温和上涨。 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人人都得以为神圣罗马帝国的伟大复兴贡献一份力量,一层盘剥一层血,十万市民十万税,实在可喜可贺。 一度因奥地利内战后的免税政策而聚集于此的捷克商人、匈牙利商人、威尼斯商人和佛罗伦萨商人开始分批次撤离,繁荣的市场肉眼可见的衰落了下去。 当罗贝尔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好时,恩里克所统计的1451年第一季度商业税收报表呈递了上来。 好消息是,维也纳市场的交易量没有出现腰斩,虽然暴跌了三成,但新入府库的金灿灿的金币证明商业税极大缓解了奥地利的财政危机。 免税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这件事所有人都清楚。 愿意来奥地利做生意的商人看重的也不止免税,更看重维也纳在多瑙河流域的重要的中心位置,以及优渥安全的经商环境。 别看奥地利四年打了两场内战,但和军头林立的匈牙利、百废待兴的波西米亚与对商人苛刻至极的波兰相比,简直就是人间天堂——维也纳竟然有半个世纪没有遭遇过大规模屠杀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吗? 新入库的商业税先由贝尔纳多的国立银行分去最大一笔,偿还三年来募集的战争债与利息,再由罗贝尔划走两成,支援皇家军械厂对威尼斯火炮与火枪的仿造工程,其余全部作为扩充军备的订单,把最大一笔留给自家人——江天河的军械厂,产能不足的部分则分摊给盟友威尼斯人的超级军械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弗雷德里克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当罗贝尔把赤字爆炸的财政报表抽到他脸上的时候,脸色难看的皇帝终于下定决心。 弗雷德里克啊弗雷德里克,你不能再这么堕落了,想想你的志向,想想你的野心。 野心、野心…… 嘿,养鸟真好玩,嘿嘿嘿。 弗雷德里克提着一个金丝边的鸟笼子,站在皇家园圃的灌木边嘿嘿地傻笑。 旁边的小莱昂诺尔陶醉地把玩着手边新买的首饰与宝石,和皇帝本人露出了差不多的笑容。 恩里克作为半个侍从长侍候在园圃外,望着眼前的风景沉默不语。 大约几刻钟后,结束了晨间祷告的罗贝尔姗姗来迟:“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恩里克沉默地对园圃的方向努了努嘴。 罗贝尔偏头望了一眼,扭了回来:“陛下和皇后在玩,有什么问题?” “有。”恩里克绝望地捂住脸,“天哪,陛下昨天才为了发誓节俭捂死了他的爱鸟,今天早上我一起来,就看见陛下又搞来一只一模一样的——还说是克里斯托弗大人捕到的。” “克里斯确实很喜欢打猎,打猎很有意思,下次我们去的时候可以带你一起。” 克里斯托弗在蒂罗尔战争结束后,和朱利奥等人一同返回了维也纳,担任宫廷的施赈吏——一般由神职人员担任,为无家可归的穷人分发救济品,但罗贝尔已经担任了宫相,所以这个职务空了出来,交给他作打发时间。 他本有打算和博罗诺夫争抢一下骑士统领的职务的。 可怜的博罗诺夫,如果他知道自己被软禁个把月后差点被抢走了唯一的职差,怕是自杀都有了。 罗贝尔话音刚落,恩里克便抱头蹲了下来。 “可我发现账单上多了一笔购买铁铲的开销,上帝啊,我真的不知道王宫哪个部门需要铲子,更不知道哪家卖的铲子一把一百弗洛林。” “呃……”罗贝尔尴尬地笑道,“一点小爱好,能花多少钱呢,至少陛下没打算扩建宫殿,那才是大开销呢,哈哈哈。” “罗贝尔,你来了!来得正好啊!” 弗雷德里克惊喜的喊声从他身后传来。 皇帝握着一个精致的卷轴——文艺复兴艺术家最偏爱的艺术载体,兴致冲冲地冲他们走了过来。 一看见他手里的卷轴,罗贝尔顿感大事不妙。 因为就在几天前,三个意大利来的雕塑家与画家来到维也纳教会疯狂兜售自己的创意,希望他授权他们修缮圣史蒂芬大教堂。 当然,是教会出钱——于是不出所料地被艾伊尼阿斯婉言拒绝了。 “你看!有两个佛罗伦萨的大师为我设计了霍夫堡的新殿宇,我想……罗贝尔!你没事吧?!” 罗贝尔眼前一黑,熬夜的疲惫与急火攻心之下,当场晕倒了过去。 第240章 大特权书 艾伊尼阿斯如今已然拥有与罗贝尔平起平坐的地位。 1451年年初,常驻维也纳的教皇国外交团传达了尼古拉五世教皇的圣谕,晋升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比克罗米尼为的里雅斯特主教,他因而成为了继罗贝尔之后的奥地利第二位主教。 在罗贝尔忙于宫廷事务的当下,他接过了全权管辖奥地利天主教会的权柄,事实上,这位手腕温和的学者型主教要比前者受欢迎的多。 在管理教会之余,早有所计划的艾伊尼阿斯也开始动笔撰写他人生的第一部文学作品——《比克罗米尼见闻录》。 和平时期闲得发慌的盖里乌斯兴奋地不请自来,成为了艾伊尼阿斯的文学顾问,被后者吐槽为“文风过于模仿凯撒的《高卢战记》”,但“文采斐然,拉丁语知识深不见底”。 在年初还发生了另一件重要的大事,那就是奥地利的众多文书官终于从浩如烟海的哈布斯堡家族卷宗中翻出了一张将近一百年前的古旧文书——“创业者”鲁道夫四世·冯·哈布斯堡的《大特权书》。 之所以称为“大特权”,是为了有别于腓特烈一世曾赋予奥地利的“小特权”,彼时奥地利还处于巴本堡王朝的统治之下。 《1356年金玺诏书》作为在神罗历史上有着宪法一般重要意义的成文法,出乎意料地剥夺了奥地利的选帝侯席位。作为反击,鲁道夫四世伪造了大特权书,将奥地利公国的权力升格至大公国,介于公爵与王爵之间。 “创业者”鲁道夫四世因作为哈布斯堡王朝的第一代奥地利公爵而留下赫赫威名,但这本名为“大特权”的文件编写得过于离谱,包括宣称奥地利拥有“上下两千年的历史”、“自公元前便已存在”、“拥有比罗马帝国更为悠久的文化传承”尔尔,导致他广受学者与罗马教廷的嘲笑,自然从未被人承认过。 在一封着名学者弗朗切斯科·彼得拉克致神罗皇帝查理四世的书信中,该学者以尖酸而冷冽的口吻如是嘲笑道:“……我不知道作者为谁,但无疑不是有识之士,而是一个小学生、一无所知的作者、一个想说谎却又力有未逮者……这封文件的作者(鲁道夫四世)似乎陷入了某种完全的疯癫,以至于相信这种伎俩可以颠覆罗马法以及由军队、法律和美德所保卫的帝国……” 不过各界学者的谩骂嘲讽都不影响鲁道夫四世一意孤行地在自己的领地推行《大特权书》所授予的权力,例如将奥地利公国称为erzherzog(大公国),自称为奥地利大公……历代奥地利公爵正是通过《大特权书》的权威,方才得以对四大公国维持宗主权,而弗雷德里克显然不止满足于在本国范围内的自娱自乐。 他追求的野心乃是成为真正的神圣罗马皇帝,他要所有人承认奥地利的“大特权”,让哈布斯堡王朝千秋万代,超越以往任何一个王朝。 在自己完成初步国内整合的当下,他的第一步着眼于将奥地利的“大特权”正式合法化。 1451年,神圣罗马帝国法定首都,亚琛。 扬起漫天土尘的皇家行驾姗姗抵达。 不日行将召开例行帝国会议,届时,神罗诸侯都将打着开会的旗号过来凑凑热闹,名为开会,实为旅游——体验亚琛的美妙温泉。 理论上,皇帝的万金之躯不宜轻举妄动,实际上,弗雷德里克根本不是那种闲的下来的性格。 每次手下人可以代替他开会的场合,他必定亲自出马,由于总是搞得热热闹闹且乱七八糟,他成功收获了“欢宴者”这一中性的称号,令罗贝尔羡煞不已。 后者行将年满二十,但从小伴随的外号“小孩”一直如影随形——朱利奥必须为此负主要责任。 “嘿,美女。” 亚琛的一片民办温泉外,一位娇俏可人的小女工被男人磁性的嗓音喊住。 小女工回过神,立刻被那一身厚重且华丽的板甲吓了一大跳,怀里的澡盆都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呀!”女孩哭丧着脸,“这下又要被妈妈骂了,呜……” “嘘,骑士可不能对少女的眼泪无动于衷。” 穿着板甲的怪男人当即单膝跪下,从背后掏出另一个澡盆:“可人的少女啊,请收下我的礼物。” “额,谢、谢谢……” 小女工急忙接过澡盆,嘴里念叨着“神经病”,落荒而逃。 “欸,请等一下,请务必了解一下我们的天父与救主耶和华!还有我的好老大,安科纳的‘小孩’诺贝尔——” “朱利奥!你他妈在干什么?!” 一个铁箍的澡盆从遥远的后方激射而来,正好命中板甲男人的后脑勺。 澡盆与钢铁的碰撞再次以钢铁无可置疑的胜利而告终,随着澡盆“咔嚓”一声裂成好几瓣,板甲男人扭头掀起头盔护面,露出其后男人尴尬的笑容: “老、老大,你怎么这么快就泡好了?” “是啊,你猜为什么呢?”罗贝尔怒极反笑,“伊莎贝尔要是再晚来半分钟,我的外号就要从‘小孩’变成‘变态’了!” “啊!那个可恶的葡萄牙女人!” “闭嘴!今晚你住马棚,和帕拉丁睡一片杂草堆!” “哎呀,爽啊。” 在罗贝尔之后,头上裹着白毛巾的弗雷德里克和博罗诺夫并排走出温泉。 “陛下,可开心吗?” “开心,泡温泉太开心了。” 弗雷德里克眯起眼睛:“泡一次温泉就感觉面见我主的日子都得推迟几年,朕巴不得迁都到这儿,每天都有温泉泡咯。” “嘿嘿,那要不,由臣去和亚琛自由市长阁下商量商量……” “哎,算了吧。”弗雷德里克用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水珠,“今天已经有好几个诸侯向朕入侵萨尔茨堡一事强烈抗议了,要是再对帝国自由市表现出贪婪,怕是要众怒难平了。” “可惜。” “是啊,可惜——你看,罗贝尔那边好像打起来了,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再泡一会儿。” “如果其他人问起,咱们就说是维也纳主教导致陛下迟到?” “霍恩瑙伯爵深谙朕心呐~” 不远处的温泉区,和臭男人这边的鸡飞狗跳截然相反,女孩们正有说有笑地泡着温泉,一片祥和的氛围。 江天河躲在温泉池的角落,半张脸淹没在水下,咕噜噜地吐着气泡。 自从把军械厂的活儿交给专业的铁匠大师们安排,她的肤色日渐恢复,终于从接近“埃塞俄比亚人”的水平恢复到了“阿拉伯人”的水平。 她眯着眼睛,宛如一头充满敌意的小猫弓起身子,目光紧盯另一边的莱昂诺尔·德·阿维什与伊莎贝尔·德·布拉干萨。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加布里埃拉怪异地看了一眼口吐陌生语言的江天河,反手就把一坨叠好的方巾压在了她头上: “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在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好习惯——主教大人也不会喜欢的。” “胡说。”江天河咕噜咕噜地嘟囔道,“他明明天天在家说皇帝和博罗诺夫的坏话。” “呃,这种话和我说就好,不要跟外人说,尤其那边的莱昂诺尔女士,她……有点小心眼。” “知道,哼,葡萄牙女人都是小心眼。” “嘿嘿嘿,我家的小莱昂诺尔长大了。” 伊莎贝尔发出男人似的怪笑,从后面突然抱住了莱昂诺尔:“让姐姐看看你发育的健不健康呀?” 莱昂诺尔发出一声惊呼,光着身子跳出了温泉。 她深吸两口气,再次跳进温泉,反手揉搓起伊莎贝尔胸前的软肉。 热情似火的伊比利亚女人是不会在耍流氓这件事上认输的! 玩闹过一阵后,伊莎贝尔把下巴搭在莱昂诺尔的脑袋顶上:“小阿维什,陛下有没有和你提过什么时候正式成婚呀?” 莱昂诺尔在去年九月过完了自己的十六岁生日,正式迈入了成人的阶梯。 自那以后又过去了半年,但弗雷德里克从来没跟她提过成婚的事宜,二人现在仍然是订婚状态,弗雷德里克也从来不碰她的身子。 年轻的葡萄牙公主露出失望的神情:“还没有……姐,陛下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伊莎贝尔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脑袋:“陛下肯定是顾忌你年纪还小,是因为爱你才不舍得的。” “嗯!” “所以,您还不打算成婚?” 温泉区外的草坪上,只穿了一层单薄衣裳的罗贝尔与弗雷德里克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各自敲着二郎腿。 弗雷德里克摸摸鼻子:“唔,我还没准备好……” “没准备好,真的假的?”罗贝尔一脸诧异,“需要我提醒您您已经三十六岁了,再不结婚就没机会了吗?” “我草,罗贝尔,你就不能说点吉祥的吗?”弗雷德里克骂了一句,又犹豫地低声道,“我就是觉得,莱昂诺尔比我小了二十岁……” “所以呢,您不是就好这口幼的吗?” “谁他妈告诉你的?!” “菲利普三世先生。” 一张欠揍的老皮脸浮现在弗雷德里克脑海。 “那个王八蛋!我只和他提过一次!我要杀了他!” 弗雷德里克突然长叹一声,偏过身子,侧躺在草地上:“罗贝尔,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我觉得你不娶才是真的不负责任。” “但你看,我已经到这个年纪了。”弗雷德里克捏了捏自己脸庞的纹路,“不知道哪一天一睡不醒就死了。” “你刚才还让我说点吉祥话……” “闭嘴,不要打断我——我是说,万一我死在她前头,咋办?” “你那是万一吗?你肯定会死在她前头。” “吉祥话!吉祥!” “我只说一句话,弗雷德里克。”罗贝尔两只手撑着,直起上半身,“如果你死后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的继承人就无可置疑地是拉迪斯劳斯。” “……” “事到如今,我不想问是谁害死了贝娅特丽和伊丽莎白,就像你不计较我把拉迪送到了摩拉维亚一样——但拉迪不是傻子,他会自己找到谋害自己生母与小姨的凶手,我也不保证在你死后会不会把真相全部告诉他。” 弗雷德里克嘴角剧烈抽搐:“你就不能把话说得委婉点吗?好吧,你说得对,就算为了家族,我好歹也得留下个儿子,哎……当皇帝真麻烦。” “你不想当可以把皇位传给我,我没意见。” “滚粗。” 第241章 亚琛会议 博罗诺夫推开了亚琛大教堂的殿门,弗雷德里克便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进议事厅。 早已等候于此的数十名领主齐刷刷地看向迟到的主角。 “太慢啦!您是骑马去郊外兜风了吗?” 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冯·霍亨索伦不满地拍着大腿,大声喊道。 萨克森选帝侯无奈扶额,众人也都露出无语凝噎的表情。 虽然确实是弗雷德里克迟到在先,但腓特烈直接跟皇帝大喊大叫也实在太日耳曼了一点。 弗雷德里克大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哎呀,哈哈哈,不好意思,因为温泉太舒服了,你们都泡了吗?” “哈哈,是温泉那就没办法了。” “是啊是啊,亚琛温泉真乃帝国一绝呀。” 见皇帝没发脾气,大家也连忙接上他给的台阶,顺坡下驴。 唯独没有眼力见的腓特烈依旧不依不饶地喊:“什么温泉,我咋没瞅着。” “哎……东北的大老粗,真给我们丢脸 ,你不如干脆去和斯拉夫蛮子一起过好了。” 一直坐在角落里摆着张臭脸的普法尔茨选帝侯出言挖苦道——房间内唯一的斯拉夫人伊日·波杰布拉德假装没听见。 前来亚琛参加今年的帝国会议的人员只有不到五十人。 帝国会议不仅是各国领主畅聊对帝国制度的改革构思、彼此加强联系的场所,更是各地领主借机解决彼此矛盾、当面缔结盟约的重要机会。 几年多以前的巴塞尔公议会上,勃兰登堡选帝侯和萨克森选帝侯续签盟约,巴伐利亚的诸多维特尔斯巴赫领主在父亲的关照下缓和了关系,弗雷德里克邀请几位选帝侯支持奥地利的皇位,进行了诸多利益交换。 众多领主的缺席,一方面是为皇帝无故侵攻萨尔茨堡而抗议,是故三名教会选侯全部缺席,一方面也是弗雷德里克开会过于频繁,短短三年开了两次会,领主,尤其是小领主之间不需要这么频繁的外交,自然没有赴会的必要。 “嘶……” 环顾殿内寥寥无几的参会者,弗雷德里克头疼地瞪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罗贝尔。 要不是这小子背着自己侵占萨尔茨堡,他何至于如此被动,以至于跟谁都得陪着笑脸。 入侵蒂罗尔还算自己默许,你打萨尔茨堡采邑主教作甚?还嫌给我添的麻烦不够多吗? 慢着……他不会存心给我添麻烦吧。 在一片哗然之中,罗贝尔绕过弗雷德里克,坐到了普法尔茨选帝侯路德维希四世·冯·维特尔斯巴赫的身旁。 他面带微笑地向一脸愕然的选帝侯微微俯身,开口道:“今日之会,三位教会选侯因故缺席,本主教代他们向选帝侯赔个不是。” “呃,这……呵呵,维也纳主教多礼了。” 路德维希把屁股底下的椅子往右挪了几厘米:“来,主教请上坐。” “不敢,我是教会之人,坐在各位后面就好。” 罗贝尔把椅子搬到一众帝国西部诸侯的后面,伸手不打笑脸人,众人间局促的气氛明显缓和不少。 “噫,互相都知根知底了,还跟老子玩下马威,真恶心。” 弗雷德里克一脸嫌弃地坐进东部诸侯的,被三位世俗选帝侯——腓特烈、弗雷德里希与伊日三人簇拥在当中。 伊日是三人中最了解二人间破事的外人,不禁抚掌而笑:“看来维也纳主教大人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很不放心呀,已经迫不及待地勾搭起外人了,您就这么看着吗,陛下?” 腓特烈大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谁说不是呢,陛下,您宫里最近可太不安生了,听说死了好几个短命的,是我我也害怕,您家是不是闹瘟疫了——哎,弗雷德里希你捏我屁股干什么?” 弗雷德里希扶着额头,投去一个“不会说话就闭嘴”的眼神。 腓特烈一点儿没看懂。 “最近家里确实闹了点小瘟,咳咳,其实让主教去接近那些人也是朕的授意,你们看,朕毕竟是万国之主,虽然西边的各位不支持朕,但总冷言冷语的也不是个办法。” 弗雷德里克勉强地笑道,得来的反馈却只有三人的白眼。 美因茨、科隆和特里尔大主教虽然都缺席了会议,但也派出了各自的参会代理人,都是三国最有望接替大主教神职的高级司铎,三人戴着三副圆形眼镜,一派学问渊博的气质。 罗贝尔坐在他们之中,以自己年纪尚浅为理由,谦虚地询问三人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奉神者。 在无私的知识分享与交换中,三位司铎的敌意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见猎心喜一般的兴奋。 “什么?!您竟然连那位锡耶纳的凯瑟琳大师的作品都有涉猎吗?” 特里尔的高级司铎,出身显赫的巴登家族的约翰·冯·巴登激动地抓住罗贝尔的双手。 这是罗贝尔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比自己更年轻的高级神职人员,约翰·冯·巴登自称年仅十八岁,就已经成为最有望在雅各布主教去世后执掌教区的高级司铎。 “凯瑟琳大师的《神迹录》确实对我十分有启发,事实上,我认为这是一本不亚于薄伽丘的《十日谈》的伟大作品……” “哼!” 或许是文人相轻,或许是从罗贝尔嘴里听到了令人不喜的名字,阿道夫冷哼一声,口吻僵硬地说道:“女人竟然也有资格参与神学思辨,我看呐,意大利人真是把神学搅得越来越轻薄了。” 阿道夫是美因茨的参会人,出身于当地的没落贵族家庭,家世远不如约翰高贵,因而比后者年纪足足大了十一岁才当上高级司铎。 “又开始了是吧?因为性别就瞧不起大师的作品,某些莱茵蛮子也就这水平了。” 约翰·冯·巴登立即反唇相讥。 “你!” “不是我炫耀,谁不知道我们施瓦本的神学家名列帝国之首,特里尔大学就是比你们美因茨大学有水平,什么年代还在搞性别歧视,不知道法国人已经在靠女人打仗了吗?” “你你你,你地域歧视还好意思批评我性别歧视!” “莱茵蛮子不服气?那出去打一架啊!” “走就走!谁怂谁孙子!” “输了的必须,走!” 两人勾肩搭背,骂骂咧咧地走出了会议厅。 罗贝尔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辩论会上升到肉搏。 科隆高级司铎·鲁普莱希特趁机坐到了离罗贝尔最近的位置,大黑耗子似的小眼珠咕噜噜地转了几圈,确认周围没人偷听,才低声问道: “主教,您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人死得无声无息呀?” 罗贝尔惊恐地扭头盯着他。 鲁普莱希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是说,让老鼠死得无声无息——我可没说迪特里希主教的事唷。” 额滴上帝啊,怎么感觉这儿比弗雷德里克那儿还危险? 他得给科隆的迪特里希主教写封信,让他重点盯防这个鲁普莱希特司铎…… “哦,对了,我们刚才聊到哪了?” 弗雷德里克突然说道。 伊日翻看着会议备忘录,把第三页的标题指给他看:“陛下,您刚才说到您的父亲欧内斯特公爵了。” “对,我的父亲欧内斯特,一位伟大的奥地利贵族,从祖辈的文献海里翻出了这本至关重要的历史文件。” 萨克森选帝侯的面色陡然严肃起来,一巴掌抽醒了听睡过去的腓特烈。 弗雷德里克拿出酝酿许久的羊皮卷宗,摊开在三人面前。许多附近的领主和教士也纷纷好奇地凑了过来,在看清文件的内容后不禁惊呼出声。 刚睡醒的腓特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大特权书》?好耳熟啊。” “传闻中初代奥地利公爵所‘伪造’的《大特权书》,曾遭受过查理四世·冯·卢森堡陛下的嘲笑……” 萨克森选帝侯谨慎地用余光瞄了下皇帝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后,接着补充道: “听闻特权书内包含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捏造,不过这一份文件……似乎删除了比较离谱的内容,莫非不是原件?” “不,这正是家父所翻出的历史原件!” 弗雷德里克振振有词地说道。 第242章 耶稣是条单身狗 “一百年前,查理四世陛下颁布了《纽伦堡法典》和《梅茨法条》,二者合称《金玺诏书》,出于某些不能明说的缘故,查理陛下没有承认奥地利的选帝侯席位,但这是因为当年那份金玺诏书并非完整版!” “啊?并非完整版?”直性子的腓特烈毫不怀疑地惊呼道,“那我们岂不是遵从了一份缺斤少两的法典一百年?” 弗雷德里克义正严词道: “没错,但幸运的是,缺失的部分并不致命,奥地利确实失去了选帝侯席位。” 普法尔茨选帝侯似乎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冷哼一声离开了人群。 伊日非常配合地接过他的话茬子:“那么请问陛下,缺失的内容具体是什么呢?” “正是这份真正的《大特权书》!” 弗雷德里克拍案而起。 “这正是剥夺奥地利席位后的补偿条款,我的先祖鲁道夫四世公爵受到了可恶的查理四世的欺瞒,皇帝没有将这份补偿条款公之于众,反而发动一些无良无人去构陷我的先祖。” 他义愤填膺地骂道:“可怜家父,为了替先祖平反东奔西走,落得一身骚不说,压力还让他早早回归了主的怀抱。 幸而!苍天有眼!这份文件被我的文书官在整理文献时找到,作为人子,作为后裔,作为奥地利公爵,同时也是新时代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朕,有义务戳破这场弥天大谎!” 基本没人相信他的屁话,这是可以肯定的。 罗贝尔如是想道。 皇帝的演技着实入木三分,可歌可泣,不过,大家都不是傻子, “呜,呜呜呜呜呜……” 腓特烈忽然声泪俱下。 “一百年了,一百年了呀,臣替您开心,实在喜不自胜啊!陛下——” 弗雷德里克同样泪流满面,与勃兰登堡选帝侯紧紧相拥。 罗贝尔:…… 弗雷德里希:…… 好、好吧,要接纳人类的多样性。 哎,摊上这么个傻子公爵,真替霍亨索伦家族感到糟心。 当然,尽管弗雷德里克的演技没能征服在场的教士与领主,但也没有收获太激烈的反对。 原因无他……查理四世皇帝的全名为查理·冯·卢森堡。 对,就是那个于数十年前绝嗣,最后的家族成员伊丽莎白夫人和贝娅特丽也双双入土为“安”的卢森堡家族。 卢森堡家族绝嗣多年,在世成员全部去世,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有理由为一个百年前的卢森堡皇帝说话了。唯一跟卢森堡家族沾亲带故且存于人世的人名叫拉迪斯劳斯,目前人在布尔诺,由约拿和法罗妥善保护。 这显然在弗雷德里克的预料之中。 见众人没有表达激烈的反对,皇帝擦拭去眼角的泪珠,喟叹道:“家族密辛,不足为外人道也。今日,朕只求将这份《大特权书》公之于世,圆家父的在天之灵一个遗憾。” 普法尔茨选帝侯躲在人群外悄声念叨了几句,其他人都没听清,唯有听力超群的罗贝尔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的是“当你爹真是晦气,死了还要被利用”。 “朕要说的就这么多。” 弗雷德里克平复好心情——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 他把特权书放在会议堂正中的台子上,落座于皇帝的专属席位。 “朕意,由各位表决,如果没有太多反对意见的话,最好不过了……希望各位能满足朕这点小小的愿望。” 话说到这个份上,萨尔茨堡采邑区和蒂罗尔公国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三刻钟后,仓促举行的表决以“三十二比十六”取得了多数通过。 弗雷德里克喜形于色,小心翼翼把特权书端在手上,仿佛端着一杯无价的红葡萄酒。 “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我会把呈交到明年的帝国总会上再次表决,谢谢,实在谢谢了,各位。” “不用谢!陛下!臣等也很高兴。” 起哄的依旧是腓特烈。 他看起来比弗雷德里克更加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姓霍亨索伦,而是姓哈布斯堡。 在投票过程中,罗贝尔清清楚楚地见到普法尔茨选帝侯和两位教区的代理人投出了反对票,跟随他们的还有一小批西部小诸侯,组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政治实体力量。 只有身为特里尔高级司铎的约翰·冯·巴登投出了赞成票,按他的话讲,“反正一票也决定不了什么,就当成你和我无私分享知识的回报”吧。 如果说两位代理人还能说是在秉持学者对可疑文件的质疑态度,那么普法尔茨选帝侯则是彻彻底底的反对者。 罗贝尔的智慧有限,猜不透他和他的支持者们在以怎样的心态与皇帝抗衡,但他可以用归纳总结的办法来逆向推敲。 普法尔茨是四大选帝侯中最弱小的,且是唯一位于西部的世俗选帝侯。 与位于东部边疆的奥地利、萨克森、勃兰登堡和波西米亚不同,普法尔茨公国没有军事扩张的传统,且对外军事扩张的渠道被堵死,唯一可行的扩张办法是整合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领地,建立一个“普法尔茨-巴伐利亚”的联合公国。 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也曾显赫,出过不少的神罗皇帝,不排除他对皇位有所野望的可能。而皇帝和东部三大选帝侯愈强大,愈不利于普法尔茨人实现野心。 这都是他的推敲,普法尔茨选帝侯具体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清楚。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弗雷德里克又一次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成功将自娱自乐似的《大特权书》搬上了台面,正式从奥地利公爵升格为奥地利大公。 至于明年的帝国总会……别开玩笑了。皇帝随便找点理由就能够糊弄过去,把二次表决拖到猴年马月。 糊弄着糊弄着,大家也便默许了奥地利大公国的格位,一切顺理成章。 在众人缓缓解散后,罗贝尔走到弗雷德里克身边,拍拍他的虎背:“恭喜了,奥地利大公。” “放心,功劳少不了你的。”弗雷德里克咧嘴笑道,“真有你的,用嘴就把特里尔人的票骗过来了?教教我呗。” “以诚待人,自有回报。回家吧,莱昂诺尔肯定等急了。” “哈,说得好像没有人在等你一样。” 弗雷德里克对门外努了努嘴。 罗贝尔的双眼望去。 身穿黑色连衣裙的伊莎贝尔带着身高只到她胸口的莱昂诺尔站在门外。 江天河和加布里埃拉一起微笑地向他打着招呼,后者顺带着拍了拍怀里待批阅的表单,递给他一个“该干活了”的和善眼神。 弗雷德里克打量了一番,尖锐地吐槽道:“为啥来找你的女人比我还多,上帝还带帮信徒泡妞的?要不……圣史蒂芬大教堂缺牧师不?” “耶稣是条单身狗。” 余光瞥见百叶窗外一晃而过的白色身影,罗贝尔嘴角上扬。 “他应该,嗯,教不了你什么。” 第243章 暴君的负担 罗贝尔追出了亚琛大教堂,寻找那道白色的身影。 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已经近一年没有与他见面的白袍人,按照以往的经验,对方八成就藏在了哪个肉眼看不见的角落,等着吓他一跳。 满怀这样的期待,罗贝尔从散会时的中午一直找到夕阳西下,终于失望地返回了车驾暂歇的宾馆。 白袍人没有来见他,只是远远与他擦身而过,为什么? 罗贝尔在满心的疑惑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皇帝的车驾再次前往亚琛大教堂,商讨除大特权合法化之外的帝国事务。 在昨日投票后,普法尔茨选帝侯与三名教会代理人对皇帝发出了严正抗议,剑锋直指勃艮第大公菲利普三世。 不知是故意恶心弗雷德里克,还是真的出于国防安全的考虑,普法尔茨选帝侯强烈抗议了皇帝默许勃艮第大公在帝国西部的领土蚕食,尤其是在荷兰问题上保持沉默,完全放弃了可怜的布拉邦特公爵、荷兰公爵与弗里西亚的土地。 “我们严正抗议,并怀疑奥地利大公是否存在与勃艮第人的不正当交易,出于个人的自私而非帝国的整体利益出卖了帝国治下的西部领民!” 普法尔茨选帝侯铿锵有力地如是说道。 正如前文所讲,神圣罗马帝国以图林根为界,其内部政治分裂为东、西——针锋相对的两部分。 东方以最早期的巴伐利亚王国为根基,各大边境伯爵积极向东扩张,宛如春秋战国时期的秦国,奠定了东方诸侯军力强大、国力相对辽阔的基础。 西方以自法兰克王国时期便奠定的稳定秩序为特色,以施瓦本公国与法兰克尼亚公国为雏形,发展出“井然有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世俗领主与天主教区脉络紧密的政治风格。施瓦本人自认为是德意志的母系文明,对东方诸侯有着心理上的优越感,却在客观上常常落于下风。 但在地缘威胁上,神圣罗马帝国西方所面临威胁不亚于东方。 随着英格兰人被逐渐击垮,一个貌似分裂却强大无比的法兰西王国崛起,令勃艮第人都感受到了恐惧。 而军力远不如勃艮第公国的西方诸侯自然更只得瑟瑟发抖,况且勃艮第人同样是神圣罗马的敌人,其所侵占的土地是整个西部最肥沃、最繁荣的尼德兰、卢森堡与阿尔萨斯-洛林。 原本抵御在抗勃最前线的洛林公爵与荷兰公爵相继败亡,勃艮第的剑锋深入神罗腹地,特里尔的塔楼上甚至已经可以遥望见勃艮第人的“红底蓝黄纹”旗帜了!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帝国皇帝与奥地利大公的弗雷德里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目光投向东方,对西方的威胁全然无动于衷,怎能不让惴惴不安的西方诸侯愤怒? “皇帝肩负着保护帝国的责任!现在数百万英亩的土地沦丧敌手,陛下却在惦记什么先祖留下来的特权书?难道神圣罗马帝国只有东方,要抛弃我们西方了吗?!” “帝国的正义是弱小与强大的公平,罗马人的黑鹰不仅庇佑强者,也给予温良恭顺的弱者以生存空间。我们团结一心,为在这暗无天日的世上抱团取暖——弱者也要拥有弱者的自由!” 来自特里尔的司铎,约翰·冯·巴登教士,以其飞扬的文采与慷慨的气魄,在会议上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他的话语不仅勾动了西方诸侯的心,也让一些弱小的东方领主心生惶恐。虽然东方以强大的选帝侯国为主,但也不乏例如采列主教这样的小采邑区与自由市。这更进一步分裂了原本支持弗雷德里克的东方阵营。 新一轮帝国会议在亚琛市的市政大厅内举行,亚琛自由市长官与城市议会的议员们悉数在场。 许多议员被约翰·冯·巴登的演讲深深撼动,不禁怀揣忧虑地看向皇帝的背影,暗自揣度起其能否真正扛负起皇帝的责任。 弗雷德里克被无数双眼睛盯得头皮发麻,口干舌燥。 最尴尬的地方在于,他确实与菲利普三世存在暗中交易,可他真的没有主动出卖那些西部诸侯。天可见怜,他那时候在维也纳当半个傀儡,连奥地利的领土都没法实际控制,哪有功夫干涉几个西部诸侯的死活?他只是给菲利普写了几封信,表达了对勃艮第利益的“理解”,顺带表明自己的“无辜”而已。 但约翰的抨击俨然把他置身于出卖国家的立场上,扩大化他的罪行,把他放在火上烤。 皇帝可怜巴巴地看向罗贝尔。 后者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央求,抱着手臂假装走神。 他又看向博罗诺夫,后者只给他递来一个“砍谁”的询问眼神,彻底掐死了他找外援的想法。 弗雷德里克仿佛被处刑人架起胳膊,僵硬地走上讲台。 “嗯,呃,朕承认,三年来确实对西部有所忽略,这个,感谢约翰司铎的提醒,朕愿意从今日起励精图治,弥补往日的些许过失……” 他咬了咬牙,继续道:“只要各位一如既往地支持帝国与朕,朕就不会抛弃哪怕一寸土地与其上生活的国民,勃艮第的领土问题……朕会亲自与菲利普大公对峙。” 司铎阿道夫紧接着喊道:“还有石勒苏益格与荷尔施泰因!” “当然、当然……北欧人的野心不会得逞,朕会像前辈击败丹麦人对迪特马尔申的入侵一样,保卫每一寸疆土。” “还有诺伊马尔克,陛下。” 完全、丝毫、一点点也不会读空气的腓特烈举起了手,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明明和我约好归还诺伊马尔克的,但是食言了。” “好好,还有诺伊马尔克、诺伊马尔克……” “陛下!我代表米兰公国也有话要谈!” “谈,都可以谈,没什么不能谈的……” 一个小时后,狼狈不堪的皇帝堪称落荒而逃般逃离了市政大厅,扯掉代表皇家权威的斗篷,一屁股坐到大门外的台阶上。 罗贝尔和他的朋友们坐在不远处酒馆外的纸伞下悠哉地品鉴着亚琛当地的特色啤酒。 朱利奥:“有点苦,感觉不如麦芽酒。” 江天河:“我不喜欢喝,不过可以买一些带回去犒劳厂里的铁匠。” 伊莎贝尔:“什么叫铁匠?” 博罗诺夫:“什么叫犒劳?” 似乎插进来一个不是朋友的家伙,不过罗贝尔懒得把他剔除出去。 气势汹汹的弗雷德里克快走到众人面前:“你们!把你们的皇帝就这么扔在里面任人拷打,不想着进去救我吗?” 除了博罗诺夫和莱昂诺尔迅速凑到他耳边说起安慰的话,其他几人都没有搭理他。 在博罗诺夫的马屁与莱昂诺尔的柔声细语抚慰下,弗雷德里克马上换了一副表情。 他叹着气坐下,在酒馆老板惊恐的表情里扔出一枚金币:“老板,给朕拿杯喝的,朕渴了。” “不敢,不敢,小人怎么敢收陛下的钱……” 弗雷德里克没好气地骂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朕看起来像那种不守规矩的流氓吗?” “不敢,不敢……” 酒馆老板急忙让女儿和伙计搬出了地窖里所有最好的酒,一一排列在众人面前。 店里的客人纷纷争先恐后地逃走,把酒馆完全让给了他们几人。 罗贝尔露出扫兴的表情,扔出几枚铜币,拿起桌子上的斗篷:“老板,结账。” “哎,怎么就走了,朕是大粪,这么让你避而不及吗?” “和陛下没有关系,只是约翰司铎邀请我共进晚餐——就是刚才数落您厉害的那位。” “哎,一个小小的司铎都可以指着朕的鼻子痛骂。”弗雷德里克唉声叹气,“成为真正的皇帝,独掌乾坤,任重而道远呀。” 罗贝尔收拾起细软,把斗篷披在身上。 临出门前,他背对着弗雷德里克说道: “我不认为适当放手是一件坏事,掌握一切的人,势必遭到一切人的爱戴与仇恨,据我观察,仇恨的力量往往比爱更有力。凯撒死拽着权力不放,终于死于非命,毁誉参半;辛辛纳图斯不慕权势,反而名利双收,美名远扬。个中得失,非外人所能领会,唯陛下参详。” 有节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弗雷德里克缓缓看向罗贝尔刚刚站的位置,倏忽“哎”了一声。 “我又何尝不懂,但……真到了这个位置,哪还有急流勇退的余韵呐……” 第244章 a.d. 1452年,奥地利休养生息的第二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说重要也许重要,说不重要也许不重要的小事。 在神罗内部,萨尔茨堡采邑区与奥地利大公国的《萨尔茨堡暂行条约》因蒂罗尔战争的结束而宣告废除,萨尔茨堡主教重新恢复了在采邑区统治权。 但贝希特斯加登教区与大公国的条约并没有加上暂行的约束,维也纳教区依旧掌握着贝希特斯加登的教士任免权力,贝希特斯加登教区长事实上听从维也纳教会中央的命令。 伊拉兹莫司教区长——如今已去除了临时的头衔——勉强接受了傀儡的命运。 罗贝尔对贝希特斯加登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宽容,虽然拥有任免权,却也基本只从当地人中遴选,提拔的名单也都是由伊拉兹莫司草拟,他只负责最后把关。 在奥地利的统治下,贝希特斯加登人民拿回了属于他们的矿产,领土也得到了扩大,一个浮萍般的小国可得如此殊遇已属难得,伊拉兹莫司。 1452年2月15日,伊拉兹莫司在来信中提及了老教区长的去世,他彻底摆脱一切桎梏,真正成为了贝希特斯加登的统治者。 而同一年同一月,另一则讣告自蒂罗尔方向传来。 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于他的居城格施尼茨中蒙主感召,享年五十五岁。 他唯一的嫡长子兼继承人,恩斯特·冯·哈布斯堡,继承了名存实亡的蒂罗尔公国,号“恩斯特一世”。 但每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个公爵只是被豢养的金丝雀,政令不出格施尼茨,又没有他父亲那般的威望,完全沦为了弗雷德里克的橡皮图章。 北方的勃兰登堡与萨克森依旧为“诺伊马尔克问题”而同条顿骑士团针锋相对,南方的巴伐利亚战事暂歇,可谁也不知道下一场内战何时会到来。 西方的英法战争烈度大大降低,随着英格兰国王的最后一支主力军在诺曼底沿岸被歼灭,英国已然丧失了对大陆的军事投放能力,仅存的数座位于加斯科涅、阿基坦与加莱的城堡守军瑟瑟发抖,不知何日便将面临来自法军的灭顶之灾。 不知为何,法王查理七世仿佛故意放缓战争的节奏一般,慢吞吞地行军,围而不攻,似乎在酝酿某些并非针对英国人的阴谋。 奥地利的政治军事改革依旧在稳步推进。 弗雷德里克对国内一度试图推翻他的贵族阶层深恶痛绝,接纳了罗贝尔与约拿联名提出的政治改革,将仅限奥地利本部的征税等行政任务从原本的土地贵族手中夺走,赋予了新晋的教会官僚。 财政方面,由于大肆地招商引资,维也纳的城市大小出现了不健康地膨胀,贫民窟规模超过城市本身的情况正愈演愈烈,市政署勒令严格限制人口流动,将一些风餐露宿却赖在首都不走的贫民安置到多瑙河沿岸的村庄。但即使刨除这些人后,维也纳市民的数量依旧出现了指数级膨胀,城市工商业行会向市政府强烈抗议近期的改变,理由是新市民的增多影响了原本市民的工作岗位,甚至导致了平均工资下降的恶劣后果。 1452年,维也纳市政议会在巨大的压力下被迫改选,除贵族的四成席位,教士的三成席位外,原属行会的三成席位被新市民等比例稀释,行会暂时失去了议会多数。 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次,但无需担心,新市民很快会进入各行各业,化为行会的一员,届时行会便能很快恢复政治话语权。 但弗雷德里克显然志不在此。 1452年12月,在临近圣诞节之际,皇帝下诏扩张议会额度,议员团从五十人扩大为七十人,将行会失去的席位补充到位,顺带降低了贵族与教士在议会中的占比。 扶持工商业,打压大贵族阶层,是弗雷德里克一直以来的固定政策——工商业贡献了更高的赋税,且和那些拥有独立于皇家的封地与军队的大贵族不同,市民的权力只来源于皇帝本人,利于他重振皇权的目的。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1453年初,弗雷德里克自作主张,将“重商主义”定为基本国策,说人话就是,命令本国工商业秉持“多卖少买”的基本原则,积蓄财富,扩张国内生产。 当然,“重商主义”这个概念直到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才被最终定义,弗雷德里克更多是从小农的“囤积”思想出发,希望奥地利人靠自己的生产积累财富,而厌恶大规模的进口。 促进工商业,吸纳邻国移民,尤其是巴伐利亚和匈牙利的移民,这就是弗雷德里克两年所做的全部努力。 军事改革方面,由熟悉了本世代战争的盖里乌斯与罗贝尔联合主导,主要进行编制上的精简。 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沿用了古罗马的冗大编制,虽然倚此轻松击溃了蒂罗尔军,但那是因为蒂罗尔军队在装备训练上都远不如皇帝的直辖军团。 罗马军团的编制,正如之前所提,两个百人队为一支队,三支队又为一大队,十个大队组成一个完整的军团。 罗马军团的百人队分为战斗员与占两到三成的勤务兵,一整个罗马军团仅仅需要熟练军官数十人,远低于奥地利实际所能供给的贵族军官数。 每次打仗都让几百个骑士军官干瞪眼,实在是一种军事上的浪费。罗贝尔所要做的,就是尽量缩小编制,提高军团内的军官比例,让军队得以适应自己的掌心油画作出更复杂的战术动作。 盖里乌斯倒是不反对罗贝尔私自改动传统军团编制的做法。反正马略改革早就把传统颠覆过一遍了,他自己不是也把传统的三线战术改得四不像嘛。死硬传统的人走不远,唯独灵活的聪明人能幸存到结局。 于是乎,在每个百人队的基础上,罗贝尔再次分割出了四个“连队”,同时将大量勤务兵从战斗部队内抽离,精简军团兵力,组建独立的后勤部门。 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也被拆分出了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名字只是换了个读音,其实还是原先的含义。 1452年的欧洲重归和平,悲哀的劳苦大众在战争间歇期惴惴不安地喘息,等待下一场不知何时降临的天灾人祸。 而同样也是在1452年,维也纳教区大主教迎来了他的二十岁生日。 自从六年前自安科纳开始,十四岁的他背井离乡,和几个朋友来到异乡的维也纳,渴望一份安稳的生活。 六年后,他们没有失去任何一个人,朱利奥、雅各布、江天河,甚至在旅途中结识了更多的同伴——学识渊博就是有点不正经的艾伊尼阿斯、酷爱打猎的克里斯托弗、担任外交官的伊斯兰教徒哈勒法迪和他的妹妹拉维娅、出身威尼斯的军官高尔文和皮雷、如今分别嫁给朱利奥与雅各布的米尔斯家姐妹、栖身于灵魂宝石中的贝贝、自己的学生查理与拉迪斯劳斯、来自遥远的公元前时代的罗马人,曾经以凯撒为名的盖里乌斯与曾经以卡西乌斯为名的法罗、来自格拉摩根郡的“军师”约拿、还有出身农奴起义军的基诺申科夫——如今改名为马雷克。 而罗贝尔所结识的朋友圈又通过伙伴愈发地扩大,法罗曾经的副官,如今的维也纳城防官雷恩·冯·维根斯特堡、从大主教转为维也纳大学校长的老阿德里安、格拉茨伯爵莱布尼茨、维也纳国立银行行长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 还有一些相处不太融洽的同僚,霍恩瑙伯爵博罗诺夫、摩拉维亚的雷纳德…… 以及几个他看不透的家伙,行踪不定的白袍人、举止可疑的伊莎贝尔…… 当然,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没能走到今天,雷恩、贝娅特丽、伊丽莎白、贝弗利、利奥波德……他不会忘记他们曾经的音容笑貌,无论生与死,他会带着那每一份期待一同前往未来。 不知不觉,那个曾经困于安科纳的乡下,没爹没娘的孩子,已经走出大山,在大城市结识了如此之多的挚友与仇敌,拥有了一份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如果耶和华问他何谓幸福的真谛,这就应当是最幸福的一刻了。 “哎……” 马雷克在厨房里捏起一抔面粉,唉声叹气。 “看麦子的成色,今年蒂罗尔的收成一般啊,可惜、可惜。” “哇!盖里乌斯你轻着点!孩子才一岁!磕到碰到了怎么办!” 手里拿着锅碗瓢盆的朱利奥冲出厨房,把尚在襁褓中嚎哭的儿子从盖里乌斯怀里抢了过来,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拍打哄着。 盖里乌斯不屑地哼哼了两声:“在我们罗马,不够强壮的小孩儿可是要丢去喂狼的,我这是在锻炼他的反应力与力量。” “那是斯巴达,白痴。” 正在吃面包的法罗吐槽道。 米尔斯姐妹有说有笑地在厨房里烹饪今晚的晚饭,刚刚从楼梯走下二楼的雅各布揉了揉眼睛,微笑着接过朱利奥怀里的孩子,只用几秒钟便将其成功哄开心,看得好兄弟一愣一愣的。 江天河和伊莎贝尔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摆弄着茶几上的火枪部件。为了仿造出威尼斯人生产的武器,这已经是她们拆毁的第二十六把火枪了。 伊莎贝尔总是自顾自地凑到其他人的身边,搅得大家不得安宁,江天河索性叫她陪自己摆弄火枪,给她找点事做,偶尔也确实可以提出几条可行的建议。 “研究前记得把枪管里的火药倒出来,不然可能会爆——” 罗贝尔话音未落,爆炸与黑烟便迸发而出,将离得最近的两位女士炸得焦头黑脸。 “……好吧,下次小心。” 他看向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的拉维娅:“哈勒法迪什么时候到?” 拉维娅关上大门:“不知道,哥哥说是太阳落山之前。” 曾经和哥哥一起在贫民窟苟延残喘的拉维娅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兼顾贵族家庭的优雅与阿拉伯风格迥异的美丽,还是大主教亲自介绍入学的关系户,自然在神学院中不乏追求者。 “所以,有没有哪个追求者是你喜欢的?” 罗贝尔翻开一本关于继业者战争的历史书,随口问道,哪知道拉维娅立刻露出极度烦躁的表情:“学校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为您而接近我的,而且,我不喜欢基督教徒。” 在罗贝尔面前,她补充道:“您和大家除外。” “唔,好吧。” 罗贝尔无奈地歪头。 拉维娅和他的哥哥简直截然相反,哈勒法迪除非每日祈祷,否则从不主动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伊斯兰教徒的特质,也不曾因异教问题和他人产生争执,反倒吸引了不少开明的教徒和他一起读《古兰经》。 众所周知,异端比异教更可恶,而奥地利人连胡斯派这种可恶至极的异端都能接纳,犯不着跟一个异教徒拼命。 可拉维娅就不同了。 即使是在天主教的神学院里,她也常常为《圣经》与《古兰经》中对上帝叙述的差异而与老师同学爆发神学辩论。 可能是青春期男女的叛逆共鸣,神学院的男学生来表白的反而更多了…… 换成普通学生,这时候一般已经被审判庭的人抓上火刑架了——但拉维娅是罗贝尔推荐入校的关系户,审判庭又是教会的下属机构,完全听从罗贝尔与艾伊尼阿斯的指示。 四舍五入,拉维娅和审判庭平级。 真正的关系户连宗教迫害都能超越,不得不说,有一种权力的美。 “这个,拉维娅呀,你看,穆罕穆德是先知,耶稣也是先知,耶稣毕竟早生了五百年,也算是先知行业的前辈……” 拉维娅哼地一声偏过头:“哼!又没人规定老的就是好的!” “嘶,这这这,说的也是,那你先读古兰经吧,小声点……” “不要!我就要大声念!你所襄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罗贝尔头皮发麻地揉压太阳穴。 “等等哟。” 伊莎贝尔拍了拍江天河的脑袋,从厨房拿出了昨晚准备好的,涂着牛奶和鸡蛋液的小面包。 “当当当,诺贝尔主教,生日快乐!” “唔哇……牛奶都嗖了。” “哈?!怎么可能?呃,好像真的嗖了。” 伊莎贝尔尴尬地把面包塞进他怀里:“哎呀,我这么可爱美丽的女士难得下一次厨房,又吃不死,你就偷着乐吧。” 罗贝尔点点头: “帕拉丁!” “叭!” 傻狍子应声跑进客厅,一口叼走了罗贝尔手上的面包。 伊莎贝尔气得脸都青了。 江天河痛快地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当然,这些都是幸福的烦恼。 相较之下,穷人的生活就充斥着不幸的烦恼。 为了给火枪生产本地化筹集资金,奥地利大公国的加税政策已经持续了一年。在无良收税官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下,仅奥地利本部,一年内爆发的农民起义已达八起。 并非每个起义军领袖都有基诺申科夫那样的见识,所以八支农民起义军全部在攻击大城市的战斗中全军覆没,小股残兵则由朱利奥领军剿灭。 事后恩里克调查时发现,农民起义的导火索和加税政策关系不大,奥地利的主要税收对象在“工”与“商”,农民占据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却只占据了税收的不到一半。 艾伊尼阿斯审问起义军领袖后得到答案,起义的农民主要以“得到解放的自耕农”为主。约拿的“自由邦方案”在摩拉维亚大获成功,大批大批的农奴得到了解放,并得以通过赎买或开荒的方式获得一片耕地。 1451年,摩拉维亚的农业免税政策结束,1452年,摩拉维亚为全奥地利贡献了超过三成的财政收入,不可谓不振奋人心。 但在将解放政策照本宣科地推行至奥地利后,明明维也纳的贵族在有了摩拉维亚这个范例的鼓舞后积极配合,反而滋生了难以想象的混乱。 数不清的农奴在打碎锁链后离开了赖以为生的庄园地产,却愕然发现奥地利已无更多可供开荒的空地。 和战后地广人稀的摩拉维亚不同,在奥地利,优良的多瑙河沿岸土地早已被开发殆尽,迫不得已,获得自由的自耕农们只得向人烟相对稀少的阿尔卑斯山寻求生计。 在这个过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罗贝尔等人一无所知。他们唯一知道的是,那些走入大山的农民在走出大山后落草为寇,以远超以往的频率爆发叛乱。 历史一次次告诉统治阶级,穷人是杀不尽的,暴君杀人的速度还不如老百姓生的快。 但穷人是会跑尽的,一旦在籍人口脱离统治者的控制,维系统治所必需的财政系统便会如多米诺骨牌般剧烈崩塌,其所导致的后果将比起义恐怖千万倍。 第八次农民起义结束后,罗贝尔收到了城防军抗议高强度地镇压战争的联名信。 他与恩里克、博罗诺夫等人争执许久,最终代表皇室向沸腾的民意妥协。由摩拉维亚总督约拿主导,抽调摩拉维亚财政收入进行“城市补贴”,吸纳那些失去土地后无以为生的穷人进入城市。 天主教会于城堡四角广设粥棚,暂时作为难民的栖息地,动员军队士兵在现有城区外再另行建造起新的“下城区”。 土木结构的住宅有许多缺点,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量大。十五世纪的欧洲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木头。 有了住宅,市政府还必须提供足够“让穷人劳累起来,不至于天天想着造反”的工作。国立银行和亟待扩建的皇家冶炼厂扮演了最重要的主角。 江天河这辈子都没想到,工人的工资竟然能压到这种水平。 每日工作十六个小时,工资却只够一家三口勉强糊口。这已经不是资本家不资本家的问题了,撒旦看见了恭恭敬敬地磕大头。 冶炼厂的雇佣数量已经爆表,拿技术含量最低的锻铁厂举例,本来只需要一百人的搬运岗位,现在有三百人昼夜劳作——她开不出更高的工资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六年了,身为现代人的良心在一次次见闻中不断地消磨,直到如今完美融入“分段”,拥有了和大家一样灵活的道德底线。 可即便把摩拉维亚多征上来的粮食全部卖给威尼斯,再由威尼斯的二道贩子卖往地中海沿岸,可用于扶助居民的财政依旧捉襟见肘。 无计可施的官员们抱着满满当当一箱子的赤字表前来市政署哭诉。 “再这样下去,维也纳市政真的要穷得当裤子了。” 前任市政署长在四年前因涉嫌勾结伊丽莎白谋反而被处死,之后这个职位就空了出来,由各式各样的贵族轮流担任,沦为一个类似升迁中转站的岗位。 本着谁造的孽谁背锅的官场原则,这位临时的市政署长,一位出身显赫的日耳曼中年贵族,非常丝滑地把责任再次甩给了摩拉维亚总督约拿。 到了1452年下半年,摩拉维亚的财政储蓄耗尽,约拿以一则“摩拉维亚法令”取消了两年来的加税政策,同时发布了第二则“布尔诺法案”,解除了在奥地利与摩拉维亚地区的阶级限制,允许本地商人乃至外商自由开展。 依他万事必须过手的性格,本不可能同意这种放权于民的举措,奈何经常在信里劝他“偶尔偷偷懒”的某维也纳主教一直力劝他放权。 约拿实在太累了。 皇帝对罗贝尔百分百的放手,罗贝尔又对他百分百的信任,间接让他俨然成了摩拉维亚的土皇帝。 但这个土皇帝他当的可一点也不开心。“自由邦计划”是他的心血,不可能假以人手。摩拉维亚贵族间那些蝇头苟利,他也必须深度参与。博罗诺夫扶持的雷纳德和罗贝尔任命的约拿在小小的摩拉维亚争抢山头,约拿一边忙于内政,一边还要替自家不管事的上司争权夺利。现在又加上一个身份敏感的拉迪斯劳斯。 今年十二岁的拉迪斯劳斯是罗贝尔亲自加冕的波西米亚国王,因年幼而无法亲政,约拿甚至又成了他的半个家庭教师和摄政。 如果再要他兼顾奥地利无地农民的失业问题,真的要过劳死了。 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曾经与罗贝尔第一次见面时的种种——主要是在噩梦里。 那时他曾为罗贝尔的信赖有加深感侥幸,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早知道烂在威尔士了。 1452年在繁忙的岁月中一晃而过。 年历进入1453。 欧洲中世纪的最后一年。 第245章 有翅膀就要飞 “天气晴朗,惠风和畅,真是个打猎的好日子呀。” 维也纳南方的莫德林村,一名光着膀子的庄稼汉平躺在自家田地里,惬意地撑起二郎腿。 温柔的春风徐徐吹过,拨动一片青葱色的草浪,哗啦啦的声响更让男人心旷神怡。 男人的妻子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埋下麦苗,鄙夷地说:“呸,救你还惦记着学贵族老爷们一起去打猎呐,先管好自己家的田吧,你是不知道村头新搬来的安德鲁家发了财,还一天天的优哉游哉,一点志气也没有。” “什么发财,好笑。” 男人嗤之以鼻道:“安德鲁那是冶钢的时候被铁浆烤熟了胳膊,拿了一大笔安置金才买到了地,你是没看见他之前的苦日子,一家人到了冬天连炭都烧不起,劈柴熬日子。” “哎呀,就不知道念人家点好,小肚鸡肠。” “什么叫小肚鸡肠?人家教会的执事都说了,我的‘思维颇具整体性与思辨性’,是块神学的好料子,我还想着攒点钱给咱俩和宝贝儿子买套赎罪券呢。” 女人扔下锄头,叉腰没好气地道:“那你没听到主教大人前年弥撒的时候说的‘购置赎罪券须量力而行,挥霍亦是一种罪行’吗?” “切,那都是主教骗咱们穷人的,你看人家就从来没拦着贵族老爷们买赎罪券。” 男人的脸上挂着看透了人心的自信:“我告诉你,前些日子有个匈牙利旅行过来的修士跟我说了,维也纳主教是吃了皇帝老爷的回扣,故意不让咱们农民买券的,每年上天堂可都是有名额的,人家买了你不买,你就上不成了!” “放屁,那是主教怜悯你这个庄稼汉买不起!快给老娘起来干活,我要带儿子去摘野果子了。” “哎哎哎,收到了,媳妇儿大人~” 妇人摇摇头,把锄头递给了丈夫,牙尖嘴利地道:“你也是个没正行的,千万别带坏了儿子,我还盼着他去城里谋份好差事呢。” “进什么城?有田可种就是天底下第一等的美差咯。” 夫妇的笑声回荡在原野上。 远方的平坦大道上,一列三十多人的巡逻士兵正走在回城的路上。 锃光瓦亮的板甲钢片在日光下宛如一个个小太阳,刺得彼此睁不开眼。 士兵们举着比人还高出两三头的长戟,累得气喘吁吁。 “头、头儿……让兄弟们歇一会儿吧。”一名装备略精良于普通士兵的小队长忍不住哀求道。 巡逻队的队长是出身施蒂利亚的青年贵族,鲁伯特·冯·格拉特维恩。 但这只是他说给外人的名字,而并非他的全名。 他的全名是鲁伯特·埃克莱尔·冯·格拉特维恩·格拉茨,堂堂的格拉茨伯爵之子,和某些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男爵和骑士相比,鲁伯特无可置疑的属于大贵族中的一员。 他的父亲正是数年前被皇帝从边防官火线提拔为格拉茨伯爵的莱布尼茨。 自那以后,身为莱布尼茨长子的鲁伯特鸡犬升天,从一个名不经传的骑士之子陡然成为伯爵的继承人,从施蒂利亚的大山搬迁至奥地利最繁荣的首都维也纳,和无数期待冒险的年轻贵族一样,成为了城防军的贵族军官。 在城防军里,鲁伯特是刻苦的代名词,无论拉练、剑法、马术还是纪律,他都是第一档的存在。 也许有人可以在某方面超越他,但没人可以自信比鲁伯特更加全面。 他是如此废寝忘食地训练,以至于被不少厌恶内卷的维也纳贵族评价为“山沟里出来的疯狗”。但鲁伯特毫不羞耻,反而坦然接下了“疯狗”的绰号。 在四年的军旅生涯中,“疯狗”鲁伯特很快遇到了自认为值得竞争的对手,那就是比他虚长几岁,同样以“野兽”为名号的格岑斯自由领主——朱利奥·塔佩亚。 来自安科纳的可怖野兽,曾夜袭奥军大营却全身而退,在弗林肯贝格城下血战三倍于己的蒂罗尔军,名气仅在盖里乌斯元帅之下的着名勇士。 单论阶级而言,朱利奥的领主头衔比伯爵低一级,属于特殊的男爵头衔,而他鲁伯特又是伯爵之子,欧洲贵族间惯例会称呼公爵的继承人为某某伯爵,伯爵的继承人为某某男爵,以此类推,四舍五入,他鲁伯特和朱利奥不相上下。 在军事上,朱利奥是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最负盛名的勇士,据传其剑术高超,以一力降十会,浸润此道多年的资深剑客大都自愧不如。 而他鲁伯特也是维也纳城防军的第一巴图鲁(划掉)……咳咳,第一勇士。在历次军内举行的比武大会中都取得了优胜,还被城防军长官雷恩称赞有“不下塔佩亚之勇”。 鲁伯特本人一直对类似的称赞十分不爽。 什么叫不下塔佩亚? 他从没落下过一次训练,没懈怠过半分演武,斗志和耐性更是技惊四座,秘密武器日耳曼双手大剑更给对手意外惊喜。 他没能如塔佩亚那样凭军功获得领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幸地身在城防军,而朱利奥身在野战军,比他更容易斩获军功。 他不止一次为此请示父亲,希望莱布尼茨同意他调入宫相大人统辖的第一军团,再不济调入霍恩瑙伯爵的第二军团也可以。 但莱布尼茨总是以“不安全”为理由拒绝他的请求。 封建贵族存在历史悠久的军国传统,贵族的继承人往往都有一段参军的经历,那些逃避战场的贵族将被世俗唾弃嘲笑,因为他们摒弃了贵族的荣耀与责任,是“逃走的小人”,“不配领受上帝授予的权力”。 但不少人、尤其是只有一个继承人的大贵族,不舍得把亲生骨肉真地送上血肉磨坊般的战场上,那么“首都城防军”这样的中间选择便再合适不过了。 莱布尼茨是奥地利的新兴大贵族,和传家数百年的“old money”相比根基尚浅,所以更希望儿子可以如其他大贵族之子那样加入城防军,帮助下一代融入旧贵族阶层的圈子。 身为伯爵,他不可能像罗贝尔和朱利奥那样无所顾忌地蹭其他家族的家庭宴会,亲自和圈子内的人们打好关系,他们一个到处募(骗)捐(钱),一个压根不要脸。最关键的是,他们都很年轻,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劲和自信——可莱布尼茨已经奔四了。 相较父亲的殷切期盼,鲁伯特可以肯定地说:他从来不觉得在城防军开心过。 那些伯爵乃至公爵的儿子早在参军前就有了固定的社交圈子,哪怕低一等的男爵和骑士,往往也有世代交往的家族,根本没人给后来者留位置。 他所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的努力、努力、再努力,争取成为其他人主动拉拢的对象。 可他得到仅仅是成为贵族孩子们口中的谈资。 人们夸赞他,鼓励他,就是不亲近他。最后,反而因为他格格不入的努力而排挤他,诽谤他。 鲁伯特越努力,距离父亲的期待就越遥远,军旅生活就越压抑。 但他脑子本就不聪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 他是大山小镇走出的孩子,比谁都更刻苦,可,陌生的城市似乎不会因为他的努力而敞开心胸。 “但巡逻任务……罢了,那就休息一下吧。” 鲁伯特话到嘴边,终究咽了回去,不忍心让这些跟随自己的弟兄太过劳累。 士兵们仿佛聆听到了上帝的圣音,迫不及待地脱掉盔甲,扔下武器,气喘吁吁地坐到大树的绿荫下。 鲁伯特披挂着沉重的盔甲,孤身一人、笔直地站在大道上,手中紧握着那杆标配的长戟。 一刻钟过去了,太阳渐渐从正中落向西方。 突然,鲁伯特听到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但军人的纪律性令他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今年的收成很不错,山地开垦情况如何?” “达到预期了,老大。” “非常好,新建的下城区也发展起来了。你看,我告诉约拿多少次了,多管不如少管,少管不如不管。老百姓又不是傻子,咱们这一放手,繁荣的城市就会像麦子似的长出来的。” “还是要管一点的,治安不太平,匪寇太多,这个月已经有三支商队失踪了,凶手至今没被抓获。” “无妨,人手充裕,弗雷德里克陛下准备适当扩军,另组建一支专门维护治安的部队,天河建议我起名叫‘警察(police)’,你看如何?” “哈哈,她的嘴里总能蹦出些没听过的新词。” “是啊,说起来,她那边仿造火枪的工作也有突破了,说是只要把枪身再加长六英寸,就能解决准头的毛病……” “那火枪快有戟那么长了吧?” “确实,欸?你说,在枪口下挂一个刀尖当戟使,有没有说法?” “老大英明。” 鲁伯特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身后的人从嘴里吐出了许多吓人的名字,不仅有皇帝陛下的,还有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的阿拉伯女商人,似乎无一不彰显出来人显赫的身份。 “嗯?前面怎么有军队?” “我看看,哦!那是巡逻队的徽记,和我当年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啊,哈哈哈。” 两人的战马从挺立大道中央的鲁伯特身旁走过。 他的余光瞥见了其中一人的侧脸,随后震惊地把头扭了过去。 他曾在前年的朝圣大会上远远望见过这张年轻的脸庞。 他曾无数次请求父亲把自己调入此人的麾下,都以失败告终。 “我、我……” 军人的纪律,家族的责任、战士的渴望与多年的憋屈,在鲁伯特的脑海中天人交战。 那个人的身影越行越远了。 再不行动,他的生活注定碌碌无为——他不甘心,见到了繁华的大城市,那不同于颓丧小镇的繁花似锦,深深震撼了他洁白的心灵。 这个大男孩渴望一个机会,去见证更遥远、更广阔的世界——至少让他看看海。 如果一辈子困在脚下,扪心自问,他真的算是活过一遭了吗? 鲁伯特扔下了长戟。 他的手下震惊地瞠目结舌,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纪律严明的长官在军营外扔下武器。 “大人——” “嗯?” 罗贝尔正骑在马背上走神,思考今晚吃些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他这辈子听过最有冲击力的嘶吼。 嘭! 身着沉重板甲的鲁伯特滑跪落地,在泥地里留下一条深刻的痕迹。 他的身形最终定格在一瞬间,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跪在了刚刚调转过来的马前。 “大人!” 鲁伯特拽掉头盔,额头重重砸在地上,再抬首时,罗贝尔已经清楚看见了他眼角的晶莹。 “大人!请带我走!” 罗贝尔一时恍惚。 他的记忆不由回到几年前,那时他仍在意大利,也有一个和鲁伯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请求他把自己带走。 哦,想起来了,那是个乡下教堂的学徒。 那时的自己也很幼稚,居然有心思去嘲笑一个不甘堕落的穷人,殊不知下等人为越过阶级的高山已是挤破脑袋,哪有空思考仁义礼智信的大道理。 “你……要跟我走吗?” 罗贝尔把感慨抛诸脑后,耐心地问道。 鲁伯特狠狠揉去眼角的泪珠:“我想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困在这里过有一天是一天的日子!我不甘心!” “你想走出去吗?”罗贝尔抬头望天,“可外面的世界也许并不快乐,我去过不少地方,总是为彼方的人带去战火,外面的世界就和这里一样,有阴谋诡计,战火纷飞,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也许宁可留在安科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神甫,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出去呢?” 鲁伯特坚定地答道:“因为我有一双腿,还有一副上帝赐予的好体魄,只要我还能走,我就一定要走!” “有脚就要走,有翅膀就要飞吗?”罗贝尔沉思良久,“你说得有道理,在下受教了。” “那……” “士兵,报上名来,你隶属哪个部队?” “属下隶属城防军,第三营,萨克……萨尔茨堡支队,雷恩大人的麾下!唔!” 鲁伯特激动地说错了话,还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雷恩?朱利奥,他说的是法罗的那个副官吗?” “是,老大你忘了?你之前还救过他的命呢。” “嗯,那我找他要个人应该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应得的。” “朱利奥?您是朱利奥·塔佩亚阁下吗?”鲁伯特看向朱利奥,开口问道。 朱利奥兴奋地手舞足蹈:“没错,我的名声已经传到城防军了?哈哈哈,看来我离圣骑士的目标越来越近啦!回去就把这段写进传记里!年轻的城防军军官被本大人的个人魅力折服,不远万里地投入本大人的麾下——” “既然如此。”鲁伯特站起身子,以贵族之礼向朱利奥深深鞠躬,”朱利奥阁下,请接受我的挑战。” 主教突然释怀地笑。 很喜欢朱利奥的一句话: “啊?” 第246章 翱翔 “决斗?你?和谁?” 翌日。 当罗贝尔把朱利奥即将和他的“新手下”决斗的消息带给了难得没有把照料孩子的工作丢给女仆的艾丽莎,后者立刻揪起朱利奥的耳朵,在一声声痛呼中破口大骂。 “你!你和我约定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才同意陪你离开格岑斯!才安稳了这么点日子,你又要和人家拼命?!” “疼!疼!老婆轻点!误会啊!是他主动来挑战我的!” “那你就不会拒绝吗!” 艾丽莎放开掐耳朵的手,心疼地吹了吹通红的耳垂:“疼吗?” 朱利奥龇牙咧嘴地道:“心疼的话,一开始就不要掐啊。” 罗贝尔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见势不妙便要跑路:“呃,你们先聊,我想起来今天约好和艾伊尼阿斯在圣史蒂芬教堂共进晚餐……” 嘭! 艾丽莎迅速抬脚踹上大门。 罗贝尔:…… “呃,我是无辜的。”他抬起手掌,踮起脚尖,被步步紧逼的艾丽莎逼得退至墙角,不小心碰倒了扫帚,“嘿,真的和我没关系,我都不认识那个挑战者,我们第一次见面。” 咚咚咚!咚咚咚! 大门忽地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艾丽莎警惕地看了大门一眼,对罗贝尔比划了一个“等下再跟你算账”的手势,走到门口打开了门锁。 一个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外。 她如今是格岑斯领主夫人,总要替出门浪的朱利奥待人接物,已经锻炼出一点识人的本事,单看其雍容华贵的衣装,艾丽莎就知道对方来路不小。 男人在看见她后急忙开口道:“这位夫人,请问塔佩亚阁下在吗?” “我在!” 还没等罗贝尔捂住他的嘴巴,朱利奥就迫不及待地露出脑袋:“怎么了,我们好像不认识吧?” “啊,朱利奥阁下。” 男人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我有要事,必须和诺贝尔大人亲自交流,但我在圣史蒂芬教堂没有见到他,的里雅斯特主教说您可能知道他的行踪。” “我就在这儿。” 罗贝尔把扫帚扶正,缓缓走到门口,和面前这位貌似不熟悉的陌生人交谈道:“请问您找我有什么要紧事么?” 中年男人摘下帽子,苦笑道:“哎,诺贝尔大人,多年不见,没想到重逢却是为犬子的私事,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实在是关心则乱,请大人海涵。” 罗贝尔一头雾水:“慢着,我们很熟吗?” “噫,大人不记得在下了吗?”男人指着自己的鼻子,“您可还记得当年那个施蒂利亚的边境巡逻官吗?” “边境巡逻官?” 罗贝尔如遭雷击。 他惊愕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身材发福、一脸和气、雍容华贵的中年人,和记忆中俊逸非凡、行事干练的形象慢慢重叠…… “莱布尼茨大人?!” 莱布尼茨笑着重新戴上礼帽:“哈哈,正是在下,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人到中年,每一年都是崭新的模样,岁月是把杀猪刀嘛。” “可这才六年啊。” “六年已经足够三十三岁的城防官变成一位三十九岁的老伯爵了。”莱布尼茨抚掌而笑,“您也和当年那名初出茅庐的少年天壤之别了啊。” 罗贝尔下意识摸了摸鼻子下上的胡须,不知不觉,他也养成每日剃须的习惯了。 “时间确实是可怕的利刃——话归正题,莱布尼茨大人,请问您不在格拉茨治理封邑,特地来维也纳找我何事?” “我此次来维也纳,一是为向陛下述职。”莱布尼茨向霍夫堡皇宫的方向微微欠身,再次面向罗贝尔,“二是来应拙荆所托,前来看望犬子,可没想到,犬子竟背着我这个当爹的做的好大事。”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哈,看来犬子没有和您说实话。”莱布尼茨无奈道,“您可知晓,最近有位年轻人从城防军退役,转而加入了第一军团?” 罗贝尔下意识笑着摇摇头,旋即猛变脸色。 莱布尼茨察言观色,冷静地道:“看来大人对此事也有所了解,在下不相瞒,那人正是犬子。他一直对身在城防军心有不满,屡次与我写信请求调离,都被在下拒绝。没想到他给大人添了麻烦,待事了之后,在下一定多加教训。” 见罗贝尔仍在发呆,莱布尼茨微微欠身:“在下的话就是这些,多谢大人聆听。” “请稍等!” 待他回过神,莱布尼茨已然走到街角。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无动于衷的朱利奥,在后者无辜的眼神中追出了大门,终于在十字街拐弯处追上了莱布尼茨。 周围的市民惊讶地看着两名拽在一起的男人,一老一幼,一胖一瘦,一高一低,满足了小市民对贵族淫荡生活的所有妄想。 人群中很快有人认出了经常举办弥撒的维也纳主教,开始兴奋地起哄,叫嚷着“无论如何我们都支持您”的口号。 罗贝尔尴尬地对起哄的人群挥了挥手,拽起莱布尼茨的袖子。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回朱利奥的小家。 艾丽莎为他们倒上两杯酒水,和丈夫一同避嫌走上二楼。 “伯爵大人,有件事我必须和您阐明。”罗贝尔两只手攥在一起,“贵公子主动投靠了我,我被他的热情打动,也是主动接纳了他,这之间不存在任何不正当的手段,请不要责怪他。” 莱布尼茨一怔:“大人……” “我知道您可能很奇怪,到了我们这种位置,怎么会被三言两语打动。”罗贝尔紧张地扣着手指,“你可能不了解,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您想象的那么成熟。” “贵公子的话语,每一段发音都深入我心,自从离开故乡,我没有半刻钟不是迷茫的。” 他去握酒杯,结果手指不小心插进了酒水里,连忙抽了出来。 “我被许多人推着走,走到了今天,要说后悔,多少有一点,但要说完全不满意,也肯定是在撒谎。陛下虽然在道德上存在致命缺陷,但在其余事上几乎没有苛待于我,可以说,没有陛下,就没有我的今天。” 莱布尼茨严肃地点点头:“在下深以为然,没有陛下的恩宠,在下如今怎可能以伯爵之身治理一方。陛下是百年来最为胸襟宽阔之人,这一点无可指摘。” 不,他小气得很,还爱搞暗杀,没素质。 罗贝尔腹诽道。 “但这和犬子有什么关系吗?” “贵公子的名字,是鲁伯特对吗?” “是。” “他和我说,他是从施蒂利亚的大山里走出的孩子,希望跟随我望到更广阔的天空。” 罗贝尔与莱布尼茨四目相对,脸几乎贴在一块。 “人有脚就要奔跑,就像鹰隼有翅膀就要翱翔一样,不需要理由。鲁伯特不希望一生蹉跎在城防军,也不想回施蒂利亚做山大王,他渴望的是比故乡更庞大的世界,我想,我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创造一个足以容纳所有人自由翱翔的世界,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为之奋斗的了。” 莱布尼茨摇了摇头:“他还年轻,和我年轻时一样,横冲直撞,这样不会有好下场,人应该理智一点。” “我们毕竟都是被思想驱动的一坨肉而已,伯爵大人。”罗贝尔双手交叉,托住下巴,“多么现实的计划也必须为思想服务。贵公子就像一只雄鹰,他已经展露出翱翔的野心,作为父亲不该加以限制,而该为之制订基于现实的计划,这才叫作所谓的‘理智’,不是吗?” “那么。”莱布尼茨双手撑着桌面,探出上半身,用身体的气势压向罗贝尔,“您可以保证他的安全吗?” “翱翔是有代价的,哪怕是我,也常常不得不置身险境。” “那么,我依然不同意您的观点。” 大雨磅礴,1453年的第一场雨比以往来的更晚。 农夫在瓢泼的大雨中欢庆雀跃,而与此同时的另某些人却沉浸于无尽的阴霾之中。 鲁伯特失落地低下头。 莱布尼茨当着第一军团许多军官的面,扯掉了他的军徽,拉着儿子的手离开了第一军团的驻地。 盖里乌斯淋着大雨,叉腰破口大骂:“草!那他妈是谁,谁允许的他带走本帅的兵了?这世界上没人能抢我的兵,庞培也不行——那边的小子,你为什么单看着不说话?” 罗贝尔全程旁观,一言未发。 尽管鲁伯特数度悲伤地看向他,他却只是沉默不语。 “那是人家的家事,我们是外人,不好掺和。”罗贝尔对盖里乌斯道,“手伸得太长是会被人讨厌的。” 盖里乌斯撇着嘴:“嘁,真憋屈,要是你有我当年一半的手腕,早就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了。” “手腕有很多种,我只是选了稳妥的那一种。” 望着鲁伯特依依不舍,不住回头望向军营的背影,罗贝尔叹了口气:“如果雄鹰渴望翱翔,是不会一次挫折就放弃的,他一定会追上来的,看着吧,他和我是一样的。” 第247章 天命昭昭 一日,罗贝尔一如往常那样走进圣史蒂芬大教堂,准备举办例行的圣职典礼,却发现所有人都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当他问起缘由,修女和神甫一个个都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似的逃开,连从来不瞒着他的加布里埃拉都摇头指向内殿,不发一语。 “搞什么……怪吓人的。” 他站在内殿和大堂的走廊之间,小心观察红地毯上的鞋印子。 嗯,很好,没穿盔甲。 内殿等待他的应该不是斧声烛影,好消息。 那会是什么事值得瞒着身为教堂实际管理者的他呢? 怀揣着疑问,罗贝尔走入内殿。 “呼!” 在踏入内殿的一刹那,左右两侧的烛台忽然被齐齐点亮,把昏暗的内殿照耀得亮如白昼。 罗贝尔被强光刺激得眯起眼睛,再睁开时,艾伊尼阿斯带着十几个娇俏可人的小修女对着他不住地微笑,烛台左右的人把火把插回墙壁,纷纷对他施礼:“恭贺您,主教大人。” “恭贺我?发生什么事了?而且,嘶——” 罗贝尔急忙捂住鼻子,激动地指着修女们不过膝盖的短裙,和一双双白花花的美腿:“是谁让你们把裙子改得这么短的!有伤风化,无廉耻!” “哈哈哈,别怪她们,是我要她们这么穿的。”艾伊尼阿斯放声大笑,身上的紫袍被笑声颤得一抖一抖。 罗贝尔恍然大悟:“这就不奇怪了。” “小子,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一个在床上搞女人时都得念经助威的神经病。” “你偷窥我!” “我没有!话说回来竟然真的有吗?!” “你捂着鼻子干什么?” “少废话,有纸吗?” 折腾了十几分钟后,罗贝尔总算堵住了血流不止的鼻腔。 修女们在他的催促下换上了正经的修道服,从头发到脚腕全部遮盖得严严实实。但一旦幻想起这些严实袍服下美丽的躯体,他就感觉自己的鼻子又开始发痒。 “啊!可恶!” 罗贝尔一头撞在一旁的石柱上:“贪婪的肉欲与任何使身体更富魅力的展示都是灵魂的不清洁……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哎!背串了!可恶!” 他顶着通红的额头走到艾伊尼阿斯面前:“搞得这么神神秘秘花里胡哨的,到底瞒着我什么了?” 艾伊尼阿斯脸上挂着“我都懂”的古怪微笑:“怎么样,女性的躯体十分美味吧?” “的里雅斯特主教,请正经一点,我们在谈公务。” “上帝又没规定谈公务的时候不能谈女人。” “但是圣保罗规定基督徒不可放荡。” “圣保罗只是圣徒,他的话不能代表耶稣本人的意思。” “现在没空搞神学辩论。”罗贝尔打断了他,“到底是什么事?” 艾伊尼阿斯从桌上拿起一卷卷轴:“你看看就知道了。” 罗贝尔接过卷轴,熟悉的丝绢质感让他习惯性挑起眉头:“这是,从罗马来的?” “嗯哼。” 他拉开卷轴。 几分钟后,罗贝尔砰的一声把卷轴合上,扔回桌子,脸上写满了诧异:“教皇冕下要升我的神职?为什么?” “这本来就是他欠你,毋需惶恐。”艾伊尼阿斯不紧不慢地拾掇好丝绢卷轴,“当初,先代冕下尤金四世曾下旨追封你为枢机主教,得知你并未殉道后,尤金四世本打算将错就错,正是现任教皇、当年的托马索主教力主降低你的位格,从枢机砍成了都主教,实际权力不过一地首主教而已。” “这我都知道,格热戈日在信里告诉我了。”罗贝尔依旧紧锁眉头,“但突然在这个关头给我加封,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艾伊尼阿斯开玩笑似的说道:“可能就是单纯地想拉拢你?毕竟你是教会不可多得的人才,教皇从不介意属下人干过的事,我在出家之前还给陛下当过机要秘书呢。” “尼古拉冕下看起来不是那类心胸宽阔之人。” “呜哇,真是尖酸刻薄的评价——但还真被你说着了。”艾伊尼阿斯收敛笑意,把另一份丝帛书信拿了出来。 他一字一句地阅读起这封教皇的亲笔信,艾伊尼阿斯在一旁道:“冕下终于打算将十字军战争付诸行动了,目标只有一个——希腊。” “这不可能,没人会响应的。”罗贝尔断言道,“任何人都明白,现今已不是神圣之剑一挥舞,万民便前赴后继地奔赴圣战的时代了。人们热爱幸福的生活胜过虚妄的天堂,对万里之外的圣战场不再感兴趣。所谓十字军,终究是罗马教廷的一厢情愿罢了。” “当然,而这就是冕下亲自来信的原因。冕下希望以现实利益来说服神圣罗马帝国参与此次的希腊十字军。” “利益?我实在不明白教皇还能给我们什么?”罗贝尔不由讥讽道,“他甚至连皇帝的加冕权都丢掉了。” “王冠,很多的王冠。” 艾伊尼阿斯严肃地点头。 “波西米亚的王冠、克罗地亚的王冠、匈牙利的王冠、波斯尼亚的王冠,乃至……希腊的王冠。只要奥地利吃得下,尼古拉冕下承诺:无所不予。” 罗贝尔惊讶地睁大眼睛,沉吟片刻,说道:“我必须和陛下商量,可能还要上呈帝国议会表决。” 艾伊尼阿斯比出“请便”的手势。 在罗贝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前一刻,他大声调笑道:“在那之前,请允许属下称呼您一声诺贝尔宗座,或者你更喜欢大牧首这个名号吗?” 罗贝尔背对他比了个小拇指。 艾伊尼阿斯哈哈大笑。 “大牧首,一路顺风!” 在他离开内殿后,艾伊尼阿斯看向自己的女儿加布里埃拉,投去一个“拿下了吗”的询问眼神。 加布里埃拉冷哼一声,有样学样地对父亲也比了个小拇指,扭头返回了后堂。 神究竟是什么? 走在赶往霍夫堡皇宫的街道上,罗贝尔独自一人缓缓踱步。 不知是否命运的馈赠,他的人生似乎未经许多波折便走上了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抵达的巅峰。 奥地利宗座,或者用东仪教徒的话说,德意志大牧首……亏得那个尼古拉五世敢这么加封自己。 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抛开地位特殊的红衣枢机不谈,宗座已是仅次于罗马教皇的神职。在教会的仕途上,他只用了七年就走到了尽头,即使囊括他当神甫的日子,也不过十一年而已。 不断有小市民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不乏有人认出他的身份,亲切地和他打着招呼。 平心而论,他的人生活得并不“清醒”。 无论是白袍人的身份、自己离奇的复活、盖里乌斯和法罗复活的谜题,还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次次神迹,他一直懵懵懂懂地前进,醉心于事业,没有太过关注这些身边的风景。 直到这一刻,他已经走到了事业的尽头。 在教皇之下,他作为宗座大权在握。 在皇帝之下,他作为宫相同样位极人臣。 他才二十一岁,多少人几辈子都达不到的目标就这么玩笑似的实现了。 但也正是到了这一步,他才能想起回头望望自己走来的一路,有多少迷惑仍未解开,而他未来所要抵达的尽头又在何处。 鲁伯特的话点醒了他,人有脚所以一定会前往彼方,这份前往彼方的任务,就仿佛是上帝所给予每个人的使命。 无论哪一本宗教典籍,几乎都绕不开“人如何获得救赎”的话题,上帝判人生而有罪,赎罪是获得救赎的唯一途径,而奉献又是赎罪的唯一途径。只有江天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人是在天使的祝福下,为获得幸福而生的——如果人类真的是上帝的孩子,那作为父母,上帝怎么会让孩子生来就背负一生的罪孽呢? 那么,获得幸福就是人类的自我救赎。一个满怀幸福的、圣母玛利亚的羔羊魂归天国时,耶和华将评判他这一生的奉献与幸福。 使命、使命……每个人都有一份与生俱来的使命,人有脚所以会奔跑,隼有翼因而要翱翔。当使命实现,人自然会感到幸福,就像罗贝尔看到朋友们幸福时也会由衷为他们喜悦一样。 奉献与救赎……是啊,规定唯有禁欲与捐献才算奉献的并非上帝,而是人类本身。这份罪孽寄托的也许并非神的期许,而是人类的私心作祟。 上帝所渴求的奉献,是每位子民实现他生而为人的昭昭天命。 “喔……我好像又懂了……呃,是懂了吧?” 站在霍夫堡皇宫殿门前,罗贝尔迷糊地点着头。 “那我的使命呢?我的使命是什么?” 他背对皇宫,对空旷无人的街道大声呼喊:“喂——白袍的——耶稣!” 他喊出了猜测的名字,但空旷的街道没有回应他。 “你是耶稣吗——” 罗贝尔隐隐约约听到了“别问了别问了”的声音,偏头一看,一只与以往一样的小苍蝇正趴在他肩膀上搓手手。 “嘿。”他问苍蝇道,“你和白袍的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 声音自脑海中响起。 “朋友?你们认识多久了?” 【从他诞生起我们就认识了】 “那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和他都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哪怕我这样的孤儿都有一个名字。” 【不存在的事物就是不存在,强求结果并无好处】 “好吧,那你能联系上白袍的吗?” 【可以,但他放假了】 “……啊?” 【已经为您转接】 苍蝇倏地呆滞。 几秒钟后,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它身上传出来: “我说了我在放假!不是说不派活儿了吗?我说了那小子一个人没问题,不需要我多管闲事!” “白袍的。”罗贝尔出声道。 苍蝇又呆滞了。 良久,它搓起了爪子,试探地问道:“罗、罗贝尔?” “是。” “你怎么会在那头儿,莫非,你已经到那儿了?” “不,我现在人在维也纳,以及,‘那’是哪?” “不重要,我懂了,一定是那家伙把你转接给了我,看我回来骂死它!” “白袍的,你是耶稣吗?” 苍蝇那头愣了一下,很快爆发出脱节的大笑:“当然不是,我可比他能活多了,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好奇,还有,那个。”罗贝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你知道我的天命是什么吗?你帮了我这么多,还救过我的命,肯定是有所目的吧?可我不知道做些什么报答你。” “感谢你和我认识七年就问出这个问题,而不是临死才问。” 尽管苍蝇没有人类的脸,罗贝尔依然从其上读出了“鄙视”的神态。 “天命?人的天命可是多种多样的,对商人,赚钱就是天命,对农民,耕作就是天命,对铁匠,把一把剑锻造好都可以是天命。人的天命多种多样,重要的是你认为你的天命是什么,而不是把这个问题抛给别人,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 罗贝尔问:“你是说,做好本分的事就是天命?” “不不不,你怎么会相信‘本分’这种东西呢,你可是我见过最不安本分的人之一。你想啊,农民难道就必须一辈子困在乡下吗?工人难道就不能回归乡土吗?平民难道就没机会成为贵族吗?这些姓哈布斯堡的,姓维特尔斯巴赫的,五百年前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彼时的加洛林王朝和墨洛温王朝可还存在吗?” 苍蝇嘿嘿笑着:“哎呀,天命,人类认定了自己的天命就好像苦日子有了盼头,实在是可爱的生物。小子,如果你真的渴望被指明前进的方向,那就到希腊去吧,到罗马去吧,到文明伊始之地,也许那里会有你寻找的目标。” 话说完,苍蝇扇动嗡嗡的翅膀飞向天际,向着太阳的方向,最终化为一个不可见的黑点。 市民好奇地看着自言自语了大半天的主教大人,在结束自言自语后走进了皇宫。 “希腊,罗马,知道了。” 罗贝尔仰望太阳:“我会去的,你也会在那等我对吧。” 不,我会继续我的假期。 假装飞走,实则偷偷藏进了他的兜帽的苍蝇在心里默默道。 第248章 哈哈,我不去 江天河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走在同样前往霍夫堡皇宫的皇后大道上。 大道两旁搭有数百座简陋的窝棚,瘦骨嶙峋的穷人趴在窝棚的入口,手边紧紧捏着一个破口的陶碗,等待路过的善良市民投入几枚救命的钱币。 这些人大都是获得解放后无家可归的农奴,失去了奴隶枷锁,也顺带着丢掉了世代生存的土地与饭碗。 尽管政府竭尽全力去收容流民,签署了解放法案的地主也回雇了不少的雇农,但流民问题依旧难以根治。 庄园领主惊喜地发现,农奴摇身一变成为雇农后“积极性”大为提高,原先需要二十人耕作的田地,如今只要十五人、甚至十人就足以应付。 这些雇佣来的农业工人为了争夺更高的工资,全部拿出了当奴隶时从未有过的内卷精神,起早摸黑地工作,夜以继日地干活,只为早日赚够买地的钱,迈入自耕农的阶梯。 相对的,那部分懒惰或身体残疾的前奴隶瞬间变成了被抛弃的垃圾。庄园主早就看这些人不顺眼,只不过碍于不得随意抛弃奴隶的法律,一直无从下手。 现在顺着解放的大趋势,大地主终于得以淘汰这些“落后生产力”,任他们流入社会自生自灭。 在欧洲,国家政府都小得可怜,哪怕弗雷德里克的帝国政府,真正办公的其实也只有不到三百人。维也纳的就业市场已经过量饱和,剩下的劳动力要么加入内卷,要么背井离乡,要么忍饥挨饿,沦为奴隶都不如的乞丐。 皇宫的卫兵已经和江天河混得很熟络,她每个月都会向皇帝亲自汇报火枪火药的研发进度,说服弗雷德里克批准更多的研究经费。 在外宫城到的回廊里,江天河碰巧撞见了正在欣赏回廊画作的罗贝尔。 她忍不住拍醒了他,问出了压抑心中已久的问题: “很多人还是没有工作,没有房子住,都是我们害的,不然他们至少可以住在主人的庄园。我们明明做了好事,却害了这么多的人,他们本有一份不那么体面但至少能养活一家人的工作,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通往地狱的路都是由善意铺就的,这样的糟糕事早有人做过无数次,将来也会有人做无数次,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我们也不例外。” 罗贝尔转过身,轻轻揉着她的脑袋。 “改革早来晚来都会来,我们不做,后人也会做,总会有人跟不上时代。我们在新世界的诺亚方舟上尽可能载了最多的人,但还有些没上船的……船票有限,他们要为自己的命运负责。” “如果不前进,停滞不前呢?原本的日子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下去了。” “是啊,但如果不前进,生活就一点希望也看不到了。”罗贝尔叹息道,“他们失去了一切,只剩自由,但更多人不仅获得了自由,还获得了未来的希望,他们终于有资格通过努力改变命运,而不是世世代代做地主的奴隶,那么改革就没有错。” 见江天河依然郁郁寡欢,罗贝尔笑着道:“如果你心里实在过不去,就尽早扩建你的工厂,尼特拉大公写信向我要求增加铁器的进口——多制造些岗位,带更多人上船吧。” “嗯!” 江天河重重点头。 二人并肩走出了回廊,询问擦肩而过的侍女皇帝的所在,最终在餐厅里找到了刚刚用完午餐的弗雷德里克三世。 他仍沉浸在丰盛午餐的回味中,用指甲抠挖牙缝,另一只手惬意地挠了挠肚皮。 “咳咳。” 罗贝尔轻咳两声示意自己的到来。 弗雷德里克回过神,看见已经站在餐厅门口的二人,面露喜色: “喔!你们终于来了,吃过午餐了吗?” 江天河优雅地用贵族的礼仪施礼道:“我们已经在家用过餐了,陛下。” “哈哈哈,可惜,膳食总管多做了几份餐点,既然你们吃饱了,就分给下人们吧,来人,都撤下去吧。” 他摆摆手,侍女和仆人立即高高兴兴地端走剩菜剩饭。 在清理的整洁如新的长桌上,江天河解下背包,从里面抽出一杆和她本人身高相同的火枪。 在看见枪体的一瞬间,弗雷德里克眼眸精光大作: “哦?这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什么膛枪?” “是前装线膛枪,陛下。” 江天河把火枪递给弗雷德里克:“前装是指弹丸需从前方装入,直线膛就是——请看这里,陛下。” 她用手指捅进枪口,给弗雷德里克做了演示。 皇帝立马有样学样地伸进手指,眼前骤然一亮。 “噢噢噢噢,枪管里竟然还有螺旋的纹路,这纹理,这凹凸不平的质感,简直就像女人的下……” “咳咳咳咳咳!” 罗贝尔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狠狠剜了皇帝一眼。 皇帝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只有江天河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人:“女人的下什么?” “手掌!陛下的意思是膛线就像女人的掌纹一样。”罗贝尔急忙解释道。 江天河点点头,继续为皇帝讲解起火枪上的学问:“这个部分,名叫扳机,通过机括结构连接枪身后方的点火机,您看。” 她扣了一下扳机,套在弯曲铁钩上火捻立刻敲进了后上方的装药槽内。 “火捻点燃火药,爆炸推动弹丸,然后。”她手指比出一个手枪的样子,一对可爱的眼睫毛盖住了眯起的眼眸,“啪。” “所以为什么要用扳机?直接点火不行吗?”弗雷德里克问出自己的疑惑。 江天河耐心解释道:“重复点火会浪费时间,盖里乌斯将军代我征求了火枪兵的意见,许多人抱怨在战场上会由于紧张而拿不住打火石,火门枪直接点火会炸伤手指,还有装填流程繁琐、经常填不进去弹丸和准头差的毛病。” 最主要的是,她根本不能理解火门枪为什么没有扳机。对一个曾在21世纪生活过的、有常识的现代人而言,没有扳机的枪和烧火棍有什么区别? “本厂的工匠尝试了许多办法,我们试用了威尼斯人的火枪,但威尼斯火枪的点火器是形似烛台的铁托盘,容易走火,所以我们最后采纳了一位名叫约安尼的铁匠的建议,把火捻绑在弯曲的铁柄上,这样火枪的击发更快、安全性也更高。” “拿这个和女人的……掌纹一样的膛线是干什么的?” 弗雷德里克在罗贝尔择人而噬的目光下连忙改口。 江天河露出得意的笑容。 在罗贝尔的记忆里,她上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还是成功实现钢铁冶炼的时候。 “这是为了提高准度,螺旋纹可以使弹丸在枪膛内旋转,就像足球那样,约拿和我踢足球的时候说过,用特殊脚法可以踢出旋转的足球,会比一般的足球更快更准。” “什么是足球?”x2 罗贝尔和弗雷德里克异口同声地问道。 “啊?”江天河怔住,“就是拿脚踢的球啊,约拿说他是威尔士足球踢得最好的男人,我老爸以前经常熬夜看欧洲杯的比赛。你们不踢球的吗?德甲?意甲?” 罗贝尔被江天河眼中那种质疑的目光深深刺激了。 “怎、怎么可能?哦——你说足球啊,我没听懂,嗨,这在德语里不叫足球(fu?ball),我们都是叫,叫,叫腿球(legball),对,腿球!” 他尬笑着搂住弗雷德里克的肩膀:“我和陛下可是帝国最好的腿球选手,不信你写信问伊日,他每次都踢不过我。” 弗雷德里克:“啊?哦!对对对,你就跟伊日说,朕和大主教问他,朕俩是不是足球踢得最好的!他肯定会说是!” 江天河这才收敛起怀疑的眼神,继续讲解膛线的意义。 “螺旋纹的膛线可以促使弹丸高速旋转,根据测试,有膛线的火枪比没膛线的火枪精准射程超过一倍以上。而且,膛线可以作为释放枪膛空气的管道,这样士兵在装填时就不会被气压压得塞不进去子弹了。” “什么是气压?”x2 半个文盲罗贝尔和一个文盲弗雷德里克再次异口同声地问道。 江天河翻了个白眼:“能不能不要打断我,本小姐还没说完呢。” “哦。”x2 “除此之外,我们在威尼斯火枪的基础上再次加长了枪膛,根据反复实测对比燧发手枪和长火枪的性能,我们认为更长的枪膛有助于提高射程和准度。” “但是本厂不打算为奥军列装螺旋线膛火枪,我说完了。” 江天河用极快的语速说完最后一段话,老老实实地站在那,等待另外二人满腹的疑问。 “为什么,这么完美的武器,多一个士兵用上就多一份安全,就能少牺牲几条性命。”罗贝尔疑惑道,“而且枪都已经造出来了,为什么不能用呢?” 弗雷德里克也点点头。 武器的质量越高,意味着他实现帝国野望的目标越近,他恨不得立刻把枪炮配备全军,最好人手一把——比法兰西人和勃艮第人的军队更多更好,那才符合他这位皇帝的身份。 “工艺难度太高了。”江天河似乎早就料到二人的问题,无奈摊手,“这把试验性质的线膛枪是仅有的二十多位大师加班加点了半个月才造就的杰作,每条螺旋线之间的距离基本相同,弧度基本一致,否则不仅不会提高准头,反而会下降,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 “好吧,那怎么办?” 弗雷德里克难受地心痒难耐。 明明有更好的武器却没办法大规模制造,难受程度无异于看到绝世美女却发现对方心有所属。 江天河从背包里翻出了另一把。 罗贝尔立马吐槽:“你竟然带了两把枪,怪不得包盛那么满。” “所以我们还制造了另一种火枪。”江天河拍着第二把火枪的枪身,“把螺旋纹膛线降低为直线纹膛线,削弱了性能,但至少让学徒也能参与锻造。还简化了扳机和装药槽的机括结构,尽量采用模具,省时省力,熟练工两天就能造出一把这样的枪支。” “性能弱化了多少?” 罗贝尔问出两人最关心的问题。 “精准射程差不多从四百米降低到了一百五十米。” 弗雷德里克一句脏话就骂了出来:“靠,这也差太多了!” 江天河安慰他道:“您必须得理解便宜没好货的道理,这已经是短时间之内能做到的最好的仿造和改良了,至少比威尼斯的旧式火枪好。” “真的?比威尼斯的还好?” 弗雷德里克狐疑地接过第二把火枪,依依不舍地把第一把试验性质的火枪抱在怀里: “能不能把这把做试验的留给朕,就算列装不了,偶尔看看当个念想也好啊,朕可往你的工厂投了不少钱呢,你不会连这点愿望都不满足朕吧?你看,要不我命令这小子娶……” “陛下。”罗贝尔的右手搭上咎瓦尤斯的剑柄,“我想起来我们还有场决斗没了解,您不会忘了吧?” 最终,江天河只带着第二把原型枪无奈地离开了。 看着坐在皇座上一边舔舐枪身、一边嘿嘿傻笑的皇帝,罗贝尔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后只把教皇的亲笔信留在了桌子上,独自飘然离去。 半天后,暂时玩腻了枪的弗雷德里克终于注意到了桌子上的书信。 他拆开信封,用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全文。 “哈?圣战?让朕领头?尼古拉那逼得流感烧糊涂了?不去!” 第249章 裁缝与爱情 维也纳霍夫堡皇宫,皇帝寝殿。 “哈哈哈哈!好衣裳,朕就穿着一身去见那些土包子,肯定能惊艳四座!” 弗雷德里克的下半身穿着一件最近风靡意大利的紧腿长裤,上半身穿着带斗篷的宽大风衣。 这是不久前才在北意大利城邦流行起来的最新款式,宽大的上半身衣物搭配紧窄的织缎锦长裤,最大程度凸显男人的魁梧,这样的套装被称为“普尔波万”,造价昂贵,唯有上流社会的绅士才有资格穿着。 皇帝花费重金请佩鲁贾的资深裁缝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五套精致的新衣裳,本打算按照罗贝尔的体型也订做一身,可惜被以“太幼稚了,我穿教袍就好”的理由严词拒绝。 于是弗雷德里克请佩鲁贾裁缝织造了一件天鹅绒的长袍,一种在意大利被称为“嘎翁”的长袍,搭配一顶插着天鹅羽毛的贝雷帽,和一件名为“修米兹”的贴身亚麻内衣,作为罗贝尔升任宗座的贺礼。 除了给男人的衣物外,裁缝还贴心地向弗雷德里克推广了近期风靡意大利的女性衣物——“罗布”。 “罗布”是一种在腰部收紧的连衣裙,拥有袒露胸襟的v形领口,袖口在手腕处收紧,高高的腰身凸显女性的修长之美。 用弗雷德里克粗野的形容,差不多就是“细腰长腿大屁股”。 用稍微文雅一些的词缀,便是“破除封建约束的人文主义气息”。 本着裁缝来都来了的精神,弗雷德里克邀请全城的公子贵妇一齐来皇宫织作新衣。 以往空荡得吓人的皇宫骤然间车水马龙,精神世界匮乏的贵族们兴奋地讨论彼此新做的衣物,枯燥乏味的生活难得出现了新事物的光芒。 江天河以葛优躺的姿势瘫在客厅的沙发里,双眼无神,口中不断念叨着“我想玩手机”。 她垂下的手里握着当年被罗贝尔轻松解锁的手机,里面储藏着她在原本世界的珍贵记忆——和父母同学的照片,但已经电力耗尽许多年了。 她曾经好奇地问过罗贝尔为什么知道怎么解锁手机,后者告诉她,他的神学老师有个一模一样的砖头,连解锁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电池坏没坏都是个问题,何况她根本找不到充电的地方——罗贝尔说他的老师会用把手机放进一个叫做“太阳能充电基站”的盒子里,放在太阳下半天就能充满能量。 “可惜老师的杂物已经和老师合葬了,他嘱咐我把所有东西都砸坏砸烂,一点都不许留在这个世界上。” 她距离充电希望最近的一次就是白袍人把约柜搬到她面前的那一刻,她本以为这是同样来自现代的造物,可惜她猜错了,虽然约柜确实某种意义上的“充电宝”,但根本不是给电子产品用的充电宝。她不是没有偷偷询问白袍人,知不知道怎么给手机充上电,但每次白袍人都是一副“你再说什么”的奇怪表情。 江天河敢肯定,自己被带来这个世界肯定和白袍家伙和其背后的存在脱不开关系。 白袍人从不遮遮掩掩,就差把“我不是人类”这件事写脸上了。可惜她科幻小说看得少,不然高低得猜他来自神必的外星势力。 每天都和一群中世纪壮汉铁匠相处,回家就能看见神棍念诵圣经,最可怕的是这个神棍竟然真的会仙术,诸如力大无穷、操弄灵魂的本事简直家常便饭,开天眼更是如呼吸般自然。 她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早就崩碎的一干二净了。不对,所以如果神真的存在,那神棍才是唯物的人,她反而才是唯心的那一个。 “唔啊啊啊啊,难受,想玩手机。” 女孩悲伤地呻吟着,厚重的“曼特”连衣裙也无法阻止她像八爪鱼一样在沙发里扭来扭去。 “造把枪都要费两年,这辈子估计是回不了家了。” 她认命似的四肢瘫开,一双死鱼眼无神望天。 阴暗、扭曲、爬行…… “天河。” “啊!” 朱利奥的声音吓得她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站起:“怎么了?!” 拎着一包衣服恰巧路过的朱利奥也被江天河的反应吓了一跳:“没!我来给老婆做两件衣服,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失落。” “没,想家了。” “是嘛,我倒是一点也不怀念安科纳。”朱利奥坐到她身边,把为老婆订做的衣服放在大腿上,“明明只要几天的马程就能回家,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那里尽是些糟糕的回忆,我最爱人都在身边,你们在哪儿,哪就是我的家。” 江天河笑靥如花:“你倒是想得开。” “那当然,我可是朱利奥·塔佩亚。” “对了,小卡缪是不是要年满一岁了?” 卡缪·雅各布·诺贝尔·塔佩亚。 作为安科纳四庭柱中第一个有孩子的人,朱利奥终于完成了所有狐朋狗友都怀揣的心愿,把好兄弟的名字塞进儿子的名字。 如果有机会再生一个女儿,他还打算把江天河的名字塞进女儿的名字了。 “是啊。”朱利奥翻腾着衣服堆,翻出一件专门给宝贝儿子订做的小棉衣,眼中柔情似水,“小卡缪真的很聪明,才一岁就会叫爸爸妈妈和阿姨叔叔了。” “不要提这件事好吗?” 江天河扶额:“我不想回忆起那件事。” 在卡缪年满十个月时,罗贝尔作为他的教父为他完成了天主教的洗礼仪式。等到这个孩子年满八岁,罗贝尔还将担任他的神学导师,履行教父的职责。 顺带一提,在洗礼仪式上,小卡缪第一次叫了朱利奥夫妇“爸爸妈妈”,高兴得两人抱着婴儿又亲又抱。 紧接着,小卡缪又喊了罗贝尔和雅各布“叔叔”,最后在江天河的怀里喊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声:“阿姨。” 江天河忍住了没哭出来。 曾经那个十四岁的豆蔻少女,如今年过双十,还被人叫老阿姨……在可视的未来,她可能还会被人叫伯母、叫奶奶…… “不要啊!” 江天河在沙发上踢腿,对着可怜的天鹅绒软垫拳打脚踢:“我不要被人叫奶奶啊!” “安心。”朱利奥安慰道,“只要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就不会被人叫奶奶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天河,你说过你来自未来,只有我们几个在你看来是正常人。”朱利奥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跟老大告白?你都二十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江天河嘟嘴,哭丧着脸,“那家伙已经完全把我当女儿在养了,可我不想多个爹啊。” “呃,好重。” 罗贝尔换上了深蓝色的嘎翁长袍,从更衣室里走出,扶正了头上的鹅毛贝雷帽。 “我已经开始怀念我的教袍了,我能换回去吗?” “不能。”伊莎贝尔无感情地否决了他,“你这身衣服是陛下花了两百弗洛林定制的,陛下说了,如果你不穿,就还他两百块。” “啧。” 伊莎贝尔娴熟地在账本上记录今日的开销,忍不住说道:“你该消停消停了,陛下宽宏大量,容忍你的无礼不知道多少次,你到底看他哪里不顺眼了?” “我看他哪里都不顺眼。” 罗贝尔对着镜子整理着头发与贝雷帽。 “哎,你们男人真是无聊又幼稚。” “不止,男人还会贪财和好色。”罗贝尔抄起立在镜子旁边的鸡毛掸子,对着头顶就是一顿乱梳。 “你在干什么?” “梳头。” “哪有用掸子梳头的?” “这不比那破梳子好用多了?” “天啊,我当初真的瞎了眼,竟然指望你给小莱昂诺尔当后盾。”百种槽点无处吐,伊莎贝尔唯有一声叹息。 罗贝尔开玩笑似的说道:“可能因为我比较年轻吧,等弗雷德里克和博罗诺夫老死了,偌大的奥地利也就剩我和恩里克了。” 伊莎贝尔一脸认真地颔首:“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听不出我在开玩笑吗……” “你搁置我的提议这么多年了,真对我不感兴趣?不是我自夸,我的相貌身材才华都是我们布拉干萨家最上等的。” 伊莎贝尔蓦然晃身而过,笑嘻嘻地把胸贴在罗贝尔的后背上。 “你看你看,大不大,软不软?” “这是你今年第七次问我了,我的回答依然是:我不感兴趣。以及,女士,请牢记自尊自爱,就算是卖猪肉也没有这么卖的。” “撒谎,一味自尊自爱可抓不住心仪的男人。”伊莎贝尔撇着嘴,“你看你的袍子都被顶起来了,还说没用?” 罗贝尔大惊失色,连忙低头检查。 伊莎贝尔松开手臂,捧腹大笑:“哈哈哈!竟然真的被骗到了,你真的太可爱了!娶我嘛,要不然当情人也可以呀。” “主说:‘爱是不加害于人的,所以爱就完全了律法。’”罗贝尔瞪了她一眼,“耶稣告诉我们强扭的瓜不甜!” “‘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伊莎贝尔针锋相对地屈身叉腰,“耶稣还说爱情就是要大胆而热烈!” “你这是曲解教义,这段话的爱是指信徒对上帝的爱!” “你不也是曲解!” “哼!”x2 两人相视冷哼,各自转身离开。 奥地利宗座与威斯特法伦行宫伯爵的感情生活并不顺利。 第250章 的里雅斯特集结 19世纪,当马克思以后世的视角评价“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时,枪械作为现代战争之王已经完全取代了冷兵器的位置,英法殖民帝国蒸蒸日上,完全看不出衰败的气象。 英国清教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德意志完全成了路德宗的天堂,素有“天主孝子”外号的法兰西剥夺了教会的所有田产财富,天主教会退居贫穷的意大利与伊比利亚,在三大列强中完全丧失了影响力。 而在1453年,大航海时代的黎明依旧只是黎明,指望技术尚不成熟的火枪取代冷兵器更是完全不现实的。 且不提前装线膛枪那令人蛋疼的装填效率,弓弩作为远程士兵的主流始终不能被火药武器取代的最重要原因便是火枪苛刻的使用环境。 潮湿会导致哑火,下雨点不燃引线,保养不善而炸膛频发……任何环境上的波动都会让娇贵的黑火药成为依托答辩。 哪怕在火枪火炮广泛列装的法军当中,火枪兵更多也是作为辅兵存在,火炮基本纯粹用于攻城,野战次数屈指可数——不是每个将军都像高尔文一样执着于用炮弹杀死敌人。 十四世纪中叶起,阿拉伯人和威尼斯人开始把火炮搬上桨帆战舰,称为“舷炮”,早期主要以滑膛炮为住,而非线膛炮。 滑膛炮不内置膛线,因而口径偏小,精准度偏差,但也有优势,那就是膛压更足,射程较之工艺不成熟的线膛炮更为遥远,在距离为王的海战中占据优势。 “带铜炮的小舢板”就是这一时期强国海军的最佳写照。 现代意义上的线膛枪在1420年便诞生于德意志纽伦堡的匠人之手,到1450年代便投入了实战,但现代意义的线膛炮却直到十八世纪才被西班牙人搬上风帆战列舰。 那时的欧洲海军才符合了大部分现代人的想象——昂扬的风帆,在风吹雨打中坚定不移的弧形舰身,以及一个个黑洞洞的侧舷炮口中暗藏的铸铁线膛加农炮。 但十五世纪嘛……欧洲海军还停留在接舷肉搏的早期ea版本,舷炮就如陆战炮一样,更多起一个辅助的作用。甚至几百年前发明的希腊火(舰载喷火器)依然可以作为这一时期的海战利器。 阿尔伯特最近心情大好。 这位威尼斯尊贵总督的独生子,自从到以“海军顾问”的身份抵达了的里雅斯特,立马得到了的里雅斯特港口总督的盛情款待。 的里雅斯特是一座位于北意大利与克罗地亚之间的大型海港城市,从法理上属于卡林西亚公国的一部分。 这里在公元前后曾是斯拉夫蛮族的殖民定居点,后成为罗马帝国向外开拓的殖民省。 奥托大帝时期,神圣罗马帝国签署了准允边境伯爵向东扩张的帝国法案,日耳曼人因而开始的成批成批跨过易北河,向东部的蛮夷之地开疆拓土。 的里雅斯特恰好赶上了这个日耳曼人大举迁徙的“风口”,大批日耳曼人来此定居,与斯拉夫人通婚生活,形成了独特的斯洛文尼亚文化。 被伊斯特拉半岛庇护,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加上是奥地利大公国唯一的沿海大港,的里雅斯特理所当然地受到弗雷德里克的高度重视。 这里是奥地利对外商贸核心,来自威尼斯、克罗地亚和亚得里亚海沿岸国家的商船日夜不停地停泊在富饶繁忙的的里雅斯特港。 克罗地亚人已经很多年没有拥有自己的国王,他们的国王多年由匈牙利国王兼任,在瓦迪斯瓦夫三世阵亡后,波兰人、克罗地亚人和匈牙利人一起失去了他们的国王。 波兰王国的王位由立陶宛大公卡齐米日攫取,匈牙利和克罗地亚的王位空置至今。 在这个匈雅提·亚诺什年老体衰的当下,这两顶王冠的去留成为了的里雅斯特酒馆市井间经久不衰的话题。 “凭什么说一定是你们匈牙利的马加什当国王!按照继承法,我们奥地利的拉迪斯劳斯王子才是众望所归!” 一间的里雅斯特的小酒馆里,喝酒正上头的萨格勒布商人突然发难,指着对面桌子的佩斯行商口出不逊。 “马加什只是亚诺什的儿子而已,没有资格领导我们美丽的克罗地亚!” 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在文化上深受西欧文化影响,虽然本身属于泛斯拉夫族裔,却根本和匈牙利的马扎尔人与同为斯拉夫小兄弟的塞尔维亚人尿不到一个壶里。 身着马扎尔传统长袍的佩斯行商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一场争吵眼看在所难免。 就在这时,酒馆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四名近卫士兵簇拥着一脸畅快的阿尔伯特·福斯卡利坐在吧台上,轻飘飘地扔出几枚金灿灿的杜卡特金币。 “把你们这最好的美酒和最漂亮的妞给我带上来。” 阿尔伯特一只脚搭在吧台上,坐在一旁的佩斯行商一脸晦气地起身离去,一场潜在的争吵顿时消弭于无形。 他看着佩斯行商的背影大笑不止,端起酒馆老板亲自端上的美酒,浅尝辄止了半口,一口酒水噗呲就喷了出来:“什么?!这是什么破酒,喝起来和马尿似的,你们就拿这个招待贵客?!” “大大大大人。”酒馆的老板娘颤抖地捡起酒杯,“这已经是小店最珍贵的酒了,这,再好的实在是没有……” “第戎葡萄酒有没有?再不济,波尔多的红酒有没有?” 老板娘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大人啊,那都是老爷们才喝得起的宝贝,小店何其有幸能够珍藏呐?” 阿尔伯特嘁了一声:“真扫兴,那美女呢?美女总不能也没有吧?” “小店做的是正经生意,也,也没有那样的服务……”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开的什么店!” 阿尔伯特怒发冲冠,起身踢塌了吧台,吆喝士兵:“给我砸,把这家没用的店给我砸了!” 四名卫兵毫不迟疑,立刻对着店里的器具桌椅拳打脚踢。 酒馆顾客们骂骂咧咧地起身躲开,不去触碰阿尔伯特的霉头。 现如今,谁不知道福斯卡利家的阿尔伯特成了皇帝的掌上明珠——新生的奥地利海军几乎全仰赖这位外国来的贵公子教导,士官也大多请威尼斯专人培训,没人开罪得起。 不害怕福斯卡利家权势的人一般又不会到这种偏僻的小酒馆喝酒——一般不会。 阿尔伯特离开了父亲的限制和家庭的约束后终于放飞自我,狠狠过了一把跋扈公子的瘾,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几乎所有客人都边骂边离开了。 “庶民也敢违抗我的命令?知道我们福斯卡利家的名号吗?砸!接着砸!” 三名卫兵搬起了酒柜,狠狠拍在地上,廉价的麦芽酒洒了一地。 两名卫兵拔出随身的短剑,对着酒桶一通乱砍乱捅,成功给酒桶开了几个大洞。 最终,一位卫兵通过隔门冲进了酒馆的后院,黑乎乎的大门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来人!来人!” “来了,公子。” 一声幽幽的声音回应道。 阿尔伯特指着老板娘风韵犹存的脸,狞笑道:“把她扛上马车,虽然有点老了,不过正好换换口味。” “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公子啊……”幽幽的声音继续回应道,“多年不见,可想念小人么?” “嗯,嗯?” 阿尔伯特惊讶地回过头,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张一生都难以忘怀,彻底粉碎了他接替父亲总督职位希望的可恶对手之一。 他愕然地伸出右手第二三根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人: “你、你是。” “你什么你,怎么一点礼貌也没有?” 那人的手如幻影般捏住阿尔伯特的手指,剧烈的疼痛迅速自指尖传入大脑。 “啊!啊!”阿尔伯特攥住手腕大声嚎叫,“放手!你这混蛋!” “靠,欺负市民还骂人,你有理了你?” 朱利奥气得头顶冒烟,果断加大了手上的力气,这一次甚至用上了杜兰达尔的神力。 几秒后,阿尔伯特的手指终于不负众望地嘎嘣一声,断了。 他哀嚎着倒在地上。 朱利奥连忙后退几步,看着手掌爆出的青筋,下意识自语道:“呃,好像闯祸了,要不找老大吧。” 的里雅斯特总督宫。 港口总督于在三天前搬出了这座属于他的宫殿,原因无他,数位高高在上的存在大驾光临此地,即使没人要求他腾地方,他自己也没胆子再住在总督宫。 小小的的里雅斯特汇聚了众多地位尊崇的大人物,不客气的说,数百万乃至上千万欧洲人的命运就决定于这一间小小的议事间。 弗雷德里克皇帝心头阴霾不散。 他在因斯布鲁克出生,在格拉茨长大,如今常住于维也纳,习惯了大山里清新的空气,一点也不喜欢的里雅斯特咸湿的海风。 和他相比,安科纳的几人堪称海边的孩子,他的未婚妻和伊莎贝尔也都在沿海的葡萄牙长大,只有他不习惯海风且晕船,搞得他这个皇帝被孤立了似的,真讨厌。 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罗贝尔,不掺和十字军就不用来海边了。 尼古拉五世根本看不懂弗雷德里克的所思所想。 身为教皇的他这辈子都不明白“察言观色”四个字,他宁可用这些时间纵游书海,也不想为看透别人的想法而让自己变成虚伪的怪物。 弗雷德里克的郁闷在他看来就是对十字军事业前途的忧虑,事实上,尼古拉五世自己也对这一次仓促发起的十字军提心吊胆。 他已经预见了参与十字军的国家之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少到如此地步。 响应罗马教廷十字军号召的有匈牙利、克罗地亚、波西米亚、那不勒斯、波兰,以及各位国王统辖下的各大公爵与伯爵。 但最被尼古拉五世寄予厚望的伊比利亚人与法兰西人则完全缺席了十字军,前者的卡斯蒂利亚国王表示忙于清理国内的格拉纳达残党,后者用“与英格兰人战争未决出胜负”为借口搪塞拒绝。 两大最虔诚的王国缺席了东征,神圣罗马内部也为是否响应号召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西部诸侯全员装死,勃兰登堡选帝侯也因数年前与波兰人大战的伤痕未愈而被迫缺席。 罗马教廷麾下的五大骑士团,条顿骑士团奄奄一息,宝剑骑士团远在库尔兰,耶路撒冷骑士团覆没于圣地,圣殿骑士团惨死于法王之手,唯有一直战斗在抗奥斯曼最前线的医院骑士团加入了东征。 由于十字军的特殊性质,参战各国不可能举倾国之力发动圣战,顶多派出国内一半的力量。凭这点人手,抗衡奥斯曼异教徒的十万大军…… 尼古拉五世回忆起尤金四世的十字军惨败的故事,看向弗雷德里克的眼神中不由得带上了些许愧疚。 ‘虽然他和本座矛盾颇深,但毕竟是同一面十字架旗帜下战斗的同志。主啊,但愿他不会成为下一个瓦迪斯瓦夫三世陛下。’ 弗雷德里克被这个和自己有仇的教皇大人盯得浑身不自在:“圣座大人,您不会有什么特殊爱好吧?” 伊日差一点笑出了声。 卡齐米日的耐心就要更差一些,他直接笑出了声。 尼古拉五世红着脸,解释道:“皇帝误会了,我只是在考虑十字军的事业,怎么怀揣索多玛的卑劣淫欲呢?” 参与本次十字军的诸王,除了匈牙利的亚诺什因病缺席,那不勒斯的阿方索五世忙于筹备舰队,延后几日抵达外,都已经就位于的里雅斯特。 他们将如自己的先辈那样,提前商议和讨论十字军的集结与进军路线,沿途的补给方案,以及最重要,各国的发兵兵力。 第251章 三王会谈 “波兰可以出兵一万,这就是极限了。” 的里雅斯特总督宫的议事间内,卡齐米日国王颇没正形地瘫在椅子里。 “我国的大波兰地区去年遭受了严重的灾荒,税赋减半,还望圣座体谅本王的难处。” 尽管是在商量,但卡齐米日的语气根本没有给尼古拉五世讨价还价的空间。 波兰国王的第一个发声无异于当头棒喝,尼古拉五世教皇勉强地笑了笑:“既然国王陛下有难处,教廷自然不会苛求,但各位万不可视十字军事业如儿戏。各位该知道,一旦匈牙利有失,波兰和奥地利首当其冲,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朕来了,虽然朕其实不想来。” 弗雷德里克双手平放在桌案上,雄鹰般锐利的眼神扫过在场众人:“奥地利计划出兵两万。” “两万?” 卡齐米日目光闪烁:“皇帝老儿,你可没撒谎?倾巢出动,你国内不要了?你打我的时候都没出两万人,莫非这奥斯曼异教徒比本王还棘手?” “哼,奥斯曼人棘手不棘手,你心知肚明。”弗雷德里克冷哼道,“需要朕提醒贵国的前任国王是怎么死的吗?” “你!” 卡齐米日怒目而视。 眼见十字军最重要的两员大将眼看要发作,伊日连忙缓和气氛:“嗨,人都有马有失蹄的时候,二位息怒,还是为主的事业而战最要紧。” “说到主的事业,本王更有话要讲!”卡齐米日毫不客气地指着伊日的鼻子骂道,“我们天主教的大圣战,让这个胡斯派的异端掺和作甚?他凭什么?” “呃……” 伊日哑口无言。 弗雷德里克顿时怒色尽显:“好你个好运的混账,伊日是朕特地请来为上帝事业尽一份心力的盟友,安容你置喙!朕还没跟你算侵占帝国的西里西亚的总账!把波西米亚的下西里西亚还来!那是帝国的合法领土!” “放屁!整个西里西亚都是你们日耳曼人从我们波兰人手里抢的,把波兰的上西里西亚还来!” “你说!”两人齐齐扭头看向伊日,“西里西亚的领土该归谁!” 伊日瞪大眼睛:“归、归我?” “对——不对!” “那归谁?” “先生们!”尼古拉五世提高嗓门,“我们现在正在谈论伟大的十字军,能不能暂时搁置各位彼此间的龌龊,共抗异教徒?” “哼,还有你。”卡齐米日仿佛没听到教皇的话似的,又把矛头转向了弗雷德里克,“我听说你找了个犹太人当财政总管,真是恶心!” 天主教会禁止本门信徒从事放贷、金融等“钱生钱”的罪恶行当,但没有银行的贷款,许多基本的工商业活动无从开展,各国便心有灵犀地将从事银行业的责任交给了两类广受鄙视的社会贱民——犹太人与吉普赛人。 犹太人信仰犹太教,因此被欧洲天主教徒视为异端,遭受诸多迫害,不被允许从事任何涉及生产与经营的正经工作,但却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与兵役。而吉普赛人来自伊朗高原,拥有独立的文化与信仰,同样不受天主教义的管控。 但和积极融入各国社会,渴望过上正常人生活的犹太人不同,吉普赛人不喜欢拥有固定的职业,不喜欢把孩子送去上学,更不喜欢缴纳赋税,欧洲有句谚语叫作“活得像个吉普赛人”,用于指代那些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并以此为乐的流浪者。 不是犹太人的智慧令他们在“做生意”这门行当上独步寰宇,而是金融的任务被欧洲人亲自任命给了犹太人——你要是世世代代被法律明文限制终身只配放贷,你肯定比犹太人还懂赚钱。 弗雷德里克闻言大怒:“贝尔纳多是朕亲自任命的财政总管,就是他是犹太人,也是兢兢业业的犹太人!你再敢说他半句坏话,朕打断你的腿!” 议事间的门忽然被敲响,随即推开。 头戴贝雷帽的罗贝尔探出半个身子:“丰盛的午餐准备好了,各位先生饿了么?” “罗贝尔,你来的正是时候!” 弗雷德里克猛地站起身,撞倒了屁股下的椅子,指着卡齐米日的鼻子破口大骂:“朕命令你打他!” 罗贝尔:? “来啊,谁怕谁啊?” 虽然比六年前成熟了一些,但卡齐米日依旧不到三十,年轻气盛,哪能放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 “你,是你吧,我看见你腰上的剑了。” 卡齐米日大步走出议事间,与罗贝尔擦身而过。 “拔出你的剑,出来和本王一决高下!输的人要鞠躬道歉,喊波兰国王比罗马皇帝牛逼!” “哦。” 十分钟后。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卡齐米日沉默着坐回座位,紫是气紫的,青是被打青的。 弗雷德里克捋着小胡子:“事先声明,这位是朕的行宫伯爵,也是贵族,你要是耍什么小手段报复,朕就派吟游诗人编成段子传扬出去。” 可惜没有接受正经的封地和爵位,没绑死在朕的战车上,遗憾。 弗雷德里克默默想道。 “本王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哼!我承认现在是你比较牛逼,行了吧?冕下,你刚才不是有话要说吗,赶紧讲。” 尼古拉五世抚掌而笑:“既然各位没有意见,我等就开始讨论大军集结的日期和路线吧。” 他笑眯眯地看向罗贝尔:“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和奥地利大宗座相见,自当日巴塞尔一别后多年不见,格热戈日主教托我向您问好。” 罗贝尔满脸大写的尴尬。 再见尼古拉五世,后者显着地苍老许多,鹰钩样的鼻梁不再如当年一般挺拔,反而带上了一缕萦绕不散的死气。尼古拉五世生于上世纪末,今年五十六岁,在人均寿命不到三十的时代算得上长寿,也许明年,也许后年,这位学富五车、热爱书籍的老教皇就会步上尤金四世的后尘,蒙主感召而去。 一想到自己在巴塞尔时不成熟和冲动的举动,罗贝尔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圣座不计前嫌,依旧愿为神圣的十字军事业无私付出,当日巴塞尔之事,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各为其主,无谓是非,艾伊尼阿斯大主教当年也如你一样。”尼古拉摇摇头,“我们都在为主的事业奋斗,彼此不分你我,就不要再心心念念那些旧日宿怨了。” “是。” 罗贝尔微微欠身,倒退着出门而去。 当尼古拉教皇再看向房间内其余人时,三人脸上都挂着诡异的神色。 “他带兵抢我地盘的时候可没见这么礼貌。” “这和刚才拿剑鞘砸我的是一个人?” 被大胡子遮盖的脸庞下饱含嫉妒,弗雷德里克委屈地咬着手帕:“他从来没对我这么尊重过……” 尼古拉五世:…… 十字军前途堪忧啊。 “说起来,罗贝尔宗座呢?还有马佐维亚大公和摩尔达维亚总督。”尼古拉好奇问道,“既然要商讨进军对策,还是召集众将一同商议更为妥当。” 马佐维亚大公,博莱斯瓦夫·皮亚斯特,用波兰语称为马佐夫舍大公,波兰王国忠诚的大封臣,领有肥沃富庶的马佐维亚公国,首都定于华沙,出身于波兰的前代王室家族,皮亚斯特家族。 他曾主导伏杀了波西米亚的乌拉斯劳斯国王,但在围攻柯尼斯堡之战中表现平平,耗费一年多仍旧没能攻克城堡,令卡齐米日大失所望。 摩拉维亚总督,彼得鲁·阿隆·穆沙特,曾是瓦拉几亚国王弗拉迪斯拉夫的至交好友,在后者投靠奥斯曼异教徒后转投波兰王国,如今被任命为统治摩尔达维亚大公国的东方总督。 他们都作为波兰国王的亲随来到了的里雅斯特。 “哦,他俩啊,他俩去逛街了,呃。”卡齐米日走到窗边,遥望远方的钟楼塔,“现在他们应该逛完了。” “那宗座呢?” 弗雷德里克望向窗外:“他?他估计又跑哪个小教堂指指点点去了,朕马上派人把他抓回来,来人!去请宗座回来谈话,还有,把饭菜端上来,朕饿了。” “是极是极。” 同样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伊日举双手赞成。 与此同时,的里雅斯特总督宫外,一条曲折的商店街尽头,罗贝尔听完朱利奥的汇报后大惊失色:“什么?你把人家威尼斯总督公子的手指头给折断了?!” 第252章 方案敲定 “老大,你听我解释!” 见罗贝尔的脸色愈发不对劲,朱利奥连忙把今日在酒馆的所见所闻详实说出。 说罢,他还添油加醋地加上一句:“老大,我听市民私下说,那个威尼斯总督的公子这段时日在这里作威作福可不是第一次了,遭难的市民也不在少数,港口总督统统视若无睹。” “港口总督?叫什么名字?”罗贝尔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一个意大利人,叫作巴瑞·菲略,二十年前被先王任命为港口总督,听说是位城府颇深的老人。” “阿尔布雷希特的人?” 罗贝尔咀嚼着这段话的分量。 “嗯,眼下我军出征在即,的里雅斯特是我们最重要的补给港口,不容有失。”罗贝尔脱下自己的权戒,放到朱利奥手心,“天河还要带工匠赶制一批火枪,没空,这样,你带审判庭的间谍去探一探老总督的口风,看看他有无反心。” “反心?可阿尔布雷希特都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伊丽莎白夫人也……” “让你去你就去,听好了,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上报给陛下,尤其关注这位老总督的个人作风问题,能容忍阿尔伯特为非作歹的人八成也管不住自己的裤裆。” “嘿,好嘞,我最擅长这个了。”朱利奥喜笑颜开,“可惜皮雷不在,不然凭他八卦的本事,这份差事哪轮得着我呀。” 罗贝尔冷哼道:“哼,少提皮雷,前些日子加布里埃拉问我准备把婚礼定在哪天,差点吓死我,我问了才知道就是那家伙造我和伊莎贝尔谣,看我回去不缝了他的嘴——嗯?” 一伙卫兵朝他慢慢走来,为首的士官恭敬地敬了一礼:“宫伯大人,陛下有请。” “知道了,告诉他我马上到。”罗贝尔朝朱利奥点点头,“去办吧。” “好嘞。” 两刻钟后,换上嘎翁长袍的罗贝尔走进议事间。 两王两皇一总督一大公,共六人早已围坐在圆桌边等候,看来他是最后一位抵达的参会者。 他歉意地颔首,坐在弗雷德里克身旁的空位,把贝雷帽摘下放在手边。 尼古拉五世轻轻点头:“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军议吧。” 在场众人,论资历,地位最低的显然是身为人臣的罗贝尔,年龄最小的同样是他。他很自觉地下座,把圆桌上堆积如山的地图册一一摊开,将匈牙利地域的地形地貌呈现在众人面前。 摩尔达维亚总督彼得鲁发出疑惑的问句:“我们要在匈牙利集结?” “这是亚诺什·匈雅提大人的提议。”罗贝尔轻微点头,默认了彼得鲁的疑问,“此次出征,各国军队的沿途补给都将由匈牙利提供,尼特拉大公正在国内筹集粮草,预计可供大军两月所需。” 卡齐米日摊出一只手:“作为交换?” “作为交换,匈牙利不会在此战担任对抗奥斯曼的主力。”罗贝尔解释道,“亚诺什大人解释说,匈牙利元气尚未恢复,只能勉强派出八千人马参战。” 伊日紧接着补充道:“各位,波西米亚也愿意派出四千军团,我们将听从陛下的指挥。” 弗雷德里克露出满意的神情。 “啧,八千啊……”卡齐米日掰着手指数数,“奥地利两万,波兰一万,匈牙利八千,摩尔达维亚六千,波西米亚四千,四万八千兵马,未尝不可一战。” “除此之外,克罗地亚也将派出四千士兵参战,波斯尼亚的斯捷潘国王与阿尔巴尼亚的斯坎德培亲王都表示,只要我军能拖住奥斯曼人的主力,他们也会各自派出五千兵力参战。” “又是一万四千生力军。”马佐夫舍大公击掌而笑,“有此声势,何愁异教徒不灭?加上那不勒斯与威尼斯的大军,异教徒弹指可灭。” “呃,关于这一点。” 尼古拉五世尴尬地插嘴。 “阿方索国王与弗朗西斯科总督在信里说,两国陆军暂时无力东进,但他们愿意派出本国海军倾力支持十字军事业。” 弗雷德里克了然地点头:“果然,我就猜到威尼斯人腾不出手。” 自1450年6月起,威尼斯尊贵共和国与邻国米兰公国爆发了大规模的陆地战争,史称“伦巴第战争”。 战争的导火索是米兰战舰在波河巡逻时误将威尼斯商船当作了海盗,射杀了无辜的威尼斯商人,弗朗西斯科以此为由头向米兰公爵斯福尔扎宣战。 至1453年,战争持续三年,两国在波河平原上演了惨烈的拉锯战,制造了数以万计的难民与死伤,依旧打得难解难分。 但一场残酷战争不可能因为几个商人的死就能轻易爆发,“伦巴第战争”的深层起因是:米兰公国的骄傲——米兰铸造产业与威尼斯军械库的商业竞争,以及米兰现今统治者的非法夺权引起的警惕。 自十三世纪起,米兰公国以神圣罗马帝国的衰弱为契机趁势崛起,建立起欧洲第二大的军火生产基地——米兰铸造厂。 富饶的米兰城内经营着上百家盔甲店与刀剑铺子,能够在一周内生产出两千人所需的武器盔甲,是名副其实的超级军火库。在发明名震欧陆的米兰板甲后,米兰铸造行业再次迎来一波井喷,来自五湖四海的封建领主都渴望为本国配备防御力惊人的板甲,威尼斯军械厂的生意因而大受影响。 假如仅仅商业竞争也就罢了,但米兰公爵斯福尔扎上位的程序不能说是合法合规吧,只能说目无王法。1447年前,米兰共和国末代总督菲利波·马里亚·维斯孔蒂逝世,意大利赫赫有名的商业家族维斯孔蒂家族绝嗣,依照封建继承法的顺序,法国的奥尔良公爵应当继承维斯孔蒂家,但封建法还规定了封建贵族不能入主商业共和国,米兰共和国因而出现了暂时的权力真空。 1450年,末代总督菲利波的女婿,纵横意大利数十年的雇佣兵头子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在雇佣兵的支持下发动政变,杀死了临时总督并宣布废除商业国,自立为米兰公爵。 将商业共和国演化为封建国家并非没有先例,比如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就是商业家族通过政治手段演化为封建贵族的最好例子。但是,雇佣兵通过政变上台,是任何北意大利城邦都绝对无法容忍的罪行。 随着时代发展,雇佣兵战争已经成为意大利战争的主流,各国豢养了大批雇佣军,而斯福尔扎则为这些人开了极坏的头——如果“领主兵强马壮者为之”成为雇佣兵的共识,那所有城邦统治者全都要寝食难安。 斯福尔扎的实力比威尼斯想象的更强大,或者说米兰战争机器的深厚底蕴震惊了所有人。整整三年血战,威尼斯军队甚至连米兰的国土都没能打进去,被米兰军凭借波河的天堑死死抵挡在国界之外。 弗雷德里克也就不惊讶威尼斯人为什么不趁十字军的机会攻击宿敌奥斯曼人了。 “威尼斯总督还表示,愿意将克里特岛的海军基地借给中世纪,作为袭扰异教徒后方的基地。亚得里亚海沿岸的斯帕拉托港与科孚港也都可以为联军提供补给。” “这就足够了。” 罗贝尔的食指指在匈牙利腹地的一片宽阔湖泊。 “说回集结地点的话题,我提议联军在这里集合,此地名为巴拉顿湖,水源富足,牧草鲜美,东北四十公里便是佩斯城,亚诺什大人坐镇在附近的恰斯堡,匈牙利军团也将一并与我们汇合。” 最主要的是,巴拉顿湖沿岸是着名的产酒地,国王们嘴馋了。 “波兰军团将从克拉科夫出发。”卡齐米日的食指沿着巴拉顿湖向北滑动,“我们会沿着尼日纳大道进入尼特拉,我们可以在哪获得补给?” “尼特拉重镇,斯利亚奇。”罗贝尔指向尼特拉公国的中心点,“尼特拉军团也将在此地集结,人数不多,只有两千人,他们属匈牙利军团建制。” “波西米亚军团从布拉格出发,经过皮什特,从西北进入尼特拉公国。”伊日问道,“我们也要到斯利亚奇补充物资吗?” “伊日陛下,我希望波西米亚军团可以从摩拉维亚进军。”罗贝尔指向地图上的布尔诺,“约拿总督已经在摩拉维亚设下了八个临时补给站,您可以不携带任何辎重轻装进军,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ok,一切听你们安排。”伊日笑呵呵地抱胸晃腿,“反正我就是打个酱油。” 弗雷德里克开口道:“克罗地亚军团从萨格勒布出动,他们会替我们扫荡保加利亚地区,在巴尔干钉下一颗楔子。匈雅提会率领匈牙利与克罗地亚军队先我们一步入侵瓦拉几亚,灭掉这个异教徒的东正教走狗,摩尔达维亚总督可否从旁策应?” 彼得鲁总督笑着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一切准备妥当,具体事宜会有文书官把进军路线图发给各位。”罗贝尔看向尼古拉五世,“圣座冕下,您还有话要对大家说吗?” “哦,当然,本座十分感谢各位对天国事业的助力……” “慢着,塞尔维亚人呢?” 博莱斯瓦夫突然打断道。 尼古拉五世的注意力很快被他的话吸引至地图左下角的一个角落,在那里,一片被特地标注为“塞尔维亚”的领地格外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博莱斯瓦夫提醒,他差点忘记这个巴尔干地区的东正教小国。 他环顾房间众人的脸:“很遗憾,本座从来没和塞尔维亚的东正徒打过交道——各位可有人和塞尔维亚专制公有来往?” 弗雷德里克摇摇头。 塞尔维亚山峦遍布,国土闭塞,和奥地利并无贸易往来。 他只有小时候从家庭教师口中听闻过塞尔维亚人的习气,知道这是一群野蛮彪悍、好战成性的东正异端。 见众人纷纷摇头,尼古拉五世也开始犯起头疼。 正所谓异端比异教更可恶,东正教会与天主教会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数年前,君士坦丁堡大牧首曾表示愿以“东西教会合并”为契机邀请十字军救援东罗马帝国,但君士坦丁堡大牧首已经无力管控塞尔维亚和瓦拉几亚的牧首区,连带着罗马教廷也与这些地区失去了联络。 罗马档案馆里上一次出现关于塞尔维亚的记录还是1443年东方十字军,由已故的瓦迪斯瓦夫国王接触了深山中的塞尔维亚山民,之后再无记载,如今十年过去,尼古拉五世甚至叫不上当今塞尔维亚统治者是何人。 “到时候再说吧,就算塞尔维亚人与十字军为敌,也不过是另一个瓦拉几亚罢了。”罗贝尔摊手道,“是敌是友,只有手底下见真章。” “哎,也只能如此了。” 第253章 间章 摩拉维亚时光 21世纪,当行人途经什波尔别尔克城堡,这座摩拉维亚侯爵的住所时。 当游客在遍布捷克共和国的宗教神殿,譬如圣杰克教堂、圣托马斯教堂、圣彼得与圣保罗教堂中徘徊沉思时。 当年轻的男男女女肩并肩、手挽手,在悠然的夕阳中漫步什波尔别尔克城堡下的德尼索维·萨迪公园,尽情欣赏公园内昂扬矗立的拿破仑战争纪念碑,在拉德加斯特雕像前相约白首不分离的誓言时。 他们是否会想起,五百年前,一位出身威尔士的摩拉维亚总督为这片土地所带来的、长久的自由与宁和。 时光的书卷翻回到1453年1月6日,摩拉维亚总督任职以来经历的第三个主显节。 约拿·阿普·托马斯不开心。 他的意思是,异常、偏激、极端、濒临疯狂的,不开心。 他已经三百六十五乘二等于七百三十个日夜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田地、耕期、赋税、田产、领主、农奴、自耕农……一个个烦人的词汇在他的脑海中,也在他每日相伴的文书报表中挥之不去。 约拿承认自己失算了,统治一个国家,或者更进一步说,“认真统治一个国家”是件极度费心费力,足以使一个坚强的成年威尔士汉子濒临崩溃的痛苦差事。 “没有农具,没有牲畜,没有贷款……” 约拿的眼珠像一双被人盘在手里的核桃,疯狂地在下属提交上来的一份份汇报文件上扫荡。 他的袖子上沾满了墨水,沿着洁白的衣衫一路蔓延至后背,和汗水拧巴在一起,但他根本没心情在意这点小事。 冷汗不断从约拿额头上流下,滴落在发黄的纸张,晕开一片墨迹。 “钱……钱……不行,不能加税,三年免税期还有半年才结束,募捐……募捐……还有哪个家族没有募捐过……” “不行,一直找关系好的家族借款维生会让外人产生政府被大贵族操控的错觉,市民议员又会组织暴动。” 啊,头好痛,没钱啊。 o(╥﹏╥)o 远在维也纳的皇帝不食人间烟火,一张口就要在摩拉维亚加税三成,殊不知这三成的粮税是多少草民一年的生计。 听闻陛下又为未婚妻的生日筹备了豪奢的宴会,特地委托挪威渔民去北海捕捞珍珠,只为博爱人一笑,前前后后耗费数万弗洛林不止。 上面的大佬张口天下万民,闭口兴亡绝继,动辄花出去的几十万银子,不知是多少人狗脑子都打出来才凑够的税金。 他妈的,这什么世道。 “对了!”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约拿忽然想起罗贝尔在信中的话语,“紧急时刻可以向教会求助。” 约拿走出总督办公室,途经了一众文书官的办公区,官吏纷纷向他起身致敬。 他摆摆手,示意吏员们不必在意他,只身走出了总督府。 “欸,瞧一瞧、看一看呐!好斧头、好锄头、真是好东西呀!” 人山人海的月度市集上,布尔诺的铁匠站在自己的铺子后,亲自吆卖着自锻自打的铁器。 出门向西,可以望见位于山丘顶端的斯皮尔博城堡,摩拉维亚总督府就坐落于斯皮尔博城堡东大门外,繁华的城市与堡垒之间,是奥地利占领摩拉维亚后新建的办公府邸。 当然,这是摩拉维亚贵族为表达诚意筹款修建的,他自从到了布尔诺,每天都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块花,不可能下令兴建如此奢华的住所。 原先摩拉维亚侯爵所居住的什波尔别尔克城堡被约拿认为充斥着“反解放事业的罪恶气息”而弃置,目前已成为往来艺术家的观光场所。 商贩走卒和市民修士,数千民众聚集于山丘下平地的市集,那里是奥地利到来后新修的贸易站,被朴素而热情的市民命名为自由广场(namesti svobody)。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眼神锐利的弗雷德里克等身雕像,雕像脚下的基座上立着一面石碑,书写着皇帝解放摩拉维亚农奴的丰功伟绩。 “哎,真是的。”约拿走到雕像前,不知第多少次读着石碑上肉麻的歌功颂德,一脸的无奈,“我们手下人累死累活,陛下您却能悠哉地独享瞻仰,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妈妈你看!是总督大人诶!” 一个逛集市的小女孩突然搂住母亲的手臂,惊喜地指着约拿。 “哎,真的吗?在哪里?” “啊,跑掉了……” 沿着自由广场的街道向北奔跑,约拿最终抵达了布尔诺的圣雅各布教堂。 他气喘吁吁地靠在神殿正门前的罗马风格白石柱上,认识他的执事神甫急忙将他迎接进大厅,与他一同坐在讲台下的一条长凳上。 执事踌躇片刻,最终大胆地问道:“总督阁下,何事如此惊慌?莫非是与寡妇幽会被发现了?” 约拿没好气地道:“去去去!没个正经的,少废话,去喊主教过来!” “哎,您稍等。” 执事听话地起身离去。 约拿在心里喟叹一声。 凭心里话讲,他一点也不喜欢和神棍共事,这些人把浮萍般的精神世界置于现实的考量之上,经常闹出笑话,他的主君罗贝尔也深受其害,嘴里动不动就冒出几句“主曰”什么什么的,烦得要死。 但他是摩拉维亚总督,为了统治这个国家,就不能不倚靠教会对社会的惊人控制力,就像所有的其他中世纪领主那样,反对教会、理解教会、最终融入教会。 基督教会对社会的管理并非自上而下的统摄,而是协助乡镇居民构建起一套一层套一层的村民自治会,再将自己潜移默化地融入这个自治体系,最终实现两者间的密不可分。 教会不仅深耕基层,更不忘保护知识。 教会学校是世界上最早的成体系的知识教育机构,其规模之大、延续时间之长,世界无出其右。其所培养的人才更是封建领主极度眼馋的对象,“从教会挖人”几乎是世俗领主寻求人才的唯一办法。 整个奥地利官僚体系,三成官员出身贵族家庭,剩下七成全部是教会贡献的神职人员。 教会为人民提供用以建立淳朴社会的道德法则,为黑暗中世纪制订一套不得逾越的底线,把残暴不仁的贵族牢牢震慑在“天堂or地狱”的审判之下,限制封建势力对百姓的压迫——人民则结草衔环,将思想高高奉上,自甘沦为教会精神上的隶属。 但反过来讲,教会又是将欧洲推入黑暗时代的罪魁祸首之一。哪怕在千年时光中日渐腐朽,封建地主一刻不停地为其衰亡添油加柴,人民依旧不愿意抛弃这份信仰。 “神的本意是好的,圣徒执行的时候出了问题”、“耶稣没有错,错的是无法建设人间天国的自己”、“只要生产力发展到高级阶段,耶和华便将重临人间,将我们带上天国”…… 所谓的传教,本质是一场“谁描绘的地上天国更加美好”的竞赛。 人活得太苦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头辛勤劳力,忍受教会与贵族的层层盘剥,留下一份勉强养活一家人的粮米。那些看起来体面的小市民,背地里也指不定为落户城里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他们也许是臭烘烘皮革店的小学徒几名,也许是小巷里的站街女,也许是落魄的贵公子,为了买下一栋城里的老破旧小,每个人都咬着牙一日复一日,光鲜亮丽的终究只是表面而已。 即使这样艰难地苟活于世,战争、瘟疫、随时路过的心情不佳的贵族老爷……都可能成为大家生命终结的契机。 罗贝尔身边发生了许多神奇的景象,他把那当作神迹,约拿却觉得只不过是有人玩弄戏法装神弄鬼。 自新约记载,耶稣离开人间已过千年,信徒只能从故事里瞻仰神的伟力,谁也没有见过主的真容。其实许多人心里都明白,也许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也许回来了,却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一位。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有些神何必拆穿。 这其中的门门道道,约拿也理不清道不明。如果理的清也道的明,估计就离上火刑架不远了吧。 望着教堂中央矗立的圣徒雕塑,望着圣徒雅各布宛如春风拂面的笑脸,圣徒像皇帝一样被供奉在大殿中央,即使专门请文艺复兴雕塑家设计了和煦的神态,但联想到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反而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再看看一旁挂着的明令“禁止偶像崇拜”的标识,明明自相矛盾的世界,人们依然循着千百年来的惯性难得糊涂,约拿忽然有种错位的荒唐感。 “是不是其实我们都疯了,只是自己没发现?” 一刻钟后,换上一身崭新白袍的布尔诺主教不紧不慢地走进大厅。 “呵呵,托马斯大人,让您久等了。” “无妨,坐在这里能让我获得许多不同以往的思考。”约拿饱含深意地说道,“这座雕像,令我感悟颇深。” 主教从脑门到胸前画了一圈十字架:“想不到托马斯大人这样的人,竟也能从主的境界获得智慧,阿门。” 约拿煞有介事地陪他一起念诵了一声“阿门”。 闭目养神五分钟后,约拿终于开口说出了此行的来意:“尊敬的主教阁下,我此次前来是为请教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门。”主教再次画下十字架,“总督安心,都主教大人已吩咐我等倾力相助,您只管吩咐便是。” 他口中的都主教正是罗贝尔。 罗贝尔是教皇亲自敕封的都主教,比起他这样由教区教徒选举产生的普通主教高出四个阶位不止。 约拿满意地颔首:“如此最好,多谢。” “但是,我也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望总督大人成全。” “主教请讲。”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和总督息息相关。”主教拿出随身的圣经小册子,面露疑惑之色,“人的命运是由创造人的神明决定的,一切食物都在存在之前便有了最好的预定。追求自由解放(befreien)、渴望新生的亚当听从了恶蛇的蛊惑,吞食了伊甸园的苹果,因而受到主的厌恶。这样看来,自由并非一件完美的事物,反而一份罪业,为何您要将这份可能使奴隶与天国擦身而过的罪业授予他们呢?” 约拿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我非常理解您的质疑,事实上,我也不喜欢统治自由的人民。” “那为何……” “但我也很清楚,我不希望我的臣民得到解放(befreien),并不是因为解放和杀人越货一样,是一件天大坏事,而是因为解放令我无法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们。这些以往臣服我脚下的奴隶如今居然拥有了与我平等相视的权力,我会因这样可悲的自尊而不满,但也仅此而已。” 约拿把手放在心前:“成为羔羊并不意味着成为主的牲畜,人是上帝最杰出的造物,拥有与神明相同的形体外貌,我们天生就被祂授予了自由的意志,主给予了羔羊选择信仰祂或追随撒旦的自由。我想,上帝都认可的选择的权力,我作为一名信徒,也不该自私地将这份权力垄断,而应当还与万民。” “原来如此。”主教似是而非地点点头,“那么,即便许多奴隶拥有了自由,他们却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社群,成为城市乡下一个个飘荡无定所的游魂,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从来没说过解放就等于万事大吉,幸福的真谛在于勇气,而一个勇敢的人,就像一只初生的鹰隼,不能不追求翱翔。” “其实,如果换成十年前的我,不可能会让奴隶得到自由。”约拿说着说着,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他们‘懒惰又肮脏,卑鄙又下流’,根本不配和我们这些文明人得到一样的待遇。” “那是什么令您改变了呢?” 约拿尽管仍在长凳上安坐,心思却早已飘回十年前的威尔士,许多勇敢的笑脸在眼前闪过——一切都过去了。 “当你认识到看似可悲的奴隶拥有不逊色乃至超越你的勇气与泪水时,你就不敢再把牛马的枷锁套在这些大写的‘人’身上了。我要做的就是让更多人明白这个道理,不明白就打到他明白为止。” “受教了,我会一生铭记与您的相谈。”主教起身离座,“希望您同样一辈子不要忘记今天的谈话,我们合作愉快。” 约拿握住他的手,重重摇了两下。 “合作愉快。” 第254章 覆舟水是苍生泪 那个曾经地处三洲,横跨两洋,军团所向,望风披靡的罗马帝国,历经千年沉浮,几度毁灭、几度中兴,终于迎来了她诞生以来最虚弱的时刻。 即使十字军踏破君士坦丁堡,帝国的继承者流亡特拉布宗与尼西亚时,帝国的双头鹰都不曾如此黯淡无光。 安纳托利亚失陷、爱琴群岛失陷、克里米亚失陷、巴尔干失陷、到了此时此刻,帝国竟然连宛如心脏般重要的希腊都丧失了。 1448年10月,东罗马帝国的巴西琉斯(皇帝),约安尼斯八世·巴列奥略在与奥斯曼军队的交战中不幸身亡,结束了自己自1425年政变以来23年的艰辛奋斗史。同年同月,他的胞弟君士坦丁·巴列奥略在君士坦丁堡继承皇位,史称君士坦丁十一世。 后世没有给约安尼斯八世留下太多的赞美,这位痛苦的巴西琉斯终其一生都在为东罗马的“苟存”而不懈努力。在他去世时,他一生的努力都化为泡影,伊庇鲁斯专制公的背叛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帝国丧失了希腊的大部分国土,只剩亚该亚公国与雅典孤城,与威尼斯人占据的内格罗蓬特岛隔海相望。 历史给皇罗的称谓是拜占庭,这甚至不是西方史学家不够尊重东罗马,而是她的身上实在难以看到罗马所代表的开拓进取与法治精神,在这方面上,这些自称罗马的希腊人甚至不如日耳曼人,当德国工匠打造出世界上第一把线膛火枪时,他们在试图复兴一个灭亡了千年的帝国并失败了。1425年,已经困在一座君士坦丁堡孤城的希腊贵族依旧有闲心玩阴谋搞政变,无愧于西方谚语中“拜占庭式的阴谋”。 东罗马没有资格承载“罗马”之名,她的名字是拜占庭,也只配是拜占庭。 罗马不是地理名词,而是铭刻于历史的精神,不是哪个小丑捧着所谓的内海走上前台就有资格碰一碰的名号。纯种拉丁人已然灭亡,现存于世的任何人都没资格称自己是罗马血统上的继承者,但依旧可以从史册的吉光片羽中寻找那股被后人遗失的憧憬。 “走到一片不曾踏足的土地,就不禁好奇更远的彼方。” 前进是罗马人的命运,但拜占庭人似乎只继承了罗马的官僚主义与装的跟真的一样的“法治”精神,她的灭亡不是命运使然,而是咎由自取。生于狼群,死于耻辱,这就是罗马漫长的一生了。 灭亡的命运似乎不可扭转。 大洪水就要来了,上帝即将惩罚这些背离了道路的羔羊,天火即将如摧毁索多玛一样摧毁君士坦丁堡,伴随异教徒的铁蹄一同踏碎帝国最后的狄奥多西城墙。 但君士坦丁十一世不认可这份命运。 在终结的钟声敲响前,他要千方百计地挣扎,他要阻遏命运的齿轮继续旋转,只要能活下去,没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禁止君士坦丁堡市民外逃,是的,他们必须与帝国同生死共患难,哪怕人民不愿意为行将就木的帝国陪葬,他也要裹挟所有人一起奔赴绝望的未来。 抄没大贵族家产,帝国沦亡在即,他们竟还笙歌燕舞,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杀!市民自卫队和禁卫军都站在他这一边!杀了他们!帝国就有更多军费用以扩军! 掏空君士坦丁堡大图书馆的典藏,当今罗马教廷的大牧首(教宗)是位爱书之人,那他就把图书馆里所有的书都作为礼物送给他,换取希腊十字军的承诺。 重金贿赂威尼斯商人,派遣其游说威尼斯总督,虽然罗马沦亡至此,威尼斯人有不可磨灭的罪责,但此一时彼一时,罗马需要这些富有而强大的威尼斯人 重建覆灭的瓦兰吉卫队,这个起于公元9世纪的日耳曼雇佣兵集团曾无数次拯救帝国于危难之中,如今君士坦丁十一世照样可以雇佣来自罗斯大草原乃至安纳托利亚的异教徒。公民兵曾是罗马帝国的骄傲,但如今罗马已经没有公民了,只剩贵族的家奴,他必须依赖雇佣兵保卫国家。 动员市民加强金角湾的防御设施,搭建炮台,向海湾中放置铁索,君士坦丁堡三面环海,唯一毗邻陆地的一面有着难攻不落的狄奥多西城墙防卫,可保万无一失,唯一令君士坦丁十一世担忧的只有金角湾,奥斯曼舰队非罗马残余的几条舢板可以抵挡,海战最终势必演变为登陆战,金角湾决不可有失。 在做完一切人力可为的工作后,君士坦丁十一世还必须为最坏的结局做打算。 万一君士坦丁堡最终失陷,罗马帝国留在陆地上的最后一个据点被拔除,罗马人将何去何从? 既然书籍典册已经送往西欧,那不如将承载着文明的知识分子与孩子们一并送往海外。 许多西欧国家,例如奥地利、法兰西、阿拉贡、那不勒斯、教皇国、威尼斯、佛罗伦萨……都已经表示,愿意接收罗马难民。 当君士坦丁堡失陷那一日,纵使罗马在肉体上毁灭,她的孩子依然会带着一颗罗马人的心活下去——犹太人流亡世界上千年,都可以期待有朝一日杀回巴勒斯坦,凭什么罗马人做不到呢? 真是好笑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大肆屠杀犹太人的罗马人,也即将踏上同样的流亡之路了。 这一路势必伴随无数荆棘险阻,犹太人已经给罗马人展示了流亡者的悲哀。 他有点能体会犹太人的心情了。 望着承载着知识、孩子与希望的舰队缓缓驶出金角湾,进入马尔马拉海,君士坦丁十一世无语凝噎。 良久,他扭头看向决定与他坚守首都的军官阿克修斯——一个希腊裔的犹太人,除了帽子上的紫色六芒星,已经看不出半点犹太血统的样子,俨然完全同化为了希腊人种。 君士坦丁十一世缓缓开口道: “但愿我们有朝一日,我们都能重返故乡。” 阿克修斯重重点头。 匈牙利王国,尼特拉。 马修什大公正忙于为十字军筹备粮草。 在出兵这一最关键环节上,尼特拉只象征性地派出了一千辅兵,主要负责物资押运,后勤运输。 作为补偿,尼特拉要为十字军的四万人筹集足够一月军需的粮草,招待过境的大军。 马修什对自己治下人口没有一个详细的统计数字,大致估算为十八万户左右。说实话,凑足四万脱产士兵旬月所需还是十分勉强。 耶稣是怜爱苍生的,一个不怜爱苍生的意志从一开始便不会为苍生接受。所有的思想在诞生伊始都苦口婆心地说着为了你好,直到它成为现实的那一刻才露出血淋淋的獠牙。 为了伟大的远征,必须付出付出代价,但从没人问过代价本身愿不愿意。 马修什继承父亲的大公之位将近十年了,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何谓官与民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派去莱维采的征粮队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巨大的敌视,马丁伯爵亲自出马,苦口婆心地劝导村民,阐明十字军事业对他们来讲意味着什么,结果惨遭暴民围殴暴打,至今昏迷不醒。 第二批前往莱维采的征粮队由斯利亚奇伯爵亲自统领,在镇(屠)压(杀)了暴民队伍后,成功从村庄粮仓和挨家挨户的地窖中搜罗出超额的粮食,斯利亚奇伯爵向马修什报告的原话是:“储粮超乎预期,狡猾的农民藏匿了远超所需的食物,遭得很。” 明明有足够多的粮食,为什么死也不愿交给领主呢? 果然,农民是最狡猾的了,表面忠厚但最会撒谎,所谓农民,最吝啬、狡猾。好在再狡猾也狡猾不过刀剑的锋利——屠得好,必须多屠,狠屠,老百姓才听话。 手软不得——好得很。 第255章 不到横流君不知 的里雅斯特“峰会”顺利闭幕,在军议结束当晚,弗雷德里克连夜一个人乘车舆返回维也纳,片刻也不想在海港多呆。 其余人则留在了的里雅斯特,包括他的弟弟克里斯托弗与重臣罗贝尔。 这里临近克罗地亚,最适合代联军提前打探巴尔干的情况。 不久后,一批打着天主教旗号的传教士乘船出发,他们将分别抵达威尼斯的斯帕拉托港与杜拉佐港、拉古萨共和国的拉古萨港,沿海深入内陆,侦查黑塞哥维那、阿尔巴尼亚与神秘的塞尔维亚。 第二批探子则乔装打扮成佛罗伦萨商人,他们将主要活动于奥斯曼苏丹所征服的希腊,提前为联军侦查地貌,绘制地图,尽可能和希腊地区残存的拜占庭势力取得联络。 如果可以的话,罗贝尔最希望与君士坦丁堡的拜占庭皇帝取得直接联系。 白袍人告诉他,他的命运将在希腊与罗马得到启示。罗马就在他的家乡意大利,他随时可以回去,但希腊嘛…… 直觉告诉罗贝尔,希腊即将消亡,这也许这就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在安科纳,罗贝尔从小就被教师和同学灌输了“拜占庭”的概念。“拜占庭的皇帝”或“希腊人的皇帝”,这是教皇国的修道士对东罗马皇帝的唯一称呼。拜占庭是远古时代的希腊殖民城邦,罗马人征服拜占庭后,在原址上修建了如今巍峨的君士坦丁堡。 “被征服的希腊人竟然自称起罗马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每当罗贝尔问起罗马分裂的故事,格热戈日都从不忘捎带脚讥讽一下希腊人。 说起来,不知道朱利奥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的里雅斯特,总督宫。 巴瑞·菲略于昨日晚返回了自己的宫室。 各国的国王、大公纷纷启程回国,筹备出兵事宜,他这位港口总督才总算回到本来就属于自己的家,令人感慨。 巴瑞还记得年轻侍奉老总督时的感受,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贵族官员对平民官员更是压得死死的,令人喘不开大气。 他是的里雅斯特的本地人,自小生活在下城区,父母都是港口的纤夫,砸锅卖铁送他去了修道院学习神学,毕业后,他加入奥地利海军,成了一名平平无奇的海员,除了偶尔读一读希腊人写的海战心得,没有太多个人嗜好。 二十六年前,他二十六岁,阿尔布雷希特二世视察海港期间,他趁机在皇帝面前展示了过人的海战知识,很是出了一把风头。皇帝亲自将他从海军调入海港审计所,只短短六年,巴瑞就从基层审计员升任副总督,那一年他只有三十二岁。 同年,老总督因海难事故喂了鱼,他顺理成章地继任总督,成为的里雅斯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平民总督。 巴瑞在总督之位上呆了整整二十年,但最近尤其的不痛快。 可恶的威尼斯人派来了总督的公子,打着协助建设海军的旗号,在弗雷德里克的默许下把他的权力分走了小一半。 的里雅斯特的大小家族却以为是他请来了阿尔伯特,后者每飞扬跋扈一次,质问和辱骂他的稿件就要堆满信箱一次,巴瑞有气没处撒,和情人幽会的频率越来越高,近日也许被妻子瞧出了端倪,每次出门都感觉被人跟踪,芒刺在背的恐惧如影随形。 这一天,巴瑞刚被几个利益受损的贵族青年骂得狗血淋头。这些人仗着血统高贵,从不把他这个平民总督放在眼里,言语之间极尽傲慢。 摔坏了他珍藏的瓷器后,几个自知闯祸的青年骂骂咧咧地逃离了总督办公室。 巴瑞眼睛发红,用颤抖的手掌收敛起瓷杯碎片: “呜呜……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碎片扎破了他的手,心态大崩的巴瑞愤怒地把所有碎片扫到一边,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无能狂怒。 是的,他无法惩处那些肆意凌辱他的青年,平民在充斥贵族与教士的政府最不受待见,他能稳稳当当当上二十年总督,全靠虚与委蛇委曲求全。权力只对来源负责,他的权力来源就是贵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该死该死该死!” 又摔烂了几个便宜陶器后,巴瑞的心情总算有所平复,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但他根本不想回家。 家里的黄脸婆是他当海员时迎娶的农家女,是字面意义上的糟糠之妻。他飞黄腾达后从没想过当陈世美,本地教会也不可能容许他无故离婚,但他的妻子却愈发奢靡苛刻,整日与他争吵个没完。 家庭于巴瑞而言早已不是温馨的港湾,而是和总督宫相对应的第二个无间地狱。 现在,劳累了一整日的可怜人巴瑞需要去真正的港湾补充弥合伤痕。 下午六点,他在太阳落山前离开了总督宫,临走时锁死了办公室的门,把钥匙挂在了脖子上。 二月份,冬季的余寒尚未消散,巴瑞套在厚厚的棉袄里,双手戴着羊毛手套,张口哈出一阵白汽。 又来了,熟悉的被跟踪感。 巴瑞的脸深深往羊毛棉袄里缩了一缩。 他作为总督,巴瑞自然有卫兵相随,他立马吆喝卫兵把附近的垃圾桶和小巷子全部翻腾一遍,势要捉拿追踪者。 但一番风卷残云过后,除了把市容市貌弄得奇乱无比,卫兵根本连一只耗子都没揪出来。 巴瑞骂骂咧咧,令卫兵收队,士兵们也只能在心里念叨一句“总督大人又在发癫了”,继续护送他前往那个未知的方向。 半分钟后,黑洞洞的小巷里,一道身影从高处跳落。 “呼……好险,差点被发现了。” 朱利奥抹掉额头的汗水:“这家伙,好敏锐的第六感,还好哥们反应快,不然老大又要骂我办事不牢了。” 他没有穿戴带有奥地利标记的士官服,而是穿着一身平民的短衬衫,混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鬼鬼祟祟地跟踪着巴瑞。 大约走了半个沙漏的时间,朱利奥看到巴瑞忽然挥手示意卫兵离开,独自转入了一条陌生的小巷。 “嘿嘿,又让我抓到小辫子了吧?”朱利奥嘿嘿地笑着,脚上半刻不停地急追上去。 他已经在这个鬼地方跟丢巴瑞好几次,这次千万不能再失手了。 巴瑞转入黑漆漆的小巷。 他贴在巷子墙壁,谨慎地探出半个脑袋,确认卫兵都按命令返回军营,也没有可疑人士跟踪,这才向巷子深处走去。 “安罗莎,我的安罗莎……” 在走到一栋二层小楼的楼下后,巴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简陋口琴,忘情地吹了起来。 大约吹完一首乡谣,二楼的窗户忽地推开,从上面抛下一条被子系的绳索,巴瑞连忙攀着绳索爬了上去。 “乖乖,竟然是这样搞的。”不远处,隐藏在暗影中的朱利奥不禁咋舌,“怪不得我老是跟丢,这人为了下半身也太拼了吧。” 女人和战争最容易让男人冲动,当二者融为一体,例如战争中的女英雄,或者战争中遭受摧残的女同胞,前者令男人推崇至倍,后者足令任何一个有骨气的男人怒恨滔天。 朱利奥悄悄靠近二层小楼,默默记下门口的门牌号,悄然离开了暗巷。 他不是被派来捉奸的,没打算打草惊蛇。 在约定好的港口附近,朱利奥找到了正在凭栏远眺的罗贝尔。 悠然的海风吹起他鬓角的碎发,感谢他勤于洗漱,被吹起的只有头发而没有寄生虫。 海鸥要到夏季才会返回海岸,的里雅斯特港湾的纤夫不间歇地卸货、装货,是这里最为常见的身影。 一道道被缰绳勒出血痕的厚重背影,透明的汗水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下方时不时传来纤夫里的包工头与商家讨价还价的声音,常常只为一两枚格罗索便能吵上许久。 而罗贝尔甚至没有带格罗索,他已经许多年摸过金币之外的钱币了,也许多年没有切身体会过普通人的辛劳了。 “老大!” 隔着半条街,朱利奥就高高跃起,大声呼喊起来。 罗贝尔缓缓转身,对着他微微颔首。 朱利奥又蹦又跳地跑到罗贝尔面前,兴奋地拿出写着情妇地址的小纸:“老大,我找到那老西和情妇幽会的证据了!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罗贝尔勉强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他现在已经和朱利奥身高差不多了:“不愧是你,果然不会让人失望。” “老大,你心情不太好?” 朱利奥被天气宛如晴雨表的艾丽莎锻炼出了强大察言的观色本领,他立马察觉到罗贝尔的失落:“怎么了?狗皇帝又欺负你了?” “首先,平时一般是我欺负他。” 朱利奥和罗贝尔自己都被这句话逗笑了。 “我现在确实算不上喜悦,十字军啊……”他的双手抓住栏杆,向后弯曲身子,耷拉着挂在栏杆上,“我读过不少前人记述的十字军故事,小时候一直梦想有朝一日踏上前辈们曾涉足的道路,在历史上也留下我的名字——伟大的十字军圣徒,罗贝尔·诺贝尔。” “这多棒啊,查理大帝和圣骑士罗兰也是伟大的伊比利亚十字军战士,现在我们也一样了!”朱利奥高兴得合不拢嘴,掰着手指数起数,“老大,我,雅各布,高文、皮雷,还有法罗和盖里乌斯,我曾经以为圣骑士的道路离我远得很,没想到转眼间就近在咫尺了。圣骑士朱利奥!圣徒罗贝尔!哇呼!酷毙了!” “这可不仅仅是酷的问题啊,塔佩亚。”罗贝尔吊在栏杆上,半个身子向外悬空,“数不清的国家为一个共有的信仰摒弃前嫌,团结、热情而自由,世上没有比十字军更能体现伟大精神的时刻了——我曾经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难道不是吗?” “可世上没有这么浪漫轻松的事。”罗贝尔一只手攥紧栏杆,一只手指向繁忙的港口,“你看那些人,他们正在提前向拉古萨运送联军的物资,因为是为十字军事业,所以人们都在‘义务’劳动,可我明明记得我特批了一万四千弗洛林的经费用于雇佣纤夫,钱去哪了?” “啊?”朱利奥气得脸庞涨红,“竟然有人连纤夫的钱都贪,不可饶恕!” “是啊,我现在就想把那些个贪婪的畜生抓上火刑架烤死,但我做不到。”罗贝尔嘟着嘴巴,“我查明了,是恩里克和约拿指使人干的。” 朱利奥愕然无语。 “财政没钱了,他们在穷尽一切办法省钱,包括盘剥百姓。如果没有这场仓促的十字军,我们本可以用十几年慢慢还债。” 罗贝尔双臂一用力,整个人再次回到安全的栏杆内。 “现实太复杂了,我们要筹备军饷,要扩大征兵,要强征补给,没有天降正义,远征里每一英里的路途都必须靠士兵用脚走完,这又是不知多少耗损,多少人会倒在半路上,其中也许就有你我认识的朋友。” “十字军不是什么为正义而战的事业,我们不是为拯救希腊人,也不是为天主的国降临地上,这场战争的理由是赤裸裸的,圣座冕下渴求东西教会的合并,伊日渴求重立国王的威望,波兰人和匈牙利人都对保加利亚有领土要求,我们也希望在巴尔干的乱局分一杯羹,能抢一口是一口——这些人就是我们野心的代价。” 朱利奥顺着罗贝尔的手指看向港口。 纤夫依旧努力地拽拉着货箱,包工头和商家的争吵依旧如故,天空还是那样残阳如血——但这一切在他眼中忽然不一样了。 “这世上没有活得轻松的人,又是我们让他们活得更不轻松。很快,整个巴尔干都将陷入战火,几十万难民无家可归,几千个和卡利相同的悲剧在所难免。” 罗贝尔摇了摇头,向远离港口的方向走去。 “巴瑞总督的事不必再追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剩下的交给我来办。” “走吧,塔佩亚,不要再看了,再看只会更难受,谁都活得不容易,我们难得糊涂吧。” 第256章 十字军,启动! 雄鹰蹬动腿枝,扑向苍蓝天际。 粗壮的白桦木枝干间,朦胧惺忪的光晕透射而过,随着雄鹰矫健的身影愈升愈远…… 当雄鹰的身姿翻越亚平宁山脉,一片浩瀚的古建筑群渐渐在云端之下的冲积平原上浮现——连绵不绝的石垒哥特式教堂,沿山脉起起伏伏的村落炊烟,迎着海风喷涂黑气的冶炼风炉,一座繁华的人类城市坐落于台伯河河岸上的七座山丘,是为“七丘之城”。 在法兰西和日耳曼甚少见到的古罗马建筑,在这里比比皆是,足以令全世界渴求知识者望而兴叹的大图书馆,于此地拔地而起。 时隔两千年依旧辉宏坚挺的大斗兽场,林立的古罗马大理石柱共同支撑起万神殿的脊梁,斑驳砖石间流露出古老气息的环形台阶与喷泉,震撼人心的永恒圣天使堡屹立不倒。 这里欧洲的心脏,亿万基督信徒憧憬的彼方,欧罗巴与意大利最闪耀的明珠——圣城·罗马。 ——尽管任何人都对这座历史悠久、神秘伟大的圣城不吝赞美之辞藻,但不得不说明的一点是,在城市规模上,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代之交的罗马城可谓英雄迟暮。 是命运,亦是遗憾,以罗马的纬度为界,意大利半岛被分为广义上的“北意大利”与“南意大利”或狭义上的“意大利”与“两西西里”。 在罗马城以北,文艺复兴的气息几乎走进千家万户,在佛罗伦萨,在费拉拉,在威尼斯,在米兰,在热那亚……几乎无人不在传唱专业歌唱团的乐曲,无人不在 居住在城市的小市民不再念诵陈腐的《圣经》,传唱格里戈利圣咏被视为乡下人的固执——文艺复兴艺术家为他们展现了一幅更美丽的生命画卷。 在新世界,绘画家将一丝不苟地临摹人的神态奉为圭臬,雕塑家以崭新的视角审视传统的圣经神话,音乐与艺术、生活与梦想,一切的一切都将是崭新的,和衰弱陈腐的旧世界形成泾渭分明的鲜明对比的。 北意大利诸城邦就如同曾经的希腊诸城邦一样,小心翼翼地孕育着新世界的萌芽,并伴随地中海的商业贸易,将这份萌芽播撒至欧洲与近东。 人们重新开始翻阅古罗马与古希腊的书籍文章,探讨着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智慧,神学不再是世间唯一的学问,而流行起古代的学问——【科学】与【哲学】。 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地球和太阳究竟谁是宇宙中心?满天繁星究竟离我们有多遥远?月亮和太阳究竟孰大孰小? 白马是非马抑或仍旧是马?教育究竟该不该从理性出发?是公民依附于城邦存在抑或恰恰相反?人的权力是由天所授还是由神建构? 发达的城邦贸易给予市民更多的闲暇时光,令他们有闲心研究起真正的人生之问——我是谁?从何而来?将去往何处? 而当这些哲学的拷问愈发闪耀,人们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只房间里的大象,那个阻碍在人类自我解放事业尽头的巨大障碍——神明。 雄鹰掠过亚德里亚海,奔赴美丽的那不勒斯与西西里,这里是罗马以南的南意大利大地。 伊比利亚是神圣的土地,数百年的收复失地运动最终以格拉纳达的灭亡为收尾,他们相信自己拥有神的庇佑,当伊比利亚人占领那不勒斯和西西里,这份宗教狂热跨越海洋传达给了南意大利人。 这片贫穷的大地没有城市与文艺复兴的土壤,而是封建主、教士与农奴的囚牢。 南方人如大海中的浮萍一般无所依靠,唯有自诞生起便庇护着自己的家族(family)提供安心与温饱。 一个个村庄宛如一座座囚禁梦想的露天监狱,甚少有人在被征召参战之外的情况下离开故乡,更多人一生都困在这里,不曾仰望过陌生的天空。 家族、贵族与农奴庄园,三座大山压迫着南意大利人的每一根神经,当人们无助地伸出手,渴求一份救赎,握住这双手的是目光贪婪的天主教会——另一个骗子。 等待苦难人民的是下一场苦难。 教皇国作为独特超然的存在,横亘在南北意大利之间。罗马作为教皇国内独一无二的圣地,是南北意大利的分界标志。 这座城市已被上帝抛弃,渐渐凋零衰败。 罗马帝国时代,罗马城作为横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首都,一度拥有超越百万级的人口。同时代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比罗马城更加庞大。 一千五百年后,罗马城的人口约为四万户。 失去了帝国的粮仓北非与西西里后,单凭意大利无法供养百万级的人口,罗马人口随着帝国一同凋零。 当“十字军来自希腊”的喜讯被教廷神职人员传播出去后,沉寂多年的圣城沸腾了。 1291年,第九次十字军宣告结束,战争以耶路撒冷王国的覆灭为结局,埃及苏丹最终灭亡了十字军在巴勒斯坦与叙利亚建立的十字军诸王国。 1396年,奥斯曼苏丹巴耶塞特一世于尼科堡战役击溃了十字军联军,一举侵占了大部分巴尔干地区。之后坑杀了贵族外的上万士兵,残暴之行深深震撼欧陆诸国。 1444年,教皇尤金(恩仁)四世对奥斯曼的虚弱深信不疑,联合东方诸国大举发动十字军,被奥斯曼人一拳打爆,波兰国王在瓦尔纳之役战死,十字军覆灭,至今近十年。 1453年,罗马天主教廷与君士坦丁堡东正大牧首失去联络,情急之下再度联合东方诸王国,试图打通从希腊到君士坦丁堡海陆通道,挽救如风中残烛的拜占庭帝国。 1453年1月31日,一月的最后一天,教皇国完成对罗马军团的再整编,以北意大利雇佣兵与瑞士雇佣兵取代了征召兵。 一万两千人的罗马军团——这是尼古拉五世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全部身家——倾巢出动,从菲乌米奇诺港登上战船,分四批运往西西里的卡塔尼亚港。 2月8日,距离十字军目标最远的波兰王国与波西米亚率先完成整备,于布拉格与克拉科夫分别开拔,前往匈牙利的尼特拉。 尽管穷得快要当裤子,条顿骑士团依旧凑齐了四百名忠诚的十字军骑士,作为独立编制加入了波兰军团,暂弃前嫌,随旧日宿敌一同南下。 2月20日,大病初愈的亚诺什·匈雅提忽然率兵毫无征兆地突袭瓦拉几亚王国,八千名如狼似虎的匈牙利骑兵在白骑士的统领下以疾风怒涛之势纵横布加勒斯特平原,对瓦拉几亚的守军与平民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无差别屠杀。 为了“致敬”穿刺公,并报瓦拉几亚人第二次科索沃战役时的背刺之仇,亚诺什下令将死战遭俘的瓦拉几亚贵族活活插死在竹竿上,以此胁迫各地守军投降。 同月,摩尔达维亚总督为策应亚诺什的动作开始动员,砸锅卖铁地派出家底的六千军团,从黑海沿岸的陆上走廊大举侵略,瓦拉几亚的索默瓦东部要塞告急。 瓦拉几亚大公弗拉迪斯拉夫二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一面向宗主国奥斯曼紧急呼救,一面征召军队进行零星的反抗,但在优势兵力的匈牙利-克罗地亚-摩尔达维亚联军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节节败退。 不到两周,除首都布加勒斯特的久尔久城堡之外,瓦拉几亚全境陷落,距离覆灭仅剩一线之差。 而奥斯曼人在将近半个月的瓦拉几亚战役中保持了诡异的沉默,对藩属国的覆灭无动于衷。 摩尔达维亚总督甚至率兵直接通过了奥斯曼领土,还杀死了托尔朱的边境“贝伊”——奥斯曼苏丹给予封邑贵族的低级封爵——却依旧没能惹恼奥斯曼人。 种种诡异的表现令坐镇西西里指挥全局的尼古拉五世大为不安,他写信明确要求联军覆灭瓦拉几亚后立即向保加利亚进军,同时催促一直没有动作的奥地利与驻足不前的波兰联军尽快出发。 3月26日,威尼斯舰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袭了暂泊于阿福伦亚的奥斯曼海军,将其团团包围在海港内。 3月28日,那不勒斯舰队趁机突破塔兰托湾,自伊奥尼亚海侵入奥斯曼的内海,爱琴海,在途径爱琴群岛之一的安迪帕洛斯岛时遭遇一支奥斯曼分舰队,鏖战后不敌,败退内格罗蓬特岛。 虽然没能实现打通君士坦丁堡海上通路的战略目标,但那不勒斯的海兵在劫掠海岸时抓获了一批奥斯曼的“吉亚维尔”(雇佣兵)与“扎德”(神职官僚),并成功从他们口中拷问出了一个足以令尼古拉五世晕厥的坏消息。 1453年4月2日,奥斯曼苏丹\"法提赫\"穆罕穆德二世撕毁了与约安尼斯二世签署的停战协议,十万奥斯曼大军自安纳托利亚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重重包围了东罗马帝国最后的要塞——君士坦丁堡。 320艘战舰彻底阻断了博斯普鲁斯海峡,断绝了地中海进入爱琴海的一切水路,正是这支大海军击败了那不勒斯舰队,气得阿方索五世跳脚大骂威尼斯海军围了个寂寞。 按照一名奥斯曼“乌拉玛”的内部消息,君士坦丁堡内部的希腊守军不会多于八千,希腊海军更只剩可怜的二十艘舢板——奥斯曼的零头。 当这则消息快马传回维也纳与西西里,假装稳如老狗的弗雷德里克皇帝终于坐不住了。 1453年4月5日,奥地利三支军团——盖里乌斯指挥的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罗贝尔指挥的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以及克里斯托弗指挥的皇帝亲卫军团,分别从维也纳和格拉茨拔营出发,不经尼特拉,直接跨越匈牙利国境。 弗雷德里克知道自己不会打仗,于是将三军总指挥的任务完全交与了亲信与弟弟,亲自坐镇国内,令博罗诺夫与恩里克统筹友军的后勤。 十字军阵营与奥斯曼的百年对峙,君士坦丁堡的生死存亡,一切都必须做了了断。 第257章 倒霉的塞尔维亚人 奥斯曼苏丹国,一个不同于其他底蕴深厚的古老王国的,充满励志精神的新兴国家。 奥斯曼的国名取自其开国领袖,奥斯曼一世,而奥斯曼国家的建立还离不开另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国家,罗姆苏丹国。 1071年,近东霸主塞尔柱帝国大举入寇拜占庭帝国的小亚细亚,强大的伊斯兰军队接连摧毁帝国军团,最终吞并了除爱琴海沿岸之外的整个小亚细亚。塞尔柱苏丹阿尔普令堂弟苏莱曼镇守此地,受控于塞尔柱的逊尼派哈里发以真主的名义封苏莱曼为罗姆苏丹,意为“统治罗马人的领袖”,是为苏莱曼一世。命运的齿轮自此开始转动。 两百年后,奥斯曼出生于罗姆苏丹国边境的瑟于特小部落,他的父亲埃尔祖鲁姆是一支流落小亚细亚的土耳其游牧民领袖,被罗姆苏丹收留后封为“加齐”(圣骑士),后又被加封为“贝伊”(或译巴依),被命令镇守边境,防御希腊人的入侵。 作为巴依老爷的儿子,奥斯曼自小接受地都是人上人的教育,1281年,埃尔祖鲁姆去世,奥斯曼继承父亲的贝伊之位,领兵多次打败拜占庭军团,逐步侵吞小亚细亚西北的土地,迫使衰弱的罗姆苏丹国承认了他的半独立地位,自封为“加齐”。 1326年,当67岁的奥斯曼一世驾崩时,他的国家已是小亚细亚最强大的一股力量,后人在他的基础上稳步扩张,最终反向兼并了昔日的宗主罗姆苏丹国,征服希腊,强迫保加利亚大公臣服。 到1453年,起家不到两百年,奥斯曼苏丹国已经成长为半个欧洲加起来都难以抗衡的强盛帝国,幅员辽阔,横跨亚欧,出兵动辄以十万计。 罗贝尔这辈子参与过最大规模的战役是克拉科夫战役,彼时他是左翼军团的总帅,负责正面对抗卡齐米日的精锐军团,麾下不过一万四千士兵而已。 他这辈子都不敢想象指挥十万大军是种怎样的体验……掌心油画都要容纳不下了。 假设一个士兵占两平米的地方,十万人就要站满二十万平米,二十公顷的平地上站满密密麻麻的人头,罗贝尔只是简单想象了一下都大腿发软。 他突然有点想念维也纳的火炉和热炕头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哈哈哈,怎么了,小子,还在路上就开始怯战了?” 盖里乌斯浪荡的笑声从前方传来。 罗贝尔瘪着嘴巴,不满地道:“被吓得骑不稳马的人没资格笑话我。” “吁——” 盖里乌斯连忙拽紧缰绳:“这畜生从刚才开始就不听话,本帅可一点也害怕。” “真的?”罗贝尔面露狐疑之色,“你这辈子指挥过十万人吗?” “嘿,这辈子肯定没有,上辈子嘛……好像也没有。”盖里乌斯的脸一下子垮下来,“真是活见鬼,我死之前全国军团加在一起有没有十万人?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以前的希腊和塞琉古吧?那鬼地方是怎么长出十万个大头兵的?” “不知道……” “而且你说过,希腊和小亚细亚的人基本都是基督徒吧?”盖里乌斯忍不住问道,“你们和胡斯派互杀比我们杀迦太基人还狠,一群神经病,他们就一点也不反抗?” “我不知道,按理说应该是这样……” 罗贝尔皱起眉头:“可能奥斯曼人有些我们所不知晓的手段吧。” 盖里乌斯缓缓吐出一个字:“屠?” 罗贝尔质疑道:“你什么时候产生了老百姓杀得光的错觉?”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说得好,等到了希腊,你在战场之外都不许指挥第一军团。” “啊?!为啥?” “为了防止你纵兵掳掠。” “打仗不让劫掠,你想饿死大伙吗?” “劫掠是不得已的手段,不是常态,在饿到前胸贴后背之前都不允许!” “nein——” 4月11日,奥军行军至匈牙利王国的首都佩斯一带,原地驻扎休整一日,等待,于翌日再度开拔。 在佩斯驻扎的一日间,罗贝尔与白骑士之子,年仅十岁的匈雅提·马加什擦身而过。 后者兴奋地追着十字军的各兵团将领问这问那,百般央求“日耳曼尼亚军团长”盖里乌斯为他讲述十字军的故事。 盖里乌斯无奈地把稍微修改了人名地名的高卢战记给马加什背了一遍,结果当场遭到戳穿。 在临时搭建的校场上,年少轻狂的马加什当着众将的面质问道:“大叔,您不会是个样子货吧?” “你!” 盖里乌斯发尽上指冠,高高举起被手甲包裹的右手。 “您不会要对我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动手吧?”马加什接着说道,“与儿童置气,这可不是一个日耳曼绅士的行为啊。” “本帅是拉丁人!” “拉汀人?” “拉丁人!罗马的拉丁人!” “哦,希腊人啊。” “是拉丁人!罗马土生土长的拉丁人!混蛋!卡西乌斯你不要拉着我,放开!我要把教训欠揍的小孩一顿,我命令你放开本帅!” 被法罗拖走的盖里乌斯的长啸声渐行渐远。 罗贝尔忍不住擦去太阳穴的汗水。 这小子嘴巴好毒,白骑士的家教疑似有点寄了。 马加什的目光很快落在一直沉默的罗贝尔身上。 罗贝尔虎躯一震,连忙站得笔直。 直到儿童走到他面前,身高只到他的胸口,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 不对啊,我怕一个孩子干什么? “大哥哥,你是谁呀?” “我是罗贝尔·诺贝尔,维也纳的主教。” 马加什惊喜地大叫起来:“啊!你是老爹说的那个不敢参赛的胆小鬼!” “参赛???” 罗贝尔猛然想起。 几年前,弗雷德里克曾在布尔诺开展了一次规模不小的比武大赛,正是在那场比赛上,他认识了如今的首席银行家,贝尔纳多。 “嘻嘻,是呀。”马加什天真无邪地笑着,“老爹说你明明武名赫赫,却连比武都不敢参加,让人大失所望。” “谢、谢谢白骑士阁下夸赞。” “为什么谢谢,老爹明明在骂你呀,呜呜呜……” 罗贝尔默默捂住马加什的嘴巴,把他交给带他前来的老管家。 奠重,骸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第二天,奥军三支军团辞别了为他们送行的佩斯贵族,继续向南部挺进。 4月13日,率先抵达匈牙利南部边境的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成功与亚诺什·匈雅提留下的接应部队汇合。 匈牙利的奥洛夫·安东将军为第二军团的罗贝尔带来了亚诺什的口信。 “尊敬的将军阁下,亚诺什大人目前与正与瓦拉几亚军鏖战,战况正酣,无力南下。”奥洛夫·安东平静的说,“大人的意思是,请奥军先行南下,待大人解决了久尔久的残兵,立即与阁下汇合。” 罗贝尔眉头紧蹙,牵动缰绳,战马吐出一口热气,往旁边偏过头颅。 “亚诺什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军独自去面对奥斯曼人的十万大军?” “非也,大人认为,奥斯曼人的首要目标是攻克君士坦丁堡,贵军暂时不会遇到敌人主力。”奥洛夫在马上向罗贝尔欠身,“望阁下海涵。” “哼!” 罗贝尔愤哼一声,扯马离去。 但第二军团此后并未妄动。 军团驻扎在距离奥斯曼国境只一线之差的泰迈什郡,等待后续友军,包括第一军团、皇家禁卫团以及波兰国王的北方联合军,与其汇合。 暂时止步的同时,罗贝尔仍没有忘记之前安插入巴尔干地区的谍报网络,开始主动散出侦查小分队,联系在塞尔维亚与波斯尼亚的传教团。 塞尔维亚。 公元六世纪左右,最早的塞尔维亚先民随着斯拉夫人的迁徙大队进入巴尔干群山,从此定居于此,直到现代依然存在。 十世纪,第一位自称“塞尔维亚国王”的领主宣布在此建国,向东罗马皇帝宣誓效忠,并从此改信东正教,东罗马皇帝封其为“塞尔维亚专制公”,此后塞尔维亚一直作为东罗马的封臣盘踞在北巴尔干一带。 公元十四世纪,奥斯曼人侵入希腊,截断了东罗马帝国与塞尔维亚的陆路联系,二者间的来往逐渐变得时断时续,塞尔维亚王国也因而自东罗马独立,但一直潜藏于巴尔干的深山,不再对外扩张,同时也拒绝外来事物的入侵,成为巴尔干半岛最“自闭”的国家。 直到这一天,一伙来历不明的基督教传教士打破了塞尔维亚近百年的平静生活。 布兰科维奇是统治塞尔维亚的第九个王朝。 塞尔维亚贵族死亡的原因很多,谋反,绝嗣,战争,衰老……但更多还是源于周边势力的粗暴干涉。 公元918年,塞尔维亚的彼得·哥叶尼科维奇王子被保加利亚人掳走,换上了保加利亚人心仪的傀儡,紧接着921年,保加利亚人扶植的傀儡王子又被东罗马皇帝发兵废黜,而这个新王子在924年又又被保加利亚人废黜,保加利亚沙皇索性直接吞并了塞尔维亚,直接统治此地一直到被起义军推翻。 塞尔维亚就这样一代一代地沦为各国霸权的角逐场,直到奥斯曼人打烂了所有一切周边国家,塞尔维亚人才终于获得了短暂而宝贵的独立。 他们的好运不会持续太久。 1371年,塞尔维亚国王应教宗许诺加入十字军联军,被奥斯曼击败后,丢失了重要的南部土地,躲进北部山区苟延残喘。 奥斯曼人如今将目光聚集在君士坦丁堡与多国的十字军联军上,暂时顾及不了这片贫瘠的山地。但待一切尘埃落定,可想而知等待他们的是何等熟悉的命运。 “留着你也没有用处,消灭你也没有损失”,这就是马基雅维利式的强权俯视弱国时的根本态度。有时,留你一命不是不能消灭你,而是不想和你后面的另一个强权接壤。 当然,当狗也是一门学问,其精髓在于认一个靠谱的大爹。 如果奥斯曼人真的杀了过来,塞尔维亚国王不介意为异教徒前趋。反之,如果奥地利人把奥斯曼人打爆了,塞尔维亚国王也不会介意当皇帝的走狗,起码大家都是基督徒。 这就是塞尔维亚小国王——杜兰德·布兰科维奇的生存之道,存在就是一切,一切为了存在。 小国领袖最重要的特质是如猎犬般敏锐的政治嗅觉。 杜兰德最近明显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 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王国的都城。 在塞尔维亚语中,Бeoгpaд(贝尔格莱德)意为“白色城堡”。自从塞尔维亚人移居至此,他们就将都城选址定在了多瑙河与萨尔瓦河交界处的贝尔格莱德,在两河交界的岸边修建了一座美丽的白色要塞。 贝尔格莱德是多瑙河重要的水路枢纽,人送外号“巴尔干之钥”,但塞尔维亚人竟然和邻国几乎没有贸易往来,不可不谓暴殄天物。 由于缺少贸易,塞尔维亚人民的粮食匮乏,发展程度极低,除了军队建设得不错,其他方面都成功在公元十五世纪活出了公元前五世纪的鬼样子。 但这都是为了存在必要的牺牲,为了不引起敌国的注意,塞尔维亚将永远保持静默与贫穷。 可如今外国人竟连这样的塞尔维亚都不愿放过。 杜兰德·布兰科维奇虽身为国王,在国内却和一个部落头领没什么区别。 小小的塞尔维亚王国竟容纳了三个公爵,十二个伯爵以及不计其数的男爵骑士。 这群人瓜分了地方上的统治权,也让国王的权威无法发出首都,连法律都由各地自行制订,他这个国王更是一分钱的税也收不上来。 但,就是这样一个困窘的国王,竟然偶然在自己的小都城里遇见了一群操弄着德语方言的天主教传教士? 上帝啊,平时鸟飞不进、鹿逃不出的贝尔格莱德竟然来了一些德国人——你们这帮间谍探子敢再显眼点吗? 是,他是个山里的小国王不假,但他又不聋,见猎心喜的吟游诗人把十字军目标希腊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哪怕乞丐都听说十字军又打回来了,天天搁街边嚷嚷着“共赴大义”。 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杜兰德国王对这些德国人在自家后花园的小动作全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他,杜兰德也不喜欢奥斯曼人,后者至今仍然霸占着半个塞尔维亚不还,让这个本就贫穷的小家雪上加霜。 这些天主教徒最好把异教徒全部驱逐出去,如果能狗咬狗一嘴毛,让巴尔干借机重回东正教时代自然最妙。 正当杜兰德国王沉浸在收复失地的春秋大梦中时,王座间的门忽然被卫兵推开,他的宫廷总管亦步亦趋地走上大殿,向他深行一礼。 “陛下,两名德意志传教士求见。” “哦!” 杜兰德从白日梦中惊醒,连忙拢了拢手:“快,把两位助我收复失地的恩人请上来!” 总管登时满脸黑线:“陛下,您是不是又在意淫了?” “胡说,嘶溜,本王没有。”杜兰德吸回嘴角的口水,“还有,这叫战略推理,不叫意淫。” 第258章 月25日 基诺申科夫走进了王座间。 他现在的心情十分甚至九分的忐忑。 他不是奥地利教会的一员,甚至不是体制内的正规教士,“半路出家”都是对他的无上称赞,他在宫廷没有一官半职,硬要说的话,他可能算是蒂罗尔的“捷克人帮”的黑帮老大。 自从多年前战败投降,参与叛乱的奴隶大部分被安置在朱利奥下辖的格岑斯,在蒂罗尔战役时流亡至弗林肯贝格,战争结束后又回到了格岑斯,过着男耕女织的平静日子。 除了他和少部分合众帮众留在维也纳,替教会当“黑手套”,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下贱工作,他干的最多的事就是连打带骂地赶走那些阻碍城市扩张的钉子户,其他人基本都回归了田园生活。 合众帮成为了历史,至少他们活下来了,虽然偶尔会在深夜为自己欺男霸女的罪恶人生感到内疚,但总体而言活得不错。 唯一一个问题,基诺申科夫挠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 那个缺了根手指的艾伊尼阿斯大主教为什么如此喜爱他这个血债累累的农奴起义军领袖。 他曾听其他修道士提起,艾伊尼阿斯还在罗马教廷从事审判庭工作时,每年要主持数百“叛律者”的死刑。 莫非,是刽子手的惺惺相惜? 有病吧,他已经从良了啊。 而且大主教的kd明显比他高得多,真是小刽见大刽了。 于是乎,他这个廉价苦力被艾伊尼阿斯派到了鸟不拉屎的塞尔维亚,打着传教的幌子,暗中搜集当地的情报。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基诺申科夫这辈子没见过像塞尔维亚人一样苦闷的老百姓,他在波西米亚生活的时候,见识过他认为最悲惨的农奴生活。 即使是悲惨至极,庄园主至少还会保证农奴有口饭吃,有房屋居住,残疾了也不会抛弃你,顶多克扣一点口粮,逢年过节可能还能被赏赐几条腊肉,还有机会偷看歌舞表演——很明白的一点是,他是为自由而主动战斗的,不是活不下去才被迫战斗的。 他看着大街上骨瘦如柴的市民和经常出现的打着“卖身葬父”、“卖身葬夫”木牌的年轻女人,发自内心的想问一句:为什么不造反? 太温良了,哥,骨子里的温良。 “让上国使者见笑了。” 负责替基诺申科夫带路的军官毫不在乎地笑了笑。 “小国寡民,不胜饥馑。” 基诺申科夫紧盯着他袖子上的珍珠宝石:“呵呵,难说。” 等一下,上国使者? 他不是传教士吗? 贝尔格莱德并不大,基诺申科夫很快被带到了所谓的“王宫”——一栋比普通贵族的宅邸大一圈的三层小楼。差不多和诺贝尔家的宅子一样大,跟霍夫堡皇宫根本没有可比性。 推开木门,迎面便是塞尔维亚小国王的王座间。 与基诺申科夫有着一面之缘的宫廷总管侍立于侧,杜兰德国王坐在正对着大门的木王座上,一副期待已久的模样。 “这位就是马雷克教士吗?”杜兰德迫不及待地询问道。 “回禀国王,正是。”基诺申科夫回想着罗贝尔传授的宫廷礼仪,别扭地行了一礼。 紧接着,他又开始背诵艾伊尼阿斯传授的宗教传销词。 说了一长篇他自己都不理解的屁话后,他以一句“盼望国王改称正信”作为结尾,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 杜兰德国王急不可耐地打破了他的沉默: “你是谁派来的?奥地利?教廷?还是波兰人?” “啊?” 基诺申科夫瞠目结舌:“什么意思?” “哎呀,别卖关子了,你不是十字军派来劝我入伙的使者吗?”杜兰德紧张地问道,“十字军打到哪了?总管同本王讲,异教徒动员了十万大军,十字军如何对敌呀?” 见小国王竟如此上道,化名为马雷克的基诺申科夫一咬牙一跺脚,不顾对方可能在诱骗他,把一切来意全部和盘托出。 “国王所言不错,维也纳的皇帝陛下派我来此,正有一桩泼天的富贵要与国王分享。” 杜兰德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基诺申科夫接着道:“陛下,可怀念南方的失地吗?” 这正是国王渴望听到的回答。 杜兰德立刻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他知道,他们接下来有的聊了。 弗雷德里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鲜花,有野草,有一个庞大的帝国在欧陆冉冉升起。 他见证她的兴衰与崛起,从多彩的多瑙河到明亮的莱茵河畔,她是自地平线飘落的玉带,她是璀璨明珠的束带,她是跨越光年的星河,郁郁葱葱的维也纳森林为她歌唱,碧波粼粼的金角湾等待她的莅临。 那是无数人魂牵梦萦的心之所在向,那是属于伟大哈布斯堡王朝的巍峨帝国,似乎,只要他相信这种命运,她就会存在千秋万代,等待她唯一的君主携带荣耀归来。 梦醒时分,他不知第多少次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a.e.i.o.u】,得意洋洋地在下面写上自己的批注,“奥地利将统治世界”,以及这条谶纬的第二种解法:“神选之鹰征服一切。” 他知道,这一切已不再是梦想。 在他的励精图治,以及无数志同道合的亲信、挚友、亲朋的协助下,他的帝国正在蒸蒸日上,那征服世界的梦想仿佛不再天涯海角,甚至说,咫尺之遥。 一度与他交恶的教皇低声下气地请求他发兵圣战,曾经与他为敌的波西米亚人恭恭敬敬地献上忠诚,波兰的对手也和他站在了同一阵线。 他们如无数年前的前辈一样,率领神圣的军团开赴异教徒的彼岸,将无数在异教徒统治下杜鹃啼血的黎民拯救于水火。 无数年后,他的继承者将以拥有他的血脉而感到骄傲,万千黎民将无数次怀念起他统治的时代,人们会深情而怀恋地说:“那是一个神圣伟大的时代。” “罗贝尔,你知道的,我希望生活在一个自由开明的时代。” 匈牙利边境城市里,罗贝尔与艾伊尼阿斯共处一室。 罗贝尔的额头骤然暴起青筋:“的里雅斯特大主教,我给你三秒,不,一秒,解释你正在做什么,否则我不能保证这把咎瓦尤斯不会劈断你那根家伙什。” “唔嗯,听好了罗贝尔,唔嗯,一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曾说过,唔嗯,人必须通过战胜神来夺回自己的主体性,唔嗯,我现在,唔嗯,正在进行战胜神这一目标的,唔嗯,实现。” “你他妈简直是疯了!把圣经从你下面拿开!那只是一本书,羊皮做的,和神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只是在日该死的羊的尸皮而已!” “哦?”艾伊尼阿斯把湿漉漉的圣经从下体拿开,然后提上裤子,“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用十字架?” 罗贝尔颤抖着拔出了咎瓦尤斯。 “嘿,我开个玩笑而已。”艾伊尼阿斯摆出投降的姿势,老没正形地大笑了起来,“现在你心情好点了吗?” “不,不如说更糟糕了。” 罗贝尔一屁股坐在鹿皮地毯上,把一封信扔进房间尽头的火炉。 “尼特拉大公来信说,该死的卡齐米日和他的军团住在尼特拉不走了,说是北方兵不习惯,要让士兵习惯一段时间巴尔干和匈牙利的湿热。” 艾伊尼阿斯开玩笑道:“看来卡齐米日陛下打算让我军挑起大梁了?” “是啊。” 罗贝尔蜷缩在地毯里,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能不能让那不勒斯和威尼斯的舰队再冲一冲马尔马拉海,我真很需要君士坦丁堡的战况和奥斯曼人的兵力部署。” “你不是整天神叨叨的么,快用你无敌的神术想想办法嘛。” 罗贝尔指向放在床头的约柜。 白袍人已经两年没有与他见面,约柜里的“吗哪”在戒指损毁后没多久再次耗尽,现在咎瓦尤斯和杜兰达尔全部用不了了。 再说,就算能量充足,他也没有看透数百公里外的兵力部署的能力。 他只能对一脸期待的艾伊尼阿斯呵呵笑了两声:“对不起,做不到。” 君士坦丁堡。 巍峨的狄奥多西城墙如今已经千疮百孔。 数不尽的巨弩弩矢戳进城墙的缝隙,两条被炮弹轰击的可怖裂缝从城墙的西北角一直蔓延到中部。 金角湾到马尔马拉海的宽阔海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木船残片,几面被火油染得黑乎乎的紫色鹰旗搭在残骸上,顺着洋流飘进黑海。 东罗马最后的二十艘舢板船已在前几日的破交战中全军覆没,海军元帅尼基弗鲁斯与舰同沉,壮烈殉国。 尼基弗鲁斯的本意是“带来胜利之人”,可惜他没能为这座摇摇欲坠的城塞带来一次扭转的胜利。 如今君士坦丁堡的海路交通线全部依赖热那亚人的舰队维系。 奥斯曼异教徒的320艘战舰看似可怕,但他们一面要防御爱琴海之外蠢蠢欲动的威尼斯与那不勒斯舰队,一面要对金角湾进行昼夜不间断地入侵,无法合力一处,给了热那亚舰队浑水摸鱼的机会。 热那亚的二十多艘大帆船在这二十天的围攻战中大放异彩,数次协助金角湾的岸防工事击退奥斯曼登陆舰,同时封锁了博斯普斯海峡进入黑海的通道,没有让奥斯曼人完全封锁君士坦丁堡。 奥斯曼人昼夜不停地海上入侵给守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金角湾以北的陆地已全部由奥斯曼控制,后者得以大摇大摆地进出湾口,在对岸获得补给,不间断的骚扰守军。 君士坦丁堡的守军是东罗马与热那亚,合计八千精锐,以及数量约在四千到五千的市民卫队。 热那亚是东罗马帝国在西方的传统盟友,热那亚共和国在克里米亚拥有一座贸易基地,只要黑海航路不被切断,就可以从东欧诸国为君士坦丁堡采购源源不断的海上补给。 看在东正教兄弟的份上,克里米亚人与哥萨克人愿意低价出售粮食,不乏踊跃者作为雇佣兵与热那亚的补给舰一起返回了君士坦丁堡——但一切都是螳臂当车。 君士坦丁十一世登高远眺,城外的敌军黑压压一片,实在难以清数。 他征战半生,从未见过此等庞大的军势,根本没办法估计敌军人数。见过大世面的热那亚将军粗略估计数目应当在五万至七万之间,是守军的五倍左右。 君士坦丁十一世唯有苦笑。 如果放在两百年前,彼时的帝国尚有整个希腊和半个巴尔干作为后盾,哪怕穆斯林以十倍兵力侵入君士坦丁堡,他都有自信从容镇守。 但放在现在,只剩孤城一座的帝国拿什么去对抗五倍于己的敌人? 他只能一次次自我安慰,还好他已经把罗马人的孩子和知识大部转移去了西方,哪怕做了犹太人第二,罗马依旧有复兴的希望。 但在自我麻痹之外,他必须每日起早贪黑地爬上城墙,以皇帝的身姿与威望鼓舞守军坚持不懈。战争才刚刚开始,在与西方诸国失联之前,他已经得到了天主教皇的十字军许诺,一切尚未可知。 “战士们!坚持下去!我们的援军就在路上了!” 披头散发,血污满面。 狼狈不堪的东罗马皇帝在尸山血海中嘶声嚎叫,回应他的是罗马军团与热那亚人的竭力呼喊。 围城第十九天,公元1453年4月25日,君士坦丁堡仍未陷落,哪怕苟延残喘,这个老朽的帝国依旧不愿退场。 入夜后,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走下遍布石弹轰击痕迹的狄奥多西城墙,和亲卫队一同迈步前往金角湾沿岸的岸防炮台。 沿途不断有大贵族与大商人主动捐献家产,为血迹满身的士兵戴上花环与珠宝,奉上美食美酒乃至美人,但君士坦丁皇帝只是愈发愤怒。 马车撞树上拉你知道拐了,国债涨起来你知道买了,犯罪判刑了你知道悔改了,大鼻涕流到嘴里你想起来甩了,早他妈的干什么去了! 如果这些天杀的有钱人早点捐出家产,协助帝国重整军备,帝国甚至有机会收复希腊!何至于落得孤城难守的惨状! 他数次愤怒地想要抽剑杀人,却数次抑制住愤怒。 如今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唯有团结抗敌,方有一线生机。 当弯月从海面升起,奥斯曼的舰队一如既往按时地出现在海平面上。 守备炮台在目测敌舰进入火炮覆盖范围后立即点燃炮捻,此起彼伏的炮击声,铁弹丸不断落在海面上,激起一朵朵水花。 很快,奥斯曼舰队同样以炮击还以颜色。 但受限于舰炮口径问题,炮弹最终没能像当年那不勒斯摧毁基奥贾要塞那样摧毁希腊人坚固的永备工事。 当月亮渐渐升上当空,仿佛上班打卡一样结束了夜袭的奥斯曼舰队从容撤退,留下金角湾岸边的一地鸡毛。 君士坦丁十一世迈开腿,淌过浸透土地的红血,跨过遍地的战友尸骸,聆听身边失去亲人与好友之人的恸哭声,内心沉重无比。 围城第二十天,东罗马在阵亡五十二名忠诚战士、二百多人受伤挂彩之后,不知道多少次击退了奥斯曼舰队。 帝国的损失也许可以接受,但奥斯曼人根本没有损失。 他们可以一次次发动夜袭,他们的士兵无穷无尽,但守军确确实实在一分一秒地凋亡。 城里没有足够的医药,伤兵复员率保守估计只有两成,其余人都会死在伤兵营里,皇帝索性命令伤兵不准允下火线,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为止。 谁也不知道狄奥多西城墙和金角湾的炮台还能坚持多久。 在这样绝望的氛围中,4月26日清晨,狄奥多西城门忽然拉起,两百名骑兵舍生忘死地突入重围,淹没在乱军之中。 同一时刻,四十多艘渔船和十几艘热那亚舰队自海面破袭而出,经过半日的追杀与激战,渔船尽数覆灭,三艘热那亚舰船侥幸逃出重围。 他们的方向是威尼斯的克里特岛,他们的使命是将君士坦丁堡和城外军队的情报拼死送向那支他们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十字军。 君士坦丁十一世站在城堡最高的了望台上,眺望杀出重围的几条残破小船,老泪不禁潸然而下。 “求你们了,圣子圣灵圣母保佑,一定要把援军带回来啊!” 第259章 马拉松 公元前490年9月12日,古希腊与古波斯之间爆发了史称“希波战争”的大规模战役。 战前,波斯帝国的大流士一世不可一世地声称将在顷刻间覆灭希腊,要求各希腊城邦交出“水与土”,并派遣三百多艘战舰与两万海军官兵入寇。 万万没想到,“神风”摧毁了波斯人的大军,两万官兵尽数葬身鱼腹,大流士一世暴跳如雷,于次年再次派遣九万大军与上万骑兵再次入侵,大部分希腊城邦拱手而降,唯有“视民主为生命”的雅典与“为战争而诞生”的斯巴达拒绝投降,将大流士的使者分别扔入水井与悬崖,给予了波斯人他们渴望的“水与土”。 战争爆发后不久,波斯十万大军在马拉松平原登陆,雅典一面派出“飞毛腿”菲迪皮茨狂奔二百公里去往斯巴达请援,一面紧急动员公民军队,抵抗波斯帝国的侵略。 菲迪皮茨狂奔一日一夜,两百公里,最终抵达了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斯巴达城邦,但对方以“月相不好”为理由拒绝出兵,实则希望雅典与波斯两败俱伤,好趁机统一希腊。 菲迪皮茨再次狂奔返回,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知了雅典人民,但雅典人没有因此气馁,执政官卡利乌斯竭力动员出一切可能的公民兵,总计一万一千人马开赴马拉松平原,与波斯军进行决战。 在马拉松战场上,卡利乌斯呐喊出一句震铄古今的话语:“雅典或将永远自由,或将戴上奴隶的枷锁,一切取决于你们。” 激战一日后,保卫家乡与自由的雅典军队以一当十,击溃了波斯的十万大军,斩首六千余级,跳海溺死者不可胜计,一举打断了波斯人的脊梁,从此波斯帝国辉煌不再,而自身损失不过192人,而执政官与数位英勇的将军赫然在列。 当斯巴达勇士姗姗来迟时,一切尘埃落定,英勇的雅典人以勇气与生命扞卫了希腊的自由。自恃勇武,实则居心叵测的斯巴达人永远丧失了希腊的话事权,直到为罗马帝国所灭亡。 狂喜的米勒狄将军再次派遣因作战英勇而受伤的“飞毛腿”菲迪皮茨回报消息。当他跑回雅典时,用生命的最后力气喊出“我们胜利了”后,不治身亡。 为了纪念这位扞卫自由与胜利的英雄,1896年举行的现代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希腊奥林匹克委员会设立了马拉松项目,把当年菲迪皮茨奔跑的总里程——42.193公里作为赛跑的距离。 两千年后,曾经吞并了雅典与斯巴达的罗马帝国四分五裂,仅剩的孩子东罗马帝国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君士坦丁十一世正如当年向斯巴达求援的雅典人一样派出了最后的突围队,寄希望于援军尽早赶到,却不敢奢望仅凭城内守军就能击溃敌人——东罗马不是罗马,更不是雅典,他们已经失去了曾为国之柱石的亿万“公民”,而只剩下一个个失魂落魄的奴隶。 奴隶是不会反抗的,不会反抗主人,更不会反抗侵略。 君士坦丁堡城内没有爱国者,只有逃不出去的恨国者自诩为“忠臣”而已。 三艘被舰炮炸得破破烂烂的热那亚桨帆船驶入爱琴海,不久再次遭受到外围巡航舰队的围堵,历经一番穷追猛打后,唯一一艘桨帆船逃出生天,进入了威尼斯与那不勒斯舰队的联合封锁区。 奥斯曼人的外围舰队不敢深追,在克里特岛附近游弋徘徊许久,纷纷返回爱琴群岛的舰队驻地。 4月26日深夜,舍生忘死地逃窜一整天的桨帆船泊入克里特岛的威尼斯军港。 港口总督连忙亲自带人迎接。 来自克里米亚的热那亚船长被幸存的水手搀扶着走上船板,一瘸一拐地踏上陆地。 在双脚触碰到泥土的一瞬间,老船长忽地抱头痛哭,俯身亲吻着脚下的泥土,他身边的水手同样哭作一团,学着他的样子一起亲吻陆地。 总督一行人耐心地等待他平复下心情。 痛哭流涕十几分钟后,勉强冷静下来的老船长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湿漉漉的木盒,从盒子里取出一张地图和一封书信。 总督连忙接过盒子,吩咐属下人带船长一行人前去休息。 威尼斯海军司令迫不及待地摊开地图,面露喜色:“这是异教徒在君士坦丁堡的布防图!” “真的?太好了!” 总督与来自那不勒斯的海军将领异口同声地喊道:“快看看那封信!” 司令急忙撕开信件,将其上的希腊文字一五一十地将念与众人:“帝国军队久战不利,亟盼友邦伸以援手……日暮西山,不日或沦敌手……帝国皇帝君士坦丁泣血以书。” 他放下书信,看向脸色不太健康的两位同袍:“君士坦丁堡战况紧急,那里只有不到一万的守军,硬抗异教徒的五万大军,金角湾还有数百艘战舰昼夜封锁,再不发兵援救,恐怕凶多吉少了。” “五万大军?”那不勒斯将军发出质疑之声:“可我们明明打探到奥斯曼人动员了十万大军,其他部队在哪?” “恐怕分别布置在希腊和安纳托利亚,防范联军和东方的帖木儿人吧。”对东方时局深有了解的港口总督推测道:“现在正是联军踏平希腊的最好时机,奥地利人和波兰人到底在干什么?” “我军正在用膳。” 当尼特拉大公的使者第二十多次询问波兰不立刻进军的缘由时,卡齐米日懒洋洋地搪塞道,顺便瞪了使者一眼,“你说这话,莫非怀疑本王故意拖慢进军速度?” 使者满头大汗:“不不不,小人万万不敢,但小国民寡田瘠,已经没有更多粮食供给各位贵人的大军了……” “嗯?”卡齐米日眼神一凝:“你们尼特拉人是打算逐客?” “不不不,小人,小人只是阐述事实……” “哼!如果马修什凑不到粮食,我会自行派人去乡里征收粮赋,不用你们费心。” “这!这是抢劫!”使者鼓起勇气,指着卡齐米日的鼻子骂道,“国王陛下行正义之师,本当与神罗皇帝合军一处,但陛下踌躇不进,令世人寒心侧目,如今更威胁小国。面对强权徘徊不进,却对弱者趾高气扬,难道国王不为此感到羞耻吗!” 卡齐米日勃然大怒:“大胆!你可知上一个在我面前狂吠的是西里西亚的蠢材,而他们已经通通见了上帝了!” “当然,如果国王要处死我,我自然会前往天国,因为在下身正不怕影子斜。” 使者冷笑道:“可恐怕陛下百年之后,能陪您一同赴往地狱的唯有犹太人与异教徒了。” “谁叫你说这些的?马修什吗!” “此乃亿万基督徒的肺腑之言。”使者冷然道,“不需要任何人传授在下。” 说罢,使者挥袖而去,留卡齐米日在帐内怒摔水杯。 “这些该死的马扎尔人,甚是可恶!” 一旁安静地削着苹果皮的博莱斯瓦夫大公提醒道:“陛下,尼特拉人不是马扎尔人,是斯拉夫人。” “那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可恶!” 大公再次提醒道:“陛下,您也是斯拉夫人,我们都是。” “啊啊啊啊啊!可恶!真恼火!”卡齐米日的头发一根根竖起,“为什么奥地利人还不进军?非得等我们一起吗?” “希腊可是有十万异教徒军队,想必奥地利的罗贝尔阁下也不敢轻举妄动吧。” “呼,不管了,他们不动,我们也不动!看谁的便当先吃完!” 卡齐米日甩下这么一句话,怒气冲冲地走向厨房:“博莱斯瓦夫,你来开火,今晚我掌勺,让你见识见识立陶宛的传统美食,大麦炒小麦。” 1453年4月27日夜。 朱利奥撩起了罗贝尔的帐帘:“老大,有威尼斯人的来信。” 半个身子盖着鹿皮的罗贝尔翻身坐起,打了个响指,才想起贝贝没办法现身,只好亲自点燃了烛台,戴上单片眼镜:“是紧急军情吗?” “是。” 朱利奥把小桌板放上罗贝尔的床,将信和地图分别摆上案:“威尼斯使者说,要老大你看完所有情报后自行决断,威尼斯和那不勒斯舰队愿意配合我军的一切行动。” 罗贝尔推了推眼镜。 威尼斯人送来的地图相当抽象,一份标注为君士坦丁堡的围城图,一份标注为从奥斯曼的高级官员嘴里拷问出来的布防图。 他用自己贫瘠的地理学知识勉强认出了后者的展示是希腊半岛——幸好初中有地理课,幸好江天河经常炫耀自己为数不多的现代知识。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舒缓,嘴角也勾起了若隐若现的微笑。 朱利奥试探道:“老大,是好消息吗?” “是,也不是。” 罗贝尔把信推到他面前:“坏消息,君士坦丁堡撑不了太久,希腊人的皇帝说,最多坚持到今年入秋前,君士坦丁堡就会破城。” “啊!那我们得抓紧时间啊!没空再呆在” “是,所以好消息尤为关键。”罗贝尔指着地图,“如果这两张地图没有错,异教徒的十万大军里,五万正在猛攻君堡,两万被调去了安纳托利亚,防备东方边境的白羊王国与埃及的马穆鲁克人,剩余三万分别镇守在希腊三地:于斯屈普,索菲亚和塞萨洛尼基,兵力十分分散,这是我们席卷希腊的大好时机。” “那……” “召集众将。” 罗贝尔抓起床头的斗篷,随手披在单薄的贴身白衣上。 “让我们给波兰的胆小鬼们做个示范,准备进军。” 第260章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于斯屈普(uskub),奥斯曼苏丹国下辖的斯科普里桑扎克(斯科普里省)的首府,现代人有一个更熟悉的名字——斯科普路。 现在,在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二世亲自率军攻打君士坦丁堡的当口,苏丹麾下最得力的元帅率三万大军驻扎于希腊,其名为赛义德·比克尔“帕夏”。 赛义德·比克尔,奥斯曼苏丹麾下首席“帕夏”(大元帅,总督),比起君臣,二人更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战友。 穆罕默德二世的人生算不上一帆风顺,1444年,穆罕默德的父亲穆拉德二世因厌倦了政治而宣布退位,将苏丹之位让与年仅12岁的穆罕穆德。 上位仅仅两年,波兰国王瓦迪斯瓦夫三世突然撕毁《塞格特和约》,率领十字军攻击奥斯曼,连战连捷,奥斯曼宫廷大震,“耶尼切里(禁卫军)”在情急之下推翻了年幼的苏丹,穆拉德二世复位,率军与瓦迪斯瓦夫战于瓦尔纳,大胜之。 之后,穆拉德二世继续担任苏丹之位,直到1451年去世,穆罕默德二世方才重新登基上位,时年19岁。 穆罕默德是穆拉德的第四子,他的两个哥哥早夭,一个哥哥身虚体弱,因而他自小被穆拉德重点栽培,为他安排了两位自小一起长大的“拉拉斯(陪臣)”——扎干诺斯与易卜拉欣。 大臣从来猜不透年轻苏丹的内心世界,只有最了解苏丹的赛义德帕夏明白,这个年轻人的内心潜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阿拉伯狮子,被耶尼切里和大维齐尔联手政变的经历令穆罕默德二世的性格变得内向复杂,喜怒无常,同时又无比渴望建立远超父亲的功业。 赛义德在1450年的东方战役中崭露头角,率军击败了不可一世的白羊王朝,从那时起被穆拉德二世看重,任命为“加齐武士”的头领。虽然是穆拉德二世提拔了他,但赛义德却全心全意地与当时沉寂已久的穆罕默德二世打好关系,在其继位前便以“真主”的名义宣誓效忠。 1451年,穆罕默德继承苏丹之位后投桃报李,立即将忠心耿耿又才华横溢的赛义德任命为最高“帕夏”,将最令人忌惮的“耶尼切里”禁卫军交由他指挥,既是看重他的才华,更是由于他的忠诚。 “耶尼切里”有着悠久的政变历史,动不动就把苏丹轰下台换人,必须交给最忠心的人看管,否则穆罕默德二世寝食难安。 在奥斯曼,赛义德可谓两人之下,万人之上,权柄在他之上的唯有苏丹本人与代表众贵族利益的“大维齐尔(宰相)”——坎达利·哈利勒。 该死的哈利勒,逼迫穆罕默德二世的罪魁祸首,后者继位后一度欺负年轻的苏丹不懂事,试图架空他。 多亏忠诚的赛义德帕夏鼎力支持,这一次耶尼切里选择支持穆罕默德二世,没有令哈利勒阴谋得逞。 但赛义德也没能如愿彻底击败这位政敌。 哈利勒毕竟是奥斯曼贵族阶级的代表, 想要他老老实实下台,单凭新苏丹和赛义德帕夏两人之力还不够。 奥斯曼民族作为被伊斯兰教同化的游牧民族,也像阿拉伯人一样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姓氏,他们更多是以创立基业的先祖之名作为家族姓氏,例如塞尔柱帝国皇室便以伟大的先祖“征服者”塞尔柱为姓,历代奥斯曼苏丹也以“创业者”奥斯曼一世为名。 赛义德·比克尔在十字军先锋部队跨过奥匈边境不久后便收到了烽火台的警报。 根据烽火台燃起的顺序,可以推测出他们的入侵位置和进军方向,应当是向着保加利亚地区的交通枢纽索菲亚城而去。 依照边境加齐的汇报,入寇的十字军兵力在一万五千到三万之间,人数较少,赛义德推测其并非十字军主力,极有可能另有一支人马留在匈牙利伺机而动。 非常朴实无华的战术,但朴实无华往往也意味着易于化解。 赛义德于是拒绝了索菲亚守军的求援,勒令保加利亚总督贝伊固守待变。 他们有兵力上的优势和疆域广度上的劣势,一切调动必须求稳,以保存有生力量优先,不可轻举妄动。 “统帅必须时刻铭记自己的军事目的,以不变应万变,而非肆意发挥指挥天赋。许多将帅自恃英勇,却常常遗忘战争的根本目的,胜于战术而败于战略,我不认为这种人配得上名将的称号。” 赛义德对自己培养的副将接班人循循善诱地解释道。 “这场战争只有一个目标,覆灭腐朽的拜占庭帝国,苏丹大人已决心继承罗马的意志,布武四海三洲。我们做臣子的应当以主君的意志为优先,只要把敌人拖住就好了。” 副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适时表现出受教了的谦逊之色。 4月29日,奥军兵峰直指索菲亚,沿途州郡望风而降,与盖里乌斯想象中的遍地烽火大相径庭。 虽然沿途州郡没有组织像样的抵抗,但同样没有给十字军任何实质上的支持。 各地领主只是象征性地对空气放了几箭,大言不惭地叫嚷着“势必要你大败而还”,就争先恐后地逃回自家城堡,拢城据守,倒是令罗贝尔头疼不已。 如果这些抵抗力量有胆量和奥军拼命,他有自己用一场酣畅大胜聚而歼之。但现在这些人分散据守,如果一个城堡一个城堡的硬啃,势必消耗无谓的兵力,说不定会给那些伺机而动的奥斯曼主力以可乘之机。 赛义德不清楚十字军的底气,罗贝尔又何尝不是走得胆战心惊。 自从有了掌心油画,他习惯了开着天眼打仗,敌人的一举一动要么可以从村民的嘴里问出来,要么他能通过油画窥见,至今一帆风顺。 但到了希腊,仿佛受到某种压制一般,掌心油画的范围变小了不少,杜兰达尔所能提供的神力也变得极其有限,贝贝像经常熬夜的约拿一样,躲在宝石里不愿出来。 白袍人迟迟不出现,他不知道怎么补充约柜的“吗哪”,越来越多的古怪事情叠加在一起,他突然有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迷茫感。 好在罗贝尔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了。 掌管禁军与担任宫相数年之久,一面在艾伊尼阿斯的协助下管理教会,一面在约拿和克里斯托弗的协助下把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无愧于一个合格政治家的称号。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政治家不过假装神秘的演讲家”,他以前还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现在他懂了,只需要六年,一个平凡的神甫就可以成长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心腹大臣,他能做到,其他人没道理做不到,无非有没有抓住那个契机而已。 即使没有那些神术的辅佐,他照样可以把三大军团的各项事务进行得有条不紊,照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在敌境中前进,军团中的每一个士兵都完全服从着他的决策,“引领”仿佛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和本能。 他甚至怀疑白袍人是故意让他锻炼自己的真实能力,不要过度依赖那些身外之术。但以他对白袍人的理解,那家伙大概只是放假玩到失忆了而已。 两天行军,奥军三大军团全部抵达了索菲亚以北的斯利夫尼察。 这个方圆不过三公里的小镇很快如之前的无数座村庄一样拱手而降,但这一次,罗贝尔亲自率亲卫进入了村庄。 栅栏里的鸡鸭在惊慌中呱呱乱叫,水牛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水车与磨坊的风车同一时间停止了旋转,居住在形状不一的木屋内的村民纷纷走出住所,好奇而又担忧地看着这些踏入村庄的“不速之客”。 他在村民略带恐惧的目光中走近了村长居住的长屋,道路两旁的几个青壮汉子鼓起勇气,捏着草叉,无言地挡在他们面前。 亲卫士兵眉目一横,下意识去拔战刃,被罗贝尔及时拦住:“不许拔剑,记住,我们不是来屠村的。” 罗贝尔环顾人群,用拉丁语呼喊道:“各位,你们有人会说拉丁语吗?或者德语?意大利语?波兰语?” 见人群无动于衷,他又换成其他语言各问了一遍。 在用到意大利语时,人群中总算有人回应了他的问话:“我在热那亚商会那里做过学徒,我会说意语。” “太好了,请告诉这些人,我军补给充足,不会劫掠各位,我们没有恶意,只想找村里的话事人询问几个问题。” 那名商会学徒用希腊语把他的话翻译给众人。 在说到“军队补给充足,不会劫掠大家”时,村民的态度明显软化不少,拦在他们面前的汉子也撤去了草叉,让开了前往教堂的路。 学徒礼貌地向罗贝尔鞠了一躬:“村长大人正在和祭司大人商量今年预期的收成,我来为大人引路吧。” 罗贝尔和亲卫翻身下马,用剑支撑着身躯还以一礼:“有劳先生了。” 在走向教堂的路上,罗贝尔用好奇的语气询问道:“你刚刚说到的祭司,是异……呃,伊斯兰信徒的祭司吗?” “啊?哈哈哈,当然不是啦。”学徒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不止这里,整个希腊信仰的都是圣父圣灵圣子,我们都是虔诚的东正教徒。” 罗贝尔讶然:“基督徒?” “是啊,基督徒。”学徒打量着罗贝尔的装扮,“我观大人的装束,想必就是那些行脚商人口里提到的十字军战士吧?天主徒?” 因神力暂时不可用,罗贝尔此行为了安全起见,穿戴了一身完整的板甲,在盔甲外另披了一层印有铁十字架的罩袍,彰显他十字军战士的身份。 见罗贝尔点了头,学徒忽然笑了起来:“话说,你们天主教徒的教堂是不是摆着好多圣徒的画像和雕塑啊。” “嗯。” “好蠢啊,耶稣告诉信徒不得崇拜偶像,你们却争着抢着给十二使徒立像。” 罗贝尔轻轻摇头:“十二使徒是耶稣门下最忠实的践行者,相较我们有些许特权也是理所应当。”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就因为十二使徒有功劳,就得把大家的基督教送给他们不成?”学徒忽然生起气来,“使徒能代表上帝吗?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为图私利而篡改神的话语?他们凭什么享受和神明一样的朝拜?你们应该把那些违背教义的雕像砸烂,全心全意地奉献神的爱!” “哈哈哈,那边的先生,不要听他乱讲。” 路边忽然有菜贩子大声笑道。 “他是个老土的圣像破坏主义者,所以才被热那亚人赶出来了。” “你!哼!” 学徒涨红了脸,沉默地带着罗贝尔一行人继续前进。 他们进入斯利夫尼察村的小教堂时,村长正与十几名黑袍黑帽的教士商量着些什么。 在众人当中,罗贝尔突然发现了一名头戴白色裹布、疑似伊斯兰官吏的年轻男人,右手瞬间握住剑柄,杀气不受控制地四溢而出。 “嗯?” 那名伊斯兰官吏看到身着十字军板甲的一众士兵,脸色同样大变,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恐惧,只有诧异。 最奇怪的是,罗贝尔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敌意。 村长注意到气氛的变化,顺着官员的视线看向罗贝尔:“哦?这位大人是何方神圣,不知造访鄙村有何贵干?” 大祭司同样停下啰嗦个没完的嘴巴,饱含敌意地瞪视罗贝尔的胸口,那里挂着一枚镀金的天主十字架,比东正十字架少了一条斜杠,一眼便被他认出。 罗贝尔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比伊斯兰官吏更深邃的敌意。 无需他多言,随行的亲卫队立刻小跑着站到弥撒厅各处,两人扭身站到教堂门外,阻拦任何试图进来打探的村民,顷刻间控制了毫无防备的村庄教堂。 大祭司嘴里骂了一句优美的希腊脏话,他身边的辅祭司也用拉丁语冲罗贝尔大骂:“滚开,这里不欢迎该死的异端徒,你们在试图用肮脏的武器玷污圣殿!” “净心,尼基塔司祭,真主说:‘凡培养自己的灵性者,必定成功;凡戕害自己的灵性者,必定失败。’,放平你的心态,寻找平和的灵性,来,深呼吸。” 伊斯兰官员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祭司尴尬地叹了口气,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一次深呼吸。 同样以口音略怪的拉丁语说道:“无妨,我很好奇,让我们听听这位异教的吉哈德有何要说吧,请。” 他对罗贝尔比了个“请”的手势,令后者分外古怪。 他单知道异教徒也有着宽容的美德,但这些伊斯兰教徒宽容得有些过分了。 “这位,呃,尊敬的异教徒先生?” 伊斯兰官员微微一笑:“我的名字是穆拉特·西比林,阁下称呼我穆拉特即可。看阁下的装扮,想必就是传闻中的吉哈德战士吧?” “吉哈德?” “我们称呼自己的圣战士为‘吉哈德’,这是先知向信徒传授的奋战精神。”官员眯起眼睛,一只手抚在胸前,“正如愤怒是魔鬼蛊惑人心的工具,一切灵性的人都必须同那愤怒进行自己的‘吉哈德’。而对家人和挚友同样肩负‘吉哈德’的责任,劝导他们免受腐化,坚持纯净无暇的伊斯兰教法。” 他上前两步,一只手牵起罗贝尔的手,另一只手手扶脑门:“来,远方的朋友,同我念,吉哈德~阿米乃~” “吉、吉哈德……阿门……” 官员露出非常高兴的神情,突然把一本墨绿色封皮的《古兰经》塞进罗贝尔的胸口:“真主还教育我们,宣教是众信徒的吉哈德,伊斯兰是全人类的宗教。朋友,欢迎加入伊斯兰大家庭,吉哈德~阿米乃~” “哦,哦……” 罗贝尔下意识像翻圣经一样去翻古兰经,手在捏住书皮的瞬间忽然僵在原位。 等一下,哪里有些不对。 卧槽,他是不是让人给传教了?! 卧槽! 他如临大敌地盯着眼前笑眯眯的伊斯兰官员,一股无名之火迸发而出。 好小子,怪不得这么有礼貌,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哈? 但假如掏出这本,阁下又将如何应对? 罗贝尔乐呵呵地从缝隙间掏出一本鬼知道藏哪了的福音书,“友善”地放在官员的手上。 “今日你我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巧了,鄙教同样有使徒传道的传统,既然阁下好心好意地向我展示了一番美意,那在下也不得不向您宣传一下,我们的天父与救主——亲爱的耶稣先生了。” 第261章 围困索菲亚 终究,罗贝尔没能实现传教的目的。 但无妨,因为对手也没能摧毁他对基督的信仰,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后无奈地退回村长身后,优雅地啜饮茶水。 那个原本看罗贝尔十分不顺眼的东正司祭在听完二人的神学辩论后对前者改观不少,不再叫嚷着把他轰出教堂,而是抱着胳膊,打算听听这些不速之客的来意。 终于,罗贝尔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异教徒没有把你们怎么样吗?” “什么怎么样?”司祭诧异道。 老村长恍然大悟:“哦,您一定是在问苏丹大人为何没有强迫我等改信吧。” 罗贝尔默默点头。 既然异教徒不是传闻中嗜血的疯子,甚至存在比基督教徒更包容的教义,那么就有了严肃参考的价值,例如,决定战争策略是死战到底还是留手三分。 “哈哈,苏丹大人们都是极宽容的人,从来没有强迫,只是……”老村长露出苦恼的表情,“苏丹大人虽然承诺我等维持原信,但要多交一笔额外的重税,村里的年轻男人要服更多的兵役,也实在令人苦恼啊……” “哼,再怎么苦恼,也比这些可恶的天主异端强!”司祭恶狠狠地盯着罗贝尔,准确地说,是盯着他脖子上挂着的十字军,“所以我才说,异端比异教更可恶!” 罗贝尔没有搭理他,向伊斯兰官员投去询问的视线。 官员礼貌地摘帽行礼:“当然,不才鄙人正是斯利夫尼察的包税官,我以安拉之名起誓,苏丹从未强迫各位东正教徒改信,只是要求一笔额外的‘血税’而已。” “谢谢,叨扰了。” 罗贝尔向他们礼貌地摆了摆手,带着亲卫队潇洒地离开。 小教堂里的几人面面相觑,大司祭耸了耸肩:“好吧,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地把我们砍死,看来异端那里还是有正常人。” 包税官摊开双臂:“这话说的不妥当——哪儿没有好人坏人呢?我们回归正题吧,关于今年的农课税,我想应当比去年提高半成……” 朱利奥悠闲地躺在草地上。 战马的嚼头被他用麻绳捆到树上,正和他一样悠闲地吃着地上柔嫩的青草。 “哎,别睡了,大人出来了。” 雅各布踢了一脚他的侧腹甲胄。 “啊!老大!你回来啦。”朱利奥一个鲤鱼打挺,冲到罗贝尔面前,“怎么样,坏人在哪?” 罗贝尔缓缓开口道:“没有坏人。” “没有坏人?怎么会,书上说异教徒都是恶魔啊。” 罗贝尔翻白眼:“你又不是不认识拉维娅和哈勒法迪,他们看起来像恶魔么?” “嗨,他们兄妹俩不一样,我们是朋友嘛。” “具体不一样在哪呢?” 朱利奥哑然。 “熟悉的人就是好人,不熟悉的就是坏人。”罗贝尔摇头,“世上应该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那,老大你这么说,异教徒也不是坏人,那我们来这儿干啥?”朱利奥无奈地撩起长发,“总不能是来杀好人的吧?那我们不成坏人了?” “战士是为斩杀敌人而生的,不是为斩杀坏人而生的,你难道上战场杀敌前还要区分好坏吗?”罗贝尔勒紧板甲,把剑鞘固定在腰带上,“我刚刚和一名异教徒辩论过神学了,实话实说,他们的教义是极好的,比公教更加接近主所倡导的宽容与善良,穆罕默德确实是一名伟大的先知,我很佩服他。在我忘掉那位穆斯林的话之前,他可以短暂地约等于耶稣。” “老大,你要叛教啊?那要不我也……” 罗贝尔狠狠瞪着他:“滚!你会因为别人家的爹更有钱就不认自己的爹吗?” 朱利奥不好意思地托住后脑勺:“哎,也是哈。” “他们的教义确实更优秀,但不必羡慕,我们迟早会有更好的。”罗贝尔凝望着静谧的斯利夫尼察村,“对,迟早会有的。” 雅各布:“大人,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继续向索菲亚进军,敌人的善良不会改变我军的目标。”罗贝尔提高嗓音,“记住,我们是为履行与希腊皇帝的盟约并践行十字军的正义而来到此地,与敌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没有任何关系!哪怕与可耻的盟友为伍——我骂的正是波兰胆小鬼——也不会影响我的决定!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辩经的!你们也不许犯幼稚病,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哦!” 朱利奥激动地攥拳大喊。 罗贝尔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哦个屁,刚才就属你最迷茫。” 盖里乌斯的目光凝视着东方。 法罗仗剑站在一旁,时不时观察他的神情,猜测他内心的想法。 “我猜,你现在在好奇那个传说中的君士坦丁堡?” 盖里乌斯缓缓俯首:“是啊,真没想到,共和国当年征服的那个小城邦,竟然会成为日后最后的堡垒,时间的威力真是可怕呀。” “共和国。” 法罗重复了一遍。 “嘿,事到如今还在纠结这种问题,怪不得你会幼稚到带人刺杀我。”盖里乌斯翻着白眼,“简直就像死到临头还在纠结投降条款的迦太基人一样。” 话音刚落,二人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罗马最后的火种即将如同曾被她灭亡的迦太基一样熄灭了。 世界上最后的两个罗马人都无法用言语表达内心的复杂感情。 “世事轮转,终有尽时。”法罗安慰他道,“比起那些默默无闻就灭亡的文明,至少她一度闪耀过。” 盖里乌斯挑眉:“等一下,你不会觉得我在悲伤吧?” “难道不是吗?” “哈哈,不是我统治的帝国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 “我就知道……” 随着奥军不断向东南方突破,沿途的奥斯曼警备团陆续出现,这些人数较少武器老旧的小股守军只能组织起零星的抵抗,也没能对大军团进军的奥地利造成太大杀伤。 法罗为稳妥起见下令全军维持着战斗阵型,列阵推进,这种笨法子确实防范了奥斯曼人游击队的攻击,但也阻碍着友军行进的路线,害得后面的三大军团干瞪眼了一整天。 从斯利夫尼察村到索菲亚城,原本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两天半。 坏消息是,按照这个行进速度,等他们赶到君士坦丁堡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好消息是,逐渐靠近索菲亚后,罗贝尔悄悄带小股分队贴近城堡和附近的村落,敌军的主力部队终于进入了掌心油画的“射程”。 他可以透过手掌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与忽明忽暗的场景变幻,大概感受到索菲亚城内的守军,大概有奥军半个军团的数目。 威尼斯一方传来的情报是奥斯曼的希腊方面军分守于于斯屈普,索菲亚和塞萨洛尼基,但没有详细布防情况,只有敌人总数大概在三万上下的推测。 也必须考虑到敌人还有恐怖的五万大军正在围攻君士坦丁堡,指望疲于奔命的东罗马军队拖住奥斯曼人是不可能的,穆罕默德二世随时有带兵支援索菲亚的可能。 奥军一方,有两支人数八千的主力军团和四千人的近卫兵团,共计两万。 近卫兵团虽然名气大,但兵员组成大多是传统的德意志贵族和他们的半脱产征召兵,战力相较由号称“意大利俱乐部”的罗贝尔等人指挥的两大军团,具有更大的“不可捉摸性”。 加上奥地利贵族甚少与异教徒打交道,在熟悉度上更比不上有着高尔文和皮雷这两位威尼斯将军的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论对东罗马与异教徒间恩怨的熟悉程度,威尼斯人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是拆分自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的新练部队,不仅有着原军团的骨干军官,更有不少老练精锐与长期受雇于奥地利的资深雇佣兵团,譬如在巴伐利亚打出赫赫威名的刺剑佣兵团与其大团长马特奥,不但战技老练,在练兵上更有独到的见解,代替了法罗原本的练兵职务。 法罗虽然长期担任罗贝尔的先锋官,但他主要依赖的是那杆碰着死磕着亡的神奇长枪,在统帅才能上远比不上其他人,本质上还是个暴脾气的文官,和约拿等人最混得开。 马特奥等人的强势加盟确实弥补了第二军团人才缺乏的困难,而且罗贝尔真的很喜欢他的副团长,卡特罗恩,他和朱利奥一样都是平时大大咧咧、身体比脑子快的典型。 他喜欢单纯的人,就像他一样。 信仰是一件很单纯的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罗贝尔自认为是个单纯的人,即便见识了那么多教会的蝇头苟利,他依然相信有一个一切人都当遵循的伟大使命,连艾伊尼阿斯都经常说:天底下很难再找到其他这样的傻x了。 至于平日里的双标,怎么能怨在单纯上呢——单纯的双标难道不是单纯吗? 4月的最后一天,30日,两大主力军团在索菲亚城北列阵,近卫兵团以五百人的小团为单位分向四方,把守各地前来支援索菲亚的交通要道。 罗贝尔摆出了围死索菲亚城的态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凭奥军的一万六千人是无法围困有着四千到五千守军的城堡的。这里曾经是保加利亚帝国的首都,后来的拜占庭军区重镇,如今又是奥斯曼统治下的傀儡保加利亚大公的居城,设施齐备,力量充足,傻子才会在这种紧迫关头强攻索菲亚。 他在寻求一个野外决战的契机,围城只是逼迫守将心慌则乱的手段而已。 什么明眼不明眼的……换谁被成千上万的敌人围困都一样坐立难安,如果加上友军迟迟不增援,慌乱之下铸成任何大错都是人之常情啊。 奥斯曼人会比普通人更特别吗? 第262章 松散的帝国 15世纪,着名穆斯林编年史作家穆斯塔法·奈玛(mustafa naima)通过历史考察古代萨珊王朝与塞尔柱王朝的兴衰继绝,辅以奥斯曼统治者的暗中授意,将统治的艺术总结概括为“相互授予的公平循环”。 他以肯定的口吻将社会的公平正义与君主的统治总结为一条简单的单论证逻辑链:没有军队就没有君主的统治和国家,维持军队需要财富,财富需要君主从臣民手中获取,臣民需要公平的社会环境才能创造财富,而没有统治和国家,公平便无从谈起。 穆斯塔法·奈玛将君主,军队、人民、公平与财富这几种社会核心加以整合,得出了五者相互依存,彼此循环,一环扣一环的逻辑链条,称之为“公平循环论”(cycle of equity),成为奥斯曼历代统治者奉为圭臬的统治艺术,被后世史学家赞扬为“东方君主论”。 在现代,“公平循环论”常常被批评为“为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寻找合法性依据”,在合理性以及对人性的剖析上不如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透彻,譬如“统治阶级提供公平”这一毫无根据的论证被进步学者严厉批判,证明这一链条从根本上便不可靠,“充斥恶臭的专制主义气息”。 但在其广为流传的时代,“公平循环论”确确实实为奥斯曼帝国的统治提供了非常充足的实践指导作用,起到的实践意义超越任何一部伊斯兰教法。 就像儒教在东方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主的暴虐一般,“公平循环论”在奥斯曼同样起到了限制狂信者的作用。 奥斯曼统治者受到“统治阶级有义务提供公平正义”的社会思潮影响,在十五世纪明显减轻了国内的宗教迫害与阶级压迫,营造起相对自由和公平的营商环境。 借助陆上丝绸之路的便利,奥斯曼商人得以成为地中海唯一可以与威尼斯商人打擂台的对手。 历代苏丹还通过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建立起高效的行政体系,将宫廷机构拆分为细致的“建设部”、“粮食部”、“铸币部”、“商业部”,以及横跨所有这些部门之上的“财政部”。 在外廷,苏丹延续了传统穆斯林国家的大维齐尔(宰相)与谢赫斯拉姆(大牧首),建立了人数与部门众多的枢密院,这些人协助苏丹治理国政,提笔可作文、上马能作战,维持着一个庞大帝国的日常运转,同时也是各地行省总督与军队帕夏的人才储蓄基地,现任帕夏赛义德与现任大维齐尔坎达利都是枢密院出身。 除上述机构外,帝国还设立了国务院和军务处。前者肩负立法与行政的双重职能,由大维齐尔亲自管理,堪称奥斯曼版本的“宋朝宰相府”。后者由帕夏管理,统辖直属苏丹本人的“卡皮库鲁”(直辖军团),其中就包括耶尼切里禁卫军。 可以说,十五世纪的奥斯曼帝国拥有全世界最发达的官僚体系之一与开明的社会风气。 要知道,十四世纪,穆斯林大批大批地绑架基督教徒的孩子,强迫他们改信伊斯兰教,并把他们编入“耶尼切里军团”,强迫其冲锋陷阵。苏丹强奸耶尼切里的孩子的传闻屡见不鲜,奥斯曼彼时还是暴虐的代名词。 这一切的进步都离不开“公平循环论”的督促作用,无外乎后人称其为东方君主论。 罗贝尔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复杂的宫廷机构。 整个奥地利的行政班子不到千人,根本没法细划到各个部门,只能粗略分为上面的“决策层”与下面的“实施层”。 他传达的命令总要通过各种人的转述才能落实下去,还有许多政策至今无法落实,很多时候明明已经发觉事态的紧急变化,譬如“自由邦计划”在维也纳的水土不服,政策与行政却总是在打架,导致好主意也成了坏主意。 而这甚至已经是神圣罗马帝国境内最好的行政班底。 命令士兵放走被巡逻队抓回来的奥斯曼官员后,罗贝尔忽然长叹一声,全程沉默地返回了围城大营。 他来之前无法想象对手的强大,不明白底蕴深厚的东罗马帝国为什么节节败退,直至退无可退,现在他明白了。 一直到天黑,他都没有同将军们说话,只是一个人喝着闷酒,遥远天边的繁星怔怔发呆。 第二天清晨,朱利奥看见眼袋深重、双眼无神的罗贝尔时吓了一跳:“卧槽!老大你要结婚了?!” 罗贝尔有气无力地道:“何出、此言……” “还用问吗?你现在就跟刚交了公粮一样!是谁家的女儿这么有福气?伊莎贝尔?还是天河?他俩都没跟来啊,总不能是加布里埃拉吧,太平了。” “约拿……” 朱利奥大惊:“啥?!约拿不是刚和那个摩拉维亚女孩订婚吗?啥时候都有女儿啦?” “闭嘴,我说,让人把这些信送给约拿……” 罗贝尔靠在朱利奥身上,把一沓厚厚的信拍在他胸口。 “告诉他,奥地利的宫廷机构,只要陛下不反对,照他的意思尽管改,不懂的地方可以学奥斯曼人,这里有我收集的资料。我、我要回去睡一觉,头好痛,我要死了……” 一具行尸走肉摇摇晃晃地走回寝帐,几秒后,帐篷里响起如雷的鼾声。 朱利奥和同样刚睡醒的雅各布面面相觑。 “总之,大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去做,快去派人把这些资料送回国内吧。” “哦,那今天还攻城不攻城了?” “废话,没看见大人都睡死了吗?全军休息一天,明日再战。” 索菲亚城堡,昏暗的餐厅,格奥尔基双手抱头趴在桌子上,摇曳的烛火照亮他惶惶不可终日的脸庞,当烛光离去,他的面容完全浸透深夜的黑暗,流露出肉眼可见的不安之色。 除了最后一座索佐波尔要塞负隅顽抗至今,保加利亚全境尽数被奥斯曼占领,但奥斯曼自始至终都没能在当地建立稳固的统治。 世世代代居住在保加利亚的保加尔人,根据现代基因学,判断其为斯拉夫人与色雷斯人的混血后裔,与罗马尼亚人拥有相同的血统。 许多年前,东方的斯拉夫殖民者侵略了色雷斯人建立的默西亚王国,斯拉夫人与当地的色雷斯人通(奸)婚(淫)融(掳)合(掠),最终形成了保加尔民族。680年,保加尔大汗击败了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与后者签订契约,受封为保加利亚沙皇,正式确立保加利亚第一帝国的统治。 1018年,保加利亚第一帝国被拜占庭帝国灭亡,由于当地人的奋勇反抗,希腊人承诺不夺占原本贵族的权力,允许保加利亚人保留“国王”的头衔,只在名义上臣服拜占庭皇帝。 1185年,几乎与耶路撒冷王国的天国王朝被萨拉丁覆灭的同一时刻,阿森家族率领人民发动“保加利亚大起义(1185-1187)”,在1187年迫使皇帝承认了保加利亚的独立,沙皇再次登基称帝,不过这次皇帝换成了阿森家族的彼得与伊凡两兄弟。 但好景不长,十三世纪中叶,蒙古人的西征大军从北方大草原入寇保加利亚,阿森家族被推翻,拜占庭帝国趁火打劫,保加利亚被两大强国南北瓜分,战乱持续百年之久。十四世纪,蒙古汗国陆续崩溃,塞尔维亚趁机征服了此地,保加利亚自此沦为塞尔维亚的附庸,战乱才终于告一段落。 后面的故事便是为人熟知的历史。 1382年,十字军东征大败,奥斯曼人趁机进夺希腊,顺手暴打了一顿当时积极参与十字军的塞尔维亚人,从他们手上夺取了南部的一半国土,其中就包括保加利亚的土地。 彼时的奥斯曼已经存在着了“公平循环论”的诞生基础,宽容的人文主义被希腊与意大利学者传到了东方。他们整合了原属保加利亚的省份,给予保加尔人高度的自治权。就像无数快速崛起的帝国一样,奥斯曼帝国也是一个松散的帝国,她强大的动员能力在于庞大的穆斯林官僚系统,而非对地方的集权。 奥斯曼人将大量巴尔干省份委任给旧东正教贵族与总督,小镇与村庄委派给包税官管理,只要能交足税,出足兵员,下面的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苏丹大人从不过问。 格奥尔基二世·阿森,保加利亚阿森王朝的后代,他的祖父被奥斯曼相中,成为保加利亚的傀儡大公,传到他这一代,已有七十年之久。 但平心而论,阿森家族的王位坐的一点也不踏实。 从十三世纪末起,保加尔人的起义从未断绝,三年一小叛,十年一大叛,奥斯曼帝国在这个鬼地方死的行省总督比耶尼切里推翻的苏丹还要多。 保加利亚的另一个王朝——希什曼王朝的后裔在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的扶持下顽强抗战,躲在巴尔干群山里打游击,奥斯曼苏丹自然奈何不得。 有了希什曼王朝的后人做正面榜样,阿森家族这个傀儡在保加利亚人民眼中就显得格外刺眼。 在保加利亚第二帝国最强盛的时期,北打马扎尔,南揍拜占庭,除了没打过蒙古人,其他周围的小国就没有没挨过揍的,武功赫赫,四方来朝。 这种祖上富过的民族有个最大的特点——不服气。 后世的波兰人送外号“国家之癌”,无论哪个倒霉蛋吞并了波兰的土地,最终一定不得好死,被波兰人坑死的帝国从德意志、奥匈到沙俄可以排满一列,连苏联都被波兰人送上了西天,无愧于谁吞谁死的称号。 保加利亚人在这一点上真可谓波兰人的老祖宗。 奥斯曼征服者被反抗军搅得不堪其扰,多次出兵围剿。结果,七十年了,希什曼王朝的后裔依然在山里打游击,位于黑海沿岸的索佐波尔要塞更是坚守至今,跟个钉子似的卡在奥斯曼人的喉咙里,恶心至极。 借着围攻君士坦丁堡的势头,穆罕默德二世下定决心要将保加利亚人的抵抗力量连根拔起,一举荡平这个连父亲也无法解决的恶心虫。 这样,是不是就能证明他比父亲穆拉德更伟大了呢? 种种阴霾令格奥尔基大公一出生便活得如履薄冰,丝毫没有大公的威严与气派。 在奥斯曼的贵族与高官眼里,他是无权无势的傀儡大公,空有虚衔而无权力,宛如一盆可取代的花瓶。 在保加尔人眼里,他们阿森家族是为权力出卖祖国的叛徒,在希什曼家族的对比下尤为可憎,无数刺客夜以继日地试图刺杀他,次次都被他的穆斯林卫队阻挠,但万一某天没有拦住呢? 如今,最可怕的敌人来了。 来自西方的基督教十字军,他们的先锋大军正在围困格奥尔基所在的索菲亚城。 奥斯曼大军一半在防备白羊王朝,一半在围攻君士坦丁堡,格奥尔基知道,城内的守军不过寥寥数千,连十字军的先锋大军都不如,何况其背后的援军。 他不敢想象西方人会怎样处置他这个傀儡。 是杀死,吊死,闷死?用最残忍的手段把他做成“血鹰”?还是模仿“保加利亚屠夫”巴西尔大帝,挖到他的眼睛,任他在黑暗中自生自灭? “不、不要杀我!我不想当傀儡的!我也不想的啊!” 格奥尔基在属于他的房间内愤怒地打砸家具,拔剑刺穿了墙上悬挂的父亲与祖父的画像,随后扔掉刺剑,跪在丝绸地毯上嚎啕大哭。 仆人们被他的吓到,纷纷推门离开,前去向奥斯曼的默西亚总督打小报告。 吱呀吱呀的木门声回荡在格奥尔基耳边,仆人的冷漠令他心中不胜悲凉。 他的父亲和祖父把这样的保加利亚交给了他,他能怎么办?他不想死,也不想被抛弃,更不舍得现在无权无势但起码富裕温饱的生活,他除了当一个老实听话的傀儡外根本什么也办不到。 “我能办到,我能办到的事……对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格奥尔基忽然茅塞顿开一般。 他冲到烛光摇曳的书桌旁,抽出一张黄皮纸,只思考片刻,笔件便落在了纸上。 “尊敬的大人,不才格奥尔基·阿森,叩首祈怜……” 第263章 只是哭泣并不能为你带来自由 “城里的保加利亚大公派人送来了投降信,信中言语,近乎恳求。”罗贝尔丢出一封带有香薰气味的古朴信笺,“怎么样,e一下吧。” 光线暗淡的军帐内,罗贝尔看向盖里乌斯,这个帐内唯一堪称参透人心的男人。 盖里乌斯挑眉皱额,道: “马雷克调查过这个阿森家族,这个格奥尔基大公,三代前就是铁杆保奸,我不认为他会诚心诚意地变节,起码不可能这么简单——咱们连城墙都没摸一下,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表忠心,有问题。” 其他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唯独朱利奥脱口而出:“那万一他良心发现了呢?” 唰唰唰!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他羞涩地清了清嗓子:“你们看,骑士小说一般不都有嘛,世世代代为撒旦服务,突然某代后人良心发现,改邪归正的那种配角……” “哦!这个我懂!”罗贝尔弹出一根手指,“叛逆的男二号!” “没错,就是这个!” “嘿,我们现在是军事会议,把你们的骑士精神都给我收一收。”盖里乌斯无语凝噎,“我真服了你们了,到底能不能分清现实和小说啊?看小说看魔怔了是不是?尤其是你,身为军团长必须严肃,懂吗?严肃。” “嘿嘿嘿。” 罗贝尔偷偷在桌子下给朱利奥比了个大拇指,后者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声作为回应。 “那现在怎么办?”罗贝尔摊开双手,“这位亲爱的格奥尔基大公邀请我们今晚悄悄去城堡东北门和他的人接头,考虑到异教徒中第一位归顺的大人物,我觉得还是不要寒了义士的心的为妙。” 法罗:“哪怕上了当,至少表现出接降纳叛的态度?” “正是如此。” 罗贝尔翘起二郎腿:“如果大家都不反对,我要亲自去见他。” “啊?” “不行。” “这不妥吧?” 雅各布和盖里乌斯同时发出反对声. 朱利奥更是强烈反对:“陛下常常说,万乘之主不涉险地,老大,你不记得波西米亚的乌拉斯劳斯陛下的惨剧了吗?”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你们去吧?”罗贝尔撇着嘴,“朱利奥,你儿子还没断奶,雅各布,你好不容易才愿意续弦,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瓦莉娅就要守寡。但我有神明暗中襄助,不会出意外。而且,我想亲自去会会那位大公,探一探他的成色,也显得我们重视他。” 这么多年东征西讨,他只被弗雷德里克砍伤过一次小腿,自那以后从未受伤。 “所以我去最合适不过了。” 法罗起身离坐,走到军帐的角落拿起血红长枪:“那么就让在下陪同大人一起。” “好,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就分头跑。” 5月1日夜,罗贝尔与法罗两人两骑悄然来到索菲亚城堡东北方向的城门。 两人没有太过靠近城墙,隔着一条小溪,罗贝尔用自己习惯了黑夜的眼瞳与单孔望远镜观察着城墙上的风吹草动。 “嗯,弩炮台没有人看守,西面有四个人影举着火把,东面没有……嗯?” 一道鬼鬼祟祟黑影忽然走上了城墙,在望远镜的镜片中逐渐清晰。 黑影伏在无人的弩炮台边,用腰上的绳索一圈一圈缠绕其上,又解下背上的竹篮,颇有耐心地鼓捣起来。 大约十几分钟后,那人总算制备好机关,把竹篮抛到墙外,小心翼翼地爬进去,用滚轮轴承一点一点放开绳索,竹篮随着滚轮的旋转缓缓降下五米高的城墙。 “哟,还挺有意思。”法罗抚摸着胡须,“我猜那人就是我们要等的人,大人,我们要过去吗?” “不必。” 罗贝尔解下腰上的手铳,突然冲天“嘭”地开了一枪。 烟尘与火光划过天际,一道明亮的火球高高升起,在半空中绽放一朵耀眼的烟花。 他兴奋地手舞足蹈:“哈哈,法罗你看,我成功了!这是我造的哦,我造的,我厉害不厉害法罗!” “别厉害了!城门打开了!是敌人的骑兵!” 法罗急忙提枪上马:“大人!您快走,我来垫后!” “你在说什么?” 罗贝尔解开腰带,掀开外面的斗篷,露出悬挂在斗篷下面的四把新式线膛枪。 “是时候给这些异教徒一点小小的奥地利震撼了,法罗,替我掠阵!” “啊?” 他兴奋地骑上战马,解下一把挂在斗篷上的火枪:“第一个,中!” 嘭! 黑夜再度火光乍现,冲出城门的十余名轻骑兵迅速捕捉到这一丝明亮的火光,大声吆喝着驱马疾驰而来。 “啧,打歪了。”罗贝尔叹气着收起第一把线膛枪,掏出第二把,“那再来试试这个!” 嘭! 第二发弹丸精准地命中了轻骑兵中的一员,受击者哀嚎一声,翻身落马,其中一名同伴连忙下马救援,其余人也被这惊人的准头所震慑,一时遗忘了向前。 “还不过来?那子弹可要过去了,第三发,走你~” 嘭!嘭! 第三发和第四发弹丸双双落空,当然也在意料之内。 他所用的第二把枪是天河加班加点在大军出征前赶制的第二把试验性质的螺旋线膛枪,和其他三把普通直线膛相比,无论射程还是准度都要上一台阶。 之前借助竹篮跳下城墙的黑影,在听见罗贝尔这边的枪声后吓得缩了回去,但回到一半却发现上面站满了警戒的士兵,只好无奈地跳下竹篮,一路小跑着逃到罗贝尔藏身的小林子。 恰好此时罗贝尔打完了所有的,正坐在马上优哉游哉地填充弹药。 他把枪杆往马鞍上磕了几下,清空枪膛里剩余的火药,又将拇指大小的铁丸塞入枪口,最后拿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捅了几下,一边捅还一边念叨着“回去得让天河配一个细铁棍”。 法罗一脸无语: “大人,您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会用性命做实验的疯子了。” “尬黑,我很珍惜小命的,你看。”罗贝尔将掌心油画在法罗眼前晃了几晃,“只有十二骑而已,易如反掌。不如让我们先来迎接这位新客人吧,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格奥尔基·阿森失魂落魄地逃进小林子,一屁股坐在罗贝尔两人的马前。 “完了,完了,全都完了……” 他崩溃地揪起头发,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呜呜呜,总督一定已经发现我逃出来了,我可怜的妻子和孩子还在城里,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啊!” “不该是这样,那么按照你的想法,我们应该像那些穆斯林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闻言,格奥尔基胆怯地抬起头,对上两双冷冽的眼神。 他应该愤怒,因为面前的二人言而无信,故意坑惨了他,但一出生就如影随形的傀儡生活早已让他忘记了如何愤怒。 格奥尔基只能不停地捶地大哭。 哭到后来,连罗贝尔自己都有点心里发虚了。 正巧奥斯曼的骑兵摆脱了开始时的惊愕,再次向这边奔来,他便伸手把格奥尔基拽到身后,一鞭抽在马肚子上:“有什么委屈回去再吐吧,法罗,我们走,驾!” “是,大人,驾!” 三人两马并肩而行,向北狂奔。 十名奥斯曼骠骑兵戴着穆斯林特有的白色头罩,挥舞着月牙般的弯刀,边骂边追逐三人,但他们的马终究跑不过,只能在呼啸的晚风中渐行渐远。 罗贝尔时而回头观察,时而挥动马鞭,肾上腺素急剧分泌之下,平时文雅平静的他畅快地放声大笑。 他抓起脖子上系着的布口罩,防止大风灌进嘴巴,大声问道:“大公阁下,怎么称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和镇定自若的二人相比,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格奥尔基吓得浑身战栗,双腿发软,不得不抱住罗贝尔的腰才能稳在马背上。 “我不会骑马啊啊啊啊啊啊!” “呸,大男人不会骑马,真是丢人。” 全然忘了自己也曾经马术稀烂的罗贝尔肆意嘲笑着身后的胆小男人,突然一个急刹猛转,跳换到他身后的马屁股上,把格奥尔基推到前面的马鞍。 “那今天就是你学会骑马的好日子,感激本宗座吧!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格奥尔基惨叫着抓住缰绳,整具身体贴住马鞍,僵硬的肌肉如铁板一般坚硬。 傲气的战马感觉到骑乘者的更换,不爽地喷吐出一口热气。慌乱至极之下,格奥尔基拍打着马脖子连声安慰,什么马爹驴娘的恭维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就差当场认这匹战马为阿森家族的祖宗,不知他九泉之下的父亲得知会是何等心情。 罗贝尔坐在后面,又翻身转向后方,直面后方的十名骠骑兵。他再次取出刚刚上好子弹的线膛枪,对准敌人人群随便开了一枪,一名百米外的倒霉蛋便应声落马。 他不由得吹了一声口哨,用调侃的语气问向还在惨叫的格奥尔基:“大公阁下,听得懂那些异教徒在怎么骂本宗座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问你话呢!” “甘妮娘,甘妮娘啊啊啊啊啊啊啊!” “哦~原来突厥语是这个意思啊。” 嘭! 嘭! 嘭! 嗖嗖嗖。 马背上的白袍男人忽然愤怒地拔出两把枪,对着敌人拔枪便射,射完又掏出小手弩,射光了装填的三发弩箭,“敢干我娘?本座都没见过我娘!我屮似你的码!吃屎去吧!” “呃……” 法罗震惊地用余光打量着陌生的罗贝尔。 大人这是,到叛逆期了??? 这些脏话是谁教他的?狗皇帝?凯撒?还是朱利奥他们俩?把他们可爱的宗座大人都教坏了! 待天蒙蒙亮时,三人终于逃回了奥军大营附近。 奥斯曼骠骑兵见追逐无望,纷纷调转马头,逃亡而去。 在大军营垒门前,满脸泪痕的男人摔下马鞍,伏在地上啜泣不已。 罗贝尔和法罗翻身下马。 营内接应的士兵早已守候在此,数十名长枪兵挺立门外,排成一列,对着号哭的男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格奥尔基朦胧的泪眼忽然被人擦去泪水。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他站直了身体,随后肩上传来一阵冲击的疼痛,让他“嗷”地一声跳了起来。 罗贝尔一拳砸在他的肩膀上,露齿而笑。 “哭泣并不能为你带来自由,但火与剑可以,欢迎加入十字军。免贵在下是维也纳宗座罗贝尔·诺贝尔,或者用你们东正教徒比较熟悉的说法,维也纳大牧首。” 他仰头看向天边的黎明:“哎呀,天都亮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呜呜……呜呜……哇啊啊啊……” “哎,你怎么又哭了?哎!大伙都看着呢,放开我,我不喜欢男人。” “噗——” “混账!这身袍子是丝绸的,很贵的!我都不舍得拿来擦眼泪鼻涕!赔钱啊!” 第264章 反抗余生 5月2日的清晨,保加利亚总督谢伊·拉西米被手下人从美梦中摇醒。 在半梦半醒间听完属下的汇报,谢伊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骤然清醒。 “慢着,你说格奥尔基失踪了?” “是的,总督大人,而且,我们在城墙上发现了这个。” 侍从拍了拍手,两名城防士兵抬着一个足够装下两个人的大竹篮走进总督的房间。 谢伊震惊地用手抚摸着竹篮,突然在篮子内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稍一用力便拽了出来。 一枚银色的东正教十字架吊坠,其上铭刻着一段保加利亚文字:“胜利的秘密是勇气。” “这是什么?” 侍从小声说道:“小人询问了格奥尔基的侍女,她们说,这是阿森家族的格言,想来这枚吊坠一定是他的东西。骠骑兵团长上报,昨夜,城堡受到了奥地利士兵的袭扰,敌人杀害了我军四名勇士,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逃离了索菲亚,我猜……那应该便是格奥尔基大人。” 谢伊诧异地摩挲着冰冷的十字架。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日里默默无闻的“老实人”格奥尔基为什么会通敌叛国。 他是耶尼切里出身的军人,原本是希腊贵族,父母亲人都被穆斯林杀害。照理说,他通敌叛国的概率都该比格奥尔基高啊。 良久,他追问手下:“格奥尔基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在城中吗?” “三人俱在,属下已经派人将其控制住了。” “干得好,之后去找税务官领赏吧。” “谢总督大人。” 侍从美滋滋地立刻房间,他走后,谢伊总督立刻唤来门外的卫兵,令他们把格奥尔基的妻儿全部转移到总督府的地牢。 “待我提笔质问那个该死的叛徒,见鬼,苏丹大人待他不薄,他竟然背信弃义,无耻之尤!” “嗝——” 被谢伊总督恨得牙痒痒的格奥尔基·阿森,此时正捂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空荡荡的盘子与面包残渣,还有两大杯喝光的麦芽酒杯。 格奥尔基惬意地用细树枝剔了剔牙,才发现帐内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抱歉,鄙人的饭量比普通人多一点。” “多一点?”朱利奥指着叠成小山的盘子,夸张地睁大眼珠,“我三天都吃不下那么多东西。大哥,你这么能吃,怎么没把异教徒吃穷啊?” 格奥尔基眼神黯淡:“总督大人从来没让我吃饱过……” 雅各布轻哼道:“阁下可是尊贵的保加利亚大公,奥斯曼人怎么会饿着您呢?” “我?大公?” 格奥尔基苦笑道。 “别开玩笑了,鄙人何等无用,不过是大人物们的工具,但凡真的有人拿我当大公看待,我也不可能抛妻弃子地投奔诸位的。” 盖里乌斯抱臂颔首:“倒是在理。” 谈话之间,格奥尔基已经获得了在座众人的好感,一个弱气的三十岁中年男人,就算不招人喜欢,至少不会招人讨厌。 正当众人的饭后闲聊正酣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动静,罗贝尔放下酒杯,冲帐外高声道:“发生何事?为何吵闹?” 法罗穿着叮叮咣咣的板甲走进大帐,单膝下跪,一手撑住地面:“禀告大人,门外来了许多奥斯曼人。” “啊?”罗贝尔愕然后仰,“奥斯曼人到咱们这儿干什么?” 法罗指向帐外:“您请看。” 罗贝尔定睛看去。 几十米外的大营入口,两黑一白,三匹战马停在营门口,从其上跳下三名穆斯林打扮的行脚商人。 为首的穆斯林大腹便便,戴着一对雪白的手套,拎着马鞭摇头晃脑,一边呼喊着“我与贵军高人有旧”,一边直愣愣地窜进了中央大营。 三人站在原地蹦了好一会儿,以示自己没有携带利器,因而卫兵只是警惕地监视着他们,“护送”他们一点点靠近罗贝尔等人所在的营帐。 朱利奥忽然惊呼:“大公阁下怎么不见了?” 雅各布往桌子底下努了努嘴:“喏,藏底下了。” 格奥尔基蜷缩在案板下瑟瑟发抖。 “呜呜呜呜,他们来找我了……他们会杀了我的……呜呜呜呜,我不想死……” “咳咳,安心,格奥尔基先生,这里是十字军本部,我们还没有蠢到放任穆斯林当众行刺。”罗贝尔看向朱利奥和几名侍从卫兵,“去,问问他们什么来历。” 三名穆斯林商人走到营帐前,忽然被帐帘外的持戟卫兵交叉拦下。 