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之道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慕容琤成亲那天恰逢下雨。 辇车停在角门上,几个婆子撑着伞送谢弥生,雨势很大,哗哗的从伞骨上流下来像泄洪似的,百年嘟嘟囔囔的抱怨,「怎麽挑了个下雨天,怪不吉利的。」 谢弥生奇怪他竟然还知道这说法,有意和他兜搭着,「下雨天怎麽了?」 百年哼了哼,「下雨天出嫁,新妇有流不完的眼泪。」 谢弥生庆幸自己大婚那天风和日丽,至於别人怎麽样她还真没兴趣考虑,便随口道:「我们陈留有个民谚说办事下雨,那户人家必定小气、度量狭窄,怕亲戚来得多了耗费大,所以求老天下一场雨,随礼的人家怕雨天麻烦,原本该来一家子的到最後只来一个,省了酒菜,礼金又不少,主家多划算,哎,你说你阿叔小气吗?」 百年万万不敢背後说他坏话,连连摆手道:「我阿叔是王侯,户邑上万的,怎麽会小气呢?」 谢弥生嘀咕了句:「那就是人品不好,连老天都看不过去,逢着他大婚就下雨,瞧着回头还要打雷呢,电闪雷鸣的才热闹。」 百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忙别过了脸。 说实话心头闷闷的很不好受,再想想也不由人撂不下,成亲就成亲吧,要想彻底划清界限,四个人比三个人更有利,王宓那麽精明的人将来总能好好管束他,多了一层制约,大家便更乾净了。 今非昔比,当权的王大婚,娶的又是琅琊王氏女,富贵排场赫赫扬扬,车辇把整个建阳里都堵满了,正席是在晚上,早前已经叫人送礼过府,她有意延捱着,拖到擦黑才过来,车进不去,只好在坊门口下来步行入内。 原以为这麽晚到,唱礼的人早不在了,悄不声的混进去吃了饭就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可是逐渐走近,灯笼下站了个人,绯衣皂靴,不知在门上候了多久,看她的眼神浑浊苍凉,俨然负荷不动身上这套爵弁,要垮塌一般。 这是在等她?那天不是都说清了吗,还等她做什麽?看见慕容琤真教人心慌,恨不得掉头就走,可是被一帮人簇拥着,想跑也没有退路。 谢弥生硬着头皮到了檐下,百年挣脱她的手上前打拱,「侄儿给阿叔道喜。」 慕容琤「嗯」了声,视线仍旧停留在她身上,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她不敢看,稍稍别开脸,正想着应当怎麽请安,便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阿嫂,她顿了下心里徒生悲凉,好歹按捺住了,抱拳长揖下去,「学生给夫子道喜。」 他还了礼方晦涩道:「阿嫂这会子才到,教我好等。」 她有些词穷,潦草的搪塞过去,往门里看看,拿手一比尴尬道:「我进去找令仪她们。」 她没有更多的话,自顾自迈进了门槛,他一颗心往下沉,呆站着走了神。 谢弥生立在斗拱下左右看看,下了场雨,园里人多,把原本好好的王府弄得凌乱狼狈。 天井里搭了油布卷棚,高高的撑在那里,底下零零星星有几个亲朋,她细找找没看见熟人,上了游廊进花厅,里面果然热闹,灯火通明里,云鬓华服往来穿梭,各式各样的香料混在一处,简直像个制作胭脂水粉的大作坊。 正寻人时恍惚听见有人唤阿嫂,然後几个梳望仙髻的女郎挤过来,个个笑着向她纳福。 谢弥生只认识个相彤,其余几个都是生面孔,也不知怎麽称呼好,所幸带来的婆子站出来打圆场,「我家殿下才进门不久,和诸位王妃相见不相识,王妃们切勿见怪。」说着一位一位的介绍,「这位是襄城王妃、这位是汉阳敬怀王妃、这位是永安简平王妃……」 谢弥生平时不太认人,正常来说首尾的能有印象,这次大概因为环境的缘故,仆妇一通指点之後,她奇异的一个都没记住。 相彤大剌剌的笑,「阿嫂怎麽来得这样晚?新妇子都到了呢。」 谢弥生不好说自己有意拖延,听说新妇已经到了,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晚得有点出格了,正惶惶,百年在边上解围,「是我临出门时闹了肚子,家家为了照应我才晚到的。」 这孩子太聪明了,谢弥生眉开眼笑,「对对,是这麽回事。」 有了正当理由,众人也不夹缠了,相彤道:「我们才刚远远看了眼,琅琊王氏果然排场大,新妇带来的陪房足有六十六个,我这会子想呢,将来令仪下嫁庞夫子,不知中宫准备了多少宫人随行。」 几个妯娌不约而同的露出古怪的笑容,倒来追着谢弥生问:「阿嫂当初过门领了多少仆婢、小子?」 谢弥生想了半天,「我也不大清楚,据我阿娘说是五十二个吧。」 妯娌们长长喏了一声,「同样的百年望族,王家高出那许多去,啧啧。」 「许是不懂规矩吧。」相彤囫囵一笑,「他们族亲有两代没和皇室通婚了,该尊什麽礼都忘了。」 王妃们都是嫁进慕容氏的,虽不在同个屋檐下生活,陪嫁妆奁暗里都有比较,识大体的会先打听行情,她们大婚得早,问不明白,二王和谢家的联姻就在前几天,不说旁的,陪人就多出十四个,不是有意攀比是什麽? 