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 第1页 [古装迷情] 《东都》作者:魏无忌【完结】 文案: 大唐赛博朋克??狐鬼志怪悬疑; 以一张流传千载的神秘古画《弥陀净土变》为线索,牵扯出人类与狐族的隐秘歷史。 陈默,一个各种意义上的普通青年,为追查母亲失踪的秘密,申请参加了以唐代武则天时期东都洛阳为背景的大型沉浸式虚拟乐园《东都》,成为首批体验官,同时,还要完成一项额外任务。 百鬼夜行之时,作为一个披着特务马甲,被安插在嗜血洛阳城负责debug的大唐打工仔,陈默渐渐发现自己被捲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阴谋之中。在这座与千年前的东都洛阳互为镜像的城市里,不只有大唐的血腥宫闱往事、残酷边疆战争,也有哀婉悽恻的儿女情长,以及真实世界的重重阴影。 第1章 【序章】【鸾仪卫】 「……以务挺为左武卫大将军、单于道安抚大使,督军以御突厥……突厥甚惮之,相率遁走,不敢近边。及裴炎下狱,务挺密表申理之,由是忤旨……则天遣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就军斩之,籍没其家。」 ——《旧唐书·卷八十三·列传第三十三》 (一)塞北 漠北的十二月真能冻碎人的骨头。 一道从神都洛阳赶来的圣旨,此时正逆着朔风北上,要在军中斩下将军程务挺的首级。 将军接到密报,将密报方正叠好,回帐焚香沐浴,换御赐朝服,佩上金鱼袋[註:唐高宗永徽二年(651年)始,赐五品以上官员鱼袋,饰以金银,内装鱼符,出入宫庭时须经检查,以防止作伪。],理正衣冠,在帐中端然正坐,传唤副官及军中书记,一件件嘱咐军中事务,巨细无遗。 帐下乌泱泱跪了一片军中袍泽,皆眼泪鼻涕冰碴子煳一脸,哭得戳心戳肺。老将军将剑鞘往地上一顿:「哭甚!老子还没死呢!」声若洪钟。 接着,他指了指一直竖在帐门口看守的黑衣男子:「你留一步,其余诸位请回吧。」众人皆一动不动,跪坐满地。 将军沉默着转身,从革囊中斟满一碗酒,仰脖一饮而尽,亮了亮碗底,然后咣当一声在地上摔个粉碎。「同袍恩重,来世当报。诸位今日长跪不起,是逼某造反不成?」 诸人闻言,缓缓退出。直到帐中只剩黑衣男子和将军二人相对。男子上前对将军行大礼,口唿义父。 将军抬手搭在黑衣人肩上,似乎不胜其重:「你切勿执于乃父之祸,去找那武氏的麻烦。」黑衣男子愤然抬头——那是一张十五六岁少年人的脸,眼里有藏不住的锋锐和怒意: 「武后乱朝,朝野乱则天下不安!」 将军含笑不语,阖目休息,脸上刀噼斧凿般的沟壑随着笑意更深。「我去后,你即日启程,去终南山。」 「圣旨已到,左鹰扬将军裴绍业着罪臣程务挺出帐领罪!」 将军站起,身上兵甲琳琅作响。他掀帐走出,阳光如瀑布般洒进帐来,刺得人泪流不止。 帐外传来兵士歌声,其声渺渺: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註:《战城南》系乐府旧题,属汉代《铙歌十八曲》之一。] (二)明义坊 锦榻上的青年从梦中惊醒,抬手一抹,一脸泪水。光宅元年漠北的那个冬天,是他这辈子逃不出的梦魇。 他翻身下床,利索地蹬上军靴,略整衣冠,拿了床边放的佩剑便要出门。但他脚步一顿,又俯身探向窗外,眼睛一眯,嘴角不禁上扬。 窗外几十尺的楼下,是一处极矮小拥挤的院落,院当中一棵银杏树葱葱郁郁,几乎遮蔽全院。在极难被注意到的树下一角,一位布衣荆钗的女子正在卖力洗衣。远远看去,她的相貌简直可以说是惊悚——一道触目惊心的烧伤疤痕覆盖了整个左脸,并从脖颈一直延伸到后背。 街坊不知其全名,都称其为称丑姑。据她自己讲,她父母双亡,十年前搬来明义坊,用家中祖产盘得这块小院,靠着旁边的歌楼做一些浣衣送酒的生意。此时她正在边淘衣边唱歌,歌声清越嘹亮,唱的不是教坊新作的《春莺啭》,却是《燕歌行》。 青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关窗。推开卧室门,苏合香的旖旎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神都洛阳最为奇丽奢巧的伎馆之一:天香院,与天子设在明义坊的外教坊——云韶府相距不远。 眼看着上元节临近,坊中日夜教习乐舞待正月十五大酺[註:是指帝王为表示欢庆,特许民间举行大宴饮。张祜亦有《大酺乐》诗为证:「车驾东来值太平,大酺三日洛阳城。小儿一伎竿头绝,天下传唿万岁声。]时进献,又因当今圣上笃信沙门,自称弥勒转世,故特意编排了新曲,舞姬们扮作神众,模仿佛堂壁画上的舞姿,妙音缭绕,直飘到天香阁中去。 青年笑了,露出左颊边的酒窝,轮廓刚硬的脸显出一丝少年人的稚气。 他开门轻捷地走下楼,一路上撩起香风阵阵,少不得被温香软玉们拦住扯些闲话。 不过她们知道,这位相貌俊逸又好相处的军爷常年住在伎馆,却只将它看做一座探听情报和收发消息的销金所。她们只能恨恨地在他胸膛摸一把,吃个豆腐,便放他下楼。
第2页 青年提刀上马,从北门至上阳宫面圣述职。 他曾是翰林院编修崔玄逸,也曾是法号元真的终南山道士。而现在,作为武则天直接任命的亲信组织鸾仪卫中「山」组的统领,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简单的代号——艮。 (三)长安夜奔 粘稠的血液从肩胛和胸口汩汩流出,程云中伏在马上,感觉热量在控制不住地从体内流失,意识变得模煳起来。 子时刚过,他小心地避过巡夜人,贴着坊墙行走,马蹄上事先包了布,行走时悄无声息。这次任务出意外是他没有想到的,只因那位涉嫌叛乱的皇族家中豢养了一个崑崙奴,在他蹲在屋檐鸱吻处准备接应屋内「风」组同伴时出手重伤了他,两人缠斗许久,他险些被摘下面具。等同伴都逃走之后,他才寻计逃出,然而已经被重伤多处,只剩微弱的力气控制住自己,不致于掉下马来。 作为女皇的私人武装,鸾仪卫不受南北衙府军管辖,因此遭遇危险时也无法调动任何一支附近军队,甚至不能惊动巡夜捕吏。从长安万年县千里疾驰回洛阳,再从定鼎门进入神都,他感觉血快流干了。手颤抖着从腰包里掏出一点麻烟放嘴里嚼,头脑清醒了些,居然嘴角抽搐着无声地笑起来。 「程云中,你他妈真是个疯子。」。他自言自语,抬头看见一弯锋利的月亮,流光皓白。 这是武周天授元年九月十四。五年前,在一轮同样的月亮之下,十六岁的程云中带着一个瘦小的姑娘,在长安的月下奔逃。 第2章 【长安夜奔】 (一)金屋 那是他加入鸾仪卫之后的第一个任务,任务执行得很成功,但他自己知道犯了错。 那次的罪人是徐敬业扬州叛乱的罪臣余孽——叛乱中被赐死的宰相裴炎的亲侄儿,本要被发配去岭南,不料他戴罪潜逃回京城,藏在故宅里,上头给的命令是「断其后路」。 然而当他来到罪臣府上,却发现那人正捧起一杯毒酒饮下,喝完他突然从头部开始抽搐,最后头部与足部佝偻相接而死,恰似织布机被牵动的样子。 这时,里侧厢房的门被推开,一位回纥模样的美人扑倒在地上,抓起酒杯把剩下的毒药喝了个干净,须臾便死在那人身边。他走进,蹲下拾起酒杯,看到上面写着「内府」二字,是个宫廷御用器物。 正在思索,程云中发现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手比脑子反应更快,他已经抽刀出鞘,作防守之势。却发现一个粉团儿似的姑娘怔怔站在他对面,接着「扑通」向他跪下来。 「母亲本是洛阳天香院歌伎,此次带我来看望,本是藏在厢房,裴尚书尚不知情,我母亲如此……裴尚书亦不知情,还望贵人明鑑!」她身子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方才……什么都没看见。恳求贵人放我一条生路,我们……我的马就在后院。」 她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顽强得好像一条躺在岸上的鱼。 他忽然想起光宅元年的漠北十二月,那个杀伐决断的老人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也是这样瞪大了眼睛。他有点喘不上气。 「带我去后院。」他面具下的声音有点发闷。 「谢贵人!」她极虔诚地磕了一个头,不敢看他,转身趔趄着往后院走去。恍惚间他意识到,这个女孩的眼睛,竟是少见的深碧色。 刚走到裴府后花园,女孩突然失声惨叫一声,腿一软坐在地上。她面前是一匹白马,已经身首异处。程云中一把捂上女孩的嘴,说了声跟我走,便背着她往花园深处跑去,不知绕过几座假山和水榭,他在茅厕后面找到一副绳梯,顺着绳梯爬出去,墙外拴着一匹墨色的骏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山」组在鸾仪卫中的职责是善后,程云中接手这次任务之后做足了准备工作,包括这条本来用不上的逃生线路。此时他一边思考着可能的杀手是谁,一边把瑟瑟发抖的女孩扶上马背,想起来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白是黑,在极端恐惧之下可能会先自尽,就在跨上马背之后俯首低声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杀你,但是你要跟我回洛阳。」 路上她很安静,他也很沉默。夜色浓郁,像浓墨滴在水里扩散开来,偶尔有寒鸦掠过树枝的惊鸣。她微弱的唿吸声和温热体温都在他怀里,程云中突然莫名感到很温暖,就像义父从云中郡那座死城里把自己捞出来的时候。 回到洛阳已是天色微熹,程云中驾马来到明义坊。突然女孩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我家就在这里。」她指了指紧靠天香院的一扇小门,门内种了一棵桃花树,枝丫直伸到墙外,遮蔽了这一处幽静院落。 「哦,裴尚书颇会金屋藏娇啊。」程云中笑了,女孩紧张起来。「汝也是罪臣家眷么?」她后背在微微发抖。「罪臣家眷皆被流放岭南,为何尊夫人和你独活?今日你若不告诉我那晚的实情,毒杀亲夫的罪名恐怕要尊夫人来担了。」 「大人随我进屋,我将所知一一相告,绝不隐瞒。」 两人相随走进裴伷先的别苑,女孩合上门,向程云中跪下,郑重地行了大礼,接着整肃衣饰,端庄地站立起来。程云中这时才看清她的脸:高挺的鼻樑上是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幽深静谧如海底,与黑色极相类,是个混血美人的长相。 她身高到云中肩膀,年纪大概也与他相仿。倒是程云中太不像个少年,更像一块冷硬的黑色岩石。
第3页 (二)九年后 大唐天授元年九月十四,神都洛阳明义坊内,现已是丑时,皓月当空,银河向东方漂转。 洛阳最繁华的天津桥上此时仅剩几个醉酒的士子,口齿不清地吟着什么「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伸手要够水中幻影。远处高楼之上,烛影摇红,笙管悠扬。 这是大唐的东都,武周朝的神都洛阳。作为女皇改朝换代的核心,洛阳云集着从四方赶来、渴望从新朝分一杯羹的贫寒士子和草莽武人。他们沸腾的鲜血瞬间灌入这座古老的都城,导致酗酒纵马、仗剑杀人的事件层出不穷,妓馆歌楼、食摊酒肆也如雨后春笋林立起来。正是这些蛛网般粘连的阴暗血管,支撑着神都愈加奢华糜丽、摇摇欲坠。 程云中此时已下马,捂着伤口牵马行走,面色惨白。 温度在渐渐从体内流失,四肢冰凉。他开始晕眩,眼前回忆一幕幕闪过,每一幕里,他都是一个人。 孤身在云中郡垂死奋战,独自从漠北逃出,隐姓埋名去终南山修道。加入凤侍之后,或独自在暗夜奔走杀人,或待在天香院上,看着楼下那个傻气的丫头在深夜洗去脸上的「疤痕」,在院里舞剑,剑风里杀气凝结,动能破风。月华如水,她已经从小美人长大,艷质足以惊动洛阳。 五年里,他有时酩酊大醉,有时彻夜失眠。 快走到天香院了,他路过那个熟悉的院门。鬼使神差地,他举起手叩动了门环。叩完他突然清醒,脸腾地烧起来,简直想给自己一刀。 院里开始窸窣响动,她走过来了。程云中慌忙摘下面具,放在腰包里。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流水般的月光倾泻进来,空气里有梅花暗香浮动。 裴怀玉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门口,身上洒满月光。那个身影突然低沉地笑了,然后长长嘆了口气。 画樑上灰尘飘落,梁间燕子一两声。 男人仿佛不堪重负地向裴怀玉倒去,她慌忙扶在他腰间,却沾了一手粘稠的血,她低声惊唿。他声音沙哑又低沉,就在她耳边: 「嗳,不要叫,没有见过血么。」 温热的吐息在她耳畔,她耳根发红,想推开,发现根本推不开。他却又耍赖地说:「扶我进去。」 半晌,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放心,我不会杀你。」 她心中一动,一些熟悉的记忆翻腾上来。 她用脚踹上门,用右手把男人的左臂搭在自己肩上,往里屋拖去。 那人又笑:「你把剑放下,便能腾出手扶我。」 她一惊,刚才正练剑,听到响声便来开门,慌忙中不知该把它藏起来还是带着防身。她恼羞成怒把剑一丢,扶起他便走。 想这个人必是什么羽林军中的世家子,捅了篓子,不好意思回营,随便找一个民家来欺侮。好巧不巧的,自己晚上卸掉了伪装的疤痕,不然吓他一吓。 程云中被裴怀玉扛着,微不可见地笑了。今天的夜真长啊,有一辈子那么长。 裴怀玉:军爷您住哪?我送您回府。 程云中:我,我住隔壁。 全剧终。 第3章 【叶将离】 (一)无尽藏 "德广难穷,名为无尽。无尽之德苞含曰藏。"——《大乘义章》十四 夜浓如墨。 一个年轻男子骑马自南而来,在定鼎门停下亮出腰牌,大门开启后,他策马径直沿定鼎大街北上,穿过坊门紧闭的洛南里坊区,越过天津桥,在端门前停下,再往前便是太微城,当今天子所居之地。 肩上的刀伤此时又裂开,血汩汩地从肩膀蜿蜒流下,脸色越来越白。夜凉如水,天津桥上倒映着一个无情的圆月。 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会死在这座桥上。恍惚间他想起一个女孩的脸,他带着她从长安一路奔袭到洛阳,她抬头看他时深碧色的眼睛里有盈盈泪水,她偷偷摸过他肩上的刀伤。 陈默从梦中惊醒,手脚并用爬到床头一看手机,果然已经迟到了,心里骂着垃圾游戏毁我青春,捞起衬衫胡乱穿上就准备出门,抬手摸了一把脸,摸到一脸泪水。 最近老是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他骑着马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狂奔,梦醒了还会无缘无故地哭,这太不像他了。记忆中,从八岁起,他就再也没因为任何事掉过一滴眼泪。 (二)一个人的毕业典礼 陈默是个极其普通的大四学生,在这座遍地名校的城市里的一个没有名气的大学里读计算机,今天是他的本科毕业典礼。 用许浩然的话说,陈默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存在感。明明长得也还算周正,个子站直了也有一米七八,可他就是有在人群里隐身的本事,比如今天,就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迟到。 此刻学校大礼堂里早已挤满了人,都整整齐齐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等着校长喊到自己班的名字,走上台拿毕业证书和拨穗,他们班的名字就在下一个,陈默此时还在玄关换鞋。 他繫鞋带的时候故意系得很慢,留神听着里屋的声音。不出所料地,里屋没有任何动静,一片寂静。今天是他的毕业日,家里却没有人记得。或者说,是故意不记得。 三天前的饭桌上,陈默扒拉完最后一口菜,思虑良久,还是张口对陈远道说,我三天后毕业。陈远道的眼睛都没有从报纸上挪开,隔着饭桌,只回復了一句,知道了。正在收拾碗筷的继母柳眉听了倒是表情很生动,和平时一样眉毛一挑,反问陈默:你都能毕业?
第4页 陈默习惯了,他知道这次又是一场他一个人的毕业典礼。初中、高中、大学,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半小时后,陈默一路短跑冲进大礼堂,只看到空荡荡的礼台和台下零星几个和朋友合照的人,拿着毕业证,都笑得像从没有心事。 他站在礼台下,突然觉得有些寂寥。 「我昨天就打赌说你今天必迟到,你丫还不信。」 许浩然一幅欠打的微笑,拎着他的毕业证插兜走来。陈默马上换上平时那幅无所谓的表情,接过狗朋友许浩然替他领到的毕业证,异常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许浩然被他突然的正经搞得一阵恶寒,拍拍他肩膀:「客气,爸爸替儿子拿毕业证,应该的。」 陈默今天特别不配合,依然没接他的梗。许浩然没话找话:「陈哥,明天东都公司的招聘会,你去不去?」陈默没回他,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呆着。于是只敷衍了许浩然一句,晚上一起喝酒。 许少爷没好气:「喝个屁啊我得回厂里呆着。自打求我爹给我分配了个小办公室,这老贼最近盯我特紧能一天查五回岗,我敢划水这个月生活费又没了,周日约吧啊。」说罢为表安慰还揉了揉陈默的脸。 陈默走出礼堂,站在空荡荡的校门前,突然觉得竟无处可去。思忖良久,还是拐进了附近的一家网吧。 (三)叶将离 网管小哥跟他很熟,见他进来甩了他一听免费可乐,让他有一种久违的回家感觉。 十年前,他开始玩一个叫《东都》的单机游戏,算是这个游戏最初的一批用户之一。现在虽然不怎么玩了,可每天打开界面逛一圈已经成了生活仪式的一部分。 今天当他打开熟悉的界面,一个弹窗广告跳出来,是《东都》的新项目预告片:《洛阳春月夜》。陈默打开可乐,就着气泡喝了一口,点开预告片。 是个下了大成本的广告,鸟瞰视角的洛阳城镜头自远及近缓缓拉近,从夜幕低垂到华灯初上,直到整个洛阳城浸在煌煌灯海中。十年前,他开始喜欢上这个游戏,就是因为第一次做任务时,刚好碰到当天全服过上元灯节,他和一个不认识的门派在做任务之余蹲在城楼上看月亮,那天也恰好是他的生日。 十年前的那天,十四岁的陈默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收到生日祝福,在屏幕前看着那个呆呆的月亮,竟觉得不那么孤独。 这个游戏里有很多一点用都没有的小细节,比如天津桥上卖胡饼的小贩,比如观德坊里的三只猫,比如南市里逼真的西域珍奇和杂耍艺人。就是这些有人味儿的细节,让他愿意在这个虚拟世界里再待久一点。 他就这么边走神边看预告片,突然怔住了。第三分第三十六秒,他倒回去又看了一遍。没错,他没看错。他暂停又播放,暂停又播放,来回看了有几十遍,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记忆力,这张脸他永远记得。 屏幕上是丽人春游图,单视角的镜头推移之下洛水旁盛装唐朝仕女们成群漫步,和置身电影场景别无二致。他前方一个高挑贵妇缓缓前行,接着侧身回头,向镜头一笑。是叶将离,他的母亲叶将离。从她毫无预兆地离开陈默和陈远道从此杳无音讯那天起算,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陈默又将预告片倒回去,从头开始一帧一帧地看,手有些抖。直看到最后,出现一个报名连结:全新线下沉浸式虚拟乐园项目《东都》诚邀首批体验官。 第4章 【入局篇】【霸道总裁李崔巍】 (一)陈为 周日许大少果然一言九鼎,拎着陈默去了城中上月刚刚开张的华尔道夫,进电梯刷卡直上天顶大露台的空中酒吧。 陈默也不客气,翻开酒水单一顿指点江山,听得许大少一边表面八风不动一面在桌子底下掐他大腿,咬牙切齿地提醒:「我虽然是个二代,您也不带这么宰的。」陈默不置可否,点完单伸长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开始左顾右盼,然后就瞧见了不远处显眼位置摆的晚宴长桌边,正端着一杯香槟和身边同学谈笑风生的陈为。 他差点忘记了,今天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陈为的高中毕业典礼。前些天陈远道和柳眉说要请请同学们,却好巧不巧也请在了华尔道夫。 许大少身为陈默从高中起唯一的狐朋狗友自然是认识陈为的,也自然知道这两个貌合神离的兄弟有多少积年的新仇旧怨,现下面对着这么一个修罗场简直想拔腿就跑,但还是颇为义气地拉拉陈默的袖子:「那什么,我听说附近还有家新开的酒吧也不错,我们要不去看看。」 陈默不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长桌,像在欣赏什么与自己无关的好风景。他的父亲,他的继母,他的弟弟,三人都穿着正装,笑吟吟地在桌前和宾客们谈笑风生,脸上带着刻意收敛的骄矜和自得,他们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许浩然看他也没什么过激反应,大着胆子吐槽:「你不是说你爸爸近年生意不景气么,不也照常请得起华尔道夫。」陈默笑笑:「我继母比较好强,场面上的事情决不能跌份。」 其实他和许浩然一样惊奇。这么多年过去,他发现其实他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陈远道说家里生意不景气,他就真的以为不景气,两年前斟酌之后放弃了出国读研的机会,考虑着本科毕业马上找工作,平时也为了不和陈远道张口要生活费在校外打两份工。这样的失望虽然已经是常态,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个小小的声音喊着好累,觉得这些冷冰冰的失望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永无尽头。
第5页 他又想起叶将离。他所有关于幸福的回忆都停留在八岁之前,那时候叶将离还在,他们住在c城某理工大学的老旧家属院里,她带着他认院子里的爬山虎和葡萄藤,教他背唐诗,用自行车载着小陈默去外公家,路上给他买糖葫芦和各种小玩意。那时候外公也还没去世,房间里永远发着松墨香,有一沓一沓用废的宣纸,墙上全是字画,屋角摆满兰花。 他其实并不怎么怀恨他的继母,也理解她为自己儿子占据资源的良苦用心。他只是有些怀念那些有人宠爱的时候,那些记忆不停地提醒他,爱和不爱,确实不一样。 许浩然看着他一副丧家败狗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强行转移话题:「哎,东都前几天发的新项目预告片你看了没有?简直大唐赛博朋克啊,太酷了。要不是初代体验官门票要价太贵,我一定去体验一把。」 陈默还是一幅神游天外的样子,淡淡回覆:「不是还有一个无门槛名额吗。」 许浩然一脸惊讶:「陈默!这样的羊毛你都想薅!我瞧着你平时没这么天真可爱啊。」 许浩然嗓门大,没注意分贝提高了一点引得前后左右纷纷侧目,自然包括对桌的陈为。他偏过头瞧见陈默,脸上笑容一僵,接着恢復了平日里一幅吊儿郎当的潇洒样子,端着酒杯向陈默走来。 陈默低头转着眼前的杯子,木木地回了许浩然一句:「对啊,我就是很天真。报名表我已经交了,我真的很想去。」 因为预告片里那个人长得和叶将离一模一样,而这个项目里,除了即将到来的初级体验官,出现在预告片里的所有人,理应全部是仿生人。她的出现,说明东都公司有叶将离的个人信息完整资料库。他就是拼上命,也要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母亲当年到底为什么离他而去,柳眉和陈为的出现又是否与母亲的离开直接相关。 陈默十六年的忍耐、猜疑与愤怒在此刻看到陈为脸上无所谓的微笑时达到了顶峰,他等着陈为走近自己的餐桌,听见他附身颇为有礼地邀请他加入自己的毕业小宴,缓缓转动手上的杯子,接着抬手一扬将整杯红酒泼在了陈为脸上。 远方传来柳眉的尖叫和陈远道的怒斥,陈为精緻的眼镜片上此时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深红的酒液,他心里有一种久违的松快感觉。陈为摘下眼镜甩了甩,照着陈默的鼻子结实地给了他一拳,鼻血瞬间留下来,天晕地转。 陈为依然不解气,揪着陈默的衣领要接着打。陈默闭了闭眼,领子却突然松了。睁开眼,他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挡在他和陈为之间,一只手搭在陈为手腕上,背对陈默,他看见他西装衬衫上的珐瑯纽扣和腕錶的反光。 这个男人比他高一点,挡在他前面恰巧遮住了他看向陈为的视线。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头髮却是全白。 (二)请君入瓮 「陈小先生,这位先生是我朋友,我恰好现在找他有些急事。我陪您一瓶好酒,能否消消气,改天再约他打一架?」 陌生男人看起来一副精英打扮,一副好商好量的做生意语气,陈为精颳得很,从来都是见好就收,此刻大人物给台阶下,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于是他悻悻放下手,冷冷瞥了陈默一眼,便去盥洗室换衣服去了。 这位路见不平的侠士转过身,陈默才恍然反应过来他是谁。怪不得四周此刻鸦雀无声,一半是因为这场闹剧,一半是因为这个人确实算得上c城最近的新闻人物。年少成名的科学怪人,二十五岁拿到麻省理工神经科学博士之后转做游戏设计,三十岁公司敲钟上市,一跃跻身国内富豪榜前十。这个人就是李崔巍,东都游戏公司创始人。 陈默平时游戏玩得多,对这位创始人却知之甚少。而且他之前从未在公众场合露过面,最近为宣传新项目却一反常态频频出现在各大发布会刷存在感,当即凭着一张可以保送出道的美人脸加上天生一头白髮喜提数不清的娱乐版头条,在平日里惯看妖孽横行的娱乐圈里仍是平地炸起一个惊雷。 此时这位传说中的李崔巍正在对他努力扯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丝毫不见外地拉出桌边的空椅坐下,招招手让他也坐下。陈默觉得自己可能拿错了傻白甜女主剧本。而狗腿子许浩然已经撤出三米开外,杵在墙角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 灯光昏暗,李崔巍轮廓分明的脸上有光影流动,确实是一张可以去演电影的美人脸。这位美人此时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深不见底的笑意让陈默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黑心资本家卖去非洲挖矿。然后黑心资本家招手叫来一个托盘,盘里只放了一张薄薄的纸。 「陈先生,欢迎您成为《东都》新项目的首席体验官。这是同意书,请您仔细阅读,没问题的话我们今天就可以签。」 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纷纷开始拍照片录视频上传社交平台,一片闪光灯的咔嚓声。陈默接过李崔巍递来的万宝龙钢笔,冰冷沉重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一些。 虽然这一切都太过巧合,愚钝如他都觉得此事蹊跷。可是他必须要去。若干天前,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首席体验官报名表,认认真真写了几万字,把十年来在这个游戏里浪费的所有时间都总结了一遍。他甚至想过,如果选不上体验官,他就去东都应聘,努力挤进项目组,打杂也好。如今命运给他送上这样一份厚礼,即使是陷阱,他也要闭着眼睛往里跳。
第6页 刷刷签完字,同意书马上被收走,李崔巍露出资本家收到卖身契的笑容,八颗白牙整整齐齐。「陈先生,我司今晚在这家酒店也有一场为入选的体验官们举行的欢迎晚宴,请问阁下是否愿意赏光。」 陈默对离开这个伤心地求之不得,他只是看了一眼许浩然。李崔巍毕竟是个人精,马上歉意十足地补充:「非常抱歉,陈先生,今晚只有体验官可以参与晚宴。」于是陈默沖许浩然摇摇头,狗腿子许大少马上露出一副非常流于表面的痛心疾首表情。 陈默跟着李崔巍离开了,身后闪光灯不断。他知道陈远道、柳眉和陈为也在看着他,他也顾不上他们怎么想,只是隐约觉得,他们之间那跟连着对方似有似无的线,在他离开露台的那一瞬,从此被永远扯断了。 第5章 【假面夜宴】 陈默隐约听说过李崔巍作风浮夸,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浮夸。 这位霸道总裁迈开长腿带着他刷开一道又一道门,一边刷门卡一边在耳机里下任务,不一会陈默就被安排进更衣室换上了服帖的礼服还顺道被做了髮型,接着又被送进一台内部电梯直送上一个宴会厅。沉重的红衫木大门向两侧敞开,宴会厅极宽敞,两层楼的挑高,只有几盏古董吊灯供照明,照得厅内衣香鬓影溢彩流光如同油画。陈默清了清嗓子,心里偷偷给自己打了打气,昂首挺胸走了进去,却不料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门口的地毯拌个狗啃泥。 就在他差点要出师未捷身先死,胳膊稳稳被旁边的一个人扶住。他抬头正要千恩万谢,发现对方是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而且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一件纯黑色羽毛裙,极细的吊带,锁骨玲珑如一只黑天鹅。她戴着黑色羽毛面具,这件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包括陈默自己。 这是今天晚宴的规矩之一,因为来这里的每个人之后都要进入「东都」,一个体验官们可以披着马甲为所欲为的沉浸式虚拟乐园,而能买得起门票的体验官除了他显然都是社交圈高度重合的达官显贵们,当然不想让熟人认出彼此。 陈默向她笑了笑,说你好,我叫陈默。女孩也笑了,说我叫jade,你也可以叫我小玉。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像泠泠泉水流过,灯光下她的脸是珍珠白色,让陈默想起从前看过的某幅古老肖像画。他注意到女孩可能有异国血统,面具之下,她完全东方风格的玲珑小脸上,有一双浓绿色的眼睛。 陈默有一剎那的恍神,好像什么遗忘了很久很久的情节突然被记起。他想起小时候摆弄外公家里一台生锈许久的老钟,上了油又拧紧了机括之后,沉睡的齿轮仿佛活了起来,」咔哒「一声重新咬合,开始转动。他第一次觉得命运二字实体可感。 他想跟她聊天,于是绞尽脑汁想话题,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个……你不冷么?」 小玉:「……」 距离他不远的会场一隅,也有两个戴着面具的人在观察着陈默和小玉。一个是高挑冷艷的红衣女子,一个是身材颀长魁梧的男人,两人应当是熟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女人微不可闻地轻嘆一口气,问身旁的男伴:「你确定就是他手里有《弥陀净土变》?」男人眼睛依旧盯着陈默,眼神复杂,语气有三分不快:「你若不相信,可以去问李崔巍。」女人轻笑了一声:「你知道我现在还不能见他,还成天在我面前提,你想打架么。」男人也笑了,抬手安抚式地拍了拍她脑袋,像给大猫顺毛:「我错了阿容,我发誓,李崔巍这三个字从此在这儿是禁词,再说一次李崔巍,我就把李崔巍抄三千遍。」女人无奈地剜了她一眼回过头继续专心盯陈默,生气的样子比面无表情时更生动明艷,像灼灼牡丹迎风绽。男人收回了眉梢嘴角的笑意,眼神却渐渐变得阴沉。而那个安然在场内踱步的话题中心显然对二位故人的存在毫无察觉,还挂着十分勉强的商业微笑在和宾客闲谈,莹白的发色在昏暗灯光下太过显眼,使得面具的存在形同虚设。他从来就是这样,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勾起身边人的七情六慾,却只当是寻常。 晚宴开始了。李崔巍昂首阔步踏上宴会厅的小礼台,用小银勺敲了敲香槟杯,全场霎时安静下来。他声音低沉有力,对在座一百位入选的体验官表示欢迎,并重申了一些「东都」的游戏规则:接下来的一年,所有体验官都将乘坐专列前往在北方d城营建的东都园区,进入园区内部之后,所有通讯工具都会被没收,仅能依靠园区内部的通讯设备和工作人员联繫。在踏入园区的一刻,每个体验官都会被分配一个相对应的歷史角色,该歷史角色由抽籤决定,不能自行选择,体验者的所有关键行为都会遵守歷史人物的行为大纲,一旦现有角色死亡,系统会为体验官继续抽取一个新角色,直到一年期限结束。在这期间内,每个人都会在大唐东都洛阳城内经歷从公元684年到公元705年的所有歷史瞬间。另外,每个人在东都中遇到的其他人,除了体验官外,都是园区按照真人设计的仿生人,除了某些极细微的特徵外,与真实的人类毫无二致。为照顾用户体验,部分仿生人的长相会提取併合成用户提供的记忆资料库中重要的人的相貌。「因此,如果在东都遇见你去世的亲人或失散多年的故友,也不要惊讶,这是我们为您送上的小礼物。」 不知是不是错觉,陈默觉得李崔巍在说这句话时,沖他眨了眨眼睛。
第7页 身边的人们已经开始激动地窃窃私语,他听见离他最近的两人在说,若是抽中籤做大将军,真刀实枪地杀人,不知道有多爽。他的同伴附和他:反正都是仿生人,敞开了玩,坏了也不是我们赔。陈默偷偷瞟了眼身边的小玉,她像是没有听见,浓密睫毛下的眼睛平静如深潭。 「接下来,请诸位尽情享受接下来的一年,这将会是你此生最难忘的一段回忆。」说完灯光暗下,李崔巍再次隐在黑暗之中,原本垂在四壁的红丝绒帘幕被缓缓拉开,四周的墙壁变成了全息投影环幕,一个清冷的女声缓缓响起,吟唱一支古老的诗,配着琵琶和羯鼓的悠远声响,是他小时候背过的,刘希夷的《公子行》。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 绿波荡漾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復今日遥相见。」 歌声渐渐嘹亮,穿云裂石。巨幅画卷在屏幕上缓缓展开,春风拂面,桃花飘到每个人脸上,盛装美人如云涌来,钟鼓声声,是洛水之畔,远处上阳宫阙隐约可见。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这是场盛大的梦,可远比梦真实。 第6章 【有狐绥绥】 「道术中有天狐,别行法;言天狐九尾金色,役于日月宫,有符,有醮日,可洞达阴阳。」 ——唐·《酉阳杂俎》 (一)故人 夜幕深沉,霓虹灯影将c城这座千年古都的老城区照得有如古墓壁画中的丽人,漆彩斑斓一如往日。丽人且歌且舞,却压不住积年的尘灰扑簌簌地从身上抖落,愈显诡异妖艷。 与老城一河之隔的新城寸土寸金的cbd内,新落成的某高层建筑顶层,一场极尽奢费的盛宴即将进入尾声。戴着面具的宾客漫步在千年前神都洛阳的上元节灯海中,焰火、花树与杂技舞蹈乐声人声相杂,照得厅内人影憧憧,面庞宛如琉璃。厅内不知何时摆上了几十张楠木长桌,餐车悄无声息滑过,按照唐朝式样制作的冷热菜一件一件地呈上来,手书的菜单以捲轴形式摊开静置在桌旁:用羊舌拌的「昇平炙「、名为」西江料「的蒸彘肩屑、名为」红羊枝杖「的烤全羊、以及用各种香料煎成的饆饠「九炼香「……点心是糖酪浇樱桃,葡萄酒装在玛瑙杯中,有侍者随时添上。宾客都有些微醺,陌生男女之间开始眉目传情,场上四处是纠缠的眼风。 陈默捧着酒杯找了个角落靠着,呆呆看天上星光流转。刚刚他屏息凝神观察宴会上的每一个细节,没有找到丝毫叶将离的痕迹。他默默啜了一口酒,看着面前争相孔雀开屏的才子佳人们,觉得自己像唐传奇里误闯狐狸老巢的书生,赴了一场幻术变成的极乐之宴,次日醒来就发现自己睡在荒郊古墓。 正在胡思乱想,一个高挑窈窕的红衣美人走过来,将手中的杯子伸到他眼前:「先生,麻烦添酒。」陈默淡定回应:「稍等,我马上给您添。」回头就去找酒桌。接着右肩被轻拍了一下,回头发现小玉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她对红衣美人说:「抱歉,这位是我的同伴,您认错了。」对方眯着眼端详了他一好会儿,接着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下就转身走了,脚步虚浮,像是不胜酒力。陈默摸摸鼻子,对小玉不好意思地一笑。她瞥他一眼:「被误会成侍应生,还要别人来替你圆场。」陈默想了一会才说,「懒得解释。」这是他经年之后的自我保护习惯,不辩白、不解释,就不会招来更多的白眼和谩骂。 小玉无奈般地嘆口气,拿过他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一点不介意。陈默庆幸灯光昏暗,照不出他脸红。她其实也有些醉意,眼睛里光芒闪烁,毫不掩饰地看着他,好像看一个认识多年的故人。 「陈默,其实我以前见过你。」 陈默心里像过电一般震了一下,抬头看她。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时候你还小,应该不记得了。我们家跟你外公家住一个院,你妈妈还经常给我捎糖葫芦吃。」 陈默很想记得,可他确实记不起有这么一段往事。可仅仅是听到那几个熟悉的词,就是莫大的安慰。 见他默然,小玉也没追问,两人就站着相顾傻笑,花灯的光影在脸上流转。 然而有人马上打破了书生陈默在狐狸洞府的美梦,是李崔巍。李总施施然走来,叫陈默席散了别走,有要事找他,一副吩咐员工加班的理所当然神态。陈默像被李总下了蛊,想都没想就答应。小玉眨了眨眼,一脸狡黠,把他推给李崔巍,说:东都见,陈默。 (二)有狐 李总像所有他想像中的大佬一样惜字如金,带他离开酒店上了车,路上一言不发,眼看着车驶出了市区直往郊区开。 陈默正鼓足勇气打算问问大老闆是不是抓错了人,要绑他他也付不起赎金,对方终于说了两个字:「到了。」 下了车,陈默以为来错了地方,这明明是个寺院。这座古寺背靠青山,寺前是一重又一重的山林掩映,若不是有导航定位根本找不到。司机没有下车,李崔巍带着陈默向前走,地上有一串石质地灯引路,偶尔有一两盏纱制风灯挂在树杈上提供微弱照明。