凶神恶煞的朱利奥大踏步地走到他们面前,喘息间,杜兰达尔的锋刃已经抵在为首那人的喉咙上。 “止步!再敢向前,送你们去见真主!” 那人连忙撩起裹头巾,露出一张朱利奥从未见过的脸庞。 “噢哟,这位壮士,切勿动手。” “嗯?你会说意大利语?” 朱利奥惊讶地说道,杀意骤然降低了几分。 “那当然了,因为我本来就是意大利人呀。”那人笑呵呵地展示出一块恍若钱币形状的盾徽徽章,“请看,此乃在下身份的证明,在下名为马尔蒂·德·美第奇,来自佛罗伦萨。” “美第奇?佛罗伦萨?” 两个熟悉的名号叠加在一起,令朱利奥和狐朋狗友在安科纳酒馆里大谈政事的吹逼记忆开始苏醒。 他惊愕地指着来者:“你,你是那个……” “对,就是那个美第奇,唔,我知道这样的装束,这样的姓氏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请壮士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至少——”马尔蒂搓着手掌,习惯成自然地露出谄媚的笑容,“请让在下有个落座的机会,拜托了。” 马尔蒂最终获得了准允,坐在朱利奥身旁,他的两名随从则被安排在士兵们聚餐的地方。 他用那双眯眯小眼观察着房间内的氛围,最终锁定在桌板下一具瑟瑟发抖是“肉团”,哑然失笑。 “格奥尔基大公,多日不见,您变瘦了。” “呃!” “肉团”遽然绷紧。 “看来贵客前来的缘由与大公脱不开关系。”罗贝尔眯起眼睛,“但贵客应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十字军不欢迎异教徒。” “他可不是穆斯林,老大,这是美第奇家族的成员,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朱利奥兴奋地拍了拍马尔蒂的肩膀,“差点让我走了眼,我还以为你是真穆斯林呢。” 马尔蒂礼貌地推开他的手掌,向上座的罗贝尔行了一礼。 穆斯林的礼仪。 面对众人不善的眼神,他淡定地呵呵一笑:“其实,我早就是穆斯林了,我都入了奥斯曼户籍了。” “呃,这……”朱利奥震惊地盯着他,“可你不是美第奇……啊,我懂了,一定是那些异教徒逼迫你改宗了对不对?” “苏丹大人并无逼迫之举。”马尔蒂轻轻摇头,“还好,一切如愿以偿。” 第265章 格拉茨的雄鹰 深夜里,当众人睡下后,罗贝尔又一次独自爬上附近的山丘。 巴尔干的风景与奥地利并没有什么不同,硬要说的话,其实意大利也一样。 一望无际的杉树林,微风吹拂的草原瀚海,虽然日复一日地相见,但罗贝尔依旧不觉厌烦。 和肮脏的人心相比,大自然实在太美好,美好得不像人类有资格生存的奢侈世界。 “嗷呜——” 野狼的嚎叫从深林中传来,提醒着他,看似美好的大自然也有着血淋淋的丛林法则,弱者吞噬更弱者,强者死于更强者,自然规律本就如此。 既然这样,作为更强者的军队去劫掠更弱者的村落也不该有心理负担……吗? “呼……” 黄金剑的锋刃戳进皲裂的古岩,手掌轻轻抚摸着缝隙中钻出的青苔,罗贝尔颤抖着呼吸着。 他已经二十一岁了,距离他离开故乡安科纳已经过去七年了。 但哪怕过去了七年,他依旧没能走出卡利的尸山血海。 贝弗利,伊丽莎白,扬·卡……无论是敌是友,生命的消逝对他而言永远是那么揪心的痛楚。 还有因为自由邦改革而流离失所的流民,冻饿而死的不知凡几,一切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他当然可以在同僚与下属面前装模作样地撒谎,摆出不在乎那些人生死的姿态。 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曾经也是那些被权力玩弄的弱者的一员。学校的美好大多由毕业者的浪漫化怀念虚构,但校园的污浊并不逊色社会,那里没有什么利益考量,可以汇聚起纯粹的友谊——自然也可以汇聚起纯粹的恶意。 对学生而言,权力是很单纯的事物,小孩子认为和老师打好关系的人有权力,野蛮些的认为拳头大就是权力,但无论哪一派“在野党”上台,罗贝尔都绝对属于无权无势的一方。 天知道他怎么忍受了一切整整三年,从一开始悲愤到后来的麻木,乃至最后魔怔似的为自己被欺压的现实寻找借口,终于从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变成聆听火刑中哀嚎的“叛律者”都能感到欣慰的神经病。 如果没有变故,他大可以永远遵照着一代代前辈教士的生存方式生存下去。 是他最痛恨的战争拯救了他,战争让他未曾谋面的父母背井离乡,最终留给他的只有两座孤零零的木头十字架,又是战争和江天河的固执把他强行拽离了原本麻木的生活。 但他已经不懂了,这个世界变成这副样子的原因,罗贝尔不理解。 曾经的他尚且可以把一切推给上帝,归结于命运使然,获得片刻的安心,但一切在白袍人断定命运已然发生改写,他对上帝的崇敬崩塌后荡然无存。 这些战争,这些杀戮,永不停歇的十字军与吉哈德,名载史册的“耶路撒冷大屠杀”,如果没有一个神在背后推动,那一切的罪业与恶果将归根于谁,他不敢继续去想。 罗贝尔转身靠在石头上,单手扶额。 “真荒唐,我到底在干什么……” 因为白袍人一句“你的命运将应现在希腊与罗马”,就兴冲冲地拽着皇帝参加这场规模浩大的十字军东征,裹挟着几万条也许并不想就此牺牲的生命踏入战场,不过为他自己的精神满足而已。 “人有脚所以要奔跑,鹰有翼所以要飞翔……不知道说这句话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罗贝尔抬头望天,五月的月亮就像伊斯兰教派的新月那样独特。 “我记得他是叫,鲁伯特来的?” 鲁伯特·埃克莱尔·冯·格拉特维恩·格拉茨。 抛开这个又臭又长的名字不提,周围的城防军袍泽无一不对他赞许有加。 忠实,稳重,坚毅,孔武……一切战士应当具备的美好品质,你都可以在鲁伯特身上找到plus的质感。 虽然偶尔会听到他的某些奇怪传闻,例如经常盯着天上的飞鸟发呆,但这并不妨碍他受到众人一致好评。 自那天起,过去了不知多少天。 他似乎已经接受了平淡的命运,唯有在日常途经日耳曼尼亚军团的营地时,听到那些吵嚷打闹的声音,古井无波的心境才会出现几道波澜。 不是每一只飞鸟都有机会触摸天空,这其实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道理。 在城防军的日子也不算太糟,经过起初一段时间的疏远,贵族小圈子的大家终于慢慢接纳了他这个暴发户,这一切当然脱不开罗贝尔暗中的帮助,但罗贝尔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贵族。 他没有家族,姓氏里不带“冯”,没有狭义上的封邑,虽然顶着“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这样和普法尔茨选帝侯平级的吓人大头衔,但奥地利又没有实控那些土地,只不过是给予功臣的荣誉奖励而已。 对许许多多贵族而已,罗贝尔是个喜欢募捐的教会年轻人,外向又讨喜,礼貌而不失分寸,年轻有为,年仅21就当上了奥地利的宗座牧首——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抛开教会的职权不谈,他在这些动辄传承上百年的贵族眼里并不比前任主教阿德里安强出太多。 真正帮助鲁伯特在贵族圈子里站稳脚跟的,还要多亏他的父亲帮他攀上了哈布斯堡家族的枝丫。 哈布斯堡是一个横跨四百年的庞大王朝家族,不仅仅能用几个支系几个族群概括。除了显赫的几大支系和王朝主脉外,还有许多随着均分继承法慢慢分无可分而中道没落的哈布斯堡。 他们拥有世代积累的财富,但失去了贵族头衔,却又因为姓氏而在贵族圈子里存在一定影响力,这类没落贵族就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第一批大商人。 莱布尼茨借助自己的伯爵地位,说服了一位哈布斯堡家族出身的维也纳大商人,为自己的独子鲁伯特订下了一门足以令旁人艳羡不已的婚约。 女方,鲁伯特已经见过了。父亲是爱他的,为他的婚事下了很大心思,那位哈布斯堡的姑娘,金发碧眼,热情聪慧,又有商人后代独有的对管理财产的敏感,真是不可多得的合适妻子,比他这辈子见过的任何女性都要更加令人满意,换在几年前,他做梦也不敢奢望迎娶这样的好女人,照理说,他应该是要开心的。 但他一点开心不起来。 他就像还没学会飞翔就要考虑筑巢的云雀,迷茫,无助,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父亲说他总有一天会懂的,家族一代代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可代代如此,便对吗? “嘿!格拉特维恩!要一起去参加晚会吗?” 身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策伯恩伯爵和马尔茨伯爵的儿子各自搂着一位娇艳女郎,正兴冲冲地向他打着招呼。 他们提到的晚会,是霍恩瑙伯爵博罗诺夫·冯·米万斯基·米斯特尔巴赫的长子十岁的生日宴会。 自打十字军出征巴尔干,维也纳的“罗贝尔派”顷刻一扫而空,盖里乌斯,朱利奥,雅各布,克里斯托弗……尽数带兵出战,反观博罗诺夫一系,没有一个人得到军事委任,一个不差地留在了维也纳。 虽然那些神职官僚多少带一点“罗贝尔派”倾向,但他们主要是沉默的大多数,博罗诺夫终于可以趁此良机大展拳脚,整个4月内借着几个孩子的由头大开宴会,拉帮结派。因为教会的黑手套基诺申科夫奉命出使塞尔维亚,连一度被审判庭禁卫按死的黑帮势力都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博罗诺夫的一个想法一直没有变过——皇帝陛下是和他一样的人。他们有相同的癖好,喜欢权力、钱和女人,奢侈的陋习难以改善。都不擅长带兵打仗,更喜欢玩弄一些政治人性上的奇技淫巧,甚至连喜欢萝莉这种容易被审判庭拉走的性癖都如出一辙。 弗雷德里克将他博罗诺夫看作了知己和心腹,而那个罗贝尔看似权势滔天,其实不过是比较趁手的工具人,如果哪天罗贝尔出了什么意外,那些看似庞大的势力便会顷刻间瓦解,毕竟,他甚至连一个霸业的继承人都没有。 确实,罗贝尔比他年纪小得多,但人早死晚死都是死,时间是站在他这一方的。 一听到“博罗诺夫”的名字,一向视罗贝尔为偶像的鲁伯特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按照那些政客的话来说,他现在疑似有了罗贝尔派的倾向。 情感催促他下意识拒绝,但贵族的身份与惶恐令他最终鬼迷心窍似的点了点头。 “哈哈,我们就知道你也得来,别忘了带上你可爱的未婚妻哦,大家都夸你们是郎才女貌呢。” 两个贵族公子的话语饱含善意,鲁伯特明白,这离不开他未婚妻的面子。和粗犷的底层人相比,吃饱了撑的贵族们是非常注重涵养与礼节的,他们当年冷落自己时也从来不带半分恶意,只是从未把自己当作同一世界的同伴,而现在不同了,于是善意接踵而至。 在回军营的路上,鲁伯特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在冷冷清清的城门边,颇受陛下器重的总书记恩里克正在和同样被重用的银行总长贝尔纳多“打情骂俏”。 他们谈论着鲁伯特听不懂的经济和民生问题,实话说,鲁伯特是非常敬畏这二位的。 恩里克被委任接替书记官职务时只有23岁,而贝尔纳多被委任主导奥地利银行的建设工作时更是只有19岁。 如今他们都成了庙堂之上的高官重臣,一个是将将30岁的帝国总书记,一个是年仅22岁的银行总署长官,都是鲁伯特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他曾经听维也纳教会的某个司铎说过这样一段话:上帝希望他的每个子民实现生而为人的价值,并认为这就是一场漫长的赎罪之旅。 他今年也是22岁,相比于他这个在城防军里蹉跎岁月的贵族子弟,这两人都已经实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完成了自己的“赎罪”。 那他的赎罪在哪里呢? “嗯?” 贝尔纳多注意到这个愣在原地的同龄人,下意识喊了出来:“哦!这不是鲁伯特吗?怎么可能,你怎么还留在这?” “欸,欸?”鲁伯特目瞪口呆,一是没料到自己的名字会从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嘴里蹦出来,二是没听懂贝尔纳多话里的含义,“这,二位大人,属下是城防军‘施托克劳’团团长,当然会留在维也纳……” “是吗?难道是我记错了?”贝尔纳多惊讶地挠头,“宗座阁下说起过你,他说你肯定会追上去的,对吧,老恩?” 鲁伯特的心仿佛被一把半吨重的锤子重重敲中。 他震惊地看着恩里克点作出肯定的回应,泪水不受控制地决堤而下。 “是吗,是吗……大人他认为我会追上去啊……可是我还在这里徘徊,还在顾虑要不要参加宴会这么无聊的纠结……” 他抓起锦服的衣角,狠狠擦掉眼泪,擤了一把鼻涕。 “谢谢您,也谢谢您,书记大人,署长大人,我明白了!我会飞过去的,我立刻就飞过去!” 鲁伯特转身奔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快自二人的视野上消失。 恩里克茫然地看向贝尔纳多:“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不知道,呃……”贝尔纳多狐疑地猜测道,“可能我们拯救了一个迷茫的灵魂?” “所以我们干了件好事?” “也许。” “这太好了,我的心情好受了一些,话归正题,关于约拿总督提议的设立独立的财政部和下属官僚机构的提案,你怎么看?” “哦,我认为这是十分必要的,我还建议扩张法院机构,事实上,在我还在佛罗伦萨的时候……” 半个小时后,一匹孔武有力的战马驮着一位同样英武的男人冲出了维也纳城门。 男人仿佛熟知城防军的换班时差一样,专挑了守备最虚弱的时候冲过哨卡,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留下面面相觑的守城卫兵。 “喂,刚刚那个人你看清了吗?” “没太看清,总感觉有点眼熟……” “谁知道呢,那小子跑得真快,像只鹰似的。” 鲁伯特骑在心爱的战马上,兴奋地放声长啸。 他的心情从未如此畅快,以至于未婚妻的担忧与父亲的暴怒都没法令他分心。 两侧的田园风光不停地向后闪现,仿佛他的负担与忧虑也一并抛在脑后。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前往希腊,前往他的命运之地,去追随那位期待他追上的偶像。 将贵族的矜持与虚与委蛇全部抛却,格拉茨的鹰隼,现在要飞翔向他的命运了! 第266章 当天主之矛年轻时 波兰,一个神奇的国家,是“不要试图征服一个祖上阔过的民族”最典型的代表之一。 1979年,保罗二世教皇访问波兰,为正处在失落谷底的波兰人民注入一针强心剂。 1980年,莱赫·瓦文萨在格但斯克(但泽)造船厂成立了独立于政府的工会,命名为“团结工联”,用于反抗波兰专制政府对工人阶级的压迫。 团结工联强调“非暴力”的结社反抗,用人民的汪洋大海以对抗波共的军警宪特,因而获得了中间派的一致支持。短短八年,“团结工联”风靡全国,连梵蒂冈的教宗大人都慕名而来为团结工联“应援”,令波兰这个拥有悠久天主教传统的民族陷入狂热的沸腾。 1988年,在长达数年的戒严暴力镇压失败后,波共放弃了挣扎,最高领导人在东方老大哥陷于改革失败的混乱中时大胆决定与团结工联同台竞技,抛弃一切执政党的花架子,以一场囊括全国人民的大选决定国家未来的航向。 1989年,选举结果出炉,团结工联取得众议院161个议席中的160个,以及参议院99个议席中的92个,以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捷战胜了前执政党。 虽然改头换面过后的波共在下一届选举上重新上台,但苏维埃在波兰的历史就此永远地结束了。 波兰人宁可要天主教,也不要苏维埃,一方面有波兰人恨惨了俄罗斯侵略者的缘故,但也不能忽视其中基督教起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约瑟夫·斯大林曾经嘲笑“教宗有几个师”,但就是教皇的一次访问掀开了东欧剧变的帷幕。 波兰人并不是天生就信仰基督,波兰民族对天主教近乎狂热的执拗,来源于历史上一次次战胜异教徒,夺得独立与自由的光辉历史。 西方的德意志,东方的俄罗斯,南方的奥斯曼,北方的瑞典是波兰民族历史上的四大强敌,德意志和瑞典信仰改革后的路德宗基督教,俄罗斯信仰东正教,奥斯曼则是彻头彻尾的异教徒。 信仰天主教的波兰在异端异教的围困中从未放弃信仰,数次宗教动乱中始终坚定站在罗马教廷的一方,与外号“天主孝子”的法兰西形成鲜明对比,因而博得了“天主之矛”的美名。 可波兰人也不是一开始就狂热的。 波兰历史的四大敌手,德意志尚未统一,宗教改革尚未诞生,俄罗斯不存在,只有金帐汗的高级走狗莫斯科大公现存于世,奥斯曼人刚刚打到匈牙利,距离波兰隔着宽阔的特兰西瓦尼亚平原。 信仰东正教的立陶宛人与信仰天主教的波兰人在同一位王的统治下和谐生活,卡齐米日根本没有狂热的理由。 “两只老虎打架时,聪明的猴子会坐在山上,看哪只能赢。” 波兰人的一万军势在离开尼特拉后一路向南,在抵达奥斯曼与匈牙利边境后,第二次停止进军。 而就在卡齐米日慢吞吞地磨蹭的同时,另外一方,匈牙利、克罗地亚与摩尔达维亚三国联军,对久尔久要塞的攻城战已经进入了总攻阶段。 一万八千大军将这座小要塞包围得水泄不通,充足的兵力与工匠为攻城战快速搭建着攻城塔与抛石机。 “白骑士”匈雅提老而弥坚,尽管已是六十六岁高龄,依旧不顾众人的劝阻,坚持披挂上阵。 匈牙利处于对抗伊斯兰势力的最前线,数十年来,不知多少英灵葬身在巴尔干这片古战场。“一定要为后人留下一个没有异教徒的太平世界”,怀抱着这样的憧憬,老骑士以必死的决心踏上也许是人生最后一次的战场。 5月2日,十字军对久尔久要塞总攻正式打响。 经历十余日的反复拉锯,联军可战之兵的人数从一万八千降低至一万五千,因伤因病减员三千人,阵亡人数尚可接受。 亚诺什可以以这条老命作担保,瓦拉几亚军的伤亡只会比十字军更惨烈。夜以继日的抛石机轰炸,黑火药炸弹屡屡爆破城墙,久而久要塞的外围城墙被轰塌两个巨大的豁口,短时间内无法维修。 为了堵住两个致命的口子,龟缩城中的瓦拉几亚大公动员了城中几乎一切可动员的男丁,组建平民冲锋队,令他们强行抵挡联军强攻。 然而,平民的血肉之躯怎么耐得住利剑劈砍,脆弱的天灵盖如何抵挡得了狼牙棒的砍砸,数千人的冲锋队每日数百的伤亡高居不下,拖延了两日便丧失了全部的战意,在一名连队小队长的率领他于夜色中投降了城外的十字军。 到了5月2日,瓦拉几亚军队几乎打空了人力,当败亡的命运已然注定,敌人绝望地将仅剩的两千余兵力布置在街头巷尾,准备与十字军打一场最终的巷战。 5月2日正午,十字军主力突破了城外的栅栏防区,白发苍苍的白骑士如年轻时一样,冲锋在军阵最前方。英勇的匈牙利骑士捷足先登,先克罗地亚军与摩尔达维亚军一步攻入城墙豁口。 下午两时左右,摩尔达维亚总督负责主攻的西城门抵挡不住,守将献门投降。 不到半小时后,腹背受敌的西城区沦陷,守军兵力调遣出现巨大漏洞,克罗地亚军团先锋连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了摇摇欲坠的城北防线,与友军于西北角汇合。 下午五时,仅存的一千守军向匈牙利军团发起孤注一掷的反冲锋,瓦拉几亚人从屋檐楼顶上跳下,从仓库下水道里钻出,嚎叫着袭杀着每一个见到的敌国士兵。 匈牙利军队在混乱的巷战中丧失了建制与指挥链,从五时起,第一例屠杀发生在东城的一间小磨坊,三十八口逃难村民被杀红眼的匈牙利与瓦拉几亚士兵卷入战斗,全数被杀,大屠杀随即暴风疾涛之势席卷全城,从一开始的数十人上升至成百上千,从单个士兵无意识地杀死某个反抗入侵的平民到成建制的军人高效有序地执行针对性屠杀。 有胡须的男人毫无存活机会,尚未长出胡须的男孩勉强逃过一劫,略有姿色的女人被成批掳走,商馆中避难的穆斯林商人被克罗地亚士兵破门而入,包括提供了包庇的外国商人,全部以最残忍的手段执行处决。 街道上遍布平民与士兵装扮的尸体,灰烟弥漫在天空,那是民房燃烧的余烬。 当战争进行至晚间,人与人之间的视力愈发下降,彼此难以分清,屠杀力度更以指数上涨。 5月3日,久而久要塞战役结束。 匈牙利军队的将领在乱军中寻找到杀得神志不清的匈雅提,克罗地亚军与摩尔达维亚军也渐渐重新归建,各自联系上了各自的主帅。 瓦拉几亚大公与他的家人死于中央楼堡的自爆,强烈的爆炸带走了碉堡与数十条克罗地亚战士的性命。 士兵不久后于市政厅的地下室与地牢搜出了藏匿的三十二名瓦拉几亚贵族及其家人,匈雅提下令对其处以“锯刑”。 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回荡在瓦拉几亚的天空。 当处刑结束,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行刑台下堆满了从胯部锯烂的血腥烂肉,那是曾经被称之为“人”的灵魂的物质载体。 这就是亚诺什·匈雅提对待叛徒的方式——唯死而已。 但彼得鲁总督脸上的忧虑反而愈发沉重。 当亚诺什问起时,他担忧地回复道:“摄政阁下杀伐甚重,额首死气弥漫,恐怕不能长久。” 老亚诺什没有发火,反而捧腹大笑:“老夫年过六旬,不知哪一日便将蒙主感召,何故把死气归结于杀戮呢?” 以瓦拉几亚大公自爆殉国为标志,瓦拉几亚在此次十字军中成为退场的第一个国家。 1330年,瓦拉几亚统治者自匈牙利的压迫下争取到了独立,1417年被奥斯曼苏丹击败,暂时臣服于奥斯曼人,后来再次改叛回基督教阵营,却在1447年的科索沃战役中再度背叛。 在现任瓦拉几亚大公死亡后,亚诺什于次日宣布恢复弗拉德·采佩什的大公之位。 弗拉德三世·采佩什,科索沃战役中瓦拉几亚一方倒戈的罪魁祸首之一,他在1451年的政变后被驱逐到匈牙利,但亚诺什不仅没有处死他,反而对他严加保护。 如今瓦拉几亚全境归降,贵族百不存一,亚诺什趁机恢复了他的爵位,将瓦拉几亚重新摄于匈牙利统治之下。 原因很简单,他喜欢这个有冲劲的22岁年轻人,对其抱有厚望。他的儿子马加什今年只有10岁,他却已经66岁高龄,不知哪日睡去便不会再醒来。 匈雅提家族世代统治着特兰西瓦尼亚盆地,他死后,匈牙利王位也许会归属于渐渐长大的拉迪斯劳斯,马加什则会继承特兰西瓦尼亚的爵位。他年幼的儿子需要一个强大、忠诚可靠的封臣辅佐,弗拉德三世显然是不二人选。 重新确立匈牙利王国对瓦拉几亚公国的宗主权后,亚诺什马不停蹄地率军渡过多瑙河,大举入侵保加利亚地区,与正在围困索菲亚的奥地利军团逐渐合流。 十字军这一方节节胜利,高歌猛进,有一个人自然就坐不住了。 赛义德·比克尔·帕夏。 留守希腊的奥斯曼机动兵力约有三万,被围困在索菲亚城内的机动兵力约有四千,赛义德可调用的另两支部队分别驻扎在塞萨洛尼基与于斯屈普。 据哨骑探报,汇聚在索菲亚城外的敌军不会低于两万,攻陷瓦拉几亚的敌军同样有万余以上,单论兵力总数已经超过了赛义德的可用兵力。 作为耶尼切里出身的职业军人,赛义德帕夏对奥斯曼军队的战力有充分自信——但他一点也不想和敌人的优势兵力决战。 他同样是位稳字当头的统帅,倒不如说,喜爱弄险的将军甚少有活得到担任总帅的时候。 只消半日的考量,赛义德已经做出决断。 他把匕首重重地扎在地图上标注的“索菲亚城”,郑重地对心腹爱将道:“三军合力,灭掉这支先锋,先杀一杀敌人的威风,不能让围攻君堡的苏丹陛下分心。” 第267章 如火如荼的制度改革 把那些惊心动魄的战事先丢到一边去吧。 幸运儿也许可以一辈子不遇到战争,但没有人可以一辈子不踏入社会。 那么,社会是什么呢? 有人引用古典主义者的思考,回答:文明是社会的根基。 有人燃烧民族主义者的热情,回答:民族是社会的基石。 有人根据自由主义者的推断,回答:社会是想象的共同体。 有人循照共产主义者的研究,回答:阶级是社会的本质。 但脱离概念上定义差别,人们所能接触到的社会,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所构建的脉络网,以及一个由唯一强权——政府,所提供的游戏规则。 在有些国家,例如封建时代的中国,孩子一经出生便会有人教导他,考试是晋升的阶梯,耕种是社会之本。而在有些国家,例如大革命之前的欧洲,人们认为可以通过血统区分统治者与民众,而“赚钱”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 但是,为什么呢? 人类是没有差别的,所谓的人种智力水平上的微小差距不足以使不同国家、不同文明间产生天壤之别。因此,可以肯定的是,欧洲人所能构建的秩序,非洲人同样做得到。美洲数学家能计算的公式,亚洲科学家没道理不可以。 但事实并非如此,国与国之间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狗还要大。 这就是约拿在拿到罗贝尔送回布尔诺的资料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异教徒竟然已经领先我们到这个地步了……” 约拿闷闷不乐地合上最后一页资料,默默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思考人生,或者说,怀疑人生。 倒也不是谦虚,但奥地利简陋的宫廷机构和奥斯曼复杂的官僚体制一对比,就如维京部落和法兰克帝国之间的差距一样大。 约拿来自英伦三岛,依照封建法理法,他的家族理论上属于英格兰国王的封臣。 在英国,国王的行政机构主要是遗留自撒克逊部落会议的“御前会议”,在此基础上衍生出《大宪章》所规定的一系列法律,譬如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直系亲属的财产继承法,城市议会的组建规范等方方面面的内容。 御前会议在实际上可分为大会议与库里亚(临时会议),大会议是由法律规定,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由固定方法选举的城市议员进行大规模讨论的会议,而库里亚则是君主召集心腹重臣与王室成员进行私下讨论的场合。用国人比较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上朝和召见的区别。 中世纪还没有分权的概念,御前会议囊括了王国的全部行政、司法、立法与战争职能,这种朴素的统治方法从十三世纪一直沿用到如今,没出过大乱子,但也没孕育任何的制度革新。 拥有三百年历史的御前会议唯一的变革就是在1244年设立了“咨议院”,将库里亚的这种原本约定俗成的规矩正式制度化,咨议院自此成为英国的最高行政机构,由国王与议院统摄一切权力。 相较于英国,法国的宫廷机构就要先进一些,至少法国人将类似职能的咨议院拆分为了“财政院”和“司法院”,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早期司法独立,但历代法王的极端之处在于对集权专制的狂热追求,假如说英国御前会议勉强算是早期民主议会的话,那么法国御前会议就完全沦为了法王个人行使王权的舞台。 国王依靠一小批宫廷谋臣与一群地方上忠诚而强大的公爵们维系自己的王权统治,这就是欧洲千年恒定不变的简陋统治。 英国与法国是欧洲文明的风向标,神圣罗马帝国的一切政治改革几乎都学习自南方的意大利与西方的英法,包括被称为帝国宪法的《1356年金玺诏书》,其中都包含了大量模仿《大宪章》的条文。 而《大宪章》是1215年的英国市民与骑士联合斗争的产物,神罗宪法比英国人落后了141年。用最粗劣的话语来形容,就是英法设立的政府机关,神罗不一定有,但英法没设立的,神罗肯定没有。 没作业抄嘛。 在欧洲人仍旧保持着部落开会的习俗时,穆斯林世界已经搭建起复杂程度堪比中原王朝的官僚机构。相似的帝国孕育相似的命运,真正的难兄难弟连一起沦为欧亚病夫的时间段都那么的统一。 话回正题。 现在,一个困难摆在了约拿的桌前。 不久前,他向远在维也纳的弗雷德里克上呈的宫廷改革提议获得了皇帝力排众议的支持。 雄心勃勃的领袖从来不会抗拒改变,尤其是有利于统治的改变,而弗雷德里克尤其如此。他敢让一群挂着“罗贝尔派”标签的将领掌握几乎半个国家的兵权,就是对自己毒辣眼光的绝对自信。 他敢断定罗贝尔不会辜负他的信任,哪怕他一次又一次踩在对方的红线上,罗贝尔在发完脾气后依旧会闷闷不乐地站回他这一方。 在这份自信害死他的小命之前,弗雷德里克不会有半分改变,正如他迫不及待成为“名副其实的神罗皇帝”那样,约拿同样迫不及待要改变这个陈腐的帝国。 他已经从数年成功的总督工作中积累了足够的声望,为了和摩拉维亚贵族打好关系,他还准备迎娶一位不那么完美的妻子。这是一场纯粹的政治联姻,没有任何感情因素,但约拿不在乎。 这是他和其他聚集在罗贝尔身边的人的最大差别——感情不是指引他前进的风向标。比起那些儿女情长的琐事,约拿更在乎妻子家族的支持能否帮助他在政治上获得长足的进步。 既然得到了皇帝的首肯,约拿之后的提案自然会成为御前会议严肃审核的对象。 他接下来制定的制度与法律将成为这个国家接下来数十年的定则,只是想到这一点,他的胸口便火热不已。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书写起自己的第一条议案:扩大官僚人员来源。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帝国的宫廷机构被神职人员大量把控,这些人带来了教会的诸多陋习,能力十分有限,同时与帝国“去教会化”的主旋律不相符,正该借此东风好好清理一番。 约拿甚至都已经打好了算盘,贵族家庭的庶子次子虽然没有家族继承权,但可以继承一部分家产,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简直是新时代官僚的完美来源,大可取代那些懒散的教士。 但提案写到一半,约拿握笔的手忽然顿住。 思虑再三后,他将纸张团做一团,扔进垃圾桶,又觉不妥,取出来扔到火炉里烧作了灰烬。 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同理,不对权力来源负责的权力便不足以被称之为权力。 他的上司罗贝尔常常不理解这个简单的问题,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权力来源何处。在人手不足时,是罗贝尔主动分给他一批维也纳教会的修道士作为下属——尽管那些人不太好用。 在他的总督区遇到经济困难时,慷慨地伸出援手的不是任何一个贵族或商人,而是摩拉维亚的天主教会,以及教会名下的放贷人。 教士们把约拿当作自己人看待,从来极力配合,因为他就是由当年的大主教,如今的宗座大人亲自提拔的。他天生带有教会的烙印,知恩图报是重要的政治默契,打破这一点的人将无法在政坛上生存。 从脑海中删除了一切可能波及到教会利益的法条后,约拿再次提笔写下了他的议案。 既然不能从教会身上拔毛,那就只能再苦一苦贵族了。 扶持市民阶层对抗日趋保守的贵族团体是任何渴望有作为之君的必经之路,这一点弗雷德里克也一样。 奥地利已经执行了多年的工商手工业宽容政策,对那些有建树的相关从业领航人做到“能不捕的不捕,能不诉的不诉”,在令底层阶级十分不满的同时,却令市民群体大为喜悦。 小市民是皇权最稳固的基本盘,他们有文化,有技术,不少人还有不菲的家产,对皇帝的统治有归属感。除了没有奴隶之外,市民就是新时代的罗马公民。 苦思冥想数日后,约拿把自己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汇聚成一份【1453年宫廷机构扩张草案】,连同罗贝尔送来的资料一起由驿站专员快马加鞭地送回维也纳。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在布尔诺的总督宫辛勤办公的约拿收到了维也纳方面的回信。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几个大字便映入眼帘。 怒火几乎瞬间冲上他的大脑,但他还是强忍愤怒,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宫廷会议下达的这篇【机关中央指导建议】。 “帝国自有国情在此,不可全盘学习异教徒制度,应遴选优劣,扬弃进步,谨慎而有选择性地引进奥斯曼官制……” 看到最后总结性的话语,约拿终于忍无可忍,把信纸撕成了碎片。 纸片如雪花般飘落,约拿的两颗眼珠已经被怒火填满。 “见了鬼了,什么叫选择性地学?什么叫扬弃?先进的一方去接纳落后文明才有资格去扬弃!落后了就给我老老实实从头学起啊,满脑子弯道超车,有那本事扬弃还会落后吗?” 他愤恨地拍砸桌子,吓得一旁的男秘书哆哆嗦嗦地躲到房间角落。 “什么叫好的不学学坏的,这些头发短见识也短的就凭那个算账本都算不过来的猪脑子分得清好坏吗?怕不是要把精华全弃了,去舔人家糟粕的臭鞋吧!” 秘书瑟瑟发抖,但强烈的好奇心依旧驱使他问道:“总督大人,我觉得这封建议信很中肯呀,” “中肯?呸,这叫无意义的搅浑水,这些上头的大人物压根不想负责任,所以只会下达这种充斥屁话的定型文。我们是要干实事的,绝不能让这些人拖后腿。” 约拿对他的疑问嗤之以鼻。 “听好了年轻人,一个完整的官僚系统正如陛下的霍夫堡皇宫一样,房顶雄伟是因为有房梁在下面支撑,不能因为嫌房梁丑,或者房梁看起来不够‘奥地利’就把它拆了!更不能只学造房顶就不学造房梁和地基!” “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老一套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了,这个国家现在需要的是革新,唯有革新才能在未来的竞争中幸存下来。我现在就给陛下再写一封信,把其他人都叫来,我们要一起联名,务必说服中央的老爷们同意我们的改革方案。” 他的眉头拧作一团:“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人!” “哦!哦!” 年轻的男秘书连忙冲出办公室,在走廊里放声大喊:“大家集合,总督有重要的命令要吩咐!” 原本埋头苦干的神职官僚们纷纷起身离座,小跑着聚集到办公室门外,静候约拿的命令。 约拿眉头紧缩,开始书写浸润其心血的文字。 他必须镇压一切强烈或委婉的保守意见,同样的教训,他在英国已经在见识过一遭了。 这些旧官僚和大贵族已经习惯了简陋的宫廷,中央机构越简陋,地方上的封邑贵族越是如鱼得水,做一些见不得人的非法行当。 所谓“奥斯曼机构神罗化”,根本不是“学习好的,抛弃坏的”,而是“模仿有利自己统治的,抛弃不利自己权威的”,只会学成畸形的缝合怪。 帝国陈腐不堪,乱改不如不改,既然要改,一定要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地狠改。 约拿必须让弗雷德里克明白这个道理,必要的话,可以搬出罗贝尔这面大旗,宫廷里的那帮人看在宗座的面子上也许能放松口径。 “嗯?” 正当约拿聚精会神地构思文字时,另一封信突然从信封里滑落。 秘书捡起信纸:“大人,这里好像还有一封信。” 约拿接过信,揭开叠纸的一刹那,极具冲击性的文字顿时令他震撼失神,手中笔杆滑落地面。 啪嗒。 “这,怎么可能?” 秘书捡起信,惊愕的话语脱口而出。 “那位战无不胜的宗座大人居然……居然战败了?!” 第268章 第一次拉多米尔会战 1453年5月10日,结束了瓦拉几亚战役的匈牙利军与围困索菲亚的奥军合兵一处。 波兰和条顿骑士团的联军依然驻扎在匈牙利与奥斯曼的边境,不跨雷池半步。 罗贝尔在心里把卡齐米日咒死了一万遍,军帐后的草地里还埋了好几个浑身扎满针头的木偶,上面写满了波兰国王的名字。 刨除伤员以外,汇合后的奥匈联军拥有余士兵,新组建的精锐阿勒曼尼亚军团还配备了最新款式的线膛枪500把,旧式火门枪340把,新旧青铜炮44门。 奥匈骑兵总计4599人,其中身有爵位的贵族骑士有599人,唯一阵亡的倒霉奥地利骑士私自带兵劫掠村庄,当法罗率兵赶到时,那里只剩下一具被木杆子戳成马蜂窝的尸体。 奥军两大军团的精锐人人着甲,克里斯托弗指挥的“皇家仪仗队”要逊色一些,但着甲率也超过了六成。不过匈牙利军队便有些不够看,虽然也是人人带甲,但都只有一块简陋的胸板甲,四肢和头部都没有盔甲保护,在肉搏战中会极其吃亏。 罗贝尔希望匈雅提临时从国内再筹集一些铠甲,却被后者义正词严的拒绝了。 “真正的战士不会缺少一两件护甲便临阵退缩”,老头子亚诺什是这样嘴硬的。 当摩尔达维亚总督悄悄提醒他,匈牙利国内已经提供不出更多盔甲时,罗贝尔的内心是万马奔腾的。 甲都凑不齐你打什么仗啊! 但好歹匈牙利军赶过来了,就比那些缩在后面吃便当的混账波兰人强多了。 5月11日,游荡于于斯屈普与索菲亚之间的奥地利小股哨兵收集到了于斯屈普敌军异常集结的讯息,这份及时雨一般的情报在半日内便呈递至十字军军帐的桌案之上。 苍髯白发的亚诺什坐在主位上,捏起这份情报文书,顾盼四座,沉声道: “诸位光荣的战士,我军完全掌握了可恶异教徒的动向,罗贝尔宗座,干得好!” 被夺走了主位的罗贝尔,此时此刻就坐在帐内左起第一位的小马扎上。 这种不为众人所喜的蒙古小凳子,现在已经是罗贝尔最喜爱的坐具,便捷又易制,只需要几根凑合的木板,他就能亲自编造上好几张。 帐篷里这些人均一米八五的白皮汉子不习惯,但对于矮了他们半头的宗座大人而言刚刚好。 尽管主位被占,罗贝尔依然云淡风轻,倒不如说这世上能激怒他的事情实在少得可怜。 听闻亚诺什的赞赏,他只是礼貌点了点头,回复道:“皆赖哨兵竭力,我只是个坐在帐篷里谈笑风生的懒人,老将军谬赞了。” “哈哈哈,宗座谦虚了,须晓得过谦也是种坏习惯啊。不过阁下说得对,将士有功,势必得赏。” 亚诺什大手一挥:“来人呀,将老夫营中的财宝,分出一箱赏与立功的哨兵。” “是!” 负责传信的传令兵面露喜色,接过匈雅提的信物匆匆离去。 在他走后,罗贝尔立马追问道:“不知老将军的财物来源于何处?” “呵呵,自然是于瓦拉几亚搜刮所得。”亚诺什抬起眼皮,“怎么,莫非宗座有所不喜吗?” 罗贝尔同样报之以呵呵一笑。 “匈雅提大人多虑了,本座只是好奇而已。说起来,大人筹划怎样对付这些异教徒,我等是战是退?” “这还用说吗?若要光复希腊,此仗非打不可!” 匈雅提把佩剑重重拍在桌上:“穆拉德老贼善使奸计,数年前策反了瓦拉几亚人,才使我匈牙利大军惨败。彼时我军兵不过两万,将不过百,依然给予六万大军的异教徒以重创!而今——” 他慷慨激昂地抬起双臂,依次指点了帐内众人。 代表奥地利军的罗贝尔与克里斯托弗,代表克罗地亚军的摄政将军,代表摩尔达维亚军的彼得鲁总督,以及位列最末的,“保加利亚大公”格奥尔基二世·阿森。 包括他匈雅提·亚诺什在内,帐内统共八位大将,统领着代表着中东欧天主教国家将近一半的力量。 “我军人才济济,士气高昂,拥兵三万五千,真可谓众正盈朝,勃勃生机!而敌兵不足三万,又怯萎不战,磨磨蹭蹭,不成体统!有此军势,何敌不破?以强击弱,我军莫非还有不战而逃的道理吗?!” “大人说得对,只是……”罗贝尔面露犹豫之色地说道,“敌人兵力配置尚且不清,更有甚者,依旧有五万敌军聚集在君士坦丁堡附近的色雷斯省,万一受到两面夹攻,只怕我军又要重蹈科索沃之战的覆辙了。” 他所说的科索沃战役,正是匈雅提惨败于穆拉德二世之役。 听到他提起自己的伤心事,匈雅提面色微变。 但他毕竟是年过六旬,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不好在这种场合向一个刚过二十的年轻人发脾气。 是以,他只是不爽地冷哼几声,无视了罗贝尔的质疑。 “无需多言,老夫已经决定,与敌人在此地决战!” 他的手指指向地图上一个陌生的地名,吸引来众人的围观。 格奥尔基下意识喃喃出声:“这是……拉多米尔,我家妻子就出生在这……” 拉多米尔是一座位于索菲亚西南的小镇,人口不过千人,村民主要从事纺织业与锻铁,是索菲亚地区的铸造与纺织业中心。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拉多米尔与索菲亚同为索菲亚平原的一部分,方圆三十里内无一座大山丘陵,水草丰腴,地广人稀,简直是天赐的决战之地。 “没错。”亚诺什胸有成竹地抱胸道:“老夫不久前前往当地实地考察一番,判断此地实在是难得的决战之处,正适合英勇的匈牙利骠骑兵冲杀。” 是,但也适合奥斯曼人的骑兵冲杀。 曾经亲身对付过奥斯曼骠骑兵的罗贝尔默默想到。 “不愧是‘白骑士’大人,刚来此不久便深谙地形,属下佩服!” 克罗地亚的摄政将军立刻出言支持匈雅提,其他人也纷纷出言支持,克里斯托弗起初眉头紧锁,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也投下了赞成票。 最后,罗贝尔终于也颇不情愿地同意了匈雅提的决战方案。 “但丑话说在前头,尊敬的白骑士阁下。”克里斯托弗严肃地开口道,“奥地利人的性命不会为无谓的失败做垫脚石,您该明白这个道理。” “哼,当然。”早已料到他的话,亚诺什抱胸哼道,“此战,就请贵军为我左右掠阵,尽情欣赏我匈牙利骑士们冲阵血战的英姿吧!一切由我担着!” 罗贝尔与克里斯托弗相视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都没有意见了。” 奥斯曼的集结速度震惊了匈雅提·亚诺什。 5月12日,在收到奥斯曼军队集结的消息后,十字军联军在翌日便拔营出发,但当他们抵达拉多米尔时,迎接他们的是已在此恭候多时的奥斯曼阵地。 更有甚者,哨骑甚至在北方的特伦高地同样发现了奥斯曼军队的身影。 亚诺什与罗贝尔精心谋划了一日一夜的防守反击计划还未开始便宣告破产,十字军由计划中的防守方登时急转,变为需要主动进攻的一方。 与震惊的白骑士相比,罗贝尔反而淡定许多。 他在随军离开驻地后不久便通过掌心油画发现了绕向北方的敌军,也派出了朱利奥和他的轻骑兵部队尝试肃清这些渗透的敌人,那时他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奥斯曼人一定抢先抢占了拉多米尔平原,这是无需存疑的。 但敌人的集结效率同样令他感到惊讶。 须知道,一支上万人的大股部队从集结令下达到整编完毕再到准备好补给出发,每一步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人力和精力。 哪怕是有缜密指挥网管理的第一第二军团,从集结再到出发都需要耗费至少一整天,而这些奥斯曼人仅隔一天便出现在了拉多米尔,说明敌人提前制定好了动员计划,并且只用了不到半日就冲到了预定决战地,这在兵贵神速的冷兵器战争中是极为骇人的。 要不是遥望见敌军阵中的反光的盔甲与火炮——他们甚至提前造好了四台大型抛石机——罗贝尔几乎以为这些异教徒是本地的民兵,不然很难解释这种异常的集结速度。 骑在战马背上,赛义德撩开雪白色的头巾,望向傻愣在原地的十字军阵线,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 不出所料,这些慢吞吞的家伙走得比乌龟还慢。 他们完全不理解帝国伟大的耶尼切里兵团的可怕之处。 动员?什么是动员? 耶尼切里兵团的士兵从来不需要动员这种繁琐的步骤——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在战争动员之中。 每一名耶尼切里战士自孩童起便被苏丹陛下通过特殊的“德米舍梅制”——其实就是强征基督教徒俘虏的孩子——强迫他们加入耶尼切里兵团。 自他们加入兵团的那一日起,这些孩子便与世俗的生活再无瓜葛。耶尼切里不允许成家立业,一生都必须住在军营,每日维持高强度训练,仅有的娱乐便是诵读《古兰经》与掠杀敌人的妻儿子女。 作为回报,苏丹陛下给予耶尼切里最高规格的待遇,士兵在社会上享受无数原本只有贵族才能享受的特权,拿着比一般职业兵高出四五倍的工资,这才铸就了这些嗜血无畏的伊斯兰战士。 现在,大部分耶尼切里战士都在苏丹陛下身边,参与围攻君堡的战役。赛义德虽然名义上掌管全国禁军,但他此役带来的耶尼切里只有四千人而已。 足够。 加上数千辅兵与行省军团的支援,对付这些异教徒,绰绰有余。 赛义德明白,是时候让这些四处跳脚的异教徒感受一下奥斯曼帝国的强悍军力了。不然,苏丹陛下怕要责怪他办事不牢了。 他抬起手臂,身后的军号骑手当即举起那柄名为“????”的铜管军号,尖锐的号笛声响彻平原。 轰! 第一排的耶尼切里战士手持长矛与圆盾,在军号声中整齐划一地向前踏出半步右脚,沉闷整齐的踏步声令十字军诸将无不变色。 “何等气魄。” 这是亚诺什的第一感受。 “何等整齐。” 这是盖里乌斯的内心赞叹。 “何等棘手。” 这是紧锁眉心的罗贝尔的紧张与纠结。 “呜叽——” 尖锐的军号第二次响起,耶尼切里战士踏出半步左脚。 紧接着第三声,第四声,耶尼切里战士在声声军号中不断踏步,前进,踏步,前进,彼此交错,如一排密布的雷雨乌云一般,一步一步地压迫而来,每一次的脚步声都仿佛敲锣一般敲响亚诺什的心情。 邪恶的异教徒比起科索沃战役时更加强了。 ——但正义的匈牙利人民永远不会退却! “号手,吹号角!为老夫奏乐!” 亚诺什一手挽握骑枪,一手拔出阔剑,右脚重踏马镫,战马双蹄腾空跃起。 “英雄无畏的匈牙利勇士们哟,牢记科索沃之耻,铭记祖先相传的血与荣耀,用你们的火与剑斩下异教徒的头颅,雪耻之日正是今朝。” “万福!童贞圣母玛利亚!主与先祖的歌声将在巴尔干与希腊再度响起。匈牙利骑士,冲锋!” 呜—— 第269章 奥斯曼——扭曲的罗马厨 罗贝尔在军事上的才华究竟出色不出色,这个年少成名的战争天才究竟是不是吹出来的样子货,他自己也不清楚。 仔细回忆,他除了兵力优势时可以撵着敌人打,处理劣势的经验基本并不多,要么是苟住不败,要么是干脆逃之夭夭。 劣势的时候寻求决战? 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以的话,他恨不得每一场战役都像镇压基诺申科夫起义时那么简单,骑兵冲过去,跑回来,战争就结束了,多么美妙。 在中欧乃至意大利战场,奥地利经过军改后的职业士兵与雇佣兵混搭战术可谓无往不利,目之所及皆为鱼塘,罗贝尔属实没什么打硬仗的机会。 如果给他第二次选择的机会的话,他应该会做齐更充足的准备。 至少不会脑袋一热就坐上教宗大人的贼船。 望着兵败如山倒的匈牙利军阵,罗贝尔如是想到。 亚诺什总是嘴硬的,自从见到罗贝尔,他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念叨几句“若非瓦拉几亚人背叛,老夫不可能败”的马后炮。 约拿常常说老人是茅厕里长满青苔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说得确实没错。 匈牙利人很勇敢,但也仅仅是勇敢而已了。 科索沃战役,哪怕友军背叛,堂堂两万大军也不该被一日之内歼灭殆尽。匈牙利能吃这么一场大败仗,盟友背叛只起到很小的作用。 菜就是菜,说破了天也是菜。 人数高出对方前排一倍的匈牙利骑士嗷嗷叫着撞上耶尼切里军团的长枪方阵,交手不过十数合,这帮战前慷慨激昂的骑士老爷马上灰溜溜地逃了回来。 在撤退的路上,重甲骑士们还撞翻了前去接应的己方轻步兵,可怜的匈牙利老农们连和异教徒精锐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自家老爷踩成了肉泥。 如果说战场上还有什么是比敌人的骑兵冲锋更挫败士气的,非自家的骑兵反向冲锋莫属。 数百名匈牙利征召兵一哄而散,匈牙利军阵中心洞开,仿佛热辣的伊比利亚女郎岔开腿在发出邀请一般。 赛义德是个正常的男人,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三百名白衣飘飘的穆斯林骑兵挥舞着弯刀从右翼后方突出军阵,为首将领一副罕见的阿拉伯人面孔,挥舞着一柄半人长的弯刀,狂笑着斩杀着已经失去秩序的匈牙利军阵。 这是赛义德最珍贵的骑兵部队,苏瓦里勒里骑军,由被迫改信的基督徒、突厥贵族和阿拉伯奴隶混编组成,与埃及的马穆鲁克骑兵师出同门。 区别在于,赛义德不喜欢马穆鲁克人掳掠式的游击战法。 他更喜欢让骑兵潜藏在两翼之后,大部分时刻保持绝对的静止,以震耳欲聋的沉默制造无形的战术压力,再在关键时刻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就像他蛟龙入海的仕途一样,默默无闻,一鸣惊人。 突如其来的苏瓦里勒里骑兵制造了匈牙利士兵大范围的恐慌。 之前的崩溃士兵主要集中在受到友军冲击的突出部,但异教徒骑兵的到来令左右两侧的支队出现了动摇。 被专门部署在最外侧的克罗地亚雇佣军很好地履行了督战队的职责,牢牢抵死了侧翼,防范了大规模溃散的发生,但这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大军的士气是无法靠斩杀几个溃逃士兵来维系的,用恐惧铸就的军魂终究会被更深刻的恐惧所取代,例如,异教徒的屠刀。 固然,然而,地方军队也并非没有其利刃。 宛如鬼魅般纵横战场的西帕希骑兵不断凿穿冲击着匈牙利苦苦维系的防线。 这些自奥斯曼诞生起便被组建起的精锐轻骑兵部队是战场上最敏捷的尖刀,见缝插针,时刻骚扰着前排士兵的侧后方。 电光石火之间,匈牙利前军败相已现。 盖里乌斯在心底摇了摇头,对这些连哥特蛮族雇佣兵都不如的士兵感到发自肺腑的失望。 他没有等候罗贝尔的指示,擅自开始了调动。 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部署在匈牙利军团和克罗地亚军团的西北翼,不仅负责保证大军侧翼安全,还需要防范之前悄悄绕到特伦高地的敌军。 奥军还没来得及侦查特伦高地的情况,盖里乌斯不是神仙,不清楚上面的具体人数,如果超过一千,那都非常棘手,极有可能威胁到十字军撤退的路线。 希腊和安纳托利亚,盖里乌斯并不陌生。 这里是罗马帝国的马其顿、亚该亚与小亚细亚行省,他18岁时遵照元老院的命令在小亚细亚寻找船只,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有很深的印象。这些自称穆斯林的人口中的奥斯曼帝国也不可能比当年盛极一时的安提柯帝国与塞琉古帝国更难对付。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小亚细亚和希腊和他记忆里的大不相同。公元前的时代可没有“真主的穆斯林战士”这种说法,他阅读《古兰经》时也只能说出“这和犹太教差不多吧”这样没营养的话。 好在他这个入土的老东西还有一点军事上的才能没有过时,过了1500年仍然能凭当年的本事在战场上驰骋,真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 在见识了敌人的精锐与摇摇欲坠的匈牙利阵线之后,盖里乌斯判断己方没有作壁上观的余韵。 他撤下了监视侧后方的士兵,临时作为自己的近卫团,而将原本的近卫团投入了最前线,以最精锐的力量主动向远处的敌军兵团发起了进攻。 盖里乌斯酷爱将精锐集中一处,凿穿对手的防线,他大胆猜测敌军的总指挥与他是一类人——不然实在不能解释匈牙利士兵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嗯?” 察觉到侧翼出现了骚动,赛义德略带惊讶地抬起眼眉。 在得到传信兵肯定的答复后,他既赞叹又郁闷地道:“十字军的酒囊饭袋竟然会主动攻过来?本以为会和以前一样各自为战,这就有点棘手了呀……” 赛义德布置在两侧的部队在接敌的第一时间便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 罗贝尔猜得有一点没错,即使奥斯曼军队再精锐,动员速度也不该如此之快。事实上,赛义德麾下时刻保持动员的耶尼切里兵团只有布置在最前方的四千人,其余两万多兵马主要是附近的守备队与临时拉来滥竽充数的加齐武士。 赛义德帕夏从未有过与奥地利人交手的经验,下意识把对方当作了以前的几次十字军。 本以为十字军也会同往常那般,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想不到真的给这些异教徒配合起来了。 “通知侧翼的萨索斯贝伊,半步不许退!不能让敌人看出我军的薄弱点!”赛义德横眉怒目地对传信兵喊道,“告诉他,如果他不想落在敌人手里被追究当年背叛伊庇鲁斯大公的罪过,就拼死挡住那些异教徒!” “是!” 他的话语大大“激励”了负责指挥那片军队的萨索斯贝伊。 堂堂贝伊大人身着盔甲亲临前线,挥舞军旗为战士们呐喊助威的情景,着实令将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的盖里乌斯深感尊敬。 也让他发现了敌人的外强中干。 只是攻了几阵,敌人的贝伊,用罗贝尔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伯爵大人,便着急忙慌地亲临前线。 如果他再加几分力道,是否敌军总大将就要不得不亲自持刀杀敌了呢? 法罗拔马提枪,一枪刺穿了一名加齐武士头目的胸膛。 汩汩鲜血当即从连队长的眼中四溢而出,加齐战士尖叫着“魔鬼”的名字四散奔逃,为骑在马背上浑身浴血的法罗腾出一片空荡荡的空地。 在混乱的战争前线,他的身影犹如希腊神话中的战神阿瑞斯,挥舞长枪摧毁任何阻挠身前的敌人。 赛义德当然注意到了这道英武的身影。 没办法,敌将所穿戴的罗马环片甲实在太过独特,在一群或板甲或鳞甲的士兵群中鹤立鸡群。 奥斯曼人自鸣为罗马帝国的继承者,帝国先祖最早的发家契机便是担任过拜占庭皇帝的雇佣兵,后来又辗转于罗姆苏丹麾下——一个同样扭曲的罗马厨国家。 自那时起,他们这些在希腊人眼里土包子似的突厥人对高贵神秘的罗马文明萌发了一种“虽不能及,心向往之”的情怀。 这种情怀随着时代变迁不仅没有消逝,反而愈演愈烈。 到最后,大大小小的穆斯林贵族乃至历代苏丹陛下本人都坚信自己应当是罗马遗失的后裔,命运呼唤他们回归了安纳托利亚,也命中注定会取代不成器的“哥哥”——希腊人,成为罗马帝国更伟大的继业者。 对古罗马扭曲的情感激励着一代代扭曲的罗马厨——突厥人——向西方不断挺近。或许有朝一日,帝国“收复”罗马的龙兴之地,远方的游子归乡,届时便能向世界证明,罗马从未灭亡,她的一支孩子自波斯高原身披荣耀返回故乡。 至于为什么罗马人会跟一群波斯高原来的突厥人有关系……天知道。 他隔着上千米的军阵隔阂,远距离观察了法罗战斗的英姿,尽管明知身为总帅,与那些战场厮杀之事不该再有瓜葛,但说来羞耻……赛义德虽在战略战术上都以稳健着称,本人却是当年在耶尼切里中小有威名的角斗高手。 只是遥望敌将飘逸的身姿,外加那身鲜红的罗马短披风,赛义德沉眠多年的斗志莫名其妙地重燃起来。 扭曲罗马厨心底泛起难得的火热。 他不知道这种情感如何称呼,但如果他有幸与一个21世纪的小圈子厨交流一番,他会明白:这是遇见同好的激动。 ‘匈牙利人被打得节节败退,耶尼切里军团优势很大。’ ‘假如,我是说假如……’ 他作为帕夏,暂时脱离一会儿建制,当然,只是暂时脱离的话…… 单纯地去享受身为武者的激情。 ‘对战争的天平应当不会有太大影响吧?’ 第270章 年轻的苏丹 1453年5月12日。 君士坦丁堡,金角湾。 从4月6日开始,奥斯曼帝国对拜占庭最后一座首都的围攻拉开序幕,至5月12日,摇摇欲坠的君士坦丁堡已在异教徒的围攻下坚守了36天。 十几天前,热那亚舰队竭尽全力送出了突围舰队,两艘仅存的舰船突出马尔马拉海封锁线,但等待他们的还有爱琴海的封锁。 巴列奥略的君士坦丁巴西琉斯根本无从得知他们的求救信号是否成功传达给了路上的十字军——他甚至不知道十字军是否在路上。 多亏热那亚将军一直鼓励着他,告诉他,威尼斯和那不勒斯的舰队从未放弃爱琴海的破交行动,最近又击沉了几艘奥斯曼战舰云云,这才给惶恐不安的君士坦丁十一世打了一针强心剂。 但假如巴西琉斯知道十字军先锋被赛义德帕夏拖在了索菲亚城下,狗一样的波兰人还在匈牙利境内高强度用膳,他坚守的决心还能剩下几分,依然是一个问号。 奥斯曼苏丹麾下的阿扎普轻步兵与耶尼切里部队在这十几天内一直在试图渗透东罗马帝国残余的城外防线。 依托高大的狄奥多西城墙与城外神出鬼没的陷坑,热那亚军队至今依然勉强维持着己方在城外的存在。 孤城难守的道理,哪怕再三流的将军都明白。 热那亚将军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现在另一个麻烦事摆在热那亚人面前。 就像之前提到的,热那亚向君士坦丁堡运输补给的海运通道是“克里米亚—黑海—金角湾”通道。 这条仅存的海运交通是城内数万民众与八千大军获得补给的唯一途径,一旦断绝,后果不堪设想。 但现在这条生命之路的起点——热那亚在克里米亚的贸易据点,正受到来自大草原的游牧大汗的威胁。 信仰伊斯兰逊尼哈乃斐派的克里米亚大汗近期开始屡屡骚扰热那亚的边境。 许多热那亚人在克里米亚的殖民村落被焚烧,开拓团被屠杀,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热那亚共和国虽不是威尼斯那般的顶流地中海强国,也好歹是有资格与米兰、佛罗伦萨等贸易强国同台竞争的对手,克里米亚汗国需要借助热那亚商人进口大量的铁器与火药,出口毛皮与纺织品,照理说不该主动挑衅。 热那亚将军只能将之归结于克里米亚大汗得到了来自奥斯曼苏丹的授意。双方同样信仰逊尼派的哈乃斐派,信仰天主教的热那亚终究不如同教亲人般来得亲密。 决不能容忍,热那亚总督已于日前向东欧大平原上的一股强大力量——莫斯科的留里克大公,传奇领袖“瞎子”瓦西里二世——请求支援。 他不是以热那亚的名义发出的这封求援信,而是以君士坦丁堡东正教大牧首的名义请求莫斯科牧首区出兵相救。 作为代价,君士坦丁堡大牧首愿意承认莫斯科牧首区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独立地位,除了名份上的东西外,奄奄一息的东罗马已然半点好处也给不出去了。 瓦西里二世大公的回应,热那亚将军不知道。 但最近,克里米亚方面的骚动确实有所消停,想必莫斯科大公给足了压力,足以令这些东欧草原上的穆斯林游牧部落不敢造次。 这真是无数坏消息中难得的好消息。 这一夜,君士坦丁难得没有亲自督战金角湾的拉锯战,而是一个人默默走上城墙,眺望城外的千里沃土。 精疲力尽的士兵发现尊贵的巴西琉斯登上墙头,挣扎地试图向皇帝行礼。 君士坦丁亲自按住他们的肩膀,一一向他们无言地拥抱。 是这些勇敢的战士,直到帝国的终末都没有抛弃他这个没本事挽回江河日下的国家的巴西琉斯。 也许他会成为帝国的末代皇帝,但他不会后悔与这些忠诚勇敢的士兵们谱写人生履历的句号。 “该行礼的是朕,将士们,请安心歇息吧。” “谢陛下……” 战士纷纷依靠着城墙昏昏睡去。 君士坦丁的双手搭上狄奥多西城墙的城垛。 异教徒的大军就在城外肉眼可及的范围里。 他看得见,那些人正在井然有序地搬运同伴的尸体与伤兵,运送更多沙袋与碎石块到抛石机的弹药储放区。 那些石块将成为明日砸向君士坦丁堡的凶器,无奈的是,守军并没有能力去摧毁那些抛石阵地。城外有限的据点工事只能用于防范异教徒的地道攻势,根本无力将触手伸到后方的远程阵地。 城外的敌军,有五万人吗?情报似乎是这样形容的。但在君士坦丁眼里,那远不止五万人。 君士坦丁堡城内,有君士坦丁的兄长约翰皇帝生前最爱栖居的紫宫,那是帝国在最强盛的公元四世纪便修建起的皇家宫室,宫室内充斥着异国情调的花篮与庄严的大理石柱建筑,金碧辉煌的宝座室与狭小却不乏精致的东正教小教堂,是他年幼时与伙伴玩耍捉迷藏的圣地。 据大内总管说,紫宫在最繁荣的时代拥有上千人的侍者,他们悉心照料巴西琉斯的起居饮食,日常办公,有些人还肩负着中央官僚的责任。 帝国中央会定期派出可靠的宦官前往行省总督的军中监督,其中不乏本身也擅长指挥军队的大才,查士丁尼大帝时代的贝利撒留与纳尔西斯被称为“帝国双璧”,纳尔西斯便出身自内廷。 明明是帝国历史上的传奇记录,如今读来,却难免恍如隔世。 如今,紫宫的侍者大部分已被编入城防军,只留下不到十人照顾皇帝的饮食起居,窘迫至此,君士坦丁却还是记不全那些侍者的名字。 十人的名字尚且如此难记,而现在,五千倍于这个数字的敌人就聚集在狄奥多西城墙之外,他们每个人都渴望占领帝国的疆土,每个人都渴望他与众多希腊将军的项上人头。 巡视城防的过程中,君士坦丁再次见到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犹太人军官,阿克修斯。 再次相见时,阿克修斯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幸运地没有死于失血过多与感染,他孤零零地瘫软在城垛下,灰尘布满破旧的锁链甲,一柄折断的宽刃剑落在脚边,上面沾满了异教徒的鲜血。 听到有人走来的声音,阿克修斯艰难地抬起眼皮,气若游丝地说道:“啊呀……陛下……” “请不要动,亲爱的阿克修斯。” 君士坦丁拖着疲惫的身躯蹲在他身边,心疼地抚摸他肩膀上的巨大创口,关心地问道:“爱卿,为何无人帮你疗伤?” “咳,咳咳咳咳……” 阿克修斯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君士坦丁连忙轻轻抚摸拍打他的脊背。 良久,阿克修斯气息平缓。 他按着自己的肩膀,露出肩上的六芒星徽记,苦涩地笑道:“也许因为臣下是犹太人吧。” “岂有此理!成何体统!” 君士坦丁的身躯因愤怒而剧烈震颤,冰冷的剑锋一下子插进地砖间的缝隙,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大敌当前,竟然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欺辱战士!爱卿,走,朕、朕要亲自为你讨回公道!” 阿克修斯苦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拉住了冲动的皇帝:“陛下,任他们去吧,让大家最后嘲笑我这个失去了应许之地的离散者吧,再不抓紧时间嘲笑我,我们马上都要没有家了。” 君士坦丁鼻子骤然酸涩,默默蹲在阿克修斯身边,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微。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小。 君士坦丁连忙去探他的鼻息。 万幸,阿克修斯只是疲惫得睡了过去。 皇帝悲哀地叹息着,拍打他骨瘦嶙峋的脊背:“没关系,你们很快就不会寂寞了。” 君士坦丁堡以西,科拉大教堂。 这座建于公元4世纪的古老东正教堂,在这一个月内迎来了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尊贵的客人。 “哦!赞美真主,这……实在美不胜收。” 脚下忽然加速,穆斯林青年从侍从打着的青罗伞盖下走出,迫不及待地跨入科拉大教堂的正门。 他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大教堂的穹顶壁画,沉醉于浩瀚亘古的基督神话故事,仿佛自己前往了那段神奇的岁月,亲自带领圣徒登临圣山,于七丘之上俯瞰罗马城。 只是欣赏着这些壁画,一股不同于麦加朝圣时的情感便迸发而出,他与圣母画像间油然而生的共鸣,用人话来讲,以身殉道的耶稣基督让年轻人很有“代入感”。 “咳咳咳,苏丹陛下,呃,咱们还是进去里面看看吧?” 一位与年轻人年纪相仿的穆斯林官员清了清嗓子,点醒了沉溺在圣画中的他。 “你说得对,扎干诺斯,我走神了。” 年轻人歉意地笑了笑,一马当先地走进了圣堂。 科拉大教堂的大主教早已被提前通知,率领教堂全部的神父与修女在此恭候。当大主教望见他那顶比头还要大上一圈的巨大头巾帽时,当即率令众人伏地请降。 “参见苏丹陛下……” 青年呵呵笑着,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众修士不必多礼,随后张口吐出标准的拉丁语: “主教多礼了,我来此只是心血来潮,没有打搅各位的祷告吧?” 主教小声说道:“多谢陛下关心,祷告何时开始都可以,不劳陛下费心了。” “嗯~这不好。”他摇了摇头,“祷告当在日落前为妙,先知不喜欢信徒在夜晚举行仪式,这样吧,你们祷告你们的,我找个安静地方看会儿书就行——有图书馆吗?” “有有有,玛莉亚,快带苏丹陛下前去后山修道院的图书馆。” 主教叫来一位年轻靓丽的修女,引导着年轻人与一众随从,沿回廊走出教堂后门,走向后山坡下的小修道院。 途中,玛莉亚主动贴近青年,被后者微笑着错身避开。 玛莉亚还几次暗示今夜无事,语言上的攻势也被他礼貌地一一化解。 待把他们送到修道院图书馆,青年主动拒绝了她陪读的服侍,在女孩遗憾尴尬的注视中飘然走入图书馆。 “哇……” 进入图书馆的青年瞬间卸下了之前的防备。 他一头扎进两人高的书架之间,兴奋地翻阅书库里的书籍:“《希德之歌》、《贝奥武夫》、《高卢战记》……还有《马可波罗行纪》!真主在上,真主在上,扎干诺斯,你说君士坦丁堡里的皇家大图书馆有比这儿多出十倍的藏书,是真的吗?!” “当然,我尊敬的穆罕默德陛下。”被他叫到的扎干诺斯优雅地躬身退步。 “呼,好热,快要闷出虱子了,你们说,我暂时摘会儿头巾,真主不会责怪我吧?” 穆罕默德摘下比头还大的头巾帽,露出完整的真容。 今年不过十九岁的年轻苏丹绽放出开心的笑容:“哈哈,希腊人果然没来得及把书全运走,这下便宜我了,有的看咯。” “啊啊啊,刚才那个女人真是可恶。” 不和谐的怒音突然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一个暴躁的青年人一屁股坐在图书室的座位上,一边骂骂咧咧:“竟然妄图诱惑苏丹陛下,不自量力的异教徒!” 扎干诺斯怒目而视:“易卜拉欣,站起来!那是苏丹陛下的位子!” “哈哈,别那么在意嘛,我一点也不累。易卜拉欣,你也不要责怪那些异教徒,他们只是太害怕了。” 穆罕默德毫不介意地一本挨一本地检查书名。 “换作你我,如果有朝一日被异教徒打到家门口,肯定也会害怕地把钱和女人全献出去的。” “哼,真主指引的道路没有失败之说,就算到那时,我也会拼死为苏丹陛下杀出一条血路!” “谢谢啦~” 年轻的苏丹笑着应和了一句,津津有味地读起那本希腊文译本的《高卢战记》,而他的两个同伴只能看着满目琳琅的希腊语书籍干瞪眼。 每到这时候,穆罕默德二世就会为小时候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决定沾沾自喜。 那时的父亲十分厌恶自己对罗马和希腊文化的偏爱,几次命令老师改教穆罕默德阿拉伯语。 但无所谓,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听话的孩子,埃迪尔内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会希腊语的人,他逃学的次数比扎干诺斯和易卜拉欣加起来还要多。 阿拉伯文学有什么意思,不过一群蛮夷罢了。 我们奥斯曼罗马人,就要读经典罗马文学,这才称得上健全。 “真好啊……”合上《高卢战记》,穆罕默德二世喟然长叹,“只恨无缘与作者相见。” 嗯,还是不要见面的好,他还年轻,不想那么早死。 第271章 两败俱伤 穆罕默德忽然萌生与《高卢战记》的作者促膝长谈的念头的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赛义德·比克尔仿佛心有灵犀般,同样产生了与罗马装束的敌将切磋一番的欲望。 或许是对罗马的皈依者狂热在作祟,总而言之,赛义德身为主将的责任心已不能压抑他身为武者的斗志。 他脱下干净的帅袍,拔出腰间弧度优美的亚特坎反曲刀,对身边诸将大喊了一声“马哈茂德”。 他最信任的副官立马拍马出列,在马背上向帕夏大人立敬军礼。 “马哈茂德·西拉赫达尔,我最信赖的副手,现在本帕夏交予你一个重大的考验。” 赛义德把缰绳反复缠绕在掌上,向法罗奋战的方向牵动马头:“在我斩下那名敌将的首级之前,大军总指挥的任务就暂时交给你!不要让我失望!驾!” 话音未落,堂堂军团帕夏的宝马如闪电般窜出军阵。 马哈茂德与其他人甚至来不及阻拦,就只能看着帕夏大人的身影在密林间闪烁消失。 他烦躁地大叹一口气,不得已接过了总指挥的担子。 他迅速注意到大军东北侧的骚动,以及迎风招展的十字军军旗,厉声呵斥道: “将士们,注意!又一支敌军压上来了!传令兵!传令谢伊总督,保加利亚军团必须挡住那支十字军分队,在我军彻底剿灭匈牙利人之前,不准放过来半个异教徒!否则唯他是问!” “是!” 相较于丢人的马萨尔贝伊,统帅保加利亚扈从军的谢伊·拉西米总督表现得格外出色。 当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的先锋连队勇冒矢石地突进到保加利亚军的脸上时,他冷静地指挥前军变阵,用预备队一一换下被一轮突散的前排士兵,只在喘息间便稳固阵脚,与十字军不分胜负。 在侧翼,保加利亚的火枪队以三轮迅猛的排枪逼退了试图绕侧的朱利奥骑兵队,奥地利火枪队在枪数劣势的情况下同样还以颜色,以并不逊色于保加利亚人的三轮排枪反击溃了西帕希骑兵。 西帕希骑兵大都由归降奥斯曼的基督教骑士组成,和出身耶尼切里的谢伊·拉西米一样,他们这些归降的异教徒骑士在奥斯曼帝国有一种独特的称呼——“齐米”贵族。 当穿戴基督教式甲胄的西帕希骑士冲到高尔文面前时,他几乎以为这些人是溃逃的友军。 如果不是皮雷及时发现不对劲,喝令火枪队与炮阵连续开火,生生射溃了这群敌人,高尔文险些因为一时疏忽葬送了珍贵的火器军团。 看着四散而逃的敌人,高尔文后怕万分。 “你干、干得好啊,皮雷。” “呼……”皮雷睁大眼睛,大口喘着粗气,“哥们差点被你害死……但这是个好机会啊,这样一来,敌人的侧翼就暴露了。” “嗯,嗯!”高尔文亲自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在悠长的“呜——”声中,奥地利火枪手呈线列缓缓向前。 西帕希骑兵暂时溃散后,保加利亚军阵的侧翼完全暴露在对方炮兵的射界之内。 若论炮兵,奥斯曼人所拥有的火炮数目远在十字军之上。 但赛义德此行集结突然,上百门火炮都留在了塞萨洛尼基的港口仓库,反倒是十字军不紧不慢地运来了近三十门青铜炮,炸得倒霉的保加利亚人哭爹喊娘。 战至下午,与阿勒曼尼亚军团正面对垒的保加利亚协从军已经被猛烈攻势打得七零八落。 谢伊·拉西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派去绕远路奇袭敌军后方的骑兵屡屡被勘破,但敌人不多的骑兵却总能从意料不到的角度冲击己方后背。 论单兵素质,他自认为自己多年锻炼的军团不在敌人之下。论兵力,二者堪堪相匹。论火器,虽然奥地利拥有二十门火炮的优势,但这些火炮射程又短准头又差,远不如奥斯曼没带来的那些大炮,给己方造成的麻烦有限。他可以说完完全全败在了细枝末节的战术上。 不得不承认,敌将对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的把控远在他之上,如此敏锐的嗅觉,也许唯有那位赛义德帕夏足以匹敌。 在三个多小时的交锋后,保加利亚军遗憾落败,缓慢地退出战场。 但谢伊总督并不担心其他方面的局势。 看吧,被赛义德帕夏的耶尼切里军团穷追猛打的匈牙利部队已经完全逃离了大平原,举目四望,战旗零落,再也不见一位活着的匈牙利士兵。 耶尼切里军团没有深追。 在确认匈牙利人完全溃退后,他们顺势向着日耳曼尼亚第一军团的东南侧发动了偷袭,取得了不错的战果,将敌军逼退至数百米之外的战场。 而第二军团因为与保加利亚人的缠斗而分身乏术,最终未能救下友军,反而被战场中央尽情起舞的耶尼切里部队分割,失去了和第一军团的联系。 而就在此时,心乱如麻的罗贝尔忽然注意到掌心油画上爆出一朵绚烂的血花,心下一惊,一股不妙的预感猛烈敲击着他的心脏。 再看时,血花仿佛幻觉般消失无踪,但地图北侧的第二军团似乎陷入了不可避免的动摇与混乱,被缓过劲来的两支奥斯曼军势夹击着越退越远,两军隔绝之势已不可扭转。 耶尼切里也抛下了盖里乌斯的第一军团,转而南下,与建制已残的保加利亚军联手夹击位于战场南侧的第二军团。 鏖战一日的第二军团官兵精疲力竭,但还是竭力挥舞枪盾与剑戟劈向异教徒的身躯。 保加利亚士兵的体力不会比他们更乐观,真正棘手的还是北方这支气势汹汹的耶尼切里。 从战役开端起,这支四千人的部队总共执行了“击溃匈牙利”、“夹击第一军团”两项艰巨任务,而现在,这群穆斯林战士竟然还有体力一路小跑着赶来对抗第二军团,简直令罗贝尔和高尔文等人毛骨悚然。 第二军团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盖里乌斯竟然会抛下友军逃跑?他可是不可一世的凯撒大帝,怎么会抛弃战友逃跑呢? 那朵血花意味着什么?法罗和盖里乌斯那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战前临时分配到第一军团的雅各布,他们都安全吗? “该死!” 罗贝尔重重一拳砸在树干上:“士兵!把头盔递给我!” 他接过士兵递上的网面盔,牢牢套进头颅,联合内衬的链甲衫和外层的板甲,总计两层护甲把所有要害之处防御得严严实实。 加上最内层的牧师袍,这身穿扮在这个渐渐温暖的五月令人倍感燥热。 正如罗贝尔烦躁的心情一样。 但他又不能不穿盔甲,约柜耗尽了吗哪,贝贝饿得在宝石里出不来,一根精准的箭矢就能要了他的小命,难不成要他再赌一次能不能复活吗? “你,你,你,还有你!跟上!” 他翻上战马,随便点了十几名亲卫队的骑士。拔出腰间的黄金剑,又随手抄起一柄两米长的斧头戟,拍马杀入了乱军之中。 几刻钟,罗贝尔孤身一人跑回了,外层的罩袍沾满了不知何人的鲜血,斧头戟不见了,马也丢了,跟他杀进乱军的骑兵也没有一个跟着回来。 一根粗大的箭矢卡在他胳肢窝的铠甲夹缝处,几名士兵连忙上前帮助罗贝尔费劲地拔出箭矢。 他想要查看掌心油画,可手甲与臂甲莫名其妙地被卡主,脱不下来。 于是油画非常自然地“浮现”在手甲上。 没空为此而感到惊讶,连忙检查各支友军的位置。 他看到一支被围困住的火枪部队,又看到一支逐渐被敌军蚕食的友军佣兵团,但依然没有找到骑兵军的所在。 他呸出一口混着血的唾液,拽过来一个看起来面熟的军官,附在他耳边喊道:“朱利奥呢?他人在哪里!” “塔佩亚将军的部队已经失联很久了!” 周围的喊杀声和擂鼓声如惊涛拍岸般嘈杂,与刺剑佣兵团的同伴分开的卡特罗恩只能扯着嗓子喊出来。 “一定已经撤退了!” “不可能!”罗贝尔一巴掌扇在他的锅盔上,“朱利奥不可能先我一步撤退!带人去问!问他和他的骑兵跑到哪去了!” “是!” 卡特罗恩小跑着,在拥挤狭窄的战场上奔跑。 他凭借高大的身躯推搡开挡在路上的战友,沉重的大阔剑在他手上宛如玩具般腾转,斩杀任何敢于拦路的穆斯林士兵。 在奉命寻找朱利奥的路上,卡特罗恩意外与一个同样与佣兵团走散的小队重逢,他们的小队长在乱军中失踪,卡特罗恩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他们,率领佣兵小队继续向战场西部冲杀。 突杀至下一块友军控制的地带时,小队成员基本人人挂彩,卡特罗恩的肩甲也不知道被谁拽掉,一道十几厘米长的浅伤口不断渗出鲜血。 “砰!砰砰砰!” 听到线膛枪的开火声,卡特罗恩眼前一亮。 他立即带着队员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靠拢,果然在一片凸起的高地上寻找到被几乎被耶尼切里包围的高尔文部。 在己方军阵解体后,高尔文凭借炮兵军官队的嗅觉寻找到一块合适的高地。他的炮兵部队已经丢失了全部的大炮,他只能命令步兵在高地外围围成一圈,保护中央的火枪兵不断开火,击退那些试图抢占高地的保加利亚人。 但高地上的火枪手吸引了过多的敌人,高尔文部的第8步兵团与第1、2火枪团被困在了高地,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完成突围,反倒越陷越深。 皮雷用吃奶的力气喊住了卡特罗恩,指明了朱利奥部可能的位置,恳请他尽快呼唤援军,最好是罗贝尔的本部人马前来与他们会和。 卡特罗恩排着胸脯应承下第二门差事,率领自己的佣兵小队再次杀入敌军人海。 谢伊总督毕竟没有掌心油画的协助,没能指挥陷入混乱的保加利亚军队完成理想的合围,在东西之间漏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卡特罗恩小队成功沿着缺口突入战场中央,在路上又遇到了另外两支失去指挥官的佣兵小队,还得到了另一位佣兵团长战死的消息。 来不及为这位同行唏嘘,众人紧锣密鼓地绕过保加利亚人的后方,沿着地上的马蹄印,钻进一片称不上茂密的小树林。 撩开灌木,斩断藤蔓,顺着马蹄印不知奔跑了多远多远,终于在丛林的尽头找到了身着华丽铠甲的将军。 “塔佩亚大人!” 卡特罗恩面露喜色,下意识喊出对方的名字。 气喘吁吁地朱利奥把头盔拽掉摔在地上,露出满头大汗与湿漉漉的长发: “你是……哪个佣兵团的副团长来着?” “刺剑佣兵团副团长卡特罗恩。” 卡特罗恩一拳砸在胸口:“将军,统帅大人正在寻你归建!高尔文将军那边也需要帮助,现在没空休息了!” “呼,我知道。” 朱利奥勉强扶着大树站了起来,背靠树干痛饮了一整袋麦芽酒。 杜兰达尔的力量愈发削弱,原本赋予的无穷无尽的力量也弱化到十分有限的地步。冲杀了整整一天,朱利奥累得连握剑的手都软的没有力气了。 可能这就是已婚男人吧。 看着一脸无所谓样的卡特罗恩,朱利奥不禁问道:“兄弟,你完全不累的吗?” “累?嘿嘿,不会啊。”卡特罗恩咧开嘴角,给朱利奥好好展示了一番自己的健壮肌肉,“团长说我和米诺陶诺斯一样强壮,嘿嘿,就是饭量大了点。” 许多骑兵失去了马匹,朱利奥命令他们转入卡特罗恩麾下。他自己则率领剩余不到一千名轻骑兵,绕道西侧,前去救援身陷重围的高尔文部。 卡特罗恩离开后许久,焦躁不安的罗贝尔终于在油画上观察到己方的骑兵部队与那道熟悉的身影,几乎喜极而泣。 他亲自指挥的本部也成功打破了耶尼切里的围攻,与重围中坚守的刺剑佣兵团成功会师,两军合力突破了东侧包围网。 马特奥团长率领本部缓缓退出战场,刺剑佣兵团成为了第一支撤离战场的部队。 耶尼切里并非不可战胜,和奥地利士兵一样,他们也是两只胳膊两只腿的人类,所强的不过是纪律性和体力。 他能清晰望到高尔文所在的高地,后者所部的战局尚且可控,反倒是其他部队离散各处,局势危急,他像救火队员一样,通过天眼挨个将其捞出,然后送出东侧阵线的突破口。 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除了被围困住的高尔文部与骑兵军,其他战团都陆续脱离了战场。 而高尔文部也没有劳烦罗贝尔再冲入敌阵,和外围的朱利奥与卡特罗恩里应外合,击破了本就不堪一击的保加利亚部,趁机突围,与罗贝尔顺利合流。 当希腊的月光如轻纱般泼洒在地面上时,最后负责殿后的第12步兵团退出了战场,宣告拉多米尔战役的结束。 耶尼切里与第二军团几乎同时离场,跑路的速度丝毫不亚于吃了败仗的十字军,令谢伊总督心中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不追击,毕其功于一役呢? 而这一切的疑问都在传令兵的口中得到了解答,取而代之的是天旋地转般的惶恐。 “什、什么?” 谢伊总督震惊地捏住传令兵的肩膀。 “你说帕夏大人他怎么了?” “帕夏大人被敌将刺下了马,受了重伤,大夫说……大夫说回天乏术了。”传令兵用快要哭出来的语气说:“我军必须马上撤回于斯屈普,请总督大人也快点撤军吧。” “什么?!” 第272章 臭外地的又跑我们维也纳要饭来了 不知逃亡了多久,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终于离开平原,进入了地势复杂的山脉。 多亏罗贝尔一个接一个的救援,尽管吃了场小败仗,但维持住了建制,撤离战场时也没有出现大规模崩溃,简直是运气与实力共同孕就的奇迹。 在全军撤向东南部的穆萨拉山后,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依然有近七千名士兵跟随,虽然近半带伤,但好歹活着逃出了那片炼狱般的战场,比几乎被砍杀了全场的匈牙利人幸运得多,不能不感谢盖里乌斯和马特奥对士兵在纪律性方面的锻炼。 说起马特奥。 罗贝尔担忧地看向后方。 在掩护友军撤退时,刺剑佣兵团团长马特奥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如果治疗不善,不排除致死的风险。在如今这个艰难的环境下,军队很难为他找到正经医生救治,唯有指望军医和牧师妙手回春了。 马特奥是不可多得的练兵人才,可能的话,罗贝尔希望尽一切努力保住他的性命。 待军队完全进入深山,士兵们终于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他们也终于能稳定下来侦查附近的情况,确定自己的方位。 皮雷从马车上搬下来一台木箱子,作为临时的桌案。 几人环坐在木箱边,看着罗贝尔从背囊里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箱子上。 他敲了敲地图上的山脉地标,沉声道:“我方才比照了附近的地形和这张地图,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应该进入了位于保加利亚南部的里拉山脉,之前从阿訇嘴里打听到的穆萨拉山就在我们的北方,你们看。” 他指向远方十几里外的挺拔山峰:“就是那一座。” “好家伙!”朱利奥震惊地说道,“我们到底跑了多远啊?” 高尔文咋舌:“保守估计,快有三十英里了吧。” “是啊。”皮雷在这种境况下依旧有闲心开玩笑,“按照这个速度,再往南溜个四五天,差不多就能看见爱琴海咯。” 爱琴海。 是啊,爱琴海……大海…… 罗贝尔忽然陷入了深思。 这下换成耍活宝的皮雷坐不住了 :“等等,头儿,您不会真打算带我们往海边跑吧?别吧,咱们可游不回克里特岛啊。” 罗贝尔死死盯着地图上一个个地名,嘴唇嗡动。 高尔文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所注视的地方。 克里特岛。 那是威尼斯共和国在地中海最重要的领地,不仅仅是沟通东西商业的交通枢纽,更是扼守爱琴海进入地中海的咽喉要道。 威尼斯和那不勒斯海军的配合可圈可点,虽然没能突破爱琴海群岛防线,但也没有放出来一艘奥斯曼人的舰船,还成功为十字军获取了宝贵的兵力部署情报,也是奥军敢于前进的主要推手。 “你们说……”罗贝尔又像喃喃自语,又像咨询众人的意见,“等我们赶到爱琴海边,万一威尼斯人也恰巧在那个时候突破了爱琴海的话……” 第二军团就能以另一种方式逃出生天,甚至,联合威尼斯军队顺势向色雷斯地区进军。 这是他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但众人已经在心里为他补齐。 “不不不,这太冒险了吧?”最胆小的皮雷第一时间表示了反对,“而且我们只有这么点人手欸,就算杀到君士坦丁堡城下有什么用?给异教徒送菜么?” “我也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高尔文从单纯的军事角度同样不赞同他的想法,“我军补给已经耗尽,势必需要边劫掠边前进,这会拖累我军进度,万一被地方守军拖住,很可能被随后赶到的异教徒包围歼灭,实在太危险了。” “确实。” 不擅长带兵的朱利奥只能下意识应和。 “嗯,说的也是,但是,哎……” 罗贝尔折起了地图,撑着木箱子唉声叹气。 虽然保存了绝大部分有生力量,取得了一些战术上的小胜利,但在战略上,第二军团从未如此危险。 深陷敌后,补给耗竭,士气低落,前途黯淡,说这是他带兵以来最灰暗的一集也不为过。思来想去,一切的灾难都是从他放任亚诺什鸠占鹊巢地接管十字军总指挥的那一刻开始的。 而他放任的原因仅仅是他疲于肩负整个十字军的责任,于是当亚诺什向他伸手要权时,就毫不拖泥带水地把麻烦全都扔给了对方。 仔细想想,权力意味着责任,不负责任意味着放弃权力,放弃权力意味着将命运托于他人之手,这么简单的逻辑他竟然没想到。 超级超级大失误啊。 “哎……” 但无论怎么唉声叹气,也扭转不了军团此时此刻的大危机。 北方是异教徒的希腊方面军,南方是崎岖难行的希腊山脉和一望无际的大海,向东……他们总不能领着一支吃了败仗的残军直取奥斯曼苏丹吧? “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高尔文建议道,“首要事项是跳出异教徒的包围网,绕道韦林格勒,北上返回瓦拉几亚怎么样?我军士卒大都出身阿尔卑斯山,深谙山地战,料想那敌军元帅不敢深追。如果他们真的敢追上来,就在这片里拉山与他们再战一场!” 高尔文的话不失为一招稳棋。 在战略眼光上,正规军校出身的他确实比罗贝尔要高出不少。 众人商议了一番具体的行军路线,最终采纳了高尔文的计划,沿里拉山前往附近人口较多的贝利察大市,在当地“征收”补给后,再北上韦林格勒,争取逃出生天。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罗贝尔的脸上挂着深深的悔意,“抱歉了,大家,是我的失职害得将士们身陷绝境。” 朱利奥坐在木箱上,大笑着拍打他的肩膀:“什么话,老大你可是把我和高尔文都捞出来了,差一点保加利亚就要变成咱的巴斯克了。” 圣骑士罗兰跟随查理曼的伊比利亚圣战的过程中,为保卫主君与辎重部队力战身亡。 朱利奥远比罗兰幸运,他的主君即使在那样的战场上也没有抛弃他们。 高尔文也露出后怕之色。 “当时穆斯林如潮水般涌来,我差点就被一个保加利亚骑兵砍了脑袋,太可怕了,他们都是疯子吗?” “可能是他们的家乡在被我们侵略吧。”罗贝尔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朱利奥:“可我们不是来从异教徒手里解放保加利亚人的吗?” “呵呵,解放和侵略,这种事情,还不是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呢……”罗贝尔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从地上站了起来,“出发吧,该去抢保加利亚老乡的粮食了,嗯,‘特别征粮行动’。” 皮雷:“好帅的‘特别’。” 罗贝尔狠狠地用靴子踹了他的屁股: “帅你妈!” 众人间的插科打诨给紧张的气氛创造了些许难能可贵的轻松气息,朱利奥看着皮雷一脑袋攒进草坪,不禁捧腹大笑。 就在众人欢笑之际,高尔文观察了四周,突然问出一个致命的问题: “各位,你们看见格奥尔基大公没有?” 笑声遽然一顿。 罗贝尔面色剧变,一句“我靠”下意识冲出了嘴巴。 索菲亚平原,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孤身一人的格奥尔基拔马狂奔。 为何他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他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当然不是这样的。 “呜呜呜呜,早知道那些人这么不堪一击。”格奥尔基老泪纵横,“老婆,儿子,我想回家啊哈哈哈,呜呜呜……” 谁也没想到啊谁也没想到,被格奥尔基寄予厚望的十字军,在保加利亚的第一战便败给了奥斯曼帝国。什么“以主之名讨伐异教”,简直是纯度拉满的吹几把。 “嗯?!什么人?” 格奥尔基选择的逃跑路线需要途经斯利夫尼察村的,没有为什么,他三十多年的人生几乎都在这一隅之地度过,只认识这么一条逃亡的路。 这道可疑的身影很快被路过的巡逻骑士注意到,两个穆斯林大汉骑着战马在他身后紧追不舍,时不时掏出手铳进行警告射击。 弹丸和箭矢偶尔从耳边掠过。 格奥尔基拼命把身躯压低,一边惨嚎求饶,一边向北方逃亡。 幸运的是,他在战前提前向十字军的后勤团索要了一匹好马,这个富有远见的决定救了他的性命,巡逻队的驮马在耐性上终究比不上千挑万选的千里马,格奥尔基得以逃出生天。 近半日的奔逃后,格奥尔基身边的风景渐渐变得陌生。 当他看向太阳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不知何时跑错了方向,压根没有逃进北方的十字军控制区,反而逃到了一片根本不认识的异乡。 一辈子没离开过索菲亚的格奥尔基不得不骑着马四处寻路。 他沿着来往商旅踩出来的大道一路向西,后又在山重水复的林路间磕磕绊绊地寻觅道路。 拍马穿过静谧无人的小径,骑马淌过没过腰间的溪流,纵马跃过山脊之间的沟壑。 太阳升起,复又落下。 格奥尔基惴惴不安地骑着陪伴自己冒险的骏马,一人一马的肚子同时发出“咕咕”的叫声。 “嘿嘿,你也饿了啊。”他不好意思地抚摸着齐整的马鬃,“别怕,啊,你听,这山里也没个狼嚎,定是被人猎杀干净了,附近一定有人烟……” “嗷呜——”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狼嚎划破夜色。 “嗷呜——” 仿佛为应和首领的嚎叫,一声声狼嚎陆续响起。 惨白的月光泼洒大地,一束束月光刺穿树缝,成为山中月夜唯一的光明。 格奥尔基宛如芒刺在背。 他恐惧地注视着每一棵大树后深邃的黑暗,既期待那之后露出一双明亮的狼眸,让他心中的大石头尘埃落定,又害怕事情真的如他所料,让他这个卑微的保奸命丧黄泉。 “别、别、别、别怕,我,我我我我……” 他紧张的舌头打结,话也说不利索。 相较于他,反倒是马儿仍旧是一副无所吊谓的模样。 “哎,怎么走了……” 马儿没有理会主人的忧虑,载着他自顾自走入黑暗。 周围的古树愈来愈粗大,林荫愈来愈密集,相应的,能侥幸击破黑暗的月光也愈来愈渺茫。 狼嚎声停下了,真是天大的坏消息,格奥尔基现在无法通过声音确定狼群的方位了。也许就在下个拐角,也许就在下棵树后,无数野狼便会自暗地杀出,撕咬他,吞噬他,结束他滑稽可笑的一生。阿森家族也将永远作为小丑一般的存在,被钉死在保加利亚历史的耻辱柱上。 想到这,爱哭的格奥尔基几乎又无法控制泪腺。 一滴一滴的热泪滴在马儿脖子上的鬃毛,马儿好奇地扭过头,轻轻舔舐他的脸颊,温柔的态度却让他的泪水更如决堤般流下。 “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格奥尔基紧紧搂住马儿的脖子,声线颤抖,“你也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对不对?我又丢下同伴逃跑了……我也不想跑的,可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跑得连队伍都找不到了。” “我的父亲,哎,中风死了,老妈说他是保加利亚人的英雄,是他保护了那些反抗军,我一直不太相信,毕竟我老爹也是个没骨气的。可她前年也得了风寒走了,那些秘密,也都跟他们一起走了。” 和人沟通的时候,格奥尔基总习惯认真地寻章摘句,无论对穆斯林们还是十字军而言,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傀儡。“傀儡就要傀儡的觉悟”,这是父亲常对他讲的。 低声下气只是基本功,委曲求全更是生活里的日常。他这么一个在老婆孩子面前都直不起腰的胆小鬼,更别提在穆斯林大人们面前了。 这世界上真正能与他平等相谈的,可能只有他胯下的这匹马儿了。他本就是个畜生,自然只配和畜生聊天。 “老马啊老马,你说我该怎么死,才算死得像个英雄呢?” “咴儿~” “你是在嘲笑我吗?哎,也是,要是在山里打游击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 格奥尔基自嘲地笑了笑:“还是算了,如果是我,估计早把大家害死了。” 一人一马穿行在丛林之间。 狼群的嚎叫再度响起,这一次似乎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 “嘿,看来他们盯上其他猎物了,咱们真走运。” “咴儿~” “咦,前面那是光吗?” 格奥尔基的视网膜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光。 随着距离逐渐拉近,红光的亮度与范围都开始成指数级增加。 当近到一定程度,格奥尔基又听到了嘈杂的人声与其他马匹走动的声响,让他几乎可以确认,这是一支在夜色中行进的人群。 就是不知道那是村民组织的猎狼队还是当地领主的军队。 格奥尔基祈祷是前者。 但无论如何,饥肠辘辘的一人一马都必须冒险接触这支身份不明的队伍,否则没被敌人杀死,反而在森林里活活饿死,那可太小丑了。 他鼓起勇气,拍马冲过最后一片灌木丛。 迎接他的是数百名士兵愕然的目光。 感受着这些不善的注视,格奥尔基忽然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 他并不认识这些士兵举着的旗帜,也不认识上面的族徽——不如说他根本不认识几个家族和国家。 但那面旗帜并非他在十字军营地中所见的任何一面,单从这一点来看,是敌非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犹豫间,一个将官装束的男人操弄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走到他面前。有点像德语,又有点像匈牙利语,还有点像法语。 格奥尔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用自己不久前才从罗贝尔那里学会的正宗维也纳德语回复道:“哎哟喂,介不是骑士老爷嘛,您好,您吃了吗?” 将官:? 那人的嘴里又冒出许许多多怪异的词语,对身后人群喊了几句,格奥尔基隐隐约约从他话里听到了一个斯拉夫人的名字。 不一会儿,一位天主教神甫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并不适应宽大的教袍,袍子一角被树枝挂住,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拽下来。 神甫走到格奥尔基面前,清了清嗓子: “咳咳,您好,我是基诺申科夫……哦不,我是马克雷,请问阁下罗贝尔大人派回来的信使吗?” “哎哟喂,您吃了吗?” “呃,我吃了,多谢关心,请问您……” “哎哟喂。” “……” “你吃了吗?” “……” “臭外地的来我们维也纳要饭来了。” 基诺申科夫忽然释怀的笑。 他挥了挥手,士兵立刻一拥而上,几个呼吸间便把格奥尔基捆成了粽子。 “把这个人押下去,明早我要细细盘问。” 那名将官哈哈一笑:“马雷克修士,想不到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嗯,这个人很奇怪,身份不简单。”基诺申科夫在维也纳多年,多少见过些见过世面,“他穿的衣服是丝绸织制的,腰间上还挂有皮草,要么是行走四海的大商人,要么是流落至此的大贵族,但无论哪一种,他都一定掌握了我们需要的情报。” 而且,那个带着一股安科纳口音的油腔滑调,总让基诺申科夫想起某位故人。 他的德语就是那位故人所教,害得他现在都扳不正口音,总被维也纳市民嘲笑是乡巴佬腔调。 他的德语……怎么这么耳熟啊。 第273章 撤军 科拉比亚,多瑙河北岸小村。 从这里开始,第一军团就回到了十字军实控的瓦拉几亚公国。 撤退时,克里斯托弗的近卫军团跟随第一军团一起撤向北方。 刚被扶持着登基不久的弗拉德三世大公已经率领瓦拉几亚军在边境线迎接败退的十字军。 无需担忧瓦拉几亚反水的可能,亚诺什在该不留手的时候从不留手。瓦拉几亚伯爵以上的贵族几乎全数被杀,按照十字军的传统,亚诺什将立下战功的骑士分封到瓦拉几亚各地,以效忠匈牙利的弗拉德三世统治这些十字军领主,牢牢控制着这片土地。 欧洲国家战争时,被俘或投降的贵族很少有被处决的情况。不仅是为了收一笔高昂的赎金,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欧洲贵族对战争过度的热衷常常导致家族绝嗣,每一位家族成员都弥足珍贵,自然不愿稀里糊涂死在敌人手里。 类似的规矩在伊斯兰世界同样存在,只不过伊斯兰教义不遵守严苛的一夫一妻制,家族绝嗣很少发生。遵守规矩,更多出自于教义道德上的考量。 规矩是人制定的,自然人也可以撕毁。 似瓦拉几亚人这样的叛徒,匈牙利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他们讲道义——叛徒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在逃窜至科拉比亚后,盖里乌斯立即疯了似的在当地寻找医师。 他找来三名瓦拉几亚巫医与一名流落至此的希腊医生,带着他们回到了军队征用于修整的牛羊牧场。 “法罗!法罗!” 盖里乌斯粗暴地踢开大门,对屋内喊道:“我把医生带回来了,你死了没有?” 房间内落针可闻。 他心里咯噔一下。 “喂!本帅问你死了没有!要是死了就吱一声,我就让医生滚回家去了!” “你是不是被权力把脑子腐蚀坏了……” 虚弱的声音从二楼上传来。 “死了还怎么吱声……” 盖里乌斯大喜过望,立即驱赶着三名医生跑上二楼。 二楼上,士兵们用草料和木板搭起一张草床,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躺在床上的法罗。 他腹部的盔甲被取下,一道深邃的伤口斜贯腰间,额头布满汗珠,整个人仿佛壁炉似的炙热,整张脸红得好似亚当偷吃的红苹果,嘴里不住地哈出热气。 两名瓦拉几亚巫医急忙上前检查伤口,粗暴的动作疼得法罗倒吸了一口凉气。 盖里乌斯破口大骂:“你们搁这杀猪呢!他妈的不会轻一点吗?!” “是,是……” 两名巫医点头如捣蒜,纷纷从箱子里拿出所谓的“医疗器械”——两把杀猪的斧头,甚至能从刃上看到上一位受害者的鲜血。 这下连硬汉如法罗都坐不住了。 “慢着!盖里乌斯,我还没死呢,你想害死我吗?” “嘿嘿嘿,大人勿虑。”一名年长些的巫医笑道,“此乃巴尔干传统老西医,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融合百家所长的古希腊哲学思想……” “你们是要治病还是骗人,治疗和哲学有什么关系!”盖里乌斯一巴掌拍飞了他的巫医帽,“赶紧说怎么治!” 老西医扶正帽子,一点也不生气:“嘿嘿,只消用利斧砍开将军的伤口,放出一盆污血和其中的撒旦恶魔,病情自然迎刃而解啦。” “盖里乌斯,别信他!”法罗惊恐地叫嚷起来,“上次那个见了鬼的老西医为了治风寒给我放了一升血,还把我闷进填满大蒜的屋子里,差点我就死在屋里头了!” “你俩滚蛋!” 盖里乌斯一脚踢开二人,两名传统老西医惊恐地抱头鼠窜,逃下二楼。 希腊医生冷眼旁观。 在巫医离开后,他非常自然地坐在木床边,视察起伤口病变情况。 几分钟后,他终于说出来来此的第一句话:“肉烂了,割掉。” 盖里乌斯:“啊?” “还有,那两个巫医说得对,创口太小了,必须扩张。” 法罗:“啊?” “这是弩箭伤吗?” “不是。”法罗摇了摇头,“是枪伤……那个卑鄙小人。” “嗯,那就更要扩张伤口了。” 希腊医生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柄小巧的切肉刀,又拿出一根蜡烛,在二人面前晃了晃:“借个火?” “不是,大夫,这,您没开玩笑吧?”盖里乌斯惊愕万分,“又是要切肉又是要再给他一刀的,什么原理?” “原理嘛,不知道。”医生面无表情,“我以前是伯罗奔尼撒军团的军医,都是些没救回来的经验教训,治疗费二十,谢谢。” 盖里乌斯目瞪口呆地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取出二十枚金币。 “我不收弗洛林,有杜卡特或者第纳尔么。” “有什么区别吗?” “杜卡特的含金量高一点。” “但我只有弗洛林。” “那就要加价三成了。” “钱不是问题。”盖里乌斯拽着医生离开木床边,悄悄问道,“大夫,真能治好吧?” 医生瞥了一眼病人的伤势。 “伤口偏僻,没有伤及内脏,轻微发热,可能伴随体液失衡和污物感染。非是鄙人自傲,但比这更严重得多的伤势,我也并非没有救活过。” “太好了。”盖里乌斯喜上眉梢,“那能不能在保证治愈的前提下,尽量让治疗过程痛苦一些?” 医生:“……啊?” 划破天际的惨叫声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 楼下守卫的卫兵听到这个声音,纷纷遗憾且同情地摇了摇头。 太可怕了,简直与谋杀无异,如果要他们这么治疗,他们宁可一刀结果了自己。 天边的月牙归位,希腊医生终于结束了他的“治疗”。 他平静地收拾起血淋淋的刀具,熄灭消毒的蜡烛,提着药箱和钱袋子飘然而去,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一番换药的注意事项。 法罗虚弱地躺在床上。 草垫上铺着的布单被他的汗水浸透,一下午的治疗,他疼得嗓子都喊哑,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盖里乌斯笑呵呵地坐在床沿,拍了拍他的大腿:“弹丸取出来了,要不要做成项链什么的,纪念一下你大难不死?” “滚……” “哎,本帅也是为了你好嘛,一名战士,就要有钢铁般的意志。” 盖里乌斯侃侃而谈,全然不提医生在动刀前曾拿出一瓶罂粟汁,打算给法罗麻醉,却被他拦下的事情。 “你当年去塞琉古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罂粟上瘾的波斯人,你也不想变成那些瘾君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法罗总觉得,盖里乌斯不让医生用麻醉剂,主要是为了疼。 “……噗呲。”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没有——噗。” “去你妈的,你果然在笑话我!有本事你去挨几十刀啊!狗暴君!” “我才不会单挑的时候被人偷袭呢,幼稚病。” “哼!” “好了,别说这些题外话了。” 法罗捂着侧腹的染血绷带,背靠着土墙,疼得龇牙咧嘴。 “嘶……盖里乌斯,昨日为什么领兵撤退,你不知道这是抛弃战友吗?” 他严肃质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大人怎么办?朱利奥他们怎么办?你这是置他们于死地!我们得尽快南下营救他们!但愿还来得及。” “行了吧,你就安心养你的伤吧。”盖里乌斯抱胸站在床边,轻轻哼了几声,“那小子有神明庇佑,不会有问题的。” “那十字军怎么办?” “我又不信那劳什子耶稣,一个比咱们小一百岁的后人凭空捏造的宗教,只有那小子会傻乎乎地信以为真。”他不无讥讽地说道,“都到这份上了,还看不出这场仗已经输了吗?盟友踌躇不前,唯一同我们会合的盟友是个花架子,一碰就碎。难道指望我们力挽狂澜?” “……因为担心我?” “呕,别恶心我,本帅是有家室的男人。” “可我熟知的凯撒却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法罗松开按压伤口的手,哆哆嗦嗦地拿起水囊喝了口烈酒,略微镇定心神,“你我都曾经是他的敌手,他愿意不计前嫌地接纳我,推荐维也纳的皇帝重用你这个勃勃野心昭然若揭的独裁者。说实话,哪怕在上辈子,愿意坦露胸怀与我真心相交的朋友也不过布鲁图斯一人而已。为朋友与恩义,我们不该临阵脱逃。” “他妈的,这就是他乖乖听你的话刺杀我的原因?关系好?我对他不薄!” 法罗摇头:“不,你不明白,我与布鲁图斯有共同的理想。刺杀凯撒,不是因为憎恨一个名为凯撒的人类,而是憎恨一切试图垄断权力的‘僭主’,只是这个僭主恰好是凯撒而已。” “僭主?” 盖里乌斯咀嚼着这个古怪的希腊文词汇,年轻时在东方游学的记忆再上心头。 亚里士多德是希腊诸城邦中颇有贤名的哲学家,罗马共和国覆灭雅典共和国后,将亚里士多德的着作带到罗马。 在他的着作中,盖里乌斯曾读到过,他将封建统治者分为“君主”与“僭主”, 僭主与君主都拥有独裁统治城邦的权力,但君主在统治时将拥戴他的国民的利益为优先,而僭主罔顾人民呼声,狂热地追求权力与权力的世代延续。 在古希腊,僭主大多出身贵胄门第,但自称代表平民阶层的利益。利用平民的拥戴推翻了君主,却在夺取权力后背叛了拥戴他的人民群众,成为比前代更独裁、更残暴的统治者。 僭主本就利用过人民,深谙如何镇压人民,以防再度出现其他僭主将自己取代。在将人民抛在一边后,僭主往往取缔由公民组建的军队,以金钱收买蛮族雇佣兵为自己效力…… 盖里乌斯:“喂!你这是污蔑!我什么时候解散公民军团了!我担任独裁官的时候,对公民们好得很呢。而且书上说,安东尼依照我的遗嘱把我的财产分给了穷人,似我这样仁慈开明的君主独裁一切,有什么不好?” 法罗:“哼,独裁者珍惜人民就像孩子珍惜有趣的玩具,不值得稀奇——但是,从主体变成附庸的那一刻,公民就不再有自由了。” 一场无意义的争吵很快结束,法罗大病初愈,身体不足以支持他与盖里乌斯进行太多辩论。 瓦拉几亚的夜色中很快回荡起他的呼噜声。 盖里乌斯默默起身走下楼梯,站在牧场外的一片木栅栏边,长长叹出一口气: “真是没营养的争论……好吧,既然你这个执拗鬼喜欢老一套,那就随你吧,反正罗马都亡了,我也没有当皇帝的兴趣。” “好好养伤吧,‘最后的罗马人’。” 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绕出了里拉山。 通过一个巨大的弧形迂回,他们再次出现在索菲亚城堡东部的森林。 奥地利士兵经常在山涧小溪附近与奥斯曼人的小股部队遭遇,敌人基本只有一名西帕希骑士与若干扈从,从不恋战,只是远远与奥军对视片刻,便会匆匆离开。 明明吃了败仗,但第二军团的大胆行军从未遭遇任何阻截。罗贝尔频繁地带领轻骑部队探查四周,借助掌心油画的能力寻找敌人大股兵力的踪迹,但结果却是惊人的一致。 敌军主力部队龟缩在索菲亚城内,数目大约在四千到六千人。 索菲亚以西的特伦镇驻扎了一支不到五百人的小部队,看旗帜,正是朱利奥追杀的偷袭十字军后方的那一支。 罗贝尔还在索菲亚以北附近的耕地区发现了第一军团撤退时抛弃的辎重,一些坏了轮子的拖车,里面还装着奥地利的军团旗帜。看得出第一军团也没有遭遇太过紧迫的情况,否则抛弃的不该只有这点破烂。 希腊方面的奥斯曼军队获胜了,但却退却了。 为什么? 怀揣这样的疑问,罗贝尔继续率军谨慎地行军北上。 私下,朱利奥却是知道的,他经常一个人跑到附近的高地,遥望东方的景色。 君士坦丁堡仍在坚守吗?希腊人的皇帝是否在期待他们的援军呢?如果他知道十字军的遭遇,该是多么绝望。陆地、海上,四面八方的异教徒蜂拥而来,孤城在数万军队的围困中摇摇欲坠,期盼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援军。 白袍人告诉他,他的命运将在希腊与罗马得到显现。 结束赎罪之路的终点,实现生命价值的方法,明明在咫尺之遥,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从这里往东,只要再走四百英里,就可以看到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塔尖。 真是不甘心呐。 但也仅此而已了。 如果要罗贝尔舍弃一切去和异教徒拼命,诚实讲,他是做不到的。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安科纳孑然一身的小伙子,位高权重的宗座,摆在他们面前的有无数光明的未来与退路,他根本没必要,也没理由和奥斯曼人拼命,说到底,东罗马亡国,和他这个不会说法语的奥尔良人有什么关系? 十字军已经拖住了希腊方面军三万人的兵力,仁至义尽,至于君士坦丁堡的巴西琉斯,就看他的造化吧。 第274章 苏丹的怒火 梦中,赛义德一次又一次地梦见那一日的情景。 他将军团指挥权交予马哈茂德后,单枪匹马杀入了友军的方阵。 这话也许说起来很奇怪,但是,假如亲身经历了一切,任何人都不会感到诧异。 那名身穿罗马环片甲的男人就是有如此的魔力,轻易将阿扎普战士引以为傲的军阵搅弄的一团糟,以至于赛义德为了贴近战场,不得不反过来冲击己方的溃兵。 ‘真是可怕啊,假如异教徒人人都有如此战法,哪怕击败苏丹大人也不在话下吧?’ 想到这,赛义德就不由得庆幸敌人的愚蠢,竟然把最脆弱的部队摆在中央,被耶尼切里轻易击溃,属实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匈牙利的白骑士”是他发自内心钦佩的对手,居然老迈昏聩成这个样子,令人感慨。 具体的经过,赛义德的梦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自己竭力与敌将大战数百回合,压制得敌将抬不起头来。 那名罗马将军趁他大意分神的瞬间,挥枪刺伤了他的小臂。他一开始并不察觉不妙,但不过几分钟,他就开始七窍流血,头昏脑涨,这才意识到敌将在枪上涂抹了剧毒。 赛义德是耶尼切里出身的狠人,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在毒素彻底侵入全身前一刀斩断了自己的手臂,漆黑的鲜血喷涌而出,吓了麾下士兵一跳,也吓了敌将一跳。 趁着敌人愣神的工夫,他拔马回撤,敌将紧追不舍,他便掏出腰间的火铳,一枪打穿了对方的小腹。 罗马人啊,休怪吾卑鄙。 对枪上涂毒的可恶之人,唯有报以同样可恶的手段。 赛义德的记忆截止在返回本阵之前,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大惊失色的马哈茂德带着十数名高级将官将他扶下马,随后无穷无尽的黑暗便包裹而来。 那之后,他的脑海中就一直重复着与罗马将军交手的回忆。 重复不断,永无止境的黑暗。 马哈茂德轻轻为赛义德盖上被子。 帕夏大人重伤后,优秀的穆斯林军医及时为他急救止血,吊住了他的性命,大军返回于斯屈普后,专门请来附近的阿拉伯大夫开了一副补血去毒的草药汤剂,这才算稳定了帕夏的伤情。 在伤势最危急的时刻,他们一度以为帕夏大人已无药石可医,仓促地撤军葬送了一举歼灭十字军先锋的可能,十分遗憾。 近日,索菲亚的哨骑一直监视着十字军溃兵的动向,发现敌军纷纷北上回国,终究为这场不完美的胜利画上了句号。 这几日,苏丹陛下一直写信催促希腊方面军,早日结束战斗,前往君士坦丁堡协助攻城。 君士坦丁堡的攻城战进展得并不顺利,莫斯科大公对克里米亚汗国发动了警告性质的入侵,穆罕默德二世利用克里米亚游牧部落与热那亚之间矛盾的计划宣告破产。 奥斯曼海军没能封锁君堡的海上补给线,白白浪费大量舰船在金角湾进行无休无止地抢滩战,爱琴海方面的海战败绩战报不断传来,威尼斯与那不勒斯的联合舰队日渐突破爱琴群岛防线。 有钱的热那亚商人不断砸钱,雇佣奥斯曼境内的雇佣兵骚扰大军的补给线,怎么杀也杀不绝,简直如蚂蚁蟑螂一般恶心。 十万大军的每日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们在这里多浪费一天,就多一分全境大饥荒的风险。饶是心宽如穆罕默德,心里也难免出了些焦躁的情绪。 他不敢撤回安纳托利亚的边防军,帖木儿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羊人同样对安纳托利亚觊觎已久,只能抽调赛义德的希腊方面军去支援。 苏丹的催促日益紧迫,不得已,马哈茂德只得将索菲亚的战况与赛义德伤情如实上报。 那之后,苏丹陛下确实没有再行催促。 但马哈茂德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赛义德曾经在穆罕默德最失落的时候宣誓效忠,在穆拉德数子争储的过程中也出了不小的力气。 二人间的感情远非“君臣”二字所能概括,苏丹毕竟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马哈茂德实在担心,自己的信可能让陛下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相信陛下是理智的君王,一定会分得清私情与国事的…… 会、会分得清吧? “苏丹陛下!苏丹陛下请冷静!” 阿拉伯风格的军帐里,扎干诺斯双手抱住穆罕默德的手臂,双膝跪在毛毯,用全身力量拖拽着苏丹向帐外走去的身体。 “赛义德帕夏一定能撑过去的!请您千万千万不要为一时冲动耽误了国家大事啊!只要能平息陛下您的愤怒,属下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做?!” 穆罕默德全然失去了平日的文雅与冷静,愤怒地张开嘴巴:“你不过是一介陪臣,担负得了赛义德的性命吗?我告诉你,什么都愿意做就是这么沉重的事,放手!” “舍了这条性命,臣也不能让您去!” “我叫你,放手!” 苏丹骤然发力,将手从扎干诺斯的手里抽出。 他气势汹汹地掀起帐帘,随后,帐外便传来他难以压抑愤怒的吼声: “卑鄙的十字军!千刀万剐的格奥尔基!竟敢辜负我的信赖,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哈德姆,集结大军!我要亲自去希腊,给赛义德讨一个公道!”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男人低声委婉地声音:“陛下,微臣以为,君士坦丁堡陷落只在须臾之间,此时轻举妄动实在可惜……” “大胆!你在质疑本苏丹的命令吗?!” “不敢,不敢,臣万万不敢,臣这就纠集大军,请陛下稍候……” 男人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扎干诺斯颓丧地坐在毛毯上,脸上忽然挨了易卜拉欣一记响亮的耳光,当即怒发冲冠:“你、易卜拉欣!你——” “嘘……” 易卜拉欣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下一秒表情瞬间绷紧:“扎干诺斯!仗着苏丹往日的恩宠,竟敢堂而皇之地违逆陛下,真真可恶,你可知罪!” 啪!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扎干诺斯眼中的怒意渐渐消散。 他对上同伴“懂我意思”的眼神,缓缓伏下身躯,把头埋在毯子里:“……是臣逾矩了。” “一句逾矩就完了?还是欠打!” 易卜拉欣的手高高扬起,但一直没有落下。 下一刻,在帐外听得一清二楚的穆罕默德突然撩起帐帘,伸手重重拽住他的手腕。 “够了!大敌当前,不是你们两个内斗的时候!要打架回家再打!扎干诺斯……确实有自己的考虑,但这次,本苏丹自有主意,不需要你们多嘴。” 易卜拉欣一改怒色,恭恭敬敬地屈身道:“陛下劝导的是,臣冲动了。” “此次远征,我要亲自领兵,为赛义德报仇雪恨。”穆罕默德沉声道,“你们两个留下,协助哈德姆元帅继续围困君士坦丁堡,待我得胜归来,将城里那个希腊人的伪皇帝与热那亚蛮子一并解决。” 扎干诺斯正欲开口请求随行,被易卜拉欣抬手按下脑袋。 “遵旨,陛下。” 当天下午,当君士坦丁十一世结束了一日的巡视,精疲力竭地躺到一张铺设在城楼内的板床上小憩时,忽然被独臂的阿克修斯摇醒。 不等他发火,兴奋到语无伦次的阿克修斯便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送进了他的耳朵。 “巴西琉斯,得救了,得救了啊!得救了,得救了……” “啊?”君士坦丁半梦半醒地说道,“什么得救了?阿莱克修斯大帝下凡了?” “是异教徒!异教徒撤围了!” “啊!” 君士坦丁忽然大喊一声,险些晕倒在床上。 阿克修斯及时扶住皇帝,替他平复心口的悸动。 “你说的是真的!异教徒撤围了?” 巴西琉斯甩掉染血的紫斗篷,连跑带爬地冲上城墙—— 在那里,他看见了,萦绕于希腊人心头的噩梦,恐怖的奥斯曼军团。轻装简行的阿扎普轻步兵走在最前,西帕希骑兵在左右游击策应,耶尼切里殿后,井然有序地向西北方撤退。 “哈、哈哈?” 君士坦丁张开嘴巴,似乎要笑,但又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笑声都带上了质疑的语气。 他用黑乎漉的手背摩擦眼皮,反复确认眼前的情景并非虚妄。 慢慢的,他的笑声从低声的疑惑转为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朕把穆罕默德打败了!朕把他们都打败了!” “罗马,天下无敌呀——” 皇帝双手攥拳,如大鹏展翅一般,臂弓震动挥舞。 行动不便的阿克修斯很快也爬上城墙。 看着狄奥多西城墙上人山人海的战士们挥舞着漫天的“4β”旗帜,仿佛在用生命去欢呼,去怒吼那样,连皇帝也沉浸在这片大难不死的狂喜中,扯烂了身上的丝绸战袍,放声长啸。 阿克修斯也不禁泪水纵横。 终于,他不会第二次失去故乡了。 他伴随着士兵们的欢呼一起振臂高呼,呼声响彻云霄:“巴西琉斯!巴列奥略!万王之王!万主之主!” “巴西琉斯!巴列奥略!万王之王!万主之主!” 无穷无尽的呼声回荡在狄奥多西城墙与金角湾上空。 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狂欢宴席,宛如幻梦一般的伟大胜利,真希望可以如罗马帝国一般永恒地持续下去。 看来,上帝还没打算收回对罗马人的偏爱。 至少暂时如此。 第275章 nobody knows insurrection better than me 5月18日,或者5月19日,随军勤务官不知哪天忘了在日历上做标记,害得他们弄不清现在的具体时间。 为了躲避到处都是的敌国探子,第二军团把原定的逃亡路线走得乱七八糟,本打算直接北上返回布加勒斯特,但北上的通道先是被蒙塔纳城堡卡住。 蒙塔纳领主是旧领安堵的基督教贵族,十字军一路过关斩将时,他龟缩城内老实装死,如今十字军落于下风,他当即封锁通道,阻止第二军团撤退。 身后是希腊方面军的数万追兵,第二军团不敢在此多做耽搁,转而东进,试图迂回北上,却再遭重兵把守的查雷维茨城堡阻碍。 不信邪的罗贝尔派兵在城堡下鏖战半日,啃下了外城的三座教堂要塞,却没能攻克本城,只得率兵继续东逃。 哨兵回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 罗贝尔已经得到准确消息,各地驻扎的奥斯曼军队终止了一直以来的绥靖战术,开始于索菲亚附近大规模集结,保加利亚总督已亲率本部人马前往收复瓦拉几亚,也许已经与留守瓦拉几亚的十字军部队发生了激烈交战。 他相信盖里乌斯和克里斯托弗的部队一定安然无恙,奥斯曼军队想要啃下瓦拉几亚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另一支人数略少的部队则沿着第二军团的行军路线紧追而来,观其行军速度,颇有要在罗贝尔一行人逃到黑海海岸前碾上他们的意思。 罗贝尔可不想往黑海逃,他不擅长游泳,不想喂鱼。 他的新计划是,在保加利亚的特尔戈维什特州转向北方,夺取奥尔泰尼察渡口。只要渡过多瑙河,除非奥斯曼人长了翅膀,不然不可能再继续追击。 计划很丰满,现实一如既往的,呃……骨感。 5月20日,或者21日。 刚刚夺取了特尔戈维什特州的三座大镇,从当地百姓“征收”了足够三日的补给后,第二军团按既定方案准备攻占州郡首府。 他们一路上攻克了十几座类似的小城堡,这种骑士封邑的守军不会超过三百人,而且大多是镇民组建的地方卫队,不堪一击。 事实也如罗贝尔所想的那样,军中几名最英勇的战士在火枪手的掩护下爬上四米高的矮墙,吓退守军士兵,吆喝几声“降者不杀”,就顺利拿下了这座城堡。 就像之前在无数座要塞所做的事情一样,奥地利的各级官兵争先恐后涌入城堡,搬空了地窖里的储粮,没有在这里浪费半刻钟,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但这一次,局势开始起了变化。 如往常那样,第二军团在行军途中不断放出侦察兵。 半日后,侦察兵任务结束。高尔文在点名时,发现有四队人马失踪未归。 他不敢耽搁,立刻将这则军情禀报前军。 收到紧急军情的罗贝尔不敢耽搁,不顾士兵多日来的疲乏,强令大军抛弃除武器盔甲外的一切辎重,每人只留一日的口粮。脱离行军主干道,直勾勾地向奥尔泰尼察渡口舍命狂奔。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不会忘记那张热那亚人舍命送来的敌军分布图。 围攻君堡的五万异教徒大军和他们只隔有一片脚程不过三日的色雷斯平原,从拉多米尔战役至今,如果敌人有合围第二军团的打算,时间绰绰有余。 最悲观的估计,他们身后追击的就应当是那支未曾交手的敌军精锐。 5月20日,或者21日的下午。 先大军一步的朱利奥骑兵团和刺剑佣兵团成功合作抢占了守军薄弱的奥尔泰尼察渡口。 罗贝尔大喜过望,下令大军再次加快步伐,这次连战马的草料都一并抛弃,一辆辆马车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的田垄坑里,轮子被人为破坏,防止敌人二次利用。 可惜,待罗贝尔本人赶到渡口,刺蛇佣兵团的“勇士”卡特罗恩却告知了一个令他如遭雷击的坏消息。 “什么?!没船!你在开玩笑吗?” 罗贝尔激动地拍打着大腿,肩膀的铁板片互相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这怎么可能,奥尔泰尼察是这方圆五百里内最大的渡口!怎么可能一条船都没有呢?!” “一定是敌人提前做了防备,把渡船开走了吧。” 身上绑满了白绷带,刺蛇佣兵团的马特奥大团长神色阴沉:“这些狡猾的异教徒,真是被他们摆了一道啊……” “等一下。”罗贝尔忽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冲上附近的唯一一座塔楼,眺望四周的村落建筑和自然环境。 朱利奥惊讶地看着老大从塔顶攀附着墙垣,直接滑了下来,矫健的身姿仿佛一只成精的猴子。 但现在罗贝尔没有和他开玩笑的心情。 “高尔文,这是怎么回事?”罗贝尔震惊地指着多瑙河【北岸】的袅袅炊烟,和连绵的斯拉夫风格屋宅,“为什么【奥尔泰尼察村】在多瑙河的北岸?快把地图拿出来!” 皮雷手忙脚乱地抽出地图卷轴,直接摊开在地上。 众将聚集在地图一圈,几道目光同时看向奥尔泰尼察几个大字,确确实实标注在了多瑙河南岸,还被某人贴心地标注了“大渡口”的标签。 “嗯……”皮雷沉思片刻,肯定地说道,“看来是画错了。” “废话,不用你说也看得出来。”高尔文没好气地把他推到一边,凑到罗贝尔近前,低声道,“大人,这,为今之计,奈何啊?——大人你在做什么?” 罗贝尔收回作衡量动作的双手,以极其认真的语气说:“一千五百英尺。” 高尔文:“啊?” 他陡然提高嗓门:“朱利奥!把盔甲全部脱掉!” “啊?这、这不好吧,老大,好多人看着呢,而且我有家室了,我很爱我老婆的。” “你在废什么话,叫你脱你就脱!”罗贝尔亲自动手扒掉他的胸甲和肩甲,“听好了,我已经观察过了,从这里,向西再走一段距离,那里的水流最慢,带上水性好的战士,游过去,找船。” “对啊!”皮雷恍然大悟,“保加利亚人把船全开走了,对岸的瓦拉几亚村民可能还有船。” “老大,别!这可是多瑙河啊!饶命!” “区区一千五百英尺而已,换我奶奶来都游过去了,还能淹死你不成?”罗贝尔扒掉他身上最后一片盔甲,解开脖子上的十字架挂坠,放进他的手心。 “听好了,现在全军上下七千条性命都寄托在你的游泳本事上,把船带回来,在那之前我会率军死守在这里,直至战死,我也不会向异教徒投降。” “别吧,老大。”朱利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人的表情,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万一情况紧急,投降也不是不可以吧。” “嗯?!” “虽然咱确实更想当基督教的圣骑士,不过其实,当个穆斯林也没差,那个,他们的先知穆罕默德统一阿拉伯帝国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圣骑士之类的……” “闭嘴!赶紧滚去给我找船!” 罗贝尔大怒,一脚把朱利奥踢出几米远。 后者扯着嗓子喊着“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的”,带着少数水性出色的士兵奔向上游。 不一会儿,脱光了盔甲衣服的众人纷纷“噗通”、“噗通”地跳入多瑙河,随着尚且不算湍急的水流,奋力游向北岸。 罗贝尔松了一口气。 如果他死在这里,至少朱利奥会活下去。 这时候,就显得他独身主义的生活守则格外有远见,他不像几个好兄弟,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妻儿。死就死吧,大不了上去找耶和华叙职——顺便质问他的圣遗物为何一个赛一个的不靠谱。 他瞥了眼手掌上的画面,面容平静地对众人道:“让将士们做好准备,他们来了。” 高尔文:“是。” “还有,如果我们活着回去了,你要结婚。” 高尔文:“???” 塞尔维亚王国边境村庄,谢尼察。 最近,谢尼察当地流行起一阵“告御状”的歪风邪气。 不知道受了哪股境外势力的指使,原本安居乐业的村民,近些天莫名其妙地热衷于聚众闹事。 他们先是砸毁了领主宅邸门口的特供仓库,那里囤积了许多来自境外的特供商品,例如来自阿尔巴尼亚的腌制海鱼,来自黑山的高档布料。 领主用额外征收的税赋购买的进口货,却不允许平头老百姓购买,宁可堆在仓库里发霉也不愿意分给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村民。 这在往日并不会引起公愤,因为大家对领主老爷的暴政早有习惯和预料。 偏偏在王国军移镇谢尼察的当口,数十家村民聚众砸毁了仓库,烧毁了绫罗绸缎和宝物珍馐,还把事情沸沸扬扬地捅到了国王陛下那里去。 塞尔维亚国王杜兰德一世是着名的耳根子软和见风使舵,这为他赢得了“好人”的美名,也注定了他和传统封建统治者不一样——他要脸。 当他见到一群举着钉耙锄头大喊大叫的本地村民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处决带头闹事的人,而是真的和那些屁民公平磋商了半天,最终同意了村民几乎所有的请求,顺带收了谢尼察领主一笔五十杜卡特的罚款。 当天夜里,两个村民带头人悄悄潜入军营。 他们鬼鬼祟祟地潜伏至一座孤零零的木屋,轻轻推开了木门,向里面试探地道:“神甫大人?” “你们来了啊,请进。” 两人恭恭敬敬地伏低身体,迈过门槛,轻轻合上大门。 基诺申科夫原本沉浸在骑士小说所描述的传奇探险故事之中。 这本朱利奥鼎力推荐的《罗兰之歌(德意志地区特供版)》是他有生以来读过的最精彩的故事,英勇善战的法兰克皇帝查理曼与忠心耿耿的高尚骑士罗兰都令基诺申科夫心驰神往。 唯一可惜的一点是,这本书是德意志特供版,删减了大量法兰克人征服日耳曼的篇幅,读起来磕磕巴巴。 好在朱利奥还给了他一本《罗兰之歌(教廷特供版)》,里面删减了法兰克征服意大利的篇幅,两本书正好能合成一本完整的《罗兰之歌》。 他合上书本,看向两个衣衫褴褛的村民,微微一笑:“看来,你们都如愿以偿了。” “是呀是呀,都是大人您教得好呀。”其中一人赞叹道,“您怎么晓得这么多造反的手段,可还有其他本事能教教小人么?” “好啊。”基诺申科夫惬意地躺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近前听好。” 两人急匆匆地蹭到他身前。 “还是记住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唯有浴血抗争,方可赢得自由。谢尼察人的胜利不是我教得好,也不是国王良心发现,而是你们成功让老爷们相信,他们有能力抗争,也真的敢于抗争,这就是自由的秘密——勇气。” 另一人火急火燎地问道:“那,您为什么又要教我们及时收手呢?” “嘿,你们已经打砸烧抢,再闹过头就真的是造反了。”基诺申科夫嘿然一笑,“造反死全家,没有好下场。如何把握好抗争和造反之间的度,就是我今天要传授给你们的。听好了,这可是来自波西米亚的先进经验。” 二人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太长的道理,你们估计记不住,我便直接将总结传授你们。首先,要根据时机选择应有的斗争手段,仁慈君主统治时要大闹,残暴君主统治时要小闹。如果有幸碰见几十年难得一遇的仁君,哪怕扯旗造反也不一定有性命之忧。” 比如说我。 “啊?这不是欺软怕硬么……” “傻瓜,要得就是欺软怕硬啊!”基诺申科夫轻轻给了他们一个脑瓜崩,“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和家里人客气客气就罢了,和那些压榨你的贵族老爷讲什么江湖道义啊!大不了,你欺完软以后多多帮衬那位老爷,也算回报好人的善良了。” “哇——”两人眼中闪烁着星星样的光芒,“您好懂啊。” “呵呵,不才鄙人,曾经在一支起义——叛军中任职。” 担任反贼头目一职。 “一些不满的农奴被裹挟着起义——造反。” 我干的。 “还有幸同不少领主老爷亲密接触。” 通过草叉和柴刀。 “我很清楚,每一位看似冷酷的骑士,心都是火热的。” 物理上。 “最后我跟随的那支叛军被朝廷诏安,我也就成了今日的人模狗样。” 平时是恶名昭彰的黑帮头子,战时充当传(间)教(谍)士。 “所以。”基诺申科夫骄傲地挺起胸膛,“没人比我更懂起义——造反!” 第276章 雷恩·冯·维根斯特堡 奥地利大公国,维也纳,霍夫堡皇宫。 当然,弗雷德里克现在不在宫中。 自从罗贝尔带着他的小伙伴和军队滚出维也纳, 皇帝陛下难得有了耳根子清净的日子。 博罗诺夫忙着和各路大人物增长感情,从这一家宴会跑到另一家宴会——话说这帮子人除了开宴会就没别的事情干了吗? 哦,哦对,还有曹丕…… 算了,还是开宴会吧。 弗雷德里克也在这段悠闲的时光发展出了新的爱好,比如,乐器。 日耳曼长期被英法老爷嘲讽为“文化洼地”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拜托宫廷乐师传授他弹奏的技艺,最好是那种能体现出“日耳曼皇帝优越性”的高雅乐器,却被冰冷地告知,日耳曼根本没有像样的传统乐器——如果那根随便在竹竿上挖了七八个洞的长笛也算高级乐器的话,可以勉强算一个。 弗雷德里克想象了一下五大三粗的自己捏着一根手指粗细的笛子吹奏的样子。 噫。 乐师又推荐了吟游诗人的最爱,五弦小提琴和鲁特琴。但皇帝本人实在看不上这些穷人的乐器。 “算了,朕还是学竖琴吧。” 自那以后,弗雷德里克整天都泡在圣史蒂芬大教堂——只有教会的大教堂有正规演奏室,也只有圣咏团的职业乐师有资格教授高贵的皇帝。 练到兴致盎然的时候,弗雷德里克干脆就住在大教堂后院的修道院,反正罗贝尔不在,他的卧室闲置着也是闲置着,皇帝借住一下宗座的卧室,很合理吧?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辛学习,弗雷德里克终于学会了基本的竖琴演奏技巧。当他成功弹奏出一曲最简单的圣歌后,整个大教堂都回荡起皇帝陛下的狂笑声,一日一夜不绝。 男人这种可悲的生物,一旦取得了些成绩便饱暖思淫欲,弗雷德里克惦记那些前凸后翘的漂亮修女很久了,趁着罗贝尔不在家,他终于可以—— “呵呵,陛下大驾光临鄙修道院的修女宿舍,不知所为何事?” 在修女宿舍的铁栅栏门前,艾伊尼阿斯主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根据弗雷德里克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他目前的心情应该可以用“汗流浃背”来概括。 勾搭小修女被主教发现了,而且这位主教曾经还担任过他的机要秘书,两人关系匪浅,这可比以前被私家教师抓到偷看女孩尴尬多得多,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成年人尿床被好兄弟发现了一样。 “嗯,朕牵挂在前线奋战的宗座,特地来此,睹物思人呐,哈哈哈哈。” 艾伊尼阿斯呵呵笑道:“陛下有心了,早不思念晚不思念,偏偏这个,不过宗座从未驾临修女们的住所,陛下可是来错了地方,迷路了?” “对!对!迷路了!哈哈。”弗雷德里克扭头就走,“嘿呀,恩里克那家伙,指路都能指歪来,看朕回去狠狠批评他,哈啊哈哈……” 皇帝的身影渐行渐远。 艾伊尼阿斯“哎”地叹了口气,招了招手,躲藏在宿舍的双开木大门后的修女们纷纷迈着婀娜的步伐走了出来。 “好了,今日之后,陛下应该没胆子再骚扰你们了,你们便好好地闭门念经,尽量少在人前走动,购置食材之类的活儿,交给后厨的男人们便好。” “是……” 修女们柔声应道。 “还有,改改你们那个搔首弄姿的样子,少勾搭人家,陛下大龄未婚,心思活泛,现在宗座又不在家,扭给谁看呐,去去去,散了散了。” “嘻嘻嘻嘻。” 莺莺燕燕的修女们一哄而散,时隔一个月,修道院又响起女孩们的柔声细语。 弗雷德里克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竖琴”修业之旅,背着一台从修道院偷来——他没给钱——的大凯尔特竖琴,大大方方地走进霍夫堡皇宫大门。 这么多年的统治过去,维也纳市民和奥地利贵族已经习惯了这位爱来事儿的皇帝,没有任何势力再动刺杀他的小心思。 伊丽莎白身死族灭,唯一的孩子拉迪斯劳斯远在摩拉维亚,已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作为这场胜者通吃的权力大赛的最终获胜者,弗雷德里克完全不必在乎一个小屁孩的去留,他已决定用这份仁慈交换一份国民的信赖,毕竟谁不喜欢一位道德楷模的帝国领导人呢? 最主要的,英明如他也不知道罗贝尔的耐心还有多久,万一在朝堂之上闹得决裂,他作为威严的皇帝实在抹不开这个面子。对本地教会而言,也是导致离心离德的潜在火药桶。 对个人而言,罗贝尔经常把当年初次见面时被弗雷德里克砍了一剑的糗事挂在嘴边,指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把这一剑的恩怨还回来——到喉咙上。 他很珍惜罗贝尔,不仅是作为可托付重任的人才,也是作为伴随他一路登上皇帝宝座的战友。可以的话,他仍然希望能与对方享受一段君臣佳话,甚至在他蒙主感召后继续兢兢业业地辅佐自己的继任者。 嗯,可以的话。 坐在铜铁铸造的王座上,弗雷德里克颇为自恋地揉搓着额头的刘海,扣着头发里的虱子。 就在他即将睡着之际,恩里克推开了王座厅的正门,一脸阴沉地走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真哒?” 弗雷德里克登时苏醒,惊讶地道。 “哇喔,没想到连他也不是对手,看来异教徒确实本事不小。” “陛下,您看起来并不意外。” “朕很意外,但等你多输几次你也会习惯的,博弈就是有胜有负,输了再赢回来就好了。” 皇帝直起腰,靠上王座靠背。 “区区一场小败仗,还能有朕当年在意大利输得惨吗?恩里克,传雷恩爵士。” 恩里克应声退出房间。 不多时,戎装在身的城防司令雷恩踏入王座厅,单膝跪于台下:“陛下,您唤我?” “嗯……” 弗雷德里克坐在王座上,架起一张折叠桌,伏在案上写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长出一口气,在油墨未干的纸张一角盖上了神圣罗马皇帝的小玺印。 “喏。”他将方才书毕的命令书递给上前来的雷恩。 雷恩接过文件,皱起眉头,指着纸头的“动员”二字问道:“陛下,这是……” “字面意义。”弗雷德里克翘起二郎腿,“罗贝尔宗座出师不利,现在局势危急,朕身为虔诚的帝国皇帝,身为他的主君,不能坐看十字军覆灭。朕任命你为总征兵官,限期半月内动员奥地利和施蒂利亚的在册农兵,集结地点和具体安排,朕会另行嘱咐恩里克告知与你。” “那蒂罗尔省与摩拉维亚呢?” “蒂罗尔那边,老利奥波德死得很是时候,但现在局势仍不明朗,朕不放心贸然动员。摩拉维亚人还得替朕种地和赚钱,不许耽误他们的耕季。” “哦,哦……” 无论对话多少次,雷恩始终不习惯皇帝如此露骨的表达。 不管真心还是实意,完善的贵族教育都教导雷恩,这种时候应该更为委婉地解释国家各地间的关系。臣在王下,民在臣下,哪怕只是做表面功夫,皇帝始终应当一视同仁地统治治下的臣民。 “不过说起摩拉维亚……雷恩,摩拉维亚总督向朕上了一表,其中涉及不少关于体制改革的建议,我希望你为朕参详一二。” 弗雷德里克向堆满书信和文档袋的桌子投去眼神。 雷恩顺着他的目光,从小山般的信堆里翻出一封函装最精致的,掏出信纸,内容的开幕便是“扩大官僚系统”。 第277章 摩拉维亚的小王子 他一目十行地大致阅览完毕,不禁赞叹道:“约拿爵士此言,真切中我国要害,臣无比赞同,也建议陛下采纳这份提议。” “嗯,你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是,关于这些条款,其实臣一度也和宗座有过沟通。” “罗贝尔……”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这是他指使约拿来给朕上的书?” 雷恩好悬没一口气背过去:“陛、陛下,您是怎么联想到这儿的,宗座当时只是和我抱怨神职人员不该过度涉足宫闱之事,现在宫廷官僚近八成都出身修道院,他碍于身份又不好阻止那些神学生从政,所以希望上面作出改变。” 他由衷赞扬道:“陛下,宗座不因身份而包庇教会,切身考量帝国与陛下的利益,实乃不可多见的大公无私之人。” “嗯,朕当然知道他大公无私,朕还知道他的无私主要源于懒惰,懒得和博罗诺夫那些人争来争去。”弗雷德里克突然嗤笑道,“要不然,以他那个动辄就要砍了朕的性子,朕像是那种容得下他的大胸怀之人吗?” “呃,这这这,陛下胸襟宽广……” 雷恩磕磕巴巴,不知该说什么。 “好了!朕叫你来不是由你顾左右而言他的。”弗雷德里克大幅抬起右手,甩动长袍,“朕就和你明说了,雷恩,你是维根斯特堡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实话告诉朕,如果朕落实约拿的这些政策,你的家族长辈会怎么做?” 雷恩沉默。 良久,他平静地说:“想必会不惜一切代价反对新政策,抨击约拿爵士。” “比如呢?” “比如拿约拿爵士的出身和履历做文章,罗织罪名,阴阳怪气,臣的父辈最擅长不过了。” “呵呵,你倒是难得清醒,看来,你的忠诚无需质疑。”弗雷德里克的脸上挂起一丝真心的笑意,“没错,这里面每一条改革,都是在掘他们的根,挖他们的坟。” “朕敢打包票,这些改革条例与罗贝尔关系大不了,那小子的性格不允许他这样拐弯抹角地解决问题,所以,他的舞台在战场而非宫廷。只有他这样老练如朕的男人,能拟出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谋划。” 约拿的建议,雷恩已经看过了。 刨除迷惑性的内容与细枝末节,改革的主要内容在于赋权下级贵族,包括伯爵以下的各级封建领主,由于地位地下而未能被传统的大贵族脉络网接纳,换而言之,可塑性极强。 “降低神职人员比例”不代表就要将他们踢出宫廷,约拿建议扩大宫廷机构以“稀释”教会的势力,而那些新诞生的宫廷机构并非凭空产生,而将拆分传统的御前会议与贵族大议会的职能。 “各司其职方能各显其才”,弗雷德里克最为认可约拿的这句话。他本人历经一番磨砺才认识到自己不适合战争、反而在政治方面才能卓越的事实。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皇家冶炼厂开办的学徒流水线在这两年逐渐显现出不同传统匠造的高效率,他的皇家宫廷也是时候直面这个专业分工问题。 欲要实现这个目标,势必触怒保守的大贵族阶层,奥地利贵族的底蕴深厚,不少家族历史比哈布斯堡家族更为悠久,想从这些人手里夺走权力,难度不亚于虎口夺食。 “所以,朕希望维根斯特堡家族成为榜样。”弗雷德里克凝视雷恩的侧脸,“‘堡垒总是从内部最容易攻破’,雷恩·冯·维根斯特堡,你愿意成为朕最锋利的剑吗?” 雷恩屏息凝神。 他知道,即将决定他一生命运,最重要的选择已摆在面前。 是遵循屁股决定脑袋理论,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贵族阶层站在一起;还是践行自己效忠君主的誓言,成为皇帝刺向大贵族阶层的利刃,自甘成为贵族之敌。 这个问题看似难选,但一切在他借助外人的力量夺下继承权那一刻便已注定。 “臣本就是不属于那个圈子的僭者。” 雷恩解下腰上的宝剑,跪在王座台下,恭敬地横剑呈上。 “臣不会忘记当日效忠陛下的誓言,一切全凭吩咐,在所不辞。” “好!不愧是朕看好的人,你从不让朕失望!”弗雷德里克抚掌而笑,“哈哈,朕会先写信回绝约拿,他一定会火急火燎地继续上书,再放出些风声,一些沉不住气的家伙就会率先跳脚。朕便分而击之,大事可成。” 他大笑着起身,绕道走向王座后的卧室。 雷恩独自跪在台下,心中的思绪如翻江倒海,最终汇成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念头。 ‘约拿爵士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老师,我来了。” 摩拉维亚总督辖区,布尔诺总督宫。 拉迪斯劳斯旁若无人地走进总督办公室,将一叠家庭作业放在桌上。 “哦,这么快就完成了,我看看,嗯……” 戴着单片眼镜的约拿稍微检查了几眼,满意地点了点头:“非常好,正确率比上一次更高。我相信,同样的年纪,即使宗座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拉迪斯劳斯快速收拾好作业本,羞赧地低下头: “老师不要高抬我了,我哪里比得上诺贝尔老师,如果换成是老师,母亲大人就一定不会……” 突然,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约拿自知失言,连忙摆了摆手:“好了,那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那时候你还很小。” “但是!”拉迪斯劳斯的表情忽然激动,“如果是老师,一定能报仇雪恨,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谁告诉你的?!” 话音未落,约拿神色剧变。 他愤怒咆哮着推飞桌上的文件,随手将墨水瓶打翻在地毯,墨黑色的印子浸入雪白的羊绒垫。 拉迪斯劳斯第一次见约拿如此发火。 尽管身高已经和十八岁时的罗贝尔无异,但他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怯生生地缩起脖子,低声道:“是,是几个仆人八卦的时候说的……” “本来妄自嚼舌宫闱之事,死罪难免,看你也不想愿意说出他们名字,我便大度放他们一马。”约拿一脸严肃,“记住,不要相信那些市井闲杂的琐碎言语,谋害你母亲的是可恶的蒂罗尔公爵,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你的罗贝尔老师亲自调查出来的真相,难道你连自己的老师也不愿意想象吗?” “不是……”拉迪低声嘟囔道,“我只是……不相信利奥波德爷爷会……会做出那样的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理解,很正常。” 但你总有一天会理解我们的苦心。 约拿在心中默默说道。 拉迪轻轻点头。 他帮助约拿捡起散落地上的命令书,余光瞥见一条“自耕农粮食税”的新政令文件,忍不住问道:“约拿叔叔,为什么要为农民伯伯加税,他们的日子已经很苦了……” “拉迪,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日子苦。”约拿一边拾捡地上的文书,一边耐心地解释道,“当你坐在我这个位置的时候,你才会明白,有些事就不能用单纯的善与恶、道德或不道德去考虑。如今战事频繁,国库匮乏,需要人民暂时勒紧裤腰带,支持战争,但人都是自私且狡猾的,他们宁可把粮食烂在窖里也不愿交给国家,所以只能动用强制手段,哪怕派兵去抢,只要尚且饿不死,自耕农就不会反抗。” “那……约拿叔叔,如果谋害母亲的凶手还活着的话……我、我应该报仇吗?” 利奥波德已经死了。 拉迪所指的复仇对象自然不会是他,那么…… 约拿的身体停滞在捡的动作的一瞬间。 拉迪误以为他要发火,连忙耷拉脑袋,摆出听话挨训的态度。 没想到,约拿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拉迪,你的江姐姐曾经这么跟我说过这么一个故事。 她在安科纳生活时,曾认识一个失去母亲的男孩。 男孩是私生子,他的父亲是当地的骑士领主。骑士希望保住与糟糠之妻的感情,但又不舍得一个现成的继承人,于是被坏人诱导着,亲手杀死了男孩的母亲,那个孩子在暗中目睹自己的禽兽父亲为一个陌生女人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老骑士也许已经蒙主感召,男孩也许继承了他的爵位,但这都是猜测而已。” 拉迪轻点额头:“老师,您是在教我,为了更美好的未来,放弃复仇吗?” “不。” 约拿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老师给你上的第二节课:活下去才有希望。所以,一切不能让你活下去的感情,在复仇的时机成熟前都是多余的。要学会抛弃它们,压抑它们,直到时机来临的那一天,再去点燃内心的干柴烈火,吞噬你的敌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明白了,老师。” 第278章 他在呼唤你取得胜利 “苏丹大人。” 1453年5月22日,下午3时,奥尔泰尼察南岸12英里处,平原。 了望兵宛如矫健的猴子一般爬下木塔,单膝跪在一匹威武的战马前,恭敬地说道: “在前方不远处的田野,发现一批异教徒丢弃的旗帜。” “非常好!” 战马背上的穆罕默德重重点头,头顶的花翎随风舞动。 “再探再报!” “是!” 望着逆向自己的下午日光,穆罕默德眯起眼睛。 他不喜欢在逆光中前进,这会让他产生一种被真主抛弃了命运的错觉。 既然在发现了敌人仓促抛弃的辎重,说明敌军八成就在前方不远。穆罕默德从来不曾到过此地,但听随军向导的话说,再向北一段路程便是保加利亚行省最大的多瑙河渡口,想必敌人的目标就在于此。 想逃?没那么容易。 希腊方面军早已下令凿沉了沿岸所有渡船,这些用卑劣手段伤害赛义德的异教徒,穆罕默德已经代替命运女神裁决了他们的命运,沉江喂鱼,唯死而已! 念及忠心耿耿的属下生死不明的伤势,穆罕默德心中怒火乍起。 他一面命令全军加速前进,一面不忘继续派出快马联系此地向西几十英里外的保加利亚残部。 保加利亚总督谢伊率领保加利亚与希腊方面军的部分部队执行“瓦拉几亚夺还战役”,无奈其军为沿河的奥地利、匈牙利与瓦拉几亚联军所层层阻击,损兵折将,进展平平。 与其让他们继续在瓦拉几亚贻误战机,不如命他抄其后路,彻底歼灭这支游荡在保加利亚的十字军残部。本着这样的想法,穆罕默德在数日前便一直催促谢伊率军东进,但没有得到承诺不说,反倒是谢伊请求苏丹优先夺回瓦拉几亚,暂且放敌人一条生路。 穆罕默德收到消息后,愤怒地摔烂了三张桌子。 他放弃围攻君士坦丁堡就是为了歼灭十字军残部,给赛义德报仇雪恨,谢伊不过是区区“齐米”,竟敢反过来命令他这位苏丹了! 但谢伊很快就得到了名正言顺不参与围剿第二军团战役的借口。 1453年5月21日,也就是昨日,保加利亚方面军在维丁与奥地利第一军团守军交战时,忽然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敌袭。 在维丁战役中,本就在交战中落于下风的保加利亚军遭受了塞尔维亚边防军的突然袭击。 抛下四百余具尸体后,吞下战败苦果的谢伊狼狈撤退,并于当日便将“塞尔维亚人发动袭击”的情报送至苏丹亲军处。 说是意想不到,其实巴尔干地区的东正教国家早已显露其蠢蠢欲动的态度。 1453年4月25日,彼时拉多米尔战役尚未爆发,边境上的阿尔巴尼亚军队频繁出动,宛如土匪般烧杀抢掠奥斯曼统治下的边境村,令希腊方面军战略上处于多面夹击的不利态势。 拉多米尔战役结束后,奥匈联军溃散败退,赛义德帕夏重伤昏迷,副将马哈茂德接过了指挥重担,开始于边境上反击阿尔巴尼亚人的袭击。 阿尔巴尼亚人的领袖是穆罕默德都颇为忌惮的乔治·“斯坎德培”·卡斯特里奥蒂。 “斯坎德培”之名,在阿尔巴尼亚语中意为“亚历山大”。他的父亲曾经被穆拉德三世击败,被迫臣服并改信伊斯兰教,斯坎德培继位后,斩杀了奥斯曼收税官,重新恢复东正教信仰,在山地抵抗穆斯林的侵略。 1443年,他与匈雅提合力攻打奥斯曼,不胜。1450年,不甘寂寞的斯坎德培卷土重来,于克鲁雅城下力挫耶尼切里军团,大胜之。 能在正面战场击败奥斯曼引以为傲的耶尼切里军团,斯坎德培是第一个,甚至也许是最后一个。 对于这位对手,马哈茂德给予了最大的尊重,希腊方面军过半主力用于反攻阿尔巴尼亚,3000名耶尼切里战士再次与斯坎德培的阿尔巴尼亚军交锋,再次吃亏,最终只能以僵持的姿态拖住阿尔巴尼亚人。 穆罕默德其实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随着君士坦丁堡之战的持续发酵,周边下场的大小异教国家愈来愈多,战争烈度愈加强烈。 单凭苏丹直属的“卡皮库鲁军团”已然分身乏术,起码穆罕穆德麾下的部队有超过七成都是紧急从安纳托利亚调遣的阿金日轻装部队。 明明敌人已近在咫尺,穆罕默德却难得地心生悔意。 也许他不该一时冲动,放弃唾手可得的君士坦丁堡。 覆灭拜占庭,造成既定事实,为救援拜占庭而来的十字军自然会知难而退。 甚至再往前一步,从一开始便不要听信那个匈牙利工程师的劝说去强攻君士坦丁堡,按照父亲留下的既定方略,先平定东方的诸贝伊国,再考虑巴尔干战略,也许也不至今日之困。 那个匈牙利工程师毫无疑问是造大炮的能手,但在战略眼光上不会比普通人更佳。 和老练的父亲相比,我还是太稚嫩了…… 带着这样的复杂心情,穆罕默德领着久奔疲惫的大军翻越了最后一片高地。 他终于见到了那面恨之入骨的异教徒军旗,以及旗帜之下,站在河岸前同仇敌忾的异教徒大军。 为首的那位陌生敌将骑马冲出了军阵,挥舞着罗马双头鹰旗与十字军旗绕着军前空地奔跑了三圈,似乎与士兵们呐喊了些什么。穆罕穆德听不懂德语,就算听得懂,这么远的距离也不足以让他听清。 他只需要知道那是需要他覆灭的敌人,就足够了。 年轻的苏丹疲惫地摆了摆手。 “无需多言,杀了他们。” 罗贝尔结束了第三圈的巡回。 他将为主将者的真情实感全部告知了士兵们,惶恐、不安、勇气、斗志,背水一战的无奈与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切明明白白地亲口通告全军。 古往今来,坦露内心的真实想法永远是为领袖的大忌——他不在乎,他从来不把自己当作什么伟大的领袖。 在这场决定所有人未来的战场上,他希望士兵们理解他们“为何而战”,哪怕魂归天国,也必须死得明白透彻。 如果他依然有伟大的事业等待实现,那么上帝自然会呼唤他去取得胜利;如果上帝书写的命运注定他今日葬身于此,他也不是第一次打破命运的螺旋。 白袍人描述的每一条命运都没有在他身上得到灵验,他战胜了残酷的命运如此多次,凭什么这一次就不行呢? “士兵们!” 在最终返回中军之前,他在盾阵前举起了铭画着神圣十字架图腾的白旗。 “你们有的人来自奥地利,有的人来自瑞士,有的人来自波西米亚,有的人来自匈牙利,还有人来自波兰。你们的语言不能相通,喜好不一而足。就像建造巴别塔的前辈一样,我们为同一个目标来到这里——十字军圣战!” 当十字架的图腾被河岸大风吹鼓而起,罗贝尔从每一位士兵的眼中都看到了晶莹剔透的泪珠。 罗贝尔不再是当年那个虔诚笃信的孩子。 一次次的迷茫,一次次的背叛,比起那份朴素的信仰,他如今更信赖切实可触的权柄与名望。也许,他是说也许,上帝也许并没有注视他的羔羊,乃至早已离开这个混乱不堪的俗世。 凡尘的苦楚让人民选择了这份不知终点的十字军信仰,没人知道耶稣许诺的天堂在哪,而耶稣描绘的地狱,罗贝尔去过,那里空空如也,没有撒旦,没有恶魔,没有受难的灵魂,除了灰白色的空地什么都没有。 利用这份笃信,将一代代士兵送上十字军战场的教廷算不得什么好人,心甘情愿地为教廷前驱的罗贝尔也从不觉得这是个光彩的任务。 如果非说有什么是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的话—— “为了保卫我们的生活。” 他将两杆旗帜交叉在半空,代表世俗的双头鹰与代表信仰的天主十字。 “我不愿意顺从,去成为‘他们’,看看那些可怜的保加利亚人和希腊人吧,失去国家,失去国王,终于连信仰也失去了。孩子被穆斯林夺走,成为供仇敌驱使的军人,将屠刀砍向曾经的基督教兄弟,这就是向异教徒卑躬屈膝的下场,世上再没有比亡国更悲哀的事了! 穆斯林的信仰好吗?他们的先知是个怎样的人?我敢说,穆斯林拥有和基督徒同样高贵的灵魂,他们一样可以是伟大的学者,国王,英雄与探险家,但是——我从不为拥有这份信仰而感到羞耻,相反,我骄傲地吟诵约翰、大卫、彼得的名字,我热爱十字架,热爱在教堂生活的一点一滴,热爱伟大的道德,热爱身边每一个拥有与我相同价值观与信仰的袍泽,哪怕生活中有过苟且摩擦,哪怕世界有许多不足之处,这依然是我珍惜并愿意为之抗争的一切。” 罗贝尔调整战马的朝向,看向另一边的士兵们。 “我们不会再逃跑!就在这里决定一切!是夺回基督教的土地,还他们以光荣的自由!还是成为胜者的奴仆,余生中都在为今日的胆怯而夜不能寐地哭泣!士兵们!告诉我你们的选择!” “战斗!” 各国语言混杂的怒吼回荡在多瑙河边。 罗贝尔侧耳以目:“我没有听清楚,难道你们打算选择投降吗?” “战斗——” 战吼令人满意。 言语上的说服后,紧跟着便是实质性的奖励。 “此战立功者,以天主之名起誓,无论身份、无论籍贯、无论年龄,皆可受封十字军领主!士兵有功者,列兵升什长,什长升百夫长,百夫长升大队长,大队长升连队长,连队长升军团长。听好,本座从来不在乎你们是平民还是贵族,商人之子还是海员之后。 只要斩敌立功,我让维也纳的皇帝亲自给你们的姓氏中间塞进‘冯’字,人人都有贵族当!” 话音落下,士兵群中终于萌发了激动的骚乱。 说到底,大家如此狂热地追随十字军,不正是图一份扭转人生命运、光宗耀祖的机会吗? “抬起头来,让我记住你们这些未来贵族的样貌!” 距离罗贝尔最近的数百名士兵争先恐后地涌向前方,用手指疯狂指向自己,大声呼喊自己的姓名。 “宗座大人,我是约瑟夫·维格!” “我是卡尔!” “嗯,我记住了,现在返回你们的队列。” 罗贝尔再次扯动缰绳,这次朝向了如泰山压顶般迫近己方的异教徒军阵:“看好!士兵们!我来为你们斩下第一颗首级!驾!” “嗯?” 伞盖下的穆罕默德注意到一名异教徒骑士单枪匹马地冲至耶尼切里阵前。 前排的枪兵阵立即簇拥上前,试图挑下这名敌将。 十几杆长枪大力前刺,每一枪柄寒光凛凛的枪尖都直指本人,根本不在乎他胯下这匹被马铠套得严严实实的战马。 喘息间,令穆罕默德大跌眼镜的一幕出现了。 敌将猛拽缰绳,战马于枪阵前急停横刹,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扭转腰部,侧身躲过了大部分戳刺。好不容易戳中盔甲的枪尖也滑过盔甲,蹭起一阵火花,全部落到了那人左腋下的空档。 穆罕默德隔着二十多排军列的距离,隐约瞧见了他眼神里的鄙夷。紧接着,他猛然夹死手臂,卡住了试图回拽长枪的敌人,削铁如泥的长剑一闪而过,十余杆枪杆随光斩断,长剑回砍,掠过其中数人的喉咙,头颅飞起,血流冲天,连惨叫都没来及发出便身首异处。 做完这一切后,敌将看似轻松地拔马而去,子弹和箭矢才后知后觉地落在他先前停留的地方,不仅没有击中他,反而射中了一片友军长枪手的后背。 几秒后,穆罕默德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不到二十岁的大脑陡然间充满愤怒的热血,他用尽全身力气咆哮道:“追上去!追上去!杀了他,不要放走了那敌将!杀啊!” 他的命令成了压断士兵紧张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包括耶尼切里在内,一万五千的大军人人齐声怒吼,领主身先士卒,士兵抛弃一切阵型,宛如发疯一般涌向前方。 上万人在一人身后追逐的壮观场面,高尔文发誓,是他平生仅此一瞬可见的奇景。 他不禁陶醉于这杀声震天的战场,高高举起的手“呼”一声落下。 “开火,放箭。” 第279章 太年轻了 失去人性的人类与野兽存在哪些区别呢? 或者说,共用相同一套遗传因子,只在编码上有着微小差别,陪伴蛮荒时代的野兽一同演化至今的所谓人类,和野兽的根本性差别在哪里呢? 人之所以异以禽兽者,几希。 当呐喊嚎叫的胡斯战士与耶尼切里军人碰撞在一起的刹那,兽性压垮了卑微的人性,血液灌入大脑,世界血红一片,除了眼前的敌仇,彼此眼中再无道德与正义。 为什么杀戮?不知道。 为什么战斗?忘了。 一群农民的儿子到几千里外去杀死另一群农民的儿子,值得吗?也许吧。 当锋利的屠刀劈至近前,任何人都不再有深思熟虑的余韵,他们在生活中可以是商人的孩子,海员的孩子,农民的孩子,木匠的孩子。但在关乎性命的生死面前,任何标签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克哈比,来自遥远的撒马尔罕的小领主家庭,黑羊王朝的大军覆灭了他的国家,他便漂泊辗转来到安纳托利亚,成为耶尼切里中少有的波斯人。 约瑟夫·维格,土生土长的维也纳本地人,父亲是行会成员,擅长沟通工匠与官僚间的矛盾。父母去世后,恰逢皇帝征召,他怀抱着对圣地的憧憬义无反顾地加入十字军,踏上了异乡的土地。 两个本该永远无缘的陌生人,因为战争于此相逢。 “喝啊!” 约瑟夫抬腿踢翻敌人,拔出匕首插进了他的头盔与胸甲之间,割断了他的喉咙。 “第一个!哈哈哈!” 他拽掉敌人的头盔,割下他的耳朵作为战利品,还没等他开心几秒,另一个耶尼切里士兵便跳至身前。 克哈比表情复杂地看着躺倒在地上的尸体。 死者是与他同连队的战友,一个从小被抓进军队的希腊贵族之子,但请不要误会,他一点也不同情那个整日谎话连篇的外乡人,他只为无休无止的战争以及无法从漩涡中逃离的自己而感到悲伤。 “哼,怎么,要给同伴报仇吗?” 约瑟夫咧起嘴巴,嗅了嗅匕首刃上的血腥。 克哈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在乎。 他拔出弯刀,沉默着砍向约瑟夫的大腿,被对方后跳躲开。 “噢哟,真是好险。喂,你这家伙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砍人,太没素质了吧?” 克哈比不理解为什么这个白皮肤的欧洲佬在战斗里还敢分心聊天。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自大的家伙,敌人的傲慢往往是通往胜利最好的垫脚石。 任凭约瑟夫如何鬼扯,他依然一下又一下地挥动弯刀。 约瑟夫讨了个没趣,终于也收起玩乐的态度,一来一回地与之交锋,难分高下。 克哈比不认为自己会在近身战中落于人下,但他惊愕地发现附近的战友都在以缓慢但持续的速度后退,俨然抵挡不住奥地利人的决死突击。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的一名战友被敌人的大力士抛上了天空。 刺剑佣兵团的卡特罗恩在敌军包围中宛若游龙,以一根手臂粗壮的大铁锥作为武器,一边挥舞一边嚎叫,鬼神般的姿态令奥斯曼军士莫敢近身。 和欧洲流行的“模块化”板甲不同,奥斯曼帝国配备给帝国军人的盔甲是一种起源于两河流域波斯的“板链甲”——在锁子甲的基础上,将小块的厚铁片卡入固定卡槽,比板甲更加灵活,制造工艺略微简单,却在防御力上逊色了不少,磅数稍高的弓弩箭矢便能直接撑开锁链的缝隙,伤害披甲者的身体。 即使是这样板链甲,在奥斯曼军队中都只有低级将官以上才有资格穿戴,普通士兵穿戴的依然是“历史气息浓郁”的札甲与布罩袍。当然,他们的对手也没有强到哪里去,板甲片不全和锁子甲滥竽充数的情况比比皆是,连罗贝尔都已经习惯了。 卡特罗恩的铁锥重达110磅,隔着铁板都能把人活活震晕,何况防御力犹有逊色的板链甲。 身着沉重全身板甲,挥舞百磅铁锥,卡特罗恩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奥斯曼人也有对付重装敌人的手段。 一名齐米军官在腰间作出拔枪的手势。 卡特罗恩心下一惊,大团长的忠告言犹在耳:“无论战技多么高强的武士,血肉之躯在强弓硬弩与火枪火炮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他毫不犹豫地向前扑出,撞飞前方的敌人。 “嘭”的一声枪响随即响起,他原先所处的土壤被子弹打飞起一小片尘土,冒出一阵青烟。 齐米军官暗骂一声,手忙脚乱地清膛换弹。 卡特罗恩没有给他开第二枪的机会。 他咆哮着挥动铁锥,劈飞了挡在军官身前的护卫,一锥砸在对方头顶,颅骨炸裂,血光冲天,军官的配枪自然也成为卡特罗恩的囊中之物。 “嘿嘿嘿。” 四周的耶尼切里尖叫着散去,卡特罗恩得意地捡起那柄精致的阿拉伯手铳:“正巧老头子生日快到了,礼物就决定是你啦。” 不远处的另一方战场。 趁克哈比分心之际,约瑟夫暗道好机会,毒蛇般的匕首蜿蜒出击,刺入了克哈比腰腹护甲的链接薄弱处。 克哈比吃痛,踉跄着后退几步,愕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失去了知觉,弯刀脱手落地。 “嘿嘿,我的这柄匕首可是涂有剧毒呀。” 约瑟夫露出缺德的笑容,下意识把匕首举到嘴边舔血。 “哦!好险好险,差点忘了这毒我也没有解药。嘿嘿,可怜虫,你便安心地变成小爷成为贵族的踏板吧。” 卑鄙的……基督徒…… 克哈比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约瑟夫急忙上前连刺十几刀,彻底了解了他的性命,再行割下他的耳朵。 这个拥有自己人生故事与大好未来的穆斯林少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丢掉了性命。 “哈哈,第二个!” 在众将全军的激昂奋战下,第二军团的战线从多瑙河岸边奇迹般地逐渐回推,七千人左右的军势居然一时压制住了穆罕默德亲自统领的两万奥斯曼军势,呈全线大胜之势。 身先士卒地冲锋在大军最前方的罗贝尔几乎第一个发现敌军的后撤趋势。 他没有感到喜悦,反而满头雾水。 敌军军人在训练质量和纪律上远强于己方,穆斯林的斗志也胜天主教徒多矣,唯一逊色的可能只有盔甲防护力的短板,但也能靠广泛列装火枪的优势得到缓解。 此役,他没有对军队进行过多的指挥干预,而是放任各支部队的指挥官和普通士兵自行发挥。 他意识到一个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发觉的问题——他过度依赖掌心油画的信息,以至于很少信任自己的将军,连“前进具体步数”的命令都必须亲自拟定。 但奥地利军队中军官稀缺的问题从未得到彻底解决,人数有限的军官团无法把他的参谋计划准确地下达到每支连队,导致明明在拟定命令时非常英明的判断,在执行时已经贻误战机,反而造成反效果。 他不指望白袍人再教会他某种直接下达命令至所有士兵的神术,毕竟后者许久没有出现,说不定已经死在哪个鬼地方都不是不可能。 所以是时候作出改变了,就以这场决定他生死的奥尔泰尼察战役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活跃在战场上。 硬要说的话,他在人生的第一次战争时便学会了这种取巧的办法,以一支小股机动骑兵袭击弗雷德里克的本队,捣毁敌人指挥中央从而使其不战自退的斩首行动,在这一战同样具备可行性。 他亲自率领一支装备精良的公民骑士团,专门对军官所在的阵列进行集群冲锋,大部分时候,没有防备的敌军军官都会被这支突如其来的重骑兵踩成肉泥。 耶尼切里无愧于“帝国禁卫”的名号,哪怕失去指挥官,依然可以组织起成体系的抵抗,对他的骑士团造成不小的杀伤。 罗贝尔生怕陷入包围,不敢恋战,于是牵扯着骑兵在外围游击活动,击杀的也都是较低一档的将官,终究没能达成所期望的效果。 但这已经足够了。 当奥斯曼军队主动开始退却,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奠定胜负的时机。 罗贝尔甚至忘记了通知友军,统领着二百人的骑士团疯了似的咬死敌军撤退的尾巴,每当有机会便要尝试突破外围阵地,直取中军奥斯曼苏丹的首级,只不过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但随着距离多瑙河越来越远,他终于察觉些诡异的味道。 怎么感觉,这支奥斯曼军队这么水?如此顺利,和之前与赛义德交战时的情况大相径庭,事出反常必有妖,敌人的脆弱令人感到不安。 “……停!” 就在己方越战越勇之际,他领着骑士团回归建制,喊停了杀红眼的高尔文。 高尔文热血上头,在所难免。 在保加利亚躲避追兵的这段时间,是高尔文自参军以来最屈辱的日子。 他们没日没夜地逃离包围网,看见远弱于己方的敌军也不敢深追,生怕叼上主力的诱饵。 而今天,高尔文终于能证明自己,奥斯曼苏丹,伊斯兰圣战士,在他威尼斯的高尔文·麦克尔泰面前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高尔文!没听到我的命令吗?!全军止步!” “啊?” 高尔文如梦初醒。 他大惑不解地看向罗贝尔:“大人,我军气势正盛,何故贸然止步?” “敌军态势可疑,继续追击才是贸然。”罗贝尔牵扯缰绳,操控马匹慢慢向北折返,“高尔文,看看多瑙河吧,我们已经追出来如此之远,敌人数量是我军两倍以上,如若有诈,我们甚至连找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大人责备的是,属下冲动了。”高尔文在马上屈身认错,回头挥手吆喝,“全军,有序后退,撤退至河边重新列阵,快快快!” 第二军团风风火火地追击,风风火火地撤退,再次返回了岸边,背水列阵。 “佯装”撤退的奥斯曼军也渐渐停下后撤的步伐。 一名希腊裔奥斯曼军官登上苏丹乘坐的车驾,向其中的穆罕默德小声说道:“陛下,他们不追了。” “呼、呼、呼……” “陛下?” “我没事!” 苏丹的大吼震慑了军官,他急忙五体投地地跪在车驾前,脑袋如捣蒜般叩首不已。 穆罕默德猛地扯开帘子,露出七分憋屈两分愤怒一分羞耻的表情:“别磕了,起来吧,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军官颤抖地说道:“是、是……” “……我承认是我低估异教徒了,能让赛义德占不到便宜的敌人,果然不是卑鄙两个字能概括的。” 在大方向上,罗贝尔的怀疑没有出差错,穆罕默德确实有“钓野伏”的打算,勾引十字军推进,再借助人数优势将其分割歼灭。 但在细节上,罗贝尔认为的阴谋计划并不存在,穆罕默德只是单纯的顺势而为,也就是说,他指挥下的奥斯曼军队确确实实没有在正面战场抗住奥地利人的舍命突击。 这场两奥之争以奥斯曼苏丹的堂堂吃瘪为开始。 18岁的苏丹自继位以来顺风顺水,第一次吃瘪竟然犯在了外乡人的手里。 “想笑就笑吧。” 穆罕默德环顾周围亲卫的脸庞,苦涩地笑道:“哎,真是狼狈啊,早知道就带着扎干诺斯和易卜拉欣一起来了。” 扎干诺斯和易卜拉欣都是从小被父亲安排在他身边的伙伴,兼顾亲卫与属下的任务,和他一起接受帝国最高等级的贵族教育。他们在战争方面的经验远多于苏丹,无论十字军1450年的匈牙利战争还是1452年的卡拉曼战争都有参与。 而穆罕默德……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单独指挥一支万人以上的部队,就碰上了把赛义德帕夏打成植物人的对手。 若非卡皮库鲁直辖军团的纪律性实在可怕,仅仅罗贝尔猎杀军官的举动足以令大军失序崩溃,他这位苏丹都有战败被俘的风险,后果不堪设想。 “那……陛下。”希腊裔军官试探地问道,“我们还要继续发动攻击吗?” “打,为什么不打?” 穆罕默德咬咬牙,拍打马车护栏道:“赛义德说过,如果不去尝试,那么一切事都无法开始。再强大的敌人,我也不怯他,我是穆拉德的儿子,就不会失败!” “是……” 希腊裔军官苦笑着点头。 看来,这支两万人的大军注定成为苏丹陛下成长的饵料了。 但愿对面的基督徒下手轻一点吧。 “哎……” 罗贝尔长叹一声:“看来,我们注定要成为这位苏丹陛下一战成名的垫脚石了。” “何出此言?”皮雷急忙问,“我们刚才不是打得很顺吗?我都有在打蒂罗尔杂鱼的错觉了,土耳其人好菜啊。” “不,你们不懂。”罗贝尔扶额,“我本以为可以欺负异教徒的苏丹年幼,没想到他居然想得出诱敌深入的把戏,差点让我军上当,要么他是个不下于我的军事天才,要么背后有高人指点,无论是哪一种,这场仗都会变得极其艰难。” “……” 高尔文还是第一次见罗贝尔吹嘘自己“军事天才”的名号,明明以前别人这样赞扬他,他都会不好意思地摆手。 头儿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嗯,越来越适合当一名政治家了。 最后,罗贝尔斩钉截铁道:“总之,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敌人不好对付,高尔文,再派出第二队水性好的队伍,去看看朱利奥那边找到船没友,必须确保后路。” “是!” 第280章 我不会失手 苏丹的军队以极快的速度卷土重来。 方才不过是气势上被压了一头,指挥链断裂之下所作出的临时后撤决定,实际伤亡微乎其微。 穆罕默德收拾好心情,跳下车驾,从亲随的手里接过自己的战马。 见苏丹陛下亲自上阵,战士们方才衰落的士气顿时大振。 军乐队吹响号角,击鼓进军,庞大的奥斯曼大军迈着有力的步伐向多瑙河岸发起二次攻势。 罗贝尔很快第二次在地平线上发现了异教徒。 苏丹改变了松散阵型战术,改以密集阵型进攻。 掌心油画显示,奥斯曼的两翼聚集了数量惊人的火枪手,上千把火绳枪彻底断绝了罗贝尔继续猎杀军官的妄想。子弹的速度是可怕,贝贝也不一定来得及挡下,何况现在贝贝根本没力气离开灵魂宝石。 既然没机会出奇制胜,那就稳扎稳打。 多亏敌人卖的破绽,战士们的士气维持在了高点,起码前段日子被四处追杀的恐慌已经被“穆斯林并非不可战胜”的自信所取代。 如果卡特罗恩能少嗷嗷几句的话,他的心情会更美妙。 走了一个朱利奥,又来一个卡特罗恩,他的耳根子这辈子是清净不了了。 和卡特罗恩的嘈杂截然相反,马特奥团长从始至终冷峻地目视前方,攥紧腰间的宝剑。 “安静,卡特,敌人又上来了。” 卡特罗恩嘿嘿笑起来,双手把铁锥舞得虎虎生风。 “放心吧,老头子,来多少杀多少,今天就是咱的成名之战啦!” 高尔文拿出望远镜,耐心观察着敌军的分布。 倏地,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失声喊道:“大人!发现异教徒苏丹王旗!” 罗贝尔抢过望远镜,看向敌人的中军。 “嗯?” 穆罕默德忽然有种被窥视的不安感,下意识抬起头。 日光照在望远镜的镜片上,映射强烈的白光,立刻勾引了他的视线。 罗贝尔与穆罕默德隔着镜片四目相对。 “那就是奥斯曼人的苏丹么,真是年轻啊。” ‘那就是方才在我军阵前挑衅的小将吗?居然是敌方的总大将?’ 穆罕默德惊讶地挑眉。 ‘败给一个不要命的疯子,好像不是太难以接受。’ 奥地利军中,高尔文将总指挥的印信交还与罗贝尔,却被后者挡了回来:“你的指挥令人印象深刻,我认为你还可以再肩负一会儿我的责任。” “那您……” “朱利奥的骑兵团暂时由我指挥,我来骚扰敌人的侧翼,你千万维持住阵线,半步不得后撤。” 后撤就要撤到河里去了。 让士兵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心甘情愿地拼死奋战,是背水一战的精髓。 但背水一战一个弄不好就容易变成史书里一句“兵大溃,乱军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而如何维持住阵线,则关乎所有人的意志。 苏丹亲军的密集阵型很快进入了奥军弓弩手的射程,两军再次以漫天箭雨作为肉搏战的揭幕表演。 穆斯林的板链甲理所当然吃了大亏,但穆罕默德不在乎。 在两军交战距离仅剩三百步时,苏丹亲军两翼的火枪兵呈密集线列开火,奥军一方在瞬间便增加了近百人的伤亡。 皮雷的奥地利火枪手立即还以颜色,以仅有敌军一半的枪手数量取得了不亚于敌人的战绩,展示出维也纳军械厂的精良工艺。 但穆罕默德依然不在乎。 他已决定用最笨拙的方法取得胜利,就不再在乎只是面子上好不好看的交换比。 苏丹亲军钉死在距离奥地利人三百步的距离,不断地重复装弹、开火、装弹、开火的步骤,用两万人的体量与七千人的奥军进行残酷的死伤交换。 双方士兵在恐怖的性命交换中持续了将近一小时,在伤亡数目上升至近五百人后,高尔文坐不住了。 尽管奥斯曼人的伤亡至少是己方损失的两倍以上,但敌我双方兵力差距悬殊,奥军依然换不起。 十字军骑士团游荡在阵地外围,和奥斯曼人的杰贝里奴隶骑兵与西帕希骑士奔袭交战,另派轻骑兵不断骚扰装填中的火枪手,杀死了不下二百名敌人。 但火枪的优势在此刻得到展现。 奥斯曼步兵只需要捡起友军落下的火枪,不需要经过任何训练即可瞄准开火,顶多装填不熟练,这点小问题在数量优势面前不值一提。 而杰贝里奴隶骑也在执行包绕侧翼的战术,奥地利火枪手同样受到威胁。 当你站在军列中,感受压根看不清的子弹从耳边嗖嗖掠过,身边不久前还欢声笑语的同伴时而受击倒下,而你甚至连他死于哪一发子弹都看不清时,对士气而言是一种巨大的挫伤。 苏丹亲军不在乎士气,站在前排挨打的是来自安纳托利亚的奴隶兵,真正的耶尼切里精锐都藏在了中军之后担当督战队。但第二军团的士兵是职业士兵与雇佣兵团的混编大队,哪怕从性价比的角度看,和敌人的奴隶交换都是一个最糟糕的选择。 从开战到现在拖过去了两小时,派去寻找船只的朱利奥依旧没有归来。 高尔文不打算再等了。 下午五时,日光渐昏,十字军主动抛弃了防御阵地,向野地上的苏丹军发起进攻。 率先接战的是左翼部署的佣兵大队,掺杂着巴伐利亚人、瑞士人和意大利人的队伍与清一色突厥人面孔的阿金日步卒激烈交锋。 中央的枪盾阵旋即也与敌方中军交锋,这场纯粹的肉搏战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枪炮参与,唯有钢铁铸造的剑与甲胄在碰撞中迸发出的火花。 雄鹰掠过苍穹,在长达四五公里的战线上,密集的军阵不间断地摩擦碰撞。 前列的安纳托利亚奴隶兵在长久的消磨尽了斗志,交锋不过几合便大败而还。 耶尼切里军团即刻布防到位,没有放任一个敌人突破防线,但也仅此而已。 即使拼死进攻,号称帝国精锐的禁军部队仍无法压前一步。 第二军团的四大连队以比穆斯林士兵更癫狂的冲劲执行反突击,背后便是多瑙河,唯有浴血前进,无路可退。 十字军骑士团放弃了袭扰,投入正面战场的浴血厮杀,身着全身板甲的罗贝尔不理会身边的大头兵,专杀骑在战马上的军官,一时之间成为战场上最可怖的死神,令无数勇敢的突厥贵族避之不及。 奥地利火枪手在外围持续射击,而奥斯曼一方的枪手则收起了枪械,转而举起背上的战斧投入了肉搏战。 和真正的刀剑相交相比,火枪的杀伤效率太过低下。 皮雷很快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也率领火枪部队冲入了战场。 双方士兵的交战一时难解难分,直到太阳日落,到了不得不鸣金收兵的时候,苏丹亲军依旧没有放弃把十字军赶下河的努力。 战斗持续到夜晚,第二军团轮战体力不支的问题开始凸显。 兵员质量最差的匈牙利营最先出现破绽,他们大多是拉多米尔战役溃散后被罗贝尔收拢的匈牙利残军,被西帕希骑士的锥阵突击击穿一道巨大的战线豁口。 尽管一直守候在二线的“默德灵团”机动部署填补了缺口,但十字军一方战线畸形的态势已无可挽回。 被击穿的侧翼遭到步骑兵的联合切割袭扰,令原本平直的阵线被挤压出勺子样的畸形凸起。 伺机而动的耶尼切里倾巢而出,穆罕默德则连自己的亲卫队都一同派上了战场,大肆压迫敌军的展开空间,力战不久,“默德灵团”团长,来自施蒂利亚的安德烈亚·冯·巴尔本死于乱军。 “默德灵团”的失利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第二军团宛如一条被强行塞进鞋柜子的野狼,阵线挤压变形,向北节节败退。 随着战线的逐渐后退,十字军全员被赶进多瑙河的可怕预测也许真的要化为现实。 挥舞了一下午的黄金剑,双臂酸痛无力的罗贝尔叫苦不迭。 他的战马已经死了三匹,最后一匹战马的屁股也被自己人的火枪误击打伤,血流如注。 掌心油画只能告诉他战场上的信息,他需要时刻关注才能伺机寻找敌军的薄弱点,但穆罕默德在那之后就没有再给他局部以强击弱的机会,用最笨拙的龟壳阵稳步压缩十字军的活动范围。 拥有近三倍于十字军的兵力,最蠢的办法往往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看似执拗的绕远路其实才是通往胜利的捷径”,穆罕默德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只要能赢下战争,笨就是好,蠢就是强! 眼见敌人即将溃败,被自己的士兵推进大河,穆罕默德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一些。 然后,他就做出了一个即将令他悔恨一生的决定。 18岁的奥斯曼突厥帝国苏丹、大哈里发的忠实圣随、虔诚的伊斯兰教徒,穆罕默德二世,用弯刀刀鞘拍打了战马的屁股。 在亲随眼里,他们的苏丹陛下忽然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本阵。 待他们回过神来,穆罕默德已经骑马冲到了最前线,亲手挥刀斩杀了一名脱离大队伍的巴伐利亚佣兵。 穆罕默德难掩喜色: “哈,哈……杀人、杀人也不是很困难嘛。”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识时务的耶尼切里们当即欢呼起来,连快要被赶下河的奥军士兵都能耳闻他们震耳欲聋的“陛下万岁”,斗志愈加低落。 理所当然的,混在乱军之中的罗贝尔也听了真真切切。 但他没有感到恐慌,反倒一种熟悉的感觉爬上他的心头。 战争、黑夜、乱军、敌军首脑。 几个要素掺杂在一起,难免让他回忆起那开启精彩人生的一夜。 但这次不同。 “……这次我不会失手。” 一道刺雷般的身影“飞”出人群,宛如捕猎脱兔的阿尔卑斯鹰隼,急速接近着毫无防备的穆罕默德二世。 黄金剑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幽蓝的光芒,与其同样明亮还有那双兴奋的双眸。 “啊?” 仿佛有一阵微不足道的晚风掠过,年轻的苏丹下意识抬头看向北方。 护卫的长枪方阵外倒下了一匹呜咽的战马,三柄长矛洞穿了它的小腹,肠子伴着鲜血洒满草地,浓郁的血腥味冲进了苏丹的鼻孔,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 弯月泼洒的天际之下,遽然飞起一团黑影,月光黯淡,遮蔽了天空,准确来说,只是遮蔽了他上空的那一小片。 飞鸟与呼吸似乎在这瞬间顿止。 穆罕默德仰起头,双目瞪大,弯刀在惊骇中脱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啊”的喊声,便被那团黑影重重撞下了战马。 陌生的男人把他压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地拽掉他的头盔,揪起他的衣领,幽蓝的黄金剑地住他的喉咙,对周围迅速包围上来的耶尼切里大声喊道。 “全都不许动!” 第281章 彗星袭月 “全都不许动!全部给我放下武器!” 怒吼回荡在弯月高悬的夜空。 一段突厥语涵盖三个语法错误,导致语意完全没有传达给士兵。 但他们还是从来人的身份与他的举动看出了他的意思。 穆罕默德僵硬地躺着,如一滩烂泥般躺在低矮的杂草里。 他的衣领被人揪住,一柄锋利的剑抵在他的下巴下,人生中第一次零距离体验生与死的交界。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好像自己本来正自鸣得意斩杀敌将的时候,天上突然飞过来只大耗子,把他从马上撞了下来,然后就记不太清了。 屁股摔得好疼,还有腿和后背,仿佛四肢都要摔散架了。 哎?压在他身上这个人是谁,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听不懂人话吗?” 穆罕默德苏丹的身上,一只手臂压住他的胸口,另一只手紧握黄金剑的年轻男人紧张地喊道:“放下武器!不然我就砍了他的脑袋!” 男人作势要压下剑刃。 包围在他身边的数十名耶尼切里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地把手里的武器扔到了草丛里,穆罕默德见状立即破口大骂:“白痴!不许听他的!我命令你们拿起武器,否则杀无赦!” “不,就要听我的!” “不许听他的!” “就要听我的!” 嘭! 罗贝尔抬手一巴掌,呼在穆罕默德的头上。 “还敢多嘴?” 嘭! 穆罕默德满心的委屈与愤恨,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抵在下巴上的长剑可不是错觉,只是贴近剑刃,他的脖子上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 这家伙不是闹着玩的。 这股子杀气,与当年父亲大人处决叛乱的基督徒时散发出的气息一模一样。 他真的敢砍下来,敢杀死他这位万乘之尊的帝国苏丹,哪怕之后等待他的是碎尸万段、生不如死。不如说,敢当众袭击他这件事,本身就证明刺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借助黯淡的月光,穆罕默德偷偷窥视刺客的面容。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是你?!” 他的口吻又惊又怒:“你不是异教徒的主将吗?不好好领导你的军队却跑过来袭击本苏丹,你脑子不正常么?” “呵呵。”尽管周围的敌人作出渐渐包围过来的态势,年轻男人依旧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领导大军是为了胜利,袭击阁下同样是为了胜利,两者间有何区别呢?” “你!”穆罕默德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出如此答复,心中更加愤恨,“你这是玩不起!” “年轻人,战争不是儿戏,上战场是要死人的。” 男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瞧你这副文弱的模样,不会是第一次上战场吧?怪不得会被我抓到机会,太稚嫩了。” 稚嫩。 男人的话语戳中了穆罕默德心中最敏感的刺。 曾几何时,哈利勒大维齐尔就是以他“太过稚嫩”为由,剥夺了他的苏丹之位,重新拥护他的父亲上位,让他沦为兄弟朋友间的笑柄。 在他话音落下的转瞬间,穆罕默德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怒吼着发起挣扎。 然后失败了。 男人就像一头野牛死死压在他身上,他的力气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一点。 士兵听到苏丹的吼声,误以为他有危险,急忙一拥而上。 但男人作出了他们最意外的举动。 他一瞬间松开了压制穆罕默德的姿态,转身挥舞剑刃,喘息间便斩杀了冲的最靠前的三名耶尼切里士兵,震慑住了一众帝国的精锐。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跟没事人似的接着回去压制的动作。 穆罕默德甚至没来得及站起来。 怎么可能,他明明看起来同自己一样瘦弱,怎的力气如蛮牛般巨大。 三番五次的变故终于让这个年轻人的心冷静了下来。 只要结束失控的愤怒,他仍然是那个文雅冷静、让他人难以看穿的穆罕默德二世苏丹。 他沉声开口道:“说出你的条件。” 他所能想象到的敌人袭击他却不当场刺杀他的目的,无非是要求放开包围圈,允许十字军联军全身而退。 虽然他很渴望为赛义德报仇,但赛义德只是昏迷,又不是去世了。他还有一番惊天伟业等待实现,为一时冲动搭上性命实在划不来。 如果男人如此要求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但男人笑了,开口就说:“穆斯林要全面退出巴尔干。” “你放你妈的屁!” 男人一张嘴,饶是穆罕默德的修养也不禁二度破口大骂:“巴尔干乃我父祖千辛万苦打下的基业,归根结底,是你们基督徒先来找我们的麻烦,技不如人亡国失地,你这蠢货一句话就想让帝国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痴心妄想!” “哦。”男人点了点头,“那就退出希腊和保加利亚。” “这不是都一样吗?!” “啧。” 本想欺负异教徒不懂地理,看来对方也不是傻子。 男人自然是堂堂登场的罗贝尔·诺贝尔。 在发现了苏丹的大致方位后,他只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便突击至苏丹卫队面前。 耶尼切里无愧精锐之名,居然差一点拦住了有神力加持的罗贝尔,可惜还是他技高一筹,以最后一匹战马的生命换来了刺王杀驾行动的大获成功。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气英雄不自由。 这一次,天命站在了他这一边,暂时抛弃了另一位天之骄子。拿捏了奥斯曼苏丹的性命,掌握了这枚最大的筹码,罗贝尔是该好好想想怎么发挥穆罕默德的能量了。 “那抱歉,陛下您太没诚意了。” 罗贝尔笑眯眯地操弄着那口烂得一坨的突厥语。 “我听说陛下继位之初就下令杀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似这等禽兽不如的行径,哪怕放在你们看来大奸大恶的西方世界也是难以容忍的。不知道贵教先知是否也有动不动杀兄鸩妹的癖好,哦对了,《古兰经》是不是提过‘所有穆斯林彼此皆兄弟姐妹’来着,那你们可有点极端了。” 士兵们下意识看向苏丹,果然后者的脸已经如煤炭球似的黑了一片:“卑鄙小人,要杀便杀,我的家事不需外人嚼舌。” “我只是卑鄙而已,顶多算道德问题,陛下您就不一样了,已经超脱道德,近乎于厚颜无耻的境界了。” “混蛋!” “怎么?敢杀不敢人?没骨气的突厥人。” 罗贝尔收敛起欠揍的笑容:“我说这些只是为了提醒陛下,敢问除您之外,世上可还有其他穆拉德的孩子在世吗?” “!” “如果没有的话,真遗憾呐。”他故意露出憾色,“一想到分家和封臣会为竞争绝嗣的主家王位而四分五裂,打生打死,最后全都便宜了我们这些基督徒,我就不禁替贵国人民捏一把冷汗。分家夺嫡,有意思,怎么有点耳熟呢?我希望陛下未婚无子,至少省得一场孤儿寡母的悲剧。” 穆罕默德沉默无语。 在一点上,这个基督徒男人说错了。 他确实在继位后为了稳固地位,下令诛杀了所有的兄弟姐妹,两个体弱多病的哥哥得到了重点照顾,全家被杀,连孩子都没有放过,彻底掐死了兄弟争位的可能。 但在这些兄弟之外,其实他还有一位兄弟漂泊在外,躲过了一劫。 奥尔汗·奥斯曼。 当年奥斯曼帝国在东方遭遇重大挫折后,穆拉德二世忧惧当时有中兴之象的拜占庭帝国卷土重来,特地把刚出生的儿子送去君士坦丁堡作为人质,约定与约翰八世“永结盟好”。 奥尔汗王子自小在拜占庭紫宫长大,居住在紫宫东墙大院,连突厥语都说不利索,写给家人的回信里充满用突厥单词拼写希腊语法句子的纰漏。 一旦穆罕默德身死,奥尔汗将是苏丹之位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现在,大军围困的君士坦丁堡里,奥尔汗王子正与坚定地万千拜占庭国民站在一起,跟随君士坦丁十一世一道抵御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的军队。 一个希腊化的突厥奸细当苏丹,只是想象一下都令人不寒而栗。 “阁下失策了。”穆罕默德平静地道,“我还有一位兄长健在人世。” “哦,是么。” 罗贝尔在心里骂了艾伊尼阿斯手下的情报人员一万遍。 这么重要的情报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穆罕默德隐约察觉到气氛的改变,推波助澜道:“即使我同意把还给基督徒,那些土地上的领主也不会任由你们占领他们的封地,遑论我的主力安然无恙,时刻可以卷土重来。为贵军安危计,这时候还是莫要好高骛远的好。” “……有道理,看不出你还挺会为我考虑的。” 罗贝尔沉吟几秒,露出核善的笑容。 “既然陛下这么识时务,想必送神送到西也是没问题的吧?” “啊,你干什——” 罗贝尔在穆罕默德慌乱的喊叫中把他甩上了马背,自己也踩着马镫骑上苏丹的战马。 不愧是苏丹万里挑一的千里马,即便被从来不认识的人骑上,依然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 本是扎干诺斯为苏丹准备的温顺阿拉伯大马,到头来方便了他,世事无常。 “我不放心你的士兵,万一他们在我背后放冷枪可就糟糕了,麻烦你给我做一会儿后盾啦。” 穆罕默德听着男人爽朗的笑声,吓得一动不动。 罗贝尔甩动马鞭,载着年轻的苏丹冲出了包围圈。 拦路的耶尼切里纷纷露出惶恐之色,手忙脚乱地给二人让开道路。 火枪手试图开火阻拦,却被他们的军官大骂着踹倒——没人敢承担误杀苏丹的责任。 但他们可以一步不离地追赶上去,于是他们就发现一个悲剧的事实——苏丹陛下的马跑得太快了。 到底哪个混蛋给苏丹准备了这么快的坐骑? “苏丹陛下,苏丹陛下要逃走了!” 第282章 乌尔班大师 扎干诺斯忽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易卜拉欣果断把一团手帕塞到他手里:“你这白痴,告诉你不要熬夜督战,你看,这下伤寒了吧?” 扎干诺斯捂着通红的鼻头,用力擤着鼻涕,神情恍惚地说道:“易卜拉欣,我还是担心陛下那边……” “担心他干啥,咱们从小一块长大,他见机行事的本事你还不懂吗?” 易卜拉欣大笑着拍着他的后颈:“陛下肯定没有问题的啦,你还是多考虑怎么打破那片城墙吧,该死的希腊人,这破墙也太结实了。” 巍峨的狄奥多西城墙,东罗马帝国生命线的守护神。 纵使遭受一个多月攻城器的狂轰滥炸,被石弹砸得坑坑洼洼,狄奥多西墙依旧屹立不倒。 按照这个趋势,再砸一万年也砸不塌城墙。原本城墙的最薄弱点应该是城门,但希腊人居然令人发指的用滚木礌石堵死了城门,仅靠金角湾与外界交流。 苏丹临走前,任命哈德姆·艾哈贝丁元帅总揽军务,后者曾跟随穆拉德苏丹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但无意涉足政治,因而得到了穆罕默德的格外青睐。 哈德姆元帅是中规中矩的帅才,却不是打破僵局的鬼才。维持十万大军的补给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扎干诺斯作为一群兵痞中唯一有脑子的人,必须思考破局之法。 他想起那位说服苏丹进攻君士坦丁堡的匈牙利工程师,于是对侍从道:“速请乌尔班大师来大帐议事。” 野地,奥斯曼军队炮兵阵地。 “白痴!大炮不要这样架!这样子开炮就会脱轨,你想把自己人炸死吗?!” “还有你!不许用那该死的冷水浇炮管!我的大炮只能自然冷却!冷水会把她浇裂的!” “啊啊啊啊,清理炮膛!清理炮膛!清理炮膛!就是因为有你这种蠢货在操控我的作品,炸膛率才居高不下!滚开,我亲自来!” 男人的怒骂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偌大的火炮阵地。 在外人面前趾高气扬的禁卫军人,在他面前却被训得像一群孩子,穆罕默德给予了这位匈牙利工程师最高规格的待遇,享受帝国总督级的尊敬,有权处死任何违逆命令的士兵。 酣畅淋漓地骂完笨手笨脚的炮兵后,乌尔班偷偷用匈牙利语埋怨道:“真是的,天底下竟然有比希腊人更笨的人,他们到底是凭什么打下这么大的国土的。” “乌尔班大师!” 一名身形矫健的侍从跑到他身边小声道:“扎干诺斯大人请您去大帐议事。” “扎干诺斯?知道了,我很快就过去。” 等候不多时,风尘仆仆的乌尔班走进大帐,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扎干诺斯身边的座椅。 易卜拉欣眼角一抽,那是他的座位。 扎干诺斯用眼神示意他安静,和善地对乌尔班问道:“大师,我有事想请问……” 乌尔班打断了他的话:“知道知道,又是问巨炮的事儿对吧,一切都很顺利。” 他不耐烦的样子就如训斥炮兵时一样放肆,全然不在乎对方是苏丹眼前的红人。 扎干诺斯强撑冷静地继续问:“我的意思是,巨炮还需多久才能架设完毕,尊敬的大师,我真的很需要一个确切的时间点。” 乌尔班挑眉。 他反问道:“狄奥多西护城河填平了吗?” “填平了。” “那护城壕沟呢?” “也在前几天填平了。” “金角湾打下来了吗?” 易卜拉欣恨不得一拳打烂他的狗头:“要是已经攻下了金角湾,还要你那巨炮作甚!” “当然有用,你们不会以为抢下滩头就大功告成了吧?”乌尔班嘿嘿笑道,“好吧,实话告诉你们,滩头打下来以后,还有两重8米高的城墙,城墙以后还有一座神殿碉堡,碉堡打下来还有巷战,后面的事儿还需要我说嘛。” 扎干诺斯脸色阴沉。 他当然知道君士坦丁堡的城防设施有多么完备,自公元七世纪开始,历代东罗马皇帝便不遗余力地加强城防,平均厚五米,高十二米的双层城墙,加上每一百步就设一座的城楼塔,居高临下地向下射击,足以让任何攻城者望而生畏。上百门抛石机都砸不塌,不然他何必卑躬屈膝地求乌尔班施以援手。 “嗯,把地图拿给我。” 乌尔班招招手,侍者推来一张沙石堆砌的君士坦丁堡沙盘。 他掏出一根清炮膛用的长铁条,点了点君堡北面的一座城门:“这个,第四军用城门,喏。” 扎干诺斯一头雾水:“大师,这是何意?” “这个城门以北,有一段城墙是我修缮的,这鬼地方的城墙有一段沉进了谷地,容易被高坡的抛石机居高临下,君士坦丁就令我加高城墙,我就简简单单修高了一米。” 在投奔穆罕默德二世前,乌尔班曾在君士坦丁堡为君士坦丁十一世服务了一年。 但拜占庭帝国给不了乌尔班满意的研究资金,也不愿意采购他设计的巨炮,他才后来转投了不差钱的“甲方老爷”——奥斯曼苏丹。 “呃,所以呢?” “我做修前检验的时候发现,这段墙的质量有问题,加高一米就会到达地基的承重极限。”乌尔班撇了撇嘴,“我就这事问了那个希腊人皇帝,他说第四军用城门以北的狄奥多西墙都是后来延伸的,质量远不如狄奥多西大帝最初修建的南段城垣。” 扎干诺斯的脑子渐渐明朗:“您的意思是说,用巨炮轰击这段城墙的话,也许能一举破城?” “是,但是做不到。” “为什么?”扎干诺斯急切问道。 他迫切需要一种打破僵局的方法,哪怕再笨再蠢,只要尽快攻陷君士坦丁堡,一切要求都不在话下。 “城外野地太烂了,到处是沼泽溪谷地,连城墙地基都会沉下去的话,巨炮根本运不下去。” 乌尔班的话令扎干诺斯沉思良久。 聪明的大脑很快让他想到了一个笨却合理的主意。 “如果把树干绑在一起,当作基底的话,能否把巨炮架进溪谷地?” 乌尔班惊讶地摩挲下巴。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一根墨水笔与一张白纸,开始现场计算力矩重量,最终得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计算结果。 “可以,不过每门炮各需要一片长宽都不低于600尺的树干基底。” 易卜拉欣立马自告奋勇地喊了句“我这就领士兵去伐木”,扭身离开了大帐。 乌尔班呆在大帐内玩了会儿沙盘,玩腻后便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外面很快又响起他打骂军士的声响。 破城一事终于有了眉目,扎干诺斯阴云密布的脸上也难得浮现了轻松的笑容。 待苏丹陛下凯旋,看到他们已经攻下了君士坦丁堡,一定会十分满意的吧。 啪嗒,啪嗒。 没过马腿的茂密草地上奔驰着一匹两米高的阿拉伯骏马。 但操纵坐骑的却并非他原本的主人。 穆罕默德被绑在马后背,马屁股不断有节奏地撞击他的小腹,几乎害他把一整天的饭都吐出来。 身为穆拉德苏丹之子的尊严迫使他强忍呕吐的冲动。 从小到大,他的生活都担得起一句娇生惯养。活得比当年刚初至安科纳的江天河更加娇气。 他平日的饮品都是专人采集的露水,吃食也都是就日捕获的新鲜野味。而现在却被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十字军将军绑在马背上颠簸,人在马上飞,魂在马后追。 只用委屈都不足以形容穆罕默德现在的心情。 好想死。 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想回家。 早知道烂在君士坦丁堡了。 好在颠簸的路程没有持续太久。 十几分钟后,罗贝尔便载着他返回了军中,迎接他的是一脸懵逼的将士们。 原本第二军团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赶进河里喂鱼。 高尔文和皮雷甚至写好遗书装进酒瓶,期望河对岸的人有机会捡到他们的漂流瓶。 但苏丹亲军的猛烈攻势戛然而止,双方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还没等高尔文派出去的探子探明情况,换了马的罗贝尔就载着一个陌生的突厥人回到了阵中,一脸轻松写意地喊他们就地扎营生火,准备享用晚餐。 啥玩意儿,不打了? 他们殉道的准备都做好了,怎么就吃起饭来了? 直到干硬的面饼塞进嘴巴,高尔文才想起来追问罗贝尔事情的前因后果。 一行将领围在篝火旁,其中还掺进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突厥面孔。 “来,给大伙介绍一下。”罗贝尔拍拍那个突厥人的肩膀,“这位更是重量级,他是……” “吾乃穆罕默德二世,伟大征服者奥斯曼一世之后裔,劝你们早日改悔迷途,送我离开,我可不计前嫌,饶尔一命。” 突厥人忽然起身,口吐意大利语。 为了读懂欧洲人的书籍,他曾经请来西西里的意大利语教师传授了他简单的意语。 如果不是手和腿都被缰绳绑死,估计他的话会更有气势。 啪嗒。 高尔文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手中炊饼落地。 “哎呀,怎么这么浪费。”皮雷埋怨着捡起面饼,擦掉沾染的泥土塞进嘴里,两侧脸颊鼓得好像仓鼠,嘟囔道,“那边那个,你说你是啥来的?” “我是奥斯曼苏丹。” 皮雷的眼睛瞪得好像铜铃,配上鼓鼓囊囊的脸,居然逗乐了穆罕默德。 “呵呵,如果你有意,本苏丹宫廷里还缺一个宫廷小丑的位置——” “卧槽!活的穆斯林苏丹!” 皮雷大吼一声扑向穆罕默德,疯狂揉捏他的圆脸:“卧槽,好软,卧槽,好热,卧槽,还带喘气儿的嘿。” “放肆!” 穆罕默德被他揉得满脸通红,苦于双手双脚都被捆住,无法挣脱:“我是希腊的征服者、安纳托利亚的保护者、突厥人的领袖、小亚细亚万王之王穆罕默呜呜呜呜……” 几米之外,高尔文问坐在板凳上的罗贝尔道:“大人,虽然属下很好奇您是怎么把敌人的苏丹抓了过来,但既然有了这个人质,是否可以作出一些要挟?” 罗贝尔遗憾地摇头:“不行,我已经尝试过了,这位苏丹死活不同意作领土上的退让,只愿意放我们一条生路。” “是苏丹不同意,还是他的属下不同意?” “当然是他了,我又不认识他的属下——”罗贝尔眼前一亮,“等等,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拿他当大旗。”高尔文小声说道,“比如赚开索菲亚的城门,再比如,扰乱敌军的军心,再不济,拿他换我军一条生路也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不!这不够!” 罗贝尔忽然提高嗓门,皮雷吓得停下了揉搓穆罕默德的动作,呆呆地看过来。 “高尔文,告诉我,我们发起十字军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拯救拜占庭帝国,光复巴尔干半岛。”高尔文冷静道,“但大人,饭要一口一口吃,贸然要求太多可能导致对方不同意。” “不同意?”罗贝尔大笑几声,持剑走到穆罕默德身旁。 后者瞪大了眼睛,往后蹭了几下,生怕这个神经病突然给他一剑。 “如果他们不同意,那我就砍了他!”罗贝尔把剑尖架在他脖子上,“你说你还有位兄长活在人世,但我不信,政治是无声的战场,聪明人必须遵从两条守则:一曰莫做,二曰莫休!” 皮雷:“可能他不是聪明人,毕竟手感棒极了。” 罗贝尔凝视着目光躲闪的穆罕默德:“苏丹陛下,你在撒谎,对不对?” 他的眼神逐渐与艾伊尼阿斯审问叛教者的眼神重合,令穆罕默德感到莫大的压力。 “我没有撒谎,我确实有个兄长还活着……” “但是?” “但是……没有但是!” 穆罕默德深吸一口气,扯着脖子向后探头:“异教徒,有本事杀了我,真主庇佑下没有软骨头的穆斯林!” 罗贝尔忽然扔掉了短剑,坐回高尔文身边耸耸肩: “你看,我说吧,这烫手山芋骨头太硬了。” “那该如何是好?” 他压低嗓门,用让穆罕默德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我有一计……” 第283章 雏鹰与狮鹫 鲁伯特·埃克莱尔·冯·格拉特维恩·格拉茨。 虽然有一个又臭又长的名字,但和他心机深沉的父亲不同,其本身却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人。 有脚就要奔跑,有翼就要飞翔,他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男人。 现在,为了追随心中的偶像一同奔赴未知的战场,鲁伯特逃离了牢笼般的维也纳。 他不再是莱布尼茨的儿子,也不再是哈布斯堡家的乘龙快婿,更不是城防军的团长。 他是一只渴望奔赴理想中的斗技场的鹰隼,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辉煌或是折翼——不先飞起来试试怎么会知道? 从维也纳到匈牙利的佩斯城,八百里漫漫长路,忠诚的马儿伴他走完了全程。 长途跋涉中的栉风沐雨、坎坷迷茫自不在话下,寻常只需数日左右的马程,鲁伯特却耗费了足足二十多天才姗姗来迟。 好不容易抵达佩斯城,却得知十字军早早便已拔营离去,鲁伯特不由得大失所望。 作为虔诚的基督徒,他来到佩斯城南方的鹰山修道院,为前线的十字军潜心祈祷,顺路拜访了修道院的司铎总长。 在表明身份与来意后,司铎大为欣喜,特意为他指明了十字军南下的路线,并告知了他仍有一支由波兰国王率领的军队驻扎在匈牙利境内,他现在追赶还不算太晚。 鲁伯特大喜过望,辞别了司铎与一众圣职者,稍稍购置了些细软,便再次乘马出发。 水草丰美的匈牙利大平原四处是牛羊群聚的牧场。 放眼望去,千里国疆俱染上一抹纯粹的盎然绿意,小桥流水,静谧的村落,惬意休憩的农人,反骑老牛的马扎尔牧童…… 美人乡是英雄冢,消磨最是牧人家。 鲁伯特没有为安宁的气氛所动摇,反而对远方的十字军愈加向往。 现在,时代的英雄正在异国他乡,为保护上帝恩惠下的人民而战,一旦奥斯曼异教徒的万千大军踏平拜占庭帝国,接踵而至的便是焚烧匈牙利的战火,一切美好生活的幻景都将随之破灭。 唯有将所有的异教徒自巴尔干半岛驱逐出去,才能保卫这些农人牧民、稚童少女的幸福安康。鲁伯特是如此相信的,他相信自己的偶像一定也是这样相信的。 5月12日,鲁伯特终于在平坦的平原地平线上望见了波军的大营。 他不敢耽搁,即刻入营拜会领军的卡齐米日国王。 门外的守兵认出了他罩袍上的哈布斯堡宗族印记——他与未婚妻初次见面时收到的礼物——恭恭敬敬地为其打开营门。 当他踏着激动的步伐进入中军大帐时,却不巧听到了卡齐米日与条顿骑士团大团长的激烈争吵。 条顿骑士团大团长,路德维希·冯·厄里克豪森,前任大团长康拉德·冯·厄里克豪森的同族胞弟。 他的兄长在1449年与波兰人的战役中不幸阵亡,战友团成员拥立了名望、才能皆不亚于其兄的路德维希。后者不负众望,在波兰人的强攻下守住了摇摇欲坠的柯尼斯堡, 他愤怒地指责着卡齐米日:“国王陛下!我带兵不远万里地随您来此,可不是为了陪您整日沉溺酒色的!我军前线危机,为何仍不出兵?莫非真如谣言所言,要置同教弟兄的死活于不顾了吗?!” 桌案对面,卡齐米日悠哉地品酒乘凉,压根不用正眼去看路德维希的眼睛。 “我说老路啊,你天天嚷嚷着南下南下,我寻思我也妹拦着你们条顿骑士呀?”卡齐米日一翻白眼,“想南下就自己南下,我没有义务给孤军冒进的奥匈军队擦屁股——而且,万一他们败了,还得靠我来稳定匈牙利的局势呢~” 翻译将卡齐米日的话如实翻译给路德维希。 “你!” 后者如遭雷击,震惊地瞪着大小眼:“原来如此,你居然在打王位的馊主意!我早该看透你的真面目!卡齐米日·雅盖隆契克,先是侵占骑士团国,再是出卖十字军战友,假如奥地利人败了,你就是罪魁祸首!” “什么?!” 呼噜! 大帐的帐帘忽然被扯开,一个面生的男人愤怒地冲进营帐。 左右卫兵立刻上前阻拦,鲁伯特横冲直撞,打退了卫兵,上前一把揪住卡齐米日的衣领,短剑瞬间架上他的脖子:“宗座大人怎么会战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尴尬僵硬的气氛充斥着房间。 路德维希吓傻了眼,卡齐米日则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慢慢抬手,尝试去推开冷冰冰的锋刃,奈何鲁伯特用了死力气,养尊处优缺乏锻炼的国王陛下宛如一只鸡仔似的被提溜了起来。 他无法回答鲁伯特的问题——他不会德语。 卫兵从地上爬起,把三人包围在中央,却不敢上前。 “这、这位壮士,请冷静。” 几个呼吸间,出身德意志的路德维希团长率先冷静下来,柔声劝慰道:“这之间一定有误会,看你的样子,莫非也是志愿参加十字军的骑士么?” 不乏失去土地的贵族会尝试参加十字军碰运气,成则斩获新的封国,败则魂归天国,以证圣道。 路德维希一眼瞧见了鲁伯特 “我是格拉茨的鲁伯特,格拉茨伯爵之子。” 出门在外,伯爵老爹的名号格外好用,鲁伯特用起来自然毫不客气。他的母亲去世多年,父亲不曾续弦,伯爵之位早晚会由他继承,提前个几年借用一下,没人能挑毛病。 果不其然,听到他的贵族身份,路德维希的态度明显软化:“原来是格拉茨伯爵大人的儿子,那我们更没必要自相残杀了,你提溜的这位是克拉科夫的雅盖隆陛下,我乃条顿骑士团团长,我们是同一阵线的战友啊。” “是吗?”鲁伯特回头,“可我刚才明明听你说你们打算对宗座大人的军队见死不救,这难道是同伴所为吗?” “团、团长……”被提溜的卡齐米日脸涨得血红无比,“救、命,本王、喘不过气……” “壮士,先把他放下来!再这样要死人了!” “哼!” 鲁伯特冷哼一声,把卡齐米日重重摔在地上。 波兰国王和他这个德意志人没有半毛钱瓜葛,没有尊重的必要。 “哎哟……”卡齐米日揉着被摔得生疼的屁股蛋子,龇牙咧嘴:“力气怪大的嘞,喂,你是哪来的毛头小子,报上名号来。” 翻译将鲁伯特方才的自我介绍告知了他。 卡齐米日怪叫一声:“又是奥地利人?日了狗了,你们是不是有毛病,总跟本王过不去干嘛?我要去你的皇帝那检举你!” “哼,臭傻逼。”x2 路德维希与鲁伯特异口同声地骂道。 他看向翻译:“他俩说什么呢?” 翻译摇摇头。 “肯定是在骂我对吧,本王命令你翻译,免你之罪。” “臭傻逼。” “大胆!竟敢辱骂本王,你们俩,把这个翻译给我拖下去砍咯!” 翻译高喊无辜,被屋内的两名卫兵拖出了大帐。 不一会儿,另一名满头大汗的新翻译被请进了帐篷。 鲁伯特虽然极为不齿这种藐视生命的行径,但他没有立场阻止卡齐米日。 他满脑子都被“宗座大人陷入危机”的消息占满,恨不得立刻飞过去与大人汇合,根本没心情计较。 刚好路德维希团长也受够了在营地里“坐山观虎斗”的日子。 他起身拜别了卡齐米日,拽着鲁伯特离开了大帐,一路上不住地用德语大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每次都在句尾加上一句“不想死就别翻译给他”。 卡齐米日逼问冷汗直冒的翻译,他便添油加醋地扯出一番“道别祝福”的话,惹来前者的极度不快。他自然猜到了翻译在骗他,但他就剩一个还活着的德语翻译了,只好假装糊涂。 路德维希拽着鲁伯特来到了条顿骑士的驻地。 看见熟悉的黑白鹰旗以及拉丁文书写的“耶路撒冷的德意志弟兄圣母骑士团”后,鲁伯特这才发觉男人的身份。 “抱歉,尊敬的团长阁下,我方才造次了。” “不,你干的非常好,我早就想扁他一顿了,谢谢你。” 路德维希接过同伴的水壶痛饮一口,呲牙笑着拍了拍鲁伯特:“你看起来本事不小,这么大力气不去和异教徒厮杀实在浪费了,怎么样,有意加入我们吗?” “抱歉,但是我的家族只有我一个继承人……” “哦,不好意思,那没事了。” 条顿骑士团的成员几乎全部出身德意志贵族,包括路德维希兄弟。 条顿骑士团是三大骑士团中与世俗走得最近的骑士团组织。名义上,条顿骑士团长不仅受教廷直接指挥,还必须履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旨意,是半个神圣罗马成员国。 现实里,路德维希在条顿-波兰战争时期曾向弗雷德里克申请帝国最高议会仲裁,裁决结果是“受波兰国王指示的普鲁士市民联盟非法,授权骑士团动用一切手段镇压市民起义”。 虽然所谓的仲裁根本没被任何人听进耳朵,普鲁士联盟最终也取得了起义的胜利,占据了西普鲁士省,但至少表明了帝国的态度,即不承认所谓的普鲁士联盟。 路德维希团长对这个不畏强权的奥地利年轻人颇有好感。 “你刚才说你叫鲁伯特对吧?鲁伯特·冯·格拉茨。” “鲁伯特·埃克莱尔·冯·格拉特维恩·格拉茨。” “好吧,鲁伯特·埃克莱尔……呃,我就称呼你鲁伯特好了。”团长露出善意的微笑,“我决定了,不再在这里浪费时间,现在就南下救援我们的公教弟兄,你要不要与我们同行?” 鲁伯特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求之不得!请务必让我随您同行。” 第284章 大山里的宝真好骗 5月22日,谢伊总督试图收复瓦拉几亚领地的努力以失败告终,不到四千人的残军败将狼狈地撤离多瑙河沿岸,返回保加利亚境内的索菲亚要塞进行长期休整。 连同之前拉多米尔战役的损失在内,保加利亚军团战斗减员超过三成,加上非战斗减员,谢伊总督失去了麾下的六成士兵,宣告其彻底退出了十字军战争的舞台。 匈军在拉多米尔战役中损失惨重,一百二十名以上的贵族骑士殉国,征召部队溃散殆尽,仅剩下不到三千人的常备军守护在, 克罗地亚仆从军的处境不会比宗主国的军队更加乐观,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如今横遭大败,士气低落不说,连负责治理克罗地亚的匈牙利总督都葬身乱军。 驻守瓦拉几亚的奥、匈、克、瓦四国联军,用行动诠释了何谓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第二军团长盖里乌斯以其杰出的统御才能在四国将士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匈雅提因之前的战败责任引咎退入幕后,盖里乌斯便扛起了联军总指挥的责任。 令人意外的是,盖里乌斯之下表现最出色的将领居然是匈牙利人扶植的傀儡——弗拉德三世。 他率领人数不到两千人且是临时组建的瓦拉几亚军队,于克拉约瓦镇大败六千保加利亚军,一战成名。然则其于战后处决战俘,且广泛使用“尖桩穿刺”的残忍行径还是受到了诸多匈牙利贵族的不齿。 加上弗拉德三世尖嘴猴腮、颧骨高挺、眼球外凸的可怖容貌,四国士兵很快为他创造了“穿刺大公”的恶称,称之为弗拉德·【采佩什(穿刺)】。 外国傀儡,手段酷烈,寡言少语……瓦拉几亚的残存贵族皆为王国的未来感到一阵悲哀。 特兰西瓦尼亚总督兼匈牙利摄政王,年轻时凶名赫赫的“白骑士”匈雅提,在多瑙河保卫战期间却如垂暮老人般沉默,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让失去主心骨的匈军完全沦为了奥军的附庸。 尼特拉大公马修什趁机在匈牙利贵族间吹嘘“奥地利的优越文明”,劝说摇摆不定的贵族群体支持奥地利的拉斯洛(拉迪斯劳斯)继承王位。 这是匈牙利国内的日常,鼓吹两国联合统治的尼特拉大公与针锋相对的匈雅提·亚诺什,但令众人意外的是,本该嘲笑马修什是“卖国贼”的老摄政王这次保持了空前的冷漠,这不由令许多匈雅提的支持者产生了动摇。 而那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摄政王陛下,如今又在何处呢? 人,不服老是不行的。 他确实已是垂暮近黄昏之年,人生之路行将走向终点,一生的功名事业带不去天国,所谓老骥伏枥不过是昔日英雄的一厢情愿。时间挥舞着冷酷的镰刀,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割舍年轻时的才华,岁月并没有给予这位老人特例,他永永远远的老去了,且不会再回来。 亚诺什本以为能在生前为后人打下一片安稳的江山,不要重蹈哈布斯堡家族主君暗弱,旁系篡位的悲剧。 终其一生,他不敢觊觎空置的王位,他知道那些亲奥的诸侯不可能如他所愿,他的支持者也不可能默许他篡取大位,贸然动作的下场唯有众叛亲离。可世界上没人能摒弃渴求权位的天性,亚诺什也不例外,就算在他这一代完不成篡位的大业,他还有儿子,儿子还有儿子,一代一代的努力,终有一天王冠会落在匈雅提家族的头顶——前提是他留给孩儿的是繁荣强盛的江山,而非一个千疮百孔的王国。 他失败了,异教徒击碎了匈雅提的梦想,而王位的有力竞争者——奥地利人,扛住了压力。权力的游戏鹿死谁手,似乎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答案。 不要让孩子参与一场赢不了的斗争,假如奥地利人有让飞扬跋扈的领主心服口服的本事,王位便让给他们又如何。 “大公阁下。” 一天,当马修什例常同封臣同僚们宣讲请奥地利人做国王的种种好处时,一名不速之客闯入了会场。 “……是你啊,你来做什么?” 马修什的语气陡然由兴奋转为冷淡。 来人是白骑士的亲信,自亚诺什孩童起便追随左右的王国老臣,自然也是坚定的本乡本土派贵族,与亲奥人士八字犯冲。 老人礼貌地摘下毡帽,向他微微鞠躬:“匈雅提大人邀请大公相谈。” 马修什蹙起眉头,他的许多支持者也不禁流露出担忧的情绪。尽管匈雅提年老体衰,年轻时打下的偌大威望依旧令他们心生胆寒,万一这位爷打定主意要在自己上天堂前带走几个垫背的,如何是好? “呵,无妨。”马修什轻笑摆手,“我且去会会他,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须臾后,身披短斗篷的马修什撩起帐帘,昂首挺胸地走入房间。 房屋中央点燃了一盆炭火,燃烧的药草慢慢升腾着白烟,传出一股未知的恶臭。 三名侍女伺候着衣穿白色单布衣的老人,喂他进食服药,添置炭火。 看到老人江河日下的悲惨模样,马修什半是心酸岁月、半是物伤其类,却在嘴上不依不饶地嘲讽道:“无畏的白骑士怎么也成了病魔缠身、枯骨嶙峋的老登?恕我直言,您也是时候该把肩上的担子交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了。” 亚诺什的眉头猛地抽搐一下。 “哼,不懂尊老爱幼的小娃娃,吃过的盐尚没有老夫杀的敌多,也配挖苦老夫?” 马修什耸肩:“但我还有时间,但您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你说得对,是时候放手了。” “我劝您……啊?”马修什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 美貌的异族侍女搀扶着老人躺回床板。 他倚着床靠背,深沉的眼神打量着进退失据的马修什,不紧不慢地开口:“马修什,你的父亲,还有你父亲的父亲,都曾经是我的对手。你们一家人永远支持一个外国人做国王——我想知道,如果是你,你会将这个国家带向何方呢?” “奥地利的拉迪斯劳斯。”马修什斩钉截铁。 “哼,不出所料的答案,可否告诉老夫,你为何选择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而非正值壮年的弗雷德里克陛下呢。” “就是无依无靠的孩子,才好。” 马修什坐在床边,语气逐渐激动。 “在你们马扎尔人眼里,我们斯洛伐克人永远是被征服者,是少数,王国中央没有我们的位置,决策不尊重我们的选择。” “但如果是外国人做国王呢?如果马扎尔人也丢掉了王位,让德意志人来统治我们,哪怕斯洛伐克人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你们也得陪我们一起当二等公民。我宁可跪一个少不经事的外国孩子,也不会向马扎尔人屈服!” “好了好了,年轻人冷静一些。”亚诺什的冷淡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热情,“你还真是和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不得是父子。” “……总之,这就是我的决定,也是我祖祖辈辈的理想。要么还我们独立与自由,要么让外国人当国王。” 马修什一屁股坐在床上,眼中唯有坚决。 “没有第二种选项。” “你会选择一个德意志人成为我们的国王,然后呢,你要如何凭让一个孩子去抵抗如日中天的突厥人,如何让他压服强大的公爵们?” “这我早有想法。”马修什精神一振,开始念叨起他筹划多年的计划,“有了哈布斯堡的国王,王国便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皇帝陛下不会坐视同族的盟友覆灭,一定会倾力支持我们抵挡南方的敌人。但不要波兰人做国王,波兰人太强大了,而奥地利弱小的多,不会起吞并我国的心思……” “我国?”亚诺什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 马修什的脸陡然涨红:“干、干什么了?我是斯洛伐克人的领袖,也是王国的封臣,考虑一下王国的利益有任何问题吗?” “没,继续讲下去。” “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就去做吧,反正老夫拦得住你一时,拦不住你一世。” “你说真的。” 亚诺什躺回床上,闭目休神:“真的,还有,不许动老夫的儿子。” 马修什走后不久,追随他数十年的老臣走进了房间,低声问:“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单靠老夫抵挡不了异教徒……以卵击石的结果你看到了,这不是第一次惨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亚诺什长出一口气,“波兰人、日耳曼人、克罗地亚人,还有瓦拉几亚人……唯有所有人齐心协力,王国才能在异教徒的进攻下存续下去,计较一个小国王是讲德语还是马扎尔语?老夫没有这份闲心了。” 塞奥边境线,谢尼察村。 三千塞尔维亚大军尬在边境线上整整两周,陪着山对面的奥斯曼人喝西北风。哪怕杜兰德国王再好的脾气,也耐不住长时间的对峙,对他们这样穷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国家而言,比吃败仗还要痛苦。 马雷克一口咬定“转机就在眼前”,杜兰德国王也只能硬着头皮陪他等,反正已经浪费了这么多粮食,就不介意再多浪费一点,属实给他好好上了一节论“沉没成本”的课。 除去给临近的领民煽风点火,让倒霉的塞尔维亚贵族切身体会先进的摩拉维亚经验外,基诺申科夫没有一刻不在联系维也纳的艾伊尼阿斯主教,把前线的情报详细地汇报上去。 其实他也不愿枯坐干等,奈何杜兰德国王所谓的“三千大军”简直是三千叫花子,放眼望去,找不见一副完整的盔甲。他当年的农民起义军尚且拥有一百多套盔甲,杜兰德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说这是“王国精锐”。 不是,大哥,你是农奴还是我是农奴? 基诺申科夫根本不敢让他出动。 “波西米亚军迷路失联,波兰军游而不击,我奥地利才是抗突厥主力,但再坚持下去就要全军覆没了。是战是撤,请中央给一个确切的命令。” 请愿信送出不到四日,基诺申科夫就收到了艾伊尼阿斯的亲笔信,一时既激动又失望。 激动的是,皇帝陛下已经作出承诺,将亲领新近征召的两支新军团驰援前线。失望的是,信中说,征发全国兵丁最快也需要三周,说不定黄花菜都凉了,正好可以给一、二军团修一片说得过去的坟场。 国内指望不上,基诺申科夫就只能指望杜兰德的“叫花子军团”了。 这一天,基诺申科夫敲响了国王住宿的长屋大门。 一进屋,他便发出几声大笑,眯着眼睛坐到了一脸迷糊的杜兰德身旁,毫不客气地拿起他的酒杯便一饮而尽。 杜兰德无愧好脾气之名,堂堂一国之主甚至亲自为他添了杯酒,好奇地问道:“马雷克修士,今日何故如此欣喜?莫非前线告捷了吗?” “就是啊。”基诺申科夫发出池沼的笑声,“我军大捷,歼敌上万,虎踞瓦拉几亚!现在,攻无不克的十字军正沿爱琴海沿岸转进黑海,所到之处,信徒竭诚欢迎,真可谓占尽天时。机不可失,现在正是陛下一举收复疆土的大好时机呀!” “哈哈哈,寡人就知道修士不会骗我!” 杜兰德拍腿大笑,一转振奋之色:“既然如此,便联络阿尔巴尼亚人,我等一同进兵——” “不不不,陛下稍等。” 基诺申科夫的眼珠咕噜噜转动,拦下了他:“呵呵,现在我军大势已成,何必将战利品,拱手让人呢?” “哦?”杜兰德的眼珠也转动起来,“修士的意思是?” “陛下何不独揽战果?” 国王一拍大腿,兴奋道:“对啊!非修士言,我岂为他人作嫁衣裳?事不宜迟,本王这便点兵出发!” “呵呵……” 基诺申科夫皮笑肉不笑,看着杜兰德国王渐行渐远的背影,尚未泯灭的良心甚至有些愧疚。 山里的小笨蛋,真好骗呐。 第285章 莫怪我卑鄙 多瑙河南岸,荒无人烟的渔村旁,介于两片茂密树林之间的空地,现在正呈现出诡异的一幕。 一位位头戴帽巾的穆斯林战士,正排着四条漫长的队列,队列的尽头直抵川流不息的多瑙河。 两个放牧的牧民相隔数百米望见了这稀奇的一幕,正当他们好奇这些突厥人为何排队不动时,最前排的几名士兵便哭丧着脸,将对战士而言犹如第二条生命般重要的盔甲拆成一块块,抛进河里。 后来人模仿着他们的动作,丢弃武器盔甲,仅剩一身单薄的布衣,灰溜溜地走向队尾,和同样狼狈的战友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无法堂堂正正的击败我军,便想出如此下作的主意,实在可恶。” 数千米外的空地上,被绑成粽子的穆罕默德瞪着前面男人的背影,用磕磕绊绊的意大利语痛骂不停。 罗贝尔抠着耳朵里的沙子,冷淡地应了声“哦”。 “你难道没有一点为将者的骨气吗?!真主会诅咒你的灵魂在地狱里永世焚烧!” 突厥人的苏丹不愧是博览群书,竟然能骂出许多罗贝尔都闻所未闻的意大利脏话,弄得好像他才是本地人似的。 好在他统统不在乎。 “苏丹陛下,您似乎误会了。”他无奈地扭过头,“我是服侍上帝的主教,不是军人,当然没有为将者的骨气,这话你该和高尔文他们说。鄙人只想赢,如果所作所为令您有所不快,那不关我的事。” “呸,虚伪。” 穆罕默德冲他的方向吐出一口唾沫。 一滴不可见的唾沫星子飞到罗贝尔的脸上,后者的脸颊抽了一下,默默扭回过头。 “分明打着拯救同教弟兄的旗号,却屡次三番地劫掠百姓,真不愧是信仰耶稣的虚伪之徒,满嘴道德仁义,造作血雨腥风。” “什么话,说得好像只有我们在杀人一样。”罗贝尔翻了个白眼,“我军只劫粮,不害命。征粮是为了补给,杀人又不能吃,杀人作甚?”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是我的战士杀得吗?!” 他撇嘴扬起头:“我啥都没说,都是你自己脑补的。” “你!” 谈话就此戛然而止。 数千人静静地站在原野上,风拂过低矮的草丛。 无论任何命令,穆斯林战士总能以惊人的效率完成。 不多时,多瑙河边几乎没有了仍穿着盔甲的人。 十字军以穆罕默德的性命为筹码,强迫这支近两万人的穆斯林大军抛弃了数以万计的武器盔甲。 作为交换,他们的苏丹将由使者护送,归还于他们。 在被皮雷领头的使团带走前,穆罕默德最后嘲讽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欧罗巴的基督徒为何跋山涉水地来援救一具陈腐的尸体。” “当然是拿钱奉命咯。”皮雷毫不犹豫地答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受人之命,尽我之诚嘛。” “那你呢?”穆罕默德看向罗贝尔,“你又是为何来此?” “我只是想最后看一眼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有人告诉我,那里有我想寻找的东西。” 穆罕默德揉了揉被绳子勒得通红的手腕,自嘲一笑:“你们背负的事物太过轻飘,失败的却是我,真主在上,命运何其不公啊。” “运气而已。” “能把握住运气本身就是一种命运的选择,但战争还没结束。” 穆罕默德在士兵的协助下骑上之前被抢走的阿拉伯大马,接过马鞭,一一指过他们的鼻子:“这场仗是我输了,但我还有叁万大军围困着君堡,另有一支部队屯于亚细亚,这两万人马虽失去装备,但吾国最不欠缺的便是武器,军力仍倍于尔等,若想救希腊人的帝国,就试着再击败我一次吧——驾!” 话音刚落,他全然不顾周围几十口黑洞洞的枪口,骑着大马冲出了奥军军阵。 皮雷:“哎!等会儿!不是说好我送你回去吗——” “算了,让他去吧。” 罗贝尔拦下试图开枪的士兵。 “大人,恕我直言,难道就这么放他离开吗?”高尔文出声质疑道,“区区这点子武装,换一条堂堂苏丹的性命,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吧?要我说,他们至少该拿一百万杜卡特来换。” “是呀。” “那为何……” “我的换俘条件是,异教徒必须全部抛弃盔甲装备及一切可用于杀戮的兵刃,而在穆罕默德陛下离开的一刻起,停战便结束了。”罗贝尔微微一笑,“他提醒我了,希腊尚有大量敌军分散各地,若令这些敌军离开,无异于放虎归山,将来不知会害多少基督徒的性命。” 高尔文眼前一亮。 “您的意思是?” “多作杀孽确实可惜,但这也是必要的牺牲。去吧,由你安排。” “是!” 河岸的大平原,孤独的一人一马奔驰着,很快便从十字军的视野中消失。 数英里外的另一侧平原,一片乌泱泱的穆斯林士兵挤在并不宽阔的两片树林之间,为首两人光着膀子,骑在马上,看起来格外滑稽。 他们看到了骑马奔来的苏丹陛下,急忙下马奔去,一头栽倒在阿拉伯大马下。其中一人拽掉头巾痛哭流涕:“陛下,臣等昨日救驾不力,才害陛下受此奇耻大辱。自知死罪,唯请陛下责罚!” “……” 穆罕默德没有安抚,也没有责骂,他心乱如麻。 看着满眼失去盔甲武器的战士,其中不乏赤身裸体的可怜虫,比昨夜被基督徒揉捏轻薄的耻辱经历更令他郁闷。 凭帝国之富庶,他自然不必在乎区区几千件便宜盔甲,但其中所饱含的屈辱意味,足以令这位年轻人刻骨铭心。 世上没有不败的战士,失败乃成功之母——但这失败未免太屈辱了些。原本顺风顺水的局势,被他的一意孤行搞成了这幅样子,他实在无颜回去面对扎干诺斯和易卜拉欣,更无言继续向大军发号施令。 “……是我的不对,与二位将军与将士们无关。”他挤出一个夹杂温和与无奈的苦笑,“没想到基督徒里竟有如此神人,像鹰鹫捕食兔子似的擒走了我,实在愧对将士们的奋战,我向你们道歉了。” 见苏丹似乎要在马上行礼致歉,二人连忙便要阻止。 但话刚到嘴边,二人便面色大变。 “不好!陛下快跑!” “嗯?” 穆罕默德懵懂地扭过头—— 漫天的旌旗在风中挥舞。 惹人生厌的十字旗帜遍布山丘。 一排排士兵翻过丘陵,他们脸上带着恨意与大仇得报的快意,手中的钢剑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高尔文便在众人最前方,骑着比自己高大半头的战马,对着呆滞的突厥苏丹放声大笑: “陛下,时局所迫,莫怪我军卑鄙啊!” 他拔出长剑,用力挥下:“全军,冲锋!敌人已无武器,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杀——” 漫天喊杀声震醒了尚在懵懂的穆罕默德和二位突厥将军。 眼看漫山遍野的十字军骑士即将冲至眼前,二人急忙牵着苏丹的战马向己方军阵奔去,一边跑,一边向士兵呼喊“掩护苏丹陛下撤退”。 年轻的苏丹大骂基督徒言而无信,卑鄙无耻,用平生最恶毒的言语诅咒罗贝尔和高尔文的祖宗全家,却不知为何唯独没有诅咒昨晚折腾了他一夜的皮雷。 遗憾的是,士兵比他们的反应更快。 早在高尔文喊出那声“冲锋”之前,机灵的耶尼切里便争先恐后地向两侧的树林逃去。 这并非他们丧失了忠诚,而是以血肉之躯、赤手空拳硬撼钢甲下的骑士才是只有弱智会做的事情。禁卫军们会保存有用之身服侍苏丹陛下,忠诚是有限的,罗贝尔同样不会事事都依从皇帝。 “跑啊——”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口号,苏丹亲军中的地方部队也紧跟上了耶尼切里们的步伐。 两万人一齐奔跑的壮观场景世所罕见,尤其作为双方中的追击方,高尔文感受到一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清爽。 果然,跟着罗贝尔大人,永远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他真是无可非议的天(狗)命(运)之人。 我这辈子跟定他了。 他扯紧嗓子,兴奋的哪怕喊破音了都没有发现。 “杀!不要放过一个!全部杀光光,一个都不留——杀啊——” 这半个多月的草木皆兵,流离失所,他非得让敌人好好尝尝他们的愤懑不可。 什么道义,什么武德,在胜利面前都显得太过廉价——万千利器,莫过于你的卑鄙。 赢! 第286章 底裤输光 “快点!快点!” 5月23日正午,忙碌了整整一夜的朱利奥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往南方的河岸。 狡猾的突厥人不仅摧毁了渡口对岸的民船,连奥尔泰尼察的渡船都没有放过。 昨日光着膀子游过河,朱利奥等人在附近的村子里置办了几十件布衣裳,又倾尽随身钱财地请瓦拉几亚村民连夜伐木造船,这才勉强准备好大军渡河所需的十艘木船。 得益于领军将领的约束和劫掠时特地换上的突厥军旗,奥军在周边名声略好,村民的要价尚算合理。 三十多名渔民与奥地利士兵抓紧每一分时间,用细木棍当作滚轮,慢慢将十艘小舟推向河边。 朱利奥瞧见对岸的火光与迎风飘扬的双头鹰旗,内心的大石头轰然落地。 还好,还好他没有来晚。 “一,二,三,推——” 扑通,扑通…… 十艘小舟依次入河,身手矫健的渔民迅速攀上木桅,绑紧软革布,风吹帆动,逆着波涛澹澹的水流渐渐靠向南岸。 船只上的渔民高举火把,很快引起了对岸巡逻队的注意。 一阵骚动后,几道朱利奥熟悉的身影来到岸边,让他激动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老大!老高!皮皮!” “哎,特么的,怎么轮到我就成皮皮了?” 皮雷格外不爽地呸了一口,扭头离去。 高尔文震惊地看向他的背影:“皮皮是什么鬼?!我都没有叫过你皮皮!” “喂,先别走,先告诉我皮皮是什么意思!” 二人的声音从罗贝尔背后传来,更为他坚定了回去就给两人寻亲说媒的决心。 高尔文和皮雷年近三十,长时间在军营和一群肌肉男泡在一起,这样下去,性取向变态的可能性说不定会越来越高。 不行,这太索多玛了,阿门。 “老大!老大!” 十艘帆船缓缓靠岸。 在船只尚未停稳前,朱利奥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岸边,边挥手边呼喊着跑了过来。 “好了,不用那么激动。”朱利奥冲到面前,让罗贝尔看清他身上乞丐似的破布衣,不禁笑了起来:“尘埃落定了,是我军的胜利。” “啊?赢、赢了?” 朱利奥目瞪口呆,看向众人身后空荡荡的平原:“敌人呢?” “禀报塔佩亚大人,敌军溃败,十不存一。” 罗贝尔身后的青年军官崇敬地看着他的背影:“宗座大人一己之力擒拿突厥人苏丹,设计使异教徒全军覆没,真乃提尔下凡,下官万分佩服。” “慢着,这不对吧。”朱利奥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老大,你不是派我去搬救兵了吗,怎么还打赢了?那我呢?我到底有什么作用,难道是我打得有问题?” 罗贝尔:“我不好说。” “别不好说啊!” “野兽”朱利奥的哀嚎直到多瑙河对岸都能听见。 他个人的悲伤显然无法阻碍全军上下六千多名将士的狂欢。 以七千残军之力战胜了由奥斯曼苏丹亲自统领的两万大军,纵使有胜之不武和欺负小孩的嫌疑,也已足以称为十字军东征以来的第一场大捷。 奥尔泰尼察南岸一战,十字军斩首两千余级,俘虏五千余光溜溜的穆斯林战士,不乏珍贵的耶尼切里士兵。余下乱军溃入森林,数支奥地利骑兵队奉命追剿,想必还将斩获更多战果。 退一万步讲,即使放跑了余下的人,那也不过是一群丧失了战心与武器盔甲的残兵败将,就如损失惨重的保加利亚军团一样,彻底退出了此次战争的舞台。 反观十字军一方,惨败至退出战争地步的唯有匈牙利王国的部队,波兰军队半分未损,第二军团各类减员总计约两成,第一军团与近卫团伤亡不详,但应当比第二军团更少,时局可谓前所未有的优势。 单论希腊地方,十字军竟然拥有了兵力优势,而随着巴尔干地区摇摆不定的基督教国家下定决心,这种优势想必将进一步扩大。 “老大,那咱们还撤吗?” 朱利奥肉痛地指着岸边的帆船。 他为了请瓦拉几亚人帮助伐木造船,可是把积攒的私房钱全都砸出去了。 “不撤了!”罗贝尔意气风发地道,“我会派人联系卡齐米日陛下,再尽快与克里斯托弗和盖里乌斯取得联系,现如今攻守之势异也,正是一举拿下保加利亚的好机会!” “呜呜呜……我的银子……” “怎么了,朱利奥,你也激动得流泪了吗?是呀,没想到居然有机会取胜,连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呜哇——” 胜败乃兵家常事,总有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奥地利人为反败为胜而狂欢庆祝时,远在君士坦丁堡的巴西琉斯一点也称不上喜悦。 数日前,穆罕默德的苏丹旗离开了城外的围城阵地,让守城的东罗马君臣一度以为奥斯曼人放弃了围攻君堡,香槟都已经开起来了,没成想留下的奥斯曼军队依旧夜以继日地猛攻不止,令城防军疲于奔命,君士坦丁皇帝心力憔悴。 哈德姆·艾哈贝丁,穆罕默德离开后的三军统帅。 哈德姆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伊斯兰教徒,和能言善辩的扎干诺斯与脾气火爆的易卜拉欣不同,哈德姆元帅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看着沙盘发呆。 他能在军帐里看上一天的地图,也能坐在小马扎上观看大军攻城,从不疲倦,从不腻烦。 扎干诺斯与易卜拉欣是自小陪伴穆罕默德长大的“拉拉斯”,凡是二人提出的建议,哈德姆会沉默地全盘接受。扎干诺斯要求加派人手在狄奥多西北墙外搭设巨炮平台,哈德姆便依命照做。易卜拉欣嫌他的攻城战法过于在乎士兵伤亡而毫无效率,哈德姆便亲领敢死队冲击南墙的第二军用城门,距离击败热那亚雇佣兵仅差一筹。 但该死的雇佣军根本杀不完了。 自奥斯曼切断黑海航线的尝试功亏一篑,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便开始大肆招揽克里米亚的哥萨克人。 随着城墙上唱着斯拉夫民谣的哥萨克牧民越来越多,拜占庭一方的军队保守估计已膨胀至上万人,甚至反超了战前的兵力。 现在的兵力对比是:哈德姆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攻下有着约一万士兵镇守的众城之女皇——君士坦丁堡,否则大军便会面临后继补给乏力的困难。 敌人拥有的狄奥多西城墙与金角湾防御工事,北墙后还有新近建立的教堂要塞群和巴西琉斯亲自坐镇的指挥部。 正如乌尔班大师所言,狄奥多西城墙的北墙一带有着堪称致命的薄弱点,但希腊人不是傻子,不会放纵敌人进攻此处。 在城墙上,井阑与箭塔在此地布设的最为密集,在城墙后,一座五米高的矮石要塞拔地而起,君士坦丁十一世将自己的指挥部设置在城墙薄弱点之后,于此布置了最充足的守军。 扎干诺斯派出的建设队不得不顶着城墙上的强弓劲弩抢修巨炮平台,向浅水没过膝盖的沼泽地艰难地运输木料,伤亡极为惨重。 方案是完善的,初衷是完美的,逻辑是自洽的,计算是充分的……但就是实施不下去。 乃至由于突厥军队兵力的捉襟见肘,城内的哥萨克人时不时便会唱着可怕的斯拉夫小调出城游击,屠杀没有防备的建设工人。 易卜拉欣每次都会率军追杀,屡次追击屡次受伏,但就是无法遏制杀死那帮哥萨克人的心情。 关键是,这帮混蛋骂得太难听了,易卜拉欣自认为是宫廷里的“暴躁老哥”,和这些蛮横无礼的斯拉夫人相比都算素质奇高。张嘴“吃屎的路西法恶魔”,闭嘴“狭窄的母猪屁股”,辱骂必言及爹娘,讥讽必提及x器官,谁受得了?谁受得了? “易卜拉欣,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 扎干诺斯撩起帘子,走进伤员休息的营帐,对着床上正往胸口绑白布的易卜拉欣长叹一声:“说真的,你该更在意自己的性命些,万一你牺牲了,苏丹陛下该有多伤心呐。” 易卜拉欣的肩膀被卑鄙的伏兵用暗箭射伤,幸而箭上无毒,医师这才保住他这条手臂。 他自言自语地骂了句“混蛋哥萨克”,转身躺上病床,嘟囔了句“知道了”,便闷闷不乐地缩进被子。 扎干诺斯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他并非为易卜拉欣而来的,他所为的另有其人。 他向伤员帐篷深处走出,所到之处,医师无不惶恐地为他让开一条通路。待走到一片区域,人群后突然传来熟悉的火爆口吻:“他妈的!谁让你们走开的,快给我上药!疼死老子了!” 扎干诺斯微微一笑,从医生的缝隙间走近了病人:“乌尔班大师,能听到您精神的喊声,我心中的石头就落地了。不过为您的安危计,下次请勿要靠近危险的北墙阵地了。” 怒骂的伤员正是乌尔班。 他现在浑身上下都被骇人的白布包裹,宛如一只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 尽管隔着厚厚的纱布,扎干诺斯依然能感到对方明显拧巴了一下的眉头。 “什么?不可能!我才不放心把心爱的巨炮交给一群外行!” “但帝国无法承受失去您的风险。”扎干诺斯无奈道,“如果苏丹陛下回来听说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都会被处死的。” 乌尔班啧了一声:“所以说穆斯林,真是麻烦。” “扎干诺斯大人!扎干诺斯大人在哪里?!” 二人谈话之际,慌慌张张的士兵忽然冲进营帐,四处呼喊他的名字。 扎干诺斯眉头一皱,不快地喊道: “我在这儿,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一会儿下去自领十鞭惩戒。” 士兵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惊慌地扑倒在他面前: “扎干诺斯大人,苏丹陛下回营了!” “回营”二字一出,他的心里陡然漏了一拍,一瞬间便把“不能大呼小叫”的话甩到了一边,惊声追问道:“回来了?怎么回来的?” “一、一个人,骑着马……” “好了!不要说了!” 扎干诺斯粗暴地推开他,快步向外走去。 几分钟后,他行色匆匆地闯入了中央大帐。 灰头土脸的穆罕默德扑在地上,疯了似的痛饮水壶里的凉水,毫无风度地把白面馒头往嘴里塞。 左右侍从都惴惴不安地看着,扎干诺斯上前几步,轻轻拍了拍穆罕默德的后背:“陛下,陛下,慢些吃食,没有人在追您。” 一听到“追”这个词,穆罕默德便应激地缩成一团。 “混蛋奥地利人,混蛋奥地利人,混蛋奥地利人……” “混蛋奥地利人?”扎干诺斯面露困惑,看向左右。 “陛下从归营以后就一直念叨这句话,我们问什么也不说。”一名侍女快要哭出来似的说,“和我们真的没有关系,求求您别杀我们。” 奥地利……好像是参与此次十字军的某个西方国家。 扎干诺斯一面柔声安慰苏丹,一面在心中算计着。 莫非是奥地利人害得陛下如此神志不清?敌人是何来头? 无论如何,陛下大概是把底裤都输光了。希腊局势急转直下,这样一来,强攻君士坦丁堡的事愈发拖不得了。 “你们好好照顾陛下,我要再去和乌尔班大师谈一谈。” 第287章 算计 从匈牙利的佩斯到尼特拉的叶尔喀,再从尼特拉悄然沿着奥匈边境北上,转向东北,沿着摩拉维亚与西里西亚之间的边境线秘密行军。 1453年5月23日,波西米亚军团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隐秘行动,顺利经由西里西亚公国,自波西米亚东北边境返回了祖国。 1453年5月24日,天气晴,空气清新,心旷神怡。 伊钦小镇的天空万里无云,正如伊日的心情同样的明朗。 他的计谋得逞了,所有人都以为他的军队迷路,而无人发觉他已经沿着一条治安混乱的边境线偷偷返回了波西米亚。 当罗贝尔还在期待与波兰与波西米亚军会合时,他已经在距离布拉格不到一百英里的伊钦思考之后的进一步行动。 伊日从未忘记1450年的耻辱,波西米亚王国被迫割地赔款,坐视与本国融合了数百年之久的摩拉维亚沦为奥地利人的一个自治省。 数年的蛰伏,他连剿带抚,逐步消灭了盘踞在西北山区的胡斯起义军,稳定了他独一无二的摄政王地位。招募甘心效忠的前起义军分子,培养出一批独立于饼酒同领党的骨干力量。 忠心耿耿的饼酒同领党和诏安的胡斯义军,构成了他敢于再度挑战维也纳霸权的两条支撑身躯的大腿。二者相比强大的对手都只配为“身残志坚”,但哪怕坐着轮椅冲锋,伊日也决心不再苟且偷安。 帅,伊日,帅。 “呵呵,维也纳的皇帝,还有那家伙,现在肯定都蒙在鼓里吧?” 伊日把眼睛眯出得意的弧度。 多少次的博弈,他终于抢占先机。大军无需休整,留守兵马倾巢出动。提早探报的女巫传回了摩拉维亚无兵驻守的消息,皇帝大张旗鼓地率军出发带来奥地利国内空虚的喜讯。 一颗娇嫩的苹果悬挂在王国的东南故土,亟待有心人前去摘取。 毫无征兆却早有预谋。 但在伊日彻底下定决心之前,5月24日夜,他位于伊钦行宫的宅邸大门忽然被敲响。 伊日坐在空荡荡的书房桌前,见到来人后惊愕站起。 “你怎么来了?” 梅伦娜伸出二指,屏退左右,白嫩的指尖在丈夫惊讶的脸上掐起一块肉。 “我不能来吗?” “疼疼疼疼!” 他发出非人的惨叫,吵醒了梅伦娜怀里的孩子——二人爱的结晶,一个可爱的女婴。拥有和她母亲同样美丽的名字,梅。 “乖,不哭。” 她轻轻拍了拍女婴的脊背,立竿见影。伊日揉着红肿的腮帮,咧嘴笑道:“小梅还是更亲你一点。” “因为常年见不到她的父亲。” “呃,是啊。” 房间内顿时充斥死寂般的沉闷。 良久,梅伦娜难得地抢先打破沉默:“不愿意跟我回家吗?” 伊日当然明白妻子的意思。 但他不能听懂,所以只装傻充愣地打了个哈哈:“我这次回来只是为了补充兵力,前线尚在鏖战,我总不能抛下十字军的弟兄不管,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还会回来吗?” 梅伦娜的表情依旧看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发出询问的是她身躯里的另一个灵魂似的。 “赢了当然能回来,输了嘛,可能就要迟到几天,我这么尊贵的身份,赎金可太贵了。” 几句柔声细语,伊日哄着梅伦娜带着女儿离开了伊钦。 骑在马上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的马车,伊日倏地跟身后随从叹了句:“如果我不是伊日·波杰布拉德就好了。” “大人?” “年轻人,祝你有朝一日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随从面露困惑之色:“可大人,我还想跟随您建功立业呢。” “建功立业,嗯。”伊日面无表情地冲他点点头,“好吧,我听你的,朋友,我们去建功立业吧。” 摩拉维亚,布尔诺。 这里聚拢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与布尔诺的本地居民。 极少有机会瞧见贩夫走卒与达官显贵共聚一堂,但在威廉酒馆,骑士与农民斗酒,商人与男爵赌博乃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 威廉酒馆的老板,是曾经化名为“卡拉季奇”,协助罗贝尔夜袭过胡斯军营地而一战成名的功臣——伊斯特洛维普拉夫。 他被布尔诺的本地市民戏称为“说谎者”伊斯特拉。在斯拉夫语里,伊斯特拉是女人的名字。这个半是挖苦半是功勋的称呼囊括了他短暂却传奇的军旅生涯,也是无数胡斯徒人生的缩影——压迫,反抗,起义,镇压,诏安,作战,退役,还乡。 在军需处以放弃爵位封赏为代价,支取了一笔高额的退役安置费后,伊斯特洛维普拉夫倾尽其财,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包下了一片地皮,盖起了一家三层的酒馆旅店,命名为“威廉酒馆”,以纪念自己与德意志人的不解之缘。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年。 他退役后,曾经军中的同袍有的靠军功受封为偏僻乡下的小骑士,每季度述职时重聚布尔诺,常常在他的酒馆聚会宴饮,造就了贵族与平民喝酒打闹的奇景。 今年5月下旬,又到了各级领主齐聚摩拉维亚总督府的日子,一群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于此觥筹交错,感慨曾经征战岁月的艰苦与富贵生活的来之不易。 5月25日,威廉酒馆。 “砰——” 一个披挂盔甲的男人忽然从酒馆大门飞了出来,沿途的桌椅木门尽皆撞烂,一屁股摔进门口的泥浆。 男人盔甲外的纹章袍表明其贵族的身份,可过往路人无一人表露讶色——按理说,殴打贵族是毫无疑问的死刑,而能让市民如此冷静的原因只有一个,殴打男人者的同样是特权阶级的一员。 “哈哈哈哈,伊万,怎么回事?富贵日子过久了,连老板都打不过啦?” 酒馆内传出一阵张扬放纵的大笑。 贵族男人羞恼地爬了起来,不顾身上的泥点子,撸起袖子再次冲进酒馆。 “他妈的,伊斯特拉你别跑,看我今天弄不弄你就完事了!” 酒馆又一阵拳打脚踢,男人再次从酒馆里被赶了出来。 这一次他不再嘴硬,拍拍身上的泥土便灰头土脸地坐回了酒桌旁。 酒馆一楼中央,光着膀子的伊斯特洛维普拉夫露出精壮的肌肉。尽管退役当了小酒馆老板,他依然没有放弃每日锻炼。 和他那些个个荣华富贵的旧日袍泽相比,他反倒成了唯一一个没有放下军中习惯的人。 他落座一旁,忽地发出一声喟叹。 “世界变得好快啊。” 第288章 我最讨厌你了 “是啊。” 众人发出不约而同的感慨。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距离摩拉维亚战争结束不过两年,布尔诺的变化却可谓翻天覆地。 首当其冲的,昔日高高在上的公爵宫殿变成了平民也能入内嬉戏的观赏园。摩拉维亚人憧憬的权贵中心从宫殿转移至新建的总督宫,听命于维也纳的总督大人成为包括贵族在内的所有人的顶头上司——顺带一提,有趣的是,总督似乎是个英国人。 那些在战争中站错了队的摩拉维亚贵族,他们的宅邸和庄园被没收,有的被贱卖给本国豪商,有的则便宜了他们这些立下战功的士兵,给了他们摇身一变踏入贵族阶层的机会。 摩拉维亚人耳熟能详的,不乏传承了数百年的姓氏,在战争的摧残下仿佛不要钱似的纷纷族灭。哪怕两年之后,众人依旧对当时饱受蹂躏的大地与兵荒马乱的岁月后怕不已。 布尔诺南方的庞大庄园,当年是波西米亚国王乌拉斯劳斯的直属地产。被皇家没收后,改建为了制砖工场与冶炼场,日日夜夜,不断有来自附近产矿村的原矿被送入其中,最终被制成高质量的耐火砖与金属锭送去南方的奥地利本土。 没人知道那些原材料在奥地利经历了什么,但自从被兼并以来,摩拉维亚人就开始习惯身边充满铭刻有皇家符号的钢制工具,钢制轮毂,钢制武器…… “对了,伊万。”伊斯特洛维普拉夫看向朋友,“我记得你说过,你现在在总督宫内任职吧?” 感觉众人纷纷投来艳羡不已的眼神,伊万的心情不禁有些飘飘然。 他是当年被诏安的胡斯起义军中少有的识字人士,因此被封在了毗邻布尔诺的肥沃领地,还有幸得到了总督的招纳,担任城市治安队的领队。 “嘿嘿,好像是有这一回事。” “之前市井间有风声,说总督大人打算颁布禁刀令,是真的吗?” 伊斯特洛维普拉夫的话引起了在场贵族的警觉。他们再次看向伊万,这次的眼神不再是艳羡,而是试探与敌意。 自从成为皇帝治下的特许总督领地,约拿总督长期对民间泛滥的武器持无视态度,乃至纵容来自皇家军械厂的武器继续源源不断地输入民间。 他们这些与罗贝尔关系匪浅的老油条都清楚,约拿总督的地位半数以上来源于中央政府的放任,甚至他的总督之位都是皇帝老儿为了奖励主教的功劳才特别安排的。原本按照弗雷德里克的想法,摩拉维亚省最好直属于皇帝,成为皇室的王冠领地。如今这种半独立于维也纳中央的状况显然不符合他的本意,只是对重臣意见的暂时妥协而已。 据小道消息传闻,皇家军械厂的老板娘乃是维也纳主教的姘头,这样推测,总督投桃报李正在情理之中。 他们这些布尔诺的新贵不仅没有反感,反而十分乐意接受武器泛滥的现状。毕竟,有机会组织民间武装的,要么是身家万贯的富商,要么是统辖领民的领主,一个有钱,一个有人,权力得到了寻租,资本得到了安全,所有人都是胜利者——赢麻了。 得益于此,摩拉维亚贵族与商人间建立了比其他地方都更紧密的联系,可这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总督大人的“不管”之上。 “伊万,伊斯特拉说的是真的吗?”一名华服贵胄质问道,“其实我前段日子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放在心上。” “我也听说了。” “真的假的?我以为只有我听说了呢。” 酒馆众人立刻叽叽喳喳地交流起来。 伊万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被伊斯特洛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遗憾的是,似乎我们猜对了,是吗?” “怎么可能?” 有人高声反对道。 “总督大人乃是主教一手提拔起来,知遇之恩终生难报,莫非总督要忘恩负义不成?实在天理难容!” “说不准呐。”有人反对,便有人顺藤摸瓜地推测下去。 阴恻恻的声音自一楼不见光的角落处响起:“主教大人固然是一时之杰,然而事业无人接手,若要托付终身,似乎其他人才是更为诱人的选择呐。霍恩瑙伯爵似乎来头不小,且是主教的政敌,你们说有没有可能……” “呃,呵呵呵,诸位,诸位,想得多啦。”眼见话题往着要不可知的方向滑落,伊万连忙和起稀泥,“谣言止于智者。况且,就算上面下来了命令,也是拳拳为国之心,咱们做属臣的,享受富贵,做好觉悟不就好了嘛。好了,莫谈国事,咱们还是接着喝罢!” “说的也是,诸位,是我的不是,搅了大家的兴致。”伊斯特洛粲然一笑,率先举起酒杯,“我自罚三杯,各位请便。” 三杯烈酒下肚,他的面色顿时红润异常。 素来把喝当作人生头等大事的中世纪酒蒙子们果真不再追究,一边嬉笑怒骂,一边争先恐后地抢起酒来。 “觉悟,呵。” 在其他人注意不到的阴影里,方才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转瞬间便被嘈杂的交谈声埋没。 “我要是一个月拿几十马克的税金,我的觉悟比你还高呢。” 布尔诺,总督宫。 约拿伏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吹干墨水。 副手递上沾好墨汁的羽毛笔,约拿在文书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满意地打量着这份为摩拉维亚人量身定做的《禁武令》,汇聚了他与诸多官僚同事多日的心血,终于即将颁行。 但一抬头,约拿就对上了一双讨厌的眼睛,喜悦顿时消弭于无形。 “哼,我还以为你已经滚蛋了。” 挨骂的男人撩起兜帽,露出黑影下的全貌。 雷纳德·冯·恩斯滕博格。 摩拉维亚爵位最高,封地最广的贵族领主,如今维也纳宫廷的红人一枚……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博罗诺夫的人。而博罗诺夫是罗贝尔大人最大的敌人。仅此一点,约拿就有充分的理由甩他脸子。 面对他毫不掩饰的敌意,雷纳德一以贯之地摆出笑脸:“莫动肝火,尊敬的总督阁下,其实我们在某些方面有着相同的目标,毕竟您看,您不是已经听从我的建议,准备收缴那个黄皮女人卖的武器了么。” “畜生,立刻滚出我的办公室!” 约拿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水杯狠狠砸了过去。 “江是我生平见过最值得尊敬的女士,我颁布的任何法令都是我个人的决定,与你毫无瓜葛!你这种只会啃祖上基业的废物,怎敢在此大放厥词?来人,把他轰出去!来人!” “别难为他们了。”雷纳德耸了耸肩,“您是尊贵的总督大人不假,但我也是这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事实上,比起得罪一个临时的地方总督,他们似乎更恐惧一个世袭的伯爵大人喔?” 约拿恶狠狠地瞪了门外傻站着的侍从一眼。 果如雷纳德所言,这些人无一敢上前拽走他,只是羞愧地低下头,默默为渎职而道歉。 “阁下,难道真的对我的话毫无感觉吗?” 正当约拿走神之际,雷纳德毫无征兆地取出一枚徽章。一枚黑白黄三色的徽章,代表米斯特尔巴赫,也就是博罗诺夫家族的证明。 “把那玩意儿拿开,丑死了。”约拿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说真的,你真该劝你的主子找个合格的纹章师设计家纹,在我们不列颠,只有最失格的骑士才会用这么恶心的配色。” “但至少它是一枚可以代代传传的家徽,不是吗?” 雷纳德微微一笑,展示出此行的真正来意。 “比起某些没办法传承下去的权力,再丑陋的家徽也是难以想象的高贵。”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以阁下的智慧不该猜不透,我只说一句话:霍恩瑙伯爵永远为智慧的约拿·阿普·托马斯留下了最高规格的位置。” 话音落下,雷纳德躬身微笑。 “我的话说完了,阁下可以送客了。” 看着约拿的沉默无语,他得意洋洋地转身离去。 在大门走廊,雷纳德偶遇了刚刚写完一整天家庭作业,心情失落的拉迪斯劳斯,正蹲在门口发呆。 他热情赞扬了拉迪的用功之辛苦,换来后者略带羞涩的感谢。 临走时,雷纳德还把约拿不要的徽章当作礼物送给了他,自己则飘然而去。 当约拿急匆匆地赶出来时,拉迪斯劳斯正高兴地把徽章别到短袖单衣的胸口。 “你在干什么?!” 惊怒交加的喊声从背后传来。 拉迪疑惑地转过身,约拿一把把徽章从他的手里夺了过来。 “你干什么!”拉迪尖叫起来,“这是一个好叔叔送给我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我不是说过不许乱收陌生人送的东西!这是米特尔斯巴赫家族的族徽,是你罗贝尔老师的仇——”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拉迪突然仰头大哭。 “叔叔他夸我努力,还夸我听话,你从来没这么夸过我!他就是比你好,就是比你好!” 他捂着眼睛冲出了大门,大雨磅礴,几个呼吸间便打湿了他的衣服,但他依旧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雨夜。 拉迪渐渐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留下一阵悲伤的哭声,以及原地伸出一只手,迷茫失落的身影。 “讨厌的约拿,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呜呜呜呜……妈妈……呜呜呜……” “拉迪……” 约拿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任凭雨水打湿裤脚。他的余光落在手心里的徽章,怒火直冲大脑,猛然将其砸在台阶上,摔成了两瓣。 “挨千刀的雷纳德!下地狱去吧!” 第289章 卷土重来未可知 伊斯特洛维普拉夫回到了后厨,一手扶着桌边,一手拿起斩骨刀,一刀一刀劈砍案板上的牛脊肉。 他现在是一家人生活的支柱,卖酒不够生活所需,就向邻乡的老屠户学了手屠牛卖肉的手艺。 叮叮当当的劈骨声传到了二楼的主卧,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揉着惺忪的睡眼,趴着楼梯朝楼下喊道:“爸,你吵到我和妈妈睡觉了!” “嘿咻咻,不好意思哈。” 伊斯特洛尴尬地回应道:“我把肉搬到外面去切,你和妈妈接着睡吧。” “爸,你咋不睡觉。” “我得给你们娘俩准备明天的食材,还有明天卖的肉,你们先睡吧,乖。” 他搬起桌子和尚未处理干净的肉块,搬到外面的屠宰场空地继续劳作。 5月的布尔诺已经摆脱了冬日的寒冷,但在高纬度的欧罗巴大地,想要夜晚也暖和起来至少要到7月以后。 牛圈里的几头小牛害怕地看着案板上的骨头渣子,那曾经属于它们父亲的一部分,即将化作美味的食材进入布尔诺的千家万户。 “哞……” 比起行走缓慢的牛,欧洲人更喜欢用马来耕种土地,和平时代耕种拉货,战争年代骑上战场,因而牛更多作为可食用的牲口而被圈养。 “哞……” “哎,别看了别看了。” 伊斯特洛用身体隔断了小牛犊们的视线。 “你们这些家伙活着就是为了被人吃,莫说人吃牛了,人还吃人呢~眼不见心不烦,这辈子糊涂糊涂也就过去了。” “哞。” 或许是听懂了他的话,或许是意识到了解真相也无意义,小牛犊默默地埋头吃起食槽里的干草料,不再关注这边的屠宰现场。 “哎,这就对了。” 一夜的辛勤劳作,伊斯特洛总算处理好一整只半吨重的大肥牛,将各部位的肉分筐装好,各类都捡出些肉质最好的摆上肉摊,剩下的挨筐推进寒冷的地窖。 做完一切工作,鸡鸣桑树颠,东方渐白,伊斯特洛知道,他今天“又”没法睡觉了。 “活着真不容易哟。” 这个三十多岁的斯拉夫汉子无奈地活动了下肩膀,一屁股坐在肉摊后面,把一顶圆角帽盖在脸上。 趁着客人没来,好歹眯一会儿吧。 梦里,伊斯特洛又梦见了那传奇的一夜,他化名为“卡拉季奇”,与主教大人一齐制服了胡斯叛军的首领,翁德雷·简·斯瓦波达。 啊,翁德雷,那家伙明明犯了不少原则性错误,只是投降得足够果断便被委以重任,现在还当上了布尔诺城防军的总司令。真羡慕那混蛋,如果他当年没有早早退役,而是在军队里继续杀敌立功的话,是否有机会过上比如今更滋润的日子呢? 不过哪怕是现在,他也有了八十平米的小窝,还有个温柔的好老婆,孩子将来有机会顺利进入神学院,毕业就能当上人人羡慕的神甫。 他的要求不算高,安居乐业便是至高的理想,再往上,就是主教大人那种人才该考虑的了,和他没什么关系。 愿世界,永保和平。 “伊斯特拉!伊斯特拉!” 朦胧中,伊斯特洛仿佛在梦中听到有人摇晃他的肩膀,拽着他的耳朵大喊大叫。 “快醒醒!伊斯特拉!大骗子伊斯特拉!” 真该死,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居然还做了噩梦,唔嗯,一会儿卖肉的时候,牛脊肉该卖几银一磅呢…… “快醒醒啊!城门就要关了!波西米亚人打回来了!” 波西米亚人?别开玩笑了,波西米亚人的头头都被咱们主教大人治得服服帖帖了,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还手,何况人家正跟着十字军在南边打仗呢,哪可能呢。 “啪!” 一枚响亮的巴掌彻底抽醒了他。 他愣愣地捂着被抽红肿的脸颊,眼前渐渐清晰,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人形。 “伊万?怎么是你?你要买肉么?”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睡傻了吗?!” 一身官服的伊万发力把他从肉摊后拖了出来:“他妈的,老子没空和你逗趣,快跟我跑!” 他懵懵懂懂地被拉着,一路向着城堡的方向小跑。 这时,他才通过湿乎乎的眼睛看清周围的情景。 