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风月》 第0章 楔子 鲜血在燃烧 她的魂魄飘浮在天幸皇朝国土上空,迟迟不肯入轮回。 她活了十三年,死时还不曾及笄,却尝遍世间残酷无情。 她飘飘『荡』『荡』到了皇都,入了皇宫,这个她深深憎恨的地方。 她看见她的好父皇在御花园里与一群年轻妃嫔嬉戏。 堂堂一国之君,却涂脂抹粉穿红着绿打扮得活像个戏子。那些年轻妃嫔个个小衣轻纱,玉、臂粉、『臀』若隐若现。珠围翠绕之间阵阵『淫』、声浪、语,真个不堪入耳。 遥想出宫前一日,父皇把她抱在怀里,一双手时轻时重地『揉』搓她明媚无瑕的脸庞和稚嫩娇脆的身体,古怪目光让她怕得浑身直发抖。这种目光年幼的她似懂非懂,自她七岁起,便有许多人这样看她。 好半天,父皇才遗憾地咂咂嘴,将她重重推倒在地上,嬉皮笑脸地对她说:敌强我弱,你是公主,既然享尽荣华,就该为国尽忠为父尽孝。和亲去,好好侍候赫林老汗王。 她的生母是与天幸皇朝敌对的东唐帝国世家女,生下她便撒手人寰。她在宫里长到十岁,说是公主,处境比一般的宫人都不如。那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父皇。 这次却是第二回了,三年过去,父皇还是老样子啊,半点折扣也不打的昏君!天幸皇朝三百余年,如今文恬武嬉、民不聊生,怎么还不灭亡? 她的魂魄刮起一阵阴风,吹得御花园里那群人东颠西倒。看着好父皇摔了个狗吃屎,她笑得前仰后合。可惜,只能如此。 她继续在宫里游『荡』,倏忽便到了昆玉宫。她投入连绵宫宇之中最偏僻最阴冷的小房间,只见灰尘覆地、蛛网遍结。这是她曾经住了十年的地方,每日每夜,她都在数着时辰过日子。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驾起阴风,她循声飞掠。只见那正笑得欢畅的宫装丽人是她曾经的养母玉妃,另一个娇羞无限、腹部隆起的年轻少『妇』是玉妃所出的昆山公主。 那天她辞别父皇,回到昆玉宫。玉妃紧紧抓住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你虽非我亲生,却与亲生无异,你皇姐同样要下嫁纨绔世家子,与你一般命苦。 当时她只会默默垂泪,编贝般的玉齿将嘴唇咬出血来。好一个“与亲生无异”,她从三岁起就服侍她的好皇姐,为奴为婢不说,打骂责罚哪一日少得了? 好皇姐袅袅婷婷走过来,啪啪拍打她的脸颊,笑嘻嘻地说:你我姐妹同心,保我天幸皇朝千 秋万代。好妹妹,多谢你愿意替本宫去和亲。你放心,该给你的陪嫁,本宫不会少一钱一厘。 若不是想逃离这个囚笼,她怎么愿意远离故土?当时的她只希望不要才离了狼窝,又进了虎『穴』! 玉妃所出的好皇兄给她亲手斟了茶,拉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舍不得放开,非要亲自喂她喝下这杯茶,还道:这可是门好亲,你一嫁过去就是汗王妃。 她也听说了,大漠赫林老汗王已是六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她才,十岁。好亲?呵,不过是命!她一介孤女,除了认命,还能如何? 但是人哪,还真的就不能认命!若知日后情形,她情愿当时就死了!此时回想过往,再看看那对母女,她真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寝其皮! 她是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她心中怨念太深,她宁愿不入轮回,也要亲眼看看她的仇人们有什么好下场! 但,苍天为何如此不公!?她温顺、善良、本份,却陪受蹂躏,还不得善终。她的仇敌呢? 好父皇死在女人肚皮上,于他真真是死得其所。 玉妃的好儿子得了某些宗室的大力支持,竟然登上了皇位。他虽然也是个昏君,架不住生了个雄材伟略的好儿子,十数年间便让天幸皇朝迈入中兴盛世。好皇兄死后,有美谥有好庙号,称得上青史留名! 玉妃成了皇太后,活到七十有余才在梦里含笑九泉,无疾而终。昆山公主一世荣宠,骄横跋扈、为所欲为,不知干了多少鱼肉百姓的坏事,却能子孙满堂、平平安安终老。 还有曾经欺辱过她、践踏过她、视她为猪狗、将她的『性』命如同草芥般轻飘飘处理的很多很多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老天爷,你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啊!可瞧见她满脸血泪,一腔恨意直刺苍穹?!这叫她如何能甘心?! 地府鬼差终于寻到了她,两条巨大锁链拿住了她的手和脚。她在地上搏命挣扎,苦苦哀求。她不去,她不去轮回! 鬼差大怒,以法术咒她。她身不由己,被锁链拖着一步一步滑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空洞的眼里流下血泪,还不曾溅落于地便在空中燃成了火焰。她捂着心口发下重誓,哪怕喝下孟婆汤,她也绝对不能忘记这一生的悲苦凄惨。六道轮回,无论她投生在哪里,来世她也定要翻天覆 地,血染这玉台金阙! 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只为上天不公,她自己来讨这公平!上天不收的人,她自己来收! ………… 怒喝声、刀剑声、马嘶声,人的凄厉惨叫声。 轰隆轰隆轰隆,屋倒房塌,火光冲天。 她缓缓睁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困『惑』『迷』茫。 许久,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通红,她如蝶翼般的眼睫才轻轻一扑扇,异样的情绪出现在这双黑曜石般眼睛里。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忽然感觉身后有人紧紧抱住了她,将她的身体死死锁住,困住了她的手和脚。她的呼吸猛地便粗重起来,开始剧烈挣扎。 这力气着实不像才三岁的幼儿能有,以致于她身后的人猝不及防,竟差点让她挣脱开去。 但这人到底是成年人,他哑着嗓子,流着眼泪,在她耳边说:“三姑娘,是老仆没用,救不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求求您了,您乖乖的好不好?外面的恶人若是发现了您,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就……”他哭得说不下去了。 她听出这是个老年男子的声音,便不再挣扎,静静地望着远处那似乎要焚毁一切的冲天烈焰。 像鲜血在肆无忌惮地尽情燃烧。 第一章 宗政 咚,咚,咚。连绵不绝的九声钟响,天『色』尚且漆黑不见五指,慈恩寺便广开庙门,六名知客僧两两作伴,分列寺外绵长山道之上三座香炉金顶亭里准备迎接八方香客。 今日是三月初一,慈恩寺建寺百年整。为此,东海佛国大普济寺派出了一位大人物莅临,不仅带来了大普济寺十八位大德高僧手抄的佛经,还有由大普济寺主持普渡神僧座下弟子亲自开过光的三柱法香。据传,这位携法香和佛经亲临的大人物就是这几年声名鹊起的宿慧尊者——赤莲女。 无论是十八卷佛经,还是三柱法香,都是信奉佛祖的善男信女们为之疯狂的宝物。不要说是东海佛国最为鼎鼎大名的大普济寺,哪怕只是佛国第三流的寺庙,其外流的高僧手抄佛经和开光法器都是天价之物,且唯有缘人才能得。 若非普渡神僧乃天幸皇朝人氏,若非他老人家曾在慈恩寺做过一个月的小沙弥,慈恩寺绝无此等殊幸!故而,每个月的初一,鱼川郡的达官贵人多有人不辞辛苦来到鱼岩山的慈恩寺,专门为了烧三柱头香,沾沾普渡神僧的佛光。 而今年,早在大半个月以前,慈恩寺一放出此等风声,鱼岩山上下十几处寺庙尼庵甚至是道观,便已经有了专门奔着佛经和三柱香来的香客提前住下。 来头大者,自然莫过于封地位于鱼川郡各府的几位亲王郡王公主郡主,接下来便属世代居于鱼川郡的各大世家。住宿条件最好的地方都叫这些贵人给占了。反倒是鱼岩山所在地鱼岩府的大小家族,因着离得近,也有避让贵人们的意思,他们在初一的当天才上的山。 一条看不见边际的火把长龙慢慢在山道之上蜿蜒,鱼岩府大小世家的男女信徒们不约而同在寅时左右就出了城,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由家丁护院们小心护送着攀爬鱼岩山。 鱼岩知府早就贴了通告,普通百姓在这一日必须远离鱼岩山,以免冲撞了贵人。那开光法香和十八卷手抄佛经,更加不是贫贱百姓能肖想的宝物。虽说佛渡有缘人,不过这有缘人的范围是能控制的。 但平头百姓里也有虔诚的佛祖信徒,再惧怕官府,他们也敢偷偷上山,一路尾随着这支大队伍前往慈恩寺。不为别的,哪怕远远地朝东海佛国的大尊者磕三个响头,他们就能心满意足。 鱼岩山虽然不高,山路修整得也还算平齐,密林里的小路却十分陡峭难行。这不,火把长龙行走到最险峻的鱼嘴峡时,从密林里连滚带爬扑出几个人,皆是布衣草鞋的贫苦百姓 。 这几人胡『乱』冲向一辆红木皮围清油大车,直接拦在了两匹拉车的大青骡面前,双膝重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哭叫着哀求:“求求老爷太太们,救救孩子吧!”原来当中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背上背着个娃娃,手脚无力垂落,声息皆无,不知生死。 这辆大骡车于长龙队伍中也甚是显眼,难怪会被直接拦住。拉车的两匹大叫骡,青『色』皮『毛』油光水亮,俱是头扬腰长腿有劲的年轻嫩口,脖圈上挂着阴刻云纹的大铜铃铛。两匹大青骡虽被这几人冲出来吓了一跳,但在车夫的驱使下很快就安静下来,相当训练有素。 再看车架整个都是红木打造,白铜刻花的车辕包头、车门帘钩擦得锃亮。车围子是结实挡风的牛皮,用绛紫『色』厚绒整个覆面,绣着大团的宝相花。车身左右共四个小窗,皆是枣红缎子锁边的宝瓶形,车窗外的小凉篷都沿着三彩长穗子,在风中轻轻飘扬。 求救百姓的哭声传得很远,长长的队伍不得已只能停下来。这辆透着富贵气息的大骡车周围护着七八个青衣家丁,见状上前不由分说便拿棍棒『乱』打『乱』砸,想将人驱赶离开。但那几人不躲不闪,哪怕被砸得头破血流,也只是一味磕头哀求。 从车里终于传出一个娇脆声音:“陈三家的,把人带下去瞧瞧究竟。宗政家可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儿。”一扇宝瓶小窗从内撩起了轻纱小帘,隐隐『露』出半张俏脸。 一名四旬仆『妇』赶上来,先恭敬地对骡车屈了屈膝,笑着应道:“还请秋棠姐姐上禀老太太,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好。”又低头对那几人呵斥,“还不赶紧让路?你们真是天大的运气,咱们宗政家的老太太此番上山礼佛正好带着族医。快给老太太磕头谢恩!” 宗政家在鱼岩府的名声还算不错,经常在贫户区搭个粥棚捐些『药』材什么的。尤其是这家的老太太,出了名的慈悲心肠、乐善好施。 几位遭了不幸的百姓显然也知道宗政家的名声,不禁大喜过望。他们实实在在地冲着大骡车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让开道路,跟着陈三家的去了路旁等候宗政家族医的救治。 长龙队伍又开始行进,对骑马坐车的富贵人家来说,刚才发生的事儿只是一段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压根不会放在心上。此时值得他们记挂的,除了那宝贵的三柱法香和十八卷佛经以外,就只有盘桓于鱼岩山各处寺庙庵堂道观里的尊贵人物了。 磨磨蹭蹭走了近两个时辰,东方微『露』 鱼肚白之时,人们总算看见了第一座香炉金顶亭。 队伍依次过亭,每一家都会留下一位代表恭敬地在亭内巨大的香炉里『插』上烧得旺旺的三支香,再往功德箱中投入不斐的香火钱。如是者三,经过三座香炉金顶亭,就能望见慈恩寺的大门。 只是光瞧见有什么用?看看前头被堵在门外的那支长队,那些高高挑起的旗幡之上打着的家族徽号,后来的人们基本上绝了能敬上那三柱法香的念头。 鱼川亲王府。 清河大长公主府。 鱼岩郡王府。 毫无疑问,三柱珍贵的法香将属于这三位鱼川郡治下最尊贵的天幸皇族。至于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谁又是第三,那就各凭本事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宗政家的任氏老太太同样不例外。其实她本来就没打算争这三柱法香,只是盘算着能不能得到一卷手抄佛经。她的嫡长孙女即将举行及笄礼,成年之后便要议亲,以后若能将这卷手抄佛经当成嫁妆陪送出去,那当真是极其体面也极有福气的事情。 任氏今年五十有二,她是宗政家老太爷娶的填房,比宗政老太爷小六岁。婚后,她育有一子一女。虽有几位姨娘也生下庶子庶女,但她在宗政家地位稳固,上得老太爷倚重,下得儿女孙辈们孝敬,日子过得相当舒坦。这一回半夜就爬山礼佛的苦,她真是今生头一次吃了。 但是没办法,她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因那三家天潢贵胄敬完了香,众人才能进寺。山路颠簸不平,又出了被人拦路求救的事儿,任老太太前半夜没睡好,剩下的瞌睡虫又在路上被赶跑,此时倒是补觉良机。 大丫环秋棠见倚靠在宝蓝『色』五福捧寿绫锻大迎枕上的任老太太双眼微阖,赶紧拿下她膝上姜**裂纹呢面『毛』毯,换上与迎枕同『色』的福禄寿刻丝薄被,再手执美人捶轻轻敲打她的小腿,直到她睡实了才悄悄退在一旁,也睡意朦胧地打起了盹。 只是一闭眼的功夫,马车外面忽然有了动静,秋棠模模糊糊听见大师大师之类的招呼声。接着车厢咚咚被人敲响,外头传来宗政家大老爷宗政伦的声音:“娘亲?娘亲?” 秋棠的睡意立时被吓跑,急忙压低声音回道:“大老爷,老太太刚刚睡着了。” “老大,有什么事上来说。”任老太太觉浅,宗政伦敲车厢的时候她便醒了,于是唤儿子上车来问。 车厢门打开,一股冷意钻进车里。秋棠禁 不住瑟缩,慌忙膝行几步,给任老太太挡住了风。就在门开的一瞬间,她眼尖地瞥见车旁有个身披斓裟、白眉白须的老和尚,瞧着像是慈恩寺知客院首座惠通大师。 惠通大师身边便是任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宗政伦,他恰好而立之年,任老太太十六岁嫁给老太爷,过门第六年才生了他。他的模样肖似母亲,圆团团的一张面,微微发福的身形,神情和善可亲。今日护送母亲前来礼佛,他只穿了一身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没戴发冠,只用黄杨木的簪子固定头发。 得了任老太太的允许,宗政伦却不忙着上车,转身对老和尚合十礼道:“有劳惠通大师稍候,鄙人先去禀告母亲大人。” 惠通大师掌管慈恩寺的知客院,经常与香客们打交道,所以秋棠才能一眼认出他来。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双手合十给宗政伦还礼,笑眯眯地说:“时辰不早,还望宗政施主速速拿定主意。” 宗政伦点点头,转身撩起外袍上了马车。任老太太见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也笑起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娘,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宗政伦眉开眼笑地说,“您肯定想不到,那第三柱法香居然落到咱们家头上啦!” 第二章 被遗忘的孙女儿 得到一卷手抄佛经,只惠及家中一人。可若是能与贵人们同上法香,那可不得了。不说别的,家中小辈的亲事都能再顺畅三分。往后人家提起守着老宅的宗政家第三房,总要顺嘴说一声儿——便是慈恩寺百年建寺大典敬上了第三柱法香的那家儿! 任老太太喜得连声念佛,秋棠赶紧溜嘴皮子说好听话。不过片刻,任老太太见儿子脸上又『露』出几分异『色』,便止了笑,眉『毛』也皱起来,看着儿子又急问道:“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宗政伦苦笑点头道:“头一柱香被清河大长公主得了,第二柱香落入鱼川亲王府,这第三柱香嘛,”他『露』出无奈神情,“因不知怎么到了咱们家头上,鱼岩郡王妃很是失望。” 这位鱼岩郡王妃,任老太太有所耳闻,实在是鱼岩郡王的心头肉,要星星不带给月亮的。得罪了郡王妃,只怕比得罪郡王爷还要难收场。她便知,自家的第三柱法香恐怕仍然拿不到手。 巨大的心理落差导致任老太太的脸『色』瞬间便黯淡下去,宗政伦赶紧道:“娘不必难过,惠通大师言明,佛香只染有缘人。鱼岩郡王妃若强行拿了第三柱法香,便是破坏了佛缘,并非好事。不过鱼岩郡王妃使人来传话,她不求亲手敬上法香,只希望能在您敬香时,与您一起给佛祖磕头。” 这个人情,不卖出去岂不是傻子?!既得了法香,又交好了贵人,真真是两全齐美的大好事儿!任老太太喜出望外,当即拍板,宗政伦得了准信也赶紧下车去回话。 没有时间再重新梳妆,秋棠快手快脚地用刻着莲花的象牙发篦给任老太太篦了头,帮她扶正了『插』在圆髻之上的一对和田白玉双寿簪,又拿过金棕『色』寿字斗蓬给她裹着御寒,再奉上鎏银百花珐琅手炉,确定她不会冷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了车。 与惠通大师见过礼,在大师的亲自指引下,任老太太带着秋棠穿过羡慕不已的人群走向寺门。宗政家常年在慈恩寺供奉着长明灯,她与惠通大师是老熟人了,二人边走边寒喧。 惠通大师笑道:“任老施主诚心礼佛,又乐善好施,才有此佛缘。不过,任老施主膝下有一位与佛结缘的孙女儿,也是法香能落入宗政家的原因之一。” 任老太太乐开了怀,谦逊不已,又道:“大姐儿能有这般福份,真真是她的大造化。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及笄,此番老身要在佛祖面前祷告,盼她日后能得一门好姻缘,夫妻合美、多子多福。” 宗 政伦的嫡长女宗政愉是任老太太第一个即将成年的孙女儿,自小便眼珠子也似地疼爱着长大。生在书香世家,自三岁起,宗政愉便跟着女夫子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才名远播。任老太太经常带着她到慈恩寺来礼佛,惠通大师也是认得她的。 但惠通大师微怔,紧着问:“任老施主您共有几位孙女儿?” 任老太太笑道:“老身膝下有两个嫡孙女,倒有三个庶孙女。”宗政老太爷的庶子二老爷宗政伐也有个嫡女,但在任老太太心里,这个孙女可算不上正经的嫡出。 “请恕老衲冒昧,除了大姑娘,您另外的一位嫡孙女闺名可是一个恪字?”惠通大师的笑容有些勉强了。 任老太太不假思索便道:“您贵人多忘事呢,就上个月,老身还带着最小的嫡孙女来进过香。那是五姐儿,唤作悦姐儿。” 惠通大师站住脚,紧紧盯住任老太太,面容严肃地问:“任老施主您好好想想,您真的只有一位嫡孙女吗?若非一位宗政恪姑娘得了宿慧尊者的青眼看待,这第三柱头香只怕不会落入宗政家。她说她是宗政家鱼岩府三房的嫡姑娘,自小便在清净琉璃庵带发修行。” 清净琉璃庵。这五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霍然打开了任老太太的某扇记忆之门。 宗政恪?宗政恪! 她如梦初醒,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急忙对惠通大师道:“方才是老身糊涂了,老身的确还有一个嫡孙女儿,名唤恪姐儿。只因自幼没有养在府里,此事又来得突然,才会把她给浑忘了。” 居然还会有忘记了嫡孙女存在的祖母?惠通大师仍然有些狐疑,但见任老太太信誓旦旦,眼看时辰已到,他也没办法再去核实,只好赶紧将任老太太带到了敬香的大雄宝殿。 此时,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都已经敬完了香,但还没有走,只带着二三心腹在殿内等候。鱼岩府的宗政家在当地也算是颇有名望的人家,但任老太太还不够资格去觐见这两位贵人,心中不免惴惴。她哪里敢抬头『乱』瞧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的容貌衣着首饰,垂着眼慌忙上前给贵人们磕头行礼。 谁料,清河大长公主急急令婢女搀住了任老太太,不让她磕下头去,鱼川亲王妃也连连和声说免礼。任老太太的心跳得激烈,对两位尊贵人物格外温和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是没有耳闻,清河大长公主就罢了,惯常深居简出,鱼川亲王妃的架子那可大得很。 清河大长 公主也是五旬往上的老人家,她亲昵地拉着任老太太的手,笑容满面地说:“听闻老妹妹您的孙女儿恪姐儿得了宿慧尊者的青眼,还真是恭喜您哪!这般大的福份,真叫本宫也羡慕。哪天若是得了空,老妹妹不妨带她到公主府来给本宫见见。” 清河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和鱼川亲王的嫡亲姑姑,圣上和亲王都十分敬重。她这样对待任老太太,鱼川亲王妃也不免说了几句好听话,同样请任老太太带着宗政恪去王府做客。 任老太太的头脑还有些发蒙,又不敢得罪了贵人,只好陪着笑脸一一答应了邀请。两位贵人不敢误了礼敬第三柱法香的时辰,只说了这几句话便先行离开。 不多时,大雄宝殿有僧人进来指引任老太太在佛前跪下,双手捧给她一支用杏黄缎子包裹的法香。待任老太太点燃了香,将这支异常好闻的檀木法香高举过头,再在蒲团上跪倒磕头。 鼻畔盈绕的香味儿清新淡雅之极,但她根本没那个心情去好好感受,脑海心中都『乱』糟糟的,机械跟随僧人的指引行礼,就连身后何时多了一位琦年玉貌的少『妇』都没有发现。 任老太太是填房,宗政老太爷自然还有一位元配妻子,那便是凌氏夫人。这样称呼是有讲究的。 鱼岩府的宗政老太爷名讳宗政谨,论起来,其实应被称为三老太爷。因他兄弟三人,他排行第三,上面还有两位都生活在京里的兄长。只是如今三兄弟已经分家,放在各房都是老太爷,唯有一大家子团聚时才会以排行来唤人。 别看宗政谨如今赋闲在宗政家的老宅,当年他可是做过正四品高官的。他的元配正妻凌氏哪怕去世了,朝廷的夫人封诰也只会属于她,而不属于续弦的任氏。 所以,凌氏被称为夫人。而任氏,只能叫做太太。早先,凌夫人的儿子,真正的宗政家三房嫡长子宗政修还在世时,每逢凌夫人的生辰和死祭,任氏还要到凌夫人灵位前以妾礼敬香磕头。 后来,宗政修夫『妇』省亲途中遇了马匪,夫妻俩同时殒命,只有才三岁的女儿被忠心家仆拼死救回,任氏礼敬凌夫人的规矩渐渐不再遵守。这也是因为,自从嫡长子夫妻横死之后,宗政谨就闭门不出、万事不理,任老太太没了那么多顾忌。 宗政恪,就是宗政修唯一的女儿。三岁时她失去了父母,当时就受了极大的惊吓,路上便大病一场,差点跟随父母一起去了。病愈后,她还经常梦到父母惨死在她眼前,以致夜夜不能安眠,人很快就瘦成了一 把骨头。 宗政谨心疼这个嫡孙女,舍了老脸费了极大周折才请了一位东海佛国正在天幸皇朝云游的高僧过府相助。这位高僧是佛门中的杏林高手,不仅医好了宗政恪的顽疾,还亲自为她主持了一场法事。 并且,这位高僧告诫宗政谨,要想保宗政恪一世平安,必须先舍她入佛门带发修行十年。这十年里,宗政家就全当没有这个孙女儿,任她受佛光照耀。 宗政谨舍不得宗政恪,却又不敢不信高僧的断语。没办法,仔细考察后,他将宗政恪送入了宗政家老宅所在地鱼岩府鱼岩山上的尼姑庵清净琉璃庵,一次『性』足足地交付了十年的养育费。 当初,宗政恪被救回来就直接放在宗政谨的跟前养病。请高僧、做法事及至后来她被送入清净琉璃庵,这些事儿都是宗政谨一手『操』办的,基本上没任老太太什么事儿。 而那段时间,宗政谨还在地方任上,远离鱼岩府,又恰好任老太太的亲儿子宗政伦的妻子平氏诞下了宗政家三房的嫡长孙,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亲孙子身上,根本没去理会凌夫人的亲孙女。如此数年过去,她竟将这个孙女完全遗忘了。 第三章 人未见先承情 三年前因宗政谨三兄弟的母亲病故,大老太爷宗政诺被夺情留任,三老太爷宗政谨丁忧回到了鱼岩府老宅,任老太太依然没能想起还有宗政恪这个孙女儿。 直到今天,慈恩寺的这场**会,宗政恪的名字才再次听在任老太太的耳中,却是以这般令人难以忘记的方式。 她虽不记得确切日期,但似乎距离宗政恪回府的十年之期就在不久以后。说来也巧,近期宗政老太爷就会结束丁忧,京里的宗『政府』大房二房已经在为他的新差事奔走筹谋。 这些事儿说起来不少,其实在任老太太脑海中一瞬间便能想明白。等她对三位佛祖毕恭毕敬磕完了头,双手将第三柱珍贵的法香『插』入佛前的香炉里,情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待她一转身,便看见一位惊人美艳的少『妇』正在婢女的搀扶下徐徐站起。任老太太急忙再度磕下头去请安:“臣『妇』鱼岩府宗政家任氏拜见郡王妃,郡王妃福体安康!” 方才猝不及防见到人,任老太太一时忘了避忌,可是狠狠地瞅着了鱼岩郡王妃的容貌穿着。其实她以前便见过这位孙王妃,自然清楚对方的长相——可是鱼岩郡第一美人,否则也不会被鱼岩郡王娶为正妃。 令任老太太心生羡慕的是孙王妃的这一身打扮,真叫华贵无匹。只见她裹着一件大红孔雀纹刻丝云锦大氅,外罩杏黄缠枝牡丹镶貂皮风『毛』云肩。大氅下面微『露』鞋尖,顶端硕大的珍珠颤颤微微、晕彩生辉,不是贡品没有这样的品『色』。 她梳着精致的朝云近香髻,戴着一整套晃得人眼晕的赤金头面,钗簪步摇压发,件件首饰都镶嵌着艳如鸽血的红宝石。凝脂皓腕之上戴一对赤金缠丝镶鸽子血红宝石手镯,手指上则是同样品『色』的红宝石金戒指。烈烈的红『色』将她的手腕映得越发的白腻,真如红梅映雪一般叫人移不开眼睛。 孙王妃那样的容貌,又是这样的打扮,俏生生立在那儿,真真是一位神妃仙子下了凡尘。她还在闺中时便美名远扬,原先听说孙家人立誓要将她送进宫里,但不知为何后来嫁给了当今圣上的堂叔鱼岩郡王。 鱼川一郡之地的女眷,除了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就数她尊贵。她平素待人倨傲不说,还十分记仇。此时正值宗政老太爷重谋差事的要紧时刻,任老太太万万不敢得罪了她。 谁料想,向来眼高于顶的孙王妃对任老太太也相当亲切,甚至纡尊降贵地示意任老太太上前来搀着她。任老太太受宠若 惊,急忙几步赶上去接过了婢女的活儿,小心翼翼地扶着这位只比自己的长孙女大两岁的郡王妃殿下往大雄宝殿外面走。 孙王妃对任老太太笑道:“您不必这般客气,本妃以前和愉姐儿是闺中好友,您算是本妃的长辈呢。” 任老太太微微躬着身子,陪着笑脸连连摇头道:“使不得,那可使不得!臣『妇』的脸皮再厚,也不敢充当您的长辈!您还记得和愉姐儿的闺中情谊,愉姐儿若是知道,定然感激涕零啊。” 明丽流波的眼里飞快闪过异样之『色』,孙王妃曼声又问:“您那舍在庵里清修的孙女儿……叫什么名儿来着?” 这事儿,贵人们都知道了?!任老太太心口发堵,又不敢不回答,便恭声道:“有劳王妃下问,臣『妇』的这个孙女儿闺名‘恪’。” 孙王妃淡淡地唔了一声儿,瞟着任老太太笑道:“能得佛国的大尊者另眼相看,恪姑娘真真是好福气呢!” 任老太太急忙道:“论起福气大,满鱼岩府又有谁能及得上您?王妃您真是太抬举恪丫头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哪!” 轻笑两声,对任老太太的识相,孙王妃还算满意。虽说她的娘家孙家与宗政家都是鱼岩府的大家族,但宗政家是后来迁入,不像孙家在鱼岩府盘踞了上百年,家族底蕴比不了。 只不过,宗政老太爷曾经做过正四品的提刑按察副使,如今宗政家大房大老太爷又在京里任部堂高官,宗政家这三房的后辈子弟也非常出『色』,孙家才不敢小觑了去。 但要说孙王妃和宗政愉有多深的感情,那是扯淡。她们彼此间还曾是明争暗斗的竞争对手,争才情争容貌,争衣饰争脂粉,就没有什么不争的。当然,要说到如今的地位,宗政愉万万比不了孙王妃。所以任老太太年纪再大,也得卑躬屈膝地服侍这位小王妃,绞尽脑汁说些好听话儿。 ……… …… 陈三家的立在园子月亮门洞跟前,不时踮脚张望。她奉了任老太太的命令,找了宗政家的族医给那几个遭了不幸的百姓送去。确诊那孩子只是摔伤,并没有生命危险后,她赶紧打发人将他们送下山,赶紧过来复命。 但任老太太跟前服侍的另一个大丫环秋蓉说,老太太敬了第三柱法香便被鱼岩郡王妃请走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陈三家的是任老太太陪房之一李嬷嬷的儿媳『妇』,想着趁任老太太另一位陪房崔嬷嬷没跟来,不妨在老 太太面前表一表功劳,这才顶着些微寒凉的穿堂风一直守候。 又过去了两刻钟,陈三家的才看见秋棠扶着任老太太慢吞吞地走过来。任老太太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压在了秋棠身上,还是气喘吁吁的,看上去累得不轻。而秋棠不仅要一手用力地扶着任老太太,另一只手还捧着个扁长的木头匣子。她脸『色』发白,脚步像是灌了铅。 陈三家的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走,直接搀住了任老太太的另一边,连声问道:“老太太,您这是怎么啦?怎么累成这样儿?” 任老太太无力地摇摇头,半句话也不愿说。 得了助力的秋棠好容易喘匀了气儿,脸上『露』出忿然之『色』,压低声音道:“也不知咱们家哪里得罪了鱼岩郡王妃,竟然如此搓磨咱们老太太。她那么一个小年轻,却支使着老太太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忙前忙后足足大半个时辰。末了赏了这一匣子的东西,说是时新宫花,让给家里各位姑娘戴呢!谁稀罕?还不知是不是没人要的……” 任老太太瞪了秋棠一眼,斥喝道:“还不闭嘴!让郡王妃听见你妄议她还嫌弃她的赏赐,打死你都算是轻的!回头叫你娘知道了,看不揭了你的皮!”秋棠是任老太太最得用的心腹崔嬷嬷的小女儿。 秋棠吓得白了白脸,急忙咬住嘴唇,走了几步路,又忍不住低声道:“奴婢这不是心疼您嘛!瞧您累成这样儿!” 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任老太太轻声道:“谁让人家如今是皇家媳呢?该咱们生受的,咱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受着!” 陈三家的便笑道:“老太太,就凭咱们家大姑娘和五姑娘的品貌才情,日后的前程肯定也低不了。说不定啊,您也会有天潢贵胄的孙女婿!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起心肝宝贝愉姐儿和悦姐儿,任老太太立时『露』出了笑容。但是,她又立刻想起了另一位宗政家三房的嫡孙女,她这笑意便又收了回去。 孙王妃为难她,第三柱法香没拿到手是原因之一,其次不就是妒忌宗政家出了个得着宿慧尊者青睐的孙女儿?老天爷知道,她一点也不愿意见到那个彼此间毫无感情的恪姐儿。 但,这不是她不愿意就能改变的事儿。不说老太爷对宗政恪的看重,就说方才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的邀请,她就不能置之脑后。想到这里,任老太太只觉得腿脚越发沉重,几乎是被陈三家的拖着回到了宗政家下榻的礼佛小厢房。 从初一到初三,来自东海 佛国的宿慧尊者将会连开三场法会。任老太太原本打算是每天来来去去,不在慈恩寺留宿,她也根本就没有订到慈恩寺的香客精舍。但是方才,知客院的惠通大师说,她的好孙女儿恪姐儿不仅替宗政家求得了第三柱法香,还体谅祖母年迈,给她求到了一套三间的好住处。 看,人还没见着,她们就先承了偌大的情。 房里早就收拾得妥妥帖帖,门上挂起了厚毡帘子挡风。明间迎面墙上挂着净瓶观世音莲花坐像,靠墙摆着黑漆楠木香桌,桌上中间是果盘点心祭品,一左一右则是一模一样的鎏金莲花纹铜炉,炉里点着的香还在冒着清烟。 地上正中摆着一张精雕细刻着“卍”字纹的黑漆楠木四方桌,桌边各四张黑漆楠木“卍”字禅椅,左右两溜也摆着六张铺着宝蓝『色』云龙捧寿坐褥的禅椅。两扇大『插』屏也都是楠木的,一扇雕着松柏梅兰,一扇雕着竹林怪石,分隔开东西两个次间。 东次间作了任老太太的起居处,一张黑漆楠木床上暂时先铺着自家车上用的秋香『色』团福大坐褥,摆好了一并带来的大迎枕,『毛』毯与薄被俱折放在一边儿备用,湖光山『色』的黄花梨底座玉雕坑屏挡风。雕漆梨木痰盒放在床下,角落里,一尊绿釉狻猊香炉已经点着了檀香,袅袅清烟从兽嘴里升腾四溢。 西次间也收拾妥当,暂时空着,是给丫头婆子们住还是怎么的,任老太太还要想想再决定。至于宗政伦和护院家丁们,想来慈恩寺也会有安排。 第四章 心里有刺 由丫头们服侍着洗手净面再更了衣,坐在暖暖和和的床上,任老太太环顾四下,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 吃了几块枣泥山『药』糕垫饥,又喝了半盏老君眉,她这才觉得舒服了些,问看顾行李、安排起居的大丫环:“秋蓉,老大在忙什么?可来过了?” 秋蓉笑着回说:“大老爷吩咐人回府里取您日常用的东西去了。咱们带的东西虽然不少,可没打算过夜,还得回府去取些来。老太太您要见大老爷,奴婢这就使人去请。” 任老太太点点头,靠在大迎枕上养神。不一时,她便听见外头有说话声,睁开眼便看见宗政伦绕过松柏梅兰纹大『插』屏大步走进来。 宗政伦脸上带着笑,给任老太太作揖行礼,兴冲冲地问道:“娘,方才儿子在外头听见您竟能得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的另眼相看,可是真的么?” 儿子喜气洋洋,任老太太心里却非常憋闷。她叹了口气,示意宗政伦在床边的一张楠木圈椅里坐下,倚着大迎枕,神『色』淡淡道:“鱼岩郡王妃有些不高兴。”她不想儿子担心,并没有提起自己受了郡王妃搓磨的事儿。 宗政伦劝了两句,但见母亲的兴致始终不高,估『摸』着还有事,便问了问。任老太太又长叹一声,闷闷不乐地说:“你可还记得恪姐儿?就是你大哥夫妻留下的女儿。” 宗政伦便是一愣,片刻恍然大悟:“是了,恪姐儿好像就舍在鱼岩山的哪座尼庵里修行。娘您怎么突然想到了她?” “惠通大师对我说,恪姐儿得了宿慧尊者的另眼相看,咱们家才得了第三柱法香。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也是因她才对我这般客气,还再三邀请我带着她过府做客。”任老太太说完,见儿子又『露』出笑脸,不由气道,“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宗政伦笑道:“当然是为恪姐儿高兴,没想到她能有这份佛缘。算一算,十年之期将至,她也该回府了。到时候娘您可要好好待她,否则两位贵人那里就说不过去。如今父亲正谋求回京任京官,恪姐儿若能从大长公主或者鱼川亲王那儿得到些助力,再有大伯父二伯父的筹谋,父亲说不定还能官升一级呢。” 见任老太太还阴沉着一张脸,紧紧抿住嘴不说话,宗政伦又劝道:“儿子知道当年大哥在时,与娘您的关系有些不睦。但大哥和大嫂如今都不在了,只留下恪姐儿这么一个孤女,她还不得好好孝顺着您?她有什么,便是咱们家有什么。不说父亲了,儿子也想在京里谋个 好差使。愉姐儿及笄议亲,得找个好人家儿。栋哥儿需得找个好书院,但京里的好书院真真难进。娘啊,这些事儿,若有贵人相助,可都不是什么大事!” 事关丈夫儿子孙子孙女儿的前程,任老太太心里那根刺虽然还死死地扎着,到底她打算暂时视而不见。默了默,她又问宗政伦:“清净琉璃庵离慈恩寺不远,我想着趁法会间隙去看看她,你可同去?”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她不正视这个孙女的存在了。 宗政伦先点头表态同去,又替近十年未曾谋面的侄女向母亲解释:“论理,该当她这个孙女儿前来拜见您才对。不过,当年儿子听父亲提起过,那位大师说了让恪姐儿一步也不能离开清修的庵堂。清净琉璃庵如何,您也是知道的,戒律最是严格。她离家近十年,又吃了这么久清修的苦,您以后就多疼爱些吧。” 任老太太撇撇嘴,嘟哝:“小小的人儿,恁的金贵!”又没好气地道,“行啦,不用你劝,娘还能不知轻重?!修哥儿与娘不亲,那也是过去的事儿。当年修哥儿媳『妇』对娘还是恭敬的,娘心里都有数。恪姐儿回府之后,娘会好生看顾她!” “娘您是有名的活菩萨,百姓们都知道您的善名儿,儿子当然知道您会好生照顾恪姐儿。不过她到底失了父母,日后该教的您还是要教,该管的您还是得好生管着!”宗政伦笑着说完,起身走上前,跪在任老太太膝边,双手给她按捏膝盖,笑道,“娘受了郡王妃的搓磨,儿子心疼极了,给您好好捏一捏。” 任老太太不提,宗政伦却仍然知道了此事。他心里自然心疼母亲,但也无可奈何。倘若父亲未曾丁忧,还是正四品的高官,就算孙氏再怎么得郡王的宠爱,也不敢使出这般下作手段。 儿子的孝顺之举,任老太太颇为受用,这才展颜一笑问道:“寺里可安排好你的住处了?” 宗政伦点头道:“娘您放心,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对了娘,刚才儿子没找着您,就擅自作主令回去取铺盖行李的下人把愉姐儿和悦姐儿都接了来。到底这不是咱们家惯常住着的院子,地方紧窄了些,否则便将您两个儿媳『妇』和孙子孙女们都接过来才好。” 任老太太哼了一声儿,不满道:“恪姐儿若是真得了尊者的另眼相看,怎么不帮咱们换到常住的地方去?只接了愉姐儿和悦姐儿来,回头老二媳『妇』又得说酸话,吵得我头疼。” 宗政伦无奈地笑道:“娘啊,您就知足吧!咱们原先那院子,如今可是住着好几户人家。您 这儿一套三间,儿子在外院也住着单间儿,这已经不错了。” 瞪了儿子一眼,任老太太赌气道:“你倒是向着你这个侄女儿,一个劲地给她说好话儿。”宗政伦只能又劝,不过两句便将话题岔到宗政愉的及笄礼上,三言两语便让任老太太重开笑颜。 母子俩正说着话,秋棠捧着孙王妃赏赐的那个紫檀描金木匣进来,福身行礼之后说:“老太太,清净琉璃庵的恪姑娘打发人来给您请安了。” 任老太太和宗政伦都颇为意外,宗政伦便笑道:“母亲您看,恪姐儿真有孝心。她自己不能来,这不打发人来给您请安了么。” 任老太太面无表情,却没再说什么,宗政伦便示意让人进来。 宗政恪打发来请安的是个整洁利落的三旬『妇』人,穿着灰扑扑洗得发白的旧缁衣,带着同『色』旧尼帽,头发盘起藏在帽子下。这『妇』人,任老太太很陌生,便问:“你是?” “奴婢是老太爷安排服侍三姑娘的徐氏,给老太太和二老爷请安了!”徐氏恭恭敬敬地给任老太太和宗政伦磕了头,得了允许才从地上站起来又道,“三姑娘不能亲自来给老太太请安,已经在庵里冲着慈恩寺的方向磕了头,又嘱咐奴婢替她当面再磕几个以表孝心。” 说罢,她又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还道:“恪姐儿给祖母请安,愿佛祖保佑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佛国本在东海大岛之上,岛中间有一座绵延极广、海拔极高的山名为南山。这句祝祷真真是情深意重、孝心可嘉。 任老太太再度叫起之后,徐氏才敢飞快地看了对面一眼。只见一个面相富态的圆脸老『妇』人坐在床上,皮肤白皙、发黑如墨,前额勒着祥云蝙蝠纹抹额。她上身穿着暗红底『色』绣福禄寿字的缎面夹袄,腰部以下被姜**裂纹呢面『毛』毯盖着,手里捧着鎏银手炉,神态安祥恬和,瞧着慈眉善目的是个和善人。 徐氏知道任老太太年已过五旬,但她生活如意、保养又好,看上去不过四旬许人。她身旁那男子与她长得极像,若说不是她的儿子,是她的弟弟,恐怕也会有人相信。 心里一酸,徐氏想到方才一路过来,瞧见宗政家的丫环仆『妇』也多有穿绫着缎、『插』金戴玉的,思及自家受了那么多磨难的三姑娘,她真是有满腔的不平。 她是宗政老太爷安排去服侍三姑娘的人,这不错,但她来自三姑娘亲生母亲萧氏的娘家,曾经是萧氏跟前的大丫头,颇有脸面。她在萧氏出 阁之前嫁了人,可惜丈夫得病死了,她又没有一儿半女,婆家说她克夫无子,她的生活过得很艰难。 当她听说自家姑娘与姑爷皆遇了害,只留下一个女儿,思及姑娘往日的恩情,她便去寻了萧氏的母亲,自告奋勇要来照顾失去父母、又被送到尼姑庵清修的三姑娘。这么多年过去,她将三姑娘视如己出,真真是命根子一般,自然乐其乐、苦其苦。 徐氏方才那番话才一说完,任老太太便立时掉下泪珠子。领着徐氏进来的秋棠急忙递过去喜鹊登枝月白绸帕子,她便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可怜了我的好孙女儿,小小年纪便远离家人,住在那清冷的尼庵里,也不知受没受搓磨,叫人心疼得不行啊!老大啊,我得去瞧瞧她才能放心!” 说罢任老太太便要下床,却身子猛地一歪,差点栽倒在宗政伦身上。宗政伦吓得急忙抱住她,连声让秋棠过来帮忙扶着点儿,对徐氏道:“老太太今儿实在累得狠了,你回去给恪姐儿带话,明儿我便陪老太太去探望她。” 徐氏急忙道:“老太太挂心三姑娘,是三姑娘的福份。但若是为了三姑娘让老太太受了累,那便是三姑娘的不是了!三姑娘说了,万万不敢劳动老太太去瞧她。左右不过半个月她就会回府,到时她一定来给老太太磕头,请老太太恕她这么多年未在膝下尽孝之罪!老太太还是多多保重身子骨儿,以后有的是让三姑娘孝敬的时候呢!” 第五章 绝色小贼 宗政伦却一意决定要去探望宗政恪,哪怕老太太去不成,他这个二叔也要亲自走一趟。他的话在理,说是免得三姑娘伤心亲人近在咫尺,却连一面也见不上。 只不过,他被人叫了多年的“大爷大老爷”,方才徐氏乍一称他“二老爷”,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心里也有点异样。可想而知,宗政恪一回府,从他这辈儿起到姑娘们的排行都得变一变。 徐氏满脸的为难,不得已才说了实话:“三姑娘也是极想与老太太和二老爷见面的,只是宿慧尊者同样借住在清净琉璃庵。为了尊者的安危,这几日庵里是不准随便放人进去的。尊者虽与三姑娘投缘,但这等大事,三姑娘也不好让庵里破例。再者当年那位高僧说得明白,十年之期未到,三姑娘就不能与家人见面,以免功亏一篑。” 宗政伦听了,只能作罢。任老太太也恢复过来,命秋棠拿了上等的封儿打赏了徐氏,打发她回去复命。 徐氏又给任老太太和宗政伦磕了头,这才退出了这间厢房。她面容秀丽,仪态大方从容,便连行走间都似有某种难言的韵律。若是换一套华服丽裳,再将头面首饰戴上,她便能分分钟变成一位受过良好教养的贵『妇』。 这不奇怪,云杭萧氏,那是整个天幸皇朝都出名的大世家。纵然如今不比以前那般煊赫辉煌,也不是一般二般的小家族能比的。即便宗政恪的母亲出身只是云杭萧氏的旁支,其自幼所受的教育也比嫡支差不了多少,萧家的丫头才会不比寻常。 行走在慈恩寺安静的香客院落,徐氏的神情始终平和温润。尽管离开了好些年,她对慈恩寺仍然非常熟悉,很快就从一条僻静的小道离开,再由山路回了清净琉璃庵。 相对于占地极广的慈恩寺,清净琉璃庵是座不折不扣的小尼庵。里面的人,连主持带清修的宗政恪主仆在内,三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此庵根本不设香火堂,从不接待香客。庵里也不需费心于此事,日常用度皆有人按时送来,众尼只要安心修行就好。 如今,宿慧尊者挂单于清净琉璃庵,除去多了几位随同尊者一起从东海佛国而来的随从,庵里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若有人试图靠近,在半路上便会被分别守护四向的四名武尼姑给拦回去。这些武尼姑专门保护宿慧尊者,平时人前从不『露』面。 徐氏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庵里,在一座清静的小佛堂见到了正在颂经礼佛的宗政恪。瞧见自家三姑娘穿着灰旧缁衣的身体清瘦娇弱,再想想方才见到的一 脸富态相的老太太和同样富态的大老爷,她这颗心便像被泡进了苦水里,难受得要命。 三姑娘早慧,那么小就会为未来打算,因而徐氏除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其余旁事并不能帮到她什么。徐氏曾经被打击得不轻,这么多年下来却也习惯了。 只是,徐氏虽然不敢置喙三姑娘的某些决定,但并不代表她就能完全赞同。她仍然想着,姑娘家家的,日后还是要找个好人家和和美美过日子才行。 算了,以后慢慢再劝吧。三姑娘毕竟还小,离及笄也还有两年呢。徐氏悄悄吁出一口长气,悄悄走到三姑娘身后,安静地跪在蒲团上,也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念佛经。不一时,她心里那股躁郁不平之气便尽数消散。 半个时辰过去,宗政恪低柔的颂经声才止住,恭恭敬敬地给弥勒佛像磕了头,又亲手点燃了三柱香烧上『插』进香炉里,她才慢慢站起身。 徐氏见状也依法施为,宗政恪一直等着她礼完,这才柔声问:“可见着人了?”说着话转身走向小佛堂内设的起居室。 “见着了,老太太受了鱼岩郡王妃的搓磨,累得不轻。奴婢去时她正在房里歇着,还没返过神。大老爷奴婢也见着了,倒是挺高兴的。老太太和二老爷都说要来探望您,老太太还掉了眼泪,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徐氏回道,神情平淡。 宗政恪低笑了两声,摇摇头,没说什么。主仆二人相跟着回了内室,徐氏打来热水给宗政恪净面洗手,又沏了佛国自产的普陀佛茶给她喝,这才告退下去安排午膳。 宗政恪歪在靠窗的榆木昼榻上,随手『摸』了一本山川游记在手里,眼睛望着窗外随风轻摇的竹林出神。快十年了,她重新睁开眼睛回到此世,竟然就过去了这么久,但她怎么感觉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正想得出神,门外有个清脆声音说话:“三姑娘,明月进来啦!”宗政恪莞尔笑道:“好。” 门帘一挑,从外面蹦蹦跳跳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穿着肥大的白『色』缁衣,没有戴尼帽,头发只长到了肩上,用灰『色』布带简单地系起来。她有一双骨碌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挺俏的鼻头和红润的小嘴,神情却天真娇憨、宛若稚子。 “三姑娘,这里可好玩了!”明月趴到宗政恪身边,笑得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掰着手指头细数都有哪些好玩的东西,“可以逗蛐蛐儿、捉小鸟、逮咕咕虫,慧仪师姐还给明月做了叶笛,教明月吹叶笛。三姑娘,待明月学会了,吹 给您听好不好?” “好,我等着明月吹来听。”宗政恪微笑着轻轻用手指拂去明月缁衣衣领上蹭着的灰黑尘埃,怜惜地说,“瞧你,又弄脏了衣服,小心明心又教训你!” 明月缩缩脖子,吐吐粉红舌尖。她就是害怕被明心师姐教训,才赶紧躲到了三姑娘这里。她伸出洗得干干干净的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宗政恪垂落在榻上的乌黑长发,羡慕地问:“三姑娘,明月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好看的头发?明月的头发好短呢。” “你什么时候不弄脏了法衣,什么时候头发就能长长。”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随即又道,“三姑娘,明心求见。” 宗政恪允了,这说话之人才进了内室,却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同样头发只至肩头,用尼帽压着不曾束起。她颜『色』娇好,身段如柳,神情却冷若冰霜,半点笑模样也没有。只是用冷淡眼神扫了明月一眼,明月便被她吓得整个人都伏在了宗政恪怀里。 “明月已经知道错了,别再吓她。”宗政恪轻笑着劝说。 明心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对宗政恪合十礼道:“三姑娘,广恩寺智明大师托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说着将一封信递上,明月赶紧过来接了,双手捧着送到宗政恪面前。 宗政恪接信展开,仔细观瞧,微微『露』出笑意:“智明师侄的请托倒不好拒绝,便安排鱼岩郡王妃明日下午来见吧,左右也无事。”其实,正中下怀,与孙王妃的会面本就在她计划之内。 天幸皇朝鱼岩府广恩寺的主持智明大师当年曾经去东海佛国礼敬佛祖,与宗政恪有过一面之缘。后来智明大师被普渡神僧座下的三弟子大势至尊者收为记名弟子,算是宗政恪这个宿慧尊者的记名师侄。 大势至尊者原本是普渡神僧的末座弟子,直到来了宗政恪才晋升为师兄。他比宗政恪年长十岁,已经算是与她年纪差距最小的师兄。宗政恪四岁到大普济寺,八岁之前一直跟随他修行,师兄妹之间的感情相当亲厚。他的记名弟子,宗政恪还是给面子的。 事情既已定下,明心便出去回话。不一时,徐氏将午膳送了来,再叫回了明心,这怪异的主仆组合便在内室安静用膳。 极简单的两个素菜配米饭——素炒春笋和姜汁白菜,再有一大碗薏米红枣汤,四人很快就吃罢。宗政恪小事休息,起床后便到小佛堂里继续颂经礼佛捡佛豆,直到晚膳。 东海佛国大普济寺普渡神僧的四弟子宿 慧尊者,法号赤莲女,俗家姓名宗政恪,用膳、礼佛、休息,这是她回到天幸皇朝之后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不过今晚,发生了一件小小的趣事儿。 宗政恪明明睡着了,却突然睁开眼睛,徐徐扭头看向通往外面小佛堂的小门。她向来不用人守夜,徐氏和明心明月三人都各有居处,不与她同住一座小院落。一来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孱弱无用,二则清净琉璃庵有武尼保护。但她们都没想到,还当真会有艺高人胆大的小贼直接『摸』了进来。 这小贼仿佛根本不怕惊动了人,在小佛堂转悠了几圈不知在找什么,随后便直接推开小门掀开门帘进了内室,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他刚刚探头下望,便与宗政恪明净如秋水的眸光对上。 二人皆是一愣。 小贼大约没想到宗政恪是醒着的,而宗政恪则是有些惊讶于这小贼的肆无忌惮。他既没穿夜行衣,也没蒙住脸,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将一张绝俗美艳的脸蛋『露』在了月『色』里。 鼻如悬胆,高且挺。肤白若冰雪,柔腻如脂玉,莹润比珠光。 眉极黑,黑若鸦尾,黑如墨染。 眼极亮,亮若晨星,亮如灼日。 唇极艳,艳若朱砂,艳如鲜血。 若非他颌下确有喉结,他的身高又极给人压迫感,当真会让人认为他是个女子。宗政恪的小师兄大势至尊者是佛国最出『色』的美男子,被好事者呼为“玉僧”,这个年约十六七岁的绝『色』小贼论起容貌竟然丝毫不逊于他。 ---- 牵美人出来溜溜,顺便求一哈点击推荐票纸神马的。。鞠躬感谢本文第一位打赏的亲妘锦添大人! 第六章 无垢子 宗政恪眼中并没有惊艳之『色』,她虽带发修行,并不曾真正遁入空门,可这颗死水一般的大心脏早就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发生半点变化,何况只是一副挂在骷髅骨架外面的好皮相而已。 绝『色』小贼却对宗政恪很感兴趣,把这间小小静室四下『乱』看了好些眼不说,还将好奇目光凝注到了她身上。室内幽黯微光里,他的这双灼灼有神的贼眼便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放肆。 不过他的注视虽然让宗政恪感觉极不舒服,但以她前后两世的阅历,足够分辨出,他的清亮眸光并不包含任何不正之意。他只是单纯的打量,满满的探寻与思索。 绝『色』小贼闲闲倚住床边的榆木双门立柜,姿态潇洒从容。从他身后推窗间隔里漏进来些许光亮,照出他身上簇新宝蓝『色』杭绸道袍下摆绣着银白『色』卷云纹饰。那云纹绣得十分精致,恍惚中竟能让人咂『摸』出一些云卷云舒的旷达之趣。 半响,这小贼伸出手指搔搔脸蛋,再两手环胸,忍不住纳闷地问:“三姑娘,你怎么不叫?”这才该是正常反应不是吗? 宗政恪整个身体都裹在素面薄被里,只『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小脸。如水眸光从对方道袍卷云纹饰上轻轻掠过,她藏在被下的手指缓缓地蜷起成拳,心中微震。 那纹饰看似平常,方泛使用于男子衣袍之上。但,宗政恪没有忽略此时看见的卷云纹中隐藏在平常中的不凡,它代表了一个与东海佛国地位仿佛的世外超级宗派,也让她猛然记起了前世难得的三年平静生活。 三载『药』奴时光,她虽然经常服『药』尝试『药』『性』,却没有人肆意打骂凌辱她、无所顾忌地蹂躏摧残她。更别说,是那里的人从大漠之上救回了濒死的她,不仅唤醒了她求生的**,还许诺她用三年的『药』奴生涯换得未来光明生活。 虽然,最后她仍然被活活勒死在了那里,但她确实度过了人生当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报恩,居然甫一入世便与那里的人碰了面,还真是有缘啊。 宗政恪放弃了出手留下此人的打算,低柔声音里有难得的温和,淡淡然问道:“您在找什么?” 床上的少女一头乌鸦鸦的长发散落在枕上,左边脸庞隐入黑暗中,右边却微『露』在清浅月『色』里。于是她的右眼就如一汪清澈却无法见底的寒潭,深邃幽黯。外面弯月投入室内几点细碎光点,恰好落入这只眼睛,使得它惊人的美丽,也惊人的清冷淡漠。 见对方没有丝毫慌『乱』,绝『色』小贼结束方才不太礼貌的打量,手握成拳抵在唇下轻咳了两声。簪发的碧绿竹节阴刻卷云纹玉簪垂落一道纤细短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漾起阵阵光晕。 咳完,他『摸』『摸』鼻梁,低声道:“三姑娘勿恼,贫道无垢子,并非歹人。只是听说宿慧尊者在此庵落脚,为何贫道找遍整座庵堂也不见她人影?不知三姑娘可能告知?”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宗政恪都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位无垢子小道长。她猜不出对方的来意,却也不打算以宗政家三姑娘的身份去试探,便面『色』平静地说:“尊者的行踪怎么会是小女所知晓的?道长,您找错地方了。” “那也是!虽说她看得起你,但不代表她事事都会告诉你。”无垢子『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忽然将头凑近宗政恪,鼻尖轻耸嗅了嗅,讶异道,“竟是龙鲸檀的香味儿,看来宿慧尊者确实挺喜欢你的,连这种稀世的檀香都肯与你分享。三姑娘,这等大福份你可得好好把握,对你回宗政家以后极有利!” “这位道长,您请回吧。”还真是罗嗦,宗政恪颇感无奈,干脆不管无垢子还在内室,直接闭上了眼睛。 什么无垢子,分明就是个无赖子无行子。也不知他是哪一宫的门下,竟如此孟浪行事。他夜入她的清修闺阁,事儿传扬出去,她的名声就臭到家了。哪怕她并不真正生气,却也要顾虑日后以三姑娘的身份做人立世。 无垢子对宗政恪的逐客令仿若未闻,他低笑了两声,不过识趣地不再多话。绕着室内又转了五六圈,再瞧床上的宗政恪竟然已经睡着了,他掀掀眉,终于挑帘子出去。 ——宗政家三房的这位三姑娘,胆子不小,人也有趣。 掩上小佛堂的正门,无垢子脚步轻松地下了台阶,琢磨着是不是还去别的院子里寻『摸』一通,忽然身子一僵。稍顷,他缓缓扭头,仰面便见一轮清冷弯月正移在屋顶大柏树树梢。夜风轻佛,树叶沙沙直响,有一人站在屋顶,手执长剑正安静地俯视着他。 瞧着是个三旬武尼,灰旧缁衣宽大袍袖在夜风中猎猎飞卷。她并没有什么动作,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凝眸看他,手里的长剑剑尖却在轻轻地喷吐着寸许长的微芒。这点寒芒被如水清亮的月『色』所掩,若不注意,根本无从发现。 无垢子仔细打量这武尼,目光很快便落在对方被风吹『乱』的袍角之上聚拢成团围绕着一个古朴篆字的七支小 剑上面。眼瞳猛地紧缩,他后脖颈子寒气直冒。 乖乖咙的咚!这武尼瞧着年岁不算大,居然已经修炼出了剑气,恐怕无论是真气还是剑法都已臻顶尖之境。这般的人物,放在江湖中开宗立派都足够了,却甘愿来做人家的保镖随从。 而那古朴篆字是一个“武”字,说明对方在东海佛国的身份是大精武堂的武尼姑。小剑代表了她身处剑阁,且是有名有位的剑道高手。而小剑数量为七支则意味着她的名位为七品,离先天大宗师之下的后天最高第九品也差不了多少。至于是七品下,还是七品上,这得交交手才知道。 由此,可见东海佛国的底蕴之深。而另一方面,佛国对宿慧尊者的看重可能还在世人所知之上。无垢子不敢轻举妄动,缓步下了台阶,向着这座小院子通往外面的宝瓶门洞慢慢移动,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可能随时会出手的武尼。 虽然真要打起来,无垢子暗忖凭着洒暗器扔毒『药』真实功夫歪门邪道林林种种一十八般手段未必不能一战,可没必要不是?他真的只是好奇传言能观人未来的宿慧尊者是何等厉害人物啊啊,顺便也想请她瞧瞧,他日后是不是还了俗还娶了媳『妇』生了娃…… 面无表情的武尼拎着长剑,在屋顶轻飘飘地跟随,直到胡思『乱』想的无垢子老老实实翻墙出了清净琉璃庵,她才冷哼一声儿,用真气远远地将自己的话给送了过去:“天一真宗的门人,若再有下次,休怪贫尼剑出见血!” 无垢子满面的无奈,原来这武尼姑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来历,这才网开一面。察觉四下还隐有不善气机暗动,他不敢久留,急忙展开身法一溜烟窜远,方向正是同样位于鱼岩山上的三清观。果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若按正常渠道,他还会见不着人么? 清净琉璃庵很快便重新陷入静寂,“护送”无垢子离开的武尼重回小佛堂,却见宗政恪披衣站在廊下,正凝望那轮弯月出神。 武尼急忙从屋顶跃下,轻盈若羽『毛』地落在宗政恪脚边,单膝跪在冰凉入骨的青石砖面上,低声道:“圆真护卫不力,还请师叔责罚。” “天一真宗的隐匿之术独步天下,今日之事怪不得你。我也是他进门『露』了痕迹才察觉。”宗政恪轻轻拍了拍圆真的肩头,柔声道,“我无碍,不必担忧,圆真师侄起身吧。” 背上黄『色』剑穗轻轻摇动,圆真慢慢站起身。她垂头丧气,满脸愧『色』,显然还在耿耿于怀方才的一切。 以她为首的四位武尼皆是佛国大精武堂所属,都由宗政恪的小师兄大势至尊者统领。而大势至尊者最是疼爱看重这位小师妹,临行前反复叮嘱她们四人要妥善照顾,不可出一丝半点差错。若非来者是天一真宗门下,她剑下绝不容情! 天一真宗不像东海佛国是方外之境,这个宗派势力广布于天下各国,无论明面还是暗地里的实力都非同凡响。东海佛国与之都是传承上千年的世外大派,又没有多少利益冲突,向来感情深厚。佛国弟子渡海上岸行走于大陆各国,向来多得天一真宗照拂。 两边既有老交情,新交情也从不断绝。就连圆真自己,与天一真宗重华宫的原仙子也是多年的至交好友。就方才无垢子离开时她放的狠话,已经有点不顾情面的意思了。 只是……到底辜负了大势至尊者的托付和宿慧尊者的信任。圆真大师便合十礼道:“师叔大度,师侄却不敢厚颜将此事瞒下,这就详记在册,日后回去领罚。”她护卫任务在肩,此时要善保自身以策万全。孰轻孰重,一定要分清。 宗政恪深知圆真等人『性』情,便不再劝,低声道:“法会事了,你们自己商量一下,只留一个人。” 圆真大惊,急忙道:“师叔,大势至师叔吩咐师侄们要好生照顾您,直到您回寺。” “小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身边还有明月明心,回府后人再多便不好妥善安排。”宗政恪转身回房,不容置疑地说,“我会修书给小师兄,他不会见责于你们。” 圆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宗政恪的背影消失于门内,她颓然垂首,愁眉苦脸地跃回屋顶。大势至和宿慧两位尊者师兄妹感情笃深,却也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她们这些师侄夹在中间很难做人啊。不过,大势至尊者向来溺爱宿慧尊者,想必有她一封信,她们回去之后真的不会受罚。只是留谁好呢? ---- 鞠躬感谢甜竹君大人的打赏,继续求推荐票纸点击打赏神马的。。 第七章 天眼神通 “孙嬷嬷,她还没来?” “六姑『奶』『奶』,赤莲女已在偏殿恭候着您了。” “她眉心真的天生一道红『色』莲花印?” “不知是否天生,但人人传言她是佛祖面前手捧赤莲檀香炉的天女转世,普渡神僧才因此破了大例收下她为俗家女徒,赐法号‘赤莲女’。现今,她已是大普济寺的护法尊者。老奴刚刚听这琉璃庵的小尼姑说,她们庵主慧仪大师都要叫她一声师叔祖。” “哧?真的假的?本妃方才见那慧仪老尼姑得有六十多岁了吧?赤莲女多大?及笄了吗?” “她是带发修行,还未及笄,但也应有十二三岁了。” “啧!好大来头的小姑子!走吧,本妃只怕怠慢不起呢!” “六姑『奶』『奶』您真爱逗趣儿!放眼这鱼岩府,还有哪家女眷能比您更尊贵?就是在鱼川一郡之地,您哪,也得是排前三的贵重人儿!” 此处是鱼岩府辖下鱼岩山上的清净琉璃庵,鱼川郡佛门圣地之一。赤莲女挂单于此,代表东海佛国大普济寺来参加同在鱼岩山的慈恩寺建寺百年大庆。 为了她从东海佛国带来的三柱法香和十八卷手抄佛经,这几日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前来求见,她都托词拒绝了。但是现在,她即将见到鱼岩郡王妃孙氏。 粉红唇瓣轻轻啜了口香茶,偏殿里的宗政恪低垂眼帘,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主殿里那对主仆的对话,一字不落入她耳中,她却仿若未闻,只在心里想着这位郡王妃的来意。 孙王妃今年才十七岁,两年前刚及笄就嫁给当时已经五十五岁高龄的鱼岩郡王为继妃,深得郡王宠爱,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顶尖人物。 正值妙龄的她,年纪甚至比王府的世子公子哥儿们还要小。为了日后仍享荣华富贵,她很想生下一位嫡子,以谋求郡王府的世子之位。她的娘家深知她心思,她的母亲便派了心腹孙嬷嬷特意来提点她——求宿慧尊者以天眼神通断一断未来。 估『摸』着人该来了,宗政恪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拭了嘴角,款款站起身,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地轻轻道了声佛号:“弥勒至尊!” 孙王妃的一双翩翩玉足恰巧落在偏殿门槛内,闻听这声低柔佛号,她下意识抬眼瞧去,不由一呆。 正是夏日午间阳光最烈之时,孙王妃却丝毫不觉酷热。身着灰扑扑缁衣、一头墨发简单以灰『色』布带束于脑后的少女亭亭玉 立于偏殿之中,仿佛一潭清凉入骨的幽幽冷泉,于这炎夏竟能让人产生无比清爽凉快之感。 她微微垂着头,颈子从缁衣里仅仅『露』出一小线,却是惊心动魄的如玉白腻。她合十的双掌,指间挂着一小串黑『色』佛珠。洁白玉手,黝黑佛珠。白到了极致,黑也到了极致。 孙王妃情不自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她出身鱼川郡孙姓世家,家里有爵位、有官职、有钱财。自小她便养尊处优,纤纤十指从来不沾阳春水。可她的这双手,与对方冰雕雪琢般的双手一比,简直就是污烂泥淖与羊脂美玉。 心里极其的不痛快,孙王妃骄傲地抬高下巴,带着一阵香风,迈着矜持步伐经过了宗政恪,径直在偏殿主位坐下。她身后的孙嬷嬷面『露』焦『色』,想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赶紧跟上。 宗政恪依旧低着头,身体随着孙王妃转了个向,又宣了声佛号,略一稽首便是行过礼:“赤莲女见过王妃娘娘,愿佛祖保佑娘娘如意吉祥!” 孙王妃阴沉着脸,半响未言语。心里暗道,这小姑子胆儿也忒大,对本妃居然不敬不拜!手肘微动,她扭一扭头,便见孙嬷嬷杀鸡抹脖子般地拼命使眼『色』。她这才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和声道:“免礼免礼,赤莲尊者快快免礼。”却是绝对不肯起身还礼的。 宗政恪道了声谢,徐徐抬起头看向孙王妃。能入鱼岩郡王之眼,不惜将上一任王妃贬做侍妾,这位小王妃果真生得倾国倾城之『色』。只可惜了,如此韶龄佳人,却要委身于祖父辈的老头子。 不过,看这小王妃满面春风浑身上下穿金挂玉琳琅骄奢,恐怕对此并不以为意。也是,郡王妃,多尊贵!天幸皇朝又有多少郡王妃? 一见对方面容,孙王妃立时变得心平气和。只因这位生着好肤『色』的佛门女尊者,面目实在普通。孙王妃的注意力在一瞬间便被对方额间一抹如火焰般燃烧的赤红莲花印给吸引,至于眼睛是大还是小,鼻子是高还是矮……根本没注意。 “赤莲尊者,快快请坐。”心气儿平了,孙王妃的态度便真的亲切起来。又连声叫婢女上好茶,取出宫里赐下的点心,对宗政恪好一阵儿嘘寒问暖。 老半天,孙王妃才道明来意:“庵里清苦,本妃观尊者年纪样貌,仿若本妃亲妹妹一般,瞧着便可人心疼。尊者不如移步,到王府小住几日如何?” 宗政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孙王妃,孙王妃却并不着恼,也不再作声,任由她 这般胆大地端详。片刻,孙王妃见宗政恪面『色』更白了一分,唇『色』也淡了一分,额间火红莲花印却好像真正的火焰在摇曳燃烧也似,她便知快要有结果了。 缓缓闭上眼,宗政恪垂首轻捻佛珠,低声念颂佛经。足足一柱香的功夫,她才再度睁开眼睛,低声道:“明日之后,若有缘,赤莲女自会上门讨扰。” 孙王妃一愣,真是不明所以,便问:“尊者可否详示?”她虽然没能烧到慈恩寺的第三柱法香,可是巴巴来烧了今日的头三柱香呢。上午的法会,她也异常慷慨地捐出了五千两白银香火钱。 宗政恪眉目间一片淡泊,缓缓摇头:“佛曰,不可说。” 那敢情,一万两银票,就换了这语焉不详的几句话?要依着孙王妃素日里的脾气,不把眼前这稚龄的小尊者摆布成一百七八十个小模样,她就不是至尊至贵的郡王妃! 但是!孙嬷嬷带来的,母亲的亲笔信里特特叮嘱,这位小尊者万万得罪不起!不要说一万两求她观一观面相断一断未来,若是没那份佛缘,再多银钱,便连她的真容也见不着! 此行,孙王妃的母亲先是请人送来了鱼川府有名的古刹广恩寺主持智明大师奉给宿慧尊者的书信。得了准信,孙王妃再以鱼岩郡王府的名义向清净琉璃庵布施了一万两香火钱,这才能真正与这位据说天眼神通**已然大成的宿慧尊者一晤。 宗政恪闭口不再多言,孙王妃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听说清河大长公主极爱此女,不顾身份与她折节下交平等相处,号称忘年。她再尊贵,却也比不得当今皇帝的嫡亲姑母。 就在孙王妃以为此行无果之时,突然又听宗政恪柔声道:“王妃若是我佛虔诚信徒,我佛自然保佑王妃心想事成。这卷手抄佛经乃我师座下伽叶尊者亲手所书,王妃若想成事,还望能劝说王爷一起日日礼敬、诚心念颂。”她从宽大袍袖里慢慢抽出一卷散发着异香的佛经,用双手捧住。 孙王妃尚且茫然,孙嬷嬷却已经喜不自胜。对宿慧尊者要求王爷也一并礼佛的话,她并未怀疑什么。王妃想诞下世子,没有王爷哪能成事?这宿慧尊者果然是开了天眼神通,一见便知她们此来求的是什么,真真名不虚传。 孙嬷嬷也顾不得还总是孩子气行事的孙王妃,急忙上前跪倒在宗政恪跟前,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佛经,磕头行礼,连连道谢,又道:“尊者法旨,信女等岂有不遵之理。信女等都是佛祖信徒,这厢回去,信女等必定日日礼敬佛祖 、诚心念颂佛经。王妃也定会劝说王爷一起礼佛!” 宗政恪再度口颂弥勒佛号,不再搭理孙王妃主仆,径自飘然离殿。孙王妃眨巴着一双秋水明眸,看住孙嬷嬷,总算反应过来,慢慢『露』出惊喜神『色』,声音轻轻发颤:“嬷嬷,孙嬷嬷,赤莲女的意思是……” “六姑『奶』『奶』!”孙妈妈一骨碌爬起来,急得要去握孙王妃的樱桃小嘴,“噤声噤声!姑『奶』『奶』,好王妃,尊者还未走远呢!清河大长公主无论人前人后,都不曾大咧咧呼其法号,总是尊一声宿慧尊者。您刚才……嗨哟!可叫老奴怎生说的好!” 孙王妃瞪圆眼睛,使劲儿把孙嬷嬷的大手给扒拉下来,噘着殷红小嘴不停揪帕子,张张嘴还想犟两句,到底是忍住了。 孙嬷嬷一路小跑到偏殿门口,只见殿外几棵古柏枝叶轻动,宗政恪已经走得远了,这才回头搀住孙王妃,陪笑说:“好姑『奶』『奶』别恼,私底下怎么偏排怎么说都行,这当着面儿,还是要给人几分脸面哩。” 孙王妃颇不以为然,柳叶儿弯眉掀一掀,似笑非笑说:“也罢也罢,本妃大人有大量。等她拿乔得差不多了,本妃禀了王爷,派一乘小轿将她请进府里,好生给本妃念几天经,给……”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得意洋洋地说,“小世子祈福。” 还真不客气!天下顶尖强国至少一掌之数,天幸皇朝可排不上号,国力顶多算是中等。而就算云游到最强大的铁血大秦帝国,东海佛国的大尊者们也经常被嬴氏皇族们奉为座上贵宾。 小小天幸国的一郡之地,哪怕是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都没那么大面子让堂堂宿慧尊者亲自念经祈福,何况只是个郡王妃?对此,孙嬷嬷只敢在心里腹诽,面上却是陪着笑应承。 似乎还能听到笑声,正穿过垂花门离开的宗政恪步伐略一停顿,紧抿的唇角微微翘起。 这位孙王妃,再过十几日便该有孕期反应。只可惜,若是按前世剧情,她将会产下鱼岩郡王的第二十七个儿子,而后死于产后血崩。她的儿子,也会不满月即“病重夭折”。 不过呢,有她宿慧尊者赤莲女在,这对可怜的母子都死不了。不仅死不了,也许在未来,这孩子还有可能坐上郡王宝座。 但是,这个孩子,将注定成为遗腹子。 鱼岩郡王,佛曰,本月的初三,地狱之门将向你敞开! 第八章 仙人抚我顶 鱼岩郡王妃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离开了清净琉璃庵,往她下榻之处三清观迤逦而去。其实,昨天之前她还住在慈恩寺的香客精舍,今日突然接到她家王爷的命令,必须搬去三清观落脚。 对于慈恩寺的建寺百年大庆,鱼岩郡王是不屑一顾的。他孜孜以求的长生不老和长生不死,他觉得只有三清至尊才有如此大的神通。若非三清观观主长青散人给他送信,说道门有一位神秘大人物驾临,他才不上鱼岩山凑热闹,免得人家以为他也是来给慈恩寺捧场的。 焚香斋戒,戒荦腥戒美酒戒美人,鱼岩郡王拿出了十足的诚心,准备面见仙师。长青散人的亲笔信里说,这位无垢子仙师擅长炼丹之术,就连他身处道门的长辈都在服用他炼就的仙丹,以求长生。 鱼岩郡王激动不已,眼巴巴地等着仙师升帐。无奈,这位无垢子大仙师一直在梦里神游,谁也不敢去打扰。直到午后,为表诚心一直毕恭毕敬守在其房外院内的郡王爷才听见内里传出一声清咳,而后便有人曼声『吟』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鱼岩郡王的脸庞瞬时便涨得通红,一把将身边三清观观主长青散人的手给攥住,嘴里神经质地反复念叨:“我师,我师,听见没有?仙人抚顶受长生,仙人抚顶受长生……” 长青散人鹤发童颜,已有八十高龄,因其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六十出头。他之所以能得到鱼岩郡王的莫大信赖,甚至呼之以“我师”,就在于他敬献给鱼岩郡王的丹『药』奇迹般的让其容颜回春! 那是四年前的事儿,彼时的鱼岩郡王是真正垂垂老矣的老翁,走路都得人搀着扶着。自从得遇长青散人,服用了他敬献的长青丸,不过一年半载的功夫,鱼岩郡王的容貌和体力竟然都奇迹般的恢复到了他四十多岁时的水准。 甚至,他仅仅凭着儒雅俊美又内敛含蓄的出『色』仪容和翩翩风度俘获了当时刚及笄的孙氏的芳心。此事,真真是鱼岩郡王最为得意之事——孙王妃会嫁给他,不看他地位,只因他这个人。 自那之后,鱼岩郡王便将长青散人奉为师长,在其面前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有了一府蕃主的关爱照顾,三清观也因此成为鱼岩山直『逼』慈恩寺的香火鼎盛之所在。 后来,长青散人透『露』给鱼岩郡王,他之所以能炼出驻颜丹『药』,便是因为他年轻时在某个神秘之极也超然之极的大道门做过丹炉童子的缘故。他一番绘声绘『色』对大道门 的种种描述,直让鱼岩郡王不住咋舌,又神往之至。 此次,长青散人紧急送信,说那个大道门有位仙师恰好游历到鱼岩府地界。若非他苦苦哀求,又敬献上无数奇珍异宝,这位仙师也看在他曾经做过那个大道门丹炉童子的份上,这才勉勉强强答应暂留一日。 鱼岩郡王接信,丝毫不敢怠慢,连郡王仪仗也顾不得了,带着心腹随从连夜上了鱼岩山。唯恐仙师怪罪,他甚至还命令鱼岩郡王妃也赶紧从慈恩寺搬出来与他一同在三清观住宿。 从一大早等到过了午时,鱼岩郡王连午膳都没用,就想以一番大毅力大诚心打动道门仙师,赐下延年益寿的仙丹。至于长生之途,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他还是明白的。 听了大仙师那首意味深长的仙诗,鱼岩郡王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立马又振奋起来。数声清脆的磬响过后,这座精舍的房门吱呀一声开启,从里面走出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玉雪可爱的小道童。 这对小道童最多五六岁,梳着小小的道髻,额心都点着殷红朱砂痣,穿着小款的白『色』道袍,前襟绣着展翅高飞的仙鹤。一对小人儿左右瞧瞧,左边道童小手一伸,毫不客气地点中了长青散人,脆声道:“老爷起身了,长青,你来服侍老爷净面更衣。” 长青散人胡须一抖,笑得眼睛也眯成缝儿,忙不迭地挣脱了被鱼岩郡王一直紧攥住的手掌,喜气洋洋地小跑上前,给两名童儿打稽首,恭敬道:“多谢广安广宁两位师兄关照小弟,小弟一定会把太师叔祖侍候得舒舒服服的。” 打完稽首,从长青散人宽大袍袖间滑出一个荷包,被他毫无烟火气地轻飘飘放入广安的小手里,广安笑得左边脸颊『露』出大大的酒涡。待一个同样的荷包也被广宁笑纳后,广宁右边脸颊也笑出甜美的酒涡儿。 真是可爱至极的一双妙人儿。鱼岩郡王的眼珠子像是掉在了广安广宁身上,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直勾勾地竟是舍不得移开分毫,只觉得这晚春午后的阳光也烈得灼心,灼得他心尖儿都疼。 广安广宁却连一丝半点眼风也不屑给鱼岩郡王,收了荷包便高高抬着小下巴昂着小头颅将长青散人给领进了屋里,再毫不客气地把门重重关上。 鱼岩郡王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支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耐心地等候。他当然知道,要想讨得仙丹,仙师身边这对儿道童是万万打不得主意的。但他偏偏就有这么个小嗜好,眼见极品在眼前却不能如愿,真真是要了亲命了。 又足足过了两刻钟,精舍的大门才又再度开启。这回长青散人当先出门,后面跟着广安广宁两道童,再然后一个年轻道人懒洋洋地迈步出了屋子。 这少年人一『露』面,鱼岩郡王只觉得眼前繁花盛开、锦绣无边。天幸皇朝慕容氏皇族,自来便盛产美人——无论男女,鱼岩郡王自己便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但这位少年仙师的容貌真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不得见! 拼了老命才压住心底的蠢蠢欲动,鱼岩郡王急忙低头垂眼,一颗老而益壮的老心脏竟然跳得快要蹦出了嗓子眼儿。他赶紧抱拳躬身深深一礼:“仙师在上,请受小王一拜!” 无垢子差点没呕出来,方才鱼岩郡王眼里一闪而过的『淫』、秽、贪婪之意哪里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久闻这位郡王『性』喜渔猎男女美『色』,且最爱亵、玩幼女幼童,真没想到有长生这个莫大诱『惑』在前,他居然还能对自己生出那般不堪的心思! 勾起嘴角笑得邪『性』,无垢子大模大样地走下台阶,绕着还保持着恭敬姿态的鱼岩郡王转了三圈,转身一脚就狠狠踹在长青散人屁股上,大声喝斥:“本座看你的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三清至尊要收的人你也敢往本座面前带!徜若遭受了天谴,你来替本座挨啊?广安广宁,先给本座将这不孝的灰孙子打死、打死!” 一通咆哮,无垢子怒气冲冲地回转屋里,咣当一声大力撞上了门。那对儿道童互视一眼,异口同声应了“是”,从袖筒里抽出一柄象牙镶各『色』宝石的精巧袖珍小拂尘,捏了个可爱的剑诀,冲着长青散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抽。 别看这小拂尘好似孩童的玩具,那一根根长丝可都是坚韧无比的天山雪蚕丝。而广安广宁两兄弟年纪虽小,却已经入了武道大门,体内也有了那么一小缕儿真气在窜动。 他二人恼恨方才鱼岩郡王无礼之极的注视,打定主意要把火气都撒在长青散人身上。这通狠抽他们竟使了点儿真气,把柔软的天山雪蚕丝变成了锋利的丝剑,三两下就抽破了长青散人的道袍,脸上也给割出了几个血道子。 长青散人抱头鼠窜,却又不敢当真避开这顿打。只抽得他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也散了,金镶和田玉的道冠也歪了,素面绸缎道袍也成了一条条一缕缕,真真是狼狈不堪。 就连惊得呆若木鸡的鱼岩郡王也被那虎虎生风的小拂尘给照顾了几下,虽然没破相,但也抽花了他身上这件儿崭新的绣着仙人驾鹤纹的道袍。 “师兄师兄,两位师兄唉,消消气消消气,就饶了小弟吧!”长青散人最后被『逼』得窜到了院里那棵大松树上,像只猴儿一般蹲在枝杈之间,还要陪着笑脸一个径地说好话求饶。 广安广宁到底只是五岁幼童,体力不足,这俩也累得呼哧直喘气。把小拂尘塞回袖筒里,广安指着长青散人冷笑道:“惹恼了老爷,瞧你有什么好下场!” 广宁适时接话:“老爷可是咱们老太爷的心头肉,你这灰孙儿竟敢设计让他受天谴,胆儿忒大!” 广安道:“瞧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祸事!铁面叔眼看就回来,你这灰孙儿……” 这俩齐声下了断词:“赶紧准备后事吧!” 重重地一摔袖子,这对小兄弟趾高气扬地转身上台阶,轻轻推开屋门,蹑手蹑脚地进去了。还爬在树上的长青散人面如死灰,忽然抱着枝干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鱼岩郡王紧张地瞧瞧屋门,一路小跑到那颗大松树底下,攀着松枝叫长青散人:“我师,我师……可还要紧?这这这到底发生了何事啊?!” 长青散人抬起头,哭得眼泡都肿了,泪眼朦胧地看着鱼岩郡王哀叹道:“王爷啊王爷,您可把小道给坑苦了!若非为了您,小道无论如何也不会见罪于太师叔祖。小道……小道与您一般,命不久矣了啊!” 第九章 一丘之貉 命不久矣?这四个字真真宛若晴天霹雳,把鱼岩郡王吓得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这长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啊,怎么可能他就命不久矣了呢?! 一激灵,鱼岩郡王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屋门前台阶下,双膝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就哭嚎起来:“仙师,大仙师,救命啊!救救小王啊!”不仅跪,他还咚咚有声地磕起了响头。 长青散人见鱼岩郡王哭得肝肠寸断,嘴角慢慢爬上讥讽笑意,慢腾腾地用手梳理着凌『乱』的雪白长发和及胸美髯。这些生下来便享尽荣华富贵的皇族,最害怕的不就是一个死字? 鱼岩郡王妃赶到时,堂堂一府蕃王哭成了泪人儿,整个瘫倒在了地上,长青散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拉不动他。甭管外表怎么回事,鱼岩郡王确实已是近六旬的老人,怕死,不难理解。 孙王妃慌慌张张上前,一边拿帕子给鱼岩郡王拭泪,一边柳眉倒竖喝问在一旁苦笑不绝的长青散人:“你这贼老道,到底让我家王爷来做什么?我家王爷为何会哭得如此伤心?!” 长青散人脸『色』微变,放开还拉着鱼岩郡王胳膊肘儿的手,冷哼一声道:“贫道的太师叔祖功参造化,已然断定王爷天年不久,王爷才悲痛大哭。王妃娘娘,仙师面前不可无礼,还请您慎言啊!” 嚎啕大哭的鱼岩郡王突然收声,他气得浑身直发抖,高举巴掌噼啪就给了孙王妃两个大耳刮子,瞪圆双眼哑着嗓子大骂:“你这无知贱人,滚滚滚,给本王快滚!”又转回脸向着屋门哀求,“求仙师赐下仙『药』救救小王这条小命啊!小王倾家『荡』产也愿意啊!仙师,仙师……” 孙王妃被这两记耳光打蒙了。自她嫁入郡王府,王爷对她那是掏心掏肺的宠爱,要星星不带给月亮的。别说赏她耳光了,就连句重话也不曾对她说过。 两行珠泪立时滚滚而下,刹那就浸湿了衣襟,孙王妃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脸痛哭。她这哭声儿竟把鱼岩郡王求救命的声音给压住,鱼岩郡王越发恼恨,霍然起身,抬起脚就要重重地踢下去。 冷不妨,跟着孙王妃的孙嬷嬷冲上前,死死抱住了鱼岩郡王的大腿,苦苦哀求:“王爷您息怒啊,王妃年幼,说话若不得体,还望您多多宽容。王妃也只是担心您呐!这不刚才,王妃还去面见了宿慧尊者,求来了一部大德高僧亲笔书写的佛经……” 鱼岩郡王只觉得眼冒金星,差点没被这对愚不可及的主仆给气晕过去。你在三清观提什么大德高僧,是不是还 嫌大仙师不够生气?脸上闪过狞『色』,他心里发了狠,重重一脚便将孙嬷嬷踹开,连声喊人来要把她给杖毙,要把孙王妃休弃。 孙王妃和孙嬷嬷都吓得魂飞天外,眼前这个残忍无情的鱼岩郡王仿佛不是她们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好在,王府的亲卫打算提人之时,那扇一直紧闭的屋门重新又开启,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那个谁,带着那劳什子佛经进来!” 鱼岩郡王便是愣住,随即大喜过望,急忙俯身在孙王妃怀里一顿『乱』『摸』。没找到佛经,他劈手又给了孙王妃一个耳刮子,怒斥道:“贱人,还不把佛经给本王拿来!” 孙王妃有心抗争,但瞧见鱼岩郡王俊美温文的脸上满是狠『色』,实在不敢拒绝,便抽噎着小声道:“在孙嬷嬷那里。” 被一脚踹得差点背过气去的孙嬷嬷慌忙从怀里取出被杏黄绣金凤绸缎仔细包裹好的佛经,双手高举过头。鱼岩郡王劈手夺过佛经,脸上刹时就挂上了笑,提起道袍前襟,这就要上台阶。 却不想,屋里又传出一声冷哼。鱼岩郡王吓得一抖,脚步就顿住,转身去看长青散人,求救道:“我师,这……” 长青散人抚须沉『吟』,片刻眼眸一亮,向着还在嘤嘤低泣的孙王妃一瞥。鱼岩郡王恍然大悟,急急转身将还瘫坐在地上的孙王妃揪着胸襟儿拖起来,把佛经塞回到她手里,一手托起她娇美可人的小脸蛋,低声道:“进去以后,好好侍奉仙师。要是再惹得仙师发怒,你,还有你们孙氏九族,就都给本王去死!” 这番话当真是咬牙切齿说将出来,倒不是鱼岩郡王舍不得孙王妃,而是唯恐这个被秃子们洗了脑的无知贱人坏了他的好事儿。想了想,他脸上又重挂上笑容,语气也变得又柔又轻,贴在孙王妃耳边道:“若是讨好了仙师,赐下了给本王延长寿数的仙『药』,你生下的孩儿,本王就立为世子!” 孙王妃直愣愣地盯着鱼岩郡王,半响才回过神来她的夫君要她去做什么。她捂着胸口差点昏过去,但她不敢。鱼岩郡王的神『色』告诉她,她若是不按他的吩咐去做,后果她绝对承担不起。一时间,这颗心碎成了无数块儿,她恨不得直接死过去。 哪怕鱼岩郡王许诺了她的孩儿世子之位,一股强烈的耻辱感也无法从孙王妃的心头被驱散。哆嗦着双手将差点滑落到地上的佛经给抱好,她想起宿慧尊者那双清冷干净的眼睛,又控制不住滑下了两行珠泪。 鱼岩郡王眼睛一眯,低低地寒声道:“ 再掉一滴泪,本王就杀你孙家一个嫡孙!” 孙王妃吓得,这眼泪儿猛然便缩回去了。她不敢再看鱼岩郡王,抱住佛经,慢慢腾腾地往台阶处蹭去。鱼岩郡王伸出手,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她差点摔倒在地,又听得身后冷哼,这才忍着恐惧和羞耻稍稍加快了步伐。 不过五六步台阶,眨眨眼便上去了。孙王妃进了屋,那两扇嵌着铜钉的朱红大门便啪一声关上。 鱼岩郡王抻着脖子盯着屋子,满脸期待之『色』,又有几分隐忧。孙嬷嬷双眼无神地跪在地上,这么一会儿功夫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也不止。长青散人抚须淡笑,若不看他这一身的狼狈,足可称得上仙风道骨。 不一时,便听屋里传出稚嫩声音,也不知是广安还是广宁在说话:“这就是鱼岩郡的第一美人?也太难看了一点吧?”鱼岩郡王的脸『色』一下便白了,急得直搓手。 “别说咱们老爷宫里的仙子姐姐们了,就连厨下的婆子也比她有气质啊!”另一个稚嫩声音接话。 “妾……妾……身蒲柳之姿,有污……有污仙师尊眼,还望仙师海涵。”这又柔又媚的声音是孙王妃的。 鱼岩郡王神『色』稍缓,一直提着的心也轻轻放了下来。无垢子仙师生得瑰姿艳逸,想来不会吓着王妃。不过,方才还怕得直发抖的王妃如此之快就镇定下来,还能用这般柔媚的嗓音说话……鱼岩郡王这心里又不痛快了。 孙王妃也没想到,能让王爷不顾王爵之尊磕头下跪的仙师居然会是这等神仙人物。和他比起来,方才哭得满脸涕泪的鱼岩郡王那真是污淖烂泥。 俏脸飞上晕红,孙王妃娇娇俏俏地抬起弧度圆润的小下巴,一双盈盈春目看向上首懒洋洋斜坐在黄花梨嵌大理石刻八卦图扶手椅上的无垢子,双手捧出佛经,柔声细语道:“这便是从赤莲女那儿得来的佛经。” “大胆!”广安广宁同声斥喝,“安敢对尊者如此无礼?!” 孙王妃吓得身体一软,以异常好看的姿势软软坐在了地面铺着的八卦阴阳鱼地毯上。又微微抬起臻首,似怯似怕地瞟向无垢子,她低声饮泣:“妾……妾……” “便是本座遇着了宿慧尊者,也不敢这般放肆直呼其法名。王妃娘娘,您这求佛之心可不诚哦!当心佛祖怪罪。”无垢子缓缓站起身,一身银白道袍不知是什么奇异材质,在窗外投入的阳光照『射』下竟然泛着活灵活现的云卷云舒图样。 孙王妃瞧他瞧得呆 住,只觉得无论是容貌还是衣饰,这位少年仙师都是她平生仅见。鱼岩郡王方才那番话里的意思,她怎么不懂?然而现在,她盘踞在心间的羞耻之感居然尽数消散。这个仙姿玉貌的绝美少年郎,莫说只是侍奉他,便是为他去死,她恐怕也会甘愿。 无垢子笑眯眯的从孙王妃无力的指间抽走了佛经,他敏锐地嗅到了昨天夜里潜入宗政家三姑娘清修之所时嗅到的同样香味儿。微微闭上眼睛,他状似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轻声喃喃:“好香,真是好香啊。” 这可是龙鲸檀呢,只产于东海佛国南山之上,世上最为珍稀的檀木品种。就连他,日常供应也是少数。没想到那宗政三姑娘这么得宿慧尊者喜爱,这等练武之人用了都有奇效的檀香也舍得赐予。 孙王妃却忽然嘤咛一声,满脸不胜娇羞之『色』,似喜似嗔风情万种地睇了无垢子一眼。见他不住摩挲那佛经,她只觉得他在抚『摸』刚刚捧着佛经的她的一双玉手,脸庞越发滚烫。 “这佛经,本座须得参详几日。王妃娘娘,无碍吧?”无垢子俯视孙王妃,突然见她一脸的春、情、『荡』漾,又差点呕出来。还真真是一丘之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孙王妃用帕子掩了自己的半边俏脸,只用一双水灵灵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着『迷』地瞧着无垢子,柔声媚气地说:“自然无碍的。”顿了顿,又羞羞答答语如蚊蚋般地说,“便是仙师还有别的吩咐,奴家也是无碍的。” 无垢子艰难忍住胸口不适之意,慢慢后退,假笑道:“本座还要劳烦王妃娘娘玉驾,明日替本座引见宿慧尊者,不知王妃娘娘意下如何?” “是。奴家晓得了,明日法会之时,必然为仙师引见尊者。”孙王妃微垂臻首,喜形于『色』地向无垢子飞了个媚眼。 “本座清修时间已到,王妃娘娘请便吧。”无垢子急匆匆转身回座,一本正经盘膝闭眼。再多看这女子一眼,他怕瞎掉。 孙王妃抿唇微笑,也不多留,款摆着柔软如绵的小腰肢离开,留下一阵香风和三个想吐强忍着不能吐的可怜人儿。 第十章 锦绣无边 初三这日的寅时三刻,老天爷还像个大锅底,乌漆麻黑的,鱼岩知府衙门的差役就打着火把列队进发至鱼岩河上游花坞一带。他们指挥着头一晚就地宿在花坞岸边的百名民夫将一段段颜『色』鲜亮的上品绸缎用一个个竹篷子给绷起来,要把花坞这片小绿原给重重封锁。 到得天空『露』出鱼肚白,金灿灿的朝阳洒落河面时,就连花坞两岸的垂杨柳上都缠绕了不知多少贡绸贡缎。更有那一盆盆名贵花卉陈列小花坞各处,争奇斗艳、芳香扑鼻,彻底将这名儿坐到了实处。 晚春的河岸还有风寒料峭,更别提头晚上那一宿的寒凉入骨。民夫们就这样无遮无盖宿在河边,绝大多数人都没睡好。 更让人愤怒的是,不要说头一晌的晚食,这边儿干了一早上,差役们也没提“早食”这两个字。民夫们累死累活那么久,又经了风霜欺凌,真是又冷又饿又困又累。 好容易强撑着把活儿干完了,差役们吆五喝六驱赶着民夫们速速离开。民夫们却拖拖拉拉,只将希翼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落在差役们身上。可眼看珠围翠绕、锦绣无边的小花坞就要被抛到身后,苦苦期盼的工钱却始终不见影儿。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名三十来岁,面『色』黧黑、身材魁梧的大汉强自打点起满脸讨好,对不远处一名差役点头哈腰、小心翼翼相问:“这位官爷有劳了,还敢问咱们的工钱儿上哪儿去领?” 那名差役闻言,捧腹哈哈大笑。大汉不明所以,却不敢质疑,只能也在旁边陪着笑。但这差役笑毕却瞬间变脸,不由分说用刀鞘劈头盖脸『乱』砸『乱』打大汉,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滚滚滚,滚你娘的泥腿子!你们这是给郡王爷干活儿,还想要工钱儿?爷爷们劳累了一晚上,也没见仨瓜俩子儿的,你们也配?!” 那大汉猝不及防,被沉重刀鞘砸得头破血流。鲜血自他头颈飞快淌下,刹时就在他这身破衣烂衫上流得到处都是。 大汉恍若不觉得痛,只是低头死死盯着在褴褛破衣上蜿蜒向下漫延的血迹,双眼慢慢变得通红,直恨得咬牙切齿。钵大的拳头紧紧攥住,手指骨节卡卡作响,他的胳膊肘儿就要抬起,眼看就要反抗差役这顿毒打。 那差役见状,哈哈两声仰天大笑,伸手就要拔刀。奈何,他这把鱼鳞宝刀太多时日不曾出鞘,也从来没有保养过,刀柄与吞口那处居然生了铁锈。拔好几次,他才艰难地将刀抽出小半拉,后面的那截刀身却是卡在鞘内死活动弹不得。 幸好耽搁了这小片刻功夫,那大汉被几名同村民夫七手八脚给抱住,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将他给拖走。 大汉的一名同村冲着还在和刀鞘呲牙咧嘴较劲的差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连声告罪:“官爷休恼休恼!二牛是个憨货,只他小儿子在山上跌了一跤,得不少银子养着,他才掉进了钱眼儿里。官爷千万莫与他一般计较,小人们并不敢当真讨要工钱,权当是给官爷们的茶水钱。官爷们辛苦,辛苦。” 原来王二牛就是胆大包天背着儿子去拦宗政家进香队伍的百姓,他的小儿子虽然得了宗政家族医的救治,没有生命之险,但之后的吃『药』调养不可能还指望宗政家。所以听说鱼岩知府派了差事,可能有工钱拿,他便求了人来做工。 没想到不仅白干一场,还被冤枉成了憨货,想着小儿子还躺在床上,王二牛越发暴躁,在众人的手脚围困里使劲儿挣扎,引得更多民夫把他抱住。 那差役还想发作几句,但已察觉手中佩刀不对劲儿,只匆忙抬头狠瞪了这人两眼,骂道:“快给爷爷滚!等着爷爷活劈了你们不成?!” 民夫们听得此言,再见别的差役也目光不善,哪里还敢肖想什么工钱。他们慌不迭地一窝蜂跑远,揣着满腹委屈两手空空地各回各村。 那差役终于把刀拔出刀鞘,也顾不上那群不识好歹的泥腿子,定睛只看自己的佩刀。顿时欲哭无泪,他在心底将兵器房司库翻来覆去不知痛骂了多少回。原来,好好一柄鱼鳞刀,那一层雪亮刀面之下居然是更加不堪朽腐的青铜内里!暗绿『色』的铜锈都腐蚀到了刀面! “天娘咧!这刀发到俺手上才不过三个月咧!这可咋办!?”这差役不复方才跋扈蛮横劲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抹泪。 其余七名差役围拢过来,见状也纷纷去拔自己的佩刀。只有两个人抹了把虚汗,长出一口气。另外五个人的佩刀居然也和这名差役的一样,铁面裹着熟铜。甚至有一个人的刀,干脆就断在了鞘里。 知府大老爷是鱼岩郡王门下出身,鱼岩又是郡王的封地所在,这帮差役平时横行霸道只要打出知府旗号就够唬住乡邻,拔刀的机会实在不多,他们万万没想到三个月前才下发的佩刀居然会是样子货! 按制,差役们的佩刀发到各人手上,保养、修理,包括非战损毁之后的重新购置费用都由他们自己承担。尤其是非战损毁之后不能再度使用的这种情况,需得重买一把一模一样的全新佩刀。这样的佩刀, 在兵器房司库那里明码标价,二十两银一把! 除去灰『色』收入不说,这些差役当中资历最老的那人,一个月的月俸也不过二两银。最先发现佩刀有鬼的那名差役,月俸才一两二钱。要当真去重买一把刀,差不多要两年的月俸。怎不叫他们心疼? 但差役们也有办法,几人聚拢嘀咕一阵儿,竟不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一径盯着那群民夫跑远的方向冷笑。 “兄弟们走喽。”一名差役招呼,又扭头看看在阳光下闪烁璀璨光泽的绸缎竹围,垂涎三尺道,“不说别的,只将那些缎子扯下一寸两寸的,什么好刀买不到?也用不着打那群泥腿子的主意!” “要命不要?!”一名年长差役狠狠一巴掌呼在这人脑后,笑骂,“作你娘的死!你想满门抄斩别拖累老子,想死跳河去!” 挨打的差役也不着恼,与众人调笑着,迎着朝阳飞快走开。这里,一会儿将迎来鱼岩府实际上的主人,他们这些连九流小吏都不如的底层辛苦人儿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辰时二刻,几十辆载满家什的马拉大货车和捎着呖呖莺声燕语的青帷油蓬大车缓缓驶到了小花坞。 油蓬车车帘渐次掀开,从车里陆陆续续走出近乎百多名貌美娇娘。这些小娘子个个绸缎在身、穿金戴银,看那气派那举止真真的气度俨然。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会以为她们是哪里的官家小姐相约出游。 其实,她们只是鱼岩知府府上的婢女,奉了主家之命前来做一番布置,好让今日知府大老爷的宴饮能体面完满的举行。 一个多月前传来消息,进京待选的朱知府嫡幼女得了当今天子的青眼,还不等殿选就被纳入了后宫。据传天子极为宠爱此女,根本不按祖制宫规晋封。那朱五小姐甫入宫便被册为庆贵人,一夕侍奉之后,不等有孕就再度晋位为十二嫔之一的庆嫔,已是庆云宫的一宫主位。 不仅如此,五日前京中天使驾临鱼岩府,带来了爱屋及乌的天子册封朱知府为鱼岩子爵的圣旨,朱夫人也被破格册封为正三品诰命淑人,赏下奇珍异宝足足两大马车,旁的金银绸缎更是装了二十只大箱子。庆嫔娘娘圣宠之优渥,由此可见一斑。 来颁旨的内宫天使酒酣耳热之际还透『露』,只待庆嫔有孕,不论男女,肯定还会晋升至八从妃之一。而庆嫔如此年纪这般受宠,未来不要说贵德贤淑四正妃之位,就是那皇后之下位同副后的皇贵妃恐怕也有资格去搏上一搏。 倘若邀天 之幸,庆嫔生下了皇子……啧啧啧,如此种种种种,怎么不叫朱知府一家都大喜过望,怎么能不大加庆贺?故而今日,朱知府在小花坞遍请同僚和知交好友,一来给回京的内宫天使送行,二来也要好好感谢在朱小姐选秀之事上出了大力气的鱼岩郡王。 既是皇亲国戚,此次宴饮断不可失了体面。这些来自知府府上的大小丫环们,将清晨刚刚摘下的鲜花密密抛入河段尤嫌不够,还大瓶大瓶地倾洒名贵香『露』,于各处摆放造型精美的香炉,点燃清雅香料。 碧绿草地之上也被她们亲自动手铺满了来自南边儿刺绣精致的金红厚重地毯,绝不让贵客们的鞋子沾到一星半点儿尘垢。地毯之上,各『色』贵重木料打造的案几整齐陈列。一『色』餐具皆是金光灿烂纯金所制,上面镶嵌着五颜六『色』各种宝石,华贵非常。 这边不等忙完,那儿又来了十几辆大车,装载着午时宴饮要使用的干果点心、食材酒水。只见各『色』各季干果分门别类一一包好,用大竹篓子装了足足十几篓。各地各味精致点心,统统拿上好的点心匣子盛了,令身强体壮的婆子挑着,统共二十几担。从这些挑担里逸出来的香味儿,怕是十几里外都闻得到。 更有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岩石缝儿里藏着的各『色』珍稀食材,流水价搬运下来。随车跟来的大小厨子眼放精光、摩拳擦掌,就等着大展身手。而酒水饮品,别的不提,单单由天使自京中带来的五瓮御酿和娘娘们惯常饮用的十坛果子酒,就足叫人馋涎欲滴。 ---- 新一周,求长评冲榜啊啊,求推荐票纸啊啊。。。 第十一章 你想他死?! 小花坞忙忙碌碌热火朝天之时,慈恩寺大雄宝殿里的讲经也已到了尾声。里三层外三层,整座大雄宝殿被人群围得密不透风,就连寺外高墙之后的大树上都攀爬着无法入寺听讲的百姓。 任老太太有些不高兴,直到法会的第三天,她都没能捞着坐在正殿内近距离聆听佛国尊者讲经的机会。哪怕她身处的偏殿已经是仅次于正殿的所在,她还是闷闷不乐的。 瞧瞧身边一左一右两朵貌美动人的姐妹花,任老太太又是骄傲又是不甘。她就不相信了,凭愉姐儿和悦姐儿的品貌,会比不过那个天天苦修的恪姐儿。她很有信心,只要宿慧尊者见着了她这对心肝宝贝,肯定也会对她们青眼有加。 凭良心说,宗政愉和宗政悦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虽不如鱼岩郡王妃那般有倾国倾城之貌,也有闭月羞花之『色』。何况,这对姐妹生在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满身都是书卷清华之气,大大迥然于一般的大家小姐。 今日,这对姐妹打扮得很素雅。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月白素面挑线裙子,上身的短袄也都是素面杭绸的——宗政愉是藕荷『色』,宗政悦则是鹅黄『色』。只有罩在短袄外面同款同『色』粉白银缎滚边缎面对襟褙子上绣了花——宗政愉是莲花,宗政悦则是水仙。 二人都梳着垂鬟分肖髻,宗政愉只戴了一支镂空雕莲花和田白玉钗,精致耳垂上挂着一对浑圆如意的珍珠坠子。宗政悦年纪小,爱娇爱漂亮,衣服素净了,头面却相对华丽。她戴着金镶宝石蝴蝶簪并一对鎏银南珠的珠花,耳朵上是金丁香耳塞,手腕上不像宗政愉带着任老太太也同样赏过的碧玺石香珠手串,而是一对镶绿松石缠丝金手镯。 宗政愉经常跟着任老太太到慈恩寺来礼佛,也陪着任老太太听过好几次讲经。所以哪怕一连三天,每天上午都要坐足一个半时辰,她也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听讲。 宗政悦今年才九岁,是任老太太膝下年纪最小的孙女儿,正是活泼爱玩的时候。若让她跟着长辈或兄姐外出逛铺子,她能神彩飞扬一整天。这三日一动不动坐着听经,可把她给闷坏了。 不过,大雄宝殿的偏殿紧挨着正殿,且不说正殿里坐着鼎鼎大名的诸多皇族亲贵,就算是偏殿……恐怕鱼岩府宗政家三房也是来头最小的一家儿。所以,宗政悦哪怕不耐烦听经,也只能强自忍着,不敢随意溜走。 好容易从正殿传来的清冷悦耳声音止住,宗政悦眉眼一振,一直僵直的腰肢也缓缓松 软下来。就连宗政愉都悄悄松了口气儿,在这么多夫人太太小姐姑娘们面前一动不动地保持一个半时辰的优雅得体姿态,真的是太累人了。 听见正殿里的贵人们正在送别宿慧尊者,任老太太遗憾地叹息一声。她是老人家,虽然也跪坐在蒲团上,到底身后有大丫环秋棠给撑着,累了便靠一靠,可没能见到宿慧尊者还是让她心有不甘。第三柱法香敬上了,她还想着能不能得到手抄佛经呢。 宗政愉扶住任老太太,浅笑着低声道:“祖母,回去孙女儿帮您『揉』一『揉』腰。爹爹肯定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热帕子,您好好敷一敷,去去乏。” 任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宗政愉搭在自己胳膊上的纤纤玉手,与一位瞧着面善却不太熟悉的太太点头示意,再偏头道:“你孝顺,祖母知道。” 宗政悦噘起小嘴,也赶紧扶住了任老太太的另一边胳膊,撒娇道:“祖母,悦姐儿也孝顺您心疼您。” “好好好,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好孩子。”任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在两个孙女儿和大丫环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 这时,从偏殿走来一行人,惹得还未离开的夫人太太小姐姑娘们急忙俯身行礼。原来竟是以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为首的几位宗室女眷,被这些贵人拱卫在中间的却是个容貌普通、额间火红莲花印煜煜夺目的缁衣小尼姑。 东海佛国宿慧尊者! 任老太太真是喜出望外,这边利落地下拜行礼,那里还不忘使劲儿睃几眼这位小尊者——果然带发修行,果然气度非凡。 身份最尊贵的清河大长公主连声叫起,待众人都行过礼站起身,她才亲昵又不乏尊敬地对众人介绍道:“这位就是东海佛国大普济寺普渡神僧的四徒,名满天下的宿慧尊者。” 听了三天讲经,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宿慧尊者的各府女眷们急忙合十礼道:“见过宿慧尊者。” 宗政恪垂首敛目,向众人还礼:“弥勒至尊,愿我佛保佑各位施主福寿安康。” 清河大长公主又亲自将宗政恪带到任老太太跟前,亲切笑着说:“尊者,这位老太太就是恪姐儿的祖母。” 宗政恪徐徐抬眼看向任老太太,果然如徐氏所说瞧着是位福态和善的老人家。她面容清冷,合十礼道:“任老施主,有礼。” 任老太太喜得手都在哆嗦,急忙也合十还礼:“尊者在上,老身有礼了。三丫头何德何能,竟让您另眼相看,实在是 她的福气,也是我宗政家的大福份。老身感激不已。” “三姑娘与我佛有缘,我佛自然眷顾于她。”宗政恪从袖袋里抽出一卷手抄佛经,双手捧给任老太太,“三姑娘这几日风寒未愈,不便面见本座。这本佛经乃本座师兄大势至尊者亲自手抄,还请老施主日后转交给她。” 朴实无华轻飘飘的一本佛经被任老太太颤抖着双手接住,却仿佛承受了万钧之力似的身体还晃了两晃。未等她开口道谢,清河大长公主便讶然问道:“尊者……可是这就要走?” 宗政恪向清河大长公主颔首道:“正是!此间事了,本座尚另有要事,自当即刻启程。” 清河大长公主便『露』出憾『色』,却没有出口挽留。鱼川亲王妃却并不甘愿就此放走这位号称有大神通的小尊者,急忙劝道:“不知有何事需得尊者亲自处置?若不嫌弃,本妃愿为尊者代劳。还望尊者能稍留贵步,再多盘桓几日。” “就是呀,尊者不是还答允本妃会上门讨扰的吗?”随着说话声,春风满面的鱼岩郡王妃款款而来。她身后,三名老少道人格外醒目。 便有人认出,其中那老道就是三清观的观主长青散人。另外两名道人……人们从长青散人身上移开的目光瞬间便凝注在了那少年道人身上,直接忽略了一旁也作道士打扮的鱼岩郡王。 宗政恪眉心微动,无垢子?这个笑得懒洋洋十分不怀好意的无赖子竟直接找上门来了?他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随意瞥了无垢子一眼,宗政恪在看清楚那名四旬道士是谁之后,平静无波的心湖猛然泛起滔天的恶浪。 鱼岩郡王慕容承风! 镇定!冷静! 宗政恪不断告诫自己,她也很快就凶狠地压下了异常情绪。但她知道,满殿之中她这突然而起的心绪变化绝对瞒不过一个人——无垢子。 果然,无垢子眉梢微动,颇有深意的向鱼岩郡王瞥了一眼。随即,宗政恪耳内便有细微声音饶有兴趣地问:“你想他死?!” 是无垢子以真气传音,宗政恪无动于衷,反而回应了方才孙王妃隐含不善的挑拨之语:“王妃,那日本座言道,若是有缘,自会上门讨扰。还请王妃不要曲解本座的意思。” 鱼岩郡王妃仿若未闻,笑颜如花地对无垢子道:“仙师,这位就是您要见的宿慧尊者。” 无垢子微微一笑,一晃手中象牙柄雪山天蚕丝拂尘,向宗政恪打稽首:“贫 道无垢子见过宿慧尊者,这厢有礼了。” 宗政恪正好探探他找自己的意图,便含糊问道:“见过这位师兄,不知师兄是哪一宫的门下?”佛国与天一真宗的弟子相遇,未理清辈份排行之前,通常按年纪以平辈论。 无垢子环顾四周,笑嘻嘻问道:“此处并非说话之所吧?” 有些事确实不是这些后院『妇』人深闺小姐应该听闻的,宗政恪便点头道:“请师兄先行,赤莲女随后便到。” 目的达到,无垢子懒得再搭理旁人,倒是对鱼岩郡王笑道:“慕容郡王,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道爷就救你一次。”说罢抛出一个瓷瓶,吩咐道,“内有‘万应万灵延年益寿金丹’十枚,每三日一枚,温水送服,连服一个月。服丹期间应焚香斋戒,清心寡欲,好生礼敬三清至尊。” 鱼岩郡王慌里慌张接住这小瓷瓶,有如珍宝一般紧紧捂在手心,连连点头,谄笑道:“多谢仙师赐『药』,仙师但有所命,小王无不依从!” 这时候,满殿的夫人小姐们才发现这个相貌堂堂的中年道人居然竟是鱼岩郡王。一时间,偏殿里『乱』成一团。各家夫人太太忙不迭地将自家姑娘护在身后,唯恐被这个出了名『性』喜渔『色』的老王爷给瞧进了眼里。 第十二章 针锋相对 鱼岩郡王的名声,放在鱼川一郡都是臭名昭着、臭不可闻的。 在先皇时期,他虽然也是郡王尊爵,其封地却远在紧邻大漠之上金帐汗国的宁远府。当年先皇的二十三皇女顺安公主和亲金帐汗王,就曾经路过他的封地。 当今圣上登位之后,大封从龙功臣,宁远郡王推拒了亲王爵位,仅提出一个要求——更换封地。所以,他变成了鱼岩郡王。 他要求到鱼岩府就蕃,除了整个鱼川一郡十府之地都是富庶的所在,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此郡乃天幸皇朝最有名的美人“产地”。历来皇帝后宫嫔妃,出身鱼川郡的尤为美貌。 就蕃不过数月,鱼岩郡王府的后院便添了不知多少美人儿,有男有女,有青年有少年更有稚童。也不过数月时间,鱼岩府外的『乱』葬岗上空也飘浮着许多被折磨惨死的亡魂。 就为此事,朝堂之上还有御史激愤弹劾。但今上总是念着鱼岩郡王是从龙功臣,加之此人不喜权势不争地位,所以总是多方宽容。但有弹劾,最多只是申斥罚俸了事。 一来二去,再也没有御史去弹劾鱼岩郡王,这位老王爷的行事也就越发变本加厉。尤其在他服用了长青散人的长青丸之后,仗着回到了四十多岁盛年时的体力,更是加倍残害百姓。哪怕他迎娶了“真爱”孙王妃,也改不了旧习『性』。 偏偏鱼岩府是鱼岩郡王的封地,鱼岩知府又是他的门人,数年下来,鱼岩郡王几乎成了此处的土皇帝。若非鱼川郡还有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镇着,他的魔爪非得伸到别的府城去不可。 故而,一看见这个人面兽心的老『色』胚竟然穿着一身道袍混进了慈恩寺众女眷听经的偏殿,各府夫人太太们真的是吓得魂飞魄散。徜若鱼岩郡王要抢她们家的女孩子,她们要花费多大力气才能迫使他打消念头? 别说,鱼岩郡王还当真瞧中了几个尚在稚龄的可人儿。由于任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儿就站在宗政恪身旁,那如花骨朵儿一般娇嫩可爱的宗政悦第一个就落入他眼里,令他『淫』、心大动。 再心痒难耐,此时是救命的要紧时刻,还是得按捺住。鱼岩郡王嘿嘿笑了两声儿,也不招呼孙王妃,径自与“我师”长青散人离开。这时候,宗政恪与无垢子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女眷们直到鱼岩郡王这个大『色』鬼走了,才对此有所发现。 一时之间,几乎殿内所有姑娘都怅然若失。那位无垢子仙师,真真是天人一样的容貌气度,如何不 叫少女们芳心蠢动? 宿慧尊者对皮相无动于衷,无垢子是很能理解的。不说出家人视红颜为骷髅什么的,任谁曾经长久面对着大势至尊者,也不会再对别的男人的外貌心生波澜。 