第8页 陈默心里憋了一万个问题,奈何害怕多嘴被灭口,只能颇为狗腿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这不是古寺而是一处仿古庭院,有一处稀疏篱笆墙围着一个小门,门口也挂着风灯,淡淡用毛笔写着一个「李「字。走进去,里面是一处小巧的院落,像陈默从前在武士电影里见过的幕府将军和高僧喝茶的和室,装着障子纸煳的推拉式隔扇门,暖色的光从室内漏出来。 李崔巍先推门再请他进来,终于发话:「这是我住的地方,这里说话自在些。」 看陈默一脸奇怪的表情,李崔巍忍不住补充一句:「别想多,请你到家里说话是因为这里没监控,也不会被窃听。」 陈默这才放心,小心翼翼在门口脱下鞋走进前厅。 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一处仿日式住宅,窄窄的玄关内灯光昏暗,地板一踩还吱呀作响,走廊一头的客厅就瞧着亮堂多了。然而刚刚踏进客厅,一抬头他被吓得差点叫出了声: 这是一间极其素净宽大的房间,唯一鲜艷的装饰是一组硕大无比的屏风画,铺满整个房间的四壁,上面用浮世绘技法画着一只巨狐,仅眼睛就占了两扇两米高屏风大小,正对着客厅门。它妖异的眼睛像有生命,直直盯着陈默。青金色和雪白交织的毛皮在四壁的其他屏风上绵延若海浪,是志怪小说里经常出现的九尾狐。仔细看还能看到小如蝼蚁的众生攀附在它上面浮沉,有王公贵族、骷髅和神佛。 李崔巍回头见他一脸撞鬼的表情,竟有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笑意,脱掉西装外套又扯了扯领带,果真是回家的自在样子。他走向房间另一端拉开暗门变魔术似的变出茶桌和茶具,招唿陈默坐下:「来喝茶。」 陈默敢怒不敢言,只能僵硬地跪坐在茶席上,看着他行云流水地沏茶。 大概等了一个世纪,李崔巍才悠悠开口:「我知道,你在找你母亲叶将离。」 陈默刚刚喝了一口,一激动差点呛到,咳得肝肠寸断。 李崔巍一脸嫌弃地递过一张帕子:「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是我可以帮你找到她。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陈默不语,用眼神示意他讲下去。李崔巍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作为《东都》的特别体验官,帮我『作弊。」 第7章 【弥陀净土变(一)】 「(薛仁贵)寻又领兵击九姓突厥于天山……时九姓有众十余万,令骁健数十人逆来挑战,仁贵发三矢,射杀三人,自余一时下马请降……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九姓自此衰弱,不復更为边患。」 ——《旧唐书》 唐高宗龙朔元年冬,铁勒族九姓叛唐。高宗诏右屯卫大将军郑仁泰为主将,薛仁贵为副将,领兵赴天山,龙朔二年,大胜而归。处月酋长、沙陀族首领朱邪金山以随武卫将军薛仁贵讨铁勒有功,封墨离军讨击使,居瓜州。 龙朔二年六月初一日,唐高宗第八子李旦生于长安蓬莱宫。 (一)狐丘 龙朔二年,沙陀族首领朱邪金山于长安受封后,率领部下一路西行,奔驰千里回瓜州驻地。队伍留恋中原风物,故行驶得十分缓慢,待到行近属地已是三个月后。离家逾一年未归的朱邪金山此时心急如焚,只因在出发之前,刚出生的幼子高烧不退,药石罔效,此刻仍然生死未卜,他恨不得抛下部队独自快马先行赶回瓜州。然而次日天边忽起大沙尘,遮天蔽日,队伍不得不原地驻扎在一处泉眼边。 深夜,朱邪金山无法入睡,起来在帐篷外巡夜。忽然发现远处烟尘中有几点亮光,心中一震,随即叫了两个巡夜侍卫,用粗布裹住口鼻,一同前往亮光处查看。 起初那亮光只有一两点,可当他们距离亮光越近,那光点便越多,朦胧中前方竟出现了一片光海,在漫天尘灰中闪烁如海市蜃楼。朱邪金山幼时听老一辈族人讲过大漠中常有海市,以异象诱惑迷路的行人陷入大盐碛,最后全都力竭脱水而死,变成陪葬在盐碛中的干尸。又有说漠南盐碛原是千年前就干涸的大泽,内有大鱼名鲲,其腹之广可跨瓜州、凉州、甘州,又能造幻境。两个部下也早熟知这些传说,此时都喝止了马,警觉地看向他。朱邪金山看着眼前异象,向部下发出原地留守的命令,没等部下劝阻,便扬鞭催马,向幻境深处疾驰而去。他也听过一个传闻,海市深处是仙人所居,可通崑崙山,见西王母,获天下奇珍,得不死药。他生性爱于险中求富贵,今天也不信命,要从死地为幼子讨一个生门。 不知疾驰了多久,再越过一个大沙丘之后烟尘渐散,他立在沙丘之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勒马站定。面前是数座低矮连绵的山,山壁上密密麻麻开凿着数不清的洞窟,每个洞窟中都点着油灯,照得方圆几里明亮如白昼。四周寂静得可怕,没有诵经声,只能闻到浓重馥郁的安息香,是礼佛所用。他缓缓前行,于洞窟前寻了块大石将马拴住,用火镰点了一支火把,从最大的洞窟口走了进去。 刚进洞窟他就被骇得定在原地:洞窟内部比他想像的宽广许多,高达数丈,让他想起唐宫面朝朱雀街的天阙。洞窟中间是一尊高不见顶的大佛,大佛四周密布一圈又一圈的诸天菩萨、金刚力士、罗汉与供养天女,都是真人大小,紧挨着大佛起塑,层层叠叠,不计其数。洞窟四壁以油彩绘制佛陀本生故事,细密不断,直达天顶。这洞窟貌似年久未有僧人主持,所见之处都积压了厚厚尘灰,只有一盏油灯闪着幽昧的光。他大着胆子沿着大佛边缘向洞窟内走,转到洞门背面,吓得他差点将火把扔到地上:这尊大佛背靠洞门的另一面是一尊与正面同等大小的异教神祗,长了一张极其诡异的狐狸脸,身体部分却类同护法金刚,手持各种法器,同样身边的诸佛菩萨都换了狐狸脸,而四壁上画的佛陀也不知何时变成了从未见过的连环故事,上面画着数不清的尸山血海,俨然地狱变相图。
第9页 他打了个冷战,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黑暗中不知手掌刺到了什么尖利的东西,马上有血流出来。他还没顾得上查看,却慌乱中碰到了不知哪个机关,那尊巨大的狐狸像竟睁开了眼睛!继而他听到吱吱嘎嘎的巨响,这尊巨像竟像甦醒了一般,开始缓缓活动起来。他彻底呆在原地,直到面前诡异雕像的腹部突然打开了一个口,隐约可见一条地道通往它的内部,里面竟然有光,甚至比洞窟外更亮。 (二)古墓 他像是被光蛊惑,一步一步走进了洞门。这个通道很狭窄,只能容下他这样的壮年男子匍匐通行。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前方突然光明大盛,他随之跌入了另一个宽广洞穴。待眼睛适应之后,他站起身来,不料迎面撞上一张人脸,吓得他倒退数步,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一个沉睡在棺木中的幼童,他所在的地方应当是这幼童的墓穴。 这墓穴比之前的洞窟更为宽大,棺木四周一圈一圈绑了无数赭红色布绦,延展到墓穴四周汇成一片赭红色洪流,每根布绦上都拴着金铃。墓穴四壁皆有灯,画着与洞窟反面类似的壁画,这次借着光他看得更清楚了,这些壁画同样是一个个连贯的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一只白狐。壁画边缘也有用硃砂写下的文字,却不是他所能辨认的语言,倒有点像从前见过的天竺经书中的陀罗尼文。他又壮着胆子去仔细察看棺木中的小孩,却发现这孩子的面庞竟和自己若在世便刚满一岁的幼子一模一样!小孩的四肢同样被布绦绑着,繫着金铃,不同的是绑在他身上的布绦上密布硃砂写就的咒语,是与壁画上相同的语言。他像是沉睡的样子,双眼紧闭,但依然脸颊红润,额头中间一点硃砂,戴着沉重的金冠,双手重叠交握,手中攥着一个长卷,同样用朱红丝线綑扎。 之前遇见种种幻象之时他尚且能自持,现在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被捆缚在棺木中,他却像发了疯一样,抽出随身的佩刀,要上前将那些可怕的红布斩断。然而当他的佩刀刚碰到棺木,布上的铃铛便清脆一响,接着满室的铃铛都开始震动,他仿佛被巨鲸吞入腹的渔民,被它腹腔中无穷的轰鸣震得丧失了神志,只得蹲伏在地,双手捂着耳朵,却没留意将沾着手中伤口鲜血的佩刀掉在了地上。 霎时间,所有的铃铛恢復原状,像时间静止一般,又回到了死一般的空寂。他昏沉了很久,略微清醒之后又支撑着站起来,继续去扯孩子身上的布绦。这次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他撕扯了一会又用佩刀去割,竟最终将孩子从棺木中扯了出来。孩子离开棺木的那一瞬,四壁突然开始震动,泥土簌簌地从天顶掉落下来,他将孩子用布捆在自己胸前,爬进来时的洞穴。此时天摇地动,洞穴中时时有泥土砸下,他却什么都不顾,只是一心向前爬、向前爬。 当他终于闻到一丝清凉空气之时,身后的洞窟已经摇摇欲坠,菩萨、金刚塑像歪七扭八倒了一地。他终于摸索着找到了等在原地的马,跨上马背疾驰了约一里地,只听身后一声巨响,捲起的烟尘直扑向他身后,他知道那座石窟已然倒塌,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跑。 此时沙尘已经消散,星辰如盖笼罩四野,他根据北斗星辨别方位一路西行,却没有找到驻扎的部队,只得只身往瓜州方向行进。踏进瓜州城的那一刻,已是满面尘灰。 他牵着马在城中缓行,沿途有兵士见到他如同见鬼,一路嚎叫着前往总帐报信。当他掀开牙帐的一刻,只见地上乌泱泱跪满了亲眷,人人都穿着素衣,不用想也知道是以为他死在了沙漠中。突然一个人影扑上来,一把将他胸前的包裹扯下,抱着那个孩子就开始放声哭喊:「我就知道!我的孩子一定还活着!你们都不信!没有人相信!」 是他的夫人,也是他幼子的母亲,沙陀族的可敦(突厥部族妻子最高头衔,编者注)——鼠尼施。朱邪金山露出了一年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却没有注意到周围人们看到鼠尼施抱着的孩子时惊慌甚至恐惧的眼神。她抚摸着孩子沉睡的脸庞,轻轻把他手中握着的纸卷抽出,好奇地打开看。此时沉睡了一路的孩子眼睛突然睁开,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 他将这个孩子起名为朱邪辅国。 长安二年,武则天于庭州设立北庭都护府,封朱邪金山为「金满洲都督」,累封张掖郡公。 第8章 【弥陀净土变(二)】 (一)君为陇西客 光宅元年四月,洛阳北市临街的一处酒肆内,一个戴着黑色兜帽、胡人打扮的陌生客人在对窗的酒席中独坐饮酒。不久前,武后下诏令海内九品以上官及百姓有才者自举,一时间神都城中涌进大量从各地远道而来的士子,人人都做着黄粱梦,怀揣着拜帖与诗集流连于贵族们日日常新的流水席间,碰了壁便去喝酒,酩酊大醉之际即就地赋诗,或是拔剑寻衅,一时间神都城中日日有人横尸街上,令巡城捕吏愁得菸叶都多嚼了许多。 今日酒肆内的情况便是如此。酒席正中央铺了沉香木搭的台子,台上是胡姬在挑着琵琶唱刘延之的旧曲《代悲白头翁》。胡姬的中原话不标准,唯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咬字清楚,旋律哀婉,声入云中,唱得听者心中萧瑟。她也知道自己拿手的只有这一句,便一咏三嘆地唱了一上午。 突然,与陌生客人一席之隔的一群人中,一个腰佩长刀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从人堆里挤出来,翻身跃上台,夺过胡姬手中的琵琶坐在了她的长凳上,带着三分醉意看着她解释道:「延之的曲,不能这么唱。他因写了这句诗,天下人都嫉妒他,他舅舅将他活埋了,只为跟他抢这句诗。你不能这么唱。」说罢抽出佩刀递给这个相熟的胡姬,说:「春桃,我唱,你来舞刀。」接着他低头在琵琶当心一拨,开口是苍凉的关外口音,曲调朴拙有古风:
第10页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苹……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 名叫春桃的胡姬拿起刀眼神和动作霎时灵动起来,再没刚才的侷促样子,舞得寒光振振如春水,跟琵琶的节拍相契合,有金石之声。 听到一句「君为陇西客」,坐在角落的人兜帽下的眼睛闪了一闪,放下了酒杯。陇西、陇西。自他十六岁离开陇西,已过了五年。西过函谷关、路过长安,穿过玉门关、阳关,他即可回家,可他自知此生不能再踏入故土。 五年前他犯下滔天大罪,更名换姓流浪九州。他本姓朱邪,名辅国,父亲是沙陀族首领朱邪金山,多年前因随唐军征伐有功,赐墨离军讨击使,居瓜州。 (二)尉迟乙僧 夜色渐浓,神都城内灯火灿灿,歌管楼台笙箫齐鸣,另有一番热闹。戴兜帽的年轻人在闭市鼓敲完最后一下之前慢悠悠地离开北市,回到自己的住处——位于洛东横街北侧积德坊内的太原寺。这座寺院由武后捐宅建造,占地整整一坊,又因有南天竺高僧菩提流支在此驻锡而扬名海内,香火鼎盛,遍纳沙门。因胡僧众多的缘故,也常常接纳来神都的异乡客暂住。他住在寺院后园的客舍,需要绕过重重花树与僧舍,此刻他酒气上头有些晕,渐渐疑心自己迷了路。前方有处小佛殿灯火通明,他打算进去先问问路。 刚踏进门,他就被眼前妖艷奇诡的壁画吸引了。这座佛殿内尚未供奉佛像,只是满满在四壁画着弥勒说法图,大殿正中央是佛经中所描述的须弥山,诸佛菩萨都聚集在佛陀身边,而须弥山之外则是地狱变相图,占满三堵墙的无边业火与众生在受苦之中变形的脸与中央的妙音缭绕、平静祥和的场景对比,更显出这画面的荒谬与可怖。这壁画不同于他以往见过的中原壁画,而是典型的西域风格,画中的佛陀与红尘中人都是波斯或于阗相貌,衣纹等细节上都有重重细密阴影,粗看时就像要跃出画面一般。他看见一位鬈髮虬髯的老者此刻正蹲在墙壁一侧的木梯上,哼着小曲儿在画上刷金粉,应当就是画师本人。他上前作揖,自报姓名,想跟老人攀谈几句。 他为表示尊重,将兜帽摘下,一头灿烂金红头髮披散下来,老人从梯子上回头朝他一望,眼睛眯了一眯,又伸长脖子,示意他往前走一点,接着老人用空余的手抬起他下巴,仔细端详了许久,继而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接着他跳下梯子,对着壁画中央的佛陀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反覆念叨着一句波斯语,多年以后他听得懂时才恍然记起,那是《法华经》里的一句佛谒:「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他拉着他走出佛殿,一路穿花拂柳向藏经阁走,路上才想起来自我介绍:「我是尉迟乙僧,先时住在长安,世代是画师。我父亲尉迟跋质那,在前朝也有名。」 「我父亲有一幅画,说要留给你。」 (三)似是故人来 1992年秋天,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藏品部办公室内,一个年轻的中国馆员正在和一位从故土远道而来的客人聊天,然而气氛看起来十分不友好。 站着的青年是金红色头髮,深目高鼻,却有一双浓黑的眼睛。他盯着坐在那儿喝茶的年轻馆员,眉头紧皱,像是下一秒就要掀了他的桌子。围观的同事们都撤得远远的看热闹,也有人憋不住悄悄开始讨论:两人可都真好看吶,是lee的中国情人吗?怪不得他从不答应办公室里女孩子们的邀约,原来是这样啊。 八卦氛围太浓,站着的那个先绷不住,终于开口:「你怎么还喝这个茶。」坐着的青年头也没抬:「在伦敦找到天台茶也不易。」站着的没话可接,一时气结,坐着的却慢悠悠从桌前抽出一本图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让他看:「今日能再见到你,想必是因为这幅画。」 对方神情顿时严肃起来,仔细端详着画,这是一幅残卷,原先应当是一幅捲轴画,左边的缺失了一部分,并且因为年代的缘故上面的线条和颜色早已漫漶不清,但画作的主要部分依然清晰可见:这是一幅画在黄麻纸上的佛像画,画作主题看似是佛像画常有的,想像西方极乐净土世界的绘画,称净土变。这类绘画在初唐特别是高宗时期颇为盛行,特别是在武则天时期,以弥勒佛为中心绘制的《弥勒净土变》一度成为最常见的题材。而这幅却是初唐高宗之前的风格,与敦煌莫高窟中所绘的几幅极为类似。可细细看时,却有细微不同:它是按照唐代佛教密宗绘画风格绘制,主体的坛城部分层层列列,秩序井然,仔细看还可辨认出诸位与中原风格迥异的神祗样貌。站着的青年此时弯下腰,循着顺时针在画里细密的人物里一个个找寻,终于点在其中一点上:「就是这个。」 他手指的地方是位于中心区域、环绕佛陀的诸天中的一位菩萨,带着头骨穿成的花冠,一手拿着一只碗一手提着弯刀,脚下踩着骸骨,坐骑是一只白狐。令人疑惑的是,她的形象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硃砂,而画的其他地方是墨色纸本,尚未填色。 「是荼吉尼天,这幅画我验证过,可以确定是真迹。」被称作lee的青年慢悠悠喝了一口茶。 (未完待续求投票求评论!!下周开始规律更新!主角们即将入住东都!
第11页 结尾碎碎念: 小说里出现的唐朝名字大多是有原型的,属于在文中埋的彩蛋,比如刘延之、尉迟乙僧、朱邪辅国,以及他爸朱邪金山。 第9章 【密誓】 (一)皇上批奏摺要有大桌子 「所以,我要请你做的事,就是找这幅《弥陀净土变》。」 「等等?什么?李……李总,我没听明白,你要不再讲一遍?」陈默听李崔巍从某个沙陀族酋长的传奇故事讲到某个神秘人物在洛阳见了个波斯老头子,又讲到1992年的伦敦,一时有点跟不上,只记得故事里的每个人好像都跟狐狸有点关系。难不成李总是有什么研究神话传说的业余爱好?他觉得这位从前搞神经科学的业界楷模确实有点神经兮兮。 李总不仅没生气,还万分和蔼地对他笑了一笑,那眼神仿佛刚看完他期中成绩的初中班主任,下一句话就是:「恭喜你陈默,又以一己之力拉低了咱们班的平均分。」为掩饰尴尬,陈默捧起茶杯咕咚吞了一口。 「不好意思,关于这幅画,我现在也只知道这么多。剩下的需要请你去找。」李崔巍起身,半跪在地上按了一下地板接槽处的开关,房间中央的榻榻米从两侧分开,一个工作檯从地下升起,上面光影浮动,不时有信号灯提示未读信息。陈默心想对嘛,这才是符合李总人设的居家装修风格,皇上批奏摺怎么能没有大桌子? 李崔巍将工作檯投影切换了模式,投射到半空中好让陈默也能看见。是一幅地图,上面用红色萤光标识出了若干路线和关键地点。 「和所有你玩过的游戏一样,《东都》虽然在故事线设置上更复杂,但基本原理类似。区别在于,你是这个游戏的管理员,有一些其他玩家没有的权限。」 他手指划过,一个类似角色介绍的新界面跳出来。全身黑衣带唐刀的武士显示在画面中央360度旋转,右侧有一行小字:鸾仪卫。 「其他玩家的角色名称由抽籤决定,行为方向都由故事线规定,不能自由行动,死掉之后会重新抽籤。你的角色从一开始就被指定,一直到游戏结束都不会改变。你在《东都》的职责是纠正游戏内不合规范的行为和修復故障,以及寻找《弥陀净土变》的线索。」 「哎?我以为我的任务只有找那个……什么净土变。」陈默摸摸鼻子,还是大着胆子和资本家讨价还价。陈默从小就是根蔫倔蔫倔的韭菜,被宰割之前总要象徵性挣扎那么几下。 李崔巍看着他笑了一下:「我还没讲到这个。你的角色职务叫鸾仪卫,正史上没有记载,是唯一一个《东都》原创的设定。这个角色类似明朝的东厂西厂锦衣卫,是只为武则天服务的特务机关。这个设定的出现,就是为了插入游戏管理员,因为没有歷史框定的故事线,行动自由度最大,但是依然需要做一些管理员必须做的工作。」 「我明白了。你是把管理员的位置空了一个出来,把我放了进去,对吗?所以我不仅要做你给我的任务,还要做游戏的任务。」 「对。」李崔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屏幕划回主界面。「这是《东都》地图,主要范围是洛阳城,我们目前还在开发边界,目前已经基本覆盖唐朝版图,边疆区域之后也会上线。」 「你要做的,就是在游戏中寻找和《弥陀净土变》相关的人物,在游戏结束之前收集关于这幅画尽可能多的线索。」 「那万一我找到了这幅画呢?我是不是就算任务完成,可以直接退出游戏了?」 「你不会找到的,那副画根本不在《东都》。」李崔巍答得非常干脆。 「那你知道它在哪?还要我去找?」陈默疑惑。 「虽然我不知道它在哪,但它确实不在《东都》。你会在《东都》发现它的仿制品,但那不是真迹。不夸张地说,游戏里的每块砖都是我参与设计的,因此我很确定。」 陈默哑然。他看着眼前游动着红色光点的地图,仔细看才发现,这幅极其精细的地图是全景地图的线状版本,洛阳城内景致和行人纤毫毕现。类似用俯视视角重新画了一遍《清明上河图》。 将整个洛阳城復刻出来再埋下不少于一百条相互交缠的故事线,不算其他数量可怕的支线,每一条都要贴合史实,而所有人物的故事走向将最后导向歷史上的终点……这看起来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实现的工程,简直像是……命运本身的重演。此时此刻,他才对李崔巍这个人何以被称为天才有了具体的认知,甚至隐隐有些惧怕。 (二)因为你认真 「李……李总,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单纯好奇。」 「你不用叫我李总,叫我李崔巍就行。」李崔巍关了投影,认真看向他。 陈默被李崔巍一双桃花眼盯得有点犯晕,不好意思地挠头:「不太好吧……要不我叫你李哥?」 「……所以你要问什么?」 「我就是好奇,既然《弥陀净土变》不在《东都》,你为什么要我去这里找。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找,以及,这幅画……对你很重要吗?」一口气问出来之后,陈默心里松快多了。 李崔巍看着他,眼神却和刚才不一样,目光像是穿过他看着一个影子,而那影子是他的故友。 「第一个问题,《弥陀净土变》真迹的线索,只有在《东都》里才能找得到。我说过了,这游戏里所有的故事线,都是歷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它是我重建的世界,不是凭空想像出来的。我知道这世界里某些事的结局,但我不知道发生的过程。而过程才是解谜的关键。最后一个问题,这幅画对我很重要。第二个问题,我选你……是因为你报名表填得最认真。」
第12页 「哈?」陈默愣了。他想了一万个李崔巍选中他的原因,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最简单的理由。 「你是最早玩《东都》的人之一,对它很了解,而且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不完成任务不会中途退出,因此是很合适的人选。我说得不对吗?」 「……没错,我是。」他突然觉得有些莫名轻松。原来,自己拼了命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也有人会看见,有人会当真。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不能死。」李崔巍突然严肃起来。「因为你的角色不能重新抽籤,角色死了就是永久下线,再安排你进去会非常难,因此你不能死。」他顿了顿,「如果你没有撑到一月后结束就提前下线,我们的约定只能作废。」 陈默思来想去,瞅着这实在像个不平等条约,但这是他破局的唯一机会,他没有后路,只能往前走。因此点点头,表示明白。 从李崔巍家离开,坐在车上的陈默异常清醒。此时已是深夜,从郊区往市区开去,远远望见天边灯火辉煌,让他想起李崔巍故事里那个引诱沙陀首领落入石窟的沙中海市。此刻的他又和那个人有什么区别?都被虚无缥缈的幻象诱惑,心甘情愿地掉进陷阱。 车停在楼下,他下车后却在门口徘徊良久,也没有掏钥匙开门。白天种种此时才翻上心头,这里已经不能算是他的家。 他转身往外走,想着去骚扰许浩然借宿一晚,却看见不远处拐角处有火光一闪一闪,有人在抽菸。那轮廓他熟悉又陌生,是他父亲陈远道。 第10章 【逆子】 (一)陈远道 陈远道好像早就看见了陈默,此刻掐灭了菸头,径直向他走来。 陈默有点紧张,手攥紧又放下。他其实不怕陈远道骂他甚至打他,实际上他从没动过陈默一根手指头也没骂过他,只会冷冷地看他,眼神从镜片后远远递过来,让他觉得自己是只蝼蚁。 他俩相对无言,就这样静默地站了不知多久。陈远道突然问他:「抽菸吗。」 陈默点点头,陈远道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了一根,两人站在楼下吐烟圈。烟抽完半支,陈远道终于开口:「什么时候学会的。」陈默呛了一下:「什么?」 「抽菸。」 「高中。」那时候,陈默因为寡言且看起来怂,被同班校霸盯上,三天两头找他要保护费。而许浩然和校霸一向不对付,当下收了陈默做小弟,每天同出同进横行霸道,四捨五入算救了陈默一命,当时他俩其实并不熟。许大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样不行,看起来就好欺负。抽菸会吗?先学学抽菸。」 这些回忆现在想起,遥远得就像上辈子。 陈远道嗯了一声,接着毫无逻辑地拐到关键话题:「那个《东都》项目,你决定要去了,是吗?」 陈默也嗯了一声,等着听他的下文。陈远道好像思考了很久,才张口说:「注意安全。」 陈默突然抬头看他,好像从没见过他似的。火光中仔细看才发现其实陈远道也在变老,镜片后的眼睛边一道道鱼尾纹清晰可见。印象中他一直冰冷板正,年轻时候也瞅着是个斯文禽兽,叶将离大概就是被他这幅君子模样给迷惑了。 他小时候对陈远道一直印象寥寥,因为他经常出差。关于他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在机场和火车站,叶将离攥着他的小手坐在站台或是接机大厅,等到陈默手里的冰棍融化,一滴一滴落在手上,陈远道就会拖着行李箱出现,冰冷的风衣上满是烟味和寒气。所以他对陈远道的童年印象老是和冰棍儿联繫在一起,黏答答,湿乎乎,还有点悲伤。 陈默也没什么话可讲,又嗯了一声,说没别的事我就走了,去许浩然那儿住。陈远道也嗯了一声,镜片在火光后闪烁。陈默掐灭了烟,转身就走。远远地他听见陈远道又叫了他一声,陈默。接着说,「今天陈为的事,是我的错。」 陈默没回头,站在原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听见了。接着两手插兜,低头疾步向外走去。这一次他比陈远道更冷漠,算是他赢了,可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感觉。 (一)盂兰盆会 就在离陈默和陈远道不远的楼下附近停着一辆车,车里的人一直看着他俩聊天,直到陈默离开,才缓缓开启发动机,后视镜里金红色的头髮在夜色中闪着暗光,是今晚宴会上,站在红衣美人身边的那个人。 他看着陈远道注视着陈默走远,又在楼下抽掉几根烟才上楼,觉得有些寂寥。今天是满月,每逢满月他都会想起一些旧事,和一些早就变作尘埃的故人。 永隆元年七月十五,是大唐瓜州城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盂兰盆节,又称佛欢喜日。这一日要行盂兰盆会,祈祷诸佛菩萨,解救众生倒悬。 傍晚时分,全天最盛大的盂兰盆会才刚开始,主街上都燃起火把,一路亮到城门,全城百姓皆盛装出门观礼,车马杂沓,喧闹非凡。法会最精彩的是迎花树进城,三丈高饰以金银的花树届时将由城门拉进来,上面是城中煊赫人家的先祖名位,由城中选一位最为年轻俊美的青年饰演佛经中血海救母的目连,随彩车与花树走进城门,待演完一幕《大目连变文》之后,全城大小寺庙皆开始诵经放焰口、点河灯,景象为一时之盛。 今年也不例外,然而观礼的人们欣喜期待之余,又有一丝隐约的不安预感,只因今年被选中扮演目连的人,是瓜州城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妖异不详之人、沙陀族首领朱邪金山当初从沙漠中捡回来的「鬼王子」——朱邪辅国。
第13页 自从他十九年前出现在瓜州城,关于他的神秘传说就从未停止。传说他善于惑人,能使活物瞬间变枯骨;还有人发誓亲眼见过他刚会骑马时,就会在深夜去城外的古战场中挖尸体、吃人肉、和鬼对谈……虽然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貌,因为他只要外出就会戴着面具,遮住半张脸。这些耸人听闻的传说却并没拦着他成长为瓜州城知名纨绔子弟,日日和其他浪荡子们打家劫舍为祸四方,终于在五年前彻底惹怒了朱邪金山,把他赶出城随商队远走天竺,不料今年却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以一种众人未曾料到的方式。 距瓜州城不远的大寺内,火把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朱邪辅国已将目连的五彩袈裟穿戴齐整,脸上画着浓重的油彩,只剩一双黑瞳反射着火光,端坐在彩车上,像异教的君王。面前站着另一个中年男人,面庞和他有七分像。 中年人开口,强忍着怒气:「今日都督亦在,不可胡闹,速速回家。」 座上的青年倨傲无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父亲:「回家?先将可敦放出来,再杀了密羯。」 瓜州人只知五年前朱邪金山新娶了回鹘公主密羯封为可敦,而前可敦鼠尼施早在数十年前生产时受了惊吓疯掉以后便再没出过沙陀牙帐,却不知这一升一降中间,有多少骯脏交易。 青年指了指额头,虽然被厚厚油彩盖住,仍然依稀可见一道三寸长的刀疤。「五年前这道疤,和害了可敦的债,我先找她讨,再向你讨。」火光中他笑得面目狰狞,宛如修罗。五年前,鼠尼施可敦因疯癫症愈加严重,被禁足不出,同年朱邪辅国被逐出瓜州,流亡西域。 此时一声低沉螺号响起,提醒时辰已到,彩车即将入城。青年理正衣冠,再不理会车下的父亲。他今日就是要见都督,在全城人面前宣告沙陀族的旧时代已经结束,他将接管他父亲拥有的一切。人们说的没错,他忘恩负义,嗜血残忍,他没有心,他的心早已变作了石头。 大磬和铙钹齐鸣,他坐在彩车上,将手中长刀立在一旁,进入城门的一瞬间全城寂静了一瞬,仿佛亲眼看到佛经中的罗剎王被鬼兵拱卫着入城。接着人们开始欢唿,更有虔诚的善男信女开始沿街磕头,声浪浩大,盖过所有窸窣流言。 大车驶入城中心的菩提寺,前方是一座纸扎的巨大莲花,内里有女子扮作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在救出母亲之前,目连要跨过象徵阿鼻地狱的十数座火盆,期间要与戴着阎罗和小鬼面具的僧人比武,胜利之后,拿到用各类谷物烧制成的盂兰盆,再爬上莲花塔将盆献给青提夫人,才算是演完一套《大目连变文》。 车停了,朱邪辅国提刀跳下车,稳稳站在地面上,四面诵经和梵呗交织,众人皆屏息凝神。他闭目一瞬,接着长刀向前一比,直指莲花,脚下用力一跳,踮着满地火盆向前轻跃,没等四周众僧反应过来,他已经快到了尽头的盂兰盆边。然而一个扮作青面阎罗的人忽地扑上前,踹翻了最后一个火盆,将一把长枪格挡在他刀前。那人凑近他,在他耳边只说了一句:「小特勒,快走,别上莲花。」 他看见面具后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是他儿时的伴当,阿史那利施。他卸下长刀,反手用刀背在对方面具上震了一下,待对方捂着头后退之时,他径直踩在炭火上拿到放在架上的盂兰盆,将刀叼在嘴里,手脚并用爬上莲花塔。 站在塔前,他拉开机关,莲花徐徐打开,正中间端坐的却是他的母亲、阔别五年未见的沙陀族前可敦鼠尼施。 她穿着朱红色长袍,一头淡金色头髮瀑布般披散在脑后,在莲花中间熠熠生辉。听见动静她缓缓抬头,朝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朱邪辅国呆住了。记忆中,可敦这样对他笑的时候只有一次,那是他六岁的一个下午,她仿佛一个正常的母亲一般和他在院子里坐着,他玩着一支金莲花,她坐在那里用一把小梳子给他梳头,嘴里哼着曲子。梳完了,她看着镜子里的儿子,一行泪悄无声息地落下。她叫他的小名阿满,说阿满,你是长生天给我的礼物,终将归于长生天。 这样疯疯癫癫的母亲,是唯一一个会称他是礼物而不是妖魔的人。 现在她坐在莲花中间微笑,手里握着短剑,下一秒短剑的另一头就插在他胸口。 血沫从他嘴里溢出,他想问为什么,又懒得说一句话。她把刀从他身体里拔出,握着他的手将刀又刺向自己。她从前是沙陀族有名的射手,力气很大,刺她自己的时候绞得更深,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袈裟。 莲花是半开的,四周震耳欲聋的梵呗盖过了莲花中的动静,观众还等着观礼结束,没人注意到有血沿着莲花瓣嘀嗒落下,直到离莲花最近的坐席边有人发出一声尖叫,众人抬头,看见浑身是血的朱邪辅国抱着一个人从莲花上一步一步走下,正如佛经中从尸山血海里把母亲救出来的目连。 也有见过朱邪辅国的人惊叫道:「他不是小特勒!他是谁!!」 他确实是朱邪辅国,但在莲花中,尖刀刺入母尼施心脏的一瞬间,他的容貌正在悄然改变,像蛇蜕皮一般,一层淡淡光晕笼在他脸上,瞬剎间便换了一幅长相,依然是深目高鼻,但双眼变得狭长,发色变作耀目的金红。她母亲此刻还有知觉,是唯一一个目睹他变化的人,却只是嘆息了一声,仿佛终于猜中了一个思虑良久的谜。
第14页 「阿满,去找你阿耶(即父亲,编者注),他有东西留给你。」这是她合上眼前的最后一句话。 那之后,瓜州城中再无朱邪辅国。 第11章 【神都篇】【通天浮屠】 「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凡三层,下层法四时,各随方色,中层法十二辰,上为圆盖,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气,亦为圆盖,以木为瓦,夹纻漆之,上施铁凤,高一丈,饰以黄金。中有巨木十围,上下通贯,栭、栌、橕,藉以为本。下施铁渠,为辟雍之像,号曰万象神宫」。 ——《旧唐书·武后本纪》 (一)裴怀玉 凌晨一点,陈默站在许大少楼下,打了数十个电话都杳无音讯,笃信现在就算叫他一声亲爸爸他都醒不来。于是走进楼下唯一一家还在亮灯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蹲在马路牙子上开始思考人生。 今天是农历十五,皓月当空,天上一丝浮云也无,澄澈明亮。此时是盛夏,深夜凉风吹拂,倒也惬意。今天是去《东都》之前的最后一晚上,他形单影只,只能对着月亮扬一扬啤酒,说一声干杯。 不远处街巷深处传来一两声猫叫,他也喵喵了两声,想叫来小猫跟自己作伴。在漆黑的街巷深处走来却走来一个女孩,身影逐渐从阴影中浮现,他再三确认,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是晚宴上唯一跟自己聊过天的小玉。 她换了一身长裤和卫衣,像是刚刚夜跑回来,可谁会在凌晨一点夜跑?陈默怀疑自己撞见的是女鬼。此刻这个女鬼却笑吟吟地走到他跟前,举起手中的袋子,里面全是罐装啤酒。 「好巧啊,陈默。」 「我以为你是女鬼来着。」 「我家就在楼上,睡不着,下来晃晃。」她浑不介意地也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开了一罐递给他。 陈默喝完一口,斟酌着想找个话题。小玉已经开口:「其实,我等明天已经等了很久。」 她抬头专注地看着月亮,像是自言自语:「我父亲是东都公司最初的几个股东之一,家里最多的东西就是东都的策划图、海报、执行案。说起来像个笑话,我小时候的玩具只有洛阳城坊模型。」 陈默不知道怎么接,只觉得怂了二十多年的他今天好像突然掉进了一个奇怪的权贵圈子,圈子里的每个人都有点神经兮兮,还都爱跟自己这个刚认识一天的人讲往事。 「他们希望我以后能进管理层,所以从小就训练我。可以说,我从前过的所有日子,就是为了明天。」她眼睛亮亮的,却没有波澜。 「你知道吗,其实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抽籤才能进东都的。」 陈默心里一惊,心想李总的信息这么快就暴露了?下一句话却更让他心惊。 「有一种人叫做管理员,他们不需要抽籤,从开始就被指定了身份,直到任务结局。」 陈默凝神听着,她突然转头看向他:「我在东都的身份,就是管理员。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告诉你,是希望你帮我。」 陈默心里在哀嚎,心想姑奶奶你还是别告诉我了,我意志薄弱能力有限,组织这么信任我我很感动,可交给我这么多任务我实在承受不来啊。 她看他在犹豫,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来,低头喝了一大口酒,笑了一笑:「骗你的,就算真的有,我也不是。他们不会让我当管理员。」 「他们?」陈默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歉疚,主动找话题。 她却没回答,只是喝酒,笑容却带了三分讽刺。「 你敢相信吗,今天是我第一次自己出门买啤酒,不用他人陪同,做决定的时候不用听别人的意见,说话时候不用看人眼色。」 「今天我完完全全自由,但是只有今天晚上,还是他们施捨给我的。」 陈默突然发现,其实他对面前这个女孩毫无了解。除了她美得让人不由自主凝视的躯壳之外,他隐约觉得她的心里有深渊,无法窥测,仅是靠近就能感受到丝丝寒意。 她脸上有三分醉意,撑着头侧过来看他,又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你呢?你去《东都》是为了什么?」 陈默淡淡地笑,下意识地却不想说出真实答案,却又不想骗她,只能简略回答了一句:「找人。」 「找人?」 「对。有一个……认识了很久的人,可能也会去东都。我很想她。」 她点点头,举起啤酒跟他在空中碰杯。「我相信你能找到她。」 喝完最后一罐,天边已经开始变浅淡,天快亮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对他笑得灿烂:「 对了陈默,你知道怎么去东都吗?」 他脑子一木,发现坏了,没人告诉他怎么去d市,要不要买票?现在买票还来不来得及?迟到了怎么办?李总会不会直接让他回家? 看他一幅五雷轰顶的样子,小玉像拍小狗一样拍了拍他的脑袋,颇为老成地嘆了一口气。「唉,来,叫个姐姐听听,我就救你。」 陈默宛如杨白劳看见了黄世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拽着她卫衣,特真诚地叫了一声姐姐,一双眼睛水汪汪像谁见了都想餵根鸡腿儿的流浪狗。 小玉撑着腰笑得差点喘不上气,笑完了告诉他:「马上回家去,八点准时有人到楼下接你。这是写在你的同意书上的,你一定没仔细看。」
第15页 陈默蹦起来连声谢谢,她说我也要走了,然后从卫衣兜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递给他:「记住这个名字,可能对你有用。」 陈默接过,上面只有毛笔写的三个字:「裴怀玉」。 抬头看时她已走远,长发在身后飘飘浮浮,身后镶着一圈晨曦的微光。陈默低头傻笑,第一次觉得命运好像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二)通天浮屠 若干小时后,陈默坐在去往d市专列的客舱内,还是有点恍惚。 客舱是独立的,每舱之间不互相连通,舱内两扇门,一扇直通外侧站台,另外一扇门外是服务舱。乘客们有要求就在舱内下单,由传送带递到服务舱,再提醒乘客开门自提。实在憋得慌了还可以切换频道和乘务员聊天。 陈默有些无聊,打开面前的投影屏开始看《东都》项目简介。还没翻几页,只听隐隐有人欢唿,以及嘈杂的脚步响动,车稳稳停下,东都到了。 机舱门打开,刺目的阳光晒进来,毕竟是西北的盛夏七月。 放眼望去,眼前皆是耀目纯白。眼睛适应一会儿后他才看清,自己已经身在一个空旷大厅内部,貌似是接待区,四周人影寥寥,不知其他人都去哪儿了,只听见远处鞋跟敲击地板的迴响。他抬头四顾,却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走动。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外壳由钢化玻璃包覆的建筑,四周环境一览无余,于是他从天顶望出去,可以看到建筑外侧不远处矗立的那座高不见顶的庞然大物,它通体纯白,像一棵通天巨树,从一座纯白城市中拔地而起,中间横生枝节,枝叶纵横,每一根枝干都是一个楼层,每一片叶子都是《东都》的一个分区,层层叠叠,不计其数。而这棵巨树所赖以支撑的一片辽阔如海的白色基层建筑内部,便是占地四十七平方公里的东都洛阳城,面积相当于一整个香港九龙半岛。 第12章 【地下王都】 明崇俨……少随父恪令安喜,吏有能召鬼神者,尽传其术……仪凤四年,为盗所刺于东都,好事者为言:「崇俨役鬼劳苦,为鬼所杀。」而太后疑太子使客杀之,故赠侍中,谥曰庄,擢子珪为秘书郎。 ——《新唐书·明崇俨传》 (一)东都第一命案 仪凤四年四月十五日夜,子时三刻,东都洛阳城定鼎门大街北侧尚善坊内,有一显贵宅邸门户大开,四下无声,有种诡异的寂静。 片刻之后,一个道士装扮的人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倏忽之间便消失在街拐角。而一墙之隔的尚善坊南侧,掌管皇族名册典籍的宗正寺门扉依然紧掩。 这个季节正当牡丹花期,全城牡丹开得轰轰烈烈,城南显贵所聚的各坊尤甚。此刻尚善坊内,从那扇大开的门内传来一阵阵异香,那香气过于浓郁,甚至吸引了附近的野猫,在宅邸附近群聚逡巡,不断嚎叫,直到惊扰了在坊角武侯铺值班的金吾卫。 一刻钟之后,一匹飞马携加急密报从宫门驰入,片刻便送达禁中,此时晓鼓刚敲响第一声,旭日初升,惊起一片寒鸦。 先下那刚刚群猫盘踞的宅院内外已被金吾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但那股奇异香气仍未散去,浓烈馥郁,覆盖了其中仅存的一丝血腥气。宅院内,河南尹法曹参军张万顷并两个仵作正站在宅院后花园中央,眉头紧锁。 园中遍植花树,一位身着便服、容貌清贵的青年坐在树下的一张高榻上,他的心脏被利器捅穿,而伤口处敷满了用香料腌渍过的牡丹花瓣,且由于花瓣是处理过的,让仵作无法通过花瓣衰朽程度推断死亡时间。东风吹过,园内掉落的牡丹被层层吹起,覆盖在尸体上,画面诡异妖艷。 「是魏紫。」仵作在检验了伤口花瓣之后,向张万顷确认,伤口的花瓣与园中种植的花瓣为同种类,是牡丹中花香最浓、一株值百金的魏紫。 与此同时,宗正寺院内储藏案牍的高阁中,有两人对坐谈话,晨光从窗格中穿过,将屋内两人分成一明一暗。明处的人开口,语气略带责备:「 此番放手让你行事,你却屡屡兵行险着,怕是不祥。」 暗处的人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拢着一双袖子,将手罩在熏笼上,白檀香的气味环绕在他周身。「天后交由师尊办的第一桩事,自然要替他办得爽利。」他望向窗外,天光渐渐亮起,光线倾斜,有一缕照在他的白髮上,同时照亮他轮廓锋利的侧脸,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梳着道士髮髻,但换了宗正寺的深绯色官袍。 「此次舍了正谏大夫,是天后自断右臂。若不令其死得惊动天下,天后如何甘心。」 次日,上诏赠故正谏大夫明崇俨为侍中,谥曰庄,擢其子明珪为秘书郎,累迁大理寺少卿。 仪凤四年八月,太子户奴赵道生供称太子暗使其杀崇俨。次年,废章怀太子李贤为庶人,幽于别所。 (二)地下王都 「我的资料库里有个电影,《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你看过吗。」 「哈?算……算是看过吧。」陈默无聊时曾经在网吧看过很多电影院时代的老作品,这部他还挺喜欢。 陈默站在暗室中央,数道光波不断在他身上扫过,脚下的操作台正在三百六十度旋转,採集他的身体数据制作模型,为了不让他觉得无聊,操作台的人工智慧服务系统开始跟他聊天,同时也在飞速学习和练习使用他的语言风格和思维方式跟他对话。他想说这对话听起来有点傻,又反应过来骂它就等于在骂自己。