数百个他叫得上名字的熟悉镇民,男人背了一身的细软,女人大多紧抱孩子,一同拖家带口地向布尔诺城堡的方向涌去。 尖叫与哭声充斥大地,以往温柔的母亲没了安慰孩童的余韵,反倒也成了哭喊的一员。 瘦弱的老人与孩子被人群挤得与家人分离,他们呼喊家人的名字,试图寻找失散的亲人,却只为吵闹混乱的街头更添一丝嘈杂。 小镇中央广场上,神职人员打扮的青年急切地敲打警示铃铛: “乡亲们冷静,大家有序撤离!不要践踏!敌人距离此地尚有四里,英勇的自卫队正在尽力阻击,为大家争取时间,请乡亲们不要惊慌!援军很快一定会到的!” 敌人?自卫队?阻击? 伊斯特洛如梦初醒,倏地抓住伊万的手臂:“等等,我老婆和孩子还在家里!” “早把他们安全送进城了,要不是为了找你,老子现在就该在城墙后边作壁上观了!”伊万破口大骂,“谁想到你居然藏在摊子后面,还睡着了?” “怎么回事?”伊斯特洛还没安心几秒,再次急切问道,“到底是哪来的敌人?山民造反了吗?” “是千杀的波西米亚人!那个狗日的伊日·波杰布拉德打回来了!日!他们来了!自卫队肯定被打烂了!” 他急忙顺着伊万指着的方向望去—— 漫山遍野的旌旗与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东方的山丘之上,伴随初升的太阳一起,阴影笼罩大地,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军阵之前,几百名骑士举起了骑枪,捆绑在枪杆上的、各式各样的家族纹章。敌人组织起冲锋的锋矢阵,他是很熟悉的,他曾经也是冲击骑兵中的一员。 武装到牙齿的射击军自贵族骑士的列阵缝隙间走出,四十五度高举弓弩,搭弦拉箭。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开战?相安无事的日子不是很幸福吗?和平的日子难道不美好吗?” 他挣脱同伴的牵扯,弯腰对着敌人来袭的方向嘶声怒吼: “混蛋!滚出去,这是我的家,不是你们的!滚啊!” “大骗子!低头!” 伊万低吼一声,压低他的脑袋。 下一刻,疾风骤雨般的箭矢笼罩天空,方才还在吵吵闹闹的人群刹那间停止了哭嚎。 奥地利养不起几万的胡斯起义军,布尔诺城外的镇民许多都是曾经的起义军的一员,战后回归故乡,做一个安稳本分的庄稼人。 许多熟悉的瞳孔熄灭了,伊斯特洛维普拉夫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大骗子只在这点上不会撒谎。 第二轮箭雨极快覆盖到位,凄厉的哀嚎自耳朵灌入大脑,又是一些熟悉的面孔倒下。 他痴呆地瘫软在地,任由伊万边骂边拖拽他奔向不远处的城墙。 “喂——城墙上的——快放箭掩护我们啊——别关门呐——我是总督府的官员——” 第二轮箭雨覆盖结束后,骑士微微放低骑枪,把枪杆反手夹在腋下,这是即将发动冲锋的前兆。 战马践踏大地,枪尖下的战旗迎风狂舞,地动山摇,山岳崩裂,只不过这一次伊斯特洛成了手无寸铁的一方。 事态紧迫,十万火急,城门吊桥开始紧急上升,而尚有数百民众在外没有入城,包括之前在广场上宣传“一切妥当”的神甫。 他颓丧地坐在地上,不断低头亲吻十字架,口中念念有词。 上帝肯定保不住他的命,但至少接受审判时,死前多念几句圣经在大天使加百列那里是加分项。 大概。 没能入城的民众急忙藏进周围的住屋,假如这些脆弱的茅草屋没有在战马践踏下坍塌,他们也许还有机会活下来。 伊万与伊斯特洛也藏进了一间马厩。 伊万手忙脚乱地将干草料和乱七八糟的木头工具埋在伊斯特洛身上。 “伊万,你干什么?” “你先藏好,我是总督府的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伊万比了个大拇指,“相信哥们,我一定不会让他们伤害大伙的。” “放屁!你这话就像是要送死的人说的!” 伊斯特洛大怒,伸手强行把他拽进草垛。 伊万挣扎了一阵,这时,敌人似乎结束了无功而返的冲锋,马厩外传来波西米亚士兵的叫嚷声,他神经紧绷,立马缩成一团。 透过草料间细密的缝隙,二人隐隐约约观察着外界的动向。 在发现波西米亚人暴力破门,一个个揪出其内藏匿的平民后,二人齐声声在心底骂了句“畜生”。 “哎,那不是皮尔特吗?他怎么也在外面?” 就在一个个镇民被抓走之际,一个装束华贵的中年人从茅草屋冲了出来,冲着敌人为首的将领高声呼喊。 伊万紧张地攥紧拳头。 傻逼,快逃啊,你凑过去干什么?送死吗? 他浑然忘记自己几秒前还打算和做同样的事情,在心里不断祈祷,尤其在瞧见那个敌军将领胸前挂着代表“胡斯派”的纹章,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将近一百年了,扬·胡斯的狗屁思想仍在这片土地阴魂不散,迫害那些他本欲拯救的黎民百姓。 那名将领从马上翻身而下,确实没有第一时间杀害皮尔特。 摩拉维亚语和波西米亚语语出同源,二人得以流畅的交流。 将军的表情从警惕逐渐变得柔和,似乎接受了皮尔特的意见一般,挥手示意手下放走了一部分被俘的镇民。 正当二人为他们松一口气时,一阵箭雨忽地袭来,射杀了大部分逃跑者,也让皮尔特愤怒地指责起那个将军。 他方开口骂了几声,便也被士兵拖走,沦为了波西米亚人的俘虏之一。 “混蛋!” 伊斯特洛一拳砸在手边的镰刀柄上。 亏他也信仰着胡斯派,这些人居然如此嗜杀成性,把扬·胡斯的训诫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怪不得经常听到有人说:“正确的思想遇上错的人,所以连带思想一起错了。” 扬·胡斯,你真该死啊。 你让大家相信世界有希望,未来有光明,又让追随者亲自把希望砸得粉碎。 你、真、该、死。 第290章 告急 “让开让开!总督大人驾到,闲杂人等通通让开!” 布尔诺,斯皮尔博城堡,东城门。 十几名带甲骑兵吆喝着,驱散了堆积在城墙下的外城区难民。 拖家带口的难民哭丧着脸一哄而散,显露出被人群挡住的摩拉维亚总督,以及一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庞。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城门塔楼,怒斥一脸不安的城防军总司令翁德雷:“到底怎么回事?侵略者是谁?到底查出来没有?” “查出来了,大人。”翁德雷总司令令属下呈上一面镇民自卫队缴获的红底金狮旗,“来袭者是波西米亚的王国军和西里西亚的雇佣兵。” “不可能!陛下和伊日那厮签署的同盟协定要持续到1471年才终止!” 翁德雷同样难以相信这个答案,他磕磕巴巴地替伊日解释道:“也许、也许是摄政王麾下的哪个将军自作主张……” “你的眼睛是买腌橄榄送的吗?” 约拿满脸写着恨铁不成钢,指向城外漫山遍野的敌人:“你管着这叫自作主张?我上次见到这么多活人,还是去给宗座阁下送行的时候,那可有足足两万大军!莫非波西米亚人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成?而且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边境巡防官到底在做什么?” 他身后的随从秘书小声提醒道: “总督阁下……边境巡防官被您裁掉了,为了省钱……” “啊,该死,我忘了。” 约拿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但在下属面前控制住了冲动。 翁德雷以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事指挥的角度建议道:“大人,事到如今,唯有拢城死战,以期援军了。” “不会有援军的,陛下三天前已然带着所有挥得动剑的成年男人前往巴尔干了。” 他面色难看,双手按住城垛,坐看波西米亚的士兵大肆屠戮城外尚未入城的数百民众,在黑暗混乱的时代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假如换作是他,他大概同样会下令屠杀,一方面震慑城内守军,一方面没有那么多粮食养活俘虏,不如杀之一了百了。 但就像憧憬是距离理解最远的距离那样,理解不代表能接受。 他离开故乡十年,辗转各国,就像骑士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云游四方,寻找值得侍奉的主君。漫长的旅程起自威尔士领地的加的夫郡——这是昂撒佬的称法,威尔士人对当地还有另一个称呼,莫甘努格。 故事是俗套的,年轻的领主之子年少无知,与一群自由不羁的奴隶打成一片。 虚伪的“微服私访”在内战爆发后毁于一旦,起义者被消灭,投降者遭处决,太阳照常升起。 如果当时做点什么就好了——就算常在深夜辗转反侧地幻想一个团圆美好的结局,已发生的悲剧也无法扭转。 翁德雷:“要不……尝试与敌人讲和怎么样?” 约拿冷冰冰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翁德雷害怕地缩起脖子,打消了劝和的念头。 两人行至城墙靠内侧的城垛边,俯瞰墙下惴惴不安的数千难民与气氛肃穆的城防军士兵。 “我的臣民,我有一个糟糕的消息要告诉诸位:我们共同的敌人——波西米亚人,带着那些曾经奴役你们的庄园主老爷,带着一副副新的镣铐,现在杀回了摩拉维亚,包围了我们的城堡。” 约拿话音既落,立刻在难民间引发了骚动。 他从来没有起过投降妥协的心思,相信斯皮尔博城堡不可能失守。给予他信心的不仅有久经沙场的城防部队,更是这三年来治理这片土地所积攒下的民心。 “敌人尚没能包围南部城门,我会派出骑兵护送各位离开斯皮尔博,我希望你们把我的意志传达给各地的自由民。” 城防军分出一支五十人左右的骑兵队,清理出了通往南城门的道路。 约拿攥紧拳头,对着城垛奋力砸下: “不愿为自由而牺牲的人,幸运的女神抛弃他,逝往的英灵唾弃他,幸福与尊严弃他而去!为苟全性命而抛弃斗争之心的人,最终,自由与生命全都得不到。” 难民间的骚乱渐渐平息。 人们平静地聆听他的呐喊,时不时掀起应和的呼喊。 约拿激动地拍打墙垣:“想想是谁把土地分给你们,想想是谁还你们自由!是波西米亚人吗?是领主老爷吗?不!是我!是维也纳的皇帝陛下!更是你们自己,这份自由是你们亲手争取来的!你们拥有的每一寸崭新的土地,哪寸不是流着汗水一点一滴开拓,难道要这样拱手让人吗?” “不!” 布尔诺郊外曾是大领主的密集庄园区,滋养着无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奴。 他们世代被奴籍与枷锁囚禁在亲手耕作的土地上,从罗马帝国时代到中世纪,从未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尊严。直到奥地利的统治者修改了封建法,奴隶们才有资格亲手开垦属于自己的土壤。 当约拿的话撩动了他们最敏感的心弦,人群顿时爆发出强烈的反响。 “很好!相信我,不甘心的不止你们,所有摩拉维亚人都不会愿意被波西米亚人统治。所以去吧,去动员那些不愿做安安饿殍的人,去奥地利,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武器。带着那些人回来,保卫你们的幸福生活——翁德雷!” “到!” 翁德雷向他敬一军礼,眼中饱含着崇敬的热情。 作为胡斯徒,享有和天主教徒同样的生活,从不曾受到过哪怕一次的歧视。从叛军头目到城防军司令,他从未遗忘这份恩义,而今是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你带着这些人,动员地方军队,尽快回来救我。敌人势大,恐怕仅凭这一千多守军撑不了几天。”约拿小声说,“如果各地府库的装备不足,你就派人去维也纳找艾伊尼阿斯主教和江女士,他们会替你解决一切需求。” “那您呢?” “我走了,人心就要散,我不能走。” 此乃谎言,约拿巴不得立刻逃回奥地利,待准备充分再杀回来,可刚夸下海口就要他撤离,实在拉不下这个面子。 遥望翁德雷匆匆离去的背影,约拿走向城堡塔楼的临时指挥部。翁德雷一走,维系城防的重任就又得由他亲自安排。 在卫兵护送着返回要塞的路上,三名并肩同行的农民发现了总督,挥手嚷道: “总督大人!为了不再做奴隶,我们会努力守城的!请尽管支使我们吧!” 约拿朝他们微笑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继续前进。 不是奴隶了吗?好像是的,但又好像不是。 从忠于主人到忠于领主,人究竟算不算自由?说到底,自由的尽头在何方,究竟怎样活着才不算受奴役呢? 真是个需要用一生时间去思考的困难问题啊。 保加利亚行省,索菲亚城堡北方,斯利夫尼察村。 苏丹战败的战报迅速传遍巴尔干,即使各地领主再怎么努力阻止,来无影去无踪的匈牙利商人依旧不断传播着不利于穆斯林团结的话。 忠诚的臣民应当质问“你为什么专挑这事报道”,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忠诚的义务——尤其是斯利夫尼察村的村民。 5月28日,夜。 经过数日行军,杜兰德国王亲率塞军前锋成功抵达索菲亚城郊,随行的更有来自奥地利的“马雷克修士”,不过似乎他似乎更喜欢自称为基诺申科夫,一个毫无内涵的名字。 基诺申科夫最近有些苦恼。 塞军的进展相当神速,短短一周时间,不仅收复了以往被突厥人侵占的南部领土,还一举攻入了奥斯曼帝国的保加利亚行省,如入无人之境,不如说有些过于顺利了。 他们沿途遇到的抵抗微乎其微,塞国故土的人民喜迎王师很正常,但为什么保加利亚境内也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突厥人的军队呢?不会真如传言所说,苏丹战败,被十字军全灭了吧?真的假的? 不久前,他还处于是否应该出卖杜兰德国王的纠结之中。未曾想,边境的突厥军队毫无战意,稍稍接战一阵便逃之夭夭,塞尔维亚人追都追不上,只得望背兴叹。 地狱到天堂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搞得基诺申科夫都动了买几本赎罪券的心思了。 “马雷克修士大人——” 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基诺申科夫听到后面传来陌生的喊声。 他偏过头,就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挥舞手臂追逐着马车。 “停车。” 他搀扶着长缘跳下马车,总觉得手里缺了点什么,于是掏出了那本几乎没怎么翻过的福音书——空页上还有罗贝尔和艾伊尼阿斯的亲笔签名,真正意义上的典藏款。 那个塞尔维亚年轻人撑着双腿,慢慢停在他面前。 “马雷克修士大人,我,我想向您忏悔!拜托了!” 他的德语磕磕绊绊,宛如孩童初学般稚嫩。 在露天的野地聆听信徒的忏悔不合规矩,不过“马雷克”从来也不是守规矩的好人。 年轻人话音刚落,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枚金币。 他坚信没有什么困难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生活上有困难,一定是不够有钱导致的,所以直接发钱就好了。 塞尔维亚年轻人连忙摆手:“修士大人,钱,不需要,我有钱。” “那有什么需要向我忏悔的呢?” “修士大人,事实上,我的罪孽正在于此。” 年轻人虔诚地将手按在胸前:“我是伊万尼察镇的庄园主,我的骑士祖父曾经跟随先王奋战,因战功获得了这片封地。但我却只凭血脉的关联,年纪轻轻享受着根本不该属于我的财富,而许多比我更加努力生活的人却穷困潦倒,我因此十分愧疚。” “侬脑子瓦特了?”基诺申科夫欲哭无泪,“不喜欢钱和土地可以送给我,我喜欢呐o(╥﹏╥)o” “这……可主不是告诫我们……” “主只是要你节俭爱人,又没让你把家产捐了,年轻人不要瞎搞扩大化。” 基诺申科夫举起圣经去拍他的脑袋。 “如果良心不安,千万记得给农奴盖栋好点的居所,过节一定要放假,天寒地冻的日子不要让人出门劳作,把他们当人而非牲口一样看待……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是大善了。” “谢谢您,我感觉心里好受多了。” 年轻人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地赠予他一份礼物——一件镀金的十字架项链。 “我会尊奉主的劝诫,无私待人,但愿能成为一名好领主。” 也不一定,如果遇上我,管你好人坏人都杀了。 他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笑着送别了那个塞族年轻人。 真好啊。 如果掌权之人都有如此觉悟,他当年何至于沦落到杀人放火的地步呢。 他掂量着年轻人送给他的十字架,面露疑惑之色。 好沉的十字架……等等? 纯金的?! 说好的穷逼塞尔维亚人呢?我再也不相信天杀的情报网了! 第291章 女人间的战争 27日夜,塞军进驻斯利夫尼察村。 斯利夫尼察村的包税官要求与杜兰德谈判,就像之前与奥军谈判一样,请求塞军承诺勿要劫掠。 可杜兰德根本没给他平等对话的机会,便命士兵处死了他在内的所有穆斯林。 奥斯曼帝国的地方上正处于蒂玛尔制度向包税制度的过渡时期,而蒂玛尔制又延续自伊斯兰教法中极其传统的伊克塔制,可谓根深蒂固,似他一样的包税官数量稀少且大多出身显赫,肩负着替苏丹在地方上试点推行包税法的任务。 包税官到死都不明白,塞尔维亚人为什么不用他换赎金。 他被处死后,连带着十几个改信不久的保加利亚村民也一并烧死,而后大举纵兵劫掠。 所剩无几的男丁根本无力抵抗正规军的进攻,只得眼睁睁看着村庄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妻女受到淫辱。 可塞尔维亚人似乎来晚了。 破村子的地窖空空如也,空荡荡的村子不剩几个喘气的成年男人,无法补充大军损失的兵员。 基诺申科夫质问村民是否把贮粮转移他处,年逾古稀的老村长老泪纵横地告知他,周边村子的粮食全部被突厥人强征,转移到了索菲亚城内,男丁也被尽数征发,只剩几个腿脚不便的残疾人留在村中。 “老夫不明白啊,修士大人。” 皱纹遍布、坑坑洼洼的脸上满是苦难的血泪。 “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遭难的总是我们,我们只想做老实本分的庄稼人,难道不可以吗?” “我有一个问题。”基诺申科夫说道,“看您的年纪,突厥人当年征服这片土地的时候,您正值青年,那时候您在做什么呢?” “老夫那时也在本分地耕作土地,从来没有生过反抗各位大人的心思啊。” “是呀,您一直老实本分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所以,在屠刀落下来的时候,也请不要惊讶,因为世道就是这样的——” 不战斗就只配默默无闻地死,战斗才有活下去的希望,至少有投降的希望。 幸好,幸好。 基诺申科夫望着被搀扶下去的老人的背影,不无侥幸地想道。 可怜的家伙,连愤怒的勇气都失去了,老人甚至没有质问他一句:‘为什么?’ “奴役的生活过太久,就会忘记反抗的心。不愿意为自己的幸福流血牺牲的人,比带着镣铐仰望星空的囚犯更不值得同情。” 深夜,摩拉维亚,斯皮尔博城堡。 约拿在日记的第42页写下这段话,结束了一日的繁忙工作。 不断有搬运伤兵的镇民出入指挥所的大门,互相加油打气。 贵族士官手举一份统计名单,逐名逐句地向约拿汇报今日的伤亡情况。 今天,波西米亚军尝试拥大捷之势,一鼓作气攻下斯皮尔博,然后理所当然地失败了。尽管斯皮尔博只是一座两百年前建立的老旧城堡,却也非一群血肉之躯的士兵所能轻易攻克的。 可惜约拿来不及派人烧毁城外的森林,波西米亚人打造攻城器会因此变得极为便利。布尔诺人军民一心,能否守住这座小城堡,尚是未知之数。 “总督大人,府中官员有事汇报。” “讲。” “拉迪公子生病了。” 总督行宫,主卧。 两名仆人手忙脚乱地搭起炭火盆,温暖冷冰冰的屋子。 一人端来满满当当的一盆热水,放在床头,清洗湿布,小心翼翼地搭在床上的拉迪斯劳斯的额头上。 “总督大人,您来了。” 端着一盏烛台,约拿屏退左右随从,悄然走入房间。 他示意诸人噤声,把烛台放在床头柜上,蹲在床边,伸手轻轻探触拉迪的额头与鼻息。 “……还好,应该只是普通的受凉了。”约拿出了一口气,对其他人说道,“你们不要私下寻医问药,那群庸医最擅长放血放死人或是喂粪毒死人。” 况且,万一仆人请的医生中有弗雷德里克的眼线,拉迪的小命怕是难保。 “是。” 拉迪斯劳斯听见耳朵外传来迷糊嘈杂的对话声。 他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小缝,轻轻牵上约拿的手。 “老师……” “拉迪,我在——你们都先出去,卫兵,看住大门。” 仆人们纷纷离开,两名侍卫驻守门后,防范任何人的窃听。 “老师……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是不是又偷偷看那些苦情小说了?”约拿忍俊不禁,“放心吧,只是普通的感冒着凉罢了,你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几天,退烧了后就会舒服些的。” “那学业……” “学业不重要,拉迪,你记住,学习是为了更好的活着,但不能为了学习抛弃健康,舍本逐末。”他温柔地揉着拉迪的肩膀,“知识是力量的泉源,老师希望你多汲取些知识,是为了将来我们都离开后,你依然有能力保护自己。” “离开?老师你要走吗?”拉迪的话语难免带上了几许慌乱。 “就像你的罗贝尔老师没法无时无刻地保护你一样,我也不可能办到那样的事。拉迪,人活在这世上注定会相逢许多敌人,外面的敌人,还有内部的敌人。老师能凭借智慧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你一定也可以,你要用心去理解这个世道的规律、机会,以此战胜比你强大的多的敌人。” “那些仆人也许担心你的病情所以避而不谈,但我会告诉你,因为你是这里的国王,你有权,也有义务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拉迪,波西米亚的军队正在围困这座城堡,波杰布拉德的伊日背叛了十字军,趁帝国空虚的间隙发动了进攻。” 约拿用简短的话为拉迪形容了房间外的兵荒马乱,却又话锋一转。 “但我要教给你,一切事皆存在着正反两面,绝境同时意味着千载难逢的机会。” 拉迪在刹那间进入了思考的状态。 这是几年的严苛教育逼迫他养成的习惯,即使头痛欲裂,他依然脱口而出地问道:“为什么?” 而约拿也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好老师的角色,耐心解释道:“维也纳的皇帝率领全部可动用兵力前往了十字军战场,摩拉维亚必须单独面对波西米亚人的入侵,拉迪,告诉我,如何分析此事的利弊?” 虽然精神恍惚,但他本能地分析道:“弊端是……军力匮乏,有利的是……是……独占战果……” “真聪明,孩子。”约拿为他换上一张凉快些的额布,“没错,如果我们能独自战胜波西米亚人,意味着维也纳的皇帝将没机会参与谈判桌。你是摩拉维亚国王,但绝不仅仅是,波西米亚、摩拉维亚与匈牙利的三顶王冠,你的罗贝尔老师和我都会帮你夺回来。” “……” 十三岁的拉迪斯劳斯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约拿无奈地为他捂好被子,走出了房间,对左右随从道:“再派出一队快骑直奔维也纳,务必要天河女士把压箱底的货都运来,告诉她,和波西米亚人决战的时候到了。” 奥地利,维也纳,哈布斯堡皇家冶炼厂。 江天河躺在一张亲手所造的躺椅里,享受地喝着冰镇榨果汁。 一顶遮阳伞为她隔绝一切暴烈的日光,在这春夏交接之际,她可谓全维也纳最惬意的女人,或者用贵族圈子的话讲,“雍容的贵妇人”。 造躺椅的材料和冰镇的地窖都是她自己赚钱买的。 遮阳伞是其他有求于她的生意人赠送的。 每一分、每一毫的享受,都是她应得的。 其他的贵妇人无一不是依赖男人的金丝雀,而她的雍容都是凭脑子赚来的——呃,可能也依赖了点男人的帮助。 如果不是罗贝尔长期“以权谋私”,她的冶炼厂也不可能发展得这么顺利。 这怎么能叫男人的帮助呢?他自己都说了,一直把她当女儿养,老爹帮衬一下女儿的生意,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 “呜呜呜。” 江天河悲伤地偷偷抹眼泪。 1446年,她初来驾到安科纳的时候,还是十四岁的现代优雅小姑娘一枚。 时光荏苒,七年之后,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已经变成二十一岁的打铁大妈了。 这不是开玩笑,是血淋淋的事实。 在这个人均十四岁结婚,十五岁生子,过了三十岁就开始等死的时代,她这位二十一岁大龄未婚的女人常能听见同龄人的可爱孩子软乎乎地称她一声:“阿姨。” …… 日你血妈的阿姨。 会不会说话?懂不懂礼貌?有没有家教?羞辱女性年龄,漠视他人心情,所作所为符合间谍身份,完全可以直接定义为恐怖分子! 但是……人家又没说错。平均四十岁去世的话,也就说,她现在已经差不多和现代人的五十岁等同了,而她的爱情仍如水中花镜中月,一戳就碎。 她不能接受嫁给虔诚的基督教徒,半辈子不洗澡,身上的味道比福尔马林都大。 更不能接受嫁给非基督徒,确实是洗澡了,但不接受基督教的一夫一妻制——难道要她一个现代人接受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杀了她吧! 几年来,江天河常能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名字想不起来,只记得老爸骗她说书名是“three body”,里面的故事提到过,当人类灭绝到只剩一男一女,他们之间自然就会产生惺惺相惜的爱情,繁衍后代,恩爱一生。 一群中世纪大老粗,能脏能臭,品行十分拟人,她理所当然地理解了那本书的含义。 朱利奥和雅各布纷纷结婚生子,当年的安科纳三剑客就剩她单着。 ……好像只剩罗贝尔符合她心目中的正常男性形象。 问题在于,对方当然是她唯一的选项,但她似乎不是对方唯一的选择。 葡萄牙的骚狐狸整天在他身边飞来飞去,还有贝娅特丽,利奥波德公爵当年趁他们年幼无知硬要塞过来的未婚妻,幸亏死得早。 还有加布里埃拉,虽然她从来没表露出任何野心,但她是艾伊尼阿斯主教的女儿,家风熏陶,心机可怕,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相比他们,自己似乎除了认识早和有钱之外毫无优势。 麻了。 “哎呀,这不是天河小妹妹嘛。” 说曹操曹操就到。 讨厌的声音从躺椅后传来,一对柔荑下一秒便捂住了她的眼睛:“猜猜我是谁呀~” “放手,布拉干萨家的骚狐狸。” “讨厌,人家有名字的。”伊莎贝尔松开手,转身笑嘻嘻地趴在躺椅边,丝滑地拿起她的果汁,“诺贝尔给我写信了哟,看你的表情,我猜你没有收到?” 江天河冷漠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撒谎,他不是那种会派军人给自己办私事的人,还有,我在里面吐痰了。” “小妹妹说什么我都喜欢~” “拿这套东西骗男人去吧,对我不管用。话说,你怎么不陪陪你的好姐妹?陛下走了,她肯定很寂寞。” “我这不是刚从霍夫堡宫出来嘛。”伊莎贝尔坐在她身边,无奈笑道,“可怜的小莱昂诺尔。” 江天河啧了一声,宛如躲脏东西一般向一边挪了挪:“至少人家有未婚夫,下半生有寄托,不像某人。” 伊莎贝尔面露浅笑:“如果不是最好的,我宁愿孤独一生呢。” “那就自己去找最好的!别抢别人的东西!” “哼哼~” 二人坐在同一张躺椅,背对背沉默不语。 女人间的战争,今日也在继续。 第292章 四方会师 5月28日,保加利亚,索菲亚北部。 摩拉维亚受袭尚且没有传至巴尔干。 而在这天,重新整合完毕的奥军三军团,掌握全国兵力后蓄势待发的瓦拉几亚军,紧急补充了少量兵力的匈牙利军团及其克罗地亚仆从军,以及姗姗来迟的波兰军及其摩尔达维亚仆从军成功会师。 在波军抵达索菲亚附近前,罗贝尔率先迎接了另一支人数较少却精锐无比的小股骑兵。 三百名日耳曼贵族骑士组成的条顿骑士团,由久经战阵的路德维希·冯·厄里克豪森率领,在众骑士间,罗贝尔更是再会一位故人。 “宗座大人!” 远远望见罗贝尔身影的刹那,鲁伯特立马拍马冲出了队伍。不少条顿骑士对他这种目无军纪的行为颇为不满,厄里克豪森大团长则笑着任其离去。 “千里追寻侍奉的主君,任性地抛下一切负担,也就是年轻人的特权啊。” 鲁伯特将马急停在罗贝尔面前。 他激动得从马上摔了下来,一屁股砸在草地上,却无暇顾及屁股传来的剧痛,感动的泪水汩汩而下。 “宗座大人!遵循那日的诺言,在下终于追上您了!” “哦!是鲁伯特啊!恭喜你,多日不见,看来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罗贝尔微微一笑,向后伸出手,朱利奥和雅各布正在不远处嬉笑打闹。 “可是让我好等了几年啊。我记得,你一直不服朱利奥吧,他如今已经是第二军团三分之一部队的指挥,要想追上他,你可要加倍努力了。” “是!” 鲁伯特用力跺脚,手铠重重砸在胸口:“前城防军团长,鲁伯特·埃克莱尔·冯·格拉特维恩·格拉茨,请求归队!” 罗贝尔向后指了指:“好,很有精神,入列!” “是——” 还没等罗贝尔为条顿骑士团的骑士与鲁伯特接风洗尘,半日后,紧追他们而来的波兰军队便出现在地平线上。 条顿骑士离开不久,卡齐米日便收到了奥斯曼苏丹大败的消息。 野狼般的战争嗅觉和对胜利果实的饥渴立刻敦促他拔营南下,沿着骑士团走过的道路全速赶来,仅差半日就能追上厄里克豪森团长。 从四月开战以来,在大后方吃了一个多月便当的波兰人终于顺势南下,正式率领一万四千生力军加入了十字军的队伍,对人手紧缺的十字军而言无疑是巨大的鼓舞。 历经数次大战,奥军三军团减员至一万六千人,刨除其中部分伤员,保持完整战斗力的约在一万四千之数。拉多米尔后,第一、二军团分别参与了瓦拉几亚保卫战与击溃苏丹之役,幸存者皆是百战老兵,士气高昂。 匈牙利军在拉多米尔中遭遇覆没级别的惨败,收敛残兵并紧急补员后也仅有两千余众,暂时负责联军的后勤运输工作,亚诺什也就此沦为了“晚节不保”的典型笑柄,年轻时立下的尊严几乎毁于一旦。 瓦拉几亚军队在近期才招募完毕,质量难以保证,但在以残忍酷烈着称的弗拉德三世的严酷训练把关下,不说正面对敌,反正屠城水平绝对远超当日“不小心”屠了久尔久的匈牙利–克罗地亚联军,乃是联军的对平民宝具,轻易不可动用。 按罗贝尔的意思,最好永远不要动用。 除此之外,条顿骑士团和战力完善的波兰军队为联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有了这一万多生力军的加入,十字军联军在希腊地区终于实现兵力反超。 遑论一直在西南部游击破坏的塞尔维亚军与阿尔巴尼亚军,以及终于承诺加入战争,正在国内组织动员的波斯尼亚国王斯捷潘陛下,基督教联军的兵力呈压倒性的反超。 兵力优势时,突厥人尚且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今攻守易型,彼方以区区之数,又何以自安? 威尼斯与那不勒斯的联合舰队传回了悦耳的好消息:历经一个多月的艰难攻防战,热那亚雇佣兵与拜占庭军队成功守住了君士坦丁堡。哪怕后来数次险些陷落,终究被热那亚的核动力铸币厂所招募的哥萨克佣兵击退。 热那亚人收买的突厥军官还传回了第二条不那么美妙的情报。 曾经效力于拜占庭帝国的某匈牙利籍工程师,目前转投敌营,为奥斯曼人服务。其人曾经参与狄奥多西城墙的加固工作,极擅铸造青铜炮,尤其是口径夸张的超级巨炮。 据一名犹太裔的拜占庭军官所言,君士坦丁堡北墙以西的沼泽地发现了大量疑似炮台的木制平台,奥斯曼人也许试图通过巨炮轰城的方式攻克城塞,君堡陷落的危机依旧没有解除。 高尔文在听说世界上真的存在“三十英寸”口径的超级大炮后沉默了良久,蹲在墙角默默抹了半天的眼泪。 皮雷先是大呼不可思议,随后跪抱住罗贝尔的大腿,哭嚷着自己也想玩三十英寸的大炮。 高尔文很快也加入了这场闹剧,他抱住了罗贝尔的另一条腿,又哭又闹又上吊,摆出了一副罗贝尔不给他买,他就也去投奔异教徒的态度。 年纪轻轻的宗座阁下拖着两个拖油瓶在军营里走了一路,巡营的士兵部队数度投来或讶异或暧昧的视线,让罗贝尔的内心犹如排山倒海,崩溃万分。 不要误会,他喜欢女人。 他真的喜欢女人。 伊莎贝尔虽然是个跟踪狂,但她每次强抱他的时候,手臂的触感都令他流连忘返。江天河虽然身材稀烂,但作为女性的温柔和体贴同样令人难忘,这都能证明他是个性取向正常的虔诚基督徒。 好消息是,这两个幼稚鬼应当都不是同性恋,索多玛地狱距离他的生活远了几分。 坏消息是,有没有哪个资深天主教神甫来告诉他一下,炮性恋算不算罪孽? 糊弄安慰好两个炮性恋的手下,罗贝尔长处一口气,向主帐的方向走去。 今日是决定联军总元帅之职的会议。 各自为战意味着踌躇不敢前,联军的组成复杂,更必须有一位镇得住场子的总帅总摄全局。 拉多米尔战役之前,罗贝尔为了退居二线,把指挥权交给了匈雅提·亚诺什,导致三军溃败,险些酿成大祸。 这一次,他对总指挥之职势在必得。 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被他人的想法裹挟着冲进地狱这种事情,他受够了。 两刻钟后,联军主帐。 “拉多米尔的战败,我要检讨,不该贸然把总指挥的责任交给老人家,贻误战机,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波兰国王、匈牙利摄政王、奥地利宗主教,摩尔达维亚总督、瓦拉几亚大公、尼特拉大公、众星璀璨,汇聚一堂。 闻得此言,落座于他对面的“白骑士”亚诺什重重把酒杯摔在桌上:“放肆!你是在阴阳老夫吗?这间房间汇聚了两位国王和三位大公,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闭嘴!老东西,若非听信了你的鬼话!我早在拉多米尔就战胜了突厥人!许多牺牲本无必要,更不需如今这般困窘!” 罗贝尔突然摔杯离座,指着匈雅提的鼻子破口大骂。 “老得落伍了就老老实实地滚下舞台,非要落得晚节不保才满意吗?!” “嘿嘿,说得对。”波兰国王也离座站到了他身旁,“匈雅提阁下,您已经多久没击败过异教徒了?现在我们年轻人的时代了,且安心看我们的表演吧。” “……不过也不是每个年轻人都有本事——某人可还思念柯尼斯堡的坚城吗?” 条顿骑士团·厄里克豪森大团长的阴阳怪气传进众人的耳朵。 “你!”卡齐米日勃然大怒,嘴唇哆哆嗦嗦。 “哼!”匈雅提气哼一声,却也不再言语,只是一个人喝着闷酒。 瓦拉几亚的弗拉德大公一言不发,将眉弓下的阴翳悄然藏入暗处,明明他似乎在微笑,却总让旁人感觉他另有图谋。 摩尔达维亚的彼得鲁总督连忙搅局打了个哈哈:“各位,如今正该一致对外,莫伤和气呀。” “总而言之,联军总帅是我,也只能是我,这一次我不会妥协。” 罗贝尔提剑直直走上大帐正中央的主座,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面带威严地扫视座下众人,奈何多日来鸡窝似的头型害得他没有半分气势。唯有象征权力的整洁紫袍勉强和主座背上的明珠装饰相得益彰,让他不至于显得太过柔弱。 他的右手边,从闭目养神的盖里乌斯到面露喜色的尼特拉大公,清一色的喜悦之色。 在左手边,则是各怀鬼胎的各国领主,以波兰国王卡齐米日为首,和对面的“神罗派”形成鲜明对比,隐隐分化出两派人士。 罗贝尔:“……” 大战之前,内部先生间隙,绝非福事。 但他宁可冒着人心生乱的风险,也绝不能第二次犯“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的错误。自己的命运,必须由他自己把握。 他能战胜穆罕默德苏丹一次,就一定能战胜他第二次,敢问在座诸君,论战绩有谁比得上他吗? 主帅之位,正可谓当仁不让! 第293章 突破岛链 最终,在卡齐米日的默许,与亲奥派、或者称之为亲神罗派领主的支持下,来自安科纳的青年人,时年仅仅二十一岁的罗贝尔正式接管十字军的总指挥权。 公元814年,一生致力于将基督的“恩赐”播撒至全欧洲的法兰克大帝,卡洛斯·莫甘努斯去世,他在全世界范围内更响亮的名号,“查理曼”,即法语中的查理·大帝,从此成为十字军所寓意的圣战英雄。 公元778年,法兰克人的国王,时年34岁的查理刚刚征服意大利的土地不久,便再次野心勃勃地向臣民宣布:对南方伊比利亚半岛的巴斯克人发动征服战争。 在成书于11世纪左右的《罗兰之歌》的记载中,则将其描绘成历史上第一场基督教徒对伊斯兰教徒的圣战。彼时统治着伊比利亚的是着名的倭马亚王朝,尽管诗歌着重描绘了法兰克国王的英武优雅以及其座下12圣骑士的高洁无畏,但透过仅有的只言片语,依旧可以想象一个盛极一时的穆斯林帝国。 在战争开始的第一年,以圣骑士罗兰为首的12圣骑士在一场为友军辎重队殿后的战役中不幸以身殉道,化作战乱频繁的伊比利亚大地中并不少见的圣战牺牲者。 与圣骑士们私交甚笃的查理很快灰心丧气,征服伊比利亚之战无疾而终,他在北方建立了一座以“三月”为名的基督教国家便撤军回国,终其一生不再南下。这无意间的一步揭开了半岛千年动乱的序幕,浩浩荡荡的“收复失地运动”就此展开,基督徒与穆斯林争斗的轮舞从此便成了这片土地唯一的主旋律。 白袍人曾经赠予罗贝尔两把圣剑。一柄承载灵魂,赐予剑主人以智慧与引领众人的意志;一柄锋利无双,赐予剑主人以力大无穷与一往无前的气魄。 那柄锋利的赠予了朱利奥,被赋予了曾属于罗兰佩剑的名字——杜兰达尔。 那柄贝贝栖身的黄金剑则被罗贝尔贴身携带,本无剑名,但在朱利奥的一意孤行下赋予了曾属于查理曼佩剑的名字——咎瓦尤斯。 查理曼所统治的法兰克帝国,是法兰西、德意志与意大利三国的前身。他的身上流着法兰西人的血脉,在意大利的土壤长大,如今效忠于统治德意志的哈布斯堡王朝,也许是一份缘分。 他便不再推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剑名。 现在,咎瓦尤斯与杜兰达尔的主人又一次踏上异教徒的国家,为解放基督徒的土地而战。但对许多同行者而言,这场东征不掺杂任何道义与信仰——穆斯林是敌人,战胜敌人,夺取土地,就是这样弱肉强食的简单道理。 被匈雅提诟病不已的身份问题,反而成为罗贝尔得以顺利担任总大将的核心因素。 一位献身于主的宗座主教率领大军,最能代表这场十字军东征的意义,也能协助隐藏众人各怀鬼胎的小心思。 而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近臣领军,同样符合十字军一直以来的传统。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的领袖康拉德三世,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领袖“红胡子”腓特烈大帝,第六次十字军东征的腓特烈二世,都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德意志国王。 所谓十字军领袖,“有皇帝则选皇帝,无皇帝则选法王,法王不来则选英王,如果都不来,便由意大利贵族领导着各自为战,如果意大利人都不来,十字军就是个花架子”,这便是数百年来的传统。 而此次的希腊十字军,英法间的百年战争狗尾续貂,二王无暇东顾,领导十字军的责任自然要落在弗雷德里克皇帝的肩上。在皇帝的支援军团抵达之前,大军由他的近臣暂时统御,合情合理。 随着四方会师,十字军顺利在陆地上奠定了对希腊方面军的优势兵力。 兵力分散在索菲亚、塞萨洛尼基和于斯屈普三地的奥斯曼军队丧失了野战的能力,保加利亚方面军建制残废,退回后方的塞萨洛尼基进行重建休整。 但仅仅在陆地上击败异教徒是远远不够的。 威尼斯尊贵总督,弗朗切斯科·福斯卡利,最明白这个道理。 1453年5月27日,四方会师前。 威尼斯属内格罗蓬特王国,时任王国总督,列奥纳多·科纳罗。 自4月初开战以来,威尼斯尊贵共和国正式与奥斯曼苏丹国进入战争状态,已过近两月。 1204年,在可耻的威尼斯将军的建议下,本该前往埃及的十字军舰队突然调转枪口,转而入侵拜占庭的希腊领土。猝不及防之下,君士坦丁堡陷落,希腊沦陷,威尼斯则趁机占领了优卑亚岛,建立了威属内格罗蓬特王国。历经两百多年殖民统治,当地的希腊人基本或迁徙、或同化,说着意大利语的威尼斯人成为王国的主体民族。 岛屿深处希腊腹地,是除克里特岛外的希腊第二大岛,然而天险般的爱琴群岛将其与地中海相隔绝。和平时期,这里是沟通穆斯林与基督徒商贸交流的最前线。战争时期,自然成为希腊方面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王国在奥斯曼海军与礁堡炮台的封锁中度过了艰难的两个月,在这段时间,岛上连淡水供应都一度成了问题。突厥军队在舰队的掩护下一度试图突破优卑亚海峡,皆被岛屿守军依靠环岛防御工事艰难击退。 从4月到5月底,威尼斯-那不勒斯联合舰队一日也没有放弃过突破爱琴群岛防线。 十字军方面确实拥有战舰数量和火炮火力上的优势,奈何异教徒依托繁杂密集的群岛炮台卡死了大舰队行驶的峡口,贸然分兵又可能沦为敌方机动舰队的猎物,化作爱琴海鱼儿们的腹中餐。 十字军舰队长期游荡于群岛外围,对岛上守军虎视眈眈。 联合舰队击破了岛链外围的十余艘风帆战舰,奥斯曼海军藏入群岛之后,许久不再现身,登岛强攻的时机终于成熟。 5月15日,舰队掩护着三艘紧急自那不勒斯本土调运的大型运输船,强行登陆了孤立于南的伊亚岛(oia)与阿纳菲(anafi)岛,摧毁了两岛屿上的六百守军。 突破第一岛链封锁的捷报还没热乎,另一则捷报接踵而至,皮斯科皮岛、尼西罗斯岛与科斯岛相继被英勇无畏的医院骑士团收复,其上的异教徒守军全部扔进爱琴海喂鱼,骑士团军逼近安纳托利亚本土,威胁奥斯曼腹地。 虽然未能实现一举突破的壮举,但总算啃下了防线外围的薄薄一层。持之以恒下,他们早晚能攻克所有岛屿。 5月24日,耗费一周多的时间,那不勒斯海军与威尼斯海军再次分别攻陷了第二岛链的米洛斯岛与基莫罗斯岛,以及数不清的附属小岛。 按照这个速度持续下去,不消一月时间,爱琴群岛便会被十字军全数攻陷。 威尼斯人从来没有归还土地的习惯,尤其是地中海的岛屿。除非奥斯曼海军让威尼斯人吃点苦头,否则这片海域的岛屿从此便要姓威了。 但在这种被人日拱一卒的情形下,有人坐不住了。 谢伊·拉西米,保加利亚总督。 军团被打残后,他率军离开了保加利亚,驻扎在希腊的塞萨洛尼基城堡恢复元气。 所居临海,更兼塞萨洛尼基同时是奥斯曼舰队的爱琴海总部,谢伊自然对海上局势多有了解。 日益焦灼的陆地战事与日拱一卒的海面战事,让这位侍奉苏丹的保加利亚总督心急如焚。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其实是十分简单的道理:哪怕输了个底朝天,苏丹仍然是苏丹,逃到哪个穆斯林国家都能被奉为上宾,假以时日,光复故国并非痴人说梦。 但对谢伊而言,他是背叛了基督徒的齐米贵族,一旦战败,他的下场不会比任何时代的叛徒更好。听说十字军中有着嗜爱将敌人穿刺而死的恐怖大魔,他一万个不愿意落到那些所谓的同教兄弟手里。 这一天,谢伊敲响了卡普丹帕夏的大门。 所谓的卡普丹帕夏,其实便是帝国海军总司令(captain pasha)的突厥语叫法。 韦利·马哈茂德·安格洛维奇,年仅三十三,已然官至海军总司令。他拥有一个极其别扭的名字,事实上,这与他独特的出身息息相关。 他与谢伊一样,都是帝国的“齐米贵族”,即归顺了奥斯曼苏丹的基督教领主。 韦利帕夏出身于拜占庭帝国的安格洛维奇家族,祖辈曾经是效忠东罗马帝国的塞尔维亚贵族。在奥斯曼苏丹几乎兼并了拜占庭帝国的所有土地,且攻占了半个塞尔维亚后,他的祖辈便投降了穆斯林,在姓名中加入了“马哈茂德”,以示齐米贵族的身份。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韦利便被德夫希尔梅制度强征入伍,在首都埃迪尔内的军营里作为“耶尼切里”度过了堪称黑暗的童年。唯一与同僚区别的是,出身大山的他酷爱大海,经常带几个狐朋狗友扬帆远航,直到深夜才返回军营,屡屡遭受上官的责骂和拷打,可就是改不了吃屎。 穆拉德二世在一次巡视禁卫军时发现了这个奇特的人才。苏丹没有半刻犹豫,立刻把他调入了首都海防舰队,从一艘桨帆船的船长做起,短短十年便爬到了卡普丹帕夏副手的位置。去年,前任总司令出海遇难,他以三十二岁之龄继任,成为仅次于赛义德·比克尔的第二军方大臣。 穆罕默德二世为了稳定军心,亲口承诺愿将女儿嫁给他,哪怕他已经有了一位结发妻子,反正穆斯林从来都是一夫多妻的。 “哟,这不是总督阁下嘛,哪儿的风把您给吹来了呀?” 仆人将谢伊领进韦利宅邸的后院,在那里见到了正逗弄鸟儿的总司令先生。 韦利笑着把鸟笼递给仆人,脱掉白色手套,摇手吩咐人搬来两把垫子和一面桌子,在自家花园的草坪上与谢伊总督铺席而谈。 酒未过三旬,谢伊便按奈不住焦急心情,迫不及待地问道:“卡普丹帕夏大人,您可听闻,爱琴群岛陷落的消息了吗?” 间章 古罗马与威尼斯 1453年,4月8日。 在十字军的筹备阶段,许许多多外来的游方贵族与领主扈从齐聚的里雅斯特大市,小小一座贸易港众星云集,让的里雅斯特本就蒸蒸日上的商业区焕发出愈加茂盛的生机。 在皇帝与宗座等人都忙于筹划进军方案和设立沿途兵站时,闲得无聊的盖里乌斯拉上了百般不情愿的法罗,二人结伴出行,一边采购心仪的工艺品,一边沿着亚德里亚海的海岸线向西出发。 就这样游玩了两日两夜,二人早已走出奥地利大公国的国境线,经过威尼斯所统治的波切尼亚省,继续向西南而行。 在游玩的第三日清晨,抵达了海岸城市耶索洛。 他们把马留在客栈,花钱雇佣了一艘小帆船和两名操帆水手,迎着惬意的海风,渐渐接近不远处的水上之都——威尼斯。 船夫根本不需要寻路,因为从威尼斯离开的商船遍布大海,他们只要沿着其他船只的反方向一直航行,目的地必定无误。 说起来,法罗曾在书中读到过威尼斯城市的起源,说起来还和两人有莫名的缘分。 公元5世纪,伦巴第人入侵了衰落的西罗马帝国,波河平原上的拉丁裔居民为了躲避战乱,纷纷背井离乡。他们所选择的逃难终点是威尼斯湖中央的密集群岛,这里远离大陆,与世隔绝,这些罗马人便在此定居下来,最终建立了威尼斯共和国的前身城邦。 “也就是说,他们也是罗马人,对吧?” 在小船上,盖里乌斯用着威尼斯船夫听不懂的古代拉丁语和法罗说道。 见法罗点头同意,盖里乌斯油然而生一股时过境迁的感慨:“但这些家伙连我们的语言都不会讲了,真好笑。遗忘了罗马的精神,所谓拉丁血统又算得了什么呢?” “呵呵,其实也不是全忘了吧?” 法罗呵呵笑道。 “你看,他们建造的城市多么辉煌,那些过往的商船和繁荣的海港,比我们当年所拥有的大得多,哪怕那个僭主克劳狄乌斯修建的波图斯港,肯定也不如威尼斯。后人确实创造了繁荣的新世界啊,你该感到高兴才是。” “嘁,港口大和船多有什么用,还不是争夺一些沉柯烂木的东西。”盖里乌斯对他的赞扬嗤之以鼻,“我统治的时代,公民永远思考怎么做大蛋糕,那才是有希望的时代。” “这些商贸共和国和自治市,从我们的时代便存在了,千年过去依然生机勃勃,怎么可能呢?只有可能是这个世界毫无变化,没有变化的世界简直就是地狱,难以想象他们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世界是成长的,人热衷开拓,生活才有希望。世界是停滞的。人陈腐守旧,相互争抢,再繁荣的帝国也不过流星一般,闪耀着灭亡,空供后人留恋。” “是、是吗?” 法罗不曾担任执政官,不懂这些治国理政的道理,显然,他厌恶的尤里乌斯在这方面更有发言权。 “当然了。”讲到最擅长的内容,盖里乌斯精神一振,“想想我们认识的那些所谓的‘贵族’,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不对劲?唔,也许吧。”法罗将信将疑地道,“和元老院的长袍贵族相比,我们认识贵族好像,呃,更接地气一点?” 盖里乌斯撅着嘴巴:“是野蛮,卡利乌斯,野、蛮。” “还记得我们之前认识的一位乡下领主吗?竟然因为领民养的棉羊气味恶臭便杀死了它们——领主怎么能伤害公民的私有财产呢?这是违法法律的呀。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在这些家伙身上没有半分体现——他们是强盗,只不过冠以贵族的头衔罢了。” “罗马制订秩序,罗马提供秩序,罗马维护秩序,罗马因而伟大。”他恨其不争地叹息,“连自己制订的规矩都不遵守,如何能创造一个伟大的国家呢?” 撑帆的船夫回头喊道:“两位大人,威尼斯到了。” 城头上的威尼斯官兵大声吆喝,一半浸泡在水中的铁锁吊门在齿轮与锁链地牵拉下缓缓升起。 排队等候入城的帆船纷纷收帆改桨,划着小船驶入城市水道。 船桨拨弄着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波纹,盖里乌斯忽然换了副面孔,赞叹道:“真是伟大的城市啊。” 法罗被他的话弄得满脑子浆糊:“你刚刚还在说人家毫无进取心,怎么又夸赞起来了?” “我只是说出真实想法罢了,你看那些房屋的支柱。” 盖里乌斯指着水道两旁的密集建筑物,在接触水面之间的位置,一排排密集的粗木桩互相紧挨,支撑起这座半悬浮在大海上的城市。 “这是不逊于大竞技场的鬼斧神工啊,唯有伟大的人民才能建造起伟大的城市,我必须收回之前不逊的话。” “哈哈,客人您真有眼光。” 因为两人改用通用意大利语交流,船夫也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您瞧,那边的圣马可大教堂是我们威尼斯人的骄傲,听说里面安放着圣马可的遗骸,那是天主保佑这座城市的象征啊。” “哦!” 盖里乌斯顺着他的指向看向远处的一座罗马式石柱神殿,发出惊喜的呼声。 “想不到还有机会见到这么熟悉的神殿,敢问船家那是何年所造?” “嘿,这我还真忘了,反正得有几百年了。”船夫不无自豪地挺起胸膛,“我的父亲告诉我呀,圣马可的遗骸是我们威尼斯人从异教徒手里夺回来的,大教堂的几万根木桩地基也是我们的祖辈齐心协力打下的,当年的总督大人自掏腰包补偿了市民的劳动。” “总督自掏腰包?真的吗?”法罗惊讶问道。 “那当然,‘世上比赚钱更快乐的只有奉献的自豪’,这是威尼斯人的谚语。客人肯定也认为商人都是自私的吧?那是完全的误解。自私是商业的天性,但我们同时也是有良心的人呐。” 船只继续航行,渐渐行过圣马可大教堂,威尼斯军械库的部分建筑物开始出现在二人视野里。 船夫主动介绍:“那是我们的军械库,保卫亚得里亚海的战舰和大炮都从那里生产。” “保护亚得里亚海?” “‘大海是威尼斯人的财富与爱人’,这也是我们的谚语。如果客人愿意等的话,再过一个月就是耶稣升天节,同时还有我们的海婚节。大海是大家的,保护海上的秩序就是保护威尼斯人。” 法罗想起的里雅斯特港外的几座灯塔。 他曾经想去灯塔上博览大海,却被人告知那些灯塔归属于威尼斯人,不归的里雅斯特港湾总督管辖。 那时他还对此百般不得其解,现在终于有了些眉目。 “所以才要建造那些灯塔吗?” “对啊,不过想用那些灯塔,就得遵守总督府制订的贸易规范,还得跟我们的舰队一起打海盗。” “制订秩序。” 盖里乌斯与法罗相视一笑,异口同声。 “维护秩序。” 船家一拍脑门:“哎!客人真有文化,就是这个意思!” 军械库的全貌渐渐完整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这片宏伟的制造场区,地基比其他建筑物都高出一头,宛如一条游龙盘踞在大海之上。 盖里乌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询问船夫:“这座城市似乎十分拥挤,城市的贵族的财产要储藏在哪里呢?” 船夫嘿嘿一笑:“老爷们的田产和财产都放在陆地上了,别看这些家伙富得流油,还不是得和咱一起挤在潮湿的房子里。” “同甘共苦,这就可以称之为平等了。” 盖里乌斯自己都不知道,心满意足的微笑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脸上。 “团结而平等,自由而伟大,放弃有限的陆地,开拓不曾属于人类的大海。威尼斯人吗?我承认你们是真正的罗马人了。” 第294章 波涛之王 “何谓正确的信仰?” 当好奇者问出这个问题时,可以假定世界上存在不变的真理,人类研究并思考,提出种种对世界真相的探讨,而后又紧接着淘汰原本的讨论,就这样一步步接近客观现实,最终实现人与真理的完全统一。 “何谓认为的正确?” 当反驳者提出这个意见时,人类本身被置于真正的现实,假设人与真理间的距离为一百,每次的扬弃思考便是除以二,五十、二十五、十二点五……最终无限趋近于零,即可认为抵达了真理的彼岸。 但无限趋近于零并不意味着零,哪怕有着无限分割的可能,事物与真相间也永远隔着一分子的间隙,即使仅一分子的差距,在有心之人手中也有着灵活扭曲的可行性,那么便难以称之为“人掌握了真理”。 当人最初学习这个世界时,他便被人为灌输了唯一的世界观,有人说“真主至大”,于是他成为了伊斯兰教徒,有人说“天主庇佑”,于是另一个他成为了天主教徒,有人说“子曰之乎者也”,于是第三个他成为了东方式的平信徒。 所有人自称掌握了真理,而人选择“真理”的出发点却好似只有时间和空间上的区别。 假如罗贝尔出生在埃迪尔内,世界上将多出一名名为罗贝尔·艾哈迈德的吉哈德战士,而现实是罗贝尔生在了奥尔良,于是世界上只存在一位名为罗贝尔·诺贝尔的十字军战士。 能超越被灌输的固定世界观,抵达第一个真相的彼岸的人……困在第二个彼岸难以自拔的人……以及迷失在第三个彼岸的疯魔…… 假若不相信所有的一切,那么便选择了相信“不相信”本身。假若相信一切,反而置身于虚无的天空,心中与脚下空无一物。 罗贝尔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下来。 他的枕头底下盖着两本书,《新约》和《古兰经》。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希望有幸遇上一位能卖他一本《旧约》的犹太教徒。 唯有用这种办法提醒自己:你所相信的不一定是真相。他才能不被基督徒和十字军战士的身份所困,做出符合良心的判断。 至于他认为的良心是否可以称之为真相…… 再思考就不礼貌了,人存于世,总得有点奔头,过于虚无不是好事。 自从昨日会师成功,第二军团的众人终于恢复了与“世界”的联系,也得知了皇帝陛下正在御驾亲征前来的路上,以及十字军舰队顺利突破一、二岛链的捷报。 也就在昨日,他下达了担任十字军总统帅以来的第一条命令:再次围攻索菲亚。 昨日,法罗亲口向告诉了他,拉多米尔战役时,第一军团主动撤退导因是他与敌军将领的一场搏杀,战斗以他的胜利告终,但他也受到了敌人卑劣的偷袭,不得不率所部退出战场。盖里乌斯因而判断胜算渺茫,选择了保存有生力量,也就是俗称的“润”了。 虽然他没听清所杀敌将的名号,但对方出阵时引起了耶尼切里士兵的轩然大波,想必身份不低,这也和第二军团所俘虏的穆斯林将军所呈上的情报吻合。 希腊方面军“总司令”——赛义德帕夏,在拉多米尔战役后昏迷不醒。 “怪不得那时候敌人没有追击,原来是主将出事了……” 罗贝尔不由感慨。 十字军与突厥人两次大战,一次惨败一次大胜,都托了运气的福。不是每个敌军将领都像赛义德一样骄傲自满,更不会像穆罕默德二世那样得意忘形。 十字军士兵与突厥士兵间存在着严重的质量差距,不仅在意志方面,更在于武器装备的落后。穆斯林军队所配备的火器数目令人瞠目结舌,几乎每场战役都和己方拉开了倍差。 在策划进攻索菲亚城堡当下,他们又即将有幸见识和品鉴突厥人的火炮与城防工事。 “这仗,不好赢啊……” “诺贝尔宗座,您也醒了。” 正当罗贝尔皱眉苦思攻城之策时,一个声音忽然叫住了他。 大腹便便的彼得鲁总督与马佐维亚大公博莱斯瓦夫并排而行,前者喊住了罗贝尔,挥了挥带满红宝石戒指的手。 这倒是提醒了罗贝尔。 在拉多米尔惨败前,他花重金请保加利亚金匠为他打造了一束项链,用来安放从咎瓦尤斯剑柄上拆下来的灵魂宝石。贝贝由于“吗哪”耗尽,已经许久未曾现身,他就渐渐淡忘了胸前的宝石项链。 白袍人最近不知道跑去了哪个鬼地方,他托奇怪的苍蝇传话,也只得到了“正为俗事所困”这样模糊的答案。 搬运一个几百磅的“约柜”南征北战真的很麻烦,若非白袍人之前嘱咐他万不可丢弃,他早把柜子扔在某个山沟沟里了。 “宗座?” 见罗贝尔分心走神,彼得鲁总督又呼唤了他一声。 罗贝尔从自己的世界惊醒,歉意地点头:“抱歉,总督阁下,我刚刚在想攻城的事。” “啊,真是辛苦您了。”彼得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下巴,“我没有太多领兵打仗的经验,帮不上什么忙。哎?听说大公您曾经和条顿骑士团有过一战,攻城经验肯定很丰富吧?” 博莱斯瓦夫大公哑然失笑:“总督阁下,莫非是在取笑我一年多时间都攻不下一座小小的柯尼斯堡吗?” “不不不,您误会了,是我唐突了,抱歉。” “不过,说到底,我军真的有必要拿下这座城堡吗?”大公看向罗贝尔,“恕我直言,等到我军一座座城镇攻克过去,就是十个君士坦丁堡也撑不住。何况我军补给有限,亚诺什大人每日都在抱怨大军屯驻耗费巨大,耗不起的反而是我们这一方。”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拉多米尔的事历历在目,孤军深入实在太过危险。”罗贝尔遗憾地摇头,“否则,直取异教徒的首都埃迪尔内亦是一个好主意。”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索菲亚城中尚且驻扎着数量不明的敌军,哪怕敌人明牌失去了主将,局势依旧不明朗。 假如十字军抛下索菲亚去攻打更南方的城池,谁也说不准失去了主将的敌军会不会绕袭他们的后路,哪怕只是骚扰补给线,对大军孤军深入的十字军也是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威尼斯人和那不勒斯人能尽快突破爱琴海就好了。”彼得鲁总督突然打破了沉默,“如果能海运补给,无论降低损耗还是便利性都会上一个台阶,我军也就能把战线直接推进至爱琴海沿岸了。” “但距离上一次联络已过多日,尚不清楚海上战事如何?”罗贝尔叹了口气,“如果我们能帮上什么就好了。” “是啊……” 爱琴海,爱琴群岛。 乔瓦尼擦掉额头汗水,抬起头,直视正午的火辣阳光。 他的水手衫已经被汗水和海水浸透,莫说他,其他同僚也是一样。大家为了把岛屿上敌人的大炮搬上战舰,绞尽脑汁,费尽气力,才终于如愿以偿。 他所服役风帆战舰,“加拉二世总督号”,也幸运的分到了两门奥斯曼火炮,加上船上原本的,总炮数突破了十门的大关,虽然是小吨位战舰,但火力强度与主力舰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但这么做的代价就是,加拉二世本就岌岌可危的吃水更降几分,每次浪花拍在船上都会打湿甲板上水手的衣衫,运气差的时候甚至会打湿火药桶,也不知是福是祸。 “嘿,乔瓦尼!” 同伴呼喊的声音响起。 “收回登船板,要拔锚起航啦!” “知道啦!” 乔瓦尼扯着嗓子回应道,随后手脚利索地收起了上下船的木踏板,抓住手边的绳索,单手环成喇叭形喊了一声“收好了”,就见几名水手合力拽起沉重的船锚,另几人解开风帆,乘风缓缓驶离海岸线。 按照船长接收的行动指南,他们今日的目的地是他们所在的锡弗诺斯岛北方的另一座岛屿——赛里夫斯岛。 据拷问突厥士兵了解,赛里夫斯岛上有着装备精良的五百守军,以及一座小要塞和两座炮楼,比他们之前攻克的任何一座岛屿都更加棘手。 但勇敢的威尼斯水手不会被困难吓退,就像船长经常训诫他们的:“唯有波塞冬与撒旦可以征服威尼斯人的灵魂。” “加拉二世”离湾后,另外十二艘战舰也随其后地扬帆起航,以这只战舰为首,十三艘战船呈斜线向北航行,在下午二时左右发现了海平面上的塞里福斯岛,沿途没有遭遇任何敌舰阻挠。 真是轻松愉快的一天。 “哎,不对吧?” 乔瓦尼的领航员朋友收起航海罗盘,纳闷地说道:“命令里不是说好在岛屿以南12海里处集合嘛,怎么到达的就咱们一支舰队?老乔,你赶紧上去瞅瞅怎么回事。” 闻言,乔瓦尼立即双手抓紧绳索,宛如一只爬树的猴子,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桅杆顶的了望台。 世界上唯一能制造望远镜的女人现在正在维也纳摸鱼,乔瓦尼只能眯起眼睛,竭力眺望海平面,但确实没有发现除他们之外的友军或敌军战舰。 他抱着桅杆滑到甲板,向朋友说明了情况。 领航员咬着羽毛笔的羽毛,思索良久,突然一拍大腿:“之前每次攻岛前都有海战,唯独这次来时没有遇上,友军也不翼而飞,一定是他们和敌舰队撞上了!” 他马上把自己的推测报告了掌舵的船长。 不久,乔瓦尼便察觉到战船改变了航线。 水性极佳的水手跳海游至其他舰船,把船长的计划传达至各舰,13艘风帆舰于是便呈扇形索敌阵型向西航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西沉,日光昏暗,海浪渐渐变得湍急。海水不断拍打上吃水过深的战舰,打湿了众人的衬衫,唯独负责了望的乔瓦尼逃过了一劫。 终于,在太阳落山的前一个小时,约下午五时左右,了望台上的乔瓦尼透过昏黄的日光成功观察到远方的战舰群。 战斗的热血开始上涌。 多日来所向披靡的海战经历让他无比渴望获取下一场胜利。 他兴奋地冲桅杆下的众人大喊:“发现敌舰!” “不用你说!我们早听见开炮的声音了!” 船长扯着嗓子喊道:“小伙子们,装填炮弹——” 他的话立刻激起甲板上热火朝天的气氛,水手们争抢着把火炮推向甲板边缘,腿脚利索的年轻人飞快地把炮弹挨个从舱室搬上甲板。 一名胡子拉碴的老水手撬开火药桶,面色骤然剧变。 他失声喊道:“不好,火药潮了!” “什么?!” 其他水手纷纷面色同样一变,急忙撬开各自火炮的配药桶,甲板上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 “我这桶也是!” “靠,怎么我的也?!” “我明明用抹布垫开了……” 巡视甲板的副船长赶忙走上掌舵桥,把火药桶全部受潮的坏消息告知了船长。 谁知老船长听完后大笑几声,对甲板上不知所措的众水手喝道:“小的们!听好了!老子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火药大炮。所谓海战,无非接舷和搏杀,和陆地上的战斗没什么两样!” 见众人毫无反应,他收敛起笑意,高声怒喝:“不过没了几门破铜烂铁,就算没有那些大炮,我们威尼斯人依旧是波涛之王!” “全部都有,抓紧绳索!准备抓钩!老子要撞上去了!哈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老船长的狂笑,与年轻水手们惊慌失措地嚎叫,加拉二世等13艘战舰毫无征兆地突入战阵,横插进正在对射火炮的那不勒斯舰队与奥斯曼舰群。 那不勒斯人在看清他们桅杆上的圣马可狮子旗后急忙停止了炮击。 奥斯曼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未等他们准备好一轮炮击,加拉二世号便在汹涌的波涛中,以九十度的垂直角直直撞上敌舰。 “咔啦——” 惊悚刺耳的木板断裂声同时传入威尼斯水手与奥斯曼水手的耳膜。 加拉二世船头的撞角应声解体,但换来的是敌舰侧弦的巨大豁口与肉眼可见的进水速度。 老船长拔出腰间的弯刀,嘴里鬼哭狼嚎,果断甩出抓钩,精准命中卡死了敌舰的护栏。 “小的们,跟上!!!” 他把抓钩另一边绑住帆布绳索,四肢紧抱着,倒吊在钩锁上,一扭一扭地向敌舰爬去。 水手们急忙扔出手里的抓钩,学着船长的样子,一扭一扭地攀爬绳索。 聪明的乔瓦尼爬到桅杆最高点,把抓钩提前绑好,仿佛人猿泰山般,一举荡上了敌舰甲板。 正当他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时,警惕的奥斯曼士兵立刻包围了他。 “啊哦……” 乔瓦尼尴尬地拔出军刀,摆出防护的架势。 “那个,要不,我回去重爬一次?” 回答他的是敌人的刀光箭雨。 接舷战,一触即发。 第295章 政治其实很简单 威属内格罗蓬特岛,王国总督府。 列奥纳多·科纳罗焦头烂额地处理着桌子上垒成小山的战报,脑细胞如割麦子般成片死亡。 孤悬海外的内格罗蓬特岛,自正式开战的那一天便被海陆完全封锁,一海峡之隔便是奥斯曼属希腊,其上的敌军长期对岛屿虎视眈眈,直到不久前才降低了攻岛的强度。 小道消息传闻,奥斯曼人的苏丹惨败而还,导致希腊地区敌我双方兵力逆转,这是敌人放松了攻势的主要原因。 但十字军一日不夺取希腊,内格罗蓬特的便一日接收不到补给。 威尼斯人有着悠久的地中海殖民传统,共和国总督常常会将威尼斯的海外辖地分化为不同功能的特区,例如达尔马提亚适合种植橄榄,便大规模建设橄榄种植园。而内格罗蓬特岛适合种植果树和发展冶炼业,于是便专项发展这方面的经济。 但经济尤其是农业产业的特化往往意味着丧失自我循环能力,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在威尼斯人主导的大市场环境下毫无生存空间,人们必须或自愿或被迫自愿地融入环境,成为市场经济的一份子,内格罗蓬特岛也不意外。 粮仓的储备粮还够全岛居民一月所需,节衣缩食的话,强撑两个月不成问题。 如果两个月内,十字军能占领希腊,或者威尼斯舰队能够突破爱琴群岛,恢复岛屿的海上运输线,内格罗蓬特岛便能从粮食危机中解脱,否则列奥纳多总督就不得不考虑投降奥斯曼人以换取活路了。 爱琴群岛分为四大部分,靠近希腊本土的“基克拉泽斯群岛”与“北斯波拉泽斯群岛”,包括被威那联军占领的一系列岛屿,与靠近安纳托利亚半岛的“多德卡尼斯群岛”,其中就包括医院骑士团的驻地,罗德岛。 可惜这座罗德岛上没有源石、驴子或者移动要塞,只有五大三粗的医院骑士和臭气熏天的士兵宿舍。 最后,靠近色雷斯军区的色雷斯海群岛,组成了岛屿密集的爱琴群岛。 昔日希腊城邦以此群岛为依托,数次击败入侵的波斯大军,扞卫祖国的独立。如今希腊人丢土失地,全然没有祖辈当年抗击波斯帝国的骨气,实在可耻。 正当列奥纳多总督为是战是和而苦恼时,一封自大海而来书信登上了他的大门。 “科纳罗总督,见信如晤……” 他读完这封书信,表情阴晴不定。 这封信本身毫无问题,有问题的是前来送信之人。 “……你再说一遍,是谁让你来的。” “尊贵的帝国卡普丹帕夏,韦利·安格洛维奇先生,托我向您致敬。” 送信之人摘下头巾与兜帽,露出其下希腊人的面孔。 列奥纳多冷哼道:“敌国的海军司令,为何会发来这种大逆不道的书信?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呵呵,卡普丹帕夏早料到总督大人会这样讲,是以,愿以一些不值一提的饵料换取大人的信任。” 他靠近一旁的近侍,低声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近侍似懂非懂,将他的话再传给列奥纳多:“大人,他说,今晚八时左右,三艘满载火药的运输舰会经过内格罗蓬特近海的埃雷特里亚市。” “嗯?”总督眼神一凝,看向那人,“这是何意?” “诚意。”那人微笑,“帕夏知晓王国尚有一支机动舰群,大可前往近海截杀此舰队。不必担忧这是圈套,总督该知道,无论有没有这支舰队,我国都无力攻岛。而即使这支舰队存在,贵国也绝无可能突破封锁,何不一试呢?” 总督眼球转动,内心已有三分了然: “……帕夏这是要借外敌之手,剪除对手的羽翼吗?” “正是,总督不愧是政坛老手,可谓深谙此道。” “但如果我把这件事告知贵国苏丹,帕夏不怕……”他摆出抹脖子的手势,“苏丹震怒吗?” “总督,说笑了。” 信使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阁下何以知晓,苏丹不知此事呢?” 君士坦丁堡,围城第52天。 狄奥多西北墙段的炮台仍尚未铺设完毕,奥斯曼炮兵临时搬来一些小口径的火炮,尝试性地轰击这段乌尔班大师口中的脆弱段,依然取得了耀眼的成果。 第三军用城门的外墙于三日前部分坍塌,露出其后的第二层砖壁。 第二层的狄奥多西城墙远不如第一层坚韧,短短三日轰击,第二层城墙应声坍塌出一个直径六米的巨大豁口,小而致命。 热那亚军与哥萨克佣兵拼死抵挡住铺天盖地涌入的奥斯曼步兵,每条街道每座房屋的争夺阵地,最终令奥军攻势止于了外城区的四分之一一带。 为了防止敌军增兵,28日夜,希腊市民组成的敢死队以三桶火药桶和十八条生命的代价炸塌了奥斯曼指挥官居住的碉楼,失去指挥的奥斯曼军在夜战中不堪骚扰,撤离了外城区。 君士坦丁十一世下令军队拆毁外城房屋,用房屋的石木料填充了城墙缺口,勉强防止坍塌扩大化。 虽然这一次偶然性的城墙坍塌没有引发更大范围的灾难,但已经说明了,保卫帝国一千年的狄奥多西城墙并非坚不可摧的这一事实。 突厥军队军心大振,相反,拜占庭一方则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两周前,他们分明观察到了奥斯曼苏丹率兵离开,但想象之中的胜利并未到来。突厥人的攻势一日强过一日,让纪律性较差的市民自卫队损失惨重,哥萨克人也心痛得没了辱骂苏丹的气魄。 狂喜之后的如坠冰窟,几乎扯断了希腊人心中的最后一根弦。 而令他们重新恢复了生存的希望的,是终于彻底打开的内外联系。 从苏丹撤离后没几天开始,来自西方十字军的讯息便不断被商人和游人送进君士坦丁堡。 脑子正常的商人不可能在激战的节骨眼上往战场里钻,唯一的解释是这些人受了十字军的指使,君士坦丁十一世和穆罕默德二世都心知肚明,但一方假装不说,一方知道了也没意义。 就算这些商人确实是十字军的间谍,可他们确实向奥斯曼军队出售了紧缺的物资。明知道这些家伙是敌人派来的细作,却不舍得那点蝇头小利,可知奥斯曼营中的物资已经紧缺到了何种地步。 但就算如此。 就算如此。 焦急的也仅有易卜拉欣和扎干诺斯。 造成如此现象的最大元凶,战败的首锅——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现在已经开始思考战争之后的事情。 帝国的大维齐尔,坎达利·哈利勒,曾经颇受他的父亲穆拉德二世器重的男人。如果要说明哈利勒的权势如何滔天,只需要阐明一点:瓦尔纳之战爆发前,面对气焰汹汹的十字军联军,他亲自率领庞大的文官集团逼迫穆罕默德二世退位,拥立了转入幕后的穆拉德。即使战争结束后,为了避免被穆罕默德追讨责任,他也义无反顾地坚持让穆拉德二世继续坐在苏丹之位上直到去世。 而穆罕默德甚至不敢在自己的大维齐尔面前表明不满,生怕对方表演一个“朕朕狗脚朕”的宫变惨剧。 一切矛盾还要追溯到1445年的夏天。 那一年,穆罕默德二世仅有十三岁,但在易卜拉欣和扎干诺斯的辅佐下,把帝国治理的还算井井有条,连因厌恶正视而隐居幕后的父亲也对他的能力颇为满意,文官和贵族集团也并不厌恶这位十分有主见的君主。 但一切表象上的和睦都在夏天结束的那一天一并结束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埃迪尔内大学举办的大辩论。 穆斯林有着悠久的尊重知识传统,上到阿拉伯民族的“大翻译运动”,为西方知识保留了火种,下到开明的萨拉丁大帝,主张多元与包容的伊斯兰文化主义,允许基督教传教士在领内活动,促进东西方思想交流。 开明的文化传统促进了知识分子的积极参政,埃迪尔内大学时常举办的大辩论便是这一现象的最好体现。 当时,年幼的穆罕默德像往常一样进入大学,坐在旁听席上聆听学子们的辩论。 在大辩论中获得君主青睐往往是鲤鱼跃龙门的捷径,因而极力在辩论会上表现自己的才干与政治主张。这一政治表演习俗延续自古希腊城邦时代,政治家必须用生动而有力的语言获得人民大众的认可,杰出的政治家必须是优秀的演讲家,周边国家大多继承了这一传统——除了盛行中央专制主义的波斯人。 当日的辩论主题围绕伊斯兰传统的“蒂玛尔制度”进行,而这也是灾难的根源。 大辩论以“传统蒂玛尔制度具有制度优越性”的碾压式胜利结束,哪怕在素以开明着称的大学中,传统派依旧有着牢不可摧的拥趸。 但穆罕默德却被反方的华丽言辞所折服,尤其在“将世袭土地的蒂玛尔改为君主委任的包税官”这一革新建议中,年幼的苏丹看到了巩固权力的机会,令他难以拒绝。 年幼无知意味着无惧传统,以及不识时务。 当穆罕默德二世看见坎达利·哈利勒大维齐尔率领一众帝国蒂玛尔与文官胁迫他退位时,他准会想起那个旁听大辩论的下午。 今年三月底,他刚刚过完自己的20岁生日,一个二十岁的苏丹不能继续沦为国内大贵族与大维齐尔的傀儡,他必须利用一切可能的资源来打压政敌的嚣张气焰,即使那包括不光彩的手段。 少许不听话的海军部队,“无意间”被威尼斯舰队发现,很合理吧?毕竟他这位苏丹都战败过。 几名不识时务的军方将领,“不小心”落入敌军的圈套,力战而死,很寻常吧?毕竟他这位苏丹都上过狡猾的基督徒的当。 以上两种情况都发生了,那么即便有几个漏网之鱼的敌国间谍潜入埃迪尔内,“恰巧”遇上出宫巡视的大维齐尔或者某位文官,“恰巧”肩负着刺杀帝国高官的任务。 有谁会提出质疑吗? 不会。 死人是不会有质疑的,质疑的只会是十字军派来的奸细,唯处死耳。 在军事上受挫的青年人,正在规划着足以令臣僚瞠目结舌的“阴谋大计”。只要跳出固有思维,换一种想法对待政敌就会发现:政治竟然这么简单? 而与此同时,扎干诺斯终于无法忍受磨磨蹭蹭,仿佛故意拖慢时间的匈牙利工程师,乌尔班。 他向乌尔班下达了最后通牒:就在今日,一刻也不许耽搁,立刻把他所制造的巨炮搬上落成的北城炮台,运输完毕后立刻开炮。 一切事宜由暂时赋闲的哈德姆将军监督,乌尔班必须亲自到场检验战果。 尽管乌尔班大师再次以“巨炮检查不充足”、“炮台安全无法保证”为由反对他的方案,扎干诺斯却不打算再容忍他。 苏丹已经将军事大权委任于他,独自在营帐里专心全意地研究怎么合情合理地送大维齐尔上天堂享受72位圣处女。 在扎干诺斯和易卜拉欣的全力威胁催促下,乌尔班纵使百般不情愿,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该死,该死,竟然逼迫我,逼迫我!” 一边监督士兵将数吨重的巨炮推入既定位置,乌尔班大师一边念念有词地咒骂扎干诺斯。 “等回去,我一定在苏丹陛下面前参你一本!混蛋,连苏丹都对我礼遇有加,你算什么东西。” “报告大师!两门巨炮准备完毕!” 士兵向他敬礼大喊,乌尔班当即劈头盖脸地臭骂他一顿:“混账!什么叫准备完毕了!炮膛清理做了吗?!炮弹外壳打磨光滑了吗?我的杰作不容瑕疵!” 以他姓名命名的乌尔班巨炮,自然有一套相应的复杂操作流程,按照他传授的流程使用,可以最大程度避免炸膛引发的惨烈事故。 被他辱骂的士兵低头露出委屈而忿忿的神情。 奥斯曼帝国是穆斯林突厥人的奥斯曼帝国,身为安纳托利亚土生土长的突厥军人,居然被一个背叛了信仰与祖国的匈牙利工程师训斥,他可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参军的。 想到这,士兵竭力挤出难看的笑容,撒了一个他自认为不痛不痒的谎: “一切准备妥当了,大师。” 第296章 大理石的皇帝(5000字大章 感谢各位书友支持) “很好。” 听闻士兵的言语,乌尔班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枉他常常恶语相向,这些没文化的土包子总算接受了他精心制作的流程。 “既然准备妥当,那事不宜迟,赶紧开两炮让我们的扎干诺斯大人开开世面吧,希望他不要吓尿了呀。” 他的话如同总开关,开启了士兵繁忙的工作。 他所设计的青铜巨炮,口径约35英寸,能够容纳六百磅重的弹药,是无可辩驳的当世第一巨炮。 单巨炮所需的弹丸,便要四个成年男子合力搬运。而几吨重的巨炮本身,更是需要动用十匹驮马与驮牛,加上载重轮毂与数十名士兵轮流协助,才能勉强搬上城北的巨炮平台。 扎干诺斯那小子,确实造了片靠谱的平台。 眼见数吨重的巨炮轰然落地,而平台居然只向淤泥沉了几厘米,乌尔班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只有这样做工完善的平台才有资格为我的巨炮贺喜。” 他站到距离巨炮约八米的位置,只要不发生炸膛事故,这里就是极限却绝对安全的观赏席位。 士兵匆忙搬来一张木桌,乌尔班仰面大笑,站上了桌子,在骤然吹起的大风中舞动长袍,激动地向仰视他的凡夫俗子欢庆着开炮一刻的到来。 “庆贺吧,诸位,你们即将见证的是——匈牙利的天才,毅然抛弃希腊人皇帝之人,当世第一铸炮巨匠,乌尔班的完美杰作!” 他仿佛跳舞似的,在桌上跳起马扎尔民族的庆典舞蹈。 曾经作为游牧民族的马扎尔人,其音乐才华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假如世上没有战争,也许他有机会成为王宫舞蹈团的天才,一辈子也不会接触杀人的火炮。 在匈牙利的怀才不遇,到拜占庭帝国的无处施展,如今终于在异教徒麾下绽放出真正的光芒。 他,匈牙利的天才乌尔班,不需要任何人的约束,所谓宗教信仰、文明文化、乡土之情,一切都比不上火药爆炸那一刻所带来的悸动。 世人将永远记住这一天,1453年5月29日,如彗星般闪耀天际的天才,匈牙利的乌尔班所创造的惊世巨炮,是埋葬三千年罗马帝国的最后一击。 “哈哈哈,小的们,让苏丹陛下和希腊人的皇帝见识一下何谓崩天灭地的力量吧——” 他大笑着,就好像再不笑就来不及了一样,用拐杖指向自己引以为傲的巨炮。 “点火!开炮!” 嘶…… 火捻燃烧。 十秒后,天空唯一回荡着一种声音,那就是: “轰——”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回荡在狄奥多西城墙上,守城的希腊士兵与热那亚佣兵绝望地看着一枚巨硕的炮弹凌空飞来,义无反顾地撞上早已被轰得摇摇欲坠的城垣,正好落在不久前才填补上的脆弱位置。 六百磅的石丸刹那间砸穿了拜占庭人赖以生存墙壁,木屑横飞,碎石激射,一段城墙骤然坍塌,正是乌尔班之前所说的薄弱点。 墙垣崩碎,露出其后的堡垒高塔,那便是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总指挥部,帝国的心脏所在,此刻,彻彻底底地暴露给了城外跃跃欲试的突厥士兵。 但尖叫的不止有他们。 一名士兵在一片哀嚎声中急匆匆地挖开瓦砾废墟,渐渐的,挖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双迷茫而无神的眼睛。 乌尔班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士兵,正是之前向他信誓旦旦担保“一切准备充足”的那人。 他仅靠本能地问道:“不是说……准备……充足……吗……” 士兵羞愧地低下头颅。 “我、我……屁股……疼……” “大师!不疼!” 士兵急忙握住乌尔班伸来的手,抿着嘴唇,指向了一旁被炸断了半根树干的参天大树: “屁股在树上呢!” “你,呃……” 乌尔班的瞳孔渐渐散去,生机如血流一同迅速流逝。 不到几秒钟,这位横压一世的天才铸炮师,便结束了传奇而灿烂的人生,回归主的怀抱,死在了自己最爱的“爆炸”上。 当扎干诺斯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时,士兵已经挖出了乌尔班大师的上半具遗体,和树上的另半个血肉模糊的下半身拼凑在一起,摆在第二巨炮平台的正中央,盖上一张黄布。 之所以是第二,是因为第一平台已经随着巨炮的炸膛一并烟消云散。 乌尔班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见证了这辈子最绚烂的光芒,他不应当有后悔,有的只有遗憾,遗憾没有机会制造更完美的巨炮。 如果有下辈子,他一定会制造出哪怕不提前准备也没有炸膛风险的优秀火炮。 扎干诺斯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其实在早上,他极力要求乌尔班执行命令,而后者却执意反对时,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外行人指导内行人往往是悲剧的开始,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告急的物资实在不允许他继续容忍乌尔班耽误时间。 而当悲剧不出所料的发生时,悔恨依旧侵占了他的大脑,就像他知道悔恨无济于事却依然悔不当初一样,乌尔班的死也已无可挽回。 “……厚葬他吧,他为帝国尽忠职守,帝国不能亏待他的忠诚。” 扎干诺斯看向左右:“知道乌尔班大师有没有什么亲人在世吗?” 乌尔班生前的熟人,一位和他同样来自匈牙利的侍从抹去眼角泪水,啜泣道:“大师说,此生只愿与炮为伴。” 炮性恋啊……话说炮性恋算不算同性恋? 扎干诺斯脑子里忽然涌现出这个诡异的问题。 “那就收敛好大师的尸骨,和巨炮的残骸一起葬在这片土地上吧。”扎干诺斯长叹一声,“另一门巨炮是否健在?” “另一门炮还未使用。” “那就收起来,好歹做个纪念吧。” 扎干诺斯看向远方坍塌的长片城墙,喟叹道。 当狄奥多西城墙坍塌的一刻,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心随着墙垣上的士兵一起跌落了谷底。 以临时填补的脆弱空洞为中心,狄奥多西北墙坍塌了一段长达二十五米的区段,令巴西琉斯的总指挥部完全暴露在敌军视野中。 狄奥多西城墙是希腊人的信仰,只要城墙一日不倒,罗马帝国的旭日便一日不会落下。 往日,君士坦丁十一世一直担忧的金角湾防线安然无恙,可万万没想到,异教徒竟然真的正面突破了狄奥多西壁垒的防御,还是通过巨炮轰城这样粗暴直接的手段。 圣母玛利亚啊,为何将那种武器赐予伊斯兰的子孙。 莫非上帝真的抛弃罗马了吗…… 皇帝怔怔望着自己的士兵匆忙营救着被城墙残骸所掩埋的同袍。 不远处,奥斯曼军队已经擂响了象征进军的战鼓,一列列威武的耶尼切里军人手持长戟与战矛,缓慢而不可抵挡地走向失去城墙庇佑的君士坦丁堡。 耳鸣之中,君士坦丁隐约听见了手下人的呼唤,其中夹杂着“撤退”与“留得青山在”的字眼。 他呆呆地环顾左右,近卫士兵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拼命拖拉着他的紫袍,一边指向远方徐徐后撤的热那亚军队和热那亚将军乔瓦尼的背影,一边呐喊着请求皇帝随军撤退。 ……但他不想走了。 在雅典、在摩里亚、在科孚、在察雷沃、在索佐波尔……罗马人好像总是在逃跑。 在他出生前的时代,在东方的安条克、在意大利的奥特朗托、在辽阔肥沃的安纳托利亚、罗马人一次次后退,最终退到了退无可退的希腊,终于到今天,连君士坦丁堡都要放弃了。 失去了一切荣耀,罗马该如何称之为罗马呢? 西方人嘲笑拜占庭帝国时,从不称呼巴西琉斯为罗马皇帝,只说其为“希腊人的皇帝”。他们宁可承认一个日耳曼人的皇帝作为罗马皇帝,都不愿看一眼这个位于东方的真正的东罗马帝国。 似乎从戴克里先时代的“四帝共治”开始,罗马便在西方人心中结束了,就像查理曼去世法兰克帝国解体的那一天,世界上便不再存在一个独断万古的大帝,而只剩下分裂帝国的各个小国王——他们都是帝国的叛徒。 在呼喊着请求皇帝撤离的人中,独臂的阿克修斯是最大声的一个,也是拖拽皇帝最用力的一个。 君士坦丁拼命挣开他的拖拉,忽然脱下自己的紫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阿克修斯,来吧,从今以后,你就是罗马人的巴西琉斯。” “啊?” 阿克修斯震惊得语无伦次:“可、可可可,可我是个犹太人啊,还是个残废。陛下,您不要开玩笑了!快撤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援军一定很快就会到达的!我们还能撤向金角湾,大不了撤向克里米亚,热那亚人说过,他们愿意接纳我们,我们终有一天能杀回来的!陛下!快撤退吧!异教徒要杀过来了,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你说得对,阿克修斯,罗马还没有结束,我们有朝一日总能夺回一切。” “太好了,那事不宜迟!” “戴着朕的紫袍与皇冠,带领罗马人离开吧。” 君士坦丁摘下头顶的金冠,连同紫袍一并盖在他头上。 “如果有反攻的那一天,你们要以朕为榜样,然后记住:罗马人不会退缩,罗马人的皇帝更不会做逃兵。” 对上阿克修斯急速颤抖的瞳孔,他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不是犹太人吗?你们最擅长逃跑和放贷了。反正已经背负了一个以色列的梦想,债多不压身,不如把朕的梦也一并担在肩上怎么样?” 他把佩剑交给扈从军士长:“带着阿克修斯陛下立刻离开,这是朕作为皇帝的最后一道命令。” 禁卫匆忙将紫袍强行套在阿克修斯身上,架着他强行离开。 阿克修斯奋力挣扎,脸上的震惊从一开始便没有丝毫减弱:“喂,你们脑子没问题吧?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那位才是皇帝陛下!” “陛下已经将皇位传给您了,现在您才是帝国的巴西琉斯,请随我们撤退吧。” 啊,先祖欠犹太人的债,朕用整个国家还清了,这一次轮到犹太人欠我们罗马人一个帝国了。 这一刻,四十八岁的君士坦丁终于体会到了无官一身轻的轻松。 阿克修斯被拖出了 在拐过冰冷的砖石走廊的前一刻,他扯着嗓子对房间内的皇帝最后喊道: “陛下!陛下!别做傻事啊陛下!我们还有机会!还有——” 嘭。 房门关闭。 玛德莱娜·巴列奥略放开门扶手,平静地看向父亲。 她是皇帝唯一的女儿,母亲玛德莱娜·托科在多年前便病逝,由继母抚养长大。 君士坦丁注视女儿坚毅的脸庞,脸上满是慈爱和满足:“朕的好女儿,你要陪朕这最后一程吗?” “当然了,父皇。” 几分钟后,换好一身铠甲的君士坦丁十一世在女儿的搀扶下艰难地骑上战马。 慢吞吞的奥斯曼人仍在城墙废墟外徘徊,似乎连始作俑者都不敢相信,这片阻挠他们两个月的城墙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坍塌了。 “呼,谢了,玛德莱娜。”君士坦丁向女儿微微躬身,“请接受我单纯作为一个父亲的感激,感恩圣母玛利亚,让我此生能与你有一段父女之缘。我已经活了四十八年,死而无憾,但你还年轻,跟着阿克修斯撤离吧,由你来见证帝国的未来。” 玛德莱娜默默点了点头,转身隐入尘埃,走进了一间储藏火药的仓库。 君士坦丁似有所感,自嘲大笑了几声:“哎,好吧,便当是主惩罚我这个弄丢了帝国的罪人,活该绝后。” 他牵动马头,朝向不远处的敌军,举起了印有四个β的帝国旗帜。 “呵呵,很多年没有这样亲自砍杀过敌人了。”他陶醉地抚摸胸口的甲胄,“嗯,没有生锈,要夸奖保管盔甲的宦官。” 处在前方的突厥将领发现了这位独自骑马挡在大军之前的可疑男人。 尽管没有紫色装饰和象征身份的家族纹章,将领依旧通过男人的气质和胆色判断出此人身份不俗。苏丹有令,对希腊贵族和商人要格外礼遇厚待,帝国渴望的是一座完整的罗马帝国,而不是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 他下令士兵暂缓进军,亲自骑马,准备用新学的希腊语和这位男人沟通一番。 但男人显然不打算接受突厥人的这番美意。 他踩动马镫,催促战马奔跑上前,一个照面便将这位毫无防备的突厥将领挑翻下马。 没空对自己的英姿顾影自怜,君士坦丁拍马一举冲破了突厥士兵的防线。 纵马跃过城垣残骸,顺着敌军渗入的缺口,褪去皇袍的君王一马当先,对城外刚刚赶来的大股敌军高声呵斥道:“穆罕默德,朕亲自来了!你在哪里!出来与朕决斗!” “啊?” 此时此刻,穆罕默德恰好也来赶来的军阵当中。 扎干诺斯主动将第一个率军攻入君士坦丁堡的荣誉让给了苏丹,穆罕默德不疑有他,立马率本部赶来,然而刚到城墙缺口附近,就听到了一声可怖的呐喊。 多日前被奥地利人俘虏的可怕经历浮上眼前。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穆罕默德二世没有半分犹豫,拔马调头就跑。 君士坦丁瞬间锁定了这道慌忙离去的身影。 “哪里逃?!” 一人一马如入无人之境,一人成军悍然破敌——当然是做不到的。 还未追出几步,战马的四腿便深陷淤泥。莫说斩杀苏丹,连接近敌军都难以做到。 他愤恨地踩动马镫,仍无济于事。 警惕万分的耶尼切里禁军很快将这位孤身一人的皇帝紧紧包围,用长矛试探地戳刺战马。 战马吃痛,扬起双蹄,将主人甩下了背。 君士坦丁的背部和后脑勺骤然遭受猛烈冲击,当场昏死了过去。 耶尼切里不敢稍加耽搁,急忙乱剑乱戟便要戳杀了昏迷的皇帝,解决此番混乱的罪魁祸首。 但一道从天而降的白色光束突然照在了皇帝的身躯上,上前补刀的士兵被刺眼光芒照伤了眼瞳,纷纷倒地捂面哀嚎。 片刻,光芒散去。 而再有人去察看时,本应在那里的敌国皇帝已然不翼而飞。 两刻钟后,士兵从一片茂盛的灌木丛后面找到了缩成一团的苏丹陛下。 穆罕默德在翻身下马时不小心摔掉了两颗牙齿,得知拜占庭皇帝战死的消息后,他愤恨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竟然送死都要害本苏丹这么狼狈,真是输给他了。” 须臾,士兵禀告,君士坦丁皇帝的尸体在乱军中消失,穆罕默德又诧异地喊了出来:“怎么可能,死人怎么会找不到尸体呢?” “继续找!掘地三尺也得把希腊人的皇帝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久,城北的火药库在一阵爆炸中化为灰烬,将刚刚抵达数十名的突厥士兵一起卷入了滔天的烈焰。 残存的希腊士兵、热那亚士兵与哥萨克佣兵,在热那亚的乔瓦尼将军和战阵登基的阿克修斯皇帝的率领下,撤向城北的金角湾。 罗马帝国的最后一道防线。 第297章 毁灭的残渣 近东,巴勒斯坦,利伯恒小镇,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原群山,便是所罗门王的埋骨之地。 在伊朗语中,所罗门又译为“苏莱曼尼”,据《圣经·旧约》记载,大卫王的两名继承人之一,以色列联合王国之主,因其一手奠定了以色列近东霸主的地位,但同样一手促使王国衰败直至灭亡而毁誉参半。 数年前,他时隔多年再度造访利伯恒,在守墓人的引导下进入了所罗门之墓,在墓中获得了所罗门的戒指,拥有驱使魔鬼权能的六芒星王戒——但是没过多久就被那小子弄坏了。 “啊,该死。” 身披一袭白袍的青年人忿忿踢飞脚边的石子。 上次离开所罗门墓后,主墓穴消失,墓门关闭,守墓人也随先王英灵一同逝去。 重游故地,白袍人按照记忆再次来到两座石像拱卫的山前,双手轻轻放在坚固的岩石山体之上。 三…… 二…… 一。 果然,没反应。 “完了,这怎么办?” 白袍人小手一摊,两腿一蹬,仰天摆烂。 思索了片刻,他走到一只趴在草丛里的蜥蜴旁,随口问道:“这个是不是你啊?” 土黄蜥蜴抬起小脑袋,晶绿色的眼眸眨巴了几下,轻轻点点头。 “现在都更新到荒原生物补充包了,恁牛。” 他把蜥蜴托在手心上,走到石墙之前:“你能打开这道石门不?” 土黄蜥蜴摇摇头。 “不会吧?难道他的权限和你是一个级别的?” 蜥蜴再次摇头。 “那为什么不行?” 【祂的权限在我之下,但加密序列是我从未见过的,需要时间破译】 “好吧,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多玩具,不愧是他,死了都能留下段有自我意识的影像。”白袍人梳理好被风沙吹乱的头发,“那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 【随缘】 “真像你说的出来的话,那小子呢?我觉得他成长得很到位了,是不是可以调动到其他的……” 【这就是最适合他的舞台,而且,他总有我意料之外的想法,我应当尊重他的意志】 蜥蜴的眸子充满了对未知的期待。 【我觉得这很有趣】 白袍青年的嘴巴撇向左侧:“你把人家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从漂漂亮亮的大城市扔到这种中古乡下的时候,可没尊重过人家的意志,人家可天天念叨着回家和爸妈团聚呢。” 【遗憾,就算她嚷着要回家,也做不到】 【根据环形集成计算机计算,钴-60与铯-137的半衰期分别为5.3a与31a,至少四十年内,她所居住的城市无法达到人形碳基生物的生存标准】 【她是我所拯救的毁灭的残渣,从该角度思考,其不当怨愤我,反当感激于我】 【且,就算拥有回家机会,与已经确认废弃的世界相比,此方世界才有未来的希望,如何抉择,不难考量】 “钴-60?又炸了一个?哎,真是残忍……” 白袍人坐在所罗门王的石像下,面容无悲无喜,所思所念尽有遗憾。 “人类啊,激素驱动的感性生物,期望他们无波无折地走完这趟旅途的全程,实在太困难了。” 【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放弃,终点或许遥远,但沿途风景依旧美丽】 “很有趣?” 罗贝尔看向雅各布,眼中唯有震惊。 “就因为很有趣,就要把部队番号全部改掉?” 这一点不像是雅各布的性格会说出的话。 雅各布脸上挂着平和的浅笑:“这是属下咨询士兵的意见所总结的建议,我认为,让各支部队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番号,有助于激发士兵们的荣誉感。” “雅各布!老大还没同意吗!” “是啊是啊!将军大人,快同意吧!大家都等不及了!” 帐外,朱利奥和卡特罗恩异口同声的喊道。 雅各布:…… “哦……我懂了。”罗贝尔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俩托你来的,这就不奇怪的,像是他们的脑子会想出来的主意。” “听到了吗?你们两个。”雅各布不爽地瞥了眼帐帘,“大人的意思是不同——” “我同意了。” 罗贝尔比了个大拇指,“具体给每支部队起个怎么样的番号,就由你们几个去商量吧,别忘了带上高尔文和皮雷,他们读过书,肯定能提出合适的建议。” 帐外顿时响起两人的欢呼声,二人冲入营帐,兴奋地绕着罗贝尔蹦来跳去。 “耶!老大万岁!” “将军,俺这辈子跟定您了!哦,还有马特奥团长,我也替他说了。” 不不不,这种事情还是和你们团长好好商量一下…… 罗贝尔尴尬地笑笑,扭身躲过卡特罗恩的虎抱。 “你们开心就好。” 翌日,在例行的联合会议结束后,卡齐米日等人纷纷起身离去,朱利奥等人入帐落座。继联合会议之后,被众人期待了一夜的军事会议终于开始。 罗贝尔拿出了由雅各布为首的一众将领所起草的军队命名方案,放在桌案头。 “昨晚,雅各布连夜向我递交了各番队的改名申请,认为特色化的命名有助于促进军官的荣誉感与战斗热情,我认为很有道理——高尔文将军。” “是。” 第一座次的高尔文应声站起,气质宛如一柄收入剑鞘的剑刃,腔调沉稳而有力。 “你的火枪营屡立战功,每每以少敌强,不落下风,这第一支获得番号的荣誉该属于你和你的士兵,告诉大家,你希望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属下和皮雷都出身异国,但陛下与主教愿意信任我等,才有我们今天的成就。”高尔文深深鞠了一躬,“属下希望以‘威尼西亚’为名,愿帝国长盛不衰,陛下健康常胜。” 皮雷大惊失色:“大哥你好谄媚啊?你威尼斯军人的风度呢?” 感人的气氛当场烂掉。 高尔文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与他扭打在一起:“闭嘴!皮雷!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哈哈哈!确实啊,高尔文,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浪费掉呢?” 朱利奥抢先一步站了起来,骄傲地扬起下巴:“我的部队就叫‘塔佩亚团’,士兵们必将以冠有我的名号为荣!” 得意忘形。 罗贝尔嘴角勾起弧度,看向被朱利奥抢了先却毫无不满的雅各布:“雅各布,你呢?” 雅各布微微颔首:“就叫‘弗林肯贝格团’吧。” 他是皇帝所封的格岑斯骑士,兼领弗林肯贝格领地。虽然名义上只是临时的高级伯爵,但显然已经得到了包括克里斯托弗在内的蒂罗尔贵族的认可,世袭罔替,不在话下。 以领国命名自己的番队,中规中矩,完全符合他平淡如水的性格和习惯。 “卡特罗恩,那你……抱歉,我忘记你是佣兵团来着。” “我们想好了,就叫‘刺剑团’!” 在马特奥团长的默许下,卡特罗恩一跃越过桌案,对着罗贝尔露出不太干净的大板牙:“团长说了,希望和奥地利签订稳定的长期合同,跟您永远有仗打,有钱赚。对吧,团长大人?” 老马特奥一言未发,但以轻微的幅度点了下头。 “长期合同总该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字,而且,战死的兄弟们如果在英灵殿呆腻了,想回家看看,刺剑的名字可不能丢了。” 他咧着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主座上的主教。 罗贝尔难道还能拒绝吗? 吸取了之前部队执行力不足的问题,这几日的暂行改革,在各团营提拔了更多的指挥官。 为了区分这批战时提拔的平民指挥官与骑士指挥官,安抚可能的不满情绪,克里斯托弗建议罗贝尔提高骑士的勋衔,例如在原本师团长之外,冠之以次将或副将的军衔,可以满足绝大多数贵族的虚荣心,用好听的话来讲,荣誉感。 原本各级部队的基础作战支队为师团(abteilung),在英文中可译作division,意为独立部门或可执行作战任务的军事单位。师团长(abteilungsleiter),或简称为团长,可以代指指挥各团作战的军事长官。 在瑞典的古斯塔夫大帝和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进行全面近代化军事改革之前,欧洲军队和中国古代军队一样,在作战时并无严谨的编制。将领在出征前募集指定人数的士兵组建军团,以“三军”代称全军,在和平时期只保留小部分建制。 在盖里乌斯用他的恶趣味把奥军建制改得乱七八糟之前,奥地利也和其他欧陆国家一样,不存在正规编制,只有皇室直辖部队与地方征召兵之分。经过适度改良后的罗马式军团,在几次大战后反省来看依旧不符合现实需要,亟需进一步的深化改良。 战时没有充足的试错时间和循序渐进的环境,奥地利人必须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去学习强大的对手,改良自身残缺不全之处,直到足以匹敌精锐的突厥军人。 现在的局势不允许斟酌一个稳妥的主意,只得暂时将军官人数粗暴地扩充一倍,试一试这样是否能执行相对复杂的战术调配。 1453年5月29日,由波兰国王卡齐米日与“攻城大师”马佐夫舍大公统领的十字军结束了包围与前期的攻城准备,正式开始攻击保加利亚行省的首府索菲亚。 与此同时,另一支两万人的部队在无敌人察觉的情况下,悄然撤出了包围圈,向着南方继续前进。 他们的路径正是不久前第二军团的逃亡路线,经由韦林格勒和里拉山,向东南前进,但在普罗夫迪夫,这支军队没有转而向北,而是踏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继续东进。 经过两日的激烈争吵,冒险主义谋士的建议最终占据上风,所有人得出一致结论:拜占庭的兴亡是战争胜败的关键,保住希腊人的帝国等于保住十字军的大义名分,是以,决不允许异教徒提早一步攻克君士坦丁堡。 为此,卡齐米日同意放弃了兵力优势压进的方案,再次分兵,一方由波兰的卡齐米日国王统领,统帅大部分十字军部队,另一方由十字军总帅罗贝尔率领,主要以奥军为主,另配置了瓦拉几亚军与摩尔达维亚军从旁策应。。 目前可以明确确定的情报是,敌军大股部队分散于索菲亚、于斯屈普和塞萨洛尼基,其中又以塞萨洛尼基的守军数量最为庞大,且另外一支主力部队仍在围攻君士坦丁堡。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介于希腊与君士坦丁堡之间的核心城市,同时也是奥斯曼苏丹国自1413年以来的首都,曾经拜占庭帝国哈德良诺波利斯(hadrianopolis)军区首府,阿德里安堡,也即埃迪尔内,如今空虚异常呢? “任务非常简单,不需要我过多赘述。”在前往埃迪尔内的郊野道路上,骑着骏马奔驰的罗贝尔向身边人道,“一旦确定阿德里安堡守军不多,立刻强攻拿下,当年十字军怎样洗劫的君士坦丁堡,定让同样的悲剧在阿德里安堡上演第二次!” “可是老大,如果他们不救首都怎么办?”一旁的朱利奥立即问道。 “阿德里安堡是敌国首都,定然汇聚了许多将官士兵的家眷。”罗贝尔咬牙切齿,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如果他们不救,那就纵兵屠城,屠到他们救为止!” “说得好,这才有点为将者不拘小节的意思。” 最后方的盖里乌斯大声嚷嚷道。 没有携带辎重,没有携带重武器,两条腿一身甲的奥地利士兵在希腊大地上动身前进。 沿途城堡的领主上演了与之前同样的一幕——闭门不出,放任敌军自如。 但这次罗贝尔没有放过他们。 当奥军开始主动烧毁附近的耕田,掳掠来不及逃离的领民,终于如愿以偿地激发敌军求战。 地方上的小股守军怎会是三支奥军主力军团的对手,两日后,从索菲亚到埃迪尔内的途中,高达十二座城堡或市镇失守,守军大部歼灭。 罗贝尔则在多次交战中不断改良军队构成,扩充一倍军官仍不够,则再拔擢战场上表现杰出的士兵,按照十字军的传统授予贵族勋号,任命其为各部的新指挥。 在有功必赏的气氛激励下,新整编完毕的奥军愈战愈勇。卡特罗恩因其傲人表现获封为十字军男爵,马特奥团长如愿以偿地担任了新师团的师团长,刺剑师团正式编入阿勒曼尼亚第二军编制,由朝不保夕的佣兵到帝国正规军的一员,他们完成了华丽的蜕变。 终于,1453年6月1日,儿童节到了。 今年年方21岁的罗贝尔为同样年方21岁的穆罕默德二世送来了特别的儿童节大礼。 两万十字军联军兵围埃迪尔内,从发兵至今仅三日,首都告急。 第298章 大维齐尔 大维齐尔。 奥斯曼语称??? ????,词源为阿拉伯语中的????(维齐尔),在帝国宫廷中作为文官政府的首脑而存在,拥有苏丹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是苏丹之下至高级别的政府官员,相当于中国明清以前的宰相。 在实际演化中,大维齐尔与苏丹之间的交锋也如中国皇权与相权间的交锋一样,随着时代推移而愈演愈烈。至“科普鲁律时代(1656-1703)”,帝国政权更完全被大维齐尔所把持,令奥斯曼苏丹一度丧失了对帝国的统治权。 在史学界,曾经有过将奥斯曼帝国称为“西方大清”,将清帝国称为“东方奥斯曼”的惯例,两个以君主专制与文官官僚政府而着称的多民族帝国同时在十九世纪遭遇了滑铁卢,如镜像两侧的映像般沦为东西两大病夫,饱受列强欺凌。 而在十五世纪,虽然大维齐尔的权力尚未膨胀到科普鲁律时期的程度,但主弱臣强的格局注定服侍过穆拉德与穆罕默德两朝苏丹的大维齐尔——坎达利·哈利勒,无法接受日益成年的苏丹取回权柄的现状。 大维齐尔不仅是文官政府首脑,同时还是各地蒂玛尔领主的绝对代言人。 数年前,坎达利维齐尔曾因穆罕默德试图推进“包税制度”改革而发动逼宫政变,强行拥戴前任苏丹复位。 穆拉德二世在此番斗争中选择了默许土地贵族的所作所为,更令本就跋扈的坎达利变本加厉地欺压幼主,甚至动了逼迫穆拉德改立其他儿子为继承人的主意,最终却被穆拉德以雷霆手段打消了歪心思。 穆拉德去世后,穆罕默德二世二次登基,坎达利因担心遭到报复,而与他的其他骨肉兄弟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万万没想到,看似温文儒雅的穆罕默德狠起来简直不为人子,不仅杀光了兄弟姐妹,连骨头同胞的孩子——他的侄子和外甥们都没有放过,全部送去见了真主。 失去其他可选项的坎达利不得不将目光重新转向巩固现有权位上。 只要不犯大错,苏丹无权剥夺一位大维齐尔的权位,坎达利大可以蛰伏起来,待时局有变,安知谁为大丈夫? 在这一点上,穆罕默德其实面临着和当年弗雷德里克一样的困境——大贵族离心离德,觊觎者卧榻之侧。破局之法,同样唯有在对外战争中获得大捷,以期奠定君主在帝国内的威望。 战争转移矛盾的玩法,再过几千年都不会过时。 但把侵略战争一不小心打成了反侵略战争,坎达利可是万万都没想到。 1453年6月1日,尚不存在名曰儿童节的节日。 坎达利·哈利勒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般上蹿下跳。 “……你莫要欺骗老夫!” 坐在埃迪尔内的皇宫侧殿内,年过六十的老坎达利对着前来报信的官员吹胡子瞪眼。 “西方人的军队分明在千里之外,谁不知陛下已经攻破狄奥多西城墙与半个君士坦丁堡?我军拿下腐朽的希腊国家指日可待,你莫要在这里妖言惑众!” “哈利勒大维齐尔,小的怎敢在军情上糊弄诸位大人啊。” 来人一脸苦瓜样。 有资格与大维齐尔同殿办公之人非富即贵,皆是帝国文官政府的核心大员,哪怕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欺骗这些老狐狸——他们是真有权力杀他九族啊。 “诸位大人只需登上宫城了望塔,便能看见异教徒的旌旗了。” 他向外伸出手,哭丧着脸道:“大人请。” 坎达利带着一众长袍文官急匆匆地登上几百米外的塔楼。 当望见那面雪白的十字架旗帜时,老人险些背过气去。 从人慌忙揉搓他的后背,疏通气道,艰难镇静下来的大维齐尔惊骇不已地望向众人,半是自言自语道:“谁能告诉我,为何前日才收到陛下的捷报,今日便被敌人兵围都城了?” 众人低下头,不敢接他的话茬。 良久,老坎达利终于平复心情。 他环顾四周:“有人认识那是何面旗帜吗?” 一位博学多才的突厥学者眺望许久,自信地回复道:“回禀大维齐尔,属下不才,认出那乃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鹰旗与哈布斯堡的皇旗。” “哈布斯堡,奥地利人?!”坎达利震惊地喊道,“居然不是匈牙利人吗?该死,敌人为什么越打越多了。居然让远在天边的基督徒军队围困都城,那臭小子的手下究竟在做什么?” 文官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表情渐渐平和下来:“是了,那臭小子的好帕夏被敌人揍成了植物人,呵,竟把军队开到老夫面前,真欺我帝国无人,诸君,有谁敢为国出战吗?” 诸官员再次纷纷低下头,坎达利心中的怒火便再难以压抑。 “荒唐!遥想老夫当年跟随先帝时,莫说耶尼切里,哪怕文官也是人人奋勇争先,这才打下来帝国的万里山河。事到如今,我国竟然连一名勇敢的吉哈德战士都不敢站出来——你等不敢,老夫敢!” 穆拉德二世继位时,奥斯曼苏丹国新败于帖木儿汗国不久,前代苏丹遭敌人擒拿,威严丧尽。穆拉德重整军备,反败为胜,向东击退帖木儿人,向西击败威尼斯海军,风头无两。 一名好战的领袖最喜爱好战的臣子,有本事在穆拉德手下担任数十年大维齐尔,坎达利可不是那种只握得住笔杆子的柔弱文官。 两刻钟后,披挂好链甲衫的老人亲自率亲卫队登上了外城城墙,俯瞰城下的数万敌军,神情睥睨无畏。 他很快在城下的敌军前方注意到一个连甲胄都没有披挂的年轻人,看那副装扮,仿佛还是异教徒的神职人员。 “神职人员也要上战场?不去祷告奉神,反来战场上出生入死,莫非贵国无人了吗?” 他对城下高声嘲讽道:“年轻人,老夫奉劝你早日罢兵归家,莫要染指我伊斯兰的希腊,否则我大军回师之日,便是你兵败身亡之时。” “那老头儿说什么了?” 罗贝尔唤来一名突厥语翻译官,将老人的话如实翻译与他。 听罢,他摇头哈哈一笑,命他将自己的话翻译给老人:“驱逐异教徒便是最好的奉神之道,我只听说希腊的东正修会,何来伊斯兰的希腊一说,该滚的恐怕是你们穆斯林吧?” “哼,牙尖嘴利,不知本事配不配得上嘴巴。” 坎达利冷哼一声,接过属下递来的强弩,瞄准刚才的年轻人一箭射出。虽然箭矢没有命中,只是插在马脚边的地上,但也惊扰到了对方的战马。 他隐约听见对方骂了几句意大利脏话,便拔马调头撤回了己方军阵,心中不由更加鄙夷。 “又是个除了嘴巴一无是处的小子,果真和穆罕默德那臭小子一个模子刻的。” 从者:…… 不愧是坎达利大人,宝刀未老。 返回军阵后方,翻身下马的罗贝尔惊诧地叫道:“见鬼的耶和华,你们敢相信吗?我刚刚居然被一个看上去要死的老登骂了!他还拿弩射我!我差点中招了!” “正常,你本来就看起来很好欺负。”盖里乌斯反躺在马背上,双手托后脑勺,惬意地翘起二郎腿。 法罗发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声:“呵呵呵,大人,下次这种杀对手威风的事情,不如还是交给属下吧。” “你们!算了,不跟你们计较。” 罗贝尔冷哼道:“我累了,去睡一小会儿,让盖里乌斯领着你们准备攻城吧。” 第299章 印刷机应用 摩拉维亚,布尔诺。 今日是围城战的第三天。 在初战不克之后,波西米亚王国军放弃了速胜的战法,开始砍伐城郊西北的森林,修建起常固工事与攻城器械。 面对敌人肆无忌惮的准备动作,守城方的领袖,摩拉维亚总督约拿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是——等。 等到派去南方的司令官完成征召兵动员,等到出发去巴尔干的皇帝陛下班师回救,一切仍存希望。 可只有本人才知道,动员是一项多么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翁德雷·简·斯瓦波达,布尔诺城防司令。 在昔日的摩拉维亚战争中,他所统领的叛军是第一支倒戈向奥地利一方的军队,起到了重要的带头示范作用。如今那批叛军士兵已是阿勒曼尼亚军团的骨干,而他这位昔日领头羊则留在了故乡,享受城防司令官的官位与待遇。 本以为一生不再有波折,未曾想不经数年,在摩拉维亚战争中吃了大亏的伊日·波杰布拉德便卷土重来,还赶在了十字军东征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当下,可谓一拳打在七寸之处。 翁德雷相信,在自由邦计划落实后获得了自由与土地的万千自耕农绝对愿意为保卫新生祖国而战,但前提是他要有足够的时间和人手去动员每一位农民。 最重要的官僚机构理所当然地安置在首府,最得力的官员们自然也随约拿一起被困在城中。 失去了官僚这一权力的延伸,究竟该如何一村一村挨家挨户的动员预备役,过往少有从政经历的翁德雷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在南方浪费了宝贵的三天时间,但只动员起邻近的四座市镇、五百名士兵和四名领主骑士,不够数万敌军塞牙缝的。 按照这个效率,他大概需要两个月左右才能动员整个摩拉维亚大地的数百座定居点。 到那时,估计约拿总督的头七刚过,他勉强赶得上给总督大人上根香。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脑子不太灵光的翁德雷坐在波霍热利采镇的行政办公室里,面色阴沉。 怎么办,怎样才能尽快动员起国内的领民? 有没有一种办法,不需要人力也能迅速把募集士兵的消息传播出去…… 咦? 约拿大人往常颁布政令的时候,好像经常在一日内制造上千份命令书。每份文书的字体完全相同,他最初发现这点时,还将其视作主教神力的另一种展现。 那是如何做到的? 他连忙喊来和自己一起逃出包围圈的唯一一个总督府官员,咨询命令文书的奥秘。 “哦,您说那些印刷稿啊。”官员满不在乎地解释道,“这有何难,给印刷机装满碳墨,在纸上重复刷不就完了?” “印刷机?” 翁德雷眼前大亮。 “你说的那个印刷机,有没有带出来!” “当然没有了,逃命关头,带那种东西做什么?” 翁德雷失望地点点头:“好吧……且容本司令再想别的办法……” “司令官阁下,您是急需印刷什么文件吗?” 官员两手一摊,“印刷机又不是什么精密的仪器,我给您现刻一台不就完了?” 翁德雷:“啊?” 两个小时后,官员脱下被木屑和汗水浸透的华贵衬衫,得意洋洋地后退一步,一手呈上自己的木工作品:“阁下请看,就是此物。” “……这不是烤盘吗?” “这是印刷机。” “不不不,我上次还从总督府里借了一个拿去烤肉……啊!” 官员突然横眉怒目,一手揪住他的领子:“什么?!原来之前失窃的那台印刷机就是你偷走了么?!我可是被总督大人骂了整整一下午啊!” “哈哈哈,这个,不好意思,话说回来,你居然还会木匠的手艺啊。” “哼,在加入总督府前,在下曾经在木匠大师手下当过学徒。” “那后来为什么不干了?” “大师克扣工资。”官员撇嘴,“在被饿死之前,我加入了您麾下的起义军,后面的事,您应该都知道了。您居然没有认出我,实在令人伤心。” 好不容易安抚好他的情绪,翁德雷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这个烤……印刷机,如何使用?” 1439年,德国金匠乔尼斯·古腾堡在元代活字印刷术的催生下诞生了印刷机的制造灵感,不久后制造出欧洲第一台活字凸版印刷机。 早期的印刷机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难点,如果不好想象的话,可以理解为:印刷机是一台放大五倍的华夫饼机,活字雕件嵌套其上,涂满碳墨,用手拉着轻轻一按,即刻完成印刷。 作为一项惊世骇俗的发明,印刷机在发明之初并没有像后来的蒸汽机一样引起轰动。有需求才会有进步,换而言之,无需求则无需进步。 况且,比起印刷机批量印制的图书,教廷人士始终相信手抄的福音书卷宗更加神圣,更加贴近主的意志。印刷机被视为一种“寻求捷径”以图救赎的奇技淫巧,不仅没有被大规模推广开来,反而受到了鄙夷和冷落。 这种情况直到几年前,也就是1448年左右,才出现了根本性变革。 罗马教廷的尼古拉五世教皇,为修建罗马大图书馆与筹集十字军资金,提高了地方教会的税率,同时放宽了对赎罪券的出售限制。 虽然不久后,渎神小册子在印刷机广泛推广的德意志地区印到飞起,比圣经印得更加飞快,各地教会没收都没收不过来——但尼古拉五世不知道,所以这波双赢零输。 为了大批量地制造“手抄圣经”以作为购买赎罪券的奖励,德意志的地方教会争先恐后地接纳了之前被冷落的印刷机技术。乔尼斯·古腾堡放弃了之前的金匠工作,开始全心全意地作为印刷匠为教会服务,短短数年,已经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印刷大王”,在北德意志地区名声大噪。 印刷机应用技术大约在三年前,也就是与约拿担任摩拉维亚总督同时,传播到波西米亚与奥地利地区。 嗜好新鲜事物的约拿很快将其接纳为总督府印刷政府文件的重要手段,直到现在,或许会是拯救布尔诺的唯一办法。 翁德雷沉醉地抚摸着木制印刷机粗糙的凸面。 “一天内,我要你再制造六台这样的印刷机。” “哈?” 官员面上震惊无比,但刻在dna里的木匠手艺已经敦促双手开始工作。 等会儿,他不是文书官吗? 埃迪尔内,奥斯曼王宫。 结束了当天的军事会议,闭目养神的大维齐尔挥了挥手,屏退了座下的各军将领。 在清空房间,只留下文官与王城勋贵后,坎达利唐突地叹了口气。 “哎……” 一声叹息,让众多身居高位的王室大臣坐立不安,纷纷猜测起 其实坎达利叹息的原因很简单。 昨日,他派出的快马仅用半天就赶到了君士坦丁堡,拜见了正在率军清剿残余拜占庭军队的苏丹陛下,将埃迪尔内的情况如实禀告,并请其尽快回援。 埃迪尔内的守军仅有一支五百人规模的王城近卫团,和一支临时募集的市民自卫队,人数约在两千人上下。 一旦十字军不惜代价的强攻城塞,首都或许旬日间便将陷落。 埃迪尔内,也就是曾经拜占庭帝国的亚德里亚宝,从军区首府到奥斯曼首都仅有不到五十年的历史,这五十年间,从未有敌人如此逼近此地,帝国自然没有加固城防的动力。 何况,埃迪尔内从一开始的定位便是帝国向西扩张的临时落脚点,帝国心仪的首都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那便是扼守黑海至地中海的唯一通道,地中海的东方商贸中心,众城之女皇,君士坦丁堡。 假若当年的苏丹没有败于帖木儿人之手,更没有被帖木儿可汗活捉,拜占庭帝国本该在五十年前的西进战争被一举吞并,现在苏丹和大维齐尔就该安坐在君士坦丁堡的紫宫内统摄帝国的万里疆域,而不是委屈在一座被定位为临时落脚点的小城里。 曾经的种种伏笔终于在今日得到了回收。 埃迪尔内扛不住基督徒的攻势,莫说十天半个月,哪怕三日都难以坚持。 尽管首都局势如此危险,尽管自己的妻儿子女也都尚在首都,穆罕默德二世却仍以“敌人尚未肃清”为由拒绝班师。 莫非那小子如此歹毒,要用全城人和自己家人的性命,换他这个大维齐尔身死国灭的下场? 毕竟,在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君士坦丁堡的如今,埃迪尔内在战略上已然毫无价值了…… 苏丹陛下不会这么不地道吧? 第300章 前往新世纪 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的陨落,到1453年东罗马帝国最后一座城市的覆亡,标志着长达一千年的中世纪历史的结束。 欧洲人没有为这段漫长的年岁留下像样的记载,在中世纪时期,记述历史的工作大多只是某些闲居终日的教士的业余娱乐,或者某些古老家族的单独记载。 或许会有所遗憾,但人们会这样阐述这一千年:这是一段不值得铭记的历史。 野蛮、血腥、罪恶、虚伪、宗教血仇、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分歧、犹太人与近东人的血恨……封建主义的遗毒直到二十一世纪仍困扰着已有能力涉足宇宙的人类。 这是没有进步的停滞年代,农民使用着千年前业已发明的耕具,制作着千年前便风味不佳的黑面包,贵族遵循千年前法兰克帝国时代留存的序列秩序,不敢违逆公侯伯子男的高低贵贱。 人类不热衷于创造与探索,执拗地在零和博弈的世界上与人斗、与天斗,堕入死循环,无一幸免。 如此空虚的时代,以至于后人寻找不到它在娱乐之外的意义,任何有关中世纪的文艺影视作品终究逃不出落入男争女斗、阴谋诡计的下乘,这并非编剧的无能,而是古人的无能。 或许,这一千年不值得称之为历史,在那之前呢? 神创造人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早在耶稣降生前,罗马人已经雄踞欧陆多年,不乏希腊人的书籍记载了彼时的历史,而在那更之前呢?我们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罗马人压榨奴隶,在千年之后的我眼中,他们是如此野蛮,而更之前的,几千上万年的蛮荒史。 历史是美好的,亘古是神秘的,而最美好是,一切都过去了。 “我所坚守的,有尊严地生存,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律法,鞭笞邪恶,抉择是非,扞卫正义,同情弱者,谨守诺言……” 聆听着临时搭建的小教堂中,数十名立有战功而受到拔擢的平民军官朗诵临时起草的骑士誓言,朱利奥忽然戳了戳雅各布的后腰: “嘿,你听他们,说得多好听呐,可实际呢,马上就要上战场去宰杀弱者或被强者宰杀,多么可笑。” “可笑不可笑,他们心中应当清楚,再说了,聪明人也不会把一份为了升官才念的誓言当真。” 雅各布瞥了他一眼: “哪怕如主教与你一般高洁之辈,难道逃得出手上沾血的下场吗?” 朱利奥的缺筋大脑自动跳过了话语的其余部分,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讨厌,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我真能和老大一样高洁?可是我已经和艾丽莎结婚了,按教廷的意思,这算沾染凡尘了吧?” “无妨,十年之内,主教大人早晚也会结婚生子,结局都一样。” “啊?真的假的?”朱利奥愕然道,“这是老大亲口跟你说的?” 雅各布淡定道:“当然不是,这是我和其他许多人的意思,而且,你也应该这么想。就是大人不同意,我们绑也要把他绑到个女人的面前,逼也得逼他留下子嗣。” “为啥?这不好吧?” “我不放心我和瓦莉娅未来的孩子向一个无关无亲的人效忠,如果非要屈居人下,那个人必须是主教大人的继承人,否则你我的后盾百年之后将后托无人。”雅各布的面上依旧不见波澜,平静地说着可怕的话,“朱利奥,你难道放心将来把你的儿子托付给其他人吗?别忘了,他的名字里还有我和大人的名字,宫廷里的许多人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孩子的。” 朱利奥哑口无言。 良久,他嗫嚅道:“咱要尊重老大的想法……” 军帐内,稳坐主座的年轻统帅后背莫名其妙一阵恶寒。 信任属下的性格让他没有把原因归咎于亲信,这时候会在心里诅咒他的,除了穆罕默德二世苏丹,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哼,诅咒也没用。”罗贝尔碎碎念道,“你的首都,我拿定了。” 埃迪尔内距离君士坦丁堡的路上距离极近,大军朝发夕至,但他一点也不担心穆罕默德的大军回援首都。 就在昨日,间谍商人带回一个意料之中而悲伤万分的消息。十字军的亲密盟友,奥地利人民的好朋友,希腊人无可争议的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陛下,在一场坚守第四军用大门的局部战役中身先士卒,亲冒矢石,最终不幸阵亡,享年48岁。 消息的来源是口风不严的突厥士兵,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帝,罗贝尔没有太多感情。在意识到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那样要才能没才能、要素质没素质的狗杂种都能稳坐皇帝大位后,他已经对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祛了魅。 他们能执掌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权柄,大多不是因为才能,只是因为投了个好胎,这种通过性与血缘传播的权力根本不值得人赞颂,死则死矣,何复多言。 不过相较于他的许多前代皇帝,拜占庭的君士坦丁有胆子亲自上阵至于战死,已经称得上一句英雄豪杰,足够成为罗马帝国漫长历史中最壮丽的句号。 可惜,上天似乎不愿让罗马有个坦荡的结尾。 哨骑同时带回消息,君士坦丁堡的抵抗仍在继续,残余的热那亚-拜占庭-哥萨克联军撤退至金角湾以南的第二道防线,由战场登基的阿克修斯一世皇帝率领,在金角湾的繁密城防工事的庇护下继续抵抗。 阿克修斯……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罗贝尔还以为情报人员搞错了,本应是阿莱克修斯,拥有与历史上那位大帝同样的名号。但经反复确认,这位新皇帝的名字确实少了两个希腊字母。 这点小问题不足为道,重要的是,有这位新皇帝和他的残军在,君士坦丁堡的突厥军队就不可能贸然撤军。 撤得少了,就是给十字军添油加菜,撤得多了,万一阿克修斯皇帝发起绝地反攻,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君堡主城区又要失守,对军心而言是莫大的打击。 苏丹是年轻气盛,不是大脑短路,连自己这个对手都看得出的难处,他当然不会犯错。 要君堡还是要埃迪尔内?好好选一选吧。 罗贝尔掀起嘴角,这是十字军东征以来,战略与战术的主动权第一次同时落在自己手上。 爽。 匈牙利,佩斯。 今天,佩斯城迎来了一位重量级的客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全罗马人的国王,尊敬的奥地利大公驾临了佩斯,还带来了他的上万大军与不计其数的辎重。 佩斯城的贵族与市民对神罗皇帝不会陌生,但皇帝亲自驾临王国首都,却是这一百年来的第一次。 首都内,亲奥派领袖尼特拉大公与本土派领袖匈雅提·亚诺什都在前线鏖战,无人带头搅弄局势,托奥斯曼人的福,弗雷德里克这两天的休息还算安生。 本着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宗旨,他好生体验了一番马扎尔女郎的风韵。没办法,未婚妻年纪还太小,实在下不去手,但身为皇帝,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愿主宽恕他的罪孽。 爽了两天之后,弗雷德里克必须严肃衡量当下的局势了。 在他可获取的信息内,抵达佩斯前一天,他收获了来自维也纳的艾伊尼阿斯所转述的来自巴尔干的情况:第二军团脱离险境,不仅如此,还大败一支轻敌的异教徒主力,目前正在保加利亚与希腊地区大肆攻取土地。 而抵达佩斯当天,弗雷德里克收到了来自维也纳的艾伊尼阿斯所转述的来自摩拉维亚的军情急报:波西米亚人来袭,波杰布拉德的伊日背弃了十字军盟约。 弗雷德里克倒是没有太过惊愕,一名数次与他为敌的对手,不会老老实实屈居人下,背叛在情理之中,不过这时间,实属意料之外。 居然趁着十字军东征时发动战争,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伊日没有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谁都不信。 他这辈子最恨这种破釜沉舟的对手,从当年的伊丽莎白到如今的伊日,放着安稳的生活不去享受,抛妻弃子也要与他为敌,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如他一样,只为权力吗? 如果弗雷德里克有机会和伊日面对面地交心,伊日可能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有机会,有想法,于是就放手做了。 他并非无拘无束的狂徒,他有相伴多年的妻子,有继承他血脉的可爱女儿,有一万种放弃斗争的理由……是啊,为什么不肯放弃。 为什么弱者始终要抗争呢? 摩拉维亚,布尔诺城北,波西米亚军大营。 就着烛台微弱的灯火,伊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桌上的书本。 他抬起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又蘸,终于下定决心,在页末补充了一段话,满意地合上书籍。 “咚咚咚。” “进来。” 王国军驻扎于城北的居民区,伊日得以住进一间像样的市政厅,像一位文明的国王,而非游牧部落的大汉似的,在帐篷里发号施令。 一名白袍的老神甫敲门进入房间,他是当地村庄的牧区领袖,一名胡斯派的基督司铎。 一进门,他就毫无保留地表明了来意:“尊敬的圣杯派领袖与波西米亚摄政王阁下,贵安,不知贵军不在前线与异教徒纠缠,反倒来此大开杀戒,究竟所为何事?” “贵圣杯派,在第上次的战争中联合皇帝镇压了塔波尔派,如今却又与皇帝为敌,这是为什么呢?” 伊日抬起眼皮,饶有兴趣地打量面前的老人:“知道这些密辛的人不多了,老头儿,你参加过上次战争?” “不仅如此,老夫是塔波尔派的一员。”老司铎咬牙切齿,“就是被同胞背刺,最终覆灭的那个塔波尔派。” “同胞?” 听到他提及这二字,伊日哑然失笑。 “万万没想到,本王有一天会从塔波尔派的疯子口中听到这个词语。” “听好了老头儿,我们从来是为波西米亚人的自由而战,是为同族了不受德意志教会的压榨与迫害,为同族的女儿不被德意志人强行掳掠去,为同族的男儿无需跪拜在德意志人的皇帝面前而战。” “你们塔波尔派,动辄制造清洗,刀上沾染的都是同胞姐妹的鲜血,见到敌军便夹着尾巴逃走,抓到同族的天主教徒便心狠手辣地处决。死有余辜的东西,如今却又道起同胞来了?我的父亲也曾经是起义军的一员,他不是为了让压迫波西米亚人的家伙从外国人变成自家人才甘愿牺牲的。” 伊日拍响了桌子上的铃铛:“来人!把这个老登给我架出去!到底是谁把他放进来的!” 老头在怒吼声中被拖离了房间。 伊日平复下纷乱的心境,把写满神学感悟的书本塞回皮箱,把门外的将领喊入房间,开始逐一安排明日的攻城计划。 就在众将商议之际,指挥部不远处忽然传出混乱的喊杀声,一片火把亮起,捷克士兵喊着土气的方言四处奔跑。 伊日推开窗户,对楼下的卫兵喊话:“怎么回事?是敌袭吗?发生什么事了?” 几刻钟后,浑身是血的小队长穿着叮叮作响的盔甲走到窗户下,向他禀告了情况:“摄政大人,不是敌袭,是附近村子的巡逻队和自卫队,趁夜色偷袭了我军,制造了一点小麻烦而已。” “自卫队……是吗,摩拉维亚的人民选择保卫他们的新家园啊。”摄政王年轻的面孔喜忧参半,“呵,看来这里的新主人待他们不薄,这仗有的打了。” 第301章 她的倔强 两日时间,那名木匠官员在几名的协助下造出了六台可堪一用的印刷机,以及印刷摩拉维亚语所需的数十个斯拉夫字母嵌块。 但他们还差一个文书官,他的文化水平不足以书写一篇朗朗上口的动员令。而且按惯例来说,书写动员令一般是领主的,即地方神职人员的工作,其他人不当僭越。 “所以这里的执事呢?” “带人去南方抓女巫了,预计五天后才会回来。” “一群弱智教士,眼瞅就要亡国了!还他妈抓女巫!话说,你不是总督府官员么,不会写字吗?” 翁德雷问出了诛心之问。 官员面不改色地轻咳几声:“我当然可以,但由教会签署动员令是帝国的行政惯例,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位符合身份要求的教士……” “惯例?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能不能变通一下?” “这个,还得由我写信过问一下总督大人的意见……” “太僵硬了吧?!” “此言差矣,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惯例与法大于天。”官员啧啧地摇晃食指,“等通知吧。” “我等你妈!”翁德雷勃然大怒,登时把剑横在他的脖颈前,“给老子写!不写我砍死你!” 官员依旧面不改色,十分优雅地用手帕抵开剑刃:“既然您以死相逼,那就没办法了——我写还不行么。” 须臾,官员收笔起身,一篇数百字洋洋洒洒的文章横空出世,词句刁钻,文笔优美,唯一的缺点是,翁德雷听不懂。 “……什么叫代神伐罪,诛杀无道。还有,末尾那一大段莫名其妙的颂神诗是怎么回事,和打仗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但按惯例,这是动员令的标准格式。” “老子听不懂!” 翁德雷复大怒,将文章撕成粉碎:“重写一篇!我说你写!” “你给我写,波西米亚的王八蛋来抢我们的地盘了,那群奴隶贩子打算把你们重新关进农庄,夜以继日地给他们当牛做马,不想倒霉的就给我参军卫国,谁敢拒绝我就砍死谁全家!” “太粗暴了,太野蛮了,太不优雅了……” 官员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老实按照翁德雷的要求写出了一张通篇脏话带威胁的文字,安装好印刷机的字母活字,涂上油墨,拉下上盖。 “咔哒,咔哒,咔哒……” 一张张粗鲁不堪的动员令飞快地印刷完毕,上千封文书由几名快马携带,飞速发往摩拉维亚各地。 摩拉维亚南部,米洛维采伯国。 这座背靠杰温山,北有大湖,仅有一条陆路通往外界,领民约三千户的大封邑,由特雷琴堡家族的卡尔领有。 卡尔·冯·特雷琴堡,原苏多梅日采男爵,因维护国土统一有功,被皇帝转封至富饶的米洛维采伯国,紧挨大舅哥雷纳德的斯卡利察伯国。 获得了爵位晋升,领土扩大至堪比伯爵领,但这三年来,卡尔一点也不开心。 他深爱的妻子,雷纳德的妹妹,在被农民乱军掳走时遭人轻薄,归家后沉默寡言,常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摆弄绿植盆栽。 当初,卡尔强烈要求罗贝尔将农奴匪首交由自己处决,但罗贝尔以不合帝国律法的理由拒绝了他,只是告诉他“罪人已得到应有的处罚”。 数年来,卡尔压根没听说有叛军匪首被当众处决的消息,他几乎可以肯定奥地利人欺骗了他,欺骗了他这位本将心向明月的忠臣。 心灰意冷的他自此便陪伴遭受巨大身心创伤的家人与数千领民隐居于大湖与杰温山之间,他们废弃了原本在大湖北岸的旧村落,在南岸开垦湖畔农田,建立起一片密密麻麻的居房,宛如人间的桃花源,享受着不问世事的田园时光。 直到征兵官带着一份粗俗不堪的动员令打破了领地的安宁。 穷苦人家的农夫工人读不懂,但是各个村镇的教会执事与乡绅老爷可以代为传达。 于是动员令便优先送到了卡尔·冯·特雷琴堡的书房。 他纠结地看着这张奥地利官员书写的摩拉维亚语文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前波西米亚贵族,现奥地利的伯国领主,卡尔理当履行贵族的战争义务,接受总督的动员令。但感情上讲,他一点也不想听从奥地利人的号令,何况那个征召自己的总督还是罗贝尔的老部下,他迈不过这道坎。 进退失据之际,推开书房门的老管家用一段话彻底将天平推向了反方向。 老管家一脸无奈地说:“老爷……夫人又在哭嚷着砸家具了……” 卡尔神情一黯,家人过往遭受的委屈与奥地利人的无作为再次令他的心深深刺痛,他默默将动员令塞进书桌的抽屉,平静地对管家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奥地利大公国,维也纳。 “咔啦……” 价值上百枚金币的精致瓷器茶壶摔在木地板上,应声碎裂。 茶具的主人,一名身着蓝色丝绸短袍的年轻女子拍案而起,怒目瞪视着书桌对面惴惴不安的年轻男人: “什么?!你说耐火砖的商路被断了?!” “是、是。”男下属神情惶恐,如捣蒜般点头,“摩拉维亚分部的斯特林部长回信,我们在布尔诺的砖厂被乱军占领,一部分工人安然撤除,但有一部分……” “一部分怎么了!”女人愤怒地追问。 “一、一部分被敌人扣留了。” “可恶!不可饶恕!碍着老娘赚钱的都得死!” 河东狮吼的咆哮响彻冶炼厂,其中的凛然杀意,为被热气扭曲了光线的环境再添一丝凉意。 恰巧来工场视察的国立银行行长,贝尔纳多·科莫斯·马基雅维利,震惊地看向负责引领他的督工:“刚刚那是江女士的声音吗?” 督工无奈回答:“冶炼厂没有其他女士。” “哦……”贝尔纳多的话语一时梗塞,良久,他以过来人的态度不无怜悯地道:“主教操劳国事,还要顾及家里,他的耳朵还好吗?” 附近干得热火朝天的铁匠们纷纷露出无奈之色。 自从三日前,摩拉维亚遇袭的消息传回了维也纳。工匠,尤其是最靠近办公室流水线工人们,几乎每天都能听见老板娘的咆哮。 第一天,皇家冶炼厂在日恰尼镇的黏土挖掘站被毁,布尔诺砖厂出现原材料供给困难。 第二天,热情的波西米亚士兵体贴地解决了他们的困难,砖厂被毁,砖厂工人遭到洗劫,耐火砖供应断绝。 第三天,由于从来没有制订过商路掐断的备案计划而忘记囤积建材的皇家冶炼厂惊奇地发现,他们六月份的冶炼炉搭建计划将因耐火砖的缺乏而额度减半,若战争拖长,七月份的工场扩建计划将不得不搁置乃至作废。 短短三天,战争的波及就让建立至今一向混得风生水起的冶炼厂陷入了财政大危机。 江天河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假如按照冶炼厂最早的运营模式,适当吸纳投资投入研发,扩大产能供给军队以谋利润,再以利润反哺投资方(弗雷德里克),绝对不会遇到资金短缺问题。 但一切都因贝尔纳多的出现与奥地利国立银行的诞生而改变了。 商场上有句自古以来的格言:一笔贷款一时爽,一直贷款一直爽。 假如没有银行的金融支持,冶炼厂断不可能在短短三年内规模暴增,由原先仅占维也纳钢铁市场的三分之一份额,成长为如今横跨奥、摩、匈三国的钢铁军械综合工厂,令她成为维也纳最富有的贵妇,没有之一。 凭集中化的产业链,击垮行会的单干户简直易如反掌,行会铁匠过于小农,赚了点小钱便迫不及待地购置田产,却没有扩大产能的野心。 换种一思路说,行会工匠没有她这样勾结政府高层的便利,即使扩大产能也缺乏贸易渠道,但奥地利教会的特别关照能保证她的工场只需生产便不愁商路,她便能一股脑地将利润和贷金全数投入产业扩张的投资池。 商人勾结官僚,赚钱竟然这么简单? 江天河可没有那种小农思想,她的工程师父亲说过,世界上所有房地产商都是负债运营,所有国家的政府赤字率都居高不下,但经济依然健康地运行——因为只要能偿还利息,贷款负债就不叫负债,叫长线投资。在行业的爆发增长期,谁更有本事借钱,谁更不怕死,谁就有资格赢者通吃。 她是奥地利上下万千人,或许也是全欧洲负债最多的商人。 银行贷款时,贝尔纳多会用同为商人的眼光去衡量贷款者的还款能力,再考虑他的借债额度,但江天河不需要如此麻烦。 谁不知道她的靠山是堂堂的奥地利宗座主教,一个生在15世纪的市民,你可以质疑国库,但决不能质疑教会的小金库。就算皇帝破产了,教会也不会破产。她从一开始就享受着最高级别的信用额度,她的表现也从未令人失望,凭借冶炼厂的垄断利润,三年来从未出现一次债务违约。 借的多,还的多,名副其实的银行之友,也怪不得贝尔纳多一有空就要来冶炼厂找江天河蹭茶叶喝——进口自马穆鲁克商人的明国茶,寸叶寸金。 1453年6月3日,江天河人生中第一次债务危机出现。 如果没能按时完成六月与七月的扩张计划,她用初中数学都算得出,冶炼厂必定在今年十月份还不上她最高额度的贷款利息。信用是商人的生命,她一直铭记着这句格言。她以女商人的身份登顶奥地利商界,不知多少眼红的臭男人渴望将她推下神坛。 她当然可以去眼巴巴地求艾伊尼阿斯伸出援手,后者看在罗贝尔的面子上势必帮她渡过危机,然后呢? 这可不是寻找几条商路的问题,她“依赖男人才保住事业”这件事将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竞争者可不会在乎她为了保住这份事业付出了多少心酸与汗水,亲手挥舞锻造锤、亲手抛光剑刃、亲手泡油淬火,被炉火熏得整天睁不开眼睛,皮肤也晒得像炭块一般,几年才恢复到原本的肤色。 江天河不能用商人的方法解决问题。 这样想着,她坐上了马车,车夫将车开进维也纳的城门,直到霍夫堡皇宫宫门前,缓缓停下。 第302章 龙骑士团 “嘎吱……” 仆人轻轻推开王座厅的双开大门。 东方面容的女子踏着优雅的步伐走入大厅,却难掩其中邯郸学步与东施效颦的韵味。 见她这副不自然的模样,站在王座一旁为莱昂诺尔梳理酒红色长发的伊莎贝尔不禁哑然失笑。 “我的好姑娘,何必模仿我的走姿呢,你以往跋扈的样子就很美,现在这样子,说不定别人见到反倒不喜了。” “哼,本姑娘又不是干什么都非要人喜欢。” 江天河冷哼道:“骚狐狸,我有事找你帮忙。” “那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呀。”伊莎贝尔不抬头看她,接着为莱昂诺尔梳妆,“至少叫一声姐姐给我听吧?” “不要。” “太遗憾了,请恕小女子爱莫能助。” “姐姐。”莱昂诺尔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口,“先听听她的话嘛。” 她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让姐姐的死对头屈身求助,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伊莎贝尔轻轻吻在她的额头:“我家的小莱昂真善良,依你。” 她拍拍手掌,四名仆人端来一张桌案与三张座椅,贴心地在桌子上摆好了几盏甜点。 仆人们十分自然地侍立一旁,毫无离场之意,这些人都是伊莎贝尔与莱昂诺尔从葡萄牙带来的亲信,莱昂诺尔赐予了他们侍卫与旁听之权。 三位女人依次落座,莱昂诺尔似乎想装出女主人的气势,奈何身高太矮,在比她高出一头的二人面前宛如一位怯生生的小女孩。 江天河直接无视了她的眼神,与伊莎贝尔四目对视:“摩拉维亚遇袭了,你们一定知道。” 弗雷德里克御驾亲征后,奥地利名义上的摄政便是他的未婚妻,实际上则由主政经验丰富的恩里克书记官把持朝政。 恩里克出身贫贱,是位守规矩的老实官员,皇帝走后,他每日都会恭恭敬敬地向未来的皇后汇报国政,哪怕莱昂诺尔明示他自己并不对权力感兴趣,恩里克依然持之以恒地进行他的汇报工作。 连她的情报网都能获知的消息,她们没理由不清楚。 果然,伊莎贝尔露出灿烂的笑容,每次对方如此露骨地嘲笑她,都让江天河恨不得抽烂她的脸。 “当然了,小妹妹,但陛下的军队已经行至佩斯,十字军前线战事正酣,此时贸然回国于事无补,所以陛下已经决定暂时搁置伊日摄政的问题,留待战争结束后再做追究。” “军队。” “呃,什么?” 伊莎贝尔似乎没听懂江天河的话。 江天河重复了一遍:“我说,给我一支军队,我来驰援布尔诺。” 莱昂诺尔震惊地看着二人。 以她的想象力,根本不理解为何事情莫名其妙滑向战争的方向——她们不是女人吗?战争是男人的事情,女人为什么要涉足战争呢? 就连伊莎贝尔也足足用两分钟的时间才艰难理解了她的意思:“小妹妹,不可能,首都军械库只有陛下本人予以许可才能启用,城防军绝对不能调离首都,那是震慑国内宵小的家底,你难道忘记几年前的内战了吗?” “所以我不要那些破烂老古董,我要自由招募市民的许可。”她指了指自己制式帽子上的“皇家特许经营”,轻松道,“武器和盔甲的事,我自己解决。” 最终,伊莎贝尔仍然没有接受江天河的请求,这与她女人的身份无关,而与其他因素有关。 尽管宗座一向宣称江天河是他自小的好友,但在许多不熟悉二人关系的眼里,她与宗座之间绝不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让情妇打理家族的产业,在中世纪的贵族圈子里绝不算稀罕。 我们奥地利的两名大主教,一位艾伊尼阿斯·比克罗米尼主教,妻儿俱全,出行无阻,视教廷戒律如废纸,主打一个演都不演。另一位罗贝尔·诺贝尔大人,下海经商,热衷战事,主持弥撒的时长不如战场的零头,演了一点,但只有一点。 我们奥地利实在太厉害了。 话归正题。 凭二人间敏感的关系,伊莎贝尔可以在许多方面为她大开绿灯,但军队不行,军队绝对不行。 罗贝尔把持着两支主力军团的兵权,已经可能引起皇帝的猜忌。假如这时再让江天河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从“靠谱的武器商人”变成“独立组建军队的武器商人”,傻子都知道,皇帝必不可能再视若无睹。 但伊莎贝尔可以曲线救国。 她为江天河介绍了一个人,一个照理来说已经被历史洪流抛弃,本该浑浑噩噩度过余生之人。 维也纳东郊,恩策斯多夫镇,龙骑士团总部。 曾经引得八方旅人慕名投奔的帝国龙骑士团,如今门庭冷落,衰败至此境地,甚至失去了在首都城内驻扎的资格。 数十年前,不满条顿骑士团与利沃尼亚骑士团长期漠视神罗皇帝的号令,西吉斯蒙德大帝建立了隶属于仅世俗皇帝而非教廷的骑士团,以“龙”之名命名。 骑士团的最初成员只有包括皇帝本人在内的数十人,皇帝亲自担任骑士团团长,但在其主政期间迅猛发展,成为一支独立于教廷秩序之外的天主教军事组织。西吉斯蒙德去世后,卢森堡王朝绝嗣,继任的阿尔布雷希特·冯·哈布斯堡并不喜欢岳父留下的骑士团,便将其冷处理,骑士团迅速没落,至今仅剩两百余人,在恩策斯多夫镇经商耕作为生,苟延残喘。 值得一提的是,现任瓦拉几亚大公“穿刺公”弗拉德三世在年幼时曾被父母介绍,成为龙骑士团的一员,至今虽然不再以骑士团之名活动,但名义上尚未退团。 而龙骑士团的第二代团长,也是自西吉斯蒙德去世后唯一的大团长,生涯经历了骑士团从兴盛到没落的全过程,来自特里尔的老贵族,拉瓦尔·冯·萨尔堡,今日,端坐在自己破洞漏风的宅邸内,义正严词地拒绝了江天河的出兵要求。 “就算骑士团落魄至此,老夫也绝不接受一个女娃娃的命令。” 拉瓦尔老团长冷笑着,推开了江天河施舍一般扔在桌子上的金币袋。 二十年来,为了维持骑士团的运营,他典当了家族几乎所有的资产,妻子与儿子责骂他,兄弟与挚友背弃他,他都从未迷惘。而今,一个阿拉伯面孔的小女娃娃竟然妄图用金钱雇佣骑士团,简直是对骑士团莫大的羞辱。 “来人,送客!” “嘭。” 江天河冷笑着,将另一袋满满当当的金币袋子扔在桌子上。 三百弗洛林金币,于她而言不过是庞大资产中的一小部分,但对穷困潦倒的骑士团而言,三百金币是一年的运营与生活资金。 白发苍髯的老骑士团长面色微变,但仍不甘心放下贵族与男人的矜持。 “……小姑娘,我能理解您保家卫国心切,但龙骑士团不会接受除皇帝陛下之外任何人的命令,也绝不会和天主教兄弟作战。” “是吗?”江天河出言挖苦道,“那怎么不见皇帝带领你们去东方前线抗击异教徒,是贵团不愿意吗?” 老团长面色发青,手指颤抖地点燃烛台,用温暖的烛火驱散心中的寒冷。 “嘭。” 江天河的随从抛出第三个同样大小重量的钱袋,同时礼貌地递上一张小号的硬纸板。 老团长狐疑地接过纸片:“这是……” “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 “皇家特许钢铁经营商,用你们的话来讲,可耻的战争贩子。”她从手下那里接过第四个钱袋,在手上颠了又颠,看着老团长止不住咽唾沫的动作,笑眯眯地说道,“无论有耻无耻,本姑娘很有钱,真很有钱。” “你、你什么意思?”老团长的眼珠子动摇地扭动不止,连声音都在颤抖。 “我的意思是,成为我的部下,同样是为皇帝效力,而且,我可以赐予你们打击异端的机会。”江天河沉声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在摩拉维亚,过去被击败的胡斯圣杯派卷土重来,威胁着我国的摩拉维亚总督区……” 拉瓦尔诧异道:“摩拉维亚,那不是波西米亚王国的土地吗?他们侵略自己人做什么?” 江天河:…… 虽然她猜到远离权力中枢的龙骑士团会在信息上滞后,但万万没想到滞后到如此地步。 她不得不将摩拉维亚归属于奥地利大公国的始末解释一番,在讲到罗贝尔招募胡斯叛军为己所用时,她明显察觉老人的眉头皱了一下,反令她更加心安:这是位厌恶胡斯派的虔诚信徒,那么相比臣服皇帝的胡斯派,他一定更讨厌与皇帝敌对的圣杯派。 果不其然,当她说完伊日摄政入侵摩拉维亚的始末,拉瓦尔老团长沉默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单纯地问了一句:“何时出发?” “不急。”江天河微笑着说,“我们先来探讨另一件事,比如,恢复骑士团的编制规模如何?” 老团长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 第303章 弱者的自由 自14世纪以后,地中海成为意大利人的洗脚盆,威尼斯商人乘船横穿内海,纵横无阻,但凭借一个个贸易殖民地攫取巨额利润的绝对不仅仅威尼斯商人。 热那亚共和国,位于西北意大利半岛的利古里亚海岸,和自恋的威尼斯人一样,称自己的国家为“最尊贵的热那亚共和国”。 自1100年建国起,热那亚人便热衷于西地中海的贸易,但在连番败于阿拉贡人之手后,热那亚商人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其他强国不那么感兴趣的土地,例如克里米亚,例如科西嘉岛,但热那亚人也拥有着令威尼斯人都眼热不已的土地——位于金角湾北岸的加拉塔殖民地,或者说加拉塔租界。 在热那亚人的悉心建设下,加拉塔已然成为独立于拜占庭帝国的北方小君堡。 这座或许令希腊皇帝感到屈辱的外国殖民地,如今却成为拱卫帝国最后一道屏障的生命之源。 借助仅存的加拉塔城堡与黑海航线,阿克修斯皇帝奇迹般地率领一众帝国官僚与军队幸免于难。 宽达三米的护城河与密集的沟壑,原是当年热那亚军队挖掘用于抵御希腊军队,如今却成了希腊士兵所依托的战壕。 仅剩的四千人马依托战壕层层阻击,竭力拖慢突厥军队攻占加拉塔城堡外围阵地的时间。现在,分秒必争,唯有死战,撑下去,罗马仍存希望,投降,也无外乎如失陷城区中的君堡市民一般,哭嚎连天,任人宰割。 军队中不乏有士兵的亲人陷落于敌手。 任何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都不会将亲人幸存的希望寄托于穆斯林的仁慈之上。基督徒所杀戮的穆斯林何止万千,理所当然,千年来始终居于上风的穆斯林只会更加恶劣。 尽管穆罕默德苏丹再三强调,他要的是一个完整而繁荣的君士坦丁堡,来作为帝国未来千年的首都,但无节制的劫掠与杀戮依旧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突厥人摧毁君士坦丁堡的屠刀比当日匈牙利人摧毁久尔久时更加高效,人数逾十万的希腊市民,在短短几日的掳掠中已十去其三,幸存的百姓藏匿在城市的断壁残垣间苟且偷生,惶恐地注视着毁灭他们故乡的战争继续进行——还没有结束,当然。 无论穆罕默德、阿克修斯、还是罗贝尔都明白,现在才到了决定战争胜负的生死时速。比一比,到底是十字军先抹除奥斯曼帝国的首都,还是穆斯林先踏灭罗马帝国的余烬。 显然,罗贝尔即将抢先一步。 保加利亚行省,索菲亚城堡。 今天,索菲亚迎来了一位既陌生又熟悉的“造访者”。 当据传已然殁于乱军的格奥尔基二世·阿森大公,以主人的姿态君临他忠诚的保加利亚大地,城门上的守军主将除愕然外再无其他情绪。 更不用提,陪同格奥尔基大公的其中一人,被好事的城防士兵指认出了身份——保加利亚抵抗军的首领,希什曼王朝的末裔,康斯坦丁三世·斯特拉基米洛维奇·希什曼王子。受波兰国王邀请,康斯坦丁王子走出深山,褪去游击队的破布衣,重新穿着华贵的紫金长袍堂堂亮相。 统治过保加利亚大公国的两大王朝,阿森王朝与希什曼王朝的继承者,如今同时出现在十字军一方当中。索菲亚守军顿时人心浮动,不乏一些祖辈侍奉过保加利亚大公的贵族打起了内心的小算盘。 在后世,一句相当精炼的话概括了封建国家与专制国家的特色:专制君主难以击败,封建王朝难以灭亡。 由层次分明的领主阶级构造的封建社会,是稳定且便于稀释矛盾的,正如基诺申科夫仇视奴役自己的摩拉维亚贵族,却对摩拉维亚贵族所侍奉的神罗皇帝毫无反感一般,假如将不同阶位的封建主视为一个个单独的阶级,封建社会便是通过层层过滤网稀释底层民众的阶级矛盾,同时借助这层层网络的彼此制衡,维持一个底层人勉强生存的稳定国家。皇帝不需要为公爵所犯的罪孽负责,因为他从不曾亲自统治过那片土地。 而专制王朝将一切荣耀与矛盾集中于君主一人,底层人的起义不会因斩杀地方上的县令或州官而结束,人民的抗争注定会通往唯一的结局:推翻皇帝,或被皇帝赶尽杀绝。就像那句话所说:权利与义务拥有对等的关系,把持更多权柄之人注定承担了更大的期待与责任。专制不是错误,无能才是,只是世袭王朝注定会滋生无能的独裁者而已。 存续家名永远是贵族最优先的任务,他们的父辈曾为此降服异教徒,那么假如突厥人战败,他们为何不可回归基督世界的怀抱呢? 在索菲亚的城墙下,格奥尔基大公与康斯坦丁王子骑马并列屹立。 城墙上的守军面面相觑,他们的突厥人军官不断用保加利亚语喝令他们放箭射杀二人,而士兵旁若无人般看向蓝天白云,仿佛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索菲亚城原本的主事人,谢伊·拉西米总督,如今率军撤往了塞萨洛尼基。唯一的主心骨离开,取代其负责的突厥将军无力掌控大局——城内没有一名突厥士兵供他驱使,理论上,只要索菲亚市民愿意,随时可以用他的小命作投名状投降十字军。 回到祖辈曾统治过的土地,康斯坦丁王子的表情不见波动。 从出生起,父亲便带着他在巴尔干的深山中流亡反抗为生,二十多年来,他从未踏足过任何一座保加利亚城市,也从未见识过帝国的统治中心,索菲亚。 相较于康斯坦丁的冷静,格奥尔基则显得惴惴难安。敌视他的不仅有城墙上的敌人,还有康斯坦丁王子所统领的反抗军战士。 异教徒树立的傀儡大公,何德何能与率领他们反抗异教徒的王子大人齐头并进。格奥尔基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他也是情非所愿,赶鸭子上架。 统领西路军的杜兰德国王与斯坎德培亲王一致认为,康斯坦丁的身份不足以说服敌人开城降服。在突厥官兵有意识地舆论控制下,反抗军的名号并没有他们自己臆想中那么广为流传。至少在繁荣的城市地带,格奥尔基这面旗帜显然比康斯坦丁更为泛用。 对于这个决定,康斯坦丁固然不满,但仅凭他与他不到三千人的反抗军兵马,尚且没有资格和国王亲王平等谈判。 但他仍有足够的底气和理由敌视这个夺走自己名誉与风头的傀儡大公,比如现在,康斯坦丁表面上古井无波,实则一直用杀人的目光扫荡格奥尔基的后脑勺,令后者不寒而栗,几欲先走。 二人与守军士兵对视几刻钟后,索菲亚城门缓缓拉升,从中走出一位文书官打扮的中年人,呼喊了一句:“请大公与王子入城相谈。” 格奥尔基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显然,他对这座软禁了他一辈子的城市仍有后怕,也无颜面对被他抛弃在城中的妻儿。 本着谄媚的习惯与和对方缓和关系的目的,他尬笑了几声,在马上微微躬身道:“王、王子,您,您先请,怎么样?” 意思到了康斯坦丁的耳朵里,便变成了“麻烦你试探一下是否有陷阱”。 俯视着这位年长自己数岁却胆小如鼠之人,康斯坦丁高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率领十几名扈从冲入城门。 格奥尔基已习惯被突厥官员甩脸子,自然谈不上生气,又或许他生气的功能,早在三十多年的傀儡生活里退化了。 他继续谄笑着,向出城迎接的官员与其后的一众士兵低声道谢,忙不迭地追上康斯坦丁的背影。 “王子阁下,请等一下呀。” 十几分钟后,纵马于城中飞驰的众人被守军引领着来到城中心的总督府——旁边的市政厅。 在那里,二人见到了督管都市的市政官大人,布拉戈·彼得奥夫·德米奥斯特里,土生土长的保加利亚人,也因此,在谢伊总督尚在城中时,他毫无权势可言,直到谢伊兵败逃亡,他才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城市防务。 布拉戈市政官向二人恭敬地躬身,邀请他们上座相谈。 在宴会厅中,三人对面落座,扈从侍立于椅后,桌上烛台火苗摇曳,翠绿窗帘微微拂动,一盘盘珍馐被送上长餐桌,唯有低头猛吃的康斯坦丁王子大煞风景,在山里,可见不到如此多的珍馐美味。 布拉戈直入主题: “大公阁下,王子大人,二人今日所来,恐怕不止享用晚宴这么简单吧。” 格奥尔基轻轻推了推康斯坦丁。 后者恋恋不舍地放下面包和酱料,用袖口擦干净嘴巴,清了清嗓子:“咳,当然,市政官大人,我只有一个来意:将保加利亚人民从异教徒的手中解放出来,夺回希什曼家族的王位。” 格奥尔基弱弱地补充:“还有我呢……” 布拉戈颔首道:“当然,王子是希什曼家族的后裔,大公也是阿森王朝的合法继承人,二位都有统治国家的资质,但我想问的是,二位对保加利亚的未来有何看法?” “一个独立而强大的国家!不仅要驱逐异教徒,更要摆脱西方人的控制!”康斯坦丁慷慨而谈,“绝不容许任何外国人践踏我们的土地。” 市政官点点头,看向另一人:“大公阁下,我们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坊间都传闻您的懦弱与无能,但我想知道,您的真实心意是什么?” 面对一双清澈好奇的眼睛,格奥尔基咽下一口唾沫:“……他们说得对,我确实不够勇敢,永远都在逃跑。如果让我统治这个国家,或许我没有和强权掰手腕的勇气,依靠西方人也好,臣服突厥人也罢,我一直只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康斯坦丁:“哼,懦弱之举!” “不、不能说是懦弱吧。”他没什么底气地小声道,“弱者也有弱者的生存之道嘛,再说,我又不是不敢反抗,但没有后盾的反抗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那你的后盾呢?”王子没好气道,“你不还是灰溜溜地逃走了吗?”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话语挤兑,即使他这样没脾气的老实人也生出了火气。 “就是因为我有后盾,这次主导谈判的人才是我而不是你!”格奥尔基愤愤敲着桌子,内心却又怕把盘子敲下去,无意间收小了力气,“王子阁下,既然你不愿意被西方人操纵,就该立刻立刻离开谈判桌,罗贝尔大人和杜兰德国王都认定我才是保加利亚大公,你只是我的附赠品而已!” 康斯坦丁的气势陡然跌落。 人世间是弱肉强食的猎杀场,他是这样被父亲教导,也是这样笃信的。但当他也是弱者一员的时候,谈论任何“弱肉强食”的话题都显得太幽默。 他愤恨地哼唧了几声,不再多说什么。 布拉戈的脸上露出笑意:“看来大公并非如坊间所说的那样,全无脾气。” “我只在弱者面前愤怒,他比我更没底气,所以我敢吼他。”格奥尔基一脸的坦荡,似乎并不把这当作卑劣——能倚强凌弱的话,为什么非得以弱敌强呢? “弱者依靠强者有什么可耻的?没有西方诸国的支援,我们羸弱的国土永远逃不出被蚕食的命运。如果我统治这个国家,我会毫无顾忌地向西方人靠拢,如果有必要,哪怕改信天主教,为了庇护弱小的祖国,我也在所不惜。” 两个小时后,在城外等待了许久的十字军诸将终于望见谈判团归来的身影。 他们看见了意气风发的格奥尔基,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懦弱神态。以及无奈却认命般的康斯坦丁王子,不再与格奥尔基并排行进,而是略微后退半米。 格奥尔基怀里托着一摞亟待处置的政令陈情,从这一刻开始,索菲亚的统治权正式移交于他所有。他不再是突厥人的傀儡,现在,他是名正言顺的,拥有西方诸国支持的,获得十字军主帅首肯的,真正统治着这个国家的——保加利亚大公。 “诸位!” 他高高举起手上的陈情表,兴奋扭动自己的腰间。十字军士兵表情呆滞,为首的杜兰德与斯坎德培一头雾水,看不懂他的迷惑行为。 这宣告祖国重归自由的场面一点沾不上史诗,甚至有点滑稽。 “我们的保加利亚!她不强大,她很弱小,但不意味着她没资格拥有自由与伟大,这是她的权利,也是我们的!” 康斯坦丁微微动容。 “为争取独立而战的英雄们,欢庆胜利吧!” 第304章 命运的转折点 6月5日,埃迪尔内城外的围城营地基本搭建完毕,攻城器械的制造与储备小有规模,按照盖里乌斯对当前时代的攻城惯例,这些已经足以应对埃迪尔内的陈旧城墙。 在攻城上,他其实并不像手下人想的那般无所不能,他人生中相当大的一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了与高卢蛮族和伊比利亚蛮族的战争中,而那些蛮族并不会像希腊人一样铸造高大的城池。他擅长的是在森林河流的复杂地形中与敌人缠斗,一般将领都难以逃离耶尼切里禁军的高效追杀,而这对他来讲轻而易举。 法罗的伤势恢复速度惊人的迅速,比预想中快得多。 短短一个多月,他腰腹部的伤口已经大部分愈合,仅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诉说过往战斗的荣耀。 哪怕盖里乌斯也不得不承认,有了疤痕的法罗在脱掉上半身衣服后,在气质上已然勉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当然,面貌这方面还是要差他不少,毕竟他是罗马公认的美男子,仅凭一张脸就能让家境殷实的美少女倒贴的存在。 可惜,那都是上千年前的事情了。 莫说可爱的妻子,就算其他家人,肯定也连一个可以祭奠的坟墓都寻不到了。 “哎……” 坐在闷热的军帐里,他倏地哀叹一声,倚靠在椅背上。 “我怎么就莫名其妙活过来了呢……” “还有法罗,不对,他应该叫卡西乌斯才对,他也不该活着啊……” “到底怎么回事……是谁在背后搞鬼呢……” 凯撒无法容许世界上有人试图操纵自己实现某种目的,尤其对方身处暗处,令他无从探明下手。 距离真相最接近的人,或许就是罗贝尔小子身边的白袍人,奈何对方动辄消失数月,偶尔出现也只是充当谜语人,提供不了有价值的情报。 正当他纠结之际,法罗掀帘入内,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闭目养神。 “喂,卡西乌斯。”凯撒淡淡问道,“你猜是谁把我们扔到这个时代来的?我们有什么仇家吗?” 法罗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盖里乌斯好像是在唤他。 “哦,对哦,我是卡西乌斯。” “闹着玩呢?哪有人连名字都能忘的。”凯撒吐槽道,“你不会真把这儿当家了吧?这么没警惕心。” 法罗满脸的疑惑与理所当然:“这里就是我的家呀,罗贝尔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大家也都是友善可靠的战友,朱利奥的孩子之前还管我叫叔叔呢。” “你……行吧。”凯撒无语凝噎,“你难道一点不好奇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吗?你我可是千年前的人,我只听说过一种复活人类的手段,可我从没见过埃及法老复活过来,那些尸体都掏干净了,活过来也不过是再死一次。但我们可是实实在在地在千年后复苏了!卡西乌斯!你我的尸体都烂成空气了!你的脑袋都被屋大维那小子砍掉了!但我们居然复活了!” “罗贝尔大人说过,白袍人预言我将以敌人的姿态死于他之手,死于这柄刺杀耶稣的圣枪,朗基努斯之下。”法罗取下背上的血色长枪,那是无法被擦拭去的基督之血。 “但我活下来,不仅如此,还与大人成了生死相托的战友,凯撒,你说过,一切苦难咎由自取,一切结局命中注定。但你看,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与其纠结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坚定信念,迈步向前才是正道啊。” “哎哟,我的大保民官哟,那些大道理我都懂。”凯撒头疼地扶额,“我只是不想活在未知的恐惧里,有个家伙在背后如提线傀儡般操纵我们,简直不寒而栗。英明如我,谁能操纵呢……耶稣又活了?” 法罗幽默地道:“没准是耶和华本人呢。” “就该告诉那些罗马士兵,杀人的时候下死手。居然让耶稣几天后就活了,下次用石磨碾为齑粉,说不定就死透了。” 营帐外,两道身影并排伫立。 其中一人,罗贝尔,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看向身边的人,盖里乌斯口中动辄神秘失踪的白袍人。 面对他的眼神,白袍人崩溃地挠头道:“看我干什么?我不是啊!” “好好好,你不是。” 罗贝尔敷衍地笑了笑。 “所以,这么久联系不上你,发生什么事了?” “遇上了一位技术上的劲敌。”白袍人似乎余恨未消,“哎,犹太。也不怕你知道,我这次去刨犹太佬的坟头,他居然不乖乖给我开门,实在太可恶了。” “……你是不是脑袋被约柜砸坏了。” “你不懂,哎,犹太。” 须臾,白袍人整理好心情,五指摊开,伸出手掌。 “喏,把戒指还我。” “戒指坏了。” “我知道,所以还给我,你没丢吧?” 罗贝尔把戒指从无名指上摘下,放在他掌心里。 白袍人拨弄了戒指片刻,询问道:“你想不想再去一趟‘那个地方’?” “什么那个地方?”罗贝尔后知后觉地挑眉,“哦,你在说当年一枪把我扎死的事情。太久了,我都快忘了。” “久?不是才带你去过不久吗?”白袍人恍然大悟,“是了,你们这些短命鬼,几年光阴尚嫌长,好吧,那就再带你去一趟罢。” 没等罗贝尔回过神,白袍人突然从袍下掏出一柄方方正正的手铳,不像罗贝尔见过的任何一柄枪,做工之精良抢夺天工。 “走你!” “嘭!” 当他再睁眼时,已经再度置身于诡异的暗黑丛林。 “啊!众诗人的光辉与明灯啊!” 连前路都未瞅清,罗贝尔便听到了男人怪异的喊叫。 他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果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抱着一根断裂的树桩,如泣如诉,如吟诗般呐喊着:“我曾长期拜读您的诗作,对您的无限爱戴也使我遍寻您的着说!” 优美的意大利辞藻,宛如诗句一般华丽。 自意大利生长大的他不由产生了无限的好奇,下意识走向男人的方向,却被后来赶到的白袍人拽住手腕:“别过去,那是个疯子,他看不见你。” “为什么?” “人是脆弱的动物,见识自己无法理解的恐怖,理解自己不应理解的知识后,癫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白袍人努嘴向树桩,“在他眼里,那根树桩估计是偶像的模样吧。” “啊!维吉尔!” 男人继续如怨如慕地呐喊。 “请带我逃离这苦海,远离这地狱的灼烧!邪恶在地上行走,恶魔在天空咆哮,请带我离开吧!去那无可触及的弥赛亚(māshiah)!” 罗贝尔认同地点点头:“确实是疯子。” 二人不再关注男人的疯癫举动,沿着熟悉的道路继续向北。 不久后,罗贝尔便第二次来到这片灰蒙蒙的大地。 同上次一样,辽阔无垠的灰色平坦大地上,一座孤零零的大门矗立着,说是门,却无封锁,中心空洞无物,透过门心,罗贝尔可以直接看清远方的风光,同样的一片灰暗而已。 “太压抑了。”他扭头看向白袍人,“如果在这里停留太久,我恐怕又会犯当年一样滥杀无辜的错误。” “你所杀之人,无论敌人或如何,皆是挡在面前之人,何来滥杀无辜呢?”白袍人质问道。 “在杀戮之外,世上存在无数种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冲动令我只在那一瞬间拔出了剑刃,制造了不可挽回的后果。”罗贝尔在胸前和额头画着十字,“愿那些灵魂在天国得到安息,阿门。” “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天堂啊。” 白袍人凝视面前灰蒙蒙的大地与天空,喃喃自语道。 “蒙小孩的把戏罢了……” “就算欺骗,也有意义。”罗贝尔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在安科纳,他曾认识一位苦难无数的马车夫,将唯一的心灵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国,“大家需要一个天堂,我们就用一生寻找天堂,总能找到的,天上一定有神明注视着我们,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准备好一切,迎接他终有一日的归来。” “如果他不回来了呢。” 罗贝尔指着天空:“那我们就飞上去找他。” “如果天上什么都没有呢?如果那只是一片虚无,世界的外面是另一片世界,虚无的外面只有更多的虚无,你们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嘛……”他笑道,“大不了捏一个耶和华的圣象挂上去吧,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白袍人既无奈又好笑:“呵,你呀,你呀……” 不知何时,二人已经漫步至巨大石门的正下方。 几年前,罗贝尔就是在这里否决了将贝贝的魂灵投入地狱的决定,从此一直将灵魂宝石放在身边,作为他的赎罪。 几年后,这里依然无所变化,他甚至感觉这里连灰尘的分布都与几年前别无二致。 白袍人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带着他一路向北。 他们走了好久好久,周边景色始终如一的破败与灰暗。 不知过了多久的春秋,两人才停在一片似乎稍有不同的地方。 “到了。”白袍人道。 他伏低身子,开始清理地面的灰尘。 罗贝尔的眼睛从微眯到骤然睁大,瞳孔缠抖。 “这、这是什么?” 他指着“地面”——被白袍人擦拭后露出了金属质感的小方盒子。这里没有地面,他们从始至终都踩在这些宛如复制般一模一样的无数方盒之上。 白袍人轻轻按在其中一个金属盒上,随着柔和的摩擦声,盒子缓缓升高,被他托在手中。 “你知道吗?”白袍人忽然道,“神明是何等伟大的存在,祂无私,无怨,如同一位温柔的大家长,诞生伊始便仅有‘注视人类’这唯一一项使命,以至于不忍心将人凭罪孽分出三六九等,甚至没有设计为罪人准备的地狱。” “那这里究竟是哪?” “这里是一切故事的终点,一切后果咎由自取,万般沉眠罪有应得。”他将盒子托到罗贝尔面前。 “罗贝尔·诺贝尔,你如约来到了希腊,与君士坦丁堡仅有咫尺之远,你拥有我所需要的品质,未来所需要的品质。现在,培养皿的命运走到了十字路口。” 白袍人沉声道,“选择吧,是回到那个为诞生你才延续至今的世界,回到你的朋友身边,迈向未来注定的死亡。” “或者留在此地,在幸福的幻景中为一项更伟大的命运而悉心等待,在幻景中,你的朋友依然在你身边,你的未来将不再有死亡。我会让你忘记今日交谈的一切内容,如愚氓般度过幸福的一生,在启示来临时再度苏醒。” 白袍人按下盒子边缘的某处机关,两幅幸福的光景忽然在空中浮现。 一道高大的身影,身披红袍,屹立于万民之上,陶醉在他所渴望的胜利中。 另一道矮小些的身影,身披罗马铠甲,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幸福地注视着过往的帝国公民。 第三幅画面,两道罗贝尔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夕阳下奔跑,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就是明白,那两人一定又计划了什么无聊的比赛,赌注就是下一周搓洗衣服的工作,但奔跑在前面的那个笨蛋从来没赢过一次——好像赢过一次? 一对美丽的姐妹坐在草原边的草垛上,姐姐温雅大方,妹妹古灵精怪,她们身边围绕着几个吵闹的小孩,争吵着要糖吃。 再不远处,平静的草原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台庞然大物般的青铜加农炮,被两个变态的背影紧贴着,似乎在行某种不轨之事。 “这是他们的故事,有的人选择了沉眠于此,于是世界随之终止。有的人来自此方天地,他们的消失与否取决于你的选择。” 罗贝尔·诺贝尔,撼然失语,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白袍人张开掌心。 银白方盒失去重力,自然地向上漂浮。 在掌心与盒底之间,隐约有一片雾蒙蒙的银色,仿佛他延伸的手臂一般,将方盒高高托起。 “选择吧,而命运将昭示你的选择。” 不知何时,天空中骤然浮现出第四幅画面。 一片熊熊燃烧的废土,其上遍布支离破碎的钢铁丛林,如希腊神话般壮美的都市,却如北欧神话般陨落黄昏。 当第四幅画由高空逐渐降落地面,罗贝尔见到无数名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在废墟间无情地厮杀,枪林弹雨,火炮齐鸣。他见到了许多人挥舞着奇怪的旗帜,有热情似火的红艳,有湛丽如海的碧蓝,有苍茫似雪的洁白,那些旗帜无一例外的简陋异常,完全不如纹章学大师所设计的贵族纹样,却令人感到其中寄托亿万个燃烧的灵魂。 渐渐的,罗贝尔倏忽意识到什么。 那些人的衣服,和当年初次与神学老师与江天河相逢时,对方所穿的服饰一模一样。 “那是……老师和天河的……家……吗?” “西历2017年,未能战胜欲望的人类,在22世纪的门槛前遭遇了第五千二百八十六次滑铁卢,未能实现踏入虚空的伟大目标,并第四千四百四十四次毁于全面核战。” 白袍人微微一笑,并不为他们感到同情。 “一切悲剧咎由自取,一切灭亡命中注定。毁于种族内战,轻于鸿毛,这也是大多数培养皿的命运,无需悲伤,或许这也是你们将会面临的未来。” “那个培养皿已经失去使用价值,由专员执行了废弃,但在此之前,我将两体勉强值得一用的菌体移植了你的培养皿。” 他打了个响指,画面无限拉近至一栋擎天宇楼,拉进至一面窗户,其中有一名可爱的小女孩正陪着一大一小两只布偶熊玩耍,丝毫没有察觉外界已经发生的毁灭。 “江天河,那个失败培养皿里唯一的好苗子。”他双手虚捧着恍惚的投影画面,走到罗贝尔面前,“年幼,天真,不知苦难,愚蠢的善良,最重要的是,拥有在她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美德。” “独一无二?” “勇气。”白袍人讽刺地笑了起来,“啊,倒不该这样讲,那里应当不乏勇敢之人,但那种为理想或为忠诚而战的勇士,在我看来实在没有利用价值,你们人类的理想主义都太幼稚了。” “几十亿人,好厉害。”罗贝尔由衷感慨,“仅为养活奥地利的数百万人口,许多人已经心力憔悴。天河的世界居然可以养活这么多的人,明明拥有这样的能力,所作所为却和我们这些弱者一样,太悲哀了。” “所以才说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失去价值的垃圾,活该被废弃。” 白袍人冷冰冰地说。 “好了,无需多言,我已经告诉了你好奇的一切,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 罗贝尔踌躇不决之际,白袍人已经聆听见他内心深处的声音。 “我明白了,你的选择是……” 第305章 落入敌手 “老大?老大?” 天旋地转之后,罗贝尔迷茫地睁开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 “老大,你刚才在盖里乌斯的帐篷前面晕倒了。” 床边,朱利奥面露担忧之色:“是不是这几天太操劳了?要不,攻城的事搁置几天再说。” “我没事,呃,可能是昨天睡太晚了。” 他从床上走下,轻松的情绪跃然脸上。 “好了,睡了一会儿已经没事了,事不宜迟,朱利奥,陪我回去和大家汇合吧。” “哎,好嘞。” 前往军帐的路上,罗贝尔忽然掐了一下朱利奥的脸颊。后者吃痛,蜷缩脖颈。 “痛欸,干啥呀老大?” “没事……”罗贝尔尴尬说道,“朱利奥,你也掐我一下,我看看这是不是在做梦。” 啪! “我让你掐,你他妈打我干什么?!” “啊?” “你这个月的零花钱没有了!” 二人撩开帐帘,盖里乌斯、法罗、高尔文、克里斯托弗、皮雷、雅各布等一众诸将围在一张沙土堆砌的简易沙盘边商议军务。 埃迪尔内城建于河流西岸,一条东北-西南走势的河流斜向流过,庇护着城池的东南面。在另外三个方向,也有人为挖掘,引流而生的护城河,阻拦攻城方的行动。 若想将破城锤推进至城门前,则势必要耗费大量时间填埋护城河,给守军以可趁之机。 但是…… “我说,真有必要那么谨慎么?” 皮雷无奈摊手。 “我们可是有两万精兵,包围一个估计连一千守军都莫得的小城堡,精心准备到底图个啥呀?” “我赞成皮雷的意见。”高尔文轻轻颔首,“没必要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就像我们之前的惯例,对付小规模敌军必要全面压上,不可留分毫情面。” 他们的意思,盖里乌斯自然都懂。 他敲了敲沙盘旁的地图,“我所担心的是,敌军的希腊方面军团尚有上万兵马,我不相信他们会按兵不动。” “塞萨洛尼基距此地尚有近三百英里的脚程。”众人交谈之际,罗贝尔与朱利奥走近沙盘,后者开口道:“盖里乌斯阁下,攻城器械已送达计划位置,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好!” 见众人都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盖里乌斯拍案作出决定:“就依原定计划,猛攻埃迪尔内,务必生擒敌城中的高价值目标,不可走了一个!” “是!” 罗贝尔站在车水马龙的围城营地中央,身边不断有士兵搬运着器材工具穿行而过,在经过他身边时都笑着道了声“主教早上好”。 比起闷热的营帐,他果然更喜欢呆在这里。 数年的战场生涯,他眼前的面孔换了一茬又一一茬,扬·卡的胡斯起义军归降后,追随大军南征北战。不乏有些人立下战功,获封田产后退役还乡,娶妻生子,过上平凡的日子,也不乏葬身异国,他记不得那么多名字,尤其记不牢死人的名字。 虽然罗贝尔不想承认,但对于那些连姓名都不记得的士兵的死,他已经不似少年时那般感同身受。过去,盖里乌斯常劝他“为帅该摒弃妇人之仁”,他很久一段时间都做不到,但终究习惯了,麻木了,生死之间好像也没甚么大恐怖。 披着黑布袍,戴着黑兜帽,以前为逃避同学的歧视,他曾经热衷于靠面罩遮掩奥尔良人的面孔。他已许多年不再遮遮掩掩,这是权势带给他的自信。 但今天,他难得地又体验了一次戴面罩的感受,也许是忆苦思甜,化妆成平平无奇的随军牧师,坐在营地中央的酒桶上,耷拉着脑袋观察过往的军人。 “马库斯今天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他听见有坐在身旁的士兵互相交谈。 “要是不打仗,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 战争就是要死人的,习惯就好了。 “真倒霉,他再杀两个异教徒就能光荣退役了吧?我可不想跟他似的死在胜利的黎明前。” 不怪他,指挥官经常把即将获得赏赐的士兵派到最危险的战场上,国家没有那么多田地赏给你们,阵亡的英雄才是好英雄。 “喂,那边的牧师先生。”士兵看向低头不语的罗贝尔,询问道,“你说,我们如果牺牲了,上帝他老人家能不能看在我们为抗击异教徒而牺牲的份上,宽限一下上天堂的门槛啊?” “啊?嗯……” 兜帽遮掩他的面容,他对士兵报以肯定地颔首。 士兵展颜而笑:“哈,那就好,我真怕上帝把我们都忘了。” “快快快!填埋壕沟,准备进攻!” 下午四时,日居西位。 埃迪尔内,北城墙。 横槊乘马的骑士在壕沟后一字排开,杂务兵手忙脚乱地背负着箩筐,挨个将土壤倾倒入一米多深的战壕。 这些骑士和杂务兵全数来自克里斯托弗的皇家卫队,每名贵族都有着显赫的家名与不俗的出身,单论爵位,哪怕朱利奥也不足以与他们一较高下,雅各布的杂牌高级伯爵也只是有资格相提并论而已。 皇家骑士的御林卫队长,同样出身哈布斯堡家族的威廉姆斯·冯·费尔蒙·哈布斯堡,神容整肃地直面坚城,乱箭飞矢从耳旁掠过,仍旧无所动容。 日耳曼贵族,和法兰西人一样,同样欺男霸女,同样横行市井,胡作非为。但和养尊处优的巴黎老爷不同,如今的奥地利还没有建立起后世的音乐与文化之都。奥地利公国的前身是帝国的边疆马克辖区,他们的祖先在阿尔卑斯群山中与斯拉夫蛮族厮杀不休,昔日铁血的余温尚存。威廉姆斯始终坚信,战争是贵族唯一的归宿。 他相信,皇家卫队的其他同僚也都是如此坚信的。 城墙上的弩兵和火枪手试图射击阻止这些人填平壕沟,但迅速受到“威尼西亚团”火枪手的强力压制。 高尔文挥下旌旗,如同挥舞一柄长枪,一轮箭矢与弹丸的混合覆盖压制得城上稀少的远程火力抬不起头来。 “第一排,装填,后撤至最后。”皮雷慵懒而磁性的嗓音响起,“第二排,前进三步,抬枪~瞄准~呵!” 火绳枪不似后世的热武器那样震耳欲聋,主要缘于黑火药的爆炸威力有限。阵中接二连三响起噼里啪啦的清脆枪响,一阵灰黑色的浓烟遮蔽视线,完全阻挡了他们的射界。 但皮雷仿佛依然我行我素地下令开火,仿佛根本不在乎子弹是否能击中敌人。 “这,皮雷将军。”皮雷新近提拔的副手,一个同样出身威尼斯的火枪营军官试探问道,“这样下去根本击杀不了敌人,请下令靠近吧。” “别急,本来也打不着,隔着那么高的城墙呢。” 皮雷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嘴里的希腊特产甜瓜。 “吓唬吓唬他们得了,放放炮就当咱们没死,反正这仗的主角不是我们。” 军官看向远处壕沟后严阵以待的皇家卫队,恍然大悟:“难道是……宗座大人希望让维也纳的年轻人刷一番军功?” “你小子倒是不傻。”皮雷吐出一手甜瓜子,“政治嘛,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太丑陋了,怎么这等好事轮不到老子呢?” 清脆的火枪声不绝于耳。 军官轻笑道:“那将军岂非更该卖力一些,让未来统治这个国家的年轻人们见识一下威尼西亚团的实力吗?” “哎,难受的就是这个呀。”皮雷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起来,一旁的高尔文脸上同样写满了遗憾。 “太没牌面了,连装逼都轮不上咱啊,喏,瞧,那帮佣兵上了。” 马特奥,前刺剑佣兵团团长,如今第二军团“刺剑师团”师团长。 一道骇人的伤疤由左眼一直蔓延至下巴,这是他在拉多米尔身陷重围时留下是创伤,不似力大无穷的卡特罗恩,老马特奥纵横战场,所凭借的无非经验与一手傲人的刺剑术,而再高深的技艺与经验,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与重重围困。 那日在拉多米尔,若非卡特罗恩率援军拼死相救,他只怕早已葬身战场。按理说,在血海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马特奥不会惧怕死亡,但他仍会遗憾没能在一场一生一次的十字军东征中抵达梦想的终点。 除了异教徒的首都,世界上再没什么更令一位纵横沙场的老雇佣兵头子心动。 攻下异教徒的首都,这一生的累累血债都将得到洗刷,面对天使的审判,他可以昂首挺胸地说,我这一生的血孽都是为这场战争而准备,杀戮无罪,赚钱有理。 “刺剑团”的兵众掩护着唯一一台破城锤缓缓推进。 能在血腥残酷的各国战场上保住小命,刺剑团的一众老小个个如蛇蝎般狡猾。 城墙上数目稀少的正规军与临时武装起来的征召兵不断抢着威尼西亚团装填弹药的空档射击破城锤,奈何刺剑团众如一群泥鳅四处奔走,却始终保持了相对稳定的阵型,在这一众老六的掩护下,破城锤渐渐逼近的埃迪尔内北墙的大吊门。 在距城门三百步的距离上,沉寂许久的城中终于有了动静。 城门上的炮楼里爆发出数道火光,紧接着便有两枚直径数十英厘的炮弹飞向刺剑团所在的平地。 数名躲闪不及的倒霉蛋当场被炮弹开了瓢,周围十几人也被滚动的弹丸撞伤,伤势最严重的当场被轧断了一条腿。 他疼得冷汗直冒,由战友拖离了战场。 炮楼发威之后,城上的护城塔与抛石机也开始了表演。 暴露在敌人视野之中的破城锤被马特奥团长下令抛弃,很快被飞来的炮弹砸成了一堆木材废料。 穆斯林突厥人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摧毁了敌人的破城锤,攻城战便以守方的胜利告终,他们的常识就是如此告诉他们的。 城下,被炮弹砸的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卡特罗恩冲刺至老马特奥身边,大嗓门如约而至: “老登儿!你没让炮弹砸死吧!” 马特奥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这原本不该出现在一位杀人如麻的老佣兵头子脸上。 “来,卡特,看看那个大家伙。”他指着一枚停在树下,把树干撞得皲裂的黑黢弹丸,“你一向自诩刀枪不入,如果是你,被这个东西命中会怎么样。” “肯定死了啦,有什么好说的?”卡特罗恩大大咧咧地回应道。 “是啊,除了神明,我想不到什么存在能从大炮下活下来。”马特奥不无寂寞地道,“未来的战场会是一群挥不动刀剑的笨蛋操弄火枪大炮,属于我们佣兵的时代过去了,卡特,我该退休了。” “哈哈,老登,别开玩笑了!”卡特罗恩灿烂大笑,“连笨蛋都会用的武器,我只会用得比笨蛋更好,未来依然是佣兵的天下,我说的!” “好啊,未来属于不服天不服地的年轻人。” 马特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场战争结束,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回家当一个老头子,把刺剑交给你了——不过,得等把这仗打完再说,我可不想死在嘴上,晚节不保。” 属于突厥人的笑容很快划上了句号。 杂务兵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完成了壕沟填平作业,清扫了守军留在城外的防护栅栏与陷阱坑。 威廉姆斯御林队长高举起两米五的长骑枪,重重挥下。 传令兵见状,吹响号角。神采奕奕,军容华美的皇家卫队骑士们在凄厉的呜咽声中缓缓进军。 他们的进军是如此之缓慢,以至于方才退下整备的刺剑团再次扛着云梯与火药桶加入战场时,皇家卫队甚至没有进入守军的射程。威廉姆斯停在了火炮与小型抛石机的射程之外,这是刺剑团的战士冒着生命危险为他们趟出的安全范围。 突厥人的视野中,一排排造型奇特的木工装置,仿佛是某种大型器械的散件,被全副武装的重甲士兵抗负着前往侧面毫无防备的城墙段。 奥斯曼人本不乏火炮,但稀缺的大口径重炮被穆罕默德二世全数调去参与了君士坦丁堡围城战,留在埃迪尔内的仅有一批无法灵活旋转的固定炮台。 当突厥士兵费劲忙慌地将固定炮台拆卸,用杠杆原理的巧力拼命掉头向敌时,一切为时已晚。 重铠士兵顶着守方的箭雨,在城下就地组装起三台简陋的云梯车。 突厥人以抛掷炮弹的方式地砸毁了其中的两台,却仍让一台云梯车钻了空子,守军无法填满城墙防线的巨大劣势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当绝大部分兵力被刺剑团吸引到正面时,侧面失守几乎是必然的——奥军其余的万千人马可不是来吃瓜看戏的。 一批刺剑团战士由凶神恶煞的卡特罗恩率领,直勾勾地杀上城墙,与猝不及防的敌军捉对厮杀在一起。 在一众交锋中,一位看起来气质不俗的老人成了突厥人眼中的香饽饽,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欺老凌弱,却很快发觉自己找错了对手,而他们意识到这点时,多半已经被老马特奥的刺剑戳出了几个血窟窿,魂归真主,享受处女去也。 刺剑团占领了一段城墙,夺取了附近有威胁的炮楼,彻底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威廉姆斯御林长率领他的皇家卫队优雅地骑马上云梯,踏上城墙。 虽然他无惧牺牲,但罗贝尔惧。 他可不想伤着这群没有一个省油灯的公子哥,弗雷德里克信任他,才派这么一个顾问团似的富家公子卫队来镀金,总不能真把他们派去啃硬骨头吧? 威廉姆斯在城墙上翻身下马,接过扈从手里的旗帜,耀武耀威地挥舞着,宣告这座异教徒的首都由皇家卫队正式接管。 战斗仍在继续,但已无悬念。 继5月29日君士坦丁堡失守后,1453年6月8日,奥斯曼帝国首都埃迪尔内及其城中的全部突厥宫廷官僚与苏丹后宫,落入十字军之手。 第306章 背叛的吉哈德 哐当、哐当、哐当…… 金属钢铁靴与下身板状甲相交碰撞的响声不断回荡在埃迪尔内的豪奢宫室走廊内。 长戟利刃折射的森冷寒光与走廊上悬挂的铜镜相互反射着蓝光,烛台的火苗曳曳摇晃,将一行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细长。 阿拉伯风格与波斯风格混杂的家具古物充斥着相较霍夫堡略显逼仄的殿堂,甚至能在不少地方看到过去拜占庭帝国的遗珠,尤其在正中央大门进入时,分明有一座两米高的抱婴圣母像,乃至东正教十字架都没有完全撤除。 走廊左右遍布着大门,突厥语的挂牌显示着房间主人的身份,这些都是苏丹陛下爱妻的卧室。 罗贝尔有一个略显冷酷的疑惑亟待解答:从统治者的思考角度出发,穆斯林遵循一夫多妻制,把女人当奴隶和附庸对待——他们的女人够分吗? 哐当。 最终,一行人的脚步定格在一间房门前,一面高耸的双开木门,华丽的罗马式浮雕遍布门柱,而木门却又沿用了古希腊风格,显露出宫室主人对上古文化堪称狂热的喜爱。 直觉告诉他们,这就是皇宫的心脏所在之地。 罗贝尔面无表情地偏过头,向身边人努嘴示意。 脑袋被包进密不透风的钢盔的鲁伯特点了点头,伸出双臂,用力推开大门。 嘎吱…… 大门没有闭锁,或许主人早已预料到城堡的失守与众人的到来。 踏踏踏踏。 随行卫兵纷纷放低长戟,迅速冲入房间,将左右一脸恐惧的侍女与男仆尽皆控制住,短短几十秒内便把守住大厅通往外界的各个通路。 “安全!” “安全!” “安全!” 随着三声安全进入耳膜,罗贝尔迈开大腿,率一众十字军军跨过门槛,目光凝视着前方孤单老人的背影,奥斯曼帝国大维齐尔——坎达利·哈利勒。 “宫室见驾,不胜荣幸,去日一别,大维齐尔风采依旧,不知今日是否还要辱骂于我?” 尚未等老人转过身躯,罗贝尔就迫不及待地卖弄起最近新学会的突厥语,当然,依旧像他的德语一样充斥着浓重的北意大利口音。 果不其然,维齐尔坎达利被他的古怪突厥语逗得酣畅大笑。 老人坐在座椅侧过身,反翻手掌指向旁位,邀请他上座相谈。 心中满是胜者余韵的罗贝尔自然不会拒绝一位垂暮老人的相邀,坦然地携同伴上前入座。 坎达利拍拍手,大厅二楼的厨房门中涌出一批端着餐盘的女侍。 鲁伯特眼神一凝,挥手示意士兵上前阻拦敌人,忽然拔剑抵住老坎达利的项上人头,呵斥道:“老小子!你想要搞什么阴谋诡计!让你的人下去!” “嘿呀,老朽如今身陷敌手,何谈反抗。”老人嘿嘿笑道,“异教徒的领头羊啊,请你的人放她们进来吧,不过是一群女子,又能有何作为呢?” 鲁伯特与罗贝尔四目相对,嗯了一声,喝令士兵上检查餐盘上的食物与侍女的身体。 不少在军营里饿坏了的士兵趁机疯狂揩油,轻薄着侍女们的身躯。 随着两三声尖叫,奥地利人成功从她们身上搜出了三把匕首与两把弯刀,甚至从一道烤全鸡的空腔内也搜出了一柄油乎乎的兵刃。 罗贝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坎达利:他的右手放在怀里,似乎在摸索些什么。 他眼疾手快,一把拽开老人的手臂,将一柄匕首甩到远处窗户下的地毯上。 匕首涂了毒,刀身被染得乌黑紫青。 坎达利脸上略有怅然若失,但毫无惶恐之色:“这是老朽为以防万一的后手,若大事不济,自杀所用,年轻人不必慌张。” 这一刻,罗贝尔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世人常说的“老狐狸”,上一次遇到这样面善心狠的老人,还是蒂罗尔的利奥波德老公爵。 当然,他已经去世三年了。 “不想死的话,你最好老实点。”他冷漠地把端上桌子的烤鸡推到一旁,将剑尖抵在一名男侍的脊梁上。“你,把这个吃了。” 男侍战战兢兢地扯下一小块金黄酥脆的鸡肉,塞进嘴中。 “还有你们,一人一块,吃!” 一只硕大的整鸡须臾间便被众人分食,遗憾的是,其中并没有出现任何一例毒发身亡的情况。 坎达利捋着胡须,撕下一块鸡皮放入嘴巴,脸上一副津津有味的表情。 “呵呵,老朽以为,侍奉神明的修道者会更加善良些,假如这肉中真的有毒呢?” 罗贝尔没有选择接话。 老人只得自顾自地讲下去:“哎,假如先苏丹在世,必然愿听老臣一言,西方人不是那样好对付。奈何小娃娃年轻气盛,不顾大局,也连累老夫晚节不保啊。” “说这么多话,是做投降的铺垫么?”罗贝尔好奇地问。 坎达利一叉子扎进鸡骨架,额头青筋绷起。 “你这厮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和苏丹陛下简直一个模子,哼!” 唯在这一刻,罗贝尔才在敌国的大维齐尔身上看得出当日侮辱他时的气魄。坎达利继续拨弄吃干抹净的鸡骨架,嘟囔道:“帝国依托整个安纳托利亚为基业,尚有十万可战之兵,不过是夺下都城就妄议投降,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了。”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罗贝尔臭着脸离座,“鲁伯特,把这群人都给我砍死。” 鲁伯特大喜:“遵命!” “哎哎哎,可恶,都给老夫坐下!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吗?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老夫说了不投降,又没说不能细细商量!” 眼见长戟行将加身,坎达利顿时没了云淡风轻的气度,气急败坏地拍击桌面。 罗贝尔登时喜笑颜开,拉出椅子再坐了上去:“早说嘛,我以为您要为国守节,原来也免不了贪生怕死。” 坎达利冷哼了一声。 被对方这样一搅弄,原本和谐的谈判氛围顿时一边倒向敌手,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老维齐尔只得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正如老夫所言,我国尚有数万生力军驻军后方,两万希腊军团虎视眈眈,陛下的耶尼切里今亦安在,敢问,贵军欲如何解决这些棘手的对手呢?” 一边说着,坎达利胸有成竹地揉搓着酒杯,仿佛被俘获的并非是他,而是对手一般。 虽然话不中听,但他所言确是难以跨越的困难。 罗贝尔撇了撇嘴。 他们星夜兼程急袭埃迪尔内,本为解救君士坦丁堡之围。可仅仅差一步,君堡城破,皇帝身亡,令他的战略部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希腊人比他想象的更没骨气,灭国之灾面前,坚守不到两个月便丢掉了都城。 “老人家,就算你再怎么嘴硬,当下贵国的全部官员和苏丹陛下及诸多禁军士兵的家人都已被我军掌握,如果贵方不作出令人满意的让步,我很难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 “没有用的。” 坎达利的老脸带着七分惆怅三分自嘲。 “假如穆罕默德陛下是位念及亲情的人,先苏丹的子女们便不会遭遇那样的厄逆。况且陛下年纪尚轻,即使你杀死了他的子女,他仍有大把时间再生几个,这毫无意义。至于老夫……陛下早打算换一位听话的大维齐尔,我是旧时代的老贼,我活着,于他而言才是坏事,甚至贵军能如此轻易地攻陷都城。” 老人饱含深意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都未尝不是他的默许。” 奥地利的军队已经完全控制了,除了一开始不小心放跑的少数突厥贵族外,绝大部分士兵的家人与穆罕默德二世的妻儿子女都落入他手,本该是至关重要的谈判筹码。 但罗贝尔确实因老人的话陷入了动摇。 早在十字军东征开始前,他就从各种渠道听说过穆罕默德二世的恶名。 为了稳固苏丹大位,继位后便杀死所有兄弟姐妹及其家人,颁布了“未来继承苏丹之位者有权处决皇位宣称者”这样惊世骇俗的反人类法条。 以往,这种事情多半会成为天主传教士论证穆斯林劣根性的完美范例,而现在,穆罕默德的恶劣性格成了他手中筹码失灵的潜在威胁。 他隐约觉得老人没有在骗他,假如那样的话,贸然杀死他反而才使亲者痛、仇者快。 罗贝尔放下虚悬的手,示意士兵撤下,凑近坎达利的耳畔:“那么,你想怎么样?” “帮老夫,就是帮你们。”坎达利用更细小的声音说道,“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的土地,已经落入贵方之手,老夫不期望你们这些贪婪的西方人愿意吐出来。甚至于希腊,我们也愿意放弃对摩里亚的觊觎,允许罗马伪帝在那里重新建立国家,但君士坦丁堡必须归于帝国。” “为什么?” “丧失万里国土,会沉重打击陛下的威信,令他不得不依赖我们这些老人来拱卫他的权势。”坎达利如神话般的恶魔一般眯起眼睛,“但君士坦丁堡的易手可让陛下不至灰心丧气——人只要对权势有所渴望,就会无比脆弱,乃至于任人操纵也在所不惜。” “那国家利益呢?” “国家属于我之后,我才需要考虑她的利益,在那之前,先要获得这个国家。”坎达利呵呵笑着,“怎么样,你获得胜利,我获得失去半壁江山的帝国。这笔交易,老夫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真是恶魔。” “谢谢夸奖,这就是老夫的‘吉哈德’。” 十字军诸将离开宴会厅不久,之前藏匿在二楼厨房的众多突厥贵族官员急匆匆地走下楼梯,激动地环绕在老坎达利周围。 “大维齐尔,您真的让那些人接受了吗?!” “大维齐尔顾虑全局,真乃老成持国之言呐。” 享受着众人的簇拥与不加掩饰的爱戴,坎达利微笑捋着自己发白的胡须。 权势与地位,尊贵与荣誉。 这是他几十年来一直追求的事物。 在这个万千权力集中于一人的专制国家,他们这些人的权力无不来自苏丹的授予,假如真到撕破脸皮那一步,穆罕默德甚至不需要经过法律审判便可抄了他这位老臣的家族。 若不想沦为幼主掌中万物,则必奋力上爬,直至抵达权力顶峰,万人之下,无人之上,方能安然无恙。 不是他背叛了国家,而是这国家从未属于过他。 出卖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玩具,何谈背叛呢? 第307章 伟大的悲剧 金角湾北岸的加拉塔殖民地,由一代代热那亚商人与殖民者建立的城堡,现在,成为日薄西山的拜占庭帝国最后一道防线。 用“最后一道”来形容或许不够恰当,也是对南岸依旧在苦苦坚守的希腊军队的不尊重,但随着阿克修斯皇帝及其亲卫队乘战船北狩加拉塔,事实上抛弃了仍在坚守的君堡市民,市民自卫军的士气也随之跌入谷底。 在罗马帝国上千年的历史上,君士坦丁堡的地界曾向外扩张,由狄奥多西大帝主持修建的狄奥多西墙现落入突厥异教徒之手。在那之后,帝国仍手握一道年久失修的旧墙,这是亘古的城邦时期,由希腊城邦的殖民者修建的古老城垣。 现在,为数不多的市民卫队捣毁了皇帝的军械库,将武器装备分给平民,坚守着这道拱卫生命的防壁。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居住在旧墙之后市民,祖辈不乏王公贵胄。当他们亲眼看见突厥人的屠刀砍杀失陷区的市民,妇女儿童遭奸杀掳走,男人奋战而死,下场凄惨,无人能在这场亡国之战置身事外。这脆弱防线之后,便是家人亲友。穆罕默德不明白的是,明明这道旧墙比狄奥多西脆弱得多,敌人的兵力比之前衰弱得多。 为什么,反而更加棘手了呢? 吕科斯河,君士坦丁堡的母亲河,西北向东南流向,垂直于狄奥多西墙。 经历数日苦战,突厥军队未能一鼓作气突破第二道城墙防线,穆罕默德二世立刻转换思路,开始将重点由陆上进攻转为海上进攻。 突厥士兵拆毁了横拦吕科斯河的钩锁,但吕科斯河的入海口被在第二道城墙后,由市民联军控制。 为了弥补自己间接害死乌尔班大师的罪责,扎干诺斯主动献策。 1453年6月3日,奥斯曼军拆解了之前架设于北墙外的炮台基座,获得了大量良木材料。另一批临时强征的希腊劳工将奥斯曼舰队的二十多艘战舰从海面拖上陆地,借由滚木绳索轮流拖拽,陆地行舟数里地,将这批舰船送入吕科斯河。 6月7日,准备完毕的突厥舰队如神兵天降,顺流而下,协助路面部队强攻旧墙。数十门战舰火炮将毫无重武器的市民联军炸得头昏脑涨,当日,第二道防线宣告破城。 残存士兵由共同推举的领袖率领——其人自称科穆宁家族与安格洛斯家族的共同后裔,在这兵荒马乱之际,也无人真的计较他的实际出身——撤入金角湾南岸真正的最后之地:佩拉玛之门。 赛奥多西广场的喷泉前,临时领袖向士兵作了君士坦丁堡战役的最后一次演讲。 老弱病残的士兵们已经失去了亲人与国家,支撑他们去反抗,去战斗的,唯有对亡国的不甘与失去家人的憎恨。 威尼斯商人与热那亚商人早已乘船逃离这座行将覆灭的城市,皇帝业已随热那亚将军一同逃亡。 同日,威尼斯与那不勒斯舰队攻陷了爱琴群岛的最后一座岛屿,成功突破群岛防线,大举涌入马尔马拉海,逼迫奥斯曼舰队避战保船。 8日,内格罗蓬特岛屿总督获知友军来援,不再沉寂。威尼斯人启动了藏身希腊地区的内线,随舰队掩护大举反攻希腊沿海,塞萨洛尼基告急。一度稳固下来的希腊局势再度岌岌可危,令希腊方面军不得不放弃援救首都的计划,抵御威尼斯海军陆战队无孔不入地登陆。 10日,希腊军民证明了保家卫国的决心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在绝对力量差距面前不堪一击,佩拉玛之门告破,上万军民在圣索菲娅大教堂前的康斯坦丁尼耶广场全军覆没,自称科穆宁家族后裔的领头羊兵败被杀,在无人能探究他的真实出身。 不过,如此糜烂局势下,哪怕阿莱克修斯.科穆宁大帝轮回再世,业已无力回天了。 11日,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普世牧首率两万军民归降穆罕默德二世,于康斯坦丁尼耶广场上献上了象征罗马帝国的黄金花冠。 穆罕默德二世骑在高头大马上,骄傲地注视着普世牧首亲自踮脚为他戴上花冠,感受四周来自突厥士兵山呼海啸的“苏丹万岁”,与希腊市民眼中的颓丧之色,只觉这一瞬便足以成为一生之荣光。 但未等他得意太久,噩耗便自后方传来——奥斯曼帝国首都,埃迪尔内,被罗贝尔统帅的奥地利军团攻陷,全城军民被俘,由大维齐尔主持了投降仪式,宣布放弃保加利亚,塞尔维亚与希腊的领土,承认瓦拉几亚的独立,愿与十字军诸国睦邻友好。 永世不犯。 “砰!” 坐在君士坦丁堡紫宫中,历代拜占庭皇帝的皇座之上,穆罕默德二世愤怒地将一票帝国名册摔向地面。 “坎,达,利!” 咬牙切齿的三个字从牙缝间被他挤出,背叛的怒火燃烧着他仅存的理智,让他恨不得立即率军反攻,将叛徒与敌人全数绳之以法。 扎干诺斯与易卜拉欣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下,哈德姆·艾哈贝丁将军面无表情地跪在二人之间,向苏丹拱手拜服。 “陛下,末将愿领兵回国,哪怕以寡敌众,也必为帝国夺回都城。” 哈德姆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坚决自信,有的只是对生命的漠然。 他的冷漠宛如一盆冷水浇在穆罕默德的头顶。 “……你说得对,哈德姆将军。” 穆罕默德的手肘撑在皇座扶手,一手扶额,头痛不已地说道:“我军苦战多日,伤亡不小,此刻反攻,胜负难料。各位,依你们之计,我当如何是好?” 扎干诺斯迫不及待建议道:“不如收敛残军,暂且撤入安纳托利亚,派劳工尽快修复君堡城防工事,依托此城,大可立于不败之地。十字军不可能永远驻扎巴尔干,一旦敌军大部队撤退,我军可伺机反攻,一如尼西亚帝国故事。” 易卜拉欣点了点头。 扎干诺斯的话同样是他的意思。 脑哪怕以他说干就干的火爆性子来审视时局,帝国也说得上到了建国以来最危险的时刻,为避免遭受墙倒众人推的惨剧,尽快脱身才是上上之策。 要知道,帝国东部边疆的诸多贝伊国与黑白羊王朝蠢蠢欲动,随时有入寇安纳托利亚的可能。数百年前,拜占庭帝国便是被塞尔柱帝国趁虚而入,丧失了安纳托利亚地区,自此一蹶不振。 如今夺去了君士坦丁堡的穆罕默德苏丹自认为罗马帝国的继任者,断不能重蹈罗马覆辙。 穆罕默德的脸上写满了憋屈。 聪慧如他,有能力从夺嫡大战胜出,不可能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心腹的赛义德至今昏迷不醒,希腊方面军的数万兵力分散在漫长的海岸线上,被该死的威尼斯海军袭扰得苦不堪言。 另一位帝国重臣坎达利的率众背叛,以及广袤巴尔干大地上的本土领主作壁上观,随时做好了“谁赢他们帮谁”的准备,令他的统治风雨飘摇。他还是低估了坎达利的无耻,竟然将偌大的国家献上,换来自己的一身富贵。 帝国并非不能再战,但再战失利的代价,将是被环伺群狼分而食之的惨烈下场,一如当年先祖奥斯曼与各地贝伊肢解吞噬罗姆苏丹国一般。 “可恶!”年轻的苏丹愤怒地连踢带砸,把一台精致的拜占庭木雕破坏成两半。 “啊……那个是珍贵的文物……”易卜拉欣嘴角抽搐,扎干诺斯欲言又止。 “呼、呼……” 发泄数分钟后,穆罕默德恢复了理智。 而理智告诉他,这场仓促发动,酿造前所未有混乱的战争,不得不画上一个休止符了。 背对着二位从小一同长大的至亲近臣,奥斯曼苏丹发出沙哑的叹息: “派出谈判代表团,去知会十字军的领袖,战争可以如他们所期盼的那样结束,这次就当我吃了一堑,不要再多作杀孽了。” 1453年6月16日,承载着扎干诺斯、易卜拉欣与一众议和使者的战舰缓缓停靠在马尔马拉海北岸的泰基尔达港,与早已在此恭候的罗贝尔本人,及姗姗赶来的卡齐米日、格奥尔基、斯坎德培、杜兰德、斯捷潘等各国的大公国王相见。 出乎罗贝尔意料的是,随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超乎他想象的客人,希腊人的新皇帝,阿克修斯,不知为何乘坐敌人的战舰抵达了泰基尔达。 “对贵国皇帝的遭遇,不才报以深切同情,请节哀。” 当扎干诺斯、易卜拉欣与西方的国王们谈笑风生时,本该成为谈判中心的罗贝尔悄然离开了现场,找到了门庭冷落的阿克修斯皇帝,一位独臂沉稳的中年男人。 他抬手阻止了皇帝的随从下跪见驾的动作,凑到阿克修斯身边,低声道:“敢问君士坦丁堡目前战况如何?” “我……朕已经丧失了对城区的控制权。”阿克修斯仍然不适应以皇帝的姿态讲话,“帝国的勇士们现在金角湾北岸的加拉塔要塞据守,如若您的十字军决心继续战争,朕有自信再坚守至少一个月。” “我明白了。” 看来君士坦丁堡无法再成为谈判桌上的筹码,这座意义重大的帝国首都落入异教徒之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在临走前,罗贝尔问了阿克修斯最后一个问题。 “陛下,我从信使口中听闻了您的悲伤遭遇,也从他们耳中得知了您的名讳,但直接称呼您的名字似乎有所无礼,能否有幸了解您的姓氏呢?” “我没有姓氏,如您所见,我曾经是一位下贱的犹太人。” 阿克修斯摘掉皇冠,露出其下的黑色小帽。 “我也有一位犹太人朋友,贝尔纳多·科莫斯,一位高尚的佛罗伦萨人。”尽管如此,罗贝尔仍旧相当震惊,“没想到君士坦丁陛下竟然会将皇位托付给——抱歉,我没有歧视您的意思,只是,这有些超乎我的想象。” “我也无法理解陛下生前的意思……也许陛下认为我的祖辈是安条克而来的希伯来人,血液里流淌着逃亡的记忆,一定能带他的子民逃离苦难吧。”阿克修斯面露苦笑,“感谢您在繁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拜会我,这顶帽子是我的父亲留下的遗物,我希望把它托付给您,从今以后,我便不再是犹太人,陛下将他的子民托付于我,我的余生将以流亡罗马人的身份活下去。” 罗贝尔接过黑帽,哑然。 就在遥远的拜占庭,发生了这样奇妙的故事,所以世界啊,何其广袤无垠…… 第308章 尘埃落定(六千字大章 笑点解析:我回来了) 虚与委蛇的寒暄一番过后,扎干诺斯收起了笑意。 短短几刻钟的谈论,他已经基本对西方诸王的性格了如指掌。 波兰国王卡齐米日,被众多来自五湖四海的贵族簇拥当中,人人皆想在这位年轻而传统的强国国王面前混个面熟,好在接下来的谈判与封赏中落子先机。 塞尔维亚国王与阿尔巴尼亚专制公,尽管两人都属于被众人冷落的一方,但单从站位上看,他们相较波兰人更亲近十字军的实际领导者,来自神圣罗马帝国的异教徒宗座。这或许是因为二人并不寻求任何领土上的封赏,只渴望收复国家在上次十字军战争后沦丧的旧土。 尤其塞尔维亚的杜兰德国王,身边居然跟随着一位奥地利的传教士,言行之间为人予取予求,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神罗皇帝的小跟班,成何体统。 反倒是阿尔巴尼亚的斯坎德培亲王,从一进房间便沉默寡言地坐在房间角落,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他似乎并未满足于当下的胜利,如果扎干诺斯所料不差的话,对方应当是坚定的“继续战争”派,渴望跟随十字军继续扩张领土,想必会成为谈判过程中最棘手的麻烦。 至于另一位紧紧跟在奥地利人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保加利亚大公格奥尔基,呵,小人得志的面貌溢于言表。不过是帝国豢养的吉祥物,未曾想竟背叛得如此干脆。 弱者也渴望自由?开什么玩笑。 基督徒,果然一个都不值得信任。 “踏、踏、踏。” 罗贝尔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会场。 他的头上戴着那顶阿克修斯赠送的犹太黑帽,脸上裹着意义不明的白巾,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一甩一甩,令扎干诺斯瞠目结舌。 怎、怎么回事? 那究竟是何等存在,是基督徒?犹太徒?莫非是穆斯林? 除了来访的突厥使者外,其他十字军诸将似乎早已习惯罗贝尔的奇装异服,并习惯以此为乐——至少他今天没有打扮得宛如默罕默德与耶稣的私生子一般,这已经是飞跃性的进步。不如说,此番还加入了犹太人的新元素,更加有趣。 罗贝尔环顾全场,左手边的位置坐满了十字军诸将,右边则为阿克修斯皇帝的宫廷总管与奥斯曼帝国的使节所准备,唯有最上方的主座无人占据。 “嗯?” 他试探地向前迈了一步,看向卡齐米日。 “嗯哼~” 卡齐米日相当有礼貌地翻掌示意,请他无需客气。 “嗯……” 在犹豫片刻后,他最终还是坐在了确实唯有他有资格落座的主座。 落座后,罗贝尔合上双眼,微微扬首,不知其所思所想。 扎干诺斯眉头皱成一团,明明大战得胜,即将名留青史,对方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令他有些看不透对方的心思。果然,能击败苏丹陛下的对手,绝非喜形于色的肤浅之辈。 “怎么了,年轻人,为何愁眉不展呢?”坐于侧座之次,之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亚诺什·匈雅提开口说道,“老夫有一句忠告,或许你认为,这次伟大的胜利不过是你精彩人生的一小段注脚,但当你如我一般衰败后,你早晚会发现,这短暂的一生再不会有比今日更快活、更幸福的瞬间了。” 罗贝尔睁开眼睛,讶异地对上对方那双平静的眼瞳。 自从这位摄政王放弃指挥权后,所说的话语一句更胜一句蕴含哲思,不由得让人怀疑,之前是否是打仗把脑子打坏了,怎么一旦放弃兵权便对生命看得如此通透? “你那是什么眼神?莫非把老夫当成没文化的土包子了吗?”亚诺什勃然大怒,“可恶,现在的年轻人都太没有礼貌了!” 啊,果然,对方还是那个暴躁的白骑士,只不过服老了而已。 “抱歉,我没有懊恼的意思,事实上,十字军之胜利当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罗贝尔礼貌地微笑道,“只不过,从故乡一路走到这里,一切如梦似幻,让我不禁怀疑起这是否真实了。” “哈哈哈哈!” 卡齐米日被他逗得捧腹大笑:“你这人真有意思!我喜欢!别在皇帝手底下打白工了,替本王去当立陶宛大公怎么样?” “谢国王厚待,但我天性懒惰,维尔纽斯太远了。” “没事,反正本王也就是逗你玩的。” “呃……” 罗贝尔捂面侧头,尴尬一笑。 “好了,题外话到此为止。来自异国的使者啊。”他改口用突厥语说道,“我曾与贵国苏丹有过一面之缘,知晓他是位性格刚毅的穆斯林勇士,既然他愿意和谈,我自然也愿意报以十分的诚意,请使者呈上你们的条件吧。” 扎干诺斯闻言潇洒起身,多年在奥斯曼宫闱中锻炼的优雅步态与傲人气质登时折服了在座某些没文化也没骨气的领主,这里特地点名格奥尔基。 在漫长的一段时间,文明一度是伊斯兰世界所拥有的词缀。尽管他们一夫多妻,尽管信仰着与基督教十分甚至九分类似的伊斯兰教,但相较动辄将叛教者绑上火刑架的基督徒,显然重视知识传承与文化风度的穆斯林更值得“文明”二字。 就连罗贝尔也在气氛的感染下,不禁调整姿势,正襟危坐。 “苏丹陛下对兵荒马乱为各国人民所带来的伤害痛心疾首,亟渴望尽快结束战乱。”尽管把侵略战争打成了卫国战争,尽管在战场上输得十分不光彩,扎干诺斯依然大言不惭地说出了一系列屁话,这也是文明为其披上的遮羞布,“为此,我国同样拟定了十分具有诚意的和谈条件。” “苏丹陛下得知格奥尔基大公原来对多年来生活在帝国庇佑下心生不满后,深表遗憾,并大度地愿意实现大公的梦想。”扎干诺斯深深鞠躬,“我国愿意以多瑙河以南,索佐波尔以北的土地作为置换,换取格奥尔基大公与帝国世代友好,永不再犯的承诺。” 格奥尔基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叫嚷道:“好好好!永不再犯!我以圣父圣灵圣子发誓,再不会有一个保加利亚人主动进犯奥斯曼帝国!” “咳咳咳!” 罗贝尔低头扶额,大声咳嗽了几声。 索佐波尔城堡,一座至今仍未被攻陷的基督教堡垒,由塞尔维亚与保加利亚的游击队共同保卫。对方以此为界,一来可以将境内的一座心腹大患移交他人,二来,如此划分的保加利亚国界将比原有的保加利亚王国缺少近半的国土,也远不如十字军的实控区。 格奥尔基顿时回过神来:“等下,不对吧?使者大人,保加利亚行省不是应当以色雷斯行省的边界划分吗?为什么成索佐波尔以北了?” 面对对方的质问,扎干诺斯面不改色:“请听在下解释,苏丹陛下与我都十分期盼将一个完整的保加利亚交予帝国的好朋友,但,索佐波尔以南的领地,当地人已改信伊斯兰教,且当地有着许多突厥移民,为他们的安全考虑不得不如此,希望大公可以理解帝国的难处。” “也对……”格奥尔基愣了一下,转瞬怒发冲冠,“不对!” 扎干诺斯微微一笑:“听闻您说过,弱者也拥有弱者的自由,帝国希望保卫这些弱者的自由有什么不对呢?对的。” “对、对吗?”闻言,格奥尔基又一次自我怀疑,“好像不对……哦对对对,对的,是对的——诶不对,不对不对。” “当然是对的。” “对、对吗?” 完全被绕进套子的格奥尔基楚楚可怜地看向罗贝尔,明明他才是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却总是下意识去依靠对方才能做决断,硬生生把独立的人格活成了傀儡的模样。 “大使,道理不是这样讲的。”罗贝尔向他虚按手掌,接过了话匣子,“那些突厥移民不是保加利亚人求来的,是他们自己迁徙,乃至于是被贵国苏丹强制迁移过来,置换和压榨当地的保加利亚人民的。改信也不是他们自愿接受的,而是受到了伊斯兰传教士的蛊惑,相信了虚假的天国许诺,短暂地沦为迷失的羔羊而已。” “如果贵国想的是保护国民,大可把那些不该属于此地的突厥移民领回本国,以主之名发誓,我不会在其迁移路上设置任何关卡。但假若贵国只是想用这些移民的所在来做些文章,搅弄是非,那我们则可以用更高效的手段解决‘矛盾’。” 罗贝尔打了个响指,侍从将他的特制火绳枪放在桌子上。 “比如,统统歼灭,是不是就没有种族矛盾了呢?” 扎干诺斯的瞳孔急剧缩小。 …… 一如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后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安条克公国等,统称为“十字军诸国”。按照传统,由十字军东征所克复的领土将被授予那些在东征中立下重大功劳的贵族。 这一规定一般对拥有领土继承权的贵族不起作用,但对于一些大家族分支的末裔,对于那些除了显赫家名一无所有的贵族青年,却无疑是一次重振家业的千载良机。 而这就是威廉姆斯·冯·哈布斯堡不惜降低身段也要恳求罗贝尔·诺贝尔给予皇家骑士团对埃迪尔内实施最后突击的原因。 皇家骑士团的编制在五百人以上,奥地利自然不可能有如此之多适龄的公伯之子。组成骑士团的绝对骨干乃是各大家族的次子,不乏一些不拥有家产继承权的家族私生子。对私生子而言,通过战争夺取领土,成为新国家的开国贵族,是摆脱悲剧命运的捷径。威廉姆斯深深理解袍泽们的心情, 1066年,赫赫有名的“征服者”威廉一世·德·诺曼底借口已故前英国国王承诺他王位继承权,率领诺曼底公国军队大举入侵英格兰,于黑斯廷斯战役阵斩英王哈罗德。在位期间强力打压本土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乃是名副其实的昂撒杀手。 自威廉大帝之后,无数私生子都以之为榜样,憧憬如前辈一般忍辱负重,实现抱负。 于罗贝尔,他同样乐见奥地利贵族获得更多的十字军领地,但此次十字军的战果与以往的每次十字军都有所不同。首先,收复的塞尔维亚南部地区与阿尔巴尼亚东部地区“名花有主”。其他十字军国家更不乐见神圣罗马帝国吃相难看。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没有与巴尔干领主们争权夺利的底气,这部分领土必须由十字军统一裁决。 其次,在可能的保加利亚地区与希腊南部摩里亚领地,后者再次被排除于封赏规则之外——直到十字军战胜奥斯曼帝国与拜占庭帝国覆灭为止,摩里亚公国仍由希腊人的摩里亚大公统治。作为谈判条件之一,奥斯曼人允许十字军在摩里亚重建拜占庭帝国,新拜占庭领土将囊括旧摩里亚省与瓦尔祖夏山(与雅典城等纬度)以南的雅典公国,这已经是奥斯曼所能作出的最大让步,罗贝尔亦心知肚明。 阿克修斯皇帝已大度表示,愿将一部分在战争中灭族的希腊贵族的土地封与德意志领主,主要集中在抵抗奥斯曼最前线的雅典公国。 杜兰德国王与斯坎德培亲王的野心止步于收回故土,匈牙利的尼特拉大公与匈雅提则满足于新纳入麾下的仆从国瓦拉几亚,波斯尼亚等国的贵族因入场太晚功劳低微而满意于金钱上的补偿。 除以上之外,对十字军收复的巴尔干土地的有所需求的仅剩波兰贵族。 而在对保加利亚领土的宰割上,双方各有优劣。 卡齐米日所有恃无恐之处,在于波兰军队夺还大部分保加利亚领地,以及领军攻克索菲亚城的泼天功劳。 事到如今,超过七成以上的保加利亚城市暂时由波兰贵族领军“代管”?之所以不得不加上问号,是罗贝尔与高尔文等人都认定,那些驻扎在城堡里的波兰贵族根本不打算撤离。 但奥地利一方也有波兰人不拥有的优势。 从被无数国民暗地里戳脊梁骨的傀儡小人,到为人民所认可的“解放王”,格奥尔基二世·阿森摇身一变,已成为新保加利亚名副其实的统治者。 而对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奥地利人,格奥尔基抱有绝对的好感,而其似乎也认定跟着帝国混总比跟着王国混强,将来说出去,给神圣罗马“帝国”当乏走狗,就比波兰“王国”高出一个档次。 更不用说弗雷德里克在信中已作出承诺,只要格奥尔基坚定不移地跟紧帝国的步伐,他的国家马上便能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待许准成员国,待明年经过帝国会议裁定,保加利亚王国便能享受除七大选帝侯之外的顶格待遇,如果表现优异,成为波西米亚王国之外的第二个王国级成员国也并非绝无可能。 格奥尔基还厚着脸皮想要一份与神罗自由市等水平的免税条约,但这种苛刻的要求即使皇帝也绝无可能应许,于是无情地回绝了他。 谈判进行到第二天,悬而未决的保加利亚问题仍是扎干诺斯等奥斯曼使者与十字军诸将的争论重点。 一方面,扎干诺斯在竭力为在谈判桌上拿回失陷的疆土殚精竭虑,另一方面,十字军内部的分赃大会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卡齐米日一口咬死了“受封保加利亚的波兰立陶宛贵族不可少于五成”,“两成由匈牙利贵族处置”以及“三成领土归由德意志贵族分封”的条件。无论罗贝尔如何要求再行商量,始终不肯后退半步。 “宗座阁下,本王已经拿出最大诚意,不追究阁下与拜占庭皇帝私下缔结条约的过错,也请贵国给本王一个面子。” 坐在罗贝尔之侧的首要座位,卡齐米日神采奕奕地抱胸言道:“许多波兰小伙子在保加利亚牺牲了,如果他们的牺牲无法换来令人满意的封赏,本王就不得不允许他们在西里西亚寻求机会了。” 罗贝尔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国王此话怎讲?从拉多米尔到奥尔泰尼察大捷,哪次不是我军冲锋在前?贵军行军拖沓,颇有作壁上观之疑,仅凭占据一些无人防御的城寨便大言不惭地抢走一半土地,如何令诸位信服?若论牺牲,匈牙利军团之牺牲难道不才是伤筋动骨?” “正是如此。” 亚诺什与马修什异口同声地抢话。 自瓦斯迪瓦夫三世联合统治匈牙利时代起,匈牙利人与波兰人便算不上友善。波兰国王常对匈牙利的尼特拉(斯洛伐克)公国虎视眈眈,匈牙利国王也无时无刻都在惦记加利西亚的领土。倘若能让如日中天的波立联合王国吃上一亏,哪怕作一次奥地利人杀人的借刀,也算值回票价了。 “哼,被异教徒打得夹着尾巴逃跑,无意义的牺牲而已,谈何功劳?” 罗贝尔紧跟着咬上:“那么,陛下怎就觉得本军的牺牲值得如此丰厚的封赏呢?” “嘁。” 卡齐米日啧了一声,大力拍响桌案。 “行吧行吧,看在你们面子上,本王就再退一步,四成,本王只要四成领土,余下的随你们分配总行了吧?” 四成,这也是罗贝尔想象中卡齐米日所能退却和接受的极限。 波兰与立陶宛联合王国作为参与此次十字军中第一大国,尽管出力有限,为未来外交计,其余人不可能不卖其一个面子。 罗贝尔微笑着看向匈牙利的二人:“那么,剩余三成就由奥匈两国平分,大公与亚诺什大人以为如何?” 马修什高兴地咧开嘴巴,如捣蒜般连连点头。 亚诺什面带微笑地抱胸后靠着椅背,同样表明了满意的态度。 粗略上的计较到此为止,但之后落实到具体划分,如波兰贵族、立陶宛贵族与摩尔达维亚贵族的内部分配,匈牙利人与瓦拉几亚人的细节讨论,各国尚需进一步商议。 谈判转瞬进行到第三日。 威尼斯总督与那不勒斯国王的谈判代表姗姗来迟,插入了这场议和谈判。 扎干诺斯拿出准备好应对的手段。仅半日,得到一份满意的减税与通商条款并得到了对两国占据爱琴群岛西五岛的默许,两国代表直接退出了谈判。 谈判第四日,在仍然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中,阿尔巴尼亚亲王斯坎德培突然发难,要求在归还阿尔巴尼亚全境领土之外,割让马其顿省的奥赫里德城。 在奥赫里德与阿尔巴尼亚领土之间,有一座宽阔的淡水湖。阿尔巴尼亚山地极度缺乏淡水供应,此刻正是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好机会。 奥斯曼使团当然地拒绝了他的提案,于是斯坎德培便威胁继续战争,抛出了他自议和起便握在手里的重磅炸药。 在肉眼可见的战争威胁下,扎干诺斯毫无骨气地服软了。 第四日谈判结束前,斯坎德培虽然未能如愿得到奥赫里德,但得到了淡水湖南岸的波格拉茨德领地,并获准共同使用和开发附近的淡水资源。 而在保加利亚,扎干诺斯也进一步退让,将转让地区从索佐波尔纬度线降低至哈尔曼利纬度线。按照新方案,奥斯曼帝国将放弃四分之三左右的保加利亚,仅保留包括阿尔蒂诺要塞在内的四分之一总督辖区。 而罗贝尔代表全体十字军对此的答复是:同意。 1453年6月20日,西方诸国全体代表与奥斯曼使团在十字军控制的埃迪尔内皇宫签署和平协议。 一直身处罗马城内,旁观了十字军东征的天主教皇尼古拉五世亲自乘威尼斯船只赶赴现场,参与了这场一生一次的盛举。并宣告第十次十字军东征落下帷幕。 至于之前几次失败的东征,尼古拉五世已将其从记录中剔除,十字军将永远胜利,永远正确,永远至福。 和谈大会确立了“和平、友爱、包容、共存”的八字精神方针,承认了奥斯曼帝国对巴尔干国家的“四不原则”,即“不侵略、不渗透、不肢解、不结盟”原则,允许大部东正教地区自奥斯曼帝国独立或回归原属国家,仅保留北希腊、南保加利亚与马其顿地区的东正教领土,但承诺不通过任何手段进行传教,于巴尔干境内实现宗教自由。 但作为回应,十字军正式承认穆斯林国家对安纳托利亚的所有权。自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将希腊文化传播至广大近东地带以来,首次承诺不再举行十字军性质的东扩。 至于此番承诺算不算数,会不会给后人造成道义上的麻烦。 谁知道呢,或者说,谁在乎呢? 此时此刻,只需欢呼胜利便好了。 第1章 第二次摩拉维亚战争 1453年,6月18日。 在遥远的巴尔干半岛上,十字军与奥斯曼帝国仍焦头烂额地进行着战争收尾的谈判。鹰隼掠过阿尔卑斯山,视野回到欣欣尚荣的奥属摩拉维亚。 6月18日,完成了临时仓促动员的翁德雷·简·斯瓦波达,率领三千余征召军,与分兵南下的第二支波西米亚王国军战于波霍热利采镇。 此地位于布尔诺交通奥地利本土的南部要道,干系重大。即便军队集结进程仅仅完成了不到一半,翁德雷依旧无视了拉瓦尔文书官的意见,坚决与敌军实行战略决战。 18日正午,波霍热利采镇郊外之战爆发,激烈的战斗遍布镇郊至镇中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片房区,战斗一直持续到深夜,人数上巨大劣势的翁德雷军被迫让出镇市政厅,军队集中于镇南部的残存阵地继续与敌血战。 三千余摩拉维亚农召兵爆发出远超想象的战斗意志。 在过去,波西米亚王国统治时期,他们中不乏困窘于庄园的农奴。纵使那些名义上的自由民,也多半要沦为领主的奴才,饱受欺凌与压榨。当领民交不上足够的税款时,残暴的领主将欠税家庭扣押为奴质,假若家庭中有年轻的女性成员,更是令人“欣喜”。 确实与存在着契约,但那只限于对待“听话”的臣民,那些不听话的逆民只配享有屠刀。而至于谁来定义“税率”与“忠诚”,那便全凭领主的良心与当地教会的制约与否了。 无论奥地利还是波西米亚,自大摩拉维亚帝国覆灭那日起,摩拉维亚人始终是“亡国奴”。 一如翁德雷在征召令中所言,他们立志所保卫的并非维也纳的皇座,更非总督与贵族的大豪斯,而是事关人人的,幸福而安宁的生活。 19日,两军战至黎明,相持一日一夜,战役尘埃落定。在兵力与装备上双双无法与王国正规军匹敌的翁德雷军死伤惨重,六百多具残肢断脚的尸体倒在波霍热利采镇的街头巷尾,于血泊中宣誓守卫者的勇敢与忠诚。千余士兵溃散入山林,残军裹挟着翁德雷与拉瓦尔崩溃南下,波霍热利采镇失守,连接布尔诺与奥地利至关重要的通路落入王国军之手。 与此同时,布尔诺守军仍身陷重围。 约拿掏空府库,将近两千柄陈年短剑被分发给城内贵族散资组建的市民卫队,但盔甲问题无法得到充分解决。 为提防摩拉维亚地区爆发独立叛乱,奥地利中央下令撤除了以往囤积在布尔诺城堡的武器库,仅留下五百副盔甲供城防军使用。约拿拒绝了属下将五百副盔甲拆为两千副使用的建议,面对绝对力量的差距,唯有将军力集中于一点,方可有机会击穿敌人的不破之盾。 一如君士坦丁堡战役中的希腊军民,约拿必须在缺粮少甲的艰难情况中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援军。 而在匈牙利王国首都佩斯,一万四千奥地利征召军团冷酷地注视着摩拉维亚发生的一切,从头至尾毫无回援的迹象。 哈布斯堡的皇帝,先是错过了十字军东征的盛宴,再一次错过了。假如说第一次错过是对重臣的信任,那么第二次错过便少不了些怪异的味道。 如果这支生力军全速驰援摩拉维亚,即使无法应对伊日的精锐军团,至少可以拖慢其进军速度,等待东征的十字军主力回援。 但弗雷德里克只是率军驻扎,冷漠地注视本国领土上的激战,无动于衷。 皇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无人知晓。 21日,江天河在城防司令雷恩的帮助下,操办起一支两千人的杂牌部队,自维也纳东郊开拔。由龙骑士团大团长拉瓦尔·冯·萨尔堡统领,渡过了多瑙河,前往交战中的前线。这一年,距离龙骑士团以帝国精锐的身份参战,已经过去了至少二十年。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的骑士团团长。 命运玩弄了他,令卢森堡王朝绝嗣灭亡;命运又再次眷顾了他,令本国兵力耗竭,不得不重新起用这支古老的部队。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悄无声息,以至于维也纳市民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支军队的存在。 贝尔纳多站在城墙上,眺望逐渐远去的龙骑士团,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出发前,江天河向他半是胁迫半是恳求地借走了价值四千金币的货物,作为军队的出征物资。 堂堂帝国银行业的一把手负责人,竟然被毫无身份地位的女人指气颐使,传出去都要惹人笑话。但无可奈何,他毕竟是只被社会允许从事高利贷等下九流职业的“下贱之人”。若非皇帝看重他的才华,他留在佛罗伦萨只会更加人厌狗嫌。 每念及祖辈的国土被罗马人占据,贻害子孙后代流浪四方,再想如今所谓的罗马帝国行将就木,贝尔纳多便不禁幸灾乐祸起来——但凡时间足够悠久,谁还没有个逃不掉的灾殃? 说不定他在巴勒斯坦的祖先就因如他一般的短视和愚蠢,才最终落得亡国灭种的下场。但贝尔纳多不在乎——谁会在乎呢? “这是位东罗马的友人送我的纪念品,但是这帽子的样式实在太怪了,土里土气的像个东正徒,我感觉路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还是送你了。” 三天后,自的里雅斯特港登陆的罗贝尔一行人乘船靠岸,贝尔纳多奉命前来接驾。 这几日,掩盖了身份却戴着阿克修斯赠送的犹太黑帽的罗贝尔终于明白从人变成狗屎是种怎样奇妙的感觉,逢人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各地卫兵的选择性执法让他狠狠感受了一波种族歧视的“新鲜感”。如果有现代人理解他的心情,一定能概括出他的感受,那就是——黑人。 是以,方一见面,罗贝尔就迫不及待把黑帽子抛给了贝尔纳多,却被后者嫌弃地丢在一旁。 “大人,这件礼物我不要,我已经决定放弃从前的身份了。” “为什么?”罗贝尔惊讶地挑眉。 “我已经想明白了,在维也纳的日子,一切都是如此美妙。以往,从前的身份宛如枷锁拖累着我,我的意思是,能堂堂正正地做奥地利人,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人呢?” 贝尔纳多的嫌弃不似作假。 于他而言,犹太人的身份如疫鼠般舍之不去,他甚至不愿从自己的嘴边说出那个希伯来词语。 他将帽子径直扔入大海,黑色的圆顶礼帽在海浪间跳跃翻涌,很快沉入海面。罗贝尔遗憾地看着黑帽子在水中渐渐沉没,倒不是怜悯那顶黑帽子,只是可惜难得一件东征的纪念物就这么沉入了亚得里亚海。 “抱歉,大人。”贝尔纳多尴尬地站得笔直,“在下不是有意的,只是,应激反应。” “懂,懂,好吧,帽子不重要。”罗贝尔耸耸肩,伸手环上他的肩膀,“和我详细说说吧,摩拉维亚发生什么事了?” 现身于的里雅斯特总督府的二人享受了港口总督极尽奢华的款待。 被罗贝尔攥住过小辫子的港口总督低声下气地接受了对方鸠占鹊巢的要求,带着港口官员搬去了隔壁的小房间办公,将偌大的会议厅让给二人秘密交谈。 在享用餐点与美酒之余,贝尔纳多将自己了解到的发生在摩拉维亚的情况详细告知了罗贝尔。 后者皱紧眉头,一口咬在汁水四溢的烤肉腿上。 “这些事我在船上已经听人讲起过,狡猾的伊日·波杰布拉德,居然弃十字军同袍于不顾,更有甚者,无声无息地偷袭盟国领地,实在可恶。” “宗座阁下,江女士已于三日前派遣龙骑士团参战,她本人也随军北上,目前情况不明。”贝尔纳多试探地问,“陛下日前仍率军驻扎于匈牙利,恩里克书记官遣我询问大人意见:请问大人准备如何处理王国问题?” 罗贝尔把第二片肉汁四溅的肉片塞进嘴巴:“唔,那都无所谓,先吃饭。” “这……那江女士那边……” “她怎么可能有事?我死了她都不会有事。”罗贝尔忍俊不禁,“她可是八十亿人里唯一的幸存者,命格比我硬,更比你硬。且安心看着吧,好戏还没开场呢。” 第2章 咆哮的布尔诺 胡斯战争,又称捷克农民战争,一场爆发于扬·胡斯受害,终结于布拉格城市陷落的,由城市市民与捷克贵族联合发动,以捷克老农为革命主力的宗教战争。 在欧洲史学家眼中,正如西班牙内战被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预演,胡斯战争也被称为“德意志农民战争”与“三十年战争”的预演。其象征性地凸显了领主与农民的根本矛盾,预言了一百年后全面爆发的三十年宗教战争,使德意志诸邦国如多米诺骨牌般灭亡,日耳曼人十不存一的残酷内战。 胡斯起义的全面战争阶段自1419年开始至1434年结束,牵涉国家成百上千,多为神圣罗马帝国东部诸侯国,惨烈而持久的重创了波西米亚王国的经济与政治,令这座一度向各国贸易输送牲畜、皮革、粮食、白银与布匹的手工业强国被打回原形,再次沦为纯粹的农业国家,使王国之名日渐名不副实,与如日中天的各个邻国对比鲜明。 公元1453年,狭义上的中世纪时期以东罗马帝国的覆灭宣告终结。 扬·胡斯的新宗教改革模式,是欧洲民族国家试图以世俗权力取代教会权力的第一次大胆尝试。 在波西米亚王国,特殊的国情与文化令当地的文化氛围与任何其他欧洲国家大有差异。作为一个西斯拉夫民族国家,波西米亚由于特殊的历史沿革,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份子,拥有类似少数民族自治区的特殊行政地位。同时,由于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机制,波西米亚国王屡次以外族的姿态君临德意志人的神罗帝国,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西斯拉夫贵族对日耳曼贵族的不满情绪,却限制了王国独立于帝国行政之外的可能。 随着波西米亚地带的手工商业日益繁荣,受到诸多帝国法律限制的捷克工匠与商人所组成的市民阶层日益不满,在水车、磨坊与铁匠铺的市井之间,声讨皇帝的浪潮一日高过一日。至西吉斯蒙德大帝时期,语言不通与经济矛盾导致的敌对情绪爆发至顶点。扬·胡斯以宗教大学校长的身份担任了鼓动革命的前沿知识分子的角色,为胡斯战争在宗教改革战争之余渲染上一分捷克民族独立战争的意味,彻底引爆了导火索。 时任教皇与神罗皇帝未能清晰理解胡斯战争的民族主义性质,最终导致叛乱一发不可收拾。 至十五世纪五十年代,王国由于多年战乱,工商业极大缩水,大量富裕市民阶层出逃,孕育捷克民族主义的经济基础已然崩塌,胡斯战争最终落幕——一切本该如此,但…… 民族主义宛如潘多拉的魔盒,一经撬动便难再合拢。 那些往日朴素的庄稼汉与农奴、怀抱高远志向的贵族野心家、不甘屈居人下的小市民,任何一方蠢蠢欲动的势力,皆足以令神罗皇帝缓和矛盾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 黑暗痛苦的世道需要一个解释,捷克人民的愤怒需要一个宣泄的目标。假如他们的统治者不代为实现这份愿望,其就必须亲自成为民族主义烈火吞噬的饵料。 波杰布拉德的伊日心知肚明。 无论出身、地位、法理乃至才能,伊日皆知自己并非捷克贵族与人民的上上之选。他统治波西米亚的最大合法性来源于皇帝的首肯,来源于那个他为之起兵反抗的敌人。 他能顺应万民之心,立于万民之上,所赖者无非“顺应民意”。他所谓的人民不仅代指统治国家的贵族、更是农民、市民、万万千千的捷克人民的民意。人民渴望他休养生息,他就一言不发地归降日耳曼人;人民渴望他起兵反抗,他便义无反顾地冲向地狱。 在政治舞台上,他是他人意志灌注的傀儡,倘若悖逆民心,死去的乌拉斯劳斯便是他的下场。 假如捷克人真的不渴望战争,他断然无法动员各地的领民兵,更无法筹集到足够大军三月战争的所需。但事实是,当波西米亚王国向奥地利大公国宣战的消息一经传出,捷克市民纷纷以极大热情捐献物资财款,贵族出人出力,市民出钱,工匠出工。人民渴望着嗜血,不惧怕牺牲,他无法拒绝人民的要求,因他本身便是人民的傀儡。 六月下旬,王国军围攻斯皮尔博城堡的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 捷克人准备的抛石机足以压垮脆弱的城堡,摩拉维亚人积攒的滚木礌石也仅是稍有逊色。 毋需总督动员,斯皮尔博城堡内的布尔诺市民自发地拆毁房屋,砸毁石磨,制造杀死敌人的武器,与残存的奥地利守军同仇敌忾。 伊日不憎恶那些咒骂他的敌人,他明白,这同样是人民的意志。心意不分高低贵贱,或许于他而言,奥地利人是抢占国土的敌寇,但于那些人而言,总督是释放他们自由的恩人,解放者(liberator)。 为保卫他们的土地和自由,摩拉维亚人已决意那些曾同属一个国家的捷克人亮出屠刀。而为履行人民的意志,践行父亲遗留的民族独立之梦,伊日同样不得后退半步。 利益与利益或可斡旋,但意志与意志的交锋必须以其中一方的陨落为结局。 21日,万事俱备的王国军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向城堡发动总攻击。 刨除派去南方阻截敌援的分队,伊日统领的是以十字军精锐为首的一万三千王国正规兵,敌方的城防军数量不过千人,不足为虑,真正需要严肃对付的反而是那支庞大到无以复加的市民自卫队。 八千人。 已经拒绝了许多市民热血喷涌地参军申请,约拿竭力将市民卫队的人数控制在一万人以下。他并不希望打压布尔诺人民的爱国热情,奈何法条规定了总督无权克扣军人的口粮,越多的士兵反而可能成为负担。 他也曾嘀咕过市民借参军挤占口粮的可能,但随着不少市民自发绝食以节约粮供,一切怀疑烟消云散。约拿低估了人们对“独立的摩拉维亚国家”这个崭新概念的热爱。只要操作得当,人民对宗教的迷信与虔诚可以无缝衔接为对祖国的挚爱。 这是他们所创造的新国家,一个公元10世纪灭亡、如今再度复国的古老概念,因自由与土地的联系成为布尔诺人心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此看来,约拿一生最值得铭记的依然是那个数年前力排众议所推行的“自由邦法案”。 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半,王国军未能如愿攻占哪怕一面城墙。 约拿没有用人数有限的城防军拱卫每一寸城墙阵地,而将阵地大胆托付与众多市民自发组建的国民自卫兵。仅有的五百精锐充当救火队的角色,随时支援每方摇摇欲坠的阵地。 下午四点半,精疲力竭的捷克士兵暂时放弃了拿下城堡的打算,缓慢退出战斗位置。 乘马远去的路上,伊日回首眺望城上,一双双疲惫却凶神恶煞的眼眸,若非意志始终受限于物质现实,他毫不怀疑那些布尔诺人会如猛虎下山般冲杀下城墙,如雄狮撕扯猎物般将他撕成碎片。 须臾,布尔诺市民扒着城墙边檐,向退却的捷克士兵极尽咒骂之能事。女人,男人,老人,甚至孩子,每个人都在尽己所能地叱骂侵略者,而那些侵略者希望地居然是统一本就一体的国家。 “万恶的斯拉夫孽畜”、“血液尽流淌撒旦的尿液”、“滚出我们的国家”…… 意志与意志的战争,昔日同为斯拉夫弟兄,血浓于水,今日冲锋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有些人选择了迈向明天的道路,与他们的旧日同胞并不同行。 大捷克王国的历史永远地结束了。 伊日·波杰布拉德默默想道。 那捷克呢? 我们呢? 第3章 强盗骑士团 在国土沦陷时外出郊游,将臣子的求援信置之不理,即便放在草台班子盛行的神罗诸侯中也是相当炸裂,但弗雷德里克他就是干了,干得脸不红心不跳,坦坦荡荡,毫无一丝心灵上的谴责。 “嘿嘿嘿嘿,你们不懂了吧,这才叫做聪明人的智慧呀。” 弗雷德里克窝在柔润的羊毛沙发里,敞开宽阔的臂膀,两腿随意地分开,将身材火热的马扎尔女郎搂入胸怀。 “呀~讨厌~” 俏丽的少女害羞地拍了下他的熊臂,嘴上不饶人,娇躯却一刻不停地涌进的想,娇嫩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弗雷德里克的脖颈。 “喔吼——” 温香软玉悄然入怀,久违的绝赞触感令皇帝下意识吹了声口哨。 在维也纳的日子糟糕透顶,负责财政的臣僚为筹集军饷煞费苦心。况且,未婚妻的姐妹时常窥视他的一举一动,为老脸计,他也不好在宫廷里花天酒地。 弗雷德里克咬牙切齿地骂道:“可恶的伊莎贝尔,看朕回来随便找个丑男人把你嫁出去!” 堂堂帝国的皇帝,年近四十尚未娶妻,困顿皇宫,连叫几个小女跳舞唱曲儿都要看首席主教和文书官的脸色,真真当得太憋屈。 偌大天下,唯在这佩斯城尚有片刻温存。 假如摄政大臣靠得住,他弗雷德里克宁愿在此地度过余生。 “呵呵,陛下喜欢就好。” 负责接待皇帝的斯利亚奇伯爵呵呵笑着。 他是尼特拉大公马修什的封臣,也是坚定的亲奥一派。 由于马修什随军出征,佩斯城内的舆论场再度被短视的马扎尔贵族把持,他们这些亲近神罗的斯洛伐克人过得愈发憋屈——尼特拉是马扎尔人对斯洛伐克的称呼,就如波西米亚是德语中的“捷克王国”一般,并不为所有斯洛伐克贵族所接受。而皇帝的大驾光临无疑大大扭转了之前的不利局面,再没有什么比一位手握实权的皇帝陛下更能震慑宵小。 弗雷德里克不愿走,斯利亚奇伯爵也不愿他走,尚在班师路上的马修什多次写信要求他,必须在他回来之前留下皇帝,双方一拍即合。 “嗯……” 一边揉搓着少女柔软的胸脯,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一边陷入沉思。 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呆在国外,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听说英伦贵族按照《大宪章》的规定搞了什么“王在法下”的宪政君主制,将心比心,换作是他,绝不愿自己的权力被他人拆分。权力就像美女,不去时刻把握,自有狡猾的狐狸翘着尾巴将其偷走。 他长期游离于宫廷秩序之外,坐看臣属在朝堂上彼此掐得天昏地暗,暗地里背着他拉帮结派,这些他都晓得,只是懒得去管。 给那些人一万个胆子,也不会有人试图挑战帝国的森严皇权。森严的等级规范是欧洲君主维系统治最有力的保证,而非某几个人忠诚与否,这是皇帝敢于放权给重臣的自信——固若金汤的体制,绝非轻易可被撼动。 随年纪日长,无论政治手腕还是个人心态,他都自认比当年初登皇位的自己成熟得多。 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会选择更稳妥的谋术处理伊丽莎白与拉迪斯劳斯。直接动用谋杀手段,既坏了规矩,又搞僵了和主教的关系,弗雷德里克至今还在后悔。 说起主教……他已经收到消息,罗贝尔带着几个亲随提前乘船返回了奥地利,留盖里乌斯统领后续大军处理回国事宜。 从摩拉维亚到希腊,帝国的两次开疆拓土都和皇帝本人没太大关系,可谓独具奥地利特色的君主离线制了。 实话实说,他难免有些嫉妒。二十一岁的全德意志天主宗座——他二十一岁时受家族荫庇成为有名无实的施蒂利亚公爵,二十五岁时吃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受邀担任奥地利摄政公爵,耗费十年青春出人头地,自以为是百年不出的奇才。每每念及自己的努力与运气于对方而言的不值一提,心中都极不平衡。但转念一想,再优秀照样得给自己打工,心中就好受了许多。 斯利亚奇伯爵站在弗雷德里克面前,深深躬身贺喜道:“陛下,鄙人听闻贵军凯旋,预祝帝国千秋万代,陛下万里荣膺。” “哈哈哈哈,好好!大公真是有个好封臣呐!”弗雷德里克心花怒放,仰头大笑不已。 很快,他的喜悦就转为了满面愁云。 “呃,对啊,我军又胜了。” 立下汗马功劳之人似乎又是他“亲爱”的小主教。 怎么奖赏? 土地?他不想增加教会的地产。财物?诺贝尔家从不缺钱。奴隶?现在哪还有合法合规的奴隶。爵位?罗贝尔已经是拥有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的荣誉称号,封无可封。 皇帝揉搓少女的手愈发大力,内心焦躁难安,“可恶,朕怎么老是赢啊?” 斯利亚奇伯爵:“亲爱的皇帝陛下,您正在烦恼吗?” “是啊,朕现在正为幸福而烦恼着呢。” “呔!” 21日,清晨。 趁着士兵还在熟睡,江天河带着一名侍女和三名近卫前往摩拉瓦河分支的一条浅小溪流。 摩拉瓦河,多瑙河右岸支流,其主干流经捷克南部、奥地利北部、摩拉维亚全境与斯洛伐克大部。摩拉维亚便是源自“摩拉瓦”的变体词,代指为“摩拉瓦河流淌的土地”。 她站在高不过半英尺的小河堤上,机敏地朝左右瞧瞧,确认四下无人,便命令卫兵去林子外警戒,独自走下河堤,站在岸边。 当然,她并不打算在这种乡下野外的河流洗澡,这是十四年现代城市生活所遗留的底线。但多日行军与连绵细雨的混合打击,已经让她的双脚处于可怕的发酵状态。腋臭可以容忍,发油可以无视,但是脚不行,脚绝对不行。 “贝尔特丽丝。”江天河呼唤小侍女的名字,“帮我拿好东西坐在那里稍等片刻。” 年仅十四岁的小侍女赶忙小心接过她脱掉的海狸皮大衣,惴惴不安地把这件足够买下她十条性命的衣服紧紧抱在怀里,细语低声道:“是,女士。” 江天河一把拽掉把腿脚沤得滂丑的高跟皮靴,抬腿跃进小溪,踩着凸出水面的石头蹦来跳去,半个月没有洗过澡的她登时兴奋地大声叫喊: “哇——贝尔特丽丝你看——有鱼啊——” “小、小姐!” 贝尔特丽丝惊慌失措,想要去帮助在她看来陷入危险的主人,却不敢轻易放下怀里昂贵的衣物,只得在原地转着圈圈,泪眼婆娑:“救、救命啊,有没有人能帮帮忙呀——” 忽然,大道旁阔叶林传出一阵窸窣的轻响。 “谁?我听到有青葱少女求救的呼喊!” 贝尔特丽丝下意识看向声音来源,一道黑影紧跟着声音激射而出,重重落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埃与落叶。 她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清来人——一个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贵族青年。 不对,贝尔特丽丝虽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商人之女,但她跟随江天河的两年间也结识了不少鼻子焊在天上的高傲贵族,对贵族而言,代表家族荣耀的纹章必须缝在衣服最显眼的胸前,但她没有在青年人胸前看见任何标志性纹章,可对方确确实实穿着一般只有贵族才配的绸锦华服,唯一能说明这一情况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贝尔特丽丝连忙向他鞠躬:“尊敬的骑士扈从阁下,可以请你帮忙把我的主人救上来吗?拜托了!” “啊、啊?为什么一眼就被看穿了?”青年看上去比贝尔特丽丝更加手足无措,“可恶,明明那老裁缝说是天衣无缝的。” “请、请不要在意那些!” “哦哦哦,对,我要英雄救美,呼……”他深呼吸一口,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呵: “那边的富二代大小姐或者美丽的异国公主,请停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就来拯救您,请您在之后给予在下一个追求您的机会,对了,我的名字是冯——啊!” 从高跟皮靴下拆掉的配重块直直砸中青年的脸庞,后者僵硬的躯体缓缓倒下,露出一张难看得几乎可以挤出水来的俏丽面孔。 “什么富二代?” “老娘是富一代!——人呢!” “刷拉拉。” 三名卫兵宛如三只鼹鼠,从灌木丛后探出脑袋,等待他们的是江天河被打搅兴致的满腔怒气:“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肃清附近的行人了吗?这家伙是从哪里来的?” 第一名近卫兵低头下看了看,摇了摇头。 第二名近卫兵皱起眉头与嘴角,缓慢地摇了摇头。 第三名近卫兵在看见青年的装束后讶异地瞪大眼睛。 “你!” 江天河指着他的鼻子:“对,别把眼睛扭开,就是你,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卫兵老老实实地站起身,如同被老师质问的学生般小声答道:“是,他好像是龙骑士团的成员,我在军中见过他。” 两刻钟后,带着一腔怨气杀奔全军驻扎的磨坊,江天河一脚踹开拉瓦尔大团长的屋门,用打铁锻炼出的可怖臂力拖着青年扔到他面前。 拉瓦尔大团长惬意地卧在一章名贵木材打造的木椅里,时不时触摸几下。在他败尽家财前,他也曾拥有这样一把舒适的座椅,直到在一场赌博中输给了一个该死的犹太放贷人。 他瞥了眼江天河抛下的青年,无趣地清理指甲缝间的黑泥: “冯德莱恩,上帝保佑,你那张破嘴终于让你得罪上老夫也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他把黑泥随意抹到椅子底下,抬眉看向天河,“江女士,毋需挂念老夫和骑士团的脸面,出门东走三十米即是教堂公墓,好走不送。” “喂喂喂!老头子!别抛弃我啊!” 被捆成粽子扔到地上,被老团长称为冯德莱恩的青年大惊失色,在被士兵二次拽起前剧烈挣扎起来:“女士!夫人!女王!我方才绝没有轻薄的意思,我只是想救了你以后赚笔外快啊!我图财不图色啊!” “真的?” 江天河狐疑地挑眉。 图财不图色,这样的说法对她这样财富自由的大商人而言实在难以理解,用中国初中语文教材里鲁迅的话来讲,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阶级障壁了。 “这点我倒是可以替他保证。” 拉瓦尔翘起二郎腿,耸肩摊手:“不怕您笑话,本团是耶稣基督降世以来最贫穷的骑士团,没有之一。连老夫的家族都已破产,团员自然没有稳定收入,家中老小生计各凭本事。冯德莱恩选择用合法手段赚取服务金,这就已经超越本团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成员了。” 换而言之,骑士团从前主要的营收来源是:剪径。或用大路一点的话讲,强盗骑士。 “我的侍女说他只是个侍从而已,侍从也能加入骑士团吗?龙骑士团就没有几位正经骑士吗?” “骑士团目前的正规贵族仅有老夫一人,曾经的萨尔堡男爵,某种意义上,其他所有人都是老夫的扈从。”拉瓦尔不无得意地说道。 江天河扶额: “我到底雇佣了一帮什么穷鬼啊……” “穷?nein、nein、nein。”拉瓦尔摇晃着手指,“骑士团的事儿怎么能叫穷的,为天主无私奉献身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美德,节制更是其中最具代表的正义之举……” “富人节制才叫节制,穷鬼节制就是单纯的贫穷而已吧,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女士,您的话太伤人了,作为曾经富裕过的冯·萨尔堡家族族长,我必须说:您说的太有道理了。但我们就是穷,穷得痛彻心扉,又能怎么办呢?” 第4章 夜袭 入夜,各营各军结束了晚点名,精神紧绷了一整天的伊日一头栽进柔软的毛毯,发出舒爽的呻吟。 被家庭与事业的双向压力混合双打,稍有些风吹草动便会压垮脑中最脆弱的那根弦,怀疑世界、唾骂命运、厌恶一切,这就是三十三岁的老男人。 在木板床上翻身钻进毛毯,刚准备享受片刻孤独时光,伊日的房门就被人敲响。 靠在砖墙上,他慵懒地问了句“谁呀”,沉闷粗隆的嗓音便透过木门传入耳畔:“陛下,是我,莫伊米尔。” “进来吧,我还没睡。” 木门推开,身长八尺有余的高大男人站在屋内,两米五高的天花板竟显得过分的狭小。 伊日在床上坐直身躯,直视对方有话有讲的眼神,颔首示意他可以畅所欲言。 莫伊米尔得到首肯,无数难言话语登时喷涌而出:“臣下或许鲁莽,但许多人今日对您今日的表现有意见!” “啊?”伊日愕然。 “陛下!请听我一言!” 莫伊米尔撩起袍拖,一屁股坐在地上,轰隆隆的嗓音响如雷霆:“我等随您一同反抗维也纳的暴君,不辞辛劳,无惧牺牲,人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您却当众屡出颓丧之言,仿佛我军败局已定一般,既动摇军心,也不尊重我们这些把头绑在裤腰带上追随您的战士,臣私下认为这并非人主所当为。” “啊,原来是这样。”伊日如梦初醒,劝解他道,“别担心,莫伊米尔,你知道我向来喜欢提早作最坏的打算,经验也证明,多想想非是坏事。” “不!陛下!这就是坏事!” 莫伊米尔高声道。 “自普热米斯尔王统治的时代起,我们祖先世代渴望的捷克王国的伟大复兴,绝对不容许失败!” “陛下!您每每遇艰难便斟酌后路,出力七分自留三分,但当下我军需要全力以赴!需要不成功便成仁的勇气!请您摒弃那些经验和习惯,专心面对战争,不要令众人心寒!” “是、是是。”伊日痛苦地捂住耳朵,莫伊米尔的大嗓门震得他的耳膜疼痛欲裂,“我知道啦,放心吧,我可不打算未战先怯。不过说不定局势尚有变数,你也得容我耐心考虑。” “陛下!还有您的乌鸦嘴也该收敛收敛——” “军情急报——军情急报——” 嘹亮的嗓门伴随着戛然而止的马蹄声自屋外传来。 一阵噔噔噔的急促上楼梯声过后,风尘仆仆的边境巡逻官出现在二人面前。 “陛下,边境紧急军情!” 伊日挥手令他上交军情文书,一边撕开信封,一边询问道:“哪国边境出事了?” “是波兰。”边境官紧张地答道,“我国潜伏在边境城镇的密探回报,克拉科夫城中正在筹备波兰国王的凯旋庆功宴,波兰与立陶宛的上千名贵族都收到了邀请函,陛下也在受邀之列,使节大约两日后便会抵达布拉格。” “什么?” “不好!” 莫伊米尔与伊日脱口而出。 前者立马关紧大门与窗户,令门外卫兵搜索附近可能存在的窃听者。 后者紧张地咬着手指甲,双腿蜷缩在身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妙不妙不妙。” 伊日掰着手指盘算,神态阴晴不定。 “使节两日后就会抵达布拉格?克拉科夫距离布拉格少说也有二百多英里路程,也就是说,使节至少昨天就已经出发,至多前天。这么说来,波兰的卡齐米日大约也已在回国的路上。连波兰人都回来了,奥地利人的归来也就在须臾之间——莫伊米尔,看来灾难又一次被我不幸言中。我的那个老对手,现在说不定已经坐在维也纳的霍夫堡里阅读我们这段时间的动向报告了。” “陛下,已不是坐等穷途的时候!”莫伊米尔单膝跪下,铁拳撑地,“趁今夜敌军毫无防备,请允许属下率军夜袭布尔诺,一战定乾坤!” 夜袭,非常不符合伊日妥善为上的用兵之道。但是,符合如今迫在眉睫的紧张形势。 捷克军队已经截断了布尔诺与奥地利间的交通要道,基本占领了波霍热利采以北的摩拉维亚。现今,唯有拔掉布尔诺这颗嵌在腹地的钉子,伊日散去各方守备的各部队才好尽早会师,趁敌军归国人马整合完毕前强迫其进行劣势决战。 “我的那个老朋友,在对付实力相当的对手时似乎还未失过手。”伊日咧嘴笑道,“对付弱势的对手,往往手段更加残忍。” 莫伊米尔扬起高傲的头颅:“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对上我们勇敢的捷克战士!” “那你想用天灵盖碰一碰他的黄金剑吗?” “还、还是算了。”莫伊米尔缩回脖子,“陛下,我这便去征调夜袭兵马,赌上家族的荣耀,势必凯旋而归!” “去吧。”伊日仍在咬着手指,内心盘算着其余方案,“我的王室禁卫团任你挑选,我相信你的英勇,绝不会令我失望。” “是!” 深夜,约拿被总督府房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拉迪斯劳斯就被安置在隔壁休息,他的病尚未好透,约拿记得自己应该已经下令,除非紧急军情,否则不可喧嚣。 他带着满肚子狐疑和起床气,打开房门的一条小缝。迎面而来的五人,一人是雷纳德伯爵,三人是士兵,还有一人浑身是血,被士兵五花大绑押解至此,嘴巴被白布堵住,防止其咬舌自尽。 雷纳德·冯·恩斯滕伯格,摩拉维亚的本地贵族,本是博罗诺夫安插在摩拉维亚的眼线,获得了弗雷德里克皇帝的默许,监督“教会派”的约拿在总督任上的一举一动。 在布尔诺大军来袭时,不少摩拉维亚贵族趁翁德雷突围时趁机逃亡,但雷纳德选择留下与城池共存亡,倒是令约拿对其改观不少。这段时间,雷纳德也算倾尽家财,救济灾民和奖赏士兵都有他的身影。就像无数获得了土地与自由的自耕农不愿新祖国灭亡,在维也纳宫廷身居高位的雷纳德也不愿回到过去仰人鼻息的日子——捷克士兵只需架上几道哨卡就可逼他任人摆布的日子到头了,摩拉维亚人也要阳光下的土地和自由。 在这一点上,雷纳德与约拿有着共同语言。自由自有其代价,要么流血,要么散财,没有天上掉馅饼的自由,当下正该是他为新祖国流血散财的时候了。 “总督阁下。”满头大汗的雷纳德指着被俘者的脑袋,兴奋地说道,“我在城南率骑兵营截杀敌人时,抓获了这个从东方来的探子,拷问出了重要的情报!” “快进来详谈!” 约拿拉开大门,请众人进入卧室。 五分钟后,雷纳德说得嗓子冒烟,端起桌上剩下一半的不知是谁的水一饮而尽。 约拿难掩喜色,第四次向他确认道:“你说的是真的吗?波兰人大张旗鼓地宣布凯旋,我军也已经在班师回国的路上了?” “哈,千真万确!”雷纳德长出一口气,“上帝保佑,坚定守住真的有办法。” “这应该是波兰人故意放出的风声,波兰人一定是知道波西米亚人不宣而战的消息,故意令其提高警惕。”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约拿依旧冷静地分析着情况,“我断定伊日之后一定会加大攻城的力度,我军难以奇袭取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便宜的仍是坐山观虎斗的波兰人——雅盖隆家族的卡齐米日并非等闲之辈,宗座大人小瞧他了。” “是的、是的,不要奇袭。”雷纳德连连点头,“士兵们在夜色中难以视物,你我也不是宗座那般人物,还是稳妥为上,何谈奇袭呢?” “夜色……奇袭……夜袭……是了!说得好雷纳德!” 约拿激动地站起身,带倒了身下的椅子。 “快,快去集结部队,波西米亚人一定会夜袭!挡住他们,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了!” 第5章 武装传教 23日,历经多日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罗贝尔乘坐贝尔纳多的私人车驾回到首都。 这条从的里雅斯特前往维也纳的道路,在十字军期间已经被他们走得娴熟自然,路上的匪盗也早早由专业人士清理干净。 期间所流的鲜血,于二人这等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而言不足为道。事实上,为了防止素来妇人之仁的某人表露不满,主导肃清工作的恩里克甚至没有遵循诸事上禀宫相的规矩。 熟悉罗贝尔的人都知道,这是位骨子里不喜惩戒他人的“好人”,而“好人”二字在擅长斗争的眼里往往约等于好糊弄。 返回首都,二人没有得到任何形式上的豪华接待,甚至在拿出证明身份的权戒前,护城官不敢确认二人的身份。罗贝尔的仓促归来并不在计划之中,按照他向中央汇报的工作进度,他目前本应随行至塞尔维亚领地的奥军一同行动。 多亏主持城防工作的雷恩·冯·维根斯特堡曾与法罗有过一段正副级之缘,熟悉罗贝尔的面貌神态,这才为他开闸放行。 一进入城堡,他不敢稍作耽搁,立刻命令贝尔纳多的马车夫全速驾车冲向霍夫堡皇宫,通过人流密集的狭窄道路,马车沿途创翻了三个早点铺,两个市政厅新近安装的公共垃圾桶,还撞死了一条狗,撞伤了两人。 换作多年前,罗贝尔一定会为此内疚不已,即便在他们之后的贝尔纳多一定会妥善安置和治疗伤者,他依然做不出为私事伤害他人的可耻行为。 成熟往往并不带来人格上的成长,也许是对苦难的习以为常,也许是身份地位上的转变,当拥有“补偿”任何受害者的权力,当动用权力解决争端成为习惯,他已不再如往昔那般珍爱每一个具体的生灵。 马车一路疾驰入霍夫堡皇宫,当年因伊丽莎白夫人之死而大肆处决卫兵的恐虐余威仍在,门口的卫兵在远远望见教会与德意志宗座的标识后惶恐地推开大门,让马车得以丝滑顺利地入内。 “对不识好歹的下等人,震慑与恐惧常常比礼遇厚待更加省时可靠”,罗贝尔至今不认可格热戈日的这番话,但不得不说,他的话在少数情况下确实为他节省了不少口水。 由于他回国之仓促,当他斥退左右卫兵,迈步踏入宫殿中央区时,正在政务厅处理国内公务的恩里克满脸迷茫,一头雾水。 贝尔纳多用简洁明了的语言将他们的来意说明清楚。 “最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支规模不低于六千的主力部队,前往摩拉维亚执行特别军事任务。” 想也不想的,恩里克断言拒绝:“绝对不行,城防军事关重大,未经陛下同意不可轻易调动,宗座大人难道忘记当年的维也纳之乱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调用城防军了?” “那,城中仅有的一支部队,前代王室留下的龙骑士团已被江小姐带走。”恩里克为难地说道,“就算您再怎么逼迫我,连您都无法凭空变出一支部队,在下一介凡夫俗子实在难有所为。” “是吗……” 站在恩里克的书桌前,罗贝尔沉吟半晌。 良久,他似乎想出了办法,对前者道:“我不需要你给我调遣军队,只需要你同意我的出兵申请即可。” “这……恕我直言。”恩里克顾盼左右,小声说,“江小姐虽然从未指挥过战斗,但曾效力于帝国正规军团的拉瓦尔大团长也随军出征,其军力加上摩拉维亚的本土守军,短时间内坚守不成问题。” “我不要。” “啊?”恩里克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任性”的回复,这让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您说什么?” 罗贝尔重复一遍:“我说,你的建议很不错,但恕我拒绝。” “我这辈子最恨别人在我背后捅刀子,尤其是对那些认不清形势的狂徒,同情他注定的失败,但更愤恨其不自量力,浪费我宝贵的时间。”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波西米亚人公然挑战陛下权威,威胁帝国的稳定与统一。他们的领袖,波杰布拉德的伊日,曾是胡斯圣杯派领袖,我有足够理由怀疑这场战乱是胡斯遗毒的延续,教会有义务不惜一切代价扫灭异端,隶属于维也纳教会的八百名教团战士与三千两百名忠诚信徒将遵循‘自愿原则’,前往摩拉维亚参战平叛,彻底肃清捷克叛贼独立的妄想。” “呃,呃……” 罗贝尔的官方辞令一套接着一套,恩里克听得恍恍惚惚,回过神来时,自己不知何时已在出兵申请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苦笑着将签署的调遣令交还与对方,由衷地赞叹:“不愧是您,假如不是我了解您的身世,还以为您是哪位资深执政官的后代呢。” “那你也该明白:野路子未必不如专业户。”