不期然的,无垢子又想起了宗政三姑娘那双清冷无波的眼睛。他入世之后,见他外表而不动容者,除了宿慧就是她了。心念一生,他便对宗政恪道:“难怪师妹对宗政三姑娘另眼相看,为兄发现你二人的眼神实在太像了!” 若非宿慧与三姑娘一见便知是两个人,方才在殿内与宿慧对视的那一眼,他几乎以为看见的又是宗政三姑娘。 山风将宗政恪尼帽下压着的长发吹得不停扬起,她远眺的眼神也显出几分『迷』离。闻听无垢子此言,她侧首看他一眼道:“师兄夜探三姑娘清修之处,实在是有些孟浪了。” 无垢子嘻嘻笑了两声,一甩拂尘道:“吾辈中人,何必如此循规蹈矩?该当潇洒不羁、游戏人间才对。”但在宗政恪淡漠目光注视下,他又讪笑着搔搔脸蛋,打稽首道,“师妹休恼,是为兄的不是,有机会为兄会向三姑娘表达歉意。” 此时,这二人并肩站在鱼跃峰之上的八角楠木观景亭边,向下俯视远远眺望着山脚,正好能看见准备大开宴席的小花坞。 鱼岩山因远观形状似一尾跳水跃出的大鱼而得名,小花坞地处山脚酷似鱼尾,而鱼跃峰则是整座山最高的所在。离开慈恩寺之后,无垢子便率先来到此地,宗政恪紧随其后。在这空旷无人之处,二人依照门派规矩通报了师门。 宗政恪在东海佛国辈份极高,这无垢子居然也不遑多让。他乃是天一真宗太上长老天一宫首座天一真人的关门弟子,和天一真宗掌门人一个辈份。二人便以师兄妹相称,无垢子也不顾宗政恪的冷脸,厚起面皮一口一个“为兄、师妹”,叫得甚是亲热。 宗政恪看他这惫懒模样,实在没奢望他当真会去给所谓的三姑娘道歉,便问道:“不知师兄寻我有何要事?”若能帮,看在前世受过天一真宗莫大恩惠的份上,她不会吝于出力。 无垢子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方才在慈恩寺大雄宝殿偏殿的疑问再度提起:“师妹似乎想杀了鱼岩郡王?” 看见前世死仇的一刹那,杀意无法控制地外泄了少许,宗政恪明白这无法瞒过无垢子,便坦率道:“此人鱼肉百姓、为祸乡里,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难道不该死?” 无垢子哈哈假笑两声,笑眯眯地说 :“可是为兄还有要事必得着落在此人身上,所以此人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死。” 宗政恪沉默片刻,在恩情与仇恨之间,到底还是选择了前者,淡淡问道:“师兄要保他多久?” “这可说不准。也许一两个月,也许一两年。”无垢子把拂尘『插』进后脖颈衣领里,老实不客气地说,“师妹啊,素『性』那人也活不了两三年了,要不……” 两道如冰目光直迫面容,『逼』得无垢子将后面的话直接吞了回去。烈烈山风将身边少女宽大缁衣袍袖吹得飒飒作响,她光洁细腻的额头火红莲花印倏然掠过血『色』,清冷双眸里满是寒意。 无垢子干笑着摇手:“师妹息怒,息怒,为兄说说而已。开个玩笑嘛,且莫当真。那种人渣中的人渣,为兄也很想打死。” “本座要杀的人,一定会死在本座手中,容不得他寿终正寝。”宗政恪微微一笑道,“师兄,本座叫你一声师兄,你便真当自己是本座的师兄了?试探,要适可而止。” 天一宫,从称号上便能看出其在天一真宗的重要地位。自来,天一宫的掌座都是天一真宗的太上长老,虽无掌教之尊,却有不下于掌教的权力。无垢子突然出现在天幸皇朝地界上,很可疑。 宗政恪念着前世天一真宗的救命之恩,但毕竟今生给予了她安身立世之本的是东海佛国。于私,她愿意退让;于公,有些事儿她还是得为佛国的利益考虑。 见宗政恪语气不善,无垢子缓缓收起方才的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也浅浅笑道:“师妹,为兄要保的人,也一定能保住。此人于为兄有大用处,还望师妹能成全。” 敛目沉『吟』片刻,宗政恪道:“看在天一真宗与佛国多年交好的情谊上,本座容师兄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以后,慕容承风必须死!” “时间太短,恐怕不够为兄筹谋啊。不如,一年?”无垢子讨价还价,“这一年里,为兄必定好好看住此人,不叫此人为恶。” 最多半个月以后,宗政恪就要回到宗政家。且宗政老太爷即将结束丁忧重新起复,她肯定会离开鱼川郡。因此她摇头拒绝道:“半个月。” “为兄便让让师妹,半年吧,不能再多了!” “半个月。” “三个月?师妹,你也退一步如何?” “半个月!” 宗政恪竟然油盐不进、寸步不让,如此强势霸道直让无垢子的俊 俏脸蛋微微发青。他不禁暗自腹诽,果然不愧是大势至那个大霸道教出来的小霸道,一模一样的臭德『性』。 但天一真宗的势力更多是在当世几大强国之中,于这天幸皇朝刚刚布局,凡事要徐徐图之,最好不要真的惹恼了面前这位佛国骄女。最主要的是,无垢子根本就不是真的要保鱼岩郡王。 “好吧,半个月就半个月!不过,为兄要与师妹赌一赌。”无垢子绽颜一笑,悠然道,“半个月,此人死,师妹赢;此人不死,为兄赢。赌彼此的一个承诺,如何?” 即便没有什么承诺,倘若他真的张了嘴,宗政恪也多半会援手。于是,她缓缓颔首:“此承诺仅限于本座在天幸国朝之时,且不能有损佛国声誉与利益。” “为兄亦是如此。”无垢子举起手,“三击掌如何?” 宗政恪便也举起手,与无垢子手心相撞。但清脆的击掌声只响了两次,第三次,二人手心相触却没有丝毫声音发出。 若仔细观瞧,当能发现二人的手掌看似紧紧相贴,实则中间还有几乎微不可见的一道缝隙。随着二人真气的比拼,这道缝隙还在不断缩小,谁先击中对方掌心,谁就赢了。 原来,这第三次击掌,宗政恪与无垢子竟心有灵犀般地同时出手试探对方的修为! 第十三章 有大秘密?! 鱼跃峰之巅,八角亭之畔,一尼一道,两手相抵,四目对视,貌似款款情深,真个……惊世骇俗。又有谁知,倘若功力不到家,恐怕有一人当场就要吐血受内伤。温情之下,刀光剑影。 这般古怪的姿势并未维持多久,少顷,空中再度响起一记格外清亮的掌声。宗政恪与无垢子双双后退半步,身体皆有微震,望向对方的眼神尽皆略有异『色』。 无垢子哈哈大笑,赞道:“师妹年纪虽小,功力却不凡,为兄钦佩之至。闻听师妹的武道乃大势至尊者代师所授,此时为兄遥想大势至尊者,不知该是何等的风姿绝世啊?!” 宗政恪合十行礼,淡淡道:“世尊在上!是师兄大度让了小妹,小妹绝不敢厚颜承认赢了师兄。大势至师兄常言,天下之大,高手辈出,他只是平常而已,又何况是资质不堪的小妹?” 东海这群秃子,真够虚伪的。无垢子暗自腹诽不绝,脸上却挂着盈盈笑意:“大势至尊者和师妹都太过谦了。咦,师妹,为兄刚刚才想起,你与为兄这么一赌,是否犯了佛国的戒律?不如取消了如何?师妹你功参造化,为兄心里实在没底啊。” 沉默片刻,宗政恪正『色』道:“此处风景甚好,师兄不妨多留片刻,小妹这就告辞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无垢子连忙打稽首,笑呵呵地挽留:“师妹这就走啦?其实若能与师妹同赏风景,为兄更是心旷神怡……师妹还真走啊?” 再多看一眼这无赖子脸上的嬉笑,宗政恪怕眼睛会瞎掉。她匆匆合十行礼,面无表情转身离开。走到半山腰,正要绕向通往清净琉璃庵的岔道,她遇见一名黑袍道人正不急不慢拾阶而上,瞧方向也是往鱼跃峰而去。 这道人见她缓步而来,急忙避到路边,恭敬合十行礼。宗政恪瞥此人一眼,因此人身材高大,她能看见此人低垂的脸上挂着一个冰冷的铁面具。她心中有数,也向此人合十还礼,便加快脚步回去。 那铁面道人抬起头,凝望这位佛门小尊者离开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重新拔足上山。他明显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了山巅观景亭畔,向果真倚坐在亭内长凳之上津津有味观景的无垢子抱拳躬身一礼,恭声道:“老爷,属下回来了。” 他的声音异常粗嘎,嗓子以前应该受过某种严重损伤,听在人的耳里非常难受。无垢子在袍袖里『摸』了又『摸』,最后掏出两个水灵灵的大桃子,一个自己咬着吃,一个扔给这铁面道人。 “辛苦铁面叔了,那猴祖宗可不好侍候。来,吃个桃解解乏。”无垢子含糊不清地说,“这是南边来的贡桃,快马加鞭三日才送到,还算难得。” 铁面道人并没有吃桃,声音低哑地问道:“宿慧尊者如何?” 无垢子叹了口气:“还能如何?大势至教出来的人,自然和他一样难说话。”他脸『色』阴沉下去,慢吞吞嚼着桃肉,半响才道,“自大势至执掌大精武堂起,佛国渡海上岸弘法的僧人一年比一年多,更是建起了大大小小为数众多的寺院。” 他冷笑一声,三两口吃完手中桃儿,将桃核扬手扔入悬崖之下,继续道:“起初只是一些小寺小庙的云游僧,今年可好,大势至竟然直接把他这位小师妹给派出来。宿慧此人,三年前还默默无闻,亦是大势至上位之后,她才声名鹊起,替佛国涨了不知多少声望。” “仿佛秦盛魏齐昭五大强国,宿慧尊者的名声不算显著,不及大势至尊者的一半。”铁面道人将手中桃儿递回给无垢子。 无垢子吭哧吭哧狠狠地咬着桃儿,皱起眉头,慢吞吞道:“秦盛魏齐昭这当世五大强国,天一真宗都经营了数百年,外来势力很难『插』手。我若是大势至,要想东海佛国有所作为,也会从外围小国开始布局。这天幸国,哼,上任和现任都是昏君当道,朝中上下贪鄙成风、官绅宗室皆鱼肉百姓,民不聊生。多好的下手对象!你以为宿慧对宗政家三姑娘另眼相看,当真是什么投缘?” 铁面道人默然片刻,低声道:“千金买马骨?” “恐怕不全是。”无垢子摇摇头,捏在手里的桃儿缓缓溢出了汁水,他竟忘了再吃,边说边思考,“宿慧明明已经取得了清河大长公主等天幸皇族的信任,想做点什么事情应该很方便。按理说,她应该不至于花如此大的力气去交好宗政三姑娘。” “除了珍贵的第三柱法香,就方才,她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请宗政老太太将大势至的手抄佛经转交给宗政三姑娘。就算宗政三姑娘真的卧病在床,她让清净琉璃庵的姑子转交就行了,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无垢子搔搔脸蛋,不屑道,“还不是为了给宗政三姑娘涨脸?有这必要么?!” 突然,他眼睛一亮,对铁面道人挤眉弄眼道:“唉,铁面叔,你说,是不是大势至那家伙尘心不绝,看上了宗政三姑娘,才让自家师妹对其多方照拂?他要是真的六根清净的老实和尚,如何会惹得林师姐害了相思病?” 说到这里,无垢子扬起 半边袍袖遮住半边脸蛋,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捏起嗓子,羞羞答答地模仿他那位林师姐的作态:“大势至师兄……不知何时才能与师兄共研剑法……小妹……小妹渴盼之至呢……” 好好说着话呢,怎么又不着调起来?铁面道人哑声笑笑,又无奈道:“老爷,依属下来看,这位宗政三姑娘身上,应该隐藏着什么秘密。且这个秘密值得宿慧尊者折节下交。” 对自家属下的不配合,无垢子撇撇嘴,将紧紧攥着的桃儿远远扔出去,随手将手上汁水抹在道袍上,懒洋洋地说:“看来,日后,贫道还真的有必要去给宗政三姑娘道个歉。这天幸国,是天一真宗和我东唐定下的地盘,可不能让出去。说不得,这一回,贫道要和佛国的师妹对上了。也不知这位据说天眼通大成的宿慧尊者,能不能真正预见本道爷的手段?!” 他一蹦三丈跳起身,三步两步便窜到亭外朝向鱼嘴峡的大青石之上。从这里往下俯视,能隐约瞧见树木葱茏掩映里小小的庵堂院落,那是清净琉璃庵。铁面道人也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与他一起向下望去。 “老爷,那位是不是宿慧尊者?旁边又是何人?莫不是东海来的武尼姑?”说到武尼姑,铁面道人颇有几分跃跃欲试。自家老爷夜探琉璃庵,结果被佛国武尼姑仗剑“护送”离开。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也很想抻抻这些大名鼎鼎的武尼姑的斤两。 无垢子凝神细瞧,果然看见宿慧尊者与一位老尼站在清净琉璃庵不远处一座小山包顶上,同样探首下视。她们二人看的,应该是小花坞。 “她身边的不是武尼,是庵里的尼姑吧。她在打什么主意?”他『摸』着下巴喃喃自语,忽然双手合拢在嘴边,运足了真气朝着下方大声呼喊,“师妹,赤莲师妹,为兄看见你了!” 似乎听得某个熟悉又略微有些变调的声音,宗政恪抬头望去,只见山顶一个细小身影正在手舞足蹈。她匆匆一瞥便重新低下头,懒得去理会这个无赖子师兄。给此人几分颜面,完全是看在前世恩惠的份上。他这惫懒『性』情,她实在不喜。 山风凛冽,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缁衣,一头青丝用白『色』发带束于脑后,脚下是白袜皂鞋。她身后站着清净琉璃庵的庵主慧仪师太。老师太倒是一身新做的缁衣和崭新的尼帽,前襟和背后皆用银线绣着大段大段的佛经。 鱼岩山只是一座小山,二人又站在山腰,再加上都不凡的眼力,故此能将热火朝天的小花坞情状看得一清二 楚。 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显出泼天的富贵。而这,不过只是小小的一府知府宴请而已。可想而知,天幸京里的天潢贵胄、高官显贵们,又是何等的钟鸣鼎食、豪奢糜费。 “阿弥陀佛!鱼岩干旱多日,百姓挥汗如雨土里刨食,还要向官府和郡王府上缴双重纳捐。”老师太脸『色』沉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今日朱知府这番宴请,不知要吸取多少民脂民膏。” “本座出寺自东唐国海岸登陆,民众虽也清苦,脸上却还能见笑意。自入天幸国朝境内……”宗政恪似说不下去,只是摇头。 慧仪师太颂一声佛号,满脸的无奈和悲悯,低声道:“惭愧!贫尼只能尽力救助眼前苦难百姓。官府不堪,鱼岩一府又是郡王封地,庵里行事也颇多顾忌。” “天灾将至,民不聊生,必有祸事降临。慧仪,庵里要做些准备,多购米粮菜蔬『药』物,以备不时之需。”宗政恪眼眸微眯,目光凝注在远处连绵山岭之上,淡淡然道,“你自去吧。多化些香火银,日后救助百姓底气也足。” “是,师叔祖,贫尼这就去了。”慧仪师太双手合十,冲着宗政恪深深地弯下腰去行礼。 宗政恪默不作声,只轻轻点了点头。慧仪师太弯腰后退,一直退出去好几丈远,才直起腰转身离开。 ------- 鞠躬感谢佟雨蒙大人的打赏。。 第十四章 易筋换颜 从山上蜿蜒而下通往小花坞的官道之上,已然是冠盖云集。 一辆又一辆悬挂着各府标记旗号的马车骡车汇成一条川流不息的长龙,正在下山,慢慢往目的地而去。这些都是离开慈恩寺的香客,上午结束了宿慧尊者的第三场法会,大多数人便下山与家人会合,直接去赴鱼岩知府的午间宴会。 当然,如清川大长公主、鱼川亲王妃如此尊贵的人物,不可能纡尊降贵亲自赴会。但看在鱼岩郡王的面子上,她们还是会让家中晚辈去『露』个脸送一份儿礼。 如两府这般行事的不在少数。毕竟天幸皇朝践祚至今,皇族枝干太多。鱼川一郡又繁华富庶,是皇朝排行前三的上品大郡,群聚着多达二十几位大小宗室。徜若鱼岩知府不是鱼岩郡王的门下出身,单单仅凭一个嫔主儿,这些皇家人连一份礼都不屑送。 哪怕如此,今日的宴会也注定不能小视。所以宾客们还在下山的路上,身为主人的鱼岩知府朱大猷便早已等在了地头。 朱知府年富力强,才三十多岁出头,体瘦个矮,脸长且黑,唇上蓄着两撇短须。宗政恪这是第二次看见他,虽事隔二十几年,但她还记得与朱知府的首次见面。 那时,朱大猷还不是朱知府,他是鱼岩郡王众多长随之一,恐怕鱼岩郡王根本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他之所以能得郡王青眼,以致步步高升,如今还有女儿入宫位列一宫嫔主儿,多有人亦是瞠目不解。 宗政恪知道原因,再知道不过。慧仪师太离开后,她也没有久留便直接回了清净琉璃庵。不过若非头顶那如老鸹吵架一般恼人的声音总是不去,她还会多瞧一会儿。 半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算短,说长更不算长。有无垢子『插』手,事情不会像以前那样好办。而且,那位会起关键作用的鱼岩郡王妃,不知何故态度大变,这也会给她的行事造成不小的麻烦。 所以,原本打算取消的某些行动,看来也不得不去进行。宗政恪回了庵堂,以圆真为首的四位武尼便立刻在四方警惕,如临大敌一般将感知范围扩大至以前的一倍有余,尤其要防范某个做过小贼的无赖子。 宿慧尊者的住处自然是清净琉璃庵最好的房间——相对而言。此处小院恰好与宗政家三姑娘的院落形成一南一北相对之势,亦是一座内设单独起居室的小佛堂。 宗政恪进入南边这间小佛堂,没多久便神奇地出现在了北面小佛堂里——两座佛堂在很早很早以前便以地下通道相连。 她挑帘而入内室,卧病在床的“宗政三姑娘”便起了身。一张嘴,却是明心那清冷悦耳的声音:“尊者,您回来了。” 宗政恪点头,低声道:“运功吧。” 瞧见尊者面『色』不虞,明心不敢多问,她本也不是多事之人。二人便双双盘膝坐在床上,面对面双手掌心紧贴。两股相似的真气在二人体内突然活跃起来,循着经脉缓缓流动。很快,明心的真气便从她掌心汇入宗政恪体内。 这两股真气,宗政恪的澎湃浩大如海洋,明心的细小涓涓似溪流,差别巨大。但宗政恪体内多了明心的真气以后,随着她功法的运行,她的容貌发生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巨大变化—— 平凡的眉眼渐渐变得精致秀丽,清艳绝俗。只见她原本淡而杂『乱』的长眉渐如墨染,平整斜飞入鬓边;清亮有神却不算大的双眼缓缓变圆,又拉长了眼角,变得既大且狭长,是妖娆美丽的丹凤眼;微塌的鼻梁慢慢隆起,挺俏而秀美;粉白无光的红唇徐徐染了亮『色』,饱满且圆润,殷红欲滴。 再加上她那欺霜赛雪的如玉肌肤,清雅中又带着几许淡漠的神情气质,宗政三姑娘俨然是个绝代美人儿。论起五官轮廊,她绝不亚于孙王妃;若讲气度风姿,她更在孙王妃之上。 这般神奇的变脸**,以宗政恪额间那朵火红莲花印完全消失而宣告结束。这朵莲红印,其实只是她修行的功法《赤炼心经》小成时附带的赠品。当年,她若不是在一年内就将这朵莲花印给炼出来,她就没有资格前往东海佛国修得此生立世之本。 而这变脸**,是宗政恪修行的另外一门绝技,名为《易筋换颜秘术》,是深藏在大普济寺藏经阁内的最顶尖易容法门,已失传三百多年之久。 唯一的缺憾就是,此法门每一次的运转——无论是易容还是恢复原貌都需要海量真气支持。宗政恪虽然已是少见的八品下高手,真气却还不足以支持整个面容的彻底改变,所以才需要同样修行了《赤炼心经》的明心援手。 待宗政恪恢复了原貌,与明心各自打坐修行,以弥补消耗的巨量真气。不一会,明心先收功。她看了看仍然垂首闭目的宗政恪,玉指在双侧耳边『摸』索,稍稍用力便撕下一张精巧的人皮面具。这张面具的五官酷似宗政恪,只将美貌程度下降了几分。但若在光线昏暗处,极少有人能分出真假。 明心轻手轻脚下了床,将人皮面具藏于梳妆台暗格之中,安静地站在一旁护法。足足半个 时辰过去,宗政恪才徐徐睁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色』越发红润了几分。 明心便回事道:“姑娘,方才宗政家的任老太太遣人送来了一些吃食衣物还有几样首饰。徐姑姑在庵外见的人。” “送来了就收着吧,如有贵重物品便记在册子里好生收着。”宗政恪淡淡一笑,“有没有将佛经送过来?” 明心摇摇头:“不曾看见佛经,徐姑姑也没有提起这回事儿。只说来人夹七缠八打探尊者的去向,对您的身体并不太关心。” “大势至尊者的手抄佛经何等贵重,恐怕我这位好祖母根本不想将佛经交给我。究竟如何,回府之后便知道了。”撂下这件本来也没放在心上的小事儿,宗政恪又吩咐道,“你安排一下,午后我要去绮罗阁。” 明心应道:“是,姑娘。”又道,“明月说,有不少人找她搭讪,询问尊者和您的事儿,其中就有宗政家的仆『妇』丫环。” 宗政恪莞尔,不以为意地说:“无妨,明月能分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明心只是惯常汇报,其实也不担心明月会说漏嘴。那丫头虽然如同**岁的稚儿一般天真无邪,可对宗政恪死心踏地,凡是有关宗政恪的事情,打死她都不会张嘴。 说明月,明月到。她手里捧着一只缠枝莲花铜盆,难得小心翼翼一步三挨地走进来。见宗政恪和明心都在,眼睛一亮,她高高兴兴道:“姑娘快来看,明月捉了好些漂亮的小鱼给您玩儿。” 说着话,明月将大铜盆安置在榆木脸盆架上,用手拨着水,嘴里不停地说:“小鱼儿小鱼儿,快快游起来啊。” 将烦心恼人事儿扔开,宗政恪款步走到脸盆架前,很捧场地称赞道:“果然很好看,这么多鱼都是哪里捉的啊?”其实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小鱼。 “姑娘,奴婢去请徐姑姑传膳来。半个月以后就能结束修行回府,这些鱼那时煎着吃肯定很香。”明心扔下凉嗖嗖的这句话,打帘子出去找徐氏。 明月急得小脸发白,泪珠子含在眼眶里要落不落,可怜巴巴地哀求:“姑娘,好姑娘,求求您,不要煎了吃。” 宗政恪安慰她:“放心,就养着玩儿。” 不料,明月紧接着却憨憨地说:“徐姑姑说炖了吃或者煮鱼汤更好给姑娘补身子。” 宗政恪心间一片柔软,拭了明月腮边滑下的两滴泪,柔声道:“都听明月的,高兴养便养着,高兴吃便做了 菜来吃。” 明月破啼为笑,开开心心点头不迭,又叽叽喳喳将自己如何追着两只蝴蝶到的后山,又如何口渴了找到一条小溪,再用随身带着的水壶装了这几条小鱼,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末了,她无限神往地说:“姑娘,等我们回了府里,是不是真的可以吃肉吃鱼,吃各种好吃的?”『舔』『舔』嘴唇,她一脸馋相。 “可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府里没有的用月例银子去买。”宗政恪宠溺地拧她小鼻子,取笑道,“真是个小馋猫。” 明月便搔着后脑勺嘿嘿傻笑起来,突然又道:“对了姑娘,明月还在那条小溪里发现好些大鱼!哇,真的好大好大,有这么大这么长。”她将两条手臂伸展开,极力地形容那鱼之大之长。 小溪里出现了大鱼?宗政恪默然细思,这条小溪大约通往此郡的鱼川大河,否则不会有大鱼游入。这是否说明,因地下暗河上涌,鱼川的水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增涨了许多? “圆真。”宗政恪推开窗户,对外面轻声道,“安排人去后山找到明月所说的这条小溪,逮几条大鱼,再找人问清楚此鱼是否是鱼川大河的品种。此事尽快去办。” 窗外大柏树枝叶轻轻晃动,圆真探头合十行了礼,身形展开,眨眼便消失不见。 宗政恪叹息一声,若真如她所料,那么前世那场席卷两府七县的特大山洪暴发就在不久之后。明后天,恐怕就要下大雨了。 第十五章 无妄之灾 车轮辘辘,沿着下山的青石板大道缓缓行驶。七八辆拉车的大叫骡脖颈下皆挂着铜铃铛,一路响着清脆铃声。这是宗政家回府的车队,甭管主人家还是仆从都是满脸的喜气。 宗政家离开得比较晚,只因任老太太住的厢房来来去去总有十几拨人脚赶脚地上门。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善或完全陌生的夫人小姐太太姑娘们,仿佛都约好了也似,纷纷来给任老太太道贺,又以各种名目邀约她带着孙女儿过府游玩。 任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与这些夫人太太们寒喧得嘴巴子都干了,额角甚至还冒出汗来。负责招待小姐姑娘们的宗政愉、宗政悦两姐妹也忙得脚不点地,尽最大的能力款待这些娇客。好在慈恩寺极其配合,不管是要茶还是要点心,无不依从。 这都是因为宿慧尊者离去之前特意亲自去看过任老太太的缘故。宗政家如此有佛缘,除了法香以外还得了大势至尊者的手抄佛经,真真让人羡慕不已。若不是知道佛缘最好不要强求,总有家世在宗政家之上的人家绞尽脑汁儿将那本佛经给夺走! 除了恭贺以及邀请,来拜访的贵客们话里话外总是离不了一个问题——宗政家能得到如此殊遇的那位三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甚至有夫人太太旁敲侧击打探起了三姑娘的婚姻大事。 任老太太心里虽不得劲儿,表面上还是应对得体。宿慧尊者将佛经交给她让她转交宗政恪时,那么多人在场,这事儿是瞒不住的。但她又不想让宗政恪的风头将宗政愉宗政悦两姐妹给彻底压下去,于是在回答夫人太太们的问题时,不免要着重讲讲宗政恪凄凉的身世——父母皆丧、体弱命硬、带发修行。 好不容易送走趁兴而来、败兴而归的贵客们,任老太太歇了会儿脚,宗政伦便来催促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去。任老太太起先还不乐意,只觉乏得厉害,想着在慈恩寺用了午膳再走。 宗政伦也不用多费口舌,只沉着脸皱着眉道:“鱼岩郡王还在三清观。”任老太太就被唬得脸『色』发白,一迭声地命人快快收拾,立刻回家。那个人面兽心的老『色』胚,惹不起只得快点躲。 可惜,人既入了眼,怎么可能放过?宗政家乐极生悲,天降横祸。下山的路才走了一半儿,车队便被拦住了。宗政伦打马上前询问,片刻回来,告诉任老太太说,后头郡王爷和郡王妃的车架马上就过来,让所有人都迅速下车跪迎。 任老太太不敢怠慢,赶紧下了骡车跪在前头,她身后便是宗政伦,再后面则是宗政愉和 宗政悦两姐妹。仆『妇』随从连当面跪迎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跪在车队后面的山林草地上。 这边刚刚跪好,前头拦路的十几骑王府亲兵打马过来,一员顶盔贯甲的头目高高坐在马上,呼喝着亲兵们重重抽打宗政家拉车的骡马,驱赶着这些骡马往山林里躲避。 王府这些亲卫简直如狼似虎,下手毫不留情,狠狠几鞭便将那些骠肥体壮的骡马抽得皮开肉绽。一时间,这片山林满是骡马受痛的嘶叫声、被拉得东摇西倒的车辆『乱』滚声和亲卫的怒斥声。 车夫都在山林里跪着,失了约束、又吃了痛,再训练有素的骡马也得暴走。这些亲卫又故意使坏,有意驱赶着车马往任家人跪着的地方践踏。直把任老太太吓得面无人『色』,起身将宗政愉和宗政悦紧紧抱在了怀里。这对姐妹直怕得体如筛糠,唯恐马蹄踏到自己身上。 宗政伦见状不妙,急忙起身,攀住抱胸在旁看热闹的亲卫头目,卑躬屈膝一迭声地说好话,再把几张百两面额的银票递上去。 那亲卫头目接了银票,这才挥挥手制止了胡『乱』来事的亲卫,阴阳怪气地对宗政伦道:“不是说……府上的姑娘得了佛国尊者的看重?怎么这会儿没见佛光普照啊?!” 宗政伦还以为仍然是嫉妒成『性』的孙王妃在有意搓磨自家人,陪着笑脸道:“这位将军您说笑了,尊者不过是见在下的侄女儿可怜才多有怜悯罢了。佛祖庇佑的自然还是王爷和王妃。” 话刚说完,这亲卫头目扬手一鞭就抽在了宗政伦身上。宗政伦吃痛大叫,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一头撞在道边一棵大树上,额角立时起了一个大包,人也好玄没晕过去。 亲卫头目厉声骂道:“满嘴喷粪!咱们家王爷拜的是三清道祖,敬的是无量天尊,求的是长生不老,哪有佛祖屁事!还不赶紧闭嘴,否则休怪本将军不客气!” 任老太太尖叫一声儿,松开两个孙女儿,跌跌撞撞跑过去,将宗政伦扶起抱在怀里,嚎哭道:“老大,老大,你怎么了?”她怒目瞪向那亲卫头目,却见那亲卫头目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只盯着自己那双明珠美玉般的孙女儿,这心里更是急来更是怕。 宗政伦晃晃晕乎乎的脑袋,勉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知道,此时若他顶不了事儿,他的老娘和女儿恐怕就要遭大难了。他颤抖着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痛令他的面庞更加扭曲,直把任老太太心疼得泪珠子直掉。 “将军,这位将军,是小人说 错话了,还请将军息怒啊!”宗政伦含屈忍辱,双膝跪倒,给这名亲卫头目连连磕头,低垂的脸上满是狰狞仇恨之『色』。 “哼!跪好罢!”亲卫头目也不敢再多搓磨。这宗政家的大房到底在京里任部堂高官,三房的老头子也在谋起复。若太过份了,人家不敢拿王府怎么样,真要打算收拾他,可不太费功夫。更何况……他瞥一眼那对抱在一起就差没晕过去的姐妹花…… “是是是!多谢将军海涵。”宗政伦在任老太太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起身,又塞了几张银票给这头目,这才重新低声招呼任老太太和女儿们跪好。他扭脸看看自己这一对儿掌上明珠,肠子都快悔青了,只能压低声音道:“愉姐儿悦姐儿,趴在地上,无论如何也不要抬脸。” 宗政愉宗政悦身体一抖,本来就快软掉的身子更往地上伏去。那亲卫头目听得宗政伦的嘱咐,只是冷笑,在原地留下两骑,带着其余亲卫策马离开前去迎接王驾。 刚才还说是马上就到,任家人却又足足跪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听见净道鞭和鸣道锣的动静。那尖利清亮的凌空抽鞭声与低沉平和的锣声交替,将这片山林树枝震得簌簌作响,惊飞惊跑不知多少鸟兽。 待听得马蹄踏着青石板的笃笃声和辘辘车轮滚动声,宗政家这四人几乎是五体投地趴在地面上。不一时,王驾的仪仗便到了近前。仪仗过后,便是六马郡王坐驾,后头跟着王妃的香车。 足足一刻钟,这一行长长的车队才走过去。倒也奇怪,整列车队静得吓人,完全没有传闻当中鱼岩郡王出行时的动静。 据说,这位老王爷无论去哪里,那辆奢华无伦的大马车里都要带着十几个美人儿。一路走,一路嬉戏作乐。那浪、声、浪、语,三里外都能听得见;那脂粉香味儿,能送出去十里地。 不管怎么样吧,总算过去了这一劫。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宗政伦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角就没停止流下的汗滴,慢吞吞地站起身。 踮脚看了看王驾远去的方向,他回身将任老太太搀起来,嘶哑着嗓子道:“娘,起身吧。”又连声招呼刚才吓得鹌鹑也似的仆从们赶紧把车准备好。 任老太太全身无力,要靠宗政伦一力支撑才能站得住脚。她看着形容狼狈的儿子,眼泪涟涟,哽咽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宗政伦安慰道:“娘,儿子没事儿,一点小伤。”又叫两个女儿一起来扶任老太太。宗政愉和宗政悦也是互相搀扶着起身,帮着父 亲将祖母扶到车前。 服侍任老太太的秋棠和秋蓉赶紧过来,帮着把任老太太架上车。这一掀帘子,几人都是一愣。只见里面一片狼藉,东西掀得到处都是,显然方才有人上了车。任老太太被吓醒了神,急忙支使秋棠去看那本手抄佛经还在不在。 幸好佛经被收在这辆大车坐褥底下的暗格当中,否则恐怕要和放在包袱里的十几样首饰一起没了。那些首饰都是任老太太日常佩戴的,宗政伦后头让人从家里拿过来,这回全都没了。 宗政伦道:“就算是破财消灾吧,回头儿子孝敬您更好的。”任老太太无力地点点头,也不说话,待丫头们快手快脚收拾了一番便躺下来,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宗政伦嘱咐两个女儿好生看顾着任老太太,这才下车去指挥几乎要散了架的车队重新上路。可惜,刚走了半刻钟,前头又被人堵了。还是刚才那名亲卫头目,正点头哈腰地伴着一个老嬷嬷。 这颗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宗政伦无奈何,还要陪着笑脸打马上前去询问,不一时人便面如死灰地重新上了任老太太的大车。 第十六章 天降横祸 真真是天降横祸,方才还喜上眉梢,转眼间便如丧考妣。宗政伦爬上车,看看清雅端方的长女宗政愉,又瞧瞧纯稚娇憨的次女宗政悦,这颗心疼得像被刀子劈成了两半似的。 宗政愉瞧着父亲的脸『色』难看极了,心里一咯噔,见妹妹满面天真懵懂,咬着银牙悄声问:“爹爹,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女儿和妹妹。” “愉姐儿,”宗政伦铁青着脸,悲声道,“祸事来了。” 方才还睡着的任老太太猛地睁开眼睛,从大迎枕上直起腰身,哑着声音急问:“又发生了何事?”见宗政伦『露』出悲愤痛恨神『色』,她急得又差点哭出来,追着问,“你快说啊,可急死我了!” 宗政伦艰难开口道:“娘,前面的路被鱼岩郡王府的人又给拦了,说孙王妃方才见着愉姐儿和悦姐儿很是高兴,让她姐妹二人去她的马车里说话,还要带着她们去小花坞赴宴。” 若宗政老太爷还是正四品的提刑按察副使,朱知府肯定会将一份儿请帖送到宗『政府』上。但老太爷为丁忧结束之后的差事,正在京中奔忙,宗政伦中举七年还没考中进士尚未出仕,宗政伐更不用说了打理着府中庶务,此时的宗政家三房男丁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官身,故而没有请帖。 想起这事儿来,任老太太一肚皮火气,总觉得自家受了轻视。若非宗政伦开导,她只怕任『性』得连一份儿体面的礼物都不肯送。之所以拖延时间不与赴宴的大队伍一同下山,她也是觉得难堪。 此时听宗政伦说孙王妃要请两个孙女去说话,还携带她们去小花坞赴宴,任老太太不喜反而也『露』出了焦急惊慌之『色』。有孙王妃对她的搓磨在前,方才王府亲卫的折腾在后,她如何能相信孙王妃此番是好意? 任老太太紧紧攥着大迎枕的双手青筋毕『露』,面上这就显了老态,哆哆嗦嗦道:“可去不得啊!就说……就说……愉姐儿和悦姐儿刚才受了惊,现在还晕着,不好给王妃添『乱』。” 宗政伦苦笑两声,低声道:“孙王妃跟前的铁嬷嬷亲自来接的人,已经放下话来,王妃娘娘一片赏识之心绝不可辜负。甭管是晕了还是病了,王府医官随车跟着,一剂汤『药』下去包管治好。而且,”他犹豫片刻道,“还提到了父亲的起复之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任老太太将两个孙女儿一边一个搂在怀里,大放悲声:“真是造孽哟!我这好好的闺女儿,若是进了王府的车马,便是清清白白的回来, 也不知会落多少闲话!” 宗政愉也急得落下泪来,宗政悦年纪小,更不禁事,当即嚎啕大哭。秋棠与秋蓉侍候在旁,亦是眼里含泪,气愤不已。 “娘,娘,娘您噤声啊!”宗政伦急得又冒出了汗珠子,压低声音道,“那铁嬷嬷就在外头候着呢!对王府不敬的话儿,可不能说啊!” 任老太太吃了这一吓,把眼泪给吓回去了,抹着眼泪道:“这可如何是好?老大,若是你爹回来晓得了此事,不知如何气恼呢。咱们宗政家世代书香,最最要紧的就是清贵的名声儿啊。” “得想个两全之策,既保了愉姐儿和悦姐儿的名节,又不影响到爹的起复。”宗政伦向来有急智,皱着眉沉『吟』道,“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娘,恐怕要劳动您,亲自带着愉姐儿和悦姐儿去向王妃娘娘请安了。儿子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清净琉璃庵,请恪姐儿向宿慧尊者求助。尊者得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看重,只要这二位贵人中的一位愿意在宴上照拂,愉姐儿和悦姐儿就大有可能全身而退。” 见任老太太和女儿们都是满脸的惶恐惧怕,宗政伦挤出一丝笑容,安抚道:“王爷和王妃是去赴宴,且是在小花坞那等无遮无挡之处,料想宴上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儿子赶着回府,请族老们出面。族里的七老太爷与王府里的大管家素有往来,也许能周全一二。咱们家的女孩儿名声若有损,连累的可是整个宗政氏全族。族老们向来注重清名,不会不管的。” “老大,娘知道了。你尽管安排,娘但凡有一口气在,就要保住愉姐儿和悦姐儿。”任老太太将两个孙女从怀里推开,命秋棠来给自己重新梳妆,又让秋蓉给两位姑娘整理妆容。宗政愉打起精神,吩咐秋蓉尽量将自己姐妹装扮得平庸一点。 见任老太太镇定下来,宗政愉也能出些主意,宗政伦稍稍放心,赶紧下车去回复铁嬷嬷的话。他又是打点,又是苦求,又是透『露』京里的大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高官,终于让这位孙王妃的陪房嬷嬷点了头,同意由任老太太陪着两位姑娘去给孙王妃请安。 等王府的人回去复命,宗政伦又赶紧派心腹小厮打马重返山上,务必要取得清净琉璃庵里三姑娘的准确回话。他自己则亲自骑快马,循另一条危险重重的小路下山,往族中求救。 宗政家的仆从下人护着任老太太和两位姑娘,尽量磨蹭着下山。也不知为何,王府那边不再有人来催促,这支车队便晃晃悠悠拖延着时间。好容易这条道路清静了,从树 梢头轻飘飘落下两个人,眼望着去处沉思。 这二人是少爷与小厮的打扮,圆脸大眼的是少爷,穿月白素面直裰,系素绸腰带,挂着一方水『色』中等的双鱼戏莲玉佩;肤『色』微黑的则是小厮,青衣短打扮,腰间挂着短剑鞘。 这是易容之后的宗政恪与明心。《易筋换颜术》耗费的真气太多,若非必要,宗政恪还是用常见手法易容。无论她或者明心,都曾经于此道花过大功夫。所以即便不用人皮面具,她二人也能将自己维妙维肖地变作另外一个人。 宗政恪也没想到,下山的路上居然会遇见这么一出儿。从王府亲卫拦路,到宗政家车队重新出发,她一直潜于林中静观变化。所有人的话,都被她听到了耳中,不由对宗政家为人做事的风格有了更多认识。 虽然宗政伦和任老太太似乎将重点都放在了女儿家的名声和宗政家的清誉之上,到底没做出卖女求荣的事儿。宗政伦颇有几分急智,任老太太也能很快从惊惶中恢复冷静。 只是,鱼岩郡王慕容承风这个衣冠禽兽若想为恶,从来都是不管不顾。别说只是臣子家眷,当年便连……他不也一样下手?而且宗政恪知道,清河大长公主和鱼川亲王妃都不会亲自出席宴请。所以,她不认为宗政伦的对策会起到他所期望的作用。 真是计划跟不上变化。宗政恪暗自叹气,原先的计划又得改了,便对明心道:“我不去琦罗阁,直接到小花坞去看看,那边儿让圆真遣人送信过去就是。你回庵里应付宗政家的人,告诉他们尊者已经离开,无法寻到。但可指点他们去找慈恩寺的智清方丈,就说尊者临行前托付智清方丈照应我。” 明心点头,却又不放心宗政恪独往,便提议道:“您功力尚未完全恢复,此行也不知有无凶险。不如让圆真过来照应一二,反正您也不去琦罗阁了。” 犹豫片刻,宗政恪还是摇摇头,拒绝道:“若让天一真宗的人发现圆真重返鱼岩山,说不定会起疑心。还是算了,我会当心。” 主仆二人就此告别,都展开轻功,分头行事。宗政恪很快就追上了宗政家的车队,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了山脚下的小花坞。 此时的小花坞,比起不久之前宗政恪从山上看到的又有了极大变化。以那条扔满了各『色』花瓣的鱼岩河为界,东岸招待男宾,女眷则在西岸。两岸来客皆锦衣华服,一改听经时的素净。 河里不知何时开来了一艘巨大的画舫,上下三层皆雕梁画栋,多 以黄金宝石美玉装饰,尽显奢华,俨然是一座浮在河面上的小宫殿。从画舫里传出阵阵丝竹声,人影憧憧,往来奔走。 宗政恪藏身在小花坞西岸附近的山林里,寻了个好位置遥遥注视。她看见宗政家的车队远远就停下,车辆被知府衙门里的差役赶到统一安排的地方,任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儿由王府的嬷嬷接走,就连个丫环也没让带着。 好在,暂时的,任家祖孙被送到了西岸女眷群聚之处。只是在见到孙王妃以后,这祖孙三个免不了又受些屈辱。孙王妃对宿慧尊者的态度都大有转变,更别说因受到尊者青睐而仿佛高人一等的宗政家人了。 宗政恪原本不大明白孙王妃会有如此变化的原因,直到她看见那艘巨大的画舫最高一层的窗户里探出了一个人。那人一出现,孙王妃便将含情妙目凝注在其身上,脸上的钦慕一目了然。 关键在于,被孙王妃如此行注目大礼的人并不是她的夫君鱼岩郡王,而是一个容貌绝伦、风姿无匹的少年道人——无垢子。而陪着无垢子观赏江景风光的,除了老道士长青散人之外,正是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能事的鱼岩郡王本人。 宗政恪嘴边便浮现一抹嘲讽鄙薄淡笑,这就是天幸皇族慕容氏,这就是她前世曾经的族人啊! 第十七章 长寿小猴儿 山下小花坞风光无限,今日的地主鱼岩知府朱大猷俨然是最得意之人,便有那刻意恭维者喊他一声“国丈”,他也敢腆着脸应下。直到鱼岩郡王的王驾到了,他才紧赶着亲自去服侍。 宗政恪藏在小树林里,将这对主仆看得真真切切。不知不觉间,她双手的手指都深深地没入了树干里。被扎破的手指缓缓淌出鲜血,很快便将大片树皮染得通红,她却丝毫不知。直至此时,她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才浮现出刻骨的仇恨。 皇城里的那一大家子,是她前世不幸人生的始作俑者。而鱼岩郡王和朱大猷这对主仆,则给她前世本就毫无亮『色』的未来又恶狠狠地泼了一大桶的墨汁,黑暗到了彻底。 即便是如今,那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前世后来她又经历过无数悲惨劫难,今生在佛前洗涤了近十年的满腔怨愤,她对鱼岩郡王和朱大猷这对主仆的仇恨也未减少一分一毫! 倘若不能见这对主仆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她心间郁结的这股愤懑之气就始终无法纡解,总有一天会变成她此世崭新人生路上的梦魇和永远不会消失的心魔。 所以,一定要他们死!一定要他们尝尽痛苦折磨之后再死!宗政恪缓缓深呼吸,艰难地压下起伏心『潮』。此时只她一人,她想如何发泄情绪都无人得知,也因此她要控制情绪倍加困难。 肩膀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地戳了戳,宗政恪恍若梦醒,深深后悔自己一味沉浸在了前世仇恨之中竟然失去了警惕之心。她倏地扭头望去,只见一根树枝刚刚离开自己的肩膀,树枝的另一端竟是在一只通体雪白的猴儿爪中。 “吱喳?”这猴儿只成人半臂长短,四肢纤细,五官灵秀,还穿着一身儿崭新的宝蓝『色』小道袍,放在猴界绝对是只美猴儿。它圆滚滚的金黄『色』瞳仁里满是好奇与隐约的同情,见宗政恪看它,它又吱喳了一声儿,仿佛再问了一句——你怎么啦? 宗政恪心头大震,紧紧抠入树干的僵硬手指也不自觉软下来,这才惊觉自己两手都满是鲜血。但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在此处遇着了它! 她认得这只猴儿,且可以说,天一真宗『药』庐里的净虚道姑与这只猴儿,都是她奉之为恩人的存在。如果没有它,恐怕前世她就算被净虚道姑治好了身体的伤,也永远无法痊愈心上的痛,永远振奋不起精神打算活下去。 二十三年前,从天幸国朝送亲的使臣高傲地离开金帐汗国的当天起,到她奄奄 一息之时,她被肆意凌虐蹂躏了整整三天三夜。 红帐的管事见她命不久矣,便令人将她扔进了最近的河里。那时,刚刚初春,那条河解冻不久,尚有大大小小的冰凌漂浮在河面上。 她原本已经晕厥过去、意识皆无,徜若管事不理会她,她很有可能就那样死去。但这冰冷的河水竟然将她冻得醒过来,她睁开无神的双眼,看见的不再是阴冷的红帐灰沉帐顶,而是蓝汪汪有如一方明净无瑕琉璃的天空。 那天空真美呵!竟没有一丝云彩,蓝得干净、蓝得清透。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因她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去。她欣慰于自己死在如此美丽的蓝天之下,死在如此寒彻肌骨却明净清澈的河水之中,死在远离那些肮脏耻辱的地方。 她不是没想过以死解脱,但那些畜牲不如的东西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挖去了她的舌头敲去了她满口编贝玉齿。如果她绝食或者碰头以寻死,便会有更加不堪的凌虐手段加诸于她身上。 数次之后,她终于绝望了。感觉受到了侮辱的金帐汗王要让她生不如死,她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又能如何?她竟有些感激往常那个稍不如意便要虐打凌辱她一番的红帐管事。不为别的,只为他终于肯让她去死。 她瞪着眼睛,决定要看着这片蓝天死去。可是当她真的沉入无边黑暗又再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个地方,空气里流动的都是草『药』的味道儿。苦的、酸的、甜的、涩的,混合在一起,给她难以形容的感觉。 她躺在地上,身下垫着普通的棉布褥子,身上盖着棉布薄被。她的手脚仍然不能动弹,却能感觉到疼痛和酥麻。一个满头白发的苍老道姑慈祥地看着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微笑着说:“孩子,喝『药』吧。” 她闭上眼睛,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她想死,不想活。苍老的道姑很有耐心,给她梳理干涩枯黄的头发,帮她净面擦身,唱一首柔软动听的童谣哄她吃饭吃『药』。但她依然紧闭眼睛紧闭嘴巴。 就这样,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无论那个苍老道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吃『药』不吃饭,一味地沉沦于自己悲惨的世界里,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直到,它的出现。 它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猴儿,那么小,蜷缩在一起比她瘦骨嶙峋的拳头还要小,连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开。苍老道姑将它放到她脸上,它低沉缓慢轻微得近似于无 的呼吸很久很久才会有一次。 苍老的道姑告诉她,它生下来便失去了母亲,它也不想吃任何东西,它也想死。既然她和它都想死,那便死在一起罢。 说完这些话,苍老的道姑便走了,将这扇门紧紧地关上。她仍然无动于衷,她既然漠视自己的生命,又如何会去关心别的生命呢?有个伴一起去死,不错啊! 于是,房里便只剩下她和它。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仍然等待死亡的降临。这次她终要死了罢,因她第一次梦见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生母亲——养母玉妃说,她的母亲因生她而难产而死。 好奇怪,梦里,她的母亲竟长着和那苍老道姑一模一样的面孔。母亲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吻她,满眼慈爱的看她。她的眼泪缓缓流下来——为了生下她,母亲去了。 有什么在『舔』她的脸颊,她睁开眼,呆滞的眼珠转了转,看见那个团在自己脸上的小东西正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她的眼泪,且用一双金黄『色』的美丽眼睛凝视着她。 ——那双眼里,满满的孺慕,仿佛孩子看见了母亲。 徜若她的母亲没有逝去,当还是婴儿的她初次睁开眼睛,是否也如同这小生灵一般用这般满是依恋信赖的眼神望着母亲? 忽然,她慢慢流淌的眼泪如洪水倾泄,她拼命地呜呜哭出声音,她努力挪动无力的手脚,最后她发疯一般用自己的头颅用力地撞击地面。她脸上的小团子吱吱哇哇叫起来,它虽然小小的,声音却大得惊人。 终于,那扇紧闭的门开了。 她扭头去看,只见一缕阳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恰恰照在了她脸上,也照进了她心里。 是这只猴儿唤起了宗政恪的前世对生的渴望,对新的人生的祈盼。在她心里,它不是拥有类似于人类情感的生灵,它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会因她哭、因她笑,会依赖她、信任她,将它的一切都托付于她之手的她的孩子!亦是她的恩人! 身为『药』奴的那三年,她精心地养育着它。除了没有『乳』汁哺育,她所能做到的一切都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她已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而这只被她唤为“长寿儿”的小猴儿,亦拿她当了亲娘,一时半刻也离不了她。 十年前,她被勒死在『药』庐她的房里,她最最遗憾之事便是为长寿做的一身儿道袍还没有做完,更没有在临死前最后看它一眼。十年前,她死后不过半个月便在宗政恪的身体里重生, 最最欣悦之事便是终有一日,她还能见到她的小长寿儿——身为天幸国朝的游魂,她只能在天幸国游『荡』。 这些回忆有如浮光掠影,在宗政恪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与长寿儿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都死死地镌刻在了她的心底,永生永世永志不忘。所以,她能一眼就认出,此时蹲在自己不远处的枝杈上,好奇地望着自己的小猴就是她的长寿儿。 压抑了十年的思念如『潮』水一般喷涌,将宗政恪用了十年时间才炼就的理智冷静尽数冲毁。她颤抖着声音,眼里饱含泪水张开嘴,轻柔缓慢地唱起了当年那苍老道姑总是唱给她听的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牵挂娃儿最是娘。” 前世,她被挖去了舌头敲碎了牙齿,天一真宗的医师『药』师再手眼通天,也无法帮她重生齿舌。后来,苍老道姑——净虚道姑费尽周折才为她做了一副假齿,对她失去的舌头却是无能为力。 每每净虚道姑唱起这首《芦苇歌》,她便和长寿儿一起静静聆听。这首童谣的每个字每个音节,她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尽管她不能发出声音,却可以无声跟随。 一曲唱罢,她总是会伏在净虚道姑膝头,怀里抱着长寿儿,任时光安静无声地淌过。 第十八章 天意奇巧 重生以来,过去这十年的日日夜夜,宗政恪不知在心中哼唱过多少次《芦苇歌》。 但她从未在人前唱过,只因这首童谣流传于大陆中心腹地秦魏诸国,不是她这个生于偏僻天幸国、长于东海佛国一心只知念颂佛经修心修身的宿慧尊者能会的。 可是现在将这童谣唱来,她并没有丝毫的滞涩。歌声宛宛转转自她心间缓缓淌出,带着她无法控制的激动紧张渴盼情绪。 雪白小猴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宗政恪,金黄『色』瞳仁里慢慢流『露』出极其人『性』化的悲痛神『色』。它乖乖地蹲在树梢头,双爪自然垂落,原本紧紧抓住的树枝早就掉在了地上。 待宗政恪唱到最末一句,“牵挂娃儿最是娘”,两行泪水自小猴儿眼角滑落。它头顶猛地竖起一小撮金黄『色』『毛』发,宛若戴上一顶金冠。从树杈之上弹跳起身,它雪白『毛』发随风扬起,如染了金『色』阳光的一捧雪一团冰,重重地投入了宗政恪的怀抱,伴以一声尖锐高亢地“吱喳”叫声。 宗政恪亦泣不成声,紧紧抱住这猴儿,喃喃低语:“长寿儿,娘的小寿儿,你认得娘,是不是?无论娘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认得娘是不是?” 长寿小猴儿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宗政恪,将猴头枕在她肩上,一边哭,一边“吱吱哇哇”『乱』叫。宗政恪连连摇头说:“娘没有不要你,你难道不知么,娘死了!娘死了一次,现在娘借着别人的身体又重新活了!” 她人生当中最大也绝对不能为任何人所知晓的秘密,就这样对一只小猴儿轻易吐『露』而出。哪怕她知道,长寿儿天生灵异,听得懂人言,理解得了人的意思,甚至能用手语与人勾通,她还是告诉了它,丝毫不怕它会将她的这个大秘密泄『露』出去。 长寿儿又吱吱喳喳一通叫,小爪子轻轻地抓挠宗政恪背上衣服。宗政恪知它只是在撒娇,便抱着它,如同以前那样轻轻拍它后背,摇晃它的小身体。 很快,长寿儿便安静下来,伏在宗政恪肩上。闭上眼睛,它的猴脸上『露』出满满的幸福之『色』。宗政恪的心,同样也被饱涨的幸福感塞满。于她而言,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唯二的真正的亲人只有净虚道姑和她的小长寿儿。 母子俩这番意外重逢,彼此都需要时间来抚平起伏不定的情『潮』。抱着长寿儿足足在这片小山林里游走了大半个时辰,宗政恪和长寿儿才开始交流彼此死别之后的际遇。 幸好长寿儿只是灵兽,它没有任何疑问地接受了自己娘亲死后复生的这件奇异之事。它只有无限的伤心委屈和愤怒,因为天一真宗后来负责喂养它的道人告诉它,它的娘亲——『药』庐里的试『药』哑女抛弃了它! 宗政恪沉默片刻,抚着它光滑柔软的『毛』发告诉它:“这是个善意的谎言。与其让你沉浸于丧母的悲痛中,不如让你恨我,这样你才会想着好好活下去,让抛弃了你的我后悔。那道人是不是这样劝的你?让你要开开心心地活着?” 长寿儿眨眨金黄『色』大眼,吱喳叫着点头,同时还表示就算这样,它也不会放过那个讨厌的无垢子大骗子! 又是无垢子。宗政恪抚额,颇有些无奈。见长寿儿满脸怒极之『色』,在树上蹦来跳去胡『乱』折断树枝出气,她转移话题又问:“净虚嬷嬷如何了?” 长寿儿小身体忽然僵住,慢吞吞转过身来,眨巴着眼睛,两只猴爪子无意识地撕扯攀住的枝条,没有任何言语动作。 宗政恪见它这般模样,再联系自己暗中查访的消息,便轻叹了一声儿道:“她只是『药』庐里地位最低的清扫道姑,年岁又那么大了……难怪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将宗政恪救回天一真宗的并非净虚道姑,其实直至如今,她都还不明白前世究竟是谁救了她。她曾经在纸上将这个问题写出来请净虚道姑解答,净虚道姑却总是笑而不言。 一来二去,她便有些明白,便也不再相问,只将一腔报恩的心思都寄托到了照顾她的净虚道姑身上。重生之后,经过重重考验她终于成为了东海佛国的宿慧尊者赤莲女。她也曾暗地里查访净虚道姑的现状,却始终没有确切消息。 有说净虚道姑还俗回乡了,也有说她已经去世了。因身份和身世环境的限制,宗政恪唯恐引人怀疑,所以不敢过多查问。实际上她心里隐有猜测,今天遇见长寿儿,差不多也证实了她的想法——她一死,净虚道姑若还在,长寿儿绝不会接受旁人的喂养。 望向天一真宗所处的方向怅然良久,宗政恪又问长寿儿,可是跟着无垢子一起下的山。长寿儿点头,并示意无垢子就在山下河面漂着的巨大画舫里。 宗政恪拧着眉头,默然思索片刻,对长寿儿坦诚了她的现状以及与无垢子的诸般纠葛,末了她道:“那人是娘的大仇人,娘一定要那人死。可无垢子不知何故一意要保住那人。长寿儿,你夹在中间定是为难,能不能做到两不相帮?” 长 寿儿愤怒直拍自己小胸膛,吱吱喳喳一通叫嚷,表示要帮自己娘亲杀死仇人。至于无垢子那个小家伙,竟敢骗它,活该他输了与娘亲的赌约! 对此,宗政恪相当欣慰,也为自己居然会试探小长寿儿而感到惭愧汗颜。即便有了前世最后三年那安静平和时光,她因悲惨经历而导致的过份的疑心病与不安全感却始终无法根除。面对自始至终深信她不疑的小长寿儿,她真的无地自容。 与长寿儿计议已定,又反复叮嘱它绝不可对任何活物泄漏她的离奇经历,宗政恪挥手送这宝贝猴儿子离开。对于长寿儿这样的山中精灵,它想找到宗政恪不要太简单。宗政恪见它雪白身影飞快消失于葱葱郁郁林木之间,发自内心地绽颜欢笑。 不为大仇可以得报,只为亲人隔世又重逢。天意啊天意,真是奇巧绝伦。 脚尖点地飞掠上树,宗政恪凝神细听,距她不过数里之遥的河面上,那巨大的画舫安静浮于水面,隐隐约约的鼓乐丝竹声大作,似乎还有谁在慷慨激昂地唱一段戏文。 她嘴角噙了一丝冷笑,唱吧听吧尽情快活吧。半个月?不,她一天也等不得! “……西观蒙汜,东戏扶桑。南泛大蒙之海,北至无通之乡。昔与若士为友,共弄彭祖扶床。往年暂到昆仑,复值瑶池举觞。周帝迎以上席,王母赠以玉浆。故乃寿如南山,坚若金刚。” 唱曲的男声高亢清亮,唱起这段《会仙上云乐》满是激情,恨不得那个与若士、彭祖为友,成为周帝、王母座上贵宾,寿比南山、身若金刚不败的人就是他自己。 这段唱词甫落,热烈掌声便起。鱼岩知府朱大猷屁颠屁颠迎上去,左手捧热帕子右手端香茗,仍像从前做长随时一样巴儿狗似的绕着一曲罢了的鱼岩郡王连声奉承。 鱼岩郡王满脸自得之『色』,对自己方才的表演显然也非常满意。只不过,到底如何,还得看上首那人的态度。 这是王府画舫的第三层,四面皆是精雕细刻着龙凤纹的围栏,挂着各『色』贡绸贡缎裁制的帷幔帐幄。广阔的整层船舱没有分隔开小舱室,直通通就是一大间。地上全部铺满金丝锦凤凰戏牡丹地毯,一『色』桌椅皆是紫檀木打造,茶饮用具无一不是羊脂黄玉。 鱼岩郡王最爱的活动之一便是在此处与大群姬妾男宠于光天化日之下大开特开无遮大会,朱围绣绕之间隐见美人们的曼妙玉体——朗朗晴空有朗朗晴空的妙处,阴雨连绵更是意趣非凡。 不过往常,都是姬妾男宠们取悦于他,他是那个享尽无边艳、福的人。而今日,他不惜以郡王尊爵仿效戏子之举,画上妆、穿上戏服,高唱一段戏文,以博得大仙师无垢子璨然一笑。至于是为了大仙师的“万应万灵延年益寿金丹”,还是为了大仙师这个人,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边儿用帕子拭汗,那里偷眼去瞧坐在上首金镶紫檀木透雕八龙逐日靠背大宝座之上的无垢子大仙师,鱼岩郡王的脸『色』便有些发白,目光又因大仙师的无双风姿而免不得发直。 那少年道人以和田玉云纹簪固定住一头墨染长发,穿一身玄『色』阔袖素面道袍。道袍的衣领、袖口都绣着墨黑近紫『色』的云纹,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只有偶尔遇了光,那精致秀雅的云饰才掠过几丝暗哑『色』泽。 他松散着腰身,没有系腰带,只在道袍斜襟之上挂着一个白腻柔润的和田玉八卦平安扣。因斜靠在大宝座上,他的袍袖皆软软垂落于地,如丝般光滑,如水般柔顺。便如此时闭眼假寐的他,全无睁开眼时的傲慢自负,亦是柔和温润、锐气尽消。 咳咳咳,长青散人突然咳嗽起来。看得入神以至于差点忘了自己方才想干什么的鱼岩郡王这才如梦初醒,心里一下便急了。 怎么的,大仙师竟像是睡着了?唱得不好?他这颗老心脏真是惴惴不安,急急给“我师”杀鸡抹脖子般狠睃了好几下眼风。 ----- 鞠躬感谢幽影无痕1的打赏! 第十九章 大圣爷爷要你命 不愧是尽心尽力的“我师”,长青散人吃了鱼岩郡王那么多孝敬,虽然很是惧怕无垢子这个小祖宗的臭脾气,相当不情愿去做毁人清梦的恶人,到底还是在“乖徒儿”的哀求眼神里慢吞吞离座站起身。 他蹑手蹑脚走到上首宝座旁边,先接过给无垢子打扇的美貌宫女手中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给无垢子轻轻扇了几扇子,再觑着无垢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开口:“太师叔祖?太师叔祖?” 无垢子浓密纤直的眼睫微一扑扇,从他喉中逸出慵懒至极的“嗯”的一声儿。听在鱼岩郡王耳里,直叫他的魂儿都飞走了,情不自禁便上前紧走了两步。 却还不待近身,无垢子倏地便睁开墨如点漆、明若星子的一双狐狸眼,眼尾这么一挑,眼波这么轻轻一旋转,蓦地望着鱼岩郡王大骂:“你这浑没眼『色』的小畜生!又要作死可是?!” 鱼岩郡王吃了这一骂,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讷讷立住脚不敢再动弹。长青散人也是吓了一跳,再瞧那朱大猷朱知府,真个变成了一头蠢头蠢脑的蠢猪,张着嘴、抻着脖子,狠狠惊得呆住。 这偌大的船舱里,瞬间便陷入令人恐惧的死寂里。鱼岩郡王涨红的脸『色』慢慢变得铁青,阴沉目光扫向几十名服侍的美貌宫娥。不消说,这些可怜无辜的女子都免不了一个下场。 正当长青散人准备打个圆场,却见方才还怒气满满的无垢子忽然又对鱼岩郡王灿然一笑,还张开双手道:“你个小混蛋,还不快点到爹这儿来?” 可真要了亲命了!如斯美人,一怒一喜皆可入画,直叫人恨不能搂他入怀肆意亲怜蜜爱。什么爹啊,儿子啊,让叫啥叫啥。 鱼岩郡王这颗老心脏颤了又颤,抖了又抖,真真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有如此艳、福。但见无垢子大仙师那张含嗔带笑的绝代容颜唾手可得,他到底还是存了奢望,便迟迟疑疑地向前迈了那么一小步。 不料脑后恶风顿生,鱼岩郡王这一脚踏出,还未曾踩到实地上,便吃了不知什么厉害东西的一记狠拍。这一巴掌直接扇在他后脑勺上,直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腿一软,他便扑嗵向前跌了个狗吃屎。鼻梁剧痛,两道热流喷涌而出,直接灌进他嘴里。而直到此时,他才听见有谁叫了一声儿“小心”。 叫小心的那人正是一直站在鱼岩郡王身后的朱大猷朱知府。所谓,有其主,也必有其仆。这朱知府与鱼岩郡王是一路的货『色』,方才也盯着无垢子挪不开眼睛。 他之所以还能提醒鱼岩郡王“小心”,完全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挨打的人。揍了他们主仆俩的,正是此时被大仙师抱在怀里的一只精灵儿——通体雪白、只在前额生着一撮金黄『毛』发的猴儿,不是长寿儿又是谁? 原来,长寿儿方才蹲在鱼岩郡王与朱知府二人身后的围栏上。这对主仆看不见它,无垢子和长青散人却瞧得真真儿的。鱼岩郡王的丑态百出,毫无疑问比方才他那一段戏文更加取悦了无垢子,只乐得他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见了长寿儿,鱼岩郡王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会错了大仙师的意儿,心里这份黯然失落就别提了。在朱知府的搀扶下,他赶紧从地上爬起身,陪着笑恭维:“仙师的这只仙宠,真真是不同凡响。方才赏给小王的这一巴掌,可真是有劲儿啊!” “那是自然,大圣可是道爷仙门的护山灵兽金顶通明雪猴王,生下来便通晓人『性』,力大无穷。不是道爷小瞧你这王府,就你们全府亲卫一起上,都不够大圣一通揍。”无垢子得意洋洋地用手指梳理着长寿儿雪白的『毛』发,根本无视长寿儿对他擅改名字的抗议。 长寿儿泄愤一般对无垢子的道袍狠挠了一爪子,连前襟带内里淡紫『色』中衣都一并抓破,一抹雪白肌肤若隐若现,不知勾得什么人狠狠咽了几口唾沫。无垢子气得七窍生烟,并指在它脑门重重敲下,斥道:“臭小子,还不老实点儿!再作怪,爹揍你了啊!” 长寿儿冲无垢子翻两个大大的白眼,转脸又对鱼岩郡王龇牙咧嘴,金黄『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满满的不善之意。它两只爪子握拳舞得虎虎生风,神态动作无一不灵动鲜活,还真的如真人一般。即便它下刻就开口说话,恐怕也不会让众人太过惊讶。 “唉呀?!”长青散人忽然大惊小怪叫唤,深深弯着腰,双手虚托着无垢子的胳膊,似乎唯恐他把这只猴祖宗给摔了。额上甚至还冒出汗珠,他焦急道,“太师叔祖,这这这……您将大圣爷爷带下山,不会惹了诸位祖师着恼吧?是不是要送回去……” 啪,一声脆响。长寿儿探身而起,一只爪子亲热地乎在长青散人脸上,长青散人那半边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肿起来。鱼岩郡王和朱知府见状,吓得连声吸冷气,下意识便后退几步。 无垢子便笑眯眯道:“瞧见没,它虽是个畜生,却知道好歹轻重。方才揍尔等那两巴掌,倘若当真使了力气,此时这地上便要滚开两个人头葫芦球了?”又对长青散人道,“这 小祖宗自己要跟着本道爷下山的,你这意思是让它回去?不揍你揍谁?!” “耶?你这小混蛋究竟上哪里鬼混了,怎么身上一股子怪味儿?”无垢子又耸耸鼻尖,嫌弃不已。长寿儿吱吱喳喳叫起来,两只胳膊笔来划去,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无垢子显然看懂了,他眼眸微眯,脸上却无异状,只道,“来来来,爹带你泡个澡去!”说着话,他抱了长寿儿往前走。 鱼岩郡王和朱知府急忙让开道路,长青散人哭丧着脸,『摸』着自己肿起来的脸颊直抽气。三人目送无垢子施施然绕过围栏,往下层船舱的方向大步走,正要去追,便听得他道:“别跟。” 三人只得站住脚,互相看看。长青散人愁眉苦脸地说:“太师叔祖发了话,贫道不敢不从。贫道这脸哟,可得去用点好『药』。这小猴祖宗,还真没给贫道留面子,枉费贫道侍候活祖宗一样侍候它。嘶……疼死贫道……王爷,给贫道安排有舱室否?” 鱼岩郡王赶紧指了个宫娥,命她送长青散人去二层船舱的雅间休息。长青散人呵呵直笑,亲手拉了那宫娥的小手,一路调笑着绕过了围栏。 鱼岩郡王却没有离开这层顶舱,他阴郁着脸,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拿早已冷透了的帕子胡『乱』擦着脸上脂粉。 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且他心头有阵邪火一刻不停地拱来拱去,不但没有消减之势,反而还越来越旺盛。尤其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异香,始终在他鼻畔缭绕不去,让他烦躁得不行。 朱知府小心翼翼地凑近,满脸堆笑,小意地低声问:“王爷,门下从南边儿买了好些雏儿,都是**岁上下,其中还有两个海外洋夷。您看是不是送上来享用一二?” 鱼岩郡王皱一皱眉,那股说不出是好闻还是难闻的异香越发的浓郁了。他瞥朱知府一眼,见此人脸上也明显有涂抹脂粉的痕迹,蓦然一阵恶心,张大嘴巴哇地几声干呕。 连连呕了十几声,推开忙忙递茶过来的朱知府,鱼岩郡王劈手就赏给他两个大嘴巴子,再抬腿狠狠踹过去几脚,嘴里骂骂咧咧道:“你这该死的蠢东西,本王需得斋戒服丹,哪里还能受用?” 朱大猷嗨哟一声倒在地上,却赶紧挣扎着爬起身,摆好姿势让鱼岩郡王继续掌掴继续脚踹。他脸上不能有任何怨愤之『色』,还要狂拍马屁狂赞鱼郡岩王宝刀不老,只求能早点受完罪。 足足小一刻钟,鱼岩郡王的这顿毒打才止住。朱大猷忍着痛起身,亲自服侍 鱼岩郡王洗了手净了面吃了半盏茶,媚笑着说:“不是说明儿才开始斋戒?王爷您今儿可不得好好儿地享受一番。您若不爱那些个无规无矩的野物儿,门下家中五岁小童,生得清秀可人,身娇体弱……” 五岁小童?鱼岩郡王立时便想到无垢子仙师座前那对儿玉雪可爱的小道童。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踱步到方才长寿儿蹲坐的围栏边上,远远眺望着女眷群聚的西岸,眼睛一亮,指了指下面道:“再把那女娃给带来,本王明日便要开始吃素,今儿还确实得爽够了。” 朱大猷眼神一凝,嘴巴张张想劝,眸中忽然掠过狠毒之『色』,便谄笑着恭维:“王爷您眼光可真好,那女娃娃与门下家中小童这么一站,还真是佛前的玉女与童子。” “哈!”鱼岩郡王扶栏大笑,意气风发道,“那本王今天就要好生尝尝这佛前的玉女与童子是何等美极妙极的滋味儿啊!” 真真是乐极生悲,这笑声儿还未曾停歇,鱼岩郡王只觉脑后剧痛难忍,顿时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身子蓦然往前倾倒,居然生生压垮了这坚硬的金丝楠木围栏,如大秤砣也似直直下坠。 陪着笑的朱大猷神情僵住,脑海里只留下鱼岩郡王掉下去之前扭头看他那一瞬间无比狰狞的眼神。 ---- 鞠躬感谢白月yym的打赏!! 第二十章 弹指青春 大好的宴席就这么完了。鱼岩郡王落入冰冷的河水里,被救上来时便气息微弱,差点没直接一命呜呼。当时,也不知有多少围观群众在心里大骂老天爷不开眼,怎么不直接收了这老不死的老害人精去?! 别人也就罢了,宗政家的任老太太当真在心里念了无数遍的佛祖保佑。那个老『色』鬼落了水,郡王妃也无暇顾及她们祖孙三人,她们得已忙忙回家。坐在车上,任老太太竟然很是感激那个好孙女恪姐儿,不愧是佛缘深厚的人儿,惠及了家人呢。 被任老太太念叨的宗政恪『揉』『揉』微痒的鼻子,平静地远观小花坞的那场救人闹剧。她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令鱼岩郡王落水,但毫无疑问非常乐见于此。 待她听见熟悉的吱哇叫声,再看见长寿儿雪白小身影在人群里起起落落制造了一片混『乱』导致王府医师不能迅速赶到救治鱼岩郡王,更是会心地笑开怀。 以宗政恪如今的手段,再加上有长寿儿暗中相助,想让鱼岩郡王死,实在太容易。但他就这么痛快地死了,她不甘心!最后再瞧一眼如死鱼般躺在河岸上的大仇人,她转身离开。 那只惹是生非的猴祖宗终于老实了,它把玩着不知从哪家女眷发上拽下来的一支点翠金凤钗,乖乖蹲在无垢子肩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知又打算冒什么坏水儿。 无垢子头疼欲裂,早知道在发现这小祖宗偷偷跟着自己下山时就第一时间揪出它把它遣送回去,以后还不知道它要弄出啥破事来。毕竟,这小猴祖宗真闹腾起来……祸祸几亩『药』园子、把道藏楼的珍稀古本撕烂几篇、在掌教卧榻之上屙屎撒『尿』,诸如此类的无法无天的破事儿全都是它的前科。 王府的医官浑身大汗淋漓,在孙王妃声嘶力竭的威胁声里,总算控出了鱼岩郡王喝下肚的一腔水。又是扎针,又是灌『药』,鱼岩郡王猛地呛咳数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孙王妃伏在鱼岩郡王身上哀哀低泣,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鱼岩郡王张张嘴,想说什么,胸腹间猛然一挺,“噗”的一声儿,朝天狂喷出一口带着异常腥臭气味的紫黑浓血。好巧不巧,喷了孙王妃满脸满身。 孙王妃连声尖叫,慌『乱』之中两手『乱』抓,将鱼岩郡王精心保养的一部美飘髯给重重扯下几十根,直疼得鱼岩郡王老脸扭曲,仰面朝天又喷一口紫黑浓血。 无垢子便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叫唤:“郡王爷这是中了毒啊!”瞟向为表忠心亲自下水捞人、此时冷 得体如筛糠的朱知府,他不怀好意道,“知府大人,王爷座船之上的酒水吃食可都是你敬上的哟!王爷……中毒了啊!”这声儿宛转的,活像在唱戏。 朱大猷脸『色』青白一片,在鱼岩郡王怨毒的眼神里卟嗵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哭诉冤。那边孙王妃也不管满头满脸的浓血,一转身就往无垢子身上扑,娇滴滴怯弱弱地哀求:“仙师救命啊,救救我家王爷啊!” 无垢子灵活地往旁边一让,孙王妃这娇软软的身体就整个儿倒在了鱼岩郡王的好“我师”长青散人怀里。老道士被一股呛鼻臭味儿冲得忍无可忍,再加上牢牢记着孙王妃对他的多次不敬,便重重将孙王妃推开,嫌弃道:“王妃娘娘还是速速去清洗一番为好,免得再将郡王爷给臭晕过去。” 孙王妃摔倒在地,被几位嬷嬷侍女抢上前扶起,羞得头也不敢抬地快步疾走离开。长青散人抚一抚颌下长须,摆足了姿势,在朱知府的跪请之下,又征得了太师祖叔他老人家的首肯,才矜持地从袍袖中取出小瓷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粒朱红『色』丹丸,略嫌粗鲁地掰开鱼岩郡王的嘴巴将这丸『药』塞了进去。 长寿儿胳膊一扬,手中这支点翠金凤钗飞掷出去,好巧不巧正中鱼岩郡王胸前某『穴』。鱼岩郡王疼得汗珠子如黄豆般噼啪直掉,刚刚入喉的丹丸差点没喷出来。 这丹丸幸好还是重新掉了回去,只可惜自鱼岩郡王的咽喉落入了气管,呛得他连声咳嗽,脸蛋瞬间便变得青紫一片。长青散人幽怨地瞟一眼开心得手舞足蹈的小猴祖宗,认命地在鱼岩郡王胸口抚了抚,帮着他把丹丸重新咽下去。 丸『药』一入肚,鱼岩郡王便觉得火烧火燎的胸腹间好受了许多。再在地上躺了片刻,他居然就能扶着随从的胳膊站起身,这脸上的颜『色』也恢复了温润。不仅如此,他只觉自己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完全不复方才的半死不活。 围观的鱼川府众多官员富绅也是大感惊奇,清河大长公主的嫡幼子信国公裴允诚唤鱼岩郡王为堂舅,见状拉着鱼岩郡王的胳膊吃惊道:“堂舅,外甥怎么见您又好似年轻了几岁?”又拄拄身旁鱼川亲王的庶三子义侯慕容枫,“你说是不是?” 这俩货与鱼岩郡王府的几位世子公子向来走得近,否则也不会被自家亲长派来赴宴。只见义侯慕容枫绕着鱼岩郡王转悠几圈,还极为不恭敬地伸手『摸』了『摸』鱼岩郡王的胳膊与后背,同样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叔祖,侄孙瞧您这身板子, 比起父王也不遑多让了啊!说句不恭敬的话儿,再过几日,侄孙们恐怕要喊您一声哥哥了!” 鱼川亲王乃天幸国有名的武将,勇冠三军。鱼岩郡王听得义侯竟将自己这近六旬的老人与正值壮年的鱼川亲王相比,笑得格外开怀,随手便从腰上扯下一枚极品羊脂黄玉游龙戏凤圆璧扔到义侯怀中,豪爽道:“凭此璧每个月可在本王帐房支取千两白银,权当叔祖给你的花酒钱。”说罢仰天大笑,声音中气十足。 义侯只是鱼川亲王众多庶子当中的一个,徜若不是善于钻营,也不会与信国公和鱼岩郡王府的公子哥们打得火热。他双手捧住这枚圆璧,喜得连连给鱼岩郡王作揖。信国公哪里肯,也猴上来给鱼岩郡王说好话,又哄得这位重返青春的老王爷许下了同样的承诺。 朱大猷也腆着脸极尽恭维之能事,总算哄得鱼岩郡王面对他时的脸『色』由阴转晴。众多官绅一拥而上,团团围住鱼岩郡王狠命溜须拍马,一则讨好这位老王爷,二来也想知道他重返青春的秘密。鱼岩郡王非常享受这种与众不同的拥簇滋味,眼风更是一个劲地往女眷堆里『乱』瞄『乱』瞟。 忽听两声熟悉清咳,鱼岩郡王“啊”一声,故作潇洒地拍拍脑门,分开众人走出来,双手抱拳向长青散人拱拱,又对众人笑道:“都是托赖我师垂怜,本王才有如此造化啊!” 于是长青散人立时收获海量热情如火的渴望目光,直把老道士乐得嘴巴子快要咧到耳根子底下。只是,当他用邀功的眼神瞟向无垢子时,却发现自家这位太师叔祖看似也挺高兴,但眸中分明沉着几许阴冷之『色』,正『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鱼岩郡王。 长青散人心中咯噔一声儿剧响,方才还以为信国公和义侯是恭维,此时再看好徒弟,果真见其似乎又青春了不少。如今看上去,鱼岩郡王妥妥的三旬中人。 长青散人便知大事不妙,他那长青丸确实能让人回复青春,其代价却是寿元的极剧缩短。越显年轻,寿元便消耗的越多。 鱼岩郡王在之前四旬状态之下,尚且能活两三年——前提是每日都要吞服以珍稀『药』材炮制的养生『药』丸,以达到维持身体活力假象的目的。 刚才长青散人那一丸『药』下去,不知怎的鱼岩郡王竟然恢复了三旬的容貌与体力。如此之大的跨度,代价大得难以想象,且任何『药』物都无法弥补。不仅如此,恐怕鱼岩郡王还要承受强烈反噬。 “让你这好徒弟快点回去,无论什么事都 不能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长青散人正惊惶不安,耳内传入一缕细微声音,他瞥见无垢子警告眼神,便知是太师叔祖以真气传音。 长青散人抚须,语重心长道:“王爷,『药』『性』尚未完全吸收,当以静修为上啊!”他根本无视那些渴望眼神,当先昂首阔步向已经泊在岸边的巨大画舫走去。 鱼岩郡王赶紧跟上,对众人摆摆手道:“本王知晓各位大人的意图,等本王的好消息就是,必不让各位失望。”他这中间人一倒手,出自“我师”的长青丸既给他青春,又能带来银子,哈,“我师”果真是他的大贵人呐! 无垢子脚下生风,三转两转便远离了人群。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从鱼岩郡王的异样返青就能明白这恐怕是宿慧尊者下了手,心里的这份恼火就别提了! 无垢子敢断定,宿慧必定是对鱼岩郡王使了激发催化长青丸『药』『性』的『药』物。下毒、暗杀,这样平常的手段,人家根本不屑,只是轻轻巧巧借力打力,便轻易达成了目的——如果鱼岩郡王继续年轻下去,那么他的寿命最多还有十日,还可能更短。 他原先多少有些轻视这位女尊者,在他看来,宿慧走后院贵眷路线的格局太小,毕竟这个世界还是掌握在男人手里。想做成大事,总是拘泥于后院是不成的。 但现在看来,这位女尊者哪怕眼光有限,手段还是高明的。无垢子懒洋洋的心态有了些许转变,这一局输了,下一局扳回来就是。他立在树梢头,目光远远投向那座掩映于繁枝之中的小小尼姑庵,微微一笑。 ----- 修个破年假比上班还累,呜呼…… 第二十一章 佛曰,天灾将至 初三当天夜里便起了大风,雷霆闪电不绝,紧接着便是倾盆暴雨。而后三天,暴雨无休无止,竟然没有一刻的停歇。圆真来回报,鱼岩山上的许多小溪都变成了规模不小的河流,鱼川大河更是白茫茫一片,隔岸已经无法看清楚对面情形,已有百姓受灾。 室内一灯如豆,宗政恪披衣倚床隔窗聆听越来越激烈的雨声,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心中矛盾,挣扎剧烈。 她深恨腐朽污烂的天幸皇族,誓要掀翻慕容氏对天幸国的统治,但她对百姓却不至于也心存怨恨。反而,在她前世凄惨人生里,恰有几位贫苦百姓给予了她有限的温暖。对此,她铭记于心,常思回报。 若她没有记错,连续大半个月无休无止的特大暴雨将会肆虐鱼川郡两府七县之地。雨云还会向别的郡府移动,天幸国的南方将变成一片泽国。百姓们起先欣喜于连日的旱情会得到缓解,却丝毫不知一场更大的灾难即将降临。 就说鱼川郡清河府、鱼岩府境内横亘连绵于七县之地的多座大大小小山岭,原本就受着地下暗河水位上涨的侵蚀,再加上暴雨的不断冲击,以致几十处山体轰然垮塌,形成上百股大小泥石流顺着山势不断向下流淌。 不仅如此,暴雨导致鱼川大河诸多支流水位暴涨。鱼岩山下这条河也是其一,其水位直接没过了小花坞所在的鱼尾坪,直『逼』山腰的鱼腹岭。水势最高之时,连慈恩寺都被淹了几座佛殿。而鱼川大河只有几条主干修筑有防洪堤,这些防洪堤还都是表面架子,根本经不起洪水轰击。 冲上地面的地下暗河、垮塌山体形成的泥石流、决堤或者根本就毫无阻碍的洪水以及没有一刻停歇的暴雨合并成一股恐怖狂流,暴躁肆意地在大地四处奔涌,冲毁无数村庄、冲没无数田地、冲走了无数鲜活生命。 清河鱼岩两府众多官绅富户还能登山避难,贫苦百姓们却被如狼似虎的官兵驱赶着冒雨背泥填堤。百姓们的家园被毁、亲人离散、无处躲避大水却不曾得到官府的救援不说,仅填堤时就发生了十数起堤倒人亡的恶劣事件,死伤近千人。 老天爷下了近一个月的暴雨却仍不肯罢休,一场导致两百多处村庄荒无人烟的大疫情将会缓缓漫延开来。但凡有百姓染病的村庄首先被封锁,再然后阖村百姓无论是否染病都被屠杀被连人带村烧成灰烬。在这场劫难中,贫苦百姓们的遭遇简直惨绝人寰。 就这样,天灾与**的双重『逼』迫下,席卷天幸国三分之一国土的特大民『乱』终于 无可避免地暴发。这场民『乱』,对天幸国影响极其深远——天幸国一度有灭国之险,却最终由祸转福! 宗政恪之所以能记得如此清楚,实在是前世慈恩寺百年建寺庆典比之今世还要隆重辉煌的缘故——因为大势至尊者亲自驾临。今生,徜若不是她的存在,恐怕依然会是大势至亲临。 前世的这场暴雨将大势至返程的路途给截断,但他因势利导,一力主持了天幸国佛门救济灾民的行动,为他和东海佛国赢得了莫大荣誉,他也因此被天幸国册封为护国**师。那位中兴天幸国的皇子,其种种行为后面都有大势至的影子。此人登上皇位之后,更是将佛教立为国教,将道宗彻底压下。 想到这里,宗政恪胸间阵阵烦闷。她将手中书本放下,踱步到小佛堂,跪在蒲团之上闭目念颂佛经。 安静的小佛堂里只点着一支短烛,从窗棱缝隙透进来的寒风将烛光吹得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佛堂里就会陷入永远的黑暗。正如此时宗政恪的心,光明与黑暗正在寸步不让地争夺着领土。 倘若她狠心一些,坐视这一切的发生,甚至有意催化加速这一切的发生,她就能将慕容氏的王朝往倾覆的道路上重重地推上一把。而有她在,那位中兴天幸国的皇子势必不能再得到大势至尊者和东海佛国的暗中相助——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千方百计进入东海佛国并且努力获得尊崇地位的最大原因! 但,当所有的那一切发生了,最终受苦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前世她惨死之后,游魂曾经饱受仇恨的折磨,但她的良知却从未曾泯灭。所以一夜颂经之后,她还是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 暴雨还在继续,宗政恪缓缓起身,推开紧闭的小门,望着黎明前尤为黑暗的天空做出了决定:“圆真,送信给慈恩寺的智清方丈,请他知会鱼川府大小寺院尼庵道观,就说,宿慧尊者离去前有断言,暴雨短时间内不会停止,鱼岩、清河两府必有山体滑坡,鱼川大河必将决堤!洪水将至,瘟疫横行,百姓受劫。我等受多方供奉,值此天灾降临之际,当摒弃门派之见,戮力同心,解救百姓于危厄之中!” 圆真显然被这个可怕的消息给吓住,她直接在门口显『露』身形。尽管她戴着斗蓬身上披着蓑衣,浑身还是湿漉漉的。从她身上往下滴滴答答掉着水,脚底地面很快就泊了一滩。 “姑娘,此事为真?”圆真匆匆合十行礼。 四人行最后变成了圆真独自一人留下护卫宗政恪,她现在的身份是宗 政家三姑娘向宿慧尊者请求留下授业的得道高尼,暂留时间是一年。 为此,宗政恪特意写了亲笔信去宗政家禀告此事,得到了宗政伦的肯定答复。宗政伦还许诺,会在家中择一清静之地改为佛堂,专门供奉这位来自东海佛国的大师。 宗政恪脸『色』沉重地点点头,指指自己的额头,低声道:“夜里,我自沉睡,忽然听得佛号阵阵,接着便有感入梦。我只见鱼川郡几乎变成一片泽国,暴雨连绵半个月也不止,鱼川大河决堤,多处山岭崩塌。百姓家园被毁,居无定所,饿极了竟食用树枝泥土裹腹。到最后,百姓之间卖儿鬻女时有发生,易子而食也属常事,境况凄惨之极,可怜之极!” 圆真脸『色』煞白,合十连连念佛,向宗政恪深躬一礼道:“原来师叔梦中又得了佛祖点化,此梦必定为真。师侄这就去寻智清师侄,定交代他将您的嘱托办妥!”又观察她的脸『色』,瞧着不大妥当,便紧张地问,“您身子不打紧吧?” “我无碍!你且去。道门那里,知会到了即可,不必强求人家怎么做。天一真宗既有师兄到此处,我会亲自走一趟。”宗政恪叮嘱一番,目送圆真没入雨幕,深叹息着,回房等待天『色』大亮。 前世,天一真宗也有道人来到天幸国。但此人在宗门内的地位不高,根本无法与大势至尊者相抗衡。且此人到达天幸国只是偶然云游,并非特意。所以,天幸国内的道门只能服膺于大势至的调遣,否则无所作为的他们将彻底失去信徒的尊奉。 今生,东海佛国派来天幸国的人选换成了宗政恪,天一真宗竟然也不再是那位云游道人,而是宗门地位极高的无垢子。宗政恪心中不是没有隐忧,她害怕这场暴雨也不会如前世那样连绵大半个月。但她不敢去赌这样的侥幸,只因那代价会是无数生灵。 不一时便天光了,可内室仍然阴暗异常。宗政恪又点燃了一根灯烛,披衣静坐床头,取一本佛经默默念颂。不多时,徐氏在门帘外请安。她拎着一壶热水进来,先给宗政恪泡了茶,再去打了冷水来服侍宗政恪净面漱口。 “姑娘昨夜没有睡好?”徐氏瞧着宗政恪眼底微青,便关切相问,给宗政恪递过去热腾腾微烫手的净面帕子。 宗政恪用帕子敷了脸,感觉冰凉的面庞有了暖意,这才对徐氏道:“姑姑不必担心我,暴雨要大半个月才有停歇之迹,您要当心身体,夜里切莫着凉。” 徐氏吃了一惊,焦急道:“这般大的雨,如真的下那么久 ,此处必定『潮』湿异常。姑娘,换个地方住罢。不如……回府里去?” 宗政恪摇摇头:“不能回去。恐怕数日之后,府里众人就都要到山上来躲避洪水。庵里空着的房间大多都未曾清扫出来,这几日便收拾收拾罢。” 徐氏便用惊疑不定的目光久久盯着宗政恪,半响才犹豫着又问:“姑娘,莫非是佛祖又有了梦兆?” 宗政恪莞尔微笑,微微颔首。徐氏便松了一口气,双掌合十连连念佛,紧着服侍完。不一时,明月与明心皆来请安。四人用过简单的早膳,宗政恪又将天灾将至的事儿说了一遍。 明月与明心虽然都不是天幸国人氏,但对此也表示了同情。她们与徐氏一起去收拾屋子,方便未来数日借宿的人居住。宗政恪仍然念经捡佛豆,如此到了晚上,她借了明心的真气施了易筋换颜术,冒着大雨离庵。 约『摸』着,鱼岩郡王的报应该开始了。宗政恪不想错过欣赏大仇人惨状的机会,二来也想去找无垢子。无垢子此番倒是沉得住气,他不会不知此局他已输,可能就是在等着她上门讨债。 第二十二章 长寿儿发横财啦 南边儿贡上来的极品走盘珠,满满九斛。 一人高的大珊瑚树盆景,一字排开九株。 整根极品象牙为柄,其上以金丝嵌刻卷云纹,再镶以红蓝宝石各九枚的天山雪蚕丝拂尘,置于紫檀木架之上,齐齐整整九柄。 黄金、象牙、和田羊脂白玉、和田羊脂黄玉为主要材质,其上镶嵌各二十七枚各『色』珍贵宝石的如意,每种材质各九柄,摆在绿意惊人的翡翠玉盘之上煞是喜人。 月白『色』、宝蓝『色』、玄『色』、鸦青『色』四种颜『色』的道袍,皆是用贡绸贡缎裁制,其上卷云图案皆为金银丝线刺绣,装满了四大箱。还有五大箱各『色』上品料子、各『色』丝线,供裁制衣物所用。 另有纯金的、镶金的、象牙的、羊脂白玉黄玉制成的道冠、发簪、发钗,其上各种精雕细刻图案——有的简约、有的华美,林林总总足足装了一大箱子。 除了这些实物,还有满满三匣子的金票银票。各种小巧玲珑的金银锞子也装了三大箱,方便取用。仅仅这些金银的总价值就超过百万两白银。 这些好东西满满当当摆了三清观的一个小仓库,直把广平广安两道童乐得见牙不见眼,长青散人亦是呵呵抚须直笑。这些都是鱼岩郡王送过来的礼物,仅仅赠给两个小道童和长青散人。至于大仙师无垢子,他所得到的财货起码是上述的两倍。 长青散人心里的小算盘噼哩啪啦一阵拨拉,从他忽悠鱼岩郡王服用长青丸起,到今日鱼岩郡王成功返青成为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前前后后他光是金票银票折算成银子就得到了不下五十万两——平时孝敬的零散银两不算在内。 若加上今天所得的这笔巨额分润——哦呵呵呵,长青散人无比欣慰,他可以回山舒舒服服荣养去者,也不枉他在天幸国这穷乡僻壤之地苦熬了五六年。 无垢子见那一老二小仨财『迷』的三张脸都快笑歪了,也挺高兴,拍着长青散人的肩头说:“长青啊,怎么样?太师叔祖当年让你到此处来,不叫发配吧?你办事甚是得力,待此间事了,太师叔祖便安排你回山享清福去。” 长青散人赶紧恭敬地给无垢子打稽首,谢过太师叔祖的这番安排,又有些担忧地问:“算算时日,郡王爷该发作了。太师叔祖,该向他如何解释为妙?” “这有什么难的?”无垢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就说是服用延年益寿金丹之后的洗筋易髓必经过程,不吃苦中苦,怎么升得了 仙呢?”说完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脸上满是嘲讽之『色』。 长青散人和俩道童闻言也齐声笑起来,四人正开心呢,忽然一道白影从门外电『射』而入,直接蹲到了长青散人脑门上。这白影发出吱哇两声尖锐怪叫,双腿使劲儿一蹬,又化作一道白光直奔那些财货。 长青散人捂着又肿了的脑门,大叫一声:“疼死疼死,啊……苦也!”俩道童也扯着嗓门直喊“大圣爷爷”,就连无垢子也连声喝止,却哪里叫得住撒了欢的小猴祖宗长寿儿。 于是,小半刻钟之后,只见—— 走盘珠倾了一地,骨碌碌『乱』滚,灯光下晕出满室的清辉。九株大珊瑚树盆景碎了三株,还有六株也都有或多或少的折损。拂尘、如意、道袍、衣料、道冠簪钗扔得到处都是——拂尘上的宝石被抠下来,如意打碎六七柄、道袍和衣料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道冠簪钗更是被当成了暗器遍『插』各处。 如此惨状,差点没叫仨财『迷』给气晕过去。他们却还不敢发怒,因为那小猴祖宗手里正捧着一个匣子,已经掀开了盖儿,正在好奇地翻看厚厚一沓子的金票银票。它那细长爪尖不怀好意地从薄脆纸张之上滑过,发出轻微的次次声音,直惹得长青散人和俩道童脸『色』青白、连声哀求。 无垢子也喊的嗓子都干了,额角青筋蹦起老高。他发现这小猴祖宗下了山之后比在山上时活泛了百倍、顽劣了百倍,也气人了百倍。在山上时,他还能管束得了它。如今可好,这小祖宗竟然多次公然与他叫板,对他的话不是充耳不闻就是阳奉阴违。 偏偏,论起武力——这小祖宗可是能徒手掌碎巨石的怪力猴王!就刚才那通闹,它要真的发了『性』子,能半点渣子都不给你留。唉?这么一想,怎么有种淡淡的庆幸感觉? 无垢子暗啐自己一口——真是贱得慌。数次三番被小猴祖宗无视之后,他也不敢再摆出“爹”的谱来了,无比憋屈地陪着笑脸向长寿儿招手:“祖宗,小祖宗,玩够了没?您老行行好,饶了这些物件行不?若换成银子,不知给你买多少零嘴儿呢!” 长寿儿怪笑几声,得意洋洋地抓起满沓的票据直接往自己道袍内衬上缝着的大兜里装。另外两个匣子里的票据,它也没有放过。它道袍内衬俩大兜专门用来装零嘴儿,这回跟着一起发了笔横财,都撑得饱饱的滚瓜溜圆。 长青散人和俩道童心头都在滴血,眼巴巴地瞧着这小猴祖宗拿走了所有的金票银票——那可是小八十万两啊 ,无量天尊! 这不算完,长寿儿偏头瞧瞧受了重创的那仨人,再看看并没有多少悲痛之『色』的无垢子,捂嘴『奸』笑两声,冲着无垢子伸出了它的猴爪子,慢条斯理地招了招。 猴精猴精!这话儿说得真真没错。无垢子顿时也悲愤起来,却在小猴祖宗的张牙舞爪威胁里委屈就范。只见他眼里含着两泡热泪,从道袍的袖管里慢吞吞地抽出一沓子票据,少说也有十几万两,可怜巴巴地讨饶:“祖宗,回山之后还要孝敬各位祖师,您老给小的留点儿呗?” 吱喳!长寿儿不肯,干脆两只爪子都伸出来。无垢子没办法,只得抖抖索索又从另一只袖管里再『摸』出几十张票子,总算打发了这贪心的小祖宗。 瞧着在场四人都有如死了爷娘般满面痛『色』,长寿儿叉腰仰天怪笑。笑够了,它随手撕烂一匹艳丽无双的泥金云锦铺在地上,再周起装着金银锞子的大箱子,把那些可爱的小金银锞子稀里哗啦倒出大半来,利落地包好打个结,再往背后轻轻松松一抗,三蹦两跳便出门去也——临走前连半分眼『色』都不屑丢给那四人。 四个人便面面相视,长青散人哭丧着脸道:“还以为这小祖宗会放过那箱锞子。”俩道童眼泪巴叉,一个劲地拿袖子抹眼睛。无垢子长叹一声,摇头道:“算啦,祖师们都拿这猴崽子没办法。随它去吧。” 长青散人便发狠道:“不行,这损失不该咱们来背!走走走,找郡王爷去,想升仙,不多孝敬孝敬三清至尊怎么行?!” 四个人便离了仓库,好生锁上了门——防着某个小祖宗去而复返。瞧着外头风是风来雨是雨,无垢子便打发俩道童回去睡觉,他与长青散人一边闲话山上的趣事,一边往鱼岩郡王下榻的精舍走去。 三清观这几年扩建了不少,也将大部份殿宇房舍都重新整修过。鱼岩郡王每年总要来住三四个月,“我师”面前理所应当要多多孝敬,静修之所更要清雅又不失堂皇,不修怎么行? 升仙堂就是鱼岩郡王的宿处,面积和装饰都仅次于长青散人的居所。今夜如此大的风雨,又还隔着两个院子,但凭无垢子和长青散人的功力老远就清楚地听见了一阵鬼哭狼嚎。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鱼岩郡王重返青春的后遗症发作了。近六十岁的老人,强行透支身体潜力,其附带的巨大伤痛别说是亏损严重的鱼岩郡王,便是习武有成之人也难以承受——其剧烈之处有如活生生剥皮抽骨、剜心灼脑。 那惨烈嘶嚎声音,穿透了深沉黑夜,刺破了风雨交加、雷霆阵阵,毫无阻碍地落入无垢子和长青散人的耳中。二人也不近前,安静地站在廊下等待。这是鱼岩郡王第一次发作,时间不会很长。之后每一天,发作的次数都会增加,时间也都会延长,直到他死。 “长寿无疆,长生不死?哼!徜真有这般好事,凡尘俗世还能见几个修行之人?”无垢子低声冷哼,惯常惫懒随『性』的面庞上『露』出严峻神『色』。长青散人负手而立,抬首望雨,仿佛根本就没听见无垢子的这些话。 “师兄此言,如何不说给鱼岩郡王去听?反而骗得他拿养生丸作了延寿丹?”少女清润温和声音忽从前方传来,无垢子与长青散人皆定睛去看,只见有一个人正不疾不缓慢慢走在雨中。 三清观这些抄手游廊皆是扩建之后重修的,连接所有房舍,足以保证行走各处不受丝毫雨淋。廊下每隔十步便挂着一盏琉璃宫灯,灯内燃着的火烛不受风吹,将四下照得亮亮堂堂。 那人便从无边黑暗里一步一步走向灯火辉煌。此时风狂雨骤,但她周身却有一层无形气场将风雨皆排除在外。待她走至廊下站定,全身上下皆干净清爽,不见丝毫狼狈。 ------ 我也想发笔横财。。鞠躬感谢桃源在心中的打赏! 第二十三章 各取所需 “师兄,赤莲女有礼。”宗政恪合十行礼,眼睫轻轻垂落,在眼底画出一片阴影,眉心赤红莲花印却愈显清艳夺目,如鲜血一般泛着让人眩目的『迷』人『色』泽。 无垢子打稽首还礼,笑『吟』『吟』道:“师妹安好,为兄亦有礼。师妹漏夜前来,莫非为的是听这一曲《风雨哀嚎乐》?哈,师兄却忘了,这动人乐曲的始作俑者正是师妹你!” 宗政恪眼望那处院落,淡淡道:“这般令人心情愉快的乐曲,不妨多听听。师兄以为如何?”她径自转身行去,低声道,“我欲去看个究竟,师兄同行否?” 无垢子眼眸微眯,给长青散人使个眼『色』,紧跟在宗政恪身后,笑道:“师妹还不放心么?为兄不敌师妹手段高超,认输了!不过,师妹可否告知为兄,你究竟使的什么好东西?” 还算是磊落。宗政恪见无垢子满脸坦然,沉默片刻后说:“只是些微龙鲸檀树心精粹罢了。” 无垢子瞪大眼睛,连连苦笑,又连连摇头:“师妹啊师妹,你还真是暴殄天物啊!龙鲸檀树心精粹何等珍稀,便是我辈武人也趋之若鹜,何必用在那等人身上?不是师兄厚脸皮,徜若你早说有这宝贝在手,便是让为兄亲自出手替你除害也是使得的。” 宗政恪扭脸看他一眼,平静道:“赤莲正好有事要请师兄鼎力相助,还望师兄不要拒绝。若是事成,便以二钱龙鲸檀树心精粹为谢。并且,赤莲愿意助师兄一臂之力,达成师兄着落在那人身上的事儿。” 素手一翻,她掌心出现一只玉白小瓶,看着无垢子道:“此乃赤莲大师兄『药』师陀尊者亲手调制的九转还魂丹,只要有一口气在,便能延寿一个月。此丹给鱼岩郡王服下,想来他更会将师兄奉若神明。师兄所筹划之事,自然容易办到。” 如此重礼,又下这般大的本钱,这位宿慧尊者要让自己去办的事儿不知会有多困难。无垢子眉梢一挑,嘴边噙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探究的眸光在宗政恪脸上扫来扫去,直到快要走出这道游廊,才站住脚问:“师妹,不如将事情先说来听听。虽说你我二人有赌约在先,为兄欠你一个承诺,但践行此诺是有前提条件的。师妹如此重礼,还真叫为兄心中忐忑啊!” 宗政恪莞尔微笑。她恰恰停在一盏宫灯下,明亮却并不刺眼的灯光柔柔落在她脸上,她白皙肌肤与赤红莲花印相映成辉,白得耀目,红得惊心。再加上她面上这抹难得的温和笑意,直叫这张平凡面目增了许多光彩。 无垢子就仿佛被宗政恪这抹笑容刺伤了眼睛,略一愣神之后便飞快地移开了凝视目光。他耳边随即响起宗政恪低柔声音,她又将洪水瘟疫灾劫之事说了一遍。 无垢子讶然不已。他早就听说过宿慧尊者的一二事迹,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三断神僧”。 据说她那时还只是个被接引至东海佛国不久的小女徒,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刚刚开始修行。一日,她忽然对教养她的尼姑师父说,普渡神僧出海的船翻了。 尼姑师父被她吓得不轻,但也只当她是胡言『乱』语,根本没当一回事儿。不料,五日后便有消息传来,普渡神僧乘坐渡海的大船翻覆,神僧不知所踪! 尼姑师父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悄悄去问她,她跪坐在蒲团上一枚一枚捡着佛豆,头也不抬地说,普渡神僧被一艘自海之西而来的洋夷商船救起。那艘船装着许多香料和宝石,其中有一颗硕大的鸽血红大宝石,世所罕见。 这位尼姑师父便暗中留意,果然七八日过去,一艘来自海西的洋船靠了岸。一群金发碧眼的洋人中间,白眉白须的老和尚分外打眼。这艘船装载的正是香料和宝石,那颗鸽子血大金刚石,被洋商们进献给了大普济寺,换来了在佛国短暂通商的许可,赚得盆满钵溢返航。 一连两次,如此精准。尼姑师父不敢再将此事隐瞒下去,急急汇报给了女徒院的掌事。没多久,她便被带到普渡神僧面前。 给神僧行过礼后,她睁着澄澈明净的眼睛,对这位佛国至高无上的存在有些无礼地说:“徜若还不派人去追回那艘洋船,拿到一种『药』物,明年的这段时日恐怕就要给您办周年祭礼了。” 此话一出,普渡神僧便高宣一声佛号,破例收下她成为自己的关门四弟子。而就在当日夜晚,普渡神僧突患重病,冷热交替轮番上阵,将老和尚折腾得不轻。那艘被急急追回的洋船上,果然有一种『药』物能将普渡神僧治愈。 这便是宿慧尊者“三断神僧”的故事。后来,她又做过几次预言,无一不命中。但,她做出预言不是没有代价的。“三断”那次,若不是普渡神僧座下三位弟子尽全力替她以真气续命,她恐怕无法撑到普渡神僧病愈将她彻底救活。 而后的几次预言,事后她都晕厥数日、卧床不起。也就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她于武道一途上日益精进,又专门修行了天眼神通,身体才没有彻底垮掉。普渡神僧万般心疼这个最小的弟子,命她一年之内使用神通的次数绝不可过三,且非大 事不可为。 东海佛国的出名人物,天一真宗都有底细。所以无垢子对宿慧尊者对未来鱼岩清河两府的大灾难断言,八分相信二分存疑。他也算明白了为什么对方会许下如此重谢——因为这场大灾难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就发生在慈恩寺建寺**之后、她宿慧尊者莅临之时。 人言可畏!如果这场大灾难当真发生了,只要有心人散布一些谣言,东海佛国和宿慧尊者的声誉都会受到极大影响。本来,无垢子是乐见佛国在天幸国吃憋的,且他身为东唐人氏,也希望邻国越『乱』越好,这样东唐才有可趁之机。 但看着宿慧的明澈双眼,感受到她一片悲天悯人之心,无垢子想拒绝的话明明已经到了喉咙眼里,却就是说不出来。他暗自嘲笑自己,原来他的心肠还是软的。 无垢子便从宗政恪手中接过那小玉瓶,叹着气,苦着脸说:“师妹呀师妹,你可真的给为兄出了个大难题。为兄如今还在师父跟前学艺,在宗门内没有正式职司。这……天幸国的道门恐怕不会把为兄当成一盘菜啊!” “弥勒至尊!我佛慈悲!”宗政恪宣一声佛号,合十给无垢子行了一礼,恳切道,“师兄的为难,赤莲心中有数。还请师兄看在我师乃天幸国子民的份上伸一份援手,我师若知,也必定感激。再者,救助苦难乃结善缘修福报的好事儿,于修行也有利。此事,小妹当以师兄马首是瞻。” 无垢子的头摇得活像拨浪鼓,无奈笑道:“师妹见外了不是?便不是看在神僧面上,单论咱们师兄妹的感情,为兄再难也要帮你一把!行行行,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为兄必定全力以赴!” 宗政恪又合十行一礼,浅笑道:“赤莲便替这许多无辜百姓谢过师兄和天一真宗的援手了!” 得!这女娃年纪不大,怎么这么会顺杆子往上爬?无垢子自己却忘了,他也就是十七岁,比人家宿慧尊者只年长四岁而已。不远不近跟着二人的长青散人悄悄咂舌,暗道,这小尊者好厉害! 既然已经结成了同盟关系,宗政恪与无垢子之间的气氛便不像第一次正式见面时那般剑拔弩张了。无垢子能言善辩、幽默风趣,各地风俗掌故信手拈来。宗政恪虽然话不多,却是个非常认真的好听众。这二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很快就到了鱼岩郡王住的升仙堂。 不知什么时候,鱼岩郡王那痛苦不堪的惨嚎声音已经停止了。长青散人赶在无垢子和宗政恪前头,将门轻轻推开,眼睛往四下一扫,好半天才找到蜷缩在 墙角翻着死鱼眼睛的郡王爷。 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好半天,长青散人才把鱼岩郡王给弄活过来。这儿神智刚恢复,认清面前蹲着的人正是“我师”,鱼岩郡王真是悲从中来,抱着长青散人就是嚎啕大哭。 长青散人便拍着鱼岩郡王的后背,长叹三声之后道:“王驾千岁,仙途岂是好攀登的?这洗经易髓的大难关,可不是寻常凡夫俗子能经受得起的啊!” “我师,”鱼岩郡王肿着眼泡,紧紧攥住长青散人的胳膊,咬着牙根发狠,“我师,徒儿心坚如铁!再大再多的难关,徒儿也不怕!” 再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见到大仇人,宗政恪的心情却非常平静。她并没有唯恐无垢子窥得秘密而有意压抑自己,而确实不再有冲天的杀意。这是因为她知道,鱼岩郡王在未来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会饱尝到更多他难以承受的折磨。 无垢子瞥一眼面『色』平静无波的宗政恪,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多。上一次她见到鱼岩郡王,杀意居然没能控制住。这回,她怎的这般平和? ------ 躹躬感谢自绾秋的打赏!求下周的推荐票纸收藏点击打赏,求长评冲下周的新书榜,最后一周的榜单了咧! 第二十四章 雨夜旖旎 慢腾腾迈着四方步走上前,无垢子低头俯视鱼岩郡王,矜持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本道爷以前倒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竟有这般坚忍不拔的心『性』!长生不死的仙途,只垂青于大毅力大勇敢大坚强之人!你,有潜力啊!” 得了无垢子大仙师的这番勉励,鱼岩郡王越发觉得自己方才的罪没有白受。等无垢子仙师取出一枚号称在仙门也非比寻常的仙丹赐予他,他竟失态得涕泪齐下,表示会用更多的供奉来酬谢仙师的厚赐。 宗政恪眼里闪过异『色』,忽然张口道:“这九转升仙丹,本座也有所耳闻。徜若能在第一次洗筋易髓之后服用,『药』力能发挥得更好。第一次吸收不完的『药』力,也会在以后的洗筋易髓过程中逐渐改造身体。师兄,小妹说的可对?” 闻声,鱼岩郡王怔怔望过去,只见灯光阴影里盈盈站着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娇小身影。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身影的后面有无数鬼怪魔物在张牙舞爪,可怖之极、可怕之极。他吓得使劲儿摇晃脑袋,再定睛瞧去,哪儿有什么鬼怪魔物,不过是门外树影在狂风骤雨中不停摇晃而已。他轻轻吁一口气。 无垢子扭头看向宗政恪,欣然颔首,恭维道:“师妹真是博闻强识,便连本门秘宗秘制仙丹的功效都知晓,果然不愧是佛国尊者。”又对鱼岩郡王道,“若你不能坚持,那便下一次服用罢。” “能能能!”鱼岩郡王忙不迭点头,又满脸感激地对宗政恪磕头感恩,“多谢尊者提点!以前小王多有不敬,还望尊者海涵。失礼之处,小王日后定有弥补。” “我佛慈悲,自然见不得世上任何一人受苦。王爷心诚,定能心想事成的。”宗政恪低柔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压过了风声压倒了雨声,在这雨夜的静室里悠悠回响,清晰无比,“有师兄和本座护法,王爷此时不服仙丹,还等待何时啊?” 鱼岩郡王讷讷点头,举起手,将刚刚拿到手里的这丸仙丹置入喉中,再伸长脖子艰难地生咽了下去。 仙丹入喉即化,散成一股温和馨香的『液』体缓缓滑下喉管。然而,不过眨眼之间,温和变作了灼热、馨香变作了苦涩。鱼岩郡王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架在熊熊烈焰之上炙烤,还有一种让他想将身体剖开放在水里冲一冲洗一洗的极端苦意正在四肢百骸之间肆意漫延。 最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昏『迷』过去。不像刚才,实在难受得狠了,超过了他的忍受能力,他便会痛快地晕过去。此时, 他明明感觉比方才更煎熬一百倍,意识却清醒无比,只能生生感受着这番生不如死的可怕滋味。 『药』力才刚刚化开,鱼岩郡王便惨嚎着在地上不住翻滚,口诞长流、屎『尿』齐出。宗政恪、无垢子、长青散人三人还隐约听见他在哀叫:“不成仙了……本王……不成仙了……让本王死吧!” 无垢子不禁骇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居然能让鱼岩郡王这样被彻底洗了脑,一门心思盼着想着长生不死的人改了主意?!这位佛国尊者又与鱼岩郡王有何种深仇大恨,竟然要这样折磨他?! 宗政恪毫不掩饰地『露』出笑意,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拳。 鱼岩郡王慕容承风是先皇的堂兄,是今上的堂叔,也是先皇第二十三皇女顺安公主的堂叔。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老不死,在顺安公主和亲路过他封地时,伙同另一个人面兽心的大恶贼,在送给顺安公主的饭菜里下『迷』『药』,玷污了她。那个送饭菜之人,便是如今鱼岩府的知府朱大猷。 而宗政恪,她的前世便是顺安公主。可怜的她,还没有离开天幸国的边界便失去了贞、洁。前往金帐汗国的路上,更是成为某些人肆意亵玩发泄的工具,倍受蹂躏。 其实金帐汗王未必多重视女子贞、洁,但谁让她在路上便因失贞而“克死”了老汗王,又在新婚之夜因恐惧而拒绝了新汗王的亲近呢?于是残忍的毒打加强、暴之后,新汗王终于发现她并非处、女,便找到了更加肆无忌惮凌虐她以向天幸国示威的借口和机会。 徜若顺安公主没有失贞,也许在金帐汗国她还能像个人一样的活着。即便被贬为奴隶终日做苦活,也比成为千人、骑万人、尝的红帐军、『妓』来得强。在金帐汗国,周边小国小部落和亲的女子,再惨之人都惨不过她。 大仇人在自己眼前哀嚎翻滚,宗政恪嘴边浮现一缕朦胧笑容,眼里却满是凄楚惨烈。她倏地后退出了门,闯入风雨交加之中。无垢子一直在偷偷观察她,想要找出某些疑问的答案,见她终于『露』出一些破绽,他不假思索便追了出去。 长青散人转转眼珠子,趁着鱼岩郡王意识不清之际,谆谆善诱,不知骗他许下多少财帛之物。老道士暗自发誓,不将半个鱼岩郡王府搬空,他就不是天一真宗人人喊打的死要钱! 却说无垢子,追出三清观的大门便失去了宗政恪的踪迹,不由对这位女尊者的修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原来,上次的试探,不仅他留了一手,对方也没有使出太大 力气。 正想打道回府,忽听两声熟悉的吱喳吱哇怪叫,无垢子不禁大喜。四下寻『摸』一番,他看见小猴祖宗正蹲在三清观大门牌匾之上好奇地盯着他。 “大圣爷爷,帮个忙呗?”无垢子笑嘻嘻地从袖管里抽出几张票纸,对长寿儿扬了又扬,“不白帮,有酬劳。” 长寿儿跳到无垢子肩上,扯过那几张银票翻了翻,又伸出一只爪子吱哇叫了两声。无垢子心道,就知道你这猴崽子还要还价,便干脆地又抽出五六张塞进它爪里,板着脸道:“就这么多,再要就不干了!” 长寿儿翻两个白眼,将新到手的银票小心放进道袍内衬空『荡』『荡』的大兜里。无垢子一见便奇道:“这么会儿功夫,你把那些金票银票都藏哪儿去了?可别被蚁蛀鼠咬浪费了!” 长寿儿对无垢子龇牙咧嘴——你管我!你又不是我娘! “好吧好吧!你这养不熟的小白眼猴儿?!老子这么多年的零嘴儿都白瞎了!”无垢子耸耸肩,又陪着笑好声好气地问,“祖宗,你刚才看见一个小尼姑从这儿出去没有?眉心有个挺漂亮莲花印的。” 唉?这大骗子问娘亲作甚?长寿儿金黄『色』的眼珠子转悠两圈,点点猴头,吱喳几声表示看见了。无垢子大喜:“小祖宗,你这鼻子比狗还灵……”啪,猴爪子掷过来一石子儿,他『揉』『揉』脸蛋,继续问,“能不能找找那小尼姑在哪儿?都是同道中人,她方才有点不对劲儿,我想跟上去瞧瞧,可别出什么事儿。” 耶?这样说,刚才娘是有点奇怪。长寿儿『摸』着下巴,想到方才它在树上连蹦带跳喊娘,娘好像仍然没注意到它——这不应该啊!心里一急,长寿儿便从无垢子怀里跳出去,几个起落便成了雨夜里的一道闪亮白光。 无垢子拔腿就窜,费了老鼻子劲儿勉强跟住了长寿儿。一猴一人越来越靠近鱼岩山的后山,无垢子越走越心惊,宿慧看来真的不太妙,否则怎么专往陡峭难行的地方去? 终于,白光顿住,长寿儿落在一棵大树枝杈上,轻轻地吱喳叫了两声儿。无垢子赶紧也飞身上树,四顾一望,最后仰面朝天才找到了人。这一瞧,他脸上蓦然发烫,赶紧别过脸不敢再看。 原来宗政恪这番在雨中狂奔,并没有用真气护体,而是任由雨水浇遍自己全身,仿佛要用这从天而降的甘霖洗刷干净从前世纠缠而来的污、秽耻、辱之感。 她浑身上下皆湿透,轻薄旧缁衣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毫无掩饰地勾勒出了她尚且青涩却已经有了不错开始的曼妙少女身体曲线——纤细挺拔的脖颈,弧度圆润可爱的酥、胸,不盈一握的柔软腰身,笔直修长的大腿。秾纤合度,妖娆窈窕,见之忘俗。 无垢子方才只不过匆匆一瞥,却将宗政恪素日藏在宽大缁衣之下的美妙身躯看了个朦胧模糊。