第16页 「里面提到过一个洛阳地下鬼市,虽然离谱,但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洛阳的确是盖在洛水上,水下全是歷代古城遗蹟。因为黄河频繁改道,洛阳经常被淹,地层内的多数古城都很完整,如果某个古城遗蹟中间没有流沙灌入,形成中空的『鬼城』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像千层饼,一个摞一个……」 「你的角色名是程云中,生于咸亨元年十月,卒年不详。嗣圣元年,随太史令李谚入宫,法号元真,因为才学卓着,同年入翰林院为编修。垂拱二年,任鸾仪卫「山」组统领,代号「艮」……根据任务设定,角色的容貌值要求较高,因此我们根据您的脸型进行了调整,希望您在进入东都之后,不要经常照镜子或有类似的过于自恋的行为。」 陈默想空出手给它点个赞,但是手正在被架起来扫描,只能听它继续讲搀着冷笑话的单口相声。 「扫描完成,请闭上眼等待五分钟,我们将为您载入《东都》程序。」 这是《东都》的核心技术之一,藉助虚拟场景将人的视觉、味觉、听觉、触觉以及前庭感觉分离,并训练潜意识将搭载在身上的《东都》处理器发出的指令理解为意识中的「第二声音」,指导参与者的所有行动。一旦行动脱离了《东都》设定的大纲,处理器就会向中央控制室发出警报,即使是人物设定为管理员的鸾仪卫也不例外。 陈默安静等待着,直到某一瞬,他听见之前迴荡在四周的声音消失了,而「加载完毕」这个念头接着凭空出现在脑海中,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面前的合金墙从两面分开,出现一个椭圆形玻璃仓。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躺进去就可以到达指定的《东都》入口,就像有人在替自己思考。于是他摇摇头,上前打开舱门,踩着踏板翻身躺了进去,动作极其熟练。躺在舱内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回忆叶将离的样子,和李崔巍叮嘱过他的话。 但脑海中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继续像个耐心又冷漠的教导主任一样给他灌输《东都》知识点。舱门关上的前一瞬,意识中的最后一句话是:「接下来要去的降落点,可能和你想像的有点不一样,你可以理解成电影里的那个地下城。」 「加油,陈默,期待你归来。」 第13章 【洛阳鬼市】 「(丰都市)周八里,通门十二,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市四壁有四百余店,适楼延阁,互相临映,招致商旅,珍奇山积。」 ——唐·《大业杂记》 (一)丰都市 陈默睁开眼,眼前却一片漆黑。 恐慌中他以为自己被困在了玻璃仓中,试着运动了一下四肢,却发现活动自如,只是眼前不见丝毫光亮。 他定了定神,闭上眼再睁眼,待眼睛适应了黑暗环境之后,他终于依稀可以看见四周环境的轮廓,他正躺在一个废弃的古建筑里,身下是稻草堆,可以闻到一股衰朽的稻草和香灰气息。他试着站起来,头顶却咣当一下碰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闷响。他猫着腰往前走了两步,待到能伸直腰才回头看清,他刚刚是坐在一个巨型雕像的脚下,刚刚抬头是撞到了雕像的衣袖下摆。他心中一寒,心想老天保佑,别是把我降落在半山腰了。根据他有限的歷史知识推断,洛阳唯一一处有如此大雕像的地方只能有一个,那就是郊外的龙门石窟。陈默有点恐高,想到刚刚多挪一步他可能就会直接从山崖上掉下去直接退出游戏,腿都开始发寒。 此时远处却依稀传来人声,还有闪闪烁烁的光亮。他赶紧回到原来的地方蹲着藏好,伸长了耳朵听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不清对方的谈话,却见到那光越来越亮,晃晃悠悠地照进来,让他把周围环境看了个清楚。原来他不是在山崖上,而是在一座破庙里,四周都是两层楼高的佛像,雕的是四大护法金刚。他面前不远处就是木质庙门,窗棂处透出几缕光,远处的光亮就是从这里漏过来的。 他长舒了一口气,等到人声渐远,四周又归于黑暗时,他按照刚才记住的路线小心翼翼地挪出来,一步一步摸索着向前走,摸到了门口,用力推却推不开,他又四下摸索,找到一个类似门闸的东西,试着抽了一下,门框松动,发出吱呀一声巨响,外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进来。 他跨出门,原来此刻是深夜,面前一条狭长小巷,东西两侧点着灯,远处依稀有几个人走近。他躲回门内,待几个人走到庙门口之后屏息观察,两人都穿着寻常百姓的杂色服装,看起来也不像官兵。他大着胆子远远跟着他们向前走。 待他走出破庙之后,雕像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带着兜帽,沉默地注视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小巷悠长而昏黑,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坊门,跨过坊门站在大街上,四周霎时光明。陈默心里暗暗赞嘆,妈的,不愧是《东都》,特效做得真细。 眼前是一条宽阔大道,两旁高楼鳞次栉比,高高下下挂满了灯笼火把,照得四周宛如一片灯海,街道尽头依稀可见一座玲珑高塔,每层都挂着灯笼,将四周里坊照彻。街上人马川流不息,两旁店铺也热闹非凡,人声杂沓,乐音悠扬,各种不知名的浓重香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他打了个喷嚏。刚抬起头耳边传来一声惊唿,接着是一声近在耳边的马嘶,他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尘蒙了一脸。接着不知从哪扑来一人将他扑倒,抱着他滚了一圈滚到街边。耳边人声嘈杂,待他酸涩的眼睛终于恢復正常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团团围住,身上压着个人,戴着兜帽,看不清五官。
第17页 那人附在他耳边只说了一句:「跟我走」,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拉他起身便跑,身后有人连声咒骂,听着像是骑马追了上来。陈默只顾逃命,于是听任陌生人拉着他沿大街一路狂奔,掀起路边酒旗翻飞,还怼翻了数个小摊,陌生人一手拽着他一手从衣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向身后一撒,趁着摊主们忙着聚在街上抢钱,带他向旁边一闪躲进了一座酒楼,呛鼻的脂粉香气直扑上脸,接着是晃眼的金玉珠翠,满满当当地填饰着门楣。恍惚间,陈默还有心情想起以前背的一句唐诗,「紫陌红尘拂面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人带着他继续在楼中跑酷,这是座颇为豪华的伎馆,沿着中空庭院建起四五层的高楼,触目所见皆是朱漆阑干,断口处饰以金银镂雕。他带着陈默一路往楼上爬,楼里上上下下香风阵阵,全是看不完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看他俩牵着手火急火燎往楼上爬的样子,都互相递着瞭然的眼色,因此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 陈默实在不知道后续剧情有何发展,心里一个劲地唿叫那个出发前还在耳边叨逼叨的画外音,此刻却像死了一般地毫无动静。在无数艷光四射的小姐姐们的注目礼之下他们吭哧吭哧爬到最高层,楼中的内室都是煳着金纸绘着花鸟诗句的隔门,那人带着他跑过长廊,只听见一扇扇纸门内觥筹交错莺歌燕舞,终于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推开门将他塞了进去。 (二)鬼府君 屋内不像屋外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只有数盏灯昏昏点着,照亮满屋的绫罗绸缎。陈默定了定神,抬头四顾,首先看见那个陌生人站在他身后摘下了兜帽。确实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戴着幞头留着短须,中原人长相,一双剑眉直直盯着他,片刻后展颜而笑,露出整齐八颗白牙,伸手拉他起来。「适才汝冲撞了贵人,若不出手相救,兄台恐惹祸上身,故多有得罪。」接着珍重作揖行礼,自报姓名:「吾姓陈名子昂,字伯玉,梓州人。今日当街巧遇,敢问兄台姓字。」 陈默心里暗道一声卧槽,是是是……我知道的那个写《登幽州台歌》的陈子昂?于是再看对方的时候眼神都多了三分追星的味道。 「在下崔玄逸,字元真。」按照他记忆中的剧本安排,他此时的备用名是崔玄逸,是个刚刚被武后看中,从小道士直接飞升鸾台做翰林院待诏的知名绣花枕头。 对方默了一瞬,又上上下下地把他看了一遍,看得陈默心里发毛,也顺着他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自己。就着灯光仔细端详,才发现身上的衣服确实不太像个文士:杂色翻领窄袖袍外边戴着护腕,靴子轻便适合跑路,手上还戴着射箭用的铜扳指。陈默咳嗽了一声,正在思考怎么跟跟偶像解释自己的人设,房间角落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伯玉,别来无恙啊。」房间昏暗,陈默眼睁睁看着眼前堆成山的丝缎动了动,接着一个人费力从里面钻出来,一脸醉醺醺,爬了一会儿又不爬了,半截身子埋在衣料堆里朝着他俩招了招手。 陈子昂脸上写着开心,大跨步上前把对方从布里扯出来一顿熊抱,两人寒暄许久,当陈默是空气。而趁着他俩叙旧情的功夫,陈默迅速把自己的任务捋了捋,对于他来说,此刻最紧要的任务就是找有关《弥陀净土变》的信息,而在东都中世界中,知道它的去向的人目前已知只有三个:远在西域的朱邪金山、他的叛逆且四处乱跑的儿子朱邪辅国,以及神秘波斯老画师尉迟乙僧。这三人中只有尉迟乙僧在洛阳,只是不知他现在在何处。而关于那副画内容的信息,只记得跟狐狸,以及一位叫荼吉尼天的异教神祗有关。 他决定先从尉迟乙僧问起,打定主意后,他非常做作地咳嗽了一声,对面两人终于想起他的存在,没等陈子昂向对方介绍,那人便抢先打了招唿:「道长来丰都市,所为何事?」 陈默疑惑:「丰都市?」 陈子昂热情地大力在陈默肩上一拍,接着低声提醒:「这地上的名为南市,地下的便用前朝旧称丰都市,你既来了这地下城,就得按这里的规矩称唿。这位是裴府君,我初来这丰都市时,就同你一样险些惹了大祸,亏得裴府君相救。」接着他便把陈默往前一推,力气过大,他差点摔了个趔趄。「丰都市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没有裴府君不知道的消息。只要崔郎……出价合理。」 陈默抬头,正与那在丝堆上高卧的眼睛四目相对。那被称为裴府君的人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接着打了个酒嗝。「丰都市是四海亡命徒啸聚之地,来此见府君者,或为求生,或为求死。」 「裴某是个商人,商人要谈的,自然都是生意。」他又剔了剔牙。「不知崔道长要与裴某谈什么生意。」 陈默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他这是问他身上有没有钱,奈何他身上别说金银了,铜板都不一定有。于是开始翻检身上的衣兜,急得背后沁出一层薄汗。摸索半晌,突然摸到腰侧挂着一个沉重硬物,掂着还有点分量,解下来一看,原来是一只银质小龟,在烛光下发着莹白光芒。 他将银龟递过去,对方看了他一眼:「官家的东西流入丰都市,崔郎若是不怕事发被查,裴某便收了。」陈默也不知道那小银龟是哪儿来的,只想着先给了他,说不定改日还能赎回来。于是作揖之后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此次来崔某想求问一事,不知府君可听闻过一位名叫尉迟乙僧的画师,我有要事须找他问询。以及……不知您是否听闻过有一画名《弥陀净土变》,内画有一天竺神像,名唤……荼吉尼天。
第18页 听完他的话,裴府君的眼睛突然圆睁,接着直接从布料堆上滑下来,拿了一只烛台凑近了他仔细端详。再三确认后才放下烛台,顺手把小银龟丢给了他,一幅懒得应付的样子。 见府君不做声,一旁的陈子昂看不下去了,又出来打圆场:「小尉迟在两京无人不晓,但此人除在各大寺院作画外,平日行踪诡秘,怕是府君也难办。至于那画……」 此时忽听门外人声嘈杂,搀着铁器相击的声音,像是有人从走廊深处一路跌跌撞撞闯进来。接着门「哗啦」一下被推开,外面的强光洒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一位满头珠翠的唐装美人正撑着门框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们仨,手上还挽着一柄长剑。 逆着光起初看不真切,待看真切了,陈默没忍住惊唿了一声:「小玉!?」 对方却没看他,只是怔怔地盯着高座在上的府君,想说话却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良久才轻轻地唤了一声:「义父。」 (今天带初唐流量陈子昂进组了。陈同学之后还是会时不时出来打个酱油。 第14章 【真假府君】 (一)连环局 半个小时前,小玉站在测试台中央,一边接受扫描一边和伺服器说话缓解焦虑。 和陈默不同,她对这套仪器熟悉得很,因此对伺服器说话不像是聊天,更像是下命令。 「请告诉我本次的降落地。」 伺服器像是睡着了,过了五分钟才说:「抱歉,本伺服器没有获知该问题的权限。」 她有点暴躁,奈何手脚都不能动,否则扫描精度就会变低,还得重来一遍。 这时测试房暗处却走出一个人影,身姿挺拔,金红色头髮板板正正梳在脑后,今日还人模人样地戴了一副金丝眼镜。 「它确实没有告诉你这个问题的权限,但我有。」 小玉看见是他,一脸警惕:「昨天我已经把字条交给陈默了,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男人走到她面前,背后伺服器上浮动的蓝白光影在他脸上变换。 「不做什么,来看看你是不是想砸了我的伺服器。」 小玉不想理他,又不能扭过头,索性闭上眼睛。 男人举起手投降:「大小姐,刚刚开玩笑的。你不是想知道降落地点吗?我来告诉你。这个地方恰巧是我造的,连李崔巍都不知道。它叫丰都市。」 他摘下眼镜,饶有趣味地停了停,像在电影节嘉宾宣布最佳男女演员名单:「开局第一天,只有两个体验者会被放到这儿,你猜猜是谁。」 小玉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像两只兇勐的猫科动物,谁先挪开眼睛,谁就输了。 「一个是你,一个是陈默。」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骂他:「变态。」 男人笑得开心,笑意却未达眼底。他低头玩着手里的眼镜,像是回忆往事般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她解释:「我是变态,你又何尝不是。」 「我们这类怪物,能力和寿命哪一样不超过人类,本来能活得自由自在,却非要东躲西藏,苟且偷生。殊不知,委曲求全的下场就是被剿灭。几千年了,何曾有过例外。」 小玉沉默了。她沉默时看起来格外生人勿近,像一尊冰雕神像,浓密睫毛下没有表情。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要你一直帮我盯着陈默,直到他拿到净土变真迹的线索,剩下的交给我。」 她机械地嗯了一声,表示明白。此时刚好扫描完毕,伺服器通知她,一切已就位,可以入舱。 她熟练地躺进舱门,在关闭前的最后一瞬,男人扶着舱门盖,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张画对我很重要。我答应你的不会反悔,只要拿到它,就给你自由。」 她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舱盖合上,世界陷入漆黑,舱外的人没有看到,刚刚她眼角滑下一滴泪。 (二)谁是你阿爷 陈默现在的情况就是非常尴尬。 这个唐装美人长得跟小玉有九成相像,却一点没有跟他认识的意思,只是直直地盯着坐在绸缎堆上那个自称裴府君的人,而那个被叫了声「义父」的人此刻却像大脑宕机一般,一言不发地看着小玉,接着厉声斥责了一句:「胡闹!谁是你便宜阿爷!」边说边疯狂向陈子昂使眼色,于是陈子昂回头,才看见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站了一圈围观群众。 两个小陈反应都很敏锐且狗腿,立马前去将他们劝散:「不过是裴府君又欠了酒钱,酒家娘子花式上门讨债而已,散了散了啊没什么好看的。」 围观群众都表示习以为常且相当理解,个别人走之前还对裴府君投以同情眼神。待关上门,裴府君已经两三步跳下来,看着唐装美人:「怀玉,你如何能进这丰都市?你和阿娘可还安好?」 陈默听到「怀玉」两个字,心里一震,想起昨日她塞给自己的纸条。于是不再上赶着跟队友相认,继续专心听着她和裴府君的对话。 听他提起阿娘,怀玉一脸委屈:「我和阿娘尚住在东都。去年事发之后,他们都说裴尚书已死,阿娘不信。」 裴府君沉思了一会儿,看看她,又看看陈子昂和陈默,最后说道:「罢了,你们随我来。」 随后他背转身,在地板上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一根长绳,使劲一拉,堆满屋子的丝绸便像被漩涡吸走一般,哗啦哗啦陷入地下一个洞口,不一会屋子便变成四壁空空,只余正中央一个地洞,隐约可见楼梯通往更深的地下。
第19页 裴府君是最后一个进的洞。他攥着绳子回头再一抽,一块木板挪出来,将洞口盖了个严实,随后他掏出一把短刀,将绳子斩断。 「你们记住也没用,这条道只用一回,今日走过便废掉了。」裴府君瞅了三人一眼,多说了一句,不知讲给谁听。 三人沿着暗道摸索,四壁干燥,远处还不时有凉风吹过,想必这条路离地上并不远。走了不一会儿,前方就隐约出现光亮,还掺杂着琵琶笙箫嘈杂的乐声与谈笑声。 待终于出了洞,眼前灯火辉煌,险些闪瞎陈默的一双近视眼。待到适应了这里的光亮,眼前的景象又让他想捂上眼睛。 这里俨然是一个地下宫殿。他们站在宫殿的入口,各处都燃着香烛,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四壁洁白涂着香料,辛香的味道散满房间。房间内挤挤挨挨摆满了黄金锦缎与各类珠宝珍奇,让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踮着脚往前走。宫殿尽头隐约可见一群乐人散在四周,煮茶斟酒弹琴跳舞各司其职,中间榻上高卧着一个人,见他们走近,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刚刚让陈默差点捂上眼睛的不是满地的国家一级保护文物,而是眼前隔着纱帘都能望见的白花花一片大腿与酥胸。这里温度比室外高很多,因此弹琴跳舞的诸位都只穿一件齐胸襦裙,远处望见就像一只只长腿长颈的白鹤。 裴府君带着他们只上前走了几步,便站定行礼,同时高声禀报:「安府君,裴某今日失职,甘愿受罚。但请安府君宽饶小女与两位客人。」 那榻上的人此刻终于动了一动,他抬了抬手,乐舞便偃旗息鼓退到一旁,接着他翻身坐起,数重纱帘便被次第撩开,陈默抬头,第一次看清了那人的正脸。 他高鼻深目,金红头髮如汉人男子一般扎作髮髻,一双黑瞳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是安府君。 第15章 【荼吉尼天】 榻上的人翻身坐起,饶有兴味地把目光从陈默身上移到裴怀玉身上,又移到站在最后手放在佩剑上一脸警惕的陈子昂,最后看着裴府君问道:「这便是汝那洛阳故旧的女儿?裴府君应当懂得这儿的规矩,府君地上之血亲不得入鬼城,今日汝二人中,唯一人可出这丰都市。」 裴府君点点头,向前方遥遥行了叉手礼:「待裴某将府君文册交付完毕,便自来请罪。」接着从内侍走出两个佩剑侍卫,要将他押送出殿中。他刚转身,裴怀玉便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接着向殿上朗声说道:吾乃洛阳城春明坊裴四十娘之女裴怀玉,并非裴府君血亲,吾今日入丰都市,亦未违令。安府君若要罚,请罚怀玉。」 安府君一脸好奇,站起身缓缓踱步下殿,待走近时突然皱起眉头看着她,半晌之后才问道:「汝乃狐族?」 余下众人纷纷侧目,都朝着裴怀玉望过去,裴府君却呆呆的站在那儿自言自语:「怀玉是狐狸,十四娘也是狐狸?怎的总碰见狐狸呢。」 陈默更是被这玄幻的剧情展开震了一震,看看裴怀玉却一脸淡定,扬起脸问安府君道:「是又如何?」 安府君身量挺拔,眼睛狭长,低头看着色厉内荏的裴怀玉时颇像狐狸盯着一只兔子,此时狐狸眉毛挑起,扬了扬手让侍卫将裴府君带下去,又解释道:「既然裴家小娘子是狐,那便不算违令。但此次裴郎既在丰都市被小娘子认出,还是请裴郎暂回到地上一段时日为好。」 接着他又看了看两个站在原地看热闹的小陈,抬手先指了指陈子昂:「汝便是那去年闯丰都市抢了《凌烟阁功臣图》的陈伯玉?今日又有何不平事?」 陈子昂不好意思地挠头:「先前是某唐突了,承蒙裴府君公正严明,伯玉才留得一命。今日是来东都会友,不料撞见元真道友在街中冲撞了贵人,想是头一回来东都,故将他带来见裴府君。」 最后安府君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一直在试图隐身的陈默身上,他只好讪讪地抬头,学裴府君行了个叉手礼。对方走近两步,低下身附在他耳朵旁问道:「听人说,汝来这鬼城,是想问尉迟乙僧的去向,及一幅《弥陀净土变》?巧了,吾这藏宝阁中倒是有一幅,若方便,可随吾一道去看看。」 说完,他抬起手向裴怀玉招了招:「汝也一道来罢。」陈子昂听闻也欢欢喜喜跟了上来,被安府君瞪了一眼:「陈郎不是要去会故友?迁延了这多时,故友怕是等急了。」他只好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接着安府君屏退众人,带着裴怀玉和陈默走上大殿,在重重纱帘之后的高榻之上,立着一扇两人高的屏风,画着一只毛色青色与白色交杂的狐狸,碧绿的眼睛画在屏风正中,狭长的眼睛有三分邪气,又有一丝悲悯与嘲讽。陈默看到屏风,打了个冷战,这屏风上的狐狸,与之前在李崔巍家中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安府君让他俩站在左右,他伸出手,摸到榻上一个压着蓆子的鎏金虎镇,向左右分别旋转了几下,榻上蓆子便从中间分开,出现一条密道通向地下。他让陈默和裴怀玉先下去,自己走在最后。 待到下了台阶,陈默和裴怀玉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地道如同古墓中的墓道一样,四壁都画满了壁画。由于年代久远,壁画的颜料已经褪色剥落,但流畅明晰的线条依然足以抓住观者的眼睛。 这四壁所列皆是佛教洞窟中经常出现的供养人,地道有两层高,进深极深,在望不到尽头的长廊上画满了两人高的画像,分成两列,画成朝着地道深处行走的姿势,手中捧着各色奇珍异宝。最令人感到诡异的是,他们都长着各类怪物的头:狐狸、狼、虎、豹、甚至还有龙、凤凰,与诡异至极的九头人身的怪物。这些兽类都穿着与人类无异的华贵服饰,并依照服饰特徵分成男女两列分列左右,像极了陈默小时候去北京逛十三陵时在墓道左右见到的石像生。看久了这两列队伍仿佛在缓缓向前走动,而通道尽头沉睡着的便是他们要去朝觐的王。
第20页 地道两旁隔一段距离墙中便有一个中空石龛燃着油灯,将四壁照得通明。走到尽头他们被一堵石墙挡住,石墙上通天顶,表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文字。裴怀玉看了一眼,惊讶地小声说了一句:「是陀罗尼文。」 跟在二人身后的安府君称赞道:「裴小娘子竟认得天竺文字,着实难得。」他走上前,咬破手指在门上划了一道,石门震动了一下,接着缓缓打开,刺眼的亮光照进地道中,里面是一个宽阔大厅,陈默却觉得像个埋着什么重要人物的墓室。 待到走进石厅,陈默不禁「哇」了一声。正对着他们的是一幅通天彻地的壁画,满满地画着一座黑色神像,三头六臂,背后火焰熊熊,邪异非常。 他们进来之后,石门便缓缓合上,裴怀玉转头看向石门,接着「呀」了一声,陈默也回头看,便看见那合上的石门与正对着神像的墙壁连在一起,也构成了一幅一样大小的壁画,画的是一座白色神像,样貌和善美丽,坐在一匹白狐上,脚下却踩着无数骷髅。 「此为大黑天,乃天竺本土所供奉之神,其化身即佛经中之大日如来。大黑天所对之像为荼吉尼天,又名白辰狐王智菩萨。供奉大黑天之处,必相对供奉荼吉尼天。」 陈默举头四顾,见四壁皆布满彩绘壁画,仿佛连环画一般,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只白狐出现在画中。安府君指着离门最近的一幅让他们看:「这画,二位可认得?」 这幅画中有大幅留白,远处有陡峻山峰隐约可见,近处只有一人一狐,狐有九尾,通体白色。那人貌似是个青年男子,和白狐隔河相望,肩上扛着一个「凹」字形的铲子状工具。 等等,这铲子有点眼熟?陈默凑上去仔细观察,发现它和曾经在课本里看到的某个歷史人物形象非常相像。「这是……大禹?」 裴怀玉惊讶地转头看向他,他不好意思地低头假装继续看画,背后安府君说:「是大禹。《吕氏春秋》中载,大禹妻涂山氏,名女娇,乃九尾白狐。」 下一幅画中,一个古装美人立在一幢茅屋前,身后有九条尾巴,背后云雾缭绕。 裴怀玉伸出手,在空中遥遥抚摸着那美人没有表情的脸,自顾自地念道:「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眼神中有陈默不能理解的悲伤。 第16章 【狐族编年史】 他们按顺序继续往后看,下一幅的画却不如之前的那么小清新,画面上方是浓重的黑色云雾,云中若隐若现一只九尾狐,妖异的碧绿色眼睛望着下面的重重巍峨楼阁,那阙楼上方全是熊熊火光,隐约可见楼头站着一人。 「是……商纣王和苏妲己?」陈默凭藉自己有限的古代狐狸传说储备开始瞎矇。 安府君点点头:「此乃殷纣王妃有苏氏。若是按通行史书记载,有苏氏蛊惑商纣王,引诱其屡行无道,终致武周灭商。」 他指向下一幅画。这幅画如同陈默曾经见过的一副墓葬中出土的汉朝帛画,自上而下分三层,中间最显眼的一层中央位置端坐着一位神像,身边云气缭绕,四周被各类瑞兽包围,有蟾蜍,玉兔,三足乌,和一只九尾狐。 「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髮戴胜,司天之厉及五残。」裴怀玉在旁边直接背出了参考文献。陈默反覆看着两幅画,不知两幅画有何关联。 「汝看这幅西王母画像和门上的荼吉尼天,可有相似之处。」裴怀玉戳了戳陈默,提醒他对比这两幅几乎同样大小的画像。 画中荼吉尼天是一位女神,头戴用头骨做成的花冠,一只手上拿着一只碗,里面盛着猩红液体;另一只手提着弯刀,坐在一只白狐上,脚下踩着骷髅。而另一幅画上的西王母头上戴着血红色的饰物,一只手拿着一只碗,碗边停着一只青色勐禽正叼着什么东西向里放,另一只手持长戈,端坐在宝座上,身侧有一只白狐。 「荼吉尼天乃鬼之总名,能魅人,与人通,司刑狱,主生死。西王母司五残,掌五刑残杀之气,又有不死药,能起死人肉白骨。」 不死药、白狐、魅术……他看着这两幅处处对应的神像,隐隐觉得其中大有关联,却说不上来。 「天竺有佛经,言荼吉尼天嗜食人心。《山海经》中言,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安府君缓缓踱步,视线看向站在壁画前的裴怀玉。 听到安府君的话,裴怀玉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言狐食人,又道食狐者不蛊,可谓贼喊捉贼。」 安府君微不可见地笑了一笑,带他们继续往前走。下一幅画又是一副祥瑞景象,与之前大禹见狐类似,不过是手执耒耜的青年变成了坐在华丽车驾中的尊贵天子。 「文王应九尾狐,而东夷归周。」这次裴怀玉回答得倒是很快,不过脸色更加冰冷。 转过一面墙壁,接下来一整面墙上的是一幅完整图画,画面左上角是仙雾缭绕中的亭台楼阁,右下角却是惨烈酷厉的地狱之景。仙境中多见容貌姣好的年轻男女们悠闲自在地四顾徘徊,西王母端坐在仙境正中,不过容貌变得更像人类,不再那么凶神恶煞,画中宫殿上隐约可见用某种类似小篆的文体写的三个字,陈默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也没猜出来。 仙境之下是重重险峻山峦与血色河流,在其中密密麻麻地画着狐妖们被以各种方式虐杀的场景,有的还是人类形貌,有的已经变回了狐狸形象,最多的便是被剥皮剖心,其余更是不一而足。占据画面主体的是一只庞大的九尾狐,衬得它周围的人渺小如蚁群。它四肢被铁链重重捆缚,前方有一力士正将一把尖刀插入它的心脏位置,狐狸双目圆睁,愤怒和绝望使得它黄金色的瞳孔睁得大如车轮,分外瘆人。
第21页 陈默静静地看着这幅地狱变相图许久,突然像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一般,反覆比较着前后几幅画,恍然大悟般地说:「九尾狐……与不死药有关系?」 这图上的狐妖们大多死于被剖心,而以狐狸形象出现的荼吉尼天和西王母都嗜杀又掌长生,裴怀玉又说食狐者反说狐食人,那岂不是说,人若要杀九尾狐,甚至以九尾狐为食,很可能是为了长生不死? 安府君眯起眼睛,没有说话,裴怀玉更是僵硬地站立在那幅巨型壁画前,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过了一会儿,却是裴怀玉先开口:「自古以来,西陲边地即盛传,九尾狐与至亲生离之时即为成年,伤悲之极,当下化形。化形之时,剖其心头血饮之,可长生不死。」 三人都默然,许久之后,陈默才开口试图转移话题:「那这九尾狐的长生不死药,与西王母和……和那天竺神像有何关联?」 「还有……」他上前几步,指着画面左上角宫殿匾额上的类篆文小字:「这三字……可是西王母所居之处?」 安府君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独自踱步到中央供奉大黑天神像的壁画前,从摆放着香油、灯盏与黄金礼器的供桌前拿起一壶酒,又挑了个琉璃杯,靠在供桌上喝了一口酒,长嘆一声,才开口:「天狐九尾金色,役于日月宫,有符有醮日,可洞达阴阳。」又用端着酒杯的手遥遥指了指壁画上的小字:「那三字,是日月宫。」 裴怀玉也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喝到见底,又倒了一杯,脸上泛起绯红。她带着醉意走到第一幅大禹和涂山氏的画前,抬头看着画,脸上是苦涩的笑意。 她像是醉了,步履蹒跚,顺着壁画一个一个地看过去,自言自语着:「自涂山氏起,九尾狐即与人皇立盟,以魅术通阴阳,知晓天地四时之运,辅佐帝王治理万民。故得道之世,九尾狐出,失道之世,九尾狐隐。」 「禹迎涂山氏女娇而统九州;夏帝杼东徵得九尾狐而夏中兴;文王逢九尾狐于岐山,而商亡于九尾狐苏护氏妲己;西周亡于周幽王宠狐妃褒姒……」最后她停在那幅一半仙境一半地狱的画前,看着画中西王母旁上首客席中端坐的一位人间帝王。 「周穆王十三年甲子,天子越三万五千里自宗周至崑崙山,见西王母。」 她摇摇头,远远地戳了戳那个被画成衣饰华丽而愁眉不展的人类贵妇的西王母,语气嘲讽:「西王母心慕周穆王,与天子言:『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復来?』,遂取不死药与之。」 「子无死,能復来,隳尔九庙,族尔子孙。」她又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 「自穆王时起,狐族从祥瑞变为妖孽,人得啖其心头血,即可长生。」 盟约毁弃,源于人皇和狐族之间的一段绮思,一点贪念,最终变成绵延千年死伤无数的战争。 第17章 【净土变残卷】 (一)交易 陈默站在当地,看着醉醺醺的裴怀玉,手里拿着金杯,看着壁画笑得头上的金步摇簌簌晃动,那笑意却没到眼睛。靠在供桌旁的安府君却只是沉默地继续喝酒。桌上的烛火烧得噼啪作响,照得安府君背后的大黑天神像恍若在原地起舞,阴森可怖。 这房间诡异至极,不仅是墙上记载的隐秘歷史、那些似真似幻的传说人物,还有眼前的这两个人,都像极了一个陷阱。他们把真相摊开了给他看,又是为什么?他陈默,哦不崔玄逸,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这样掏心掏肺地把他拉进组织?知道了这些秘密之后,出了这墓室,是不是要被灭口? 他壮着胆子,先走近看起来更像是友军的裴怀玉,问她要不要添点酒。 她扬起眉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还有个他在这儿,于是把酒杯塞在他手里,一只手拽着他衣襟,直接把他拉到安府君面前,鼻子对鼻子地问安府君:「元真既不是狐族,府君,今日带他进来是何意?」 安府君却抬眼问她:「汝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狐族掌故?」 裴怀玉开始装醉,顾左右而言他:「杂……杂书里看的。」 他看看貌似成熟实际还是个叛逆少女的裴怀玉,再看看在那装哑巴的陈默,哂笑了一声,放下杯子,把陈默拽过来:「今日请元真君来此处,是因为此物——」 陈默在两只狐狸精之间被提来提去,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此时他看见安府君伸手向供桌前,在大黑天壁画前摸索了半天找到一个凹口,又用刚刚咬破的手在上面划了一下,一个抽屉状的木槽弹出来,里面放着一个长方形锦盒。 安府君把锦盒拿出来,放在陈默手上:「打开。」 陈默转动锦盒上盖着的铜锁,它便轻轻弹开,里面装着一卷古画,看上去有些年纪,纸质已经泛黄。 他将画小心翼翼地放在供桌上摊开,画卷徐徐展开之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幅画,与李崔巍向他提到过的,曾在英国伦敦出现的画是同一张!可当他细看时,却有所不同。这画上中央本该坐着佛陀的位置上,画的正是天竺信仰中的大黑天,三头六臂、其中有一面的头像正是荼吉尼天。待画完全展开之时,他发现画面左侧全是锯齿形的断裂痕迹,像是被人为撕去了一部分。 「此画是安某私藏,为前朝画师尉迟跋质那所画。今日听闻元真君向裴府君询问尉迟乙僧、荼吉尼天并《弥陀净土变》等事,不知是否是为此画而来。」
第22页 陈默刚入《东都》,就被大佬带飞,一口气给了这么多关键信息,一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频频点头。 裴怀玉白了他一眼,也凑上来看那幅画,看见那画上的缺损处,转头看着安府君。 他见她一脸疑惑,耸耸肩一脸不关我事的样子:「安某拿到此画时,它便是这个模样。」 然后他把画收起,又放回锦盒中,抬头看向陈默:「安某想用此画,与元真君做个交易。」 (二)陈子昂 陈默进了地下宫殿约半个时辰后,在几里地之外丰都市的某个酒家内,刚从安府君处出来的陈子昂上了酒家二楼,进了酒家东找西找,终于在一个无人角落找到了一个道士装扮,靠在窗前喝酒听曲儿的某个人。他带了个斗笠,旁人便看不见他束起的银髮。 陈子昂在他对面坐下,直接拿起酒壶咕嘟咕嘟喝了,才觉得不那么干渴,抹抹嘴看着对面人递过来的白眼,嘿嘿一笑,贊一声好酒。 对面人嘴角扯起一个笑:「能不好么,这是太后新近赏给太史局的葡萄酒,用御苑里仅余的几株高昌马乳葡萄酿成,先皇给它取名『千日醉』。」 陈子昂听了悔得肠子都青了,拿起壶往里瞅是不是还剩下几滴,还没品一品是什么味道。对面人按下他的手,憋着笑说:「罢了,横竖这酒也是带来给你喝的。既已喝了我的酒,事儿办得如何?」 陈子昂此时又盯着桌上的糖酪浇樱桃,眼睛一眨不眨,对面人嘆了一声,递给他一双银箸。他眉开眼笑,先夹了一筷子,眯着眼品尝了一会儿,才边吃边说:「我今日来得巧,恰逢元真君从长寿寺进了丰都市,一路跟在他后面,他却东奔西顾,一副寻不到路的模样。我便在离他几尺处,朝一个行人骑的马屁股上刺了一下,等那马受惊朝元真君奔过去,我就将他带到路边,再引他一路去到裴府君的别所。只是……」 对面人眼睛抬了一抬,陈子昂放下银箸,不好意思道:「只是后来裴府君处来了一人,说是他的义女,裴府君遂带我们三人去见安府君请罪,虽因那小娘子是狐,安府君未曾降罪,但却将我二人赶了出来,只留元真君和那小娘子,也不知道现下如何了。」 他说着突然眉头一皱:「还有一事,我只见元真君进了丰都市,却不知谁是他的保人。」 能入丰都市的,非鬼即妖。地上的人若是要进丰都市,须折损多年寿命,还要寻丰都市有声望的居客做中间人,这是这地下城里人尽皆知的规矩。 对面人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他道:「如何能确认,这人定是元真君?」 陈子昂得意地一笑,伸手朝袖笼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挂着穗儿的小银龟。「弘文馆学士崔玄逸,从五品。」他戳戳银龟:「这上面刻着呢。」 对面人这才点点头:「那你我便在此处等着,待他出来,你去引他上楼。」 与此同时,在丰都市主街尽头的一处破庙里,陈默和裴怀玉刚刚灰头土脸地从偏殿打开门走出来。夜色浓黑,他俩摸黑在破庙里遍生荒草的院中行走,裴怀玉走在前面,陈默小心翼翼地拽着她的袖角。陈默忽然觉得这一幕特别像一部老香港鬼片,《倩女幽魂》什么的。 走出庙门,又走过一段长长的窄巷,就如同之前陈默独自走的那条路一般,他们出了窄巷,便站在了丰都市车马川流不息的主街上。 出了破庙,陈默马上把手放开。她回过头朝他笑了笑,背后是街市上闪耀如银河的灯火与嘈杂红尘。 他忽然想起来,还没问她是不是小玉,她却像是听见了他在想什么,凑上来附在他耳朵边,轻轻说了一句:「陈默,请记得,你从来没有见过裴怀玉。」 说完她就走了,脚步轻盈,消失在街巷拐角。陈默知道自己在这真假掺半的世界中,总算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真实存在的,心里顿时松快许多。 他抬头望天,这地下城的天是一片青色,无云无月,只有流星般的物体从天际倏忽闪过。 他轻嘆了一口气,想起安府君那双漆黑无波的眼睛,和与他刚刚达成的交易。安府君要他帮他找那遗失的半张《弥陀净土变》残卷,并承诺,若是他找到了,安府君就答应,满足他提出的一个愿望。 「任何愿望,比如长生不死,比如,做皇帝。」 他坐在供桌上,身子前倾,盯着陈默,像只倨傲的狮子,背后是大黑天神像狰狞的身影。 不好意思,李崔巍今天又加出场费了(别问我哪一个是李崔巍)。 下一章是鬼城大逃杀。 ps:隔壁正在连载的小言《愿逢千日醉》也很好看的大家都去康一康呀! 第18章 【百鬼夜行】 此时是垂拱元年七月十四,东都洛阳,亥时。更鼓刚敲过两声,洛河南侧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南市早已闭市,只余坊内依稀有星点灯火。 而南市地下极深的地方,是依託洛河地下水道、黄河淤沙与前朝数代旧洛阳城遗蹟所形成的巨大地下空鼓结构,在那之中,一座地下城与地上的东都洛阳形成一对镜面城,与地上不同的是,在地下城繁衍生息的生灵非鬼即妖,还有寥寥几个人类中的亡命徒,豁出数年寿命,来此处求取在人间得不到的东西,这便是东都鬼城——丰都市。 当地上更鼓敲过之时,地下城中心街道尽头的佛塔也响起了沉沉鼓声。接着,灯火从高塔下一层一层地亮起,直燃到塔顶,光芒耀目,不可直视。