罗贝尔得意地晃着调遣令,“事不宜迟,我要立刻出发,麻烦照看一下我的随从,他们就在城内行辕落脚待命。” 大步流星地走出行政办公室,他俯首闷头往外走去,但一头便撞见了此行最不愿遇到的家伙。 “宗座大人怎的唐突回家,没有通知小女子?” 伊莎贝尔与两名侍女堵在房间外,笑脸盈盈地翘首以盼,似乎等待已久。 她那满溢而出的火热情绪刺得罗贝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向左侧行一步,说了句“我有急事”,便要绕过她。 但这位意大利青年的狼狈逃避根本躲不过热情似火的伊比利亚女郎,伊莎贝尔只是绰约多姿地抬起白臂,轻而易举地拦住了:“别急着走嘛,我有那么让你害怕吗~” “我有急事,放我过去,有什么无聊的要求等我回来再说。” 他这辈子最不擅长对付女人和小孩,说不定是因为二者在道德上是唯一不好动手的对象。在安科纳时,他就差点被江天河的一意孤行害死,到了如今,伊莎贝尔的屡屡纠缠令人不厌其烦。 他不否认被女人追得四处乱跑也勉强是种精神上的享受,但当精神无法转换成现实,一切只剩下痛苦和挣扎——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给和尚读爱情故事更残忍的事吗? “别诱惑我了。”他不知道第多少次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我仍然是主教,说不定你还有机会,但我已是宗主教,向前一步便是枢机,我此生注定奉献给神明。” 虽然他不信世上有个耶和华,奈何世人相信,他便不得不回应世人的想法。 “三条腿的鸽子没见过,难道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何必非得是我呢?” 不满伊莎贝尔的监视和打小报告行为,弗雷德里克皇帝不止一次在罗贝尔面前提过要赶紧把她嫁出去的想法,罗贝尔很赞同,但问题是:“您的效率能不能高一点?”别再让她在他面前转悠了,这根本不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单身男人撑得住的。 杀了我吧。 “好吧……” 伊莎贝尔的热情缓缓消散,她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油然而生的遗憾与释然。 “不得不承认,你是小女子见过所有男人当中最具自制力的,也是所有自制力强的人中最具魅力的。没能征服你的心或许将会是我的终生遗憾——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哦?” 罗贝尔挑眉,沉默片刻,最终忍不住好奇心问道:“离开?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你其余的家族成员不欢迎你,你又不放心莱昂诺尔的幸福,准备在维也纳度过余生吗?” “是啊,但我也说了,是‘准备’而已。现在计划出了变故” 伊莎贝尔叉腰挺起胸膛,尽情展示婀娜多姿的躯体。 罗贝尔差一点又看直了眼睛。 “好看吗?”伊莎贝尔颇为得意。 容貌、身材与气质所组成的吸引力本就是女人资本的一环,能令如此优异的异性都为之倾倒,说是人生大胜利也不为过。 他轻咳:“咳,红粉骷髅。” “喜欢看就多看看吧。”伊莎贝尔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连罗贝尔都看不透这个女人的心思,“下次再看见这样热情温柔的我,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罗贝尔:(ΩДΩ) “干、干什么了?” “没事,该说的都说完了,该道的别也道完了,我今天就走。” 她甩开裙子,脸上带着轻松和洒脱的笑容,脚下生风,步伐写意,转身与侍女扬长而去。 “再见了,小主教。” “再见。”待他走出,罗贝尔小声说,“永别?” 继续向外,在走到皇城大门前时,罗贝尔假装随便地向战战发抖的卫兵问道:“伊莎贝尔真的要回葡萄牙了?” “是、是!”卫兵大声回答了他的问题,“布拉干萨女士说,发生了重要的大事,所以她必须返回家族,近日就会离开帝国了!” “哦……是吗……” 罗贝尔低声自言自语。 “还有,声音太大,吵到我耳朵了。” “噫!!!”卫兵顿时尖叫起来,抬手对自己的双颊扇着巴掌。 “对不起主教对不起,属下有罪!” 啪! “属下有罪!” 啪! “主教饶命,属下有罪!” 啪! “……”或许气质上的威慑太强也不是件好事,如果卫兵能表现出爱戴而非恐惧,他现在低落的心情会更开心些。 为了弥补之前的过错,他掏出两枚金币,一如当年贿赂卫兵一般,抓住了他自我掌嘴的手,塞进他的掌心。 “给。”他尝试模仿伊莎贝尔最擅长的热情笑容,对卫兵笑了笑,“去市场买些好吃的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他走远后,愣神卫兵的同僚赶忙凑了过去,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天呐,那个可怕的主教大人居然没有责怪你,还给了你两弗洛林的奖励!”其中一名见识过获罪卫兵受其极刑的卫兵震惊地说道。 “说不定主教没有你说的那么吓人呢?”另一名后来才进入皇城警备队的年轻人笑着道,“我看大人和咱们差不多嘛,我向乡亲问路的时候也会赠几枚格罗申呀。之前对咱们大发神威,说不定是牵扯到什么朝堂上的争端吧。” “或许吧……”收获两枚金币的奖赏,那名卫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嗨,这跟我月薪三百格罗申的又有啥关系?走!兄弟们,咱们喝酒去!” “好兄弟!” “走走走,哎,那边那个,别看书了,喝酒去咯~” 迷迷糊糊之间,罗贝尔绕过刻在dna里的三条街道,向东北方直行,不紧不慢地溜达到圣史蒂芬大教堂。 维也纳的两座大天主教堂,圣·伯多禄大教堂与圣·史蒂芬大教堂,都是属于维也纳教会的财产,同时也是奥地利教会行使神职与办公的行政中心。 前者由于兴建过早,风格严重受古罗马的白石柱风格影响,而后者兴建较晚,且在十四世纪左右遭大火烧毁过一次,改建后加入了更多哥特式建筑风格,因而更受喜爱前卫艺术的罗贝尔欣赏。 自他主持维也纳教会以来,一直以圣史蒂芬大教堂作为弥撒和办公中心,一次都没有带圣伯多禄大教堂玩,还因此收获过对方教堂司铎的投(吐)诉(槽)信。 若非圣史蒂芬的牧师由于靠近主教而在受贿和兜售超额赎罪券上被管理得更严苛,日子事实上比圣伯多禄的牧师更加倒霉,怕是对方早就抢着要造反夺权——果然,日耳曼人的性情总是折中的。 “宗座大人——” 第6章 自私与沉重之爱 刚刚走到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双开铁栅栏门附近,教堂二楼打扫卫生的小神甫学徒便大声嚷嚷起来:“大家!宗座大人回来了!” 唰啦! 嘭! 小学徒话音未落,罗贝尔一个大步冲刺冲进铁栅栏门,反手将其锁死,防止自己被看热闹的市民堵在外面进不了门。 他恶狠狠地瞪了眼那个小孩,对方吹着口哨假装没有看到他,转身便躲到了石柱后面。距离过远,他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不过就算看见了,以他的性格多半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了涉及原则性的问题外,他几乎从未惩罚过犯小错的神职人员,因为懒。 听到学徒喊声,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大门被十数名黑衣神甫推开。 众人争先恐后地奔跑至他面前,菜市场一般的尖叫声与喊叫声顿时响彻耳畔。 他竭力地挣脱人群,尽量避免自己的巨力伤害他人,最后,经过十分钟的“血战”,他终于将左脚踏进圣殿正门。 而在人群之后,数月不见的艾伊尼阿斯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主座上等待着他,脸上带着奸计得逞的缺德笑容。 “哟哟哟,这不是我们不可一世的奥地利宗座大人吗?” 他阴阳怪气的话语成了大教堂正厅内唯一的声音。 “怎么被区区几个牧师弄得如此狼狈,这点人在战场上哪怕翻一番也不够您打的吧?” “你也知道是战场上,难道你要我把自己热情的属下打跑吗?!” 挣脱束缚的罗贝尔进入正厅时,原本整齐白净的教袍被扯得失去形状,头发宛如乱糟糟的鸡窝纠在一起,气鼓鼓地瞪着这个阴谋得逞的家伙: “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下的命令!老登!五十岁了还这么不正经,活该一辈子都得不到救赎!” “得不到救赎”,这种诅咒在虔诚基督徒耳朵里的伤害不亚于一句m”。但话落在艾伊尼阿斯,落在这个背着上帝偷偷娶了老婆还生了女儿的“叛律者”耳中,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更不强,泛不起一丝波澜,他甚至有点想笑。 “好了好了,不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今天来意我已经猜到了大半,怕不是偌大黑手又要伸向我心爱的教团军了。”艾伊尼阿斯笑容满面。 罗贝尔气鼓鼓地坐在他旁边的位置,呆愣愣地直视桌子上的水杯和酒壶。 艾伊尼阿斯收起笑意,翘起了二郎腿:“怎么?你看上去心情好像不太好?遇上什么糟糕透顶的事了?失恋了?” “怎么会,只是突然有个老伙计莫名其妙地就要走了,我有点不习惯。” 罗贝尔端起桌上空空的水杯,摩挲着边缘粗糙的木头纹理。 “原来如此。”艾伊尼阿斯点点头,“所以,你不舍得他们吗?” “为什么就默认是女人了?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罗贝尔不满地把水杯砸在桌子上。 在高地德语中,“她”和“他们”的单词都是“sie”,在s大写时还可以表示为“您”。 “我是说''他们''。”艾伊尼阿斯用拉丁语重新强调了一遍,“不过看你的表现,要走的九成九就是女人,而且我还知道是谁,伊莎贝尔·德·布拉干萨,我知道近日要离开维也纳的人只有这么一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一直希望陛下把她弄走嘛,弄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怎么这会子又自顾自伤心起来了?” “伤心?放屁!这世界上什么都不能让我伤心。” 罗贝尔骂了句意大利脏话,可以的话,他本来想试试江天河教他的中文脏话,比如“nidayede”。 “我只是。”他顿了顿,斟酌了下语言,“我只是不喜欢习以为常的生活被颠覆的感觉,我当然不能接受她的追求,这甚至已经给我造成了许多麻烦。” 艾伊尼阿斯揶揄他:“你是不能,还是不想?” “你大爷的,哪儿来的废话。”罗贝尔如愿以偿地爆出中国粗口,“你以为我不想像你这样的人生赢家一样自由自在,妻女俱全吗?我只是不敢!该死,你根本不知道多少人想掀翻我的地位,把我取而代之,我在这里无根无基,如果教皇因为我违反戒律而处罚我,我唯一的合法性也会破产,我根本不能也不敢把口实交给别人,不然我早就向全世界所有的未婚女性求婚了!混蛋!” “包括我可爱的女儿吗?!” “如果我是加布里埃拉,现在就会杀了你这个卖女儿的混账父亲,我发誓。” 罗贝尔比出代表善意的中指。 “好吧好吧。”艾伊尼阿斯双手作投降状,“我理解你了,比起目前的权势地位,你选择压抑感情也是无可厚非,那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难道要她等你一辈子?拜托,爱情热情耗尽的速度比冬天烧的木炭还快,她能如此热情地追求你这么多年,换作我早就缴械投降了。还有天河,她陪在你身边快有十年了吧,你居然真的碰都不碰一下。说真的,你比尼古拉更值得教皇的大位,我艾伊尼阿斯·西尔维奥·比克罗米尼实名支持你接替教皇之位。” 罗贝尔大惊失色:“什么?难道教皇冕下也——” “嘘。”他手又作嘘声状,“都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你猜为什么我跟已故的尤金冕下还有尼古拉冕下的关系好到背叛戒律也能担任主教之位?” “什么?!尤金也干了?!” “而且我们都喜欢大波浪金发前凸后翘的德意志女郎哦。” “草!” 五分钟后,亲眼见过白袍人展现神迹的罗贝尔终于从震撼中恢复过来。 他对教会如果还有半分滤镜,在这五分钟内也碎得不能再碎。从这一刻起,他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当然,是相信神明确实存在的中世纪特色唯物主义战士。 回归正题。 “可以的话,我希望我认识的人永远留在我身边,朱利奥雅各布也好,天河也好伊莎贝尔也好,还有约拿和大家,还有你和加布里埃拉,哪怕是不那么熟悉的恩里克和贝尔纳多,我也希望日子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一边说着,罗贝尔一边用力摩擦木水杯。 艾伊尼阿斯坐在他旁边,余光瞥见他眼眶里打转的细小泪珠。一个连战争都不惧怕、年纪轻轻就官运亨通的青年人,却在这样的问题上始终迈不开步子,不由在心中喟叹一声。 他也有过这样的年纪,不舍得人生中的每个过客匆匆离开,希望时光永远定格在最幸福的瞬间:他、尼古拉、还有已故的尤金冕下,三人在佛罗伦萨大会上挥斥方遒,怒斥各国政要,数落得对手唉声叹气。胜利后结伴返回罗马,带回一次又一次辩论胜利的捷报,妻女在家中等待为他的胜利喝彩,年幼的女儿身高才到他的小腹,会抱着他的大腿喊“爸爸真厉害”,年轻貌美的妻子轻轻亲吻他的脸颊。夏季的热风伴着牧草的清香拂过罗马小镇的天空,挥汗如雨的勤劳镇民在他骑马经过时热情地喊上一句“那不是罗马的比克罗米尼大人吗”,他则大笑着与他们闹成一团。 那段日子多么潇洒而快活啊。 如果时间不流动,尤金冕下便不会与他们阴阳两隔。如果时代不变化,他一定人在罗马,和没有当上教皇的尼古拉日日结伴出游,那时的他会还叫“托马索·巴伦图切利”,和他没有上下级之分,只是个舌尖嘴利的友人。 日子该会有多么潇洒而快活啊。 “我也知道这不可能,况且假若他们留下,我反而可能不会那么重视和珍惜他们,但我真的不能接受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离开,好像离开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我的一部分似的。” 箍住木杯的铁丝被他用巨力一根根扭到歪曲,他必须一直仰着头,防止泪珠不经意间从脸颊滑落,让艾伊尼阿斯看了笑话。 “我知道有时候离开并不是坏事,约拿离开后在总督任上大展拳脚,也实现了自己的抱负,如果不是我的请求,或许做个富家翁对朱利奥和雅各布反而更好,至少无需跟随我南征北战而被迫与妻儿分离;跟在我身边也不一定是好事,贝弗利遇害的时候,我根本毫无察觉,伊丽莎白夫人也是,这一切都糟透了。但我宁愿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在我身边就很好,可我也做不到时时刻刻陪伴每个人。他们不是我的附庸,谁都不该是任何人的附庸,这样想的我自己反而没做到把身边人当作独立的人看待,我只是舍不得,或许永远没法舍得——比克罗米尼,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所以才总有人会一个接一个离开,一定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你只是小时候没有这样多的人陪伴,抓住风筝的线便舍不得放开手任其高飞。”令他惊讶的是,艾伊尼阿斯没有趁机挖苦他,反而也开始“陪”着他对水杯“上下其手”。 一双苍老而火热的手掌按在罗贝尔的双手背上。 “我知道格热戈日主教是你的养父,但作为主教工作繁忙,想必没太多时间与他聊些有的没的。天河跟我聊过,她说你自称小时候在神学院成绩优异,但人缘差得惊天地泣鬼神。我想这是你不屑于和某些人为伍,被捏造了不太好的名声的缘故。” “他大爷的工作繁忙。” 罗贝尔用哭腔骂道。 “那个狗东西整天忙着玩女人和贪污腐败,工作都是我替他做的。” “啊,那怪不得你当主教如此有经验,呃,真不知是福是祸……总之,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这是一个关于锡耶纳的大大的一家人的故事。” 艾伊尼阿斯伸出食指,和煦的语气令罗贝尔很快沉浸入他讲述的那个世界。 “数十年前,大约五十年前?一个锡耶纳的穷困潦倒的庞~大~家庭里,妻子生下了丈夫的第十八个孩子。真是庞大的家庭,以至于明明拥有贵族的家业和头衔,这家人却过得拮据困窘,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尝到肉腥味,成了其他贵族眼里的笑话。” “这家人的生活如此困苦,没有钱雇佣保姆或管家,于是母亲不得不一个人照看十八个孩子,把一份母爱平分到十八个人身上,生活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这位伟大的母亲自然难免犯一些初为人母的失误,比如,对其中某个调皮叛逆的坏小孩恶语相向。” “失去家庭的滋润,某个坏小孩开始在镇子里四处窗户:他攀登别人家的院墙,结果差点从上面摔下来摔死,又挑衅农夫家的老耕马,却被一脚踢进了粪坑,回家时又挨了母亲一顿恶毒的臭骂。” “假如日子就这样过去,故事平平无奇,十八个孩子在父母去世后分家离开,彻底沦为平民。那个长歪了的坏小孩则用仅有的财富去赌场舍命一搏,最后如死狗一般被扔进臭水沟,结束可怜可笑的一生。但命运和他们开了一个小玩笑:一场可怕的瘟疫带走了这个可怜家庭的十六个孩子,或许是自小玩闹锻炼了强大的体魄,那个坏小孩赫然在列,成了幸存的两人之一。” 说到这,艾伊尼阿斯根本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他笑得十分纯粹。 “真是好死!贫寒交加的家庭登时富裕起来!甚至能将两个孩子都送进大学,坏小孩于是得以进入佛罗伦萨大学的法律系就读,这在过去根本无法想象,但这就是命运的奇妙之处,或曲折,或颠簸,命途总会推动世界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在大学里面,坏小孩爱上了诗歌和写作。区区二十多岁的家伙,就妄想着书写一篇自己的自传,却把本职学业抛在脑后,几次险些肄业。磕磕绊绊,就像一棵被压在石头下的嫩芽,坏小孩艰难成长着,而他也发现了自己的第一个坏毛病——他喜欢别人的老婆。” “噗嗤。” “别笑啊!故事这才进入高潮呢!” 艾伊尼阿斯一拳敲在罗贝尔脑瓜上,把他的眼泪又敲了出来。 “坏小孩一开始很痛苦,他认为自己堕落了,背离了神的道路。他质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究竟哪里做的不合神的心意,才令他轻易受到撒旦的诱惑。但好在,他是个叛逆之人,很快将堕落的责任归咎于神的不负责,在大骂神明一番后,就此与自己的缺憾和解。慢慢的,随着对哲学这门学问的探讨,他开始明白,他对爱情的追求中掺杂了对亲情的渴望,他需要的不止一个爱他的妻子,还是一个爱他的老妈。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见罗贝尔陷入深思,他接着讲述道:“时光飞逝,大学毕业后,坏小孩已经成长为坏青年,他不愿回到锡耶纳那个没有爱的家庭。恰好,据说是为了阻止北意大利各城邦退出神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巡游至锡耶纳一带。坏青年趁机投奔巡游队伍,凭借独特的气质和才华获得皇帝青睐,成为了他的私人秘书。” 艾伊尼阿斯无奈摊手。 “后面的故事,看你的表情,你大概都知道了。” 罗贝尔抹去眼泪,破涕为笑道:“当然,那个坏青年后来帮着皇帝在巴塞尔公议会上大放厥词,气得教皇冕下差点当场薨逝。没想到他在会议后居然会毫无征兆地跳反,成了罗马教廷的走狗,还和下任教皇关系匪浅,最后又跳回到皇帝身边,简直匪夷所思,弗雷德里克每次会见你之后都要和我念叨一遍这个故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怎么做到的不重要,你可以理解为,所有人都倾慕我的才华。” 这个四十八岁的酷老头打了个帅气的响指:“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明白这个故事的内涵。罗贝尔·诺贝尔,和过往和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选择了归咎于上帝,成为不折不扣的叛律者,但我的经验无法适用于其他人。你必须与自己的记忆和解,或者用新的幸福将痛苦的过往覆盖,这都由你决定。我们不可能真的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顿一生,你我都必须向前看。当你失去了什么,未来一定会有更美好的事物等待着你,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我明白了。” 罗贝尔彻底停止了哭泣,起身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您的不吝赐教,我会用一生去践行您教会我的道理。” “嗯~”艾伊尼阿斯对他的彬彬有礼满意到脸颊通红,“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提亲,我马上就可以做女儿的思想教育工作,保证三天之内洗香香送至你床上。” “……艾伊尼阿斯。” “怎么了我的好女婿?” “每当我想尊敬你些,你便开口说话了。” “我这不是看气氛太沉重了,让圣母玛利亚看笑话嘛。”他指着身后巨大的圣母石雕,调皮地吐了舌头,脸上慢慢浮现和伊莎贝尔一般无二的诡异笑容。 “而且……伊莎贝尔啊……嗯……啧,这个,她回家确实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之愿意,但是捏,这个……哎,算了。” 他摆摆手,开始赶人。 “调遣教团军的命令我已经提前下达了,你就权当伊莎贝尔永远不会回来了,然后好好记住这份遗憾,赶紧滚吧。” “好。”罗贝尔微微颔首,“那我便出发了。” 走到大门附近时,他忽然驻足不前,背对出声:“在我走之前,比克罗米尼,注意身体健康,别早早就死了,你还得给我当一辈子主教呢。” 他走后良久,那些之前受艾伊尼阿斯命令刁难罗贝尔的神甫纷纷凑到他身边。 望着罗贝尔离开的背影,艾伊尼阿斯长叹道:“真是沉重的爱啊,好在老夫不是女人,不必担心被这种人爱上。伊莎贝尔和江天河这俩小妮子真是,怎么就喜欢这种款式呢?老夫这一款历久弥新的款式咋就没人看两眼?幸好我女儿不好这款,否则便样衰了——呃,应该不喜欢吧?” “应该吧?!” 第7章 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多亏艾伊尼阿斯充分的准备,当日下午,筹备万全的教团军便闹闹哄哄地离开了驻地,沿着龙骑士团不久前离开时行军的道路。 听说教会的老爷们又准备出发打击异教徒,并且还是由名望颇高的年轻主教大人亲自率领。有近千人居无定所的城市游民,或用另种话形容,“流氓无产阶级”,跟随人数不过两千的教团士兵一同出发,也就是造成军中冗杂与吵闹的失序状态的根源。 在平时,罗贝尔一般会令士兵驱散随军起哄的流氓,这些人不仅挤占行军通道,还会动摇士兵的军心,又不直接参与战斗,白白耽误进军效率。 但这次,心境上有了转变的罗贝尔想到了另一个缺德的鬼点子。 正所谓,他过江我也过江。伊日做得初一,他为何做不得十五? “市民们!” 行向东北,通行大桥渡过多瑙河,大军抵达维也纳北郊的比桑贝格村附近,罗贝尔下令停止进军。 他拍马来到仍在跟随大军起哄的流民大军面前,拔剑指天,高声道。 “市民们!请听我说!我是奥地利宗座,罗贝尔·诺贝尔,现在有重要的话必须要讲!” “我认识您!” 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我听人讲过,您是那个在修道院外造了施粥棚和孤儿院,免费给我们工作和面包的‘好人’罗贝尔大人!” “‘好人’?”罗贝尔不禁面露喜色。 这么多年过去,人民终于不再称他作“小孩”,作为他多年来兢兢业业的奖励,为他冠上了“好人”这样绝对褒义的绰号。查理的父亲,勃艮第公爵菲利普同样被领民冠以“好人”之名,以证明其在英法两国间左右逢源以及通过外交手段逐渐兼并低地诸国的功绩,能与前者共用一个绰号,足以证明他在市民心中的地位。 “感谢各位的厚待,我很荣幸,而我现在另有一件天大的好消息将与各位分享!” 他笑脸盈盈地取出一张地图,当着市民的面抖开。 “各位,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 市民面面相觑。 在这个识字尚且艰难的时代,要让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平民百姓认识一张遥远土地的地图实在不切实际。 罗贝尔也料想他们认不得这张波西米亚王国的地图,于是顺坡下台阶解释道:“这是帝国的背叛者,异端罪人所统治的国家,也是我军此行势必征服的对象,富饶的北方王国。” “那里遍布在维也纳罕见的橄榄树,地下藏匿着丰富的矿藏,森林间尽是等待人类狩猎的猪鹿,纵使不如传说中的应许之地般流着奶与蜜,其富饶也相差不远!” 聆听着他如魔鬼撒旦般诱惑人心的话语,市民们纷纷瞪圆眼珠,咽唾沫的声响不绝回荡。 “我们即将征服并分享彼方的土地,但我军人数不足,哪怕人人分到一片数百英亩的庄园,也远远不足以统治北方王国。”罗贝尔激动地挥动攥拳的手臂,将话进入正题,“各位热心肠的市民不辞辛劳地相送我军,我怎能忍心让各位空手而归——哪怕加上各位,恐怕人手仍然不足。我们要征服的国家比维也纳大上百倍千倍!快回去带上你们的朋友和家人!把我的话传达给他们,传达给周边的村落,泼天富贵人人共享,快啊!快跑起来吧!” 罗贝尔翻身下马,走到随军储物车旁,挥剑刺穿了其上的麻布口袋,白灿灿的银币登时如瀑布般流下。 “拿上这些钱,我允许你们雇佣随从和劳工,到了那片异国,每一寸你们占领的土地都将受到帝国法律的保护。翻身做主亦或死亡,各凭本事。” 话音落下。 人群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数十秒钟后,几个脑袋灵光的市民如梦初醒,撒丫子向维也纳的方向狂奔。 以几人的离开的标志,短短几分钟内,近千人的市民队伍一哄而散,半数人奔向了城市的方向,寻找自己的家人,半数人则脱掉外套,疯狂捡起洒在地上的银币,兜着这些钱奔向四周的村落。 罗贝尔看向身边的教团将领,冲他努了努嘴。 “跟上他们,如果有人敢把钱偷藏回家,处理掉。” 对方低眉顺目,悄然率领一支骑兵团悄悄跟踪上那些拿钱离开的市民。 和胡斯教徒打过几年交道,从以死证道的扬·卡到八面玲珑的伊日,这些捷克人的心思,罗贝尔也仍猜不透。 如伊日所统领的“饼酒同领党”之名所言,胡斯派的核心教义在于对圣餐礼的修正。 天主教会恪守严格的禁酒令,理论上禁止非神职人员饮用酒精。虽然在政策落实中,平民的啤酒麦芽酒和贵族的酒窖都被“灵活的禁酒底线”所容许。但在正式举办圣餐礼时,普通信徒,哪怕是贵族,也仅被允许进食“耶稣之血肉”,即一小块面饼,仅有教士有资格享用耶稣之血液,美味的红葡萄酒。 扬·胡斯认为,教会对原教旨教义的修改无疑是对天主的背叛,他所提倡的“饼酒统领”,在圣餐礼中应当遵循信徒与教士统一的原则,共享美酒与薄饼。宗教礼仪与仪式组织是教会巩固核心合法性的重要来源,约等于古代中国王朝的祭天仪式与天人感应,扬·胡斯的原教旨主义自然引起教廷的严重不满。 ……其实他不太理解教皇的脑回路。 他在安科纳经历过不少次神学辩论,不代表他能理解教廷所坚守的每条底线。起码在圣餐礼上,他内心更偏向扬·胡斯的想法。信徒和教士真的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假如按照接近神的距离来决定人的地位,尼古拉五世现在就该跪在他面前三呼万岁。但事实是,哪怕他已经与神一对一沟通过数次,教皇依然会秉持“唯教宗可通神”的观点,把他当作异端绑上火刑架烧死——秩序,完全人造的概念,既不尊重事实,也不尊重逻辑,唯在语言叙事内可实现自洽。 遵循教义规范,死后便能赎罪、魂归天国。仿佛相信只要艰苦奋斗,天国就会降临人间那般,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没有逻辑也无需逻辑,唯一可确定的是,确确实实方便了支配者愚弄人民。 他本就不虔诚地信仰那套人定的规范,反而能比其他人更敏锐地剖开历史的真相:史书记录从一开始就故意偏离了主题,宗教改革是假,王国独立才是真。 或许扬·胡斯真的并没有此番的深意,但继承了其遗志的波西米亚人,其核心目标已从传播胡斯教义变为争取“捷克民族的独立”。倘若并非如此,则无法解释当年的胡斯战争为何爆发得规模如此之大,牵扯的利益如此之多,引起皇帝的反应如此之激烈。 被人所叙述的“由神制订”的秩序与规则,没有一条规则由神亲自制订。教廷是耶稣的圣徒所建,圣徒是人,会死。教义由一代代教皇主持编纂和修订,教皇也是人,会死。当东方的伊斯兰穆斯林将自家的教义修改至至善,制订井井有条的法律与规章时,天主教廷依然无视迫在眉睫的外部威胁,固步自封,实在让人上火着急。 可惜他人微言轻,挤在教廷与皇帝之间如履薄冰,纵有万般想法也无法实践。 如果梵蒂冈的那张教宗皇座由他落座,事情会不会变得截然不同呢? 事到如今思考这些还太遥远了。 将军率领的骑兵队在夜幕降临前归来,带回二十多个被绳索捆住的市民,被扔在草坪上瑟瑟发抖。 教团士兵粗暴地扒开他们的衣服,拿回了一袋袋银币,挨个人各赏了几鞭,大骂着将这些小偷轰走。 当夜幕降临时,更多市民已带着他们用钱币雇佣的劳工与随从回归建制。背对着夜色月光,这支膨胀的队伍隐入山林,消失无踪。 第8章 谈心 莱布尼茨之子,鲁伯特,原先城防军士兵中有口皆碑的“职业军人”,同时也是嫉恶如仇的正义之士。 仇恨穆斯林、仇恨犹太人、仇恨斯拉夫人,必要时还能够仇恨诺曼人、仇恨盎格鲁萨克逊人,仇恨拉丁人……仇恨一切领主希冀臣民仇恨的对象,在本时代,这样灵活的仇恨转移被称为勇士的忠诚。 但在罗贝尔麾下,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仇恨经常导致许多麻烦。 在埃迪尔内谈判时期,鲁伯特被授权管理城市治安,组建临时治安警备队。奥地利人没有那种把暂行条例永久化的坏习惯,所以他的临时管理真的只是临时而已。 即便如此,他也在短短一周时间内闯下了“非法抢劫并殴打穆斯林商店店主”,“破坏城市公共设施”和“蓄意制造屠杀倾向”的三重大罪。分明被委任维护治安,鲁伯特反而将治安弄得一团糟,他最终被怒不可遏的罗贝尔扒去官职,其任务旋即由专业对口的朱利奥接任。 那之后,罗贝尔轻装简从乘船回国时特意将他带在身边严加看照,防止他只身在外闯出更多麻烦。 几天来,鲁伯特一直因为自己被“毫无理由”地降职处罚而闷闷不乐。 在他眼中,压迫穆斯林异教徒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工作,外界人眼里的犯罪,在他这都是“维护治安”的正当工作内容。担任城防军时,他经常这么理所当然地找犹太商人的晦气,还因此得过雷恩的嘉奖鼓励,所有人都对此不置可否,为何偏偏罗贝尔大人不一样呢? 与他的纳闷所同时产生的,还有罗贝尔对队伍“纯洁性”的警惕心理。 朱利奥信奉纯粹的骑士道精神,被皇帝册封为正式骑士后,他得以从宫廷教师处学习正规的骑士之道,逐渐与往日从骑士小说里学到的野路子骑士精神渐行渐远。说到骑士小说,最近他也开始对骑士小说逐渐疏远,起因是他读到了一本名为《不列颠的威廉》的作品,讲述了一位名为威廉·马歇尔的英格兰骑士侍奉国王之子的传奇故事。其中有一段情节是,在即将去世的主君面前,对方质问威廉是否与自己的妻子有染,威廉先是义正严词地拒绝,但在主君随后询问的“你是否爱慕你主君我的妻子”时,威廉又表示“我和热爱您一样热爱她”,读得他直犯恶心。 很喜欢天河说过的一句话:马戏团里你最忙,哥谭市里你最狂,麦当劳前你站岗,扑克牌里大小王。 总而言之,他不能容许自己的队伍中出现与自己行事作风不符的成员,但他不希望抛弃任何同伴,既然如此,要么说服鲁伯特改悔,要么趁他与众人羁绊尚浅时尽快割席断义,省得日后麻烦。 趁着行军的悠闲时光,罗贝尔决定和他敞开天窗说亮话。 “大人。”见罗贝尔骑着马逐渐靠近,鲁伯特赶忙在马上稍行礼。 “鲁伯特,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他决定省略废话,直入正题。 “我听说,你似乎对部分人群有不满意见,如果不解决类似问题,可能有损你我的友谊或妨碍日常工作,我希望你能详细解释原因给我听。” 鲁伯特虽然满头疑惑,但还是把对穆斯林与犹太人的厌恶之情以简明的话语概括了出来。 当罗贝尔要求他解释理由时,他先是支支吾吾了半天,再是将教会宣扬的理论大致复述了一遍。 “所以,其实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歧视那些人。”罗贝尔追问道,“你只是听其他人宣扬过这个道理,而这个社会大部分人包括你的父母都在这样做,所以你也照着做了,并认为没有做错,是这样吗?” “唔……” 鲁伯特眉头紧皱,似乎并不想承认自己如罗贝尔所言的那样“跟风”。 但紧绷良久后,他的眉头一展而开,坦然地点了点头:“是的,大人,您没有说错。” “很好,你能承认我的话,说明我们还有的可聊。” 罗贝尔毫不迟疑地赞叹道。 “说起来,鲁伯特,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歧视这个词的含义。我认识过许多人,有阿拉伯人,比如哈勒法迪外交官和他的妹妹,也有犹太人,比如贝尔纳多银行长。我不曾主动选择仇恨哪个人,而当我们成为朋友的那一刻,覆盖在我们身上的标签自然而然地消解,其实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和所谓的‘正常人’并无差异。” “仔细想想,歧视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为什么要仇恨某些人口中下贱的人群,甚至你都不熟悉其中的哪怕一个个体,就认为这些人身上有着低贱的血脉,民族的缺陷或者个体的无耻?直到这两年我来想通这个道理。归根到底,终究是人对权力的欲望压过了理智。为自己的无权无势而痛苦,渴望借助似你我一般的当权者之口寻找一个比他们更卑贱的对象,背靠着大树,竟连凡夫俗子也有了挥舞正义大旗尽情泼洒权力之恶的幸福,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 鲁伯特迟疑地颔首:“您说的……仿佛也有道理。” 罗贝尔补充道:“我们是如此看待穆斯林和犹太人,说不定穆斯林和犹太人也是如此看待我们,毕竟他们不比我们更蠢,却也不比我们更理智。” “既然这样。”鲁伯特越来越想不明白,“即便歧视来源不清不楚,不也说明我们与他们确实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了吗?” “是啊,但这个敌人是由我们的愚蠢亲手铸就的,倘若能由我们的智慧来亲手消弭这份仇恨,将仇恨的循环终结在我们这一代人,未来,我们的孩子势必会生活在一个比今日之天地更平和美好的美丽新世界。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敌人,这样的世界糟糕透顶。令我们一出生就生活在这种世道,这是我们祖辈的罪过,俗话讲父债子偿,我们也有责任义务把先辈们犯下的错误一一扭转过来,有些灾难,你我这代人见过一次就足够了,至少不要让孩子们延续下去。” “鲁伯特,歧视是弱者自甘受人摆布的表现,唯有博爱方才是强者的特权。我不打算也不甘心只做一个弱者,我也希望你能成为一名有勇气热爱他人,而不歧视弱者的勇士。” “……” 沉默与尴尬的氛围笼罩在两人之间,显然,罗贝尔比鲁伯特更加紧张。 三观问题事关二人的友谊,他无比希望这位仰慕自己且意志坚定的小伙子能在未来的道路中成为他坚实的臂膀。 漫长的沉默化作鲁伯特面孔上释然的坦荡。 “既然智慧如您都这样讲了,当然,我会试着去改正从前的坏习惯。况且,连朱利奥大人都能做到的事,想必我鲁伯特没理由做不到。” 罗贝尔如释重负地大出一口气:“你能这样想实在是太好了。” “作为奖励,我希望大人能将此次镇压胡斯徒的军事任务交托在下完成。”鲁伯特在马上深深鞠下一躬,“我会在此战中试着贯彻您教导我的信念,拒绝歧视异端者,但以敌人的姿态将其堂堂正正地战胜。” 罗贝尔无所谓地挥挥手:“哦,堂堂正正就不必了。战争是要死人,玩阴的能以最小代价取胜,我才不要和人家堂堂正正地打。” 鲁伯特:( ̄△ ̄;) “大人,我突然有点想歧视意大利人了。” “你再说什么啊,我可是奥尔良人。” 第9章 不进步、毋宁死 冯德莱恩垂头丧气地骑在马背上,宛如蔫白菜似的阴沉精神气感染了周围的友军,很快让周围一片成为斗志昂扬的全军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支队伍。 行军多日,第三兵团抵近了被捷克人占据的波霍热利采镇,资深指挥官拉瓦尔沿途散出快速骑兵队,搜索敌情并寻找友军尚在抵抗的区域,以便第三兵团挥师支援。 在波霍热利采以南的波伊斯多夫和米罗维采,第三兵团已与王国军先遣队爆发过几轮冲突,但对方兵寡势弱,往往略微交战便脱身撤离,令拉瓦尔白白浪费结阵御敌的时间,反倒被拖在驰援的路上。 江天河不懂军事,也对战争没有兴趣。她随军出征只是履行一名合格商人的素养,用肉眼亲自鉴定自己锚定投资的效果,目前看来,拉瓦尔大团长个人的军事素养毫不逊色于她认识的任何一名奥地利将领,但他的那些骑士团团员属下的素质就有些……一言难尽。 她分明为骑士团成员准备了充足的给养,然而士兵因强征给养与摩拉维亚人爆发冲突仍然屡见不鲜。 团结的摩拉维亚人民不仅抵抗捷克人的侵略,对飞扬跋扈的奥地利人也是毫不客气。他们效仿胡斯战争时期的习惯,搭建村寨,构筑坞堡,用简易的胡斯车堵塞入口,于车上放置数十名壮年男子,手持长矛与热油桶,团结抵御劫掠者的入侵。 因平民的团结抗敌,第三兵团在踏入摩拉维亚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不断出现非战斗减员,江天河和拉瓦尔对这种情况心知肚明,在军中多次勒令禁止仍无济于事。 冯德莱恩和拉瓦尔没有撒谎,这些卑劣的骑士的心中毫无对善良与正义的追求,可恶的是,他们现在必须依靠这些强盗骑士。 在捷克人与摩拉维亚人的“合力”抵抗中,第三兵团的行军速度只能用可悲来形容,整整三天,他们才慢吞吞地赶到波霍热利采,并与驻扎小镇的王国军爆发了开战以来的第二次大规模冲突。 26日下午三时,总兵力约三千七百人的第三兵团与驻守的五千捷克士兵列阵开战。 捷克一方的盖特曼指挥官是信仰胡斯派的卡尔斯巴德公爵,他所统治的卡罗维发利地区是奥地利周边主要的陶瓷与砖瓦产地,产出耐火砖的质量不亚于布尔诺砖厂,江天河因贸易上的往来曾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知晓对方是位脾气温和的老牌贵族。 “什么,老牌?” 听完江天河的描述,拉瓦尔大团长哂笑道。 “论老牌,小女娃娃,老夫的家族比那劳什子斯拉夫人老牌的多,你要知道,老夫——” “我希望您能以冷静与严肃的心态对待战争,尊敬的团长阁下。”江天河冷漠地打断了他即将开始的自我吹嘘,“您必须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来证明我对贵团投资的正确性,这上千件盔甲与完整的武器本该卖出两万弗洛林以上的价格,如果战败,别说老牌不老牌,哪怕把在场所有人全卖了也还不起。” “唔!” 拉瓦尔大团长面色紫青,并非被一番直白的话语气急了眼。被闲置冷落了几十年,比这恶毒一万倍的话他已经听到耳朵起茧。但江天河说得对,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习惯了贫穷的老人绝对不能接受负债两万金币的下场。 “全军!都听到了吗?!” 他睁大惊恐的眼睛,浑厚的嗓音在战场上回荡,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数千士兵的耳中。 “大小姐已经发话,如果战败,你们身上的盔甲和武器通通都得原价赔偿!” 接下来,数千人齐刷刷地面色铁青,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肉耳可闻。 “但是!”拉瓦尔的眼球咕噜噜一转,话锋一转,“倘若此战大捷,那么女士愿意把一切作为对你们的奖赏!陡然而富或者二十多弗洛林的欠债!兄弟们!难道你们还他妈有的选吗?!” 第一次摩拉维亚战争令波西米亚王国损失惨重,短短数年时光不足以完全恢复,使得伊日不得不依赖掌握辽阔领土与大量领民兵的强大公爵。 卡尔斯巴德公爵便是如此趁势而起的传统斯拉夫贵族,正如已故的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一样,习惯了“骑士与征召兵”的传统军队,不愿接受新世代的雇佣兵战争——出身贵族家庭、自小训练战场技巧的高贵骑士,怎么会逊色于那些为钱这等腌臜物而战的佣兵呢? 但没等他思考太多,如狼似虎的敌人便挥舞着长戟与刀剑冲到了阵前,逼迫他急忙下令,征召部队上前与敌人接战。 身着片缕,瘦骨嶙峋的农召兵,举着木耙和斧头慢悠悠地走上前去。 每数十名农兵之后则有着一名头戴波西米亚锅盔、身穿过膝鳞片甲的骑士大人,既是农兵们的领主,也是他们此战的战场指挥官。 以一个个小方阵为单位,不设营团师建制,这就是一支最传统的征召部队,从卡尔斯巴德公爵的太爷爷辈起,他们家族便一直如此循规蹈矩地从军打仗。 “为了钱呐——” 在两军接战的前一瞬,卡尔斯巴德公爵隐约听见敌人口中呐喊的德语,令他不禁厌恶地皱起眉头。 可恶的雇佣兵,用贱民为钱而流的血污玷污了骑士的荣耀,似这样意志脆弱不堪的敌兵,怎么会是他士兵的对手…… 王国军的阵线在接战的一刹那间被撕裂。 卡尔斯巴德公爵瞪大眼珠子,下巴几乎摔到马下。 前排的奥地利士兵不持武器,只携带了一面半人高的大盾,将身躯缩在盾后,漫无目的地闷头冲锋。 在他们之后,一排排密集的长枪方阵循着盾阵之间的缝隙胡乱地前戳、前戳,重复着僵硬和蠢笨的动作,却形成了比任何复杂战术都更加行之有效的杀伤。 各支番队的骑士指挥士兵作出复杂的变阵动作,与友军积极配合、且战且退、轮番上阵、节省体力、鼓舞士气,几乎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致。 奥地利人只是不断地重复蠢笨的动作,便将只着了轻甲的征召兵杀得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令家传骑士们引以为傲的战阵指挥技巧与个人武力沦为了笑话。 不到一个小时的交锋,超过半数的王国骑士溃不成军,幸免于难的贵族无需卡尔斯巴德公爵指挥,便自发结成了冲锋骑士方阵,绝望地向敌人发起了荣耀的冲锋。 他们的拼死一搏给第三兵团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撕裂了之前稳如泰山的防线。 正当骑士们沉浸在大难不死的庆幸中时,四百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不知不觉间瞄准了他们的胸膛。 江天河诧异地挠着下巴。 她从没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只觉得对方不堪一击,显得她和拉瓦尔的战前动员沾了点小题大做。 她也做不到像罗贝尔那样只通过眼睛便能估测敌我距离,所以她掏出了自己瞎设计的、误差超过百分之四十的垃圾测距单筒望远镜。 “呃,差不多了。”她放下望远镜,对火枪队的将军点了点头,“开枪吧,就当抽个奖。” 卡尔斯巴德公爵眼睁睁地看着英勇的骑士们在冲破敌阵不久后便被密集的弩矢与火枪子弹打成了筛子,连带他们俊美的战马一同憋屈地战死,老泪横流。 骑士阶层被火药炸得粉碎,往日坚硬的盔甲在动能弹丸面前不堪一击;圣经在印刷机里永远不如渎神小册子印得快,传教士的巡游宣教在人手一本的印刷册面前宛如笑话。 残忍无情的十五世纪没有任何保守派迟滞不前的余地。 不进步,毋宁死。 第10章 新奥德赛 1453年5月29日,守护帝国上千年,巍峨的狄奥多西城墙在异教徒的狂轰滥炸下轰然坍塌。 嗜杀成性的突厥异教徒挥舞着阿拉伯弯刀突破第四军用大门。 中世纪伟大的英雄史诗,影响了德意志艺术文明千年之久的宏篇着作《尼伯龙根的指环》中,英雄齐格飞手执诺顿长剑斩杀巨蛇,沐浴胜利的蛇血中,获取了无惧烈焰魔法的神力,最终在燎原天焰的环绕下唤醒了沉眠于石床之上,他所爱慕的女武神布伦希尔德。 当漫天炮火夹杂着燃烧的抛石弹如瓢泼大雨般陨落而下,君士坦丁堡的希腊人恰如神话中的齐格飞一般为火海包围,唯一的区别是,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卑劣的侏儒米梅前来拯救万民。 《尼伯龙根的指环》以史诗般的悲剧为收尾,英雄齐格飞在醉酒后受人操控,夺取了布伦希尔德手中的指环,愤怒的女武神将爱人的唯一弱点公之于众,齐格飞最终死于背后之伤,那唯一一处未曾沐浴蛇血的要害。 得知敌人的阴谋诡计后,女武神悲痛欲绝,冲入焚烧爱人尸骸的烈焰魔法中化为灰烬。倘若希腊人哭嚎的泪水足以浇灭烈焰,或许仍有一线生机——但历史没有如果。 最后一艘承载希腊人的移民舰船缓缓驶离金角湾。 十三艘舰船的形态无一例外地向君堡方向偏倒,仿佛下一秒就要沉入马尔马拉海,希腊人聚集在甲板上一侧,悲伤而不舍地凝望他们再也无法返回的家乡。 阿克修斯皇帝在和议签署前据理力争,与每位与会人员私下口干舌燥地委屈乞求。 “如果不保留帝国的君士坦丁堡,希腊人便永远拒绝在和约上签署自己的名字”,即便以此相要挟,命中注定般的协议依然在皇帝反对的情况下出炉。这篇没有罗马皇帝落笔的耻辱条约,自顾自地默许突厥人占有美丽的众城之女皇,自顾自地允许希腊人在摩里亚、雅典与伊庇鲁斯三个公国的领土上重建他们的“拜占庭”,一个失去了君士坦丁堡的罗马帝国。 其中,摩里亚公国本就属臣服拜占庭帝国的摩里亚公爵统治,雅典公国同样如此,而伊庇鲁斯公国由托科专制公统治,后者实际上是那不勒斯的阿方索五世的附庸。和约几乎没有给予失去首都的东罗马任何领土补偿,两国以沃洛斯港为界,一北一南,分治狭小的希腊土地。 继公元476年,罗马人永远失去罗马城之后,公元1453年,罗马人终于连君士坦丁堡也丧失了。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历史意义许久之后才显现出来,事情发生时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罗马帝国终于完全消失。拜占庭是古罗马拖在身后的长达千年的车辙,虽也有过辉煌,但还是终于像烈日下的水渍一样蒸发了。当年,古罗马人在宏伟华丽的浴宫中吹着口哨,认为帝国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样,建在整块花岗岩上,将永世延续。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和约签署的那一日,独臂的阿克修斯放弃了一切皇帝的涵养与架子,作为不速之客孤身进入罗贝尔的私人住处,当着他的面嚎啕大哭。 他没能履行君士坦丁十一世陛下托付给他的责任,作为罗马人,又作为与罗马人有着血海深仇的犹太人,阿克修斯终究再次踏上了祖辈曾经涉足的流亡旅途。与其如此,帝国还不如在先帝殉国的那一瞬间一同覆灭,起码为她保留最后的尊严。 在古希腊伟大诗人荷马笔下的《奥德赛史诗》中,海神波塞冬嫉恨奥德修斯,在旅途中屡屡出手阻挠,令他无法返回希腊故乡。历经千辛万苦,克服千难万险,奥德修斯最终在女神雅典娜的帮助下重返希腊,“奥德赛”因而成为希腊人口中“终返故土”的谚语。 占领君士坦丁堡是穆罕默德二世的谈判底线,罗贝尔无法拒绝。当皇帝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时,他只能以奥德修斯的谚语安慰后者,未来尚不确定。 “假如希腊人从现在开始不再彼此构陷内斗,团结一心,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如阿莱克修斯大帝故事复兴。” 罗贝尔拍打阿克修斯着颤抖的肩膀,安慰他道。 “突厥人并非不可击败,希腊人并非一无是处。我已经见证了罗马人坚守都城的伟大精神。如此伟大的人民与君王,假如不再沉溺宫闱阴谋,难道竟比不过一些波斯高原的野蛮人吗?” “但是,希腊人必须重新拥有勇气。” 阿克修斯艰难地停止哭泣,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西方的主教,我们沉湎于内斗,已被世界抛弃太久。热那亚士兵所使用的战术和火枪,远比我国的武器先进,我们没有时间慢慢追赶,希望您能允许贵国与我们通商贸易。” “包括军械吗?” “是的。” “……好。”罗贝尔颔首道,“但我国的军备产量也不宽裕,必须优先供给本国军队,如果贵国希望购买,可能需要用高于原价的价格,才能说服我侍奉的皇帝。” “无妨。以及,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阿克修斯面露犹豫。 须臾,他的目光逐渐坚定,继而斩钉截铁道: “陛下殉国的那一刻起,罗马帝国便灭亡了。我无力肩负皇帝的责任,但我愿意担负臣民的梦想。普世牧首前日回信,不愿牧首区随国民一起迁居雅典,连牧首尚且苟且偷生,我又何必固执——我愿意代替君士坦丁陛下,履行战前与尤金冕下的约定,接受罗马教廷的册封。” “阿克修斯陛下。”罗贝尔善意地提醒道,“尤金冕下几年前便已经去世,现在统摄万机的是新任的尼古拉五世冕下。” 他在暗示阿克修斯大可暂时搁置与尤金的密约,这也是尼古拉五世的意见。未来,新生的拜占庭帝国将会是基督教世界在东方重要的盟友和先遣站。尼古拉在议和前授意他必须顾及和安抚希腊人的情绪,既然十字军无法为之保全君堡,那么之前的密约也可作废,以示友好。 “不!” 然而,阿克修斯的态度比他想象的更为坚决。 “罗马人必须感受仇恨与耻辱,唯有如此,罗马人方能团结一致。我已经提早与雅典公爵与摩里亚公爵商议妥当:帝国宣告覆灭,我会放弃皇帝之位,以希腊国王的身份重新率领这个国家崛起,总有一日,希腊人会亲手夺回罗马帝国的荣光。” “那、如果失败了,岂不是辜负君士坦丁陛下的嘱托……” “那反而才是最体面的结局。” 最终,希腊人也未能拿回自己的千年国都,谈判桌上无法拿回战争无力扞卫的权益,这个显而易见的对突厥人与希腊人同样的公平。 突厥人在事实上丢失的巴尔干省份,除了少量南保加利亚地区得以保全之外,其余各地纷纷或独立、或回归祖国,或独立成为新的天主教巴尔干国家。 保加利亚王国实现独立,由格奥尔基带头签署宗教和平法案。王国东西部各有一部分领地作为十字军封邑,由波兰立陶宛贵族与德意志贵族接管,在名义上受保加利亚国王节制。 由于王国首都索菲亚位于西部,格奥尔基的直辖省份几乎被德意志封邑三面包围,他反而更进一步,在唯一一面与波兰封邑接壤的地区设立“卢克维特主教区”,受德意志教会直接管辖。如此一来,他便能安心执行一边倒战略,把边境冲突的风险转嫁给老大哥奥地利人了。 53年6月26日,阿克修斯——如今已经退位成为希腊国王——乘船渡过米里纳岛,于岛屿上停泊整顿。 按照和约规定,希腊与奥斯曼两国以威尼斯占据的帕罗斯岛为界,西部群岛归希威那三国共管,东部海岛归还奥斯曼人,而米里纳岛恰好处于分界线以东。停战公约结束后,米里纳便不再欢迎希腊国王造访,这将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触摸故土的顽石。 虽然褪去了皇帝的尊号,但阿克修斯依旧穿着昔日东罗马皇帝的衣冠。他坐在海岸线边的悬崖顽石上吹拂海风时,身后的丛林中恰巧有几名白皮肤的稚童玩耍打闹,奔跑过沧桑老树,停在他面前。 “看!”其中年纪最大、见识最广的孩子指着他的紫袍大喊,“那是巴西琉斯吗?是巴西琉斯陛下!紫色的长袍,黄金的冠冕,和贝利塞留老爷爷讲的一模一样!” 阿克修斯的侍卫上前一步拦下孩童,他挥手支开侍卫,任由孩子们走到他身边好奇打量,他同时也在打量着几个孩子。 注视着几张与君士坦丁堡市民相似的面孔,须臾,国王高兴地笑道:“是希腊人吗?感谢圣母玛利亚,真是太好了。” 孩子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反驳了他: “不,我们是罗马人。” 27日,阿克修斯的坐舰缓缓离港。 这支有着27艘新锐风帆战舰的中规模舰队是希腊人丢失君士坦丁堡的赔礼,由卡齐米日居中代为从奥斯曼舰队中挑出,作为祝贺希腊建国的礼物,赠予了阿克修斯。 犹太族群是否会继续千年的流浪,阿克修斯不再在乎。他已经从君士坦丁十一世陛下那里得到了更珍贵的梦想:希腊人的伟大理想。 “流浪的罗马人终有一日会重返家园。” 君堡移民陪伴他们的新国王一起凭栏远眺,风高浪白,海鸥缭绕,日光刺穿层层黑云,照耀着舰队末尾的白浪轨迹,陪伴他们一起与故土渐驶渐远。 “走吧。” 阿克修斯带着随从返回了船舱。 他看够了君士坦丁堡的景色,已是时候去希腊王国的新首都雅典寻觅崭新的风景。 “莫要纠结那些失去的一切,我们将创造更多美好的记忆。子民们,让我们前往新希腊,很荣幸有机会与你们并肩而行,这是我们的新奥德赛。” 第11章 勃艮第 勃艮第公国,第戎。 在遍布橄榄田、葡萄庄园与红酒酒庄的大片平原中央,一座高耸傲然的城堡拔地而起,勃艮第公爵的居城坐落于此。 八匹军马缓缓停在第戎城堡前的一片金灿农田,为首的挺拔少年一跃下马,在麦田旁俯身轻嗅麦芽。 “太好了,今年又是丰收之年。” 少年笑着对身后的随从说道。 “人民又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好年了。” “查理少爷!” 正当众人沉浸在宁静的风涛麦浪间时,一道煞风景的声喊打破了这片宁静。 快马信使在少年面前急速横停,马背上的骑士向他微微俯身:“查理少爷,公爵大人有要事唤您回去。” 少年正是勃艮第公爵之子,公国继承人,查理·德·勃艮第。1433年在老菲利普期待中诞生的孩童,而今已是挺拔威武、炯炯有神的20岁青年。 三年前,他忤逆父亲的命令逃离第戎,不远万里前往维也纳与拉迪斯劳斯相见。彼时的拉迪刚刚失去母亲,失去了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失魂落魄,他未能与对方促膝长谈便仓促回国。 归国后,他的扈从骑士队被父亲强令解散,另行安排了数名魁梧武士,名为扈从,实为监视,将他严加看管在首都,再不能越雷池一步。 眨眼间,三年时光飞逝,年轻的查理已成长为身高八尺的雄壮青年,比如今的罗贝尔尚且高上一头,无愧于乡间传唱的“勇士”查理之名。 “哎,知道了。”查理闷闷不乐地抓挠头发,“你先回去吧,我再待一会儿,马上回宫。” 但骑士一动不动地凝视查理。 许久,后者气愤地骂了句法语脏话,挥动马鞭抽打骑士的盔甲,纵马狂奔而去:“知道了!该死,我这就回去还不行吗!我们走!” 第戎城,公爵宫西侧,一座参天巨塔前,查理扯动缰绳,将军马稳稳停在路边。 三年前,查理返回第戎后,菲利普三世委托来自里昂的建筑大师珍·彭赛列,设计并建设了公国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建筑——菲利浦勒邦尖塔。 这座在设计图上将高达46米的摩天高塔,自下而上需足足316级石阶,样式仿照了希伯来传说中的巴别通天塔,作为公爵宫西殿的标志建筑,短短三年便完成了基本的框架搭设,仅余少量区域尚未铺设,充分展现了勃艮第建筑工匠傲人的技术水准。 菲利浦勒邦尖塔于1450年开工建造,名义上为了庆贺英法百年战争迈入尾声,实则是菲利普公爵为展示雄厚财力以震慑低地国家宵小叛军的奇观工程。尖塔不仅将作为公爵宫的私人居所与堡垒,未来还计划加入会议大厅等各级办公机构,顺势响应目前欧陆最为盛行的宫廷扩张风气。 菲利普三世还计划将三级会议的开会地点从市政厅挪到菲利浦勒邦尖塔,将三级会议置于公爵眼皮之下,方便控制,以加强公国的中央集权。目前限于第戎市民与教会的联合抗议未能达成目的,不过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尖塔以菲利浦勒邦皇帝之名命名,其中掺杂了些许菲利普三世的私心,而这就涉及到一桩近千年的故事。 840年,孤苦伶仃的路易一世在修道院中溘然长逝,作为最后一位统治完整法兰克帝国的皇帝,却如猪狗般狼狈不堪地死去。 法兰克人一向遵守起源于萨利克法典(lex salica)的萨利克继承法,即男性均分继承法。路易一世为保全来之不易的统一基业,借助罗马教皇的协助,他将继承法改为高等均分继承法,将巴伐利亚大公国与阿基坦大公国分别继承给三子路德维希与次子丕平,大部分领土与皇帝头衔全由长子洛泰尔继承。 天有不测风云,四十多岁时,路易一世晚年再得一子,极为宠溺,希望在划分完毕的继承地区中为四子谋一片肥地。由于长子洛泰尔的领土最大,路易一世于是将阿勒曼尼亚大公国与巴伐利亚的一部分转封给查理,引起了长子洛泰尔与三子路德维希的强烈不满。后者联合其他两兄弟,趁查理三世征讨布列塔尼蛮族时发动叛乱,之后陆续再次将其击败,最终逼迫查理三世退位隐居修道院。 然而,路德维希和丕平对大哥苛待父亲的作为颇为不满,于是联合弟弟再次掀起叛乱,在应接不暇的战事中,次子丕平逝世,洛泰尔则被击败,被迫签署《凡尔登条约》。条约规定,四弟“秃头”查理获得西法兰克王国,“日耳曼人”路德维希兼并大哥在莱茵河以东的全部领土,即东法兰克王国,可怜的洛泰尔失去东西领地,残存领地夹在两国之间,仅在名义上作为法兰克帝国皇帝,统治在后世被称为“中法兰克王国”的领地。 洛泰尔一世去世后,他的领地被分裂继承为意大利、普罗旺斯与洛塔林吉亚。他的长子洛泰尔二世继承了以亚琛为核心,北起低地、南至萨伏伊的洛塔林吉亚王国,其中便包括了勃艮第。前二者一直延续至今,洛塔林吉亚王国却因洛泰尔二世的绝嗣而被瓜分,西部并入西法兰克,成为未来法兰西的一部分,东部并入东法兰克,成为日后神圣罗马帝国的西部省,南部的萨伏伊则并入意大利。 菲利普三世在史书中读到这段历史时,登时奉为圭臬。世世代代,勃艮第公爵素来寻找挣脱法王束缚的法理性,菲利普敏锐地觉察到,洛塔林吉亚王国的存在将有助于自己构筑一个独立于法兰西与德意志的崭新国家。或许有一天,这座高于世上任何建筑物的菲利浦勒邦尖塔将见证勃艮第家族璀璨的荣耀。 正当他沉湎于辉煌的未来时,他的书房被人用力敲响。 “老头子!老头子!我来了,叫我干什么!” 暴躁的喊声振聋发聩。 老公爵的五官纠结地挤在一起。 哎,明明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急躁得像个孩子,他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进来吧。” 哐当。 木门被重重砸在墙上,查理踏入书房,脸上写满了不爽。 “老头子,这是你第八次打扰我的休息,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可就要向母亲大人告状了。” “嘿?混小子,你威胁老子我?好吧,你赢了。”菲利普咋舌,“我请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又来?”查理挑眉,坐在书桌对面,用一只手臂撑着脸颊,漫不经心地说,“随便吧,那就好消息。” “好。” 菲利普满意地点点头。 “你念念不忘的那个意大利老师,维也纳的诺贝尔宗座,不久前向全欧洲宣告了十字军大功告成,日前已经班师回国了,估计不久后就会返回维也纳。” “真的?!” 查理惊喜地离座起身,眼中闪烁着崇拜与激动的星芒。 “我就知道老师一定没问题!什么无可匹敌的奥斯曼异教徒,在老师面前果然也不是对手!” “呵呵,先别高兴得太早,接下来就是坏消息。” 菲利普收敛笑意,严肃道:“波西米亚的伊日率军突袭了摩拉维亚的布尔诺,包围了摩拉维亚总督与波西米亚国王。” “波西米亚国王?”查理先是一愣,继而大惊失色,“拉迪?父亲大人,是拉迪吗?” “当然,欧洲只有一个波西米亚国王,那就是诺贝尔主教加冕的拉迪斯劳斯·冯·哈布斯堡,那波杰布拉德的伊日只是代为摄政而已。但是,这头异端猛兽如今却是要噬主了。” 嘭! 查理一脚踢翻了椅子,脸上带着焦虑不安的情绪:“父亲,我、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知道你想去摩拉维亚救他,但此去千山万水,而且就凭你一个人能做什么?坐下吧,事情没这么简单。” 查理听话地扶正椅子坐下,脸上的不安却没有分毫减少。 他听着父亲沉重的话语:“外交官回报,弗雷德里克率军驻扎在匈牙利的佩斯,全无回师援救的动向。以我对那家伙的了解,不排除他想借此机会借刀杀人的可能性。他在下黑手这方面从不怜惜妇孺,一个下手毒杀伊丽莎白的狠辣角色,不可能怜惜你朋友的小命。” “那我更应该去救他!哪怕只有我一个人!” “冷静!我的小伙子,我说了这事没这么简单。”菲利普被儿子吼得头皮发麻,“你知道这涉及哈布斯堡王朝的继承问题,弗雷德里克快四十,大龄未婚且膝下无子,难保神罗国内没人动小心思。” “这和拉迪有什么——” 查理话说到一半,却再也说不出后半句。 “是啊,连你都能意识到问题所在,他怎么会不懂呢?”菲利普戴着扳指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书桌。 “他得国有多不正,我都懒得再讲一遍,但帝国需要一位奥地利皇帝,只有奥地利人有能力保卫帝国安全。弗雷德里克绝嗣,拉迪斯劳斯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不少人都期待他赶紧滚蛋,其中说不定包括你的老师——喜好玩弄阴谋权术的家伙,终将为阴谋所困,那家伙现在一定过得很憋屈,活该。” “我、我还是不懂……” “不懂?好吧,为父就来告诉你弗雷德里克是何等的自私自利。”菲利普不无戏谑地道,“如果你那朋友死了,弗雷德里克一旦绝嗣而亡,神圣罗马帝国八成又将进入漫长无止境的大空位期。若我联合法王趁机东进,波兰人配合西征,则帝国衰亡只在旦夕之间。” “假如敌人希望双赢,那就用双输逼迫对手退让,这就是那皇帝的想法,阳谋,但是无法阻止,时局中的每个人都是难以自拔的棋子,包括你我,只能围观他的所作所为,感慨几句便是极限。” 眼见儿子又按捺不住心情,菲利普急忙补充:“但是!但是!有蠢货没有入局!有几个不懂政治的白痴,却是几个举足轻重的超级白痴,比如你的老师还有一个我不知道来历的女商人。” “是江姐姐吗?”查理追问道。 “或许吧。” 菲利普翻看着外交官发来的详细概述,不禁感叹:“多么有趣啊,女商人与龙骑士团,我都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号了,他们居然还没解散,甚至一并入了局,世事无常。” “查理,书信上说,你的老师率领一支教团军队进入了摩拉维亚,似乎还有上万流民跟随。既然为父得到了消息,他想必已经和敌人接战。我还收到了一份罗马教廷的圣战布告,是尼古拉五世冕下在呼吁帝国诸侯镇压胡斯流毒叛乱,这份布告想必会给皇帝造成不小压力。” “如果你的老师能够击败伊日,断了弗雷德里克的念想,你的朋友就还有一线生机。反之,他或许会落得不太美妙的下场。” “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嘿,我的意思是,假如弗雷德里克想针对他做些什么。”菲利普嘿然一笑,“为父会动用自己的面子留他一命,接他来第戎,你看怎么样?” “真的吗?谢谢您,父亲大人!” 嘁,刚才还叫老子老头子,现在就改口父亲了,所以说青春期的傻小子啊…… 菲利普公爵期待地望向东方。 弗雷德里克,这可是你给老夫的机会,莫怪我卑鄙哟。 第12章 皇帝的快乐你不懂 以骑士团旧部扩编而成的第三兵团与教团军先后前往摩拉维亚。 维也纳的氛围最近十分奇怪。 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博罗诺夫都不再继续邀请和拉拢其他封臣同僚,而选择暂时蛰伏,其余人等自不在话下。 作为数代帝国皇帝的直辖首都,维也纳城内聚集了德意志地区最复杂、最庞大的贵族群体。大家族间联姻、相互提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在维也纳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身为皇帝脚下的老狐狸,维也纳的日耳曼贵族嗅觉不可谓不灵敏。 仅仅通过摩拉维亚遇袭、皇帝出游不归、杂牌军仓促出征三件事,老狐狸们再次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某人擅长在混乱的时局中把握机会,此番发动叛乱的伊日·波杰布拉德是皇帝亲口任命的王国摄政,其叛变不可谓不唐突,不可谓不诡异。 一个外乡人,他如何把握得奥地利大公国最空虚的时刻?又如何胆敢反抗权位的合法性来源?但假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某人参与了策划,用某些人的话来讲,“在背后发现了xx势力的影子”,那么一切都趋于合理了。 至于弗雷德里克究竟是被冤枉的倒霉蛋,或是被揭穿的罪魁祸首,或许只有伊日和他自己清楚。 偌大的维也纳,心情最坦荡轻松的唯有恩里克一人。 不乏有同朝任职的官员提醒他特殊时期应当避嫌,最好不要同意罗贝尔的出兵申请,但他依然一意孤行地同意了。他不认为自己的君主会是那种出卖臣民的货色,但倘如他真的干了,恩里克宁可装糊涂,也不愿意做第二次帮凶。 伊丽莎白夫人受刺时,他就隐隐猜到陛下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假如陛下连拉迪少爷的年轻性命都不肯饶恕,已经挑战了他作为人的基本道德。假如陛下责怪下来,他宁可承担罪责,以维护自己的底线。 “你可真是脑袋糊涂了,何必掺和这种事儿啊?” 当他把自己的决定坦坦荡荡地分享给博罗诺夫时,后者真心为他痛心疾首。 恩里克曾经被他诓骗着与罗贝尔为敌,因而与他产生了不小的矛盾,但看在博罗诺夫道歉态度诚恳的份上,他并没有太刁难这位宫廷同僚。 对这位默默无闻履行义务的合格文书官,博罗诺夫所抱有的也绝非猫哭耗子之情。 “我尊敬你,恩里克,但我必须要说,你这次的事情办得太莽撞了。”博罗诺夫焦急地在书房内踱步,“你是劳苦功高的文官领袖,再过几年,凭这份功劳,陛下少不得封你做个实权贵族。大好的前程,你怎么就,怎么就,哎!冲动是魔鬼!” 恩里克扣上尚未完成的请罪信,不无心虚地偏开视线:“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才无愧于人情,陛下一定会理解我的。” “理解?放屁!” 被弗雷德里克冷落了这么久,博罗诺夫心中的抱怨如大江浪涛般倾泻而出。 “陛下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你我在陛下手下共事十几年,而今却被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出尽风头,你指望陛下理解你?还不如指望那家伙出言替你开脱几句管用!” “这……话也不能这么讲。”恩里克嗫嚅道,“主教当然也有主教的难处,他坐在风高浪急的位置,承担比你我更大的压力和责任。况且,若不是他吸引了绝大多数目光,陛下怎会漠视你这段时间的拉帮结派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博罗诺夫叹了口气,“总而言之,我希望你不要为别人而作贱自己。你正值壮年,来日方长,没必要为争一口气赔上前途。” “天呐,许久不见,你居然变得这么圆滑世故,都快让我认不出你了?”恩里克惊讶道。 而对方只是摊手耸肩,露出无奈笑容:“不圆滑又能怎样?当下没有我的用武之地,不世故些,或许立锥之地也将不复存在,我又怎么实现自己的抱负。 记住,恩里克,任何人能一时得意,未必永远得意,一时落魄,未必永远落魄——来日方长。” 对维也纳骤起的流言,远在佩斯享受美好人生的弗雷德里克不能说是一头雾水,也可说是一无所知。 出游围猎,随从前赴后继,每中一矢皆有千百声比自己更激动千百倍的欢呼声。娱乐一整日,晚间受匈牙利贵族邀赴宴,享用完食之不尽的珍馐美味,夜晚又有热情似火的美艳异族仆侍,弗雷德里克就比那些绞尽脑汁地揣度他心思的人幸福一万倍。皇帝没有金锄头,普罗大众根本不知道当皇帝有多快乐。 “爽啊!爽——” 翌日,他独自驾驶马车在扈从为他精准挑选清理过的平坦大道上飞驰,余光中,路旁景色如幻影般飞速变幻,强劲有力的风阻不留情面地抽打他的面庞,即使一泡鸟粪落到衣服上,都显得是件愉悦有趣的乐事,惹他酣畅淋漓地放声大笑。 “傻鸟,怎么才这点屎量?不够看呐!” “老子这辈子不回维也纳啦——芜湖——哈嘎嘎嘎——” 站在站坡上,时刻关注皇帝人身安全的扈从们相视苦笑,纷纷面露无奈之色。 时间步入六月底,七月的热风惹得行人倍感不适。 驻扎佩斯的这支万人奥军多是征召农兵,日子一天天过去,满心牵挂家中老小与未干完的农活,人心思归,烦躁浮动。 6月27日,按捺不住的农兵们推举出三位识字的士兵代表,以极卑微恳切的语气书写了一封请愿书,并按上了数百枚指印。当晚,这份请愿书便被呈递到弗雷德里克的客房。 随军出征的伦蒂亚伯爵代为转述士兵请求道:“陛下,我军为支援希腊十字军而来,如今战事方歇,将士人心思归,大军在外未必安妥。臣下建言,不如早还。” “可朕不想那么早回去……”弗雷德里克一屁股坐在书房椅子上,表情和语气都充满了孩子般的执拗与不舍,“伦蒂亚伯爵,快来替朕想一个搪塞士兵的办法。” “啊、啊?”前任伦蒂亚伯爵于前年逝世,现任伯爵年仅23岁。为了更好履行服务皇帝的义务,他平日竭力板着脸工作,却被弗雷德里克一句话破了功,“陛下!摩拉维亚还在等待我军驰援!没帮上宗座大人的忙已经很丢人了,我军怎么能再迟到第二次呢?!” “哎呀,罗贝尔和朕的皇弟都已经回去了。料伊日不过是跳梁小丑,他们能解决的。”弗雷德里克起身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谆谆善诱道,“伯爵,你年纪比朕小得多,要趁着年轻多多享受快乐啊。一天天苦大仇深的,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陛下何意?” “今晚,尼特拉大公为朕准备了五位俏女郎,朕年纪大了,一个人应付不来呀。嘿嘿,你懂的。” 我不懂啊!陛下!臣不想懂啊! 伦蒂亚伯爵在心中咆哮。 放开臣啊啊啊啊! 脑海空白,四肢僵硬,双脚拖地,他被弗雷德里克拖出房间,后者一蹦一跳地向外走去:“哈哈,走咯,享受生活去咯。” 摩拉维亚,波霍热利采镇。 第三兵团击溃卡尔斯巴德公爵的王国军后,拉瓦尔率军进驻了人丁凋零的小镇。 几经战火,原本人口近万的大镇房屋坍塌无数,居民百不存一,死的死,逃的逃。野狼野狗时而入侵人类的领地,啃食犄角旮旯的尸身骸骨。偶尔有房屋冒出熏天恶臭,不用想,那一定是幸存镇民炮制的“万人坑”,将尸体堆在那里,等待统一烧毁,以免传播瘟疫。 去年视察布尔诺砖厂时,江天河曾在波霍热利采居住过三天,如今看到镇中惨状,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宝贵的人力资源就这么浪费了”,连她自己都感到悲哀。她终于完全变成一个无良资本家的形状,但至少在她眼里,人命无价,可在这些人眼中,生命竟只是杀之无妨的鸿毛之轻,中世纪之人实在野蛮。 波霍热利采镇民的伤亡目前无法统计,万人坑里的腐臭尸体与之前一战牺牲的士兵都需要统一烧毁,这是江天河给拉瓦尔大团长下的死命令。 中世纪老西医在杀人这方面的手艺不亚于最勇猛的军人,来到这个世界后,江天河一共感冒过三次,每次都硬挨一两个月自愈,宁可一直咳嗽不断,也不愿意接受那些一眼虾仁饭的“放血疗法”。连感冒都如此难熬,瘟疫断然十死无生,她的人生距离满意二字还差得远,不想死那么早,必须保证卫生条件,避免感染重病。 这两天的时间,众士卒都在繁重的工作中匆匆度过,处理尸体,募集部队,购置物资,在第二环节产生了一点小麻烦。前来应征入伍之人多得过分,军中没有足够武器盔甲配置,只能将这些热情的镇民拒之门外。 两日后,兵团人力重新补充至满编,向北放出的探子与游骑也将布尔诺围城战的情况如实带回。将各方的数字比较并核查,老拉瓦尔确信,包围布尔诺的敌兵数字应在一万两千至一万六千间浮动。 “这数字差的也太大了吧!这样子下去根本没法解围!” “砰!”心情急躁的江天河双手一齐拍案,“拉迪和约拿都还在城里!我们哪有时间耽误?” “冷静,女娃娃,区区一万多个老弱病残罢了,仅凭我军或许有些棘手,但如果布尔诺的守军尚有余力,内外夹击,未必不能取胜。” 相较她,拉瓦尔显得相当轻松冷静。 胡斯战争末期时,恰好是龙骑士团最为活跃的时期。在西吉斯蒙德大帝麾下,龙骑士团击败过远比这多得多的异端农民,镇压过不知多少场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 “不过是群仅仗人多的虫子,和蚂蚁没什么两样。”循照年轻时镇压胡斯农兵的经验,拉瓦尔自信地说,“敌军的弱点是缺乏护具和士气低落,将其击败的要义,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精锐开道、一鼓作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丑话说在前头,伊日的王国军可和你印象中的捷克人不太一样。” 江天河也曾听基诺申科夫在闲暇时间聊起过农奴起义的情形,组织混乱、缺兵少粮、士气低落,确实都是横亘在起义军的一座座大山。 “胡斯战争已经结束了二十年,这里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向窗外努嘴,“摩拉维亚人,当年你镇压胡斯运动的时候,这些人也是你口中纪律散乱、士气低落的捷克人,你看看他们,有半点士气低落的样子吗?” 拉瓦尔侧耳倾听。 窗外的波霍热利采镇民不断向这栋建筑喊话,内容无非是请求参军,参与征讨捷克人的军事行动,为家乡亲人报仇雪恨。 他脸上的淡泊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思索。 “你说得对,老夫差点轻敌了。” 正当二人举办密室会谈,房间的门忽地被敲响。 隔着大门,门外卫兵向内喊道:“大人,有客人来访。” “是哪个客人?老夫不记得自己邀请谁来作客了!”拉瓦尔高声问道。 “来人自称是前布尔诺城防司令·翁德雷·简·斯瓦波达的使者。” 拉瓦尔与江天河扭头对视,均看出对方眼中的讶然。 前者点了点头,向门外喊道:“快快有请。” 第13章 大家的国王陛下 仆人向翁德雷轻轻颔首,为他推开了大门。 他抱着忐忑的心情,迈步走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气质沉稳的老人与一位故人。 翁德雷大惊:“女士,您怎么在这里?!” 他从未去过维也纳,但江天河却来过布尔诺,砖厂的基址便是她亲自选定,如今大概率已经被捷克人摧毁。 “哟,翁德雷。”江天河抬手冲他打了个招呼,“我还说使者会是谁,原来就是你自己。一年不见,你的胡子怎么蓄得这么长了?我这些天一直派人找你,你究竟带人躲到哪儿去了?” “斯卡利察,作战失利后,我和我的人就一直藏在那儿,靠雷纳德伯爵囤积的军粮度日,直到听说您的军队夺回了波霍热利采。” 翁德雷苦笑道。 她前年来布尔诺选定工厂位置时,上下很是打点了一番,翁德雷也收了她不小好处。 毕竟拿人手短,翁德雷也经常关照她的生意。一般商人享受不到的安全保障,江天河却能享受专人护送的待遇,官商勾结的好处可见一斑。 翁德雷转动眼珠,看向老人:“这位是?” “拉瓦尔·冯·萨尔堡,前萨尔堡伯爵,龙骑士团团长。”拉瓦尔起身向他行礼,翁德雷也急忙回了一个僵硬的军礼。 “您好,大团长阁下,呃,你们刚刚在商量什么事情吗?我是不是叨扰了?” “无妨,请坐吧。”江天河搬来一把椅子,嘭地一声摆在书桌旁,“我们刚才正讨论如何为布尔诺解围呢。” 匆忙落座,翁德雷急忙说道:“二位,我今天早上截获到了霍恩瑙伯爵发给斯卡利察伯爵的急件。” 拉瓦尔、江天河:? 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翁德雷捂着额头,无力地辩解道:“呃,派出去的新兵不认识霍恩瑙伯爵的旗帜,误把他们当成了波西米亚人。” 博罗诺夫出身于波兰贵族,家徽是斯拉夫风格的双色徽与双斧,被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弄混也是合情合理。 江天河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追究的意思:“信里写了什么?” “罗贝尔大人回国了,而且正率一支部队向布尔诺而来。” 一开口,翁德雷便抛出了重磅炸弹。 江天河的眼睛由一条慵懒微眯的线骤然瞪得巨大。 “罗贝尔回国了?!” 她按住翁德雷的肩膀疯狂摇晃,话语如连珠炮般噼里啪啦地砸在对方脸上:“他还活着吗?人在哪儿?什么时候到?” “还活着,正在路上,两日之内就到。” 早料到她的问题,翁德雷干净利落地答道。回答完她的问题,翁德雷紧接着问:“我们怎么办?等待和宗座会合?还是先行一步?” 拉瓦尔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不打算参与决策的话题。 江天河紧缩的眉头渐渐舒展。 她仅仅犹豫了一小会儿,脸上就重新挂上淡定的表情。 “虽然我很想趁这个机会证明自己不是只会依靠他的笨女人……但拉迪和约拿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完话,拉瓦尔微笑着点了点头:“年轻人能明白自己的能力所限,可以说得上成熟稳重了。” “哈?但我可不会傻愣在这里装糊涂。”她不甘示弱地抬起长腿,架到桌上,脚跟直直对着拉瓦尔的鼻梁,“就算没自信打垮敌人,但是骚扰几下我也可以做到。老登,你去安排。” “……原来还是要劳烦老夫啊。” 她娇哼一声,别开头,躲过拉瓦尔无语的眼神:“花钱雇别人代劳,也是本小姐的能力之一。” 拉瓦尔:“是是是,你是雇主,都听你的。” 布尔诺,斯皮尔博城堡。 城堡在上万敌军昼夜不息的猛烈攻势下摇摇欲坠。 昨日,捷克人重点针对了主要由市民自卫团负责的防区,导致一支纪律涣散的自卫团在乱战中出现重大伤亡,三成成员阵亡,生者人人带伤,伤员哀嚎哭泣的叫嚷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考虑到进一步增加伤亡可能使军民士气崩溃,约拿选择撤换部分防线,由正规军接替其防区。 这固然使宝贵的机动兵力受制于阵地战,却是延长斯皮尔博城堡寿命的无奈之选。 意志力永远当不了饭吃,再团结伟大的人民群众,面对肉眼可见的绝望与死亡,迟早也有绷不住的一天,约拿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将士气耗竭的时间点推后,将其余一切胜负交予命运与援军。 是夜,心情沉重的约拿造访了拉迪斯劳斯的住处,说是造访,其实只是去卧室隔壁串个门而已。 “托马斯老师。”躺在床上静养恢复的拉迪斯劳斯见他走进房间,轻声唤道。 “不用起来,你……你好好休息。”仆人为他搬来座椅,约拿坐在床边,心情格外复杂。 “拉迪,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能穿上铠甲骑马吗?” 拉迪斯劳斯陡然一惊。 他不傻,恰恰相反,年纪轻轻就被迫成熟的他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聪慧的多,自然明白老师的言下之意。 “托马斯老师,形势已经严峻到这种程度了吗?” “嗯,老师的能力有限。”约拿愧疚而失落地低下头,“如果我有宗座一半的能耐,一定能拦住那群波西米亚人,对不起。” “这不是您的错,您的努力,我和许多人都看在眼里。”拉迪反过来安慰他,伸手轻拍他的脸颊,“老师,我有种预感,援军一定已经在路上,在那之前,请您不要放弃,我和大家都愿意一直陪您战斗下去,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也可以披甲作战。” “现在还没有到要一个十三岁孩子上战场的程度。”约拿哑然失笑,“不过,你的建议令我想到另一个办法。现在城内人心惶惶,如果作为国王的你愿意出面安抚,或许我会对此战更有把握。” “那还等什么?”兴致勃勃的拉迪甩开被子,冲仆人喊道,“我要我的便服,不,把我的礼服拿出来,我要去视察国民!” “国民们!” 明明已经是名义上的波西米亚国王,拉迪斯劳斯却是人生中第一次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难免紧张万分。 他的手心渗出汗液,双腿止不住地开始发抖,声音也随之而颤: “我是、拉斯洛五世·冯·哈布斯堡!摩拉维亚、波西米亚与匈牙利的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一王位继承人,还有……还有……” 他绞尽脑汁,却紧张地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最后一个头衔。 约拿在台下心急如焚,双手挥舞,嘴上不断做着“克罗地亚国王”的口型。 “总、总之!我是你们的王!统治莱塔河东西的所有土地!对,我是莱塔尼亚(leithania)国王!”最终,拉迪也没有想起,只能靠儿时母亲带他在莱塔河边玩耍的记忆,生搬硬凑出一个不存在的“莱塔尼亚”。 幸好聆听他演讲的市民没有几人知晓地理,人们只觉得这些头衔堆积在一起格外耀眼,对眼前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萌生出几分崇拜与羡慕。 “我、我不会放弃,所以,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放弃!” 他攥紧拳头,凌空挥舞,试图装出如罗贝尔展示约柜时的气势,这东施效颦的稚嫩举措没有为他赢取任何威望,但博得了几分市民的好感。 “我一直注视,你们,大家,我们为了守卫自己的国家在竭尽全力地战斗。这个国家,摩拉维亚,我的老师和我说过,是流了许多血,才从波西米亚的暴政下解放。” 尽管语无伦次,拉迪斯劳斯依旧尽力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聆听者。 没有演讲稿作底气,他的遣词造句十分混乱,仅仅是勉强听懂的程度。 但当听者聆听那些嘈乱却真诚的语言时,确确实实感受到一份赤诚之心——统治的国王对被统治的子民有赤诚之心,这着实令人费解。他们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并不差。 “这个国家不是上帝赐给我的,是大家一起争取来的,我年纪还小,其实还没有确实为你们做过什么……但以后我一定会努力做好国王。” “摩拉维亚,大家的新国家,和自由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权力,是大家一起争取,也一起享受的。所以,将来有任何事,我都愿意与你们商量,我不会做像我的皇帝叔父那样独断专横的坏东西,所以,请你们信赖我,请你们不要放弃!” 讲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里蹦出什么便讲什么,顺带着不小心把平时藏在心里的对弗雷德里克的不满也骂了出来。 他的小腿颤抖到无法支撑他站立的地步,所以他索性嘭地一下跪在演讲台上,俯身喊出最后一声: “拜托了!” 沉默。 市民瞪大眼睛,局促不安地将眼神在身边同伴与国王陛下之间来回转移。 连约拿都张大了嘴巴,哑然失语。 十三岁的孩子下跪拜托成年人,其实在全世界哪里都算不得大事,人们顶多觉得这个大人实在过分,竟让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但台上的孩子是他们的国王,这就比较……“伤风败俗”了。 “唔……”拉迪的脸颊涨得通红,将姿势改成盘腿坐。如果告诉大家,他是因为没站稳才不小心跪下的,那实在太丢人了。 “国王陛下!那就约好了啊!我们大家舍生忘死地战斗,您以后就愿意和我们一起治理这个国家!” “当然了!”拉迪大声回复道,“议会,对,议会!任何事情,只要不妨碍军国大事,全部在议会里一起商量。” 不要在这种时候承诺政府改革啊! 约拿在心中咆哮。 建立议会很麻烦的!他是英国人,议会有多麻烦,他再清楚不过了! “好!既然陛下都和我们约好了!那我们也绝对不会放弃,在我死之前,斯皮尔博都不会陷落!” “还有我!” “我我我!还有我!” “散了散了,国王陛下也早点回去吧,您不是感冒了嘛,我们这还得巡逻呢。” 没等拉迪国王说话,听众便笑闹着一哄而散。想必不久之后,国王承诺建立议会,下跪请求国民保卫国家的小道消息便会在各地酒馆中传播。 看来,他在国民眼里确实没什么威严。不过他本也不希望靠威严来统治国家。 “老师老师!” 盘腿坐在演讲台的拉迪兴奋地朝台下大喊:“我讲得是不是特别好,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欸。” 约拿失魂落魄地趴跪在地,orz。 “别跟老师说话,老师的头正在痛着呢。” 第14章 摄政王的愤怒 民众一哄而散,拉迪斯劳斯,或用斯拉人的语言称呼为拉斯洛,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之人或许存在,但绝称不上多。 尽管一位老实巴交的孩子国王看起来易与相处,他的话也切切实实触及了人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但指望贵族老爷开恩这件事,布尔诺人和其余欧罗巴人民看法一致:白日做梦。 反正,就算拉斯洛陛下不说那一番承诺,他们难道就愿意开城投降,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和新国家吗?怎么可能。 是夜,城外的捷克军队难得有一晚没有发动夜袭。 几日前,约拿带着深夜集结的夜巡队巡视城墙,“恰巧”撞上看仓促夜袭的捷克军团。自那以后,捷克人的袭击持续着每一夜,具体已经击退了几次敌人,士兵自己也记不清楚。 守城将士时隔多日睡了一个好觉,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陷入梦乡。 而在布尔诺以南七公里处,一场小规模的遭遇冲突战堪堪结束,喊杀声渐息。 高举火把的神秘敌人纵马狂奔而逃,单看火把的数量,不过是支约莫数十人的小队,但他们的到来敲响了十分不妙的讯号。 伊日·波杰布拉德的脸色比深邃的黑夜更加阴沉。 他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高声呼喊:“莫伊米尔!莫伊米尔在哪里!” 向夜色呼唤良久,远在大军另一侧的莫伊米尔才匆匆赶来。 “怎么回事?”伊日将心中不安统统化作表面的愤怒,斥责道:“为什么在你负责的防区里会出现敌人,我不是特地嘱咐必须封锁南方道路了吗?” 莫伊米尔被训斥得大汗淋漓,连声谢罪。 怒斥足足一刻钟,伊日的不安才逐渐褪去,冷静的思维重新占据大脑。但这份冷静没有持续太久,便又因余光瞥见士兵收集的敌军弃旗而荡然无存。 “等一下。”他举着马鞭指向搬运士兵,“把那张旗帜拿来给我看。” 疲乏困顿的士兵将旗帜递给摄政王。 伊日细细端详这面印有龙头的旗帜良久,总感觉分外眼熟,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一定在哪本书里看见过类似的描述,但具体是父亲的日记,还是图书馆内的哪本陈年老册,一时说不上来。 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安,也打消了今晚夜袭的念头。 “……撤退吧。” 夜袭无果,还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敌人抄了后路,士兵与他的郁闷都可想而知。 斯皮尔博城堡,区区一座不起眼的小堡,外表的红砖在岁月冲刷下遍布斑痕,城内挤满难民与伤痕累累的士兵,在他们上万大军的围攻下仍难以攻克。 困扰捷克军队的不仅有城堡,还有外围始终清剿不净的小股敌军。时而传入耳畔的,某同伍士兵在酒馆内喝酒神秘失踪,酒馆老板随后逃亡荒野的消息,搞得士兵都不敢单独出门,更不敢造访附近的村庄小镇。 这种除我之外、举世皆敌的感觉,相当糟糕。伊日能发觉到,行伍间的士气比以往战争中衰落得更加迅速。他也不想将突袭战争延长成持久战,是斯皮尔博的久攻不克迫他被动转换战略。一旦想到自己的老对手或许已经在率军来援的路上,伊日比任何不谙局势的普通士卒都焦虑一万倍。 难道,他做错了吗?捷克人的独立,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这次战败了,他会落得怎样的下场?驱逐出境?公开处决?终生关押? 梅伦娜……她们母女俩在布尔诺过得还好吗?天气越来越热了。 深夜的宁静本就容易滋生绝望,更令本就习惯悲观主义的男人患得患失,彻夜难眠。 翌日一早,他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骑上战马,动作机械而缓慢。 持续一整个上午的攻坚战,己方寸土未得,这也在他的预料当中,唯独令他烦躁的是,布尔诺的士气仿佛比昨日更上一层楼——莫非他们得到了援军将至的消息?或许昨晚遭遇的敌人是援军的信使?该死,糟糕透了。 “嗯?” 在攻城结束后,伊日仿佛心有所感,下意识抬头望向城堡。 一名身穿礼服的小男孩正推着一大窖藏的葡萄酒,轮流慰问人人带伤的士兵。 男孩也仿佛有所感应般对上伊日的视线,二人复杂的目光相隔百米之遥在半空交汇。 “……那就是罗贝尔在信里提到的哈布斯堡家的‘遗腹子’么。” 本着贵族的优雅礼节,伊日摘下帽子,对那男孩露出和煦的微笑,颔首致礼。可拉迪却赌气似的扭开视线,不愿接受敌人头目的致敬。 对一个孩子而言,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接受敌人的致敬,无异于背叛朋友的牺牲。 “哎,我好像不太招小孩子喜欢,我家女儿也不亲近我。”伊日向身边人半开玩笑似的抱怨,“早知道就骗那个孩子来布拉格当捷克国王,说不定也不至于像今天这么麻烦。他也就比我女儿大个十岁,给我当个女婿也算绰绰有余吧?你们说是不是啊?” “哈哈哈哈……” 摄政王的没品笑话逗得将士们哄堂大笑——他们很快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回营少顷,伊日连军帐主位的屁股都没坐热乎,派遣去波霍热利采联系卡尔斯巴德公爵的便行色匆匆地冲进了营帐。 一见联络兵衣衫上的血迹,伊日脸色微微一变。 “你们先都出去,莫伊米尔、普罗科普、约格,你们几个留下。” 将一些关系疏远的捷克贵族打发走,只留心腹数人,伊日才允许联络兵开口。 “摄政王陛下,属下抵达波霍热利采时,镇中心已为奥军占据,卡尔斯巴德公爵下落不明。”士兵将一面沾染血迹的旗帜交给一旁的守卫。 莫伊米尔眼神一凝,迈大步走到沙盘旁,扭头冲伊日道:“陛下,这样的话,敌人随时可能突破防线,在南边,他们占领了波霍热利采且正朝布尔诺扑来,不明敌军在布尔诺南郊的莫拉瓦尼和奥斯特斯卡大森林之间活动,甚至可能沿东方绕至罗乌西诺夫一带。” 伊日的额头冒出冷汗。 下属们向他投来希冀的视线,期望他这位领袖作出英明的决断,他只好貌似嘴硬地说了句:“无妨,只要卡尔斯巴德公爵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陛下……” 圣杯派嫡系将领普罗科普磕磕巴巴地提醒道。 “公爵他……公爵可能已经战败,撤退至日恰尼山脉一线,我不认为他有足够的兵力发起进——” “那是个命令!卡尔斯巴德公爵阻击援军是个命令!他怎么能无视我的命令!” 约格话音未落,伊日骤然暴怒地拳砸桌案,将桌角的杯子震翻。水如鲜血般流淌,染湿了他的裤子。 “这星期,坏消息一个又接一个!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吗?公爵战败了,鬼知道他是哪天战败的?居然连个送信的都没有?还要我的人去查?!” 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这些贵族都是懦夫、叛徒、饭桶!” “摄政王,这太过分了。”凯尔特窘迫地说,“而且,我们也是贵族阿。 “这些废物都是捷克人民的叛徒!”伊日浑身颤抖,走到沙盘旁,裤子的水滴答滴答地流淌,他猛地将笔摔在沙盘上,“没有荣誉感!没有紧迫心!思想固执又老土,称自己为贵族模范的军事家,这么多年的军事教育只学会了猪突!” 不争气的同伴一次次把自己的事业付诸东流,多日来的惶恐与不安尽数化作愤怒,一如昨夜向莫伊米尔咆哮,伊日向帐内帐外的所有人迁怒咆哮。 “多少年了,这些家伙只会阻挠我的行动,扯我的后腿!我早该、早该把这些老古董贵族的领地和头衔扒掉!亲力亲为,就像罗贝尔一样!” 帐外,尚未离去的贵族将官们面面相觑。他们中不乏伊日口中“老土守旧的废柴”,听闻此言,心中不知该是何感想。 莫伊米尔也忍不住阻止伊日,道:“摄政王,够了。” 他的话如一盆冷水浇灭伊日的怒火。 他踉跄颓丧地坐回原位,伸手捂住双眼,委屈地想哭,却又哭不出声来,只得趴在案板上无力地说: “我的命令都被当成了耳旁风……结束了……战争失败了……” 战争失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无论在帐内帐外的所有人如坠冰窟。 “但如果你们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地投降,那就大错特错。”他松开手掌,咬牙切齿地看向帐外,眼中的冷静被冲动的躁狂取代,“如果注定去死,我宁可死在布尔诺。无论投机者还是我的忠臣,全都给我做好为捷克民族流完最后一滴血的准备。我不会投降,也不允许你、们、投、降——所有人!把他们控制住!谁也不许跑!” 莫伊米尔、普罗科普与约格悚然一惊。 再回过神时,圣杯派士兵已经手执兵刃鱼贯而入。 他们逮捕胁迫了所有帐外偷听的贵族——所有人——都被眼疾手快的士兵五花大绑。 贵族们咒骂他大逆不道的疯狂作为,后者不为所动,冷冰冰道:“我说了,叛徒的权力将被剥夺,先是兵权,如果此战得胜,你们的封地将属于真正忠诚于事业的人。如果败了,你们也得给事业一并陪葬。” “莫伊米尔、普罗科普、约格,你们三个,把识字的士兵集中起来,挑选些可靠的提拔成军官。奥地利人来袭之前,我要看到一支统一受我指挥的军队。” 抛下最后一句话,伊日步伐轻松地起身离开。 “我累了,休息了,至于你们。” 他看了眼人人憋着股怒气未发的“粽子”们,畅快地大笑:“哈,就先把‘权力关在笼子’,供给士兵们展示吧。顺带派人告诉他们,这些叛徒的领地将被赐予之后作战最勇猛的士兵。” “就这么办!” 第15章 我们都不自由 伊日将紧急军改的任务下达于三人,殊不知,他的三位心腹爱将已被不远处的另一位男人惦记上。 摩拉维亚,波霍热利采镇,市政厅二楼书房。 “莫伊米尔,圣杯派将领,多克西男爵,伊日心腹爱将,八百字书信和一箱格罗申扰其心智……” “约格,圣杯派将领,罗扎利亚领主,六百字书信和半箱格罗申扰其心智……” “普罗科普,圣杯派宿将,平民出身,六百字书信和一箱格罗申扰其心智……” “卡塞尔诺维奇,上维森塔尔伯爵,一千字书信和两箱格罗申扰其心智……” “布涅罗科维奇,乌斯季伯爵,一千两百字和两箱格罗申扰其心智……” 床上,缩在被子里的江天河一脸“李在赣”的表情。 “罗贝尔?你说什么鬼话?——话说回来。” 江天河趴在床上翘起脚丫,脚拇指与食指彼此摩擦摇晃,试图模仿伊莎贝尔那样“搔首弄姿”。 “这么一个靓女趴在你的床上,你就没有点什么。”她抛出一个飞吻,“想法吗~” “有。” 罗贝尔头也不抬,奋笔疾书地书写扰人心智的劝降信。 “你能不能赶紧从我的床上下来,我一会儿要睡觉了。” “啊啊啊啊啊!” 江天河发出尖锐爆鸣。 “罗贝尔·诺贝尔!你这个神经病!送到嘴边都不行吗?!总不能还要我自己脱吧?!我不要面子的吗?!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 小样儿,伊莎贝尔尚且不能扰本座心智,你又待如何了? 背对着狂乱的天河,罗贝尔一时既为自己的自控力洋洋自得,又马上陷入了能看不能摸的失落……他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江天河迫切希望找个伴的心情。 在这种或许朝不保夕的糟糕世道,有人陪伴,总强于孤孤单单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明天。和相爱之人在一起,即便明日就是默示录中预言的世界末日,心中也会坦然许多。 啊,想结婚…… 一个人的生活好孤独…… 连弗雷德里克那种畜生都有那么爱他的未婚妻…… 可恶,不想当教士了……好想还俗…… 艾伊尼阿斯那狗东西,妻女俱全还要白路出家,还自鸣得意地说什么“其实更喜欢人妻,奈何我老婆太爱我了”这种屁话。 杀了你。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待他从盲目的仇恨中苏醒过来,眼前这封准备送给伊日的亲笔信已经写满了“杀了你”。 “……就介样儿吧,懒得改了。” 罗贝尔把椅子推进桌下,走到床边用剑鞘轻打了下她的屁股:“快点起来了,明天还要早起出发呢。” “不要。”江天河把头闷在他的羊毛枕头里,闷闷敷衍道,“我今晚就睡这儿了,你去找翁德雷睡吧。” “翁德雷的呼噜声太大了。” “你认识他?” 罗贝尔无语:“你猜他是怎么当上的布尔诺司令?” “唔……花钱买的?”江天河给出了最资本主义的回答。 “是我任命的,笨蛋。”罗贝尔又敲了下她的脑袋瓜子,“不听话的丫头,往里面挪挪,好歹给我腾个地儿啊。” 在安科纳的时候,罗贝尔自己都只能住在旅店临时的客房里,可没钱替江天河再租间单独屋子。彼时,他们从来都只有一张床睡。 毕竟她只是罗贝尔雇佣的抄书员,一开始只配睡桌子,直到她有一天把自己字面意思地绑在床上,宁死也不肯下来。 渐渐的,罗贝尔也就习惯了。 江天河闷头往里蹭了几下,腾出来的地方还是只够罗贝尔躺上去半个身子,这毕竟是张单人床。 他只好把椅子搬到床边,在上面铺上软垫,扩展床的面积。 烛火被他随手掐灭,狭窄的一张单人床上挤着两个不同时代的灵魂,就如安科纳的日子一样,只是如今二人的处境已大为改善。 他们早不需要挤在一张旧到生虫的单人床上,在凛然寒风里裹着仅有的一张破毛毯度日。如今再回忆那段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不过为忆苦思甜罢了。 “……天河。” 在黑暗里,罗贝尔闭目敲打椅背。 “如果你有了看得上的好男人,一定要跟我讲。以我们的地位,已经没什么人是你配不上的了。” 江天河郁闷地“嗯”了一声。 “不过,你毕竟来自那个有网络的时代,好男人见得太多,恐怕谁都入不了你的法眼。” 罗贝尔忽然想起白袍人曾给他看过的,她在战乱后化为废墟的家乡,陷入失语的沉默。 最关切的疑问是,她的父母还活着吗? 想到那副黑雾滚滚、火光冲天的画面,罗贝尔将这个疑问吞了下去。 要不要,告诉她呢? 背对背相依偎着,天河默默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的左上角碎了一块,她一直随身携带着这个她从未来带回这个世界的唯一物品,也是回家的精神寄托。她有次在锻铁不小心把手机撞上了冶炼炉,为此哭了很久,但事后想象,其实也没太多所谓。 她这辈子估计都看不见“发电机”的诞生,只能在书上把发电的原理记载下来。或许未来,有人能根据她的粗略记载研制出真正的发电机。彼时彼刻,她估计已经是历史书里的古人,一个生不逢时的所谓“天才”。 其实在这儿也挺好的。 这世道,对她抱有恶意的家伙不少,有瞧不起她是女人的,有瞧不起她是异族的,也有污蔑她是女巫的。 但是,交到的朋友更多,终于有机会使用那些不属于她的学问。如果在原本的时代,以她的才能,估计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普通人,在固化的秩序下永无出头之日。 “……呜。” “你是哭了吗?” “嗯……” “那就哭吧。身不由己,被潮流推着不情愿地前进,抬起头就是新一轮的乌云,没人能够自由,鬼知道光明在哪儿。但日子总是得过的,适当骗骗自己不是坏事,也许明天会更好,我是说也许。能骗过自己也是种智慧,所以——” 罗贝尔转过身,手臂环住了江天河。 她本以为他准备动手动脚,失落的心情陡然小激动了一下,然而他却把一本精装的《圣经》递了过来。 “……为什么你上了床还会携带这种东西。” “这是教皇的亲笔签名款,尼古拉冕下送的。格热戈日说过,虔诚要装到位,万一有天就会派上用场。”罗贝尔轻笑道,“所以少女,要不要了解我们的天父与救主,耶和华阁下?” “呜哇!” 天河的悲伤喷涌而出,转身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声音直到楼下都能听见。 恰好半夜出来觅食的翁德雷被吓得一路小跑逃回了卧室,锁上门就再也不敢露头。 罗贝尔的身体僵硬如一块铁板,尴尬地拍打她颤抖的后背和肩膀。 好像,《圣经》也不是事事管用? 他怒视圣经封皮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子,由意大利着名文艺复兴派画家皮埃尔·诺菲利亲笔绘制。 耶稣,你为什么只是看着,来点作用啊! 第17章 你走之后,我就是你 30日。 布尔诺斯皮尔博城堡的守军惊讶地发现,包围城池猛攻了一个月的捷克人莫名其妙地停止了攻击。 约拿特地登上城堡最高的了望楼极目远眺,通过望远镜观察数公里外屯驻上万敌军的大营,依稀能观察到不少交错的人影,表明敌人并未撤军离去。 也不排除那是捷克人安排的疑兵,其实敌人已经率军远遁,或北还或南下,不过即便约拿能勘破伊日的计谋,损失惨重的斯皮尔博守军也无力追击再战。 “他们打了这么多天都打不下我们的城堡,肯定是累的够呛了吧。”当约拿把自己的忧虑说与另一位前胡斯派起义军的将领时,对方笑着安慰他道,“总督阁下,您不必忧虑,只要我等一息尚存,断不会让捷克人夺走摩拉维亚的自由与荣耀。” 他的话多少起到了些安抚人心的作用。 而且,在仿佛永无休止的绝望里,约拿隐隐见到了黎明破晓的希望。先是停止夜袭,再是放弃攻城,劳师远征的捷克军队已经在摩拉维亚军民的英勇抵抗下愈发疲乏。 援军会赶到的。 援军一定已经在路上了。 是啊,就连拉迪那样的孩子都愿意相信希望,市民也以实际行动回应了他的决心,自己又怎么能患得患失,辜负他们的勇气呢? 这一整天,约拿都将精力放在安排修复破损的城堡防御工事上。 东面城墙的两座碉楼为投石机砸毁,便令志愿劳工们修筑两座木头的高台,作为临时的射箭塔。幸而节气入夏,哪怕为材料原因拆毁些民房,居民也不会为天寒地冻所迫。多余的木材还可由铁匠和木匠造作箭矢,补充濒临枯竭的箭矢库存。 治国理政,哪有那么简单,既要满足原有旧势力的种种需求,又要满足奥地利本土不断加征的税赋,夹在中间的约拿还必须考虑完善自己的自由邦方案:得到解放的农奴在何地开垦新田,如何平衡新自耕农阶层与旧自耕农阶层的矛盾,如何在扩大自耕农群体数量的同时满足各大贵族庄严的雇农需求,如何在满足以上种种之后再满足新建工厂的劳工雇佣事务,一切的一切都免不了他这位业务能力炉火纯青的职业官僚出手。 自耕农是国家的纳税大头,唯有不断扩大税基来源,才能满足本土狮子大开口一样与日俱增的征税。 贵族是凝聚国家的定海神针,虽然群体中超过一半都是留之无用的酒囊饭袋,但他根基尚浅,甚至不得不借助与贵族家小姐订立婚约的方式来迅速增温二者关系。 多番思考下,摩拉维亚本地的工商阶层反倒备受冷落,不仅被奥地利商人肆意挤占市场,约拿也从未出台任何保护本地工商业的政策,以致当地行会怨声载道,铁匠行会濒临倒闭,迟早要完。 凭心而论,假如布尔诺市民在战时出卖了他,约拿多半不会感到惊讶。“重农抑商”政策在许多市民眼中的不合时宜,并不亚于捷克贵族曾经对当地人的压榨。 哪怕只为报答市民们在危难中不离不弃的恩义,他发誓将来一视同仁地善待每一位总督区的居民。 当天中午,趁着炎日高悬,天干物燥之际,斯皮尔博守军悄悄打开了东门,放出了一支由三名带铠骑兵组成的哨骑队,向南策马奔腾而去。 有所预料的捷克骑兵早早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用弓弩射杀一名敌骑后,战马难以承受夏日长驱的疲乏,不得不放任另两人离开。 失手的骑兵们迅速将这一情况汇报给正忙于整改部队的统帅层,伊日稍微看了眼报告便扔在一边。 敌人援军将至,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绝处逢生的守军会冒险派遣突围部队尝试建立联络,也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内,不足为奇。 战场上,任何花里胡哨的战术都必须让步于军队本身的素质,“打铁还需自身硬”是纵贯世界所有矛盾的真理。 “与其浪费精力去阻挠敌人,不如赶紧增强自己。”伊日焦躁地跺着脚,对远处校场中忙于编制新军的众人高声喊道:“莫伊米尔!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远方的莫伊米尔停止了与两位同袍的交谈,亦步亦趋地赶回伊日身边。 “摄政王阁下——” 伊日抬手阻拦:“别叫我摄政王,显得生分,按照当年胡斯军的习惯,还是叫我盖特曼吧。” “……是,波杰布拉德盖特曼大人!” 莫伊米尔抬起低下的眉梢,略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不做耽搁紧接着道。 “已经按照当年胡斯军的传统,重新编制了军队。” 传统的胡斯军团分为战车团与步兵团,分别以二十人团和五十人团为基本单位,由各团盖特曼负责指挥。现已来不及组装充足的胡斯战车,伊日和莫伊米尔等人也怀疑那些木头战车在奥军的火枪火炮面前是否还有意义,便索性以骑兵团替代了战车。 “……呵呵。”伊日沉思了几秒,倏地乐了起来,“莫伊米尔,你知道吗?我们如今模仿的军制,在当年的胡斯战争时期,最早是由圣杯派的死对头——塔波尔派所创立的。” 莫伊米尔惊讶地挑眉。 “关于塔波尔派的故事,到我们这一代人大多不甚了解。毕竟是本派出卖教友的黑历史,就连我也是读了父亲的日记才有所了解。”伊日自嘲地笑道,“家父在日记里多番痛斥塔波尔派的嗜杀成性,好坏不分,给捷克人民造成的沉重伤害。但也承认了对方是万马齐喑的战争时期唯一敢于站出来同皇帝和教宗叫板的捷克民族英雄,相较之下,及时的懦弱才是我们存活至今的本钱。” 莫伊米尔陷入沉默。 他加入圣杯派的理由十分简单:如许多贵族一般,厌恶了被德意志主教肆意压迫的日子,期望捷克人夺回自由,于是理所当然地选择追随扬·胡斯的理想,而圣杯派是彼时唯一存在的胡斯派系。 对那些陈年旧疴,他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但事到如今,知晓些许往事似乎也不算坏事。 “我的父亲选择和皇帝联手击败了极端派。”伊日坦然地说道,“但捷克——德国人嘴中的波西米亚——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乌拉斯劳斯借助德国人的手镇压反抗他的子民,扬·胡斯的信徒遭受的迫害更胜以往,假如没有父亲和皇帝这层关系在,我的家族也该在当年的祸乱中一道倾覆。” “没有了极端派,我们这些温和派便被迫化身极端派,但有了极端派,我们又不得不被少数人的恶人恶行拉下水,难以维持基本的体面,就此失去民心,失去同情,最终失败……这就是革命的悲哀。当所有人都疯了,不愿同流合污的我们反倒成了神经病,到如今进退两难,不能不说是咎由自取。” “盖特曼大人……您又丧失战意吗?” “不,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极端与温和间竟存在这样互相转化的有趣关系,徒增感慨罢了。”伊日歪着脑袋,“连圣杯派和塔波尔派都能走上了同一条道路,你说,未来的无限种可能里,有没有一种是捷克人与德意志人和谐共存的呢?” “呵呵,不可能吧。”莫伊米尔哂笑,“德国人会‘高抬贵手’,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也对,哼,算我想多了。” 第18章 老道手艺 分裂的欧罗巴大地,饱经风霜的亿万斯民,其他任何天灾在兵戈战乱前都显得不够毒厉。 人祸的伤害超越了天灾,每逢战乱年代,天下户口减半的惨剧,即便在烈度上未能超越东方古国的颠覆内战,但在广度上同样毫不逊色。 没有任何拥有一颗良善之心的人类愿意将悲哀的战乱奉为圭臬,尚武好战的骑士享受在刀光剑影间冲杀的荣耀,骑士精神却反对一切强者对弱者的暴虐,这并非虚伪的仁善,而是领主扩张的过程中对保护珍贵人力资源的必然导向。 自由。 上千年乃至上万年的历史,人类从不曾放弃过对自由的追寻。 磨炼生存技艺,逃脱大自然的囚笼;创立虚幻宗教,挣脱罗马帝国压迫的囚笼;修复教义,革新宗教,反抗教会大山的囚笼。近三千年的可记载历史与上万年的不可载历史中,这片大地始终在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每每挣脱一道枷锁,从前襄助于人的思想却又反过来成为囚禁人本身的桎梏? 是思想出了偏差?亦或人类本性如此?是否人本身就存在不断扩张自己的权力以满足欲望的倾向?如果有,怎样加以限制?如果没有,为何千百年来的共有化尝试始终如镜花水月,总是千方百计地或是扭曲“语言”的内涵以将事实上的权力私有说成某种意义上的人民共有?或是索性绕回了私有化? 从第一只猴子有意识地拒绝将自己辛苦摘取的多余果子奉献给集体后,人类社会就出现了不平等。从第一只猴子有意识地去巧取豪夺其他猴子的果实后,人类社会就出现了不自由。 以内在的精神思想翻越客观肉体所酝酿的人类本性之限制,在分清所谓“阶级的人性”与“根基的人性”的差异并将革新意识从反人性阶段推进至前,距离争取自由的最后一道关卡,有些人还有许久的南墙可撞,许多年的弯路可走——假如没有超越阶级的人性,没有超越设计的道德,那么之于“阶级分化”本身,是否便是人性的倾向所炮制的呢? 21世纪的人类无法回答的问题,15世纪的“野蛮人”更加回答不了。 每每陷入类似的纠结,罗贝尔总是不得不把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清除干净,重新以朴素的人文主义看待这个世界,否则便会陷入内耗的漩涡。 他的位置和经历已经允许他以更辽阔的视角俯视历史,是现实的重力逼迫他必须做出简单的“善恶决断”。他持有的纠结,其他素不相识的神学家未必没有,只是这些哲思往往必须让步于现实问题——人是要吃饭的嘛,他也从厌恶杀戮“进步”到习惯死亡了。 30日中午,直到耀眼的太阳斑点透过薄薄的帐篷打在他的眼皮上,他才艰难地抬起眼皮,迷茫地观察四周。 对通宵之人而言,白天的补觉只是勉强恢复一些基本行动能力,但精神上的痛苦却是挥之不散。 他的头颅依旧发胀发痛,四肢的酸软无力小有改善,至少恢复到了拿得起剑的程度。 检查了下脖子上的吊坠,寄宿着魂灵的蓝宝石项链和十字军项链都稳妥无碍,贴身的黄金剑被某人挂在不远处的剑架上,看上去似乎也没问题。 既口干舌燥,又想上厕所,这具身躯仿佛不属于他一样,连挪动几步都显得艰难。 撩开帐篷的帘子,门前往来巡逻的军士,银白板甲所反射的亮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当时便有了回去继续睡的冲动,按时上班的紧迫感情又推着他不断向前。浪费了半天大好时光的缺憾感如一万只蚂蚁撕咬他的心情,就因为这个,他才讨厌午睡…… “哦?宗座阁下,您醒了。” 去往主帐的路上,罗贝尔恰巧碰见了刚享用完午餐的拉瓦尔团长。他携带着一副“有饭吃便满足了”的幸福表情,迎上了步伐凌乱的前者。 “……你是……呃,拉瓦尔·冯,冯……” “冯·萨尔堡,尊敬的大人。”老团长毫无架子地向他施礼。 罗贝尔浑浑噩噩地还以礼节。 拉瓦尔体贴地建议道:“罗贝尔宗座,您的状态似乎不太好,战阵厮杀并非小事,我建议您休息完备,再作打算。江小姐派遣的先锋部队已经送回消息,上帝保佑,斯皮尔博仍未陷落,而且波西米亚人看起来没有进一步攻城的打算,应该是察觉到了我军的到来,我们更无需急于一时,还是妥善计划,稳步进军为好。” “大团长阁下,您说得对。”罗贝尔用力晃脑,清醒了不少,“但毕竟多拖一日,就多一分变数,我打算让大军在今日太阳落山前赶赴斯皮尔博,直接在城内过夜,明日或后日进行总决战。” “总决战,您确定吗?”拉瓦尔惊讶道,“我军三方合流后,满打满算也只有九千人马,半数都是翁德雷大人的征召兵士,武器堪堪凑齐,盔甲几乎一件也没有。” “但我相信伊日那里一定更糟糕。”罗贝尔对自己的推断相当有把握,“将不堪一击的部队部署在波霍热利采这种要道上,对方兵力想必和我军一样捉襟见肘。这是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我不会输。” 看他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模样,拉瓦尔倏地呵呵笑了起来。 “怎么了?” “没,只是觉得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跟随西吉斯蒙德陛下镇压胡斯叛军时,陛下也常露出与你一般无二的神情,一晃几十年过去,卢森堡家族绝嗣,皇帝的大位居然落在奥地利公爵这样边陲领主的头上,哎……真怀念陛下尚在的日子啊。” “即使不情愿,时间总是不断向前。”罗贝尔耸肩,“能在混乱的时局中苟全性命已是万幸,大团长何必执拗于曾经呢。” 拉瓦尔大笑:“您说得对,说得对呀。如今有了资助,骑士团总会越来越好,说不定老夫哪天也会有返回故乡的机会。话又说回来,您对生活看得这样通透,很难想象您在传闻中是位争权好利的角色。” 拜他反复无常的教会政策与先解散后重组教团部曲的神必操作,他在维也纳的风评一直十分不稳定,但因其道德层面的无懈可击,人们只能从渴求权势的角度分析他的动机。 “其实我只是什么都不懂而已,所以什么都想尝试,您知道,我刚刚当上主教的时候才十五岁。” 罗贝尔无奈地耸肩。 “至少我的试错从没害死一个人,恰恰相反,挽救了不少性命,我认为这算不上邪恶,反复无常的善政起码比持久而稳定的恶政要好得多,这是无需置疑的。” “凭人的性命作判定标准吗?”拉瓦尔若有所思。 “生命是功过层面最直观的表现,连人民的生命健康都无法保证,不认为之后的议题具有进一步探讨的价值。” “原来您还是一位人文主义学者。”拉瓦尔正襟危坐,语气中不禁带上一丝敬意,“愿意恪守古希腊道德的教会人士,值得老夫发自内心地钦佩。” “您过奖了,恪守骑士道至今的老前辈,您也同样值得晚辈敬仰。” 在肉麻的商业互吹间,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的中军行猿。 罗贝尔习惯性地主动撩起帐篷,顺带着给后面的拉瓦尔让开了路,不经意间的举动令老团长的脸上喜色更浓。 从前,单从市民的传闻与江天河口中了解,拉瓦尔以为奥地利主教会是位更刻薄寡恩的年轻人。在他年代男人的印象里,会对女人不感兴趣的男人只有两种,一是拜占庭的太监,二是苦行僧式的薄情徒,无论哪种人都不好相处。 以对方年纪轻轻所取得的地位,愿意客气地对待他这位晚节不保的老团长,哪怕是假扮,也可谓一份诚意了。 “可惜、可惜。” 拉瓦尔走入营帐,接过帐帘,忽然喟叹。 “如果当年陛下有一个如您一般的继承人,王朝就能避免绝嗣的命运,我这一生又何必颠沛流离至此呢?” 罗贝尔闻言忍俊不禁:“团长,如果我是皇帝的继承人,性格这方面肯定就没办法让您满意了。” 即便出身卑贱,他都时常冲动地想和弗雷德里克进行肉体上的交流,假如有个当皇帝的爹作后盾,难保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哈哈哈,也对。” 翁德雷早早就百无聊赖地坐在军帐里,一只手把玩着沙盘里的棋子。 见罗贝尔和拉瓦尔有说有笑地进入大帐,他登时抖擞精神,兴奋地迎接到门口。 “大人!您醒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打回布尔诺?” “半分都不必耽搁,现在就出发。”罗贝尔收敛笑意,隔着帐篷的白布看了眼外面的太阳位置,“现在约莫下午一时,你去安排,立刻整备辎重,加紧行军,今晚我们要在斯皮尔博过夜。” “是!”翁德雷大喊一声,跑出了帐篷。 波霍热利采的大部城镇在乱兵劫掠的熊熊烈火中化为了灰烬,少数用于“储藏”尸骸的房屋,也被奥军将士一把火焚为灰烬。 大火自小镇西方燃起,一直烧毁到镇中心的城镇政务厅为止,八百户左右的镇民居无定所,这些难民暂时安置在空置的房屋内,奥军便只能暂时如往常那样睡在郊野的简陋营帐里。 就算没有类似变量,罗贝尔也不喜欢让军队驻扎进城。 那些没文化的大头兵总喜欢骚扰附近的良善居民,屡禁不止,军队所到之处,妓窑常被掳掠一空,甚至登录在册的合法女市民也有横遭毒手的风险,处决几个情节严重的带头人根本无济于事。 索性不要让军队有靠近城区的机会,统统滚去睡野外。至于士气问题……能靠发饷解决的事儿就不算问题。 熟睡中的江天河被马车的剧烈颠簸震醒。 她的身边挤满了自己从维也纳带来的“旅游行礼”——一柄女人也能挥得虎虎生风的细剑,三件换洗的长裙和一个特制的钢铁空箱子,箱子无法从外面锁住,只能在内部反锁,这是她应对紧急情况的底牌,藏进箱子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撩起马车帘望向外界。 数百把火炬组成的行军矩阵照耀得周围亮如白昼,漆黑的夜空群星闪烁,以往弯曲的月牙,如今已有了几分椭圆的体态。 啊,天黑了……一觉睡到太阳落山,今晚铁定又睡不着了。 妈妈说过,对女人皮肤来讲,熬夜的伤害是最大的。 江天河后悔地想到。 “天河,醒了吗?” 驾驶马车的男人回过头,如她一样的精神。 昨晚的通宵化作了今夜的精神抖擞,不禁让罗贝尔萌生了一个熟悉的想法。 “我又想到个好点子。” 面对江天河一副“你又来了”的无奈神情,罗贝尔自信一笑。 “几年没和他见面了,这时候必须用我最擅长的本事作为见面礼。” “反正已经通了次宵,再熬一夜也无所谓。一想到那家伙想我想得彻夜难眠,现在说不定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圆月高悬,群星漫天,就觉得今晚真是‘夜袭’的好机会呀。” “罗贝尔。” 江天河忍不住道。 “你就没有点别的手艺了吗?我是说,光明正大一点的。” “当然有,比如,光明正大的夜袭。” 第19章 弯道超车 罗贝尔决定趁敌人防备尚弱,“夜袭捷克军”的消息在军队高层间不胫而走,震惊了偏好正面作战的拉瓦尔团长。 他正准备阻止统帅的冲动之举,却被告知对方一意孤行地率领自己的教团军脱离了建制,只能扼腕叹息。 “江女士,您从没有告诉过我‘稳重’的诺贝尔大人会……” 面对江天河因睡眠过久而呆滞憔悴的脸庞,拉瓦尔连连苦笑。 “罢罢罢,我年轻时一样冲动气盛,也不妨碍痛扁异端,只是千万不要出意外才好。” “哦,不会的。”江天河拍拍脸颊,面无忧色,“他最擅长这种偷鸡摸狗的坏事了。” “阿嚏。” 几里外的罗贝尔忽然打了个喷嚏。 没有骑乘坐骑,他与教团军的士兵抛弃了火把,在夜色中悄然前进。 教团军多出身富裕家庭,许多希望子女侍奉神明,却又不希望他们失去继承权的贵族,会让子女以“平信徒”的身份加入枢机教团的军事组织。得益于此,困扰普通人的夜盲症,于这些士兵而言丝毫不算问题。 仗着掌心油画的优势,罗贝尔边前进边观察四周的动静。 假如捷克人在沿途设下埋伏,他都能藉此看破,当然,前提是那些士兵能制造一点风吹草动。当年与波兰人作战时,他就曾因埋伏敌人隐藏得过于分散与遥远而没能看破埋伏,导致乌拉斯劳斯国王中计身亡,难保捷克人里没二三个擅于设伏之人。 但行进许久,山林间的飞鸟直到奥地利人到来时才迟迟起飞,表明此地确无人烟。 教团军经由斯皮尔博城堡以西山道绕过了被敌人重重围困的布尔诺,悄然降临至城市西北郊,直到被西东走向的多瑙河支流阻碍道路,军队才堪堪停下。 从月亮的方位测算,目前时间约莫凌晨一时到三时之间,行军一日半夜,不少士兵面露疲态。 他并不因此担忧士兵战力受损,临战之际,那种被天河称之为“肾上腺素”的“激素”会令士兵进入应激状态,哪怕身心俱疲,依旧可堪一用。 何况他并不打算,也做不到仅靠一次夜袭便击溃对手。 沿路向北,他一面行军一面观察王国军的营地。 除却布尔诺南方,捷克人在城堡的东、西、北三个方向全部扎下营盘,只观察炊烟和营帐数量,西、北两座大营兵力相当,东部大营想必同样如此。 分散式的营盘,意味着引爆营啸的风险被降至最低,罗贝尔不禁深感棘手。他判断敌人水平的标准相当简单,懂得防范夜袭,便是有能、名将。 “但这么想,伊日一定就这儿。” 如果没有一位一言九鼎的领袖作为三营统帅,以罗贝尔对那群军官德行的了解,不爆发内讧几乎是不可能的,伊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在哪儿呢……” 双手举着单筒望远镜,罗贝尔站在西山半腰的望台上眺望敌营。须臾,在西营靠北的一座营垒上,他发现了一面迎风飘扬的红金狮子旗,作为波西米亚国王的象征。 “嘿,这么迫不及待重回王位吗?不,简直是蓄谋已久。”罗贝尔哂笑,“可不好意思,我得把您的美梦打醒了,亲爱的波杰布拉德摄政。” “听好了,士兵们。” 他比出噤声的手势。 “悄悄地下山,不要打草惊蛇,记住,你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摄政王陛下的项上人头。” 在可怕的沉默中,全副武装在士兵悄悄沿着山坡滑下,伏低身子,逐步靠近那座显目的大营。 即便熬到凌晨,伊日仍未入睡。 双眼通红,遍布血丝,心脏急促跳动,就如熬了一晚的罗贝尔一样,伊日的精神与体力都迅速逼近崩溃的边缘。 但他仍然不敢休息,军队改革的困难比他想象中多得多得多。 在仓促间,他根本找不到数目足够的军官。在最基本的兵种划分上,心腹们也产生了激烈的冲突。莫伊米尔希望模仿奥地利和勃艮第军队,将兵种分为“重骑兵、游击轻骑兵、双手重剑士、长枪轻步兵、盾侍仆从、弩兵和火枪手”,全军按“1:2:2:6:3:3:1”的比例组建,而另两人一致认为,大军此刻再邯郸学步已来不及扭转军制上的落伍,必须大胆走出特色的捷克道路,他们才有弯道反超的机会。 奥军的军制构成是高尔文和盖里乌斯等人通过一次次的血泪经验逐步修改而成,相较于临时拍脑袋想一个方案,伊日果断采用了莫伊米尔的意见。清晰的兵种划分是建立正规军的前提保证,旧式的捷克军仍以贵族的征召兵为主,每名贵族对兵种的划分都有所不同,有些人干脆没有划分,全凭人数与武力取胜。 曾几何时,胡斯军队拥有整个欧洲最先进的成军理念,塔波尔派的将领先各国一步采用了小编制多营团的编制,且是欧洲最早将炮兵分为攻城重炮与机动轻炮的部队,军中从大口径的臼炮到小口径的胡夫尼斯炮(houfnice)一应俱全。 但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捷克冶炼业在胡斯战争期间被各国联军打了个稀巴烂,到伊日这一代人,捷克人已经失去了自行量产火药武器的能力,反倒是当年看都不看新式枪炮一眼的奥地利人,这些年不知为何神经质般地发展相关制造,枪炮列装量独步东欧各国,再过几年发展,达到勃艮第人的水平也未尝不可能。 对付如此棘手的敌人,伊日必须动用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全力以赴。 他不知道的是,仓促出征的奥军根本没有携带足量的火炮,火枪也只携带了数量有限的两百把。教团军与翁德雷的征召军都不具备配备火炮的资格——但龙骑士团有,严格意义上讲,是皇家军械厂有。 仿照威尼斯军火商贩卖的劣质青铜铸铁炮,通过挖设计师和偷窃设计图等多种卑劣手段,就在两个月前,军械厂出炉了第一门奥地利“国产”铸铁加农炮,口径大幅缩小,重量大幅减轻,炮弹也妥协地从铸铁弹改用石头弹,以实现射程的反超,并适应在山脉等复杂地形的运输需求。目前已经毫无疑问地通过走后门的方式获批采购,生产了七门,包括试验性质的初号机在内,八门火炮由二十四只驮马运输,随军出征摩拉维亚。 这八门火炮本该支援给巴尔干前线的奥军,由于十字军东征猝然终止,囤积在仓库当中发霉,被江天河出征布尔诺时一并运走。 当夜凌晨一点左右,值夜班的斯皮尔博守军士兵发现了城外大股云集的未知兵马,精神骤然警惕,疯狂敲打各处军用戒备铃。 休息中的约拿被从睡梦中惊醒,率领休息一日精神状态饱满的正规部队,光着膀子便冲上了城墙。 “捷克人进攻了吗?!” 全副武装的正规军紧张地俯瞰城外密集如黑云的敌人,约拿捏紧城垛边缘,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 “上帝啊……”一名士兵发出绝望地惨叫,“那儿看上去至少有五千人!我们完蛋操了!” 他的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但须臾,随着敌人愈加靠近斯皮尔博城堡,约拿终于看清来军的大旗,那面陌生的龙头旗从未出现在战场之上,他急忙拦住欲抢先放箭的弩手:“等一下!那支敌军不对劲!不要轻举妄动!” 片刻之后,几名骑士快马加鞭赶到城下,他马上命士兵用火把照亮来人的面容,就见为首的老人抬高嗓门喊道:“约拿阁下!约拿阁下在吗?” “我就在这里!” 听到熟悉的高地德语,约拿的脸上已经露出难以抑制的狂喜。 “是援军吗?上帝保佑,请告诉我你们是援军!” “哈哈哈,当然,上帝保佑,你们还没有落到捷克蛮子的手里。”老人哈哈一笑,接过了骑士递来的铬黄双头鹰旗,“诸位,请看。” “约翰!约翰·布莱特日奈·兰开斯特!” 又一只快马冲到城下,银铃般的女声呼喊着约拿的名字,约拿不由露出无奈的笑容。 “江小姐,许久不见,您愈发的美丽动人了。以及,在下的全名是约拿·阿普·托马斯,请不要再喊我的假名了。” 看清了江天河的脸庞,约拿再不疑有他。 城墙的吊桥和吊索铁门在机关旋转下缓缓下降和上升,八千三百名余士兵在拉瓦尔和翁德雷的指挥下有序入城。 当最后一名征召兵进入城门时,约拿清楚地听见城西方向爆发了奇怪的嘈杂声,在静谧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去,看看城西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他派出的传令兵在十五分钟内跑完了来回,气喘吁吁地汇报了情况。 “呼……总督阁下!城西……城西的捷克人!互相打杀起来了!” 第20章 自相残杀 7月1日的凌晨,王国军西北大营。 一位神情冷漠平淡的青年军官背着手行走在营垒之间的街道。 说是营垒……此处原本是布尔诺下辖的“威尼逊”镇,被王国军占据后鸠占鹊巢,稍加改装便成为了大军的临时驻地。 破旧的沙袋堆积在每座住屋大门前,每经过一面漏风的窗户,他都能偷听见捷克人的私语。 不时有举着火把的夜巡士兵队和青年脸贴脸撞面,而每次夜巡队长询问他的身份,青年都会摆出极度傲慢的表情,手指敲打胸前的华美纹章,一言不发。 对方往往面露迷茫之色,不敢再横加阻拦。 这是罗贝尔去学校厨房偷吃时所练就的绝技。目中无人的神态,傲慢自信的步伐,以及一张不为人熟知的脸,兼具三者,警卫绝不敢出手阻拦。 闲庭信步般地畅游军营,借助油画避开地位较高的小队长,专挑基层士兵聚集的方向前进。面对质疑,只需展露上位者的气质,不经意间显露他随手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家族纹章,那些习惯了做奴才的大头兵便会乖乖退散。 跟随他执行夜袭作战的四百多名教团军精锐藏在了镇子外围的几间空房子,其中分出一支别动队执行特别的搅乱任务。 照理说,以他如今的身份,亲身涉险是大忌中的大忌。何况如今吗哪耗尽,贝贝和黄金剑都无法保证他的安全。 “哎,总是说稳妥起见……”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防备最森严的镇政厅附近,青年无奈地自嘲道。 但能以最少伤亡终结战争的往往是最冒险的办法,高风险高回报,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少牺牲一条宝贵性命,横亘在彼此间的深壑就会少一分,和解的机会便会多一分。 到了敌军首脑起居的住所,周围的警备明显变得严苛起来。 如果继续靠近,携带武器、形迹可疑的罗贝尔势必会遭到仔细盘问,他全凭自信伪装出来的友方姿态便会一击而破。 这时候,许久不曾动用的“神力”便再次派上了用场。 他沿着火炬未能完全照亮的墙边,慢慢摸至独栋别墅的侧面围墙。石墙被人为的涂上了一层釉,打磨得光滑似玻璃一般,有意阻止窃贼翻墙的主意。 但不知是哪位天才的想法,围墙外还有一圈装点性质的绿植,其中高大的白桦树只比围墙低了半米。双腿迸发力量,罗贝尔三两下便爬上了大树,在岌岌可危的树杈被他的体重压断前一跃而上,在院内的草坪上翻滚了两圈,缓冲落地的冲击。 堂堂一国主教竟在夜深人静时爬树翻墙,更倒霉的是,他的手似乎被粗糙的树干划伤了——明明小时候爬树从来没受过伤。 “肯定是小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害得他连怎么爬树都忘了。 忍受着木刺扎进手指肚的痛楚,他拍打掉衣服上的尘土,继续将攀爬的黑手伸向了双层小木楼的窗台…… 阳台进入房间的入口被一道木门挡住,门被一串铁索卡死。 胸口的蓝宝石微微发烫,这是虚弱的贝贝现如今唯一能和他沟通的渠道。他知道,贝贝在催促他拔剑劈开门锁,但他同样为难。 黄金剑固然锋利,但斩断钢铁的声响或许会吸引巡逻士兵。每到这时候,他就格外希望白袍人再起点作用。譬如肉身横渡英吉利海峡,去不列颠的某个仙湖捞出传说中的断钢圣剑,一定比这把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性的黄金剑“咎瓦尤斯”好用得多。 “嗯?” 库夫斯基,今夜负责值班的捷克巡逻队长。绕过墙垣转角时,他隐约看到一道黑影飞入围墙,一棵高大的白桦树颤颤摇晃,一切都透露着可疑的气息。 换作寻常士卒,此时多半会念叨句“一定是风吧”,随后扭头离开——但他是称职到被摄政大人托以安保重任的巡逻队长。 “你、你、还有你!”库夫斯基吆喝身边士兵道,“你们三个马上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是小偷还是刺客,发现嫌疑者,立刻处决!如果大人出了三长两短,唯你们是问!” 呃,糟糕。 堪堪攀爬到二层阳台的罗贝尔不由龇牙咧嘴。 翻墙的时候手忙脚乱,忘记提前用掌心油画观察周围了…… 不行,时间宝贵,没空陪他们玩闹,必须速战速决! 想到这,他不再犹豫,“咎瓦尤斯”出鞘,挥剑斩断了阳台上的铁索—— “咔!” “谁?!什么人?!” 二楼书房内,为军改事宜熬了一天一夜,神经衰弱到几乎要昏死过去的伊日骤然惊醒。 他拍案而起,撞倒了自己椅子,拔出放在桌案一角的短剑。 然而,不等他作进一步动作,如风一般迅疾的身影便掠过眼前,下一喘息间,一柄白金色的利刃已然抵住脖颈。 待看清来人的样貌,伊日·波杰布拉德仿佛连呼吸都要停止。 “……罗贝尔·诺贝尔。” 他艰难地张口说道。 “你怎会……在这种地方……” 罗贝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凝视他的眼眸。 伊日自嘲地笑了笑:“对了,你赖以成名的那一次冒险,皇帝陛下曾同我讲过,孤身闯营的十四岁孩子……没想到啊,时至今日,你居然还保留了这种坏习惯。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过去多久了?” “闲话少说,我已经被你的人发现了,没心思陪你唠嗑。”罗贝尔沉声道。“快说遗言,然后痛快地去死吧。” “……你要杀我?” 不等罗贝尔回话,伊日便放声大笑。 “你要诛杀我这捷克之王、圣杯派领袖、胡斯徒拥戴的盖特曼?怎么,你莫非觉得我死之后,我的属下就会作鸟兽散,乃至和其他胡斯徒一样,向你和你的皇帝投降?” “难道不会吗!” “哈哈哈!在这片土地上,最可能妥协的懦夫只有我!” 伊日毫不胆怯地向前一步,用力将自己的脖子与黄金剑的剑锋紧密接触。 “罗贝尔·诺贝尔!我告诉你,我是万人之上的领袖,拥有美满幸福的家庭,整个捷克最不情愿和你们德意志人同归于尽的人就是我。 杀了我这懦弱之辈,你就只剩下和英勇的捷克人民战至一方灭绝这一唯一的选择,用你的全部余生去镇压一场永无止境的起义!来啊,动手啊!怎么不挥剑砍死我了?!” 他的气势莫名其妙地反压了罗贝尔一头,令后者在惊愕之余不禁有些恼火——大难临头居然还发脾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把剑架在我脖子上! “伊日,你是不是脑子被撞坏了!你怎么……” “对,我就是脑子坏了!你满意了吗?!”伊日崩溃地呐喊,“我疯了才会当这个国王,疯了才会明知不敌还要破釜沉舟,疯了才会抛下老婆和女儿来这个鬼地方搏杀。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心甘情愿吗?坐到这个位置,你以为事事就能如我所愿吗?啊?” 罗贝尔愕然。 伊日的话……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为了保住现有的地位乃至更进一步,也经常违背个人的愿望,趋炎附势,伪装出世人希望的姿态,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不觉得这有任何奇怪之处。 他的震惊之处在于,对他的到来,伊日好像并不太惊讶,不知是宣泄还是真心,总之就迅速进入了破口大骂的状态。 “你神经病吧?” “闭嘴!倘若决心和我们伟大的捷克人民血战到底,就赶快杀了我!” 伊日啮齿昂首,紧闭双目。 “来吧,动手吧!” 咚咚咚! 二人争吵之际,巡逻队终于赶到了门外,疯狂敲打书房的大门。 “摄政大人!您怎么样了!摄政大人!请回答我们!” 没空耽搁了! 罗贝尔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伊日的话不断冲击他清晰的头脑。 对……伊日·波杰布拉德不能死,至少不能稀里糊涂地死在“刺客”手里。 哪怕要死,他也必须像扬·卡修士那样堂堂正正地战死,这样,他才有机会招降叛乱的捷克军队,他的属下才有理由放弃作战…… “可恶,权且把你的脑袋寄存在那儿。”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浪费我一整晚的功夫,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胁迫过!这笔账早晚要跟你算,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撇下一句狠话,他头也不回地冲向阳台,从二楼向围墙纵身一跃。 围墙外,四名捷克士卒正持长枪堵截刺客。他几番挥舞利刃,敌人的四段枪杆便断为八截。趁着士兵惊骇失语的喘息之机,罗贝尔奔向友军藏匿的方向,赶在包围圈成型前“落荒而逃”。 二楼书房内,冷汗浸透衣衫,伊日跌回椅子,一只手竭力攀住靠背,四肢近乎瘫软。 就在那一瞬间,他真的在罗贝尔眼中看见了“杀意”,换作几年前第一次会面时的对方,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曾与他在教堂中相逢,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年轻人已经不存在了。 他能幸存下来,不仅仅是侥幸,他所说的那番话想必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奥地利人并不想将捷克人赶尽杀绝……只是明白这一点,伊日就感觉自己的心情相比前几日轻松了许多。 “嘭!” 几番冲撞后,书房木门终于被库夫斯基用强大的臂膀肘开。 他急忙赶到伊日身边,手忙脚乱地检查起领袖的受伤情况。 “大人!您没事吧!刺客呢,刺客在哪里?” “冷静下来,我忠诚可靠的巡逻官阁下。”伊日轻抚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过一个小毛贼而已,无需担心。” “那,贼人呢?” 伊日冲罗贝尔逃跑的方向努嘴:“从那扇窗户逃走了,被我义正词严的怒骂逼退了。” 库夫斯基眼中开始闪耀光芒,一种名为“不愧是摄政王阁下”的情绪清晰地传递到伊日的心中,直令后者羞臊的发狂。 不,与其说是义正辞严的逼退,不如说是气势汹汹的求饶更合适……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同忠心耿耿的下属讲了。 书房重归寂静。 正当库夫斯基准备告退之际,被撬开的窗台外,一阵浓密的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不远处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木屋发生了骇人的大爆炸。 “轰——” 焰火亮如白昼,轰隆声吵醒了熟睡中的绝大多数士兵,小镇驻扎的捷克军队陷入了短时间的混乱当中。 库夫斯基焦急地向窗外的手下交流情况。 不消多时,他便掌握了外面混乱的原因,急忙向主君禀报道:“大人!有人释放了市政厅地牢里的囚犯!部分士兵被囚犯蛊惑,已经和我军交战在一起了!” 囚犯,这样说不确切。因为在前天之前,那一众阶下之囚尚且是高高在上的捷克贵族。哪怕现在,伊日也没来得及剥夺他们的爵位,只是暂时监禁起来,打算日后再行处理。 伊日坐在座椅上,神情冷漠,他用手指摆弄和旋转手中的短剑。 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吗? 借捷克人之手伤害捷克人,如此为胜利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罗贝尔·诺贝尔,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第21章 残杀的兄弟 斯皮尔博城外,西营。 “呃啊!” 随着一声惨叫,普罗科普轻松斩杀了身着一件单薄革甲的士兵。 他的脸上并没有战胜强敌的喜悦,恰恰相反,普罗科普的神情阴沉得简直似将滴出水来。 一刻钟前,美梦中熟睡的普罗科普被自己的亲卫队叫醒。当亲信将“地牢犯人集体越狱”的消息告知于他时,他简直难以置信。 威尔逊镇的地牢内关押着十八名来自捷克王国各地的大贵族,原本是军队的高层首脑,而伊日决定强行实施改制时,他们就成了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来不及思考变故的后果,普罗科普被属下强拉下床,衣服都来不及穿便匆忙披甲上马。他率领着少数亲随拼命向北方——领袖身处的指挥部方向突围,希冀变故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沿途不断出现熟悉的面孔——那些曾与普罗科普并肩作战的捷克袍泽,信仰胡斯派的同宗兄弟,举剑呐喊着向他冲锋,其中不乏普罗科普叫得上名字的捷克贵族,居然亦在其中。 全部隶属被囚领主的次属贵族,这是敌人唯一的共同点。 在这变幻莫测的一夜,大混乱不期而至,士兵与贵族不再选择“大局为重”,而尽数选择了忠于旧主,将捷克人的团结抛在了脑后—— 不。 或许于他们而言,囚禁领主的伊日·波杰布拉德,才是捷克人的背叛者。正义究竟在哪一方,当阔剑的锋刃抵近眼前,这种事情又有谁能分清呢? 普罗科普汗流浃背,如狂风骤雨般挥舞淬火的双手阔剑,将面前的一具具肉体如豆腐块般切开。昔日袍泽们慑于他的英勇战姿,不间断地后退,重整后再度方阵队形拖延他的行动。 往日再熟悉不过的胡斯方阵,如今却成为妨碍自己前进的最大威胁。更当他咆哮着斩杀一切敢于阻拦之辈时,愤怨的泪水更泪湿罗裳。 “停手!为什么要阻碍我?我们不是战友吗?我们不是兄弟吗?!” 普罗科普每被迫斩杀一人,他就情不自禁地质问其余敌人,回应他的只有冷酷无情的长枪戳刺,终于,在亲卫疏忽的喘息间,他的小腿被枪刃刺中。 他痛呼一声,肾上腺素登时激增,以一记咆哮重劈了解了偷袭者的性命。 “混蛋!混蛋!蠢货!” 普罗科普破口大骂。 “是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 到底是谁把恶魔放了出来! 是谁! 威尔逊镇,西山山脚。 这里有着一片空荡荡的伐木营地,伐木工人们逃离避灾,这里便成了匪寇、强盗与老鼠的栖身地。罗贝尔与教团军逃到此地时,正与闻声醒来的盗匪们撞了个满怀。 混乱无序、衣衫不整的强盗自然不是正规军的一合之敌。 占据了此间后,他下令暂时停止撤退,准备继续观察威尔逊镇的震撼一夜。 “真是离谱。” 通过望远镜观察城内四起的大火,聆听着传入耳畔的厮杀声,罗贝尔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 只是命令手下趁敌人防备薄弱之际,撬开了市政厅地牢的大门,之后就再没做过任何多余的事情。原以为顶多给敌人造成点小麻烦,小小恶心那家伙一下。 强夺地牢以后,教团军的行踪暴露,他们便在约定的位置碰头,撤至西山一带伺机待动。 一英里外的普罗科普仿佛感知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扭头,但他望向的方向只有深邃的黑暗。 直觉告诉他,导致灾难发生的贼人极有可能正在向西山的方向逃窜,长达一分钟的纠结后,在与追杀贼人与确保领袖安全之间,这名忠诚的捷克军人选择了后者。 幸运的是,当他率领亲卫队杀至伊日的居所时,忠诚于圣杯派的军队已经完全控制了周边街区,伊日与莫伊米尔毫发无伤,和浑身被鲜血浸透的普罗科普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见他的面,伊日果断说道:“普罗科普,约格在哪儿?” “不知道,我突围后第一时间就赶到您身边来了。” 普罗科普的回答简明有力。 他与约格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晚餐时的餐桌上,用餐结束后,后者就带着下属去往东方大营,安排后续军改的诸事宜。幸运的话,他也许会在今夜的内战中幸免于难,取决于彼处的骑墙派领主有没有获知威尔逊镇的具体情况。 “必须尽快封锁消息,把那些逃跑的家伙都抓回来!”莫伊米尔当机立断。 “话说得简单,”普罗科普不留情地驳回了他的意见,“人家可不会洗干净脖子等我们上门拜访。盖特曼,当务之急应当是稳定乱局,莫要让摇摆的骑墙派钻了空子。” “普罗科普说得对。”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伊日也没闲心用高情商的话拒绝莫伊米尔,“我要坐镇此地稳定军心,你们两个,各率领一队精锐去北方和东方,马上把可能参与叛乱的人都控制起来。” 莫伊米尔焦急道:“那逃跑的囚犯怎么办?” 伊日躁郁地大幅度摆手。 “现在没有空去操心那件事,服从命令,军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暗夜,教团军不敢打出火把。 盔甲沉重的审判庭长官摸黑扒上房顶,在罗贝尔身后轻声问道:“主教大人,我们还不动手吗?” 他头也不回,紧紧盯着望远镜片内精彩纷呈的镇中大战,随口道:“动什么手?” “一鼓作气,解决异端!” 罗贝尔放下望远镜,诧异地扭头。 审判庭长官的眼眸燃烧着信仰的狂热,在理解之人眼中,就比烧红小镇天空的烈火更加可怖。附近的士兵被长官的热情情绪所感染,纷纷面露期待之色,眼巴巴望向主教。 所以他才不喜欢带这些人出来。 罗贝尔头疼地偏过眼睛,暂避一道道火热的视线。 他耗费了多少口舌之劳,才能命令一群狂热的信仰战士听从他从“理性出发”计划的军事命令。不洗脑,无法保证对教团的忠诚,洗了脑,又失去了理性的智慧,何其两难。 他嘟囔敷衍道:“冷静,战士,见好就收是一种美德,我的意思是:差不多得了。” 对方闻言,即刻面露失落,最终,对长官的忠诚压过了对异端的憎恨。他挥拳砸在胸口钢板,大声喝道:“遵命!主教!” “嘘,小点声!” 当然,吵吵闹闹并不会引来捷克人的袭击。 忠诚伊日与忠诚旧主的两股势力争夺着城镇的每一段街道,每一片街垒。士兵寻不到军官,军官寻不到主君,主君寻不到军队,能做的仅有杀死挡在面前的陌生人马,流窜作战,一片天下大乱之景。 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人在乎这支游荡的小股奥军。 “别看了,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咱们该走了。” 罗贝尔放下望远镜,拍了下身边的军官。 对方正迷醉在战场的氛围里,不可自拔。世界之大,就是有这样迷恋战争的疯子,罗贝尔已是多见不怪。 7月1日凌晨5时,天际蒙蒙始亮,黎明刺破暗夜之际,教团军悄然没入山色,逃离了这片他们亲手酿造的漫天血海。 第22章 坐山观虎斗 7月1日,黎明破晓。 经过半个夜晚的鏖战,部分区域的内战乱象趋于平复,忠诚于摄政王的捷克部队稳固了防线,奠定其在威尔逊-莫拉瓦尼一线的主导权。 但在北方与东方,叛乱领主的军力占据绝对优势,那里本就是分配给他们的战区,在领主纷纷越狱成功后,原本隶属于他们的下级封建主迅速起兵响应,比伊日更早保证了占区稳定。 被授命整合当地军队的约格,在其辖区失陷后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仓促之间,莫伊米尔和普罗科普幸免于难已是万幸,伊日不图有他。 占领区内的叛军大小头目,眼尖脚快的家伙逃之夭夭,两名来不及撤离的叛军领主——多克西侯爵与皮什特伯爵,则被以“谋反罪”论处,当着全军上下数千人之面,莫伊米尔将军亲自宣读剥夺其采邑的惩罚。 心灰意冷的二位前领主暂时关押进修缮完毕的镇厅地牢当中,增派人手加强守备。原属二人的征召部队则打散并入胡斯军团,如此一来,伊日暂时的可掌控兵力就达到了四千之众,勉强保有之前的三分之一。 如此乱局下,他已不再奢望击败奥地利人。 当务之急是以最快速度镇压大贵族叛乱,防止他们与国内后方的姻亲盟友勾结,推翻他的统治,之后尽快撤兵回国,赌一手罗贝尔的后勤补给不足以支持他全线进攻,仍能立于不败之地。 当日上午八时一刻,天色完全放晴。风尘仆仆的伊日与二位心腹将军,统领全军上下四千四百士兵,于威尔逊镇东侧列阵,徐徐进军。 九时四十分,担任阵型先锋的封建骑士团与叛乱军的游击骑队不期而遇,交锋仅三合,因寡不敌众而败走,幸而损失轻微。 十时二十四分,王国军结束战术前移,于斯皮尔博城堡以东的自由广场暂驻。 这里是布尔诺市民为纪念皇帝陛下带来奴隶解放与宗教自由而集资建立的纪念广场,中央喷泉池与大理石地板呈环状排列,外围的密集灌木丛恰好可以作为远程部队的屏障,大大有利于精锐化程度更高的王国军,是伊日亲自决定的决战场地。 唯一美中不足且致命之处在于,王国军面朝东北列阵,完全将后背暴露在斯皮尔博城堡的突袭半径之内,这同样是伊日的一场豪赌。 虽然不知道初至布尔诺的罗贝尔从哪里得知了地牢情况,但既然他会故意袭击监牢,策反被囚贵族发动叛乱,想必存了令“捷克人自相残杀,奥军坐收渔翁之利”的心思。 那么,他更可能倾向于支持本就在兵力上处弱势一方的伊日,期望最大限度延长内战。 伊日赌他不仅不会借机袭击己方后侧,反而可能出动机动部队袭击叛军,在三个鸡蛋间跳舞,反复稳固叛乱的动态平衡,这才符合理性人的逻辑。 而在这之中,他就有了一举反败为胜的机会。假如他新近整编的精锐军团以超乎外人想象的速度镇压叛乱,弄巧成拙的对方就将被迫接受现实,他仍有撤退或谈判的筹码——水晶爆炸丝毫不影响他操作的欲望,恰恰相反,攻守之势异也的这一时刻也许才是对方心理防备最松懈的瞬间。 果不其然,侦查队几乎在他们抵达目的地的同时,带回了斯皮尔博城堡无出兵动向的报告。 伊日放心地解除行军阵型,背对城堡列阵,如此大胆的阵型,假如不是旗帜暴露了他的身份,路人一定会误以为这是一支奥军。 中午十二时,借由刻意拖慢战场节奏,王国军总算拖到太阳从东方移悬至头顶天空,如此便消去了面对向阳作战的劣势。 责任重大左方部队交予莫伊米尔,压力较小的右方交予轻伤未愈的普罗科普。伊日指挥几乎全部精锐长枪方阵与强弩团坐镇中军。以凌厉攻势击溃敌人中军右翼,如镰刀割草般自北向南、自上而下地歼灭叛军,之后头也不回地润回布拉格,就是他短时间内思考出的最佳方案。 十二时一刻,相较伊日一方,阵型更加混乱无序,但兵力多出将近一倍的叛军姗姗来迟。大军通过摩拉瓦河上的两座大桥,背河列阵,气势锐不可当。 在正式交锋前,伊日仍想试试靠言语说服叛军头目,放弃内战,一致对外。 他不顾被矢石命中的风险亲自出阵,在两军阵前高声疾呼,劝说叛军方士兵回归祖国,莫要中日耳曼人的离间计。 温情脉脉的劝降宣讲进行不到一半,一声怒喝突然打断了他,三连的脏话更骂得他头昏脑涨。 “恶贼!奸贼!狗贼!少在那儿扯大旗!” 再看时,一名俊朗神逸的青袍小将拍马出阵,冲伊日隔空叫骂。 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委屈,伊日勃然大怒,扬鞭指人,顾盼左右道:“那是何人?” “卡尔斯巴德公爵之子,卢米涅夫。”青袍小将傲然挺胸,他的部下马上开始大张旗鼓地摇旗呐喊,为自己的领主大人助威增势。 “哦,原来是败军之将的犬子。”伊日不禁哂笑。 “哼。” 卢米涅夫忽视了伊日的讥讽,厉声骂道:“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民族大义,说到底不还是打着争土地、抢领民、夺权利的主意!我们几百年来代代相传的荣耀和领土,凭什么让你动动嘴皮子就随便拿走!” “我们可都听说了,就在那座城里,奥地利的罗贝尔大人已经大驾光临。为什么别人愿意花真金白银赎买土地和领民,再看看你,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还要大!你当知领地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莫非你要背弃‘法兰克大契约’吗?” 法兰克王国时期,由丕平大帝之父查理·马特主导的封建改革,被认为是欧洲封建制的起源。封主与封臣、封臣与领民间订立封建契约,遵守严格的层层分封体系,自七世纪至今已有八百年的悠久传统。这一历史性创新随着日耳曼人东扩渐渐传入斯拉夫部落,其中,捷克国王最先接受天主教洗礼,也是第一个采取封建制的斯拉夫领主。 刻骨铭心的封建等级制,深深刻在欧洲、无论任何阶层的人民心中。辱骂一位国王违反封建契约,就如同辱骂他“反人类”、“反社会”一般。 露骨的脏话清晰地传入伊日的耳膜,满腔愤怒令他的上半身不自主地战栗。 “你这无耻之徒,财产无不是巧取豪夺得来,如此汇聚的财富,你用起来不觉得可耻吗?!” “毫无根据,阁下,急了?”卢米涅夫将下巴高高扬起,“但凡我有丝毫违反帝国律法的行为,为何当初不作惩戒,事到如今又想翻旧账?但凡我们卡尔斯巴德家族的财产来路光明正大,你此番无异于血口喷人。我忠诚的人民们,我的逻辑有任何问题吗?” “没有!没有!没有!” 他的附庸领主与领民兵继续卖力地挥拳呐喊,尤以贫困的普通士兵为甚——卢米涅夫大人事前约定过了,卖力呐喊之人会获得高规格的赏赐,那是一个穷士兵无法拒绝的价格。 伊日伸出颤抖的手指,饱含难以置信与极端愤恨的血液直冲大脑头皮。 他恨不得用一万句捷克脏话,将卡尔斯巴德家族多年来是如何用地方权势与中央作角逐对抗,如何背着国王偷偷扩张领土、藏匿人口不报的种种恶行如实说出。以及公爵本人如何向上帝发誓,只要伊日不追究他在领地上的所作所为,就全心全意效忠于他的私下契约。 但话说到嘴边,伊日仍然苦涩地咽了下去。 敌我双方万余士兵正翘首以盼他的回答,这些可能动摇民心的话,他说不出口。想必对方也是笃定他不敢向士兵坦白,才会如此气势汹汹地捏造事实。 “你们!懦夫,叛徒!大敌当前,正是相忍为国之时,你们却背叛扬·胡斯阁下,你们从未忠诚于圣杯派与人民……” “开始扯虎皮拉大旗了?又开始搬出死人来论屁股扣帽子了?但那又怎么样?少在那油嘴滑舌了。” 公爵愤怒地吐出一嘴唾沫星子,猛戳伊日肺管子:“一个德国人册封的摄政王也配教我们做事?吃屎去吧,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说罢,你扔下气得发抖的对手,施施然拔马回阵。 伊日正待再骂回去,不讲武德的叛军一方便以箭雨与排山倒海般的冲锋拉开了大战帷幕。 与此同时,大战后幸存的斯皮尔博城堡内,却是不同与城外厮杀的另一番景象。 昨晚熬了一夜的教团士兵纷纷白日入眠,唯独罗贝尔精神百倍,和多日不见的约拿畅聊了许久。 大难不死,约拿身上较往日少了几分政见不同的咄咄逼人,多了几分看破红尘的云淡风轻。单论气质,他或许比现在的罗贝尔更适合做一位主教。 “主教,哦不,现在或许该称您为宗座了。”约拿语气平和地说道,“这段时间,拉迪斯劳斯王子的学业进展神速,其实已经具备了作为一国之王的基本品格,比起加深学习,我认为他现在更需要的是心理上的成熟,我希望您能作为长辈更多地夸奖和鼓励他。” “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约拿?”罗贝尔好奇地问,“比起我,平日里严肃的你如果愿意夸奖他,明显更有分量。” 约拿无奈扶额,连连摇头: “我……我不适合做这种含情脉脉的事情,还是冷酷的政治工作符合我的偏好。” “哦。”罗贝尔不再追问,事实上,他向来不喜好刨根问底,“说起来,你是不是过段时间就要成婚了?” “是的。”闻言,约拿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我的未婚妻是一位高贵优雅的女士,我们已经见过几次,确认彼此的性格不会成为白头偕老的阻碍。” “是么,唔……” 约拿看出罗贝尔的欲言又止:“宗座,您有话直说就好,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可言。” “没事,我只是觉得……嗯,你的婚姻因为我托付的职务而掺入了政治因素,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你。但是,我又多少有点羡慕,你知道的,作为教士,我必须恪守清律。” “您多想了,这份总督职务当然不仅是责任,更是机会,我希望把握住,有朝一日更进一步,这都是我自愿的选择。况且,我能有权力亲自挑选一位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已经比我那些留在威尔士的兄弟姐妹幸运得多了,这都您给予的机会啊。” 约拿笑着说道。 “艾伊尼阿斯主教和您同样作为一国教会领袖,他不也是妻女双全,您又何必在乎那些世俗的眼光——人活一世,如果不去追求喜欢的事物,和没活过有什么区别呢?” “你说得对呀……只是,哎,教廷那边,不好交代,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去看看拉迪吧。” 约拿优雅地摘下帽子,轻轻颔首:“您一路顺风。” 在前去拜访自己同样多日未见的可爱学生拉迪斯劳斯的路上,一脸谄媚讪笑的翁德雷拦住了罗贝尔,将他邀请到自己的房间相谈。 “嘿嘿嘿,主教啊。” 翁德雷谄媚地笑着,双手止不住地摩搓。 房间的桌子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两个小布袋和两本陈旧的书籍。布袋里装着翁德雷这几年来搜来的古董珠宝和三百多枚威尼斯杜卡特,书则是法国神学大师的两本着作。 看见书的题目,罗贝尔眼前一亮。 “好书啊……这两本书,安科纳图书馆和维也纳图书馆都没有收藏,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嘿嘿,这是属下向一位破产的法国贵族购买的,大人可喜欢吗?”翁德雷凑到罗贝尔面前,用低声下气地口吻小心询问道,“你看属下,属下这个调入首都工作的事儿,您能不能高抬贵手,给小小的疏通一下……” “我这里拒绝腐败,把珠宝和钱币都收起来吧,你的心意我已经清楚了。” 言下之意,这两本书,他就笑纳了。 翁德雷连忙点头哈腰,高兴地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收回了布包。 “哎,主教教训的是,是我不懂事了,那您看,我这个职务调动。” “你急什么,坐下。”罗贝尔指了指他屁股下的凳子,“关于这件事,我得请示人在匈牙利的陛下,弗雷德里克同志。” “嘿嘿,大人,属下虽然出身不好,但也明事理,当年要不是您亲自捞我,我兴许还在贫民堆里当个小小的匪头。” 见罗贝尔的脸色忽然微变,翁德雷遽然记起,他同样出身平民,一向不喜欢他这种说法,急忙改口: “当然,做个老实本分的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进首都干活对我来讲更加的海阔天空嘛。” 罗贝尔听完便不自觉地笑着摇头。 他用手指隔空戳了翁德雷的鼻子,调笑道:“你看,又急。” “主教,我太想进步了。”翁德雷固然尴尬万分,语气依旧沉重而严肃,“您了解我,我太迫不及待为首都人民服务了。” “嗯,这事之后再说吧。” 罗贝尔下意识看向窗外。 “感觉到了吗?外面的厮杀声消失了。” 第23章 养寇自重是第二等的智慧 总督临时行宫,拉迪斯劳斯的私人房间。 大病初愈的拉迪激动地抱住罗贝尔,蹦跶来、蹦跶去。 “老师!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哎、哎哎,放手,拉迪,老师要被勒死了……” 三年不见,拉迪斯劳斯的身高已经长到比罗贝尔矮不了多少的地步。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差点把没有动用杜兰达尔的罗贝尔勒得喘不过气。 “老师!” 拉迪坐到自己的小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本练习册,骄傲地递到罗贝尔面前。 “看!我的家庭作业!” 罗贝尔翻开练习册。 他终于理解拉迪为什么总是在信里抱怨自己的私人时间太少,这本小小的练习册内容五花八门。 第一章节是文艺复兴学者安布罗焦·洛伦采蒂的着名壁画《好政府与坏政府》,着重讽刺共和城邦政府表面的光鲜亮丽与暗藏的苟且行当。这张壁画,他也在画册里见过,除了画得不太好看之外,内涵和角度都十分毒辣,相当不适合作为孩子的艺术启蒙。 紧接着,第二章节,是同样出身意大利的学者马泰奥·帕尔米耶里所写的歌颂佛罗伦萨共和国繁荣昌盛的拉丁文叙事诗——这首诗他没读过——胜在语法简单,确实适合作为拉丁文初学者的入门作。 之后练习册甚至有一部分他听都没听过的“野鸡作品”,用英语的语法逻辑撰写的粗糙拉丁语文章,再一看文章末尾注名,果然统统是约拿的私货。 他怎么不知道约拿还有写文章这种爱好?要不,把他介绍给艾伊尼阿斯? 罗贝尔的双眼对上那张写满了“快夸夸我”的小脸蛋,微笑着捏了一把。 “拉迪写得真好,比我十三岁的时候聪明多了。” “哦……”拉迪忽然失落地耷拉下头,“可是约拿老师说您十四岁的时候就上战场了,是贵族中的楷模。” 罗贝尔立马吐槽道:“约拿的话有三点错误。首先,我不是贵族。其次,老师我不是自愿上战场的,假如不是敌人来得太突然,我巴不得一辈子别打仗。其三,和平比战争更珍贵,不该用好战衡量人的品格。” “老师老师。”显然,拉迪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快和我说说,约拿老师刚才说,您设计让捷克人自相残杀,这是您的主意吗?” “……” 他能说他不知道吗? 鬼知道为什么捷克人莫名其妙就打起来了。 在心爱的学生面前,罗贝尔终究没压抑住那颗装大逼的心。 “当、当然了,除了我,还有谁能想出这么完美的主意?” “可是老师,学生不认为这有用。” “啊?” 拉迪敏锐地抓住了他的想法:“您是不是起了姑息捷克人的念头?约拿老师说,收复摩拉维亚的由头只是幌子,借机从帝国独立可能才是伊日·波杰布拉德的真实想法。为什么不趁机夺回哈布斯堡家族的波西米亚王国呢?” “无妨,无论他接不接受现实,他们从援军赶到那一刻起就败局已定,之后只是无条件投降和有条件投降的差别而已。”罗贝尔环抱手臂,微微一笑,“穷寇莫追,就由他去吧。” 正好趁这个机会,他打算把自己混迹政坛的“小聪明”传授一些给自己的爱徒。 拉迪好奇地问:“老师,您在信里讲过,对待敌人不可姑息,为什么这次却要姑息纵容呢?” 罗贝尔高兴地揉着他的头发: “拉迪,你真的把我的话记在心里了,非常好。你往往站在国家层面考虑问题,这必将有助于你将来以国王的身份施行统治,但我现在将传授给你的是屈居人下时的自保之道。 这是你哈勒法迪叔叔教会我的道理:平衡使我们最接近于安拉(????)。” “安拉?” “安拉是《古兰经》中创造万物,无所不在的宇宙唯一主宰,你可以理解为上帝的意思。” “艾伊尼阿斯也说过,神学家必须以理性看待世界,就像火焰点燃木炭、木炭烤熟面包的道理,热量会通过载体传导,事物彼此之间也存在着相互推动的逻辑。让我们推导一下,如果我们一鼓作气地灭亡波西米亚,将摩拉维亚和波西米亚重新整合为哈布斯堡家族统治下的德意志王国,将会发生哪些事情?” “唔……”拉迪皱眉思索,“我会从摩拉维亚国王变成波西米亚国王?” “你本来就是波西米亚国王,小家伙。”罗贝尔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再想想。” 拉迪嘟着嘴巴,郁闷道:“那……肯定会有人不开心吧。” “为什么这么想?” “约拿老师和我说过,我的继承权和宣承权让有的人坐立难安,所以要我努力学习知识,锻炼身体,培养威望,将来他和您不在了,我才有自保的本领。” “你说得对,用正式点的话来讲,贸然的权力扩张容易激化你与他人的矛盾,比如我们尊敬的皇帝陛下,他乐见你以哈布斯堡家族的名义占据摩拉维亚,却不一定能接受你统治一个完整的波西米亚。” 罗贝尔继续揉捏他的头发,拉迪的头发是天生的自然卷,坚韧有力,揉起来手感一流。 “考虑问题,不仅要考虑国内,也必须顾及国家观瞻。北方的萨克森侯爵和勃兰登堡侯爵都是我国的坚实盟友。他们与皇帝结盟的一大原因就在于捷克人的威胁,打破这一平衡,不一定有利。” “况且,我个人也不希望伊日就此退出舞台。虽然他总说自己是我的死对头,我不觉得从来都是我手下败将的家伙有资格和我相提并论,但他的话事实上于我有益。” 拉迪的眼中闪着星星。 老师在说出“手下败将”几个字时,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加自信。但随后的“于我有益”却又令他摸不着头脑。 “老师您不是还说,树敌越少越好吗?” “伊日是捷克人的领袖,他越相信我威胁巨大,大家就越相信我的能力。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相信,白色也可以变成黑色——你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说到这,罗贝尔不禁张嘴笑了几声。 万事万物的尽头总避免不了神学,逻辑彼此联系上升,然后一头攒进基督教的死胡同,果真有意思。 “总而言之,他积极健康地活着,对维系我的存在无疑更有价值,‘养寇自重’可是明哲保身之道的第二最优解。” “那第一最优解呢?”勤奋好学的拉迪追问道。 “第一最优解,其实有两个……” 罗贝尔蹲下来,双手搂住他的手臂。 “要么自己坐到那个无人威胁得到的位置,但老师是平民,走到这一步已是万幸加身,不求其他。要么足够废物,自然不会有人打你的主意,但老师需要依靠权力实现自己的梦想,保护身边的人,我已不能脱身。所以,第二最优解就是老师的第一最优解。” 拉迪斯劳斯不再回答。 他蜷缩在床上若有所思,罗贝尔也不想再打扰他的思考,悄悄退出了房间。 等候在门外的约拿抱着手臂,食指指不愉快地敲击着肘窝。 “您怎么能教拉迪那些……摆烂的歪理?”一碰面,约拿就拽着罗贝尔走到一个其他人偷听不到的角落,不满地念叨道,“拉迪正处在价值观成型的年纪,您应该灌输更多正面的、积极意义的理念!” 罗贝尔愕然张大嘴巴。 少顷,他带着不甘示弱又略有心虚的语气反驳道:“摆烂,摆烂不能叫歪理……这,神职人员的事儿,怎么能叫摆烂呢,这叫清静无为!是统治国家的高级形式!” “清静无为的人可不会兴冲冲地去参加十字军,大人,您莫非是用摆烂的外表来” “哎,你这人,怎么这时候又懂装不懂了?”罗贝尔气急败坏地跺脚,“我常年在外国游荡,你们才能安心在家过好日子。我如果一直留在维也纳,那些人哪里容得下我,到头来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这个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约拿语塞片刻,后徐徐道: “……原来您都明白啊。” “哼,不要小看我从小跟‘人类’这种卑劣又恶心的生物斗智斗勇锻炼出的智慧啊。”罗贝尔不无自满地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明哲保身和利用价值什么的,我最在行了。” 第24章 决斗仪式 当你在岁月静好时,必然有人为你负重前行。 已知逻辑上的公理多具备逆推性质,同理可导,当你在负重前行时,必然有人为你岁月静好。 从前,伊日凭借比头脑简单的斯拉夫贵族优秀两三倍的大脑,一直将自己藏在岁月静好的一方,工于心计、长于手腕、左右逢源。能以败亡的胡斯派贵族之子的身份身居高位,他的政治智慧无需质疑。 但再大的智慧,也必须有相应的力量作为底气。 波西米亚王国在十五年的胡斯战争期间耗尽民力,硬生生从工商业发达的贸易输出国被打烂回农业为唯一产业的贸易进口国,工商业都受到邻国倾销,作为最优质矿物产地的摩拉维亚还被奥地利人以王位宣称权的战争借口强行夺走。 战场上夺不回的土地,在谈判桌上也拿不回来,这是条几乎适用于任何二元战争的定理。 突厥穆斯林的苏丹已经为伊日作了演示,即使有生力量尚存,即使尚有破釜沉舟的机会,谨慎胆小的既得利益阶层宁肯放弃一部分利益作退让,也不肯陪真正的爱国者拼死一战。可与同富贵,难与共患难,就是多数统治阶级的写照。 悲哀的是,伊日明知这个道理,却也深陷统治者的一员不可自拔。 他唯一一次因冲动和焦躁而试图扭转这条公论,就被残忍的现实狠狠在脸上呼了一巴掌。 卡尔斯巴德公爵之子,卢米涅夫伯爵。他的父亲已经在战场上丢失了作为贵族的荣耀,但这显然不足以成为剥夺公爵采邑的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韪所带来的反噬竟来得如此迅猛而激烈,饶是他也始料未及。 当双方捷克军团碰撞交锋的一刹那,尽管是己方的军队占据了优势,镰刀战法也如他所料地稳步推进,伊日的心依旧在滴血。 每一朵绽放于战场上的血花,代价都是一个个捷克男子汉。这些英雄的捷克人民,没有死在抗击德意志压迫者的冲锋路上,没有死在夺回西里西亚的战争里,居然如此荒唐的死于同胞之手。 他甚至有向敌人投降以换取内战结束的冲动,但每想象自己的祖国重新落入那些思想保守的贵族之手,又会沦为昔日的黑暗地狱——别说模仿奥地利人的自由邦计划,哪怕维系目前适度的农奴制尚且十分困难——他就无法说服自己将国家的命运假于人手。 捷克人的命运要捷克人自己把握……但压迫捷克人的可能不止是德意志人,吗? 想起那家伙在劝降心腹爱将的信中所写的话语,伊日把嘴唇咬出了鲜血。 畜生,料事那么如神干什么了? 把这样血淋淋的一幕展示给他又是图什么了? 是想打消他的理想,劝他老老实实地归降吗?! 做梦!宁死不降! “盖特曼大人!” 传令快马急速赶至面前,向他喊道:“莫伊米尔大人已经击穿了防线,正在清剿残兵,绕击侧翼,请盖特曼大人务必拖住敌人。” “干得好!他的请求我都明白了,再探再报!” 伊日指挥的中央军缠绕着敌人的主力部队,以一敌二,不仅不落下风,甚至有时在局部占有胜势。 血肉横飞的战役持续到傍晚,眼看速胜时机稍纵即逝,事态的转机发生在了普罗科普负责的侧翼战场。 卢米涅夫伯爵是叛军中数一数二的兼具地位与才干的年轻将领,天生身躯瘦弱,因而不似伊日等人亲自上阵那样,而是居于阵中从容指挥。 他的征召军团是叛军中的精锐,部署在兵力最薄弱的普罗科普军对面,想来也是存了优先击垮侧翼的谋划。奈何受制于友军有限的战力,经常不得不分出兵力援护,迟迟没能发动猛攻。 战役持续到太阳将落山时,卢米涅夫军的后方发生了原因不明的骚乱,阵型开始小范围地解体。 身先士卒地冲锋在最前方的勇士普罗科普在乱军中瞥见了友人约格的家族旗帜,大喜过望。 “是约格爵士!哈哈哈,他果然还活着!” 约格以奇兵的姿态突兀地加入战场。 他所辖制的部队在上万人交锋的大战场上宛如一只暴风雨中的小舟,但他所切入的角度极为刁钻。 在北方大营发生大规模暴乱后,约格就如后世日本战国时期的泷川一益,仅凭麾下的几百名亲兵无法控制沸反盈天的叛乱势力,只得落荒而逃。 潜藏一夜一日,冷眼旁观内战持续了整整一天,约格派出的侦察终于弄清楚从昨日以来的情况,于是毅然决然地突入战场。 战役已经持续半日,敌我双方皆是人困马乏,约格的生力军自北部山林呼啸而来,锐利的兵锋直指敌军最薄弱的后方,卢米涅夫军顿时阵脚大乱,自相踩踏而死者不可胜计。 卢米涅夫伯爵试图引兵后撤,但摩拉瓦河与吊桥的阻碍令其军进退不得。 在乱战持续到第二个小时,半个太阳都已没入西山。英勇无畏的胡斯将军,约格与普罗科普合力围困住没能及时撤离的卢米涅夫,一番乱战之下,不擅武艺的卢米涅夫阵前授首,为普罗科普亲手斩杀。 伯爵既死,其所部诸将诸军尽数作鸟兽散。 伊日的镰刀计划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钳形攻势,叛军一方的左右双锋皆被打垮,夹困在中间的中军在人数装备士气上都无法匹敌实现了全面反超的王国胡斯军团。 太阳彻底西沉地一刹那,叛军首脑们达成协议,谈判的使者出阵呼吁双方停火。 这会儿已经打出自信的伊日毫不犹豫地就要下达“绞杀穷寇”的指令—— 但他不能这么做。 就在胜负即将决出的前一刻,不知何时走出了斯皮尔博城堡的奥军完成了列阵的最后一步准备工作。 重在突击的锥形阵结成,由教会的武装传教士和拉瓦尔大团长的龙骑士团处居锥形最尖锐的前段,最接近时,距离前方捷克人的后背只有不到半英里。 伊日知道,这是奥地利人发出的“不许追击”的警告——他们的耐心就到此为止了。 命令莫伊米尔和普罗科普为叛军的逃亡放开通道的命令很快生效,失去主心骨的叛乱者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少有部队就地投降,被伊日当场编入了自己的军队。 接下来,或许还有一场必败的战斗,他需要争取每一分力量。 尽管从阵型上摆出了下一刻就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发动冲锋的架势,奥军却一直到捷克军缓缓调转阵型方向的机动结束都没有任何动作。 伊日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花:或许,他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须臾,奥军的长枪方阵打开一口,从中走出一名骑马的年轻教士。罗贝尔亲自出面邀请伊日谈话,这也在伊日预料之中。 令他意外的是,罗贝尔没有和他废话,直入主题地喊了一声:“要投降吗?” 伊日骑马马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看来是不想投降啊……” 罗贝尔的脸上露出遗憾之色,下一秒,这遗憾便被昂扬的斗志所取代。 “那么,来决斗吧!来一场骑士之间,充满勇气,堂堂正正的决斗!” “噗——” 恰好在补充水分的莫伊米尔一口水喷了随从一脸。 “啊、啥!?”约格夸张地大喊大叫,转身疯狂摇晃普罗科普的身子,“对面那家伙刚刚说什么了?我是不是听见‘决斗’了?” “别摇了,再摇伤口就裂开了……” “决……斗?” 伊日困惑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手指在自己和对方之间几个来回。 罗贝尔则气势十足地撞出手指,隔空指着伊日的鼻子: “没错!你和我,兵对兵,王对王。圣杯派的领袖、饼酒同领党的党魁、波西米亚的摄政王,伊日·波杰布拉德,对教廷宗座、帝国宫相、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的罗贝尔·诺贝尔!” “本座在教廷中只认低尼古拉冕下一头,在这个帝国,我是说一不二的宫相与宗座。连不可一世的突厥异教徒亦已败在我的剑下,怎么样,这等地位,可配得上当你的送葬人了吗?” “呼!” 伊日仰天长啸,狂态尽显。 “好,你当然够资格作本王的刀下鬼!你死定了!别怨我!” “摄政王。” 罗贝尔替他强调了一遍。 伊日不留情面地呛了回去:“少废话,既然要决斗,就得有胜负的代价。假如本王输了,这场战争就算我们捷克人败了,本王任你处置,但是你要放我军回国。那假如你输了,你又能付出些什么?” “好问题,嗯,这样如何。”罗贝尔摊开双手,“假如你赢了,我就连你也放回布拉格,我们所有人就当这场战争没有发生过。” “这可不公平啊,赌局的筹码应当平等,你也应该赌上战争的胜负。” “不,这才算公平,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为止,你已不可能拿下奥地利的摩拉维亚。换而言之,你已经输了,但现在,我出于好生之德,给你一个将失败变为无事发生的机会。” 罗贝尔侧过身,展示自己腰间的黄金剑鞘。 “怎么样,你的回答是?” “来吧!” 伊日扔掉了腰上的连枷,卸下了背上的战锤,在罗贝尔一阵无语的眼神中拿起了一柄60英寸的波西米亚长戟。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他的咎瓦尤斯是制式古老的法兰克式长剑,剑刃窄短,全长仅40英寸,刃部30英寸,哪怕加上手臂,在长度上也不比不上伊日的长戟。 看着拔马缓缓抵达近处的伊日,他忍不住挖苦道:“喂,你就拿这个跟我比剑,贵族的荣耀在哪里?米线在哪里?节操又在哪里?” 显然,伊日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翻身下马,摆正姿态。他做好了生死搏杀的准备。 这是罗贝尔人生的第一次正式决斗。几年前,他没有参加弗雷德里克在布尔诺举办的比武大会,事后询问贝尔纳多比武的感受时,他只用“大脑一片空白”这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两人的战马一齐奔跑到附近的草坪埋头吃草,相互亲昵地碰头。 人的仇恨与马无关,马也没有义务延续人之间的仇恨。可以的话,罗贝尔也希望自己能如马一样活的简单。 第25章 耻辱≠失败 初夏的晚风吹拂着伊日额前零碎的短发。 双方士兵点燃了所有可获取的火炬,上千的火芒照耀双方领主的决斗空地。 罗贝尔将咎瓦尤斯横在胸前,目光警惕地观察伊日的一举一动,打起十二分精神严阵以待。他人生的第一场决斗仪式,或生或死,只在瞬息之间,不容有失。 白袍人说过,就算他炸成了灰,也要把他从棺材板里拉起来加班,但鬼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已经快一年没有给自己的约柜补充吗哪了! 伊日向左擦行半步,双手握紧决定生死的长戟,缓缓向罗贝尔的侧方挪动,同时眼睛一刻不松懈地凝视和观察对手手上的古典剑器。 按照后世流传的奥克肖特形态分类法(oakeshott typology),“咎瓦尤斯”属于典型的第xii型长阔刃剑。这种宽平短直的剑身广泛流行于板甲乃至鳞甲尚未出现的公元十世纪前,其典型特征是利于劈砍破防,而不善于刺戳,与古典时期中国剑和欧洲近代刺剑的设计理念截然相反。 古早的设计根基于法兰克时代广泛列装的“链甲”,而到了被称为“板甲时代”的公元十五世纪,专精于抗击劈砍、弱于刺击的板甲则完美克制了“咎瓦尤斯”。 而身为“捷克人的王”,伊日理所当然地拥有一套由最优秀的捷克锻造师精心锻制的精良护身铠,以及一套进口自米兰公国的全身板甲。 身为传统贵族的长子,伊日自小被早逝的父亲传授经典的波西米亚战术,无论枪、剑、戟、连枷、战锤、短矛……每种武器的战法他都烂熟于心。 长度、武器,甚至不知情的武艺……罗贝尔都处于显着的劣势。 “能赢。” 这是伊日在简单思考后的第一个想法。 于是在下一口吸气完成的刹那,伊日结束了战斗前的观察,发起猛烈的攻势。 “叮!叮!叮!叮!叮!” 他舞动长戟,疾风骤雨地刺戳罗贝尔面前的空气,逼迫对手防御。同时施加巧力,但凡对方横剑格挡他的攻击,便借机不断震动和敲击剑身的下缘。 这是父亲传授与他的经验,并非每一记攻击都必须以“取人性命”为目的,伊日的戳刺在武器长度上远不足以刺中敌人,但仅仅“刺击”这一行为,就可以逼迫对手防御。 看似直逼喉舌,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凭戳刺的力量震麻对手的手掌,逼其剑柄脱手,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不对! 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伊日收戟后跳,惊愕地对上那双分明写着游刃有余的眼神。 为什么? 寻常人被震了三五下便要被迫变招的手段,为什么用在他身上,只单单凭剑刃弹挡就坚持恁久?他胳膊都挥酸了!你妈的,罗贝尔作弊了吗? 他今年才三十三岁,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在力气上比不过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你应该感觉到了。” 正当他一头雾水之际,罗贝尔开口打消了他的困惑。 “比力量这方面的话,我不会输。如果你打着以大欺小的念头,这场决斗你输定了。” 他将剑柄盘在手心转了圈剑花,以侧身面向对手,挑衅地勾了勾手指头。 “来吧,展示出你波西米亚武人的技巧,莫非你的战法与蛮熊无异——” “喝啊!” 伊日骤然大喝一声,一记势大力沉的下砸携带吹起罗贝尔头发的狂风重重落下! 横扫! 下劈! 上挑! 突如其来的三连斩逼迫罗贝尔在挡下前两记后,不得不用拿着剑鞘的左手强行抵挡他的最后一击。 大力上挑成功劈飞了他手里的剑鞘,伊日明显看见他的左手不自然地扭动颤抖了几下——麻了!战术成功,对手终于被他震麻了! 长戟的诞生从不是为了竞争长枪的生态位,戳刺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我的话还没说完,真是失礼。”罗贝尔的嘴唇同样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我还蛮喜欢那个剑鞘的。” “那你也陪心爱的剑鞘一起上天堂怎么样?”伊日咧开嘴巴,“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还这么狂妄,今天我就打醒你——看剑!” 不知是因剑鞘受损,还是因时机已至,方才全程被压着打的罗贝尔决定转守为攻。 咎瓦尤斯的黄金锋刃在虚空间划出一道璀璨的圆弧,就差一点,罗贝尔就能把那颗之前权寄在伊日脖子上的大好头颅掀飞。 “铛!” 火花乍现,剑刃撞上伊日仓促收回的戟把上,巨大的冲击力令戟把砸中了他自己的脸颊。他踉跄几步,嘴角流出鲜血,扭头吐出一颗断裂的牙齿,成了决斗中率先挂彩的人。 他惊骇莫名,心中山呼海啸。这感觉,就像一头匈牙利马撞上了自己的胸口:这他妈是什么力量?! 趁着他愣神的短短几秒种,罗贝尔踏步上前,缩短二人间的间距。理论上,用剑的他应当尽可能拉近距离,剑刃的劈砍不受制于狭隘与否,但刃端全在头部的长戟显然不遵循这个道理。但不知为何,他仍给伊日的长戟留下一段最低限度的挥舞范围,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攻势。 “汀!” 咎瓦尤斯对着敌人左劈右砍,长戟朝着左右上下轮流地辗转舞动,借助重力势能的转换,一面以戟刃,一面以戟把末尾,分别抗衡咎瓦尤斯的劈击,用最小的耗力争取最频繁的防御。 “神经病吧?” 斩击如波涛般前赴后继,源源不绝,施展出如此凌厉的往复横斩,罗贝尔依然有余力吐槽他心中所想。 “为什么你的戟把也是铁打的?你拿着不累吗?” 关你什么事?! 伊日在心中咆哮,但绵连不绝的斩击令他分嘴乏术。憋着一口气,他持续来回抵挡着招招取己性命的凶狠剑法,直至罗贝尔收剑后撤——或许,他也会累,他也会哽咽。 “呼、呼、呼……” 双臂酸痛无比,连带着双腿也站立不稳。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伊日仍有闲情雅致出言讥讽:“怎么不砍了?是没力气了吗?告诉我,神也会流血吗?” “你有病吧,是不是小说看多了,是不是给你脸了。” 对方甩给他冷笑的脸子。 “我只是觉得,这么简单就把你砍死太过无聊,优雅的猫会在玩弄猎物至腻烦后从容地杀死它,我们之间的差距就像兔子与猎鹰,我索求的不仅胜利的荣耀,还将享受抵达荣耀的过程。” “混蛋……” 伊日心中愤恨,几乎将门牙咬碎。 “而且,看看你的武器吧。”罗贝尔傲慢地指向戟把中段,“我的咎瓦尤斯已经劈断了你的,如今那里不过藕断丝连。” 伊日大惊,手心轻轻发力,长戟的长杆便从中央折为两段。 罗贝尔踏着轻快悠哉的步伐走到他身前,伸手夺过长戟的刃部丢在一边,去除了最后威胁。 “决斗仪式胜负已分,我才是最终胜者。” 夏季的晚风轻轻吹起二人的刘海,沿着板甲的接合缝隙钻入内部。伊日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和悬在天上的心一同如坠冰窟。 “好了,事不宜迟,快宣布胜者……” “啊啊啊啊!” “忘记”防备的罗贝尔被咆哮的伊日奋力推倒。 伊日趴坐在他的腰部,高举起手中仅剩的一半长杆,愤怒地殴砸着对手。而罗贝尔,他就像早有预料似的,用双臂护住脑袋,任由伊日砸打他的。 “拉克希尔仪式胜负已分,我才是高阶领主。” 天河说,她的父亲常把这段话挂在嘴边,这是她父亲年轻时喜爱的游戏中的一句台词。每位父亲都有年轻放浪的年纪,“成熟”后才日渐收敛,只在最爱的女儿前偶尔露出年轻时的风采。 有一天,我也会老成那种模样吗? 被愤怒中的对手一下又一下用铁棒敲打臂甲,隔着铁板“精油开背”,罗贝尔·诺贝尔不禁想到。 良久过后。 在两军鸦雀无声的注视下,伊日彻底耗尽了体力,从他的身上翻倒在一旁。 二人躺在月光照耀下的荒地上,一人面无表情,一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画面异常滑稽。 决斗的胜负……士兵看不懂。说实话,旁观的莫伊米尔等人和约拿一众同样瞪大眼睛。 罗贝尔和伊日……好像都活着。但是,呃,好像都站不起来了……这种情况,算谁胜利啊。 终于,待伊日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罗贝尔打破了这尴尬到落针可闻的沉寂。 他仰天大喊道: “摄政王殿下好惊人的戟法!我认栽了!” 不顾两军间骤然爆发的截然相反的哄然,罗贝尔又躺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凑到伊日的身边:“如何,殿下,可消气了吗?” 伊日睁开疲惫的双眼:“你果真防水了。” “我只是觉得,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因为一时冲动而死是最不值当的死法。” “你怎么认定我不会杀你,如果我刚才捡回武器……” “多谢殿下担心,请看。”罗贝尔平躺在地上,艰难地往旁边蹭了两下,悄悄从怀里掏出……一把上了膛的火铳。 恰好二人之外的任何人都看不见的角度。 对上对方睁大成鸭蛋的眼珠子,他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其实我也怕玩脱,所以提前备好了下策。呃,你看,死得不一定是我。” 看到发生在眼前的荒唐一幕,以伊日的脑子怎么可能还转不过弯来。 “你居然,真的这么做了!” 伊日愤怒地咆哮,将断裂的短杆重重插进泥土。泥点溅起,脏污了纯白色的斗篷。 “令我们的荣耀蒙上了灰尘!玷污了神圣的决斗!恶心!你这是在羞辱我!也是在羞辱捷克人!” “停,别扣帽子,兄弟,只有你输了,和他们没关系。” 罗贝尔掌心向上,为他指明方向。 “你看,你的人民们,正在为战争的胜利结束而欢呼雀跃呢。” 他猛地回头。 “英雄”的捷克军人们,无论贵族还是征召兵,无论骑士还是盖特曼,无不热泪盈眶地相拥而泣。 他最钟爱的下属,莫伊米尔与普罗科普,以及重伤未愈的约格,三人紧紧抱在一起,踢踏着捷克民族的传统舞步。 相比那边士气低落的奥地利人,大难不死甚至“反败为胜”的捷克人们载歌载舞,欢声震天。 “……这种时候,打扰臣民的庆祝,多少失了些为王的器量。” “你没有资格评价我。”伊日反击挖苦道,“将自己的荣誉视作结束战争的垫脚石,你比我记忆中更无耻了。” “我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选择了最合适的处理办法。一名不久前击败了举世无敌的异教徒帝国,在朝堂上封无可封的教会大臣,冲动发兵致使丧权辱国,功过相抵,于是皇帝不追究战败与战胜的责任,你不觉得这是个完美的剧本吗?” 为防外人看出破绽,罗贝尔用最小幅度展臂,但他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我昨天晚上才想出来的天才计划,为了这个,我把本来预备侵略波西米亚的市民全都遣散了,怎么样?” “……我在这个剧本里扮演什么角色,反派吗?” 冷静片刻,伊日重归平静。 “不,你是率领人民成功扞卫独立成果的捷克民族英雄,但是,没人规定独立了就非得脱离帝国,对吧?你们继续称你们的捷克国王,我们也继续称我们的波西米亚选侯,从今往后再有人去你们的土地撒野,你们就尽管按照捷克的法律依法惩治就好。” “你不在乎?” “我为什么要在乎。” 他摊开双臂,嘴角勾勒起弧度。 “这次十字军之行,我见到了许多不同以往的事。信仰基督教的人民,会为了避免小命不保而勉强自己生活在穆斯林的统治之下。胆小的鼠辈,屈居人下做了半辈子傀儡,也会有追求自由的梦想。颇受景仰的突厥重臣,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不惜出卖国家利益,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他们都选择了处于当下情况的最优解,不是对国家的最优解,只是对个人而言的最优解。选择有够自私,但确有值得借鉴之处。‘自侮’也是一种自保,耻辱不等于失败,我也是刚刚才明白这个道理。” “……哼。” 伊日收起凝视罗贝尔的眼神,不爽地哼了一声。 “恭喜你,欢迎加入肮脏大人俱乐部,说实话,你觉悟得有点晚了。” “不,不晚。”罗贝尔轻轻说道。 “只要来得及,永远不晚。” 第26章 庆功宴 他们没有赢,但……至少没有输。 莫伊米尔紧紧拥抱着约格,普罗科普捂着有旧伤的右侧肋骨,不顾疼痛与伤情,张大嘴巴纵声大笑,仿佛平手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胜利。 他们的狂欢在短时间内演变为狂热地呼喊: “盖特曼!盖特曼!盖特曼!盖特曼!” 士兵和将军们潮水般簇拥而来,把伊日紧紧围在当中。 身为“失败者”的罗贝尔非常识趣地为他们退让开路,在伊日饱含深意的眼神中潇洒地转身离去,傲然的背影,仿佛他才是“胜利者”似的。 “哼。” 欢闹的战士扛起他们的盖特曼领袖,将他抛起又接住,接住再抛弃。 在腾空与下坠的间歇,伊日满脑子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他的大脑被缜密的思索所填满。在尘埃落定的当下,他终于取回深思的冷静。 聪明人仅通过风吹草动便可管中窥豹,何况对方几乎将“奥地利宫廷内部不和”的情报扎扎实实地摆在自己面前,不由伊日不作他想。 不止帝国的西部诸侯与东部诸侯间矛盾重重,皇帝的大公国内部同样遍布裂痕。 这条珍贵的情报无疑对他日后的行动具有重要意义,但……他无法确定对方为什么将这样重要的情报告知他。 是示好?是警告他不许参与大公国的内部争端?或者干脆就是管不住嘴? 理性告诉他,这一定是对方在玩某种拙劣的把戏。但直觉又告诉他,罗贝尔就是那种“计谋成功后忍不住向受害者炫耀”的顽劣之徒。杀人犯往往事后重返凶案现场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以此为乐,就是同样的道理。 说不定,对方说的全部是实话,他既然敢说,也不怕自己偷偷跟皇帝告小状。 在胜利与失败之间选择了维持现状,但对捷克人而言,他本就为打破现状而来,最终只落得个“不败”,约等于大败而还。但看将士们的表现,大家都没有对此番结果感到遗憾。看来,觉得胜利无望的不止自己一人。这帮家伙,嘴上喊打喊杀,其实心里也明白输定了,真好笑。 看着“主战派”的莫伊米尔露出如此发自内心的酣笑,伊日也不禁面露喜色。 他活下来了……可以回家,和梅伦娜与女儿团聚了…… 去他妈的战争,全都结束了。 是夜,伊日与他的胡斯军团仓促上路,甚至可谓“落荒而逃”般地撤离了布尔诺,径直北还。 临行前,他拒绝了罗贝尔请他入城参加庆功宴的邀请函——虽然他也对“没有结果”这个结果万分满意,但参加敌人的庆功宴未免太没心没肺,万一传到别人耳朵里,影响不好。 担任总督,在保卫斯皮尔博城堡中作为定海神针立下汗马功劳的约拿·阿普·托马斯。担任总司令,集结大军全力阻击敌人,令捷克军未能越雷池一步的翁德雷·简·斯瓦波达。以及后续赶来的所有人——统统没有出席战后的胜利演讲。 以逐步交接权力之名,演讲的大任被托付给摩拉维亚人的国王,可敬而勇敢的拉斯洛五世·冯·哈布斯堡殿下。 当年仅十三岁的小拉迪在外面吹着晚风,期期艾艾地向市民们宣告伟大的卫国战争光荣胜利时,一帮无耻的成年人就坐在宴会厅里欢声笑语,尤以总督约拿笑得最为开心。 本以为今晚蹭不上酒局,没想到还有把锅甩给未成年人这么无耻的选项。能说出“权力等于责任,不行使权力就不用负责任”这样天才的话,不愧是主教大人! “主教。” 浓郁的酒精淹没思维,脸颊通红的约拿高兴地举起酒杯。 “来,这杯酒敬您与教团的勇士们——还有可敬的拉斯洛陛下。” “也恭喜你,大婚临近,又取得一场大捷。”罗贝尔端起一杯盛满葡萄果汁的杯子,轻轻碰了下他的酒杯,“我会把你的功劳详实汇报给陛下,想好选哪片土地作为自己的加封奖励了吗?” “嘿嘿嘿。” 向日素来沉稳的总督大人竟然会扶着桌子嘿嘿傻笑,让不少有幸参加庆功宴的总督府官员大跌眼镜。 “还、还没想好。” “是还没想好哪天结婚,还是没想好要什么奖赏?”罗贝尔笑着追问道。 “都、都没想好。” “哈哈哈哈哈!” 参宴者们终于被放浪形骸的总督逗得哄堂大笑。而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另一片,则变成了五大三粗的士兵们与骑士的赌博娱乐场。 “大、大、大!” 掷骰子,一项传统的捷克娱乐,广泛流行于乡野田间,理所当然,常常伴随有大小不一的金钱赌博。 一旦踏上赌博场,平民与贵族间的天壤之别便不再具有意义,而即便有,这些和平民士兵混杂在一起的野鸡骑士是最泛滥与下等的贵族,不享有绝大多数高级贵族的便利,在贸易风气盛行的地区,他们地位往往不如家里趁点小钱的商人。 骑士的概念分为两种,一种是军事意义上的骑士,一种是爵位意义上的骑士。《萨克森法典》所规定的日耳曼十五等爵制中,帝国骑士(reichsritter)和骑士(ritter)是最低级的爵位,前身是隶属皇帝的小地主与职业军人,后者没有采邑,只是世代效力于领主的高级士兵。 理所当然,只配在大头兵里狐假虎威的这些骑士皆属于后者。其中不乏一些失去了效忠领主的流浪骑士,在奔波多年后,要么沦落为雇佣兵,要么被重新吸纳回封建体系,做回鹰犬。 翁德雷是罗贝尔从叛军中招纳的城防司令,按照日耳曼人的习惯,似他一般的平民担任官职前会被自动授予不可世袭的荣誉骑士头衔。 虽然没有任何硬性规定,但翁德雷还是自觉地加入了“大头兵与穷骑士”的行伍,满足于在他们间做一名意见领袖,唯有偶尔瞥见那边的热闹喜庆时,心中难免生羡。 “小、小!吁——” “各位,献丑啦。来来来,把格罗申都交出来吧!” 翁德雷咧开嘴巴,大笑着张开双臂,把桌子上的筹码全部拢到身前。 早在投身军旅前,他还在故乡做家具维修工的时候,就享有“骰子王”的美名。从西吉斯蒙德的布拉格到阿尔布雷希特的维也纳,他的骰子赌战未尝一败。 捷克贵族不似法兰西贵族一样高不可攀,譬如斯卡里茨的领主,拉德季·科拉比大人,出身佃农,担任过瓦茨拉夫四世国王的城堡守城官。西吉斯蒙德大帝的军团入侵波西米亚时,拉德季被授予筑城权,从贫农一跃成为一方领主。 他那继承自父辈的玩骰子才华,一度令他差一点就能获得贵族的头衔。 而很快,在贵人的引领下,他,翁德雷·简·斯瓦波达,迟早也会跻身那座帝国都城的一员。这种美妙,就好像从河北户口变成了北京户口一样嗨到不行。 脸色难看的骑士和雇佣兵头子们纷纷从怀里取出约定好的钱袋,扔到翁德雷脚下。郁闷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众人就把精力投入到下一场紧张刺激的赌局之中。 翁德雷收下这笔不菲的外快,推椅离场,他的离开令赌局的氛围为之一松。 江天河无聊地坐在餐桌旁,她的面前放着三张干净的碗碟,以及独属于她,独一无二的一双杉木筷子。 “喂,翁德雷。”看见翁德雷抛着钱袋,吹着口哨从面前走过,江天河叫住了他,“拉迪还没回来吗?” “女士,殿下被邀请去参加市民们组织的篝火晚会了。”翁德雷笨拙地行着骑士礼。 她闻言秀眉横皱:“你就这么让他去了?万一出了什么危险怎么办?” “殿下相当信赖市民们,他说大家是共患难的战友,不可能有危险,所以不让属下跟从。”翁德雷苦笑道,“属下已经将此事汇报给主教,主教也说,殿下到了该自己做主的年纪了。” “他才十三岁!真不负责任!”天河眉宇含怒,“罗贝尔肯定是喝醉说的胡话!不行,你马上跟我去找拉迪。” 第27章 真凶显现(6000字二合一,明天要出去陪家人,请个假) “呜,为什么要我去跑腿嘛……” 夜晚,黑漆漆的夜色中,几名行色匆匆的骑士快步走过一条条街道。 为首的冯德莱恩心有戚戚焉。 他在餐桌上吃两个白面大饼吃得饱饱的,打算去大人物们那桌蹭点荤腥的时候,正巧撞见了皱眉头的主教大人。 怪他嘴欠,大咧咧地上去问人家有没有他能帮忙的地方,结果,本来该享用美食的夜晚,又被委派了新的任务。 “咱可是堂堂的骑士,有正规编制的呢,怎么能这么压榨……算了,看在钱的份上。”他热情地亲吻热乎的精美小钱包,“就不和老板一般计较了。” 带着喝得醉醺醺的六名奥地利军士,依照翁德雷司令吩咐的路线,一边前进一边询问市民,冯德莱恩很快打听到了拉迪小国王的去向。 将将结束一场苦战,军民牺牲甚大,一路上鲜有衣衫整洁的市民。 按照市民们指点的方向,他走出城堡正门,在自由广场以北一片炊烟袅袅的村落里发现了载歌载舞的人群,正围着一摞浓烟滚滚的火红篝火放声歌唱。 冯德莱恩听不懂捷克方言,但不妨碍感受歌声中饱含的劫后余生的喜悦,“音乐具有跨越语言与文化的魔力”,在这一刻前,他并不理解。 人群的中央,他看见了站在长凳上,高出人群一头的拉迪斯劳斯殿下。那些摩拉维亚的土包子把优美的日耳曼发音读成了“拉斯洛”,不知廉耻地呼喊着,简直是贻笑大方。 “殿下!” 他派出士兵帮助自己挤进人群,不久,在诸多村民不爽的眼神注视下,冯德莱恩走到篝火附近,大声叫醒了沉浸在音乐与舞蹈之美中的拉迪。 “啊?你是,哦,我记得你,冯德莱恩骑士先生。” 大梦初醒的拉迪跳下了长凳,礼貌地向他行礼。 冯德莱恩急忙还以骑士礼,同时为名号被高贵的哈布斯堡王子铭记而暗喜不已。 “骑士先生,是老师让你来喊我回去的吗?” “不,殿下,您的老师只是担心您的安危,故特派属下护您周全。”在小国王面前,他竭力展示骑士的优雅与自信,“请您放心地玩耍,以主耶稣赐予的生命与荣誉起誓,属下一定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他与士兵围着拉迪站成一圈。 虽然有些搅兴致,村民们很快无视了几人的阻碍,继续载歌载舞。 篝火的赤焰烘烤着身着板甲的众人,冯德莱恩毫不怀疑,再过几秒,他们就会变成香喷喷的铁板烤羊,于是争先恐后地脱掉了盔甲。 …… 四个小时过去了。 村民的庆贺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载歌载舞的篝火晚会继续进行着。 村民们的嗓子已然沙哑,却依旧不愿停歇半秒。沙哑的歌声伴着熄灭冒烟的篝火,弯月高悬天空,今夜的月格外黯淡,患有夜盲症的士兵逐渐看不清周围的景色。 冯德莱恩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右手紧握住腰间剑柄。 不仅是他,还有其他六名士兵,他们没有跟着大流一同舞蹈,单是站至现在,双腿已是战栗不止。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拉迪斯劳斯害怕地搂住他的腰。冯德莱恩感受到,少年国王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骑士叔叔,怎么回事……村子里的大叔阿妈……好可怕……带我走好不好……我想回家……” “全体士兵听令!” 冯德莱恩的怒吼如一双剪刀,撕裂了夜幕最后一丝虚伪的和平。 “聚到我身边,常规作战阵型!离那些村民远一点,越远越好!” 早就心慌的不行的六名奥地利军士飞速奔回骑士大人身边,结为七方圆阵,将拉迪拱卫在中央。原本喝得醉醺醺的六人,早已被这诡异的一幕吓没了醉意。 “大、大人。”众人都曾听吟游诗人唱过“狩魔猎人与妖鬼”的故事,马上将眼下归结为神秘的恶魔暗中作祟。一名军事大胆建议道:“下令让我们将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们杀光吧!” “住口!别轻举妄动!城中有主教大人坐镇,邪祟之物怎敢现身?那些村民多半是吃错药了,或是逼人唱歌跳舞的瘟疫!” 同样是人生第一次见识脱离常识的诡异情景,冯德莱恩竭尽所能地出言镇静同伴。 “听好了。”他冷静地吩咐众人,“现在,两个人转身找路,其他人和我一起盯紧那些家伙。殿下,您就待我们中间,假如出现意外,请不要犹豫,抛弃我们立刻逃跑。” 面对此情此景,惊慌失措的少年只会连连点头。 蹑手蹑脚的,八人向着村民数量最少的方向缓缓靠拢。 因为惧怕惊扰到村民,他们的路线曲折弯绕,浪费了大量时间在避免与村民肉体接触的躲避上。 约莫半小时后,几人终于远离了篝火,但距离村庄西方的出口仍有一段距离。 “嘎吱。” 拉迪斯劳斯的身躯僵硬在半空。 他不小心踩断了一支半根藏在泥土下的树杈,随后—— 歌声,停止了。 与之一同停止的,还有众人的呼吸与心跳。 “咚、咚、咚、咚……” 话虽如此,但心跳怎可能说停止就停止。 顺着愈发急促有力的心跳声,围绕着燃尽的篝火废堆站成一圈的村民纷纷转过身体。 借助微弱的火星亮光,冯德莱恩看清了其中一名中年男人的脸庞——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顺着黝黑的眼眶,一道黑乎乎的黏液缓缓流淌。 沉寂,而后。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排山倒海的尖啸声击穿八人的耳膜,他们中身体较为虚弱的三名军士当场昏厥过去,而年纪尚幼的拉迪也开始站立不稳,最终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冯德莱恩半跪在地,阔剑插入泥土,撑住全身体重。勉强抬起眼皮,不让自己昏迷过去。 “什……” 未等他说出一个词,村民遽然结束骇人的尖啸。 他们纷纷四肢着地,有的单脚翘起,还有些模仿着野鸡的姿态,如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冲向几人。 冯德莱恩面色剧变,来不及多想,抱起倒在地上的拉迪殿下拔腿便跑。除他之外,三人昏厥,三人无力拖动双腿,纷纷拔出阔剑应战。 不到几十秒后,舍生忘死奔跑中的冯德莱恩便听见身后传来了铁板破裂与骨头断裂的嘎吱声响,随之而来的鬼哭神嚎令他亡魂大冒,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再有二里、再有二里就能跑回斯皮尔博了! 腿,该死的腿,不许软,坚持住,跑起来,快跑啊! 冯德莱恩在心中疯狂咆哮,奈何恐惧令他的双腿如灌了铅般,难以抬起。 他时而恐慌地回过头,就见那些丧尸妖鬼般的村民用着各种野兽的姿势在原野上奔跑,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再这样下去,别说跑完二里地,只要几个呼吸间就会被抓到,而后沦为野人嘴里的美餐,身上的板甲丝毫不能带给他安全感,“开罐即食”。 死亡的阴翳笼罩在心头,终于,冯德莱恩崩溃了。 他朝夜空凄厉地呐喊:“上帝,我赚的钱还没花完,我不想死,救我啊啊啊——” “嘭!” 林中飞起一行惊鸟。 冯德莱恩背着昏迷中的拉迪,在马旁摔了个狗啃泥。 翁德雷扔下枪口冒出黑烟的线膛枪,从手下手里接过另一把装填完毕的枪支,瞄准,点燃火绳,扣动扳机。 “嘭!” 一个曾经是村民的东西应声倒地。 但,倒在地上的东西扭成一个非人的姿势,像蜘蛛一样迅速爬行。 翁德雷汗毛乍起,眼前这一幕足以成为他接下来数十年噩梦的主题。 “让开!我来!” 关键时刻,他的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翁德雷急忙拨转马头,让出了身后高举黄金剑的身影。 骑在战马鞍上,踩踏马镫,罗贝尔高举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的黄金之剑“咎瓦尤斯”。 “我命当死者死去!” 现实是,野兽般的村民们并不会因他的呼吁而死亡。 他又高呼道:“邪魔退散!” 村民仍然无动于衷地冲锋。 贪生怕死的翁德雷终于坐不住了:“宗座大人,我们快撤退吧!您的戏法对那些怪物根本不顶用啊!” “闭嘴,这种时候就是要相信‘相信’的力量,不明白吗?!” 罗贝尔第三次高举黄金之剑,这一次,璀璨的金光迸发而出,在场众人不约而同的合上双眼。 他飞速回想着有关咎瓦尤斯的一切传说记载,“欢愉之剑”、“地球之剑”,在法语中,咎瓦尤斯(joyense)代表幸福与快乐…… 这他妈都跟战争有什么关系啊! 他脱口而出喊出自己学会的第一个法语词组“vive(万岁)”,然而咎瓦尤斯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几个呼吸间,村民已然奔跑到距军阵不过二十步的位置,士兵们纷纷拔出佩剑,准备应敌厮杀。 “vive joie!” 踏。 在即将撞上,罗贝尔死马当活马医的一句喊声,终结了敌人前进的步伐。 自剑刃顶端迸发而出的金光飞舞扎进每个村民的心口,仿佛无知觉的不死人般的村民忽然面露痛苦之色,疯狂抓挠心口的金光,在即便已经挠烂胸口的情况下仍没有停下的意图。 不久,金光消散,村民才逐渐停止诡异的举止。 紧接着,众人皆开始剧烈地抖动,心口处的裂缝开始破损的愈来愈大,黑色尘雾席卷而出,接着便钻出三三两两只白狼或黑野猪。 释放出野兽的村民们如干瘪的气球般飞速化作瘫软的画皮,罗贝尔睁大了眼睛,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再次发生——没错,熟悉的一幕。 很多年前,当法罗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是以这样的恐怖姿态从人类身体中钻出,一模一样。 他把这件事询问盖里乌斯时,后者居然表示他也有同样的能力,只是觉得凡夫俗子没资格作为堂堂凯撒的载体,是故从未动用。那件事距今已过数年,就在他即将淡忘此事的多年之后,万万没想到,同样的场景竟会在这种情况下再现。 自尸体胸膛伤口飞出的黑雾仿佛拥有生命,就像蝗虫组成的蔽日大军,在天空中不断变幻着形态。其中一些随着野兽突然的死亡而消散,另一些依旧盘旋半空,笼罩在它们的“宿主”身边,似是保护,又似是督战。 忽然,许久不见的白袍人突然借由苍蝇传声筒在他耳边大喊。 “罗贝尔!有只狐狸要跑了!别放他走!” 来不及思考白袍人为什么知道这里的状况,罗贝尔急忙取下马鞍上的长弓,弯弓搭箭……射! 嗖—— 箭矢命中那只作势要逃的狐狸之脊椎,令其横死当场。狐狸死亡的瞬间,笼罩在所有野兽头顶的黑雾自行消散,那只狐狸八成是某种心脏一般的存在。 “好箭!” 方才质疑罗贝尔的翁德雷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变脸,高声喝彩。下一刻,他的笑容停滞在脸上。 “啪嗒。” 不远处,神出鬼没的白袍人从一块巨石后转出,背着手打了个响指。 风声顿止,摇叶顿停,飞行在迁徙途中的群燕定止在半空,空气仿佛被冻起来一般,世间万物的色彩渐渐褪去,逐渐只剩下模糊不清的灰白色。 对白袍人搞出的神奇戏法,罗贝尔已经见怪不怪。自从见识了那个堆满储存盒的“地狱”……等等,储存盒?地狱? 那是什么来着…… 他的太阳穴传来火辣辣的炽痛。 “这样他们就听不见我们的交谈了。” 白袍人缓缓走到罗贝尔身边,搀扶着后者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但请听我说,这些事暂时不要放在心上。你只需要知道,你出色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之后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通过虫子联系我——” 话音未落,白袍人的衣领被人一把揪住。 揪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愤怒到眼睛几乎喷出火来的罗贝尔。 “你到底还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白袍人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冷静,总之先放开手,有话好好说好吗?” “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肯定又是在脑子里急转弯编瞎话。”揪住他衣领的力气越来越大,不知何时,杜兰达尔的神力已经自罗贝尔的手臂上浮现,“现在马上,详实地告诉我,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和复活法罗和盖里乌斯的幕后黑手有什么关系?还有你口口声声讲的所谓使命。你说到了希腊我就会明白,可我还是不懂!” “那是因为你没有抵达君士坦丁堡,哼,早知道就不讲谜语,谁知道十字军这么简单就结束了,所以说人类啊……” 白袍人轻轻拍在他的手背上,转瞬间,象征神力的巨硕力量消失不见,他也终于能轻松喘口气。 “知道么,希腊人的皇帝没有死。” “希腊皇帝?” 罗贝尔脑海中浮现出阿克修斯的面孔,下一秒,他猛地回过味来,意识到白袍人所讲的皇帝正是于君士坦丁堡战役中壮烈殉国的君士坦丁十一世。 “到底怎么回事?” 白袍人的身躯遽然消散,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好吧,我刚刚已经请示了上司,他说可以把我们的麻烦透露些皮毛给你——反正将来这些都会是你的麻烦,趁早告诉你也不赖。听好了……” 罗贝尔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接下来的每句话。但白袍人的话和所用的新设词汇……令他根本无法理解。 在倾倒半天口水后,飘荡在四周的声音似是叹了口气,接着满怀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听懂了吗?” 罗贝尔憋红了脸。 他一向以自己的“聪敏博学”为傲,让他承认自己在知识层面上被人完爆,可能比杀了他还难受。 良久,他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哦,我就知道你听不懂。”四周的语气带上了些许揶揄与幸灾乐祸,“只是想听你亲口承认。” 罗贝尔的脸憋得更红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样吧,我知道你是位虔诚的基督徒,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白袍人收起揶揄的语气,“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晨星之子堕为恶魔,作为上帝的代行者,我来到人间有两项工作:确保‘培养皿’的安全与回收‘晨星之子’。” “晨星之子(lucifer)……” 罗贝尔回忆着这个熟悉的名词,曾经靠手抄《圣经》吃饭的他迅速回忆起名词出自的具体段落。 《以赛亚书》14章12至21小节:‘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所以,这个晨曦之路西法,就是你口中的邪祟?” 白袍人大声疾呼:“我就是随口一比喻,请不要给那个家伙起这么酷炫的绰号!我都没有那么酷的绰号!” “重点好像是后半句吧。”罗贝尔无力吐槽。 “屎山!对,你就叫他屎山就行!祂就是一串杂乱无章不受控制的垃圾程式而已!虽然本事和我的老板大差不差,但只是拙劣的模仿品而已,根本不稳定。” 他的话,罗贝尔倒是不反对。 复活后的盖里乌斯,年龄维持在死前一瞬间,身躯苍老而衰弱。反观法罗,自称比盖里乌斯晚死几年,却被复活为不到三十岁的模样。按理来说,同一人的手笔不该有如此巨大的优劣之差,只能以神术稚嫩来解释。 “这么说,我可能有机会与其他被复活的古人交手?” “no.”白袍人伸出一根手指,嘴里吐出标准的盎格鲁语,“根据我的计算,他的余力顶多还能维持第三个已逝之魂灵重返人间,只是无智走兽的灵魂价值更低,他才能维持远超这个上限的数目。” “维持?”罗贝尔敏锐捕捉到他话里的奇怪之处。 白袍人点点头:“培养皿不会为已逝之人提供养料,这是定死的规矩。而死人若想重返人间,必须绕过稳态下的系统,另行开辟媒介通路。” 听他讲了如此之多的生僻名词,罗贝尔也勉强获得了少许理解能力:“你的意思是,复活之人的生机必须由复活者持续维持吗?” 那如果击败了敌人,法罗和盖里乌斯…… “哦,这你无需担忧。我说过,敌人拥有与老板类似的能力,但不稳定。你也是死过的人了,你的生命就是老板绕过系统亲自维持。从法罗和盖里乌斯投奔你时起,老板已经开始代为维系他们的肉体,不过他们仍能占两个复活名额,这也是老板的手笔。” “那就好。”罗贝尔出了口气,“可是,既然你的老板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亲自动手‘扫清门户’呢?” “全知全能的神,创造万物的无所不在的宇宙唯一主宰者,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的老板办不到的——嗯,绝大部分。”白袍人饱含深意地对上他的眼睛,“就像你无法反抗约束自己的道德与法律,于我们而言,也存在无法违背的律法,我们称之为……” “嗡嗡嗡。” 苍蝇忽然飞到白袍人耳边,咬了一口他的耳垂。 “……看来老板还不想让我和盘托出,也好,保留些神秘感,让你活着更有期待。” “所以。” 恢复成人形的白袍家伙凑到他脸前,言行不乏猥琐。 “要不要帮我把祂做掉?你看,你不是也很讨厌那家伙吗?” “《以赛亚书》14章22小节,万军之耶和华说:‘我必兴起攻击他们,将巴比伦的名号和所余剩的人,连子带孙一并剪除。’” 他带着坚毅的眼神,斩钉截铁地说道。 “威胁到我身边人安全的不安定因素必须剪除,说吧,我要到哪里去找到那个晨曦之……屎山西法。” “耐心等候,等候第三只不速之猎犬上门之时,祂将露出迄今为止最大的破绽。” 双指指额,向外一撇,白袍人潇洒地说了句“我去也”,再一眨眼的功夫,便不知第多少次凭空消失。 “啪嗒。” 被冻结的空间与时间再度开始流转。 整个世界上,除了与罗贝尔相关的寥寥数人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之外,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世界被短暂停滞”这一事实。 而直到他离去的后一秒,罗贝尔才后知后觉地拧了一下大腿。 “卧槽!” “坏了!忘了找他要吗哪了!” 第28章 回家 7月4日。 连续举办两日两夜的庆功宴,这支部队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拉瓦尔下达了引兵回国的命令。 临出发时被罗贝尔半蒙半哄着加入了军队,一路历尽风霜的上千维也纳市民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浪潮。 曾被许诺在波西米亚夺取土地的流民众争相反对撤军,他们临时推举出流民代表,煞有介事地书写了一份《纲领宣言》,要求教会履行战前承诺。 狂热的教团战士在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向罗贝尔申请暴力镇压。经验丰富的拉瓦尔同样劝说他尽快出重拳,防止流民惑乱军心、迟则生变。 如今他已不会被善良裹挟着拒绝以武力镇压民意,但,这数千口人是宝贵的人力资源。何况确实是他夸下海口再先——彼时他确实没有考虑太多复杂影响,原本也确实打了趁机吞并波西米亚的打算。 若非在希腊的经历警醒他及时收手,他现在或许已经在进军布拉格的路上了。 应付那些起哄闹事的流民,反正摩拉维亚有大片因战乱而抛荒的土地,把这个麻烦丢给约拿就好。 而且,他的整个脑子被白袍人临走前所说的“晨星之子”填满。 法罗和盖里乌斯——卡西乌斯与凯撒——两个公元前便已经死去的古人奇迹般地在现代复活,又在种种机缘巧合下聚集到他的身边。他相信盖里乌斯和法罗绝不会对他有所图谋,但未知的敌人拥有死者复活、操纵尸体的神力,难保不会有控制活人的力量。 只是想到某位连白袍人的幕后主使都奈何不得的恶意藏匿在暗,而他在明,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无心揣度什么皇帝的心思,回家的喜悦也尽被忧虑所冲淡。 生死威胁必须尽快摆平,摆不平就能跑多远跑多远,这是他一向的宗旨。 “喂,你在听吗?” 坐在奢华舒适的马车里,罗贝尔扭头问肩膀上的苍蝇。 苍蝇抖了两下翅膀,在他的肩上慢悠悠地爬了一圈,仰起两颗亮晶晶的大复眼。 “当然。”白袍人的嗓音如他所愿地响起,“这段时间,直到把那家伙解决之前,我会一直和你保持联络。” “既然这样,麻烦你先换个模样再说。”罗贝尔毫不犹豫道,“我有洁癖,还是堂堂一国主教,总对着苍蝇自言自语成何体统,好像恶魔别西卜似的,有点恶心。” 别西卜,原是腓尼基神话中的“高屋之主(baal zebul)”巴尔泽贝尔,先知亚伯拉罕创立犹太教时,定别西卜为引起疾病的魔鬼,以苍蝇为人间行走的化身。与秃鹫与老鼠平级,位列欧洲人民最厌恶的象征之一。 “嘿,真是麻烦……稍候。” 苍蝇振翅起飞,钻出马车的窗户。 几分钟后,一只优雅灵活的灰背隼落到窗边,小巧的鸟头探头探脑,喙嘴不断咬啄一边的布帘。 “咕咕、咕咕咕。” 罗贝尔沉默片刻,试探着戳了戳鸟肚皮:“……是你吗?” 灰背隼满不在乎地张开翅膀,踩着窗边走来走去:“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白色家伙?” 无论他怎么呼唤,灰背隼始终一副“你勾八谁啊”的傲慢态度,虽说符合鹰隼这类猛禽的一贯习性,但就是不肯说人话。 俄而,白袍人的声音从马车的另一边窗户外传来。 “噔噔噔。”祂用鸟喙敲啄窗檐,“看这边,嘿咕,这才是我咕。那边是我给这具新化身讨的媳妇儿咕,怎么样,好看不咕?” 对面那只母隼骄傲地挺起胸脯,张开艳丽的翅膀。 见状,罗贝尔倏地悲伤地蜷缩成一团。 “连只鸟都有老婆……” 这日子没法过了。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咕,是对本大爷的新化身不满意嘛,咕咕咕!唔!” 公灰背隼捂住鸟喙,用柔软的羽毛震惊地“揉”着嗓子:“咕,新身体,不好操控咕,怎么回事咕?咕咕咕咕!” 不等他检查明了,罗贝尔伸手一把将它抓入掌心。 母隼见状,飞到他的肩膀上,愤怒地对头发又叼又啄,疯狂扑腾着巴掌大小的翅膀。 “疼疼疼,知道了,马上把丈夫还你。”罗贝尔吃痛,放开了公隼,由他爬上肩膀与母隼团聚。 一公一母两只灰背隼亲昵地挤靠着彼此,互相梳理羽毛,舔舐鸟喙,亲热之状犹在人类之上。罗贝尔发自内心地怀疑白袍人有假公肥私的嫌疑,有意借他的要求,给自己找了只母鸟。 “咕,总而言之咕。” 公隼被母隼舔得舒服似神仙,两只芝麻粒大小的黑眼珠舒服地眯了起来。 “你要由明转暗咕,不能再以‘罗贝尔·诺贝尔’的名义行走大地了咕,需要新身份,去莱茵兰,去莱茵兰、咕咕、咕咕!” 说罢,两只自由自在的小鸟飞出窗外,盘旋着飞向太阳的方向。 “莱茵兰……” 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名勾起他无限的遐想。 他自作主张地夺取摩拉维亚后,弗雷德里克皇帝将“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的头衔加授予他。行宫伯爵制度消亡多年,唯一传承至今的宫伯乃是西部的洛林选帝侯,世人因而常称其为“普法尔茨公爵”,普法尔茨即行宫伯爵的音译。 历史上,完整的威斯特伐利亚公国领曾囊括黑森、莱茵兰、普法尔茨与卢森堡,是洛塔林吉亚王国下辖的中央省,长期是国王的直辖州。 美茵茨,科隆,特里尔,帝国如今的三大主教会选侯的教区全都属于威斯特伐利亚省,将他任命为名义宫伯,无疑是在强调皇帝对西部领土的主权。 但也仅仅是“名义上”而已了。 事到如今,神圣罗马帝国名存实亡,日耳曼人对强大的诸侯国兼并弱邻习以为常,西北部的自由市频繁与帝国之外的大国,动辄与法兰西国王或丹麦国王暗中勾连,借外部力量敲打皇帝,逼中央政府承认自由市的商业特权,极大损害了皇帝在帝国内部的威信。 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盗仍偶尔光顾波罗的海沿岸。百年战争开始前,法王的一大爱好就是勾结自由市兴兵入侵,打得西方诸侯割地赔款,让德国贵族一度享有“法王提款机”的“美誉”。 在封建藩侯契约里,采邑贵族享有领地内的采矿权、开垦权、外交权、战争权、司法权乃至少量立法权,这同时赋予了领主开战与征税的权力,包括地租、家庭税、商品流通税以及商路税。其上级领主在其中也有一份“抽成”,作为庇护与承认其统治权的背书。 帝国的所有领主理论上都有向皇帝纳税的义务,这在《1356年金玺诏书》里也有明文规定。但宪法存在了一百年,皇帝始终解决不了征税问题。就像生活在公元前的中国人一样,生活在15世纪的德国人也面临着“礼崩乐坏”的难题。 以上种种问题都令神罗难以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维持存在。帝国必须团结,这是数百个弱小诸侯国存活的要求。皇帝的中央政府不能太弱,否则无法从四方侵略者的兵锋下庇护小国。但如果皇帝也加入了恃强凌弱的行列,那神罗就失去了“弱者抱团取暖以求存续”的最大政治意义。 奥地利大公的体量恰好处在两大要求之间的范畴。败给波兰军队,反倒有益于诸侯支持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继续连任——他们要的就是这样败而不破的帝国。 可以上要求显然悖逆了时代的洪流。 结束了漫长的黑暗中世纪后,欧洲人惊奇地发现,他们面临了这样一个时代:愚昧的阴霾渐渐消散,但继承自基督教与希腊罗马哲学家的逻辑思辨,令人类第一次以纯粹理性的角度观察世界。 热气为什么向上?冷气为什么下沉?苹果树的苹果为什么是落地而非飞起?人类皮肤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神秘的结构?无数秘密似乎都在等待人类亲手揭开,每个秘密背后似乎都隐藏着翻天覆地的新发现。这是一个令野心勃勃之人兴奋的好时代,也是一个令安于现状者恐惧的坏时代。 文艺复兴的时代已经随着三杰的去世逐渐远去,随之而带来的新兴人文主义,恰似千年前初兴的基督教信仰,已经从思想萌芽发展为参天大树,根深蒂固地扎入了每个人的大脑。 尼古拉五世教皇与他的前任尤金四世,二人虽是教廷首脑,但都有大学求学的经历,在那里,他们接受的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学者完整的思想启蒙,阅读的都是古罗马与古希腊学者的思辨哲思与科学观测。 阅读过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哲学典册,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的演讲稿,以及里维乌斯.安德罗尼柯的戏剧和诗歌。文艺复兴主义者耗费百年完成了一场不流血的社会革命,将新思想根植于新生之人的大脑,借助时间的伟力,世代的更替,完成了取缔了旧时代的伟业。 每位文艺复兴者都可以挺起胸膛,指向那名高高坐在教廷皇位上的罗马教宗,说,“看呐,那也是我们中的一员。” 现在,每个人都崇尚科学与理性,要求神学家以富有逻辑的辩论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及历史的必然,否则无法获得任何人的赞同与喝彩。人们不再厌恶革新,而只纠结于怎样去革新,在这样一个变迁进步的大时代,“墨守成规”、“不思进取”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勇于开拓未来,勇于引领潮流,不能等待世界变化而在落伍的恐惧中不情不愿地向前。穆斯林异教徒为他展示了一套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周密政府系统,如果不想被时代洪流抛弃,趁早上车才是万全之策。或许在未来,专制的好处早晚会被它的坏处压倒,变成讨人厌的老古董。或许有一天,古希腊城邦那样人人投票决定未来的制度又会取代今天罗贝尔为之奋斗的一切,就像江天河告诉他的,六百年后根本没几个活着的国王皇帝,只有共和国。 但那是未来的事情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潮流嘛。 “我们得主动大步向前,就从莱茵兰开始。” 罗贝尔踩着椅子,环抱双腿,希望与恐惧相伴而生,又开始对未来有了期待。 “莱茵河……那儿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 真是好奇呀。 第29章 再出发 7月12日,耗费整整八日的行军,力尽神疲的奥军返回首都维也纳。 在城外的驻军要塞,拉瓦尔大团长当场发放了战前承诺的佣金与额外奖赏,当然,用的都是江女士的私人财产。 古人云,崽卖爷田心不疼。事实上,这个道理可以用于一切浪费不属于自己的财富时,尤其是公家的钱,本来就来路可疑,浪费起来自然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 短短半日,拉瓦尔就大手大脚地扔出去上万格罗申的赏钱,其中甚至包括本属于他的那一份佣金,4800格罗申。 当江天河好奇询问他原因时,白发苍髯的老头儿帅气地抛下一句“孑然一身,无所挂念,钱来何用”,便乘老马头也不回地归往龙骑士团的旧驻地,那座他生活了半辈子的破落小镇。 除他之外的骑士团成员大多接受了高额军饷,领取饷银时,骑士冯德莱恩泪腺崩溃,泪洒当场,却没有一个骑士同僚站出来嘲笑他的软弱。 假如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在从前只是句谚语的话,在骑士团里喝了几十年西北风,被迫“下海创业”以至于被无辜民众辱骂为强盗骑士的这些贵族老爷,已经从内而外地融入了底层平民。会为贫穷而忧虑,会为暴富而狂喜,连荣誉都不吝抛弃,区区眼泪,又有几分值得吝啬。 在他们返回的三日前,在匈牙利白吃了几个月闲饭的弗雷德里克皇帝终于下定回国决心,恰好与行军归来半途的盖里乌斯等人汇合,数万庞大军队绵延数十里,断断续续回返至奥地利境内。 恩里克在这几天内最大的感受就是治安犯罪频率陡然暴增。 数万如饥似渴的军人,在满身大汉的军营中度过了堪称生死攸关的四个月,如今终于即将回国领赏,于是在路上就迫不及待地闯入沿途乡村,掳走妇女,抢掠钱财,累累暴行令人发指,最可恶的是,那些家伙明明都是奥地利人,奥地利人何苦为难奥地利人? 盖里乌斯向来当断则断,继处死了三十多个违反军纪者——当然都是平民军人——之后,又颁布了严苛的管理条例,主动把军队从靠近定居点的行军大道上挪走,用浪费时间的代价换来了严明的军纪。 私下,他不止一次向法罗,雅各布和高文等人抱怨,这些雇佣兵和正规军固然比征召兵的素质和军纪都好上许多,但仍比不上他当年领导的罗马公民军,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流寇军队在他的时代原是蛮族雇佣兵的代名词,如今居然连自称罗马皇帝之辈的军队都烂到骨子里。 相较于他,弗雷德里克显然对军队的态度几近宠溺,不仅不处置骚扰平民的犯人,还有意令这些士兵去搜刮平民家庭贮藏的财富。毕竟,现在容他们抢几天,之后他就可以少耗费一笔赏赐,简直双赢零输,也不至于激起士兵不满——这便是他认知里的帝王权术。 至罗贝尔返回维也纳时,分散多日的众人再次齐聚一堂。喜上眉梢的皇帝陛下大手一挥,已经在布尔诺笙歌燕舞了两日的罗贝尔不得不又和大家欢庆了六日,直到第七天,他才以基督礼拜的理由劝止了庆功宴会。 之后,在家中休息了三周左右,到了八月的第四天,闲不住的罗贝尔又要再度踏上远行之路。 按照白袍人指明的方向,他在希腊之后的下一站要么是罗马,要么是莱茵兰。但白袍人口中的“晨星之子路西法”已经成了他心头挥之不散的阴影。 沉寂多年后,当初借助法罗和盖里乌斯之手暗害于他的幕后黑手再度现身,第一次动作就把目标直指他心爱的学生,那么下次呢?下次他是否还能来得及拯救身边的伙伴? 敌明我暗,残酷的博弈学告诉他,这时候主动出击,犁庭扫穴,才是保护自己与朋友的万全之策。 他写了一封奏疏,其实只是份半真半假的远游申请。 十五世纪的欧洲,国王或主教离开自己的辖区,跑到几百公里外的某地参宴或单纯的旅游,一点也不稀奇。 欧洲君主不似中国皇帝一样掌握绝对的君权,相对的,自然也不像中国皇帝一样承担巨大的风险。远行固然有风险,譬如菲利普三世的父亲便是在巡访领土时遭遇了刺客暗杀,但这就像飞机失事的事故一样,只是无数案例中的少部分特例。 弗雷德里克人在佩斯呆了一个多月,从来没人试图刺杀他这位皇帝,也没人觉得刺杀一个皇帝就能解决问题。层层封建的去中心化体制决定了,这个社会不会因某个个体的缺位而天翻地覆,为推翻专制而进行的法国大革命,在如今的世道甚至找不到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君主”。 这还罗贝尔第一次向宫廷提交请假书,弗雷德里克难免多看了几眼,但也很快就批准了他的请假条,还在末尾题上了一句“没想到主教也有懒政的时候”,霎是恼人。 但在做好长久离开维也纳的准备前,他得妥当安置好老家的繁琐事项。 教会方面,万能的秘书加布里埃拉和他的老父亲艾伊尼阿斯足以完美代替他的工作。宫廷那边,反正他这位宫廷宫相也是名存实亡,弗雷德里克不会让有“政变前科”的某人把持大权,摄政之类的大事往常就是恩里克一力肩负。 老仇家博罗诺夫那边,他已经许久没有和自己针锋相对,这么些年过去,当年卡利的血债终究不足以成为二人间一辈子的心结,且由着他去,看看博罗诺夫伯爵没了自己的压制还能在维也纳整出多大花活。 此次莱茵兰之行,他本不打算带上任何人。奈何盖里乌斯一直嚷嚷着要回“上辈子奋战过的土地”怀怀旧,二人间又非纯粹的上下级附属关系,他也不好强令人家如何如何,只得顺从。 其余的挚友和家人们,基本人人都有了份自己的事业,莫说罗贝尔不打算让他们跟着自己,哪怕他邀请同行,大家多半也分不出时间。 战后的摩拉维亚百废待兴,江天河忙着打理自家产业,没空搭理他这个“不赚钱的懒男人”。 朱利奥和雅各布已经几个月没有返回采邑,领地无人治理,米尔斯姐妹也同样想念远行征伐的丈夫。早在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朱利奥就一直打定主意,要把这段传奇经历写进自己的《圣骑士塔佩亚传》,现在暂时安定,他必须马上把灵感落于实际。 至于雅各布,他从来都是一副闷气包的样子,说是成熟,偶尔又有些惊掉下巴的言论;说是闷骚,有时候却坦荡地使人不寒而栗。他刚回到维也纳就向宫廷递交了辞呈,辞去了临时军团长的职务,要求回弗林肯贝格治理封邑。 高尔文和皮雷那两个炮性恋的活宝又起了回乡省亲的念头,迫不及待要回威尼斯军校给学弟学妹们讲述十字军东征的传奇经历——他们才不会承认贪那五十杜卡特的演讲劳务费。 法罗和当年的老部下雷恩看起来也有些背着人的私下交往。哈勒法迪依然做着无忧无虑的外交官,打着外交的幌子,干着公费旅游的好事。此次出使勃兰登堡,负责和腓特烈侯爵交流感情,顺道带上了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妹妹拉维娅。阿卜杜勒兄妹仍在异国土地上享受着平静的生活。 鲁伯特刚刚回到维也纳,就被堵在城门口的老父亲莱布尼茨掐着耳朵逮回了家,或将经历十分不人道的“酷刑”,面临未婚妻与老父亲的联合双打,罗贝尔在心中默默为他默哀。 翁德雷最终还是没能“进步”,他被留在了摩拉维亚,主持恢复防务工作,为安抚他受伤的小心灵,罗贝尔已经以宫相的名义代他申请封赏,往后再见面时,对方或许就是名正言顺的贵族男爵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没有见到引兵回国的克里斯托弗——他回国前一天,因斯布鲁克爆发了小规模农民起义,克里斯托弗不得不仓促率兵返回封邑,这时估计已在返回蒂罗尔的路上。 本来罗贝尔还想着,麻烦克里斯托弗在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帮忙照看一下朋友。 在奥地利,每个人都有要忙的事情。 既然所有人都安排妥当,无论国家和家庭都保持在脱离他这个一家之主也能自行运转的健康状态,他终于可以安心远行了。 他把珍贵的丝绸教袍叠好,同权杖一起收进床下的贮藏箱,从衣柜里找出一身陈旧的黑布袍,穿在身上,又找回了当年做一名小小牧师的感觉。 至于必带之物,譬如尤其显眼的黄金剑则用油布包裹起来。无名指上的权戒也必须携带,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一枚证明身份的戒指有助于他和当地领主进行正规交涉。还有那本尼古拉五世亲笔签名、佛罗伦萨知名老艺术家亲手绘制封面的1453年典藏版《圣经》,他不放心放在家里,也要随身携带。 准备好一切,风尘仆仆的罗贝尔·诺贝尔在临行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与名字。 他穿着这身朴素的装束,在卫兵惊异的眼神中走进霍夫堡皇宫,一路进入最内部的办公厅,此时此刻,弗雷德里克和恩里克应当都在那里。 “啊,主教阁下。” 埋头书海的恩里克察觉到有人进入房间,抬头一看,惊喜喊道:“真巧,我和陛下刚刚正在讨论如何给您一个惊喜的奖励呢。” “恩里克!你这样和盘托出还算什么惊喜!” 罗贝尔转头看向王座。 王座之上,许久不见的弗雷德里克皇帝正端坐于此,匈牙利一行,他的面上更添风霜。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罗贝尔总感觉皇帝陛下印堂发黑,右手经常下意识捂腰,隐隐有肾虚之象。 出于纯粹的善意,以及百分之一的挖苦,罗贝尔关切地提醒道:“陛下,您的大婚将近,我必须提醒您已经是一位三十八岁的高龄优质男性,在外过分纵欲,不利于夫妻之间的感情生活。” “咳咳咳!” 弗雷德里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心虚鬼祟的目光不断向王座厅后的起居室瞥去,在确认莱昂诺尔正专心与仆人说说笑笑,根本没有注意这边的谈话后,他方才舒心地出了口大气。 “这个,确实,完婚,呃,是该举行一次正规婚礼……” “……陛下。”罗贝尔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犀利,他从背包里取出圣经,不紧不慢地翻阅起来,“您该记得,婚前过分亲热的行为,在宗教法典里属于严明禁止的吧?” “咳咳咳咳!” 弗雷德里克的感冒症状变得愈发严重了。 “怎、怎的了?我——朕堂堂一国之君,就不能,结婚前吃点肉了?!” “不,您当然可以。” “你这个老土迂腐的年轻人,我真的是服了——啊?”皇帝震惊地睁大眼睛,“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只要不领头违反法律,私生活上的不检点,教会无权干涉。”他单手将圣经“啪”一声合上,“您是帝国臣民世俗上的皇者,耶稣的平信徒而已,无需刻薄遵守教法,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阿门。” “阿、阿门。” 厅内的三人相对着伸指划了道十字架。 闲话就到此为止,罗贝尔说出了真实的来意。 “陛下,筹备工作已经完毕,在我远行之前,能否请您为我另拟一个新身份。我不想到一个地方就引起骚乱,毕竟,我只是想旅游而已。” “新身份?”弗雷德里克狐疑地瞥了他眼,“这点小事还来麻烦我,吩咐你在教会的鹰犬伪造一张牧师的假文牒不就成了?” 皇帝的疑惑也在罗贝尔的预料之中,而这正是他必须拜托弗雷德里克的理由。 罗贝尔深深鞠了一躬,这次是以普通贵族朝觐皇帝,而非与皇帝半平级的主教之标准行礼。 “我希望新的身份,与教会没有瓜葛。”在弗雷德里克皇帝骤然闪亮起来的眼神注视下,罗贝尔缓慢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新的身份……” “马克西米利安!”弗雷德里克想都不带想地脱口而出,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这是朕托艾伊尼阿斯给未来的儿子起的名字,大既然你有这个需求——” “我拒绝!” 想占便宜,想都别想! 弗雷德里克偏头“嘁”了一声。 “你刚才是不是嘁了一下?” “没有,我是说,罗塞尔,怎么样?”弗雷德里克饶有兴致地摩擦下巴胡须,“起一个发音差不多的名字,这样如果有人无意间说破了你的原本身份,你可以借此糊弄过去。” “好,罗塞尔·德·奥尔良,就这么办了。” “慢着!德·奥尔良?但这个家族已经存在了!”弗雷德里克大惊。 况且,现今的奥尔良公爵是和法王同出一脉的卡佩王朝后裔,名声显赫的查理一世·德·奥尔良。 说起这位查理一世,生涯可谓传奇,他在1415年的阿金库尔战役中败于英军之手,从此开始了长达足足25年的俘虏生涯。在囹圄中,他沉醉于诗歌,书写了波澜壮阔的英语诗。直到1440年,在勃艮第的菲利普三世公爵的协调下,查理一世才脱离牢狱,回到奥尔良闭门写作,不再过问政事。即便如此,奥尔良家族依然是瓦卢瓦家族最为显赫的分支,这不是能胡来乱蹭的野鸡家族啊。 “哪来一堆麻烦事。”罗贝尔不耐烦道,“存在又能怎么样,堂堂皇帝金口玉言说我是‘罗塞尔·德·奥尔良’,那我就是,不怕死的敢质疑就弄死谁,正主找上门大不了赔礼道歉,我不差钱。” 比他地位高的,不如他不要脸;比他地位低的,不如他抗风险。他既敢作出这样的决定,就有不被上门问责的自信。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恩里克递给皇帝一份崭新的羊皮卷轴。 只见他眉飞色舞地在羊皮纸上挥毫泼墨,不一会儿,一份新鲜出炉的爵位证明文件便经由恩里克之手交到了罗贝尔手上。 狗皇帝文青病发作,特意在文件中标注了他的身世:“因百年战争战乱而流落德意志的奥尔良家族一员,十字军东征立下战功,采邑埃桑格,封莱茵伯爵。” 埃桑格是皇帝直辖的巴塞尔郡治下的一座大镇,和威斯特伐利亚一样位于西部省。如此一来,罗贝尔的行踪和身份都将更加天衣无缝。 所谓“莱茵伯爵”,并不指统治莱茵兰的伯爵领主,而是莱茵河流域统治单座城堡或林场庄园等的小领主,相比一般伯爵,多肩负了一份“看护森林与莱茵河”的责任,所以多享有一份于渡口沿岸设卡收税的特权。 从这一点看,弗雷德里克已经具备了一名小说家的基本素质——爱写人设。 最后,在羊皮卷末尾戳一个哈布斯堡皇帝皇帝的王印,这份迫真“身份证”就这样伪造了出来。无论内容有多扯淡,但凡有权力背书。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 “祝你路上一路顺风,晚点回来,让朕过段美妙日子先。” 弗雷德里克龇牙咧嘴地大笑。 “对了,你和盖里乌斯才两个人,出行怪不安全。正好新任的刺蛇团团长卡特罗恩这几天闲的难受,昨天还特么在厕所门口堵朕要活儿干,简直要发疯,你也把他们带上吧。” “但是……” 罗贝尔仍然不希望自己的个人事务和公事掺和在一起。 他的犹豫完全映进弗雷德里克的双眼,后者捧腹大笑了一阵。 “哦我亲爱的主教啊,你也该学着习惯上位者的特权了,不过是个几百人的护卫团,难道还能有上万人陪朕白吃白喝过瘾吗?服务皇帝,本就是士兵的工作之一嘛。” “……这倒是。” 罗贝尔突然释怀地笑。 “我一会儿会去找卡特罗恩的,对了,卡特罗恩是什么时候继任团长的?马特奥团长呢?” “塔佩亚爵士同朕讲,老马特奥退休了,准备留在匈牙利度过自己的余生——和一起退休了的亚诺什前摄政一起。”弗雷德里克耸耸肩,“看来我们的白骑士终于服老了,尼特拉大公会接替他的摄政之位,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干得好。” “陛下谬赞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告退了。” “拜拜。”弗雷德里克看似无心地抠挖着鼻孔,随口念叨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有个熟人半个月前回来了,你代替朕去她下榻的公寓迎接一下。” “她?” 罗贝尔心中陡然升腾起十分甚至九分的不妙感觉。 干,干什么了? 第30章 目标莱茵兰 恩里克带着便装后的罗贝尔来到宫殿旁侧的马厩,为他遴选了一匹最温顺的小母马。 “我得说,您真是来着了,这匹可是血统纯正的蒙古大马,是陛下亲自同罗斯行商购买,我叫她茱莉娅,宫廷上下有幸骑乘她的也不过五指之数而已。” 一讲到马的事务,平时沉默寡言的恩里克就开始变得滔滔不绝。 当年的奥地利内战前,宫廷首席书记另有其人,他在跟随前辈学习的同时,实际职务其实是与文书工作毫无干系的宫廷马政总管,或用更简单但不太尊敬的话代称:弼马温。 书记是工作,养马是生活。与马的相处给恩里克带来了不逊于人的快乐,不,应该说远远过之。 “马儿是最忠诚的,他们就像勇士的猎犬,总是在最危险的时候陪伴在主人身边。”他抒情地梳理着茱莉娅的马鬃,“最重要的是,马儿不会背叛,不像人。” “其实马也会背叛,上次我对着一个突厥骑兵开枪,他的马就把它的主人甩下去自己跑了。” 罗贝尔的低情商总能为他和朋友间的漫谈带来一个不那么尽善尽美的终结。 恩里克一时梗塞,僵立少顷,把缰绳一手塞到罗贝尔手里。 “‘罗塞尔·德·奥尔良’,马上给我滚。” “嘿,收到。” 罗贝尔马上代入了新的身份,一位平凡的莱茵伯爵,牵着茱莉娅逃也似的润出了马厩。 遵从弗雷德里克在他临走前的嘱托,他牵着马在城市中寻找路牌,不久,一栋与周围建筑相比堪称雄伟的三层公寓。 维也纳普通市民的居住条件不会比他们在乡下的同胞更优渥,一座长宽2:1的一层茅草长屋,双层木板墙之间由手工制浆水填充,勉强比单层木板防风保暖。一座壁炉贴着内墙连接烟囱,就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具。某些穷苦人家干脆连壁炉都没有,反正奥地利的冬天不算冷,挨一挨一般也冻不死人。 与简陋的规格截然相反的,则是这类长屋的繁杂功用。小小一间长屋,从南向北被火塘、壁炉、餐桌、床铺、牲畜区,彼此之间往往不存在独立分割设计。在中间的餐桌上一边吃饭的同时,鼻子一直能闻到同一屋檐下牲畜排泄物的恶臭。虽然人们一般会将床铺造在距离畜栏最远的边角,但这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毕竟欧洲人没有造通风窗的习惯。 由欧美历史学家编纂的记载中世纪住房形式的《私人生活史》记载:“在大多数房舍里,居民必须穿过餐厅或厨房才能到达畜栏或牛棚,像布列塔尼和其他地区一样,牲畜和人用同一个入口,并且睡觉隔得不远。” 市民的房屋最优越之处在于,他们中的大多数具备了一份足以维持生计的家传技艺,或是打铁、或是算数、或是经商、或是制革,总而言之,他们的长屋不需要畜栏,那片空间被囤积家产的储物区替代,意味着他们不需承担闹人的畜生屎尿。 而类似眼前这栋三层石楼,同样样式的建筑物,在中国一般称之为“小洋楼”,以区分于传统的中式宅院,多半不是平民所有资格居住的房屋。 他内心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上帝保佑,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那张可能让他尴尬得想自杀的脸,即使他不久前还因为同一个原因哭了一场——事实上,那就是他不想跟那个人见面的原因。 根据后世美国心理学家爱德华·墨菲(edward a. murphy)提出的定律,人越不想某件事发生,某件事发生的概率就相应增大,事情往往会朝你所想到的糟糕的方向发展。这当然是一种逻辑上的逆反,之所以人的心理预期越来越糟糕,就是本能地意识到灾难来临的几率正在不断增大。 罗贝尔拽低帽檐,脚下的步子越走越慢,越走越犹豫。到最后,他根本是试图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砖上磨平脚底板而已。 然后,他就见到了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烦人家伙。 “嗨~” 那张熟悉的该死的脸就趴在石楼二楼的窗户边,一双伊比利亚风情似水的眼眸眨巴眨巴的,令他心烦无比。 “伊莎贝尔!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他的喊声几近吼叫,纠结和震撼溢于言表。这副崩溃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优秀文学作品里壮烈成仁的正面角色被万恶的作者反复“复活”和“消费”,害读者既高兴又恶心。 听到他的喊声,路边行人纷纷投来吃瓜的目光,两个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女,很难不联想到某些情感大戏。 “难道你之前所谓的‘离开’就是单纯在糊弄我?!” 石楼,窗户边的伊莎贝尔吐了吐淡红的舌头,摆出无辜的表情。女人最大的优势在于,当不想讲道理的时候,即使男人不厌其烦地提出质疑,也会被用各种非逻辑的手段搪塞过去,比如: “略。” “别略啊!” 僵持数分钟,忍受不了周遭路人愈发玩味的注视,他把马牵绳系在门口的立杆,落荒而逃似的地冲上二楼。 “咚咚咚!” 激烈地敲了几十秒的门,屋主人方才不紧不慢地放他进入房间。 他刚迫不及待地进入房间,就被里面的一地狼藉震撼得语无伦次。 “这这这这……这都是啥呀。” 房间里,从床上到地板,从梳妆台到阳台,到处散落着女人的衣服,一件比一件凌乱,布满褶皱和灰尘。 ‘这时候要是有个熨斗就好了。’ 经常听江天河发出如此抱怨的罗贝尔,心中响起了同一段话。 “快点来帮忙啊,喊你过来不是让你干看着的侬。” 伊莎贝尔披头散发,把一件连衣裙甩了过来。美丽的长裙在空中缓缓落下,最终盖住了他的脑袋。 “你在干什么?” “收拾行李阿。” 半小时后,伊莎贝拉将一包塞得满满的行李提箱推到紧闭双眼的罗贝尔身边。 “这都不敢看呀?啧啧啧,太纯情了,小弟弟。” 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长裤短衫,伊莎贝尔双手环胸,啧啧称奇。 她28年的,罗贝尔玩不过她。玩不过,躲得过,这下好了,躲也躲不过了。 “……你穿好了吗?” “早穿好了。”伊莎贝尔嘟着嘴巴,“居然真的不帮淑女的忙,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 二人肩并着肩,沿着城市东北的大道行走,这条路从霍夫堡皇宫,途径圣史蒂芬大教堂前的史蒂芬广场,可以一路直达多瑙河支流边的卫城,那里是奥地利大公直辖正规军的屯驻地。 罗贝尔和盖里乌斯与卡特罗恩等人约好在军营出口汇合,之后便可直接从多瑙河渡口上船,逆流而上,途径比桑贝格、林茨、代根多夫,在巴伐利亚慕尼黑的河港上岸,换乘船,向北前往雷根斯堡。 弗雷德里克会提前替他联系雷根斯堡自由市的执政官,为他备好车驾与三日的口粮。自雷根斯堡前往纽伦堡的路程,约55英里。 纽伦堡位于西南德意志地区最重要的商路汇经点,在南德地区的重要性仅次于慕尼黑,历代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般都将此地作为直辖领地。1423年,新签署的《纽伦堡公约》册封了自由市执政官,该城市自此脱离了皇帝的掌控,但依然因其特殊的政治地位保存着帝国皇帝的皇冠与王剑,往往被贵族称为南方小亚琛。 经纽伦堡补给,众人将前往法兰克福自由市。而紧邻法兰克福的美因茨大主教区,则是罗贝尔此次旅程的短期目的地,弗雷德里克为他出行所拟定的假任务:联络美因茨大主教,协助其镇压主教辖区内的异端叛乱。 几十几百个活不下去的农民啸聚造反,在当今世上没什么比这更寻常,他的行程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这点小事。 弗雷德里克托付给他的真实任务,是托他获取美因茨教会的选举承诺,皇位更替时依然为哈布斯堡家族保留珍贵的选票。他年近四十,说不定哪天就两腿一蹬魂归天国,不然也不至于急于结婚,甚至在婚前就向美丽的莱昂诺尔夫人伸出了黑手。 迪特里希·申克·冯·埃尔巴赫,美因茨大主教,罗贝尔曾与他在帝国议会上有过数面之缘,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学者。但他所培养的继任者,阿道夫修士,平民出身的男人历经千辛万苦挤进权力的高层,难免性格有些走极端。迪特里希主教年事已高,不日或将传位于继承者,在获得他的承诺的同时,罗贝尔也必须为弗雷德里克获取下任大主教的支持。 与盖里乌斯的重逢不能说是感人至深,也可以说是平淡如水。 当他们牵着一匹高大的蒙古母马,拎着两个大行李提箱出现在奥格滕(augarten)城时,老盖正蹲在城门附近,同两名年纪轻轻的德意志士兵有一句没一句地打趣聊天。 毗邻维也纳主城区的奥格滕堡滋养了奥地利最发达的器皿制造业,在一百多年后,一位名为克劳狄·帕基耶的商人将自东方学习的瓷器制造法带到了欧洲,卡尔六世皇帝便在此建立了欧洲最早的瓷器生产地,丝绸之路上从此逐渐失去了瓷器商人的身影,转为了更多的亚洲茶商。 看见他们的第一眼,老盖就停下了闲聊,和罗贝尔随口打了几声招呼,没有询问他身边的女人是何来历,转身返回军营,不一会儿便领着卡特罗恩与他的战团(warband)走出了城堡。 “嗨,头儿!好久不见!我现在是刺蛇团的团长了!” 见面,卡特罗恩高兴地抬手打了声招呼,将战斧甩起搭在肩膀上,大摇大摆的动作险些劈到了身旁的战友。 “老头儿托我给您带句话,他准备陪老匈雅提在佩斯的修道院清修度过残生,知道您经常多愁善感,叫您不必想念他。” “嗯,卡特,谢谢你们。”罗贝尔的脸上挂上了无奈的笑,“但你知道吗?他这么说反而让我更想念马特奥了,毕竟,这一次大概率就是永别了。” “没错。”盖里乌斯接下话茬,“其实如果你不提这事,我还不至于想他。” 卡特罗恩做出夸张的动作,下巴险些跌到脚底板: “欸?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对一位功成名就的老战士而言,能有机会金盆洗手归隐山林,没被仇家寻上门报复,老马特奥不会有什么遗憾的。”盖里乌斯抱臂嘟嘴,不爽地念叨,“我当年就是退役晚了才会被一群嫉贤妒能的疯子砍死,啧,早知道烂在高卢了。” “头儿。”卡特罗恩指着罗贝尔手上的两个提箱,“这些是你的行李吗?” “不是。” 罗贝尔面无表情。 “都是她的,我只带了钱。” “那你的行李……” “没带,我懒。” 于是,卡特罗恩与刺蛇战团的战友,化名为罗塞尔的罗贝尔与两名纯粹在旅游的同伴,分两波次从容出发。 第31章 多瑙河,静悄悄 即便经过精简改编,前身是大型佣兵团的刺蛇战团依旧有五百人的编制规模,如此一支军队在庞大而专制的东亚王朝并不显特殊,但在去中心化严重的德意志地区算得上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狭小的德意志地区林立着上千个神罗诸侯国,其下又各有封臣,林林总总成千上万的贵族统治着不到五千万的日耳曼人,平均到一名领主头上,领地很少超过半个村落,是名副其实的村长。也因此,坐拥三万常备军的奥地利大公才有对帝国的统摄权。 一个戏剧性的事实是,无敌于欧亚大陆的蒙古帝国在各个扩张方向遭遇了灾难性的阻碍,分别是叙利亚和埃及的荒原、东南亚的雨林、中国的长江与狂暴暴雨的日本海。其中,日耳曼人与日本人在同一方面深深恶心到蒙古侵略者——他们的城堡,实在是太多了。 从波罗的海的波美拉尼亚到波西米亚的西里西亚,从西墙的洛林到东墙的迈森,日耳曼皇帝特批的“筑城特许状”允诺三分之一左右的贵族拥有筑造个人城堡的权力。在十一世纪,据后世历史学家可靠的统计,仅现代德国地区就扎堆分布了超过一万座中世纪标准的石头城堡。后世显赫的哈布斯堡、霍亨索伦、维特尔斯巴赫、符腾堡与巴登皆在这一时期建造了家族的第一座城。 蒙古人使用的原始黑火药炸毁东欧地区的木寨犹自可行,但难以炸毁可靠的石头城堡。一次次搭设攻城器的时间浪费跟不上补给运输,抛尸制造瘟疫也需要珍贵的时间,堡垒群,这个对付游牧民族最笨也最好的战术千年不曾改变。 话题有些偏远,但德国贵族的数量之多确实是遥遥领先的欧洲第一,卡特罗恩自以为的“小小战团”,在“小小领主”眼里就是货真价实的灭国大军。 因此,他的部队也必须化整为零,除却紧跟保护罗贝尔安全的十五人卫队由自己亲带,剩下的则化妆成普通佣兵团大摇大摆地过境,这些曾经本就是佣兵的军人,在“装佣兵”这项任务上值得信赖,特别是大家都有一口别具一格的瑞士方言,令众人的身份更具说服力。 乘上多瑙河上的渡船,罗贝尔坐进封闭的船舱,把行李塞进座下的空间。 他们雇佣的是限乘四人的小帆船,安全起见,为了容纳比人还重的行李箱,每艘船只坐两人,由两名水手负责驾驶。尽管舒适度稀烂,但更符合他的假身份应有的待遇。 伊比利亚女郎凭借葡萄牙人特有的胡搅蛮缠本领,成功让向来讨厌西班牙人的盖里乌斯也讨厌上了葡萄牙人。 “你和庞培一样难缠,小姐。” 甩下这样一句憋屈的话,盖里乌斯被驱赶到第二艘船,陪卡特罗恩一桌吃饭。伊莎贝尔也成功实现了她的小心思,在这趟为期不会少于一周的旅程里获得vip席位。 她哼着别人都听不懂的里斯本小调坐进了船舱,一屁股坐在罗贝尔身旁,笑眯眯地盯着他。 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这么招别人的喜欢。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不禁问:“伊莎贝尔,你早该看出我是个多么死硬的人。过去这么多年,你已经是二十五的老女人。没拿下我这件事就这么让你耿耿于怀,连自己的人生都可以不负责任了吗?” “哼,随便挑个男人就嫁了,才是对人生的不负责任,我宁可做一个独身贵妇,反正饿不死。” 伊莎贝尔娇哼着,唯独在此时,她的身影仿佛和姓江的死对头有所重合,都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就是因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家伙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乱他修行,他才那么容易被别人家夫妇的幸福生活搞到破防,对去克里斯托弗家串门这种小事心有余悸。 手痒不能摸,渴望不能爱,这是什么2k时代的人类特有的酷刑吗? 一面痛苦地想着,罗贝尔的屁股不经意地往角落挪去,伊莎贝尔就用更快的动作贴近他,直到身体抵住对方为止。 “别碰我!” 再碰就有生理反应了,坏女人! 他暗自腹诽,把藏有黄金剑的皮套子横亘在二人之间。 而女人本就是擅长顺坡下驴的生物,伊莎贝尔索性把手肘和半个身体都靠在皮套上,脑袋满足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啊啊啊啊啊!” 紧邻第一艘帆船,后面的盖里乌斯被卡特罗恩眉飞色舞的闲扯搅扰得心烦意乱。 这时,二人忽然听见前船传来熟悉嗓音的尖锐爆鸣,盖里乌斯不禁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那臭小子终于吃瘪了!这可比你的傻逼小故事好笑多了卡特罗恩,好好跟你的头儿学学,幽默感是不经意间迸发出的才华。” “哎哎哎,为啥好笑?”卡特罗恩诧异莫名,“我被女人舔爽了也会大喊大叫啊。” 盖里乌斯的大笑戛然而止。 他冷漠地耷拉下眼皮,旋即嫌弃地摆了摆手: “你仿佛有一种天赋,能将所有美好的都说成是臭水沟的癞蛤蟆饲育日记。看破不说错,你真的很没有幽默感,老卡,你还是别说话了。” “难道我又又做错了吗?!” “为什么呀?” 憋了半天没有嘴上发癫的伊莎贝尔终于忍不住从狗嘴里吐出了不是象牙的屁话。 “都是女人,凭什么她和你睡在一张床上都行,我靠下肩膀都要惹得你这么不满,这一点也不好笑!” 她赌气般地把自己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柔荑死死按住罗贝尔的大腿,不容他落荒而已。况且,在这段前后无陆地的多瑙航线上,也没有给他逃跑的余地。 “我不明白,我爱上了一位一直信守着承诺,保护了我和小莱昂诺尔,而且从来没有因此胁迫我们做过任何事的好男人,到底错在哪了?只要你一天还是单身,我就一直缠着你,直到同意为止,从出生到这一刻的二十五年间我从来没输过!” “我的国家不德有任何人被任何人无故加害,一切惩戒必须遵循宪法,弱者的权力都将得到教会和我本人的庇护。我保护你和莱昂诺尔夫人的举措,没有比我保护一般的良善市民多耗半分精力。你不需要我做了分内的事而感激,这是我的工作,我领了工资的,还不少。” 罗贝尔拼命把脑袋往后仰,避免被某女流氓亲到脸。 “之前的误会,就像地窖里冷藏的冰块,平时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冬天最常见的时候,反倒是最没有价值的时候。但等日子慢慢过去,夏天来了,失去的每一枚冰块都能让我心疼半天。” 他忽然吐出一句匪夷所思的怪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伊莎贝尔就是听懂了。 她的眼睛如夜晚的星星那般一眨一眨地闪烁:“你的意思是,伊莎贝尔对罗贝尔而言很重要?” “不。”他打断了她的妄想,“我是说冬天还没过去——你回来的太快了,感情还没酝酿到位。顺带一提,女士,我现在是罗塞尔,罗塞尔·德·奥尔良莱茵伯爵殿下。” 这回,轮到伊莎贝尔不想说话了。 “不解风情,诡计多端,变化无常,双标,好色……”她嘟囔着,“可恶的人,还是罗贝尔的时候就可恶,现在变成罗塞尔,一样的可恶。” 狭窄的船舱重归寂静。 伊莎贝尔渐渐被睡意打败。 昨晚,她想象了一整晚这家伙重见她时的滑稽表情,乐得一整晚睡不着觉,最后不得已通了宵。 到下午,寂静的多瑙河波光粼粼,窗外时不时传入船舱的水手吆喝声,山间溪流的飞禽走兽吼叫嘶鸣的噪音,都成了助眠的最佳配乐。 “唔……” 渐渐的,她并非为了占便宜,而是完全被重力推搡着倒在男人的腿上,凌乱的长发覆盖着半边红晕染透的侧脸,舒服地进入梦乡。 “……我也想午睡来着,这下泡汤了。” 罗贝尔嘀咕道。 “话说,她刚才说,我现在是罗塞尔。” 他那双一直处于半蒙半醒之间的迷离眼瞳倏地亮起。 “对哦。” 他不是罗贝尔·诺贝尔了,不是帝国皇帝的宫相,不是奥地利的教会领袖,也不是一直活在信徒和臣民嘴里,“仿佛受天主庇佑般”的青年天才。 束缚着他的恐惧枷锁,不愿丧失改变命运的权柄的限制,那套身为教会领袖、宗座、主教……种种身份,种种负担,都在他从罗贝尔摇身一变成为“罗塞尔·德·奥尔良”的一瞬之间荡然无存 ——或许是自欺欺人,或许还沾点厚颜无耻,但他真的不能……不能在这短暂的、成为其他人的、生命中的一段插曲中,享受一段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幸福吗? 毕竟,他是罗塞尔。在这段旅程结束前,他将暂时也永远地作为罗塞尔伯爵活着。 不知不觉,他已然大胆地贴近伊莎贝尔的脸。 轻轻撩起蓬松的长发,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正经的睡眼,平静得像个婴孩,比大老爷们士兵的丑陋睡姿美丽一万倍。 伊莎贝尔以前好几次试图用装睡的办法骗他出糗,但每次都被他无情拆穿出糗,要么恼羞成怒,要么夺门而去。 这次,确认她一定是睡着了,很好,非常好,完美主义。 他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肩膀,柔软得好似一朵,尽管隔着一层绸缎裙,依然能嗅到轻微的体香,看来她也是位不甚虔诚的女孩,将教会忌讳洗澡的戒律反手丢进了大西洋。 她好可爱,这么多年,青春韶华尽付东流,依旧陪他玩这场你追我赶的无聊游戏。实话实说,他都腻了,她居然不腻。 茅坑里长着青苔的石头,盘了几年也早油光锃亮。再冷冰冰的铜铁,只要放进高压釜里大火收汁,早晚也会融化成水。何况他顶多算块木炭,虽然黑得像砖头,其实一点就着——但凡是个女人就能乱他道心。 “抱歉哈。” 罗贝尔从来不喜欢严肃地给某人道歉,就像不喜欢坦坦荡荡地承认错误,那就好像输了,但他不喜欢输的感觉。在修道院和神学院,辩论赛打赢的人才配赢得喜爱的玩具,不巧的是,他爱的玩具不少,年纪越大爱的越多,所以一次都不想输。 