谢弥生不在乎那些,有时候神经长得粗,别人都误以为她大度,其实还真是高看了她,她笑了笑,转脸四下打量,「瞧见十一王妃没有?」 相彤摇头,「十一王府打发人送了礼金,人没来,说王妃有了身子,在家安心坐胎呢。」 众妯娌也应,「这麽些年了,好容易怀上的,委实要仔细些。」 谢弥生点头道:「也是,今天天色不好,下这麽大的雨。」 说到这里大家又掩嘴笑,「不知王家陪来的青庐作工怎麽样,雨势大,没的漏水淋坏了新妇子。」 不交心的人到一起也就是胡侃瞎聊,谢弥生随口敷衍着,听她们一句句夹枪带棒的,听多了也硌应。 过了一会儿礼官叫开席,王妃们都去找自家男人了,留下相彤上来挽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道:「二兄不在,我们一头坐。」又看了看百年,「你怎麽不去找阿兄们?看着你家家做什麽?」 正说着,慕容令仪从另一头过来,虎着脸,看模样不大高兴,谢弥生招婆子来领百年,吩咐叫看好了大公子,送到几个堂兄那里去,转头问慕容令仪怎麽了,她摇摇头,牵着她们到食案前落了坐。 谢弥生和相彤只顾觑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两个人处难免会磕磕碰碰的,只是庞嚣这人聪明面孔笨肚肠,说不来甜言蜜语也不懂得巴结人,和他在一道真是憋屈得厉害。」 谢弥生明白过来,慕容令仪是嫌庞嚣不会说话,便笑道:「油嘴滑舌有什麽好的,庞师兄一板一眼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你要爱那整天花好稻好的脾气,何不找载清去?你开头不是就冲着庞师兄人实在吗?嘴上说得好有什麽用,男人要有担当,我在太学三年多,师兄里没见过比他更靠得住的了。」 谢弥生慢慢停顿下来,想起庞嚣劝谏慕容琤时的巧舌如簧,只能说这人的热情全在大业上,有野心有抱负,却未必懂得爱情。 男人真是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心里装不进江山,小小的一方天地也许仅能容纳一座府邸、一个夫主、几个孩子,慕容令仪已经是幸运的了,庞嚣追求那些的时候不用牺牲她,将来成了亲,他也忌惮她的身分,不会纳太多的妾。 谢弥生思量这些的时候难免哀戚,歪身靠在凭几上,手指拨弄着上面镂空的雕花,长长叹了口气,比起自己来,慕容令仪幸运得让人嫉妒呵。 相彤坐在一边,忽然探了探身朝外看,「新郎官来敬酒了。」 谢弥生方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慕容琤脸上笑着,举着杯子一桌接一桌的感谢宾朋,离她这里越来越近,她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怕慕容令仪和相彤看出端倪,只顾低头抿杯里的梅酿。 「九兄不大高兴似的。」慕容令仪突然道:「总觉他娶王宓娶得不情不愿。」 相彤比较後知後觉,茫茫然道:「没有吧,看他不是笑着吗?」 「笑着便是快乐的吗?」慕容令仪噘了噘嘴,「有个词叫强颜欢笑,懂不懂?我们在一起七八年,我知道他不高兴的时候爱捏着拳头,你瞧他的左手。」 谢弥生抬起眼来,确实是的,他不快乐,可是为什麽?这一切不是他期望的吗? 第二章 她转过脸看月洞窗外,天幕上模糊缀着几颗星,夏天就是这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怏怏托着腮,「雨停了,又有些闷了。」 他到底转到了她们这里,三个人站起来回礼,慕容令仪和相彤本来就对王宓有微词,同他说话也丝毫不涉及新妇,谢弥生想了半天,他给她敬酒的时候,她脱口说了句佳偶天成,不想他手上一顿,眼神如刀锋霍地划将过来,她端着杯子晕头晕脑,也不知哪里错了,忐忑的瞠大了眼睛。 慕容琤失望透顶,早就知道她没心没肺,以前是,以後越发厉害,他该夸她定力好吗?他大婚娶了别的女人,她不难过吗?为什麽要说佳偶天成?难道她觉得他和王宓能成佳偶?分明是一世的怨偶,她这麽说究竟带着什麽样的心思? 他忽然觉得忍无可忍,那是种不得抒解的刻骨的恨,他惦记她,天天的牵肠挂肚,她却不是,她活得很滋润,根本已经把他忘了,怎麽有这样绝情的女人丝毫不念往日旧情?他的一腔爱意空付了流水,如今他倒成了撒不开手的人了。 他知道症结所在,因为他爱得比她深,两个人相处,陷得深的一方总归是吃亏的,他痛得久了已经习惯了,平时尚可以克制,可是一旦见到她就全然超出了他能够忍受的范围。 慕容琤吊着嘴角笑,「借阿嫂的吉言了,佳不佳的全看造化。」 慕容令仪和相彤面面相觑,他分明发了火,刀眉笑眼的样儿也教人害怕。 「阿嫂且稍待片刻,等我敬完了这一圈酒,有事同你商议,到时请借一步说话。」语气还是很平常的,他看了两个阿妹一眼,「留住阿嫂别教她走。」 谢弥生没想到他这麽不避讳,想拒绝又怕态度过激了引人怀疑,只得委婉道:「夫子有话这会儿就说吧,百年掐着时候睡的,耽搁了怕他犯困,况且我家殿下又不在京畿,我得早些回去。」 她倒爱把她家殿下举在头顶上,他听得刺耳,「在自己兄弟府上怕什麽?