第23页 从高塔开始,沿街的店铺也高高点起朱红灯笼,一盏一盏,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街上行人皆驻足观看这一盛景,人声喧譁,赞嘆不绝。接着有隐隐诵经声从远处响起,层层递进,如同大浪之将来,静静席捲整座城市。 陈默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抬头看着灯盏逐渐铺满整条街道,像银河坠地,行人皆在星流中穿梭。 他呆呆看着眼前盛景,突然想起在远方的酒肉朋友许浩然。他此刻要是也在,一定会拍拍他肩膀,说些没营养的感嘆。 在离陈默不远的酒楼之上,戴着斗笠的青年和陈子昂听见了诵经声,都探出头去向外看。白髮青年暗道声不好,看向陈子昂:「今日是七月十四中元节,有苏氏例行要在此日行嫁娶之礼,是我疏忽了。」 陈子昂刚送到嘴边的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就是那个,每年嫁女儿都要在街上抓个外来客做人牲祭天的有苏氏?」 白髮青年点了点头,陈子昂抓起佩剑就下了楼。此时诵经声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如滚滚洪流,震耳欲聋。街上看热闹的行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不辨眉目。刚刚还站在街口的陈默现在已经淹没在人海里,失去了踪影。 就在此刻,街道尽头出现了一列仪仗,打头的擎着长幡与大旗,上面绣着有苏氏家徽,高达九尺,在空中猎猎舞动。接下来是鼓乐、俳优与扛着抬着礼器和妆奁的家僕,都穿着朱红色袍服,浩浩荡荡,从天尽头缓缓行入街中。 陈默站在人群中,前后左右都是长相妖异的丰都市居民,他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就看见站在他左侧戴着幕篱的小姐身后有条狐狸尾巴,被一个眼角狭长的贵妇人挽着,而他右侧是一个脖颈处长着爬行类鳞片、面色不善的武人。他打了个寒战,悄悄往外挪了挪。此时一声清亮凄婉的歌声从仪仗队伍中响起,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都纷纷踮起脚向前探看。 在礼器队伍之后是一众妙龄少女,都穿着素衣,且歌且舞。中间数人抬着一个圆形高台,台上站着一个歌姬,也身着素服,用白布绦蒙了眼睛,手中拿个牙板打节拍,唱着一首古奥的曲子,声音高亢婉转,音调却无比哀伤。 她唱的歌词有些熟悉,陈默忽然想起,他曾在安府君的地宫里听裴怀玉念过。「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一曲唱毕,队伍尽头出现了一架两人高的车辇,车壁上涂着硃砂大漆,青铜车盖上镶着黄金,四角垂下四色丝绦。车辇所过之处,两侧观礼人群皆颔首下拜。车后则是望不到头的马队,打头的是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青年,骑在纯白骏马上昂首前行,相貌俊美阴柔,引得围观的人纷纷抬头偷看。 陈默一路被人群挤着向前挪动,然而此时那车辇的锦帘突然被拉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来,五指都涂着艷红的蔻丹。那手向前方一指,礼乐齐齐停下,仪仗队也定在当街,仿佛时间静止。 那站在圆台上,蒙着眼睛的歌姬此时却在台上开始飞速旋转,快到变成一道白色影子,手中牙板飞速打着节拍,像在完成什么古老的祭祀仪式。牙板敲下最后一声,她站定在台上,一手高举牙板,口中高喊一声:「噫——呀!」,另一只手缓缓降下,直指向陈默所在的人群。 那一瞬间满街人都向他所在的地方望去,他抬头看,恰巧与那歌姬蒙着白绫的眼睛相对。她在看自己,那一刻他觉得血都凉了,想跑,双脚却动弹不得。 人群马上喧譁起来,以他为圆心纷纷向四周退去。圆台上的歌姬此刻却轻轻跃起,手中牙板两片相接,弹出一把短刀。她从台上跳下,以手撑地,接着向陈默跑来,迅疾如豹。 他眼看着她向自己跑过来,脑内却响起另一个声音,是《东都》装载的程序在指挥他行动。那声音指挥他朝北跑,他便迈开双腿,不管不顾地挤开人群,向北侧佛塔所在的方向冲去。 他和那带刀少女一前一后地跑,她凌冽的刀风一度就贴着他的脖子。 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埋头向前跑,翻过了几个酒水摊,又钻过几个高个儿路人的裤裆,他使出了这辈子最灵活的逃命姿势,左冲右突,像只在猎犬追逐下勇往直前的豪猪。 那佛塔就在前方,他已经看见了塔檐上悬挂的灯盏,他却已快力竭,嗓子里一股血腥气。四周人群都逃得离他数步远,形成一堵圆形人墙。他站在中间,逃无可逃。下一瞬,颈上一阵刺痛,那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划破了他的侧颈。 他高抬双手,一动不敢动,只能好声好气地劝她:「女菩萨,消消气,怕不是找错人了?」 对方不说话,只是在他右腿上踹了一脚,他哎呦一声跪倒在地,随即胳膊便被攥住,大力拖着他往回走。仪仗队还停在原地,四下是诡异的寂静,只能听见旗幡在风中拍打的声音。 此时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接着一匹血红色的大宛马像疯了似的沖入人群,将原本铁桶般严实的人墙沖开一个口,那人穿着黑衣,带着垂下黑纱的幕篱,像一柄长枪插入圆心,枪尖直指陈默。马嘶吼着在他面前站定,高腾的马蹄险些将他踩死。马上人挥鞭,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击落,接着抬手一把将他揽上马背,又抽出腰牌朝那白衣少女亮了亮,便架马掉头,向佛塔方向疾驰。
第24页 大宛马飞奔如风,将一切嘈杂声响都甩在身后。那人不久便带着他拐进了一侧的小坊巷,绕进曲折小路,主街上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马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前停下,黑衣人翻身下马,在院门前长短敲了数下,门开了,他朝着还在马上发愣的人说了声:「进来」,陈默连忙骨碌下马,那人牵着马进门,又小心把门栓挂上,才放下心,摘下了幕篱。 看见黑衣人的脸,陈默忍不住「哎呦」了一声,刚刚那身姿矫健、万骑莫当的人,是个女子。 院子很小,没有点灯,她头髮盘起露出额头,美艷如芙蓉的脸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像一首唐诗。 美人抬头瞅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说:「安府君派我来救你,你且在此处等着罢。」接着她吹了声口哨,一只鸽子扑稜稜飞进来,她写了个字条绑在鸽子腿上,又点了个火摺子,自顾自地走进里屋,进门前才想起,回头朝他说了句:「马上拴着水囊,要喝自己去拿。」 陈默快要渴死,立马把马鞍上拴着的水囊解下来喝了几大口。喝完水里屋门吱呀一响,她已将夜行黑衣脱下,换了件寻常襦裙,却依然是风风火火急着赶路的样子,边挽着头髮边向院门走去。推开门,她回头朝陈默笑了笑:「有缘再见。」下一秒就消失在门外。 惊鸿一瞥之后没过多久,门就被大力推开,陈子昂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见他好端端地站在当地,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又出现了一个人,穿白袍戴着斗笠,站在门口朝刚刚美人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待陈子昂叫他,才回过神来,自嘲般地笑了笑,跨进院门,摘下斗笠,一脸和善地对陈默自我介绍道: 「元真君,幸会,吾乃陈子昂故友,越州会稽人,姓李,名崔巍。」 陈默:比被追杀更可怕的是什么,是见到甲方。 第19章 【将军百战死】 几刻钟之后,陈默、李崔巍和陈子昂三人坐在小院内,李崔巍甚至不知从何处翻出来一个酒罈和几个小杯,陈子昂闻了闻,惊喜道:「这院里竟有黄醅酒[註:黄醅酒:就是黄酒,也称为米酒。黄酒是我国最古老的酒种。白居易在《尝黄醅新酎忆微之》一诗中写道:「世间好物黄醅酒,天下闲人白侍郎。」]!在长安的酒家里也难得喝上几回。」 李崔巍笑着给他俩各满了一杯:「这院里还有大宛马[註:大宛马,又名汗血马。唐太宗时,西域进贡千里马,据说有「汗血宝马」。唐太宗的「昭陵六骏」,其中「特勒骠」传闻就是突厥赠送的「汗血宝马」。],有黄醅酒也不稀奇。」 陈默还处于李崔巍居然也在《东都》里的震惊之中。李总要是能亲自来这儿,还要他做什么?又或许,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是李崔巍,而是游戏里的仿生人?他还记得,在那次欢迎宴会上,李崔巍曾说过,他们可能会在东都碰见熟人。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将他自己也放在故事线中,最诡异的是,还用了原名? 才刚来东都半天,他已经被千层套路绕得转不过弯儿来。这里的每个人都看起来像是冲着他来的。突然间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若是换成别人可能确实不会多想,但是他不一样,他是陈默,是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习惯于被人当空气的陈默。 他留神观察着李崔巍的一举一动。其实,只要李崔巍不要阻拦他正在做的事情,他也不需要在乎大老闆进场熘达有什么意图,毕竟圣意难测,万一人家是来谈恋爱的呢。 想通了的陈默恢復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讪笑着接过李崔巍递来的杯子,一口干了下去。这黄醅酒味道确实不错,有点儿像米酒,喝下去时,甜而不涩,一会儿就有融融暖意泛上心头。 李崔巍喝着酒,手里拿出来一个东西,放在桌上。陈默瞧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又瞧了一眼,害,这不是自己身上的唯一财物小银龟吗。想必是自己落在了安府君那里,被陈子昂捡到了。 他连忙道谢,伸手去拿那小银龟,不料李崔巍伸出手,将小银龟按住,笑着问他:「这银龟上刻的字是弘文馆学士崔玄逸,并且,看这银龟的制式与磨损程度,起码是永淳元年造,也就是三年前。」 他又道:「李某先前在宗正寺[註:宗正寺的职能是管理皇室宗亲事务,所谓「掌皇九族六亲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疏之列」(《唐六典》卷16《宗正寺》)。凡李姓皇室,不论地位高低,与当今皇帝血缘亲疏如何,都在其管理的权限之内。仪凤三年(678),由于据传老君降于北邙山,高宗下敕令,天下道士自今亦隶宗正寺。]里当差,恰巧翻看过崔郎的名册。崔郎三年前在终南山随先太史令李淳风之子修道,后因才学卓着,于永淳元年特拔至弘文馆做编修。可在去年九月,因病告假了数月有余……恰逢扬州徐敬业叛乱之事,待光宅二年病癒復职,这鸾台[註:光宅元年后,武则天改称门下省为鸾台,弘文馆归门下省管辖。]诸官,却已换了一批新贵,唯有崔郎,安然无恙。」 陈默心中警铃大作,心里把装聋作哑的程序唿叫了一万遍,可它却像装死一样,毫无动静。方才在安府君那里也是,都是靠着陈默随机应变,见风使舵熘须拍马,才勉强撑到现在。难不成这程序出了什么纰漏,只有在性命攸关时候才会开口指挥他?如果是这样,他要在这东都里在没有任何行为指南的情况下,像唐朝人一样活到大结局,简直堪比重来一遍九年义务教育。
第25页 刚刚李崔巍的那个问题的意思是,怀疑自己,哦不,是崔玄逸,去年有段时间行为有嫌疑,好像还跟叛乱有关?他开始努力思考怎么混过去,于是开始打哈哈: 「对啊,你说这巧不巧,哈哈哈哈哈。」又拿起酒罈作势要给他把酒满上。 李崔巍没放下酒杯,只是盯着他,语气和善:「元真君,汝不是崔郎。真崔郎已被掉包了。」 陈默一激动差点儿把罈子砸了,幸亏陈子昂伸手接住。他心想这又是哪一出,现在就要我自爆id退出游戏? 他只好硬着头皮问他:「李……李太史此言是何意?」 李崔巍慢条斯理道:「元真君身量脸型与崔郎极相类,唯一不同的便是崔郎早年因生过痘疮,相貌丑陋,元真君则丰神俊朗。汝二人皆在终南山拜先太史令之子李谚为师,去年十二月,崔郎去了一趟终南山,而汝恰是在十二月上山拜师。」 「我猜,汝是算准了无人曾认真看过崔郎的长相,又加之鸾台凤阁众卿在徐敬业案之后旧人几空,汝大可凭藉一套说辞,解释自己如何凭藉丹药消去了痘疮疤痕,便可以崔郎之名,代替他留在弘文馆。」 李崔巍说完一套推理有些口渴,陈子昂听得津津有味,立马给他倒酒。陈默也下意识想给他鼓个掌,又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反应了两秒,终于记起自己在进东都前,程序告诉他的本名是叫程云中,恍然大悟,差点把谜底说出来。 李崔巍喝完一口酒,嘆了口气道:「汝兵行险着,在这朝令夕改的新都,倒却也行得通,若是我没有翻到那名册,又恰巧……」 他抬眼看着陈默:「又恰巧在叛乱罪臣、先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的军中,与汝有过一面之缘。」 听见程务挺三个字,他脑中像听到了通关密语一般,瞬剎间无数记忆像倒带一样在他脑中开始飞速播放,终南山顶的道观、弘文馆内成山的典籍书册、漠北十二月朔风中抖动的军旗、军帐前黑压压跪着的军士、老人带血的头颅滚落在雪地上,眼睛圆睁、云州城中推积如山腐臭不堪的百姓尸体、大雪中一个小孩徒手在地上刨坑,埋葬自己的父母……那是程云中的记忆,全是铁与血的腥涩味。陈默太阳穴阵阵发痛,他用力揉了揉,还是能听见大雪里兵士们站在帐外激奋的歌声:「战城南,死郭北……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他胸中憋了一口闷气,想大喊,又喊不出声。他现在既是程云中,也是陈默,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人格,他能感觉得到,《东都》程序在他脑内正式上线了。 陈默抬头,看着李崔巍,说出口的话却不假思索,全然不像之前那般吞吞吐吐:「既然与李太史先前见过,那便没什么好隐瞒。但若有司要凭此审我,怕是无甚实据。」 李崔巍摇摇头,拿起酒壶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端端正正搁到他面前,严肃道:「吾此番折损一年寿命来丰都市,自然不是要来找你的麻烦,却是要助你成事。」 他掏出一封邸报,封口写着发自代州阳曲道行军总管、左玉钤卫中郎将淳于处平,将它递给陈默。 「数月前,突厥后汗国骨咄禄攻代县,左玉钤卫中郎将淳于处平领命救代州,兵至忻州,与突厥遇,鏖战不利,死五千兵士。」 陈默展开邸报,里面的信息与李崔巍所述相符。 「程将军世代为大唐守边,曾先后陷突厥于朔州、云州、原州、庆州,又于绥州平定白铁余叛乱,突厥甚惮于程将军君威,闻程将军死,皆弹冠相庆,并立祠堂,每逢出战,便来祭拜。」 李崔巍看着陈默,语气笃定:「吾此番见汝,是笃定汝之志向,不在鸾台,乃在军中。」 陈默:我知道男主角的初始人设都很苦情,但是请给我安排一条感情线好吗。 李崔巍:你有没有感情线我不知道,反正我有。 第20章 【神都一梦】 (一)终南山 陈默低头看着那张邸报[註:邸报最早出现于汉朝,到唐朝时更加盛行,内容和编抄技术亦大有进步,其原因在于:第一、各地诸侯接至进奏院于京师,以通文报;第二、雕版印刷于隋朝时得以开始使用,到了唐朝初年普遍被採取。],不发一言。此刻程云中的记忆充斥着他的思绪,一切都鲜活得就像刚发生在昨天。他记得将军临死前对他说的话,让他不要去找武氏的麻烦,又叫他去终南山找李谚。 终南山数月于他而言,犹如一场大梦。山内修有高可通天的占星台,贞观时,闻名天下的太史令李淳风即是在此处观天象、计四时、修历法,依据前朝的《皇极历》补修了《鳞德歷》,又铸浑天黄道仪、撰《乙巳占》、补释占星及算术典籍。他埋头在算学书册中数月,不问世事,不知朝夕,直到师父将学得鬍子拉碴的他从书堆里拽起来,问他要不要去洛阳。 「汝之志向,不在鸾台,乃在军中。」当时师父把他拽出来劝他入宫时,曾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在边地杀伐中长大,见惯了草菅人命血流成河,白骨露于野,老弱转死于沟渠[註:转死沟渠:《梁书·武帝纪上》:「徵发闾左,以充缮筑。流离寒暑,继以疫厉,转死沟渠,曾莫收恤,朽肉枯骸,乌鸢是厌。」]。也正是如此,他见不得莺歌燕舞,听不得太平管弦,更写不了官阁文章。他要掌权柄,杀奸佞,还程将军那样的忠臣良将一个公道,还边地百姓几年太平日子。
第26页 因此他来了终南山,这儿有他能入朝的最快捷径。李淳风与程将军的父亲程名振是旧识,从不干预政事的李谚开了先例,与崔玄逸协力将他送入了弘文馆做编修。往后如何,全凭他自己造化。 那天他背着包袱下了终南山,他师父站在山门前送他,两人垂手而立,看着面前浩荡山河与远处云雾中的长安城。良久,师父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问他:「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先父于太史局供职四十余载,日夜博览史书,观宇宙万象,天地造化,始觉世间浮名大多虚妄,唯顺造化之功,方成大道。」 他叩首拜别师父,昂首下山去。他不知天命如何,更不知自己的命。他的眼前只有一条道,直到他埋骨泉下,他将走到山穷水尽,无人能阻拦。 于是陈默抬头,第一次与李崔巍正面对视,低声问他:「若崔某说是,李太史又意欲何为?」 李崔巍不言,只是将手伸向袖笼中,掏出一个鱼符,制式是南衙十六卫中掌管宫内宿卫的将领所用,与他平日里见到的腰牌不同的是,这鱼符背面写品级的地方阴刻着一枚印章,雕成金鹏鸟的形状,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鸾仪卫。 「金鹏鸟,即天竺之迦楼罗神,专食龙族。」李崔巍见他盯着那只金鹏鸟,简单解释道。 「专食……龙?」陈默皱眉,四捨五入那不是要吃真龙天子么。 「鸾仪卫,即是武太后所创之迦楼罗,受令监察皇室宗亲,并及三品以上文武百官,日常诸务,可不经三省,直秉太后。」 李崔巍将鱼符翻过来,指着上面的名字给他看,上面已经刻着三个字:「崔玄逸」。 「元真君,李某此次来,是要推举汝,加入鸾仪卫。」 (二)梦中梦 次日,陈默从睡梦中惊醒,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起身关窗,听见楼下阵阵欢声笑语,推门看了一眼,吓得他又把门关上了。 谁能想到,他来东都的第一天晚上,居然睡在伎馆里。外面的景象可以说是花团锦簇花前月下乱花渐欲迷人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不成他终于如愿以偿穿越到起点网文大男主小说里了? 身边传来一声鼾声,陈默心中一跳,回过头看见榻上还有一个人,是睡成螃蟹的陈子昂。他松了口气,踹了踹哈喇子流了一枕头的未来大文豪:「醒一醒,陈兄,你带我来这儿做甚?」 陈子昂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这是明义坊天香院,昨夜你黄醅酒喝多了,李太史怕你醉死在丰都市,让我五更刚过就将你带出来。」 陈默哑然,他既然已经出了那玄幻设定的丰都市,此刻他所在的,应当就是《东都》的主世界——大唐神都洛阳城。 他又跳起来跑去窗前,将窗户大敞开,此时一股清风吹过,吹起檐角铜铃叮噹作响,在他眼前的景象,是晨光熹微之际的东都洛阳城。 城坊密密麻麻如棋盘,工整排列在皇城之南,绵延几十里,象徵银河的洛河从城北穿过,城东河道直连通济渠,是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终点、天下商旅自东向西进入长安的必经之处。明义坊在洛城之西,距皇城仅两坊与一河之远,他甚至隐约可见河对岸的巍峨皇城,与皇城背后的北邙山。 此刻刚过辰时,街上已陆陆续续有了行人,街边已支起了朝食摊子,芝麻饼的香味飘上云端。坊门已经打开,车马辚辚,在寂静街道上留下一串回音。 城北有古寺,寺中有古塔耸入云霄。此时突然响起晨钟。钟声雄浑庄严,响彻洛阳城。随着钟声洛城逐渐甦醒,愈加喧嚣。洛城中引入洛河与伊水为居民取用,家家环水而局,绿树葱茏。此时倒夜壶的、泼脂粉水的、淘衣洗菜的、叫卖朝食的响成一片,伴着凌乱马蹄与唿喝。陈默看见有个醉汉趔趄着从天香阁出来,躺在街上大声作诗,衣袖上墨迹淋漓。有两个路人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忙去要了纸笔趴在路边,听一句写一句。 陈默趴在窗台上看了好久。他曾在一个虚拟的洛阳城里待了十年,如今活着踏进洛阳城,只觉得熟悉,于他来说,回到这里反倒更像是回家。 昨天程云中上线之后,他安心了不少,现在已经摸索出了这个第二人格上线的规律:没什么正事儿的时候,他不会出来指挥自己的行动,比如现在靠在窗前发呆。 他低声笑了,这样也好。发呆、喝酒、逛街、说废话,这些行为属于他;其他做英雄的活儿交给程云中,分工合理,互不相扰,他还是从前那个陈默。 然而陈子昂此时拍了拍他肩膀:「元真兄,昨夜听闻元真兄原来是行伍出身,随程将军征战多年。陈某虽是书生,却也想学班超投笔从戎。若元真兄不嫌弃,可否和我……切磋一下刀法和剑术? 陈默:不不不不必了。 (下一章小白兔陈默终于要进狼窝了。让我们掌声鼓励一下。 第21章 【少年游】 不得已,陈默抱着大不了就跪下叫爸爸的心态跟陈子昂比划了一下剑术,谁知当陈子昂将佩剑递给他那一瞬,右手一沉,一股陌生力量从心口泵到指尖,他就像突然间学会了一套剑法,扬起手挽了个剑花,对面的陈子昂立马开始双眼放光,下一秒就提剑冲上来。 陈默下意识提剑格挡,两三个招式后他换用了左手,顿时挥剑迅疾如风,逼得陈子昂连连后退,一刻钟后对方已经力竭,陈默还气息均匀,表示尚能再战。
第27页 他从小体育课上唯一的长项就是长跑,打架从来都是站在后面喊加油,今天初战即胜,让他有点头脑昏昏,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喜悦充塞着心头。此刻他提着剑站在当地,颇有些群雄睥睨的味道,完全没想起来这是程云中自带的武力值加持。 陈子昂却突然坐在地上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窗外。这里是天香院后院的一处开阔场地,四周遍植石榴树,七月正开得艷红如火。 陈默也顺势坐下,陈子昂没有回头看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再过几日,吾将随乔补阙往西北居延海。出可制远敌,入可辅明君,乃某毕生所愿。」[註:陈子昂去居延海、张掖一带应为公元686年,即垂拱二年,此处为顺应剧情调整了一下,提前了一年。] 陈默看着他,忽然想起从前读唐诗时,翻到作者简介,隐约记得他后来英年早逝。 他暗自后悔,当初没再多看几眼,起码记住他死于何年何地,假如命运无法改变,到时候,他也还来得及赶去道别。 薰风吹过,石榴花簌簌落下,捲起一地朱红。陈子昂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叫了声坏了,急匆匆起身,叫他换套衣服,随他骑马入皇城。 「皇……皇城?」陈默哑然。 「去太初宫鸾仪卫府,带元真君见见同袍。」陈子昂一脸理所当然:「元真君昨日答应了做鸾仪卫,今早敕令已下,若是今日不去府中报导,便是抗旨。」说完又催他赶快回楼上换官服。 陈默昨天后来喝得昏头涨脑,根本不记得最后是否答应了李崔巍的推举,现在越想越觉得像个圈套,何以昨夜他同意了,今早就有敕令下来?皇帝都通宵办公的吗?他程云中有这么大面子? 他正在想的时候,陈子昂已经推着他换好了衣服上了马,飞奔在去往太初宫的官道上。 官道上也遍植石榴树,策马飞奔而过时,掀起一片殷红如血的石榴花海。他们踏着石榴花像踩着一条鲜血遍地不能回头的路,陈子昂纵声大笑,随口背起新诗,宽袍大袖在风中飞扬。陈默眯着眼,望见太初宫阙楼上旭日刺目的光辉。 那是垂拱元年七月,程云中加入鸾仪卫的第一年。 不一会,程子昂就带着陈默一路疾驰,从右掖门拐进了皇城。皇城中东西两侧各个办公场所一个挨着一个,身穿各色官袍的人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下了马,陈子昂挥鞭一指西南侧挂着秘书省牌匾的官衙:「陈某的官署在此,元真君去北边写着千牛府的官署报备即可。」 陈默向陈子昂别过,找到写着千牛卫的官署,却是一幅门厅寥落的样子。走近却听见一声唿喝:「我赢了!」接着从门口飞出一个木块,恰好砸到陈默额头上。 他捂着额头蹲下,门口乌泱泱出来七八个人把他抬进了院里。 待睁开眼,他正躺在院中央,婆娑树影下,一颗颗脑袋凑在一起把他围了个严实,简直像睡在手术台。他挣扎着要爬起来,肩膀被一个人从后面大力按下:「别动,先看看伤势。」那声音清脆明亮,似曾相识。他回头看了看,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那天在丰都市策马把自己从刀下救出来的美人姐姐。 她朝陈默眨了眨眼,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他会意,点点头躺下继续任人摆布。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罐创药,手法熟练地给他敷上,其他几个人则抱着胳膊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四散在周围。陈默数了数,加上昨天刚认识的美人姐姐,这里除他之外还有八个人,六男两女,其中一男一女身高长相都颇相似,看着像是兄妹或姐弟,正帮着把陈默架起来敷药。其余一个高个儿叼着朵花,一脸悠闲,蹲得离他最近,眼睛在他身上瞟来瞟去。还有三人正忙着收拾树下的棋盘,从门外又走进来一个,手里拿着刚刚砸中陈默的那颗棋子。他们都穿着碧色圆领袍,佩银鱼符,千牛刀,鱼符上有金鹏鸟标记。 药敷好了,他站起四顾,这院落中央极为宽敞,像是演兵练武场所,只在院西南角植了一棵花树,树上开满纯白花朵。院北有一排形制简朴的房间,应当是办公所用。 院里还有一张长几,上面堆满书册典籍和各种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陈默粗粗扫了一眼,就认出了一个铜制微型浑天仪、几张弩,数个压胜[註:古代方士的一种巫术,谓能以诅咒制服人或物。「厌」字此处念ya(阴平韵),通「压」]用的小人、一组用布条捆在布包里的各类尖刀,以及几块高度疑似人骨的骨头碎片。 见他看着长几上的东西,刚刚叼着花的高个儿走过来,揪出书堆里埋的一张绢甩给他,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墨迹:「李中郎说,你在漠北随军待了许多年,你且看看这个。」 陈默接过图,他自然是看不懂的,但是程云中看得懂。这绢颜色泛黄,边缘还有斑驳血迹,上面画了一幅地图,虽然字迹漫漶,但凭周边山脉、河流走向与城镇标识还是依稀可以辨认。他看了一会儿,抬头肯定道:「此图标识的是条商道,画于龙朔元年到龙朔二年,在昆陵都护府[註:唐高宗显庆三年(658年),右屯卫将军苏定方平定阿史那贺鲁之乱,收西突厥故地。二月(658年3月),分西突厥置昆陵都护府、濛池都护府,皆隶属于安西大都护府。龙朔二年(662年),濛池都护阿史那步真因与昆陵都护阿史那弥射不和,诬告弥射谋反。安西大都护苏政海将弥射处死。「诸部落皆以兴昔亡为冤,各有离心」。处木昆部的阿史那都支被推举为西突厥左厢首领,联合鼠尼施等部叛唐。此后,昆陵都护府的建置实际上已不存在。],是西突厥故地。」
第28页 他话音刚落,院前一排房中突然吱呀一声,房门被拉开,刺眼阳光洒下,照着那人莹白髮色更加显眼。他穿着和陈子昂制式相同的文士绯色官袍,双手抄在袖笼里,眯着眼一幅没睡醒的样子,声音却清朗:「元真君不愧是程将军麾下。这图确是龙朔二年制,是李知容前日在南市所获。」他指了指美人姐姐。 虽然在东都,陈默见了甲方还是下意识狗腿。他立正站好朝李崔巍端端正正行了个叉手礼,对方却打了个哈欠,朝他挥挥手表示免礼,还好奇补了一句道:「昨日喝了半坛黄醅酒,元真君尚如此精神,看来酒量甚佳。」眼光却不在陈默身上,而是斜斜瞟着站在一旁装作没听见的李知容。她咳嗽了一声,把陈默手上的地图收起,故意转移话题道:「既然『山』组今日也到了,正好来将牵机毒案一併说了罢。」 陈默:要上班了。我好害怕。 第22章 【牵机毒】 (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垂拱二年四月初八,洛东横街北侧积德坊内,太原寺中人声嘈杂,王公贵族与平民百姓都聚在一处,只因今日是一年中寺庙最盛大的浴佛斋日[註:唐代佛教信仰极盛,长安善男信女多于此日施捨。此风迄宋明依然。《东京梦华录》:『四月八日佛生日,十大禅院各有浴佛斋会,煎香药糖水相遗,名曰浴佛水。』《日下旧闻考》:『京师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至四月八日佛诞生之辰,煮豆微撒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今尚沿其旧也。』]。 到了午时,全寺院的人都聚在寺中供奉释迦牟尼的殿内,围观浴佛礼。午时三刻,浴佛礼成,殿中开始将浴佛后的香药糖水分发给香客,众人如痴如狂,纷纷拥挤着上前哄抢,喊叫咒骂声瞬间盖过了诵经声,踩踏挤伤者不计其数。 一个时辰后,抢到的没抢到的都终于渐渐散去,大殿内剩下的香客已寥寥无几。 正当此时,大殿中有人发出一声悽惨嚎叫,接着有人奔向殿门外,厉声唿喊求救:「死人了!死人了!」 尚未远去的几个香客奔回殿内,进门便看见空旷大殿上,太原寺的驻寺沙门之一、天竺高僧地婆诃罗?的弟子,此刻正躺在殿中,瞳孔圆睁,身体蜷曲如虾米,已经没了唿吸,仿佛死前遭遇了极大痛苦。 此时,殿外遥远地传来钟磬声,殿中香雾蒸腾,三丈高的通天大佛正垂目凝睇着脚下的尸体,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象徵佛祖诞生之时的一句谒语: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二)毒药牵机 几刻钟后,寺内就被官兵围成铁桶,来不及逃掉的香客们都被堵在前院两侧的偏殿内,听说大殿里死了人,死状诡异,且案犯有可能就混在人群里,都惊恐不已,有些自恃身份显赫,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试图威胁官兵放自己出去。 正在此时,一架马车在寺门前停稳,车帘掀开,下来一位身穿深绯官袍的年轻人,身后跟着几个身穿碧色袍服配千牛刀的侍卫,一阵风似地走进院中,径直向出事的大殿走去。刚刚还哭天抢地的香客们突然安静,屏声敛气,等待那一行人走过之后,才长舒一口气,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 「今日大殿上死的是哪一位高僧,竟惊动了宿卫禁中的千牛卫?」 「刚刚那走在禁军前头的郎官又是谁,看那官袍,顶破天不过是鸾台四品,怎能调禁军出宫?」 「那绯衣白髮的是李太史,三年前太后亲封的鸾仪卫正四品中郎将。因平日他只在浑天监任事,宫中仍称他太史丞。」一个声音慢悠悠地从角落传出,引得众人纷纷回头。 说话的人是个身材不高的青年男子,穿着深青色官袍,手里攥着一串念珠,一双眼睛像鹰一般闪闪发光。他的官袍已经浆洗得发白,脚上的官靴虽旧,却仔细擦洗得干干净净,站在偏殿靠近轩窗的一侧,凝神看着窗外走过的禁军,嘴角上挑,眼神有些轻蔑。 一个年轻士子壮着胆子上前与他攀谈,先自报姓氏籍贯,又问他的尊姓大名。 那人转过头,也不还礼,只淡淡回道:「今日君不识我,不足为怪。一年后,吾将闻名天下。」 此刻,大殿之中,被称为李太史的年轻人正半跪在殿中,俯下身查看尸体情况。在他身旁站着一个高个儿容貌昳丽的年轻侍卫,正用铁钳摘取尸体口鼻处干涸的血迹。稍远处有两个侍卫,一男一女,正在翻检殿内杂物,寻找线索。剩下两个侍卫站在殿门处,一个身材颀长,一个稍矮些,两人斜靠在前廊柱上和刚刚被赶出去的大理寺派来的仵作攀谈,笑得见眉不见眼,身子却牢牢堵着门口,把殿内的光景堵了个严严实实。 过不多时,李太史就带着三人从殿内出来,向门口打了个手势,几个人便又风一样地离开了太原寺,沿着洛东横街一路向西,直奔太初宫。 少顷之后,太初宫南丽景门内的鸾仪卫府中,院里长几上新铺了一块整洁白麻布,方才收集的所有证物都被放在布上:几块干掉的血迹、一张构画着尸体形状的画、一只木碗,以及一张信笺。 几人站在长几前,李太史先不动声色地看了站在一旁的高个儿美人一眼,对方也刚好在回头看他,眼神对上之后,她点了点头,指着麻布上的血迹又看向另一侧的一男一女,说道: 「方才无闻和无音与我想得一样,这天竺沙门是中毒而死。死前口鼻和耳中皆有淤血,且姿势弯曲如弓,目眦欲裂,大半是毒发引发心疾,猝然倒地而死。看血迹颜色,应当死去不久。」
第29页 对面被称为无音的女子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道:「不过……此人若是在殿中布施浴佛汤时毒发倒地,怕是早已被踩成了肉泥。可看他衣裳整洁,面容干净,甚至衣角处都无脏污皱褶,因此当是死在殿中香客大多离开之时。」 李太史也点头,又指指那只木碗和书信问:」这几样是从何处得来?」 刚刚站在旁边的另外两人中,个子稍矮的那个开了口:「皆是从死者的僧舍中搜来。那木碗是个药碗,就放在榻边地上。信是在火盆边上的床榻底下搜到的,因放的位置刁钻,亏得黑齿的一双鹰眼,挪开了床榻才寻出来。」 李太史拿起书信,拆开验看。这信无署名,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写着四句佛谒: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他又将信纸凑近鼻子闻了闻,眼神一变,又将纸递给身旁的知容,她闻了一下,点了点头确认道:」是马钱子。」 对面无闻和无音二人也凑上去验看,又拿起木碗与信上的味道嗅闻比对,皱眉抬头,神色忧虑:「死者平日里惯常服用马钱子,这碗里的药渣有新有旧,但药方没怎么变过。」 李太史也颔首:「马钱子有剧毒,若是有心疾者惯常服用马钱子,猝死也是寻常。」 众人有些丧气,查到这里,若是没有其他证据,死者多半是死于误服毒药,而非被他人毒杀。 刚刚一直没作声的高个子侍卫现在却走过来,接过那张信纸,在阳光下眯着眼仔细翻检查看,接着笑出了声:「果然。」 其他人闻声看向他,他将信纸对着太阳,指着信纸右下角一处,颇为得意地说:「果然是春九娘家的浣花笺。这类笺极易被看作是素笺,若没有察验过这角上的徽记。」 阳光下,纸笺上果然现出一个极浅的白色徽记,是篆书的「春」字。 他身旁个子稍矮的同伴打算拍拍他的肩,发现够不太到,只能改成拍拍他的背,感慨道:「不愧是成日里流连花间的黑齿中郎。」接着又琢磨道:「可这天竺高僧用春九娘家的花笺写写经又有何妨?崇礼寺的主持昨日还给天香院的美人们专开经筵讲道呢。」 高个子侍卫不以为意,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信纸上那四句佛谒,一会儿才道:「闫中郎,汝可知神都之中,谁家最爱买春九娘家的纸笺?」 众人听到这一句,都勐然抬头看向他。他不紧不慢,手指缓缓拂过那个「春」字,低声开口道:「是圣人。两年前,圣人尚还是豫王时,春九娘家的纸笺,只供豫王府。」 第23章 【无尽藏】 「出生业用无穷,故曰无尽藏。」 ——唐·法藏《华严探玄记》卷十九 陈默看着长几上白麻布中间摆放的几件物什:从太原寺中取出的木碗、信笺、描画着尸体姿态的画,和几块干涸的血痂。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方才拿给他看的西域商路图,和一只带血的金簪。 「所以……这地图和金簪也和那天竺沙门的死有关?」这话不是他问的,是程云中问的。陈默乖乖让渡了提问权。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站在舞台上,清醒地旁观自己表演另一个人。 「是。这两件证物是前几日于南市春九娘家的纸坊得来,线索到这儿就断了。」那个在丰都市救了他,刚刚又给他敷过药的美人接过话,又极快地瞟了一眼李崔巍。对方却目不斜视,拿着商路图仔细端详。 片刻之后,他将商路图递给站在一旁的叼花高个子,吩咐道:「交给含光,请他比对着龙朔二年的昆陵都护府户籍名册与流民散册,并南市诸画师名册,务必查出这条商路是谁所画。」 高个儿青年答应了一声,又皱眉道:「话说,李含光最近又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已炼坏了三个丹炉,今日还叫我去北市採买大小琉璃盅三十余个,吓得度支郎中这月见了我绕道走。李中郎真不管?」 李崔巍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回道:「不管。」 高个儿也不恼,哼着歌儿出门去,临走又从树上折了一枝花。 长几前站着的小个子女孩忍不住,吼了一句:「黑齿俊!你再薅院儿里的花,我就把你狗头拧下来!」震得陈默耳朵差点儿聋掉。女孩儿旁边站着一个和她模样年纪极像的青年,想必是她兄弟,低头笑得肩膀抖个不停。 不远处,一个方才一直默默靠在树上把玩棋子的青年突然开口,指着陈默,问李崔巍道:「李中郎,汝方才说,这位元真道长,日后归在『山』组?」 李崔巍点点头,看看陈默,又看看那个青年,波澜不惊地说:「闫中郎,汝与含光、黑齿,并今日来的崔玄逸一同,今日起皆併入『山』组。一个月之后,吾要从四人之中,选一人做『山』组统领。」 话音刚落,靠在树上的青年便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站直了恭谨行礼,表示收到指令。陈默也赶紧学着他行礼。接着那青年大步走过来,揽过他肩膀,语气颇高兴:「崔兄,汝今日算是救了吾一命。日后吾与你搭档,再不用搭理黑齿那蛮子。」 高个儿美人揶揄他:「汝不过是与他双陆棋赌输了几把,想赖帐也犯不着换搭档。」说完自知失言,皱眉扶额只管摇头。 李崔巍不言,拿起桌上的双陆棋子,又看了看陈默额角敷着新鲜创药的伤疤,看得众人心里发毛。他清清嗓子,又把双陆棋放下,看着李知容开口,语气无比和蔼:
第30页 「鸾仪卫风组统领,右千牛备身李知容听令。」 美人姐姐规规矩矩行了叉手礼,怂得像个被拎起后脖颈的狸花猫,恭敬答道:「在。」 李崔巍走近她,语气更加和蔼:「这双陆棋,李某不会玩。不如汝也教教我。」 李知容额角流下几滴冷汗:「吾……吾今日于卫府赌棋,触犯宫规,现已知错,甘愿受罚。」 他直起身子,轻描淡写道:「今日汝等是初犯,领五杖即可,另扣一个月薪俸,兼当月值。」说罢又指了指陈默:「值守之时,汝将卫所诸事宜,并『山』组查案规矩,一併教与崔玄逸。」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飘回了上房,留下院中的人噤若寒蝉,颇为同情地看着李知容。 她干笑了两声,大度道:「不就是五杖吗,上回重阳日出去吃酒,不还受了十杖。没事没事,诸位散了吧。」看见陈默在一旁杵着,又上前捏了捏他的脸,感嘆道:「元真道长,你可真是个麻烦精。」 陈默眨眨眼,一脸无辜的样子。李知容无奈道:「算了,明日早些来卫府中报导,我将此处的规矩一一告诉你。」 那日之后,他便每日在天微亮之时便去宫里报导,推开门却发现李知容已经候在院中,笑眯眯地等着他。她从鸾仪卫的来歷与规矩讲起,将自创设该卫以来的种种案子都与他讲了一遍,还带他看了一圈卫所中的布置陈设,告诉他现下卫所中同袍们的名字,只是每当在提及李崔巍时,她就会停顿一下,然后匆匆略过这一段。她好像有些怕李崔巍,可这情绪又比害怕更复杂。 很久之后,陈默才了解李知容此刻的心情,叫做患得患失。 垂拱二年十一月,在经歷了一年多的魔鬼集训之后,陈默终于出师,接了第一个案子,前往长安追查徐敬业案的逃犯、先宰相裴炎的亲侄儿裴伷先。 裴氏原籍是河东裴氏洗马裴,因曹魏时,世代曾在西凉为官,故又称西眷。而鲜有人知的是,在裴氏一支迁往河东郡洗马川之后承袭了四代,到裴炎一代时,裴家在长安的故居中仍保留着大量西凉书册、档案并地图。有传言称,裴炎的外甥、扬州叛乱的主谋之一薛仲璋,便是拿了裴家经营西域商路的钱财前去招纳了反贼。 传言不可信,可这裴伷先却的确是从岭南叛逃回家,就住在裴氏的长安古宅之中。李崔巍派他入长安之前,曾仔细告知过,在解决裴伷先之前,一定要仔细搜查他的居所,查看有无可疑之处。 自光宅元年起,因徐敬业谋反一案受牵连的就有千余家,大多是勛贵旧族,树大根深。杀了三年,快要将高宗朝的三品以上大员并皇族杀个干净。今天这一个,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上头却特意传令鸾仪卫负责,将他从速除掉,甚至都不用押解回神都,让他越想越觉得有蹊跷。 此番是暗杀,带的人越少越好,他便独自备好马,驰骋千里赶往长安。傍晚进了长安城,摸清了裴伷先潜藏的所在,便在夜幕将临时换上夜行短袍,潜进荒废的裴府中。 白日里,裴府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进出。此时夜色已黑,上房里只幽幽点着一盏油灯。 他小心翼翼地挪向上房,捅破纸窗向内看去,便看见裴伷先躺在地上,不停抽搐,身体弯曲如虾米,身边掉着一个金杯。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死状奇诡的裴炎亲侄儿、工部尚书裴伷先,竟是他在初入东都时,在丰都市有过一面之缘的裴府君! 他推开门冲进去,裴伷先已经停止了唿吸,双眼圆睁。此时里屋的隔扇门突然被拉开,一个浓妆妇人冲进来,拿起金杯,将剩下的毒药舔舐干净,须臾便倒在裴伷先身旁。 虽然脑海中仍存留着程云中在疆场上趟过尸山血海的记忆,陈默却是第一次看见活人死在自己面前,且死状如此惨烈。他手心发凉,拿起地上的金杯,放进怀中,又四顾房间内,发现在案几上放着一张信笺,上面有一句佛谒,与太原寺中的那一封一模一样: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此时里屋中的隔扇门又一声轻响,他下意识拔剑出鞘,将来者钉在原地,抬眼时,却心中震了一震。 这张脸他认识,是裴怀玉。 没想到吧。 第24章 【昨日重现】 陈默有点懵,眼前的场景明明是第一次发生,却熟悉得让他有些恐惧。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déjà vu[註:deja-vu,原文为法语déjà vu,中文翻译为既视感,意为似曾相识,指未曾经歷过的事情或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经歷过的似曾相识之感。]。他从前在电影里学的这个词,如今这种梦中场景却比梦更真实,甚至在沿着他的预感演下去,像个永不结束的梦魇。 他看着裴怀玉朝自己跪下去,颤抖着求他饶自己一命。他张了张口,说出的却是程云中的台词。他让她拽着自己的袖角,一路狂奔到后院,发现身首分离的马之后,又沿着后墙的绳梯出去,坐上他早已拴在此处的备用坐骑,策马离开长安。 每一幕都像是曾经发生过,尤其当他快到洛阳之时,天渐渐泛白,天边出现定鼎门高耸的城楼时,他的心脏像在剧烈轰鸣。 这一幕,他确信曾经在梦里发生过无数回。 裴怀玉坐在他怀中,路上一直很安静,陈默甚至一度疑心她是不是死了,几番低头查看。
第31页 她戴了一对深碧色的玉石耳坠,在夜色中莹莹发亮,衬得眼睛更加深沉如墨玉。她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轻轻拽着他的衣袖,耳畔能听见彼此的清浅唿吸。 城门近在眼前了。她突然抬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就不好奇么。」 不是裴怀玉在问程云中,而是小玉在问陈默。 一丝微小而莫名的喜悦涌上陈默心头,在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翘起的嘴角,只听见他低声回覆:「每个人来东都,都有故事。我不好奇。」 事实是他都快好奇死了。为什么他会一直和她偶遇,为什么他会觉得在长安救她这一幕如此熟悉,她来东都是为什么,接近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他从不相信巧合,就像不相信世上真有长生。 可若是直接问她,万一全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和无端猜测,就会很尴尬。「哎呦,你这个妹妹有点眼熟,我曾在梦里见过的。」然后就没得聊了。 坦诚地讲,陈默对于裴怀玉有点不一样的感情。虽然她神出鬼没,又时常一副冰山面孔,像个美到不真实的赛博幻象,可像他这样的宅男却对偏偏这种虚拟妹妹情有独钟。 她有专属于你的回忆,会认真听你说话,会透过冰冷的屏幕跟你每天说晚安,会陪你到世界末日。 他宁愿自恋地相信裴怀玉是为自己而来,他们的相遇不是巧合,而是一段被精心设计的故事。这样想的时候,会觉得不太寂寞。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更鼓敲过五更之后,城门訇然作响,自北往南次第开启。 他挥鞭加速向城门奔去,晓风拂过,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觉,就像如果一直这样跑下去,可以跑到天尽头。过去的包袱仿佛不再重要,他有了一些新期待。 裴怀玉也坐直了身子,贪婪地看着眼前壮丽景象,良久,轻轻问了一句:「若有一日,我想离开东都,你会带我走吗。」 风太大,陈默听不清,低头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有些发红的眼角,呆呆问了一句:「嗯?」 她笑了。「我在自言自语。」 到了东都,趁着路上行人稀少陈默一路超速拐进了明义坊,将马停在了天香院旁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前。脑中又响起程云中的声音,两人却心照不宣,一人一句,像在对台词。 她说自己是罪臣之女,与阿娘一同坐罪被发配岭南,幸得裴尚书搭救,在路上免掉一死,三人一同偷偷潜回长安,打算隐姓埋名过日子,不料昨日裴尚书得了一封信,之后与阿娘大吵一架,晚上便服毒自尽了。 程云中又问,这信是何处所得,毒酒与金杯又是何来歷,裴怀玉却摇头说不知,只说得信之日,府上并未有访客来过。 话到这里本该结束,陈默福至心灵,突然开口加问了一句,裴娘子可听汝义父提起过,龙朔二年画的一幅漠北商路图? 裴怀玉瞳孔收缩,勐地抬头对上陈默的目光,又马上低下头去,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道。在地下城和她相遇的时候,程云中尚未觉醒,碰见裴府君的时候,陈默是陈默,小玉却是在表演裴怀玉。 他隐隐有种预感,地下城的一段像是正式通关前的一个隐藏副本,不知为何向他打开,给他提供了一堆关键信息之后,才送他回到地上。而漠北商路图很可能就与地下城和裴府君有关。 他有些兴奋,有一种终于找到了系统漏洞的感觉。假如这是个骗局,他也要明明白白地被骗。 他戴着面具,声音在面具下略显沉闷。此刻程云中站在门前,说出最后一句台词:「今日之事,若是向旁人提起,我会再回来取汝之命。保重,告辞。」 木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院内的桃树在寒风中颤动着秃枝,春来想必是桃花灿灿。他哼着小调离开,心里有些莫名萧瑟。 回到鸾仪卫府,他将金杯和信交给李崔巍,又想起在丰都市之时,陈子昂曾经见过裴怀玉与裴府君,后来又随李崔巍去找他,想必会将自己见过这两人的事告诉李崔巍,而裴府君是裴伷先的事恐怕陈子昂也有所了解,因此没什么好隐瞒,便将他救了裴怀玉回洛阳的事简短向他复述了一遍。 李崔巍听后,沉思良久方道:「裴府君确是裴伷先,这是丰都市人人皆知的旧闻。这裴家儿郎于筹算上颇有天赋,年方十七便做了工部尚书。光宅年徐敬业叛乱时,他本当被流配岭南,却不知被谁保下,留在丰都市做了傀儡府君。」 他又摇头道:「不过,这漠北商路图若真是裴家旧藏,只怕其中牵扯了大买卖。」 陈默也在思考这千头万缕,冷不丁李崔巍又问了一句:「话说,汝那日去丰都市,原本所为何事?」 他隐隐觉得这句话问得有点超纲。总不能说我来打游戏,你们其实都是npc吧。可他又不知道原本的故事线中,程云中为什么要来丰都市。或者,他甚至觉得,原本的故事里,程云中根本没去过丰都市。 他们在一点点地偏离原本的故事线,可除了他其他人仿佛都毫无察觉。这细微的偏差最终会把故事引向何处,他不知道,也害怕去猜想。 于是他赶紧转换话题:「一些私事,不足为道。倒是李中郎方才说,一幅旧商路图,会牵扯到什么大买卖?」 李崔巍低头仔细查验着金杯,一会儿才简短吐出两个字:
第32页 「弒君。」 可怜的小陈一会儿大逃杀一会儿盗梦空间。 故事慢慢进入主线了,接下来会有若干名场面。 第25章 【子夜四时歌】 那夜一别之后,陈默有一阵子异常忙碌。 除了尚未结案的牵机毒一案之外,因朝中与边疆政事变动颇繁,需要鸾仪卫介入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太后有意放权给官阶低又急于立功的年轻人,因此将大小差事都交与鸾仪卫练手,故而各人手头皆有三四个活儿同时推进,几天不睡也成了常态。 他于垂拱二年年末接了「山」组统领之职,只因组内除了他,只剩两个懒得当统领的将门子弟闫知礼和黑齿俊,还有一个成天窝在浑天监里造黑武器的李含光。在李崔巍的三番五次威逼利诱之下,他终于含泪答应了当统领,只因甲方李老闆答应给他报销住宿。 于是他就长住在了天香院的阁楼上。洛阳的宅邸太贵,以他的薪俸只能买到城南或是城北最靠边的地方,天不亮就得骑马赶去太微城。于是他权衡了一下,决定在天香院长期盘下一间房。明义坊离皇城仅两坊之远,还视野开阔风景绝佳,下楼就有现成餐食,除了平时吵了点儿,深更半夜有点虐狗之外,堪称完美。 更重要的是,这个小阁楼是唯一一个窗户朝西侧坊内开的房间,向下望去,刚好可以看见裴怀玉住的小院。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裴怀玉了。天香院人多眼杂,消息灵通,阁楼上住着从四品鸾仪卫的消息早就静悄悄传遍了洛阳城,因此一举一动都不能不小心。 只在有时夜半出公差回来时,他会将窗子支起,漏出一个小缝,坐在床边喝酒。运气好的话,会看到裴怀玉在院子里练剑。她平日里用硃砂搀着桃胶和泥水涂在脸上装作胎记,打扮得邋里邋遢,替天香院做一些淘衣送菜的杂活,夜深人静之时,就会悄悄点上灯,将化妆擦去,在院子里打着拍子,练习剑舞。 剑谱是被武太后下禁令,不准再练习的先太宗朝旧曲,《秦王破阵乐》。 三月春月夜,小院里寒光烁烁,剑气逼人,剑锋所过之处,扫起一地桃花。 窗外有人吹着羌笛,是边塞曲调,《子夜四时歌》: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髮生。」 每逢此时,他都想喝酒。洛阳二载,他已经被训练得酒量大了许多。常是捧着酒罈喝到三四更,方才悠悠睡去。 垂拱三年二月,东突厥骨咄禄扰昌平,八月,又扰朔州,唐命右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击却;九月,有虢州人杨初成诈称郎将,矫制募人迎庐陵王李显復辟。二十八日,伏诛。同年,文昌左相武承嗣又使人诬陷曾镇压徐敬业叛乱的左豹韬卫大将军李孝逸,太后以孝逸有功,十一月减死除名流放,不久,李孝逸即死于儋州。十二月,天下大飢,山东、关内尤甚。 桩桩件件,主事的官员名簿、贪赃情况、是否与李姓诸王勾结、对应案件的审案过程,在三司会审之余,都要详细记录在鸾仪卫档案中,每日上报给太后参详。 刻着金鹏鸟的鱼符逐渐成了神都中人人避之而不及的瘟神象徵。金鹏鸟所到之处,如同太后懿旨。圣人早已还政于太后,自己高居上阳宫,不知是生是死。渐渐地,天下只知有武太后,而不知有皇帝。 垂拱四年,武太后则天临朝称制。正月十一日,毁洛阳干元殿,于其地建明堂,以僧薛怀义充使督造,役民夫数万人;四月十一日,杀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六月,唐诸王起兵反武;九月,越王贞父子兵败被杀,则天以文昌左丞狄仁杰为豫州刺史,处置贞在州党羽;辛亥,明堂成; 永昌元年九月十五日,则天赐宰相魏玄同死于家;十月九日,酷吏周兴等诬黑齿常之谋反,常之下狱,被缢死。 次年九月九日,武则天宣布改唐为周,改元天授,不久称帝,加尊号曰则天圣神皇帝,大赦天下。 同年,杀南安郡王颍等宗室十二人,又鞭杀故太子贤二子,唐宗室诸王子孙将殆尽,幼弱者配流岭南,诛其亲党数百家; 大唐神都九月,秋菊烈烈,满城尽带黄金甲。女皇登基,下令三日后大飨群臣于万象神宫,赐金玉珠宝,不可胜数。 天授元年九月十四日,万象神宫大宴前夜,陈默刚刚结束任务,正策马从长安万年县连夜赶回洛阳。 鸾仪卫五年,将陈默这块废铁淬成了一把趁手的好刀。虽然闲的时候还是喜欢讲烂话,喝酒,逛大街,可见了太多生死无常,连冷笑话都不常讲了,陈默变得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沉默了许多。 「山」组里最能闹腾的黑齿俊因其父、屡克突厥与吐蕃的大唐名将黑齿常之在前年被含冤下狱,自缢而死之后,便不再出现。听闫知礼说,他已经半疯,被远方亲戚收留在宅中,日日痛饮无度,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家父,他要带家父回百济。 陈默向闫知礼要了住址,偶尔去看望他。每次都能遇见「风」组那个名唤唐无音的小丫头。平日里她和黑齿俊常从卫府院里打到院外,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她却像变了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端着安神的汤药一点一点餵他。 槿花从树上落下,铺了一地雪白。这种花朝开暮谢,那日陈默去卫府中报导时,院里栽的也是槿花树。
第33页 某天陈默去时,他是清醒的,靠在榻上,背对着院门仰头看天,搭着无音的手打节拍,口中哼起长诗。 「唐家旧国尽荒芜,汉室诸陵空白草。 蜉蝣世界实足悲,槿花性命莫迟迟。 …… 悠悠忧家復忧国,耗尽三田元宅火。 咫尺玄关若要开,凭君自解黄金锁。」[註:《赠刘方处士》,作者吕岩,即吕洞宾。此处cite时间有错乱,为应景放在这里。] 陈默站在他身后,一曲唱罢,黑齿俊没有回头,只是问他,元真君,你我此生奔波辛苦,是为何人做嫁衣? 陈默不答。他心里憋闷,想大吼,想痛哭,想骑马奔逃,可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他无论逃向何处,都有熊熊烈火。 九月十四日夜,他从长安驰回神都,自定鼎门一路疾驰,肩上的伤口还汩汩流着血,因失血过多,意识渐渐模煳,手心渐渐冰凉。他想就地倒下睡一觉,再不醒来。 黑齿俊的那句话最近时刻在他耳边迴荡:你我此生奔波辛苦,是为何人做嫁衣? 不知不觉中,他将马停在了明义坊内,天香院旁边的柴门旁。五年里他曾无数次地路过,无数次幻想过敲开那扇门,哪怕不说话,就看一眼她的眼睛,好提醒自己这全是一场游戏,不可当真。 门开了。一双深碧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燕子从樑上飞过。 他发出一声长长嘆息,撑在门框上的手瞬间脱力,整个人向前倒下,被她牢牢托住。她反应过来,想推开他,却发现根本推不开,却沾了一手血,不由得惊叫出声。 他想说打扰了,想说抱歉,都说不出口,此刻只觉得安逸。她身上有澡豆的清香气息,暖暖的,很好闻,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自己还堪称幸福的时候。 陈默和程云中此刻难得地统一了意见,都不想好好说话,于是只耍赖般地说了一句: 「嗳,不要叫,没有见过血么。」 他声音沙哑低沉,不同于五年前的冷硬坚涩。黑夜里他看不见,裴怀玉的脸红到了耳根。 这一年程云中年二十一,裴怀玉年十九,天授元年九月十四日夜,二人重逢于神都洛阳。 下一章要搞个大动作,免得你们真以为我是言情小说作家。 ps:东都设定里程云中十六岁就当了弘文馆编修,比陈默的年龄要小五岁。陈默外貌人设参考动漫《一人之下》的蔫丧道长,捯饬一下还是好看的。 pps:本小说里的台词属于文白掺杂,原则是正式场合尽量全参考文言文唐代格式,日常口语就随意一些,可能会出现一些后代的语法和词彙,但在专有名词上都参考唐代名词。有时间的话,写完了会再修订一遍语言问题。 第26章 【西窗】 (一)旧影 「唉唉唉轻点轻点,痛痛痛。」 程云中坐在榻上,烧酒碰到绽开的皮肉,疼得他倒吸凉气,面上却还是嬉皮笑脸,一幅无所谓的神气。 裴怀玉坐在榻边,正拿布蘸了烧酒给他清洗伤口,闻言又手上使力重重擦了几下,对方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她嘴角不自觉翘起,抬头朝他看了一眼。榻边仅点着一盏烛,光线幽微晦暗,在两人脸上投下深浅阴影。他眼尾下垂,额角有凌乱髮丝,唇边有个酒窝,嘴边常挂着嘲讽式的微笑,本来也堪称潇洒落拓,瞅着却总有三分欠打。 此刻他已卸了软甲,半敞的衣领处和腰间全是可怖伤痕,地上盛着从他身上洗掉的一盆血水,人却坐得端端正正,半抬眼刚好对上她的眼神。 她愣了一愣,不自然地撩了一下头髮,低头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明日起,我就不住在此处了。」 他仍是眼角带笑:「知道。」 她大力拔出酒罈的木塞,又倒了一盅酒在布上,威胁般地拧了几下,抬眼问他:「知道什么?」 他接过布攥在手里:「你不是也知道我知道么。」 裴怀玉不做声。她确实知道,偶尔她深夜里在院中练剑时,抬头望天,总能见到东边靠着天香院的阁楼上有扇小窗亮着灯。灯影里有个人,靠在窗前饮酒。若是只有几回,也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可那个人影一呆就是五年。 洛阳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最易变的就是人心。可那人就像块石头长在了窗前,几乎让她疑心就算是洛阳城有朝一日覆灭了,他也还是会待在那儿,几乎等同于永恆。 她心里揣着天大秘密苟延残喘,在完成使命之前,夜里睡觉都无法合眼。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抬头看看西窗上点着的灯火,比洛阳的月亮暖一些,近一些,好像是专为自己而燃。 她不傻,当然会在去天香院送衣送菜时打听几句,那阁楼上住的是谁,于是得知了程云中的名字,也知道了他在北衙当差。甚至有几回,他俩曾在天香院的楼梯上擦肩而过,他笑得见眉不见眼,跟上上下下的每一个姑娘打招唿,可就是对她视而不见。 五年前那个把他从长安捞出来的少年从那夜以后就消失了,像一滴水掉进江河一般,汇入洛阳城的莽莽人海。她想,或许他已经死了,这年岁,杀手的命都不长久。 今天,程云中来找她,却蓦然让她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暗夜,戴面具少年的身影和眼前这个半吊子兵痞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让她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第34页 可就算是,又能如何。她明天就要去送死,天王老子来也拦不住她。 「那你知道多少。」她盯着他看,想从那双狐狸一样的笑眼里看出点真感情。 程云中把布搁在桌上,空出一只手做解腰带状:「小娘子,我要给腰伤上药了。你确定不迴避一下?」 裴怀玉捞起装满血水的铜盆,没好气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才听见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明天要去万象神宫夜宴,也知道你去做什么。」 她没回头,端着水盆站在当地,冷冷问:「你打算拦我么。」 身后响起他一贯的懒散口音:「不拦。路是你自己选的,谁也拦不住。」 远处高楼上,有人吹起横笛,声调悽恻。她终于出门去,片刻后倚在门框边,朝程云中扬了扬手里的酒:「最后一坛了,喝么。」 他笑,脸上的酒窝更深了些:「喝。」 (二)旧事 半个时辰后,陈默和裴怀玉坐在院里的石桌边,一人捧着一杯酒,喝得直打酒嗝。 陈默酒量还行,奈何这酒尝起来清淡,喝起来上头。他撑着桌子,勉强抬眼,斟酌许久,终于开口问她:「为什么我总能在东都碰见你?」 她笑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半倾着身子看向他:「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眯起眼:「姐,别介,说正经的。」 她端起酒杯,从酒里找月亮倒影,只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从前,我以为我来这儿的时候,会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后来才知道,我跟那些人工智慧其实没什么区别。我高兴或是不高兴,没有人会在乎,连我自己都不在乎。」 她把酒一饮而尽,脸上飞起绯红,眼里映着月光。「我是个试管婴儿,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从出生起,我就被放在一个实验基地里,跟其他试管婴儿一起长大,就像一窝小白鼠。」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戴着防毒面罩全副武装的人来给我们做各项测试,有些小孩测试完就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她声音苍凉空洞,像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飘进陈默耳中。 「留下来的都很害怕,怕自己会是最后被剩下的那个。我不害怕,我有jade。」她笑了,声音发颤。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就算最后谁都不要我了,她也会陪着我。」 「可是后来,实验基地里的小孩子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我和jade。有一天,一对中年夫妇来见我,说我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很漂亮,不像我。我那时候六岁,又瘦,头髮又黄。」 她长唿一口气,眉头皱成一团,好像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我说,我愿意跟你们走,可是我要带jade一起。你猜,他们说什么?」 陈默隐约猜到了,可是他不敢说出口。此刻的她脆弱得像一张纸,在风中抖动。 「他们说,没有jade。从来就没有这个人。我是岛上的最后一个孩子,jade是我想像出来的,她不存在。」 她用手捂着脸,眼泪从手里流下,她哭得像一只迷途的幼兽,咬牙发出嘶哑唿喊。 「他们说,我是被神选中的孩子,通过了所有体能测试,没有任何排异反应。要我回去做他们的女儿。世上任何东西,只有我想要,他们都会给我。」 她咬牙咬得牙根发颤,依然坚持说下去。「那年我六岁,第一次离开那个实验基地。我的新父母带我搬到了一个欧洲小国,给我请了家教,一年不间断地上课,帮我报名各种竞赛:西洋棋、计算机、骑术、击剑、游泳、国标舞……你能想到的任何比赛。十一岁时,我通过了门萨测试,拿了160,还参加过奥运会。我拼命拿奖,好让他们高兴。jade不在了,我再也勇敢不起来了。」 「直到十六岁,一个陌生人出现,说《东都》已经开放线下公测,是时候带我走了。我父母见了他,一幅高兴的样子,可我明明觉得,他们其实很怕他。」 她停顿了一下,像在回忆往事,嘴角还带着似哭非哭的笑容:「陈默,你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故事吗,讲有一对商人夫妇,没有孩子。有一天他生病了,魔鬼路西法来看他,说能让他恢復健康,条件是要娶他们的女儿。他们答应了,后来果然生了一个女儿,他们千方百计东躲西藏把她养大,以为魔鬼不会找到她。可到了她十六岁生日那天,魔鬼还是来了,把他的新娘带走了。」 「我能感觉到,那个人就是来向我的父母讨债的。他们一定欠着他什么,而还债的方式,就是把我交出去。」裴怀玉微笑着,语气冷漠,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很开心。他要是魔鬼就好了,反正我也不是正常人。我们这些怪物,就应该待在一起。」 她喝了一口酒,看了陈默一眼。「陈默,你相信世上有妖怪吗?」 陈默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哂笑一声:「人类,相信能移民火星,相信能长生不老,甚至相信有外星人,就是不愿意相信世上有妖怪,可我相信。很小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是人。」 她双眼直视陈默,深碧色的眼睛里有粼粼波光,这一瞬间,她像极了聊斋里吞吃人心的狐狸。 「我能看见你看不见的东西,还能跟他们说话。十六岁之后,我还学会了造幻境。《聊斋》里不是有很多书生被狐狸骗到幻境里睡觉,醒来发现是乱坟堆的故事吗?那就是幻境。」
第35页 她两根手指,伸进酒罈,从里面夹出一枝桃花,开得正艷,还带着露水。她随手又夹出几枝,歪歪斜斜摆了一桌。陈默看呆了,伸手去触,却发现触不到,脑门上还挨了一记爆栗:「说了是幻境,你是傻的吗。」 她白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讲:「那个人告诉我,我是狐族,他也是狐族。我们的歷史和人类的歷史一样长,但现在,像我们这样的狐族已经所剩无几,他要做的,就是用《东都》做召集令,吸引流散的狐族前来相认。」 陈默诧异:「召集令?」 小玉笑了:「你不会真以为《东都》是纯靠古籍和想像復原出来的吧?这儿就是真东都,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那个神都洛阳的镜像城市。你要是能穿越回去,你就会发现,这儿的一砖一瓦都跟当年一模一样。」 「这是个巨型幻境,狐族所造的有史以来最大的幻境。起初,先是有个影子,」她拿起桌上的桃花幻影挥了挥,「然后用现代材料把影子填实了。这才是《东都》的真实来歷。」 「建好之后,想要搬来《东都》寻求庇护的狐族越来越多。但那个人说,我是第一批见过《东都》的狐族,将来要继续管理这里,我却只想离开。」 她抱紧双臂,像是怕冷的样子,眼睛却执拗地盯着天上的圆月:「你知道吗,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jade其实存在过,是我把她杀了。我们两个本来相依为命,我却怕她先我一步离开,就杀了她。那之后,我太害怕了,就造出了一个jade的幻影继续陪着我。我的父母只是普通人类,他们看不见她,可他们说得对,真的jade已经不在了。」 她的眼泪又一颗一颗连珠似地掉下,也不伸手擦,只是木然地继续说着:「我活了十九年,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洛阳五年,陈默听过了太多人间惨剧,再听时还是难受。他徒劳地伸出手,试图安慰性地拍拍她的头,又中途缩了回去。 她却破涕为笑,胡乱擦了把眼泪,对他玩笑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秘密,公平起见,你也讲讲你的吧。」 陈默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下之后,才轻嘆一口气,低声说:「我来《东都》,是来找我母亲。她十六年前就失踪了,可我确信,我在《东都》预告片里看见了她。」 裴怀玉凝神听着,手里把玩着酒杯:「预告片?那时一百个体验官名额尚未确定,若那人真是你母亲,只能是人工智慧角色。他们的脸都是资料库抓取不同的人脸模板合成的,百分百撞脸的可能性极小。」 听闻这句话,他笑了笑:「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 她给他又斟满了酒,换了个话题:「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小时候我曾见过你。那时我还没出国,和爸妈暂住在c城的一个大学家属院附近,你和小时候样子还真变化不大。」她比划了一下:「也是这样的下垂眼,特别可爱。」 陈默:「……」 她咳了一声继续问:「那后来呢?除了《东都》预告片,你还有其他关于她失踪原因的线索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才半是犹疑地开口:「……有。就在我妈妈失踪的前一年,我外公出车祸去世了。外公葬礼之后,她曾经消失了半个月,回来以后,就跟我爸大吵了一架,不久就失踪了。」 「为什么吵架,你还记得吗?」 陈默摇头:「不记得了,好像是跟公司的事情有关。我爸爸曾经开了个小公司,做生物医药。我只听见几个字,什么『金教授』,『拍卖会』之类。」 「他们有没有提到过……什么字画?」她继续追问,发觉提问有点怪之后,又补了一句:「你外公的字画,我当时听家人提起过,你外公是个书法家。」 陈默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哦!等等,我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屏息凝气,认真听他讲着。陈默却又换上了一副嘲讽的笑:「我爸想把我外公的字画拿去拍卖,我妈不同意,转头就把外公家里的字画都送了人。不过,因为这件事,他们吵架也不是一两次了。」 「都送了人?」 「对。我曾经回老房子去看过,什么都不剩了。」 她像是终于不胜酒力一般,软软趴在了桌上。陈默也微醺,冷风一吹,又清醒了一点。他朝裴怀玉打了个招唿,准备回屋睡觉。 她却先他一步站起身,趔趄着朝他走过来,倒在他身上,双手挂上他的脖子,声音软软的:「明天我就要去送命了。你……」 女孩温热的气息带着酒香扫过他脖颈,陈默坐怀不乱:「我什么?」 她咬咬牙,继续说:「你就不想表示一下么!」 陈默笑笑,把她缠着脖子的手扒拉下来,轻声说:「小玉,别骗自己,你不喜欢我。」 她打了个冷战,眼中闪现半分清明。自己站起身,踉踉跄跄回屋去了。陈默坐在院中,看了会儿月亮,半晌后长嘆一声,才回了客房。 一个时辰后,万籁俱寂。裴怀玉所在的房间门轻轻打开了一个缝。她踱步出门,先在陈默窗前查看了一会,才从袖口掏出一封信,朝空中抬了抬手,檐角便扑稜稜飞来一只鹰隼,停在她肩膀上。她把信绑在鹰爪上,须臾之后它便飞得毫无踪影。 屋内,陈默睁着眼睛,静静听着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消失,一切復归于黑暗。
第36页 他不知裴怀玉是敌是友,他只想把藏在暗处的人们都引出来,为此,他愿意冒任何风险。 现在他知道了,有人在找一幅字画,而这幅字画很可能与他有关。会是《弥陀净土变》吗?他为何从未听母亲提起过? 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脸,她走在洛水旁,向他回眸一笑,千万桃花盛开。 他的母亲也会是狐族吗,那他自己呢,是混血狐族,还是人类? 扑朔迷离的感情线和越来越黑暗的剧情主线。 下一章是大制作群戏,希望大家给陈默点面子都来看看,看完记得投票。 第27章 【万象神宫】 陈默高中时候,上课老师讲唐诗,放了个教学纪录片讲唐代两京,那是他第一次听说洛阳的武则天明堂,它还有个听着十分中二病的外号,叫万象神宫。 传说这幢建筑有九十多米高,居于皇城紫微城的正中央,建成之后曾遭火灾焚毁,武则天下令重建,新明堂比之前还高。游人来东都,从远处望见洛阳城时,第一个看见的,便是高耸入云的明堂。直到安史之乱时,洛阳明堂几遭焚毁劫掠,只剩焦土。 千百年后,又有人将明堂地基发掘出来,根据地基和遗留柱础判断,当初的建筑高度与史书记载相差无几,是今人难以想像的古代通天巨塔。开元年间,李白曾到东都,仰望明堂,震惊不已,当下作《明堂赋》:「穹崇明堂,倚天开兮」。 它孤独且巍峨,超出世人的理解,一直向上长,向上长,长到凉风吹过塔顶时,站在最高处,可以向西北望见长安。 天授元年九月十五日,夜幕将临。陈默这样胡思乱想着,骑马慢悠悠走在官道上,尽头是一轮血色落日,镶嵌在明堂顶上的金鹏鸟正中,赤金烈焰光华耀目,像极了他腰牌上的那个徽记。 今夜将有一场好戏,他也是戏中人,虽然不是主角,所要做的就是站在那儿当个背景板,顺便看着无关人等不要惹事。在鸾仪卫这许多年里,虽在组里有代号「艮」,但是同袍们私下都喊他「崔菩萨」,只因惯常替风组善后,收尸埋人干净利索附带白事一条龙,偶尔还会笑眯眯地跟死者家属讲讲人生道理,在卫府一群冷血修罗里属实鹤立鸡群。 别说「山」组,洛阳五年,就连李崔巍都没见过他杀人。 其实他杀过人。在浓黑的暗夜里,天香院旁的那个柴门外,曾来过几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杀手,都被他悄无声息地拖进了深巷。他时常觉得自己是条豺狗,平日里老实乖巧指哪打哪,可若是有人碰了属于他的肉骨头,他就会把那人撕碎。裴怀玉就是他的底线,她死了,在东都就再也没人知道他是陈默。 在这座城待久了,人性会渐渐泯灭,程云中不是个例外,陈默也不会是。 他眯起眼看天色,红日西沉,已经从明堂最高处滑下,给通天巨塔镶上一道金边,堪称神迹,信念不强的异教僧侣看了这景象难免也会哭泣跪拜。天际传来隆隆鼓声,要掌灯了。 自塔底开始,煌煌明灯一层层亮起,如同海底莲花,灿然浮空。今日宵禁延迟到三更,街衢内看热闹的东都居民挤挤挨挨,出来观看这盛世盛景。从明堂开始,千门万户,灯火一盏一盏点亮神都城。他嗤笑了一声,这是属于短视疯子和冷血亡命徒的城市,越繁华,越腐臭。偶尔,他也会被这眼前盛景迷惑,想在今朝尽情狂歌痛饮,不管身后事。 过了天津桥,达官贵人们的车骑渐密,北衙当值的禁军也早已在宫门两侧列阵,一片青碧色袍服在队伍中最为显眼,是随侍女皇左右、掌管宫内宿卫的千牛卫。 他远远瞧见了千牛卫里那个个子高挑、容貌英丽的长官,是李知容。驾马快步上前从她身边略过,眨了眨眼睛。李知容白了他一眼,简短交代一句:「小心点。」 他点点头,策马进了应天门。万象神宫霎时映入眼帘,平视只能看到塔底,抬头可见背后比明堂更高的通天浮屠,又称「天堂」,内置夹苎弥勒造像,高逾百尺。[註:《新唐书·列传一后妃则天武皇后》:「诏毁干元殿为明堂,以浮屠薛怀义为使督作…………又度明堂后为天堂,鸿丽岩奥次之。堂成,拜左威卫大将军、梁国公。」]他随百官入门下马,在宫门前等候进明堂落座。 今日,他的身份是北门学士崔玄逸,也是女皇近日身边红人、御医沈南璆的新晋弟子。这个新身份是不久前加的,只因女皇最近听厌了大和尚薛怀义讲经,想要沈太医进宫服侍,又担心这个来歷不明的小白脸耍花招,就想起了还在弘文馆多领一份薪俸的知名划水公务员崔玄逸。于是他就一个人打两份工,白天在太医院给沈太医端茶倒水磨药捶腿,傍晚太医去了上阳宫,他就小跑去鸾仪卫府找李崔巍领任务,补足了当年跟闫知礼和黑齿俊满城鬼混时期欠下的工时。 他打着哈欠跟随百官上了大殿,光是台基就有几百阶,有些年老的高官走了几步就喘不上气,靠在一旁休息。进了殿门,更是珠翠耀目罗绮飘香。他低头,跟随内侍们的指挥上楼。此处是三品以上内臣和皇室宗亲们宴饮的场所,他能上来,还是靠沈太医的面子。 宴席正中,层层纱帘之后,放着一张巨大龙榻,女皇尚未入席。他佯装内急,离开坐席朝里间走去。这明堂内部构造复杂,又有机关,从窗口望出去,能看见北侧天堂内部佛陀脚下的莲花。
第37页 他被内侍领着,七拐八拐走到了更衣处,拿了干枣和手纸,一掀帘子进了里间。进来后,他脱下身上的深绯袍服,里面套着轻便剑袖短衣,左右四顾,和之前拿到的图纸所示无差,此处的墙壁是木隔板而不是砖墙,且没有煳墙纸,只薄薄刷了一层桐油。 他从袖笼里掏出一把短刀,是刚刚进宫门搜身之后,从李知容那里顺的。摸索着找到了墙上的铜钉,撬掉几个后,木板松动,出现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洞口,洞口那端漆黑一片。 他挤了进去,又把木板小心合上。双脚刚落地,便听见不远处有开门声,一道光照进来,他迅速就近躲到一个供桌底下。 这里是明堂的私库,贮藏皇家礼佛和祭天的礼器、诸国进奉的大件礼品,以及大宴上要用的香器和杯盘。可此时里大宴开席已近,宫中规矩极严,照理宴器应当早已被清点搬运出去,交由了光禄寺,私库外也有禁军把守,非皇命不得进出,除了一个人。 门外强光照射进来,一人带着两个卫兵踱步走进仓库中,微光照亮了他的脸,是武后新封的右卫辅国大将军、鄂国公薛怀义,今夜,是他名义上主管明堂宿卫。 他在离陈默不远的地方站定,面前是新近放入私库的一座巨大雕像。那是一只通体纯金的凤凰,高达九尺,振翅欲飞,凤首低垂,喙尖叼着一只金盘。 薛怀义在凤凰面前来回踱步,口中夸赞着,手抚上凤凰喙。陈默藏在供桌下看得真切,当他看似在欣赏鸟嘴的工艺时,喙尖轻微开合,一颗药丸轻轻落入里面的空腔。 接着他轻轻拍了拍凤凰的脑袋,与卫兵们谈笑着,离开私库,门吱呀合上,陈默挪了挪身子,刚要出供桌,突然耳畔传来一阵窸窣声。他心里一惊,循着声响望过去,后背却抵上了一把利器。 「程云中,别动那凤凰。」 是裴怀玉。他被刀抵着走出供桌,站在当地。他知道她今夜来,是要杀仇人,那个驱使她五年如一日在院里练剑的人,毫无疑问就在席上。在数天前从云韶府舞姬们的闲谈中听到说天香院的浣衣女原来颇有舞技,被行首看中,顶替了突发急病的领舞,要在此次夜宴上于御前献舞时,他当下便明白了其中原委。可陈默不知,那人与这凤凰又有何联繫。 「不动我就会死。」陈默耐心跟她解释。 「你动了它,我就杀了你再自杀。」她声音冷静,语气却疯狂。 凤凰是今夜宴席上,沈太医要进奉给女皇的贺礼,里面本来放着他新近研制的养容延寿的丹药。至于刚刚薛怀义放进去的那粒,猜也知道不是什么好物。 裴怀玉拦着他,便是拦着他拿出那粒有问题的丹药,这是弒君之罪。到时候先死的不是沈太医,反倒是他这个临时工。 他自嘲地笑了。反手从背后握住了那把利器,握到时却一怔。那不是什么杀人武器,只是一支削尖了头的竹竿。 他回头看她,仓库里黑沉沉,没有一丝光,只能看见她墨绿色的眼睛,安静如深潭。陈默总觉得她像比人工智慧还像个人工智慧,她的感情是一串0和1,他得用对了语言,才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今天不会死。但你要是动了它,我今天就会死。」她的手一动不动,仍然抵在他背上,像打输了还要耍赖的小孩。 良久,陈默才嘆了口气,举起双手,背对着她无奈道:「我不动。但若我要是来日进了死牢,还望你去找李崔巍,求他想想办法,让我别太快掉脑袋,哪怕在牢里蹲到……」他自知失言,却还是自顾自说了下去,「蹲到大结局。」 他始终记着在进东都前,李崔巍告诉他的话,要活到大结局。因此他数年来韬光养晦与人为善,就是想积点阴德,尽量不要那么早领便当,却不想还是栽在了美人计上。 她松了手,轻轻说了声好。他也不多问,时间已过去了太久,再不回去要出岔子。他快步走回墙边,扒开木板,想起她还没出去,回头看时,她在对面墙上也扒开了一块木板,闪身消失在墙里,那里是女宾客们的更衣处。 回到席上,四座宾客早坐得齐齐整整,就差中央的女皇。他左顾右盼一番,先看到了不远处和浑天监诸同僚们坐在一起的李崔巍,还是那么光华耀目,下一秒他要是飞升了陈默都不奇怪。 李崔巍在喝茶。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是问询的眼神。陈默朝他阳光灿烂地笑了笑,表示一切顺利,后脖颈却冒出了冷汗。李崔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去。 他舒了一口气,目光转移,又看到坐在上首最靠近女皇的那几席中。满座衣冠大半姓武,除了一个人。他年不过三十,头髮却白了大半,神态也不復当年张扬恣肆,像只被拔掉鬍鬚的老虎,神情木然。 相王李旦。二十三岁时当了傀儡皇帝,如此七年,如今又变成了皇太子,命运于他不过一个玩笑。 虐吗,下章更虐。 (快到大结局了,我勤快更新,诸位勤快投票。你不投,我不投,陈默何时能出头。你没票,我没票,陈默何时能出道。:) 第28章 【火宅】 陈默落座,忽然间笙箫鼓瑟齐停,但闻内侍们长声通报圣人到,一层一层通传下去,响彻空旷殿宇。 至今年女皇即位,她老人家已经是六十七岁高龄。想像中,陈默以为她就是个满头银髮的奶奶辈人物,可在五年前,当他头一回面圣时,纵使隔着纱帘,他也能看到那端坐在宝座上的妇人仍旧是乌髮浓密,声音清越,案前总搁着堆成山的案卷,聊起边防诸事与海内政务,引经据典,条分缕析,还能指出交与她的档案中的细微错漏,让他肃然起敬,打起十二分精神给女皇打工。