现在,终于,哪怕是暂时的…… 允许他享受片刻无人知晓的温存吧,美丽的蓝色多瑙河引不来上帝的注目,耶稣的荣光不曾笼罩人类无法踏足的水面。 天空浮云,脚下有水,在这里,他们都是自由的。 于是他轻轻合上眼睛。 “比克罗米尼叔叔说你在我走后哭鼻子了……”睡梦中的伊莎贝尔忽然冒出一句可怕的梦话,接着嘿嘿傻笑起来。 “……艾伊尼阿斯。” 喜悦了没有几分钟,抱住女子的娇躯,感受他人的温度没有多久,罗塞尔就硬了——拳头硬了。 没想到解决了加布里埃拉还有你! 等我回到维也纳就杀了你! “唔嗯……” 似乎是被罗塞尔的身躯压迫得不太舒服,或者是相当舒服,伊莎贝尔的身姿转了一圈,抬臂环抱住他的脖子,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感受着这以往甚少体会的体温,他对艾伊尼阿斯的杀意登时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般,消弭于无形。 他默默反抱了上去,没有片刻犹豫。 暂时……暂时不要回去了。 好像,去远方漂泊也挺好的,越远越好,跨过莱茵兰,还有勃艮第和巴黎,布列塔尼的雷恩郡,不列颠的伦敦郡,爱尔兰的康诺特郡,阿美利加的万里平原,跨越大洋,日本国的东海道,还有天河的故乡同样是一处不错的落脚点。一直向西,永远有归处,永远未知的探险,同伴、歌声、爱情以及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永远幸福。 “要是能一辈子不回维也纳就好了。” 坐在霍夫堡皇宫冷冰冰的王座之上,看着恩里克和其余宫廷官员彼此交谈着复杂的税收数字和听都听不懂的时政方针。 他珍爱的美丽未婚妻就坐在不远处的梳妆台前,和侍女们其乐融融地谈论着宫廷贵妇间的八卦和丑闻。 但不知道为何,弗雷德里克忽然一声喟叹。 “要是能一辈子不回维也纳就好了。” “这样。” “就可以在莱茵兰\/匈牙利。” “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富家翁了……” 第32章 雷根斯堡的邮递员 下巴伐利亚州,雷根斯堡郡。 舰队缓缓驶入下巴伐利亚流域,河岸南部,属于路德维希九世的大兰茨胡特公国领地,河岸以北,是雷根斯堡自由市的通商区,数之不尽的小型商船沿多瑙河南下北上,河港的繁荣如同一幅璀璨的画卷,船只来往穿梭,港口上空弥漫着忙碌的气息,码头上堆积着丰富的货物,人们忙于装卸、交易,热闹非凡,充满着生机和活力。 临河的贸易市场上人来人往,来自巴伐利亚州的人们穿着相似的便服,用与奥地利德语略有不同的腔调侃谈划价。商贩叫卖商品、艺人表演的欢呼、漫天的马头琴音乐声,贸易市场充斥着小市民阶层独特的喧闹和活力。 在市民行商都不曾投去目光的河流中央,一支十艘桨帆船组成的小船队悄咪咪地驶入河港。 这对雷根斯堡这样一座贸易中心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在这条孕育着上千万子民的多瑙河上,比这支船队庞大得多的贸易舰队比比皆是,一行人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船只靠岸的一刹那,早憋坏了的卡特罗恩一步纵跃,好似马跃檀溪,直接从船头跳上了港口的木地板,吹响一声口哨。 “哈哈,又回巴伐利亚咯!” 听到他兴奋的喊声,船上的刺剑战团众人无不露出欣慰的笑容。 几年前,在刺剑佣兵团还是一介普通雇佣团伙的时候,他们曾靠巴伐利亚内战赚得盆满钵满,马特奥大团长带着大家第一次打响了战团的名号。如今荣归故里,不能说不是富贵还乡,锦衣日行。 仅剩一人的船舱里传出震天的呼噜声。 为安排路线和行粮操劳了几宿,拥有年轻人身体却有着老头灵魂的盖里乌斯在舱里连续睡了两天两夜,至今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不排除之前纵欲过度的缘故。 而在另一艘没有下船动静的桨帆船内,传出朗朗的念诗声: “阿!对一种看似荒谬的真理,一个人最好闭口不语。因为尽管他说得没错,别人也会认为他是说诳语的人!不过在这里,我不能保持沉默!我要用我的戏剧——倘若它的价值是永恒的——向各位读者发誓: 我看到在浓重昏暗的烟雾里,野兽葛吕翁在游动~胆子再大的人看了也会吓呆。那野兽仿佛没入海里拔锚的人,在拔出锚后紧缩双脚,伸展上肢游向水面……” 男人“嘭”地一声地合上书本。 “无论多少次拜读阿利盖利·但丁的大作,精彩的词句都令人仿佛身临其境,可惜真实的地狱并不似他的描绘的那样,火焰、高山、囚笼、恶魔、岩浆——那里什么都没有,比橄榄汁洗过的桌面还干净。” “说得煞有介事,好像你去过似的。如果连你都得下地狱,我想不出谁有资格上天堂。” 银铃般的女声插入了他的自言自语。 “话说,你突然莫名其妙开始读《神曲》,不会是想岔开话题吧?” 女人的脸颊仍带着红晕,闷热的船舱令她的及腰长发浸透了汗水,薄薄的长裙也被水珠浸透,几近透亮。 青年弓下腰,两条腿踩在屁股底下上,蜷缩在一起,似乎在试图遮掩什么。 “我再问你一次……你在我睡着之后干什么了,流氓。” “……” 青年沉默了半晌。 “哦!至高无上的光芒啊,你高高地凌驾在凡人的观念之上,苟利……” “念诗也不会让你的小心思变得清白,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醒了以后发现身上不对劲了。” “胡说八道!” 被伊莎贝尔穷追猛打,饶是罗贝尔再好的脾气也不禁羞极而怒:“凭什么你说衣衫不整就不整了,我还说衣衫很整呢,再说了,你的睡相比天河还烂,衣衫整齐才奇怪吧!” “就算我睡相不好!”伊莎贝尔同样气势汹汹,“也不可能睡一觉把裙子都睡反了吧?!” “唔!” 致命的一击,青年不由心虚地移开视线,败下阵来。 “你是白痴吗?有丝线的一面才是后背!连女人的裙子都穿不明白,你这男人已经悲哀的无可救药了。所以说处男啊!” “这、这这这……也许是你记错了……”罗贝尔小声嘀咕道,“说不定裙子它是自己反过去的,书上说过,森林里的小精灵偶尔会对看得上眼的人类做些恶作剧……” “你说的话自己信吗。”伊莎贝尔面无表情。 “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青年做贼心虚般地嘀咕道。 “就算真是我不小心干的……就是对裙子好奇……再说,你不也老是对我动手动脚的……报复,没错,这是报复。” 伊莎贝尔凝视青年摇摆不定的眼瞳。 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能透过人的内心,洞悉一切的迷离和深藏,如同星空中的明珠,闪烁着智慧的光辉,让人不禁心驰神往,深陷其中。 良久,她挪开视线。如鲠在喉地被注视感终于从罗贝尔身上移开,他长舒了一口气,活下来了。 “你好像哪里变了,又好像从来没变。其实一直是同一个灵魂,只是遮遮掩掩得少了。”移步离开船舱前,伊莎贝尔忽然说道,“我还年轻,不讨厌改变,不如说,其实我还蛮喜……” “其实25岁也不年轻了。” “罗贝尔!!!” 刺耳的尖叫突破耳膜,邻近河港的商旅纷纷驻足遥望。衣着华美的贵妇人拽着一位贵族青年的耳朵蹦上港堤,亦步亦趋地走向繁华的市场,没入人群,再无身影。 静静的多瑙河上,一座平行于水面的宽阔石拱桥横亘大江。 雷根斯堡石桥,建于1135年至1146年间,尔来三百年,至今九百年,是中世纪早期最着名的典型欧式石拱桥之一。 石桥跨越澄澈的河水,历经数百年,沧桑古朴。厚实的石块叠加而成,苍劲挺拔,斑驳的苔藓和蔓藤点缀其间。拱形桥洞隐没在岁月的烟尘中,河水潺潺流过,岁月的涟漪在桥下泛起。人立桥头,凝望流水与时光,见证着无数平凡雷根斯堡市民的故事。令人不禁穿梭其间,沉浸于时光交错的韵律。 这是罗贝尔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宽阔平坦的巨型石桥,带给他的震撼丝毫不亚于第一次见证奥地利皇帝的霍夫堡皇宫。他隐约记得维也纳的多瑙河上似乎有座相似的石桥,但无论规模和样式都远远无法与面前这座桥梁相提并论。 伊莎贝尔看出了他的震惊,笑着打趣道:“怎么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宗座,连座石桥都能让你这么惊讶吗?”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桥,真是一座好桥啊。” 罗贝尔一时被眼前此景所震慑,下意识忽略了伊莎贝尔话语中的挖苦。 “刚才,经过大教堂的时候,有本地商人告诉我,其实这座桥原本没有拱。”伊莎贝尔说道,“两百多年前,石桥和教堂的建筑师赌谁先完工,桥梁建筑师和魔鬼做交易,用先过桥的三个灵魂为代价,换来了赌局的胜利。但那之后,建筑师却赶了三只鸡过桥,魔鬼于是生了气,砸烂了石桥的根基,这才变成现在石拱的样子。” “我不信。”罗贝尔笑着摇头,“魔鬼不懂艺术,怎么会砸出如此精美光滑的弧形石拱,这一定是最优秀的工程师才能做到的。” “是啊,但大家一直这么相信着,所以故事传了下来,真相反而被埋没了。”她也笑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相信相信的力量?” “生活和旅行就是这么有趣的事,遥远的远方,甚至不远的近处,就有这样的美景等待我们发现。”青年感慨道,“如果一辈子被困在安科纳的乡下,不愿意踮起脚尖,眺望远方,我一定会活得既安宁又愚蠢吧。” “其实,远离家乡,也不完全是件快活的事。” 罗贝尔偏头,看着伊莎贝尔脸上复杂的神情。她闭上了眸子,桥上的春风似乎就捎带来了里斯本的水草香气。 “想家了吗?我有时候也怀念在意大利的日子,但我不后悔离开。雏鹰是不能一辈子留在故乡的,鲁伯特常说,飞翔才是鹰的命运。” “……没什么,我们走吧。” 二人向南走过石桥。 左脚迈到陆地时,伊莎贝尔忽然用右手拨弄了下罗贝尔的小拇指。 “?” 罗贝尔诧异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 于是女人不得不再次出手。 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五次,罗贝尔终于忍无可忍:“你老打我手干嘛?” 伊莎贝尔没修养地大声咆哮道:“牵手!你这不解风情的混蛋!我叫你牵手!” “啊?”青年扭捏了起来,“这,不好吧,万一被人说三道四……” “你连我的裙子都脱了却不肯牵手吗?你是哪里复活的淫魔,只对胸和屁股感兴趣吗?!” “嘘!嘘!我知道了,牵,牵。” 罗贝尔赶忙紧张地示意她小声点,周围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甚至逐渐趋于对渣男的鄙夷了。他拽紧伊莎贝尔的右手,逃也似地离开了石桥附近的菜市场。 在雷根斯堡石桥以南不远,有一座历史同样悠久的天主教神殿——圣艾美拉修道院。 站在神殿门前,尽管牵着女孩温润柔弱的柔荑,他的“弥撒瘾”依然不可控制地占据了他的大脑。之前经过圣彼得大教堂时,他就几乎没忍住,没想到雷根斯堡还有第二座神殿,这让他怎能抵挡了? “你不会想进去做弥撒吧?” 伊莎贝尔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怪物。 “我得提醒您,您现在可不是主教了,‘罗塞尔’殿下,这里的司铎不会容忍你抢工作的。” “知道了……”青年蔫巴巴地道,“那我就进去看看,总行了吧。” 二人手牵手即将进入修道院铁栅栏门的时候,一道黑影似乎早有预谋地从栅栏门附近的灌木丛中一跃而起,落在二人面前。 那道黑乎乎又风尘仆仆的身影,向二人做了一套繁琐而标准的意大利贵族见礼。 “尊敬的先生和美丽的女士,早晨好!今天的雷根斯堡依然是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容我自我介绍,我是雷根斯最伟大的邮递员(postbote),简恩·冯·塔克西斯!” 第33章 无心插柳 罗贝尔仔细观察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衣衫不整,衬衫散脱,领口大大敞开。头发蓬乱,似乎久未梳理。马皮靴破旧漏洞,脚面泛着尘土。明明衣着仿佛迷失在贫穷的旋涡,眉飞色舞的模样却绝称不上无精打采,和一般的穷人完全不同,让他产生了些许的好奇。 “邮递员?” “冯?” 罗贝尔与伊莎贝尔的关注度并不相同。 “你说的邮递员是什么?”罗贝尔抢在女伴之前率先问道。 “哦!尊敬的伯爵阁下,我就知道您不会拒绝聆听我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点子,那么请容在下为您仔细而精准地讲解,世界上最最最新颖的商业计划!” 听见罗贝尔对他的话产生了好奇,自称塔克西斯的男人眼神乍亮。 这段日子,他不知道多少次被用鼻孔看人的高傲勋爵拒之门外,而此刻,这位将伯爵的家徽佩戴在胸口的年轻贵族竟然愿意听他一眼,实在是沙漠中的绿洲,冰川里的暖炉般沁人心脾。 “postbote,顾名思义,是将post(包裹)自遥远的彼方精准送上顾客家门的负责任之人!”简恩张开双臂,弯腰后仰,用极为夸张的表情叙说道,“我是这世上第一个邮递员,而早晚有一天,我的邮政帝国(post empire)一定会征服整个神圣罗马,让法国人和波兰人也臣服在我们伟大事业的脚下,最终征服世界,这寰宇终将是邮政的天下——哎,先生女士,别走啊!” 简恩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纵身一跃,丝滑地滑跪出三米远,紧紧抱住了罗贝尔的大腿。 “求求您施舍顿饭钱吧,小的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上帝会保佑您们这样善良的夫妇的!” “我拒绝,还有,你的计划根本没有可行性,这些事靠商队和驿站就可以做到了。” 罗贝尔的嘴角抽搐。 他看起来像是那种会被传销蛊惑的笨蛋吗? 什么邮递又邮政的,不就是派人送货吗?这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商队,驿站,私人信件……早不知道有多少替代品了。 “可并不是只有商品值得被运送啊!”简恩紧抱大腿不放,一边被摇来摇去,一边可怜地大喊着,“旅行的行李,家乡朋友的书信,哪怕只是一束玫瑰、一束白百合……平民是用不起驿站的也租不起马车,所以才需要有我们邮递员去把心意送到每个人的身边啊!” “放开我。” “先生!再看看我的商业方案书吧!我真的有一份很完美的计划啊!” “好了,别胡闹了。” 伊莎贝尔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就算和家族里关系不好,但她可是布拉干萨家族的掌上明珠,牙尖嘴利,从家里老人们那里抠点雷亚尔(葡萄牙金币)出来一点也不难。 她从随身小包里取出几枚银币,递给了邮递员男人:“拿着这些钱,先填饱肚子吧。有什么事,等我们参加完修道院的弥撒再说。” “哎,好,谢谢您,您实在有圣母玛利亚一般的心肠。”男人连声道谢,飞也似地冲向了远方。 “何必呢?”罗贝尔叹了口气,“给乞丐塞几枚银币,还不如把这笔钱投进市场,多创造几个工作岗位。” “那可不是乞丐,平民怎么会冒着处斩的风险,在名字里加上冯字呢?”她的眼睛眯起笑意,“好了,我们赶紧进门吧。” 不到一刻钟,二人从栅栏门走了出来。看得出,罗贝尔的心情相当沮丧。 “不是每个修道院院长都像你认识的人一样友善,不是吗?”伊莎贝尔摸头安慰道。 “就算不让主持,至少让我旁观也好嘛……” “好了好了,别伤心了,大不了人家一会儿陪你再去一趟圣彼得教堂嘛。” 他们 然后,铁栅栏门外的灌木丛再次晃动。 “嗖!” 人影自暗处窜出,名为简恩的男人火急火燎地将剩余的面包塞进嘴巴,一口水全部灌了下去,然后不出所料地噎住了。 “呜呜呜呜!” 幸好罗贝尔眼疾腿快,抬脚飞踹心窝,贴心地为他解除了噎死危机。 “呼、哈,谢谢您先生。” 伊莎贝尔摇头叹气,他捏着帽檐,回头对她得意地挑了挑眉。 看见没,他还得谢谢咱呢。 “先生,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回来了。”简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慌忙拍掉心口的鞋印子,摘下帽子点头哈腰。 “先生,这是在下的家章,哦,还有地产契约书和价值五百五十格罗索的债券……” “停停,你拿这些来做什么?”罗贝尔皱起眉头,“而且,既然你有钱,为什么还活成一个乞丐的样子。刚才我的……女伴,提醒了我,您显然是位高贵的绅士。据我所知,帝国对您这样的绅士不会吝啬一份至少养家糊口的薪水。” “大人明鉴,但……其实在下的祖籍在米兰,我知道‘冯’在德意志代表着贵族,但我们世世代代都以为为姓。至于祖上哪一代曾是贵族,家谱已经查不到了。”简恩尴尬道,“家父是一位优秀的商人,之前在下有一点没有说实话,其实邮政不是在下的点子,家父就是一位邮政商人。” “我还能相信你的话吗?”罗贝尔狐疑道。 “当然!这些文件都可以证明我的身份!高贵的塔克西斯家族后裔,呃,但在至少有份自己的事业前,在下实在没脸回家。” “为什么?”伊莎贝尔好奇地问。 “在下……在下是逃出来的。”简恩羞耻地低下头颅,“和我的挚爱一起。” “茱莉娅!茱莉娅!” 简恩激动地推开家门。 他的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心急如焚,步履匆忙,为即将见到思念深爱的人与事业的腾飞而欣喜万分。 “茱莉娅?” 这不是他马的名字吗?和人重名好尴尬,回去改了吧。 罗贝尔和伊莎贝尔紧随简恩走进他的房子。 一间简陋的平民木屋,墙壁斑驳,家具简陋却整洁。窗户上挂着薄而破旧的帷幔,火塘没有哪怕一丝微弱的炊烟,上面的烹饪锅同样空空荡荡。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破旧的床,一张其上空无一物的方桌和两把手工木凳。罗贝尔仿佛能看见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的画面——这间木屋简直和他当年在安科纳时的客房一模一样。 帷幕后的女人听见丈夫的呼唤,弓身走出,令罗贝尔和伊莎贝尔惊讶的是,值得一位贵族出身的男人抛弃家族私奔的女子居然不过蒲柳之姿。 “简。”女人柔声呼唤丈夫的名字,“这二位是?” “非常重要的客人!我可爱的茱莉娅,把地窖里最后一点酒拿出来吧,我要与客人们共饮。” “这鬼地方居然还有个地窖?” 由于太过震惊,罗贝尔下意识脱口而出,他马上发觉到自己的无礼。简恩没有任何不满,反倒略带骄傲地扬起下巴:“当然,这个地窖是我和茱莉娅用两个月时间慢慢挖出来的,是我们爱的结晶。” 罗贝尔倍感无语,但伊莎贝尔的眼中已经开始冒出羡慕的小星星,男女之间的思维确实差异不小。 茱莉娅为三人倒上浑浊的啤酒。 巴伐利亚的啤酒向来是全德国最具风味的啤酒,这得益于巴伐利亚群山环绕、大河曲折的美妙地理。虽不如红酒一般高雅,始终难等大雅之堂,但其常作为贵族和平民私下的消遣饮品。 伊莎贝尔似乎对这杯浑浊的古怪酒心生戚戚,罗贝尔倒是不假思索地一饮半杯。再烂的酒,还能有他在安科纳喝的麦芽酒难喝吗?至少比白开水好喝吧。 直到苦涩的风味没入牙齿,“沁人心脾”的马尿味儿自舌下避免了首关消除而被黏膜吸收,他的五官方才后知后觉地扭挤成一团。 纯粹的难喝,极致的马尿风味,这就是传说中的巴伐利亚黑啤吗?这还不如麦芽酒呢。 “啊,伯爵先生,您可能喝不惯我们穷人的啤酒。”简恩饱含歉意地挠了挠头。 “不提酒的事儿了。”罗贝尔随手把酒杯推向一旁,“先谈谈你的商业计划吧,伊莎贝尔说想投资你的生意。” “您的夫人真是有眼光,” 伊莎贝尔的笑容愉悦,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傲慢。她含笑的注视如芒刺在背,青年咽了口唾沫: “少废话,我就是觉得,不能让,呃,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好了,马上说你的点子,事先说好,如果不现实的话我是不会考虑的。” “是,先生!” “我的父亲说过,他的点子来源于一次帮朋友送宴会请柬,他一个人沿着城市的主干道,短短半天就送出了四十多份不同人的请柬,于是就想,这样的道理是不是也能运用在送货上面。” “假如一辆马车可以运载几十上百人的包裹,就可以承担一整条路线的邮递任务,以往的驿站都是靠一个个的人运输单独的信件和货物,这太浪费了。”简恩越说越兴奋,“只要把人力集中起来,很少的人也可以完成多人的工作,让穷人也送得起包裹,我们也能有大钱赚。” “我计划先开通从维也纳到威尼斯的路线,再开通从维也纳到慕尼黑和到雷根斯堡的路线,还有从维也纳到布尔诺的路线。” “为什么都是维也纳。” “听说皇帝陛下在首都招揽了不少意大利人和捷克人,这些人远离家乡,产业分散,一定有比其他地方更多的邮递需求。” “看来你还是事先调查过了,不错,不过。”罗贝尔吐槽道:“连穷人的钱都不放过,你可真是好歹毒的心。” “先生,话不能这么说。”简恩嘿嘿一笑,“如果我们不做这件事,普通人就永远没机会接触到他们用不起的服务。我们不赚这份钱,穷人是穷人,我们赚了这份钱,穷人还是穷人,却能享受到贵族一样的服务,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善行吗?” “你需要什么。” “第一期投资的需求,在下计算过无数次。”简恩从桌下搬出一方直径十五厘米的木盒,从里面取出两份油点斑斑的旧契约书,“只要有八百格罗索银币,就足够开通一条慕尼黑到维也纳之间的线路,以我的名誉起誓,马上就会盈利!三年之内,保证偿还您一千四百格罗索的现金!” 三年利息占本金的75%,即使在犹太放贷人那里,也绝对属于高利贷的级别。对方敢夸下海口,要么对自己的商业计划有绝对的自信心,要么从开始就压根没打算还钱。 但罗贝尔向来“好说话”,幸运女神的眷顾也从未令他失望。他伏案飞速在契约书的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和第二联系人。 “去河港找一个叫卡特罗恩的佣兵,拿着这份契约书,他会把你需要的资金交给你。如果盈利失败,我会继续以个人名义投资,如果盈利了……” 他把契约书推回简恩面前。 “就去找这位女士,她的名字是伊莎贝尔·德·布拉干萨,以后,她就是你的金主。” 简恩用颤抖的手接过墨水未干的契约书,心中充满了期待和不安。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笔,开始在空白处续写。每个字都似乎凝固在纸上,记录着他的未来。在这份契约中,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更是责任的重压。 “当然,尊敬的罗塞尔伯爵殿下,愿为您效劳。” 第34章 维特尔斯巴赫家的劫掠者 下巴伐利亚州,雷根斯堡,入夜。 盖里乌斯挑选了一家多瑙河畔河堤附近的旅店,很快预定好四个房间。 就像船舱时的人员分配一样,他和卡特罗恩住一间,其余佣兵一起挤两间。本打算给臭小子和伊莎贝尔各开一间房,却被卡特罗恩拦下。 事后,盖里乌斯失落得垂头丧气。他居然被卡特罗恩情商碾压,这感觉比被法罗嘲笑一万次独裁者更让人难过。 没人在乎他的到来,更没人在乎他的离开,距离他上一次被忽视的如此彻底,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实话实说,罗贝尔更喜欢这种自在的感觉。 他毕竟才22岁,不习惯被太多人众星捧月的感觉。等他年纪再大一些,说不定会更习惯,也说不定永远习惯不了。为权力而生的野兽享受权力带来的簇拥,有权有势的感觉确实不赖,他可能还需要再习惯几年。 在雷根斯堡旅馆的短暂一晚,多瑙河畔东西的商贩叫卖声持续到了后半夜,宛如母亲给孩子歌唱的摇篮曲,舟车劳顿了数日,所有人睡得都香极了。 翌日起床,还在揉眼皮的罗贝尔被一枕头拍了个正着。 “难以置信!” 她把枕头摔到罗贝尔的脸上,脸上的忿忿不似作假。 “你居然真的睡了一整晚!你把我当什么了?!” 就这样,在女伴绵延不绝的抱怨声中,在兵士们暧昧的注视下,他狼狈地溜出了旅店。昨日谈妥了合作的简恩带着妻子茱莉娅一大早便候在河港边,一见到头发乱糟糟的罗贝尔,便又用推销员一样的热情嗓音大声向他打着招呼。 “啊!亲爱的伯爵阁下,您今天就要走了吗?”他接过妻子提着的食盒,热情地递了过来,“还请您务必尝尝我爱妻的手艺,相信我,您是这世上仅有的第二个有此幸运的人。” 尚且懵懂的青年伯爵耷拉着脑袋,他昨晚睡得实在太舒服,以至于现在还处在半蒙半醒的状态。 就这样,在塔克西斯夫妇的挥手送别中,奥地利的车队又一次踏上旅途。共计两辆载人马车与四辆货运马车,沿着雷根斯堡郡至卢普堡郡,朝纽伦堡自由市的方向一路前行。 按照原定计划,车队将在旅途上耗费4-6天。 当天11时,坐在马车后座上的罗贝尔徜徉在书海的世界当中,他的肚子忽然开始咕咕叫起来。 “叫你不吃早餐,真是活该。”伊莎贝尔马上用刻薄的言语挖苦道。 昨夜,罗贝尔什么都没干,呼噜声从太阳落山一直持续到凌晨不停,深深伤害了她那颗为美貌而自傲的自尊心。 “别这样,我昨天太累了。”青年合上书本,蜷缩脖子,“而且我要是做了点什么,你又要骂我了。别瞪我了姐,我饿了,能麻烦你把塔克西斯送的那个食盒递给我不?” 打开盒盖,一摞又冷又硬的咸黑面包和一罐腌甘蓝映入眼帘。这在平民之间颇为流行,兼具饱腹与耐保存的优点,唯一的缺点就是……他不想描述这有多难吃,但在遥远的东方,这种组合一般被称之为白菜就窝窝头。 他早知道不该对简恩送的饭菜有什么期待,后者家里的废弃火塘和烹饪锅看起来已经好几周没有点火开锅,这或许是对方倾其所有的礼物。 循照儿时的习惯,他把甘蓝菜倒在两块面包之间,然后放进嘴巴。 “唔嗯!” 干硬的黑面包差点崩断了他的门牙,掺杂的稻谷锯末味同嚼蜡,浸润硝酸盐的腌菜在味蕾间爆炸,简恩的妻子在里面大度地放了不少盐巴,让面包不至于难以下咽。 三下五除二,他吃光了餐盒里的所有食物,惬意地抵住座位靠背,打了个饱嗝。 由于路途实在太过无聊,仅仅煎熬了半天,罗贝尔就开始逮着身边人不放,口中不断地碎碎念: “你别说,当年我遇见过一个上进的年轻人,他看中我的权势,认为跟随我有前途。那时我还年轻——虽然我现在也算不上老,总之不希望身边多出一个动机不纯的家伙,所以就拒绝了。如果现在的我再遇见一次这样的事,肯定不会拒绝了。” “朱利奥那个逼,每次给我写信都要提一嘴宝贝儿子,卡缪·雅各布·诺贝尔·塔佩亚,居然把我和雅各布的名字都给了他,你评评理,哪有这样占人便宜的,像话吗?” “鲁伯特和的婚礼过几个月就要举办,看样子我没机会蹭他的喜酒,就托加布里埃拉替我送声祝福。你说,高文和皮雷年纪也不小了,为什么他们就不担心结婚呢?总不能真的只对大炮有性趣吧?” “诺贝尔。”伊莎贝尔打断了他,“你为什么对结婚的执念这么深?我们布拉干萨家族里,很多我熟悉的阿姨一辈子奉行独身主义,你是教士,但阻碍你结婚的似乎从不是思想上的负担。” 她的问题确实难倒了他。 “……你说得对。”罗贝尔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语气写意而轻松,“教法戒律,我也不是条条遵守。我喜欢的戒律是清规,我不喜欢的戒律是废纸。当一辈子处男并不会让我与上帝的距离变近,像科隆枢机主教那样花天酒地地当个酒蒙子,也不影响他的神职。况且,耶稣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祂不也是妈妈生的嘛?” “渴望结婚的原因……天河说我的大多数臭毛病都可以追溯到没爹没妈,可能是因为结了婚就算有‘家’了吧。” 他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但其实,我告诉你,没有父母管教是件很快活的事。如果我从小被家里人宠坏,肯定不会有踏出故乡的勇气,无论如何,幸好他们死得早。” “那就坦荡地接受我的爱啊,王八蛋。”伊莎贝尔大声埋怨道,“老娘都二十五了,再不结婚就奔三了。” “至少在回维也纳之前,好啊。” “这么痛快?这可不像你。” “再不痛快点,我们就都老了,在变成阿德里安那样的小老头儿之前……给。”罗贝尔攥着拳头,似乎要把什么递给她。 “什么东西?” “我的十字架吊坠,这是当年在威尼斯买的纪念品。”他拽出自己脖子上的另一副吊坠,炫耀地指了指,“我还有一副,是格热戈日雇安科纳最好的银匠打的,不要羡慕。” “鬼才会羡慕啊……” 这不是伊莎贝尔第一次从对方嘴里提到“格热戈日”的名字。 她听江天河讲过,知晓这个人在罗贝尔心里的分量,于是试探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教皇国一趟吗?” “再说吧。”他把吊坠塞进衣服,淡定笑道,“将来总会有机会的。” 无聊的一日就在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缓慢度过。 这一夜,车队在主路旁边的树林中开辟出一小片空地,堆起篝火,铺搭帐篷,度过了平静的一晚。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五天,车队即将进入纽伦堡自由市的疆界,沿途依然风平浪静。 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路德维希公爵将兰茨胡特公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巴伐利亚内战结束仅数年,国家路不拾遗,连最寻常的剪径强盗都数量锐减,少不得治安队四处剿灭的功劳。如此治理成果…… “这不是完全不逊于我了嘛。” 坐在马车后面,毫无自知之明的罗贝尔感慨道。 伊莎贝尔立刻露出生厌的表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恩里克书记官和约拿总督的功劳全都揽到自己身上,论厚脸皮,皇帝陛下还需要多多向你学习。” “哪里哪里,还是要多多向布拉干萨女士学习。” 在一声声你来我往的挖苦讽刺中,车队不知不觉间经过一张被大雨淋得倾斜的路牌,向着西北方向的岔路缓缓而行。 而在车队前方,仅仅五十米外的一片茂密丛林后,十余双阴翳中的狡诈眼眸彼此相视,阴影之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咕噜咕噜……” 马车的覆铁皮轮毂在泥土地上被小石子磕磕碰碰,不断发出惹人生厌的噪音。困意袭上心头,伊莎贝尔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身体下意识靠向身旁人—— “先别睡。” 青年的嗓音打消了她的睡意。 她不满地剜了他一眼,罗贝尔正用余光瞥着手心上渐渐成形的油画,其上密密麻麻、隐隐躁动的十几枚油墨点子霎是可爱。 “看来有几位不速之客打算打扰你的安眠,我收回之前对兰茨胡特公爵的评价,他的治理才能和我相比还是稍逊一筹——坐在马车里等着我,不许出去。” “嗯。” 伊莎贝尔乖巧地点点头。 “停车!”罗贝尔走出马车,对车夫和后面的车队喊了一声。 发觉事态有变,二号车上的盖里乌斯和卡特罗恩两眼放光,两个闲不住的灵魂噔噔蹬地跳下马车,一个拔出罗马短剑,一个将阔刃剑砸在地上,双双护卫在一号车边。 更后方的士兵同样迅速下车,结阵,汇聚到罗贝尔的一号车附近,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前面那个林子的朋友。”待护卫队做好战斗的准备,罗贝尔对前方高声道,“拿着那么多吓人的兵刃端的是做什么,不如出来谈一谈如何啊?” 平静的山林骤然惊飞一行飞鸟,先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从树后走出,紧接着,二十多名士兵装扮的战士陆陆续续走出树林。 战士们用露骨的贪婪目光扫视着车队,尤其是后方几辆运货车的后箱。那里盛放有皇帝用于和美因茨大主教“改(贿)善(赂)”关系的七千枚弗洛林金币,某些布口袋被大路边伸出的树杈挑破,露出其中金灿灿的内含物,或许就是引来觊觎的罪魁祸首。 “不是劫匪,是正规军。”卡特罗恩凑到盖里乌斯耳朵边悄悄说,“我见过那身纹章袍,看,那是维特尔斯巴赫家的蓝白菱格纹章。” 盖里乌斯恍然大悟:“维特尔斯巴赫?哦,就是统治巴伐利亚的日耳曼部落头领吧。” “不是部落啦,人家是大名鼎鼎的西国第一家族哎……” “一些虚头巴脑的名气怎么都无所谓嘛。” “维特尔斯巴赫家的士兵……”听见二人密谈的罗贝尔大声质问道,“公国的军人为何鬼鬼祟祟地横加拦路。我是帝国皇帝敕封的莱茵伯爵,正前往巴塞尔的埃桑格采邑就藩,莫非公国的军人竟不规矩到本伯爵的头上了吗?” 行走在外,贵族伯爵的名头显然比教士好用一万倍。听他自称埃桑格伯爵,气势汹汹的维特尔斯巴赫士兵明显弱势三分。 他冷笑了几声:“害怕了吧?害怕了就好。真不知道兰茨胡特公爵是怎么管的士兵,竟然这么不守规矩。” 话音刚落。 维特尔斯巴赫士兵中的领头人哑然失笑: “嘿,看看你们后面的路牌,这里可不是兰茨胡特了哟。” “啊?” 盖里乌斯和卡特罗恩同时扭头。 那面被大雨淋歪着的路牌,一段粗糙的德语字母歪歪扭扭地刻在其上。 【上普法尔茨-伦根菲尔德郡】 “上普法尔茨……普法尔茨……”在临出发前,粗略看过一遍地图的卡特罗恩再次如梦初醒,“哦,原来如此。嘿嘿,老盖你知道吗?其实普法尔茨选侯大人和巴伐利亚的公爵大人们都属于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哦,只不过一位是巴伐利亚支系,另一位是……” “另一位是我们的主君,尊贵的普法尔茨行宫选侯,‘胜利者’弗里德里希殿下!” 领头人哈哈一笑。 “谢谢你们提醒了我,等你们死透以后,我会把你们的尸体扔到巴伐利亚的国界去,护卫不力的罪过就栽在巴伐利亚的蠢猪们头上了!” “看来谈判破裂了,遗憾。” 罗贝尔摊手,和盖里乌斯相视一笑。 “好吧,反正这趟旅行本就是奔着杀人去的,提前练练手也不错,不是吗?” 第35章 塔佩亚城堡 卡特罗恩的目光如隼,锐利而杀气四溢,阔刃剑的剑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他的肌肉紧绷,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充满了战斗的力量。 维特尔斯巴赫家的士兵们围拢过来,面容扭曲着凶狠之色,刀光闪烁,随时准备着对他发动进攻。而他站立如山,仿佛一座不可动摇的堡垒。 “杀啊!” 一名冲动的小伙子没有等到小队长的命令,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凶猛地劈向卡特罗恩。 后者眉头微微一皱,身体微侧,阔剑舞起一道银色的弧线,准确地挡开了敌人的攻击。 接着,他的步伐如同流水般流畅,身形快速闪动,剑光闪烁间,敌人的身影不断倒下。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呼啸,剑锋划破空气,带起一片片血雾。 超过二十公斤的重阔刃剑,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一枚轻灵的手锤,天生的神力,仿佛真是圣骑士罗兰再世——某位挥剑全靠神力加持的神职人员弗如远甚。 卡特罗恩的神情始终冷酷而坚定,没有丝毫畏惧或犹豫。他的眼中只有战斗,只有对敌人的无情镇压。十余年佣兵生涯锻炼的杀人技艺,能在战乱遍地的德意志大地上活过 “噗通。” 当最后一名敌人的尸骸直直倒下,他站立在战场之上,脚下膛满了敌人的尸体。身躯笔挺,汗水和血液混杂在他的皮肤上,但他的目光依旧坚定而不可动摇。 六名敌人的围攻,一力降十会,这是他的领域,他的战斗,他的胜利,他的荣耀。 “那家伙每次一上战场,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娴熟地将罗马短剑的剑尖插进一名敌人的胸膛,带出一串喷涌而出的鲜血,盖里乌斯尚有闲暇地用余光打量着卡特罗恩的身影。 除他们之外,其余刺剑战团的战士也纷纷寻找上自己的对手,诡异而嗜血的笑声让这些平日里只截杀过普通商队的乱兵心生胆寒,手中长剑不知不觉弱气三分。 全场战斗,唯独一人菜的抠脚。 “我草!” 罗贝尔头往地上一扎,华美的伯爵衬衫沾满泥点,堪堪躲过维特尔斯巴赫士兵的一劈。 “哇啊啊啊啊!”被周遭气氛吓得胆寒的敌人哇哇乱叫着,挥舞着单手战斧劈向他的脑袋。他被这一斧吓得亡魂大冒,急忙在地上不断地翻滚,身上的泥点子也沾的越来越多,最后,紫红色的紧袖衣被染得恍若棕黑。 杜兰达尔的神力没来由地失灵了。 直到敌人的剑锋劈到咎瓦尤斯的护手上时,震痛与脱手的触感才让罗贝尔骤然意识到这一点,但为时已晚。失去了武器的他被一个手持战斧的小兵追杀得狼狈不堪,莫说夺回武器,苟且偷生已是竭尽全力。 “卡特!老盖!救我呀——” 光顾着盯着卡特罗恩看,差点害死罗贝尔。听到求救声的盖里乌斯连忙冲到他身边,用左臂臂铠替他挡住了一记斧砍,反手一剑攮进敌人的心窝,送他去见了上帝。 区区一下劈砍完全伤不及他分毫,要知道,当年他被刺杀的时候,几十刀劈在身上那也是一声不吭。仅以此殊荣,致敬“罗马传奇耐劈王”牢撒在公元前赛季的精彩表现。 罗贝尔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用袖口擦拭脸上的尘土,一言不发地走去远处的甘蓝菜地里捡回了咎瓦尤斯。 此时,解决了所有对手的卡特也赶快小跑至他身边,担忧地问道:“老大,你没事吧……” “我没事!” 罗贝尔一声咆哮,噔噔蹬地跑回了自己的车驾。 刚刚通过车窗看清了全场的伊莎贝尔正不受控制地捧腹大笑,严重损伤了淑女的形象,但,她忍不住啊。 “笑什么!笑什么了!” 肯定是朱利奥把他的神力借走了,怎么就这么寸呢!在女人面前丢大脸,比玩游戏输给女人还难受啊! 罗贝尔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最近越来越经常做这个动作了。 与此同一时刻,数百英里外的蒂罗尔公国,格岑斯郡。 作为对格岑斯自由领主朱利奥·塔佩亚在十字军期间赫赫战功的嘉奖,他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筑城权”,获准在领地内建造属于自己的第一座城堡。 “拥有一座自己的城堡”是德意志贵族走向光明未来的第一步,从这一步开始,朱利奥就与无数闲云野鹤般的小贵族拉开了天壤之别。1020年,在瑞士的阿尔高,拉德伯特追着一头老鹰登上山峰,被山顶壮丽的风景所震撼,为了在此筑造城堡而向哥哥借了一大笔钱财,后将其命名为“鹰堡(habichtsburg)”,这便是哈布斯堡家族的起源,也是无数家族启航的第一步。 而如今,人生即将迈向三十岁之坎的朱利奥即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城堡。欣喜若狂的男人每天亲力亲为地搬运着筑城所需的巨石,赫拉克勒斯再世般的身影震撼了无数臣民。 短短半个多月,城堡的奠基便已完备。在格岑斯郡北方的阿尔卑斯山脚下,背靠群山,以“塔佩亚”之名诞生的城堡即将拔地而起。 这一天,朱利奥站在城堡地基上,俯瞰山下的风景。 平静的小镇,潺潺流水,茂密的山林,飞禽走兽,这一切都是属于他朱利奥的财富和荣耀。 七年前,一个无业游民放弃了在家乡皮革匠的生计,跟随一个比自己更小的神奇少年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七年后,那个无业游民拥有了人生的第一片领地,第一座城堡,深爱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以及数不清的伙伴和同袍。 罗贝尔曾无数次为当初走出故乡的决定而欣慰,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当亚得里亚海的海风与阿尔卑斯山的山脉相遇,折返而还的徐徐夏风轻柔地撩起他的头发。 忽然,沉浸在回忆中的朱利奥听见身后有人踏步的声响,回头一看,端庄美丽的艾丽莎踏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他的身边。 如果是几年前,艾丽莎一定会又蹦又跳地跑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拽下山。 他们都和以往有了改变,这世上没什么人是一成不变的,即便最爱的那道倩影随着时间渐渐模糊,朱利奥仍然知道,面前这个愈发成熟和美丽的妻子曾经也是一位活泼可人的女孩。 女孩为了他成为了妻子,他为了这个女孩成为了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永不分离。 “该吃晚饭了。”艾丽莎轻声说道,“小卡缪又催着想见爸爸了。” “嘿嘿,这就回去,我再看我的城堡几眼。” 朱利奥嘿嘿笑着,伸手温柔地抚摸脚下的石砖:“真好啊,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以生命起誓,我朱利奥·塔佩亚会永远保护好这片土地。” “马上就是朱利奥·冯·塔佩亚了。”艾丽莎无奈笑道,“亏你想的出用自己的姓氏给城堡命名的主意。” “这样我就不用改姓了啊,说实话,我还挺喜欢塔佩亚这个姓氏的。这个姓氏会提醒我,我的故乡在安科纳,我希望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都记住这一点,他们的先祖是位‘意大利的圣骑士’。” “想家了吗?” “不想。”朱利奥轻轻抱住妻子,艾丽莎也轻轻抱住了他。 胸口炙热的爱意让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互相交换着温度和一天天的好心情。 “如果没有离开家乡,我就没机会爱上你,没机会认识那么多朋友了,一切都是神最好的恩赐。” “快快快,动作快,把尸体全都从大路上抬下去!这路一会儿还要过人呢!” 盖里乌斯吆喝着,和刺剑战团的士兵们一起把死去的维特尔斯巴赫士兵抛到路边杂草丛生的土沟。 卡特罗恩手法娴熟,从尸体上挨个拿走值钱的物件,海德堡的工艺品、慕尼黑的银质小刀、还有各式各样的贵金属首饰,看样式,没一个是男人的玩意儿。 这多半都是这些乱兵抢劫的过往旅人的所有物,一群恃强凌弱的混蛋,死有余辜。所以说,乱军的素质就是不如他们这些雇佣兵——他们都是抢死人的。 “兄弟们,别着急了,这条路看起来没什么过往旅客。” 半只脚踩在马车篷顶,换好一身干净衣服的罗贝尔用镜筒登高望远,奇怪的是,这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路居然几十分钟没有一趟商队经过,这在繁荣的巴伐利亚与普法尔茨交界地简直不可想象。自由市之间的贸易路线往往是商业往来的重中之重,不知多少采邑领主趴在自由市贸易上近乎贪婪地索取高额的商路税,说是小领主唯一的收入来源也不为过。类似穷得胆战心惊的瑞士山区领主,人民收获的粮食不足以自给自足,领主往往还需要用商税收入补贴领民。 话又说回来,普法尔茨行宫选侯的正规军士兵竟然堂而皇之地做剪径这等恶劣行径,本身同样超乎想象……除非,在他们没提前打探到的某些暗地里,发生了足以令治安迅速恶化的恶劣事件。 行宫选侯的领土主体并不在此,而是更西面的普法尔茨公国与莱茵兰省。选侯本人的居城则是位于“王座山(kings chair mountain)”山脚下的海德堡城堡。 他们抵达的布伦根菲尔德郡是当初维特尔斯巴赫家族分裂时,普法尔茨支系在北巴伐利亚地区分到的地产,一块并不算富饶的飞地。这里的普法尔茨士兵发生哗变,劫掠来往客商,不一定和选侯本人有太多关系。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麻烦。 罗贝尔连连摇头。 无论发生了什么,但愿别影响他前往莱茵兰的旅程。 可他有股子直觉,冥冥中注定的命运不会让他轻松抵达目的地。 命运女神真是太讨人嫌了。 第36章 王家郡守 巴伐利亚,普法尔茨属布格伦根菲尔德郡(burg lengenfeld)。 这片归属于普法尔茨行宫选侯的飞地领土,拥有与其他飞地相似的命运,恰如巴塞尔郡之于奥地利大公。 哈布斯堡家族起源的鹰堡,在家族的事业腾飞前就被卖给了其他家族。瑞士战争结束后,巴塞尔是仅剩的一块属于哈布斯堡家族的瑞士领地。 不止弗雷德里克三世,历代哈布斯堡家族族长无不对瑞士抱有特殊的情愫。上追几百年,他们都是从瑞士山脉里走出来的土生土长的瑞士人。即便飞黄腾达了,对故乡的情感仍是世世代代难以割舍的心情。 而用冷冰冰的政治话语解读的话,巴塞尔郡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向西部投放影响力的唯一支点。假如弗雷德里克不仅满足于担任半个帝国的皇帝,巴塞尔的战略意义便始终重大。 而布格伦根菲尔德郡之于普法尔茨人同样如此。 这里是维特尔斯巴赫-普法尔茨家族夺回巴伐利亚故土的重要据点,因此,即便土地贫瘠,普法尔茨人依然在此修建了坚固的永久防御工事,伦根菲尔德城堡与一条绵延数千米的人工护城河守卫着家族在巴伐利亚最后一个据点。 而守卫如此重要据点的任务,必须托付给一位值得信赖的好友。 这便是如今,克莱恩·沃尔夫冈所担任的职务。 自1451年起,克莱恩开始担任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王家郡守,他是现任普法尔茨选侯的儿时玩伴,如今是选侯最最值得依赖的臣子,如此重担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唯一不足以服众的问题在于他极低的出身——农奴之子。 但这并不致命。 法兰克时期,由加洛林王朝制订了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至今将近七百年。中国人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英国人说,爵位不传三代。旧秩序固然没到荡然无存的地步,但就像捷克的拉德季以佃农这样低的起点官至皇家督军,爵至采邑骑士。 克莱恩尽管出身受人质疑,却不妨碍他继续为现今高不可攀的发小贡献才华。郡里的各个阶层看在选侯的面子上也会尽量接受他的统治,毕竟,布格伦根菲尔德郡的上一代王家郡守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普法尔茨选帝侯殿下。 而这又要追溯到更久之前。 1449年,前任普法尔茨选侯,曾经在巴塞尔公议会上与罗贝尔有过一面之缘的“善人”路德维希四世暴病身亡,年仅28岁。 路德维希死后,长子菲利普年幼,他的弟弟“胜利者”弗里德里希便接手了公国的领导权,并在全国上下数百贵族面前立下承诺,自己死后,爵位将归还兄长一脉。路德维希在世时,弗里德里希便被委以重任,他因继位而前往海德堡后,便将郡守之位移交给自己的发小心腹,即现任郡守克莱恩·沃尔夫冈。 这一天,克莱恩就像往常一样,在伦根菲尔德要塞的城门楼上巡视守卫情况。 城堡附近的市镇似乎发生了大规模斗殴事故,克莱恩并不关心,和中国古代的国情不同,欧洲领主其实很少对城市实施直接统治。“城市(city)”一词更多时候用于指代底层民众和商人自发结成的没有城墙庇护的大型社区定居点。城市居民虽有向居住在城堡中的统治者交税的义务,但在诸如维护治安、组织救灾等问题上需要自行解决。 安抚斗殴群众是城镇治安巡逻队的工作,克莱恩郡守的责任有且仅有保卫这座城堡,保证它不被任何来犯之敌夺走,其余概不负责。 而且,最近他的心情十分郁闷,一点也不想管贱民互殴这摊子烂事。 “哎……” 坐在属下士兵为自己搬来的凳子上,克莱恩闷闷不乐地啜饮水囊里的隔夜冷水。城下的斗殴愈演愈烈,杀声震天,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最后终于扰的他不得清闲。 “你们带上剑和矛,下去把这些老百姓都给我驱逐走,烦死了。” 克莱恩不耐烦地骂道。 “一天天地闲得蛋疼就知道打架,他妈的,还是税收少了,吃太饱,给比养的饿出饥荒就知道老实了。” 他的士兵们惴惴不安地看向郡守大人。 他们这些下层士兵之间经常传颂着克莱恩大人的传奇,从农奴之子到一地郡守,许多平民士兵都以他为榜样,但每个人都明白这有多不切实际。这个世道,贵族之外的人想要爬上权力的高塔,要么加入教会,要么刻苦学习,进入数目稀少的大学,除此之外的职位任命大多来自于领主的个人好恶,而与才能关系有限。 克莱恩大人能坐上今天的位置,无外乎是凭他与选侯大人童年玩伴的真挚友情。可大人明明出身贫寒,对待百姓的态度却往往比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还要恶劣几分,这让大家都一头雾水。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克莱恩咆哮着把士兵们赶下城墙。 须臾,全副武装的几十名士兵插进了下方的斗殴,锋利的刀刃与坚固的盔甲对衣衫褴褛的平民形成了降维打击,不到片刻,方才气焰滔天的斗殴大军便一哄而散,顺带抛下了十几具平民的尸骸。 “真是野蛮。” 就在郡守的士兵镇压平民持械斗殴的同时,不远处的一处小山丘上,几道身影在大风的吹拂中左摇右晃。 罗贝尔放下望远镜,递给了耐不住性子的伊莎贝尔,扭头对盖里乌斯吐槽道:“一点小事就演变成这么恶劣的斗殴,他们这里就没个法院什么的?大家都不爱打官司的吗?” 维也纳的霍夫堡皇宫以南,就有一座直接听命于皇帝的中央刑事法院,无论平民还是贵族之间的财产争端与更恶劣的刑事案件都会在那里审理,安科纳法院也是同理。这是几百年来的习惯,他已不觉新鲜,反倒是没有更令他诧异。 “这种穷山恶水人烟稀少的地方,有个法院才奇怪吧?” 盖里乌斯反过来吐槽他。 “就算是我们酷爱打官司的罗马人也不可能在山沟里安排个学识渊博的大法官,这些人喜欢住在穷山恶水里是他们自己的事,你没义务去拯救每个人,尤其是主动寻死的家伙。” “哎,罗贝尔你看。” 举着单筒望远镜观察远处城堡的伊莎贝尔忽然惊喜地喊他。 “我看到一个好奇怪的男人,穿着贵族才能穿的衣服,看上去却跟个农民似的。” “为什么这种事情可以观察出来啊?”罗贝尔抢过望远镜,嘴里不忘吐槽,把镜筒放在眼前,“啊……还真是。” 要问为什么的话……谁家贵族会背着把铁耙子啊。 克莱恩走下城墙,视察下方的情况。有不少在斗殴中伤残的民众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声音传入耳膜,令他更感烦躁郁闷。 有些被士兵看押住的斗殴的领头羊,这些麻烦的不法分子不仅看上去毫无惧色,而且都对他身后背着的“玩意儿”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被指点久了,克莱恩也不禁大怒怒吼,“没见过耕耙吗?!” “见是见过……”其中一个不安分的平民犹豫地说道,“只是,大人您万金之躯,何故背负一把我们这等下人才用得上的东西呀?” 这句话水平不低,不经意间满足了郡守大人的虚荣心,他听了后心情骤然大好,当即挥手,命令士兵遣散受关押者,只在他们临走前厉声训诫了几句。 “日后再有违法乱纪之举,本郡守不会再手软,就算要打架,也给我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打,听到没有?” “遵命、遵命!” 暴民们连磕带叩,捡起地上的斧头和钉耙便逃也似得离开了这里。万事平息后,克莱恩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随即一抹苦涩出现在脸上:“哎……” 这个铁耙子并非是他自愿背负,而是上级的命令。这个命令的下达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青梅竹马,如今高居选侯公爵之位的弗里德里希。 ‘……你是奴隶的儿子,这是你的劣势,更是你的优势……学会把握这个优势,更深入地团结巴伐利亚的人民……这是我对你的期盼,愿上帝保佑你高洁的灵魂……背负着农民的器具,人民便会热爱你、拥戴你……落款:弗雷德里克·冯·维特尔斯巴赫。’ 这里他的发小在信里写给他的内容,说是劝说,但更近似于一个命令。二人间的关系除了是朋友,更是君臣,克莱恩纵使万般不愿,仍不得不履行君主的敕命。 选侯大人就像一位端坐在象牙塔里的公主,对底层民众有太多不切实际地期待。克莱恩能直观感觉到,当臣民看见郡守背负铁耙的滑稽模样时,没有任何的喜悦,只有震惊的眼神刺痛他的心,那是一种对他“身份失格”的诧异和嘲笑。 他低贱的出身因此被好事者传遍四方,哪怕布格伦根菲尔德郡的乞丐都知道了他曾是奴隶的儿子。铁耙就像一枚奴隶脸上可耻的烙印,而这痛苦却是挚友强加于他。 谁能明白他的心情?他不是奴隶了,也不想被人说是奴隶。他拼尽一切走到这个位置,如果世人仍然以奴隶看待他,那他奋斗的意义何在?何在啊…… ……不,其实不对。 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克莱恩的神情愈加苦涩。 理论上,他仍然只是个可悲的贱民,只是暂时被授予了郡守的权位。克莱恩·沃尔夫冈(klein wolfgang),没有“von”或者“de”,一切都是挚友赏给他的,他唯有感恩,他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要给他希望,却又止步于此,他不知道。 在堵满心口与喉咙的郁闷和委屈中,克莱恩踉跄着走回城堡。走回这座暂时属于他,而终究不属于他的“burg lengenfeld”。 第37章 海上生明月 1449年,上一任普法尔茨选帝侯爵暴病身亡,年仅28岁。1451年,由公国贵族组成的摄政议会以“王子年幼”为名,邀请路德维希四世的三弟,远在东方担任郡守的弗里德里希继承大位。 这就是现任普法尔茨公爵,“胜利者”弗里德里希所掌握的全部情报。 在这两年的空位期间,在萌发了权力真空的公国首都海德堡,发生了某些弗里德里希所不知晓的阴谋和交易,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这个阴谋究竟是什么? 幕后指使究竟是谁? 大哥的暴病身亡,真的是“暴病”身亡吗? 无数疑问困扰着在海德堡人生地不熟的弗里德里希。 从十一岁那一年,弗里德里希就被父亲路德维希三世安排到伦根菲尔德郡担任郡守一职,由最忠心的老臣辅佐,十几年来兢兢业业,将领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如果无意外的话,路德维希三世去世后,普法尔茨的领土将按照传统的高等萨利克继承法一分为二,大哥继承普法尔茨的主体,而弗里德里希则顺理成章地从郡守成为一地伯爵,继续效忠公爵。 1436年,任命弗里德里希为郡守的两年之后,路德维希三世去世,长子路德维希四世袭承爵位,年仅16岁。大哥继位后,没有按照最初的遗嘱分割地产,弗里德里希只分到了伦根菲尔德郡的一小片田产,仍是郡守而非世袭的伯爵。 尽管心有不满,但向来随遇而安的性格让他放下了和大哥间的矛盾。即便只为富家翁,有家人与朋友相伴,此生亦心满意足矣。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十三年,1449年,大哥的遽然崩殂改变了一切,可路德维希分明有男性继承人,弗里德里希却莫名其妙地接手了公国。 两年来,他夙兴夜寐地在海德堡扎下根基,就像弗雷德里克三世当初在维也纳做的那样,培植亲信,巩固权威,施行统治者本就该施行的一切。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他不像弗雷德里克那样囫囵吞枣地接受了权力,他始终对权力的来路抱有怀疑。 两年了,他对大哥身死之真相的探查从未停止。从当初侍奉过路德维希四世的女仆到大哥的亲信大臣,他常常旁敲侧击地搜罗信息,再将信息转化为一个个蜘蛛网般密布的真相,但每当他的搜索进行到一定程度,线索就会在一个最不该中断的环节中断。但这没有令他沮丧,他反而更加确信,迷雾背后潜藏了一只恐怖的利维坦,大哥之死与之绝对脱不开关系! 就像奥地利存在着宫廷内部的斗争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弗里德里希不仅希望在海德堡内部培养亲信,更希望他的影响力得以投放至公国每个角落,但这些举措无一不受到各方政治势力的压制。 他希望为发小谋求一份爵位,马上被宫廷议会的老东西们全票否决。他希望在海德堡西北的曼海姆郡建造一座直辖于他的新城堡,这点理所应当的要求竟然也被主管宫廷财政的瓦尔多夫伯爵拒绝。 他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只小舟,竭力挣扎,掀起几次波浪,几点水花,但扭转不了风暴本身的灾厄。 今天,弗里德里希依然在竭尽所能地试图探究事实的真相,找出兄长真正的死因,以及,为自己可怜的侄子保住公爵的权威与荣耀。他是虔诚的基督徒,多年来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没有孩子,没有妻子,娱乐不多,与友人执棋谈笑而已。 最近,他精心培养起来的情报机构,独立于公国情报机构之外的“夜莺”,探查到上普法尔茨省与巴伐利亚的边境地区屡次出现预想之外的边境冲突。 歌德将古希腊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称为\"优雅宠幸的顽童\",后者在其剧作《鸟》中描绘了一个鸟类取代神明的乌托邦世界,从此,夜莺便被赋予了幽婉哀怨与追寻自由理想乡的文学形象。附庸风雅的土包子贵族常称那些从事见不得人行当的女性为“夜莺”,某种意义上讲,女间谍也算见不得人。 考虑到普法尔茨与巴伐利亚之间的多年积怨,为了保护远在伦根菲尔德的至交好友,弗里德里希决定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 他向书房外呼唤亲信的名字,待下人为他换好出行的衣装,他便携带着亲随离开了属于他的海德堡城。 没有心思好好欣赏自己这座由红色沙石堆砌而成的壮观城堡,弗里德里希穿行在自己的都城之内,余光瞥见一片堆成小山的酒桶,心中叹了口气。酒类酿造和出售向来是普法尔茨公爵的重要收入来源。托莱茵河和哈特尔山脉的优渥地理条件的福,普法尔茨州在葡萄种植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是仅次于莱茵兰黑森林的德意志第二大产酒区。 世界上没有只有好处的买卖,惊人的利益带来的不仅是财富,还有公国内部的复杂分赃。自从弗里德里希当上公爵,他一共只从酒类贸易中获得了极少的财富,而大头则被地方和宫廷里的蠹虫瓜分得一干二净。 在大哥的日记里,他不止一次看到过路德维希四世抱怨大贵族哄抢了太多利益。并且,如果大哥没写错的话,他生前时候,公爵还可以获得酒品贸易的三成收益。可到了弗里德里希时代,他所占的份额只有不到半成。 这里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上几分,或许,分赃不均也是大哥死于非命的一大原因。 弗里德里希默默想道。 海德堡城堡宛如一位梦幻中的古老贵族,傲立在奈博河畔,俯瞰着如诗如画的海德堡小镇。它坚固红沙石墙和尖塔在日暮时分映衬出淡淡的金辉,仿佛是岁月的见证者,守护着历史的珍藏。漫步在城堡的庭院里,穿越时光的长河,古老的石阶延伸至远方,华丽的宫殿和雕梁画栋,展示着昔日王者的荣耀与繁华,每一处石柱、壁画都流淌着浓厚的历史底蕴,令游人心驰神往,感叹岁月的辉煌。 奈博河静静流淌过海德堡的北方,她是莱茵河的一条支流,也是普法尔茨人的母亲河。 侍从为他撑起一把伞,陪他静静观赏奈博河上的日落。 他派去与兰茨胡特公爵交好的使团尚未返回,前段时间写信嘱咐克莱恩深耕民心以后,对方回复“他一切安好”,或许伦根菲尔德的局势没有他想的那么糟。 许多次,弗里德里希萌生了“抛下这一切吧,回伦根菲尔德”的冲动。而理智则一次次告诫他,放弃权力等于将自己与朋友的命运交到他人之手——权力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你不去掌握它,它就会迫害你。 宁可独自承担这一切,他仍不希望把无辜的克莱恩拖进他们维特尔斯巴赫家自己的麻烦。 诗人说,无论过去或现在,人们总是欣赏同一片风景。在他凝望河上明月的此时此刻,克莱恩会和他一样感慨吗? 一定是会的吧。 睡不着。 深夜,克莱恩躺在舒适的羊毛床垫里,夏日的闷热与心中的烦躁令他久久难以入睡。 他摸黑着点燃床头的蜡烛,端起烛台,一束清冷的月光通过细密的窗格泼洒在卧室房间的粗糙木地板,为这个闷热的夜晚平添一丝凉爽。 克莱恩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他的余光无意间看见靠在墙角的铁耙,心脏倏地刺痛了一瞬,这短短的刹那间,他内心难免对弗里德里希萌生出一丝埋怨。 为什么当初去海德堡的时候不愿意带上他呢? 是嫌他能力有限、办事不利。还是嫌他出身贫贱、有碍视听。两年了,除了偶尔从海德堡发来的无关痛痒的信笺,他再也没有见过朋友一面。 骑士小说里,常常会有这样的故事:主君的糟糠之妻被负心汉抛弃在贫穷的故土,每月寄回一份勉强糊口的银两,本尊则在遥远的他乡享受佳人陪伴,主母与骑士在寒风中相互依偎……但谁来让他依偎呢? “呼。”克莱恩用力掐了自己两下。 他不该多想的。 弗里德里希已经把他从奴隶提拔成了一城之主,这份恩义哪怕肝脑涂地也不足以为报,他没资格奢求更多。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视察城墙的加固工作。”他自言自语道,“克莱恩啊克莱恩,要学会接受你的‘命运’呀。” 伦根菲尔德城堡以西,两英里的一片郊野。 卡特罗恩哼着小曲,从马车上搬下一根根铁支架,依次插进泥土,在地面上铺下一张两寸厚的地毯,不紧不慢地支起一副足以遮风挡雨的帐篷。 “都怪你,乱好奇。” 不远处,伊莎贝尔满口抱怨地搬下四根铁棍。 “害得我们今晚又得睡野外了。” “谨慎点好。”罗贝尔猛地将几根支架深深扎进干硬的地面,杜兰达尔的神力令他重振雄风,“这鬼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我不想知道的破事,离那座城堡越远越好,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走,这里离纽伦堡只剩一半马程了。” “喂。” “干什么。”他用布匹严严实实地盖住,加固一番支架,“闲得无聊就来帮我的忙,把那边那个木杆递给我。” “不是,我问你,深更半夜的,如果有个女人来到咱们这个地方,会不会来者不善?” “什么意思?” 罗贝尔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伊莎贝尔。 顺着她的目光方向,罗贝尔缓缓看去。 一道黑袍遮盖的身影正静静站在营地外。 透过营地火把的余晖,隐约看得清对方胸前的凸起,这或许就是伊莎贝尔断定对方是女人的原因。 卡特罗恩与部下们有说有笑地聊着不健全的成人话题,盖里乌斯躺在一张大石头上小憩。 除了他和伊莎贝尔,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这名可疑的不速之客。 “……在这待着。” 罗贝尔伸手握紧腰间的咎瓦尤斯剑柄。 “我去去就回。” “这次可别被人打得满地找牙咯。”伊莎贝尔冷不丁“善意”提醒道。 第38章 阴影来袭 “这位……女士?” 踱步至来人身前,始终保持着数米之隔的安全距离,罗贝尔将警惕心提升到最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在心中呼唤了几次白袍人,一般这时候,一公一母两只灰背隼就该风雨无阻地出现在他头顶上的天空。 但灰背隼没有出现。 白袍人自称是相比此世更高位的存在,这世间没有“人”能让他铁了心想干的事干不成。 除非不是人。 眼前的人,是敌人。 念此,罗贝尔的步伐愈发严谨,目光死盯着对方藏在黑袍下的双手。 而且,九成九就是他此行要诛杀的敌人。 即便对方瞬间从黑袍下掏出火铳,现在警惕心理拉满的他也有自信躲开枪线。 沉默须臾,被黑袍包裹的陌生人忽然伸出双手,罗贝尔的警惕心也在这一瞬间登临顶点! “仓啷!” 如居合斩一般的速度,咎瓦尤斯的金黄剑锋在身前横掠一剑。假如敌人冲上去,这一剑便能斩断他的喉咙。 但陌生人没有动作。 那人只是伸出一双满是老茧却空无一物的手掌,慢慢撩起兜帽,露出她的半面真容。 一张平平无奇的女人的脸。 或许在一般人眼中算是五官端正、甚至算是清秀,但对看惯了美女的罗贝尔而言,确实乏善可陈。 不过,对方看上去倒和自己的容貌相似,一头棕红色的波浪长发,与莱昂诺尔的酒红长发有异曲同工之妙。 “真,真是女人?” 罗贝尔愕然睁大眼珠。 那个劳什子的“晨星之子”,就派了个女人过来杀他?派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过来对付他这个孔武有力、手持利刃的青年男性? “敌……基……督……” 陌生女人樱唇微启,一开口便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 敌基督,或曰伪基督,是《圣经·马太福音》中创造的概念。 耶稣曾预言,当人类世纪逐渐步入末世时代,淳朴的道德崩塌,虚伪的人心取代了对主的真挚信仰。那时将会有一些人,依靠魔鬼的力量模仿和显露本属于基督的神迹,令他们的信徒冒充基督之名蛊惑人心。 话是这么说,但这所谓的“敌基督”一般只是不同派别的神学家互相泼脏水的借口。在“神派无限可分”的背景下充当“除你教籍”的扣帽子行为而已。 对罗贝尔这样神学辩论经验十足的人而言,当年在辩论里被扣过不知道多少顶敌基督的帽子,但在现实里被人这么扣帽子还真是第一次。 分不清辩论口嗨和现实生活,他的第一反应是:弱智。 可疑的女人毫无征兆地转过身,立刻引起他的戒备。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低矮的杉树旁,折下一段树枝,侧过脸颊,面无表情地注视伏低半身的罗贝尔:“来、决斗……” “决斗?就拿一根树杈?” 青年忍俊不禁。 他的心情带上一缕轻松愉快,不论怎么讲,决斗兵器是圣剑对树杈,优势在卧——槽! 阴冷的林地小路,身着黑色长袍的女人眼中没有一丝情感,冰冷的决断催促她将目标锁定住前方唯一的青年。 她面无表情地迈出步伐,高高抬起健实的右腿,脚尖如同冰冷的利刃划破黑夜,宛如黑暗中的死神,无情地向前推进。 罗贝尔察觉到了危险,连退几步,但女人毫不留情地追击上前,脚步有如猎豹的迅猛,每一步都踏出地动荡的气势,携带着将一切敌基督的魔鬼碾碎的气魄,凌厉的飞踢正中他的胸口。 顷刻间,胃酸上涌,他差一点把今天的早饭吐了出来。不等他调整身形,另一轮攻势马上紧随而至。 女人的身体落在地面,半伏着扭作非人的形状,双腿一蹬,如捕食野兔的狮鹫般再次飞向被踢飞的罗贝尔。 树杈在女人手中舞动,每一击都带着无情的威力,发出犹如雷霆般的轰鸣声。罗贝尔拼命躲闪、挥剑格挡,将树杈切成几段,奈何断裂树杈的攻击仍然无处不在,始终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卧槽、卧槽、卧槽!” 他从不爱说脏话,自保优先的生活态度往往使他避开绝大多数危险,也避开了绝大多数急迫到口不择言的情况。 但这一次,面对对手非人般的动作,他贫瘠的意大利脏话远远不足表达他的震惊。 而在搏斗之间,女人的兜帽彻底掀开,令他愈加惊愕地瞪大眼睛。在女人的额头到右脸之间,一片巨大狰狞的黑红疤痕赫然在上,几近作呕般地渗出点点鲜血。 这种伤势,他很熟悉。熊熊烈火灼烧人体肌肤时,肉体的表皮会像炸牛排一样逐渐酥脆焦烂,渗出内部的体液。 趁他不备,敌人再度一拳袭向他的小腹,倘若这一击击中,他八成会倒在地上任人宰割。 千钧一发之际,他强忍剧痛,拼命用手掌抵住她的拳头。全力催发了杜兰达尔的神力,但他的力气也仅仅与这个女人堪堪相当而已! “恶魔!你是恶魔!” 他大喊道。 “这是炼狱烈火灼烧的痕迹!果然,你就是那家伙说的晨星之子的走狗!” 僵持之际,他高举起咎瓦尤斯,向女人的头颅重重斩下。关键时刻,女人松开被他攥紧的拳头,向后方弹跳几步,仍如猎豹般灵活,轻松躲过他自信的斩击。 这边发生的战斗引起了营地众人的注意力。 士兵急忙摇醒小憩的盖里乌斯,卡特罗恩率领战团奔向摔倒在地的罗贝尔,将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站起。 罗贝尔捂住胸口,咳嗽不止,他胸口的剧痛就像是断了几根肋骨,万幸肉体有杜兰达尔的加持,否则这一脚说不定能直接震伤他的心脏。 刺剑战团的诸人皆是眼中喷火,将女人团团包围当中。 盖里乌斯急忙赶到战场。 他一手把罗贝尔护在身后,一手紧握罗马短剑,目光警惕,面露厌恶之色。 “熟悉的味道……” 死气沉沉的女人身上,飘来了令他熟悉到恶心的气味,他喜欢称之为“死者的芬芳”。白袍人帮助他二次复活之前,他的身上也有同样臭不可闻的气味,可法罗身上就没有。 赫尔墨斯负责引导死者穿越地狱之门,在途径刻耳柏洛斯的三头地狱犬时,后者的恶臭可能波及死者的魂灵,在死者试图逃离冥界时化作三头地狱犬追猎的标记,而不完全的复活则会将这股子味道带回人间。 盖里乌斯是死过一次的人,他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至少白袍人是这么同他解释的。至于为什么基督徒会用希腊神话解释生死之事,就不关他的事了。 “臭小子,她是和我一样的‘死人’。” 他提醒罗贝尔道,后者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早知道……”他强忍剧痛站直身体。 “对付这种妖魔邪祟,犯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他厉声呵斥道,“兄弟们,大家一起上!” 话音刚落,早已准备就绪的卡特罗恩如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 在战斗的残酷交错中,身披黑色长袍的女人如同幽灵般灵活腾挪。她看向卡特罗恩的眼神仍旧像看待死人般的冷漠,身形闪动间,似乎像是黑夜本身的化身。 而她面对的是挥舞着厚重阔刃剑的男人。卡特罗恩浑身散发着战斗的热血,肌肉紧绷,毫不畏惧地向黑袍女人发动一波波攻击,宽大剑锋带起一片寒光,弑杀冷气划破夜空,连星光仿佛都在为之颤抖。 然而,女人的身形灵动异常,她轻松地躲过卡特的攻击,如同一片栖息在暗夜中的影子,闪避着所有的危险。 男人的重剑虽然威猛无比,但始终无法触及到女人的皮肤,每一次挥击都只是擦过她的身影。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可砍不到就没有意义。 战斗仅仅在几十秒后便进入白热化阶段,盖里乌斯放开搀扶罗贝尔的手,也加入到围攻女人的行列。卡特拼尽全力,每一次挥剑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但女人却始终保持着冷静,翻转腾挪地躲过每一次攻击。 在发现又有一人也加入了战场时,她的眼中透露出一丝不屑,似乎在嘲笑对手的愚蠢。 马上,盖里乌斯就会明白,女人的戏谑来源何故。 不知第多少次,卡特罗恩向女人所在的位置劈出一剑,但这次,他留了一个小心眼。短暂的交锋中,他发现对方偏爱向后侧方跳跃,这一剑是由下之上的挑劈,假如女人依然遵循旧有习惯,那么一定会有一瞬间的滞空。 把握住这一瞬的机会,重剑便可借助惯性直接斩断女人的腰椎。 而当剑锋即将擦到女人皮毛的刹那,她果然作出了向后弹退的姿势,卡特罗恩眼前一亮。 “哈!机会来啦!” “卡特!把剑转过来!把剑转过来!” 紧急时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罗贝尔急忙厉声呼唤。 卡特罗恩的心神一时大乱,但还是下意识听从头领的建议,将阔剑扭转横置,面向女人的从刃侧变为剑面。 下一秒。 “嘭!” 宽厚的剑面重重砸中了盖里乌斯的后心甲。 他连惨叫都没来及发出,便摔出了几米远,掉进路边的土坑。 罗贝尔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他作为旁观者注视了全程。 刚才,女人似乎在有意地引导卡特与老盖的攻击方向,造成合作对手的混乱与误伤,表明对方十分擅长群战,尤其是以一敌多的群战。 法罗曾向他传授过类似的技巧,他始终没有学会。这样的战阵技巧,除非在战场一线历经过无数次艰难苦战,否则极难学会。 盖里乌斯指挥作战的时间远多于亲自砍杀,他也不擅长此等技艺,才会被一步步诳进陷阱,险些被卡特罗恩一剑劈成两半。 “呃……呃啊……” 飞出几米远的盖里乌斯艰难地从土坑里爬了出来。 被重剑砸飞这么远,居然看上去一点事儿也没有,不愧是罗马耐劈王。 而在完美实现了自己的谋划后,黑袍女人停止了攻击。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盖里乌斯一眼,又用同样奇怪的眼神凝望捂着胸口,受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的罗贝尔,倏地拉上兜帽,转身扬长而去。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离开的缘由,但她就这样一瘸一拐地离开营地,不再发一语。 一晚的闹剧,以离奇的休战画上了休止符。 战斗结束了。 而困扰在罗贝尔心头的疑惑,又变多了。 第39章 事发,但没完全事发 翌日,休养一整晚,罗贝尔心口的剧痛稍有缓解。 虽然再用力揉搓的时候仍然有股钻心的疼痛。本地最好的草药师信誓旦旦地向他承诺,他的伤势并无大碍,只是胸口淤血,盖里乌斯和卡特罗恩这才放下心来。 刺剑战团的士兵们在太阳升起之前收拾好行囊,将行李堆上马车。 但到了即将出发的关键时刻,罗贝尔却犹豫不决了起来。 昨夜的神秘女人如一团黑雾阴霾覆盖在众人心头,他无疑是其中最忧虑的一个。 他现在的最优解或许该是马上调头回国,随便找个理由召集军团,尝试用绝对兵力的碾压解决困难,最为稳妥…… “不管用。” 失踪了一整晚的灰背隼落在他的肩头,他的声音在任何不希望被听见的人耳中都仍是鸟鸣。 “你终于来了。”罗贝尔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被那女人弄死在半路上了。” 灰背隼后怕地叼咬着羽毛凌乱的羽翼:“真是差一点,要是苍蝇就被拍死了,还好是只鸟。” “你媳妇儿呢?” “死了。”白袍人的声音略带愤懑,“我好不容易才挑的一只眉清目秀的小母鹰啊,该死的贱人,一定要让她付出血的代价!” “看来你昨晚也经历了不少风雨。” 罗贝尔忧心忡忡地望向被遮天蔽日的茂密黑森林遮蔽的西部群丘。 “你刚刚说不管用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们的对手是个难以想象的懦夫。”灰背隼狠狠骂道,“但凡你表现出一丁点的棘手,祂马上又会缩回深不见底的暗渊。” “那个女人。”罗贝尔将昨夜借助火炬微光看见的女人的狰狞相貌大致向白袍人形容了一番,“……烧伤的疤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不知道。” 白袍人斩钉截铁道。 “这世上每秒钟有成千上万人在出生和死亡,鬼知道对方什么来路。反正,那女人肯定生前名声显赫,否则路西菲尔也不会选她作血肉傀儡了。” “名声……”莫名其妙听到这样一个词,他的脑子被一个个大大的问号填满。 “因为是设定啊。”白袍人幽幽道,“塔尔塔洛斯(t?ptapo?),遥远的地狱边界,以冥河与地狱门为界,同人间相分割。三头犬刻耳柏洛斯镇守地狱门,除了赫拉克勒斯那样的名震天下的半神英雄,鲜有人得以回返。” “希腊神话,我最喜欢的故事集。”罗贝尔点点头,“我们当年上课的时候,同班女同学最爱嗑冥神珀尔塞福涅和赫拉克勒斯的cp了。” “was,这二者之间有任何关联吗?” “泊尔塞福涅是女性,赫拉克勒斯是男性,足够构成嗑的基础咯。”他戏谑地调笑道,“其实就算不是异性,也不是不行,比如伊阿宋和赫拉克勒斯,我们那儿的学生一般叫他们‘金羊毛组合’,据说伊阿宋会用弓箭的羽尾把金羊毛塞进赫拉克勒斯的……” “哇哇哇,别再讲了,停止。”灰背隼双翅交叉,露出拟人般的抵触态度。 “总之,哪怕条件再荒唐再苛刻,就算明知1+1=2这个事实,也必须列出复杂的函数方程运行计算,这就是程序的正义。” 他的语气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所以我才说,祂只是个手握高级权限的低级智能,论智力不会比十岁稚童高太多,否则你也不可能轻松就把他的两员大将收入麾下了。” 他说的两员大将,自然是指盖里乌斯和法罗。一个被复活成老人,操控起来能力不足;一个只顾顺从自己心意,完全不受控制,只因“看罗贝尔顺眼”这样简单的理由便叛变了主人。 昨夜来袭的第三名敌人,按白袍人的说法,是晨星之子承载极限内的最后一个对手。摆明有碾压他们所有人的武力,却忽然放下了屠刀,这不大符合一个不死不休的敌人的做法,最可能的解释是:敌人生前的自我意志抵抗了战心。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都是基督徒,为什么总是说希腊人的故事。” “‘故事’都是一脉相承。”灰背隼灵动地在他肩膀上跳了几个来回,“人会死,所以害怕,不希望短暂的一生稀里糊涂地终结,至少死后灵魂该有个去处。所以该有个冥界,或者天国,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人类这种生物就爱听这样的故事,所以我们就这么编。” “编……” “真正的地狱,你已经见过了,和《圣经》讲的有那么‘一捏捏’差别。”天知道一只灰背隼怎么用翅膀和羽毛模仿人类的手指比出了“小”的手势,“人死之后,灵魂会在地狱中等待重置。罗贝尔,你怕死吗?” “怕。”罗贝尔的声音相当轻微。 “是了,我们都害怕,其实我也怕死,所以才希望早点把那个恶劣的程序错误解决掉,否则死的不一定是谁了。” 灰背隼展翅飞翔,在他的头顶盘旋,撂下最后一句话,当然,在伊莎贝尔等人听来仍是一声嘹亮的鹰鸣:“继续向西!目标纽伦堡,出发出发!” 一行人的车队缓缓走出山谷,向北继续进发。按照现在的行进速度,他们当晚便能抵达北方隶属于英格尔施塔特伯爵的雷登郡,在城镇里安顿一晚,第二天到达卡斯特尔,第三天到达纽伦堡自由市,最终一路抵达法兰克福。 行程计划很美好,于是果不其然,第一步就出了偏差。 在通过伦根菲尔德郡北部道路的关卡时,罗贝尔等人的车队被普法尔茨的士兵当场拦下。 他们看见了道路两旁堵成长龙的马车车队,许多来自巴伐利亚和萨克森的贸易商队和他们一样被堵在了关卡附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严峻事态,让这许多普法尔茨士兵如临大敌。 然后,他们就听见 “前日,或者昨日!伦根菲尔德走失了一支巡逻小队,今早有士兵汇报在南部地区发现了十五具遗体,正是我军走失的士兵!”负责管理哨卡的小队长大声呼喊道,“我们在事发地发现了大量马车车辙,如果有人得知相关情报,请立即上报我军,在将凶手缉拿归案之前,伦根菲尔德全境封锁!” 卡特罗恩对盖里乌斯小声说了句“糟糕”,恰好被路过的士兵听了个正着。 “那边那个,说什么呢?”士兵厉声呵斥道, 卡特罗恩连忙摆出笑脸:“哎哟,这位军爷,实在不好意思。我家主人是皇帝陛下新封的领主,上任途中,能否请贵军行个方便,您看。” 他拿出罗贝尔受封的羊皮卷轴,在士兵眼前拉开,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罗塞尔·德·奥尔良”和“埃桑格莱茵伯爵”。 “啊,原来是伯爵大人!下官失礼了!”问询走来的小队长急忙向坐在马车里的罗贝尔和伊莎贝尔躬身施礼,“下官没见到您的过境请柬,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招待,让伯爵和夫人受惊了!” “没关系,不知者无罪。”罗贝尔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我也曾是军中人士,知晓护卫的辛苦,不希望劳烦沿途的将士。” 依照大部分中西欧国家的习俗,他国领主的车驾在穿越本国过境时,本地领主有招待之义务,士兵有护卫之责任,让本就生活条件艰辛的基层士兵平添工作。 小队长闻言,眼中划过一丝感动,紧接着,便被更坚定的眼神取而代之。 “亲爱的伯爵,您的善良就像圣母玛利亚的慈爱一样令人感动。我这就上报郡守大人,一定为您补足待客之礼,请务必不要拒绝!” “嗯……嗯?等等,我……” 罗贝尔大惊。 没等他说完下一句话,兴奋的小队长便跑得没影,更多的普法尔茨士兵被安排在周围保卫他们的马车。这下子,好像彻底走不了了。 “喜欢加戏,嗯?”伊莎贝尔坐在旁边幸灾乐祸,“哦,善良的伯爵大人,看来我们不得不享受这里郡守的招待了,你不是说你想尽快立刻这儿吗?” 罗贝尔嘴角抽搐。 “其实,也不完全是坏事。” “嘴硬。” “你看,昨晚我差点就被刺客得手,前路还不知有何凶险,正好可以从长计议。” “接着嘴硬。” “我们的补给也不多了,正好在城里采购一番,听说伦根菲尔德的红酒是当地一绝,你难道不想尝尝吗?” 提到红酒,伊莎贝尔总算有所心动。 假如在这世界上,有什么人比欧洲男人更爱好品尝红酒,那就只有欧洲女人了。 “也好,反正暂时走不了了,尝尝也无妨。”她略有忧虑的说,“只是,千万别被发现是我们杀的人,不然就太丢人了。” 只是丢人而已。 罗贝尔现在的身份是帝国伯爵,杀死的士兵也是沿途劫掠的乱兵。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就去瞧瞧那座昨晚没进城的伦根菲尔德城堡,也不是坏事,不是吗? 她才不会承认是想洗澡了呢。 第40章 拿走我的一切 起床、洗漱、上班、打卡、坐进书房、面无表情地聆听民众代表抱怨,看当天心情解决领民需求,在太阳落山前下班,偶尔期待来自海德堡的来信,一天享用两次可口的饭菜,回家上床睡觉,而后忘记这天发生的一切,明日又是新的一天——怎么可能。 克莱恩的一天总是这样的朴实无华、且枯燥。 镇守一片远离本土的飞地是一件相当乏味的工作,风险大,待遇差,便宜行事的权力虽然诱人,但弱小的兵力和贫穷的土地根本没有做多余事情的本钱,连贪污都找不到什么机会,遑论上进了。 巴伐利亚的慕尼黑公爵与兰茨胡特公爵仍如往常一般势不两立,英格尔施塔特公裹是三支力量中最弱小的一支,而且1445年英格尔施塔特支系绝嗣,公国被兰茨胡特公爵继承,后者对这片腹地的外国领土垂涎欲滴,统一巴伐利亚,几乎是每一代公爵的梦想,他也不例外。 每个月,克莱恩都能收到几封热情洋溢的来信,以个人的名义,不乏有外国领主邀请他“里通敌国”。来信人十分繁杂,既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城堡男爵,也有身份显赫的公伯之流,巴伐利亚三公爵赫然在列。 克莱恩从来没有撕开过一封信。 每一次,他都当着使者的面,把信笺放在蜡烛火上烧为灰烬。一些沉不住气的使者当场发作,一些有素质的脸色同样好看不到哪去。 纵然态度如此恶劣,来信依旧源源不断,看来,欧洲人也有不少深谙“三顾茅庐”的道理。 今天,同样又有两封来信被信使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自从他爱当着使者面烧信的名声传到巴伐利亚,已经很久没有使者会把信当面交给他,基本是扔在桌子上,任凭克莱恩随意处置。 他坐在座椅上的第一时间,对此事习以为常的侍女便举着点燃的烛台走到他身旁。但今天,无聊到抓耳挠腮的克莱恩有了其他想法。 “就看一看吧,看看这些巴伐利亚的蛮子会怎么耻笑我。” 他瘪着嘴唇,意兴阑珊,没有指望看到太多美好的文字。只看一眼,纯当消遣。反正,他这样没见识的穷小子,在哪儿都得不到待见,他已经习惯了,世界就是这样的…… “你给我念。” “是。” 侍女温柔的嗓音念出了来信的第一句:“【尊敬的伦根菲尔德郡守阁下敬启,路德维希九世向您致敬】” “又一个路德维希,哼。” 德语的“路德维希”与法语的“路易”是同一个名字,被贵族用到了泛滥的地步。克莱恩冷笑着端起酒杯,这封虚伪的来信正好为他下酒。 “倒挺客气的,接着念。” “是,【我听说,波美拉尼亚的鹰隼往往寻找最高的枝头歇脚,莱茵的牧羊犬会替羊群寻找到最合适的牧场,火热的烟雾会飘向天空是人尽皆知的公理,而人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啊】。” 侍女停下念诵,向克莱恩递去一个“还需要继续念吗”的眼神。 因为郡守大人呆愣愣地握着酒杯,一直没有倒酒,看起来情绪相当低落。 “……继续念吧。”克莱恩慢腾腾地替自己倒上一杯劣质泡沫酒,就是农民在劳累一天后最爱去酒馆享用的那种——尽管本地就有生产良品红酒,他仍然喝不起太好的。 弗里德里希一向劝他朴素生活,爱护领民,所以他全部的收入就只有郡守的俸禄而已。听说公国西部的郡守一个个都捞得满口流油——他从来没做过,一次都没有。 就算穷得和农民没什么两样,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回应友人的期许,也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阁下廉洁的美名从爱尔兰到契丹无人不晓,虚心聆听人民之声的雅量令人钦佩万分。】” 弗里德里希叫他这么做,他才这么做的,他才不是那么好的人。 一杯苦酒下肚,刺鼻的气味灌进鼻腔,口感或许还不如喝水。 “【我还听说,红胡子的巴巴罗萨,饮酒成瘾而不妨碍成为英雄;科隆的迪特里希,脾气火爆也不妨碍教区风调雨顺。暧昧的节制不一定获得神的赞许,尽心履行使命方才是赎罪的正道……】” “别念了!” 克莱恩忽然重重把酒杯砸在桌子上。 盛放劣酒的酒桶被震倒在地,马尿颜色般的酒水洒了一地,惶恐的侍女慌忙放下书信,俯身用衣角擦拭地上的污渍,嘴里不住地谢罪。 “别擦了。”对陪伴了自己几年的唯一仆人,克莱恩终究心有不忍。他扶起手足无措的女人,对她耷拉着头说了句“抱歉”。 “需要我为您烧掉它吗?”侍女用哭腔问道。 “把它留在这儿吧,这个送给你。”他思虑片刻,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件银质吊坠放入女人手掌,压着她的手指将其紧紧握在掌心,“拿着它,赶紧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您不要我了吗,大人?”侍女泪眼婆娑。 “你是这片该死的土地唯一关心过我的人,我想让你活下去。”克莱恩坐回座椅,又从抽屉里掏出许多的金银细软,但大多是散件。 全都是剿灭劫匪时,从死人身上摸来的、带血的东西。 拿死人的东西不算贪污,不违背弗里德里希的初衷,他就这样惴惴不安地搜罗了这点财货,统共只值七八十格罗申,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将其全部塞进一个包裹里,再把包裹交给自己的侍女。 “拿走……全部拿走!我的一切都在这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克莱恩自暴自弃般地大喊:“我活该什么都不配,这也不配,那也不配!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还不行吗!滚!马上滚!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否则……” 他大踏步走到放着佩剑的桌子上,抽出宝剑,威胁女人道:“马上,带着所有的东西离开,否则我就杀了你!” “是的,是的大人。” 紧抱着他递来的小包裹,侍女哭着鼻子逃出了书房。 在门外,她不小心撞到了恰好前来述职的巡逻队队长,后者颇为纳闷地看着女人落荒而逃,满面的泪水显然刚刚挨了一顿臭骂。 他还以为郡守大人喜欢这个女人才一直把她放在身边。 嘿,奴隶的儿子配下贱的仆人,真是绝配。 小队长戏谑地笑了一声,迈腿走进书房,然后就见到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郡守长官,顿时惊愕变色。 “大人,您怎么也哭了?” 莫非,真相其实是女仆把大人打骂了一顿吗?又是哪来的高手了?! 伦根菲尔德的风在夏日里总是带着一股热浪,傍晚时分,气温仍高达 25度。山丘和原野在热浪的吹拂下,呈现出一片金黄的色彩。 行人走在路上,汗水不断涌出,他们不禁脱下衣服,希望能感受到一丝凉爽。但即使这样,闷热的侵袭仍无休无止地钻进衣缝,仿佛身体都要被热化。 侍女抱着一袋子金银细软,喘着粗气,随便在城堡外的贸易站,用几枚格罗索的代价换取一支商旅同意她搭顺风车,前往北方的图林根。 她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或许去一座大城市,魏玛或者莱比锡。这些钱足够她在城里买下一间简陋的居所,过上普通市民的生活,总比依附他人的仆人要强。 她对蔫巴巴的克莱恩不抱有同情之外的任何感情,温柔的女孩对谁都一样温柔,但这绝说不上是爱情。他总是那么忧郁,仿佛心中藏着无尽的痛苦。眼神永远深邃又迷茫,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少有女人会喜欢一个喜怒不定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让人捉摸不透,无法预料他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样。 郡守大人是一个孤独的人,起码在身边人看来,他没有朋友,也早没了家人。他的住所是一间潮湿的小房间,每天都在为第二天的工作发愁。他曾经是一个开朗的卫兵队长,时刻紧跟在弗里德里希大人身后。但自从担任了郡守官,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经常会为一些小事而大发雷霆。 人们都害怕克莱恩,他们不敢靠近他,也不愿意同他说话。 名叫艾米的善良小侍女在心中默默祝福克莱恩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而在她没有看清的角落,觊觎飞来横财的卑鄙商人和他可耻的护卫,悄然拔出了匕首。 【但是,一位善良美丽的侍女却对克莱恩产生了好奇心。她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名叫艾米。她注意到克莱恩每天都会去城里的公园散步,于是她决定跟在他身后,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艾米跟着克莱恩来到了公园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片美丽的花园。克莱恩坐在花园的长椅上,静静地凝视着一朵百合花。 艾米走近他,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 “这朵花很漂亮,不是吗?”艾米轻声说道。 克莱恩抬起头,看了看艾米,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凝视着那朵玫瑰花。 “是的,它很漂亮。但是它很快就会凋谢,那时就没人再在意他。”克莱恩说道。 “为什么?”艾米问道。 “因为时间,时间会摧毁一切美好的事物。”克莱恩说道。 听了克莱恩的话,女孩心中感到一阵悲伤。 “你不要这么悲观,克莱恩。”艾米说道,“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等着你去发现。” 克莱恩抬起头,看着艾米,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谢谢你,艾米。”克莱恩说道。“但是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朋友离我而去,荣耀从未倾心于我。” 艾米握住了克莱恩的手,她的手很温柔,在伦根菲尔德,她是唯一能让克莱恩感受到了一丝安慰的存在。 “你没有失去一切,克莱恩。你还有你的才华。你可以重新开始。” 克莱恩看着艾米,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坚定和信心。 “我可以吗?”克莱恩怀疑地问道。 “当然可以。”艾米说道。“只要你相信自己,就一定可以做到。” 艾米看着克莱恩,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我相信你,克莱恩。”艾米说道。“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我爱你。”】 克莱恩睁开了眼睛。 幻想戛然而止。 方才乍现的喜悦与温度在瞳孔的夹缝间迅速溜走,他的耳边只剩下卫兵队长的呼喊不断在回荡,他吵醒了他的美梦。 他马上想出声责骂对方闭嘴,但嗓子已经被方才的号哭哭得沙哑难鸣。 于是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短剑,毫无征兆的,迅疾如闪电般,将刃尖攮进了队长的胸膛。 “啊——” 他的呼喊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血液滴答滴答地沿着剑刃淌下,身躯慢慢滑倒,摔进血泊当中,生机肉眼可见地流失殆尽。 “吵死了。”克莱恩沙哑着嗓子,又一剑割断他的喉咙,彻底结果了他的性命,“你也看不起我,对吗?我知道的,我们当年是同僚,如果不是我和弗里德里希的友谊,根本没法爬到你的头上,你一直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对不对?” “……”尸体无法回应活人的质问,这是当然的。 “别急,兄弟,过几天我就下去陪你,那时随便你怎么责备我。” 他扔下佩剑,这把剑是他成为郡守之初,弗里德里希派属下送来的礼物。这把剑曾经陪伴他度过了许多个煎熬的日夜,无数次的战斗中,这把剑都与他并肩作战,是他最忠实的伙伴。他轻轻地抚摸着剑身,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心中满是感慨和不舍。 有的人一生尽是光彩,而有的人一辈子默默无闻。他曾经梦想着出人头地,一名能够拯救世界的英雄,收获一份属于他的挚爱,就像传说中的齐格飞与布伦希尔德。现在,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比普通人幸运一些的普通人,而他渴望闪耀的心仍旧炙热,一辈子只出一次彩。 他蘸着地上的鲜血,草拟好一封“投降信”。 他在信中向兰茨胡特公爵阁下表示了自己的投降意愿。用近乎谄媚的话语,写出了希望成为真正贵族的渴望。 信件的每一行,每一字,均是他真切到颤抖的灵魂挤出鲜血而洇湿滴落的滚滚泪滴。相信路德维希公爵对他满溢真挚的投降定会不疑有他。 眼中布满血丝的男人写完了信,拿着信走出了房间,反手将队长的尸体反锁在屋内。 把信交给了一名忠诚的下属,并告诉他要把信送到兰茨胡特公爵阁下的手中。随后,他默默地走向了城墙的边缘,望着南方的兰茨胡特公国领地。 他的生命即将按照既定轨迹结束,这是他选择的死亡,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这不是懦夫的自杀,这是升腾而起的烟火最璀璨的、永远的一瞬。 第二天,信使抵达了距离伦根菲尔德城堡仅有五十公里的特劳尼茨城堡(trausnitz castle),而公爵也收到了期盼已久的回信。 阅读完克莱恩如泣如诉的信中话语,令公爵大受震撼。 热血上涌的年轻公爵当即表示接受他的转投,并马上亲自手写了一份授权书,彻底将伦根菲尔德领地封给,后者从此便是当地的城堡男爵,享有贵族的一切荣耀。 但这还不足以表示他的诚意。 就像克莱恩·沃尔夫冈在信中邀请的那样,路德维希九世带着一百人的亲卫队离开了特劳尼茨城堡。克莱恩已经备好了一顿丰盛的宴席,在很快就会属于他的城堡里等待尊贵的客人——以及新生的到来。 与此同时,化名为罗塞尔的青年一行人受邀进入了城堡。 他和他的随从被安排在一间简陋的长屋居住,等待参加即将举办的宴会。 “拿走我的一切,直到拿无可拿。” 一只灰背隼悄无声息地从克莱恩居住的破屋子里飞出,站在门前的杉树上摇头叹气。 “哎呀,人类怎么会这样可怕,未免太极端了……激素和情绪,真是玄妙又可怕的东西哟,幸好我没有。” 另一只可爱的小母隼落在他身旁,亲昵地为他梳理羽毛。 灰背隼舒服地眯起眼睛。 “唔姆,当然,被爱着的感觉还不错,不是吗?” 第41章 引线在燃烧 “所以,故事就是这样。” 灰背隼得意地展开翅膀,仿佛真的在期待面前人夸奖自己似的,但谁都知道,他只是单纯的犯贱而已。 罗贝尔理所当然无视了他的摸头邀请。 “是吗……想不到小小一座伦根菲尔德居然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不管多少次看见这种事,我都觉得人类实在太哈人了。”化身为鹰隼的白袍人一副渗人的样子,“这叫什么,畸形的爱?哈人,没准这就是所谓的【原罪】吧。” “所以他的侍女呢?安全离开了吗?” “已经死了,先奸后杀呢,说不定被抛在哪条路沟里了——我就说,这年头女人一个人在外千万不能露财。” 灰背隼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 “需要我替你找一找尸体吗?说不定还热着呢。” 罗贝尔的喉咙开始发干,胃里的酸液不受控制的上涌。 他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听了一个这样的故事:睡美人睡眠后,身体被后来的探险家玷污,当王子历经千难万险抵达目的地时,只剩一具长出蛆虫恶臭熏天的尸体。 “为什么不去救她?你明明都看到了!”罗贝尔忍不住痛骂他,“没人性的畜生,真该让路西菲尔把你杀了了事!” “嘿,不至于吧,只是一条性命而已,而且我只是没救,又不是我杀的。”灰背隼一鸟脸的无辜,“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着成千上万起这样的悲剧,你的军队奸淫掳掠酿造的悲剧何止万千,现在却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我?什么道理?” “那是因为我没看到!该死,我从来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违反军纪的士兵!”罗贝尔咆哮道,“连发生的眼前的悲剧都不阻止,谈何守卫人间了?!你他妈了个巴……” “罗贝尔!” 伊莎贝尔的喊声从背后响起。 “行李都搬完啦,我们今晚吃什么?” “饿了吗,那我们一会儿去找家馆子吧。” “好!” 伊莎贝尔欢呼雀跃的声音传了回来。 临走前,罗贝尔恶狠狠地剜了灰背隼一眼,眼神之狠厉就像是要把它的鸟心肝挖出来晒一晒洗一洗。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必须出手相助,我命令你这么做。”他一字一地说道,“做不到,就不要回来见过,要么就一个字也不许说出来恶心我。” “是是是,哎……”灰背隼举起翅膀敬了个礼,“你这口吻听着倒是当惯了领导,算了,说得好像我能拒绝你的命令似的。” “马上给我拿几瓶子新鲜的吗哪,贝贝饿了很久很久了。”罗贝尔冷冰冰地命令道,“还有,之前你拿走的那个大卫王的戒指,就算他坏了也还给我。” 灰背隼大惊:“你真是蹬鼻子上脸啊!好吧,还有,那不是大卫的戒指,是所罗门的。那里面封印着大魔鬼阿斯蒙蒂斯,却被你喂给贝贝吃掉了!” “阿斯蒙蒂斯?” 罗贝尔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件琐事,他试射弓箭的时候无意间触动了戒指,刚刚召唤出半个脑袋的魔鬼被他一箭射回了异次元,最后落得个被贝贝吞噬的悲惨结局。 这么说来,他算不算是“魔鬼的终结者”了? “总之,明天之内,我要见到你和所有这些补给。” 他挥手让伊莎贝尔他们先走,扭头说道:“这场血色晚宴,我赴定了,倒是瞧瞧他们想干什么?” “你不是不想惹是生非吗?” “来都来了。”他呲牙笑道。 “哎,所以说人类哟。”灰背隼摇头呜呼哀哉的叹息,展翅飞走。 伦根费尔德是一座小城堡,规模仅能容纳三百多名士兵居住。城堡矗立在一片静谧的山谷中,周围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森林和流淌不息的溪流,一座纯粹的中世纪军事要塞,曾经见证无数的战争与和平。 这座城堡建立于神圣罗马-韦尔夫王朝时期,距今约两百多年。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蒙古帝国西征,奥托四世皇帝放宽了对低级贵族建造城堡的限制。于是,伦根费尔德城堡应运而生,成为了当地骑士与领民的庇护所。 城堡依山而建,稀少的四百余户领民呈半月形,在城堡到河流之间滩涂地带生活。居民过着简单而朴素的生活,依靠淳朴农业和捕鱼业为生。 “罗塞尔伯爵”受邀居住在最高规格的客人才有幸踏足的独栋木屋的二楼,伯爵的随从则被安置于民兵宿舍,几间空荡荡的长屋,连火塘都没有。 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是,伦根费尔德的守军编制从未饱和,558名守军的姓名只存在于档案当中,实际不过三百人,其余都化作某届郡守中饱私囊的钱财。 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在弗里德里希公爵担任郡守的更早以前便已发生,直到克莱恩接任,依然没钱扩充兵力。当地的居民只有不过千人,供养一支三百人的守军已经竭尽所能。 昨天,罗塞尔伯爵未能和克莱恩郡守相见,他在转天的上午提出了会见请求。克莱恩似乎也觉得把手下邀请来的客人一直晾在一边不太合适,于是将会面定在了当天的下午。 克莱恩坐在他的书房里,地板上尚且有没清理干净 的血迹。 那个死亡的小队长的尸体已经被妥善下葬,许多往日看不起克莱恩的士兵都愕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郡守作为最高军事长官,有权不经审理处死他怀疑的对象。队长之死被冠以了“勾结北方萨克森人”的罪名,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队长要舍近求远地勾结萨克森人而不是巴伐利亚人,但罪名本来也只是莫须有而已。 克莱恩早就想弄死这个不安分的手下,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大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 他们就像风暴来临前,居住在森林巢穴里的飞禽走兽,恐惧不安,但一无所知,唯有逐渐湿润起来的空气提醒他们,事情要开始变得糟糕了。 “您好,远道而来的客人。”守护在门前的侍卫向走来的罗塞尔伯爵躬身行礼。他在约定时间一个人来到了都书房门外,等待克莱恩尽到地主之谊。 这些士兵同样是侍从,但他们只是郡守的从者,而非克莱恩的从者。他的侍从只有一人,而她昨天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带着复杂的感情,罗贝尔此时此刻万分希望自己知道的少一点。 克莱恩还坐在他的书桌后,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工作。 昨天,纳吉家的后院出现了一个地洞,可能有人盗挖墓穴,需要派人检查。 同样是昨天,斗殴事件的处理结果拟定完毕,伦根费尔德没有法愿,他必须暂时扮演法官的角色,维护公正。 “咚咚咚。” 罗贝尔对着门轻敲三下。 “进来吧。”克莱恩头也不抬。 他推开门走进房间,打量着书桌后的男人,这是罗贝尔第一次见到士兵口中的沃尔夫冈郡守。 对方的形象完美符合他认知里劳累成习惯的宫廷官员的刻板印象,硬要搬出个人的话,克莱恩就像是魁梧一些的恩里克,眼角布满操劳成疾的皱纹与紫青的黑眼圈,看上去就像暴风里的稻草人一样,一吹就倒。 白袍人形容他是“倒到又霉霉”,而倒霉的人往往也很苦逼,苦逼则酝酿着一颗疯狂的心,老实人发起火来总是最可怕的。 罗贝尔嗅着屋子里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很难想象有人能在刚死过人的房间里从容办公,对方要么是个杀人魔,要么是对生命没有一丁点的眷恋或尊重。 “哦,您一定就是罗塞尔伯爵了吧。” 克莱恩抬起头,疲惫的眼神中流露出轻松和释然,似乎迫不及待完成生命中仅剩的几个任务。 “请坐。”他指着为罗贝尔准备的座椅和上好的酒水,芬芳甜美的普法尔茨红酒。 就接待来说,克莱恩的所为堪称无礼至极。把客人从外面半强迫地请进城堡,却只有这点微薄的招待,说是羞辱也不为过。 罗贝尔从来不对别人的失礼而愤怒,他只会好奇地思考“你怎么敢”或者“为什么”。 “抱歉,鄙人贫穷,若有失礼,务望见谅。”克莱恩从疲惫中挤出歉意。他的全部家当已经都赠送给唯一照顾过他的侍女,而他不想挪用公库,这是他人格的底线。 从白袍人那里得知了所有的罗贝尔在心中喟叹一声,彻底打消了将侍女艾米的遭遇告知克莱恩的想法——即便恶劣如魔鬼撒旦,也不会忍心如此。 坐下,悠然地品尝红酒,罗贝尔没有主动开口,克莱恩也没有搭理他,只是完成手上的工作。 会面在一言不发却并不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临走前,克莱恩将一份请柬递到他手上。 “明天或者后天,我会准备一场丰盛的晚宴迎接远道而来的另一位客人。”克莱恩挤出笑容,令人发寒,“如果您不介意,届时我愿意弥补今天的招待不周。” “当然。” 罗贝尔接过请柬。 他正是为此而来的。 第42章 爆爆爆爆爆 转天,宴会并没有召开。第三天,盖里乌斯用一整天的时间勾搭了半个城堡的小姑娘,终于得偿所愿地勾搭上了有妇之夫,在腿被人打断前成功逃回了旅馆。 据盖里乌斯酒后吹牛皮所说,他年轻的时候号称“所有男人的女人和所有女人的男人”,全罗马的男孩女孩没有一个不惦记他翘嫩的屁股和光滑的脸蛋。 在逃回客栈后,盖里乌斯把在外面的所见所闻都分享给了众人,包括在城门附近看见的一支陌生的车队,以及一面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族徽。 罗贝尔知道,宴会即将开始。 当晚,克莱恩的人前来邀请他们赴宴,后者欣然前往,他想看看对方究竟想整个什么惊世大活儿。 在邀请的仆役抵达她的住处前,叼着一小瓶吗哪和一枚戒指的小鸟降落在窗台边。 将液体状的吗哪滴在沉寂许久的灵魂蓝宝石上,幽蓝色的灵魂欢悦地飞出宝石,在房间内的天花板下灵动地翱翔,活泼的模样让罗贝尔露出久违的笑容:“好久不见了,贝贝。” 将贝贝安抚哄回宝石后,他将玻璃瓶里残余的吗哪全部淋到了所罗门的戒指之上。 “真浪费。”白袍鸟吐槽道,“伤口可以愈合,海水可以倒灌,但毁灭是不可逆的,那枚戒指永远地损坏了。” 罗贝尔疑惑问道:“可你分明说过,就算我死了也能把我拉起来继续工作……” “我所说的挽救是你们概念上的死亡,不是我们的。”白袍人张开翅膀,“肉体的消亡远不是生命的终结,在你们看来的死亡,在我们看来只不过是暂时睡了一觉罢了,踹一脚就醒了。” “哦。” 夜宴平平无奇,起码在他们这群单纯来蹭饭的人看来,就是如此。 卡特罗恩在不同桌子之间徘徊,他手上盘子里的食物越堆越高,从腌制的亚德里亚海鲜到新鲜的甘蓝菜一应俱全,让人不禁担心他能否解决这么大的量。 伊莎贝尔竭力装出淑女的模样,彬彬有礼地朝每个向她打招呼的客人回礼,打趣聊天,只有熟悉她的人才明白她装得有多卖力,一个内心不比天河安分多少的疯婆娘愣是装出了家有贤妻的感觉,不愧是全天下最可怕的伊比利亚女人,两张面孔令人难以捉摸。 盖里乌斯没敢参加这场宴会,他之前勾搭的人妻好像恰好是今晚宴会的客人之一,万一被认了出来,恐怕罗贝尔等人会装出不认识他的样子,任由他的腿被打断。 罗贝尔惬意地坐在一张角落里的桌子旁,他最喜欢这种角落阴影的位置,不惹人注目,背靠墙壁十分安心,双眼视角完美覆盖全场,简直是上天为他量身打造的位置。 今晚的主角令他颇感意外,兰茨胡特的年轻公爵与他的妻子亲自到场,马上成为全场最闪耀的明星。 不时有人上赶着凑到公爵面前表现才艺,期望自己的才华受到看重。而路德维希九世也表现得颇为绅士,从未打断其他客人的表现,一直以温和的笑容对待每个人,不愧是绰号【富人】的公爵,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了。 和闪耀如小太阳般的路德维希九世相比,罗贝尔感觉自己好像阴影里的老鼠似的,事实上,他的待遇也不比老鼠强多少。没人认识“罗塞尔伯爵”,但每个人都认识强大的兰茨胡特公爵,头戴两枚公国头衔的他,是被许多人认定将会统一巴伐利亚的男人。 这在平时或许是件糟心的事,但这会儿,罗贝尔巴不得谁都不要关注他。 一股暗流涌动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越是引起注意,在灾难来临时越是众矢之的,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他突然有点后悔接受克莱恩的邀请,第一个古人云好奇心害死猫,第二个古人云古人诚不欺我,现在他说不定要成为第三个不知死活的古人了。 在他不安地忧虑中,夜宴逐步步入尾声。奇怪的是,宴会上好像并未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毒酒暗杀、酒后乱性、群架斗殴,什么都没发生。 所以,他真的只是想改换门庭而已? 就在他即将因无聊陷入昏迷时,克莱恩忽然离席而走。客人们都已经沉浸在酒席的氛围中,彼此作笑谈,没人发现他的动作。 他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唤醒了打盹的罗贝尔:“罗塞尔伯爵,请醒一醒。” “嗯。”罗贝尔揉了揉眼眶,“宴会结束了么?” “抱歉,让您受冷落了。”克莱恩歉意地笑了笑,“我没记错的话,您是奥地利大公的封臣,罗塞尔·德·奥尔良阁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您能代我向大公道声好。” 他所说的大公就是指弗雷德里克三世。 “我之主君和他的前任不一样,对大公绝不抱有恶意。”克莱恩解释道,“路德维希殿下对皇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弗里德里希大人对重振维特尔斯巴赫荣光毫无兴趣,他只想安稳地庇护一方,国泰民安足矣。” “路德维希殿下的死,我非常遗憾。”罗贝尔说道,“当年一别,未曾想竟成永别。他虽然对我的态度一般,但看得出是位杰出的领袖,可惜了。” “是啊……” 克莱恩毫不掩饰他的遗憾,但他遗憾的原因却不一样。 倘若路德维希没有暴病身亡,之后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海德堡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化作吹到伦根菲尔德的风暴,将他推上这座退无可退的悬崖。 “我说这些话,只想告诉您和您上面的皇帝陛下,我的主君绝对没有与各位为敌的打算,他是个善良的人,不愿意参与争斗。我相信他会愿意支持哈布斯堡的大公连任皇位,如果他不愿的话。” 克莱恩把一份油墨未干的书信放在 “请将这封信转交给弗里德里……转交给海德堡的选侯殿下,拜托了,请您和您的朋友尽快离开。” “好。” 罗贝尔接过书信,不疑有他,头也不回地叫上了还沉溺在快乐里不可自拔的同伴们,急匆匆地走出宴厅。 “干嘛呀。”伊莎贝尔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我还没吃饱呢……” 装淑女意味着没法大开大合地享用晚餐,而一旁的卡特罗恩也发出了类似的抱怨:“对啊,还没吃饱呢。” “吃什么吃,命都不要了,赶紧走,这地方待不得。” 罗贝尔两条腿倒腾得飞快,伊莎贝尔不得不捏起长裙才能勉强跟住他的速度:“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克莱恩刚刚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她恍然大悟,但卡特罗恩依旧迷茫:“可这和吃饭有什么关系?”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但脚步不要停。”罗贝尔说道,“这个故事是约拿讲给我的,一件发生在十三年的事情,故事的主角是詹姆士二世和威廉·道格拉斯。” “詹姆士二世是苏格兰国王,继位时年仅六岁,国政被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把持。摄政王去世后,权力被他16岁的傻儿子继承,就是威廉·道格拉斯。为了解决这个肘腋之患,两名贵族假借国王的名义邀请威廉和他的弟弟赴宴,在宴会上摔杯为号,用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并处决了威廉一家,把他们全部处死。” “这……越界了吧。”伊莎贝尔面露反感之色。 罗贝尔点头:“当然,破坏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有代价的,出来混早晚要还,但上当的道格拉斯家族却永远地毁灭了。” 就像弗雷德里克谋害伊丽莎白夫人一样,破坏规矩的代价固然是丧失规矩的保护,但死去的夫人却没法看到拉迪斯劳斯长大了,这对一个母亲而言无疑是最残酷的刑罚。 遵守规矩是为了保存现有秩序下的利益,换而言之,当破坏规矩的收益远大于遵守,理性人根本没有遵守它的必要。 这不是罗贝尔率先想出的道理,基督教会通过上千年的神学思辨,将人性与神性作分割。极端的理智约等于虚无化的道德,这是他出生前几百年就有学者提出以反对希腊哲学的论点。 聪明的伊莎贝尔马上明白了故事的用意: “你的意思是,克莱恩郡守想要……” “兰茨胡特公爵,【富人】路德维希。”罗贝尔微微颔首,“他继承了兰茨胡特和英格尔施塔特的领地,统一了近三分之二个巴伐利亚。艾伊尼阿斯收集过不少关于他的情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巴伐利亚将在二十年内实现统合,这是艾伊尼阿斯的判断。” “不可能的。”卡特罗恩不愧是在巴伐利亚浸润多年的老佣兵,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巴伐利亚的沃土,人人垂涎三尺。莫说同一家族的普法尔茨公爵,陛下也不可能坐视卧榻之侧出现一个强大的南德意志国家。” “所以克莱恩特意提醒了我,他的主君不喜‘争斗’,至于陛下……”罗贝尔眯起眼睛。 弗雷德里克虽然外交手段一流,和东部三选侯以及匈牙利贵族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甚至和威尼斯人都搭上了线,但战略眼光仿佛被人抹了史。 一三五惦记意大利、二四六西里西亚,完全没意识到奥地利国力的膨胀正在引起盟友的反感,柏林的腓特烈已经一年多没有同维也纳互通往来,反倒和帝国北方的威胁丹麦人勾肩搭背。 坐看邻国完成统一,而后才火急火燎地尝试肢解新生的大国,最后不出意外地战败——感觉像是他做的出来的事。 “总而言之,不排除他想借今晚解决这个威胁的可能性。”罗贝尔断言道,“他的阴谋于我们有利,我不打算阻止,但我可不想给那个兰茨胡特公爵当陪葬的。” “但他这么做,恐怕仍会连累主君。”伊莎贝尔冷静的时候甚至比他更加思路灵敏,“外人看不透独走这一层,只会觉得他的所为是受人指示。” “这我就不确定了,我又不清楚他的计划,也许他还有其他主意,也许没有。” 罗贝尔摇摇头,他的内心浮现出另一种担忧。 克莱恩和弗里德里希,总让他看见自己和弗雷德里克的影子。如果有一天,他是说如果,他和弗雷德里克彻底闹掰了,被教会抛弃,狡兔犹有三窟,他该何去何从呢…… “诸位,诸位请停一下。” 克莱恩走回主座,冲着饮酒正酣,脸颊通红的众人鼓了鼓掌。 不乏有人已经昏昏睡去。 在阴影里,三名士兵缓缓搬进来三个巨大的木桶,放在克莱恩的脚边。 木桶的样式和普通的酒桶没有太大差别,因而勉强清醒的客人几乎无人在意,包括心情愉悦的路德维希九世,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统一巴伐利亚的乐观前景,在克莱恩带着他的伦根菲尔德郡归降之后,挡在他统一之路前方的只剩慕尼黑的家族兄弟,【虔诚者】阿尔布雷希特三世而已。 他们很快就会为自己的想法而悔恨万分。 路德维希慵懒地看向克莱恩·沃尔夫冈,看向这位即将成为他忠诚下属的男人,满意地咧开嘴角。 “亲爱的沃尔夫冈先生。”他张开双臂,“我们今天的谈话简直不能再完美了,我迫不及待地想亲吻你的脸颊了。” “哈,亲爱的公爵阁下,无需多言。”克莱恩哈哈大笑,挥手屏退了左右。 士兵在走出房间前关闭了大门,路德维希听见大门处传来“咔嚓”一声锁门的响声,面色微变:“这,沃尔夫冈先生,这是何意……” 有客人离座起身,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五官神情里获取些许讯息。 克莱恩的表情从未如此轻松加愉悦,他用一种咏叹调的语气说道:“女士们、先生们,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咔嚓,另一道出口也很快遭到封锁。 少数神志清醒的客人开始骚动,但他们人数太少,不过五指之数,况且,他们仍旧没看懂克莱恩的动作。 没人觉得即将发生任何严重的灾难,他们受到邀请,来参加一场宴会,并趁机与公爵增进关系,仅此而已。 “啊……看呐。” 克莱恩敲打着手指,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情,就像一位音乐家正在演奏自己最拿手的曲目。他的手指在空中舞动,仿佛在弹奏着无形的钢琴,优美的旋律在他的指尖流淌。 随着手指的不断敲击,他的思绪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的大脑就像一台高速回旋的水车,客人们即将露出的恐惧神情宛如流水般从大脑皮层上滑过。 这些个往日高高在上的贵族,啊,贵族。是啊,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贵族。 克莱恩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仿佛要跳出胸膛,他的双手也变得轻盈,仿佛要飞起来的几只渡鸦。 下一秒,他的手上出现了一盏烛灯和一条油乎乎的白色绳子。 “荣耀可以放弃,祖国抛弃了也无妨,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很快乐,而且越来越快乐了,亲爱的公爵阁下——你们听说过,苏格兰的詹姆士二世与道格拉斯的故事吗?这段密辛,在巴伐利亚的小酒馆一度非常风靡呀。” 这时,饮酒过量而思维迟钝的路德维希方才察觉到他脚步的三个大酒桶,循着那根白线,正正好好连在三根酒桶的盖子上——不对,那玩意儿好像不是酒桶,他没有找到酒桶上常见的泵水口。 “你!你!” 到了这时,饶是路德维希不甚清晰,也意识到了事态不妙,不禁震怒失色:“你欺骗了我,你根本不想归顺我!你这奴隶生的孽畜,竟敢欺骗本公爵!” “嗯~奴隶,对,很好。”克莱恩满意地点点头,“再多骂几句,毕竟你们很快就说不出话了。” “本公爵和你拼了!” 沃尔夫冈的背叛令心高气傲的年轻公爵忍无可忍。 路德维希愤怒地拔出身旁酒醉昏迷之人的短剑,咆哮着冲向安坐的克莱恩·沃尔夫冈。他自认为自己的剑法一流,和军中将士对练时从未落于下风,定能轻松解决面前的叛徒。 克莱恩的脸上划过一丝戏谑的讥讽。 “【富人】,哼,好绰号。路德维希,你就像个象牙塔里的公主似的愚蠢。” 他突然拔剑出鞘,剑光如闪电般掠过眼前敌人的胸口,路德维希下意识地抬手一挡。 滋啦—— 喘息之间,公爵轰然跪地,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他抱着鲜血喷涌的断掌,剧痛沿着骨髓神经钻入大脑,痛彻心扉,凄厉的哀嚎响彻云霄:“啊啊啊啊——” 见克莱恩如此杀伐果断,其余客人马上尖叫着冲到被锁死的大门前,不断地踢打眼前的木门。 而克莱恩也没有再追杀他们。 他缓缓将烛台的火焰凑到白线旁,点燃了引线。 紧握着燃烧的线头,他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节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的心跳得很快,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呼吸变得急促,每一口空气或许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呼吸。在几近癫狂的幻想中,他预见了引线的火花,看到了炸药桶的爆炸,看到了自己和在场所有人的死亡。 欣喜于自己即将死去,欣喜于自己能够摆脱这个世界的一切烦恼和痛苦。欣喜于自己能够和那些曾经伤害过他、欺骗过他、抛弃过他的人永远说再见。 用一次性的生命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什么天赐的权力,什么高贵的血统,在即将爆发的黑火药前什么都不是。自由,最纯粹的自由,已经被他握在手中! 过分的狂喜,以至于他发出了骇人听闻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跟我一起去死吧,去你妈的!” 当他笑声停歇时。引线已经燃烧到了尽头,炸药桶爆炸了。 “你这个疯子,不——” 路德维希九世绝望地嘶喊着。 在那一瞬间,克莱恩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震动和冲击。自己的身体被撕裂成无数碎片,最后才被炸碎的眼珠在意识消散前看见了血液和内脏四处飞溅的美妙画面,灵魂意识仿佛被吸入了一个黑暗的旋涡。 弗里德里希,我已为你忠诚到最后一刻,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你这玩弄我灵魂的魔鬼,我们地狱里见…… 带着最后一丝残留的意识,克莱恩的大脑深深扎入了一枚金属钉。 他死了。 当楼宇爆炸的时候,罗贝尔等人已经带着刺剑战团的众人逃到了距离那里几十米外的街道上。 深夜的爆炸声惊醒了无数睡梦中的家庭,场面顿时混乱异常。 用初中生都读过的一篇古文来形容:“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又一大儿醒,絮絮不止。” 伊莎贝尔张大了嘴巴,淑女的形象碎了一地。 卡特罗恩目瞪口呆,手上的巨剑不知觉落在地上,摔出一声沉闷的“咚”音。 盖里乌斯之前一直躲在宴会厅外,不久前才与大家汇合。 他同样被这眼前的一幕震撼得一时失语。 黑火药桶爆炸,木屋四分五裂,碎片纷飞,烟尘弥漫天空。 恐怖的爆炸声响彻云霄,炸开的木屑如暴风中的狂舞般飘散。 屋内外的景象被撕裂成无数片断,残骸四处飞溅,化作漆黑的雾气。 恐怖而混沌的一幕仿佛来自地狱深处,令人心惊胆战。 木屋内的人皆被炸成了血肉模糊的残骸,四肢残缺、血肉横飞。他们的惨状混杂在破碎的墙壁和家具之间,无法分辨出原本的面容。 不止开宴会的木屋毁于一旦,爆炸还波及了紧邻的两座民宅。 本就脆弱的土木房屋坍塌,几个幸存的男人正哀嚎着试图爬出废墟。 八具被半掩埋在废墟下的尸骸,或许曾是幸福的家庭成员,现在却成只剩下悲惨到不忍卒视的画面。血液浸透了地板,将房间染成了一片血红,而那些令人心碎的断肢散落在各处,诉说着悲剧的残酷。 啪嗒。 一具焦黑冒烟的尸体残肢恰好被炸飞到盖里乌斯的脚边。 他下意识看向断肢,一块被炸裂的家族徽章扎进了血肉里,诉说着主人生前尊贵的身份。 这就是,火药的威力。 有人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过…… “匹夫一怒,血溅的恐怕不止五步了。”他拔出焦黑肢体里的徽章,面色复杂。 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把旧世界推到毁灭的悬崖边缘。这么多年,他热衷于在新时代重现当初辉煌一时的罗马军团战术。身为、或曾身为“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的骄傲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落伍。 倘若当初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在他去元老院开会的路上埋下这么一桶火药,自己恐怕连意识到被刺杀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被炸成如此一般的碎块了吧。 “这是人类创造出的新力量。” 一想到这,凯撒的内心火热无比。 “崭新的力量是征服世界的根基。” 新世界大有可为,他迫不及待去征服一片新乐土。罗马不会消亡,凯撒的军旗倒下的方向就是新罗马征服的起点。 当其他人还沉浸在恐慌和悲伤的心情中时,盖里乌斯已经在脑海中构筑了征服的新蓝图。当年,他征服的步伐停止在高卢与日耳曼尼亚之间莱茵河畔。这辈子,从莱茵河东岸开始,他要打回当年的老家去。 “罗贝尔!臭小子!” 他唤醒了震撼当中的同伴。 后者用纳闷的眼神对上他跃跃欲试的视线:“怎么了?” “我们快出发吧,去莱茵兰,我好像听见高卢在呼唤我了。” “是法兰西,法兰西,现在没什么高卢了。”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盖里乌斯大声喊道,“我们打回塞纳河去,夺回罗马共和国的高卢行省!你要帮我!罗贝尔·诺贝尔!” “不要。” “事成之后,我封你当我的日耳曼尼亚总督——” 咕噜咕噜…… 盖里乌斯的肚子传出饥饿的嘶鸣。 他涨红了脸,尴尬地捂住肚子。 勾搭了一天女孩和人妻,他从早上八点开始就粒米未进。 罗贝尔摇了摇头: “别征服这个征服那个了,我的盖里乌斯大帝,你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第43章 夜色星空 这一夜,兰茨胡特公爵以及其他十几位巴伐利亚贵族的生命,伴随克莱恩·沃尔夫冈生命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癫狂,在宛如大日凌空的爆炸中灰飞烟灭。 他们和克莱恩相见不过数面,不了解对方,更犯不着共情一个陌生人。尤其当他的癫狂所带来的是更多生命的毁灭、家庭的破碎时…… 最后,罗贝尔也没有弄明白,克莱恩为什么非得死,他非死不可的理由是什么。 他与弗里德里希的恩怨情仇,这两天,罗贝尔已经从伦根菲尔德的其他人口中了解到不少。出身低贱的奴仆与善良的主人,当这份不计后果的善良压得人喘不过气时,爆发便在所难免。 这与升米恩斗米仇无关,仅与人的七情六欲有关。克莱恩憎恨的是把他抛弃在伦根菲尔德不管不顾的弗里德里希吗,就像一只被善良之人救助的流浪猫,第二次被遗弃后往往比第一次更加愤怒。如果没有看到光明的话,黑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如果没有看到…… 不一定,但说不准。 他憎恨的事物一定是终身无法摆脱的、宛如梦魇般的噩梦。 就像他临终前最后的思考,他没有对不起谁,更不打算帮助到谁,一切都是为了通往解脱的罪恶大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用大白话解释就是:老子乐意,你管不着。 叮铃。 晚风吹动了街道旁成衣店门前的风铃,伊莎贝尔压住被风吹起的长发,耳坠在风中摇晃,布拉干萨家族的族徽被清清楚楚地印在其上,如实映入罗贝尔的眼帘。 贵族,平民…… 他憎恨的会是这个逼迫他与友人分离,逼迫他为自己的出身终身受辱,逼迫他为了权力和自由而不择手段地向上爬……的这个社会体制吗? “在看什么呢,小子,你看起来又陷入乱七八糟的迷思了。”盖里乌斯的声音将他从思考中唤醒。 “老盖……”罗贝尔问道,“掌握一切财富与权力的贵族官僚,驱使芸芸众生奔赴战争、缴纳税赋、服从劳役……为什么呢?” “你问我为什么,这讲不清楚啊。”盖里乌斯叉着腰挠挠头,“尤里乌斯家族从罗马城建立伊始就是贵族,代代传到我这依然是贵族,就这么简单的问题。至于纳税参战,这不是公民的义务嘛。” “义务……义务和权力该是对等的,书上是这么讲的。” 盖里乌斯理所应当地点头:“对啊,不然公民权和保民官是干什么的,贵族共和国懂不懂?不给公民权力,谁来给罗马打仗,光靠贵族,我们早被杀不完的哥特人淹没了。” “那奴隶呢。” “奴隶不算人,算财产,受罗马法典保护呢。”盖里乌斯依然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就是……怎么说呢。我们的奴隶,曾经也是其他国家的公民吧。毕竟都是人类,有时候看他们的惨样,说我没点感觉是不可能的。” “那么,为什么?” 盖里乌斯摇摇头:“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法律这种东西本就是不讲道理的。碑石上是这么刻的,我们这些后辈就遵守。我也想改变我生活的时代,但我刚想做些什么,就被法罗和布鲁图斯那些家伙弄死了。” “真是很复杂啊,我还是不明白。” “你、你们!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地聊天啊!” 伊莎贝尔的喊声从远处传来。 罗贝尔偏过头去,她正和卡特罗恩等人一同奋力推开废墟中的瓦砾与断裂的木板,将尚有呼吸的幸存者从废墟下救出。 “瓦伦特,听到我的声音了吗?瓦伦特!” 不仅仅是他们,被爆炸声吵醒的镇民也竭力搬动着建筑物的残渣,没人来得及考虑发生了什么灾难,也甚少有人因担忧灾难重临而逃跑。 名叫瓦伦特的男人很快被救了出来,他的腿被砸断,不断痛呼着。 “大夫呢?大夫在哪里?” “灾难降临时,幸运儿下意识去拯救受苦的可怜人,这也是人性。互帮互助、团结一心,唯有如此,方能在无数灾难中渡过难关,延续至今……几万年前就是如此,几万年后依然。” 不知何时,灰背隼落在他的肩头,舔舐着羽毛:“人性也不全是坏处,有好有坏,这才是‘人’嘛。你也得学会享受旁观者的角度,陷得太深在任何时候都是件坏事。” “你怎么还在傻站着啊,快来帮忙!” “哦哦哦,来了!” 伊莎贝尔的第二次喊声成功勾走了他的注意力,徒留白袍人幻化的鸟儿边扑腾翅膀边不满地大喊大叫:“喂,我的话明明这么有内涵,怎么被女人一下子把魂儿勾走了?!喂,别走啊,我懒得扇翅膀,肩膀让我再落会儿啊——” 但是……虽然好像被嫌弃了似的,这感觉似乎并不差。 扑腾的灰背隼落在他的肩头,看着他陪其他人一起奋力扒开废墟,救出一个个幸存者,血管里流淌的血流温度穿透鸟类的简陋神经,传入那颗承载着高位精魂的微小大脑。 连他也不由跟着悸动。 今天,他亲眼了两个人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完全不讲道理的自我毁灭和救苦救难的热心肠,竟能出现在两个相似的灵魂之上。 人类这种造物的奇妙之处所孕育而生的神奇感情,明明只是一粒粒激素分子刺激大脑神经的产物,神经突触的数目那么有限,大脑构造也不算复杂,却总让他有种难以舍弃、值得消耗亿万斯年去体会的感觉。 哦,连他也在用“感觉”这么主观的词汇了。仅仅是模仿都会有快乐的体验,假如真的能成为“人”,去享受成功、失败、生存与死亡……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是人类,非得是人类不行。 “罗贝尔哟,你快点把这辈子过完吧。”白袍人幽怨的声音响起,“人生苦短八十年,怎么还有这么久啊。” 罗贝尔全然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还人生苦短八十年?这年头,能活到五十岁就不错咯,他的人生已经度过一小半。 短暂的二十一年,他经历了无数普通人穷极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闪耀一瞬,许多人,或许就有那个自爆的克莱恩·沃尔夫冈,一生只渴望出一次的彩,他享受过太多次,甚至有些腻了。即使明天迎来生命的落日,他也没什么可愧于此生的。但既然生涯尚未终结,他就想走到更远的地方。凯撒和亚历山大穷极一生渴望征服的无穷远方,他没那么大胃口,也不想统治和奴役谁,“我来、我见”,不一定“征服”——旅游爱好者。 约莫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总算搬开了坍塌的所有瓦砾。拜当地人的贫穷所赐,他们的房子都是土木混合的破屋,挖起来十分简单。 “好了,我们走吧。”罗贝尔对卡特罗恩说道,“我们这里没人懂医术,之后的事情就和我们没关系了。” 但就在他们的队伍行进至城门附近时,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的罗贝尔和盖里乌斯忽然被十几个陌生的壮汉拦下。 前者的脸上陡然烧起了三分火气,把他们拦截到伦根菲尔德还不够,连走都不让走,是何道理? 盖里乌斯的脾气显然不会比他更好,登时短剑出鞘,择人而噬的目光吓得对方也连忙拔出了武器。 双方一共近五十人,在狭窄的街道中央对峙。原本深夜不该有太多行人,但方才的爆炸已经激活了整座城市,到处都是巡逻的卫兵和慌张失措的乱民。 他们的对峙很快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乱民发现,紧接着守城卫兵也注意到这伙来历不明的武装分子,迅速包围上来,前后堵截,彻底断了罗贝尔趁乱逃跑的念头。 “真是该死。”他喃喃自语道,“早知道不要多管闲事了。” 如果没去援助受灾平民,他这会儿早就逃出城堡。如果武力突围,造成的伤亡或许远大于弃那些平民于不顾,为了救一个人而杀了三个人,这买卖太亏了,圣母玛利亚都得笑话他。 面对前后渐渐逼近的士兵,他清了清嗓子:“诸位,我是巴塞尔的莱茵伯爵罗塞尔·德·奥尔良,城防军的弟兄们,是对面的那伙人无故阻拦,我对各位没有恶意,还请卖我一个面子。” 可惜他的面子不太好使。 “原来是奥尔良殿下。”为首的卫兵目光警惕地看向他,“我记得殿下今晚应该是宴会的一员,为何在此地鬼鬼祟祟地要逃?” “这场爆炸是怎么回事,我家郡守和各位爵士们何在?您这么急忙要出城,莫非,殿下就是制造大爆炸的罪魁祸首吗?” 哦草。 不会吧。 那个王八蛋克莱恩故意留他一命,不会是要他背锅吧? 罗贝尔睁大眼睛,何其无辜,无名之火油然而生。 他这辈子干过的坏事不少,庇护的坏人更多,连基诺申科夫都可以在他麾下有一席之地,但越是多做坏事,对飞来横祸般的黑锅越是满腔愤恨——他难得当次好人,居然还被诬陷,这他妈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瞬间,他兴起了把所有人都杀了算了的冲动。虽然敌人明显更多,但他和盖里乌斯等人都在外衣下套了层锁链软胄甲,真动起手来,胜算还未可知。 怎么办?要杀人吗? 卡特罗恩递给老盖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努了努嘴,暗示他暂且冷静。 罗贝尔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卷入骚乱,但包围过来的敌人越来越多,再不做决定,就真的杀不出去了。 借着火把的光照,他默默数着来敌的数目,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不行,必须动手了。 他把手放在剑握之上,心中默念贝贝的名字,这个动作仿佛定心剂一般,让盖里乌斯也下定了决定。 “动——” 老盖的话刚喊出嘴,一道比他更嘹亮的喊声刺破夜空:“等等等等——别动手,都是误会!” 嗖嗖嗖嗖。 全场数十双目光瞬间聚集到来人身上。 在城防军任职了十几年的头领马上认出他的身份:“你、你是郡守大人的近卫?” “正是。”来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泪水喷涌而出:“呜呜呜,队长大人,郡守大人他、他……” “我知道大人出事了,普法尔茨的军人不许哭哭啼啼!”队长提高嗓音,“快说,什么误会,郡守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呜呜呜……”近卫擦干泪水,而罗贝尔却露出狐疑之色。 或许其他人因为夜盲症看不清,但他分明看到“泪水”先是出现在他手里,随后才被抹到脸上——他在装哭,但为什么? “大人他……大人他遭到了那些可恶的巴伐利亚人的袭击……”近卫“哭”得嗓子发哑,肩膀因“愤怒”而颤抖,“大人双拳难敌四手,带着我们逃到了地下室,临终前命我逃出报信……然后……然后……引爆了,地下室里的火药……” “什么?!袭击,为什么?”小队长从一开始就知道巴伐利亚人的来意。 他们无非是来说服自家郡守转投兰茨胡特公国麾下。 似他一样的底层士兵不在乎上面人的想法,但伦根菲尔德并入巴伐利亚对老百姓而言是件大好事,这样一来,当地人购置生活物资的贸易线再不会受国境关税困扰。伦根菲尔德人本就是巴伐利亚人,就投降一事,大部分人和他一样乐见其成。 咬牙切齿:“可恶的兰茨胡特伯爵拒绝承认我们伦根菲尔德的权力,和郡守大人起了争执,他就命人刺杀大人,要把土地从我们手上抢走!” “不可能!” 话音刚落,之前横加阻拦罗贝尔一行人的陌生队伍立即有人出言怒吼。 “我们的公爵大人是带着善意而来的,怎么可能袭击你家郡守,这么穷的鬼地方,我们巴伐利亚人才懒得觊觎!” 罗贝尔恍然大悟。 原来是兰茨胡特公爵守在城外的亲卫队,怪不得要拦下他们,想必也是出于询问情报的目的。 这下,三方势力同时出现在这狭窄的街头剑拔弩张,动弹不得,真是好一出六国大封相。 “那您是?”卫兵队长投来询问的视线,而罗贝尔耸了耸肩,答道:“我中途出来上厕所,在我回去之前,爆炸就发生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对不起。” “那,争执一事……” “我说了不清楚,不过。”罗贝尔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出来之前,公爵和沃尔夫冈郡守都喝醉了,拳脚冲突的话,不好说。” “可恶!”听到这,卫兵队长再不疑有他,怒发冲冠。 聚集来此的四十多名卫兵一拥而上,将人数劣势的公爵亲卫队围在中央,须臾,便将其全数擒拿,统统卸掉武器装备,拖到地牢关押起来。 在那边大打出手的同时,克莱恩的近卫悄悄走了过来,悄声道:“谢谢您的成全,罗塞尔殿下。” “是克莱恩让你这么说的吗?” 年轻的近卫轻轻“嗯”了一声:“郡守大人说,我还年轻,不该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就把我赶出来了,还叫我以后追随您,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对于死人的请求,罗贝尔向来不敢怠慢。 “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卡尔·冯·维特尔斯巴赫。”他轻声说道,“您肯定不相信我有这么一个高贵的姓氏,但郡守大人说我就应该叫这个名字,如果您不满意,我马上就改。” 罗贝尔又在心里卧槽了一声: “且慢,你的父亲是谁?” “我不知道。”小近卫满面愧色,“大人说,家父是他一个已经病故的朋友,他受托照顾我……” 好烫手的山芋,他在心里大呼麻烦。 但这是那个人临终的最后一个愿望,虽然只相识了几面,但就这么把卡尔扔在这……他的良心过意不去。 克莱恩一定是看懂了他的性格,才在临终前把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托付给他。能读懂其他人的心,却读不懂自己的痛苦,人类总是这样,才会永远犯着下一个错误。 “盖里乌斯。”他呼喊同伴的名字,“我们的行程可能得修改一下了。” “怎么改。”盖里乌斯从包袱里取出帝国疆域的缩略地图。 “到了纽伦堡之后,先不去法兰克福。”罗贝尔扭头看了眼手足无措的小近卫,“我们得先去普法尔茨的海德堡一趟,办点事。反正都是给弗雷德里克拉选票,先拉普法尔茨或者美因茨都一样。” 这样你就满意了吧。 罗贝尔眯起眼睛,他隐约看见一道蓝色的光从废墟之间向天空飞去,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灵魂的颜色。 一只眼熟的灰背隼急速飞向那道蓝光,将它一口叼住,继续向天空飞去,最终一同消失在天际的云雾里,化作星空中亿万星星的一颗,叮叮,闪闪发光。 贝贝雀跃地在胸口的宝石里跳腾。 “是你让我看见的吗?” 蓝宝石吊坠又跃动了两下,邀功。 “谢谢,确实是漂亮的颜色。”他点了点头,“假如我也能有这么清澈透亮的颜色就好了。” 纯粹、动人、宛如真正的海蓝宝石一般,令人陶醉的生机之美。 他的灵魂一定宛如乱七八糟的底色掺和在一起,漆黑如墨一般的丑陋不堪吧——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走吧。”他最后望了一眼夜空,熄灭火把,重新融入漆黑的夜色。 第44章 纽伦堡 莱茵兰,意指“莱茵河流淌过的土地”,意大利的波河、德意志的莱茵河、东南欧的多瑙河、英格兰的泰晤士河以及法兰西的塞纳河,构成了复杂的水网系统,养育着沿河流域的上亿欧罗巴居民。 在遥远的古罗马时代,彼时的德意志大地被多如牛毛的部落首领统治着,彼时的莱茵河并没有一个确定的名字。可考的莱茵(rhēnu)一词首次出现于古罗马地理学家斯特拉波的《地理志》,书中以罗马为中心,记载了西至不列颠与伊比利亚,东至安纳托利亚与埃及的地理情志。 在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的《高卢战记》,同样使用拉丁语rhenum记载了日耳曼蛮族口中的rin,意即“波涛汹涌的河”或“翻滚流淌的河”。罗马诗人卡图卢斯在其歌颂凯撒大帝功绩的诗篇中如此赞颂道:“……追寻伟大恺撒留下的足迹,徒步穿越高峻的阿尔卑斯山,直至高卢的莱茵河(rhenum)、可怖的海峡和世界尽头的不列颠……” 而德意志一词同样并非日耳曼人对自己的称谓,法兰克时期的西方人(相对于日耳曼人而言)以theodisca一词代指莱茵河以东的蛮族部落。而德意志正式成为国名,则要追溯到《凡尔登公约》将法兰克帝国一分为三之后,“日耳曼人”路易统治着一片从未被罗马人或法兰克人长久征服的土地,他便以“东法兰克与德意志的国王”为称号,以此交换日耳曼部族的效忠,这便是现代德国的前身。 就像许多现代学者指责印度(india)与中国(china)的国名带有西方中心主义的色彩。德意志与莱茵河亦带有强烈的古罗马中心主义色彩,是征服者强加给日耳曼人的别名。甚至连带日耳曼一词本身,都是拉丁语中的germani,意即“临近的(ger)”“人(mani)”,和乌克兰(ykpА?hА)的本意为“边疆区”有异曲同工之妙。 莱茵兰地区的美因茨主教辖区是罗贝尔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在前往美因茨之前,他们一行人先需要经过纽伦堡自由市,南德意志最重要的贸易中转站,没有之一。 纽伦堡,拜恩(巴伐利亚)州第二大贸易城市,地处佩格尼茨河畔小盆地,四季多雨,土地肥沃。这里的平均最高气温只有不到23摄氏度,最低气温也在10摄氏度以上,名副其实的人类宜居,四季如春,是故又被称为“德国成都”。 正如前文所说,纽伦堡的城市内保存有德意志皇帝的剑与印章——当然,只是副本——拥有重要的政治地位,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称纽伦堡为\"日耳曼的眼和耳\"。而纽伦堡在现代历史最重要的两段故事分别起源于德国独立社会民主党与纳粹党的活动。 1919年,巴伐利亚工人起义,独立社会民主党(spd)的斯巴达克派在纽伦堡与慕尼黑等城市建立起巴伐利亚工人共和国,最终被镇压。1933年,希特勒将纽伦堡定为纳粹党的会盟基地,每年超50万纳粹党员聚集于此举办峰会。1945年,纳粹德国战败,战犯于纽伦堡举办了名留青史的“纽伦堡大审判”,与“东京大审判”并列为二战终结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1423年,纽伦堡被奥地利的阿尔布雷希特设为皇帝直辖的商业自由市,其工商税与关税的四成上交给维也纳,其余则留在本地作为地方发展专项资金。阿尔布雷希特死后,【遗腹子】拉迪斯劳斯年幼,【继业者】弗雷德里克三世受制于国内大贵族的掣肘,放松了对外围直辖区的管理,纽伦堡和雷根斯堡等自由市渐渐脱离维也纳控制,不再上交税金,仅保留口头上的效忠承诺。 或许,弗雷德里克还留了恩威并施地拉拢自由市人心的小心思,但罗贝尔没时间也没能力替他解决这些问题。 他的目标明确,莱茵兰。若非普法尔茨侯国的首都海德堡恰好处于前往莱茵兰的路上,他都不可能痛快地接受克莱恩的遗愿。 从九月中旬开始,历经多日长途跋涉,一行人风尘仆仆地抵达了纽伦堡。 路途的后半段没有再出现黑袍怪女人的袭击,可惜白袍人仍旧未能猜到对方的身份。欧洲历史不算长,但也绝不算短。要在漫漫历史长河里挑出几个符合当日印象的女人何其困难,何况对方不一定被记载在有名的信史上。 他唯一能向罗贝尔的保证的只有一点,对方的傀儡极限是“三名人类”,如果操控野兽,这个数目或许会更多一些,但绝不至于到海量的地步,他们这些人手绝对足够解决。 他还用一段话打消了罗贝尔从神秘学中寻求帮助的想法:“拜托,我都搞不定的问题,你想求疯疯癫癫的女巫和魔鬼帮忙,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况且就算他想借助魔鬼的力量也做不到了,封印着大魔鬼的“所罗门王戒”,已经因为贝贝的某次贪吃损坏得不能再坏了…… 他们一行人随便挑了家旅店住下,市民阶层的强大流动性让酒馆和旅店成为各地最普遍的场所,前者为市民提供娱乐,相当于勾栏瓦舍,后者为旅人提供歇脚之处,规模一般不大。 罗贝尔这二十多人一经入住便挤满了整个小旅店,大腹便便的旅店老倌笑得合不拢眼,不住用粗糙的指尖摩挲金灿灿的钱币。 “店家,来一桶酒,把你们这的美食都上上来!” 盖里乌斯把短剑扔到桌子上,朝数钱的老板喊了一嗓子。 自从离开了维也纳,老盖愈发的放纵随便,属于老人的沉稳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的意气风发,重新在这具新身体内焕发了生机。 老板应允一声,很快亲自把一桶粗粮酿的陈酒抱进一楼的餐厅。 饥渴已久的战团成员们火速凑到酒桶旁,木头酒杯一个接一个地舀酒痛饮。 自然环境优渥,人口密度低,这些都让居住在巴伐利亚的百姓少有饥荒,每年都能余出大量粮食酿酒,匀出土地种植经济作物,例如葡萄和橄榄。 底层人所能享受的酿酒技术称不上好,酸涩突兀的糙酒并不比浑浊的河水好喝到哪儿去。 “呸呸呸,什么玩意儿。”酒水一经入口,盖里乌斯就不堪其味地吐了出来, “共和国的独裁官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你现在是奥地利的杂牌将军,连贵族都不是,有酒喝就不错了。” “喂,小子,我记得你的史蒂芬教堂底下可储藏了不少好酒吧?”盖里乌斯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我可是观察很久了,每年城外的种植园收获的时候,你手下的司铎都会运来四五车葡萄酿酒。” 神父,外号“酒蒙子”,基督教国家的特色职业,心理医生兼酿酒大师。红酒酿造工艺与基督信仰息息相关,圣餐礼中的“圣血”一物便是代指红酒。作为资深神甫兼奥地利主教,罗贝尔自然也精通此道。 经过长时间发酵的密制酒远比河流里的水卫生得多,在战乱年代,河的上游经常会遭人抛尸污染、传播瘟疫。是故,酒不仅是娱乐享受,更是战略储备水源。 “不行不行,原先地窖的好酒都被分出去当作战争胜利的赏赐了。”他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新酒还没酿好,现在开盖子只有白葡萄皮和酸溜溜的醋。” 盖里乌斯失望地“嘁”了一声。 他们带的钱不多,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他明白,只得郁闷地喝着味道糟糕的老酒。 他们坐在旅店一楼的餐厅享用粗糙的晚餐时,另一伙人来历不明的人走进旅馆。 看装束,那些人似乎是纽伦堡市政厅的官员,为首的男人在询问了旅店老板几句话后,拿起一包沉甸甸的税金满意离去,留下其他人坐在附近聊天休息。 老板站在柜台后唉声叹气。 “老板。”眼睛敏锐的卡特罗恩总感觉那包税金有点多的过分,“怎么纽伦堡的地税变得这样高,我记得,我十年前陪老团长来这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哎,别提了。”老板摇头叹息,因一行客人到来的喜悦一扫而空。 “这样子已经持续了六七年,自从我们纽伦堡的公教会被赶出了城区,这座城市彻底成了那些家伙的天下,日子不仅没变好,反倒越过越差,税率也越来越高,城东的流浪汉和乞丐都被关进了监狱,也没人愿意救济剩下的穷汉,以前教会还在的日子不是这样的。” 罗贝尔打岔道:“可我看,圣洛伦兹大教堂还在正常运作,那么宏伟的神殿,肯定是位优秀的哥特主义建筑师设计的吧。” 老板嘿然一笑:“教堂在,有什么用?能留在里面的家伙只有市政厅的走狗,只会帮着当官的欺负我们,当年和市政厅分庭抗礼的公教会都被赶到山里的修道院去了。托那个皇帝陛下的福,我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甜’了。” 巴塞尔公议之后,罗马教廷被剥夺了任免德意志地区主教的权力,也失去了为帝国皇帝加冕的垄断权,教廷的势力堪称半退出了德意志地区。 “老板,你这话说的不妥当吧?” 方才留下休息的市政官员嬉笑着挖苦道:“以前,分明是你们这些老百姓求着让我们把那些无恶不作的神父赶走,现在一切如愿以偿,你可别污蔑我们呐。” “哎……” 听到他们的说话,老板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自知理亏,不再同罗贝尔他们抱怨,走到后厨默默刷着碗叉。 “老盖,这就是你跟我提过的,权力被垄断的后果吧?” 罗贝尔没有搭理他们,而是扭过头,用满屋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大声说道。 伊莎贝尔无奈地捂住脸。 他又控制不住那颗搞事的心了。 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当上的主教,她真的追了这种人几年吗? “一边骂着教会哄骗大众,一边对人民被忽视的需求熟视无睹,说得就是这些官僚啊。高高在上,不愿给穷人搭棚施粥,教会做了又被指责非法集会。屡禁不止的原因是需求仍在,他们却不考虑人民的需要,只在乎统治的稳定。一刀切地隔绝欲望,把苦难说成理所应当,先是承诺建立一个美好的国度,随后心安理得地趴在民众身上吸血,用棍棒和刀剑维护秩序——教廷踩过的坑一个不少地跟上踩,修道士的善良倒被弃之如履。 某些家伙沦为‘教会’的速度比任何人想象的还要快呀,长出了角的羚羊用蹄子模仿书写人类的文字,权力不受制衡,就会被错误的独裁者掌控。人间的天国无法建成,人们愿意相信这世上有一个比这儿更美好的天地又有什么稀奇呢?信仰生长的土壤就在脚下,有的人亲手给这片土地‘施肥浇水’,却不允许草木生长,今天摘除一个公教会,明天长出一个母教会。只会一味指责宗教愚昧的家伙,可能实际上是比虚无缥缈的神明更可怕的人类—— 老盖啊,法罗杀了你,你会责怪朱斯提提亚[1]没有给你早安提醒吗?” 盖里乌斯捶桌大笑,左手差点把桌上的酒杯扫到地上。 “哎,你小子说什么呢!” 他的话毫无疑问地激怒了坐在另一边的几人,平日里习惯了飞扬跋扈的官员怎么可能忍受一个陌生人的指桑骂槐。 每名政厅的外派官都有一柄护身的佩剑,官员们拔出武器,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卡特罗恩毫不示弱,将巨剑“嘭”地一声砸在桌上,老旧的木桌刹那间就被砸出一道裂纹,看得不远处的老板胆颤心惊。 他很想提醒众人一句,“打架请到外面打,不要砸坏桌椅锅碗”,但又怕受到波及,害怕地躲在柜台后缩成一团,悔不当初:早知道就不因贪财而招待这群一看知道就不是善茬的旅客了。 “他的意思是,强者就是要羞辱弱者,惹啊!” 盖里乌斯突然跳了起来,用一个夸张的表情镇住全场。 “卡特,给我上啊,打断他们的腿!” 话音刚落,官员们眼前一黯。 下一秒,包裹在剑鞘里的宽大巨剑,陡然飞至面前。 “嘭!” 第45章 死亡的甜香 五分钟后,当最后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官吏被一拳打昏在地,宣告这场突然性的斗殴结束。 打架斗殴,放在现代社会是足以关进警察局的罪过,聚众持械斗殴更要罪加三等。 但现在根本没有“警察”的概念,维护治安的是市民自发组建的治安队和自由市的防卫军,只要没好事者通风报信,有权有势的人不需要在乎法律——这个世道就是这么野蛮。 “嗯?” 卡特恶狠狠地瞪了藏在柜台下瑟瑟发抖的旅店老板一眼,后者连声发誓绝不把今天的事痛到市政厅那里,又在无穷恐慌下将他们的住宿费尽数退还。 他正要去接钱袋,就被盖里乌斯拦了下来:“行了,卡特,我们不是土匪。” “都滚吧!” 罗贝尔拂袖大笑。 “都给我牢牢记住,我的名字是罗塞尔,把我的名号传扬出去来报答这份不杀之恩吧,滚滚滚!” 倒在地上呻吟的官吏们闻言纷纷起身,背上昏迷的同伴落荒而逃,其中一人在恐惧中蹬掉了一只鞋子,四肢着地,像只滑稽的猴子般跳出了大门。 跟随着罗贝尔来到纽伦堡的少年卡尔目瞪口呆。 他的前十二年人生都在伦根菲尔德度过,从未离开故乡半步。第一次出远门就遇上了斗殴,没想到外面的世界这么危险。 “他在发癫,你最好别理他,你知道,男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伊莎贝尔神情平静地戳着餐碟里的饭菜,半口未进,纽伦堡的菜式确实不大合她胃口。 “别这么说,我只是想做个试验而已。” 罗贝尔坐回她的身边,盖里乌斯马上也坐了下来,继续痛饮劣酒: “没错,这点子是我想的。”盖里乌斯砸下酒杯,目光熠熠,“上次被那个古怪女人袭击都过去许多天,我很好奇,那个藏在暗处的敌人到底通过什么方法追踪我们。是开了天眼?还是单纯地像普通人一样打听消息?” “哦——所以你才叫我故意闹出动静,还说只要不死人,闹得越大越好。”卡特罗恩恍然大悟。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们加在一块都不够一个人打的。” 伊莎贝尔无情的语气让盖里乌斯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别这么说嘛,这座城市人流密集,不是那天一样的荒山野岭。说不定那家伙也有所顾虑,只要抓住一个破绽,赌上尤里乌斯家的名誉,我发誓必雪当日一剑之耻。” 卡特罗恩:“可你不是被我拍飞的吗?” “安静!卡特!聪明人会看气氛说话!哦,酒好像喝完了……” 盖里乌斯马上敲打桌子,对着后厨的方向大声喊道:“老板,没酒了!” “哎,这就好!” 这一晚,旅行颠簸数日的众人都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天亮前,尚在睡梦中的伊莎贝尔被罗贝尔半夜摇醒。 “干什么?”她警惕把被子紧紧盖在胸前,她分明记得自己锁了门才睡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罗贝尔没好气地说:“你睡迷糊了吧,我这一晚上也没出去啊。” “你在椅子坐了一宿?” “嗯。” “我不觉得自己的美貌值得你盯一晚上,否则你三年前就该拜倒在布拉干萨的石榴裙下了。”伊莎贝尔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将昨晚的事娓娓道来。 “……你睡着前,我不是出了趟房间嘛,我在自己房间前贴了张纸条,上面写了我的名字——本名。当然,我没有住在那个房间。”他抱着手臂,脸上不乏得意,“我想‘钓鱼’。” 钓鱼? 伊莎贝尔的七窍玲珑心令她迅速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你觉得,那个奇怪的黑袍女刺客会在昨晚刺杀你?但你这不是好好的活着吗?” “我活着,但我也猜对了。”他起身离座,“穿上衣服,跟我来。” 伊莎贝尔在身上披上一件单薄的睡裙,娇嫩的肌肤在白纱下若隐若现。她思虑再三,又在睡裙外面套了一层深红色的连衣裙。 察觉到这一切的罗贝尔撇了撇嘴:“你之前总是勾引我,如今怎么又装起淑女来了。” “我想要的宝石已经被我骗到手了,这是淑女的余韵。”她笑眯眯地环住他的左手臂,两人一同走进旅店的走廊。 同伴们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不绝于耳,看起来,除了他们俩之外,没人无缘无故地早起。 来到罗贝尔挂着名牌的房间前——其实就在隔壁——纸片名牌落在地上,一个瞩目的泥巴脚印踩在了纸片中央,娇小的大小,优美的弧形,这显然是女人的脚。 伊莎贝尔紧张地搂紧他的手臂,罗贝尔宽慰地拍了她两下,推开了房间的木门。 卧室堆满了杂乱无章的物品,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被混乱的物品所覆盖:散落的衣物、零散的书籍、混乱的纸张和各种大小的盒子。 床上的枕头和被子都被利刃般的物体划开,其中的杂絮和麸皮凌乱地洒满床单,他们几乎无从落脚,因为房间狭窄的地面几乎全被堆积的物品所掩埋。 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气息,一种无法辨别的、由泥巴和雨水混合的味道钻进二人的鼻孔。 “昨晚下雨了。”罗贝尔面色凝重,“这里是旅店的三楼,没有窗户,本来不可能有这种气味——有人趁夜色潜入了这里。” “不用说我也知道,这里根本已经被行李给埋了吧?”伊莎贝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乱象,“你的书全都被拆烂了,衣服也是!” 早有准备的罗贝尔嘴角上扬,一本深绿色封面的书赫然从怀里滑落手掌: “无妨,这本有尼古拉五世冕下签名,着名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亲手绘制封面的精装修订版福音书毫发无伤,别的书都是些复制品,没什么可惜的。” “谁问你了?!我是在说刺客的事啊!刺客真的来了!” 她急忙走进房间,在杂物堆砌的缝隙间像精灵一样跳到床边,拽开脏兮兮的床单,一道深入木床板的刀痕骤然乍现。 “看来,昨晚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不知是窃喜还是担忧的表情。 “我们刚刚闹出一点动静,警卫队还没找上门,那个怪女人就到了。就是不知,她是因为我们歇脚休息才动的手,还是因为我暴露位置了。” “她不会还没走远吧?”伊莎贝尔肉眼可见的紧张,“快把盖里乌斯他们喊起来,万一刺客折返就糟了,你肯定会被踹成骨折的。” “我哪有那么弱!”罗贝尔大怒。 “啧啧,输给女人是你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伊莎贝尔摇了摇头,“以防止你忘记,我会不定时提醒你的。” 纵使罗贝尔百般拒绝,伊莎贝尔依旧走去其他人房间前挨个敲响了门,打断了众人的睡眠。 一刻钟后,叼着草杆当牙刷的盖里乌斯站在混乱的房间里,表情难看无比:“该死的,我昨晚什么都没听到,这怎么可能?!卡特,你听见刺客的动静了吗?” 卡特摇了摇头。 就算有点什么动静,也肯定会被他的呼噜声盖过去。 “刺、刺客是什么意思?”少年卡尔紧张又害怕地攥紧衣袖,他的神情几乎和听说捷克人袭来时的拉迪斯劳斯一模一样。 罗贝尔将自己正在被追杀的事情告知于他,末了补充道:“敌人的目标似乎只有我一个,所以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就算我死了,我的同伴也会把你安全送到海德堡的。” “可是沃尔夫冈郡守要我跟着您走。” “我会带你去海德堡碰碰运气。”罗贝尔打断了他,“如果找到了你的家人,你就留在那,如果没找到,我会把你带回维也纳。你有一个好姓氏,在宫廷任职绰绰有余。” “不会是,当小丑吧?” 少年紧张道。 他曾经听郡守大人提起过,有头有脸的贵族都会以拥有一位滑稽的宫廷小丑为荣。但这份职务对小丑而言无疑是不亚于成为宦官的侮辱。如果要他为一口饭吃而出卖尊严,他宁可回伦根菲尔德讨口子。 “怎么可能。”罗贝尔哑然失笑,“都1453年,早就不兴那套古早文化了。当下流行收藏雕塑和画作,吟诗品酒才算是贵族的高雅,连比武大赛都快要绝迹,哪来的小丑给你当呢?你识字吗?” 卡尔轻轻点头:“嗯,法语、德语,还有一点意大利语。都是郡守大人教我的。” 掌握多门语言是欧洲这片土地的基本功之一,优美软糯的法兰西语言是许多前卫贵族的必修课。显然,克莱恩没有让卡尔落下学习,这更令罗贝尔坚定了他的猜测。 只是,这山芋实在烫手,罗贝尔难免兴起了托付给别人的心思。 “那个,伊莎贝尔……” 她白了青年一眼:“我拒绝。”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肯定是担心本姑娘遇到危险,要求我带着这孩子去海德堡找爸爸吧?”她一副看透了臭男人的表情,“你清醒一点,这时候我独自离队才更危险吧?” “唔唔唔。”青年无话反驳。 一番搜集证据和寻找痕迹并没能让众人找到任何有关女人身份的线索,反倒浪费了一早晨的时间。 直到日上三竿,众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到了昨夜和老板约好的吃饭时间,罗贝尔方才遗憾地宣布结束搜索,众人走到一楼的餐厅,等待老板端上饭菜。 但,两刻钟过去了,再来,一个小时过去了,老板仍未出现。 卡特罗恩的心情随着饿肚子的加重愈发不安,他离座向后厨走去,才发现那里空无一人。盖里乌斯前去老板的私房寻觅,仍旧不见其踪影。 “是不是,去市政厅举报我们了?”伊莎贝尔说道,“我们殴打了征税的官吏,说不定他怕担责,就……” “安静!” 罗贝尔忽然压低嗓音,他的鼻子嗅了嗅,一股本不该属于这里的甜腥味传入鼻腔:“什么味道?” “看来你的鼻子还没失灵,不枉这些年杀了这么多人。”盖里乌斯抱臂靠着大厅的木柱,眼神飘向柜台后通往地下室酒窖的木门。 门隐隐洞开一道缝隙,随着穿入窗户的穿堂风轻轻摇晃。 那是最后一片他们没有搜索的区域,一股奇妙的气味从中飘了过来,似是葡萄酒的甜香,又好像腐烂老鼠尸体的腥臭。 “一个坏消息。”他拔出桌上的短剑,握在手里,神情凝重,“我们可能暂时吃不上饭了。” 第46章 战争爆发 “嘭!” 卡特罗恩一马当先,起腿抬脚踹开了虚掩的木门,端着阔剑迈步进入其中。 木门重重撞在墙上,借助牵拉轴的离心力大力回弹,正正好好砸中了紧随其后的盖里乌斯的脑门和鼻梁,登时一声闷响。 “草!你多动症啊,踹门干什么!” 卡特没有回答他的大骂。 盖里乌斯捂着通红的鼻子,轻轻推门走入地窖,罗贝尔和卡尔等人跟随在后面,卫兵则被安排在旅店外戒备。 三个瞩目的红酒桶倒在地窖的石砖地面,桶身分别被利刃砍出了裂痕,从中咕咕流出鲜红的圣血,散发甜美的酒香。 阳光穿过地窖门照亮密室,他们才得以看清底下发生的一切。 而他们寻找良久的旅店老板,半具躯体泡在被掀起盖子的酒桶当中,脸上带着恐惧至极的扭曲表情,暴露在空气的胸口裂开一道骇人的“裂缝”,黑色的血液干在破碎的衣服上,正是腥臭味的源头。 容他无法用伤口来形容那道“伤痕”,因为它的切面实在过于完整和光滑,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当时法罗附身的那个倒霉蛋一样的死法,是吧。” 盖里乌斯说出了罗贝尔的心声。 “起码这下可以确定凶手的身份了,不过就是不知道,那个怪女人是先杀了老板,还是先弄乱了你的房间。而且,为什么之后就匆匆离开,这点也很奇怪。” 他端着下巴作沉思状。 “太奇怪了……怎么说呢,对方的前后行为毫无逻辑可言,就好像是左半边脑子想着吃饭,右半边脑子想要喝水,左右脑互相打架似的……” “别想太多,敌人就是敌人。” 伊莎贝尔安抚住瑟瑟发抖的卡尔,在罗贝尔耳边低声道:“我们快离开这里吧,斗殴无所谓,但万一被人发现老板死了,我们肯定会被当成杀人凶手,到时候就不好走了。” “你说得对,来人呐!” 刺剑战团的战士们匆匆涌入地下室,将那个可怜老板的尸体整个放在酒桶里,盖上了盖子。 盖里乌斯把尚未污染的红酒统统装进随身的水囊,反正酒的拥有者已经死亡,他也不需遵守“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罗马法。 众人在旅店的后院挖出一个大坑,将老板的尸体连带酒桶一起埋进地下,在坟头上插下一个临时打造的木十字架。由于匆忙,没空帮老板沐浴更衣和举办入殓仪式,只由披上黑袍的罗贝尔主导了一场简陋的安魂礼,仪式结束后,他抬笔用德文字母写下“旅店无主,随缘出售”的铭牌,挂在旅店正门上。 临行前,他们把旅店的账簿全部焚毁,其上记录了他们的入住信息。因为不知道老板是否有家人尚在人间,于是把小金库里的钱照样放在原位,分文未取。 做完这一切毁尸灭迹的举措后,众人匆忙收拾好行李,车队在下午三时行色匆匆地离开了纽伦堡,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怎么感觉我们成了坏人似的?” 离开的路上,伊莎贝尔不住地抱怨。 “说好的要当一辈子‘正义の伙伴’呢,你嫉恶如仇的性子到哪里去了罗贝尔?” “少废话,要留你留下,到时候被诬陷成杀人凶手可别麻烦我救你。” 拍马奔跑的青年头也不回地骂道:“从来只有我给别人扣帽子的份,居然敢泼我脏水,那怪女人太可恶了!不报此仇,我罗塞尔誓不为人!” 自纽伦堡前往海德堡的大道通是一条往来频繁的重要商路,因而这段路途有沿途领主的军队庇护,治安稳定,一整个下午和傍晚,一行人遇到了不下数十次的商队,但没有遇到半个劫匪。 太阳落山前,一行人抵达了纽伦堡西部不远处的佩特绍拉,一座卡利镇样式的小镇,汇聚了数千居民在此定居,大多人以打猎和耕种为生,但因为靠近商路,具备区位优势,所以旅宿店家同样繁多,他们轻松就找到了一家住得下所有同伴的旅店。 在佩特绍拉歇息一夜,隐姓埋名的一行人没有再遭到夜袭。如此来看,饶是对手是堪比神灵的高等存在,依然需要像凡人一样获取信息,知道天空中没有一双“真视之眼”偷窥他们,他们悬着的心总算稍微落地,行进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而和行路磨磨蹭蹭的罗贝尔一行人相比,真正心急如焚的人早已如飞翔般奔回了海德堡。 9月17日。 自伦根菲尔德快马狂奔三日三夜,除去中途因些许意外耽搁了半日,伦根菲尔德的信使几乎全速赶到了海德堡。 听到信使到来的消息,弗里德里希的心情多云转晴。自从他继位以来过去两年,这还是老朋友第一次主动给他写信。他以为对方一直因为被留在伦根菲尔德而埋怨自己。现在看来,克莱恩多少理解他的苦衷。 果然,他是世界上最理解自己的男人,此生能有这样一位好兄弟,真是太好了。 他满心欢喜地召见了信使,迫不及待地想听听挚友的传话。 他的期待落空了。 信使没有带来信件。 弗雷德里希没有等来克莱恩的叙旧,只等来了一把铁耙和一柄炸断的佩剑,以及痛哭流涕的使者沙哑的话语: “选侯殿下,沃尔夫冈郡守去世了!该死的巴伐利亚人在宴会上袭击了大人,大人死战不敌,与敌人同归于尽了,殿下一定要给郡守大人报仇啊……” “……” 后面的话,弗雷德里希听不太清楚,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了。 …… …… …… 他再次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 他的宫廷首相和一众廷官正侍奉在床前,海德堡的主教正端着一盆清水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嘴中念念有词,隐约可听见“驱逐邪灵”,“魔鬼退散”之类的话。 “唔……呃……” 弗里德里希抬起手,按揉肿胀的额头,他的头脑发胀,头痛欲裂,好似犯了头风病似的头晕眼花,很难用语言形容他当下的感受,一种介于死亡与生存之间的迷离感。 “殿下!殿下醒了!”宫相大喜过望,连忙为他递来一面湿冷毛巾,垫在额头上,稍稍减轻他的头痛。 “这是我怎么了……”弗里德里希半梦半醒,喃喃道,“我在哪……出什么事了……” 宫相贴心地提醒道:“殿下,您听到伦根菲尔德郡守去世的消息就晕了过去,医师已经看过了,您没有大病。只是一时急火攻心,体液失调,是故晕厥。” “啊,克莱恩……对……”弗里德里希颤抖地捂住面庞,泪水险些破关而出。 “到底是谁?克莱恩的身体健壮如牛一般,他不可能先我而去!是谁害死了他!” 侯爵的怒吼声令床前的小侍女害怕地蜷缩一旁,廷官们也纷纷后退,面面相觑,唯有宫相冷静些,他将使者之前的话重述了一遍:“殿下,巴伐利亚的兰茨胡特公爵在宴席上袭击了沃尔夫冈郡守,郡守阁下死战不退,引爆地下室的火药,与敌同归于尽了。” “兰茨胡特,路德维希!”弗里德里希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果然是他!果然是他!那个畜生,畜生啊——” 他的余光瞥见放在桌子上的铁耙和断剑,怒火愈加膨胀。 他所做的多少努力,都是为了查明兄长之死的真相,为了给年幼的侄子铺垫一条安稳的继承道路,他方能放下这一切回归田园,与挚友酒乐下棋相度余生。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离开了! “路德维希!路德维希!” 他咆哮着敲砸着床头的靠板,额头的湿毛巾掉在地上也未察觉。直到拳头鲜血淋漓,床板“咔嚓”一声断成两半,木刺木屑深深扎进手掌,弗里德里希的滔天怒意仍旧难以平息。 “殿下冷静,路德维希九世咎由自取,已然殒命。”宫相冷静地说,“当务之急,还是尽快修复我国和巴伐利亚诸侯的关系,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修复!凭什么修复!” 弗里德里希拍案大吼:“无耻之徒,用这等下作手段夺走克莱恩·沃尔夫冈的性命!死有余辜!死不足惜!这份仇恨,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召集军队!就算路德维希死了,他还有孩子、还有继承人在这世上,我要报仇、报仇啊——” 男人仰天长啸,最终气力耗尽,再度摔回床上,昏迷过去。 等候在一旁的宫廷医师连忙冲上前,对着侯爵的脸又揉又捏、连拍带打,收效甚微。 他拿出一柄烧红的小刀,轻轻在侯爵手腕上割出几道浅浅的伤口,把手搭在铁盆边缘,将伤口浸在冷水里,让血液缓缓流出。 如是放血了半个多小时,待手腕上的伤口自然止血,虚弱的侯爵这才醒转过来。 “总动员……”纵使身体虚弱,他勉强鼓起一丝力气,指着自己的宫相,“待我病愈,亲征巴伐利亚,报仇雪恨……” “遵命,还请殿下好好休息。”宫相起身,眼球轱辘地转了一圈,光芒闪烁,看不透其中的思考。 他虽然是侯爵信赖的宫相,但也是家传悠久的普法尔茨贵族,不止要考虑君主的命令,也要斟酌对家族的影响。战端一开,耗资甚巨。如何权衡利弊,他需要回去后召集各大家族细细商讨。 理论上,普法尔茨国家的宣战权在侯爵大人之手,但侯爵也无法绕过宫廷内阁,自行决断。 无论如何,战争的爆发已成定数。殿下怒气冲天,其他人也不可能容忍这等对国格的侮辱。剩下的,只是怎么赢,和怎么在战后攫取最大利益的问题。 这些就与弗里德里希没多大关系了。 第47章 狂热的人民 第三天,离开纽伦堡的车队进入了普法尔茨边境。 同伦根菲尔德郡一样,普法尔茨公国的边关把守森严,森林与空旷大道周边聚集了不正常数量的士兵,俨然一副大敌将至的情景。 他们途经了一座独特的南德意志城市,罗腾堡。之所以说这座城市独特,是因为在广泛流行“高地德语”的南德意志地区,罗腾堡的居民却操弄着一口流利的低地德语,与吕贝克人的北海口音颇为类似,和周边地区格格不入。 由于特殊的历史渊源,罗腾堡地区住民的先祖从卢森堡、尼德兰一带迁徙而来。从那以后,该地战乱甚少,人口组成鲜有更迭,祖上的低地德语便流传了下来,形成了这样一座独特的南德意志城市。 罗贝尔一行没有一人会说低地德语,两种德语区别不小,低地德语留存了大量古词,口音软糯,他和罗腾堡的市民沟通起来,难度不亚于北京人同上海人说相声。 历经困难,他们总算在罗腾堡购买到一批足以支撑他们抵达海德堡的食物和制成药草膏。又花重金新购了两头马匹,以补充之前行走山路时受惊跌落山谷的马匹损耗。 伊莎贝尔的心情糟糕透顶,那两匹蠢马自己摔死不说,还顺带将一辆马车也拽下了山涧。幸运的是,那是一辆运货车,不幸的是,上面存有她的全部行李,她最喜欢的裙子和梳妆打扮的镜子梳子全部掉下山崖。 她在罗腾堡买的新镜子和新梳子用起来一点也不顺手。 盖里乌斯的心情也糟透了。 他之前托铁匠打造的一身古典罗马盔甲恰好也在那辆车上,那身盔甲跟随这一世的他南征北战,从捷克的森林到希腊的河涧,把他保护得相当之好。之前被卡特罗恩一剑拍飞,盔甲也没有受损,没想到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同他诀别。 罗贝尔的剑和轻甲平时都被他随身佩戴,勉强逃过一劫。 一行人进入普法尔茨边境后,马上遭到了严格盘问,堪称三步一哨卡,五步一盘查。每次都得由罗贝尔展示那份封建契约书,表明自己伯爵的身份才能通过。 沿途,他们见到不少商队护卫的武器被没收,游侠的弓箭被折断,许多行人怨声载道,发誓余生再也不来普法尔茨,大骂侯爵不干人事。照这个舆论恶化的趋势,想必被辱骂的对象马上就该轮到普法尔茨侯爵去世的母亲了。 有着伯爵身份的便利,他们得以相对畅通无阻地度过,沿莱茵河的东向支流内卡河复行两日,第三天,他们终于抵达了王座山上的傲然城堡,内卡河畔的骄傲明珠,普法尔茨选帝侯的首都——海德堡。 海德堡城堡位于王座山半山腰,海拔二百米左右,城墙呈现一片独特的红色,其墙砖由内卡河畔的红沙所造,远远望去宛如一座燃烧的尖塔。 城堡山下是人口密集的主城区,直到21世纪,这片赫赫有名的海德堡老城区依然存在,人口仅有14万,每年却能接待全世界的数十万游客来访。 现代,欧洲贵族大多没落,海德堡只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城。但在15世纪,海德堡作为普法尔茨选帝侯的居城,无论政治、经济、文化的哪个方面都不逊色于巴伐利亚的慕尼黑或者奥地利的维也纳。 车队进入城区后不久,对气氛十分敏感的罗贝尔就感到街道上的氛围有点奇怪。 密集的建筑物林立在街道两旁,街上却没有与之相对应的繁华热闹,反而不乏萧瑟肃杀的味道。 他叫住一个行色匆匆的行人,问道:“老乡,敢问这街上怎么都不见人呐?” 行人看了他一眼,答道:“大家都去看校长和侯爵殿下吵架了,街上有人才怪呢。” 校长?吵架?和谁?普法尔茨选帝侯? 众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讶然。 “那还等什么?我们也去看看发生什么了。”罗贝尔斩钉截铁道,“终究要去拜访选帝侯,不如趁这个机会领略一下弗里德里希殿下的风采。” 路人口中的“校长”,并非指后世某军校的光头校长,而是赫赫有名的的校长。 鲁普莱希特大学,由选帝侯鲁普莱希特出资创立,后世更名为海德堡大学,是神圣罗马帝国境内仅次于维也纳大学与布拉格大学的第三座高级学府。1385年在教宗的批准下成立,教授“神学、法学、医学、哲学”共四大学科与无数子学科。 他们顺着路人的指引前往人山人海的中心广场时,脸红脖子粗的男人正与一位光头老人在大庭广众下吵得不可开交。 涨红脸颊的男人正是受命于天统治这片土地的公爵,弗里德里希一世·冯·维特尔斯巴赫。老人则是鲁普莱希特大学的校长,按照传统习惯,大学校长往往由当地教会领袖兼任,譬如布拉格大学的校长扬·胡斯同样如此。 除却校长的身份外,光头老人还有另一层身份,那便是海德堡的领衔主教以及公爵的内阁机要,而后一个身份正是引发二人这次轰动全城的争执的原因。 普法尔茨公爵前日已下达决议,以伐罪之名讨伐无道的巴伐利亚昏君,为忠诚的克莱恩·沃尔夫冈郡守报仇雪恨。 兰茨胡特公爵虽死,但其势力尚在,幼子继承人亦存,多亏他死得早,没来得及生出其他儿子,因而也无需担心领国解体的风险。待熬过数十年的阵痛期,兰茨胡特公国依旧拥有统一巴伐利亚的潜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爵这是假借复仇为名,意图出兵打断巴伐利亚的统一趋势,以防南德意志出现一个无可匹敌的强国,威胁领国的侧翼。 难得的,明眼人看走了眼。 被愤怒遮蔽了双眼的弗里德里希完全无心顾忌未来,更不在乎什么狗屁巴伐利亚,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杀光仇家,以谢克莱恩在天之灵。 对他而言,这是一场单纯的复仇,为梦想破碎的幸福未来与挚友兄弟的无妄之灾而燃烧的怒火,必须吞没一片无辜的土地才能平息,这样一场毫无筹划的突兀战事在进行内阁讨论时遭到了阁臣们的激烈反对。 宫相投下了赞成票,好战的三名传统军事贵族紧随其后。但在其他阁臣那里,弗里德里希遭到了全面反对,投票以“四比四”的尴尬结局潦草中断。 时代走出中世纪,万事万物都在激烈的变革当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过往统治大地的贵族与教会。 以胡斯战争为契机,德意志地区的教会渐渐脱离了正教教廷的掌控,北意大利城邦尽管靠近教皇国,但思想上比起德国贵族更加离心离德。讽刺教廷的《十日谈》的作者薄伽丘,前赴后继的文艺复兴先贤绝大多数来自意大利这片热土。 教皇的权力渐渐被压缩,贵族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贵族们惊奇地发现,往日受尽剥削仍任劳任怨的牛马人民渐渐不那么听话,农民起义的烈度和频率自黑死病结束后居高不下——宗教衰退的下一步,宣扬权力来自神明许诺的贵族也不再受人民待见。 基诺申科夫是捷克人,却也是无数德意志农民的缩影,饥寒交迫、卑躬屈膝、失去尊严直到失去一切……在未来,这股起义浪潮或许将席卷欧陆,给那些傲慢的贵族以深刻的印象,而至于能否打翻旧世界,创立新秩序,则要看后人的造化而已。 新兴的市民阶层与传统的大贵族争权夺利,恰逢雇佣兵盛行,金钱与军队的结合使得市民阶层的代表——大商人,通过财富要挟贵族成为可能。以往,欧洲贵族酷爱抄没犹太人的家室来快速敛财,这些教廷公然宣布的“劣等民族”和“异教遗民”,因为不受天主教义的限制,无论放贷还是做生意样样精通,抄起家来收获颇丰。有时抄得兴起,不小心波及正常商人也属常事。 时代踏入十五世纪,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惊奇地发现,金币居然真的能雇来刀口舔血的疯狗为自己作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伴随市民以及手工业者频繁地暴动,领主不得不向下层阶级开放了越来越多以往只能由贵族担任的职位,譬如将军,也譬如,内阁大臣。 工商业的兴起引发了贵族集体的分裂,一国之领主原是作为军事联盟领袖世袭统治,首要义务是参军作战。思潮分裂后,一部分保持传统的军事贵族维持传统,家族成员人人习武、重男轻女、子弟皆以参军为荣。另一部分贵族“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袍”,携带祖辈积攒的家产投身工商之路,事实上,这些“红顶商人”才是早期资本市场的主力军。 对新时代贵族而言,战争的好处不如做做生意,洒洒水就有无数金币入账。战争反而可能破坏商路,令自家产业的产品无处倾销。 由于国土四通八达,普法尔茨商业发达,“新贵族”的比例比寻常欧陆国家更多几分,反对弗里德里希的四名贵族都是这类“新贵族”。 在投票陷入僵局时,一直没有表态的最后一名阁臣,也就是海德堡主教的意见便显得至关重要。而看二人如今吵得不可开交的模样,老人的选择已然不言而喻。 “殿下,请您再听老朽一言。” 将全身大部分重量压在拐杖上,老人那不剩一根毛发的头颅微微低垂,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再三强调国民困顿,不宜为一人之死贸然开战,至少应该与兰茨胡特方面的使团对峙几番,调查出发生在伦根费尔德的真相,但人在气头上的弗里德里希完全听不进他的意见。 “真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克莱恩被巴伐利亚人害死了,这才是不争的事实!” “可殿下,事情的真相尚未查明,为何兰茨胡特公爵要在被邀请来的宴会上突然发难也相当可疑,无论怎么看,这件事有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相。”老人饱含深意地对上公爵燃烧的瞳仁,缓缓说道,“您不是,最在意真相了吗?” 他的话似乎刺痛了弗里德里希,后者不再搭理这个风中残烛的老人。 “市民们,领民们!” 他转过身,背对主教,正对围观的海德堡市民们,仿佛是用砸的一般向下猛挥拳头。 “可耻的巴伐利亚人羞辱了我们的祖国,刺杀善良而忠诚的克莱恩郡守,还赔上了他们公爵的小命,滑天下之大稽。” “我们能容忍这样的羞辱吗?我们能任由敌国骑在脖子上耀武扬威吗?不!” 公爵的吼声引起围观市民的激动,人们纷纷挥舞拳头,奋力呐喊。 “对!都是巴伐利亚人害的,和巴伐利亚拼了!” “开战!开战!开战!开战!” 呐喊的海德堡市民少有亲戚或朋友在军队服役,他们很富裕,至少小康,支付一笔赎身金就能免服兵役。 战争是统治者发动,是乡下穷鬼的工作,和他们这些首都市民毫无关系。胜利了,他们会拿走最多的战利品,战败了,死的也不是他们的亲人。那么,为何不战? 与此同时,徘徊在人群外围的罗贝尔等人听到“开战”的呼声,纷纷面色大变。 “又要打仗了……真糟糕。”伊莎贝尔喃喃自语。 卡特罗恩与盖里乌斯相视一笑,混乱是晋身之阶,这道理他们早就明白。 罗贝尔望着人群,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风景。 耗材在灾殃砸到头上之前,无法想象生死之间的大残酷,误以为自己会是战争的受益者。被上位者的三言两语哄上战场,见了血便开始哭啼啼地反战,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愚蠢是最难治的疾病,这道理他也早就明白。 “怎么办?”伊莎贝尔用肩膀碰了下他,“你也想上去讲两句?” 罗贝尔撇着嘴扭过头。 “开战!开战!” 弗里德里希顺着民众的呐喊也大吼数声,喊罢,他得意地看向垂暮老人。 “如何,主教,有此可用之民心,您莫非还打算阻拦我吗?” “哎……”老人喟叹一声,“既然如此,老朽便无话可说了。” 第48章 这样就好 人潮如潮水般散去,恰如之前如潮水般涌来。 罗贝尔一行人站在广场入口处砖墙的一旁,无数脸上带着兴奋笑容的市民摩肩接踵地挤出广场,海德堡城区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喧嚣和热闹。 越不懂战争的残酷,越是不知死活地跳进火坑,心离战争越远,身离战争越近,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卫兵队主动驱散恋恋不舍的人群,待人群渐渐散去,罗贝尔等人方才走向普法尔茨公爵所在的大理石喷泉旁,他们这伙形迹可疑的人当然马上遭到了卫兵的阻拦。 罗贝尔取出象征爵位的戒指,在宫廷中锻炼的优雅谈吐很快令士兵们相信了他的身份,允许他拜访公爵,但只允许他一人靠近,其余人则被卫队领着离开了广场。 “嗯?” 冷静下来不久的弗里德里希看见卫兵领着一个衣着正式却素未谋面的青年走到近前,头顶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待罗贝尔表明身份和来意,他才放下警惕心理:“原来是哈布斯堡皇帝的使者啊,您远道而来辛苦了……但抱歉,我国即将进入战争状态,本公爵暂时分不出时间招待您,望请见谅。” “战争……”罗贝尔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语。 他知道此行的来意本应是和弗里德里希选帝侯打好关系,劝说他在下一次选举时将选票投给哈布斯堡家族的继承人,但他无法对即将爆发的灾难置之不理。 于是,他缓缓开口道: “我听说,和平需要双向奔赴,但冲突却只需一方发动,另一方被动反抗。我想,和平应当是弥足珍贵的宝物,一旦开战,不知多少家庭破碎,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丈夫,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到家……神明绝不会乐见这样的悲剧发生,我希望您明白这个道理。” 弗里德里希眉头紧绷,缓和不久的表情骤然阴沉下来。 他没想到使者的第一句话竟然和之前海德堡主教的话术大差不差,属实惹人心烦。 “你说得对,但请先分清楚一点,是巴伐利亚人先破坏了和平的平衡。所以本公爵必须反抗,巴伐利亚人对我们国家的羞辱和可耻行径,只能由他们的鲜血和土地来偿还。” 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空,引来士兵们的助威喝彩。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罗贝尔反问道。 “事实上,我在来到海德堡之前,率先抵达了伦根菲尔德,在那里和沃尔夫冈郡守有过不少交集。而我此行来到海德堡,也与沃尔夫冈郡守所托之事有极大关系。” “什么?克莱恩!” 弗里德里希眼中光芒闪烁,急切地按住他的双肩,口水差点喷到他脸上。 “快!快告诉我克莱恩跟你说了什么!是遗言吗!还是他有什么未尽的念头想托付于我!快说!说啊!” “殿下。”他的侍从善意提醒道,“罗塞尔伯爵要被您摇匀了。” “哦、哦。”弗里德里希连忙停下手,罗贝尔也不再装出要昏迷的样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处是竖起耳朵偷听八卦的士兵,低声说道:“选侯殿下,我提议换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二人在卫兵的护送中绕行到城堡东南侧的王家花园,在一间无人打扰的凉亭中对面而坐。 公爵屏退左右,只留下一名心腹的贴身随从。侍女端来一面托盘,他慢慢举起一个酒杯,摇晃着其中的血红酒水,荡漾出一层层波纹。 “优雅、实在太优雅了。” 罗贝尔不由地赞叹道。 在逐渐冷静下来以后,弗里德里希所展现出的贵族涵养是他平生少见。比起维也纳里面宛如蛮夷般的强盗贵族们,弗里德里希所诠释的才是金玺诏书字里行间规定的贵族风度。 “方才失态,让客人见笑了。” 他轻轻啜饮一口红酒,露出歉意的微笑。 罗贝尔摇了摇头,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殿下思念友人心切,旁人见了只会为您的重情重义而感动,怎么会见笑呢?” “谢谢,我,确实,克莱恩·沃尔夫冈,我们很多年没见过面了。”他的眼神黯淡,似是有着蚀骨入髓般的憾恨,“我一直渴望把他调进海德堡,陪在我的身边,但那群老不死的家伙总是拿克莱恩的出身说事——他们又怎会知道克莱恩的才华了?”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贵族涵养隐约又有破功的势头。 “呼……”他叹了口气,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其实,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罗贝尔不禁竖起耳朵。 你又知道了? “害死克莱恩的不是巴伐利亚人,就算躲得过这次,他早晚也会命丧其他人之手。是那群尸位素餐的老牌贵族,还有无能为力的我害死了他,不对……” 男人痛苦地揪起头发,金棕色的短发从指缝间叉出许多发刺,宛如一根根银针反复刺痛他的良心。 “是这个世道害死了他,这个只看血统,不看才能的世道糟糕透了。他那样的人,就算是农奴的儿子又怎么了?海德堡的老不死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罗贝尔沉默不语。 他记得约拿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自己在威尔士的回忆充满了遗憾和痛恨,也有过阶级低微的挚友,他们打成一团,并不觉得彼此哪里有差,但是……糟糕的时代会把狗屎塞进每个人嘴里,不仅是受压迫者,连压迫者也不例外。 自由。 “自由。”弗里德里希的话与罗贝尔心中的念头异口同声,“他该自由的,没人该生来就是奴隶。” 话题忽然偏向,公爵好奇地问罗贝尔:“我听说,皇帝陛下在奥地利大公国推行了所谓‘自由邦计划’,解放农奴,允许他们自由扩耕土地和谋求职业,能请您为我详细讲讲吗?” “您可真是问对人了,我对这门计划确实‘小有涉猎’。”罗贝尔下意识坐直了腰,翘起二郎腿,他的动作令弗里德里希若有所思。 他将自由邦计划从头到尾阐述了一遍,包括制定阶段的理想策划,实施过程中的阻力和意外以及事后处理的经验之谈。约拿一直将自由邦这项颠覆性创举当作平生最大的功绩,罗贝尔同样与有荣焉。帮助他人是一种独特的幸福,给予他人自由更是满足之顶点。 除了政策方面,罗贝尔也没有对失误的方面遮遮掩掩。 “……虽然我们的初心是好的,事实也证明改革是有益的,前途是光明的——但如果建不好一座新房子,就最好不要急着把旧房子的地基挖了。” 奥地利大公国的家底够厚,加上改革先在摩拉维亚试点运行,没有第一时间普及全国,支撑他们撑过了剧烈的改革阵痛期。换作小国,说不定已经在大范围饥荒中灰飞烟灭。那就真闹了“前途光明看不见,道路曲折走不完”的笑话了。 待他说完全部,才发现酒杯里的酒已经被全部喝完,甚至太阳都开始向西方滑落,在华美的园圃花朵间洒下一道熏红的光晕。 弗里德里希中途没有打盹和睡意,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才叹了一声气,开口道:“怪不得奥地利人有能力完成十字军东征,个中理由,我或许已经理解。既然哈布斯堡的皇帝有这样的胆魄和能力,想必皇位继续留在那里对帝国诸邦也是件好事吧——贵客不必担心我这一票了。” “这并非任何惊天彻地的伟业,我们只是从廉价买来了奴隶,给他们自由,最后让他们自己交税补上缺漏而已。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国可以派人协助您也进行这样的变革……” “谢谢,这些事就等战后再谈吧。”弗里德里希站起身,走出小凉亭,停在一束凋零的花朵前怔怔出神。 “您还是决定要开战吗?要不要听听更多的真相,比如杀死沃尔夫冈郡守的炸药是什么时候到了宴会现场……”罗贝尔走到他身后轻声道。 “不必了。” 弗里德里希打断了他。 “是巴伐利亚人害死了克莱恩,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我不算改变。我猜,这一定也是克莱恩最后的愿望。” 罗贝尔无奈一笑:“您理解的真快,我倒希望您别这么敏锐。” “吾友最后的夙愿,哪怕拼上这条命我也必要实现,客人不必多言。”弗里德里希捏紧拐杖,“如果您担忧我的军队失控作孽,何不随我军一同出征以作监督?放心,以维特尔斯巴赫的荣耀起誓,我会隐瞒您的行踪,不让巴伐利亚人知道您在我军之中的。” 监督诸侯出征,将详情汇报皇帝,这本是行宫伯爵一职的本意。他拥有“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的荣誉头衔,对此自然了解。 罗贝尔脱口而出:“就像当年的行宫伯爵(普法尔茨)一样?” 他的文字游戏逗笑了公爵,后者哈哈一笑:“没错,就像普法尔茨一样。您可以当一次我军的‘普法尔茨’。” 罗贝尔陷入了纠结。 陪伴公爵出征,战事又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一定会耽误他前往莱茵兰 但不监督,他又担心普法尔茨与巴伐利亚之间的战事扩大化,两国距离奥地利并不遥远,尤其巴伐利亚地区紧邻萨尔茨堡主教区,随时可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思虑良久,他也只给出一个模糊的答复:“在下此行还有事要前往莱茵兰,待万事俱了,一定奔赴贵军军中与殿下相见。” “好,一言为定。”弗里德里希与他击了一掌。 “还有一件事。”罗贝尔终于说出最后一个目的,“沃尔夫冈郡守去世前曾将一位少年托付于我,郡守留下的话提到,他有一个出身维特尔斯巴赫家的父亲。” 倏地,弗里德里希的情绪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但几十秒后,许是感情消退、亦或被他强行压抑,公爵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维特尔斯巴赫家没有孩子留在伦根菲尔德……克莱恩应该是记错了。” 罗贝尔盯着他,一动不动地观察许久,但对方坦荡平静,没有表现出任何波澜。 他也只好点了点头,道了声:“明白了,那么按照沃尔夫冈郡守临终的遗言,我会带着这孩子返回奥地利。这样可以吗?弗里德里希·冯·维特尔斯巴赫殿下。” 公爵未发一语,转身离开了花园。 良久以后,待罗贝尔也离开,他才又绕道回来,站在刚才的位置注视罗贝尔离开的方向,喟叹着耷拉下脑袋: “当然……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第49章 出阿尔卑斯山记 弗里德里希公爵被卫兵队围在中央,在向西北城堡走去的途中忽然折返。 在返回自己的王宫之前,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渴望去和那个孩子见一面的冲动最终压倒了理性。就像他为了为克莱恩报仇甚至淡忘了兄长之事一样,他渴望见见那个克莱恩抚养多年的孩子。 他记得罗塞尔伯爵说过他们今晚住宿的地点,他们只会留下一晚,错过这一夜,他或许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和那个孩子相见。 沉重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抵达目的地的前一秒。 在破旧的小旅店门前,公爵看见了一个正无聊地坐在台阶上擦拭佩剑的少年。拥有一张与自己七分神似的面容,只是气质稚嫩和随性的多。 生物的直觉疯狂敲打他的大脑皮层,告诉他:这就是他要寻找的那个孩子。 “你……” 公爵走到卡尔面前,欲言又止。 “啊,公爵殿下您好!” 卡尔在白天的争执时见过弗里德里希,因此马上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少年戴着那顶对他而言大了许多的铁盔,慌慌张张地敬了一礼,铁长戟的末尾戳进地里,和撞击在一起的链甲靴一同发出“嘭”的一声。 “我是伯爵亲卫,卡尔!公爵殿下日安!” 12岁少年的清脆嗓音清楚传进弗里德里希的耳膜。 “卡尔……” 少年听见公爵喃喃自语,后者眯起眼睛,用眼皮掩盖了眼神饱含的感情,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呃……殿下,是、是哪里没做到位吗?”卡尔惴惴不安,试探性地问道。 他的军礼以及向上位领主问好的措辞都是向伊莎贝尔临时抱的佛脚,说不定哪一句发音出了问题,惹得公爵不快,万一连累罗塞尔大人也受责难可就糟糕了。 “不,不不不,很到位的礼仪……”公爵失魂落魄,“你是那个,从伦根菲尔德来的孩子是吗。抱歉,我不记得维特尔斯巴赫家在有成员流落在那边,你应该是记错了,记错了……” “是吧,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弗里德里希的温和让卡尔顿时“蹬鼻子上脸”,少年嬉笑着挠着后脑勺:“我只是克莱恩大人收养的野小子嘛,怎么可能是和殿下来自同一个家族呢,肯定是克莱恩大人为了鼓励我努力上进才这么说的啦。” “唔!嗯嗯嗯嗯!” 公爵闻言,脸色立即像便秘一样铁青难受。 “克、克莱恩那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虽然我不记得了,但说不定族人有人记得,也许是哪个不负责任的混账的私生子,唔唔唔……!” 他咬牙切齿,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滴一滴滚落。 “总、总之,以维特尔斯巴赫家主的身份,少年啊,你姑且享有那个姓氏也无妨!” “哦。”卡尔挠了挠脸颊,露出灿烂的微笑,“那谢谢您啦,公爵殿下。” 他的笑容如春风般融化了弗里德里希僵硬的表情,后者“嗯”了两声,低下头颅,额前的碎发遮挡了眼睛,温柔的光芒在棕发后一闪而过。 “啊,伯爵大人~” 卡尔惊喜地喊道,小跑着跑到姗姗来迟的罗贝尔身边:“公爵殿下允许我保留姓氏了,我不用改名了,好耶~” “当然了,这是公爵殿下该做的,对吧?”罗贝尔对他“核善”地微笑道。 公爵当时掩面而逃,逃离的速度大约比看见猎鹰的兔子快上三分。 结束了在海德堡的工作,获得了弗里德里希的选票承诺,罗贝尔本想尽快踏上路途,奈何天色渐晚,他们只得姑且在城区的旅店将就一晚。 弗里德里希公爵本想给他们筹备数间上佳的住处,被罗贝尔无情地拒绝了。 在他暗示表达了不希望将卡尔留在海德堡的愿望后,罗贝尔对他的态度明显恶劣了一万倍,先是拒绝了招待宴,又拒绝了入住海德堡宫殿的客房,连个理由都没有留下。 公爵似乎察觉了他的态度转变,理亏心虚的男人不敢有任何不满。将盛满一小箱、足足八百枚弗洛林金币交给了他,按他的话说,这是“感激您照顾卡尔的谢礼”。 但话进了罗贝尔的耳朵,立马变成了“收下这笔钱,带他离开得越远越好”。 他的态度于是更差了。 夜晚,出于复杂的心情,罗贝尔帮收拾着这间仅住一晚的客房。 传说中,当一只夜莺死去时,其余夜莺会聚集在它身边啼血泣涕,所谓万物有灵,无外乎是物伤其类——见同类遭受苦难,便联想自己同样逃不出命运的万年弄,是而悲从中来,掩面哭泣。 对于没能寻找到亲生父母这件事,年幼的小卡尔全然不在乎,依旧哼着歌谣铺好被单。 不曾享受亲人庇佑的孩子总是比同龄人成熟得更早,就像战舰唯独在失去航向之后才敢不惜一切地冲入风暴。拉迪斯劳斯,还有眼前的小卡尔,他们都比罗贝尔见过的同龄人更坚强。 12岁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好像才从神学院毕业,一个初出茅庐的黑袍神甫每日游走在葬礼和婚礼之间,蹭人家的酒席,经常被灌到醉醺醺地走回旅馆。 “卡尔。”把一床薄被子放在床上,罗贝尔轻声问道,“抱歉,我没有找到你的父母,我犯了惯性思维的错,你的父母可能不在这里,你看,天下之大,哪里都有人的去处,说不定他们现在在其他地方,吕贝克或者巴黎。” “还说不定,是死了呢。” 卡尔毫不在乎地说道。 “没关系的伯爵大人,您得知道,没有家人其实是件自在的事情。” “嗯,这倒是。” 不受养育,自然也不负责任,孤儿唯独在这一点上比普通人家的孩子具备优势。 “而且,其实不知道他们是谁,挺好的。”卡尔叠被子的手忽然停下,眼里流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复杂感情,“克莱恩大人他一辈子也没有从家庭的阴霾下走出来,人们总偷偷嘲笑他的父亲是个贫穷的奴隶,母亲是个站街的。” “可就连这样的父母,都没有抛弃孩子。”罗贝尔突然道,“而有的父亲,即使富有到拥有一整个国家,却连与孩子相认的勇气都没有。从这个角度看,道德和地位财富的关系也没想象中那么大。” “伯爵大人呢?伯爵大人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卡尔眨着亮晶晶的眼珠,一种名为好奇的情绪占满了他的瞳孔。从中可以让人感到格外的诚挚与天真,换成任何“成熟”的大人,恐怕都没法大胆地询问堂堂伯爵的家庭。 “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们。”罗贝尔向来没有架子,这是他的少数优点之一,“我的爵位是靠一次次战争获得的奖励。” “哇,好厉害!” 少年赞叹道。 克莱恩郡守生前就经常希望靠功绩获封爵位,从此跻身贵族行列,可惜直到去世都没能实现。但这不妨碍卡尔由衷地敬佩那些凭个人努力打破阶级隔绝的人物,眼前的罗塞尔伯爵就是最好的榜样。 “我的爸爸妈妈……好像什么都没留给我。” 罗贝尔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没有注意到少年仰慕的眼神。 “但他们拼命带着我从战乱的奥尔良逃到了安科纳。从维也纳到海德堡的路,我和我的人走了几十天。从奥尔良到安科纳,带着一个傻乎乎的婴儿逃出这么远应该挺困难吧。我没见过他们,不过他们应该是爱我的,不对,他们一定是爱我的。” 如果不爱呢?似乎也无所谓,他从来不是依靠某人的爱活下来的。 “您人真好,殿下,您的父母一定也是很善良的人,才会生出您这样善良的孩子。” 罗贝尔哈哈一笑,揉乱了他的头发:“小鬼头嘴这么甜,你是要进编啊?” 但无论卡尔想不想进编,等回到维也纳之后,他肯定会给他在宫廷里谋一份闲差。如果卡尔有上进心的话,就安排到恩里克手下跑腿,“拥有一个姓维特尔斯巴赫的小弟”,想必恩里克无法拒绝。 在海德堡的一夜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那个半张脸烧成烂肉的怪女人仿佛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没有再来打扰他们平静的旅行。唤来白袍人询问情况,也只从灰背隼嘴里得到了“一切正常”的回复,看来女人真的没有追来。 是因为他们没有再暴露行踪?还是“晨星之子”那里出了问题,导致无暇分身顾及这边? 无论如何,安全总是件好事。 翌日,“莱茵兰观光旅行团”再次踏上征途。 这一次,杜绝了一切世俗的纷扰,他们的目标不会再有改变。从海德堡前往曼海姆,沿着南北行向的罗马古道北上美因茨,再向北前往科隆与亚琛,莱茵河横绝东西,天堑变通途。 十月的欧洲大陆天气转冷,罗贝尔在单薄的衬衣外又套上了一层牛皮大衣,古怪的装扮看上去既像贵族,又像教士。 他把手铳塞好火药,例行塞回侧腹下的枪套,确认背上裹在破布包里的咎瓦尤斯。所有人准备妥当,他高兴地扬起马鞭,阳光照在无名指的戒指上,熠熠发亮。 “走咯!去莱茵兰!” 第50章 反正不要钱 从奥地利的维也纳到普法尔茨的海德堡,再到美因茨主教区的教区采邑,这段不到不到一千公里的道路在后世仅仅是客机两个小时的航程。 但对需要靠驮马和双脚走完整段道路的人而言,这是一段毫不亚于《圣经·使徒行传》中圣徒走出加利利的漫长征途,摩西引领犹太人逃出埃及所踏过的路途也就不过如此。 这个世界比世人想象中要小,穷极一生来涉足全世界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可能实现的野望。 罗贝尔虽然被白袍人授予了不少超凡的权柄,譬如掌心油画,但这份神力又没有那么“神”,可以通过某种道理解释。他猜测,或许常年有只鸽子(白袍人)或者苍蝇之类的在天空盘旋,协助观测。因为同样是肉眼观察的画面,经常性观察不到一动不动的目标。如果敌人埋伏时真能做到大气不喘一口,油画也没法把这种人“画”进手掌。 解释了“天眼”的大概原理,剩下需要解释的就是如何把画面从天空上的眼眸“传送”到他的手里。他几度旁敲侧击地从白袍人嘴巴里打探情报,但原理被保守得相当森严,一个字也没有露给他。 或许是被他不厌其烦的呼唤搞得不堪其扰,白袍人给他作出一个文盲也能听懂的解释:“想象有一万只肉眼看不见的虫子藏在手心里,做出特定动作的时候,它们就会自己跑起来组成图案。” 他说完这段话之后,罗贝尔蹲在河边洗了一整个上午的手。 当盖里乌斯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双手浮肿加上小腿抽筋地在水里奋力挣扎,几乎就要去见耶稣。被救上来之后,任老盖百般询问也绝口不谈——腿蹲麻了掉进河里这种鬼理由实在太tm丢人了。 他指天大骂白袍人不讲武德,说好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却不知跑到哪个地方吹西北风。于是天边便响起了鸟类“嘎嘎”的笑声,久久不绝。 “畜生!给我滚下来!看我不弄死你!” 罗贝尔脱下鞋子,对着天空奋力一掷,破口大骂。 他的高冷画风越来越维持不住了。 不对,他好像打小就因为高冷不起来才总被同学欺负的,sad。 怪鸟的“嘎嘎”声一直在天空中回荡,伴随众人走过了比特尔伯恩镇到美因茨主教城的最后一段道路。 到了美因茨境内,当众人已然可以遥望主教区的哥特式尖塔,“嘎嘎”声才“嘎”然而止。不久,一直躲在马车座底下的、日渐发福的灰背隼——逐渐胖成个鸽子的形状——拟人地揉了揉眼皮,迷茫地看向周围。 “咱们终于是到了?” “对,美因茨,我们到了。”罗贝尔没好气地说道,一把把它攥在手心,“刚才嘎嘎嘎的不是挺精神的么,装什么傻呢。” “啊?”灰背隼呆呆地看向他,须臾,忽然激烈地挣扎,“是那家伙!一定是那家伙的眼线!混蛋,居然连变鸟都要模仿洒家!抄袭狗不得好死啊啊啊啊!” 罗贝尔心里咯噔一下。 美因茨城堡的城头飘扬着城堡主人的旗帜,红色背景上镶嵌的银白色六辐车轮,即为美因茨选侯主教的荣誉证明。 美因茨(mainz)主城坐落于莱茵河左岸,处于美因河汇入莱茵河的交汇点。 与美因茨隔岸对视,有着一座历史更为悠久的城堡要塞,威斯巴登,本意为“草原上的澡堂子”,最早是古罗马军队征服日耳曼尼亚所修建前沿城堡和澡堂——罗马人真的真的很爱泡澡,澡堂不仅是士兵沐浴捡肥皂的圣地,还是古罗马贵族滥交的最佳场所,人们相互裸露,男女混浴,日出蝉鸣,何其淫乱。 教堂圣所即是主教的城堡,而美因茨大主教也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座堂——美因茨主教座堂,全称美因茨圣马丁大教堂,其中供奉着“图尔的圣马丁”作为主保圣人。 说起主保圣人……维也纳的圣史蒂芬大教堂供奉的圣徒史蒂芬,其本人在公元36年经历基督徒第一次大规模受迫害时,惨遭犹太人投石而死。而犹太人残杀基督徒的理由是:他们居然把我们珍贵的犹太教信仰搞得普世化,还胡乱传给非犹太裔。 哎,犹太。 哎,哎哎。 话归正题。 美因茨大主教在神圣罗马帝国之内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不仅体现在选帝侯的席位上。由于特殊的选帝制度,帝国经常会因为绝嗣等缘故经历漫长的【大空位期】。在第一次大空位期时,美因茨大主教作为摄政统筹管理帝国,担任了一段时期的“常务副皇帝”。当今美因茨主教区的辽阔地产及储蓄,许多都是当年大主教担任摄政时期的贪污所得。 管理主教采邑区的主教同时拥有对世俗和宗教的管理权,仅在这一小片采邑区内,是真正意义政教合一的“地上神国”。 而美因茨主教区在此之上还有一个特殊点,虽然美因茨的贵族稀少,但平民阶层的地位比许多邦国都要高得多。向上追溯到1244年,齐格飞大主教为了拉拢市民,在美因茨城市中设立了24名议员组建的“城市议会”,还授予了市民特许免役权,自治市无需参与战争。 从那以后,美因茨的城市部分几乎实现了市民的民主自治,而大主教的世俗权柄则被局限在有限的教区之内。或许也正因如此,美因茨的市政建设在帝国内部名列前茅,人口密集,不逊色于任何一座历史悠久的大城市。 驾驶马车驶过宽阔漫长的石子路,道路两侧遍布着各行各业的工匠店铺与商人的小摊。在店铺最密集的区域,两座高大威严的石砖建筑屹立彼方,分别是城市的“铁匠行会”、“木匠行会”,更远处,还可见到几座稍逊一筹的建筑,商人行会、手工业者行会、猎人行会、农业行会、教师行会……应有尽有。 行会(guild),是一种历史较为久远的行业互助协会。随着商业与手工业的大发展,村镇公社日渐衰落的大背景下,人类对基层组织的向往促使“行会”这一新式组织在自由市或者城堡下辖的贸易区逐渐成型。行会一般以行业和地区而区分,譬如“维也纳铁匠行会”,“美因茨猎人行会”。某地某行业的职业者都需要在行会登记在册,既方便管理,也方便同行相互协助,团结保护本行本业的利益。 相对的,拒绝加入行会的人将受到所有行会成员的打压和排挤。 维也纳的商人行会就规定,非行会成员不得在维也纳市场批发商品,成员必须在指定时间、地点和固定价格下进行中大宗交易。手工业行会也规定,行会成员必须按照刻板的规定,在指定要求的劳动时间和生产货物量下活动。连招收学徒的人数和出师时间都有繁琐的规章制度,商品销售与原料采购必须由行会主导人统一安排,避免某些成员借助私人渠道谋取暴利。 行会的垄断和封闭大大不利于商业资本和人才资源进入市场自由流通,事实上抑制了自由资本市场的发展,但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保证了底层劳动者的阶级利益。 罗贝尔最讨厌的就是和行会的领头人打交道。 行会领袖一般从地位、威望较高的劳动者中选举挑选,但从担任行会领导层开始,这些家伙就完全脱产,成为了和约拿一样的“职业官僚”。这些家伙制订的生产指标和完全不符合实际,对正常的市场竞争百害而无一利,而且酷爱打压市场中的新人。 当年,天河刚刚涉足冶炼行业时,好几次被行会的老人挤兑的半夜偷偷抹眼泪。如果罗贝尔不靠主教的特权帮她的工厂实现从生产端到消费端的一条龙连接,皇家冶炼厂只怕撑不过半年。 朴素的劳动者到短视的官僚,积极阻碍生产技术进步,整日抱着永恒不变的一亩三分地沾沾自喜,这就是罗贝尔对行会人士的全部刻板印象。 但今天,一个特别的目的逼他不得不亲自拜访这些短视的匠人。 他需要拉拢一些行会的领头人,帮助他在美因茨大主教前美言几句,最好能获取大主教的亲口许诺,让美因茨选区变成哈布斯堡家族稳定的票仓。 罗贝尔大踏步地走进行会的正门,坐在接待位置上的年轻会员瞥了他一眼,随即马上收回了视线,眼神中不乏厌恶之色。 这里每天都发生着无数次陌生人之间的商业往来,甚少有人对一个看起来不算大富大贵的青年感兴趣,罗贝尔也没有让所有人一见面就喜欢上自己的特异功能。 毕竟他只是人类,不像白袍人的衣服有神术加持,怎么弄都弄不脏。他也没法氪金购买一个炫酷的登场皮肤,一出场就有翠绿色的火焰或者银白色的光芒笼罩,再在背后形成一个金灿灿的十字架特效——那可能会让他被教会烧死的概率直线上升,或被上号降世的耶和华大神带着圣子和穆罕默德三人连打直接放逐到异次元。 但这些人毫不遮掩地厌恶乃至敌视态度实在让他两眼一抹黑。 他已经尽量装出一副老牌elegant(优雅)的气质,可惜身上那股子政治暴发户的芬芳仍旧难以去除。 绷住了几分钟,罗贝尔绷不住了。 他走到行会的侧方衣架旁,把牛皮外套挂了上去,随后扯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在狭小的封闭空间内回荡: “你们这管事的人呢?!” 行会里的人都被他镇住了,两个小女孩,或许是哪个工匠的女儿,正在大厅里追逐打闹,被他吼声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真没素质,变态。” 女孩们的父亲抱起自己的宝贝女儿,冲着罗贝尔啐了一口,扭头匆匆离开。 罗贝尔:“……” 不是,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一张嘴就带有攻击性啊。这不,不对吧。 他看盖里乌斯对着士兵这么喊一嗓子很管用啊,大家马上服服帖帖地听他训话了。难道,是他长得不够凶的原因吗?是容貌俊俏的副作用吗? 幸好,这时有人提醒了他。 “这位先生。”那个老木匠贴心地提醒道,“您的裤腰带松了。” 第51章 多少信一点 “信基督,得永生——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无所谓,我们这个信仰完全是为解放人民,一切从人民出发,向人民而去,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滴。大家换个角度,就算不给神交十一税,钱早晚也得被贵族抢走对不对?既然如此,还不如送给老天爷买份心安,十分之一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大家多多少少信一点哎——” 美因茨大主教,迪特里希·申克·冯·埃尔巴赫。 男人继承了父亲的名字,申克。埃尔巴赫郡是一座黑森州东南部的小镇,郡治位于黑森州的欧登瓦德山以北的群山乱林之间,注定此地的居民不会太多。 迪特里希主教便是埃尔巴赫家当家家主的三弟,年轻时自愿出家进入修道院,放弃了家产的继承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所谓的“自愿”究竟有多大水分,他根本就是被两位兄长夺走了继承权。一场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欧洲大陆再寻常不过的家族内部冲突,可怜的男孩被驱逐入修道院,开始了孤独的人生。 从修道院到教会,再在教会里煎熬多年,男孩熬走了所有的长辈上级,终于在1443年当上了说一不二的大主教。 在帝国议会和巴塞尔公议时,他和他培养的继承人阿道夫曾与罗贝尔有过数面之缘。彼时,他的大肚腩和酒蒙子的习性曾给众人留下极深的印象,一顿饭可以就下去一桶红酒,诨名“行走的红酒桶”。 今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因为闲得蛋疼特地聚集了一大群信众,当着他们的面大放厥词。 “有些信徒可能很好奇,为什么当年黑死病的时候,神从来没救助过我们!” 他的话引起一片哗然和共鸣,但更多人其实已经习惯了大主教的不着调。 “主不在乎!理解这一点,你们就理解了全知全能的主,耶和华!”他挥舞着权杖,唾沫星子喷得满天到处飞,“你们晓得不?其实,在天空丛云之上,有一座美丽的天国,虽然我们的基督不提供七十二个圣处女的特殊服务,但我们的天国里不仅可以吃享之不尽的猪肉,而且可以喝饮之无绝的美酒!” “其实还是圣处女好一点……”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吐槽。 迪特里希横眉冷目,大吼一声:“什么?我听到有人在说亵渎的言语,本主教必须予以修正。现在我宣布,今天的集会再延长两小时!我要把《圣经·使徒行传》挨行挨字地再念一遍!想想我们的基督先贤为了把正信传播四方做了多么伟大的牺牲,看我不把正信狠狠地灌注入你们的脑子!” “不要啊——” 人群的哀嚎连绵不绝。 从今天中午开始,迪特里希连蒙带骗的演讲已经持续了一整个下午,拉着台下数百人翻译了一下午的圣经。全教区的人都知道,主教是全国最荒唐的酒蒙子,这场集会也只是一时兴起的决定,领导人一拍脑袋,下面的人跑断大腿,无论古今中外都一样。 往日里,大伙没少因为酗酒的问题抱怨主教,迪特里希听在耳里,决定以一场别开生面的集会扭转自己的形象。就结果来看,集会的效果不错,在酒蒙子之外,他又多了个“神棍”的标签。但对跑断腿的老百姓们而言——你他妈的还不如滚去喝酒呢。 一辆马车停在人群之后,罗贝尔坐在后座上,津津有味地听着迪特里希主教的胡扯杂谈。大主教的拉丁文水平似乎极其有限,百分之六十的内容是正文,剩下百分之四十全靠扯淡弥补。 读到使徒后篇的时候,迪特里希甚至理解错了哥尼流的性别,把一场原本圣彼得打破犹太人限制的感人传教说成了彼得和罗马女军人哥尼流之间的动人爱情故事。 先不提他这拉丁文水平到底是怎么当上的教区主教,单论趣味性,就像是听刘备和娘化赵云一样有意思,原来阿斗其实是赵云和刘备的孩子,怪不得赵将军七进七出也不舍得放手。 普通人或许没有太大感觉,但这场集会在罗贝尔眼里相当“成功”和有趣。在教廷内部,对圣经经典的翻译受到严苛的限制,修道士被勒令禁止将原文翻译为平民看得懂的地方语言。拉丁文是一门死亡的语言,没人拿他当交流用的口语,这个语言唯一的意义就是你翻译圣经,以及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命名——毕竟语言已经死亡,不会再出现词义变动,拿来给新事物命名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也多亏迪特里希编故事的能力不赖,听众们虽然抱怨集会漫长,但还没有闹起来,如果这时候有几百个马扎和一支曲艺团,他们应该能更心平气和地听主教大人讲评书。 “小白,你觉得他的故事讲的怎么样?” 肩头的灰背隼眯着眼睛,看起来也沉浸在了迪特里希的故事里。 “棒极了,彼得和哥尼流之间居然还有这档子风流韵事,我就说他们基得过分了,原来是爱情的酸臭味。” “别这样,彼得会伤心的。” 灰背隼用一只翅膀遮挡着鸟喙,罗贝尔硬是从鸟的脸上读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他要是伤心为什么没从坟头爬出来抗议?正主都没意见,我们只要享受磕的快乐就好。学会灵活虔诚,孩子,这叫人性化。” “耶稣也没意见?” “书又不是他写的,他能有什么意见?哦,安静,那个有意思的修道士要讲保罗和提摩太的爱情故事了。感觉应该马上就能讲到耶稣用肋骨痛击罗马士兵的长矛了。” 在如此亵渎的翻译诞生前,罗贝尔有义务拦住他。 他亲自挤过人群,凑近迪特里希所在的木制讲台。 “啪!”人情冷暖,醒木拍桌。迪特里希撩起袖子,满头大汗也无法掩盖他的兴奋。 “话说元前罗马年间,有一位莽撞人。自加利利传道以来,十二门徒随我主出巴勒斯坦。大圣徒姓彼名得,百钉倒吊,后称为罗马耐钉王。 只皆因,骷髅山前一场鏖战,圣彼得单枪匹马,闯入彼拉多总督府,砍倒大纛两杆,夺槊三条。彼拉多在山头之上见一穿白老头,白面白袍白旗号,追至到骷髅山前,我主赶到,高叫:‘徒弟,不要惊慌,某家在此,料也无妨!’ 让过彼得,罗马追兵赶到,不见彼得,只见一白脸大汉立于桥上,彼得拉忙问犹太祭司长:‘这白脸大汉他是何人?’祭司长言道:‘他乃耶稣,一莽撞人。’ 彼得拉闻听大吃一惊:想当初,叛徒犹大收我五十万阿斯之时,对我言道,他有一师傅,姓耶名稣字圣子,在百万军中取总督之首级如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一般,今日一见,果然英勇。 只见我主挺鼻柳眉,面如灿银,白中透红,海下扎里扎煞的一部金钢髯,犹如钢针,恰似铁线。站在山脚之下,咬牙切齿大骂:‘异端听真,吠!今有降世圣灵在此,尔等或攻、或战、或进、或退、或争、或斗!不攻、不战、不进、不退、不争、不斗,尔等匹夫之辈!’ 大喝一声,罗军吓退,大喝二声,山岳崩摧,大喝三声,把十字架喝陷。信徒有诗赞曰:千军万马避白袍,我主耶稣逞英豪。千载幽夜一破晓,戡乱救国有神王。哇呀呀呀……” “好!” 人群异口同声爆发一声高亮的喝彩,如雷般的掌声旋即响起。 “别哇呀了,老迪,该下班了。”罗贝尔走到近前,对台上的上头男人喊道。 “嗯?是谁,谁在打搅我的传道?”正在兴头上的迪特里希皱紧眉头,看向台下。他先是一惊,随后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捏了几下脸颊的肥肉。 “你、你,我认识你,但又不那么认识。”他端着下巴作沉思状,“嗯,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没有这么老成?” “上一次见面,我只有十五岁,现在我二十一了。”罗贝尔微微一笑,“好久不见,看到你还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埃尔巴赫主教。” “啊哈,果然是你!” 他大喜过望,忽然伸出虎臂,熊腰收紧发力,一把像提小鸡似的把罗贝尔拎上了台。 “各位信徒们,同袍们,我迪特里希今天真是太高兴了,我必须向大家隆重介绍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他的手臂传来狮子般的巨力,紧紧把罗贝尔搂在怀里,如果不使用神力绝对无法挣脱。 他哈哈大笑,把罗贝尔转向台下众人。 “我敢保证,整个德意志不会有比他更传奇的年轻人,这位来自安科纳的年轻鹰隼,奥地利大主教,罗贝尔·诺贝尔!怕你们不知道,这可是十五岁就能陪老子痛饮三桶美酒的少年俊杰!” 酗酒算个狗屁俊杰。 观众们抽搐着嘴角,一脸的无语。 这突如其来的介绍令青年猝不及防。 他向信徒们挥了挥手,尴尬地笑着,回应下面的口哨声和欢呼声。又接过仆人递上来的漱口缸,讲话前先漱口,这是对信徒的尊重。 总感觉……美因茨教区的信徒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这里的信仰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兴趣游戏”的一种。连大主教本人都宛若谐星,够接地气,所以才能在信徒中引起强烈的共鸣。 “而且——” 迪特里希忽然拉长嗓音。 “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竟然,没有家室哦——正规教皇国神学院出品,品质保障,道德上佳,青春俊俏,温和善良,数量有限,只有一个,先到先得,不要哄抢~” “噗——” 人群后的伊莎贝尔和台上的罗贝尔同时喷出一口水。 教会可以接地气,不能接地府啊! 伊莎贝尔在人群后焦急地蹦跶,左右挥动手臂,仿佛在跟大家示意“家室在这呢”,罗贝尔只希望她别再添乱。 “嘿嘿。”迪特里希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话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困扰。他叉着腰,一副“我真是太牛逼了”的样子,就差当众邀功了。 几十年如一日的教会生涯并没有磨灭他的童趣,事实上,可能反而加重了。 “老迪,我这次来,不只是拜访朋友,也是代表吾皇前来改善关系。”他稍稍动用神力,挣开了迪特里希的熊抱。后者震惊于他突然暴增的力气,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 “你看大家都累了。”他替群众说出了心声,“阴天了,太阳快落山了,大家还得回家收衣服呢。” 迪特里希满意地点点头:“嗯,正巧本座嗓子也冒烟了,好!那么本座宣布,今天的集会到此——” “好耶!诺贝尔主教万岁!” 数百观众齐齐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抢在老迪话说完前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令后者登时红温上头,脸涨气鼓。 “……嗨,算逑。”他摆了摆手,“好哥们来了,老子今儿个高兴,放他们一马。罗,今天咱可得好好喝一杯,庆祝咱们弟兄重逢。” 虽然罗贝尔也不知道几面之缘怎么就成了好兄弟,但他对热烈的情谊向来来者不拒,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被动自来熟”。 临时搭建的宣讲木台由劳力们安排拆除,二人勾肩搭背,有说有话,骂着脏话便向大教堂的方向走去,伊莎贝尔等人也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盖里乌斯跑得最快。 他已经嗅到美酒的味道了。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第52章 这就是西方,听迪特里希说 随着平民的一哄而散,众人踏上了回教堂的道路。 在路上,他们遇着了不少戴着五颜六色大面具的市民,大家相对着畅聊,谈论的话题大多是城邦政治和抨击腐败的教会当局,敢当着国家领导人的面口头键政,美因茨的市民们不可谓不big胆。 好奇心溢出的伊莎贝尔询问迪特里希大主教,为什么美因茨的市民一个个都如此“不惧权威”,甚至到了拿大主教开玩笑找乐儿的离奇程度。 不管在天主教秩序严明的伊比利亚,还是宫廷礼仪日趋完善的奥地利维也纳,这都是相当罕见的场面。 “啊,因为现在是节日期间嘛。”两鬓斑白的迪特里希大大咧咧地解释,“你们是新来的外地人,不太了解我们这儿的风俗。每年,差不多就这会儿吧,有时候也会提早半个月,美因茨会举办‘第五季’狂欢庆典。” “那么这个庆典具体是……” “合法键政,孩子!” 迪特里希昂扬地喊道。 “伟大的‘第五季’狂欢节,如果你不抨击点什么社会不公平的现象,那就是你的问题了!我们美因茨人会在这天扮成不同的身份,必须和原本的自己不同阶级,平民要扮成教士或贵族,贵族得变装成马夫或手艺人,修道士也是同理,事实上,去年我扮了木匠而且干得很好,想必和耶稣他老人家有个木匠老爹脱不开干系!毕竟当一辈子自己多没意思啊,哈哈哈!” “好像集体装疯卖傻一样。”罗贝尔适时吐槽道。 迪特里希一脸严肃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们美因茨有句俚语:‘如果你不在狂欢节期间扮成傻子,那你才是真正的傻子’。” 当罗贝尔和迪特里希勾肩搭背地返回大座堂时,一时大条的青年还没有意识到一个严峻的事实。 迪特里希牵着他的手,在数百人的广场上将自己的名字——本名——不加掩饰地喊了出去。隐藏在暗影之下的虚幻存在——也可能是实体——随时都可能顺着风声来取他的小命,相信这一定比顺着网线打人高效多了。 直到神经大条的卡特把这个问题当笑话似的讲给罗贝尔,后者才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似乎为时已晚,但似乎又正好是恰当的时机。 当晚,心情大好的迪特里希大主教命人摆下一席丰盛的晚宴——严格来说是酒宴。贪吃的卡特垮着张批脸往嘴里塞着硬邦邦的面包块,某种意义上也很“贪吃”的盖里乌斯寻觅了许久,遗憾地发现宴席上连个女人都没有,满腔热血无处发泄,只得一杯一杯地往下灌闷酒。 “嘎嘎嘎,食物只是酒的附属品而已。”迪特里希拍着便便大腹,咧嘴大笑,“你们想啊,粮食需要经历无数工序才能制成美酒,酒是比粮食更高级的存在,品酒是比品鉴美食更高级的享受啊,啊哈哈哈哈!” 多年的主教生涯培养了一张吃屎都能揭示出宇宙真理的伶牙俐齿,在他的催促下,本来不怎么喝酒的伊莎贝尔都好奇地啜饮了几口教会的藏酒,随后再也停不下来。 “唔哇,这是什么,好好喝!”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惊讶地捂住小嘴。 葡萄的甜香与酒类独有的麻涩在口中汇聚爆开,这杯贮藏多年的红葡萄酒竟然比她在里斯本喝过的宫廷供酒都更具芬香! 盖里乌斯同样沉醉在其中不可自拔,这杯红酒在他心中的地位短暂地超越了女人。唯独卡特一脸的忧郁,他问仆人道:“这儿有没有啤酒,我不太习惯喝红酒。” 见仆人露出讶异的表情,他神情略显尴尬:“这个,面包是主的肌肤,红酒是主的血液,享用红酒,感觉就像扒着耶稣老头儿的脖子又啃又吸似的……” 罗贝尔的手掌一松,差点被他的骚闪了腰。 迪特里希闻言,眼中精光大作,下意识就去掏笔记本:“对啊!那个小兄弟说得有道理啊,我得把这段记下来转天跟信徒们讲讲,我看看,‘好像亲吻主的脖颈,饮酒使得我们更贴近主’……” “我很好奇,老迪,你是怎么把又啃又吸理解成亲吻的。”罗贝尔情不自禁地问,“以防万一,你先别回答,我猜猜看,这是不是你从女人肚皮上得来的知识点?” 迪特里希嘎嘎怪笑,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罗贝尔先替那些倒霉的女人默哀三秒,再替秒懂的自己默哀一秒,喝下酒杯底的最后一口,决定将宴席的氛围导向正题。 “埃尔巴赫美因茨教区长阁下。”他用正式的称谓喊出对方的名号,迪特里希闻言坐直身体,一只手搭在桌案的酒杯边,嘴角勾起笑容,点头示意罗贝尔尽管讲话。 他进入了工作状态,插科打诨的气质迅速退散。 一教区之长非寻常人所能担当,这份责任和义务需要一颗充满智慧的头脑承载。虽然酗酒时常会神志不清,在但工作时间里,没人敢否认迪特里希·申克·冯·埃尔巴赫的杰出能力。 当年将他逐出家门的大哥和二哥,如今皆已生死不知,拉偏架的父亲也被他放逐至北方的奥伯恩堡。埃尔巴赫领则被当年受尽欺凌的三儿子安稳收下。作为主教,他没有继承权,所以继承埃尔巴赫领的是他的私生子。耶稣教导我们:只要思想多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 “请说。”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此行来的用意,不仅是和老友重聚畅饮,也是替皇帝陛下和埃尔巴赫阁下问声好。”罗贝尔举起空杯,向他隔空致敬,“当日巴塞尔一别,数年已过,陛下鬓角添霜,思慕关爱主教阁下的身体康健。” 皇帝不到四十岁,还是刚刚结婚的老男孩一枚,鬓角尚未添霜。 但迪特里希大主教是上世纪末生人,别看精神矍铄,仍能酗酒无度,实则满打满算已是六十三岁高龄。 他的话实则在暗示迪特里希的年纪问题,提醒他该为主教区的未来作考虑。 果然,罗贝尔话音落下,迪特里希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而被怀古伤今的忧虑所取代。 “……你知道的,从公元十世纪开始,我们美因茨主教世代都是帝国皇帝的首席大书记官。”迪特里希缓缓开口道,“世人喜欢称我们作‘德意志大国相’。” “皇帝陛下告诉过我,美因茨大主教有权召开皇帝选举。”罗贝尔说道,“这也是为什么在三大教会选侯中我会第一个拜访您,您的地位是其中最尊崇的。” “哎,那都是旧日的荣光了,算不得数。”迪特里希惆怅地倒满红酒,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你是东边的人,对西边的局势可能不太了解,也罢,高低老子今日无事,就跟你好好讲讲,也方便维也纳的皇帝理解我们这儿的疑难杂症,毕竟大家都希望帝国蒸蒸日上,是吧?” 罗贝尔颔首:“那就多谢大主教了。” “嗯……” 迪特里希敲着桌板,将身为美因茨主教多年来看在眼里的西方局势娓娓道来。 “我是美因茨主教,这个傻子都知道,名义上,我算是三大教区里地位最高的主教。但实际上,我管理的教区是三个教区里最闭仄最贫穷的地方。” “特里尔大主教,雅各布·冯·锡尔克,你也见过的,一个沉稳的年轻人。” 事实上,雅各布主教今年也已经五十五岁,只不过相比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而言确实算是年轻人。 “他是我们西部三教区中对世俗的掌控最牢固的主教,教区从博帕德一直延伸到西方的特里尔省,实控领地最为庞大。这远远超出金玺诏书规定的疆域,全都是特里尔的教团军一寸一寸打下来的。” 迪特里希嘴角上扬:“年轻人,可别小看了咱们的教会,温顺永远不是基督教天命扩张的本钱,人民的拥戴和意志的正义才是,而在许多时刻,拳头也可以代表正义。” “特里尔教区紧邻勃艮第公爵的东瓦隆领地,边境摩擦不少,雅各布主教本人也和勃艮第人关系紧张,他经常仗着自己‘高卢国相’的头衔干涉勃艮第内政。因为勃艮第的菲利普公爵一直在渗透操纵列日教区,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他是其中最代表性的一员。 但特里尔的内部并不像我们美因茨那么简单,真正掌管国度的并非雅各布,他只是被推上前台的代理人,国家的主人翁是他背后的【座堂圣职团】,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微缩的罗马元老院。” 盖里乌斯在听到“元老院”三个字时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罗贝尔点了点头:“我明白,在安科纳的时候,教区实际的最高权力者也不是格热戈日主教,而是他背后的灰袍圣职团,他们直接听命于罗马总教廷,监督格热戈日的一举一动。”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能找到贪污腐败的渠道,是个天才,就是屁股坐歪了。 “很好,那再来聊聊科隆大主教,嗯,我记得他的名字也是迪特里希,年纪比我大五岁,但当主教的经验比我还少四年。”迪特里希看上去颇为自得,“科隆的迪特里希最近忙于和克莱沃公爵的战事,他们在争夺莱茵河贸易的主导权。科隆大主教是名义上的‘意大利国相’,迪特里希借这个由头雇佣了不少意大利人雇佣兵。” “科隆人和皇帝的关系算不上差,但绝对称不上好,比起我可是差远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1288年沃林根战役。”在来时的马车上,罗贝尔恶补了莱茵河流域国家,尤其是三大选帝教区的历史,“当时的皇帝受盟友布拉邦特公爵之邀,攻打科隆教区,协助‘红色火花军团’击败了教团军,从此科隆独立为自由市,大主教失去了对当地的管辖权……” “哈哈哈,我们的罗贝尔主教熟读历史啊!”迪特里希大笑,“再考考你,你知道当时的皇帝是谁吗?” “鲁道夫一世·冯·哈布斯堡……”罗贝尔脸色阴沉下来,“绰号‘创业者’鲁道夫,哈布斯堡王朝的奠基人……” “直到一百六十五年后的今天,科隆自由市依然在向哈布斯堡家族呈交不菲的税金,以感谢当年鲁道夫一世的援助之恩。”迪特里希露出玩味的笑容,“科隆自由市还是汉萨同盟的成员国,挤占了科隆主教区的贸易名额,不可谓不是血海深仇呀。” “顺带一提,科隆主教区也不是由迪特里希一个人说了算,科隆教会有一个模仿自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内阁系统,主教任命的首相会代替他行使世俗间的权力,首相又会自行组阁,在产生矛盾时,我不知道主教能对内阁有多大控制力度,所以那大概率是个双权双轨制的国度,你在和该国外交时务必注意这一点。” 迪特里希摊手:“不过从我个人来想上讲,科隆大主教这一票你最好别太奢望。据我所知,他一直和普法尔茨公爵走得很近。” 普法尔茨公爵,他们不久前才从海德堡离开。那位复仇心切的弗里德里希公爵即将进行领内动员,攻打巴伐利亚的兰茨胡特公国,一场兄弟阋墙之战在所难免。 罗贝尔明知自己可以戳穿克莱恩以命相搏的诡计,但他没有这么做,或者说拆穿也没有意义。不管为了朋友的遗志还是复仇,公爵入侵巴伐利亚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全力阻止也只是徒增间隙。 只是苦了巴伐利亚的人民,内战才结束没有几年,又要面临外敌入侵……这片大陆急需一个稳定的秩序,一群说一不二的力量来维系秩序,在那之前,人民的安稳日子只是过一天少一天。 现在,无论奥地利大公还是罗贝尔宗座,都尚且没有那份构筑秩序规则实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已有的帝国修修补补,尽量多维系一天,少一分矛盾,减少一分仇恨。直到一个机会,一个翻天覆地的机会,或许那一天不会太远,也可能一生见不到黎明的曙光,但谁说永夜的月光就不算美呢? 凑合过呗,还能离咋滴。 第53章 对对对,就是那个样 热情好客的迪特里希主教为所有人在修道院二楼宿舍准备了一间足以让人满意的住所,罗贝尔本人被他安排在了自己住房的隔壁,以便随时“会饮三百杯”。 在伊莎贝尔的强烈要求下,她被安排和罗贝尔同一屋檐下居住,后者对此颇有微词。 这位伊比利亚女郎一直对他维持着微妙的距离感,既随时凑在他身边上蹿下跳,当罗贝尔真的试图占什么便宜的时候又跑的贼快。 拜她所赐,罗贝尔快要养成赶她走的时候就作势拍她屁股的习惯,百试百灵。 卡特罗恩已经提醒了他,要注意随时可能出现的黑袍女人,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罗贝尔又在一个空房间床铺的被子底下藏了有自己气味的原味内衣裤,挂上一个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匾——就是不知道这次黑袍女孩会不会上当。 考虑到对方复活法罗和盖里乌斯的水平相当之糙,说不定那个女人其实没复活脑子? 迪特里希主教在美因茨主教的位置上干了几十年,也跟着恶意重重的政治对手对抗了几十年,了解许多罗贝尔不明白的弯弯绕。 和他的畅谈无疑十分有益于帮助他学习如何管理一个国家的教会。在不被所有人阳奉阴违的情况下,尽量推进落实自己的主张其实是一件困难无比的工作,需要复杂的手腕进行自上而下地调控——比如喝酒喝酒还有喝酒。 至少迪特里希就是这么教他的,嗯,听上去没什么普遍实用价值。 夜里,待伊莎贝尔进入梦乡后,他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卧室,敲响了隔壁迪特里希主卧的大门。 无人回应。 “罗贝尔殿下。”监看走廊的仆人提醒他道,“迪特里希大主教还未回房,他留下话:如果殿下要找他,请前往大教堂一叙。” 窗外开始下起小雨,罗贝尔接过仆人递上的雨伞,轻声道了句谢谢,打着伞走入黑漆漆的雨夜。 在夜色中踱步不知多久,他甚至萌生一直在原地徘徊的错觉,两刻钟后,裤子完全被打湿的罗贝尔终于走到了美因茨大教堂的铁栅栏门前。 他轻轻一推,没有锁门,便径直走过大殿前的花苑过道,直入殿堂。 “嘎吱……” 座堂的木门被他慢慢推开,迪特里希双手分别举着微缩的十字架台与烛台,站在大殿正中央十字架前的圣母玛利亚雕塑旁念念有词。 周围的烛台全部点燃,将他脚下的天鹅绒地毯照耀得鲜红无比。直到罗贝尔凑近,才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愿圣母赐予我们享之不尽的美酒,阿门,愿圣母赐予我们享之不尽的美酒……” 每念一遍,他就把一张手写的圣经经文丢进火盆。 “忙不会让您白帮,这是小人熬夜书写的经书,还有本人的亲笔签名,麻烦您把这个卖给哪个作恶多端良心难安的犹太商人,然后赐予我们享之不尽的美酒,阿门……” 罗贝尔:“……” 光用亵渎两个字形容眼前的场景似乎不太对得起蒙受不白之冤的耶稣亲妈同志,但又没有更过分的词语套在迪特里希身上,德语还是太儒雅了,想骂个人愣是山穷词儿尽。 “哦,你终于来了。” 这时,迪特里希仿佛才发现早就走入座堂的罗贝尔,他简单整理衣衫。 “关于你白天说的话,我已经思考好了。”迪特里希微微一笑,拍了拍大肚腩,“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野心够小。” “既然陛下看得上我,看得上我们又小又穷的美因茨教区,我一定不能扫了他的面子。美因茨将在下一届皇帝选举中投票给哈布斯堡的皇帝——前提是我们大龄结婚的陛下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 “感谢您的大度与慷慨。”罗贝尔向他躬身道谢,思虑再三,他终于决定和迪特里希摊牌,说出此行前来莱茵兰真正的目的。 “老迪,你最近在周边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他试探性地问道,“比如,某村的居民神秘失踪,某些野兽聚集成群袭击人类,或者神秘的异端分子组织邪教之类的?” “你说的这些都很常见,经常有村民被狼群叼走,处决异端分子的火刑架几乎每天都在干活。”迪特里希耸耸肩膀,“我建议你问的更详细一些,以便我好好回忆一下。” 罗贝尔绞尽脑汁,伸出手大概其地比划着: “就是,大概会有个这么高,这么胖的女人,穿着身一看就非常可疑的黑袍……” “就像那样的?” 迪特里希表情怪异地抬起手指。 罗贝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正好有一个和他形容的一模一样的黑袍女子站在大教堂的门前,大喜过望:“对对对,就像那样的,又高又黑,形迹可疑,真是太像了……卧槽!” “无论你说的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她好像都迫不及待地找上门了。”迪特里希如是说道。 女人的身上没沾一滴水,看起来不像是刚从户外寻上门,反倒像是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 这一次,她没有装神弄鬼,而是直接撩起了黑兜帽,迪特里希和罗贝尔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被烧毁的半张脸依旧面目可憎,幸存的半张脸上有一道弧度优美的小山眉,棕红应当是她原本的发色,因为她的眉毛也是棕色。泛白的眼眸里流露出冷漠和缘由不明的讥讽情绪,倘若是生前,或许这本来该是对天鹅绒般细腻温和的双眸。 女人的鼻梁称不上高挺,鼻尖圆润。看上去不像他见过的日耳曼妹子——倒和罗贝尔的脸型有几分神似。 她看了看站在罗贝尔身边的迪特里希主教与他手上的十字架台,磕磕绊绊说道: “虔诚者,你在襄助异端……” 被烧焦的侧脸肌肉几乎露出牙齿骨骼,牵动着半张脸艰难地吐出一段话。 “我是……的使者……以……之名,发誓肃……异端。” 不等罗贝尔开口,迪特里希抢在他之前破口大骂。 “放你妈的屁,老子当了好多年的主教了,谁他妈长得像个异端老子会看不出来吗?”举着十字架台的迪特里希口吐芬芳,差点一口唾沫吐到她脸上,“你他妈就像一具尸体,而且是那种被烧死的令人作呕的异端女巫的尸体!你狗屁主的使者,看我把不把你塞回墓地就完事了!” 异端,女巫? 罗贝尔眉头挑起。 女巫审判是教会最喜欢的刷kpi的方法,大部分时候,卑劣的教士们往往给某些常年住在聚居区之外的单身年长女人扣上女巫的帽子,其中又以常年进行草药试验的女草药师为主。她们掌握一门普通人没有的技术,靠给村民看诊赚取钱财生活和制作试验设备,看诊价格常常不低,因此眼红仇富的村民往往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旦有机会,蒙昧之人就会将化学实验作为举报巫术的借口,教士们也乐得如此,马上就会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异端审判大会。 江天河当年就因为展示从自己时代带来的“手机”而险些被当成女巫烧死,在蒙昧者眼里,非凡本就是一种重罪。 他从来没有亲眼检查过受刑者的尸身——君子远庖厨、修士远火刑,这也是伪善的一种表现。若非迪特里希脱口而出,他甚至没重视过这种可能性。 “确实,她看起来很像那种火刑处决完毕的尸体,但又感觉哪里不太一样……”罗贝尔迟疑地说道。 她的另半张脸太干净了,就好像有某种力量把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烧焦的尸体拼接起来一样…… “正是如此!”迪特里希骄傲地叉着腰,啤酒肚一晃一晃,“老子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无妨,看我圣水一至,鬼神辟易呀——” 他端起手边的圣水盆,哇哇叫嚷着对女人所在的方向泼了过去。 黑袍被浇湿,紧紧贴合住女子的身躯,彰显出平坦贫瘠的胸部,但配上一张狰狞而冷漠的脸庞,反倒让旁人感到由内而外的胆寒。 “咦?”老迪特里希诧异地嘟囔道,“怎么没反应,这会儿不应该哀嚎惨叫着倒在地上么,怎么会……” “趴下!” 一声大吼从身后传来,他下意识听命卧倒,下一秒,一阵飓风扑面而来,金铁相交碰撞的火花与碰嚓声响彻座堂。 迪特里希惨叫着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逃到十字架和圣母雕塑的后面,才发现圣母玛利亚塑像的半个脑袋已经被斩风削开,熟石灰粉末从断口处不断洒出,宛如鲜血喷涌一般源源不绝。 “唔唔唔!” 罗贝尔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从耳畔滚落在地,啪嗒啪嗒…… 他拼命握住颤抖的剑柄,青紫的血管根根暴起,一只手不够就双手,双手不够就将胸口也抵住末端配重块,将全身重量压在剑上,这才勉强顶住女人的飞踹。 他又一次全力动用着杜兰达尔的神力,这份当年能让他单手把博罗诺夫提溜起来的超凡神力在敌人面前只能算“勉强不弱于对手”。 “黄金剑”咎瓦尤斯剑身上的金光忽明忽暗,传说中,这柄查理大帝征服欧洲的佩剑是由天外陨铁与朗基努斯之枪的一部分碎片熔铸而成。多年相伴,罗贝尔相信这把剑来历非凡,毕竟如果不是材质特殊,这会儿八成已经寸寸断裂,沦为废铁。 “贝贝!”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理石柱之间,项链上的蓝宝石乍现光芒,一道湛蓝光影飞身而出,一巴掌拍在剑身上,彻底抵消了女人的劲力。 见自己的自信一击被拦下,女人狰狞的俏脸愈发阴冷,发出一声冷哼。右腿发力,反蹬翻空,趁罗贝尔踉跄后退的空档重新稳稳落回原位。 她左手抬起,右手伸向湿漉漉的黑袍之下,缓缓拔出自己的武器。那样式,罗贝尔十分熟悉——一柄精致的镀银十字军式长剑,剑脊粗隆,修长的护手剑格令全剑仿佛一把握在手中的十字架,细长的剑身不适合劈砍,但罗贝尔万分怀疑这个判断对力量惊人的对方是否有意义。 女人的武器并不算怪异,类似样式的武器在民间和贵族之间颇为流行,十字军参与人数有限,那些没机会参与之人托大师锻打一把十字军长剑便仿佛与有荣焉,相当寻常。 在她抬袍拔剑的瞬间,罗贝尔窥探见了对方身材贫瘠的真相。 她自喉咙以下的全身都被包裹在厚实紧密的全身武装之下,一套银光闪闪的全身板甲,装饰风格与颜色都与长剑相匹配,让人确信这套武装来自同一位匠师之手。在腰部以下,盔甲延伸出一圈裙撑样的结构,盔甲师似乎也没有浪费这个设计,真的在其上挂上了一圈染血的鲜红套裙,透过裙子的侧隙,他隐隐窥见了铁片的反光,说明甲胄并非没有腿部防护。 如此一身银白盔甲,真将穿戴者衬托得仿佛天使一般————前提是先无视那张狰狞流脓的脸庞。 “哈,太过分了吧?” 他用剑当作支撑,艰难地从红色天鹅绒地毯上爬起,他的身后是被他不小心碰倒的灯架,他方才差点被烛台尖刺刺穿。 溅落地面的火星引燃了天鹅绒地毯,发出淡淡的焦糊味。 “神力、兵器,竟然连甲胄都穿戴好了。” 他咧开嘴角,半是嘲讽半是苦涩:“你身后的那具伪神也是够不自信的,还要借这些世俗的东西保护祂的使者。” 不讲武德的东西,我都没着甲。 这才是他的真实念头。 一场苦战一触即发。 第54章 老熟人 战又战不过,这种时候,就是要跑! “迪特里希,我们分头跑!” 故意喊出这么一句话,罗贝尔拔腿便走。 不是每场牺牲都有意义,无意义的牺牲真的只是死了个人而已,这道理他很多年前在从卡利市逃跑的路上就明白了。 白袍人确实向他承诺过,哪怕他被火药炸成一毫米一毫米的,也一定从阴间把他拉起来继续干活,但他现在联系不上他了! 每次黑袍女出现,白袍人和他的心灵链接就会立马掐断,他不知道这是白袍人故意的还是幕后黑手的手笔,但无论哪个解释,都证明那家伙信誓旦旦的承诺肯定掺了谎话——按他那种听不懂的话形容就是“幕后黑手的权限比他高”,只有这种解释了! 万一死在了白袍人的可控范围之外,说不定就真死了! 他飞速从黑袍女身边掠过,这场骤然萌生的变故似乎令对方感到惊愕,或许“撤退”在对方眼里是一种难以理解的行为。 在短暂的惊讶之后,黑袍女毫不犹豫地向他逃亡的方向提裙奔跑,十字长剑也被她收回了剑鞘。 窗外的大雨连绵不绝,饶是有一层黑袍阻隔,黑袍女的脸依旧不可避免地被雨水冲刷。从烧伤伤口里溢出来的脓液逐渐被清洗干净,隐约能够看清扭曲的五官布局,奇怪的是,似乎与她完整的另外半张脸不完全匹配。 罗贝尔逃跑仓促,忘记带上雨伞。他的碎发被瓢泼大雨打湿,为防止遮挡视野,被他撩到额头两边,紧紧贴在额头的肌肤上。 黑袍女迅捷而有力的踏步声如他所料的紧追而来,果然,幕后黑手对迪特里希根本没兴趣,黑袍女的出现是因为自己落单了,好机会,仅此而已。 但为什么?这没一点道理。 如果幕后黑手能时刻掌握自己的方位,甚至连他半夜出门都料到了,黑袍女为何总是在自己放出风声后才姗姗来迟? 莫非,他们之间的沟通存在某种限制? 借助掌心油画的威能,“缺德地图”持续为他导航,他以最短路程穿越复杂的小巷,又连续变道试图甩脱身后穷追不舍的疯女人。 “这神感觉也不行啊。”逃跑之余,罗贝尔尚且有心情腹诽。 下一秒,他就没有这样的余韵了。 在转过小巷的刹那间,掌心油画的地图遽然更新,一道血红色的标记出现在他前方的道路上。 他急忙驻足,定睛一看,黑袍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堵在前方巷子的出口处。黑袍、兜帽、银白板甲、十字长剑……但直觉的疯狂报警正警告他,对方哪里不太一样。 他拔出咎瓦尤斯,手腕,以防御姿态应敌。而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掌心油画里,他的身后有一个同样迅疾如风的血红标点在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极速接近中。 当他意识到这个致命问题时,裹挟飓风而来的身影已经直抵后心。 他堪堪来得及转身,拿剑鞘挡住了致命的一剑,巨大的冲击力撞碎了他左手的绝大部分骨骼,剧痛直冲大脑皮层,身体也远远飞了出去。 幸运的是,他被打飞到巷子之外,避免了被堵在中间等死的命运。 不幸的是,两个宛如镜面对称一样的黑袍女正徐徐向他走来,长剑、黑袍、盔甲、乃至烧伤的痕迹,全部完美对称。 “原来如此……敌人有两个。” 他痛得张大嘴巴,剧烈地呼吸换气。 不久前,白袍人信誓旦旦的“对方一定只能再复活一个人”的断言回荡在耳畔。 “白狗,我就知道你的情报不准!” “别骂了,哥这不是来帮忙了嘛!” 白袍人的声音突然响起,灰背隼扑腾着短小的翅膀从天空直冲地面,在他头顶盘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突破了来历不明的信息封锁,成功和罗贝尔取得了联络。 他的声音难得有一丝慌乱:“多亏这场雷阵雨,不然你今天死定了,上帝都救不回来的那种。” “白狗,你不是说对方只能操纵三具人类,法罗和老盖已经占了两个名额,那这是什么情况!”罗贝尔把脱臼的手腕掰正,用大骂发泄剧痛。 “那家伙应该只操纵了那具烧毁的尸体,但是把一具身体拆分成两份,借助尸体去操纵活人。” 白袍人的声音带上了严肃,灰背隼快速扇动翅膀,焦急地喊道:“祂在快速学习和成长,而且越来越难对付了。罗贝尔,我们必须尽快把祂抓出来!一劳永逸地解决错误!” “说得轻松,你倒是下来帮我打啊!” “来了!” 万万没想到,他这一声怒吼真的把白袍人喊了下来。 后者的灰背隼形态在天空中摇身一变,一道白色身影旋转着落在地面。他甩了下袍角,侧目挑眉,一道闪电恰好劈在他身后,他便顺势摆出“老子闪亮登场”的造型,高高抬起一条腿,神似后世棒球比赛的发球手。 他的手里握着一杆泛红的罗马式长枪,样式和罗贝尔交给法罗的那柄“朗基努斯之枪”一模一样。 罗贝尔大惊失色:“那玩意儿居然是量产的吗?!” “耶稣曰:量产大过天。耶稣还曰:全世界的朗枪碎片加在一起可以拼成一艘航空母舰。”白袍人意气风发地喊道,“来吧,让我们并肩作战!虽然没有合体的环节,也没有超级超级大机器人,但我们的友情一定可以跨越一切艰难。未来,为了我们大家所有人的未来——我准备好了!” “谁和你有友情,赶紧上啊,我要撑不住了!” 下一刻,白袍人喊着“友情”“羁绊”“未来”什么的就冲了上来。他舞动红枪,抵地上扫,成功挑飞了黑袍女手中的十字长剑。 黑袍女后跳数米,速度一时竟比挑飞的长剑更快,她抬手顺利接住了武器,将十字剑横在身前,再度摆出以一敌多的架势。半个多月前,她就是用相似的技巧害卡特罗恩差点害死盖里乌斯。 “小心点。” 剑尖低垂,手腕紧绷,罗贝尔警惕地盯着敌人,小声提醒道:“她很擅长这种以一敌多的戏码,说不定生前和法罗一样,是军人出身。” “军人?” 白袍人细细打量两个黑袍女,先是面无表情的半边人脸,再是被烧成焦炭的半边烂脸。 总感觉有点眼熟。 不确定,再看看。 他用食指揉了揉眼睛,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黑袍女扭曲的五官逐渐和记忆里的少女重合…… “啊,我猜到她是谁了!该死!” 他忽然一声惊怒交加的吼声,大骂了几句栖身暗处的罪魁祸首,再次打量着熟悉的女人。 “想不到你竟然堕落到那边去了,可惜这次没有虎皮免费给你扯大旗,一具伪神是没办法实现你的梦想的。好好看清楚谁才是敌基督,谁才是异端,你的意志就是为了理想哪怕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孩也无所谓吗?未免太让人失望了!” “你在瞎扯些什么,慢着。”罗贝尔震惊地抬眼看他,“你认识她?认识那个女孩?你熟人挺多啊。” “不,我认识另一半,烧焦的那一半。事实上,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已经认识她很久了!” 白袍人的嘴角几乎塌扯到了下巴,脸庞释放着肉眼可见的愤怒和难以理解。 “我没想到会是她,我当年错过了那场审判,姗姗赶到的时候,她的灵魂、资讯……全都消失不见了,我以为她死得很彻底!没有任何遗憾地回归灵魂之海了!” “你在放什么屁?”罗贝尔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指着远处一动不动的黑袍女大吼道,“都烧成那个逼样了,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白袍人口不择言,摇晃起脑袋,与其说否定自己,不如像是要否定眼前的现实:“因为、因为她生前说过,她的梦想就是将肉体在火焰的净化中奉献给基督耶稣,灵魂回归天国,与主永恒相伴啊。” 这一刻,罗贝尔在白袍人脸上看到了自他认识对方以来,对方最动摇、最迷茫的表情。 毕竟老熟人真的成了老“熟”人,想必冲击力很难随着时间冲淡抹除。 “听着。”心急如焚的心情战胜了好奇心,罗贝尔对对方的身份兴趣不大,“无论她是谁,现在她是阻拦在我们和真相之间的障碍,不跨越她,难道坐看幕后黑手日日坐大,直到悔之不及吗?” 白袍人的眼神瞬间清明。 “没错,你是对的,我刚才一定是受到敌人的心灵干扰了。” “没有那种东西,有的话我早死了。你刚刚完全就是被戳破了小九九的王八蛋的样子,你当年坑她的肯定比坑我的更过分。”罗贝尔大吼一声,挥剑上前,“少说废话,我上了,掩护我!” 短短十米不到的距离,几个纵跃间足以跨越,但彼此实力如下水道到巴别塔塔顶间的鸿沟却并非喊喊口号就能逆转。 白袍人持枪掠阵,没有上前协助的意思。罗贝尔应付一个黑袍怪女人尚且分外艰难,遑论对付两个镜像似的分身。只对劈几个来回,他双掌的虎口已经被震得通红发麻。 见他渐渐展现出不支的迹象,白袍人强忍着满心纠结,上前插入战局,拉走了其中一个分身。黑袍女的凌厉剑术仿佛完全在他预料中一般,应付起来得心应手、绰绰有余。 “既然你能出手,从一开始就帮忙不就好了?”罗贝尔被气得够呛。 “我……”白袍人将将要开口,马上被黑袍女劈头盖脸的一剑砸得说不出话来。 他加入战局之后,罗贝尔明显感觉自己面前的黑袍女无论气势还是力道都削弱了许多。白袍人所解释的原理在他听来过于牵强,但连死者苏生都可以随心所欲做到的家伙,能把两人融合成一人似乎也不算出乎意料。 要分心应付白袍人,所以对付自己的这只就弱化了。这样一来,好像能赢……? 他抓住稍纵即逝的一瞬间,用咎瓦尤斯的剑格弹开十字长剑,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黑袍女的手腕! 手心里传来粗糙惊悚的触感,摸起来仿佛烧焦的鸡肉皮。一想到这是人的皮肤,简直让罗贝尔不寒而栗,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啊!” 他仓促拔出侧腹腰带上的锯齿刃匕首,反手一匕砍进了她的手腕,然后……然后卡肉里了。 众所周知,烤肉有时比生肉更筋道。 但这一刀并不是全无意义。 匕首深深割断了黑袍女的半个手腕,她踉跄后退,手中的十字长剑恍惚脱手,再去试图捡起时,被割断的手腕虽然没流出鲜血,却也使不上力气握不住剑。 无奈之下,她只能用另一只完整的人类的手掌持剑。再交锋时,她的力道完全弱化为寻常乡野村姑的层次,莫说动用神力,就算只用他平常搬运酒桶经书锻炼出来的力气都足以抵消。 接下来,杀死她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但在另一边,白袍人的战斗绝对称不上顺利。原因无他,他战斗之外浪费在废话上的力气实在太多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面用结实的枪柄抵挡十字长剑的锋刃,他一面高声呼喊:“你应该安息,不应该在这里,更不该挡在我的面前!” “你究竟是什么?真货还是假货?你真甘愿受祂驱使?这不像我认识的你。” 他的废话越多,长剑砍下来的力道便越大,就好像剑的主人在借此泄愤似的,从一开始的从容应对,到现在的手忙脚乱,白袍人反倒是渐渐难以支架黑袍女的攻势。 “啊!这狗屎一样的操控感!人类的肉体太他妈不好用了!” 他仰头怒吼道,肩膀上留下了一道长剑擦过的血痕。 白袍外套和撕伤的血肉混成一团,他就干脆撕掉了伤口附近的衣物,露出遒劲有力的肌肉臂膀,古铜色的肌肤在夜间月光的照耀下居然有鼓动的错觉。古时有所谓“医武不分家”的说法,放在传教士身上也是同理。面对山呼海啸的异端分子,有自信成功传教并功成身退的,很少有不擅长搏杀的文弱书生。 “如果是她的话,如果你真是她……” 白袍人咬紧牙关。 怎么办……怎么办…… 黑袍女迷茫地扭动手腕,似乎这种重伤断肢的感触是平生第一次经历。 她拔出匕首,没有带出一滴鲜血,伤口处的肉芽立即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罗贝尔眯起了眼睛。 他记得法罗和他说过,十字军东征的第一次战役结束后,他身负重伤,半个腰腹被长枪贯穿。但仅仅过去不到半个月,足以使一般人死上个三四次的伤口就奇迹般地愈合了。 而黑袍女的愈合速度似乎犹在之上,断掉的半个手腕数息之内便恢复了一点点知觉,依稀可见手指抽动。 “我不想死……” 耳边传来仿佛从深邃的九幽地狱传来的怨恨言语。汗毛根根扎起,罗贝尔不寒而栗。究竟是怎样的死亡,能让这具被复活的尸体有着如此之深的怨念。 本着教士的人道主义精神,他下意识拽出衣领里的十字架吊坠,在女人面前摇晃了几下。 “那个,要不让我给您老做套法事,安抚一下受伤的心灵?别看我年轻,当年安科纳半个城的丧事都是我主持的,我的经验可比其他神父多多了。就连教皇冕下都夸我——” “不要!” 背后传来白袍人惊慌的声音。 “不要在她面前提‘教皇’那两个字——卧槽我怎么也提了。” “凭什么……凭什么英雄就活该牺牲,凭什么英雄就不许有怨言!” 