脸上悄悄泛起红『潮』,也不知怎么的,如此影影绰绰、虚虚实实的偷窥,却遽然拨动了他八风不动的心湖,泛起一阵阵滋味难言的涟漪。有些惭愧,又有些躁动。 天一真宗不像东海佛国,是允许门下弟子直接成亲的。无垢子是天一真宗太上长老的关门弟子,出身亦不凡,在宗内是许多师姐师妹“关爱有加”的对象。 甚至有『性』情火辣的师妹对他当面示爱、投(怀送)抱,他还差点被人设计与某位师妹共洗鸳、鸯浴。女子的身体,他称不上很陌生。可为何今日紧守的心门会悄悄失守呢?难道说佛国的这些家伙因着从头到脚的禁欲气息,所以才让人格外有征服感?! 无垢子头皮蓦然发麻。娘咧!他这是想的什么鬼?!征服……谁……也不该是宿慧啊?!他听人提起过,大势至尊者视这位小师妹有如心头至宝,珍爱之极。他若打她的主意,就等着大势至将他碎尸万段吧!勾引佛国尊者的罪名,想想就觉得好可怕——但,为什么他也觉得好兴奋耶?! ------- 新的一周开始咧,求长评长评长评冲冲榜。。 另,一定要和大家分享:清早我睡意朦胧睡眼惺忪时,我家宝宝坐我身后玩我头发,冷不丁地说,妈妈我爱你。瞬间清醒,却又不敢相信宝宝会有这么清晰的情感表达。哪怕他已经能讲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能唱好几首儿歌,但你我这样的自我认知和情感表达还不是他这样幼、齿的宝宝能有的。紧接着,他又连续说了两声,妈妈我爱你。字字清晰。真想仰天长啸,不枉老娘码字到零晨给他赚保险费钱。。今天宝宝一岁十个月零三天,明天,我过生日!永远记住这天! 第二十五章 礼尚往来 长寿儿抬头瞧瞧发呆的娘亲,再扭脸看看一脸春、情、『荡』、漾的大骗子,眨巴眨巴眼睛,忽然火冒三丈,果断伸爪出掌。 啪啪,两声脆响。揍死你个不要脸的无行子无赖子登徒子! 心里转着『乱』七八糟念头的无垢子猛然受袭,不禁痛叫出声。他定睛瞧去,那小猴祖宗正双眼圆瞪,吱哇怪叫着朝自己又伸出了“罪恶”的猴爪子。 立在树梢头闭目任由风刀雨剑洗礼自身的宗政恪蓦然听得声音,恍恍惚惚回了神,垂首下望,正见一只穿着道袍的小猴儿追着某人左右开弓狂扇耳光。 那少年道人无论何时都衣冠楚楚,身上衣饰虽简单,却无一不是珍贵精致之物。此时,被小猴儿这通狂揍,他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长发散了『乱』了,戴得平平正正的墨玉道冠也滑稽地侧歪半倾。衣襟敞开,一管镶玉腰带被扯断成了两截。一柄象牙拂尘从他袖管里滑出来掉在地上,上面镶嵌的宝石闪闪放着光。 他的模样好生狼狈,却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只是拼命左躲右闪,闷声承受着长寿儿的攻击,却没有丝毫反击之举。 宗政恪的心情忽然好转许多,她漫不经心地拢拢湿薄缁衣,真气一振便将风雨排开,再运转功法,眨眼之间便将湿衣都烘干。 “前方不远处有一山洞,师兄若不嫌弃,不如暂去歇歇。”宗政恪含笑提议,脚尖点着树枝慢慢下到地上。 无垢子气喘吁吁,狠狠横一眼半点面子也不给专门给他捣『乱』以致他形象大损的小猴崽子,扭脸便对宗政恪笑道:“师妹邀约,为兄荣幸之至。”又瞧对方还在滴答着水的长发,状似关切道,“师妹的头发也要好生烤烤火才行。” 啪,又一巴掌。长寿儿拧眉怒目——让你丫『乱』献殷勤,揍不死你丫的登徒子大骗子! 无垢子『摸』『摸』微肿的面皮,苦笑着道:“山上养的小猢狲儿,顽皮得紧,师妹切莫见笑。” “怎么会?赤莲觉得这孩儿当真可爱得紧。小乖乖,来姐姐怀里。”宗政恪朝长寿儿招招手,那猴儿便吱哇兴奋叫着跳进她怀里,得意又惬意地靠在她胸口蹭了又蹭,猴脸上『露』出满满的幸福享受之『色』——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与娘亲抱抱了耶! 这『色』猴子!无垢子腹中腹诽,绝对不承认自己正暗戳戳地羡慕嫉妒恨。不过片刻,他便吃惊得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小猴祖宗乖乖地被宗政恪抱在怀里,温驯地任她 抚『摸』它的『毛』发,还眯起了圆滚滚的眼睛,堂而皇之地打起了盹儿。 耶耶耶?!这小猴祖宗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它在宗门里可是师姐师妹们闻声便『色』变的小魔头,不知祸害了多少师姐师妹的衣裳首饰,就连师姑们养的花花草草也没少遭它的毒手。 “没想到师妹倒是和这小祖宗投缘。”无垢子一边跟在宗政恪身后往那个所谓的山洞走去,一边笑道,“为兄记得有一年佛国几位师姐师妹到我宗暂住,这小祖宗可半点面子也没给她们,还将一位师妹的木鱼给拍成了木头渣渣。” “吱哇吱喳!”长寿儿在宗政恪怀里直起半个身体,冲无垢子威胁一般连声尖叫,不许他在娘面前告状。 宗政恪垂首,柔软唇瓣在长寿儿头顶金黄『色』『毛』发上落下淡淡一吻,浅笑道:“我与它定是前世便结了缘,今生重逢才一见如故——这是宿世的缘份。” 佛家讲究因果轮回,前世种的因,今生受的果。无垢子对宗政恪这番话并没有产生疑心,“宿慧”这个尊号,原本就是宿世智慧的意思,他也是知道的。 闻言,他便也一笑置之,又主动介结道:“这小祖宗原先有个名儿,却不知怎么的,不许别人唤起,否则它便要发『性』闹腾。后来蒙几位祖师恩赐,又因它实在顽皮,便唤它作‘大圣’。” “哦?”宗政恪眉梢微动,心中感喟,便问道:“它以前叫什么名儿?我与它既有缘,也许能那般唤它。” 无垢子张张嘴,却见小猴祖宗睁开方才还闭着假寐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猴爪子蠢蠢欲动。他冲它做个鬼脸——才不给你挠本道爷的机会咧!他四处看看,走到一棵大树跟前站住脚,随手折了树枝,在地上刷刷写起来。 宗政恪便低头去看,待他写完便轻声唤道:“长寿儿。”她怀里的小猴儿立刻声音轻柔地吱了一声儿,她又叫了一声儿,它也没有任何不耐烦地继续应了。 无垢子面皮抽搐,心中油生不妙之感。这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猴崽子,不会这就改弦易张信奉了佛祖吧?他站起身,抬眸看去,只见那少女笑『吟』『吟』的瞧着他,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带着三分得意的顽皮神『色』。微怔了怔,他便也展颜笑起来。 恰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这片小山坡照得雪亮。这少年天人般的容貌风姿,因他这毫无机心的澄澈笑容,更增了几许天真纯粹。 可惜宗政恪两世为人,一颗心早已被 冻得冷硬。她面上虽带着柔软笑意,实则心里并未因他在她面前第一次『露』出如此真挚的笑容而有一丝半分的波动。 不要说是无垢子这初识不过几日的陌生人,便是那年她练武走火入魔,大势至尊者七日七夜不停不歇为她续真气延命,她也不过淡淡一声谢而已。师尊普渡神僧叹息断她——面柔心硬、天生无情。 抬首望望天际,雨势又大了起来,宗政恪伸手示意:“还有几步路便到了地方,且先歇歇脚再回去罢。” 无垢子点头应道:“听师妹的。”一路行来,他发现宗政恪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于是猜测恐怕在世人所知的时间之前,她便已经到了此处。 没多久,二人果然找到一个不大的山洞。洞里也极为『潮』湿,二人路上随手捡拾了一些湿柴,勉强拿火折子点燃了,便围坐在火边。宗政恪将束发的湖蓝『色』布带解下,凑到火前慢慢梳理着长发。火光映着她的脸庞,她的神情那样温柔那样放松,似乎一点防备之心也没有。 无垢子忽然有些坐不住,起身在洞里四下敲敲打打。长寿儿舒服地窝在宗政恪膝头,它身上的小道袍材质特异,雨点落在上面便顺溜地滑了下去,只是有点润润的,正好烤烤。 一时之间,山洞里安宁静谧。无垢子转悠了两圈,没有什么发现,仍然坐回火边,不知不觉间目光便凝注在宗政恪脸上,渐渐地出了神。 宗政恪梳完一半头发,侧过身子梳理另一边,冷不防悠悠开口问道:“师兄,您是哪里人氏?” “东唐。”无垢子顺嘴便答,一说就后悔了,懊恼地垂下头。 宗政恪便低笑两声,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揶揄之『色』,轻声道:“让师兄为天幸国出力,确实是为难师兄了。” “是啊是啊。”无垢子动动脚,往宗政恪身边挪了挪,脸上重新挂上没正形的惫懒笑容,笑眯眯道,“师妹,为兄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答应帮忙的。你那什么龙鲸檀树心,为兄不要了,换你一个承诺,如何?” 宗政恪看他一眼,缓缓点头:“好!” “这个承诺也许会让你也很为难哟!”无垢子对她如此干脆的态度忽然有些不满,高高挑起眉头道,“师妹不加个条件?” “不加。”宗政恪恳切道,“师兄,我相信您不会有意为难我。” 无垢子张张嘴,末了唉地叹了一声儿,笑问:“师妹,咱们既然这么熟了,不知为 兄是否有这个荣幸直接唤你法名啊?” 宗政恪无所谓地说:“师兄随意。” 她如此轻慢,无垢子又不想叫她法名以示亲近了。他蓦然冷了脸,气呼呼地站起身,走到洞口向外张望,嘴里道:“天儿不晚了,还是回去的好。师妹,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以后天黑了还是少出门为妙。” 这位师兄的『性』情怎么如此多变?方才还和风丽日,现在就阴雨连绵。宗政恪微诧,却也没有放在心上,柔声道:“今日事出有因,平时我多在佛堂清修,很少出门。” 无垢子听了她这番还算认真的解释,莫名的心情又好转,回身到火边,见宗政恪正用布带系发,便从袖管里『摸』出一支造型简洁的竹簪递过去:“数次见面,为兄也没送个见面礼,实在不好意思。这支发簪是金雷竹所制,百年不腐不坏,还算个妙物儿。” 宗政恪低头看这支竹簪,是极其少见的金『色』竹身,上面一道道古朴无华的天然纹饰,像极了此时洞外天空不时闪烁的雷电形状,确实是天一真宗特有的金雷竹。金『色』竹簪躺在一只雪白的手掌心,忽然轻轻地抖了抖。 不等无垢子说什么,宗政恪将系发布带咬在嘴里,轻轻拈起这支金雷竹簪,手指灵巧地转动,眨眼间便挽了个利落的发髻。 无垢子笑开了怀,目光忽然落在宗政恪那殷红的咬着湖蓝布带的樱唇上,心中微微一动。他刚想伸手去取那布带,宗政恪却洞察先机,抢在他前面将布带收起放回自己袖袋里,同时还取出一个小巧玉盒递到他面前。 “有来无往非礼也,师兄请收下罢。”宗政恪将这玉盒往无垢子面前递了递,仿佛没看见他脸上明晃晃的失落。 无垢子沉默着接过这玉盒,打开看了看,兴致缺缺地道谢:“多谢师妹赠『药』,这些龙鲸檀树心精粹足够为兄小晋一阶了。”他困在八品中阶才数月时间,其实不算着急。 宗政恪徐徐站起身,对仰面看着自己的无垢子合十行了一礼,和声道:“今日打扰师兄,小妹失礼了。夜已深,小妹不便再留,这就告辞。” 无垢子急忙站起身,却又说不出让宗政恪再留留的话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山洞外面。 他在洞口呆呆站了好一会儿,重新回到洞里,一屁股坐下。半响,他忽然哧地笑了一声,举手狠狠给了自己两耳光,懒洋洋地靠在山洞墙壁上,睁眼到了天明。 ------ 年少而慕艾。。真美好。。顺便求长评。。 第二十六章 宗政谨 天明,雨还在下,不过比起夜里略小了一些。鱼岩府的城门按时开启,不多一会儿,便有一支马队冒雨进了城。这支马队由一辆两匹大黑马拉着的乌顶油篷马车和十名骑士组成,马车车顶『插』着的旗幡上绣着两个字——宗政。 十名骑士护送着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宗政巷唯一的一户人家大门口。许是来得突然,这户人家没有得到消息,所以不要说迎接在门外了,就连大门都还没开得及开启,只有方便仆役进出的小门微微敞着一条缝儿。 骑士们下了马,其中一位三旬骑士到马车旁边敲了敲车厢,等里面传出低沉问话声,他才道:“老太爷,到家了。” 不多时,车帘从里面被掀开,一位面相清俊的高瘦老人裹着厚厚的大氅『露』出半个身子。此人正是为了丁忧结束之后的差事奔赴京城筹谋去了的宗政三房老太爷,宗政谨。 宗政谨看一眼安静的大门口,也没说让人去叫门,直接在那三旬骑士的搀扶下落了地。紧了紧身上大氅,他低声对这三旬骑士道:“小满,你亲自去清净琉璃庵探探三姑娘的境况,托庵里的姑子告诉她收拾好东西,家里不过几日便会派车去接。” 满脸络腮胡子的小满急忙应了是,宗政谨自己撑了把画着岁寒三友的油纸伞向小门走去。还没到门口他又转身嘱咐小满:“去的时候记得带些吃食用具,我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也不知她缺不缺东西用。” 小满便笑道:“老太爷您忘了,临上京之前您还命小人给三姑娘送去不少银子呢。” 他爹老满是自小服侍宗政谨的书童,后来做了外院总管。如今老满腿脚不便再不能给宗政谨牵马执蹬,宗政谨便提拔了小满,如今小满也是外院总管。 这满家是宗政谨已逝母亲孔太夫人的陪房,向来只给宗政谨一人办差。便是宗政伦宗政伐两兄弟都使唤不动满氏父子俩,还就是以前的宗政修在满家父子面前说得动话。 宗政谨撑着伞走在老宅前院大块青砖铺成的夹道上,满脸的憔悴与沉郁。他其实不想再谋新差事,毕竟已是近六旬的人了,干不了几年恐怕就要致仕。如果不是老大三番两次写信来,他就打算在老宅过着悠闲的养老日子。 只因如今朝中情势很不妙,一个不小心,几十年为官的清誉都没了。宗政谨很爱惜宗政家世代书香的清贵名声,不想再去争权夺利,以致晚节不保。 但老大说的也有道理,宗政家嫡枝嫡脉三房人,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以老大如今的地位,一旦行差踏错,被牵连进去的绝对不只是他那一房的人。二房从一开始就不涉足仕途,一心一意『操』持族中产业,哪怕如今分了家,也还是帮着另外两房谋划如何经营。如果他再不起复帮忙,老大可就真的只能孤军奋战了。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几十年的兄弟感情着实深厚。昔年宗政谨为官在地方,京中上下打点完全托赖老大。他以一介举人之资能做到丁忧之前的正四品官,不能说没有自己的努力,但若缺了老大的百般周全,致仕时能追赠个正五品虚职就不错了。 可是如今的朝中……宗政谨下意识便摇了摇头,手指将油纸伞的竹节伞骨攥得死紧。 今上在做皇子时,瞧着颇有几分才干,待人也谦虚温和。便是甫登基时也非常勤政,喜听谏言,甚至还做出几件令朝中上下都为之振奋、击节叫好的大事——譬如诛杀了先帝时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清除了为祸朝廷的外戚等。 可是才七年过去,宗政谨瞧着今上这就有向先帝看齐的架势。现在的内廷大总管李四全已经敢用鼻孔朝着内阁几位大学士喷气,而今上的宠妃贵妃筱氏更是直接越过皇后号令后、宫。若非筱氏家世低微,恐怕早有不怕死的御史要上奏皇帝烧死狐媚『惑』主的『奸』妃。 最要命的是,今上迟迟不立太子。宗政谨冷眼瞧着,恐怕今上要越过皇后所出的嫡子和德妃所出的长子,等着筱贵妃的皇九子长大成年呢——也不用等太久,皇九子今年恰九岁。 想到这里,宗政谨伤感地叹息一声。徜若他心爱的佳儿佳媳宗政修夫『妇』不曾遇难,那个还在母亲腹中便不幸遇难了的可怜孩子也有九岁了。 若不是为了这事儿,他又如何会与亲家云杭萧氏的旁枝苏杭萧氏生份了呢?幸好还留下一个恪姐儿,否则百年之后他当真无颜去见结发爱妻。 他一路思量着,不知不觉便出了夹道过了中间的花园池子,来到了起居的后院。而此时,早有在前院服侍的下人飞快送了信,任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忙忙赶到了后院门前迎侯。 一众晚辈作揖的作揖,屈膝的屈膝,任老太太也给宗政谨福了福身子,亲自上前来接他手里的伞,眼里含着泪道:“您怎么急急慌慌赶早就回来了?也不打发人提前几日来送个信儿,瞧您这一脸的风霜,瘦了好些儿。” 宗政谨笑了笑,这位续室太太虽然不得他的意儿,到底相敬如宾地过了几十年,情份也是有的。 他便执了任老太太冰凉的手,轻叹道:“连日的大雨,更冷了些,你在屋里等我就行了,何必亲自出来受这场寒?”又叫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起身。 宗政伦扶了宗政谨的另外一只手,笑道:“爹和娘这般心疼彼此,倒叫儿子汗颜了。爹快进屋去暖暖,娘估『摸』着您这几日就回来,天天都烧了炭盆等着您呢。” 宗政谨便点点头,花白头发在寒风中飘扬,愈发显出几分老态。宗政伦见状心里便一突,以为爹谋差事不顺利,越发小心服侍。宗政谨走前打发孙辈们回屋,待午膳再来用个团圆饭。他两个儿媳便带着孩子们告退,只宗政伦宗政伐两兄弟相跟着一起去了主屋。 主屋瞬间忙碌起来,任老太太解了宗政谨身上披着的玄青『色』风『毛』大氅,服侍他换了一身儿家常道袍。宗政伦命丫环打来热水,再亲自将净面帕子在热水里烫得温热,急急给宗政谨敷面。宗政伐也有眼『色』,拎了一桶温热微烫的水亲自给宗政谨洗脚。 宗政谨劳累这几个月,如今回了家享受妻儿的孝敬服侍,心里也甚是欣慰。只是想到两个儿子都不算成器,宗政家三房如今竟然还要靠他来顶着,他不免又有些黯然——若是宗政修还在,何需他这近六旬的老人去奔波? 拈两块好克化的牛『乳』软糕吃了,再喝了一盏洞庭春,宗政谨捏捏眉心,声音微哑道:“伦儿伐儿,努力一年,再考考进士罢。”其实宗政伦宗政伐两兄弟早就除了服,只是宗政谨一力压着,不叫他们俩再去考进士谋官身。 宗政伦与宗政伐见老父改了主意,讶异的同时也有几分欣喜。尤其是宗政伦,这几天经了慈恩寺的事儿,越发渴望出人头地,谋些权势傍身。 而论起读书的天资,其实宗政伐还在宗政伦之上。只是他身为庶子,实在不敢越过嫡兄,以免招忌。平日里,他时时处处谨小慎微,但他不是没盼过挣个官身给生母涨涨脸。 两兄弟齐声应了,又先后表态会潜心念书,争取来年春闱都考个好名次。任老太太也喜不自胜,连声念佛。 宗政伦觑着宗政谨的脸『色』,将宗政恪的事儿提了提。宗政谨立马一扫疲乏神『色』,靠在椅子里的身体也直起来,一迭声追问。宗政伦便详细说了,末了笑道:“真没想到恪姐儿会有这般大的造化,她这十年清修的苦没有白吃。” 宗政谨却紧皱眉头,起身在地上溜达。如今京中,忽然兴起一股求仙问道的风气。京畿各府县的几座道观香火鼎盛,多 有达官贵人前往求取延年益寿之道。 就在宗政谨进京不久,宫中的太后娘娘病倒。昆山长公主不知怎么劝动了她,召了京郊全真观的道士进宫办法事给她祈福。太后娘娘病愈后,便对全真观多有褒誉之词,日常也会用几颗道士进献的养颜丹丸——这是宗政谨的大哥透『露』的消息。 一来二去,京里京外众道观的生意越发兴隆,就连宗政家大房二房都不能免俗地去道观拜了拜三清至尊。当然,无动于衷者不是没有,内阁三位大学士就曾在不同场合对此事表达出了强烈的不屑意思。 而皇上虽然没有表示也要尊奉道门,但也不曾明确表态反对。毕竟今上是个大孝子,太后娘娘发话说要在后、宫修一座道观平日里清修,他还自掏腰包拨了内帑。 宗政谨谋划的差事已有眉目,可也不能说十拿九稳。不过他担心的不是因宗政恪受佛国尊者青睐而导致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是唯恐京里的大房二房心里会有别的想法,毕竟老大老二都知道他并不是很愿意再度出仕。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宗政谨没有多烦恼,郑重地吩咐宗政伦,宗政恪十年清修就要到期,她接回家之后,家里上下都不得怠慢了她。宗政伦赶紧应下。 宗政谨又对任老太太道:“恪姐儿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要及笄说亲。等她回来,你把她母亲的嫁妆仓库钥匙都给她,让她自己理一理东西。你也用点心,还要添什么东西都给她添上。这份银子不走公中的帐目,走我的私帐。” 任老太太心中猛地一顿,迎着宗政谨看似平常的目光,她只好勉强笑着答应下来,脑子里却『乱』成了一团糨糊。 第二十七章 晋身之资 风雨飘摇,蒙蒙雨丝连成直线飞溅落地,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这雨,虽不曾像第一天那样下得狂暴,却也根本就没有停歇的兆头。 满堂正浑身湿透了,躲在低矮檐下避雨。清净琉璃庵的大门和角门都没打开,里头应门的小姑子听了他的来意便说去替他禀报,这多一会儿却还不见回来。 不过,满堂正不寂寞,因为在他后面还来了一个人也在这檐下等着。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对方,又忍不住在心里夸了一句——好漂亮的少年人!可为何要出家做了道士?啧! 许是这眼风有些恼人,那少年道人看过来,上下打量一番满堂正,忽然笑了,打揖首道:“贫道无垢子,见过施主。” 满堂正跟着宗政谨在京里几个月,时常出没于街头巷尾,对于京中道士的地位非常了解。哪怕此地远离京城,他也不敢对道爷们有丝毫的不敬,急忙也抱拳拱手还礼:“不敢不敢,道爷在上,小人有礼了。” 无垢子眼神一闪,笑意更深了些,又问道:“敢问施主,可是来见宗政家三姑娘的?” 满堂正吓了一跳,眼里便有几分警惕,不答反问道:“不知道爷为何如此说?”他脸上衣服上可没有刻宗政这两个字。 “哈哈!”无垢子笑了两声,指了指紧闭的庵门,“这庵里的俗家就只有一位宗政三姑娘,你不是来见她,却是来找哪一位大师父或是小师父?”说罢,他还冲满堂正挤挤眼,表情甚是暧昧。 这少年瞧着生得漂亮,嘴却恁毒!满堂正可不敢败坏清净琉璃庵的名声,只好无奈地承认:“道爷您真是明察秋毫。小人乃宗政家的下人,此来奉了家里老太爷的命令来探探三姑娘。” “有东海佛国宿慧尊者的照拂,你家三姑娘好得很呢!”无垢子说着话,不期然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天晚上,宗政家三姑娘盛了几许月光的美丽眼睛。 满堂正不敢再接话,也不太明白这无垢子话里意思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老太爷谋差事的要紧时刻,他可不敢行差踏错给老太爷招祸。 见满堂正只管陪笑脸,却闭紧了嘴巴再也不张开,无垢子也觉得有些无趣。好在没多久,清净琉璃庵的角门开了,徐氏迈着轻盈莲步撑着雨伞走出来。 她看看在檐下躲雨的两个人,略一犹豫,还是先给无垢子屈膝行了福礼,恭敬道:“无垢子仙师在上,奴婢是服侍宗政三姑娘的徐氏,这厢有礼了。” 无垢子奇了,指着 自己的鼻尖问:“你怎么认得我?” 徐氏站直身子,含笑答道:“奴婢并不认得您,只是方才传话的小师父说有一位无垢子仙师要找宿慧尊者,所以奴婢知道您是您。” 哈哈!没想到宗政三姑娘是个趣人儿,她身边的奴婢说话也这般有意思。无垢子笑了两声,转念又咂『摸』出不对来,接着问:“宿慧与三姑娘并不住同一院落吧?怎么去给她传话的小师父会遇见你?” 徐氏便叹一声道:“尊者昨夜与三姑娘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庵里都不知道。那小师父去尊者下榻处找,却没找到,于是以为尊者还在三姑娘处畅谈佛经,所以来寻。” “走了?她怎么走了?!”无垢子沉下脸,心情一下变得相当糟糕。他昨天夜里在山洞睁着眼睛胡思『乱』想过了一夜,待天亮了急急忙忙回三清观重新捣饬了一番,又忙忙慌慌地跑来找她,没想到她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真是……无情的女人! “不仅走了,还留下口信说,昨天她拜托您的事儿,请您千万上心。日后,自有智清方丈和慧仪师太会听从您的差遣。她还另有要事,便先离开此地。”徐氏垂着脸,眼角余光却没有放过无垢子脸上瞬息变化的表情,又补充道,“您今日若不来,一会儿也会有人去寻您。” 无垢子失魂落魄地看着远处,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半响,他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儿,懒洋洋地摆摆手,一摇一晃地走了。 徐氏松了一口气,还真害怕这位主儿不管不顾地闯进去找宿慧尊者。说不定,他就会发现他要找的人儿因发了高热正躺在床上昏睡不醒——连运功恢复真容的时间都没有。 “徐妹子,你刚才与那位道爷说的究竟是什么人?”等了半天又听了半天闲话的满堂正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徐氏垂脸一笑,从袖管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满大哥久等了,这是姑娘请您交给老太爷的亲笔信。究竟发生了何事,老太爷一见便知。您是老太爷面前最得用的人,老太爷有任何事都不会瞒着您,您回去也便知道了。” 满堂正被徐氏夸得满面红光,嘿嘿憨笑着接过了这封信,小心地放进怀中胸袋里。他又指了指脚边的一大包东西,笑道:“明明还有几日姑娘就要回府了,老太爷却还是放心不下姑娘,特意命我给姑娘带来一些吃食用品。还请徐妹子给姑娘带老太爷的话儿,请姑娘将东西收拾好,府里会选个好日子派车来接。” 徐氏给满堂正屈膝福了 福身,微笑道:“奴婢便代姑娘多谢老太爷的关爱。请满大哥上禀老太爷,姑娘也时时挂心老太爷的身体,每日都要为老太爷向佛祖祈福。奴婢会帮着姑娘将行李收拾妥当,绝不会耽搁姑娘回府的好时辰。” “好好好!”满堂正连连点头,帮着徐氏将那一大包东西给拎到了角门里面,再目送徐氏在两个小姑子的帮手下抬着包袱离开,眼里满是不舍。 他的婆娘死了好几年,自从有一年帮老太爷给姑娘送东西过来见到了徐氏,这心里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就那一包袱东西,里面还专门有个小包袱装着些『妇』人用的布匹脂粉,是他对徐氏的一片心意。可惜,每次徐氏见到他神情都是恭敬有礼的,实在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满堂正在庵门口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后来眼瞧着雨势又大了三分,他才怏怏回去。走到半道上,他想着很快就能经常见到徐氏,心里又高兴起来,将一匹黄骠马抽打得咴律律叫唤着撒长腿狂奔下山。 回到宗『政府』,满堂正先去外院自己房里换了身儿干净清爽的衣服,这才让随身的小厮去向内院通报,看老太爷是否有时间见他。待他急急吃了几块米糕垫饥,那小厮便回来告诉他,老太爷用罢了午膳一直在书房等他,让他赶紧也用饭再去见老太爷。 满堂正却不敢当真大咧咧用了饭再去,撑了伞就直奔外院宗政谨的书房。主仆相见也不必太多礼数,他便将宗政恪的那封亲笔信双手呈给了宗政谨。 宗政谨百感交集,并不急着看信,而是摩挲着素白信封,凝视那两行字迹娟秀清逸的小楷怔怔出神。 当年,宗政恪才三岁多不到四岁便离家去了清净琉璃庵,她亲娘萧氏的嫁妆里她只带去了一箱子各『色』书籍,其中就有萧氏自小到大临摹过的许多字贴。萧氏的字,宗政谨当年看过,如今再瞧孙女儿这手中正端和的字,与她亲娘的笔力也相差不了多少。 要说,宗政家三房嫡长子迎娶苏杭萧氏四房嫡长女,是不折不扣的高攀。宗政家只是天幸国土生土长的耕读传世之家,苏杭萧氏的本家云杭萧氏,其来头却不得了——当今五大强国大昭帝国的皇族萧氏是其宗家。 这大昭帝国传世千年,数度中兴数度衰落,在其余四大强国虎视眈眈中却依然屹立不倒,实在叫人景仰。其宗室后人之所以会流落在外,只因大昭帝国的皇位能由女子继承,是当世唯一的存在女帝的国家。 天幸国的云杭萧氏,其开门立户的老祖宗 就是争夺皇位失败后逃离大昭的一位公主。也正因为其是公主,才能留下一条『性』命,并没有被大昭帝国赶尽杀绝。但天幸国的这位,是唯一的一位争位失败流落他乡还能开枝散叶的大昭公主。 宗政谨离乡前往京城的路上,恰好遇见一队自大昭帝国而来的使节。等他到了京城便听说,大昭特意派遣使节前来通告天幸皇朝,大昭帝国老皇驾崩,如今新帝登基,正是一位已经有三代未曾出现的女皇帝。 某一日,宗政谨跟着大哥在京城著名的酒楼赴宴,恰巧大昭使节也在此酒楼用饭。他无意之中看见宴请那位使节的正是云杭萧氏和苏杭萧氏的两位族长。其中苏杭萧氏的族长,就是他那苦命的儿媳『妇』萧氏的嫡亲兄长,恪姐儿的嫡亲舅舅。 想到这里,宗政谨伤感地叹息一声儿,将手中书信徐徐展开,一字一句慢慢地看下去。他也是老于城府的老官员,即便南山崩于面前自忖也能做到声『色』不动,但看到宗政恪信中所书内容,他的脸『色』还是慢慢起了变化。 满堂正垂首肃立,只用眼角余光瞟着宗政谨的表情。他在心里忖度,究竟会是什么事情让老太爷如此震惊? 一连将这封信看了三遍,宗政谨才缓缓吁出一口长气,坐在圈椅里闭目沉思了半响才睁眼对满堂正苦笑道:“恪姐儿……这是给我送了晋身之资啊!难为这孩子!” -------- 鞠躬感谢桃源在心中和muyouqingyi两位亲的打赏! 第二十八章 谁打谁的脸 连绵暴雨已然整整下了十天十夜,鱼岩山下的鱼岩河水位在今日漫过了小花坞所在的鱼尾坪,势头直『逼』鱼腹岭之上的慈恩寺。 慈恩寺又重现十几天之前的盛况,不仅大大小小的香客宿处全部住满了人,各处殿宇也基本上打满了地铺。若非僧众苦求,只怕供奉三位佛祖的大雄宝殿也都会被人占据。 但,慈恩寺的功德箱却被金票银票塞得一日几换,这还不算直接交到僧众手里的香火银香油银。为此,知客院首座惠通大师又是喜来又是愁——再这么挤下去,便是落宿于抄手游廊里都会住不下了。 这种景况不仅仅出现在慈恩寺,鱼岩山山腰以上各处寺院道观几乎都住满了人——除去地方狭小的清净琉璃庵和鱼岩郡王落脚的三清观。 这一日的午膳,又是小咸菜配白米稠粥,再加两个素馅包子。这样的伙食已经吃了五天,养尊处优惯了的贵客们却还不敢有怨言。鱼岩府整个泡在了大水里,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可以吃的粮食。如今下山采买粮食都得靠船前往鱼川府,而鱼川府里的粮食价格一日三涨,在寺里还有得白米粥吃就算不错了。 宿客们自我安慰,坚持,只要还坚持几天,雨停之后什么事都好办。宿慧尊者的断言说得明白,这场暴雨只会下大半个月。 秋棠穿了蓑衣戴了斗笠尤嫌不够,还打了一把美人拜月油纸伞,冒着大雨进了慈恩寺专供借宿香客出入的角门。她费了老大力气提着一只描金填漆五层食盒,待冲进一处避雨穿堂才放松紧皱的秀眉,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望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快要发光的三棱石子小路,秋棠哀叹了一声儿,只恨自己手臭,划拳又输给了秋蓉。她心里满满的怨言,却又不敢歇太久,只拧了拧『潮』湿的裙角就再度冲入雨中。 不多时,秋棠到了目的地,是香客宿院里比较偏僻的一套三间小厢房,比起她们上次住的地方既狭小又阴暗。但就这套厢房,还是寺里看了宗政家三姑娘的面子才勉强腾挪出来的,仅供鱼岩府也有名望的吴家女眷居住。 迎接秋棠的是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大丫环,圆脸微丰,杏核眼明媚,柳腰袅娜,生得有五六分颜『色』。一见秋棠到了,这丫环便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给秋棠屈了屈膝再扶住了她的胳膊,嘴里说:“好姐姐,您可来了,快到房里烤烤火。”她眼睛已经瞄向秋棠手提的食盒,越发的喜形于『色』。 秋棠也干脆,将食盒的提梁塞进这丫环手里,笑道:“ 还请宝鹃妹妹上禀老姨太太,奴婢先去烤干了这身衣裳,再去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这儿的菜『色』多了几味,奴婢提得吃力,所以才来晚了,等会儿去向老姨太太告罪。” 宝鹃紧紧攥住了食盒的提梁,不防这食盒真的很重,她身体也微一趔趄,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菜『色』多,她这个大丫环说不定会有赐菜呢。 赶紧麻利地给秋棠塞过去一个鼓鼓的荷包,宝鹃亲热笑着道:“我们家老太太早就发过话,秋棠姐姐不必着急请安,还是赶紧烤烤火才好。还有告罪的话再不必说了,下这般大的雨,姐姐和秋蓉姐姐日日三趟地来,我们这心里可过意不去呢!” 秋棠飞快地捏了捏手里的荷包,笑得更加开心了。她嘴里的老姨太太——吴任氏老太太是任老太太的庶妹,吴家是鱼岩府的大地主大商家,吴任氏老太太手面向来朗阔,这回的荷包里只怕是两个五两银的锞子,这就是十两呢。若非如此,她和秋蓉才不愿一天专门跑几趟。 但手面再大,现如今也难买得到一份儿称心如意的吃食。吴家众女眷吃惯了珍馐美味,到慈恩寺避难的第二天就难以忍受寺里陡然档次下降了不少的素斋,只苦于有钱无处使,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拿钱去买特殊待遇。 后来有一日,宗政家的任老太太打发跟前第一得用的心腹崔嬷嬷来给吴任氏老太太请安,问起饮食状况时吴任氏老太太不免抱怨了几句不精心不合口。崔嬷嬷回去的这天中午,任老太太就打发秋棠来给吴任氏老太太特意送来膳食。 同样的素鱼素鸡等素菜,任老太太送来的就格外好吃。吴任氏老太太眼光多毒,立时就分辨出这几道素菜都是以前慈恩寺最有名的素斋大师傅惠永大师的手艺。 吴任氏老太太笑呵呵收下这几道菜,而后二话不说,令秋棠给任老太太捎去了五百两的银票,但什么话也没问。此后每一天,任老太太那边儿就会派人按三餐送来精致可口的饭食,偶尔还有水果点心。 过得几天,吴任氏老太太跟前的大丫环宝鹃终于从秋棠嘴里套出话来。原来托了那位得了宿慧尊者青睐的宗政三姑娘的福,宗政家的人都宿在了清净琉璃庵。为此,清净琉璃庵的大小姑子都避到了旁的尼姑庵里去住。 而慈恩寺的智清方丈也曾经得过宿慧尊者的嘱托,所以对宗政家一家人多加关照。反正如今慈恩寺里大家伙儿都吃大锅饭,都是鱼岩府的达官贵人,待遇上实在不好分出轻重,便都一勺儿烩了。为免有人拿着架子找茬,智 清方丈便干脆将惠永大师和打下手的小和尚派去了清净琉璃庵,专门给宗政家的人做饭。 吴任氏老太太羡慕不已,直叹息,再有钱也买不来佛缘。今日宝鹃打开食盒,将诸般菜点一一摆放上桌,忽然惊呼一声儿,端出一碟好物儿。 这是一小碟子酥油泡螺,只见那泡螺上面的纹溜就真的像螺狮儿一般,还是粉红与纯白两股绕在一起形成的红白双『色』螺旋纹路,竟是天幸国八大名点之一的“双姝螺”。 吴任氏老太太又惊又喜,连连念佛,平日里想吃到惠永大师的这份儿拿手点心,也得看佛缘运气。她不忙着吃,命宝鹃先好好收起来,将秋棠叫上来问话。 秋棠给吴任氏老太太请了安,笑道:“今儿是我们家三姑娘清修十年圆满之日,惠永大师听说后亲自下厨特意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又顿了顿道,“以往惠永大师每天只肯做一两道菜的。”但三姑娘那里,顿顿都是这位大师的拿手好菜。 吴任氏老太太听罢,立刻命宝鹃打开她带来的珍宝箱子,亲自从里面挑出了一对儿金镶玉四蝶珍珠步摇和一套大小共六件的莲花纹象牙『插』梳。 那象牙『插』梳就罢了,步摇别看不是纯金的,却采用了从秦魏等国传来的结条工艺。据说,吹落枝头花瓣这般轻微的风,就能让那步摇之上的四只蝴蝶轻轻颤动,宛若真蝶一般,栩栩如生。 吴任氏老太太还命宝鹃取出一只金筐宝甸珍珠装的花梨木函,打开函盖,拿紫绒垫了底,再将步摇和『插』梳一一置放好。就这只花梨木函,其价值便是步摇与『插』梳的数倍也不止,便是当成以后的嫁妆也合适。 宝鹃又取过一只貂皮做成的皮囊,将花梨木函严严实实地裹好,再小心翼翼地捧给秋棠,开玩笑般地道:“秋棠姐姐,这可是咱们家老太太大半年的膳食银子,可千万摔不得啊!” 那就是超过千两银子了,秋棠心里一惊,脸上却不肯『露』怯,含笑接过东西,笑『吟』『吟』道:“老姨太太尽管放心,若摔了它,奴婢拿头来赔!” 吴任氏老太太大笑,骂了两声促狭鬼,又叫宝鹃赏了双份的上等封儿,打发秋棠赶紧回去。宝鹃亲自将秋棠送出去,回来便见吴任氏老太太在小丫头的服侍下已经在尝那品“双姝螺”,便笑道:“惯常要吃到惠永大师的这品点心,只怕两千两银子也不行呢。今儿老太太有口福了。” 吴任氏老太太吩咐将几位太太和姑娘请来与她一起用膳,才对宝鹃 笑道:“且看着吧,我那好姐姐麻烦大了。” 宝鹃瞧着,吴任氏老太太的笑容里有几分不屑和几分得意,却不敢多问。她知道一点儿这对好姐妹的旧事,如今任老太太借着孙女儿的威风打了吴任氏老太太的脸,吴任氏老太太这是等着看热闹呢。 热闹么?至少现在任老太太这儿还热闹不起来,不仅不热闹,还因为添了个陌生的亲人而导致气氛相当怪异。 清净琉璃庵原本是主持慧仪师太住的地方现下安置了任老太太,她带来的家当将这间静室变了个大模样,以前出家人的出尘离世之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红尘俗世的富贵享受。 不大的明间地上摆了一张大理石面楠木圆桌,任老太太带着孙女们坐着吃饭,两个媳『妇』在她身后侍奉,侍侯姑娘们的则是各自的大丫环——不过跟着宗政恪的是徐氏。至于姨娘们,自然是在自己房里吃自己的,连在任老太太跟前卖好的机会都没有。 任老太太的嫡亲儿媳『妇』是平大太太——哦不,现在要改口叫平二太太,宗政家三房的大太太是已经去了的萧氏。依此论之,宗政伐的妻子,原先的刘二太太则要改称刘三太太。 叫了好几年的称呼骤然要改,几次三番有人或有意或无意叫错,席上席下的人们便忍不住去偷觑宗政恪的脸『色』。却见这位刚刚回府的宗政三姑娘仪态优雅,非常平静地用着膳,仿佛没有听见那些人的那些失言。 ---- 鞠躬感谢苏清颜的打赏! 第二十九章 亲人相见分外眼红 第二十九章亲人相见分外眼红任老太太心里窝着一股气儿,眼皮不带半撩的,真心不想看见重新回到这个大家庭的三姑娘宗政恪。为的啥?银子! 要说任老太太姐妹俩嫁得都好,任家只是鱼岩府隔壁临河府的没落家族,与宗政家万万比不了,就算是大富吴家也算高攀。 且宗政谨当年是鱼岩府远近闻名的青年俊材,有才有貌,还有家世。哪怕是做填房,任老太太在娘家也很是风光有面子,明里暗里没少挤兑嫁作商人『妇』的庶妹吴任氏老太太。 但宗政家吃亏在一点,财货不丰。所以吴任氏老太太才能豪爽大气地直接拿出五百两银子的饭钱啪啪打脸亲姐姐,这机会可不多,逮着一次算一次。 任老太太的嫡亲儿媳『妇』平二太太如今管着中馈,但每个月的帐目任老太太都是要过目的。她很清楚宗政家三房如今的财政状况——大部分的现银都用来给宗政谨重谋起复,每个月连主子带下人的花销在内,不超过三百两银子。 宗政谨在任上时还好点,丁忧之后这几年完全是坐吃山空,就靠着几处田庄的出息在撑着。至于铺子,分家时三房倒也分了几处,但每年铺子的分红都直接走了宗政谨的私帐,任老太太这儿根本没落下半个子儿。 她心里不是没有怨言的,也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干。现在清楚了,原来老头子心里最挂念的还是宗政恪这个嫡长子所出的嫡亲孙女儿。再往深了想,她这个继室太太做了几十年,在老头子心里依然比不过元配嫡妻。 所以任老太太看宗政恪顺眼才怪,其中又有一层,宗政恪的母亲萧大太太当年嫁妆极丰,相当惹人眼红。 宗政修与萧氏遭难之后,任老太太就在亲儿子亲媳『妇』的窜掇下将萧氏的嫁妆仓库钥匙拿在了手里——宗政谨考虑到老公公确实不好掌管儿媳『妇』的嫁妆,再加上对任老太太也有几分信心,便将钥匙给了她。这么多年过下来,任老太太都不知道那间小仓库里还剩下多少东西。 起先任老太太并不敢打萧大太太嫁妆的主意,她看得清楚,老头子对嫡长子所出的孙女儿很是上心。但后来,某次她拿着嫁妆单子清点东西时,不知怎么头脑发昏取了一件儿摆设放在房里,惹来吴任氏老太太的好一番恭维羡慕,那件摆设从此就没放回去。 任何事,一旦开了头,就会有一有二有三。任老太太本就是破落户小家族出身,眼皮子浅、虚荣心强、见不得好东西——吴任氏老太太私底下这 么编排这位嫡姐,萧大太太陪嫁的那些东西着实耀花了她的眼,也『迷』『乱』了她的心,此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 原本她想着趁宗政恪回家之前好好整理一下仓库,被挪用的家具摆设赶紧还回去,被摆出来挂出来的古董字画也赶紧收拾回箱笼,被赏出去或被变卖的首饰衣料赶紧填补填补。至于那些田庄铺子的产出,这么多年下来掌事的早就换成了自己人,到时候怎么说也得费些思量。 反正宗政恪三岁多就送入尼庵清修,纵有嫁妆单子,她又能分得出什么真假好坏?如果她身后还有外祖家可以依靠,倒也麻烦,谁让自她父母逝后,宗政谨迁怒于苏杭萧氏,两家这么多年就再也没有来往了呢?! 但没想到,宗政谨回来的第二天就叫任老太太收拾衣物行李,要赶时间搬到清净琉璃庵里去避难。任老太太唬得半死,再问宗政谨他又不肯多说半个字。那几天,这死老头子天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什么。两个儿子都被他打发去整理物件儿,对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宗政谨是三房的大家长,向来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任老太太没办法,只能照做。终于搬到清净琉璃庵,是哪儿哪儿不方便。房子窄小,光线阴暗,家具简单,装饰基本没有,要不是吃食还算顺心受用,任老太太都打算打道回府了。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住下来才三天,宗政家的这群人便听说鱼岩河下游决了堤,鱼岩府整个都泡在了水里。宗政伐吓得半死,苦求了宗政谨,才冒着大雨将他的生母春太姨娘给接上了山。 任老太太终于消停了,也闭上了连日来诸多抱怨的嘴巴。只是今日,宗政恪结束清修重回宗政家,她的嘴巴又有点发痒。无奈,她完全没料到这位在尼姑庵生活了十年的三姑娘,诸般规矩都学得非常好,挑不出任何错来。无疑,这更刺了任老太太的心。 宗政谨对宗政恪非常上心,特意挑选了最好的时辰让她走出清修的小佛堂。外出不便,先给长辈磕头行礼算是简单的仪式。回头,宗政谨还说了,要让她去族庙给祖宗们磕头敬香——从来只有男丁才能入族庙! 任老太太想起不久之前她候着这孙女儿仪态优雅的走近,给她磕头行礼时只恭敬地唤她“老太太”,胸口就闷得慌。尤其是看清楚三姑娘的容貌和她通体素净却不失雅致、于细节处更见华贵的打扮之后,她更加不舒服了。 哪怕这顿午膳全部是惠永大师的手艺,任老太太仍然用得索然无味。对此,宗政恪目不斜 视,专心吃自己的,无关紧要之人的眼光,她何必在意? 食不言,一时寂然饭罢,漱口之后丫环们按大小主子们的喜好沏上香茗。宗政恪身边服侍的是徐氏,也给她端来一盏闻着竟没多少香气的茶,汤『色』瞧着也普通,只泛着微微的浅碧『色』。 挨着任老太太左手边坐着的宗政愉便笑问:“不知三妹妹今日喝的是什么茶,又最喜欢喝什么茶?也好告诉咱们,日后方便三妹妹来时款待。” 宗政恪抬眸看向宗政愉,淡淡回道:“山野之间常见的野茶罢了。我不挑茶,随意就好。” 任老太太右手边坐着的宗政悦便哧地一声笑,声音娇脆。她年纪小,向来受宠爱,颇有些任『性』。取笑完了,她便睁着大眼睛,笑眯眯地道:“三姐姐才回家,恐怕不晓得,咱们家世代书香,吃的用的顽的东西都不可随意。若是随便取用了东西,若被人知晓,不免要受些耻笑——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宗政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赶紧为妹妹的话打圆场:“三妹妹别听悦姐儿胡沁,山野之间多有好茶,古来那些高人雅士也是极爱品尝的。” “悦姐儿怎么胡沁了?”任老太太瞧一眼宗政愉,又正『色』对宗政恪道,“你既回了家,少不得家里的规矩也该知道知道。那些山野村夫卖给尼姑庵的又会是什么好东西?该扔的就要扔,回头家里自然会给你更好的。” “咦?怎么这么香?”说话之人看上去比宗政悦大不了多少,一张娇美的瓜子小脸,两只大眼睛活泼灵动。这是宗政伐的嫡女,刘三太太所出的五姑娘宗政惜,今年十岁。 宗政惜紧邻宗政恪而坐,自然第一个嗅到了宗政恪茶盏里慢慢飘逸出来的清淡香味儿。经她这么一说,一桌子的人也才发现,刚刚瞧着普通的茶汤渐渐变成了惊人的翠绿『色』,十几片茶叶在汤中沉沉浮浮,微卷的叶片脉络竟有些像是佛家的“卍”字。 坐在宗政恪另一侧的是宗政伦贵妾王姨娘所出的二姑娘宗政慈,她生着微丰的鹅蛋脸,此时一弯新月眉高高挑起,不大的眼睛撑得圆滚滚的,满脸满眼的震惊,失声道:“普陀佛茶!” 宗政恪有些意外,便看了宗政慈一眼。宗政慈急忙用帕子掩了嘴,免得观来不雅,又笑问宗政恪:“三妹妹,我没认错吧?” 取过徐氏递来的热帕子慢条斯理地拭了嘴角,凤目流波,往宗政慈那边儿瞟了瞟,宗政恪点点头,脸上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表情,淡然道:“二姐 姐好眼力。这是尊者赐下的佛茶,给我清心修行所用。” 嘻,宗政惜笑出声。四姑娘宗政悠是她的庶姐,坐在她与宗政悦中间,唯恐她惹了任老太太不高兴,匆匆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捂住嘴巴强忍住笑意。 这脸打得可真是啪啪啪响得厉害。普陀佛茶的确产自山野之间,完全自生自长,无人照看,常见的很。但是那山,可是大名鼎鼎的南山,东海佛国的南山! 宗政惜在心里不住冷哼,眼风扫着表情僵住的宗政愉和宗政悦——还当人家大老爷大太太生下的三姑娘是她和宗政悠这样庶子所出的女儿,想怎么挤兑就怎么挤兑?!被打脸了吧,活该! 啪嚓一声响,却是宗政悦将手里的茶盖给掉到了地上。她气得小脸通红,还想再对宗政恪抢白几句,冷不防对上宗政恪黑黝黝仿佛寒潭也似的清冷凤眼,她想说的话忽然哽在喉咙里。 呆滞须臾,宗政悦扭头便冲宗政悠发火:“四姐姐拉五姐姐做什么?让她笑啊!”宗政悠的小动作她怎么没看见?刺眼得很! 宗政惜拍案而起,隔着宗政悠嘲笑道:“四姐姐又碍着你什么了?!六妹妹自己没见识闹出大笑话,何必冲无辜的人发火?” “好啦!”任老太太眉『毛』立起来,却不去说孙女们,反倒朝着自己身后的平二太太和刘三太太发脾气,“你们瞧瞧你们教出来的好女儿,当着长辈的面儿就敢摔壶掼碗。这要传出去,人家还说宗政家的姑娘混没教养,当面就敢不敬长辈!” 哟,这是指桑骂槐了。宗政恪心里好笑,她招谁惹谁了,喝一盏茶而已,竟闹出这么多事来。但她就是不动如山,全当没听见这番话里话外的数落,谁能奈她何?xh211 第三十章 丢人现眼到家了 第三十章丢人现眼到家了宗政悦不高兴,这是有原因的。 十几天之前,在鱼岩山道上和小花坞被鱼岩郡王府折腾一场,这小姑娘受了极大的惊吓。回家之后,晚上她就起了高热。幸好只是急诊,服了两贴『药』她便好了。 但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曾经听她的母亲平二太太与她的『奶』娘抱怨,若非在庵里清修的三姑娘惹了佛国尊者的注意,一心修道的鱼岩郡王府也不会故意搓磨她们老老小小。 宗政悦将自己受的这番罪都算到了宗政恪的头上,此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则在于,宗政恪与亲人重逢不过个把时辰的时间,就成了上自祖父下到她的父亲和二叔都最看重的人。 有多看重,只瞧长辈们赏赐下来的那些东西就知道。 宗政谨出手就是一套纯金镶蓝宝石的头面首饰,钗簪『插』梳压发步摇项圈戒指,林林总总大大小小总共十六件。 当时他就说了,这是他委托二房的老太爷在京里最出名的首饰店珍珑阁提前订制的,仿的是大昭帝国最流行的款式,宝石的成『色』也上佳。这套头面,只有宗政恪一个人有。他也没给别的孙女儿带礼物。 任老太太没提防老头子出手会这么大方,她准备的见面礼就有些不够看了——不过是一对儿金镶和田白玉的素面手镯,成『色』水头都好,款式却偏老气。被『逼』无奈,任老太太只能将刚买不久的一对儿赤金点翠花枝凤尾簪给添上——她许诺了要给宗政愉宗政悦姐妹一人一支的,这下泡了汤。 宗政伦和宗政伐两家人的礼物自不敢越过父母去,但也相当体面,各自送出时新的首饰衣料,一看就知道是早早精心备下的。而这些东西,宗政愉众姐妹很久都没收到。 这也就罢了,祖父还要求无论是宗政愉以下的五姐妹,还是宗政伐的庶长子大少爷宗政棋、宗政伦的嫡长子二少爷宗政栋,都必须给这位即将回到家族怀抱的三姑娘准备礼物。 宗政悦这心里憋屈的啊,一气之下拿了自己练手用的荷包草草应付了事。当她将荷包递给宗政恪时,她分明发现祖父和父亲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向来疼爱她的父亲还用力地瞪了她一眼。 所以宗政悦不喜欢宗政恪,就算明知道与她对上会惹祖父不快,宗政悦也不愿意对她『露』个笑脸。这下好了,就为了一盏茶,宗政悦觉得丢了大脸,还连累母亲被训斥,更加看宗政恪不顺眼,一时仍然忍不住,气呼呼道:“ 佛茶又有什么好得意的?谁知道是不是人家吃剩下不要的!” “悦姐儿!”这次喝止宗政悦的是她的母亲平二太太,她真是恨铁不成钢,额角青筋直跳,厉声道,“母亲平时是怎么教你的?这般没规矩!还不给你三姐姐道歉!” “弥勒至尊!”宗政恪宣一声佛号,正『色』对宗政悦道,“佛涎寿万载,便是尊者吃剩下不要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得便能得到的东西。六妹妹,看来你佛缘不深呐!” 她叹一口气,看看桌上桌下众人,摇摇头满脸的憾『色』道:“佛缘既不深,便享不得佛祖赐下的福,否则恐难生受,反倒招灾招难。徐姑姑,去知会惠永大师,请他日后不必费心了。” 徐氏刚应了一声是,平二太太就急忙走过来,亲自拉住了徐氏的手,亲亲热热笑道:“徐妹妹稍待,容我说两句。三姑娘佛缘深厚,咱们都是沾了三姑娘的光才得了佛祖庇护。三姑娘是姐姐,可千万别与悦姐儿计较。她人小嘴快,心却是好的。” 沾姑娘的光,吃姑娘的住姑娘的,半个大子儿不掏还满嘴酸话,当姑娘是泥人捏的?徐氏万万看不上任老太太的嘴脸,却又谨守本份不能为姑娘出头。此时她见姑娘拿住了话把儿,几句话便憋得任老太太唯恐以后没得好饭好菜吃,鼓着嘴不敢再多言,心里却还是有些不痛快。 徐氏轻轻挣脱了平二太太的手,双手叠在腰侧,屈膝给任老太太福了福身,再对平二太太笑道:“老太太,二太太,宿慧尊者一见我们姑娘便说,她二人有前世的宿缘,前世便是知交好友,没想到今生转世投胎还能有相见之时。所以尊者与我们姑娘是平等相交,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和我们姑娘分享。就为了姑娘身子安康,她还特意将大势至尊者手抄的佛经留下,以便姑娘在清修颂经时沾沾尊者的佛光。” 说到这里,徐氏再度看向任老太太,笑容温和得体,瞧在任老太太眼里却有说不出的咄咄『逼』人:“老太太,大势至尊者虽是普渡神僧的三弟子,却是大普济寺公认的下一任主持方丈。宿慧尊者说过,他亲自手抄的佛经,不是佛缘深厚的人是无福消受的。尊者虽然爱重我们姑娘,但也是我们姑娘佛缘深厚,才能消受大势至尊者的手抄佛经而不会折了福报。” 你个老虔婆,把着我们姑娘的佛经不还,还要不要脸?徐氏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挤兑得任老太太将佛经交出来。她以为她在鱼岩府,姑娘在鱼岩山,就不知道她拿着佛经向人炫耀的事? 任老太太 的脸『色』真是好看,一时青一时白一时红,胸膛气伏不定,竟是气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宗政愉便柔柔笑道:“三妹妹是祖母的孙女儿,三妹妹佛缘深厚,祖母的佛缘自然也深厚。三妹妹,你说是吗?” 宗政恪对宗政愉缓缓点头,平淡道:“老太太的佛缘当然深厚,大姐姐不是多此一问?”又沉下脸来对徐氏说,“尊者与我之间,何须多说与人听?我倒不怕,就怕平白给尊者招惹了是非。如此逞口舌之利,罚半月例银。” 徐氏急忙屈膝应是,不敢再多话,柔顺垂头站在宗政恪身后。正此时,去慈恩寺给吴任氏老太太送膳食的秋棠高高兴兴地回来,三言两语将事儿说了,再取出貂皮包裹着的花梨木函。 几位姑娘的注意力便立时被这只精致又满是富贵气的木函吸引。待打开函盖,看见四蝶步摇和象牙『插』钗,便是宗政愉也忍不住『露』出羡慕喜爱之『色』。 宗政慈眼里放着光,伸出纤纤玉指轻轻触模细巧金丝围成的金框,笑道:“这金筐宝甸珍珠装可真是难得,瞧着不是仿的工艺,恐怕是往秦魏诸国去的商队带回来的真货『色』。” “就你能!显摆什么?”宗政悦急急接话,得意洋洋地瞥一眼宗政恪,满脸不屑道,“这算什么好物儿?祖母曾赏我一只金函,不仅是金筐宝甸珍珠装,还是交胜金粟的。那些密密实实填满金筐间隙的小金珠子比真的粟米还要小巧精致,争辉斗艳的,‘交胜’之言真真是名不虚传!” 听到这里,任老太太和平二太太的脸『色』都有些变了。任老太太不敢做大动作,只在桌下轻轻踢了宗政悦两脚。可宗政悦在姐妹们惊讶羡慕又隐含嫉妒的目光中浑然忘我,也根本没注意到平二太太不住飘过来的眼『色』。 她还在比划:“那金函这么宽,这么大,极深,别说这几件首饰,就是几十件上百件也能装得下。而且这金函来头大得很,竟是大昭帝国内造之物,说不定是哪一位妃子娘娘或者公主娘娘使过的珍宝函呢!” 徐氏突然幽幽开口,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住。她明明顺着宗政悦的话头说,一双微带怒意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任老太太。只听她慢慢道:“大昭嘉善三十三年内造珍宝司奉皇命打造金筐宝甸珍珠装、交胜金粟的金函,一共只得了三只。一只被嘉善帝敬献给了皇太后,一只赐给了皇太子妃,最后一只……赐给了位同副后的悫敏皇贵妃。悫敏皇贵妃无子,只有一个公主,封号秦国公主。这三只金函也不是什么首饰函,专为收 藏三尊佛祖雕像所用。皇太后得了一尊过去佛像,皇太子妃得的是未来佛像,悫敏皇贵妃得的却是一尊现世佛像。” 宗政悦眨眨眼,直觉有些不对。但她自得了那个珍稀宝贝,也极想知道来历究竟,好向她的闺中密友们炫耀。只是苦于那金函是任老太太私下给的,不好拿着去向姐姐们请教。因此,她见徐氏说得头头是道,还挺适时的捧哏:“这位公主难道和亲了秦国,所以封号秦国公主?她带去了这只金函做嫁妆吗?” 徐氏便『露』出毫不掩饰的讥笑,眼睛终于落在了宗政悦身上,轻声道:“大昭公主的封号都是当世诸国的国号,哪位公主最得皇帝宠爱,哪位公主的封号便以几大强国的国号为封号。悫敏皇贵妃所出的秦国公主最得圣宠,其势力大到公然与皇太子争夺储位,还几乎让她成功了。” “徐姑姑,请不要再说了,好吗?”宗政恪忽然叹一口气,阻止了徐氏。但没有对她再一次的逞口舌之利而作出处罚,她看上去很是疲惫,起身向任老太太屈膝福身,语气虽恭敬态度却冷淡,“老太太,孙女儿礼佛的时间到了,便不陪老太太用膳了,您慢用。”又给平二太太和刘三太太福了身,她转身便径自离开。徐氏也行了礼,紧跟着扬长而去。 任老太太脸『色』铁青,却紧紧抿住嘴不敢说什么。平二太太用力拉拽宗政悦的衣袖强令她坐下,再小心翼翼地挨近任老太太身边,脸上堆笑低声道:“母亲……” 任老太太蓦然扬起巴掌,当着庶出儿媳和众多孙女的面儿,重重地给了平二太太一记响亮的耳光,厉喝:“丢人现眼到家了!”xh211 第三十一章 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拿 一巴掌挥出去,任老太太自看见宗政恪之后心头堵住的这口气总算是泄去了少许。也不看儿媳和孙女们是什么表情,她怒气冲冲地离席去了内室。 平二太太难堪得眼圈立时就红了,抬头就见妯娌刘三太太脸上挂着一缕嘲讽笑意。她自觉丢人,也确实亏心,便当作没看见,强笑着让女儿侄女们各自散去。 宗政愉以下的五位姑娘被方才的变故惊住,嘴角含笑的刘三太太带走她的女儿们,宗政愉和宗政悦便一左一右搀住平二太太两边胳膊肘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沉默着扶她回房。尤其是宗政悦,也反应过来自己只怕是嘴快惹了祸,更是垂着头不敢吭声。 落在这对亲母女身后的宗政慈也将头垂得低低的,不敢让嫡母和嫡姐嫡妹看见自己脸上的幸灾乐祸之『色』。她虽是庶女,却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且向来偏爱宫闱掌故这类的书籍,因此她知道徐氏方才未尽之言的后继故事—— 大昭嘉善三十五年,秦国公主争位失败,在悫敏皇贵妃的庇护下逃到天幸国地界,隐姓埋名开创了云杭萧氏一脉。悫敏皇贵妃的那只金函的确是被秦国公主带走,后来又被她赐给了她的幼女——云杭萧氏如今辈份最高的萧老太爷嫡亲的姑姑,苏杭萧氏一脉的老祖宗,至今还健在的萧太夫人。 且金函里曾经陈放的三尊佛像是有大讲究的,暗含了当时嘉善帝对后、宫三位地位最尊贵女眷的一番深意。皇太后的过去佛,意味着这位老太后该彻底放权了;皇太子妃的未来佛,代表了嘉善帝对皇太子夫『妇』的殷殷期许;而悫敏皇贵妃的现世佛,毫无疑问是一种告诫——现世安好,别奢想更多。 可惜,悫敏皇贵妃并不甘心,她的女儿秦国公主无论为人处事还是才干谋略都不逊『色』于皇太子。大昭既然容许女帝存在,她的女儿为何不能成就一番帝业? 但最终,秦国公主还是败了。于是此事过去近百年以后,曾经盛放过现世佛释迦牟尼金像的空金函成了嫁妆,被苏杭萧氏四房嫡长女萧闻樱带进了宗政家。至于那尊佛像,秦国公主事败逃亡,悫敏皇贵妃被赐死之前亲手摔碎了它。 这件意义非凡的大昭帝室重宝能成为萧大太太的陪嫁,可想而知她在娘家的地位。而她之所以会遇难,正是与宗政修同去给曾祖母萧太夫人贺七十二岁虚寿的缘故。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在大昭帝国,老人的七十三岁与八十四岁是极大的槛,所以每逢七十二岁与八十三岁虚寿,总是会 大肆庆贺。 那段时间,萧大太太已经发现又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且胎相十分不稳,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勉强说动宗政谨宗政修父子允许她回苏杭府给曾祖母贺寿。没想到,这一去便成了永别。 金函尤在,芳魂却远,还带走了自己最寄以厚望的爱子,这就是宗政谨从此与苏杭萧氏断绝了往来的原因。 那么,宗政悦在宗政恪面前显摆的好宝贝,归根究底,根本就是宗政恪的东西!走出任老太太起居的这处庵堂,看见祖父脸『色』铁青地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望着大雨发呆,心知肚明的宗政慈心情更好了。多读书是有大好处的,起码不会胡『乱』犯蠢。 平二太太看见公爹的一瞬间,面现慌『乱』之『色』。带着三个女儿上前请安,她惴惴不安地瞟一眼宗政谨阴沉可怕的表情,吓得赶紧垂下头,屏住呼吸。 宗政谨眉宇间满是疲态,低声含含糊糊道:“把东西规整规整,缺了损了的,拿自己的私房去赔!否则……” 平二太太的身子便剧烈地抖了抖,怕得差点直接软倒在地。她不是不知道,倘被外人得知她伙同婆母将先大嫂的嫁妆如同自己的东西一般随意处置,会令宗政家世代清名蒙羞,但那些好东西……那些可是出自大昭帝国宫廷的好东西啊! “爹……”平二太太泪眼朦胧,还要哀求。要知道,那些嫁妆里有几样精致首饰已经被她悄悄带到娘家赏了出去,给她赚了极大的颜面。就那几样首饰,恐怕要到京城的珍珑阁才能找到差不多工艺的,每件少说也要百两银子。 “再多说半个字,我便叫伦儿休了你!”宗政谨看都懒得看这个儿媳,心里也不是没有后悔,当初他就不该依着任老太太给宗政伦娶了任氏表亲家的姑娘。 平二太太不敢再张嘴了,见宗政悦像是要说话,急得赶紧握住她的嘴,强拉着两个女儿低头匆匆告退,心里火烧火燎,又急又怕。宗政慈眼珠转了几转,默默打起主意,慢慢尾随而去。 宗政谨低叹一声,喃喃道:“家门不幸!” 因在琉璃庵不甚方便,宗政谨带着儿子孙子在外院摆桌吃饭,只等着日后回了家里再给宗政恪办个热闹隆重的接风宴。 今日,当他看见牵挂了十年的孙女儿好好儿地盈盈立于眼前,这颗心又是酸来又是痛。仿佛,惨遭劫难的佳儿佳媳又站到了他面前,令他差点当场老泪纵横。 宗政修的容貌酷肖其母凌夫人,生得俊美不凡,而萧 大太太也是苏杭府出名的美人。宗政恪的五官综合了父母的优点,既像父亲,也像母亲,这才让宗政谨感怀良多。 在外院,他没什么心思用膳,只想着快点吃完好去问问孙女儿这十年的境况,所以外院的席散得很早。但他没想到,他竟然能听见那样一出好戏。 宗政谨又默默站了片刻,这才提脚慢慢走进任老太太安置的庵堂。里外两个小间,地方确实紧窄狭小。外头只摆得开一套桌椅,里面也只有一张普通的榆木小床,靠床放着高脚茶几。 这不奇怪,清净琉璃庵的清修规矩原本就严苛,走的是“苦修证道”的路子。宗政谨在外院的住处还不如这里。见他进来,正打算将席面撤下摆开奴婢们铺盖卷的崔嬷嬷急忙屈膝行礼:“老太爷。” 宗政谨挥挥手,面无表情地道:“带着人到外面去。” 崔嬷嬷便知事情不妙,却不敢多话。她服侍了任老太太几十年,深知宗政谨的脾气——恨极了是要杀人的。她赶紧进了里间,悄悄在床沿坐着喝茶的任老太太耳边说了一句:“您好好说,别和老太爷吵。” 任老太太也听见了外头宗政谨的声音,同样惶恐不安。她听了崔嬷嬷的话,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目送崔嬷嬷带着秋棠秋蓉离开。听得外头吱呀一声儿,似是门关上了,她急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在里间门口接着了宗政谨,任老太太陪着笑脸道:“老太爷这就散了席?饭菜还合口?我给您沏一盏洞庭春解解腻。” “你坐下。”宗政谨轻轻推开任老太太,指着床沿低声道,“咱们好好说说话。” 他态度这般温和,任老太太的心情却越发忐忑,只能挨着床边落坐,垂着头一副任由处置的样子。宗政谨也在茶几另一边的矮凳上坐下,沉默片刻后缓缓道:“自修哥儿去后,我便无心打理家中内外事务,这些年辛苦你了。” 任老太太咽了咽唾沫,摇头道:“老太爷说什么话呢,为您『操』持中馈杂务,本就是妾身的本份。” “不错,这是你的本份,那些年你也做得很好。”宗政谨端起茶壶,给任老太太倒了一盏她方才就在喝的老君眉。将茶盏慢慢推到任老太太手边,他继续说,“不过你记不记得,当年将中馈交到你手上时,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几十年前的事儿,谁还记得清楚?任老太太短促地笑了两声,压根记不起宗政谨交待了什么。宗政谨便直视着她,沉声道:“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拿! ” 任老太太耳边轰轰作响,她猛然记起,宗政谨的确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不仅一次,而是很多次。 凌夫人去世满了一年,宗政谨在母亲孔太夫人的命令下不情不愿娶了她为继室。孔太夫人与她的母亲曾经是闺中好友,所以她才能嫁入宗政家为填房。 成婚不过半年,宗政谨便出仕地方,孔太夫人安排她跟了去服侍。顺理成章,她掌管了中馈。宗政谨便交待她,不是她的东西,绝不能拿。 她那时很听话,一丝不苟地按宗政谨的吩咐主理家事,也帮宗政谨挡去了一些上赶子送礼的人。宗政谨渐渐地接纳了她,成婚一年,他与她圆了房。 又这般过了五年,她终于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宗政伦。宗政谨升了官,更忙了,完全放心由她来主掌中馈。因她这些年都做得很好,对宗政修无论明处还是暗处都还算关爱有加,宗政谨终于放了心,将家里大小仓库的钥匙都交给她掌管,其中就包括凌夫人的嫁妆仓库钥匙。 将所有钥匙都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天,宗政谨握着她的双手,脸上带着笑,对她柔声说,不是你的东西,不能拿! 她没有拿,甚至视凌夫人的嫁妆有如祸害,从来都不管不问以证自己绝无觊觎之心。宗政谨对她很满意,两个人也终于真正过起了夫唱『妇』随的日子,生儿育女、和美度日。 ---- 鞠躬感谢桃源在心中的打赏! 第三十二章 大势至 宗政修夫『妇』死后,宗政谨将萧大太太的嫁妆仓库钥匙交到任老太太手里时,并没有如前两次那样特意交待。这代表了他对任老太太的莫大信任,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也不会看错人。 但这次,任老太太却没有守住她的这双手,也辜负了宗政谨的多年信任,竟然瞒着他动用了已逝儿媳『妇』的嫁妆。 对此,宗政谨很失望,也不明白为什么年轻时中年时的妻子能够做到不是她的东西不碰,晚年却会犯下这般大错。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他还是决定给任老太太一个弥补的机会。 “事儿既已出了,看样子恪姐儿也知道了她母亲的嫁妆被人动用。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不管你花多少银子,还完好的东西都给我放回去。少了损了,拿出你自己的嫁妆全部补上。我也不求你能做到赔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价钱差不多就行。恪姐儿那里,我去与她说。我还会另外填补她。” 一面说着这些话,宗政谨一面漫不经心地把玩一只空的缠枝纹甜白瓷茶盅。忽然,他手一僵,再抖了两抖,有如被烫着了也似急急将茶盅给放下,脸『色』变得更难看。 任老太太知道为什么,这套带着明显大昭帝国特『色』的缠枝纹甜白瓷茶具也是萧大太太的嫁妆之一,刚拿出来不久。她干笑两声,急急将茶盅收到茶盘里,再拨拉到一边。因动作太大,一只茶盅滚落到地上摔成了四瓣儿,声音清脆悦耳。 这声响,将宗政谨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彻底给激发出来。他嘭地重重一拍桌子,怒吼道:“笑什么笑!我的话,你听到没有?” 任老太太吓得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床上。她的头磕在坚硬的床角,立时撞出一个大包,火辣辣的疼。 这些天,因慈恩寺的事儿,任老太太又是惊来又是怕,心底积了许多负面情绪。方才又因为宗政恪的不敬而心生怒火,还带着几分因亏心事发作出来的惭愧后悔。此时被宗政谨这么一吼,再摔一跤,撞得头疼,她顿时抹泪大哭。 “你就知道我做了错事,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任老太太老泪纵横,瞪着宗政谨,一股脑地将这么多年的不满给发作出来,“自从修哥儿夫妻俩去了,你就也像死了一般,什么事都不管什么事都不理。你官也不好好当了,庄子上铺子里也不过问了,家里什么情形你一概不关心不搭理!” 一骨碌爬起来,任老太太直着腰身,梗着脖子,边哭边道:“家里的出息一年比一年少,开销却一年比一 年大。你呢,只知道关起门来读书,衙门里也只是虚应差事。我辛辛苦苦替你撑着这个家,既要保住宗政家三房在外的颜面,不叫人看低了去,又要管着一家子的嚼用。穗姐儿出嫁、伐哥儿娶亲,你这个当爹的只管拿一千两银子来用,哪里够,哪里够!?” 这般气势汹汹的任老太太是宗政谨不曾见过的,她在自己面前向来温顺小意,从来没有违逆过。显然,她这是恼羞成怒了。 宗政谨平静地听她发泄完,抬眼看着她道:“我承认这些年对家里疏于看顾,你确实功劳不小。但无论什么原因,你都不该去动修哥媳『妇』的嫁妆。再说,你动那些东西,就只是为了填补家里的亏空?” 他冷笑两声,低声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趁着我还在家里,你告诉伦哥媳『妇』,把钥匙和对牌都交出来。有你这样的婆母,自然就有她那样的儿媳——何况你们还是亲戚。” 他拂袖而去,走到外间门口,猛然听见任老太太暴发一声怒喊:“我就知道,你从来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儿子,更看不起我的儿媳『妇』!否则那年请封诰命,你怎么不给我!?” 宗政谨脚步一顿,再遥想凌夫人和儿媳萧氏的做人行事,心内不禁一阵萧索颓唐,谋划起复再为家中老小奔忙的心思便被这场暴雨给浇灭了三分。 他漫步在低矮屋檐下,任由雨水淋湿了衣裳。也不知胡『乱』走了多久,他忽然看见一排低矮厢房外的穿堂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老『妇』人。 他凝神望过去,许久才分辨出那个头发花白、容颜憔悴的老『妇』人是他许久也没有见过的婢妾春太姨娘。 春太姨娘是宗政伐的生母,也是当年凌夫人最宠爱的大丫环。凌夫人病逝之前,将她的手放进他的手里,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宗政修,也要好生对待春太姨娘。 但,他也辜负了凌夫人的期望。春太姨娘在家中俨然隐形人,整日吃斋念佛。而他与凌夫人唯一的儿子惨死,他与凌夫人唯一的孙女儿在尼庵受了十年的苦,还被继祖母随意花用了生母留下的嫁妆。 幼年丧父丧母,没有亲生兄弟姐妹扶持,又因身体病弱而不得不入尼姑庵修行以求福报,他的这个孙女儿若再无丰厚的嫁妆傍身,日后如何能寻到一个好婆家,如何能得到婆家的看重? 宗政谨心里好一阵难受,直接迈步入雨中,不知不觉便向那边厢房而去。走到一半儿,春太姨娘撑了一把素面油纸伞急急接 出来。二人一路无言,默默地相互搀扶着迈着踉跄步伐进了一间更为阴暗『逼』仄的小厢房。 路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流了宗政谨满脸。 …… 宗政恪带着徐氏回了她自己住的小佛堂,一进门,在外间地上打地铺的明月和明心就急忙拥上来,将她让进了内室。 明月捧了热气腾腾的帕子给她净面擦手,明心取出早就用汤婆子温过的衣物等着服侍她换上。至于徐氏,则被打发到桌边用饭。徐氏还不闲着,一双眼睛只盯着明月明心,唯恐这俩没有做惯服侍人的活计,会出什么差错。 待宗政恪换上一身儿温暖干净的家常裙袄,套上月白绣竹枝半旧褙子,歪在大迎枕上拿了书看,已经是大半刻钟之后。 明月伏在宗政恪身边,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宗政恪抚她发顶,问她:“这样瞧我做什么?” “姑娘,你生得真好看。”明月满面娇憨,眼里全是崇拜,又嘟起小嘴怏怏道,“但是姑娘,你如果病了就不好看了。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再淋雨了,知道吗?” 这却是说上回一病三四日的事儿了,宗政恪失笑,揪揪明月脑后扎起的小辫子,颔首笑道:“好,都听明月的,以后再不淋雨了,也会好好保重身体。” 明月便笑得眯起大眼睛,也点点头说:“姑娘好乖。” 那边明心正在将宗政恪今天见长辈得的赏赐登记在册子上,想起那天突然出现的一大包袱金银锞子和近八十万两的金票银票,问宗政恪:“姑娘,这么『潮』湿的天儿,那些票子是不是要放到更妥当的地方?” 宗政恪便点头道:“我也正想说这事儿,你瞅个空子,跟着采买的人去一趟鱼川府,将那些票子都存到琦罗阁的暗库里,叮嘱眉娘慢慢将票子取出来拿到别的郡府换成‘天下汇通’钱庄的银票。” 她冒雨前往三清观见无垢子的第二天,长寿儿便找了来。它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袱,唏哩哗啦往地上倒出许多的金银小锞子并随意『乱』叠在一起的金票银票,把宗政恪吓了一跳,还以为这顽皮的小猴儿去打劫了哪家钱庄。 长寿儿便吱哩哇喳一通笔划,宗政恪听得明白,开开心心地帮着小猴儿子收下了这笔不义之财。当时,并没有旁人在场。事后,宗政恪没说这笔钱的来路,徐氏三人也未曾多问。 徐氏坐在桌边,捧着一盏热茶小口啜饮,微笑看着主仆三个说话。忽然,徐 氏扶额低声道:“怎么这么香?”言犹在耳,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缓缓伏倒在桌上,沉沉睡过去。 确有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异香,神奇地无视了暴雨的冲涮洗涤,在清净琉璃庵的各处缓缓漫延。暗香浮动,诱人之极。 这异香所到之处,正与春太姨娘执手忆往事的宗政谨和他的妾,一起昏睡;还在哭嚎的任老太太双眼一闭,与不停劝说她的奴婢们,『乱』七八糟软倒睡死过去;在房里焦躁不安想辙的宗政伦夫妻双双扑倒在床上,同样睡着了。 反正不过一时半刻,就连宗政恪房里,都有武道修为傍身的明月与明心也毫无抵抗能力地昏睡过去。 宗政恪却毫无睡意,也半点不惊慌。这种香味儿,于她实在太过熟悉。她只是苦笑。原本以为他会放心让她独自出行,没想到他还是来了。她心里百味杂陈,将徐氏和明月明心都搀到她床上躺好,便向外间走去。 那沉默不语的佛像跟前已经站了一个黑衣的僧人,将后背对着佛祖,眼睛朝向微颤的门帘。她挑帘而出,这人一见她便笑起来,柔声唤她:“阿恪。” 这有如世间最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俊美僧人,垂手而立,宽大僧衣长袖及地。他站在那里,仪态闲雅、从容自如,仿佛一团明亮却并不刺眼的光芒,竟将这昏暗阴郁的佛堂硬生生照出了光辉灿烂之意。 他是大势至,东海佛国普渡神僧座下三弟子,佛国和尘世间都公认的未来大普济寺主持。他是大势至,宗政恪的小师兄,是宗政恪最亲近也最畏惧的人。 ---- 继续免费章节。。 第三十三章 她家师兄 遥想当年,宗政恪四岁许,未及五岁,因“三断”而被普渡神僧破例收为四弟子。神僧疼她,特许她带发修行,日后她成年,是出世还是入世,皆由她自己选。 彼时,普渡神僧已过百岁高龄。宗政恪的两位老师兄——『药』师陀尊者和伽叶尊者,一位七旬,一位五十有余,就只有三师兄大势至仅仅比她大了十岁。 那年大势至年十四,她四岁。但她两世为人,前后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虽与大势至相差无几,可她那颗饱受折磨千疮百孔的心却已然苍老——死气沉沉,暮气深重。 无论是师尊还是两位老师兄都极其喜欢粉雕玉琢一般的宗政恪,都有意亲自教导,不过大势至只用一句话便抢到了宗政恪的代师授课权。他不甚恭敬地对师父和师兄们说,小师妹年纪小小便老气横秋,再不让她与青葱少年待在一起,她会比澄静师伯还显老态。 大普寿禅院的太上掌院澄静神尼,与普渡神僧同辈,年纪比普渡神僧还长五岁。听了青葱少年大势至这话,再瞧瞧小姑娘宛若死水一般毫无涟漪的麻木眼神,神僧与两位尊者都明智地放弃了教养权。 从此,宗政恪便落入了大势至的“魔掌”。她那时重生不过一年多,为了复仇和未来的人生绞尽脑汁筹谋,好容易才到了东海佛国拜入普渡神僧座下,求的是复仇的资本立世的依靠,只想着多快好足的修行武道。但大势至教了她什么? ——下河『摸』鱼虾、上山采野果、爬树偷鸟蛋、搂草打兔子,剪窗花、翻草绳、编花环,诸如此类,东海佛国俗家男女顽童们喜欢的娱乐活动几乎都玩遍了。 这般过了一个月,忍无可忍的宗政恪对大势至提出抗议,并且警告他,再不教她有用的真东西,她就绝食自尽。 大势至笑得温柔,对她说,你眼里深藏着一片腾腾杀气,你有恨得其死了才甘心的大仇敌,你才舍不得自尽便宜了仇人。 于是,水深火热的顽童生活继续。直到有一天,大势至从炉灰里『摸』出煨好的鸟蛋递给宗政恪吃,却不小心蹭了一鼻子烟灰,她非常不给面子地咯咯笑出了声儿,这种生活才结束。 但真正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武道学习之后,宗政恪却总是会回想起那三个多月无拘无束的顽童生活。某天,她因动作不到家被大势至毫不留情面地教训。骂完了,大势至说,要没有那几个月的甜,你就感觉不到现在的苦。人这一生,有苦有甜,才有滋味。 她的上一世,只有苦 ,没有甜。哪怕后来被救到了天一真宗,与净虚道姑和长寿儿生活了近三年,她也只感觉到了平静。 如此这般,每年总有两三个月,大势至会带着宗政恪疯玩,随后便是严厉到连普渡神僧都心疼不已的武道训练。宗政恪的两位老师兄更是舍不得她受苦,几次三番要抢她的教养权。 大势至也不争,只让宗政恪自己选。最终,她还是拒绝了师父和两位含着眼泪的老师兄。她懂,大势至今日的严厉,会成就她的未来。她习武的天份只能算尚可,若不勤奋不严苛,她如何能真正拥有自保之本? 到了宗政恪八岁上,大势至忽然将她送回了普渡神僧那里。说是外出游历,他一走便是四年。直到去岁他再度重返,却不再单独教她,只是偶尔指点她一二。但更多时候,他携一小炉,带一瓮水,将她精心收藏的茶叶找出来泡上,笑看她拼死拼活苦练。 ——那四年,他人虽不在,宗政恪却已经习惯了用最严厉的方式苦修。师父和两位老师兄,只能随她去。 今日,大势至倏乎而至,宗政恪有些意外,恍惚中又觉得很正常。她与他就在佛像面前的蒲团上相对跪坐,二人中间是一只正燃烧着小小火苗的精致红泥小炉。 炉上已经坐着装满清水的六面刻莲花狮扣六脚提梁纯银壶,一套白底蓝边牧童骑牛横笛吹奏的青花茶具放在地面不知什么时候铺上的一小块儿刻丝泥金佛祖舍身饲鹰图地毯上面。 宗政恪颇为无语,她家三师兄真是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饮茶四件套。不过,既然大势至没有去翻她的茶叶,那他自己肯定带着了,她不禁有些期待。 二人相对静坐,大势至的目光从宗政恪发髻象牙『插』梳之上滑过,又落在她耳垂小巧精致的银莲花瓣耳塞上,再倏忽跳至她月白『色』褙子,看见其上绣一竿挺拔碧绿的翠竹,煞是清新淡雅。淡黄『色』挑线裙子并无装饰,在她腰间垂落的圆珮压制下纹丝不动。 他的眼神直接坦『荡』,又专注深沉,宗政恪则无所谓地任他左瞧右看。她在佛国近九年,日日一袭缁衣,今天正式着俗家女装,师兄感觉新奇也是应该的。 片刻,大势至轻叹道:“不过撮尔小国的小小王爵,也值得你花费心思特意去超度?瞧你,瘦了好些。” 宗政恪神『色』平淡,低声说:“我乐意。” 大势至便笑,眼波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千金也难买你乐意。区区天幸小国,你既开心,想怎么 玩便怎么玩。你只记住,无论如何也不可怠慢了自己的身子骨儿。” 宗政恪点点头,表示受教。 大势至又环顾四周,满脸嫌弃之『色』,但见宗政恪八风不动,便没有将劝说的话说出口。又过片刻,小红炉里的水有了些微动静,他才又道:“今日,你清修满了十年。恭喜你。” 宗政恪撩眼皮看他,微微向前俯了俯身,『露』出浅浅笑意:“谢师兄。”默了默,终于还是问,“师兄不远万里而来,可是有事?” 大势至笑道:“数月前大昭换了天,萧琬琬成了大昭有史以来的第六位女帝。她将她的伴读乾清宫殿前四品女官嬴寻欢派到天幸国,明里为了向天幸国宣示大昭新帝继位之事,暗中却去寻了你的太外曾祖母。” 最烦这些政事,宗政恪皱了皱眉。但曾经的大昭皇太女萧琬琬与她交情不错,昔日还很是款待过她。她想起那个明媚笑容里霸气四顾不下男儿的少女,有些嘘唏。 “琬琬为何要寻我太外曾祖母?”宗政恪清楚大势至说的是谁,那是苏杭萧氏的老祖宗,今年已经八十二岁虚寿的萧太夫人,也是大昭帝国嘉善朝悫敏皇贵妃所出秦国公主的嫡幼女。 “因为萧太夫人不仅是天幸国云杭萧氏、苏杭萧氏目前辈份最高年岁最长的长辈,也是大昭帝国萧氏皇族目前辈份最高年岁最长的长辈。”大势至提住已经沸腾了的银壶提梁,慢慢往身侧的两个茶盅里倒了大半盅水。接着他缓缓转动茶盅,动作轻柔,雪白手指挨着天青『色』的茶盅真是好看极了。 片刻后他将温盅的水倒入空置的茶壶,接着说:“萧凤衡成了摄政王叔,大权独揽,萧琬琬如何甘心?她让嬴寻欢带来册封萧太夫人为秦国公主的秘旨,想取得萧太夫人的支持。毕竟,先秦国公主身后曾经结集相当权力,到了如今都还未曾完全散去。” 宗政恪实在忍不住,指尖掐了掐太阳『穴』,无奈道:“关我什么事?师兄何必讲给我听。” 大势至见她太阳『穴』竟被掐出指甲印,轻叹一声,抬起手指轻轻在她额角抚过,那新月般的印痕便消失无踪。他雪白手指与宗政恪冰肌玉肤碰触,竟分不出谁的肤『色』更白皙细腻。 “怎么不关你事?明年,萧太夫人便要庆贺八十三岁虚寿。你既结束了清修,自然要去给她贺寿,于你想玩的事儿也是有益的。”大势至收回手指,指尖有不为人所注意的轻颤。他不动声『色』地又提起银壶,将清水再度注入两个茶 盅,分别倒了小半盏。 “明年的事儿,明年再说。也许那时,我已在天幸京,离苏杭府更远了。”宗政恪见大势至还不拿出茶叶来,有心想避开这些她不愿听的事儿,便道,“我去取些佛茶。” “不用。”大势至一手按在她膝上,轻轻的,又飞快地收了回来,笑『吟』『吟』道,“今年金茶收了一些儿,三分之一孝敬了师父,三分之一让两位师兄分了,剩下的三分之一我带了来给你尝。” 说着话,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羊脂白玉小盒,打开盒盖,抽出盒盖上别着的精致小玉匙,用玉匙往一只茶盅里小心翼翼拨出七片金灿灿宛若金叶子一般的茶叶。茶叶迅速沉入水里,随着蒸腾的热汽徐徐舒展开叶片,美得像一幅画。 宗政恪的眼睛倏地亮了。重生以来,她唯一的嗜好就是饮茶。只要是好茶,就没有她不喜欢的,其中又最爱普陀佛茶。这普陀金茶,乃是普陀佛茶中的稀世珍品,只有独独那么一棵生长在南山极巅的母茶树。而且这茶,只能泡一铺,第二铺便滋味全无。 要想得金茶,完全要看运气。运气到了,三年能得一回。运气不好,五年也尝不到一片。宗政恪在东海佛国待了近十年,拢共只尝过两回金茶。那滋味儿,直叫她大半年都唇齿留香,现如今回想起来瞬时口中生津。 -------- 鞠躬感谢甜竹君和muyouqingyi的打赏! 第三十四章 不远万里,只为送你一盏茶 见宗政恪终于『露』出由衷喜『色』,大势至微微一笑,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金黄叶片在清水中沉浮。 不过片刻,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飘飘然自茶盅中散溢而出,原本金『色』的茶叶神奇地变做了盈盈一汪碧的翠绿『色』,只有脉络仍然金光四『射』,端端正正是一个佛家的“卍”字。 宗政恪脸上笑意越来越明媚。大势至见她如此高兴,也颇为欣慰,不枉他千里万里特意走这么一遭儿。“这水是我来前在此山偏僻无人处寻了一眼活泉现汲的,比不了南山的观音泉,尝着却也清幽甘甜。你快尝尝味道。”他笑着催促。 宗政恪连连点头,伸手端起那茶盅,刚刚举到唇边要喝,却又止住,不好意思地对大势至道:“忘了你还不曾品尝,你快将那盅水给倒了呀!分你……一点点。” 大势至却笑着摇头,缓缓道:“走这一趟,就为你能尝一口鲜儿。左右师傅和师兄们定舍不得一次饮完,我回去饮他们的茶就是。” 他含笑的眼睛深深凝住她,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不远千里万里,渡海翻山,就为了给她送来一盏茶。 大势至消失四年重返佛国,宗政恪发现,师兄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莫测难懂。有时候,他似乎隐含怒意,用力地瞪她;又有时候,他很开心,眼里似乎要开出花来。 就譬如现在,大势至的眼里和脸上都似乎要开出花来。宗政恪不大懂,同时下意识决定永远都不去看懂。所以大势至的那些话,只让她的心湖微微地颤了一小下下,便继续变得平静无波。 对此,大势至暗暗叹息。但他并不着急,有些事他已经做出了安排,现在就等时间过去。见宗政恪用双手捧住茶盅,小口小口地细细品尝那茶汤,他忍不住道:“不如我回去后,将师父和师兄们的茶都拿来给你。” 宗政恪舍不得开口,将茶汤含在嘴里迟迟不肯咽下。闻言,她急忙摇头,嘴里呜呜的,惶急得甚是可爱。大势至又笑起来,雪白手指轻轻刮过她脸颊,低笑着说:“小馋猫。” 宗政恪也不计较,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味蕾的无上感受之中,真正是心神俱醉。安静品茶片刻,大势至又道:“嬴寻欢想见一见你,托我来问你的意思。” 好煞风景!师兄明明知道她不爱掺合这些事儿,还偏偏要来扯她入局。宗政恪的眼神便有些哀怨,咽下口中茶汤道:“师兄,我不认得嬴寻欢。你知我『性』情, 我恐怕与她无甚话好说。” “不妨见一见。你可知,她其实并非真正的嬴寻欢,而是自天外而来的异人。她若回去,你便永远错失她那样有趣的人。”大势至笑着劝说。 宗政恪惊住,喃喃道:“是异人?怎么……” “有萧琬琬和萧凤衡作保,自然容得了她,但也要看她的作为。”大势至淡淡道,“萧琬琬还罢了,毕竟嬴寻欢为她出生入死,竭诚卖命。但是连萧凤衡那个冷血怪物也要保她……阿恪,就当帮我一个忙,去与她见一面。她说,有事情想求你出手相助。” 看在这盏茶的份上,宗政恪就不能拒绝大势至的要求。她家小师兄就是这样,哪怕双方都心知肚明或有为难之处,他也总能让人无法抗拒心甘情愿为他出手。也许,这便是日后他会有那般惊天动地伟业的原因吧。 宗政恪便干脆点头,应下道:“师兄安排就是。” 大势至含笑颔首,不再多言,专注地看宗政恪品茗。等宗政恪将那一小盏不过四五口的茶汤尽数饮完,小脸上浮现几许极为难得的明显陶醉神『色』,他才冷不丁地问:“你又擅动了神通?” 总算来了!宗政恪自见到大势至起,就在等他问这件事儿。她放下仍有余香的茶盅,正襟危坐,肃容点头道:“事关万千百姓『性』命,我不能坐视不理。不管怎么说,这里既是我的国,也是师父的国。” 大势至微沉了脸,抿住唇并不言语。他笑时,宛若春风拂面,令人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恨不能溺死在他的笑容里。但此时他怒了,便有一股尊贵无匹也凌厉无匹的威重气势直向宗政恪迫去,并不因为她是他心头至宝而有所收敛。 宗政恪便缩了缩脖子,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害怕神情。大势至微怔,慢慢放缓了脸『色』,才见她如释重负一般徐徐吐气。 “阿恪,为何你还这般怕我?”大势至郁郁不乐地问。 能不怕你吗?我可知道你的底细!宗政恪在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来。毕竟直到现在,清楚大势至俗家身份的人,举世只怕都凑不满一个巴掌——其中并不包括重生的她。 垂下头,宗政恪轻声说:“你对我这样严厉,我不怕你才怪。” 大势至明知道她在找借口,却舍不得再『逼』她吐『露』真言,只得又道:“现下瞧你身子似乎无碍,阿恪,你是真的无碍吗?” 宗政恪抬起头,对他『露』出笑脸,低声道:“让师兄『 操』心了,我没事的,休养几日便大好了。” “既知我会『操』心,便少做些让我『操』心的事儿。”大势至叹一声,又道,“天一真宗那黄口小儿,来历颇有些复杂。阿恪,尽量少与他打交道罢。” 宗政恪不禁瞠目,无垢子那家伙在她的大势至师兄眼里,原来还是个黄口小儿。而且,无垢子什么时候得罪了师兄,他的语气很是不善。 “无垢子是什么来历,师兄可否说与我听?”宗政恪想起无垢子被长寿儿欺负得浑身狼狈的模样,嘴角便噙了一抹笑。 大势至眼神微沉,声音里带出冰冷肃杀之意:“无垢子是他的道号,他俗家姓李名懿,乃东唐国皇帝第七子,受封临淄王。他母亲是天一真宗太上长老天一真人的孙女,如今改名换姓进入东唐皇帝的后、宫,被封为真妃。”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怀疑东唐国皇帝是异人。”大势至语气冰冷,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杀机,“李弘基很聪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发展东唐国力,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但既然嬴寻欢是异人,自然也能看出李弘基的特异之处。” 原来,这就是前世东唐国被大秦毫无理由悍然灭国的真正原因。宗政恪眼神复杂,不敢去看大势至含威带煞的脸『色』。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也是个异人。 心中微微一动,原本有些勉强,宗政恪此时倒真的想与那位大昭的殿前四品女官嬴寻欢会一会面。不过,此时,宗政恪不想再从大势至嘴里听到有关异人的任何事情。她便问:“师兄,你什么时候走?” “我虽然特地来看你,但受了萧凤衡之托,还要护送嬴寻欢前往苏杭府,不能久留。”大势至苦笑两声,低头收拾茶具。见她毫无挽留之意,心内实在不甘,便抬眸看她一眼问,“你就不留我?多了不说,一两日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 宗政恪从善如流,毫无诚意的说:“师兄不如多留几天。” 大势至哀叹一声,将饮茶四件套妥善收好,指着说:“这些物件留给你使,好好保管,不可砸了少了。” 自小到大,宗政恪不知得了多少大势至的好东西。她对那些好物其实并不在意,也从来没有为此上过心,但大势至总是借着各种名头送她东西。因大多与茶有关,她很少拒绝。所以这次,她也顺从地收下了大势至随身使用了多年的饮茶四件套。 二人起身,宗政恪跟在大势至身后,送他出了门。大势至抬头 瞧向白茫茫一片的天空,伸手向檐外接住了十数滴雨珠,没头没脑地感叹:“让那黄口小儿多干些活也好。”他心爱的姑娘就能做个闲人。 宗政恪默不作声,觉得大势至师兄越发让她看不懂。大势至转头,将宗政恪鬓角飞溅上的雨滴轻轻抹去,柔声道:“你进去吧,别着凉了。” 说得好像她真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一般,也不知是谁曾经往死里教训她!宗政恪乖巧点头,退后一小步进入门内,给大势至敛襟福了福身,浅笑道:“师兄一路顺风。” 大势至微微一笑,对宗政恪点点头,迈步徐徐走入雨中。那雨丝倏然离他足有一丈远,扭曲成古怪的形状只为避让他。那有如鬼哭狼嚎一般的呼啸狂风也刹时失音,这座小小院落四下里竟然变得离奇肃静。 天地间,雨无声地下,风无声地刮过,只有他的脚步踏在满是积水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轻微却又不容人忽视的咯嗒咯嗒声响,向世人召示——他是大势至,他来过。 目送那黑衣的修长挺拔身体完全没入茫茫大雨,再也看不清楚了,宗政恪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她将门轻轻掩上,靠在门后默然半响,直到听见内室发出动静才回神。 最先醒来的是明心,她挑帘而出,向来清冷的眼神沾染上期许与隐隐的失落。她看向宗政恪身后紧闭的门扉,目光如有实质,仿佛想穿透这扇木门追上那个早已远去的人。 宗政恪凤眸微闪,几许不忍掠过,低声道:“他已走了。” 明心苦笑,看见地上留下的饮茶四件套,身体微僵,喃喃道:“他竟将这些都留给了姑娘。” “你知道什么?”宗政恪问,仔细分辨明心的神『色』。 明心沉默片刻,终是艰难说道:“这些都是尊者的亲生母亲曾经使过的茶具,虽然普通简单,尊者却珍之如命。” 宗政恪心头剧震,猛地转身拉开木门。但最后她只能凝望一刻不停冲刷天地的大雨,久久无语。 ---- 我钢牙兔这一口钢牙真是威武霸气!! 鞠躬感谢甜竹君的打赏! 第三十五章 李懿 “李无垢: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已经在萧琬琬的藏书室里找到了水晶王冠的一些资料,目前正狂刷她的好感,以求能兑换到更多有用信息。坏消息是,护送我到天幸国的人是以铲除异人为毕生事业的大势至尊者。这人实在可怕,由我,恐怕他已猜知你爹的底细。提醒你爹好自为之,姐姐我自身难保,有心无力。 寻欢字。” 狗屁的好消息,水晶王冠又不关他的事,目测这家伙纯粹是来炫耀的!李懿将这张二指宽的字条团了团,指尖冒出一缕拳罡,面无表情地将其粉碎成了渣渣。 前年,他溜下天一真宗所在的天门山,正开心地逛街血拼,没想到荷包被某个无耻女贼给顺走。 他是谁?李懿李无垢,道号无垢子,年仅十岁便轻轻松松玩也似的修行至七品上的超级天才。他家曾外祖说过,论武学天赋,他绝不在当世最有名的三大青年高手之下——东海佛国大势至、大昭萧凤衡、大盛姬如意。 所以他感觉到了莫大的耻辱,也非常生气,追着那女贼足足跑了三座城。要不是那女贼撞进了萧凤衡的王驾车队,他非得把她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扒光不可。 没想到夜里,那女贼居然偷偷『摸』进了天一真宗,还『摸』到了他床前,二人小打出手。他发现这女贼虽没有真气,但招数刁钻诡异,新奇之处他从未见过,尤其擅长借力打力,且交手时无所不用其极,其卑鄙无耻之处连他这个大男人都要惭愧不已。 不打不相识。后半夜,他与这名为嬴寻欢的女贼心平气和地坐到房顶,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亮,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再后来,他与嬴寻欢变成了朋友,时常书信往来。 由此,他也知道,原来他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之所以能将小小东唐国经营成直追五大强国的后起之秀,全因为父皇是来自天外的异人。嬴寻欢也是异人,但她无意留在这片大陆,而是一直孜孜不倦寻求能让她回家的方法——找到水晶王冠。 李懿要宿慧尊者一个承诺,就是想请她使用天眼神通帮嬴寻欢看一看未来,找一找那个劳什子破王冠在哪里。不过以他对嬴寻欢的了解,既然她与大势至同行,那么绝对会通过大势至向宿慧求助,他这个承诺大可以省下来。 不过,想说动大势至以获得宿慧的帮助,嬴寻欢绝对付出了不匪代价。说不定,她直接就告诉大势至,他李懿的老爹是异人。真 真是,交友不慎啊! 想到这里,李懿不禁咬牙切齿。为『毛』他总是遇到无情无义的臭丫头呢!?嬴寻欢是,宿慧也是!这位好师妹居然把所有事情都扔给他,她自己一走了之。 瞧瞧她留下的两个好帮手——慈恩寺的智清方丈,见谁都慈眉善目笑眯眯的,好像每天都能捡十个大元宝;清净琉璃庵的慧仪师太,见谁都板着一张冰块脸,好像每天都被人偷走了十个大元宝。 但凡李懿提出建议,智清方丈便合十道:“任凭道君做主。”慧仪师太则冷冰冰道:“只为苍生黎民。” 说的都好听,实际上呢,只要他的做为偏向道门那么一丁丁点儿,这俩得道高僧(尼)就要阳奉阴违,然后一个笑眯眯一个冷冰冰地来给他摆大道理——只为苍生黎民,如何如何如之何。 烦!怎一个烦字了得啊! 等看了嬴寻欢送来的密信,李懿更烦了。 大势至,他没见过真人,但这个赫赫大名简直如雷贯耳。且他的外曾祖父,他名义上的师父天一真人总是喜欢拿大势至来鞭策他。明明与大势至不相上下的还有别人,可天一真人眼里仿佛只看见大势至一个。 对李懿而言,大势至就是不折不扣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哪怕东海佛国与天一真宗交从甚密,每年两派都有弟子互访活动,他也从来没去过东海佛国。 这是一个骄傲的未来天才,对另一个已经成名多年的骄傲天才的不屑——大势至二十岁那年成功晋阶为九品上强者,一脚踩在了先天门槛之上,如今也不知突破没有。 而李懿,现年十七岁,三个月前突破至八品中阶。他家外曾祖父火急火燎『逼』着他练功练功练功,他不堪其扰跑下山。也正好,他父皇——东唐国的贞观皇帝陛下李弘基交给他一个任务,他便来到了天幸国鱼川郡鱼岩府的鱼岩山。 烦恼地搔搔头皮,李懿在屋子里胡『乱』转悠了两圈,长青散人屁颠屁颠进来。老道士手里拿着一大摞纸,上面写满了字。李懿刹时头疼,赶忙捂住脑袋叫唤:“拿走拿走,道爷烦得要死,不要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 长青散人利落地应了一声儿,他也知这位主儿不耐烦这些小事儿,可身为下属,怎么也要尊重一下上司不是?他便飞快道:“这几天又支出去一万多两银子,用于往邻郡购买麻袋山石、粮食『药』材、筑堤民夫吃用工钱……” “这狗屁的天幸国,居然到现在 还没见一个赈灾银子!活该遭此天灾!”李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外头便开骂,“老子一个东唐人,为天幸国累死累活,为的什么啊!” 长青散人紧紧闭住嘴,眼睛抬起来仰望屋顶拱梁,把自己当成聋子。叫骂了不过片刻,李懿便拎起茶壶,咕嘟咕嘟灌了一肚皮茶水,气馁地坐倒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再去支一万两银子,该花的花吧!反正银子都是鱼岩郡王的。对了,拉上那俩得道的高僧高尼,别让人家又东挑刺西挑刺,道爷面上不好看。走走走,快走!” 就知道会这样!长青散人对着屋顶翻了两个大大的白眼,垂下头来对李懿打稽首,笑道:“是,太师叔祖,您放心就是……”话未说完,他脖子一梗,噗地喷出一口老血,瞬间面如金纸,人也摇摇欲倒。 李懿腾身而起,倏地看向窗外。方才指天划地一通骂,情绪激动、心『潮』澎湃,他竟没及时发现外面的变化——回头太外曾祖父知道了,又要教训他心『性』不成熟。 不知从何时起,屋外劈头盖脸的雨声止了,风声住了,天地之间一片死寂。在清净琉璃庵的方向,一股令众生万物都骇怕噤声的霸道气机已成睥睨之势,笔直『插』入云霄,惊散漫天雷云。 “长青,不要运功抵抗,否则更惨。”李懿脸『色』凝重,手指死死扣住椅子扶手,头也不回地吩咐。 长青散人难受得话也说不出来,噗,又吐一口鲜血。但依李懿的话散去功力之后,他觉得胸腑间明显好受许多,赶紧颤微微『摸』出一颗丸『药』吞下。 李懿慢腾腾异常艰难地挪到窗前,手扶窗棂远眺,心中暗道,看来大势至这个大霸道,果然来了鱼岩山。但他为什么不去找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宿慧,反而还是到了清净琉璃庵?而宿慧走得这么慌张,是否与大势至降临有关? 那么……李懿微翘嘴角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大势至与宿慧之间,也许并不像外人所以为的那样兄妹情深!此事,大有可为啊。 天一真宗源源不断自东海佛国收集的资料表明,宿慧曾经在大普寿禅院的澄静神尼门下受教过近三年时间,她与澄静神尼虽无师徒名份,却有师徒之实。 大普寿禅院是东海佛国众比丘尼的最高学府,超过百岁高龄的澄静神尼身为太上掌院,早已不授徒。她对宿慧的看重,由此可见一斑。也许,她对宿慧的期许,同样不一般。 那气机渐渐远去,长青散人的沉重喘息缓缓平复。而不知什 么时候,铁面道人和一双道童都来到李懿身后,如临大敌般地齐齐望着窗外。广安广宁俩道童个矮,只能狠命用大眼睛剜着墙壁,好玄对成了斗鸡眼儿。 “老爷,如此良机,为何放过?”铁面道人忽然道。 李懿轻叹一声儿,很不情愿地说:“我不想借他的势。” 他知道铁面道人的意思,倘若能借这股气机修行,说不定他能突破至八品上阶。这种机会确实难得,虽然他不知大势至为何会在此处以气机宣示他的到来——莫非是想惊出不知躲在哪里的宿慧? 铁面道人低嘎轻笑两声,淡淡道:“您着相了!是他的势,或别人的势,又有什么不同?您现在还没有傲视一切的资本!” 李懿默然片刻,而后,一股凛冽锋锐的气机冲天而起,毫不客气地去追那股正在慢慢远去的霸道气机。顿时,喉中呃一声,李懿身体微震,难受得差点喷血。 其实那股霸道气机压根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自顾自离开,甚至连些微的停顿也没有。但仅仅是一刹那间的接触,也让李懿感觉到了无法承受的恐怖压力——好像他是脆皮鸡子儿,而对方是巍巍高山。以卵击石,尚且不堪一击,何况以卵撞山乎? 于是,高山尚在,不见纹丝动摇,自顾傲视苍穹。可怜的小鸡子儿却粉身碎骨,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丝毫踪迹。 第三十六章 遭难 李懿脸『色』难看之极,捂住胸口跌坐在地上,闭目运转功法治疗方才气机撞击之下受到的严重内伤。铁面道人挥挥手,长青散人和两道童便都乖乖退出,他自己盘膝坐在李懿不远处护法。 如此便是一日。到了亥时二刻左右,李懿才猛然喷出一口紫黑『色』淤血,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缓缓睁眼。这遭很是不自量力的气机相撞,他受到极大的打击,现在内伤只是半愈。但他也得到相当的好处——虽然不曾突破到八品上阶,却已经窥见了那边的美妙风景。 铁面道人递给李懿一方丝帕,不无遗憾地说:“徜若能有一二良『药』相助,方才定能破境晋阶。” 李懿接帕在手,胡『乱』抹了一把嘴角血丝,将帕子团在手里用真气粉碎成屑,微笑道:“借势已经输了一筹,再借用『药』力就更加落了下乘。铁面叔,我知你不忍我日日被师父催命似地催着练功,但我还是想水到渠成地晋阶。” 铁面道人不再多话,刚想出去给李懿传膳,便听见不远处轰隆隆一阵剧响。二人面面相视,忽然李懿惊道:“不好!定是清净琉璃庵后头那小山塌了!” 他心里懊悔不已,徜若不是他与大势至的气机相撞,那小山包可能不至于在狂风暴雨摧残之下坍塌。身子一动,李懿像股轻烟一般飞速飘出去。他却没有发现,铁面道人比他更早出脚,却又硬生生地止住。 李懿赶到清净琉璃庵时,曾经他看到宗政恪和慧仪师太下望小花坞的那座小山已经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被山洪裹挟着山石的滚滚泥石流。 至于琉璃庵靠着小山包的那道墙早已经与泥石流混为一体,山石砖块在洪水里打着旋儿,一齐如下山猛兽也似呼啸着向庵里奔涌,其势不可挡。 凭着夜间视物的卓越目力,再借着天空不时划过的闪电光芒,李懿看见庵里已经大『乱』。 一片难得的清幽竹林被冲毁了,屋舍也被泥石流淹没近四分之一的高度,至于道路更是不可见。他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他闯入过的宗政三姑娘的清修佛堂,只能胡『乱』『摸』索着寻找。 谢天谢地,琉璃庵地方小,李懿很快就在一大片哭爹叫娘声里找到了格外安静的一座半垮塌佛堂。 狠狠两脚连续踹在被泥石流掩去大半部份的木门,他电『射』而入,抬脸便看见一位穿着披风的姑娘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蒲团上,喃喃念颂着经文。借着室内一盏油灯的如豆微光,他辨认出这位正是宗政 家的三姑娘。 低柔轻细的颂经声,于这混『乱』的夜里反倒格外清晰。李懿微翘嘴角轻笑,并未打扰宗政恪的颂经,安静地站在她身后聆听。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同宿慧声音里隐藏着的几分冷漠,她的声线是属于少女的清柔甜美,虽清澈如山泉水,却不带着抗拒人接近的寒意。 喃喃的颂经声韵律十足,李懿仰首去看供桌上的大肚弥勒佛像,觉得这笑嘻嘻的老光头挺可爱的。慢慢的,他翻腾不已的心湖平静下来,那向来讨厌的龙鲸檀的香味嗅着也有些不一样了。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宗政恪向弥勒佛祖磕了头,盈盈站起身,转身看向李懿。她平静无波的面庞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声调淡定从容,给李懿敛襟一福身道:“见过无垢子仙师,小女有礼。” 和宿慧那般相似的清冷双眼,黑黝黝乌沉沉,叫人分辨不出真实情绪。以至于就连她此次能完全看清楚的面容,都让李懿不自觉地忽视。待回过神来,他眼里掠过惊艳之『色』,没想到这位三姑娘竟是这般清丽脱俗的人物,比宿慧可好看多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靠到门边,打稽首还礼:“三姑娘,无垢子有礼了。从前鲁莽,惊扰了三姑娘,还望三姑娘能宽宥则个。” “仙师言重,小女不敢。”宗政恪没想到无垢子还当真颇有诚意地给她道了歉。 李懿看了看门外,再瞧瞧这座摇摇欲倒的小佛堂,很是犹豫。若是从前,自诩视诸般规矩如无物的他,恐怕会直接把这位宗政三姑娘扛到肩上带走,反正他目前也是出家人。但不知为何,他现在不想这么干了。 “三姑娘,贫道听说宿慧尊者座下有一位武尼大师留于你身边,为何不见她?”李懿忽然想起此事,便急急相问。 宗政恪实话实说:“我让圆真大师去救助我的长辈们,这座佛堂很结实,暂时应该不会倒,能等到她回来。” 那个胆敢与大势至气机相撞的人,不用说,肯定是眼前这位俗家是东唐国天潢贵胄的“黄口小儿”。宗政恪也不知是该生气于他间接毁了清净琉璃庵,还是该感谢此人帮了她一个大忙。 她的双重身份,庵里知道的姑子也有那么几个。她回府之后,她们都将被秘密送到佛国去,到时候庵里莫名其妙少了人不免惹人怀疑。现在琉璃庵遭了难,姑子们只能四处安顿,彼此之间可能永不再相见,自然就能将此事了无痕迹地办妥。 但宗政恪从 来没想过要毁灭清净琉璃庵,哪怕费些心思多方谋划也行。毕竟没灾没难的,琉璃庵突然出事,更加让人疑心。现在正好,打瞌睡遇着了枕头。 李懿听了宗政恪的话,皱紧眉头往外面探望。这时,他看见庵里四处点起了火把,人影憧憧,喊叫声四下起伏。 宗政家的男人们和护卫都住在靠近庵门的外院,偏偏那小山包与内院紧邻,从前很短的道路此时变得分外漫长。前来救人的男人们在汹涌的泥石流里挣扎,拼命叫着人。但看眼前情势,恐怕人没救到,他们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李懿耳朵微动,他听见熟悉的哨声,这是天一真宗门下互相传递消息的鹰哨。待听明白之后,他松开紧皱的眉,对宗政恪笑道:“宿慧尊者曾经托贫道照看你一二,外头三清观和慈恩寺都有人来救你的亲人,贫道便在此处稍留片刻,等圆真回来就走。” 宗政恪眼波微转,垂首福身恭敬谢过李懿的好意。虽然她很奇怪,李懿为什么要说谎,她明明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而且比起上回夜里相见,他要守礼多了,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气氛有点尴尬,李懿便没话找话:“三姑娘的东西都收拾妥了?此处肯定不能再住人,三清观那边也有女香客的精舍,贫道可以代为安排妥当。”顿了顿又道,“鱼岩郡王忙着洗髓易筋,整日里闭门清修。”这意思是,不必担心老『色』胚使坏。 宗政恪有些惊讶他想得这般周到,便垂首回道:“东西早就收拾妥了。多谢仙师慷慨相助,只是要避到哪里去,小女并不能作主,要听家中长辈安排才是。” 她身后蒲团旁放着一个素面包袱,里面装着几件衣物和一小匣点心。属于宿慧尊者的东西,全部由明心安放在另一边的佛堂里,包括大势至今天赠给她的那套茶具。所以发现小山崩塌,她便让明心赶紧去将重要的东西给抢出来。明月则去救援徐氏。 李懿便点头道:“你说的也对。那等会儿我便与你家长辈去说……小心!”他忽然『色』变,窜身上前一把拉住宗政恪的胳膊往身后带去,却已经晚了。 清净琉璃庵一南一北两个小佛堂,从前在地下修了通道,所以下头是中空不承力的。放在平时还好,今日晚上这般大的泥石流,当中裹挟着大量山石砖块,沉重无比。实心地面尚且罢了,这座小佛堂的地面建筑也确实修建得相当结实,可地底下却承受不住一波一波的压迫。 外面地上其实早就开裂坍塌了,只是被泥石流掩盖,看不出来 而已。现在终于轮到了小佛堂的地面——裂开了一个大窟窿。 宗政恪就站在那大窟窿旁边,脚跟甚至都凌了空。李懿用力拉扯她,不仅没能救得了她,反而给虚不受力的地面再添了一股力量,于是二人双双掉进了地底。 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小佛堂的佛像轰隆隆翻倒倾覆,将这个大窟窿给严严实实堵上。要不是李懿拉着宗政恪躲得快,两个人的脑袋非得与佛头来个近距离亲密接触不可。 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风声雨声呼救声洪流奔涌声似乎都被佛祖隔绝在外,漆黑地下唯能听见两颗刚刚受了惊吓的小心脏卟嗵卟嗵剧烈跳动的声音。 李懿喘了口粗气,刚想『摸』出火折子,却惊觉自己的左手还紧紧攥着一只柔若无骨却冰凉胜雪的小手。他被火烫了一般慌忙松开手指,一边急问:“三姑娘,你没事吧?” 宗政恪动了动右脚,不能在李懿面前『露』出破绽,她只好当个没用的娇小姐。这不,右脚崴了,左脚的膝盖重重磕在墙壁上,钻心的疼。但她只是低声道:“无碍。” “那就好,这里可能还会塌,咱们得赶紧离开。”李懿终于找着了火折子,晃了好几下将它点燃。 漆黑地下,有了一线光明。 ----- 鞠躬感谢归海晏离和ayuw-in的打赏! 第三十七章 二人行 幽幽火光里,李懿看见宗政家的三姑娘倚墙而立,清艳绝尘的面上从容淡然,不见丝毫惊慌紧张。他心里不由暗暗称赞,这位三姑娘的胆子真的很大,不像是一直养在佛堂里的娇小姐。 左右上下四面都看了看,再『摸』着下巴琢磨片刻,李懿果断指着一个方向道:“往这里走。” 他指的正是前往另一个小佛堂的方向,但宗政恪不能让他往那里走。