第38页 权力真是最好的那什么啊,陈默时常悄悄感慨。遂想起今夜本来要预备呈给女皇的仙丹,现在由一颗变作了两颗,当真兇多吉少,不由得举起酒杯勐灌一口,安慰自己,算了陈默,吃点儿好的吧,下一顿就是牢饭了。 环佩声渐近,女皇抱着一只纯白狸猫,携着一众女官走到龙榻前落座,席上众臣皆躬身起拜,口中说着吉祥祝词。 女皇落座,抬手令诸位起身,并表示今日就当是家宴,叫众人不必拘礼。接着箫管又起,一派祥和,菜品流水般地呈上来。 今日的御酒十分特殊,色泽紫黑,盛在玛瑙盏里,气味醇香,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葡萄酒。他连喝了三四杯,酒气上脸,心里反倒安定了许多。他瞟了一眼上席,其他人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尤其几个酒品不好的武氏兄弟,已经开始攀着邻桌的肩膀大声说笑,眼睛大胆地在席上舞姬们的身上剜着。他所在的下席也不安静,喝大了的老臣和新贵们都开始伸长脖子隔着长几交头接耳,时不时地交换八卦眼神。 突然从龙榻上传来几声银匙磕在碗沿的脆响,众人霎时安静下来,接着传来女皇慵懒的嗓音,说是朕体谅今日在座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不爱喧闹,特请了俳优来说戏文,让诸位清清静静地吃饭。言毕舞姬们都已撤得干干净净,台上只余一蒲团。 陈默放下了银箸,眯眼撑着头。这可是今夜原定的重头戏,如果……不算上待会儿的另一个变数的话。 不远处的台阶尽头,传来一声木鱼脆响。殿门外,一轮硕大的圆月之下,一个戴着白色斗笠,身穿白色麻布僧袍的人,正不紧不慢拾级而上,像是野游的佛陀前来化缘,恰于此处歇脚。 他敲着木鱼,长驱直入走上大殿,一直走到蒲团跟前,松松垮垮地坐下。他脸上戴着面具,一幅似笑非笑的白色面孔,头上却写了一个墨迹淋漓的「王」字。 坐下后,他先是一声长嘆:「噫————」这一声嘆息千迴百转,道尽生老病死爱恶忧惧,像是替席上宾客们将心中郁结都嘆了出来。 木鱼又是一响。他开口一句,声震寰宇: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陈默举起酒杯,抬眼偷瞄席上,相王听了这一句果然如遭雷击,脸色顿时煞白。 那僧人接着将木鱼放下,端坐起来,空着两只手做表演状,讲起佛经里一段故事:「有一长者,有一大宅,其宅久故,而復顿弊……」 他比划出一个老宅主,一间大屋,屋里有恶鬼毒虫,又有熊熊烈火。宅主听闻自己的孩子们仍在宅中,沉湎嬉戏,不肯出来,便冲进宅中,扛起将珠宝牛车等就跑。子孙追着他跑出来,回头时,才见到房屋已快被火燃烧殆尽,霎时倾圮,化为飞灰。 故事讲完,席上众人仍旧如坠梦中。不知何时,那俳优已经悄然退场,寂静中,只听纱帘后传来拊掌称赞之声。 女皇转头,唤了声相王,眼睛看向她亲手废掉的皇帝、她的第四子李旦。 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呆坐着。待唤到第二声,他才仿佛如梦初醒,僵硬地抬头看向他的母亲。他想要拿起酒杯说几句祝词,手却抖得厉害,拿了几次都没能拿起来,反而哐啷一声,将酒杯掉在了地上,葡萄酒洒了一身,倒像被泼了暗红色的血。 满座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位孤零零的昔日天潢贵胄在席上被吓得抖如筛糠,丢尽天家颜面。 此时,上席角落里,响起一个沙哑却甜腻的声音,是那认武后做了母亲又改姓了武的李唐宗室之耻、唐高祖李渊的亲生女安定公主。 「陛下,方才这故事,倒让女儿想起了一个旧时听过的笑话。」她强装镇定,脸上堆起笑容,可嗓音都害怕得变了调。 「这笑话讲的是一个小尼姑思春,想要还俗。有一天趁着师父没注意,就跑下了山。可下山路上,陛下猜怎么着?她碰上了一个小和尚。」她也不顾这是在百官云集的大宴上,说得眉飞色舞,还配以各种下流手势,生怕别人看不懂她在讲黄色笑话。 「小和尚要和小尼姑一起还俗,两人成家,可是小尼姑不同意。小和尚就说了,佛经里说,老父亲怕儿子待在火宅里烧死,就把他的金银珠宝从房子里抢走,小儿子跟着跑出来,这才得救。小仙姑,你不让贫僧看看你的宝贝,贫僧可怎么度你呀!」 席上,比女皇还要大上几岁的高祖李渊亲生女,正在那里奴颜婢膝,戏彩娱亲,为女皇讲着上不得台面的俚俗笑话,而一旁的废帝唯唯诺诺,被吓得失了神志。这一幕被满朝文武看了个明白透彻,也寒凉到骨。 不知是安定公主的这一番自我折辱取悦了女皇,还是相王李旦的恐慌反应让她对真相明白了十之八九,总之她终于拊掌露齿,哈哈大笑,又拿起金杯,劝诸位今宵尽情痛饮,赏月听曲。 陈默暗自冷笑了一声,拿起酒杯,耳边却传来一阵悠扬曲调,极其熟悉。 是他在天香院中听了许久的,云韶府今年新排的乐舞、由女皇亲自谱曲的《鸟歌万岁乐》[註:《旧唐书·音乐志二》:「《鸟歌万岁乐》,武太后所造也。武太后时,宫中养鸟能人言,又尝称万岁,为乐以象之。」]。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乐声由数声长笛模仿春莺啼叫开始,中途加入笙箫合奏,渐渐又有琵琶叮咚,如同山溪汇入江河。不久,便是黄钟大吕,金玉之声振振,是《尚书》中的周朝礼乐:
第39页 箫韶九成,有凤来仪。 数不清的舞姬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旋转着进入舞台中央,都穿着鹅黄襦裙,手腕脚腕上戴着黄金铃铛,动静间齐齐发出脆响。她们如同黄莺般聚拢成一朵花,花瓣层层叠叠,开合间光华灿灿。 花瓣越堆越多,垒起一座人塔。最后绽开时,舞姬们一层一层退去,留下正中央花蕊位置一个黄金高台,台上站着一位穿着织金纱束袖胡服的舞姬,身上也带着黄金臂钏、璎珞与铃铛,眉宇间涂染金屑,端凝仿若菩萨。 菩萨睁眼,举手向天,旋律为之一变,竟有刀戈之声,像极了被禁多年的太宗朝旧曲,《秦王破阵乐》。她翻手成莲花状,舞步变换雄武有力,在高台上飞速旋转,最快时只能看见一个赤金色的影子。 鼓声越来越快,她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满座宾客都不禁为她鼓掌叫好。 最后一声鼓响时,她飞身跃下高台,与此同时,黄金台机关缓缓开启,一只纯金打造的火凤凰展开双翅,羽翼遮天蔽日。凤首轻点,黄金喙中叼着一个托盘,从凤嘴里骨碌碌掉下一颗丹药,恰巧掉在金盘之上。 只有一颗。 陈默的手搭上腰际短刀,想了一想又放下,转而握住了长几上的高颈金杯。 就在此时,那舞姬却以极快速度抄起一只离她最近案几上的玛瑙杯,那杯子形状仿造犀牛角,尾端镶嵌黄金,削得十分锋利。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快步向前,直向纱帘后的龙榻冲去。 下一瞬从席间飞出一个黑影,截上了舞姬,手中拿着一个高颈金杯,与她手里的玛瑙杯死死相抵。是陈默。不料她回撤力道,让陈默摔了个趔趄,又向后一个飞踢,竟将金凤嘴里叼的金盘踢了下来,满座譁然。 席间已经乱了套,殿下传来兵甲声,禁军听见殿上骚乱,已经赶来。 忽然间,一声悽厉猫叫划破夜空,所有人都看向地面,只见在那火凤凰的脚下,掉落的金盘旁边,那只女皇万分宠爱的白狸猫正躺在锦毯上,嘴边还有半个没吃完的丹药,四爪无力抽动着,须臾便僵死在地。 这药本是要进贡给女皇的,有人要弒君。 所有人都望向台中站着的舞姬和崔玄逸,舞姬突然跪地,向帐前遥拜,抬头高声说,臣女是云韶府舞姬,此前不巧撞见此人将金凤嘴里的丹药掉包。方才臣女若不如此,怕是有欺君之罪,或是未及离宫,便恐已被此人击杀。 她手里的玛瑙杯,鎏金的尖端,指着刚从地上站起身的陈默。 身后兵甲琳琅,禁军已经在殿内列阵整齐。不用回头,陈默也能猜出李知容惊慌的表情,李崔巍想必此刻也慌了神,他却只想笑。 纱帐内,长久没人回音,只听见众人紧张的唿吸声。 终于,武后轻笑了一声:「朕已经好多年,没听过《破阵》了。」 上一次听,还是四十多年前,她刚入长安,第一次见到太宗皇帝。他神武非凡,杀伐决断,未及弱冠就有战名,又通音律,善谱曲,写得一手好飞白,是她一辈子也没能得到的男人。 刚刚那舞姬在黄金台上起舞,眼神凛冽,决然有死意,让她想起当年孤注一掷要在太宗面前出风头的自己。 「云韶府领舞,诚笃忠心,舞技超绝,赏。」 她又盯住陈默。这个人如其名的小子是鸾仪卫李崔巍手下最令她捉摸不透的一个,平日里绝不出头,今夜却捅了个通天篓子。 「弘文馆崔玄逸……交由三司,从严查办。」女皇思忖了一会,终于下令。 座中站起一人,朝御座遥遥行礼,那人眼神如鹰隼,使人见之不忘。「臣来俊臣,愿请代御史台审理此案。」 他话音刚落,对面席上,一个年纪稍大些的文官也悠悠起身,对女皇行了一礼:「臣狄仁杰,请推司刑寺徐有功,协理此案。」 陈默已经被禁军制住,除去了身上的官袍,带下殿去。他脑子还在嗡嗡响,不仅因刚才干坤逆转过快,让他还来不及反应,也因刚刚在殿上最杂乱时,裴怀玉和他都曾短暂地跪在殿上,她极快地轻声对他说了一句: 「我欠你一命。」 最近在疯狂走剧情,之前挖的坑要一个一个填上了。 第29章 【墙头马上】 (一)裂隙 李崔巍坐在中央控制室,将刚才的一段现场录像暂停,之后放大,再放大,直到看清裴怀玉和程云中脸上的微表情。 是天授元年九月万象神宫夜宴时,两人对峙之后,席间的短暂混乱场景。现场嘈杂,声音难以听清,他交给程序一帧一帧地分析裴怀玉的唇语,读取结果出来了,她说,「我欠你一命。」 李崔巍蹙眉。若是这一段属于原本主线剧情,则说明这两人在万象神宫夜宴之前就认识,且交情匪浅。可在他的记忆中,裴怀玉与程云中应当在这次夜宴中才初次相逢。难道,《弥陀净土变》的秘密真与程云中和裴怀玉有关? 毕竟,干陵事变那天,他和裴怀玉是最后两个进入地宫的人。 他心跳加快,在程序中输入筛选命令,调出所有《东都》中到目前为止程云中与裴怀玉有交集的画面。虽然限于规定,《东都》内只有公共场所可以安装摄像头,但还是可以靠现有的资料推测出一些线索。 时间线推到天授元年九月十四日夜,镜头扫过明义坊的街道,深夜里有一人一马,停在了天香院旁边的柴房外。身上带伤的青年艰难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女子探出头,将他带进门。
第40页 接着是五年前的垂拱二年十一月,长安裴氏老宅院中,程云中走进老宅,不久带着裴怀玉一起走出。 李崔巍按下了暂停键,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果然是旧识,而这裴怀玉居然与裴伷先有关系。 万象神宫夜宴,确实是导致当时局势改变的转折点。他一直想问程云中,为何当时要出手阻拦裴怀玉,而被诬陷后又为何毫不申辩,后来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来得及问出口。这些疑问也促使他今日特意来控制室,调出二人的现场画面观察。而现在,他脑海里的疑惑非但没有得到解释,反而变成了更大的疑问。 《东都》所有的故事线,与其说是他一手所创,不如说是造化之功。在漫长的第二段人生里,他一直在研究自己所拥有的异能——创造幻境。干陵一别之后,这是那个人留给他的唯一纪念。 这种狐族特有的能力其原理类似于有些人类所拥有的所谓「照相记忆」[註:一种基于图像记忆的思维训练法,也有说法认为有人具有比普通人更强的图像记忆能力。],即将人生中所经歷过的一切都像录像一样清晰无误地记录下来,并且能够随意回放。造幻境的能力越强,回放的细节越多,成像也越清晰。这个世界里,除了自己的故事线,与自己有关的人的故事线也可以凭藉后期侧写等技术补完。如果恰巧,合作造幻境的狐族与自己的过往有交集,那么两人回忆中有交集的人故事线就会更加完整。 因此,理论上,如果有多个能力强大的狐族一起合作,就能复制出一个无限趋近真实的旧日世界,而狐族所造的幻境,不仅可以影响自己,还可以影响邻近人类的神经系统,让在同一个物理空间的人感受到相同的心理景观。 他和安辅国,就是《东都》的初创者。他两人的记忆,构成《东都》所有故事线的雏形。而程云中,就是那个恰巧与他和安辅国都曾有过交集的人。 再加上截至目前,《东都》的警戒系统都没有被触发,也就说明没有脱离故事主线的行为发生,裴怀玉与程云中确实是旧相识。他轻嘆了口气,继续往前拉进度条,下一个时间点,是程云中初来东都之时,垂拱元年七月。 屏幕却是一片漆黑,只有一行红色提示符:抱歉,此段录像已被删除。在《东都》,有编辑录像权限的人,除了他,只有安辅国。 录像的长度恰好是陈默初来东都的当晚。那天晚上,他本来打算待在控制室,监测现场情况。 可他被一件荒唐事绊住了,回过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那之后他便算好,等时间线进展到万象神宫夜宴时,再来復盘之前的细节。 他勐地站起来,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夜的事可能并不是梦,那人,真的是她。 他心跳如擂鼓,心中充满陌生的狂喜。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控制室,跑向冰冷长廊尽头,那里是安辅国的工作室。若是《东都》的员工看到平日里八风不动的李总今日这幅样子,怕是会吓到先报警再叫救护车。 他站在安辅国工作室门口,调整了一下唿吸,按下了门铃。他甚至隐隐希望,她就站在那扇门后。 识别过人脸之后,服务系统告诉他,安先生已外出,但记录显示您有预约,可在工作室内等候。 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中央显示器上闪烁着蓝色萤光,倒映他惶惶然的脸。 她不在,她怎么会在。李知容已经失踪了一千多年,他早该醒了,可他不愿。 他自嘲地笑了笑,正要回头离开,背后的显示器却发出沙沙响声,接着出现安辅国讨打的傲慢声音: 「那晚玩儿得还开心吗,李崔巍。」 他回头,屏幕上果然是安辅国,是他坐在工作室里的一段录像。 「真可惜啊,我本来不想让阿容去找你的。可我哪里拦得住她。」镜头里,安辅国笑得半是无奈半是酸涩。李崔巍脑子像过了电,僵立在当地,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两个字:阿容。 「不好意思,我删了开头那段录像。你要是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就来《东都》找我。哦对了,阿容也在。」安辅国朝他眨了眨眼,深琥珀色的瞳孔在眼镜后反着光,像个狡黠的猫科动物。 这是调虎离山。这是李崔巍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他虽与安辅国合作多年,可两人之间仍然横亘着过往的仇怨和伤疤,谁也不愿去揭开,但彼此都知道,总有一天,他们要把新仇旧帐一起清算。 现下,他进了《东都》,也邀他一起来,明摆着是鸿门宴。若是他去了,不知外面会发生什么变故。 可若是他不去,就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哪怕能再见一眼,他死也甘心。 他按下了开门键,走出安辅国的工作室,心中已有了决定。 (二)墙头马上 那是《东都》开启的前一晚,李崔巍坐在家中,司机刚把陈默送走。他忽然想起有份重要文件落在了刚刚举行晚宴的酒店。 虽然他将所有文件都做了电子化备份,可那一份却是个例外。那是阿容在《东都》中故事线的文件夹,他一直随身带着,虽然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倒背如流。 那是他的十字架,他的忏悔录。只有痛苦,能让他朽木死灰般的心产生一丝活着的感觉。 他开车回酒店,刷卡上了顶楼。他想不起自己把文件夹落在了哪里,只能先通知了酒店管理人员,再自己凭藉着回忆一处一处去找。
第41页 他先上了天顶露台,此时已是深夜,露台上凉风习习,一扫白日的闷热。角落里三三两两坐着调情的男女,烛光幽暗,舞池深处,有个女人在弹吉他。 木吉他音质干净,她的嗓音慵懒温柔,像一把没开刃的刀子,在听者心上划来划去。 歌词本来是一首哀婉缠绵的古代爱情故事,却被她用戏嚯语气唱得像首旧社会黄色小调。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李崔巍站在舞池对面,看了一眼幽暗灯光下,那人被长发遮了一半的侧脸,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个子高挑,身材窈窕,穿着一件绛红色晚礼服,墨色长髮披散下来,裸露在外的肩膀在月光下泛着玉色光泽。 是个无可争议的美人。露台上的人们,无论男女,都在有意无意地瞟向她。 她的侧脸像极了一位故人。过往岁月里,李崔巍曾无数次地做过这样的梦,不同的场合,不停地错认,不停地失望。他嘆了口气,挑了个舞池边的座位,坐下点了瓶酒。这是他的劫数,他活该。良辰美景,今天他也并不想逃。 一曲结束,又弹一曲,没完没了。他一瓶点完又来一瓶,喝到月明星稀,露台上乘凉的男女们先后离去,只剩他二人遥遥对望。 她终于放下吉他,拢了拢头髮,跳下高脚凳,朝他走过来。 月光照在她额头上,整张脸都露浸透月色的莹白光辉。她像是从旧日回忆里復活的魂魄,每一寸都是他曾想过无数遍的样子。 他破天荒地有些慌乱,放下酒杯看向别处。耳畔传来她高跟鞋踩在舞池上的声音,嗒,嗒,嗒。她不偏不倚在他面前停下,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一唿一吸间,连香气他都熟悉。 荒谬,荒唐。他今晚又是晚宴又是小酌,确实喝了不少酒,现在怕是已经醉到不辨虚实,自己造出了幻影。 她丝毫不见外地拿过他手里的杯子,给自己斟满了酒:「现在喝醉,一会可就没得玩儿了。」 他抬眼看她,她也含笑看他,手一抬,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文件夹。「在找这个?」 文件夹不厚,却装了老式密码锁。她打不开,只是用手指拂过上面的标籤:「李知容……是个姑娘的名字。你大半夜地来找,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她撑着脸,歪头看他,李崔巍坐得端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感情复杂。 她美得不真实,不盯着,就会化成一滩月光流走。 美人伸手,食指尖戳了戳他胸口。他走得急,没带领带,此时西装领口敞着,头髮也有点散乱。 「这么晚了还不走,是有心事,还是在等人?」她的晚礼服是露肩款,头髮拢在耳后,露出脖颈处一个小小的莲花状胎记。看到那枚胎记,他霎时热血上涌,更加确信自己是在梦中。 他终于开口,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沙哑:「我在等你。」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缩回了手,却又被他反握住,掌心滚烫,热流从手臂一直烧到心口。 对面的人突然转攻为守,她猝不及防,只能用激将法,笑吟吟地反问:「等我干什么,想跟我睡吗。」 他眼睛出奇地亮,笑得坦率真诚,握着她的手靠近唇边吻了一下,像虔诚教徒在许愿:「想。」 她不知道两人是怎么回的房间。只记得磕磕绊绊吻了一路,带倒两三个走廊里的花瓶。他们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热血滚烫,吻也滚烫,要把整个房间都点燃。一直到窗外天光亮起,他终于沉沉睡去,她揉着酸痛的腰肢爬起来,吻了吻他凌乱发顶。 上一段人生里他是个古板道长,把他搞上床费了自己九牛二虎之力。看来现代文明把他调教得长进了不少,李知容很是欣慰。 离开之前,他还在熟睡。她挣扎踌躇许久,还是没有把他叫醒,反手关上了门。 清晨的空气寒凉,等着接她去《东都》的车就在楼下。她踩着高跟鞋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步伐坚定有力,像要赶赴沙场。 到了楼下,车门打开,金红头髮的男人坐在后座,戴着墨镜一脸苦笑。「姑奶奶,遮一遮你的黑眼圈。」 船戏写得挺隐晦,毕竟要过审。许个愿,等投票超了一千张,就开个番外连结详细讲讲李崔巍到底行不行。 第30章 【阎罗殿】 天授元年九月十六日,皇城西侧丽景门,新开狱内。 女皇称帝前一年,于洛阳皇城西侧丽景门另设「推事院」,又称「新开狱」,罗织罪状,告密推鞫,审讯手段之残忍世所未有,令天下人无不胆寒。 这处监狱是一年前新设,由丽景门内的御史台部分衙署改建而成,将原先相互分隔的院子打通,装上铁栏,连成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长廊中幽深无光,陈设百类刑具,血锈斑斑,腥气四溢。 长廊尽头,亮着幽幽灯烛处,即是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判官所在的阎罗殿。 此时阎罗殿中,一个身着御史台官服的人正坐在案几上,手捧一碗素面,膝上搁着一卷书册,正用筷子挑起一根面,眼角余光盯着地上五指鲜血淋漓的嫌犯。 「崔中郎,汝可曾听说过来某的《罗织经》?」 地上被称作崔中郎的陈默低头不语。他的十指中,至少两根在方才已被夹断。听闻进了推事院的人能出来的百不存一,更何况他是刺杀武皇的嫌犯。
第42页 坐着的人吃了一口面,顺手把膝头放的书册掷到地上,刚好砸中地上人的断指,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那人却哈哈大笑,几口把面拨拉干净,又开始吸熘吸熘大口喝汤,仿佛他痛楚的声音格外下饭。 陈默低头。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总是在低头。 来《东都》的人,都是视人生如豪赌的人生赢家,他不一样,他输不起。 他得想尽一切办法活到最后,不能冒险,不能赌命。赌输了就得回去,就得低头,承认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假装那些骯脏龌龊的秘密从未发生,假装丢了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假装他无欲无求,甘愿闭上眼睛过一生。 每当他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莫名其妙拉着他讲往事的姑娘。他对她,与其说有什么旖旎情思,不如说是物伤其类。他们是两只感情冷漠而迟钝的怪物,在偌大的洛阳城里不停地擦肩而过,离得远时可以相互温暖,离得近了反而会刺伤彼此。 他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遥遥相望,偶尔一起喝喝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可当她真的一意孤行,要在御座前送死时,他竟心中大为慌乱。 若他不出手,无人会阻拦裴怀玉。她会血溅当场,一如当年的程将军。 那双濒死的眼睛,让他在那之后无数个日夜里深深唾弃自己的无能。 他脑中热血上涌,几乎要怒吼出声,反应过来时,已经跃身出席,用手边金杯挡住了裴怀玉汹涌的杀意。 玛瑙杯无声裂开道道细纹,他抬头与她四目相对,见她平静如瓷人的脸上,竟有他没看懂的错愕与后悔。 接着便是金盘落地的声音。裴怀玉与幕后看不见的人设了局,把他不偏不倚骗进了网中。 手上又是一阵刺痛。那长着一双鹰眼的人见他不肯开口,又亲切地蹲下来,拾起沾了血的书册,颇为嫌弃地用指尖掂着翻了几页,作谆谆善诱状讲给他听。 「以汝今日之罪,来某本应让汝痛快地上路。怎奈圣人要个供状,便得委屈崔中郎,伸伸手指头,往这供纸上按个印子。」 陈默已经痛到麻木,不知道自己还剩几根手指头。只能抬起眼皮,半死不活地看着他。 那自称来某的人仔细瞧了瞧他的手,惊讶道:「啊呀,方才审讯怎夹断了手指头?是来某的疏忽,还请崔中郎多多担待。」 说完,他从案几上取下已经拟好的供状,拿起陈默没了知觉的手,沾着血在供状上按了个印子。 按完了,他拿起纸在灯光下端详许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崔中郎可知,来某能写成《罗织经》,还是拜汝等所赐。」 「五年前在太原寺,来某第一次瞧见鸾仪卫办案。那时鸾仪卫方创,正是风光时候,洛阳城中,何人不识这武太后身边的得力豺狗。」 「那时我就想,像我这样出身卑贱的人,若是能像鸾仪卫这样,能做高门士子们做不了的脏活,替太后杀了她不喜欢却杀不了的人,我就也能有出头之日。」 那张供状被他叠得方方正正,小心放进怀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默,像在看一只蝼蚁。 「你是鸾仪卫里最好杀的一个,弄死你,也不算是来某的本事。总有一天,我会让李太史也进来,逛逛我的新开狱。」 他从袖笼中掏出一块绢,仔细地擦拭鞋底血迹,接着便起身要离开牢室。此时长廊尽头却传来铁链锒铛声响,夹杂着急促脚步声与官兵唿喊声。来俊臣脚步顿在当地,目眦欲裂地盯着快步走进来的不速之客。 来者是六品司刑寺丞、奉命与来俊臣共同审问程云中的徐有功。他衣袖飞扬,右半边袖子却被扯下来半截,露出流血的手臂,头髮也乱糟糟,像是刚刚经歷过一番撕打。 徐有功走进石室,直接绕过了面色黑如炭块的来俊臣,俯下身查看程云中的伤势。确认之后,他才直起身,单刀直入地询问来俊臣:「可有供词?」 来俊臣早已换上了一幅笑嘻嘻的面孔,掏出怀中的供状,递给徐有功,面带惋惜地表示:「徐郎来得太迟,崔中郎方才已对罪行供认不讳,这案子怕是已经结了。」 徐有功看了一眼来俊臣:「亥时提审,子时便结案,怕是太快了些。」 来俊臣不置可否,伸手弹了弹自己袖笼上的灰:「这可是刺杀圣人的案犯,徐郎去年刚因袒护要犯入狱,前几日方才出来,怎的又要替死囚犯脱罪?怕不是真与叛党勾结。」 徐有功不说话,只是专注看着手中的供状。陈默闭上眼睛,假装已经昏死过去,耳朵却一句不漏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模煳间,他感觉到有人蹲在他身前,开口朝他问话,语气平淡,却沉稳有力。他问:「崔中郎,汝供状中写,有毒丹药乃是汝于大宴之前所放。可是于今晚所放,还是于金凤尚未运进明堂之时?」 不好意思,鸽了许久,我又回来了。 第31章 【贪红尘】 (一)折杨柳 「鄂国公,你我先前便议定,此次我动了沈南璆,你便助我扶太子。昨夜为何又变卦,让那舞姬指认崔玄逸?」 洛阳城南,建春门外,怀仁坊敬爱寺内藏经阁中,一盛装贵妇与一僧人正在激烈争执。此寺地处洛城东南伊水经流之处,竹树繁茂,寂静偏僻,是文人骚客探幽怀古之所,此时,一驾青盖紫壁的牛车静悄悄停在侧门外,唯有车盖上垂下的两色丝绦暗示着,来客不是公主便是皇孙。
第43页 「如今你动了鸾仪卫,李太史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叫他查出了先前牵机毒的事,吾就算是下了地狱,也要从油锅里爬出来,将你一同带走。」 盛装妇人表情狰狞,傅了厚粉的脸上如铅灰一般白,露出底下遮不住的细碎皱纹,唯一双杏核大眼还依稀有几分灵动神采,此刻双瞳则像是着了火一般,眉头紧拧,盯着对面身着俗家锦袍的僧人。 妇人是前日万象神宫夜宴之上为女皇讲笑话的安定公主,而那僧人则是权势正盛的鄂国公薛怀义。六年前,他还没当上白马寺寺主之时,就已经是安定公主的入幕之宾,后来得宠于女皇,从街头无赖一朝平步青云,是洛阳城无人不晓的谈资。 薛怀义懒散地倚在窗边,斜睨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公主,接着一把揽过她的腰,柔声细语道:「公主莫急。这般做法,自有我的用意。那安府君贼心叵测,不是可靠之人。此番我拉鸾仪卫下水,就是要借刀杀人,看看这大唐最好用的豺狗,能不能循着味儿将那条狐狸揪出来。至于太子……若是他没了,不是还有庐陵王?」 她怔了一怔,接着奋力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反手甩了对方一巴掌,这一掌响声清脆,在寂静的藏书阁中格外响亮。她怒极反笑,指着薛怀义的鼻子咬牙骂道:「当年是我看走了眼,以为你知我顺我,能助我匡復李家,不料你这般狼心狗肺!若是八郎[註:睿宗李旦是唐高宗第八子。]也被那毒妇害死,我定先取你狗命祭拜先人!」 薛怀义摸了摸脸,也不恼,只是笑笑,转身便走下藏经阁,只淡淡飘来一句话:「公主,下次再见,吾便不会顾着往日情面了。」 窗外园中花木葳蕤,鸟声婉转,盖住了楼上女人的细声呜咽。迟暮的美人瘫坐在地,哭得脸上铅粉簌簌掉落。楼下,薛怀义穿花拂柳地离开,顺手摘了一片柳叶折成短笛,吹了一段《折杨柳》。当年,她因贪图听完这一曲《折杨柳》,驻车北市,不惜成为东都又一笑柄,将他带回了公主府,转眼六年。 「巫山巫峡长,垂柳復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二)徐无杖 陈默跪在牢房里,手脚都被拷着,只能费力抬头看一眼这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人。他自称徐有功,是司刑寺[註:司刑寺是唐官署名。光宅元年(684)由大理寺改置。神龙元年(705)復原名。]丞,奉命与鸾台及秋官[註:武则天光宅元年(684年),改刑部为秋官。]协理万象神宫案。 此刻徐寺丞正从地上拿起沾了血迹的《罗织经》,翻了翻,之后当着来俊臣的面,将书扔在了一边。 陈默嗤笑一声,吐出星点血沫,随即脸上一震,又挨了来俊臣一巴掌。对方气急败坏,却不能发作,只好阴恻恻道:「徐寺丞,此案已结,若汝在今日辰时不能翻案,来某就只好把这供状上呈御览了。」说罢便拂袖离去,铁门哐啷合上,石室中只剩下陈默和徐有功。 徐寺丞蹲下,认真盯着陈默的眼睛,低声问道:「方才问汝之事,我再问一次。汝是何时,将有毒的丹药放入金凤中的?」 不久之前,当徐有功进入囚室,噼头盖脸问这么一句时,陈默沉思许久,才回覆说,是在大宴之前。 若是去提审沈太医,料想他也会如此回答。可怜清纯小白花沈太医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在弘文馆混吃等死只会考明经科的书呆子。 而此刻,徐寺丞的眼睛直直瞪着他,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异动,又问了他一遍。 具体是在何时? 陈默回忆,当他进了私库之时,裴怀玉也在。而在薛怀义将那个有问题的丹药放进金凤中后,大宴之上,金凤口中只吐出了一枚丹药。 若是金凤腔中只剩下一枚,那么原来那枚很可能已被裴怀玉拿走。她与薛怀义先后来私库,一明一暗,相互配合,就是为了将丹药以假换真。 他若是答了是在夜宴时所放,以徐寺丞的经验,必能查出现场可疑之处,那时裴怀玉和薛怀义串通弒君的罪行就会被发现。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意承认她是个骗子,利用了他的摇摆不定,又亲手送他进了大狱。 陈默抬眼:「徐寺丞,吾确是在大宴之前,将沈太医所制的丹药换成了毒药。」 徐寺丞不言,站起来在脏兮兮的袖笼里左掏右掏,终于摸出一条旧手帕,小心展开,递到陈默鼻子下。 手帕里有细碎硃砂红的粉末,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芳香。 「能闻出来吗?这个味道。」 陈默闻了闻,继而摇了摇头。 徐寺丞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又将手帕包了起来。「汝自是不认得。我家养的狸奴,平日最爱闻这种香草叶磨成的粉。在毒死御猫的那半个丹药上,也有这种香粉。」 他又蹲下来,继续看相似地盯着陈默:「可我手帕里的这香粉,却是从金凤喙右刮下来的。汝随沈太医制丹药也有些时,自是知道,这丹药放至金器中时,须有太医署、营缮监并司膳寺各出两人,一同察验丹药之后,才能入金器封藏。」 他脸快贴在了陈默脸上,直看进他眼睛里:「敢问崔学士,这丹药既是被如此郑而重之地放进金凤,又何以蹭到了凤喙,甚至磕掉了香粉?」 他低头看了看陈默血肉模煳的手,撕下来一条衣摆顺手给他包扎起来,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说来也巧,当夜巡职明堂时,到过私库的唯有鄂国公,而吾记得,鄂国公是左利手。」
第44页 薛怀义是左撇子,所以匆忙中放毒药丸时,会把香粉剐蹭到凤喙右侧。 陈默仍旧不发一言。此时只要松口供出薛怀义,他便可翻案。可这样一来,就坐实了裴怀玉与罪人合谋,到时若是女皇捨不得杀了她养了多年的面首,死的就是裴怀玉。 真难啊。他轻轻嘆了口气,想起那夜在私库时,她用削尖的竹竿抵着他后背,色厉内荏地威胁他不要管她的事。 她握着竹竿的手发颤,不信别人,也不信自己。 陈默抬眼,带着歉意看向徐寺丞:「先前,吾在弘文馆,曾听闻人称徐寺丞为『徐无杖』,最是慈悲正直,秉公执法。可惜,崔某确是犯了滔天大罪,无可申辩。」 如果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下线,也算是死得其所。陈默闭上眼,心里突然松快了许多。 徐寺丞站起身,长长嘆了一口气。他有些颓唐地呆坐到案几上,两人相对无言。 许久,徐寺丞才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陈默聊家常。 「崔学士可知,吾为何会成了『徐无杖』?」 「初时,吾任蒲州司法参军,彼时蒲州流民甚多,牢狱充塞,案牍成山。吾不堪其苦,常有错判冤判。」 「有一日,吾外出下榻一驿馆,那掌柜见了我,马上便认了出来,叫出一家老小,要给我磕头道谢。我询问缘由,那掌柜说,他从小患有心疾,原先在蒲州时,因未缴足税赋,又穷得无物抵债,判领仗责十五下,只当是没命了。可当日恰是吾审理此案,查阅过卷宗后,心知判得过重,只罚了他延期补足,便放他归家。」 坐在案几上的徐有功鬍子拉碴,衣袖上墨迹和油污混成一片,深青色官袍也被浆洗得发白,与方才人模人样的来俊臣相比,简直像个干杂活的小吏。因为常年熬夜,眼圈乌黑,唇边还常挂着一抹讥讽的笑,看着比陈默还欠打。 他不再盯着陈默,而是仰头望天。石牢里逼仄狭窄。以徐寺丞的个子,站直了便能碰到头顶的石板。 「后来,我再去驿馆,却得知那掌柜的在我上次来过后一年,便因心疾过世。」 「徐某自认不是个滥发善心的人,只是从那以后,便格外看重手上的案子。只因我记得,上次与那掌柜一家见面时,他曾对我说: 百年一瞬,吾辈不贪长生,贪红尘。」 徐有功对陈默笑笑,像个摆摊算卦的江湖术士:「崔学士,我能看得出,汝也尚在红尘中。若汝信徐某,此局能解。」 陈默不答。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干涩: 「昨夜之事,确是崔某所为。但这毒药的来源却不是供状中所写。烦请徐寺丞,去趟鸾仪卫…调牵机毒案卷。」 「是百年一瞬,不贪长生,贪红尘」是《赴鸿门》的歌词。 第32章 【两日劫(上)】 天授元年九月十六日,弘文馆编修崔玄逸因于明堂大宴之上谋图毒杀则天圣神皇帝,敕令于两日后斩于太微城应天门外,并悬其首于丽景门,以儆效尤。 九月十六日,午时,洛阳城东北角,通远坊外。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的人刚刚下马,气喘吁吁地跑进坊门,左右四顾,终于在看到一处偏僻院落后眼睛一亮,跑过去举起手正要大力拍门。 手还没落到门上,门却突然打开,差点让敲门的人摔个趔趄。门内身着玄色道袍的人戴着斗笠,遮住一头白髮,看见来人,迅速将他拉进门内:「徐寺丞,李某正要去寻你。」 一刻钟后,一辆牛车从通远坊的坊门驶出,车夫戴着斗笠遮住眉眼,车内坐着换了道袍的徐寺丞。牛车一直向西行驶,穿过三个坊之后又折向南,不远处即是洛水。此时正当北市开市,街上人潮汹涌,牛车被挤在路中动弹不得。 徐有功在车里,正埋首在一堆厚厚案卷里苦读。听到外面的动静眉头皱起,敲敲车壁低声问车夫:「李太史,我们要去何处?这牛车太慢,不如我去北市驿馆借马。」 车外,李太史盘起腿等着人群经过,没有回答车内人的问题,却反问他:「汝何以知晓我在通远坊?」 徐寺丞迟疑一会,才回答:「吾去了鸾仪卫所,容娘子告诉我,汝在通远坊有一处私宅,今日多半是在此处。」 李太史皱眉:「容娘子?汝与李知容是旧识?」 车内人更窘,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是。容娘子与徐某有救命之恩。」 车外人沉默了,官道上此时人群稍稀,他便勐一挥鞭,牛车竟然轻快行驶起来,在川流人群里灵巧穿梭,不一会儿就到了洛水边,眼前便是一座悬空浮桥[註:《两京城坊考》:又东经安众、慈惠二坊之北,有浮桥。隋造,名利涉桥,北抵通逮市南壁之西偏门。王世充平,桥市俱废。显庆中復置,南当南市之北壁东偏门,北当北郭之安喜门。干封中又废,后乃私造,以舟为梁。又东流经询善、嘉猷、廷庆三坊之北,出郭城。],桥墩以巨舟维繫,桥上铺设木板。牛车一跃上了浮桥,车内徐寺丞手一抖,差点把案卷抛出去。 「李李李太史,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一会徐寺丞到了便知。还请从速看完案卷,这卷是我手抄,看完便得烧了,私带卫所案卷出宫是重罪。」 徐寺丞听言,凝神翻看案卷,一目十行。牛车在浮桥上行进,晃得如同水上走船。下了桥又行了不多时,稳稳停在洛河边的某处坊门外,李崔巍敲了敲车壁:「徐寺丞,到了。」