至於百年,可以先打发人送他回去,孩子在人堆里扎久了也闷得慌。」 谢弥生再想推诿,他已经旋到另一桌去了,她站在那里,心里七颠八倒乱了方寸,见慕容令仪看她便清了一下喉咙道:「大约是说你二兄的事……」想想不对又踌躇着问:「我说错话了吗?」 两个女孩木讷的摇头,「九兄今天古古怪怪的,不晓得他是什麽用意。」 谢弥生想逃也逃不掉,索性佯装从容,照旧吃她的席面喝她的酒,说真的其实喝得不多,不过酒劲儿可能有点大,两盏下去脚底下就轻飘飘起来,她扶额张望,本以为慕容琤还要应付会儿,她好找个机会辞出来,可是一转眼他又回来了,心平气和的往垂花门外比个手势,正色道:「阿嫂请。」 她站起来,犹豫了下,「要不然令仪陪我一道去吧,如今单见不合规矩了。」 慕容令仪仰起脸看他的反应,他轻飘飘扔了一句,「我的话只能私下和阿嫂说,请阿嫂移驾吧。」 真恨不得一把掐死她,他踅过身去,胸腔里溢满了愤怒,眼下他可以掌控朝局了,假以时日大邺的半壁江山都会落进他手里,他已经不须要再费尽周折算计了,他只要安然的等,等圣人寿终正寝,等二王登基、自知不足退位让贤,可是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似乎前尘往事再也记不住了,她是个不会回头的石像生,两只眼睛只知道往前看。 怎麽可以忘记呢?他不明白自己这样的死心塌地还有什麽意义,或许是他太自信,也或许是他太自私,他总以为她应该爱他,可是她突然放弃,一切都变得不是滋味了。 谢弥生还是怕闹大,她原本可以拒绝的,最後还是跟了出来。 外面刚下过雨,空气微凉有股凛冽的冷香,谢弥生抱着两臂站在檐下,「小郎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她在众人面前可以管他叫夫子,单独见面时倒换成小郎了?慕容琤嘲讪的笑笑,四下打量一番,「阿嫂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咱们的事?」 谢弥生噎了下气,冷着脸道:「我们有什麽事非得避人说?你不要故弄玄虚,没的大家脸上难看。」 「真的没什麽可避人的了?」他灼灼看着她,然後转身边走边道:「我在卬否等你,你最好是来,否则我一怒之下闯进广宁王府去,到时候就真的连里子都顾不成了。」 这人简直是个恶棍,谢弥生气得直打颤,乐陵君子往日的高风亮节都教狗吃了,弄得现在这样死皮赖脸的,真要是个名声败坏的倒又好说了,偏他是大邺的贤人,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这种人耍起横来,比外面的流氓可恶一百倍! 他的确善於要胁,轻轻一句话就捏住了她的七寸,她怕他兴风作浪,如今二王不在京畿,他要是撕破了脸不管不顾了,教她以後怎麽见人呢?可是当真跟他进卬否,她实在是没这个胆子,又不好叫上王府的女管事,只有招了元香和眉寿来,主仆三个一路倍道而进,还要左右留意怕人落眼,憋得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 卬否里未点灯,死寂的一片,大概自她出嫁後院子就封了吧,所以宾客分布再广也没有到这里附近来的,所幸月色很好,雨後的天被洗刷过了,蓝是通透的蓝,一弯新月吊在枝头上,莹莹的一点清辉也足以照亮脚下的青石板。 谢弥生从垂花门进去,刚上台基就看见慕容琤站在香炉旁,绯红的喜服在月色下发乌,像凝固的血。 她脚下顿住了,不知该怎麽说开场白,他却对她身後的人扔了句:「滚。」 眉寿和元香吓了一跳,怔怔看着谢弥生等示下,也没容她开口,他击了下掌,院门外进来两个家奴,不由分说把人叉了出去,然後门扉一阖,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他和她了。 谢弥生心里直抽抽,不敢说话,愣愣的瞪着他。 慕容琤慢慢踱过来,像逮着了猎物的狼,不紧不慢围着她转圈子,声音里带了些讥诮的味道,「以前也见过别人办喜事,最後一个到的应该是新妇才对,你比王宓来得还晚,是不是在向我表明什麽?」 谢弥生涨红了脸,这是个失误,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算错了时候,其实认真说起来全是因为他迎了早亲,明明一般要到擦黑才上女家去的,是他去得比别人早,迫不及待要把王氏女迎进门的,她高昂起脖子,不屈的反驳,「小郎想是误会了,我先头也和令仪她们说了,是因为百年身上不好耽搁了……」 「见鬼的小郎!」他低斥着打断她的话,「也别把孩子拿来搪塞我,你知道我在门上等了多久吗?从辰时起等到申时末,整整五个时辰望眼欲穿,你呢?全然不把我当回事,到天黑才来,这算什麽?不说你我之间的关系,单凭着我是你的授业恩师,你也不该这麽慢待我。」 「该随的份子我早就命人送到帐上了,人来不来在我,我又没有叫你等我。」她觉得他的控诉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他爱等是他的事,累了乏了也是他的事,为什麽要算到她的头上? 