一则,秘密不可『露』;二来,这里塌了,那边想必也好不了。所以她摇头,指向反方向:“走这边。” 李懿奇道:“为何?” 宗政恪扶着墙壁慢慢走过去,李懿不仅没有上前搀扶,反而避开了一点儿让她经过。她『摸』『摸』『潮』湿墙面,再捏起地上掉落的一小块湿泥,淡淡道:“前面已经被泥石流堵了,过不去。” 李懿低笑一声,干脆点头:“三姑娘好眼力。没想到这小佛堂下面竟然有一条地道。让我来猜一猜,另一边通向的不会是宿慧住的地方吧?” 宗政恪便知,这家伙居然在试探自己!她只作不知,就着火光提起也一同掉下来的小包袱,抱在怀里,沉默着跟在李懿身后走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李懿见宗政恪不答,又笑了两声便不再多言。她的沉默,其实已经能说明问题了。二人便一路无言,就着火折子的些许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地下通道里。 时光慢慢流淌,这不知前路也没有后路的长长地下通道,修建了好多年,以前通风效果不错。但今日泥石流于庵中肆虐,好些透气孔都被塞住了,通道内的空气便有些污浊。 李懿掏出怀表查看时间,发现其实二人并没有走出多远。不过很快,二人就出了清净琉璃庵的地界,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走着走着,李懿发现不对劲,再仔细一琢磨,他不禁好笑,虽然通道绕来绕去,但前面这方向……不是三清观么?! 终点还就在三清观所在的鱼鳍岭!这都是天意呀!宗政恪抬眸看一眼李懿挺拔的后背,暗自摇头,也有些感叹此人的运气。 她不敢妄动真气治疗腿脚的不适,只能强自忍着。好在地方不远,还能勉强行走。李懿其实早已发现宗政恪行走有些不便,但她既然没有开口求助,行动间也尽量掩饰着,他便只能装着不知,想着照顾这位三姑娘的自尊心。 不过一会儿,李懿站住脚道:“不知还要走多远,我随身只带着一个火折子,最好省着点用。三姑娘,你看这样可好 ?我能黑暗视物,你牵着我的衣角慢慢跟着。” 人家说的有道理,宗政恪也不能主动说目的地不远。她便低声应了,伸出手牵住李懿递过来的浅蓝道袍一角。他很规矩,没有碰到她的手,确认她牵牢便飞快松开了手。 火折子灭了,宗政恪反倒能趁机避让着点通道里的大小石块,让腿脚好受点。她已经感觉到,李懿这是有心照顾她,他的速度很慢,完全在迁就她。 走了近三个时辰,外头恐怕已现黎明前的曙光。每过半个时辰,李懿都会用各种借口停下来歇歇脚,宗政恪也取出匣子里的点心分给他吃。她察觉李懿可能很饿,他虽然吃得不多,但总是三口两口就急急将点心吞下肚,但他不曾开口要求更多。 终于,二人面前出现了一扇爬满了青苔的石门,一看便知年代久远。在宗政恪所得书册记载里,门后应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天幸王朝建在鱼岩山里皇家别院的地下遗迹。 清净琉璃庵的慧仪师太,出身大普寿禅院,三十多年前被澄静神尼特意派遣到鱼岩山来,为的就是找到这处地下遗迹。 正因为后来堪测到了具体地址在鱼鳍岭的地下,慧仪师太才在距三清观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主持修建了清净琉璃庵。庵里的所有用度都由大普寿禅院拨付,为的就是尽量少招惹人眼以保全遗迹不为外人所猜知。 此次宗政恪离开东海回到天幸国,去向澄静神尼拜别时,神尼将琉璃庵的底细交待给了她,并且让她若有机会便去探一探这处地下遗迹,看看能否得到些什么。 宗政恪永远忘不了,神尼轻轻拉着她的手,满眼慈爱地看着她,低声告诉她,如有收获,她想上交便上交,不想便自留自用。 记载着那处遗迹的书册原本就是神尼游历天下时无意间发现的,是她私人所有,她想将它留给谁就留给谁。她名下徒子徒孙众多,却还是将这处机遇赠给了与她并非真正师徒的宗政恪。 忆及此,宗政恪心中一片暖意。前后两世,无论净虚道姑还是澄静神尼,都给予了她如母亲如祖母般的呵护宠爱,令她曾经倍受摧残的精神得到了温暖若阳光的照耀,她才没有彻底枯萎。 这番,倒要便宜无垢子,哦不,李懿这个道门弟子。不过,一来宗政恪不想让李懿猜到她与宿慧尊者之间的联系;二来,她总是念及前世天一真宗的救命和活命之恩,送给李懿一些好处也无妨。反正,机遇一般与危险并存,多个人一起去探密,也能多个人分担危险。 表面不动声『色』的宗政恪悄悄转动的念头,李懿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宿慧和大势至先后纡尊降贵落脚鱼岩山的原因。而这个地下遗迹,恐怕就是他家父皇吩咐他尽量要找到的地方。哈,真是想打磕睡就遇着了枕头,得来全不费功夫! 一边审视这扇石门,李懿一边对身后的宗政恪说:“三姑娘,门后有什么东西,现在还不知道。但你放心,见者有份。门内的东西,于我们习武之人有用的,还希望你能让于我。我也不会独享,势必赠送一半给你的好友宿慧尊者。若是金银这些世俗财物,无论多少都尽数归你所有。如何?” 宗政恪点点头,微启樱唇道:“好。” 怎么忽然惜字如金起来。李懿摇摇头,让宗政恪离他远一点儿,还颇为体贴地搬一块大石让她坐着歇脚。他自己则走到石门面前,谨慎地仔细观察。既然是父皇特意叫他来堪探的地下遗迹,必定不同寻常,还是小心一点儿为妙。 宗政恪坐在大石头上,等啊等,等啊等。都过去一柱香的功夫,她还『摸』出一块点心吃了垫饥,却依然不见李懿有所动作。 她便收拾好包袱,站起身怡怡然走上前,越过蹲在地上还在拼命琢磨石门轴承有什么机关的李懿,伸手轻轻一推。李懿只来得及张开嘴,连句话也没功夫说,就见那石门晃了两晃,微『露』出一条门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 宗政恪垂脸,小步后退,再坐回石头上面,仿佛刚才那个胆大妄为的人不是她。李懿霍然起身,额角青筋直跳,瞪着宗政恪就想张嘴骂两句。话不曾出口,他僵硬了片刻,又颓然闭上嘴。 迎着宗政恪平静且颇为无辜的眼神,李懿无奈道:“三姑娘,你就算等得不耐烦了,想推门,也告诉我一声儿,自己别冒冒然上来。你又没有武功,要是出什么事我可怎么向宿慧那个臭丫头交待?真没看出来你这么冒失,明明瞧着挺稳重冷静的。” 臭丫头?宗政恪淡定道:“明明只要伸手推一推,就能试出能不能开门,为什么要想那么久?仙师,您太多疑了。”她其实也不知这门一推就开,只想着先试着推一把,推不开再琢磨别的。 李懿便一呆,随即搔搔后脑勺,点头道:“三姑娘,你说的有点道理。得了,这回是我错怪你了。不过你还是退后一点儿,我来推开这扇门。” 宗政恪从善如流,在李懿的指挥下退得老远。李懿见她站在了安全范围之内,这才吸一口长气, 拔出自己那管袖珍小拂尘警戒前方。他也不直接用手,而是以真气缓缓地震开了已经微『露』缝隙的石门。 隆隆响声里,门开了。果然是自己太多疑么?李懿感觉挺没面子的。往好了说,他方才那叫谨慎小心;要是歪歪嘴,他那就成了胆小如鼠,还不如闺阁女儿家胆子大。 好在宗政三姑娘看上去不像是那种嘴碎的人,希望她不会在宿慧面前胡『乱』编排自己。李懿将火折子举高,探头往门内张望,片刻后扭头对宗政恪招手:“三姑娘,请吧。”宗政恪慢吞吞走过来,跟在他身后进了石门,随手将石门掩上。 门内门外俨然两个世界。火折子已灭,前方却莹然有光。虽不算明亮,到底不是外头黑漆漆的一片。 宗政恪能看见几步远就是悬崖,而悬崖下方不知多少米的深处地底建有一片宫殿建筑群。规模不大,但也有五座宫殿之多。它们巍然屹立,看上去没有丝毫破损,中间最伟岸也最华美的那座宫殿,其最高之处能与悬崖差不多平齐。 李懿指向左手边:“那里有台阶往下面去,你自己小心点。”略一犹豫,他看向面『色』平静的宗政恪,低垂的目光掠过她被披风掩住的膝盖和脚踝,还是问,“要不要我扶着你一点儿?” 宗政恪默然片刻,再瞧瞧左边那宛若一条长蛇般蜿蜒向下的台阶,估『摸』着足有几千步,便低声道:“不知您可有让我腿脚恢复如初的办法?”那不是一了百了么。 ----- 鞠躬感谢玥蓮的打赏! 第三十八章 心中生疑 既然人家姑娘主动提出,李懿觉得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矫情。他便让宗政恪坐着包袱,自己蹲在她面前,隔着她的披风,将掌心轻轻地贴在她膝盖上。 真气缓缓地渡了过来,暖洋洋的感觉刹时包围了这一片肿痛难忍之处。很快,宗政恪便轻声道:“不疼了。”如是,她崴了的脚踝也被真气消除了不适。站起身,她活动了一下双腿,感觉好极了,便向李懿福一福,“多谢仙师。” “应该的应该的!”李懿将火折子点亮,却故意放在自己身后照亮悬崖之下的这片宫殿,又说,“咱们的目标是那里,也许会有不错的收获!”趁着宗政恪扭脸下望的功夫,他飞快地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宗政恪却将李懿这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失笑。她赶紧再垂下些头貌似专注地观察下方情形,不叫他发现。 她心中暗道,虽然不是师兄所说的黄口小儿,但这位天一真宗的小师兄还真是少年青涩呢。不像她,心态苍老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永远沉睡过去。 咳咳两声,李懿当先走在前面,又叮嘱宗政恪:“三姑娘,咱们一点不着急。你慢着点儿,千万别摔了。不如你还是牵我衣角走?”宗政恪轻轻嗯了一声儿,便依然牵住他衣角,随他慢慢跨下第一个台阶。 悬崖离地足有几十丈高,远远瞧不见这些黄泥台阶的尽头在哪里,只知道麻木地一直一直往下走。单调枯燥这是李懿的人生大敌,他『性』情跳脱,很快就不耐烦这么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挪动。要依着他往日『性』情,直接用轻功沿着笔直峭壁跳下去才最过瘾。 但,扭头瞥一眼沉默跟随的宗政恪,李懿无奈地『摸』『摸』鼻子,没话找话打发无聊:“三姑娘,你天天念经不会烦么?”他在山门里,从不念道经,只练武和玩耍。那日子,真叫神仙也不换啊。 宗政恪小心踏下一步台阶,抬头看一眼李懿的后脑勺,低声道:“不会。”前世,她想念经也没处念去。 李懿撇撇嘴:“那除了念经,你天天还做什么?” “吃饭,睡觉,捡佛豆,看书,”宗政恪顿了顿,语如蚁蚋地道,“洗手。” 李懿眨巴眨巴眼,半响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洗手”应是“如厕”的代指,便失笑道:“你可真实诚,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日常小事,无需隐瞒。”宗政恪淡淡道。 “可真没趣得紧。”李懿摇摇头,喃喃道,“宿慧估计也天天 这样过日子。啧啧啧,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啊?!” 宗政恪不语,身为宿慧尊者时,修行武道才是她的主业。她忽然有些好奇,便低声问:“仙师难道不是日日打坐炼丹?” 李懿哈哈大笑几声,想到宗门里的美好日子,摇头晃脑道:“贫道我从来不打坐念道经。炼丹么,高兴了就开一炉;不高兴了,嘿嘿,说不得就要去炸谁一炉。总之很开心就对了。” 宗政恪无语,李懿这样『性』子的人,她前后两世加起来都没遇到过。但她并不羡慕,她这一世怎么过日子都是好的。 下了几十级台阶,李懿又开口问:“三姑娘,打听一下,你可知宿慧有什么爱好?”他扭过头,笑得颇有几分讨好。 告诉你做什么?宗政恪觉得李懿真是奇怪极了,莫非他想探知自己的喜好以做出什么针对之事?她便面无表情回道:“念经,捡佛豆。” 这也不算说谎,在宗政恪初到东海佛国的前几个月,她最爱做的事儿就是念经、捡佛豆以平复自己想报仇的迫切心情。 李懿面皮微抽,仔细一想便笑道:“你不用这么警惕我,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着好好巴结一下宿慧尊者,以便日后求她帮我看一看前程,断一断未来。我以三清至尊发誓,徜若我有一丝半毫的恶意,就叫我以后找不到道侣,孤苦到老!” 这什么破誓言!虽说天一真宗不反对弟子寻找道侣成亲,但也不是每个天一真宗的门人都成双成对的,何况李懿的俗家身份那么了得。他这誓言就发得不诚心。宗政恪也很不诚心地说:“尊者确实对小女提过,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念经和捡佛豆……修行武道也勉强算吧。” 有关宿慧的事儿嘴还挺紧的,李懿嘿嘿笑了两声儿,踮脚看看悬崖之下的宫殿,自言自语道:“不知大势至知道被我捷足先登会是什么表情?哈!定然有趣的紧!” 宗政恪无语之至,此处遗迹她家大势至师兄根本就不知道好不好?不过听李懿的话里意思,他似乎对某些事有所误会? 接下来便再无闲话,因为下去的台阶陡然难走起来。前头百多级台阶还都是一级一级颇为明显,很好落脚。一个大拐弯之后,接下来的台阶之上出现了明显的断裂和被什么圆滚滚的物事重重辗压之后的痕迹。 李懿眉头一拧,让宗政恪站住脚,他弯下腰手指在黄泥台阶上沾了沾,再放到鼻子旁边嗅了嗅,脸『色』不由微变。转头看向宗政恪,他犹豫着说:“三姑娘 ,要不然你还是别下去了,下面恐怕有大危险。你放心,我说话算话,该是你的,不会少你半分。” 宗政恪的心猛然跳了跳,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情被她遗忘了。扭头望向地底静寂无言的那些宫殿,她也直觉幽幽微光中隐藏着未知的凶险。但忖了忖,她还是摇头道:“仙师,您又如何肯定上头一定是安全无虞的?” 李懿也是苦笑,摇头道:“我当然没有把握,只是这下面恐怕有蛇,还是条大蛇。”他指着毁了台阶的那些痕迹道,“若不是大蛇,不会将台阶毁到如此地步。依我看,不用太久,也许一两个月之后,这条大蛇就能沿着被毁坏的台阶一路游到上面去。” 宗政恪问:“您身上没有避蛇丸『药』么?” “有倒是有,但那丸『药』对蟒这类的大蛇没有多大作用,都是用来防范小蛇的。而且,”李懿笑嘻嘻地道,“向来说蛇鼠一窝,大有可能还会有一窝一窝的老鼠哦!” 她前世活在皇宫里,缺衣少食,偷吃宫里美食养得肥肥的大老鼠是她的最爱,隔天不吃都带想的,她还会害怕?宗政恪冷冷地瞟一眼明显在吓唬人的李懿,微启唇道:“我不怕。” “我是说真的,真的可能有大窝大窝的老鼠,否则那蛇不可能长那么大。”李懿有点着急,这宗政三姑娘胆子太大也不是好事儿,她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以他看来,上面的安全系数绝对好过下面。纵有几只老鼠,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尤。 宗政恪知他是一片好意,默了默便道:“好吧。” 李懿见她忽然答应得这般利索,又狐疑起来,盯着她问:“你该不会答应我了,又偷偷地自己下来吧?”瞧着她像是会干这种事儿的样子,毕竟胆子大的人一般好奇心都强,他自己也一样。 宗政恪没说话,只扭头去看那些宫殿。李懿没办法,骂,他不好意思骂个小姑娘;打,更加下不去手。又不敢点个『穴』让她彻底失去行动力,于是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捂着脑袋连连哀叹。纵使他自负聪明绝顶,此时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固执姑娘,他也真有点束手无策。 宗政恪忽然低笑出声,又赶忙闭紧嘴,果然见李懿抬头对她怒目而视。她清咳两声,将包袱放到地上,左手探进披风内『摸』索。 李懿不明所以,却赶紧别过脸去不好再看。紧接着,他听见清脆悦耳的“铿”一声响,再看过来,他便见宗政恪从披风里徐徐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软剑。 “你你你……”李懿指着那柄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的软剑,吃惊得连话也说不全。 宗政恪坦然自若,将软剑全抽出披风里腰间围着的剑鞘,执剑在手,点了点悬崖下那片宫殿,轻声道:“小女有幸曾得慧仪主持指点,学了一套儿防身剑法,希望不会拖仙师的后腿。” 李懿深深呼吸,好奇地问:“是什么剑法,能说给我听么?” “大慈大悲除魔剑。”宗政恪并不隐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没骗李懿,她初入清净琉璃庵,除了修行《赤练心经》,也确实向慧仪师太学了这套剑法。因其只有五式,那时年幼的她学起来并不吃力。 默然片刻,李懿道:“你运气不错,这套剑法虽然只是东海佛国的一套基础剑法,却传自大普寿禅院,属上乘剑法之列。”他『摸』着下巴笑道,“慧仪师太与大普寿禅院的关系不一般啊,她不会是澄静神尼门下出身吧?” 联想到此处地下遗迹,李懿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说不定,让宿慧来探索此处遗迹的根本不是大普济寺,而是大普寿禅院!嘿,听说东海佛国僧尼之间也有竞争,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见李懿眼中若有所思,宗政恪也懒得去猜他在琢磨什么。她手执软剑,撇开李懿,慢慢地下了台阶。李懿也将大开的脑洞暂时关上,急忙赶上去,仍然走在宗政恪的前面。 ---- 鞠躬感谢玥蓮的打赏! 第三十九章 昏君与妖妃 想象中的大蛇并没有出现,宗政恪与李懿有惊无险地一路下了那些被毁坏严重的台阶。脚踏实地之时,二人不约而同齐齐吁了一口气,又齐齐一呆。 李懿『摸』『摸』后脑勺,笑说:“原来三姑娘还是害怕呀。” 宗政恪握着软剑的手垂下,剑尖轻轻触地,却无法刺入这完全用白玉颜『色』的岩石铺成的地面一分一毫。李懿的揶揄她只当没听见。 “没用的,这是天幸国特产刚玉岩,最为坚硬。徜若没有灌注真气,便是你手里这样的好剑也拿它没办法。”李懿笑着说完,随手将袖珍小拂尘的象牙柄掷向地面。只听轻轻的噗一声响,那被灌注了真气的象牙柄没入地面足有两寸深。 李懿却咦了一声儿,颇惊奇地蹲下,研究了片刻,断定道:“这不是一般二般的刚玉岩,还是产自天幸国与金帐汗国接界的宁远刚玉岩,质地最佳。” 宗政恪面『色』无波,脚步轻盈,越过李懿向最近的一座宫殿走去。其实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地面这岩石的来历,只是不想告诉李懿而已。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宁远府、金帐汗国,这些字眼仍然能深深刺痛她的心。 “唉唉唉……你慢着点儿!”李懿急忙拔出小拂尘,起身追赶宗政恪,免不了又抱怨,“我说三姑娘,就算你学了几式剑术,也不要这么冒失行不行?谁知道那蛇从哪里冒出来?!” 宗政恪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李懿,温顺地垂下头说:“抱歉,小女再不冒进了,仙师您先请。” 李懿微张嘴,人家姑娘一副驯服模样立在面前,他还想唠叨的话便顺理成章地被堵了回去。但这姑娘当真会老老实实跟着?李懿实在没这个信心。他看出来了,这姑娘绝对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不会轻易被他人左右,主意大得很。 “姑『奶』『奶』,算贫道求你的行不行?”李懿哀叹一声儿,好言好语地劝,“真的,你若发生什么意外,贫道若是救助不及,真的无颜面对你的好友宿慧尊者。你就当帮贫道一个忙,成不?” 宗政恪越来越感到意外与困『惑』,对面正殷殷凝视自己的少年道人,与她以宿慧尊者身份见面时截然不同。她几乎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想了想道:“仙师您言重了,小女说到做到。” 李懿见宗政恪满面诚恳,也稍稍放下些心。他扭脸抬头仰视不远处这座宫殿,笑着说:“简直与天幸国皇宫里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后院慈安 殿一模一样,看来我得到的东西可信度颇高。” 宗政恪目光微闪,原来李懿来到鱼岩山与这处地下遗迹不无关系。他在三姑娘面前倒是坦诚,若此时她是宿慧尊者,不知他会如何说。另外,他怎么对天幸皇宫的情形如此清楚?他没说错,那座庄严又华贵的宫殿确实与慈安殿一模一样。 “您早就知道此处的存在?”宗政恪便问。 李懿拔脚向前方走去,一边说:“不光是我,你那位好友和她家师兄恐怕也是为此而来。没想到托你的福,倒叫贫道拔得了头筹。宿慧那里好说,大势至嘛,嘿嘿。”他笑得莫名。 “仙师能否与小女讲讲此处的来历。”宗政恪垂脸掩饰唇边笑意,语气再恳切不过,“小女久居鱼岩山,竟不知地下还有如此玄妙之处。” “你当然不会知道,虽说你也出身天幸国的官宦之家,但皇族的秘史不该也不可能流传到你的耳里。”李懿站在宫殿的台阶上,用力推开了紧闭的木门,指着里面说,“这里头可见证了天幸国后、宫历史上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段帝妃之情。” 宗政恪便适时捧哏:“愿闻其详。” 李懿探头向殿内左右瞧看,忽然啐道:“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还真是小气。”发了两句劳『骚』,他才解释说,“你虽是天幸子民,但自小养在尼庵里,恐怕对天幸国历史也不算清楚。你听说过天德帝没有?” “闲暇时,我也看看杂书的。”宗政恪忍不住分辩一句,再道,“我自是知道天德帝。”顿了顿讶然道,“莫非此处与天德帝和董贵妃有关?” 她如何会不知呢?前世的她好歹也是皇家公主,虽然日日混在温饱线上,到底也听说过一些宫庭秘事。天德帝与董贵妃,可是那些深宫怨『妇』时时挂在嘴边的人物。就连她的养母玉妃都曾经感叹过,天德帝虽是个昏君,于董贵妃而言他却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因为这个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抛弃了江山抛弃了一切。 李懿见宗政恪能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便点头笑道:“可不是?你知这是哪里?这就是天德帝与董贵妃离开天幸京之后曾经的隐居之处。据我所知,这对帝妃起码在这儿住了最少三年。” “才三年而已么?”宗政恪倒是不清楚,她手头的资料详细之处在于何处可能会有藏宝。据澄静神尼说,留下那册子的人曾经参与过此处的布置。 李懿冷笑两声道:“你以为会有多久?天德帝十五岁登基,到 他传位于太子,携董贵妃消失时才三十五岁,但他已经干了二十年的皇帝,怎么可能真的适应远离权柄的生活?” 宗政恪默然。她觉得李懿的话有道理。 天德帝的人生,可以说泾渭分明,其中的分界线便是天德十五年的那次选秀。在此之前,他是天幸国朝野上下人人称颂的英明圣君,对百姓慈爱仁和、体恤优容,对朝臣宽严并济、既善听谏言又不乏主张。 他在位期间,天幸国力蒸蒸日上,吏治清明、百姓安乐,又亲自打造了赫赫强军。那时的东唐国,简直就是仰天幸之鼻息而存活,时刻担心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皇帝会挥师东进,将东唐国征服。 不过,后、宫妃嫔们,上自皇后下至最末的采女,都只是天德帝平衡与控制朝局的棋子。他对他的女人们貌似公平公正地看待,实则异常无情冷酷。他的恩宠,只给他认为应该有恩宠的人。 但天德十五年的选秀却改变了这位雄材大略的帝王,让这最无情之人变得最多情。那年,一名来自鱼川郡的小女子被选入宫,却还不是宫嫔,而是服侍贵人们的宫女,她便是目前天幸后妃史上最著名的董氏贵妃。 天德十六年,皇帝在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后院慈安殿内无意间巧遇董氏,一见倾心,从此冷落后、宫,专情专宠。彼时,天德帝已经完全控制了前朝与后、宫,所以纵然有无数明枪暗箭针对董氏,他也能将其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一路将其捧为了贵妃,甚至称董贵妃所出之皇子称为他的第一子,出生即封亲王。 为此,他做了许许多多以前的他绝对不会去做的事儿,只为了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他的国家,也因此变得一团糟。他从有道明君变成了被美『色』『迷』『惑』的昏君,那个祸国妖妃自然就是董贵妃。可惜,那位尊贵的皇子,不满月便夭折了,董贵妃与天德帝皆悲痛异常。 到了天德二十年,天德帝正值盛年,居然留下一封传位于太子的诏书,自己携董贵妃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人间绝迹。原以为会是神仙眷侣,没想到后来的故事会那般令人心寒。 李懿带着宗政恪一一游走于这五座宫殿,告诉她,哪里是帝妃二人定情的所在,哪里是董氏初封贵人被赐居的宫殿,哪里是董氏被封妃时搬迁的新殿,又哪里是董氏产子之后封为贵妃的宫殿。 这四座宫殿一座比一座高大奢华,但全部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摆设,透着万分的凄凉。被拱卫在最中间的宫殿模仿天幸京皇宫里皇帝起居的乾正殿 ,李懿推开门便惊喜地对宗政恪笑道:“原来好东西都在这里,你来瞧。” 他让开了身子,一道辉煌耀目的强光便直『射』宗政恪双眼。她下意识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便看见殿内无数的奇珍异宝,正是那四溢的珠光宝气刺痛了她的眼睛。 二人小心翼翼入内,绕过满殿的珍宝,慢慢接近大殿正中央。二人目力都不凡,早就发现了那里的异常。李懿往里面走,宗政恪只默然跟随。等到了近前,宗政恪目光微缩。 李懿看宗政恪一眼,面『露』欣赏之『色』,赞道:“你胆子果然很大,也许你们信奉佛祖,也能看淡些生死轮回。” 原来,在满殿的珠光宝气簇拥中,静静安放着一具有透明棺盖的玉白棺材。那棺里的人容颜栩栩如生,是一位英俊的男子与一位绝美女子。只是这二人并非并肩平躺,而是双双侧身面对。 男子的双手紧紧扼在女子脖颈之上,可见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着森然的雪白。那女子双手握一柄匕首『插』入男子后心,只有镶满宝石的柄『露』在外面。无论是女子嘴角的血,还是男子后心的血,都是仿佛承载了数不尽的憎恨怨怼的深黑颜『色』,凝涸不动。 这不算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二人的神情。他们皆是满脸的怨毒,尤其是那男子,他眼里的杀意直到如今都还若有实质,令宗政恪这般心志坚定之人都免不了动容。 她看过这二人的画像。天德十八年,董贵妃产下天德帝的“第一子”,一家三口的幸福被宫廷画师忠实地画了下来。而在白棺里相杀的这二人,其容貌与那张画像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第四十章 银角翡翠蟒 殿内这些珍宝,历经一百多年都还光辉璀璨,可那对令深宫怨『妇』们羡艳不已的神仙眷侣却颜『色』苍白地死在了对方手里。 宗政恪低叹一声,将软剑轻轻放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喃念颂一篇往生经。世间本多哀苦,她心底尚有一分对众生的怜悯,不会对前世的先人太过吝啬。 真论起来,徜若天德帝没有带着董贵妃出走,也许二人后来还会有孩子,那么也许前世的她就不会有机会出生。这样一想,宗政恪也有些怨起天德帝来——她宁愿从来没有出生过。 李懿安静地站在一旁,直到宗政恪颂完了一篇往生经,他才低声道:“这位董贵妃,其实是我东唐国人氏。她的父兄皆死于天德帝在位时对东唐发起的战事之中,她对天德帝恨之入骨,便自告奋勇投入天德帝的后、宫兴风作浪。” 难怪李懿会有此处的资料。宗政恪便道:“她是东唐国的大救星。天幸国自天德陛下之后,国力便江河日下,再不能对东唐国构成威胁。时至如今,东唐国更是对天幸国虎视眈眈。” 李懿一挑眉梢,笑着问:“三姑娘可是想一剑宰了我这敌国之人?”说罢,他提起软剑递给了宗政恪,眸光一闪又问,“看来宿慧与你还真是无话不谈,我是东唐人,这是她告诉你的?” 宗政恪点点头,又淡淡一笑道:“佛祖面前,众生平等,又何分天幸与东唐呢?仙师您多虑了。” 这姑娘言语之中对天幸国朝还真是够冷淡的。李懿暗自发笑,也认为自己方才一瞬间的警惕之心实在多余。即便宗政家三姑娘真的有忠君报国之心,她又能拿自己怎么样呢? 李懿便笑了笑,挽挽道袍宽大的袖子,准备去开启白棺。宗政恪的面『色』便有几分难看,纤纤素手压在白棺之上,正『色』道:“惊扰亡灵,实在不敬,更何况其中一位还是你东唐国的有功之臣。仙师,您要干什么?” “天德帝虽传位于太子,但从他离开之后,天幸国的玉玺便随同他一起离奇失踪。我来翻翻他身上,是不是藏着这个好宝贝。”李懿一边解释,一边去推那白棺,可刚刚将白棺的透明棺盖挪动了一点点,他便听见了异常动静。 沙沙沙,沙沙沙。 李懿罢了手,将宗政恪护在身后,警觉地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殿西一大堆小山般的黄金器皿纷纷颤动,最上面的器具都在往下滑落。忽然,无数大小器皿飞溅向殿内四方。紧随其后,一个尖锐的银白『色』不明物事从黄金 小山里慢慢顶出来,分外醒目。 李懿示意宗政恪退后,二人脚步轻悄,躲在了白棺之侧,蹲在地上只是探头仰望那处。 一根足有两尺长的锥状银角彻底暴『露』在空气里,而后是宛若碧玉雕琢而成的硕大扁方头颅。宗政恪暗吸一口气,她在东海佛国翻阅过天下稀少异兽名录,仅仅从那支银角和那个扁方的头颅,她便认出了这美丽而可怕的生灵是什么——银角翡翠蟒! 前世,大势至尊者身边便有一头灵兽,就是银角翡翠蟒。而这条蟒,也正是他来到天幸国参加慈恩寺建寺庆典于鱼岩山里收服的。联想起不久之前李懿的判断,宗政恪猜知,前世,这条大蟒终于还是游出了那条通道,但最后落入了大势至的手中。 但大势至此时最少已有九品上的修为,自己和身前这个李懿李无垢子却都只有八品,也不知能不能与这条大蟒一战。此时,宗政恪终于醒过神来,在李懿猜测会有蛇时,她的不详预感和被她忘了的事是什么——就是这条银角翡翠蟒的存在。 它不是一般的蟒蛇。普通的蟒蛇只靠缠杀猎取食物,而银角翡翠蟒既有头顶比宁远刚玉岩还要坚不可摧又锋利无比的尖长独角,又有中者立死的毒『液』喷吐,还有原始的缠绕本能。它数量的稀少和恐怖的战斗力在天下异兽榜里都排在前十,比长寿儿的位次还要靠前。 宗政恪很紧张,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如此可怕的生灵。她紧紧握住手中剑柄,听见身前李懿轻松的声音:“不过是条还没成气候的独角蛇,贫道以前不知宰过多少条,三姑娘你不必害怕。只是不知此处还有没有别的独角蛇,一会儿我先把这畜生引开,你快点返回那悬崖之上。等我收拾了它,咱们再来找宝贝。” 话说的轻巧,可宗政恪知道这条大蛇极其难对付。这不,它已经发现了二人,一双碧绿竖瞳冷冰冰地看着这边,蛇信不停吞吐,滴落于地的毒『液』能瞬间消融黄金器皿。它的身体足有水桶粗细,且黄金小山包还在不断坍塌,它仍在升高。终于,头颅触及到了宫殿的顶端,它微微低头,咝咝有声。 而此时,李懿终于咬牙切齿地挤出话来:“一会儿你千万别回头看,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总之我尽全力拖住它!这枚解毒丹你先服下,它可能会先喷蛇毒。但你还是小心,不要被毒『液』溅到皮肤上。”他反手塞过来一枚褐黄『色』『药』丸,有很浓重的雄黄气味。 徜若早早想起银角翡翠蟒的存在,哪怕被李懿发现自己就是宿慧尊者,宗政 恪也绝对不会将他引来这里。此时后悔却也晚了,她默默接过解毒丹,没有丝毫犹豫地吞服。以她的见识,足够能分辨出这枚丹『药』是顶级的蛇『药』,李懿没有骗她。 好在,不知这条银角翡翠蟒在顾忌什么,那作势欲发的毒『液』喷吐迟迟不来。它一直保持着那个高高俯视的姿势,既不游过来进攻却也没有任何打算离开的迹象。 等了一会儿,李懿和宗政恪都回过味来。李懿便拍着白棺的棺身笑道:“看来这是咱们俩的护身符。啧啧,真是有缘。棺里躺着一个东唐人一个天幸人,庇护着棺外的东唐人和天幸人。” 宗政恪见他还能说笑,紧张惶恐的情绪也有了一丝缓解。不过她忍不住反驳道:“真正荫庇咱们的不是棺里的人,而是这具棺材。你莫非没有发现它是黄天玉木所制?” 黄天玉木是一种有着玉石一般质地的珍稀木材,任何品质的黄天玉木都是玉白『色』微微透明的。这种产自大魏帝国的特殊木料,是上好的棺木。质地细腻不说,最显著的特征便是令所有蛇虫鼠蚁退避三舍。独角翡翠蟒固然是蟒中王者,终究还是受到天『性』物种的约束,自然也会离这白棺远远的。 李懿伸手重重地敲了敲棺身,点头道:“还真是黄天玉木,”他继续盯着那条大蟒,一边说,“三姑娘你还真是博闻强识,黄天玉木你都认得。据贫道所知,它只产于魏国。” 宗政恪默了默,低声道:“尊者提过她在佛国的家具摆设都是黄天玉木所造,以避岛上蛇蚁。” 李懿便摇头,嘲笑道:“还真是一点也不讲究!人家做棺木,她偏要打家具,用什么木头不好?!得空了,贫道给她配一套好家具,用最好的蛇『药』浸过,比黄天玉木还好。” 宗政恪颇为无语,怎么这人对自己的事儿变得这般热心?她无意去深想,便岔开话道:“仙师,您说是何人将天德帝与董贵妃的尸身收殓的?又是何人打造的这黄天玉木棺?” 李懿明显一呆,『摸』『摸』鼻子道:“是啊,是谁干的呢?” 看来他也不知道,这种险境之下,如此小事他应该不至于隐瞒。宗政恪便将这个问题给撂下,她知道她与李懿躲不了很久。不出去博一个生死,等着二人的同样是一个死字。 李懿也想到了此节,片刻后他扭过脸来正视宗政恪,脸上第一次出现严肃神『色』。他的声音都变得低沉凝重,慢慢道:“三姑娘,我不瞒你,其实对面那个大家伙,我并没有 必胜的把握。而你,只会三两式剑法是帮不了我的。没有真气的灌注,你就连它的鳞片都没法戳穿。” “所以现在,咱们俩陷入了两难之局。就这样躲着等它离开,可行。但咱们没多少吃的,也没有水喝,精神头会越来越差,再想与它斗也会没力气。”李懿苦笑两声,一摊手,“徜若冲出去,便是我全盛之时也难斗得赢,更何况我不久之前才受过内伤,如今只是半愈,就更加没底气了。” “能不能拿棺盖挡在身前,慢慢往门那边退过去?”宗政恪指指白棺,觉得这个法子虽然冒险,但此时此刻不失为一个逃生的好办法。 李懿屈指敲敲白棺,再度苦笑道:“方才我推棺盖时就发现了,这棺盖看似没有钉棺钉,其实根本是用一整根木材挖制出来的,其中一边的棺盖和棺体榫卯相衔,”他指向远远的那一端,“过去启开榫卯得冒极大的险,我想外头那畜生不会放过机会。它是灵物,聪明类人。” 宗政恪思索片刻,低声道:“这个险,值得冒。实在不行……”她的目光直直盯在棺身之上,慢慢说,“只有冒犯先人了。” 李懿舒一口气,点头道:“三姑娘能想明白就好,这也是方才贫道说棺中人庇护咱们的真正意思。” 宗政恪看他一眼,对他过人的心智也有几分佩服。这少年道人,无事时跳脱无赖如顽童,有事时还是很有担当的,思虑也长远。就如现在来说,她就不信,他想独自脱身会完全没有办法。之所以东想西想,他还是为了将她也一同拉出危险境地。 ----- 鞠躬感谢书友1592955572和zqchh_24的打赏! 鞠躬感谢*陌上&花开*的长评! 第四十一章 担当 然而,事事不如人所愿。李懿躲躲闪闪地将棺盖推开了足够伸手进去的缝隙,打算将里面的尸身扯出来当一当挡箭牌。不料,里面那两具尸身只是『露』了那么一点点,就以让人难以反应的飞快速度消融成了细渣,且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恶臭气味。 李懿猛地蹲下,干呕了两声,又赶紧撕下一角道袍,拼命地擦拭手掌。忙活片刻,他才唉声叹气摇头道:“董贵妃的毒『药』可真厉害,完全见不得天日。现在可好,这二位彻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衣裳配饰都融化在一起了。” 宗政恪拧眉望向另一边的大蟒,重新紧张起来,连声道:“它过来了,它是不是守护着天德帝和董贵妃,见咱们碰了尸身所以生气了?” 李懿闻言,也探头仰望,果然见那条银角翡翠蟒往这边游动了足有半丈,却又停下不动。他抽抽鼻子,后悔不迭道:“无量天尊!这劳什子味道冲散了黄天玉木的味道。不行不行,咱们得赶紧行动,否则那畜生迟早会游过来。” 他小心地探出大半个身子,想将那微敞的棺盖给合拢。但那条银角翡翠蟒当真聪明,李懿的手刚刚『摸』到棺盖,它咻一声便喷过来几道毒『液』,差一点点就落在李懿胳膊上,吓得他慌忙缩回去。 宗政恪与李懿面面相视。这条大蟒显然也发现从棺中逸出的臭味儿可以隔绝它所畏惧的黄天玉木的气息,所以阻止李懿合拢棺盖,为此它不惜强压天『性』中的恐惧往前游动了少许。 棺中的恶臭气味越来越浓,就连李懿都有点受不了,他抬起手猛扇自己的鼻端,忽然问宗政恪:“三姑娘,你好像特别能忍。这么难闻的味道,你居然能面不改『色』?要知道,我可是曾经倒过好几次几百年前的斗,闻过的味道多了去了,可都难忍得住。除非……你有真气护体。”他双眸透亮,灼灼『逼』人。 不管是否心如止水,姑娘家总是爱干净的。方才只是一丁丁点恶臭散逸出来被宗政恪嗅到了,她差点没直接晕过去。身体抢在意识之前做出了选择,回过神来,她已经用真气封住了嗅觉。 一时试探,一时坦诚,任何一句话都要前后思量,太累了。且如此险境之下,倘不能精诚合作,恐怕两个人都要交待在这里。宗政恪不怕死,可大仇未报之前她还死不得。于是在李懿冷然目光注视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师兄,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此时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俨然便是宿慧尊者。李懿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作响,面 上怒『色』渐渐旺盛,直瞪了宗政恪好半天,他才咬着牙问:“这般戏弄我,很好玩吗?宿慧师妹!” 宗政恪摇摇头,诚恳道:“无意戏弄师兄,只是天意弄人。再者我无意世人知道我的佛国身份,才会有所隐瞒,还请师兄原谅和理解。有如师兄,您不也还有另一个身份吗?” 李懿冷哼一声,气道:“徜若不是今天遇了险境,你是不是还要对我继续隐瞒下去?” “那是自然。”宗政恪不假思索道,“我想不出有向您坦白的理由和必要。”不过是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 “你!”李懿气得要死,一时不顾身处何地,猛地站起身。却听咝咝两声响,又有两道毒『液』喷过来。这回李懿没上次的好运气,几滴毒『液』溅到了他道袍上。只听哧哧声响,那道袍被瞬间腐蚀出几个小洞,其下的皮肤也变得焦黄一片。他闷哼一声,黄豆大的汗珠瞬间便从额上沁了出来,面庞也一阵扭曲。 宗政恪眼疾手快,大力将李懿扯得跌倒,扑上去利落地撕掉那一大块儿道袍。她白玉般的手掌悬空于他受到毒气浸害的胳膊上,真气从掌心源源涌出,瞬间便将受伤的地方给全部包裹住。 李懿微微抬起头,怔怔瞧着正毫无形象趴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发呆。他看见她白皙额头微微泛红,额中间赤红莲花印时隐时现。她秀气的眉紧紧拧在一起,幽深凉薄的凤眼此时专注凝视,殷红嘴唇紧紧抿住,脸上神情既坚毅又可爱。 是可爱,真是好可爱。李懿心头忽然火烫火烫,脸蛋也变得红通通一片。他脑袋忽然一阵晕眩,眼前金星直冒,鬼使神差一般抬起头在宗政恪雪玉般的脸颊上轻轻的亲了一口。唇瓣一触碰到柔软冰凉肌肤,他连昏沉沉的脑子都清醒了几分。 但令李懿失望的是,宗政恪对此根本没有任何他意料当中的反应。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叹息着自言自语:“这蛇真是名不虚传,居然这般的毒。师兄的脑子都被烧坏了。” 李懿大喜,又挣扎着抬起脖子,还要偷一个香。这次却没有如愿,宗政恪一只手以真气给他驱毒,另一只手直接按在他脑门上,将他重重地按了下去,还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抚道:“师兄再忍忍,很快就好了。您看,毒『液』都被驱除得差不多了。” 顺着她眼神看过去,李懿发现自己的那条胳膊果然不再焦黄,慢慢恢复了原本的肤『色』。他还想耍几下无赖,但与宗政恪清冷目光一触,他便没出息地退缩回去,一头 倒在地上,哼哼唧唧。 直到此时,宗政恪脸上才飞快掠过羞恼神『色』,狠狠地剜了这个无行子无赖子两眼。方才她能如何,当然只做他烧坏了脑子罢。反正,她也不是这具皮囊真正的主人。 不过这也就是现在,放在十年前宗政恪刚刚重生那会儿,恐怕立时不假思索一掌拍下去要了李懿的『性』命!十年时间,真的改变了她太多太多。 李懿叫了两声痛,又哼哼了两声却笑『吟』『吟』地问:“你是故意把我引来这里的吧?是不是想着,有什么危险多个人来分担?” 宗政恪坦坦『荡』『荡』点头,又极有诚意地道歉:“对不住了师兄,若有收获,您随意先取,看不上的再留给我。” “东西无所谓,但这样说来,你这是欠着我一次了?枉我那么好心,特意赶过来帮你照顾你的好姐妹!”李懿瞧见宗政恪打算收回手掌,又叫两声疼,哄着她继续帮他用真气疗伤。 宗政恪自知理亏,也没想到这家伙有这份好心,便好脾气地再帮他理了理中毒的脉络,而后趁他不注意飞快缩回手,垂眸道:“留点力气对付这条大蟒。师兄若生气,出去后小妹再补偿您。”她没有提起,她根本就没有对李懿说过让他帮着照应三姑娘的话,那样可真的有些不知好歹。 “哼!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呢!”李懿低头仔细瞧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臂,心里对宗政恪的真气修为颇为震惊,便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她,她起码有八品上的修为。 “逃生应是不难。”宗政恪缓缓伸手入披风,从袖袋里『摸』出一只漆黑玉瓶。启开瓶盖,她吞下一枚黑漆漆的丹『药』。 李懿嗅着不同寻常的味道,急急抬头却已经迟了,他立时便感觉不妙,追着问:“你吃什么了?” “提升功力的丹『药』而已。师兄内伤未愈,却不宜服用此『药』。”宗政恪轻描淡写地说,“请师兄为我护法,我要运功化开『药』力。” “你作什么服这种『药』?!”李懿气得要死,又急得要死,扑过去伸手就要掰宗政恪的嘴。宗政恪披风一震,将李懿轻飘飘拂在一旁,径自闭目盘坐运功。 李懿额角的汗珠滚滚而下,满面的无奈和忧『色』。只方才嗅到的那一丝气味,他便知宗政恪服下了极为霸道的『药』物。这种『药』,固然可以短暂提升功力,但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轻则,短时间内丧失全部修为,任人宰割;重则,身受反噬,伤及根本。 片刻,宗政恪睁开眼眸。她的额间,一朵殷红若血的赤莲已然盛放,且这赤红莲花的边缘渡上一层灿灿的金光。这是《赤练心经》大成之后的异兆,也标志着她此时已经踏入九品上的境界。 李懿如何会不知?他的脸『色』变得越发的难看。提升的功力越高,后遗症也越强烈。他真是不明白,宗政恪身上怎么会带着这般威力霸道的『药』物。难道她随时打算与人生死相搏? 宗政恪徐徐吐气,纤手轻轻一握,便见火红真气自她指间如水般溢出。她低声道:“便有一时也是好的。” 抬眸见李懿一脸痛『色』地凝睇自己,不知为何心内有一丝波动,她又微笑道:“不瞒师兄,我习武的天资不佳,还曾经走火入魔过,能攀上八品已属不易。师父告诉过我,这辈子,我顶了天也就是八品。哪怕做一个时辰的九品上至强者,我也很满足。” “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你何必如此?”李懿也『摸』出一丸雪白丹『药』服下,这是疗伤的圣品,他真的好后悔没有早些拿出来服用。一直存留的那丝疑『惑』确实得到了印证,却令他此时心痛难忍。 “是我将师兄故意引来此处,自然要由我自己来承担。”宗政恪依然从容不迫,方才的紧张惶恐情绪尽皆消失。她缓缓站起身,与那条眼神冰冷的大蟒对视,低声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自己当然也不能例外!” 第四十二章 我们两清了 九品上是什么境界,李懿不久之前才深深感悟过,所以才知此时宗政恪的情形。哪怕是用『药』物透支了未来短暂地攀爬上武人向往的巅峰,毕竟还是九品上。 若说大势至给李懿的气机感觉是巍巍不可动摇的高山,宗政恪的气机便有如潺潺永远流淌的河水——而且还是地府里的那条可怕黄泉。 幽静、阴冷、寒入肌骨、死气凛然。冻僵一切存在,湮灭一切存在,只有黄泉河水亘古流淌,永存不逝。 李懿不禁再度好奇,究竟这位倍受师尊和师兄宠爱的佛国女尊者,曾经有过怎么样的过往,以致她的心中充满了不祥的死亡气息?她想让谁去死?她想让哪些人去死? 这种气息,李懿并不陌生。他与宿慧尊者在慈恩寺大雄宝殿的偏殿第一次相见,当她面对鱼岩郡王时,她曾经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了必死之志。 忽然,李懿很想鱼岩郡王去死。无论他想要着落在此人身上还有多少算计多少筹谋,他都很想让那人有多快就多快地去死一死——想必,她会有一刹那的开颜。 “师兄稍候,还请尽快服『药』治疗内伤。纵然我此时有九品上的修为,却从来不曾与这般灵物战斗过。所以结局不可预料,恐怕还有要麻烦师兄的时候。”宗政恪将披风解下,『露』出内里穿着的月白『色』短袄和浅蓝『色』裙子。 “能不能对我别这么客气?好歹,咱们即将同生共死。别再叫我什么师兄,我又不是大势至。你叫我李懿好了,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底细吧?”李懿『摸』『摸』鼻子,又郑重许诺,“你放心,不管你受到多么严重的反噬,我都有法子保住你的根基。我这不是讲好听话哄你,好让你豁出去解决那头畜生,而是我确实有这个本事。你信我一次,行不行?” “不信师兄,我也不会服『药』。我俗家姓名宗政恪,你若愿意,叫我阿恪也行。”宗政恪笑笑,真气鼓『荡』,脚尖点地,身体腾空而起。她有如一朵轻云,飘飘摇摇直奔那条不知什么时候又后退了一丈有余的银角翡翠蟒。 李懿扒着白棺一迭声地叫唤:“阿恪,阿恪,你小心些啊!”阿恪,是恪守不渝的恪么?这名字怎么这样好听! 且她今日竟也穿了浅浅蓝『色』的裙子,与自己的道袍同『色』呢。李懿心里无来由地美滋滋,忽然看见毒『液』如瀑布一般向宗政恪兜头浇下,这颗心又立时提到了嗓子眼里。 但九品上就是九品上,只见宗政恪身周一 圈赤红光芒闪过,灼热气息向四面一卷,那些毒『液』便像遇见了天敌也似刹那被烧个精光,发出哧哧声响,恶臭四溢。 只要不中毒,那就有一战之力。李懿稍稍放下心,他知此时不是旁观时刻,便赶紧连续吞服三枚疗伤圣『药』,抓紧时间治疗内伤。不过他天生就能一心二用,所以还可以分出些许心神竖起耳朵关注那边的战斗情况。 他便听见不停的真气烧灼毒『液』的哧哧声音,殿内的气味也越来越难闻。偶尔,飘来几声宗政恪的轻喝,再有锵锵锐物相撞的动静,他估计是她那柄软剑刺在大蟒的鳞片上。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听出那蟒受伤负痛的哀叫。 于是李懿不敢再分心,全神贯注于运功化开『药』力。这时,他又有些后悔,若早早服用丹『药』,此时也不会如此窘迫。他没有轻视宗政恪的意思,只是不忍她独自对敌。说起来,这短短的一时三刻,他也不知后悔了几回,比过去十七年的次数还要多。 宗政恪剧烈喘息,匆匆拭去嘴边血迹,仗剑拦在银角翡翠蟒通往白棺的路前。大蟒蜿蜒修长的身体盘成圈,扁方头颅高高俯视,方才冷冰冰毫无感情的竖直双瞳里流『露』出明显的戏谑神『色』。 果然是猫戏耗子嘛!宗政恪苦笑,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别看对方的毒『液』喷吐近不了她有真气守护的身体,她以十成真气灌注的剑气也同样拿人家坚硬若天外陨铁的蛇鳞毫无办法。 破不开蛇鳞,又如何能对它造成真正的伤害?它柔软的腹部又自始至终藏得死紧。也不知当年大势至师兄是如何收服它的,难道说那时的师兄已然晋入先天之境? 宗政恪甚至觉得自己也许该庆幸,这条银角翡翠蟒的脾气很好,还愿意戏耍一番她这个微不足道的挑衅者。可随着殿内恶臭气味四散,大蟒试图靠近白棺的意图也越来越明显,她便知它快要不耐烦了。 但刚才提升功力的丹『药』,大师兄『药』师陀尊者说得明白,最多只能服用一次,多用就真的会损伤根基。宗政恪眼神微晃,咬咬唇,余光向后飞掠,瞥见白棺那边蒸腾起淡青『色』烟雾,内里浅蓝人影若隐若现,于是她还是决定再强撑片刻。 她脑海中飞速闪过那本小册子之上的内容,努力找出可能会存在的帮助。只是她原本的打算,是要将此处留一段时间再来探索,所以当初仅仅匆忙翻阅并未细看。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宗政恪毫无收获,眼看大蟒缓缓伸直身体,向前方游动的态 度显而易见,她只得再度仗剑上前。而这回,这条蟒真的不耐烦了,它再度喷吐出的毒『液』比之先前的颜『色』更深了三分,也更加腥臭了三分,毒『性』不用说必然更强烈了三分。 真气如『潮』水般飞速消耗,宗政恪的脸『色』慢慢发白,最多半盏茶的功夫她就会从九品上的境界跌落。到时候,恐怕她连自保之力也没有,会严重拖累李懿。 心下一狠,凤目中闪过悍勇之『色』,宗政恪手一松弃剑,缓缓拉开架势。额心赤红莲花印愈发鲜艳夺目,且真的从她皮肤里渗出殷红鲜血,顺着她两侧鼻梁淌下来,宛若流下两行血泪。 “赤练九印。”宗政恪默念,“第一印,绞缠。”雪白双手捏出印诀,立时,一朵真气化形的赤红莲花自掌心款款生出。这朵莲花与真花大小相仿,花瓣枝叶茎根俱全,宛若活物。 “去!”宗政恪低喝一声,手一推,莲花脱掌而出,却在眨眼间化为一条狰狞小蛇,直奔不远处的庞然大蟒。 赤练,赤练,本就是蛇。这一世,宗政恪要以蛇蝎心肠,施狠毒辣手,以偿前生之恨! 第一印绞缠印出,那条火红小蛇倏地缠上银角翡翠蟒的七寸所在。哪怕有坚硬鳞片护体,大蟒此番还是伤着了,终于发出方才李懿盼望许久的哀鸣。但仍然不伤其根本,反而彻底激怒了它。它的长尾终于横扫而过,试图将宗政恪也绞缠上。 宗政恪早防着这一手,急忙在遍地的奇珍异宝之中飞快跳跃躲避。也幸好有这些宝贝拦阻,否则她当真会有被缠上之险。哪怕如此,她也几次三番被尾鞭带来的呼啸风声扫过,免不了受些内伤,真气消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拼着受伤,宗政恪觑机又连续使出五记赤练大手印。而第七印以上,原本要九品修为才能施为。她以前只在心里反复研修,如今到有了可以施展的机会。 但真气不够了,第七记大手印“降伏”一出,她的真气被狂抽一通,护体光圈淡得连光都快消失。宗政恪心内大骇,急急逃窜。百忙之中往白棺那儿看一眼,她心里一沉。象征疗伤的烟雾已经散去,但也看不见李懿的身影。 他走了?独自走了?!宗政恪四下一张望,却哪里都找不到那抹浅蓝身影。她心中一叹,倒也没有怎么伤心失望。这样也好,她与他两清,互不相欠。 而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银角翡翠蟒坚硬尾鞭悄无声息靠近,直到宗政恪的近前才带着凌厉无比的罡风重重抽在她后背。 宗政恪眼前一黑,喉中鲜血狂涌而出。她痛,好痛,每一寸皮肤每一个骨节都被碾碎了也似的痛。而那尾鞭并不罢休,灵巧地缠上她的身体,将她一路疯狂拖行。 这是宗政恪重生以来经历的最大危难,她在那股剧痛之下,神智已渐涣散。幸好满地皆是珍宝,被拖行之时,一路磕磕碰碰,她撞着了不少东西,终于再度清醒过来。 可大蟒喷吐而出的毒『液』也近在眼前!宗政恪喉中逸出低沉叹息,苦笑出声。真没想到,她大仇尚未得报,就要死在这地下。老天爷让她重活一回,原来只是个笑话! 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心内腾地冒出曾经那股势要焚天毁地的熊熊恨意。她不甘心,她如何能甘心?! 真气光圈刹那暴涨,宗政恪自己都不明白她原本枯竭的真气为什么会再度汩汩涌出。也许是尚未完全化开的『药』力所致,但那样,她要遭受的反噬必然会非常剧烈。 宗政恪已经察觉体内经脉在慢慢断裂,但她仍然将所有真气都激发而出,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第一波的毒『液』,还有余力再施展赤练大手印。而第二波毒『液』是否还会到来,顾不得了! ------- 鞠躬感谢书友1592955572的打赏! 第四十三章 药府洞天 宗政恪奋力扭动身体,额角莲花印鲜血潺潺,流满了她娇美脸庞。此时的她真真宛若从地府爬回的厉鬼,不顾一切地向眼前之敌伸出仇恨满满的鬼爪——第八印,诛邪! 与银角翡翠蟒体形差不多的巨大真气火蛇自宗政恪掌心呼啸而出,紧接着轰隆震耳暴响,这火蛇竟将大蟒直接掀翻在地。殿内,惊天动地的哀嘶一声接一声,大蟒痛得不住翻滚,却没忘记将卷着宗政恪的尾鞭高高扬起,重重砸下。 宗政恪放声大笑,哪怕真的要死,她也绝不畏缩!心里虽有遗憾,但她早就对亲近的明心明月提过,倘她不幸死于复仇路上,还请她们替她『操』刀。希望,她没有信错人。 料想中的第二波毒『液』如期而至,宗政恪笑得疯狂,似要发泄出这些年的万般艰难。无论如何,她努力过,她对得起自己。她虽不甘,但并不为自己的承担而后悔。 正释然时,一抹浅蓝身影忽然闯入眼帘。她看见那个以为悄悄逃走的人从大堆器皿里一跃而起,如灵猫般轻巧无声地迎向还在翻滚嘶鸣的大蟒,他护身的真气灿烂辉煌。 宗政恪止了笑声,心里忽然很平静。她没有信错人,他一直都在。毒『液』并未沾及她丝毫不设防的身体,她在安然中昏『迷』过去。 小拂尘重重砸在大蟒的银角之上,刹时碎成渣。但那大蟒也因此而倍加疼痛,竟连一直卷着宗政恪的尾鞭也立时松驰。李懿来不及欢呼,急急团身抢过宗政恪,趁着大蟒神智昏沌的一刹时,往他已经了然于心的逃跑路线疾奔。 但,这银角果然相当于大蟒的逆鳞,触之即重创,却也轻易碰不得。便听凄厉嘶号声响彻殿内,又有数堆珍宝有了起伏。李懿急急刹住脚,小心地将宗政恪抱紧在怀里,警惕着四下。只见他逃跑的路线已然发生了变化,五六只人立而起足有他半个身长的硕大老鼠吱吱怪叫着拦在前面,锐利鼠牙闪着寒光。 “还真是蛇鼠一窝啊!”李懿四下扫视,他前后左右的路都各有几只硕鼠阻住,那条仍然不住痛叫的大蟒盘成一团,森冷蛇瞳里满是杀意。 苦笑两声,李懿眼帘低垂,仔细察看宗政恪的脸『色』,心中一沉。咬咬牙,他忽然闭上眼睛。须臾,灼目白光闪烁,他和宗政恪已然踪影不见。 一窝蛇鼠刹时炸开了窝,没头没脑地在殿内『乱』窜,但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那两个胆大包天的闯入者。它们自然不可能发现,这一大堆数也不数清的珍宝里面,多了一枚指甲那么大的白 玉八卦平安扣。 “『药』府洞天”,这四个鬼画符一样难解的大字仍然刻在泉眼旁的白玉大石上面。李懿将宗政恪轻轻放进清浅泉水里,懊恼地『乱』捶自己脑袋。若不是他幼年时想不开犯混,何至于如今『药』府地里连颗五百年份的『药』材也没有? 清澈如镜的泉水很快就被鲜血染红,昏『迷』中的宗政恪嘴角又涌出大团紫黑『色』鲜血。她的神情很痛苦,紧紧皱着好看的眉。李懿忍不住轻轻去抚她冰凉柔腻的脸颊,虽知她听不见,还是哄她:“阿恪,忍一忍。你吃的那『药』太霸道,泡泡灵泉大有好处。” 宗政恪的牙齿咯咯作响,显然正在承受莫大的折磨,以致于她喉中都溢出细碎的**。李懿知道这种筋骨脉络重续的痛苦有多么剧烈,放在他自己身上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此时他却十分不忍,又舍不得离开,便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不去看。 可宗政恪的痛呼声越来越大,其中还夹杂泣血般的声声哀求——救命!饶了我!求求你们!放开我!放开! 她断断续续的哭,苦苦地央告,后来又用极恶毒的语言咒骂。 李懿听得胆颤心惊,他万万想不到宗政恪看似平静冷漠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复杂的情绪。尤其最后,她哭一声喊一声“娘亲”,喊得他的心都要碎了。好久好久以后,她才没了声音。 李懿赶紧睁开眼,见宗政恪浮在水面上,衣裳尽皆湿透,玲珑身躯朦胧可视。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神一片空洞死寂,直勾勾地瞪着『药』府洞天灰蒙蒙的穹顶。 “阿恪?阿恪?”李懿轻轻叫她,她一动不动。他吓得身体一抖,慌手慌脚将她抱进怀里,手指伸到她鼻端,察觉还有微弱气息才放下心。又叫了她两声,她依旧木然不语,他便知她的神智其实还没有真正恢复。 此时宗政恪的嘴唇泛白开裂,脸也苍白得可怕,细腻肌肤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李懿知她此时虚弱,赶紧伸手一招。泉眼旁栽着的一颗桃树上两颗水灵灵的大桃自动从树上掉落,飞到他脚边。他急忙拾起一个桃,挤了桃汁小心地挤入她嘴里。 清甜的桃汁芳香四溢,宗政恪喉中微动,将桃汁咽下。李懿喜笑颜开,一边继续挤桃汁喂她,一边唠叨:“你可有福了,这是洞天自带的仙桃。能不能增寿延年我不知道,但绝对可以强身健体、固本培元。你若能长长久久地吃下去,就不用害怕根基会有损伤。我说过,我有这个本事的。” 这桃儿果真不凡,宗政恪吃了两枚桃儿挤出的汁『液』,脸『色』便红润了许多,只依旧木然不动。李懿也不着急,用真气将她湿透的衣服长发尽皆烘干,再把她轻轻平放在泉眼旁的草地上,让她多多呼吸这泉眼的水汽。 任何事,只要有心,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这是李懿名义上的师父,他的外曾祖父天一真人的谆谆教诲。见宗政恪鼻息深沉,他爱怜地抚一抚她长发,再起身寻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扔下的『药』锄和『药』材种子,认认真真地锄草松地栽『药』材。 此番不比从前,李懿绝对精心地侍弄那些『药』材种子,嘴里还嘟嘟哝哝嘱咐这些种子快些发芽快些生长。他正浑然忘我,忽听悉簌动静,扭脸瞧去,正见宗政恪费力地坐起身。 “慢点慢点,你着慢点。”李懿扔了『药』锄,三两下便飞奔至泉眼旁边,搀住宗政恪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宗政恪一睁开眼睛便知不对,这是个什么地儿?头顶灰蒙蒙看不见天空,更没有太阳流云,但四下皆有光。身下是柔软如毯的青草地,身侧有一眼清泉,不大,水汽却异常清鲜怡人。 身处陌生之地,她自然要挣扎起身察看。不过很快,她便听见不远处有熟悉声音。循声而望,她看见一抹浅蓝人影正埋头苦干,勤勤恳恳地忙活一蓬不知底细的植被。 被李懿扶起身后,宗政恪两眼便将这地方瞧得清楚。此处约莫两亩方圆,围绕泉眼种着五棵高大树木,树上结着桃李杏梨橙五种果子。树下地上除了碧油油青草,便是零零落落的『药』材,有几种她认得。这两亩方圆之外的四面八方则都是如雾非雾的灰蒙蒙一片,仿佛屏障一般。 “来来来,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李懿殷勤地扶着宗政恪到处溜答。走到每一棵果树下,他都骄傲地介绍一番,采下几个果子请她品尝。 宗政恪满怀疑『惑』,但见李懿对此处极为熟悉,显然牵扯颇深,她便压下好奇,只沉默地听他讲解。那五种果实都异于她曾经吃过的品种,个头奇大,香甜多汁。她每一种只尝了一个,便觉得饱实感满满,且有一股暖意自腹中向四肢百骸漫延,那融融暖暖的舒服劲儿就别提了。 “咱们扯平了。”李懿忽然说,“我知道了你的双重身份,你也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这是『药』府洞天,是我四岁时路过大漠寒原流沙河时所得。”他见宗政恪忽然抬眸直直地盯着他,微微一笑说,“我这种情况,用大势至的话来说算是异常,所以我是异 人。阿恪,你能不能放我一马,不要把这事儿告诉你的师兄?” “你四岁时,为什么要去流沙河?”宗政恪紧紧地盯着李懿,黑漆漆的凤目越发幽沉深邃。 李懿只觉得自己的心神都要被宗政恪此时目光吸走,甚至想沉溺下去永不超脱。但他也有些意外,为什么宗政恪会问他这个。 他便笑着说:“那年我中了毒,快要死了,我外曾祖父怕我等不及他采到『药』救我,便将我带去了一味主『药』的产地流沙河畔。对了,我还看见流沙河上漂着一个快死的女人。外曾祖父救起了她,带回了天一真宗。” 宗政恪眼中异彩闪过,紧着追问:“你今年多大?” 李懿低头看看她用力揪住自己袖子的惨白小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温热的手掌覆上去,回答说:“十七,比你大四岁。” 宗政恪必须死死地咬住嘴唇,才能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不该出现的情绪。她忍得如此辛苦,但其实已经被李懿尽数看在了眼里。他将宗政恪揪住自己衣袖的手捂在掌心,安抚她道:“你不要太压抑自己了,这里只有咱们,没有旁的外人,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尽管说就是。” 第四十四章 前生缘,今世续 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掌,宗政恪后退几步,转身便拔足狂奔。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明明她已然虚弱到必须李懿搀着才能行走,此时却能快步如飞。 但这『药』府洞天地方太小,她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最后,她藏到最高大最粗壮的一棵果树后面,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自己的脸,泪如雨下。 原来竟是他! 原来前世,竟是李懿看见了被扔在流沙河里等死的她,她才会被天一真人救回去,才有了后面那三年平静安宁的时光。 她哭得不能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会这么脆弱。在十年前重生时,她已经告诉过自己,这一世,她哪怕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也绝不再落下一滴眼泪。可是遇见长寿儿,她就激动落了泪,今日她又变得如此软弱。她不想这样。 大势至师兄曾经问她,阿恪,你习武那么苦,怎么不见你哭过?你是不是人前不哭,人后躲着悄悄地哭?你还这样小,不会想你的爹娘吗? 她沉默,没有回答师兄——她的身体里只有血,没有泪。 她以为她所有的眼泪,在前世已经流尽了。但今天,她为什么又会哭?如果李懿要来问她哭什么,她都不知道怎么答。 幸好,直到她情绪平定,将眼泪都擦干,将微『乱』的衣裙都整理妥当,李懿也没有出现。她从树后慢慢走出来,看见李懿还在刚才那地方徘徊。见她『露』了面,他立时绽开灿烂笑容。 不管是与宿慧见面时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有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迎着他这般诚恳温暖的眼神,宗政恪也不由自主地对他笑了一笑。 李懿的心顿时定下来,他飞快地跑到宗政恪身边,假装没看见她红肿的双眼,殷勤地扶着她坐到泉眼旁边,笑『吟』『吟』地说:“洞天有一桩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做好的吃食,一旦放进来就不必担心腐坏,永远新鲜热乎。我存了许多好吃东西,你先坐着,我这就去取来给你尝尝。” 宗政恪点点头,李懿先好生安顿她坐下才跑走,眨眼间便笑嘻嘻地拎着两个大大的红木雕花食盒回来。他将食盒打开,在草地上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盘子碟子,又递给宗政恪一双竹筷。 宗政恪的手指才一沾到这筷子,李懿忽然又匆匆将筷子从她指间抽走,笑得颇为尴尬:“换一双,换一双。”宗政恪面无表情摇头,只盯着他的手。她可瞧得真真儿,这双筷子是金雷竹削制的。不久之前,他 还送了她一支金雷竹发簪。哼。 李懿只好重新将筷子塞进宗政恪手里,陪着笑脸道:“阿恪,你别生气。那时候,那时候,咱们不是不熟嘛?你说,你喜欢什么材质什么样式的簪子,我都买来给你赔罪好不好?” 宗政恪取出一方丝帕,将竹筷细细地擦拭了一遍,这才抬眸看一眼李懿,慢悠悠地说:“现在,也不熟。” 李懿立刻手捂心门,脸上满是哀凄之『色』,连叹三声才怏怏不乐地道:“真是无情无义的臭丫头!人家刚刚才把命门交到你手里,你居然还好意思说和人家不熟。人家的心都要碎了。” 他这般搞怪,俊美五官都快要拧成一团,逗得宗政恪哧一声轻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痛哭一场,再这么绽颜一笑,她心头那些堵塞许久的块垒,似乎有了些许的松动。 李懿见宗政恪笑了,心头也高兴,赶紧揭过这一节不提,指着一只竹纹题诗甜白细瓷小碗说:“‘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那棵橙树,可是我专门为了这道大昭帝国的宫廷名菜种的。你先用这道驼蹄羹,我招几个橙子来备着解腻。” 说着话,他冲着橙树招招手,便有几个圆滚滚的大橙子飞过来滚到宗政恪脚边。他见宗政恪低下头去瞧那些橙子,不知不觉间她微微瞪圆了眼睛,心里得意极了。他又连连显摆,次第招来了其余几种水果,尽数团团绕在宗政恪膝旁。 甜白细瓷亦是大昭帝国的名瓷,宗政恪放下金雷竹筷子,用同样甜白细瓷的汤匙舀了如『乳』般汁浓的羹汤,细细地尝了。果然是地道的大昭宫廷味道,以前蒙萧琬琬款待,她吃过。 扭脸便见李懿笑容里明晃晃的得意洋洋,宗政恪忽然想逗逗他,舀着汤羹慢条斯理地品尝了两口,冷不丁地说:“刚才你说你是异人?” 李懿笑容不改,痛快点头,将那碗汤捧起来,凑到宗政恪面前方便她取用,笑眯眯地说:“阿恪,我这般讨好你,你大人有大量,帮我隐瞒此事,如何?你第一个知道『药』府洞天存在呢!” 宗政恪颇为意外:“你爹娘不知?天一真人也不知?” 李懿摇摇头:“我从未对人主动提及。我父皇……”他眼神里多了些微妙情绪,低声道,“徜被他知道,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至于我母妃,她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长年养在外头的儿子。外曾祖父么,”他嘿嘿直笑,“他会『逼』我把这里变成『药』园子,『逼』着我天天种『药』,我才不告诉他。” 宗政恪轻叹一声,她如何不知身为皇家人的苦楚?曾经有一位皇姐在远嫁和亲之前拜别生母时,哭着说,来生宁为流浪犬,坚决不做皇家人。 “我向来嘴紧,你不必担心我会泄秘。”宗政恪浅浅一笑,眼波柔和地看着李懿,“你救了我的命,我不会恩将仇报。日后师兄若要寻你为难,我也会努力周全。” “你倒是没有将异人斩尽杀绝的心。”李懿一挑眉,笑道,“你那位师兄,可是发过宏愿要杀尽天下异人的。来来,尝尝这品樱桃肉山『药』,不比大普济寺的味道差。” “师兄么,他也并非当真见一个异人杀一个的。”宗政恪的脸『色』淡漠,拈筷夹了山『药』在嘴里慢慢咀嚼,咽下去之后说,“譬如大昭的一位嬴女官,她也是异人,但有人保她,她就能光明正大地行走世间。” 如李懿和她自己,却只能小心翼翼隐瞒身份。尤其是李懿,在宗政恪有关前世的记忆里,没有哪一位大人物叫这个名字或者是无垢子。这说明,要么他一直默默无闻地活着;要么,他死在了大秦覆没东唐国的战事里。 但李懿身为天一真宗太上长老天一真人的外曾孙,他的地位放眼天下都不容人小觑,他又是这样的『性』情,他怎么可能会忍气吞声地躲藏一辈子?那么在她的前世,他的下场可能不大好。 想到这里,宗政恪暗叹,也让李懿说:“你也别干坐着,吃菜罢。” 李懿却笑着摇头:“你先捡你爱吃的多吃一些,我现在不饿。这些菜你肯定大多都吃过吧?看来你并没有茹素。阿恪,你会不会做菜?我外曾祖父是个老饕,我被他养成了小饕。他酿的酒放在外面要卖万两黄金一坛,可惜你现在受了伤喝不得。我做的菜味道地道极了,不是我吹……” 在李懿的喋喋不休里,不知不觉间,宗政恪将这十几个菜都尝了尝。有她曾经吃过的,也有她只是闻名的,但无一不是当世诸国最为出名的美味佳肴。 觉得有些撑,宗政恪才恍过神,赶紧放下筷子。面上虽不显,但她心里却觉得今天很丢脸,失态了好几回。 李懿估『摸』着宗政恪吃饱了,又取出一副碗筷,仍然一边吃,一边唠叨。他其实饿极了,风卷残云也似将剩下的所有菜都一扫而空,末了还拾起宗政恪膝边的水果一个接一个地吃光光。 宗政恪身受『药』物反噬,虽然浸泡在泉水里得到了纡解,到底仍然重伤在身。吃饱喝足之后,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便与 李懿说了一声儿,寻了一棵果树,倚着树干沉沉睡去。 李懿咂咂嘴,颇为遗憾怎么不是自己来做她倚靠的那棵树。等宗政恪睡熟,他轻手轻脚地取了一件备用的道袍盖在她身上,再给她搭了搭脉。他皱起眉,没想到有泉眼浸泡,再加上食用了洞天所产的食材,她的身体状况却依旧糟糕,根基已有崩溃之兆。 瞧瞧五棵大果树,再看看零零落落的『药』材,李懿叹了口气,起身捡回『药』锄继续松土锄草,干劲十足。 洞天内外相同的『药』材,成熟期是五倍之差。现在栽种虽然迟了些,但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他寻思着,出去以后找一些接近百年『药』份的『药』材移栽进来,也许很快就能凑够巩固根基的『药』方所需『药』材。 想到外面,李懿拎着『药』锄走到泉眼旁边,伸手在『药』府洞天这四个大字上面抹了抹,随着他的心意,这一眼清泉变成了一面水波涟涟的镜子,清晰地显现出了外面的情形。他的脸『色』刹时阴沉。 仍然是那座满是奇珍异宝的宫殿,仍然是一窝蛇鼠,却多了一男一女两个本来不该出现的人——黑衣的僧人和娇俏的女子。 李懿冷笑两声,『摸』着下巴嘀咕:“大势至,还真是哪里都有你。”他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轻笑两声,嫌弃道,“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你就是个贼,当什么官?!” 这女子是他的老熟人——大昭帝国乾清宫殿前四品女官,嬴寻欢。他一见老朋友到了,便知外头那条大蟒不再会是威胁。因为这位嬴女官是神奇的兽语者,举凡飞禽走兽都会是她的伙伴。李懿再眼馋大蟒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勾搭走。 ---- 鞠躬感谢桃源在心中的打赏! 第四十五章 王见王 洞天五日,外界一日。 宗政恪将她与李懿随身携带的上品疗伤『药』都尽数服用,再有灵泉浸泡和洞天食材辅助,也只能保证根基暂时不溃,一身修为却暂时都化为虚有。 李懿一个劲地安抚她,让她安心等待,他家外曾祖父精于岐黄之术,收藏着几份根基修复的『药』方。他一出去就移栽上了年份的『药』材进洞天,保证会配出好『药』来治愈她的内伤。 宗政恪反倒并不怎么在意。世人所知的宿慧尊者已经返回东海佛国,她现在是即将养入深闺的宗政家三姑娘,不需要也不能具备太强悍的武力。再说,她身边的明月和明心,都不是吃素的。 李懿和宗政恪站到灵泉面前,泉水里清晰显现出宫殿里的情景。宗政恪好奇地绕着灵泉慢慢走动,发现无论在何处能看到的景象都是相同的。 李懿含笑看她,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几天你忙着疗伤,我就没打扰你。咱们在这儿差不多一天的功夫,你师兄大势至和嬴寻欢到过外头。” 宗政恪沉默片刻,脸『色』有些阴郁。半响,她蹲在泉边,伸手入泉水慢慢搅动,低声道:“你可知这位嬴女官的底细?” 她在想,前世大势至收服银角翡翠蟒,是他自己的本事,还是借助了别人之力。她不能肯定,她的前世究竟存不存在这位天外异人嬴女官。毕竟,她那抹游魂只局限于天幸国境内。除非一些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出身天幸国的普渡神僧出海失踪等诸事,她才知晓。 李懿也蹲在泉边戏水,一边说:“别的倒罢了,她是个兽语者,能够与世间所有飞禽走兽毫无障碍交流。外头那一窝的蛇鼠都对她服服帖帖的,完全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宗政恪微微松了口气,扭头看李懿,确认说:“你可看清楚了,是嬴女官收服了银角翡翠蟒,而不是我师兄?” 怎么可能没看清楚?那贼婆子得了这么多臂助,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缝儿。而那条受了重伤原本暴躁不已的大蟒,在她面前乖顺得像小孩儿,一个径地缠着她撒娇。至于被排挤到边边角角的大势至,李懿幸灾乐祸——你倒是霸道给这一窝蛇鼠看啊! 得了李懿斩钉截铁的肯定,宗政恪不知是喜还是该忧。一直以来,她都害怕无论她做什么事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前世发生的事儿依旧会发生。神僧落海、山洪暴发,以及她曾经做过的一些预言,无一不是她的尝试。 果然,诸多大事 都印证了她的前世记忆。宗政恪一方面放心地利用前世所知为自己谋求立世之本,一方面也唯恐最终她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她拼了命地修行武道,做了玉石俱焚的最坏打算。 而这次事件里,银角翡翠蟒的归属与前世有所不同,相当于在宗政恪心间燃烧的复仇烈焰上重重地浇了一勺油,让她的信念越发强烈——原来有些事不是不能改变的。 起身走回李懿身边,宗政恪的脸『色』眼神都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对李懿道:“我们走罢,外头也有可能会塌陷。” 李懿点头,不由分说牵住宗政恪的手。宗政恪斜眼看他,他『露』齿一笑:“要么就抱着。”宗政恪面无表情垂头,李懿笑了几声,心念微动,二人离开洞天,回到宫殿里。 满目仍是奇珍异宝,空气中依然飘浮着难闻恶臭。那具白棺还摆放在殿中央,孤零零的,十足的凄凉。李懿松开宗政恪的手,手一招,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白玉八卦平安扣从大堆珍宝里飞出来,啪地一声嵌入他胸前巴掌宽的同款平安扣正中央。 宗政恪四下走动,不时捡起东西仔细审视。李懿紧紧跟在她身后,将她察看过又扔下的物件都收进洞天里,也收了一些他自己喜欢的东西。 忽然宗政恪站住脚,掌心托着一只三四寸长宽、方方正正的紫黑『色』木函。她嘴角含笑,对李懿道:“打开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天幸国玺。” 李懿大喜,急忙伸手接过木函,打开一看,里头果真躺着一方纯金所制的龙头印玺。他正开心呢,又听宗政恪说:“你也不用太高兴,据我所知,每一任天幸皇帝的御用印玺最少也有几十方,多的更有上百方。这只不过是其中一方而已。” “你特意帮我找到的,我怎么会不高兴?”李懿捏起龙玺对宗政恪亮了亮,笑眯眯地说,“而且这方印章不一般,这是天德帝的私章。阿恪,你运气可真好。” 宗政恪看清那印章所刻字样之后,也是失笑。二人在殿内又转悠了片刻,大大小小的国玺私印竟然捡了十几方,果真印证了宗政恪的所说。待转到宫殿门口,李懿的洞天里已经塞得装不下了,殿内这些珍宝不过才少了一小半。 二人再不停留,李懿背上宗政恪飞身离开宫殿群。那悬崖之处的通道口已经被滚落下来的山石给完全堵住,但大势至和嬴寻欢带着一窝蛇鼠离开,在另一处开辟了通道。 算算时间,那两个人离开的时间距此时并不算太久远。唯恐他们出去后毁 掉通道,李懿奋起全部功力,沿着这条明显被人用暴力手段一路轰开的地底通道一直往上。 他小心翼翼跟随着蛇行的痕迹,并不敢离得太近,并且仔细察看路上有没有虫蚁等活物。八品强者五感灵敏,很快,他便嗅到了通道前方溢入的清鲜气息。他精神一振,知道这条路就要到尽头了。哪怕此时有人毁路,他也能及时冲过去。 但想象当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李懿背着宗政恪窜出大坑,轻轻飘摇的雨丝便落在了他脸上。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此时正是深夜。这片小林子不知在鱼岩山的何处,草深林密,多有怪石嶙峋,偶尔飘过几声夜枭刺耳鸣叫。 终于重见天日,而且四周并没有任何异常状况。想必大势至和嬴寻欢已经走得远了,那倒要感谢他们没有毁去这处通道。不过,难道他们还打算日后来一趟?毕竟那些财货颇为喜人,嬴某人向来把“贼不走空”挂在嘴边…… 李懿习惯『性』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警惕观察了一会儿,才长吁一口气,将宗政恪轻轻放下地。他举起宽大的道袍袖子护在她头顶给她挡着雨,笑着说:“看来雨快停了。阿恪……” “阿恪……”不料有另一个人与李懿同时开口。 宗政恪听得这熟悉声音,身体微僵,与李懿不约而同扭脸望去。二人只见憧憧树影、徐徐雨丝里慢慢走出黑衣的僧人,他有用玉石精雕细琢一般的俊美容颜和冰冷彻骨的眼神。 无奈地叹一口气,宗政恪走出李懿的保护,上前给大势至敛襟一福,恭敬地行礼:“见过师兄,师兄安。” 大势至扬起双手,将臂间搭着的披风轻轻给宗政恪披上,给她戴好披风的兜帽,这才责备道:“你又不好好照顾自己,脸『色』怎么会这样难看?你方才藏到哪里去了?为何我找遍地底也没找到你?” 他目光如炬,清楚地看见宗政恪小脸雪白、神情萎靡,一副受了重伤的孱弱模样。心猛地收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翻腾的异样感受——出手将那个碍眼多余的少年道人杀死泄愤。 再也不忍继续责备,大势至放柔了声音自责道:“都怪我走得太急,来得太晚,让你受苦了。阿恪,你跟我回佛国好不好?你一人在此,我如何能放心?” 宗政恪一见披风便明白,为什么师兄会在这里等着自己。李懿懊恼地咬咬牙,他怎么忘了把宗政恪的这件披风给一并带入洞天呢!?当时他也是太紧张了,唯恐在他寻找退路的时候,宗政恪真的被 那恶蟒所伤。 “庵里被泥石流冲毁,我掉进了地道,是李师兄救了我。”宗政恪退后两步,示意大势至道,“师兄,这位是天一真宗的李懿李师兄,道号无垢子。他是天一真人之徒,也是天一真人的外曾孙。” 李懿嘴角微翘,上前两步,恰好与宗政恪并肩站在一起,对大势至打揖首道:“李懿见过大势至尊者。”让你无视我,现在你师妹亲口介绍,你总不能再视而不见罢。 大势至偏偏还真就能视而不见,他仿佛没听见宗政恪和李懿说什么,一双分辨不出情绪的清冷双目只落在宗政恪脸上。伸手拉过宗政恪的手腕,他的手指也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只是须臾之间,他便变了脸『色』,声音似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你竟受了这么严重的内伤!阿恪,是谁,是谁『逼』你服用了十香红雪散?” 李懿忽然闷哼出声,连连后退数步,差点没摔进那个大坑里。面前这黑衣的僧人竟然无法控制他的愤怒,除了他有意绕开的宗政恪,无论是活人还是死物都立时承受到莫大的威压。 风雨皆有刹时的静止,离三人最近的几棵树静悄悄化为乌有,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李懿眼中掠过厉『色』,一股傲意自心间升腾而起。他不仅没有散去功力以免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反而再度将自己那股锋锐凛冽的气机奋力迸发出来。 这一次,不是借势。 --- 鞠躬感谢书友1592955572的打赏! 第四十六章 他没有家 大势至甫一发现宗政恪俯在李懿背上,就想杀了李懿。若非身侧的密林里忽然有隐晦的陌生气机倏忽而现,他早已出手。 他记得很清楚,宗政恪初入师门,前来拜见三位师兄,他见她生得精致可爱,忍不住『摸』了『摸』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包包头。结果,她像是被恶鬼『摸』了也似发出一声能将人耳膜刺破的惨叫,然后狂奔到寺前养着放生鱼的莲花缸旁一头栽了进去。若非他赶得及时,她恐怕已经溺死了。 这件事,被师父和两位老师兄笑话了许久,因为宗政恪对这三位长辈的触碰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后来大势至发现,只要是青壮年男子,哪怕进入宗政恪的眼帘,都会引起她或大或小的惊恐反应。至于碰触……她可能情愿再去死一死。 师父和两位老师兄都断言,这是一种病,得治。 大势至绝对不承认,他一再争取小师妹的教导权,固然有“以毒攻毒”治病的考虑,也是第一次受挫的自尊心在作祟。 足足花了三年,他才能『摸』一『摸』小师妹油光水亮的长头发。从那时起,他便天天给她梳头。可惜,只梳了短短半个月,他便离开了佛国,返回他在俗世的国。 等几年后大势至再回来,发现小师妹已经能坦然面对所有年龄的男子。他曾经试探着,有意或无意地触碰她的胳膊或者是纤纤素手,她都不会再有什么奇怪反应。 师父和两位老师兄再断言,小师妹的病,好了。 当看见小师妹与李懿居然如此亲密,大势至忽然有些怀念那个一头栽进莲花缸里的小丫头。他甚至在想,其实那种病,挺好,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复发的那一天。 不过不要紧,谁挨着了她,杀了谁就是,尤其是这个李懿。大势至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少年道人脸上,见此人昂首挺胸、满脸倔强,非常不自量力地与自己外泄的少许气机相抗,他不禁笑了。还真是气『性』十足的黄口小儿,与这样的人为难,用嬴女官的话来说,那是降低了自己的品味。 只是轻轻一瞥,大势至便重新将注意力落在宗政恪身上,柔声哄她:“阿恪,听话好不好?你受了极重的伤,咱们回佛国养伤去。等你的伤好了,你再出来游历也不迟啊。” 师兄紧紧握住自己双手,掌心热得发烫,宗政恪觉得很不舒服,但不敢挣脱。听见身后李懿闷声不响,她微微侧目,见他眸中若喷火,死死地盯着师兄。她脚步微移,挡在了李懿的身前,迎着大势至寒若冰雪的 目光,平静地说:“师兄,请息怒。是李师兄救了我。” “唔。师兄会有谢意送往天一真人处。”大势至随口敷衍,伸手揽住宗政恪的肩膀搂进怀里,轻轻拥着她往林外走,一边说,“你有伤在身,不如我们坐船回去,省些颠簸……” “我是宗政家的三姑娘,我哪儿也不去,只回家。”宗政恪身体僵硬,不由自主地被拥着离开。甚至她都不用花太多力气走路,大势至几乎将她整个人带离地面。她此时修为尽失,也没有那个胆量反抗师兄,只能对身后的李懿送去一个无奈眼神。 大势至轻抚宗政恪后背,极力劝说:“你乖乖的,听师兄的话!你受的伤这样重,若不好好医治恐怕根基不保……” “她说,她想回家!”李懿蓦然大叫,又不顾一切地喊,“尊者为何要强迫阿恪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大势至的脚步终于停下,却依然背对着李懿,只冷声道:“此乃本门家事,何须李道君劳心?” 若说方才的威势只有千斤,李懿方才的话一出口,便有近万斤的威压扑天盖地袭来。他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倒。他的脸刹那间便涨得通红,喉中暴出连连低吼,硬生生地站直了身体。只是两只膝盖骨关节皆咯咯作响,不知何时便会裂开断开。 李懿咬紧牙关,慢慢道:“尊者若当真关心阿恪,就不要枉顾她的心愿。否则即便所受之伤尽数痊愈,她也不会开心。” 大势至低笑两声,垂头问怀里一声不吭的宗政恪:“阿恪,你会不开心么?” 宗政恪抬眸看他,心中着实为难。她不愿让师兄失望,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懿继续受师兄的威压『逼』迫。前生后世,这两个人可以说都对她有恩,任何一个她都不想伤害。 想了一想,宗政恪在大势至的直视下,在李懿的瞪视中,缓缓闭上眼睛,明目张胆地假装晕厥过去。 她在心里想,徐姑姑教的招数,也许不仅可以用来应付女人,也能用来应付两个斗鸡眼也似的男人。大普寿禅院的师姐们说得对,男人不仅讨厌,而且很让人心烦。报完仇若还有命在就正式剃度出家侍奉佛祖,这个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大势至眼微眯,不自觉地紧了紧搂住宗政恪的手。她虽不曾明言,但这种无声的反抗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默然片刻,他干脆将人打横抱起,身形微晃便消失于李懿眼前。 如山的重压骤然消失,李懿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双膝落地。只 听咯啦声响,他的双腿膝盖骨恐怕都有了裂缝。可身上这种痛,远远及不上他内心的耻辱感带给他的痛苦。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以往的懒散果真要不得。 吃力地爬起坐在泥泞里,李懿望着那二人消失的方向,慢慢的,翘起嘴角轻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道:“大势至,不过如此!” “可是您在他心里,恐怕连被评价一番的资格也没有。”低嘎的说话声从李懿身后响起,身穿灰旧道袍的铁面道人从密林中慢慢踱出来,弯腰『摸』索李懿的膝盖,很快就道,“无妨,抹些养骨膏便好了。” 李懿仰头看铁面道人,异常平静地说:“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正视我。铁面叔,你一直都在?” 铁面道人将李懿小心地扶起,李懿挣脱他的手,直视他道:“若我所料不错,你的修为已在先天罢?” 这个人是父皇从东唐送过来的,李懿一面借助他为自己办事,一面也在警惕戒备他。幸好,李懿暂时还没有做出什么不能被父皇知道的事情。 “属下不是大势至尊者的对手。他虽离先天只差临门一脚,但已能越级杀人。皇上让属下转告您,不要与他结怨。”铁面道人沉声道,“请恕属下多嘴,您打宿慧尊者的主意,是在往死路上走。方才,徜不是属下微『露』痕迹,大势至绝不止以势压人而已。” 李懿脸『色』微变,不悦反驳:“什么叫我打宿慧的主意?我是真心与她交好,她为人不错。” “您心里如何想的,您自己清楚。皇上只想提醒您,如今东唐看似繁花似锦,实则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铁面道人沉声道,“秦盛魏齐昭五大强国,大盛帝国如今正『乱』作一团,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但只要姬如意不死,大盛的江山起码还能稳固几十年。魏齐二国虽然已现衰败之象,皇上断言十几年内就有大变,可这两国离东唐太远,东唐得利不易。” “大昭帝国幼帝临朝,但无论女帝萧琬琬还是摄政王萧凤衡都是英明神武、雄材大略之人。不管是女帝坐稳了皇位还是摄政王篡夺了江山,哪怕有暂时的动『乱』,大昭帝国这个庞然大物都会重新站起来。”铁面道人递给李懿一枚疗伤丹『药』,李懿顺从地接下吞服,继续凝神聆听。 “而举世第一强国大秦,老皇帝命不久矣,皇太子昏庸无能,但皇太孙……”他深深叹息一声,“大秦的皇太孙嬴扶苏,就连皇上都自言看不穿看不透。而大秦背后不仅站着天一真宗,还有东海佛国,大势至尊者便是嬴扶 苏的密友和最强力的支持者。咱们东唐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强邻,时时都危如累卵。”说到这里,铁面道人的语气中已然多了深深忌惮。 若是从前,李懿最不耐烦听这些事情。他的父皇东唐的贞观皇帝陛下后、宫佳丽无数,李懿的生母真妃是宠妃之一,前后给贞观陛下生了二子一女。看似不少,但,目前四十出头的贞观陛下已有多达二十个儿子和十八个女儿。 自李懿四岁时身中奇毒被送进天一真宗,他就再也没有光明正大的回过东唐皇宫父皇与母妃身边。徜不是他的外曾祖父天一真人地位超然,大有可能他已经被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给遗忘。 去年,真妃三十五岁诞辰,李懿悄悄回宫探望。可不要说自小不在一处长大的姐姐和弟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待他也是客气却淡漠的。这样的至亲……呵呵。 所以,李懿向来对东唐国事不上心。他早有打算,他就赖着外曾祖父一起混日子。外曾祖父若是升了仙,他留在天一真宗也好,在天下各国游历也罢,总之,他不回东唐。 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天一真宗也不是他的家。 他没有家。外表嘻哈只是内心凄惶的伪装。 --- 有一点点感慨,曾经我也如同李懿一样,戴着面具挂着伪装过日子,掩饰脆弱,假装坚强。这孩子没长歪,真好。 第四十七章 嬴扶苏 李懿之所以还会为贞观陛下办事,因为贞观陛下答应他,他二十岁之后便放他自由。毕竟,贞观陛下从来都不缺少愿意前后奔走分忧解劳的儿女孙辈。 铁面道人对李懿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见李懿不再如以前那般总是漫不经心和不耐烦的模样,心中微松。他不能告诉李懿,贞观陛下从来没有放弃这个与天一真宗纠葛最深的儿子,东唐也不能失去天一真宗的支持。 最后他低声道:“临淄王殿下,皇上说东唐是您的母国,就算您无意为东唐谋求福祉,也请不要给东唐招来灾难!”对于宿慧尊者就是宗政家三姑娘的事儿,他也颇感震惊。 李懿冷笑两声,慢条斯理地问:“那东唐给我招灾了呢?我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东唐可会给我撑腰?!大秦确实强大,东唐也没那么不堪一击吧!?父皇何至于忌惮如此!” 铁面道人不语。李懿心中悲愤,却仰天哈哈大笑几声,抖一抖破破烂烂的道袍,哼一首不成调的小曲,慢慢走向密林外面。铁面道人默默跟随,望着李懿背影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 后脑勺仿佛长了第三只眼,李懿头也不回地说:“你不用可怜道爷,道爷如今的日子也算是有了盼头。这有滋有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铁面道人面具下的嘴唇微微一勾,哑声笑着说:“您但有吩咐,属下万死不辞。方才属下转述的都是皇上的意思,您要如何行事,还是看您自己的。其实能与宿慧尊者成为朋友,对东唐来说也算是多一个机会。” 李懿扭头去看铁面道人,第一次觉得父皇派在身边的这位保镖兼监视者很是不同寻常,说不定此人早就清楚宿慧的底细。他挑挑眉,忽然嘻嘻一笑,语气欢快地道:“好叫铁面叔知道,不过三五天,我定然晋升八品上。” 铁面道人抱拳拱手行礼,恭声道:“殿下天纵奇才!” “这叫什么天纵奇才?铁面叔,两年之内,我必晋升至九品上!”李懿懒洋洋打个哈欠,状似无心地说,“我也该正儿八经地好好练功了。今儿就回山门,这地方道爷也待够了!不过呢,临走之前还得办点事儿,心里也舒爽舒爽!” “属下拭目以待!”铁面道人瞧一眼双腿不住打抖却步伐稳健的李懿,又是勾唇一笑。 贞观陛下送来的密信指示,要尽快劝说临淄王离开天幸国。天幸国大『乱』,贞观陛下盼都盼不来,怎么可能忍受他的亲儿子去给敌国出力?铁面道人还有点苦恼要怎么说动李 懿离开,没想到他自己主动提了出来,看来受刺激不小啊。 二人很快就出了这片密林,又慢慢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看见了三清观标志『性』的无量塔镶金尖顶。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仍然细雨霏霏,但铁面道人说洪水已在慢慢回退。 李懿忽然止住脚步,他看见从三清观的大门口涌出几十号人,男女老少都有。这些人里慈恩寺的几个光脑门尤其引人注意。 铁面道人站在李懿身后,低声道:“琉璃庵毁了之后,属下就把宗政家的人都接到了观里安置。” “由他们去吧,大势至既然到了,阿恪肯定不会再让她的家人继续住在三清观,以免惹怒大势至。”李懿面上浮现忧『色』和疑『惑』,低语道,“她为什么会那般畏惧大势至?竟不敢当面反驳。”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势至自己也很想知道。他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的小师妹,他从很早就知道她害怕与他相处。他真的很不甘心,为此做了许多的努力。可她的病明明都好了,为什么还是那么怕他? 宗政恪跪在佛像面前,喃喃念颂经文,仿佛不知道师兄在她身后焦躁地走来走去。外人面前的师兄,与在她面前的师兄,总让她觉得是两个人。但她一点也不奇怪。 这里是慈恩寺智清方丈的禅房,此时老和尚正毕恭毕敬地侍奉在这座禅院紧闭的木门之外,警惕着四下,不让无关人等靠近。 宗政恪执意不肯回佛国,大势至很想直接打晕她带走,但他也知这位小师妹的脾气。他真要这么干了,她能在清醒的第一时间蹈海回头。而且,李懿的话到底在他心里留下阴影。 宗政恪一点也不着急,她知道师兄不能在天幸国停留太久。不仅因为他身上还有别人的重托,而是他在俗世的国很快就会发生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他不得不回去。 宗政恪其实并不害怕身为佛国尊者的小师兄大势至,她敬畏的是大秦帝国的皇太孙嬴扶苏——在她前世,伙同大昭大盛两大帝国灭了东唐、灭了大魏、灭了大齐,最后率领三国联军攻上天一真宗所在的天门山,将这个传承数千年的超然大派杀得血流成河、鸡犬不留的未来大秦天子! 世人皆以为,大势至尊者与嬴扶苏是莫逆之交,所以在他的征战中东海佛国才会派出僧兵尼兵相助。其实这二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佛国的易筋换颜秘术,不止是宗政恪得了传承。 只要拖时间,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大势至尊者就会消失 。老皇帝驾崩、皇太子被指证杀父谋逆夺位的大秦帝国需要嬴扶苏,他不得不走。 前世在天幸国救苦救难、最后还被封为国师的那个大势至,只不过是嬴扶苏的替身,奉他命令行事。也正是这个替身与正主之间的秘密往来,才让身为游魂的她发现其中了不得的真相。 所以一回到慈恩寺,宗政恪就跪在佛像面前颂经,不管大势至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这种无声的抗拒,让大势至很无奈也非常无力。他不知,他的人生原本不该是这样,他的世界里原本不该出现一个叫宗政恪的女子。这女子,将是他的业障。 到了夜里,大势至的耐心就要告罄,他已经打算第二天一早直接去见宗政谨。但宗政恪还是等到了转机。 将近子时,宗政恪依然在念经,大势至推门而入,不由分说将她从蒲团上扯起身,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宗政恪微惊,师兄从来没有这般粗鲁地对待过她。她平静地看他,敏锐发觉了他眼底深藏的忧愤与怒火。她便知,他要走了。 大势至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地摩挲宗政恪淡淡粉红的嘴唇,低声对她道:“阿恪,师兄有要事须得离开。天幸国交给你,但不管你怎么打算,只有一条,不能让天一真宗和东唐得利!原因,师兄不便与你细说,你日后自然知道。这是师门之事,希望你能公私分明。” 什么师门之事,明明就是你自己的筹谋!前世,被你扶持起来的天幸国从背后狠狠地捅了东唐一刀。腹背受敌的东唐被灭,大秦得其五分之四,天幸国得其五分之一。 宗政恪慢慢伸手,坚定地将大势至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指给拿开,淡淡道:“师兄此去小心,我虽不能再动神通,也看得出师兄会有血光之灾。”可度过这个劫难,他的人生将是一片坦途。 大势至轻笑:“放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害到我。但我会担心你!所以阿恪,你在天幸国要乖乖的,不相干的人不要见,好好做你的宗政三姑娘。未来的事,师兄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师兄的小阿恪,这辈子只要安安心心地享清福就好。” 宗政恪后退两步,拉开自己与大势至的距离。她尊敬师兄,畏惧师兄,唯独不愿与他太过亲近。徜若这世上除了天一真宗和东海佛国,还另有一个安全无虞的世外福地,她一定会去那里。 她记得清楚,嬴扶苏这位未来的大秦皇帝一生之中册废皇后的次数累积多达五次。三次封后、两次废后,最后一位中 宫病逝,从此后位空缺。 除此之外,他的后、宫繁花似锦,他国进献的公主郡主宗室女就多达几十,更别说大秦本国的世家名门闺秀。而大秦的后、宫争斗,其血腥可怕黑暗之处,从来都远胜别国。 宗政恪认为,她能有新的人生是佛祖的恩赐,一定要珍惜。复仇是必须的,安宁而平静的生活也是必须的。长伴青灯古佛早就是她的打算,哪怕退一万步她真的要嫁人,也绝对绝对不会再跨入皇家之门! 宗政恪的抗拒,大势至并不以为意。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人,从来没有得不到。虽然眼前这少女是他愿意放在心尖上呵疼的人,但不意味着她就能违逆他的意志。 因为他不仅仅是大势至,他还是嬴扶苏,他是大秦的皇太孙,是当世第一国未来的君主。他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而他的小师妹,是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走了,阿恪,你保重!”大势至微微一笑,深深地看了宗政恪一眼,转身离开,没有回头。此去,他将获得另一个他一直想得到的东西,而他将用这样东西来得到他最想得到的人。 第四十九章 讨公道 王二牛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杀猪刀,闷头跟着前面的人往山上攀爬。雨小了好些,可辛辛苦苦修了这么多天的堤还是没能保住。几次决堤下来,他家兄弟仨,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 举起蒲扇大的巴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再使劲儿勒了勒腰带,王二牛饿得肚皮干瘪,脚下直晃悠。可他还是来了,不为别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为家人讨一条活路。 这狗、娘、养的官府,把赈灾的银子粮米都贪了,这几天叫他们饿着肚皮干活。堤一塌,饿得没劲的民夫们还能比洪水跑得快?王二牛三兄弟都熟识水『性』,可到头来只活了他一个。 他又抹了把脸,这回抹去的是酸涩的眼泪。他知道,他即将要干的是杀头灭族的买卖。可他能怎么办?走投无路,只能铤而走险。 十几天之前,鱼岩知府宴请众多官绅,拉了百多号民夫干活。王二牛家的小小子需要银子养身体,他以为有工钱可拿,就去了。没想到他不仅没拿到钱,还被知府衙门的人痛打一顿。 而且当天下午,那个暴揍王二牛的衙役带着四五个青皮混子找上他家的门,死活说配刀被他给撞断了,让他拿银子赔。王二牛哪里赔得出来,又横不过官家的人,最后求爷爷告『奶』『奶』问亲戚四邻借了一半,实在没办法又被迫借了村里王大户家的高利贷,才将那几个瘟生给送走。 三十两银子的饥荒,可真是要了王二牛的命!当时要不是娘子苦苦劝着,他都有趁黑『摸』到路上再把银子抢回来的冲动。他王二牛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和胆子!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这场大洪灾是大灾难,对王二牛而言却是天降的甘霖。他和村壮们去修堤,去之前每家先发了五两银子的安家费,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去了以后,不仅包吃住,每天还给一钱银子的工钱。若是肯去危险的地方干活,工钱翻几倍,最关键的是每天干完活就结帐! 真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显了灵! 王二牛听说官府的赈灾银子还没拨下来,都是慈恩寺、清净琉璃庵、三清观等几家鱼岩府、清河府有名的寺院尼庵道观领的头,向鱼川郡的富户官绅们化了缘,先请了民夫青壮们修河堤、筑卫城,以抗洪灾。 听到这事儿时,王二牛半信半疑,可他还是抱着一分希望去了。当天中午和晚上,他吃到了浓稠的米粥,粥里藏着肉粒,小半个巴掌大的黑面馒头管够。他好些天都没吃饱,也不管别的了,先可着劲儿造吧。 干了一天的活,晚上睡觉前,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给住在棚子里的民夫们送来了工钱。亮闪闪的一钱银子拿到手里,王二牛这条九尺高的汉子当场便嚎啕大哭。 二话没说,转过天来王二牛就直接去了最有可能死人的几乎已经垮掉大半的河堤上干活,就为了每天那三钱银子。不仅是他,他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为了帮他多赚些银子还债,也都跟着他上了最危险的地方。 本来干的好好的,王二牛甚至还希望老天爷这场大雨下得越久越好。但从三天前开始,工钱没了,每天的吃食也没了。民夫们闹了一回,不见和尚与道士,却等来了鱼岩知府衙役们的皮鞭。 光这样就算了,反正看雨势这活儿也干不了几天。他们累死累活,好歹也赚到些银子,他们修的堤也对得起他们拿的工钱。所以民夫们暗地里打算回家。尤其王二牛,他吃过知府衙门衙役们的亏,心里早就泛了嘀咕。当时他就与兄弟们说好,干这一天活,第二天就走。 谁承想,当天晚上就出了事。好好的一条坚固河堤,居然在半夜时溃了一小段。那洪水哗啦一下冲过来,将民夫们住的工棚都给冲塌了许多。 衙役们立刻出现了,他们拎着皮鞭提着配刀,一路拳打脚踢将民夫们从工棚里赶出来,勒令他们连夜修堤。有人咧咧几句,结果,手起刀落,那人脑袋落地。 此举彻底震慑了民夫们,他们只好饿着肚皮重新修堤。真是见了鬼,白天修的堤,晚上就会垮。三天过去,民夫们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才被衙役们恩赏了一个黑面馒头。 王二牛想逃跑,也叫他『摸』到了工棚边缘。但他发现,民夫安顿的这片河滩已经被衙役们带着青皮混子给团团围了起来。他独自逃出去不是难事,但他家哥哥和弟弟都老实胆小,一听他要跑,先就腿软了。 想到这里,王二牛狠狠地擤了把鼻涕。若他知道兄长和弟弟都会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哪怕是连踢带踹,他也要把那俩胆小鬼给弄走。 衙役们围住民夫,自然不怀好意。这上千号人,每个人起码干了十天,按最少的算,一人身上一两银子是有的,拢共加起来就是上千两银子。眼看着雨就要停了,这水一日比一日浅,民夫们很快就会返家,此时不弄银子,什么时候弄得到? 所以,堤不停地修,又不停地垮。想要吃食,行,黑面馒头一钱银子一个。不吃?饿着!有那机灵的,想着寻了以前打过交道的衙役,花些银子买条路 回家。可是不行,这次衙役们统一了想法,这个口子他们可不会『乱』开。 到了第四天的夜里,流言蜚语在工棚里四下传开,民夫们都知道了衙役们在打自己买命钱的事儿。也不知是谁领的头,总之等王二牛反应过来,他已经随着大家伙儿冲散了衙役们的包围圈,还跟上了鱼岩山,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杀猪刀。 看看前后左右,就没有几个相熟的人,那些民夫工友都上哪去了?王二牛不傻,感觉几分不妙,但他不后悔,若是那些衙役明目张胆要他的工钱,他这次一定会忍不住暴起伤人。 他们这伙人趁着夜『色』爬上鱼岩山,目标并不是曾经行过善的和尚道士们,而是那些借住在寺院道观里避难的官绅富户。 民夫们都是穷苦百姓,他们来修堤,家里人想避开山洪,只能往鱼岩山里头去,那自然是餐风宿『露』,还有可能遇险。可这些富绅,好好的房子住着,肚皮也能吃得饱饱的,最重要的是不会有生命危险。 凭什么?!凭什么?!凭的是什么?!头顶着一样的青天,活的却是这么不一样的命!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公道,公道只能我们自己去讨! 王二牛觉得,那个陌生的年轻后生说的话很有道理,说出了他深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一些话。他们这次要去讨回公道,第一个被追讨的人就是鱼岩知府朱大猷。 要不是这倒霉知府要大宴宾客,自己就不会去干活,也就不会被衙役给讹上。不被衙役讹走三十两雪花银,自己就不会欠下那么多饥荒,也不会想着去修堤,哥哥和弟弟就不会被洪水冲走。 王二牛的人生,就是从那天开始有了彻底的转变。这个世上他最恨的人,不是那个讹了他的衙役,而是鱼岩府的朱知府。眼里满满的都是仇恨,明明下着雨,他还是吐了口唾沫在杀猪刀的刀刃上,再用手指将刀刃抹得雪亮。 沉默行走的『乱』民们终于停了下来,他们站在一座宏伟道观面前。这是位于鱼岩山后山的龙虎观,规模仅次于三清观,专门为朱知府清修之用。有鱼岩郡王这样热爱三清的主子,身为狗腿的朱大猷怎能不跟上? 朱知府一大家子都落脚于此,为彰显身份,龙虎观并没有接待别人,倒是容纳了一些被山洪肆虐过的其余小道观的道士。此时夜『色』已沉,龙虎观里只有三两微弱灯光在雨丝中摇曳,庞大的建筑群整个被黑暗所吞没。 王二牛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他不知道来讨公道的人一共有多少,扭脸 四下看看,黑影憧憧的,到处都是人。偶尔有刺眼亮光一闪即逝,那是如他手里杀猪刀一般被擦得雪亮的武器在反『射』寒光。 他们在龙虎观后头往鱼岩山去的角门处停下,不一时,人群又动了。王二牛被推搡着往前走,蒙头蒙脑地,他进了大开的角门,闯进了这座静谧道观。 一进去,王二牛就蒙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那些方才还裹挟着他的人们把他扔下,各自散去。死寂的夜『色』里,只有人们疾步行走时的沙沙脚步声。 王二牛心一沉,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糊住的脑子也开始吱呀呀转动起来。他觉得不对劲儿,他还是没有看见几个熟悉的村民。慌手慌脚之间,有人扯住他,问道:“王二牛,你站这儿干嘛?” 这个人二十岁出头,是个长相英气的年轻后生。他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王二牛,嘴边挂着淡淡笑意,低声说:“你怎么还不去讨公道?”不等回话,他反手拉住王二牛,带着一起飞奔。 这后生对龙虎观似乎熟悉得过头了,三绕两绕便从道观的后院绕到了香客们留宿的地方。他松开王二牛的胳膊,推开一扇朱红木门,一脚跨进去。王二牛站在门外,刚想跟进去看个究竟,便听见“噗噗噗”几声响,一股刺鼻的腥味儿便冒了出来。 王二牛僵住,这种腥味儿他在白天就嗅到过,那是从人身上流出的鲜血的味道。 杀人了! 第五十章 蹊跷 王二牛的腿有点抖,等那年轻后生拎着染了血的钢刀走出来,他蹬蹬便往后头倒退了几步。 “你怕了?”这后生却漫不经心地用鞋底蹭了蹭钢刀上的血迹,翘起嘴角说,“王二牛,你进去看看,再来回答小爷。” 王二牛战战兢兢地从这后生与门的夹缝里挤了进去,不知怎么,他有点怕却也有些兴奋。