第45页 徐寺丞掀开车帘,带着大黑眼圈的双眼却闪着炯炯亮光,像终于找到猎物的猎人。他朝车内努了努嘴,让他查看车内地上的火盆,里面只有些许灰烬:「案卷已烧了,此案确是蹊跷。」 李太史笑笑:「不愧是徐寺丞。」 徐有功却呆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坊门陷入沉思。此处是惠和坊,却比平常坊要小一半,门口人声嘈杂商贾络绎往来,热闹非常。仔细看时,就可发现,这坊内住的大多是胡人,准确地说,是粟特人。 惠和坊与南侧福善坊是洛阳城中粟特人聚集之处,北侧多低矮民宅、胡寺与商户,而南侧则多高门大户,轩敞开阔,只是门头装饰上多用卷草等波斯纹样。 「李太史带我到此处,可是此处有牵机毒案的证人?」徐寺丞说完,手里就被李太史塞了一个香囊大小的布包。 「这些药末,是我从大福先寺[註:太原寺于天授元年(690年)之前已经改名为大福先寺。]案中,天竺沙门僧房中的药碗里刮来的。后来崔学士在长安裴宅裴伷先自尽的金杯中,也找到了类似的药末。」李崔巍走在前面,两人疾步走进坊门,坊内高低商户挤挤挨挨,临街的房前垂下五颜六色的丝绢搭成临时摊贩,出售皮货、波斯金银器与其他西域珍奇,街中央有个波斯杂耍艺人表演吞火,吸引路人纷纷围观。 徐有功将布包凑近鼻子闻了闻,点头道:「徐某昨夜查看过那余下的药丸,确是马钱子。平日入药可治伤寒风痛,过量服食则会使人四肢麻痹痉挛而死。可这马钱子也不甚罕见,在神都随处可得。因此光凭这药材,找主犯怕是大海捞针。」 李崔巍压低斗笠檐,抓起徐有功的袖笼,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穿来穿去,空气里充满香料辛辣气味。 「贞观四年,六胡州粟特首领、定远大将军安菩归降大唐,麟德元年卒于长安金城坊之私第。其妻何氏与子安金藏迁居东都惠和坊。安金藏现于太常寺太乐署,任乐工数年。」[註:材料来自1981年洛阳龙门唐定远将军安菩夫妇墓出土《唐故陆胡州大首领安君墓志》及《旧唐书》]李太史盯着不远处人流涌动的祆祠,此处是洛阳城数处祆祠里香火最旺的一个,午时刚过,正是大司祭举行燃圣火仪式的时刻。 「春九娘案发后不久,我与容……李知容曾去过南市春九娘宅,恰遇一蒙面胡人在其死后不久入屋探看。那人走后,我查问过宅中僕从,言说唯太常寺乐工安金藏与描述相合,其人与春九娘一向交好,二人曾在豫王府是旧识。但在春九娘横死前数月曾有大争执,之后安金藏便再未去过。」在他向徐寺丞解释之时,二人已经被人群半推半挤进了祆祠。 「巧合的是,春九娘死后,安金藏就不再供职太常寺,也再未回到惠和坊私宅。」李崔巍说完,徐寺丞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声问道:「汝方才说,安金藏先前在太乐署做乐工?」 周围人群正随着大司祭大声念咒,圣火点燃的一瞬,众人纷纷哭泣跪拜,徐李二人站在院中,不得不随着一起跪下,继续耳语。 「是。安金藏颇通音律,尤善羯鼓,又与皇嗣[註:天授元年,武则天将皇帝李旦贬为皇嗣。]年纪相仿,曾颇得恩遇。进太常寺也是受其推举。昨夜大宴之上的《鸟歌万岁乐》,本也是安金藏奉旨与署内乐人所作。」 徐寺丞闭上眼睛,任凭院中唱诵声涌入耳朵。 「所以,今日汝带徐某来此,是要见安金藏之母何氏?」 「没错。本来,吾不愿让何夫人捲入此事。但他们动了崔学士,鸾仪卫便不能坐视不管了。」 圣火仪式结束,二人站起来,随着渐渐散去的人群,顺院两侧的迴廊向寺后花园走去。李崔巍在前,徐有功在后,他盯着李崔巍的后脑勺,低声嘟哝了一句:「鸾仪卫果真都是疯子。」 李崔巍回头看他一眼,带着笑意:「徐寺丞不也是么。」 九月十六日,申时,祆祠后花园高阁中,两人推开尘封的木门,灰尘兜头扑来,迷得二人睁不开眼。阁楼里陈设倒简单,但都罩着厚厚尘灰,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 「此处真是何夫人的住处么。」徐寺丞不确定地看向李崔巍。 「是。我已派人在此处查探过多次,自从安金藏失踪后,何夫人许是怕人寻仇,一直在祆祠中寄住。」 他们看向房中,明显只供一人居住,仅有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一幅胡歷,中央画着祆教先知琐罗亚斯德。李崔巍在床榻处检视之时,徐有功就站在墙边研究那幅胡歷。 突然徐有功推了推李崔巍:「李太史,快来看这个。」他指着胡歷下方极不显眼处的一行小字:南市香行,安辅国、安僧达、史玄策、康惠登、何难迪、康静智。[註:人名来自龙门石窟「南市香行社像龛」永昌元年(公元689年)题记] 李崔巍闻言走来,看见安辅国三字,突然皱起眉,将这张胡歷又上下查看了一遍。除去最下方一行小字之外,仅在胡歷最上方有一行波斯语写的经文。 「崇奉本原的正教徒,终审日时将通过熔铁的考验,比伪信者最先进入永恆天国。」[註:出自:《阿维斯塔》,isbn 978-7-100-04084-1] 徐有功看着那行波斯文,直接用汉文念了出来。李崔巍转头看他,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司刑寺也有波斯和粟特兄弟,聊着就会了几句。」
第46页 就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位深目高鼻的妇人站在目前看见他俩,眼神先是疑惑,而后瞭然一笑。 「吾儿走了这些年,鸾仪卫竟今日才找上吾门,实在是圣恩浩荡。」 李崔巍摘下斗笠,朝妇人深鞠一躬:「鸾仪卫中郎将李崔巍,见过金山郡太夫人。」 两人行礼之后,李崔巍拉过徐寺丞,向何氏道歉道:「吾在此处与夫人闲谈,徐寺丞有要事去南市,需先走一步。」他特意把南市二字说得很重,徐寺丞闻言,便行叉手礼之后快步离去。只听见何氏与李崔巍寒暄,请他吃茶,木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桌上灰尘满积,又无茶器,如何喝茶?徐有功站在当地,隐约感觉到那何氏有问题。可想起李崔巍让他去南市的嘱託,只好狠下心飞跑出祆祠,情急之下来不及找驿马,便又上了停在坊门口的牛车,驾车向南市驶去。 与此同时,徐有功走后,李崔巍与何氏面面相觑,她手伸到空无一物的案几下,按动机关,地面中间陡然塌陷,露出一个地下室,内里陈设干净整洁,灯烛明亮温暖,隐隐有茶香。 「请李太史移步,吾有要事相商。」 李崔巍沿着石阶走下,何氏走在后面。下了石阶他才看清,地下室内还有一老人,个子矮小,鬚髮虬结,一双碧绿眼睛眯着,见他下楼,眼睛转了转看向何氏。李崔巍转头,石门已经訇然合拢,把他和那老人关在了地下室里。 「长安画师尉迟乙僧,见过李太史。」 李太史:搞咩哦。 第33章 【两日劫(下)】 南市紧邻惠和坊,因此徐有功出了坊门,向南拐弯后,就看到了南市坊门。 不知为何,这牛车比他来时走得慢了许多,他奋力挥鞭,也始终走得慢腾腾。气急之下,他扔了鞭子,跳下车迈步准备跑进南市。 不料从车内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袖口。那声音他熟悉,是李知容。 「徐寺丞,留步。」 他探头向背后的车内看去,差点吓了一跳:车里除了李知容,还挤着两个军爷,他不巧也认识:一个是洛城知名纨绔子弟、右豹韬卫大将军闫知微的亲侄子闫知礼,一个是前罪臣黑齿常之之子黑齿俊。三人都换上了男子常服,打扮得风流潇洒,一副理所应当出现在车里的表情,睁着无辜大眼看着徐有功。 李知容满脸堆笑:「有劳徐寺丞,带我们去南市。」 徐有功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李太史尚在祆祠内,我看着何氏那屋有些蹊跷。」 闫知礼剔牙:「不妨事。李含光和无闻无音已经去了。」 徐有功打了个寒战:「倒……倒也不必请李……他不会把祆祠炸掉吧?」 李知容拍拍他肩膀:「他们自有分寸。我们只需去南市香行,请香行掌柜看看这个。」 她将一张纸笺递到徐有功眼前,上面只有一行字:「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九月十六日,酉时,南市香行门口。一个身穿玄色道袍的男子怀里抱着个锦囊,大摇大摆进了店门。 这香行在南市无人不晓,最初在贞观年间由粟特富商康婆[註:康婆「世袭衣缨,生资丰渥,家僮数百,藏镪巨万,招延宾口,门多轩盖。锦衣珠服,人必珍馐;击钟鼎食,出便联骑」(《康婆墓志》,《唐代墓志彙编》贞观139)。]所开,累资巨万,楼宇极尽华丽,就连在店内服侍的僮僕都锦衣珠服,每出新香,都引得东都城内贵人们纷纷哄抢,而其中最精巧华丽者,皆直供太微城。 但这香行也有颇多奇怪规矩,第一条便是进店购香者,若非熟客,皆须出示足数资财,才能进到堂内,品闻新香。 那穿着道袍的男子进了店门,将锦囊搁在堂前长几上,不紧不慢拆开,交由守门僮僕看了一眼,里面满满装着一袋波斯金币,闪得人睁不开眼。对方连连点头赔笑,弯腰低眉地将他迎进了里间。 里间三面皆是数层高的小楼,围着一个开阔中庭,庭内喷泉水流激盪,花木散着幽香。侍者将他引进了背面小楼正中的会客室,拉开隔门,正中间坐着一个身穿圆领锦袍、身材微胖的粟特商人,正是香行的掌柜、康婆的玄孙康静智。 隔门合上,徐有功拿出袖笼中的信笺,双手捧上递给康静智:「有人命我将这笺药方,送给康郎。」 康静智接过信笺,眼睛突然睁大,腿也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徐有功盯着他的脸,心中瞭然。这信笺上的话,果然是命人自杀的信号。 掌柜竭力控制住自己,站起身朝着徐有功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请客人稍作等候,吾去里间取……取药。」 他看着掌柜的走进了里间,闭上眼等待了一刻钟,时间漫长得不可思议。一刻钟到后,他睁开眼,拔腿冲进了里间。 里面的情况与他设想的一样,掌柜的手脚已被缚住,捆在高足凳上,嘴里塞着布条。李知容、闫知礼和黑齿俊正悠哉地站在两旁,李知容手里拿着个小瓶,正挑眉闻着瓶里的东西。 徐有功微皱眉:「我们司刑寺从不这么抓人。」 李知容把瓶子甩给他:「这就是为何司刑寺抓人屡抓不中。当然,鸾仪卫抓人也快不过推事院。」 她俯下身,吐气如兰地在掌柜耳边劝告:「康郎,鸾仪卫府已查到了这处香行与黑市勾结,借香行门面买卖毒药,做人命生意。若汝想活命,就供出汝之从犯,吾等可呈请,将汝从宽处理。」
第47页 掌柜面色发白,咬紧了嘴唇只管摇头。她抬头望了徐有功一眼,对方会意,上前两步,嘴唇微启,对着掌柜吐出一串名字:「安僧达、史玄策、康惠登、何难迪、康静智……安辅国。汝若不肯招认,吾等就一个一个地去找这些人。」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掌柜的突然惊慌失措,像濒死的动物般竭力挣扎,嘴里发出呜呜叫喊声。黑齿俊不知从何处取来纸笔,递到他跟前。掌柜颤抖着接过笔,思虑良久,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浓黑墨痕。 突然,屋内隐蔽角落射出一支短剑,短剑由弓弩触发,从后向前贯穿了康静智,将他钉死在高凳上。 李知容等三人立马追了出去,徐有功目眦欲裂,扶着康静智,将他口中塞的布条取下,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来,一双碧绿眼睛仍未合上。他嘴唇嗫嚅着,像是有话要说。徐有功低头,将耳朵凑在他嘴边,只听见几个不连贯的字:「丰都……市……安……安府君。」 不久之后,他失魂落魄地被黑齿俊等搀着从香行的后侧门出来,几人一路小跑,终于在一僻静院落门口停下。酉时已过,南市刚刚已敲了闭市鼓,街上行人渐稀。李太史在祆祠生死未卜,眼下又失去了一个证人。若明日仍不能揪出幕后主使,后日崔学士就要在端门前问斩。 徐有功感到一阵深深挫败,不由得蹲坐在地上,数日未合眼的疲劳涌上来,他把脸埋在手里,长嘆一声。李知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从腰上解下来一壶酒递给他。 徐有功接过,喝了一口。酒入喉辛辣,呛得他清醒了几分。「容……李中郎,那康掌柜死之前,对我说了几个字,好像是丰都市、安府君。安府君是谁,汝可曾听说过?」 李知容面色一变,接过他递来的酒壶也喝了一口,眼神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徐寺丞抬头看她,三年前初见时,他刚被调到司刑寺当差,因为说话耿直,曾当街顶撞过当时尚未被封鄂国公的薛怀义,他挥鞭照脸抽来,幸被当时做右千牛卫的李知容截住,三言两语化解了危机,不然他有没有命都未可知。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李知容,只觉得她亮烈美艷,又凛然如刀,常常笑得一幅春风和煦的样子,其实也有心事。 徐有功曾听过传闻,做了鸾仪卫的人,都要与则天皇帝同日死,死后殉葬干陵。这样的亡命徒,不可能没有心事。 他笑了,心里像是突然轻松了一些。对着面前三人行了个礼:「有劳三位随行,徐某无能,害死了证人。要闭市了,诸位去惠和坊吧,明日……我自去司刑寺领渎职之罚。」 他曾亲眼见过很多无辜的人死去,自去年增设推事院开始,冤案更是如恆河沙数。可他还是会想起新开狱中崔玄逸干净的眼神,所有证据都明明白白提示着真兇另有其人,他却把罪行一口应下。 是为了那个舞姬吗?徐有功想不明白,只觉得胸口发闷。 闭市鼓敲了最后一声,李知容把酒壶塞到他手里,带着另外两人无声离开。 他在石阶上呆坐半晌,直到日落西山,残阳像血一般染遍南市。他二十五岁时来到洛阳,豪气干云,将孔夫子的一句话奉为圭臬:必也使无讼。然而司刑寺三年,已因上书顶撞女皇、包庇谋逆罪臣,蹲过两回死牢。 这样的红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拧开酒壶将酒一饮而尽。他酒量不大,两杯即上头,醉眼朦胧间,看见窄巷尽头出现一个黑衣女子。女子用纱巾捂着口鼻,只露出一双深碧色的眼睛。 女子在他身边蹲下,开口唤他徐寺丞。这声音他隐约觉得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她说,徐寺丞,今夜在南市安僧达宅,安府君会到宴。我带汝同去,能不能要到供状,全看汝造化。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崔学士是好人,请徐寺丞救他。她一双深碧色大眼里闪过一丝水光,朝徐有功郑重行了大礼。 九月十六日,戌时,东都南市,安僧达宅。 安僧达是南市巨富,做香材起家,控制着洛阳九成的来往香料商队与商路,南市香行也要从他处购买原料。现下虽已入夜,他的宅邸中依然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宅院门口时有香车宝马停驻,下车的皆是东都新贵。 忽然一辆大车从街尽头驶来,车由六匹纯白色骏马牵动,前后各三,黄金络马头,踟蹰金镂鞍。车停稳之后,帘子掀开,下来一位身着白色锦袍的男子,戴着黄金面罩,堪堪遮住半张脸。他昂首阔步走进院门,递上名帖,上面写着一个花纹繁复的突厥名字。 徐有功等着侍者检查名帖间隙,已经眼观六路将往来宾客细细观察了一遍。正厅面阔八间,皆是堂堂地点着灯,龙涎香熏得人脑壳发晕。今日是洛阳家宴中常备的流水席,上首坐着一个红髮深目的年轻人,穿着绛红翻领锦袍,拿着酒杯听坐在下首的家主说话,像只闲散卧在榻上的狮子。 看家主对他的恭敬态度,此人应当便是安府君。他抻了抻袖口,拢住里面装的短刀,两三步上了大宴,捡了个靠近安府君的位置,大喇喇地坐下。 徐有功是人,因此他看不到,这座堂皇私宅,都是幻境,就连他身上的锦衣与黄金,也都是幻境。 这是狐族夜宴,宴上诸客,无一不是狐族。安府君端坐中间,见座中诸位,明澈如水中见沙。瞧见戴着面罩的徐有功,却是云山雾罩,不辨真面目。他眯起眼,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第48页 若是徐有功能借来安府君的一双眼,就能看到席上那些裹着绫罗锦缎、面容姣好的男女,都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辉光,而那辉光之下,有的还没完全化作人形,有的獠牙外露,有的须尾横垂,有的竖起一双狐耳,唯有上首的安府君,同他一样,没有一丝狐相。他们两两对望,同处一个宇宙,睁眼看到的干坤万象却截然不同。 黄金万两,珍馐美酒,王孙公子,都是泡沫幻影,如露亦如电。 大宴已开多时,席中有人喝到兴起,抱起羯鼓敲起节拍,宾客们也三三两两捡拾起乐工的觱篥、曲颈琵琶与短笛,吹起西凉胡乐,几个醉醺醺的客人捲起长袖在座中与侍女一同跳起胡旋,引得一片叫好。 就是现在。徐有功将满是冷汗的手在衣襟上揩了揩,缓缓将短刀从袖口抽出,反握在手中。席上一片混乱,安府君正撑着手,专注看着宾客跳舞,一旁的安僧达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瘫在案几上,哈喇子流了一桌。 徐有功装作观看舞蹈的样子,步履蹒跚地走到安府君席后,短刀寒光一闪,下一瞬便抵在了安府君的后心,另一只手则牢牢制住他后颈,防止对方挣脱。徐有功的袖子宽大,遮住了刀刃,座中无人发觉,还以为两人在亲密攀谈。 他手腕僵直,心跳得极快。他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和鸾仪卫与推事院行事没什么区别。可若是不来,他不甘心。 黑衣女子给的刀极锋锐,已经划破了锦袍。他附在安府君耳边,悄声问他:「安府君,吾今夜是替崔学士和其他被毒死的人,来向汝讨债。若汝仍不招认,何人是牵机毒案的主使,吾便要叨扰府君,去司刑寺走一趟了。」 徐有功说这话,一大半是威胁。门外空荡荡,今夜无人会接应他。若是能拿到供状,他就用刀架着安府君出府,之后再做打算。若是拿不到,出门前他就会被弓弩射成筛子。 安府君听见崔学士三个字,嘴角微扬,心中瞭然。他叫来纸笔,抬手便要写字。徐有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眼睛只盯着他要落笔的手。 安府君刚要下笔,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背后手法生疏的刺客:「汝是何以知道,吾会在今夜到宴?」 徐有功不说话,手上又用力了些,刺出几滴血。安府君嘶了一声,责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徐有功看见他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古井无波,没有一丝恐惧。 安府君提笔刷刷几行,行草字体端方,写完还签字画押,一样不落。那供状上的名字,徐有功只看了一眼,心中便一震。 有皇嗣,有安定公主,有薛怀义,还有安府君自己。 牵机毒之局,比他想像的牵涉更广。此状上呈女皇之后,就算能救下崔玄逸,也会有更多无辜者家破人亡。 当真是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安府君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将供状替他装进袖笼,还拍了拍:「吾敢写,汝敢上呈御览么。」 徐有功咬紧牙关,看着宴席上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的荒唐景象,低声对安府君说:「送吾出门。」 安府君冷笑一声,突然声量抬高:「汝以为,汝今夜真能逃得掉么。」 座中各个本来酩酊大醉的人,闻言却都抬起了头,目光炯炯,齐齐望着座上的安府君和徐有功,有人眦出牙,碧绿金黄的瞳仁里,闪着非人的光亮。徐有功有种错觉,自己像是掉进了某个山间巢穴,座中的这些宾客,都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野兽。 安府君突然开始神经质般哈哈大笑,全然不管刀刃抵在后背已擦伤了皮肉。他也不回头看,只冷冷对背后人说了一句:「今夜宴上这些崽子们,都是我的同党。汝今夜,怕是留不了全尸。」 徐有功从小胆子大,不信那些妖异传说。他眼睛充血,只管将刀继续抵着安府君,像亡命徒般豁了出去,大吼一声:「都给我让开!」 话音未落,院落正中突然射来一支短箭,不偏不倚,射在安府君坐席正后方,将金漆屏风带得轰然倒地。 徐有功抬头,看见院中央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穿着束袖袍服,身姿矫健,风吹过她额头飘散的碎发,一张脸映在月光中,英武如神。 是李知容。 她手上拿着弓弩,背着箭袋,边向前走边射箭,箭箭都钉在安府君四周。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安府君,此刻却像中暴怒的狮子,竭力压抑着怒气,徐有功却能感觉到他衣下虬结的肌肉。 安府君牢牢盯着孤身站在庭院中的女人,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是你派来的?」 李知容眼中闪过万千话语,像是辩解又像是要控诉,最终却垂下眼,冷冷回了一句:「是。」 安府君冷笑一声,全身力气瞬间一卸而光,再抬头时,目色如冰,只向后挥挥手,有气无力地对徐有功说了句:「走。」 徐有功又看李知容,她手依然搭着弓弩,对他点点头。他便撤回刀,快步走过大堂,向院外走去。 这一段路极其漫长,他能感到汗水如河般顺着背嵴往下淌。席上那些野兽的目光粘着他,若他稍作停留,就会被撕成碎片。 只差一步了。他一只脚刚踏出正厅,眼角余光看到房樑上蹲着的几个身影,是闫知礼和黑齿俊。他稍稍放下心,耳边却略过一阵寒风。 他勐地回头,看到李知容腿上中了一箭,座中几个人也站起来,手中拿着弓弩与短刀。房上的鸾仪卫早已跳下,在李知容左右摆开阵势。
第49页 徐有功转身要冲到她跟前,却被李知容吼住:「别回头!走!」 他咬牙,回头奋力往院外跑、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软弱。耳中灌满了背后嘈杂的厮杀声,一行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 门外停着一匹马,他翻身跃上马,向皇城疾驰。 九月十六日,子时。他翻出司刑寺腰牌,越过一众值夜金吾卫,幸而南市距太微城仅有数坊与一河之隔。几刻钟之后,他站在洛水边,眼前自南向北,是星津桥、天津桥与黄道桥,都被重重铁链锁着,辰时之前,非皇命不得开启。星津桥旁,竖着陈年未用的鸣冤鼓,黄道桥之北,端门之前,竖着新立的天枢与漆金铜匦,一个代表无上皇威,外慑四方,一个代表铁血威权,鼓励告密、滥罚滥赏。 他下了马,深吸一口气,拿出袖中的供状,孤身一人,在桥边敲起鸣冤鼓。 在他身后,数排金吾卫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不上前,也不离开。 他从子时敲到辰时,直敲到晨光照到五凤楼,端门缓缓开启,三道桥上铁链哗啦啦落下。徐有功听见背后有马蹄哒哒,回头看时,李太史的白髮在阳光下颇为醒目。 他终于放下鼓槌,倒在桥边。 第34章 【妖兽都市】 (一)召集令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北京,雍和宫大街,二号线地铁站口。穿着一身潮牌的青年骂骂咧咧地掏出手机,电话提示铃震天响,放的是梅兰芳的现代京剧《生死恨》。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毕恭毕敬接起电话:「喂,老爷子,有话好好说,您别停我卡。」 电话那边,中年人的声音严肃低沉:「狐狸崽子,滚回家开会。有召集令,来自东都。」 同一时间,日本京都三条通釜座町,大西清右卫门美术馆内。 第十六代大西清右卫门[註:十六代 清右卫门 昭和三十六年 (1961) —— 至今 幼名英生 名乘正晃 大坂艺术大学雕刻科毕业,平成五年(1993年)成为第十六代掌门人,袭名(继承师名)为大西清右卫门。]坐在庭院中,聆听小石潭上的鹿威[註:鹿威(日文:鹿威し,ししおどし),广义来说是日本安装在农田通过发出声响驱赶鸟类和野兽的农业用具的总称,如「案山子」(即稻草人)、「鸣子」(似乎是一种钟或铃铛)以及「添水」等。]敲击石块发出的清脆声响。此时一个身穿和服的侍者恭谨走来,不发出一点声音,将一支听筒奉上。他沉吟好久,终于接起。耳边是一个熟悉声音: 「英生,好久不见。」 他努力稳住声音,挂下电话之后,看着庭院中寂静流淌的清泉,对身后的侍者讲,也像是自言自语:「是召集令,好时代要结束了。」 半小时之后,一辆1997年的一代丰田世纪[註:此处指toyota century,一代世纪 limousine (vg40) 1989–1997。]轿车沿着山路向上,葱郁山林中依稀可见从山上绵延而下的朱红色鸟居——是伏见稻荷大社。 大洋彼端,纽约曼哈顿下城区32街某高层公寓内,此时尚是凌晨。白金色长髮的女人站在玻璃幕墙边,手里香菸闪着微光,不远帝国大厦顶端如同削尖的铅笔,勾勒一轮圆月。 浴室门开合,男人围着浴巾走出,瞳仁金黄。走到窗边取了一支烟,凑近女人接了火。 「阿廖娜,好不容易见面一次,为何不高兴?」 女人漂亮的脸冷若冰霜,将手中仍在嗡嗡震动的手机扔给他,屏幕上是一串奇特号码,来自中国西部。 「召集令来了,休假结束。」 (二)董事会 d市是中国西部一个普普通通的旅游城市,从前因戈壁滩、沙漠和石窟出名。近年来,却因一个神秘投资项目而备受关注,媒体们提及它时,常用「通天浮屠」指代。 它是现代文明造就的巴别塔,人人都觉得它终将烂尾,然而这台超乎想像的吞钱机器却最终建成了。 阳光中,这座纯白建筑闪着诡异的圣洁光泽,像座外星祭坛,又像是放大无数倍的埃及方尖碑。 建筑内部的层层树冠状分区内,最高层的树冠之中,是平常无人踏足的区域——东都董事会。 此刻,足以容纳数百人的阶梯会议厅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坐在席位中央,穿着板正的纯黑西装三件套,白色头髮梳拢在脑后,像刚杀完人坐在教堂里忏悔的年轻唐·柯里昂。 他面前是一台环绕会议室的投屏设备。下一秒会议室内灯光亮起,数百个头像依次在屏幕上出现,相互寒暄客套,嘈杂得如菜市场一般。没有人想提醒对方会议已经开始,幼稚得堪比老师刚到教室仍在嬉笑打闹的小学生。 座位上的人咳嗽了一声,视频前的人终于都安静下来。一个坐标洛杉矶华人街长得宛如屠夫的中年人等不及,首先呛声:「说吧lee,是什么坏消息,能让你启动最高级别召集令?」雪茄的烟雾喷在屏幕上,大嗓门在空旷会议室中惊起回声。 李崔巍笑了笑,坐起身,打开手中文件夹的老式密码锁。 「三件事。第一,大唐神龙五年,与我和安辅国一同在干陵消失的天狐后裔李知容,还活着,就在《东都》。」 屏幕中一片寂静,无人说话。 他竭力控制情绪,眼睛却出奇地亮。他举起手中的文件夹,向大屏幕示意。
第50页 「从1893年在干陵醒来开始,我和安辅国就在找她。这次我有充分证据证明,她就是李知容。」 屏幕那一端,长久无人说话。一个娇美女声最终打破了寂静:「lee,我在研究所与你共事了二十多年,我了解你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你应当知道,狐族最长寿的案例,也不过活了三百多年。没有狐族可以活一千年,天狐也不能。这不符合生物学常识。」 李崔巍嘴唇发白,还是盯着大屏幕,惨澹一笑:「阿廖娜,在《东都》已知的生物学不能解释一切。别忘了,我也是个不符合常识的怪物。你知道,我本来不是狐族,只是个普通人类。」 「lee,倘若李知容真的还活着,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她也和你们一同,出于莫名原因从唐朝到了1893年;或者是,她从唐朝一直活到了现代。」视频里,一个坐标英国牛津的白髮老者低声发言。 这一假设太过疯狂且离谱,视频里的人各有所思,又是一片寂静。 「lee,我们需要李知容的血清。」视频内,几十个董事会成员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 《东都》身为一台巨型碎钞机,之所以数十年来资金流从未断裂,除了明面上的娱乐游戏产业与相关神经科学医疗产品研发,最重要的研究项目,是长生不老。 狐族与人类的不同,除了能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从而制造幻境之外,另一个显着特徵,便是长寿。 研究狐族的基因构造,提取狐族血清制造延缓衰老的产品,才是《东都》无偿获得大笔投资的立身之本。 李知容是天狐,如果她真的活了一千多年,那么她的血清就是无价之宝。 视频里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现在都按捺不住急不可耐的神情。能坐在这里的怪物们,谁不是赌徒呢? 李崔巍冷冷地看着屏幕,双手搭在一起。 「我还有两件事没有讲。」 「第二件事,安辅国也进了《东都》,他比我先找到了李知容。」 「第三件事,他擅自篡改了《东都》故事线,在开局加了一段副本,其中有程云中和裴怀玉的故事线。」 他笑了笑,又加了一句:「程云中,就是当初最后一批进干陵,见过《弥陀净土变》的人。」 视频那头又是一片寂静。没有人不了解安辅国的调性,他和李崔巍不同,两人于《东都》,都不可替代,但若说李崔巍是救火队长,安辅国就是定时炸弹。 「我知道,在座诸位之中,一些人和安辅国私下合作多年,在做违反人道的生意。我手中……也刚刚掌握了一些证据。」 与方才的苍白不同,现在的李崔巍像一头孤狼,一向温和的黑色瞳仁里此刻闪烁着狠厉的光。 「如果没人去阻止他,你们不仅拿不到血清,董事会几十年的投资也会毁于一旦。」 《弥陀净土变》,是除血清之外,所有狐族最感兴趣的东西。它是个尘封已久的谜,一个图腾般的象徵。 「lee,你有什么要求。」视频中,唯一一个头像不是本人的董事会成员说话了,他的定位显示是未知,声音也用变声器处理过,屏幕上没有名字,头像是一个日本动漫角色——传说中的九尾狐仙、玉藻前。他是《东都》创始以来,除李崔巍和安辅国外最大的股东。 「我要一支军队。」李崔巍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稍显出戏的动漫美女玉藻前头像。 视频内一阵譁然。李崔巍嘴角上翘,又补了一句:「沙陀军。我要进《东都》,以防不测,必要时,需要启动沙陀军。」 黑色头像发出一阵怪异笑声。「那么在座诸位,投票吧。除了lee和不在场的安先生,在座诸位每人一票,超过百分之五十贊成的,即达成此次协议。」 视频切换到匿名投票界面,李崔巍在原位岿然不动,看着屏幕上的票数增长。 此次他自愿进《东都》,有不少人盼着他死。甚至,这一出引君入瓮的大戏,也是安辅国和董事会中几批人的暗中联合。数十年来,若不是李崔巍从中作梗,拦着他们挣快钱,《东都》不会花这许多年才建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除了血统上是人类,其他与狐族没什么两样。即使如此,在第一次开董事会时,他也曾被一个二百九十岁高龄的韩国财阀当面给冷脸。 一票、两票、三票……票数增长得极慢,让他几次疑心画面已经暂停。不知过去多久,画面稳稳定在50票,而今天恰好来了一百个董事。 「lee,这最后一票是我的哦。」 李崔巍的耳机内,响起一个怪异声音,是玉藻前。这是他的私人耳机,不与大屏幕相连,此刻没人能听见他俩的对话。 「你若是想去见你的唐朝女朋友,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李崔巍不说话,对方却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会为难你。我只要你保证,一定要让故事线回到原本的大结局。否则,我随时可以把她撕票~」 他蹙紧眉头,拳头攥紧又放下。眼前的大屏幕上,票数由50跳动成了51。 「lee,不要让我失望,我最期待的,就是《东都》大结局。」 会议结束,大屏幕一片漆黑。 程序关机音乐响起,李崔巍坐在黑暗中,周身笼着冷光。 李崔巍: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狐族都是垃圾。
第51页 第35章 【无边业火(一)】 (一)上阳宫 「臣已确认过,大福先寺沙门、春九娘、裴伷先、康静智,皆死于牵机毒。」 「徐寺丞,依这张供状所写,皇嗣、安定公主、鄂国公,与那南市安府君,皆是牵机毒案的主谋?汝可知,这供状一旦示于天下,会死多少人?」 上阳宫内,女皇倚在高楼窗前,俯首看着百尺高台之下,洛水流过洛阳城。 徐有功被赐了饭食,兀自坐在空旷大殿一隅,毫不客气地边狼吞虎咽边和女皇报告案情。 「臣知道,但臣不能让崔学士枉死。」他从五生盘[註:五生盘,唐代宫廷名菜,列入唐韦巨源《烧尾宴食单》。据史料记载,韦巨源官拜尚书令左僕射时,曾设「烧尾宴」进献唐中宗,其菜点珍馐,水陆杂陈,名目繁多,其中奇异者就有58味。「五生盘」即是其中之一。五生盘的制法:史书记载不详,大致是将羊、牛、熊、鹿、兔的肉煮至半熟后,再滷制成不同色泽和味道的酱肉。然后,细切成脍(片或丝),按五种动物形象摆上席即成。]中夹起一块鹿肉,嚼完了才开口。 「那若我弃了崔学士,把这桩案子就此了结,汝会如何。」 「臣已完成了臣分内之事,」他又喝了一口酒,抬眼看向大殿尽头窗前的女皇:「余下的,谨遵圣裁。」 武则天转过头,看着顶着一双黑眼圈、捧起一碗长生粥[註:稀有进贡食材,熬制成符合唐人饮食习惯的粥。摘自唐韦巨源《烧尾宴食单》。]一饮而尽的徐寺丞,不知为何高声大笑起来,笑得头上金凤前后摇晃。徐有功不为所动,正在端着碗刮拉碗底的残汁。 「汝也是个妙人。朕现下有些明白,狄公为何独推举汝去查这案子。」 听见狄仁杰的名字,徐有功郑重放下碗筷,看着女皇,打了个饱嗝。 「臣还有一事想问。」 女皇看起来心情颇好,抬手表示愿听其详,此时窄桌上餐食撤下,又上了一盘蜜饯。徐有功盯着金盘里金黄色的异域果实,沉思一会,才开口问道: 「臣于牵机毒一案,尚存一疑。先前被毒死之人,皆是收到一句佛谒之后饮毒自杀,唯明堂大宴之上,那金凤中的丹药,是有人在其上特意涂了吸引狸猫的草药,再踢翻金盘引御猫在大宴之上被毒死,其意图或许并不在于弒君,而是……」 他抬头看了女皇一眼,横下心来继续说下去:「而是威慑。」 「因此臣斗胆推测……」他眼睛继续盯着金盘里的蜜饯,像是蜜饯里也有毒一般。 「那下毒之人,或许并不忌惮其罪行被发现,或者是,他有意要用这一漏洞百出的丹药作诱因,让之前的罪行也一併暴露在天下人眼前。」 「臣在去推事院之前,也怀疑过崔学士是主犯之一,但如今在彻查牵机毒案之后,臣认为,主犯应当另有其人,崔学士确是受人栽赃。」 女皇眯起眼,从大殿另一端缓缓走近徐有功,在案几旁站定后,她低头仔细看着这个六品司刑寺丞,开口道:「那……徐卿认为,主犯应当是何人?」 徐有功不言,只是将沾了油的手在袖口上擦了擦,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那盘蜜饯:「臣……有一请……臣……能否将这盘婆那娑果[註:即菠萝蜜,作为唐人书卷中出现的一道甜点。]带回家?」 女皇噗嗤一声笑出声,一旁的内侍立马拿出描金银食盒,将蜜饯收走。 徐有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臣愚钝,臣不知。」 女皇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叩头后接过食盒,正要往外走去,女皇却在身后又唤住了他。 徐有功回头,窗外天光大亮,已接近九月十七日午时。明日此时,若女皇未颁赦令,崔玄逸就会被斩首于端门。 此时,女皇正站在殿中,一轮旭日照在她身后,金光万丈之下,亦有重重黑影。 「徐寺丞,汝是否猜疑过,牵机毒案的主使,是朕本人?」 他停住了脚,将食盒端正放下,向女皇遥遥行礼:「臣只做司刑寺分内之事。」 几刻钟之后,徐寺丞踏出了上阳宫,在丽景门与西宫交界处的宫苑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白髮身影。见徐寺丞出来,他便快步走上前,看见他手里提的御赐食盒,紧皱的眉头展开了一些,表情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 「有劳徐寺丞,余下的事,交给李某。」 他看着眼前这个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仙风道骨形象荡然无存的李崔巍,颇为同情地点点头,渐渐走远。 少顷之后,李太史受诏入宫,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飞廊,终于在上阳宫最高处的凉殿中见到了女皇。殿中四方窗户大开,凉风吹动着帷幔满殿飘浮,而在重重帷幔尽头,依稀可见女皇倚在龙榻上,见他进来,招手命他近前。 「此番鄂国公借刀杀人,拉鸾仪卫下水,汝心中对朕可有怨言。」 李崔巍垂首行礼,表情无悲无怒:「臣明晓,明堂一事,是鄂国公所为,与圣上无关。」 女皇嗤笑一声,语气慵懒:「李太史,若不是汝如此无趣……仕途或能胜过鄂国公。」 他笑了笑:「圣上,吾之意,从来不在仕途。」 女皇缓缓坐起,从朦胧帷幔中望向那个颀长的身影。他今日灰头土脸,与往日仙风道骨的形象相去甚远,却仍旧是嵴背挺直,站立如竹,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
第52页 八年前,他也是这样孤身一人地走进上阳宫,求见当时刚成了皇太后的武则天,旋即主持设立鸾仪卫,助她铲清称帝路上的重重障碍,却从未主动提起过要任何报酬。 他无情无欲,无喜无怒,常常让她想起那个贞观年间名动天下的太史令李淳风。 「汝今日来上阳宫所求为何,朕已知悉。但李太史,朕现下尚不能答应你赦了崔玄逸的斩刑。朕需要……等一个人。」 「唯有他来,才能讨得崔玄逸的赦令。」 李崔巍在原地站了良久,站到双腿僵直,方才缓缓行礼退下,游魂似地走出宫门,惨到相熟的内侍都颇为同情地多看了他几眼。 李太史走后,午时已过,日光渐渐倾斜,殿中新添了沉水香,熏得人只欲在冷香里睡去。 女皇靠回了龙榻,半阖着眼,听着典钟[註:《唐六典》:「漏刻生三百六十人,隋置,掌习漏刻之节,以时唱漏。皇朝因之,皆以中、小男为之,转补为典钟、典鼓。典钟二百八十人,皇朝置,掌击漏钟。典鼓一百六十人。皇朝置,掌击漏鼓。」]唱漏的长音迴荡在连廊外。申时、酉时、戌时、亥时。已经入夜,那人不会再来。 今夜无人入眠。 (二)生别离 陈默在推事院的死牢内被关了两天。 其实推事院里本没有死牢,因为能进推事院的犯人,一般都撑不到来御史的阎罗殿。但此番诏令特命两日后处斩,来俊臣只能咬牙将他提熘出来放进牢房好生看管,保证两天后在端门处斩时,此人尚且活蹦乱跳富有观赏性。 陈默倒是无所谓。第一天时,他还曾寄希望于李老闆能来捞他,但后来不仅没等来李崔巍,连徐有功也消失了。 弒君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就算是传说中的狄仁杰大人亲自来查,他怕是也难以翻案。 也不知道裴怀玉现在怎么样。九月十七日夜晚,他听着阎罗殿里漏刻滴水的声音,没来由地想起天香院楼上的月光。 陈默问自己,若是明天真要被推出去杀头,死之前会不会真的感到遗憾。 他承认,他对这个虚幻世界有太多留恋。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天香院的窗边喝酒,听横笛吹尽楼头月,看月下裴怀玉的剑舞从笨拙到熟练。他也不讨厌鸾仪卫这个身份,凭那身碧色的北衙禁军制服,他起码可以在洛阳最奢靡的酒家赊酒喝,可以跟陈子昂闫知礼黑齿俊他们聚众赌博,他甚至还有点怀念李知容对他的耳提面命和李崔巍的白眼。 再说了,退出东都,就意味着寻找母亲的线索再次断掉。 牢里没有月光,他仰头躺着,看着头顶低矮促狭的石壁,努力回忆叶将离的样子。从前他读小学时,在填父母姓名时,总是不愿填叶将离,因为这个名字太奇怪:将离,将离,总有一天会离开。后来问外公才知道,将离是芍药的别名。外婆去世得早,芍药是她最爱的花,因此外公院里养了好多芍药,也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奇怪名字。 他幼时常在芍药花里玩,长大了却渐渐忘了那段往事,只记恨于这个名字预兆着他将是个没人要的小孩。 「妈妈,你是不是也不想我找到你。不然这么多年了,为何从不见我一面。」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吹了声口哨,阖上眼睛,抱紧胳膊,眼角悬着一滴泪。 天授元年九月十八日,巳时。 天色已亮,诏令提罪人崔玄逸出狱,押至端门候斩。 出了推事院的一剎那,刺眼阳光晃得陈默双眼欲瞎。待适应后,他发现眼前站着个年轻军爷,是李崔巍。 他差点忘记了,鸾仪卫中郎将本也负责宫中宿卫,押解犯人去端门,也是鸾仪卫对外职责之一。 几天不见,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全身戎装,骑马走在押解队伍前面,只是远远看了他一眼。 是来为我送行的吧。陈默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坐在牢车里,抬头研究起天上的浮云。 端门已到,午时渐近,刀斧手已经开始磨刀。监斩台上坐着来俊臣,今天为了欣赏他的死刑,特意换上了崭新朝服,容光焕发得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变态。 此时,上阳宫中,女皇早已梳洗停宜,端坐在龙榻上,像是在等候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来访。 巳时一刻,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匆匆赶来,殿门开启又合上,殿中只剩女皇,与殿下站着的臣子。 御史中丞杨再思,因容貌姣好,被朝臣戏称为有高丽血统,惯常善于阿谀媚上,今日却气势汹汹,竖起一双多情目,僭越地直瞪向榻上的女皇。 「叶将离,你真要看着你儿子被斩首示众吗?」 女皇站起身,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金燃教授,好久不见。」 她扬眉走下高台,径直走到那人面前,无畏无惧,威仪具足。 「我若不出此下策,又怎能逼你亲自下场。我要你留在《东都》,亲眼看看大结局。」 让我们猜猜这奇诡的剧情走向会如何发展。(其实金教授在若干章之前曾被提到过一次 第36章 【无边业火(二)】 天授元年九月十八日,午时三刻,一道赦令从上阳宫传来,让陈默捡回了一条狗命。 我这故事线也太狗血了。陈默边感嘆边站起身,摸摸自己发凉的脖颈,抬头瞧见旭日当空,努力咧出一个笑。