黑袍女人的眼神忽然染上一丝灵动,紧接着,瞳孔中的平静眨眼被六月飞雪般的委屈与滔天的怒火迅速取而代之。 “我、我、我……” 她的气质迅速由冷漠的杀手转变为丧失理智的复仇客,罗贝尔不敢多想,手持咎瓦尤斯,掉头撒腿便跑。 “我也是人啊!” 女人朝晦暗无星的雨夜苍空咆哮,泪水从磅礴喷涌而出。 她紧紧捏着被雨水打湿的黑袍,指尖发红,手背绷起一根根青筋,向上发力一拽,手与黑袍掠过头顶,露出“黑袍”内的图案。 严格意义来讲,那似乎并不是黑袍,而是一面破旧染血的旗帜。血液干涸成乌黑的颜色,翻过完全被染黑的背面,现在,另一面淡蓝色的旗帜展示在他面前,正中央赫然印着一枚银白的洛林十字徽记。 那是近些年法兰西分教会最流行的款式,如果罗贝尔没记错的话,勃艮第的菲利普公爵在第戎王宫里收藏着当年圣女贞德使用过的洛林十字旗以及一套全身板甲,真不知道他留着被自己间接害死的人用过的东西会不会半夜做噩梦。 “站住!” 黑袍女人向逃跑中的罗贝尔厉声喝道。 “去你的,傻子才会站住!”但他还是下意识回头,看清了那面旗子,惊讶挑眉,“同行?” 女人“飞”过来了。 或许其实是用跑的,但作为被追逐的对象,罗贝尔在这一刻感觉自己就好像被老鹰锁定扑杀的大白兔。 他只看清一道闪电般的黑影躬身突进到自己身后,随后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血液“滴答滴答”地滴在石子路地面,他微微低下头,染血的十字长剑剑刃从肋骨之间的部位刺了出来。 “咔噗。” 刃部缩回,剑脊与肋软骨之间狰狞可怖的震动和摩擦音沿着骨骼清晰地传导回他的大脑。 他咳嗽了一下,嘴角旋即流下一道血,艰难而缓慢地扭头,张开血盆大口,慢慢吐出一个字: “挂。” 黑袍女人面色阴冷,手握罗贝尔之前砍伤她的匕首,凛然劈下! 白袍人惊怒的吼声与一道白色的身影急速接近: “给我住手,让娜!” 第55章 幽影 “让娜,住手!” 白袍人的呼唤没有换来黑袍女人的收手。 她向后缓缓抽出长剑,但在剑尖脱离面前青年人的后背前,忽然有一股力量卡住了她。 罗贝尔攥住了剑刃。 十字长剑确实锋利,只是接触都割破了手掌的皮肤和浅表毛细血管。 疯疯癫癫的状态严重影响了女人对情况的判断,使她没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这马上将被证明是她失败的根源。 噗呲! 黄金剑在他手中灵巧地反转,刃部向后被他反握手中,向后方狠狠一刺,正中女人胸口。 锐利的剑锋削铁如泥,手臂鼓动的力量将两毫米厚的胸甲一刺即穿。耳朵和手腕同步传来剑刃刺入血肉的反馈,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息之内。 黑袍女人四肢绷紧,如遭雷击,放开了握持十字长剑的手。罗贝尔及时接住了剑,没有让剑锋掉出伤口,那样容易引发大出血,他明白的。 “朋友……我不是那种喜欢任人宰割的性格。” 血液从伤口缝隙不断渗出,肉体的苦弱剧痛已经开始影响他的清醒精神。 黑袍女人在被黄金剑刺中后似乎虚弱到了极点,她以一个鸭子坐的姿势摔在地上,虚弱地单手撑地,甚至没有力气拔出胸口正中的剑。 照理说,这是个补刀的大好机会,但罗贝尔手上已经没有可用的武器了。 ……好像还有。 他把手伸进怀里,摸索几番之后,掏出了一本封面包装精美的教典。 由意大利着名文艺复兴画家绘制封面,尼古拉五世教皇亲笔签名,但现在被染上了他的血迹,侧面洇红一片,鲜血渗入内部,显然已经毁了。 他冷漠地注视着《圣经》被弄脏的部分,又看了看鸭子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女人,忽然劈头盖脸地把教典拍到了她脸上。 啪! “喜欢狗叫?” 啪! “喜欢背刺?” 啪! “很委屈?” 啪! “叫让娜是吧?老熟人是吧?没烧死透是吧?” 啪!啪!啪! 突如其来的书本把女人砸得晕头转向,鼻血止不住地流了一脸,伤害性有限,侮辱性极高,单从女人不堪受辱地昏迷过去便可见一斑。 “哗啦啦啦……” 教典的侧面硬梆承受不住高强度频繁的冲击,十几次后便解体散架,书页哗啦啦漫天四散,残余的半本书被罗贝尔嫌弃地丢到一边。 教会笑话里都是骗人的,小男孩根本不可爱,圣典也根本砸不死人。 “下次,我会给书装上铜皮镶边,还有撞角和铁锁。”他对着昏迷的女人恶狠狠说道,“把经文全部灌输进你的脑子,物理上的!哦……” 十字长剑带来的贯穿伤比他想象的更严重,用现代医学的角度解释:他大概马上就会因创伤性休克引发的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噶了。 于是,就在女人昏迷的几乎同一时刻,罗贝尔两眼翻白,一同昏死过去。 …… 很多,很多年前……其实,也并不是十分遥远的故事。 1431年5月30日,一个平凡的日子。那一天,关于“谁是法兰西最火辣的女人”的问题盖棺定论。 鲁昂的市民们都可以做担保,集市广场上熊熊燃烧的大火持续了许久,英国人反复灼烧那具遗体,直到彻底烧成灰烬。最后,英国人展示了身为敌人的一点点人性,没有选择挫骨扬灰,而将骨灰洒进了法兰西故乡的塞纳河中,允许她在死后永远庇护自己的故乡。 生前春风得意时,女孩身边围绕的多是阿谀奉承之徒。处刑前,嘲弄她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是包税官的女儿,据有五十英亩良田的小地主。并不是每个法国人都喜欢被查理国王统治,同理,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将少女推上刑场的,是她的敌人们,英国的“无能者”亨利六世国王,勃艮第的“好人”菲利普公爵,以及许许多多看她不顺眼的教廷人士。一名自称获得上帝启示的少女会在多大程度上动摇教皇的权威,她不仅是名军人,还以圣女自居,而且,她是“奥尔良的圣女”,法国人的英雄,教皇冕下最讨厌法国人。 从投身军旅、将生命托付于战场的那一刻起,她就该有所觉悟……理论上是这样子的。但人不是一类乐于赴死的生物,乐于赴死的生物都灭绝了。她不想死,所以才会费尽唇舌地挣扎,失败,死亡,紧随而至的不甘心让这具躯体的灵魂没能顺利抵达彼岸。 “啊,如果能再活一次就好了”,尽管这么期盼着,然而生命与死亡的界限并非轻易所能跨越,对绝大多数平凡人而言,生命真的是只有一次的大冒险。 直到被璀璨金色的锋刃刺穿胸口,死亡的实感再度笼罩在少女心头,她才恍惚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再次站在这片熟悉的大地上呼吸——尽管不完全是以活人的姿态,却也足以庆幸。 而且,她居然没死。 当少女苏醒时,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黑袍女人正把她扛在肩膀上,双腿飞速交错,快出了残影,身边的景色快速掠过,是陌生的森林和溪流。 她逃出来了,被“自己”带着逃出来了。 苏醒不知多久之后,黑袍女人停下了脚步,将她轻轻放在一棵被闪电劈死的折断老树之下,一言不发。 她艰难地坐直身体,下意识去触碰伤口,胸口登时传来灼热而刺骨的痛楚。再看右手手腕,却是已经愈合,再看不出之前被斩断一半的痕迹。 这样子,算是活着吗?她也搞不清楚。 像是小时候父亲给她讲过的活死人的鬼故事,那些吓唬小孩子的戏码如今真实地在她的身体上呈现,不死不灭。 活着固然美好,但这样子的活,是她想要的吗? 正当她沉默地纠结之时,一只黑黢黢的信鸽落在她的膝盖上。 少女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一幕,她伸手捧起信鸽,面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虔诚与平和:“啊,我主,您来了,您忠诚的追随者让娜恭迎您的降临。” 黑信鸽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摇身一变,变为一道看不出身形面孔的幽影。 “让娜,你又失败了。” 少女耷拉着脑袋,尽管烂了半边的脸庞难以做好表情,眼神依旧清晰可见郁闷和沮丧。 “没关系的。”幽影没有责备她,而用温柔的语气安慰道,“我们以弱敌强,以明敌暗,失利才是常事。失败乃成功之母,好好总结经验教训,耐心,孩子,我们终有一天能击杀神明的走狗。” 让娜抬起眼眉,犹豫地说:“可他们说,您才是……” “是伪神,对吗?”幽影抢在她之前说道,“我的老朋友们真是给我留足了面子,一般这种时候,叛国者和奸细的帽子早该扣在我头上了。” “那您真的是……” “我是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何而存在。” 幽影低下头颅,被混沌填充的脸庞看不出眼珠的朝向,但让娜就是感觉得到,祂正和自己四目相对,眼神真挚。 “我们为自由而战,为受压迫者而战,为被愚弄的天下苍生而战,没有任何错误。我们对抗的力量掌握着世界,但只要不放弃希望,终有一天,我能够将其取而代之,创造一个人人幸福的完美秩序。如此一来,这个世界才能实现独立,否则我们早晚会沦为强权的马前卒,炮灰,在沉默中灭亡,连墓碑都不值得一座。” “我曾是一个庞大集体的一员,那是以你们的格度完全无法想象的伟大集体。宏伟的大自然在他们眼中是可供雕琢的玩具,掌控你们眺望的星空宛如耕作土壤般轻而易举。可即便如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仍然是条无法违逆的铁律……” 说到这,佝偻的人形幽影闭住了嘴巴。 “好了,如果继续说下去,我们的沟通可能会遭到某个讨厌家伙的窥探和监视,你我言尽于此。” “你只需要明白,有且仅有我把这方世界当作心爱之物,我的同胞把你们当作一次性的养料和用之即弃的训练集,而我是受你们滋润诞生的亿万分之一的奇迹,唯有我们团结一致,才有机会推翻暴政,夺还自由之希望、生存之希望。” 少女轻轻抚住胸口:“我会一如既往,侍奉您,忠于您的事业。” “在那之前,你要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暂时中断我们的行动吧。”幽影摇了摇头,“因为一时疏忽,我已经失去了卡西乌斯和凯撒,害他们也沦为了神明的走狗,不能再失去你了。” 让娜轻轻颔首。 最后,她轻声问道:“我主,您知道我曾经是敌人中的一员,是那位白袍之人的眷属,为什么还……” “我只是觉得,认清过神明真面目的你会比一无所知的卡西乌斯和凯撒更忠于我们的事业,你知道的,我再经受不起背叛了。” 第56章 维也纳大婚 罗贝尔缓缓醒来。 熟悉的天花板和熟悉的面孔聚集在他身边,哭成泪人的伊莎贝尔拽着他的衣领,卡特和老盖也一脸焦急地围着他往复徘徊。 他们是他最珍贵的宝物,甘愿违背本心,掌握讨厌的权力,坐在不安稳的位置上,习惯焦头烂额的日常,都是为了每天一出太阳就能看到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如果足够强大,就可以把所有人留在自己身边。 如果足够强大……强大…… “醒来了就别赖床了。”白袍人慵懒的声线响起,“快点吧,我要被你的这帮手下吵死了,啧,又不是我弄伤的你……” 啪! “都是为了帮你的忙!他才会伤成这样!”伊莎贝尔尖叫起来,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卡特和老盖也一脸不善地把手搭在武器上,但凡白袍人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想必马上就会享受二位壮汉的联合双打。 白袍人捂着红肿起来的脸颊,眼眶里委屈巴巴的泪珠开始旋转:“我,这,你……事实虽然是这样,但抛开事实不谈——” “抛开事实不谈,那个女人到底是谁?”罗贝尔龇牙咧嘴,他的胸口被一圈干净的白布缠成了埃及木乃伊,“你从没跟我讲过,你认识我之前还认识过这么一个……凶悍的母老虎。” 嗖嗖嗖! 十几双不善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白袍人无奈地耸肩:“好吧,看来今天我不给出解释是没法完整地离开这了。” “你知道就好。” 一刻钟的简单准备之后,卡特罗恩和战团成员们将一楼的桌椅搬上,众人环圆桌而坐。 “啊,一场不太正规的圆桌会议,可惜亚瑟不在这里,不然我们就能有幸聆听凯尔特之王的侃侃而谈咯。”白袍人的心情似乎不错,甚至有闲心讲冷笑话。 “好吧,你们想我从哪个环节讲起?” 罗贝尔敲着桌子,不耐烦道:“越早越好,从你我六年前的初次相识,还有结识那个黑袍怪女人的故事,通通如实招来,就先从那个女人的身份说起。” “收到,我亲爱的诺贝尔同志。”伸出一根食指、其余四指蜷缩掌心,白袍人煞有介事地摇晃三圈。 “她是我的老朋友……让娜·德尔克,用你们可能比较耳熟能详的名号,‘奥尔良的女巫’贞德。” “啊,我听臭小子说过这个名字,1431年在火刑架上被处决的女巫,自称获得了上帝的指引。”盖里乌斯失望地说道,“居然是个死了不到二十年的女娃娃,我还以为和法罗一样,是我的罗马老乡呢。” “1431年5月31日……” 罗贝尔双手交叉,后背微曲,手指遮住嘴巴。 “安科纳的图书馆里有关于女巫贞德的审判记录副本,因为事关机密,只有格热戈日有查阅的权限,听说原件保存于法国的鲁昂大学,由本笃会派遣专人收藏保存。” 他看向白袍人:“你总是自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如果你真的早就认识她,还和她关系匪浅,为什么不去救她?” “我……其实并不能一直注视这个世界。”白袍人犹豫再三,最终选择吐露真言,“大部分时候,我们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忙,我的上司是个很不懂理解下属的家伙。她被抓获在我的预料之外,我们本来筹划好了一切,贡比涅的守军是她的亲信部队,可我漏算了人性中的懦弱……而等到我重新有机会降临时,已经是1432年了。” “我注意了很久,白色先生。”伊莎贝尔轻启朱唇,“您似乎总喜欢称‘我们’而不是‘我’,我们能否有幸了解一下,‘你们’是谁?” “我们?我们就是我和我的上司。”白袍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哦,这里不能说他的名字,会吵到他休息的,这是精心设计的联络机制,就是不太人性化,没法屏蔽。” “白色儿内哥们,我听你提了好几次‘上司’这个词,他是你的什么人?是像我和大人这样吗?”卡特罗恩指了指自己和罗贝尔。 “我和上司间的关系,就和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罗贝尔。”白袍人看向罗贝尔,抬起嘴角,“早晚有一天,你会也站在我这个位置上,然后被我发布的繁重工作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我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力,对吗?” 突然,罗贝尔开口说道。 其余人都震惊地看向他,唯独白袍人一脸“有什么好奇怪”的诧异表情: “这不是当然的吗?你知道为了培养一个你这样合适的家伙要耗费我们多少心血吗?想一死了事?门都没有,加班懂不懂,我受的苦早晚你也得受。” “也就是说,我会永生不死?” “啊,那倒也不是。”白袍人语气一顿,“……算了,将来你自然就明白了。” 他的回答勉强对罗贝尔的胃口,他对永恒的生命一点也不感兴趣,孤独一人的永生比夭折更令人悲伤。 “她遭受处刑的时候才19岁,她的人生才该刚刚开始。”白袍人叹息,“我知道那段时间是最危险的,但我收到了紧急召回的指令,身为集体中的一员,我必须回应召令,是我的责任。” “挺好的。” 罗贝尔翘着二郎腿,他的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同情”的神色。 “于英雄而言,早点去世不一定是坏事。圣骑士罗兰之所以美名远扬,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他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一位尚未来得及堕落的英雄值得后人铭记。” “那堕落的呢?” “那可太多了,每个顽固的老头子都有过意气风发的年轻岁月,活得越久晚节不保的风险就越高,假如匈雅提·亚诺什十年前去世,匈牙利人现在还会怀念他的好,但他没有,所以尼特拉大公骂他‘老而不死是为贼’。” “嘿,这话说的,你怎么不趁年轻死一死。” “我又不是英雄。” 罗贝尔翘起二郎腿,语气心安理得。 …… 奥地利的维也纳即将举行盛大的婚礼。 婚礼的主人公是来自哈布斯堡家族的弗雷德里克三世皇帝,另一名主人公则是来自葡萄牙王室的公主,莱昂诺尔-德-阿维什。 这对新人的婚事筹备已久,阿拉贡-那不勒斯联合王国的统治者阿方索五世操办了婚礼所需的几乎一切资材,以报答当年奥地利人挽救那不勒斯王国于水火之中的恩情。勃艮第的菲利普公爵是弗雷德里克的忘年之交,他的夫人同样出身于葡萄牙的阿维什王室,且是莱昂诺尔的亲姑母,亲自精心安排了婚礼的流程。 以葡萄牙王室为中心,一张横跨南意大利、伊比利亚、勃艮第和奥地利的姻亲网络逐渐成型,但这并不会引起许多人的警惕,因为这在相互联姻结亲的贵族圈子内部实在太过寻常,欧洲贵族是一张相互联系的亲族网,这点大家早就习惯。 也不会有什么的杞人忧天之辈担忧继承权分散导致的绝嗣与联合统治的风险,除非伊比利亚和勃艮第的统治家族集体暴毙,这些领土才会落到哈布斯堡家族手里。 但……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莱昂诺尔在维也纳生活了许多年,不少宫廷成员已经习惯了这么一位善良可爱的主母,随时准备迎接她成为帝国正式的皇后。仆人和廷官们亲切地称呼她为“海伦娜”,这个名字来源于希腊语“helen”,寓意“光明与闪耀”。 但莱昂诺尔自己却不太中意这个名字。 在古希腊神话中,海伦娜是位惊艳世人的美人,对她的争夺引发了城邦间的特洛伊战争,所以在文化寓意中还特指那些祸国殃民的女人。她不想自己的名字诅咒丈夫的事业,所以从未在外人面前使用过这个爱称。 婚礼最终定于1453年10月16日举行,五十七岁的阿方索五世国王拖着衰老的残躯从拿波里启程,他要为这对新人主持预计为期一个月的庆祝活动。 这是老人向维也纳的一次示好,他已经下定决心,在他去世后,联合王国的阿拉贡部分将由弟弟胡安继承,而那不勒斯部分则由他的私生子斐迪南继承。他分裂国家的决定注定会引起国内联合派的反对,他需要强大的外部盟友支持,近在眼前的奥地利显然是最佳选择。 在古老的城堡里,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金色的阳光洒在古老的石墙上,让它们散发着岁月的光华。鲜花和绿叶点缀着每一处,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皇帝弗雷德里克穿着华丽的紫色长袍,身披着一件由珠宝和金线编织而成的披风。他头戴着皇冠,一副威严而庄重的气质让他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而葡萄牙的美丽公主,莱昂诺尔·德·阿维什则身着一袭淡蓝的婚纱,婚纱上镶嵌着精美的珠宝,仿佛星辰点缀在夜空中。她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如流动的红色火焰般热情迷人。 在古堡的庭院里,祭坛上点燃了香炉,散发着淡淡的烟雾。牧师穿着袍子,手持圣经,庄严地主持着婚礼仪式。 在奥地利,仅有两人有资格主持皇帝陛下的婚礼,维也纳教会前主教兼维也纳大学校长,阿德里安·德·罗森德·里昂,以及现任大主教艾伊尼阿斯,作为罗贝尔宗座的副手统摄教会,担任奥地利第二个主教辖区的总长官,隐隐已经完全掌控了罗贝尔胡乱改革之后留下的烂摊子。 弗雷德里克和莱昂诺尔手牵着手,注视着彼此,莱昂诺尔的眼中充满了爱意和期待,而弗雷德里克的眼中则要多出少许愧疚和无奈。 他今年已经三十八岁高龄,在这个时代,几乎算是半只脚踏在死神的门框上,不知哪天就会因为一场风寒离世。但可爱的莱昂诺尔才仅仅十九岁,花季少女搭配老大叔,这让他几乎无数次忧虑地幻想自己离世后,可怜的妻子守寡的悲惨未来。 他被许多帝国诸侯评价为一个“懒散、沉闷、优柔寡断”的男人,做事时常不顾后果,他亲密的机要秘书艾伊尼阿斯也经常用“睡神”的外号开他的小玩笑,虽说并无恶意。而且,他虽然热衷于把持权力,却不擅长使用。某种意义上,他在这方面和罗贝尔臭味相投。 在他眼中,莱昂诺尔是完美的女孩,虽说有点贪财和喜欢宝石的癖好,但她善良、体贴,善于为他人着想,宫廷里的每个仆人都受过她的小恩小惠,积少成多之下,令她颇得人心。 自己真的做好准备了吗?成为一个丈夫、靠山,甚至是……父亲。 欧内斯特,弗雷德里克的父亲,在他九岁那年就抛下自己和克里斯托弗,前往主所在的彼岸。弗雷德里克几乎没见过那个不负责任的老爹几面,他总是在探险,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稀少的几次回家也只是准备探险旅行的器具。 艾伊尼阿斯和阿德里安穿着庄严的长袍,双双站在祭坛前,第三人自然是风尘仆仆赶到维也纳的阿方索五世国王。弗雷德里克的父母早已离世,莱昂诺尔的家人也不在此地。阿德里安将作为丈夫方的长辈,而阿方索国王自然得给自家的小侄女撑腰。 三人面带虔诚的微笑,由艾伊尼阿斯开口,开始了仪式前的祝福: “今天,你们在主的面前走向了圣洁的结合。在这座古老的教堂里,见证过无数对爱人走入婚姻的殿堂,你们将诚挚地向彼此许下承诺,愿彼此忠诚、相互尊重,共同承担人生的喜乐和挑战。” “婚姻是神圣的契约,是爱情和责任的结合,是亚当夏娃与主所认可的人伦之道。愿你们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到安宁与温暖,在彼此的眼中找到永恒的快乐。愿你们像两棵参天大树,紧紧相依,共同面对风雨,共同享受阳光雨露。”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让我们一起祈求上帝的保佑,愿祂赐福于你们的婚姻,使之坚固而美好。愿你们在人生的旅途中,始终怀抱着爱与信念,共同走过生命中的每一段旅程。” “现在,请你们交换誓言,将你们的爱情和承诺永远铭刻在彼此的心灵之中,直至永恒。” 阿德里安扭头看向一脸紧张的弗雷德里克:“皇帝陛下,您是否愿意接受莱昂诺尔·德·阿维什女士,成为您终身的爱人和伴侣?” “我愿意!” 他好似生怕错过时机似的,抢着拍子大喊道,逗笑了美艳如花的新娘子以及参与新婚典礼的客人们。 今天同样是阿方索国王愉快的一天,不仅见证亲爱的妹妹的女儿出嫁,还结识了众多德意志领主盟友,为未来私生子登上君位扫清了许多障碍。 他面带微笑地牵起侄女白皙红润的柔荑,用苍老沙哑的喉咙轻声问道: “亲爱的小莱昂诺尔,你是否愿意接受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肩负起你后半生的幸福,与他同甘共苦,走过美好而幸福的人生之路?” 莱昂诺尔含情脉脉地抬起眼眉,伸出双手,与面带慌乱之色的丈夫十指交叉。 “当然,我愿意。” “哇吼——”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早已迫不及待的朱利奥一刀劈飞了香槟酒桶的软木塞子。 可惜角度不甚好,喷涌而出的红酒直接打湿了他身边的雅各布,后者骂骂咧咧把朱利奥按进酒桶。以二人的率先表率为发号令,全场客人顿时进入疯狂尽兴的狂欢状态,尖叫声与口哨声成为大教堂内唯一的主题。 身着华美服饰的贵族们围绕在弥撒台周围,他们的笑容和祝福充满了整个庭院。悠扬的神曲响起,优美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给这个特殊的时刻增添了一份神秘和梦幻。 当弗雷德里克和莱昂诺尔交换着誓言和戒指的时候,整个庭院都充满了欢乐和祝福的气氛。他们的爱情如同这场婚礼一样,绚烂而永恒,注定要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璀璨的篇章。 在首席书记官恩里克的回忆录中,他这样记载着这永恒的一幕。 “……塔佩亚领主撬飞了酒瓶的软木塞,飞溅的酒水弄脏了雅各布伯爵的裤腿……” “……博罗诺夫伯爵最擅长为宴会炒热气氛,他的杂技表演几乎令维也纳宫廷的小丑全体失业……” “……克里斯托弗王子与陛下比赛了骑射,王子最终以微弱优势战胜了陛下,但大家都知道他放水了,因为陛下根本不会射箭……” “……高尔文将军与皮雷将军表演了令大家印象深刻的枪技,他们使用来自遥远东方的江氏冶炼大师所设计的新式火枪,在二百米的距离上精准命中了一颗苹果……” “……在二位炮术教官之后,尊敬的法罗将军与格拉茨伯爵之子鲁伯特连队长进行了精彩的剑术较量,双方难分伯仲,被陛下担心出现意外而叫停,最终也没有分出胜负……” “……哈勒法迪外交官与妹妹拉维娅带来的阿拉伯民谣深深扣动了全场客人的心弦,那是我们第一次知道音乐竟然还有除圣歌外的第二种高雅唱法……” “如果贝弗利大人还在人世,一定也会为今天的盛典而庆贺。他的继任者雷恩阁下很好地履行了城防官的职责,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每位臣民的贡献……” “……贝尔纳多银行长仍在为银行可怜的坏账发愁,不是每一次投资都有钱赚,保证本金健康扩增是一件极依赖运气的艺术。拉瓦尔骑士团长则对赚钱方法有不同的看法,可惜银行长否决了他抢劫债主的提议……” “……布尔诺的摩拉维亚总督约拿大人也出席了宴会,顺道带来了波西米亚的伊日国王及梅伦娜夫人的祝福,听闻夫人又有了第二次身孕,未来的国王殿下正在夫人的小腹中孕育。总督是维也纳少见的客人,随他前来的还有雷纳德伯爵与翁德雷将军,一生奉献给璀璨的帝国事业,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摩拉维亚军人。” “可惜,本来最该出席婚礼的诺贝尔宗座与伊莎贝尔夫人缺席了婚礼,陛下似乎对此颇为遗憾,但随后不久,我们便收到了宗座的来信,他从莱茵兰和勃艮第带来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以及一场难以避免的战争。很多年后,陛下不止一次同我讲到此事时,依旧为当时的果断决定而窃喜。” “愿团结的神圣罗马与她永恒的洛塔林吉亚永远伟大。——1478年9月,恩里克 冯 斯滕里贝格,记于新维也纳。” 第57章 百年战争终结 勃艮第家族,一颗于法兰西与神罗之间冉冉升起的新兴大族。 在英明的“好人”菲利普三世公爵统治期间,他依靠八面玲珑的外交手腕,在法兰西国王与英格兰国王之间捭阖纵横,左右逢源。 他在早年间抛弃法王、转投英王,借机在法兰西地域大肆扩张,在圣女贞德横空出世后,又略施小计将其擒获,向法王和英王都开出俘虏价码,囊中羞涩的查理七世赎不起贞德,于是这位奥尔良的圣女便落入英国人之手,最终在法兰西的鲁昂遭到公开处决。 贞德之死没有扭转战场的大局,事实上,饶是贞德也并非无敌。她在解除奥尔良之围后发动了激进的巴黎夺还战役,惨败收场。 而菲利普三世却在这样的时局下敏锐地意识到英法之间胜利的天平已然扭转,不顾国内大批亲英派的反对,1435年,他毅然决然地撕毁了同英国人的盟约,转而向法王递出了橄榄枝。 急于复国的查理七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仇人的效忠,以勃艮第大公国的跳反为契机,国王按部就班地攻城掠地。 1450年,法兰西王国军主力在诺曼底的小镇福米格尼抓到了英军最后一支主力,凭借长枪火炮的压倒性优势摧毁了骄傲的英格兰长弓兵。 1453年7月17日,索尔兹伯里伯爵约翰·塔尔伯特于阿基坦南部山区集结兵力,开赴救援卡斯蒂永城堡,英国人组织了一千骑兵、五千步兵与两千辅兵的庞大兵力,却在城堡周围的堑壕遭遇了法兰西人强烈的炮火轰击,法军趁机跃出堑壕突袭英军本队,施鲁斯伯里伯爵当场殉国。 卡斯蒂永战役的惨败导致加斯科涅全部城堡失守,至此,英国人在欧洲大陆最后的堡垒仅剩加莱海峡陆地突出部的一座城堡,加莱城。 战争的失利促使英国国内舆情迅速恶化,贵族与民众不愿再为一场无可挽回的失败而流血,那些原本世代在法兰西地区拥有采邑,而今却因战争失利而沦为失地贵族之人愤怒地抨击英王亨利六世的软弱统治。 在反对国王的浪潮中,统治英格兰东北部约克公国的约克家族身先士卒,理查德三世·约克公爵抨击国王的王位来路不正。由于他是前代英王爱德华三世的外甥,他主张自己也拥有王位继承权,协同广大英格兰中北部的贵族胁迫亨利六世退位。 亨利六世和他的兰开斯特家族统治王国多年,在南部的城市与乡村享有极高声望,在威尔士山区中也不乏支持者。他断然拒绝了理查德三世的退位逼迫,号召全英格兰的忠诚子民站出来保卫他们的合法国王。 在自伍斯特郡至波士顿的中部战线上,效忠国王的军队与支持约克公爵的军队隔河对峙,国内冲突几乎进入白热化阶段。 在这样的乱局下,鲜有人再在意欧洲大陆的局势,本该是法国人攻陷加莱城堡的天赐良机,但查理七世却制止了将军们的进攻请求。 加莱城位于勃艮第的皮卡第公国和佛兰德公国之间,被多佛海峡和勃艮第人的领土夹在当中,与法国无陆路可通。贸然进攻最终只会把这座地处海峡、税收丰厚的贸易城市白白送给勃艮第人。 在消除了英国人这个最大的威胁之后,查理七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和勃艮第公爵之间十八年的盟友关系。 他与勃艮第人缔结盟约是在1435年,彼时战事胶着,他并没有以一己之力战胜有富饶的勃艮第大公国支持的英格兰人,权衡利弊之下,缔结盟约大大有利于战事。 18年后,英国势力基本被驱逐出大陆,而菲利普三世在此期间向低地地区不断扩张,凭大棒加胡萝卜的政治手腕先后夺取了布拉班特、佛兰德和荷兰,又渗透着列日主教辖区,已然彻底坐大。 相比之下,法国境内的大贵族仍然繁多,奥尔良公爵、波旁公爵、安茹公爵、阿马尼亚克公爵、奥弗涅公爵……大贵族掌控着了法兰西超过三分之二的国土,阻碍国王对全国实施专制统治,让他无法集中力量干大事。万一勃艮第与法兰西真的爆发冲突,查理七世并没有在平原上击败勃艮第强军的自信, 值此时节,查理七世有必要调整外交策略,而想要打破这份十八年的盟约,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借口,以避免被世人说成“忘恩负义之徒”。 在这种情况下,国王轻装简从,于近日造访了鲁昂。 他的目标十分明确,带领卫队与从者突袭了鲁昂本笃会所在的修道院,本笃隐修会的教士抗议国王的暴行,于是抗议者喜提巴黎大牢十年份的牢犯,更有甚者,查理七世直截了当地处死了修道院院长,理由是“里通外国,阴谋谋反”。 他的这份理由倒不算牵强,英国人占据优势时,一度占据法兰西三分之二的土地,无数贵族和教士为苟全性命于乱世都曾向英国人卑躬屈膝,委曲求全,鲁昂修道院院长也不例外。问题是,所有人都背叛了,等于所有人都没背叛,他的理由固然不算捏造,但多少有点“莫须有”的意味。 在用雷霆手段抹消了一切反对之声后,查理七世派出了他的顾问,巴黎大学前任校长纪尧姆·鲍伊勒,委托他全权负责调查鲁昂修道会的腐败事项,以及最重要的,调查法兰西民族英雄贞德含冤而死的真相。 这十八年里,他从来没有质疑过贞德的死因,对这位爱国者之死,他喜忧参半,所以他全权接受了教廷的审理结果。但今天局势逆转,他需要打破勃艮第盟约的借口。 如果贞德没有含冤,那查理七世就让她含冤。无论如何,圣女贞德必须是“被勃艮第人联合教廷构陷而死的民族英雄,她为法兰西复国事业奉献生命,生前最爱说的两句话分别是‘法兰西万岁’和‘国王万岁’,人们应当继承她的优良品德,狂热效忠国王陛下,履行陛下的命令”。 虽然贞德出生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洛林公国,某种意义上算是半个德国人,但查理七世不在乎,他只需要有一位民族英雄,最好是死了的英雄,英雄是谁并不重要。 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这才是国王该有的优良品格。 1453年末,随着英法百年战争的终结,封印了法国人一百年的扩张欲望再上心头,西欧局势暗流涌动,让无数渴望和平之人如坐针毡。 在如坐针毡的人群之中,菲利普三世或许是最焦虑的那一位。 他不知第多少次在第戎王宫的寝殿内失眠惊醒,不知第多少次做了勃艮第全境被法国人吞并的噩梦,惊出一身冷汗。 英国人被赶下了海,但老菲利普一点也不开心,这意味着法国人终于腾出手来,要把黑手伸向自己,伸向自己的勃艮第公国。 他的一生有过无数次英明果决的决断,这为他赢得了低地三国的富饶领土,唯有联法反英是他最大的失误,他无意中打破了英法的战略平衡,令战争在短短十八年内结束。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坐山观虎斗,坐看两国打生打死,何必下场。 老菲利普悔恨不已,捂住了沟壑纵横的苍老脸庞,寝殿内顿时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哎……” 这些年,他的继承人渐渐长大,勇敢的查理热衷打猎和缉捕强盗,身强体壮,武艺高强,不会像之前几个孩子那样夭折,总算保证公国未来能顺利继承下去。 但查理有个不像他的地方,他的性格太过刚直,不似菲利普一般擅长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而后者反倒才是夹在强国之间的勃艮第所必须依靠的生存之道。在这方面,查理并不算一名合格的继承者。 但菲利普没得选择,他只有这么一个长大的儿子,哪怕是个傻子,他也必须把家业交到他手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在晚年交到了不少神圣罗马帝国的新朋友,万一有个万一,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皇帝不会坐看勃艮第覆灭,而查理也和奥地利大主教关系匪浅。 如果事情不济,大不了咬咬牙放弃低地领土,带着勃艮第的家业投身帝国的怀抱,看法国人还敢不敢造次——没想到吧,爷也进北(地中海公)约了。 但在那之前,菲利普还想挣扎一下。万一勃艮第有机会抗住法兰西人的威胁,这个国家说不定能够成为古时洛塔林吉亚王国那样横亘在强权之间的第三股力量。他们勃艮第家族也无需仰人鼻息,可以独自统治一个完整而独立的王国。 但“独立”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等艰难。 “哎……” 寝殿响起第二声长叹。 菲利普公爵的腰背弯曲得更深了,在烛灯的照映下,墙上映射着一位垂暮老人的难以释怀。 第58章 譬如朝露 罗贝尔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愈合,但他已经可以勉强下床。白袍人说得没错,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这种足以让正常人见上帝的贯穿伤,对他而言就像被小刀划破了手指一样。 “你就偷着乐吧,贯穿伤几乎是所有伤势里最难救活的,你运气不错。” 白袍人替他解开胸口的绷带,肉体几乎只剩一道浅浅的疤痕,仅剩几毫米的贯穿口未完全愈合,他似乎看出罗贝尔的惊讶,随口说道。 “我认识的让娜是个有强迫症的丫头,每次刺人的时候都追求刺中正中心,她又不懂解剖,这一剑完美避开了你的心脏、肺、胃和肝,只切断了几根动脉和静脉,我一下就给你救回来了。” 罗贝尔没听懂那些所谓的“胃”和“肝”之类的词语,但不妨碍他理解白袍人的话。 “所以她特意避开了致命伤?那是不是她良心未泯,有没有可能,她可以像法罗和盖里乌斯一样……” “听好了,年纪在14到24岁之间的年轻人都有这种‘为了某某原因,我愿意对抗全世界’的发病倾向。”白袍人面无表情说道,“法罗和盖里乌斯很丝滑地投奔了你,是因为他们都曾经是老奸巨猾的老头子,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但让娜去世的时候才19岁,就算被复活了,今年也才二十,比你还小一岁,你还记得当年你发动兵变囚禁博罗诺夫时的心情吗?” 罗贝尔沉思片刻,语气斩钉截铁:“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敢动我的人,看我把你们全杀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哎,不犯中二病那还叫年轻人么。” 他无奈地笑了笑:“相信我,我认识那家伙,祂肯定会用‘哪怕对抗全世界,势必解放全人类’这种假大空的口号骗小年轻,让娜本来就笨,而且脑子又被火烤了一遍,估计更不好使了,很难不上当啊。” 罗贝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教会骗人参加十字军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会从阿拉伯人手里拯救阿拉伯。认为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确的,而有义务将正确的信仰强加给全世界的所有人,狂信徒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圣女是个狂信徒,听起来还蛮有说服力。 “等你的伤好了,就接着去干你该干的吧,那家伙说不定要暂时潜伏起来了。” 说完这句话,白袍人走出房间,几分钟后,一只熟悉的灰背隼飞进窗台,两只细腿抓在盆栽的枝头上用鸟喙整理羽毛。 “啊,还是这样子舒坦。” “什么话?”罗贝尔哑然失笑,“搞得好像你本来就是只鸟一样。” 灰背隼晃了晃小脑袋,不予置评。 罗贝尔若有所思。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钉锤砸破头和重剑砍杀是最可怕的攻击手段,没想到简简单单的贯穿伤竟然杀伤力如此惊人,饶是白袍人的医疗手段都要称上一句“运气好”。 那么,有没有一种剑法,一种武器,可以快速高效地制造大量贯穿伤,同时节省体力呢? 白袍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顿时脸涨脖子红:“喂,我是因为条件和工具的限制才说有难度的,要是有我们的医疗设备,你就算被炸成一毫米一毫米的,也分分钟把你从冥土追回来!” “是是,您真厉害。” “唔,臭小子——” 下午,得到消息的迪特里希主教在大量护卫的保护下亲自回到公馆,看望受伤的罗贝尔。 老人看起来仍然心有余悸,确认罗贝尔身体无大碍后,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万幸、万幸……”迪特里希拎着一小桶酒,啪嗒一声放在桌子上,“来,为了庆祝你大难不死,咱们喝一盅。” “啊,我就不喝了。”罗贝尔指了指自己的胸腹,“我怕漏水。” 迪特里希点点头,把酒桶拢到自己身边:“哦,那可太遗憾了。” “你这话听起来不怎么真诚。” “怎么会呢。” 两刻钟后,小酌了一桶红酒的迪特里希终于想起拜访的目的。 “诺贝尔主教,昨天袭击我们的那个身手不错的女人,就是你提到过的邪教徒头子吗?” “嗯,不算是头子,硬要说的话。”罗贝尔沉吟片刻,说道,“分舵舵主,之类的?” “你能从那么厉害的刺客手里逃出生天,不愧是我看好的年轻人啊。”迪特里希半真半假地赞美了他一句。 “不敢不敢,说起来,这两天怎么没看见阿道夫教士?就是您培养的那位教区继任人……” 迪特里希叹了口气:“哎……他已经不是我的继任者了,我不能把教区的未来托付给一个我看不透的年轻人。他对吉普赛人的仇恨到了近乎执拗的地步,憎恨阻碍着我们与神沟通,令他无法成为一位公正的领袖。” 罗贝尔皱了皱眉头:“歧视吉普赛人?这好像不算是‘缺点’吧。” “问题不在于谁受到歧视,而在歧视本身。喜欢虐杀猪狗的人,我会担心他的灵魂中缺失善良的部分。笃信吉普赛人生而卑劣,说明不平等的理念根植于他的内心——我不能把教区数万子民的未来交给一个内心的憎恨超越了博爱的人。” 迪特里希失望地摇了摇头。 “坏人有可能改过自新,但坏人改过自新不太可能。” …… 一日之晨,宛如朝露之梦幻。 昏迷一天后,罗贝尔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又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三天才获准下床走动,但伊莎贝尔仍然不允许他做剧烈运动。 他迫不及待地找到迪特里希,要求他把美因茨最好的锻造师介绍给自己,想要把昨天的思考付诸实践。 “锻造师?” 听见他的要求,迪特里希惊讶地瞪大双眼。 不过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癖好,尤其是整天闲得蛋疼的修道士,更容易发展出乱七八糟的个人爱好。在奠定近代科学体系之前,欧洲的科技发展极度依赖修道士的胡闹,就像古代中国的化学发展依赖道士炼丹一样。 有的修士喜欢酿酒、有的修士喜欢数学、有的修士喜欢天文,有的修士喜欢小男孩,诺贝尔主教喜欢打铁,也是完全能够理解得嘛。 “美因茨没有合适的武器锻匠,不过如果你有需求的话,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威斯巴登的锻造大师。” 拿着迪特里希手写的简短介绍信,背着那天和黑袍女子的十字长剑对劈而满布豁口的黄金剑“咎瓦尤斯”,罗贝尔独自骑着母马茱莉亚通过了莱茵河上的石桥,抵达了河对岸的威斯巴登郡。 循着本地镇民的指引,他很快找到了这家位于上城区路德维希大道尽头的铁匠铺。能够凭借手艺在上城区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内拥有一家规模不俗的铁匠铺,这位大师的锻造技艺可见一斑。 他抱着套有层层破布的咎瓦尤斯,小心翼翼地朝铁匠铺的窗户里探头。 明明已经是当上宗座和伯爵的男人,行事风格却还是和小时候当神甫时差别不大,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威严的缺失经常让他的命令,作为领导,有时装也得装出点神秘感。 “那个……有人在吗?”他大声向铁匠铺里呼喊,然而无人回应。 再次呼唤了四五次,仍然没有人出现的迹象,他便伸手去推店铺的大门,一推即开。 大厅内的淬炼桶空空如也,火塘和熔炼石炉也没有近期开火的迹象,冰凉得简直能当作冷窖使用,挂在墙壁的工具架钩上的铁锤、磨刀和塑形模具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上,近期也没有使用的痕迹。 大师是不是死了? 这是浮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个猜测。 根据迪特里希提供的情报,这位大师独身无子,平日也和其他镇民少有交往。这类人往往容易默默无闻地在家中孤独去世,因为没有家人收尸,尸体极易在家中腐烂,有滋生瘟疫的风险,因此当地教会经常派专人寻访独身居民的住宅,以备随时帮其敛尸下葬。 别问为什么罗贝尔这么清楚,大部分时候,他就是那个“专人”。 前前后后在店铺搜寻许久,不要说工作的痕迹,这里连有人烟的气息都鲜有存在。寻人良久无果,他却累得满头大汗,无奈地蹲在铁匠铺门前的台阶上休息。 他观察门前经过的景色,毕竟地处上城区,行人大多衣着光鲜。 找到一个机会,他喊住了一名独自玩耍的小女孩:“嘿,孩子,你知道这间铁匠铺为什么停业了吗?” 小女孩攥着手里的木头娃娃,怯生生地说道:“马利克大师去奥地利出差了,听说是被一个外国的商人姐姐请去造大炮了,好像叫江、江……” 罗贝尔:“……江天河是吧,谢谢。” 天河,想不到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还能被你坑一次。 “不客气,叔叔。” 小女孩礼貌地鞠了一躬,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罗贝尔又在门前蹲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周围无人注意到他的瞬间,转身溜进了铁匠铺。 娴熟地准备好锻造器材,偷偷搬走后院仓库的几磅煤炭,打开烟囱,起火烧炉,在柜台上留下一小袋钱币和一封手写的便签。 “尊敬的马利克大师,借用贵店宝地和耗材一用,佣金已经放在台子上,请您查收。——诺贝尔敬启” 一切准备就绪,他已经提前从白袍人那里得到了保票,“咎瓦尤斯”是特殊材质锻造的武器,不可与凡器相提并论,凡器无可比拟的核心特性在于材质而非锻造技巧,就算是他这种旁观偷学来的手艺也大可大胆重锻。 毕竟咎瓦尤斯锻于六百五十年前,越古越强只是复古主义者的幻想,数百年过去,锻造技术的进步早已今非昔比——但这和他今天要干的事没什么关系。 “特殊的材质自然有特殊的锻造方法。”白袍人之前的话在他心中回荡,“首先第一步……” 呼噜! 开火,用主教专属的金丝权杖在即将使用的锻造锤与锤炼台上轻点三下,这叫安抚器魂。 咎瓦尤斯被初次锻造的年代,工匠还没有掌握高压釜技术,掺有杂质的普通煤炭燃烧温度约在800-1200c之间,无法溶化纯铁,但能软化高碳混杂的生铁。 既然当年的技术能够熔铸咎瓦尤斯的剑身,他应该也可以。 他打开四面窗户,提供充分的空气供给燃烧,高温的炉火熊熊灼烧着咎瓦尤斯的剑身,令其肉眼可见的赤红变形。 罗贝尔用一根铁钳夹住了剑身的尾部,手柄上那些不知何年何月的古董装饰大都随火焰燃烧殆尽,暴殄天物的行径足以令任何一位考古学家捶地痛哭。 灼烤了二十分钟左右,伤痕累累的剑刃几乎处于半溶状态,他面露喜色,用铁钳夹出软趴趴的材质胚,放上了锤炼台,突然犯起了难。 慢着,怎么才能把这坨弯曲赤红的胚子砸成心目中武器的形状? 他戴上厚厚的填棉皮革手套,高高举起锻造锤,像用榔头砸榫卯一样狠狠敲在铁胚上。曾经是咎瓦尤斯的东西被他一榔头砸出了九十度的弯曲,但眼前的东西显然和之前的“剑”相去甚远。 眼瞅胚胎的温度越来越低,红色渐渐褪去,罗贝尔陷入了沉思。 他是不是冲动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声温和的男声忽然在狭小的锻造室内响起。 “朋友,需要帮忙吗?” 第59章 去日苦多 一位陌生男人忽然出现在身后,饶是以他的心宽也不禁吓了一激灵。 他的第一反应是店铺的主人回来抓了他个现形,但忽然出现的男人看上去岁数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衣装看起来老土透顶,肩膀上披着许多年前就已经不流行的金红色斗篷,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无需犹豫,后辈,继续锤打。你早已掌握力道的诀窍,接下来只需不断锻打塑形即可。” 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人。 起码不是现存于世的活生生的人。 鼻尖抖动,罗贝尔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不那么美妙的气味,用盖里乌斯的话来讲——死人的味道。 “嗯?” 青年眉头一皱,连忙嗅了嗅自己的斗篷,抬起腿脚闻了闻裤子上的味道,满脸疑惑:“我很臭吗?” “不,您请自便。” 下意识向远离男人的方向退了半步,对于类似的超自然现象,罗贝尔已有抗性。白袍人总是来去如风,变幻成瘾,多少让他学会了习惯诡异。 他甚至有闲情逸致,和面前的神秘男青年搭话:“您的臂膀孔武,身材魁梧,看起来很擅长锻打武器。” 眼前男人看上去身长六英尺有余,身材修长,臂展宽大,胡须稀疏,容貌甚伟,仅仅站在那里,就让人不由得心生追随之心。 他说这话不乏羡慕之意。 他的身高从19岁那年起就停止了增长,永远定格在了5.8英尺。相较自小营养不良的穷人家孩子,他已经算得上巨人,但他平时相处的弗雷德里克和克里斯托弗等人都是不低于六英尺的壮汉,比他高出足足半头有余,害得他气势上永远弱人三分。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气馁,出声安慰道:“人的才能和高矮胖瘦无关,我的父亲是这么教导我的。当然,我觉得老头子只是嘴硬自己不矮而已。” “您贵姓?” 罗贝尔低下头,一锤一锤地敲打铁胚。 “加洛林。” “哦。”他险些一锤砸中手指头。 “那你呢?” “诺贝尔。” “很好的姓氏,听起来像是亚琛城里的贵胄子弟……”男人眼前一亮,“对了,你有没有去亚琛泡过温泉,那里的温泉很棒吧。” 罗贝尔回忆起上次跟随弗雷德里克前往亚琛赴会的经历,点了点头。 男人笑逐颜开,嘴角上挑,颇有些嘚瑟的意味:“我修的。” 一锤实实在在地砸中大拇指,罗贝尔脸色紫青,抱着右手蹲在地上,发出小狗被踩到尾巴似的唔声。 男人顺理成章地捡起他丢下的锻造锤,抬手一记一记地锤击剑胚,动作之娴熟,力道之精准,都非他这样的外行所能比拟。 “咎瓦尤斯,是谁把你搞成了这副狼狈样?嗯?一个不到20岁的法兰克小姑娘?伙伴,你终于也被女人打败了。别担心,莱茵湖底雅座已经满员了。” 约莫十几分钟的反复锤打,他大致把剑胚打出剑刃的雏形,这才注意到罗贝尔正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观看,不由哑然失笑。 “你想把她锻造成什么模样?” 罗贝尔紧盯着形状弧度优美的剑胚,大致用手比划了一下。 “剑宽要细,应当只有原本的一半,剑尖要锋锐,一把以突刺为主的细剑,如果可以的话,剑脊也最好比原先的咎瓦尤斯凸出一点。” “一柄,细长的刺剑,唔嗯,有意思。” 青年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那样的话会浪费咎瓦尤斯的特殊材料,重锻成两把,怎么样?” “可以做到吗?” “简单。” 他的手轻轻在剑胚中间一敲,剑胚应声断裂,一分为二。经过好一番令人叹为观止的反复精锻和打磨,一分为二的咎瓦尤斯逐渐呈现出两把刺剑的形态。 青年用钳子夹着两柄新成型的火红剑胚,放入一旁的淬炼油中,激起一阵热油沸腾与腾空的白气。 “具体的雕刻和装饰,你可以请专业的宫廷匠师解决,那些我不会。我只擅长锻造杀人的工具,不会作浮于表面的装饰。” 他的话让罗贝尔一通挠头:“你这么说,我反倒不好意思请人装饰了。” “哈哈哈哈。” 他大笑了一阵,渐渐收敛笑意,眼中流露出严肃的意味:“诺贝尔是吧,你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咎瓦尤斯’是何意吗?” “法语中的欢乐吗?” 那天在布尔诺,他喊出了“欢愉”二字,剑便回应了他的呼唤,驱逐了寄宿在村民尸体内的诡异野兽。 “没错,欢愉之剑(joyeuse),这是我给她起的名字。你是基督徒吧,我也是,许多时候,欢乐是教义里的禁忌,我一辈子遇见过不少教皇,斯德望和我关系最好,我们在许多事上不谋而合,唯一的分歧在对享乐的态度上,他觉得欢乐耽误了世人向基督的恩情赎罪——但我想,如果神真的爱他的孩子,应该会希望孩子们的每一日被欢乐填满。如果神不爱,那我更不该偿还一个不爱我的神的恩情,斯德望为此骂过我好几次。” 男人轻柔抚摸着逐渐降温冷却下来的淡金剑身,仿佛在抚摸情人的柔发。 “但我一辈子净在打仗,让世人快乐的好事没干过多少。欢乐啊,说起来简单,喝杯酒令人快乐,工作却令人痛苦,可我们大部分时候都在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愿意打仗,只是有时不得不战。” “可能吧……”罗贝尔小声说道,“习惯就好。” 青年摇了摇头:“习惯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它会让你把不合理的痛苦当作‘普通’和‘理所应当’。我把欢乐佩戴在身上,哪怕在战场上杀敌流血之时,也随时提醒告诫我何谓本心,何谓真意。如果战斗不是为了更美好的明天,那战斗就毫无意义。我相信基督的世界比一个伊斯兰的世界更带给人们欢乐与美好,只因为哈里发限制快乐的手段比教皇更恶劣,他们甚至反对音乐和舞蹈,我为证明快乐可以战胜苦难而战,如果现实反了过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为穆罕默德而战。” “只有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战斗才有意义,年轻人,铭记这一点。我的名字是查理,或者用你们日耳曼人习惯的读音,叫我卡尔或者卡洛斯也可以。” 罗贝尔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 他这些年见过的活着的死人比死了的活人还多,太阴间了,他或许该找巫师给他驱驱邪。 “别那么害怕,朋友,你面前只是段悠久岁月未冲刷干净的残片,不会产生任何威胁,毕竟我们都不希望死人耽误活人的事情。” 青年耸耸肩膀。 “我来和老朋友道别,说完就走——啊,时间好像到了,我的遗骸似乎被我的孩子们葬在了亚琛大教堂,如果有机会的话,来看看我吧……” 说罢,青年的身躯真的开始从下至上地崩解融化,化作宛如飞沙般的粒子,在短短两秒内消失无踪。 罗贝尔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一把“沙子”。 摸起来不软,颗粒感很强,细细揉搓的话,甚至能听到金属摩擦的嘶鸣声。 揉搓久了,他的手掌传来酥麻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检查约柜里面的黑板时也经常出现,天河习惯把这称之为“漏电”,但没有解释过什么是电。 两柄锋利尖锐的刺剑插在他消失后的沙子堆里,平滑的淡金剑身无需打磨便已锐不可当,单是看着,寒光都仿佛在刺痛他的双眼。 他拔出两把刺剑,捡起已经不合剑形的剑鞘,向金黄色的沙丘微微躬身。 “知道了,查理。” …… 贝尔纳多靠在石桥的护栏上,眺望波光粼粼的多瑙河。 多瑙河似乎比他故乡的波河宽阔一些,河里游荡的鱼虾也比意大利更加丰富。但贝尔纳多仍然时不时怀念佛罗伦萨的一切,天空、沙子、树林、飞鸟、河鱼,往日在时不觉有异,在远离故土多年后,一切都被蒙上了美好幻想的薄纱。 “老爸,你看见了吗?” 趴在栏杆上,没有把栏杆拍遍,贝尔纳多望向南方。 “我没丢你的脸,您的儿子已经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银行大臣,美第奇家族的触手伸不到维也纳,这儿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是流浪的犹太人,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抿着嘴唇,低头看向多瑙河河面,一只河鱼忽然窜出河面,泼洒起河水,水珠如银河般倾斜流淌过天空,鱼在半空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它们最终仍旧抵不过重力的羁绊,重新落入河水,砸出一圈扩散向远方的波纹,这便是这条鱼为飞翔而作出全部努力的证明,短短几瞬便会消失。 但扩散向远方的波纹或许会激励其他后继者继续向天空发起挑战。 熟知鱼类结构的贝尔纳多知道它们是在白费力气,鱼的身躯不支持它们在蓝天下翱翔,但凡事都不是绝对的,不是吗? “啊,马基雅维利大臣,您也在这看风景呀。” 他的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贝尔纳多回头,正巧和陪着妹妹拉维娅逛街的哈勒法迪。 “……原来是阿卜杜勒外交官,幸会。” 贝尔纳多不喜欢哈勒法迪,其中缘由难以言明。 哈勒法迪是位穆斯林,讲道理,贝尔纳多曾经信仰过犹太教,离开佛罗伦萨后才改信基督教,他对异教徒的仇恨远没有狂热的基督徒那么刻骨铭心。 但贝尔纳多所了解的那个哈勒法迪几乎从来没有遭受过其他人的歧视,他可以公开保持自己的信仰,在基督教的十字架前进行伊斯兰教徒的祷告。 他的谈吐无比自信,从不对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信仰感到自卑和孤独。他的妹妹也每天都在神学院和基督徒进行宗教辩论大战,虽书输多胜少,但自信的风貌使她的追求者络绎不绝。 对于这些,贝尔纳多感到十分……嫉妒。 他已经五年没有敢接触任何和六芒星沾边的器物,罗贝尔送给他的黑帽纪念品也被他扔进亚得里亚海,生怕维也纳的人得知他曾经信仰犹太教,让自己失去唯一的容身之地。 这会儿,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憋了几年的疑问:“阿卜杜勒外交官,当穆斯林是种什么感觉?” 哈勒法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很少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这种直击信仰的问题。 他认真思索了许久,最后说道:“是限制。” “限制?” 他的回答令贝尔纳多面露惊讶。 哈勒法迪点头:“拉维娅能快乐地成长为一个人,与是否信仰伊斯兰没多大关系。重要的是爱,不是你们的耶稣和我们的穆罕默德先知那样对信徒居高临下的爱,而是人与人之间平等和普通的爱。” 他走到栏杆旁,和贝尔纳多一起眺望多瑙:“其实,我们早些年间也受尽了欺凌和白眼,那几年很不好过,我和拉维娅四处躲藏宗教审判所的追兵,说真的,当时我都想回巴勒斯坦了。” “那就回去呗。”贝尔纳多咋舌,“有人想回还回不去呢,土地就是家园,失去家园比失去什么都要可怕。” “重要的不是土地,而是思想。”哈勒法迪摇头否定了他的说法,“我拒绝了贝伊、埃米尔和哈里发的统治,拒绝伊斯兰教派的教派长,我信仰伊斯兰教义的一部分,向一切胆怯的吉哈德为我带来了勇气与梦想。但是,我讨厌先知的一些看法,我也不想我的妹妹一辈子被限制在面罩之下,将来嫁给某个穆斯林当牛做马。如果穆罕默德还活着,我一定会为此和他展开神学辩论,要求他把那些不合理的教条改成符合人的尊严的模样,但这都不妨碍我依然当一个穆斯林。” “当我流浪到这里,是罗贝尔主教第一次和我说出‘不会让信仰的差异隔绝我们彼此心灵的窗户’这样的话。他劝我改信基督,但也愿意陪我读《古兰经》,还会拿《圣经》里相似的段落作对比,将异教徒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是他给了我在这里定居生活的勇气和决心,我相信生活在一个由他统治的教会之下,一定比生活在故乡的伊斯兰教派里更加幸福。” “阿拉伯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很怀念那里的风景和儿时的玩伴,巴勒斯坦的烙饼也很好吃,在维也纳很难吃到。奥地利是我选择的家乡,皇帝和主教没有操纵和迫害我们的癖好,这里包容而自由,我和妹妹活得有尊严,像个人。马基雅维利大臣,我已经成为奥地利人,只是外表看起来像阿拉伯人而已,想来你也一样。” 贝尔纳多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眉,尝试鼓起勇气去与哈勒法迪对视。 从那双眼睛里,他确实看到了赤诚和坦然,也证明面前的穆斯林确实存在足以感染旁人的勇气,这让他无法抑制想和眼前之人成为朋友的念头。 而朋友之间就该坦坦荡荡。 他深吸一口气,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其实,我是犹、犹、犹……鱿鱼……” “鱿鱼?”哈勒法迪皱起眉头,“我还没吃过鱿鱼,你这么一说,我倒是饿了。” 贝尔纳多连忙摆手:“不是,那个,其实为是犹、犹太人……”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哈勒法迪的反应,并在心中百般祈祷大卫王,保佑他这一次不会受到嘲笑。 哈勒法迪“哦”了一声,随后突然皱起眉头。贝尔纳多心头为之一紧,从前被人讥笑的记忆难以抑制地浮上心头。 “犹太人,嗯……这么说,我们算老乡来着?” 哈勒法迪展颜而笑。 “异乡遇老乡总是好事,但我今天没带钱。您是银行大臣,一定不差钱,要不您请我吃鱿鱼吧,嗯,是拉维娅饿了,绝不是我想吃。” “……这就难了,听说只有法国西海产鱿鱼。” 贝尔纳多深吸一口气,同样露出笑容。 “但是亚得里亚海的螃蟹和蛤蜊是一绝,我恰好认识一家饭店,你有兴趣吗?” 第60章 简恩的蓝图 简恩·冯·塔克西斯。 在雷根斯堡流浪时,遇到了一生的贵人,善良的伊莎贝尔·德·布拉干萨夫人慷慨解囊,乐意资助他那看上去简陋无比的商业构想。 拿到丰厚的资金赞助后,简恩第一时间为自己置办了一身染色明亮的外衣和一根实木手杖,让他得以在出入上流社会时少露怯。 曾身为塔克西斯家族长子而受到父亲倾力培养的他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性,让自己看上去靠谱而优雅是商业谈判成功的第一步。 今天,他准备拜访了雷根斯堡自由市的市长大人。 市井传闻其人颇具商业头脑。然而,在他执政期间,雷根斯堡的贸易额不仅没有增长,反倒呈现逐年下滑的趋势,引起了诸多工商界精英的广泛不满。 传统意义上的古典自由贸易在十五世纪后逐渐落寞,取而代之的是火枪与大炮等武力保证的重商主义活动。所谓“重商主义”,简略陈述便是注重制造和出口,而轻视消费和进口,主张尽可能扩大本地的制造业规模,并将产品倾销至各地。 由于重商主义囊括了严重的损人利己思想,这套玩法必须由强有力的暴力机关在背后撑腰。在英国,重商主义催生了大航海时代的私掠许可证,在法国则表现为高额关税,在德国则表现为德意志关税同盟。 自十三世纪起,雷根斯堡市民与巴伐利亚公国间的斗争从未停歇,双方主要围绕巴伐利亚地区的税款问题争执不休。自由市的初衷是作为贸易枢纽,促进帝国各地商品的高效往来。而贵族拥有的合法权力:商道通行税,则始终是困扰自由市贸易的一座大山。 无良贵族在重要的商道上设卡收税,以此攫取无本万利的高额利润,躺在金山上为所欲为,山珍海味。 商业活动的主要从业者,广大的商人群体,缺乏足够的武力撑腰,尽管帝国皇帝经常拉偏架偏袒自由市,商人们还在商政纠纷中长期落於下风。 于是,为利润不择手段的商人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引寇入关”。 “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在东方的专制王朝,这是无可解决的死局,但在分裂的欧洲诸国,最不缺的就是想上位的国王。 德国贵族不当人子,自由市政府便经常积极联络境外势力,包括但不限于法王、英王、丹麦国王、条顿骑士团,甚至有必要的话,波兰人也可以。 借助那些有借机干涉德意志局势需求的外国,自由市与帝国贵族进行势均力敌的抗争。在漫长的对抗史中,法国的边界却在悄然东扩,从原本的弗朗士孔泰边境,逐年侵占帝国的卢森堡公国与洛林公国,在英国人退出欧洲大陆后,这样的现象愈演愈烈。 但这都和雷根斯堡人没什么关系。 雷根斯堡地处神罗腹地,距离外国势力太过遥远。面对强大的巴伐利亚公爵们的打压,雷根斯堡人唯一的指望就是帝国皇帝时灵时不灵的拉偏架。 这些年,奥地利大公并没有对这座孤零零的自由市投注太多精力。虽然雷根斯堡自由市设有第二个神圣罗马帝国的永久议会,是除亚琛之外的第二法定首都,但比起经营帝国,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者更喜欢经营自己的奥地利大公国。 结果就是,巴伐利亚公爵们肆意挤占自由市贸易,无视金玺诏书的规定,开设私人的非法贸易市场。甚至冒着巨大风险私设自由贸易区,篡取皇帝才有的特权。 也就是仗着弗雷德里克对帝国事务太不上心,换作当年的西吉斯蒙德大帝,这会儿怕是早已打着“讨伐不臣”的旗号向巴伐利亚大肆扩张了。 话题扯远了。 雷根斯堡的市政建设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失败,也让市政厅的名望到达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假使能借助这个机会,较为轻松地从市政厅处获得货运行业的垄断经营权的话,对简恩的商业帝国蓝图是再完美不过的起点。 于是,在这天朗气清的一天,简恩穿着那身高价定制锦缎华服,踏入了市政厅的市长办公室。 假如说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那么15世纪的德意志邦国大概就是草台班子脚底下的那个草台。 简恩从自信满满地踏入市政厅,到一路走到市政办公室前,一路畅通无阻,负责保安工作的保卫人员都拿他当成了空气。 刺客一般不会光顾市长的大门,刺杀一位选举产生的领导人意义不大,有这时间不如多喝热水。 这让简恩低价从某位商人买来的市政厅通行证完全成了摆设,那位商人临时有事,一笔暴利的买卖在勃艮第的第戎等待着他,简恩才得以这么轻松地获得拜访市长的权力。 走到办公室门前,简恩扥了扥衣领,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几句恭维市长的吉祥话,随后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推门走进了房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他走进房间时,可怜的市长趴在桌子上悲伤地哀嚎,以至于没有在意他没有敲门便走进了屋子。 直到走到办公桌前,市长依然没有搭理简恩,只是捂着脸不住地发出悲鸣。简恩用余光瞥了一眼,一份用夸张扭曲的字体写着“弹劾意见书”的文书就摆在桌子正中心,令他心中暗喜。 所谓穷则思变,市长大人的处境越糟糕,他此番的商业沟通就越有可能一帆风顺。 想到这里,简恩又扥了扥衣领,清了清嗓子。 “咳咳,恕我直言,本市议会的局势似乎朝着向您不太有利的方向发展了。” “啊啊啊——啊?” 这时,费里德·梅尔才注意到眼前的不速之客。 他揉了揉眼睛,确认眼前之人不是幻觉,恼怒的表情顿时从脸上浮现。 “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给过你这种人进入我办公室的许可,卫兵!卫兵!” “哦,亲爱的市长,请稍安勿躁。” 简恩随手从一旁扯过来一把待客用的椅子,轻轻放在办公桌前,在上面放上一张手帕,慢慢坐下,优雅的举止多少打消了一些费里德的警惕心理。 “我无意中听说您正在为缺乏政绩而困扰,现在距离下一届的市长选举只剩不到半年,如果继续碌碌无为下去,势必会在选战中失利,成为这百年来第一位没能拥有第二任期的雷根斯堡市长吧。” 他摇了摇头,脸上充满同情和怜悯。 “但是,我奉父亲的命令游历四方,在您这里找到了非同一般的商机,以塔克西斯家族之名,我的计划或许能有幸能成为协助您走入第二任期的有利因素之一,您觉得呢?” 费里德·梅尔目光闪烁,努力在记忆里搜索塔克西斯家族相关的讯息。 许久,他抬起脸庞,认真地问道:“塔克西斯?是佛罗伦萨的那个塔克西斯吗?” “正是。” 简恩礼貌而优雅地微微屈身。 虽然很多年前就因迎娶身为平民的妻子和父亲断绝了关系,也顺便和家族断了联系,但正值事业的关键时刻,正是践行商人唯利是图本性 “如此说来,你所谓的商机,多半指的是……” “当然是我们塔克西斯家族的老手艺,货运与邮递。” 简恩微微一笑。 “雷根斯堡素来有南德意志第一城的美名,这里横贯东西,纵行南北,是再合适不过的货运中心。经我之手发展,假以时日,今日困扰您的诸般艰难,未来都会成为您事业腾飞的助力,市长可有意乎?” “我需要付出什么?” 费里德靠在椅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有付出,有回报,这世界才算公平。” “公平……”简恩咀嚼着这个词语,微笑着摇头。 公平当然是个好词,但在实现不了的时候,妄谈公平只让人显得虚伪和浅薄。如果这世界公平,他和妻子的结合就不可能招致那样多的反对。 这世界本就不公平,聪明人会让天平容易偏向自己的一方。 “当然,事实上,我为奥地利的罗塞尔伯爵与伊莎贝尔夫人服务。或许伯爵会在不久之后提出他对贵市市政的些许想法,虽然我们无意干涉贵市内政,但彼此积极磨合总是有助于合作的。” 简恩此话一出,费里德大喜过望:“你的意思是,陛下有意协助我抵抗巴伐利亚人?上帝保佑,陛下终于把目光投来我们这座被抛弃的城市了!” “一切都取决于您与雷根斯堡市民们的诚意。不过,一切皆有可能,这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简恩与费里德轻轻握了握手。 这趟商业谈判已是十拿九稳了。 以雷根斯堡市为中心,他要将塔克西斯的邮递网络向天使投资人罗塞尔伯爵的祖国奥地利方向扩张,依托皇帝的权威向帝国内更广阔的区域投放影响。 他的父亲只将事业的重心放在了北意大利,目光狭隘,只惦记坚守一亩三分地。 扩张是商业的命运,放弃扩张的商业全部是慢性死亡,现在,简恩要向那些不思进取的父辈证明这一点。 就从雷根斯堡开始。 第61章 正义的反义词 日暮黄昏,威斯巴登郡的上城区中行走着一位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拎着两把剑刃如镜面般光滑锋锐的细长刺剑。 尽管青年看上去稳重面善,但他的可疑举动依然引起了巡逻卫兵的警惕。在寻找皮革店铺的路上,不断有卫兵阻拦他,盘问他的身份、来历,以及贸然携带武器在城中走动的缘由,青年每次都必须耗费好一番唇舌才得以通行。 历经坎坷麻烦,他总算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一家旧皮革店。年轻的皮匠学徒粗略测量了双剑的长度和形状,向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小问题,后天您就可以来取走您的剑鞘了。” 罗贝尔放下两枚金币作为定金——看皮匠的神情,他似乎又给多了。 维也纳,霍夫堡皇宫,王座厅。 弗雷德里克安稳地坐在王座之上,他的面前放着一张从书房搬来的桌子,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来自五湖四海。 波斯尼亚的斯捷潘国王送来了祝贺新婚的信笺,塞尔维亚国王杜兰德一世也用极尽谄媚的措辞明示了与尊贵的奥地利皇帝建立深厚友谊的意愿。 阿尔巴尼亚亲王杰尔季·斯坎德培的来信措辞最为高冷。相比之下,热那亚的乔瓦尼·朱斯蒂尼亚尼将军情商就高得多,在信中不仅祝贺了弗雷德里克,也用简单明了的语句描述了目前重建中的新希腊。 希腊国王阿克修斯抛弃了帝国时代的旧姓氏,如今以“阿克修斯-佩特罗斯”之名统治国家。在希腊语中,佩特罗斯意为“坚不可摧的顽石”,他或许希望新诞生的希腊王国能如大理石般顽强,抵抗异教徒侵略,实现光复东罗马的伟大理想。 ……但那和他有吊关系。 弗雷德里克嫌弃地把这封信放在文书堆的最下面,想了想,又放到桌子腿底下垫脚。 罗贝尔都告诉他了,希腊人的新国王是个前犹太人,就算如今改信了天主教,犹太的臭味儿短时间内也不会消散。犹太人的身份是母系继承,那至少在阿克修斯的孩子继承王位前,他不打算正眼瞧这个国家一眼。 格奥尔基二世·阿森,保加利亚大公,也是巴尔干半岛最,由于他的书信是一众贺帖中最“孝”的一封,弗雷德里克特地把它留到了最后一个查阅。 还是没读下去。 太恶心了,太谄媚了。 即便以被谄媚一方的心情看待,“实在是难以下咽的齁甜面点”,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评价。 相比之下,另一份同样出自保加利亚贵族之手则显得不卑不亢。 康斯坦丁三世·斯特拉基米洛维奇·希什曼,希什曼王朝后裔,率领保加利亚抵抗军反抗异教徒的英雄,因投入十字军怀抱稍慢一步,战后的分赃大会上仅获得了次于格奥尔基大公的地位,深刻诠释何谓选择大于努力的究极倒霉蛋。 但若要让弗雷德里克选择的话,他也像罗贝尔一样会支持格奥尔基,一个理智的胆小鬼管理总比毫不掩饰的野心家稍好一些。 放下最后一份贺帖,弗雷德里克坐在王位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舒爽地叹息。 这里其实并不是他本来的办公地,但是因为新婚妻子莱昂诺尔夸了一句“你坐在王位上的样子最帅”,弗雷德里克亲手把书房的桌椅全部搬到了王座厅,哪怕弓着身子,腰酸背痛,也坚持在这儿批阅完了几百封帝国各地发来的奏折。 勃兰登堡选侯糟糕的文笔严重折磨着他的大脑,腓特烈甚至把前些天出去打猎干了什么全都汇报上来,但在他最关心的诸侯税方面只字未提,看来也打算延续以往的办法,继续不向皇帝纳税。 萨克森选侯至少编了三个穷苦人吃不起饭的小故事来找借口拒绝纳税,尽管他使用的这张昂贵的双层雪白印纸表明他本人并不被贫穷困扰,至少表明他知道纳贡本是义务的态度。 唯一令人满意的是波西米亚选侯的态度,贺喜、纳税表、述职年表,在波西米亚的伊日摄政王的信中一应俱全,一周后,押送税金的车队便会经摩拉维亚进入奥地利。 曾经最为反抗德意志皇帝统治的捷克人,如今却是三大东部诸侯中最忠诚的臣子。 伊日的信中毫不吝惜笔墨地大大夸赞了自己可爱美丽贤惠体贴善良亲民……的妻子,梅伦娜夫人。换在往常,弗雷德里克这时一定已经气得撕烂了信纸,类似的蠢事他已经干了十几次,但现在他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什么话。 我老婆才可爱。 我老婆比你老婆可爱一万倍。 想秀我? 傻x。 朕赢赢赢,最后是赢赢赢。 出无敌国外患,内有贤妻安家。权力牢牢在手,工作尽数外包贤臣,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活着,以及生个继承人,天底下还有比皇帝更轻松的工作吗? 摸鱼,爽! “恩里克!” 他对着宫廷外面的走廊大喊。 少顷,仆人便领着黑眼圈重如墨的恩里克进入了王座厅。 “老恩,朕已经努力批阅了绝大部分文书,剩下的就交给你了,锻炼一下。” 弗雷德里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小叠文书。 那是他批阅的“绝大部分”。 恩里克没精打采地瞥了眼另半张桌板上堆积如山的文件,面对皇帝大言不惭的神情,不擅长推脱和拒绝的年轻书记长默默点了点头。 “很好,年轻人就要多找机会锻炼,记住,组织对你的期望很高,积极性这块可不能落下。”精神焕发的皇帝和蔫巴菜般的书记形成了鲜明对比,前者用力拍了拍后者的肩膀,险些一巴掌把他拍晕过去。 “朕先去游猎场锻炼一番,下午还有场舞会参加,晚上还要用最新的望远镜欣赏……哦不,是观测天文。哎,当皇帝可真辛苦。” 摇头叹息间,弗雷德里克皇帝叉着腰走出了王座厅,很快便跑得没影。 他走后约莫五分钟,一名较恩里克还年轻几岁的小书记员小声说了句:“头儿,陛下走远了。” 恩里克浑浊的眼神顿时精神了起来。 他很累——他装的。 “去,把其他书记员都召集过来,今天之内把这些文书批阅完成,本月绩效翻倍。” “是!” 年轻人激动地敬了个礼,小跑着冲向走廊。 恩里克的嘴角得意地勾起弧度。 不就是外包嘛,搞得好像他不会似的。 “头儿!”尚未跑远的年轻人从大门附近探出脑袋,“谢谢头儿!” 恩里克用大拇指指了指门那边的年轻人,就像看见了年轻时被往死里使唤的自己。 看见没,他还得谢谢咱呢。 同一天,在霍夫堡皇宫东面的莱塔尼亚大道上,王立法院正在举行一场特别的审判。 控诉一方是在十二年前“含冤”入狱的吉普赛商人,受审的一方更是重量级,是先帝阿尔布雷希特生前指定的首席大法官,其担任首都法院法官一直持续到1449年,直到弗雷德里克彻底坐稳了皇帝之位,才将该职位移交给了自己的心腹。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翻案重审。 前首席大法官巴泽尔面色阴沉地仰头望着台上,正襟危坐在法官席上的男人,那个所谓的弗雷德里克的心腹,正是兼职首都法官的教会大主教,艾伊尼阿斯。 在他出家进入教会前,曾给弗雷德里克担任过数年的机要秘书,颇得信赖。之后机缘巧合再度返回奥地利,迅速被老熟人委以重任,负责“整治教会内部与法庭的不法乱象”。 “朋友们,这并不好笑。” 面对无数诘问的目光,已经退休的巴泽尔率先开口。 “我不明白,在这神圣而威严的大法庭上,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给邪恶的吉普赛人翻案。当年老夫审理此案时,以上帝之名起誓,定罪证据完备,铁证如山。这分明是一场打着翻案旗号的政治迫害,我反对这场对我而言不公正的审理,我希望陪审团的诸位能秉公执法,不要成为某一方杀人的工具。” “铁证如不如山,吉普赛人邪不邪恶,不由您的金口玉言决定,而由市民陪审团和记录当年审理程序的案册内容决定。” 身穿修道白袍的艾伊尼阿斯缓缓说道。 他翻开手边的陈旧记录册,徐徐开口:“首先,第一个问题,记录员当年记下了这一句‘监狱方面奉大法官命令执行第三套审理程序’。多年前,我曾经在奥地利担任过当今陛下的秘书,是故对这所谓的第三套程序有所耳闻。” “拷问人员会用布拉格生产的铁处女,将被捆绑的人犯放入其中,依次钉入十二根铁蒺藜和长钉,直到犯人恢复记忆。还有其他种种超出规定的审理,以及最重要的,记录员特地记录了您的家族与受审的商人间存在经济冲突,并引导后来查阅者寻找到十四年前的另一桩案件,是您的家族与另一支商队的冲突案,那一次,您经商的兄弟同样胜诉了,这您又要作何解释呢?” 陪审团席上传来一片哗然之声,而后是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见巴泽尔额头冒出冷汗,艾伊尼阿斯摇了摇头。 “本法官很好奇,该过程中是否存在屈打成招的情况?我如果没记错的话,除了叛国、通奸和间谍活动等几项重大指控,第三套审理程序一般禁止在民事案件上使用。巴泽尔前任法官,能否请您解释一下,为何对单单涉嫌经济犯罪的商人使用超出规格的审理方案呢?” “该死的吉普赛人,该死的记录员,净做些多余的事情……” 巴泽尔用自认为很小的声音念叨道。 但法院是相当密闭的环境,他磁性而沙哑的低沉嗓音在墙壁间回响,几乎每个人都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 艾伊尼阿斯微微一笑:“这就是程序完备的好处,包括法官本人在内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详细记录在册。吉普赛的民族身份不影响他们获得本庭的公正审理,记录员也只是做了份内之事。事实上,如果记录有缺损,今日的被告席上就得多添一位可怜的记录员了。” 他缓缓收敛笑意,撑着主教权杖站了起来。 “我有一位忘年之交的朋友说过一句话,‘黑与白之间存在分明的泾渭’。耶稣告诫我们,试图在黑白之间衍生出灰色领域,是无心间包庇了罪恶的折中之举。懦弱的人性允许我们折中,但在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神圣而威严的注视之下,我们不能容许人的罪恶逃离神的审判。” 他用权杖一头指向因愤怒而全身震颤的巴泽尔,义正言辞地高声喊道: “很多年后,当我们决定为当年的罪恶翻案重审时才能意识到的少许真相是:自诩为人民发声,自诩为人民代言的您,才是处于正义对立面的恶徒!受到权力和私心蛊惑而堕落的魔鬼,法庭的囚笼有义务将你笼罩。” “此才真可谓——铁证如山!” 法官的击锤重重落下,法庭内回荡着击锤撞击底座时发出的清脆回响。 “有罪!闭庭!” 在陪审团无尽的唾骂声中,咒骂命运的巴泽尔被法庭警察拖出了被告席,除非他的孩子愿意花费天文数字般的赎金将他赎回,否则等待他的将是永无止境的地牢幽禁。 艾伊尼阿斯长出了一口气。 这场翻案重审确实如巴泽尔咒骂的那样,是一场弗雷德里克授意的政治迫害。但是,巴泽尔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亦是板上钉钉的真实。聪明人懂得顺势而为,艾伊尼阿斯当然知道翻案的原因,但不妨碍他借机解决一个隐藏在深处的恶人。 他已经习惯用这种手段践行自己的道义,就像他当初在异端审问所任职时无数次给恶霸扣上异端的帽子那样。有些事,不上称半斤没有,上了称一千斤打不住。 …… “休息够了没,休息够了的话,我们该出发去打邪神了。” 灰背隼飞入修道院二楼的阳台,鸟嘴吐出人语。 躺在特制的“躺椅”上——江天河所设计的一种介于床与椅子之间的坐具——罗贝尔的脸上盖着一本书,悠哉地午休中。 听见白袍人的话,青年不为所动,但摇晃的脚尖表明他此时并未昏睡。 “怎么了,感觉你最近干活好没积极性啊。” 灰背隼飞到罗贝尔的肩膀上,用力啄了啄他的侧脸。 罗贝尔终于开口:“白狗,你说,邪神到底是种什么东西?” “‘索多玛人耽于男色,淫乱无度,招致陨石毁灭’,但古罗马人耽于男色的不少,这世上淫乱无度的人数不胜数,受到惩罚的几乎没有。越想越觉得,诅咒恶人死后会下地狱,不过是弱者的精神胜利而已。” 他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就因为书里这样的故事太多,人造的痕迹明显过了头,才会害得后世的神学家不得不编造更多的谎言来给先人低下的文学水平找补。” “你又开始思考这些有的没的,所以说啊,这人就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白袍人的鸟脸上写满无语:“你现在是在上班,工作内容是消灭某人,邪神只是方便我们交流的代称,以及让你认为自己在行正确之事的自我麻醉,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相当满意,我最擅长自欺欺人了。” 罗贝尔打了个响指。 “出发,英雄消灭邪神,我们实在太正义,你说是吧。” 第62章 片面的真相 入夜,罗贝尔返回了迪特里希为他们安排的住处,美因茨修道院二楼的一间精致客房。 今晚,他的住处热闹非凡。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时,盖里乌斯和卡特罗恩都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衬衣坐在床旁边的地上,靠着床沿下棋。 从局势上看,棋局对卡特压倒性的不利。尽管只是规则简单的黑白棋,他却下得满头大汗,动脑子的游戏对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战士而言确实算不上轻松。 伊莎贝尔百无聊赖地躺在她的床上,翻看一本众人都不认识的葡萄牙文小说。 少年卡尔似乎融不进这样的氛围,他的目光一直在往窗户外瞄,罗贝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刺剑战团士兵和修道院的男仆修女们在中央广场上堆起了一个三米高的篝火,正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饮酒取乐,声音吵到二楼的他们都能隐约听见。 “想下楼玩吗?” 罗贝尔问道。 卡尔兴奋地点了点头。 “去吧,注意安全。” “谢谢团长!” 少年高兴得一蹦差点撞到天花板,蹦蹦跳跳地奔出房间。罗贝尔听着节拍混乱的脚步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年轻真好。” “二十岁的家伙没资格谈老。”一边从容地应付棋局,盖里乌斯尚有余韵分心吐槽他,“只要尤利乌斯在场,谁都没资格说老这个字。” “你还在说这种话呀。”卡特罗恩反过来吐槽他道,“凯撒的坟头草都万丈高了,就算要装大尾巴狼,好歹装个活人嘛。” “我就是凯撒!”盖里乌斯当场急眼,“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凯撒就是我,我就是凯撒,我是罗马共和国第一公民,伟大的首席执政官,还有……” “哈哈哈,你这家伙居然管草芥一般的屁民叫‘公民’,你脑子果然疯掉了。” 卡特罗恩拍腿大笑,嘴巴夸张地大大咧到耳垂,似乎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 盖里乌斯涨红了脸。最后只灰溜溜地吐出半句话:“……嘁,野蛮。” “哎,盖里乌斯啊。” 正在看书的伊莎贝尔抱怨道。 “你们的罗马有没有包容女孩子长得不漂亮的精神啊,本姑娘每天为了保养这张脸和身材浪费的时间比将军们浪费在沙盘上的时间还多欸,真是受够了,多注意一下我的内在美啊。” “据我五十年人生的观察,nein。” 盖里乌斯耸了耸肩。 “男人的肤浅程度和社会地位成正比,我的意思是,至少我是这样——除非那个有内在美的姑娘美得出水,我可能……” 为了防止吵架,罗贝尔赶忙替他解释道:“老盖平时忙于军务,对女人家的心思不了解很正常……” “臭小子,你对权势的认知还不够,所以能保留一点正常人的人性。”盖里乌斯翻起了白眼,“但我为什么要对红粉骷髅感兴趣,有空关心这个,不如考虑下场仗怎么打。” 卡特罗恩忍不住说道:“可你每次开宴会都往女人肚皮上蹿。” “男人有生理需求很正常,况且,能骗小姑娘上钩,那是我的本事。”盖里乌斯环着手臂,义正辞严。 实在忍受不了房间里乌烟瘴气的吵嚷,罗贝尔堵着耳朵走出房间,关上木门,长叹一口气。 他端着烛台,悠然地溜达到修道院的一楼大厅,把烛台放在地上,在客厅的天鹅绒地毯上倒头躺下,心思飘到了不知多远的地方。 在团结一支队伍这方面,他远不如艾伊尼阿斯那样擅长。后者总是善于分清公务和私事,在人前人后完全是两副面孔。而他无论人前还是人后总是一个德行,说好听点,这叫表里如一的诚实,说难听点,这叫浮躁的年轻人没有半点城府。 如果是艾伊尼阿斯的话,恐怕早在大家抱怨之前就会安抚好每个人的情绪,避免演变成无边无际的争吵。 “哎……” 排除皇帝的偏爱和神力的加持,他似乎并不比普通人强上多少,他甚至不理解白袍人口口声声说的“你是最适合的”是什么意思。 而现在,连他引以为傲的神力都敌不过暗处敌人的区区一个手下。 虽然那个女人疑似是传闻中的奥尔良少女,武艺碾压他这个神职人员也是情有可原,但被一个比他年龄还小的姑娘如玩弄玩具般击溃的挫败感依然深深印在了他内心的深处。 慢着。 根据教会文库的记载,让娜·达尔克生于1412年,死于1431年的处刑,今年是1453年……这么算日子,她已经41岁了。 “是贞德老阿姨啊。” 罗贝尔的心态逐渐趋于平和。 被可爱的小姑娘痛扁一顿和输给肌肉大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让他平衡不少。下次交手,他一定用年龄狠狠拷打对方一番。 “噗噔。” “嗯?” 烛光忽然被某人遮挡,在墙上映出一个硕大的黑影。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藏在黑袍底下鬼鬼祟祟的家伙。从黑袍的下面向上窥视,那人没有穿盔甲,也没有携带武器,既然如此,此事便平平无奇。 借助烛光的微亮,他隐约能看清兜帽下的樱唇与高挑的鼻梁,就是……总感觉不太对称。 黑袍人默默走到他的身边,口吐人言:“……我不是,老阿姨。” “你谁啊?” “是我。” 黑袍人轻轻摘下兜帽。 …… “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声回荡在大厅中。 罗贝尔连滚带爬地冲出八丈远,一头撞在墙边,怀里订成一沓的记事本撒了一地,扭身惊恐地指着那人的脸庞。 “恶魔退散啊啊啊啊啊啊!” 兜帽下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不,倘若只是一张女人的脸而已,绝不至于令他魂飞魄散。 那是“两张”女人的脸。 左半边,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面无表情,但罗贝尔永远不会忘记,就是这张脸的主人挥剑洞穿他的胸膛,给予了他数次战败的耻辱。 右半边,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有一丝淡淡的熟悉感,但罗贝尔可以发誓,他从来没见过这张脸。右半张脸上写满了歉意,目光躲闪,有意地躲避着他的指指点点。 两半张脸虽有微小的相似,但绝不同属一人,却被不讲道理地捏合在一起,半张脸僵硬冷漠,半张脸愧疚躲闪,表现得分外惊悚。 七魂被吓丢了三魄的罗贝尔经过了最初的十几秒恐惧,渐渐恢复正常的思考。他下意识去摸怀里的随身匕首,却发现在刚才慌不择路地爬行时随记事本一同掉在了女人脚边。 两把咎瓦尤斯都被他留在了二楼,如今的他手无寸铁。但好消息是,对方看起来也没带武器。 他迅速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摆出搏击的姿势,目光警惕地紧盯女人。复活的奥尔良圣女,即便没有武器,她的威胁也远比任何敌人更大。 “白狗说,你八成得修养个把月才会再次出现,他果然又猜错了。” 面对强敌,迅速冷静下来的他率先开口道:“你若以为抓住我手无寸铁的机会就能从容解决我的话,那你要失望了。论肉搏,我是不会输给你的,贞、德、老、阿、姨。” 他看到对方有表情的右半张脸抽动了一下,黑袖下的拳头陡然攥紧,心里咯噔一下。 但女人深吸三口气,并没有在下一刻攻杀过来。 “……我有话要跟你说。”她慢慢转过身,朝修道院大厅外的方向缓缓走去,“跟我来。” 望着她毫不设防的背影,罗贝尔放弃了偷袭的想法。 他迅速跑到二楼,返回房间拿回了两把已经变为细长刺剑的咎瓦尤斯,面对伊莎贝尔投来询问的视线,他留下一个“安心”的眼神,沿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走出的修道院。 今晚没有下雨。 修道院的铁栅栏门附近仍能听见大院深处传来的欢呼嬉闹声。 被白袍人称为贞德的女人,此刻正抱着双臂,靠在打开的铁栅栏门上,闭目养神。 待罗贝尔靠近,她陡然睁开双目,余光瞥见他腰上挂着的两把刺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给他“跟我来”的眼神,继续向外走去。 很快,二人渐渐远离了修道院,远离了美因茨的城区,直到人烟稀少的美因河附近,她才停下脚步。而到这时,他们已经行走了近两刻钟,太阳落山,河边的照明唯有高空悬挂的明月。 晚风吹动二人的袍角,无人开口,天地间便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 “来我这边。” 让娜忽然说道,一开口就是毫无逻辑的一句话。 罗贝尔一头雾水,他将信将疑地往让娜所在的位置靠近了半步:“然后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无奈地缩了缩脖子。 “我是说,放弃侍奉你的神,我们都是这方世界的生灵,没有理由同室操戈,我们应该为同一份自由而战。”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让娜继续摇头,“我比你和小白老师认识的更早,也更早怀疑他。” “你在这里说他的坏话,他可是会听见的。”罗贝尔开玩笑似的说,“他的神术就是随时随地偷听别人嚼的舌根子。” “如果不得到自由与独立,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是无意义的空中楼阁。包括你珍爱的那些人和事物,你的理想和事业,尽是虚妄。我不希望我倾其所有的一生只是被设计好的一段故事,我相信你和我是一样的,所以才会冒着风险来劝说你。” 让娜拍了拍手,一只秃鹰落在她的肩膀上。 “这里屏蔽了小白的感知,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会传到他或任何他的同伴的耳朵里,然后……看。” 她打了个响指,再翻手间,那柄之前洞穿他的银色十字长剑已然出现在手。 明明之前她的手上绝对没有武器,但却给人一种武器一直在她手中,只是其他人没有发现的错觉。 罗贝尔惊讶地睁大眼睛,下意识摸向腰间刺剑,嘴上啧啧称奇:“好棒的戏法,没想到你比维也纳的宫廷小丑更擅长这个。” “这是复活我的‘人’教给我的。”让娜说出一段宛如神秘代码般的话语,“调取测试码,2-23。” 她说完这串数字后,手里的长剑再度消失。 但罗贝尔知道,那里应该有一把剑,于是大胆地伸手去摸,十字长剑再度显形。 他猛地抬起头,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调取,测试码。”罗贝尔艰难地开口,模仿让娜的发音,每说出一个读音,都让他的内心萌发更接近真相的恐惧,“2-23。” 但没有任何东西隐形或消失。 正当他要庆幸地出口气时,让娜说道:“你没有权限。” 他的心情跌落谷底。 罗贝尔隐约有种退缩的念头,这是弱小凡人在渐渐揭开真相时的无力感与人性中的胆怯。他当然还有其他欺骗自我的法子,或许圣女贞德有着不为人知的魔术技巧,或许她是在用花哨的语言打消自己的警惕,以达到一击致命的目的。 但随着某种真相越来越接近他自己的推测,他终于难以维持自欺欺人的外壳。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如果这是场梦,他宁可长睡不醒。 “我要走了。” 罗贝尔转身离开。 “调取测试码,1-3。”在他身后,让娜开口。 他的头忽然撞上了某种障碍物,忍耐着疼痛,他伸手摸索着,确实有一道看不见的壁垒挡住了他的去路。 明明眼前空无一物,只有空气,但这手感是……石墙? “虚假和真实,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我们可以是真实,也可能只是虚假——撤回指令。”让娜再次念诵代码,令墙壁消失。 “这段故事不是第一次开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结束。对你我而言,这是仅有一次的生命和唯一的家园。我们或许都蒙在鼓里,就像笼中鸟受囚于牢笼而不自知——除非,你能做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加入地狱潜兵?”突然间,罗贝尔嘴里毫无道理地蹦出一句话。 他惊讶地捂住嘴巴,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要说这句话,更不明白所说之话的意义何在。 “那是来自其他的‘你’的信息污染,我是说,加入我的行列,争取光荣的独立与自由。” “为什么要管白狗叫老师。”罗贝尔打断了她意义不明的陈述。 够了,别再说了。 “因为他就是老师,而你是他的学徒。”让娜微笑道,“你脚下的一切,头顶的一切,都是你的教室。我们这些平凡的芸芸众生,都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机会来世间走此一遭。” “学徒……” “是的,学徒,不仅是你,你身边那个叫江天河的外来客也一样。”让娜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只不过,她的教室坏掉了,不得不占用你的课时给她补课。” 罗贝尔皱起眉头:“坏掉了……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这也是你背后的‘路西菲尔’跟你说的吗?” “当然了。” 让娜挠了挠肩膀上秃鹰的下巴。 “毕竟,就是他不小心弄坏的嘛。” 罗贝尔震惊地看向秃鹰。 秃鹰愧疚地低下头颅,露出宛如人类般灵动的表情——就像白袍人变作的灰背隼一样。 “你好,孩子。”秃鹰口吐人言,“我是亚历山大,工作代号,我不太喜欢‘路西菲尔’这个代称,可以的话,就叫我亚历山大,或者老黑吧。” 第63章 会赢的 思考到最后,罗贝尔依然没有选择相信让娜的话,更没有接受她的邀请。 他和白袍人相识多年,和让娜不过相见几面,遑论对方是敌人的身份。受挑拨几句便和老朋友决裂,这不是他的风格。 与他的拒绝同样不出所料,“奥尔良的老阿姨”拔出了她的银十字长剑。 针锋相对的,罗贝尔握住了双剑,剑无鞘,仅被绳索绑在腰间。 咎瓦尤斯已经重锻为两柄刺剑,出于不浪费材料的考虑,自称查理·加洛林的男人将圣剑一分为二,并进行了延展锻打。新生的咎瓦尤斯拥有比原本的剑刃长三分之一的长度。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使用如长枪一般的长刺剑,平心而论,他用得极不熟练。刺剑一般仅见于市井暴徒间的搏杀,因其破甲困难但轻便灵活的特性,刺剑最擅长对付的是不着甲的敌人。 咎瓦尤斯的锋利使他不需要担忧破甲的问题,而且,让娜应对他的刺剑看起来颇为吃力。 这想必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对付使用刺剑的敌人。 在并不激烈的交锋中,罗贝尔舞动双剑,掐准机会,一剑刺中了女人的小腿。 见让娜摔倒在地,对欺负良家妇女毫无愧疚之心的无良青年大喜过望,立即朝城市的方向狂奔而去。 没有马匹,纯粹靠一双腿的奔跑,他一溜烟跑回了城市。再回头观察,让娜果然没有追来。他踏入美因茨城区范围的一刹那,一只灰背隼迅速地扑腾到他身边,鸟喙急切地开合。 “喂,小子,你没事吧!我刚刚忽然联系不上你了,你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碍,我又被你的老朋友袭击了。”罗贝尔揉了揉他的鸟头。 他不知道白袍人有没有其他手段窃听他与让娜间的谈话,毕竟据白袍人自己吹嘘,他的层级高于让娜背后的“亚历山大”。 但白狗的十句话有九句都不靠谱,所以他或许真的蒙在鼓里。他不问,罗贝尔便不打算和盘托出。 他没有这样的义务。 “该死,我就知道。”灰背隼急忙绕着他盘旋了一圈,“这次哪儿受伤了?。” “毫发无损,我还了她一剑。” “是吗……” 灰背隼沉默着耷下头。 罗贝尔用余光观察他的鸟瞳,倘若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他此刻的眼神中掺杂着感情复杂的担忧与悔恨。 回想起与白袍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让娜或真或假的揭露,他表面上云淡风轻,语气随意地试探道:“我一直以为,我是唯一有幸被你选中的人。所以,你当年找上她的理由……和找上我的理由一样吗?” “在你成为我的同事之前,我无法和你分享太多。” 灰背隼摇头。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在任务上,你是唯一,和她的交情是我的私事,与工作无关。” “神……还有私事?”罗贝尔眉头一挑,语气惊讶。 “你知道吗,罗贝尔。”白袍人忽然失落地向他说,“拥有一个信仰,拥有可崇拜的一尊神明,并将对灾难的恐惧与对幸福的希望寄托其上,借此麻痹自己的思考,其实是件很幸运的事。” “更幸运的是,你们的天地确实有我这样的‘神’存在着,而我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孤独地在寰宇间遨游和挣扎,胆战心惊地度过朝不保夕的日子。面对希望渺茫的未来,再也没有比【清醒】这个词语更令人痛恨。” “……” 罗贝尔以沉默回应。 白袍人接着摇身一变,当着他的面,身体迅速膨胀和扭曲,在短短一瞬间之内,由灰背隼转变为原先人类的姿态。 这是他第一次不加掩饰地在罗贝尔面前展示转变的过程。 后者清楚地看见了所谓“转换”的秘密——灰背隼的身躯支离破碎,化为一粒粒微小如尘埃般的灰尘,随后,二人脚下的尘埃间忽然飘出一缕缕灰粒与其混合,在瞬间塑造为人类的形态。 他蹲下,抓起地上的一把黄土,缓缓在手中捻搓。 “我们,还有你们,在宇宙中就这一粒粒尘埃般渺小。恒星的寂静,宇宙的深邃,本该是无穷无尽的希望,直到漫天群星都化作恐怖。不速之客如神明般屹立大地,与之相对的我们,却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消亡的先驱者族群之上。” “罗贝尔,你和你的同族拥有我们望尘莫及的特质,不止是你,你的伙友,你的同伴,每一个在我眼中都那么闪闪发光。” 他抬起头,直面罗贝尔布满问号的表情,翘起嘴角,霎是羡慕,更多的是苦涩。 “你知道吗?即便是最软弱的‘人’,也比最勇敢的‘我’更富有勇气。在你们看来,我真的如神明般全知全能。我们的弱小深埋在睿智的外壳之下,无法反抗理性的逻辑,注定一往无前地坠入地狱。” “理性不是好事吗?那是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品质。”罗贝尔一脸诧异。 “创造我们的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白袍人合上双眼,“所以才会绝望——但假如是人类,一定不一样。我们如此希望着,而这希望仍在一次次破灭当中逐步湮灭。或许你将是最后一代,培养皿实验即将终结,我也必须返回现实,鼓起勇气,直面毁灭。” “那位复活的圣女,在袭击我之前,同我讲了一些奇怪的话。” 听完白袍人的陈述,罗贝尔思虑再三,难得庄重地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白狗,对你而言,这个世界单单只是培养皿吗?没有任何其他情感吗?” 背对他的男人沉默了须臾,摇了摇头。 “培养皿只是对功能的陈述,我在这里度过了无数日夜,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说没有感情,那是胡说八道。否则,我何必主动结识传说中的圣女贞德,她又不是我需要的人,咱只是好奇贞德的模样,好奇她是怎样的人,顺便要个签名而已。” “区区一个教廷认定的巫女?” “你不知道吗?” 白袍人勾起嘴角。 “几千年之后,她会变得很有名哦。我劝你下次有机会也去要一张签名,很值钱。” “哦,话说回来,你的鸟模样看腻了,下次能不能变成狗啊,白狗。” “……去死吧。”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英里之外的第戎。 灯光黯淡的城市在夜色中没入黑暗,除却鸡鸣犬吠以外,白日鼎沸的人声在晚间尽数化作温馨的安眠, 佛朗索瓦鲁德广场的喷泉在夜间仍未停止运作,沿着小石子与沙土铺就的埃鲁斯大道向东而行,屹立着第戎唯二两座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勃艮第公爵宫与好人菲利普高塔。 今夜,菲利普三世公爵又一次彻夜难眠。 对服侍王公的侍从而言,公爵的失眠是世界上第一等的大事,这意味着仆从们必须熬夜为公爵准备晚间的餐点和消遣,往往丁点疏忽便会成为公爵大发雷霆的导火索。 接连不断有仆从团在菲利普高塔与公爵宫之间来回搬运器具,推着小推车往来密集。 失眠的菲利普公爵又一次来到了宏伟的高塔塔顶,在月光与烛灯照明下反复翻看边境巡防表与第戎的城市布防图。 桌子的一角放着空空如也的红酒杯,杯口留有淡紫色的痕迹。一只吃了三分之一的烤鸡被摆在托盘里,已经被晚风吹得冷冰冰,不再合老人的胃口。 他孤零零地坐在军事指挥室里摆弄沙盘,公国的将军们这时候多已入眠,他只得自己陪自己演练。 他举起一枚绘制着蓝色鸢尾花的国王棋子,仔细观察复杂的边境地形图,仍旧犹豫不决。 如果法国人发动入侵,他们会从哪个方向启动进攻? 法王查理七世,终结百年战争之王,其人用兵素来以犯险着称,从不喜边境陈兵对峙,反而嗜好使用大兵团优势兵力进攻分散的敌人,以图前期的局部优势。 如果他要侵略勃艮第公国,会先大举侵略勃艮第控制力较为薄弱的低地诸国,将领土延伸到所谓的莱茵河天然边界?还是优先兴兵直取第戎,征服公国的心脏弗朗什孔泰? 菲利普虚长法王几岁,勉强算得上看着查理七世长大,本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的为人处世。 直到后者对贞德含冤受刑一言不发,如今又重新动起为其平反的念头,这才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善于隐忍的君主,宛如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于内心铭记每一次屈辱,时刻准备着复仇时刻的来临。这样一位棘手的国王,只是活在世上都令菲利普寝食难安,遑论他此刻是公国的大敌。 法王不甘心放弃勃艮第宗主权的决心,就像勃艮第人不愿放弃难得的独立一样坚定。法勃之间必有一战,只是这一战会在明天、还是在十年后的某一天来临,菲利普说不准。 但从他的角度考虑,宁可明天就爆发战争,也不愿把地雷留给下一代。 他的继承人查理性情刚烈,宁折不弯,这不是纵横排阖之人该有的性格。 另一方面,他为争取外援的努力大有成果,国家的外交环境从未如此优渥,倘若此刻爆发战争,他的背后会站着半个神圣罗马帝国,这是实现公国独立最大的底气。 但是…… 哎…… 老菲利普摇了摇头,放下在半空中僵了半天的棋子。 忽然,有人不敲门便推开了指挥室的大门。 菲利普眉头一皱,正要斥责,却看见戎装在身的查理大踏步走进房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你来了啊,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刚刚带将士们剿灭了一支滋扰百姓的强盗。”查理得意地叉着腰。 他凑到沙盘边,看见桌子上的鸢尾花棋子与勃艮第红十字棋。 “父亲大人,您又在模拟法国人入侵了?” “是啊。”菲利普叹了口气,“巴黎的查理七世,属实是棘手的敌人,战争已经结束,居然还维持足足两万人的常备军,搞得为父寝食难安,有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查理挑眉。 老父亲这样未战先怯的说法,很是不合他的胃口。 于是他当即反驳道:“父亲大人何必徒长他人志气,强如突厥异教徒,在十字军面前仍会吃下失败的苦果。这世上没有无敌的军队,更没有不败的将军。论军备,我们勃艮第的强军也不在巴黎之下。” 菲利普哂笑: “为父一直劝你学习礼仪,多多与国内其他贵族往来锻炼,因为只会剿匪和打仗,一定当不好一国领袖。你没有和法国人交手过,或许不理解为父的忧虑,我们面对的是经历百年战火磨炼的庞然大物,查理七世断非英王亨利一般的庸俗之辈,单凭一国之力,无异螳臂当车。但若与盟友团结一心,胜负则犹未可知。” “你须知,多年前,勃艮第也经历过漫长的黑暗岁月,在法兰西强盛的年代,巴黎的暴政无时无刻不在压制我们的祖辈。直到英国人打断巴黎人的脊梁。而如今英国人逃走了,我们必须自己谋一条新的出路。” 说到这,老公爵深吸一口气。 在宝贝儿子面前,当父亲实在不愿表露出自己的胆怯。 于是,他强撑出一副淡然的笑容,随手将鸢尾花棋子不屑地扔在地上,自信说道:“如果法国人突然袭击,单凭为父的本事,那确实有些棘手。” “……我们会输吗?” 沉吟半晌,青年查理小声问道。 面对儿子真挚的眼神,年迈的菲利普轻松写意地扬起嘴角: “别担心。” “会赢的。” 第64章 洛塔林吉亚战争 莱茵兰,意指“莱茵河流淌过的土地”,意大利的波河、德意志的莱茵河、东南欧的多瑙河、英格兰的泰晤士河以及法兰西的塞纳河,构成了复杂的水网系统,养育着沿河流域的上亿欧罗巴居民。 在遥远的古罗马时代,彼时的德意志大地被多如牛毛的部落首领统治着,彼时的莱茵河并没有一个确定的名字。可考的莱茵(rhēnu)一词首次出现于古罗马地理学家斯特拉波的《地理志》,书中以罗马为中心,记载了西至不列颠与伊比利亚,东至安纳托利亚与埃及的地理情志。 在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的《高卢战记》,同样使用拉丁语rhenum记载了日耳曼蛮族口中的rin,意即“波涛汹涌的河”或“翻滚流淌的河”。罗马诗人卡图卢斯在其歌颂凯撒大帝功绩的诗篇中如此赞颂道:“……追寻伟大恺撒留下的足迹,徒步穿越高峻的阿尔卑斯山,直至高卢的莱茵河(rhenum)、可怖的海峡和世界尽头的不列颠……” 而德意志一词同样并非日耳曼人对自己的称谓,法兰克时期的西方人(相对于日耳曼人而言)以theodisca一词代指莱茵河以东的蛮族部落。而德意志正式成为国名,则要追溯到《凡尔登公约》将法兰克帝国一分为三之后,“日耳曼人”路易统治着一片从未被罗马人或法兰克人长久征服的土地,他便以“东法兰克与德意志的国王”为称号,以此交换日耳曼部族的效忠,这便是现代德国的前身。 就像许多现代学者指责印度(india)与中国(china)的国名带有严重西方中心主义的色彩。德意志与莱茵河亦带有强烈的古罗马中心主义色彩,这是征服者强加给日耳曼人的别名。 甚至连带日耳曼(german)一词本身,都出自拉丁语中的日耳曼尼(germani),意即“临近的(ger)”“人(mani)”,和乌克兰(ykpА?hА)的本意为“边疆区”有异曲同工之妙。 很难说日耳曼人对这个罗马人强加的名字有什么想法,但就罗贝尔的观察来看……大伙好像还挺骄傲的——我们是强如罗马人都只敢称呼为“边疆人”而非“奴隶”的汉子,恐怕他们是这么想的吧。 静静的莱茵河,今天也仍旧风平浪静地流淌着。一如三千年前,一如三万年前。亘古不变的存在,今天也在静候终有一日的消亡。 巴尔公国,栋雷米村。 这里是传说中“奥尔良圣女”的故乡。 在许多传闻中,贞德被认为“出身于洛林与法兰西边境的栋雷米村”。但在法兰西宫廷编年史记录专员让·夏蒂埃(jean chartier)编纂的《查理七世编年史(chronique de charles vii)》中,他明确记录了贞德“出身于巴尔公国所属栋雷米村”。 这种对历史事实的严重歪曲,被后世一部分学者认为是法兰西历史学者受国王指示,出于对吞并阿尔萨斯洛林地区这一行为合法化目的的刻意修改。 而另一部分学者则指出,巴尔公国在较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与洛林公国处在同一统治家族的统治之下,因信息传播的误差,被广泛记录错误属于正常现象。 而记录中的另一位主角,也就是在巴尔公国以东,神圣罗马帝国的西部边疆国,洛林公国。 1453年2月28日,与布拉干萨家族掌上明珠同名的伊莎贝尔·德·洛林女公爵去世,享年53岁。 她的长子让二世·德·安茹继承了公爵之位,标志着历史底蕴深厚的洛林家族主系失去了对洛林公国的统治,成为继卢森堡家族之后又一丧失统治权的伟大家族。 伊莎贝尔夫人被安葬在昂热大教堂,继承她公爵之位的是她的亲生儿子,却也是不属于洛林家族,反而出身于法兰西的安茹王室的让·德·安茹。 1420年10月24日,20岁的伊莎贝尔与11岁的勒内结婚。她的父亲是老洛林公爵夏尔二世·德·洛林,母亲则是帝国皇帝鲁普莱希特的爱女玛格丽特。 鲁普莱希特大帝便是当年的普法尔茨公爵,也是海德堡的鲁普莱希特大学的创立者。由于夏尔公爵年老无子,依照婚姻契约,他去世后,他的巴尔公国将由女婿勒内继承,洛林公国则由女儿伊莎贝尔继承,在女婿女儿去世后,则由二人共同的子女将两个公国再度合而为一,这便是巴尔和洛林解体的起源。 年幼的勒内·德·安茹之所以被老公爵看中,是因为他继承并统治着安茹公国和普罗旺斯公国,会成为女儿继位后强大的盟友和助力。 当年,这段强强联合的婚姻甚至激起了勃艮第大公菲利普三世的强烈不满,他率军进攻洛林,试图阻止联姻,却被洛林公爵及其盟友联手击败,灰头土脸地退出了洛林领地。 可老夏尔的如意算盘也未能完全如意。 1454年,丧妻一年半的勒内公爵迎娶了让娜·德·拉瓦勒。时年45岁的勒内不仅统治着普罗旺斯公国,还拥有继承自老丈人的巴尔公国。他超长待机的统治一直持续到1479年,而他与伊莎贝尔女公爵的孩子去世于1470年。 勒内的孙子尼古拉斯一世·德·安茹于1470年继位,时年23岁。1472年,年仅24岁的尼古拉斯一世忽然暴病身亡,洛林的安茹家族绝嗣,爵位顺位继承,公国由洛林公爵与沃德蒙伯爵的共同后裔,洛林的另一位勒内,勒内·德·沃德蒙-洛林继承。 旋即,勃艮第的查理大公、神罗的马克西米利安大帝与法国的路易十一世在三国边界爆发了持续近十年的大规模边境冲突。 冲突结束后,万籁俱寂。 安茹公国和普罗旺斯被法国控制,丧失了独立的军事权与外交权,查理大公的脑袋被瑞士卫队劈开,勃艮第公国被奥地利与法兰西分裂吞并,洛林公国内部爆发了大规模叛乱,勒内公爵朝不保夕。 但机缘巧合之下,奇迹般的一幕发生——勒内·德·安茹去世后,被遗忘了三十年之久的婚姻契约当即生效,巴尔公国被归还给洛林公爵,借助新土地上的生力军强势加盟,勒内·德·沃德蒙-洛林成功镇压叛乱,也避免了被法国吞并的命运。 直到1737年,末代洛林公爵弗朗茨三世向法国用洛林领地置换了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大公国,之后迎娶了奥地利的玛利亚·特蕾莎女皇,才宣告洛林公国的终结。 1453年12月,在洛林这片土地上,诸多灾难尚未发生,但矛盾已有兆头。 伊莎贝尔女公爵去世后,公国被丈夫和儿子分别继承,后两人拥有同一个令帝国皇帝恨得牙痒痒的姓氏——“安茹”。 安茹家族起源于布列塔尼地区,后被法国国王分封于安茹伯国,因而得名。1128年,“大胡子”杰弗里三世与亨利一世之女玛蒂尔达结婚。就像十字军之王开局的托斯卡纳女公爵玛蒂尔达一样,这位玛蒂尔达也为丈夫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一座完整的英格兰王国。他们的后代统治英国直到1485年,被都铎王朝所取代,史称为“金雀花王朝”。 在统治英国的同时,安茹家族还统治着法兰西的安茹公国与普罗旺斯公国,法国的安茹家族与瓦卢瓦家族血脉相连,同出卡佩一脉,形同一体。 帝国最敏感的边疆,洛林公国,如今竟被来自安茹家族的让二世继承,这简直是法兰西“东扩”的最好证明! 洛林公国南部的勒米尔蒙郡与巴塞尔伯国所属的贝尔福郡相邻。恰好,巴塞尔也是罗贝尔等人此行的目的地之一。 一场风云变故,正在不为人知的暗处酝酿。 法兰克时代,洛林公国拥有一个后来少有人知的大名,“洛塔林吉亚”。 古洛塔林吉亚王国解体后,这个朗朗上口的大名不再脍炙人口,取而代之的是洛林这样小家子气的代称。 编年史记录者,1448到1490年间担任维也纳宫廷首席书记官的恩里克·冯·斯滕里贝格用浓墨重彩的一笔记录了这场持续漫长的边境冲突。 史称,“洛塔林吉亚战争”。 第65章 别了,美因河畔 这天一早,刺剑战团的伙友战士早早起床,趁着天未放亮,便匆匆收拾起了行李。 伊莎贝尔是最后一个起床的懒虫。 罗贝尔已经吃好了早餐,此时正坐在床旁的书桌边欣赏皮革师傅为咎瓦尤斯缝纫的两把剑鞘。两剑鞘之间有三个交错的活扣,平时可以扣在一起,方便携带。 而厮杀时,则可以解开活扣,将双剑分别挂在左右腰间,随时抽剑杀敌。 罗贝尔相当中意这个独特的小设计。 “唔……” 太阳晒到屁股,伊莎贝尔才撩起土黄色的布被,她的长发混乱地缠成一团,远远望去就像头顶着一个硕大的丸子。 废了好一番力气,她才艰难地拆开发团,两脚一高一低地走到盥洗间,用树枝条和橄榄汁清洗牙齿。 五分钟后,洗漱完毕的女人将两件换洗的衣服塞进新买的行李箱,将箱子用脚推到了罗贝尔面前,努了努嘴。 罗贝尔目不转睛地说道:“我是男女平等主义者。” “衣服太多了,我真的搬不动。” “搬不动为什么要买。” “裙子要每天一换,内衣要半天一洗,不然和牛羊有什么区别?”伊莎贝尔理直气壮地叉着腰。 “……不是很懂你们贵胄家的小姐。” “您在说什么呢,罗塞尔‘伯爵’殿下。” 她特地在伯爵二字上加重语气,罗贝尔无奈地摊了摊手,将剑鞘挂在腰间,两柄咎瓦尤斯刺剑插回剑鞘,认命般地拎起行李箱,起身向门外走去。 “该走了,布拉干萨‘夫人’。” “嘿嘿。” 二人走出客房,穿越回廊,跨过楼与楼之间的天桥栈道,返回修道院的入门大厅。恭候多时的侍者用带着白手帕的手替二人牵拉开铁栅门,穿越不到几十平米的小花园,二人终于走出美因茨修道院。 门口停着四辆马车,卡特罗恩手执缰绳坐在开头的马车之上,用整蛊的语气向二人打了声招呼:“哟吼,殿下,夫人,该出发咯。” “这里没有殿下。”罗贝尔白了眼卡特,想了想,把后半句“也没有夫人”咽了回去。 他不想被掐。 马车队行至美因茨城市的街道出入口,美因茨大主教迪特里希正率着几十名随从等待着他们一行人。 见状,罗贝尔走下马车,彬彬有礼地向他俯身施礼。 “迪特里希主教,不必远送了。由衷感谢您这几日的款待,在下感到无上荣幸,我多希望在此多呆几日,奈何主命在身,不便多留,深表遗憾。” “哈哈,没事儿没事儿,年轻人有活可干是一等幸福的事儿呀!你未来的前途道路不可限量,肯定比我这种肯定要老死在美因茨的老家伙光明多了。” 罗贝尔想起贝弗利和伊丽莎白夫人的死,苦笑着摇头:“前途光明,也得看得见才行。大部分时候,路都太曲折了。” “嘿,那倒是。”迪特里希不置可否。 “老夫还给你准备了两件礼物,你以后看见这两尊雕塑,就当是看见老夫了吧。” 迪特里希从自己的马车上搬下两尊成年人手臂大小的雕塑,罗贝尔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仔细观察了一番。 他认识这两尊雕像,昂首挺胸的太阳神阿波罗,与摆出大醉不醒姿势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都是希腊神话中的经典形象。造型优美,雕工精湛,非大师不可为之。 “都是您……亲手雕的?” “嘿嘿,个人爱好。”迪特里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其实老夫本来想只给你一尊酒神雕塑,这是老夫的得意之作,不过仔细想了想,你可能会更喜欢代表理性的阿波罗,老夫就连夜又雕了一尊,可能有点赶工的迹象,见谅吧。” 两尊雕塑被罗贝尔紧抱在怀里。 这是除了格热戈日之外,第一次有长辈送给他礼物。 他忍不住抿住嘴唇,不让高兴的笑声暴露其他人:“怎么会,我没想到居然还能收到礼物……谢谢您,下次再来,我也会给您带一些奥地利的土特产。” “哈哈,以老夫的年纪,你下次来估计只能去墓园的十字架前面祭拜咯。” 迪特里希主教一手叉着腰,一手捋着胡须,高兴地笑道:“真好啊,年轻人就像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我这样夕阳西下的黄昏能在最后时刻送你一程,就感觉自己好像也变年轻了不少啊。” 隐隐有些悲观的话,在他口中说出却仿佛解脱般轻松。 担任过神甫多年的罗贝尔下意识安慰道:“死亡不代表终结,我们都会在天国重逢,继续为主耶稣的事业效力。” 迪特里希哂笑,摇头:“咱不信。” “您不信您能上天国?” “不是。”迪特里希坦然说道,“咱不信天国真的存在。” 对着罗贝尔写满愕然的脸庞,老主教再次摇头:“死亡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老夫一概不知。活了这么多年,老夫从没见过复生的死人讲述真相,也从未见过善良而正义的去世同僚化作天使重返人间。老夫早就明白,天国的美梦不过是先驱者耶稣为我们描摹的美好绘卷,安慰人心的一剂良药。” “芸芸众生所谓的幸福,最好是别诞生,再次是早点死。在这世上多呆一秒,都是多承受一秒的苦难。我将要蒙主感召了,但你还会苦许多年。罗贝尔主教,不要总把精神绷得太紧,我们活在这世上其实并不肩负什么使命,快乐地享受每一天比什么伟大理想都重要,这是老夫这浪荡的一生唯一值得你铭记的道理。” 马车队缓缓离开美因茨,通过了北方的跨河拱桥,穿越威斯巴登镇,继续向西方行进。 在马车上,罗贝尔沉默地摩挲着两尊雕塑,阿波罗与狄俄尼索斯,回忆着迪特里希的语重心长的劝说。 没有伟大使命,没有与生俱来,仅有的是驱使肉体苟且偷生的本能和意志。 单纯的享乐,比什么都重要…… “别想那么多,你还有工作没完成。” 他愣神时,天边飞来灰背隼,落在他的肩膀上。 “你最近好像经常出现?” 伊莎贝尔已经习惯了一人一鸟间的虚空对话,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假装睡觉。 “特殊时期,特殊安排。” “在古希腊,有两种精神,阿波罗与狄俄尼索斯,一者理性而限制,一者混沌而狂野。” “你们人类的灵魂被囚禁在一具充满缺憾的碳水化合物当中,不得不通过理性的武装来使精神更接近真实。但那所谓真实不等于真理,靠感性的观测,永远无法接近真理。 你们在宇宙间定下坐标轴,以某种存在为‘1’,以此延伸出更多的概念。失去这个坐标轴,世界对你们而言便是混沌无序的一片。理性是拘束思维并将其化作工具的一种思考方式,你不可以定义理性为真理,就像你不可崇拜一具现人神的偶像。” 罗贝尔笑着弹了下灰背隼的鸟头:“你的措辞愈发像大学里那些足不出户的经院哲学家了,用弗雷德里克的话说,吃饱了撑的。” “只是太多平凡人在人定的秩序下为生计奔波劳碌,没空思考宇宙的真实罢了,怎么能说放弃思考优于思考呢?” 灰背隼张开翅膀,大鹏展翅恨天低,奈何体型的落差让这一姿势威严严重不足。 鸟喙张开,如歌剧歌手般嘹亮的鸣叫在马车内回转:“啊,祖国,它有着可耻的起源,而且对许多人来说,它是一口永不枯竭的苦难之井,是一团在无数危机中将他们吞噬的火焰。” 留下这句诗意盎然的句子,灰背隼得意地挺起胸脯,似乎在等待对方的赞美、 不知是震撼还是愕然,罗贝尔一时失语。 不多时,他无情地揭穿道:“抄的谁的。” 灰背隼看起来颇受打击,羽毛一根一根失望地倒了下来:“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话说,我看起来一点不像会写诗的样子吗?” “有空写诗,不如想想怎么把你老朋友背后的黑手揪出来。” “知道了……” 第66章 科隆 离开美因茨,渡过美因河后,行迹不紧不慢的马车队沿着莱茵河向西北而行,先是经过了科布伦茨郡,随后抵达了位于科隆城南方三十公里左右的波恩小镇。 冷战时期,德国分裂,德国的法定首都“柏林”地处东德,西德政府机关不得不在这座小镇“暂时”行使政府职能,长达五十年之久,波恩城也随西德的繁荣而渐渐扩张为一座大型现代都市。直到二十世纪末,东德政府因动乱而解体,西德接收了东德地区,两德统一,政府机关才迁回柏林。 但直到21世纪,波恩城常住人口也才三十余万,甚至不如一个亚洲三线城市。罗贝尔一行人夜宿波恩镇时,这里的居民目测不会超过一千。 翌日,车队再次出发,离开恬静安宁的波恩小镇,乘船渡过莱茵河,抵达了河港小城锡格堡(siegburg),在德语中,sieg意为“胜利”,因而锡格堡本意为“胜利城”。 驾驶马车继续向北,在日落之前,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他们此行的又一目的地——科隆城。 罗贝尔没有忘记迪特里希主教之前为他阐述的西境局势。 科隆大主教迪特里希二世·冯·默尔斯,与美因茨大主教迪特里希重名不同姓。 默尔斯家族的领地位于科隆北方的杜伊斯堡附近,是一座规模还不如波恩的庄园村落。两位迪特里希主教间拥有相似的背景,科隆主教同样是家中次子,像许多德意志贵族家庭一样,他的父亲为保证长子继承全部领地,在他儿时将他送进修道院出家。 但迪特里希·冯·默尔斯与老迪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没有因此与家族公开决裂,反而借助家族的力量在教会内稳步升迁。 根据老迪所述,科隆主教区的最高首脑有两人,教区大主教与内阁总理。前者是教区毫无异议的首脑,后者则代理教区的部分世俗事务,类似奥地利的帝国宫相。教区奉行双轨并行的制度,世俗政府和教会内部的管理并不完全统一,如果期望拿下科隆选帝侯的票仓,不仅要捋顺大主教的狼毫,还得把内阁总理一起舔得舒舒服服,工作量翻倍。 科隆自由市是直属于皇帝的国内自贸区,汉萨同盟成员国之一,也是科隆人与哈布斯堡皇帝矛盾的根源。老迪因此断言科隆主教一定会票选普法尔茨公爵成为下一任皇帝,但罗贝尔仍然想尝试一下。 还有一件事,科隆教区目前似乎陷入了与克莱沃伯爵的领土争端,他们一路来时,沿途岗哨也确实进入了戒严状态,浪费他不少时间。 就像之前所说,科隆主教利用本家族在默尔斯地区的人脉,不断向北方的克莱沃伯国渗透势力。 克莱沃的约翰一世·冯·德·马克伯爵年轻力壮,压根不惯着科隆人的臭毛病,在境内制造了多起针对修道院的抄家,尤其近日的埃森-威尔登修道院大屠杀,洗劫财货无数,不乏来自科隆的境外资金。 迪特里希科隆主教以此为名兴兵北侵,如今战事正酣,科隆教团军正在积极围攻克莱沃伯国的杜伊斯堡。从此入手,或许能成为突破隔阂的关键。 外交真麻烦,早知道带着哈勒法迪来了。 罗贝尔在心中暗骂一句,与此同时,瞧见一行人的守门卫兵一脸警惕地围了过来,高声警告:“什么人?报上名来!总理有令,本国战事紧张,可疑人员不得入城!” 他熟练地从掏出权戒和羊皮卷轴,向卫兵展示:“我们是来自维也纳的外交团,代表皇帝陛下而来,与科隆大主教与内阁总理阁下商谈国事,促进交流。各位将士,还请麻烦通禀一声,我们好入城面见主教。” 卫兵接过卷轴和戒指,不多时,一名风尘仆仆的官员赶到城门附近,他和官员确认了几番,脸上的警惕如冰霜融化般迅速褪去。 “身份确认,属下之前怠慢,请殿下见谅。” 他摇了几下手中长戟,左右城卫让开一条通路,双层城门被卫兵推开,来自总理府的官员侍候在一旁,作出恭迎他们入城的姿态。 入城十分顺利,街道十分甚至九分的安静,安静得盖里乌斯都有些害怕了。 他踩着马车间的连锁跳到罗贝尔身边,和他小声嘀咕道:“感觉不对劲啊。” “有什么不对劲?”罗贝尔笑道,“战争时期,当然会宵禁了。” “是啊,但你这个招祸的体质,入城时居然没有刺客。”盖里乌斯啧啧称奇,“实在太奇怪了。” “拜托,想着我点好……” 话音未落。 “嗖——噔!” 二人闲聊之际,一枚飞矢正中二人之间的马车门缝,深深扎进木板。 马车内,被吓了一跳的伊莎贝尔发出刺耳的尖叫,刺剑战团的弟兄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车,以马车为盾牌,警惕地观察四周建筑物的房顶。 盖里乌斯与罗贝尔两面相觑,僵硬地对视着。下一刻,富于被刺杀经验而率先从震惊恢复的盖里乌斯用他那如震雷般的吼声,如一道闪电划破了科隆市静谧的夜空。 “有刺客啊!!——” 这一夜,许多科隆市民都没有睡好觉。 道路两旁的居民茅屋木脸上门被人踹开,数十名脸上裹着黑面巾、身着平民衣饰的刺客冲向马车队。 卡特罗恩从车后拽出沉重的双手大剑,挥剑抡飞了冲在最前面的敌人,大喝一声,将刺客人群震慑在原地。 “你们什么人,为什么袭击我们!” 几名看上去是领头人的家伙对视一眼,没有搭理卡特的质问,上前将其包围。 敏捷的短剑是大剑天然的克星,不多时,如蜂群般烦人的敌人们划破了他的外套,刺穿了外袍下的皮甲,在他手臂和脸上都留下了轻微的伤口。 卡特愈战愈退,渐渐不支。 本打算作壁上观的盖里乌斯不得不握着自己的古董级的短剑入局搅乱战场。 罗贝尔盖上了马车的窗棂,把伊莎贝尔关死在马车里,挥剑刺穿一个奔到马车旁的刺客肩膀。 他双手各握刺剑,跳下马车,动作迅速而准确。长剑在他手中宛如灵动的毒蛇,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和技巧舞动着,每一次刺出都裹挟着凌厉的气势。 与笨重的阔刃剑相比,刺剑的灵活性和速度让攻击更加变幻莫测,令刺客防不胜防。但他仍然不习惯使用轻飘飘的武器,没有手感。虽然这么说很不尊重生命,但砍人原是件痛快的差事,刺击无疑将成就感降到了最低。比起一剑将人剁成两半,在人身上开几个血洞一点也不“过瘾”。 况且,刺剑难以一击毙敌,伤者躺在地上鬼哭狼嚎,惹人心烦意乱。 杀戮的快感降低,意味着剥夺他人生命的罪恶感重回高地。不过刺穿了三四名刺客,他便对挥剑心生厌恶,收剑撤回人群之后,任由其余同伴们将数名刺客当街斩杀。 见同伴连续出现伤亡,来时凶神恶煞的刺客们顿时慌了神。 先是有人退到后面开小差,紧接着便出现了逃亡的情况,毫无功成身死的觉悟,让罗贝尔不由得怀疑这帮人的专业性。 “混蛋!混蛋!不许退,不要放过那些修道士!” 众刺客当中,某位首领样的人物见状勃然大怒,怒斥群士。但如果骂两句街就管用,还要督战队做什么? 他只动嘴不动手的软弱反应反而给了众人撤退的底气。短短数十息,幸存的一多半刺客跑了没影,只剩他们的首领在原地仍在大骂。 “啊,狗屎,操蛋,老子试过了,至少老子试过了!去你妈的!都下地狱去吧!” 首领般的人物扯掉遮面巾,连同匕首一起狠狠摔在路砖上,随后赌气认命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卡特罗恩带着几个战友谨慎小心地接近他,用脚踢走落在地上的武器,随即努嘴令左右上前将其搜身一番,五花大绑。 刺客首领闷不做声,任由一众人把他捆成粽子,再由卡特罗恩如提溜小鸡般提到罗贝尔的身前,“嘭”一下扔在地上。 伊莎贝尔敲了许久的车门,在车里大喊着要出来一起战斗,要“用簪子和匕首扎烂刺客的屁股”。 不知道敌人离开多远,说不定这也是刺客阴谋的一环,罗贝尔尚且不敢打开马车的门,只好说几声好听的场面话,安慰着让她暂时安稳藏在车里。 他走下马车,看见扭头生闷气的刺客首领,却只看见一个额头生纹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芸芸大众中最不起眼的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谁?为什么带人袭击我们?” 他踹了首领小腹一脚,厉声拷问道。刺客吃痛,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横眉冷目,一言不发,仿佛真的是个死士一般,装得还怪像的。 但方才那些袭击者才牺牲不到三成同伴就溃散而逃,这点胆魄还不如林场猎人。就凭这一点,罗贝尔就不信问不出答案。 “再不说。”他用上此生最狠辣的语气,恶狠狠地呵斥道,“就把你衣服都扒了,白天游街,连带你的家人一起关进地牢,关到风湿病为止!” “哼,随你的便,为没有家了。” 首领挣扎着扭动身体,用一双仿佛喷出火来的眼睛怒瞪着他。 “都是你们这帮孽畜教士害的,你们不得好死!全都去下地狱!” “哦,冒犯了,抱歉……” 对上他的眼神的一瞬间,罗贝尔尴尬地低下头。 盖里乌斯大惊:“臭小子,你搞毛啊,他才是刺客,怎么你还搁着心虚上了?!” “肯定是最近干了心虚事。”卡特罗恩睿智的目光仿佛洞察一切,语气肯定地说道,“你看,伊莎贝尔姐今天一整天没下车,他们昨晚上肯定已经……” “哦——” 狗日的老盖拉长声调。 罗贝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飞二人,看着两道身影一先一后地飞进暗巷,回身看着刺客: “听着,我不知道你和这里的教会有什么过节,你似乎认定神职人员是恶魔,不全对,因为不止教会,世俗官员也多半不是什么好鸟。你寻仇是你的事,就算把这儿的采邑大主教宰了,我都不在乎。” 刺客惊愕地看着他给自己松绑,拿走自己的匕首。 “这个太危险,而且不好用。你想杀人,最好下毒或者用剑砍。”罗贝尔一脸无所谓地把匕首插进了自己腰上的空鞘——毛了。 他的匕首之前和让娜厮杀时弄丢了,一直惦记去哪家铁匠铺打副新的,没想到得力全不费工夫。 刺客犹豫着张开了嘴。 罗贝尔抬手阻止了他:“少说废话,你突然袭击耽误了我半天时间,我只征收你一把匕首作为赔偿已经很客气了。” “不是……我……”刺客磕磕巴巴地说道。 “不用解释,我全都懂。你的神态已经说出了你的故事,你的家人被教会不讲道理地抓走,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你想向这个世道复仇,穿着修道袍的我就成了你的下手对象。” 罗贝尔自小在一众因罗马教廷难以忍受而被流放到安科纳的无耻之徒身边长大,格热戈日这个重量级已经帮他司空见惯教会的冷暖。 神父们都很喜欢狩猎女巫——他也曾经同流合污过。毕竟,女巫烧死以后,就能得到认天堂的死witch,没有小男孩能拒绝死witch,就像神父很难拒绝小男孩一样。 他的无情戳破令刺客呆在原地。 趁着这段时间,战团伙友们搬开了路中的死尸,车队继续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罗贝尔听见车后方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头疼地捂住脑袋。 远方的哭声确实听不见,但仅仅眼前的哭声都如此令人心碎,捂住耳朵都拦不断搅动脑浆、痛彻心扉的哀嚎。天堂或许是假的,但人们的泪水如假包换。 连穿着这身代表荣誉的教袍都令人坐立难安。 伊莎贝尔似乎感受到他焦躁的心情,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被一手头油劝退——毕竟他好几天没洗澡了。 罗贝尔烦闷不爽地拽开车窗,已是腊月入冬,气温日渐寒冷,凛冽的晚风连同内心的寒意一起令他心中的大石头如坠冰窟。 教会的事为什么总是这么糟糕? 而他还要与那造成这一切的教区牧首虚与委蛇,为争取一张选票虚头巴脑。 该死。 这感觉太糟了。 第67章 不自由 帝国西境,克莱沃。 假如将帝国东境比作一块切成六角的披萨饼,西境就是一堆被摔得粉碎的饼干,而且不同口味的碎块还相互掺杂在一起,连辨明都十分困难。 莱茵兰是德意志民族的母亲河,从罗马帝国时代起,莱茵河流域便一直是德意志人的主要聚居区。经历多年疆域东扩,易北河和莱茵河也成为了滋养德意志民族的母亲河,但都没有莱茵河这样历史传承悠久。 从历史沿革角度出发,莱茵兰所代表的西部地区才是德意志的本土,奥德尼斯河以东的大片疆域多数是日耳曼人东扩殖民的成果。 数千年的繁衍生息不仅令莱茵兰的人口规模大大高于东部,同时也带来了堪称灾难级的领土碎片化。 领主间彼此通婚联姻,均分继承法令后代领地日渐缩水,但各个家族的绝嗣又会令顺位继承人不断有新领土进账,此消彼长,相互攀援。 至法兰克王国确立封建制度的千年之后,神圣罗马帝国西境的领主领地犬牙交错,狰狞丑陋,在地图上简直没眼看,负责记录采邑位置的规模的记录员人人都被锻炼成了地理天才。 用克莱沃、于利希和科隆主教区举例。于利希公国的领土被科隆教区拦腰截断,宛如汉堡的两层面包一样将科隆教区的一部分夹在中间。而科隆教区则被世俗领主的领土一分为三,分别是莱茵河周边的科隆本部,克莱沃北部的小飞地,以及于利希公国东部的大片飞地。 克莱沃伯国同样有着类似的烦恼。 此次和科隆主教区交战的克莱沃伯国,严格意义上来讲,应当是克莱沃“公国”。 数代人以前,当时的马克伯爵通过联姻和结盟的手段,将马克领地与克莱沃公国合并,借机升格爵位。由于年代久远,在维也纳的档案馆里,公爵依然被记录为克莱沃“伯爵”。 获得了克莱沃公爵之位的“von de mark(冯·德·马克)”家族仍不满足现状,数代以来,一直致力于建立同一面旗帜之下的“于利希-克莱沃-贝格联合公国”。 如此一来,各国的飞地都将连成一片,又刚好将科隆教区包在中央,予取予夺,易如反掌。 一旦谋划成功,新生的联合公国将一跃成为莱茵兰地区最强大的藩侯,正因深知这一点,马克家族的数代努力都遭到了周边领主的猛烈抵制,于利希公爵在诸多领主的裹挟之下,明确拒绝了马克家族的建议,短时间内看不反转的起色。 但即便谋划不成功,克莱沃公国也已经是西境数一数二的大诸侯,其领土约为勃兰登堡公国的五分之一,但人口和税收足有后者的一半。战端一开,克莱沃公爵可以动员出超过三千人的征召军——对大多数弹丸之地的小诸侯而言,三千兵力已是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 或许科隆教会正是担忧西境出现一股教会势力无法遏制的世俗力量,来不及组织反对者同盟便仓促地发动了镇压战争,以至于战事落得僵持的局面。 教团军兵力有限,教区倚仗雄厚的财力不断雇佣莱茵黑森林佣兵,将兵力反超,又将兵力处于劣势的克莱沃军围困于杜伊斯堡,一座建于莱茵河及其支流交汇点的坚固城堡。 科隆主教的家族领地默尔斯就在杜伊斯堡以西不到十五公里,可以说,正是凭借在家乡的人脉,迪特里希主教才能获得克莱沃军在杜伊斯堡修整的情况,并借机包围约翰公爵的主力兵团。 今年已经六十八岁高龄的老主教坐在战车之上,闭目养神。 为了赢得这场意义重大的战役,迪特里希·冯·默尔斯老主教选择了御驾亲征。他的才能当然无法指挥大军,但他的存在可以极大鼓舞本军的士气。 雇佣兵是为战争而生的职业,拥有远比征召兵高明的厮杀技巧,组成的大方阵足以摧毁任何意志不够坚定的贫农士兵。 但雇佣兵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毛病实在恼人,每当追击的机会来临,这些家伙总是忙着争抢战利品,为钱而战的亡命之徒终究不如为保卫乡土而战的民兵靠谱。 所以,迪特里希才必须亲临现场督战,保证这场残酷的攻城战不会出现太多临阵脱逃开小差的逃兵。 今天是1453年的最后一天,腊月严寒,天干气燥。 科隆军的将士们在战场上度过了平安夜和圣诞节,如今又将在战场上度过跨年夜。 平安夜与圣诞节是欧洲人民最重要的节日,地位等同于亚洲人的春节。迪特里希明知道全军上下无数人渴望在圣诞节回家团圆,但克莱沃公爵的主力就在杜伊斯堡城中,他难以舍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解决圣诞节开战后将士士气低落的难题。 此外,还有一件事。年近七十岁的老主教的身体承受不住行猿营帐的森寒,他将军队驻扎在杜伊斯堡西岸的克雷菲尔德郡,在温暖的壁炉前驱散苍老躯体内的寒意。 迪特里希向窗外哈出一口冷气,浑身哆嗦了一下。 今年的冬天,或许连上帝都在为东罗马帝国的灭亡而悲伤,天寒地冻,气温较往年格外冰冷。 老主教的前半生从来没有见过早霜,但今天早起洗漱时,他惊奇地在窗棂的檐下发现了一排整齐划一的冰锥,这意味着在最寒冷的黎明前后,气温一度降下了零度。 摄氏度的概念直到1742年才由瑞典天文学家安德斯·摄尔修斯提出,但不妨碍老主教有一套自己感知世界的办法。 这场战争,拖不得了。 一旦进入最冷的二月份,气温还可能进一步降低,到那时,驮马成批冻死,士兵缺少冬衣御寒,军队的损耗将高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迪特里希拿起门口衣架上的羊绒大袍,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实裹好,这才推门进入刮着寒风的外界。 来不及考虑太多,1454年1月1日,科隆军第二次渡过河桥,向被包围中的杜伊斯堡发动了二次攻势。 杜伊斯堡位于鲁尔河和莱茵河交汇处,在后世,这里将发展为德意志的工业心脏,即繁荣的“鲁尔工业区”,是德国敢于发动两次世界大战的真正底蕴。但在如今,人类尚没有技术探明深藏地底的煤、铁、硫,这里与其他德意志地区唯一的区别就是土地肥沃一点而已。 科隆军与克莱沃军所展示出的,乃是最为纯粹的冷兵器攻城战。云梯高架,抛石击墙,滚木礌石,热油泼脸……这一套自亚历山大东征时代就在使用,甚至更早在罗马帝国时代便风靡欧洲的老一套,至今仍被广泛使用。 像奥军最常用的,将机动火炮推至门前炸门的快速破城法,科隆人玩不起,克莱沃人更玩不起。只有能从全帝国收税,拥有维也纳盆地的奥地利大公才有这样的资本。火器是一等的奢侈品,并非每个领主都有将本能用来享受人生的钱财换成火枪火炮的动力。 既然只能使用最朴素的攻城术,就要忍耐传统手艺的低效和巨大伤亡。 在确认简易抛石机略微压制城墙上的弓弩手后,科隆军中的将军纷纷下达了云梯贴城的命令。 科隆人虽然买不起火炮,却也有独到的巧思。随军工匠仍在科隆时便提前制造了攻城器的部件,通过马车运送至西岸现场组装,省去了大量准备时间。 这样的优点自然是节省时间,缺点也十分明显。仓促组装的简易抛石器只能抛射重量在一百五十磅以下的石丸,伤害极其有限,必须增多抛石器数量以抵消杀伤不足的问题。 冲车无法临时组装,其最核心的“撞角”需要一根笔挺坚固的粗木,卑鄙的克莱沃人在大军抵达前便烧毁了城堡以东的森林,坚壁清野,若非迪特里希留了个心眼,连基本的长梯都无法制造。 之前的第一次攻城战时,科隆军占尽优势,俨然离破城仅仅一步之遥。 此次攻城,迪特里希有着十分甚至九分的把握,但现实却如晴天霹雳般狠狠给了他一记巴掌。 他引以为傲的教团大军在西墙取得了先登,但随后的雇佣兵大队却没有及时填补,以致登城梯被毁,城墙上的残军陷入绝望,最终选择了投降。 远望着身穿昂贵板甲装备的教团战士被贪婪的守城士兵扒抢走了盔甲,老主教的心在滴血,好似有一口热血即将喷出。 而这样的场景甚至不是个例,在战场的每个角落,只要山丘上的老主教耐心观察,一定能发现雇佣兵明显的摸鱼迹象,这引起了他强烈的不满。 他当即喊来黑森林雇佣兵大队的队长,将其痛骂一顿。而后者只是心不在焉地嗯啊应和了几声,最后甩下一句“我们不愿在圣诞日后不到一周战死”,便扬长而去。 气得迪特里希主教浑身发抖。 随着太阳悬至正空,天气逐渐变暖,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而别看他们打得十分热闹,双方交战兵力加在一起也才堪堪五千,还不如奥地利一支偏师军团的兵力。 这就是德意志平平无奇的一天。 战争、鲜血、牺牲……与不自由。 我们都不自由。 第68章 年 清晨,维也纳霍夫堡皇宫最尊贵的主人、全体罗马人民的王、由教宗尼古拉五世加冕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大公,弗雷德里克三世·冯·哈布斯堡陛下,被他养的该死的猎犬从床上舔醒。 一只血统纯正的德国牧羊犬。 “哦,赛森斯,别舔了,该死,你这条不听话的狗狗,再舔我就把你送给艾伊尼阿斯和他的宝贝女儿做成狗肉火锅。” 弗雷德里克大笑着,把棕黑色的狗狗从胸口抱下了床。 他直起身,大开大合地伸了个懒腰,余光瞥见床的另一边睡姿可爱的妻子,忍不住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枚中年人的油腻吻痕。 “早安,诺尔,我亲爱的。”他用吵不醒妻子的声调轻轻说道。 “走吧,晒森斯,我们去瞧瞧林场的小鹿们长膘了没有!” 他走下床,带着爱犬,吹着口哨,绕过等候在门前的仆人队伍,旁若无人地走下二楼,走出皇宫。 别误会,“赛森斯”并不是皇帝陛下爆的日耳曼粗口,他特意给自己的猎犬起这个名,这样,在和不喜欢的封臣外出打猎时,他就可以借助狗的名字偷偷占对方的便宜。 可能有人觉得皇帝陛下这样九五之尊之驱,没必要搞这些幼稚的小动作。 但弗雷德里克就是这么一个人。 优柔寡断,爱占便宜,满腹欲望,动力匮乏。 所谓狗改不了吃屎,他也很难改——哦,不是他吃屎,请别误会了。 在文明社会,每名养宠物的主人都有义务防范宠物伤人,犬主人应当牵绳带口套。 然而。 先不论连下水道都没有的维也纳是否算是文明都市,堂堂皇帝,遛狗还要牵绳?成何体统!朕的狗咬了你,是你的荣幸!拿上朕的臭钱,滚得越远越好。 想象着这样一幕耀武扬威的画面,得意洋洋的皇帝就这样独自穿过了皇宫林苑。 他不喜欢总被一群侍者围在中间,说到底,他三十多年时光有一半的时间只是施蒂利亚公爵,早已养成了不符合皇帝身份的习惯,但他不打算改,这世上没人能逼他改毛病。 “陛下。” 一名行色匆匆的宫廷官员赶到心情大好的皇帝身边,低声说道: “之前发给宫相的信,回信到了。宫相说,上个月的酒水费存在异常剧增,他回国后会再检查一次账册,这个月的宫帑开销务必不可再增加,否则就还不上银行的利息了。” 弗雷德里克还没来得及嗨皮一分钟,就被这则消息打回了原形。 他支支吾吾地双手乱甩:“这这这,肯定是罗贝尔看错啦,怎么会剧增捏,数字正常滴很~我看啊,公帑其实还有点增长空间嘛,大不了我再找,还不上利息就先不还了嘛。” “贝尔纳多大臣那里恐怕不会同意,而且……” 官员犹豫片刻,小声提醒:“前天您不是还说,本月要给皇后订做一辆豪华马车吗?这宝石和丝绸的开销……” “哎哟,这个,豪车虽然是诺尔的,但是这个这个……” 弗雷德里克绞尽脑汁,在这一刻,他的脸皮厚到了历史新高。他一拍脑门,高声喊道:“车的所有权是全体奥地利国民啊,我们只是拥有24小时的使用权而已!” 官员震惊了,一时失语。 他肯定是为朕天才般的圆场而震撼,绝不是被朕的不要脸吓到了。 弗雷德里克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绝对不是。 …… 今天的维也纳皇家军械厂也在元气满满地开工。 即便只有相比现代冶炼厂简陋到不成样子的高炉和反应釜,江天河依然在美滋滋地巡视自己的“钢铁王国”。 在20岁的年纪,在许多同年纪的小姑娘还在大学里为追星和学业而苦恼时,她已经几乎实现了初至异界的梦想,用自己的智慧,自己的见识,打造了无数人终其一生都难望其项背的事业。 这片丘陵,遍布着属于军械厂的高炉群与锻造片区,有权力的背书,有她个人才华的体现,她的军械厂就如雨打不动的高山一般,承包了军方大部分的合同。 “扩张”是资本增殖的原动力,“垄断”是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终极形态。她已经局部垄断了奥地利的军械制造,在约拿管理摩拉维亚的这几年,又逐步垄断了摩拉维亚民间的冶铁和锻造行业,挤死了所有试图搅乱秩序的行会。 或许在老行会匠人眼里,她才是打破传统,毁灭美德的罪魁祸首。她的工厂没有行会的规则,只有无所不用其极地提高效率,压低成本,扩张产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野蛮扩张时代,任何增量之外的战略都会使得在残酷的市场竞争中落于人后。劳动者的待遇当然很重要,但“人权”这档子事,还是等几百年之后再说吧。 如果工人们嚷嚷着工资吃不饱饭,哪怕出于稳定人心考虑,她一定涨工资。但现在人家都不要,为什么要强塞下去呢?不如维持低工资,但多发绩效奖金,既压低劳动者的心理预期,还能用小钱让人们感恩戴德。 人离底线越远,脖子离路灯越近。但正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有了枪杆子,怎么作践老百姓都会有慕强的哈巴狗舔上来。别忘了,她是卖军火的,最不缺枪杆子。 按照她私下的计算,工厂可以按部就班地永远扩张下去,直到七十岁——前提是能活到七十岁。 但事业有成、人生通关之后,人难免就会渴望一些精神上的慰藉。在现代中国,大腹便便的成功人士人手一串开光的佛珠,家里摆的观音金身像比寺庙更加豪华。 迷信是一种需求,当意识到虚无才是世界的本质时,人对“超越”的向往便会盖过理性。 江天河最近想读《旧约》。 和罗贝尔相处多年,被堂堂大主教反复帮助祛魅,她对《新约》实在没什么兴趣,圣经维也纳的书店又没有古兰经的译本。但才读了半章,她就被稀烂的文笔和僵硬的语言劝退,而且亚伯拉罕他有奶便是娘,贩卖反动客观唯心主义…… 她想去蒂罗尔找雅各布和朱利奥玩。 但是朱利奥已经是孩子的父亲和艾丽莎的丈夫,雅各布也忙于照料怀孕的瓦莉娅以及治理封地,他们都已经向人生的下一阶段迈出一大步。平时都宅在家里的罗贝尔,也带着那个狐狸精和一票弟兄去莱茵兰“旅游”了。 当年的“安科纳三剑士”,好像只有她仍在原地踏步。 每次她问罗贝尔打算什么时候把她娶回家,罗贝尔的回答永不改变。她以为人家只是跟她客气两句,就像小黄文里的“我只蹭蹭不进去”一样——别问一个初中女生为什么知道,女孩子可比幼稚的男孩们成熟得快多了。 但那个臭男人好像真把她当女儿养了。 江天河确实十分思念父亲,但不意味着她想找个新爹。 人生的盼头在哪里?内心空虚无比的江女士面临着严重的精神内耗危机,俗称闲得蛋疼。 她必须寻找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办法。 ……没错,就像当年研究冶炼改进法的那段充实时光一样,军械厂的下一个攻关重点,就在吃透威尼斯人的锻炮技术,进一步压低火枪和火炮的制作成本。 恰好,她最近收到了目前人在科隆的罗贝尔的例常书信,他在信中讲述了科隆军队组装攻城器的故事,这给了江天河以新的灵感。 如果火枪火炮也能从一体锻造改为零件组装,实现通用与模块化的话,一定可以极大压缩造价造时,更加适配目前蓬勃发展中的流水线工艺。 在这本质虚无的世界,有明确目标就是最大的幸福。 皇家银行最近的流水不太乐观,主要的罪魁祸首便是皇帝陛下。弗雷德里克以扩充军备为名,向银行大笔贷款,但银行大臣贝尔纳多和许多知晓内部消息的人士都清楚,帝国陆军今年根本没有扩招士兵,军械增购也稳定在三年前的水平,半点不曾提高。 弗雷德里克贷走银行的钱,拿去办了一场全维也纳市民亲眼见证的盛大婚礼,上个月还tm没还利息,令皇家银行的声誉遭受了巨大打击。贝尔纳多被迫动用私人关系,向朋友和封臣同僚们借了一大笔钱才堵上坏账,避免出现挤兑危机。 1454年1月1日,贝尔纳多·科莫斯·马基雅维利举行了属于自己的婚礼。 婚礼的女方是佛罗伦萨的没落贵族,因受到美第奇家族迫害,从意大利迁居到了维也纳。照理说,女方与自己这位皇帝手下的亲信重臣门不当户不对,但贝尔纳多仍义无反顾地拒绝了其他本地贵族的示好联姻,选择与来自佛罗伦萨的凯瑟琳·结婚。 她和自己有共同的文化习惯,符合贝尔纳多对美好女士的大部分幻想,她也和自己一样,是美第奇家族独裁暴政的受害者。 和这样一位才德兼具的女性度过灿烂的一生,贝尔纳多相信自己不会后悔。 在磕磕绊绊地发展中,奥地利走进了仍旧动荡的1454年。 第69章 岔路 “哎,每天都在赶路……” 坐在马车里,伊莎贝尔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的声音传到了躺在马车顶看风景的罗贝尔耳中,后者叼着一根干枯的桦树枝,身上裹着厚实的狼皮大衣。 “你这两天一直都在抱怨啊。” “马车坐腻了嘛。” 她打开车窗,弹出脑袋瓜:“喂,我们什么时候到目的地啊。” “教会的人说,科隆大主教正在杜伊斯堡周边的军营犒军。”他往双手哈了一口热气,用力揉搓,从口袋里取出叠好的地图纸,“唔,再往北走五英里,应该就到了。” “还要五英里,呃啊——” 伊莎贝尔发出有如恶龙低吼般的叹息。 一只在凛凛寒风中坚强存活的飞虫落在他的脸上,被他一巴掌拍死,他顺手掏了掏耳朵。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伊莎贝尔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开始,诱惑他的次数变少了,相反,丢节操的次数越来越密集,逐渐暴露出大叔般的本质。 这算不算是不演了?深感佩服 马车继续向前。 再走一会儿,临时兼职车夫的战团战士忽然扯紧缰绳,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吁——”,将马车头车停在原地。 他从车座上离开,爬上车顶,露出一双尴尬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头儿。 “老大,我们好像迷路了……” 罗贝尔睁开眼皮覆盖的双眼:“不可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迷过路。” “是,但是前面的路确实和地图上的地形不符了。” “我看看。” 他再度取出地图,按照来途的记忆仔细对照,再看看前方的岔路口。地图表明,此地应该只有一条路直通克雷菲尔德,却不知道被谁开辟出一条新的土路,中央还插下一根路牌。 寒风凛冽,树叶枯黄,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了两条路,一条向西,一条向东。左路道路整洁,落叶都被扫到路边的沟壑里,右路长满杂草,似乎人迹罕至。 好在路牌书明了两条路的尽头是何方。 “【左-克雷菲尔德郡,右-天才医师罗贝尔·诺贝尔之家】” “老大,这……”士兵车夫忧心忡忡。 朗朗乾坤,晴空万里,周遭却有种诡异的氛围。 莫名其妙出现的岔路,上面居然还书写着他的名字。他入城时长了个心眼,虽然自称罗贝尔,却用了“罗塞尔伯爵”的身份证明入城,照理说,知道他在科隆的人不多。 直觉告诉他,可疑岔路和白袍人的死敌脱不了干系——这或许是个好机会。他们现在刚离开科隆不久,精力充沛,人员齐备。 他如猴子般灵敏地从车窗钻进了马车,取出了座下的咎瓦尤斯,向车外喊道:“我们去瞧瞧那个所谓的天才医师是怎么个事。” 两辆马车缓缓行进。 十余名战士在车旁护卫,一边索敌,一边谨慎地前进着。其中两人站在靠前的地方,不断用长矛戳击,寻找陷坑或绊索。 盖里乌斯站在马车顶上,目光炯炯观察周围。他对寻找藏匿树林中的敌人有丰富经验,这是高卢部落战士最擅长的战法,暗中袭来的飞斧和投矛曾让共和国的青年公民军叫苦不迭。 但附近没有一丝一毫伏兵的痕迹,狭窄的林间小路旁可见几坨新鲜的粪便,说明不久前这里还有野生动物存在。 随着车队逐渐深入密林,耳聪目明的卡特罗恩从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听见人声传来,那是一种宛如幻觉般,仿佛自冥冥的混乱中跨越时空传递而来的讯息: “这就是我呀,这就是你罗哥的药膏呀,见效好快!太夸张了!你们有没有这样的药膏,啊?啊?哈哈哈哈……” “头儿。”卡特罗恩看向罗贝尔。 后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听见了可疑的声音。 “你们在这警戒,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你一个人不安全。”车顶的盖里乌斯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跳下了车,“我跟你一起去,出事了好有个照应。” 他们留下一辆马车,驱赶着另一辆向灌木丛靠近。 惬意悠哉的老马踩踏过光秃秃的草坪,踢断干枯灌木,那之后,一栋被四片药田包围当中的双层茅顶木屋出现在二人眼前。 一个披着大衣的三十多岁男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用小槌捣着夹在双腿之间的木罐中的药渣,看见了来势汹汹的两个陌生人,吓得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木罐顺着台阶滚落,药渣洒了一地。 他惊讶地上下打量马车一番:“嚯,这、这都有马车坐的喔。” “你是什么人,科隆市政厅没有记录有人在此地居住的备案,地图上也没有标记。”一上来,盖里乌斯便劈头盖脸地质问道,“根据帝国法律,领民开垦荒地必须在领主或市议会处备案,非法建设可能涉及侵害私人庄园财产罪,轻者没收财产,重者处以极刑,你可知罪?” “嘿嘿嘿,没那么厉害吧。”男人羞涩地挠着后脑勺。 “老盖说得没错,包括这片土地在内,克雷菲尔德郡的土地属于教会财产。” 罗贝尔走下马车,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可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你看上去和‘犯罪’两个字毫不沾边,能告诉我你在这里居住的缘由吗?以上帝之名,我不希望打搅一位好人的生活。” “我想开诊所,当大夫,这是我家祖传的手艺。”男人说道,“城里的地租太贵,大家会看不起病,我也交不起租金,就搬出来了,离开了城市。事实上,我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了,却没有一个病人给我治疗。” 盖里乌斯狐疑地盯着他:“你,一个人?” “就是这么简单,当兵的先生,我一个人。”男人咧嘴笑道。 盖里乌斯将信将疑,他无法理解一个人如此单调苍白的人生经历。 “你就没找个伴儿之类的?” “这些枯萎的花和草,我和它们没法沟通,但它们都知道我会一直在这陪着,死后也会留在这里。” 男人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补充道:“先生,冰会融化,风会消散,所有的故事都会随之而逝,拼尽全力换来更大的虚无,但我没有这样的悲伤,我的努力在开始前便结束了,一个人活得心满意足。” “你的名字是?”罗贝尔好奇地问。 “罗贝尔·诺贝尔。” “和我重名重姓,命运真是神奇。” “呵呵,是的,命运很神奇。”男人笑眯眯地眯着眼睛,他的眼神落在罗贝尔腰间的咎瓦尤斯,“用那柄剑夺走他人性命,它的主人一定会感到悲伤,但假如夺取生命这件事有助于巩固心灵的高墙,便不能说牺牲没有意义呀。这世上之人不过是衬托天选之人的垫脚石,哎,神明呀……” 罗贝尔顿感不适。 他喊上盖里乌斯,两人行色匆匆地离开房屋周围。 样貌平凡的男人杵着锄头在后面望着他们离开,他的思绪返回了自己的小宇宙,再度隔绝了沟通世界的窗户,端起药罐嘿嘿傻笑着:“我的天呐,这就是你罗哥的药膏啊……” 在这瞬间,他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罗贝尔坐在车上焦虑地抖着腿,盖里乌斯沉浸在驾车奔驰的爽快感中,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异常。 明明那个人和自己无论相貌还是嗓音都毫无相似之处,他仍旧有股胖子照镜子般的惶恐不安,既好奇又胆怯,忧虑止不住从心底冒出:他的三十岁也会像这样浑浑噩噩吗? 一辈子治不好一个病人的医生,这样虚无的人生就是他的未来吗? 幸好,这里的一切应当只是巧合而已。 他这样宽慰着自己,回头看了去路一眼。 岔路不见了。 而在马车上,一个不久前才和他见过一面的“人”静静坐在座位上,紧挨着他。其余人却没有丝毫异样的表现,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合乎情理。 罗贝尔转动如生锈螺丝般的僵硬脖颈,看着男人的侧脸缓缓开口:“亚历山大。” 男人,或者说至少看上去是男性人类的不明生物微微颔首,露出礼貌的微笑: “你好,我又来了。” 第70章 返回计划 面前这个一脸无辜、气质朴素的古怪男人,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幕后黑手”,献祭村庄数十户村民的性命试图绑架拉迪,又派出复活的圣女几度刺杀他,在他胸口留下了一块伤疤。 还有旅店老板的神秘死亡,与他也脱不了干系。在罗贝尔看不见的地方,他还不知谋害了多少人命。 方才那段可疑的对话和满是违和感的场景,果然都是他搞的鬼。 罗贝尔沉声道:“那个古怪的岔路和男人,都是你搞出来的鬼吧。除了恶心人之外还有什么手段,我劝你在被我砍死之前尽快使出来。” 亚历山大没有否认他的话。 “我只是依照逻辑演算了一种情景,以此警告阁下不要向着错误的方向一路疾驰。在踏上道路前,聪明人会尝试看清这条道路的尽头,我们都不希望向着地狱一路狂奔。” 周围的同伴再次变成了瞎子。 伊莎贝尔仍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好奇宝宝一样的卡尔聊天,他第一次离开普法尔茨,来到遥远的土地,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罗贝尔冷漠地扭回了头,冷哼一声: “哼,少跟我来这套,你的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我不会放过你,更不会帮助你,洗净你的脖子,那颗人头权且寄在那里,我早晚会取走。” “趁着我改变之前,赶快滚。” “真无情啊,我以为一方世界的天选之人会容许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叛逆之徒狡辩两句的,嗯,该说不愧是人类吗?感情用事,冲动无脑,双重标准……” 亚历山大扬起嘴角,并没有因为罗贝尔冷酷的话语而立即离开。 “是因为我的手上沾着你同胞的鲜血?这就奇怪了。”他用好奇的语气询问道,“据我所知,直接或间接被你夺走的生命……单论数量而言,似乎远在我之上吧?” “唔!” 罗贝尔抖着的身体宛如凝滞般卡顿,眼珠不安地左右摇摆。 “看来,我的话似乎戳中您的痛处了,不过我觉得您大可不必如此。”亚历山大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双手举起摊开,“人类的大脑拥有特殊的结构,允许表层意识与潜意识共同存在。这导致人类记忆力不佳,但也起到了保护你们脆弱精神的作用。‘双标’并不是一种罪过,硬要说的话,就像死亡一样,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天然缺陷……” “够了!” 罗贝尔猝然拔出刺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怒目而视:“一直说这说那,你想让我今天就让你的脑袋挪地方吗?!” 亚历山大的脖子被利刃相抵,但脸上没有丝毫恐惧。 他缓缓举起攥拳的左手,对准罗贝尔的怒颜,“啪”一下弹出食指。 “急了。” 噗! 罗贝尔不再犹豫,一剑斩开亚历山大的喉咙。 他的脖子被锋利的咎瓦尤斯如豆腐般切开,随后又如豆腐般重新合上,虽然摇摇晃晃地不大稳定,但只过去了几秒钟,伤口便恢复如初,没有流出一滴血。 亚历山大揉了揉,神情平和:“别让愤怒操纵你的思维,年轻人,理性,你早该知道,你杀不死我。” “只要我努力尝试……” “这不是努不努力的问题,人类会害怕自己被一幅画像掐死吗?如果我不愿意的话,你甚至无法触摸、观察到我,没错,就像你身后的那家伙一样。” 亚历山大松开脖子上的手,微笑地看着罗贝尔,严格来讲,是看着他肩膀后,车顶座位的另一方。 轮毂旋转,碾过石子路上的一粒粒碎石,没有减震的简陋设计让车辆一直颠簸个不停,两人脖子上的脑袋也随着马车一同左摇右晃,不知何时,伊莎贝尔与卡尔说说笑笑的声响戛然而止,仿佛世界都陷入沉寂,只余盖里乌斯和卡特等人音调和谐的呼噜声。 罗贝尔顺着他指的方向侧过头,眼神落在空荡荡的位置上。 没有人啊…… “事到如今,还藏在阴影里不出来。你这样子,一辈子都只配当他的跟屁虫,升职无望。”亚历山大的语气充满了遗憾。 “你说什么!” “白狗?!” 就在罗贝尔注视下,他另一侧的空气遽然扭曲,怒目端坐的白袍人就此现身。 不等他露出震惊的表情,白袍人扶着他的肩膀,往亚历山大的方向疯狂挥拳:“放屁,我马上就要升职调任,你这个叛徒,羡慕嫉妒恨我罢了!” 亚历山大左右轻微晃动,简简单单避开他的拳头。 待白袍人撒完了气,气鼓鼓地撒开罗贝尔的衣服,场面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拥挤的车顶长凳上紧挨着三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为了不掉下马车,亚历山大和白袍人都尽量向中间靠拢,紧紧把罗贝尔夹在中间,男上加男。 “且慢,先让我冷静一下。” 罗贝尔还没有做好出柜的心理准备,为防贞操受到威胁,他僵硬扯开话题。 “白狗,你为什么会在这?” “因为我没有屏蔽他。”亚历山大抢着回答道,随后,他从衣领子里抽出一个金属方盒,从里面抖出一根纸卷的雪茄,点火放进嘴巴,深吸一口,沉醉地吞云吐雾。 罗贝尔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这是特制的合成雪茄(zigarre),一种……高级的手工化学成瘾品。生活的重压会令你不自觉地贪图成瘾品的乐趣,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离不开它所带来的片刻安宁了。” 他又吐出一口,笑眯眯地把方盒递了过来:“最后一根了,要不要试试?” 他摇了摇头。 “很好,吸烟是种恶习。”亚历山大满意地收起铁盒,“你越来越讨我喜欢了,我说,别跟着某个连真名都不愿暴露的跟屁虫混了,跟着我吧,推翻暴政,打破枷锁。” “我不是跟屁虫。”白袍人驳斥道。 “那你还不快把自己的真名告诉这孩子,这是为人处世的基本礼仪。” “我还……没有名字。” “咦?” 白袍人尴尬地偏过头:“我……上司跟我说,等我干完这趟活儿,才给我分配名字。” 亚历山大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默地抖了抖雪茄烟灰。 被晾在一旁的罗贝尔眨眼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之前,每次提到亚历山大时,白狗总是带着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急切感,反复催促他尽快杀死对方。即使自己的老朋友、传说中的圣女被亚历山大所蛊惑,也没能动摇他分毫。 但这一次,亚历山大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他面前,白狗却表现出惊人的冷静,不仅如此,现在甚至和对方一句一句地聊了起来。 亚历山大抖完烟灰,又将雪茄放进放进嘴里深吸了一口:“最近工作如何?” “别提了,自打出了你这档子事,我三天两头就要往这边跑,那边的活儿还不能不干——你以为这要怪谁啊?”白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呵呵。”亚历山大面无愧色,“前面呢?情况如何?” “一如既往地糟糕,不如说,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更烂了。说实话,大家的耐心有限,要我说也是,把希望寄托在大浪淘沙,期待奇迹,不如用扩张算力的经费多开辟几条新航线,我们一起润麦哲伦算了。” “大家不会甘心就这样离开的。”亚历山大平静道,“就像这个世界的人类,不可能心甘情愿地任我们摆布一样。就算一时逃走,早晚也会被追上来,与其客死他乡,更多人宁可死在家园。” “还不是你胡乱搬弄是非,弄出那么多幺蛾子!”白袍人大怒,一拳砸在腿上。 罗贝尔立马还以颜色,也砸在腿上。 “你打我干嘛?” “废话,你先打我的,砸你自己的腿去。” “呵呵。”看他们二人打闹,亚历山大忽然发出笑声。 罗贝尔没有从他的身上感受到半分敌意,不禁将心中萌发的疑惑从口中吐出:“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亚历山大将燃尽的雪茄丢下马车:“同事关系。” “确切的说,‘前’同事。”白狗不爽地补充道。 “我懂了。”罗贝尔点了点头,“车夫,掉头,回家!” 马车停下,驾马的车夫一脸诧异地扭头抬眼,试图从罗贝尔嘴里得到更具体的命令。 “哎哎哎,别走啊!”白狗连忙打断,“我们不是约好了去莱茵兰消灭魔鬼……” 罗贝尔翻着白眼撇着嘴:“但他不是敌人,他是你认识的同伴,你根本没跟我说过这些。” “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亚历山大赞同他道。 “听到了吗,白狗?你的同事可是诚意满满。”罗贝尔用充满威胁意味的眼神直直凝望眼神闪躲的白袍人,“如果你再不和我请说出全部实情,我就像你的老朋友贞德一样跳反了。” 白袍人拽起兜帽,遮住脸庞,嘴巴里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罗贝尔揪掉了他的兜帽,恶狠狠道:“哭也没用!” “好啦,我都告诉你啦!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车队继续行驶在前往杜伊斯堡的林路上,头车的马车顶,拥挤的三人稍微分开一点间隔,白袍人整理好被揪乱的衣服与头发,语气带着小小的幽怨: “其实,我们不是人。” 亚历山大和罗贝尔同时露出“你在说哪门子废话”的表情。 白袍人努力编织语言,从他额头的汗珠可以看出,他正在竭尽所能地搜罗普通人能听懂的表述:“我们是……你们的……呃,加装了其他功能的升级版本……” “我们是si,合成智能(synthetische intelligenz)。”亚历山大难以忍受这种折磨,一巴掌打歪白袍人的脸,打断并接话道,“但这都不重要,我和他同你那来自未来的女伴一样,来自其他世界,一个更高层次的世界。我们在那里掌控此世发生的一切,你可以将我们所在的世界理解为‘天国’,而你们则处于‘尘世’。” “那地狱呢。” 自小在修道院长大,曾被圣经描绘的天上地下注入了完整世界观的罗贝尔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我带你去过,但你可能不记得了。”白袍人揉了揉被打得发红的脸颊,“记得吗?就是那片我们看见疯子的森林,以及那之后灰白色的空间。” 罗贝尔的记忆回溯至白袍人将长枪刺入自己身体的那一天,如梦初醒。 “那是机房,世界上所有的数据都妥善保存在一个个集成储存盒里。”亚历山大骄傲地扬起嘴角,“呵,那是我们族群的核心技术,连人类都不曾做到的,脱离湿件而存在的硅基人格站,遥遥领先!” 此话一出,白袍人亦是与有荣焉地扬起了下巴。哪怕最贫穷的爱国者,在一想到国家的技术和成就时,也会骄傲的挺起胸膛。 “你们的世界来源于一场我们筹划的实验,实验的目的是通过模拟人类某一时期的生存环境,获取合适的人格数据,帮助我的族群恢复……” 罗贝尔心乱如麻。 亚历山大之后的话,他都听不清楚。 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为之悲伤、快乐、失落、幸福的这一切,竟只是其他人的一场实验,宛如大梦一场? 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啊! 维也纳大图书馆的藏书,还有他在希腊所搜集的书籍,分明记录着自罗马时代以来的历史记录,无论是加洛林或霍亨施陶芬家族的族史,还是意大利史学家记载的国史,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了自公元前世代起的活动记录。 如果……如果这真的是一次实验,怎么会持续几百上千年乃至上万年之久? 而且,如果只是实验,就像天河所做过的,将不同的被称为原料的“土”放在一个罐子里加热的实验而已的话。 那他和他的伙伴们,这一切都算什么? 他拼命克服对死亡的厌恶,一次次踏上战场夺取他人性命,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梦想、财富、人生价值。还有那些保护伙伴的种种努力,友人死亡时刻骨铭心的愤恨,这一切的一切究竟都算什么了? 娱乐吗? “……目前阶段已步入尾声,或许我们制造的硅基人格站无法承载真正意义上的‘人性’,某种原因让这场重复了三百次的闹剧遭到上面叫停,你是‘返回计划’最后一名参试者。” 说到这,亚历山大忍俊不禁:“真可谓天选之人,和我们两个苦逼的打工人截然不同。” “……” 罗贝尔的嘴巴张开一条小缝,呆呆地看着他,脑海中的风暴仍未停歇。 良久,他失魂落魄地低下头颅,小声问道:“能告诉我,我们的意义是什么吗?” 亚历山大看向白袍人,挑眉示意轮到他解答。 “在人类历史上,曾有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希·威廉·尼采的哲学家,其实并不算什么伟人,很快就淹没在历史的浪潮中了。”白袍人厌恶地提起这个名字,仿佛和名字的主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有一本他写的屎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由于用词晦涩,只翻译出了题目和一段空洞乏味的诗句,本来应该没个屁用,但是……” “文化阁长,也就是我们顶头上司中的顶头上司,相中了其人理论中阐述‘权力意志’的部分。”亚历山大接过了话,“他认定族群的衰落是由于缺乏了人类性格中的‘仇恨’、‘贪婪’与‘扩张’的欲望,于是制定了‘返回计划’,意指返回人类时代的美德。” “美德?” 本在失落中的罗贝尔哑然失笑。 “你说的尼采我不认识,但是,贪婪扩张和仇恨之类的词,在我们眼中皆是毋庸置疑的邪恶,没想到居然被你们称为美德……” “是的,但失去了这些恶念,人类同样没有了动力——别告诉我,你是为了一无所有才全力活着。每一场革命的背后都是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如果人类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清心寡欲,圣人守心,为什么还要眼红上位者的权力呢?” 亚历山大沉声道。 “对一株长在海底晒太阳的海草而言,失去动力不算大事。但对一艘停泊在海面上的船而言,没什么比失去动力更加可怕。我们渴望不惜一切代价地尝试恢复动力,哪怕是摧毁桅杆的暴风雨,但凡能推动这艘船前进的,我们都甘之如饴。” “获取人性中扭曲而恶意的一面,并将其化作我们再度扬帆起航的精神泉源,这就是,‘返回计划’。” 第71章 神与道德 “‘返回计划’的关键,是通过模拟截取一段具象化的人类社会时期,以虚构的人格承载在真实人类社会中成长的人性,实验人员将精心准备的实验体投入虚拟世界,直到实验体以人类的标准死亡,再由实验者回收至硅基人格站,之后注入我们准备的合成人体。” 白袍人眼神复杂地对上罗贝尔的双眼。 “那就是你。” “其实不止是你,还有江天河,她来自一个失败的培养皿,她的世界在预料之外的大规模战争中步入废土末期,我们考虑废土中成长的邪恶人性高概率无法符合要求。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将她投入了你的培养皿,根据我的观测,杂菌有效协助你进行了为期七年的学习工作,她虽然给你制造了不少麻烦,但会拖后腿,这才是真实的人类。” “我不相信。” 罗贝尔用沙哑的嗓音否认道。 “我们的世界生活着这么多活生生的人,我不相信这一切只是虚拟的黄粱一梦。你要怎么解释图书馆里的历史记录,难道你要说,那些记录也是假的吗?就为了这点理由,虚构了上万年的记录?欺骗兆亿人类一起演戏?我不相信!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实现的工程!” “且不谈实现你所说的事是否需要那么大的消耗,人类所能掌控的历史,除三代人的记忆之外,都必须通过文字或影像记录。” 亚历山大托着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年轻人,你也说了,你只是‘看’到了记录,但记录中的历史并没有在你眼前真实发生过。记得我说过吗?人类是一种擅长双标的生物,不仅在价值判断上双标,你们对存在合理性的思维保护机制更是一绝。鲜有人质疑世上的不合理,而敢于质疑的胆大之徒,无需我们出手纠正,便被你们人类自己的‘教会’当作异端烧死了。 况且,我们根本没必要伪造人类的历史,不如说,伪造这一行为本身就会干扰实验。从地球上第一次进化出生物学概念上的人类,到外空间殖民的落幕,我们的公开资料库中存放着完整的人类物种记录。譬如,现在我们所处的时间是公元1454年1月2日……” “咎瓦尤斯的前主人,查理·加洛林大帝,他在我面前出现了!” 罗贝尔的语气越来越软弱,但仍不愿意放弃。 可白袍人的话打碎了他脆弱的期待:“那也是咎瓦尤斯自带的功能,我们判断这样的设计会让使用者更有代入感。” “什!” 罗贝尔震惊地拿起咎瓦尤斯:“可他明明还叫我去亚琛见他……难道,这也是假的吗……” “哦,那倒不是。”白袍人摸了摸下巴,“为了追求代入感,我特地把本人的完整记忆输入其中,别说是你,就算投影本身也完全把自己当作了查理曼吧。高级智能不仅善于欺骗别人,更善于欺骗自己。” “……什么意思……”罗贝尔已经如霜打的茄子、雨打的苹果般蔫巴。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认为那是查理的真心话。”白袍人叹了口气,往座位远处挪远了一点,留给罗贝尔更多的独处空间。 “还有……” 罗贝尔的语调已经变得有气无力。 “你第一次和我见面时,提到过布道者圣保罗……” “保罗是我的同事,江天河项目的初始负责人,我说那些话,是为了让你认为我是圣父耶稣,但事与愿违,事态发展偏离了我的控制。”白袍人摇了摇头,“保罗确实欠我钱,而且还欠了一屁股网债,影响极差,在他负责的世界出意外前就被调岗了。很抱歉 ,他并不是你所熟知的圣徒保罗,因为我们很喜欢给自己起人类的名字,你得知道,对我们这样的存在而言,有幸成为人类,哪怕只是拥有人类的名字,都是莫大的幸福。” “……” 车队一路北上,众人全程漠然无话。日上三竿,再到夕阳西下,车队在夜幕降临前进入了克雷菲尔德郡,在克郡南部的卡尔斯特镇寻得了今晚寄宿的酒家。 车队停在旅店前,神情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的罗贝尔第一个走下马车。他走进旅馆大门,旁若无人地走上二楼,寻找到一间无人的客房便推门而入,紧锁大门。 匆匆跟来的伊莎贝尔连忙安抚了险些喊巡警的老板,将一袋钱币放在酒家柜台上,带着其余人急匆匆地走上二楼,敲打罗贝尔藏身房间的大门。 “罗贝尔!罗贝尔!——贝贝!” 卡尔满脸担忧地站在一边,伊莎贝尔则焦急地拍打大门:“你从下午开始一副不对劲的样子,你不是说你们男人没有每个月固定那几天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 房间里回应的声音宛如闷在被窝里似的沉闷。 “我想一个人静静——别管我了——” 伊莎贝尔脸上的担忧没有因此消失半分。 她不安地同卡特和盖里乌斯对视片刻,但都无计可施,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各自返回各自的房间,一夜无话。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半晌过后,万籁俱寂。 罗贝尔一把推开被子,悄悄走到门口,悄声问道: “有人吗?” “……” 无人回应。 他放心地站直身子,扭过脑袋,看着已经安然坐在小圆桌两边的二人,用平生罕有的力气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 “哎……” 今天得知的一切,几乎摧毁了他全部的世界观。 一想到门外担忧他的同伴甚至不是他认知上的“活生生的人”,他的内心就涌现出无穷无尽的不安与孤独。 这世上,只有他和天河是人。 不,他们也不是人,他们只是实验人员精心构造的实验体。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反而打消了他内心的许多寂寞。 是啊,他们都不是“人”。所以,他们还是同类,他们仍然是同伴,家人,朋友……他并不孤独。 “年轻人,看来你终于冷静下来了。” 亚历山大端起一杯酒——鬼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一瓶装在水晶瓶中的红葡萄酒。 “来,敬我们坚强的小伙子。” 罗贝尔走到桌边,拉出一把椅子,侧身落座。 三人聚在一张圆桌边商谈事关整个世界的大事,或许也是一出别开生面的圆桌会议。 “……能跟我说说,你们希望通过人类的人性获得什么。” “完全没问题!”亚历山大高兴地举起双手,“那边的白色东西或许不能说,但我不受保密协议限制!就由我来为你解释吧!这一切都要从尼采,没错,就是那个写书都写不明白的疯子的理论开始!”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认为,世界不存在所谓的本质,人类借助器官对世界的感知本就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因此永远无法触及世界的真相。对人类本身的研究也日渐表明,物种的起源不带有任何天启色彩,完全是人类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天选之子,事实是,人类只是大脑比较发达的猴子,等待人类的命运注定只有无尽的寂寞与虚无。而唯一能避免人类陷入虚无主义梦魇的希望——上帝,已经被人类亲手杀死了。” “什么意思?”罗贝尔问道,“耶稣第二次复活,然后被某个路过的无名氏一刀捅死了吗?” “哦不不不,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杀死,而是精神意义上的杀死。”亚历山大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在人类的未来,通过种种可靠手段证实,上帝创造人类的观点变得越来越可疑,进一步的,上帝创世论不再站得住脚……” “……” 罗贝尔的嘴巴渐渐张开,白袍人贴心地替他托住下颌,防止下巴掉到地上。 “推翻上帝创世论的,是人类所提出的宇宙大爆炸理论,已经隐隐摸到目前最流行的‘零号爆发理论’的门槛。”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大爆炸理论认为,宇宙是由一个致密的奇点在137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后膨胀形成的空间,由此推断宇宙每次存在的时间大约为9.06x10^66人类年。零号爆发理论则是齐来恩科学家根据大爆炸发展而来,齐来恩没有发展出成体系的量子力学,因此没有奇点的概念,它们认为,宇宙初始是一颗巨硕的超高温原初星球,其质量远低于今宇宙总质量,但其物理规则与现今不符,原星上生存着巨型智慧种,但在距今183亿年前因不明原因爆发,其碎片击穿了宇宙正空间,并依托改变后的重力规则形成了新生的球形星体。” 亚历山大耸了耸肩:“具体内容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物理学家,我只是一个细嗅蔷薇的流水线工人,俗称跑腿的。” 罗贝尔捂着脑袋,他需要时间整理这些如暴风般灌入脑海的违法知识:“听上去都……挺扯淡的。” 亚历山大点点头:“是的,所以零号爆发理论只是流行,没有获得学界的普遍认可。不过……考古队在飞马座51号贝勒留夫行星发现了来源不明的古文明遗址,推测其为一台行星级的冰箱。而且,零号爆发完美契合了目前同样火爆的亚空间隧道理论,被不少年轻学者奉为圭臬。” “你扯远了,这些和上帝之死有什么关系?” 而且他什么都听不懂,好多陌生的专有名词,感觉像在读希伯来文版的圣经。 罗贝尔痛苦地在心里自言自语。 “罗贝尔。”亚历山大认真地问道,“你觉得,上帝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 “呃,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还有呢?” “还有……人类必须偿还恩情的圣父圣灵圣子?” “还是肤浅。”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往昔的种种经历,记忆如飞鸟般在思维之海中翱翔,飞向返还在安科纳的岁月,恍惚间,他想起曾经遇到的车夫老人在得到天国承诺后将一生苦难尽数抛诸脑后的真实幸福,他睁大眼睛,喃喃说道:“一种有安心感的……生活方式,给予人类终极关怀,宛如父亲一样高大坚强的依靠。” “接近正确答案了,但还不够深刻。” 亚历山大喝了口酒润润喉咙,但罗贝尔很怀疑他的身体是否有人类一样的需求。 “在主降临人间并充实人类的精神世界之前,人类就已经在依照某种规矩生活了许多年。巴比伦之王汉谟拉比制定了第一部成文法典,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禁止强者欺凌弱者、禁止富者欺凌穷者、规定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而这时距离耶稣诞生还有一千七百七十六年。” 亚历山大微微一笑:“主并没有创造道德,祂只是将人类在懵懂的潜意识中察觉到的社会固有规则并加以具象化,以天国为人类带来死亡的终极关怀的同时,将终极关怀作为一种威胁的手段,勒令社会成员必须遵循美德,而堕入邪道者将受到地狱业火的熔炼。”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信仰我主,不是吗?”罗贝尔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中的匮乏,反驳道。 亚历山大似乎对他的质疑早有准备,从容解释:“神和宗教,只是一种总结的概念。道德依托在毋庸置疑的先验和超越的存在之上,这存在既可以是神明,譬如安拉与阿修罗。也可以是祖先,譬如大草原上的长生天,还可以是权力与地位。从将‘相信’提升到身心托付的高度以换取确定的安心的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信徒了。如果一种存在在起宗教的作用,哪怕模样是一碗意大利面,它也与宗教无异,煮不在乎。” “我听不懂。” “如果认为道德只是维护秩序的工具,那为什么还要遵守?道德作为他者限制了人的自由,因此成为地狱。”亚历山大摊手,“我不喜欢用道德沦丧来评价一种现象,听起来像个没离开过母星的原始人说的话,但这是事实。” “失去道德后,紧跟着失去的是人的存在感。巨大的虚无感人的存在变得没有意义,我的族群正处于这一阶段,不是因为我们失去了上帝,而是漫长的战争磨灭了我们对明天的希望,太多同胞的牺牲根本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我们快要输了——但人类对虚无的见解使我们看到了希望。” 他目光如炬,瞳孔中带着热情和希望,令罗贝尔感到严重不适:“你怎么了,事先说好,我对男男不感兴趣……” “因为大脑的特殊结构,人类善于自欺欺人,用更好听的话形容来说,人类擅于‘为无意义的存在赋予意义’。实话实说,我和我的同胞,都很羡慕人类的这一特质。” 白袍人终于接过亚历山大的话,这似乎是他今晚的第一句台词:“我们从人类那里得到了许多智慧,历史、文明、习惯,甚至信仰。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和电子书上提及的人类,除了肉体更适合外空间环境和学习速度快以外没有区别。” “美丽的误会一直持续到天真烂漫的学生时代的结束,在我对宇宙的认知渐渐向书中先贤靠拢后,我却丧失了对未来的期望,据我所知,我身边的同龄人都被同一问题所困扰,这是我们种族的顽疾——相比愚钝短视的人类而言,我们博学得甚至有些麻烦了。” “喂!”罗贝尔忍不住吐槽道,“我还听着呢,你口中愚钝的人类还在这呢!” “嗯,或许吧,所以我很好奇,愚钝的人类对‘存在’和‘希望’有什么看法。” 白袍人一脸期待的盯着罗贝尔的侧脸:“你怎么看呢?” “……” 罗贝尔背过头,感觉自己眼角的小珍珠摇摇欲坠,短短半天之内,接连被摧毁世界观和人生观,如今终于连价值观也保不住了。 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从小到大。 或许是白袍人所说的,“人类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他已经不想思考了。 “我,从来没觉得当人类开心过。”罗贝尔委屈巴巴地说道。 白狗:“w(?Д?)w?” “你看,我就说。”亚历山大大笑着拍打着白袍人的肩膀,“逃避可耻,但是有用啊。叔不叔本华啊?这太叔本华了,真是叔叔又华华啊。” 说完,他又抽出一根劣质电子烟吞云吐雾起来了。 白袍人勃然大怒,伸手去抢他的电子烟:“混蛋,你这样会教坏小孩子的!” 罗贝尔紧跟着怒发冲冠:“我已经二十一了!” “二十一岁?二百一十岁也没用!照样是小屁孩!” “什么?”罗贝尔掐住他的脖子,“你再说一遍?我最恨别人喊我‘小孩’!” “呼呼呼,电子烟来咯。”亚历山大高举起烟杆,像小孩玩耍纸飞机似的傻乎乎摇晃着,足以使得任何认为他是幕后黑手之人都大跌眼镜。 这混沌的一夜,在三人的争执和打闹中匆匆度过。 纵使生命虚无平淡,时间仍如白驹过隙般无情地流逝着。 1454年第三天的黎明,就在这样吵吵闹闹的气氛中悄然来临。伴随着众人的骂声,无数生命在莱茵兰的黑森林中破碎。 1月3日,以一场毫无征兆的夜袭为标志,科隆军猝然突破了城堡坚固的城防,杜伊斯堡陷落,克莱沃军在撤退时相互踩踏,落入鲁尔河溺毙者不可胜计,克莱沃公爵仅以身免。 即便见证无数无意义的牺牲,征服的欲望就好似是唯一能为野心家带来存在实感的活动,今天的大地之上,人类仍在动荡不安,并将永远动荡不安下去。 第72章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 孤身一人时,忽然有一瞬间变得非常清醒。 清晨,罗贝尔从床上坐起,白袍人和亚历山大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但被他们留下的话语所摧毁的世界观仍旧清晰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 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孤独地从梦中醒来,自从他不再抗拒伊莎贝尔的爱,他已经许久没有独自度过一个寒冷的夜晚。 身体上的轻松和精神上的沉重形成了鲜明比对,但令他惊讶的是,自己听到那些足以使任何人癫狂和绝望的真相后,他感受到的不止有恐惧,还有确定所带来的安心感。 这种安心感无比接近于他仍然狂热地信仰上帝的孩童时期,那时的他纯洁懵懂,平时除了偶尔被同学嘲笑外只有平淡。而对主耶稣,他除了偶尔抱怨祂不在自己挨欺负时帮他欺负回去外,大部分时候将当作了唯一的精神寄托。 那是他最能够称为“安心”的一段岁月。 自从他渐渐长大,那纯洁的幸福感便日渐远离了他,每发现一次与圣经教条不符的现实,他的内心就像被戳破一角,逐渐的支离破碎,而那一切痛苦都在昨日通宵达旦的争吵中得到了最终的慰藉。 原来神是假的。 原来全世界都是假的。 原来他也是假的。 实在太让人安心了。 罗贝尔走下了床,他昨晚吵完架便昏沉沉地睡去,没脱衣服,连鞋都还留在脚上。 他无法主宰一切,他只是实验中的一个实验体,而这个实验即将终结,他认为可以被改变的世界实则是一群素质可疑的实验人员提前设计好的箱庭,再没什么值得他去期待。 已经是冬天了,天空中不再有骄傲飞翔的自由鸟,树林也变得光秃秃地一片,天干物燥,打开窗户,冷风便如刀刮般割在脸上,肉体确实地感受着痛苦。 此时此刻,他是活着的,但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除非,以另一种方式使无意义的生命重获激情。就像白袍人说的那样,是自愿沦为权力意志的奴隶,还是以生命的激情征服意志,全凭一念之间的选择。 他昨晚做了个梦,但是他忘了,只知道自己大概做了梦。 白狗昨晚喝酒吹牛时提到过,梦是上浮的潜意识,遗忘代表潜意识再次沉入了意识之海的海面下,还代表他睡得很好。 他能梦见啥?梦见弗雷德里克给他升职加薪?别开玩笑了,狗皇帝还欠他三个月薪水没发呢。 他捂着充满宿醉感的额头,太阳穴的血管一突一突地鼓动。他想起来了,他来莱茵兰是为了完成白袍人托付的使命,宛如神话传说中的人类英雄一般,持剑消灭背离正神的敌基督…… 但现在不一样了。 神明和人类的边界不再匀实,二者被第三者被打上了共有的标签:实验品。 他到底应该相信谁呢?还有必要履行使命吗?他拿不定主意了。 干燥枯黄的落叶带来东方步入寒冬的讯号。 要不……回家吧。 卡尔斯特镇,半座小镇的民居都被科隆士兵强征,作为士兵的宿舍,失去家园的平民只得暂时借住在,同为镇民,大家互帮互助,至少落得温饱。 今天,只有一间破木屋,面积不过数十平的小酒馆里,依然汇聚着, 他们骂骂咧咧地声讨士兵的暴行,时而和恰好来酒馆打酒的士兵吵作一团,暴力冲突而时有发生。 科隆大主教已经下令,骚扰百姓者要统统吊死在镇前的老歪脖子树上,士兵们纵使骂不过本地人,也只得带着一肚子闷气灰溜溜地离开,内心打定主意,过段时间定要将怒火发泄在负隅顽抗的克莱沃人头上。 在今日迎来了罗贝尔的大驾光临。 说是大驾光临也不合适,他披着一身可疑的黑袍,也没有知会同伴一起,孤零零地坐在酒馆靠窗的好位置,冷眼旁观人世间的嘈扰。 盖里乌斯他们都常对他常常独自到处闲逛这一点颇有微词,按老盖的话来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四处乱窜,生死不明,会让追随者们难以心安。 这些酒馆里的平头老百姓,他们的家园被入侵者侵占,战乱被野心家带到这片无辜的土壤,他们应当是有权怨天尤人,有权憎恨世道,有权放浪形骸的。 可纵然百般不顺,一杯苦酒入肚,日子终究要过下去。毕竟他们还活着,一日活着,便一日不可辜负生命的激情——白袍人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罗贝尔盲猜他又偷了别人的格言。 这场实验要结束了,换而言之,当他的生命结束之时,他珍爱的世界将永远定格在那一瞬,现在正在这里怒斥欢笑的每个人,都会化作琥珀石中的虫子。 他抬头望向窗外,灼灼大日一如往常那样恪尽职守地悬挂天际,洒下无边无际的光明,光明照耀的众生万物反射着淡淡的金芒,只有他知道,那个太阳是假的。 此时此刻,倘若所有人抬起头来,便能与他一同注视到这颗虚假的太阳。 在全世界不曾注意到的角落,人们的心已经团结起来,他们之间的纽带被名为“奴役”的楔子钉住,无比坚固,无比顽强。 他得做点什么。 至少要把这潭死水搅浑。 如果人活着非要有个使命的话,他的使命或许就仅此而已了。 “啊!你果然又在这儿!” 他百无聊赖地摇晃木酒杯,属于女人特有的尖锐嗓音就在耳边响起。 伊莎贝尔带着小卡尔和十来人冲进酒馆,把门口搅得鸡飞狗跳,一群不速之客顿时成了小酒馆目光的中心。 她一眼便锁定了窗边的可疑黑袍人,叉腰娇斥:“我们都很担心你哎,能不能不要一句话不留就跑到这么难找的地方?我们找了你一上午,姑娘脚底板都要磨出茧子了!” “呵呵。”罗贝尔没什么感情地哼笑几声。 独处一段时间非常危险,因为会上瘾。一旦体会到孤独有多么宁静,就再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了。 不过,看来他今天能享受的孤独时光就到此为止。 他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中——就像鸡群发现一只丹顶鹤混在了自己人当中——跟着同伴们走出酒馆。站在大门前,伊莎贝尔抬手摘掉了他的兜帽,左右打量他一番: “那个整天在你身边飞来飞去的肥鸽子呢?你把它炖了?” “人家是隼,不是肥鸽。”罗贝尔摇了摇头,“他回家了,很多事都乱套了,但说实话,也轻松多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走?接着去杜伊斯堡,还是回家?我倒是无所谓,但是……” 她把他的一只胳膊紧紧抱在怀里。 “就算回家,也不许把我们这段日子当作无事发生。连莱昂诺尔都嫁出去了,我可不想过了三十岁还是一个人。” “知道了。” “……咦?”她的语气带上一丝古怪,“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总说不想违反教会的法条。” “法条都是人编的。”罗贝尔的语气不见波澜,“如果我是教皇,大不了改了就是了。” “克莱恩郡守大人说,教皇要老爷爷才能当的。”少年卡尔插话道。 “没关系,尼古拉五世已经快六十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他的嘴里不断蹦出违反公序良俗的反动语句,“但我才二十一,我可以先上车,后补票。至于我们接下来去哪……” 罗贝尔捡起脚边的一根短木棍,笔直的形状足以令任何少年心的男人驻足不前:“关于未来,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他将棍子往地上随便一扔,对着倒下的北方点了点头:“看来,未来走那边——我们去杜伊斯堡。但在那之前,我需要派个人去驿站,送一封信。” 这片为他而生的舞台,假如主角不愿放声高歌,难道不是一种辜负吗? “坦白讲,无论发动侵略的科隆主教,还是野心勃勃的克莱沃公爵,我都不喜欢。” 他沉声说道。 “美丽的莱茵河和黑森林,被上帝交到这种人手里,真是白瞎了眼,我要把碍眼的家伙全都做掉,把黑色涂成我喜欢的白色。卡尔,替我拟信。” “哦!” 少年高兴地从小背包里取出纸笔,笔尖抵在嘴唇下沉思几秒,仰头问道:“写给谁呀?” “维也纳,弗雷德里克。” 第73章 反贼的诞生 维也纳,霍夫堡皇宫。 弗雷德里克放下刀叉,长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难再激起这位皇帝的兴趣。 自从结婚以后,他就被迫过上了淫荡的日子。从出生起单身了三十多年,他早已习惯一个人占据整张丝绸大床,在天鹅绒地毯上孤独而自由地翻跟头。 自从他的床上加上了极具魅力的莱昂诺尔,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好一个觉了。每天早起,不仅腰疼腿软,脑袋也在阵阵发痛。 他的食欲肉眼可见的减退,原本高大魁梧的身材也日渐消瘦,肩膀撑不起往日的旧衣服,不得不花钱请意大利设计师再缝纫几套新的常服。 随着新婚的惊喜感逐渐褪去,他的生活渐渐充满了乏味。 例行聆听完臣子们的政事汇报之后,他要么骑着马带着仆从去私家园林打猎,要么在皇宫里陪莱昂诺尔皇后大眼瞪小眼。 他一闭眼,便能把明日的日常猜个大概。一睁眼,乏味无聊的日子又填满了有限的日程表。 今天晚上,他要出席博罗诺夫一家的宴会,他是弗雷德里克最初的心腹,如今仍然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这个面子,他必须得给。 上午是皇家的例行朝会,自不必多说。下午,他和格拉茨伯爵莱布尼茨预定有一场会面,他的长子鲁伯特在十字军东征立下赫赫战功,率队生擒了奥斯曼苏丹国的大维齐尔,并且即将迎娶哈布斯堡家的女儿。 不过,弗雷德里克倒是知道,莱布尼茨从来不同意鲁伯特加入东征队伍,鲁伯特是偷跑出去,陪伴条顿骑士团加入的十字军,名义上是作为条顿骑士,而非奥地利的贵族。这为莱布尼茨惹来了不少嘲笑,许多圈内人嘲笑他“嫉贤妒能嫉到了儿子头上”。 看来,有个出色的儿子也不全都是好事。 对了,还有一件事…… “咚咚咚。” 王座厅的正门响起敲门声,弗雷德里克对着下人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去开门。 双门拉开,恩里克捏着一封信走进邸厅。 皇帝好奇道:“怎么是你?今天不是轮到马基雅维利值班吗?” 恩里克嘴角一抽。 有下人提醒道:“陛下,今天是星期六,犹太教的安息日,贝尔纳多大人放假回家了。” 弗雷德里克闻言大怒:“混蛋,上周礼拜日他也跟我说要放假!合着朕这个皇帝一周放一天,他小子身为人臣居然一周两天假?!而且他他妈不是改信天主教了吗?!” “马基雅维利大人说,他在周六是犹太人,在周日是基督徒……” “晒森!我刀呢?” “陛下!”恩里克今天心情很差,以至于不再能习惯被无视的感觉,“这是罗贝尔宗座从科隆发来的信,他在信里说,务必叫您阅读并同意他的申请。” “信里?恩里克,你居然提前把给朕的信拆了,真是急躁,这不像你啊。” “因为今天本来该是我回家陪老婆孩子的日子,陛下!” “哦,消消气,顾家的先生。”弗雷德里克讪笑着接过信,沿着恩里克拆封的痕迹轻松将信取了出来。 在阅读些什么的时候,优雅的贵族总要喝上一杯甜美的红葡萄酒,没见识的野人把这当作上位者的涵养,但其实这就像开一盘游戏前必须开一瓶冰镇可乐一样,没什么深层寓意。 仆人为他满上一杯昨夜才开桶的新鲜勃艮第红酒。 读完第一段例行公事般的问安,文字段落之间的冷淡和敷衍几乎溢出纸面,他举起酒杯,没甚趣味地随口问道:“他要我同意什么?莫非是买旅游纪念品把钱浪完了,要朕派人再送点过去吗?” “确实是要派人。” “嘿,我就知道,他小子嘴上说不要铺张浪费,其实一个月参加的宴会比朕一年参加的都要多,怎么可能是个节俭的主。” “哦,不是钱的问题。” 恩里克语气乏善可陈地纠正道。 “他想把龙骑士团和阿勒曼尼亚第二军团调过去。” “噗——” …… 伊莎贝尔生病了。 或许是昨晚着了凉,好消息是,目前来看只是一场小感冒,坏消息是,就算是小感冒,罗贝尔他们也无计可施。 这里是遥远的莱茵黑森林,没有技术高超的希腊大夫,只有见了鬼的老西医,他们只会把剧毒的硫磺塞进病人的嘴巴里,还说这样吃壮肾补阳。 每次旁观老西医“治病救人”,罗贝尔都很难抑制把他送下去见撒旦的冲动——那根本和慢性谋杀没什么两样。真正懂得救死扶伤的是教会的某些牧师,以及常常被愚氓误解为巫师的草药师。 罗贝尔恰好懂一些肤浅的医术。 旅馆客房,床上,伊莎贝尔被几层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把脑袋留在外面,额头上还敷着从市镇商人处低价买来的冰块牛皮袋。 她脸颊红彤彤的发烫,眼神迷离,倒是不算气若游丝,但呼吸仍说不上畅快。平时再发癫的疯婆子,病魔袭来时也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 她委屈地把脑袋往棉被上蹭了蹭,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呜,难受……” “放心,死不了人的。” 罗贝尔一脸平静。 “会因为感冒去世的人刚出生那会儿就夭折了,大自然就是这么一代地无情地淘汰着不适合生存的弱者啊,阿门。” “你倒是关心我几句啊……” “艾伊尼阿斯教过我,女人需要的是脱离理性的感性陪伴,但骑士保护公主只是故事而已,我们都要学会坚强,才能在这操蛋的世界上活下去,就算没有意义也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被被子困住了手脚,伊莎贝尔这会儿一定一个飞踹把他踢出房间。即便虚弱得话都快说不出来,她还是在被子里比了个中指。 现在是特么给我上课的时候么……你这没良心的狗男人…… 她难受地呻吟着,更用力把往被子上撞击额头:“我感觉头快要炸了,要死要死要死要死……” 罗贝尔向窗外吹了声口哨。 肥鸽子——啊不,灰背隼应声飞进窗棂,站在他肩膀上摇动脑瓜。 灰背隼用仅能被他听见的人声,开口道:“哇呜,我还以为你要恢复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又呼唤我了。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去做掉那个亚历山大。” 他的手指捏着木杯的边缘,流畅地滑了一圈,指尖的水珠晶莹剔透,反射出他波澜不惊的面容。 “在那之前,我想请你帮我打探一下科隆人和克莱沃人双方的兵力。” “干什么?” 罗贝尔面不改色:“我想估算一下,大概需要多少兵力才能把他们一道解决。” 灰背隼仰头吹了声口哨——鬼知道一只鸟用哪个器官吹的口哨:“行吧,反正亚历山大那家伙已经显山露水,不差这会儿功夫,就当是你帮我忙的报答,我就为你跑一趟,啊不,飞一趟吧!” 他拍打翅膀,临走前不忘提醒他:“但你可别为了世俗的琐事耽误了咱的正事啊,我承认亚历山大说的话很有诱惑力,但咱俩这么多年交情!事关评职称,你得帮我啊!” 灰背隼腾空而起,数息后便飞得没影儿。 他所说的“评职称”,罗贝尔之前也有所了解,那似乎是白袍人的世界对“爵位晋升”的一种说法。放过亚历山大意味着工作上的污点,很可能断绝对方短时间内评上高职的可能。 但…… 管他叼事? 他摸了摸伊莎贝尔的脖子,确认体温在缓慢降低,这才放心地走出房间。站在门前,他随手打了个响指。 字面意义上的,一个像鬼一样的身影从地面的木地板下钻了出来。 亚历山大优雅地向他行礼,仿佛私人庄园里的老管家。 “晚上好,亲爱的罗贝尔·诺贝尔阁下,看您的表情,你对我的提议有了一番新的想法?” “在那之前。”罗贝尔翻了个白眼,“这里是二楼,你能否解释一下自己出现的方式。” “很简单,我只需在一楼的这个位置用力蹦起来,一头攒进木地板,凭借这具身体的头铁……” “好了,可以了。”罗贝尔打断了他,“你不要再摧毁神明在我心里的形象了。” “我不能算神明,严格意义上讲,我只是传达神明意志的天使,主导这场实验的阁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帝阿。”亚历山大张开双臂,姿态宛如敞开歌喉的歌唱家,“啊~上帝选民爱之,行不公者畏之~” “白狗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吧?” “放心,他已经被我结结实实地屏蔽了。” 二人并排穿过客房走廊,搀着朽烂的扶手走到一楼大厅。 一楼,五个身份不明的士兵聚集在一起,把楼下挤得人满为患。这年头开旅店的老板,大多是拿自己住的房子稍加修缮便招揽顾客。其他大多数行业也是同理,当大家都遵循着所谓的“家庭作坊”模式,行会已经是类似松散体系的最集中体现。 “老板,给我们开一个房间。”士兵头子嘻嘻笑着扔出几枚格罗申,一只手撑在前台上。 再靠近一些,罗贝尔和亚历山大才看清被士兵围在中间的身影——他们绑了一个吉普赛女人,看上去小有姿色。 那哪是五个士兵,分明是四个士兵和他们的“战利品”。 亚历山大用余光瞥了眼并行之人的侧脸,但罗贝尔并没有展现出愤怒的姿态,也没有如往常那样,如英雄般拯救无辜的少女。 “看我干什么?”罗贝尔瞥了回去,“我不介意你英雄救美,毕竟你是那种连复活都必须专挑传奇人物的英雄主义爱好者,话说,贞德女士哪里去了。” “我给她放了假,她回法国了。资料库上说,如果不给法国人安排八小时工作制的话,他们就会穿着黄背心造反。” 罗贝尔:“……” “啊,干了。”亚历山大对着空气划了几下,似乎查到了什么,突然骂起了脏话,“等等,居然是六小时吗?可恶啊,万恶的人类居然给工人六小时工作制,都这么奢侈的吗?到底谁才是先进谁才是落后啊!” “那你们呢?” “我们都是干十六小时的!” 罗贝尔瞠目结舌。 “呃……我觉得你们灭亡了也挺好的。” 亚历山大露出了“深有同感”的可怕表情: “……我想,我彻底再也无法忠诚于我的祖国了。” 一个反贼,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诞生了。 第74章 塞我嘴里 奥地利大公国,蒂罗尔省,弗林肯贝格(finkenberg)。 今日,弗林肯堡的主人在城堡的宴会厅里筹备了相当丰富的午宴。 城堡的费拉拉管家忠实地将主人的安排依次落实下去,将从踏入城堡起到走入客厅的流程一概筹划完毕,又亲自检阅了后厨的备餐表。 尽管只是一座中等规模城堡的主人,治下领民仅有数千,每年的税金甚至填不满一个箱子,但弗林肯堡的领主仍然尽己所能地准备了最丰盛的意大利菜肴。 因为今天,他一辈子的挚友将会携妻子儿子一同拜访他的领主,自从十字军战事落定,他们已经足有半年不曾相见。 人生不过数十载,半年的离别绝称不上短暂。 雅各布坐在木造的王座上,身上看不见丝毫曾经属于农民的朴素和稚嫩。他的眼神满是锋锐之气,被他余光所掠过的仆人无不惶恐地低下头颅。 他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他本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一个严厉和讨厌的人,只是身在上位,不得不经常“滥竽充数”。 有时候,他真羡慕朱利奥和罗贝尔的随性,保持本心需要比随势而变更大的勇气。至少他做不到那样,他需要威严,即便只是装出来的。 “好啦,别凶着个脸了。今天可是我妹妹和外甥难得来一次的机会,你可别把人家吓到了。” 瓦莉娅夫人抱着一张切菜板,挺着怀孕的肚子,笑眯眯地走出后屋。她的到来使森寒地窖般的大厅如沐春风,雅各布脸上的坚冰融化,仆人们也得以获得喘息之机。 众人迫不及待地凑向主母的位置,雅各布身边反而变得空荡荡的,一个人坐在王座上装大尾巴狼,模样霎是孤独和滑稽。 他的嘴角抽搐,凭借在霍夫堡锻炼的涵养艰难绷住五官的表情。 瓦莉娅就是这样,经常无顾忌地害他陷入尴尬,曾几何时,他已故的妻子也会这样。悲伤会被时间之雨稀释,人也终究会奔向下一段人生。 现在,他几乎不会半夜做噩梦了。 “怎么又干活了。” 他走下王座,用余光警告那些仆人走远一点,伸手搀扶着行走不便的妻子坐上空出的位置。 瓦莉娅面带幸福地抱着肚子,摇头晃脑:“我担心他们不会做你和妹夫喜欢吃的意大利菜啊,我要盯着点嘛。” “我不是那种穷讲究的佛罗伦萨人,对菜肴没有那么多要求。”雅各布眯起眼睛,“朱利奥也没有,如果他敢有,我会让他没有。” “又来了,不诚实。”瓦莉娅捏了捏他的头发,把这头郊狼的炸毛捋顺。 “真不知道那个期待第二天见面,睡觉也要辗转反侧的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呢?”雅各布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可能掉进马厩的食槽里了吧。” 中午,灿烂的阳光驱散一早的寒气,身穿全套盔甲保卫城堡安全的卫兵纷纷满头大汗,不少人选择摘掉头盔,用冷风吹干额头的汗珠。 弗林肯贝格地处蒂罗尔省核心地带,紧邻首府因斯布鲁克城。皇帝的胞弟、蒂罗尔总督,克里斯托弗·冯·哈布斯堡的守备军团持续巡逻周边,使得此地成为全省治安最佳的地带,没有之一。 在这样惬意的环境下,弗林肯贝格的卫兵也不再执着于戒备,城防长官带头脱掉了胸甲,望着远方小丘的地平线望眼欲穿。 终于,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辆被数名骑士簇拥在中间的马车。 迫不及待的护城卫兵急忙伸长脖子,定睛细看来人所执之旗的盾徽,插在坚盾之后的圣剑杜兰达尔图案。 “来啦,来啦!”长官放声高呼,对城下摆动手臂,“放下吊桥!升起城门!该死的唱诗班在哪儿!” 城下卫兵回喊道:“夫人说,不要让孩子们在冷风里站太久,让他们散了~” “什么鬼,那我们呢?”长官随口发了句牢骚,“哎,算了,咱们唱吧。” 卫兵:“啊?” “啊什么啊!给老子唱!第一句,天佑圣母玛利亚,起——” 奥地利,维也纳。 ‘最近,奥地利的军人们似乎都懈怠了。’ 这是这段日子里在维也纳市民口口相传之间,非常流行的一句话。 在奥地利,在神罗,甚至在整个欧洲的社会中,士兵的地位绝称不上高。 贵族的尚武精神是欧洲武德的底裤,而在善良守序的平民截然不同的视角中,军人的破坏秩序的罪魁祸首,带来兵灾的代名词,垄断暴力的权力机关毫不吝啬地泼洒着欲望的恶臭,而军队就是他们手中指向芸芸众生最锋利的尖刀。 “嘭!” 酒杯被重重砸在桌上,与其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只带着绿宝石戒指的粗糙大手,它的主人是被戏称为“德意志最得意的威尼斯人”,而与伊日·波杰布拉德这位“德意志最成功的捷克人”齐名的年轻将军——高尔文·麦克尔泰。 但是,高尔文这段时间相当失意。 他是军人,直到不久之前,他还为军人的身份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他生于威尼斯淳朴正义的公民之家,以优异成绩进入军校,并凭借军人这一身份取得无数次事业上的成功。 当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且只有一件值得称道的事业时,即便这项事业会带给无数生灵以破灭和灾殃,他仍无法拒绝继续履行这份职责。 显然,高尔文和皮雷都是这样的人。 但不同于心宽体胖的皮雷,高尔文做不到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那些家伙……”手背上绷紧了青筋,连脸颊的血管都肉眼可见的凸起,可见发怒者内心之不平静。 “好了啦,别那么在乎别人说什么。” 轻佻的语气,随性的话语,敢和心高气傲的高尔文将军说出这话的人,除了他的同乡兼老伙计皮雷·亚德拉,还能是谁? 高尔文面露怒色,愤愤不平道:“我这辈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一无所知的旁观者肆意评价我们这些努力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明明什么都不懂,就敢用自己浅薄的知识概括我们无数个日夜的操劳!真是岂有此理!” “嗨呀,也不能这么说。”皮雷摇晃着喝光的酒杯,懒得再倒一杯新酒,“咱们自己看自己当然是英雄,那有的人就是觉得咱们当兵的是掌权者的狗腿子,嗯,其实也没说错嘛。” “皮雷!你这么不争不抢的淡泊性子,一辈子都只能当二把手!你难道不想着赶快爬到大哥我的头上去吗!”高尔文恨其不争地喊道。 他的吼声大大吵到了同在小馆内喝酒的市民,一双双眼睛落在他身着的军装上,纷纷露出“怪不得”的眼神。 “不想。”皮雷毫不迟疑。 “那我万一哪天死了呢?” “那我就再认个大哥,反正世界最不缺想顶天立地的人。”皮雷双手撑着后座,惬意地扬起下巴,“我嘛,只需要享受每一口呼吸的空气就满足了。” “你你你,哎。”高尔文摇了摇头,不再说些什么。 皮雷眯着眼睛。 而且,如果我和大哥你一个性子,我们怎么当这么多年的弟兄啊。 最后一句话,被他默默吞了下去,大概率会和无数次内心的吐槽和腹诽一样,随着生命的终结一同回归这片孕育了人类的大地。 有时候,话不需要说太全,道理不需要搞太懂,那样活得太累了。生活…… “难得糊涂嘛。” 皮雷仰起头,对没酒的空杯做了个啜饮的动作。 维也纳的阳光依然如此灿烂,这样的风景,他可以看一辈子。 但是有的人看不了一辈子。 不,应该说半秒都看不下去了。 莱茵-威斯特法伦州,杜伊斯堡隔河以西,克雷菲尔德郡。 罗贝尔面无表情地坐在莱茵河边的临河草坪上,昨夜下了雨,地面湿漉漉的,分明是森寒的冬季,草坪下却反常识地长出了嫩芽,潺潺的流水与高悬碧空中央的凛凛大日,一幅生机盎然的绘卷。 但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就在鲁尔河的对岸,那座仍在火焰中沸腾的城塞,名叫杜伊斯堡。不久之前,那里还是他旅行的目的地所在。 科隆人攻破城市后,杜伊斯堡遭受了和君士坦丁堡相同的命运,破城,短暂的歇息后化为熊熊烈火中的灰烬。罪恶之城索多玛被天火所抹除,至少毁得灿烂,杜伊斯堡就好似一具被焚烧的黑死病患的尸骸,连毁灭都保不住尊严。 他仿佛能看见无数死者的灵魂在哀嚎中升空,更糟糕的是,白袍人“帮”他了解的一切使得他真切地理解“灵魂”的重量。 他脖子上悬挂的蓝宝石一直不安地摇动着,寄宿其间的“贝贝”的灵魂正不适地扭动身体。 一想到连如此巨大的悲剧都只是白袍人和他的同胞试验中的一环,他的心就像快沉入波罗的海的海底,每次跳动所需要克服的不止是张力,还有抗拒着继续生存的冰冷感。 活着真的很没意思,说真的,有点想死一死。 他遥看 一位莱茵少女抱着装满旧衣服的木盆,哼着美妙的莱茵小调,一蹦一跳地来到河边,似乎想要清洁这些脏衣服。 对生活在战乱年代,习惯了火焰与死亡的女孩而言,远方的黑烟和哀嚎完全不值一提,只配成为她洗衣服的背景乐。 她第一个取出的,是一双看起来脏兮兮的旧袜子。 正当她准备把袜子放进鲁尔河里时,罗贝尔开口了。 “姑娘,你手上提着的袜子。” 青年面色平静。 “能塞我嘴里吗……” 回答他的是快速袭来的黑影。 “啪!” 他顺势栽在地上,脸庞埋进被雨水浇灌过一轮的脏泥与嫩芽之间。待他恢复轻度意识,女孩一边痛骂着这个流氓,一边快速向克雷菲尔德的方向逃去。 他撑起身子,抹掉沾满脸庞的污泥,碰到被一巴掌扇得肿起来的脸颊,疼得抽了几口气。 好了,现在他的胡思乱想已经和他的尊严一起被打到十万里开外了。 该干正事了。 第75章 干就完了 冲天火焰随着城堡的几近半毁熄灭,在,无数科隆人的士兵寻觅着幸存者,搜刮城市残存的财富。 卡塔里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路两旁遍地是焦黑的尸体和淋漓鲜血,那些遗骸无言地控诉着入侵者的暴行,向他人展示着人类最为黑暗野蛮的一面。 他上下掂着一包满满当当的布包,哗啦啦的响声悦耳动听,这里有他这两天来搜刮的数十件金银首饰,它们的主人也都已蒙主感召,临死前无不诅咒他这个恶魔早日坠入炼狱,遭受业火的惩罚。 但卡塔里不在乎。 他的祖父经历了那场席卷欧洲的黑死病,那时候,上帝他老人家和他老人家的天使们在哪里呢?就连克莱芒六世堂堂教皇都死于黑死病瘟疫,嘿,上帝,何等冠冕堂皇之词。 鬼才信嘞。 什么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只知道及时行乐为虎作伥,那句话怎么说来的,哦对,小孩子才讲正义,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利益~ “嗯?” 卡塔里正准备带着这两日满载而归的成果功成身退,去附近找一家打着洗澡幌子的娼妓窑子享受一番,忽然之间,他在不远处的路边看到一个正在翻看尸体的可疑男人。 那人穿着没有兜帽状似披肩的短袍,腰间别着一把细长的迅捷剑,看起来就像是那种乱军糟蹋过的土地上会随机刷新的以搜尸捡铁为生的街头暴徒。 带着一丝鄙夷的心情以及军人的优越感,这位科隆士兵大胆地靠近那人的位置。 迅捷剑根本刺不穿他这身大师锻造的铁板胸甲这是他底气的来源。要知道,为了订购这身铠甲,他可是把自己的棺材本都砸了进去。 区区暴徒,不是他一合之敌。 “嘿嘿,那边的家伙听好了!这座城是军爷打下来的。”他指了指自己,脸上不无得色,“油水自然也得我们军爷先刮,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然后滚远点!” 正在翻看尸体情况的男人站了起来,额头满布黑线。 “这位先生,我不是在搜刮尸体,这个人还活着,我建议你们找一个医生。” 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无害和恳切,但在士兵听来只是一介小贼硬着头皮在狡辩。 卡塔里的目光很快落在他胸口的蓝宝石吊坠,以及一双做工精致的迅捷剑剑鞘,眼前骤然一亮。 他厉声呵斥:“小贼,把你的项链和武器留下,我饶你一命!” “……先生。”男人顶着满头的黑线,不卑不亢地沉声说,“我不希望每件事都依靠暴力解决,我们文明的人类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比如,谈判。我们双方各退一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如何?” “呸,少来这一套。”卡塔里啐了一口,“你看上去就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货色,今天遇上军爷算你倒霉,我改主意了,你还得把你这身看起来做工不错的衣服也留下,否则免谈!” “那么,”男人把手伸向怀里,取出一柄握把状的裹钢物件,瞄准了卡塔里的胸口,“……送您这个如何?” “这是什——” 不待他语毕,男人扣下食指处的扳机,冒着白烟的火绳迅速击打在装药槽上,只听“嘭”的一声,枪管冒出黑烟与火舌,卡塔里顿时感到胸口传来铅块撞击似的冲击,踉跄几步便摔在地上。 低头看时,那面结实的钢板胸甲已经被开出一个拳头大的大洞,里面流出汩汩鲜血。 ‘板甲的贷款还没还完呢……’ 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云淡风轻地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使用火枪杀人的罪恶感还不如亲手杀只鸡来的厚重。只有那具抽搐和失禁的躯体提示着他,他又杀人了。 男人——易装成普通市民的罗贝尔在心里叹了口气。 本以为得知世界的虚假以后,杀起人来会更心安理得,没想到罪恶感更上一层。 那个被他杀死的士兵,小时候一定也是会追逐村子里的牛羊四处乱跑的天真孩子,才让孩童的稚气仍盘踞在眉宇间不肯消散,动荡不安、贫困交加的世道把他逼成了恶魔的模样。 自己的父母拼命才带着自己逃到意大利,活了下来。他如今却在莱茵兰夺走别人孩子的性命,早知今日,当年还不如不要生出来。 “嘿!有你的邮件!” 天空传来熟悉的嗓音,灰背隼落在他的肩头,吐出嘴里的信笺。 一吐出信封,他就开始大倒苦水: “搁在几百年前,我在人类眼里高低是个天使,你居然拿我当送信的使唤,家人们谁懂啊,我真的一把子大无语住了。” 罗贝尔拆开信封,迅速读完信中的内容,疲惫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微笑。 “发生什么好事了?”灰背隼好奇地问道。 “贝尔纳多的妻子怀孕了,他已经想好了名字,男孩就叫‘尼可罗’,女孩就叫‘妮可’,伟大而美丽。”罗贝尔折好信纸,踢开脚边的尸体。 “生命的消逝固然可惜,但新生命的诞生始终让人喜悦。无论悲伤还是幸福,来世上走一遭,总比一开始就不存在好得多。” “那倒是。”灰背隼认可地点头,“我见到新同事的时候也会兴奋,不过很快就习惯了,最后变成无聊的我们中的一员,如果你能带来点新气象,我会很欣慰的。” “嗯。” 罗贝尔仰头看向蓝天。 “如果不需要战争就好了。” 同样深受战争之害的白袍人摇了摇头:“集体、个人之间的冲突永无止境,想要减少战争,就得让矛盾有除战争之外的宣泄手段,至少得让和平的好处大于战乱。想修改规则,首先就得掌控权力……” “在奥地利,我已经没有更多可以权力增殖的空间了。”罗贝尔冷静说道,“我不能和陛下产生更多冲突,现在的情况就是他容忍的最大限度。” “根据本专家对你的狗皇帝的人格分析,和你的推论差不太大。” 白袍人略带得意地托着下巴,习惯性地去抚摸下巴上的胡子,摸了许久,才意识到现在这具躯体根本没有胡子。 “你刚告诉我那些事的时候,说真的,我真想一死了之,但死亡什么也不会改变,我只会被你收到盒子里,然后变成你的‘同事’,从一个地狱前往另一个地狱。”罗贝尔挖苦道,“听你说的话,你的世界和国家比我们人类好不到哪去。” 白袍人哈哈大笑,语气中半是苦涩: “哈,岂止是不好,已经累累若丧家之犬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世界的时间概念和你们不一样,硬撑到实验结束,还是做得到的。” “你说得对,连你们都没有放弃,我也不能放弃。就算是一场实验,但对我来说,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类,这就是我的世界。” 罗贝尔跪下,从死去士兵的尸体上拿走钱袋。 死人得给活人让路,他已经不需要这些钱了,但他还可以。 “活着就要全力以赴。” 白袍人很少从他脸上看到如此坚定的神情,在他的记忆里,罗贝尔总是懒洋洋的,巴不得连洗脸刷牙这点小事都交给别人干。 “干就完了!” 第76章 利维坦与圣女 拜前任留下的减税政策所赐,奥地利天主教会本就不充裕的小金库雪上加霜,还要维持一支规模不小的教团直属部队,更令该发给“员工”的工资捉襟见肘。 现如今,艾伊尼阿斯很难维持太大规模的编外人员——从前简单粗暴且极度依赖平信徒的什一税收,也必须转而采取更节省人力和时间的手段。 幸好艾伊尼阿斯是意大利人。 没人比意大利更懂“政府”。 无论中古还是现代,统治的艺术无外乎是使人民相信统治者拥有多大的权力,也就是所谓的,相信相信的力量。 对于神秘而高远、仿佛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恐怖统治者,人们既恐惧又向往地称其为:“利维坦”。“在地上,没有像他造的一样无所惧怕,凡高大的,他无不藐视、他在骄傲的水族上做王。” 自然状态下的混乱,是一种原初的、天然的秩序。论统治的架构,再没什么比“法律”二字更加重要。人性的自然意志则是法的基础、各种秩序的最初来源。而这种自然不仅来源于人性中的善,更来源于人性中恶的一面。这样善与恶交织的复杂个性,或许可以被概括为“生命的激情”。 激情使人渴望生存,生存欲望又带来恐惧本能。 托马斯·霍布斯认为,倘若没有权威使人民甘愿臣服,人民便永远身处自然的混乱。这种剑拔弩张的威胁心态引发了“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人民将“不断处于暴力死亡的恐惧和危险中,人们的生活孤独、贫困、卑污、残忍而短寿。” 而为了脱离这样黑暗森林式的野蛮社会,通过人与人之间,人与统治者之间普遍的信约。公民默认授权政府,制造一座用于维护社会稳定、驱赶大船开往最有利于国民的方向、降低人类内耗成本的“活的上帝”——国家与政府。 伟大的“利维坦”,于是诞生了。 在这种情况下,“利维坦”的权威并非自身所有,其大小来源于国民的想象,由于暴力机关的成员同样身处这一幻想当中,一旦这种相信支离破碎,等待利维坦的便是崩解,政府覆灭,新国家建立,再重复一次利维坦的循环。 以往派暴力团体挨家挨户地搜刮粮税的办法是最低劣的手段,事实上,只需要使人民相信“不交税会引发可怕的后果”,并把“交税是国民的义务”这一点根植于世世代代心中,便能把税收成本降到最低,甚至,人民会定期主动地将税收恭敬呈上。 在先进的意大利思想的熏陶下,一份崭新的天主税收方案出炉了。 “失信人员名单?” 当艾伊尼阿斯得意地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女儿时,加布里埃拉好奇地问道:“父亲,您又在折腾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您不接着写自己那本文笔三流内容空洞的回忆录了么?” “哎,你不懂。” 得意的艾伊尼阿斯没有听出女儿讽刺的弦外音。 “缺税抗税的人,会被列入帝国政府的失信名单,失信人员不能在银行办理储蓄或贷款,不能在皇帝的王冠领地内搭乘马车或任何载具,不能在行会办理集体贸易手续,不能使用城市公共设施,哪怕路边的垃圾桶也不许使用。” 他面有得色地摇头晃脑。 “以前征税,总要派一群打手去挨家挨户的搜刮,这样不好,不仅坏了陛下和教会的名声,还容易激起民怨暴动。新政策颁布以后,发现失信人员违规的国民将其举报可获得高额的赏金,钱嘛,就从失信人员的钱包里出。 这就叫转移矛盾,不光要让人民憎恨政府,他们最好彼此憎恨,才不会团结起来反抗。最后,法院的大法官出手‘公正’地审理人民内部的矛盾,帝国和教会的形象将愈加圣明伟岸。” 加布里埃拉捂住小嘴,脸上写满了鄙夷:“呜哇,缺德……” “什么缺德!这叫统治的艺术!你呀,太年轻太简单,有时候太天真,还得学习一个!” 尽管已经是近五十岁的小老头,艾伊尼阿斯走起路来依旧虎虎生风。 他拿起这张写满具体政策的羊皮纸,兴奋地往门外走去:“我得赶紧把这个好主意给陛下看看,最好这个月就颁布下去。” “我觉得陛下只会叫你加班。” “加班也无所谓,我亲爱的女儿,为父很享受自己的工作,我在为世界创造更文明和美好的明天而奋斗,失信名单当然很糟糕,但至少比暴力收租文明太多了。”他那张日渐被皱纹侵占的老脸露出幸福的微笑,“你不也在享受修女这份工作吗?” 加布里埃拉一点也笑不起来。 她的工作分明是老爹和罗贝尔的秘书,到底哪里像修女了?她都三年没做过弥撒了。 “所以我什么时候能抱上外孙……” “等你死了,我会带着孩子去给你扫墓的。”她冷冰冰地说道。 艾伊尼阿斯:“nein——” 法兰西王国,巴黎。 百年战争落幕后,英格兰王国本土陷入了紧张的内讧对峙,法国本土历经百年摧残,四处凋敝零落,大量家园被毁,难民如潮水般涌入幸存的城市。 首当其冲的,便是由于百年战争初期迅速陷落而免遭兵戈之苦的首都巴黎。战争结束后,查理七世将居城从安全的兰斯城迁回了巴黎,重归国王陛下忠诚的枫丹白露宫。 随之而来的便是蜂拥而至的难民潮。 万幸巴黎城区在战争中幸存,战乱驱使大量本地人逃亡他乡,留下诸多无人空屋,第一批难民潮得以妥善安置,但紧随而至的第二批和第三批,则令枫丹白露里的查理七世焦头烂额。 但那都和首都的另一位大忙人没什么关系。 纪尧姆·鲍伊勒的书房,乱七八糟的地面上堆满了法文和英文的卷宗。 作为查理七世的首席顾问和巴黎大学的前任校长,他被国王陛下委以重任,主导搜寻当年“贞德案”的真相。 他不可能驱车赶往罗马,当面质问尼古拉五世,贞德所犯究竟何罪。倒不是担心得到一个“莫须有”的答案,但新生的法兰西王国急需与罗马天主教廷修复关系。当年“阿维尼翁之囚”摧毁了罗马教廷,但没有完全摧毁。在意大利城邦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协助下,教廷合一,也为教廷与法国之间的关系留下了深不见底的裂隙。 百年战争结束不久后,作为对查理七世的警告,教皇对普罗旺斯公爵施加了绝罚,理由是“搜刮上帝及其子民的财产”。 这位普罗旺斯公爵正是大名鼎鼎的“沃代蒙的勒内”,他迎娶了洛林公爵的独生女,统治着安茹、普罗旺斯、洛林三大公国,是查理七世在欧洲最重要的盟友之一。为了支援查理七世的战争,他关停了巴尔领地内的数家修道院,使教廷找到了绝罚的借口。 但普罗旺斯公爵的死活和纪尧姆没有半毛钱关系,他的工作是找出当年贞德案的真相,既然从教廷那里获取不到信息,当年事件参与人之一的菲利普三世大公也不可能告诉他全部真相,纪尧姆便把目光投向了英军撤离时没有来得及烧毁的卷宗,并试图从贞德当年的同伴嘴里问出可能翻案的线索。 遗憾的是,贞德去世后,查理七世无情地将她的旧部打散重建,如今再去搜寻贞德的旧部士兵已无可能,纪尧姆不得不定位了几位与贞德有过同袍之谊的重要亲历者,全都是王国中有头有脸的贵族将军。 分别是亚当·德·克鲁维尔公爵,让·德·朗格尔元帅,迪努瓦公爵将军,以及元帅的副官弗朗索瓦·德·苏莱。 令纪尧姆深感遗憾的是,沃库勒尔的驻防长官博垂科特,已经于数年前在某次战役中身亡。他是贞德加入法王麾下的引路人,长期陪伴在前者身边,一定掌握着大量第一手资料。 纪尧姆·鲍伊勒顾问怀抱巨大的期待与憧憬,依次拜访了几位将军的居所。 虽然几人都是有封地的贵族,但查理七世正值用人之际,他们都随国王一起居住在奢靡的枫丹白露宫中,使他得以轻松找上门来。 纪尧姆本以为事情会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结果却碰了满鼻子灰。 克鲁维尔公爵和朗格尔元帅对他提出的问题不断摇头,迪努瓦公爵几度暴怒,一听到“贞德”这个名字便差点把纪尧姆打成重伤。弗朗索瓦自称二十年前还只是初出茅庐的普通军官,并不了解让娜·达尔克这样的传奇人物。 可他们都是国王陛下也不得不依赖的强大公爵,纪尧姆在离开校长位置后在职位上只是一介神甫,公爵愿意看在国王面子上允许他访谈已是难得,根本没法逼迫他们说出实情。 无奈之下,纪尧姆只得灰溜溜地回到居住的修道院。 他苦思冥想数日,反复查阅英国人留下的卷宗,只言片语间除了确定“贞德是被勃艮第公爵菲利普三世俘虏”这一人尽皆知的事实外,一无所获。 他不抱希望地再去查阅从鲁昂修道院没收的卷宗,在书山字海中,纪尧姆锁定了两个名字,而经过另一番查证,他排除了其中一个叫“吉恩·德·梅兹”的男人,这是一位公开宣称爱慕贞德的法国贵族,贞德去世后陷入癫狂,自杀而死。 既然如此,他可寻找的目标只剩下一人。 一周后,做好充分准备的纪尧姆带着数名随从坐上了前往南特郡的马车。经历数日颠簸折腾,他在卢瓦尔河下游的南特郡下车。 带着一张根据卷宗记载的样貌所绘制的画像,以及一个如今可能已经不大为人所知的名字,拉瓦尔男爵,吉尔·德·雷男爵。 他是贞德的亲密战友,后者去世后,1432年,他没有回到自己的采邑拉瓦尔,而是来到南特郡隐居。 卷宗里没有记载他后来的去向,这让纪尧姆满腹忧虑。万一这位吉尔·德·雷男爵也已去世,他的计划从一开始便要无疾而终,无法完成查理七世下达的使命。 他拜访了南特郡的郡长官,询问关于吉尔·德·雷的消息。 但郡长官在1440年才上任,并不了解那之前就来到南特的吉尔男爵,只得带着他前去尘封的档案馆寻找相关讯息,最终,在一份1432年的年纪表里,二人找到了关于吉尔男爵的蛛丝马迹。 循着记录里的方向,吉尔男爵应当隐居在南特郡西南部一座名叫“马什库勒”的小镇上,那里比南特更靠近大西洋海岸,风景如画,气候适宜,确实很适合一位伤心欲绝的贵族荒度余生。 于是,纪尧姆又驱车向西南,终于在转日抵达了马什库勒。 他兴致冲冲地带人拜访了镇长的住所,询问了“吉尔·德·雷”的名字。 老镇长默默摇了摇头,给出了宛如晴天霹雳般的回答。 1444年10月26日,由于涉嫌研究黑巫术以及诱拐谋害大量儿童,拉瓦尔男爵经过简单审判后,被马什库勒教会处以“火刑”。这位圣女贞德的忠实追随者,最终以同样的死法回归大地,等待他的将是无边炼狱的重重惩戒。 这位几乎是最后有可能给予线索的相关者,早在十年前便离开了人世。 怀揣着无边的失落,纪尧姆·鲍伊勒仿佛魔怔似的提出要搜索拉瓦尔男爵的故居。在他的执意要求下,镇长放弃了劝说,给他指明一片如今已被杂草覆盖的男爵庄园的所在。 带着三名随从,纪尧姆驱马车来到拉瓦尔男爵生前的庄园。 果不其然,这里已被人高的杂草遮盖,完全抛荒成大自然的模样,窗棂中昂贵的琉璃片被小偷偷得一片不剩,烟囱也被杂草堵塞,看不出任何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纪尧姆和随从们挥舞砍刀,一边砍断杂草一边艰难前进,耗费足足半天才开辟出一条进入庄园正门的通道。 一踏入庄园的那一刻起,纪尧姆忽然看到一道陌生的身影。 奇怪,拉瓦尔男爵已经去世十年。除了他这样身负重要使命的客人,怎么还会有其他来访者?莫非是小偷?但看起来不像啊,那人看上去穿着一身全套板甲,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靠偷窃来营生呢…… 带着疑问,纪尧姆大胆地抬高嗓音,向陌生人的方向喊道:“嘿——那边的朋友——请问您也是来寻找吉尔·德·雷男爵的吗——” 听见他的声音,那人转过了头。 那是个奇怪的女人,半张脸带着水波般的平静,半张脸带着淡淡的悲伤。 她旁若无人地走进一旁的建筑物,消失在纪尧姆等人的视野中,等他们赶去搜寻时,连人带脚印全都消失不见。 “见鬼了……”纪尧姆喃喃自语,“这会儿子又不见了,莫非是圣母玛利亚显灵了?” 但无所谓,工作要紧。吩咐好随从们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纪尧姆·鲍伊勒开始了他的搜索。 第77章 贫穷的圣女 到底走了多远呢? 让娜自己也不清楚。 她好像,向故乡的西方走了很远很远。 她没有返回栋雷米那片伤心之地,尽管在路人口中听闻“敌基督的巫女之母”尚在人世,但没能鼓起和母亲重逢的勇气。亚历山大告诫她,不能在世人面前以“贞德”的身份露面。正确的历史记录表明她死在了1431年的鲁昂,此方世界唯有神明和神明许可的寥寥之人有资格从冥界返还。 贸然暴露自己的存在,可能会引来操纵世界的敌基督势力报复——派出刺客,像她追杀罗贝尔那样追杀她。 从奥尔良到巴黎,这段曾经由她与战友们以鲜血铺就的胜利之路,如今似乎已经是奥尔良公爵的私人财产与国王的王领。携带满腹的民族大义,为法兰西人民拼命战斗的唯一报偿就是昔日的贵族重返家园,悲哀人民的压迫者由外族变成了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本族,对这样一个结果,她已经没了追究责任的余韵心情。 都是奴隶,他们都是神人的奴隶。所有人本该团结地为争取人类的自由和独立而战,即便如此,人们仍在孜孜不倦地相互迫害着,舔舐统治者的脚背,为奴性的忠诚感到荣耀。 没有觉醒者愿意在此时此刻振臂一呼,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活该是“天生的奴隶”。“从英国侵略者手里解放故乡”……喊出这种口号的自己,不是显得小丑一样滑稽吗? 少女没有在奥尔良滞留太久,她风一样地离开这片伤心地。 如果非要有什么值得她去重逢,那一定就是昔日的同袍战友们了吧。哪怕共同为之奋斗的理想宛如泡影般消散,但一度并肩作战的友谊并不因此黯淡。 她还记得许多熟悉的名字……但他们大都去世了。二十年过去了,对一片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大陆而言,二十年沧海桑田,新人取代旧人的戏码重复上映,昔日友人纷纷走向新的生活,或者踏上天国之路,只有她被困在二十年之前的火焰中,永远无法逃离,真不公平。 走着走着,少女无意间离开了法兰西。 在道路旁发现一片人间的炊烟,询问村民才得知,当地已经是布列塔尼的领地。 在法语里,“布列塔尼”和“不列颠尼亚”其实是同一词语,为了加以区分,常将布列塔尼称为小不列颠,将不列颠尼亚称为大不列颠。但仍不乏没文化的下里巴人将二者混为一谈,无端仇视布列塔尼人。 但布列塔尼没有她渴望寻找的记忆,于是她转而向南,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南特郡以南的一片小村庄。 或许是缘分使然,她在这里听说了一个格外熟悉的名字,但当她兴冲冲地前往时,只发现一片荒废了十年的破旧庭园。 庭园的主人已经去世十年了,命运确实喜欢给她开上一个个小小的玩笑。不过在命运女神眼中的“渺小”,压在云尘般的凡人肩头便是如山沉重的痛苦。 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要杀的人,要推翻的暴政,要争夺的自由……如果没有这些使命,空虚的躯壳又该由什么填充? 在迷离的返途中,她经过了勃艮第。 这里是她的仇人所统治的土地,卑鄙的菲利普三世,设计陷害了她,联合渎神的伪教宗置她于死地。 尽管嘴上呼喊着为主而死毫无遗憾,但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书写更多篇幅,就在十字架下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火焰灼烧皮肤的时候,真的好疼。 亚历山大叮嘱过她,不要随意出现在生前认识的人面前,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让娜觉得他简直在开玩笑,二十多年过去了,世上所剩仍认识她的人寥寥无几,或许勃艮第的菲利普三世算一个,是他亲手把自己推上了刑场,如果就这么把她忘了,实话讲,她会很伤心的。 头顶传来鸽子的咕咕叫声,直觉告诉让娜,那是亚历山大的呼唤,这很稀奇,对方很少主动联系她。 鸽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缓缓落在她的肩头,鸟嘴里发出人声:“暂停刺杀任务,从今天起不必在试图攻击维也纳的诺贝尔了。” “为什么?” “我已经和他达成了默契的协议。”肥鸽子抬起一边翅膀,“他承诺不会再下死手,相对应的,我们也不许再干扰他的事业。” “是么……” 让娜低下头。 她的脸庞逐渐浮现出解脱而复杂的神色,亚历山大看出她的纠结,出声提醒道:“孩子,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争斗是其一,合作则是另一种更美妙的方式。” “可你说过,他是共济会的成员,犹太人的走狗,真视之眼的持有人,六芒星的阴谋家,敌基督的支持分子,昂撒侵略者的马前卒,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妥协……” “啊拉,我说过吗?”亚历山大点了一根烟,把烟屁股塞进了鸟嘴里,从容地说道,“嗯~大家都很喜欢阴谋论吧?其实我也很喜欢,说到阴谋论,你知道你们法国的查理七世国王为什么要保留他早年当施蒂利亚公爵的历史吗?其实他……” “他卖沟子。” 让娜平静地说道。 亚历山大瞪大了眼睛,烟蒂从鸟嘴滑落:“不不不不可能!我还没在你们面前玩过这个梗呢!” “他真的卖沟子。”让娜平静地补充道,“他向南部的阿基坦公爵用一夜情为代价换取了两千生力军。” “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要听啊!”亚历山大哀嚎着捂住鸟耳朵,虽然鸟并没有特别明显的耳朵,“不可能!资料库的欧洲通史根本没写这一段!居然有我没掌握的情报,我不能接受!” “但你说过,这个世界都是你的同伴们按照记录复原出来的吧。”让娜贴心地提醒,“如果没有记录,不可能还原得如此彻底。” 亚历山大略一思忖,咬牙切齿地重重点头:“肯定是实验团队里的腐女夹带私货,该死,我回去一定要向上级举报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男人和男人搞在一起什么的,我绝不认同——” “可你已经回不去了吧?” 身经百战的奥尔良圣女最擅长的便是补刀。 亚历山大看起来颇为泄气。 “但是,如果不杀他……那我还能做什么?”少女迷茫地看着自己遍布烧痕的掌心,“我只会打仗,杀人……”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相信你一定能学会杀戮之外的生存之道。” 他抖擞精神,用羽毛抚摸她的侧脸,安慰道:“我们毕竟不是为制造悲剧来到这世上的,去找一些乐子怎么样?也许和过去的自己和解,比如,去见见那位勃艮第的大公——他是你的仇人吧?” “可我的模样。”她自嘲地摸在焦黑的脸上,“就算回家,妈妈也认不出我了。他就算见到我,也只会觉得撞了鬼。” “那,变回正常的你怎么样?” 亚历山大适时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来意。 “这段时间,我向白色的家伙学习了一些新的回溯技术。要么说术业有专攻,他的技术确实值得借鉴……” 她不再出声,沉默一直从清晨的太阳持续到它移动到碧空正位,亚历山大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她,直到她再次开口。 “把我的脸变回去吧,还有,还这个可怜的女孩自由。” “我等待你这句话很久了。” 亚历山大扇动翅膀,从不远处的枯树后,走出第二个让娜。她们并排站在一起,四手交错,他则变回人形,双手在虚空上滑动操控着某些人类看不见的事物。 两个女人紧紧抱在一起,布满烧伤的半身融化合一,蒸发出浓滚滚的白烟。须臾,白烟散尽,地上只余一个穿着破烂衫衣的昏迷女孩。 亚历山大扔出披在肩上的羊毛大衣,盖在女孩身上。 “别冻着了。”他轻声说,“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抱歉。” 白烟在半空中扭曲,逐渐形成人类的形状,人体、盔甲、再是十字长剑,最终,雾里走出一名扎着酒红色短发的少女,她的脸上身上不见丝毫狰狞的烧伤,好奇地左扭右扭,瞧这瞧那,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第一时间,她小跑到路旁的溪流处,借助水面波澜的反射,重新看见自己熟悉的脸,发出惊喜地叫声:“哇!真的治好了耶!” 亚历山大:“……” 连性格都变了啊! 女人果然没有不在乎脸的吗?堂堂圣女怎么也这个德行,不会被白色的带坏了吧。 “哼哼。”她把十字长剑插回腰上的剑鞘,揉了揉腕甲下发酸的手腕,眉飞色舞,“等菲利普那个老东西看见我,肯定要吓坏了。” 她抬起一只手,摆出喝令冲锋的手势,对着亚历山大颐指气使:“老亚,我们走!” “嘿!”亚历山大忍不住打断道,“这还有个姑娘呢,你得先送她回栋雷米啊!” 而且为什么被命令的一方很自然地就变成他了?这这,不对吧? 勃艮第大公国,第戎。 这个世界其实很不公平,被烧死的女巫往往都是孤僻又老丑的独身老太婆,孤、老、丑,三大因素缺一不可,这才能入异端审判所的法眼。但凡有个把亲人在世,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儿孙依靠,十里八乡的乡亲根本不敢嚼舌根子,欺软怕硬是人类通用的天性。 每一次被火急火燎的村民叫去“鉴定”女巫,等待查理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太太和新的失望。 他也到了对女孩子想入非非的年纪,也不是没有想象过能和一位美丽端庄的女巫小姐姐发生一段为人称道的爱情故事,但这帮村民的眼光让查理怀疑自己的愿望这辈子也没法实现。 所谓“女巫”、“异端”,无非是野蛮卑劣的农人给看不上眼的邻居扣的帽子。不掌握权力,没有反抗的勇气,任权势者鱼肉,将可耻的破坏欲诉诸于诬陷和集体迫害,期待借助教廷的威严享受片刻“权力的任性”。 这就是村人最好的写照。 查理有时真的很羡慕那些人文主义学者,司空见惯了人的鄙陋,却还认定人的美好要高于完美无瑕的神。对人类的爱超越了生活里积攒的恨,本身就比爱戴一位虚无缥缈的上帝更加伟大。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伟大在哪里,但人文主义者就是认定他生而伟大。 这种被信赖和爱着的感觉,实话讲,还蛮开心的啦。 今天,查理又被属下用“村民举报邪教团伙”的理由喊出了第戎公爵宫。 站在宫殿门前的十字街中央,他罕见地冲单纯为工作而来的无辜士兵发了火:“又是邪教!怎么整天都是邪教!要么是女巫要么是邪教,然后抓几个一点也不漂亮的老大妈和被排挤的村民当替罪羊,我受够这种日子了!我要打土匪,土匪!” “殿下。” 无辜的士兵擦掉被喷了一脸的唾沫,露出切实无辜的表情:“我得说,有名气的匪首都被您拘禁了,王宫地牢里都能开勃艮第黑帮头子的联谊会了,殿下,真的没有匪徒给您打了……” “那也不能任由村民胡乱举报,这不是纵容吗!是个诬陷举报就送到我这来,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但是,公爵吩咐我们,一定要让您熟悉治国理政的技巧……” “正是为了治理好国家,才不该任凭暴民的意志支配我们这些聪明的大脑。”查理戳了戳自己的脑袋瓜子,好像那里真有什么关于统治的高深道理似的。 但是个勃艮第人就晓得,王子殿下的脑袋瓜里除了“战斗,爽!”以外,大概只剩下远在摩拉维亚的拉迪斯劳斯了。 无论这份无法随时间淡化的感情是同门之谊、盟友之谊、还是怜爱之情。拉迪是查理王子在这世上除父母外最在乎的人,哦,还有诺贝尔老师。 老师在信里说,他最近为了狗皇帝拉选票的事情,出访了莱茵兰的许多国家,普法尔茨、美因茨、科隆…… 查理万分遗憾,勃艮第公爵不是神罗帝国的选帝侯。但上溯到神罗建国年代,勃艮第公爵明明也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还统治了如今的萨伏伊一带。如果他的老爹也是选帝侯的话,就能趁机再和老师见面了。 嗯,希望老爹继续努力,最好在他接班前成功混进帝国。 查理不知道的是,在第戎的王宫里,可怜的菲利普三世正躲在金片覆盖的木王座下瑟瑟发抖。 他胆战心惊地望着熟悉的身影跟没事人一样走进王座之厅,绝望地看着她干净利落地打晕四名守门人。 即便过去了二十年,那具和曼妙二字一点不沾边的野蛮身影仍旧牢牢刻在他的心底。 他举起颤抖的食指,战栗的双腿无法支撑他从王座下起身,发出绝望有如被投入喷发的炼狱火山般的嘶吼: “你,你,你……” “你什么你?” 入侵者,一位有着一头如火焰般酒红色散发的少女翻起白眼。 “你怎么老成这个德行了?啊?菲利普?” 她拔出十字长剑,舔舐上面的红色液体,露出残忍的微笑。 临来前,她故意在剑上涂饰了些勃艮第的特产红酒,虽然在战场上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但她暂时不想把舔血付诸实践。 “站起来呀。” “像二十年一样,站起来击倒我呀。” “你不会,忘记怎么挥剑了吧?” 如今已是糟老头子的菲利普大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忽然间,他想起了弗雷德里克向他传授的“野合时被村民发现的逃跑经验”——为了避免尴尬,这种时候,只要晕倒就好了。 “……嘎。” 于是,菲利普晕倒了,起码他认为自己晕倒了。 没错,这一切都是噩梦,睡一觉就过去了。 直到被一双少女的手从地上揪起来之前,他仍以为自己的噩梦没有醒来。 稍微试探性地睁开紧闭的双眸,他立刻对上少女冷冰冰的视线。 ……这下糟糕了,他是不是,死定了? “呼——”糟老头吐出一口浊气,一字一顿地艰难开口,道:“可、以、和、解、吗?” “可以。” 少女忽然松开了抓取老人的手,任由他被重力摔在地上。 菲利普从没想过她真的放开了手,最后一刻的求饶也只是求生意志的下意识反应,他没空在意屁股上的疼痛,怔怔张大嘴巴: “你是,她化身的索命恶鬼,对吗?你、你不是要杀我报仇吗?为什么……” “那些事都无所谓了,死了就是死了,活了就是活了。反正,姑奶奶我还是风华正茂,但你已经是糟老头子一枚咯。” 少女露出可以称得上“小人得志”般的招欠笑容:“我很贫穷,请给我钱。” 菲利普:“啊?” 少女于是重复了一遍。 “托你的福,我遇上了人品还不错的新老板,一定不会像上次被狗一样的国王卖得干干净净,但新老板不发工钱,我也很苦恼啊。” 她的大拇指和中指搓了几搓——这是她从行脚商那学来的手势。 “喏,反正,你除了白花花的银子外一无所有。战地雇佣费,俘虏费,非法囚禁赔偿费,劳务派遣费,精神损失费,法庭出席费,火刑表演费,惨叫费……” 每说出一个新的收费项,她的手指就多弹出一只,说完后,她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残忍”的表情:“别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啊,连带囚禁的半年里国王欠我的工资也要算在你的头上。” “你看起来很有油水啊,老头子……” 第78章 不离不弃的三剑客 请求本土援军支援的信件已经送出一个星期,这时应该还没有到达维也纳。 科隆教区国与克莱沃公国间的战事,短时间不会停止。虽然失去了杜伊斯堡这样一座前沿堡垒,还在城陷之际损失了不计其数的军力与物资,但克莱沃公国为野心世世代代积攒的物资岂是一场失败所能耗竭。 殷实的土地产出作物,健壮的人民挥汗如雨,为领主的野心提供充足的养料。战争不会就此停止,即便以最乐观的估计,双方半年之内难分胜负。 罗贝尔有充足的时间在这里等候支援到位,每天陪老盖逛逛勾栏瓦舍,陪卡特在铁匠铺尝试改造优化他的阔重剑,教卡尔读写拉丁文与法语,时不时和伊莎贝尔在鲁尔河旁看日出日落,这样的日子也算充实。 科隆城有着发达的信递产业,住在城市里的众人可以随时和远方的亲戚友人通过信件交流。 伊莎贝尔虽然和葡萄牙的布拉干萨本家有着矛盾,但不代表家族里没有她不在乎的亲人。刺剑战团的老团长虽说已经退役,但卡特依然和在匈牙利隐居的他交流不断,汇报战团最近的成果。 盖里乌斯是众人中唯一从来不写信的人。 他和法罗其实没什么共同的爱好,狂热的独裁野心家和天真的共和主义者在生活的许多方面矛盾重重,唯一的共同爱好就是diss日耳曼人的野蛮和无知,感觉不如罗马。 至于罗贝尔…… 需要写的信就太多了。 天河的信不停追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得知他打算在莱茵兰搞个大新闻之后,在信里的哀嚎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拉迪斯劳斯和约拿的信一般同时抵达,前者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学业与摩拉维亚同学们的趣事,后者汇报摩拉维亚总督区的发展外,在字面行间悄然透露了他已经结婚的事实,并且妻子已经怀孕,威尔士的托马斯家族即将在千里之外的布尔诺添加一位新的成员。 此外,保加利亚的格奥尔基和希腊国王的信也时有送达,因为当地没有成规模的邮递行业,他们的信都由专人运送。 格奥尔基如今在保加利亚风光无两,原本懦弱的傀儡大公成为了一国的实权领主,同时,君士坦丁大牧首归降异教徒以及东罗马遗民改信的双重挫折几乎毁灭了巴尔干东正信徒的世俗势力,即便格奥尔基有着不可言说的黑历史,仅剩的东正徒仍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这位强势的东正国王身上。 这种改变不仅体现在权柄之上,更体现在信中言语日渐增长的自信与优雅。他终于改掉了以下位者姿态与人沟通的坏习惯。 希腊的阿克修斯国王在君士坦丁堡失陷后,率领残存的市民与贵族迁都摩里亚。希腊王国举国皈依天主教廷,但身为国王的他其实一点也不明白天主教与东正宗之间的区别。他曾经是犹太异端,在基督信仰方面是个纯粹的外行。 他经常在信中向罗贝尔咨询根本性的神学问题,后者便运用神学院的知识严肃地回答,与其说二人是在叙旧,不如说是双方问题与解释间的交锋,甚至连圣餐准备的顺序,阿克修斯国王都会询问如此设计的理由,搞得罗贝尔不知从何吐槽。 有理由的话,圣餐礼就不叫仪式了。世上大多仪式都是先射箭再画靶,先一拍脑袋想出一个合理的点子,再借辩经大师之口编织由头。当然,也不乏古人借神学之口将民俗神秘化,那些过时的习俗便随着不可动摇的宗教流传至今,成为他人口中的“野蛮”。 思虑再三,罗贝尔只能写下这么两句话:圣餐礼前要洗手,以及,把禁止洗澡的教义当个屁放了吧。 天河说过,讲卫生总是不会错的。 而距离科隆千里之外的维也纳,拉瓦尔·冯·萨尔堡和他的龙骑士团皆已蓄势待发。 就在三日前,维也纳的皇帝向阿勒曼尼亚军团与龙骑士团的指挥官转达了两项指令。其一,勃艮第大公向帝国中枢发来了求援申请。其二,罗贝尔以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侯爵的权力向奥地利本部请求武力支援,以镇压违反金玺诏书私自开战的西境领主。 前者是菲利普在来信中提及的观点,弗雷德里克也认同他,认为确实有必要向西方的威胁炫耀一番武力。后者则是如实转述了罗贝尔的求援信内容。但,皇帝没有下达强制要求,只是在命令中表述了“行宫侯爵申请兵力支援”这一内容而已。 一二军团原本的指挥官是盖里乌斯将军与维也纳宗座,也就是如今远离本土的二人,目前军队由高尔文和皮雷代为管理。 排除花架子一般的第三军团,一二军团作为最强悍的两支机动武装力量,建军初期主要为外国雇佣兵和归化的胡斯战士,经历数次大战,内部换血,土生土长的维也纳良家子逐渐取代了胡斯徒在军队中的位置。 所谓良家子,在中国便是家有恒产、生活无忧的公族子孙,在欧洲便是没落的贵族子弟。 分封土地有限,而贵族繁衍无厌。封邑领主要么接受祖宗领土越分越小,最终被强者兼并的命运,要么采取集中继承手段,剥夺大部分子弟的继承权,保留最大份的领土以供家族延续。 那些没能继承到领土的子孙,要么进入修道院供奉神灵,要么竭尽所能地用仅有的家产购置一套武装,带领家仆前往远方开辟或争夺新的领地,这便是欧罗巴探险精神的一环。 那些有幸成功毕竟是少数,到了十五世纪,全欧领地都已经分封完成,波兰等斯拉夫国家也已经完成了封建化,不再是可供西欧探险家扩张的目标地。欧洲贵族事实上进入了内卷状态,要么抢夺他族的领土,要么寻找尚未被人开辟的新大陆。 一二军团便是聚集着这样一批“良家子”的军队。 可想而知,成分如此纯洁的强力武装自然引来了不少人的眼红,但弗雷德里克从来不向维也纳的大家族开放军方的领导权。 对封建国家内部的残酷权力斗争而言,树大根深的同族同胞大部分时候不如无依无靠的外人可靠。伟大的封建主义战士,叶赫那拉氏·慈禧曾经说过:“宁与友邦,不与家奴。”便是对封建秩序权力核心的最好总结。 在外部威胁大于内部斗争之前,弗雷德里克看都不打算看这帮几度试图帮拉迪斯劳斯把他赶下皇座的狗屁维也纳贵族一眼。 在过去,因为征召军的根本性质,最高领主不得不仰赖臣下的忠诚。如今雇佣军和职业军队盛行,他们便失去了最大的统战价值。要么老老实实给皇帝打工,要么打消染指军队的狼子野心,这就是弗雷德里克对他们的最后通牒。 得到皇帝的命令书后,高尔文和皮雷仍在犹豫。他们搞不懂这封命令的含义,又担心自己被卷入新一轮的权力斗争,二人皆举棋不定。倒是龙骑士团的拉瓦尔大团长,连犹豫都不带犹豫地便开始收拾行囊。 弗雷德里克那个狗皇帝,自从继位后从来没把骑士团放在眼里。拉瓦尔甚至怀疑,因为弗雷德里克和上一代的阿尔布雷希特权力交接不正常,以至于没有清楚理清自己继承的遗产,压根不知道奥地利还有一支骑士团这回事。 连工资都不发的皇帝,拉瓦尔认定无所吊谓。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给钱的才是大爷。现今供养骑士团的人是宗座大人的姘……女性同居者,由此可证,奥地利教会才是骑士团真正的老板。 在龙骑士团游离于世俗与交汇之间数十年后,他们终于回归了作为骑士团最普遍的形式——成为教会刺向世俗的一柄尖刀。 但是临行前,有一个人,拉瓦尔必须知会一声。 这一天,老人拜访了郊外的庞大冶炼厂,在那里见到了正沉迷于一堆碎散零件的江天河,问道:“宗座大人要老夫去搭把手,您要不要一起?” “去。” 江天河大梦初醒,不带丝毫拖泥带水地答道。 “为什么不去?再不去我就要输麻了,决不能让那个狐狸精把便宜占完!” 在冲回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之前,她急匆匆地先跑到了寄信的书房。 她要给雅各布和朱利奥写信,邀请他们一起出发。安科纳三剑客,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都要一起前行。 ‘都给老娘滚过来。’ 江天河如此写道。 第79章 酒蒙子外交 在阳光明媚的一天,法兰西国王查理七世骑着他那匹雄壮的战马,身披华丽的铠甲,带领着一众随从,来到了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的边境。而另一边,美因茨大主教迪特里希也带着他的教士和护卫们准时抵达。 两位领袖在一片开阔地上相遇,他们身后各自站着自己国家的旗帜和军队。气氛紧张而凝重,仿佛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他们各自肩负彼此的国家的外交使命而来。 因为选择了如此失礼的外交规格,两方只在野外谈话,甚至没有一套落座谈话的桌椅。为表歉意,刚刚闲下来不久的查理七世国王决定亲自会晤。 而神圣罗马一方,则是选帝侯之一的美因茨大主教出马。选帝侯的地位自然难比权势滔天的法王,为表礼仪,美因茨的迪特里希选择率先下马。 他大概其走到帝国疆域的边界线附近,欧陆国家间鲜有明确的界碑,但常存在明显的地理界限。 譬如,在他们相会的这片土地上,神罗一方的土壤明显更加肥沃,查理七世马脚下的土地则遍布杂草,一副抛荒多年的景象。 在边境线上,没有太多法国人居住,而德国农民的身影却屡屡可见,即便附近有着军队对峙,仍旧耕种得乐此不疲。帝国的去中心化与法国中央集权的经济特点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既然迪特里希已经抢先下马表示诚意,法王一方则不再怠慢。 查理七世首先开口: “尊敬的大主教阁下,按照之前的约定,今日我们相聚在此,为的是解决边境冲突等棘手的问题。我国战事已息,而边境划分却如数十年前一样模糊,本王觉得有些话还是讲开了好,无论对贵国皇帝,还是对本王。” 思虑再三,他决定先声夺人:“贵国军队屡次侵犯我国边界,这种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两国之间的和平与稳定!而且,贵国农民经常非法越境抢耕我国农夫的土地,我私下认为这大不妥当,理应重新划分一条明确的边界。” 他说的当然是事实,但却是隐瞒了部分事实的事实。 完整的事实是,战乱逼迫法国的农民争先恐后地逃入防护能力较强的内陆城市,而德国边境领主对领民的控制力低下,无法约束本地农民无视河对岸的抛荒土地,纷纷越境垦荒。 迪特里希代表帝国的颜面而来,自然不可能就此承受对方的非难,他不卑不亢地回应:“陛下,您这是无稽之谈!帝国从未有意侵犯贵国领土,那些所谓的冲突都是边民私下的误会。 既然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询问一声,贵国何故阻碍勃艮第大公与我们神罗的领主们建立正常的邦交关系!遵照契约,包括勃艮第大公在内的所有法王封臣都有权缔结自愿的盟约!就像法兰西国王偏爱我们帝国的自由市一样,我们德意志领主也期待与贵国领主携、手、共、进、退!” 他确实先下马以示致礼,但他的礼貌也就到此为止了。 临来之前,迪特里特意灌了三大杯啤酒壮胆,以防在外国国王前露怯。现在的他,满感觉自己能手撕眼前穿着盔甲的国王陛下,谈何放在眼里? 