里面的房间很大,装饰是王二牛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华丽。屋里头很难闻,除了血腥味儿,还混杂着别的他说不清楚的怪异味道。 但这些都没有吸引王二牛的注意力,他看见地面铺着的华美地毯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少年男女,个个赤、身、『露』、体,伤痕满身。这些少年男女,有的趴着,有的仰面躺着,都无声无息的。 王二牛哆嗦着手,轻轻地将离他最近的一个顶多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翻过身来。这孩子睁着大大的无神的双眼,尽管神情痛苦扭曲,可还能看出是位漂亮的小姑娘。她死了,下、体惨不忍睹。 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王二牛借着忽明忽灭的灯光去看另一个仰面躺着的小少年,模样俊秀的好孩子,十五六岁,死相凄惨。 “畜生,真是畜生!”王二牛淌下泪来,这些死前分明遭受过极端不堪蹂躏折磨的可怜孩子,与他家侄儿侄女都差不多年岁。他的心忽然阵阵抽痛,猛地想起那天来讹人的衙役,看着他家孩子们时的古怪模样。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王二牛才想起从修堤以来就再也没见过面的家人,眼角余光就瞟见离他最远的地方,那个仰面朝天的女孩子瞧着眼熟。 他心里一咯噔,几步赶上前去瞧。刹时五雷轰顶,手里的杀猪刀脱手掉在地上,王二牛双膝落地,疯了一般膝行上前,将那女孩子软绵绵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撕心裂肺放声大哭。 这秀丽可人的女孩子是王二牛的亲妹妹,他的老父老母连生三个儿子才得着这么一个老姑娘,疼得眼珠子也似。而王小妹善良温柔不说,里里外外也都是一把好手,全家老少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为给王二牛还债,王小妹将绣花绣帕子攒下的钱一分没留地全拿了出来,还说动爹娘将给她攒的嫁妆银子也全都给了哥哥。就这样花朵儿也似的好姑娘,再过两年就要议亲了,却这般凄惨地离开了人世。 嗓子都哭哑了,流出来的也不再是眼泪而是鲜血,王二牛才住了声。他真恨不得自己立时眼瞎了,这样他就不会看见亲妹子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这 可怜的姑娘,生前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啊!家中老父老母,如何能经得住这样的噩耗! 悄悄的,那后生走进来,弯腰在木然的王二牛耳边说:“老天爷不开眼,公道只能我们自己去讨!王二牛,你妹妹已然没了,但你不想救你儿子吗?你儿子被送到了三清观呢。” 王二牛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恐惧爬上他心头。他成亲晚,生子也晚,他的小小子是他的命根子,如珍似宝地宠爱着。否则,他也不会背着小小子半夜三更去爬鱼岩山,就因为小小子说要去慈恩寺看热闹。 一想到他的小小子被送到了那禽兽不如的老王爷的三清观,一想到他很有可能再也看不见大声喊他“爹爹”、把他当马骑着满院『乱』跑的心爱孩子,他的眼珠子红得立时要冒出血来。 王二牛颤着手,脱下自己的上衣裹了妹子,再用布带将妹子牢牢系在身上。他弯腰捡起杀猪刀,一刀一刀又一刀,狠命地砍着妹子身边倒着的青年男子。 这个已经被年轻后生杀死的男人,王二牛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哪怕此时天幸国的皇帝胆敢站在王二牛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刀砍下去!救孩子要紧,但亲手砍几刀害死了他妹子的这畜生,他也觉得非常有必要。 那后生抱胸而立,默默地看着王二牛在死人身上施暴,勾起嘴角邪邪笑起来。天幸国,应该大『乱』才好啊!不『乱』,他们这些人怎么混水『摸』鱼呢?! 王二牛就跟着这年轻后生闯了几间厢房,不分男女不分是否睡熟,闷头闷脑举刀就砍。血的腥味儿、被杀者临死前的恐惧反应都刺激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他不知疲倦也没有再感到害怕,如同一个提线偶人,在年轻后生的指挥下,手起刀落。 他唯一知道的是,只有快点把这些人杀光,他才能快点赶往三清观去救他的孩子。至于死在他刀下的人里有没有无辜者……谁还在乎呢? …… “……龙虎观被一把火烧得精光,据说朱知府的家小几乎都遇了害,听说里面有内应。那些暴民后来又闯进了三清观,和鱼岩郡王府的亲卫打了起来。此事颇多蹊跷在内,暴民里不乏穷苦人,但也有不少人身手厉害,绝非真正的平头百姓。不知这些人是什么底细,咱们的人正在查。” 说到这里,慧仪师太叹息一声,对拥被坐在床上面『色』沉凝的宗政恪合十礼道:“师叔祖,虽然暴民被王府亲卫杀伤了好些,后来又驱散了,但有这些不知底细的人在,鱼岩山实在 不安全,您还是和家里人早些下山回府去吧。庵里被冲毁的那天,下山采买的人就报过,鱼岩府的大水已经退出城外,现在城里很安全。” 这会儿,天已经大亮。慧仪师太唯恐暴民伤及清净琉璃庵散在各处尼庵里的姑子,赶着将人一一寻到,都及时送进了慈恩寺暂时躲避。因此,她来见宗政恪时,宗政恪连回笼觉都睡醒了。 听了慧仪师太的话,宗政恪满脸怅惘,她不明白,为什么前世发生在瘟疫肆虐之后的民『乱』会提前暴发。 难道,她试图阻止此事的行为,反而起到了反作用?虽然暴民只攻击了龙虎观和三清观,但她知道,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开始,鱼岩府的知府衙门会是他们的下一个攻击目标。届时,整座鱼岩府城都会变成血腥炼狱。 莫非,坐视不理才是最好的救赎?可当真坐视不理,她又如何改变前世的历史进程,去给她凄惨的前世讨一个公道?至于慧仪师太所说的内中蹊跷,宗政恪反倒不在意,左不过那些盼着天幸国大『乱』好从中渔利的势力。她此时别有愁绪深藏于心,却不知与谁人去述说。 慧仪师太见宗政恪只是默默,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另有一件事要禀明师叔祖。”见宗政恪抬眸看来,她上前两步,低声道,“三清观的眼线回说,暴民冲击后,鱼岩王府的人发现鱼岩郡王不见了。” 事关大仇人,宗政恪提起两分精神,示意慧仪师太继续说。慧仪师太便压低声音道:“原是因暴民冲观受了惊吓,孙王妃忽然见了红,王府的医官『摸』过脉后说她怀有身孕。孙王妃便去找王爷报喜,但找遍了三清观都没找到王爷,连长青散人都不见了。” “无垢子可还在三清观?”宗政恪其实听到没人再管修堤的事时,就猜到无垢子可能离开了鱼岩山,但还想得到确切答案。鱼岩郡王的下落,她并不着急,回头继续寻就是,她有的是耐心。 慧仪师太摇摇头,神情有几分异样:“您回来的第二天,无垢子便带着他的随从走了,长青散人也一并离开。大势至尊者一再交待不必再理会天幸国赈灾之事,贫尼与智清师兄只能听从尊者的法旨。好在雨势渐小,各处河堤都修得差不多,应该不会再有溃堤之险。这件事儿,您的祖父出力不小。宗政家在清河、鱼岩两府赢得极高名望,清河大长公主已经发了话会亲自向朝廷保举您祖父起复。” 宗政恪苦笑两声。在这场洪涝之灾面前,先有她这个宿慧尊者提前示警,后又有几家寺院尼庵道观发起赈灾 ,东海佛国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声望和更多的虔诚信众。 哪怕因无垢子的关系,道门也从中分到了一杯羹,但终究还是佛国得利最多。而且李懿中途这么一退走,大势至接手扫尾,道门的痕迹又会减少许多。 至于祖父宗政谨也因此事获利,这本就是宗政恪的谋划。她做回宗政三姑娘,若还继续窝在鱼岩府,怎么向天幸京里的仇人讨债? 但,宗政恪很担心今生又会如前世那般,嬴扶苏的真人离开,却在天幸国留了一个替身“大势至”。她便问慧仪师太:“我家师兄真的走了吗?” 慧仪师太点点头,合十礼道:“尊者离去之前留话给智清师兄和贫尼,天幸国内但凡佛国所属,无论出家还是俗家,无论在明或是在暗,所有人手都听从师叔祖您的调遣。” 宗政恪默默颔首,不过她心里很清楚,既然大势至吩咐过不许再理会天幸国赈灾之事,那么名义上归她指挥的那些人,就一定不会服从她继续赈灾的命令。这件事,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 疲惫从心底漫延上来,宗政恪面对强势的师兄总是无能为力。她情愿她不知道师兄的俗家身份,这样她不仅能轻松许多,也可以没有顾忌地使唤他留下的人手,更不会万般猜忌他的用心。也许,他真的是想庇护自己。可这世上,没有也许。 所以现在么,能不用那些人还是不用得好,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师兄的眼睛和嘴巴?宗政恪前世,一辈子的命运都受人『操』纵掌控。今生,她哪怕活得再谨小慎微,也一定要自己说了算! 既然鱼岩山、鱼岩府都不能再留了,那便去鱼川府罢。 第五十一章 人伦惨剧 比起惨遭洪涝重灾如今又被疫情阴云笼罩的清河府与鱼岩府,鱼川郡的首城鱼川府的光景要好上十倍也不止。 更因为清河、鱼岩两府多有达官贵人、富户豪绅避难于鱼川府城,哪怕是晚上,城中大小店铺、酒楼茶馆依旧车马如流,那些挂着粉红灯笼的妙处儿更是夜夜笙歌到天明。 鱼川府一等一的酒楼名为望江楼,望的自然是鱼川大江。有诸多支流分去涨『潮』的压力,鱼川大江的水位虽也上涨了不少,但一直都在江堤的承受范围之内。 鱼川府是鱼川亲王的封地,这位亲王还是皇子时就颇有贤名,允文允武不说,于政务之上也很有见地。就蕃之后,鱼川亲王下死力气将鱼川大江位于鱼川府城附近的江堤加固过。如今看来,鱼川亲王真是有先见之明。 望江楼建在鱼川大江之畔,三楼的雅间儿都能推窗见江景。今日刚刚入夜,天字一号雅间就来了贵客。 做东之人身份尊贵,乃鱼川亲王的嫡幼子,封爵清川郡王的慕容松。他请的客人,论辈份是他的堂叔,乃鱼岩郡王的嫡七子,封爵礼国公的慕容铘。两位陪客的身份也非同寻常,一位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嫡幼子信国公裴允诚,另一位则是慕容松的庶兄义侯慕容枫。 这四人里,慕容铘与裴允诚同辈,互为表兄弟,慕容枫慕容松两兄弟则矮了一辈。但四人年岁相仿、兴趣相投,虽然不住同一座城,却经常相邀厮混。裴允诚家在清河府,早早便随着清河大长公主避到了鱼川府。慕容铘却是两日前才溜到鱼川府散心,慕容枫便约了这桌酒席给他接风洗尘。 一时人都到齐,美酒佳肴摆满桌子,并未叫歌伎唱曲,难得清清静静地坐着喝酒聊天。他们四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又都身具慕容氏的血统,个个儿都是富贵场、温柔乡里的风流客。 东家慕容松原先还担心慕容铘心情不好,此时见这位小堂叔春风满面半点郁『色』也没有,倒也放下心,却又有些不解。他便挤眉弄眼地问:“铘叔,莫不是叔祖找着了?可是在哪个美人儿的香闺待得久了,连王府也舍不得回?” 慕容铘挟一口菜填进嘴里,漫不经心道:“没啊,还没找到我家那老头子。这事儿,轮不上我『操』心。我那些哥哥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瞪着爵位,老头子是死是活,他们上紧着呢。” 当啷一声脆响,慕容铘看过去,见桌上扔着一枚极品羊脂黄玉游龙戏凤圆璧。他眼睛闪亮,一把将这枚圆璧抢到手里,冲着扔东西上 桌的义侯慕容枫道:“枫侄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啦?每个月可是能支取千两白银呢。老头子对我们这些儿子都没这么大方。你不要,我要!” 慕容枫没好声气地翻个白眼,气哼哼道:“这有个屁用!叔祖说的是好听,可我上次遣人去你们府里支银子,那帐房却说帐上没钱,让我下个月去支。如今叔祖找不见,你们府里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儿王妃当家,还会认帐吗?我可听说了,铘叔你可又要当哥哥啦!” 裴允诚也在旁边点头附和:“就是,我也没支到银子。铘哥,你们府里没有银子,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回去讲给我娘听,我娘都说这不可能。堂舅原先在宁远府就蕃,听说现在还把着好几个刚玉岩矿场,那银子海了去了!” 慕容铘这个气啊,赶情这些家伙说是给自己接风洗尘,真正用意却是讨债来的。他立时将那枚圆璧狠狠掷在地上碎成八瓣,一个径儿嚷嚷要走。慕容松慕容枫和裴允诚赶紧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抱住他,好说歹说才把人给留住。 直到慕容松亲自倒满酒,慕容枫布了几筷子菜,裴允诚给盛了一碗汤,慕容铘脸上的怒『色』才消退。 他滋儿干了杯中酒,叹一口气,无奈道:“莫说你们不信,我也不信府里的银子都长了脚全跑没了。但这事儿,你们还真怪不到我家帐房和我那个娇滴滴的小后妈头上。我家老头子想成仙都魔障了,搬了大半的库房去孝敬三清观里的那个无垢子仙师。如今可好,听说好些财货都便宜了那起子冲进观里嚷嚷着要讨公道的泥腿子。” “府里虽然不至于真的没银子,可我家兄弟十几个,谁也不嫌银子咬手不是?所以呢,你们想支银子,除非我父王回来。别说你们了,我好歹也是嫡子,如今想支点银子喝花酒却也要看几个哥哥的眼『色』。到底不是同母兄弟,防谁都防贼一般!”说到这里,慕容铘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拎起酒壶对嘴猛喝。 另三人便劝了几句,等慕容铘又有说有笑起来,慕容松用胳膊肘儿拄拄坐在身边的裴允诚,邪笑着问:“喂,听说……那什么无垢子仙师长得一副勾死人的好相貌?” 裴允诚笑两声,点头道:“真真是勾死人。” 慕容铘冷笑道:“我家老头子什么德『性』,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也估『摸』着其中有鬼。我呸!要是让本国公把那劳什子鬼仙师弄到手,本国公非得将他弄得欲、仙欲、死,叫他立时就升了仙!” “也别要是了,听说赏菊堂新来 了一个绝『色』小倌,那叫一个三不服四不忿的,那股子目下无尘、清高自许的小模样儿也能勾死人。铘叔,不如侄儿们请您去散散心、消消火?”慕容枫说罢,慕容松与慕容铘的眼睛都亮得吓人,鸡啄米也似连连点头。 唯有裴允诚满脸憾『色』,捶胸顿足道:“怎的如此不巧!?今儿来之前我娘便耳提面命,这段时间不许我外宿,否则就要断了我所有的进项。好兄弟,好侄儿,你们去尝了鲜,回头可要好好画几副赏菊图让我过过眼瘾。” 清河大长公主家教极严,裴允诚上面无论嫡兄还是庶兄都被管束得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无奈裴允诚既是嫡子,又是幼子,清河大长公主或多或少有几分溺爱。但至少有一样,小倌馆,他是绝对不敢去的。只是这事儿说出来有些没面子,他才会找托辞。 四人多年的交情,如何不知彼此底细?闻言,另三人都只是笑笑了事,并未强求。裴允诚也感激几人给他留面子,慷慨地拍出千两银票,权当那几副赏菊图的画资。 既有了那样的好去处,这望江楼味道再好的酒菜也有些食不下咽。心猿意马的几人干脆道了别,各自骑马各走各路。临别时,裴允诚又特意嘱咐那三人,半个月后就是他家娘亲清河大长公主的五十五岁寿诞,他们可要用心准备寿礼,否则他会翻脸。 一路拍马疾行,也不知撞倒多少行人、撞翻多少赚辛苦钱的小摊小铺。这三人皆是皇室子弟,横行霸道惯了的。就连随侍他们的狗腿子们,也都是二老爷的架势,不说赔礼赔钱什么的,举鞭就打才是正常举动。 不多时便到了鱼川府最有名的小倌馆赏菊堂,立有涂脂抹粉、穿红着绿的老、鸨谄笑着接出来。慕容松与慕容枫兄弟俩都是风流场里惯常厮混的人,领着同样对此道不陌生的慕容铘熟门熟路地进了包、夜住宿的后院。 慕容松、慕容枫兄弟俩,一个是嫡幼子,一个是庶子,鱼川亲王儿子众多,见这俩货怎么管教都不成气候,干脆放任自流。反正在鱼川郡,有什么漏子他都能补上,真就懒得再搭理他们。 至于慕容铘,虽说歹竹也可能基因突变出好笋,无奈这种好事没有发生在鱼岩郡王府里。有那样一个爹,他这个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三只一丘之貉在后院一套奢华精舍里坐定,哟五喝六让亲自陪着侍候的老、鸨赶紧让那个新来的绝『色』过来侍奉。**却面有难『色』,经不住『逼』问,无奈之下说了实话。 原来那小倌仗着相貌 绝『色』、体态风流,很是不服调教。他虽是个哑的,且被灌了手脚无力的软筋散,到底嘴巴牙齿还能动弹,几次接客都差点闹出大事儿,最严重的是差点儿把亲自上阵的赏菊堂大老板的命、根、子给咬掉。大老板一气之下就让人挑了那小倌的手筋脚筋,让人趴着接客。 慕容松、慕容枫兄弟俩一听,心头这股邪火便灭了大半。这俩货自诩风流佳客,不管是红袖招还是赏菊堂,都讲究一个意趣。再绝『色』的美人儿,若只能躺尸一般承欢,岂不是味同嚼蜡? 所以,慕容松与慕容枫点了别的识情识趣的小倌过夜。倒是慕容铘,这许多天来心里都很不痛快,尤其恨透了那个能勾得人去死的劳什子仙师。这趴着不能动弹的小倌倒成就了他的臆想,相当有兴致去折磨一番,全当拿人泄愤。 老、鸨子松了一口气,深怕得罪了这仨皇族里的混世魔王。别看这仨货长得都人模狗样,手底下究竟有多少见不得光的脏污烂事儿,他可是门儿清。见慕容铘兴致高昂,他还做主免了渡夜资,说是那小倌能服侍郡王嫡子一场,是大造化。 于是那间靡『乱』房舍里,惨绝人寰却语不成句的模糊哀嚎几乎响了一夜。那可怜的小倌叫得越惨,慕容铘就越兴奋,将那些见不得人去处里折磨人的功夫都使遍了。 到了后来,慕容铘筋疲力尽昏睡过去时,竟隐约幻听到他家父王在骂他,孽障!孽障! 呵呵,他不过一笑。 第五十二章 活生生气死 慕容承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听说人死之前,会将自己这一生最得意的事儿都在脑子里过一遍,怎么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是天幸国朝的鱼岩郡王,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该玩的不该玩的,他都沾了染了。这样想想,就算死了也不亏。 到底还是觉得气不平,他明明那么信任长青散人和无垢子仙师,事师之诚、求仙之坚,他们不是说会感天动地会成全他吗?可事实呢?他们竟然这样害自己! 那什么“万应万灵延年益寿金丹”、“九转升仙丹”,他真的以为是仙家珍宝,不仅拿出了大半身家以为孝敬,还写了亲笔书信向皇上太后举荐这二位道门仙君,结果呢? 他每天惨遭洗筋易髓的折磨,那种让人立时想死的剧痛简直用语言难以表述。而且一次比一次更痛,他必须提前让人绑好他的手脚,在他嘴里塞入柔软绸缎,以防止他在剧烈痛楚之下自裁。可就算这样,他还是疼得几次三番以头抢地差点没直接撞死。 不过好处是显著的,他的容貌体力居然神奇般地恢复到了十五六岁年华最好的时候。那时的他,可是有皇族第一美男子的美誉呢。他真是欣喜若狂,满心以为返老还童之后,很快的,他就能证道成仙,长生不老、长生不死!哈哈! 可是没想到,又一次洗筋伐髓的剧痛昏『迷』之后,他再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落入了他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鱼川府鼎鼎大名的小倌馆赏菊堂。他堂堂郡王爷居然变成了赏菊堂里新买的绝『色』小倌,还是个手脚无力的哑巴。前来调教他的老、鸨告诉他,是几个道人趁着夜『色』将他抬来的。 叫啊嚷啊,吵啊闹啊,全都无济于事。人们只认识年纪六旬、样貌四旬的鱼岩郡王,不认得十五六岁的绝『色』美少年小郡王。何况那些道士交待了,说他是犯了大逆的罪人,京中的贵人交待要把他卖到这等脏污去处。 可他不蠢,他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那几个道人分明都是三清观里长青散人的手下。他闹不明白,“我师”为什么要害他!难道说,这也是升仙之前必须要经历的红尘劫难?!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天真,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但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就算能开口说话,恐怕也只会让人以为他在胡『乱』攀扯。于是,他度过了人生当中最黑暗的十几天。他原以为能撑过洗筋易髓的痛,他已经无惧世间任何痛楚,却不知道这些见不得人的去处,更有许多手段比折磨身体的痛楚更甚。 鱼岩郡王慕容承风就要死了,死在亲生儿子长达一夜的狠戾折磨里。这个孽障,一边狠狠『操』、弄他,一边嘴里念念叨叨嘀嘀咕咕。他听见了无垢子仙师的名号、听见了他自己的名号、听见了他的别的儿子的名号,还听见了他的众多妻妾的名号。 面对这种不堪羞耻到了极点的事情,哪怕他有舌头能说,他也绝不会说。死吧,死吧,还是早点死吧,反正这辈子他也活得足足的了,够了本儿! 意识朦胧时,鱼岩郡王看见死猪也似的慕容铘被抬着压到自己光、『裸』的身上。紧接着,有人支了画板刷刷作画。他的脑子迟钝得很,半响才反应过来,可他只是安静地趴着,甚至还艰辛地将自己的脸往灯光处移了移。 他一直怀念少年时的他自己,多么青葱美好的少年郎!徜不是那恶魔一般的皇帝叔叔,也许他不会变得这样。但,他也报过仇了。他不仅睡死过皇叔的小儿子,后来还睡了皇叔的孙女儿。 嘿,顺安公主,那是个多么可爱娇弱的小人儿。她在他身下流着眼泪苦苦哀求时,她的哥哥就在旁边流着口水等着,真可怜。 可这世上的可怜人多了去了,原先他也算一个。但既然那时没有人来救他,当时也自然没有人会去救那个可怜的孩子。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那孩子后来是这样说的?如今他也要去阴曹地府了,会不会遇见那个已经做了鬼等着自己的小可怜?但那有什么要紧?恐怕找自己索命的冤魂得从奈何桥这头排到那头去罢?哈哈! 鱼岩郡王咧开嘴,无声地笑。那画师恰好收了笔,瞥见他这抹笑,眉梢一挑,收好画夹等物,怡怡然走过来,凑到他耳边说:“还笑得出来?据说,上头有人要你阖府上下的命!” 鱼岩郡王张嘴说话,虽不能吐音,口型还是瞧得出来。那画师看见他分明是说——关我屁事! 啧,果真是凉薄无情的皇家人,连子孙后辈也不顾了。画师又是一挑眉,托腮苦思冥想,怎么才能让这人死不瞑目呢?他垂目观瞧,见鱼岩郡王的目光里居然也有几分兴致勃勃,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这是等着他出招呢。 画师转了转眼珠,又笑『吟』『吟』地说:“王驾千岁,你不知道吧,你的小美人儿王妃怀了身孕。别看你越活越年轻,可你到底是六旬往上的老人家了,你……该不会被人戴了绿、帽子吧?” 鱼岩郡王果然瞪了瞪眼睛,显然不喜欢这顶颜『色』别致的帽子。画师便拊掌 大笑,越说越起劲儿:“你知不知道,长青丸服用后,确实能让人返青,但最要命的是会令人失去生育能力。所以自你服用长青丸,那之后你的姬妾给你生的孩子,全都不是你的种。王驾千岁,你头上的王冠,早就绿得发黑了!”指着鱼岩郡王他笑得格外开心,“好大一只绿『毛』乌龟!” 呃呃呃,呃呃呃。鱼岩郡王如同濒死的鱼一般身体『乱』颤,瞪着这画师的一双眼睛都泛了血红,嘴巴胡『乱』张合不出声地骂人。 画师微微一笑,声音突然变得苍老深沉,慢条斯理地说:“难怪你不认得我了,易容了这么久,我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真正的样子。没错,你没猜错,我就是长青散人。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的。” 三清观原先确有一个长青散人,但会炼制长青丸的这个“我师”长青散人却是易容假冒。他原名段独虎,根本就不是什么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人家今年正好二十,长相俊俏喜人,一双眼睛透着机灵。 听段独虎自承了身份,再有绝不会听错的熟悉说话声音,鱼岩郡王的脸『色』从刹白渐渐涨得通红。他满目不甘和仇恨,喉中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却干张着嘴无力再骂。 段独虎好整以暇地等着,太师叔祖说要把这位王驾千岁活活气死最好,他当然要一丝不苟完成任务。慢慢的,段独虎脸上笑意越来越旺盛,见时机差不多了,他转身取过梳妆台上的靶镜,对准鱼岩郡王的脸,嘻嘻笑道:“别气,再气就不能见人啦!” 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鱼岩郡王猛然双目暴凸,『露』出不敢置信的愤怒表情。他是如此悲愤激切,全断的手筋脚筋都无法阻止他身体的抖动,他甚至能把还趴在身上睡得死沉的慕容铘给抖到了地上。他努力地颤动胳膊,似乎想去抢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许是用力过大,他不甘地大张的嘴里,一颗颗牙齿噗噗噗全部被他喷到了地上。 但这都无济于事,在床上挣扎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鱼岩郡王喉中呃的一声怪响,头一歪,从他七窍里流出紫黑『色』腥臭的血『液』,竟是被眼前这无情的事实给活生生气死了。自然是死不瞑目。 段独虎手中拿着的是一把金镶宝石缠枝并蒂莲花铜镜,可镜子里映出的却不是水嫩嫩的美少年,分明就是一个皮肤松驰、沟壑满脸、苍老丑陋得连五官都快要分不清楚的耄耋老翁! 伸手试了鱼岩郡王的鼻息,确定人真的死了,段独虎才又笑着说:“除了我的真正身份,其他戴绿、帽子之类的话都是骗你的 。唉,王驾千岁,你还是这么好骗啊!” 摇摇头,段独虎在床边玉帐钩上挂着的银铃上连续弹指,银铃叮叮叮响起来。很快这间精舍的门便开了,几名黑衣大汉鱼贯而入,在段独虎的示意里抬走了仍然人事不知的慕容铘。 却有一人留在屋里没走,这人九尺多高的魁伟个头,黧黑的皮肤,原先憨厚老实的面相里添了一些沉稳与狠『色』,正是手底下已有多条人命的王二牛。那个带着王二牛冲击龙虎观和三清观、号称要向不公世间讨公道的年轻后生,自然就是段独虎。 不到十天的功夫,王二牛简直脱胎换骨,再也不是原先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向老天爷讨生活的穷苦农民。这几天里,他经历之奇险诡悲,远胜过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他不变,谁变? 段独虎指一指鱼岩郡王,对王二牛乐呵呵地说:“瞧见没有,这就是你们鱼岩一府的蕃主鱼岩郡王。若不是咱们墨莲教的教主替天行道,你家小小子恐怕早就遭了这老东西的残害。” 王二牛向段独虎抱拳拱手行礼,毕恭毕敬低声道:“还请段护法向教主他人家代禀小人的万般感激,教主若有吩咐,刀山火海,小人绝不皱一皱眉『毛』!” 他这话说出来铮铮有声,足见诚心。 --- 鞠躬感谢妘锦添的打赏和桃源在心中的催更票纸。那个啥,上架以后会多更的。。 第五十三章 他认真了 对于自家太师叔祖玩笑般搞出来的劳什子墨莲教,段独虎全当是哄小孩子玩乐了。他跟随李懿的时间不长,却知道这位小主子眼珠子一转就来一个主意,最是贪玩好新鲜。如今这事儿,不过又是这位主儿心血来『潮』之下的产物罢了。 段独虎这几年假扮长青散人这样的老头子,早就腻味得不行。虽说心无大志的他很想带着这些年搞到的财物回山门享清福,但眼下小主子搞出这么个古怪东西来玩耍,他也能全当散散心、调剂调剂生活。 李懿临走前对段独虎有交待,道爷不差钱,怎么好玩就怎么玩。只有一条,要向他随时汇报宗政家三姑娘的动向。段独虎就纳了闷了,太师叔祖怎么会对大家族一个模子教养出来、行事循规蹈矩的深闺少女感兴趣。 至于王二牛,完全是段独虎无心之举的收获。虽然此人年岁老大,早就过了修行内功的好时候,但他天生神力,完全可以试着练练外门硬功。有宗门的好丹『药』相助,还怕造就不了区区一个外门高手?嘿,多好的人肉盾牌! 于是,段独虎便挂着成立不过半个月的墨莲教左护法的招牌,带着王二牛杀人放火见过血养出几分凶煞之『性』后,话里话外开始示恩招揽他。 听了王二牛一番已经比较流利的感恩戴德的话,段独虎笑着摇头:“你自己去向教主道谢,这事儿我可不好代劳,也显得你心不诚。你可想好了,真要入了我们墨莲教,行事可就由不得你自己。教规森严,若真有刀山火海,恐怕你不趟也要趟。” 王二牛卟嗵便跪倒在地,向段独虎连连叩首,发自内心剖白心迹道:“还请段护法收下小人!小人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小人一大家子如今死的死、失散的失散,如今只剩下小人父子两个。小人想给惨死的爹娘哥嫂弟弟弟妹和娘子报仇,想找到不知去向的几个侄儿侄女,想把儿子拉拔长大,但小人自己没这本事,需得教主和护法多多提携。至于小人的这条命,早就已经不是小人自己的了。教主和护法什么时候要,小人什么时候给!” 赶紧双手托着王二牛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段独虎笑道:“你倒是实诚,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你这样的『性』子,咱们教主肯定会喜欢。那好,既然你一片挚诚,我也不会寒了你的心。以后咱们就都是一教的教众,不是亲骨肉、胜似亲骨肉的亲兄弟!你的仇就是咱们的仇,你的侄儿侄女就是咱们的侄儿侄女,你的儿子也是咱们的儿子!咱们一起替天行道,给天底下所有遭受了不公的穷苦百 姓讨一个说法!” 王二牛双目含泪,一双大手与段独虎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重重地点头。段独虎又道:“既入了我教,便要叫你知道我教的来历。我教教主信奉在真空桃源洞天修行的真空天母,教主是一教之尊,号真空神子,乃真空天母托梦收下的衣钵传人。教主之下有圣女一位,号墨莲仙子。” 说到这里,段独虎脸颊肌肉微抽。太师叔祖当时信誓旦旦,说要劝动东海佛国的宿慧尊者赤莲女来“兼职”他这劳什子的墨莲仙子一角。为表诚意,他才将教名定为墨莲教。 “兼职”这一说法,据太师叔祖说是他从一位好友那里学来的。段独虎虚心求教之后知其意义,所以对太师叔祖的痴心妄想只有四个字——洗洗睡吧!人家宿慧尊者但凡脑子没进水,就不可能带他这么玩!再说,太师叔祖是将大势至尊者当死人么?! 略一走神,段独虎瞧见王二牛一副求知若渴模样,又挺起胸膛做指点天下状,豪气满怀地说:“圣女之下便是左右护法了,兄弟不才忝居左护法一职,右护法嘛……”他干笑两声道,“道号长寿子,乃是一位力大无穷的奇材。以后,你们俩可以过过招。” 王二牛吓得双手齐摇,把头晃成拨浪鼓,连声道:“这怎么敢这怎么敢!小人怎么敢和护法大人过招!不敢不敢不敢!” 段独虎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王大哥,你切莫妄自菲薄。你的本事,教主和兄弟我都是瞧在眼里的。一会儿我便将教主传下的《大力龙象诀》转授于你,只要你肯下死力去练,不需多久便能独挡一面。你要知道,教主是要大用你的!” 王二牛感动得泪花直冒,九尺多高的汉子呜呜直哭。段独虎心里好笑,苦劝了一会,终于劝得王二牛止了眼泪。王二牛哽咽道:“教主这么赏识小人,小人无以为报,只有这条命了!” 段独虎拍拍王二牛的肩膀,笑着说:“王大哥,不要再小人小人的自称了,你得自称‘属下’才对。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咱们墨莲教派在鱼川一郡的坛主。你可要好好做事,切莫辜负了教主对你的器重!” “坛坛坛主?”王二牛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干脆也不再多言,抱拳拱手给段独虎做了两个大揖,掷地有声道,“小……属下顶天立地的汉子,吐一口唾沫便是一个钉,肯定会下死力给教主办事!如果不尽心不尽力,护法你拿鞭子狠抽属下就是!” 段独虎猛摇手指头,笑嘻嘻道:“不不不,王大哥,你以后可不能再做任 人鞭打的老黄牛!想做成那些匡扶天道公义的大事,想好好给教主尽心,你得做猛兽才行!” 他猛地一拍掌,眼睛亮闪闪道:“不如这样,我名为独虎,不若你叫孤狼,听起来咱们就是好兄弟。但你我都不独不孤,我们头顶有真空桃源洞天的真空天母庇佑,我们身后还有神通广大的教主真空神子、圣女墨莲仙子和许多的热血兄弟!” “好好好!独虎护法,孤狼坛主!我便改名叫王孤狼!以后我不再是老黄牛,我要做喝血吃肉的大凶狼!”王孤狼连连点头,一指床上鱼岩郡王的尸身,眼里闪烁凶光,冷笑道,“这老畜生的肉太老太硬,否则我还真要撕下一条来尝尝味道。” “哈哈!咱们吃的喝的怎么会是这等脏烂臭肉,自然有一等一的美酒美食等着咱们享用。王大哥,这老东西的尸体留着还有点子用处,先不管了。这几天你也辛苦,咱们喝点酒歇着去。”段独虎拉了王孤狼,有说有笑出房,二人勾肩搭背足见兄弟情深。 人心诡诈,人心不足,人心这是世上最善变也最多变的存在。 段独虎不知,李懿弄出这么一个墨莲教,压根不是为了消遣戏耍。他那个来自天外的损友嬴寻欢,曾经『乱』七八糟灌输给了他许多不存于此世的观念想法。他学会了很多,只是以前从来都没有好好利用过。这次不一样,他认真了。凡事就怕认真。 此时还嘻嘻哈哈忽悠糊弄王孤狼的段独虎,很快就会发现,他家那个不务正业的小主人究竟弄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可怕玩意儿。而他与王孤狼的人生也会发生最最彻底的改变。 陪着王孤狼喝了两坛酒,又听王孤狼酒后吐了些悲伤真言,段独虎算是开心度过又一天。将醉倒的王孤狼送去休息,段独虎哼着小曲回了房间。他刚刚推门,迎面就飞来好大一个美人花觚。要不是他躲得快,明儿就会闹出护法遇刺的教内丑闻。 段独虎赶紧朝里面发飙的小猴祖宗作揖陪笑脸,又把带来的烧鸡烧鹅奉上,才勉强获得平安回房的资格。 瞅着长寿儿『露』出森白牙齿啃鸡腿,段独虎斜身侧坐在桌边凳子上,一副随时逃跑的模样,对长寿儿说道:“小祖宗,您老消消气成不?这是太师叔祖的命令,小的也没奈何啊!” 原来,活泼爱玩的小猴祖宗居然被关在了一个大金属箱子里,仅有三个隔得远远的洞口,方便伸出猴头和两只猴爪子。这闪着青『色』寒光的箱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愣是抗住了力大无穷的小猴祖宗的连 拉带拽。虽然箱体免不了变形,但硬是没被小猴祖宗给逃出去。 长寿儿冲段独虎龇牙又咧嘴,那雪白牙齿上下一咬合,卡嚓声响,连鸡肉带骨头一起给咬碎。嚼巴嚼巴,噗噗噗,从猴嘴里喷出一地碎骨头碴子。 段独虎看得『毛』骨悚然,赶紧上前陪笑道:“小祖宗,您别生气了,小的这就把您放出来。不过呢,太师叔祖有交待,您务必将这几张画卷送到宗政家三姑娘手里。” 他真不明白,宗政家三姑娘有什么好值得太师叔祖惦心的,居然还敢差遣鬼见愁的小猴祖宗去送东西。莫非,宗政三姑娘是太师叔祖与宿慧尊者的“红娘”?嘿,大有可能啊! 和主子一样喜欢想东想西的段独虎神游天外,他竟没发现,暴躁不已的小猴祖宗居然变得那么安静。小家伙飞快地啃着烧鸡烧鹅,一双金黄『色』的猴眼睛里满满的期盼之『色』。 --- 鞠躬感谢sunminbt的打赏! 第五十四章 新地 榆钱巷左数第三家的大宅子,几天前终于住满了人。以前,这儿除了守门的老苍头和洒扫的仆役,就没看见主家什么人出入。没想到,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是一大家子。 这里是宗政家位于鱼川府的别院,当初分家时,宗政谨已有在家乡终老的打算,所以用京里的房产换了这座大宅。但这几年丁忧守孝,宗政谨很少到宅子里居住。平时,也只有宗政伦宗政伐两兄弟路过鱼川府才会进来歇歇脚。 这座大宅子有三路三进院落,第一进除了供男仆们居住的房舍外,也建了老太爷的外书房澹泊堂和预备着少爷们七岁之后住进去的几座院子。故而,三房所出的庶长子大少爷宗政栎、二房嫡子二少爷宗政栋分住了厚德院与弘毅院。 进了二门便有三条夹道,左去的存书院分给了宗政伦夫妻,右路留墨院住进了宗政伐夫『妇』,正中间那条夹道直通宗政谨和任老太太起居的鹤鹿同春堂。 第三进院子面积不小,竟能修出一座小花园——池塘假山、小桥凉亭,一应俱全。宗政谨雅善侍弄花木,所以还专门建了一座小花房,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围着小花园建了三座精巧雅致的楼阁,宗政家的六位姑娘按照三房划分,各自住进去。 大房的三姑娘宗政恪,独自占了位置最好、面积也最大的清漪楼。二房的大姑娘宗政愉、二姑娘宗政慈、六姑娘宗政悦,她们住进去的玉澜轩也有大小十几间房,比起三房的四姑娘宗政悠、五姑娘宗政惜起居的映波阁,要宽敞一点。 不过,玉澜轩里,二房的三位姑娘倒能每人住一间房,她们众多的丫头婆子就得挤在一起。反而三房那边,少了一位姑娘同住,侍候的下人便少了许多。映波阁房间虽少,住的反倒更舒服。 毕竟,宗政家姑娘们的住处,不仅仅只是起居之处。书房少不得,专门的画室也必有一个。还有存放姑娘们使惯了的随身物品,各自都要一个房间专门保管。再有这天儿慢慢热了,姑娘们每天都要沐浴,专门的浴房要有吧? 并且,宗政谨来之前就发了话,一大家子人住在鱼川府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他们不会再回鱼岩府的老宅,而是要预备着上京或者去别的郡府。事实上,他们是直接从鱼岩山搬到鱼川府大宅里来的。 因老宅被入城的洪水泡过不短时间,多有腐烂,必须重新大举修缮。所以各房的家伙什物,除了那些大件实在不好搬的,其余东西都要尽量挪到这座鱼川府的别院里来。 尤其是库房 里的东西,全部要送进别院。所以,每位姑娘的住处还要特意留出房间准备放置她们在老宅里各自私库的宝贝。 这样一来,宗政恪得到三层的清漪楼居住很有必要。因为即将运送进别院的属于她的私产,很多很多。不仅包括了她的亲祖母凌夫人的嫁妆,还包括了她的父亲宗政修的生前私人财产和她的母亲萧大太太的嫁妆。 二房三位姑娘再怎么不甘心也没用,谁让她们姐妹之中,宗政恪富得流油呢?宗政悦偷偷听任老太太和崔嬷嬷估算过,宗政恪得自上头两代长辈的身家只怕五万两也打不住。 但因任老太太和平二太太做过亏心事儿,于宗政恪的安置问题上,面对宗政谨的独断专行,她们只能保持沉默。平二太太还特意把宗政悦叫到身边耳提面命,又叮嘱宗政愉看着点妹妹,人前人后都不许她们姐妹有半句酸话——再不满也得憋着! 不憋不行啊,这段时间长辈们的言行都看在几位姑娘眼里。她们都是聪明人,因此很明白,大房的这位三姑娘在家里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虽说人家无父无母,但祖父一心一意溺爱,也勒令家中上下不许任何人对她不尊不敬。别的不说,仅仅月钱,宗政恪的就是其余几位姑娘的两倍。 而且人家背后还靠着佛国尊者这座大山,手里还有大势至尊者手抄的佛经。这不,刚住下来不过两天,便有几张份量沉甸甸的烫金请柬送到了宗政家的别院。 几位鱼川府名门世家姑娘们的帖子还算罢了,碍于礼节,另外几位宗政姑娘也都得了。但是,来自清河大长公主府的寿宴请柬,除了宗政谨和任老太太各有一张之外,就只宗政恪有。 并且,清河大长公主府专门派了两拨人亲送请帖。给宗政谨的请帖是由清河大长公主的嫡长子,爵封毅国公的裴允坚亲自登门送来。而为了请到任老太太和宗政恪,清河大长公主专门派出身边服侍的娄恭人走一趟,以示重视和亲厚。 娄恭人可不是寻常人,她年轻时就是清河大长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如今还领着从五品宫廷女官的俸禄。但她之所以能被称为恭人,全在于她的儿子如今任着鱼川郡清河府的知府,特意为她向朝廷请封了四品恭人的缘故。 故而,没品没级的任老太太按礼节,还要向娄恭人行礼请安。当然,娄恭人不会摆这个谱。但她的态度很明显也很坚决,她要亲自见一见宿慧尊者引为密友的宗政三姑娘。 任老太太只能派出身边第一得用的崔嬷嬷 前往清漪楼,去请这些天里她一次也没见过的宗政恪。因为这个孙女,任老太太至今还被宗政谨冷落。老头子这段时间都歇在春太姨娘房里,她心里实在不痛快,便每每找理由在宗政恪晨昏定省时不见人。 什么身体不舒服啊,什么落了枕啊,就这样推拒了两回。转过天来宗政伦便赶着苦劝,任老太太才不情不愿打算接见这个孙女儿。谁承想,翌日清漪楼的掌事姑姑徐氏便亲自来报,说宗政恪这两天吹了风又着凉了,所以接下来这些天恐怕她都要告病。 任老太太还能怎么说?她只能强装关切安抚几句,免了宗政恪的请安。可是徐氏离开之后她不过抱怨两句,便被回房的宗政谨听见,于是又挨了一通疾言厉『色』地数落。这回,任老太太是真的病了——活活被老头子的偏心眼给气的。 娄恭人来送帖子这日,任老太太的病刚刚好,可脸『色』还是腊黄腊黄的,人也没什么精神。若不是生怕失去这次攀附贵人的好机会,任老太太还真的不想自己这副尊容被娄恭人看见。 娄恭人也上了年岁,在家亦是老祖母。她比清河大长公主还要年长,今年已望六十了。她生得略方正的一张脸,满头白发梳成板板正正的圆髻,戴了一套三件的祖母绿发饰,勒着素面镶祖母绿宝石的抹额。她穿着绛紫『色』绣福寿纹的对襟褙子,褐『色』素面综裙。往椅子上一落坐,她的腰身挺得笔直,一股来自宫廷女官的威严气派便油然而生。 任老太太虽坐在主位之上,但看她小心翼翼的眼神与满面的陪笑讨好,衬得娄恭人才如此间主人一般。娄恭人神『色』温和可亲,并没有因为任老太太无品无级而小视半分。但她心里却颇为忧虑,且不说有这样的继祖母,那位自小养在尼庵里的三姑娘又能学到多少正儿八经的规矩? 娄恭人此来,明着为了送请帖,其实还肩负着另一个更重要的使命——帮着清河大长公主相看孙媳『妇』人选。 清河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子,毅国公裴允坚的嫡次子裴君绍已到结亲之年。公主府明里暗里相看了不少闺秀,此事鱼川郡及附近郡府的名门世家都一清二楚。 这位裴四少爷,在毅国公裴允坚这一房男丁行二,放在一大家子同辈里排第四。生他时,他的母亲周大夫人难产大出血,需要静养,他便被抱到清河大长公主和裴驸马身边教养,直到七岁才挪出内院搬去外院,故而孙辈当中他与祖父祖母的感情最深。 清河大长公主身上流着慕容氏皇族的血,这一族惯 出美人。而裴家的来历也不容小觑,往上论个百八十代,据说能与如今大秦帝国的嬴氏皇族拉上点亲戚关系。 而裴四裴君绍,简直集中了两代皇族最优秀的基因。他根本不能光明正大出门,否则街上大姑娘小媳『妇』扔他身上的荷包手帕香囊扇坠等物能把他整个人给活埋了。 曾有好事者名百晓生,整理过一份天下美人榜。大昭帝国的摄政雍亲王萧凤衡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而裴君绍虽生于天幸撮尔小国,于此榜之上却排行第三。 至于文武天资,虽然裴四自小体弱,一个月总有几天伤风咳嗽。但他的脑袋瓜子,用娄恭人打趣的话来说,恐怕裴家上下所有人加起来都没他好使——包括身为老太君的清河大长公主和裴家老太爷裴驸马。 最最难得的是,这般的品貌、如此的天资,裴四又生在天幸国顶尖的膏梁锦绣之家,被祖父母爱如珍宝的养大,他居然没有像他的小叔叔裴允诚一样娇惯出纨绔『性』子。 ---- 感谢组织上的信任和厚爱,某肖可以去参加作家班的学习,一定努力跟进,天天向上!亲爱的们,和某肖一起开心开心吧! 第五十五章 相看相看 裴四这样出『色』的孙儿,也莫怪清河大长公主要多偏疼一些。他的亲事,大长公主真是『操』碎了心,比嫡长孙娶宗『妇』时还要上紧。这段时间,整座公主府的重心就落在此事之上,就连大长公主的寿诞宴席也带着相看闺秀的意思。 本来宗政恪这样的出身,是配不上裴君绍的。偏偏她深具佛缘,时时受到佛光普照。更是有宿慧尊者这样身份特殊、神通广大的密友,陡然的,她薄凉的身世似乎便可以忽略。 清河大长公主疼爱孙子,又因为裴君绍幼时请大德高僧看过,批命说他未来的妻子最好是福缘深厚之人,所以她的目光才会落在宗政恪身上。若非她有心于此事,根本不会亲自上奏章保荐宗政谨起复,哪怕宗政谨于抗洪救灾之上再有建功也不行。 这些事儿都存在娄恭人心里,她一边游刃有余地应付任老太太,一边安心等候。但没成想,正主儿还没来,倒是等来了宗政家的二太太平氏和大姑娘、六姑娘。 娄恭人也不好拦着人家媳『妇』和孙女见婆母、祖母,便安坐如素。反正她早有准备,不过就是两份儿见面礼。丫环禀报过后,门帘儿挑起,娄恭人便见一个三旬『妇』人带着两位姑娘进了门,在下面敛襟行礼请安,个个儿仪态优雅、端庄自持。 那『妇』人穿着打扮都得体,既不显简薄也不太过奢华,但能看出精心准备过。两位姑娘都穿着象牙『色』绣花比甲,年长者比甲稍长,绣的是绿菊;年幼者比甲略短,绣的是水仙,俱都清新淡雅。她们头上身上的首饰除了颜『色』不同,款式造型倒都一模一样,只姐姐多了一朵攒南珠珠花,妹妹则戴着象牙『插』梳。 任老太太便对娄恭人笑道:“这是老婆子两个不成器的孙女儿,大的名唤愉姐儿,小的叫悦姐儿。”又让媳『妇』和孙女们给娄恭人请安。 那母女三个急忙请过安,娄恭人便示意两位姑娘上前,一手拉住一个,笑道:“宗政家数代书香,真真名不虚传。这两位姑娘一到鱼川府,可把大多数人家的姑娘给比下去了!瞧这身打扮,不用明说,人家一看便知是亲姐妹。”说完她便松了手,示意身后侍立的丫头给见面礼。 宗政愉得了一对儿赤金镶红宝石蝴蝶花簪,是当下闺阁少女们喜欢的新款式。许是见宗政悦戴着『插』梳,她得的见面礼却是一套四件大小不一的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梳蓖。这些俱都是贵重东西,价值不菲,直把任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又连连道谢。 既然东西 都带着了,也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娄恭人便让丫头又捧出几个匣子,说这里面放着给宗政家二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的见面礼,让任老太太先替姑娘们收着。 宗政悦得了那套梳蓖非常高兴,和姐姐一起谢过赏,开开心心地随着母亲平二太太一起去给任老太太准备养生『药』汤。宗政愉就多了个心眼,出门后便暗示贴身大丫头奉书留下。她可听得真真儿的,那些见面礼里没有宗政恪的份儿。 这肯定不是人家忘记了,毕竟前来传话的秋棠说的明白,这位娄恭人表示一定要见宗政恪。那就是说,娄恭人给宗政恪准备的见面礼打算亲自给。而不用想也知道,那肯定比自己几姐妹的还要贵重。 宗政愉怏怏叹了一声,若说不失落那是假话。自宗政恪一回府,她在祖父面前便再不复从前的宠爱。她今年七月就要及笄,可直到现在还没看见家里有什么动静。母亲倒是记着这事儿,但母亲恶了祖父,也不敢在祖父面前提起。 可怎么办好呢?身为宗政家三房的嫡长女,宗政愉觉得自己的及笄礼万不能草草了事,否则会影响她的议亲不说,也会让人质疑宗政家的门风。 正想着呢,宗政愉便瞥见院子里影壁后头转出三个人。她急忙站住脚,待来人给她屈膝行礼后,也规规矩矩地还礼,罢了微笑说:“三妹妹的身子可大好了?若还有不妥,是否要请杏霖堂的顾老太医来看看?” 这刚刚从鹤鹿同春堂前院穿过垂花门再绕过影壁进来的,正是宗政恪与徐氏主仆并前去请人的崔嬷嬷。宗政恪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人也消瘦了不少,却越发显得那双大丹凤眼深幽不见底。 她礼数周全地先给宗政愉行了礼,宗政愉的殷殷关切也没能让她清泠泠的目光多几分暖意,只是淡漠地回道:“多谢大姐姐关心,不过风寒而已,养了这几天差不多大好了。” “那就好!里头有贵客在,妹妹快点进去吧。”宗政愉也不耐烦应付宗政恪,对方清冷的『性』情实在很不讨人喜欢。不知为何,看见宗政恪比之从前还要孤僻的样子,她心情变好了几分。 崔嬷嬷在宗政恪后头轻声道:“老太太交待过,三姑娘若是到了,直接进去即可,不必再通禀。” 徐氏闻言,却赶紧笑道:“老太太疼爱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却不能恃宠而骄。姑娘,是不是请崔嬷嬷再进去禀报一声儿?”她心里冷哼,想在贵客面前让姑娘失礼,也不瞧瞧我从哪里来! 宗政恪便微微 侧身瞟了崔嬷嬷一眼,低声道:“劳烦嬷嬷了。” 崔嬷嬷蓦然打了个寒噤,却不知冷意从何处来。她也不敢再说什么,陪着笑给宗政恪屈了屈膝,紧赶几步上了台阶进游廊,再往正对面的主屋而去。 这院子里、游廊边侍立着不少丫环婆子,有几位很有些面生。徐氏心知那些人定是贵客的仆婢,越发觉得自己跟来是对的。很快,崔嬷嬷重新出现,再次亲自过来请宗政恪。宗政恪便徐徐迈上台阶,走进抄手游廊。 她经过时,无论宗政家的奴婢,还是娄恭人的奴婢,竟都不由自主地向她屈膝行礼问安。待她过去,宗政家的奴婢还好——毕竟以前宗政恪也来过,娄恭人的奴婢们大多都面现异『色』。 徐氏跟在宗政恪后面,眼神锐利的她,能够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需要她还礼的。而她精准的认人,也让娄恭人的奴婢大感惊讶。其中有一位三旬『妇』人,更是眼含深思之『色』。这名『妇』人,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嫡长媳毅国公嫡妻周大夫人跟前得用的陪房媳『妇』。 娄恭人自然知道外头那媳『妇』的存在,这事儿周大夫人并没有瞒着大长公主,娄恭人也愿意给周大夫人这个面子。她不知那陪房媳『妇』如何震惊,她此时心里也是滋味莫名——有些失望,有些惊讶,更有些恍然。 失望的倒不是宗政三姑娘会不知礼仪、全无大家闺秀的风范,而是这位恪姐儿如同任老太太提前透『露』的那样,身体似乎不大康健。不要说盼着将福气过些给裴君绍的大长公主,娄恭人自己也不愿意找一个病病歪歪的孙媳『妇』。 她的惊讶则在于,宗政恪的规矩礼仪实在太好了,好的大大超出了预期。娄恭人出自宫廷,眼光之挑剔那是不用多说。但她扪心自问,无论宗政恪的周身打扮、行走步态、请安礼数、乃至于她轻轻咳嗽时用帕子掩饰的动作都既得体又优美,毫无暇疵。 任老太太又从旁介绍,说宗政恪的身子向来都不怎么好,前几日偶感风寒又病了。娄恭人想,也难怪,这样渐渐暖和的天儿,她进来时还披着一件白底绿萼梅的披风。不过她身上鹅黄绣葱绿柿蒂纹的妆花褙子并银白『色』的挑线裙子、头上那支明晃晃的赤金点翠如意步摇,都让她的脸『色』好看了些。 确实,这样的打扮给宗政恪苍白的脸『色』添了些喜气。不过,娄恭人并不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她发现这位三姑娘的身上竟然存在一种莫名的气势,令她大感惊奇。 是的,不是 气派,而是气势。这种感觉,娄恭人惯常只在自家大长公主身上感觉得到,也曾经在宫廷里那位深受今上宠爱的筱贵妃身上感受过。 宗政家的这位三姑娘,怎么会有呢?当娄恭人看见宗政恪身后无声无息侍立的徐氏时,才恍然。是了,这位宗政三姑娘的亲生母亲可是苏杭萧氏的嫡姑娘。如果她身边有一位来自苏杭萧氏的仆婢时时教导提点,她能如此出息也属正常。 徐氏自然教过宗政恪诸多规矩礼节,却不可能教出令娄恭人也无从挑剔的完美仪态。毕竟她曾经只是服侍萧大太太的丫环,而不是专门教导礼仪规矩的教养嬷嬷。 宗政恪能做到风仪完美,全都是拜她前世的好皇姐昆山公主所赐。每每昆山公主学规矩,便要她一同去学。昆山公主学得不好,但凡错了一星半点,受惩罚的便是她。如果是她自己做错了,惩罚将翻倍。这样一来,她的仪态如何会不好?那简直恨不能刻进骨子里,务必不出半点差错,也好少挨些鞭打罚跪。 别说娄恭人不可能知道其中蹊跷,就连徐氏也常常惊异于姑娘这样仿佛融入了血脉当中的优雅行止。不过,徐氏已经习惯了。 第五十六章 斩不断的孽缘 娄恭人觉得此来不虚。她不是自负,而是觉得只有如她这样出自宫廷的积年女官,才有可能发现隐藏在宗政三姑娘孱弱娇气外表下的真正气派。这样的姑娘,若是将身子调理好了,胜任大家族的宗『妇』也不会是难事儿。 毕竟,娄恭人很清楚云杭萧氏与苏杭萧氏的出身渊源。即便是逃亡避难落魄公主的后代,其身上仍然流着大昭帝国萧氏皇族的血,也依然可能拥有千年之前开创大昭帝国千秋伟业的太祖女帝的风范气势。 娄恭人终于彻底弄明白了清河大长公主为什么想让裴君绍把宗政三姑娘娶回家的原因,其中真是意味深长。 眼神瞬闪,娄恭人脸上笑容更加亲切温和。她亲自取过一个紫檀描金镶螺钿木盒,将盒盖打开后,只把盒身托在手里,对徐氏道:“你们姑娘身子不舒服,你过来将这东西拿过去让姑娘看看。不过是一份见面礼,不值什么。” 宗政恪却对徐氏摆摆手,缓缓站起身,给娄恭人福了一福,轻声道:“怎敢如此对待长辈的心意。”说着话,她不疾不缓上前来,又屈膝一礼后才双手接过娄恭人手中的木盒。 掌中便是一沉,宗政恪垂眸瞧去,却见盒底红『色』绒布底上放置一只紫檀木底座的羊脂白玉拈花佛手摆件。无论是底座还是佛手都是精致小巧、玲珑可爱的。她眼光不凡,一眼便认出这是一件至少传承了两百年的珍贵古董。娄恭人的这份儿见面礼,实在有些贵重过头了。 可是,长者赐,不可辞。这是礼数。所以宗政恪明知娄恭人的见面礼有些不妥,也只能接下来。反正以后有的是交道要打,什么时候不好把礼还回去呢? 有这样的想法,宗政恪便能神态自若地看待这座价值千金的玉佛手摆件。她将木盒递给徐氏捧住,给娄恭人再行了礼谢过,又重新退回椅子里安坐。 这一套礼仪真如行云流水,娄恭人只觉赏心悦目。除了身体不好,这位三姑娘带出去绝对涨面子。至于说容貌,人家虽然比不得裴四那般天人玉刻的精致,却也是个绝『色』美人。 娄恭人便亲昵地询问:“恪姐儿,你日常吃着什么养身子的丸『药』?要我说,你小孩子家家的,惯常也不必多吃『药』。这是『药』便有三分毒,长年累月地可不得积了『药』毒?不若食补调理,味道既佳,补身子也好。大长公主那里收着许多食补方子,也有调理年轻姑娘身子的。若知你有需要,大长公主必定不会吝啬。” 这位娄恭人的态度亲热得有 些过头了。好端端的,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这么关心她的身体做什么?宗政恪刚要起身回话,娄恭人又连连道:“坐下坐下,你这孩子不必讲这许多虚礼。等你身子大好了,再来做这些规矩罢。” 能坐着,宗政恪也不愿干站着消耗体力。她便从善如流地重新坐稳,轻声回话:“多谢恭人的关心和美意,只是小女平时并不用养生丸『药』,此番风寒不过偶然罢了。在清净琉璃庵清修时,慧仪师太曾经传过小女几式养生吐纳法。小女日日不辍,勤练此法养护身子。” 娄恭人便看了任老太太一眼,心里很是不悦。就算是继祖母也好,从来没有养在身边也好,身为长辈怎么能随意编排晚辈的身子骨儿?莫非宗政家有个病歪歪的三姑娘,于其余宗政姑娘的名声就不会有损?人家难道不会议论宗政家的风水不养人? 还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看似端庄有仪,说话办事还真的摆不上台面。娄恭人这样一想,又有些犹豫。只要一想到,未来有一日,自家那金尊玉贵的四少爷要向面前这个笑得讨好的老『妇』人跪倒磕头唤一声“祖母”,她就觉得屈得慌。 任老太太见娄恭人忽然神『色』不豫,心里不由一紧。她还想着能不能讨好了这位清河大长公主面前得势的女官,再多几张请柬好把宗政愉姐妹俩一并带去。 想也知道,若能出席这等层次的宴席,对那对姐妹花的前程是大大有益处的。至于三房的宗政惜,任老太太向来不喜欢,也不会为其打算,庶孙女儿们就更别提了。 见娄恭人不悦,任老太太只以为是宗政恪说话不妥当,便横了宗政恪一眼,对娄恭人陪笑致歉道:“恪姐儿小孩子家家的,若有什么话不得体,还请恭人不要见怪。” 若非地方不对,娄恭人真想抚额叹息。这位任氏大约在家中发号施令惯了,又因宗政家丁忧守孝的关系,少在鱼川郡名门世家的交际场合『露』面,如今竟是连眼『色』也不会看了。 娄恭人便矜持笑道:“您误会了,以本恭人的眼光来看,恪姐儿竟是无一处不得体不妥当的。她这孩子啊,不愧是萧大太太的女儿。不瞒您说,我与恪姐儿的母亲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说到这里,娄恭人眼圈微红,颇有些感伤地对宗政恪继续道:“好孩子,你母亲是你太外曾祖母萧老太君膝下第一个重孙女儿,最得她老人家的喜欢。还是先帝时,你母亲约『摸』五六岁年纪,有一年仁孝太后千秋盛礼,萧老太君奉旨上京拜寿,得蒙仁孝太后召见 ,带了你母亲一起入宫。仁孝太后见了你母亲,喜欢得那是不得了,赏了你母亲好些东西。” 仁孝太后,这是先帝的生母,是宗政恪前世的祖母。她并没有印象,因为前世她出生时,仁孝太后已经薨逝多年了。在娄恭人提起亡母时,宗政恪便站起身以示恭敬,恪守孝道。 娄恭人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凝睇着宗政恪道:“清河大长公主是仁孝太后的嫡长女,也与驸马带着毅国公爷回京贺寿。我陪侍在旁,见到了你母亲。大长公主也极喜欢你母亲,爱得什么似的,直说也要生一个如你母亲那样玉雪可爱又聪颖懂事的女儿。” 不仅是清河大长公主,就在那年封爵毅国公的裴允坚也非常喜欢萧闻樱,娄恭人自然不会将这段往事说出来。周大夫人之所以要让陪房媳『妇』亲自来看看宗政恪,原因之一也在于当年裴允坚差一点点就娶了萧闻樱。 娄恭人正暗自感慨,不想任老太太忽然『插』话:“我那大儿媳的为人做事确实叫人道不出半个不字,可惜,”她唉唉连声叹气,苦着脸喃喃道,“她的福气太薄了!” 娄恭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真没见过这样的祖母,什么不好说,偏偏要往人家孩子最疼处去戳。她抬眼去看宗政恪,却见这姑娘微垂的臻首慢慢抬起来,眼眶也是红红的,说话的语气却仍然能保持沉稳平和。 宗政恪心里波澜不兴,脸上却满是哀戚之『色』,低声道:“爹爹和娘亲这是把所有的福气都给了我,我才能平平安安地承欢于祖父祖母膝下,又有那样关爱我的叔叔婶婶和兄弟姐妹。爹娘在天上保佑着我们一大家子人呢!” 听听人家这话说的,不仅圆了继祖母的失言,还恰如其份地向外人表明了宗政家的亲善和睦。娄恭人不想再坐下去了,反正日后大长公主寿诞,还有机会多方观察宗政三姑娘。这位任老太太,她是真心不愿再搭理。 娄恭人便示意宗政恪重新落坐,让丫环取出一份泥金大红请柬送到徐氏手中,免了宗政恪的麻烦。她含笑道:“大长公主的寿诞宴席,恪姐儿你务必要来。大长公主念着与你母亲的一面之缘,很想亲眼瞧一瞧你。” 宗政恪便起身向娄恭人屈膝福身,轻声应道:“得蒙大长公主青眼,小女感激涕零、不胜荣幸,届时一定赴宴。还请恭人代小女上禀大长公主,小女到时来给大长公主磕头拜寿。” 娄恭人笑着点头,徐徐站起身,对任老太太道:“叨扰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还请老妹妹见谅。我 这就要家去回话了,到时老妹妹和恪姐儿可要早一点到,也好让我尽尽心,款待一二。” 任老太太见娄恭人要走,有心提一提请柬的事儿,倒也觉得已经不大合适。她便急忙起身相送,宗政恪也默默地跟在后头。 不过才走了三两步,娄恭人便执意让宗政恪回屋里,说是外头还有几分凉意,倒是让任老太太一直把她送到了二门门口,坐上软轿才罢。 宗政恪也不好拂了长辈的好意,便在门口向娄恭人屈膝福身行礼送别。徐氏给她披上披风,她便扶着徐氏的手离了鹤鹿同春堂,回去清漪楼。 路上,徐氏低声道:“姑娘,太太出阁前,真真是一女百家求。只是老太君不想让太太与皇家沾亲,所以不仅推拒了毅国公的求亲,也婉拒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还是皇子时的当今皇上的求娶。” 凤眸闪过异『色』,宗政恪手指慢慢攥紧。她真没想到,前世她的好皇兄竟然还觊觎过今生她这具身体的母亲,还真是怎么斩也斩不断的孽缘啊! 第五十七章 清漪楼 清漪楼并非孤零零的一座楼,楼外圈着围墙,墙内分东西各建有小厨房、小冰窖和浴房。院中种着几本美人蕉,搭着葡萄架子,架下有石桌石凳。正院大门一开,对面就是波光粼粼的四季池,后墙的圆月门洞则直通异香扑鼻的花房。 楼高三层,每层最多可以隔出八个房间。宗政恪带着徐氏和明月明心住了二楼,一楼由其余奴婢分住。三楼除了一个小间之外,全部都是库房。 三楼特意分隔出的这房间被设成了佛堂,用来安置自东海佛国而来的圆真大师。本来按宗政谨的意思,最好在家里择一清静宽敞的居所专门用来供奉佛祖。但他的好意被圆真大师婉拒,执意要随宗政恪一起清修。 二楼既是姑娘的起居处,便没有分隔出太多小间。东边楼梯上来后,依次是明月明心合住的房间和徐氏的单间,剩下的地盘直接是一个大开间—— 当中是待客的客厅;东次间的面积是西次间的两倍也不止,除了卧室之外,还特意用一架立地八扇的博古图黄花梨大屏风分隔,紧邻徐氏的房间修出一个暖阁,以备猫冬之用;最末那端的西次间是书房。 徐氏带着明月明心,再指挥仆『妇』和小丫头子们,忙活了好久才把清漪楼整个收拾妥当。如今徐氏当着掌事姑姑,明月和明心自然是一等大丫环,二等三等丫头名额共六个,暂时空缺。徐氏的意思是先考察考察那些小丫头子,暂时混着使唤,到时候择优提拔。 除了这些服侍姑娘的大小丫环,清漪楼还有负责楼上洒扫的仆『妇』两名、厨娘一名、院中洒扫兼守门的婆子两名。所有人都是宗政谨吩咐满堂正重新在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卖身契都交到了宗政恪手里。 宗政恪不差钱,也不小气,奴婢们第一次给她磕头认主子,她便厚厚地打赏了一番。红脸她做了,黑脸自然由徐氏来扮。一通恩威并施下来,搬进清漪楼不过数日,徐氏便将新进的这些奴婢管束得规规矩矩,让某些想看笑话的人大为失望。 至于忠诚,宗政恪知道这不是用钱或者以势就能真正得到的。日久见人心,奴婢们若一心为她,她自然不会亏待。徜若出了背主的东西,她的手段也会叫那人生不如死。 明月明心早在院门口接着,见宗政恪从鹤鹿同春堂回来,迎出去簇拥她回院子上了二楼。东次间里,热水帕子茶点都早已备下,茶的温度正好合适,点心也不凉不烫。 明月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小笑话,一边麻利地帮着徐氏服侍宗政恪更 衣净面重新梳头。至于明心,徐氏早看出来了,虽然姑娘仍点她为一等大丫环,实际上已经不如从前那般信任倚重。明心自己也识眼『色』,只做好份内事,并不轻易上前。只要姑娘不唤她,她就悄悄站在旁边等候,不多话更不多事儿。 徐氏便有些忧虑,本来瞧着明心是可堪大用的,如今却似乎被姑娘嫌了。明月呢,做事一丝不苟,但心『性』纯净若稚儿,有些事儿怕是帮不了姑娘的忙。新来的小丫头子里到有几个不错的苗子,可惜年纪都还小,接茬做下一任的一等大丫环还差不多。 这样一琢磨,瞧着宗政恪已经换了一身儿半旧的藕荷『色』家常衣裙,歪在紧靠南窗的楠木雕花珊瑚屏昼榻上看书,徐氏上前笑问:“姑娘,是不是再挑两个年纪大的丫头放在跟前试着使唤?” 正一手端茶具一手打帘子退出东次间的明心恰好听得此言,脚步略一迟滞,但仍然默默离开。她知道,要想重新得到姑娘的信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而姑娘没有当真把她撵走,还愿意给她机会,她已经感恩不尽,不敢对姑娘的决定有任何置喙。 宗政恪瞟一眼明心瘦弱却依然笔挺的背影,暗叹一声。她知道徐氏的意思,哪里是要从小丫头子里选人,是想再从外面买两个年纪合适的进来调教。 能让徐氏安心,遂了她的意也无不可。宗政恪沉『吟』片刻后说:“过些时日您瞧着打发走两个办事不力的,再禀了祖父重买两个年纪大些的进来。” 徐氏点头应了。宗政恪读了会儿书便到了礼佛的时辰。她换上灰旧缁衣跪到佛像跟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喃喃念颂经文。明月明心也都同样换了缁衣,明月笃笃地敲着木鱼,明心慢慢捡着佛豆,陪着她一起礼佛。 这座只有一尺来高的龙鲸檀木大肚弥勒佛像是普渡神僧所赐,宗政恪一直好生收藏,直到如今安定下来才摆出来礼敬。佛像居中安置在乌木边花梨心的香案之上,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钵盂那么大的精巧鎏金莲花纹铜炉,炉里已经点着了龙鲸檀香。而这香案就紧邻着宗政恪安寝的六柱万字不断头雕瑞兽花卉楠木床。 这般平静无波的到了晚上,除了中间鹤鹿同春堂那边过来一个小丫头子传话,再无别事。那小丫头子扔下一句话就跑了,连徐氏的打赏都没敢接。 等宗政恪用罢了晚膳,徐氏才抱怨道:“真真没见过这样的祖母,居然让一个没留头的小丫头来传话。说什么既然清河大长公主对姑娘您这般青眼有加,您就要多费精神多花 功夫准备寿礼,千万不能失了宗政家的体面。” 事实上,这还是徐氏自己描补过的说辞,那小丫头只说——姑娘自己准备寿礼,绝对不能失了体统。宗政恪并不在意,闻言只是笑笑,对徐氏道:“届时我送两本佛经,保管大长公主高兴。” 还真是惠而不费。但假若这佛经出自东海佛国尊者之手,那正经是有钱也买不来的好宝贝。难得的是那份特殊意义,大长公主如此礼敬佛家,必定欣喜。 但徐氏欲言又止,送佛经固然是好,但如何能显出姑娘自己的本事?女子四德,德言容工。这最后一项女红,姑娘是不是也要尽早重新捡起来? 不说别的,两年以后姑娘就要及笄,便是如今开始相看亲事也不嫌早。嫁衣、礼敬婆家长辈的衣物鞋帽之类的东西,可不得自己做?现下捡起女工来,熟练了,日后再做那些东西也便当。就是以后定了亲,给未来的姑爷做点绣活儿也是情意所在。 徐氏可不知道自家姑娘对于未来有何种想法,一心一意觉得她终究要嫁人,便还是劝道:“如此自然是妥当的,不过姑娘,是不是您亲自临摹一篇佛经,再让丫头或者外面的绣娘绣到炕屏或者别的什么绣活儿上,更显郑重一些?”一步一步来罢。 宗政恪见徐氏满脸希翼,知她一心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不忍拂她心意,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既然要显郑重,那明天您准备好料子丝线,我亲自绣一幅炕屏罢。” “好好好!”徐氏喜笑颜开,忙道,“正好上回老太爷着人送来几样精巧摆件,其中就有一架黄花梨的小炕屏,刻着蝙蝠、梅花鹿并寿星老儿,正正好是福、禄、寿三星贺寿的好彩头!”她想着,便是姑娘的绣活差些,绣字样也不至于走形难看到哪里去,大不了她帮着描补几针罢了。 “姑姑做主即可。”宗政恪莞尔,这种小事她从来不在意。 徐氏一迭声应下,又叫人送来热水服侍宗政恪洗漱,再带着丫头们退出大套间,回去自己房间歇着不提。这是宗政恪的规矩,她夜里从不要人上夜服侍。 并不急着安寝,宗政恪出东次间来到西次间的书房里,自己慢慢磨了墨,摊开纸张写大字。这几天搬家、安顿,闹得她也没精神理会外头的事儿。总算杂事皆了,她也要问问外面的情况。圆真暗地里替她查找鱼岩郡王的下落,也不知有没有好消息。 不想,圆真没等到,宗政恪等来了她也纳闷过怎么许久不见踪影的小猴儿子。轻轻吱喳声响 ,东窗的窗户纸被戳出一个大洞,『毛』发雪白的精灵儿电『射』而入,欢呼雀跃着蹦进了宗政恪怀里。 宗政恪扎着一只胳膊,手上『毛』笔墨迹淋漓,哭笑不得哄它:“小乖乖,你先下来,小心沾你一身墨。” 长寿儿拿爪子挠挠宗政恪的脖子,听话地跳到她写字的黑漆楠木大条案上。小家伙虽然避开了紫竹雕群婴戏花灯的笔洗,也让开了盛着小半壶清水的黄铜提梁水注,到底还是一爪子拂倒了挂着数支大小狼豪紫豪的紫竹缠枝莲花笔架,一脚踢偏了白玉狮子镇纸,一脚踩进了刻岁寒三友的蟾形澄泥砚里。 要不是宗政恪眼疾手快捉住了长寿儿,放在宣纸另一端的紫檀兰草暖砚盒、带花梨木底座的灵芝形银水盂并竹节银水匙和枫叶形甜白瓷笔『舔』,恐怕都得遭难。 笑着摇摇头,宗政恪取出帕子给长寿儿擦干净脚上染了的墨汁,再指指地上的椅子。长寿儿便吱喳嘻笑着蹦到椅子里,好奇地用爪子划拉素面缎子的椅袱。到底安份不下来,它又跳到地上,好奇地去嗅墙角鎏金螭兽青铜敞口香炉里袅袅上升的清烟。 第五十八章 死了也不放过 宗政恪扶起笔架,将镇纸重新压住歪了的纸张,再将砚台放进砚盒里,明儿自有人重新清理收拾。 侧身抬眸,她瞥见已经在书房巡视了一小圈的长寿儿从身上小道袍的内袋掏出一叠纸张,不禁好奇。那些纸张素白有图画,一看便知不是银票,那又会是什么? 长寿儿跳到摆着文竹盆景的黑漆高几上,差点又把盆景给挤到地上,爪子里紧紧攥着画卷递过来。宗政恪眼疾手快扶住盆景,『摸』『摸』长寿儿的小脑袋,接画展开仔细观瞧。 画卷都只书本长宽,不过三幅。画者笔力上佳,虽只了了数笔,却能将画中人勾勒得活灵活现,有如真人在前。 第一幅画,当空高悬一轮弯月,这便是夜里了。月下一座道观的山门,门上有匾名“三清观”,山门围墙有数人正翻墙而过。其中一人眉目俊美、唇角含笑,一看就知是李懿。另一人则是苦哈哈着脸的老道士,他弯腰驼背,背上负有一人——虽瞧不出面目,但明显身穿蟠龙王袍。 宗政恪心中便是一动,如她所料不错,这画儿分明就是一出“月夜偷王记”。难怪圆真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鱼岩郡王的下落,却是李懿把人给带走了。他早就说过有要事着落在鱼岩郡王身上,那么此画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待? 却不知下面两幅又是什么,宗政恪便将第一幅画扔进香炉里。第二幅画一入眼,她便微红着脸低啐了一口。但她并未立时弃卷,而是忍着羞恼将画仔细看清楚。 这幅画分作两个小格,第一格画的是数名面目空白的道人扛着身穿蟠龙王袍之人走进了一座挂着一排灯笼的门脸儿,那灯笼上写着三个歪七扭八的潦草小字——小、倌、馆。 第二格画真真有点不堪入目:虽然画中人都没有面目,也都以薄被覆住脖颈以下,可那床榻之内一、上一、下胸与背紧密相贴的两个身体却仍然透『露』出无限暧、昧、『淫』、『荡』的气息。 宗政恪的脸庞瞬间紫涨,再不敢多看,急急将这幅画儿团了团用力扔入香炉。一扭脸,见小猴儿好奇地盯着自己,她恼羞成怒,一指头弹在它脑门上,嗔道:“好没正经!” 长寿儿莫名其妙『摸』『摸』脑门,但见宗政恪并非真的恼了,它也不生气,冲着她吱哇有声,在书房里到处『乱』窜撒欢。 第三幅画儿,可不要又是这没正经的东西!宗政恪『摸』『摸』心口,定定神,先用眼角余波飞快地扫一眼,而后再正眼相视。 她见画上仍然是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胡须覆面、眼睛紧闭的老翁,身穿王袍、头戴王冠。床侧飘飘『荡』『荡』两个人影,头戴尖顶高帽,帽子上分别写着“天下太平”和“一见生财”。 宗政恪悚然而惊,这两个人影分明就是勾魂夺魄的地府鬼差黑白无常。他们一鬼手执打魂哭丧棒,一鬼手牵勾魄链子锁,专门拘拿已死之人的魂魄前往阴曹地府。 如此一来,第三幅画儿里那王袍老翁,已是死了。鱼岩郡王,竟然已经死了。宗政恪默然,良久,徐徐吐出一口郁气。其实算算时日,哪怕有九转还魂丹延命,如今他也该迎来死期。 有俗语云,最毒『妇』人心。也有话说,无毒不丈夫。宗政恪回想第二幅画的内容,哪里还不明白李懿的用心?他见自己对鱼岩郡王似有深仇大恨,所以才帮自己这般处置了那大仇人。至于说李懿有没有可能在欺骗自己,她相信他不会。 宗政恪自问,她虽然能令鱼岩郡王痛不欲生,但到底做不出太出格的勾当。将青春回复的鱼岩郡王送去小、倌、馆任人凌辱蹂躏践踏,这种事儿她连想都没想过。 不过毫无疑问,鱼岩郡王临死前还饱受了这番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令宗政恪大感快慰,因此对李懿深为感激。毕竟,他提起过,他有重要之事要着落在那人身上。听他的口风,他那事要达成,时间或许还不短,可他却达成了自己的心愿。 又欠一个人情。宗政恪轻叹出声,反正最大的救命之恩也欠上了,再多欠一个人情也没什么。总之在她没有复完仇之前,她能帮李懿的就帮。她若诸事全了,便是李懿要她这条『性』命去报恩,她也不会有二话。 做人,自当如此,有恩报恩,有怨还怨,有仇复仇! 一时之间,宗政恪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日来的寒郁也似乎瞬间消退不少。她刚想将这幅画儿扔入香炉,又惊咦一声,这才发现那两位鬼差都空着一只手,摊掌向上,仿佛在表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宗政恪掩卷沉『吟』,片刻后恍然醒悟,这是画者在问她——该拿鱼岩郡王的尸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扔进『乱』葬岗任野物啃食得粉身碎骨,叫他死后也不得进入慕容氏的宗陵魂魄无依才最好!宗政恪心中恨恨,刚打算也画个图儿让长寿儿送回去,走到条案前又改了主意。 死了,她也不打算轻易放过。虽是尸首,利用得好,也能成为她复仇的工具! 宗政恪在屋内踱步,很快就有了成算。她重新磨墨,裁一张同样书本大小的普通白纸,笔尖勾抹,刷刷几笔写一张短签。写成之后,她吹了吹墨迹,将纸搭在靠窗的书架上晾着。 将长寿儿招过来,宗政恪取了一直温在小炭炉上的点心,一边喂它吃,一边询问它这些天的经历。 长寿儿连笔带划,向宗政恪诉了好一会儿的委屈。宗政恪由此知道,李懿身边的铁面道人实力相当不凡,居然能生擒住长寿儿,将它关在了特制的箱子里。可怜这孩子,因李懿和铁面道人都离开了,恐无人管束得了它,竟活生生关到如今。 宗政恪便好一阵安抚,待长寿儿美美地吃了一盘子红豆卷并半盘子牛『乳』软糕,她才笑着说:“小乖乖,你先忍着些儿。娘想个法子,让你能光明正大地到娘身边来可好?” 长寿儿连连点头,又依恋地倦进宗政恪怀中,打了个小哈欠。宗政恪不忍让它漏夜去送信,便带了那短签,抱了小家伙回卧室安寝。直到天将明未明,她才倏然醒转,唤醒了长寿儿,让它先离开。长寿儿依依不舍,直到得了宗政恪更多许诺才高高兴兴地仍然从书房那大洞里窜出去。 徐氏来服侍宗政恪洗漱时便对她说:“姑娘,是不是要向老太爷禀告一声儿,咱们这儿是不是不太平——这都二楼了,如何书房的窗户会破那么大的洞?看着像是什么野物的爪子掏出来的,莫不会有夜猫子野狸子?” 宗政恪便问:“早上是谁收拾的书房?” 送来热水便退在一边的明心上前福身,恭声道:“回姑娘的话,是奴婢。”她走上前,一手摊开,白皙掌心里有几根雪白『毛』发,又道,“姑娘,这是奴婢在地上找到的。前几天,奴婢看到园子里有只白猫在戏耍,说是六姑娘的爱物儿。” 宗政恪淡淡地唔了一声,从铜镜里察看明心的神『色』。但令她气馁的是,师兄送给她的人真是厉害,她根本看不出明心的情绪有没有异样,便将错就错吩咐道:“也不必去回禀祖父,你去库房看看有没有养猫的物件,取一件送去给六姑娘,让她看好自己的猫。” 明心点头应下,当着宗政恪的面,取出自己的帕子将这些雪白『毛』发仔细包好才退出去办事。宗政恪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希望她不要再辜负自己给她的机会。 清漪楼有小厨房,因宗政谨唯恐宗政恪吃不惯家里大厨房的膳食,允她自己开火。一时寂然饭毕,宗政恪守着为人晚辈的规矩,前往鹤鹿同春堂给宗政谨 夫『妇』请安。 这回,任老太太麻利地发话请宗政恪进来。宗政谨头天晚上终于歇在了主屋,此时,她与宗政谨也用过早膳,一边喝着茶,一边说着清河大长公主寿宴要送什么贺礼才不失体面。 宗政谨皱眉道:“瞧瞧库房里有什么贵重的贺寿摆件或者字画之类的就行了,倒是恪姐儿那里要上心些。”任老太太可不敢说她已经派小丫头子给宗政恪送信,让人家自己准备一份寿礼,只能陪笑点头。 为了填补挪用萧大太太嫁妆的亏空,任老太太和平二太太着实出了一大回血。婆媳俩这些年私存的银子拿出不少不说,就连她们这些年悄悄给宗政愉宗政悦姐妹俩准备的嫁妆也动用了。 哪怕其中的大头都是宗政伦和平二太太出的,但是每每想到清漪楼的三楼里金山银山堆着,任老太太的这颗心啊,还是酸得能倒出一瓮醋来。送给清河大长公主的寿礼如何能简薄了去,如果还要帮宗政恪拿出一份珍贵礼物来,不是又一次剜她的心? 几十年的夫妻,任老太太又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宗政谨一瞅她笑得心虚,便知其中又有鬼。他正要喝问,便听丫环进来禀报,说是三姑娘进来了。 宗政谨气咻咻摔帘子出去,还让任老太太在屋里待着继续养病,免得过了病气给刚刚痊愈的孙女儿。任老太太气得倒仰,又不敢违逆老头子,只好坐在屋里生闷气。 一盏茶后,宗政谨回来,没好声气地对她道:“不用你『操』心了!恪姐儿懂事,晓得为你分忧,她自己会准备寿礼。但你也该拿出长辈模样来,外人若听说了此事,不定会如何编排你!你失了颜面事小,但祸及我宗政家的门风那就是大事了!回头记着挑两个好物件送恪姐儿楼上去!” --- 祝各位亲月饼节快乐!本文十一上架,国庆七天都是双更六千字!亲爱的们如果有月票,还请投给某肖,让某肖的新书多一些走得长久的底气!鞠躬拜谢大家! 第五十九章 忘年之交 宗政恪轻轻挑起车窗帘子,隔着又一层几近透明的薄纱往外探望,一条车马如流的宽阔街道便映入她眼帘。不愧是鱼川郡的首府,其人烟之密集、商贸之鼎盛,远不是鱼岩府能比的。事实上,放眼整个天幸国,比鱼川府更加繁华的城市也是屈指可数。 这条香织街是鱼川府著名的几条街道之一,用大块青石铺就,石块之间紧密相接,几无缝隙,宽敞得足够八马同行。道边店铺除了廖廖几间茶馆酒楼书肆戏院之外,几乎都与脂粉香料、衣饰绣品、珠玉首饰等等相关。也因此,这条街上最多的就是女客。便是男客,也多是陪同女客入店购物的,鲜见独行者。 马车慢慢行走在人流车流中间,约『摸』一箭之地后,宗政恪的目光在绮罗阁的织锦招牌上掠过,便将帘子放下。不一时,车便停住了。 这回跟车上街的是明心,她一直沉默跪坐在车门口。但她眼里有活儿,一时给宗政恪倒杯茶,一时取出几枚鲜果放在宗政恪手边,一时又将宗政恪看完的书本归置收拾好。虽然这一路上主仆二人几乎没有交谈,但彼此都不寂寞。 车停稳,外头跟着的许婆子敲敲车厢,禀告地方到了,明心便膝行到宗政恪跟前。她先给宗政恪归整了一番衣着,再取来一顶幔纱斗笠给她戴上,左右端详没有什么差错,这才扶着她挑帘出马车。 宗政家的姑娘出行,惯常的,除了大丫环以外,车外头还要跟着最少两个健壮仆『妇』或婆子,并六个衣帽皆全的青衣健仆。见明心搀扶姑娘踩着凳子下车,外头的八个人便拥上来将姑娘护在中间,再由健仆分开人流一起走向绮罗阁。 明心吩咐六名健仆守在门外,单让许婆子和卫嫂子跟在后面,三人与宗政恪进了绮罗阁面阔两间的黑漆大门。见一行女客进店,立时迎出一位笑意盈腮的三旬『妇』人,给宗政恪屈膝行礼道:“奴家居氏,给这位姑娘请安了,多谢您赏光亲临。” 明心上前也屈一屈膝还礼道:“居嫂子有礼了,我家姑娘想挑些上好的料子敬奉给长辈裁制夏衣,并挑选做炕屏的材料,不知贵店可有什么上等货品?” 居氏早已从宗政恪等人的衣着打扮估『摸』出她们来头不会小,即便要的东西数量少些,最后的总价可能也会很可观。她急忙又屈膝福了福身,甜笑着将宗政恪往楼上引:“姑娘您请去雅间儿稍坐,容奴婢去请了大掌柜的来,亲自与您分说一二。” 宗政恪点了头,居氏便在头前引路,将一行四人带至二楼往东的 稍间。明心让许婆子和卫嫂子守在门口,自己跟进去服侍。 进门前,明心接过了卫嫂子一直提着的红木大提盒。进门后,她先取下宗政恪头戴的纱笠,再扶着宗政恪在朱漆圆桌旁的圆凳上坐下,而后打开提盒的盖子,取出甜白瓷的整套茶具和茶叶罐摆在桌上。 居氏见状,很有眼『色』的单吩咐人提来烧好的开水,又让人奉上鱼川府最有名的点心铺子的糕点,殷殷劝用。 等宗政恪喝上了茶,拈一块儿豆沙酥尝了,只见门帘儿微动,有位体态风、流的年轻丽人翩翩入内。这丽人容貌绝俗、身段袅娜,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哪怕不笑都带着几分媚意,何况此时她笑得万种风情,顾盼之间真是神彩飞扬。她一进门,就立时将居氏打发走了。 “真真是贵客临门了!”胡眉向宗政恪敛襟福身,既恭敬又不失亲近地道,“这位便是宗政家的三姑娘吧,眉娘这厢有礼了!”说罢,她拿帕子掩嘴娇笑,冲宗政恪飞一个媚眼,但扭脸就对明心冷哼出声。 宗政恪轻笑,嘴里道:“大掌柜的,想必方才那位居嫂子已将我要的东西向你禀明了,可有合适的?”一边说,她一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银票可都换得了? 胡眉凝神看罢桌上浅淡字迹,对宗政恪点点头说:“只要是您想要的料子,就没有咱们绮罗阁找不到的。下头人说姑娘要炕屏绣面?可否告知是什么活计?需不需要绣娘代劳?”她颇促狭地冲宗政恪挤挤眼,根本就不相信姑娘会绣活。 宗政恪便道:“要绣一幅佛经字面,哪怕绣工不太好,也是我的心意。劳烦大掌柜去取些合适的料子并绣线来,都要上品好货。”一边又写:近期不要有大笔开支,留着银子我有大用。 胡眉再点点头,对宗政恪福身道:“请姑娘稍候,奴家去去就来。”她看一眼明心,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不明白怎么明心变得这般沉默。但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多嘴。 宗政恪回到天幸国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与眉娘见面。她很高兴看见如今这个越活越精神的眉娘,再也不复四年前她在大魏国与之初遇时要死要活的模样。 她还记得,当时与她同行的慧崖师姐痛骂眉娘,说,既然男人变了心,自己就更要活出个人样子来,也好气死那个负心人。自己要真的死了,岂不更加便宜了贱人们? 啧啧,说的多好!于是眉娘打上旧婆家的大门,拿到了放妻书与丈夫和离,索回了自己的嫁妆 ,带走了一双儿女,最后离开大魏帝国。当然,她能做成这件放在最为食古不化的大魏帝国如此离经叛道的大事儿,是因为有东海佛国大普寿禅院给她撑腰。 又过去两年,眉娘凭着不凡的商业天赋,硬是做到了大普寿禅院在俗世的产业——分店遍布各大国的绮罗阁几十位大掌柜之一。因她与宗政恪有一段前缘,除了骂醒她的慧崖师姐,她便与宗政恪最为亲近。 一年前,已届八十高龄的慧崖大师圆寂。除了参与佛国举行的涅槃礼之外,眉娘还带着一双儿女执意以晚辈的身份,按俗家的葬礼规矩给慧崖大师立了衣冠冢。她一直都将慧崖大师送给她的一串念珠视若珍宝,还说要传给女儿以示警醒。 这是一个有情有义,又雷厉风行、大气豪爽不输于男子的奇女子。她出生在普天之下对女人束缚最多的大魏帝国,在娘家和婆家都活得憋屈,直到离开那个礼教阴云时刻笼罩在头顶的地方,她的生命才终于彻底鲜活起来。 别看眉娘观之只是二十许人,其实她已经三十出头了。如今她落户在大昭帝国,儿子小小年纪已经考取了大昭的秀才,女儿今年也有十岁。再劳累几年,她便能带着不菲的资产回大昭去享儿子女儿的清福。 宗政恪与眉娘并非主仆,而是忘年交。但眉娘念着慧崖师太的棒喝之恩,又因宗政恪在大普济寺和大普寿禅院都特殊的地位,就将侍奉报恩的心态转到了宗政恪身上。 去年宗政恪只是稍微流『露』出回到天幸国的意图,眉娘便禀明大普寿禅院专管俗世事务的明恩大师,悄没声儿地与天幸国绮罗阁的大掌柜交换了差事,提前来给宗政恪铺路。 这份情谊,真让宗政恪感佩莫名。毕竟,她觉得她自己并没有为眉娘做过什么。不过,因为如今更多地想起前世身为游魂时的所见,她终于忆起一桩至关重要的大事儿。 慧崖大师并非正常圆寂,而是死于暗杀。前世,慧崖大师的死因是被大势至尊者在近十年之后才大白于天下的,直指大魏帝国某个世家豪族。 当时已经彻底掌握了佛国最高权柄的大势至尊者向魏国皇帝发出照会,要求魏国交出凶手,但魏国君臣悍然拒绝了他。于是,他向俗世的“密友”——大秦天子嬴扶苏求助。 大秦果然派出名震天下的浮屠铁骑,配合佛国的僧兵尼兵进攻魏国。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何事,大昭帝国和大盛帝国也派出强兵一同围攻魏国。五年血战,传承了八百多年的大魏帝国灭亡。 宗政恪近来常常回忆前世,有些事情越来越清晰,有些事情却仍然模糊不已。譬如慧崖大师的被害,她是后来过去了几个月才猛然惊醒此事或许会与眉娘与婆家和离、与娘家决裂有关。 至于大势至师兄,是否现在就知道此案真相,宗政恪不得而知。但她能肯定,前世的大势至之所以会事隔那么久才揭出此案,完全是因为那时的大秦才具备了征战天下、扩充疆域的强悍实力。慧崖大师的死因,只是借口——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宗政恪现在为眉娘担心的是,那凶手既然能对慧崖师姐下手,就更加有能力暗害眉娘。虽说天幸是偏僻的撮尔小国,但大魏帝国的豪门望族要将手伸来这里也不是难事。反倒是眉娘的儿女,既处于大昭帝国的庇护下,又有大普寿禅院位于大昭帝京的分院看顾,比眉娘要安全许多。 必须为眉娘做点什么!宗政恪今天到绮罗阁来,购买衣料和绣线都只是次要的,她要提醒眉娘注意安全。眉娘在魏国也不是没有了亲友,也许可以提前做些防护,哪怕得些消息也是好的。 --- 求十月份的月票咧。。。国庆七天每天都是双更六千字,月票逢五十加更一章。。。 第六十章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胡眉一出待客雅间的门儿,满面的春风便尽数化作密布的阴云。日前,大普寿禅院走海路送来许多养护根基的成『药』和珍稀『药』材,让她转交给宗政恪,她还以为宗政恪身边有人受了重伤。 今日一见她才知,原来竟是宗政恪本人伤得不轻。这也是她为何会对明心不悦冷哼的缘故,自然是恼了明心等人没有将宗政恪看护好。 在胡眉眼里心里,宗政恪不仅是于她有庇护之恩的恩人,也是她疼在心里如同女儿一般的晚辈——恪娘她,仅仅比胡眉自己的女儿琳娘大三岁而已! 飞步下了楼,胡眉招来居氏,令她去库房里取出自大昭帝国远道运来的衣料绣面绣线等物。她自己回到起居处捧出一个匣子,里面装着的正是几丸成『药』和一些作掩饰的香料。至于那些『药』材数量不少,此时人多眼杂不好拿出来,寻机会再送就是。 再度回转,胡眉又仿佛没事人儿,一字不提宗政恪受伤之事。若恪娘想对她说,她以后自然会知道;恪娘若不提及,那想必其中颇有因由,她最好是不知。 眉娘向来善解人意,宗政恪与她交往,最是轻松自在。一时看了货品,自然是满意的,便取了银票结帐。临离去前,宗政恪对胡眉道:“适才见店中成衣颇为美观,还请大掌柜的尽快过府一趟,为我家中长辈和姐妹们量一量尺寸,裁制几套新衣。” 恪娘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胡眉便点头应是,将那匣子捧过来递到明心手里,笑道:“今儿姑娘第一次登门,又给小店做成这么一笔大生意,小店备感荣幸。这是一份小小心意,乃是从大昭带来的香料,最适合这春末夏初时分使用,请姑娘不要嫌弃。” 馥郁清雅的香味里隐约含几丝『药』味,宗政恪便知这香料恐怕只是幌子。大势至离去前曾留下许多养护根基的『药』材,前几天明心又拿来不少成『药』,想必胡眉这匣子里装的也是那样的东西。 宗政恪便颔首道:“多谢大掌柜的美意,那就却之不恭了。”又用口型无声道,“放心,我并无大碍!” 胡眉这才不掩忧心之『色』,亲自过来搀了宗政恪另一边的胳膊,轻轻在她手背拍了拍,柔声道:“请恕奴家多嘴,姑娘的脸『色』不大好,还请善自珍重才是!” 宗政恪莞尔,亦低声与她耳语道:“尽快来,有事说。”胡眉会意颔首,从明心手里取过纱笠,亲手给宗政恪戴上。 几人便出了二楼待客的雅间,走下楼梯。胡眉一路 将宗政恪主仆送出门,倚门目送,见她们好好上了马车才回头进店。 进了马车,明心又帮宗政恪取下纱笠,再默默归置好购得的衣料绣线等物。宗政恪微微皱着眉想心事,也无心与她多说什么。跟车的许婆子在外头道:“请姑娘坐稳了。”话落马车便走起来。 约『摸』一柱香的车程,不知行进到了哪里,马车忽然停住不走。许婆子又敲敲车厢,在车辕处隔着木门禀道:“明心姑娘,还请上禀姑娘,前头似有事发生,可要绕道回府?” 宗政恪便撩起车窗帘子,隔着纱窗往外瞧。不大一会儿,她便看见一个雪白身影在人群里跳跃嬉闹,吱喳吱哇怪叫声不绝于耳,引来或大或小的惊呼。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路都快堵住了。 唇边迅速闪过一抹浅笑,宗政恪对看过来的明心道:“不必绕道,我还要去前头书店里买几本闲书打发时间。” 明心便依言吩咐外头的许婆子道:“许妈妈,姑娘说不必绕道,就在前面的闲坐书斋停车,姑娘还要买几本书回去。” 许婆子恭声应了,再知会车夫,小心翼翼避让着行人车马,慢慢往前头走。闲坐书斋距此处不过小半盏茶的路程,但因人多汹涌,宗政家的马车硬是走了近两盏茶的时间才到地方。 宗政恪又吩咐明心告诉外头的人,将马车赶到闲坐书斋隔壁的茶馆停住。她只带明心进书店,其余人去茶馆喝茶吃点心听说书歇歇脚。明心转述了宗政恪的话,外头的许婆子代表跟车的众奴仆连连谢恩,直说三姑娘慈悲心肠,真真体恤下人。 又折腾了好一会儿,宗政恪才又下了车,带着明心走向闲坐书斋。她要买书并不是借口,确实想找些山水游记、稗史野闻之类的闲书看看。 进书店之前,宗政恪又侧身张望,见那抹雪白身影玩得越发兴起,也玩得越发放肆,不远处已经能看见维持街面秩序的官兵提刀扛枪拿锁链匆匆赶来。 明心牢牢护住宗政恪,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心里着实紧张。她一面警觉着四周有无宵小之徒,一面低声劝:“姑娘,外头人太多了,您还是快些进去吧。” 宗政恪点点头,闪身便进了书斋只敞开半边的木门。里外俨然两个世界,外头沸反盈天,里面却静谧安宁。书香墨香纸香交汇,别有一番独特韵味。 宗政恪没有看见店员,也不急着找。她随意走向一列书架,随手抽出一本书低头观看。倒是运气,这本便是前人的游记。 一目十行飞快地翻页,确定内容自己会感兴趣,宗政恪便合上书递给明心拿着。如此这般,或慢或快,她先后取了四本书,便听见了期待已久的吱喳声。 一道雪白身影自外电『射』而入,一进来就踢翻了一排书架,踹倒了端端正正码着的大叠纸张。这个时候,书店的店员不知从哪里倏地冒出来。却是个不过十四五岁的黑衣少年郎,手执三尺青鞭,凶神恶煞地冲着小捣蛋鬼连声低吼:“出去出去出去!” 『毛』发雪白的小猴子蹲在高高的书架顶上,歪着脑袋看那店员。它忽然龇牙作怪样子,双腿用力一蹬,飞身而起。只见它蹲着的这列书架又步了先头那书架的后尘——轰轰然倒地,整整齐齐摆放的书本稀哩哗啦掉了一地。 明心早护着宗政恪避到了角落里,此时见那古灵精怪的小猴儿似乎打算奔着自己这边来,眼中便有狠『色』掠过。那东西若敢过来搅扰姑娘,她必定下杀手,绝不容情。 “不必紧张,这小家伙看上去便通人『性』,恐怕不会轻易伤人。”宗政恪拍拍明心的肩膀,示意她让开路。明心犹豫片刻,没有像从前那样继续劝阻,而是乖乖地任由宗政恪走出来。 宗政恪掀起纱笠垂落的幔纱,含笑对小猴儿招手:“小乖乖,来姐姐这里来。” 这小猴自然是长寿儿,它会出现于此,也是与宗政恪早就约好的。见娘亲果然依约来接自己,小猴儿喜得抓耳挠腮,吱哇叫着直扑宗政恪,带着一股叫人骇怕的狂风。 看在不明人士眼中,那就是这只在外头无法无天横行肆虐的白『毛』小魔头对一位弱质纤纤的小姑娘下了狠手。便有人低呼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长寿儿已经跳入了宗政恪的怀抱,用爪子轻轻地给她挠着脖颈,态度自然且亲昵。方才那提醒之人便低笑一声,了然一般地道:“原来是熟人。” 宗政恪抱着长寿儿,循声望去,抬头见书店左侧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慢慢下来一个人。这人外罩一件天青『色』银丝暗纹兜帽披风,头上戴着兜帽,只能看见殷红若涂朱的嘴唇和带着浅浅美人沟的优美下颌。虽然看不见容貌,但从身高步态和说话的声音,她还是能猜出这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定是前世就有缘份,小女才与小家伙这般投契。”宗政恪可不想让明心猜出什么,便如此回答这个陌生青年。 那人脚步无声,走得很慢,间或以手中打开的折扇掩嘴咳嗽两声。下到一楼,他立住脚 ,站得离宗政恪不远也不近,看了看被小猴儿弄『乱』的店面,叹一声道:“既然它与姑娘投缘,那就请姑娘替它了一了帐目吧。没『药』,算个数目出来。” 那名叫没『药』的店员便痛快地应了一声,也不用算盘,一张嘴,像是疾雨打石子一般,嗒嗒嗒,飞快报出一串帐目。宗政恪无心纠缠这些,也便没有用心去听。最后没『药』报出一百两的数目,她便让明心递银票出去。 “难怪外头谣传宗政家的三姑娘坐拥金山银山,果然不是空『穴』来风。”那疑似店东的青年轻声笑,伸出骨节嶙峋的一只手将兜帽撩下,再拱拱手一礼道,“不才裴君绍,唐突了。” 裴、君、绍!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的,裴君绍!? 饶是宗政恪心『性』远胜常人,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诧异无比。昨天,她还在认真思索要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人,他怎么就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而且看情形,他是有备而来? 真是古怪!不过,他还真的不负他自称的“一般一般,天下第三”,这张欺霜赛雪的病美人面容,足够羞煞包括宗政恪自己在内的绝大多数女子。 当然,裴君绍所谓的“天下之三”,并非指的是他傲视世间的惊人容貌,而是他的智计谋略。不过世人对此有所认知,却要到他建功立业之后。在此之前,人们所知道的裴君绍,除了耀眼的家世,便不过是一个比女人还要美貌三分的病怏子而已。 ---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阿绍是我的,阿绍是我的,阿绍是我的!亲爱的们不要和我抢! 第六十一章 国士无双裴君绍 不知什么时候,不久之前还人声鼎沸的街面变得安静无比。明心透过窗棂向外张望,发现书店前面居然清空出一大片,有许多面无表情的黑衣大汉守住四方,不让寻常人接近。 那么,这个正在与姑娘搭话的裴君绍绝非寻常人家出身。明心咬咬唇,悄悄离姑娘更近了一些。只要她扔出袖袋里的一支响箭,片刻就会有暗卫赶到。但不到迫不得已,她不会这么做。 宗政恪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她不用去核实也能确认,面前这个单论长相还要稍胜大势至师兄和李懿一筹的裴君绍,就是她自从搬到鱼川府之后,既想见又不想见的裴君绍。 清河大长公主的寿诞,要表示心意可以送更珍贵的贺礼,不是非佛经不可。宗政恪不是舍不得库房里的宝贝,她送佛经是有深意的。她不知清河大长公主为何通过娄恭人的见面礼先行表明了亲近的态度,不过她也不想失去这位皇家长辈的好感。 清河大长公主对前世的她曾经有过一食之恩。大长公主可能没将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心上,她却牢牢记在心里。没有大长公主赐下的那碟点心,当时不但饿了三天而且正发着高热的她恐怕熬不过去——那时的她对未来还有一点点期许。 若宗政恪记得没错,如今天幸京里道门昌盛,但天幸京外的大多数郡府还是更崇信佛教。道门一力游说皇宫里的贵人,想建造更多的道观,想提高道士的地位,甚至想让皇帝将道门天师奉为国师。 前世,大长公主的信仰颇有些摇摆不定。她的心态受到京里宫中的影响,不大敢违逆上头的意思。她虽然是皇帝的亲姑姑,但与太后的关系并不如何亲密,她甚至很不喜欢太后所出的昆山长公主——认为其的所作所为实在配不上嫡公主的身份。 在清河府的封地,清河大长公主自然能说了算。但不久之后,因太后千秋寿诞,她会举家上京。皇帝不知什么原因留下了裴家大小男丁,大长公主不放心儿孙,也只能请旨留京。 京都居,大不易。哪怕是尊贵如斯的清河大长公主也有无奈妥协的时候,不为别的,只为裴家大大小小一家子人,她也不能明着和宫里的太后对上。于是,她也紧随大流奉了道师。甚至在某些权贵请旨要崇道抑佛之时,她也上了奏章附和。 但是在前世,有大势至尊者出手,道门的种种谋划尽数都落了空。大势至尊者被奉为天幸国师——即便他同时也还是别的许多国家的国师,到底佛门打赢了这一仗。 其实 这当中,并不仅仅只是道佛于天幸国之间的一次交锋而已,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大秦帝国与东唐国的矛盾日渐激化。众所周知,东海佛国的大势至尊者与大秦天子嬴扶苏是“密友”,而东唐背后站着天下执道门牛耳的天一真宗。换言之,是大秦赢了东唐,大秦成功地在东唐身后布下了一颗棋子。 最终,为了平息国师以及国师背后大秦帝国的怒火,天幸皇帝和太后不得不处置几个身份地位都拿得出来的人物。很不幸,清河大长公主因与太后和昆山长公主的不睦关系,成了被牺牲的其中一人,还是身份最尊贵的一位。 皇帝不可能不清楚其中隐情,他并没有要清河大长公主的『性』命,而是夺了她的爵位和封地,再把裴家众多有尊爵在身的男人都降爵一等,从位高权重的职位贬到清闲虚职上去。 此事发生后不过半年,清河大长公主便郁郁而终。她的死,终于激化且黑化了一个人,就是宗政恪有意与清河大长公主拉近距离的最大原因——裴四裴君绍。 若她记忆不错,今年十八岁的裴君绍将隐姓埋名下场考童生。到了明年,他将以童生试案首、乡试解元、会试会元的耀眼成绩参加春闱。而后他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拿下殿试状元,造就了天幸国史无前例的“连中三元”。 因裴君绍的显赫家世,他这“连中三元”还引发过一波争议。最后,也不知是什么人将裴君绍的考试卷子抄录之后张贴出来,为他的成绩正了名。 人家的才学货真价实,经得起任何考验。而裴君绍后来十年的经历也告诉了世人,他不仅仅只会考试而已,他真真正正拥有国士之才!不说别的,嬴扶苏曾经亲自招揽过他,就能证明他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裴君绍却拒绝了嬴扶苏的招揽,留在天幸国扶持他选定的明君。天幸国后来的中兴,固然有大秦在背后支持的缘故,也有今上之后的继任者确实英明神武的原因,但裴君绍为国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同样不可缺少,极其必要。 他就是未来那位中兴之主身边的第一智囊,响当当的少年帝师、一代名相。可惜,慧极必伤。他年不过三十便熬干了心血,带着对天幸国未来的无限期许撒手人寰,毕生未婚。 裴君绍在清河大长公主和裴驸马身边长大,与祖父母感情最深。但他不是神仙,他再智计百出,也料想不到后头发生的事儿。他连中三元之后,朝廷便要许官,被他谢绝。他与友人前往文风最为鼎盛的大齐帝国求学,考进了蜚声天下诸国的镜庭 书院。 等他闻听消息千里迢迢回到天幸国,清河大长公主已经离世。他回来没多久,裴驸马也病逝。他将祖父母的死因尽数怪罪在了道门之上,虽不曾被嬴扶苏招揽,却也尽心竭力帮助大秦扶持的天幸新君对付东唐和天一真宗。 宗政恪有点不明白和惋惜。明明令大长公主郁郁而终的人里还有太后和昆山长公主,裴四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透?如果有他出手,她相信前世她的仇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直到裴君绍临终前,她才知道了答案,因为天幸新君也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他那时已经起不来床,倚着床柱笑得不屑——不过两个蠢物而已,如何能因为她们而致天幸大『乱』? 他心里一直都有祖父祖母的养育之恩,但他怀抱的最终还是天幸国的黎民江山。他不愿因一己私怨而掀起朝堂激流,让那时本就陷入民『乱』、灾荒、文武皆废的窘境里,且夹在大秦与东唐之间摇摆不定的天幸国更加混『乱』。到那时,最大的可能就是国将不国!家将不家! 这个男人,宗政恪既敬佩又怜惜。前世,她化作游魂的那些年,终日在天幸国四处飘『荡』,见识过不少人不少事。裴君绍的风仪行事且不说,他真正悲天悯人的胸怀,是她平生仅见。 但今生,她心心念念要颠覆慕容氏的江山,那么这个智计超群、谋略无双又胸怀广阔的裴君绍就会是她的大敌。 她最大的幸运在于,此时此刻,裴君绍除了家世之外还默默无名,清河大长公主也还没有进京陷入道佛之争的泥沼当中。她以佛国尊者手抄佛经为寿礼的目的,就是想坐实清河大长公主信佛的名声,叫老人家以后想着改换门庭都难。所以,自己手绣的炕屏可以送,佛经她还是不打算落下。 前世有关清河大长公主与裴君绍的种种,宗政恪早就仔细回想过。所以哪怕惊异于与裴君绍如此之早便碰面,她在微诧之后还是能很快冷静面对,敛襟屈膝还礼:“小女见过裴四少。” 裴君绍眼中闪过异『色』,掩唇咳嗽两声慢慢道:“因家祖母有意让不才迎娶姑娘为妻,所以不才觑机来见一见姑娘。姑娘也看见了,不才病体支离,不知还能活多久,姑娘千万要考虑清楚。” 还真是非常人行非常事,这样的话对她这个还未及笄的姑娘家直截了当的说,真的好嘛?!宗政恪啼笑皆非,因她除了惊讶之外,还觉得极为荒谬。昨天娄恭人来见她的目的,她东猜西猜猜了不少,唯独没想到会是相看——对方还是 裴君绍。 佛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果不其然啊! 她这些天都在纠结,到底是提前结果了他的『性』命一了百了——反正是要死;还是想方设法拉拢他,既便不为自己所用,也绝不能让他为天幸出力?!现在可怎么好?宗政恪重生以来,第一次有些无措。这也是因为,她始终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被人相看的一天。 对方陷入自己预料当中的沉默,裴君绍表示理解。对于他的亲事,他其实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只要祖母喜欢,他娶什么样的妻子都能过日子。但是,这位宗政三姑娘和东海佛国的宿慧尊者过从太密,他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室身后站着那般强大的影子。他既不屑,也不愿意某一天被人当了刀子使。 宗政恪表示,她从来没打算拿别人当刀子,她自己就是最锋利的一把刀。既然裴君绍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她自然也要表明态度,便也坦『荡』地说:“小女并不知此事,但即便小女知晓,也不会嫁入裴家,还请四少放心。” 裴君绍显然窒住,片刻才轻咳两声。他虽然看上去若无其事,实则真有些尴尬,于是低声道:“如此最好!”便对宗政恪拱拱手,转身施施然离开。 看着他修长清瘦的背影,宗政恪莞尔微笑。不管裴君绍日后如何叱咤风云,现在的他,还只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而已。 ----- 上架双更倒计时。。。再次预定亲们的保底月票以及最最重要的正版订阅。这本书能走多远,就看订阅如何。。某肖努力写好这个故事,也恳请亲们能够订阅正版章节!拜托了各位! 第六十二章 英雌救美 出来有不短时间,宗政恪也感觉到了疲惫,离开闲坐书斋以后便吩咐回府。明心默默跟着上了车,偷瞄姑娘怀里抱着的雪白小猴儿,几次三番有话想说却又生生忍下。宗政恪只做不知,取了自带的茶点喂给长寿儿。 走不多远,马车忽然停住。许婆子禀告过后令一名跟着的健仆去打听,不多时便有了消息——距香织街不远的北城门那边刚刚过来一行人马,打着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令亲卫骑兵清街净道,目的地就是香织街。 那健仆立在车窗外面恭声道:“……给了一刻钟的时间让绕路,这才『乱』起来。姑娘,咱们现在是否要退回南街口?” 宗政恪皱了皱眉,她此时有伤在身,不欲多惹麻烦,便允了健仆所请。方才这地儿因裴君绍之故被净了街,此时人又重新多起来。她这辆马车便在人『潮』汹涌里艰难掉头,所幸车夫驾驶功力了得,总算是闪转腾挪着慢慢向香织街的南街入口退去。 马车再度经过闲坐书斋门口,又驰过书斋旁的茶馆,忽然又停下了。宗政恪淡漠如初,定力非常好。倒是明心有些焦躁,轻轻地将车门推开了一条缝儿,她便是一愣,喃喃道:“姑娘……” 宗政恪这才抬眸,恰与微敞的车门外那人对视,她也是微怔,随即点头低声招呼:“四少爷有礼。”凤眸闪过异光,她吩咐明心,“打开车门。” 明心依言将车门打开,仍然穿着兜帽披风的裴君绍咳嗽两声,在方才那个不知是小厮还是书斋店员的没『药』搀扶下慢慢爬上马车。明心赶紧坐到宗政恪的身边,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裴君绍。没『药』不曾上车,快手快脚地将车门掩上。 “走吧。”宗政恪吩咐,车立时便动了。她看向裴君绍,和声问,“四少爷想去哪里?” “水仙巷七号。”裴君绍低声回答。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脸『色』刹那间便比宗政恪的还要煞白三分,淡淡粉『色』的嘴唇却慢慢变成瑰丽的紫红『色』,呼吸越来越来急促。他颤抖着手『摸』向胸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宗政恪,嘴唇微张却说不出半个字。 宗政恪悚然而惊,她还来不及细想后果,便迅速坐到了裴君绍身边,沿着他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指『摸』进他披风里。 他的衣裳料子自然是好的。触手柔软温润,但给予宗政恪感觉最深的还是那清晰可辨的嶙峋骨骼。这个才十八岁的未来国士瘦得惊人,只是他裹着及地的披风,外人看不出来而已。 宗政恪心中喟叹,手指灵活地钻进他的胸袋,『摸』出独独的一只方块小盒。掀开盒盖,拈起一粒雪白『药』丸,抬眼去看裴君绍,她却愣住。只因裴君绍的嘴巴抿得死紧,人靠在车厢壁上已经晕厥过去。唇『色』几近乌黑。 美人,不管什么样子都是美的。此时的裴君绍,虽然因痛苦而拧着眉,精致到寻不处一丝暇疵的面庞也略有些扭曲,但依然美得惊人。宗政恪的眼波却没有半分异动,即便当年她亲眼见到天下第一美人萧凤衡,也只不过多眨了两下眼睛而已。 她伸手指重重戳向裴君绍胸口某处『穴』道,虽没有真气,但她的力道也足以令他张开嘴。待他唇微启,指尖一弹。宗政恪便将那粒『药』丸送入他口中,再轻轻一托他下颌助他咽下。 见裴君绍歪歪靠着车壁,后脑勺不时与坚硬车板相撞,人也慢慢往自己这边倾斜。宗政恪便轻轻将他放平在软薄车褥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裴君绍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唇『色』也从乌黑转为了紫红,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上天有好生之德,前世的她与裴君绍没有仇恨,所以哪怕明知今生他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大敌。她也不能在此时见死不救。那样,她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师尊与师兄们苦心孤诣的抚慰劝解。再者,此番有了救命之恩,未来或者也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方才这不假思索的救治之举,倒让宗政恪对今后如何看待裴君绍打定了主意。退一万步说,裴君绍将他最致命的一面已经坦『露』在了她面前,徜事不可为,她再想要他的『性』命也将不会是难事。 “姑娘,是否要给裴四少爷盖些东西?”明心觑机问道。 宗政恪看她一眼,点点头。明心便取出一床备用的薄毯轻轻盖在裴君绍身上。宗政恪沉『吟』片刻,又吩咐明心:“水仙巷恐怕是四少爷的私宅,你亲自去安康道的大长公主府禀告一声,让府里先做些准备。”那张寿宴请帖上写明了大长公主府的位置。 明心了然点头,却仍然有些不放心,犹豫着还是禀道:“姑娘,让卫嫂子进来服侍吧。” 孤男寡女的,确实不好独处。宗政恪便点头允了。明心喝停了马车,下去换了三十出头的卫嫂子进来,自己径自去了。她有武道修为在身,自然有她快速赶路的方法。 卫嫂子是清漪楼洒扫的仆『妇』,方才那位许妈妈则是院中值夜和洒扫的婆子。今日徐氏带着明月去盘点仓库里的首饰,给宗政恪赶赴清河大长公主寿宴做准备 。毕竟好些首饰的款式都不时新了,再贵重也不适合姑娘家戴出去做客。徐氏打算寻些没有经过加工的宝石给姑娘打造新首饰。 所以清漪楼真的很有必要再添两个得力的丫头,宗政恪见卫嫂子束手束脚不知该做什么,倒也不生气。