慕容琤却冷笑起来,「你道我为什麽撺掇二王插手南苑的事?就是为了调开他,好让我有机会接近你,你如今和我说来不来由你?你觉得你不来就能躲过我吗?」 谢弥生骇然看着他,「又是你?你为何有那麽多的心眼?要算计到什麽时候才算完?」 「你应该感谢我,南苑那头还保着他的安危,若是我使些坏心,趁乱之际拿捏住了他,朝廷也只当是叛兵作乱害了他性命,断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他仰起脖子长叹,「你还不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我是为了成全你,我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做皇后,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不就是做皇后吗?我要让你没有後顾之忧,让你名正言顺……可惜你不愿意体谅我,因为我有错在先,你再也不相信我了。」 谢弥生被他说得恼恨起来,「题外话就别再罗嗦了,上回咱们说得很清楚,以後两不来去的,你还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麽?今天是你大婚,你这些小动作不怕给人落下口舌?」 慕容琤说:「我若是怕就不会做了。」一面靠过来,淡淡的鼻息洒在她耳畔,「细腰,还是你怕?」 「我当然怕。」她头里越发昏沉,踉跄的退後一步,「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以後也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你要是为我好,就别让我为难。」 第三章 想走吗?费那麽大的力气就是为了听她两句冷酷无情的话?慕容琤一把逮住她的胳膊,使劲拖进怀里来,她挣由她挣,他只是要困住她,恨不得勒断她的骨头不教她动弹。 谢弥生不敢出声,他笑了笑埋进她发里去,「那天的话我早忘了,什麽说清了?亏得你还相信,我在别人跟前可以一言九鼎,在你面前就容我耍耍赖吧,我一辈子谨慎为人,装得累了,让我歇一歇。」 她压抑的怒骂:「你简直无可救药,我是你阿嫂!」 「阿嫂吗?你嫁的只是个名头,没有实质的婚姻,谈什麽阿嫂不阿嫂的。」他挪过唇轻轻印在她额上,「细腰,我们两个分开多久了?我算算,整整十六天了,这些天你有没有想我?作梦有没有梦到我?嗯?告诉我,有没有?」 谢弥生被困住了手脚,心里的酸楚几乎要涌出来,他这个可恶的人想方设法的令她难堪,她不承认自己想他,可是梦里呢?她差不多天天梦到他、梦到那棵榆叶梅、梦到他举着册子在学堂里漫步的模样。 他的气息她熟悉,一旦靠近就让她想起温泉里的那些事,她惧怕,不由瑟缩成堆,他想吻她,她尴尬的避让,嘴里呜咽哀鸣:「你放了我吧……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呀。」 「得遇女郎,云胡不喜?」慕容琤打横把她抱起来,一脚踢开上房的直棂门,熟门熟道的进了耳房里。 谢弥生酒醉上头,意识逐渐不太清明,勉强的推他,手臂却没力气似的。 他把她放在胡榻上,红木榻面的凉意沁入骨髓,他凑过来,嘴唇是温暖的,覆住她的,甜软的酒香渡到她口中,贴着她喃喃道:「卿卿,我想你,想得浑身都疼。」 谢弥生心里有一盆火,人彷佛虚浮在半空中,绵软得有点力不从心,也不知他施了什麽魔咒,她想抗议都发不出声来了,只知道自己醉了,平常酒量很好的人,这次居然被两杯梅酿难倒了。 慕容琤温煦笑起来,她这会儿不挣扎了,躺在那里玉臂高抬身婉转,藉着窗外月色看,舒展的眉目、浓烈妖娆的一股憨态,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她这样教他神魂颠倒可人儿来了,果然一物降一物,她是他命里的劫,是他心头的朱砂痣。 他去解她腰上的缨结,天热了,穿的衣裳少,卸下了围裳,右衽轻而易举就大敞开来,看不清个中风光,只觉满眼都是白腻,他深深吸口气,一手隔着亵衣覆上去犹觉不足,从纽袢里探入,触到那地方是满手的琼脂,握都握不住。 谢弥生低吟一声,简直像给了他特殊的鼓舞,他俯身吻那顶上嫣红,含在嘴里仔细的舔舐,引得她簌簌一阵轻颤。 慕容琤心满意足,这是具年轻敏感的身体,酒里那一滴仙人醉果然甚有效,他看着她从棱角嶙峋到悠然绽放,这是个完美的过程,值得用一生铭记,只是一人演出总归无聊,他转而去亲她的耳垂,「卿卿,听见我说话吗?」 她绵长的应了声,娇媚入骨,忘不了和他打擂台,游丝一般的咕哝,「你干什麽……」 他把她的手拉到身下,引导她来回的抚弄,她虽然木讷,这个却无师自通,脑子里琢磨不清,手上遵循一个动作,只管一遍遍的的替他抒解,只是抒解得太成功了,险些让他就此交代在她手里。 这样便丢盔弃甲太失脸面,索性在她外沿躺下来,顺着那杨柳细腰辗转而下,每分每寸尽心研磨,她的身体比她的嘴老实,早就歪在围子上娇喘吁吁不能自已。 磨人的揉捻搅乱一池春水,慕容琤抽出手直起身,心满意足的脱下了爵弁。 