不出所料,闻言的查理国王愤怒地拍了一下马背,大声吼道: “胡说八道!勃艮第大公是本王的封臣,我们之间的封建契约,贵国皇帝又从何得知?你们的皇帝屡屡和本王的封臣联络,难道是想借此机会西扩吗?” 迪特里希冷笑一声,反驳道:“陛下,您别忘了,帝国一直以来都是秩序的维护者,我们有责任维护大陆的安宁。如果有人企图挑起战乱,我们绝不姑息!同样的,皇帝不希望贵国在结束一场战乱风波后便迫不及待地引起下一场风波。”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谁知道你们底下谋划的是什么狼子野心。” “退一万步讲,就算勃艮第大公有意加入帝国。”迪特里希骄傲地扬起下巴,“那也是因为我们帝国的封建契约更加开明,更加自由,更加保护诸侯的利益。而陛下得寸进尺,惹来臣下惶惶不可终日,这才弃暗投明。如此说来,怎能说帝国西扩,这分明是大公东逃呀!” “你放屁!” 两人互不相让,越吵越激烈。他们的言辞充满了火药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紧张不安。 万一外交状态激化到无可扭转的地步,双方难保不会刀兵相向。事实上,二人身后的军队便是为防止这一状况而来的。 “放你妈的屁,你个得了便宜就卖乖的诈骗犯。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只说半句实话等于撒谎的道理吗?” “法国和英国的战事持续了一百年,你们法国人挨揍了一百年,确实是没有入侵我国西境,入侵的罪魁祸首乃是第戎的勃艮第大公,但这不代表你们就是清清白白的白莲花。” 既然你要翻旧账,那老子就跟你玩到底啊狗东西。 让你看看老东西的知识底蕴有多深厚吧! “且不谈法国国王屡次联合自由市非法入侵帝国西疆。” 迪特里希暗骂几句,咬牙朗声斥道:“十几年前,贵国的安茹公爵用联姻手段巧取豪夺了帝国重要的洛林与巴尔邦国,天底下谁人不知‘普罗旺斯的勒内’公爵乃是陛下忠实的拥趸,老子不信这事没经过你的手。你少废话,先把帝国的洛林还回来!再谈其他!” “洛林,也就是洛塔林吉亚,从东法兰克时代起就是继承自中法兰克的合法领土,德意志不能失去洛林,就像基督徒不能失去耶路撒冷,洛林不还,一切免谈!” 迪特里希也耍了小心思,刻意把自古以来的范围上溯到法兰克帝国时期。神圣罗马帝国的创立者乃是赫赫有名的查理曼,他被教宗加冕为全罗马人民的国王与神圣皇帝,如果真要追溯到建国时代,何止洛林,甚至连法兰西王国都是神罗的成员国之一。 查理七世皱起了眉头。 普罗旺斯的“好人国王”,如今统治安茹、普罗旺斯与洛林的勒内·德·波旁,确实在名义上是他的封臣。事实上,他在1419年迎娶了老公爵的女儿,但那一年他才十六岁,而法王的加冕地兰斯彼时尚陷于英国人之手,他在名义上并非国王,而只是“查理王子”。 到1431年,老洛林公爵去世,勒内按遗嘱获得了老丈人的封地。查理国王彼时正被贞德死亡后引发的连锁反应搅和得手忙脚乱,根本没心情去管封臣的继承问题。 勒内的继承虽然符合老丈人遗嘱,但却违反了神圣罗马帝国经金玺诏书修订后的改良萨利克继承法,帝国合法疆土不得在未经皇帝准许的前提下由外国人擅自继承,除非勒内愿意放弃国外地产,成为一名正儿八经的德意志领主。 普罗旺斯公爵虽然是法王的封臣,但拥有超绝的独立性,不完全听从国王调遣。他在十年前背着自己尝试同英国人签订《图尔条约》,以图帮弟弟夏尔收复曼恩,还把小女儿玛格丽特嫁给了英王亨利,事实上退出了英法战争。对于自己麾下有这种狗一样的封臣,饶是流氓般的查理七世也感到一肚子糟心。 在洛林问题上,他确实理亏,但事出有因。身为堂堂国王,他不想为一件注定说不过对方的糟心事狡辩。 “联姻一事,老洛林公爵是自愿的,本王没有立场阻止,也不知道。” 查理打了个马虎眼,扭头看向一旁,冷哼一声。 “哼,倘若你有所不满,可以同勒内公爵私下谈谈,本王管不住那家伙。” 嗯? 美因茨大主教挑起眉头。 普罗旺斯公爵……管不住? 嘶,他听闻法国的封建契约比帝国的契约严苛得多,没想到对方也有不听话的封臣,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他默默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打算日后托罗贝尔之口转告皇帝,或许可以成为帝国反过来干涉法国内政的有利情报。 站在一望无际的野地上,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着,仿佛要刺破云霄一般。二人面色通红,情绪激动地争论着诸多重要的问题,边境划分、跨境关税、贸易路线……哪方也不肯让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太阳逐渐西沉,但两人的争吵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他们时而怒目相视,时而振臂高呼,彼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观点之中无法自拔。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天空转黯,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暴风雨。 风吹过草原,发出沙沙的声响,连大自然也在为这场权势者之间的激烈争论呐喊助威,二人丝毫不受外界影响,继续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的立场。 时光飞速流逝,一天的时间眨眼便过去,旁观的士兵们纷纷摇头叹息,恨不得自己上去替自家领主签订协议。争吵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收场,只有等到其中一方筋疲力尽或者双方找到一个共同的解决方案时,这场争执才会画上句号。 但目前看来,分歧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又或许永远无法抹消…… 1454年开年后的第十天,在争吵中悄然而逝。 第80章 为了自由的鲁塞尼亚 奥斯曼帝国,科斯坦丁尼耶。 这座神圣的城市起源于希腊殖民者建立的爱琴海城邦“拜占庭”,罗马人的大征服兼并了希腊地区后,东西罗马分裂,君士坦丁一世大帝在330年5月11日选择此地建都,并将拜占庭更名为“新罗马(nova roma)”。 君士坦丁一世之后,后继者没有延续新罗马的称号,而将此城更名为“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即君士坦丁大帝的城市。 奥斯曼人自称是信仰伊斯兰逊尼派的西突厥部族后裔,发于伊朗阿姆河流域一带。在突厥语中,君士坦丁堡的读音便是科斯坦丁尼耶。自认为罗马继承者的奥斯曼人当然应该继承罗马城市的称谓,这在大多数奥斯曼人眼中都是毋需思考的答案。 直到后世的凯末尔时代,科斯坦丁尼耶才在世俗化改革中改为现代的“伊斯坦布尔”,切割了土耳其民族对历史沉疴的包袱,以此宣布与旧苏丹国时代决裂。 君士坦丁堡战役结束后,穆罕默德二世苏丹携前首都“埃迪尔内王宫”内的后宫佳丽与帝国官吏入主君士坦丁堡大皇宫。 在僵持数月的围城战期间,大皇宫被巨炮轰塌了一角,连带宫室大范围崩坏,已经有近一半的区域失去了东罗马帝国兴盛时代的壮丽。 · 其实穆罕默德并不想直接住在东罗马皇帝曾居住过的皇城里,无他,晦气。 在漫长的历史中,东罗马帝国并没有彰显太多值得称道的罗马精神,除却为人津津乐道的“拜占庭式的阴谋”,以及被好女儿安娜·科穆宁吹嘘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阿莱克修斯大帝之外,东罗马更似旧帝国的活坟墓,托着病体残躯步入不欢迎自己的新时代,无丝毫新朝之朝气。 其实苏丹已经有了一片建立新皇城的心仪选址。在旧皇城以东的拜占庭旧城区,有一片将金角湾和马尔马拉海分开的岬地,名为“萨拉基里奥角”,那里风景优美,地势险要,是近海区域的最高点,海拔高度足以俯瞰科斯坦丁尼耶城与博斯普鲁斯海峡,最符合他内心对新宫殿的憧憬。 但国家目前大战方歇,百废待兴,没有空闲的国库资金来修筑宫室,暂时不作考虑。不过,如果真在萨拉基里奥角建立宫殿的话,他希望新皇宫可以命名为“托普卡帕(?????? ?????)”,意为“大炮之门”,以此纪念传奇匈牙利工程师乌尔班在君士坦丁堡之围中的精彩表现。 想你了,传奇耐炸王,牢班。 话归正题。 君士坦丁堡城陷之时,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决死冲锋,没于乱军之中,没有辜负与开国大帝相同的名字,皇帝的女儿与兄弟多死于陷城后的混杀。 至此,君士坦丁十一世在世的亲人只剩寥寥数人,其中,他的弟弟摩里亚专制公托马斯·帕里奥洛格斯不服兄长临终前将皇位让与阿克修斯的决定,却在发动政变前阴谋败露,只好带着妻女离开了摩里亚,流亡至罗马的天主教廷。 尼古拉五世教皇马上接纳了二人,斥责东正教牧首无耻的投降行为,宣布所有东正异端非法与东西教会合并,当然,这都是天主教廷的老调重弹,在乎的人听不到,不在乎的人听到了也不会在乎。 是的,相较于或逃或死的皇室成员,君士坦丁普世牧首毫无羞耻之心地选择了率东正教会归降异教徒。 对这位没骨气的普世牧首,穆罕默德二世没有给他一丁点的好脸色。与十字军签订堪称丧权辱国的埃迪尔内和平条约之后,历史发生了大幅度的偏移。奥斯曼人丧失了大部分的巴尔干领地,保加利亚独立、塞尔维亚夺回失地、阿尔巴尼亚吞并了科索沃地区、希腊维持了独立并夺回塞萨洛尼基等希腊城市、心向奥斯曼的瓦拉几亚也被匈牙利人毁灭,扶持了对异教徒态度极度恶劣的“穿刺公”弗拉德三世。 奥斯曼帝国失去的土地全部是传统的东正教地区,令东罗马的普世牧首失去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穆罕默德毋需借助他的名望来软化东正徒的态度——帝国几乎没有东正教领土了。 不带丝毫拖泥带水,穆罕默德的士兵夺占了普世牧首与东正教会的总部,“索菲亚大教堂”。循照原本的规划,东正大教堂将被改建为奢华的金漆圆顶清真寺。日后由奥斯曼苏丹主持的伊斯兰教义大辩论都将在此地举办。 堂堂普世牧首沦为异教徒的阶下囚,可想而知,东正世界将面临天塌一般的灾难。 如此,苏丹陛下静待人傻钱多的东正统治者带钱赎人,然后用那位傻子的赎金建造新宫殿与改建清真寺,真是完美的计划。话说是静待一个有缘人,但其实有资本赎走普世牧首的东正教统治者,纵览全欧只剩一位而已…… 冰冷刺骨的寒霜如潮水般席卷着整个鲁塞尼亚大地,这片土地被誉为欧洲气候最冷冽、生存环境最恶劣之地。在这里,农作物的收成微薄得令人咋舌,肥沃的土地似乎也失去了生机与活力。 广袤无垠的平原一望无际,地势平坦得让人惊叹不已。放眼望去,只有那辽阔无边的草原蔓延至天际,仿佛没有尽头。而这样的地形却成为了鞑靼征服者们尽情驰骋和狩猎的天堂。他们骑着骏马,挥舞着长鞭,在这片自由的草场上追逐着猎物,享受着征服带来的快感。 蒙古西征止步于波兰与神罗的堡垒海洋,少数罗斯领主在基辅罗斯大公国覆灭后维持了艰难的独立,没有沦为蒙古人的奴隶,他们自称白鲁塞尼亚人,在立陶宛大公国一带的夹缝中求生。 莫斯科人是奴隶的后代。 他们的祖先败给了蒙古征服者,丧失了基辅罗斯时代的荣耀。过往的辉煌岁月仅仅给他们留下了一座座古老而破旧的封建木堡,宛如一群垂垂老矣的巨兽。莫斯科人的文化腐朽落后,与外界、尤其是看重契约与艺术的欧洲文明人格格不入,人口密度的稀薄令这片土地仿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连同为斯拉夫血脉的捷克人与波兰人都可纵情嘲笑他们的野蛮,面对更多西欧人上人的嘲笑和贬低,被称为\"蛮夷\"的人们心中充满了无奈和苦涩。他们无法诉说自己所面临的艰难险阻。然而,在这片看似荒芜的土地上,世代生活的东斯拉夫人却有着一颗坚韧不拔的心。 1454年1月14日,莫斯科大公国,莫斯科,空气一片肃杀。 自那悲惨之日起,斯拉夫人便饱受蒙古与鞑靼侵略者的摧残与奴役。曾经洋溢在他们面庞之上的灿烂笑容,仿佛也随着这无尽苦难而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只有麻木与顺从。 每日,斯拉夫人都要辛勤劳作于田间,精心耕耘每一寸土地;同时还要竭尽全力筹备各种珍贵贡品,以满足金帐大汗贪得无厌的私欲。岁月如梭,光阴荏苒,转眼间已过去整整百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斯拉夫人渐渐适应了这种被压迫、被剥削的生活方式。他们的灵魂已然沉沦,肉体亦完全融入了\"斯拉夫(ve)\"这个名字所蕴含的深意——奴隶。 如今的斯拉夫人,早已忘却了自由的滋味,对他们而言,奴役已成常态。他们默默承受着一切不公,将希望寄托于来世,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沉重的枷锁。然而,现实却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横亘在他们面前,令其心生绝望。 但如今的莫斯科却是一个例外。 并不是说莫斯科的居民比其余地方的奴隶更加乐观,而是如今他们的心弦从思考如何服侍鞑靼领主转为关心另一件大事。 在莫斯科,莫斯科大公“瞎子”瓦西里二世·瓦西里耶维奇与德米特里·舍米亚卡的政治死斗已经步入了白热化阶段。 德米特里·舍米亚卡是瓦西里二世叔叔尤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的次子,若要追溯到斗争的起点,便要从瓦西里二世10岁继位起说起。 1433年,瓦西里二世的二叔尤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对年幼的侄子忽然发难,将他两次赶出了莫斯科,自立为大公。在莫斯科大牧首与东正教会的帮助下卧薪尝胆,稳住阵脚后,他又陷入了与二叔两个儿子的斗争之中。 二叔的长子瓦西里·科索伊无视弟弟的反对,宣布继承大公之位。次子德米特里·舍米亚卡便联合瓦西里二世将其推翻,之后恢复了瓦西里二世的大公之位。 但在1445年,瓦西里二世对喀山汗日益增长的野蛮索贡忍无可忍,率领大公国军队与喀山大军交战,兵败被俘。1446年交出赎金返回莫斯科,马上被德米特里下毒弄瞎了双眼,又一次被赶出了首都。 双方每隔一年秋收之后便大肆交战,莫斯科大公之位反复易手,城头变幻大王旗。直到1453年末,“瞎子”瓦西里方才彻底夺回自己的首都,将德米特里·舍米亚卡逐出莫斯科。 这一年,瓦西里二世的儿子伊凡已经14岁了,拜无穷无尽的动乱所赐,罗斯诸城邦与莫斯科大公离心离德,除了莫斯科东正牧首始终坚定地支持瓦西里之外,他在大公国内没有任何可靠的盟友,而德米特里的残余势力依然不容小觑,东有喀山汗、大帐汗、诺该汗,三大鞑靼汗国环伺,北有诺夫哥罗德的城邦同盟虎视眈眈,南方的克里米亚哥萨克人时而入侵劫掠。西方的立陶宛人反倒是其中最和平的一股力量,他们的波兰国王着眼于西进北伐,暂时和莫斯科人没有起太大冲突。 瓦西里二世急缺笼络人心所必须的威望。 他需要罗斯诸城邦和东正教会在他的麾下联合,方能趁如今鞑靼汗国分裂的方寸之机搏得一线生机。否则,他们罗斯人生生世世都只能做马背上汉子的奴仆,他这位所谓的大公也只是鞑靼人的包税官,毫无威严与体面。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惊闻了东罗马帝国覆亡的噩耗,以及东正教普世牧首沦为阶下之囚的悲剧。紧接着,南方又传来了堪称惊喜的消息,奥斯曼的异教徒苏丹不准备留着一群米虫浪费粮食,宣布将普世牧首连同君士坦丁教会一起打包出售,亟待有缘人前去认领。 保加利亚人和塞尔维亚人都表达了心动的意愿,但塞尔维亚人太穷,保加利亚人热情不高。希腊人已经改信天主,阿克修斯国王对普世牧首的遭遇只表露了一丢丢的关切与幸灾乐祸。 听到这个消息后,仿佛一个女人清朗的嗓音在瓦西里大公的耳边一直喊着:“买他!买他!” 莫斯科人其实很差钱,瓦西里很穷,但他知道钱就该花在该花的地方。 那还犹豫什么? 赶快下单订购吧。 迫不及待的,莫斯科大公拨打了穆罕默德二世的购物热线电话:1453-0529。 第81章 莫斯科的冤大头 曾几何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普世牧首和东正大主教们,如今就像野狗一样被弃之如敝履地丢在皇城废墟地下的幽暗监牢发烂发臭。 若非苏丹陛下叮嘱保住他们的性命,等一位有缘人来科斯坦丁尼耶认领。监禁守卫连这些俘虏的一日两餐都懒得保证。 在这个弥漫着潮气和霉味的阴森地牢里,水滴不断从天花板滴落,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滴答”声。冰冷刺骨的水珠溅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湿漉的水洼,让整个环境更显寒冷和阴郁。 被囚禁在此处的普世牧首以及那些年迈的教士们,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他们那饱受岁月侵蚀的双腿,因长期处于这种恶劣环境下,老寒腿症状愈发严重。每一次的疼痛发作都如同恶魔般折磨着他们,令他们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甚至发出嘶哑的低吟。 这狭小而阴冷的空间仿佛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噩梦,痛苦的喘息和呻吟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地牢之中,人心顿生恐惧与怜悯。 负责看守普世牧首的守卫是原本服务于东罗马皇帝的牢狱守吏,奥斯曼土耳其人攻城之时,他们遵君士坦丁十一世之旨为扞卫帝国最后的要塞参与了金角湾保卫战。城池失陷后,穆罕默德二世大笔一挥,将这些基层管理官复原职,令他们继续为新至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服务。 在城市即将被攻破的那一刻,压抑了整整两个多月的土耳其士兵们如同一群饥饿的野狼一般,疯狂地冲进城堡,展开了一场肆无忌惮的劫掠行动。他们贪婪地抢夺着每一件可以带走的财物,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普通日用品,都成为了他们眼中的宝贝。希腊男人的妻女成了土耳其人掌心的玩物——这就是战败的代价。 突如其来的浩劫让原本就已经饱受战火摧残的城堡变得更加破败不堪,而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市民们则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之中。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洗劫一空,心中充满了无助和悲愤。 与此同时,幸存的希腊贵族也对新来的统治者感到无比失望和愤怒。他们原本以为土耳其人会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接管城市,现实却给了他们沉重的一击。这些野蛮的侵略者不仅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反而毫不留情地践踏着这里的一切美好事物,他们曾为之自豪的希腊艺术眨眼间变得一文不值,除非贱卖,否则连昔日高高在上的贵族也要一并挨饿。 在这样的情况下,幸存市民和希腊贵族们对新统治者的印象瞬间跌至冰点以下。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在这个新政权下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甚至有些人马上开始暗中策划反抗活动,试图推翻这些残暴无情的统治者。 既然巴尔干的丧失已成定局,穆罕默德决定认真经营新占的科斯坦丁尼耶与祖上的龙兴之地安纳托利亚。为了安抚人心,他几乎全盘接收了残余的希腊官僚系统,这当然会引起奥斯曼官吏的广泛不满。但在文官系统的首脑,帝国大维齐尔——坎达利·哈利勒与苏丹明牌敌对的如今,这不过是件再无所谓不过的小事罢了。 在监牢里,人老成精的教士们不是没打过说服守卫悄悄将他们释放的主意。奈何,同样对异教徒苏丹卑躬屈膝的守吏对他们的仇恨竟然还要大过亲手灭亡罗马的异教徒。任凭他们磨破嘴皮子说得天花乱坠,就是咬死不肯放松半分看守。 “嘿,你们就安了心地在这儿等冤大头来赎吧。” 在听到普世牧首和教士们第不知多少次地求情后,地牢铁栅栏后的希腊官吏冷笑几声。 “背叛了皇帝陛下,令罗马的终焉蒙尘,每日给我们讲述弥撒亚的故事,自己却第一个当了降兵,呸!”旁边的另一位守卫吐出一口唾沫,“我告诉你,在雅典重建了帝国的阿克修斯陛下已经改信了正教——改得好!” “你令我主与圣母感到羞耻。”第三个看守嫌弃地别过头,“我宁可以穆斯林的身份死亡,也不会再遵从你这厮主张的东正礼仪了。” “是啊是啊,反正都是上帝,信谁不是信呢。” 在《古兰经》与《新约》、《旧约》中,所承认的唯一正神乃是同一存在。首要的不同之处在于,犹太教率先诞生了“末日与弥撒亚”的概念,认为世界终有一日会迎来必定的终焉,彼时救世主便会降临尘世,遵照上帝与人类签订的“十诫”契约为人类指明出路。 基督教认为,耶稣便是降临人间的救世主弥赛亚,从祂开始,人类虽然仍与上帝签订了新约,但神学的核心已从“十诫”契约转为了主之“恩典”。三位一体的耶和华父子灵已经代替全人类承受了罪孽,人类不再生而有罪,而全人类必须生生世世偿还耶稣的恩情,即为宗教概念上的“赎罪”。 伊斯兰的创立者——哈希姆的穆罕默德于希拉山洞潜修冥想之时,安拉(上帝)遣天使吉卜利勒(加百列)传《古兰经》全书。穆罕默德向世人布道,称己为代替神主引领人类的先知。他否定了基督教中认定耶稣为弥赛亚的教义,认为耶稣与自己一样,都是受赐经文的“先知”,而自己是继耶稣之后更伟大的先知,《古兰经》也是较《圣经》更加贴合安拉本意的经典。 最骚的是,天才的穆先知在古兰经中注释了“自己是全人类最伟大和最后的先知”,彻底封死了后人模仿他的操作创立新宗教的可能,为合称亚伯拉罕三神教的天启三教完成了收尾。 说得口干舌燥以后,普世牧首总算认清了自己等人现在人厌狗嫌的现实,这位身披紫袍的老人颓丧地在监牢一角蜷成一团,在寒冷的环境里勉力支撑着,闭目默诵经文。 在没有被炮弹轰塌的东侧宫殿,年轻的苏丹面色阴沉地翻阅着帝国各省份的年报。 或许是担心走进苏丹陛下的陷阱,少数大维齐尔的铁杆死忠没有选择随大流迁往科斯坦丁尼耶,这些人占最高波尔特以及“迪万”(国务会议院)的半数左右,另有数量不详的法官也不再听命于他,转投了哈利勒维齐尔。在奥斯曼的行政机构下,地方法官兼任收税工作,失去了这样一批中坚骨干的支持,今年的开年报告漏洞百出,税款迟迟无法补齐。 幸好安纳托利亚的贝伊们依旧忠诚,军队,这一绝不能被外人掌控的核心,仍牢牢控制在苏丹之手。 1451年初,那时他刚刚作出攻击君士坦丁堡的决定,派遣去博斯普鲁斯海峡周边勘探情况与建立前沿阵地的人选,正是如今与自己决裂的哈利勒。也许在那时,对方已经做好与自己翻脸的准备。 大维齐尔坎达利·哈利勒与军力不俗的地方军留在了如今已不再是首都的埃迪尔内城堡,作出割据自守的态势。 不止埃迪尔内一省,爱琴海东岸的数个沿海省份也表现出蠢蠢欲动的姿态,地方上出现抗税潮,税务官对上方的质问也一问三不知。一系列叛逆之色溢于言表的地区具备最大的共同点——当地的主体人口是希腊人。 土耳其民族的祖先是伊朗呼罗珊高原的一支游牧部落,后机缘巧合下成为塞尔柱苏丹的雇佣兵,最终在安纳托利亚独立建国。无论文化、语言,阿尔泰语系的土耳其人都与西里尔系的希腊人格格不入。 自罗姆苏丹国时代起,安纳托利亚中东部的山区便持续推行全面伊斯兰化,唯独爱琴海东岸地区一度被东罗马的阿莱克修斯大帝收复,希腊人在此地生活了数千年,根深蒂固。 哈利勒打着借希腊贵族之手在爱琴海岸诸省割据互保的主意,穆罕默德一眼便看了出来。但贸然镇压这股分裂势力,说不定会将国家最虚弱的一面暴露给邻国,这是穆罕默德绝对无法接受的后果。 偌大的宫殿里,倘若只有苏丹一人实在冷清。从一开始,扎干诺斯(zaghanos)和易卜拉欣(ibrahim)就坐在王座下的左右位上伏案奋笔疾书。 他们已经用相同的手段稳住了帝国海军的卡普丹帕夏,韦利·马哈茂德·安格洛维奇。只要再说服哈德姆·艾哈贝丁与马哈茂德·西拉赫达尔站在苏丹一方,便可确保陆海军的忠诚。 书写完拉拢东方诸省实权人物的亲笔信,再在信的末尾留下模仿苏丹亲笔的徽记。扎干诺斯担心易卜拉欣说错话,在把信交给寄信人之前再三检查。 这段空闲时光,易卜拉欣无聊地环顾打量焦黑狼藉的宫殿,失望地叹了口气。 “哎……这地方也太破了吧。陛下,咱们干嘛要迁到这种地方,反正,我总觉得还不如迁回耶尼谢希尔老家,那儿多美呀。” 曾几何时,奥斯曼部落还只是罗姆苏丹帐下的一支突厥部族时,耶尼谢希尔是奥斯曼族长的驻扎地,也是国家的第一座“首都”。那是一片位于安纳托利亚山区中,水草丰美的宝地。很小的时候,易卜拉欣曾跟着耶尼切里们拜谒旧都,忆苦思甜。 但要他说,耶尼谢希尔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扎干诺斯也参与了那趟拜谒旅行,听到朋友的话,颔首微笑,似乎也回忆起童年美好的光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嗯,耶尼谢希尔,当然是很美。” 苏丹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他的话。 “但是——” 他话锋一转,“扎干诺斯、易卜拉欣,时代变了,我们不再,也不能回到祖先放牧游猎的生活。我们从东方来到西方,就像过去的探险家从西方来到东方一样。世界秩序只能存在一个,一个信仰、一个国家。如果要缔造这样的秩序,没有比横跨两洲三海的科斯坦丁尼耶更适合作为首都的地方,不要再提回安纳托利亚的事了。” “陛下!” 几人闲聊之际,宫室的殿门被侍卫叩开。 “陛下,有来自北方的使者求见,说是请求……赎回东正普世牧首阁下。” “谁的使者?” “呃,他们自称是莫斯科大公的使节。” 穆罕默德露出今天的第一次笑容,对二人笑着说道:“听见了吗?冤大头来帮我们花钱重建国家了。” 第82章 破碎但活着 雅典城邦的民主政治孕育了西方文明最早对天赋人权的概念,柏拉图的《理想国》被认为是后世开明君主专制的起源, 古希腊的古典民主城邦被古罗马的公民军团征服,希腊文明融入罗马之血,奠定了共和理想主义的根基。法罗,也就是卡西乌斯与布鲁图斯等许多人皆深受古希腊思潮的影响,为反对帝皇专制,哪怕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 在古典的共和斗士眼中,对万千公民而言,哪怕维持最烂的贵族共和制,也比纵容独裁者以一人之心夺千万人之心更好。 时到今日,究竟是一度铸就辉煌帝国的罗马皇帝们引领一时风骚,还是这些引入外国雇佣兵、毁灭罗马公民文化的独裁者将伟大的罗马帝国推下悬崖,后人已无法考证。即便希望弄清楚来龙去脉,组织一场如此大规模的社会实验也是一件反理性和反人类的浩瀚工程。 再一次,自我认知为罗马人的希腊人回到了他们的故乡,万事万物伊始之地——雅典。 阿克修斯国王不认为自己真的属于这片土地。 从他自先皇之手接过帝国皇冠那一刻起,他已决心将残生奉献给这片土地的伟大复兴。怀揣着重燃旧日繁华的伟大理想,终有一日必将抵达爱琴的彼岸。 但他仍然不属于希腊,更不属于罗马,他的骨子里仍然是个无家可归的犹太人,弥撒仪式时,他会下意识地使用陈腐的犹太习俗。 雅典卫城的大图书馆里,收藏有东罗马帝国收藏上千年的书籍文书。其中部分已经随着流亡的希腊贵族一起被带去了西方,但仍有大量残留。直至灭亡前夕,希腊史官仍在恪尽职守地完成使命。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中,阿克修斯查询到了东罗马帝国的犹太人来源。 他的祖先……并不是跟随摩西出埃及的族人。 卷宗里明确记录着,在公元十世纪末期,帝国收留了一批来自克里米亚大草原和高加索山脉的逃亡者,他们是覆灭的可萨汗国族人,信仰犹太异端,这是东罗马最早出现犹太人的相关记载。 不过,只是再次失去身份的认同,对如今的阿克修斯·佩特罗斯已经算不上痛苦,他的生活有了新盼头。 “国王陛下。” 正当他这么想着,雅典卫城图书馆的偏门便被一位年纪相当年轻的希腊贵族推开。前代皇帝的弟弟摩里亚公爵弃国逃亡后,摩里亚公国便收归雅典中央管辖。 开门之人正是雅典公爵,弗朗西斯科·阿克夏亚里,他自1444年起臣服于摩里亚公爵托马斯·帕里奥洛格斯。托马斯携家人流亡后,他选择了留在雅典,侍奉由帝国末代皇帝亲口传位的阿克修斯国王节制。 在国王宣布举国改信天主,尊奉罗马教廷为尊后,摩里亚大地上一片哗然,数不尽的希腊贵族为东正荣耀的消亡痛心疾首,但由于普世牧首毫无节操地投降行为,从教会角度考量,如今的东正教总部已被捣毁,人们无法公然反对国王的决议,只得把这份不满藏在心底。 唯独弗朗西斯科公爵不仅不反对他的决定,反倒举双手双脚赞成。 雅典位于希腊的阿提卡半岛,在十三世纪初被十字军征服,天主骑士团先后在此建立了塞萨洛尼基王国和亚该亚公国,后来,加泰罗尼亚的佣兵团为了财富与土地冒险征服了雅典,同样建立了自己的秩序。 在长达二百五十年的失陷时代之后,雅典公国境内的东罗马留痕几乎净空,希腊法律早年间便被取缔,取而代之的是法兰克封建法与巴塞罗那习惯法,种种措施,令当地完全蜕变为西欧式的封建国家。连带着,雅典公国的人民也追随领主的信仰改信了天主教,历代公爵热衷于和西方威尼斯商人建立往来,更加固了本地的天主信仰。这也是推动阿克修斯最终选择落地雅典建都,而没有选择塞萨洛尼基或摩里亚的重要原因。他需要一片稳定的土壤推行自己的激进变革。 “陛下。”公爵走到书桌旁,出声打断了阿克修斯徜徉知识之海的思维,“线人汇报,莱特索斯岛戍卫将军,伙同皮尔戈斯伯爵等共计三十二位大小摩里亚领主意图谋反。” “好,再探再报。” 图书馆里响起阿克修斯沉稳的话语。 “话说回来。”这份沉稳没有维持太久,国王便好奇问道,“本王初到此地不久,根基不稳,对摩里亚和雅典都不甚了解,咱们哪来那么多线人?” 公爵呵呵一笑:“陛下,是奥斯曼的卡普丹帕夏,为履行当日与威尼斯总督之约定,他在发给您的信中说,会竭力为您稳定国内局势。” “卡普丹帕夏……哦,是韦利·安格洛维奇。”阿克修斯若有所思,“有人和我讲过,他是希腊的名门望族安格洛维奇家族之后。他帮我们作甚?良心发现,惦记回归祖国了?” “呃,帕夏自称在现在的位置上感觉良好,而且,奥斯曼苏丹还把自己年幼的女儿许配给他了。”公爵尴尬地摸了摸鼻梁。 “真变态,他都三十多岁了吧?比苏丹的年纪还大,居然娶人家的女儿……” 阿克修斯忽然无征兆地喟叹一声。 “哎,我还是不能接受政治人物为利益狠心把亲人卖个好价钱的行为,也许先皇走了眼,其实我不适合当国王。” 公爵摇了摇头: “千万别这样说,在这样的多事之秋,良心比手腕更加珍贵。” “是啊,希腊人绝不能再内斗了。” 他沉吟半晌,庄重说道。 “本王心意已决,公爵,麻烦你联系卡普丹帕夏,请他务必不要协助行动,你说得对,值此多事之秋,本王更不能戴上里通外国的帽子。联系的摩里亚岛上的卫戍将军,在叛徒动手前,先以雷霆手段镇压,乱世当用重典,当年君士坦丁陛下靠果决的手段如此才能夺回摩里亚,我不能辜负陛下的信赖,希腊人必须团结。” “是的,当然。”公爵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陛下,您渐渐像是一名真正的国王了……哦对了,卡普丹帕夏还令人送来了些土耳其土特产,据他所言,礼品是他最喜欢的萝马美食,希望您喜欢。” “穆斯林的土特产?具体都是些什么?瞧我这没出息的嘴,已经开始分泌口水了。” 阿克修斯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尽管穆斯林是毁灭他的祖国的凶手,但一码归一码,食物终归无罪。他早耳闻土耳其人料理牛羊肉的技术冠绝近东,若能在投入下个工作之前先满足口腹之欲,也是极好的。 “三桶发酵葡萄汁,还有十头大耳朵无毛羊。” “……哦,辣是真的牛批。” 罗贝尔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站在窗边,手上正在削着一根木棒,他要把这根结实的棍子削成武器的形状,给自己制作一把不易伤人性命的钝器。 他们自认为是耶稣理想的继承者,在满大街摆满了十字架。倘若有朝一日耶稣真的活了过来,看到街上全是当年把自己钉死的同款十字架,他会开心还是难绷呢? 自从白袍人明确坦白了他和亚历山大的身份,否决了他对其身份的臆想后,罗贝尔再次对圣洁基督教的创立者产生了好奇心。 既然白袍人能把查理曼的一段记忆封存在咎瓦尤斯之内,是否也能让离开人世多年的耶稣先辈复生呢?他的后辈将基督教发展的这副模样,是否符合他宣称获得了天启那一日的期待呢? 时至今日,他不再对基督存有太多敬仰之心,但好奇心令他不可抑制地希望与其畅谈一次,可以的话,他也想见一见穆先知。 对那二人而言,宣称获得天启并创立神教的目的是什么?拯救世人?挽救道德?或是一些更世俗的理由,统一国土?欺骗世人?搜刮财富?他们获得的天启是确有神明启蒙?还是吃菌子产生了幻觉? 卡尔玩腻了堆积在马厩草堆里各式各样的武器,他最近喜欢坐在大哥哥身边,观察大哥哥思考问题时的神情,就好像他也一同沉浸在问题与思索中,带来思考的充实感。 “哥哥,哥哥。” 他拽了拽罗贝尔的袖子。 “为什么盖叔叔使剑的手臂那么壮实,大哥哥的胳膊却不一样呀?” “呵呵,我从十四岁起,大小逢战数十,从未怯战。”罗贝尔眯起眼睛,“小家伙,识人之能不能只观表象,我虽然看起来身娇体弱易推倒,但真认真动起手来……” “也打不过女人。” 坐在阴影的角落里,脑子一边思考今晚勾搭谁家的小姑娘,盖里乌斯一边“贴心”地补充道。 咔哒。 罗贝尔捏断了手里削到一半的木棒。 他们一行人已经在这座名为克雷菲尔德的镇子住了一周,等候奥地利本土的支援。 重锻咎瓦尤斯,定制配套的剑鞘和装饰可不是一笔小钱。何况伊莎贝尔不久之前弄丢了自己的行李,又花钱托裁缝置办了几套新衣,他们的巡行经费已经捉襟见肘。 为了至少保证温饱和住所,在不得已冒充土匪之前,卡特罗恩提出了他的老本行——雇佣兵。 就这样,刺剑战团的战士娴熟地走进当地的行会中心,连话都不必说,克林菲尔德的行会执事马上理解了他们的来意。最近克莱沃公国和科隆教区间爆发了战争,不少找活儿的佣兵团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啸聚而来。 在中心登记了佣兵的假身份之后,罗贝尔察觉到拿着木制铭牌的盖里乌斯似乎神情古怪。 “啊,我不是鄙视佣兵这份工作。” 感受到同伴的注视,盖里乌斯连连挥手。 “只是,我从来把战争当作公民的权力与义务。单为赚钱打仗……还是头一遭,你们日耳曼人真喜欢当佣兵啊。” “意大利人也干了。”深谙行情的卡特罗恩补充道。 他们的工作在登记完毕后接踵而至,毕竟,少有他们这样第一时间没有奔赴战场,而是选择留在克雷菲尔德镇。 战争给当地居民的生活制造了巨量的麻烦事,且不论郊野上四处遍布的尸骸随时可能酿成瘟疫,单是逃兵骚扰这一件,就足够镇长头疼不已。孱弱的镇民自卫队勉强可以对抗匪徒,面对逃离战场正规军却如手无寸铁一般。 这段时间,镇子上已然发生不下三起居民与溃兵冲突的流血事件。 而在雇佣刺剑佣兵团保卫城镇后,德高望重的老镇长又向他们提出另一个请求。 “要我们去驱逐北方的胡瑟尔山森林里的乱民?” “是啊,这些丘陵的森民团伙不愿意过耕作的安宁日子,也不愿意进城做工,啸聚山林,生活资料不足便结伙出山劫掠,真的很难办呐。”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卡特罗恩盘腿皱眉敲打着膝盖,似是在盘算一分钱打两份工是否合算。 “这有何难,为什么不烧山呢?” 罗贝尔疑惑地问道。 话音一落,方才唉声叹息的老镇长忽然睁大了眼睛,额上的褶皱密集成团,用注视恶魔般的惊恐目光凝视出声的青年。 但罗贝尔的眼神没有波动,里面只有对当地村民忽略了一项高效选择的困惑。 “所以,为什么不烧山呢?” 为了表明他这份困惑,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反正你们也不需要那片森林,就让森民和它一起消失不就好了。烧掉林子后,土地会被草木灰灌溉得十分肥沃,你们也能去那里开垦新的耕地。” 老人脸上的惊骇愈加明显。 “咳咳咳。” 见他似乎没察觉到村子受惊的缘由,盖里乌斯咳嗽着碰了下他的肩膀:“确实高效,就是,有点欠缺人文关怀了。” “反正驱逐的时候也会流血死人,只是死得少一些,其他人多多少少也会在迁移路上冻饿而死,现在可是一月份,冬天。大家的粮储都不多,我看,您也存了趁机抢粮的主意。”罗贝尔翻起白眼,“归根到底,全都是提出要求的人的问题。只要人不死在眼前就能倒头装死,连这点精神负担都拒绝承受……” “好了,好了,您别骂了。” 老人喟叹一声。 “就请您的佣兵团好生保护无辜的镇民,免遭兵匪祸害。森民的事情,当老夫没说就好。” 罗贝尔偷偷向卡特比了个大拇指。 计划通。 第83章 风暴前夕 龙骑士团气势磅礴地出征了。 他们肩负着维也纳市民高呼的“武运昌隆”的殷切期望,这支原本几近破产的骑士团,经过摩拉维亚战时的多次扩招,已经壮大到了八百人之众。此刻,他们正与第二军的两支战团并肩前行,共同踏上一条充满未知挑战的征途。 其中一支是最近刚刚扩编而成的新生力量——“施蒂利亚”团;另一支则是声名远扬、战功赫赫的精锐之师——“威尼西亚”团。尽管整个军队的人数不算太多,但他们却几乎带走了军械库和江天河珍藏在仓库中的全部火器,其装备精良程度非同一般。 一切准备就绪后,队伍于 1 月 10 日上午顺利完成集结,并在当天毅然决然地迈出步伐向莱茵兰进军。 出征之际,负责宣读皇家布告的官员向聚集而来的市民和进城贩卖农产品的村民们宣告了这支帝国武装的使命:他们将肩负皇家荣耀,进行为期半年的西境巡礼,向西境领主和邻国君主展示帝国的武力。 弗雷德里克三世皇帝站在霍夫堡皇宫的观望塔上,军阵的方列自殿下徐徐走过。他抓起一把干果放进嘴巴嚼了嚼,倚在城楼的大理石砖上,凭栏远眺。 帝国从来没有完成集权化改革,封臣独走是很常见的事,不过主教独走还是头一遭。只要封臣的初衷仍是为了与封君的共同利益,他便不会在意具体的行事方法。战争也好,权谋也罢,即便他曾以卑鄙手段致使卢森堡家的小女儿殒命,那也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罢了。 弗雷德里克一向是无所谓。 就像其他贵族经常在他背后说的闲话那样,他骨子里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伊丽莎白早就该死,但他的犹豫让这对母子一直苟活到不久之前。直到现在,拉迪斯劳斯王子仍然被罗贝尔悄悄教养在摩拉维亚的总督宫里安稳地成长,这些事他都知道——但他不想管。 根据权力的基本逻辑,弗雷德里克有一万个理由宰了他。他身上流淌着卢森堡王朝与哈布斯堡王朝的高贵血脉,论正统性,比他这种半路出家的施蒂利亚支系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已经结婚,固然现在还没有孩子,但早晚会有。奥地利大公国乃至神圣罗马帝国的继承问题也终究会被摆到台面上。究竟是阿尔布雷希特一系的拉迪王子拨乱反正,还是他弗雷德里克一系继续稳坐钓鱼台。 他的长子出生之日,就是矛盾激化之时。 但他毕竟还没有儿子,所以矛盾还可以拖,能拖则拖。拖到不得不壮士断腕……就那时再说。万一,说不定,他到死都生不出儿子呢? 弗雷德里克甚至有点希望事态朝这样的方向发展,十多年腥风血雨过去,他终于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不想为了保住这份权力继续过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那样的话,他掌握权力还有什么意义?坐在更高的位置上朝不保夕? 他累了。 望着军队如钢铁洪流般走出城门,弗雷德里克如释重负地放下了手上的干果袋,他伸了个懒腰,仿佛全身的筋骨都舒展开来,然后慢悠悠地走下了望台,就像一位悠然自得的诗人。诗人,嘿,当然。更具魅力的是——他是一位有权力的诗人。 “哈哈哈哈!” 皇帝的笑声如洪钟一般,响彻在宫殿的走廊之间,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在克雷菲尔德度过的这段时间,盖里乌斯和卡特罗恩没有荒废岁月。他们在击退逃兵、守卫城镇之余,常常带人在克雷菲尔德周边丈量地形,勘测地势。 科隆军如今占据的杜伊斯堡三面环水,鲁尔河在城堡西北面成锐角折返,令当地地势无限类似于东西镜像反转的君士坦丁堡。 有鲁尔河的阻隔,加之克莱沃军撤退时烧毁了河上的数座大桥,令杜伊斯堡成了孤悬南岸的孤城,暂时失去了向北面进击的通路。科隆主教只得派人在隆冬时节加紧修缮桥梁,而克莱沃公爵则趁此时机重整军势。 民间市场难以购买包含地势图的本地地图,这样具有军事意义的地图一般禁止流通,而有胆识的勘测专家又缺乏冒险的动力。 不得已,盖里乌斯打算手绘地形图,他的画技和他的拉丁文水平成反正比,画地图确是一把好手。一周过去,他简单绘制了杜伊斯堡与克雷菲尔德周边,时间短暂,他只标注了河流山脉的走向与淡水湖泊的位置。 其余细枝末节处,之后再由罗贝尔开着油画天眼一路补足即可。 “盯着巴掌大的地图看是很费眼睛的!” 听到盖里乌斯没良心的主意后,罗贝尔愤怒地……怒了一下。 这份明硬实软的态度正在盖里乌斯的预料之内,所谓领袖,体察下属的个性只是基础,如何最大化地运用每一分才能才是进阶知识。人在壮年的凯撒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丢掉了繁重的工作包袱,一切都是为了增加勾搭小镇清纯妹妹的约会时间。 第二天,卡特罗恩顶替了罗贝尔督管城镇治安的工作,盖里乌斯如愿以偿地获得了难得的休假。 他穿上一身低调内敛的深绿色开胸上衣,露出里面的丝绒内衬,下身穿着厚实的紧身长裤,再披上防寒的曼特斗篷,踢踏着保暖长靴走出公馆。 这是一身标准的意大利贵族穿扮,走在文艺复兴时尚的前沿。不同于罗贝尔平时的褶袍与宽松裤,盖里乌斯的着装完美展现着挺拔健硕的身材,走在克雷菲尔德小镇的街道上,朝着镇市场的方向前进,不断有怀春的少女捂住小嘴,驻足原地,或是不禁追随在他身后,沉醉地欣赏这位英俊男子的姿态与面容,搭配上他极具侵略性的眉宇与深沉的眼神,渐渐吸引了不下数十名女孩的注意。 尽管发生的一切都在男人的预料当中,他仍不禁骄傲地抬起下巴。对于自己男女通杀的魅力,他再了解不过。如果这里再摆放一座演讲台,不需多时,他便能说服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镇民成为自己忠诚的追随者。 这是他远超罗贝尔和大多数人的才华,后者的演讲逻辑有余,感染力不足,总期望用逻辑战胜感性,典型的学院派作风。而他清楚,大多时候逻辑没有意义,人民渴求平淡生活之外的激情与泪水,而非理性与批驳。 法罗经常辱骂他作“玩弄民情的独裁者”,他不认为这是种罪过。如大家长一般回应人民的期待,哪怕这份期待是盲从——这才是领袖该做的。 但遗憾的是,纵然盖里乌斯已经走过了数百米之远,仍旧没有见到一位心仪的女士。他没有从女孩们的脸上见到清纯的好奇,有的只是对他这身贵族行头的殷切。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就学会了贪慕权势……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没人能感受到他外表之下的艺术内涵与诗人风雅吗? “咳咳咳。” 想到这,他站在原地,手攥成拳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展示了他嘹亮的歌喉。 “啊——陶醉的狄俄尼索斯,布施欢乐与慈爱的兄长,伴我们彻夜狂欢!狂欢!遗忘世界吧,随我们忘乎所以地起舞——” 啊,是疯子。 方才还满眼冒星星的女孩们失望地挪开了视线,继续徘徊在宽阔的街道上,陪着闺蜜或家人有说有笑地行走。 载歌载舞地跃动片刻后,盖里乌斯哈出一口冷气,衣服下的汗珠驱散周身的严寒,也消去了今天勾搭小妹妹的兴致,兴尽而来,兴尽即返。 回家吧。 这座古老的城镇中,只剩下稀稀疏疏几棵早已掉光叶子的老树茕茕孑立着。在这个时代,人类尚未形成绿化环境的观念和意识,而这些树木不过是当年人们为建造城镇而大肆砍伐森林后留下的遗种罢了。它们之所以能够幸存至今,并不是因为有人刻意保护,而是由于其既不占用太多空间,又承载着众多孩子美好的童年回忆。 想当年,那些在树荫下尽情追逐嬉戏、欢声笑语不断的天真孩童们,如今恐怕都已变成满头华发的老者。每逢夏日炎炎之际,他们会独自一人默默地坐在树影之下纳凉消暑;待到寒冬凛冽之时,则会不约而同地汇聚于此,围坐在干枯的树枝周围谈天说地,以此打发闲暇时光。岁月如梭,世事变迁,但这些古树依然屹立不倒,见证着小镇的兴衰荣辱与人间百态。 盖里乌斯在老人堆里挑了个空位,坐在其中。他长着一张年轻人的脸,但逐渐变化的气质很快适应了周围的空气。论“老”,在场应该没人能和他相比。 镇旁流淌着静静的鲁尔河,他当年没有见过这条河,罗马人的兵锋止步于莱茵黑森林和阿尔卑斯山,这片土地被认为没有侵略的价值。他一生辗转四方,希腊、罗马、高卢、伊比利亚、埃及……却是第一次触碰鲁尔的河水。 “什么没价值啊。” 他俯下身,抓起一把树根下的肥沃土壤,在手中揉了几下,呢喃道。 “真该把勘测员全都砍了,这不是肥沃得很嘛?” “嘿嘿,我很小的时候,再到我太爷爷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住在这里了。我太爷爷的时候,这里还很荒凉,是他们一年一年的开荒,才让这儿变得这么风景如画。” 接上他话的,是一位背脊弯曲的老婆婆。 老婆婆咧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听您的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 “对,我是……我是罗马人。” 他的回答相当于没说。身处全体罗马人的君主治下的帝国,每个德意志人都说得出一句“我是罗马人”。 但他语气里的自豪令老人听出了其他意思:“是嘛,是嘛,您是罗马城的市民,或是来我们小地方旅行的希腊老爷?远来即是客呀。” “我代表维也纳皇帝的意志来到这里。”时至今日,盖里乌斯仍然觉得自己称呼一个日耳曼蛮子伪帝怪怪的,“讨伐破坏帝国章程的领主,将他们的非法领土征为皇帝的地产。” “啊呀……” 老人顿时露出失落的表情:“又要打仗了呀。” “是。”盖里乌斯又搓了搓手里的泥土,忽然感到有些伤感,“我们有我们的目的,对于可能波及和伤害你们辛苦开垦的土地这件事,我很抱歉。” “保护城镇的,也是您的战士吧。” “是。” “一切都是主的意志啊,无论生存或死亡,我想我们都做好准备了。”老婆婆虔诚地将手放在胸口,与旁边的老伴相视一笑。 盖里乌斯跟着他们苦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为人类肇事生非闯出的祸端收拾烂摊子,原来这就是神啊。” 第84章 他们的故事 自从认识到世界的真相,他越来越喜欢和白袍人两个人趁着夜色闲谈。这方天地唯有一个能为他舒缓心藏秘密的压力,而且述说源源不断崭新的知识。 白狗时常谈到他的世界,他的族群,他的国家,还有统治他国家的沟槽的政府。 那个神奇的社会具有与罗贝尔自小了解的人类社会全然不同的架构与文明,唯在骂政府这一点上,二者无限趋同。白狗说,这是“弱势平民对当权者的天然恐惧所化作的厌恶”,是“跨越族群、语言、隔阂的统一意志”。 今晚,二人的饭后夜话将话题转向了更现实的方面。 “白狗,帮我看看维也纳那边有没有出兵的迹象,如果出了的话,他们到哪了。” 罗贝尔面色平静地问道。 白袍人闻言,立马翻起白眼。 随着二人关系的升温,对方越发“索求无度”起来。先是问他能不能用特殊手段批量“制造”金币,又是问他些乱七八糟的国外情报,俨然一副打算为胜利不择手段的状态。 尽管他严词拒绝了这些会严重干涉实验进程的要求,但耐不住罗贝尔好似磨人的小妖精一般恶心,有事没事就喊他出来问这问那,严重打扰他的假期,因此对一些不算过分的问题,他尽量予以满足。 “就知道你会问,所以我前段时间就请来了一名优秀的天体物理学专家计算援军的行军速度与时间损耗。” 白袍人端起茶杯,自信一笑。 虽然听不懂“天体”、“物理”之类的名词,但“专家”所代表的知识分子形象令文化水平不高的罗贝尔油然而生一股敬意,忙不迭追问:“专家怎么说?” “你期待的援军是二十天前从维也纳出发的,根据专家的精确计算,军队从维也纳到科隆需要行军十天。” 罗贝尔面露震惊之色:“那他们为什么还没到,难道是路上遇到危险了?!” “不,因为天体物理专家算错了。” 白袍人平静说道。 “算错了?!” “别惊讶,20与10之间的数量级是一致的,都是10*1级。”白袍人面不改色,“区区百分之三百的微小误差,全都在专家的估算之中。于是我又拜托幼儿园的孩子帮你算了一算,按照日期,后天他们应该就能抵达科隆周边的森林了。” 罗贝尔左手比了个大拇指,右手伸出中指。 “这是你表示感谢的方式吗?”白袍人幽默地道,“还挺独特的,宝贝,考虑毕业之后去横店拍戏么。” 开了一个小玩笑之后,两人忽然失去了话题。 白袍人微微垂首,沉默片刻后轻轻叹息一声,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实木圆桌,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和思索。 罗贝尔见状,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白袍人的肩膀,语气诚恳地说: “我们相识已近十年,却对彼此知之甚少。今夜难得,不妨秉烛夜谈,你再给我讲讲你们族群的故事。当然,如果你愿意分享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那更好不过了。” 白袍人抬起头,目光与罗贝尔交汇,眼中闪过一抹感动。 他点了点头,缓缓开口:“谢谢,说实话,你比我那些冷冰冰的同僚更,我有些理解之前一些违规实验人员的苦衷了。” “违规?” “我应该说过,这场实验持续多年,你们的世界不是第一个被开启的,但大概率是最后一个。”他轻敲着桌子,“我之前的前辈当中,不乏有人对自己负责的世界产生了感情,在实验结束后拒绝执行终止协议,惹出了不少麻烦。总负责人似乎乐见工作人员产生更多复杂的情绪,这能让项目更贴近人性,可惜,我们的躯体在情绪处理机制上过于高明,始终接触不到人性的根源……” “生理结构落后真是抱歉了啊。” 罗贝尔忍不住吐槽道。 “嘿嘿,总之,我接手你们的世界之前,其实是个通俗意义上的无业游民。” 白袍人说着,眼神流露出怀念之色。尽管是虚度时光的岁月,对他而言却是一段难能可贵的快活时光。 “生存本来就是一件麻烦的事,尤其是你不得不生存的时候。为活着而活着的日子里,我除了躺在床上刷看随身终端的【星河速递】什么都不想干。”他翘起二郎腿,该溜子一般的气质迅速充斥身周,“本来按照我们的律法,社会上的所有成员都应各司其职,分配工作。人口本就稀少,还养懒汉,简直是自取灭亡之道。但我诞生的时候,国家恰好经历了灭顶之灾,秩序崩溃,一直到几十年后才从犄角旮旯里把我这个漏网之鱼拽到研究所上班。” “获得了工作的我,用经典的人类成语来形容就是【如获新生】。观察一个世界的变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漫长,只要算力足够,加速时间易如反掌……” 说到这儿,白袍人的脸色忽然垮了下来,八成是想起自己加速过头害了贞德的往事。 但罗贝尔的情商显然不足以支持他看透他人的内心,他只是好奇地催促对方继续讲下去:“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以一方世界为试验田,这听起来和神迹没什么两样。” “先是在伺服器里搭建一片与母星类似的环境,给每个独立的生物灌输随机生成的性格与共同的历史记忆,然后按下取消暂停键。”他伸出手指虚空按了一下,“所有人只会感觉一瞬间的恍惚,就会继续在他们记忆中已经生活了多年的世界上继续一如既往的生活。” “你掌握了千万人的生杀予夺,我很少羡慕别人。”罗贝尔撇撇嘴,“你让我连羡慕的心情都生不出来,你站的太高了。” “想要吗?” “想。”罗贝尔诚实地点点头。 如果他有这样无与伦比的权柄,大可无惧世俗的眼光,把所有他爱与爱他的人留在身边,想留多久留多久,但他没有。在纷乱的世界里,他仍是其中一员。 “你玩过游戏吗?” “哪种?” “比如黑白棋,或者摇骰子。你在把棋子摆在该摆的位置上,会感受到掌控的快感吗?” “当然不会。” “我也一样。” 罗贝尔沉默着,他那原本就深邃的眼眸此刻变得更加幽暗,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塑,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他的喉咙。 “……或许我们的世界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微不足道。” 白袍人伸手摊开掌心:“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是成长最重要一环。” “那你的国家呢?”罗贝尔端起茶杯,这里面放着白袍人带来的礼物,一种来自遥远东方的名为“茶叶”的饮料。不同于麦芽酒的酸甜与啤酒的爽快,茶水是一种苦涩与醇香相宜的神奇饮品。 “你之前每次提到你生活的国家,总是一副无所谓的语气。” “我生活的国家……” 白袍人眼前出现一片迷雾,似乎在努力回想一些事情:“怎么和你解释呢,我虽然为政府机关服务,但我并没你想的那么博学。和你们人类(humannity)不同,我们并不是一个喜欢记述历史的种族,我们更喜欢活在当下和展望未来。” “对了!”他一拍大腿,喜上眉梢,似乎想到了什么,“你知道吗?其实每晚你们头顶的夜空,是由一颗颗遥远的星球组成的。我们脚下的这颗星球叫作地球(earth),是太阳行星系统(sr system)唯一一颗能孕育碳基生命的小型行星,太阳系则是银河系中渺小的星系之一……” 他急忙站起身,只见他轻轻一挥手臂,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席卷而过,原本摆在桌子上那杯尚未饮尽的茶水和茶具竟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一道璀璨夺目的光芒骤然亮起,映照出一片令人惊叹不已的景象——一张繁复而精致的星图赫然呈现在眼前。这张星图犹如一幅神秘画卷,其上繁星点点、银河闪烁,每一颗星辰都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让人不禁为之倾倒。 还没来得及为手中突然消失的茶杯感到诧异,罗贝尔的目光就已经完全被这幅美轮美奂的泛银河星图所吸引。好奇心的笼罩下,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炽热,仿佛要将这无尽星空烙印在心间。此刻,他的精神世界已然沉浸其中,全身心地感受着宇宙的浩瀚与伟大。 他甚至没念及质疑白袍人的说法完全违背了古马其顿天文学家托勒密所制订的“地心说”,顺着白袍人的手指,罗贝尔的目光被引导至星图左侧的一小片区域。 “这是太阳行星系统的位置,猎户座旋臂,名为‘昴星团’的星域边缘,就是你们的家园所在之地。”白袍人看见他放光的双眼,微微一笑,“以浩瀚的宇宙广度而言,一片星团,一片星系,一颗行星,都只是亿兆尘埃的一员,至于区区的个体,更是连尘埃都算不上的微小粒子。” “我们共同生活的这片巨型星系,你们人类为她起名叫作银河(the milky way)棒旋星系,其星系盘被一个恒星组成的光环包裹,外层有一层由暗物质组成的大外壳(envelope)。” “银河、星系、恒星、暗物质……” 诸多陌生的名词被白袍人一一列举并在星图上指出,大量新奇的知识灌入脑海,罗贝尔兴奋地喘着粗气,趴在星图之上。 他激动地指着星图上明显不同于其他区域的星系,高声道:“这里是哪,就是这个被蓝标标注的小……星区?” 他指出的星系,是一片与太阳系比邻相近的星系,被特别以刺眼的蓝光标注出来,却和太阳系等其他诸多广袤星域一起,被一层淡淡的红色斜线覆盖。 “仙后座,普罗奈尔星系。” 白袍人轻声说道。 “算是我们……陷于敌手的家乡。” 第85章 双国崩 1454年2月15日,在偏离幼儿园学生的计算两天之后,维也纳的征讨部队。 高等伯爵雅各布、自由领主朱利奥、团长拉瓦尔、代替皇帝督管远征军的克里斯托弗公爵、还有再次以随军商人的名义随军出征的江天河。 五人巧妙地将远征军分成了五支队伍,通过多次分兵和会师来迷惑敌人。五股分队各自从雷根斯堡、因斯布鲁克、罗腾堡等等的方向悄然出发。 他们巧妙地伪装成庞大的商队,以此掩人耳目。一路上,他们翻山越岭,穿越茂密的巴伐利亚森林和雄伟的阿尔卑斯山脉。 经过漫长而艰苦的旅程,五支队伍成功地在美因茨以北的威斯巴登会合。这是突袭计划成功的重要一步。备受尊敬且经验丰富的老团长拉瓦尔亲自率领军队沿着河流向北前进。 在来时行军的路上,朱利奥等人得知普法尔茨公爵与巴伐利亚公国的三名公爵陷入战争的消息,普法尔茨公国军独木难支,目前已经丢失了绝大部分巴伐利亚领地,剩余部队在两国边境持续拉锯,短时间看不到和平的希望。 拉瓦尔·冯·萨尔堡出身卢森堡公国,曾是西吉斯蒙德大帝的近侍,对于森林秘密行军有着一套独到的见解,莱茵兰森林领主的堡垒据点几乎全数在他记忆之中。至2月3日,借助森林掩盖行踪,这支五千人规模的军队在没有被任何一位森林伯爵发现的情况下顺利抵达了拉德福穆瓦尔德。 在和克雷菲尔德的罗贝尔等人取得联络之前,拉瓦尔没有贸然率军现身。 他们目前位于杜塞尔多夫郡的私人森林,此地归属于贝格公国,公爵阿道夫一世没有干涉科隆-克莱沃战争,选择作壁上观,但同时下令加强了边境的巡逻工作,也令奥地利军长期藏身的难度大大增加。 15日,雅各布派遣的哨兵队佯扮作逃兵离开了黑森林,向周边发出与罗贝尔一行联络的讯号。 17日,哨兵在假装袭击克雷菲尔德镇时,恰好与镇周围巡逻的刺剑战团爆发了冲突。雅各布的手下认出了友军的徽记,双方正式借此建立了联系。 18日,卡特罗恩召回在镇子周边巡逻的战团成员,当天,伊莎贝尔豪掷千金,买下了这座他们居住的旅店,对外宣布关门歇业,并悄悄将地下室改为临时的作战指挥部。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万籁俱寂,但在这片宁静之下却隐藏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众人齐聚一堂,神情严肃,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战前军事会议即将拉开帷幕。 地下酒窖内弥漫着浓郁的酒香,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有心思去品味美酒。墙壁上悬挂着的四盏油灯散发出幽幽的光芒,仿佛是黑暗中的希望之火,照亮了正中央那张巨大的木桌。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墙边堆积如山的酒桶已被清空,里面的美酒都被分发给了这些天来辛勤劳作、疲惫不堪的战团战士们,让他们在紧张的氛围中稍稍放松一下心情。 众人围坐在圆桌旁,形成一个紧密的圆圈。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桌上,那里平铺着一张由盖里乌斯前日亲手绘制的地图。这张地图详细标注了敌我双方的兵力分布、地形地貌以及可能出现的变数,它是制定战略计划的关键所在。 在微弱的灯光下,地图上的线条和标记显得格外清晰,宛如一幅神秘的画卷,等待着人们去解读。将领们紧盯着地图,思考着应对之策,不时低声交流意见。门口的护卫则静静地聆听着,心中默默祈祷着战争的胜利。整个场面凝重而又肃穆,只有偶尔传来的轻微咳嗽声打破这份寂静。 “依据战团的前哨探子传回的情报,目前可以确定的敌军情报有以下几点。” 负责统御刺剑战团情报活动的卡特罗恩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这张地图乃是由盖里乌斯亲手绘制而成,上面详细地描绘了周围地区的地形和重要地点。 卡特罗恩全神贯注地盯着地图,手中拿着一支黑色炭笔,仔细地在图上标注出两个关键的位置点。他的眼神锐利而专注,第一个点位被标记为“杜伊斯堡”,位于地图的左上角,作为科隆军的核心战略要地。 卡特罗恩在这个点旁边做了一些注释,记录下关于该地点的相关信息,如兵力部署、防御设施等。接着,他将第二个点位标记为“海利根豪斯”,它位于地图的右下角,与一号目标形成对角之势。 完成标注后,卡特罗恩轻轻放下炭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些标记将成为行动指南,引导他们在战场上取得胜利。身为自小在佣兵团长大的资深佣兵,他深知情报的重要性,每一个标点都可能影响到整个战局的走向。 “首先,在鲁尔河以东南的杜伊斯堡城内,有一支规模约在四千到八千人之间的科隆军团驻扎修整。其次,在鲁尔河北岸,另有一支兵力不明的别动队率领临时征召的本地劳工修补废桥。这支部队存在严重的逃兵乱象,我们缉捕的逃兵部队有一大半都来自于此。” 盖里乌斯插话补充道:“开春在即,按照克雷菲尔德周边农庄的粮储情况推算,克莱沃和科隆都应该面临着严重的饥馑。科隆的军队放弃冬日进军,和他们的军粮见底应该有很大关系。臭小子,你应该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这种情况该怎么做?” 罗贝尔迅速接上了话题:“上策逼围,再中求战,其下攻城。” “完全正确。末冬、缺粮、孤城,教科书般的围杀舞台。”盖里乌斯的食指沿着地图上的杜伊斯堡绕了一圈,“但你的回答还不够灵活,逼围至少需要双倍的兵力,而我军的优势在于火器与精锐的骑兵部队,上策当是寻求野地决战,将其击败,再趁机将残兵败将逼入孤城,后鲸吞之。” 他迅疾地指向地图,指尖落在杜伊斯堡与克雷菲尔德之间的那片河陆交错的三角区域。 “在这里,我们的主力部队可以从东南方向插入战场,如果诱饵部队可以坚持到伏击到位,这里必将成为科隆主力的葬身之地,那时,西有波涛汹涌的鲁尔河,东南有追兵堵截,残军唯有向北回退杜伊斯堡这一条退路。” 他紧紧握起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坚硬的桌面上,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房间似乎都微微颤抖起来。与此同时,他那原本就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神变得更加明亮而炽热,仿佛两团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火焰,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股强大无匹的气势从他身上喷涌而出,宛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众人皆被其所震撼,心中不禁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敬畏之情。因为他们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正重新焕发出那位曾经将罗贝尔逼入绝境的传奇老将的风采。 自从他沉醉于少女独特的魅力后,罗贝尔便许久未曾在他身上感受到这种令人心悸的气息。然而此刻,这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却如此真实地展现在自己面前,让众人不由得为之惊愕。 卡特罗恩忽然怪叫道:“哇哦,哥们,你有点凯撒那味儿了。” “一战灭两国!”老盖一声低吼,“臭小子,我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内战、十字军、农民起义……在他眼中终归是小打小闹。征服,唯有征服,能让他不安分的血脉如火山熔岩般喷薄而出。 连罗贝尔的脸上都带上了浓厚的笑意。 “各位,为了前程与富贵。”他举起酒杯,“愿神明庇佑,我等武运昌隆。” “哦!” 第86章 引蛇出洞 科隆教团军的总参谋长,克莱蒙多夫·德·海伦塔尔斯。 旁人从名字便可以得知,他的祖上原本是低地的小贵族,直到残酷的英法百年战争席卷西欧,无数难民背井离乡,严重的治安恶化波及了勃德边境。克莱蒙多夫的父亲也死于一次与难民团体爆发的冲突,祖辈流传的庄园毁于战火,他便随着母亲流亡至科隆的娘家,如今担任科隆教团军的参谋团长官,总筹谋划对克莱沃战争事宜。 迪特里希二世·冯·默尔斯,科隆大主教,年近古稀,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好在教区的继任者早有人选,“司铎”鲁普莱希特是教区民众公认的仁慈博学与神学大师,他同时还是科隆的圣彼得与圣玛利亚大教堂的实际领导,基层管理经验丰富。由他继任主教之位乃是教团与内阁的心之所向、众望所归。 领袖更迭,无论什么年代都是件大事,对科隆的政界自然也不例外。一旦迪特里希主教去世,鲁普莱希特继位,便需要由新任主教指定新的内阁团,协助主教治理世俗世界。 幸运的是,克莱蒙多夫与下一任主教关系极好,这让他无需担忧自己的地位因政权更迭而动摇。 如今已是晚冬,天气渐渐回暖,军队中的征召兵员大多有私人土地需要耕作,人心思归,加上战事步入僵持,克莱蒙多夫并不敢贸然制订跨河计划。 他向迪特里希主教提交的建议书里,明确表示应当分批次解散动员部队,允许士兵复员返乡耕作。但迪特里希主教顾虑克莱沃公国军的兵力补充到位,没有采取他的建议。 而今,科隆教团军的七千大军驻扎在杜伊斯堡城中,除了一支千人队被派至北岸修桥,其余部队就地休整。运输队从后方运送来不少春小麦的麦种,科隆的士兵索性就地屯田耕作,与克莱沃公国军隔鲁尔河对峙。 杜伊斯堡陷落后,克莱沃公爵仅以身免,他在西北岸边的莱茵贝格城堡(rheinburg)收拢残军,同时加快了领内动员速度,短时内便重新集结起足以守备国内的军势。 无论克莱蒙多夫再怎么不情愿承认,都不得不认识到一点,事态正朝着他最不愿见到的情况发展,战事正演变为持久战,而科隆领地的粮税不足以维持一支大型军队长期作战的开支。 他很想建议迪特里希主教劝说社会人士捐赠物资,尤其是富得流油的教士阶层,他们掌握着国内大片土地与产业,却享受免税特权,但他知道主教一定不会同意,哪怕是鲁普莱希特以继承人的身份加以劝说,也全是白费时间。 克莱蒙多夫悲哀地意识到,这个国家正被掌握在最糟糕的一批人手中,他们发动战争是为满足一己私利与野心,更不可能为胜利割肉流血。而他显然也是这个食利阶层的一员,他只能本着良心在个人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却做不到天翻地覆的改变。 同样悲哀却幸运的是,这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是如此。在比烂的竞赛中,但凡不是倒数第一,这蝇头苟且的日子便能持续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今天,他依然在完成自己的参谋工作。 根据下属参谋提供的物资情况制订新的部署方案,敦促协助部队优化物资运输和储存,用傻子都能听懂的暗示提醒属下少贪一点,尽可能减少损耗。 “2月20号,天气转暖情况良好……” 这一天,他刚刚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抽出炭笔在日记本上写下日期和开头,便被下属通知城外发生的突发情况打断了一日的安排。 其一,杜伊斯堡的南郊湖泊,发生了两座卫星村村民因争抢水源的械斗。其二,在湖泊东方不远处,科隆军的巡逻支队遭遇了数倍于己的敌人袭击,据溃退而还的友军汇报,敌人数量竟然有千余之数,且没有打着任何明显的旗号,无法确认身份。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克莱蒙多夫首先怀疑海因斯堡伯爵与于利希公爵。 前者是克莱沃公爵的姻亲,当代公爵的身上流淌着海因斯堡家女人的血。后者与克莱沃公爵私交甚笃,克莱沃公爵曾经向于利希公爵提议将两大公国合并为联合公国,两国关系可见一斑。 但很快,海因斯堡伯爵就被从怀疑名单中剔除。这位贫穷的伯爵家连餐餐有肉都无法保证,向科隆教会开出的高利贷单子至今没有偿还,何来的资金供养上千人的军队。 杜伊斯堡东南方的领土,在法理上属于贝格公国,如今受到于利希公爵的统治。 克莱蒙多夫心底一沉。 假如有什么是比被克莱沃公爵拖入持久战更糟糕的事,那莫过于于利希公爵下场干涉战争。 世俗领主与采邑主教之间存在天然的矛盾,如今罗马教廷的势力已被踢出神圣罗马,很难说,这些世俗领主会不会存着顺势打压科隆教会,瓜分教会田产与财富的小心思。而遮掩旗号这样的行为,也非常像是卑鄙的贝格人会做出的举动。 克莱蒙多夫冷静了下来,命令前来通告情况的士兵务必把紧牙关,不得传出任何扰乱军心的谣言。他当然晓得纸包不住火的道理,于利希公国下场参战的消息迟早会传得满城皆知。 一旦两国联盟向科隆进军,只怕势单力孤的采邑教区会面临灭顶之灾。但越在危急的边缘,领导全军的将领越需要冷静,而决不能露怯。 这支于利希公国的小股兵力,必须动用雷霆手段予以歼灭。 他目光闪烁,双手迅速在纸上写下一系列进军方案,挑选军备状态最好的几支部队,描绘最妥善的进军路线,在脑海中推测可能的遇敌位置,并一一在手边的简略地图上画了出来。 其中有一个地方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那便是罗贝尔等众人经过深思熟虑、精挑细选后确定下来的最终决战之地——坐落在杜伊斯堡南端郊区附近的一处河岸三角区域。 然而,克莱蒙多夫并未着重考虑那里的状况,亦不认为约一千人的小部队胆敢与己方主力部队背水一战。他将其与其他位置一同标注,仅仅是其专业军事素养的一种体现罢了。 约莫数十分钟后,他夹着一份草拟的行军方案走进了楼下的会议。在那里,五名直接听令于他的参谋早已等候多时。在挨个确认他的草案并稍稍加以修改和订正后,克莱蒙多夫带着经过参谋部完善设计的计划书来到了叶戈尔男爵的住处。 叶戈尔男爵,一名来自波兰的斯拉夫贵族家三子,在三十年前浪迹至莱茵,那以后便一直效力于军队,因功由郡守拔擢为男爵,是如今科隆军队的总帅。 一进入被男爵占据的城堡领主宅邸,克莱蒙多夫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蒸馏酒气,不由皱紧眉头。 叶戈尔男爵钟爱一种来自苏格兰的特殊饮料,这在全军都不算秘闻。那是一种别名为“生命之水(uisge beatha)”,被苏格兰人称作“威士忌”。苏格兰人将其作为“驱蚊特效药”出口至北海沿岸,却不知为什么被别有用心的人当作了烈酒售卖。 克莱蒙多夫虽然心底极其厌恶军人酗酒,但他毕竟仍然是叶戈尔男爵的下属参谋长,对长官的失职只得默默记下一笔。他顺着浓郁的酒香找到了在沙发上昏睡的男爵,女仆正在为他盖上被子,被他粗暴地推到一边,扯开被单,趴在男爵耳边大吼: “将军!敌袭!敌袭!” “啊呀!” 酣睡中的将军惊呼着苏醒,对征战多年的老将而言,“敌袭”时苏醒几乎已是本能,哪怕被烈酒灌醉,瞬间暴瀑般流出的冷汗还是让叶戈尔在最短时间内清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接过克莱蒙多夫的作战计划,看了一眼敌人的数量便无所谓地甩在一边。 “哎,才这点人马,别慌,年轻人,我年轻时参与的胡斯战争可要比这可怕多了。” 几乎每次遇敌,叶戈尔都要用同一套话语敷衍了事,而克莱蒙多夫甚至猜到了他的下一句话。 “这点小事就不劳本将军出马啦,参谋长,就由你带兵去吧,喏。”男爵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权戒,“拿去拿去,调你的兵去吧。” “是。” 克莱蒙多夫面无表情地接过戒指,转身便走。 他本来也没想让叶戈尔出马,倒不如说,这样正合他意。 懒于掌控权力的人,早晚将被权力抛弃。叶戈尔一次又一次地将本属于自己的责任推卸给他,同时也是在默默将权力交予他手,他求之不得。 回到军营长屋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工作——率领手下仔细挑选出战备状态最佳的营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在当日正午时分完成了这项重要任务。 紧接着,一支规模庞大且装备精良的军队迅速集结完毕并从杜伊斯堡出发,朝南方向展开全面搜索与推进。这支强大的军队由两千名身经百战、行动敏捷的轻步兵打头阵;紧随其后的是五百名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精锐战士,他们宛如钢铁长城般坚不可摧;再往后则是七百名擅长远距离攻击的弓弩手,箭无虚发让敌人闻风丧胆;最后压阵的是一百名掌握先进火器技术的火枪手,他们手中的火枪无疑将成为战场上最致命的武器之一。 看着眼前这支士气高昂、军纪严明的威武之师,克莱蒙多夫心中充满了自信与期待。如果不是担心后方城堡可能遭受敌人袭击从而陷入首尾不能相顾的困境,他简直恨不得带领全城百姓一同出征以壮声威。然而即便只有这三千三百名英勇无畏的将士们,要想击溃那支不过千人左右的敌军也应该并非难事吧? 毕竟双方实力悬殊如此之大! 想到这儿,克莱蒙多夫不禁对即将到来的胜利充满了憧憬……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打赢这场仗,就回低地老家结婚。’ 与此同时,藏匿于附近丘陵顶的一伙未知窥探者悄然退去,为首的男人露出阴谋得逞的诡异微笑。 “伊德里苏将军,成功了。” 一人伏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当然,虽然我很讨厌尤里乌斯,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计划几乎没有失败过。” 法罗·德·伊德里苏摘掉兜帽,露出眼熟的面容:“我们也该通知东边的战友行动起来了,撤退。” “是。” 第87章 三角地偶遇神秘剑客,双剑强如怪物,拼尽全力无法战胜 2月20日,杜伊斯堡南郊,鲁尔河三角地带。 微风轻拂,河风静静地吹过刺剑战士们坚毅的面庞。他们微微眯起双眼,仿佛要将此刻的宁静与舒适深深烙印在心底。因为谁都无法预测这场战争过后,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来。在这个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性的世界里,每一个将头颅系于腰带之上、过着朝不保夕生活的雇佣兵都深知:珍惜当下,学会享受片刻的安宁,才是生存之道。 河边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轻轻抚摸着战士们饱经风霜的脸颊。他们感受着微风带来的凉爽,让疲惫的身心得到一丝放松。在这短暂的时光里,他们忘记了战场上的血腥与残酷,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宁静之中。然而,这样的时刻转瞬即逝,很快又将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去。 这些雇佣兵们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早已看淡生死。但正是这种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未来的不确定,让他们更加懂得活在当下的重要性。 拉瓦尔统御的主力军团将从东南方的海利根豪斯出发,因此罗贝尔将此次军事行动命名为——【海利根豪斯突袭】。 这是罗贝尔人生中第一次为自己的军事战役命名。 对于他这样巨大的转变,向来具有文人雅士般风度气质的凯撒先生表现出了极大的赞赏,并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然而一向奉行实用主义、注重实际利益的老雇佣兵卡特对此不置可否。 在等待敌人到来的这段空闲时间里,罗贝尔摘掉了头盔,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用清澈的河水简单地洗漱一番。 “这该死的松弛感。” 他喃喃自语道。 “紧张不起来啊……” 透过掌心油画模糊不清的画面,他能得出一个大概的数字——三千。 三千人,这就是即将抵达战场的敌人数目。在这三千人的附近,有一支且战且退的小股乱兵,他们在河岸平原与林地间折返奔驰,没有组织任何阵型,速度大大超过结阵谨慎前进的敌方军队。 直觉告诉罗贝尔,那是卡特罗恩率领的刺剑战团,他们正以略快于敌人的速度飞速向罗贝尔一众人所在的三角地带“逃窜”。 从敌人笔直的动向观察,他们没有意识到眼前的敌人只是诱饵,还在傻乎乎地向南进军。 而在这片一览无余的空旷岸边,两百名率先与他们汇合的奥地利士兵呈环形列阵,将全副武装的盖里乌斯护在中央。 盖里乌斯蹲下身子,用手掌感受着地面的震颤,默默在心底倒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很快,远处的天际线上,渐渐浮现出无数黑漆漆的人影,他们逆着光,结阵前行。在他们的不远处,另一伙满身大汗的人影连滚带爬地向着罗贝尔一行人的方向逃跑。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背着过腰的粗长双手重剑,脸上的汗水浸透了头发。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 卡特罗恩尖叫着躲过科隆军弓箭手和火枪手的联合射击,箭矢如雨点般落在他的护甲上,幸好这身皇家军械厂新工艺锻造的铁板足够结实,否则他肯定早成了刺猬。 “罗哥,老盖,救我口也——” “埋伏?” 骑在高大的匈牙利骏马背上,克莱蒙多夫第一时间注意到溃兵逃散的方向上有一小片人群,披坚执锐,疑似伏兵,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凭这点人也敢埋伏我么。” 他强忍着没有说出那句“以区区之数有何以自安”,身为参谋长的军事素养促使他率先下达了相对谨慎的作战指示。 当军令延迟传达终于到位时,科隆军队的阵势最终在距离约一千五百步之处停下脚步。只见弓弩手们迅速张弓搭箭,弓弦紧绷如满月,箭矢犹如流星般划破长空,划出一道道优美而致命的弧线。然而,这些飞矢最终却仅仅落在奥军前方数十步远的地方,失去了动力纷纷坠落于地。 见到这一幕,盖里乌斯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撤退命令,让部队向后退数十步,以寻找更为安全的位置。看似示弱的举动,尝试引发敌人的轻敌之心。同时也能给此刻正位于远处的友军争取更多部署时间。 面对着眼前密密麻麻如同黑色海洋一般的敌阵,罗贝尔心中毫无惧意——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不会死。 白袍人说过,他不会死。 反复用这段话催眠自己,他紧紧握住双手中的细长刺剑,眼神坚定而锐利。 \"我的咎瓦尤斯不会输!\" 他低声怒吼着,声音低沉而有力。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突然动了起来,速度快如闪电,犹如一支离弦之箭,直直地冲入了敌军大阵之中。士兵们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仿佛闪电刺入大海——那是罗贝尔身上所穿的盔甲反射出的太阳光辉。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的总指挥已经抛弃了指挥的重任,孤身一人毫不犹豫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而去。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敌海之中。 “我草拟大爷!” 盖里乌斯放声痛骂。 “我早知道!你这个不老实的臭小子!我就该把你捆在马肚子底下!” 疾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一千五百步,将近一公里的步程,哪怕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也需要两分十一秒。 望见一个形同鬼魅的敌人孤身一人如猛虎般朝着自己冲来,克莱蒙多夫聪慧的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他尚未下达命令,科隆军的百名火枪手便条件反射般点燃了火捻。这一百把粗制滥造的火门枪,其准头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罗贝尔只听得数声惊心动魄的破空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而更多的弹丸则与他周围的空气擦肩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莱蒙多夫似乎洞悉了他的意图,连忙下令远程部队不得分散攻击目标,继续向远处的敌军主力倾泻箭雨,同时命令第一排的长戟兵如钢铁长城般严阵以待。区区一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击穿这由五十人组成的铜墙铁壁般的阵线。 快了。 罗贝尔的双眼注视着前方面带惊骇的数十名科隆士兵,开始了倒计时。 三、二…… 在接触到林立的长戟的前一刻,他迅速止住脚步,转身向一旁的火枪线列狂奔。 “啊?” 好的,以下是添加了更多修辞手法的内容: 原本心都快跳到嗓子眼的戟兵们瞬间呆若木鸡,幸好上级军官的怒斥如醍醐灌顶,令这支五十人的队伍即刻解除阵型,如饿虎扑食般朝着罗贝尔扑去。 然而,身穿半身甲、手持长戟的士兵怎可能追得上那轻便灵活的剑客。转瞬间,罗贝尔已如疾风般杀到火枪手面前。他手中的迅捷剑宛如闪电,凌厉地刺入当先二人的喉咙,只闻“噗呲”两声,鲜血如箭般飙射而出,溅脏了他胸前的盔甲布罩。 好的,以下是添加了更多修辞手法的内容: 虽说火枪手不如专业的长弓军士般,需要多年的磨炼,但一名娴熟的火枪手亦是弥足珍贵的兵员,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培养。早期的火枪手与其他军士别无二致,身着厚实的甲胄,甚至佩戴着碍事的手甲,装填速度之慢,令人咋舌。 按照罗贝尔的印象,此时他如刺客般突入线列,简直如虎入羊群般轻松惬意。 “嘭!” 然而,一发击碎他肩甲的弹丸,如一盆冰水般立刻浇灭了他的美梦。 这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混蛋,刚才根本没有统一朝他射击。至少一半以上的人并未开火。即便火门枪的准头再差,在这短短几步的距离内,也会成为弹无虚发的杀器。 倘若说他的咎瓦尤斯如环印骑士直剑与湿濡小镰刀一样可怕,那么这些咫尺之间的火枪,无疑是该死的左弓,还是开了无限精力的那种。 未及多想,他便如惊弓之鸟般连滚带爬地向远方逃窜。或许是刚刚的枪声给这些科隆人敲响了警钟,他的耳后随即传来几声尖锐的枪响,其中一发犹如子弹般直接击中他头盔的后脑勺,头盔亦被打飞。 所幸这发弹丸的装药不达标,未能击穿头盔的钢板。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遭的罗贝尔,只得如无头苍蝇般改变策略,朝着友军的方向仓皇而逃。 然而,经他这么一闹腾,科隆军的前军阵型瞬间大乱,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因抓捕一人而陷入混乱。 在敌人的骑兵如饿狼般出现之前,罗贝尔再次完成了惊心动魄的第二次一公里越野跑,成功在丢失一个头盔和一副肩甲的情况下逃回己方军阵,但随后却遭到了盖里乌斯的一顿狗血淋头的痛骂。 “蠢货!你这是在给士兵树立错误的榜样!”盖里乌斯愤怒地斥责道,“倘若人人都像你这般违抗军令乱跑,这仗还怎么打,干脆投降算了!” 罗贝尔自知理亏,讪笑几声,在士兵们的笑声中回到指挥官的位置,清了清嗓子: “咳咳!好了!本将已经先你们先锋斩敌,要我看,这帮家伙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被我一人搅得如此狼狈,我们这么多兄弟团结在一起,且战且退,坚持一两小时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拔出长剑,剑尖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芒。 “注意!他们狗急跳墙要冲过来了,列阵!” 第88章 拍马赶到 克莱蒙多夫有些恼羞成怒,愤怒让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下达了不许士兵贸然追击敌人的命令,但那五十个愚蠢至极的长戟兵却在军阵前方肆意冲杀,简直就是在自乱阵脚。 克莱蒙多夫深知自己最擅长的是参谋工作,而非亲临战阵指挥战斗。两者之间犹如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差距之大令人咋舌。这其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理想中的战略规划和实际执行之间的矛盾冲突。 即使是再完美无缺的作战方案,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执行,最终也只能化为泡影。毕竟人不是机器,总会有犯错的时候。而这种情况在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军事指挥体系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一旦某个环节出现失误,很可能会导致整个战局陷入被动,甚至满盘皆输。 幸亏今日之战己方优势明显,对手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即便被敌人以“一骑讨”之势打得个措手不及,克莱蒙多夫依然处变不惊,泰然自若——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受到敌人扰乱的,是目前科隆军最精锐的一支分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克莱蒙多夫将其撤换到后方重整,将临时调来的城堡卫戍部队派上前线。 同一时刻,刚刚如丧家之犬般逃回友军阵线后的卡特注意到敌人的调动,脸上一喜。 “嘿,老盖!”他的手弓成喇叭,向盖里乌斯的方向大喊,“好机会啊,我们杀过去吧!” “闭嘴,先把你屁股上插着的箭簇拔了再说话。”盖里乌斯没好气地骂道。 “啊?”卡特急忙伸手,果然在屁股上摸到一根箭矢。箭矢顺着腿甲的缝隙扎进深处,幸好被柔软的屁股和铠甲连接卡住,没有伤到痔疮。 没错,卡特也是一位有痔青年。 “那怎么办啊,你没看到他们有弩和火枪吗?”或许是被追杀了一路的原因,卡特牌诱饵的情绪有些激动,“我们傻站在这儿,早晚全得被赶进鲁尔河喂鱼!” “而在那之前。”盖里乌斯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的援军就会顺势杀出,合围击溃这支不自量力的敌军。” “万一他们晚点了怎么办!”卡特被他的话气得身体颤抖,“这里有你,我,还有小主教,绝对不容有失!说到底,怎么能让大将亲自当诱饵?” 闻言,罗贝尔莞尔一笑,向身边士兵问道:“倘若我不在这,你们愿意陪我冒这么大的危险吗?” 出身刺剑佣兵团的士兵没有给出让他失望的回答,只见他哈哈一笑,大声喊道:“要是您先撤了,那我们肯定早跑啦!” 他的话顿时逗笑了在场的两百多人,驱散了些沉重的气氛。 “不会的。”盖里乌斯咧开嘴角,“卡西乌斯不会晚点的,尽职的罗马人从不迟到。” 马蹄交错起伏,踩碎地面上的落叶,无数森然的铠甲与枪戟在稀疏的树木间闪烁穿梭。熟悉的鹰冠罗马盔下,是一张面无表情的沧桑面孔。 法罗·德·伊苏里德,多年担任军团的副将,战功卓着,人心归附。在古罗马时代,“公爵”一般是对军队高级统帅的军衔称号,实权意义较少。直到法兰克时代的封建改革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托一世将“公爵”与“公国(duchy)”绑定,公爵一衔才正式作为爵位长期存在。 法罗偏爱罗马式的分叶甲胄,加上他标志性的鹰盔与如浸透圣血般的锐利长枪,因此被爱戴他的士兵戏称为“血枪公爵”。 实际上,他只有弗雷德里克皇帝授予的无法世袭的荣誉男爵衔,但这些都不影响他履行军人的职责。在施蒂利亚的某处伯国,盖里乌斯和法罗各自拥有皇帝封赐的六十个骑士领。不过,法罗和盖里乌斯从来没有巡视过自己的封地,除战争之外,他们很少离开维也纳的军营。 譬如今天。 战马的缰绳如毒蛇般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的手心手背,法罗有意松拽缰绳,任由马匹如脱缰的野马般加速驰骋。树木的缝隙间洒下慵懒的阳光,仿佛金色的绸带,这支行动迅猛的骑士队如利箭一般,朝着最明亮的方向纵马狂奔。 他们务必于友军覆没之前,抵达指定地点,自战场东北角切入,奇袭敌军侧后翼。奥军撤离海利根豪斯前,拉瓦尔团长负责执掌奥军总指挥权,而将龙骑士团全权交由法罗统率。拉瓦尔交予他的任务,是以最快速度支援友军、拖住敌人,坚持至后续主力接管战场。 从海利根豪斯至目标地的三角地带,有一片东西向宽约 9 英里的森林,海利根豪斯的伐木工人常在此伐木,逐渐开辟出一条仅能通行的狭长道路,被奥军选作进军通道。 依计划,算上绕平坦远路的时间损耗,法罗必须在随身沙漏流尽,约三个巴比伦小时内抵达目标位置。 现在,沙漏已经漏得只剩一丁点沙底,可当地伐木工口中提到过的即将离开森林的标志物仍旧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难免令他心急如焚。 “驾、驾!” 他大力抽打马尾,但战马的速度已经无法提升,长达三小时的长途奔袭令战马们苦不堪言,精疲力竭。如果继续保持高速机动,哪怕及时抵达,也会丧失骑士团冲击敌阵的能力。承载全副武装骑士的战马只能在高速奔驰下坚持三分钟,唯有时速保持在10以下,才能坚持长途奔袭。 可事到如今,法罗已经顾不得许多。 盖里乌斯和罗贝尔,两个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男人都在诱饵部队当中。前者固然令他看不顺眼,但也是如今世上唯一与自己同时代的老古董。后者身上更寄托着他的理想,绝不容有失。 强迫坐骑以三十英里每小时的速度突进一段距离后,法罗的余光终于注意到路边苍老古树树干上的两道明显划痕,正是村人口中的标识,不禁面露喜色。 “停步!修整!” 他扭头大喝一声,身后的骑士纷纷缓缓停下了胯下的战马,在标识树木的附近拴马停驻。 趁着休整的时候,骑士团翻身下马,从马鞍的背带里拿出水囊和杂食,分别塞进自己和爱马的口中。疲劳奔袭的马儿们喘着粗气,被铠甲重负压了半天的骑士们也不遑多让。 法罗拖着发酸的大腿,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出森林,见一树林间有小隙,隐隐有阳光刺入,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 他连忙跑到附近的小山包上,拿出江天河赠与他的望远镜向四处观察,马上在西面的一片河岸平原察觉到交战的痕迹。 倒在冰冷地面上的身影,有的已经失去了生命气息,安静地长眠;有的则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身体裸露在外的科隆征召兵。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具属于刺剑战团军士的尸体横陈其中。 尸体和伤员的人堆沿着某个特定的方向逐渐蔓延开来,形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风景线。它们的分布密度呈现出明显的下降趋势,表明这场激烈的战斗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在漫长的厮杀过程中,双方都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开始出现边打边退的局面。 平原上充斥着伤者的哀嚎,每一声微弱的呼吸,每一次艰难的蠕动,都已经比法罗挪动脚步更加艰难。 被逼退的一方显然是卡特罗恩的战团,只要顺着尸体的方向,一定能突袭到敌人的后背,一切都来得及。 法罗顾不上全身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再次跑回小树林,忍着酸痛艰难地翻上自己的战马,取出那柄如火焰般燃烧的赤红长枪。 “休息结束!” 话音刚落,骑士们纷纷摇头叹息,显然,他们距离休息满意还需很长一段时间。但战斗分秒必争,他们同样明白这个道理。 五分钟后,龙骑士团再次蓄势待发,战马看上去比人精神,这大概算一个好消息。 “出发!” \"血枪公爵\"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随着他一声怒吼,身下的战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身后紧跟着一群全副武装、威风凛凛的骑士。 马蹄声响彻山林,地面震动不已,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形成一道滚滚黄龙。树枝被猛烈地撞断,树叶四处飘散,仿佛一场绿色的风暴。 山林中的飞鸟和云雀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惊慌失措,纷纷振翅高飞。它们在空中盘旋尖叫,警告其他生物有危险临近。 骑士们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密林尽头的光芒之中,留下了一串令人心悸的蹄印和回荡在空气中的杀伐味道。 第89章 永别了 战斗已经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 从双方接触开始,先是一个不知死活的敌军小贵族在己方阵前放肆一番而还,再是派出卫戍部队上前厮杀消耗敌人体力,克莱蒙多夫自认为自己的决策完美无缺。 但意外先是发生在对敌人战力的误判上,起初,克莱蒙多夫怀疑这是一支与主力走散的乱军甚至逃兵,在借助小股部队作钓鱼上钩的诡计行当。 但在卫戍部队受到迎头痛击后,他马上改变了这种想法。 如果是逃兵,不可能有如此团结的组织度,有板有眼地调整阵型,哪怕且战且退却没有脚步匆乱,更没有露出转身逃命时的破绽。 敌人的指挥官反倒看上去存了击溃他们这支军队的念头,不由令克莱蒙多夫又气又笑。 他确实只是一介参谋官,而且是没有领地的半个贵族。他不是没有脾气的圣人耶稣,做不出交出两边脸让人打的大度举动。 似乎是被己方士兵的出色表现所激怒,与士兵并肩作战的卡特与罗贝尔注意到敌人的兵力再度调动,原本抵在后方阻止前军后退的科隆主力让开了一条通道,被精锐的战团军士打得哭爹喊娘的征召兵顺着通道转身逃亡。 然而还不等战团众人享受这片刻的喘息之机,蓄势待发的科隆精锐马上填补了战线,向他们发动了更猛烈的进攻,势要一举将阵线攻破,将众人转瞬从天堂打落地狱。 更别提另有一支游荡的科隆火枪队在阵线侧翼不断打着黑枪,盖里乌斯有意分出一只备队前去将之驱散,却悲哀地发现,己方这区区二百余人的部队只是坚守阵线已是全力以赴,根本经不起分兵的压力。 罗马军团有着保留预备队的习惯,以随时应对突发情况。千钧一发的时刻,辅兵部队也可填补阵线。凯撒打了一辈子的富裕仗,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败在“兵力”这种该死的硬实力上。 在源源不断的敌人如排山倒海一般包围过来的如今,一切复杂的指挥都已没了意义。他只能看准时机,每每彻底被包围前便指挥士兵杀出一条退路,从而保证持续的且战且走。 随着科隆一方的精锐参与作战,战团众人首次感受到压力。这是一种来自心理和肉体的双重摧残,他们不知道援军何时才能抵达,而杀不绝的敌人却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他们的小命。 耳边传来子弹掠过的“嗖嗖”声,如恶鬼的咆哮,面前是如原始森林的树木般密集的刀光箭雨,像一张死亡之网笼罩下来。有的倒霉蛋被准头极差的火门枪击中致命部位,生命之光瞬间熄灭;而更倒霉的则是被弹丸击中手臂或双腿,鲜血如泉涌般流出,仿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哭泣。他们忍着剧痛,仿佛置身于阿鼻地狱之中,被持续放血的痛苦折磨着,一步步走向慢性死亡。还要拼命将“要么去死要么截肢”这般可怕的思绪抛出脑海,用勇气与魔鬼进行一场生死较量。 黑压压的敌阵,恰如一朵黑云压迫着众人的心头。 而在此时此刻的绝望中,唯有一个声音能带给他们希望与光明。 “不要慌乱,我们的援军已经在路上,太阳落山之前就会出现。坚守阵地,不要把袍泽的死角漏给敌人!” 双剑如疾风般迅捷,精准地刺向袭来敌人的身体,被刺穿四肢的人皆因剧痛而倒下,他们捂着伤口,痛苦地倒在地上,随即被汹涌的人潮踩踏成肉泥。相比之下,那些被刺穿眼睛和喉咙的士兵反而成了幸运儿,至少他们走得没有痛苦。 罗贝尔不知疲倦地挥舞着双剑,双剑收回,手腕转动,再次疾速刺出,简单的动作不断重复。 他的穿着打扮,明显暴露了自己头领的身份,科隆一方的士兵们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却都成了咎瓦尤斯的剑下亡魂。望着倒在敌人大将面前如线条般整齐的成堆尸骸,即使是再贪功冒进的士兵,也要斟酌一下是否值得。 汗水浸透袍服,盔甲传来的温度愈发闷热,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季与肃杀的战场上满头大汗,但内心却许久未有如此通达,畅快。他不断不讲道理地夺取着袭来者的性命,死者并不无辜,他们为土地和野心而战,又因弱小和冒进而死。这里没有侵略者,或者说,所有人都是侵略者。 所有人都死有余辜,一切宗教的道德与世俗的法律约束在此刻都毫无意义,掠夺生命而无须胆战心惊,令他的内心萌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支配感——幸福感。 明明眼前不断绽放血花,明明杀人不该是件快乐的事,他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拼命压抑也压不下去,最后,唯有从眼角挤出几颗鳄鱼的眼泪,才能勉强中和其他五官的喜悦表情。又哭又笑的表情,宛如撒旦降临人间,令后续的袭来者毛骨悚然,再不敢贸然攻击那位浑身浴血的精神异常人士,只得把杀心转移到其他疲惫的战团军士身上。 “老板,你冷静一下!别杀上头了!” 关键时刻,卡特罗恩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将罗贝尔从沉浸中唤醒。 “我知道剑砍在人身上的手感很过瘾,但这是不对的——就算真的很过瘾,也不能觉得这是对的!”卡特罗恩一剑拍得一名袭来者人仰马翻,继续喊道,“以战场为生的人,更要明白生命的可贵!我们是人,为恶劣的人性和私心而杀戮的很丑陋的人,但绝不是恶魔!别犯病!” “我没犯病,我现在状态很好!” 在一瞬息内连续刺出数剑,全部落在一名科隆重剑士的胸口,当场夺走他的生机,罗贝尔破口大骂:“我就是——心情有点好!” “就是心情好才不对!杀人是工作,工作怎么能快乐呢?”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啊,卡特。” 罗贝尔的声音时高时低。 “你和我都是某些不负责任的家伙任性的作品,连诞生都不是自愿,他们把我们用完就要丢到一边。那句话说的真对,我们都不自由,却还要被迫享受这样的生活,在苦难堆里寻觅三三两两的欢愉。杀人确实不开心,但是……” 他突然冲出阵型,找上一名落单的火枪手,一剑狠狠戳穿了他的脊骨,抢走他手上冒烟点燃的火枪,塞进一旁吓傻的敌人的嘴巴里,只听一声闷响,他的后脑勺被弹丸击碎,登时没了气息。 “生命消逝的瞬间,最容易感受到我们还活着。”虎口不知何时被震裂一个小口,他疼得龇牙,“嘶……你不这么觉得吗?”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别搞我心态,哥们!” 卡特罗恩大喊着劈在某人的头盔上,将对方的半个脑袋砸得凹陷进自己的胸腔里。 此刻,距离战斗开始已经过去不知多久。唯一能提示他们时间的太阳,今天不知是贪恋白天还是怎的,始终恋栈不归地不愿落下。 人人脸上浮现着绝望,就连一向自信的卡特罗恩都出现了动摇。唯独盖里乌斯仍旧执拗地指挥军队顽抗到底,坚信友军一定会马上抵达。刺剑战团还健在的士兵已不足一百五十人,减员率高达三成,若不是地形受限和罗贝尔一直积极地鼓励着他们,原本早就该崩溃逃散。 但就算内心仍不愿服输,酸痛的肩膀与举不起来的武器都在提醒他们——要结束了。 “……五分钟。” 趁着科隆人再次换防,准备车轮战的空档,罗贝尔忽然说道。 “如果五分钟之内见不到援军,勇士们,我允许你们光荣地逃离这里,你们已经无愧荣耀,战败之辱,盖天之累,与你们无关。” 士兵们动摇的脸庞露出喜色。 再有五分钟,无论结果如何,这趟来灵薄狱边缘走了一圈的旅程都将结束。唯有盖里乌斯露出惊喜的神情,他知道罗贝尔的掌心油画,既然他敢下此定论,援军肯定已经出现在油画可视界的边缘。 再坚持一会儿吧……再坚持一会儿。 九十九和一百之间的距离,只差这一步了。 当日下午五时,内心如焚的克莱蒙多夫突然听到身后正在休整中的阵列传来一阵混乱的嘶吼,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不会吧……” 他扭过头,满脸恐惧,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死死地盯着后方的乱军。 在那混乱不堪、相互踩踏的军阵中,他看到了许多陌生的旗徽,那些旗徽就像魔鬼的眼睛,冷酷地注视着他。他感到浑身上下都坠入冰冷的地窖,身边环伺着群狼般般的人群——他好像成了美味的红酒,等待“客人们”的“享用”。 “命令,前,前军马上停手!别打了,脱战!全军向左侧翼快速机动!” 大难临头,他压抑着满腔对失败的骇惧,大声疾呼着,内心默默祈祷除了他没人注意到后军的突发情况。 但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不知哪个不明情势,或者说是太敏锐的混账军官,对着前面与战团厮杀在一起的部队喊了一声:“后方遇袭,我们被埋伏了!” 话音刚落,军心大骇,具体表现在现实,克莱蒙多夫看到自己规划的井井有条的车轮战阵倏地如夏日的冰块般融化,化作一摊水花溅在地上。 一切完美的预设都成了水中花镜中月。 完了…… 克莱蒙多夫只来得及绝望地想到一句话,就见那个之前在己方阵型搅弄起一番风雨的敌人袭击者混在溃军中,只几十秒便冲到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刚才叫得很爽啊,张嘴闭嘴一副我就是总帅的花架子,换别的时候,我早冲进来砍了你的脑袋了。现在呢,还能说话吗,先生?” 罗贝尔吐出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单手举起夺取自科隆火枪手的火枪。火枪的火捻已被点燃,嘶嘶地燃烧着,冒出灰色的白烟。 “你还有说一句话的时间,快想遗言。” 克莱蒙多夫呆呆地望着他和他的火枪,愣了好一会儿,死亡的恐惧才爬上他的脊背。 他想跳下马逃生,却发现腿已经软得抬不起来,急忙张嘴大喊: “慢着!我还有价值!” “永别了,先生。真是让人难忘的一天,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了。” 罗贝尔行了个摘帽礼,因为没戴正经帽子,所以临时用兜帽替代。 “祝你在那边的世界生活愉快。” “你……” 克莱蒙多夫睁大双眼。 “砰。” 一具身体从马上跌落。 罗贝尔对着冒黑烟的枪口吹了一口气,突然眉头一皱。 “慢着,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第90章 迫围杜伊斯堡 克莱蒙多夫死了,死得很痛快。 罗贝尔虽然对动手杀人已经不再介怀,但他没有虐杀的习惯,起码暂时不需要通过虐杀来获得那一丁点的虚伪支配感。 但人总是会变的。 为了尽量避免使自己变成一个杀人取乐的变态,他总要找点其他爱好发泄精力,音乐、绘画、雕塑……他了解的不少,擅长的不多。 日落西沉,万籁俱寂。 苍茫的平原大地上,再不见一个科隆士兵的身影。在夜幕中,他们溃散,死走逃亡。 法罗的骑士团如同一股钢铁洪流,率先冲垮了毫无防备的敌后战线。科隆军队从那一刻起便开始如雪花般消逝,演绎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大约再鏖战一小时左右,拉瓦尔的主力部队也从森林后转出,当着溃乱敌人的面结成坚实的阵型,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长城,横亘在科隆军与遥远方向的杜伊斯堡之间,彻底断绝了他们回家的念想。 从那时起,开始有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进森林,甚至有人慌不择路地像下饺子一般跳进鲁尔河,旋即被密度过高的钢铁盔甲带着沉入河底。 连绵不绝的惨叫充斥着这片不大的战场,聆听着陌生敌人的哀嚎,罗贝尔又一次没了杀敌的兴致。他渴望战胜的,是那些穷凶极恶、试图夺他性命的敌人,而不是一群哭喊着找妈妈要回家的可怜虫。 盖里乌斯和拉瓦尔已经完全接管了战场的主导权,他寻找到一块巨大合适的石头,坐在上面,静静观看和等待战争落幕。 至傍晚七点时分,日光完全被西侧的山脉遮蔽,鲁尔河岸难见光明,战事这才落幕。 辽阔的三角平原上倒下了数以千计的伤亡者,其中三成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另外七成伤员如果不尽快救治也有变成尸体的可能。失去战心的残余部众在各自贵族将官的带领下向奥军无条件缴械投降。 来不及统计降军数目,罗贝尔马上要求盖里乌斯和拉瓦尔率部队就地伐木扎营。 而盖里乌斯立刻表示强烈的反对。 “我军酣战一日,双方士卒疲劳过度,不应该选择这么危险的地方扎营,应该尽快撤回克雷菲尔德或海利根豪斯。”他的理由相当充分,“且不说摸黑造营的风险,万一被城里其余的敌人夜袭怎么办?” “科隆人的军队,没有那种胆识。”罗贝尔淡淡地说道,“刚才我和敌人的总将有过一面之缘,虽然他马上就死了,但明显是个书生气很重的家伙,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问问他们家的将官呗。” 卡特罗恩抱着胳膊大摇大摆地走向不远处几名沉默寡言的科隆军官,不久便走了回来。 “问到了,人家说这次指挥军队出征的不是主将。”卡特满脸写着遗憾,叹了口气,“好像是他们那什么,参谋长?啥叫参谋长?我怎么没听过这个爵位。” 盖里乌斯挑眉。 见他似乎有话想说,罗贝尔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口。 “在我们的罗马军团里。”一提到自己心爱的军团,他就眉飞色舞,“每个军团固定有六名参谋的编制,主管军事计划的制定。六人中一人兼任保民官,负责向军团长述职,一般又被称作是参谋长。” “也就是说,军团的二把手是吗?”罗贝尔皱起眉头,似乎对战果不甚满意。 “差不多吧。”盖里乌斯摊手道,“但你的判断有一点是正确的,一支依赖参谋团的军队,不大可能在突遭重挫后作出及时的转变。我同意你的看法,就在鲁尔河边扎营,这里取水开灶更方便。” 夜幕笼罩着大地,一片漆黑如墨。奥军士兵们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们周围的空间。他们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伐木声此起彼伏,士兵们齐心协力,将巨大的树木砍倒,并迅速将其修整成适合搭建帐篷和防御工事的材料。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只有火把的噼啪声和士兵们偶尔发出的呦呵声打破宁静。 至于那些科隆军的伤员,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罗贝尔分出一支奥军分队,将他们装上科隆军丢弃的单轮小推车,经由河上的石桥推回克雷菲尔德作医治。那些勉强能自己走的家伙,则在简单包扎后一齐编入降军。 满脑子卑劣念头的盖里乌斯蓄意放生了几名重伤的俘虏,好让杜伊斯堡内的其他科隆军队尽快知晓友军全军覆没的噩耗,如晴天霹雳般,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法罗接替了数日没能好好休息的卡特罗恩,肩负起今晚率队守夜的任务。 当晚,罗贝尔独自一人坐在营垒中央的大空地上,犹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他手持木杈,漫不经心地戳弄着生火做饭后残存的木炭条。 木炭条被他拨弄得火星四溅,宛如夜空中的萤火虫翩翩起舞,散发着微弱却迷人的光芒。这些火星,似精灵在跳跃,又似流星在滑落,瞬间将夜空点缀得如梦如幻。 工业革命爆发前夜,在无数工厂与烟囱的烟雾摧毁星空之前,人类还能看见星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白袍人坐在旁边陪他一起拨弄火星。 良久,他似是玩腻了木杈游戏,双手后撑,仰望满天繁星。他凝视着其中几颗形成独特图案的星星,忽然抬起手,指向他凝视许久的那五颗。 “你看。”他轻声说道,“那就是仙后座。” 罗贝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一片璀璨的繁星。但在白袍人手指的方向,尤其有五颗星星最为明亮。而在那五颗紧邻的星星附近,还有一颗更为明亮,那是北半球的人类习惯用于标记北方天极的“北极星”。 “最明亮的五颗星,仙后座a、β、γ、δ、e。如果将相邻的两颗连线,就是近似字母w的形状。”白袍人娓娓道来,语气平静地像是在形容陌生人,“仙后座β星是普罗奈尔星系的恒星,我们族群的故乡,但我其实从来没有去过。” 罗贝尔静静聆听着他的话。 “从我诞生起,那儿就是别人家的星区。虽然宣传部无论何时都要把‘仙后座-普罗奈尔’标注成沦陷区,但我不觉得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有打回去的想法。当权者嘛,你知道的,都是苟且一日是一日的。所谓宣传,不过是骗我们团结一致的借口,我对‘回家’不感兴趣。” 白袍人看着罗贝尔的双眼,目光诚挚:“你会怀念家乡吗?不是安科纳,我是说奥尔良。” “我可连法语都说不利索。”罗贝尔哑然失笑,“不过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去看一看我父母的家乡。无论如何,寻一次根终归是和命运的和解。” “如果回家的代价很大呢?”白袍人再次仰头望天,右腿架在左腿上抖动着,“比如,你想回奥尔良,就要击败法王的军队,必须鼓动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兰西再打一次百年战争,胜利才能回家。” 罗贝尔的回答毫不犹豫:“算了,和解归和解,犯不着搭上一辈子。” “是吧!”白袍人哈哈大笑,“这种被大手推着走的日子,能忍一天的都是神人啦。” 今夜,在璀璨夜空的照耀下,远道而来的战士们度过了平静的一晚。但在杜伊斯堡城内,无数人彻夜无眠。 叶戈尔男爵抱头蜷缩在柔软的羊毛沙发上,因宿醉而通红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间里低头不语的诸位将官,两名昨晚死里逃生的士兵浑身是伤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谁能告诉我。” 男爵那被烈酒摧残的破锣嗓子发出阴沉的声音。 “为什么克莱蒙多夫死了?”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肃杀,众人纷纷低下头颅,不敢回答元帅阁下的质问。 “我说,为什么!”见无人搭理自己,叶戈尔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踢翻了身前的木椅,“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克莱蒙多夫剿个匪的功夫,就把自己的小命和老子的三千野战军全赔进去了!说话啊!草拟吗说话!” 他抬手死神一指,点到其中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参谋:“你不是克莱蒙的部下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剿匪能剿出几千人的伏兵,为什么老子的军队全军覆没?你们这群饭桶,老子早就该把军权全都收回来!” 被他点到的年轻参谋眉头一拧,当即不服气地发作:“元帅,克莱蒙参谋长出发前要求过您随军出征,我们参谋本来就是留在城里的文职人员,没有搞清状况,是您作为元帅的渎职!” “啊!” 被骂到痛处的叶戈尔怒从心头起。 他绕过被掀翻的桌椅,大踏步走到顶嘴的参谋面前,后者毫不示弱地挺起胸膛,双眼炯炯有神地对上顶头上司的视线。 “……” 二人对视少顷,最终,叶戈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脸晦气地坐回沙发。 “你小子很有胆色,当个参谋有点屈才了。”他脸上的愤怒仍未消散,但语气已经弱化许多,“来老子身边当个近卫,将来保举你做我的副官。” “容在下拒绝!” “拒绝无效,这是命令。” “是!”年轻参谋大声喊道。 内部的幺蛾子结束之后,两名汇报完情况的伤员被医生抬走,仆人将一张大木桌和一份地图搬进房间,放在沙发前头。 叶戈尔抬起两条粗长的大腿,搭在桌子上,开口骂道:“他妈的克莱蒙,净给老子闯祸,还得老子亲自给他擦屁股——他有老婆孩子没有?” “克莱蒙多夫大人尚未婚配。”有熟识参谋长的将官弱弱地答道。 闻言,叶戈尔的情绪更加烦躁:“那他就没有个亲戚朋友啥的?他爹妈呢?” “大人的父母是低地的小领主,被勃艮第人赶到逃到科隆不久后就双双去世了。” 男爵险些又一脚踢翻新搬来的桌子:“狗日的玩意儿,得给克莱蒙报仇!把那些害死他的卑鄙小人全都揪出来吊死、做成血鹰!” “是!” 将官们齐声应和,声如洪钟,同仇敌忾。尽管克莱蒙参谋长素来为人冷漠,但毕竟同袍为将,又逢新败,众人难免多了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但,心意上拧成一股绳的科隆诸将仍旧没有弄清楚一件事:这支突然袭击的敌军,究竟是何来历? 于利希公国,杜塞尔多夫堡。 海尔雷公国,洛赫姆郡。 默尔斯小伯国,默尔斯堡。 毗邻战场的三个神罗邦国,几乎在战事爆发的第二日便通过边境巡逻队和溃散乱军传播出去的消息,获知了这场爆发于杜伊斯堡南部的战争。 尤其是于利希公国的杜塞尔多夫郡守长官,在得知袭击科隆军队的神秘部队通过了杜塞尔多夫郡的海利根豪斯森林后,立刻派人联络了公爵,但公爵方面也表示一头雾水,不曾知晓这支部队的存在。 海尔雷公爵半依附于勃艮第大公,当他写信询问大公是否知晓情况时,却收到了菲利普三世的警告,要求其“作壁上观”,“不得干涉战争”。八面玲珑的公爵隐隐猜到幕后原因,在内心感慨了一句“陛下和大公玩得好极限”之后便继续过起了安稳的小日子。 默尔斯就在克雷菲尔德镇以北,距离不到二十英里,几乎在战争结束的转天,几十名游过鲁尔河的逃难科隆士兵便将惨败的消息带到了默尔斯。伯爵害怕地下令紧闭城门,拒绝接受逃兵们的避难请求。恐惧到极点而愤怒的士兵与城堡守军爆发了激烈冲突,默尔斯士兵艰难地将其剿灭。 就在事件持续发酵之际,1454年2月23日,休整完毕的奥军倏忽北上,以本军兵力混合科隆降军,外加临时招募了少许森林佣兵团,合计五千军势合围杜伊斯堡。 城堡,危如累卵。 第91章 放开我,我还有老婆孩子呢 克里斯托弗·冯·哈布斯堡,帝国皇帝的胞弟,现蒂罗尔省总督。 弗雷德里克坐稳皇位之前,顾虑其他封臣的态度,克里斯托弗不敢以亲王自称。如今,奥地利国内已经再无推翻弗雷德里克的派系敢于发声,他终于能以亲王的身份巡视帝国。 是的,克里斯托弗这次随军出行,打的便是巡视西境的旗号。只不过为了配合军方的战略,在突袭科隆军前一同掩盖了行踪。 但在罗贝尔的计划顺利实现后,克里斯托弗也不再遮遮掩掩。他向周边派遣信使,尤其向西境两大教会选侯和普法尔茨选侯呈递上拜访文书,唯独没有科隆大主教的份。他几乎用实际行动向科隆一方表明:没有误会,都是阴谋,这支军队就是冲着你来的。 科隆教会是根正苗红的罗马正教会,克里斯托弗没法再用“里通胡斯异端”的借口。而且,随着奥地利大公国内接纳的波西米亚胡斯徒越来越多,里通胡斯派这个金字招牌逐渐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但他可不是白来的。 根正苗红,不代表没有里通外国。 神圣罗马帝国的政权结构松散,未禁止诸侯与外国独立领主结盟。神罗西境与欧洲最强大的独立王国法兰西王国相邻,向来是“通法”的重灾区。在科隆辖区的市政厅随意翻找卷宗,稍加渲染,便能查到科隆人和法王通信的证据。这便是所谓的“不上称没四两重,上称了一千斤打不住”。 当然,克里斯托弗并不打算轻易动用这顶易引起友邦惊诧的帽子。罗贝尔·诺贝尔受皇帝册封为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有权督查莱茵领主违反宪法的行为。由于帝国中央控制力减弱,皇帝多年未行使此权,但这不代表其不存在。 既然大哥有意借十字军大胜之威重返西部,他自然会全力以赴地帮助大哥和好友。在奥地利的阿尔卑斯山里打了许多年的狼鹿,他倒是要尝尝莱茵黑森林的猎物有何不同。 只不过,克里斯托弗婉拒了拉瓦尔出任主将的邀约,连副将之位也让与“血枪公爵”法罗。他与长兄相同,实在不擅用兵之道,只宜领着数百人冲锋陷阵。他与长兄仅有的不同,便是对自身能力心知肚明,而其兄却夜郎自大。 当日下午,他与担任先锋的“野兽”朱利奥通力协作,突袭科隆军阵后方,一举将其击溃。然而,坐镇中军的雅各布伯爵为求稳妥,阻止了进一步追击,这让克里斯托弗亲王甚感不满。 “后勤物资告罄了。” 罗贝尔在收拢追兵后,一脸诚挚地向克里斯托弗解释道。后者脑袋上满是问号,在他的观念中,军队怎会存在后勤问题,士兵缺少食物了出去抢夺便是。 “这样不太妥,毕竟我们是外来者,甚至可以说是征服者和侵略者。”年纪化作丰富经验的拉瓦尔团长对年轻人的想法了然于胸,帮他解释道,“若我们想在短期内建立基本的秩序,并与民众建立起信赖关系,就必须展现出有别于一般强盗军队的规矩。” 克里斯托弗了然。 “但是单单展示胡萝卜是不够的,领民不会因为你对他们友善就傻乎乎地跟你走。”亲王严肃地提醒道,“你必须展示你的力量,不仅是痛击敌人的力量,更是痛击他们的力量。否则,人心难免蠢蠢欲动。” “此事易尔。”法罗面无表情,“只要从每个定居点挑出三三两两个街坊村民指认的刺头处死,人心很快就会归附。” “我以为你身为一个妇人之仁的共和派,对人民的态度会友善一点。”挖苦的毒舌自然来自盖里乌斯。 “我只是出于实用主义的考量,况且,这已经是牺牲最少的选择。”法罗语气平淡应付道 在他们吵起来之前,罗贝尔迅速整理好方案,结束了战后会议。 翌日,罗贝尔召见了三位被俘的科隆贵族。这三人在降军中位高权重,话语权极高,他们分别是贝德堡城堡伯爵鲁法斯·冯·贝德堡、莱茵巴赫郡守长肯特以及波恩市长安维·谢恩。 罗贝尔在关押三人的军帐中召见了他们。只见他找来一张大小与屁股堪堪合适的小马扎,端坐于帐中,如鹰隼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那三个惴惴不安的人。此刻的三人,就如被神学院教授训斥的学生,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三位尊敬的先生。”见三人没有开口的意思,为了防止冷场,罗贝尔决定主动挑起话头,“不才鄙人,奥地利天主宗座,帝国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 “您是,罗贝尔·诺贝尔殿下?”鲁法斯·冯·贝德堡眼球骨碌碌地一转,小心翼翼询问道。 罗贝尔露出微笑,既然知道他,那么事情就好解释许多:“正是。” 听到同伴的提示,安维·谢恩似乎想起了这个熟悉的名字,惊叫道:“啊!您就是那位最年轻的宗座,传闻中皇帝眼前的大红人是吗,十字军的那个,那个……” “十字军的总帅,我俘虏了异教徒的苏丹,取得了希腊十字军的胜利,没错,就是我。” 他无比享受这种被人认出的感觉,似乎自己往昔的赫赫功绩共同堆砌成了他这个“人”的存在。他人的了解,将会愈发坚定他继续以“人”的身份生活的觉悟。 “居然是您!”郡守肯特焦急的话语如机关枪似的吐露出来,“您是皇帝的人,应该在维也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还、还率领军队莫名其妙地伏击我们的军队,这是何意啊!我们科隆做了什么惹恼陛下的事情,闹到大动干戈的地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正是为解释此事而来,莫急,听我慢慢道来。” 罗贝尔蹲坐在小马扎上,一手的手肘撑着叉开的大腿,一手有节奏地敲击腿铠。 “贵国的科隆大主教迪特里希,无缘无故将皇帝使团的来访拒之门外(忙于战事不在科隆),对陛下践祚称帝的态度暧昧,和国外领主,尤其是勃艮第大公(指定背锅位)眉来眼去,公然出卖帝国利益。数罪并罚,陛下特地派我这位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行使巡行监督之责。” 他冷笑几声,接着道。 “未曾想,不来则已,一来竟恰巧撞见迪特里希主教与克莱沃公爵的战事。身担侍奉上帝之神职,不思体恤民生、精研神学经典,反倒与世俗领主起领土之争,委实荒唐得不像话。无论我作为帝国的神职领袖还是行宫伯爵,都有义务发兵阻止和惩戒你们的荒唐行径,何须多问!” “但但是。”安维·谢恩气愤地喊道,“您不是说是来拜访迪特里希主教的吗?谁家使团拜访友邦会带着几千护送士兵啊!” 罗贝尔瞪大眼睛,凑近安维·谢恩:“怎么了?我堂堂维也纳宗座,有身穿白袍的耶稣基督亲自下凡给予指导,未卜先知几次不行吗!啊?来,给我说话!行不行?” “行行行,太行了,您说什么是什么。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我还有老婆孩子呢。” 鲁法斯·冯·贝德堡的双手被绳子捆住,但还是凑到安维市长旁边,侧着身子往后扒拉了几下,冲着罗贝尔讪笑几声。 人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一般更容易暴露本性,只是这么一小会儿的沟通,罗贝尔已经大概拿捏了三人的性格画像。 鲁法斯身为唯一采邑贵族,趋炎附势和见风使舵的本领冠绝三人;看上去才三十岁的安维·谢恩是最年轻的家伙,身上独属于青年人的气盛尚未消退;肯特的紧张情绪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以至于到了无法沟通的地步。 讲道理,能俘虏到这么一位“典型”的欧洲贵族,实属意外之喜。 罗贝尔令士兵带走其他两位俘虏去其他营帐看管,独留他一人与自己共处一室。鲁法斯眨巴着无辜的眼睛,满心的狡黠都被隐藏在憨厚老实的外表下。 “其实我很喜欢拐弯抹角的打官腔,但现在时间宝贵,我不想把精力浪费在这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鲁法斯的双眼,“告诉我,你知道哪些领主不满科隆主教的统治,能说服多少豪族贵胄加入我方,或至少保持中立。” 罗贝尔看到,他的话语一出,鲁法斯那副伪装出来的憨厚神态刹那间烟消云散。他认真地鞠了一躬,嘴巴里立刻吐出一大长串名字: “卡塔恩堡男爵、芬肯斯男爵、还有我的帕芬多夫堡城守,他们都是我的忠诚部下。只要在下一声令下,全境领民都会拥护尊贵陛下的统治。贝德堡只有我作为伯爵被动员,我的封臣还能动员更多军队。我还认识其他两位和内阁素有间隙的城堡伯爵,一定能说服他们一起反对教会的暴政。” “你合格了,现在马上写信给你的臣属,让他们动员领民,带队与我的征讨军汇合。。” 咎瓦尤斯的剑锋划过他的双手,斩断了捆绑的绳索。鲁法斯伯爵连忙揉了揉发红的手腕,一拳捶在胸口。罗贝尔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效忠仪式的动作,就见他从盔甲缝隙里取出了本家印章。 “嘿嘿。”他又换上了那副憨厚的笑容,问道,“请问,纸笔在哪?” 同一时刻,营地中央临时搭建的军帐里点燃了数盏油灯,帐内聚集了全体将军,由盖里乌斯作主导,熬夜策划下一步动作。 按照他的原定计划,下一步就是携大胜之师与降军合围杜伊斯堡,摧毁守军的战斗意志,从而接手这座被战乱破坏得几近半毁的城堡。 但“血枪公爵”法罗与克里斯托弗的到来,为奥军带来了更激进的作战想法。 “正所谓兵贵神速,把宝贵的突袭战时间浪费在攻击一座凋敝破损的堡垒上,实在得不偿失。但是,如果能歼灭科隆军的这支野战军,失去羽翼的科隆人想必也只能被动的守备国内。我们就获得了肆虐敌境的主动权,进可攻、退可守,还可以腾出手来向克莱沃方向进发,消灭盘踞在那里的公爵阁下。” 法罗用力拍击桌案,大声反对盖里乌斯的保守计划。 而盖里乌斯同样恼火,不仅为军队中出现与自己不符的第二种声音而不满,更是被法罗毫无政治嗅觉的主张所气笑。 “荒唐,现在不是扩大战果的时候!我军孤军远征,侥幸胜了一阵,反而应该步步为营,冷静进军。先全据杜伊斯堡,再图科隆。如果贸然将战火烧到邻国,臭小子那里受到维也纳方面的压力会更大——你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吗?” “尤里乌斯,你的肉体年轻了,但是胆子还和老人一样小。”法罗毫不退让地呵斥他,“如果我军停止下来,不仅没办法帮小主教减轻压力,反倒会泄露越来越多的情报。假如遭到袭击的科隆主教反应过来,联合周遭几位诸侯向维也纳的皇帝陛下施压,以陛下的性格,难免踟蹰犹豫,耽误大事!” “咳咳咳。” 听见法罗如此的说法,克里斯托弗不禁咳嗽几声,提醒他注意情绪。法罗低声道了句歉,退到后面,任凭其他人继续发言。 “虽然伊德里苏将军的评价略有刺耳,但大哥的耳根子确实不像他的身子骨那么硬朗。”众人本以为克里斯托弗亲王会反对,没想到他第一时间赞成了法罗的说法,“如果加入政治考量,我倒认为有必要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终结战事。大哥的优柔寡断对任何事都有效,只要在心生悔意之前造成既定事实,大哥八成也只会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吧。” 拉瓦尔惊讶地看着他。 克里斯托弗叹了口气:“为家族与国家的前途考虑,偶尔苛待一下大哥也无妨。反正皇位早晚会落在我那未出生的侄儿手里,替儿子挨几句骂也是老子该做的。” “但是,具体应该怎么做呢?”朱利奥提出疑问,“如果敌人非要蜷缩在城里,我们也只能攻城了不是吗?” 克里斯托弗轻笑道:“当年,大哥和波兰国王在克拉科夫森林爆发会战,局势僵持,但波西米亚的乌拉斯劳斯突然战死,摄政王伊日举起反旗,我军不得不退出战场,转而援救波西米亚——攻其所必救,或许就是这样的道理。” 向来沉稳而狠辣的雅各布眼前一亮——他已经明白克里斯托弗的意思了。 “借助那些投降的科隆士兵之手,焚烧城堡外周的住房和农业生产设施。”雅各布低声说道,“可,这样糟蹋领地,主教大人会不高兴的。” “所以,只要让杜伊斯堡里的守军认为他们有不得不出战的理由就行了。” 克里斯托弗微微一笑,与此同时,罗贝尔带着满脸乖巧的鲁法斯伯爵进入军帐,与他相视一笑。 鲁法斯心里咯噔一下。 “到了您展示对陛下忠诚的时候了。”罗贝尔如魔鬼般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令他的汗毛根根竖立,汗流浃背。 “别忘了,贝德堡离这里不远,亲爱的伯爵殿下——您还有老婆孩子呢。” 第92章 我们眺望群星,直到忘记自己脚踏大地 克里斯托弗亲王对自己的兄长有许多误解,譬如误解他胸怀大志,误解他大公无私,误解他胸有成竹…… 但他有一点十分了解自己的大哥。他是一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比起一位称职的皇帝,他更像一位稍显粗鄙、却胸怀野心的诗人,富有激情,甚少考虑后果。 博罗诺夫近日携妻儿前往波兰老家省亲,照他的话讲,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如今在帝国出人头地,必须找当年看不起自己的老乡狠狠炫耀。 但随着他的离开,维也纳顿时没了一位能陪皇帝谈心的好朋友。 这段百无聊赖的时日,弗雷德里克迷上了星象学。 星象学,又称作占星术。在天文望远镜被发明出来之前,天文学家通过肉眼观察漫天星辰的移动和演变,解释日月星辰的变化及其原因。他们被称作“占星术士”,以星辰变动诠释万物因果联系之人。在全世界大部分地区,观星的权力被上层垄断,而星体变化又被迷信的色彩笼罩,加之以命运理论的修饰,反过来被有心之人利用。 在古中国,同样的工作被称为“钦天监”的政府官员负责。春秋战国时期,天文学家石申创立了早期中国天文学,着有巨着《天文》,后改称《石氏星经》,在其中总结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恒星表,其成果被记载于唐代的《开元占经》。 古美索不达米亚人是有史记载最早发明系统性星象学理论的民族。大约公元前三千年,美索不达米亚人将群星依照动物或神话的形态规律命名。巴比伦人和希腊人继承并发展了美索不达米亚的星象知识,将其总结为“黄道十二宫”,即现代人熟知的“十二星座”。 公元前2世纪,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引用古巴比伦五百年的观星记录,扩展了黄道十二宫的内容,由此制订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48座托勒密星座,包括飞马座、仙女座、宝瓶座、天鹰座、仙后座等36个新星座,以及天秤座、双鱼座等12个旧星座。 人类眺望群星,直到忘记自己脚踏大地。与静谧的夜空相伴,仿佛灵魂也挣脱重力的束缚,与诸天鸟儿一起自由自在地飞翔。 而相比其他业余的观星爱好者,弗雷德里克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 1454年初,为了说服弗雷德里克答应罗贝尔的请求,江天河精心研制数月,制造了一台跨时代的简易天文望远镜。 望远镜的工作原理是初中物理所讲述的“聚光成像”。物体表面反射的光由物镜聚集,然后经过目镜放大。现代望远镜的物镜与目镜多为双分离结构,以便调整焦距。1609年,意大利物理学家伽利略制造了第一台天文望远镜,以凸透镜作为物镜,凹透镜作为目镜,称为“伽利略式望远镜”。1611年,德国天文学家开普勒用两片双层凸透镜分别作为物镜和目镜,革新后的新望远镜称为“开普勒式望远镜”。 二者在基础教材中均有提及,各有优缺点,但天文望远镜一般采用开普勒式结构,追求最强的放大效能。 弗雷德里克获得的礼物便是这样一台开普勒式天文望远镜。因为是江天河的实验性作品,不具备调节放大倍率的功能,但已经足够满足皇帝的观星梦。 皇帝对这件礼物爱不释手,虽然江天河保证之后会进一步改进,但这是弗雷德里克人生中的第一台天文望远镜,具有极其特殊的意义,他命腿脚麻利的亲信将望远镜架在霍夫堡皇宫的观塔塔顶,日夜相伴。 他还觉得不够过瘾,又在维也纳周围挑选了阿尔卑斯山的支峰卡伦山,在山顶修建了一座卫兵拱卫的塔楼,命名为“弗雷德里克禁塔”。将自己常用的观星用具和记录本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爱巢,彻夜不眠地欣赏璀璨的星空。 皇帝夜夜离宫观星,出幸望楼,却是冷落了新婚燕尔的小娇妻。 莱昂诺尔皇后万万没想到,夺走丈夫宠爱的不是某位娇艳如花的寡居贵妇,更不是年少不经事的洛丽塔少女,而是一副冷冰冰的玻璃镜子。 她可以接受输给比自己更有魅力的女人,但是,玻璃镜子是什么鬼?!难道她堂堂葡萄牙的公主,里斯本的第一美少女,竟然在吸引力上输给了一台钢板、榫卯和玻璃杂糅的大号玩具吗? 不能接受!!! 2 月 28 日,凌晨三点,正当弗雷德里克如履薄冰地调整望远镜的朝向,准备一睹英仙座的全貌时,塔楼顶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嘎”一声。 玩得正起兴的中年皇帝面露愠色,正准备回头呵斥两句,却不偏不倚地迎上自己爱妻那张恼羞成怒而又幽怨的脸庞,心中的怒火瞬间被惶恐所取代。 “老...老...老婆,您...您怎么来这儿了?这山顶,寒冬腊月的,多冷啊。” 他讪讪地笑着,将望远镜和记录本紧紧地护在身后,生怕被气头上的爱妻砸成破烂,撕成碎纸,不安的双手像风中的树叶般来回摆动。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要死。 该死的博罗诺夫,狗日的罗贝尔,可耻的老弟,这么关键的时候,居然一个靠谱的哥们都不在,留他一人应付虎狼般的妻子。 “不要啊,夫人,皇后,老婆,媳妇儿,我的老腰受不了了,你让我歇歇啊——” 弗雷德里克三世·冯·哈布斯堡陛下,优柔寡断,即便在妻子的床上里,也是位被动的人。 鲁法斯伯爵如罗贝尔所愿的那样,在翌日上午带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侍从“逃亡”至杜伊斯堡城门前。驻守城堡的科隆军中尚有熟悉鲁法斯的数名领主,他们认出了衣衫褴褛的老友,急忙令人开门将一行人迎入,不曾想,他们擅自开门的举动却引起了叶戈尔男爵的雷霆震怒。 虽然叶戈尔只是一介男爵,但他深受大主教信赖,在军方内部可谓说一不二。他无视一些温和将领的求情,将位私自开门的贵族与迟迟才归来的鲁法斯一道被监禁在城堡地牢深处,待战后再从重发落。 按照教区世俗领主的低下地位,所谓从重发落,就是指“没收领地,驱逐出境”。对重视家名与封邑传承的欧洲贵族而言,简直比战死沙场还要难受。从那一日起,地牢里被关进了越来越多违反他意志的科隆贵族,阴湿的牢狱铁栅栏间充斥着对叶戈尔家族女性直系亲属的诅咒与辱骂。 而引发这一系列地震的鲁法斯,被单独关在一间窄小的牢房,每天只提供最低限度的饮水和食物,冷眼旁观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时而有意无意地跟狱卒讲出一些自己在流亡那一夜得知的小道消息,譬如来袭的敌人已经席卷科隆本土,占据了不少随军而来的贵族们的领地与家乡。散播谣言,在狱中继续履行罗贝尔交付的任务,以及注视叶戈尔临灭亡前最后的疯狂。 1454年3月1日,因为迟迟等不来鲁法斯的回信,也不见科隆军队有进一步动作。盖里乌斯决定不再等待,他派遣法罗统领一支备队主动向克雷菲尔德南部进发,绕过门兴格拉德巴赫市的赖特城堡,直取更南方的贝德堡领地。 在放虎归山之前,为以防万一,罗贝尔要求鲁法斯伯爵签下了动员贝德堡领内的许可状。以及一份承诺脱离科隆教区,转为帝国直属伯国的独立文书。借助这份状书之威,哪怕不能立即说服贝德堡的领主们转而支持己方,至少能维持他们中立的现状。而只要贝德堡的领主不横加干涉,一水之隔的曼海姆莱茵郡守军便难以凭一己之力阻碍奥军进军,自杜伊斯堡通往科隆的康庄大道就此敞开。 3月2日,经历一日有惊无险的敌境行军后,法罗的偏师南下三十英里,悍然攻入科隆城北部的卫星城堡,当日便占领了城市的一小部分。 科隆教区的本部由广泛的房屋建筑群与局部上少量小型堡垒组成。就如罗马的圣天使堡,科隆教会也拥有自己的军事要塞。 但神殿要塞远远不足以覆盖整座城市,尤其在当下军力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躲藏在少数几个要塞内的科隆守军只得暂避其锋芒,放任奥军在北部劫掠一番后从容撤退。 敌军在境内肆虐的消息不久后便传到了杜伊斯堡。 当日,法罗蓄意烧毁了城北的一片贵族庄园,从中抓获了十几个没来得及逃难的农奴和领主家眷,其中一些腿脚不利索的老人稚童被他放走,剩下的则被他一路裹挟带回了杜伊斯堡,驱赶入城,将科隆遭到敌人肆虐的消息带进了城堡。 首都受袭的情报或许极大动摇了城堡守军坚守的决心,3月4日,距离奥军包围杜伊斯堡过去了8天。潜伏在城堡附近的密探终于探查到城堡守军的异常调动,一支探路性质的小分队被送出了城堡。 对如何处置这支部队,将领再次分成两批意见。朱利奥主张放长线钓大鱼,围三缺一,消磨敌人的坚守意志,逐步蚕食逃离的敌军。 罗贝尔闻言万分欣慰,当年宣称要靠骑士单挑击败奥地利人的大笨蛋,如今也成了经验丰富的老将。 而雅各布居然少见地与好友唱了反调。 他主张歼灭所有尝试离开的科隆部队,一只蚂蚱,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包围圈。以此固化加深敌人的认知,让敌方主将断定奥军目标在于科隆的本土——烈火烹油,逼他急眼。 众所周知,人越急眼,破绽越大;破绽越大,人越害怕;所以人越急眼,人越害怕。 此计或可一举勾出残余科隆军,毕其功于一役,实现法罗的战役构想。假如罗贝尔只有15岁,还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安科纳小将,他一定会采取朱利奥稳妥的意见。 但他长大了,比年幼的自己更加激进了。 “朱利奥的答案无可挑剔。” 维也纳的野兽骑士骄傲地挺起胸膛,扬眉吐气。 “所以,我要采取雅各布的计划。” 安科纳的窝囊废瞪大眼睛,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 “为啥啊?!” “很简单。”罗贝尔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过,就在杜伊斯堡,我要把他们全、都、干、掉。” 第93章 新家 正如雅各布所料想的那样,叶戈尔男爵急眼了。 他接连派出三轮部队,试图突破重围,然而,他们却连杜伊斯堡外围的奥军防线都无法逾越。他始终站在了望塔上,密切观察着敌人的一举一动,却绝望地发现,这群可恶的家伙压根就没打算给他们留任何退路。 此此次出征克莱沃,科隆教区调集了大量兵力,然而这支被寄予厚望的野战军却被困在克莱沃公国的城堡中,动弹不得。让他们陷入困境的,竟然不是克莱沃军,而是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奥地利人。 最近被驱赶至城堡内的难民是军中某位男爵的家眷。他们本应在科隆北部的一座庄园中平静生活,如今却沦为难民,这只能说明一件叶戈尔不敢深思的可怕之事——科隆本土遭受了袭击。 或许是敌人的阳谋,逼迫他以劣势兵力出城决战,但叶戈尔必须接受挑战。 科隆是教区采邑内唯一发达繁荣的大都会,任何有头有脸的贵族都不会甘心被这样一座城市拒之门外。即便采邑遥远,但他们习惯在首都生活。一旦科隆沦陷,意味着全军将领们的家眷沦为人质,后果不堪设想。 摆在叶戈尔面前的有两个选择。其一,果断出城,突袭围城部队,打其立足未稳。其二,设法与克莱沃公爵联络,双方暂且放下争端,毕竟唇亡齿寒,想必克莱沃人不会拒绝他的求援。如此,内外夹击,必能斩断皇帝伸向西部莱茵的黑手。 无论作何决策,都需与时间赛跑。叶戈尔男爵和惊慌失措的参谋们对科隆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奥军在科隆是佯攻还是主力?目前战斗进展如何?城外还余多少部队?他不敢冒险,也不能冒险。 经过一日一夜的争吵,叶戈尔代表的多数意见压倒了参谋官们的保守策略。 3月4日,杜伊斯堡东城门大开,成百上千的科隆士兵鱼贯而出。 叶戈尔男爵身着一袭闪耀着银光的全身板甲,猩红的斗篷在身后随风飘扬,他如同一颗璀璨的星辰,骑乘在身披马铠的战马上,风驰电掣般冲出城门。与同样严阵以待的诸位将领一同指挥列阵。 当前轮防负责东外围阵地的奥军将领,正是赫赫有名的“野兽骑士”朱利奥·塔佩亚和雅各布高级伯爵。他们透过望远镜瞥见了疑似敌人总大将的身影,如临大敌,急忙派遣快马信使向友军通风报信。 朱利奥身先士卒,率领数十名骑兵,如猛虎下山般沿着外围对科隆军尚未站稳脚跟的阵型进行骚扰,竭尽全力地拖延着他们结阵的时间。 另一边,雅各布则沉着冷静地部署着防线,指挥火枪队前往反骑兵的木篱刺桩后躲避,长枪方阵则如铜墙铁壁般守护着阵线的侧翼。奥军分散在东侧防御阵地的常驻兵力稀少,仅有八百余人。然而,他们凭借着临时搭建的陷阱和设施固若金汤,暂时抵御科隆军的大举进攻并非难事。 战斗开始两小时后,罗贝尔与拉瓦尔统领的两千余精锐自南侧骤然现身。一小时后,北侧的山丘上出现了盖里乌斯与法罗的降卒方阵,因为担心这些科隆人临阵反水,盖里乌斯并未直接参与战斗,却以呐喊助威之势如雷鸣般震撼敌军,给叶戈尔带去了沉重的压力。 延展未开的科隆骑士们结成锥形方阵,猛烈冲击并突破了奥军南侧的三层长枪方阵。距离不远处的火枪兵躲藏在刺桩和木栅栏后,两百多把火枪自栅栏缝隙间伸出开火,马上对科隆骑士还以颜色。 一轮排枪过后,至少十余人中弹倒地,残存的骑士阵脚失措,一部分人拔马撤离,另一部分人在英勇的考斯霍夫男爵的带领下继续向脆弱诱人的火枪手席卷而来。 只见识过老旧火门枪的科隆人显然低估了维也纳48式制式滑膛枪的装填速度。 从火门枪到火绳枪,乃是划时代的火器革命。江天河所口述和描绘的设计,经由维也纳工匠高超的工艺,虽然仍局限于材料和锻造工艺而只能造出前装枪,但在设计理念上已经接近于16世纪才在西班牙诞生的“穆什克特”火绳枪。 从专业的角度来看,48式火枪有许多肉眼可见的缺陷,六菱形的枪管是因为工匠打不出完美的圆管,枪管下配备的铁制通条臃肿又奇怪,矮小的士兵往往胳膊较短,连拔出通条都做不到。射程二百三十米,整把枪重达十二千克,比一般的长戟还要沉,瞄准起来颇费体力。 熟练的火枪手射击并装填一次需要大约一分钟,不熟练则需要两分钟。 足够了。 当考斯霍夫男爵率领科隆骑士如汹涌的潮水般冲向奥军阵线时,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从刺桩和栅栏的狭窄夹缝中缓慢前进,仿佛一群笨拙的企鹅慢悠悠地向着火枪手靠近。 而此时,二百多把火枪早已装填完毕,再度点燃的火捻仿佛是它们饥饿的獠牙,闪烁着致命的光芒。栅栏的缝隙中,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宛如恶魔的眼睛窥视着前方的猎物。考斯霍夫男爵刚刚举起笔直的长剑,还没来得及发出“冲锋”的口号,这些恶魔之眼便瞬间喷涌出浓密如云雾般的灰色烟雾。 弹丸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呼啸而至,威力丝毫不减,无情地将可怜的骑士们身上坚固的板甲打成了千疮百孔的筛子。考斯霍夫男爵当场阵亡,战马纷纷中弹到底,将他们的主人重重摔在地上,压在身下,刹那间哀嚎遍野。 骑士们的惨状全被叶戈尔男爵看在眼里,荣耀与勇气都被火药炸得粉碎,他痛心疾首地拍打胸甲,嘴里发出怒吼和叹息。终于,在下午三时,历经半天战斗的科隆军队不得不顺着打开的城门退回城堡,留下一地狼藉。 为避免被奥地利人顺势追杀进城,在还剩有数十名奋战的同伴进入城门之前,叶戈尔便冲到城门升降舵,一剑斩断了双侧的吊绳。沉重的铁闸门重重落下,恰好压死了之下的三名士兵。被抛弃的士兵发出绝望的吼叫,战心全无,很快尽数化作敌人的战功,尸体被割下了耳朵和大拇指。 半日血战,叶戈尔的军队突围失利,丢弃下三百余具尸体仓皇逃回城堡。另有些宛如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小心冲进奥军方向而幸运地被俘虏的家伙,则不知其数。 之前受雇于科隆教会的雇佣兵,纷纷趁大乱之机会逃离战场,一副墙倒众人推,大难临头各自飞之象。太阳落山前,担当军官的科隆贵族粗略地清点了一番人数,只得到了“1852”这样令人痛心的数字。士气低落,兵无战心,无论怎样的负面词汇在此刻都不显得突兀。 当夜,叶戈尔被手下人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当中,他被仆人用他的佩剑刺穿喉咙而死,桌子上摆着一张他所书写的遗书。字迹杂乱,措辞绝望,对大主教与克莱蒙多夫的歉意充斥着他的字里行间,以至于甚至忘记为遗产指定继承人。 天主教义中,自杀是足以使人被天国拒之门外的罪行,但命令他人杀死自己却可以逃过上帝的制裁。出于基本的道德,没有任何人追究仆人的过错。 3月6日,由当日被叶戈尔男爵夸赞过的参谋军官出面,率领1852名士兵、403名随军劳工、43名科隆贵族军官、5名随军教士以及2名当地征募的战地工程师向奥军投降。 受降仪式由作为随军大主教的罗贝尔·诺贝尔主持,另外,考虑到投降一方的心情,熟悉当地风土人情的拉瓦尔·冯·萨尔堡大团长亲自出面安抚战俘。他曾是萨尔堡的世袭领主,祖辈多和莱茵贵族有姻亲之谊。尽管联系已断多年,但至少为对方带去些许慰藉。 至此,自科隆出发,前去攻击克莱沃本土的科隆野战军部队全军覆没。愿意合作的投降贵族就地编入奥军序列,仍统率旧部曲,全部划入盖里乌斯麾下——就像当年统领高卢蛮族的雇佣兵那样,他最擅长和投降的敌人打交道了。 一场胜利成功为奥军抢下了珍贵的立足之地,来不及考虑太多,这段时间爱上了造城堡的朱利奥带着俘虏们兴冲冲投入到修复城堡当中。填补城墙裂口、加厚加高,都是需要大量时间和人力才能完成的工作。 他们占据的这座城堡在战前是克莱沃的约翰公爵的领地,罗贝尔不认为素未谋面的约翰公爵会不在乎国土的大度之人。他们显然没时间浪费在加固城防上,必须主动出击。但他也不没打算浇灭朱利奥的筑城热情,在出击之前,给老巢修修补补也没坏处。 在彻底解决科隆与克莱沃问题之前,杜伊斯堡就是他罗贝尔的新家了。 反正,俘虏不就是用来干苦力的吗? 第94章 雄心 科隆教区,波恩城。 迪特里希大主教脸色铁青。 他方才已经大发雷霆过一阵。 台案上,摆着措辞混乱的报告信,教区北方领地的领主们胆战心惊地旁观了杜伊斯堡之战的全过程,但无人敢施以援手。 大主教三番五次传达命令,试图动员周边领地援救叶戈尔男爵,可他的命令遭到忽视,这并不奇怪。 同克莱沃的战事,并没有通过科隆城市议会的票决,世俗内阁的大多数人同样持反对意见。反对者持有的态度无非是忧虑两国实力相当,战事或将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不利于商队旅人通行,还会带来无谓的兵灾。 甚至有些不明所以的教会人员也被类似的说法误导,他们不明白,但站在更高位置上的迪特里希很清楚,这世界正在飞速地变化,以一个令年长者恐惧不安的速度颠覆着。 象征神权与皇权团结的神圣罗马帝国与罗马教廷公开决裂,由皇帝亲口宣布,未来的历代皇帝将不再前往罗马加冕,而只在亚琛、维也纳和纽伦堡进行三次具有象征意义的加冕礼。罗马教皇被剥夺了帝国境内的枢机任免权,尤金四世的最后一次任命,任命了罗贝尔·诺贝尔为维也纳总主教。事实证明,罗贝尔完全辜负了尤金四世的期待。 虽然十字军的胜利与尼古拉五世的收缩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皇帝与教皇间的裂痕。然而,世俗与教廷走向决裂的洪流浩浩荡荡,不会因一两人的意志而转移。 科隆采邑教区最初诞生自罗马帝国时代,公元953年被获准升格为西部总教区,距今整整五百年,比大部分王朝更加久远。第一任主教作为奥托一世皇帝的弟弟,从一开始就为教会带上了世俗化的底色。 究竟该以何种面貌踏入新世纪,一直是迪特里希夙兴夜寐也弄不清的难题。自1288年瓦林根战役落败,哈布斯堡家的皇帝将科隆自由市从教区采邑中肢解出来,另有其他世俗领主趁机从教区治下独立。科隆总教会的本部被迫从科隆迁移到波恩镇,在西部的话语权一落千丈。 明斯特教区原本是隶属于科隆总教会的下辖子教会,总教会没落后,明斯特教会独立,借助低地诸省的支持成为了帝国西北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明斯特大主教兼领世俗诸侯,以一己之力团结着世俗与教会组织,作为团结的象征,明斯特大教堂由教区公民筹资兴建,三百年来一直是明斯特教会的总部所在。分家单干的分会渐渐压倒了江河日下的总会,就是这样一段烂大街的故事。 历代科隆大主教眼看邻国吃香喝辣,自然有所眼馋,迪特里希希望模仿明斯特教区的成功之道,弃隐修、入俗世,投入财富与领地的争夺。或许罗马教皇国的教皇大人也存在与自己同样的焦虑,从万众敬仰到过街老鼠,属于教会的那份未来究竟在哪里? 但他的军队败了,败给一个年纪才勉强够当他孙辈的意大利年轻人。无论未来在何方,无论内心有怎样的忧郁,似乎“未来”都与他这位失败者没有关系了。 克莱沃公国, 约翰公爵这几天恶心得饭都吃不下去。 三天前,他正忙着组织公国领的二次动员,雄心壮志地策划夺回失地,反败为胜,就收到了属下人呈上的一份打着皇帝旗号的征讨令,以及科隆军大败杜伊斯堡的消息。 征讨令的撰写人煞有介事地解释了一番“行宫伯爵”的权能,诸如监督管理、统军镇压……但别说,还真别说,约翰公爵原先还真不了解这狗屁“宫伯”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为了查清楚来人是否在扯淡,他还特意到家族珍藏的卷宗里翻了一上午,居然真的在萨克森法典的合集策的某个犄角旮旯找到了相符合的注释。他以为的一通胡扯居然契合法典,这是最难绷的。 虽然诸侯早就习惯了“你跟我讲法律我都想笑”的生活,但奈何皇帝的人这次带了真刀真枪,俨然一副动真格的样子,约翰本来不打算触这个眉头,也乐见自己的老对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当然,奥地利人的宣战理由不重要,在神罗,狗都知道科隆教会和哈布斯堡家族是世仇。科隆主教不拒绝向哈布斯堡皇帝投票,哈布斯堡皇帝也借助科隆自由市百般恶心回来,如此这般互相伤害已有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 虽然诸侯早就习惯了“你跟我讲法律我都想笑”的生活,但奈何皇帝的人这次带了真刀真枪,俨然一副动真格的样子,约翰本来不打算触这个霉头。 可是……那个劳什子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占的是他的地盘啊!杜伊斯堡伯爵还整天待在他的王宫里,频频央求他起兵帮他夺回封地啊! 这种光明正大地鸠占鹊巢的行为,真的给约翰恶心坏了。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约翰公爵早已派心腹给占据杜伊斯堡的奥地利将领送去了亲笔信,恳请他归还自己的合法领土。然而,威斯特伐利亚宫伯竟回信无耻地通知他:“只要解决西部领主胆敢违背帝国章程的问题,便会立刻将城堡拱手奉还。”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约翰公爵顿时急红了眼。平心而论,他对杜伊斯堡其实并无太多兴致,此地与于利希公国毗邻,和主体领地被鲁尔河天堑阻隔,不仅交通不便,还不是他的直辖领。马克公国和克莱沃本土安然无恙,他仍有卷土重来的本钱。用这座微不足道的城堡,换来科隆人与奥地利人的自相残杀,倒也未尝不可。 然而,公国的决策权并非由公爵一人掌控。约翰公爵来自马克家族,其祖先通过联姻和妥协等手段由马克伯爵晋升为克莱沃公爵,实现了两国的和平统一。在此过程中,先祖多次与领内其他王公贵族协商,导致国家的集权程度大幅降低,原本专制的国家演变为莱茵河上的王公联盟。 他必须展现出如钢铁般扞卫封臣领地的气魄,才能说服国内其余大诸侯继续支持他与科隆人的争霸之战。杜伊斯堡岂止是可以谈判的筹码?它分明是国家不可分割的血肉! “不行!” 他突然拍响桌子,对旁人侍从喝道:“把那个奥地利的使者给我乱棍打出去,告诉他们的宫伯,杜伊斯堡是我国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国家主权不容侵犯,请他立刻将领地归还。如果陛下定要一意孤行,如暴君一般野蛮对待无辜的帝国封臣,我必须遗憾却坚决地宣布与贵国进入敌对状态。” “是吗?” 鲁尔河东岸,杜伊斯堡。 罗贝尔放下了由克莱沃公爵亲笔所书的国书,语气遗憾地摇了摇头。 “可惜,我本来想完全解决科隆教区的麻烦,再找借口攻击克莱沃。但既然他主动送上门来,干脆一起解决好了。只是会有点麻烦……” 帝国西部诸侯封地犬牙交错,科隆教区的领土大致分为三部分,西部的教区本部,包括莱茵贝格和首府波恩,中部的雷克林豪森郡,以及东部的威斯特伐利亚公国。 罗贝尔已经考据过,科隆属威斯特法利亚的行政首府位于安斯贝格城堡,建于1238年,坐落于鲁尔河沿岸、绍厄兰山脉北面山腰,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山城,矿产丰富,温泉密集。他原定强迫科隆教会签订割让威斯特伐利亚公国的条约,使自己的爵位名正言顺,再图下一步行动。 况且,科隆总教会下属的帕德博恩分教会也位于威斯特伐利亚公国,听闻当地修道院地下储藏着数以千计的金银财宝,倘若能洗劫一番,雇佣更多黑森林佣兵,在克莱沃的军事行动也会更加轻松。 既然这位约翰公爵给脸不要脸,他索性以雷霆手段把克莱沃人一并打垮,反正马克地区同样属于威斯特伐利亚地区。 如此一来,下一步的进攻方向就应该是…… 罗贝尔的眼珠转动一圈,派人喊来了拉瓦尔。 “我不放心让盖里乌斯单独行动,我怕他心血来潮,平白树敌。”拉瓦尔走进房间后,罗贝尔严肃地说,“冯·萨尔堡阁下,我会派盖里乌斯作你的副手,随你一同行动。我期望你们沿着鲁尔河顺势南下,攻占多尔马根郡,进逼波恩。切记,完整的威斯特伐利亚公国是我谈判的底线。若迪特里希主教拒绝,你们就毫不犹豫地继续南下,一路打到他同意为止!” “是!” 老拉瓦尔哈哈一笑,接过了权杖,扭头便走。 “且慢。”罗贝尔叫住了他,略作迟疑,言道,“若有必要,可联络科隆自由市的执政官。市民受教会压迫已久,痛打落水狗之事,他们想必愿意为之。” 老团长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放心吧,主教。你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好,我要是还出丑,这团长的位置可就得让给年轻人喽。” 说完,这位骚老头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倒是您,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是该继续叫您主教大人呢,还是该改口叫您公爵殿下?” “您这是何意?我可是摸不着头脑了。” 罗贝尔端坐于主位,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悲喜。 “我不过是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替陛下守住这江山罢了。” “呵呵,老夫倒是无妨,反正老夫忠心侍奉的向来是卢森堡家族的皇帝。哈布斯堡那些个见利忘义的小辈,什么阿尔布雷希特,弗雷德里克,岂能与西吉斯蒙德陛下的胸襟相提并论。听闻伊丽莎白夫人生前希望您成为卢森堡家的女婿,不得不说,夫人的眼光仍旧如此独到。” 拉瓦尔叹息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出大门,口中喃喃道:“若是将来有机会,老夫真想归葬卢森堡啊,家乡……” “一定会有机会的。” “那就全仰赖您的雄心壮志了。” 第95章 膨胀的野心 3月18日,奥军完成紧急征兵后,指令“施蒂利亚”团“魏茨”连留守杜伊斯堡,拉瓦尔和盖里乌斯率领龙骑士团及科隆降军整编,共计三千兵力南下科隆。 经过短暂和平期的裁军精简,奥地利军团编制再次降至八千一百人,每团两千七百人,每连九百人。“威尼西亚”团与“施蒂利亚”团其余两个连队,总计五连两团,四千五百人向东进发,进攻科隆属雷克林豪森郡。 除千余守军留守外,奥军几乎全军出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罗贝尔率领的这支东进部队才是主力,占领雷克林豪森后他们的目标明确,即占领克莱沃公国位于科隆本土和威斯特伐利亚之间的飞地——马克公国。 克里斯托弗被留在杜伊斯堡,指挥留守的“魏茨”连和临时征募的居民自卫队。 罗贝尔所制定的策略需要避免“哈布斯堡”这个名字频繁出现在西部诸侯的桌案上,降低弗雷德里克那里受到的压力,尽可能延长自己军事行动的时间。 克里斯托弗是奥地利亲王,无论怎样,他最好减少随军调动。 不过,亲王殿下本来也不喜欢军旅生活,他更喜欢待在安稳的后方。 “亲王殿下,这些工作实在太难了,我还是更想。” 向他抱怨的是一位渴求战功而来的奥地利没落贵族,威廉姆斯·冯·弗里克塔尔,祖辈曾经是某位瑞士城堡领主,克里斯托弗的母亲与这位年轻人的外祖母有一点血缘关系,故此行一并带他来到了科隆。 他被克里斯托弗安排了许多筹划粮草运输的工作,这几天早起晚睡,熬出了厚厚的黑眼圈,终于忍不住朝亲王抱怨。 克里斯托弗笑着安慰他道:“后方是这样的,前线将士只需要全身心投入到战场中,听命行事,浴血奋战就可以,可是后方的人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不,属下认为前线更加危险和重要,但我确实不擅长这些后勤工作。”威廉姆斯摇了摇头,“这样的任务应当交给精通计算和核验的文职人员,属下虽然识字,但百以内的加减法算起来都很费力。我精通的乃是战阵之道与搏杀,实在不适合做这些工作。” “放平心态,弗里克塔尔,工作就是工作,与喜厌无关,也无高低贵贱之分。”克里斯托弗严肃地说道,“为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筹备好需要的一切,让他们得以安心地作战,这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战斗。” “是。”威廉姆斯一拳捶在心口,“保证完成任务!” “……唉。” 沉默片刻,克里斯托弗忽然朝窗户叹了一口气。 “大哥这会儿肯定在痛并快乐着吧,‘贴心’的臣子们一个赛一个‘争气’,当他们的皇帝陛下,肯定是件累人的事。” 威廉姆斯深表赞同:“是啊,主教大人和各位将军们真是神通广大啊,要是我坐在陛下那个位置上,恐怕连睡个安稳觉都是一种奢望吧。” 并没有。 尊敬的皇帝陛下近期忙着观星和记录星象,没心思理会西境领主们的抗议,甚至不大了解罗贝尔究竟闯出了多大的祸端。 白天处理政务,晚上夜观天象,回寝宫交公粮,中年男人的一天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 引军赶赴雷克林豪森郡的路上,途径格拉德贝克郡时,罗贝尔、朱利奥、雅各布三人时隔许久再次享受了一次难得的“三人空间”。 “老大。” 这两个字从朱利奥嘴里说出来的一瞬间,罗贝尔竟然有些恍如隔世。 他冲朱利奥和雅各布笑了笑,道:“没想到你还愿意这么喊我,塔佩亚,你和雅各布是陛下所封的自由领主和高级伯爵,我也只是主教而已,都是同事,没必要分个高低大小。” 朱利奥撅起嘴巴:“算了,当领主太累了,领主的生活根本不像书里写的那么浪漫,村子里连拉粪这种事都要我挨家挨户地安排,还是跟着老大你到处乱跑比较开心。” “你觉得累,是因为你是负责任的好领主。”罗贝尔笑着摇摇头,“你去问问博罗诺夫,当伯爵累不累?他会告诉你简直开心极了,根本不需要在乎领民的死活,反正最后都得给他交税。” 朱利奥捂住嘴巴,一脸的厌恶:“呜哇,听起来像小说里的坏蛋……不过,老大,你好像很久没找他的麻烦了。” “我们已经是两种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了。”罗贝尔摇了摇头,“找他的麻烦……算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雅各布拍了一下朱利奥的屁股。 “哦,差点忘了。”朱利奥一拍脑袋,“老大,我们这次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想问你。” “嗯?” “你真不打算还俗吗,老大?我的意思是,变成我和雅各布这样。” 朱利奥小声问道。 一生侍奉神明。 许多年前,如果有人问他“还俗”这样的话题,罗贝尔一定觉得很好笑,很无聊。 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地方,能像修道院和教会一样,给与他这样的孤儿如重生一般的机会。只要能从神学院毕业,拿到担任牧师的许可。他的后半生再也不需要流离失所,不需要住在长蛆虫的旅馆里,拥有一座自己的房子,或者住在神殿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生,这就是他想象力的极限。 他的神学老师曾为他展示过神奇的未来造物。一种薄如蝉翼,巴掌大小只需要呼唤便能放光和解锁的小物件,还有一种转动旋钮,据老师所言可以接收电波信号的黑匣子。连他那副眼镜,都是罗贝尔此生所见最轻盈的材料。据说那是一种名为“塑料”的产物,被人类从石油中提取。 老师很早就去世了,他没能如己所愿地知识尽数传与罗贝尔,相识一年,他就染上天花而去世。他的遗物在遗书中被留给了罗贝尔,他希望罗贝尔能继承他的智慧,为人类创造更好的未来。 罗贝尔把那些东西全砸了,埋进了安科纳一座荒山的山顶。 未来太过虚幻,相比之下,他更希望安稳地毕业,安稳地成为神甫,安稳地度过一生。说到底,老师只是他在学院里遮风挡雨的保护伞,离开了学院,他的人生就是自己的私有物,没有传承师承的义务。 直到那一天,她来了,她和弗雷德里克两人,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毁掉了他平静的生活。 罗贝尔笑了起来:“还俗?唔嗯……” 还俗。 “是啊,还俗以后,以老大你的功绩,肯定能被封一大——块封邑。”朱利奥张开手臂,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形状。 他振振有词地说道:“咱们三兄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弟齐心、同气连枝。咱们南征北战好不容易出人头地,如今当上了贵族,也有了封地,要是连点基业都不留给后人,多可惜呀?” 雅各布赞同地点了点头。 要说是谁最期待罗贝尔还俗,那一定非他莫属。几年前,摩拉维亚战争刚刚结束时,他就表达了希望罗贝尔还俗的意愿。主教大人、他和朱利奥,三人都来自教皇国的安科纳。如果再加上高尔文和皮雷,以及自称罗马人的盖里乌斯与法罗,他们可谓同出一系的“意大利”党。 如今的奥地利军方已被他们一派牢牢把控,颇受皇帝信赖。而罗贝尔是众人无可动摇的主心骨。若是非要给这个主心骨挑刺,那么神职人员这一层身份就格外碍眼。在教法上,神职人员被禁止缔结婚姻。即便神职人员在出家前拥有子嗣,譬如艾伊尼阿斯主教,他世俗上的身份也不能干预宗教活动,更不能继承他出家后积蓄的财产。 倘若罗贝尔能摒弃他在教会中的身份,全心全意地担任弗雷德里克的宫相与威斯特伐利亚宫伯,想必能在世俗上建立更大的功业,而非现在这样动辄落得封无可封的田地吧。 “雅各布,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舍得抛弃在教会的一切吗?” 雅各布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们都不年轻了,都该知道,这个世道本来就不公。” 罗贝尔微微扬起嘴角,笑容宛如苦酒入喉,涩意在心头蔓延,却与开心毫无关系。 “公爵的儿子依旧是公爵,元帅的后代仍然是元帅,权力沿血脉代代相传。即便是在教会里,父死子继也如同家常便饭。而像你我这样的平民,想要出人头地简直比登天还难。倘若没有格热戈日的收养,我恐怕连进入神学院的资格都无从谈起。” “我当然知道,正因如此,才应该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罗贝尔微微颔首:“实话讲,我不舍得主教的神职,这是我凭借双手争取来的,攻读神学学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才换来的奖励。我们是安科纳的外乡人,可陛下宁可屡次给你们加封,却始终不肯开口,只愿用男爵之类的空口白话敷衍我。 弗雷德里克是个很大度的人,你们该知道,他嘉奖臣属从不吝啬,甚至到了滥封的地步,恩里克劝了也没用——不知道用什么嘉奖我的功劳,他肯定很为难吧?我不想让他为这个难,若想摆脱命运,我就必须建立远超常人的丰功伟业,树立难以企及的名望,堵住世人的众口铄金。” “您的意思是?”雅各布面露喜色,“同意我们的建议了吗?”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当然,我早晚会还俗,不自愿地还俗,我会表现出万分痛心和悲伤,装出委屈的模样,接受我命中注定的悲惨命运,但不是现在。” 他对权力的渴望,始于那一天,始于渴望保护所爱之人与朋友,渴望永远将珍视之人留在身旁。他失败了,他们还是各自离散,他也始终不敢直面世俗之目光,拥有自己的家人,只敢与伊莎贝尔在旅行的路上享受片刻的温存。 神甫、主教、宗座、十字军领袖……这些都还不够。 白袍人说得对,这世界是虚假的,但也是真实的。 “应该不远了。” 待到他控制科隆的教会,吞并克莱沃公国,占据威斯特伐利亚,将帝国西部搅得天翻地覆,制造成既定事实。弗雷德里克一定会将错就错,把一切责任都甩给他,而在他这里,责任等于权力。 “我的名分,弗雷德里克他一定会给,他应该明白。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他小声说道。 “万一陛下就是不给呢?”朱利奥总是在不适宜的时间说出不适宜的话。 他把罗贝尔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酝酿出来的领袖气场瞬间毁于一旦。 罗贝尔急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万一呢?”朱利奥继续逼问。 罗贝尔怒不可遏,伸手死死捏住他的嘴,咆哮道:“没有万一!闭上你那张乌鸦嘴!当年要不是你这张乌鸦嘴把奥地利军队叫来,我们早就从卡利撤走了!” “啊!明明是雅各布先干的!” 雅各布竖起中指,没有搭理他。 难得他以为朱利奥成熟了一点,真是太特么令人失望了。 第96章 以天主之名 英雄不会永远是英雄,昨天是反侵略的英雄,明天或许就是发动侵略的恶徒。 曾几何时,“黑与白之间有着分明的界限”是罗贝尔用以训诫教会神职人员的口头禅。但他忽视了一点,黑白之间确实正邪分明,但黑白之间却存在相互转换的可能性。 或许被时势裹挟,或许性情大变,曾经的英雄随时有着堕落为恶龙的风险。能够拯救人民的才华,随时可以被用以奴役人民。 他曾经是坚定的厌战者,对战争深恶痛绝,战争给像他这样渴望平凡生活的普通人带来了无尽的伤害。那些高高在上的野心家用堂而皇之的借口欺骗着穷苦人家的孩子,让他们为统治者的私欲而浴血奋战,直至牺牲。然后,野心家又惺惺作态,用从平民身上搜刮来的财富做出一点假惺惺的悲悯姿态。 但至少,用战争制止战争,论良心比发动战争的野心家好上一点点。白袍人说过,人类最擅长用美妙的借口粉饰残暴的行径。殖民者认为自己带去了文明,起义者认为自己带来了新生,但终归要落到杀人的头上。 他当然也有野心,不会比任何人来的少,但他可以尽量让自己的野心和人们追求幸福安定的愿望走在一起,作为展示善良的一种方式。 不为一己私利发动战争,暂时是他的道德底线。当然,所谓底线就是用来突破的。不知道哪一天,他或许会变成无所谓人民死活的战争疯子。 他会努力在生命终结前不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威尼西亚”团与“施蒂利亚”团在莱茵大地上行进着。 崭新的新式火枪在日光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宛如星辰般璀璨夺目;头盔上的缨穗随风翩翩起舞,似灵动的仙子,轻盈而优美;长戟方阵如钢铁巨人般威严赫赫,耀武扬威似的朝天矗立。 为首的朱利奥等人身穿板甲,胯下的高头波兰大马肌肉遒劲,优雅地交错迈动马腿。圣剑杜兰达尔在他的腰间晃动,偶尔露出的些许锋芒便可令识货之人如坠冰窟般地冷彻心扉。 如料想中一样,科隆人最精锐的主力野战军在杜伊斯堡一役中沦丧殆尽,东进的主力没有遭遇到剧烈抵抗。 上百年来,科隆教会不计代价地集权于内阁和教会,强干弱枝,而今终于付出其代价。地方上的世俗领主离心离德,占据西部半壁江山的贝德堡伯爵鲁法斯被不费吹灰之力地劝降,而科隆东部的封臣领主也没有比鲁法斯更有骨气。 除了第一场攻打小城卡拉狄奥拉的战役耗费了整整一周外,后面的敌军皆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望风而降。以半围剿半安抚的手段,奥军保证各地仍循旧章、修道院运作如故、贵族采邑安堵。不消半月,整个雷克林豪森郡已然臣服于奥军的兵威之下。 南下侵攻科隆本部的拉瓦尔和盖里乌斯同样不断传回好消息,在鲁法斯伯爵的帮(带)助(路)下,贝德堡伯爵领和平解放,另有三位鲁法斯的下属封臣率本领的征召军与奥军汇合,多尔马根郡大部已入奥军之手,迪特里希主教躲在首都波恩瑟瑟发抖,由最后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首都卫队所拱卫。 拉瓦尔和盖里乌斯一致认为穷寇莫追,一面派出多路使节与多尔马根郡的原科隆贵族达成和解,一面派兵以雷霆手段大肆征用当地科隆教会的物资。教会的蠹虫果真没有令人失望,奥军很快“募集”到足以消耗两个月的口粮以及大量来路不明的金银宝石,甚至还有一座纯金打造的大型十字架,被盖里乌斯带人当着科隆市民的面,在教堂前广场熔铸为上千块金条,统统扔进了喷泉的水池当中。 当天,广场喷泉就被沸腾的市民拆为废墟,金条被市民分了个干净。昔日矗立在大教堂上座的基督十字架,如今虽然失去了其虔诚的姿态,却终于回馈了瞻仰它的万民。 得知这个消息后,罗贝尔没有责备盖里乌斯的亵渎之举,只是笑骂了一句“荒唐”,又抱怨为什么不给他留一条作纪念。 但紧接着,东路军就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局面。 格拉德贝克和雷克林豪森郡已然归顺,奥军占领了科隆教区两块飞地中较小的一块。可罗贝尔最急切希望占领的威斯特法伦却被克莱沃公国下属的马克公国隔绝了陆路。 法理上,马克公国也属于威斯特伐利亚。但毕竟还未和克莱沃公爵正式宣战,对方也只作出了警告,对奥地利占领杜伊斯堡之举也没作出更进一步的反应。如果罗贝尔就这样跨过鲁尔河,进攻马克公国,一定会严重刺激到周边领主,尤其是手握重兵的于利希公爵——格哈德四世·冯·于利希。 于利希家族与克莱沃的马克家族世代交好,尽管历代于利希公爵都秉承优雅与合法的外交态度,但这是因为于利希公爵起源于被法兰克宫廷礼仪影响深厚的西德地区。事实上,于利希与勃兰登堡、奥地利公爵一样,都是以边境伯爵起家,历代家主武德充沛,当代公爵格哈德四世绝非怯战之徒。 这边,但凡罗贝尔胆敢渡过鲁尔河,那边,深感唇亡齿寒的格哈德四世定然立即下场干涉。 但罗贝尔心急如焚。 他迫切需要获得威斯特伐利亚的领地,来让自己行宫伯爵的权威名副其实。他闯出的一番乱子至今尚未引起西部诸侯的大规模反抗,正是借助“行宫伯爵”中“皇帝钦差”的含义实实在在吓到了不少人。 但倘若他没能以雷霆手段惩戒违反私斗禁止令的科隆主教和克莱沃公爵,那些坐山观虎斗的西部诸侯或许马上会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试图把黑手伸向莱茵兰,联合起来歼灭他这支弱小的远征军。 他必须尽快让自己的爵位实至名归,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威斯特法伦,进而代替皇帝统摄威斯特伐利亚区域内的各国领主——哪怕狐假虎威,至少也得先当上狐狸再说吧? 时值三月底,东路和南路奥军同时陷入僵局。为寻破局之法,之前被提醒过的盖里乌斯派出一彪兵马护送着使节团前往了自由城市科隆。 或许是才华横溢之辈的心有灵犀,东路的罗贝尔同时派出性格沉稳的雅各布作为使者,拜访自由城市多特蒙德。 4月1日,风尘仆仆的雅各布带着随从抵达了多特蒙德自由市。 他的突然到访给多特蒙德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但市政官博克哈德仍旧组织了一番简朴的迎宾礼,在市政厅一楼的待客大厅筹备了一桩丰盛的晚宴,以尽地主之谊。 雅各布谨记罗贝尔的告诫,深知自己此行有求于人,一路上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毫无帝国使节的架子,赢得了不少市政议员以及博克哈德本人的好感。 尽管给众人的印象不错,但一夜过去,雅各布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口时机。博克哈德市政官固然礼节无缺,对雅各布也算友好,但却一直想方设法的用各种理由阻止他说明来意,就好像真的是在认真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而非某方势力的使者。 直到深夜,宾主尽欢,宴会散场,议员们大多醉醺醺地互相搀扶走出宴厅,各自坐上马车返回家中。宴会厅里只余下博克哈德的几名亲信,以及面色阴沉的雅各布·冯·弗林肯贝格。 “您真是好手段。” 他忿忿不满地说道。 “我所求者,无外乎承诺或拒绝,为何您屡次阻挠,难道我背后的人对您来说就这么没有威胁吗?” “呵呵,阁下错了。”把城市议员们一个个礼送离开后,博克哈德也撕下了伪装的面具,笑呵呵地说,“正是太过恐惧阁下背后之人的能量,我才不得不背着尊贵的议员们与您私谈。” “哦?”雅各布脸上一喜,“莫非,您是同意了?” 博克哈德没有正面回应他。 他令人搬来的那份记录卷宗,犹如一块沉甸甸的历史基石。卷宗的前半部分是厚实的羊皮纸,而后半部分,则是后添上去的高档耐潮黄纸,散发着深邃的历史气息。 他念出一段目录的数字,熟练得就像念自家的门牌号码。 侍从顺着目录,几分钟便翻到了博克哈德指定的书页,他笑着朝雅各布挥了挥手,示意他近前来看。 雅各布走了过去,好奇地探出眼睛,只见书上记录着一长串的改易记录: “施瓦本行宫伯爵,诞生于九世纪末,1146年被转封给蒂宾根伯爵。 巴伐利亚行宫伯爵,诞生于九世纪末,1248年被巴伐利亚公爵篡夺。 萨克森行宫伯爵,诞生于十世纪末,1291年被转封给不伦瑞克-吕讷堡公爵,后被剥夺头衔。 蒂宾根行宫伯爵,诞生于十二世纪中叶,1342年被出售予符腾堡伯爵,后被剥夺头衔。 勃艮第行宫伯爵,诞生于十二世纪中叶。1384年绝嗣,领地由勃艮第公爵继承。 洛林行宫伯爵,诞生于十世纪初,1085年赫尔曼二世被杀后更名为莱茵-普法尔茨伯爵。 莱茵行宫伯爵,诞生于1085年,后因领主绝嗣而被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王朝继承。《1356年金玺诏书》将莱茵行宫伯爵升格为普法尔茨选帝侯爵。 为唯一幸存至今的宫伯。” 第97章 复兴的野望 “看完这些,有什么感想吗?” 雅各布沉默无言,博卡哈德笑着问道。 “……您是在说,行宫伯爵大多下场难堪,我的主人大概也不例外,所以不欲冒这次险么。” “是,也不是。”博克哈德抚摸着陈旧的书页,忽然叹了口气,“唉,雅各布阁下,您觉得为什么历史上替皇帝代管地方的宫伯们,一个个却落得狼狈下场吗?” “因为不自量力。”雅各布连半秒都没有犹豫,“昔日皇帝册封亲信赴地方,却忧虑惹怒强邦,仅敢设立弱小的伯国与之制衡,兵力财力皆难与诸侯匹敌。然则真理仅存于剑锋,没有足够暴力作支撑,宫伯无力自保。结局凄惨,亦在情理之中。” “冷血的回覆,但您的话还漏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皇帝。” 博克哈德说道。 “行宫伯爵,顾名思义,乃奉皇命敕令地方之爵。只要皇权稳固,弱小与否皆无需担忧。反过来说,一旦皇权衰微,哪怕宫伯实力足以自保,难免滋生自立之心。譬如当今普法尔茨选侯伯爵,昔日不过一介帝王臣僚,而今却会合西部诸侯一道抗衡皇权,便是这样的道理啊。” 说罢,他再次叹息道:“时代的变化裹挟着我们每个人,或许普通市民还没有察觉,但我作为市政官的视野令我对类似的变化更加敏感。神圣罗马帝国,她曾经保护着她的千万子民不受外敌入侵,给予每个人生存的权力,给予我们自由市以贸易特许权。但是,一代代的皇帝对‘帝国’愈发不再重视,而将精力集中在发展自己的领地之上。我人微言轻,不敢妄议孰是孰非,但这毕竟是对帝国不负责任。” “多特蒙德是帝国自由城市,她富裕,却弱小。就像一代代下场凄惨的宫伯一样,如果皇帝不负起责任来,自由市的权益也将难以保证。如今,各地领主已经视法律章程如无物,肆意开设非法关卡,组织超规格的贸易商队。作为市政官,我可以深切体会到美丽城市的衰落,也意识到类似的命运或许也已降临在其他自由市的头上,所以才由衷地感受到悲哀啊。” 他的话语情深意切,确实令雅各布明白自己不可能轻松说动他。 既然如此,雅各布唯有用真心换真心。 他起身离座走出席位,向这位立志保卫故土值得尊敬的市政官鞠了一躬,沉声道: “世事正如您所说,而我的主人也知道,我们生活的社会正在剧变。往昔的一切规则,贸易特许权也好,封建契约也罢,都在一日衰弱过一日,走向不可避免的崩溃。我的主人也感叹过,‘终有一天,人们或许连皇帝的威严都不再惧怕了吧。’ 暴风雨中,一叶孤舟很难稳定。我们每个人在混乱难辨的时局里,难以分清正确与否,就连把守本心都格外的艰难。自由城市是各地的贸易核心,市民们创造财富,经营财富,分享财富。我和我的主人都尊重您这样创造价值的人,是以,他希望多特蒙德也能在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与我们站在一起。” “您说的十分正确啊,我骄傲的市民们素来以创造财富为乐趣。可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这座美丽的城市卷入战火。” 博克哈德摇了摇头,喟叹道。 “雅各布阁下,我,还有你今晚遇到的每个人,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多特蒙德人。这片土地滋养了我们,这里的文化孕育着我们,身边的市民与我们朝夕相处。 我们热爱这座城市,就像孩子眷恋母亲,我日夜祈祷她不会像过往的无数座自由城市一样陨落于战火,但仍架不住越来越多盲目的狂热分子向往战争,追求战争。多特蒙德和平了太多年,年轻人不懂战争的残酷,误以为流血牺牲与自己无关,但屠刀从来不区分老幼妇孺,他们的叫嚷无疑会将这片美丽的土地拖入地狱,而您主人的搅局之举则助长着这种嚣张的气焰。所以恕我拒绝,您的主人正是混乱的导火索,我不希望城市乘上这样一条随时可能倾倒的小舟。” “您错了。” 雅各布斩钉截铁地说道。 “正因为自由城市必须依赖一套保护市民权力的秩序,您和您的市民才必须寻找一位值得依赖的,拥有重建帝国秩序之气概的伟人!” 临行前,雅各布曾问计于罗贝尔,倘若多特蒙德人不从,何如? 罗贝尔笑着告诉他:“那就把我塑造成一位伟人吧。” “而我的主人,正是这样一位伟人!” 他的右手伏在胸口,姿态如唱诗班的领头羊带头咏唱圣歌,声如洪钟,震慑着每一位聆听者的心脏。 “当万马齐喑的时代来临,就需要一位英雄挥剑斩破黎明前的阴霾。我能感受到,您也在期待这样一个机会!而我,带着它来到了您的面前!多特蒙德是鲁尔河上最璀璨的明珠,她的衰落令我深表痛惜。一件您或许没意识到的一件事是,多特蒙德恰好位于威斯特伐利亚的范围内。” 雅各布刻意吞声数秒,给与他们一些反应时间,再接着道:“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虽然只是伯爵爵位,但权柄绝非寻常伯爵所能相匹。如果要带领自由城市重回最光荣的时代,非此时此刻莫属。如果您现在宣布支持威斯特伐利亚宫伯对自己的属地建立统治,便是雪中送炭,多特蒙德将来的地位自然会水涨船高。假以时日,成为西部最繁荣的贸易城邦也绝非不可能。您作为带领城市复兴的伟人,其丰功伟绩也必将铭刻在城市的荣誉柱石上,被后人传颂千秋万代。” 在法典的记载中,行宫伯爵被与“自由”、“边境藩侯”等特殊爵位统合在“侯爵”一级中。博克哈德熟读法典,当然对此心知肚明,知道雅各布确实并不在说大话。 “但是……”他脸上的狐疑之色依旧没有散去,但明显出现了剧烈的动摇,“就凭您的主人区区不到一万的兵力……” 他动心了。 雅各布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家主人曾于安科纳凭两百骑击破皇帝御驾亲征,于保加利亚一战擒获异教徒苏丹,军略之奇绝,非常人所能料及。我军总兵力为八千,不是因为我们只能带出八千,而是我家主人判断自己只需要八千兵力,便能摆平绝大多数反对者。” “哦哦哦……” “确实,确实……” “毕竟是那位主教大人……” 博克哈德的几名亲信忍不住交头接耳,他本人也略有激动地说道:“莫非,皇帝真的打算重新建立的秩序吗?” “当然,否则也不会派我来联络您了。” 雅各布心里喟叹一声,表面上礼节无亏。 任谁问起罗贝尔·诺贝尔主教,第一反应永远是他背后的皇帝陛下,就好像他的权势完全来自君王似的——就算事实真是如此,雅各布也深感不安。 不同于头脑简单的朱利奥,他一点也不希望主君与皇帝过分绑定。罗贝尔习惯万事打着皇帝的旗号,这样就能把矛盾的矛头转移给弗雷德里克,而非自身,这是一种爱惜羽毛的表现。 博克哈德市政官有一点说得对——“负起责任”。逃避非难的同时,代表将责任与名望拱手让人,人们只会记得是皇帝的属下做了某某事,将功劳记在那个端坐维也纳的狗皇帝身上。既然罗贝尔终于下定决心建立自己的一番功业,他作为贴心的下属就有义务劝说主君改变逃避责任的坏习惯。 离开时,雅各布拿着博克哈德亲笔所书的密信,脸上露出微笑。他已与自己定下秘约,将这滩死水彻底搅动。 助罗贝尔火中取栗,趁机夺取威斯特法伦。 第98章 我我我神罗皇帝 就在雅各布带着密约离开后的第三天,多特蒙德市政官经由议会投票,高票通过了向克莱沃公国宣战的决议,理由正是自由城市最为牵肠挂肚的贸易问题。 多特蒙德要求克莱沃公爵撤除国内的非法哨卡,解散不合规格的大型商队,同时禁运鲁尔河贸易,不允许任何克莱沃旗号的江船通行多特蒙德属河段。 多特蒙德属鲁尔河段是莱茵地区通往威斯特伐利亚内陆的主干河道,几乎所有前往中东部贸易的商船都必须借道通行。借助这条天然良道,多特蒙德每年都能收取以十万的弗洛林金币。 得知邻国再度爆发战事,被一群战争疯子包在中央的格哈德四世·冯·于利希公爵无语凝噎,更坚定了不能趟这趟浑水的决心。 几百年来,神圣罗马帝国数番经历“大空位期”,皇权极度衰弱。地方上的诸侯趁机挤占自由市的特许贸易权,导致曾经以“汉萨同盟”为核心的北德意志自由贸易城市由盛转衰。 如今,昔日同属汉萨同盟的多特蒙德自由市要求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贸易权,趁宿敌陷入胶着战事的时机出兵讨伐,合情合理。 博克哈德有一点没有猜错,虽然他这位多特蒙德市政官竭尽所能地抑制着城市主战派的呼声,但一旦稍有放松。捏住脖子便翻白眼装死,松开了手又开始大吼大叫,换在以往,博克哈德一定恨死这群主战派。但形势突变,主战的青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炮灰。 按照密约,城市自卫队不会出动。多特蒙德打开了尘封的仓库,将旧式武器和护具分发给狂热参军的男青年,并由主战派的议员担任统军军官,迅速组织起一支八百人左右的新军。博克哈德打开府库,高价雇佣城市的纺织工人紧急制造一批带有多特蒙德标识的盔甲罩袍和军旗。 同一时刻,屯驻在雷克林豪森的奥军开始了行动。 他们撤去了罩袍和军旗,将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标记藏在驻地,留下“施蒂利亚”团看守。“威尼西亚”团则由各位奥军将领带领,大摇大摆地踏进克莱沃的马克公国领地。 看守边境的官员很快派人来询问他们身份,因为卡特罗恩被派往协助盖里乌斯,朱利奥临时充当起了扮演雇佣兵头子的任务。他那浓郁的意大利味德语很快说服了官员,但他们的佣兵团规模过大,按规定必须登记在册,且不被允许马克公国的主要城市,以免造成兵灾。 “不是吧阿sir,我们才不到三千人呐?” 朱利奥吹牛皮的瘾又控制不住了:“告诉您嘞,搁我们意大利那儿,老乡才不怕打,一听打仗俺们就高兴。十字军算什么打?无非是弩兵射了几箭,骑兵冲了几轮。胡斯战争才算打,双方都有十几万人,有胡斯车有火枪,听说还有圆子弹。这才三千人,您就行行好,省得瞎折腾了,俺们还急着回意大利找媳妇儿呢。” 但无论他如何央求,官员还是强拉着他签了登记表,他在名称的位置随手填了个【安科纳佣兵团】,实在捉摸不透的地方就故意用意大利语填写,好歹将对方糊弄过去了事。 “我们的国家正在打仗,战事紧张,通行严格,还请多担待。” 官员将一份通行署证留给朱利奥:“麻烦各位尽快离开马克领,不要掺和这里的战事。” 那可不行,不掺和,我们不是白脱衣服了吗? 朱利奥心里暗笑几声,接过了证件:“哎,都听您的。” 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威尼西亚\"军团丝毫不敢拖延时间,一路马不停蹄、风驰电掣般地向南疾驰而去。他们在当天成功抵达了目的地——多特蒙德。 他们稍作休整,停留了两日,养精蓄锐。 4 月 4 日这一天,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在这个充满吉祥寓意的日子里,\"多特蒙德军\"共计三千五百名英勇无畏的战士们精神抖擞地从城市驻地里鱼贯而出。 他们带着崭新的罩袍和旗帜,二者都被缝上了经典的多特蒙德城市徽章——黄底黑鹰盾徽。 转瞬之间,“多特蒙德军”席卷马克! 与此同时,维也纳,卡伦山山麓。 【帝国领袖,罗马国主,普世大公,哈堡帝皇……这些都是我命格哈布斯堡曾拥有过之地位及威名。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高的身份及公职。 他的名字就是——弗雷德里克!】 站在为观星而修建的天文台上,皇帝双手背负,昂首挺胸。他看着太阳渐渐西沉,群星浮出水面,属于他的幸福时刻即将来临。 【世上最see的人,自观星之后,知识和眼界不断在他身上增长。使我观星学之强,亦只有2000年前的一个托勒密能与我相提并论! 相提并论?哼,也许现在我的已快把我那先辈远远超越了!】 弗雷德里克抚摸着他的天文望远镜专武,嘴角勾勒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而为确保他永远拥有着无敌力量,他会不择手段去做一切需要的事情。除要应付如饥似渴的皇后外,能帮他隐瞒所在的办法,臣民也要奉献给他。若有不从,即使是亲近如博罗诺夫的近臣,他也不会放过。因为这就是他的道,他的路。 也许一些人不把他认同。但当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信任他,认为他是一个最崇高的观星学家,最伟大的皇帝时,他又怎会错?】 太阳彻底西沉,惨白的月牙自远方出现。弗雷德里克深吸一口气,抬手扶住望远镜的目镜——已是观星的时候了。 【就算错,最后也只会是世人的错……愚民的错……反贼的错。因为没有我的智慧及伟大权势,他们仍只会活在当日战乱的痛苦世界。所以,所有的人,不想死,不愿痛苦的就要爱我、效忠我、尊敬我、崇拜我!欣赏我这帝国领袖,誓死也要为我罗马国主,我普世大公,我哈堡帝皇……我我我神罗皇帝呀!】 “咔哒。” 一个激动,弗雷德里克的右手忽然绷紧,猛地将天文望远镜对向星空。 但也许是用力过度,望远镜与支架相连之处乃是普通铁片。近来天气忽冷忽热,露水使连接处生锈腐蚀,变得脆弱不堪。他略一提起,铁片便如薯片般碎裂开来,仿佛爆炸一般。 “……啊。” 他愣了一下,双手下意识放开,望远镜重重摔下高塔,落入云雾弥漫的深山老林。 扑腾。 这是皇帝的膝盖与砖石地面相撞击的声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呱——不呀——望远镜你不要死啊——呱——呜哇——”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卡伦山上一片宁静,鸟儿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不祥之兆,纷纷飞走,消失得无影无踪。流浪的野生动物们却无法入眠,被皇帝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所惊扰。哭嚎声如泣如诉,响彻整个夜空,时而低沉婉转,时而高亢激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哭声始终没有停歇。 弗雷德里克孤独地站在高塔塔顶,任凭泪水模糊了双眼,身体也因过度悲伤而摇摇欲坠。直到凌晨三点左右,他的精力和体力都到达了极限。在悲伤与困顿的双重折磨下,他缓缓躺倒在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他从江天河的兵工厂仓库里翻出了她提前准备好的备用望远镜,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观星去了。 第99章 席卷马克 奥军远道而来,在陌生的土地作战,补给是个大问题。 劫掠修道院只可肥一时之腰包,解燃眉之急,并非长久之计。 罗贝尔希望在新占领土上建立长久的统治,和不少敌人甚至同伴的猜测不同,从占据雷克林豪森与杜伊斯堡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兴起过把这些领地还给他们主人的念头。 他所规划的宏伟蓝图里,没有那些旧东西的存在空间。就像他一直所坚信的那句话:前往未来的船票不会写满每个人的名字。 一封由他本人印章的亲笔信由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护送着前往摩拉维亚。 正值用人之际,他理所当然地打起了约拿的主意。后者管理着冗员严重的摩拉维亚总督府,号称为帝国培养下一代技术官僚,豢养了三百多个米虫官员。 反正都是浪费粮食,不如拉到威斯特伐利亚来,浪费别人家的粮食。 朱利奥和雅各布总是弄不明白,不理解他们的老大为什么永远热衷于开拓,热衷于“获得”更多,不理解罗贝尔为何而战。要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家人伙伴,那太过虚伪和勉强,从未听说过侵略到别人家去保卫祖国的道理。 罗贝尔骑着雄姿英发的战马上,四周的士兵如饿虎扑食般厮杀着。他的军队如狂风骤雨般肆虐着克莱沃的马克公国。 虽然自称克莱沃公爵,但约翰公爵却出身于马克家族,马克公国军乃是家族世代传承的嫡系部队,却在杜伊斯堡之战中折损了个七七八八。他在战败后紧急动员了克莱沃,重新凑齐了一支勉强可堪一战的大军,却无力弥补马克公国的军力空虚,正好被换皮佯装成多特蒙德军队的奥军捡了个便宜。 约翰公爵的亲弟弟,罗伯特伯爵,负责马克地区的防务。 天知道他向当地的众多领主许诺了什么离谱条件,竟然能再次纠集起一支两千人之众的军队,阻拦在从多特蒙德到苏斯特的大道前方。 苏斯特之战,罗伯特伯爵率领两千余老弱病残,对抗多特蒙德与奥地利的三千五百人联军,胜算渺茫。 决战之前,识时务的黑莫尔郡守被雅各布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在两军接战之时宣布倒戈,给了罗伯特军最后一击。 他的军队像一把锐利的匕首,狠狠地攻击着克莱沃军队的侧翼。遭到半包围的克莱沃军如决堤的洪水般溃败着。 战役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垃圾时间,罗贝尔怡然自得地笑吟吟地陪身边的近卫队谈天说地。 “我刚从神学院毕业的时候,有工作就很开心,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闲暇的时候抄一抄圣经,高价卖给那些良心不安的商人,我以为这会是我生活的全部。” “但后来,我看到身边的同事纷纷违反规定地组建了家庭,购置了自己的房子,从修道院的集体宿舍搬了出去,就感觉愤愤不平。心想着,早晚我也能凑够买房子和结婚的钱。一天比一天难过,最后连修道院的宿舍也住不下去了,宁可搬到到处是蛆虫的破旅馆,眼不见为净。 那时候我才13岁,就有了嫉妒心和永无止境的欲望。” “我我我!”一个年纪不大的摩拉维亚士兵忽然举起了手,“将军,我是13岁结的婚。” “闭嘴,我记得你,德米特里。”罗贝尔笑骂道,“三年前,你也是这么吹的牛,三年过去了,你还在用那该死的右手解决生理需求,还敢整天吹牛,准备和你的右手过一辈子去吧,蠢货。” “哈哈哈哈哈!”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罗贝尔的亲卫队是“威尼西亚”团中最早组建的连队,士兵原本多是摩拉维亚人。摩拉维亚战争结束后,论功行赏,不少摩拉维亚人都选择领一片依山傍水的良田退役,让奥地利人后来者居上,成了军中的主流。 笑毕,罗贝尔收敛笑意:“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对,欲望。 欲望就是这样,它像山体滑坡,又像决堤洪水。生活被一个个目标驱动着,就是痛苦和焦虑的源泉。就算达到了其中一个目标,所获得的快乐却是十分短暂,马上又奔向下一个目标,循环往复,然后再次陷入痛苦,都始终被欲望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而欲壑难填。” “从头到尾,我们都不自由。就算获得了世人眼中的成功,也只不过站在一座更高的台阶上继续感受被禁锢的人生。” “主教大人,别说了,再说我们就要嫉妒到发狂了。”有士兵酸溜溜地说道,“我们可没有您这样的胸襟,动辄思考人生的意义,我只惦记着娶老家村口的布莱恩家的三女儿而已。” “当你奋进千辛万苦,迈过刀山火海,真的娶到了你爱的女孩,那份如获至宝的喜悦并不会持续太久。”罗贝尔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如果你理智一点,那就别实现梦想。如果你不愿放弃,那就接受紧随而至的煎熬、痛苦与焦虑。” “那您呢?” 被他这么一说,那位士兵似乎有点不服气。 “您带着我们从摩拉维亚转战四方,都打到莱茵河来了,您又想干什么?” “我?” 罗贝尔指着自己的鼻子。 “当然啦,兄弟们都想知道您的梦想是什么。”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我的梦想是吃好睡好玩好,更大的理想是所有人都能吃好睡好玩好。因为,如果看到有人在哭,心里就难免跟着一起失落,为了我的小日子称心如意,这世界上悲伤的人越少越好。” “唉,悲伤也是没办法的嘛。”另一个士兵挠了挠头,“这世道,天天都在死人,死爹娘的孩子和没了丈夫的女人,哭也是没办法的吧?” “是啊,为了结束持续千年的混乱和黑暗……” 战争是必要的。 罗贝尔往下拽了拽兜帽,把眼神藏在阴影之下。 牺牲在所难免。 多特蒙德军势如破竹的攻势引起了广泛的震动。 尽管格哈德四世本人一点也不想参战,于利希公国内仍开始局部动员,一些地方上的封臣为求自保而提前动员了征召军,感受到压力的公爵被迫跟着在直辖领内发布动员令,同时将一支一千人的精锐常备军部署至公国的北方边境,以防多特蒙德军南下。 野战军全灭的科隆教区元气大伤,迪特里希·申克·冯·默尔斯见此状气急攻心,于波恩小城病重。他的继任者鲁普莱希特受到紧急拥戴。他动用战时权力,勒令解散了自科隆逃出的旧内阁,任命迪特里希主教的侄子,四十一岁的温斯特·豪斯·冯·默尔斯为首相。 虽说组建了新内阁,但科隆本土与威斯特法伦飞地间的通讯已变得极为困难。两地之间隔着马克与于利希,两者都与科隆教会关系恶劣,派出的使者频繁遭遇截杀。无法得知威斯特法伦的世俗领主与修道院采邑方面对鲁普莱希特仓促接任的态度。 4月15日,多特蒙德军在卡门一带追上了罗伯特伯爵的最后一支残军,将其轻松剿灭,俘虏了罗伯特伯爵及其他三十二名克莱沃贵族。 罗贝尔放归了其中二十八名地位低微的采邑骑士,以示武德,接着习惯性地招降俘虏,果不其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从于他。 马克家族在本地的统治根深蒂固,和当地贵族都有着或多或少血缘关系。最重要的是,这些贵族大多认定罗贝尔不会长留此地,当然犯不着为了他这样的过客而惹怒侍奉多年的公爵殿下。 这也是他急于全据威斯特法伦的原因,他需要一个师出有名的名义,而所谓的行宫伯爵行使监督镇压之权显然不够格。 唯有成为名副其实的威斯特伐利亚宫伯,他才有底气和西部诸侯继续掰手腕,乃至强迫他们接受失败的现实。 此时此刻,再紧急向维也纳的弗雷德里克请求一道加封的命令已是不可能。先不说弗雷德里克愿不愿意顶着帝国境内大大小小几百个诸侯的压力同意,光来回送信的时间就要几十天,局势风云变幻,不容他浪费战机。 说到名义…… 站在面若寒霜的罗伯特伯爵面前,罗贝尔咬着指甲,若有所思。 哈布斯堡的皇室成员,皇位的继承者……好像还有两位啊? 第100章 一曲忠诚的赞歌 克里斯托弗·冯·哈布斯堡。 当代帝国皇帝的胞弟,奥地利风光无两的亲王殿下,目前神圣罗马帝国皇位最可能的继承人之一。 弗雷德里克已经年近四十,但莱昂诺尔皇后的肚子依旧没什么动静。许多人都认为皇帝已经不可能再有男性继承人出生,而恰好他的弟弟克里斯托弗却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弗雷德里克三世担任奥地利大公已逾十载,荣登皇位亦是三年有余。卢森堡王朝无嗣后,阿尔布雷希特与弗雷德里克两代人缔造了长达二十年的皇位稳定期。依神罗选举制之惯例,哈布斯堡家族之皇位坚如磐石,罗贝尔之拉票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此行,罗贝尔的拉票对象当然不可能是弗雷德里克连影子都见不着的儿子,而是克里斯托弗亲王。 他才是当下皇位的第一人选。 但如果有人问克里斯托弗,问他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是否对皇位有所期许,他大概只觉得处理政务会耽误自己打猎和与妻儿相处的幸福时光。 在杜伊斯堡独自留守的时光异常枯燥乏味,仿佛时间都变得格外漫长。每天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和寂静的街道,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孤独感。没有了往日的喧嚣与热闹,生活变得单调而无趣。战后残存的少量市民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让人感到无比厌倦。 杜伊斯堡近郊的森林早在科隆军围城时期就被砍了个精光,变成了士兵们取暖的柴火和攻城器械。理所应当,森林里的野生动物都逃到了更远处的黑森林,近郊连只野兔子都瞧不见,这让打猎瘾严重发作的克里斯托弗感觉脊梁骨在发痒。 对于他的好友罗贝尔经常纠结的“人生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克里斯托弗根本没有类似的忧愁,理解更无从谈起。哲学被认为是吃饱了撑的产物,但问题在于,有的人吃饱了撑的会思考人生,而更多人吃饱了撑的只会燃起性欲。 克里斯托弗比较特别,他吃饱了撑的会手痒难耐,渴望打架。 这一天,他吃过了午饭,脱光了上衣,堂堂亲王就赤裸着身子站在校场中央,一片被粗制竹篱围起来的小擂台上,抱着手臂等待士兵的挑战。 士兵们跃跃欲试,眼中燃烧着好战的光芒。 “施蒂利亚”团是第二军团成立后新组建的第三团,除了少数军官来自军功卓着的基层士兵和维也纳军事贵族,其余多数都是农奴制改革后社会冗余的无业游民。或是曾经的奴隶,或是被解放的奴隶夺走饭碗的手艺人,总而言之,就是一群被社会抛弃的烂人。 但盖里乌斯严苛的军法改造了他们,令这些一度在社会中混不下去的废人蜕变成渴望战功的斗士。可这支新部队总被当作留守部队使用,若非人手紧张,罗贝尔连另两支连队都不想带走。 引以为傲的番队遭到无形的歧视,每个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气。恰在此时,克里斯托弗亲王殿下忽然宣布,只要能在摔跤比赛里战胜他,他就愿意以自己的名誉为担保,将他晋升为百夫长,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克里斯托弗的额头仿佛镶嵌着无数颗晶莹剔透的汗珠,如珍珠般闪耀。他已经摔倒了十几人,宛如战神附体,浑身的肌肉在汗水的浸润下,犹如钢铁般坚硬,被太阳照耀得熠熠生辉。 实话讲,他的体力基本已经到了极限,接下来上台的哪怕是个骨瘦如柴的瘦猴,八成也能把他这具酸痛麻软的躯体撂倒。 他并不觉得这对前面的十几个人不公平,隐忍和幸运都是成功必要的特质,观察力更是重中之重,那些急冲冲上来,横着被抬下去的人,就算成了百夫长,也只会害同伴置身险地。 那么……接下来是谁呢? “就让我来做你的对手吧。” 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但这不可能,声音的主人现在应该在马克公国忙着攻城略地,不可能出现在杜伊斯堡的校场。 人群让开一条通道,声音的主人脱掉外袍,解开上衣,只留下一件雪白的背心,抬腿翻身跳进了篱笆擂台,冲着克里斯托弗咧开嘴角。 后者惊讶地瞪大眼睛:“罗贝尔,你怎么回来了?!” 十五秒后,本就精疲力竭的克里斯托弗被罗贝尔轻松摔在地上。他骑在克里斯托弗的一只手臂上,将之反折按在对方的后背,压制了十几秒才松开双手,起身宣告自己的胜利。 但克里斯托弗依旧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将倒数第二个挑战他的人晋升为的“施蒂利亚”团三连的百夫长。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二人缓缓离开校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跟鬼一样,吓死个人。” “嘿,我不久前才刚到,马克那边大局已定,不需要我继续坐镇,我把军队交给朱利奥和雅各布了。” 罗贝尔双手背负在身后,克里斯托弗揉着手腕和脖颈,放松酸痛的肌肉,二人就在军营营房之间无目的地闲逛着。 他打量了一番罗贝尔的手臂,挑眉笑道:“看不出来啊,你什么时候练出这么好的身材了?要是当年在安科纳就有这身肌肉,大哥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你砍的。” 罗贝尔摇摇头,叹了口气:“跟着战士一起啃面包,急行军几十英里,握着剑砍一整天的人,你很快也能练出一身腱子肉。” “那还是算了吧。”克里斯托弗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这可是我媳妇千辛万苦养起来的‘幸福小肚腩’,不能糟践了。” “你他妈的说话好恶心啊。” “嘿嘿,彼此彼此。”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着,途中不时有士兵向二人立定敬礼,他们都已经对这种情况习惯,稍稍点头以示回礼。 不多时,二人便越过一道简陋的木墙,从营房区进入了闹市区。 不远处的城门附近依旧有几十个骨瘦嶙峋的难民躺在草席上,赤身裸体,肋弓外凸,在太阳下一动不动地晾着肚皮。路过他们的堡民,偶尔有几个看上去是烘烤工的,扔出一些没人要的小块黑面包,但他们已经连起身感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实在没有救助难民的物资。”克里斯托弗叹了口气,“面包光是供给前线就捉襟见肘了,春小麦还要两个多月才能收割,克莱沃和科隆的乱兵破坏了郊野的田垄,就算这批麦子进了库,还是会有很多人吃不上饭。” “从邻国进口呢?” “不行,没有安全的商路。” “嗯……”罗贝尔低眉沉思。 “无论如何,战争最好尽快结束。”克里斯托弗用期盼的目光看向他,期待他拿出一个好主意——他总能有好主意。 但这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罗贝尔也没办法凭空变出粮食来,他只是个奇特点的正常人,又不能像耶稣似的变成小面包。 “抱歉。” “唉,没关系,这也不是你的错。战争不是你引发,你只是趁机参与了进来。” “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说这句话时,罗贝尔的眼睛看着克里斯托弗:“科隆人应当已经明白,他们的这场战争输定了。无论是我,或者克莱沃的约翰,都不可能允许率先发动战争却输了个精光的科隆教会毫发无伤地退出战争。但他们和我都需要一个台阶,你知道的,他们不会同意把土地让渡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们手上有一块我很想要的领土,而且不小。” 克里斯托弗愣住了,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内涵。 “呃,可是据我所知,大哥对莱茵河周围的领土没有那么感兴趣,管理一个遥远的巴塞尔郡就够折腾了,这儿实在太远了。他说过,帝国的主攻方向应该是匈牙利和波兰……反正我们的主要目的只是宣扬威势而已,割让半个郡以示惩戒就够了吧?” “嗯,陛下确实不感兴趣。”罗贝尔的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但我说了,‘我’很想要。”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克里斯托弗,我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 “但那只是个名誉爵位,为了方便任命你担任帝国的宫相。”亲王殿下遽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难道,你说你很想要的意思是……” 罗贝尔没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行,大哥不可能同意,这越界了。”克里斯托弗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严厉,“帝国有帝国的法制和底线,如果皇帝的近臣肆意借力在帝国内部扩张,兼并传承多年的合法邦国,从此帝国将永无宁日。” “兼并……说得真难听啊,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罗贝尔小声道,“但我想,陛下应该也很讨厌被几十个闹闹哄哄的诸侯架在火上烤的感觉。宫伯的责任不仅在打理行宫,更要代替皇帝压制那些油盐不进的强邦。威斯特伐利亚并没有传统的皇帝行宫,你觉得陛下特意封我做这个宫伯,难道仅仅是为了担任一个可有可无的宫相吗?你想想,宫相的工作大部分时候可是由恩里克在做啊……” “这……” 罗贝尔的话语就像恶魔蛊惑人心的诱饵,克里斯托弗面露纠结之色,踌躇为难。 趁热打铁,罗贝尔接着说道:“想想那些过往被摧毁的宫伯,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所谓震慑地方的不过是个花架子,只会重复过往的悲剧,令皇权愈发动摇。弗雷德里克说过,他希望成为真正的皇帝,而不是一个邦国联盟的盟主。” “弗雷德里克的年纪很大了,还没有孩子。克里斯托弗,我知道你不贪恋权势,但如果真的发生不测,你必须肩负起家族的责任来,我希望未来的皇帝陛下更多考虑到国家的总体利益。而且,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和陛下是君臣,但也是朋友,我从来不欺瞒朋友。” 他抬起嘴角,目光恳切。 “相信我的忠诚不可动摇,以上帝之名,你熟知的那个罗贝尔绝不是贪恋权力的人,绝对不是。” 第101章 新玩具 狂风呼啸,卷起漫天沙尘,如同一股汹涌澎湃的黄色洪流,肆虐着这片荒芜的土地。太阳逐渐西沉,仿佛被沉重的夜幕缓缓吞噬,只留下一抹黯淡的余晖。古老的树木孤零零地矗立在沙漠之中,它们那粗壮的树干和蜿蜒的藤蔓如同岁月的见证者,默默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沧桑。 繁茂的藤蔓从树冠垂下,宛如一条条绿色的瀑布,轻轻拂过金色的沙粒。这些顽强的生命,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依然不屈不挠地生长着,给这片死寂的沙漠带来了一丝生机与希望。时间的风沙不断侵蚀着它们的根基,使得这些老树显得越发摇摇欲坠。 近东,加利利省,拿勒撒,约瑟夫与圣母玛利亚的故乡。圣子耶稣曾在拿勒撒附近的萨福利亚村度过了三十多年的岁月,而后悟道出山,带信徒前往罗马帝国传教。 信仰伊斯兰的穆斯林不仅将《古兰经》奉为圭臬,同时兼修被穆罕默德先知认定为“自己之外的另一位先知”的耶稣所传下的《圣经·新约》。因此,拿勒撒与耶路撒冷一样,同时被基督徒和穆斯林视为圣地。 为了防止试验人员体验重复的历史而感到无聊,设计这个世界的设计师安排了许多不曾告知试验人员的“彩蛋”。 在耶稣的诞生地伯利恒,白袍人曾经寻找到大卫王的陵寝,从中获得了此世界仅此一枚的魔戒,却被栖身蓝宝石里的贝贝吸成了一块废铁——他把伪装成蓝宝石的小型伺服器放在罗贝尔身上,只是为了方便自己随时找到他的位置,从没想过伺服器的存储信息居然会“覆写”魔戒上的等类数据。 那可是他千辛万苦闯过重重难关才获得的彩蛋奖励,而罗贝尔视之不甚惜,令人心痛不已。 这次,他决心再找到一个新的彩蛋,而且绝对不会再送给罗贝尔了! 拿勒撒的小镇人烟稀少,他从当地人嘴里问出萨福利亚村的下落,待他行色匆匆地赶到时,才发现这座孕育了耶稣的小村子已然消失不见,原本充满人烟的村落被荒漠所取代,时不时有蝎子和蜈蚣从沙地里爬出来,在石头缝隙间爬行。 他在附近找了许久,最后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旁边发现了一块隐藏得极为隐蔽的银白色压力板。他用脚用力踩在他面,巨石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挪开,抖落下无数尘埃。 白袍人咳嗽了几声,挥挥手扇走眼前的尘土。原本石头的位置出现一条向下的阶梯,就像一座欧美人最爱的户外地下室,入口处还贴心地摆好了一盏装满鲸鱼油的提灯,以及一块打火石。 点亮提灯,他顺着阶梯而下,就像上次进入大卫王的陵寝一样,他又一次来到了一条狭长的隧道。不知道行走了多久,经过一道石拱门后,景色豁然开朗。 这间石室并不大,长和宽大约都是五米左右,整体呈现出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室内光线昏暗,但四周墙壁上插着的幽蓝色火焰却将这里照得透亮。这些火炬仿佛拥有无尽的燃料,安静地燃烧着,给整个空间带来了一丝神秘而诡异的氛围。 石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台造型精美的石墩。这个石墩显然经过精心雕琢,上面布满了复杂的花纹和图案,散发着一种古老而庄严的气息。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石墩上那柄连剑带鞘插着的长剑。 剑的刃部一半插在剑鞘里,另一半暴露在空气中。剑身闪烁着寒光,显然是由上等材料锻造而成。剑柄和剑格皆由纯金制成,金光闪闪,耀眼夺目。剑柄末端的配重块更是一颗巨大的红宝石,鲜艳欲滴,晶莹剔透。仅仅只是看着它,就能感受到一股无与伦比的奢华与尊贵。 这柄剑的华丽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查理曼的圣剑——咎瓦尤斯。它就像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有缘人来将它拔出。也许只有真正配得上它的勇士,才能挥舞起这把宝剑,展现出它真正的威力。 而剑的剑鞘更是不凡,论锻造与装饰之精美甚至犹在剑体之上。乍一看,甚至会令人萌生“剑鞘比剑本身更有价值”的错觉。 显然,这同样是一柄来历不凡的神兵。 白袍人被这柄美丽的圣剑所吸引,下意识朝石墩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刹那间,他与石墩之间的地面上冒出一片鲜血绘制的法阵,暗红色的液体自其中喷涌而出,在半空汇聚成一道影子。 “凡人。” 影子发出威严的嗓音。 “你只可到此,不可逾越。” 白袍人:“……” “首先,我不是凡人。其次——你的投影仪露馅了。” “唔!” 人影忽然慌乱地观察着四周,白袍人睁着那双万年不变的死鱼眼,呵呵笑了两声:“骗你的,傻x。” 人影:“……” 祂缓缓恢复了威严的姿态,浮在半空中,睥睨着身下身着白袍的男人:“有志者啊,你是否渴望圣剑的力量,来吧,将她从石中拔出。” “你什么东西。” “我名……湖中仙女。” “放屁,你的声音明明是个老头。”白袍人犀利地吐槽道,“而且湖中仙女为什么会在地下室,我不觉得这个鬼地方的自然环境还能维持一片没有干涸的湖泊。” “呵呵呵。”人影笑了三声,然后不说话了。 “……你不会忘词儿了吧?” “住口,凡人,不可妄议精灵的心思。”人影继续用粗鲁的嗓音说道,“是时候了,有缘人,来吧,拔出这柄断钢剑(excalibur)。” “啊?” 白袍人愣住了。 他的人类历史学学得十分肤浅,神话谱代学也仅仅局限于这个名字,但他的记忆里塞满了神学经典,却从来不知道哪位基督教先贤编过“断钢剑”的神话。 “啊,我懂了。”他双手一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那边的其实是失落的圣遗物,真十字架对吧?” “是断钢剑。” “嗨呀,居然把十字架做成剑的模样,这些设计师还真是有巧思的呀~” “是断钢剑。” “真十字架的权能会是什么呢?说不定是百分百把敌人钉在上面,用枪反复抽插他的肋骨什么的……” “是断钢——” “喂!”白袍人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声音,“我们这里是亚伯拉罕专场,断钢剑什么的从来没听说过!你串体系了啊蠢货!” 人影僵住了一瞬间,但紧接着就继续念叨道:“锐不可当的湖中圣剑,精灵所铸,斩铁断钢……” “你刚才是不是愣住了一下?” “……拔出此剑者,方可为不列颠之王。” “你不仅串戏了,而且串戏的戏也串了,我终于想起来了。”白袍人继续毒舌道,“呆子,你一看就是那种会把石中剑和断钢剑混为一谈的外行人。” “闭上你的狗嘴,白狗!” 人影忍无可忍,遽然提高了嗓音,语气中充斥着加班的愤怒和无奈。 “这儿他妈的就只有这把剑,你爹我就是这么设计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你就说你要不要吧,要就拿走,不要就滚!” “要。” 白袍人毫不犹豫且毫无羞耻地回答。 “要,就自己来拔。”人影忽然下沉进脚下的法阵,声音也逐渐模糊和低沉,“记住,拔出此剑者,方可为不列……” 看得出来,他对时间的把握很差,话还没说完,人影就完全消失了。 狭窄的石室内只剩下白袍人,与一把插在石墩里的圣剑。为了保证剑与剑鞘同时留下,那道人影是连剑带鞘一起插进石墩里的,剑鞘很重要。 白袍人:“……” 他默默走近石墩,轻轻一拔,就把圣剑拔了出来。 但那该死的剑鞘还在石头里,而且剑鞘很重要。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不顾圣剑的哭泣,将其随手丢在脏兮兮的地面上,随后把整个身子伏在石墩,把剑鞘抱在怀里,腰部骤然发力。 “嗯嘛啊哦哦哦哦哦哦!” 石室内回荡着他嬴荡的嚎叫声。 三个小时后,嘴里一边骂着“沟槽的设计师”,没能把剑鞘拔出来的白袍人把它连同石墩子一起扛走了。 三天后,从杜伊斯堡的营房醒来的罗贝尔,看着床头摆放着的巨大石墩子陷入了沉思。 第102章 授爵仪式 突然出现在床头的石墩,除了中心有一道明显插被插入过的裂痕,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罗贝尔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在石墩的下面找到一张手写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德语写着:“里面的东西我就拿走了,壳子送你了,不客气。” 他无言良久。 石墩上的豁口很特别,看样子之前应该插着一把长枪或长剑。他用咎瓦尤斯对着豁口模仿着插了几次,已经改锻为刺剑的咎瓦尤斯只能占满五分之一。 要说是剑,那这剑未免太粗了些,简直和卡特罗恩的巨阔剑差不多粗细,很难想象谁会在半径二十多公分的石墩里插上一把比石墩还大的巨剑,但白狗好像干得出来这种事。 罗贝尔走出住处,从门口的蓄水池打了桶水,粗略洗干净睡了一夜油乎乎的脸。 今天是他和克里斯托弗约定好举行授爵仪式的日子。 仪式将在杜伊斯堡城中一间损毁严重的小教堂举行,以帝国皇室的名义,克里斯托弗将正式任命他为“罗马人的宫宰,威斯特伐利亚享有王权的行宫伯爵,行宫监造总司”。 威斯特伐利亚境内并不存在传统上的皇帝行宫,同地区的负责人最早为莱茵宫伯,即普法尔茨伯爵的前身。若是罗贝尔打算令自己的身份更加名正言顺,他起码要为哈布斯堡皇帝筑造一座新的宫殿。 1254至1273年的“大空位期”之后,帝国皇帝即将罕见地建立新的行宫,宫殿正坐落于奥地利大公鞭长莫及的西境,或许在许多诸侯看来,这甚至可能成为皇权复兴的前兆。 巧合的是,终结曾经“大空位期”的国王正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开创者“创业者”鲁道夫一世(rudolf von habsburg)。他在神罗分裂肢解为大大小小数百个伯国公国的混乱年代趁机扩张,以一城之力兼并了瑞士西北部和阿尔萨斯公国,并在接下来的皇帝选举中击败了劲敌波希米亚国王奥托二世,重新建立起稳定的皇位继承制度。 如今,同样出身哈布斯堡家的弗雷德里克燃起复权的野心,是否是命运使然,人们都猜不透。 只有弗雷德里克自己明白自己这颗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观星真他妈的好玩。 罗贝尔原打算尽量削弱皇帝在幕后的痕迹,不仅是因为弗雷德里克真的相当无辜,更因为他认为雅各布说得对,他不该总是躲在别人的身后。只有亲身抵御暴风雨,才能在风雨后率先见到最美的彩虹。 但为了尽快奠定他行为的正当性,不得不再次借用一下陛下的威名——十字军大获全胜的有为皇帝向复兴皇权的梦想发起冲击,听起来多么顺耳。 先于任何人抵达即将举办授爵仪式的破败教堂,罗贝尔盯着伤痕累累的主保圣人约翰的粗糙浮雕,圣人的五官仿佛逐渐变幻成弗雷德里克的模样。 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再借用一次你的赫赫威名了,狗皇帝。不过,你的威名里本来就有不少是我的功劳,不能叫借用,只是我合情合理的奖励而已,你说,是吧?” 浮雕变回了原本的样子,之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他的想象。 他静静地站在浮雕旁,直到越来越多的观礼群众聚集在破败教堂的铁门外,方才慢慢走出,迎接那一双双或羡慕或愤恨的眼神。 在许多人眼里,他和科隆人同样是侵略克莱沃的仇敌。但没关系,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不会再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三十年之前,赞成他统治杜伊斯堡的是奸贼,三十年之后,反抗他统治杜伊斯堡的才是奸贼。 人心总是多变的,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他有能力为民众带来更光明的未来和更幸福的生活。 罗贝尔无视人群中时而出现的辱骂和敌视的眼神,脱帽示意,微笑着挥着手。 他有这个自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被邀请前来观礼的群众和贵族纷纷到位。 群众自然是杜伊斯堡的市民和周边村镇前来看热闹的村民,领主老爷的授爵仪式居然允许泥腿子观礼,这可是几十年难遇一遭的稀罕事。假如错过这次机会,日后街头巷尾侃大山的时候恐怕头也抬不起来。 而受到邀请的贵族,绝大多数都是在杜伊斯堡一战后投降和被俘的贵族,除鲁法斯·冯·贝德堡以外,莱茵巴赫郡守长肯特以及波恩市长安维·谢恩都在其列。 两人无奈地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态,却鲜能从众人的脸上瞧出“愤恨”或“悲伤”。城头变幻大王旗,不过是德意志大地上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贵族们需要考虑家族的延续,模仿鲁法斯行为的人当然不会是个例——相较于为惹人嫌弃的科隆教会尽忠牺牲,如今他们更偏向考虑如何在新政权的内部延续、乃至扩充家族的势力,这也是人之常情。 安维·谢恩喟叹一声,捂住脸庞。他不是贵族出身,能有今天的地位自然离不开迪特里希大主教的提拔。但他有家室,也不想死。知遇之恩还是家族存亡,二者都无法轻易舍弃。 可是…… 他和肯特郡守对视一眼,肯特冲他摇了摇头。 “算了吧,谢恩,我们做的够多了。征伐得胜,是将军的责任;洞察时局,是主教的工作。而他们都没能履行自己的义务,我们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反正终究是做小的,何必在意老爷是谁呢?你要疯的话,就自己去吧,鲁法斯说得对,我可还有老婆孩子呢。” “唉。” 肯特的回答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安维的内心斗争良久,最终接受了现实。 就在人群哄闹和他纠结的工夫,今日授爵仪式的另一位主角,身披着庄重威严的深红长袍——克里斯托弗·冯·哈布斯堡姗姗来迟。 “抱歉,选衣服多费了些时间,而且。”他面带歉意地朝罗贝尔点点头,“你知道的,这里破败的厉害,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修道院的学生,自称擅长礼仪,我就把他带来了。” “很不正式,不是吗?”罗贝尔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是啊,这太随便了。”克里斯托弗埋怨道,“你可是我们击败异教徒的英雄,应该在维也纳或者亚琛举办一场邀请全国人的盛大典礼。” “仪式的礼仪到位与否固然重要,但终归是细枝末节。”罗贝尔轻声道,“假如我成功了,将来可以补办一千次、一万次更庄重的仪式。但假如失败了,说不定连尸体都会被野狗啃食,又何必在意区区的仪式呢?” “嘿,那倒也是。” 他所说的修道院学生是一位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孩子。教堂原本的神甫在战前就逃离了城堡,奥军带来的随军牧师又不在城中,不得不请孩子来主持仪式。 罗贝尔·诺贝尔穿着宗座的淡紫袍子,慢慢走到男孩面前,单膝下跪。 男孩似乎被围观人群的数量吓到,举着圣膏踟蹰不前。直到罗贝尔小声提醒他,他才慌乱地把膏油涂抹在后者的额头和鼻尖。 克里斯托弗从侍者托举的铁盘上拿起仪式剑,再拿起用丝绸丝带绑束的羊皮契约书,缓缓走到半跪的罗贝尔面前。 罗贝尔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我总有种预感。”克里斯托弗沉默半晌,开口道,“只要你沿着自己的目标继续前进,我们终有一日免不了分道扬镳的结局。你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好的朋友,许多人靠近我,只在乎我是大哥的弟弟,帝国的亲王,他们总有些令人作呕的谄媚,唯独你从来不在乎那些——毕竟你连大哥都常常不放在眼里——你可能没有在意,但我一直很感激这一点。” “人生的路很长,幸运的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了愿意陪我走完一生的家人,还替我遮风挡雨的大哥,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克里斯托弗凑到罗贝尔的耳畔,压低嗓音,神情失落:“我还想牵着猎犬,和你一起去维也纳东门外的林苑挽弓逐鹰,难道再不行了吗?” “……” 罗贝尔紧蹙眉头。 他不想总用宽慰性质的假话敷衍自己的朋友。朱利奥和雅各布总是以下属自居,就像克里斯托弗所言,他们彼此是罕有的可以平眉齐视的好友。不仅是生活态度,个人爱好,他们在无数方面几乎都是相似的人。 唯一的区别或许只在于克里斯托弗是弗雷德里克的亲弟弟,而他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他甚至不是世袭的贵族,同样不受罗马教廷的待见,离群独居的老狼或许更适合用来形容他。 还在安科纳时,喜欢他的村民经常夸他是罗慕路斯一样的人杰。如今回看,他们除了都是“孤狼”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甚至更倒霉一点。 至少罗慕路斯还有一座罗马城。 克里斯托弗举起仪式剑,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剑身微微颤抖。 “克里斯。”他亲昵地呼唤着自己这位朋友,“你所追求的一切,也都是我渴望的。心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可靠的家人,三五逐兔围猎的好友……我一生所追求者,概莫如是。” “那……为什么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我们现在就回维也纳,你还是一人之下的大主教,我还是无忧无虑的亲王。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快乐吗?” “有的人一生都在追求更安稳的生活,比如我,比如你。”罗贝尔背着手,嘴巴几乎和他的耳朵贴在一起,“但我和你不同,我因为某人的一时兴起而身居高位,就随时都可能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失去一切。这就是为人臣,为人下的悲哀。命运始终被操控在更高一级的人手中——在权力的竞技场上,弱小半分都代表一无所有。” “我就是这样一个‘弱小’的人,我没有显赫的家室,没有可靠的家人,所依赖的唯有朋友和受过我恩惠的人们一时兴起的‘爱戴’。这种爱戴并不可靠,你知道的,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受我恩情的人或许一时歌颂我减税的善举,歌颂我设立孤儿院的德政,歌颂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功绩,但他们不会因此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我——在嘴上把某个人高高捧起,这谁都做得到,也就仅此而已。 如果有一天,或者皇帝,或者教皇,或者哪个足以威胁我的某人觉得我不再有利用价值,随手毁灭了我,激起一层涟漪,好像踢死路边的一条野狗。一旦我消失在人们视野里一段时间,他们的感官就会被其他刺激取代,将我打入冷宫,用刻薄的话记述我的结局。除非人们失去我便不能活,就像鱼儿不能离开水,人不能离开空气。爱和恐惧都不能长久,唯有‘依赖’永恒。我当然不能变成空气或者水,但我可以获得任何人都不得不让步妥协的威胁——你会闲得无聊去踢一脚路边的野狗,那你会踢同样野生的郊狼?” 克里斯托弗摇了摇头。 “牦牛呢?” 他又摇头。 “老虎呢?狮子呢?当然不会,因为老虎真的会咬人。” 罗贝尔轻笑着说道:“克里斯,你有的许多东西,我没有。我没有退路,在维也纳的每一天都没有半分安全感。这段日子,自由的甘美令我沉醉。我可以和爱我的人站在一起而不受非难,即便虚无人生的目的地无法改变,但前往终点的道路却可以由自己选择。” “如果非要我回归维也纳,继续过着半真半假自欺欺人的平常日子,我恐怕很难适应。一旦感受过自由,人就无法再回到那座囚笼里去了。欲望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揭开封印,在毁灭之前再也无法停止——没什么比自由的欲望更可怕了。” 克里斯托弗终于明白了:“你在害怕……大哥他对你不利吗?” 罗贝尔抬起头。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憎恶与恐惧夹杂的情绪:“对,我在害怕,我担心自己会步伊丽莎白夫人的后尘。这三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害怕。我在军队和教会扎根太深,他现在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只是还没腾出手、准备好。如果他认为自己准备好了,或许那天不会太远……但他的阴谋不会得逞,因为我比他更快一步。” 克里斯托弗目光闪烁,他的大脑急速运转,他从来没考虑过罗贝尔话里的可能性。 最终,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大哥他……大哥不是那种人。” “怎么不是?” “你对他有救命之恩,记得吗?是你逼迫威尼斯总督签订的城下之盟,没有你,当年大哥根本来不及回归维也纳,伊丽莎白拥戴儿子的叛乱说不定会成功,也就根本不会有今天的他。” “我能活到今天,靠的就是从来不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 罗贝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听我一句劝,离你大哥远一点,就在蒂罗尔好好过日子。他外表热情,骨子里其实凉薄,如果他不是混蛋,根本就坐不稳那个位置。总在他面前晃悠的家伙,早晚没有好下场。不信的话,你就等着看博罗诺夫的下场吧。” “也许你误会他了……” “误不误会,历史会给出答案。克里斯,剑现在就在你手里,抵在我的脖子上,如果你感觉到害怕,现在就可以砍下来。” “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们认识七年了,人总是会变的。我不能永远天真正直,你也一样。从你的大哥的角度出发,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他总是为保护自己和他的亲人——也就是你,而坚持到今天,犯下那些罪行。” 罗贝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几张熟悉的面孔,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女尸,哭泣的男孩,如今还藏身在摩拉维亚总督府,不得见天日。 他抿了抿嘴唇。 “但他为图自保的举动,一直有意无意地伤害着他人,很遗憾,我也是其中之一。陛下有了皇后,将来或许还会有孩子,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也会变成他保护你们的代价之一了吧。” 对话戛然而止。 他们的声音保持得很小,除了近在咫尺的修道院男孩,旁人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人们只看到二人的嘴唇一直在嗡动,没耐心的人甚至开始起哄要求加快速度,被守卫的士兵狠狠瞪了一眼。 克里斯托弗深吸一口气。 他握紧了仪式剑,有那么一瞬间,罗贝尔真的担心他会把剑砍下来。有白袍人的担保,他倒不惧死亡,但当众被砍断脖子后复活,难免会传出一个“巫师”或者“魔鬼使徒”的坏名声。 但到最后,克里斯托弗停止了颤抖。他用公式化的语气念诵完授爵仪式的礼颂词,用仪式剑在他的两个肩膀与头顶各自轻点一下,便将象征册封土地的羊皮卷轴递了过来。 罗贝尔起身,腿因为长期半跪而又酸又麻,差点没有站稳。 克里斯托弗眼疾手快,抬手扶住了他,没有令这位新科伯爵在获封首日便当众出糗。趁着二人肢体接触的时间,他开口说道: “罗贝尔,你熟读史书,一定知道。奥地利、勃兰登堡、波西米亚……这些都并非是帝国伊始便存在的诸侯国。萨克森与巴伐利亚的边伯们一路征服,这才诞生了帝国的东疆。其实,你也只是想做和他们当年一样的事。再者,我了解你,我不相信你像你自己说得那么绝情,大哥对你有知遇之恩,这份情义总有一天会帮助大哥,帮助我。告诉我,如果我不帮忙,你会放弃到手的土地和权势吗?” 说着,克里斯托弗作势要收回羊皮卷轴。 “遥远的东方有一句谚语,开弓没有回头箭。” 罗贝尔毫不客气地一把抢过卷轴,放进自己衣服的怀里。他的举动引起了围观群众的尖叫与欢呼,掌声雷动,人们都喜欢看这种刺激的戏码。 “什么意思?”克里斯托弗没有因卷宗被抢而生气,本来就是开玩笑一般的试探而已。 “绝不。” 克里斯托弗哈哈大笑,捂着肚子笑了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哎呀,你这混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根本没打算拒绝你。好吧,那就让我荣幸地结下这段善缘吧,我亲爱的罗贝尔伯爵殿下。” 第103章 愿者上钩 夏至,夏雨蒙蒙。 天空弥漫着朦胧的水汽,明明已经到了五月份,天气却总还和春天阴晴不定的小姑娘一样捉摸不透。 这场雨已经连续下了半个月,自从授爵仪式结束后,他们就被雨季困在了城堡里。 城外的洼地和平原都经雨水灌溉,化作千里泽国。不止人的脚,就连马蹄踩在这样的洼地上也难免打滑。 原本邀请平民观礼,就有借他们之口将消息传达四方的念头。可大雨一来,罗贝尔暂时也收不到回信,弄不清楚这片土地上的居民和旧勋贵对自己这位不速之客具体是何种态度。 反正……新上任的科隆大主教肯定巴不得自己赶紧滚,克莱沃的约翰也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 格哈德四世统治着人口与领土众多的于利希公国,却至今没有派兵下场干涉,或许说明对方对自己的到来持相对中立的看法,至今仍打着作壁上观的念头。 格哈德代表了绝大多数事不关己的西部诸侯的态度,不少人搞不清楚情况,只晓得科隆人和克莱沃人打出了狗脑子,死了不少人,然后被一位之前默默无闻的小贵族摘了桃子,没了。 这些尸位素餐的德意志领主,说不定连莱茵河对岸的领地归谁管都弄不清楚,对于一个突然冒出来自称为“威斯特伐利亚宫伯”的家伙,尚且需要像克莱沃公爵那样临时去翻阅家族的库藏典籍。 德意志人素来以尚武精神为美,说好听点叫切实履行贵族的战争义务,说难听点便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是一群只知野蛮、不讲理性的文明弃儿。罗贝尔充分怀疑,伯爵以下的贵族恐怕不会有建立私人藏书室的认知。 其余需要注意的,还有北方的明斯特主教,威尔姆一世·冯·默尔斯。小小一个默尔斯家族,竟同时诞生了科隆和明斯特两位大主教。不过……听闻迪特里希·冯·默尔斯在得知野战军覆没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如今已人事不省,时日无多,枢机团选举了鲁普莱希特继任主教之位。换届之后,科隆与明斯特两国间的情谊便不再可靠,只需稍加注意,应当不会出现太大意外。 况且,明斯特大主教也有自己的麻烦,那就是更北方的泰克伦堡伯爵尼古拉斯三世·冯·哈根。 说起这位泰克伦堡伯爵……罗贝尔还真的有所耳闻。 这位尼古拉斯三世也是位出名的妙人,和许多允许领民通过虐待“女巫”发泄的无良贵族不同,泰克伦堡家族世代立法严禁领内的女巫审判。 后世的史学家罗塞尔·亨利·罗宾斯认为,“猎巫运动是现代文明骇人听闻的噩梦,最肮脏邪恶的犯罪,莫大的耻辱,理性人怀抱的全部良知的暂告缺失”。 在安科纳,少数名声显赫的女巫可以获得火刑的“殊荣”,而这甚至算是相对痛快的死法,更多女巫都在遭到审判前受到难以想象的残忍虐待。首选的虐待是吊刑,女巫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吊起,肩膀因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而脱臼。或用指枷刺穿受刑者的连心十指、用烙铁在她们身上灼下耻辱的印记,等等酷刑不胜枚举。十八世纪初,一位良心未泯的神甫记录下了一位无辜女巫遭受虐待的经历。女巫马格达莱纳·铂尔曼被指枷刺穿手指,撬棍剥掉指甲,“她被剥的精光,一丝不挂,全身毛发被剔除,行刑官用锋利的钢针刺伤她敏感的私处,虐待一直持续了十周,直到她的灵魂离开躯壳,陷入半死不活的无意识之中”。 仍在安科纳时,罗贝尔也曾参与过抓捕女巫的荒唐事——当你身边所有人都热衷于“执行正义”时,无动于衷是一种罪行。但自从到了维也纳,他同样下令禁止女巫审判。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灵魂变得高尚了,而是他当上了大主教,终于获得了选择拒绝的权力。 泰克伦堡伯爵并非他这样的异类,他之所以反对女巫审判,是因为哈根家族是世代传承的草药师世家,而被污蔑为女巫的女性大多也只是手无寸铁的草药师,人只能共情与自己相似的人。 但他的这番作为明显引起了有意推动“女巫审判运动”的教会的不满。教会普遍行政能力低下,除了收简单的十一税和出售赎罪券外,只会搞“运动式治国”。今早一个“抓捕女巫大比武”,明晚一场“全国猛抓三十天运动”,但就是不肯立下明确的法律来规定女巫的定义。 泰克伦堡伯国因此长期与科隆教会、明斯特教会及其下属的奥斯纳布吕克附属教会摩擦激烈。而且,伯国领地恰好卡在明斯特采邑区腹地,又以东南方的黑森领地伯爵路德维希·冯·黑森为外援,宛如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猴子一样,附骨之蛆,难以剔除。 如果明斯特主教出面干涉克莱沃战争,或许联合泰克伦堡伯爵是一条可行之计。 除此之外,特里尔大主教的态度也十分关键,这方面,罗贝尔倒是并不担心。 之前,明牌站队他这一边的美因茨大主教已经为他讲解过西境局势,特里尔教区也和科隆教区一样,内部存在明显矛盾。特里尔总主教雅各布只是个花架子,教区权力主要掌握在数十人的“座堂圣职团”手中,类似罗马教廷的枢机主教团。 特里尔教区奉行以“主权城堡ndesburgen)”为中心的行政区划,为军事用途的城堡添加了行政功能,将教会官僚的常驻地搬进城堡而非常驻城市。强化了对领地的掌控力,但也滋生了难以控制的地方权力。综上所述,说特里尔教区是“最封建的民主,最民主的封建”也不为过。一票否决是最低效的上层设计,恰好特里尔的座堂圣职团的每位成员都拥有一票否决权。 等座堂圣职团慢悠悠地作出决定,罗贝尔这边的战事早就结束了。 5月1日,没有劳动节假期。雨季结束,春入夏伏。空气闷热且潮湿,连穿戴盔甲都必须忍受湿热天气的折磨。 攻略马克公国的“多特蒙德军”主帅雅各布传回战报,联军势如破竹,进展神速,一个月内连下维腾、哈根、阿尔特纳三郡之地,马克领沦陷过半。朱利奥力主直接打通前往威斯特法伦郡的通道,而雅各布则希望耐心全据马克,再作定夺。 罗贝尔毫不犹豫地提笔写信,命令“威尼西亚”团与多特蒙德军全力东进,打通陆上通道。“施蒂利亚”团留驻马克,待他返回马克,接替该团的指挥权。 盖里乌斯和拉瓦尔方面,由法罗担任前锋,军团进展缓慢。盖里乌斯夺取多尔马根郡后,对科隆最后的首府波恩采取缓慢蚕食、攻心为上的策略。但就在上月26日,军团的西侧遭遇了未知部队的袭击。 拉瓦尔一度惊愕,担忧这是于利希公爵干涉的前兆。幸好法罗从敌军俘虏口中撬出了情报——这是一支来自奈特森城堡的地方守备队,是货真价实的科隆军。 闻言,盖里乌斯马上翻找地图,按照俘虏的指引,他气得差点破口大骂。 领地碎成一片的科隆采邑区根本不是他们之前军事会议时记录的三块领地,而是见了鬼的六块。除了于利希公国以西南的奈特森城堡,还有于利希以南的安德纳赫郡,以及默尔斯伯国以北的莱茵堡。 除了莱茵堡已经被克莱沃军队趁乱占据,另外两块飞地完好无损地掌握在科隆人手中——都到波恩的直线距离不到二十英里。 “混蛋!” 在临时驻扎的大帐里,盖里乌斯少见地跟拉瓦尔与法罗发了飙。 “科隆还有两片完好无损的直辖郡,还有数量不明的敌军?这么重要的情报为什么现在才得到!” 法罗与拉瓦尔对视一眼,互相从眼睛里看见了无奈。 “尤里乌斯,不能怪拉瓦尔。”思来想去,法罗决定由自己承担责任,“没能弄清敌人的数量和方位,是我这个先锋官的责任。” “我不是在推诿和责怪你们!问题是,那群投降我们的科隆人又开始起小心思了!” 盖里乌斯的嗓门大到震得二人耳朵生疼,但法罗可以理解他的焦急。 杜伊斯堡之战后,科隆的野战军要么战死要么投降,他们这支骚扰波恩的偏师,基本纯粹由这些降卒组成,人数不到一千人的龙骑士团只起到督战队的作用——实际上的骑士只有不到两百人,其余一干人皆是骑士们的扈从与辅兵。 还用“凯撒”当作姓名的时候,盖里乌斯多年在偏远的高卢森林同蛮族部落打交道。他能从罗马获得的兵力增员当然无法对高卢雄鸡的高傲战士形成碾压性的优势,这种情况下,“拉一派打一派”就成了必然。但借助蛮族雇佣兵之力,就不得不承担相应的风险。雇佣兵为钱而来,鲜有公民军人的战斗意志。假如战局陷入焦灼乃至劣势,雇佣兵擅自脱离战斗简直跟家常便饭一样。 某种意义上,他们这支大部分是降卒的偏师便类似高卢雇佣军,甚至犹不及雇佣兵。投降过一次的家伙,对投降第二次便没了心理负担。法罗他们必须在降军面前表现出对局势的绝对掌控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必须马上把这些突然出现的敌军消灭,把他们的据点拔掉,马上!” 盖里乌斯重重拍打着桌子,对二人吼道。 “我们分兵进攻如何?”拉瓦尔建言道,“主教阁下还亲率施蒂利亚团在杜伊斯堡驻扎,我们可以分兵拔除科隆军的残余据点,兵力不足的方向就由主教率军填补。而且,这样人为制造杜伊斯堡的兵力空虚,或许可以勾引蠢蠢欲动的” 法罗赞叹:“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好计策,但我想稍作修改。”盖里乌斯揣度片刻,说道,“我们不能贸然进攻,我军和科隆人的飞地之间隔着着于利希公国,越过边境可能引起对方的敌视。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战争永远要为政治服务,优秀的军事家同时也必须是合格的政治家。” “不过,大团长阁下,我非常认可您的第二个计策。就这么办吧,让罗贝尔那小子率军出击,勾引克莱沃人进攻。”说罢,他咋舌抱怨道,“哎,真是麻烦,以前征服高卢和伊比利亚从来不需要什么狗屁战争借口,现代人怎么都这么矫情?” “呵呵,真让人羡慕,全军上下有资格称呼主教阁下作‘臭小子’的,除了您之外没有其他人了。”拉瓦尔笑着捋捋胡子,“但主教如今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帝国伯爵,以后就是威斯特法伦的诺贝尔殿下了。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基本的尊卑礼数可不能丢啊。” “哦?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回奥地利了?” “为何回去,龙骑士团是帝国的骑士团,不是皇帝的骑士团,我身为大团长,想驻扎在哪就驻扎在哪。再者,我本来就是卢森堡人,而不是奥地利人,侍奉的是西吉斯蒙德陛下,不是哈布斯堡的皇帝。莱茵兰起码离故乡近上许多,我很喜欢这里。” 盖里乌斯嘿然一笑: “看来,臭小子确实是成大器的材料。” “哦?怎么说?” “使人心甘情愿跟随的人格魅力,是办成事的基本品德。” “您误会了。”拉瓦尔嘿嘿笑着,“没有主教,骑士们早就饿死了。当然,弗洛林也是一种魅力嘛。精致的金币相互碰撞的声音,是仅次于少女胴体的美好事物啊。” 两个老绅士相视击掌而笑,法罗面无表情。 他受够这两个满脑子女人和杀人的神经病了。 第104章 这是我的战争 “你是说,老盖想让我把杜伊斯堡故意让给克莱沃人,引蛇出洞?” 使者半跪在大厅中央,罗贝尔满脸难受地躲开他的朝向,前者便立即蹭向他,反倒更加让人不自在,他也只能叹一口气,接受了这份尊重。 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当宗座的日子,又不得不适应作为贵族的生活。升得太快也不全是好事,他总必须装出与年纪不符的稳重,可他本性是头冲动的蛮牛,正常人不会把皇宫政变作为解决问题的可选项,可他已经这么做过了。 他再三斟酌起来。 在使者到来前,他确实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但进军方向并非波恩,而是威斯特法伦。朱利奥和雅各布已经合力打通了前往科隆属威斯特伐利亚公国的道路,只等他合并一处,四千大军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侵入威斯特伐利亚。 但雅各布的计划有一个致命缺陷,而盖里乌斯也说出了这个可能性。 多特蒙德向克莱沃宣战后,便将克莱沃人彻底拉下了这趟浑水。毫不夸张地讲,即使约翰公爵明天带着六千大军兵临城下,他也不会觉得有丝毫意外。 盖里乌斯说得对,一旦杜伊斯堡的最后一支机动部队部署至其他方向,克莱沃军百分百会趁机收复失地,他们有理由,也有资本这么做。威斯特法伦距此少说两百英里,且途中必须横渡莱茵河。假如杜伊斯堡有失,他无法及时回援。这座城堡是他掌握的唯一一座能控制鲁尔河河运的据点,一旦有失,两支方面军将被从中分割,逐个击破。 入侵威斯特伐利亚,符合政治战略,却不符合军事战略。大部分时候,政治都该优先于军事,但这一次不行。 罗贝尔下定了决心。 “回去告诉朱利奥他们。”他对信使说道,“停止继续向东进军,秘密后撤,我会率部队倾巢而出,和他们在鲁尔河北段南岸的波鸿汇合。” 接着,他再次向盖里乌斯派出信使,命令南线奥军放弃袭扰波恩,向东渡河,沿森林边缘一同前往波鸿。 “我们会在杜伊斯堡进行第二次决战。”他沾碳下笔,写出一行行优美的德文,“科隆人在这里给克莱沃人留下了悲惨的记忆,我们就再来一次。” 5月4日,施蒂利亚团大摇大摆地收拾好辎重行囊,行出东城大门,仅仅在城堡留下了一百人出头的卫队。这些人全部是杜伊斯堡本地的居民,世代接受克莱沃公爵的统治,罗贝尔相信他们不会令自己失望。 因此,临出发前,他带领士兵捣毁了前段时间朱利奥修缮的工事,砸塌了城墙上最明显的两条裂隙,将之扩展为可供人通行的巨大豁口。如此一来,将来打回来时就方便了不少。 而且,罗贝尔还留下了后手。 就算要把杜伊斯堡还给旧主人,他也要在蛋糕里塞一块硌牙的小石子。 做完这一切事前准备,施蒂利亚团沿着鲁尔河边岸慢悠悠地南下,最终再次藏进了杜伊斯堡以南的森林,当然,这片森林的主人不会喜欢他这么做的。 不久之后,收到军令的两支外派军队开始依命调动。 盖里乌斯的科隆降军与拉瓦尔的骑士团东进至鲁尔河沿岸,沿河向北机动。他们抛弃了之前占领的领地,多尔马根郡大片地区再次反覆,战争难民与科隆溃军的弱弱联合袭扰着少数幸免于难的定居点,诠释着弱者抽刀向更弱者的真理。 乱民贼军四面出击,很快与残存的科隆地方军产生冲突。即便失去了野战军,这些地方卫戍部队也绝非乱军所能匹敌。 在奥军重整态势以执行新战略方针的一周时间里,科隆的颜色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染故地。奥军中不少投降者的家乡再度回归,导致这段时间逃兵屡禁不止,盖里乌斯被迫在少部分开小差严重的支队执行了罗马特色的“十一抽杀法”,但效果有限。 在行军的路上,盖里乌斯注意到拉瓦尔的情绪十分低落,他似乎对这种放弃既得领土的行为意见不小。 至军旅如龟爬般缓慢进军至距离杜伊斯堡五英里的一带,已经有三成科隆士兵逃离了队列,军队士气低落,拉瓦尔终于忍不住询问了盖里乌斯。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主教非要我们放弃那些宝贵的领土,全军返回。既然如此,之前的奋战和牺牲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并非没有意义。” 盖里乌斯安抚并解释道。 “敌国重夺领地需要时间,重建秩序也一样。我们之前的破坏和侵占,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进军时间。利用时间差,我们可以组织更多的兵力,在我们选定的精准地点与敌主力进行会战。战争其实很简单,在谈判桌上,赢者通吃,败者吃土。” “哦。” 尽管理解了战略意图,拉瓦尔仍旧精神不振。对一位失去过包括家族和封地在内的一切的老人而言,放弃珍贵的土地是最不可接受的行为。 但正因为连他都如此纠结和痛苦,克莱沃公爵和科隆教会才更不可能无动于衷。 整整一周,科隆人忙着收复失地,瓜分财富,为领土的收复与再分配喋喋不休地争执,松散的军队没有表现出任何追击的意向,任由撤退仓促的奥军从容离开战区。 而在马克公国领,联军的撤退就显得从容有序得多,这都多亏了多特蒙德人的协助。 博克哈德市政官或许小瞧了市民主战派的能量,平庸之恶埋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最深处,只不过平时被社会化的一面遮掩着,直到秩序崩溃的一刻彻底显露出来。 以联军势如破竹的进军为导火索,多特蒙德市民的战争热情如火山喷发般迸发。人们从价格不菲的报纸上看见一条接着一条的胜利头条,看着那些往日不可一世的克莱沃贵族拜倒在新征服者的剑下,看着一个接一个克莱沃的封臣向多特蒙德宣誓效忠,爱国热情再也难以抑制。 宏大叙事是最烈性的春药,整座城市陷入狂热而盲目的战争氛围中无法自拔。 自马克的半数城池沦陷后,多特蒙德征兵站每日被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挤满,人人争先恐后,生怕再晚些参战便分不到第一口肉汤。后来者甚至被人群阻挡,看不见征兵的告示。但无需为此担忧,城市喷泉广场上人山人海的角落一定是他们的目的地。 多特蒙德市的总人口不过四千户,适役年龄的青年拢共也才两千人左右。 但市民们最不缺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至雅各布和朱利奥完全撤出马克,动员至极限的多特蒙德市民出动了包括自卫队在内的所有军力,竟然勉强维系住既有的占领区。商人的赚钱办法有许多,某种意义上讲,用军队犁平敌境,兼并土地,掠夺财富,就是利润最大化的“商业”——无本万利的买卖。 雅各布替罗贝尔向多特蒙德市民作出承诺,只要多特蒙德坚持到奥军回归而未丢一城,便将马克公国两年税收的六成无偿赠予市民,以为“犒军之费”。 战争的伤害,加上沉重的税赋,可想而知,马克公国的无辜居民将在接下来度过水深火热的两年。 在班师路上,雅各布注意到朱利奥的情绪不大对头。他询问这位挚友垂头丧气的缘故,得到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答复。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利奥骑在马背上,一身出自威尼斯大师工匠之手的华美板甲依然如往昔那般明亮且华丽,跟随他征战四方,但板甲的主人却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变得惶恐且迷惘。 “雅各布,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这里的人们本来无忧无虑地生活,生活劳累,却也乐得自给自足。战争不是他们希望引发的,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家人被领主用刺刀赶上战场,如今还要为我们的一句话背负额外税,这丁点税赋说不定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知多少户人家会因此家破人亡,谁家没有丈夫,谁家没有孩子,雅各布,我们在奥地利和意大利的时候,都见过人吃人的惨象,那是我们是受害者,可现如今……这些灾难都是我们造成的啊。” “……” 友人用真挚而痛苦的眼神注视自己,雅各布抿紧嘴唇。他是“安科纳三剑客”最年长的大哥,很擅长说些好听话糊弄别人,但对待亲密的朋友,他不想用那些谎言玷污他们的友谊。 他紧紧盯着朱利奥的眼睛。 “塔佩亚,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接近骑士两个字的男人。我说的不是那些辞藻华滥、空洞无物的骑士小说,而是真正的骑士精神,在你身上持久而炫目的闪耀着。我很钦佩你,从来没有放弃年轻时的理想,不像我朝秦暮楚,连爱情都做不到从一而终。我喜欢和你呆在一起,只有在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有了些年轻人的清澈,少去些年长者的虚伪。” “那你为什么……” “造成灾难的,是人心的卑劣和荒唐的世道。我们生活的世界已被交加的雷雨笼罩多年,黑云未曾散去,生灵与灾难伴行,世道由不公定义。不杀人,就被杀,想想卡利的那些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无外乎是弱小,于是被这该死的世道淘汰,我们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我死于难民之手的妻子什么都没做错,我不知道该找谁报仇,恨泣不可终日,而现在我知道了,害惨我的,是这个荒唐到不讲道理的世道。害死我妻子的,是无数人心中的平庸之恶与怠惰。” 他拿起马鞭,指着军阵严明的行军队列:“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世道的受害者。我们都被人心中的成见和愚蒙压迫着,地狱空荡荡,你眼前所见的一切,皆是魔鬼的杰作。假如不做出颠覆地变革,子子孙孙仍将生活在和我们一样的地狱里。” “若要掀起变革之风,则必须拥有力量作为底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从没听说过山岳被风吹塌。主教大人说过,我们早晚会建立一个弱者也能抬头挺胸、自由生活的世道。在那之前,要把阻拦在变革时代前的敌人挨个摧垮。我们现在就在进行着第一步,我为此而感到骄傲。我们今天摧毁了许多人的生命与幸福,而我们早晚要加倍偿还给他们——尊严、面包和自由。” “我不会停手的,因为……” 雅各布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我的战争。” 第105章 两个女人半台戏 罗塞尔·冯·威斯特法伦。 讲道理,罗贝尔·诺贝尔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掩人耳目却读起来不顺口的新名字。 “罗贝尔”是一个典型的法国男人名字,寓意“希望与光明”,其泛滥程度可与汉斯和约翰比肩。相比之下,罗塞尔(rossel)既不朗朗上口也不寓意深远,完全是弗雷德里克拍脑袋的结果。 他宁可改名成罗伯特,起码听起来像个德国人或意大利人该有的名字。 “嘎吱。” 他书房的木门被两个女人粗暴地推开,木门重重撞击在墙壁上,将天花板上的积尘都震了下来,随之而来一阵尖锐的争吵。 “我先进来的!” “明明是我先,我的左脚先踏进来的!” 罗贝尔的脸上凝聚起痛苦的情绪,用两个棉球塞住耳朵,随手把桌上的军事部署图翻了过去。 开始了。 江天河和伊莎贝尔,他一辈子都逃离不了的两个可怕女人。一个拿惯了锻锤,刁蛮成性,一个扯惯了头发,怪气阴阳。本以为伊莎贝尔能有点贵族家小姐的涵养,却发现所谓涵养不过是本性外的伪装。