她只让人乖乖坐着充当人证即可,自己倚在车上的大迎枕上,慢慢翻阅一本刚买的书。 裴君绍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宗政恪浅碧『色』的裙子。素面素绸的裙子上没有绣什么花儿朵儿,倒是在裙沿用银白暗『色』的丝线绣出一片连绵起伏的江山。巍巍群山蜿蜒起伏,这般大好的风光竟成了她裙上的装饰。 再抬眼上去,他见宗政恪聚精会神地翻看一本新书。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内容,唇边有一抹淡淡的几乎无法令人察觉的笑意。看得出,她此时心情不错,人也很放松。 这位不知被什么人传出号称拥有金山银山的小姑娘,还不曾及笄。她梳着颇显稚嫩的丱发,绾发的丝绳外头套着整齐的珍珠发圈,颊边垂下的两小缕散发之上各系着一串明珠坠子。她穿着象牙白的交领褙子,压裙的玉佩水头极好,莹莹透亮。 明明是看上去很幼嫩的人儿,偏生有如同成年女子一般沉静温婉的神『色』。只在她抿唇微笑时,才能窥见隐约的孩子气。裴君绍于是想起,宗政家的这位三姑娘才十三岁。 撩起眼皮瞅了地上的裴君绍一眼,宗政恪淡淡道:“四少爷,小女已让人去大长公主府上知会,想必此时府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你感觉还好罢?”希望他不会任『性』地说去什么水仙巷,她肯定不会听从的。 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此时裴君绍只能转转眼珠子动动嘴皮子。他勉强点头道谢:“多谢三姑娘援手,救命之恩裴四没齿难忘,必有后报。” 宗政恪放下书,双掌合十,宣一声佛号,而后才道:“佛祖慈悲,只是举手之劳,四少爷不必放在心上。” “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看得重。你这救命之恩自然也是重的。”裴君绍慢慢阖上眼睛,再不肯多话。 宗政恪眸中便闪过笑意,心情愈发地愉快。她知道裴君绍的『性』子,别看人家生得比女儿家还美貌,那绝对是说话算话、一言九鼎的纯爷们儿。 明心去的快,回来的也快,离安康道还有两条街时,她便上马车换下了手脚都不知安放在哪里的卫嫂子。随着明心而来的,还有清河大长公主府派来的马车。 宗政恪于是与昨天才 见过娄恭人又见了面。长辈在场,宗政恪不好再留在马车上,便下来给娄恭人见礼。娄恭人急忙扶住她不让她福身下去,眼里转着泪花儿,连连道:“好孩子,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已是哽咽难言了。 这个时候,没『药』已经带着几名小厮将七死八活的裴君绍抬走送进大长公主府的豪华马车。宗政恪完成了使命,对娄恭人道:“恭人不必担忧,有佛祖庇佑,四少爷又吉人天相,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就前世这样折腾那般劳心,他也还多活了十年呢。 娄恭人点头不迭,紧紧握住宗政恪的双手道:“好孩子,现在是不成了,我得急着走,我一定会再到府里去好好谢谢你!” 宗政恪自然要谦逊几句,娄恭人不能久留,很快便登上马车离开。宗政恪也重新上了车,发话回府。她刚刚扶着明心的手登上马车,便瞥见有一骑如烈烈火焰般飞快接近。她虽失了修为,目力还在,将那匹胭脂红马背上的女骑士面容看得清楚。一个恍惚,她竟以为那人是前世她的好皇姐昆山公主。 女骑士还离得老远就放声疾呼,马鞭在空中暴响,却不及她尖锐的声音刺耳:“裴四,裴四,你竟敢躲着我!你站住!” 如红云,如烈焰,一身红『色』骑马装的美艳少女狂风一般卷过宗政恪的马车。前方,大长公主府的车队置若罔闻,加速离开。(未完待续。) ps:求正版订阅和保底月票啦。。。 第六十三章 最好的保护 午后,宗政恪小憩起身,洗漱过便带着明心去给祖父与任老太太请安。鹤鹿同春堂的正堂用来招待客人,东稍间才是二老与晚辈们同享天伦的地方。那里头早就坐满了人,待秋棠迎她进去,还在帘子外头,她便听见一把叽叽咯咯的清脆声音。 这是六姑娘宗政悦在说话。宗政恪一『露』面,几位排行在她之下的姑娘便站起身,就连急忙住嘴的宗政悦也倏地从任老太太怀里起来,给她敛襟行了礼。 宗政恪便对任老太太屈膝福身,恭声道:“给老太太请安。上午孙女儿去绮罗阁给祖父和老太太挑了些裁制夏衣的料子,老太太若不嫌弃,绮罗阁的量衣娘子过府时便让人来量一量尺寸。” 任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但再不敢无视这个嫡孙女儿,便淡淡道:“你有心了,也不必来量尺寸,拿现成的回去就是。若无事,你便坐坐吧。”又将宗政悦拉坐自己身侧,继续方才的话题,“公主的仪仗真的进城了?” 宗政恪原本打算点个卯就走,但听任老太太问起公主的仪仗,她心里一动,决定留下听听热闹。她便先与坐在左手一列椅子首位上的平二太太行了礼,再见过与平二太太坐了两对面的刘三太太。二位太太都极客气,伸手扶住她。 再和坐在平二太太下首的大姑娘宗政愉和紧邻宗政愉的二姑娘宗政慈行了姐妹礼,又受了其余几位姑娘的礼,宗政恪便走向左手末空着的座椅。论排行,她合该坐在宗政慈的下手。 宗政家世代书香,于礼仪规矩看得极重。但放在平常,姐妹之间也不会这般多礼。任老太太就觉得被宗政恪搅了兴致,一时脸上便有些不大高兴。 平二太太给不知为何愣住的宗政悦使了个眼『色』,宗政悦有些不自在地冲宗政恪福了福身,勉强笑道:“多谢三姐姐送来的猫屋,我的玉团儿很喜欢。玉团儿顽皮。若是打坏了三姐姐什么爱物儿,还请三姐姐不要与我客气,直说就是。” 今儿一大早,宗政悦正洗漱着。大丫环奉墨便来禀告,说三姑娘遣人送来一个别致精巧的黄杨木猫屋。她有些不明白究竟,奉墨便将来人的意思婉转着说了。她才知道,她养的猫儿竟然夜入了清漪楼。人家还带来几根雪白『毛』发,瞧着确实有点像她养的雪白小猫身上掉下来的。 任老太太听得宗政悦如此说。便追问详细。宗政悦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便一五一十地讲了。任老太太见宗政恪神『色』淡淡,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清漪楼里的诸般摆设,她虽没有亲见,但崔嬷嬷早就讲给她听过。别的还罢了,就那间书房里的摆设,恐怕连老太爷的书房都略有不及。但那些都是人家母亲萧大太太的嫁妆,当初她便动心过,有意留几样给孙子栋哥儿以后使。 至于以前她悄悄拿给平二太太摆在宗政伦书房的几样文房器具。她又给要回来悄悄送过去。人家却根本没将那些好东西放在眼里,只挑了更好的摆着。任老太太不止一次和崔嬷嬷抱怨,一个姑娘家,使唤那么好的文房,难道能读出个状元来?! 当然,这些腹诽之言,任老太太是绝不敢和宗政谨去说的。就算此时她肚里直冒酸水儿,表面上也只能夸几句宗政恪大方懂事,怜惜妹妹。 宗政恪便抬眸,清泠泠眼神从任老太太言不由衷的面上掠过。再落到宗政悦身上,淡声问:“六妹妹今日也上街了?” “去买了些画纸。”宗政悦敷衍过宗政恪的询问,坐下腻回任老太太怀里,继续显摆自己的见闻。“祖母,进城的公主可不一般,孙女儿听人说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女儿昆山长公主带着长女台城公主和幼女宜城公主一同来了。难怪仪仗队伍一眼望不到边,原来是有三位公主凤驾亲临。” 任老太太将宗政悦搂在怀里,笑着说:“估『摸』着是来给清河大长公主贺寿的。” 宗政恪便撒娇卖痴:“祖母,好祖母。人家也想去瞻仰公主殿下的芳容。您带人家一起去给大长公主拜寿好不好啊?!” 任老太太瞟一眼低头垂眸的宗政恪,叹一口气说:“不成啊,人家只给了三份帖子。大长公主府门第太高,咱们能得了邀请就了不得了,实在不好提太多要求。” 午膳时,她给宗政谨提过,是不是多弄几份帖子,好带着几个孙子孙女儿一起去给大长公主拜寿。宗政谨讥笑她,说她这张老脸能盖过天去,竟然能想带几个就带几个。末了却警告她不要打什么主意,哪怕恪姐儿去不成,别人也不可能代替她。 任老太太那个气啊,觉得自从宗政恪回府再出了那档子事儿,老头子便变得越发阴阳怪气。她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不过因疼爱孙女儿才想着努一把力。这下被宗政谨直接驳回,她脸上挂不住,气得作势要离席。 但她的尊『臀』还未曾离开椅面,宗政谨又慢悠悠说,当日毅国公来送请帖时,已经允诺他可以带嫡子一起去。任老太太立时转恼为喜,也不再计较老头子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殷勤小意地服侍 他喝汤用饭。 既然儿子能被提携着一起赴寿宴,任老太太也只能委屈孙女儿们了。宗政悦央求了半天也不见祖母松口,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话。此时,明心已经给宗政恪沏上了佛茶。烟雾袅袅里,她的面容越显平静淡漠。 任老太太暗暗叹了口气,想起儿子提点的话,便在面上浮起一层笑,和声对宗政恪道:“三丫头,你也不要只想着你祖父和我,你自己也要裁几身新衣,置办些时新首饰去赴寿宴。”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到宗政恪身上,她徐徐起身回话道:“多谢老太太关心,孙女儿屋里的徐姑姑正带着人准备。今日去绮罗阁,”她环视众人,淡淡道,“也给叔叔婶婶和姐妹们置了些衣料,若不嫌弃简薄,留下便是。” 平二太太和刘三太太便代表两家人道了谢,平二太太还说,绮罗阁的量衣娘子来量尺寸,她们也要沾光量一量。五位姑娘也起身给宗政恪道谢,心里不免都有些思量。 既然做回宗政三姑娘,便要按照这个身份的立场去为人处事。把自己放在既定的规则之内,既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这是与师尊师兄们告别时,普渡神僧的谆谆教导。 宗政恪不差钱,也从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她拿回母亲的遗物、孝敬长辈、交好姐妹,不过都是宗政三姑娘该做的事情。于她而言,这般她两世都没有真正经历过的闺阁生活,倒也有几分趣味——今生怎么活,都是好的。 任老太太便点点头,又命崔嬷嬷取出一百两银票交给宗政恪身后的明心,笑道:“你打算自己准备寿礼,虽说这是你体贴孝顺的好意儿,但我们做祖父祖母的如何能让你这小姑娘家家自掏荷包?你张银票你且收下,有多有少便都不计较了。” 自带和手抄的佛经放在世间虽是无价之宝,但笔墨纸都是凡物,费不了多少银钱。炕屏是祖父送来的,绣面和绣线拢共也就花了不到三十两银子。这样算来,这次的寿礼还有得赚? 对任老太太的大方,宗政恪颇为惊奇,不过猜到估计是祖父发了话。她也不推辞,给任老太太福身谢过,便又重新落坐。屋里的气氛忽然融洽起来,婆媳祖孙们有说有笑。 不久之前,平二太太被勒令交出了掌管中馈的对牌和仓库钥匙,交由刘三太太暂管着家。不过任老太太向宗政谨百般求情,再加上婆媳俩大出了一回血填补了窟窿,宗政谨后来便松了口,让平二太太从旁协助管家。此时,两位太太便和婆母说些家事。 姑娘们也各有话聊。二房的两位姑娘凑到一处说些书本闲话,三房两姐妹讲些绣帕子的花样。宗政悦年纪小,她也坐不住,在屋子里穿花蝴蝶一般这边走走那边留留。宗政恪虽与众人搭不上什么话,在旁边倒也听得蛮有兴味——主要在于她今天的心情真的不错,虽然听见了某个她讨厌的名号。 又坐了片刻,明心低声提醒:“姑娘,礼佛的时辰快到了。”宗政恪便起身向任老太太、两位婶婶和众姐妹告辞,几位长辈也没多留,她便自去了。 她走了没多久,任老太太正吩咐厨下多做几个菜,要留几位姑娘用晚饭,崔嬷嬷便匆匆进来,福身之后禀道:“老太太,清河大长公主府遣人过来,急着要见三姑娘。还是昨儿那位娄恭人,已经等不及先往清漪楼去了。因老太爷和两位老爷都不在家里,陪着娄恭人来的毅国公家的小公爷便留在外院,现在是大少爷和二少爷陪着。瞧小公爷的模样,应是发生了急事儿。” 任老太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算大长公主府有急事发生,为何要把宗政恪给寻了去?(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白月yym和会琳的打赏!求正版订阅和月票月票月票啦。。。 第六十四章 沾沾福气 宗政恪礼佛之时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所以娄恭人被无情地拦在了清漪楼的小院之外。她急得团团『乱』转,幸好不一会儿,宗政谨便匆匆赶回府,这才叫开了小院的门。 原来也是凑巧。午膳宗政谨是在外头用的,他带着两个儿子请几位鱼川府的旧识吃酒。因谈兴颇浓,饭后几人都没有回府,而是去了茶馆继续谈天说地。没想到他们走在路上恰巧遇见裴驸马,这位整日招猫逗狗不务正业的驸马爷很是热情,非要跟着一起去聊聊,这便同去了。 裴驸马向来没有架子,竟与宗政谨等人聊得极高兴。因心情大好,他还邀请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去参加清河大长公主的寿宴,让众人都感到分外惊喜。 要知道,宗政谨赋闲多年,以前又是在外地为官,他这几位在鱼川府任职的故交官位都不算高,是没有资格得到寿宴请帖的。而宗政伐做为庶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嫡兄宗政伦得了允许能跟着父亲同去赴宴。如此一来,真是皆大欢喜。 可惜悲从天降,裴驸马这才拍着胸脯放豪言要请大家伙儿去望江楼用晚饭,府里就来了人。这人禀报说裴四少爷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竟然眼瞅着就要不好了。 裴驸马急得立时就走。宗政谨等人既然知道了这事儿,便不好不理,便小心试探着问能否去探一探裴四少爷的病。他们原不做真能去的打算,只是表示关心而已。没想到裴驸马立时便允了,还一手紧拽着宗政谨的袖子同上了他那辆超豪华的马车。 到这时候,宗政谨才听裴驸马吐『露』真言。原来上午之时,他心爱的孙女儿恪姐儿就救了裴四少爷一命。当时有外人在场,裴驸马实在不好明着表示感谢——毕竟还要为了姑娘家的闺誉着想,他便那般给宗政谨面子,又是喝茶又要请吃饭赴寿宴。 宗政谨心里高兴,表面谦逊不已。马车疾行到了大长公主府,还没来得及见着病人呢。那儿就听说大长公主派人前往宗政家要请宗政恪来,为的是沾沾她的佛缘福气以保裴四平安无虞。 这显见是病急『乱』投医了,但也说明裴四的情况确实不大好,否则大长公主不会这么做。宗政谨很清楚自家孙女儿的规矩。她下午礼佛时是不见外人的,就连她院子里的奴仆她都会放假。他便将这事儿急忙告知裴驸马,又重新坐马车赶回家里。 娄恭人一见自家老驸马亲自来了,同行的应是宗政家的老太爷,这颗急得要死的心终于放下。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松懈下来就觉得头晕目眩 ,好玄没摔在地上,幸得身边奴婢给搀住。 一时宗政谨叫开了院门,宗政恪亲自迎了出来,神态平和无惊无喜礼仪周全地给众人见礼。裴驸马,她前世就见过,但此时不好表『露』出来,便只默默福身。 宗政谨便道:“好孩子,你收拾收拾,祖父陪着你去一趟大长公主府。给大长公主念几卷平安经祈福。” 路上,裴驸马已经隐隐暗示,他们家想聘宗政恪为孙媳『妇』。若非如此,事关姑娘家的闺誉,宗政谨绝不会松口答应让宗政恪走一趟。不过徜有了这层意思,那就不一样了。 眼看宗政恪离及笄只有两年,宗政谨自然要『操』心她的终身大事。这个孙女儿不同别的,她无父无母,与继祖母又不是真正的亲厚,只有他这个祖父亲自来为她『操』劳。 裴驸马初提此意时。宗政谨是不大情愿的。他早就知道裴家四少爷的身体不好,哪怕人才再出众,他也不想给孙女儿找个病歪歪的丈夫。且嫁女嫁低,家世悬殊太大。怎么看都不是良配。 但裴驸马说得明白,鱼川府最有名的佛教古刹广恩寺的主持智明方丈曾经给裴四批过命,只要给他找一个佛缘深厚的媳『妇』儿,让他多沾沾福气,他的身子骨儿就肯定能好转。 宗政谨心里还是存着疑影儿,并不肯立刻就应承下什么。不过还是答应了让宗政恪去大长公主府里的佛堂念几卷平安经。反正不与裴四单独相处,对外也只说给大长公主祈福,再有他亲自一步不离地跟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儿。另外,清河大长公主的名誉声望,他还是相信的,这位是真正的公主典范。 祖父虽如此说,宗政恪却立刻明白,真正要她颂经祈福的人其实是裴四。难道他的病情又有了变故?不能够啊! 娄恭人被婢女搀着走过来,握了宗政恪的双手,含泪说:“好姑娘,要劳动你走一趟了。你有佛祖庇佑,身具大福气,就让咱们家……”她含糊着混过去,“分分你的福份吧!” 裴驸马因与宗政恪不熟悉,便站在旁边使劲儿点头。宗政谨唯恐这位有些不着调的老驸马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便抢先道:“佛祖有好生之德,与人玫瑰,手遗余香,能让更多人沾染佛缘福气,是积德行善之举。且你在哪里礼佛颂经不都一样?” 宗政恪略一沉『吟』便点头道:“祖父,孙女儿是想着请了圆真大师同去,再将大势至尊者手抄的佛经一并带去。” “好好好!”宗政谨满脸 欣慰,连连点头。娄恭人和裴驸马亦大为欣喜。因人命关天,许多规矩也不讲究了。大长公主府的马车直接开到了清漪楼下,将宗政恪明月明心以及圆真大师接走。对于四人都是缁衣打扮,裴家的人不仅不生气,反倒更高兴。 马车一路疾行,许是净了街,很快就到了安康道的大长公主府。这里虽然只是大长公主的一座别院,但因大长公主时常来住,修整得如同京里和清河府的公主府一般雍容堂皇。 公主府早做好了准备,正门虽不开,却开了旁边只稍逊一筹的左侧门。马车直接驶进去,一直到了四门才停住。旁边却又有小轿在等着,将宗政恪主仆抬起疾走,很快就到了后院的佛堂。 这座清幽佛堂早就大开着门,里头已经传出笃笃的木鱼声和喃喃的颂经声。外头院子地上摆着一个个蒲团,许多奴仆跪在蒲团上念经。下了轿,宗政恪在前,手里捧着佛经,与她并肩而行的是眉目祥和的圆真大师,明月与明心紧随在后。 佛堂很大,烟雾缭绕。当中供着三尊佛祖金像,都有数丈高下。佛像之上挂着佛家七宝,『色』泽绚烂夺目。供桌下边摆着许多蒲团,清河大长公主带着儿媳孙媳孙女儿跪着念经。在她们前面对坐着两名尼姑,一年老一年少——年老的闭目合十念经,年少的笃笃敲着木鱼。 宗政恪带着圆真大师走到佛像左侧,明心急忙带着明月摆过去四个蒲团。待四人跪好,宗政恪翻开手中的佛经,低柔的颂经声便轻轻响起:“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她颂的是三大息灾法之一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家小师兄手抄。 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自宗政恪开始颂经起,大长公主和其余府中女眷的声音便不自觉地止住。那位年老的尼姑徐徐抬眸,见到宗政恪一行人,便立刻起身走到她们身后,也不要蒲团了,直接就跪在地上。年少的尼姑也停止敲木鱼,紧跟着过去。没有任何犹豫,她们都跟上了宗政恪的颂经声,也开始颂《心经》。 圆真大师只是嘴唇微动,颂经声微不可察。明心敲起了木鱼,明月捡佛豆。她们的一举一动都自然熟稔,脸上神情也都虔诚恭敬。清河大长公主的眼眸微湿,深吸一口气,跟上了宗政恪的语句,一同念颂《心经》。 如此这般,晚膳也没来得用上,直等到掌灯时分。佛堂里除了宗政恪主仆和那两名尼姑,就只剩下清河大长公主和毅国公夫人。其余人倒不是自己走掉,是裴驸马吩咐人请离的。毕竟不 是任何人都有那本事,能一跪就是数个时辰,一动不动。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人跌跌撞撞跑进佛堂,正是堂堂毅国公爷。他卟嗵就跪到大长公主身后,喜道:“母亲,安之醒了!顾老先生已经看过,说他的这条命保住了!” 清河大长公主霍然回首,又转身冲佛祖恭敬地磕下头去。周大夫人则瘫软在了地上,猛地痛哭出声,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毅国公裴允坚却只能关切地看一眼妻子,先去将大长公主搀起身。 大长公主挣脱了儿子的搀扶,颤颤微微走到仍然在颂经的宗政恪身边,低声道:“好孩子,颂完这遍便歇着吧。”她并没有说什么感谢话,这般大的恩情,不是干巴巴几句话便能了结的。 毅国公这才惊觉那边穿着缁衣却留着长发的小姑娘竟然就是宗政恪,他的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她脸上,一时居然出了神。周大夫人止了痛哭,自己慢慢爬起身,瞥见丈夫的神气,纤细的眉『毛』便几不可察地蹙了一蹙。 清河大长公主急着去看孙子,便再不多话,扯了儿子、叫上儿媳快步离开佛堂。宗政恪一边颂经,一边暗叹,难怪前世清河大长公主会改投道门,她这礼佛的心思其实并不坚定。否则,无论发生何事也要将正在念颂的经文完成才是。(未完待续。) ps:存稿君有话说:求正版订阅,求月票咧! 第六十五章 仇人相见,分外平静 “一念之差,或许就将铸成终生之憾。你种下何种因,便得何样的果。无论怎么作为,只记住,不要变成连你自己都瞧不起、都唾弃的那样的人。俯仰皆无愧良心,方不负此生!” 宗政恪喃喃念着经文,脑中闪过的却是师尊普渡神僧的殷殷嘱咐。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师尊看穿了她的来历,也洞悉了她即将要去做的事情——徜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那必定是她家师尊。此事,从她第一次面见师尊起就了悟在心。 她的神『色』便又虔诚了三分,真心实意地向佛祖祈祷,祈求佛祖降下慈悲,能保裴君绍安全无虞。明明,她在替别人求告,但她觉得她自己也在此中得到了救赎。她记住了师尊的教导,她的良知经受住了考验,她没有变成她自己也会鄙夷不屑的那种人。 ——真的如祖父所说的那样,赠人玫瑰、手遗余香。 将经文念完,宗政恪再绕到三尊佛像面前虔诚地敬了九柱香,才扶着明月的手缓步离开佛堂。明心仔细收拾好所有物件,尤其将大势至的手抄佛经紧紧贴身放置,再慌忙跟上。 圆真大师却脚步微顿,看一眼身后那两名姑子,对二人轻轻颔首。那二人急忙双手合十,深深躬身行礼下去,等圆真大师也出了佛堂才敢直起腰。 一时四人都站到院子里,早有大长公主府的仆『妇』等着,依然是三乘小轿。宗政恪和圆真大师各坐一台,明月明心合坐一台。 那为首的陌生仆『妇』上前屈膝行礼道:“三姑娘,因天『色』实在太晚,大长公主言道不便留姑娘用膳,这就将姑娘送回家去。府里已经订了望江楼的特等席面,姑娘回去便能享用。您的祖父大人已经由驸马爷和国公爷陪着用了晚膳,此时正在书房观书。” 大长公主此举,看似有些不近人情,却反倒是设身处地为宗政恪的闺誉考虑。宗政恪对此很满意。并没有多话,直接上轿离开。她们在四门外换乘了宗政家自己的马车,刚出了二门,便又有一辆马车驶过来。不一时都停住。 宗政谨下来探了探,见孙女儿虽略有些疲惫,但说话声音还算有中气,便也稍微放些心。彼此又重新上车,很快就驶到了公主府的左侧大门。原以为能清清静静地回府用晚膳。没想到这么夜了,公主府的正门居然大开着。 左侧门那里已有大长公主府的人把守,宗政谨的马车在前面,这下便拦住。他早知会有这事儿发生,本想着加快点脚程看能否避让得开,没想到还是当面撞见了 ,只得招呼孙女儿下车。 宗政谨便来到宗政恪车旁,待里头掀了帘子,隔着纱窗瞧见了孙女儿若隐若现的俏脸,他便低声道:“是昆山长公主到了。恪儿,下来拜见公主殿下罢。” 宗政恪眼瞳微缩,嘴边泛起冷笑。好在此时已经入夜,纵然两边夹道都点着明亮宫灯,却还照不进她这车里。只默了须臾,她便柔顺回道:“是,祖父。” 扶着明月明心的手下了马车,宗政恪见祖父朝自己招手,便缓步跟上去。祖孙俩出了左侧门,见大长公主府的下人在地上已经摆了几个蒲团。便只能跪下去。 本来以圆真大师的特殊身份,她是不必下车去拜见区区天幸国的区区公主的。但见师叔都跪在那儿,她也不好再待着,便下马车站到了宗政恪身后。手里慢慢捻着念珠,合十念经。 此时大长公主府外头已经站满了身着金黄战衣的兵士,手里各执闪烁着寒光的武器。地面洒了清水,垫上黄土,再铺满殷红地毡。两列宫娥提着宫灯香炉宝扇等物,后面跟着抛洒花瓣的童男童女。一路走,一路将新鲜欲滴的花瓣洒落地面。四处安静得居然连脚步声都听不见,这气派这架势,真真是大得不得了! 很快,清道锣和净道鞭的动静划破静谧夜空。随即,两列共十骑黄马黄骑疾驶而至,后头又跟着十骑红马红骑、十骑白马白骑、十骑黑马黑骑。马,俱都是颈昂腿长的高头大马,神骏非凡;骑士,俱都是年岁在二十上下俊俏倜傥的美男子。 宗政恪的目力何等厉害,自然将这些情景都看在眼里,唇边的冷笑里便多了鄙夷。这四十骑就是深受昆山长公主宠爱和信任的昆山飞骑。不说全部吧,起码一半以上的骑士都是她的面、首,剩下的则是面、首预备役。 可怜了有军中擎天支柱之称的陇北晏家,一门忠勇的铮铮男儿,就因尚了昆山长公主这个风、流、『淫』、『荡』的贱、女人,从此成为天幸国权贵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柄。即便碍于昆山长公主的『淫』、威,此事不曾光明正大流传,确也瞒不过这世间芸芸众生的雪亮眼睛。 宗政恪别的事儿没有谋划,怎么向仇人们讨公道却是早就计议得周全。此时,昆山长公主的『淫』、『乱』名声还没有流传到天幸京,她的驸马也还好生生活着替天幸国镇守着东南边陲,她与『奸』、夫偷、情所生的儿子自然还没能窃取了晏家安国公的爵位。 哈!不知晏家人知道昆山长公主所出的嫡次女和唯一的嫡子都不是晏 青山的种,会不会气得活劈了那两个野物儿——还是龙凤呈祥的双胞胎呢! 宗政恪眸中掠过寒光,又蓦然想起今日上午送裴四回府时遇见的那如烈焰一般的女骑士——与宫中假太监通、『奸』产下的野种,居然也敢肖想裴四?! 也许是因为死了一个大仇人的缘故,宗政恪再次见到她前世的好皇姐昆山长公主时,心情格外平静。她甚至能做到恭恭敬敬地给这位身受太后和今上宠爱的长公主殿下行礼如仪,没有半分勉强与滞碍。 昆山长公主今年刚刚三十出头,驸马安国公晏青山手掌重兵,自昆山长公主诞下晏家嫡子之后就长年驻守在东南边陲。她育有两位嫡女台城公主和宜城公主,以及嫡子安国公世子。 本来以昆山长公主在太后和皇帝面前的得宠程度,嫡女既然封了公主,嫡子封王也应该不是难事——亲王不能,郡王总可以。外头人只以为是晏青山亲自上奏章请太后和皇帝不要再给晏家施厚恩,其实是因为太后深知这对双胞胎的真正身世。 宗政恪前世化作游魂时,亲眼看见太后狠狠地给了昆山长公主两巴掌,打得昆山长公主嚎啕大哭。而太后也更疼爱身上流着真正高贵血脉的台城公主。反而,昆山长公主更偏宠幼女。 这回,昆山长公主带着两个女儿突兀驾临鱼川府,打着给清河大长公主贺寿的名义。这在宗政恪的前世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她感觉蹊跷,心里更产生了隐隐的兴奋和期待。 尊贵的公主殿下没有将多余的一丝目光施舍给跪在道边的宗政家几人,直接就坐着鸾轿进了府。反倒是她的长女台城公主,虽同样坐着鸾轿,却在经过宗政家几人身边时吩咐下人让他们平身,表现得分外和蔼可亲。 不过,这位台城公主不是省油灯。宗政恪徐徐站起身,虽垂首敛目,却仿佛依然能看见这位公主殿下盯着同母异父妹妹宜城公主美艳无双脸庞时的恨毒之『色』。 到了如今,宗政恪将所有线索都连接起来,又如何会不知前世清河大长公主之所以被迫留京,大有可能是因为昆山长公主看上了裴四——却不知她是打算做裴四的丈母娘还是别的什么人。 那么,前世,昆山长公主在长居京城之后,名声渐渐败坏,恐怕也有某人的手笔。但有太后和皇帝牢牢护着,她也只是声名扫地而已。反倒因为名声彻底臭了,她的行事越发肆无忌惮。在安国公离奇病逝之后,她更是到了公然带面、首出席宴会的地步。 不一时 ,昆山长公主的仪仗和昆山飞骑都进了大长公主府,外头值守的是鱼川府本地的郡兵。不过有大长公主府的管事领着,宗政家的马车还是安全无虞地驶出了安康道,平安回到家。 已经近亥时了,宗政恪却还是先将宗政谨送进了鹤鹿同春堂,这才回去清漪楼。祖孙俩都有心事,一路只是默默。 这么晚,宗政恪便只喝了徐氏一直温着的小米红豆粥便洗漱休息。至于那桌望江楼的特等席面,自然有厨娘放进地底冰窖合页盖板上面特意打造的储食柜里。 奴婢们都退下之后,宗政恪倚着床柱,招来长寿儿抱在怀里。她先喂它喝了半盏羊『乳』,再请它帮忙给上次带画儿的人送信,有些事可以去办了。 能给娘亲办事儿,小猴儿表示很开心,又拈了两块百合酥,它才蹦蹦跳跳窜下清漪楼,飞快地没入黑暗中。 这天的经历竟然如此丰富,宗政恪暂时还睡不着,便打坐运功。虽然受重伤所累,她仍然无法凝聚出真气,却能让她从兴奋中迅速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今后的行事。她可没有忘记,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去救命!(未完待续。) ps:存稿君有话说:求月票,求正版订阅咧! 第六十六章 血书和醒悟 这日清晨,大街小巷尚且没有多少行人,大摊小铺也才刚刚开张,便有数百青衣骑士纵马跃道。他们很是憋屈地一路小跑,磨磨蹭蹭地从北向南而去。 被骑士们护在中间的是一辆奢华大马车,不说饰物是何等的华贵无匹,也不说车身雕刻的图案是何等的惟妙惟肖,只说这辆大马车的宽度和长度,就起码是普通马车的七八倍以上。 马车正中金顶『插』着一杆杏黄旗,上面绣着“鱼岩郡王府”的字样。于是见者无不奔走躲避,唯恐从里头窜出一个老而不死的『色』、中、饿、鬼将自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给强抢了去。 不过,这辆鱼岩郡王的专车现在归鱼岩郡王妃孙氏所用。她肚子里如今揣着老王爷的第九个嫡子,身份贵重之极。老王爷若在家便罢,既然他还不曾回府,那她自然可以使用这辆马车。 孙王妃此行并不是去娘家探望,而是昨天下午,忽然有人送来一封血书,上面写着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救命!虽然其下盖了鱼岩郡王的私章,但孙王妃还是琢磨了好半天方敢确定这真的是鱼岩郡王的笔迹。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孙王妃当即就吩咐起程。若说王府里有谁真心希望找回活着的鱼岩郡王,那真的非孙王妃莫属。找不着老王爷,府里那些比孙王妃还要年长的王孙公子们还不得将她们母子给活吞了?更别说将她的孩子立为王府世子了。 老王爷失踪的这段时间,孙王妃真是睡也睡不安稳、吃也吃不下去,生怕自己被人给暗害了。自确诊她有孕,她便修书给娘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好几天终于盼到孙家的可靠奴仆。 可是千防万防,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周折,还特意搬出了王府住进了鱼岩府城外的别院,孙王妃还是有过误食呕吐又见红的事儿。若非孙家特意请了名医一同坐镇,孙王妃这胎真是危险。 后不过几天,鱼岩府辖下村镇疑似出现疫情。又将孙王妃吓得不轻。没办法,她只得听从娘家的劝说,搬到了孙家建在鱼川府的山庄,寻找鱼岩郡王的事儿只能遥遥指挥着。 没想到竟能接到老王爷的泣血求救书信。孙王妃大喜又大急,赶忙亲自入城去找鱼川亲王,请这位堂侄儿派出兵马在附近搜索,务必要找到失踪好久的老王爷。 大队人马总算离开了正街,走在往南的鱼川大道之上。这条路的尽头便是占据了城南几乎五分之一地盘的鱼川亲王府。不过孙王妃并不羡慕。她家郡王府更大。 鱼川亲 王府早得了信儿,大开了二门相迎。孙王妃也不敢抱怨,她可不是昆山长公主,能让清河大长公主开正门迎接。 一时接进去,因早就着人送过信儿,鱼川亲王妃辛氏便奉了孙王妃在屋里歇着等消息。二人年纪相差甚大,却是年少的为长,年长的辈份却低。辛王妃心里打着别的主意,待孙王妃特别热情恭敬。孙王妃还以为是自己的肚子令人看重,不由洋洋自得。 两位王妃闲坐着说话。谈及几天前昆山长公主入城的事儿。辛王妃掩嘴笑道:“宜城公主还真是等不得要见人,她母亲的仪仗还在城外呢,她就忙忙骑了马直奔大长公主府。后来听说人去了闲坐书斋,她又急急寻了去。她脚程快,竟差点让她给堵着了。” 这事儿如今传遍了鱼川府的权贵圈子,日前孙王妃的娘家嫂子来看她,也捎带着说了几句,只是没有辛王妃讲的这么清楚详细。孙王妃孕期无聊,除了『操』心老王爷的生死下落,根本没有旁的事儿劳心。可不就盼着听些奇闻逸事儿解闷嘛。 她便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追着辛王妃问:“侄儿媳『妇』,后来呢,不是说裴四竟当场病发了?不会是。”她捂唇娇笑起来,“不会是『逼』着裴四娶她,把人吓的吧?” 辛王妃听了那声“侄儿媳『妇』”,虽面『色』不改,到底嘴角微抽。有鱼岩郡王那样的老、『色』、鬼王叔,真是辛苦之至。掰手指算算。这么些年,前前后后,竟然有多达五位的鱼岩郡王妃叫过她“侄儿媳『妇』”。 强忍着不屑鄙夷,辛王妃矜持笑道:“您说笑了,适才说差点堵着人,可不就没堵到嘛。但绍儿那孩子还真就在路上发病了,幸得贵人相救……” “贵人?”孙王妃诧道,“这鱼川府竟还有被侄儿媳『妇』你称为贵人的?” “倒不是说身份如何贵重,而是这人福气深厚。”辛王妃便道,“说起此人婶婶您也是知道的,就是宗政家那位得了宿慧尊者青眼有加的三姑娘。若不是三姑娘福泽绵延,让绍儿沾了光,恐怕立时人就救不得了。” 孙王妃便愣住,自从她见了无垢子仙师,就仿佛沉陷在了一场绮丽却无望的梦境里,将别的事儿都扔在了脑后。直到老王爷失踪,无垢子仙师也杳然无踪,再加上她被查出有了身孕,她才慢慢醒过来。 于是,她记起她曾经见过宿慧尊者,不仅得了一本高僧的手抄佛经,还蒙尊者赐语日后有缘还会相见。最重要的是,那时这位小尊者就隐隐暗示过,她会有子。 她便真的有了孩子! 想到这里,孙王妃霍然站起身,把辛王妃吓了一跳。辛王妃见孙王妃忽然脸『色』煞白,急忙扶住她,连声问:“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孙王妃连连摆手,又缓缓坐下,怔忡了好半天才长叹一声道:“侄儿媳『妇』,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事儿?白白放过了真正的福气庇佑。”她低下头,温柔地抚『摸』尚未显怀的腹部,喃喃道,“我这孩儿还没出世就遭了许多劫难,徜若我以一颗真心侍奉佛祖,是不是就能保他平安出生?” 辛王妃便点头道:“侍佛当然要挚诚,否则反受其噬。您似有什么心事,我倒愿帮您排解排解。”这些隐事逸闻谁不爱听?! 孙王妃又沉默了片刻,这才启唇对辛王妃讲起了有关宿慧尊者的那些事儿。听罢,辛王妃跌足连叹,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只是看见这位年轻轻的婶婶泫然欲泣的模样。她也有几分心软。说起来,孙王妃的年纪与辛王妃所出的桐城郡主年纪差不多呢。 辛王妃便亲自拿帕子给孙王妃擦拭泪花,柔声道:“婶婶也不必太担心,佛祖慈悲。定然会宽宥您一时的糊涂。徜从现在起,您能以一颗挚诚之心侍奉佛祖,佛祖依然会保佑你们母子!” 孙王妃哽咽道:“但愿如侄儿媳『妇』你所说的就好。” 辛王妃便笑道:“您还不知道吧?绍儿在路上抢回一条命,但回了府以后,到底被宜城公主给追上。宜城公主真是被娇宠得不成样子。见绍儿那模样似不大好,竟然胡咧咧她愿意立刻下嫁给绍儿,给绍儿冲喜。” 孙王妃的眼泪立时便止了,满脸的不可思议,摇头道:“清河妹妹肯定气急了!”托鱼岩郡王的福,清河大长公主还要叫她一声儿嫂嫂。裴君绍论起来是她的孙子辈,可她待字闺中时,也曾经羞红着脸远远地望过裴君绍的背影。 “可不是么!清河姑姑差点没一巴掌赏过去,绍儿当时就晕过去了。”辛王妃又道,“那天我听到消息。也急忙赶去了府里探视绍儿。那宜城公主还不肯走,就坐在绍儿房外嚎啕大哭。” 清河大长公主是今上和鱼川亲王的嫡亲姑姑,鱼川亲王就蕃之后她多方帮衬过府里。因此辛王妃很领这位姑姑的情,自然关心病歪歪的裴君绍。 那天的情景,辛王妃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可笑又荒谬。昆山长公主的长女台城公主今年恰十三岁,倒是温婉娴静,颇有公主风范。论理,昆山长公 主便是想做裴四的丈母娘,台城公主的年岁也更合适。 但宜城公主是昆山长公主的命根子,娇宠得实在太过份。才十岁的人就想着嫁给裴四,还不顾体统闹出那么多大事来,真真是丢了皇族的脸面。 要知道,虽然台城公主姓晏。但宜城公主是跟着母亲姓慕容的。就为改从母姓这事儿,当年还闹得挺凶。无奈昆山长公主深受太后和皇帝宠爱,哪怕那时正是继位之后稳定朝纲的要紧时刻,到底还是依从了她,强压着晏家同意将当时三岁的宜城公主改姓。 辛王妃并不认为,皇帝升了晏家的爵位为国公。就真的能让晏家忍下这等羞辱。也难怪,自从这事儿发生,安国公晏青山就长驻边疆不回来了——反正也已经有了嫡子。夫妻俩相当于各过各的,各有各的精彩。 见辛王妃有些走神,孙王妃便扯扯她衣袖,追问:“侄儿媳『妇』,你怎么不说了?后头呢?裴四可大好了?”说着有些惭愧道,“因这胎不安稳,我一直在城外山庄养着,竟然还没来得及去探望清河妹妹和裴四。” 辛王妃醒了神,急忙拍拍孙王妃的手背,安抚道:“不在这一时,清河姑姑也知婶婶身上不方便,那里又要『操』心王府的事儿。绍儿那样的人品,偏生多灾多难。他这一气,真的就差点没醒过来。清河姑姑也是急得没办法了,只得又去请那位宗政三姑娘。” “三姑娘不愧长年礼敬佛祖,真是宅心仁厚、慈悲为怀。她不仅亲自去了,还将从宿慧尊者那里请来的圆真大师也一并请去,另外携了大势至尊者的手抄佛经,整整给绍儿祈福到了夜里,等绍儿转危为安、苏醒之后她才回家去。”辛王妃说得口干舌燥,急忙饮了半盏茶。 孙王妃不禁出神,立时就打定了主意——她也一定要请这位宗政三姑娘来颂几篇佛经,给王爷和肚子里的孩子祈福。(未完待续。) ps:存稿君有话说: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和月票、评价票。继续求正版订阅和月票! 第六十七章 后继 宗政恪忽然打了个喷嚏,两管清鼻涕便缓缓流落。身有重伤,她这身子可变得虚弱了许多,那晚跪在风地里,这不又着凉了。 圆真大师瞧一眼姑娘,还是硬着头皮继续禀告下去:“……昆山长公主漏夜去清河大长公主府,为的就是把赖着不走的宜城公主给带回去。也不知与清河大长公主说了什么事儿,大长公主大发脾气,居然失了仪,直接拿茶盏摔了昆山长公主。昆山长公主气得不行,强命亲卫把宜城公主给绑回去了。” 能说什么,左不过是宜城公主和裴四的亲事。宗政恪笑着摇摇头,呷一口佛茶,觉得胸腹间好受了不少。不过回头还是煎两贴『药』来服,此时她告病,定能省去不少麻烦。 “另外,”圆真大师举步上前,凑在宗政恪耳边悄声禀道,“当天夜里,大长公主府确实准备了龙凤灯烛、喜房等等,瞧着确实有冲喜的打算。” 宗政恪端着茶杯的手便是一顿,微蹙了眉,片刻又舒缓了神『色』,叹一声道:“毕竟再如何也还是亲孙子重要。” 圆真大师冷笑两声道:“便有再多算计,师叔您若不愿,自然不会有任何人能勉强您!”她退后几步,低声道,“明心来了。” 不一时,果然听明心在帘子外禀告,经允许后才进了东次间,垂手回道:“姑娘,老太太那边的秋蓉姐姐来了,说是问问您打算几时去家学?如今既安稳下来,家学明儿辰时二刻就要开始上课。另有绮罗阁遣人过来,问姑娘今儿是否有时间量尺寸。” 家学?上课?宗政恪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便对明心道:“你去回话,明儿我准时去上课,顺便打听清楚家学都学什么,也让我有个准备。再去老太太和二婶三婶那里问一问,她们什么时候有空就让绮罗阁的量衣娘子什么时候过来。” 明心先应下,又道:“奴婢方才已经向秋蓉姐姐打听过了。家学里请了三位女先生,一位曾先生专门教姑娘们做诗写大字;一位关先生专教弹琴画画;一位龚先生专教女工针黹。上午两节是曾先生和关先生的课,下午一节是龚先生的课,每四日休息一日。回头奴婢再去问问。看明天几位先生具体上什么课。” 宗政恪便点头允了,打发明心出去。又过了片刻,圆真大师才道:“师叔,您身边只明心和明月两人,实在有些不够。还是早些安排人过来服侍您才行啊。” 啜饮着温热的茶。宗政恪抬眸扫一眼圆真大师,片刻后才淡淡道:“我已让徐姑姑着手去办了,如果实 在不好找人,你便看着安排两个年纪大些的进来吧。” 圆真大师脸上便浮现喜『色』,恭敬地合十行礼,又道:“日前,师侄接到师父的传书,言道师祖很关心您的伤势,询问是否需要增派人手来护卫您的安全。” 圆真的授业恩师是澄静神尼座下五弟子慧岩大师,因宗政恪曾在澄静神尼门下修行过。圆真才一口一个师叔的叫她。目前,大普寿禅院的武尼姑都是由慧岩大师掌管。 宗政恪便笑着摇头:“如今我养在深闺,远离打杀,你又日夜不离我左右,实在不必再劳烦慧岩师姐。倒是眉娘那里,”她敛去笑意,神情慢慢变得凝重,低声道,“我已写好一封信给慧岩师姐,要调几个上品修为的武尼姑过来守着。你着人将信送往禅院吧。” 圆真一惊。眼睛便往宗政恪额上瞟去,迟疑道:“师叔可是……莫非将有大事发生?” 宗政恪叹息一声,并没有回话,取出给慧岩大师的信交给圆真。懒懒地靠在躺椅里道:“你且去吧,我养养精神。” 圆真大师仔细收好信,给宗政恪合十行礼,默默退出。在遣她前来守卫宿慧师叔之前,师祖曾经秘密召她觐见,要求她不论师叔说什么做什么都让她一意听从。不必理会大精武堂来自大势至尊者的命令。 所以,大势至尊者让她们四人紧紧守着师叔,她却还是听从了师叔的命令送回去另外三人。只因她知道,除了她自己,另外三人效忠的对象仅仅只是大势至尊者而已。 圆真大师虽然潜心武道,但对世事也不是半点不懂。澄静神尼如此看重宿慧师叔,甚至隐隐有将大普寿禅院相传的意思,她不解,只能暗中观察,以寻找答案。但她相信,神尼不会看错人。 如今师叔似乎点明天幸国的绮罗阁会有事情发生,且应在曾经受过圆真的师伯慧崖大师恩德的胡眉身上,她不敢不上心。她立刻便离了宗政家,寻到禅院设在天幸国的秘密联络处,将信递了出去。 宗政恪稍稍放下心,掐指算一算,若是走水路,最多一个月就能见到从禅院增派的人手。既然眉娘份属禅院俗家外事院,她就不能调取大普济寺的高手——她也不想惊动大势至师兄。 小憩片刻,宗政恪喝了明月端来的一碗『药』汤,不免又听她唠叨了几句。『药』汤见效很快,宗政恪出了一身透汗。徐氏赶紧打发她去泡澡,又有明月给她『揉』压『穴』道,舒服得她差点没睡着。 如此这般过了大半个时 辰,宗政恪正由明月擦拭长发,明心回来禀报说:“老太太和二太太三太太都说现在有空,奴婢便自作主张,让绮罗阁来请示的人带话回去请了量衣娘子过来。” 宗政恪仰面躺在昼榻上,一头乌黑长发从榻首垂落,被明月小心翼翼地用柔软棉布包裹吸去水份。她闭着眼睛,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明心又道:“明儿辰时二刻开课,曾先生大约会讲两刻钟的《女四书》,再让姑娘们写一刻钟的大字。休息一柱香时间,关先生讲画画技巧。一应书本笔墨画纸之类都是公中置办,姑娘自己去就行了。下午龚先生的课从未时二刻开始,因二太太知道姑娘礼佛有时间,便让奴婢给姑娘带话。龚先生的课,您能去就去,能学多久就学多久,耽误的课程让龚先生私下教您也行——龚先生是家里请的绣娘,二太太与龚先生已经讲妥了。” 话说完,明心便垂首等待吩咐。可老半天也不见动静,她悄悄抬眼瞧去,只见姑娘竟然已经睡熟,明月正轻手轻脚地给姑娘腰上搭毯子。 可姑娘的头发还没有擦干,明月很少干这活儿,难免有些顾头不顾脚。明心便走过去,坐到榻首下方的小杌子上动作轻柔地『揉』搓被布巾裹住的长发。明月见状吐吐舌头,拿了昼榻旁边红漆矮几上放置的美人捶给姑娘轻轻敲腿。 一时,静谧又安宁,却很快被徐氏在帘子外头的请示声打破。宗政恪缓缓睁开眼,低声道:“姑姑进来吧。” 徐氏挑开帘子,进来一见便知自己搅了姑娘的好眠,便屈膝道:“奴婢不察,让姑娘没休息好。回头是不是派个小丫头子站在外头,也好传递消息,免得下次还搅了姑娘。” “不妨事,现在睡太久,回头午觉也歇不好。”宗政恪便坐起身,明心急忙拽过抱枕让她靠着。 “姑娘,绮罗阁的胡大掌柜亲自带着两个量衣娘子过来了,现在正给老太太和两位太太量尺寸,其余五位姑娘也都等在那儿。胡大掌柜此番还带了不少料子和从大昭大盛诸国购得的时新香囊荷包缨络,几位姑娘都稀罕得不行,围着看新鲜呢。”徐氏笑道,“老太太打发人来问姑娘,您是也去那儿呢,还是叫人过来给您量?” 论理,当然是自己去量的好,免得叫人议论对长辈不敬。但宗政恪有体己话要对胡眉说,只能又装一回病把人请过来。她便无奈道:“去回老太太,就说我又染了风寒,现在喝了『药』正发散着,实在去不了,让绮罗阁的人过来与我量尺寸。我还要看看她们的料子和 那些饰物,也给你们都添几件新衣裳。” “今儿一早,我便去禀了老太太您身子有些不适。”徐氏笑意淡了,低声道,“想是老太太忘了,才会又让奴婢来请您吧。” 对此,徐氏很不高兴,觉得自家姑娘的心意都白瞎了。绮罗阁的东西向来不便宜,姑娘手面大方,孝敬给长辈、赠送给同辈们的料子都价值不菲。可结果呢? 宗政恪却无所谓,她只做她自己应当应份去做的事儿。至于旁人怎么想怎么做,与她何干?她便笑道:“我专门给姑姑和明月明心挑了几匹好料子,回头我去大长公主府参加寿宴,您可得精精神神地陪着我去!” “嗳!”徐氏赶紧应下,欢欢喜喜地打发小丫头子去给任老太太回话。她心里依然不忿,也懒得亲自去敷衍那些人。 要说,这人还真不经念叨。刚刚提起大长公主府的寿宴,与徐氏前后脚的,崔嬷嬷便赶过来了。原是大长公主府遣人送来好些礼物,不单宗政恪有,宗政家上至老太爷老太太,下至少爷姑娘们,人人都没落下。当然,宗政恪的那份是最多也最贵重的。(未完待续。) ps:存稿君有话说: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和月票、评价票!继续求正版订阅和月票! 第六十八章 小冤家 人生赢家昆山长公主,这小半辈子过得基本上顺风顺水,几乎没有烦心事儿,直到她的幼女宜城公主长到了会慕艾的年纪。 人这一生,难免会碰上一个或几个命里的魔星,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宜城公主慕容娉娉就是昆山长公主的小冤家,也不知她像了谁去,竟然比昆山长公主年轻时更加奔放大胆。 要说十岁的年纪,说大不算大,真要说小可也不算小了。昆山长公主曾经的好妹妹顺安公主不就年才十岁便和亲大漠金帐汗国?可再恨嫁,也没有慕容娉娉这样儿的,竟不顾公主之尊哭着喊着要给人冲喜。 忆起三日前的那事儿,昆山长公主的额角便又隐隐作痛,手撑额头心烦不已。恰手边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递来一盏温好的玫瑰香『露』,她纤眉倒立,劈手就将这盏香『露』给打翻在地,也不管是哪个,挥手一巴掌重重扇过去,狠骂:“贱婢!” 一声闷响,室内气氛陡然凝滞。昆山长公主不察,还要再痛骂几声,抬眸却见长女台城公主手捂肩头泫然欲泣,手足无措地站在自己身侧。 可惜了台城公主新裁的月白『色』掐金丝绣兰草暗纹亮缎比甲,被那盏玫瑰香『露』给浇得洇湿一大块。幸好这一巴掌扇在她肩头,要不然公主殿下玉颊被打肿,日后也不要出门了。 昆山长公主有些不自在,却又立时嗔怪道:“好端端的,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一声也不出,想吓死本宫啊?” 台城公主晏玉淑慌忙跪下,垂首嗫嚅着道歉:“母亲息怒,都怪女儿不好。女儿见母亲似有心事,便不敢出言打扰。又想着母亲若是喝一盏您最喜欢的香『露』,心里许就好受些,这才……” 若是往日,昆山长公主少不得还要发落长女几句。虽然这个长女深得太后的喜欢——她的闺名“玉淑”还是太后亲自取的,但昆山长公主就是不怎么待见她。 不过今天。有小魔星宜城公主慕容娉娉做比较,昆山长公主也觉出这向来温顺驯服的长女几分好来,便难得温言细语道:“你也别杵在这里了,去哄哄你妹妹。让她多少进些才是。” 晏玉淑恭声应下,表示一定会好好劝说妹妹。昆山长公主忧心幼女已有一天不曾进食,竟然不许长女回去另换一件衣裳,叫宫女开箱笼拿了自己的一件大红凤穿牡丹缂金丝锦缎褙子让她先穿着。至于晏玉淑大有可能也被淋湿的中衣小衣,她根本不问。 在宫女的服侍下换好新衣。晏玉淑柔白的小脸陡增 许多尊荣气派。她是昆山长公主与安国公亲生女,血脉尊贵,只是从前不得母亲喜爱,她很少穿这样雍容华贵的颜『色』和绣样衣裳。 今日她忽然这么一着装,哪怕稍嫌宽松了一些,也依然衬托出无双的风华绝代。她虽不姓慕容,但她确有一国公主的风范气派。且她已十三岁了,正是袅娜娉婷的好时节。 莫名的,昆山长公主觉得隐含在长女端庄面庞上的喜气很是刺眼。她忽然又想让晏玉淑脱下这身新衣,但到底还是强忍住。只不冷不热地催促:“快去罢,你妹妹一日不曾进膳了。” 晏玉淑爱惜地抚『摸』衣襟,又跪倒给昆山长公主谢恩:“多谢母亲赏下新衣,女儿这就去妹妹那里。”说罢,恭恭敬敬地磕头。 昆山长公主不耐烦地摆摆手,晏玉淑盈盈起身,后退三步才转身离去。不等她走到房门,昆山长公主又紧着在后头吩咐:“她若是愿见本宫了,你赶紧让人来通禀。” 晏玉淑低垂的眉眼里闪过戚『色』,转身向昆山长公主屈膝。应下了。昆山长公主又赶苍蝇般地连连挥手,晏玉淑见她再无话交待,便垂首退出这间富丽堂皇的屋舍。 此处位于鱼川府城东,乃是一座恢弘大气又不失华美的园林。名为“慕恩园”。它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儿——原来的主人思慕大昭风情,反正银子多得烧手,便不惜花费巨资建造了这座仿大昭园林的“拙巧园”,以慰平生。 此园主人三年前离世,他的儿子在听闻鱼岩府知府朱大猷家的五小姐被圣上看重,便将此园敬献给了朱家。说是备着给宫中贵人回乡省亲之用。朱大猷自然笑纳,屁颠屁颠地忙请鱼岩郡王给此园亲笔题名为慕恩园。 此番昆山长公主从京里来,受了庆嫔娘娘的请托来探朱家。朱知府强忍亲人罹难的悲痛,请求昆山长公主在慕恩园下榻。 本来鱼川亲王是昆山长公主的嫡亲哥哥,亲王府绵延广阔,哪一处房舍都不比慕恩园逊『色』,住她们一行人绰绰有余。无奈昆山长公主与鱼川亲王妃向来不睦,她又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如何肯去看嫂嫂的脸『色』?还不如这慕恩园,只住她们母女,又舒服,又自在。她便开恩允了朱知府的跪请。 进园之后,昆山长公主自择了慕恩堂住下,又亲自拣选了既离自己近、又宽敞奢华的春颐斋让慕容娉娉起居。她那日之所以那么晚才赶去清河大长公主府,就是亲力亲为给幼女安排宿处的缘故。至于长女,都那么大了,住哪里还要她这个母亲『操 』心? 晏玉淑此时便出了慕恩堂的正院,沿着一条花木扶疏的鹅卵石小径往春颐斋而去。这些铺成道路的鹅卵石显然用颜料染过,五光十『色』的铺出各『色』图案来,又别致又有趣。 似乎被这些图案吸引,晏玉淑一步一停慢吞吞地走着,每见一个新鲜图案便要驻足赏析一番。她身边只跟着两个心腹的大宫女,自然是随着主子的喜好,也同样不急着赶路。 台城公主不得昆山长公主喜欢,这在长公主府里不是秘密。府里的下人捧高踩低,不要说服侍晏玉淑的宫人奴婢,就连晏玉淑本人偶尔也会受些委屈。 幸好,不仅宫里的太后娘娘很疼晏玉淑。就是在昆山长公主远嫁的晏林郡安国公府,晏玉淑还有嫡亲的祖母宠着护着。与太后娘娘一般,晏老太君也不喜欢从容貌到脾『性』都与昆山长公主如出一辙的宜城公主——何况宜城公主又不姓晏。 故而,在京里时,晏玉淑总是随太后起居。回到晏林郡国公府,她也是住进祖母晏老太君屋子里,很少回公主府她自己的闺房。此番给清河大长公主贺寿,她原是可以躲懒不来的。但她心里住进了一个人,渴之慕之这么多年,身不由心,她还是来了。 母亲的偏心,晏玉淑早已习惯,也早就无所谓。只是每一次经历这种事,她的心依然会被灼疼。她小时候不懂事,曾经哭着问过昆山长公主为什么不喜欢她。那年她才三岁,也许昆山长公主以为她听不懂,所以肆无忌惮地回答她:“本宫厌弃你父!” 晏玉淑生活在长公主府与国公府两个复杂漩涡里,她端庄温柔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深沉如海的心。母亲的冷漠对待早早就让她明白了一件事——有爱屋及乌,自然也有厌屋及乌。 再怎么磨蹭也总有到地头的时候,春颐斋门户紧闭,外头起码守着上百名公主府的普通亲卫。见台城公主凤驾降临,亲卫们都单膝跪倒请安。晏玉淑说明来意,亲卫首领便打开门让她进去。 这儿比起晏玉淑起居的闲情阁要朗阔华贵多了,她穿过两座院子才抵达了慕容娉娉日常起居的春爽汀。 在门外便能听见潺潺流水声,她进去才发现,原来院里少了一面围墙,干脆以高大险峻的假山为阻隔。从那假山顶端淌下一条银瀑,汇入被刚玉岩围砌的小池子里。池子里满植睡莲,又放养着许多红鱼。此时虽近黄昏,却还能看清那些活泼红鱼在荷花荷叶间『乱』窜嬉戏。 真是个好住处啊!晏玉淑却一点也不 羡慕。自园子里的管事介绍住处,她听见闲情阁的名儿,便打定了主意要住进那里。幸好闲情阁虽不宽敞,也不怎么华丽,那淡淡的清怡雅致却非常符合她的脾『性』,何况又有“闲”与“情”这两个字。 这是她最为珍视的小秘密。裴四裴君绍,外人只知他身份显赫、身体不佳,却不知他的才华横溢。徜若她不是与太后亲厚,又如何会猜知他就是名动天下画坛的“闲鹤先生”呢。 就连他名下的书斋都叫做闲坐书斋。晏玉淑唇边忽然噙了一抹淡淡笑意,眼前仿佛不是春爽汀的如斯美景,而是那年那日在宫中,她瞥见的挥毫泼墨的清雅身影。 ——他画完一幅拙趣的老牛戏莺图,将画挂起来晾干时发现了她。他并不着恼,笑眯眯地看她,竖起一根玉白耀眼的手指在唇边,轻轻地,嘘。 那一刻,他便深深地烙进了她心里。那根手指仿佛是竖在她自己唇边,令她心慌莫名,羞涩莫名。一颗心嘭嘭急跳,再快一点点就要跳出了嗓子眼儿。 那年,她八岁。她将安之哥哥放在心里已有五年,小心深藏,只待时机。如今她长大了,安之哥哥也就要议亲,但,为什么,慕容娉娉要来抢?!她凭什么还来抢?!(未完待续。) ps:存稿君有话说: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月票、打赏、正版订阅!继续求月票、正版订阅!另外第六十六章有些小小的修改,并非重要情节,是有点时间问题疏忽了。 第六十九章 姐妹情深 吱呀,门开了,慕容娉娉坐着一动不动。想动也动不了,她一天水米未尽,饿得眼都快花了。所以,姐姐进来时眼含的冷意,她是看错了吧? “姐姐……”慕容娉娉弱弱地叫了一声儿,两行泪不由自主就滑了下来。 “再怎么样,也不能不吃饭啊?”晏玉淑浅笑着摇摇头,目光飞快地掠过屋里透雕仕女春猎图紫檀黑漆钿镙大床和床边一对红漆金筐交胜的紫檀高几。 满满的都是紫檀家具,都是她熟悉的家具,都是远在晏林郡昆山长公主府慕容娉娉闺房里的家具。她的公主母亲,生怕慕容娉娉睡得不安稳,就连那张笨重无比也贵重无比的大床也给搬来了!而她呢,所有的行李也就装了一马车。 晏玉淑脸上浮出一层既忧虑又宠溺的微笑,示意丫环将一碗熬得浓稠出油的贡米粥放到高几上。她坐到床沿,轻轻握住慕容娉娉柔若无骨的小手,低声道:“妹妹,你先用点儿,有什么事若姐姐能帮忙,一定会帮你,成吗?” “姐姐。”慕容娉娉扁扁小嘴,忽然趴在晏玉淑肩头嚎啕大哭。晏玉淑轻叹一声儿,一手抚她后背,一手抚她长发,也不作声,就这样陪着她,任她发泄悲苦。 只是晏玉淑低垂的眼里,尽是冷漠。慕容娉娉活得肆意,想的是什么就敢说出什么,可她呢,一言一行皆要费尽思量。她也想趴在谁肩头尽情地哭一哭委屈,又有谁来做她的依靠? 直哭了一盏茶功夫,慕容娉娉才慢慢止住。晏玉淑的肩背已然尽皆湿透了,她却还要好生劝哄慕容娉娉。 ——这满屋子的奴仆,都是母亲精挑细选之后放在妹妹身边服侍的,她这个做姐姐的表现得如何,不等她离开这间屋子就会传到她母亲耳里,她哪里敢有半点的不悦? 晏玉淑便柔声道:“好啦,要哭肿了眼睛,不说母亲和姐姐会心疼。就是……”她模模糊糊发出类似于“绍”字的音儿,含着笑压低嗓音道,“不也心疼得厉害?!你还要见人的,红通通的眼睛可就不好看了。再哭下去。姐姐可当你不想见人了啊?” 慕容娉娉破啼为笑,立刻离开晏玉淑的肩头,脸上虽有羞涩,却骄傲笑着哼哼了两声,大有“他不心疼我才怪”的意思。晏玉淑的笑容里便藏进几许阴沉。又附在慕容娉娉耳边打趣几句,总算将她哄得彻底开怀,也答应用几勺米粥。 宫女们便一拥而上,各自准备。等慕容娉娉进了几口米粥,她又说要沐浴更衣,还一定让晏玉淑帮她挑选 新衣和新首饰。晏玉淑自然答应,随着宫女去了专门存放慕容娉娉行李的大屋。 真的是大屋,足有三开间的屋里,慕容娉娉的首饰、衣裳、鞋履、佩饰等等物件全都盛放在大大小小各『色』盒匣箱函中,再摆满了高高矮矮的黄花梨打造的木头架子。这摆设方式与慕容娉娉在公主府时一模一样。 晏玉淑便给慕容娉娉挑了从内到外整套衣裳。尤其精心选择了比甲和裙子,再从令人眼花缭『乱』的首饰盒里选出颜『色』和式样与衣裳相配的。饶是她做这种事情已经许多次,也花去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 到底在慕容娉娉沐浴之前给全部挑选妥当,一共三身儿衣裳配饰,让慕容娉娉自己再去选合眼的。这活计,合该贴身的大宫女去做。但慕容娉娉开口提要求时,她身边服侍的所有人都仿佛没有听见,更没人告诉她不能将嫡亲的姐姐当奴婢使唤。 不知道不能使唤,也使唤许多次了。其实慕容娉娉本心并不是这样想,她觉得与姐姐亲厚。且姐姐对女子的打扮极有心得,她是信任姐姐才会请姐姐帮忙的。 晏玉淑坐在椅子里喝茶时,容光焕发的慕容娉娉扶着宫女的手走出来。只见她上身穿银紫『色』凤尾绛绡比甲,下系杏黄绣着彩霞卷云孔雀纹的长裙。压裙的香囊和荷包都是宫制——杏黄『色』绣着折枝牡丹。此时她尚未梳发,但晏玉淑见她选了这身衣裳,便知她打算佩戴那套赤金七凤的头面。 慕容娉娉今年才十岁,这般『色』泽鲜艳、华丽贵重的打扮原本不适合她。但她五官本就生得明艳,是一种咄咄『逼』人、叫人一见便窒息的绝顶美貌,且她的身段竟已可见玲珑浮凸。比她的姐姐晏玉淑发育得还要好。这般华贵的装扮她还算勉强撑得起。 不过晏玉淑知道慕容娉娉故意这样穿着打扮的真正原因。裴君绍现年十八,比慕容娉娉足足年长八岁。但她这么一穿,再以脂粉用心修饰,将年龄差距拉小好几岁绝对不是问题。 眼看就要掌灯,慕容娉娉却依然闹着要隆重的梳妆打扮。晏玉淑心里冷笑,表面却对她千依百顺。姐妹俩商量着要去望江楼吃特等的席面,慕容娉娉一面让宫女快点梳头,一面对晏玉淑道:“姐姐你不知道,那天姑祖母特意让人去订了一桌望江楼的特等席面赏给那个什么宗政家的三姑娘。” “她念经祈福有功,一桌席面而已,妹妹不必放在心里。”晏玉淑虽如此说,心里却警铃大作。她那天虽去得晚了,可坐在清河大长公主府的待客厅 堂里,也隐约听见几声议论,说这位宗政家的三姑娘是受佛祖庇佑的大福气之人,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地救了裴君绍。 不琢磨还罢了,这一琢磨晏玉淑的心忽然急速『乱』跳,觉得会有出乎自己意料的事情会发生。 她强自按捺异样情绪,看一眼指挥宫女仔细在双耳戴上赤金拔丝明珠宝结耳坠的慕容娉娉,又低声道:“不过姑祖母既然这般看重宗政三姑娘,想来那位也是极好的人儿。她……不就是用自家马车将绍表哥送回去的那位么?”也是帮着裴君绍摆脱了慕容娉娉第一次追堵的罪魁祸首。 慕容娉娉却大咧咧一摆手道:“我原也极生她的气,想着要拿下她以示惩罚。可她到底救了绍哥哥的命,我还要发作她,岂不显得我不大度不看重绍哥哥的『性』命?况且绍哥哥嫡仙一般的人物品『性』,肯定不喜欢心胸狭隘的女子。” 她扭头对晏玉淑一笑,春水般的眼里满是狭黠,笑道:“她不过是丧父失母的孤女,祖父的官位也不高,怎么看也不会是绍哥哥的良配。至于说福气深厚,哼,白云观的道师也曾批过我是身具大福气之人呢!”所以她才想嫁给裴君绍冲喜啊! 晏玉淑手中的帕子轻轻一拧,但在慕容娉娉的闺房里,当着这么多下人,她不敢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便起身站到慕容娉娉身后,夸她的脂粉好颜『色』正。 慕容娉娉娇笑不已,竟真的将这两日被关着不能去探望裴君绍的郁闷给尽数驱散了。只是当晏玉淑提起母亲说想见她时,她却一噘小嘴,生气道:“谁要见她,不见不见!” 说完,她挽了晏玉淑的胳膊,头挨着头悄声道:“在望江楼用了晚膳,姐姐陪我悄悄去姑祖母府里道歉吧。我也知道那天我鲁莽了,很不该说那样的话。听说绍哥哥已经好了许多,我想他想得厉害,哪怕不能亲眼见见他,便是听他说一句话也是好的。” 晏玉淑自到了鱼川府,还没有亲眼见过裴君绍。反正慕容娉娉挑头,她这个当姐姐的不依从不行,便几不可见的点了头,又压低嗓音道:“那你不能再莽撞了,听我的话行事如何?” “好好,都听姐姐的!”慕容娉娉连连点头,又满脸幸福地倚在姐姐肩头,喃喃道,“姐姐真好!我一定会让娘给姐姐挑一门好亲事的!姐姐也要找到心爱的驸马,过欢喜日子才行!” 晏玉淑便轻轻拧了慕容娉娉的脸颊,低啐一声:“好没羞!我才不像你这么恨嫁。我还想多留几年,好好在府里孝敬祖母和父亲 母亲!” 慕容娉娉便哈哈朗笑起来,指着晏玉淑笑道:“姐姐口不应心,明明心里千肯万肯,却还要说这样的话。再多留几年,不也要出阁下嫁?哈哈!” 晏玉淑恼羞成怒,伸手就咯吱慕容娉娉。一时,两姐妹闹成一『乱』,原来的愁云惨雾瞬间便被这娇脆声音驱散一空。不管是什么人见此情状,都会夸一声:姐妹情深啊! 因慕容娉娉使小『性』子不肯去见昆山长公主,晏玉淑只能自己去回禀母亲。慕容娉娉极相信她,先欢欢喜喜地打发随侍宫人去安排出行事宜。 却说晏玉淑匆匆回了慕恩堂,见到昆山长公主,将慕容娉娉已经成功进食的事儿给禀报了。昆山长公主闻言大悦,慷慨地赏赐了长女一匣子珍贵宝石,让她自己去镶首饰。 晏玉淑这才小心翼翼禀道:“妹妹想吃望江楼的特等席面,因等不及现做,一定要亲自去望江楼。母亲,妹妹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是否……” 昆山长公主显然早知此事,勉强点头答应,又嘱咐道:“本宫已听闻绍儿有所好转,你陪娉儿去探病,千万莫让她再说傻话。你只转告她,只要是她想要的,为娘无论如何也会给她拿到手,但她不许自轻自贱!” 垂首静默了须臾,晏玉淑浅笑道:“有母亲您作主,妹妹自然能心想事成!”她笑得如此温婉柔顺,仿佛自血中血、骨中骨猛然溢出的剧烈疼痛根本不存在。或许,痛至麻木,也就不痛了。(未完待续。) ps:存稿君有话说: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月票、打赏、正版订阅!继续求月票、正版订阅! 第七十章 神尼的批语 直到掌灯时分,清漪楼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尺寸才终于量完。宗政恪的尺寸是胡眉亲自量的,二人在卧室里,关上门细细说话。 虽然不能使用太多时间以免引人怀疑,到底能说的该说的都说清楚了。眉娘对宗政恪深信不疑,决定第二天就去鱼川府最厉害的镖局雇两个高手当护卫,也会通过旧友打听大魏的消息。 宗政恪厚赏了胡眉带来的几位量衣娘子,也效仿清河大长公主府的作法,派人去订了一桌上等的席面直接送去了绮罗阁。胡眉依依不舍道别,带着人自去了。宗政恪让明心暗中护送。 一时宗政恪也用过晚膳,徐氏捧着厚厚的礼物单子过来请她过目。因急着与眉娘说话,方才宗政恪只是让徐氏将大长公主府的赠礼收下,并未细看。徐氏量完了尺寸,就赶紧带着明心明月将礼物对着单子一一清点,搬到三楼库房好生收起来。 宗政恪随意翻了翻便心中有数。大长公主府给她的赠礼非常丰厚,各『色』『药』材、珍贵衣料、头面首饰珠宝、字画摆设林林总总装了一马车,恐怕比宗政家其余人全部所得还要多。其中更有三件有年头有来头的古董珍品,有钱也难买得到。 不过,这东西收下真的好嘛?宗政恪翻到礼单最末,拈起一张微微泛黄的契书,看向徐氏狐疑道:“闲坐书斋的地契?” 徐氏嘴角含笑,神『色』间忽然多了许多别样意味,轻声道:“据跟车的嬷嬷说,这是裴四少爷亲自交待的。还让您尽快派人手去接管铺子,不管您是继续经营书斋,还是改做别的营生都行。” 这就是裴四当时所说的厚报?宗政恪笑着摇头,并不当这是一回事,也便无所谓地收下了,只道:“那姑姑明儿支个人去回裴四少爷,我要过几天才派人去接铺子。” 徐氏心里憋着事儿。不打探一下姑娘的想法,她今晚是别想睡了。她先应下,过来取礼单时笑『吟』『吟』道:“姑娘再有两年就及笄了。您母亲在您这个年纪时,明里暗里打听她的人家已经很不少。姑娘。奴婢瞧着大长公主府的奴婢很是恭敬呢。” 宗政恪长眉微挑,从徐氏手里接过礼单,重新拣出那张地契放在桌上,面沉似水地道:“姑姑,将这张地契送还给裴四少爷。” 她一时竟疏忽了。一旦从裴四手里接下闲坐书斋,有些事儿恐怕就要摆到台面上来议。但她从未有过嫁人的打算。 徐氏便是一呆,怔了片刻方涩声道:“姑娘啊,就算出阁嫁了人,也 同样可以侍奉佛祖的。” “可是澄静师伯给我断过,起码在我十八岁之前都不宜议亲。否则……”宗政恪一脸平静,仿佛没看见徐氏陡然惨白的脸『色』,“否则恐有克夫之嫌。” 这话确实是真的。澄静神尼同样修行天眼神通,虽不像宗政恪有前世人生的阅历,有些断言也极准。这种关乎个人命运的大事。神尼很少开口,却无一不中。 徐氏嗫嚅着嘴,很想说“姑娘您自己就是宿慧尊者,必定有什么办法化解此局,况且十八岁也不算太晚,您是不是不想嫁人啊……”,到底不敢。她只能轻叹一声儿道:“姑娘,奴婢不敢劝您什么。您想想老太爷罢。” 祖父对自己确实一片关爱之心,宗政恪便低了头,闷声道:“凡是有可能会引来麻烦的东西。以后姑姑多多留心。我纵忘了,姑姑也要提醒我。至于祖父那里……以后再说罢。”她轻轻叹。 “奴婢晓得了。”徐氏屈膝福了福身,将礼单和地契取了,告退去办事。她还要费些心思想些话来周全。切不可得罪了大长公主府,也不能直截了当地断了这条路。 这么晚了,清漪楼的丫头仆『妇』都不好再外出办事儿。但这种回退人家礼物的事情也只好晚上悄悄地去办,否则两边颜面都不好看。而关乎体面的事情,也必须知会一家之主才是。 徐氏亲自去鹤鹿同春堂的内书房面见宗政谨,恭敬禀道:“姑娘说。她救人一命,实则积了功德善果,于她自己的修行也是极有好处的。她还要感谢裴四少爷才对,所以当不得裴四少爷的谢。至于大长公主的赏赐,一来长者赐不可辞;二来长者的这番心意徜若辜负了,难说会不会遗下业果,所以她才厚颜收下。但闲坐书斋,姑娘表示万万不能留着。” 在官场浸润几十载,宗政谨如何听不懂徐氏这番冠冕堂皇说辞背后的深意?他估『摸』着这个惯常不动声『色』的孙女儿只怕隐隐猜着了某些事情,这是借着闲坐书斋归属之事在向他和大长公主府表明态度。 宗政谨便干脆利落地收下地契,并且立刻打发人去叫来了满堂正,令他拿着这份地契去一趟大长公主府。他还交待满堂正,只说是他的意思——今日才在送裴四少爷回府的马车里发现了这张遗下的地契,因恐四少爷有大用,所以他下令漏夜送过去。 他已经想明白了,大长公主府再煊赫,裴四少爷人品再出众,在裴四的身子骨儿没有彻底康复之前,他绝不会考虑将恪儿嫁过去。这是姑娘家一辈子的 大事儿,容不得半点侥幸之心! 徐氏见宗政谨将事情都揽在了他自己身上,又是感激又是欣慰。自家姑娘到底不孤,有祖父真心实意疼爱着,不肯叫她面对有可能来自大长公主府的不快。 满堂正偷眼瞟徐氏,见她忽然也看过来,那盈盈眼波里似乎饱含什么情绪。他心头一热,干脆利落地给宗政谨施了礼,转身迈大步离开。 宗政谨眼中便带了几分笑意。但徐氏日后恐怕要陪着宗政恪嫁出去,满堂正的心愿想实现,就得离开宗政家。不过,一想到恪儿没有父母庇佑,也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扶持,徜若小满愿意做她的陪房家人,日后他闭了眼多少也能安心些。 一念及此,宗政谨便向徐氏仔细询问了一番宗政恪的日常琐事,末了含笑道:“恪儿如有什么需要,你们不方便去替她办的,你直接去寻小满就是。他办事妥贴周全,你尽可放心。” 徐氏低眉顺眼,向宗政谨屈膝福身,应道:“多谢老太爷,正要向老太爷禀报,因上次采买的丫头子里没有年纪合适的可做二等丫头,姑娘的意思是让奴婢再寻两个合适的人进来。” “这是小事,明日让小满帮着办了就是。”宗政谨从书房屉子里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开拣出一张银票递过去,“百两银置办寿礼哪里够,恪儿又孝敬好些衣料。这五百两你带回去给恪儿,叫她千万不可委屈了自己,怎么自在就怎么过日子。有任何需要或是对我说,或是直接去寻小满说。” 徐氏更是欢喜,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老太爷这份呵护有加的心意。她便恭敬地将银票接了,念着宗政恪那儿还要妥贴人服侍,便告退回去。 她走后,宗政谨扶案缓缓坐下,长长喟叹一声。他已快至耳顺之年,还能活多久?在生之时,他能给恪儿打算多少,便是多少吧。但无论如何,他也要撑到恪儿出阁才行! 不知自己已经被老太爷划入三姑娘陪房家人之列的满堂正,急急打马奔往安康道的清河大长公主府。幸好那日裴四病发,宗政谨与裴驸马同去探病,他也陪侍在侧。否则这么晚了,大长公主府的门房肯不肯帮他去通传也未可知。 饶是如此,满堂正也陪着笑脸说尽了好话,还打发了一个二两的红包才被允许坐进门房等着。不一时,裴驸马身边的一名小厮匆匆赶来。满堂正一见来人,慌『乱』打躬作揖,笑道:“这么晚怎么敢劳动雅音小哥,小哥辛苦了。” 雅音不敢托大,几步赶过来托住满堂正的 手臂,亲热地带着他穿过门房往府里走,笑着说:“满大叔折煞小侄了,可不敢当您这一声‘小哥’。驸马爷听说是满大叔到了,特意命小侄接出来。您这是有什么急事儿?” 门房后头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二人站住脚说话。在两旁宫灯昏黄光晕里,满堂正笑得诚恳,还略带几分焦急,压低嗓音道:“不知四少爷身子可好些了,我们家老太爷很是挂心。因要备着我们姑娘给大长公主拜寿乘用,上回姑娘送四少爷回府的马车今儿清洗了一番,不想竟发现了一张地契。我们家老太爷生怕这张地契是四少爷有用才带在身边的,所以命我赶紧送过来。” 雅音眨巴眼睛,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再瞧满堂正那一脸的关切和诚恳,他真想……他什么也想不了,只能捏着满堂正用如此正大光明理由送回来的地契苦笑。 满堂正嘿嘿笑了两声,拍拍雅音的肩膀,低声道:“雅音小哥,这么晚我就不进去了,麻烦你将契书送回给四少爷。我这就告辞,这点子茶水钱你也别嫌少,是大叔的心意。”说着话,他将一张十两的银票硬塞过去,随后转身飞步直奔大门。 雅音哪里敢接,可他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郎,根本犟不过年富力强的满堂正,只能半张着嘴,咝咝吸着凉气直叫唤。他伸长胳膊抖着手里的地契,夜风一吹,更觉寒『毛』直竖。(未完待续。) ps:存稿君有话说: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月票和打赏!继续求正版订阅、月票。 第七十一章 江山为底座 哭丧着脸的雅音追出大长公主府,却只能对着一匹黑马急驰离去的背影发呆。没办法,他只能垂头丧气垮着肩膀转身。但眼风一扫,他忽然瞥见对面墙根底下似有人影憧憧,不禁厉喝一声:“什么人?!” 此处并非大长公主真正的府邸,虽然也有不少亲卫守护,到底比不得清河府的正宅。所以护院们只在府内围墙下巡视,外头也有几个暗哨,却大多集中在后院墙根下。再者门房通宵达旦,进去没多远就是外院,不怕有歹人敢从正门『摸』进来。 雅音这么一喊,便有数名护院窜出门房,飞快地将可疑之处围拢。却听那里爆出女子娇喝声:“放肆!公主在此!” 亲自提了灯笼过去细瞧的雅音,一见来人便觉本来就涨了一圈的脑袋更紫涨了两圈。他不敢怠慢,连忙喝退众护院,给阴影处的几人跪倒磕头,大声请安:“小人拜见台城公主、宜城公主,还请两位殿下宽恕小人不知之罪。” 众护院便都呼啦啦跪倒请罪。宜城公主慕容娉娉仰面朝天冷哼几声,台城公主晏玉淑却立刻颔首,温言道:“不知者不怪,你们平身吧。” 雅音恭恭敬敬地又磕了头,才敢站起来,微微弯着腰静听吩咐。众护院也麻利起身,却不敢离开,都垂手肃立。慕容娉娉抬脚就要走,晏玉淑赶紧扯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妹妹忘了来之前答应姐姐的话?”慕容娉娉便噘起小嘴,不情不愿地站住。 晏玉淑和声问雅音:“你是谁身边服侍的人?” “小人雅音,是驸马爷的侍琴童儿。”雅音赶紧又跪倒回话。 “你既是姑祖父身边的童儿,就不必如此多礼了,站着回话即可。”晏玉淑眸光一闪,抬首看向方才那匹大黑马的去处,询道,“方才那人……似是宗政家的下人,可是府里又要请宗政家姑娘来给姑祖母颂经祈福?” 雅音站起身,低声禀道:“并非如此。是那日四少爷有东西拉在宗政家的马车上。人家特意送回来的。” 不等晏玉淑再问,慕容娉娉倏地扭脸瞪过来,喝道:“绍哥哥拉下什么东西了,拿给本宫看看!”她的贴身大宫女陈女官走到雅音身前。虽未曾直接伸手来夺,意思却也很明显。 雅音哪敢反抗,只能磨磨蹭蹭地将那份已经塞到袖袋里的地契交给这位大宫女,陪笑道:“是闲坐书斋的地契,四少爷那日原本约了人想将铺子转出去。”只能想辙圆话了。 慕容娉娉一听不是什么香囊荷包帕子 扇坠印章这般的私物。只不过是一家店铺的地契,立时失了兴趣。陈女官却展开纸张,仔细地看过之后才将地契还给雅音。 手里捏着的帕子蓦然一紧,晏玉淑的心口堵得厉害。慕容娉娉这个绣花枕头,只知道没头没脑地追着裴君绍『乱』跑,根本就不清楚闲坐书斋对于裴君绍的意义。 以他的出身,不会在乎一家店子有没有收益,也没有什么人能让他亲自会面以转让店铺。更别说这家店,是裴君绍周岁生日时大长公主赏给他的生辰礼,哪怕空着不营生。他也不会将店转让出去!这个雅音分明在撒谎,他定然隐瞒了别的什么事。 会是什么事呢?晏玉淑越想心越慌,因在望江楼用膳拖拖拉拉了许久,昆山长公主已经派人催过多次,她本想着改日再来探裴君绍,但此时却顾不得回去遭责斥了。她浅笑着又问雅音道:“不知绍表哥身子可好全了?方不方便见人?” 慕容娉娉的眼睛便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雅音。雅音垂眸恭声回道:“今儿听顾老先生说四少爷虽已转危为安,却还是应该以静养为善。”不要又见了宜城公主,气出个好歹来。 “你进去通禀一声,本宫此来是给绍哥哥道歉的。不用绍哥哥起身见本宫。本宫就在他屋子外面说一声就行。”慕容娉娉立时就急了,她如何听不出雅音话里的拒绝之意? 陈女官款款走过来,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扔在雅音脚边,微抬着下巴矜持道:“四少爷见不见公主。自然要由四少爷自己来拿主意。你既是下人,便只需去替公主禀报一声即可。这是公主赏给你们喝茶的,速速领了赏银退下办差吧!” 晏玉淑真想赏陈女官两巴掌,她这是嫌大长公主府还不够厌弃她们吗?可是以她的身份又不能对一个下人太过热络,她也生怕会引起陈女官等服侍慕容娉娉的宫人的警惕与不满,所以只能咬碎银牙强自忍耐。 雅音面上浮起感激涕零的谄笑。跪倒连连磕头谢恩,双手捧起那包赏银,表示立刻进府替两位公主通禀。只是一转身,他的脸『色』便咣当掉下去,阴沉得能吓死人。大长公主府的护院们仍然团团围住晏玉淑两姐妹,皆沉默垂首站立。 一路小跑进了府门,高大的铜钉朱门将咄咄『逼』人的视线遮住,雅音的脚步便放缓,简直是闲庭信步般地慢悠悠往裴君绍的居所而去。不过他只走了一半路,就与裴君绍身边的小厮没『药』当头给撞上。 没『药』笑着打招呼:“哥哥,你这么快就来了?” 雅音与没『药』其实是嫡亲的两兄弟。 雅音没好声气道:“已经很慢了,四少爷怎么说?”方才府外那般大的动静,府里该知道的主子肯定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府中的暗哨们都是高来高去的江湖人,传个话倍儿轻松。 没『药』便道:“四少爷已经歇下了,说不敢劳动两位公主站在院子里说话。她们若真有心,来赴大长公主寿宴时陪不是也无妨。若公主执意要为四少爷做什么才心安,便请她们帮忙将闲坐书斋的地契带给宗政家的三姑娘——既然拉在马车上,便不用还了。” 雅音忽然牙疼,捂着腮帮子唉哟直叫唤。他将那包银子塞进弟弟怀里,龇牙咧嘴道:“你自个儿去回禀两位公主吧,我得赶紧去见老太爷。不单老太爷等着回话,老太君也还没歇下呢。” 没『药』连连点头,也知道这几天哥哥确实牙疼病犯了,便催他:“你快去就是,别让老太君和老太爷等急了。公主见是我去回话,不会为难的。” 雅音点头,一边走,一边叮嘱:“无论如何你还是小心些。”又折回来将地契拍到没『药』手里,叹一声儿,“这叫什么事儿?!” 能是什么事儿?不过是那位小爷的牛心左『性』犯了。他好心好意送出去的谢礼,竟以那样一个名目被送回来,幸好他并没有真正犯病,否则雪上加霜也未可知。 此事就连大长公主那边都瞒着,只有贴身服侍裴君绍的没『药』一清二楚。他也明白四少爷的苦衷,无非是既不想将昆山长公主这对不讲理的母女给得罪狠了,又实在不愿看见宜城公主那张痴蠢的嘴脸——四少爷才会假装犯病。 演戏,不得演全套?所以杏霖堂的顾老太医被请来,宗政家的三姑娘被请来,一切都只为了营造一个假象——裴四少爷被宜城公主气得病势又沉重了三分。 没『药』身为裴四身边得用的下人,晏玉淑就罢了,慕容娉娉待他也很是客气。她厚厚的打赏了不说,还一口应承下来,一定会将这张地契给捎到宗『政府』里去。在她看来,不过一家铺子,值得什么,说赏自然就赏了。 并且,慕容娉娉还表示,她同样会备一份重礼去感谢宗政三姑娘。否则,绍哥哥真的有个好歹,她也不活了,定然陪绍哥哥一起去!所以,宗政家三姑娘还相当于救了她的命。 这话,就连没『药』听了都觉得害臊。晏玉淑更是玉颊滚烫,真恨不得将慕容娉娉这张嘴给缝住,赶忙劝她住嘴。 没 『药』不敢久留,再三再四谢过两位公主的惦念,又再三再四地请求两位公主要以玉体安康为念,总算请走了这两位金尊玉贵的小姑『奶』『奶』。 一时打发走人,没『药』也招呼自家府里众人回去继续看家护院。他得了好些赏赐,兴冲冲地捧着回裴四所居的泰安院。 这个点儿,原本应该好生静养的裴四却还在挥毫泼墨。这番,他画的不是惯常喜欢的白猫扑蝶啊、懒驴拉磨啊、老马嗅花啊这般有趣的画儿,却是一幅气魄雄浑、连绵万里的江山风光。 那一轮圆日照耀下的如画河山,在黑『色』的墨里凝固成永恒的风景。无论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它都巍然屹立、岿然不动,冷漠俯视着普世之间的芸芸众生。 宗政家的三姑娘,她裙沿之上绣的不是花儿草儿、莺飞燕舞,为什么偏偏会是万里江山?她安然静坐时,那裙沿折在她身下,就宛若她将如画河山、大好天下重重压落一般——以江山为底座,睥睨四阖! 裴君绍停笔,垂首细思。今日白天,他的亲妹妹南城郡主来看他时说的话总在他脑子里缠绕不去。 ——了尘这姑子带着徒弟直接就跪在宗政三姑娘身后,连蒲团也不用,不知有多虔诚呢。还有昆山那对母女来时,从宿慧尊者那里请来的圆真大师居然也下了车,同样站在三姑娘身后。 他在书案前缓缓踱步,忽然轻轻笑起来。 没『药』恰此时绕屏而入,见了自家少爷这抹笑,竟被惊艳得呆住。他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想,除了宗政三姑娘,还没有哪位姑娘小姐见了少爷不失态吧!?(未完待续。) ps:存稿君有话说: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月票和打赏!继续求正版订阅、月票。 第七十二章 你是筱贵妃?! 宗政恪今日量衣太过乏累,洗漱后便早早睡下。只是今夜从素白窗户纸透入的月光特别清亮,搅得她翻覆了几次才真正有了睡意。谁知才刚朦胧过去,便有人在外头力道不小的敲门。 这就是没人在房中上夜的不便之处,否则何至于直接将宗政恪吵醒。但她宁愿这般不便,也不想和任何人与她共处漆黑不见五指的地方。 外面那人急慌慌的,压低的声音透出焦急,连连叫:“姑娘,姑娘,您醒一醒啊姑娘。” 听着是徐氏的声音,宗政恪『揉』『揉』眼睛,披衣而起,很快就来到正堂开了门。外面果然是徐氏,她松了口气,含笑屈膝福身道:“姑娘今儿歇得真早,是累极了吧?奴婢又搅了姑娘的好眠了。” 见徐氏还能笑得出来,宗政恪便知不会有什么危急之事,掩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道:“我也是刚睡过去,姑姑有事进来说。” 徐氏拉住宗政恪,禀道:“姑娘,奴婢是来讨您的示下。老太爷那边传话来说,台城公主和宜城公主两位殿下不知何故亲自过府,指名要见您。老太爷的意思是,您如果不想觐见公主,他自有办法推拒。您若想见,那就要梳洗一番再去。” 宗政恪颇觉意外,她与昆山这两个女儿从无交集。好端端的,大晚上寻来做什么?想了想,她便问:“可是来找事的?”若是如此,她就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两位殿下。 徐氏认真回忆了一番来传话的满堂正的表情,肯定地摇头说:“应该不是。满管家说,公主殿下还带了一马车礼物,说是赏赐给您的。”她脸『色』忽然难看起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儿,由衷地对这个“赏”字很不满。 徐氏是苏杭萧氏的家生子,往上回溯,她家老祖宗是跟着秦国公主避到天幸国来的忠诚奴婢。她们徐家的本家在大昭帝国也还存在,即便只是清流小官。她也很难看得上区区小国的公主。 在徐氏心里,她家姑娘身上流淌着大昭帝国开国女帝的血脉,这是多么尊贵无匹的出身,如何能被天幸国的区区公主言一个“赏”字——况且还不是正头公主。 宗政恪琢磨了片刻。念及祖父待自己的拳拳厚爱之心,还是不愿给他老人家增添麻烦。想也知道,她若托词不去,那两位心眼儿都像针鼻般大小的公主殿下必定会不悦。她们若从此记恨上祖父,那就是她的不孝了。 “叫人来给我梳洗一下吧。”宗政恪便道。自行先回房。为节约时间,她自己挑了一身衣裳,再捡了两 样不出格也不简薄的首饰准备好。 明月和明心早就备着了,徐氏一叫人,大家便都行动起来。净面漱口更衣梳头上首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打扮妥当,一行人簇拥着宗政恪坐了软轿往鹤鹿同春堂而来。 公主殿下发话要见的人,那是必须要见到的。晏玉淑和慕容娉娉毫不怀疑这点。她们被奉在同春堂的正堂喝茶,倒都是一派雍容仪态,就连慕容娉娉都能做到端坐有礼。 宗政谨和任老太太毕恭毕敬地立在地上听候吩咐。连亲手端茶递水的资格也没有,远远地隔着十几名太监宫女站着。任老太太紧紧靠住宗政谨,腿脚软得差点站立不住。她何曾想过,就在几天前议论过的两位公主居然会漏夜亲临,这几乎将她吓死。 晏玉淑呷一口茶水,拿帕子轻轻拭了嘴角,含笑看向宗政谨和任老太太,和声道:“这么晚了还惊扰两位老人家,实在很不该。两位老人家不必拘束,赐座吧。” 慕容娉娉也矜持笑道:“都是本宫任『性』太过。还请两位老人家千万莫怪罪。”宗政谨急忙拉一把任老太太,双双跪倒磕头。 “微臣岂敢!公主殿下凤驾亲临寒舍,微臣感激涕零,荣幸之至。”宗政谨垂首回道。“还要请殿下宽恕微臣孙女儿的不敬。实在她这几天身上不大好,今日早早便歇下了。而面见殿下,她万万不敢失仪,恐怕要些时间才能赶到。另外,她长年礼敬佛祖,于世事人情有些不通。若有不敬之处。还请两位殿下恕她年幼无知之罪!若有责罚,微臣愿一力承担!” 晏玉淑便道:“无妨,原是本宫与妹妹唐突了。三姑娘礼佛时久,于人情世故有所疏漏也是难免。日后宗政大人好生教导就是,本宫与妹妹绝不会责难,还请宗政大人放宽心。”又笑着再问慕容娉娉,“搀老人家起身可好?” 慕容娉娉便微抬下巴,两个小太监这才抢过去将宗政谨和任老太太扶起身,把二人按在圆凳之上坐下。宗政谨不免又说了些“感沐恩德”之类的套话,这初夏的大晚上,他早已汗流浃背。 宗政谨生怕宜城公主是来找事的,这才有意让宗政恪避而不见。没想到满堂正来回话,说姑娘愿意觐见公主,他更着急起来。虽然此时见两位公主都和颜悦『色』,他却更加担心,唯恐这些天家贵胄说翻脸就翻脸。 任老太太不知宗政谨担心什么,一时的害怕过去,她胆子也大了起来,竟然敢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瞧上首的两位殿下。那明晃晃的珠宝晕彩之光,差点没把她 的眼睛给闪花了。她慌忙低下头,再不敢多瞅,可心里这份儿得意劲儿却甭提了。 慕容娉娉坐不住,等了一会儿就有些不耐烦。再听晏玉淑慢慢问宗政谨的都是一些宗政家的琐碎家事儿,她真想拔腿就走。不过,忽然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她还是忍住,也好奇『插』嘴:“你说你与宗政阁老是亲兄弟?” 宗政谨急忙回道:“回殿下,宗政阁老正是微臣的嫡亲家兄。”所以公主殿下,你们多少顾忌几分罢?! “那宗政惟与你的孙女算是堂姐妹了?”慕容娉娉开心起来,笑道,“本宫与惟姐儿是好友。你既是她的叔祖,本宫也该敬着你几分。宗政大人,本宫许你们坐近一些说话。” 晏玉淑也点头笑道:“本宫与怜四姑娘亦是知交,宗政大人无须这般多礼,近前说话就是。” 宗政惟与宗政怜分别是在京里长房和二房的嫡姑娘,因家中长辈有资格入宫觐见贵人们,她们能认识台城和宜城两位公主是大有可能的。宗政谨见两位公主的态度比之方才更亲和了一些,这颗心也慢慢落回去。 两个小太监刚把宗政谨的凳子往里面移了几步,外头值守的宫人就来报——宗政三姑娘求见。慕容娉娉急忙发话让人进来,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伸长脖颈,向外头张望。晏玉淑心存莫名警惧,更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门口。 很快,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因厅堂里灯火通明,那人立在幽暗之中,模样还看不真切。她谨守礼仪,没有得到公主懿旨并不敢上前,进了门便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小女宗政恪拜见台城公主、宜城公主,祝两位殿下千岁金安、康泰永寿!” 明明是好听话,但声音清泠泠的,透着说不出的寒凉淡漠,也听不出半分尊崇与敬畏之意。慕容娉娉原本有些不高兴,但方才宗政谨已经提前打了招呼,又念着对方救了裴君绍,与她的手帕交还是堂姐妹,便勉强笑道:“三姑娘免礼平身,进来说话罢。” 那人便谢了恩,徐徐站起身,缓缓迈步行来。一步又一步,她渐渐走到了灯光所及之处,一张清艳绝尘的俏脸慢慢映入两位公主的眼帘。 晏玉淑猛然惊住,却还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失态。慕容娉娉却霍然站起身,甚至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她伸手指着宗政恪,颤声大叫:“你是……筱贵妃?!” 堂中一时静默,只偶尔能听见数声低呼和抽冷气的声音。晏玉淑常在太后处起居,她的贴身大宫女自然也长住宫中。慕 容娉娉虽不得太后喜爱,但昆山长公主走哪里都要带着她,她的宫人也是宫廷的常客。此时在场多有宫人曾经亲眼见到过皇帝的心尖子命根子筱贵妃,此时见了宗政恪,这些人也是惊讶至极。 晏玉淑急忙将慕容娉娉拉回坐下,强忍不安笑道:“妹妹你莫不是眼花了,可要仔细瞧清楚,三姑娘只有眼睛长得极像筱贵妃,其余地方都不太像的。” 慕容娉娉拼命『揉』眼睛,再狠看了宗政恪几眼,终于也点头道:“没错没错,可能是我眼花了。三姑娘的眼睛真的像极了筱贵妃的眼睛,但也只有眼睛像了。”可为什么初初一见人,会让她产生面前的这人就是少女时的筱贵妃的感觉? 宗政恪不动声『色』,将两位公主和宫人们的反应都瞧进了眼里。她便屈膝福一福身子,低声道:“小女曾经听闻,筱贵妃娘娘的母家与云杭萧氏血脉相通。而小女的亡母则是苏杭萧氏嫡女,想是这个缘故。” 话是这样说,但宗政恪眸底藏着旁人绝不能分辨也无法看懂的复杂情绪。她默默地想,筱贵妃么,总有见面那天的。(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打赏和月票。继续求正版订阅、月票。 第七十三章 会相面的宗政恪 大昭萧氏皇族,千年以降,不知与多少家族通过婚。但,并非所有流淌萧氏血脉的后人都会生着一双眼眸又大又圆、尾梢狭长微挑的单凤眼。 虽嫡脉更多这样的特征,但如宗政恪这般,不姓萧却也能遗传到开国女帝标志『性』凤眼的旁支,历来并不少。想必,那位筱贵妃也是如此吧。 慕容娉娉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啊!这样一说,本宫想起来了。筱贵妃虽然出身低微,但母家确实与云杭萧氏有亲。三姑娘,论起来,你与筱贵妃还能算亲戚呢。” 筱贵妃身为皇帝宠妃,在宫里呼风唤雨,不过对昆山长公主母女们还不错。慕容娉娉对筱贵妃很有几分好感,此时见了宗政恪,便将她方才略有些不敬的态度给忘了。 宗政恪垂首,谦逊道:“殿下太抬举小女了,小女如何敢与贵妃娘娘攀亲呢!” “本来就是啊,无所谓攀不攀亲的。”纡尊降贵地走到宗政恪面前,慕容娉娉握了宗政恪一只手,笑道,“三姑娘,真的太谢谢你了,你救了绍哥哥,如同救了本宫一样!本宫这几天不得空,否则早就登门向你致谢!” 宗政恪便单掌竖起,低声颂一声佛号,再平静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女虽未正式出家,但侍奉佛祖多年,自然将慈悲之念时时谨记。殿下,您的谢意,恐小女不能承受啊。” 慕容娉娉便摇摇头说:“不管你怎么想的,你救了绍哥哥这是事实,就当得本宫一声谢!本宫带了些许薄礼,还请你一定收下!另外,绍哥哥说,这张地契既然拉在你家马车上,就不必特意送还了。他的命,可比一家店子贵重多啦!你都收下吧!” 晏玉淑也不好再坐着,盈盈走到慕容娉娉身旁,帮着劝说。 宗政恪心中暗叹一声。瞧瞧两位公主皆是满脸挚诚,忽然道:“二位殿下待小女如此恩厚,小女实在无颜以对,再不敢以托词相瞒。其实。这张地契根本就不是四少爷遗失在我家马车之上的,而是四少爷专门送给小女的谢礼,只是小女不敢领受罢了。” 慕容娉娉愣住,眨巴着眼睛半响不说话。她不傻,隐约觉得宗政恪话里有话。很是不对劲儿。晏玉淑脸『色』不变,眸底却飞掠过瞬间的阴郁。 宗政恪微微一笑,清冷淡漠的神情因她这笑容忽然发生惊人的变化。慕容娉娉与晏玉淑皆沉了眼神,脸『色』更冷淡下来。 “宿慧尊者曾经给小女批过命,小女在十八岁之前不宜成亲,否则恐 有克夫之嫌。”宗政恪不管宗政谨刹那变幻的脸『色』,低垂眼眸,面上浮出几许哀戚之『色』,喃喃道,“所以。任何外男赠送的礼物,小女都不敢承受。这张地契……” “你当真不能收,本宫便自己留着罢。”慕容娉娉抢也似地夺过已经塞进宗政恪掌心的地契,紧紧地捏在指间。又不放心地追问,“绍哥哥与你同车而行过,这无妨吗?” “只要不成亲,自然是无妨的。否则,”宗政恪慢慢道,“殿下以为,四少爷还能活到今天?他得的病。小女曾经听宿慧尊者提过,那是心疾,轻易动不得气。一旦动气,生死只在须臾之间。那日马车上。徜小女慢了一点,当时他就去了。” “三姑娘,为何绍表哥会在你的马车上?”晏玉淑忽问。 至于宿慧尊者如何知道裴四病情,她倒没有生疑,因为她早就清楚清河大长公主与宿慧尊者是忘年之友。东海佛国多有杏林高手,大长公主为了裴四向宿慧尊者求助。是很有可能的。 就知道你一定会问出来。宗政恪就等着晏玉淑发问呢,便神态自若地开口道:“那日四少爷专程来寻小女,直言道,他无意与小女结亲。小女也回复四少爷,小女一心修行,也无意与他结亲。”当时,裴四虽没有直说这样的话,但态度很明显了。 看一眼慕容娉娉,宗政恪继续道:“今日见到宜城公主殿下,小女方知四少爷所言是因为什么。殿下生具福寿双全之相,亦有神灵庇佑,同样能将福泽绵延给他人。”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慕容娉娉脸上的阴云顿时消散一空,大喜过望之下真是笑得嘴也合不拢。就连服侍她的宫人们也个个喜上眉梢,仿佛转眼自家公主就能心愿得偿。 宗政恪含笑而立,眼波流转,将晏玉淑略显僵硬的神情看得真切。果不负她所盼,晏玉淑微颤着声音又说道:“三姑娘原来还懂得看人面相?不如给本宫也瞧一瞧?” 慕容娉娉亲昵地挽住晏玉淑的手臂,将臻首靠在她肩头,娇憨笑着对宗政恪道:“正是呢,也劳烦三姑娘帮本宫姐姐看看。” 宗政恪便慢悠悠道:“小女清修十年,承蒙清净琉璃庵的慧仪师太照顾,向师太学了一些观人面相的雕虫小技,但并不精通。还是宿慧尊者下榻琉璃庵后,因与小女一见如故,于此法之上对小女多加教诲,但时日毕竟短暂。所以小女所言都是初浅之论,两位殿下大可不必当真。” 这是回答晏玉淑的前问,紧接着宗政恪又 道:“至于台城公主殿下,您自然也是富贵尊荣的命格。” “当真当真,如何不当真呢!要本宫说,三姑娘你得了宿慧尊者传授,看人定是极准的!”慕容娉娉急忙首肯,又松开晏玉淑,亲手从宫女手捧银盘之上拿过礼单,双手递到宗政恪面前,诚恳道,“三姑娘,请你千万莫推辞。就当是安本宫的心,如何?” 这时候的宗政恪只怕银子不够用,是万万不会嫌银子多了会咬手的。“如此便多谢公主赏赐!”她大大方方接过礼单,作势要跪下谢恩,却被慕容娉娉拦住,执意不肯让她行大礼。她便屈膝福了福身。 目的达到,且得了那么好的批语,慕容娉娉今夜真是心满意足。她这几天吃没吃好、睡没睡好,此时心情愉悦,如『潮』水般的深重疲惫便猛然袭上心头。陈女官出言劝说她回慕恩园,她也就准了。两位公主带着宫人便在宗政家几人的跪送里离开。 府门之前,目送公主鸾驾没入深重夜『色』里,宗政恪对宗政谨说:“祖父,夜深了,您早些歇着吧。都是孙女儿不孝,惹出这许多事来,让您跟着忧心。” 宗政谨摇头道:“说得什么傻话!?祖父不为你忧心,还为谁?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况且你自己就做的很好。至于宿慧尊者的批语,不过只是十八岁之前不宜成亲,又不是不能成亲。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祖父却一直深锁着眉头,显然已经将这事儿存住。宗政恪颇觉愧疚。她放出那样的话,又如实吐『露』当日与裴四见面的实情,自然有她的用意。 裴四这么晚了还让两位公主特意给自己送来闲坐书斋的地契,要说他是百分百的好意,宗政恪都不敢相信。 他是什么人?一般一般,天下第三!那是走一步,却已经将接下来十步、百步都成竹在胸的妖孽。宗政恪并不想自己变成多疑之人,但如果那个人是裴四,她宁愿多想一些。 所以,毫不隐瞒当日实情,坦诚告之两位公主,这是消除她们疑心的第一步。因为那天的事儿,实在不用多花功夫就能查证得一清二楚。对她们撒谎,根本就是无用之举,反而会激起她们的愤怒与怀疑,会以为她对裴四是否也有别的想法。 挑明自己与裴四皆无意于对方,这是第二步,只为让她们放心。因宗政恪很清楚,不仅是宜城公主,就连台城公主对裴四也是情根深种。前世,昆山长公主这两个好女儿闹出姐妹争夫的戏码,可是愉悦了许多人。她只有置身事外,才能好好看戏 啊。 再借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将自己“十八岁之前不宜成亲”的批命流传出去,起码在五年内,她就无需为这些事情烦心了。至于到了年纪要怎么办,随机应变就是。或者,那时,她已经不用再顾虑这许多。 哪怕明知这样的话可能会伤及祖父一片疼爱之心,宗政恪也只能对祖父悄悄说一声抱歉。此时听祖父还不忘了安抚自己,她垂下头,低声道:“孙女儿不会胡思『乱』想,祖父宽心就是。” 宗政谨便缓缓颔首,又道:“你放心,祖父必定为你周全。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让你立个女户坐产招夫,寻一个温厚宽和的上门女婿好生度日罢了。何况,必定不至于如此。” 宗政恪便柔顺回道:“是,有祖父在,孙女儿万事无虑。” “快回去吧,明儿不必早起,也不用来上房请安了。”宗政谨又催促,吩咐人准备了软轿,目送宗政恪上轿回房。 但他自己却是慢慢走回鹤鹿同春堂的,一路走,一路已经下了决心——不管还能在朝堂之上拼搏几年,他都要好好表现,争取能在致仕前有个更体面的官位,将来恪儿说亲也容易些。(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打赏和月票。继续求正版订阅、月票。 第七十四章 绑 架 “**『药』有没有?” “软筋散三包!” “捆人的结实绳子呢?” “牛皮搓制的,足有三大捆!” “趁手的家伙什儿可准备了?” “三把剔骨尖刀!” “你这是要杀猪?” “独虎兄弟,你不是说要绑个公主娘娘吗?” “那要剔骨尖刀做甚?孤狼大哥,我们的目标是娇滴滴的活公主,死了的公主能论斤卖?白送都没有人要好不好!再说了,你看铁面叔那高冷霸气范儿,他会要你这软挫挫的杀猪刀?至于我们俩,带两根棍子就好啦!” “……”王孤狼搔搔头发,顿时头皮屑『乱』飞,嘿嘿憨笑。 段独虎唉声叹气,闷头收拾“犯、罪”工具。他新收的小弟曾用名王二牛的王孤狼真是满脑子肌肉的货『色』,练外门功夫那是一个顶俩,这些动脑子的活计,就真会要了亲命了。 这些天招兵买马,人吃马嚼的,耗费了不少银子。段独虎一琢磨,不能坐吃山空啊!他便想找点来钱的快辙。嘿,真是天从人愿,从天幸京里招遥而来公主仨母女,那气派那架势,就差没直接在脸上烙着“快来抢我啊快来抢我啊我有钱我好有钱我是壕我是有好多钱的壕……” 不抢她们抢谁?!而且,她们居然住进了段独虎和王孤狼已经盘算了好久的慕恩园,活该她们被盯上。 至于段独虎和王孤狼为什么要盯慕恩园,完全是冲着鱼岩知府朱大猷来的。这老东西真是命大,那天晚上火烧龙虎观,他一大家子死得差不离了,独独他一个在外头瞎忙活,倒捡了一条命。但王孤狼立誓要杀了朱大猷,便求了段独虎帮忙哨探。 段独虎一想,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也能寻点乐子,开心开心不是?再有。帮王孤狼刺杀了朱大猷这个皇帝小岳丈、朝廷小贵族和正规官员,王孤狼就真的只能跟着他和他家主子一条道走到黑啦——还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事儿啊! 于是,段独虎带着王孤狼悄悄潜入了鱼川府,在朱大猷暂时落脚的慕恩园附近躲藏起来。寻找机会便要行刺杀之举。没想到,朱大猷奉了三位公主入驻慕恩园,他自己反倒避进了官驿里,倒叫王孤狼暂时没了下手机会。 但段独虎窥见了发财良机,便游说了王孤狼先暂时放下仇恨。且寻些银钱来过日子。王孤狼很听段独虎的话,尤其是他也觉得不能守着那点子教、主赐下来 的钱财度日,便同意先干一票。 恰恰好,护送李懿回去天一真宗的铁面道人带着李懿赠给宿慧尊者的礼物返回。有铁面这么一位先天高手加盟,段独虎的发财大计有了极大的保证,他的信心越发膨胀。 这几天,这三个人多次尾随公主的鸾驾,以寻下手良机。今夜,他们总算等到了好机会。大晚上的,两位小公主不睡觉。居然跑到望江楼去喝酒,后来还去了大长公主府看男人,最后竟然又窜到了宗政家去寻那位三姑娘——真是没事闲得慌! 一路跟到了宗政家门外,段独虎还挺紧张的。他家主子临走前留过话,让他没事儿多方照拂宗政家的三姑娘——人家是宿慧尊者的密友呢。如果这两位公主是去找宗政三姑娘麻烦的,他到底要怎么照拂才好?话说,前次小猴祖宗带信回来的那事儿也不知下面的人办成没有,回头他得记着亲自去瞧瞧。 好在,没多久两位公主就被宗政家祖孙俩给送出来了。看情形,里头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段独虎松了一口气。请了铁面道人先跟着鸾轿,他去招呼王孤狼拿家伙什,准备动手。 大晚上的不睡觉,两位公主倒是吃饱喝足。在宗政家又得了良言美句,坐在轿子里一颠一颠的美得能睡着。抬轿的宫人、护轿的奴婢和亲卫就惨了,肚皮早就唱起了空城计,人又乏累不堪,人人精神都有些不济。 偏生慕恩园因占地广阔,又贪恋鱼川城内著名的美景珍珠潭。地方略有些偏僻,四周的民居不算很多。这一路行来,人困马乏,又不能去找茶馆酒肆歇脚,越往慕恩园靠近,人们的精神就越松懈。 终于出事了! 珍珠潭与慕恩园只隔着一座梅林,这也是珍珠潭附近出名的观景所在。此时初夏时节,梅花自然没有一朵,梅林里黑黝黝的,『乱』石杂草横陈。要到了晚秋,鱼川府衙门才会征召民夫将这片梅林好生休整,以便贵人们在冬来花开时赏玩。 此番两位公主出行的队伍只有百来号人,排成狭长的两列队伍慢慢行进在梅林里。想快速通过梅林,坐马车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们今天坐轿子出行。这一颠一颠的,忽然某个抬轿宫人脚一歪,不知磕着了什么,整个人都扑到地上去了。 这顶轿子里抬着的是慕容娉娉。她都已经睡着了,还做起了美梦。梦里,她正在与她心爱的绍哥哥双双对拜,眼看就要送入洞、房。没想到,身子猛然一颤,她从美梦里直接被摔出来。 凤冠霞帔没有了, 俊美得让慕容娉娉每见一次就要变傻一次的绍哥哥也不见了。她睁开眼,面前只有胡『乱』晃动的轿顶和一张渐渐放大的丑陋冰冷的面孔! “啊!”慕容娉娉的这声尖叫刚出了喉咙就被无情掐断。一只冷冰冰的有力大掌扼住了她的咽喉,轻轻一用力,她便垂下头颅昏死过去。 轰隆一声炸响,这顶也由朱大猷贡上的八抬大轿四分五裂。无数断裂的轿体部位或大或小,都变成了杀人的利器,冷漠地收割着人命。很快,现场再也找不到更多的能喘气的活物。 除了三个活人——慕容娉娉,晏玉淑,凶手。 晏玉淑端坐在同样被四分五裂的官轿里,眼里毫无惧『色』,看向那个将慕容娉娉一把提起挟在腋下的面具凶手,冷然道:“这位壮士,放本宫离开,本宫不仅恕你无罪,还大大有赏。” 说罢,她扔出一枚印章,寒声道:“凭此物在天下汇通钱庄可支取一万两黄金。买本宫这条命,应该是够了。还望壮士见好就收!否则……” 那面具壮士却无动于衷,他一言不发,手指轻弹,一缕劲气击中晏玉淑的昏睡『穴』。晏玉淑话未说完便眼睛翻白,身体还不曾软倒在地,就被如鬼影般急闪而过的面具凶手给捞到臂间,同样挟在腋下。 段独虎和王孤狼赶来时,看见的便是铁面大叔坐在一棵梅树下打坐,一左一右伴着两具娇美华贵“艳、尸”的诡异情景。而不远处,真正的尸横遍野,就连几匹充门面的骏马都倒地不起。 段独虎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对王孤狼说:“你看,我说铁面叔不会要你软挫挫的剔骨尖刀吧!” 王孤狼憨憨回道:“铁面长老也用不着独虎兄弟你说的**『药』和绳子棍子啊。” 被较真的老实头噎得不轻,段独虎表示心都碎了。他赶紧飞身立在梅树梢头,踮脚张望,已见慕恩园的方向迅速行来一支火把长龙。他不敢再耽搁,赶紧招呼王孤狼,一人扛一具“艳、尸”,再将一个从街上随便买来的荷包挂在一棵梅树上,掉头狂奔。 铁面道人见那两个没良心的先跑了,便慢悠悠站起身,衣袖连挥,推倒了十几棵梅树拦在慕恩园追兵必来的方向,再身化轻烟没入夜『色』里。 然而,行不多远,一声紧接一声的尖锐铮铮声响从后方追来。铁面道人身形微顿,立刻偏离了段独虎与王孤狼逃走的方向,转向另一边疾速飞掠,还不忘留下些痕迹。 他虽也是先天,却仰 仗丹『药』和别的旁门左道之力才得已晋升,比不得那些根基稳固、一板一眼修行而来的真正先天武尊。 这全是因为他正式修行武道的时日太过短浅,即便他生来便是稀少的百窍皆通之身,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从不入流的武者修行至先天武尊,也只能更多倚仗那些会有强烈后遗症的手段。但他别无选择,反正此身早已被他丢弃。 所以,铁面道人最多发挥出八成的真正先天武尊的实力。可现在追着他而来的那人,从目前听到的这奇异铮铮声响便可知,人家不仅是真正的先天武尊,而且晋入武尊的时间已经不短。他不会是那人的对手,他也无意与那人交手,只能逃。 好在,铁面道人深知自己的短板。于武技方面,他精心选修了一门遁逃之术。换言之,追来的这位武尊,可能杀得了他,但绝对活捉不住他。毕竟,他不仅得了东唐皇家武库的秘传,还身负天一真宗的绝学。 铁面便带着追兵在鱼川府绕起了圈子。从东城跑到西城,再从西跑奔赴南城、南城绕到北城,最后又再度回到了东城。直到天亮以后,鱼川府稠密的人烟起了障眼的大作用,他才终于甩掉了那人。 其中,数次,铁面都几乎被追上,还远远地吃了几记掌风。好在有惊无险,他到底是逃脱了。但他不忙着去寻段独虎与王孤狼,他还有要事必须办妥。(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月票和打赏,继续求继续求继续求。。。。 第七十五章 不敢有情 铁面道人随便钻进一户人家,窃了一身男子的便袍换了,头上戴一顶纱幔斗笠,来到了宗政家的围墙外面。 藏身暗处驻足许久,凝睇许久。他并没有进去,直到宗政家仆役出入的角门开了,才现身叫住了那人,言道:“鄙人奉我家尊上宿慧尊者之命,给你家三姑娘带一些东西,烦请转交。” 宗政家的仆役听得是替宿慧尊者送东西的人,赶紧拉住铁面想要将他让进去,好让老太爷或者三姑娘亲自接见。铁面当然不肯,只将手中一个裹得方方正正的包袱塞到这仆役手中,合十行礼,念一声佛号,转身便大踏步地走开。 仆役慌忙叫了铁面两声,却见他的身影一晃两晃便消失无踪,惊得连连擦眼,赶紧回府里去找满管家上禀此事。 很快,这个方正包袱就通过徐氏的手送到了宗政恪案头。彼时,宗政恪刚刚用完早膳,正在给长寿儿喂食。徐氏忐忑不安进来,将事情一说,她只是微怔,便猜到送东西的那人究竟是谁。 “姑姑不必担忧,是朋友假托名义而已。”宗政恪揭开包袱皮,入目便是一只青玉方盒,长宽皆书本大小。触手一探,寒浸浸,冰冰凉。再定睛细瞧,这盒子哪里是普通的青玉材质,分明就是最宜保存『药』物的千年天山寒玉,乃是天一真宗的名产。 以宗政恪如今这修为尽丧的身体,恐怕不能亲手将盒盖打开。她便将明月唤来,还嘱咐道:“你将真气外放,护着些手。” 明月眨巴纯稚大眼,乖巧点头,果然憋红了脸外放出薄薄一层真气将整只手掌都裹住,再飞快地将盒盖上的玉石搭扣按下去。只听轻微的嗒一声响,搭扣解开,盒盖弹开一道细小缝隙。 众人还没有看见里面装着的东西,就先嗅到一股叫人精神大振的奇异芳香。长寿儿更是直接把爪子里拈着的桂花糖糕给扔了。倏地窜过来,一爪子把盒盖彻底掀开。 一个粉红可爱的桃儿、一个青翠欲滴的李子、一个黄澄澄的杏儿、一个白生生的梨子,并一个橘『色』的大橙子! 徐氏和明心脸上都『露』出失望之『色』,她们闻着那股香气。还以为是姑娘的哪位朋友送来什么了不得的珍稀『药』材,没想到居然只是五种五个的果子。这也奇怪,谁人送水果,一种只送一个的?! 明月和长寿儿却是惊喜交加,望着这五种果子馋涎欲滴。明月还好。哪怕馋得再狠,也只是眼巴巴瞧着,不敢伸手去取。长寿儿却不管不顾,伸爪就『摸』出大桃 儿塞进嘴里。 啃哧一口咬下去,长寿儿满嘴的汁『液』,美得鼻子眼儿里都冒了泡。它眯缝着眼睛,使劲吸溜一声儿,明月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吸溜一声儿口水。它便用金黄『色』的眼睛看看明月,伸出猴爪,示意明月也来啃一口那桃儿。 明月赶紧擦擦嘴边。笑眯了眼睛低头就去够那桃儿。却没成想,她的嘴还没碰到那桃儿,长寿儿便发出得意的一声怪笑,猴爪子倏地收回,让明月生生地咬了个空儿。明月抬起头,扁扁嘴,哇一声便哭了。 宗政恪啼笑皆非,赶紧将明月抱住,指着那最大的橙子道:“好明月,别哭了。喏,这个大橙子你去切来吃。” 明月立刻破啼为笑,冲长寿儿扮一个鬼脸,欢天喜地抱了大橙子跑了。到珍珠帘子处又扭头笑嘻嘻道。“姑娘吃一半儿,我吃一半儿。” 徐氏便唉哟连叹,直道:“赶紧再找两个得力的来服侍姑娘,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啊!?” 宗政恪便笑道:“放心,左不过两三日便有人进来。”指着剩下的三种水果道,“明心爱酸甜。吃了那李子,姑姑便尝尝这杏儿的滋味罢。剩下这梨,去炖一盅甜汤送到外书房请祖父享用。就说这是宿慧尊者送来的稀罕东西,与寻常大不一样。” 徐氏便低头看那杏儿李儿梨儿,总算瞧出点不寻常来,便点头笑道:“难怪这么香,瞧着确实比寻常的果子要好看不少。奴婢闻着这味道,还没吃就口齿生津了。不过姑娘,还是您自己享用罢,奴婢闻闻味道就足足的了。” 宗政恪就笑:“这些果子我以前都吃过,姑姑不用让着我。明心,你也以真气护着手再取食。” 明心默不作声,依言以真气护住手掌,先取了杏儿奉与徐氏品尝,再自己拈了那李子填入嘴中。这果实连核儿都没有,入口即化,甘甜满颊。虽说也有一丝丝酸,但还是甜美居多。她心中惊异不已,实在想不起来姑娘什么时候遇着了能送出如此美味果子的朋友。看来,姑娘的事儿,她到底不是全都知道的。 忽觉目光『逼』视,明心下意识瞧过去,就见姑娘正紧紧盯着自己。宗政恪见明心看过来,莞尔笑问:“味道如何?”明心点头道:“好吃之极,奴婢从来没吃过味道这么好的果子。” “是否酸中有甜,甜中带酸?”宗政恪又问。 明心便道:“一点点酸,很甜很甜。” “嗯。但愿,”宗政恪温和笑道,“但愿你永远都记得这个味 道。