赤裸的皮肤贴到一起,野火花蓬蓬烧上身来,空气变得稀薄,谢弥生要使很大的力气才能保证呼吸顺畅。 她扭了扭身子,有奇怪的感觉,有人在她身上撒野,她却睁不眼睛,彷佛又回到八角亭外,在那榆叶梅下,慕容琤枕在她腿上,手指放肆的游走在她腰间腿底,她不记得自己恨不恨他了,心里满是融融的暖意,彼时虽有口角、有埋怨,但还是爱他的,爱啊爱,爱得忘了自己,爱得只想和他地老天荒。 谢弥生垂下泪来,紧紧拽着他的手指,哽咽着叫他夫子,「杏花都开了……」 他微一顿,知道她有幻觉,仰仗仙人醉的功效,她愿意这麽温驯的偎在他身旁,他心里有些难受,靠着她的颈子喃喃道:「是啊,满山烂漫了。」 满山烂漫……她所有的长途只是在阳夏和邺城之间,这里是平原,她没有见过山,但是想起夫子笔下的画,鸦青的峰峦还有伸展的欹枝上一簇簇淡淡的梅,她难为情的笑笑,她真的很笨,梅花和杏花永远分不清楚,但是可以看到那片风景在眼前横陈开来,铺天盖地绵延无边。 然而明晰不过一霎,很快又混沌,她焦躁的蹭了蹭腿不得抒解,他在她双乳间咂弄,她挺起胸,手指插进他发里,把脸贴在他头顶上,分辨不清是谁,大约是慕容琤……从花树下到大婚後的那段记忆模糊了,只记得他飞扬的眉梢、撩拨她时,眼里闪耀的一点促狭的笑意。 他的手摸哪里呢?谢弥生羞红了脸,不好,但是不讨厌,他来吻她了,从颊边挪过来,停在她的嘴角,几乎本能一样的,她偏过头寻他的唇,伸舌舔他的唇峰,他的唇线不是那种刚毅的,他安平柔和,符合所有对君子最美好的想像。 听见他急促的呼吸,谢弥生有些欢喜,指尖顺着他脊背的肌理滑下去,每移动一分他便颤抖一下,她摸到了窍门,在他臀上盘桓,反覆的逗弄後他抖得越发厉害了。 她尚且乐滋滋的,他突然翻身压上来,她瞋了声,还是渴望这样的分量,算不得重压,但是敦实可靠。 慕容琤再忍不住了,这丫头教人发疯,他分开她的腿,还未有动作,她的腿便自发盘上了他的腰,他窃喜不已,果然孺子可教。 他再接再厉,沉了沉身缓缓逼近,她还是有些痛,皱起眉头咕哝了两句,他不敢造次,耐下性子来细细的研磨,像砚台和墨锭逐渐契合,後面少不得浓如夜、浑如岚了。 终於同她合二为一,她仰着纤柔的脖颈婉转低吟,一声声销魂蚀骨,他扣着她的腰肢颠荡,不是简单的男女行房,他的人、他的心恨不能通通同她融合,真的爱到了极致,他反而变得残缺,只剩下一半,一半的灵魂、一半的感情,另一半始终在她那里,她扣着不放,他讨不回来,就是个可怜的残疾。 他和风细雨的、不紧不慢的,有的是道不完的柔情缱绻,先头难捱,到後面适应了些,就变成灼热夹着酸痛了,她心口跳得紧,什麽都构不着,只顾揪住了荞麦枕。 慕容琤低头看她,窗外是稀薄的月,身下是美丽的人,或蹙眉、或长叹、或难耐、或痛苦……都值得记录下来。 他的弥生……他的细腰……他开始变得热切,攻城掠地无所不用其极,她咬着唇的样子都教他倾心,他拉下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指根切切实实的填满他缺失的感官。 他爱极她半张着嘴气喘吁吁的样子,把她双臂压过头顶,躬下身吻她的鼻子,一触又一触像痒在骨头缝里,丝丝缕缕触摸不及。 谢弥生禁不起颠腾,高吟低叹着眯缝起眼,屋子里暗,但是他的身形还认得出,她重又阖上眼,莫名觉得安稳,是他便好,是他便没有什麽可忧心的了。 他重重的一击,她连脚趾都蜷起来,以为结束了却迎来一连串更为激烈的碰撞,谢弥生疼得直皱眉,糯糯抱怨,「轻些。」 慕容琤果然缓下来,在她耳廓上亲吻,「对不住,我急了……」心里火烧似的,还是不足得很,他哑然低吟:「卿卿,叫我。」 谢弥生晕乎乎什麽都想不起来,半吞半含唤他夫子,他不满意,在那红唇上一舔,「叫我叱奴。」 说来真好笑,这小字只有他阿娘会叫,兄弟间偶尔也会提及,後来大邺建朝,封王拜相後就再也没人敢直呼了,如今让她叫真有点孩子气,但他就要从她口中出来,就要那两个字在她舌尖上打滚,只有这样才能区别於旁人。 他心甘情愿的被她打上标签,从今以後就是她的附属品,不管她喜不喜欢,这辈子再也别想甩掉他。 谢弥生一直觉得高高在上的慕容琤叫这名字说不出的诙谐,所以连酒醉之际也不忘耻笑,「男人叫什麽奴不奴的……」 第四章 慕容琤不高兴了,这丫头胆儿太肥,得给她些教训,於是一轮骤雨般的侵袭,尚不解恨便退出来,把她翻转过去,复狠狠顶入。 她哀哀的叫,他惩罚式的驱驱腰,她瑟缩着闪躲却被他勒住了胯,不轻不重的一掌落在那白生生的尊臀上,「叫不叫?」 她呜呜咽咽的唤声叱奴,他听了激灵一下,更加振奋起精神。 谢弥生不过是第二次,吃不消他这样癫狂,呻吟里带了哭腔,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他才知道自己过分了,忙让她平躺下来,覆在她身上,牵她的胳膊来揽自己的脖子,一面动作一面在她颈间拱拱,软软诱惑她,「再叫。」 她面若桃花,长长回了声:「叱奴……」 真是邪性得厉害,俨然就是催情的灵药,她越唤,他越克制不住,到了临界点,眼前一片迷茫,攀上一峰又一峰,伴着她的痉挛和吟哦,他终於窒住了,连气都要续不上,僵着身子停在最深处,然後颓颓跌在她胸前。 