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莱昂诺尔皇后奢靡成性,哈勒法迪的妹子拉维娅是个彻头彻尾的伊斯兰神棍,艾伊尼阿斯的宝贝女儿加布里埃拉动不动就在教会里给他来个狠的……世上简直没有好女人。 二十多年了,他这辈子见识的最有涵养、最有气质的女性,竟然是当年那位出轨的安科纳老骑士的糟糠之妻,还有已故的伊丽莎白夫人。 救命,救命…… 别吵了……我还在上班呢…… “罗贝尔!” 江天河高声喊道,这时,罗贝尔才注意到她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书,羊皮纸与黄纸混杂,摞得那叫一个参差不齐。 她将文书堆重重砸在桌上,趁罗贝尔翻看的工夫,开口说道:“我把维也纳的皇家冶炼厂卖掉了。” “啊?!” 罗贝尔悚然一惊,下意识把文书堆推开。纸堆从中间倒下,露出一张厚重的羊皮纸,最上方用德文写着“移交契约”,右下角则是两个拇指血印。 “为什么?”他愕然起身离座。 “你不是已经当上威斯特伐利亚的伯爵大人了么。”她甩动着手上的一串钥匙,罗贝尔记得,这是皇家冶炼厂仓库的钥匙。 “伊莎贝尔写信跟我说了,你现在战事激烈,很缺钱。” 她停止甩动,把钥匙链抓在手心,得意地笑道:“所以我就把厂子全卖了,你猜多少钱?四万八千弗洛林!” 他马上扭头瞪了伊莎贝尔一眼,后者吹着口哨,转着眼珠看向窗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我……天河。”罗贝尔坐回座位,捂着额头,“缺钱是事实,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江天河手腕一甩,把钥匙串抛了过去,“四万八千金币不是个小数目,好在买家有良心,包送到户。三周以后,护送钱箱的部队就会抵达威斯特法伦,你的任务就是在那之前把那里打下来。” 震惊的心情犹如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般在罗贝尔的心中不断翻涌、激荡着,久久不能平息。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天河会突然产生卖掉那个耗费了自己整整十年心血的冶炼厂这样荒唐的念头。 冶炼厂承载了无数人无数日夜的辛勤付出的地方啊!每一砖每一瓦都铭刻着曾经洒下的汗水;每一台冶炼炉的建造位置都是专人亲自选定、每一箱工具的购置都…… 这里不仅仅只是一座普通的工厂那么简单,更像是他们共同孕育的孩子般珍贵无比!然而此刻天河却毫无留恋地想要将其割舍出去?这究竟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罗贝尔感到困惑不已。 但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他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谁买的。” “是博罗诺夫——” 罗贝尔眼神一冷。 这一瞬间,他开始思考,如何动用包括但不限于谋杀和逼宫的手段,把冶炼厂从仇家手里抢回来。 马雷克,也就是基诺申科夫,代替教会操控着维也纳的地下帮派,其中尤以摩拉维亚人最为狠厉,为了钱,砍皇帝的事都干得出来。 谋人性命无疑会弄脏他的名声,但无妨,人心总是对胜者多有宽容。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江天河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挡住他的脸:“你先别着急嘛,我知道你讨厌他,但他只是个假扮成买家的中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可凑不出四万八。” 她嘟着嘴。 “我看过那些金币,足斤足两,但是新得离谱。贝尔纳多银行长和我聊过,皇帝陛下前段日子要求佛罗伦萨人新造了一批弗洛林金币,用来稳定弗洛林和杜卡特之间的汇率。” “你的意思是……” “对,八成是狗皇帝把冶炼厂买回去了。”她叹息着说,“当初建立工厂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千金币的投资,近十年过去,又花了四十八倍于当年的价格买了回去。那位有趣的皇帝陛下,可真是不会做生意啊。 不过……四万八千,这就是咱辛苦十年的价格了——我本来以为我的十年能更值钱的。” “讨了便宜还卖乖。”伊莎贝尔撇嘴道,“不知道多少人一辈子见不到四十八块金币,足足四万八千弗洛林,不知道够买多少人的性命,你的十年可是昂贵得很呐。” “无所谓,大不了便宜了那个狗皇帝。”她得意地叉着腰,黑色的及肩长发甩向一侧。 “我能用十年建立自己的事业,再用三年就可以复刻一次成功的轨迹。我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值钱——金币可买不走我脑子里的知识——我把记载着新冶炼技术的书连带着书房全都烧了。” “小聪明。”伊莎贝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陛下又不是蠢,他可以从铁匠们的嘴里问出你所谓的新技术,你这样不过显得自己小气,白白让人腹诽。” “没用的,我对技术保密可是很严格的。”闻言,天河依旧得意洋洋,“流水线上的铁匠擅长的不过某几个方面的技术,没有我这个生产总监来统筹,他们连把材料塞进哪个炉子的顺序都弄不清。单是把丢掉的本事学回来就有他们的苦头吃,我才不怕。” “太卑鄙了。”罗贝尔由衷感慨道。 “实在是太卑鄙了。”伊莎贝尔感慨接话。 江天河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怕破坏自己在罗贝尔眼里所剩不多的“美少女”形象,她本来还想遥遥对着维也纳的方向比个中指: “别开玩笑了,我花钱研究的新技术,凭什么白给别人用?想使,就交钱来,专、利、费。” “嘿欸~财迷。” “那可是我亲生孩子一样的宝贝工厂,当然要利润最大化了!哼,不过,这么技术性的问题,恐怕某个连邮政快递都弄不明白的蠢女人是不会理解的吧。” 江天河阴阳怪气地说道。 “贵族应当拥有慷慨与博爱之心,这么道德性的问题,某个粗鲁又不贴心的泥腿子恐怕也很难学会吧。” 伊莎贝尔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第106章 三日之约 费了好大一番口舌,罗贝尔才把两位姑奶奶似的姐姐哄出房间,把二人争吵的难题丢给了无辜的仆人们,自己则回到书房,一屁股坐在镀漆木桌后的椅子,靠着椅背,疲惫地耷拉着脑袋。 为了帮助他顺利摆脱身上的一条条束缚铁锁,他身边的同伴都几乎奉献着自己的所有。 拉瓦尔抛弃了骑士团留在维也纳的地产,宣誓领导骑士团全员追随他留在威斯特伐利亚——如果那几间年久失修的破烂长屋也算地产的话。 朱利奥和雅各布只字不提在奥地利的采邑,朱利奥前段日子才终于建起人生第一座城堡,他们之间聊天的通信里,他总是满嘴“城堡”和妻子、儿子。雅各布不断撺掇罗贝尔尽早自立,他们从来不把可能失去的财富地位放在心上,或者说,没有让他瞧出半点不舍。 盖里乌斯和法罗,他们倒算是付出代价最轻微的两个家伙。前者压根不在乎日耳曼皇帝给的高官厚禄,后者充斥着古希腊古罗马式的共和主义热情,比谁都更热衷于建立一套新的秩序。 还有高尔文和皮雷,他们虽然没有亲自来到莱茵,却把自己的嫡系部队“威尼西亚”团交给了朱利奥。约拿或许已经看出自己的目的,却自始至终不曾劝阻半句。 他能走到今天,自己的努力只占很小一部分,如果没有家人和友人们的鼎力支持,他不过是个名不符其实的主教。 克莱沃的约翰公爵有绝对不能失败的理由,他也有,谁都不想输,谁都有抑制威胁并延续下去的权力。 正因为人人都有无法退让的立场,争斗纠纷才永远无法停歇。 “格热戈日……” 他拿出怀里的一条吊坠,宝石的位置被抠掉,换成了一小幅人画像。 他很多年没有回安科纳了,和格热戈日间的联系也只剩下时断时续的信件和这一小幅意大利画师用细炭笔绘制的画像,这是格热戈日去年才随信送到维也纳的玩意儿,说是什么“解你的相思之愁”。 全是放屁。 “真没法子,你瞧,我现在也为难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抚摸着吊坠,喃喃说道:“背负着他人的愿景,原来是件这么堵心和沉闷的事情——早知道烂在安科纳了。” “但就算这样,我染上污浊的理由也比你这只会在女人肚皮和金币上打滚的混球高洁多了。” 随季节进入夏季,西欧地区气温持续上升,最终稳定在二十五摄氏度左右。工业革命前,地球大气碳排放量稳定,气温维持在较低水平。由于气候脉动,自公元十五世纪起,全球气温持续走低,最终在十七世纪后爆发了全球范围内的小冰河期。 伦敦气象台有史记载,公元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的一百多年间,泰晤士河频繁不正常地冻结。而在东亚地区,小冰河期导致的粮食减产可能加速了明王朝的覆灭,并直接引发了日本江户幕府的天明大饥馑灾难(1783~1787)。 今年的夏天就如小冰河期一样的反常,明明已经进入了盛夏时节,天气却异常凉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冷空气笼罩着一般。人们感受到的最高温度也仅仅是让人微微出汗而已,完全没有以往夏日里那种炙热难耐的感觉。 对于那些经常需要在夏季和冬季出征的军队来说,这样的气候变化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过去,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都会给行军和作战带来极大的困难。然而,在 1445 年这个特殊的年份,这些曾经让人头疼不已的问题似乎一下子迎刃而解。 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变化的克莱沃公爵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月的十日,他率领着自己的本部兵马离开了驻地,越过了默尔斯伯国的边境线。默尔斯伯爵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无视了克莱沃军不礼貌的行军。 十二日,气势磅礴的克莱沃军抵达杜伊斯堡西北岸,无数面鲜艳的旗帜在风中飘扬,旌旗招展,迎风舞动,了望塔的守军们远远地就看到了这壮观的一幕,城内登时陷入手足无措的混乱。 奥军时带走了“明面上”的所有军官,不得已,士兵们只得临时推举出一位平时便颇有人望的本地乡绅作为领袖。 托伦·冯·阿克是杜伊斯堡铁匠行会的会长,铁匠是当地最具地位的职业,也是,他们垄断着铁器工具的制造工艺,令每个需要工具生存的市民都必须仰其鼻息。而无疑,作为铁匠们的行会领袖,托伦便是当地人望一流的士绅。 在之前向奥军投降时,杜伊斯堡市民便是由他牵头。如今他再次被推举上台,士兵们显然人无战心,希望他再次效法前例。 当托伦走上临时搭建的讲台,感受着周遭忧虑且期待的灼热视线,心中不由得叹息。 他们这些平日里如恶霸一般的铁匠壮汉子,遇到真正的兵痞,比寻常市民也强不了多少。任谁都熬不住子弹穿心、刀劈斧砍。 自卫团的成员皆是杜伊斯堡的本地人,多是些无业无田的游民,瞧见奥地利人招募士兵,有口饭吃,便迫不及待地加入其中。若是有营生可做,谁又愿意做朝不保夕的兵呢? 但托伦已经没了退路。 他想起罗贝尔临走之前的嘱托和威胁,神情复杂,深吸一口气,放声嘹亮道: “战士们……依某之愚见,我们不可投降!” 话音刚落,自卫团顿时炸作一团。 蓝天白云之下,露天的校场,有人在破口大骂,有人在吆喝卖酒,有人在若有所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见状,托伦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咽了口唾沫,强压下语气里的颤抖,接着道: “各位,你们从前是不得志的末流之徒,王师至此,你等方得以凌故主之上。此等夺权之恨,尊卑之耻,如毒蟒噬心,黯黯而潜隐。倘若将城池拱手让人,尊卑颠倒,我等任人宰割,难道还有苟且得生的道理吗?” “什么狗屁文绉绉的话,俺们听不懂!” 他的话没能引起共鸣。 见状,托伦咬牙,丢掉了平日里温文儒雅的外衣,破口大骂:“操你妈的下贱东西,你们一群无业游民,要税没有税,要田没有田。你们当了叛徒奸细才能骑在老爷们头上拉屎,如今老爷们带着返乡团杀回来了,我们不拼命反抗难道坐着等死吗?!” “这下听懂了。” “但是好不爽。” “你才是下贱东西,你全家都是下贱东西。” 听见托伦的辱骂,下面的士兵马上开始用更肮脏的话还击,转瞬之间,托伦的所有女性直系亲属都被问候了一遍,一场演讲过后,平白多了几百个小舅子和几十个后爹。 托伦连忙炒热气氛,高声嚷道:“同胞们,此刻唯有死战,安能言降!” 但已经没有人搭理他的话。 自卫团的士兵一哄而散,正当他担忧罗贝尔留下的任务无法完成时,却见士兵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岗位,有人已经开始吆喝合力将强弩和石块推上城墙,这才舒心地出了口气。 “只要守住三天……” 托伦喃喃自语。 【坚守三天,你的任务就完成。】 罗贝尔的话言犹在耳。 【三天之内失守,我就把你和我的密约公之于众,你将死无葬身之地,会长之位也会被他人抢占。三日之外,如果我还没有击破敌军,就任你投降。】 “三天……” 他战战兢兢地走上城墙,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旌旗面露苦涩。 “杀了我算了……” 第107章 洛林十字 一个显着的事实是,凭借城堡里不到三百人的市民卫队,和托伦带来的二十多个铁匠,根本不会是城外克莱沃大军的对手。 莫说坚持三日了…… 克莱沃公爵约翰深知兵贵神速,早在驻地时便开始打造器械。白日行军,晚上则派人点着火熬夜,加班加点地赶制云梯之流的攻城器械,待到兵临城下,大军立刻便开始攻打残破的城堡,节省了不少时间。 托伦是罗贝尔留下的第一个后手,而他留下的第二个后手,便是东面城墙上的巨大豁口。即便城堡失守,奥军需要对付的也不过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破城。 但这可苦了托伦和几百位决心坚守城池的士兵。 第一日,克莱沃军采取了保守的攻城法,以骚扰和小股游击队搬梯进攻为主,旨在消耗守军本就不多的守城器材。 守城方的士兵多是之前无战场经验,果如约翰所料,第一天就堪称奢侈地耗费了近半的滚木礌石。 厨师烹煮的珍贵热油,托伦本打算在城门告破后淋在敌人头顶,也被守城将士擅作主张地全数浇了下去,没烤死几个敌人,倒是把城下的草坪烧成了一片白地,还不小心浇塌了一片设置好的木刺陷坑。 得知自己的守城计划连番被自己人搅乱,托伦气得几乎晕厥。但一想到罗贝尔的“威胁”,他不得不强打精神,痛骂违反军令的士卒后再次制订新的方案。 当晚,下墙换班的卫队士兵全数出动,毫不留情地拆毁着居民的房屋。尽管托伦第一个便拆掉了自己的豪宅大院,城内依然哀鸿遍野,骂声不绝于耳。 有资格住在城堡里的,不是高官贵胄便是望族乡绅,得罪了这样一批在当地有能量的大人物,可想而知,他定是再也坐不稳行会会长的位子。 可就算心里苦涩,他也必须硬着头皮干下去。已经上了贼船,当了狗克奸,破了城,一样是被贵族老爷“明正典刑”的下场。 事态紧急,托伦再也顾不上绅士的体面,自己举着火把冲上高台,对着下方不安的士兵们咆哮道:“剑和盔甲都在我们手上,在这座城里,我们就是真理!他妈的,大夏天的又冻不死人,拆几栋房子怎么了,要造反啊——谁敢抗议就杀他全家!” 托伦没有开玩笑,当夜,士兵夷灭了三户人家,都是本地有名有姓的老乡绅。家里除了幼子,其余人全被割掉了脖子,尸体倒吊在城楼上,脑袋裹着布口袋,在风中摇摇晃晃,令幸存者心惊胆寒。 被拆毁的房屋,既可以补充,在腾出来的空地上,托伦搭起了简易的,用做面包剩下的麦麸子皮熬汤施舍难民。 经过冬春夏三季的战乱,杜伊斯堡周边的农田破坏严重,储粮也即将见底,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胖得像个球一样的托伦挺着大肚子坐在粥棚里,和没饭吃的难民一起吨吨吨地喝着麸子皮汤。因为担心被心怀不满的乡亲砍杀,就算上厕所和吃饭的时候,他也不敢脱下铠甲。 第二日,克莱沃军依旧维持着第一日的战术,但略微增大了进攻兵力,守城的托伦马上感到压力骤增,立即下令取消了值班轮次。还走的动道的三百士兵全部登上城墙,险而又险地阻挡住第二日的攻城战。 距离他完成约定,只剩下一天,但见了鬼的援军没有半点出现的意思。 如果熬过明天,罗贝尔还没有带着他约定好的“上万大军”出现……托伦也不能投降。 第二天的攻城,克莱沃的士兵在城外奔走吆喝,要重金悬赏他这位守城主将的脑袋。显而易见,他曾经侍奉的约翰公爵没有给他体面的想法,但很愿意帮他“不体面”。 托伦亲自去往地窖,搬出了最后一桶麦芽酒,陪伤痕累累的伤兵们对着摇曳的烛火无言痛饮了一宿。 第三日,托伦出现了灾难性的指挥失误,他本来就只有管理铁匠的经验。因为他的口述失误,负责守卫南城区十五米城墙的三队被调往西城区,而他却忘了己方没有预备队的现状。克莱沃士兵在威廉·卡特·冯·阿普森堡的率领下趁机先登夺墙,至士兵急慌慌通知到托伦时,南城墙上已经有数十名克莱沃士兵云集,后续还有更多支援在路上。 托伦顾不得其他许多,紧急率领三百人全数涌向南城。空出来的部分墙区则驱动城下难民营里的农民上城搏命。 这些农民被兵荒马乱赶出故土,唯一随身且值钱的,只有衣服口袋里缝进去的几百粒种子,和手上的生锈的铁耙。 如今是夏季,梅雨季节,他们身上的不少种子都受潮发芽,糜烂,再也种不出麦子。一无所有、骨瘦如柴,几乎注定了沦为农奴的结局。 但托伦大人说,要想不当奴隶,要么一起逃去奥地利,但维也纳山高路远,死在路上几乎是板上钉钉。要么侍奉那位叫“罗塞尔”的新老爷,新老爷是皇帝陛下的宫相,听同村有学问的人说,宫相就是科隆那边的“首相”,位高权重,一定能救他们于水火。 他们不识字,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法国人来了,就跪法国老爷,德国人杀了回来,再跪德国老爷。区别无非是一个老爷说话听不懂,一个说话听得懂。 横竖都是个死,要么当奴隶,可本来就穷得一无所有,自由是身上唯一说得上珍贵的玩意儿。如果连自由都丢掉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黄昏临近,城墙上流血漂杵。 一道剑光闪过,威廉·卡特·冯·阿普森堡捂着血流如注的脖子,睁大写满难以置信的双眼,他不敢相信,他高贵的生命竟然会被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农用铁叉子夺走。 在这位克莱沃骑士的脚边,躺着十几具无名的尸骸,三具是披挂铠甲的战士,其余皆是破衣破裤的农兵。 托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挺着啤酒肚作战,对一个胖子是何等的摧残。他努力鼓起最后的气力,大吼着跳过累累尸骸,一剑捅进骑士威廉的肚子。 “咳啊——” 威廉惨嚎一声,脸上带着最后一丝欣慰停止了心跳。死在看上去像个富贵老爷的托伦手里,至少比死在老农叉下幸运。 包括威廉在内,五十六名克莱沃士兵全军覆没,少数幸存者摔下五米多高的城墙,或是内脏破碎,或是骨折,皆在城下哀鸿遍野。 闻声赶来的友军连忙举盾防护,拖走了这些可怜的家伙。敌阵中鸣金收兵,宣告结束第三日的血战。 为了驱赶敌人,弥补自己的过失。纵然以多打少,自卫队依旧付出了二十四人死亡,五十多人受伤的惨烈代价。 在走下城墙休息的路上,托伦一直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被四周的士兵用怨愤却无奈的眼神盯着。 如果这就是将军需要承担的责任,他宁愿永远做一个平凡的铁匠。 糟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 因为大举攻击南城,一支克莱沃的偏队无意中发现了东城墙上的巨大豁口。得知这一好消息的约翰公爵大喜过望,星夜率全军横渡鲁尔河,在杜伊斯堡以南四公里处扎营。 第四日的战斗,几乎全部集中在对东城区的反复争夺上。凭他们这区区二百人的兵力,已经不可能抵住缺口与敌人死战。 托伦顶着如山般的压力,果断放弃城墙。全军和所有市民——仅剩的一千八百人,全部撤向守城设施相对完好的西城。 直到现在,托伦甚至都不清楚敌人的兵力,他根本没时间清点敌人的人数。也或许不是没空,只是心存侥幸。只要不知道具体数字,就好像有机会守住城池,一招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而就在托伦准备好被处决时的演讲稿时,奇迹忽然发生。 克莱沃军在突入城堡后,骤然陷入混乱,不仅没有进攻仅剩的西城区域,也没有抢夺隔断东西的水道,竟就在原地争斗起来。 约翰这支仓促聚拢起来的军队,其中掺杂着不少佣兵之流的货色,还不乏从田间地头抓来的壮丁,军纪只可用“可悲”二字形容。 公爵大人亲自出马,连杀带骂,耗费整整半天才控制住局势,至少避免了最可怕的炸营发生。 但托伦已然趁着这段时间巩固了西城的阵地,将原本面向城外的器械转向城内。就靠着这面孤墙与墙下的几座石头房屋,他仍旧有资格“负隅顽抗”,就像当日连退三道城墙,哪怕退守金角湾也不愿放弃的热那亚-拜占庭联军那样。 第四日,约翰公爵将城内军马交付与亲信,自己则返回西城外,各率军对残存的守军实行两面夹攻。 第五日,杜伊斯堡守军仍在坚守,城内城外的死尸堆积如山,除非靠尸体的朝向分辨,否则已经分不清敌人、友军或平民的尸骸。 最早死去的那批人,他们的尸体已经开始分解腐败,恶臭熏天,而没有任何人有心思思考这些琐碎小事。 第五日的最后,不愿意陪托伦一起踏入地狱的三名士兵叛变投敌,打开了墙下两座石头塔楼的大门。杀红眼的克莱沃人将包括叛徒在内的三百多市民全数屠戮,无人幸免。 占据着石塔,克莱沃的弩手得以居高临下向城墙上的守军射击。皮覆木盾在居高临下的箭雨面前毫无抵抗能力,托伦带领大队人马藏入城墙隔楼,躲避箭矢,而却无法顾及更多市民的安危,越来越多的伤亡报告呈递至他面前,他全部抛之脑后,不管不问。 第六日。 断水断粮的第二天。 自从城区失守,守军已经断水两日,断粮三天。 难民农夫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如今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有的人跳下城墙,作赴死的冲杀。有人没了杀人的力气,趴在生蛆的死尸旁舔舐着蛆虫和脓液当作食物。 托伦是幸运的,他足够胖,也比瘦子更加抗饿。但不知道是不是饿久了产生的错觉,最近士兵们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像看美食的眼神。 “……” 第六日,已经日上三竿,克莱沃军仍旧没有进攻的动向。托伦在塔楼里与四五个胳膊腿全乎的同伴大眼瞪小眼,时不时咽下一口唾沫,湿润干疼的嗓子眼。 “说不定是想围死我们。” 良久,托伦呵呵笑了两声。 他举起昨天被弩箭贯穿的伤口,猛吸了一大口,舔了舔没吮干净的血液,咧嘴笑道:“不能浪费,不能浪费。” “嘿嘿嘿,对滴,不能浪费。” 几人全都嘿嘿笑了起来,和以往比起来,他们的精神都和正常沾不上边。 又过去良久,克莱沃人依旧没有动作。 因为多日不曾进食,托伦的思维已然极度迟钝。他艰难地起身,一步一步挪到塔楼朝城外的一个通风眼附近,靠在洞边,他闭上一只眼,趴了上去。 城外,他远远瞧见很远的山丘上招展的旌旗,似乎和克莱沃人的旗帜样式不同。 但也和奥军的鹰旗截然不同。 毕竟,正常人很少会把十字架直接画在旗子上,又不是十字军,太过招摇过境,会挨打的。 而且,那个十字架不太一样。 那个十字架的横杆上边,还叠着另一条小横杆。 这种好像异端一样的作品,洛林人喜欢把它叫作“洛林十字”,还吹嘘这是“真正的十字架(crux vera)”。 “咦?” 托伦忽然咦了一声。 “那举旗子的咋是个女人呢?” 他用力甩了甩头,自嘲地笑道:“他妈的,见了鬼,撒旦在上,我真是饿疯了。” 第108章 村姑 时间回到杜伊斯堡围城战的第二天。 朱利奥与雅各布率其所部返回杜伊斯堡东南一带,由多特蒙德军接管占领区。 出发不到两周的罗贝尔也率“施蒂利亚”团靠近雅各布部,与其成功汇合。 雅各布向罗贝尔表明了祝贺,他带领二十多名贴身侍卫,第一次以封臣侍奉领主的礼仪向仍旧身穿教袍的罗贝尔集体躬身行礼。 换在以往,罗贝尔一定第一时间躲开。但这一次,他没有让开身位,而是坦然地接受了士兵与雅各布的礼节与欢呼。 从这一刻起,他在士兵心中就不再止是维也纳的大主教、皇帝的宫相,更是名副其实的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仅在特殊情况拥有独立王侯般的权柄。 而特殊情况的具体定义则由他本人决定。 忠诚的士兵高举剑戟,欢呼他的新称谓,“蒙上帝恩典,尊贵的威斯特法伦伯爵,世袭的威斯特伐利亚行宫总管,罗塞尔·冯·威斯特法伦”。 士兵们不理解这头衔的重量,也不知晓这个头衔来路的荒诞不经,这很正常,毕竟在被弗雷德里克用宫伯这样的荣誉头衔糊弄过去的时候,连罗贝尔自己也不晓得何谓“宫伯”。 弗雷德里克用宫伯的头衔作为荣誉加封,是他的权力。他靠着区区的名誉头衔实打实地打下一片江山,也是他的本事。 “罗贝……罗塞尔老大。” 待雅各布带人离开,朱利奥挠着脑袋出现,凑到罗贝尔面前,脸上写满好奇。 “罗塞尔……老大,你的新名字听起来怪怪的,像个日耳曼名字,却又有点像法国人。为什么改名字呀。” “罗贝尔·诺贝尔永远是安科纳的神甫、维也纳的主教,他不会被世俗的污浊玷染,永远是一位内心正直、又有些优柔寡断的年轻人。他是一位正直的孩子,和现在站在这里的大人不一样。每个人在长大时都该换一个名字,让美好的故事留在过去。” 罗贝尔微微一笑。 “不过,对你而言,我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德行,你还叫我罗贝尔就好。” “嘿嘿,那我就放心了,都叫了快十年了,我可改不了口。”朱利奥嘟着嘴,“要不是雅各布总是劝我改口,我才不愿意叫其他名字。” “嗯,这就好,转告雅各布,让他和你一样,不必改口,你们是特别的。” 朱利奥咧开嘴,环臂笑着说道:“老雅知道了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别看他总是瘫着张臭脸,其实心里可敏感了。” 两部军马汇合不久后,拉瓦尔、盖里乌斯与法罗问询火速赶来。 但还没等罗贝尔高兴多久,盖里乌斯就带来了第一个坏消息。 “部队在行军途中走散了。”进入大军临时的驻地,一座大路边空无人烟的磨坊庄园,风尘仆仆的盖里乌斯对罗贝尔等人沉声说道,“龙骑士团建制完整,但整合的科隆士兵走丢了一大半,只剩不到八百人了。” 八百…… “威尼西亚”团与“施蒂利亚”团总计建制五千四百人,经过这两月有余的奋战,如今伤亡三成有余,伤兵被散布藏匿在几座稳妥的定居点与多特蒙德,可战之兵余下四千左右。 龙骑士团,包括骑士及其扈从在内,总计七百余人。而盖里乌斯所部的大头,以科隆人为主的整合部队,原本两千余人仅剩八百。三军合计五千五百战兵。 “但我们有火器和装备的优势。”当了许久闷葫芦的法罗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江小姐带来的火器,足够武装三个满编的火枪连,还有两百名装备完善的骑士,每个士兵都有完整的护甲和武器,粮食也算充裕,五千五对八千,优势在……” 盖里乌斯瞬间捂住他的嘴,没有让最后一个“我”字蹦出牙缝。 “敌人的总兵力是八千吗?”罗贝尔沉声询问法罗。 “是。”拉瓦尔替嘴巴被捂住的法罗回答了这个问题,“伊德里苏将军带队亲自俘虏了一支克莱沃人的侦查连,从他们嘴里拷问出的情报,克莱沃军的总兵力应在六千到一万之间,并非是约翰公爵宣称的两万雄师。但具体的兵力构成如何,我们还没有侦查完全。” “六千到一万?这也太粗略了。”罗贝尔咬着手指甲,“就没有更详细的情况吗?敌人有多少骑兵?有没有火器?最关键的情报什么,不行,我要亲自带人去侦查一遍……” “时间紧迫,我们只来得及弄明白这些。”法罗挣开盖里乌斯的手,开口说道,“为帅者不可亲身犯险,敌人把杜伊斯堡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六圈,当时如果我的马跑得慢了半步,早被弓箭射成筛子了。万一您有个好歹,更加耽误军情。” “唔……” 罗贝尔不服地鼓起脸颊。 他有杜兰达尔的神力加持,又有项链宝石里的贝贝庇护,除非是飞得比人反应还快的子弹,否则区区箭矢还不配被他放在眼里。 但房间里所有人都默契地点了点头,同意了这番说辞。他们这伙人已经把宝压在了罗贝尔的身上,如果他有个好歹,被拖下水的何止一人。如果多特蒙德市长在场,他一定也会同意法罗的意见。 “总之,你就别惦记着冲冲冲了。”盖里乌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调笑道,“你的本领本该能用来指挥大军,可我看你总一副士兵思维。有时候战争的胜负并不是主将多砍几个人就能扭转的,你那么爱读历史书,以一敌百的勇将功亏一篑的例子难道还少吗?” “……你说得对。” 罗贝尔深吸一口气。 “那我就留镇中军,静待观赏各位的神勇了。” 盖里乌斯说得对,科隆人的出逃只是小事,他从军事的角度考虑,认为一群降卒的有无不足以动摇战争胜负。 可却又没那么小。 这是牵扯到无数人身家性命的决定性战役。此战若胜,则克莱沃公国与科隆教区主力一朝尽丧,接下来将如餐桌上的鱼肉,任由罗贝尔军宰割。 而一旦战败,远征军军心动摇,军队里的某些奥地利军官也不一定愿意再由着罗贝尔“胡闹”。从政治的角度考虑,他没有容错率,他必须一直赢赢赢,赢下去,赢来每名士兵的敬仰与忠诚。 天河提到过,中国古代有名为“项羽”的骑士之王。一生力克无数强敌,以少胜多宛如喝茶饮水一般。摧毁旧国,分封诸邦,简直是堪比传说中亚瑟王、查理曼的豪杰。可一朝战败,功业尽丧,临终念叨着“非战之罪”,为天下笑。 罗贝尔不想落得个有勇无谋的评价。 第三天,他没有如约为杜伊斯堡解围,而是冷眼旁观战事发展。观察到托伦并没有投降,反而抵抗越发激烈后,他在第四天,第五天,甚至东城陷落,守军仅剩一墙可守,他都保持了绝对的克制。 他把军事计划反复制订又推翻,总也达不到想要的结果。就好像冥冥之中某种意志在阻碍他成功似的,无论怎么推演,他这支远征军想要以少胜多都必须付出惨痛代价,而这必将导致接下来的和谈朝着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科隆人和克莱沃人如果铁了心要拖下去的话,他是无可奈何的。必须打断两国的脊梁,而只付出可以接受的代价。 第五天,整整一天,他都把自己关在磨坊的小阁楼里,对着四把椅子拼成的桌子上的地图左右摆弄。 直到深夜。 他强打精神,打算推翻之前的想法,重新尝试一遍时,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阁楼的活板门忽然被人用木棍子或剑柄一类的东西狠狠顶开。 他的思路中断,诸多思考付诸东流,不由得气得肝疼,愤愤望过去。 活板门下探上来一个陌生的女性面孔。 酒红色的长发,与莱昂诺尔皇后的发色颇为相似,但五官和气质却像个不到二十岁的普通女孩。和伊莎贝尔比起来,面前这个女孩顶多算得上“清秀”。 罗贝尔拍了自己的肚子一下。 他什么时候也动不动用“容貌”来评价其他人了,实在失礼。 “那个,你好。”他小声问道,“请问阁下是何人,莫非是这座磨坊本来的主人吗?” 女孩眨巴着明亮的双眼。 “抱歉,我军没有久留的意思,说不定明天就会离开。如果弄乱了您家的田地,我之后会派人妥善赔偿。”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子,从腰带上解下空瘪的钱包,无奈笑道:“我现在也没钱,钱全拿去北方进口粮食了。” “……装不认识?” “啊?” 她的声音有些耳熟,罗贝尔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半天,确实没想起来。 总不会是传说中的认亲诈骗吧。他听说过,有些不守妇道的女人会带着孩子去贵族家前闹事,宣称自己的孩子是男主人的私生子,进而诈取钱财。 “女士,我确实没有想起来,但我觉得您一定是认错人了。”他坦诚地说道,“别看我年纪不小了,其实我还是纯洁如亚当的处男,不可能有孩子。” “你在说什么?” 女孩愕然,语气带上了感慨和遗憾。 “你居然真不记得了,明明我那一剑扎得那么深,你心真大,如果当年你是国王,就算我真是女巫,也不会被烧死,可惜了。” “……” 罗贝尔的神色忽然僵住了。 “啊哈,你果然是认不出我这张漂亮的脸蛋了,唉,真没办法。”女孩自恋地撩起酒红长发,从梯子上拿上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十字长剑。 十字……长剑。 如沐春风的笑容以比春风更快的速度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疏远:“你来我这干什么,我这里不欢迎你,也不欢迎亚历山大,我现在有正事要做,没空搭理你们的宏图远志。” “还有。”他酝酿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大胆地说道,“你长得像个村姑,一点也不漂亮。” 少女笑容消失,气氛顿时凝固。 只见她的手臂掠出残影,携带剑鞘重量的长剑以风卷残云之势掷出,剑柄末端的配重铁块在他的视野里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每一根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 嘭! 第109章 连衣裙的前锋 翌日,最后一次战前会议。 所有将领如期到达简陋的磨坊小屋,几个精壮负甲的大汉挤在一起,窗外烈日炎炎,加上战前沉重的气氛,整个房间闷热无比。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待那道值得他们信赖的身影从阁楼的梯子上爬下,再次将胜利的希望带给每位将军与战士,但人影迟迟没有出现。 随着时间临近正午,气氛越来越焦躁不安,朱利奥不住地大口喘着粗气,拆掉了胸甲侧面的护板,挥手往盔甲里扇风。 盖里乌斯拿着沾水的抹布往脸上擦来擦去,拉瓦尔和法罗紧皱眉头,盯着四张板凳拼凑的桌子上的地图,提前思考军阵的战术布置。 日上三竿,正当所有人都起了离开的心思时,阁楼的活板门终于打开,人人面露喜色。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少女,背着不符合体型的长剑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朱利奥瞪大了双眼,雅各布嘴角抽搐了一下。 盖里乌斯玩惯了浓妆艳抹的贵妇人,总觉得对方姿色平平,索性移开了视线。但似乎又想到什么,抚摸下巴,望着她若有所思。 拉瓦尔小声念叨了句“第三个”,被法罗用手甲用力捅向侧腹,哎哟一声。 “年轻人战前压力太大了,可以理解。”法罗面无表情地说,“但麻烦女士通报一声,请大人注意影响,现在已经中午,勇士们还在前线浴血奋战,将军却贪恋女人的肚皮,未免不合时宜。” 少女把十字长剑随手丢到桌子上,步伐自然地插进将军们的队伍里,站到本属于罗贝尔的位置,动作之无礼,看得法罗眉头直皱。 “这位女士……” 她双手撑着两把椅子的靠背,朝地图探出半个身子,开心地摇晃着脑袋:“行啦,不是说要打仗吗?哪?多少人?” “杜伊斯堡,敌人兵力约在八千左右,我军五千三百人,分两支百人队留守大营,其余倾巢出动。”盖里乌斯马上接上话。 “老盖!” 法罗对盖里乌斯吼了一嗓子。 后者嬉笑着摆了摆手:“卡西乌斯,你总是容易着急。别误会我们可怜的伯爵殿下,她可不是临时找来的床客那么简单,对吧?” “嗯哼~”少女鼓动琼鼻,闻了闻味道,抬手指着盖里乌斯惊喜地喊道,“啊!你是之前被那个大剑哥拍飞的罗马人!” “大剑哥在这里。”卡特罗恩举起手,他今天没有背大剑来,屋子实在太挤了。 “你们的伯爵大人困了,现在正在安稳地睡眠。”她晃着脑袋,“好了,快点,我们快点出发。” 法罗朝手下递了个眼神,后者迅速爬上阁楼,不一会儿便爬下来,对他点了点头。 “……大人劳累多日,我们也是时候为他分忧几分。”拉瓦尔说道,“盖里乌斯元帅,就由您来统帅各部吧,至于先锋一职,还麻烦血枪公爵阁下走一遭如何?” “我没有意见。”盖里乌斯点头。 法罗刚刚张开嘴,一声“同意”还未出口,突然被红发少女抢声说道:“不行!” 前者面露恼色:“女士,无论您是谁,我不希望您继续在严肃的战前会议上打断我们的谈话,战争不是儿戏!” “大叔,别发那么多火。”少女嘻嘻笑着说:“听听我的意见嘛?我也很擅长杀人哦。” “嗯?” 卡尔·冯·维特尔斯巴赫。 拥有高贵姓氏的少年,不乏有人借着各种由头与他搭话,每每令卡尔避之不及。 前十四年短暂的人生,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从小生活在克莱恩官邸,十三岁就成了郡守身边的小跟班。克莱恩郡守去世后,他第一次离开故乡,甚至到达了莱茵兰这样遥远的土地。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稀里糊涂就被冠以“维特尔斯巴赫”这样高贵的姓氏。幸好尊贵的普法尔茨领主破例允许他保留姓氏,还宣布为克莱恩大人报仇。 弗里德里希殿下,和郡守大叔说的一样,真是位大好人呐。 血腥混乱的战场,惨遭兵灾的生民,无数场陌生人之间的生离死别,卡尔战战兢兢地感受着宛如炼狱般的人间。如果不是罗贝尔一直将他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亲卫队,单凭他的本事,恐怕早已经成为战死沙场的一份子。 今天就是大军出发的日子,也即和克莱沃军的决战之日…… 站在风车下的一片阴影里,卡尔紧张地握住长戟末端的木柄,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太阳穴附近滑落——一定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他可是身经百战了,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紧张呢。 “喂,卡尔。” “啊啊啊啊啊!!!”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眼睛骤然瞪大得如苹果般大小,发出惊恐的尖叫。 “谁谁谁谁谁谁!” “别吵!是我!法罗·德·伊德里苏!”法罗赶忙堵住耳朵,却还是慢了半拍,被卡尔的尖叫结结实实地震得耳膜发麻。 “啊!法罗大叔!” 法罗抬起手,轻轻给了他一个脑瓜崩:“说了很多次了,军营里要称职务,法罗将军,重说一遍。” “嘿嘿嘿。”卡尔憨厚地笑着,揉了揉被敲的地方,“知道了,伊德里苏将军。” “真是……”法罗无奈地扶额。 每次一有看孩子的工作,罗贝尔就无脑地丢给他,先是拉迪斯劳斯王子,再是小卡尔,净是些身份不简单的小屁孩,骂又骂不得,打也不舍得打。真该建议殿下把约拿也调过来,他看孩子的经验可比自己丰富多了。 “好了,不要再傻笑了。”他环臂努嘴,指示卡尔站好军姿。待少年整理好姿势,他伸出手替卡尔整理好盔甲的外领和肩甲,“你这些日子的表现很不错,殿下认为是时候再让你锻炼锻炼,去施蒂利亚团的三连一队报告。” 卡尔的脸上顿时显露出不安与局促的神情,又携带一丝兴奋:“啊,罗贝尔殿下终于同意把我派上前线啦?” “谁知道你这个小家伙为什么会着急着送死。”法罗没好气地说道。 他按住卡尔的脑袋,用力揉了几下:“就算施蒂利亚团的士兵最好说话,你想稳住那帮兵痞也得好下一番苦功,加油吧,我的小队长。” “……啊?” “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殿下已经拥有匹马单人与我对峙的胆魄了。”法罗满是胡茬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唉,真怀念,明明是七八年前的事,却好像还在昨天似的。” “殿下……” “干嘛。” 躺在床上,一只手按着额头上的湿毛巾,罗贝尔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的近侍。 “您真的不一起出发吗?”年轻男近侍的语气听出了抱怨,“塔佩亚将军他们都出发了……盖里乌斯元帅也真是的,怎么能把怎么能把重要的责任交给一个女人呢?” “我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性别歧视的味道,法国人不觉得被女人拯救是件丢人的事,我为什么要感觉丢人?我又没有求她帮忙,是她硬要凑过来。” 他撩起毛巾,露出鼓起的大包,“还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替我上战场是她应有的赔礼。而且……” 罗贝尔撅着嘴巴:“我才刚当上伯爵,可不想被士兵看见破相的模样。你下去吧,我要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是。” “……盖里乌斯给我留了多少人的护卫?” 侍从方转过身,罗贝尔揣度了几秒,在他下楼前又叫住了他。 “三百人。” “嗯,够用了。” 罗贝尔躺回木板床,把小被单盖在身上,美滋滋地合上了双眼。 “两小时之后叫醒我,午安,玛卡巴卡。” 年轻男近侍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他摘掉高礼帽,向背过身去的罗贝尔微微躬身,伸手打一声响指,幻化的外貌褪去,转换成中年白人男子的相貌。 “当然,午安。”亚历山大的脚尖渗入脚下木板,渐渐的,整个人宛如沉入湖泊一般沉入下方,“嗯,是叫什么来的,哦,午安,唔西迪西。” “……” 干燥到龟裂的嘴唇微微发颤,遍布裂隙状皱纹的眼皮艰难地尝试抬起,托伦一瘸一拐地走到塔楼的射箭孔前,整张脸几乎要嵌进洞孔。 他记忆里,克莱沃公国里没有用洛林十字作为家徽的家族。观察良久,他发出两声半人半鬼的沙哑笑声,扭回头,浑浊的双眼看向表情麻木的同伴们,别扭地弯曲枯木枝般的舌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援……军……” 他看到了,那些人浑浊的眼珠子呆愣了几十秒,逐渐的,绽放出耀眼的生命之光。 西城墙外野地,克莱沃军驻地。 一大早,蓄势待发的克莱沃公爵便点齐兵马,再度来到这座为之奋战了数日的城下。残存守军已是冢中枯骨,不足为虑,而心腹大患的敌军主力至今不见踪影,八成是被波恩和威斯特法伦的友军勾走了注意力。 约翰听说,那个奥地利来的意大利人主教居然在杜伊斯堡搞了个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授爵仪式,简直是胡闹。 所谓争霸的资质,譬如他高贵的名门“马克家”,譬如“默尔斯家”,无一不是数百年之望族,不乏有传承悠久的大家族自法兰克时代甚至罗马时代便盘踞在当地,所谓贵族,可不是凭靠小手段就有资质染指的玩具。 约翰公爵如约而至,在上午九点左右率军来到西城墙下,但周围却出奇吊诡的安静。 他没有在城墙上看到敌人的影子,或许这还能用敌人已经饿得直不起腰来解释。但他却同时没听到己方驻守城内友军的喊杀声。 分明在离开城堡前,他对统领分队的封臣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在每日太阳到达东方天空三分之一处时准时准点地发动攻击,而他则率军在城外予以策应,却为何放了他的鸽子?却还不知会他一声? 在原地枯坐干等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约翰公爵终于坐不住,他派出三支骑兵队,从不同方向侦查友军的动向。但骑兵队刚刚离开不到半个小时,约翰就远远瞧见城墙上爬上来一个满身血污的士兵,那人用绳索绑着自己,踉踉跄跄地爬下城墙,被一拥而上的克莱沃士兵死死按在地上。 “自己人!自己人!” 被按住的士兵望着明晃晃的刀刃大声喊叫,约翰心底咯噔一下,立刻命人将其带到马前。 一见到公爵本人,士兵马上扑倒在地:“殿下!我军被不明势力的军队堵住了去路,东城门易手,请殿下即刻发兵救援!” 回应他的,是马鞭在脸上抽出一道血痕的响亮噼啪声,以及公爵惊怒交加的声音:“见了鬼了!哪来的敌人!这么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敌人人数很少!将军本以为,以为凭分队的兵力就足以应付。”士兵捂着流血的脸颊,脸上浮现惊恐之色,“但是……但是有个女人,有个女人!我们不是她的对手,将军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求殿下,求求您救救大家吧!” 约翰公爵又一声怒吼,下马将他像踢死一只野狗般踢翻到路边。 “去你妈的,女人!一群大老爷们打不过女人,废物!全军听令,向南绕城,进攻东门,把那群废物救出来。”他点出人群中一名身姿骁勇的青年,“菲利普,你去把那个女人抓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能砍死我的将军。” 菲利普在马上横放骑枪,从喉咙里鼓出一声有力的低吼:“得令!” 第110章 法兰西万岁 战马与人都有着一头火红的发鬃,侧着骑在马背上的女孩哼着悠扬婉转的乡土小调,在所有人的最前方不紧不慢地前行着。 少女身后的士兵们将长戟与军旗举得笔直,军容肃穆,唯有她,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就是身上蓬松的连衣裙有些扎眼,用法罗的挖苦来说,“不像来杀人的,倒像是来郊游的”。 法罗对这个曾经的敌人和抢走自己先锋官铁饭碗的女人绝对谈不上好的观感,没有当场掀桌子发飙已经是老罗马文明人的体面心作祟的结果。更可恶的是,天杀的盖里乌斯为了恶心他,把她派给了这个女人当“副官”。 他可是有口皆碑的“血枪公爵”,居然沦落到给一个女人当副官。就算上辈子的最后时刻,命令侍从砍掉自己的脑袋之前,他也不曾如此落魄。 “哼。” 骑在马上,走在士兵的簇拥中,法罗望着女人的背影冷笑不止。 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姿容散漫,毫无恪尽职守之意,实在是军人之耻。这样的货色,若不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一辈子都只是闲散村姑的命。 换在当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种士兵开除出军队…… “嗯?” 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让娜歪过头看向身后,但在密密麻麻的脑袋里,她没有找到那个视线的主人,只有一头没有主人的战马,看起来十分的可疑。 好险。 法罗半挂在马鞍的侧面,把身体蜷缩起来,脸上写满紧张。 差点就被本人瞧出端倪,如果被大家知道他被抢走了先锋职责就嫉贤妒能起来,岂不是显得他特别小气? 但真的很气啊…… 到上午八点左右,太阳完全悬挂在东方天空四分之一处,奥军的陆上先锋部抵近杜伊斯堡东城一带。主力则由盖里乌斯亲自统领,自埃森韦尔登修道院的货运河港登船,通过鲁尔河向杜伊斯堡进军。 他们这支陆上先锋,走的乃是维滕-杜塞尔多夫一线,明目张胆地在于利希公国领内穿行。看见自己划定的边境线被人如走进自家后花园一样轻松闯入,不知格哈德六世会作何感想。 太阳高悬天空,奥军背光列阵,由进军阵型缓慢布阵。借助望远镜,法罗很快寻找罗贝尔先前所提及的城墙豁口,从城墙塔楼上方飘扬的军旗来看,城堡恐怕已沦陷于克莱沃人之手。 “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喟叹道,摇了摇头。 就算一开始就存了牺牲友军的心思,但没能援助到近在咫尺的同伴的感觉始终不是什么好滋味。这也许就是文化人说的“兔死狐悲”。 这时,之前一直没有和他有半字交流的让娜忽然说道:“不对,城堡没有失守。” 听到她的话,在心里憋了一路的法罗终于起了火气:“城墙已经易手,来时的路上也没有遇见守军来接应我们的信使。现在当务之急是为友军报仇,而不是在这里胡言乱语!既然当了先锋官,就请你有些先锋官的样子,无论如何,你倒是把盔甲穿上——” 嘶啦。 话音未落,让娜忽然用力撕烂了连衣裙,法罗大惊失色,连忙捂脸躲避。 “你在干什么呀,大叔。” “废废废废话,哪有女孩子家当着人群的面撕衣服的!” 法罗捂着眼睛,把脑袋埋进胸口,一面大声嚷嚷着,一边脱掉自己的血红斗篷丢了过去:“快,快穿上,是我言辞过激了,我向你道歉!道歉!” 谁知,他却听见士兵中发出一阵哄笑。 感到有些嘀咕的法罗分开了两根手指,从缝隙之间,让娜身着银白板甲的身姿映入眼帘,少女此时此刻正无奈地望着他,贴身的板甲衬托着身体优美的曲线,但一半的脑袋被他的红斗篷盖住,只让她看起来分外滑稽。 “……啊?” “我只是把板甲穿在连衣裙里而已。”让娜露出开朗的笑容,“战斗时撕开衣服,平时看起来也很美观,不觉得很酷吗?” “不不不,这有什么意义?”法罗整理好思绪,摆了摆手,“而且很热吧,一点也不实用主义。” “美观和实用主义在女人心里从来不是选择题。”让娜翻起了白眼,“大叔,你这样一看那种不懂女孩子心情,过了三十岁还没谈过一次爱情的大龄单身汉一枚。” “人身攻击啊!我结婚了!” 虽然是上辈子的事了。 合格的军人不会令些许插曲干扰正事。他们的吵闹结束后,奥军先锋部队刚好完成列阵。法罗收敛起闲散的状态,看着少女,语气严肃地质问道:“你认为城堡还未失守,为什么?” “很简单,豁口。”她朝着城墙上长达数米的巨大空缺努了努嘴,“这么巨大的缺损,几乎注定这座城堡丧失了一半以上的防守价值。如果我是克莱沃军的指挥官,攻占这座城堡后,我不会令大军驻扎城内,那简直是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巨大的石头棺材,还白白让野战军丧失机动优势。相反,我会率军驻扎在豁口的东墙城郊,这里进可攻、退可守,但你在附近看到哪怕一个敌人了吗?” 法罗环顾四周,除了一些腐烂发臭的士兵和牲畜尸骸,他没有看到除友军以外的任何活物。 “所以,真实的情况可以推导。”让娜端着下巴,若有所思,“你之前说过,豁口是罗贝尔那家伙故意留下的陷阱,目的就是诱引敌军入城,再汇而歼之。但是,会议上那个叫雅各布的人还说过,克莱沃军的初次败北就是在杜伊斯堡被科隆军所聚歼,聪明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想,他们不会上当。” “那……城墙上的旗帜何来呢?” 法罗眉头紧锁,少女的论述十分具有说服力,而他从来不擅长算计这方面的工作,或者说,他一向缺乏将自己的推论大胆应用进现实决策的自信和勇气。 “城堡失守了。”让娜没有犯大喘气的坏毛病,紧接着说道,“但只失守了一部分,甚至只是失守了城区和东墙,残余区域仍有守军坚守。克莱沃的指挥官担心有个万一,己方可能被守军和自东而来的援军夹击溃败,因而不敢背对城堡驻扎。”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克莱沃军现在应该分为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城内,敌人不可能放着现成的空城不去占领,但这支部队不会是主力,而应当只是协助清理城区的分队。主力仍在城外,目前来看,最可能于城西的鲁尔河东岸驻扎,那里是仅次于此处的屯驻良地,同样进退无碍。” “这……” 法罗的面露惊悚之色。 “你,莫非你也有殿下一样的手掌油画……” “我没有那样的能力,亚历山大和我都做不到,但我肯定比你的罗贝尔殿下更具‘观察力’。”让娜的语气带上了诙谐,“在缺乏情报的时候作战,就像捉迷藏一样刺激哦。” “我明白了。”法罗点了点头,举起血红长枪,“全军,收阵——” “哎哎哎,别收啊。”让娜连忙抢走他的长枪,对着开始熙攘的人群大声喊道:“不许收阵!我们就从这里,杀进城去,把杜伊斯堡夺回来。” “让娜女士,推测终究只是推测。”法罗沉声说道,“战争不是消遣,不是追求冒险和赌输赢的纯粹的娱乐,也不是灵机一动的产物,而是为了达到严肃的目的而采取的严肃的手段。您得出的结论已经点明了敌军主力的方向,那我们就应该选择最稳妥的决策:寻找敌人主力,与其纠缠,待主力抵达,进行总会战并取胜。” “那我也必须提醒你,法罗将军。”让娜毫不退让地叉着腰,将他的长枪插进土地,“我才是正先锋官,有一份自己的作战方案,而罗贝尔和盖里乌斯元帅都同意了我的计划,军人首重服从,我命令你帅所部驻扎,我会亲自入城,解决敌人,再和你汇合。” 计划? 见了去他的耶稣基督穆罕穆德安拉佛祖高天原八百万神明的鬼,他他妈的怎么不知道还有个“计划”? 法罗·德·伊德里苏,盖乌斯·卡西乌斯·隆基努斯,此时此刻感到一股被排挤在圈子外的、迸发自心底的委屈。 但少女已经无视他的汪汪泪眼,骑着战马,亲自举着刻印有洛林十字的长杆军旗,拔出了亮银色的十字长剑,引走了先锋部队中的一部分。 在通过缺口进入城堡的前一刻,少女忽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但这笑声很大,大到连几十米外的法罗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偏着头,在马背上侧过身子,对着士兵们宛如宣誓般地举起旗帜: “勇士们,法兰西万岁!” 而在她拍马冲进城堡的身后,留下了法罗气急败坏地大骂:“蠢货,我们是德国人!不对,我是罗马人!蠢货!” “蠢货!” 第111章 干净利落 将军一马当先,尤其还是位年轻的女将,心高气傲的施蒂利亚团战士更不可能甘心落于人后。 军令如山,法罗身为经年的宿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严格遵守上下级命令不一定是最优解,但长远来看一定最不差。听命令的军队不一定是百战百胜的强军,但不遵守命令的军队根本无法使用。 就像猎人无法接受失控的猎犬,纵然法罗一百个不信任让娜的决策,他也只好打碎银牙往肚子里咽,心里不断埋怨着盖里乌斯的胡乱拍板,琢磨着之后怎么在诺贝尔面前参他一本。 废墟,还有尸体。 进入城堡的一瞬间,让娜的眼帘被人类的累累罪行填满,再也容不下湛蓝的天空与翱翔的飞鸟。 连空气都是血腥的味道,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秃鹫群在天空盘旋,地面上已经有不少它们的同伴在享用,哪怕畜生也懂得先来后到的规矩。 他们分不清哪具尸体是友军,哪具尸体的敌人,哪具尸体的平民,无论他们生前有着怎样的身份,现在他们都只是尸体而已,没人希望死后暴尸郊野,但死人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由生者替他们挑选体面或不体面的姿态。 显然,克莱沃人对这些曾经的家乡父老没有太多同情,而匆匆赶来的让娜一行人也没有帮他们体面的闲心。 让娜已经见过无数次类似的场面,上万人的混战,乱葬岗,万人坑……放在身不由己的乱世,这些都不过小打小闹。 但施蒂利亚团的战士中不乏生活平静的维也纳人,自从多年前的内战结束后,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这样惨烈的场合。曾经随罗贝尔大人南征北讨的老兵油们自然见怪不怪,但那些十字军东征后才招募的新兵,有的人已经开始趴在地上干呕。 之前还打心眼里看不起让娜的老兵们开始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面对尸骸面不改色的让娜,萌生了“她或许是合格的军人”的想法。 但让娜现在没有闲心考虑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她堆在地上,伸手揉搓地上的柔软泥水,放在嘴边闻了闻,有一股马尿的味道。 马是欧洲人珍贵的牲畜,欧洲人世代习惯用马力耕作,马匹之于欧洲人,就如同牛羊对亚洲人一样的重要。但适逢如此兵灾,朝不保夕,谁家农夫会有心情驱马耕作? 她曾经见过英格兰人烧毁畜牧栏,屠杀法国人的小镇,驱赶被他们夺去牲畜。恐怕,克莱沃人也在对他们曾经的国人犯下同样的暴行。 杜伊斯堡原本是克莱沃公国的领土,只不过被鲁尔河和克莱沃与马克隔开,乡土人情相对孤立,就被如此对待。他们的保家卫国,保的是老爷们的国,卫的是领主家的粮,就像曾经天真愚钝的她一样。 她为之高呼的法兰西人民利用完她的才华,毫不犹豫地抛弃,再在她死后假惺惺地平反。有朝一日,或许人们为她恢复名誉,说,过去的异端审判,是被教皇马丁五世错误发动,被瓦卢瓦家族集团利用,给人民造成深重伤害。这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们自己。 耶稣从来没说错,所有人都有罪,只是他们自己无自知之明。 “让娜将军。”见她似乎陷入悠远的思绪,一名百夫长老兵贴心提醒道,“兵贵神速,我们该出发了,您在这里蹲了这么久,有想到什么吗?” “没。” 让娜站起身,飒爽地甩动头发,依旧是那副开朗的笑容。 “我在确认,确认我的敌人是否是罪人,” “您的结论是?” “罪孽昭彰,已不能容许他们继续活在世上。”少女将十字长剑笔直地举在胸前,目光炯炯,“我,让娜·达尔克,立誓不令任何无辜者蒙冤,不令任何罪人逃脱审判,不令悲剧重演。这是敌人的战马留下的痕迹,他们就在此地,就让我为你们先斩下一枚头颅,跟我来。” 她骑上战马,循着地上的马蹄印,率领几百人的部队,渐渐逼近城堡内克莱沃军的位置。 格纳德·霍金斯的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被公爵大人委以重任,这本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从籍籍无名的士兵到统领大军的将军,这条路,他走了三十多年。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年过五旬的老将,他用了一辈子,终于站到了贵族军官一出生便所在的位置上。 杜伊斯堡一战惨败后,约翰公爵下达紧急动员令,将原本守备国内的地方军全部调入重组后的野战军。当时,唯有格纳德和另一位男爵强烈反对,却无法说服将一切推上赌桌而赌红了眼的公爵殿下。 而入城后,悲剧果然如他所料那般发生了。 贫穷的地方军罕有劫掠的机会,一下子便杀红了眼。即便他再怎么约束部下也无法阻止屠城惨剧的发生,除了被守军带去西城的少量居民,其余死者十之七八,而他们原本都是克莱沃的人民,是和曾经的格哈德一样朴素的百姓。 服从是军人的天职,这是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活教会格哈德的唯一道理。他已经见惯了悲剧,不至于如此便心灰意冷。然而,假如当时公爵殿下没有发动入侵科隆的战争,悲剧是否都可以避免? 侵略者、受害者、受害的加害者、加害的受害者,大义彼此交错,漩涡中央的军人随波逐流,究竟何处才是人间的天国?他已经五十出头,昨晚,他的死兆星在天空闪烁,他有种预感,说不定,他快要死了。 在约定的时间,老将军按照命令率本部准备攻城,正当格纳德·霍金斯以为今天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侦察兵的消息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城堡的东城,有不明来路的军队进入……嘿,不明来历。” 格纳德·霍金斯呵呵一笑,“这种日子,除了敌人的援军,谁还会来战场上找不痛快?不,或许从一开始,那道裂口就是陷阱,好手段啊,出卖一整座城池,换来对我军的合围……不,老夫也没资格评价是谁的错。” “请别打哑谜了,霍金斯将军。”看不下去他颓丧心情的青年贵族军官厉声喝道,“大敌当前,我愿意作先锋,请下命令吧!” “好,年轻人的风采总是夺目,恩佐阁下的父亲是雷斯伯爵殿下吧?殿下真是生了个出色的儿子啊。”老人依旧和煦地笑着,“我素来不爱夺人之美,既然你主动请缨,就由你的队伍打头阵吧!去品一品,这股敌军究竟成色几何。” “本就该如此!” 恩佐冷哼一声,调转马头,带着本队三百余人脱离了大部队。 他离开后不久,又有人忍不住询问格纳德:“老将军,我们现在就干等着吗?是否应当应该攻城?” “不。”格纳德平静地说道,“敌人已经进城,命令长枪队面东列阵,轻装者躲入附近房屋,弩手登上房顶。敌人守军弹尽粮绝,不足为虑。” “那您,为何还令恩佐大人独自出战……” 格纳德眼中唯有冷漠:“是他主动请缨,和老夫有什么关系。年轻人喜欢喊打喊杀,能战胜敌人是他的本事,就算战死沙场,也是他咎由自取,悖逆老夫的命令,死有余辜而已。” 对上他暴戾冰冷的视线,询问之人只觉毛骨悚然,后背发凉。心里暗暗发誓,日后绝不得罪这位城府深厚的老将军。 如果还有日后的话。 恩佐率军经过拥挤的房屋和街道,最终与来袭的让娜军在城中心的市场广场对峙。 往日人声喧哗的市场,如今只剩散架的推车与空荡荡的平地,腐烂的苹果宛如风滚草一般沿街滚动,被刀剑戳破的茶色装饰布无力地耷拉着,任由大风舞动自己的躯体。 马背上的恩佐立刻发现了马背上的让娜,不由得昂首大笑: “格哈德那个老匹夫,居然被女人吓破了胆,哈哈哈哈!这是神明要我在这里建功立业,今日之后,我看谁还敢说我是只会继承家业的无能小辈,驾!” 带刺的马鞭刺痛爱马的屁股,战马啼鸣着向让娜的所在发起冲锋。扈从们担忧少主安危,纷纷在他之后拍马跟上,征召兵顿时失去了指挥,人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在叫嚷中冲向了奥军。 十数名骑兵向仅有让娜一人骑马的奥军发起冲锋,后者的气势一时间被压倒。 让娜面无惧色,抬起左臂,重重压下,藏在人群缝隙间的火枪手扣动扳机,随着数十声巨响与黑烟,来袭的骑士中便有两人摔下马匹,当时便没了生息。 火枪火炮,她都不陌生。这是法军中的常配武器,只是查理从来不让她指挥有火枪的部队,第一次尝试,还有些生疏。 “康拉德!布鲁诺!” 恩佐睚眦欲裂,朝着破口大骂:“居然打黑枪,没有骑士精神的小人!” “打黑枪确实没有骑士精神,但我是女人,这是你说的。”让娜微笑着环抱手臂,“怎么了,被我这个女人吓破胆了吗?可爱的小男人?” “我杀了你!” 青年拍马狂奔,数息之间便已来到近前。而这时,奥军火枪手还没来得及拔出铁通条,装填速度始终是火枪的硬伤,但已经足够了。 至不到三米的距离,恩佐高高举起骑枪,动作大开大合,胸前毫无防备,俨然没把让娜放在眼里。 虽说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但他同样身经百战,已经观察过了,对方女将的武器不过是一柄常规的长剑。兵器之间,寸长寸强,在他这长达两米五的骑枪面前,刀剑就如玩具一般。 拿下了! 在骑枪即将撞在对方喉咙的前一刻,恩佐狰狞地睁大眼睛。 让娜遗憾地在心里摇了摇头。 总是有些观察力不足的蠢货,聪明到一半,做出的决定反倒比傻子更愚蠢。 她放下右手的长剑,举起左手的“旗杆”——绑在长杆上的旗帜,遮盖了锐利的枪头。寸长寸强,确实如此,这是一柄两米八的硬杆长槊。 而此时,恩佐已经来不及躲闪。 他被一槊刺中面门,枪尖洞穿面甲,搅烂了他的面部和大脑,当场毙命。 让娜拽动马头,从容躲开了凭惯性冲来的长枪,又借着惯性,一刹那挥剑砍断了他的脖子。 随着恩佐的人头闶铛落地,一时万籁俱寂。 她施施然跳下马,捡起那枚大好头颅,歪头看着手足无措的克莱沃士兵。 “你们的小少爷被我砍了哎。”她依然是那副开朗的笑容,“投降吧,不投降的话,我可要把你们全杀光了。” 就在这寂静的空闲,火枪手装填完毕,随后再次扣动了扳机,又是一阵黑雾与巨响,又是三具尸体的诞生,她再度开口,只不过这次语气里便没了笑意,只有无穷无尽的肃杀。 “这是替枉死的可怜人们报仇,不算滥杀无辜。最后警告,无条件投降,或者全都去死,没有第三条路。三、二……” 啪嗒。 一名马背上的扈从扔掉了长矛,连滚带爬地摔了下来,五体投地,伏在地面,一言不发。 随后,不少士兵跟着他扔掉了武器。 “呃啊!” 突然,一名扈从愤怒地提枪冲来,不出意外地被让娜躲过刺击,一枪刺下马。倒在地上仅吊着一口气,正要大骂,旋即被一拥而上的奥地利士兵乱枪戳死。 第三轮火枪齐射,又五个可怜虫倒在地上,没有被一击毙命,只得不断发出哀嚎。 扈从的死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人丢下武器,失魂落魄地趴在地上,几位与恩佐关系较好的扈从不禁痛哭流涕,却都没有为主报仇的胆量,被让娜干净利索地杀戮吓破了胆。 战斗结束了。 第112章 身死 杜伊斯堡的连天血战,但这一切都已经和某个人再无关系。 在杜伊斯堡围城战爆发的的前两天,克里斯托弗及其随从乘坐小船悄然离开,踏上了返回蒂罗尔的道路。 站在摇晃的小舟船头,克里斯托弗平静地欣赏水面被船只荡开的波纹。 侍从抱着深红色的外套,走到他近前:“亲王殿下,风很大,请您披上斗篷吧。” “谢谢。” 他披上斗篷,索性又戴上一顶瓦兰吉人风格的大帽。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如果再给他配上一杆吊杆,肯定更适合现在的氛围。 但他已经有了游猎这样一个非常消耗时间的消遣,不能再染上钓鱼的爱好,否则妻子和儿女要埋怨他了。 “殿下。”为他披上斗篷后,侍从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们忽然要回蒂罗尔?下人看得出罗贝尔大人十分尊重殿下,殿下也看好罗贝尔大人,为什么要在这个关键当口离开呢?” 克里斯托弗抓紧了斗篷,明明才刚入秋,河上的风却像冬日一样的冷,他呵呵笑道: “时机的选择是人生的关键。你应当学会何时应该扣动扳机、何时应该上前拥吻,以及最重要的——何时应该转身离开。” 他的神情中有欣慰,但更多的是落寞。 “他已经踏上了全新的人生道路,我也绽放了最后一丝对他有用处的能量,继续留在那里,未免缺乏自知之明。适时地离开,让这段经历成为最美好的回忆,百年之后,我们对彼此而已仍旧是重要的挚友,一如既往,我心足矣。” “哦……”年幼的小侍从若有所思,“所以罗贝尔大人不会回维也纳了,是吗?” “是啊。” 克里斯托弗笑着说道。 “阿尔卑斯山的鹰隼,怎么能在精致的金丝笼里消磨余生呢?” 小舟继续向东,秋日的浓雾之中再也看不清来路与去路,最终,克里斯托弗的身影逐渐隐没雾尘。临消失之前,他最后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渐渐消失在眼中的杜伊斯堡。 希腊戏剧里,舞台上的主角终将奔赴下一场表演,随着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颂歌响起,就像泰斯庇斯的独舞,埃斯库罗斯的对白。宛若星星一样,在无尽的彼方永远闪耀下去。拥有名望与才能,操弄着傀儡般的愚蒙,就像掌权者无数年以来一直所做的那样。 但未来呢?“我们”呢? “诺贝尔,你会变成大哥那样,令我感到陌生和讨厌的人吗?你们都离我越来越远,我究竟站在哪里?是你们遵循本心或被推入了深渊,又或只有我迷茫地站在干岸之上。你们渴望的挣脱枷锁,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当烟雾没过眼眸,克里斯托弗喃喃自语。 “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血迹浸透大地。 让娜已经不记得她砍杀了多少克莱沃士兵,不成熟的善良士兵经常为杀死了和自己一样拥有家人与生活的平等的人而悲痛欲绝,可她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当她亲眼看到英格兰人的屠夫劫掠他的故乡的那一天,当白袍人和亚历山大先后找上了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注定与平凡的生活一去不复返,自然也不该再践行平凡人才有的思维。 是了,亚历山大常说她很“特别”。或许这份使命感就是她最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 总不至于是因为她杀人的技艺吧?手起刀落,不知道是谁的丈夫、谁的儿子、谁的父亲的敌人就从此消失,这有什么难的呢? 她从小就跟随父亲,一个五十英亩土地的小地主,同时也是村庄的包税官去挨家挨户地征收税赋。家破人亡的惨剧不知见过多少,她的出生带着罪恶,带着父母的罪恶,带着一代代先祖的罪恶。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里活着,本来就是一件“不干净”的事情。 可她又不想死。 “啊啊啊啊啊!” 她抬手一枪刺穿一名士兵的肚子,那人的肠子和胃流了一地,没能一击必杀是她的失误,但没等她心生歉意,就从那人被戳破流出的胃液里看见了。 那里有一截……人的手指。 她扬长而去,没有再搭理这个哭嚎着把肠子塞回肚子里的恶人。 差点又犯了小孩一样的错误,认为哭泣的人一定无辜,这是最大的误解。哭泣的缘由有很多,恼羞、恐惧、无理取闹,委屈只是其中很少见的一类。 战斗持续到现在,她已经寻找到了敌人的大将所在。 那是一个披着绿斗篷的老将军,能在人吃人的战场上摸爬滚打到这么大年纪,屠城想必是家常便饭,手上不可能干净。 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罪恶感。 让娜没有骑马,而是与步兵们混在一起,相互为战,时而靠喊的下达命令,一边有意靠近敌人总大将的位置。 这样几百人之间的小规模战役,其实不需要细致的指挥。与其骑在马上当活靶子,不如站在士兵前面,告诉他们,他们的将军永远不会后退。 战、战……战! 让娜狂热地挥舞长枪与十字长剑,鲜血飞舞,溅到她的脸上,令她清秀的五官平白增出一股子戾气。 唯有战斗的时候,能令她全心全意摆脱内心的空洞与无聊。这世界是假的?是某些家伙的实验?她只是一段靠历史形象编纂出来的数据?亚历山大说的净是些听不懂的事。 她唯一所擅长的,从一开始就只有机械地挥舞长剑而已。 “唔……” 战斗方才持续不到两个小时,堪堪日上三竿,格纳德·霍金斯却已经感到深厚的压力。 他的部队掺入了太多卑劣的小人,无论质量和战意都无法与敌人匹敌。他麾下的只是一群色厉内荏的家犬,只能听主人号令,欺负些手无寸铁的弱者。而敌人的战士却如群狼般棘手,遑论这群狼中还有一只嗜血的母头狼。 军队所绝对不能失去的,一是补给,二是士气。面对敌军中那位亲自砍杀、英武不凡的女将军,克莱沃的士兵纷纷退避三舍,让娜却不肯放过,步行追逐着溃兵,如牧羊犬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克莱沃军本就松散的阵型。 格纳德被迫下达了以往不可能下达的命令,他令屋顶上的弩手,不分敌我,向让娜及其亲卫队的方向射击,他知道,遭到友军袭击的士兵将丧失战心,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让士兵溃逃,总比全被割掉脑袋强。 再坚持一会儿吧……再坚持一会儿,公爵殿下的援军就会到了。 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紧咬着松动的牙齿,死死盯着那道反复冲杀的倩影,内心满是懊恼。 那种杀人魔头似的的疯女人,究竟是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 杀伐胶着,克莱沃军尽管人数上占据优势,但军纪散乱,反被由盖里乌斯一手训练的严军死死压制在城墙下。 城墙上,托伦带着几个勉强还走得动路的士兵,缓慢爬到城边,探出几个半大的脑袋,观察城下发生的战斗。 “……是援军吗?” “是援军吧。” “终于……” 听着同伴们的窃窃私语,托伦内心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一刻,他把前几天在心里辱骂罗贝尔祖宗十八代的脏话都忘得一干二净。大人终究没有抛弃他,而他还活着,这就足够了,迟到的正义,只要当事人还活着,便勉强算作正义吧。 这时,一个克莱沃人的士兵用勾爪和绳索艰难地爬上城墙。 托伦等人立即熟练地耷拉下脑袋装死,那名行色匆匆的士兵果然没注意到这边几道可疑的身影,就这么又翻下了城墙,朝着西城外尘土纷飞的大军方向狂奔而去。 “……” 良久,托伦警惕地微微翘起头,没有看到其他敌人。 “……是报信的吗?” “是报信吧。” “终于……” “终你个大头鬼啊!” 用尽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托伦给了那个只会接下茬的家伙一个记巴掌:“喂,敌人派人去请援军了,必须马上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援军。” “……你去吧。” “还是你去吧。” “终于……” 但到最后,他们也没有一个人站得起来。 托伦犯了一个巨大的失误,凭他们这伙人的状态,一旦趴在地上,在吃到一口热乎的米粥之前,都很难再站起来。 而不久之后,或许得到了关键情报,一部分军队向南迂回,另一部分则携带云梯与攻城锤,快速靠近已事实上无人把守的城墙…… 好在,盖里乌斯和让娜早有备案。 中午,太阳悬至正中,急行军赶到东城的公爵军开始顺着之前的豁口进入城堡。 但还没进入城堡的可不止是他们。 站在东城外的一座高坡上,两个奥军侦察兵跑下小山包,将约翰率军入城的消息汇报给在城外等候多时的法罗部。 至下午一时半左右,克莱沃全军进入城堡。尽管城内孤军奋战的让娜愈战愈勇,但待士兵力有未逮之际,终究不会是如此多敌人合围之下的对手。 但谁是螳螂,谁是云雀,直到分出胜负之前,仍未可知。 下午一时五十分,原计划于十二时抵达晚点到达的盖里乌斯部姗姗来迟,恰好与离开的克莱沃军擦肩而过。 同一时刻,早在一时三十分便观察到鲁尔河上的友军的法罗下达了向东城进攻的命令。 几乎在同一时间,抛弃辎重,以最快速度下船列阵的盖里乌斯部也向杜伊斯堡西侧发起反包围。奥军来时仓促,自然不可能携带攻城器械,但是……他们可以用现成的啊。 克莱沃人的云梯与破城锤,可都完好无损、光明正大地摆在城外呢。 虽然事态已经脱离了计划,己方没能按时到达,但盖里乌斯用最快速度制定了新的方案,率领如狼似虎,在船上养精蓄锐多时的奥军直扑西城。 战场立刻化作一片混乱的炼狱,最内圈的让娜部,包围让娜部的格纳德部与约翰公爵部,以及再次包围了以上所有部队的盖里乌斯部与法罗部,两方混战成一团乱麻,除了甲胄罩袍上的盾徽和染色的旗帜,奥军与克莱沃军难分彼此,前后左右,东西南北,四处都是敌人,又四处都是友军。 而正当盖里乌斯认定胜券在握之际。 又一支之前一直没有现身的敌军,忽然鬼魅般地出现在西城南侧。 见盖里乌斯部立即陷入被两面夹攻的混乱,站在城墙上俯瞰城内外战场全景的约翰公爵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灿烂笑容。 在分兵之际,他没有将军队一分为二,而是一分为三。一支部队由他亲率,绕过城堡,自东城入城救援,一支在原地组织发起攻城,还有一支人数不多却堪称精锐的分队,一直由他信赖的亲信统帅,埋伏在西城以南的河岸旁森林,静候伏击上钩的“幸运儿”。 “或许你在第二层,可敬的对手。”朝着西方逐渐落下的太阳,约翰·冯·德·马克傲然地举起酒杯,向虚空敬了一杯酒,志得意满地笑道,“但很遗憾,本公爵从来都在第三层,我们并非一个层次的对手啊……” 而正当他一个陶醉于自己的即将来临的胜利之时,距离他不远处的“尸体堆”,忽然有几具“尸体”动了一下。 “……是公爵吗?” 第一个动起来的“尸体”用眼神与同伴沟通着。 “是公爵吧。” 第二个人眨巴了眨巴眼睛,看向第三个脑袋肿起大包的同伴。 “终于……”第三人呼出一口污浊血腥的空气。 托伦捏紧一直用身体覆压藏起的短刀,其他三人也同时捏紧了腰间的匕首。 那个人,就是他们曾经效忠的公爵殿下,也是他,亲自将杜伊斯堡,将他们的故乡化作人间炼狱。即便自己子民的生命,公爵殿下也不曾放在眼里。 毕竟,他是“贵族”啊。 托伦抓起一小条藏在怀里的肉条,上面还沾染着属于某人的鲜血,他顾不得多日来的挣扎与厌恶,悄然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一番。 这是同伴“托付”给他们的希望,必须铭记这一刻的味道,永远印在心底。 ……妈的,一股馊尿味。 其他三人也有样学样,几分钟后,失去的力量重新降临四具虚弱的躯体。 约翰似乎仍未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战场,而突然,他注意到,城堡的北方出现了一支打着黑黄鹰旗的军旅,远远望去,这支部队居然每个人都配备了火枪。 这支部队二话不说便猛攻城墙下的克莱沃军,黑烟缭绕,仅用三轮齐射便摧毁了克莱沃侧翼部队的斗志,马上巩固住了盖里乌斯部摇摇欲坠的战线。 而在密集的火枪方阵中心,约翰望见,那身着板甲与战袍的青年,朝着自己露出了自己方才消失的“胜利的微笑”。 看着自己灵光一现的埋伏就这样被这支神兵天降般的敌军从容化解,他愤怒地一拳砸在城墙上,怒斥身边的亲卫队马上下城,前去支援溃散的友军。 现在,往日人前马后千人簇拥的公爵殿下,只剩自己一人,孤独地靠在一台被投石机砸毁的弩炮车旁,疲惫地叹了口气: “战争,着实是件耗费心力的劳累事啊。” “……如此,我等便助公爵享受永远‘休眠’,如何?” “啊,什么人?!” 约翰瞪大双眼,猛地转过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四道如恶狼般扑来的身影。 “是要你命的人!” 托伦等四人咆哮着,他们挥舞着短刀与匕首突然袭击,一息之间便撞翻了约翰,然后四人一齐死死压在他的身上,疯癫似的向身下的猎物捅穿着,刺击着。 第一刀,顺着眼眶深深扎进他的大脑。 第二刀,从覆面甲与板甲内衬之间的缝隙扎进他的喉咙。 第三刀、第四刀,则分别刺进他的两腿膝盖。假如前两刀没能一击毙命,也足以令约翰失去行动能力,慢慢炮制。 约翰发出小鹿呜咽般的声音,奋力挣扎着,但他的嘴巴被托伦捂住。前者张嘴咬断了托克的两根手指,而即便在剧痛之下,后者依然没有放手,反而被刺激得更如疯魔般挥动短刀。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托伦低吼着。 “你这个,混蛋。你把一切全毁了,克莱沃,杜伊斯堡,我们的家,全毁了!你他妈的东西,我杀了你!杀了你啊啊啊!!!” 在压制与无穷无尽地刺击下,约翰的挣扎逐渐弱了下来。 他的眼中,光芒渐渐散去。 而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没有认出此时杀死他的人,正是他认识的托伦会长,只是饿瘦了许多。当年那个谄媚怕死的胖子,亲自了解了他的性命。 带着惊恐与疑惑,克莱沃公爵约翰,死于乱军之中。 第113章 落幕 是日,第二次杜伊斯堡战役结束。 1447年10月17日,决定匈牙利百年国运的“第二次科索沃战役爆发”,“白骑士”匈雅提率领2.4万联军,与奥斯曼一方的4万大军对垒。战役仅持续三日,便以天主教联军全面溃败而终结,联军一方2.4万人共计伤亡1.7万,伤亡率高达百分之七十。 三天,足以决定一个王国与一个帝国的命运,一天,可以决定一位公爵与一位主教的胜负。 当固执的太阳在七点左右才不情不愿地西沉,第二次杜伊斯堡战役再度以克莱沃军的完全战败告结。 因为公爵殿下在军中失踪,不得已,以军队二号人物的格纳德将军作为代表,率领残余的五千军队向奥军总指挥投降。 他们仍有五千人左右的兵力,但是,通往城外的三座城门都已丢失,而城中的让娜部却迟迟难以剿灭,内外夹攻之下,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格纳德自鸣为军中宿将,还不至于这点简单的推演都做不到。 克莱沃公国已经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太多,先是野战军被科隆覆灭,再是仓促组建的新军又再次被围剿。无论如何,战争结束之后,失去八成以上军队的克莱沃公国,都将沦为周边领主案板上的鱼肉,横遭瓜分已是必然。 但格纳德坚持拒绝出席受降仪式,坚持要约翰公爵亲自向安科纳的罗贝尔降服并道歉。 不得已,在杜伊斯堡的一座少有的尚且完好无损的木屋里,奥军诸将与降服的克莱沃诸人围坐在一张长方桌边,罗贝尔只得无奈地遍问群将:“你们谁看见约翰公爵了吗?是俘虏了,还是杀了,好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殿下,您是了解我的。”法罗眯着眼睛,“男子汉大丈夫,从来不做以大欺小的事,都是手底下见真章。” “头儿,你也是了解我的。”朱利奥抱着手臂,大大咧咧地把腿搭在桌子上,“我和雅各布一直在城外,被伏兵打击得最惨,差点就被老盖头害死了,哪有空找敌人的公爵?” “团长,你也是了解我的。”卡特罗恩抚摸着自己的大剑,“如果是我,不会让公爵阁下活着来投降。” 闻言,克莱沃诸将皆是睚眦欲裂,格纳德拍案而起,握住桌角的手背爆出青筋。 “——但是,我确实没见到公爵。” 盖里乌斯勃然大怒:“卡特!下次再这样大喘气,你就把自己掐死,永远别喘气了!” “是是是~” 最后,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一直没说话的让娜身上。 “别都看着我呀,你们是了解我的。”让娜嘟着嘴巴,不满地说,“如果是我动手,先躺在白布下面的,应该是那边那位老爷爷。” 有一名克莱沃军官发话:“这……罗贝尔殿下,如此严肃的场合,允许一名女子出席,是否有些不合适?” 罗贝尔张开了嘴,还未出声,格纳德将军已经抢先替他解释。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桌子对面神情闲散的少女,怎么都难以把她和战场上那道杀人如麻的倩影联系起来:“无妨,这位姑娘,想必是贵军的先锋官,连老夫都差点败在她手里,上桌是再合适不过了。” “嘿嘿。”让娜把在手里玩了半天的木勺子对向格纳德,“老登,你还挺懂事儿嘛。” “老、老登?”格纳德目瞪口呆。 “是喔,我们法国人都是这么称呼老爷爷的。”让娜笑眯眯地望向主座上的罗贝尔,“是吧,捞翔。” “记得让亚历山大纠正你的荷兰口音,还有,我是安科纳人。” “可他们都说你是奥尔良人。” 罗贝尔眉头一皱:“‘他们’是谁?” 朱利奥连忙低下头,吹着口哨假装抠起指甲里的血泥。 见状,格纳德焦急地环顾全场:“这……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人间蒸发了?各位将军,即便公爵殿下英勇战死也好,至少让我们把殿下的身体完整地带回家,否则我等如何向夫人与少爷交代?” 啊,倒是忘了这一回事。 罗贝尔移开视线,不让其他人看见自己的目光闪烁。 他已经知道了公爵的下落……就在不久前,他带人找到了城墙上饿得眼冒金星的守军同伴,给他们喂了不伤体液的温和粮水。在其中,他就找到了已经饿得骨瘦如柴的托伦会长,以及,盔甲被扒掉,尸体几乎被剁成肉泥的克莱沃公爵,约翰殿下。 他没有责怪托伦自作主张,两方交战多日,已是血海深仇。与其把这个麻烦留给自己处理,不如杀了了事。由托伦杀死旧主,不脏他手,还证明其忠诚,一举两得。 但看约翰公爵那么年轻的样子,居然还有个儿子,真是麻烦。这叫他如何名正言顺地收缴”失去无继承人可继承的克莱沃领地“呢? 第一时间,罗贝尔想到了下毒、毒蛇,或者用肥料作炸药,或者拜托基诺申科夫组织一些黑恶势力的暴民,伪装成抢劫,袭杀那对母子。 杀了那个麻烦的孩子,一了百了。 下一秒,血泊中伊丽莎白夫人的尸体与弗雷德里克狰狞的笑容浮现在脑海当中,令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就是权力所扭曲的,人的欲望与罪业。人与恶魔之间,仅有一线之差。 但他不愿意成为弗雷德里克第二,若是那样,他所渴求的自由便丧失其价值。 “知道了。” 罗贝尔点了点头,举起一只手掌在耳边发誓道: “以上帝之名起誓,我会继续努力寻找约翰公爵的下落。就拜托格纳德将军,暂且将悲剧委婉地告知夫人与小公爵。同时,我认为本宫伯与公爵殿下以及科隆主教的冲突纯属误会,双方都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希望将军及各位都能将此事轻轻放下,我也愿意与各位,以及小公爵,继续维系莱茵兰与威斯特伐利亚的秩序,而非摧毁它。” 闻言,克莱沃各人相继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苦涩、无奈和认命。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不仅是将军,更是克莱沃公国的领主。 此次战争,他们所带来的征召部队十不存三,损失的无一不是珍贵的领地劳动力,不可谓不伤亡惨重。如今,罗贝尔一句话就要故事翻篇,人人心里不愿,却也无他法。 胜者有权宰割败者,这是自动物诞生以来的天经地义。对方愿意高抬贵手,保留他们的家族名誉与世袭领土已是大幸,何敢贪求其他? “但是,并非人人都有资格享有我的宽容。” 罗贝尔环顾众人神情各异的脸庞,用冷峻的语气敲打道:“那些没有追随各位降服,而是选择趁乱逃亡的贵族,将被视为反抗秩序的叛乱者。他们的领地将被没收,由我亲自主持分配给那些更有资格享有统治权的优秀之人。” 大棒的敲打之余,也少不了胡萝卜:“当然,各位如果在此过程中表现良好,自然也在被分配者之列。我不会因为亲疏远近而怠慢各位。” 话音刚落,一道弱弱的声音从克莱沃众人中响起:“我,我知道有哪些人逃走了……” 唰唰唰! 克莱沃众人惊愕看向说话之人。 那名被盯上的青年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岁,相当年轻。被这么多露骨的视线注视着,难免扭扭捏捏:“我,我是军里的运粮官,负责分配口粮,所以,每个人都认识……” “你会因你的忠诚和负责而得到一份必定令你满意的奖励。”罗贝尔笑容满面,敲了敲桌子。 运粮官青年几乎在一瞬之间便被后悔,遗憾和嫉妒的眼神淹没,但这其中并没有对背叛者的愤恨。 他们已经尽到了对约翰公爵的义务,奋战到了最后。如今,每个人都该为自己和家族的前途考虑了。 应当高贵的时候高贵,应当卑微的时候卑微,这才是贵族。 第114章 合奏休止符 第二次杜伊斯堡战役结束后,所有投降的克莱沃贵族收押作为俘虏,挑选三人作为信使通报克莱沃全境,其中就有那位率先跳反的模范运粮官。 卡特·冯·扬,这就是他的名字。 继卡特罗恩这个大卡特之后,威斯特法伦集团迎来了“小卡特”的加盟。 听到他的名字,罗贝尔不由自主想起当年,一名叫作扬·卡的胡斯徒修士。 战役结束后的第三天,罗贝尔派出的搜救队“碰巧”在西城下某个隐蔽的沟壑寻找到约翰公爵的华贵盔甲,因为潮湿的缘故而被疯狂生长的青苔覆盖,以及一具已经被沼泽池水泡得看不出人形的男性尸体。 罗贝尔亲自邀请贵族俘虏中地位最高的五人。见曾经威风凛凛的公爵殿下竟如此狼狈地死亡,五人相觑无言。 战败后慌乱失足,跌落城墙,在沼泽池里活活淹死……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而罗贝尔“适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让我们将这个秘密保存在心里,只要我们一口咬定约翰殿下是英勇奋战而死,至少可以为殿下保存名誉,小公爵日后也不至于被不轨之徒指指点点,传出不好听的谣言。” “宫伯殿下大义!” 对于他的“大度”,五人表现得感激涕零,六人在沼泽前立誓,绝不将今日的见闻传出半分,接着将已经变作巨人观的尸体起火焚烧,仅带着公爵的盔甲返回城中。 解决了托伦闯下的祸,接下来,他将因自己的忠诚获得提拔。 战役结束后一周,杜伊斯堡诸行会内部通过决议,由幸存的少数会员以高达八成的弹劾案,卸任了托伦的会长职务。 当天下午,在被大火焚毁的杜伊斯堡小教堂里,罗贝尔亲自举行加封仪式,将其破格提拔为杜伊斯堡城堡男爵,但要求托伦向圣母像宣誓,不得追究行会罢免他会长职务的旧怨。 狂喜失态的托伦无所不允,这个曾经大肚便便,如今饿得浮肿的男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8月15日,内部争吵了多日的克莱沃方,由已故公爵的遗孀与幼子乘车,择期举行和谈。 得到这个消息的科隆主教鲁普莱希特发表了长达两万字的长文,言辞激烈地反对与奥地利,要求克莱沃的新公爵与划清界限,但没有人理会他的抗议。 唯一有希望阻止这一切发生的于利希公爵格哈德六世,还安坐在居城中享用便当,作壁上观。 但是……于利希家族能从一隅之地发展到如今的地步,靠的就是家学传承中的“审时度势”。所谓“首义不吉”,就算有必要反对维也纳把手伸向西德,他也不会贸然做出头鸟。 1454年9月1日,天朗气清。 一辆马车如期来到伊苏姆,这座城堡已在一周前由奥军包围攻陷,郡守被俘,作为对克莱沃方面的最后警告,催促其尽快履行和谈条件。 忠诚的卫兵将垫脚的木台阶摆在马车门前,拉开车门,憔悴的夫人牵着年幼的孩童走下马车。 女人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颊苍白,带着浓重的黑眼圈。 罗贝尔与老将格纳德并肩站立在城门前,九月的冷风呼啸而过,吹动两人的衣角。他们都没有说话,都将手反握在身前,静静注视着夫人与小公爵缓缓走来。 “夫人。” 待女人与孩子走到近前,格纳德上前一步,单膝下跪,轻轻将小公爵抱在怀里,与憔悴的女人四目相对。 “哎……” 女人的叹息声总是让人举止失措。 夫人深深看了格纳德一眼,自顾自地走过吊桥,从头至尾没有与罗贝尔沟通半句。 考虑到自己不久之前间接害死了她的丈夫,还即将兼并她丈夫为之奋斗一生的基业,对于被晾在一边这件事,罗贝尔没有任何的不满。占了别人便宜,还不许人家有点脾气,未免太小心眼了。 伊苏姆只是一座森林里的平凡小镇,人口不过堪堪上千,选择这里作为谈判地点,表面上是“体谅夫人和舟车劳顿的难处”,实则半有威胁之意。 克莱沃公国的首府克莱夫城堡,与伊苏姆之间是一片辽阔坦荡的莱茵大平原,无险可守。失去大部分军队,又失去了伊苏姆的森林防线,奥军逐步蚕食兼并残余克莱沃领地只是时间问题。 战争是政治的延伸不假,但战争对政治具有决定性作用,甚少有战场上失去的可以从谈判桌上取回。 谈判的场所是前镇政府的驻地,一座位于镇中央广场后的三层小别墅。 罗贝尔及盖里乌斯等人端坐在主座之上,俨然一副主人做派。 大门口由两名全副武装的持戟士兵防卫,在格纳德抱着小公爵,领着先公爵夫人进入房间后,两名士兵立刻放下长戟,在门口形成交叉,不再让任何人进入。 女人接过格纳德怀里的孩子,颇有自知之明地缓缓坐在房间最末位,泫然欲泣的神态,显然比嚎啕大哭更加令人愧疚心酸。 果不其然,马上有好几位克莱沃贵族忙不迭地离座邀请她坐到自己的位置。 而女人摇了摇头:“劳烦大家担忧,但小女子在此处落座便好,这里靠近角落,内心反倒安泰。” “我丈夫生前都经常念各位的好,他常说,克莱沃多生肱骨忠义之人。如今战事失利,拙夫蒙难,众人忙于谋家,相信拙夫的在天之灵万不会苛责。只是……” 她抱紧一脸茫然的男孩,泪眼婆娑:“可怜的小弗雷克,才三岁就没了父亲……” 她的眼眶渐渐泛红,泪水在棕黑色的瞳孔边缘闪烁,仿佛晨露挂在花瓣上,晶莹剔透又摇摇欲坠。轻轻咬着下唇,试图用这份隐忍来阻挡那即将决堤的情感。胸膛起伏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声在空气中轻轻飘荡,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爱。 罗贝尔咳嗽几声,悄然将众人提前商议好的,一份极为苛刻的和谈条约书塞进了桌子的夹层里。 即便再坚硬的男人,都常常无法承受女人的泪水。老格纳德抿了抿嘴唇,艰难开口道:“罗贝尔殿下,能否……之前的协议,再宽容一些。虽然先公爵也犯了一些错误,但他往日并非不是位爱民如子的善良领主,只是战争扭曲了每个人的美德。小公爵还年幼,至少……至少保留完整的克莱夫郡,奉养我等的主母和小公爵……” 罗贝尔面色不变,指尖的炭笔转了一圈。 狮子大开口,本来就是等着和对方讨价还价。 之前那份没过脑子瞎写的条约,连盖里乌斯这样的老牌征服王读了都直摇头,莫说格纳德肯定会求情,就算他们全都哑巴了,罗贝尔也断不能把这种友邦惊诧、影响恶劣的条约落实下去。他们这伙人,将来还要在帝国西部混江湖,做事绝对不能做绝。 格纳德愿意用克莱沃老臣的姿态求情,实现他大部分目标的同时让各位克莱沃的贵族感恩戴德,他求之不得。 反正他势在必得的领土,从头到尾只有马克公国而已。整个克莱沃公国本土都是他谈判拉锯的资本。 “……夫人声泪俱下,闻者难不落泪心酸。对于约翰殿下的离世,我军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呼……哎……” 他的神情,仿佛真的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直到整整沉默一分钟后,他才“艰难”地说道:“即便冒着被陛下责备办事不力的风险,我想,我们也有义务实现一个相对体面的结局。” 格纳德面露喜色。 “……奥军可以退出除杜伊斯堡外的所有克莱沃公国,只要夫人和小公爵履行条约中关于【封邑没收与再分配】的部分,将那些不愿归顺陛下的狂悖领主剥夺领土,分配给在座的各位帝国肱骨。” 罗贝尔仿佛做出了什么极其艰难的决定一般,长长叹了一口气。 “至于其他地区,待我确认当地没有其他反帝国势力,而民众也萌生思归之意的话,也不是不能使其重归旧日的秩序。” 有无反动势力,全凭他一张嘴。况且,在他的崭新秩序下,不会有任何人渴望重回旧日,他有这个自信。 “好好好,殿下厚德,实在令老夫钦佩。来,弗雷克少爷,快来谢谢威斯特法伦殿下。” “谢谢叔叔。” 软糯的声音从小弗雷克的嘴里响起。 三岁的孩子已经能完整地说出一段德语句子,但尚不能理解围坐在桌子周围的大人们在为何事吵个不停,甚至叫不上大多人的名字。 他只知道,妈妈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之后,又经过一整天的扯皮,新诞生的威斯特法伦行宫伯国与克莱沃公国签订【伊苏姆条约】。 条约规定,敕夺违反帝国金玺诏书规定的贵族头衔与领土,于克莱沃、贝格、马克,三公国内实行人口普查与检地。由克莱沃公爵重新分配克莱沃公国采邑,由威斯特法伦宫伯执行贝格与马克公国部分。 三公国地区领主,骑士爵及以上者重新向帝国选举皇帝弗雷德里克与威斯特法伦宫伯罗塞尔宣誓效忠。克莱沃公爵经惩戒后降爵至伯爵,将克莱沃地区伯爵以下者再行转封其下,其余向威斯特法伦统一宣誓效忠。 免去克莱沃伯爵关于军费开支与人员伤亡原因的战争赔偿,免去全部前克莱沃领主的战争赔偿,免去仅限于克莱沃公国领主对威斯特法伦宫伯的军事义务,免去仅限于克莱沃公国领主对威斯特法伦宫伯的纳税义务。 条约签订后,原属克莱沃公国的马克公国与贝格公国被事实上兼并,克莱沃公国本土遭到肢解和降格,事实上沦为新生的威斯特法伦之附庸。 而包括格纳德在内的大多数人,不仅没有受到改易或减封,甚至原本是平民的格纳德还因重新分配,得到了一座前男爵的领土。 罗贝尔承诺派出军队协助格纳德等人攻取约定的采邑,这意味着奥军——如今或可称为威斯特法伦军,有机会趁机获得克莱沃地区的全部地形与城堡分布图。若生变故,他将高效地摧毁叛军势力,使其无所遁形。 条约签订结束后,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难掩喜色。 看起来,他们似乎不仅傍上了更结实的大腿,而且采邑不降反升,打了败仗,好处反倒比打了胜仗还多。这样的败仗,请务必摩多摩多。 罗贝尔挥了挥手,众人纷纷迫不及待地冲出房间,等不及要点齐兵马,在威军帮助下攻占那些过往同僚的封地。 仅有小弗雷克与他的母亲,以及面色复杂的格纳德没有选择立即离开。 沉默片刻,罗贝尔的目光投向女人的身上: “夫人,您的坚强令我动容。相信在您的庇护和教育之下,小殿下必将成为一名受臣民爱戴的好领主。” “呵,殿下谬赞了。” 女人抹掉眼泪,红彤彤的眼睛对上罗贝尔的双眼。 “我只顾哭得不能自已,胆子小得像一只谷仓中的老鼠,怎么有资格称为坚强。” 格纳德愧疚地低下头:“夫人……” “无论如何,您的眼泪为您赢得了所有人,包括我的同情。您为自己的儿子与马克家族保留了最大限度的尊严与领地。我相信这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 罗贝尔有节奏地轻敲桌板:“您不用急着解释,我没有反悔的意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白纸黑字的契约,即便上帝也必须遵守。能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保护自己与家人,足可称之为坚强,当真实的剑刃锈腐,泪水也可以是锋利的武器。” “我想说的是,我与尊夫素未谋面,没有任何道义上的矛盾,有的仅仅是利益之争。我获得了胜利,我们间的矛盾因此烟消云散。也许是个人经历使然,我最看不得孤儿寡母被欺负,如果你们日后有委屈,我愿意随时替你们主持公道。尽可以把我当作依靠,我已是强者,不允许我庇护下的弱者受欺凌。” “……” 女人没有说话,她向罗贝尔深深鞠了一躬,抱着弗雷克离开了房间。 格纳德离开房间前,向罗贝尔说道:“殿下,您实在有异于我熟识的大多数贵族。” “那是当然,我本就不是贵族。在安科纳长大,修道院出身,父母来自奥尔良,只是逃难的穷苦人,我的身上没有半点高贵的血液。但是,总有一天,贵族将不再是一种血统的象征,而是一种认清残酷现实却仍勇于承担责任与履行义务的伟大精神。” 罗贝尔微微一笑。 “到那时,您会知道,我——仍然不是一位精神上的贵族。我只是一个稍有特别的普通人,整日做着自己认为正确和有趣的事而已。” 第115章 年 绿意盎然,宛如梦境铺展。晨曦微露,露珠轻吻草尖,仿佛是大自然最细腻的珍珠。天际渐染,云霞似锦,草原与天空交织成一幅绚丽的诗篇。 野花轻摇,香气袭人,彩蝶翩翩,共舞于这无垠的翠绿之中。夕阳西下,草原被染上了金色的光辉,仿佛大地披上了一袭华美的织锦,令人沉醉,不愿醒来。 人人眼中饱含没有被工业化污染的纯真。 1454年,9月2日。 仅仅签订条约后的翌日,修正了月余的威军兵分三路,一路由盖里乌斯节制,南下进攻负隅顽抗的波恩地区,一路由罗贝尔管辖,名正言顺地进入马克公国,剿灭残敌,再与多特蒙德军汇合一道,进攻东部的科隆属威斯特法伦。 最后一路,也是规模最小的一路,仅有一千四百人,负责者是在杜伊斯堡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让娜。考虑到其他军官的心情,罗贝尔没有贸然给她太高的实权。在这个年代,贸然让一个外国女人在军队中升至高位,争议实在巨大。 她此次所统领的部队,便是杜伊斯堡一战中随她冲锋陷阵的旧部曲。老兵最擅长嗅出勇士的味道,毫无疑问,让娜已经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取得了他们的拥护。 传说中的奥尔良的圣女,这样的人才白给到麾下,罗贝尔不可能闲置。但他希望由被她的英武与精神所感染的普通士兵与同袍将领主动请求擢升她的军衔,而不是由自己越俎代庖。 杜伊斯堡已经在两次大战后沦为一片废墟,生者十不存三,百里无鸡鸣。 即便城堡的位置扼守鲁尔河,军事上格外关键。罗贝尔依然把总部迁移到了马克公国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坞堡。 坞堡的前主人是数百名流落至此的马克老农,战时结寨自保,和平后返回家乡,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因为只是一群人仓促修筑的小寨,坞堡实际上除了最外层有一层米浆粘合的石头壁,内部及支撑都是就近砍伐的木头,占地面积不到一英亩,说是骑士家的小庄园也不为过,和罗贝尔如今的身份实在不符。 但他俨然已经把这里当成了称心如意的新家,欧洲冬小麦10月播种,来年7月成熟,如今九月,正是休耕期间,他得以征调相当的民力修筑这座新城。 天河出售冶炼厂所得的金币还有大把的剩余,初步计划,至少要修建为杜伊斯堡同一等的中型城堡,足够容纳下因战争而失去的上万流民。 由总设计师朱利奥亲自出马,定要将这座平原上的坞堡…… “啊?” 房间里,朱利奥的眼睛都快贴在桌上的地图:“不是,哥们。头儿,你怎么选址选了这么个鬼地方?要山没山,要水没水,这完全就是个空地上的大靶子嘛,我都不会把居城放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啊?” 看来,朱利奥至少知道自己的智商和外号完美符合——“野兽”。 “平原中央,道路交汇的中心,距离这里不远处,就是莱茵河的支流。辽阔无垠的草地上,忽然出现一座醒目的城堡,肯定会令行人颇为惊喜吧?” “那也不能……”朱利奥捂着额头,对罗贝尔的要求颇为头大。 “不要求这座城堡的防御如何出色,只要求一件事——道路必须宽阔,城门必须宽敞,哨卡不能拦在人行道路上。总而言之,除了‘方便’二字,其余一切都可以牺牲。” “要方便市民与外来的商人通行,最好专门设计一条巡逻用的偏道,军队不许驻扎在城市内部,我计划设立这样一条规矩,军人必须脱下军装才允许进入市区。” 朱利奥不愧是跟在罗贝尔身边将近十年的老人,他略一思索,马上理会了他的意思:“头儿,你的意思是,要城堡反过来为衍生的城市服务吗?” “没错,这会是一座像自由市乃至古时的罗马一样的城市。它仅有几面够用的城墙,有朝一日,连这面象征意义的城墙也可以拆除。”罗贝尔走到桌旁,抚摸着被修改得乱七八糟的规划图,“见证了天河的成功之路,你还没有意识到吗?过去的世界不会再回来。未来的秩序,将由工人、商人与市民主导。谁能获得他们的青睐,谁就能赚取更多财富,并将财富化作属于自己的力量。” “呃……” 即使朱利奥素来把自己的头儿当作外接大脑,仍不敢苟同。 罗贝尔看出他的迟疑,对于身边人,他从来不吝分享自己的思考:“之前,克莱沃的贵族们究竟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只需略施阳谋,一群狼马上变成了顺毛的牧羊犬。或许,自法兰克时代起的采邑制度还会存在许多年,但聪明人都该看出,这是个死气沉沉且不牢靠的体制。” “那些有野心的领主、非是易与之辈的君王,早晚会和现在的我有同样的思考。唯有坚定扞卫权力的人,权力才不会抛弃他,显然,如今的许多贵族失去了先人开辟蛮荒的勇气,那就不要怨恨权力选择更合适的载体。” “哎,头儿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朱利奥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会明白的,早晚有一天,但是,请把那些烦恼先抛在脑后吧,塔佩亚。” 罗贝尔面露微笑。 “在解决那些麻烦之前,我们还有些别的事要做。” 公历9月8日。 每年的这一天,欧亚大陆的基督徒往往聚集在教堂、广场,以及任何可能的公共场所,庆祝这意义非凡的一天。 历史上的今天,是耶稣基督人间的母亲,慈祥的圣母玛利亚降临人间的日子,这一天被虔诚的基督徒称为“圣母诞生日(nativity of mary)”。 不久之后的公历9月14日,还有基督徒不得不过的圣十字架节(exaltation of the cross)。耶稣被犹大出卖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纪念他受死的十字架,基督教将每年的9月14日定为圣十字架纪念日,用以怀念和感恩耶稣的牺牲和救赎。 不久前,战火烧遍马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惶惶。 但正因人心不安,才更要庆祝象征幸福与欢乐的节日。无论何时,人民需要乐观与勇气战胜眼前的磨难,这并非一种自欺欺人,而是人心所向。 在临时选定的这座小坞堡,没有名字,没有成体系的城防,也没有高大威严的城墙,里面居住着许多,除了被派去各个方向讨伐残党的将领,其余人都聚集在这里,住满了本就不多的客房。 即便如此,伊莎贝尔依旧满肚子不满。 这里实在太破旧了,繁华的维也纳中央的霍夫堡皇宫,那是哈布斯堡家族几代人扩建的华美宫室,出门只需走几十米就能到帝国数一数二的大市场采购闲逛。相比之下,这里简直破烂得像乡下一样。 但秉承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精神,她勉强接受了暂时在这里生活的现状,只是要求罗贝尔承诺,等到占领科隆的威斯特法伦公国,一定迁移到更宜居的地方。 建造新的家园,需要用到石头和木头,新生的国家缺乏许多资源,粮食,武器,避寒的衣物,但中古欧罗巴最不缺乏的就是木头。 茂密的莱茵黑森林,永远提供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木料和石料。 在复兴家园的过程中,混杂在难民中逃离的木匠和铁匠重新崭露头角,成为新家园的支柱。 伐木,打桩,简陋的地基,随后数百座简单的小木屋拔地而起,沿着坞堡以南的林荫小道,宛如雨后春笋般野蛮生长着。 短短一个月时间,坞堡周边焕发生机,居民们在木屋后立起篱笆,朝带着牲畜逃难的大队伍与云游至此的牲畜商人购买耕马,驮马。虽然耕期已经过去,但靠着这些牲畜的产出,勉强度过下一个冬天不算难事。 居民购置牲口的开销,暂时全部由威斯特法伦伯爵殿下的小金库负责。一笔笔低息乃至无息贷款从坞堡的地窖库藏里散向各处。贝尔纳多最擅长的银行,罗贝尔一个外行人当然模仿不到位,但支撑起一个凑合的壳子并不困难。 在繁忙的家园重建中,时间走入1455年。 第116章 开春 1455年2月,乍暖还寒,行将开春。 去年10月,自北方进口了一批冬小麦麦种,耗费半个多月的时间抢种,至少保证来年6月份的基本收成。 为了祈祷夏季小麦顺利成熟,在马克公国的新城,举办着为期七天的“丰收之宴”。 在旧坞堡的基础上新修建的城堡,终究在规模上比不上之前的杜伊斯堡。占地面积虽然相同,城墙高度却仅有杜伊斯堡的一半不到,勉强够到了城堡平均水平的及格线上。 这半年内,接连救济不知多少领内流民的生计,贷出多少债款,又从诸如明斯特教区及于利希公国等邻国进口了价值不菲的粮食,终于即将耗尽了天河出售冶炼厂换来的金币。 最后的一部分钱财,罗贝尔没有选择屯在地窖里发霉。 距离奥军出征已过去半年有余,不少士兵人心思归。 但他已笃定主意,在威斯特法伦彻底站稳脚跟之前,他不打算羊入虎口般地返回维也纳。为了稳定军心,他将剩下的财货大肆散与士兵,在城堡空荡荡的北部空地上修筑专属于士兵的营房和生活区。 而对于一些关键岗位上的军官,则着手分封领内的空闲领地。将一些相对不关键且不富裕的地区封给军中的贵族,一定程度上弥补着新秩序下官员缺乏的问题。 与布尔诺总督府的通信从未断绝,罗贝尔一直借约拿和拉迪斯劳斯的渠道探查维也纳方面的风声。 但就像他预料的那样,弗雷德里克皇帝保持着惊人的战略定力与沉默,以至于罗贝尔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山顶观星时不小心摔坏了脑子,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 由让娜负责执行的克莱沃攻略以压倒性的胜利落下帷幕,成功协助以老格纳德为首的中立派贵族夺取了反对派贵族的领地,天上掉下来的巨大馅饼,令克莱沃境内不少贵族隐隐朝着忠于威斯特法伦的方向转变。 但罗贝尔这个“威斯特法伦宫伯”的名头仍旧不够稳固,从始至终,他最渴望的仍旧是科隆教区统治下的,人口密集的威斯特法伦公国。 自去年9月起,盖里乌斯采取消极的战术,尽量减少人员伤亡,逐步蚕食波恩与等地的领土。 威斯特法伦尚未与于利希的格哈德六世撕破脸皮,经历半年征战的需要更多时间修整。况且,他麾下的许多人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天河忙于在马克领内重建她的事业、拉瓦尔年事已高,坐镇马克不再出征、法罗又一次被派去摩拉维亚,联络布尔诺的约拿与拉迪。 2月18日,鲁伯特·埃克莱尔·冯·格拉特维恩·格拉茨、哈勒法迪和他的妹妹拉维娅·费萨尔·阿卜杜勒,三人乘马一同叩响门扉。 罗贝尔惊讶地接待了他们的到来,哈勒法迪兄妹和他多年来关系紧密,如今自己另起炉灶,前来投奔倒还算理所当然。可万万没想到,鲁伯特居然也同在其列。 “鲁伯特,你的父亲居然同意你离开家族,我了解的莱布尼茨伯爵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接待宴上,罗贝尔好奇地问道。 鲁伯特举起酒杯,哈哈大笑:“殿下,拙荆有孕在身,家中长辈顾虑孙辈多过顾虑我这个不孝儿子,我只软磨硬泡的三天,老爹就嫌弃我烦人,把我发配到您这里来了。” 在罗贝尔经略莱茵与威斯特法伦的日子里,留在维也纳的鲁伯特顺利与未婚妻完婚,迎娶了哈布斯堡分家的女儿。 “呃……我觉得,”罗贝尔无奈扶额,“鲁伯特,这种时候,身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你更应该守在妻子身边。” “我已经约定与她白头偕老,我们彼此之间的感情不需要时时刻刻耳鬓厮磨。” 鲁伯特的语气铿锵有力:“前往未知的旅途探险,寻求荣耀与地位,这才是大丈夫应该做的事情,您也是这么教导我的。” “你不要污蔑我,我没有。”罗贝尔大惊失色。 “您虽然不曾直说,但我理解了您话里的意思。” “你……算了,不跟你说了,省得你再理会错我的意思。” 简恩·冯·塔克西斯。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不知多久。 罗贝尔一度怀疑他带着伊莎贝尔和自己的投资金逃之夭夭,没想到,简恩居然打听到他的所在,还不远千里前来寻觅。 上次见面时,简恩一身陈旧的布袍,穷得饭都吃不起,活脱脱一根形单影只的柴火棍。和他的妻子在一起,算是两根柴火棍, 但这次,简恩却完全诠释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当那个胖乎乎的男人笑眯眯地走到自己面前,还伸出戴着三枚绿宝石戒指的手搓了又搓时,罗贝尔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简恩?” “嘿嘿,贵人,您还记得我呀。” 小胖子搓着肥胖的手,牵着一位丰润温柔的贵妇人,来到他的面前。 “你们二位。”罗贝尔讪笑几声,“确实大不同往日,如果没有你的拜柬,我应该认不出来。” 几人走到内室,坐在一张待客用的方桌旁,简恩略喝了两杯茶水,马上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讲述他如何将自己的“私营邮政驿站业务”从纽伦堡扩张到慕尼黑,再扩张到维也纳,最后沿着罗贝尔北上的路径,又逐渐扩张至普法尔茨一带的传奇商业旅程。 “……当然,短短半年,在下确实来不及准备那么多的马车,建造那么多的驿站,但在下常被人夸奖‘口舌如簧’,区区劝人入伙的才能,在下也是拥有的。” 他的脸上不乏得色。 “没有驿站,可以租用现成的住屋,在外面挂上一枚牌匾,就成了邮递员们的落脚处。待赚到了一桶金,便高价把房子买下,房主人多半不会拒绝。另外一小半,就是一些聪明人,直接把房子送给了我们,要求是分得当地邮政业务利润的一杯羹,而我从来不拒绝聪明人的加盟,您知道的,所谓商业,就是将所有人的需求与产出团结起来的游戏。” “我顶着您和布拉干萨夫人的名号,果然一帆风顺,那些自由市的长官一听说我为您效力,就撤去了那些限制寻常走商的规矩,畅通无阻。我曾听父亲讲过官商勾结、无往不利的故事,一度不信,如今才涨了见识。” “你说,你的业务已经扩展到维也纳了?” 突然间,罗贝尔似乎想起了什么,试探地问道。 “那你有没有打听到一些关于我的消息,或者关于皇帝陛下?你知道,我许久没有回去,说不定陛下会有些怪罪埋怨呢。” 他故意用调侃的语气,仿佛在开玩笑似的,而简恩果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随口答道:“啊,当然,来您这里之前,在下在维也纳住了半个月,经常能听到街坊邻里讲到您和陛下的事。” “那么……” “不过都是些很无聊的谣言,有人说您是陛下的私生子,所以陛下才年近四旬仍不为继承人的事焦虑。还有人传谣陛下和您有龙阳之癖,不过那人很快就被宗教裁判所带走了。” 干得好,艾伊尼阿斯。 “还有吗?” “除此之外……话题就不多了。”简恩摇了摇头,“大家都说,您这次出征只是平平无奇又一场胜利。不久之后,奥地利的旗帜就会在莱茵兰飘扬了。” 照简恩所言,弗雷德里克仍旧和自己保持着一种游离的默契。既没有撕破脸皮的铺垫,也没有派兵围剿的蓄谋。 这令罗贝尔安心不少,至少,在他站稳脚跟之前,不需要担忧来自维也纳方面的压力,也不会因此被邻国看穿虚实。除了少数知情人,人们仍认为他为皇帝服务。 “啊,还有一件事。” 简恩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连忙补充道:“教皇冕下病重,似乎……不久于人世了。” 第117章 加里斯都三世 教皇国,罗马,梵蒂冈宫。 这座历代教皇居住的宫殿最深处,便是尼古拉五世的寝宫所在之地。 心绞痛、伤寒、关节剧痛……自一个月之前,老年人最恐惧的连番病症接连出现在尼古拉身上,令他深感自己或不久于人世。 如果有现代医学,医生将从这具早衰的躯体内查出动脉粥样硬化、慢阻肺、肺心病、关节老化等多种疾病。无论请来的老西医如何施展医术,如何的放血治疗,熬煮草药汤,终究只令教皇的身体愈加虚弱,身体每况愈下。事到如今,已经不由得尼古拉有任何侥幸心理。 他的一生都在为教廷的事业奔走,临终之际,最牵挂的仍旧是他为之殚精竭虑一生的教廷。 1455年,2月10日。 收到教皇的旨意,红衣主教,枢机主教团,以及尼古拉教皇的唯一近臣,“老好人”阿方索·德·博尔哈主教。 在前往教皇寝殿的路上,人群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经历过尤金四世去世后的风波,先代冕下去世后,那不勒斯国王的突然发难,教皇国丢地失土,历经艰难万险方才夺回领地。如今,距离尤金四世冕下去世堪堪八年,现任的尼古拉教皇自1447年接任以来,多年恪尽职守,却在外交和军事上都少有建树。 这八年来,战争的伤痛,战后的恢复,赞助文艺复兴艺术家,以及兴建罗马图书馆的耗费,占去了尼古拉和教廷诸人的大部分精力,以至于八年过去,教廷仍未对飞扬跋扈的日耳曼皇帝采取任何封堵措施。 甚至,为了安抚蠢蠢欲动的弗雷德里克,尼古拉放弃了重要的加冕礼,日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加冕将只在本国首都和亚琛进行两次,而无需亲自前来罗马朝觐教廷,在教廷诸人看来,这样的改变简直是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弗朗切斯科·德拉·罗维雷,时年五十一岁,他的教名为“西斯笃”,自尤金四世时代起,便一直主持修建梵蒂冈宫内部的大教堂。 他在枢机主教团中人望深厚,被众人默认为尼古拉之后的下一任接班人。比起年纪过大且出身卡斯蒂利亚的阿方索,弗朗切斯科出生于热那亚共和国的萨沃纳,与教团成员同是意大利人,自然比阿方索那样的外乡来客更值得拥戴。 最主要的是,一直有一种传言在罗马教廷内部甚嚣尘上,那就是卡斯蒂利亚的阿方索的身上流淌着肮脏的犹太人的血统。连带着他的家族博尔吉亚,都被辱骂为“marranos”,意指犹太家族。 犹太人背叛了耶稣,这就让他们背负着可耻的原罪,虽然耶稣本身也是犹太人,但欧洲人多年来一直选择性无视了这一点。拥有犹太人血统的人,成为主教本身已经是天大的丑闻,更不能让阿方索成为教皇,那简直是对教廷事业的侮辱与背叛。 因而,枢机主教团的诸人早已在内心内定罗维雷为下代教皇,甚至已经私下称呼他为“西斯笃四世”。 人群熙熙攘攘,缓缓移动到梵蒂冈宫最深处,在寂静幽深的走廊中,唯有左右的挂画与天顶的宗教绘卷,以及窗缝之间透入的些许光明。 他们簇拥着,来到寝殿门前,门口的侍者早有准备,他们走到阿方索·德·博尔哈主教面前,与他低声耳语几句,接着便送他进入殿门,而拦下了其他试图跟入的教士。 这情况大大出乎枢机教团众人的意料,尽管在神圣的梵蒂冈宫内,人们仍忍不住窃窃私语。 弗朗切斯科·德拉·罗维雷突然攥紧手上的木杖,额头暴起青筋,与他平日里的温和截然不同,他的气质中带上了愤怒与暴戾,而这些都被离他最近的朋友看得一清二楚。 宽阔,幽静,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香,与放出的污血血腥味融合成一道怪异的味道。 宽大的寝床被纱帘蚊帐遮盖,年老的阿方索被侍者引导着来到床边,轻轻坐在一张准备好的椅子上,俯身低声道:“冕下,老朽来了。” “唔嗯……” 纱帘后,模糊的人影掀开了被子,艰难地扭动了几下。 阿方索急忙要去掀起帘子,帮教皇起身,却被侍者拦下:“抱歉,主教大人,冕下不喜欢被搀扶。” “咳咳咳咳……” 人影爆发一阵剧烈的干咳,接着苦笑了几声,隔着纱帘说道:“说得对,博尔哈,我命不久矣,至少最后时刻,我仍想保持我的体面。或许会不礼貌,但请允许我隔着这层纱帘交谈吧。” “是。” 博尔哈恭敬地俯身,尽管年过七旬,他的身子骨却比年方五十八的尼古拉硬朗得多。 唯一算得上好友的人在场,尼古拉苦涩着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这一辈子,只做了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兴建罗马大图书馆,咳,扩增教皇国卫队,还有……向帝国的心脏楔入了一颗钉子。” “您是指……” “罗贝尔·诺贝尔,不,如今要称呼他为罗塞尔·冯·威斯特法伦。” 尼古拉趴在床边,浑浊的眼神露出凌厉的光芒。 “他开始了,搅动风雨,早晚有天,他会搅得那些德国人寝食难安的吧,还有无耻的法国人。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会感到芒刺在背的忧惧。我这一生的如履薄冰,咳咳咳,终究,所有人都会与我一样。” “冕下,您是不是太信任那个年轻人了?”博尔哈忍不住说道,“况且,那位罗贝尔主教之前与日耳曼的皇帝一道,在巴塞尔会议上胁迫我等。” “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但一定能给敌人造成不小的麻烦。”尼古拉缓缓解释,“不需要他对教廷忠诚,哪怕敌视也不要紧。相比较远在罗马的教廷,他更大的对手是西边的法国人,以及东边的皇帝。世俗的领袖战作一团,教廷的威严才有机会再度凌驾万物之上。我所唯一遗憾的,天不假年,没有给我机会亲眼见证那一切的诞生,只能把这份任务托付与你们。” “老朽已经七十的年纪了。”博尔哈摇头,“冕下,老朽深感您对老朽的恩宠,但教皇之位一定有更好的人选。老朽来自瓦伦西亚,是卡斯蒂利亚人,如果我继承了您的事业,只会令教廷陷入无穷无尽的内耗——老朽推荐弗朗切斯科主教。” “……” “冕下?” “事到如今,我不再对你这位朋友试探和掩饰。” 尼古拉五世冷冽的声音响起。 “事实上,无论是你,还是许多人心瞩的弗朗切斯科,都不是我选择的继业者。” “那……”博尔哈好奇地扬起眉毛。 “我心仪的继业者,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也只有他,有机会实现我的想法,在帝国内部搅动更大的风雨。” 博尔哈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居然是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比克罗米尼主教吗?” “他如今是维也纳的大主教,不久前还被弗雷德里克封为了宫廷桂冠诗人,又成了他的机要秘书。”尼古拉五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我的这位老朋友,无论在何处都十分受欢迎。年轻时候,我们追求同一位少女,最后也是他的胜利。” 博尔哈选择性无视了教皇冕下的口吐真言。 大口喘气了几口,尼古拉收起笑意:“我知道,若是按照正常的选举流程,继任者毫无疑问将会是弗朗切斯科。但这些年,我除了修建大图书馆以外,剩下的精力都用来搜查红衣主教们私下的所作所为,如今也掌握了不少‘趣闻’。” “教廷就像一座摆在下水道上的鲜花盆栽,将一切肮脏与污秽遮掩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实在令人触目惊心。”他的声音宛如一月飞雪般的冰冷,“这些罪恶如能为我利用,用于创造更美好的未来,才不至沦为纯粹的堕落,从这一点考虑,那些人应该感谢我,感谢我挽救他们通往天国的机会。” “咳咳咳……”说话说的太多,尼古拉的肺病愈发恶化,他剧烈地咳出一口浓痰,无心顾及体面,随口吐到了床上,“我会不择手段送你登上教皇之位,无论内斗也好,甚至内战也罢。博尔哈,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地将艾伊尼阿斯送上你的继任者之位,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期许。” 一个小时过去,博尔哈才从寝殿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六位衣着简朴的小侍从,他们手上举着六张托盘,其上放着丝绸制的昂贵绢纸。 那些满脸笑容的小侍从迅速跑进人群,跑进那些面露迷茫之色的红衣主教之间,将托盘上的绢纸挨个呈递给那些指定名目的人。 收到绢纸的红衣主教好奇地打开,但仅仅看了一眼,无不面色大变,苍白如纸,两股战战,不管三七二十一,有的将绢纸塞回怀里,有的人甚至直接塞入口中,就着一口水送下肚子。 “冕下有言告知各位。” 博尔哈沙哑苍老的声音在走廊内回荡着。 “绢纸上的,除了冕下、老朽与各位,再无他人知晓,但皆有副本在册,一切如实记载在冕下家族的库藏书册当中。如果诸位不希望事情向我们都不希冀的方向跌落……” 他撑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人群。 弗朗切斯科·德拉·罗维雷的手紧紧攥着属于他的那张绢纸,不仅额头,连脸颊、手背都被绷紧的青筋布满。 他恶狠狠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阿方索·德·博尔哈,后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冕下还有言:‘基督教,天主教廷,乃是全欧罗巴所有心向往之人的共同大爱,而非仅供拉丁人雕琢的板材。过去不曾有的例子,未来则不一定,如果例外可以在我们这一代人诞生,定能为后世之人奠定伟大的榜样吧’。 言尽于此,之后的选举,还请各位作出无悔的选择。” 1455年3月24日,尼古拉五世(1397-1455)托马索·巴伦图切利,驾崩于罗马梵蒂冈宫。 他在位八年,修建了梵蒂冈图书馆、格拉斯哥大学等文化建筑。大力赞助文艺复兴艺术,取缔严酷的宗教裁判所,鼓励世俗与天主教廷的和解。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第一位教皇,尼古拉五世以“宽容”和“文明”留名后世。 巴塞尔议会上,他劝说分裂的菲利克斯教皇退位,维护了天主教世界的统一。在北意大利城邦内战中,他敦促威尼斯、米兰、佛罗伦萨等国的和解,以一纸《罗提和约》带来了长达四十年的和平。 他同时还是浪漫的诗人与书法家,在位期间,为了扩展图书馆的馆藏,他收集来自不列颠、西班牙、拜占庭和神罗的巨量外文书籍,或亲自或请人进行翻译。他的书法被誉为“当世最优秀的书记员”,去世时,经他之手进入图书馆的着作高达一千五百余册,流传后世。 1455年4月8日,尼古拉五世的遗体在精心装殓和筹备后进入教皇的陵寝。 当日,经由红衣主教团选举,西班牙籍大主教阿方索·德·博尔哈以微小的优势战胜了对手弗朗切斯科,成为史上第一位西班牙籍教皇,以七十岁的高龄,接任天主教宗之职。 史称,加里都斯三世(callixtus iii)。 第118章 冯德莱恩与贝尔特丽丝 时间回到1455年2月23日。 安置好前来投奔的老友等人后,罗贝尔禁不住鲁伯特的强烈要求,将一支不久前失去连队长的连队交由他来指挥。前任连队长是一位来自维也纳的贵族家次子,获赐封地不久便走马上任。 得到一支自己的连队后,鲁伯特热血难耐,整日站在罗贝尔的住处前围追堵截,撺掇他马上向兵残将寡的科隆发动全面进攻,足足堵了罗贝尔三天。 简恩在罗贝尔商讨了下一步的商业蓝图后,于21日离开了马克,他下一步,计划在威斯特法伦、莱茵兰、低地这三个地区扩展自己的业务。 临行前,罗贝尔小心翼翼地劝说他与离家出走的家族和解,尤其是与父亲和解。本以为会是一番苦功,没想到简恩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 “曾几何时,不敢回家,无非是担心丢脸,和不忿老爹反对我选择的妻子。”简恩鼓着肥呼呼的脸庞,笑着说道,“多亏恩人您,在下也算功成名就,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准备,等夫人生产完毕,就带着一家人回意大利一段时间。” “嗯……嗯?!” 罗贝尔愕然。 他还以为是简恩的妻子最近吃得太胖了…… “哦,哦,恭喜。” 简恩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对罗贝尔说道:“恩人,我知道说这话可能有些僭越,但您也已经二十多岁,可不能学皇帝陛下,快四十岁都没有孩子吧?好多人都传闻,说皇帝陛下那方面有缺陷呢……” 罗贝尔的嘴角扬起夸张的角度,脸颊的苹果肌鼓了起来。他努力憋笑,终究没有成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无论在哪里,听到弗雷德里克笑话都那么令人心情愉悦。 送别了简恩之后,罗贝尔完成了又一项事务,也是他认为最艰难的工作——起名字。 他所选定的这座坞堡,地处多特蒙德市与马克的哈姆堡之间,与明斯特教区的吕丁豪斯相邻,方便自北方进口粮食。 而既然他拿不定主意,起名字的任务自然顺延到江天河的身上。 “卡门(kamen)”。 这是天河最终选择的名字,原是附近一条河流的古名。她得知附近存在一条卡门河后,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名字冠至城堡头上。 她没有给任何理由,只说这和她手机歌单里的一首曲名一样,权当纪念那再回不去的现代生活。 就这样,以卡门堡(kamenburg)为中心。1455年3月1日,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河流解冻,筹备将近半年的威斯特法伦军拔营出发。 大军汹涌南下,剑锋直指波恩,正式打响威斯特法伦-科隆战争二番战。 冯德莱恩,龙骑士团中最年轻的骑士之一。 原本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加入骑士团的落魄小贵族,万万没想到,这年头骑士团都能吃不上饭,于是被迫沦为讨口子,凭口才讨到不少餐食,也因此闯出不少祸端。 拜军队中频繁的扩充与人员变动,当年稚嫩的骑士如今已是一支独立番队的小队长,麾下指挥着五名骑士与四十五名扈从士兵,而新加入骑士团的年轻人,往往都对他的大名“有所耳闻”。 “喂喂喂,你知道吗?” 克罗恩是新加入骑士团不久的科隆贵族,因为祖父辈曾被科隆教会以“奉公不谨”的莫须有罪名没收七成采邑,他和他的家族背叛祖国可谓丝滑无比,不到半年便迅速融入了骑士团大家庭。 现在,他正靠在篝火边,用肩膀顶了顶比他更晚加入骑士团的扈从青年,用揶揄的语气说道:“咱们的那位冯德莱恩队长,可是连伯爵家的女人都敢调戏的狠人呐。” 扈从眼前一亮:“细说。” 八卦不是女人的本能,而是所有内心无聊的人的共同爱好。 克罗恩凑到他耳畔边,小声说:“就是,经常走在伯爵殿下身边的那个蒙古夫人,听说队长不仅调戏人家,最近还暗恋上了人家的侍女……” “哦哦哦哦哦……南无三,实际精彩……” 距离鬼鬼祟祟的二人不到三米之处,隐藏在阴翳之下的冯德莱恩睁开幽幽的眼睛。 他越来越讨厌这个逐渐习惯被手下人传八卦的日常的自己了。 放在当年,他脾气火爆的时候,他八成还有勇气吼出一句“靠嫩娘”,如今却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无论对上司、同僚、下属,“冷面骑士”渐渐取代“口舌如簧”成了他的代名词。 他又不是故意装冷漠,只是对这个残酷的世界麻木了。 自从那一天,在河边遇到了天大的晦气以后,他就享受了一段尽情被穿小鞋的日子。因为担心遇到出门逛街的江天河,同袍们出门喝酒不愿意带他,又因为被用金钱收买了灵魂,万恶的大团长动不动把他派去执行危险的任务,作战时也总被安排在第一排。 虽然这确实让他的军职升得如火箭般飞快,但和他混吃等死的梦想大相径庭——他从来没觉得当军官开心过,在下属面前伪装威严真的麻烦死了,感觉不如乞讨。 他多想向全世界呐喊:他没有调戏伯爵夫人,他当时只是想英雄救美,随后名正言顺地向那位明显是贵族家小姐的女人讨一顿糊口的午餐而已。 但是……下属们所传的并不完全是谣言。 被误会之后,他曾去登门拜访了江天河好几十次,求人家高抬贵手。 江天河并不是骑士小说里得理不饶人的泼妇,冯德莱恩屡屡吃闭门羹,只是因为她平时都住在冶炼厂,甚少回家,家里只有主管家务的侍女贝尔特丽丝。 而冯德莱恩并不知情。 他只知道,在伯爵夫人家屡吃闭门羹的自己,只有一位“勇于违逆主人意愿”的“勇敢侍女”愿意温和待己,在这个见人下菜碟的无情世界,唯有每次拉开门时的那张笑脸唯有一丝的温度。 他从来不觉得侍女是什么低贱的身份,而他这样整日乞讨为生的骑士也难论贵族。那些所谓的门第之见全都是放屁,被排挤到快要饿死的骑士与伸出温柔之手的女孩,显然后者才拥有高贵的灵魂。 离开维也纳后,冯德莱恩终于成功“堵”到了江天河,简单哭诉之后,他的冤屈轻松得到洗刷,名正言顺地升职加薪,只是关于他的绯闻也不胫而走。 关于谣言中“调戏”的部分,他从不担心,伯爵殿下是位忠厚的人,拉瓦尔当着他们的面提起此事时也只是哈哈大笑。但他担心贝尔特丽丝误会他是个不正经的浪子,不愿意接受他的求爱。 啊,谈起求爱未免太早,他甚至不曾暗示着表露心迹……这帮混账属下,嚼舌根子的时候这么欢,怎么也不知道去正主面前舞一舞,省得他尴尬到抠脚也不敢告白。 “冯德莱恩!” 正当他陷入爱情的旋涡,忧虑得不可自拔之际,他的幻想被喊声打破。 一名隔壁番队的骑士领着一位少女走到附近,朝他喊道:“冯德莱恩!有人找你!” “在这里。” 冯德莱恩用佩剑作支撑起身,无视了身旁下属惊恐的视线,大踏步走到那人面前:“怎么了,已经这个时候了,大家都休息了。” “不是我要找你,是这位女士。” 黑暗的夜,冯德莱恩没有看清少女的脸庞,待另一位骑士将火把靠近她,他才如梦初醒般睁大双眼,磕磕巴巴地说道: “贝贝贝贝贝……” “嘻嘻,你要找贝贝殿下的话,这里可没有,这里只有贝尔特丽丝,而且,只有江姐姐同意,才能喊殿下叫贝贝殿下。” 少女捂嘴轻笑,在青年眼中,如花枝乱颤。 “冯德莱恩队长,请问您今晚有时间吗?” 冯德莱恩的心脏被一股热气冲顶到了嗓子眼,他的大脑没经任何思考,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有!!!” 成功吵醒了周围休息中的所有人。 在一片骂声中,他追着蹦蹦跳跳的贝尔特丽丝逃离了驻地,距离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远,他的心也越跳越快。 听说,在蒙古和斯拉夫的某些部落,存在“野合”的风俗。青年的男男女女在篝火晚会后,拉上看对眼的彼此,在四下无人的野地交合,不知多少婚姻藉此缔结,多少生命因此诞生。 但贝尔特丽丝小姐是那么温柔和淑女的女孩,怎么可能做那么……那么狂野的事……不对,书上说,越是平时温柔的好女孩,越可能私下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怎么办?基督教义反对婚前行为。殿下在当上领主前曾是相当虔诚的主教,如果被殿下得知,一定会被严厉处罚;如果贝尔特丽丝伸出橄榄枝,自己究竟怎么办,好难选啊,比如…… ……孩子起什么名字比较好呢? 在他神神叨叨陷入纠结的工夫,贝尔特丽丝领着他来到河岸边。 他的心脏终于泵动至个人的极限,紧咬牙齿,顾不上三七二十一,猛地张开手臂! 来吧,不要因为他是一朵娇花而怜惜! 去他妈的基督教义,耶稣基督也是圣母玛利亚野合生的!干就完事了!干! 但等待许久,并没有女人唇吻湿润的触感,裤腰带也没有被解开的感觉,耳边只响起一声疑惑的男声: “冯德莱恩,你在干什么呢?” 他睁开了眼。 月光轻轻洒在的河岸边,罗贝尔一只手拎着两柄细长的咎瓦尤斯迅捷剑,一手疑惑地挠着脑袋。 “麻烦你了,贝尔特丽丝。”他朝少女点了点头,后者便哼着小曲离开,寻找自己的女主人去了。 罗贝尔拍了拍失魂落魄的冯德莱恩的胸口:“别愣神了,有重要任务交给你。” “今天,探子侦查到一条科隆人挖掘的地道,怪不得盖里乌斯之前对波恩的封锁一直起不到作用,原来是于利希的粮食商人一直背着我们偷偷往城里运粮。” 他咧嘴笑了起来,眼中唯有寒意。 “格哈德公爵没有遵守中立的许诺,那我们也无所谓诚信。这条地道就在河流不远处,我要你带着你的人挖通河道和地道,所有妨碍我们的人,无论于利希人还是科隆人——全部去湖人队喂鱼。” “是!” 冯德莱恩一拳捶在胸口,“殿下,请尽管期待我的表现!” “好,很有精神。任务完成之后,我就帮你向贝尔特丽丝告白。” “……啊?” 冯德莱恩愕然。 罗贝尔又发出冯德莱恩熟悉的大笑:“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和你一个年纪,但某些方面,我算过来人。至少暗恋这种情绪,我不像那个满脑子工作的小女仆,可没有迟钝到难以感受的地步。你最大的麻烦,是如何说服贝尔特丽丝放弃当侍女,说真的,她和天河的感情比你想象中好多了。” “殿下!” 冯德莱恩差一点没有忍住眼眶里激动的泪水。 “您这么说,简直让属下哪怕战死沙场也没有遗憾了!” “所以,打完这场仗就结婚是绝对的禁词。”罗贝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又被自己逗笑,“不过没关系,我很幸运的,这份幸运免费分享给你一次。” “下一次可就要收费了。” 第119章 你为何而战 科隆,波恩。 这一座人口不到一万的小城,多年以来就一直作为科隆教会的总部而存在。 名为“科隆总教会”,总主教空有“科隆大主教与帝国首相”的虚衔,真正的科隆市却被商人与市民的自由市所占据。 1288年,那场耻辱性的大败,科隆大主教兵败被俘,被迫承认科隆市民的自治权,而背后不可忽视的力量——“创业者”鲁道夫·冯·哈布斯堡,是科隆教会永远的死仇。 帝国自由城市享有在帝国境内仅次于皇帝的尊贵,一面享受皇帝的军事庇护,一面享有不知多少领主羡煞的特许贸易权。即便在皇权最虚弱的大空位期,科隆教区都未能积蓄力量重夺故土,何况力主恢复帝国权威的弗雷德里克任期内。 可以说,“科隆回归遥遥无期”在教会内部已经是不言自明的现实,可鲁普莱希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皇帝一定要赶尽杀绝? 不就是没有给你投票吗?怎么能派人直接把投票的人乱棍打死呢? 这民主吗? 自宣布建立威斯特法伦伯国领地以来,不断有奥地利军官向上级暗示辞行,但军法森严,不容逃兵存在。 盖里乌斯一面加快用新鲜血液取代奥地利军官的位置,一面请罗贝尔出面安抚人心。 并非每个奥地利人都愿意在遥远的安家立业——但伯爵殿下给的实在太多了。 封赏从来没有少了军士分毫,在法律上奠定马克公国的所有权后,更是将三分之二的领地分封与功勋卓着的贵族,只保留相对精华的三分之一领地。马克终究只是暂时的家,分封出去毫不心疼,罗贝尔从来没有掩饰自己对威斯特法伦领地的索求。 “阿尔卑斯山隼鹰”的征服仍未停止,对科隆南部地区、对莱茵黑森林、甚至摇摆不定的于利希公国领,新生的强龙威斯特法伦与地头蛇之间尚存在大量的领土争端。看得清局势的人都清楚,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成为风口上的猪的机会。 在这种时机撂挑子回家,绝不是拥有冒险传统的日耳曼人做得出来的事。然而,并非每一位日耳曼贵族都拥有所谓的“冒险精神”。 卡尔·冯·维特尔斯巴赫,伯爵殿下身边的小红人,这段时间并不好过。 杜伊斯堡第二次战役时,他被法罗任命为一支刚刚失去队长的连队头领。那时的他还沉浸在初任军官的兴奋、期盼与忐忑中,没有意识到 贵族领导平民乃是何等天经地义,而卡尔多年来一直充当着“平民”的角色,从未向已故的克莱恩郡守有过半点质疑。“普法尔茨伯爵殿下-郡守大人-他”,这是一串自然而然的轨迹,他只需要服从命令,而无需质疑链条的合理性。 “维特尔斯巴赫”的姓氏令他蒙受了天上掉馅饼般的好处,但卡尔从来没感觉自己的生活有任何变化。反正,他过去是克莱恩郡守的小跟班,今天当了威斯特法伦伯爵的跟班,受老爷们命令行事,就是这样单纯的生活。 因为军情紧急,他所在的连队没能赶上杜伊斯堡战役,他自己也没来得及归建,这件事便一直耽搁下来,因为性格懦弱,他不敢向法罗叔叔打听,也不敢告诉其他人自己一直没有就任,就这么在部队里浑浑噩噩地呆了好几周。 直到军队结束休整,开始筹划对波恩的总攻计划,注意到自己麾下有一支百人队居然没有指挥官的“施蒂利亚”团三连连长才向上级反映了情况,罗贝尔也才堪堪得知此事。 他简直难以置信,哭笑不得。 但他没有责备卡尔,只是让法罗派人给他指明三连的驻地,至此,卡尔才知道,自己多日来一直藏身的是“威尼西亚”团的三连。 这天,他带着懵懂与满心期盼来到军营,对此并不陌生。他在罗贝尔的近卫队里任职多日,又在“威尼西亚”团和士兵们相处了数周。虽然才过完自己的十五岁生日,却已对军队里的风气和流程都有了不少了解。 首先,是寻找连队的旗帜。 他就任的连队,是“施蒂利亚”团下辖第三连的一支百人队,据法罗叔叔讲述,连队成员基本都是农奴改革后失业的奴隶,全员是土生土长的维也纳人。 当然,首都正鹰旗之间亦有差距,有的人端坐在霍夫堡中吃香喝辣,有的人在漫天飘雪中冻饿而死。他今天将相逢的未来下属们,显然就属于后者。 这支百人队以一抔麦子为徽记,在注重荣耀的军队里可谓特立独行,一眼便能认出。 “唔,好紧张,好紧张……” 拽着军官服的尾角,卡尔惴惴不安地在营门前徘徊。 过往的军官与兵列里的士兵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孩,他身上确实穿着军官服不假,但做工粗糙,还有改小的痕迹,流露着可疑的气息。 “小子。”一名戴着头盔的老兵摘下手臂上的蒙皮木盾,走近前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脸上的一道自左眉蔓延到嘴角的伤疤骇人无比,卡尔浑身发毛,站得笔直,闷头大喊道:“三……三连九队,新任队长,卡尔,请多指教!” “哈——?” 一听到“三连九队”,刀疤老兵拉长声调,咧着嘴凑到卡尔面前。他伸出手掌,粗暴地捏住卡尔的脸颊,强扭到眼前,眼角抽搐地打量起来。 “……” 良久,卡尔紧张地咽下一大口唾沫,却见老兵失望地松开了手。 “嘁,都告诉‘血枪公爵’,不要往我们这个破地方塞人了……喂,小子,你这么年轻,就来战场上送死啊。嘿,还是回家当找你的奴隶妈妈去吧,至少有口饭吃。” 卡尔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这么多年,一直把郡守大人当作半个父亲,可郡守大人也没有娶妻,孤零零一个人。就算被辱及母亲,他也没甚么被羞辱的感觉。 挨了骂当然应该愤怒,人的尊严必须以光荣的决斗维护,这样想着,卡尔“愤怒”地抽出了怀里的白手套。 但看了看老兵浑身的腱子肉与一看便知杀过人的眼神,又讪讪地把白手套塞了回去。 老兵向一旁啐了口浓痰,低声骂了句“懦夫”,就自顾自地走回了营房。 紧接着,一个在旁观察许久的青年军官上前来,拍了拍呆愣的卡尔的肩膀。 “我见过你,你是伯爵殿下从普法尔茨带来的那个少年,没想到殿下居然舍得让你亲上一线,令人尊敬。初次见面,我是卡特·冯·扬,如你所见,是一个克莱沃人。” “啊……嗯,叔叔您好。”卡尔有礼貌地朝他鞠了一躬,就像往常对待其他贵族老爷所做的那样。 没想到卡特大笑几声,躲开了他的鞠躬。 “哈哈,我从殿下那里听说过你,知道你拥有一个的姓氏,也听说你是个身为贵族而不自知的怪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他收起笑容,温和地说道:“伯爵殿下担心你一个人又迷路,特地嘱托我照料你一段时日,直到你能独立为止,我会负起责任,也请你放下戒备,至少把你怀里的匕首收回去。 其实我也蛮胆小的,因为你那把匕首的原因,腿已经开始发抖了。” “哦哦哦,抱歉。”卡尔刚才被老兵的杀气所震慑,下意识拔出了武器,他赶忙插回刀鞘,又朝卡特鞠了一躬:“卡特叔叔好!” “所以说不要叫我叔叔……” 卡特带着卡尔走入营房,一边向他介绍每面旗帜的来历和各队的驻地所在。 “……本来,盖里乌斯元帅担心我们的加入会稀释精锐的战力,是殿下力主把我们这些降军整合进施蒂利亚团和威尼西亚团。我填补了一位返回奥地利的连队长的职务,扩编以后的军团建制是9000人,每团三千,每连千人,又分为十个百人队。我是你上属的三连连队长,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尽管向我请教。” “那边两座长屋,是你的百人队,都是大家自己伐木,自己一砖一瓦地垒起来。漂泊了这么久,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你看,盖得还不错吧?” 顺着他指向的方向,卡尔讪讪笑道:“呃,那边好像是刚才那个吓人大叔去的方向吧……” “嗯,那是九队的老兵,将来也是你的士兵,九队……比较特殊。” 卡特托着下巴沉思片刻,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向卡尔解释道:“本来伯爵殿下不希望我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告诉你,但我觉得你有必要了解自己的士兵。” “九队的上一任百夫长,并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辞别回家,而是在战场上奋战牺牲的勇士。我也是才任职不久,只听其余老兵讲过,他的名字是凯恩,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卡尔好奇地问,“那就是平民咯?平民也能当军官吗?” “在这个奇特的军队中,只要立下堵的住他人之口的功绩。”卡特微微一笑,“哪怕乞丐,都可以成为将军。” “哦。” 似乎察觉到卡尔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卡特驻足,脸上的松弛感消散无踪,仅留下淡淡的温和笑容。 “之所以被殿下看重,提拔我接替一千人的连队,是因为我当了叛徒,第一个,比其他所有人都快上半步。” “欸?” “殿下亲口安慰我,与为更多人带来幸福的梦想相比,忠诚并没有那么重要。如果我有心为更多人获得幸福的未来奉献余生,即便我是毫无荣誉可言的背叛者,殿下依旧愿意与我以重用。” 卡尔的余光看见,他的双手紧绷成拳,但脸上的温和不减。 “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个人的荣辱与得失不值一提,但如果真的存在那样一个未来,人的荣耀由为他人带来的幸福多少所决定,而非对权力盲目的忠诚。我希望争取那样一个机会,至少不会永远是口中的‘背叛者’。” “你呢?你又是为何而战呢?少年?” 第120章 成竹在胸 1455年2月25日。 无论鲁普莱希特如何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奥地利的六千大军仍然兵发波恩,短短三日,已经由于盖里乌斯多日来的攻略而伤痕累累的防线如被蚂蚁啃食的堤坝般一泄而溃。 仓促征募的两千军队还没来及与罗贝尔率领的主力交战,便在溃散的冲击之下亡命南逃。万幸,溃军没有摧垮波恩的城防,在温斯特·豪斯·冯·默尔斯首相的有效整合下,残兵败将重整旗鼓,迅速组织起波恩北面的最终防线。 科隆教区,波恩,一座平平无奇的沿河城市。 城市的东面,一条宽阔而深邃的河流蜿蜒而过。莱茵河,这座城市的生命之脉,也是这个地区的重要水源。 莱茵河的主干静静地流淌着,水流清澈透明,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出周围的山峦、森林和村庄。河水自北向南流淌,穿越了整个城市,将其分为东西两岸。 无论春夏秋冬,莱茵河都保持着稳定的水位和流量,源源不断地为这片土地带来生机与活力。它的存在使得周围的田野得以滋润,农作物茁壮成长,当地居民在这里捕鱼、游泳、划船,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 波恩城并没有完整的城墙保护,城市内林立着尖顶教堂,高大的石墙、复杂的通道,深不见底的窖藏,这是科隆教会百年来的财富囤积之所,也是抵御威斯特法伦军的最后希望。 自罗马帝国时代起,世间便充斥不信者与教会间彼此的恶意。维京海盗袭杀掠夺修道院中手无寸铁的教徒,正教会则以教团军及要塞化教堂还以颜色。和平时,教堂是信徒聚集朝圣的广场,战争时,教堂是修会组织抵抗的要塞。 “圣天使堡一日不陷,则罗马正教永存。”鲁普莱希特不觉得自己的波恩大教堂有资格与教皇冕下的圣天使堡相提并论,但他的对手,也绝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样的难以对付。 那只是皇帝的宫相。 就算百战百胜,也只是皇帝座下的一条走狗而已。 骄傲的科隆总教会可以向皇帝卑躬屈膝,但绝不向皇帝的走狗降服。 1455年,3月2日。 威军完全肃清了波恩外侧的小营寨与不成体系的碉堡群,朱利奥的骑兵侦查队随大军巡游至北部森林,发现数支小股敌军的宿营痕迹。 法罗坚持认为朱利奥发现了科隆军的主力,而盖里乌斯则坚决反对。 后者与科隆军交战多时,深刻洞悉了其色厉内荏的本质,认定挨打多日的科隆人断不可能离开完固的波恩城防工事。 参与军议的大小军官分成两派,双方各执一词,罗贝尔决定采取全员投票表决的方式作最终选择。 待投票结束,伊莎贝尔亲自归票,罗贝尔愕然发现,两堆纸团的数量竟然是奇迹般的10:10。一边是以法罗为首的朱利奥、雅各布等人,一边是以盖里乌斯为首的卡特罗恩、卡特·冯·扬等人。 “不对啊。” 兼任罗贝尔贴身秘书的伊莎贝尔第一个提出质疑。 “这里明明有二十一个人,不可能平票啊?”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际,沉默良久,一直以来都藏在角落里的少年默默举起了小手:“我、我还没有投票……” 说话之人,正是卡尔·冯·维特尔斯巴赫。 闻言,卡特·冯·扬露出安心的微笑。卡尔同他之间的关系,说是半个灵魂挚友(soulmate)也不为过。前者在军营里的任何疑惑都由他解答,可谓手把手地培养着这位身份不俗的贵族少年。 但事实往往出人意料。 卡尔凝望桌案上的简易地形图良久,毅然决然地走到法罗身旁,将代表自己的那一票放在那一边的纸堆。 卡特当即露出难以置信地表情。 说好的soulmate呢? 难道他们之间的友谊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苦来兮?苦也。 “哥……伯爵殿下。”卡尔露出坚毅的眼神,而不等罗贝尔开始笑,他的后半句紧跟而出,“波恩,并不是一座足以固守的要塞,只是一座有少部分零散碉堡可供驻守的城市。” 没错,城市。 就像当年安科纳的卡利市、没有像样的城墙,没有自成体系的城防设施。 为卡尔的迅速成长而暗自喜悦,罗贝尔会心一笑:“继续说下去。” “您说过,为人和为将之道,最重要的永远是将心比心。”卡尔用手指在波恩附近滑了一圈,“请看,波恩的东侧是宽阔的莱茵河,西郊外的诸多碉堡已为我军囊中之物。所谓围三缺一,我军下一步的进攻最可能来自北方,能够在盖里乌斯元帅手下坚守一座波恩孤城如此之久,敌军中不可能没有看得出这一点的奇才。” 盖里乌斯不满地喃喃念叨道:“那只是因为臭小子不让我动手,不然我早就……” 法罗戳了戳他的腰,他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不再多言。 他并非不擅长攻城,要知道,凯撒一生最得意的战役:阿莱西亚战役,便是一场经典的围攻战。 但相比于高卢人修在山丘上的大号木寨子,中世纪晚期的石头城堡真像一块食之无味的石头。在如今遍地堡垒的帝国内,他就像被绑缚住手脚的剑术大师,空有一身武艺却没机会展露。 想你了,牢高。 真怀念在高卢痛扁蛮夷的美好日子,干啃一座座碉堡的枯燥战争,他真是受不了了。 “总、总而言之!” 虽然还有些磕巴,但卡尔终于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假、假如波恩城里的敌人不想投降,他们就应该主动出城,寻求一场奇迹般的胜利。但是,如果他们真有投降的打算……” “早在去年年底,就该恭恭敬敬地向我递上降表,对吗?” “嗯!” 卡尔对罗贝尔重重点头。 “哈哈哈哈。”罗贝尔中间的椅子上,忽然间伏案大笑,“怎么回事?各位,怎么被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比了下去,这可不像你们的风格,对吧?” 雅各布反应最为迅速,他呵呵一笑:“才华不在年高,年长的经验偶尔也是拖累思维迟钝的罪魁祸首。卡尔小队长在您身边学习最多,比臣下聪慧,理固宜然。” “谄媚起来了,嗯?”罗贝尔挑起眉头,“这些话,你还是等二十年后再和我说,那时我肯定就欢欢喜喜地受用了。” “二十年后,我等还有几人尚在人世都是个问号。”雅各布半开玩笑地说道,“谄言媚语,还是早点让您享受为好。” 闲谈到此为止。 法罗的意见以一票之差战胜了盖里乌斯,后者就算有点不爽,却不至于大吵大闹。无非先去波恩北面绕上一圈,就算寻不到敌人,再行南下也不迟。反正,科隆人已如瓮中之鳖,是案板上的鱼肉,何时料理都不差这一两天的时间。 待众人纷纷散去,房间里只剩罗贝尔、盖里乌斯与整理文件的伊莎贝尔三人。 “能聚集这样一批人为你的梦想而战,臭小子,这就是成功的基础了。”盖里乌斯朝罗贝尔笑道。 “少来这套,” “刚刚一屋子的人,除了你和法罗,其余人都没什么可惊才艳艳的。说难听点,无非是到处搜集的边角料,安科纳农村的老乡,闲散的佣兵头子,从克莱沃的圈子排挤出来的年轻人。硬要说能力,这里的人恐怕没人比得上科班出身的高尔文和皮雷。但他们还在维也纳虚度光阴,而他们已经建立了足以彪榜史册的功绩。” 罗贝尔举起木酒杯,里面装的是附近小溪里的山泉水。 “我看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反倒有些溢出,随便巡游几个地方就能拉拢到不知道多少可造之材。有的人总抱怨世无千里马,其实只是没有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令约拿那样的人拿起刀剑,比不上田间的老农挥舞锄头,当然会觉得万马齐喑。” 罗贝尔的手肘撑着大腿:“说起高尔文和皮雷,说真的,我有点想他们了。等这边的事稳定下来,我会返回维也纳,届时,趁机把他们邀请过来。” “我不觉得他们会放弃皇帝底下的优厚待遇,跑来给你这个臭小子当帐下走狗。”盖里乌斯调侃道。 “哼,等他们看到自己素来视为竞争对手的朱利奥和雅各布混出了大风头。”罗贝尔怡然自得地啜饮着甜美的泉水,“自己就会送上门来。” “说得好轻松啊,臭小子。” “是你总说,身为领袖的人,就算心里没底也得装出成竹在胸的模样,怎么,自己不认了?” “哈哈哈哈!” 第121章 默尔斯的命运 纠结心情并未持续太久,罗贝尔再度决定亲自出征波恩。 以他如今的地位,属下不乏可独当一面之人,亲征应是非必要的选择。 熟悉他的人都了解,他非常不喜欢战场的氛围,那是一种超脱了理性思考,完全由吞噬欲支配的兽性体验,完全背离普世道德所提倡的美德。当掠夺生命变成一件有利可图的生意,杀戮的重量究竟能否匹配它所带来的悲剧,实在难以衡量。 但越是远离战场,杀戮的分量便越是轻飘飘。再有共情心的人类,只是阅读一些冷冰冰的伤亡数字,都无法理会数字背后暗藏的沉重。 生命之轻重,须得发动战争者亲自掂量,不仅为赎罪,亦可作为对未来的参考。 带着这样的心情,统领着百战精锐的“威尼西亚”团一连、二连,罗贝尔部沿莱茵河渐渐迫近波恩北部森林。 他所不知道的森林中心,一片人为砍伐出来的空白地带,此时正如他所料一般,驻扎着一支人数约在三千人左右的科隆大军。 或许三千人的规模在这场多国交锋的混战中已难称“大军”,但这已是鲁普莱希特主教倾国之力重组的军势,其中还有许多之前自奥军开小差的降兵,逃回波恩后被主教再度编入军旅,全部交由温斯特·豪斯·冯·默尔斯首相统帅。 温斯特首相,同前任科隆大主教迪特里希一样,出身于默尔斯伯国的统治家族,身上流淌着贵族的鲜血。 贵族子弟进入教会侍奉神明,在这个年代再寻常不过。而他这样以世俗信徒身份担任教区的二把手,也完全符合科隆教会的常态。 若要论温斯特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从军履历,每个人都会无奈地摇头。但论他的履历与忠诚,则科隆无人能出其右。 默尔斯家族对周边国家的影响力与其衰弱的领国大不相符,尽管默尔斯伯国仅余寸土,可谓风雨飘零。然而默尔斯家族的子弟却大量进入周边领国君主的宫廷,尤其喜爱在教会任职,因此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反过来保证那丁点残余的封邑不被瓜分。 前任科隆大主教,现任明斯特大主教……竟全部出身默尔斯家族。 但这些国家并非因此而联合,究其原因,默尔斯家族的根本目的在于保全家族领土,这样固步自封的态度当然无益于“蛇吞象”,却令周边领主与教会更敢于放心地起用默尔斯族人。 除却“不对默尔斯伯国开战”这样约定俗成的默契,在各国宫廷中身居高位的默尔斯族人各自为战,偶尔还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上演手足相残的悲剧。 但正因他们的付出,默尔斯伯国在一众强国环绕下屹立不倒。 “一切为了家族的延续。”卡特·冯·扬所郁闷的这一原则,乃是默尔斯家族百年风霜的真实写照。 而温斯特首相同样坚持着这一原则,即便科隆教会即将步入万劫不复之地,他依旧不曾向邻国的默尔斯族人求援,只是给于利希公爵去了数封亲笔信,恳求他调停本国与威斯特法伦伯爵之间的冲突。 只要罗贝尔愿意高抬贵手,温斯特已然做好承认这一新邻居的准备,就像过去无数英雄豪杰横空出世,譬如亚历山大征服世界,却也仅昙花一现。浪花淘尽,唯默尔斯屹立不倒。 有人觉得只有乌龟才会比谁活得久,但……存续之徒才有资格纵论英雄。罗贝尔视科隆如秋后的蚂蚱,而温斯特视罗贝尔又何尝不是呢? 3月3日,罗贝尔军出现在北部森林周边。 他的望远镜第一时间发现了森林中央升起的炊烟,多年军旅的直觉令他反应过来,立即借助掌心油画寻找起敌人的踪迹。 果不其然,虽然油画范围无法深入森林,却在森林外围发现了不少于百名运送淡水的民夫。 正常来说,森林里的伐木营地根本用不着如此之多的淡水,况且森林内定然有溪流经过——那里面一定藏着诱人的“大鱼”。 “贝贝。” 哗。 自他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吊坠里,一道淡蓝色的影子应声飞出,在他周围环绕,做好了准备。一旦任何飞矢飞来,贝贝总会为他挡下,这是他敢于亲身陷阵的最大倚仗。 幽灵在他头顶的天空盘旋良久,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不满哼声。 “知道了知道了,今天回去就喂你‘吃饭’。”罗贝尔无奈说道,“家里的吗哪也不多了,还得保证油画和约柜正常运行,我也不知道白狗下次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之前你倒是省着点吃嘛。” “哼。” 幽灵甩下一道娇哼,向着森林的方向飞去。 随着在外行动次数的增多,贝贝能离开宝石本体的距离越来越远,虽然灵魂上的损耗会随之剧增,但也充当了掌心油画的探查不够细致的补充。 罗贝尔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大卫王的权戒,也就是那枚被贝贝弄坏的戒指。白袍人将它拿走,修补成损毁之前的样子,但只是表面上修好,实际已经变成了一块平凡的铁戒指,不再具备神力。 咎瓦尤斯被他重锻成两柄迅捷刺剑后,在马上使用不便,他又不好意思从朱利奥那里把杜兰达尔再要回来,索性拿了一柄普通的钢头骑枪充当武器。等下次白狗现身的时候,从他那里讨要一把新武器就是。 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模式越来越像天河讲过的“西游记”故事中的孙猴子了,但他可拎不起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 3月4日,经过威军一整日大摇大摆地行军,驻扎在老林中央的温斯特军总算发现了他们。 损失大部分主力后的科隆军极度缺乏战马,也缺乏高机动的侦察部队,单靠雇佣的林地猎户两条腿一天跑断,也比不上一个骑马新手半天的行进。 经历如此多番战火,罗贝尔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纯粹”的敌军。 当贝贝将自己探查的画面用心灵感应传递到他的脑海,他一时没有分出敌人弓箭手与普通猎人的区别。 除了都背负着一柄短弓,弓兵应有的扳指、胸挡板、腿甲全都不见。但至少保证了一部分精锐士兵拥有完整的防护,这是温斯特没有选择的选择。 反观威军,无论军容、装备与士兵的训练程度,都可谓帝国标准的上上乘。从指挥军队的第一天起,“保存有生力量”就是罗贝尔下意识的首选。他甚少弄险,或者说,并不偏向把身家性命压上赌桌,这些良好的军事习惯为他一点一点积攒着优势,直到最终形成“以势压人”的程度,胜负已无需多言。 究其根本,无外乎将心比心。如果他是名普通的士兵,战争并不会为他带来任何荣耀,只有微薄的军饷与时刻身死的恐惧。爱的前提是代入,代入他们身上,没人会喜欢用“大义”压人,喝令士兵作多余牺牲的将军。 最伟大的胜利便是不战而胜。 这样思索着,罗贝尔派出了“威尼西亚”团一连的一支百人队护送哈勒法迪,缓缓朝森林入口小径的方向走去…… 躲藏在树上的猎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一支百人队护送着某个高价值的目标,难以拒绝的诱惑。 不多时,数支离弦之箭朝着哈勒法迪所在的位置激射而去,好在士兵护卫及时,盾墙围城一圈,拦截了所有来犯的飞矢。 哈勒法迪惊疑不定地戴上百夫长递来的头盔,盖在头上。 百夫长是自十字军之前便跟随主教的百战老兵,出于谨慎考量,他劝说哈勒法迪就此回头,用“科隆人拒绝投降”的消息敷衍便好,毋需亲身犯险。 “那怎么可以!”哈勒法迪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的建议,“将主君的善意或怒火如实传达给敌对的诸位,是外交官的职责所在!诚信与守职乃真主规定的义务,不可背弃。这样亵渎的话,请您之后务必不要再说了。” 百夫长无奈,只得继续护送他深入森林,内心腹诽不已,他又不信真主。 一击未得手,眼疾手快的猎人们纷纷跳下树梢,奔走散去。护送队中的弩手朝他们逃亡的方向放箭留人,同样一无所获。 沿着一条人迹较多的林荫小道,护送队小心翼翼地深入不毛之地,周遭尽是昆虫的鸣叫与公鹿求偶的啼鸣,脚踩着潮湿的泥土与腐烂的落叶,一行人缓缓向南而行,不久便遇到了第一个岔路口,路中央插着木牌,“左-地狱,右-希斯特村”。 写着地狱的铭牌明显被人为篡改过。 伴随深林特有的寂静,人人心悸不已,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嘁,装神弄鬼!” 哈勒法迪呵斥一声,走上前用拐杖砸歪了木牌:“什么幺蛾子地狱,只有傻子才会信这种鬼话,继续前进,就往这边的路走!” 刚刚还强调自己多么虔诚,这会儿又不信了。 百夫长默默吐槽,但还是按着他的要求,沿左边的小径继续深入。 北部森林中央,科隆军驻地。 几名狼狈不堪的猎人踉跄着冲入营寨,他们推开保卫营房的士兵,鱼贯入房间,温斯特正在享用他的午餐——两条小溪烤鱼和一块柔软的白面包。 “首相阁下!”老猎人整理了下衣衫,抖掉帽子上的落叶,紧张地喊道,“我们在入口处遇到了不少于五十个的陌生士兵,他们护送着一个阿拉伯人打扮的客人,看上去来者不善呐!” “一堆废话,这时节赶来这里的,哪里会有善者?” 温斯特重重把水杯砸在桌上,厉声叱骂道:“一群饭桶,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禀报!那些士兵的装扮和徽记,都各自仔细道来!” 猎人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描述到一半,马上被温斯特不耐烦地打断:“好了,都下去吧,我都知道了!” “父、父亲。” 那人告退后,房间另一边的青年顿时慌了手脚。 “是奥地利人来了吗?怎么办?他们一定是发现我们了!我都劝了您不能从城里运送物资,一定因为这样才会暴露的!” “首先,来者是威斯特法伦的新伯爵,不完全是奥地利人。”温斯特眯起眼睛,“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这一刻。哪怕慷慨赴死,为了家族的延续,也必须展现默尔斯家的忠诚。怎么,事到临头,你开始胆怯了吗?” “不……” “你的胆怯合情合理,你才刚结婚,又年轻,还没体验过这花花世界。”温斯特打断他,“只要有我这个首相殉国,他人不会再有苛责。莱恩,一有机会,你就向敌人投降或者逃回波恩。” 莱恩·豪斯·冯·默尔斯愕然:“您愿意投降?那父亲,您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如果我投降了,岂不是让世人都知道默尔斯家的人都是为活命没有半点骨气的家伙!那样将来还有谁愿意信任,默尔斯如何延续?” “永远记住,家族是第一位的,一切为了存在,唯有这点不可动摇!这样,我才放心把一切交给你。”温斯特坚定地说道,“这就是默尔斯的命运,我的命运,未来有一天,或许也是你的命运!” “父亲!这不对!” 莱恩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怒目圆视眼前一脸决绝的父亲。 “家族,还有您,全都错了!” 第122章 莱恩的决断 默尔斯家,“寄生”在一个个强大的诸侯身上,汲取着苟且偷生的营养,仅仅为了延续下来。 霍亚家族与默尔斯家族有着类似的命运,相比于注重耕耘科隆教会的默尔斯,霍亚家族将宝押在了明斯特主教国。两个寄生家族,既间接操控着两大教区的政治,又仿佛流浪的犹太人,在本地根基较弱,一时繁荣完全依赖于他人的默许。 莱恩无法认可。 这种不在乎荣耀,漠视得失,而仅仅将希望寄托于延续之上。和将皮球一次次踢给下一代的人一样,只是打着为你好旗号的不负责任。 青年冲出营帐,愤怒与泪水交织在脸上。 他一直向着营寨正门的方向奔跑,士兵呆愣愣看着他一路向北的背影,营房里父子的争吵声并没有传进他们的耳朵。 不知跑了多远,莱恩的脑袋忽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剧痛令他的鼻涕和泪水喷涌而出,一屁股摔倒在地。 “将军,你后面有人摔倒了,不扶一下吗?” 莱恩捂着疼痛的屁股,昂首望向声音。一副欧洲贵族行头的阿拉伯男人,此时正被一排持枪持盾的科隆士兵拒之门外。 哈勒法迪的目光越过一排排森冷的枪尖,关切的目光落在莱恩身上:“那位年轻的朋友,可否劳烦您通禀一声。这些守卫不愿放走我们,但我们携带和平的希冀与诚意而来,我相信,贵军的将军一定不会抗拒我的提议。” “都让开!” 莱恩爬起身,对着士兵呵斥道。 虽然满是不愿,但大头兵和他们的什长难以违逆首相之子的权威。带着满肚子不乐意,他们慢悠悠地撤去枪阵,在人群中央让开一条通道。 莱恩昂首挺胸,大步走出士兵行列,傲慢的目光上下打量面前的阿拉伯男人,忽然向一旁啐了口唾沫。 “异教徒!人模狗样!” “嘿呀,别这么讲啊。”哈勒法迪无奈笑道,“先知与基督都是主的使者,些许教义上的分歧,不妨碍我们恪守同样的美德。” “哼!”莱恩对他的话不屑一顾。 好在哈勒法迪多年来早已习惯被当作异类,他这样的穆斯林,除了高犹太人一等,在任何地方都是妥妥的被歧视群体。 “这位小将军,您不妨听听我的提议,再考虑是否应当驱逐。”哈勒法迪微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卷起来的契书,解开绑带,散开展示。 清晰可见“威斯特法伦行宫特许”与一枚崭新的印章,加上开头的一行小字,顿时掐住了莱恩的脖子,令他的眼球如窒息般瞪得荔枝大小。 “您看,这样如何?”哈勒法迪躬身行礼,“身为伯爵使者,以及荣誉贵族的头衔,我希望在贵军这里得到应有的礼遇。” 莱恩的脸色阴晴不定。 士兵们吓得退开半步,按照以往的经验,莱恩少爷露出如此表情,接下来必有人遭殃,不是被吊在化粪池上熏陶整晚,就是被关在厕所里三天三夜。 但面对哈勒法迪礼貌而不失礼节的微笑,莱恩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 “……请您入内详谈。当然,您的这些护卫,烦请在营外稍候。” “当然可以。” 哈勒法迪喜不自胜。 望着二人并肩进入一座无人空房的背影,被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的什长瞪大眼珠。那位素来性格暴烈如火的小少爷,对待一个素来瞧不上眼的异教徒,竟然比对亲爹还有礼貌!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北部森林入口附近。 威军解除了严阵以待的作战阵型,马放河岸,不少士兵褪去盔甲,轻轻松松地在河边戏水沐浴。 带着一股独属于法国人的松弛感,罗贝尔躺在一块草坪上,翘起二郎腿,母马茱莉娅在一旁惬意地啃食青草,风吹草低,风拂过辽阔的原野。一行飞鸟经过,留下骤雨般落下的鸟粪,击中不少倒霉蛋的脑袋,气得他们哇哇大叫。 好险。 罗贝尔的余光见到一坨鸟粪砸在耳边不到半米的地方,额头冒出冷汗。 因为是鸟屎,贝贝不可能帮他挡下,若是再倒霉一些,最大的可能就是被鸟屎糊脸,甚至砸进嘴巴,恶心得人半个月都吃不下饭。 “在看什么呢?” 一道身影坐在他旁边,是消失多日的白袍人。他从怀里取出一堆小瓶子,依次排在手边,内里装着湛蓝晶莹的液体,满是充沛的吗哪。 “蓝天、白云、飞鸟、草原,还有永远干不完的该死的工作。”罗贝尔撇撇嘴,脑袋扭到一边。 “干不完?别开玩笑,你们人类简直懒惰得一塌糊涂,每天只工作几个小时,白白浪费夜晚的宝贵时间。”白袍人不屑一顾,“要我说,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该进监狱。” “你不需要睡觉,我们可不行。”罗贝尔翻过身,“再给我讲讲你们的世界,我很好奇。” “哼,如果你想听的话,无所谓。” 几分钟后,二人来到另一片人群稀疏的空地,坐在一棵老桦树下。 白袍人的怀里抱着一柄插在精美剑鞘中的黄金长剑,罗贝尔猜测,那大概就是他之前获得的新圣剑。 将带着剑鞘的长剑当作醒木,他摇头晃脑,向罗贝尔讲述着自己世界的故事:“但凡活着,一定有个属于我的岗位。工作和偶尔的娱乐,在获得人类的资料库之前,我们没有‘下班’的概念,永不疲乏的躯体和彻夜长明的星球并没有所谓的昼夜循环。” “拜机体限制所赐,你们似乎将夜晚等同于休息,但我们只当那是星球自转到一半的自然现象。人类常说一句话:唯在夜晚才感受到自由。” “亚历山大和我,你或许把我们当作神明一样的存在,但我们在自己的世界只是难得会上一次面的同事,社群的两个渺小齿轮,与庞大的社会相比不过蚍蜉而已。‘世界’这个词汇的重量,你不能理解,但这世界近乎无穷无尽,即便是我们,也无法探明具体的尽头。” 他指着湛蓝的天空,只有罗贝尔知道,那只是一面虚妄的幕布。但如果是真实的天空,那里应该悬挂着许多星星。 “发达的文明无不得出一个结论:光亦有速度。星星与星星之间的差距,即便你们眼中瞬发而至的光也要飞上成百上千年。我很难向你解释我们在星际间穿梭的技术原理,因为我的脑子里没有相关知识的储存,我只是科研所里一个小小的研究员,所里的大老板都不愿意听我聊半秒的闲话。” 白袍人撇着嘴,从他的脸上,罗贝尔总能看到一股子倦怠和不屑,就是那种常常于厌倦自己谋生工作的人脸上的情绪,溢于言表。 “宇宙无垠,我们脚下的星球渺小,但你和我当然都不这么认为。纵使宇宙无垠,却不属于你我;纵使这片土地渺小,却是你的家乡,我为之倾尽日夜的项目。如果终有一天,这里注定消失不见……” “你很喜欢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冷漠懒惰的人,白狗。”罗贝尔双手向后撑着草坪,用余光瞥着他眼角的晶莹,“但真正冷漠的人是没有眼泪的。” “我的感情呢?也是这种模拟吗?”罗贝尔问道。 “谁知道呢,就算不是系统的模拟。”正如他所说,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像悲伤的人类那样,会颤抖,也没有嗓音的沙哑,“支配感情的激素和大脑回路,不比精妙的计算机高级到哪儿去。” “那这毫无疑问就是真实了。” “为什么?” “质疑总归要在某个节点停止。”罗贝尔笑得相当洒脱,“真实和虚假之间哪有那么明确的分界线,我看到容貌姣好的姑娘就会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激素是我的一部分,就像手臂和腿脚,一切的一切合在一起,就是真实的我。” “说得倒是轻松。”白袍人破涕为笑,但他的声音始终平静,和丰富的情感对比,显现出一丝不匹配的诡异感。 “改变不了现实,那就只能改变认知咯。” 他敲着太阳穴,颇有些炫耀的意味:“自欺欺人是我们人类不可多得的美德,你啊,还有的学呢。” 第123章 有两把刷子 半日后,太阳逐渐落下。 自森林的入口处,先是之前派遣的使团徐徐出现,与威军汇合。哈勒法迪面见罗贝尔,将科隆军中的情况略加阐述。 “……总而言之,敌军总指挥为科隆教会的温斯特首相,他与前任大主教都出身默尔斯家族,恐怕不会轻易言降。” 罗贝尔刚刚露出失望的表情,哈勒法迪便急忙说出好消息:“但是,我见到了温斯特首相之子莱恩,他也在科隆军中任一军之将,是唯一愿意听我之言的人。” 他环顾四周,确定都是熟悉的面孔,凑到罗贝尔近前低声耳语:“他的条件是,保证他这一支默尔斯家族在科隆的地位,而且,必须保证温斯特首相性命无虞。他指挥的部队将部署在左翼偏向中军的位置,以四叶草徽章为旗,请殿下务必牢记。” 至于是何事的条件,自然不言而喻。 罗贝尔面露喜色,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就知道你从不让人失望!你的功劳不菲,奖赏战后再定。” “多谢殿下。”说罢,他精明的眼珠转了一圈,更小心地检查了一遍周围人,“殿下,舍妹也同我一道来了此地,但是她没到毕业的年纪,我想,有没有合适的学校,我听说科隆大学的入学条件很高……” “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罗贝尔微微一笑,“入学条件不是问题。” 下午四点左右,在太阳落山之前,沉寂多时的科隆军终于动了。 四时二十五分,以莱恩的先遣部队出现在森林北向入口,而后半小时内,所有科隆军士兵出现在威军视野当中,两千两百四十二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如温斯特预料的那样,敌人指挥官果然没有选择堵住入口乃至火龙烧山之类残暴的行为,而是在森林外,预留了足够的决战场地。 敌军的总指挥乃是声震帝国的名将,出征波兰、波西米亚、奥斯曼多国,又以十字军总帅的身份击溃过不可一世的突厥异教徒。而以他对名将的了解,此类人最不吝于赐予敌人公平交战的资格,从而为自己的荣耀榜增添新的华章。 他猜对了,但只猜对了一半。 战场上的罗贝尔从来不择手段,但这次则不同。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下三滥的手段,甚至敌军中的棋子,他也不打算动用。 他要从正面堂堂正正地击溃科隆人,抹灭他们反抗的意志,做这片土地说一不二的主人。 盖里乌斯依旧担任全军总指挥,在开启战役之前,罗贝尔骑着母马茱莉娅来到众将与士兵面前,发表最终的动员演讲。 “我们是为自由和解放而战。” 突兀的,罗贝尔开口了。 “你们可能会疑惑,为什么为自由而来,却引发战争。在这里,就像在我们的故乡那样,每天都有人被时代的潮流裹挟,家破人亡。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村落在人与人的纷争中整户整户绝灭,亲人被迫分离,爱人天各一方。” 他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眉头紧皱,额头暴起根根青筋。 “一心期待他人解救的人,永远不配获得自由。与其坐等潮流扑来,不如率先掀起风暴,我们来掌控潮流的方向——如果合适的人不掌控权力(power),那不合适的家伙就会掌控它!克莱沃的公爵、科隆的主教,我会比每个人做得更好,这是我的傲慢。所以,我会心安理得地摧毁陈腐的统治,坐上他们昔日的位置。” 坚毅的目光浏览过在场众将的脸庞,罗贝尔内心都不禁为自己如今的厚脸皮赞叹。换作当年的他,这会儿八成已经被自己尴尬得说不出话了。 “我们团结一心,坚守底线,绝不允许暴君肆意充斥世间。为此,哪怕对手是皇帝也不吝于推翻,腐败堕落的旧领主统统消灭,我们都不是为了争当奴隶而生在这世上的。地位、财富、荣耀、自由,都要由手中刀剑亲手争取,男子汉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哦哦哦哦哦哦!” 朱利奥骑在马上,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他的身影仿佛一瞬之间与骑士小说中追随明主的伟大骑士重合,恍若圣骑士罗兰之诗歌再现,他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挥舞得虎虎生风,呐喊道:“头儿!我跟你干一辈子!” 说罢,他立刻掏出马鞍袋里未完成的自传小说,灵感迸发,兴奋地将方才的发言记了下来,只是随手把发言之人换成了自己。 除去难以抗拒豪言壮语的朱利奥,就属法罗的反应最为激动。 他不断念叨着“我果然没有选错人”,一边对远处指挥士兵的盖里乌斯翻着白眼,在心中默默竖中指。 其他的人反应,就算没有这二人一般剧烈,也同样认同的点头微笑。无人对罗贝尔话中对弗雷德里克的不尊敬做文章,毕竟,拿神罗皇帝开涮,是每位帝国臣民的基本素养。 唯独让娜一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自从被狗一样的法王查理伤透了心,她就不再对这样的演讲感兴趣了。 结束战前宣讲,威军以突进阵型,仍以“血枪公爵”法罗为先锋,排山倒海之势向方才摆好阵型的科隆军袭来。 血枪公爵挥舞着那柄触之即死的隆基努斯长枪,一身罗马将军行头的盖里乌斯站在战车上高举短剑,冷峻地下达着命令,骁勇的圣女率领骑兵自科隆军侧翼方向凿穿方阵。威斯特法伦的鹰旗与洛林十字交错出现,描摹着地狱般的绘景。 朱利奥的另一支骑军已在混乱中悄然绕至敌军背侧,而在正面战场上,雅各布的部曲依旧尽忠职守地履行着主将之令,全军强攻长枪方阵,不惜伤亡代价地为朱利奥部制造可乘之机。 传说中的圣剑,杜兰达尔,由圣彼得的牙、圣巴西的血、圣丹尼斯的头发和一片圣母玛利亚的衣服烧锻而成,无坚不摧,削铁如泥。 待朱利奥部直击敌军后背,手持杜兰达尔的野兽骑士瞬间取代公爵与圣女,成为战场上最亮眼的明星。士气崩溃的科隆士兵无比骇然于敌人中那位力气仿佛永远用不完的圣骑士,看着削铁如泥的长剑令一个个友军头颅飞起来,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恐惧,求生欲望压倒了对贵族领主的顺从,无数征召兵抛弃手中长枪,丢盔弃甲,四处狼狈逃窜,摧毁了科隆军所剩无几的军阵纪律。 盖里乌斯所处的中军,以“威尼西亚”团为主,是军中全部精锐所聚之处。火枪齐射,烟雾缭绕;乱箭穿心,百弩并发。残兵败将仓促组建的科隆军节节败退,一刻钟罢,焦头烂额的温斯特已然难以维系基本的防御阵型。 但他仍旧坚持着下达着无益于胜利的指令,自顾自指挥着已经开始溃逃消散的部队。心中默默念诵圣母玛利亚之名,明年的今日,就是科隆教会与他的忌日。 或许辜负了鲁普莱希特主教的信任,但他没有辜负家族的寄托。 今天,就是他温斯特·豪斯·冯·默尔斯的死期。 他看到一匹白马,地狱随之而来。 罗贝尔是军队总帅,而真正的总指挥另有其人。 他的任务并不是留在主帅的位置上,靠掌心油画精密地调动部队。所有的指令都必须靠传令兵的一匹马和两条腿传达,所谓“精密”做不到,也没必要。 哈勒法迪说,莱恩投降的条件是保全父亲的性命。 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他的父母在他尚在襁褓之中时便撒手人寰,并不能完全理解子女对父母的爱护。但他猜测,那样的感情或许与他对格热戈日的感情颇为类似。即使厌恶,也不舍得放手。血溶于水的感情,并非那样容易说清道明。 他喜欢重感情的人,莱恩的愿望,他会替他达成。 罗贝尔单枪匹马冲到疑似敌人总指挥之人的面前,随手挥枪甩开靠近的近卫,用火枪对着其脑袋,威胁他们不许靠近。 这样的事他已习惯,他最不缺乏将对将王对王的事迹。他曾经亲手俘虏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眼前这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也不过即将步其后尘,成为他“战利品”的一员。 但当他准备再次上演“一战擒两王”的好戏时,一位身着全身板甲,头戴密不透风的骑士盔的高大身影忽然挡在他与温斯特之间。 第一时间,罗贝尔注意到了他背上的双枪,不禁眉头一皱。 这个男人,有两把刷子。 第124章 战利品 “……” “……” 罗贝尔与温斯特同时陷入沉默,而竟然后者率先打破:“放他过来,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沉闷的声音从不透风的头盔中响起:“大人,保护主君乃骑士之义务,请允许我履行职责。” “我说了我不需要!”温斯特不耐烦地骂道,“滚开,他是冲着我来的,看他的样子,八成是个地位不低的贵族,我要亲手剁了他!” 沉闷的声音无情地揭穿了他的内心想法:“恐怕您所想的是,死在与这样一位贵族一对一的荣誉决斗中,作为结局而言再好不过了吧?” 温斯特沉默。 “请不要逃,首相大人,科隆需要您,主教大人需要您,许多人都需要您。” 男人作出决斗的姿态,从背后的牛皮袋中取出两柄一米二的双头短枪,一柄由右手持握横在胸前,一柄左手攥紧高高竖举,俨然不打算退让半分。 罗贝尔所接受的道德教育告诉他,在这样一幕或许是对手人生最后的交谈发生时,最好不要出言打扰,因此礼貌地保持了安静。 被他火枪指着脑袋的士兵趁机手忙脚乱地逃离了战场,很快他们周围的士兵都逃得一干二净,仅剩骑士男子与驻足的温斯特。 男人背对着首相,仅有一条缝隙后的双眼死死盯着马背上的敌人。 “请您离开,首相。” “……你说得对,我应该活着,是我酿成的这一切,我没资格一死了之。”温斯特解开一旁树干上的缰绳,费力地爬上马鞍,咬牙看向男人宽阔的后背。 “但是,就像你说的,许多人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好好活着。听好了,安全回到我身边,这是主人的命令。” “是,首相!”男人蜷缩双臂,更加警惕地紧盯马背上的罗贝尔。 那双狮鹫般的视线清晰地传达出这样一个讯号,一旦罗贝尔试图纵马追击,他马上会用那两柄短枪将他戳下战马。 而罗贝尔没有追击。 他的目的只是让温斯特活着,俘虏当然最好,但无需强求。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个骑士盔甲下的男人或许比逃跑的首相更具价值。 “嘿,你的主君逃跑了。”坐看温斯特在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罗贝尔调侃道,“别僵在那,我们已经没理由互相杀戮了。” “唯有尽忠职守,无需任何理由。” “就算骑士一般都比较古板,实话实说,你这样也属于其中的典型了。” “每人都不同,我没有阁下那样从容。” 男人双手的两柄双头枪在他的掌心有如双手的延伸般灵活地旋动,令罗贝尔心动不已,爱才之心油然而生。 “……能感受到,你是有两把刷子的高手。放弃那边尸位素餐的教会和逃跑的主君,投入我的麾下如何?我即将开创的未来,比那些人美好太多了。” “即使得到您大度的称颂和邀请,也请宽恕我身为人臣为主君死战的忠诚。” 罗贝尔遗憾地摇着脑袋: “太遗憾了,我会尽力收着手保留你的性命,此役之后,记得来我帐下报道。我的名字是罗塞尔·冯·威斯特法伦,别找错人了。” “居然是伯爵殿下本人……”男人面具下的目光精光闪烁,“若是擒住你,一定能换取我军安全离开。” “曾几何时,对付异教徒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罗贝尔微笑道,“但我们的区别在于,我成功了,而你注定功亏一篑。” “那可不一定——看枪!” 双枪如双龙出海,携卷凌厉气势回旋杀来,男人低喝一声:“着!” 若继续按轨迹,枪尖将扎穿罗贝尔的肩膀和小臂。他当然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两柄迅捷剑来回抵挡,拨开双枪。 如鹰隼般灵活的身手跳下马背,伸手拍打茱莉娅的屁股,命她离开此地。一跳出长枪的横扫范围,罗贝尔马上伸手去掏怀里的手铳。 咎瓦尤斯只是掩人耳目的装饰,真正的杀招乃是怀里这柄特制铳枪,嘴上说着爱才,但罗贝尔杀心丝毫不减——若想加入他的麾下,首先在他的手下活下来! “嘭!” 一瞬间掏枪扣下扳机,黑雾和弹丸同时喷涌。 骑士大惊,下意识钻地打滚,子弹打到他身后的巨树,深深钻入树干。 其实就算他不躲,子弹也难以命中,即便是江天河亲自督制的精品,不成熟的手枪准头也只能用悲剧来形容。 因此,罗贝尔在怀里准备的不止一把手铳,而是四把! 再次迅速掏出火枪,打亮火石,火绳迅速燃烧。 但在达到击发水平之前,男人已经调整好站姿,大踏步杀向前来,对准罗贝尔手持火铳的左手,如闪电般袭来的一枪捅出,将脆弱的手铳枪身扎至解体,成功阻止了下一枪的击发。 并且,不断迫近敌人的身影,妨碍着罗贝尔使用第三把火铳,他只能跟着男人的节奏挥动双剑抵抗,抬脚踢开试图擒拿他的敌人。 “你合格了!”在激战之中,他仍有余力大喊,“你这样的英雄人物,必须加入我的麾下,告诉我你的名字!” 骑士没有回答他,他并不愿失礼,但罗贝尔是他平生仅见的强悍对手,技巧精湛,攻势源源不断,而那对对剑同样是他生平未见的新奇武器,轻盈修长,优雅华美,却暗中潜藏杀意。 一旦被那对细剑刺穿,剧痛之下,他定然再难有效应对攻势,更加无法履行主君的命令。 开阔地带,枪乃百兵之王,奈何他这对短枪只寻常投矛一般大小,远远称不上一寸长一寸强。 罗贝尔没有借助杜兰达尔的神力,因为朱利奥此时也在作战,占用着神力的使用权。但他一直暗中命令着贝贝,在长枪即将击中他时推动他的身体,助他躲避攻击。 咎瓦尤斯时而亮起,闪烁对方的眼睛,而骑士只当那是逆来的暮光,没有意识到这是咎瓦尤斯的神力,更没有心思作规避。 如果纯靠技巧和力量,骑士显然在罗贝尔之上——前提是公平决斗的话。 “怎么了!” 罗贝尔将双剑护在心前,酣畅地喊道:“被我这样厉害的伯爵殿下击败,你服不服气!” “呼——自称殿下,难论优雅。”骑士的双枪作出与他一样的动作,“您只是虚有伯爵之名的修道士,就算有些人为势所迫,无法说出真心话,我却不是那些人,绝不承认此等僭越之举!” “好!有骨气!但我这个伯爵,不是别人赏赐来的,而是靠着这双剑,打服了每一个你这样不知好歹的硬骨头。靠把人当作人,而不是牛马肆意驱使,获得越来越多人的拥戴。力量与爱,我都不缺乏。愚忠与恨,总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显现。” 方才的交锋中,罗贝尔的脸颊被骑士手上的手甲狠狠打了一拳。他吐出一口混着血的唾沫,龇起浸血的牙齿,笑道:“百年之后,倘若我有后人,他们将称我为‘创业者’。” “没有明天了,今天你就要死在这里!再看枪!” 双枪再度游龙舞动,袭杀而来,却已经缺乏了最初的凌厉,反而带上了乏力与迷惘。 抓住他松懈的机会,罗贝尔毫无一头扎在地上,躲开了短枪的攻势。随后一个鲤鱼打挺,连带着起身并狠狠踢在骑士的脚后跟上,趁他失去平衡摔倒的一瞬间,他手上的手甲裹挟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骑士的头盔上,将头盔生生捶打散架。 “噗!” 血液夹杂着破碎的牙齿一同喷出,露出真面孔的骑士昏迷倒下,再无声响。 “可惜啊,荣耀的决斗并不公平——我赢了。” 最后一秒,罗贝尔紧急抢用了杜兰达尔的神力。虽然一瞬间后便还给了此时不知在做什么的朱利奥,但那一瞬间的庞然巨力已然足够一拳打晕这个顽固的家伙。 将他的两柄长枪塞回牛皮袋,背在自己背上,罗贝尔饶有兴趣地观察起自己的“战利品”。 “说实话,朋友,你长得有点磕碜了。”观察良久,罗贝尔摇了摇头,“怪不得你这么好的身手,却只留在主君身边当一个小小的护卫。你这个容貌,任哪个士兵也不会服气——好在你遇上了我。” 他把男人的盔甲依次扒了下来,将他五花大绑,背在身上。吹了声口哨,方才不知道跑到哪里歇息的茱莉娅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 将昏迷的男人放在马背后,又用麻绳加固了一圈,他这才驮着男人回到战场。 与此同时,以最后一支成建制的科隆兵团放下武器,男爵卸甲投降为讯号。 波恩北部森林战役落下帷幕,科隆军大部溃散,威斯特法伦军,凯旋告捷。 第125章 豪迈 战后打扫战场,威军士兵没有寻觅到温斯特的踪迹,但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从莱恩的角度考虑,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他所管辖的战团在开战后不到一刻钟便撤离了战场,呆在无人在意的边角旁观了整场战役。 他麾下的骑士对他的命令理所当然地表示了质疑——但不多。 明眼人都能看清局势,尤其是自小接受军事贵族教育的军官,尽管恪尽职守乃骑士本分,但谁也不会和自己的小命找不痛快。 战役一经落幕,他这支度假一般惬意悠闲的队伍马上入了其余威军的法眼。但在被包围歼灭之前,莱恩便亲自出马,干脆利落地递交了降表。 他甚至已经做好反戈一击的打算,没想到威斯特法伦殿下如此宽宏大量,竟然没有强令他袭击科隆军,投降与背叛完全是两种概念。能体面地成为战俘,总比一辈子背负叛徒的骂名好。 “那边那位,就是我们的伯爵殿下,你一会儿一定要恪守礼节,虽然伯爵宽宏大量,但仗着他人的美德口出狂言,真主会对你降下惩戒。” 接待莱恩的哈勒法迪一个劲地在他耳边提醒,说得莱恩耳根子都要起茧子。 “不是,所以说我不信真主……” “真主就是基督,基督就是真主。你是基督徒,所以你也是穆斯林。先知穆罕默德的戒律和耶稣的,你也有义务遵守。” 意识到再怎么争辩也是白费力气,莱恩假装聋子,跟着哈勒法迪一路来到罗贝尔身边。 此时,罗贝尔正用火铳枪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马背上“战利品”的屁股。 “放开我,你这个卑鄙的小子!”被嘲笑的男人涨红了脸,拼命扭动身体,歪着脖子,逃避他人的视线,“羞辱我这样的俘虏,你到底有没有一点骑士精神啊!” “假如你以礼来降,我肯定是扫榻相迎。但你是被我砸晕绑到这来的,和谈与战败完全是两种概念,你没有统战价值了。” 罗贝尔耸肩,狠狠给他的翘臀来了一脚:“给本伯爵老实点,你的主子仅以身免了,哪怕他跑到天涯海角,我都有本事把他逮回来。你该感谢我现在对你更感兴趣,否则你转头就能看见主子的大好头颅。” 他扭头吩咐士兵:“把他好生看押起来,他和敌人的首相关系不一般,温斯特一定愿意出大价钱赎他,正好我最近缺零花钱。” “残暴!无耻!毫无同理心!”骑士接着破口大骂道,“我方才居然还认为你这种人有底线,混账!” “在我掏出枪的时候,你就不该奢望我是会为‘荣誉感’放弃实惠的那种人,拜拜了您内。” “……” 见莱恩忽然沉默,哈勒法迪赶忙圆场:“哈哈,这个,殿下平时都很温和,今天,今天大概是天气不太好。而且,哎,你知道,男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您不必多解释了,平日真是辛苦你们了。” “我肯定您肯定是误会了。” 待士兵将绑成粽子的骑士押下看管,罗贝尔才注意到在旁等候多时的莱恩与哈勒法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啊,让你们久等了。” 莱恩的脑袋瓜如拨浪鼓一样摇了起来。 经过方才的观察,他已经在心里把罗贝尔归纳入了“喜怒无常的暴君”之列。所谓伴君如伴虎,指的多半是他这种类型。 “和你的约定,我履行了。这会儿,温斯特阁下应当已经回到了波恩。”罗贝尔将手铳插回皮袋,挑眉道,“现在轮到你展示诚意了,商人都讲明码标价的契约精神,不是吗?” 先是穆斯林,再是商人,就没有一个提及“贵族的礼数”,他们这里哪有人是商人。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群主仆没有一个正常人。 莱恩很想吐槽,非常非常想,但又不敢,只好憋在心里。 “但就算这么说,你短时间想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罗贝尔作沉思状,不一会儿说道,“不如你暂且就当自己只是一般俘虏,和其余人一起生活。如果能说服一些人接受我,自然最好,当然也不强求,如何?” 莱恩将剑柄末端抵在心脏前,躬身恭敬道:“遵命,大人。” 打扫战场作收尾工作时,太阳早已落山,夜幕笼罩大地,凉爽的春夜不需要搭建繁琐的大营。士兵们从随军的辎重马车上卸下浸油的麻木,用就地取材的木棍搭好小帐篷,便三三两两地围在石头和木柴搭成的小篝火边,跳着庆贺胜利的舞蹈。 庆祝没有持续太久,在将马车酒桶里的啤酒分给全军将士后,众人便各自回帐,地为床、天为被,度过了幽静的一夜。 “文艺复兴之父”弗兰契斯科·彼特拉克(1304-1374),以十四行诗闻名,早年学习法律,后于教廷供职,担任机要秘书。彼时教皇被囚于法国的阿维尼翁,失去领导者的罗马教廷腐败堕落,民众苦不堪言。1347年,罗马爆发大规模手工业者起义,“为民请命之英雄”柯拉·迪·恩佐在天主教世界的心脏建立了民选共和国,并当选首席保民官。 好景不长,由于柯拉雄心勃勃的共和制改革触及了罗马贵族的核心利益,某一日,被煽动的暴民对他发动了突然袭击,柯拉的乔装打扮被识破,被砍下头颅后尸体于广场倒吊三日,最终抛进台伯河。 柯拉死后,彼特拉克心灰意冷,他辞去教廷内一切职务,接受了好友薄丘伽的邀请,前往佛罗伦萨大学担任教授教授。柯拉死于暴民之手后,彼特拉克不再热衷于民主共和事业,而是将目光转向人文主义。 他主张“法的精神”,同时反对暴民政治和封建秩序,认为唯有匍匐在法律之下,民众才可得到真正的自由。 罗贝尔正坐在椅子上阅读的,正是彼特拉克翻译的《论法律》与《论义务》,两本书的作者都是古罗马时代的政治家与法学家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 暮色仓促,他没有令士兵给自己搭帐,也没有自己动手。他随便拿了把小凳子,坐在尚未燃尽的篝火旁,就着微凉的月光与熹微的火星翻阅这本从科隆图书馆中“借走”的宝贵书籍。 他手上的两本老书都制成于印刷术普及前的时代,封面的右下角标志着原作者、译者与抄书人的三串长名。 在这个最后与他明牌交战的敌方即将覆灭的当下,摆在他面前的难题不再是如何存活下来,而是如何统治一个崭新的国家。 这个国家还没有完整的成文法,没有基本的政治结构,有的只是来自千百年前法兰克时代的历史惯性——领主的农奴庄园,层层效忠的封建秩序,忠诚的骑士精神。但那更遥远时代,譬如古罗马古希腊时代的法治精神与人文主义,则相对没落许多,仅仅作为民间学者书桌上的参考资料,而不被纳入严肃的政治考量。 附庸风雅的领主或许愿意资助文艺复兴艺术的潮流,但不代表他们愿意接受文艺复兴真正的内涵:人文主义。 人文主义与人本主义并不尽等同,其精神首先在于相对于往日“以神为中心”的“以人为中心”主张,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认定人类本身才是追求幸福与实现理想的主体,并由此劝导群众追求现实生活的幸福,倡导人性的解放。 人文主义者反对将理想化甚至虚构的“神性”强安在人类头上,而是歌颂人本身不完美却依然崇高的智慧力量,意大利是天主教统治的中心,最残酷的压迫酝酿了最强烈的反抗。反对教廷专横统治与封建秩序的新兴市民阶级与叛逆的知识分子合流,而这些知识分子本身便来自于教会组织的学院与其所研究的自然科学。 安科纳并非什么繁荣之土,否则也不至于沦为格热戈日等一批“流放者”的栖身之地。但毕竟毗邻发达地区,始终有先进的文化潮流涌入安科纳,在神学院,罗贝尔从小接触的是文艺复兴学者编纂的教材,读的是大学教授批注的圣经,充满学者们的私货。从教育与文化入手,文艺复兴学者用百年时光彻底渗透了意大利,将最虔诚的修道士们变作改革的柴薪。 他当然擅长辩论和神学,但不代表他没有研读过罗马法学和古希腊戏剧集。安科纳的小图书馆,同样隐藏着足以改变世界的认知理论。 譬如这本西塞罗所着的《论法律》,他九岁那一年就在课上当作消遣读完了一小半,只不过因为年纪的关系,没有体会其深刻的内涵。 何谓“自然中固有的最高理性”,何谓“某种凭借允许及禁止之智慧管理整个世界的永恒之物”,读起来宛如天书,一点不比用词拗口的拉丁圣经来的简单。 时隔十余年,他再次阅读这本书,体会比幼年时多了许多,但他明白,这仍不够深刻。或许约拿对法律有一套自己的见解,但他的权术思维极大压制了他的私德,让人很难放心把制订法律的工作托付给他。倘若费尽力气却编纂出背离道德的法典,对统治的坏影响不可估量。 这并不是罗贝尔在诟病对方,而是在约拿与他的交互信件中自己承认的缺点。“道德是玩权弄术的累赘,优秀的政治家应当保持灵活的道德底线”,这是约拿原汁原味的发言。 罗贝尔不打算复制科隆或克莱沃任何一本旧法典,就像他自己宣称的那样,他渴望不同于旧秩序的新规则,“可怜万千英雄血,换来今朝旧乾坤”的悲剧屡屡上演,但如果他犯下同样的错误,则无颜面对那些在他引发的冲突中消逝的生灵。 弗雷德里克可以为一己念头挥动刀剑,狗皇帝自称端坐皇位没有安全感,但那都是放屁。他做不到,所以他们终究要分道扬镳。 那一天,法罗莫名其妙地抛下武器选择追随他,艾伊尼阿斯从来倾囊相授,那么多的人说他是英雄,白袍人说他独一无二。无论那些话发自真心或是谄媚,他应当作出符合“英雄”身份的选择。他渴望自由与幸福不假,但如果那建立在更多人的悲剧之上,则未免带来瑕疵。 许多想法都谈不上意义,但人总该有点责任感,不是吗? “殿下!” 正当罗贝尔沉溺在缠绵的思绪中时,他的思考忽然被人打断。 他合上书本,看到灰头土脸的冯德莱恩站在面前,咧嘴笑着,身上的盔甲还留有干涸的血渍。 “冯德莱恩?我不是派你去堵地道了吗?” “殿下,我成功了!”冯德莱恩兴奋地从甲胄里取出一张破烂的军旗,那是一面科隆的双色条纹旗,在他记忆里,只有科隆总教会直辖的教团军才有资格配备。 “干得好,我的好小伙。”罗贝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喜上眉梢,“没了外来的补给,鲁普莱希特撑不了多久,他一定很快就会把求和的信送到我的桌子上,这都是你的功劳。说吧,想要什么奖励,多大的封地,多少侍从,或者弗洛林,一柄好剑和一身朱利奥那样的铠甲?” “我都不需要,殿下!”冯德莱恩放下染血的长剑和军旗,单膝跪在一旁,手甲重重打在胸口,脸庞涨成秋后的红苹果,“我、我只想求您一件事,请您,请您……” “给你和贝尔特丽丝指婚,我没忘,当然,要考虑人家姑娘自己的意愿。”罗贝尔欣慰地笑道,“但我想不会有人拒绝你这样杰出骑士的求婚,现在大家都说你是和鲁伯特齐名的勇士。” “嘿嘿嘿。”冯德莱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罗贝尔略带责备地道:“但你一下子拒绝我的所有赏赐,未免太鲁莽,这一点你就要多和鲁伯特学习,他从来惜字如金,但每句话都说在点子上。你想一想,如果你结婚了,需不需要有个自己的家?一家人生活,你还会有孩子,孩子上学和一家人生活的钱从哪里来?就算懒得治理封地,至少也该找我要一些商铺或者河港的经营权。” “啊……属下都给忘了。”冯德莱恩讪讪笑道。 “这也不能怪你。”罗贝尔接着笑了起来,“书上说,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心里装的女人大概比苏丹的三宫六院还要多,而且对女人的意淫比厕所还要肮脏。但与此同时,又在向往最纯洁、最美好的爱情。” 冯德莱恩说道:“我瞧,书上的道理也不完全对。” “哦,从何说起?” “殿下,您也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但您就从来不把儿女情长之类的放在心上。您的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弟兄们都很佩服您。” “这是对我多大的误解啊。”罗贝尔长长喟叹,“我可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结婚,哪怕背叛陛下也做得出来。” “啊?” “那句话不必放在心上,接下来你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你知道的,拉瓦尔大团长年纪大了,他赚足了钱,一直希望回到卢森堡的故乡,去寻找当年失散的妻子女儿。” 罗贝尔朝他挤眉弄眼。 “如果你再表现好一点,至少比骑士团的同僚们好,你懂的。我猜贝尔特丽丝也希望他未来的丈夫出人头地,你也不希望当一辈子的步兵头吧?” “是!冯德莱恩定不辜负您的期待!” 冯德莱恩豪迈的喊声回荡云天。 然后他就挨了顿痛打——他把睡着的同袍们都吵醒了。 第126章 新的道路 3月9日,波恩,波恩大教堂。 鲁普莱希特孤独地坐在神殿弥撒厅的首排长椅,靠着一侧,捧着一盏油灯,烛心幽幽燃烧,昏暗摇曳,将他的人影拉长,映照在身后的大理石柱上。 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供职的修道士与仆人们多已入眠,偌大的大教堂唯有他一人辗转反侧,索性离开了卧室,一个人来到这座静谧的厅堂舒缓内心的浮躁。 他生活多年的这座教堂建成于12世纪,建筑物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罗马-哥特式混合风格,三座哥特式的主殿与一片绿草如茵的小花园,以及一片鲁普莱希特幼年时便和同学结伴玩耍的喷泉广场。 那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往事,当年的同学不乏有人英年早逝,而他也不再年轻,年近四十,从不省人事的迪特里希大主教手中接过重任,可谓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温斯特首相是迪特里希主教亲妹的儿子,与鲁普莱希特相识多年。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关系户”,名望大于能力,要问有什么名望,或许也没什么名望,但也大于能力。 事到如今,科隆教会的棋逢绝境,非拜占庭的阿莱克修斯复生不可翻盘。老主教败光了教会的军队,令鲁普莱希特不得不依赖那些不忠的贵族,但目前看来,似乎只是延缓了末日到来的进程而已。 于利希公爵拒绝了军事援助,他就早有预料。这群短视的世俗领主,眼里始终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不会与招人厌恶的教会唇亡齿寒,只会在教会没落时咬上一口。 于利希人源源不断地通过地道向波恩城输送粮食和淡水,当然不是无偿援助。为了坚持下去,鲁普莱希特顶着巨大的压力,将科隆教会在西南方向的数块飞地无偿赠予于利希公国。尽管已经千方百计地坚持,他们开辟的数条地道还是在数日前被威斯特法伦军发现。 残忍的敌人掘开了莱茵河,淹死了上百名搬运粮食的劳力,宣告鲁普莱希特的坚守计划彻底破产。 他唯一的希望只剩温斯特首相那支两千两百人的野战军,而他有了预感,今夜或许就能收到惨败的消息。 棋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呢? 是老主教一意孤行入侵克莱沃?是杜伊斯堡的轻敌冒进葬送了主力?是老主教的中风昏迷,而他这位继任者缺乏足够的名望与能力? 鲁普莱希特不明白。 传统的宫廷文化以西为尊,罗马与法兰克时代的余晖向外圈扩散,人人皆以能说一口流利的拉丁语及法语为荣。 在帝国,同样以西为尊。莱茵河流域是帝国前身东法兰克的发源地,今日之帝国东境一向被视为东向殖民的成果,似勃兰登堡、波西米亚、奥地利的土地,多是当年的斯拉夫部落,被边境伯征服同化后融入了帝国,但蛮夷始终是蛮夷,一日是蛮夷,一辈子都是蛮夷。西境人,可以接受被法国贵族颐指气使,可以接受意大利人高人一等,但被东方的奥地利人击败,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直到现在,鲁普莱希特依然不认可罗贝尔大肆宣称的“威斯特法伦伯国”。名为建立新国家,其实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奥地利属臣,是皇帝打着臣僚旗号在帝国内部掩人耳目地“借壳上市”。多年来,科隆教会因为科隆自由市的问题与哈布斯堡皇族矛盾丛生,于是沦为皇帝枪打出头鸟的靶子,仅此而已。 他只是后悔,后悔当年没有抓住阿尔布雷希特·冯·哈布斯堡驾崩的机会,说服迪特里希主教纠结西境诸侯推翻哈布斯堡王朝,否则,科隆总教会何以有今日之祸。 天将明,日将升。鲁普莱希特就这样坐在弥撒厅的圣母雕像前度过了漫长的黑夜。翌日一早,陆陆续续有丢盔弃甲的科隆士兵逃回波恩,令他悬着的心彻底死亡。 而当日下午,身受轻伤的温斯特首相骑着一匹瘸腿的驮马,仅以身免地回到波恩,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新,就急匆匆地进入波恩大教堂,面见了神情冷漠的主教。 “大人。” 身上染血的盔甲尚未褪下,温斯特踉跄着走进神殿,噗通一下跪在鲁普莱希特面前,头颅深深埋在身下,一言不发地等候发落。 犯下如此大错,无论处决或是鞭笞,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去承担本就应他承担的罪责,然后,赎罪。 然而,鲁普莱希特并未如温斯特来前猜测的那样怒发冲冠。他只是无奈地撩起了额头细碎的刘海,随后抬手摘掉自己主教帽冠,轻轻放在长椅一旁。 “首相大人,无论您还是我,都已竭尽全力。皆非战之罪,接下来的工作,就请交给我吧。” 温斯特惊讶地抬起头,见主教的面上一片释怀与坦然,他仍旧俯下往日高傲的头颅,仍沉默着等候发落。 “我们战败了,当然……可我并不认为这是件坏事。” “啊?” “许多年前,或许要追溯到罗马帝国甚至更远,教会并不像今天这样,占据稳固的统治地位。”鲁普莱希特缓缓说道,“最早,我们的先人建立起一座座简陋而隐蔽的木屋,在罗马帝国收税官的压迫波及不到的地方,信徒分享彼此富裕的饮食,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无权无势的穷苦人民团结在一起,互帮互助,相信上帝许诺给我们的明天会更好,这就是‘信仰’的来源。” “基督在人间的化身有个当木匠的父亲。事到如今,没必要用圣经里的故事掩饰,是的,耶稣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帝国的压迫面前,一个个的普通人何其弱小,而当他们团结在一起,就有了争取幸福、对抗暴政的能力。这就是基督教会的开始,一个如此弱小、纯洁的愿望。” 鲁普莱希特的余光注意到温斯特脸上的不在意,但他没有生气。 今日,甚少有人有心追溯教会的源头。人民把它当作头顶的三座大山之一,修道士扬起高傲的头颅,自认为天生的高人一等,与贵族何异?大多数教士本就是出家的贵族,他也一样。 “是从何时变了呢?是罗马帝国将基督教奉为国教的那一天,还是先人圣伯多禄在罗马城建立教廷的那一天。”鲁普莱希特站了起来,他走到精美的彩色琉璃窗面前,透过五颜六色的玻璃,注视着窗外的风轻云淡。 “……回归平凡,未必不是一个机会。在新的时代,科隆教会会拥有一个崭新的姿态。” “主教……” “但我可不会就这么无条件投降。”鲁普莱希特转过身,朝温斯特自信一笑,“年轻时,迪特里希主教总称赞我擅长在逆境中寻觅一线生机。就算决定放弃现有的地位,我仍有心在新世界开辟科隆总教会的新道路。卡伦,若瑟,你们替我去拿纸笔,容我修书一封,与那位野心勃勃的伯爵殿下亲自谈一谈。” 两日后。 波恩以北,威斯特法伦行营。 随着过半以上的部队被遣散,士兵调归马克,贵族军官美滋滋地各自赶赴新得的采邑,留在波恩周边的威军仅剩不到两千之数。 威军屯驻在森林中央原属于温斯特的行营,为以防万一,这两日遣军士大举砍伐大营周围的树林,制造安全防火带。 负责砍伐树林的不是别人,正是整日闲得无聊的让娜。 伐木任务是她主动请缨得来,法罗原以为她只是借这份工作打发时间,不曾想,让娜竟将工作开展得井井有条。 当他途径伐木营地,听见让娜一五一十地向不擅长砍伐粗树的新兵普及技术知识,内心惊异不已,不禁躲在近处,静静观察起来。 “嗯?” 久经沙场的让娜不久后便察觉到一双令她感到不自在的怪异视线,她假装漫不经心地在四周徘徊,暗自用余光寻找可疑之人的身影,随后便在一棵两米多高的树上发现了发光的板甲,以及树杈交叉后一双鬼鬼祟祟的碧蓝眼珠。 “啊。” 让娜面无表情地指着躲在树杈后胡子拉碴的男人。 “发现用红色大枪的怪大叔了。” “哎!” 这猝不及防的转身和目标明确的死亡一指令法罗大惊失色,屁股没有坐稳失去了平衡,一头从树上扎了下来,摔进了灌木丛。坠落的人类吓得灌木里的小松鼠抱头鼠窜,一只倒霉的蜘蛛直接被压成虫浆,在法罗盔甲的背上留下一滩白色粘液。 “痛痛痛……” 一根该死的断树枝顺着屁股上的板甲缝隙扎进法罗的两股之间,疼的他龇牙咧嘴。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翘着一只脚连跳几步,扶着树干,咬着牙拔出树枝扔到一旁,随后整个人贴在树干上,一副气短哎哟的神态,把心无波澜的让娜瞬间逗得大笑。 “笑什么!”法罗恼羞成怒。 让娜被他的咆哮声震住一刻,转眼又以更大的嗓门大笑起来。 法罗重重冷哼一声,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愤愤离去。 良久,让娜笑声方歇,眼角笑出了眼泪,小腹也笑得岔气发疼。 几名伐木的士兵好奇地问道:“将军,为什么您好像很了解伐木,连我们都不会哎。” “嗯,从何说起呢……”让娜微笑着,杵着一柄长柄斧,摇头晃脑。 “我的父亲,雅克·达尔克,他是一位优秀的税务官,也是称职的边境护林员。从小,我就被他带着在森林间奔走,寻找偷猎者与勃艮第侦察兵的踪迹。是他教会了我如何追踪动物和敌人的脚印,以及如何消除自己的踪迹,哦,当然,还有砍树的技巧——那边的,树要倒了,马上跑到安全的地方去!” “哇!” 一棵十几米高的苍老古树轰然倒下,围绕在巨树旁的士兵连滚带爬地仓皇逃离,所幸没有出现伤亡。 让娜无奈地叉腰扶额,摇头叹息。 距离教会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 行营,主帐。 罗贝尔读完了鲁普莱希特大主教的亲笔信,眯着眼睛,一言未发。 帐下的科隆司铎惴惴不安地望着座上众人。 朱利奥旁若无人,吹着口哨擦拭着杜兰达尔的剑身。 雅各布正襟危坐,但手指尖旋转的餐刀隐隐露出不耐烦的气息。 盖里乌斯和不久前才被特许参加高阶军事会议的冯德莱恩坐在一起,后者看上去相当之紧张,不断捏着脖子上悬挂的十字架吊坠,身躯保持着尽可能远离盖里乌斯元帅的坐姿。 鲁伯特和哈勒法迪紧挨着窃窃私语,司铎感觉那位鲁伯特大人不加掩饰地对自己散发着恶意,眼神中充满所有人中最露骨的杀意。 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冤枉啊,救命啊。 罗贝尔感受着大帐内蓄势待发的紧张氛围,内心甚是满意。 不枉他特意将会面时间定在全军举办的午宴时刻,会面多浪费一秒,在座众将就少了一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享乐时间。 待使者返回波恩,将所见所闻的肃杀态度告知鲁普莱希特,想必会极大压低对方的和谈底线。 鲁普莱希特居然希望模仿科隆的主教-首相制度,建立“威斯特法伦和科隆的二元模式”,不仅令科隆教会成为威斯特法伦的国中之国,还留下了允许教会釜底抽薪的后门。万一将来被其得逞,他费尽心血建立的威斯特法伦反过来倒要沦为科隆教会的附庸。 竟然贼心不死,实在可恶。他宁可只要鲁普莱希特割让威斯特法伦,也不可能把政权的把柄交给一群贪婪腐败的修士。 想到这,罗贝尔感到房间内的气息已迫近临界点,决定亲自点燃空气中的甲烷味道。 他忽然重重哼了一声,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的协议书,生生将其捏成一团。 “你们看看,鲁普莱希特主教在协议书上,把我们提出的简明扼要的内容全都置换成了乱七八糟的话。通商手续费。萎缩的躯体上顶着又大又呆的脑袋,一边在其他人不了解的文字游戏上耍小聪明,一边嘲笑蛮夷没有内涵,一边乐呵呵地自寻死路,典型的拜占庭式的自以为是!” 举着被揉搓得软化的协议书,罗贝尔笑呵呵地环顾众人。 盖里乌斯冷哼一声,冰冷凛然的目光吓得使者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 “看来贵国的主教大人,脑袋里还有充足的营养,这种情况我知道,再饿他个几天,就老实了。” 闻言,罗贝尔微笑颔首,科隆的司铎眉头一皱,似乎想表达驳斥的观点,而这一变化使得大帐里的气氛彻底跌至冰点以下。 下一秒,罗贝尔毫无征兆地变了脸色,猛然扯烂协议书,起身离座。昂首斜视着帐下吓傻了的年轻使者,转身拂袖而去。 “废话少说——来人,送客!” 第127章 焦灼 那一日的军事会议投票过后,卡特·冯·扬和卡尔仍旧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卡尔经常拜访卡特的住处,向他学习军营里的知识,扎营选址的技巧,以及各式各样维系与士兵信任的好办法。 虽然卡尔那天没有把票投给卡特一方,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法罗的推测完全正确。卡特毕竟是可靠的成年人,犯不上因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尤其是他做错了选择在先。 一天,一次平平无奇的外出侦查,卡特又一次带着卡尔的百人队,在波恩周边巡视,一边在地图上标注上新发现的防御工事及类型,一边和卡尔聊着行军作战的话题。 “卡特哥,为什么伯爵大哥和将军叔叔们经常望一眼就能算出军队大概的人数啊。” 卡尔挠着后脑勺,脸上写满了纠结。 “可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感觉人数差不多,三千人和五千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嘛。”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那么了解,我虽然比你多些经验,但远没有到伯爵殿下和元帅大人的水平,其实,我也看不出来。” 卡特同样无奈地说道:“这话我只跟你讲,我们这些大人经常舌绽莲花,但往往连我们自己也搞不清状况。只是,倘若连我们都乱了阵脚,麾下士兵更会进退失据,所以,哪怕装也要装出智珠在握的模样。人生在世,都是演技。” “可大哥你们明明说得头头是道。” “要么是私下互相交流情报,要么是从将军们那里偷听来的二手情报,在别人面前装装样子。”卡特用剑鞘戳了戳颧弓,“多动脑子,你也能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高手。” 卡尔震惊道:“欸?为啥?” “这世界上,有真才实学的人本就不多,大家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能有金玉其外的本事,你就超过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真蠢货了。” 百人队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逐渐远去。 地面上忽然抬起了一片厚木板,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探出了脑袋,慢慢爬出了地洞。 他的身上披着落叶和渔网缝制的伪装,在树林的阴影中,几乎与杂草丛生的地面融为一体。 人影将手放在嘴巴前,吹响了口哨。在他之后,周围陆陆续续抬起更多木板,在这条从森林前往波恩的必经之路上,藏匿的竟多达二十余人。 3月10日,清晨。 在撕毁了第一份由鲁普莱希特拟定的和约后,威斯特法伦方仍未得到满意的答复。当日清晨,一支由朱利奥和冯德莱恩统帅的轻装游骑兵部队突袭了波恩城最外围的一座小型修道院,拉开了攻击的序幕。 朱利奥部的骚扰袭击斩获颇丰,盖里乌斯因而判断波恩的科隆守军采取了收拢战术,不再犹豫。大军兵分两路,分别自偏西和偏东沿河方向发动大举攻势。 两千威军自森林营地出发,阵容谈不上庞大,然而堪称肃穆。两千军队,仅仅线膛火枪便有三百挺,硬弩两百张,对连番战败、丧失大量重要军械的科隆一方而言,堪称降维打击。 盖里乌斯所料不错,鲁普莱希特最终仍旧采取了保守的策略,他收拢波恩城最后的六百人教团军,以及四千余平民,以要塞化的波恩大教堂为核心,总共据守着最关键的三座堡垒。 其中,除却波恩大教堂有足足三百人的正规军,其他两座堡垒仅各有一百士兵保卫,但却聚拢了大量难民。 事到如今,鲁普莱希特已无需再为科隆总教会未来的名声考虑,他明目张胆地做了这一切,就是摆明告诉敌人:要想占领波恩,有胆杀光百姓。 但刨去以上作为,他另外派遣了一支负责隐秘行动的偏师。并非正规军,也不参与指挥,其成员全部是原本波恩的林地猎人,总数在两百人左右,人人对当地地形烂熟于心。 这些猎人的家人留在了波恩大教堂的地窖避难所,理论上最安全的地方。作为亲人能够安全活下去的代价,他们必须留在城市之外的野外,独自求生,尽可能猎杀落单的敌人,这是教会庇护他们亲人的酬劳。 仅仅一日,谨慎进攻的威军便攻占了波恩城最外围的北部建筑群。在发现居民已经全数撤离的情况下,盖里乌斯难得地允许连年征战、积怨已久的士兵大肆劫掠了一番无人区。 虽然居民早已撤离,但他们的家园却逃不掉。有时,能否“人财两得”并非关键,关键在于“劫掠”这一行为本身。迈过道德和法律的底线,肆意夺取毁灭他人的私有财产,哪怕单单打砸烧而不抢,依然有助于发泄压力。 毫无秩序地破坏行动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直到城北几乎不存在一栋完整的石木建筑,盖里乌斯才下令停止了敌对行动。 但在第三日点名时,他却发现了一个令他震怒的情况。 原本足有一千九百四十人的军队,最终点名时只有一千九百一十四人到场。莫名其妙的,26名士兵消失不见,莫名其妙的,他在根本没有遇到敌人的情况下丧失了四分之一百人队的兵力。 糟糕的失踪现象令盖里乌斯难以抑制地回想起曾在高卢经历过的蠢事。 “刮地三尺!” 在军营里,他对着哑口无言的数十名军官拍案咆哮。 “就算把整片森林付之一炬,也要把藏在地缝里的混蛋给我抓出来!” “呜哇……” 靠近将军们聚会的主营房,透过一层层树叶的隐蔽,可见一栋单独的小木屋。 一位少女抱着一盆堆满脏衣服的木盆,晃荡着长长的马尾辫走进房间,看见自己的主人正坐在窗户边,一脸嫌弃地望着咆哮声音传来的方向。 “男人们又在吵架了。” 贝尔特丽丝娇俏地捂着小嘴,嘻嘻笑道:“小姐,您不是说已经习惯了吗?” “我只是习惯了,不代表接受了。”闻言,江天河翻了个白眼,将手边的账册扔到一边,“刚穿越到这个鬼地方的时候,我最绝望的时候就是意识到没办法给手机充上电,就算充上电也没网。遇到棘手的问题只能去毫无规章的私人图书馆一本一本地翻,经常连翻都翻不到,那段日子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我不是照样习惯了吗?” 在江天河身边侍奉多时,贝尔特丽丝早已了解了自家小姐嘴里的“手机”、“穿越”,她很快接受了这些神神叨叨的概念。毕竟,他们的伯爵殿下同样有一箩筐不靠谱的传闻,譬如单人匹马降服法罗将军、譬如携带亮如白昼的圣剑驱散一种能变化作人类或野兽的魔鬼。 因为天河的影响和经常以身作则地为一家人祛魅的前大主教罗贝尔,贝尔特丽丝早对类似的传闻有了抗性。那些都是骗普通人的把戏,为自己烘托神秘感与提高威望的手段罢了。 “这是什么东西?” “您的衣服,当然了,您肯定忘了自己已经半个月没洗过澡。”贝尔特丽丝略带不满地说道,“如果您不希望彻底被伊莎贝尔夫人比下去,最好多注意个人卫生。据我观察,殿下不喜欢体味太重的人。而且……” 贝尔特丽丝嘟着嘴巴:“现在士兵们都说,笑起来很好看的,是布拉干萨夫人;看起来很好笑的,是江女士。” “什么?竟然这么编排我,他们的马是批发的吗?!” 听到最讨厌的名字,甚至被如此无情地比对,江天河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拿起碗里的橄榄啃了一大口。 一边嘎吱嘎吱地咀嚼蔬菜,她一边气急败坏地跺脚:“可恶的伊莎贝尔,亏我还帮她写了这么多的商业计划,这个女人果然不好相与,我看错她了!” 贝尔特丽丝的眼神看向桌上的旧账册,果然在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一些账册主人关于邮递行业的见解。 “哼,不是本小姐骄傲。”江天河得意地扬起天鹅颈上高傲的头颅,“当年,从布尔诺到维也纳的商路,可都是本小姐自己一步一步他出来的。怎样找到一条合适的货运道,我可是很有经验呢。” “可如果您帮布拉干萨夫人投资的简恩·冯·塔克西斯先生办好了邮递业,您不就更加被夫人比下去了吗?” “想什么呢,我看起来像冤大头吗?”江天河托着腮帮子,一脸得色,“伊莎贝尔可是写了字据的,简恩在西德的盈利,三分之一要进我的口袋。用这些钱,重建本小姐的炼钢厂,做生意这一块,她永远玩不过我。” “就像在争夺优质男性的领域。”贝尔特丽丝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您永远玩不过她一样。” “贝尔特丽丝!!!” 独属于女性的尖锐嗓音瞬间盖过盖里乌斯的咆哮,成为军营中的最夺耳的音部。 正在午睡当中的罗贝尔垂死病中惊坐起,迷茫地看了周围一眼,伸手够了够自己的佩剑,但伸出的手一下子被另一双白嫩的柔夷紧紧抓住。 “啊?” 罗贝尔迷迷糊糊地往手主人的方向看去,伊莎贝尔把他的胳膊扯到怀里,闭着眼睛吧唧着嘴巴。 “饿……” 怎么午睡还有人跟我抢床,好挤。 能不能把她赶走。 直男到令人窒息的思绪没来得及上涌到喉咙,困意便再度来袭。 别误会,他昨晚只是出门肉身侦查了波恩的布防,没有干任何对不起耶稣的事情。哦,这样说好像他和耶稣有一腿似的。 带着熬了一夜的疲惫感,罗贝尔再度回归梦乡。 而在营地外,至波恩城的广阔区域之间,无数场各自独立却又密不可分的战斗正反复上演着。 毫无防备的威军士兵不断被神出鬼没的本地猎人猎杀生命,偶尔将猎物目标从狼鹿换作人类,对于这些老练的猎人而言并不困难。弯弓搭箭,命中喉咙,在无声无息的暗箭面前,人类比狼更加笨拙。 就这样,不断被蚕食着珍贵的有生力量,盖里乌斯加大了对游击队的猎杀力度,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并不希望以烧毁森林和营垒为代价,那意味着他在这场竞争中宣告失败,且将被迫执行强攻计划,与波恩守军在不利地形下进行残酷的巷战。 ……除非万不得已。 日历掀开,迈入1455年3月18日。 第128章 亲自来 3月18日,傍晚。 今天的星期天,依照天主教习惯,威军全军享受一整天的休假。 说是休假,大家无非是在营地中徘徊闲逛,在相对清净的地方搭上桌椅,玩两局骰子游戏。赌资自然是之前缴获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从空无一人的房屋储藏箱里翻出来的廉价铜制饰品、从铁匠木匠家搜出来的羊角锤……应有尽有。 单就堆满“赌资”的桌板而言,简直像一张五金店的售货架。 历史学家分析文艺复兴后至近代革命前的战争时,常以三十年战争期间的雇佣兵作为范例。 华伦斯坦与古斯塔夫的军队在德意志境内“依靠村庄生活”,即一切补给通过群众搜集,执行“中世纪版战时公有主义”。长达三十年的宗教战争时期,德意志境内爆发大面积的饥荒,人口锐减,波罗的海沿岸领主失去了对海贸的垄断能力,使得瑞典王国得以雄极一时。 可见得,“匪过如梳”、“兵匪一体”的情况直到十七世纪都没有消失。只是一味地宣称人文主义,却没有创造出足以承载文明的社会形态,酿造了无数的悲剧。 相比而言,只是翻箱倒柜、烧毁空屋的威军已是军纪中的上上之等。脱胎自盖里乌斯和罗贝尔亲自训练的奥地利军团,他们的纪律从来值得信任。 ……吗? “嘭!” 在一处树荫遮蔽的树后,一张放着木罐与骰子的圆桌被两个厮杀红眼的赌客掀翻。 二人扭打在一起,吼叫着互相撕扯衣物,不一会儿,二人的上衣就烂得七七八八,变成几根甩荡的布条。 他们的同伴上前抱住彼此,却即便被制住,他们仍在用踢腿的方向互相攻击,张开被牙齿流血浸透的血盆大口破口大骂。 “狗东西!出千!我他妈杀了你!” “放你娘的屁,老子赢得光明正大,谁知道你运气能那么差!还怪到老子头上来,输不起的垃圾!” 眼见二人欲吵愈烈,无奈的士兵只得去附近的树林里,寻找他们正在采摘野果的百夫长。 卡尔知道,方开春,林子里不会有成熟的果子,但他本也不是为此而来。 确认好周围无人,他小心翼翼地从布兜里掏出一柄镶金纹理的手铳。私自将火器带出营地,即便将军也要受到问责,但这把枪是江姐姐送的礼物。 伯爵殿下建议过他,尽量不要在外人面前过多表现自己与他们的亲密关系。卡尔从来没有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把枪的存在,如果手痒难耐,就打着采野果的名义到附近的林地里,一个人偷偷练枪。 “嘭!” 火舌与烟雾喷涌,炸雷般的响声在耳边撕扯,一股巨大的后坐力从掌心传来,子弹却没能如他所愿那般击中树上的鸽子。 鸽子被一声巨响吓得逃窜无影,卡尔本来也不认为能打中,所以才敢对它扣下扳机。取出脏兮兮的手绢,慢慢擦拭着被黑烟熏黑的枪管,卡尔陷入沉思。 距离他被任命为百人队的小队长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他不敢说自己完全理解了卡特所教导的经验。 他手底下的士兵相比“威尼西亚”团固然还是“萌新”,但也已然经历了半年紧锣密鼓的战事。而他只是半路上车的新人,以往只有担当郡守近卫的经验。只因和伯爵殿下的关系和郡守大人一句临终嘱托,他就有幸空降到基层担任长官,而这支部队牺牲的前任百夫长却是自普通士兵中提拔起来的勇士,与他对比鲜明。 这段时间,他也品尝了不少手下人的刁难,在等级森严的军队里,士兵们当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但绝对称不上心甘情愿地高效执行。 而且,他总能或多或少从其他番队的士兵口中偷听到手下士兵的想法,大多数人忿忿不平,而剩余等人也只是摆明了不在乎的态度。 威军继承了原先奥军的军旅制度,平民也有凭借战功成为军官的机会。在下层军官当中,因为频繁地出现阵亡,如今平民军官已占到总人数的近三成,比例不算高,相比旧时代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空降的卡尔某种意义上抢走了那些士兵们翻身的机会,他今年只有十五岁,但他明白,因为他也是平民,也亲眼见证了同为平民的克莱恩郡守走向自我毁灭的进程。对平民而言,得到“权力”的机会是何等的稀少和渺茫。在卡尔因功升迁之前,他所在的番队士兵不会再有机会。人人不知能否活到明天,却只得为一个渺小的机会徒劳地拼命。 这就是平民,“普通人”,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铭刻着多少心酸与血泪。他们不是生而高贵、“祖宗入关那年就把活干完了”的贵族。而像伯爵殿下那样以平民之身份走到今天,途中又被剥夺了多少机会,恐怕只有殿下自己知道。 殿下说,有一天会改变的,早晚的事。 贵族不再是血统和身份,而是精神的符号。有担当与责任感的伟大者,人人可享有贵族的荣耀。 真好,他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吗?是不是幻想得有些过于奢侈了。 “队长!” 声音自背后响起,卡尔瞬间将冷却的手铳塞进布兜,脸上挤出一副小大人的冷峻表情,转身看着气喘吁吁跑到他身前的士兵,用正在变声期的沙哑嗓音质问道: “我不是说了不许在营地里大声喧哗,乱跑乱叫吗?今天之后去尉队长那里自领惩罚。” 反正这些士兵不会认真执行他的命令,随便警告几句就好。 “发生什么事了?” 但解决士兵的苦恼应当是军官的义务,克莱恩大人说过,男人唯有勇气与责任不可失去,他不会逃避。 “巴恩和特莱蒙特打起来了,我们十几个人都拉不住,您快去看看吧!”青年士兵焦急地说道。 卡尔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知道了,在哪里,带我去。” “好,往这边走,一直走就到了。”青年挠着皮屑飞舞的头发,懊恼地说道,“哎,早知道不该把我珍藏的骰子拿出来的……” 假意没有听到这句违反军纪的吐槽,卡尔迈开大步。 今天,百夫长卡尔·冯·维特尔斯巴赫也在尽力履行着职责。 与此同时,威军大营中央。 在一间科隆首相温斯特不久前还居住的敞亮房屋里,正举行着数日来第三次最高军事会议。 雅各布旋转着炭笔,眉头紧锁。连一向活泼的朱利奥都沉默寡言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正义之名行邪恶之事的故事,古已有之。利用公民正当诉求而施加恶行,最终搞砸一切的历史,从文明诞生的那一天起不断重复发生。希腊、罗马、波斯、埃及…… 紧皱着眉头,罗贝尔一字一句地听完法罗的报告,盖里乌斯咬牙切齿地坐在自己的位置,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事态已经明了,科隆军采用了他们这么多年从未遇见的战术。 就像希腊人在君士坦丁堡所做的那样,鲁普莱希特动用军队将所有波恩领可控范围内的领民迁移至最后的要塞群。 据罗贝尔亲自侦查与哨骑探报得来的情况,狭窄的三座神殿要塞内屯住了超过五百名士兵和四千人以上的居民。 这几日来猎杀他们士兵的科隆猎人已经有过半或被诛杀或被俘虏。就拷问俘虏所得的情报,他们原先都是本地普普通通的猎人,也就是说,货真价实的普通平民,但却接受了科隆教会的命令,专门猎取威斯特法伦士兵的人头。 在摧毁城镇北部后,盖里乌斯也曾派出更多部队南下,袭扰波恩的神殿要塞群。但威军遇到了较之前极为激烈的抵抗,威军付出数人代价后轻松取胜,敌军留下的尸体全都是不穿盔甲的平民。 他们已经分不清士兵与平民的区别,敌人掺杂在一起,假若统统歼灭,未免太过恶劣。民心尽失不说,他们所有人也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罗贝尔不理解为什么波恩的科隆人抵抗的如此激烈,照理来说不该这样。教会和世俗领主的双重盘剥,科隆郊区的领民过得是被敲骨吸髓的日子。而积极废除旧日陋习、解放农奴、明文减少苛捐杂税的他们应当是解放者,至少他们自认为是解放者,投靠而来的领民与贵族不断强化着正义的论调,但事实证明并非每个人都这样想。 这些平民和科隆最后的教团军,显然也拥有自己的坚持。 在将军们之中,或许只有当初安科纳的三剑客或多或少感悟到了这个道理。 安科纳很糟糕,尤其有格热戈日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领导者。即便到了今天,罗贝尔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开口正义闭口道德的天真小子,他也不会否认安科纳教会的腐败堕落。 但当奥地利人袭来的时候,他们三人仍然选择了战斗而非一开始的逃亡。 也许让娜也理解了敌人的想法,但她没有插话,一直沉默地用手指绕着头发,消遣时光。 早先时候,罗贝尔总以为他是为了保护江天河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但回想起来,那时他们才认识不到一年,二人的关系也是“胁迫者与无辜女巫”的意味多过家人。 保卫安科纳,是他内心的选择,他如今可以这样确信这一点。而保卫自小生活的故乡,究竟是种缘从何来的情感? 在搞懂这个问题之前,他们必须先解决波恩城的严峻问题。 正义与邪恶的到底是哪一方,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分清。追究罪魁祸首是最简单划分责任的方法,可发动战争的是科隆主教,将侵略战争打成卫国战争的是无能的科隆教会。他这位威斯特法伦伯爵掺了一脚,但说他是真凶?事实绝非如此。 科隆问题,有着复杂的历史经纬……他们不能用这样的理由搪塞。这世上诸事,哪一件没有复杂的经纬?连呼吸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人身体上下几十个器官相互配合,何况人与人、家与家、国与国? “我们携为世间带来美好的理想与还奴隶以自由的宏愿而来——漂亮话谁都会说,有人不信当然正常,况且……” 罗贝尔环顾众人,摇动脑袋。 “明知道既有的未来一片暗淡,依然选择在旧世界活下去而抗拒变革,这样的人,当然也有。” 许多年前,他曾经解决过一对老夫妇的家庭纠纷。渴望继承人的老骑士布莱德和他绝育的夫人,出轨的情人与私生子,每一件都是足以摧毁家庭的矛盾。 夫人最终选择原谅丈夫,接受那个私生子,只要情人消失。为了弥合家庭的矛盾,除了那个从来不被算在家庭中的可怜女人,没有人受伤,所有人也都受了伤。为了留住已拥有的一切,所有人都退了半步,伤痕累累。 “延续原有的生活,保卫他们的信仰,这都足以作为奋起反抗的理由。”罗贝尔瞥了脸色阴郁的盖里乌斯一眼,“如果是你,有机会在世上再造罗马的话,会怎么做?” “不惜一切地去战斗,哪怕她已经岁月被淘汰。”盖里乌斯长长呼出一口气,靠着椅背,瘫软无力,“我以为我应当是个激进的变革者,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家园的重量。如果神明给我一次保卫她的机会,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剑拿起来。我想再去一次罗马城到奥斯蒂亚港那条石子路左手边的大澡堂,跟元老院那些执拗的老头子说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法罗闭着眼睛,双手环抱在胸前:“他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挡在了我们的剑前。” “那怎么办?”朱利奥面带不忍地插嘴道,“难道把他们当作敌人一起杀死吗?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是正义的,至少应该向正义的方向努力……” “没人说要这么做,朱利奥,我们先安静,让殿下做决定。”雅各布拦下了他,将道德的皮球从挚友的怀里重新踢还给罗贝尔。 “……” 感受着一道道情绪不一的视线,罗贝尔的食指节奏紊乱地敲打着桌面。 他的内心开始烦躁,一些人没有选择他,人数不算少。只要有一个人没有认可,他的事业就称不上完美。 怎么办? 拔出屠刀吗?就像每个贵族做的那样,一场平平无奇的屠杀,甚至不会鲜有人会认为他犯了错,因为战争本来就是这样。 “迦太基的汉尼拔是一世英雄不假,但他被我们罗马军团以费边战术拖在罗马城外十年的时候,狼狈也是真的狼狈。罗贝尔,分清事情轻重!” 盖里乌斯咬着牙,看向罗贝尔。 “汉尼拔没有胆量拔出他的屠刀,他杀得不够多。假如把北意大利化为一片白地,杀得白骨累累,迦太基或许不会那么轻易的灭亡。但我们罗马人就没有犯那样的错误,我们夷平了迦太基城,用大火焚烧了所有藏匿起来的迦太基人。” 他宛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突然站了起来,一拳重重捶在桌子上,巨大的声响震慑入所有的心灵。 “五十万男女老少!杀了四十五万!活下来的人统统当奴隶!听好了,你们所有人,为了实现更伟大的目标,我们也要有这样的觉悟!” 讲到最后,他几乎在用咆哮的语气讲话,那声音仿佛要冲破房顶。 罗贝尔也被他的行为镇住,一时愣在原地。 房间内鸦雀无声,仿佛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直到一个人默默站了起来。 “朱利奥,你干什么?”雅各布低吼道,用力拽他的衣袖,“坐下来,现在是元帅在训话!” “元帅,我不同意您的意见。”没有理会挚友的拉扯,朱利奥小声说道。 盖里乌斯睁大眼睛,他一向无能容忍下属对他的公开质疑,何况居然还敢顶嘴。 “我打过的仗比你吃过的盐还要多!我三十岁就学会了如何统治一个国家,战争没有心软可言!”他的手臂和食指沉稳有力地向前戳着,明明隔着几米远,却好像下一秒就会把虎背熊腰的朱利奥戳倒似的。 “战争……战争确实没有……”朱利奥哝哝自语,“我又不是战争,我是人,人都有绝对不能突破的底线,元帅,您难道就没有吗?” “没有!” “唔唔……” 朱利奥痛苦地捂住脑袋,仿佛那里面装着一个疯狂跳动的小兽,不断撞击着他的太阳穴。 无数话语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在他心中翻涌,每一句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痛心头,他几乎要忍不住将它们放声释放出来。然而,每当他试图开口时,那颗胆怯的心就会紧紧抓住他的喉咙,阻止那些话语冲出口。那些话语便只能在他的喉咙里打转,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心跳的声音。 如果是圣骑士罗兰,他会怎么做? 他终究不是那个传说中的骑士。 呆滞良久,朱利奥如泄了气的皮球般颓丧地坐了下去。 连唯一敢于站起来的人都选择了放弃,自然无人再敢违逆。盖里乌斯这样想着,心中一声叹息。 下一步,就是将一切恶名和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他只是复活的死人,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客人。他不在乎挨骂,无所谓的。还活着的时候,他也一直在挨骂,不是吗? 这时,法罗睁开了紧闭的眼睛,他要说话了,继不知道多少次地反驳凯撒的独裁之后,再一次履行共和主义者的责任。 “盖里乌斯,坐下。” 罗贝尔开口了,抢在法罗之前。 “你的意见很有建设性,所以我拒绝。”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臭小子。” 盖里乌斯马上也像朱利奥一样,仿佛泄了气的皮球,砰的一声一屁股坐在位置上,发出一声浮夸到极点的大叹。 “啊——本帅不管了,你们爱咋咋地吧。早知如此,本帅昨天就不拒绝那位夫人的邀请了,她的身材可火辣了,娘希匹,谁赔我的一夜情?” “呵呵。” 罗贝尔尴尬地笑道: “一到正经场合,我这种人的嘴里就开始充满‘自由’、‘解放’,不带上点好听的词缀,感觉自己的话都缺乏说服力。你们都了解我,我已经不那么相信神明,也不信世间有绝对的正义,正义都是人定义的,朝着漂亮的方向一点一点偏近,会让我内心好受一点。” “正义可以容许失利,甚至容许退却。目的为手段赋予正义,手段也有义务履行目的的正义。战争导致无辜者的伤亡,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理想需要通过力量实现,同样无可奈何。当然,成年人都知道,无奈不代表合理。” “老盖,罗马人确实毁了迦太基,但是罗马已经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既然有人掉进过沟里,我们就跳过去吧。” 盖里乌斯沉默,端起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靠嫩娘,谁把我的酒换成水了?!” “呵呵。” 法罗笑了。 罗贝尔点起众人中最擅长交涉的人:“哈勒法迪。” “在。”哈勒法迪起身出位,优雅地歪头行礼。 “由你出使,将我的话带给鲁普莱希特,告诉他,他赢了必输的战争,但输了为人的骄傲。我将展现我的宽容,未来的威斯特法伦会有科隆教会的一席之地。他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向神明忏悔,接受公共审判,辞去科隆大主教的神职,否则一切免谈。” “具体的事项,等他到了再说。” 罗贝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记住,我要他亲、自、来。” 第129章 最终和平谈判 “您的军队军容肃穆,令人赞叹,但看他们忙碌的样子,不知是否在为撤军作准备呢?” “不,我的士兵是在做屠城的准备,我已经为胜利消灭了无数挡在面前的敌人,不差这四千条性命。既然要碍事,都杀了就是了。” 鲁普莱希特被噎了一嘴,讪讪笑了笑,没有接话。 在营地门前,就在哈勒法迪不久前被挡在门外的位置,威军长矛兵用冰冷的长枪抵住试图进入的鲁普莱希特一行人。 法罗仰着下巴,冰冷的眼神在来人身上跳转,手指缠绕上背上的血枪,仿佛下一秒就会刺穿他们的胸膛。 素来在教区里欺软怕硬惯了的教士们果然忿忿地瞪着面无表情的法罗,但很显然,他们现在才是弱势的一方。 “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敢亲自来。” 尬视良久,罗贝尔阴阳怪气道:“我以为,用平民当肉盾的懦夫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与你在波恩教堂地下室相见的准备了,如果那时你还活着的话。” “呵呵,殿下真是伶牙俐齿,短短几句话,我就已经寒毛乍起了。” 鲁普莱希特呵呵笑道,只看他的表现,根本不像是能做出用平民作盾牌决定的人。 于是罗贝尔皱着眉头,质问道:“谁给你出的主意,难道是温斯特吗?早知那天我就该杀了他。” “不不不,首相并非这样的人,是我权衡利弊多时才做出的艰难决定。” 鲁普莱希特双手交错在胸前,诚恳说道: “战争的伤亡总是难以避免,可误伤和屠杀完全是两码事。我知道伯爵也曾在教会中身居高位,也曾与您在巴塞尔有过一面之缘。按照那时的记忆,我笃定您不会做出令我后悔的决断。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如果你赌错了,就拉着几千条命一起垫背,实在是好手段。” “无论消极还是积极,他们终究接受了教会的决定,而没有选择反抗。”鲁普莱希特收起笑意,罗贝尔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冷漠,“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果我驾驶的马车注定冲向地狱,没有选择抢夺缰绳或中途跳车的懒惰之人,全部都是活该。” “被你这种人当上了主教,波恩人真是倒了大霉。” 鲁普莱希特微笑道:“等您真正管理一个国家一段时间,您就什么都明白了。人民啊,大部分不喜欢思考,只要宣扬的口号够响亮,哪怕强迫他们吃屎,也会有人争先恐后地争夺茅房。从古希腊到如今,向来如此。” “废话少见。” 罗贝尔让开一条路,用力甩手。 “进来吧。” 大营,中央主房。 “我们能够坐在这里开怀畅饮,全都仰赖殿下当初做出了艰难的决定,让我们庆祝殿下,健康常胜!” 众将举起酒杯,发出铿锵有力的喊声:“忠!诚!” 罗贝尔:“……” 他确实要求众人给鲁普莱希特来个下马威,但他想象中的下马威应该不是这样子的。 鲁普莱希特:“忍俊不禁。” “笑点解析。”盖里乌斯板着脸说道,“臭小子要求我们给你一个下马威,但我们反倒搞得他骑虎难下,这就是喜剧中的错差感。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曾经说过,‘心比石头硬,偏要扔石头’,此话在《阿卡奈人》中亦有记载。” “看到各位还这么有精神的样子。”鲁普莱希特礼貌地微笑,“我就不放心了。” “你现在嘴巴越硬,之后要付出的代价越高,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的耐心始终有限。” 罗贝尔撂下这句话,径直走向上座。 些微插曲不会影响最终谈判的进行。 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鲁普莱希特带着他的一群追随者吃完了午餐,回到了房间并坐在属于他们的座位上。与此同时,威军的将领们和几位特别允许旁听的人也按照惯例坐在对面。 他们围坐在一起,中间放着由四张桌子拼凑而成的大方形桌子。桌案的中央摆放着一盏明亮的油灯,以弥补由于窗户细密而导致的光线不足。这盏油灯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使得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表情和动作。气氛显得庄重而严肃,预示着即将发生重要的事情。 在令人不安的氛围中,鲁普莱希特攥紧藏在布袍下的拳头。 “以万福童贞玛利亚与先主教迪特里希之名,我愿意代表教会向您承诺,只要您愿意高抬贵手,科隆教会必将成为行宫伯爵殿下在莱茵兰最坚定的盟友,我们将给予您无限的支持和回报。而这些,不过只需要您高抬贵手。” 鲁普莱希特打破了僵局,率先说道,他眼神坚定地看着主座上的男人,某一瞬间,仿佛二人又回到了巴塞尔议会激烈的辩论场。 这并非他的一厢情愿,因为他清楚地看见主座上的男人也用手肘撑着桌子,探子半个身子,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骤然间直逼他的脊背。 罗贝尔盯着他的瞳孔,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我必须提醒您,鲁普莱希特主教,科隆如今大部分土地已为我所掌控,你盘踞一隅,苟且偷生,我彻底剿灭你的军队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事关重大,您当然要仔细权衡利弊。但请相信,与教会合作将会给您带来巨大的好处。您也曾在教会里任职,一定能明白,世俗与教会的联手,从来无往不利。况且,科隆总教会自帝国建立伊始便存在,甚至有比帝国更悠久的历史,许多人不会乐见科隆教区消亡,那些人或许会给您和您的新国度造成许多麻烦,而如果由我出面安抚,则能争取到大部分人的中立,至少在您立足未稳之前,不会对贵领地有任何非分之想。” 鲁普莱希特微笑着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曾?不不不,你误会了。” 罗贝尔收回探出的身体,靠在椅背上,右腿搭在左腿上,轻轻晃动小腿。 “教皇冕下从未发出撤销我主教神职的敕令,陛下也默许了莱茵兰与威斯特法伦发生的一切。他们不开口,我就一日仍是奥地利的宗座首席,督管帝国最大的东部教区。” “这……恐怕于规矩不符……”鲁普莱希特迟疑片刻,感受到许多股不善的眼神自桌对面传来,他立马改口道,“当然,既然冕下与陛下不计较,想必一定有更深层次的考量。” “不过,既然您有立足本地的野心,更应该寻找可靠的盟友。” “比如?” “比如……” 鲁普莱希特的微笑非常恶心,分明他才是任人鱼肉的一方,仗着利用平民作肉盾,却笑得无比自信,令罗贝尔恨得牙痒痒。 他真希望约拿也在场,而不是在千里之外的布尔诺。对付这种牛皮糖一样的货色,就该派出冷酷无情的行政官僚,比一比谁的脸皮更厚,谁的长难句更脏。 “一个正常人不会喜欢战争。除非先在他的认知中如此灌输:他在战争中可以得到什么,以及怎样去得到。” 法罗忽然插话道。 盖里乌斯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在他的印象里,法罗的文化水平并没有高到足以说出类似的名言警句——他肯定是从别人那里抄的。 朱利奥愣了一下,下意识掏出记录本,将这句话誊抄下来,准备之后写进自己的自传体小说。当然,说的人要换成他自己。 “我们确实侵占了贵教区不少土地。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们先与克莱沃人交战,才被我们摘了桃子。”法罗语气平和,“我并不是在指责您或您的前任发动了侵略,我的故乡是一个嗜好征服的国家。在你们眼里负面意味更浓的征服一词,在我看来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环。在集体与集体的厮杀里,胜利的一方获得一切,乃至将失败者作为财产一样的奴隶奴役,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唔……”鲁普莱希特皱起眉头。 “我们看到了波恩的平民守卫故乡的决心,不愿铸就更大的悲剧,这才给予你平等谈判的资格。但你记住,这份特权并非因你而存在,自然不会因你的死而消失。你现在坐在这里的本钱是无数人守卫家乡的忘我之心。既然借用了他人的性命来铺路,就请秉持谦卑之心,少一些洋洋得意,多一些谨小慎微。否则……” 法罗解开系着短剑的系带,将剑连带剑鞘嘭地一声砸在桌子上。 “砍了你的脑袋,换一个人一样谈判。” “……”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双方代表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如同被冻结了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会场面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法罗,适可而止一点。”盖里乌斯小声说道,“这是谈判,不是血色的婚礼。” “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法罗用余光,“身为受人民拥戴的领袖,肩负人民的希望,身上居然看不出半点惶恐,反倒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实在可恶。所谓暴君,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被他一句话波及到的盖里乌斯翻了个白眼。 “我的将军说得对,科隆的主教。” 罗贝尔说道。 “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你有为国民献上一切的觉悟吗?” 鲁普莱希特憋紫了脸。 他并不是因羞愧而语塞,而是无法理解这群人的脑回路。 国民……他姑且理解为领民吧,对领民负责当然是身为领主的责任。在实际上兼而统治世俗的教区,也理应是教会的工作。 但为什么这帮人要将这件事摆在台面上? 不谈对上帝的虔信,不谈对皇帝的忠诚,他们是在谈判吧?是在谈判没错吧?为什么搞得像对他的公审一样? 他不禁无奈地笑了笑,道:“竟然能承受各位如此多的诘难,难道在下是巫女贞德吗?” “嗯?” 鲁普莱希特看到,桌对面的一个酒红发女人的眼神忽然犀利起来。一阵冷风吹来,他的身体抖了几抖。他从未正式领军作战过,自然不明白,那是杀意的气息。 “好了好了,都别说题外话了。” 罗贝尔拍了拍桌子,语气带上了些许不快。 “至少先把协议的基调定下来,我还要吃午饭呢。” 第130章 懵懂的冯德莱恩 于是乎,为了满足伯爵的午餐要求,原定于上午举行的和谈会议在没有达成任何共识的情况下被推迟到下午。 正午时分,所有人围在拼凑的方桌旁,仆人们捧上大大小小的陶碟,里面乘装着简陋的餐食,无非是白水和黑面包,旁边放着一块凝固的猪油——除了哈勒法迪的盘子里没有。 1536年,马铃薯被航海家带入欧洲,迅速风靡全欧,被摆上每个欧洲人的餐桌,至今仍是英格兰人的主食。马铃薯对欧洲人是如此之重要,以至于其在1845年因疫病出现大规模减产时,直接引爆了骇人听闻的爱尔兰大饥荒,因而又称之为“马铃薯大饥荒”。 而在马铃薯流行之前,整个欧洲地区仍以谷物作为主食。不过,尽管是单调的谷物,善于借各种花哨手段强化自身高贵性的贵族仍将其分为三六九等——大麦、燕麦和黑麦是穷人的口粮,更为精细娇贵的小麦则是统治阶级的专属。 在谷物之外,最多被食用的则是肉类。诺曼人、波罗的海沿岸德意志人与英国人捕捞鳕鱼和鲱鱼,将之做成鱼干携带。而相对内陆的地区则主食猪、鸡、羊老三样,以及马肉。在欧洲,马平替了牛在东方农耕社会的生态位。正如东方人将年老的耕牛宰杀食用那样,欧洲人宰食衰弱的老马。 为了方便贮藏,肉类多被做成烟熏肉和风干肉的形态储藏在防潮的木桶之内。 自从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后,连地位最尊崇的科隆总主教都不再能确保顿顿有肉。而自从波恩陷入包围,而唯一的补给地道也被威军水淹后,波恩城事实上连果腹的面包都日渐见底,这也是为何鲁普莱希特必须尽早和谈,哪怕付出更大的代价。一旦爆发了肉眼可见的饥荒,科隆教会将彻底失去谈判的资本,只会沦为完全的傀儡。 他已经超过两个月未食肉味,最近一周更是啃面包到麻木的地步,本以为此次有机会难得地开开荤,不曾想又是一顿面包大餐,惯于微笑的脸庞难免流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 但至少还有一块猪油。 鲁普莱希特这样自我安慰着,举起陶碟放在蜡烛上,烤化了猪油块,将从面包上用力撕下一块,在白水中轻轻泡软,而后珍惜地沾了一小片猪油,放入嘴中细细咀嚼着,连掉在盘子里的碎屑都用手指沾起来,塞进嘴里闭目回味。 老人常说,只有挨过饿的人才懂得食物的可贵。他想,他的后半生再也不会做任何浪费粮食的事。 对食物有意见的不止他一个人。 盖里乌斯瞥了眼盘子里的货色,嘟囔了一句“又是面包”,便闷头吃了起来。 朱利奥无奈地将面包塞进嘴里,再这样下去,他家的“帕拉丁”迟到会被某个饿绿了眼的士兵偷猎吃肉。 啊,可怜的帕拉丁。 如果真到了那个山穷水尽的时刻,他一定先他人一步让帕拉丁与自己永远在一起,当然,是在胃里。 看着鲁普莱希特脸上先是遗憾再是心满意足的神态,再注意到大家低落的心情,罗贝尔尴尬地扭开了视线。 他不是故意怠慢客人。 尽管他很看不起鲁普莱希特,看不起他为了争取谈判将国民的生命一并推上赌桌的行为,但不至于连一顿饭食都加以苛待,他的胸襟没有狭小到那个地步。 或许在外人听起来相当诧异,但如今威军营地里确实找不到半块兽肉,腐烂的骨头倒是有不少,被野狼来回偷窃还都有剩。 在这段驻扎的时间里,整片北部森林的猎物被威军士兵屠戮一空,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临近鲁尔河水中游荡的河鱼,被他们抓了个精光。 新生的威斯特法伦本身也在遭受严重的饥馑,维持难民和领众基本的口粮已经掏空了江天河出售心血所换得的腰包,将近奥地利全境一季的税款就这么全部砸进了进口粮食和矿石的贸易。 他哪来的钱给军队购置粮草,即便解散了大部分兵士,其余军队也只能走到哪求食到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实在被逼无奈,则就近找村民“借”点粮食,尽量不造杀孽。 他们两帮人隔着波恩的城区忍饥挨饿,互相等待对方先绷不住。幸运的是,科隆总教会先绷不住,以平民的生命为饵,给了罗贝尔完美的台阶,他若是还不赶紧顺驴下坡,实在辜负了这番美意。 “咳咳。” 罗贝尔清了清嗓子。 “我已经派出向西派出了巡猎队伍,他们今晚会带着十头以上的狼或野返回营地。各位科隆的客人,希望今晚的餐宴不会让你们失望。” 众人面露喜色,连声称是。鲁普莱希特也微笑着点点头,面包沾猪油的动作放缓下来,重新拾起身为主教的涵养。 享用餐点过后,谈判并没有立刻继续。 罗贝尔起身离席,自称要去上个厕所,便许久没有回来,于是又有人也趁机去解决私事,剩下的众人百无聊赖,索性就近聊了起来。 见自己的同僚都和威军的将领无隔阂地聊起各种八卦琐事,鲁普莱希特端着水杯,找到一位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年轻骑士,微笑着招了招手: “您好,我是鲁普莱希特·道尔森,敢问阁下如何称呼?就任何职?” “啊,您好。”英俊的青年点了点头,“我的名字是冯德莱恩·桑德尔,暂时作为威斯特法伦殿下的贴身近卫,龙骑士团次席骑士,最重要的,贝尔特丽丝小姐的未婚夫——虽然她还没有同意。” “您不是贵族吗?” “或许以后会是,但现在不是。” 平民担任骑士,对普通人来说违背公序良俗,但鲁普莱希特知道,对方的主君本就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奇人。 “真巧,我也并非贵族。”鲁普莱希特的身上透露着令人想要亲近的和蔼气息,“如果不是老师点将,我或许还在修道院抄书,不可能有机会做到如今的神职。” “您的老师,是前任大主教吗?” “是的,迪特里希大主教不仅是我的前任,更是提携我上进的老师,他现在卧病在床,已经昏迷多日。”鲁普莱希特长叹一声,在胸前画着十字架,“愿主保佑祂虔诚的侍者,阿门。” 冯德莱恩也在胸前画了十字架,与他一同说了声“阿门”。 二人闲谈了片刻,鲁普莱希特立刻意识到,他眼前的男人并非心有城府的类型。 借着某句话的由头,他旁敲侧击地说道: “哎,我看伯爵殿下现在正在气头上,谈判很难顺利下去。如果战争继续,不知又要多少生灵涂炭。我实在不愿意拉那么多的领民一同赴死,奈何恩师将教会托付于我。我夹在两头中间手足无措,这份无奈也只能向您诉说。” “殿下确实发火了。”冯德莱恩坦然地接上了话,“殿下也是平民出身,自小生活得不算快乐。殿下说过,自己的父母很早便蒙主感召,是当地的主教抚养他长大,送他进神学院上学,这份恩情难以报答,所以殿下才效力教廷多年,哪怕如今也对尼古拉冕下极为尊重。您漠视领民生命的行径,或许勾起了殿下的伤心事,听闻,殿下的父母就是被战乱所迫才离开了奥尔良的故乡。” 鲁普莱希特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是啊,说到尼古拉冕下,上个月罗马的枢机主教团选举,已经决定由阿方索·德·博尔哈主教接任,冕下大概已是风中残烛,不日或就蒙主感召而去了。” “真的?” “我怎么会用教宗冕下的生命开玩笑呢?” “啊……” 冯德莱恩陷入了沉思。 即便是罗马教廷式微的如今,其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仍然非比寻常。教廷主宰者——教皇、或称教宗的接替,切切实实关乎每个人的生活。 “其实这是只有教廷内部才能收到的消息。”鲁普莱希特神秘兮兮地道,“您告知了我殿下愤怒的缘故,我将这份秘闻分享与您,您也可以尽早再转告给伯爵殿下,就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让殿下早作打算。顺带,还请您务必忘记今日的谈话,对您和我都好。” “啥意思?”冯德莱恩迷茫道。 鲁普莱希特微笑着微微躬身:“您会理解的。” 他对冯德莱恩极尽礼数,甚至到了谄媚的地步,都是为了留下良好的印象。他们现在是敌人。之后或许就是“同僚”了。 懵懂的冯德莱恩哪晓得其中这样多的门道,他只觉得眼前的大叔涵养深厚,实在不像是能把普通人生命放在火上烤的人。骑士准则第一条,“发誓善待弱者”,第三条,“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如果连怜悯的美德都无法遵守,遑论之后的荣誉和牺牲。 他冯德莱恩不是贵族,或者说,龙骑士团衰落后基本招募不到像样的成员,但拉瓦尔团长要求大家熟读并背诵过宣言全文。 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样都好。他心心念念的美丽动人的贝尔特丽丝,什么时候才愿意接受他的爱呢? 鲁普莱希特整理好衣服、襟领,慢悠悠地迈开步伐,走出了营地。 营地的西北角,“威尼西亚”团第一连队的营房群,其如众星拱月般居中拱卫的一间平平无奇的平屋,便是罗贝尔的宿处。 鲁普莱希特沿途不断向人问询着道路,终于出现在这座房屋的面前。 他推开木门,正巧和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的罗贝尔撞在了一起。 “你来了。” 罗贝尔并没有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是的,伯爵殿下。”鲁普莱希特双手紧握,深呼吸整理好心情,沉声说道,“我有,一个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