酸也有,甜也有,但到底还是甜的。” 心头剧震,明心卟嗵跪在宗政恪脚边,神情凄惶地抓住宗政恪身下椅子的扶手,仰面哀告:“姑娘,姑娘,这些天,我没有……” “我知道啊,否则,你以为你还能吃到我这李子?”宗政恪轻轻抚『摸』明心垂散在肩头的鬓发,低首在她耳边蚊语道,“但是明心,以后徜有,我就亲手,超度了你!” 明心深吸一口气,重重给宗政恪磕头:“姑娘,奴婢就算要死,也绝不能死在您手中。此言,天日可表;此心,天地可鉴!” “好!”宗政恪微微一笑,托一把明心的胳膊肘儿,柔声道,“去把梨子炖了吧。不必替我惋惜,以后这东西应该还会送来。” 明心听话地起身,取了那梨子盛在甜白瓷的碟子里,脚下生风地出了东次间。很显然,她的精气神与过去这十几天大不一样了。徐氏见状非常欣慰,对宗政恪道:“明心到底得用。” 宗政恪浅笑,没有多说什么。李懿送东西过来,若不想瞒着明心,就只能暂时稳住她。至于说交托毫无保留的信任,那还要再看看再做决定。 这盒子颇深,宗政恪一见便知最少有两层。最上面一层玉板放了桃李这些果子,将玉板沿着板上凹槽轻轻一拨,就能将玉板推开,『露』出第二层。 瞅着小猴儿子啃完了桃儿,宗政恪便让它帮忙。长寿儿用指尖一划拉,那坚硬的寒玉都叫它划出一道白线,不过玉板也推开了。下面果然还有东西—— 一个同样以寒玉雕琢的小巧精致玉瓶,瞧着只能放四五颗『药』丸。宗政恪示意长寿儿取出这玉瓶,拔开瓶塞嗅了嗅,隐隐的『药』香。她再仔细一看,居然只有一枚碧绿圆润的『药』丸在里面。 将玉瓶放在桌上,长寿儿已经帮她捧出一样首饰来。这是一件赤金嵌猫眼石的分心,其上镂刻童子戏金蟾,意喻“财源广进”,那金黄『色』的猫眼石恰巧嵌作了金蟾的双眼,真真活灵活现。 最后却是一封信。宗政恪打开封皮,抽出两张薄纸。一张是上百字的信,另一张却是五十万两面额“天下汇通”钱庄的银票。她不觉一笑,想起那天在地宫里李懿说的话,这银票想必就是给她的分润。 李懿的信,语气平淡,字迹也颇为潦草,恐怕是匆促之间一挥而就的。他说,那『药』丸宗政恪一定要在膳后半个时辰以温水送服,待『药』力发散出来就赶紧运功。这『药』得来不易,叫她千万珍 惜、尽快服用,于她的根基修护、巩固甚至破而重立都可能会有绝大裨益。以后每两个月,他都会派人送『药』丸来,叫她万万不要断绝。 又提到那五十万两银票,说这只是第一笔分润。那天他从地宫里带走了许多价值千金的珍贵古董,却不好在短时间内都发售出去,叫她不要心急,安心等待。如果她要银钱使唤,便让长寿儿带信给他留在鱼川的属下,他自然会送银子过来。 但这信里,却半个字都没有提到他是如何帮着宗政恪折磨鱼岩郡王,令那大仇敌临死前还要落到那般不堪境地的。末了,他写道:“不必挂念我,我一切都好,以后会更好!” 掩卷,沉默。良久,宗政恪方淡淡而笑。这人生得极美就算了,就不要想得那么美了。谁说她会挂念他?这些天,她只想着与清河大长公主府和裴君绍的牵扯,百般千般地苦心琢磨,当真是一分半点也不曾想起他来。 她家师尊普渡神僧曾经慨然断她——天生无情。呵,谁又当真会是天生无情呢。只不过,不敢有情罢了。 东唐,李懿是东唐人氏。前世的她曾经祈盼过的大救星,也是东唐人呢。十数年过去,那人早已成家立业、儿女绕膝了吧?!哈,东唐,东唐!这是前世她母亲的故乡,外祖一大家子,还依然是东唐的簪缨世族吗?(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打赏月票,继续求继续求继续求。。。。 第七十六章 救命稻草(50月票加更!) 孙王妃在鱼川亲王府整整等了一天一夜,鱼岩郡王却依然没有找到。鱼川亲王也渐渐起了警惕之心,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大半个月之前,鱼岩山发生暴民火烧龙虎观、冲击三清观之事。因那是鱼岩郡王的封地,鱼川亲王不好过问,便只叫人暗中关注事后进展。 部下来报说,那些暴民杀人放火抢尽了观中财物之后便一哄而散。如今他们四下藏匿于深山老林或者是乡间邻里,要想寻出,除非有内应揭发,否则不会是易事。 鱼岩知府朱大猷几乎死绝了家人,已经气疯了,正领着衙兵到处找人。据说,好几个村庄的百姓因涉事都被锁拿。已有不少人或是屈打成招,或者死于酷刑。总之很惨,竟比那些得了疫病的村落还要惨。 左右不是自己的封地,又有朱知府这样皇亲国戚的一府主官担着要责,鱼川亲王听罢汇报便不再过问。直到后来传出消息,说鱼岩郡王莫名其妙失踪,一直都未寻到,他才又再度上心。 他倒不是担心这个老、『色』、鬼堂叔的安危,而是惦记着堂叔手里几处远在宁远府的刚玉岩矿场和后来到了鱼岩府之后又谋夺到的两座丰富金矿。 银子么,谁也不嫌多了会咬手不是?鱼川亲王虽然就蕃鱼川府这般繁华富庶的所在,却也总觉得银子不大够使唤。哪儿,哪儿,都要用钱呐! 早在孙王妃接到疑似老王爷的求救血书之前,鱼川亲王其实就在暗中打探鱼岩郡王的下落。他毕竟是一蕃之主,所以,他隐约得到了某些消息。只是他总是慢了一步,一次又一次地与他怀疑的对象失之交臂。 他不得不警惕起来。他已经察觉,看似繁华平静的鱼川府治下,已有一股妖、氛逐渐成形。然而,还不等他下定最后的决心要彻底侦查究竟是什么人在暗中作妖,又有大事儿发生了。 这天大清早,鱼川亲王便迎来了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亲妹子昆山长公主。他两个嫡亲的外甥女儿——台城公主与宜城公主。居然就在离慕恩园不远的梅林被人劫走。宫人亲卫死了一大堆,两位公主目前生死难测。 令鱼川亲王精神一振的是,昆山长公主身边的近卫首领禀报说,那劫走公主之人可能是一位先天武尊!他便直觉。也许自己一直以来的猜疑与此番的公主被劫一案有所关联。大有可能,今次他能够顺藤『摸』瓜,逮着一窝躲藏在阴沟里兴风作浪的妖徒! 鱼川亲王带着昆山长公主亲自摆驾鱼川知府衙门,坐镇指挥搜 查事宜。孙王妃起早听说此事,虽不便亲往以求是否能够顺便再查查鱼岩郡王的下落。却也打发了身边的孙嬷嬷去陪同听信。 辛王妃便陪着坐立难安的孙王妃继续在王府等候,这一等二等的,很快一天就过去了。夜『色』降临时,鱼川亲王带着昆山长公主回来,一个阴沉着脸,一个哭得连气都快喘不上——无功而返。 鱼川亲王沉下脸道:“你若昨夜便来向我禀告此事,今日的城门肯定不会打开。以我之见,两个外甥女恐怕是被歹人带出城去了。良机已失,此时只能坐等歹人自己上门。他们既然是绑了外甥女,而不是当场杀害。那就必有所图。” 昆山长公主捂脸痛哭,也是后悔不已。事实上,昨夜出了事以后,她身边的掌事宫女便提议向鱼川亲王求助。但昆山长公主向来自视甚高,又有先天武尊在身边,她自信不可能有人逃得过武尊的追拿。没想到,天大亮了,她这位武尊的亲卫首领羞愧回来禀报,说对方同样也是一位先天武尊——他把人给跟丢了。 昆山长公主才真正着急起来,不得不登上鱼川亲王府的大门求助。说起来。她自落脚慕恩园,还没来给兄长嫂嫂请安呢。进门扯着哥哥的胳膊说了此事,她瞥见辛王妃脸上那古怪莫名的神气,真想掉头就走。可是。她的娉儿不见了啊!没办法,忍吧。 见昆山长公主只知道哭,一张俏脸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以往的骄横蛮霸都尽数洗去,鱼川亲王也有几分怜惜,便叹道:“行啦。你也累了,好生歇会吧。哥哥自会替你筹谋,必定还给你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哥哥,呜呜呜……”昆山长公主扑到鱼川亲王怀里大哭,边哭边哀叫,“娉儿,娘的心肝宝贝小娉儿,你可一定要好好儿的啊!你要有个万一,娘也不活了!” 鱼川亲王便拍着她的后背,说几句柔和话。辛王妃心里相当不得劲儿,假笑着上前把昆山长公主从鱼川亲王怀里给拉开,安抚道:“妹妹快擦擦眼泪,回头外甥女儿回来,见你哭成这样儿,还不得懊悔死?她们不孝的名声,可就要传出去啦!” 昆山长公主用力摔开辛王妃的手,怒目瞪着嫂嫂道:“什么不孝?怎么就不孝了?嫂嫂你说话好没道理!” 辛王妃猛一趔趄,差点没坐到地上去。一时脸庞紫涨,气不打一处来,她便讽刺道:“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看男人不说,还这里『乱』走那边『乱』逛,浑不将你这个当娘的放在心上,这不是不孝,还能是什么?本妃要有这样行止 出格、毫无闺范的女儿,活活打死都算轻的!” 昆山长公主手指辛王妃,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看这对姑嫂又要对掐起来,鱼川亲王重重一脚将凳子踹翻在地,怒吼道:“够了!还嫌不够『乱』是不是?王妃,你好自照管王府,休得多管外头闲事!昆山,你给本王回房去歇着,再不许多说半个字!” 鱼川亲王乃是上过战场的武将,一身煞气深重。见他真的发怒,辛王妃和昆山长公主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话。孙王妃在旁陪坐,也被鱼川亲王铁青的面『色』吓得不轻,又有求于人家,更是不敢多嘴。一时,便四散了。 转过天来,鱼川亲王仍然带着昆山长公主去知府衙门督办查找之事。这回搜寻的范围不再仅限于鱼川府城内,而是四下扩散到了城外乡里之间。鱼川亲王的儿子们也都领了父命出外巡视,不过他们究竟花了几分力气在这上头,就只有天知道了。 仍然一日无功,夜里回府,气氛更加沉闷。鱼川亲王原本以为的歹人勒索并未出现,去搜寻的人也没有收获,他眼里都快喷出火来。而昆山长公主却连哭都不会了,木木呆呆地成了活死人。 眼见情况不好,孙王妃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吞吞吐吐说出口:“裴四都病成那样儿,还能转危为安……”见昆山长公主忽然魔怔了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她吓得赶紧将话都说完,“全都是请了宗政三姑娘去颂经祈福的缘故,不如……” 话还未说完,昆山长公主弹跳而起,合身就往门外冲。直吓得她的掌事宫女快步赶过去,跪倒在地抱住她的膝盖,连声哀叫。昆山长公主赤红了双目,疯了也似拼命挣扎,嘶声嚎叫:“去把宗政三姑娘请来,去请来!本宫要亲自去!” 此时此刻,昆山长公主俨然是将宗政三姑娘当成了救命稻草。见此惨状,不仅即将身为人母的孙王妃,就连与昆山长公主一见就吵的辛王妃也有些恻然。推己及人,徜若是她们的孩儿也无故遭劫、不知生死,她们恐怕也是一般无二的疯狂。 辛王妃便对鱼川亲王屈膝福身行礼,柔声道:“王爷,哪怕只为了安一安妹妹的心呢,便请了那位宗政三姑娘过府一趟吧。” 鱼川亲王显然也知道清河大长公主府与宗政三姑娘之间发生的事儿,闻言便闭了闭目,点头道:“王妃你看着安排吧。” 他们这些皇家贵胄要办事儿,是不管此时究竟是夜了还是天明的。到底辛王妃还懂得做人,同样也有几分忌惮宗政家在京中的族人以 及宗政三姑娘身后站着的宿慧尊者,她没有直接去宗政家,而是辗转先到了清河大长公主府,想请娄恭人出面去请人。 娄恭人也是吃惊,但辛王妃漏夜亲自前来,清河大长公主也发了话,她便只能不顾这几日的辛劳,打算再走一趟宗政家。 不过,她很清楚,当日两位公主先到了大长公主府,但后来又被自家四少爷给支去了宗政家送地契。此事,究竟会不会引起宗政三姑娘的不快,实在说不准。 事儿终究是瞒不住的,故而在大长公主跟前,娄恭人取得了同意之后告诉了辛王妃。辛王妃便愣住,实在没想到两位公主被掳之前还去见了宗政三姑娘。 因当时服侍两位公主的宫人没有一个活下来,那天夜里公主登门之后与宗政三姑娘之间是否发生过龉龃,谁也不知道。辛王妃也觉得棘手。颂经祈福,贵在心诚啊! 清河大长公主便安慰道:“三姑娘乃诚心礼佛之人,最是将佛祖的慈悲挂在心上。即便当日有什么不妥之事发生,想来她也不会计较。毕竟人命关天,且救人一命,也胜造七级浮屠!”(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打赏和月票!继续求继续求! 第七十七章 “白日判官”宗政谨 大长公主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唯恐此行无功,回头还要受昆山那个不讲理的小姑子的闲气,辛王妃仍然有些犹豫,同时也后悔自己为何要一时心软出头揽下此事。正踟躇时,外头人来报,四少爷求见。 裴君绍向长辈们行过礼,微笑道:“日前去宗政家的下人来报说,三姑娘的身子因着了风寒不大好。若她推拒此事,表婶不妨请她的祖父宗政大人协助。宗政大人丁忧之前曾任提刑按察副使,于刑名之上颇有建树,也许能帮得上忙。” 大长公主急命下人扶了裴君绍坐下,嗔他道:“就这几句话,你亲自跑来做甚?底下人都是白吃饭的不成?” 裴君绍便笑道:“祖母别生气,只是孙儿听闻两位公主遭难,心里也不大好受。不过依孙儿之见,那歹人扛不了多久,必定会送信来提条件。”又对辛王妃道,“表婶若是不放心,不若侄儿陪您走一趟?” 辛王妃哪里敢劳动大长公主的命、根、子,急忙摆手道:“不用不用,表婶自己去就是了。有娄恭人陪着,想来三姑娘也不会不给几分薄面。”咦,她其实没有打算亲自出面,怎么裴四几句话一说,把她给绕进去了? 清河大长公主却又拉住辛王妃,叮嘱道:“你也不要太过强求。那是个宅心仁厚、满怀慈悲的好孩子,她若推托,就必定有实在不能够的理由。有话,好好说啊!” 这显然是爱屋及乌了。辛王妃便笑着屈膝给大长公主行礼:“姑姑您放心就是,侄儿媳『妇』绝不会为难三姑娘的。”又不是她丢了女儿,何苦平白得罪人?不说那位宿慧尊者了,就京里的宗政家大房二房,又是好相与的? 一时到了宗政家,好容易拍开门。闻听门房通禀后,宗政谨带着任老太太急匆匆接出来,将辛王妃和娄恭人迎入鹤鹿同春堂。辛王妃将来意说明,宗政谨便面『露』难『色』。任老太太也觉得可惜。这是多好的攀附贵人的机会,又不会损伤宗政家的清名。 娄恭人察颜观『色』,便温言相问:“宗政大人,可是三姑娘身子不适?”那姑娘这几天也是遭了罪了! 宗政谨便叹两声。点点头道:“真是不巧,就在半个时辰前,家里才请了杏霖堂顾老太医的大徒弟来给恪丫头看过。那日夜里去大长公主府祈福,第二天她便鼻塞头晕不舒服。她又不愿让我们担心,便让丫头随意熬了些姜汁儿服用。本来也见好了。没承想昨儿又沉重起来,竟发起了高热,已昏睡一天未醒。” 娄恭人和辛王 妃对视,心中都有成算。这位宗政三姑娘想来确实身体娇弱些,在大长公主府祈福跪了那么久,又是漏夜回去的,难免着了风寒。原本要大好了,不想两位公主半夜又跑了来搅扰,这下将未好全的病彻底激出来,加重病情也是难免。 说来说去。人家三姑娘一场一场的病,都是因了大长公主府与两位公主。娄恭人与辛王妃无话可说,为表关切,都打发了跟前得用的奴婢带着好些礼物去探一探宗政恪的病情,这边又将裴君绍支的招儿给使出来。 宗政谨听了,沉『吟』片刻后慨然道:“若王爷和长公主不嫌弃下官无能,下官愿意尽一些心力。不过下官年老体弱,是否能带两个不成器的犬子在身边辅助一二?” 总算有个能交待的结果,辛王妃很满意,娄恭人也松了一口气。二人稍坐了盏茶时间。去探病的奴婢回来,回禀说三姑娘睡得昏昏沉沉,小脸也烧得火炭也似,当真是病得不轻。 既然人家没有装神弄鬼。辛王妃和娄恭人再不便多说什么。裴四的用意,这两位也都明白。既然宗政谨出了头,宗政恪但凡是个孝顺孩子,就一定会为此事向佛祖祷告祈福。否则,王爷和长公主若一意要迁怒旁人,宗政谨便难逃责罚。 宗政谨和任老太太将辛王妃与娄恭人送出府。回到鹤鹿同春堂,任老太太担忧道:“您何必强出这个头?都找了两天,若能找到早就找得了。还要捎带上儿子!” 正换上家常衣裳的宗政谨解扣子的手一顿,当然不会告诉任老太太他这么强出头的真正目的,只道:“你不是最盼着儿子能有出息,现下我带携他们,你又不高兴了?既然找了两天都没能找到,我去了,能找回人便是大功一件;就算找不回,那与我又有多大的相干?我是他们央着去的,不是『毛』遂自荐的。鱼川亲王素有贤名,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我这不是害怕没找到人,王爷和长公主会迁怒于您么?”任老太太只是嘀咕,赶紧过来帮宗政谨脱衣裳。 宗政谨淡淡道:“迁怒我?大哥是阁老,二哥家的怡姐儿不久前才封了慧嫔。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只会对我多加礼遇。至于长公主,就算事有不谐……” “甚么?怡姐儿竟入了宫,还做了嫔主儿娘娘?”任老太太惊呼出声,万般不敢相信。 宗政谨便斜她一眼,冷哼道:“真是大惊小怪,我宗政家多有女儿入宫为嫔为妃,也曾有出『色』的子弟尚了宗室贵女。怡姐儿那般的才情品貌,前程肯定不止如此 。” 任老太太喜笑颜开,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宗政家世代书香,清贵至极,后人个个儿的有出息。”又忍不住道,“徜若咱们愉儿悦儿……” “你死心吧!”宗政谨怒目厉喝,“我绝不会将孙女儿送进那等见不人的去处!你以为二哥愿意怡姐儿入宫么?!” 任老太太吓得一哆嗦,急忙陪笑道:“您别生气,我说说而已。我也舍不得让愉儿悦儿入宫,那多少年才能见一次啊。” “不仅不能说,就连想都不能想!”宗政谨恶狠狠道,“若叫我发现你暗中做什么手脚,想让哪个孙女儿去攀龙附凤,我就休了你!” 眼泪珠子都滚下来了,任老太太赌咒发誓,总算哄得宗政谨脸上的阴云消散一些。但这事儿,到底在她心里存住了。她舍不得嫡孙女儿。可她不还有庶孙女儿吗?至于宗政恪,她可不敢转什么怪念头,那样老头子非得活撕了她不可。 一夜无话。转过天来,果然鱼川府桂知府的首席幕僚亲自登门来请宗政谨。宗政谨早就做好准备。带了两个儿子同去了知府衙门。进了后堂,他才发现不但鱼川亲王和昆山长公主,裴驸马居然也在座。 裴驸马半点也不见外地招呼宗政谨快坐,宗政谨却依然礼数周全地给鱼川亲王、昆山长公主和裴驸马请安,又与桂知府见礼。宗政伦与宗政伐也放下手提的木头箱子。给几位贵人跪拜行礼。 鱼川亲王并不托大,亲自上前将宗政谨搀起,又和颜悦『色』令宗政伦和宗政伐起身。他叹道:“若非绍儿提醒,本王就真的错失了宗政大人这样的良材!今日姑丈过来,本王才知道,原来宗政大人就是安山郡任上赫赫有名的‘白日判官’!” 宗政谨谦逊道:“驸马爷实在太抬举微臣了,那都是过去的些许薄名。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鱼川亲王对宗政谨的态度很是满意,叫人赐座。宗政谨也不推托,从容落坐。两个儿子站他身后。裴驸马便问他一些过去审案之事,他一一都答了,果然言之有物,一听便知经验丰富。 昆山长公主早就不耐烦听他们寒喧,迫不及待道:“宗政大人,不知你打算从何处着手?只要你寻着了本宫的孩儿,本宫绝不吝惜赏赐!” 来之前,她被鱼川亲王耳提面命过,也知道这位宗政大人虽然丁忧,但起复是迟早的。又有京里得力的兄长相助,万万不能怠慢——何况有求于人家。只是她身份尊贵,就算想说几句和软话也不知从何说 起,只能这般**地许诺。 鱼川亲王便狠狠地瞪了昆山长公主两眼。对宗政谨笑道:“宗政大人不必有太大的负担,尽力即可。本王也知,如今已经过去两日,当时事发地又『乱』作一团,再想寻找线索是困难了些。本王却依然要勉强宗政大人施些援手,仔细再查探一番。” 宗政谨急忙起身离座。抱拳躬身施礼道:“王爷这话真是折煞微臣了,微臣必定尽心竭力找出歹人,寻回公主!” 话已至此,他再不拖延,这就带着两个儿子,搭乘了裴驸马的马车前往那片梅林查看。一路上,裴驸马不住安慰他,甚至还说哪怕找着的是公主的遗体也不打紧,大长公主府和裴家一定会护住他。这言语里,竟仿佛宗政谨没有旁的族人可倚靠了。 宗政谨也知裴驸马的好意,只含笑应是。裴驸马见他人品端方、稳重正派,真的是很想与他既做朋友又做亲家,便话里话外打探宗政家几位姑娘的事儿。 同车的宗政伦与宗政伐都眼闪异彩。在鱼川府,能与裴家结亲,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儿。而宗政谨的原则是,只要不提宗政恪和裴四的那档子事儿,他就能游刃有余的圆过去。 裴驸马虽然身份尊贵,却只有尊爵,一生不入官场,哪里是宗政谨这几十年的官场老油子的对手。末了,他什么承诺也没得到,反而将自己家等着结亲的小字辈们数落了个遍儿。尤其是他那个老生儿子裴允诚,更是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末了,裴驸马异想天开道:“老弟啊,我瞧你这两位令郎都不是凡俗之辈,显然尽得你的真传。不如你辛苦辛苦,收我那不成器的犬子当个徒弟,替老哥哥调教调教,如何?” 宗政谨直打哈哈,忽然指着外面道:“梅林到了。”立时就将裴驸马的注意力给引开。 如今也算三朝老臣的宗政谨,中举是在今上的祖父宣宗那一朝。三兄弟里,他排行老末,于读书举业之上也最为勉强,远不如两位兄长。后来他考了两回进士都不中,便彻底撂开。 宗政家三兄弟都是一母所生,感情深厚。两位兄长便为宗政谨筹谋,令他以举人之资外放为官,没想到他渐渐对刑名之事感起了兴趣。 他年轻时洒脱豪气,颇有几分任侠之风,哪怕如忤作捕快这般的贱役也能不耻下问、虚心求教。如他这样出身的世家子弟能待贱役们以一番挚诚之心,实属难得。 宗政谨也由此得到丰厚回报。学得真本事不说,就连有些世 传贱役之家的秘技都私授他不少。他能积官至从四品的一郡提刑按察副使,固然有兄长使力之功,自己曾经立下几桩大功也是重中之重的原因。 所以,宗政谨这“白日判官”之名,绝非旁人帮他戴上的大高帽。他确有真材实干,这也是他敢于出头接下两位公主被掳一案的信心由来。 绕着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案发现场走了好几圈,宗政谨镇定自若,不见丝毫异样神『色』。他的冷静沉着,极大地感染了陪同他到此的人们,对他莫名就生出许多期许。昆山长公主甚至不顾尊荣之身,一直紧跟在他身后,一双美眸紧紧地盯着他,就盼着他能点一点头,说出一两句吉言。 宗政伦大约遗传到了宗政谨的读书天份,于举业之上也是勉强,所以宗政谨有意也让他往刑名这方向努力。倒是宗政伐有希望考中进士,近日已在努力温书。 宗政谨带两个儿子同来,于宗政伦是想教他一些刑名之理;于宗政伐是为让他在贵人们跟前『露』『露』脸,为以后铺路。他自觉因从前总是哀伤宗政修之故,对其余儿女多有疏忽,便想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再筹谋也还来得及,便经常带着两个儿子在外走动,认识一些达官贵人。 今次,他的想法依然如此。但,全神贯注勘察之后,宗政谨蓦然回首,却见只有宗政伐仍然毕恭毕敬地跟在自己身后。宗政伦却站得离案发现场极远,点头哈腰地陪着裴驸马说笑。他心里一沉,眼底便漫上几许阴郁。(未完待续。) ps:存稿君有话说: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打赏和月票!继续求继续求! 第七十八章 皇家秘闻 这次回来,宗政谨发现嫡子很有些不一样了。言谈之中,宗政伦似乎对权势多了许多热切与想往。他明明没有读书天资,却依然盼望着能中进士之后再出仕。宗政谨试探过,他就连以举人身份谋官都不太情愿,有几分嫌弃资历不够荣耀。 但,每年春闱,又有多少举人能中进士?!按宗政谨的看法,宗政伦只比他自己年轻时强上一点点,却也远远不足以高中进士。可是宗政伦的女儿都要及笄了,再过几年,说不定他就能当外公,宗政谨实在不愿再如从前那样教训他,让他颜面全失。 想到这里,宗政谨微皱了皱眉,脸上虽不动声『色』,倒底眼里透出几许烦躁。不想他的表情一直被昆山长公主紧密关注,此时见他眼神微妙,昆山长公主的俏脸愈发惨白,颤着声音问:“宗政大人,可是有什么……”艰难地问出口,“不祥的发现?” 宗政谨急忙回神,赶紧宽抚道:“长公主稍安勿燥,微臣确有一点发现,但并非不祥,也许对侦破此案会有帮助。” 听得宗政谨如此说,不单昆山长公主,其余人也都『露』出喜『色』。裴驸马更是拊掌大笑,直夸宗政谨名不虚传。宗政谨不免要谦逊几句,他又着意留心两个儿子。只见宗政伦喜笑颜开,更面现几许得意之『色』,还连连向贵人们施礼替他这个父亲周全。倒是庶子神『色』不改,便是有喜意也只隐含在眼中,并不张扬。 宗政谨便暗自思量,觉得他私心里对两个儿子的安排恐怕要改变一番才好。不过此时不宜想这些,还是将精神投入此案,建立了功劳才好谋以后。 刚才他一见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的杀人之所,就知道不会有什么收获,所以他的重心放在梅林的别处。也就是这么随意地一溜答,还真叫他找出一些东西来。 宗政谨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棵梅树,抬头向上。示意道:“劳烦哪位侍卫大人取下那荷包来。”众人也随他仰面瞧去,竟发现一只蓝『色』无绣样的荷包大大咧咧地挂在树干之上。 昆山长公主急忙吩咐亲卫将荷包取下来,鱼川亲王瞪一眼桂知府,发作道:“老桂。你们是怎么办的事!?如此显眼的物件都没能找出来!回头你看着办罢!” 那桂知府哭丧着脸,急忙跪倒磕头。宗政谨与这位桂知府从前就认识,见他这样有几分不忍,便劝道:“王爷息怒,此处离掳人之所甚远。这荷包又挂得高,不曾被发现也情有可原。” 桂知府也告了两声委屈,总算让鱼川 亲王怒『色』稍减,便冲宗政谨递去感激眼神。侍卫将荷包递过来,宗政谨接到手里,仔细观瞧之后便斩钉截铁地说:“这是鱼川府桐城素绸缝制的荷包,看针脚颇粗,应该是新手之作。只要去香织街卖杂货的店里问问,应该能找到些许线索。” 他又向不远处的一株梅树走去,弯下腰蹲在地上。仔细察看零『乱』的草丛,还伸出手指捺在泥地上,再尝了尝沾在指上的泥土味道。片刻,他断定道:“不知是哪一位公主,应该在此处停留过。这脂粉的味道……”他犹豫着道,“应是天工巧。” “是娉儿,是娉儿!”昆山长公主紧紧抓住鱼川亲王的胳膊,拼命摇晃着,含泪却又带笑直叫,“娉儿惯常爱用天工巧!” 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宗政谨也悄悄松了一口气,精神更是振作。他吩咐宗政伐打开随身带来的木箱,从中取出大小不一、软硬不一的数个木头刷子、一只装满水的皮囊、一卷软皮尺子并一支可升缩的特殊竹竿。 请众人站离此处,宗政谨亲自上手。他先用最大的刷子扫去这棵梅树附近零『乱』的石块。尽量不动那些在旁人眼里杂『乱』无章,他却一眼便看出有迹可循的草地。 如此小心清理一番,他用力将竹竿『插』入泥里,让竹竿最下面的刻度与地面平齐。再拿着皮尺左量右量,又取过宗政伦殷勤递过来的本子在上面写写算算。 好半天,宗政谨挺直腰身。下意识用拳头『揉』了『揉』后背,再指着树下道:“曾有一人在树下坐过,此人约『摸』八尺高下,身形魁梧,应是名男子。在他身边一左一右分别有两人躺在草地上,看身高体形,再有脂粉香味残余,可断定此二人应是个子不高的纤瘦女子。从草地压痕来看,这三人并未停留很久。且那男子留下的痕迹非常轻浅,应有不凡武道修为在身。” 说到这里,他叹一声,对鱼川亲王道:“多年前,微臣曾断过一起江洋大盗夜入官库的大案。那名江洋大盗修为极高,而且轻功了得。徜不是向闻名江湖的聚贤庄庄主求助,恐怕还不能断出那人的修为高下。也因此,微臣对江湖人犯案有几分心得。” 鱼川亲王阴沉着脸道:“侠以武犯禁!朝廷对这些武人实在太姑息了!”急令随从将宗政谨的分析详细记录在册。 宗政谨又取了更小的软刷,从水囊里倒水浸湿,仔细用软『毛』小刷清扫草丛。因事情细琐,他令两个儿子从旁协助,要求他们一定要仔细观察叶面和地面有没有黑紫『色』血迹 。 这番勘察用时更久,贵人们等得不耐烦,都登上马车休息去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去,宗政谨方重新向他们禀道:“微臣仔细察看过,那片草地上并没有发现血迹,两位公主当时应该无大碍。纵有些许小伤,也并不足虑。” 言罢,他对鱼川亲王躬身施礼道:“还请王爷派侍卫在这附近好好搜寻,若微臣所料不差,此处也许能找到更多证物。” 鱼川亲王没有不应的,大手一挥,王府亲卫蜂拥而上四处翻找。这次因有了被缩小的范围,他们比上次来搜查时要更精心和更仔细。但饶是如此,他们也还是在宗政谨的指导之下才从泥土里抠出一个鼻烟壶、寻到一枚乌黑的可疑珍珠钮扣以及数支钗环首饰,此外再无收获。 昆山长公主已经断定,那几支钗环首饰都是两位公主之物。宗政谨就将重点放在鼻烟壶和黑珍珠钮扣之上。 他先将鼻烟壶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脸『色』便非常不好看。等他拿过那枚黑珍珠钮扣,对着阳光贴近眼睛对视之后,更是眉关紧锁——这黑珍珠初看并无奇异之处。可被阳光照耀,它的表面便会出现一个个细小斑点,就像繁星密布于夜空一般。 众人见宗政谨面『色』难看,方才还稍微松缓的情绪又再度紧张起来。那桂知府更是直冒冷汗。不停地擦拭额头。沉默片刻,宗政谨问昆山长公主:“殿下,请恕微臣冒昧,您从前是否得罪了东唐人氏,或者是从东唐而来的人?” 昆山长公主先是茫然。随后脸『色』微变,不太自在地问:“你问这个作甚?” “自然因为这两件东西与东唐有关。”鱼川亲王接话,也皱紧了眉『毛』,问宗政谨,“宗政大人,可是如此?” 宗政谨神情凝重,颔首道:“鼻烟壶颇新,应该不是陈年旧物。它虽然只是普通款式,但壶壁的内画分明是东唐境内名满天下的银海大瀑布。据微臣所知,银海大瀑布乃天下第一瀑。是东唐人的骄傲,所以广泛出现于东唐国大小使唤器物之上。” 说到这里,他举起黑珍珠钮扣向众人示意,胸有成竹地说:“再加上这枚银海特产的繁星黑珍珠,哪怕不能断定遗失此物的人来自东唐,那人起码与东唐关系菲浅。去查查近来进入鱼川和附近郡县的东唐和邻近东唐的诸国商队,也许能有收获。” 鱼川亲王连连点头,又忍不住问昆山长公主:“你刚才心虚什么?莫非你真的得罪了哪个东唐人?事关你两个女儿的清誉和『性』命,你要 想清楚。” 昆山长公主倒也坦率,对宗政谨道:“不瞒宗政大人。本宫从前与东唐琅琊的王氏子有些不睦,那人对本宫一直记恨在心。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可也难说那人会不会报复本宫。” 鱼川亲王的脸『色』黑得吓人,气得浑身发抖。脱口就道:“早就劝你们不要再对顺安紧追不放,你们偏不听!王家是顺安生母的娘家,那王七郎是顺安嫡亲的表兄,如今做到了东唐的骠骑大将军。他要是一门心思给顺安报仇,你怎么办?” 昆山长公主掩面痛哭,抽抽答答回嘴:“我哪里知道王七郎会有如此大的出息。他分明。他分明……” 当年那倔强清冷的美少年,分明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若非王七郎爹娘都早逝,他的嫡亲姑姑——顺安公主的亲生母亲又何至于遭了算计,被迫顶替东唐公主和亲天幸国朝? 王爷与长公主情绪激动之下,似乎吐『露』出什么了不得的皇家秘闻。但从裴驸马到宗政谨,再到桂知府、宗政两兄弟,以及其余人,都仿佛失了聪,个个儿面无表情,全当自己是聋子。 鱼川亲王方才一时失言,立刻就反应过来不该说这些。他见昆山长公主哭得可怜,便长叹一声道:“先按宗政大人说的去办吧!妹子,你最好祈祷此事与王七郎无关,否则的话……” 昆山长公主喉中呃呃两声,两眼翻白,竟然被鱼川亲王话里可能的意思给吓晕过去。现场立时大『乱』,鱼川亲王亲自将昆山长公主抱回马车里,再对宗政谨和蔼可亲地道过谢,命人送宗政三父子先回家歇着,等那些查证之事有了消息再来接人议事。 而此时已经过午了,一干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各自散去。 宗政谨回府没多久,宗政恪便悠悠醒来。李懿送来的『药』丸效力竟这般神奇,她起身运转功法,立时觉得一直干涸的丹田有了几许滋润之意。徜这『药』一直服用下去,修为尽复是迟早的事儿。不仅如此,她的武道根基恐怕也会如李懿信中所说,破而重立! 只要一想到能够有希望真正地攀上九品修为高峰,饶是宗政恪再心如止水,也兴奋有加。前世她凄惨无助,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若她能有飞檐走壁、飞天遁地的神奇本领,肯定能逃出那令她窒息的樊笼,奔向自由自在的广阔天地。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人能理解她对于武道的执着。 不过她没料到,服『药』之后,她会出现类似风寒高热的症状,还昏睡了数日。也终于 惊动了祖父,请了杏霖堂顾老太医的大徒弟张大医士亲自上门给她看诊。 后来,当宗政恪听说那天夜里辛王妃和娄恭人上门的事儿,又产生一种歪打正着的奇妙感觉。至于祖父答允了援手寻人,她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儿。左不过,她派些人手暗中相助祖父,务必让祖父立些功劳就是了。 想到这里,宗政恪便让明心去将圆真请来。发生了公主被掳的大事儿,圆真肯定会去探个清楚。谁让那俩人是从宗政家离开之后出事的呢?要防着昆山那蛮横女人发疯。 片刻,圆真便赶了来。她显然早就来探过宗政恪,也肯定知会了徐氏明心明月等人,所以大家才并不那么着急于宗政恪表『露』在外的症状。一见宗政恪能安安生生地倚着迎枕坐着,圆真便合十笑道:“恭喜师叔,这是修为有望回来的好兆头啊!” 宗政恪含笑点头,对此也感到非常愉快。这段时间,她服用了不少『药』丸,都是出自大势至和东海佛国的上佳丸『药』。但除了能维持她根基不溃之外,没有什么再多的『药』效。她本人倒不如何焦虑,反倒暗暗急坏了身边的人。 对此,圆真就在捎往大普寿禅院的信里曾经提过。此时见师叔有了好转的迹象,她深为欣喜,不禁问道:“却不知师叔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师侄也好再去寻来给师叔服用。” 宗政恪笑道:“是我一位朋友送来的,他自会为我寻『药』,不必再劳烦你费心了。你给神尼和师姐们的信里大可言明此事,免得她们依然为我悬着心。”又扭头对明心道,“你给师兄去个信,就说我的伤势见好了,让他再送些『药』材来。”(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投桃报李 分明不是尊者所送『药』材建功,姑娘却依然带话继续送『药』,这是为了安尊者的心?明心不敢胡『乱』猜测姑娘的用意,更加不敢在送往秦国的信里言明。她很清醒,如今她能做的,就只有听姑娘的话,好好留住自己——替尊者守着姑娘。 圆真又问:“师叔可是想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儿?”待宗政恪点了头,她便将她知道的都说了——不过是梅林那里发生了惊天劫案,两位公主失踪,宫人亲卫都死光光。那天夜里,有两位先天武尊在鱼川城内追逐打斗,可能与此事有关。 不过,她特意提起,在鱼岩府与鱼川府的贫苦百姓之间,似乎有一伙人在暗中筹谋着什么事情。大普寿禅院的眼线得知,大约就是这些天,一个名为“墨莲、教”的民间组织悄然成形,正在以一种让人骇怕的速度飞快发展壮大。如今,这个劳什子教、派的教、众居然已有千人之多。 宗政恪紧紧皱眉,仔细回想前世她的记忆里,鱼岩府到底有没有出现这么一个教、派。但令她失望的是,无论她如何搜肠刮肚,就是没有想起有关“墨莲、教”存在的任何迹象。 她记得的是,在嬴扶苏领兵灭了大魏大齐、攻上天一真宗之后,大秦的领土曾经泛起过一片血河狂『潮』。 有个名为“血河、教”的教、派以刺杀大秦底层官员为己任,不知有多少小官儿死在他们手里。别看死的都是低层官员,却给大秦的统治带来不小麻烦。嬴扶苏为之震怒,竟然直接派遣铁浮屠大军扫『荡』这个教、派。 但这血河、教却仿佛附在大秦雄伟身躯之上的跗骨之蛆,大秦官兵只要稍微松懈,它就会死灰复燃。哪怕,在它兴风作浪了近十五年后,它的教、主血河上人终于被嬴扶苏手下大将斩杀,它也依然又存在了十几年方渐渐销声匿迹。 墨莲、教,前世没有任何印象的墨莲、教,这辈子它又是如何兴起的?宗政恪记得很清楚。前世泛滥天幸国大部分国土的起义军在这个时候还只是不成气候的小股流民,根本没有什么教、派从中引导。这个变故,引起了她的警惕,她便多追问了几句。 但圆真于此教、派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只能答应宗政恪会加派人手追查清楚。末了,她忧虑道:“师叔,这鱼川府看来也不甚太平,隐有妖氛暗藏于中。虽说师侄奋起全身功力,也可与先天武尊斗一场。但师侄到底还没有晋入先天。与先天对敌肯定输面更大。您看,是否也调派一位武尊来护卫?” 还在鱼岩山上清净 琉璃庵时,李懿曾经夜探庵堂。那天,因发现来者是天一真宗的门下,圆真大师才只是稍稍『露』出些许修为,却不过七品上下。 其实,她在九品中蹉跎许久,就等良机一举晋入九品上。至于她所说的奋起全身功力,那自然就是如同曾经宗政恪所做的那般服用提升功力的『药』物了。 宗政恪觉得没有必要调派先天武尊到身边来,对圆真道:“你实在多虑了。小小一座鱼川府。何至于有两位武尊屈尊?想来,一位是昆山长公主身边亲卫,那肯定是会离开的。至于另外一位,大约也不会在天幸国停留许久。以他们的功力,哪怕在秦昭盛诸国都能谋得上佳的出身,何必长留于此处?” 圆真便合十行礼道:“师叔言之有礼,是师侄思虑不周。日前师叔所提要两个人进来服侍,师侄已经安排好了,您看什么时候让她们进府?” 宗政恪看一眼窗外的天『色』,随意道:“明儿吧。今天也晚了。”她与圆真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让圆真自去了。她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就算要帮祖父,也不急在这一时。 身子还有些乏累。再者睡了两日腹中空空,宗政恪用了一碗熬出米油的浓粥,便又睡下。不想半夜时分,她忽有警觉,睁眼瞧去,长寿儿正蹲在她枕畔。爪子里捏着一张纸。 长寿儿与李懿的属下那边是如何联系的,宗政恪一直没过问。此时,她倒是有些想知道。她接过长寿儿递来的这张纸,就着微弱灯光仔细瞧看,不禁震惊。 又是一幅画儿,很简单,两个不知死活的女子躺在地上,头顶三个明晃晃的大字——怎么办?! 宗政恪嘴角直抽搐,她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李懿的人掳走了两位公主。那么,另一位先天武尊大有可能是曾经将长寿儿逮住关在箱子里的铁面道人。这人,她从前有过一面之缘。而且不久之前,也正是他帮李懿送来了果子『药』丸。算算的话,铁面道人恐怕是摆脱了追兵就到宗政家来了罢? 一念及此,宗政恪真有点哭笑不得。她没想到李懿留下的人手这就顶不住了,难道祖父还当真查出一点半点什么来,以至于他们要向自己求助? 不过,既然此事自己可以『插』一脚,就要仔细筹谋才是。如此大好的机会,她觉得不能放过。宗政恪沉思许久,总算打定了主意,便披衣去了书房。裁一张白纸,她简单画了一幅画——在铺满了金元宝的高台子上,有一女子正在放风筝。 待画纸干透,宗政恪便让长 寿儿送了出去。此时她已无睡意,便干脆打坐行功,以巩固『药』效。一时天『色』大亮,徐氏等人进来服侍,宗政恪用过早膳便去鹤鹿同春堂请安。她进去时,任老太太正乐得合不拢嘴。地下,秋棠亲自捧着一方银盘给姑娘们传看。 宗政恪一『露』面,堂内便自然而然安静下来。她给任老太太、两位婶婶、两位堂姐行了礼,又受了排行在她后面的堂妹和堂弟的礼,这才安生坐下。 难得任老太太今天心情大好,和颜悦『色』地对宗政恪道:“你既身子不舒服,就不要来上房请安。你祖父和我都知道你的孝心,不必急在这一时。” 宗政恪便柔顺地回道:“多谢老太太关心,只是孙女儿病既差不多好了,自然要来给祖父和您问安。” 任老太太便笑,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们都知道。如今你祖父在王爷和长公主面前立了功,大长公主那里也看重了几分。你婶婶、姐妹和兄弟们都能去赴寿宴。届时还要你多看顾姐妹兄弟们一些儿,毕竟你已去过一次。” 怪不得都笑得那么开心,人也到得这般整齐,原来秋棠端着的银盘里放的是一叠子大红泥金请柬。宗政恪便道:“老太太便是不吩咐。孙女儿也会如此做的。”只要她们愿意听话。 今日,被任老太太揽在怀中的不再是花蝴蝶一般的宗政悦,而是宗政家三房三家人里唯一的嫡出子宗政伦所出的二少爷宗政栋。他今年才七岁,刚刚搬离父母身边独自起居,已经有了些大人的模样。他睁着眼睛好奇地看宗政恪。却一直安安静静地没有开口说话。 反倒是宗政伐的庶长子,今年十一岁的大少爷宗政栎先是对宗政恪微笑示意,而后又道:“听说三姐姐喜欢山水游记这类的书本笔记,弟弟那里有几本还算好看。三姐姐若不嫌弃,弟弟便使人送去清漪楼。” 宗政栎的亲祖母是春太姨娘,老实本份的一个人,整日里吃斋念佛,为的还是宗政恪的亲祖母凌夫人和宗政恪的亲生父母宗政修夫『妇』。因此,宗政恪日前准备衣料时,也给春太姨娘备下一份儿厚重的。 后来春太姨娘命丫环给宗政恪送来几双纳得细密的柔软布鞋。那手艺连徐氏都赞不绝口。宗政恪投桃报李,又送过吃食针头线脑等家常东西给春太姨娘。 因此,此时宗政栋的好意,宗政恪没有不收下的道理。她便道:“如此就多谢栎弟了。恰巧大长公主府送来的东西里有几本前朝名家的楷书字帖,听闻你正在练字,字帖虽不能转 赠于你,却可以借给你临摹。”什么时候还,那就无所谓了,需要的只是“借”这个名头。 宗政栎的爹是庶出,他自己也是庶出。虽然宗政家不至于苛待庶子。但想和嫡子享受同样的待遇那也是做梦。他七岁上开始练字,至今都还从来没有临摹过名家字帖,闻言真是欣喜不已,便起身对宗政恪一揖到底。感激道:“多谢三姐姐,弟弟一定会好好保存字帖,绝不让字帖有任何缺损!” 宗政恪见他笑得挚诚,激动得手都在发抖,便也浅笑道:“我那里还有不少我母亲留下的名家字帖,你想借去临摹。只管使人来取就是。” 宗政栎用力点头,又郑重地给宗政恪施了一礼,这才重新落座。不想忽然有人笑道:“姐弟间借点东西而已,栎哥儿无须这般客气。三妹妹,家学里已经开了课,你什么时候来上课,我好知会人安排你的桌椅瑶琴画具针线等物。” 宗政恪一瞧是宗政愉说话,想想自己这几天恐怕不会有时间去家学,便摇头道:“我还是觉得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再养几日罢。究竟什么时候去上课,我会使人提前来告诉大姐姐一声儿。” “那三姐姐可得快点好起来,要不然去不成大长公主府的寿宴,岂不是可惜?”宗政悦倚在宗政愉手边,捂嘴娇笑两声道,“三姐姐,宿慧尊者真的给你批了命,叫你十八岁之前都不要成亲么?如果是真的,那你去不去寿宴都无所谓呢。”又看向对坐的宗政惜,笑眯眯地问,“五姐姐,你说对不对?” 宗政惜便哧地一声儿笑,起身冲宗政恪福了福身子,喜孜孜地说:“多谢三姐姐的衣料,我娘说我穿那颜『色』极好看。三姐姐您可要快点把身子将养好,妹妹若没有三姐姐领着,恐怕刚到大长公主府的门口就紧张得不知道应该先迈哪一条腿了。”她说的俏皮,就连宗政悦都忍不住噗一声笑了。 因着与春太姨娘之间比较亲近的关系,宗政恪对宗政伐一家人还算亲厚。她给那家人挑的衣料不仅不会次于给宗政伦的,因她颇为喜爱宗政惜的『性』情,还特意挑了一匹儿珍贵的云霞锦指名送给宗政惜。 宗政恪便对宗政惜柔声道:“那日去给大长公主颂经祈福,我也只是匆匆来去,并不算如何熟悉的。来日大家同往,互相照应着才好。”根本没有看宗政悦,她起身对任老太太道,“老太太,请恕孙女儿不孝。清漪楼要进新奴婢,孙女儿想回去仔细瞧瞧,就不陪老太太解闷了。” 任老太太只是点点头,神『色』间比方才冷淡 许多。宗政恪心知肚明,任老太太这是见自己只赠字帖给宗政栎,却没有宗政栋的份儿,现在也没有搭理宗政悦,所以不高兴了。但,与她何干? 给两位婶婶和两位堂姐福一福身,宗政恪在堂妹和堂弟们的起身恭送中离开。她走不多远,宗政栎便追出来,言道要回厚德院去取山水游记的闲书送去清漪楼。 出了同春堂,宗政恪便与宗政栎分道扬镳。她与明心慢慢走着,明心悄声对她道:“奴婢探得清楚,老太爷今儿天还没亮就急匆匆地走了。但这回,老太爷只带上了二老爷。” 宗政恪点点头,低声道:“师兄留下的人手里,你拨几个擅长追踪隐匿的出来,跟着祖父他们。一方面保护,一方面也听听祖父都查出什么来了。但有所收获,务必要先报给我知道,我来拿主意如何去做。” 她若一直不用大势至留下的人手,恐怕也会引来大势至的猜疑。反正祖父查案之事让大势至知道也无妨,还能顺便瞧瞧那些人究竟能耐如何。 喜『色』在明心眸间闪过,她急忙垂下头,恭敬地答应了。主仆俩一路无话,闲庭信步回了清漪楼。不多时,宗政栎身边的大丫环送了三本游记过来,宗政恪便命明月取了字帖交给她带回去。(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还能不能好好做母女?! 明心给宗政恪泡上一壶茶,再端了两碟点心放着,便告退出府去办事儿。明月便捧一本山水游记,一字一句地念给宗政恪听。刚念到第二篇,徐氏便带了两个低眉顺眼的丫环进来,说是新进的小丫头,因年纪大些,暂时充做二等的使唤。 宗政恪撩眼皮瞟过去,只见这两个丫环都与自己差不多岁数,十三、四岁的样子。她们生得面目寻常,虽说不上难看,可也不是明心明月这般的俏丽美貌。 她心中有数,知道这二人应该都与大普寿禅院有牵扯。她便指了那个穿青『色』裙子的叫做念珠,另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唤做木鱼,打发二人下去和徐氏学了规矩再来正式当差。 念珠和木鱼恭恭敬敬地给宗政恪行了礼,乖乖地随着徐氏走了。不久徐氏来报,说这两个丫头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规矩什么的可能早就学过,一点就通透。观她们的步态行止,应该也有武道修为在身。至于强弱,就不是徐氏能看出来的了。 到了下午,明心急急来报,说那绑了公主的歹人终于送箭书去了慕恩园。那歹人修为极高,轻功尤其绝佳,在长公主亲卫首领和鱼川亲王府高手供奉的围追堵截里仍然逃脱了,不过应该受了伤。 宗政恪淡淡然应下,并不如何担心,依然按照她的作息习惯起居。一时入了夜,长寿儿又送来一幅画。这画儿分作两格,第一格画着堆成了山的金元宝,上书“五万两”字样;另一格画却是一个看不出面目的着裙女子的背影,正站在高台之上放风筝。 转过天来,宗政恪便听说,台城公主自己回慕恩园了。她嘴边泛起冷笑,昆山见到回来的不是心肝宝贝慕容娉娉,此时一定很生气很失望吧!?看她们还能不能维持表面假象,继续好好地做一对富贵尊荣的母女! 何止是生气失望,宗政恪还估算少了昆山长公主对慕容娉娉的在乎。当昆山长公主望眼欲穿地立在慕恩园大门口。等着盼着,却发现回来的人是台城公主晏玉淑,差点没直接气疯! 劈手就是重重的耳光打在晏玉淑脸颊上,尖尖的手指甲已经戳进了晏玉淑的冰肌玉骨里。昆山长公主暴跳如雷尖叫:“怎么是你回来了?你妹妹呢?娉儿如何不见人?” 晏玉淑抬起头,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红肿起来。幽深不见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昆山长公主,半响,她才轻轻地问:“母亲,我一直想问。我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昆山长公主抓住晏玉淑的手臂,重重一搡,将长 女推到地上,狠声道:“本宫宁愿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女儿!快说,为何是你回来了?你妹妹在哪里?” 鱼川亲王实在看不下去,怒喝道:“昆山!你给本王适可而止!淑儿也是你女儿,能回来一个你就该烧高香了,还在这里瞎叫唤什么?” “哥哥!”昆山长公主大声喊回去,指着坐在地上如同木头人一般的晏玉淑道,“我明明已经要求将娉儿先放回来。怎么回来的会是她?她素来诡计多端,经常诱哄着娉儿胡闹。徜不是我在娉儿身边放了人小心注意着,娉儿还不知被她耍弄多少次!娉儿天真纯善,一直拿她当好姐姐看待。可她呢,她待娉儿从来就没有过真心。所以,我才一意要先换娉儿回来啊!” 诡计多端、诱哄、耍弄,哈哈,原来在母亲心里,自己是这样的人啊!晏玉淑忽然惨声大笑,边笑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住,瞪着昆山长公主,冷冰冰地道:“我根本就没见过你的娉儿,我也不知为什么被歹人打晕之后醒来会坐在珍珠潭边地上。你若想拿我去换你的娉儿。就把那歹人重新请回来啊!” 在晏玉淑的记忆里,她试图用黄金打动绑人的歹人未果,后来晕厥,醒来时她身处珍珠潭岸边。而这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她一无所知。甚至,现在她头脑昏沌。竟连那歹人是何面目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而直到现在,她从昆山长公主的言语里才分析出,原来她被歹人绑走过,原来母亲与歹人有过交涉,原来母亲要求先换回的人不是她是慕容娉娉,原来母亲恨不得没有她这个女儿! 痛!真的好痛!晏玉淑心口阵阵抽痛,眼前发黑,摇摇欲坠。蓦然一双冰凉却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她艰难地抬眸看过去,刹时眼里盛满了眼泪,哽咽着哀哀低唤:“安之哥哥……” “你受苦了。”裴君绍柔声道。 晏玉淑再也掌不住,一头栽进裴君绍怀中放声大哭。她的双手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身,手指紧紧相扣,真是难分难舍。 宗政谨今日也来了慕恩园,带着宗政伦,与裴驸马站在一处,远远地瞧着大门口的动静。当他看见台城公主不顾体统地与裴君绍搂抱,脸『色』便相当明显地难看了起来。 一旁的裴驸马不知在心虚什么,连声干笑,而后仿佛解释般地说:“小姑娘家家的,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委屈,回来又被亲娘这般不待见,也难免会伤心得犯了糊涂。”又大嗓门地喊,“安之啊,宜城公主应好好休养才是啊!”赶紧给老子放 开她啊,臭小子!你想娶她还是怎么的? 裴君绍也有几分尴尬。他搀住晏玉淑,其实是想从她这里套些话出来,却没想到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眼瞅着他与人家姑娘亲密相拥,再不想辙,他不想娶都不行了。 裴君绍便一声惊呼,大声道:“公主?公主?你起高热了,是否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不清楚?”赶紧挣脱开晏玉淑的双手环抱,扎楞着两只手,招呼宫人将她扶走。恰巧,晏玉淑嘤咛一声,软软倒在她的宫女臂间。 裴君绍对脸『色』阴郁难看的昆山长公主道:“表姑,台城表妹烧得不轻,要赶紧延医救治,否则太后娘娘和晏老太君那里都不好交待。您放宽心就是,以小侄看来。那歹人只为求财,宜城表妹迟早会回来的。” “淑儿确实病得不轻,方才那么重地撞了你,你无碍吧?”昆山长公主顺着裴四的话圆了这件事儿。随后用帕子拭腮边珠泪,泪眼『迷』蒙道:“安之啊,多谢你的吉言,我想着还是去请宗政三姑娘来念经祈福,希望我的娉儿能快些回来。安之好侄儿。你能不能替我走一趟?我得再去筹些金票,实在无暇分身。” 裴君绍正愁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去见一位闺阁小姐,便点头应道:“表姑放心就是,我也很该亲自去向宗政三姑娘道一声谢!” 恭敬行礼送了昆山长公主回去慕恩园,裴君绍便来到祖父和宗政谨身前,对宗政谨施礼道:“恐怕又要搅扰宗政大人了!适才昆山表姑发话,还是要请您的孙女儿颂经祈福,请佛祖保佑宜城公主早些回来。她再三再四叮嘱务必让不才亲自去请,宗政大人,您看……” 这小东西。人不大,心眼真不少!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当着你祖父裴驸马的面儿,我还能驳了你去?!宗政谨心里不悦,面上却浮出笑意道:“四少爷实在太客气了,只是三丫头病体未愈,她能否强撑着去礼敬佛祖,实在不好说啊!” “去探探,去探探不就知道了?”裴驸马眉开眼笑的,使劲儿窜掇。他身边还立着一个正闲得无聊盯着慕恩园的大门想数清楚上面到底刻了多少朵花儿的裴允诚。闻言更是精神大振,也在旁边敲边鼓。 宗政谨无奈,只好先吩咐宗政伦回府,让家里的大小女眷心里都有数。不要『乱』走动。可尽管如此,当裴君绍绕过鹤鹿同春堂的影壁进入正院时,依然瞥见影影绰绰数个曼妙身影。他望过去后,那边儿便响起连连的吸气声。裴允诚闷笑不已。 板起 脸重重地咳嗽两声,宗政谨暗骂任老太太不晓事儿。明明已经捎口信回来了,她怎么还任由孙女儿们偷窥外男。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外头不知怎么议论宗政家的门风呢! 宗政谨便只能装聋作哑,示意几位贵客往里面请,又问身边服侍的满堂正:“三丫头那里怎么说?” 满堂正便回道:“三姑娘已在里间等候,老太太吩咐人竖起了屏风,好让姑娘与贵客隔着说话。”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三姑娘病体未愈,适才张大医士又来看过,开了两帖『药』,叮嘱要好好静养,若是再加重病情,恐怕会落下病根!” 张大医士是杏霖堂顾老太医的大徒弟,医术精湛,尽得顾老太医的真传。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那事儿就是真真儿的。 裴驸马便有几分尴尬,终于觉得自己父子祖孙们来打扰正在病中的姑娘家很是不妥当。他便突兀地站住脚,遥遥对着院中靠着围墙的一株大白玉兰树大声赞叹起来:“啊呀!好一棵大白玉兰!老弟,我素爱玉兰花,不如我就在此处欣赏一二,如何?” 与裴驸马打这几次交道,宗政谨已将此人『性』情看得透透的。他当然不会戳破裴驸马的托词,更是乐得如此,便欣然笑着命满堂正去搬桌椅、上茶水点心,好生服侍驸马爷赏花。 裴驸马乐呵呵地向白玉兰树踱去,还不忘了把搅事精小儿子裴允诚也给拉上,训道:“看你这不成器的样子我就生气,走走走,赶紧陪我去沾沾这清雅的花香,也好去去你身上的纨绔气!” 裴允诚正东张西望、自得其乐呢,不妨见不着闻名已久的宗政三姑娘不说,还要被迫陪同满脸褶子的老父亲赏劳什子玉兰花,他哪里会情愿。只是他刚想张嘴说什么,忽然瞥见亲侄子裴四少爷笑眯眯看过来的眼神,他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乖乖地跟着老爹走了。 宗政谨立在旁边,将裴家几人的互动看在眼里,不禁暗叹摇头,又不免有些自怜。裴家再怎么说,毅国公裴允坚还能够顶门立户,且还有裴君绍这个更加出『色』的晚辈。他这一房呢?唉! 裴君绍眼风扫来,便含笑问宗政谨:“听说宗政大人的两位孙儿都是天资聪颖的神童,真是要恭喜大人后继有人啊!” 宗政谨笑着摇头,方才悒郁的神『色』立时有些许的舒缓。确实,也不知老天爷是否为了弥补宗政谨读书天资不高的遗憾,无论是庶长孙宗政栎还是嫡孙宗政栋,于读书之上倒还颇有灵气。日前他考较过二小,心中很是欣慰。 二人边说边笑,慢慢走进了正堂前面的游廊。话聊不多久,宗政谨便悄悄捏了把冷汗,这位裴四少爷果然名不虚传,哪怕他是积年的官场老油子,和裴四说话时都要提着几分小心。一时他便担心起来,他的恪儿养在庵里十年,世事人情皆不通达,于言语之间如何能是裴四的对手? 裴君绍跨过门槛,走进鹤鹿同春堂招待贵客的正厅。不愧是书香之家,迎面墙上便是一幅黑底金漆的木制楹联,上书的正是一副名联——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其余桌椅案几摆设都透着古香古『色』,一看便知是有年头的老物件。当地中间架着一座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大『插』屏,看不见屏风后面此时是否有人。 宗政谨便让裴君绍先坐,言道:“寒舍简陋,还请四少爷多多海涵。请先坐,老夫让下人奉茶。” 裴君绍却不肯坐,摇头笑道:“老大人真是客气了,您这儿可都是有来历的老物件啊。” 他指着大『插』屏不远处的一座花梨木镂雕八仙过海镶大理石面的八角束腰高几,赞叹几声之后才道:“不才记得,曾经在京里宗政阁老府上也见过一模一样的一座。承蒙阁老不嫌弃,赐教于不才,不才方知那是两百年前疏月郡主下降宗政家时的陪嫁。” 宗政谨便捋须笑道:“四少爷果然好眼力,当年郡主下降,带来两对这般的高几。老夫母亲恰好生了老夫兄妹四个,便将这两对高几分赐于老夫兄妹。” 眼看这一老一少这就要对厅中摆设品头论足,几声轻轻咳嗽忽从屏风后面传出来。(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月票和打赏! 第八十一章 被宗政恪鄙视了的裴君绍 新上任的二等丫环念珠和木鱼侍立在两侧,宗政恪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里,等着裴君绍的大驾光临。 椅子位于沉香木大『插』屏后面的正中间,左右各有一方茶几,摆放茶点果子等物。她方才来时,看见如此阵仗便觉好笑——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何需摆出长谈的架势? 时间掐得不早不晚刚刚好,她坐下没多久,便听见男子说话声音由远及近。又过去片刻,祖父和裴君绍便进来了。但这二人居然颇有闲情,对厅内高几讲起了古,她便轻咳了几声以示意。 果然,须臾静默之后,裴四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便响起:“三姑娘,不才裴君绍多有打扰,还请三姑娘宽宥则个。” 明知对面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宗政恪还是礼数周全地起身屈膝福了福身,再道:“四少爷言重了,小女这厢有礼。”言罢坐回去,伴几声低咳。 裴君绍乃久病之人,自然能听出这位宗政三姑娘确实是真咳,并非假装。宗政谨听得真切,担忧道:“三丫头,张大医士开的『药』,你可曾服用了?为何仍然咳嗽不止?” 宗政恪便柔声道:“祖父不必忧心,张大医士已经开了驱燥润肺的食补『药』膳方子,孙女儿已叫人去熬制了。” 宗政谨便对裴君绍说:“四少爷,并非老夫不为宜城公主殿下担心,只是您看,老夫这孙女儿确实身体不适啊。” 裴君绍也点头,望向大『插』屏,和声道:“三姑娘,不才此来,原是奉了昆山长公主之意,来请姑娘去给宜城公主殿下念几卷平安经,祈求佛祖保佑公主能平安回返。不过三姑娘既然身体不适,不才自会向长公主禀明情由,你好生养病就是了。” 宗政恪幽幽叹息一声,慢慢道:“多谢四少爷周全。实在是不能以不洁不净之身去侍奉佛祖。小女如今病魔缠身,真的是有心无力啊。但即便不能在佛祖面前颂经祷告,小女也衷心希望宜城公主殿下能够早日回转。” 宗政谨一听,甚好。事情就这么了结了。这位裴四少爷虽然心生九窍、聪明得可怕,到底还是讲道理的。他笑容满面,刚想招呼裴君绍坐下喝些茶,以略尽地主之谊。没成想,裴君绍冲着大『插』屏一揖。微笑道:“不过,不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三姑娘能帮忙。” 笑意便僵在脸上,宗政谨眯了眯眼,打哈哈道:“四少爷说笑了,以大长公主府和裴家之能,四少爷会有什么样的‘不情之请’要让老夫的孙女儿帮忙呢?”那“不情之 请”四个字音,被他咬得特别重。 宗政恪垂首,唇边含笑,眼中却已油然而起警惕之『色』。她就知道裴四没这么好打发。别看他刚才说得好听,接下来他所提的要求肯定是不好相与的。 她便淡声道:“四少爷且先说来听听,倘若小女能帮忙,一定不会推辞。小女也相信四少爷不会强人所难。” “自然不会。”裴君绍含笑道,“不过是想请三姑娘帮忙,替不才送一封信给宿慧尊者而已。” 汗『毛』忽然直竖,宗政恪直觉到了危机降临。好端端的,裴四为何要提起宿慧之号?她瞥一眼身后呼吸蓦然沉重几分的念珠,再看看面无表情的木鱼,轻轻挥挥手。念珠慌忙退后。木鱼不疾不缓跟着,但离开之前替宗政恪打开了一直盖着的普陀佛茶。 袅袅清香四溢,宗政恪深嗅这熟悉的气息,更觉头脑清醒。她暗自点头。对这两个丫环有了更深的认识。屏风那边的裴四还等着她回话,她故意又拖延了一点时间,呷一口佛茶才问:“四少爷,小女能不能问问,您送给尊者的信里会写什么?” 裴君绍低笑两声,刷地打开画着山水风光的折扇。不紧不慢地道:“不才原本没有这个打算,只是三姑娘病体未愈,实在无法替宜城公主为佛祖祷告,不才便想着,是否能通过你请到据传天眼神通大成的宿慧尊者,为宜城公主殿下观一观吉凶。若能直接找到公主的下落,那就更好了。” 屏风那边又陷入沉默,裴君绍轻轻挑眉,眼里流动着旁人无法探清的情绪。不过这次没有像方才那样等太久,他很快就听宗政三姑娘说:“四少爷,您亲眼见过天下第一树吗?” 裴君绍摇扇的手一顿,摇头道:“不曾。但不才知道,天下第一树乃是东海佛国南山南巅峰万佛峰之上的一棵巨杉,高达四十余丈。” 宗政恪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慢悠悠地道:“宿慧尊者曾经对小女描述过这棵万佛杉的雄伟,她道,站在万佛杉之下,方知人有多么渺小,这天地又有多么神奇。” 不等裴君绍接话,她紧接着又问:“四少爷,您攀爬过天下第一高山吗?” 裴君绍将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收拢,笑意已经不在,眉宇间添几分正『色』,轻声道:“天下第一高山乃是大秦帝国的始皇峰,那里乃是大秦禁地——未经许可,严禁攀爬!三姑娘,莫非宿慧尊者曾经攀爬过此山?” “是啊。”宗政恪仿佛又看见了那座终年白雪皑皑的极峰,低 声回道,“尊者告诉小女,她费了十日才登上始皇峰,但只敢停留在距离峰顶九丈的地方。但,这已经是极其难得之事了。” “三姑娘,您还想问我什么?”裴君绍敏锐察觉宗政三姑娘的话里都有话,索『性』直接问出来。 “哦,本来小女还想问问您是否去过大齐帝国镜庭湖畔的镜庭书院,看过九座各藏书十万册的藏99txt里多少本书;小女还想问问您,不论佛国大秦亦或者大齐距离天幸国都很遥远,那么离天幸国最近的东唐天下第一瀑银海大瀑布您可曾亲眼见过?”说到这里,宗政恪忽然轻声笑起来,语气里的揶揄连聋子都听得出来,“四少爷,您不会只在天幸京和鱼川府待过吧?” 裴君绍沉默片刻,终于清楚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不屑,他也同样笑出声来,傲然道:“不才苦于病体。实在无法远行,否则这天下,不才大可以去得!饶是如此,宗政三姑娘所说这些地方。不才在书中都曾经神游过。不才自小至今,所读之书没有一万,也有九千,未来只会更多。不才并不以为自己是坐井观天之蛙!而且三姑娘,这些事儿与不才请你帮的忙又有什么关系?” “裴四少爷。这天下很大很大,神奇之事神异之人辈出。古往今来,如您这般天资过人又有傲人家世者简直有如繁星,不胜枚举。至于公主殿下,这天下的两百三十六国,真的公主与旁姓公主加起来纵没有一万,恐怕也有九千。”宗政恪的声音里多了肃然,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说,“然而如宿慧尊者这般的大神通能者,纵观史册。普天以降,您能找出几位?” “您是如何会有那样的自信,能够仅凭一封书信,仅凭您的名头,仅凭天幸国与宜城公主的名头,就能请动便是在大秦也能与天子对坐品茶的宿慧尊者呢?!”说完这些话,宗政恪只觉得神清气爽。对于能够干脆利落地鄙视和打击还没有成名也还不曾真正成熟起来的很是自视甚高的“一般一般,天下第三”,她觉得异常愉快。 裴君绍被宗政恪这番话彻底窒住,握住扇骨的手指都泛了白。宗政谨虽然心头暗爽。但见他面『色』不好看,唯恐他被孙女儿气得发了病,赶紧打圆场道:“四少爷,三丫头自幼便养在庵堂。于人情世故方面实在有些不通。徜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啊!” 摇了摇头,裴君绍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三姑娘,那日我在闲坐书斋说过的话,能否收回?”他没想到,这位看上去温顺柔和的小姑娘。居然会有这般伶俐的唇舌。 宗政恪冷笑两 声道:“四少爷真爱说笑话儿,以您之能,您不会不知道台城与宜城两位公主深夜降临小女家里时,小女曾经说过的话罢?宿慧尊者曾经给小女批过命,小女十八岁之前不宜成亲!” 宗政谨这才反应过来裴君绍的意思,赶紧上前打岔,亲自扶了裴君绍要请他坐到椅子里。裴君绍此时心绪翻腾,也确实需要静坐一会儿,便冲宗政谨行礼谢过后徐徐落坐。 琢磨着方才那番话将裴君绍刺激得不轻,宗政恪轻叹一声,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许多,言道:“四少爷,请恕小女不敬之过。宿慧尊者虽然天眼神通大成,也确实有观人吉凶未来之能,但尊者的师尊普渡神僧曾有严令,除非攸关百姓祸福的大事儿,否则不许尊者妄动神通,以免窥测天机过多而伤及自身。” “小女方才的话虽然难听了一些,可都是事实。您若当真一意孤行,小女也可以为您转送一封信。但这封信究竟能不能到尊者手里,小女无法保证。且尊者的侍从若知此事,恐怕会以为天幸国不敬尊者,大有可能生雷霆之怒,”宗政恪顿了顿道,“小女不怕尊者对小女不悦,只是天幸……” “三姑娘,你不用劝了,不才心中有数。”裴君绍忽然极其疲惫,有气无力地挥手道,“果然是不才坐井观天了!三姑娘你说得对,这天下实在太大太大,不才向来自负聪明绝顶,其实不过是一叶障目的蠢物罢了。” 裴君绍扶着椅子站起身,面向大『插』屏,一揖到底。直起腰身,他笑道:“三姑娘可谓是不才的一言之师,不才永远也不会忘记姑娘今日所说的话,必定会铭记终生,时时警省自身!实不相瞒,不才原本有意今年下场参加科举,甚至暗自发誓一定要连中三元、金殿夺魁,如今想来竟是幼稚得很!不才已经决定,别的地方就罢了,大齐帝国的镜庭书院,不才一定要考取!” 宗政恪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所幸反应及时,将茶水咽下免于出丑。她只想刺激刺激裴君绍,免得他总是用探究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去,可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后果?难道说,天幸国朝史无前例的连中三元,就此不复存在了?! 但,这样不也是很好?裴君绍若立志前往镜庭书院求学,她再有意将大长公主的信仰引导得当,是不是就能让大长公主免于前世的悲剧?而那样,裴君绍也不会黑化,就不会帮着未来的天幸中兴之主争夺天下。镜庭书院的十万藏99txt可是有九座之多,一定能将裴君绍牢牢吸引住罢!?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宗政恪从容道:“四 少爷言重,小女何德何能做四少爷的一言之师?方才那些话,四少爷便当是过耳云烟,听过就算了罢。” “那是不可能的!”裴君绍眼中满是笑意,“不才素有过耳不忘之能,但凡听过的话都不会忘记。连日来多有打扰,三姑娘,实在抱歉。不才保证,类似的事儿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 宗政恪点头道:“四少爷的保证,小女自然是信的。如此,四少爷便请走好,小女不便远送,这厢有礼了。”她起身屈膝行礼,随后怡怡然自正厅通往后罩房的门洞自去了。 裴君绍也礼貌道别,后来没再听见声音,便知宗政三姑娘已经离开。他忽然有些遗憾,如果能与三姑娘再见一面那该多好。 这样的女子,也难怪会被“纵观史册,普天以降”的宿慧尊者引为密友。她自幼被养在庵里,虽然于人情世故确有些懵懂,但却养成了她高洁无垢、坦『荡』率真的『性』情,这真真难能可贵啊! 想到这里,裴君绍扭脸问宗政谨:“宗政大人,宿慧尊者当真给过三姑娘那样的批命?” 宗政谨听出几分异样来,急忙点头道:“确实如此!”你这是不甘心咋地?见裴君绍眼里分明有几许怅然之『色』,宗政谨忽然觉得孙女儿十八岁以后才说亲,也挺好的。若日日与这位裴四少爷斗心眼子,还不如找个老实本份的男人过安生日子!(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月票和打赏! 第八十二章 翻脸和被抛尸的金矿 不知又被鄙视了一次的裴君绍,由宗政谨陪着出了正厅。来到院中一看,裴驸马居然还在赏花,但裴允诚却是带着满脸古怪神气刚刚从一排修竹后头转出来。 一见小叔叔幸灾乐祸又隐带做梦般不可思议的表情,裴君绍便知此人定然不厚道地听了墙角。但他并不以为意,更不觉得被一个小姑娘说教了一番是难堪之事。这点心胸,他还是有的。 招呼了自家祖父和小叔叔,再与宗政谨别过,裴家几人便出门上了马车。裴允诚时不时偷眼去看裴君绍,抓耳挠腮地,一副被憋得难受想问却不敢问的好笑模样。 裴君绍闭目养神,片刻后突然道:“小叔,你想笑便笑吧!” 裴允诚便立刻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裴驸马正抓了一个果子咬着吃,一惊之下差点噎着。他艰难吞下果肉,一巴掌拍在裴允诚的后脑勺上,没好声气地喝斥:“你笑个屁啊!什么事这么好笑?”飞快偷眼看孙子,其实他也很想知道孙子与宗政三姑娘说了什么。 裴允诚『揉』着肚皮,笑得差点滚到马车地褥上。好半天,他才指着裴君绍畅快道:“安之啊安之,你也有今天!那位三姑娘真是女中豪杰啊,居然能训得你不敢则声!哈哈,合该浮上一大白!”他喝住马车,推开车门跳下去,夺过一匹马飞身而上,哈哈大笑着纵马狂奔,眨眼便不见人影。 不用说,小叔叔肯定又是去找那些狐朋狗友了。裴君绍睁开眼,静静地看着明显也在忍笑的裴驸马道:“祖父,祖母的寿辰一过,我便起程前往大齐帝国的镜庭书院游学。还请祖父替我在祖母面前周全。” 裴驸马的笑意僵住,慢慢张大嘴巴,手指一松,捏着的果子骨碌碌滚到地上。裴君绍说完话,重新闭上眼睛。他知。最大的碍难不在眼前,他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成行。 却说打马直奔望江楼的裴允诚,即便飞奔途中,也几次三番笑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一时间。街上行人无不慌张躲避,甚至有热心人追在他马屁股后头放声疾呼:“马惊了,人疯了,出祸事了,快点让路啊……” 真的快要笑疯的裴允诚。到望江楼下马时,脚一软便跌在地上,又继续抱着肚子狂笑,甚至还在地上打两个滚。 也难怪他会如此出格,实在是裴四这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小侄儿,从小到大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臭屁模样。如今裴四被小姑娘破了功,方才那脸『色』真是太好看了,足以安慰裴允诚被打击刺激到大的这颗玻璃心,他这份身 心舒畅的劲儿就别提了。 有一人也在望江楼门外下了马,将缰绳扔给快步赶来的店小二。蹲到裴允诚身边,用手里马鞭的鞭梢直往他鼻孔里搔痒,好气又好笑地骂:“诚弟,你笑疯了这是?捡金子啦?还是堂姑终于答应把你那个外室抬进府里?” 裴允诚一见来人是慕容铘,勉强忍住笑,艰难地攀着慕容铘的手臂从地上站起。环顾四下,望江楼这边儿已经围了许多人,正冲着他指指点点。他突然又是一声暴笑,又怒吼:“滚开,看什么看?信不信本国公把你们眼珠子抠出来扔地上踩!”围观百姓吓得一哆嗦。胡『乱』嚷嚷疯子疯子之类的一哄而散。 从望江楼三楼一扇推开的窗户里探出两个脑袋,正是清川郡王慕容松和义侯慕容枫。这俩货早就躲楼上看了老半天热闹,相当不厚道,也不说下楼来把裴允诚给弄上去。此时见二位同好都到了。他们才探出头来招呼人。 一时进了三楼天字一号雅间,四人分宾主落坐。裴允诚还是时不时地笑一声儿,但不管其余三人如何打探,他就是闭紧嘴巴不肯吐『露』半个字,惹得那三人百爪挠心也似痒得慌。 见裴允诚真的无论如何诱哄都不说,那三人也猜到只怕事情与裴家人有关。这一点。大长公主教得很好,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情,都绝不允许任何人传出来。他们也知这一规矩,便止了追问,随口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 慕容枫慕容松兄弟差点跑细了腿,不管怎么说罢,台城宜城两位公主是他们嫡嫡亲的表妹,他们帮着找人是应该的。只是一见裴允诚,他们就想起那个将天幸国的男子都生生压下一截的裴四,他们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那两位表妹可都是美人儿啊!尤其是宜城表妹,小小年纪竟然就有了那般诱人的风情,不愧是昆山姑姑的女儿。 慕容松心不在焉地拈花生米往嘴里扔,慕容枫便道:“唉呀妈呀,那位宗政大人还真有两把刷子,就那么一溜答,真让他找出不少东西来。父王命松弟与我拿着那荷包去香织街查问,嘿,还别说,真就在一家小杂货店里发现了一模一样的荷包。我们王府的绣娘也跟了去,当时就断定,那店里的荷包与案发现场的荷包绝对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店主想起了买荷包的人长相,这不画影图形全城缉拿么。” 慕容铘便『淫』、笑两声问:“那店里有没有一个荷包西施啊?” 慕容枫哧一声笑,滋儿干了杯中酒,笑道:“鸡皮鹤发的荷包西施要不要?再说就算真有,这会 儿也还是收敛些好。” 他神情忽然变得凝重,压低嗓门道:“我家父王这段时间心情极差,外头书房时有臣下出入,好像在调兵遣将。”又用胳膊肘儿拄拄慕容松,“松弟,你说是不是?” 慕容松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儿,脑海里总是反复出现在慕恩园门口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怜佳人。慕容铘察觉异样,不禁奇道:“松侄儿,你这是怎么了?今儿可是你做东。” 狠狠地瞪了裴允诚一眼,慕容松霍然站起身,拎起酒壶对嘴就是痛饮一气。裴允诚莫名其妙被针对,见慕容松情绪不对,急忙拉扯他的胳膊,好言好语道:“阿松阿松,你这是有心事啊,来来来。咱们给你排解排解。有什么事儿好好说。” 慕容松劈手就将酒壶掷在地上,咣一声脆响,然后一把搂住裴允诚的脖子,竟然哭出泪来。嚎啕道:“诚叔,你们家为什么要生出一个裴四来?” 裴允诚一听,耶,不对啊,怎么事儿扯到四侄儿身上去了。他立刻不乐意了。使劲儿把慕容松给扒下来扔椅子里,不悦道:“我们安之怎么你了?你也是当哥哥的,他身子骨儿又不好,徜若真有什么事儿,你也多担待点好不好?” 裴家人都护短,尤其把那个病歪歪的裴四当成宝贝。裴允诚有此一说,其余三人都不奇怪。慕容松便叹两声,把眼泪胡『乱』擦干,又拎起酒壶灌了大半进去,这才怏怏道:“我看上台城了。” 另三人便面面相视。表情各异。慕容枫日日与慕容松待在一处,这几天也感觉到了些许异样,便搂了弟弟的脖颈,劝道:“好弟弟,你还是歇了这心思吧!不说别的,我弟妹都给你生儿育女了,你难不成想学鱼岩叔祖,将弟妹贬为侧妃或者侍妾?不要说弟妹的娘家不会答应,就连父王和母妃也绝不肯点头的。” 慕容铘嘿嘿一笑,摇头晃脑道:“我家老头子是『色』、中、恶、鬼投的胎。咱们虽然也贪花好、『色』,可到底还没到他那份儿上。”言谈中,他对亲生父亲的厌恶竟是毫不掩饰,因为他的亲娘就是被贬为侧妃的原鱼岩郡王妃之一。 “可我。是真的看上她了。她被昆山姑姑扇了一巴掌,唉唷,那简直就像扇在我自己脸上,哦不,比扇我自己脸上还让我心疼难忍。”慕容松作西子捧心状,又流两行泪出来。“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见她伤心我就伤心,我这,我这……我终于明白咱们皇上对筱贵妃的那片真心了。” 裴允诚没好声气道:“你自喜欢你的公主表妹去,关 我们家安之什么事儿?松侄儿,我可给你说,不管台城如何想,她有那样一个娘,我们家就绝对不会娶她进门为媳。呸!” 他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不屑道:“我们裴家世代望族,追溯远古还曾是人皇座下名臣,可丢不起这个脸!你也趁早歇了这心思,鱼川王兄若知道,非得打断你三条腿不可!再说,你母妃与昆山向来不睦,你不晓得吗?” “她和昆山姑姑不一样!”慕容松蹦起来,梗脖子犟嘴反驳。 裴允诚便连声冷笑:“如何不一样?大庭广众之下,我家安之不过尽一份亲戚的心,虚扶了她一把,她就敢撞进安之怀里死不要脸地抱住。怎么,这是打算赖上我们安之了?打量谁都是傻子,就她一个聪明人儿?” “我呸!”慕容松脸面涨得通红,一脚踹翻了身下椅子,叉腰嘲讽道:“不是我说,裴安之也就那张脸能看!就他那个病歪歪的身子骨儿,不要说长命百岁罢,娶个媳『妇』只怕还要别人帮着洞、房呢……” 话未说完,裴允诚便气得将一桌子菜都给周到地上,点着慕容枫的手指直颤,放声狠骂:“混帐!混帐!混帐东西!从今儿往后,本国公徜若再见你小子一面,本国公的姓儿就倒着写!”他还不解气,重重一脚踹在桌腿上。含怒之下,他竟将这桌腿给踢成两半,一拂袖子,铁青着脸不告而别。 稀哩哗啦,一桌子特等席面摔了满地。慕容松与裴允诚吵架又急又快,慕容枫和慕容铘竟然没来及劝住,眼睁睁看着裴允诚被气走了。而且,他们也相信,裴允诚方才说的话绝对不是虚言。 慕容松此时也有些后悔,却绝不肯主动认错。慕容枫虽然明知弟弟说的话不对,可他是庶子,没有指摘嫡子的道理,只能默不作声。慕容铘长叹一声,顿觉意兴阑珊,对那两兄弟道:“我先回去了,家里也一摊子事儿呢。” 慕容枫便勉强笑着作揖行礼:“叔叔走好,下回侄儿再请叔叔喝酒赏菊。”慕容松只胡『乱』拱拱手便罢,去寻了又一壶酒,喝一口,哭着喊一声“表妹”。 慕容铘哧两声笑,觉得慕容松此时情状实在看得眼疼,急忙推门而出。他刚走到楼梯那儿,便见贴身小厮三喜子连蹦带跳窜上楼,便笑骂:“小兔崽子,你这是赶着去投胎啊,仔细撞着爷!” 三喜子连额角的汗也顾不得擦,三步两步赶上来,一把抱住慕容铘的腰身,神『色』惊惶地低声道:“国公爷,上回赏菊堂介绍的城头老牛刚刚传来消息,咱们家老王爷找 到了!” 慕容铘挑挑眉,用马鞭的鞭梢挑起三喜子的尖下巴,邪笑说:“找到就找到了,你怕什么?” “可,可,老王爷是在咱们王府位于铜山镇的金矿里找到的,已经,已经,”三喜子紧张地咽一口唾沫,艰难地说,“薨了!” “什么?”慕容铘一把抓住三喜子的肩膀,手指用力,直掐得三喜子龇牙咧嘴,追问,“这事儿可报到府里去了没有?” “不曾。”三喜子强忍疼痛,煞白着一张俊俏小脸,哆哆嗦嗦地说,“老牛倒是个信人,先把这事儿报到了您这里。不过他也说了,最迟明天,他就会送信去鱼川亲王府,领取咱们王妃娘娘的重赏。” “这喂不饱的狗、东西!”慕容铘咬牙切齿狠骂,总算松开钳制三喜子的手,飞步下楼,又低声吩咐,“你再去提一万两银子送去给老牛,让他把这信儿再往后压三天。” 三喜子抽一口凉气,急追着慕容铘下楼:“爷,公爷,小人上哪儿去提一万两银子啊?!” “去赏菊堂找大茶壶老古,就说我说的,要五万两天下汇通钱庄的银票。你回富贵巷,把我在宁远刚玉岩矿场的份子契书取出来拿去押着。等等,一万两实在不少,也不必你去送给老牛,让赏菊堂派人去送。反正赏菊堂与老牛常来常往,比咱们都熟。” 说着话,慕容铘眸中掠过狠『色』,想起赏菊堂里写下的那张天价欠条,这心啊都在滴血。若非他打探出赏菊堂的后头隐隐站着天幸京里正受太后宠爱的冯天师,他非得…… 但一事不烦二主,借十万也是借,借十五万也是借。只要他拿到老头子私藏刚玉岩矿场和金矿地契的秘库钥匙,将所有地契都转到他名下来,多少钱他还不上?哈,有了那些聚宝盆,什么劳什子郡王爵位,他才不稀罕!到时候他接了老娘带上家小,去寻个好地方风、流快活,岂不美哉!(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如何才算有诚心呢 好吧,请不到病中的宗政三姑娘来颂经祈福,昆山长公主和同样急于找到老王爷下落的孙王妃,把鱼川府素有美名的广恩寺主持智明方丈给请了来。 这回,孙王妃与昆山长公主做了一对好知音。最重要的是,先前歹人来箭书索要金票,昆山长公主从孙王妃这里借了足足一万金,换算成银子就是十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既然彼此之间除了亲戚关系又添上债务关系,相处起来还算和谐。 慕恩堂的正院便被紧急改成了佛堂,昆山长公主和孙王妃都跪在蒲团上喃喃念经。一个祈求爱女平安回返,便是叫她把国库搬空她也甘愿;一个祷告老王爷能早日回府,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要撑到把她的儿子立为世子才行! 孙王妃之所以愿意借出高达一万两的金票,当中也不无一旦老王爷靠不住了,去走一走素来深得太后和皇帝宠爱的昆山长公主这条路子的想法。所以她的钱,借得非常爽快。 申时二刻,智明方丈终于珊珊来迟。老和尚一部雪白胡须直达胸前,长眉却依然如墨染一般乌黑发亮。他慢慢腾腾地迈步入门槛,低声宣一声佛号,惊醒了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否念经念得睡着了的两位贵人。 昆山长公主不认得智明方丈,孙王妃对他却不陌生。她未出阁前经常陪同祖母、母亲去广恩寺进香,经常见到智明方丈。而不久以前,她之所以能够面见宿慧尊者,据说也是因为智明方丈从中使了力气的缘故。 孙王妃便急忙福身下去,态度比之过去不知恭敬了多少倍。智明方丈侧身避开,又宣一声佛号,苍老的声音透着慈和:“阿弥陀佛,王妃殿下真是折煞老衲了,老衲不敢领受此礼。” 昆山长公主见状,也不顾身份如何尊贵、她在京里与道观的道师们如何亲密友爱了,同样福身一礼。急急道:“劳烦大师法驾亲临,实在情非得己,还请大师不要见怪。” 她还真的想亲自去广恩寺祈福,可是谁知道那歹人会不会再次出现将她也给掳了去?她要是被掳。倒是有可能与爱女相见,可谁又会尽心尽力地相救她们母女呢?等到京里的太后和皇帝知道了此事,恐怕她母女的尸身都腐坏了。 智明方丈同样避开了昆山长公主的礼,双掌合十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长公主殿下既有召。老衲自当前来。”又对孙王妃道,“王妃娘娘,宿慧师叔离开天幸国之前,曾经在小寺盘桓过。她老人家留下一封书信,言明,若王妃娘娘佛缘未尽,便将此信交给您。”说罢,他从宽大袍袖 里取出一封白皮信来,双手递向孙王妃。 孙王妃一惊,随即这颗心便『乱』跳一气。她慌忙双手接过这封信。却有些害怕,竟不敢打开,只眼巴巴地瞧着智明方丈道:“大师能否见告,尊者还说过什么话?” 智明方丈微微一笑,胡须翘了翘道:“除此之外,师叔并没有别的交待。老衲虽不敢打诳语,但放胆一猜,徜若您与佛祖彻底了断了那缕香火之情,这封信也就到不了您手上了。” “是是,本妃如今诚心礼敬佛祖。再不敢心生别念。”孙王妃有些羞愧,粉脸微红,低下头拨开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纸来。这纸上却没有半个字。只画着简单的画——水畔有岩石,石旁生大树,树干被雷劈,火星『乱』飞溅。 孙王妃目瞪口呆,抖着这张画儿,问智明大师:“这这这。大师,尊者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在打哑谜?”一旁昆山长公主也凑过头来,连连摇头表示不懂。 智明方丈便接画在手,只略一沉『吟』便了然笑道:“两位殿下,您看,水是为水,岩石是为土,树是为木,火星是为火。这金木水火土五行,就差一个金了。”见两位殿下仍然直勾勾看着自己等着解说,他只能接着道,“既然缺金,自然就要找金。” 孙王妃迟疑道:“尊者的意思莫非是要向本妃化缘?化些金票去续佛缘?”她下意识看了昆山长公主一眼,若她也要金票去供奉尊者,只怕要取出老王爷私下里给她的契书去换了。 昆山长公主还以为孙王妃想问自己还金票,便低头看了看对方的小腹,眼含寒光。智明方丈一直含笑旁观这两位殿下打眉眼官司,片刻才慢悠悠道:“王妃娘娘您恐怕是误会了,您如今不是到处在找鱼岩郡王爷么?宿慧师叔这是给您指出一条明路,让您往那金最多的地方去找。” “钱庄?赌场?”孙王妃忽然眼睛一亮,失声大叫,“金矿!”老王爷就蕃鱼岩府之后,就将两座据说藏了大金山的金矿给划拉到自己荷包里。难道老王爷闲得没事儿干,跑去金矿玩了? 但她想起那封写着“救命”的血书,立时推翻了这一想法——不对不对,老王爷八成也是被歹人给绑了!说不定和绑架两位公主的歹人就是一伙的,而那歹人之所以没有来箭书勒索,只因为老王爷本身就能拿出多多的一笔银钱来! 孙王妃立时就急了。那两座金矿,她早就想好,一定要从老王爷手里拿到,好给自己腹中的孩儿存些老婆本儿。瞧瞧王府里的公子少爷们,个个儿瞪着这 些聚宝盆,眼珠子全都红通通的,饿狼一般儿。她不给孩儿尽早筹谋,日后老王爷一蹬腿,她娘俩找谁哭去?! “方丈,大师,真是太谢谢您了!您可真是帮了本妃的大忙啊!”孙王妃连连冲智明方丈福身好几次,感激得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又道,“事情紧急,本妃必须安排些事情下去。来日,本妃一定会亲上广恩寺,在佛祖面前添上多多的香油!” 智明方丈慨然叹道:“王妃娘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真是宿慧师叔给您点出了明路,您还是快些去找王爷吧!至于说帮忙,老衲实在愧不敢当,您要感谢的人是宿慧师叔才对!” 孙王妃重重点头,又匆匆与昆山长公主道了别,扶着侍婢的手离开慕恩园。急急赶往自己的娘家去求助。 昆山长公主简直是用羡慕的眼神目送孙王妃离开,又对智明方丈道:“大师,不知大师可否帮本宫去求一求宿慧尊者,也请她老人家大发慈悲。给本宫指一条明路?” 智明方丈便面现遗憾之『色』,摇头道:“殿下有所不知,宿慧师叔留给孙王妃娘娘的那幅画儿,是她离去之前留下的。以师叔的脚程,如今她恐怕已经回返佛国。即便老衲帮长公主您送了信去。这一来一回的,说不定宜城公主殿下已经平安回返。” 昆山长公主黯然神伤,眼泪不由自主又流下来,没精打彩地道:“那就算了。也是事有不巧,宗政家的三姑娘病体未愈,实在不宜向佛祖颂经祈福。方丈,您说,这是佛祖在喻示什么吗?是否,是否本宫的孩儿……回不来了?” 智明方丈双手合十,长颂佛号。宽抚道:“殿下您切莫胡思『乱』想!只要您侍奉佛祖以赤诚之心,佛祖一定会感应到,必定降下慈悲,保佑宜城公主殿下平安回来。” 苦笑两声,昆山长公主点头叹道:“但愿如此。”又忽然问道,“大师,鱼川府没有道观么?”一言既出,她立时反应过来问错了人,却也不以为意。 智明方丈仍然是那般和蔼可亲模样,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了昆山长公主:“自然是有的。本府的上云观、飞乌观都甚有名望。” 昆山长公主胡『乱』应了,指了文女官安排智明方丈颂经祈福之事。智明方丈非常重视这次的佛事,不仅亲自主持,还从广恩寺带来了大小和尚一百零八名。大师父小师父们个个儿身穿崭新袈裟。佩戴全套法器,神情肃然地准备大开一场法会。 很快,慕恩园里便梵唱声声、烟雾弥漫,笃笃木 鱼声响成一片。一直到了亥时,园外乌漆麻黑,园里灯火通明。法会却才进行了一小半儿。 昆山长公主几日都未曾休息好,此时跪在佛前祷告,不知不觉竟就这样睡过去。她身边的文女官刚想将她搀起来,不想突然,梵唱声止了,木鱼声也没了,昆山长公主猛然从朦胧中醒过来。她仍且茫然,睁着眼睛看见智明方丈站起身,他还张嘴说了什么,而后带着大小和尚们退出了举办法会的这座院子。 “这就祈完了?”昆山长公主打两个哈欠,如释重负。 文女官脸『色』却很难看,低声禀道:“恐怕不是,智明大师说您累得不轻,祈福会到此为止,不颂经,也不再祷告了。” 昆山长公主还没明白智明方丈的真正意思,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道:“今儿那就算了,明日再继续吧。去安排他们住下,看紧了他们,别让他们『乱』走动。” “殿下,”文女官咬咬牙,终于还是道,“智明方丈恐怕不会再来祈福了。素来做法会,断然没有做到一半就不做的。有些人家儿哪怕连做三天法会,也是不停不歇。奴婢听着他的意思,隐隐指责您侍奉佛祖并不诚心。” “什么?好大胆!”昆山长公主勃然大怒,刚要派人把智明等和尚逮回来,又及时想起自己这不是在佛门衰落的天幸京,只能咬牙切齿,恨恨道,“等本宫的娉儿回来,看本宫怎么炮制这些秃、驴!你亲自追上去问问,到底如何才算是有诚心?!” 文女官只能领命去追人,可那些和尚脚程快得惊人,她又是一介女流,坐马车根本追赶不及。她又不敢就这样回去,只好一路追到了广恩寺。但她没能见到智明方丈,广恩寺知客院的首座智晓大师接待了她。 但凡能做到知客院首座的大和尚,都是庙里最为精通与香客打交通的人精。文女官虽然受到了智晓大师毕恭毕敬的接待,却在一番云山雾罩的对话之后,糊里糊涂地被送出了广恩寺。 站在寺前,阴冷的山风一吹,哪怕已然入夏,她也觉得通体沁凉。智晓大师压根就没撂下什么准话,一个径地只说侍奉佛祖贵在心诚。如何心诚呢,看各位信徒自己的啊!富者多供奉,佛祖不会嫌多;贫者少供奉,佛祖亦怜其心诚,绝不嫌少。总而言之,怎么个诚心法儿——自己想去! 文女官情知这般的回复,昆山长公主一定不满意,而且她自己肯定会受这段时间心情都极其糟糕的殿下的迁怒。思来想去,她回了慕恩园便禀道:“不如殿下出些香火钱,将 广恩寺的大小佛像都重塑金身。这样的诚心,放在哪里都是足足的。” 昆山长公主便皱了眉道:“若在京里或者晏林郡都还好,现下哪有那么多银钱?本宫还要防着那掳人的歹徒狮子大开口。”一时又恨得直捶身后迎枕,“怎么会是台城先回来呢!?本宫在天下汇通往帐号存金票时分明附言,一定要将娉儿先放回来!” “宜城殿下的安危,依奴婢来看,应该不用担心。那歹人只求财。至于银钱从哪里来,”文女官『露』出一丝奇异笑意,“殿下,您忘了孙王妃?据奴婢所知,鱼岩郡王失踪许久不见踪影,难说是死是活。可郡王爷府上还没有立世子呢!” 昆山长公主便皱起好看的眉『毛』,迟疑道:“有些事儿你不知,鱼岩王叔若真的死了,事情好办得很。但他若还在生,咱们去打他府上的主意,恐怕会惹出天大的麻烦来!” 文女官又道:“郡王爷是生是死,从今日宿慧尊者指的明路来看,应该很快就能有眉目。到时候,殿下您可要拿定主意。此番咱们损失不小,京里太后娘娘也要过千秋节了,寿礼可马虎不得。塑佛像金身的银钱,咱们暂时不凑手,是不是向亲王爷先周转一二?言明是借钱,也不怕辛王妃着恼。” 沉『吟』半响,昆山长公主总算点了头,吩咐道:“本宫着实不想去受嫂嫂的闲气,明儿你去亲王府走一趟,问哥哥借些银子来使。哼,别说是借了,就真的问哥哥拿银子,姓辛的又能如何?不过是继弦,还能与本宫的先头嫂子相比?” 伏首于地,文女官恭声应了是,吊梢三角眼之中闪烁诡谲光茫。服侍昆山长公主歇下之后,她退出慕恩堂,小心避让着园子里值守的亲卫,躲躲闪闪地去了闲情阁,片刻即出。(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又一对母女 宗政恪在看山川地图志,目光长久停留在铜山镇外一片连绵起伏的低矮山岭之上。有两处醒目的标志,代表这被特意注明的地方,一处是大余山金矿,一处是小余山金矿。 她哧地一声笑,目光转开,转而凝睇与大小余山相隔鱼川大江的支流铜江而望的一片起伏山岭。她的目标,正是这片看似平平无奇的荒芜土地。她这段时间多方筹钱,就想买下那里。 不过现在还早,她的谋划才刚刚开始,好戏也才登场,急什么呢,心急可吃不得热豆腐。 午膳多了一碗香甜滑口的豆腐脑儿,宗政恪胃口甚好地吃了大半碗。膳后,明心便来回报,宜城公主还没回来,昆山长公主病急『乱』投医,使人往广恩寺送去了足足五万两银子,说要给广恩寺的大小佛像重塑金身。智明方丈来问,这笔银子该如何处理。 宗政恪曼声道:“叫他把银子送回去,什么理由也不必给。”五万两,对于昆山长公主来说太少了,怎么能显出她的诚心来呢?她装了几马车、也不怕被人误会是陪送嫁妆的好东西,可还好好儿的待在慕恩园里呢。 明心走后,木鱼又来悄悄请示,老太爷那边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线索,隐隐指向了近来乡间出现的劳什子“墨莲教”,请问姑娘有什么打算? 自宗政恪启用了大势至师兄留下的人手,便将追踪宗政谨那边的任务交给了以圆真为代表的大普寿禅院的属下。搞得现在,明心和木鱼有些互不服气、相互较劲的意思。 但宗政恪乐见如此。她听了木鱼的话,仍然只让那边小心注意着老太爷的动静,不必有任何动作。她在等,在等李懿的人来寻她。这件事儿,虽然源头在李懿的属下那里。但既然与她有了牵扯,那如何结束,就要按她的意思来办! 另外,墨莲教。综合这些天所得的消息来看,若她猜得不错,恐怕也是李懿的暗中手笔。她真有些看不懂李懿,有这样的人力物力。他不去东唐国仔细筹谋,反倒煞费苦心于天幸国布局,为的是什么?难道他打算以此事为晋身之阶,好向东唐皇帝领赏? 到了夜里,果然小猴儿又捏来一幅画。却是个铁面人躺在地上鲜血淋漓的模样。宗政恪便知铁面恐怕伤得不轻,看在李懿的面子上,这个人她不能不管。她便提笔回了一幅画,这回的画儿她细细地画,也画了好几格。 又转过天,鱼川府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因为午时三刻左右,鱼川府知府衙门的大门口忽然被人抛投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衙役们追出去,却只找到一个痴傻儿,除了傻笑,再不知所谓。他们只能自认晦气。捡了包裹带到堂后交给鱼川知府。 桂知府亲自打开包裹,只见里面裹着一只普通木盒。掀开盒盖一瞧,他吓一跳,原来里头装着十枚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这些指甲玲珑圆润,上面的蔻丹已经褪了『色』儿,可还是能看出其上精心画着的花朵图案。这显然是女子的指甲。 恰这时,昆山长公主如前几天一样鸾驾亲临知府衙门督促办案,一见那指甲立时便晕厥过去。杏霖堂的顾老太医急急被宣来诊治,几根针下去,昆山长公主啊呀尖叫一声醒来。那眼泪便如泉涌,痛哭流涕不止。 原来,昆山长公主一眼便认出,那十根漂亮指甲正是宜城公主慕容娉娉的指甲。上面画着的凤仙花。还是她苦心收集的花样子,甚得慕容娉娉喜欢。 木盒里除了这些指甲以外,还附有一封短信。也不知写信之人是不会写字还是怎么的,几十个字写得七零八落、歪歪扭扭,简直不成样子。但再难看的字还是能把意思表达清楚的——十二个时辰以内再将八万两的金票存入天下汇通钱庄,晚一个时辰。就剁掉宜城公主一根纤纤玉指! 上回歹人送箭书,上面言明了勒索的金额并一个天下汇通钱庄的帐号。昆山长公主还想通过这个帐号找到歹人的踪迹,但是天下汇通钱庄在鱼川府的分号恭敬却又坚决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分号掌柜言明,就算将钱庄整个撤出天幸国,他们也绝不会透『露』客户的信息。 天下汇通钱庄并非天幸国本地钱庄,其大本营在大盛帝国,乃是有大盛皇家背景的天下第一钱庄。天幸国如何得罪得起?不说别人,昆山长公主自己都在天下汇通钱庄开了帐号。人家掌柜的含蓄表示,此事若开了头,就刹不住脚了,到时候恐怕长公主殿下您的帐号信息也会被透『露』出去。 其实说到底,这就是欺负天幸国力不盛。不要说天下第一强国大秦帝国了,哪怕天幸只是如昭齐魏盛这般的大国,恐怕身为长公主的昆山也能轻易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国弱,国民就弱,哪怕在自己国内都要受气。此乃世间的真理!昆山长公主只能铩羽而归,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向孙王妃筹钱的缘故。只要她还想女儿回来,她就只能暂时忍气吞声上交赎金。 现在可好,又是八万两金票的赎金要筹出来。但总算不是如前几天一般不死不活地吊着,昆山长公主居然还产生了一些诡异的愉悦感觉——既 然在晏玉淑身上花了五万两金票,慕容娉娉应该更多才是。八万两,嗯,这身价银不错。 自辨明那手指甲是宜城公主的之后,鱼川知府便哭丧着脸,后悔死自己为何要花费大半积蓄谋到这个官位。他跪在昆山长公主面前怕得浑身直抖,明白无论事情如何结束,他的仕途都走到了尽头。如今他只求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别的也不盼着了。 桂知府的幕僚还算镇静,也跪着急声道:“长公主殿下,这是歹人的要胁之举。公主殿下现在肯定无碍,肯定无碍的!” 啪嚓,昆山长公主用力将茶碗摔在地上,冲着鱼川知府狠声道:“还不加派人手速速再去找?!就是把鱼川府整个儿给翻过来,也要找到歹人的踪迹!否则,”她阴冷地笑,“本宫也叫你们尝尝失去女儿、儿子、孙子孙女的痛苦!” 鱼川知府汗流浃背。连连点头应是,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双手高举过头,颤声道:“微臣办事不力。长公主殿下却仁慈有加,并未追究。如今这歹人狮子大开口,微臣便想聊表寸心,这是十万两银票,还请殿下赏脸收下。” 昆山长公主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点。上回桂知府也孝敬了她五万两。可这些银子拿到天下汇通钱庄换成金票,还要交纳不少劳什子的“手续费”。算来算去,直接拿金票还好,徜全是银票去换金票,起码要近八十五万两银子。 她看也不看桂知府,只瞧着自己尖利的手指甲,寒声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桂知府,这鱼川府乃是我天幸国有名的膏腴丰饶之地,你现下是连任。在鱼川坐了快要五年的知府宝座,这么点子孝敬,你也好意思?!能买得到你的脑袋么?!” 桂知府便磕头不止,哀声道:“殿下容禀,这些只是微臣先筹出来的现银,微臣还会有孝心,只求殿下宽恕微臣啊!”说着话,他突然手捂胸口,眼睛翻白,喉中呃呃两声。就此软倒在地。 桂知府的幕僚便上前抱住桂知府,凄声惨叫:“东翁?东翁?来人哪,东翁晕死过去了!东翁!” 昆山长公主胸膛剧烈起伏,美目圆瞪。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五大三粗的衙役拥上来七手八脚将桂知府给抬走。她再想发作,但想想女儿还要靠本地官兵帮着寻找,只能强压怒火,暗自决定事后定要寻个由头发落了这偷『奸』耍滑的狗官。 今日,鱼川亲王并没有到场,连宗政谨父子并裴驸马也不见踪影。昆山长公主本就来得晚。见状还以为 他们已经走了。但文女官细心,早就悄悄去打听,得到一个对她们主仆而言的好消息,她便急急来回禀昆山长公主,附耳道:“殿下,鱼岩郡王的尸身在铜山镇的小余山金矿被发现。亲王爷和裴驸马爷带了宗政大人父子一起赶赴铜山镇去查看究竟了。” 昆山长公主面上便是一喜,随后又恼道:“哥哥竟不把娉儿放在心上,去看什么死人!” 文女官更低声音地说:“殿下,奴婢听孙王妃身边的孙嬷嬷抱怨过,似乎辛王妃有意要买孙王妃手里捏着的金矿份子。” 昆山长公主冷哼一声,哧之以鼻道:“痴心妄想!”她也无心再留,要赶紧去筹钱把娉儿救回来才是。至于这些胆敢怠慢她的官儿并僧众,尤其是那歹人,她赎回女儿之后再想法儿炮制。 昆山长公主离开鱼川知府衙门时,惯常要清净街道,恰好将奉命去绮罗阁给宗政恪办事儿的念珠给拦在道旁。她随着众百姓一起跪地静等,直到鸾驾远去了,她才从地上爬起身来。 远远瞟一眼鸾驾消失的方向,念珠撇撇嘴,她驻足只为了听听百姓们的议论。这些天,公主被掳的事儿已经传遍了鱼川府内外,恐怕事到如今连天幸京里都得了消息——不是说哪位公主是太后的心尖子么?坊间的流言可着实不大好听,香、艳得很! 念珠有意往人多处挤去,却滑溜得像条小鱼儿。只因她年纪虽小,却有四品的武道修为在身,也能称得上中阶的武者了。她想着,姑娘第一次派她外出办事儿,她一定要长些心眼,多给姑娘听些坊间消息才好。 于是便这样一路钻,一路听,她慢腾腾地,好半天才到了香织街的绮罗阁。一进店,便有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上前福身,笑眯眯地问:“这位姐姐,您是要买绣线啊还是买料子?” 念珠也福身行了礼,心里激动得不行,下意识便往里头张望了两眼,也笑着说:“我是宗政家三姑娘的奴婢,奉了我们姑娘之命来找贵店的大掌柜,有东西要亲自交给她。”说罢,她拍了拍身后背着的包袱皮。 小丫头一听是宗政家三姑娘的奴婢,不敢怠慢,急忙将念珠让进一楼左拐的梢间。等进了房,念珠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银角子,笑呵呵地说:“劳烦妹妹去给我通禀,这点茶水钱,妹妹别嫌弃。” 低头一瞧掌心,小丫头差点没美出鼻涕泡儿来。这精致小巧的银角子一看就是特意打造专为赏人的,一钱银子一个,她的月钱不过三百钱呢,如何叫她不喜?她连连给念珠屈 膝,小嘴巴连说好话,还亲自奉了茶点过来。 念珠便坐在椅子里歇着。这处梢间很显然是专为招待陪同主子出来购物的奴婢们的,等着的都是差不多打扮的大小丫环仆『妇』婆子。念珠的穿戴在其中不算富贵,却也不寒酸。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那小丫头便重新来请,将她领到了楼上雅间儿。 站在门帘子面前,念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挑帘进去,规规矩矩地给里头背对着她的丽人屈膝行礼:“见过大掌柜的,奴婢是三姑娘身边的二等丫头念珠。” 听到这熟悉声音,胡眉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倏地转过身。她仔细一看面前笑得俏皮的女孩子,不敢置信,刚要失声叫出来,却又立时警醒,急忙几步过去将门给掩上。她伸手紧紧拉住念珠,打开暗门进了里头秘室,低声问:“琳娘,真是你?” 念珠伸手一把抱住胡眉,双脚离地『乱』蹦一气,却也压低声音道:“娘,娘,真的是我啊,你的琳娘小宝贝啊!” 胡眉哭笑不得,将女儿使劲扯开,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半响才感慨道:“你怎么长这么高了?”她的琳娘今年才十岁,可这个头几乎要比十三岁的恪娘还要高了。 念珠得意地挽住胡眉的胳膊肘儿,笑嘻嘻地道:“不长这么高,看上去就没有十三四岁,我也来不了天幸国服侍尊者呢!我现在也有修为在身啦,我会好好保护尊者的!”(未完待续。) ps:存稿君发文中。。。。 第八十五章 东唐,果仁 去岁七月间,胡眉与儿女分离从大昭帝国来到天幸国。彼时,年仅九岁的琳娘还一团孩子气,今日见到竟已俨然大姑娘了。尤其她的身高,真真是拔地儿飞窜,徜若着意打扮,根本看不出她才十岁。 胡眉便有些担心,唯恐女儿为速成修为而走了捷径。只是此时不是仔细查问之时,她便简单询问了几句。念珠便回答了,言辞坦然自若,并无闪烁。听出琳娘并没有服用丹『药』或者修练什么速成功法,胡眉放下心,又问到了儿子琨郎的近况。 念珠便捂嘴笑两声道:“大兄发愿说一定要考上进士,到时候他游历天下,不仅要去大齐的镜庭书院,还要来天幸国看您呢!以我看,大兄自是挂念娘的,不过他也挂念尊者。他找了上好的美玉,用心琢磨了一尊弥勒佛祖玉像,嘱咐我带来送给尊者呢。只是尊者没有认出我来,我也就不好意思将玉像奉给她。” 胡眉记得,恪娘头一次见到琳娘时,琳娘刚生一场大病——整张脸生满了骇人的红疹子,不蒙上根本不见人。所以恪娘虽然与她交好,却从未见过琳娘的脸,也没有听过琳娘说话。后来几次,阴差阳错的,二人居然再也没碰上过。 但向恪娘隐瞒身份,这不对。胡眉便正『色』道:“既然上头将你拨到尊者身边服侍,你就要将一颗心都放在她身上。我知道你『性』子傲,不愿意她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而对你另眼相看。但这事儿终究瞒不住,你应该向她坦诚。” 她语重心长地教导女儿:“人与人相交相处,但凡想谋得一个善果,就要以诚相待。你不欺她,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她就绝不会负你!” 念珠凝神细思,片刻后端端正正地向胡眉屈膝福了福身,笑道:“娘说的话,女儿都记住了。回去就向尊者坦诚一切。” “这就好!你我的关系也不必张扬,咱们心里有数就成。还有,你得改改称呼!不管对谁说话,都要记得称她为‘姑娘’。切莫一时说顺了嘴犯下大错!”胡眉叮嘱完了家事,又问,“你说送东西?是真的还是借口?” 念珠急忙去解身上背着的包袱,一边道:“当然是真的!我当差很谨慎的,才不会找借口出来见娘。今次是碰巧了。姑娘吩咐我给您送这个来。” 她已经取下包袱,胡眉接过去放在桌上,飞快解开,取出一个普通的食盒来。打开食盒盖子,她见里面用瓷盘子装着一小叠剥了壳的果仁。 念珠便道:“姑娘打发我来问问上回量的衣裳可做得了,若是 已经做好了,便尽早让人送到府上去试穿,不妥当的地方好快些修改;若是还没做好,便催一催您。这是东唐国有名的小吃糖炒栗子,姑娘吃着很香。她还亲自剥掉了外壳。只剩下果仁儿特特叮嘱我送来,让您趁热用一些。” 胡眉笑道:“我爱吃这些果啊仁啊的,她总是记着。”说着话便拈一颗栗子仁填进嘴里吃了,又问念珠,“你吃不吃?” 念珠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姑娘说了,这是专门送给您的,让您一个人吃呢。”又笑眯了眼睛,“不过姑娘已经留出我的份来,我回去就能吃着。只是要自己剥皮。” 胡眉嚼着嘴里的栗子仁,听着女儿的话,总觉得恪娘特意送这么一碟果仁来,还有别的用意。她皱起眉仔细思索。忽然眉梢微挑,嘴里喃喃:“东唐,果仁。东唐……国人!果仁,果仁,果仁……裹人!” 忽然轻轻拍掌,胡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裹,包也,藏也。恪娘的意思估计是,让她帮忙藏起一个东唐国人! 真真是七窍的玲珑心肝,千回百转的,不是同样脑筋灵活,恐怕还猜不出她的意思。胡眉再看女儿,心知恪娘恐怕还不信任琳娘,否则大可以直接让琳娘来传话。 念珠见母亲的目光有几分异样,便好奇地问:“娘,您刚才说什么?这果仁儿不好吃吗?唉呀,我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恐怕已经凉了吧?” 胡眉便急问:“你路上干什么去了?怎么能耽搁时间!姑娘可曾交待你何时回去?” 念珠便咬嘴唇回想,片刻后羞愧道:“好像是说让我快去快回来着,可我想着替姑娘打探一些坊间消息,就……” “你这孩子!”胡眉暗想,到底才十岁,又从来没有服侍过人,哪里懂得为人仆婢应遵循的道理?她急急推念珠出暗室,低声道,“你回去老老实实向姑娘交待清楚,不要有丝毫隐瞒。看在我的份上,她不会将你遣送回去,你这番历练不会落空。” 念珠吓了一大跳,扭头问母亲:“有这样严重么?” 胡眉情知此时不是教女的好时机,便简单回答道:“当然!姑娘需要的是奉她命令行事的下人,而不是自作主张的奴婢。你机灵是好,但也要分什么时候。给姑娘办事,就得一心一意!” 一时母女俩已经出了暗室,重新回到那间雅间儿。胡眉便故意放大了嗓音道:“方才既已看过那些衣料,还烦请小妹妹上禀三姑娘,徜若有意,奴家一定给她留着。” 念珠也会意,给胡眉屈膝福了身,语气轻快地道:“大掌柜的还请将那些料子多留几日,我禀了姑娘会速速来回话。” 二人说着话,一边挑帘子出来,果然外头有客人在紧邻的雅间休息,门口站着人家带来的奴婢。胡眉便不再送,又说代她给老太太、太太、姑娘们请安,还赏给念珠一个一两的小银锞子,打发她回去了。 待念珠拐了弯,走向通往下一楼的楼梯,胡眉才带着一丝忧虑回了雅间里面。仔细关好门,她重新进入暗室。那种食盒她认得,从前明心曾经带来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内有夹层。以前藏过银票,不知今日夹带来的是什么。 旋动隐蔽之处的按钮,胡眉果然在夹层里找到了一封信。信中,宗政恪除了说明确实要请她帮忙,在今夜子时绮罗阁的后院安置一名受了重伤的东唐人以外。还用不短的篇幅详细托付了她另一件重要的事儿。 信封里,除了写满字的白纸,还另有一枚纯金打造的只有三寸那么长的小巧如意。如意之上,一面刻着古朴玄奥的远古字符。另外一面则是九只形态不一的微型貔貅。她的手一抖,紧紧将这如意攥在掌心,紧张得脸『色』都发了白。 东唐人,还受了重伤,香织街真真是上佳的藏身之所。这儿因出售香料、脂粉、衣料的店铺众多。有许多外来客商出没。再加上终日里衣香鬓影,迎来送去的绝大多数都是女客,染得这条街道的上空都尽是浓郁的香味儿。 绮罗阁本身除了衣料针线以外,也出售从别国贩来的香料和脂粉。再加上它地理位置优越,左右前后皆是香粉铺子,整个儿相当于浸在了香味当中。哪怕藏进一个身上有血腥味的陌生人,也不易被人发觉。 看看时间,还真不早了。胡眉暗叹,难怪恪娘叮嘱琳娘要早去早回,这是要给她留出准备时间。她不敢再耽搁。亲自动手,在后院存放香味儿最浓烈的一种香料的仓库里打扫出能够住人的狭小空间,再将店里与东唐人曾经有过接触的店员隔一段时间便找一个借口打发出去。