万籁俱寂,只有月影移过了半尺,迷迷滂滂铺在翘头案的挡板上。 缓了许久才缓过劲来,慕容琤餍足的在她烧灼的颧骨上亲了口,但是转瞬悲凉又起,她清醒後不知是个什麽样子,他可以猜到她的绝望和愤怒,也许恨他更深。 他默默拿汗巾给她清理身子,不敢用力怕弄痛了她,再替她拢好衣襟、系上围裳,屉子里的鸡血石章和金奔马重新包起来放进她的袖袋,这才拉了直棂门出去。 元香和眉寿看见他,眼神怨毒,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他是不以为然的,背着手道:「我即刻安排抬辇送她走,从後院腰门上出去,没有人会看到,你们好好照应她,药吃不吃都由她,若是肚子有了动静,我再另外想法子,等她酒醒要是闹,你们好歹替我劝住她,只要她无虞,我这里短不了你们的好处。」 没等她们回话,外面一驾肩舆就悄无声息的潜进去了,转眼折出来,担子上了肩并不停留,径直从後湖那里溜出了院子。 慕容琤目送他们走远了,方整整蹀躞带往前院去,想起这场婚宴便教人头疼,闹剧似的,不情愿也还是得应付。 过了跨院正遇上相彤和载清,左顾右盼上来问:「阿嫂呢?怎麽没同阿兄在一起?」 慕容岳含糊的回了声:「早就回王府去了。」 相彤愣在那里,「百年还在寻她呢,她竟一个人走了?」 「我让人给她带来的仆妇传话,叫她们自领百年回去。」他抻了抻衣袖,看了载清一眼,「你们两个怎麽在一处?」 载清在他面前就是老鼠遇着了猫,三十六路功夫一路也使不出来,只会腆着脸笑,「郡主殿下命学生找弥生……找二王妃呢,学生就陪同出来了。」 年轻人的事说也说不清,由他们去,他懒得过问。 前面已经在送客了,赶到门上热热闹闹一通道别,宾朋多,慕容琤忙至亥正才停下来,人去楼空再没有延挨的藉口,只得踩着一地乾果踏进了青庐。 王宓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仆婢们纷纷退出去,到时候了,该叫新人圆房了,喜娘托着雕漆填金云龙托盘进来,上面放一方白绸,送到新妇面前喃喃祝颂後,便行出去放下了双喜帘子。 红烛高悬,新妇戴鸾凤冠,烛火照耀下也有一张姣好的脸,他怔怔看王宓,心里念的是另一个人,其实对换一下多好,面前的人是谢弥生多好,他开始记挂她,不知她到了王府没有、酒醒了没有,他站在这里,心境和这满帐喜兴格格不入,感觉不到快乐,有的只是压抑。 王宓教他看得羞怯,稍稍避开他的目光,心头急跳起来,这麽齐全的郎子,头一眼看见便倾心的郎子,等了这些日子终於嫁入他乐陵王府,出阁前阿娘曾同她说过闺房里的事,他这麽看她实在令她六神无主,但却是快乐的,从今以後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再也不怕他被人夺走,只要守着他,她这一生便是完满的了。 她等他接近,等他开口说话,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他有行动,她有点惶惶,怕他嫌她小家子气,索性鼓起勇气大方迎上他的视线,莞尔道:「殿下今日辛苦,快请坐下,妾给你倒茶解乏。」 慕容琤被她拉着坐上床沿,看她旋到案边张罗茶点,突然发现她穿大严绣衣那麽难看,没有腰身,没有楚楚的风姿,屁股太大简直像块磨盘,他别过脸去,怎麽办呢?自此眼里再走不进别人了,虽然对她不住,心里依旧感到安然,他这一生唯有谢弥生,至於别人,他不是菩萨,没办法面面俱到。 可悲的是连不带感情的欢爱他都无能为力了,想起以前听来的笑话,前朝有个酸儒被人硬拖进了勾栏院,人家请他勾花名,他囊中羞涩只好想出套说词来,说自己只认糟糠妻的草棚,旁人高楼广厦也无用,他那处长眼睛、认路。 想想确实是,他如今也认路,对别的女人提不起兴趣,谢弥生占据他所有的思想,他中了蛊无药可医,除了饮鸩止渴别无他法。 王宓端了莲子茶来敬献,他耷拉着眼皮,完全没有敷衍的心,一头接在手里,一头站了起来。 王宓隐约有些不安,勉强笑着,「殿下要安置吗?妾替殿下更衣……」 慕容琤压住她探过来的手,正色望着她,「宓儿,我有桩事没有告诉你。」 她伶仃立在他跟前,有失败的预感,「哦,是什麽事?殿下但说无妨。」 他叹了口气,满脸的无奈,「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有暗疾,快四年了,遍寻大邺名医都不能根治,这种毛病人前掩藏得好,大婚之日还是要露底的,所以我想……你要是不反对,我上书中宫请求和离,再另给你指派良配,你看好不好?」 和离这种话不过是口头说说罢了,王家的女儿怎麽可能在大婚第二天,灰溜溜回娘家去呢?这是个哑巴亏,吃了说不出来,王宓好面子只会想尽办法遮掩,他陪她在众人面前演戏,装体贴、装恩爱这点完全不成问题,不管她怀不怀疑,总之这上头算是蒙混过去了,他见到谢弥生也可以很坦然的告诉她,他以後都要为她守身如玉了。 如果他顶得住她的白眼和谩骂,钻了空子还是能够剪边揩油谋点福利的。 再见谢弥生其实也没过多久,圣人的病拖了半年,终於在一个雨夜崩逝了,那时候天下缟素,邺宫的灵幡直插到云端里去,她和小姑妯娌们跪在灵堂的一隅,头上披着麻布,身上穿着生绢孝服,哭声震天里也只是掖泪附和,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圣人,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可以宣泄。 国不可一日无君,二王是嫡长,继位是顺理成章的,皇后颁了诏令,着二王珩践祚,接管大邺江山,先为大行皇帝治丧,发送先帝入峻成陵後再行料理登基事宜。 慕容珩暗里憧憬过千百遍,一旦真的落到头上反而彷徨没了方向,他趴在地上受命,半天没有直起身来,自知修为不足,脑子里风车似的转,当初的股肱旧臣有半数是拥戴大王、瞧不起他的,算来算去如今可依赖的只有同母的这位兄弟了,九王恭勤缜密,有分寸知进退,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好向他讨教。 於是新帝下了第一道敕令,迁乐陵王为右丞相,赐九锡殊礼,户邑二十万,领京畿大都督,宫中任意行走,拨凉风堂监理国事。 慕容琤泥首领命,谢弥生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二王初登大位一时糊涂了,教他宫里出入自由,以後免不了麻烦,他这样不顾廉耻的人寻个机会定会往内宫跑,这麽算来还不如在广宁王府时踏实。 上次的事她想起来又羞又愧,这算什麽呢?他大婚却死不要脸的抓着自己偷欢,她怎麽就成了他泄慾的工具了?後来回到王府越想越越凄凉,越想越委屈,扑在床上哭了好久,真的恨透了他,他不遗余力的羞辱她,一次又一次的践踏她的尊严,她却没有反抗的余地。 原以为二王登基,再怎麽慕容琤都会有所顾忌,有百道宫墙阻隔着,渐渐也就远了,可是这个慕容珩真真教她无语凝咽。 三轮哭祭後已经到了子时,皇后和三夫人都退到偏殿歇息,公主、王妃们总算可以直起腰缓一缓了。 宫内外灯火煌煌,天又热,索性都散到御道前的日晷周围去,叫宫婢送茶点来,听政殿不能摆桌案垫子,就在金亭子的座基上辟个地方铺排上,王妃们端着茶盏站着进食,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这麽将就,彼此看看也怪好玩的。 第五章 如今位分不同了,大家说话都保留了三分,谢弥生的封后敕令还没下,但也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蝨子,明摆着的了,大家小心翼翼对她道贺,将来她是中宫,还要多仰仗她照应。 谢弥生迟迟的,这麽一帮子人恭维她,她有点摸不着边。 谢佛生显了身子,撑着後腰靠在廊柱上笑,「日後要见也不易,得给黄门递牌子了,听说新君庚午入正阳宫内殿朝见太后,到时候还得备法驾和金辂呢。」 谢弥生应了声:「有内侍打点,我也不过问了。」 新后不怎麽爱说话,反倒是丞相夫人比较活跃,妻凭夫贵,王宓在众人面前也说得响嘴了,只不过有点过於外露,她家夫主简直无所不能,连新帝都有仰仗他的意思。 虽然是事实,但是说出来总归不大好,谢佛生和慕容令仪面面相觑,避开了一些。 慕容令仪皱着眉头道:「怎麽这个样子?这种话好随意说的吗?以前觉得她孤高,现在看来是太抬举她了,她简直就是蠢,阿嫂是大度的人又是九兄门下出身,才不和她计较,换了旁人不拿大耳刮子抽她才怪了。 王家也是高门大户,怎麽养出来这路货色?嘴上没把门的,早晚要给九兄招祸。」说着大感惋惜,凭她阿兄的人才配这没脑子的女人,着实是大大的可惜。 谢弥生不以为意,正了正头上的麻布帽子道:「她爱说让她说去,当没听见便罢了,只是别传到你二兄耳朵里去,没的惹恼了他再引出什麽事端来。」 谢佛生那天给慕容琤吓破了胆子,对他早没有什麽好印象了,听她们这麽说,语带嘲讽的哂笑道:「看来右丞相治家并不严谨,还是太过溺爱了,有意的纵着她?这样下去可不是好事,日後谁能奈何她这张嘴?」 夫主疼爱妻室无可厚非,谢弥生听着心头却黯然,隔了会儿扯扯嘴角道:「这也没法子,他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可没立场置喙。」 慕容令仪朝王宓的方向瞥一眼,低声道:「别人不说,我是不能坐视不理的,我四个同胞哥哥如今就剩两个,再教她给我作践一个,那怎麽得了,我去和阿娘说,让她过两日传王氏到跟前训话,今天她这番高调唱的,若是有好事者到二兄跟前嚼舌头,还要劳烦阿嫂替九兄打个圆场。」 做皇帝的人心胸开阔的并不太多,高位上坐得久了藐视众生,几乎不能接受别人一个不字,慕容令仪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二王再懦弱,到底手上大权在握,即便现在不方便发作,心里有了芥蒂,难保将来不找藉口处置,别人家主妇谨小慎微的帮夫旺夫,王宓倒好,偏要给夫主惹事,摊上这麽个爱显摆的宝贝,委实让人乏力得很。 「你放心,我自然周全。」谢弥生略忖了忖又道:「不过告到阿娘跟前未免闹得太大了,阿娘怪罪下来岂不打了你九兄的脸子?还是你同庞师兄知会一声,叫他私下同夫子说,他们夫妻关起门来好商议的,话也软和些,不伤王宓的脸面。」 