诸事一一办妥,眼看就进亥时了。 此时店里早已打烊,胡眉将店员们都打发走。偌大的绮罗阁不可能都是胡眉带来的心腹手下,自然也要在本地请些人手。不过,一直以来,夜晚守店之人都不是本地人,尽数都是由大普寿禅院从各地调派而来的可靠属下。 绮罗阁占地面积不算大,夜里仍有二十名护院分做两班严密防护。毕竟有些香料价比黄金。一些珍稀衣料也价值不菲。护院的 首领乃大普寿禅院有名有位的正式外门弟子,也是女子,年纪已经近五旬,身负七品的不弱修为。被尊称为蝉嬷嬷。胡眉找来她密议,计议妥当之后,二人等在打算藏人的那间小仓库院内。 到了子夜时分,蝉嬷嬷忽然眉一皱,低声道:“来了!”她能感觉到一股远超于她的可怕气机隐藏在某处,估计是发现多了一个人。不敢冒冒然现身——由此可见此人心『性』必定极为谨慎。 胡眉环顾四周,随意冲着一个方向福了福身,轻声道:“奴家胡氏眉娘奉尊上之命,特意在此恭候贵客。还请贵客现身!” 片刻,从小仓库靠墙的檐下慢慢显出一个身影。蝉嬷嬷花白鬓发在晚风中轻扬,神情凝重地喃喃道:“藏身诀!”她已将来者的功法认出,正是天一真宗上乘隐匿功法之一。 “好眼力!”来人慢慢踱步而出,高大身体整个裹在一袭灰『色』披风当中,头上兜帽底下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具。他声音极其喑哑冰冷,抱拳拱手为礼,沉声道,“在下铁面,见过两位夫人。” 胡眉对铁面再屈膝福身,轻声道:“不敢当铁先生‘夫人’之称,先生称奴家胡娘子即可,”又介绍道,“这位是蝉嬷嬷。” “如此就有劳胡娘子和蝉嬷嬷了。”铁面低声道,“在下不会打搅太久,请二位放心!” “此处并非说话之所,还请铁先生进屋。”胡眉示意身后小仓库,自己先行,蝉嬷嬷紧跟在后。铁面见状,便默默跟着进了那扇小门。迎面便是极刺鼻的浓郁香味儿,他猛然打个喷嚏,随即嘴边就溢出鲜血,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拭去。 蝉嬷嬷眉『毛』一掀,她嗅到了血腥味。方才不过只是一个喷嚏,这位铁面先生便牵动了内腑,看来伤得真是不轻。但她的警惕未去,哪怕对方有重伤在身,修为却依然在自己之上,绝不可小视。 这间仓库最大的好处是有一处地窖,铁面的暂时落脚地就在里面。地方狭小,如铁面这般身材高大的男子藏进去颇为『逼』仄,但胜在安全。且因此处用于储存香料,里面一点也不『潮』湿,非常干燥,对于重伤之人来说非常合适。 铁面一进去,便轻舒了一口气,仰面对站在地窖上方的胡眉道:“多谢胡娘子费心安排!” 胡眉颔首,浅笑道:“铁先生尽管在此处养伤,日常所需或者由奴家或者由蝉嬷嬷送来。地窖上下皆有机关锁钮,奴家与蝉嬷嬷进来之前都会敲门,以三长两短为号。还请先生切记!” 铁面默然点头,抱拳致礼罢直接坐到地上,挨着一袋香料运功疗伤。胡眉退后数步,蝉嬷嬷亲自关上沉铁所铸的机关门,其上又有一重与木板地面毫无差异的木门,再将数袋香料放上去。 这一夜,胡眉满怀心事,快到天明才朦胧睡去。但不过一个时辰她便起了身,先吩咐丫头往宗政家给三姑娘回信,说谢谢三姑娘赏下的果仁,她都吃完了,味道极好。衣服也已经全部做得了,问上午有没有时间试衣。之后,她匆匆用过早膳,再盛装打扮乘坐马车前往隆泰街的天下汇通钱庄大掌柜的家里。 绮罗阁背后站着大普寿禅院,天下汇通则是大盛帝国皇家的产业,两家都大有来头,早有银钱往来。在鱼川府的绮罗阁和天下汇通都是分号,但自然而然地就有了交集。 胡眉去岁就任鱼川府的绮罗阁大掌柜,很快就通过“后院路线”与天下汇通大钱庄的大掌柜熟识起来。与她一样,这位钱大掌柜也不是天幸国人氏,乃大盛帝国皇室内务府门下家奴出身,熬了几十年才积攒到了足够的资历得以外放。 他家后院里并非正头娘子,而是到了天幸国纳的年轻美妾。这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自然是宠爱有加。美妾好华服喜脂粉,常常光顾绮罗阁。一来二去,再加上彼此心照不宣的某些交集,如今胡眉在钱大掌柜的府上能坐一个贵客的尊位。 不过今日,胡眉除了给这位美妾送来一匹华美衣料,另外还与钱大掌柜单独说了一些话。也不知是什么内容,送走胡眉之后,钱大掌柜换下的衣裳居然从里至外都湿了个透。那美妾撒娇卖痴地还想打听究竟,却被钱大掌柜疾言厉『色』痛骂两句,从此便不再宠爱。 钱大掌柜是有苦难言,他万万没想到,他这样的底层小人物,居然能在有生之年亲眼见到如意貔貅令!一前一后的,居然还是两枚!而今天胡眉出示的还是由那位亲自赠出的第九令! ——没吓破胆,算他命大!(未完待续。) ps:存稿君工作中。。。 第八十六章 疯狂的欠条 与钱大掌柜做别,胡眉在路上便得着宗政三姑娘有空闲的准信,便重回绮罗阁将做好的新衣亲自送过去,顺便将第九令还给宗政恪。说实话,这种要命东西,她放在身边连睡觉都不敢阖眼。 宗政恪倒没有将第九令看得如何重要,哪怕凭这枚大盛帝国的实际掌控者姬如意亲自赠送的令牌可以在天下汇通大钱庄办到许多外人听来极其匪夷所思的事儿。 譬如她让胡眉去支会那位钱大掌柜,按照她的意思要如何,如何,如之何。钱大掌柜见到第九令,除了俯首听命就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绮罗阁名不虚传,衣裳做得很漂亮,所选颜『色』、款式、绣样,无一不适合。宗政家上至任老太太,下到六姑娘宗政惜,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难得的是,绮罗阁还特意赠送了一些香粉胭脂,专门用来搭配这些衣裳。如今,就差一些两相得宜的首饰了。 因头一天晚上,宗政谨回府后给了任老太太一千两银票,任老太太很高兴,便大方了一回。她给每个孙女儿,不分嫡庶都是五十两的首饰银子,让她们自己去置办首饰。倒让几位庶孙女儿喜出望外,不住向祖母称谢。 除了宗政恪,其余五位姑娘又从各自生母那里得了些体己。不论加上多少罢,反正她们这次都能宽绰地添些新首饰。这对宗政家那五位姑娘而言,是很久也没有的好事——她们都很开心。 而徐氏早就亲自去了银楼,用自己带着明月收拾库房时找出的各『色』上品宝石,足足地订制了三套不同的珍贵头面。仅仅是专门的打造工钱,都比任老太太散出来的多。 数一数时间,距离大长公主的寿宴之日,差不多就是一掌之数了。世间之事就是如此,有人又做新衣又买首饰,欢欢喜喜地准备去参加寿宴;也有人被债主狠揍,痛哭流涕、生不如死。 胡眉在返回绮罗阁的路上。便看见一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嚎哭着一路狂奔,嘴里还在喊:“救命啊,打死人了,国公爷要被打死了!” 百姓们纷纷躲避。还有人冲这人吐唾沫,不屑骂一声:“又一个疯子!”这天幸国的地界儿,只有平头百姓被打死的,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向国公爷拳脚相向。 泪奔的不是别人,正是鱼岩郡王的嫡七子爵封礼国公的慕容铘贴身小厮三喜子。他口口声声的国公爷。自然就是慕容铘了。 这位倒霉的国公爷,那日被慕容松慕容枫两兄弟招待在赏菊堂品鉴新来的小、倌。没 想到他一觉醒来,竟已是两天之后。而且还有彪形大汉拿着他手写的欠条,声称他喝醉了酒向赏菊堂借了五万两银子。 慕容铘怎么可能相信?他立时叫起撞天屈,矢口否认此事。但赏菊堂早有准备,当下喊出几十位目击者,都指认那天夜里他这位礼国公在喝高了之后大叫大嚷着要“看赏看赏!”,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响得满堂子的人都能听见。 于是,礼国公爷不但大手笔地打赏了赏菊堂上至头牌小倌、下到洗衣大婶的所有人,还站在赏菊堂的三楼向着堂子里大把大把地撒银票。赏菊堂不是没有劝过他。反倒遭到他的拳脚袭击。 最后,他当成了响当当的散财童子——欠了赏菊堂足足五万两。但这就完了?不!他散完钱了拍拍空空如也的荷包,啧啧嘴,摇摇晃晃去了赏菊堂的赌、场里玩了几把,结果又拉下五万两的饥荒。 慕容铘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差点没晕死过去。他头疼得厉害,压根就不记得曾经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儿。赏菊堂的人态度非常好,还允许他派他的手下去打听。 这么一打听,嘿,还真有其事。就连慕容松兄弟俩都说。要不是被寻找台城宜城两位公主的事儿给绊住了脚,他们哥俩也想去赏菊堂捡几张银票。 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看在慕容铘是皇族的份上,赏菊堂只要他归还本金。那驴打滚的利息就此抹去。但是,徜若三天之内还不出银子来,哼哼,利息一文也别想少! 慕容铘还想求求情,看能否将期限再延长几日。赏菊堂便变了一张面目,阴阳怪气话里话外将他们的靠山——京里的冯天师给搬出来。慕容铘心生胆怯。只好捏着欠条拼命想办法弄钱还帐。 他本就有心于自己家那金矿的契书,再加上巨债在身,铤而走险便在所难免。于是,在赏菊堂的介绍下,他认识了混在鱼川府的城头老牛,将寻找鱼岩郡王的事儿郑重托付了一番。 没想到老牛果真神通广大,居然能办成那么多王府亲卫和官兵都没能办成的事儿,还真叫他们找到了老王爷。得了信儿以后,慕容铘星夜赶往小余山金矿,满心以为能大发一笔横财。 到了小余山金矿,为了从老牛手里要回老王爷的尸体,慕容铘除了先行付出的那一万两拖延费以外,又打了一张五万两的欠条。但只要老王爷在手,金山银山就永远不倒,他彻底豁出去了! 可真没想到啊,慕容铘刚刚从尸身僵硬的老王爷身上搜出了装有印信的荷包,还没 找到秘库钥匙,一支奇兵居然从天而降。他的小王妃后娘不知从哪里也得到了消息,找她娘家求助——孙家的家丁护院与他前后脚的找到小余山金矿。 孙家领头之人正是孙王妃的亲爹,论理慕容铘还得叫人一声外祖父。但事关身家『性』命,别说假模假式的外祖父了,就是他的亲爹都得靠边站儿。 可惜,慕容铘来得匆忙,身边没跟几个人。孙家却有备而来,近百号青壮将人这么一围,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老王爷的尸体。而且,那位年纪不大的外祖父还冷哼着道:“女婿没的离奇,外孙子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到时候凡事也好说个明白!” 怎么着?!这还怀疑起本国公爷来了?慕容铘火冒三丈,哪怕人单力孤,也想和外祖父大人亲近亲近。好在。城头老牛是个信人,不白拿钱。他出面说了几句公道话,算是给慕容铘解了围。 孙家的人目的达到,带着老王爷的尸体走了。慕容铘见状也想溜之大吉。他身上背着的巨额债务这下难以清偿,他不赶紧跑回鱼岩府他的地盘,还待在这里找死吗? 可是城头老牛是个信人,慕容铘还欠他五万两银子没给,他如何会让慕容铘轻易逃脱?尽管慕容铘祭出了诸如『尿』遁、屎遁、晕遁等等诸多**。他还是被城头老牛押到了赏菊堂。 这回再来,就没有上一次的待遇了。闻听慕容铘打自家金矿的主意失败,赏菊堂负责与他接洽的大茶壶老古立刻变颜变『色』。二话不说,他先就让人将慕容铘给狠狠揍了一顿。 慕容铘还以为挨一顿打就能抵销掉那些债务,毕竟他还有刚玉岩矿场的份子契书押着,这份契书随便卖卖也值个三四万两。他好歹还是条汉子,既然还不上钱那就只能被人打,他想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是打也打完了,钱却依然要还,而且不再是前后十五万两。而是八十万两!这其中除了慕容铘早就欠下的,以及赏菊堂帮着他垫付给城头老牛的后来那五万两,其余全是利息! 慕容铘哪里还得出这么多钱?把他名下所有产业都卖了,再把他家夫人的嫁妆银子、他老娘的棺材本儿都一并发售出去,恐怕还差着十七八万两。别看他是郡王嫡子,可他只是嫡子之一,他上头还有六位同父却不同母、更年长也更会搂钱的嫡兄呢! 于是“还不出钱”的话刚吐『露』出来,又是一顿狠揍。三喜子见事不妙,这才从赏菊堂偷溜出去打算搬救兵。赏菊堂的人也不阻止,只要能拿来银子。管他钱从哪儿来呢 。反正只要他们的靠山不倒,他们就没什么可怕的。 慕容铘的这顿打刚歇没多久,三喜子哭天抹泪地回来了,趴在地上哭得活像刚死了老子娘。原来他去鱼川亲王府搬救兵。没想到亲王爷、亲王妃带着世子和几位公子都去了孙家——鱼岩郡王不是找着了么? 与慕容铘相好的慕容枫慕容松两兄弟没一个在府上的,三喜子这小厮也见不着什么尊贵主子,自然得不到什么准信儿。亲王府的门房只是敷衍他,说主子们回来了就会向他们禀报此事。 可三喜子也是当下人的,如何不知这些人只是说说罢了?他不死心,好说歹说借了一匹马赶往孙府。但离着孙府还足有两条街呢。鱼川亲王府和鱼岩郡王府的亲卫、鱼川知府衙门的官兵,甚至驻守在鱼川府辖下清川县的军队士兵,就此封锁了街面,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三喜子也不去找别人,只找自家府里的亲卫。可他瞧过来看过去,发现这些亲卫的面目都非常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站在旁边正纳闷呢,正巧看见一张熟脸。这人却不是以前就在王府当差的,而是不久之前才在小余山金矿见过,是孙家的家丁! 三喜子的肺都快气炸了,情知自己肯定到不了孙家,只能着急忙慌地重新回到赏菊堂。他趴在地上,哭哭啼啼地将事情一说,慕容铘也傻了眼,干脆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苦笑道:“我真的没钱还债,要不你们打死我吧!” 那鹰勾鼻子的大茶壶老古却蹲在他身边,笑盈盈地说:“国公爷,您老放着那么有钱的外祖父不去攀扯,难怪会没银子使。孙家,这可是鱼川府首屈一指的豪富之家!” 他眼里闪烁着诡异光芒,语气柔和低沉,缓缓地道:“您不知道吧,就您家王府那两座金矿,曾经也是孙家的。除了这两座,孙家手里还有别的矿场,金矿铜矿铁矿,大大小小上十座!您那位小王妃后娘,手指缝里但凡漏出那么一点点,就足够您吃上十年了!国公爷,您手里捧着金菩萨却去讨饭啊!您真傻!” “我真……傻!”慕容铘情不自禁跟着老古重复。刚才,他仿佛听得入神,眼神都渐渐『迷』离起来。但随着老古的讲述,他满是『迷』茫的眼睛变得越来越亮,最后甚至要『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恰此时,老古语气转寒,冷冰冰地道:“要么还钱,要么肉、偿!你自己选!咱们冯天师说了,还得出银子就还是朋友!” “肉、偿?”慕容铘猛地打了个寒噤,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忍 着剧痛要从地上爬起来,老古刚想帮他搭把手,他却仿佛对方是毒蛇一般慌忙避过,又干笑道:“我能行,我自己能行。” 老古哈哈笑两声,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了慕容铘一番,随后撇撇嘴摇摇头,抱胸站到旁边去。三喜子赶紧从地上骨碌爬起来,搀住了慕容铘。 慕容铘便对老古陪笑道:“古大哥,还劳烦您再宽容几日。” 老古嘿嘿阴笑两声,背着手踱来踱去道:“这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把你老娘和你媳『妇』儿女做抵押。到时候再还不出钱来,你们一家子,”他伸出殷红如血的舌头『舔』『舔』嘴唇,狞笑道,“都给老子肉、偿!赏菊堂在宁远府要开分号,正好缺人!” 慕容铘强装镇定,咬牙切齿道:“您放心,我无论如何也会弄到钱来还给您!但还请您多宽限些时日!” “三天,三天以内你先拿出二十万两来,余下的六十万两七天之内还清。否则……”老古不怀好意地瞟向三喜子,『淫』、笑两声道,“先拿这小子开荦!” 三喜子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到慕容铘身后。慕容铘咬咬牙,点头道:“行!我这就去孙家!” 他知道他那位小王妃后娘最想要的是什么——孙家有钱,不就差尊贵的地位么?徜若有一位嫡亲的外孙是郡王,孙家在天幸国的权贵圈子里也能更上一层楼罢! 慕容铘便怀抱着这样的心思,由三喜子叫了一辆大车去了孙家。他坐在车里,一边让三喜子赶紧给抹些止痛的『药』膏,一边仔细思考见到孙王妃之后应该怎么说。 然而大约是父亲『性』、喜、渔、猎的遗传在作怪,见到孙王妃之后,慕容铘的第一念头居然是——女要俏,一身孝。真真没错。(未完待续。) ps:存稿君。。。 第八十七章 狼狈为 奸 孙家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有朋堂,真正是“高朋”满座。听说在小余山金矿找着了鱼岩郡王的尸身,鱼川亲王立时赶过去,正巧与孙家回返的人迎头撞上,他便直接去了孙家。路上,他还通知了自家王妃并清河大长公主府和其余几位也住在鱼川府的宗室。 孙家的一家之主正是孙王妃之父孙又德,他在前厅陪着一干男客坐着。后院如清河大长公主、鱼川亲王妃等几位宗室女眷,则由孙王妃的祖母付老夫人亲自陪侍。至于孙王妃,已经在临时搭建起来的灵堂里哭成了泪人儿。 说起来,因鱼岩郡王笃信自己能长生不老、长生不死,都近七旬的老人了,居然还没有将寿材准备好。不过孙家有钱,早年给孙王妃的祖母做过三套寿材,都是上好的木料。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先抬过一具棺材来用着。 从外表看,鱼岩郡王生前并未遭受到什么折辱。除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几乎不能见人以外,他的遗体完好无缺。但只要有心人稍做比较,便能发现,老王爷的身体比之在生时要短了一大截。以致于,他被放入女子的寿材里居然一点都不勉强。 也不是当真没有人发现了这一点。宗政谨虽然只是与鱼岩郡王远远地朝过面,但他凭眼力经验和老王爷身上那套极不合身的衣服还是察觉出了不妥。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将此事闷在心里。他深知,没有死人,一切都好说。一旦死了人,还是一位尊贵的郡王,其中涉及的方方面面将深不见底,他最好明哲保身。 宗政谨此时都有些后悔,他不应该应下鱼川亲王之邀,陪同去了小余山金矿。如今。他只盼着事情不要太复杂,尽快将老王爷入土为安才好。 心里有些忐忑,宗政谨便格外沉默。裴驸马听孙又德和鱼川亲王瞎扯,听得极不耐烦。便走到宗政谨身边,扯扯他袖子。宗政谨正愁找不到机会脱身,便与裴驸马出了前厅,在游廊漫步。 裴驸马今日也特别忧郁,不时去扯颌下几缕山羊须。二人沉默着走了大半天。最后竟绕出了游廊,转到了这附近的小花园里。 此时正值花儿盛放时节,蜂蝶『乱』舞。孙家自诩书香门第,颇为附庸风雅,在小花园里养着好几本珍稀花木。宗政谨这才提起些精神,饶有兴趣地观赏这些花木,不时或是颔首赞叹或是摇头惋惜。 裴驸马独自出了会儿神,转身见宗政谨弯腰停在一本极像茶花的墨绿花卉跟前,便重新转回来,没头没脑地问:“老弟啊。为兄总有不 祥的预感。这鱼川府,乃至咱们这天幸国,已至多事之秋啊。” 宗政谨直起腰身,笑道:“您真爱说笑,如今还是盛夏,如何就到了秋天呢?”他不欲涉入这样敏感的话题,便岔开话道,“今日您眉间多有烦恼,您若真当微臣是朋友,不妨向微臣说一说。微臣或许能帮您出个主意。”他其实大概猜出来了,裴驸马发愁,肯定是因为裴君绍那天在他家说的那番话。 裴驸马立刻重重地一拍大腿,唉声叹气道:“一个是老妻。一个是爱孙,这不,两相僵住了,我夹在当中可真是两头为难!老弟,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家那个四孙儿,竟不顾祖父祖母年迈。一意孤行要去大齐帝国考劳什子的镜庭书院!” 果然是这事儿!宗政谨微微一笑,负手在花木间缓步徐行,淡淡然道:“驸马爷,请恕微臣直言。四少爷的身子骨儿,不是成日关在家里静养就行的。徜若心怀舒畅了,心情愉快了,微臣相信他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驸马爷,您想想看,心中若有块垒不得纡解,岂不更添心病?” 裴驸马愁眉苦脸道:“顾老先生也是这么说,但大长公主……”不要说老妻了,他也舍不得最疼爱的孙儿远行啊。又嗔怪道,“说过多少次,不要总是驸马爷、微臣的,听得耳朵眼都疼了。叫我裴兄就是。” 宗政谨便转身冲裴驸马拱拱手,笑道:“既如此,小弟便不客气了。大齐的镜庭书院那是天下第一书院,多少读书人慕其名却终生不得入院门,以此引为毕生憾事。而且,镜庭书院所在的镜庭府与东海佛国隔海相望,据说连佛国的俗家也有不少人前往镜庭书院求学。” “徜若,四少爷能与佛国某位大人物结为知交,求医问『药』岂不方便?”见裴驸马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宗政谨心中得意,表面仍然云淡风轻地道,“若四少爷真的成行,小弟也可以让三丫头给宿慧尊者修书一封。” “老弟,我怎么觉得,你巴不得我家安之快点离开天幸啊?”裴驸马两手捧住大肚腩,斜睨着宗政谨,皮笑肉不笑。 坏了!太过『操』切,反让人家看出端倪来。宗政谨官场沉浮多年,即便反省也不会在面上带出来,便笑着摇头道:“四少爷走不走与小弟有什么相干?” “你自己心里有数,为兄才懒得说!”裴驸马笑指宗政谨,一点也不像生气的样子,沉『吟』道,“你说的话有些道理。我呢,两可之间,安之走不走我都没意见。舍不得是一回事,但我也知道,男人嘛,到处走走看看是应该 的。只希望老婆子那里,也能听得进一二吧。” 他忽然不怀好意地笑笑,凑近宗政谨低声道:“不如……趁着寿宴,让你家三丫头去帮着劝劝大长公主啊?” 宗政谨立刻仰面朝天打哈哈,忽然指一个方向:“咦,王妃不是在灵前守着,怎么跑这里来了?” 又来这一招,难道我还会上当?裴驸马愤愤不平,刚想揭穿宗政谨转移视线的拙劣手段,但目光游移过去,也吃了一惊。这回宗政谨还真的没有忽悠他,那边倚在一棵垂杨柳树下的正是一身孝的孙王妃。 宗政谨转身就要走,他才不掺合这些破事儿。可无奈裴驸马是个最爱看热闹管闲事儿的主儿,他死命扯住宗政谨不让走,还低声威胁:“你要敢走,我可就喊了啊!” 宗政谨哭笑不得。真是满脑门的官司。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糟老头子,居然蹑手蹑脚地行进在花木葱笼之间,干起了偷听的勾当。宗政谨忽然也觉得,如今可真真是多事之秋啊! 不过。再往前走就不行了,孙王妃身边跟着几个丫头婆子,小心警惕着四下。而没多久,又有一人躲躲闪闪地奔她而去,那人身后也跟着一个小尾巴。 裴驸马认得这个新到的人。便惊咦道:“这不是铘哥儿?他什么时候来的?怎的还不换孝衣?” 眼珠转了两转,他忽然打了个响指,便自他身后的大杨树之上跳落一个蒙面黑衣人来,把宗政谨吓一跳。裴驸马得意道:“这是老婆子特意给我找来的九品高手,怎么样,不错吧?!” 宗政谨颇有些无语,真想问一声——以吃喝玩乐为人生主业的您,还用得着九品修为的顶尖高手当保镖?但他心里也有些羡慕,大长公主与裴驸马感情笃深,真不是传言。 “阿昌啊。你用内力帮我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裴驸马也不管人家九品高手的尊严,堂而皇之地指使人干起了这种事儿。而且看阿昌的神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得,那就陪着这位主儿胡闹一次吧!宗政谨忽然也起了童心。话说他年轻时也在父母跟前落下“顽劣”之名,大哥二哥不知为他打过多少次掩护背过多少回黑锅。 猝不及防的,阿昌陡然开口:“母妃,救命啊,救救儿子啊!” 裴驸马洋洋自得,撞撞宗政谨的胳膊肘儿,笑道:“怎么样。学得像吧?阿昌不光修为高超,而且口技了得。不管什么人,男女老少,只要他听见过的声音。就没有他学不出来的 !” 宗政谨点点头,对裴驸马竖起大拇指。裴驸马仰天,无声大笑了三声,方才那抑郁神『色』早就扔到九霄云外去了。而阿昌也果然将孙王妃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难得的是连语气都给模仿了出来。只听他道:“铘儿,你有话好好说。先起来啊!” 只是阿昌分明是七尺多高的大男人,却学出这把娇滴滴的女子声音,直让宗政谨浑身恶寒。他便将目光移开转到前方,恰好看见慕容铘膝行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孙王妃的腿弯,还将脸贴了上去。此情此景,真是……不堪入目! 阿昌又学慕容铘道:“母妃啊,儿子差点被人活活打死!您就心疼心疼儿子,救儿子一命吧!不看别的,就看儿子与您肚子里的世子殿下是同父所出,您也要发发慈悲啊!” 耶耶,这小子闯什么大祸了?宗政谨和裴驸马都听得抓耳挠腮,可阿昌闭紧嘴巴不说了。裴驸马便推推阿昌,催道:“接着说啊?断在这里会要人命的。” 阿昌便摇摇头道:“孙王妃没说话。”忽然眼睛一亮,又学慕容铘道,“母妃,父王死得不明不白啊!小余山金矿向来是二哥把着,二哥因纳了朱大猷的庶出女儿为妾,向来与朱大猷过从甚密。这朱大猷如今有一个在宫里为嫔为妃的女儿,肯定会为二哥谋夺郡王爵位。恐怕这老东西还盼着不仅有一个皇子外孙,还有一个郡王世子外孙呢!母妃,儿子也知从前与您亲近少了,如今您看儿子的孝心成不成?只求您救儿子一救啊!” 这段话,内容可太丰富了。裴驸马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还是去问宗政谨:“老弟,铘哥儿这是……” 宗政谨微皱着眉,低声道:“礼国公以支持孙王妃腹中孩儿争夺郡王爵位为条件,让孙王妃救他的命。而且,”他神情凝重道,“他话里话外,有郡王爷的第二子与朱知府合谋暗害了郡王爷的意思!” 裴驸马大震,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们裴家因人丁单薄,向来心齐,兄弟反目的事儿几十年都出不了一桩。尤其是他这一房,有清河大长公主这样的长辈一路教导,他的儿孙们,纵然是最不成器的裴允诚也知道维护家人。 宗政谨摇摇头道:“裴兄,咱们走罢!这种事少听为妙。”裴驸马这回没再坚持,果断跟着宗政谨离开。但阿昌却没走,他展开身形,离那片柳林更近些,不用内力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更能将众人的表情都纳入眼帘。 慕容铘跪在地上,仰面望着孙王妃,英俊脸庞上满是哀求。孙王妃 面『色』微白,低头凝视慕容铘,编贝般的玉齿轻轻咬着下唇。一身的孝衣,让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这男俊女俏的一幕,徜落在不明真相人士眼中,还以为是负心郎在苦苦挽回悲情女呢。 此时,孙王妃身边只跟着孙嬷嬷,其余丫头婆子站得远远的,隐隐将此处围起来。慕容铘的小厮三喜子也站在远处,警惕张望着另一个方向。毕竟,这事儿要传扬出去可真不好听! 孙王妃显然被慕容铘的话给唬住,神『色』慌张,毫无主意,只会喃喃道:“你先起来,你先起来说话,让别人看见不好。” 慕容铘见状,不仅不起身,反而更上前一步,整个儿都赖在了孙王妃的**之上。嗅着孙王妃身上那股特别清幽的香气,他几乎都要醉了,哪里舍得离开,心里不住后悔从前的有眼无珠。 孙嬷嬷眼神一厉,上前使劲儿去掰慕容铘的手腕,一边假笑道:“国公爷,说了这会子话,还是先让王妃娘娘歇会吧!什么天大的事儿都没有王妃娘娘肚子里的小殿下重要,您说是不是?” 慕容铘敢说不是么?他不敢。所以,他只好乖乖起身,恭恭敬敬地微微躬着身子扶了孙王妃的一只胳膊,慢慢从柳林里出去。不知他说了什么,一会儿,阿昌便听见孙王妃发出短促的一声娇笑,随后便转为低笑。 慕容铘也笑起来,二人的笑声,听起来都颇为愉悦呢。(未完待续。) ps:存稿君不知疲倦。。。 第八十八章 她这么蠢,怎么活到现在的? 人家说,鱼岩郡王府门前的石头狮子都是脏的。原先孙王妃出嫁时,鱼川府不知有多少公子少爷婉惜——好好的姑娘家,哪里不好嫁,偏生要跳进那个『淫』、窝子,带累得孙家别的姑娘都不好说亲了。 从树上跳下来,眼里全是鄙夷,阿昌重重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呸!”他直接离了孙家,回去大长公主府的安康院,寻到正指挥没『药』收拾书本的裴君绍,将事情禀报了一遍。 裴君绍听罢点头,笑道:“看来让祖父与宗政大人多走动是对的,祖父那『性』子也难得有人能劝得动。宗政大人宦海沉浮多年,既具才干,又深谙进退之道,善于自保。若他真能与祖父成为挚友,于他于祖父都是好事一桩。” 阿昌便恭声道:“属下瞧着也是如此。宗政大人虽然圆滑世故,但本『性』还是正直公允的,待驸马爷也有诚心。” “你仍回去罢,别的事不用多管,我心里有数。”裴君绍摆摆手,重新倚回靠椅里,闭目养神。阿昌无声行了礼,自去了。 没『药』哭丧着脸慢慢腾腾地收拾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书架上的书本,拿一本便要摩挲好半天。如此这般,半柱香过去,裴君绍笑两声道:“别『摸』了,再『摸』书皮都要秃啦!” 没『药』如闻大赦,以比方才要迅速十倍的速度将已经放进箱子里的书本又重新捡回架子上。裴君绍笑眯眯地看他,等他都归置完了,才冷不丁又道:“回头又要收下来,你这是何苦呢?!” 没『药』如被雷劈,转身委屈巴拉的看自家主子,就差没咬小手绢痛哭一场了。裴君绍便道:“行啦,去帮我到宗政家给三姑娘送个信,问她能不能强撑‘病体’见我一面。你避着些人。” “人家都病了,您还要见人家。”没『药』嘟哝。 裴君绍笑两声,摇头道:“傻小子!她身边有佛国的大高手。自然是想什么时候生病就什么时候生病,想什么时候痊愈就能什么时候痊愈了。” “啊?”没『药』微张嘴,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原来三姑娘不肯去给宜城公主祈福啊。” 裴君绍叹一声。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在书架前踱步道:“我大胆猜猜,三姑娘恐怕是得了宿慧尊者什么许诺,她应该不会在天幸国久留。所以啊,人家自重身份。是不会随随便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哪怕她肯,她身边那位圆真大师也不会肯。至于我,当日若非‘命在旦夕’,她只怕也不愿出面的。’” 没『药』眨巴眼睛,适时捧哏:“三姑娘的家人都在这儿,她能去哪里?” “她三岁多即入尼姑庵,一待就是十年。你说,是这些她已经没有多少感情的所谓亲人更近,还是相处了十年的姑子们更亲?何况。她父母都不在了,又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纵有一位心疼她的祖父……”裴君绍忽然伤感起来,低声道,“又能护她几年?所谓十八岁之限,大有可能是那时她就要离开了。” “她为自己的未来寻一条出路,才是真正聪明的做法。”裴君绍站到窗前,心里已有明悟。这位宗政三姑娘俨然便是宿慧尊者,不,东海佛国在天幸国的“大掌柜”。 而佛国如此做为。恐怕与现在天幸京里道门鼎盛不无关系。那位身受太后宠爱,甚至能够自由出入宫闱的年轻英俊的冯天师,据传其身后就是天下执道门牛耳的天一真宗。 想到这里,裴君绍悚然而惊。不寒而栗。他仿佛看见,这两个超级世外宗派将天幸国选定为战场,令天幸国从此再不安生的可怕前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将目光落在天幸这个偏远国家?就算在这一片区域,天幸国算得上强盛,可放眼天下它又算得了什么?东海佛国、天一真宗,哼! 裴君绍的手指紧紧蜷在掌心。向来清冷的眼中盛满了愤怒。他前往镜庭书院求学之心变得更加坚定,有如磐石绝不转移! 他扭头一瞧,房中已无人,没『药』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下。他便继续在房中踱步,不过一会儿,小丫头进来禀报,说雅音有要事面见,他便坐回椅子里等着。 雅音正是没『药』的亲哥哥,向来在裴驸马身边服侍,今儿也跟去了孙家看死人。一时雅音进了屋,躬身给裴君绍行了礼,笑道:“四少爷,老太爷叫小的来告诉您一声儿,请您去他与老太君的私帐上支十万两的银票让小的给带去孙家。” 裴君绍眼波流转,立时便问:“歹人又提高了价码?” “可不是嘛!”雅音笑得更加开心了,“听说赶在时辰到之前,昆山长公主将八万金票打进了帐户。她还没走出隆泰街呢,那边慕恩园就飞马来报,说又有人送来一缕头发并一封信。那信上说,头发是宜城公主的,最后将十万金票准备好,帐到即放人!” “这么蠢,昆山姑姑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裴君绍摇头叹气,“还特意要求先将宜城放回来,这不是将自己的软肋交给人家了?也难为那些歹人头脑简单,没有往深处想。 徜若那边有聪明人,说不定反倒能成全了她。”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某段姓歹人,猛地打个喷嚏。 “长公主在孙家闹得可厉害了!”雅音眉飞『色』舞,比手划脚地道,“小的听说,为了筹出先头那八万两的金票,长公主向亲王爷借了不少银子。亲王爷疼妹子,二话没说。但辛王妃有些着恼,最后硬是『逼』着长公主将慕恩园里那存了几房间的紫檀大家具啊、贵重的首饰衣料啊,统统给搬去了亲王府。啧啧,这事儿是赶着夜里悄悄办的,就怕被人知道了太丢脸!” “现下可好,长公主实在拿不出钱来,这里又催着六个时辰以内又要送十万金票去,她便闹着亲王爷要银子。辛王妃哪里肯啊,一个径地嚷府里没钱。”雅音哈哈笑出声,还夸张地捂住了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您是没看见啊,因辛王妃说了几句,不知歹人还会不会出尔反尔,干脆不要再救宜城公主的话。长公主差点把辛王妃的脸给抓花了。小的来时,那儿还在闹呢。孙家也没人哭灵了,都挤去瞧热闹啦!” “这些歹人的胃口可真大,也不怕被撑着。算啦,既然是长公主自己以前造的孽。如今合该要还帐,咱们『操』的什么心?”裴君绍冷笑,指指书桌上的檀木盒子,懒洋洋地道,“去取对牌,告诉帐房,就说我说的,帐目走府里的公帐。想也知道,定是老太君和老太爷心软了。十万两,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就当买二老一个开心罢!” 雅音便咧咧嘴,这开心的价儿可真有点高。他又笑道:“其实老太爷来前也说了,您肯定会走公帐的。对了,他还让小的问问您,要不要去请宗政三姑娘帮您说项。咱们老太君不也与宿慧尊者交好么,说不定三姑娘能劝得动老太君。” “快滚!”裴君绍笑骂,随手捡起身边茶几上空置的点心碟子掷过去。雅音眼疾手快接住这点心碟子,直接往胸袋里一塞,给裴君绍行了礼。一溜烟地往外跑,回头笑言:“谢四少爷赏!” 身边正是有这样的活宝小厮逗趣儿解闷,裴君绍的日子才过得不寂寞。如没『药』、雅音这些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们,于病中的他而言。不是下人,而是朋友是伙伴。 他歇了一会儿,小丫头上来奉茶摆点心,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没『药』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禀道:“三姑娘说。她午膳后要去看看新做的首饰,未时二刻左右应该路过闲坐书斋。” “那我午膳直接就去闲坐旁边的一品楼用,那里的素斋做得不错 。你再去问问三姑娘,肯不肯赏脸?”裴君绍吩咐完,见没『药』一张苦瓜脸,又笑问,“怎么啦这是?” 没『药』嘟嘟哝哝道:“三姑娘身边新来了个好凶的小丫头,差点没把我的胳膊给扭断了,好疼的。”他连连抚『摸』左手手肘,要哭不哭地直扁嘴,“少爷,好少爷,能换个人去不?” “不能!”裴君绍摇头,叹气道,“你这蠢材,该不会是翻墙进了宗政家的吧?”看没『药』一脸的蠢萌模样,他就知道自己所猜不假,便用扇柄轻轻一敲没『药』的脑袋,恨恨道,“你就不会去找宗政家的那位满管家传话?” 没『药』缩缩脖子,小声道:“满管家若知道了,宗政老太爷也就知道了。少爷,人家肯定不高兴您去找三姑娘的。” 裴君绍好气又好笑,暴喝一声:“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儿?!蠢材,还不快滚!” 没『药』便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远了。其实去找满管家传话,这事儿就算过了明路。满管家自然会帮着三姑娘周全,不会外传出什么有碍其清誉的流言来。裴君绍估『摸』着没『药』就是故意的,他觉得从祖父到这些小厮,似乎都还打算把他和三姑娘往一起凑。 这次没『药』很快就回转,但裴君绍已经先行出发前往一品楼去了。可怜的小厮只能又搏命一般去追,等他赶到一品楼,惊讶地发现宗政家的马车也咯哒咯哒地驶来。还真是快啊! 宗政恪早就决定午膳在外面用,她除了要去看首饰,还得绕到绮罗阁附近,打算与铁面见一见。裴君绍的邀请正中下怀,她正好有借口出来。 看满堂正和徐氏的表情,这二位都不大情愿宗政恪去见裴四。毕竟孤男寡女的,私下见面,事情传扬出去不好听。 不过圆真大师主动现身,说佛国那边不久之前送来一些『药』材,当中有一份是宿慧尊者应清河大长公主之请给裴四少求的,正好这回带过去。这话,其实就是蒙蒙满堂正,不过徐氏见有圆真陪同也就没再反对。 此番跟车的除了固定的那些仆婢,宗政恪身边终于出现了两个丫环。徐氏仍带着明月守家,明心忙着别的事儿,新来的两个丫头念珠和木鱼自然得了差事。两个小丫头正襟危坐,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柔顺表情。 宗政恪看一眼念珠,心里便叹一声儿。昨儿傍晚,念珠从绮罗阁回来交办差事,二话没说先给她跪下磕几个响头。等宗政恪问起,她便将她其实是琳娘的事儿给说了。 这下可把宗政恪惊住。她真没想到,大普寿禅院居然会把眉娘的女儿琳娘派来服侍她。在她心里,眉娘是朋友,她怎么能把友人之女当成丫头来使唤? 但念珠说得恳切,这是她的历练任务,她请宗政恪千万不要对她另眼相看。如果真那样,她情愿这次历练考评得个最差,也要请求调派去别处重新开始。 好吧,既然只是大普寿禅院安排的历练任务,宗政恪也就只能接受了。她知道大普寿禅院的这个规矩,无论内门还是外门弟子都必须经受三次难易程度不一的历练,才会被真正委以重任。 眉娘当年也曾历练过,否则如何能做到大掌柜?宗政恪瞧着小丫头眼中坚决光芒,实在不忍拒绝,便首肯了。她说到做到,一点也没给眉娘留情面,当下就因念珠的擅做主张给予处罚,并且还说,念珠现下降为三等丫环,什么时候有了长进再重新升回来。念珠半点也不觉得委屈,反倒很高兴。 今日跟车出门,宗政恪便觉得这丫头还算沉稳,比刚进来时要长进了一点点。起码方才圆真假托宿慧之名哄过满堂正时,她没有动颜『色』。嗯,孺子可教!希望她日后能不逊『色』于眉娘,也以女子之身活出精彩人生来! 至于裴君绍的用膳邀请,宗政恪感到意外,也就更加想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儿。她相信,裴四这样身有顽疾、时刻活在死亡威胁之下的人,是绝对不会浪费时间的。 那么此行,于她,究竟是吉是凶,亦或者,这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次见面?(未完待续。) ps:仍然存稿君,不过某肖一定已经圆润地从魔都滚回来了! 第八十九章 友盟初立 念珠的容貌平凡,顶多算是小家碧玉。倒是她的哥哥胡琨,因长相肖母,足可以称一声“瑰姿艳逸”。一直以来,念珠觉得自家哥哥就是天下最好看的男子,直到她见到了裴君绍。 彼时,一袭莲青『色』银丝素面直裰的裴四少爷正靠窗观景,闻听人声他徐徐转脸来看,只是『露』出的半张侧颜便美丽得叫人窒息。他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偏偏午时烈烈的阳光将他的轮廊镀上一层金黄光晕,令他宛若古画之中走出的谪仙人。 许是太过瘦弱,裴四很少用腰带束衣。但今日,他腰间有一管金镶玉的虎头吞口腰带。从玉带上垂落平安结如意绦,系着一枚水头通透的玉璋。他见人进了雅间,微微翘起唇角。发上金冠便漾出灿烂光辉,却丝毫不及他这一笑来得『惑』人。如此翩翩佳公子,美得都快要不似真人了。 念珠只觉眼前,嘭,炸开无数朵缤纷花儿,满满地坠入她的心里。好在,她还记得她如今是谁,如今做着什么样的事情。怔忡过后,她及时垂下头,跟随自家姑娘走过去。 宗政恪见裴君绍比第一次见面时脸『色』要红润了不少,心里颇感欣慰,便也含笑着屈膝行了礼:“见过四少爷,四少爷可是大安了?” 裴君绍急忙伸手虚扶了一把,笑道:“三姑娘不必多礼,快请坐罢。我这身子也就这样,无所谓安或者大安。”又看向宗政恪身后的圆真大师,肃容合十行礼道,“圆真大师,不才裴君绍有礼了。” 圆真大师低眉敛目,不避不让,高宣一声佛号道:“见过裴施主,愿我佛庇佑施主福体安康。” 对嘛,这才是佛国大师应该有的隐隐倨傲的态度。裴君绍又是一笑,点头道:“承蒙大师吉言,不才也相信定会否极泰来。别站着了。三姑娘,大师,快请坐下。此处的素膳尚可入口,希望二位能喜欢。” 宗政恪也让圆真大师:“大师。您请上坐。”圆真大师并不推辞,神态自若地坐了最尊的客位。宗政恪陪坐一旁,裴四这才坐了主人位子,叫还没把气喘匀的没『药』知会小二上菜。没『药』拭一把额间的汗,不敢说什么。匆匆掀帘子推门出去。 “没『药』这蠢材,好好一桩差事竟差点办砸了。他若是有唐突之处,还请三姑娘不要见怪。”裴君绍说着话,目光便在宗政恪身后侍立的两个陌生丫头面上一掠而过。从没『药』话中可知,宗政恪身边多了身具武道修为的丫环,十有**是从佛国派来的。 宗政恪摇摇头,笑 道:“四少爷客气了,倒是我的丫头不晓事,手重了些,贵仆没有伤着哪里吧?”又叫念珠。“过来给四少爷陪个不是。” 念珠顿时紧张得不知该迈哪条腿,立刻默念清心咒。她款款上前,给裴君绍屈膝福身,垂着头不敢看他,只低声道:“奴婢念珠见过裴四少爷,还请四少爷宽恕奴婢。” 裴君绍随意地摆摆手,笑看宗政恪,叹一口气道:“三姑娘岂不是要羞煞我了?行了,我知三姑娘并非寻常闺阁女儿家,咱们不来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成不?不怕三姑娘着恼。我若有你这样一位时时能以警言喝醒我的朋友,定为人生快事!” 宗政恪轻拍念珠肩头,道:“起罢。”念珠乖顺退后。她一笑,又抬眼看裴君绍。轻声问:“怎么,小女与四少爷竟还不是朋友么?” 裴君绍一愣,拊掌大笑,白生生的牙齿『露』出来,这张天人玉刻的精致容颜立时褪去几分不似真人的虚浮,变得真切、真实。 他惋惜道:“可惜我饮不得酒。否则定与三姑娘同浮一大白!” 宗政恪便亲自斟了三杯茶,一杯先奉与圆真大师,一杯奉给裴君绍,自己再端了剩下的一杯,举杯道:“假酒真情,愿四少爷与小女的友谊如巍巍南山、千年不倒,如浩浩东海,万古长存!安之,且饮此杯!” 言罢,她自己先举杯饮胜。能与裴四做朋友,而不是敌人,或者时刻猜疑来试探去的非敌非友,她自然高兴。 裴君绍微微动容。几次或是直接或是间接与宗政三姑娘打交道,他早知这位与寻常闺阁女子大不一样,但仍没有料到她『性』子里的豪迈舒阔之处半点也不逊于男子。 “好!阿恪,愿你我之谊如南山如东海,永恒不变!”裴君绍同样举杯,以袖掩嘴,慢慢饮下这杯微涩的青茶。须臾,淡淡涩味散去,只余清甜。 师叔的『性』情,圆真大师清楚得很。因此,今日师叔这般主动地与裴君绍定下朋友之约,她非常惊讶,也不由得对裴君绍更多了一份注意。她亦举杯中茶,低声道:“贫尼腆颜,愿为二位友谊的见证,也愿意向佛祖祈告三姑娘与裴施主永为肝胆至交!” 咳,什么肝胆至交,这还早了点。目前,宗政恪认为,她与裴君绍只不过刚刚摆脱互相猜疑、试探的处境,这所谓的友谊之盟约么,还脆弱得很呐! 师尊教过她,无论什么,亲情或是友情,甚至是主仆之情,但凡想得一个善果,都需要用心去打理。人与人之间 ,最多的还是细水长流一样小心呵护、用心经营出来的情谊。那种倾盖如故、见面即能交托『性』命的宿世之缘,少见又少见。 而显然,裴君绍也是这样想的。二人对视,忽然同笑,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令彼此感觉不错。不一时,一桌子精致的素膳摆上来。裴君绍殷殷劝菜,且对每道菜的掌故都信手拈来。 待用得差不多了,宗政恪便对圆真大师道:“您不是说宿慧尊者应大长公主之请,从佛国捎来了一些『药』材?” 圆真大师便道:“都在马车上,数量不少,便请念珠和木鱼二位姑娘陪贫尼下去取吧。” “自当如此。”宗政恪便吩咐两个丫头跟着圆真大师下去取『药』材,又让她们也找张桌子,带着跟车的仆婢们用午膳去。(未完待续。) ps:偶肥来了!真的是肥。。。着回来了!学习班的伙食好好啊!另外这是两千字的一章,后头再更一章同样是两千字的,都是粉红75票的加更。以后的章节都改成两千字一章咧。。 第九十章 我说,不是我干的!(+89章 粉红75票加更) 裴君绍见状,唤来没『药』,一则命他安排人跟着圆真大师她们去取『药』材,二来也让他负责款待宗政家的下人。他对宗政恪道:“没有让你的人自去用膳的道理,自然还应是我请。” 宗政恪一笑了之,并不强争。等所有人都退得干干净净,门也被人从外面轻轻掩上,她才笑道:“有事直说就是。” 裴君绍对她竖了竖大拇指,慢悠悠道:“我身体孱弱,并没有修行武道。但我家小叔叔,别看他是个纨绔,整日里不干正事儿,倒是个难得的习武奇才。他就这么玩啊玩的,如今也有六品的修为在身。” 怎么说起了裴家人?宗政恪表示,和聪明人说话真是累得慌。她一径沉默,只是仔细倾听,认真思索他话中真意。 裴君绍见对方没有捧哏的打算,便自己往下说:“那天宗政大人在公主被掳的地方找到几样东西,后来小叔叔听到,便随口说了一句,即便是他也不可能落下东西不知道,据说那歹人是先天武尊,怎么会犯下如此错误?” 宗政恪眉梢一挑,说实话,她还真没往这处去想。只因她及时便知掳人者是李懿的手下,便没再深究。此时裴君绍提出来,她也觉得颇有几分蹊跷,便问道:“安之以为如何?” “或者,那歹人知道宗政大人会来探案,这是给宗政大人送功劳来了。”说完,裴君绍便笑起来。此话当然是戏言,只为搏友人一笑而已。果然宗政恪低笑数声,摇摇头。 他便又道:“那么,大有可能的是,那歹人根本与东唐毫无牵扯。此举,恰恰为的是转移众人的视线,将他真实的身份给掩去。阿恪,你说,这些歹人究竟会是什么来历?” 哈!他简直就像明着在问。阿恪,掳人者是否与东海佛国有关?否则,别人不去掳,偏偏要对昆山长公主母女下手?至于原因。实在太好猜不过了——天幸京里道门如此昌盛,那位冯天师如此得太后宠爱,昆山长公主功不可没啊! 如果不是早知事情因果,宗政恪几乎也要这样想了。她在心里感叹,国士就是国士。哪怕此时的裴君绍还不成熟,他的大局观和对天下事的敏锐感知,也不是常人能比的。 也难怪他会如此猜测,实在事情太过凑巧。从前谁都找不到东西,偏偏祖父一出马就立下功劳。而她,不肯去给失踪的公主颂经祈福,广恩寺的智明方丈同样只是敷衍。 原来,裴君绍一直都在怀疑她!不,是在怀疑与她有密切关系的宿慧尊者,或是说东海 佛国!而他方才的戏言。也不仅仅是戏言,分明就有几分认真! 宗政恪抬眸与裴君绍直视,紧紧抿住唇不言不语。她这模样,让裴君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便轻笑道:“阿恪,不必紧张。我能对你说出这些话,你便应知我的立场。说实话,我还应该感谢你们。否则,这三只大苍蝇天天在我家里飞来飞去,我会真的旧病复发也不一定。” 宗政恪便浅浅一笑。了然道:“你说真的旧病复发?哦,原来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被宜城公主给气病过去。” “对不住了!”裴君绍提起茶壶斟茶,笑道,“劳动你大晚上的跑来。害得你染了风寒,我的不是。我给你陪罪。”便递一杯茶过去。 宗政恪接茶在手,微笑道:“不是我干的!” 裴君绍斟茶的手微顿,笑容有些淡了:“什么?” 宗政恪知他的意思,他恐怕是以为自己仍然不肯对他交付一点信任,还要隐瞒他。她便加重语气道:“我说。不是我干的!” 裴君绍放下茶壶,定定地看着面前神情坦『荡』的少女。忽然,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甚至连淡淡粉『色』的嘴唇都微微张开。他失态地举起手,手指向宗政恪指了一指,又赶紧放下:“你……” “嘘,这是一个大秘密!普天之下的天幸国人氏,除了我家师尊,就只有你知晓。安之,你能为我保守秘密吗?”宗政恪将方才裴君绍给他自己斟的那杯茶往他手边推了推,揶揄道,“饮一口茶,压压惊!” 裴君绍便抓起茶杯,倒也似的猛灌茶水。喝得急了不免呛住,他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宗政恪便握住他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将这些天好不容易才修回来的一点点真气渡入他体内。 温暖热流在体内慢慢回旋,裴君绍很快就平复了咳喘,低头看向握住自己手腕的这只纤纤玉手。她的手很小,皮肤异样的白,手指纤细修长,但在虎口这样不该出现薄茧的地方却有一层很明显的茧子。 他指指那薄茧:“若被人发现,你会如何圆话?” 宗政恪见他已无碍,淡淡道:“清净琉璃庵的慧仪大师喜欢我,不仅传我养生功法,还有一套简单的剑术防身。” 裴君绍失笑,叹道:“自然是有话可说的。”又笑道,“每次都装病,是不是挺不耐烦的?” “没有装病。”宗政恪坦然道,“我身受重伤,如今身体确实虚弱。方才所说的『药』材,其实都是给我熬『药』用的 。只不过里面确有几味适宜养护心脉,我便带来送你。” “多谢!”裴君绍似笑非笑,“纵观史册,普天以降,嗯?” 他那尾音纡回婉转,动听之至,也有许多的戏谑在内。宗政恪坐得端端正正,一直以来柔和温软的神情忽然起了一些微小的变化。她虽然依旧笑着,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油然而生。 她慢慢地说:“这话,哪里有错?” 裴君绍默然,片刻后徐徐叹息,不得不承认:“没有。确确实实是,纵观史册,普天以降。阿恪,立场不同,做事也不同。这我知。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忘记你是天幸国的子民,可好?” “当然!当然!我怎么会忘记我是天幸国的子民呢?!”宗政恪笑起来,许诺一般地道,“我会时时谨记,片刻也不会或忘。” 裴君绍点头,又斟两杯茶,推一杯给宗政恪,郑重举杯道:“敬你!”了不起的宿慧尊者,希望你能护住你的国,你的家。 宗政恪亦举杯,笑言:“也敬你!”了不起的国士无双,希望这一世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希望这一世你真的能福体安康!(未完待续。) ps:重要的事情再说一遍,这章和前头9章都是粉红75票的加更。以前的许诺这次依然有效啦! 第九十一章 快逼疯了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昆山长公主也快被『逼』疯了。她魔怔了一般走来走去,通红的眼里闪动骇人的凶光,两只绞在一起的手掌不时捏地咯咯作响。 十万金票,十万金票!现在她上哪里去找十万金票啊! 辛王妃的话不时回『荡』在她耳边:“有一有二就有三,下次恐怕就得百万金票了!妹妹,恐怕日后国库都搬空了,也救不来娉儿啊!你还是忍痛……” 啪,一个耳光,打没了辛王妃接下来的话,但昆山长公主却依然不时回想起。有时候,她也想是不是放弃算了,那歹人若真的来自东唐,恐怕她真的把国库都搬空了也换不回女儿。 可那是娉儿啊,是她视若命根子一般的小娉儿,是像极了那冤家的小娉儿,她怎么舍得?!曾经,她也万般无奈地放弃了那冤家,难道这次她又救不了世间唯一流着那冤家血脉的小娉儿? 不不不,绝对不行!那冤家死前拉着她的手,咳着血流着眼泪,让她千万保住他这一丝血脉。那一刻,她疼得也想跟着一起去死。她绝不能再对不起他!可是哪里有银子,哪里有金票!? 因在孙家大闹一场,昆山长公主终于彻底惹怒了鱼川亲王。他亲自拿绳子把昆山长公主绑了,把人带回府里关起来,严命不许任何人来探视。此举让昆山长公主陷入了绝望和疯狂之中,可她把嗓子都喊得哑了,也不见有人吱一声儿。 正急得打算放火烧屋子『逼』出人来,忽然地面落下阴影,昆山长公主猛地看过去,鱼川亲王已经进了门,正返身将门给关上。 “哥哥……”昆山长公主猛扑到鱼川亲王脚边,卟嗵便跪下,死死揪住他的长袍一角,泪流满面地哀求。“哥哥,求你了,帮帮我,再给我一些银子吧!我不能没有娉儿。不能没有她啊!”言罢,她拼命磕头,额角很快洇出血来。 鱼川亲王痛心不已,一把将妹子揪住领子提起来,大吼道:“昆山。你醒醒!慕容娉娉她身上流着贱奴的血,你为她做到如今已经够了!母后如何看待慕容娉娉,你又不是不知道!” 昆山长公主抬起头,容颜憔悴,再不复往日艳光四『射』模样。她哀泣道:“不管娉儿的生父是谁,她也是我的女儿啊!她身上也流着我的血,也流着母后的血啊!” “算了吧!昆山。”鱼川亲王疲惫叹道,“你为了救她,把鱼川府去岁应缴上京的赋税都强行挪用了。我得到消息,御史台已有几本奏章送到了 皇兄跟前。都被皇兄强行压下。但母后那里迟早还是会知道,你是等着母后派人强行押你回京么?你不是不知道,慕容娉娉一直都是母后心间的一根刺。如今这根刺被拔去,母后只会欣喜。你若不想再惹怒母后,便放弃娉儿吧!就算不想着台城,你也要为玉质想一想!” 晏玉淑向来不得昆山长公主喜欢,也就罢了。说来也是怪事,明明慕容娉娉与晏玉质为龙凤双生的姐弟,但昆山长公主眼里仿佛只能看见慕容娉娉,同样视唯一的嫡子晏玉质如无物。 而京里的太后也奇怪。百般宠溺晏玉淑,对慕容娉娉厌恶到根本不想看她一眼,对晏玉质则是平常心——既不过份宠爱,也不冷淡以对。 听了哥哥的话。昆山长公主慢慢滑坐在地上。是了,她怎么忘了,母后不是不喜欢娉儿,而是厌恶娉儿到了骨子里。 她突然一个激灵,一个可怕却极有可能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于是仰面嘶声问鱼川亲王:“哥哥。会不会,会不会……是母后派人绑了娉儿?!否则台城怎么就回来了!还毫发无伤,连贞节都无损?!” “你你你,你真是不可理喻!亏你能想得出来!”鱼川亲王脸『色』铁青,拂袖即走,又恨声道,“此事到此为止,你就在这儿待着。什么时候事情平息了,什么时候你再出来!” “不!不不!绝不!”昆山长公主竟然一举推翻了之前的猜测,就此肯定了新的可能,她拔下头上发簪举在颈边,冲鱼川亲王大喊,“你去信给母后,不放回娉儿,我就也去死!” “那你也去死吧!看你死了以后,娉儿还能不能回来!”鱼川亲王冷笑着说罢,出门,上锁。 他武人出身,脚程极快,很快就出了这座殿堂,远远地看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洞那里一闪而过。他皱了皱眉,却也不以为意。如今他『操』心的事儿很多,一个血统肮脏的外甥女,说实话,不理会也就不理会了! 鱼川亲王走后,昆山长公主将视线所及能砸能摔的东西都摔砸得稀巴烂。哥哥的狠心绝情让她彻底陷入疯狂之中,同时也将远在天幸京的太后恨到了骨头里。 此时,她已经完全相信了那个可怕的念头。根本没有什么东唐人在捣鬼,就是她的好母后想要她心爱的小娉儿的『性』命!母后不光害死了她心爱的男人,这么多年来,还是不肯放过那男人的骨血! 当年,她刚刚产下小娉儿,母后派来的嬷嬷就想趁人不备害死孩子。这事儿,成了横亘在她与 母后之间的一道天堑。徜若不是皇兄一力周全,她又不得不讨好母后以便为娉儿谋得尊荣地位,她早就与母后反目成仇! 好恨!她好恨!昆山长公主捂住胸口,只觉得气都快喘不上来,瘫坐在一堆破烂中间,双眼无神地盯着昏暗的窗户纸,一动不动。每过去一刻钟,慕容娉娉就离死亡近了一步,她的心便也如同被狠狠割了一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外头喧哗起来,有人声嘶力竭叫喊什么,有人喝骂有人争吵,昆山长公主都置若罔闻。直到这间房的门被大力撞开,一个人团身扑了进来,奔到她脚边,抱住她的胳膊哭喊“母亲”,她才慢慢将目光移上去。 不是她的娉儿,她的娉儿只会娇娇地喊她“娘亲”。昆山长公主冷漠地推开晏玉淑,面无表情地问:“你来干什么?替本宫收尸的吗?” 晏玉淑泪如泉涌,眼睛肿成桃儿。她将一枚印信放进昆山长公主掌心,低泣道:“母亲,凭此印可以从天下汇通钱庄取出万两金票。” 昆山长公主冷笑两声,将这印章扔到地上,漠然道:“一万金,够用什么?你这时候来做好人,想听本宫一声谢?本宫是不是还要拜谢你这位公主娘娘?”(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相煎何太急?! 母亲的冷漠与尖锐,晏玉淑早就习以为常。她用帕子拭泪,急声道:“母亲,您怎可就此放弃?再有三个时辰,妹妹就真的回不来了!母亲,再想想办法啊!” 默然半响,昆山长公主抬眸直视晏玉淑,古怪眼神令晏玉淑不寒而栗。她伸手掐住女儿的下巴,慢慢道:“淑儿啊,你是太后的心肝宝贝。你说,如果用你的命来威胁太后,她肯不肯放了娉儿?” 晏玉淑惊得呆住,浑身直打颤。眼看昆山长公主眼中凶光大作,跟随晏玉淑闯进门的慕容松实在看不过去。他过来使劲儿将昆山长公主掐住晏玉淑的手给打落,再看佳人的下颌,已经显出清楚无比的两个紫青手指印,他真是心疼不已。 昆山长公主被亲侄儿摔在一旁,抬头看见晏玉淑脸上难堪表情和慕容松的神『色』,忽然冲慕容松柔声道:“好侄儿,徜若本宫将淑儿许给你为平妻,你肯不肯拿出十万两黄金来当聘礼?” 慕容松身体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昆山长公主,再瞧瞧脸『色』变得苍白无比的晏玉淑。他真的很想点头答应,可他不是傻子,这事儿是肯定不成的——如果他没有娶妻,他豁出所有也要娶到心爱的淑妹妹。 慕容松便苦笑两声道:“姑姑,您真是魔怔了。不管您怎么想救宜城表妹,也不能这样对待淑妹妹啊!”况且宜城公主居然还有那般不堪的身世!哈,真是皇族之耻! 方才,鱼川亲王在门洞处看见的匆促背影就是慕容松的。因昆山长公主被绑进亲王府关着,慕容松就想探探她的情况,好有借口去慕恩园见淑妹妹。哪怕他知道彼此不可能,也控制不住想多看看她多亲近她。却没想到,他竟然听见了那么了不得的秘密。 晏玉淑不得母亲喜欢,这事儿皇族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慕容松实在心疼这个温婉善良的表妹,便立刻打马去了慕恩园,将此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晏玉淑。 他的本意是。慕容娉娉大有可能救不回来了,以后晏玉淑也不必再为母亲的偏心而伤心。从此她就是安国公与昆山长公主唯一的女儿,想必日子会好过许多。 但他没想到的是,晏玉淑闻听这样的大秘密之后。居然不顾母亲的偏心伤害了她那么多年,苦苦央求他带她去见昆山长公主。她说,不管慕容娉娉的生父是谁,她们俩也是同母姐妹,怎么能见死不救?! 被淑妹妹深深感动的慕容松便肥着胆子违抗了鱼川亲王的命令。不仅带着晏玉淑闯了这座关押昆山长公主的殿堂,还令亲卫 直接撞开了门,让这对母女见面。 此时,昆山长公主居然会产生卖了长女以换回幼女的想法,实在令慕容松不齿,也替晏玉淑感到不值。他便搀住晏玉淑,低声劝道:“淑妹妹,算了吧!你也尽了你的心了!我们走。” 晏玉淑却不肯离开,她用力挣脱慕容松的手臂,仍然跪到昆山长公主身边。恳切道:“母亲,女儿承认,不错,因您对妹妹的宠爱,女儿确实嫉妒过她,也曾经放任她做了一些胡闹荒唐的事儿。但母亲,女儿与妹妹乃一母同胞,身上流着同样的您和父亲的血,女儿怎会漠视妹妹走上死路?” “说的比唱得还好听!”昆山长公主蓦然大吼,一个耳光重重扇在晏玉淑脸上。嚎叫道,“那你拿银子来啊!” “这些已是女儿的全部身家了!”晏玉淑捂住脸颊,珠泪滚滚而下,泣道。“母亲,您再想想办法啊!实在不行,可以向钱庄借贷啊!” “你以为本宫没去?这鱼川府的大小钱庄,谁都说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出十万金票来!该死的!该死的!什么没钱,他们分明就是不想借给本宫!”昆山长公主声嘶力竭地叫喊,用力拍击地面。她砸碎的瓷器碎片到处都是。她的掌心不知不觉便被扎出血来,她却恍若不知。 借钱给昆山长公主,还能拿得回来?这话不用说出口,就连昆山长公主自己其实都打着赖帐不还的恶念。再者鱼川府这几家钱庄,哪一家都与皇亲国戚或者高官重臣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靠山硬实得很。昆山长公主身份尊贵不假,可她还不是天幸国的第一人,鱼川府更不是她能横着走的地方。 所以,没有一家钱庄肯借钱给她。其实这样说也不对,倒是有一家钱庄愿意借钱,可惜那利息实在高得离谱。最主要的是,这家钱庄的钱,昆山长公主是不敢不还的。 脑子里刚刚转过模糊念头,昆山长公主便听慕容松诧异道:“怎么可能?姑姑,天下汇通也不肯借钱给您吗?他们甚至根本不用直接拿出金票来,只要走一走帐目就行了。” 昆山长公主身体一震,昏沌的头脑蓦然变得清醒无比,她甚至懊恼地给了她自己一耳光。如今已经走到了绝境,也真的不能再计较利息高低和以后拿什么去还帐了,先把女儿救回来要紧! 将拦在身前的晏玉淑重重推开,昆山长公主飞快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门外直奔,一边尖叫:“给本宫备轿,本宫要去天下汇通。阻挡本宫者,全家都给本宫去死,去死去死!” 慕容松摇摇头,上前将晏玉淑扶起,关切地问:“淑妹妹,你如何?有没有伤着哪里?” 晏玉淑轻轻拂开慕容松的手,淡淡道:“多谢表哥关心,我没事。”她眼望着敞开的门扉,忧伤又期盼地道,“我只希望母亲能借到银子,把妹妹救回来!” “你呀!实在太过心善了!”慕容松连连叹气,低声道,“与那样出身的人成为姐妹,真是委屈你了!” 晏玉淑幽幽道:“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姐妹啊!” 还真是多亏了有这样的好姐妹,不把慕容娉娉救回来,怎么能揭穿她与那个同样血统低贱的晏玉质的真正出身?又怎么能让自己以国公府唯一嫡出女公子的身份继承爵位,成为女国公,再风光大嫁于心上人呢?! 晏玉淑眼含笑意,心情真是好到暴啊!(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各位亲的正版订阅和月票打赏! 第九十三章 吃人不吐骨头 借银子?可以!当然可以!天下汇通欢迎您! 但是!利息一文不少!而且必须要贵重物品做抵押! 您是昆山长公主,知道,当然知道。但是,要借银子就拿抵押来!这条铁律刻在咱们天下汇通大钱庄位于盛京的总行墙壁上,没有任何人敢违背。别说是您,有一任的大魏皇上问咱们钱庄借银子,不也拿了三年赋税做押吗? 拿什么来抵押?矿契,只要矿契!金矿最佳,铁矿次之,铜矿勉强。其余破烂,不要!不不不,您的首饰就不要拿来了。天幸国不过三百余年历史,而我们只收千年以上的古董珠宝。 您稍安勿燥,我话还没说完。您要借十万金票,那就只能用金矿来做押。来来来,我已经给您圈好地方了,这里这里那里那里,都可以,都可以的,哈哈哈! 您慢走,欢迎您再来,天下汇通时刻为您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昆山长公主失魂落魄地走出天下汇通大钱庄,耳畔回『荡』着钱大掌柜无情的话。天下汇通随随便便一挥笔,十万金票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替她转进那歹人提供的帐号,可是他的条件太苛刻了! 真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大盛帝国的这些『奸』、商! 她去哪里找矿契?她所在的晏林郡并不产矿,那里是天幸国的大粮仓,最多的是粮食。她是晏林郡的大地主,可她手头的矿契却是一张也没有,更别说是金矿了。 不过,别人手头有啊!昆山长公主虽然失落,却反而燃起了更大的希望火焰。她甚至有些庆幸,鱼郡岩王死得真是太是时候了!倘若他不死,或者晚死个一时半刻的,她就绝对不敢去谋夺这位老堂叔手头的矿产。 想到这里,昆山长公主急急登轿,匆匆又赶去了孙家。这回。她要与孙王妃好好谈一笔买卖。对方不是想给腹中孩儿谋取郡王爵位吗,好啊,拿金矿的地契来换!否则,哼! 宗政家的马车静静停在天下汇通钱庄不远处。等待昆山长公主的鸾轿远去才能再度启行。这是碰巧了,并非有意在此地撞见。 宗政恪与裴君绍在一品楼分别,此时要转去给她打造首饰的银楼。她经过这里时,昆山长公主已经进了钱庄。 从车内掀开的帘子里,宗政恪清楚看见了昆山长公主的表情。她微微一笑。安静地等候。这回因昆山长公主心焦急迫,居然没有吩咐人提前净道,倒免了她的一番跪拜。 不一时,鸾轿飞也似地远去,宗 政家的马车也随着人流重新走动。她们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鱼川府最好的银楼——朱钗记。宗政恪的心情略有些复杂,因为朱钗记与她关系很密切,这家店是她母亲萧大夫人的陪嫁之一。 遍布天幸国繁华城市的银楼朱钗记,与大昭帝国赫赫有名的珍珑阁其实一脉相承。朱钗记的东家正是苏杭萧氏,而珍珑阁的总店开在大昭帝国。 萧大夫人嫁到宗政家,疼爱她的萧老太君直接将位于鱼川郡内生意最好的鱼川府朱钗记分店给了她当嫁妆。一直由萧夫人的陪嫁忠仆萧福一家子打理。 萧福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拼死将年幼的宗政恪带回家的那位老仆。宗政恪重生时,便在萧福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可惜,这位老人因那件事受了重伤,在宗政恪前往清净琉璃庵之前,他便含笑九泉。如今打理着朱钗记的人正是萧福的儿子萧全忠。 按理说,萧全忠不可能不知道宗政恪已经结束了清修回家。但这么长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在宗政恪跟前『露』面,甚至没有递过消息,实在引人怀疑。 徐氏去朱钗记打造首饰。也有替宗政恪一探究竟的意图。她回来说,店里确实还是萧全忠做掌柜。但在约『摸』一个月以前,他就离开了鱼川府,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却不知他办的如何的要事。居然要这么久!宗政恪对此其实并不上心,朱钗记再能赚钱,短时间内却无法给她太多帮助。今天她出门,只是借此事做个幌子,一来会一会裴君绍,二来。她想见见那位先天武尊铁面先生。 而且,那位铁面先生,是他提出,想在朱钗记与她见面。真古怪啊,李懿自己是个古怪人儿,他身边的属下也都神神叨叨的。 圆真大师先行回去,宗政恪带着念珠和木鱼进了朱钗记,被奉到贵宾雅室稍坐。很快,二掌柜的亲自捧着那些精心打造的首饰过来。宗政恪仔细看了,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又让木鱼和念珠也去挑几件首饰,自己独个儿坐在雅室里,等着那位铁面先生。 很快,窗外咯啦一声响,宗政恪循声望去,只见东边的窗棂缝隙里透过人影。她起身慢慢走过去,并不太靠近,离了半丈远,轻声问:“谁?” 外头那人低咳两声,声音异常喑哑,慢慢道:“鄙人铁面。” “先生安好,伤势可见好转了?”宗政恪便道,敛衽屈膝。 铁面低声道:“有劳姑娘费心安排,养伤之处极佳,鄙人已然没有大碍,只需将养即可。” “那就好!”宗政恪含笑,低声问,“先生,您曾经遗留些许物件,如果是要紧东西,是否要小女帮您拿回?” “不必!”铁面沙哑笑了两声,“那本就是故意留下的。姑娘,有些事您现在还不宜知晓。日后见了我家尊上,您自然得知。” 说到李懿,宗政恪不免要表达一番谢意。铁面便说:“您要谢尊上,日后当面谢他即可。” 既然探不出再多话来,宗政恪也不勉强,便提出告辞。没想到窗棂微动,从那边慢慢递过一个物件。铁面咳两声道:“姑娘,承蒙照顾,这是小小谢礼,还请收下。礼物简薄,却是鄙人的心意,姑娘莫嫌弃才是。” “您客气了!长者有赐,小女万万不敢辞的。”宗政恪一笑,大大方方接过那东西,却是一个黄澄澄的赤金项圈,下头坠着平安如意金锁。她初以为只是普通项圈,仔细一看才大吃一惊,霍然抬头,却发现窗户那边早已不见人影。(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兄弟阋墙 快步走过去将窗户推开,宗政恪看见外面是一座小花圃,此时正姹紫嫣红热热闹闹地盛放着花儿。她左右张望,片刻后只能怏怏将窗户重新关好。 这个金项圈,宗政恪曾经有过一个一模一样的。那是她周岁时,父母亲给她打造的周岁礼。但三岁那年的大祸,这金项圈遗失了。没想到,她竟然会从铁面手里再得到一个。 只是,宗政恪于此事得到的都是原主的记忆,她并不能肯定铁面送来的金项圈是不是以前的那一个,也拿不准铁面此举究竟是有意为之还仅仅只是巧合。事情就此存在她心里,她决定以后再找这位神神秘秘的铁面先生问个清楚。 很快,念珠和木鱼便回来了。两个丫头很有分寸,挑选的都是绝不出格的首饰。宗政恪命念珠付清了银子,带着打造好的首饰打道回府。 没想到回到家刚吃了半盏茶,宗政恪正看着明月摆弄那些首饰,明心便急急来报,又出大事了! 鱼岩郡王的嫡幼子礼国公慕容铘向鱼川郡的太守举告,说是他的几个嫡出兄长与鱼岩知府朱大猷合谋,害死了鱼岩郡王! 宗政恪失笑,心中的喜悦徐徐漫上来,她的谋划很快就要见成效了!真是好一出兄弟阋墙的好戏!不过,这案子可不好断。孙王妃想借莫须有的罪名一举拿下那些嫡出的公子哥儿,人家又何尝不想除去她呢? 她记得,前世似乎也闹过这么一出儿。因为虽然前世鱼岩郡王死得不是这般凄惨,到底也在大半年以后薨了。孙王妃挺着大肚,手段尽出想扳倒那些有可能继承爵位的嫡出子,却反而倒在了他们的算计之下。 不仅,孙王妃自己难产而死,她的孩子也未满月即夭折。而且孙王妃死前还未曾洗脱一个罪孽深重的恶名——与人通间!正是如此,在世时的鱼岩郡王才没有庇护她们母子,以致母子双亡。 不过,今生。孙王妃必不会落得这般下场。她为人骄横霸道不讲理,且无脑又花痴,却并未有过真正的恶行。比起昆山长公主母女,她足可以称一声“好人”了。 宗政恪便安心在家听候消息。以便寻找适宜的良机出手。她刚要礼佛,念珠从绮罗阁那边收到消息,昆山长公主已经用两处中等金矿的地契做抵押向天下汇通借钱,天下汇通便依约把十万两金票的帐目划拨过去。如果昆山长公主在一个月之内还不出十万两金票,那两处金矿就归天下汇通钱庄所有。 其实是归宗政恪所有。因为那十万两金票其实是从她的 帐户中提出来的。这就是她委托眉娘到天下汇通钱庄去办的事儿。她可以断定,昆山长公主既然能巧取豪夺来两处金矿地契,就绝对不会再去筹钱将矿契赎回来还给孙王妃。 这二人之间,必定已有交易。昆山长公主帮着孙王妃与慕容铘打赢官司,这金矿矿契就是孙王妃的谢礼。 拿到这两处矿契,有些打算就能逐步开始了。宗政恪在心里算帐,先有长寿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七十多万两银子给她,后又有李懿送来的五十万两分润,再加上她原本手头的二十多万两银子,看似是超出了百万两银。但想办成她要办的事儿却还不够。 好在宗政恪早就给眉娘打了招呼,要向绮罗阁借用一些。而且她估『摸』着,李懿的属下不会将所有勒索来的银钱都拿走,别的不提,她这十万两金票应该会还回来。无须直接言说,这是默契。 果不其然,礼完佛后不过大半个时辰,念珠茫茫然又来递话,说绮罗阁的胡大掌柜遣人送来一枚金镶玉的圆璧,说是按大盛帝国如今盛行的款式订制的。送给姑娘压裙摆。 宗政恪打开装首饰的盒子,一见那圆璧便笑了,这岂非就是完璧归赵的意思?再瞧瞧圆璧下头压着的两张泛黄契书,她心中大定。立刻吩咐木鱼:“你去上房问问,老太爷可在家里。” 木鱼很快便回来,禀道:“老太爷被请去了太守府,满管家已经打发人去向老太爷禀告了。”又担忧道,“姑娘,是否要将派去的人叫回来。免得打扰了老太爷办案?” 宗政恪微蹙眉,沉『吟』片刻后道:“不必了,祖父应该也不想在太守府久留的。” 她猜得不错,宗政谨原本就是不情不愿地前往太守府。到了那儿,他简直如坐针毡,因为请他来不为别的事儿,为的正是鱼岩郡王的死因! 因此案涉及郡王及一干被封爵了的郡王嫡子,状子直接告到了鱼川郡的太守衙门里。黄太守不敢怠慢,急忙寻了提刑按察正使与副使一同来商议。随后,他们又去请了鱼川亲王、裴驸马等几位爵位尊贵的皇亲国戚。 论起来,皇家人的案子应该移到京中,由宗人府来负责审理。黄太守与提刑按察正副使都是这个意思,他们谁都不想沾这事儿,以免祸及己身。 但没想到,鱼川亲王却反对将此案移往京中,而是发话要在本郡审结。他的理由是,如今天气大热,从鱼川府到京城,哪怕走水路都要大半个月。就算使用冰棺,等到了京里,恐怕鱼岩郡王的尸身也会腐 烂不堪。 而代表清河大长公主的裴驸马左右打太极,黄太守的话有道理,鱼川亲王的话也有道理。反正他自己是只知吃喝玩乐,嘛事都不懂的,所以不要问他的意见。 其余几位皇亲贵戚,也是分作两派,一派赞同鱼川亲王,一派与裴驸马一起和稀泥。但是,就没有一个人当面肯定黄太守他们的做法。 黄太守几人都是人精,如何不知这些皇亲贵戚打什么算盘?不外是看上了鱼岩郡王府偌大的产业,想从中分一杯羹罢了!其实他们几个也未尝不想得些好处,只是没那个底气伸手而已。 到最后,就连提刑按察正使也改了口风。虽未曾明言,但话里话外也渐渐转向了鱼川亲王的决定。黄太守没办法,他的任期刚开始,根本不敢得罪鱼川亲王众人,只能捏着鼻子应下。(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晏玉质 于是说到审案,宗政谨的好朋友裴驸马非常热心,也有多多提携朋友的意思,便建议请宗政谨来一同会审。 鱼川郡的提刑按察正副使都听说过宗政谨“白日判官”的名声,更知道他在公主绑架案里立下功劳,所以乐得有人分担这桩棘手事儿。他们便急忙派人去请,还因此落下不忌同行的好名声。 宗政谨却差点气晕过去。他已经听到些许风声,敏感察觉鱼岩郡王之死的案子不会就这么轻易罢休,他都打算去女儿的婆家鱼川郡的会同府看看,以避开风头。反正公主被绑案,因鱼川亲王发了话不再搭理,又记下了他的功劳,他已可全身而退。 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交友不慎,裴驸马居然这就把他给拱出来了。亲王府、驸马府以及太守府,三拨人马都毕恭毕敬地等着,宗政谨一见人家如此郑重对待,也不好意思借病而遁,只能怏怏赶赴太守府。 在路上,宗政谨独坐车内,长吁短叹。一时又有些愁苦,他都这把年纪了,却还要为全家的前程而奔波,未免觉得辛酸,于是越发思念已逝的长子。 这个天气,马车的车窗已不能紧紧关闭,宗政谨倚窗而望,忽然身体一震,竟差点脱口而出一声,修儿!可惜,马车行驶得很快,周围又有许多来请他的仆役们拥簇,几乎是刹那间便阻隔了他的视线。 回过神来,宗政谨不由又苦笑。他真是老眼昏花了,方才他瞥见的不过只是个年约九、十岁的少年郎,怎么会是他的修儿?大抵是那少年的侧颜与修儿的轮廊有几分相似罢,说起来,与他心爱的恪儿也是很像的。 因心中堆着许多繁杂之事,宗政谨很快就将这惊鸿一瞥的少年郎给扔去脑后,一门心思琢磨着到了太守府要如何回话。这可是门学问,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案情,还有与案件紧紧纠葛的诸多关碍。徜若他一言不慎。说不定就闯下了大祸! 宗政谨这一行人马快而不『乱』地穿街而过,招摇而去。道边行人便不免要议论,究竟是谁家的贵人出行,会这般声势浩大。便有那消息灵通人士从旁解说。提到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白日判官”宗政谨,正是他找到了绑架公主的歹人遗落的物件,才让官差循迹而觅,差一点点就找到了歹人。 这人白话的非常起劲,正说到得意处。忽然有人打断他的话,好奇问道:“那公主可救回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发话者是个穿着朴素的少年郎,不超过十岁的青涩模样。他的小脸蛋上挂着羞涩微笑 ,一双眼尾上挑、格外狭长而圆的大丹凤眼顾盼生辉,又俊俏又讨喜。 见这少年长得漂亮,那人委琐地怪笑两声,打趣道:“这谁家的小娃子,『毛』都没长齐,就知道惦记女人了?!” 一群围观百姓哈哈大笑。羞得那少年赶紧低下头,闷头便往人群里钻。他人虽小,身手却很灵活,如游鱼一般很快离了这群人,闪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正停在巷内,十数名身着蓝衣、武人打扮、各负刀剑的彪形大汉垂手肃立,身后是一匹匹高头大马。站在巷子口,少年扭脸向后,蓦然冷笑两声,吩咐道:“竟敢取笑小爷。方才那人,打掉他满口牙!” “喏!世子爷。”有人低低回了话,一道青影拔地而起。 这位少年郎,正是外人所知的宜城公主的双胞胎弟弟。安国公世子晏玉质。他三岁起便跟随父亲安国公晏青山驻扎在军营,一年也难得回一趟晏林郡,上京的次数更是稀少。因此,他与父亲感情极深,与母亲和两位姐姐都只是表面情份。 他此来,奉的正是父亲的命令。特地来瞅瞅母亲和姐姐们究竟闹出了多大的事体。听说京里弹劾父亲的奏章都堆成山了,什么家门不靖、教女无方,之类的。哈!真真是可笑! 想起进入鱼川郡之后打听到的事儿,晏玉质觉得异常闹心,那母女三个丢的不仅仅是慕容皇族的脸,还有失晏林郡安国公府的颜面!他身为未来的安国公府的掌家人,没办法听而不闻。 阴沉着脸走向马车,晏玉质刚到马匹近前,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喧哗,有人高声疾呼“大夫大夫救命啊”。他撇撇嘴,轻盈地跳上马车,钻进车里,吩咐:“去找间客栈住下。”众亲卫轰然应喏,拥着这辆马车掉头疾驰而去。 待找到一家清净的干净客栈落脚安顿齐全,已是将近晚膳时分。晏玉质与亲卫们就在这间客栈大堂里坐了几桌,好酒好菜端上来,他与众人畅快喝酒吃菜,真是眉飞『色』舞。 一时意兴上头,晏玉质跳到桌上,手里端着大碗的美酒,放声唱起他们驻扎的地方,位于天幸国东南边陲的肃远府民谣。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疆场。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牵挂娃儿最是娘。娘啊娘,娘啊娘,待儿将那疆场平,披红挂绿回故乡!” 天幸国的东南边陲与东唐国接壤。这首名为《芦苇歌》的民谣,流 传范围不小,囊括了天幸国与东唐国。不过曲调虽一致,些许词句会有一点小区别。 一曲即出,这群来自肃远府的亲卫欢声高呼,齐声合唱。这家客栈的楼上,却有人听得泪流满面,呜咽不止。 见段独虎哭成泪人,听不懂肃远府方言的王孤狼傻了眼。挠了半天后脑勺,他才小心翼翼地问:“独虎兄弟,你这是咋了?” 段独虎抹一把眼泪,低声道:“想我娘了。” 一提到娘,王孤狼也是神『色』黯然。片刻,他也呜呜哭起来。段独虎原本打算平复心情,叫王孤狼这么又一勾搭,他便也掌不住,又哭起来。于是墨莲教这搅得鱼川府上下不宁的两员大将,抱头痛哭,直哭得嗓子都哑了。 忽然有人问:“你们在哭什么?”(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姐弟对面两不知 听到陌生人说话,段独虎赶紧抬起袖子用力抹一把眼泪。他看见房门叫人推开了一条线,『露』出一张俊美俏皮的小脸蛋。 定睛仔细瞧去,段独虎突然瞪大眼睛,眼珠子都差点凸出来,脱口惊叫:“三姑娘?” 推开门,晏玉质走进这间房,扑闪扑闪着大丹凤眼,笑眯眯地问:“谁是三姑娘?” 段独虎张着嘴,半响也合不拢。他没有亲眼见过宗政三姑娘,可是见过她的画像。虽然画像多少有些失真,但他还是有把握,徜若三姑娘做男子装扮,定然酷似眼前这少年。 不过三姑娘若要见他,绝对不会冒冒然这般易容改装而来。段独虎便知,眼前这少年只是与三姑娘长得相像罢了。 他这人好奇心最重,向来又自来熟,便上前笑道:“这位小兄弟生得好相貌,一看便知不是凡人。在下姓都,鱼岩府人氏,不知小兄弟贵姓高名,仙乡何处啊?” 晏玉质一挑眉,看看段独虎,又瞧瞧忙着擦鼻涕眼泪的王孤狼,像模像样地拱拱手道:“都大哥,小弟林玉有礼了,小弟乃肃远府人氏,此来鱼川府探亲。因方才回房路上听到哭声,瞧见两位大哥好生伤心,小弟才冒昧打扰。” “让林小弟见笑了!”段独虎开口就是瞎话,脸不红心不跳,还装出满面的忧虑道,“我兄弟二人出来行商,却迟迟没找到合适的买主,想到家里殷殷期盼的老娘和妻儿,所以才伤心。也不知林小弟唱得什么歌儿,虽听不大懂,但那个娘字还是能听懂的。一时想起老娘,就……” 王孤狼便干嚎一声“娘啊”,抱头又蹲到地上去了。他有自知之明,就他这脑子,人家问什么。说不定他就把实话给说出来了。所以与外人打交道,都是段独虎上。 晏玉质微微眯起眼,笑了笑,又对二人拱拱手道:“如此就不打扰两位大哥了。有空咱们一起喝酒!” “好!”段独虎对晏玉质竖了竖大拇指,赞道,“林小弟年纪虽不大,为人却豪气得很!”便亲自将晏玉质送到门口,扭脸看见数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大汉守在门外。他笑意不改,心里却油生几分警惕。 回身将门紧紧掩上,段独虎皱起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位林小弟绝非普通人家的孩子,看那几名亲卫修为不弱就能知道。铁面叔不在,此地不宜久留,且那事情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 段独虎让店小二将晚饭摆到房里,与王孤狼飞快地用了。他低声让王孤狼收拾行李,自 己则转到套房的内间,掀开床板。『露』出床下暗室。 这座客栈是东唐国设于鱼川府的暗钉子之一,段独虎与王孤狼这段时间一直藏身于此。有同胞庇护,他们俩安全得很。这间上房床下设有密室,藏几个人没有问题。 段独虎迈步走进暗室,将床板又重新放下。他燃着了火折子,慢慢绕着狭窄楼梯往下走,很快就到了地底。地上铺着厚厚的棉褥子,上面一动不动躺着一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少女,正是宜城公主慕容娉娉。 见段独虎一摇三晃地走过来,慕容娉娉眼里似要冒出火。可惜。她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还说不出话,只能狠命地瞪啊瞪啊瞪,以此表达自己的极度愤怒。 段独虎嘻嘻笑起来。蹲到地上,手指头往慕容娉娉脸上刮了刮,笑嘻嘻地说:“小妞,有没有想大爷啊?” 慕容娉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殷红的小嘴动了动,俨然是“放屁”两个字。段独虎夸张地扇扇鼻子。笑道:“好香好香,漂亮小妞放的屁也是香喷喷的。” 脸蛋涨得通红,两行眼泪刷地就淌下来,慕容娉娉活到现在,还从来没碰到过段独虎这样的无行子。她一时羞愤欲死,却连咬舌自尽都办不到。 娇滴滴的小姑娘,这段时间被自己捉弄得真是不轻。段独虎也不是那等辣手摧花之人,便笑着柔声哄道:“好啦好啦,别哭啦。这就送你回去,行不行?” 慕容娉娉猛地瞪大眼睛,瞧着眼前这俊俏青年可恶的笑容,喜出望外地无声问:“真的?” 段独虎笑眯眯回道:“假的!逗你玩儿!” 慕容娉娉小嘴一扁,眼泪流得更凶了。这个该死的歹人,总是骗她哄她。她就不该还相信他!她用力地闭上眼睛,小脸煞白。 段独虎低叹一声,喃喃道:“这么可爱漂亮又有趣的小姑娘,还真舍不得把你放回去。怎么办?要不然带回家里做个压寨娘子?嗯,这主意甚好,就这么办!” 慕容娉娉大急,赶忙睁开眼睛,但她只是一瞥段独虎那可恶的笑脸,就晕厥过去。段独虎又叹了口气,小心地用薄被将慕容娉娉裹起来,再装进一个大袋子里,不忘了留些缝隙给她透气。 离开床底暗室回到房内,王孤狼也将东西都收拾好了,二人便想着趁夜离开客栈。开始还很顺利,没想到刚走下楼梯,他们就听见上头有人在喊:“两位大哥,这是去哪里玩啊?” 段独虎抬头一看,正是 那个酷似宗政三姑娘的林小弟。他便笑呵呵地道:“有个客商想看货,我们得赶紧送货过去。” 晏玉质便走下楼梯,一面笑嘻嘻地说:“正好我们没事儿,不如两位大哥带小弟去见见世面啊?!” 段独虎的汗差点流下来,旁边王孤狼已经紧张得不住用手往裤腿擦汗了。段独虎笑道:“不好意思,林小弟,那位客商古怪得很。咱们也是托了好大的人情,他才答应见面的。实在不好带你同去。要不,下回?” 拒绝得这么干脆,再要勉强就有点不近人情了。晏玉质只是觉得这两个人很有趣,想逗逗他们而已,他还不是那等坏人财路的恶人。他便叹一口气道:“好吧,那就下次吧。” 段独虎赶紧一推王孤狼,二人向晏玉质随意拱拱手,急匆匆地背着藏有慕容娉娉的大袋子和一些做掩护用的货物,走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少帅 瞧着这两兄弟急匆匆的背影,晏玉质皱了皱眉头。对方解释为何嚎啕大哭的理由,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勉强。他总觉得,他们扯了谎。 虽然那《芦苇歌》颇有几分催泪之效,但晏玉质自小与母亲不亲近,且很清楚母亲并不喜欢他,唱曲时并没有多少思母之念,曲调是欢快愉悦的,怎么就能让两个汉子嚎哭起来? 哪怕真如那都大哥所说,只是听到了娘这字眼儿,就勾起了愁肠以致大哭。可鱼岩府距鱼川府并不远,脚程快的话,走个三五日也就到了,骑马更快。真要想念亲人,回家瞧瞧又要费多少时间? 不过呢,那两人乃草芥之民,晏玉质纵然起了疑心,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可万万想不到,那能说得一口流利天幸国鱼岩府方言的所谓都大哥,其实是个东唐人!别说他了,就连王孤狼也不清楚段独虎的家乡究竟在何处。 晏玉质便带着几名亲卫去逛夜市,将近亥时才回来。匆忙洗漱之后,刚要睡下,便有亲卫神『色』凝重地过来禀报:“世子爷,刚接到的消息,有人在鱼川府外东三里的驿站发现一名女子,疑似宜城殿下。” “叫起人来,咱们去瞧瞧!”晏玉质急忙披衣而起,飞快地装束停当。等他来到客栈门外,与十八飞豹骑会合,翻身上马,急急往城门处而去。 这个时辰,鱼川府的城门原本应该紧紧关闭。但宜城公主出现在了东三里驿站的消息已经被送入鱼川亲王府、慕恩园并鱼川府知府衙门,所以往东去的城门已经在徐徐开启。 晏玉质一行来得正合适,正有打着火把长龙的官兵整齐列队通过城门。他们这些人来得蹊跷,还未曾到近前,便有数骑拦在路中央,警惕大喝:“什么人?” 晏玉质的亲卫队长晏一豹便打马上前,粗声粗气回道:“安国公世子在此,前方是何人,胆敢拦路?!” 一语震惊四方。片刻,对方又有一骑越众而出,惊疑不定问道:“真是玉质表弟到了么?表弟何在?我是慕容松。” 慕容松?舅舅的那个草包纨绔嫡幼子?晏玉质心中不屑,却是大笑两声。欢快道:“松表哥,正是我啊,我是玉质。”他拍马上前,目力所及,数支火把下。骑着一匹黄骠马的正是清川郡王慕容松。 慕容松『揉』『揉』眼睛,唉唷叫唤一声,急忙滚鞍落马。因晏玉质与晏玉淑一听就是姐弟的关系,虽然他与这位玉质表弟也不是多熟悉,但就是觉得格外亲近。 晏玉质也下了马,慕容松就着火把光芒瞧去,不禁一呆。倒不是晏玉质有多漂亮,而是慕容松觉得,这位与宜城公主双生的表弟,与宜城公主并不相像。与晏玉淑就更不像了。 晏玉质却以为慕容松还不肯相信自己,扬手抛出一枚令牌,笑『吟』『吟』道:“表哥还不相信是我来了?喏,世子的身份许是可以做假,但想必还没有人胆敢冒充晏家军少帅吧!” 慕容松手忙脚『乱』接住这枚黑黝黝沉甸甸的陨星铁令牌,垂首凝神细看,只见这令牌的一面雕刻着一头张牙舞爪、仰天咆哮的黑豹,豹身生有一对『插』翅,似要振翅而飞。令牌的另一面则是大大的“帅”字,只是相对于令牌的牌面而言。这个帅字有点小。 没错,这正是威名赫赫的晏家军军牌。刻有帅字的令牌只有两面,一面在安国公晏青山手中,另一面则在安国公世子、晏家军少帅晏玉质手里。 慕容松也不再纠结长相问题。急忙陪笑道:“表弟勿恼,原是表哥见表弟生得英武不凡,一时呆住了而已。”方才晏玉质掷出令牌之时,那些飞豹骑大汉的凌厉眼神都能将他给活劈了,真是叫人不胆寒也难。 且慕容松很清楚,别看晏玉质只是国公世子。哪怕真继承了爵位也不能与他这个郡王相比。可晏玉质是晏青山唯一的儿子,日后晏家雄兵肯定也是他来掌管,慕容松实在不敢太过怠慢。 “表哥谬赞了,现在不是叙话之时,我家二姐还生死不知呢。”慕容松的谄言,让晏玉质心里腻得慌,便一晃马鞭道,“等救回了二姐,再来与表哥说话也不迟。” “好好好,表弟说的对,那咱们这就起行吧!”慕容松也识趣,与晏玉质都回归本队,翻身上马。慕容枫一直等在原地,此时便挨过来问:“长得还真是不像嘿!” 慕容松便低声道:“噤声噤声!飞豹骑多有东南马匪飞贼,最是耳聪目明。你小心祸从口出。”慕容枫也晓得其中利害,便只嘿嘿笑两声,不再多言,只是总觉得后脑勺凉嗖嗖的。 慕容松所言不差,晏玉质的亲卫队长晏一豹从前就是东南之地有名的马匪头目,而十八飞豹骑的绝大部份骑士原先也都是干类似买卖的江湖豪客。 晏玉质本人也有六品修为在身,算得上是武道天才。离得这么近,慕容松兄弟的话,他都听见了,并不以为意。东南之地的马匪飞贼名声不好听,但在与东唐国的大小战事里,他们却经常抛洒热血,多有功劳。否则,父帅也不会煞费心 血收服他们。 因慕恩园那边人马早就先行一步,这两队便合为一队,纵马直奔东三里的驿站。距离驿站还有一里时,飞豹骑便有四骑跃出大队伍,扬鞭喝马,箭一般地『射』入前方黑暗夜『色』里。 慕容松与慕容枫都看得咋舌,这才知道,人家飞豹骑陪着他们这些人前进,实在是憋屈了。以他们的速度,若是单独行军,只怕早就到了。 晏玉质却无心独行,飞豹骑精贵得很,他不愿意他们有任何一点损伤。据说歹人那边有先天武尊,这种层次的武道修为,不是十八飞豹骑能独自抗衡的。 所以,直到此时,晏玉质才派出四骑前往侦察,但也吩咐他们只远远地哨探,不要太过接近那座此时不知是否潜藏了大凶的驿站。至于他的好二姐宜城公主,呵呵,说难听点,还不知是死是活,是真是假呢。(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他没有骗我 晏玉质料想当中的先天武尊并没有出现,他与慕容松兄弟俩抵达时,他的好二姐宜城公主慕容娉娉已经娇弱无力地倚在大宫女的怀抱里,嘤嘤哭泣不止。 昆山长公主派来的先天武尊也是如释重负,带着公主府的亲卫团团围住了慕容娉娉,仍然小心警戒四周。此人看见晏玉质,居然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但此人在公主府地位崇高,后来终于缓过神来,也只是对晏玉质草草抱拳施了一礼。 这些尽数都落入十八飞豹骑的眼中,晏玉质自己无所谓,倒让他的亲卫们愤愤不平。所以,飞豹骑面对宜城公主时,干脆倨傲而立,连起码的礼节也都不管了。 武尊亲卫便非常恼怒,然而刚要发作,猛地瞥见晏玉质似笑非笑神情,他竟心中一寒。 晏玉质虽然年少,却已经是沙场老将。据说经他指挥、折在他手里的东唐兵将已不下千人之数,隐隐然有少年军神的架势。如此沙场修罗,身上血煞之气何等惨重!不论修为,确实能仅凭气场就将他这样杀人不过双掌之数的武尊不放在眼里。 晏玉质袖手在旁,见慕容娉娉哭个没完没了,终于冷声道:“二姐,母亲还在盼着你回去。要哭,到母亲怀里去哭个够罢!” 慕容娉娉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泪眼朦胧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她蓦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失声惊叫:“三姑娘?” 晏玉质皱眉,又是三姑娘?耶,不对!不对!为何那偶尔遇见的都大哥和二姐都会将他错认为什么“三姑娘”?他冷笑两声道:“二姐,不过三年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我是晏玉质。” 慕容娉娉惊愕不已,喃喃道:“晏玉质?玉质,你竟是玉质!”这个与宗政三姑娘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眼睛的少年郎,他居然会是她的双生弟弟晏玉质? 三年前?三年前……是了,三年前。晏玉质好像是回过家一趟给祖母贺寿,但她与他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他便又走了。说实话,他当时的模样。她已经不记得。留在她记忆里的,是他三四岁左右圆滚滚面团团的样子。 “你说的三姑娘,究竟是何人?”接二连三被认错,晏玉质很恼火,也由此产生了好奇心。 “宗政家的三姑娘。你们……你们……”慕容娉娉讷讷道,“你们长得极像,尤其是眼睛,真的很像。” 晏玉质的心猛然一跳,喃喃自语:“宗政……宗政……”又霍然晃晃头,哧笑两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 有?哪一日,我定要会会这位宗政三姑娘。二姐,你还是快点回母亲那里去吧。” 不知为何。慕容娉娉有点害怕晏玉质,便瑟缩在大宫女的怀里,怯怯地问:“你呢,玉质,你不一起去慕恩园吗?” “我?”晏玉质不耐烦地道,“你没看见松表哥也一起来了?我得去舅舅府里,谢过舅舅让表哥跑这一趟。你快回去吧,替我上禀母亲,待我处理完余事再来给她请安。” 慕容娉娉便点点头,任由大宫女将自己扶入暖轿。被簇拥着回去。轿子行至路上,她忽然掀开轿帘,探头出去四下张望。可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只有树石的怪影在晚风里摇晃。那个有着可恶笑脸的俊俏青年……再也不见踪影。 她怏怏将轿帘阖起,躺回轿中软绵绵的锦褥上,呆呆地盯着轿顶。这些天,她并未受到任何凌辱虐待。那可恶的歹人,除了不让她动弹不让她说话以外,其实对她……挺好的。 他给她扎小辫子。给她唱小曲儿,给她喂食喂水,还给她净面擦手。只是他爱逗她,爱哄她。每每将她逗得流了眼泪,他又那般温柔地来哄她开心。 慕容娉娉才十岁,她心『性』成熟得早,所以那样疯狂地喜欢着裴君绍。可经过这事儿,她忽然像是被醍醐灌顶——她明白了,她的绍哥哥,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 绍哥哥面对她时,哪怕是笑着的,眼睛里也寒凉得能凝出冰霜来。不像这个可恶的歹人,他笑的时候,脸上眼里都暖洋洋的,叫人想对他生气也难。 这次,他没有骗自己。他说要放了自己就真的放了,她自由了。可为什么,她心里难受得厉害?!也许是因为,她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只记得他长得很好看,笑起来尤其好看? 慕容娉娉忽然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为了谁而哭,眼泪仿佛自己就那么哗哗地流出来。这一场劫难,仿佛破开了长久以来困住了她的『迷』障。她醒了,却也更痛苦。 大宫女不明白公主为何再度伤心,只能宽慰着,劝哄着。可慕容娉娉越哭越伤心,怎么劝也劝不好。正无措之间,忽听身后响起尖利的哨声,马嘶人叫的,喧闹得厉害。 轿子停下来,大宫女将慕容娉娉紧紧地搂在怀里。轿外,那武尊亲卫安抚道:“公主勿惊,想是有人发现了歹人的踪迹,他肯定逃不掉的!” 他惊讶地发现,轿子在剧烈摇晃,还传来争执声。随即一个人猛 地掀开轿帘,不顾一切地向外狂奔,尖叫道:“住手!住手!”随后,大宫女狼狈不堪地滚出轿子。 武尊亲卫吃惊不已,一把拉住了慕容娉娉,急问:“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后头恐有危险……” “不许,不许伤害他!”慕容娉娉头发散『乱』,扯着武尊亲卫的袖子,拼命摇着头哀求,“王伯,求你,不要杀他!不要!”说着话,她痛哭起来,慢慢软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 武尊王伯见此情景,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实在不敢想象,究竟那歹人对公主做了什么,公主才会这般顾念于那人! 片刻后,有人来回报:“因朱知府发现公主殿下居于驿站有功,世子爷并清川郡王和义侯都在与他说话。不想,数支无声箭『射』向朱知府,虽然世子爷反应及时拨开了部份箭只,朱知府仍然受了重伤。世子爷已经命人去追了,现在还没有消息。”(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杀人灭口? 原来,鱼岩知府朱大猷暂时在东三里的驿站落脚。因鱼岩府这段时间闹得慌,如今疫情遍地,他实在不敢回家。又害怕那伙闯进龙虎观的暴民,他便避进了有兵丁驻守的驿站。 他窝在此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俨然闺阁小姐一般。有任何事情都叫师爷或者长随去处理,自己整日搂着粉、头与小、倌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甚至,因家里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他还特意叫人去打听,可有高门大户的大龄姑娘愿嫁与他做填房,当宫里那位庆嫔娘娘的小后妈。 却说当天夜里,驿站的马夫去给马匹添加草料,发现一匹马上搭着一个大大的皮袋子。袋口敞开,可以清楚看见里头装着一位衣饰华丽的少女。 这马夫被唬得不轻,鱼川府如今风声鹤唳,他实在担心会有啥破事让自己赶上,便慌忙去叫了驿丞来。驿丞到了一瞧,细细琢磨了会儿,又陪着笑脸去请朱知府。不管什么事吧,有个正儿八经的官儿在场总是好的,多少能分担些责任。 朱知府见过慕容娉娉,当下立时认出,这少女正是失踪已久的宜城公主。就这样,朱知府当仁不让地将寻到公主的头号功劳纳入囊中。他打发了马夫与驿丞大笔的银子,将这二人的嘴给牢牢堵上。 所以,听说是朱知府头一个发现慕容娉娉的,晏玉质当然要去客气几句,慕容松慕容枫兄弟俩便也陪同。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晏玉质三人就要告辞。朱知府必须得送送啊,这么一来,他就迈出了许久也没出来的驿站大门。 不想,刚走出门外数步,将安国公世子等三位贵人送上马,就有几支无声箭悄然袭来。说是无声箭,其实也不能做到完全没有动静。可若非晏玉质和十八飞豹骑在场,这些无声箭的目标朱知府定然当场毙命! 大部份箭支都叫晏玉质或者飞豹骑给打落。但仍然有一支箭命中朱知府的左眼。这箭既追求了无声,就没有多大的力道。饶是如此,朱知府仍然惨嚎震天,翻身倒地不起——箭上有毒。 飞豹骑拿出解毒良『药』。暂时救了朱知府一条『性』命。可那毒『性』极烈,就那一会儿的功夫就腐蚀了朱知府大半张面庞,连骨头都清晰可见。 朱知府被抬进驿站,他的随从赶紧去城里请大夫。晏玉质勃然大怒,喝令飞豹骑侦察四周。誓要抓住胆敢箭『射』朱大猷的歹人。 听完公主府这名亲卫的禀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慕容娉娉抓着武尊王伯的袍角站起来,泪 眼婆娑地死死盯住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哭道:“王伯,求你去给玉质送个话,叫他别追那人了。那人虽然绑了我,但也救了我。就算是我还给他恩情,好不好?” “殿下!”武尊王伯痛心疾首地看着慕容娉娉,摇头叹道。“您可知道,为了将您从那歹人手里赎回来,长公主花费了多少心血?只有抓住那歹人,才能要回那些赎金,长公主才不至于被太后和皇上责斥太过啊!” 慕容娉娉便呆住,她现在才知道那可恶的歹人抓住她是为了要赎金。但须臾,她仍然恳求:“我将我所有的私房都拿出来给娘亲。王伯,求你了,让玉质放过他一回吧!” 见王伯仍然不为所动,慕容娉娉狠咬银牙。忽然就去抢不远处一名亲卫腰间挂着的刀。此举吓了众人一跳,唯恐公主做出什么惊人举动,王伯跌足长叹,指尖一缕劲气『射』出。慕容娉娉便晕厥在大宫女怀里。 王伯环视众人,低声道:“今日公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徜若传出去半个字,休怪老夫不念多年相处之情!” 众宫人和亲卫都惶恐不安,连忙应下。大宫女重新将慕容娉娉扶入轿中,众人护轿。忙忙离开。 他们走后,不多久,一声叹息从草丛间逸出来:“傻子!” 段独虎直起小半身子,凝视那乘轿辇远去的方向,情不自禁又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么傻,不知日后要便宜哪个臭男人。” 他独立风中,痴痴遥望,面上也尽是失落与不舍。良久,耳朵动了两动,他才重新矮下身子潜行离去。传自天一真宗的隐匿功法,要这么容易被人找到,他也不用活了。 晏玉质异常恼火,不仅在于就连最精于追踪寻迹的飞豹骑都找不着飞箭歹人的踪影,更在于,慕容松居然劝他不要再追了。 “为什么?”晏玉质很是不悦,冷冰冰的俊美脸蛋布满杀气。多年沙场征战,徜他有意施以压力,一般人很难抗得住。 慕容松就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在抖,这个小表弟真不愧“少年修罗”之称,生起气来好可怕啊好可怕。但有话还是得说明白,他便举起一支箭,低声道:“表弟,这箭是军械。” 瞧着对方用丝帕包着手才敢拿箭的怂样,晏玉质表示眼睛疼。他微眯眼眸,脑中一掠而过鱼川府近来发生的事儿,不禁挑眉冷笑道:“你的意思,这『射』箭歹人应该不是绑架我姐姐的那伙人,而是有人对朱知府杀人灭口!” 真是好聪明好聪 明啊!慕容松竖起大拇指,赞道:“表弟一点就透,为兄正是此意!” 晏玉质便用看白痴的眼光去瞧慕容松,真想砍开此人的脑袋瞧瞧里头是不是都塞满了稻草。如果真有人要杀人灭口,还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不过,慕容松的笑容很有些别的味道。晏玉质一咂『摸』,反应过来了。慕容松其实也不相信这事儿是杀人灭口,但此时的鱼川亲王府需要如此认定! 至于真正的歹人……谁理呢?反倒,因歹人聪明地给鱼川亲王府这边提供了大好借口,也给自己觅得了逃命良机。这真正的聪明人,真正的得利者,其实还是那些歹人啊! 莫名的,晏玉质对设下此局的歹人生出几许钦佩。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歹人简直就是将鱼川府这些贵人玩弄于掌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不该是晏玉质的晏玉质 晏玉质猜的不错,慕容松慕容枫两兄弟都不傻,这么明显的栽证陷害他们不可能看不出来。但那又怎样? 如今,他们需要能够证明鱼岩郡王嫡二子弑父夺爵的证据,且证据越多越好。慕容铘代表孙王妃许诺了,只要能打赢官司,不说鱼川亲王了,就他们两兄弟都能得到不下十万两的酬谢。 话说,这从天而降的飞箭还真是来得及时。以致于在某个瞬间,慕容松两兄弟都产生了,是不是他们这边的人做下的局,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 但事情太过凑巧,慕容娉娉的出现谁也料不到,也发生得太短促,他们这边应该来不及设套。不过无所谓,不管是谁做的,只要事情对他们有利就行。现在,只要能说服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安国公世子丢开手,便能大功告成。 面对慕容松与慕容枫的殷殷注视,晏玉质蓦然打个寒噤。他头一次发自内心地认同父帅的话,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兵将,就老老实实待在边疆,真刀实枪地与敌人厮杀罢了,千万趟不得那些争权夺利的浑水! 长吸一口气,晏玉质挥挥手,传令下去不再追击。慕容松见状,满意地笑了,亲热地说:“表弟,眼看就要天光了,不如咱们去望江楼喝个早茶?那儿的汤包是极佳的。” 有心拒绝,但又怕对方生出不该有的疑心来,晏玉质便痛快地应下,带着飞豹骑随慕容兄弟俩走了。应该是路上便去支会过,所以到了望江楼,做东的人变成了礼国公慕容铘。 上前与慕容铘叙了辈份,晏玉质不情不愿地多了一位小堂舅。好在这位小堂舅非常知情识趣,将他的十八飞豹骑安排得妥妥当当,大清早的就上烈酒上好菜,他的笑容便多了几分真心。 不过,晏玉质牢记父帅的嘱咐,与这群慕容氏的皇家子弟只是虚以委蛇。并不交付真心。 晏玉质的敷衍,也看在慕容松等人眼里,却并不以为意,他们只要晏玉质不追究夜里箭『射』之事就行了。毕竟那些箭上可没写名字。晏玉质非要说是有人行刺他,他们也无可奈何啊。 好在这位小表弟(堂外甥),年纪虽小,办事却灵活,一字不提夜里的事儿。只畅快饮酒吃菜。一时席间气氛很是热烈,慕容铘还非要仗着辈份硬是塞了一个颇丰厚的荷包在晏玉质手中,说是见面礼儿。 晏玉质情知不收下这份封口费,这些人肯定不会放心,便也就笑纳了。他们驻守的那地儿虽说不是苦寒之地,可军中总是有各种不足之处,能得 些油水回去交给父帅,最少也能改善改善兄弟们的伙食。 慕容松等人便稍微放下心,希望晏玉质收了贿、赂,不要出尔反尔。一时吃饱喝足。晏玉质打了几个哈欠,他们便也识趣地表示散席。 一群人欢欢喜喜地往外走,忽然,晏玉质站住,他的目光落在背对着他们坐在大堂的一个人身上。 那是位女子,年纪应不大,梳着双鬟髻。发上并无多少装饰,只簪着几串晕彩生辉的珠花。她衣着清雅,上身是象牙白绣几支荷花的衫子,下身是淡蓝『色』挑线裙子。一枚白玉圆璧压裙。 因是女眷,店中用了屏风遮挡。且她此时侧脸对窗,所以看不大真切她的面容。从晏玉质的角度,只能瞧见她面庞轮廓清美。眼尾微挑,鼻尖挺俏,红唇润泽。然而正是这只『露』出一小半的面孔却令晏玉质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怔怔凝视。 慕容松慕容枫两兄弟与慕容铘便互相使眼『色』,都忍不住笑起来。慕容松自认与晏玉质最熟,便一扯他胳膊。朗笑道:“表弟,既见佳人,为何驻足?来来来,随为兄同去瞧瞧这位姑娘。” 晏玉质皱眉,本想分辨他其实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就是……就是……他蓦然发现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突然站住脚不走了。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罢。 几人便快步向那边走去。此时时间尚早,但望江楼久负盛名,多有人特意赶早来此处饮早茶吃早点。见是皇家那几位魔星,大堂里的人们都慌不迭躲避,唯恐惹祸上身。 一时动静不小,那位姑娘也仿佛被惊醒了也似,慢慢地回过头来。等她的面容『露』在所有人眼前,慕容松等人齐齐地惊呼了一声,看看她,再瞧瞧晏玉质,神情真是古怪极了。 晏玉质却明白了自己为何要去看她的原因。他觉得这世间事真是奇妙到了,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发愿说要去见见那位三姑娘。此时,不用人介绍,他就能知,这位定然就是慕容娉娉所说的“宗政三姑娘”! 站住脚,晏玉质与宗政三姑娘对视,他惊讶地发现对方眼里并没有出现惊讶情绪。她只是深深地看着自己,眼神幽沉。 “可是宗政三姑娘?在下晏玉质,有礼了。”不知为何,晏玉质不肯在这位姑娘面前失礼。堂堂少年修罗,此时文质彬彬得像个小学究。 晏玉质!晏玉质!宗政恪的内心并不像外在表『露』出来的那么平静,但她的惊讶之处不在于对方与自己相似的容貌,而在于,明明前世 的安国公世子晏玉质长得不是这般模样!为什么?! 唇边绽开一抹浅笑,宗政恪敛襟福身,垂首道:“小女排行第三,确姓宗政。晏少爷,小女这厢有礼了。” 慕容松等人又齐齐长吸一口凉气,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宗政三姑娘。他们也急忙收敛起轻佻神『色』,纷纷上前见礼,倒都表现出一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模样。 慕容娉娉曾将晏玉质错认为宗政三姑娘,当时慕容松并未听得很清楚。现下仔细回想,他便恍然大悟。 此时天光大亮,仔细瞧看就能发现,其实晏玉质与宗政三姑娘最像的就是那双眼睛,所以猛一打眼瞧去才会认错。现下,这二人站在一起,两相对比,又越看越不像起来。 晏玉质也是这般想,心里不由一松。这位宗政三姑娘明明一看就是那种温婉端庄的闺阁小姐,怎么会与他这般的沙场武夫相像呢?!不过就是眼睛极像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