谢佛生啧的一声,「你当真是善性,还替她着想。」 这里头缘故怎麽同外人道呢?谢弥生拢着袖子苦笑,「我希望夫子和她好好过日子,大家都安生。」 「横竖伤了兄弟情分是大忌,阿嫂也知道上辈里的事……」慕容令仪哭乾了眼泪,静下心来分析宗族里的旧伤,「说句大逆不道的,大行皇帝当初没少杀叔伯们,现在新帝继位,二兄性子好是好,可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性呢,要是谁坏了规矩触怒了天颜,到时候脑子一热还顾得上别的吗?」 她自觉有些踰越了,忙又转圜道:「我没有旁的意思,也许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有阿嫂从旁劝谏,我二兄也不至於这样,咱们姑嫂走得近,我才斗胆和阿嫂这麽说,有失礼的地方还请阿嫂恕罪。」 谢弥生摆摆手道:「你用不着拘着,我们说话随意惯了,突然一变我还真不能适应。」 谢佛生道:「不是这麽说的,等嗣皇帝一颁诏令你就是国母,以後咱们见了也要恪守规矩叫声殿下。」又看看左右,挨近她耳朵边小声道:「我同你讲个事,六兄虽有右丞相提拔,到底只是个四品的官,你是知道他的,擢升个三品二品也不是不能胜任,他早前坎坷,眼下阿妹登了高位,你替他多拉拢,不枉你们兄妹一场。」 谢弥生上次听见阿娘说起谢佛生和谢允的事,原本还不大相信的,现在越看越像,真由不得人不疑心了,她暗自叹息,他们也真不易,自己感情走得不顺利,格外能体谅别人的艰难。 谢佛生连孩子都怀了,真要是谢允的,大家别捅破窗户纸,闷在肚子里糊涂过也就是了,难为谢佛生记挂着他,一心想要给他谋好前程,谢弥生在她手上一按道:「你放心,改元定要重组官员,我要是寻着了机会,一定帮你举荐他。」 她说帮你,谢佛生一下子变得不太自然,讪讪的红了脸。 这时候两个内侍从孝幡底下钻过来,老远就对谢弥生长揖行礼,碍於大行皇帝才晏驾,不好笑在脸上,又想表现对新主的爱戴,把个五官挤得格外有趣,边哈腰边唱喏,「圣人召见王后殿下,请殿下随奴婢们前往文昌殿。」 她的封号没有定下来,按惯例仍旧称王后,谢弥生应了声,提着孝带子下了台基,一路跟他们往宫掖里去,目下正是新旧更替的当口,各处门禁上加了守军,十步一灯笼照得那长巷明如白昼。 听政殿和文昌殿在一条中轴线上,但是两殿不通,要从延佳门上绕过去,还记得年头上出正月的那次宫宴,她受了六王冒犯,慕容琤忿然带她离宫,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跌跌撞撞的跟着,跑得再辛苦,心里也是泰然的…… 她抬眼看看墙头上的兽面纹瓦楞,宫里的长巷子都长得一样,走在上面彷佛又回到那时候,莫名有种沧桑感,只可惜失之交臂就是百年时光。 说来也巧得很,她将将走到延佳门,正碰上慕容琤从里面出来,大概是和慕容珩合计了朝中局势,重新赶到听政殿守灵去。 迎头撞上难免尴尬,她下意识的闪躲开,他却无所畏惧的朝她看过来,有时真恨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四平八稳的,她倒反而忐忑不安,好在边上有内侍有禁军,那麽多双眼睛看着也不怕他的歪门邪道。 慕容琤停下步子对她打拱,「臣才同圣人商议殿下的尊号,圣人就急着要告诉殿下了。」 谢弥生还了个礼,也没有什麽可说的,便打算错身过去,他又出声阻止,「殿下请留步,上回殿下在臣婚宴上醉了酒,臣这里一直惦念着,不知殿下回去可曾服药,如今身上好不好?」 谢弥生知道他话里的隐喻,不过担心她避孕了没有,大概也是怕闯了祸没办法善後吧,她气恼不已,负气道:「劳小郎记挂,药我自然要喝的,怎麽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呢?仅仅是酒醉一趟,算个什麽?如今一切都好,多谢小郎关心。」 他看她的目光千变万化,顿了顿道:「臣还以为殿下不会用呢,谁知殿下这样自省,也好,还是用了稳妥,殿下酒量不好,臣改日让医正研制出药丸来,吞丸子总比大口喝药来得舒服,回头让人给殿下送来,殿下宫里存些,紧要关头以备不时之需。」 谢弥生霎时涨红了脸,这个混蛋说这种话的时候还能装出一副深沉样儿,什麽叫紧要关头?什麽叫不时之需?他竟然还不死心,还在肖想! 她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左右有人,她真想和他拚命,索性同归於尽算了。 刚想辩驳,慕容琤幽幽又接了一句,「臣忘了告诉殿下,臣的官邸迁入相国府了,离皇城不远,就在中阳门外御道南,日後圣人传召,臣不需一刻就能赶到。」 他说完即一拱手翩然去了,谢弥生的悲愤和恐惧他没看到也不想看到,其实他期望能有个孩子,纵然渺茫不切实际,那点渴望不曾幻灭,但是她否定了,他看得到她的决心,这该死的决心! 她怎麽就和别的女人不同呢?半点都不肯退让,看来还是要逼,逼得紧了也许还有一点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