第53页 不管怎样,只要继续苟在东都,这局棋还不算输。 他瞧见李崔巍在人群里,抬起手朝他打了个招唿,李道长脸色此时好了一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唉,资本家就是没心吶。他伸了个懒腰,没想到瞬间又被两侧卫兵制住。 「罪人崔玄逸,转押至司刑寺狱候审。」 诏令已下,陈默下了斩台又上了囚车。台下,站在禁军中的李知容也调转马头准备离开,目光却定在不远处的人群中。 一个身着黑袍,戴着面纱的女子正站在那里,深碧色眼睛凝视着进了囚车的崔玄逸。 不久人群散去,洛水边重归喧嚷。黑衣女子过了三道桥,于尚善坊前停步。坊内有浑天监、宗正寺,又有太平公主、武三思等诸王并右骁卫大将军阿史那忠宅,是洛南最显贵之地。 女子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南行了几步,到了弘道坊。隋立国子学于此地,后尽一坊之地为雍王李显宅,后王升储君,旧宅立为弘道观。[註:宏道观。〈显庆二年,尽并一坊之地为雍王宅。王升储,立为弘道观,因改坊名曰弘道。按《会要》:章怀太子于成亨三年徙封雍王,则显庆时不得有雍王宅也。] 她进了道观里,又踏进玉皇殿。此时四下少人,她在大殿中站定,终于回头开口: 「这位军爷,跟了吾一路,有何事要问?」 背后戎装女子也站定,抱臂打量着她,语气颇为温和: 「小娘子,吾虽在北衙当值,却并非军爷,也是个女子。今日来寻你,是想来求证……」 她个子比黑衣女子高半个头,站直了颇具压迫感。对方不禁后退一小步,一脸警惕。 李知容又上前一步:「你是否,也是安辅国的『门客』。陈默与你,是否在进东都之前就认识。」 说完,她又笑着拍拍裴怀玉的肩:「别怕,姐姐不是坏人。姐姐只是个唐朝人而已。」 (一)求不得 陈默继续换个地方蹲大狱之时,东都仍旧血色瀰漫。 天授二年正月二日,武周皇帝改社稷于东都,七月,徙关内户数十万以实洛阳;杀左金吾大将军丘神绩、酷吏索元礼、周兴,幽闭李氏诸王;[註:以下皆截自《资治通鑑·唐纪》。] 九月,乙亥,杀岐州刺史云弘嗣。来俊臣鞫之,不问一款,先断其首,乃伪立案奏之。敕旨皆依,海内钳口。 九月,授狄仁杰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权同宰相。神秀禅师入京,武则天亲加跪礼,又常问道于道场,佛教凌于道教之上,风靡天下。 十一月,东突厥汗国颉跌利施可汗骨咄禄卒,其弟阿史那·默啜自立为可汗,率军大举攻唐,连犯灵州、凉州。武后遂遣左威卫大将军薛怀义、夏官尚书王孝杰等于代北、朔方等地,以御突厥。 十一月末,东都,弘道坊大弘道观内,五岳殿,夜半。 两个身穿翻领男子锦袍的美人垂手而立,正看着墙上二十余尺高的壁画《则天皇帝东封图》。 个儿高的美人先开口,指着那壁画上仙人飘扬的衣袂,语气微有醉意: 「原来,这就是吴带当风。」 个儿稍矮的美人深碧色的眼睛却没有望向画,而是望着她: 「你明日就要随王将军北征东突厥,我以为今夜你要和李太史话别,没想到,却是和我三更半夜再逛这旧庙。」 对方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眼神只是定在壁画上,手指在空中随着画游走。 「吴道子画这幅《东封图》时,才二十一岁。后来他画艺渐熟,天下知名时,又来过一次弘道观,用一幅《明皇东封图》盖住了自己先前画的这一幅。」[註:《名画记》:弘道观《东封图》是吴道玄画。《两京记》乃云非名手,误也。〉] 「我没活在开元年,没见到吴道子画作精进时,会是什么样。那时在东都,有幸见过一回这幅《东封图》,当时觉得,这幅已足够了不起。」 李知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深陷回忆之中。半晌才开口,伸出手向裴怀玉:「酒。」 裴怀玉颇不情愿地从腰上解下酒囊递给她:「我今天来找你,不是陪你喝酒的。」 对方笑着睨了她一眼,一双桃花眼带着绯红,神情似哭似笑,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又递给裴怀玉,继续抬头看画:「阿玉儿,你可知,当年让吴道子名扬天下的画,是那一幅?」 裴怀玉也自暴自弃地喝了一口,抬起头想了想:「好像是叫……《地狱变》?」 李知容笑,拿过酒壶,转身走出五岳殿,月光洒在她身后,照得她挺拔身姿竟有些孤寂寥落。裴怀玉想,她这个样子,很像李崔巍。 她坐在大殿台阶上,捧起酒壶一顿勐灌,又回头招唿裴怀玉坐下。 「长安长乐坊,赵景公寺,南中三门内十堵墙上,有吴道子《地狱变相图》,传说画中鬼神如脱壁,长安观画者,从此不食肉。」 她抬头看着月亮,眼里平静无波。 「吴道子为了画成它,一夜白头,还将一个要跟他抢生意的画师当街杀死。」 「那时长安观者如潮,吴道子自诩为天下第一。他去找寺院主持广笑禅师,禅师正在打坐。见他来了,睁开眼,说了一句话。」 裴怀玉抢过酒壶,也在石阶上坐下:「他说,没下过地狱的人,画不出这样的画。」
第54页 两人都静默了,坐在台阶上望月亮。五岳殿前空旷无人,只有一院清辉。 裴怀玉笑了,声音古怪。「阿容,你的地狱是什么。」 「我的地狱?」李知容垂首,像是在费劲思考。 「其实,过去那些不好的事,我都不太记得的。若说真有地狱……不会比现在更难受。」她笑了笑,仰起脖子倒尽最后一滴酒。 「现在?」 「现在。我找了他一百多年,好不容易见到了,又要在这个糟心地方,把往事都过一遍。啊,他今天那些鬼话,隔了一百年听,还是挺伤人。」 「可我又能怎么办?这个李崔巍是个假的,真的那个……」她扔了酒囊,指指月亮。 「在那个世界,不知何时才打算滚过来见我。」 她突然站起身,指着月亮破口大骂:「李崔巍你这个王八蛋!!你再不来老娘就自己去踹翻老狐狸的窝,到时候你跪着求我也没有用!!!」 裴怀玉托腮看着她,嘴边扬起一个笑。「容姐,是不是活得够久,想起有些事,就不会那么难过。」 李知容安静下来,回头看着裴怀玉,额角髮丝在朔风中飘扬。 「会难过的。后悔的事,时间越久,想起时越难过。」 对方闻言,呆呆看着月亮良久,几滴泪从眼眶里滚下,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冰冷。 「我有好多秘密,不知道和谁说。我跟陈默说过一些,可是我怕,我再多说一句,他就会从此躲着我。」 「我怕是要带着这些秘密下地狱啦。」她笑了笑,把头埋进肘弯。 李知容也蹲下,摇着头轻拍她的后背,像抚摸走失的小猫。 「你喜欢陈默么。」李知容突然问。 她没有抬头,停顿了几分钟,之后小声说了句:「我不知道。」 李知容坐回台阶上,靠着她的肩,轻声说:「我还在东都时,曾经很羡慕程云中和裴怀玉这一对。陈默确实和程云中很像,也是个傻小子。明堂大宴上,他拦你的时候,那个动作是下意识的,在那一瞬间,陈默和程云中,做了和一百多年前一模一样的选择。」 「虽然你们的故事主线是被安排的,但眼神和动作,却是发自内心。」 李知容轻嘆一口气,点点裴怀玉的脑袋:「他和你一样,都是不会喊痛的木头人。」 裴怀玉抬起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有微小亮光闪动。 「容姐,两年后,我在东都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李知容一拍脑袋:「哎呦,对不住,今天被李崔巍那个榆木脑袋气死,差点忘了正事。」接着,她郑重扳过裴怀玉肩膀,严肃开口: 「这事不能有一丝错漏。丰都市的事,到时我自己会应付。你那边一定要带个帮手,劫狱不是小事。东都警戒系统一旦被触发,就是天罗地网。就算你熟悉东都构造和故事线走向,到时候也很难逃得脱。」 裴怀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拍拍肩膀上李知容的手:「放心吧容姐。我反倒比较担心你……」 「那天,你能撑住吗?」 对方笑了,表情却有些寂寞。 「如果李崔巍还是不进《东都》见我,那天的事,只不过是陈年梦魇而已。没什么要紧,只是有些累人罢了。」 月上中天,照亮夜半的神都洛阳。弘道观五岳殿外空荡荡的九尺高台上,有两个人影,依偎在一起。高个儿的轻轻哼着歌,个子稍矮的那个,靠在她肩头,安静听着。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 「对了,容姐,你当时怎么认出来我跟陈默是体验官,不是人工智慧?」 「我是唐朝人。《东都》就算真的无限接近那个神都,假的还是假的。」 下一章神都篇收尾,角色开启新副本。 第37章 【无边业火(三)】 (一)阿昔 天授三年四月一日,日有食之,赦天下,改元如意。 四月十五日,神都北市。[註:《两京城坊考》:本临德坊,显庆中立为北市。《广异记》:张仁壹幼时贫乏,恆在东都北市寓居。〉] 一个戴斗笠的年轻道士在闹市里灵活穿梭,拐入一条窄巷,巷内黄土铺路,家家门户虽小,也整洁干净。他停在一户柴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鬍子拉碴的中年人顶着一双黑眼圈,见到来者,直唿稀客,将他迎进门内,又欢欢喜喜地将院里小石桌收拾出来,道士脱下斗笠,露出白色髮髻。 「这是从宫里带的婆那娑果,听内侍讲,徐寺丞颇喜爱这波斯冷食。」 徐有功看到李崔巍放在桌上的食盒,两眼放光,忙回头朝院内喊了一嗓子,却是波斯语: 「阿昔!婆那娑果!」 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闻声从里屋掀开帘子跑出来,一头灿烂金髮被细心编成十几条小辫子,在身后甩啊甩,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徐寺丞不好意思地摸头笑:「嘿嘿,不是我喜欢,是这小丫头喜欢。可惜这果子太不易得,我就算花上半年的俸禄寻遍东都,也买不到几个,许是太微城里才有。」 小女孩淡绿色的眼睛猫儿一样盯着石桌上的锦盒,眼睛一瞬不瞬。徐有功端端正正把锦盒放在她手里,又拍拍她的脑袋:「要谢谢李太史。李太史是阿爷的朋友。」[註:唐代对父亲的称唿,最流行的称唿是「耶」(爷)的各种衍生,如「耶耶」(爷爷)、「阿耶」(阿爷)。父母合称「耶(爷)娘」很常见,如老杜《兵车行》「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木兰诗》「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
第55页 小女孩抬头,好奇地盯着李崔巍的白髮,磕磕绊绊地用汉话说了一句:「些些」,接着蹦蹦跳跳进了屋。 徐有功端来一坛酒,开了泥封,香气瞬间溢满小院。「方才多有唐突,请李太史宽谅。阿昔是吾故友之女,他父亲是波斯苏谅家族的后人,曾任左神策骑兵,垂拱四年卷进了越王李贞谋反案被赐死,阖家老小皆被充为奴籍。我彼时因李仁褒案,刚被削职为民,家无余财,只救出阿昔一人。」[註:马昔师(masis),人物灵感来自《唐苏谅妻马氏墓志》:出身苏谅(家族)之左神策骑兵之长的女儿马昔师(masis),于已故伊嗣俟(yazakart)240年,及唐朝之260、常胜君王崇高之咸通十五年,(波斯阳历)十二月五日建卯之月于廿六(岁)死去。(愿)其(往)地与阿胡拉·马兹达及天使们同在极美好的天堂里祝福。] 他又寻出两个酒杯,擦拭干净递给李崔巍:「徐某一生狷狂,做不得大官,只求能活着看阿昔长大,为她攒份嫁妆。死后泉下和兄弟相见,也算问心无愧。」 李崔巍拿过酒罈,到了一杯酒,酒液呈淡绿色,是陈酿绿醅酒。 「徐寺丞,今日吾登门拜访,是有事相求。」 「是崔兄弟的案子?鸾仪卫那边有消息了?」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闭上眼先闻了一闻。 李崔巍点头又摇头,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好的书信,递给徐有功。 「徐寺丞,如今在东都能帮我的,只剩汝一人。若明年我下狱,请将此折密奏圣上。」 徐有功皱眉,看见信封接口处盖着漆封,将信端正放入袖中,朝他点点头,又问道:「李太史,汝继续查下去,怕有大祸。」 李太史不言,只是笑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李某如今,已无甚牵挂。这牵机毒案,吾定要彻查。」 一阵薰风吹过,拂动李崔巍额边银白碎发。徐有功端坐院中,看着对面道士的仙人之姿,想起东都中人人皆称鸾仪卫是女皇豺狗,相交数年,徐有功却深信李崔巍行事自有规矩,不是推事院诸酷吏那般目无法纪滥杀滥刑之人。 可这样的人,为何如今也在东都权力争斗中泥足深陷,甚至不惜赔上性命? 他不愿问,只是点点头,端起面前的酒杯,郑重敬酒之后一饮而尽。 绿醅酒饮完,李崔巍起身告辞。柴门开启,徐有功注视着他消失在街拐角,像是永别。他突然冲出去,站在门口朝着戴斗笠的道士吼了一句: 「李太史,宣风坊安国寺的牡丹这几日正是花时,要去看一看吶。」[註:《两京城坊考》:安国寺。〈寺旧在水南宣风坊,本隋杨文思宅,后赐樊子盖。唐为宗楚客宅,楚客流岭南,为节愍太子宅。太子升储,神龙三年建为崇因尼寺,復改卫国寺,景云元年改安国寺。会昌中废,后復葺之,改为僧居。诸院牡丹特盛。〉] 道士停步,没有回头,只是遥遥挥手,以示告别。 (二)怨憎会 「长寿二年……户婢团儿为太后所宠信,有憾于皇嗣,乃谮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为厌咒。 癸巳,妃与德妃朝太后于嘉豫殿,既退,同时杀之,瘗于宫中,莫知所在。 皇嗣畏忤旨,不敢言,居太后前,容止自如。 团儿復欲害皇嗣,有言其情于太后者,太后乃杀团儿。」 ——《资治通鑑·唐纪》 如意元年九月庚子,上敕以齿落更生,御则天门,赦天下,改元长寿。 十月,东都司刑寺狱内,重犯囚室。 「今天大赦,明天大赦,怎么都赦不到我头上啊。」 囚室内,陈默扣着石室墙上的指甲刮痕,恨恨地目送又一任狱友得了赦令,喜极而泣地出了大牢。 自从在端门被特赦免去死刑之后,陈默已在牢里蹲了两年,没等来提审,也没盼来赦令,他像是被人遗忘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下牢室,若是继续如此,说不定真可以蹲到大结局。 司刑寺,即从前的大理寺,设于洛城西南,下设司刑寺狱,承袭隋代旧狱址,歷史悠久,虽比不得推事院刑具种类繁多,但胜在监狱环境足够恶劣。 比如陈默蹲的这一间,下临伊水流经的地下水道,一下雨就渗漏,阴寒潮湿,虫蚁众多,又阴暗无光,关在这里,时间久了,比死还难受。 待在这儿,陈默只能靠狱友的更替来判断时间流逝。比如前几日,牢里就陡然多了十几号人,据说是因为来俊臣一口气把宰相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等七八个朝内大员都告成谋反塞进了大狱,后来多亏狄仁杰把申辩书信藏在衣服里带出去让他儿子帮他申冤,才九死一生得了个贬官流放。[註:来自《资治通鑑·唐纪二十一》] 「悠悠忧家復忧国,耗尽三田元宅火。咫尺玄关若要开,凭君自解黄金锁。」 他无聊时,就哼从前在黑齿俊那儿学来的反诗,反正他现在也是个死囚犯,这牢里也不乏骂遍当朝皇帝八代祖宗的人。 或许,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成。来了东都,也是一样,只能呆在这黑暗囚室里了此残生。呵,到时候出了东都,许浩然问起我在东都干了什么,难不成要说,自己蹲遍了东都高级大牢? 三个月过去,转眼是长寿二年元月,就连司刑寺狱里也充满了快活的过年空气,狱掾甚至给在牢里成功活过一年的幸运儿们特发了带肉沫的牢饭。
第56页 陈默捧起碗,正诗兴大发,眼前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一个容貌绝美、衣饰华丽的美人被绑送进来,美人鬓髮散乱,却还在破口大骂,什么李家皇嗣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刘氏窦氏死有余辜之类。被扔进陈默隔壁的囚室时,仍不消停。狱掾无奈吩咐手下:「这是宫里的人,且小心关着。」 陈默冷冷听着,眼角斜睨那美人。她骂了许久之后,终于累倒,呜咽着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贴着铁栅栏,开始喊他。 「喂,那边的死人,汝可知吾是谁?吾可是圣上身边最得宠的宫婢。圣上信我,甚于信她的亲生儿子。」 「可惜,那李旦瞎了眼,不愿娶我。圣上帮我活埋了她的妃子,他还是不愿娶我。他眼里明明有我,怎么不愿娶我呢。」她桀桀笑了起来,肩膀颤抖着,眼里闪着神经质的光。 「来,过来,我告诉你个大秘密。反正你也快死了。」她朝陈默招手。 陈默不情不愿地挪过去,抄着手,背靠着她坐下。美人附在他耳旁,一字一句地压低嗓子: 「皇嗣李旦,他要弒君。我从前跟他欢好时,见过他枕下压着西域商路图,还有买卖兵甲粮草的名录。」 她说完又娇媚一笑:「我已将他的谋反证据告与了圣上,这一回,我若死了,那负心郎君,定要陪我一同死。」 陈默突然心中一紧,加问了一句:「汝可记得,那西域商路图是何样子?详细告与吾,也让吾等开开眼。」 她笑得前仰后合:「汝可问对了人。那西域商路图,我可是看了好几遍,都抄在书信里交与了圣上,到死都忘不了。那绢上的图是旧的,可那上面有字吶,是八郎的字体,错不了,清清楚楚五个小字,昆,陵,都,护,府。」 陈默大脑轰地一声。根据描述,这幅图与之前鸾仪卫搜出来的那幅极相类,或者干脆就是同一幅。若是属实,便有一个极大可能:鸾仪卫中有人,将这件牵机毒案的重要证物,暗中交与了李旦。 不知李崔巍是否已经发现?要赶快提醒他。 陈默匆忙转头,想要问出更多信息,却发现那美人眼睛圆睁,口中涌出黑红色的鲜血,手脚抽搐,一幅中毒将死的徵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握住她冰冷的手,咬牙继续问:「姐姐,你可知是谁将那图给了皇嗣?你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她中毒渐深,眼神涣散,眼睛看着石壁,像看着很远之外,一个她再也到不了的地方。 陈默攥紧铁栏杆,怒吼出声。此时狱外正是年节,普天同庆,灯烛辉煌,绚烂无比。 三天后,陈默从狱卒闲聊时听闻得知,皇嗣李旦被告发谋逆,女皇震怒,幽闭皇嗣,遣人搜其宅,又尽押府中左右僕役,命来俊臣推鞫。 诸僕役中,有一太常寺乐工,名安金藏,于牢中拒绝诬告皇嗣谋反,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脏皆出,流血遍地,东都震动,女皇下令将安金藏抬入宫中医治,又亲往探视。 未几,又听闻女皇感于安金藏忠心护主,赦令俊臣停推,皇嗣由此得以免罪,闭门不出。但有传闻,言皇嗣在幽闭之时,被刺客所伤,身上遍布创口,虽不致命,却极其骇人。 又有传言,说鸾仪卫中郎将、浑天监太史令李崔巍,于近日失踪,全无消息。 第38章 【无边业火(四)】 (一)五蕴炽盛 长寿二年元月,明堂地宫内。 地宫表层放置佛教七宝,中央遍布金银法器,层层累积,成为一座高塔,顶部象徵须弥山的平台上放置佛像,自上往下看去,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天竺佛教曼荼罗,又称坛城。 金红头髮的男子坐在坛城外,悠闲遥望着坛城顶端,本该放置佛陀造像的地方,正用粗重铁链拴着一个白髮男子,铁链底部固定在坛城八个方位,犹如祭坛。他跪在台上,居高临下地与台下人对视,身上伤痕累累。 「这地儿如何?这可是鄂国公建明堂时,我暗中主持修建的,圣上都不知道。」他眯起眼,端详着台上的人:「可打点了不少呢。」 「李崔巍,我确实小看了你。你在我之前拿到了商路图不算,居然还串通尉迟乙僧,将商路图给了李旦。皇嗣想要那图很久了,我都没来得及还价,就被你送了人。」 「亏我还怀疑裴伷先,错杀了个擅筹算的好门客。」 「可惜啊,最后你只差一点,就杀了李旦,却让那安金藏给毁了,你也没想到吧,哈哈哈哈哈哈。」 安辅国把玩着他手里的金刀:「我很好奇,你和皇嗣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诱他犯下谋逆大罪,又亲自去王府刺杀他?」 李崔巍咳了几声,张口声音沙哑:「我为何要杀李旦,汝真的不知么。」 台下的人沉思了一会,突然眉头紧皱,像是有了一个不愿相信的假设:「你真的……与阿容是旧识?」 李崔巍笑,一字一顿:「你不配提起阿容。」 安府君面色渐沉,站起身,走到坛城边缘摸到石壁,扭动机关,铁链铰紧,靠近须弥山的诸天菩萨与护法金刚身上都被李崔巍的鲜血溅到,样貌狰狞诡异。 「即便如此,你也要死在此处。李太史,汝承学于茅山上清派宗师司马承祯,算学独步天下,难道没算过自己的命么。」 李崔巍不言,像在忍受极大痛苦。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第57页 「吾当初创设鸾仪卫,就是为了今日,能替阿容报仇。」 他抬头看着安辅国,眼神清明:「人有命,天狐亦有命。安辅国,你知道,你何时会死么。」 台下人眼睛圆睁,像被拂到逆鳞:「你怎知我是……是阿容告诉你的?」 李崔巍已经虚弱不已,轻飘飘吐出几个字:「长安画师尉迟乙僧。在祆祠那日之前,我就曾以一年寿命为质,去丰都市找过他。」 「那时,他便告诉我,他,看错了你。」 安辅国怒极反静,一双琥珀色眼睛变成暗金色,以他脚下为圆心,身边金银法器都发出妖异金色光芒,虚空中传来嘈杂铃铛响动,一声一声,连成山唿海啸的巨响,震得李崔巍两耳流出鲜血。 待他平静下来时,坛城中佛像如同被大风颳过,皆向安辅国方向倾倒,即如佛经中言,佛祖释迦牟尼出生时,一手指天,一手之地,作狮子吼,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註:引自南北朝,《过去现在因果经》、《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演法无谓,犹狮子吼,其所讲说,乃如雷震。」] 金红头髮的男子转身离开,背后坛城上的金光点点熄灭,唯余一片黑暗。他没有回头,只扔下一句:「自化形之后,能逼我使出『狮子吼』的,至今唯汝一人。就当是今天,为汝送葬了。」 与此同时,东都南市内,举城欢庆上元佳节,家家皆盛装出游,举目皆是扶老携幼,欢声笑语,一片盛世太平景象。 人群内,裴怀玉拎着酒壶,失了魂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脸上泪痕未干,也懒得擦。 在经过一个胡饼摊儿时,她突然被拽到一旁,眼前是一个年轻男子,浓眉大眼,穿着圆领锦袍,仿佛遇到失散多年的老友般,热情地搭上她的肩: 「裴家娘子!汝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陈子昂!」 裴怀玉呆呆的,只是哦了一声,挣开他就要走: 「裴府君死了,崔玄逸还在牢里。汝想见之人,吾也见不得。快走罢,上元安康。」 袖子却又被拉住,那青年跨一步走上来,轻声补了一句: 「有人派我来帮你,救程云中出狱。」 (二)生当復来归 李崔巍躺在玻璃仓中,闭上眼,像初生婴儿躺回母体中,身外一切感知都在渐渐消失。 像迴光返照一般,他的脑海中,前尘往事如海潮,一浪一浪朝他扑来,令他窒息。 他看见少年时跟随师尊司马承祯在天台山修炼,盘坐在悬崖上,感受浩荡天风,参悟天地四时运行周转;听见尚在会稽念县学时,每日按捺着雀跃心情走过桥头,与守在药铺前的阿容擦肩而过时,自己心跳如鼓;想起查明当年豫王李旦为求长生引,将李知容掳走又将她阿翁害死时,自己血气上涌,第一次生起杀心;看见那年与换了容貌的李知容在东都天香院重逢那夜,洒在她肩头的旖旎月光…… 最痛苦的回忆,是在证圣元年的正月十六日,她穿着朱红嫁衣,从丰都市千年一遇的天狐婚宴中逃出,突破鬼城术法禁制,骑马跑过定鼎门大街,穿过皇城,在层层地宫之下,找到了当时已经仅剩一口气的他。 他凭着在天台山修炼时的调息之术,在地宫里撑了两年。当初以为他把她气得远走漠北之后,已于长寿元年战死疆场,不料两人却孽缘未尽。 李知容抱起他,哀绝恸哭,高台之上,倏忽下起血雨。明堂之北百尺高的天堂当日恰被薛怀义纵火,通天业火照得神都亮如白昼,百尺夹苎佛像訇然倒塌,祸及明堂,柱础摇动,砖石碎裂,无间地狱,众生皆苦。 就在那一瞬剎,她脸上光华浮动,眉目改换,蜕下了伪装,露出原本面貌,又增生三分殊丽狐相。他努力朝她一笑,李知容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容貌改换,愣怔之后,恍然大悟,立马抽刀刺向心头,引出鲜血,滴在他唇上。 「周穆王十三年甲子,天子越三万五千里自宗周至崑崙山,见西王母。」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復来?」 他感觉四肢渐暖,气血回涌,可谓起死回生。他终于可以再次握住她的手,此时地宫已摇摇欲坠,八方铁链已被掉下的碎石砸断。 玻璃仓中陷入漆黑,系统提示,即将进入东都。他在幽冥之中,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生当復来归,死当长相思。」 (三)通天业火 「时,御医沈南璆亦得幸于太后,怀义心愠,是夕,密烧天堂,延及明堂。火照城中如昼,比明皆尽,暴风裂血像为数百段。太后耻而讳之,但云内作工徒误烧麻主,遂涉明堂。」 ——《资治通鑑·唐纪》 证圣元年元月十六日,戌时,东都,丰都市,天狐婚宴。 吉时已到,百部朱红车辇从丰都市极北的隋朝高塔处出现,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今日成婚之男女,皆是千年一遇的天狐族。神都之中,百妖倾巢而出,遮天蔽日,都来恭逢这久未现世的盛景。 此时地上的南市亦是上元佳节,女皇御端门,观大酺三日,洛城中欢笑歌舞,彻夜不绝。无人发现,天边黑云涌动,妖气冲天。 丰都市长街尽头,安辅国朱衣赤马,眉目俊朗如画,正停在青庐前,等着朱红嫁辇行至面前成礼。街边两侧皆用半人高的五色幛围起,红衣小童数百,立于两侧,向道中抛洒艷红海棠花瓣,口中吟唱西凉古曲。
第58页 嫁辇行至尽头停下,珠帘轻卷,新妇以扇遮面,款款走出。容貌殊丽,举世无二。百妖屏息,看她踏碎一路猩红花瓣,走向对面的丈夫。 无人注意到,她握着团扇的手紧攥,像手握杀人利刃。 安辅国已经下马,向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两人站定,霎时鼓乐齐鸣。 一片嘈杂中,安辅国俯身向她耳语,声音戏嚯又悲伤:「来,阿容,像当年一样,再捅我一次。」 她抬头,眼中神情复杂,手上动作却毫不迟疑,藏在团扇背后的短刀出锋,已经插进他腹中。 下一瞬她飞身上马,甩掉碍事的朱红礼服,只穿着青红交领襦裙,咬牙挥鞭,越过青庐,向不远处的破庙飞驰而去。 礼未成,又杀了府君,她连坏两条丰都市的铁律。百妖震怒,怨气四溢。李知容听见背后有兽类鬼魅般的尖叫啼哭,却不敢回头看,只能加快马速,没命地向前跑。有那么几个瞬剎,妖物的长爪已经抓破了她的肩头。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震天轰鸣,她回头看了一眼,瞧见几个熟悉背影,是鸾仪卫的李含光、黑齿俊与闫知礼。 三人中个儿最矮的那个,手里拿着个漆黑铁质圆筒,神情倨傲:「容姐,吾今日特将卫所里新制的火器拿出来,做汝新婚贺礼。」 她朝他们感激一笑,消失在庙门后。 去明堂的路很长。她费力穿过观灯人潮如堵的定鼎门大街,又骑马跑过三道桥,直到端门前,看见太微城内火光沖天,女皇却在城楼上安然端坐,观大餔如常。 她今日大婚,本没带腰牌,只好硬闯。所幸今日北衙禁军悉数在天堂处灭火,门口仅余零落数人,多是不禁打的贵胄子弟,还有几个与她熟识。 几刻钟后,她冲进端门,身上几处挂彩,仰头看见明堂北部百丈高的天堂底部已燃起熊熊烈火,火光照彻宫城,将佛陀莲花宝座燃尽。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一步步踏上南侧的明堂。 这地宫她在梦中曾走过千百回,梦里地宫的尽头总是躺着一个血肉模煳的尸体,是死去多时的李崔巍。 这是她的无间地狱。 地道尽头光芒渐盛,她的心却愈加寒冷,甚至怕得闭上了眼睛。待再睁开时,眼前景象却让她惊叫出声。 曼荼罗的中心,李崔巍不是跪坐,而是站在高台上,神态轻松潇洒,正甩袖将身上铁链悉数抖落。抬头看见她来,窘了一窘,继而唇角扬起,从高台上轻松跃下,踏着须弥山上的层层佛陀,越过命数、运气与天理,向她奔来。 他混杂着汗水、鲜血和灰尘味道的怀抱温暖无比。她像是回到上辈子,那个蹲在会稽郡桥头,等着崔家儿郎上府学的痴情狐狸精,等了一百多年,终于等到了她心爱的郎君。 与此同时,司刑寺狱中,陈默听闻外面人声杂沓,高唿走水,接着狱卒们便悉数匆匆撤走,只剩下几位老弱狱卒留在门口。 不多时后,连他都闻见了一股焦煳味,熊熊火光从狱门外照进来,照得常年不见日光的囚室内明光大盛。剩的几位也脚底抹油,早就熘走逃命,眼看着火舌绕着走廊舔进来,可以想像,不多时后,他也会被烧成焦炭。 机会到了。他从草蓆底下摸出一根金针,这是两年前那美人死后,他偷偷从她头上拔下一根金钗藏起,又每日暗中打磨而成。越狱虽难,其实主要难在逃脱层层看守。现下看守都走了,那石室的铁锁怎么撬,他倒是在这四年里研究了很久,成果足够发几篇论文。 咔哒,铁锁果然应声而开,沉重铁栏咣啷落下,他长唿一口气,踏出石室,转身欲跑,却双腿发僵。 他已经快要忘记,奔跑是什么感觉。 千钧一髮之际,身后却吹来一阵凉风。他还来不及反应,手便被牢牢攥住,身上罩上了一件浸满水的大麾,带着他往牢门外狂奔。 他抬头,继而咧嘴傻笑:「裴怀玉,你来接我啦。」 原来,他还是有人惦记的。 「还有我呢,汝甚是没良心。美人在侧,就忘了兄弟。」 他一转头,一个长相正直的男青年正朝他吹鬍子瞪眼。他反应了半天,才回想起来:「陈子昂??!!」 不待对方回答,他们已拐进一个幽深走廊,此处好像是一处密道,火舌尚未延伸到此处,长廊尽头吹来一股湿凉的空气。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出密道,掀开石板钻出去,夜空中圆月高悬,四处芳草萋萋。 陈默站在天地间深深唿吸,裴怀玉和陈子昂也掀掉了身上罩的大麾,三人站在月色中放声大笑,直到笑出眼泪。 「这下,我是逃犯,你俩成了从犯。这段原剧本里一定没有,因为我记得,陈子昂没干过这样的蠢事。」 他有些懊悔地挠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俩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能逃去哪儿?」 裴怀玉站在月光之中,背后一轮硕大圆月,她笑得开怀,眼睛眯成一条缝,伸手向西方一指: 「去崑崙山,见西王母!」 携陈默按头致谢,欢迎陈默重返社会。 第39章 【凉州篇】【安西都护府】 (一)风林火山 「管理员注意,《东都》警戒系统已被触发,坐标司刑寺狱及明堂,警戒级别二级。」 明堂地宫内,一位老者点灯走在前,一个白髮年轻男子抱着一位负伤女子在后,以老人的灯光为中心,发散出的光芒将他们三人笼罩,所到之处,飞落下的碎石砖瓦都纷纷化为齑粉。老人将他们送至出口,灯光遂熄灭。
第59页 「尉迟先生,今日多谢……」 李崔巍还没来得及问完,老人就朝他遥遥一拜,继而消失在漆黑的地宫入口之中。 重伤的李知容躺在他怀里笑着感嘆:「看来故事线也没偏到哪里去,他还是来救我们了。我还以为,缺了我放心头血的剧情,故事线会跑偏成双双被石头砸死之类。」 李崔巍笑:「死了也好,索性一起回去。上次骗我喝假酒,又不告而别,还没找你算帐。」 李知容:「……我们要不聊点别的。」 李崔巍:「好。警戒系统的提示,想必你刚刚也听见了,『火』组的人预计不久就会赶到,我们得想办法拖住他们,等到沙陀军集结完成。」 李知容:「……要不还是聊刚刚的话题。」 插科打诨之间,李知容身上的刀伤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復。这是她化形之前,从未出现过的现象。 「所以,你不是哑狐,你只是成年的岁数比寻常狐狸的晚。我后来查古籍,发现过几例情况与你很相似的例子,比如《聊斋》里的婴宁……」虽然她的伤好了,李崔巍也并没有要放她下地走路的意思。 「蒲松龄那书里,多是信口胡沁,你居然也信。」 「蒲松龄的祖籍山东,原先是《山海经》里青丘之国的原址,自古狐仙传说就多,若全是穿凿附会,也冤枉了他。」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走到了出口尽头。这里是皇城西侧、上阳宫西北侧的神都苑,火势尚未波及到此处,园中寒梅正悠悠吐香。 同一时间的城南郊外,陈默正呆立在当地,脑子里在不停回放方才的广播。 「怎么办,条子这么快就来追我们了。」 裴怀玉和陈子昂坐在一边,正欣赏着洛阳城中,通天巨塔燃烧成灰的旷世奇景。 「是警戒被触发的提示音吧,我们听不见那个。」 陈默一拍脑袋:「对哦,我就是管理员,害,那我急啥。不过这《东都》系统是不是有漏洞啊,普通人破坏了规矩,得管理员来管,那管理员破坏了规矩,岂不是可以逍遥法外了?」 裴怀玉戳了戳他:「想什么呢。你难道忘了,鸾仪卫除了风林山,还有个火组。」 火组。陈默突然记起来,李知容曾告诉过他,鸾仪卫共有四组人,风林火山。风组负责刺杀,统领是李知容;林组负责制作武器,统领是李含光;山组负责善后,统领是不才他本人,而至于火组,当时李知容只是苦笑一声,说希望他永远都别碰到那些人,就没了下文。 「火组是干什么的?」陈默不懂就问。 「你答应做鸾仪卫时,李崔巍没有跟你讲过吗?」裴怀玉好奇。 「啊,那天我酒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醒来就发现自己答应了做鸾仪卫,当天早上就被带去了丽景门报导。」 「不对,这和我看的故事线不一样啊。」裴怀玉沉思,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那一段原剧情,应当是在加丰都市剧情时,被安府君裁掉了。」 「裁掉了什么?安府君居然也是体验官之一?他为什么要裁我的剧情?」 「现在不是回答你这些问题的时候。你只要知道,在原剧情里,无论何人,要加入鸾仪卫,就必须要同意一条规矩:武则天临终之日,须与其一同陪葬干陵。而『火』组的设置,就是为了保证,若时候到了,鸾仪卫之中有谁不想被陪葬,就由『火』组出动,将你们全数剿灭。」 他打了个寒战。其实,若是当初知道了,他也会答应加入,毕竟武则天临终之年,恰好是《东都》大结局,与他的目标并不冲突。他只是觉得,这座嗜血城市越来越像一个深渊,藏着太多他不敢看也不敢问的秘密。 瞬剎间,他突然发现,他忽视了一个关键人物。此人是陈默进东都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认识死去的裴府君,也认识李崔巍,又在此刻好巧不巧地和裴怀玉一起,出现在陈默身边,准备一起亡命天涯。若说这些都是大诗人陈子昂的真实经歷,也太巧合。裴怀玉说,丰都市剧情是安府君加的,而在那一段中,从头到尾都有陈子昂。 寒意顺着嵴梁骨窜上来,他拔出方才撬完锁顺手插在髮髻上的金针,抵在陈子昂的咽喉,离要害仅余一寸,尽量语气兇狠地质问: 「你不是陈子昂。你究竟是谁。」 陈子昂高举双手,表情无辜:「陈默,我是许浩然啊。我七舅老爷的外甥女是东都董事会成员,我走后门进来的。没跟你打招唿,是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陈默无言,金针落地,他先是给了许浩然一个熊抱,又朝他胸口狠狠锤了一拳。 「惊喜个屁,吓死老子。」 裴怀玉却在此时踹了陈默一脚,打断了兄弟情深:「小声点,有人在附近。」 陈默立马闭嘴,刚要回头往左右探视,四面的草丛都发出了簌簌响动,接着四五个脑袋从草丛中探出,如同暗夜鬼魅般站立起来,举起手中的弓弩,瞄准了他们三个。 裴怀玉和陈子昂同时拔刀,将没有武器的陈默护在中间。 接着不远处传来马嘶,一人一马慢悠悠地从北方走来,背后是烧得火红的夜空。他扛着一把斩马刀,头上扎着突厥人特有的小辫,脸上一道长疤。 陈默小声:「呸,一看就是坏人。」
第60页 那人却没有看他和陈默,径直走向裴怀玉:「小玉,好久不见。当初在《东都》特训的时候,你才……」 他比划了一下:「这么高。」 裴怀玉脸色发白,只是狠狠盯着他,握着剑的手却有些颤抖。 大个子将斩马刀随手一抡,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当时我怜惜你是个漂亮小姑娘,没想到你耍阴招打败了我,今天,我不会再让着你了。」接着长刀举起,直指她的鼻尖。 「可惜啊,今天不能多打一会儿。还有两个更值钱的在明堂,不能让别人先抓到。」 接着他举起长刀噼下,这刀是突厥骑兵近战冲锋时所用,噼砍时连铁甲都能砍穿,这个距离和力度,他们三人加起来都没有胜算。 陈默将裴怀玉一把推开,闭上眼睛默念,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死得帅气点。 一片安静,连风声也无。他睁开一只眼睛,却看见那刀停在半空,一支短箭扎在大个子的手上,差一点就将手刺穿。 接着又是接连几箭射在大个子腿上和腰上,力道之强,让他瞬间哀嚎着跌下马背。 陈默转头,双眼放光,像鲁滨逊在荒岛上看到了星期五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容姐!!李太史!!」 不远处,两个骑马人影背朝着火光走来,两人都衣衫破烂满身血污,脸上却都挂着笑,活像两尊杀神。 两人下马,李知容朝陈默三人努努嘴,示意他们上马:「快走,待会儿的画面小孩子不能看。」 陈默看向裴怀玉,裴怀玉点点头,三人便飞身上马。 临走之前,陈默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余下的「火」组成员已经将他两人包围,李知容和李崔巍配合默契,一守一攻,行云流水,仿佛从来就应该如此。 「奇怪,从前在鸾仪卫,几乎没见过他俩搭配出任务。」陈默想起当年,李崔巍多数时间都是坐在卫所里看案牍,要不就是去宫里述职,而李知容作为「风」组首领,常常出没在东都各个发生命案的场所,俩人别说搭档,连交集都鲜少有。 裴怀玉在前方带路,听了他的话只是淡淡一笑:「陈默,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二)安西四镇 「长寿元年……敕以孝杰为武威军总管,与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将兵击吐蕃。冬,十月,丙戌,大破吐蕃,復取四镇。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发兵戍之。」——《资治通鑑·唐纪》 「陈子昂,来,作首诗听听。」 陈默手里举着两张考得喷香焦脆、还撒了厚厚一层香蒜和胡椒的胡饼,穿着新换的翻领锦袍,坐在骆驼上耀武扬威。 陈子昂和蔼一笑:「不作,怕气死你。」 裴怀玉坐在后面的骆驼上,也换上了窄袖胡服,颇为舒服自在,笑着看他俩互贫。 驼队走在一处狭长山路上,不远处,两座山峰如刀削斧噼,并列在一峡谷两侧,峰顶插入云端,其势之险,令人望见即胆战心惊。 「崆峒西极过崑崙,驼马由来拥国门。」此即为崆峒山,东望长安,西接青海大非川,过了此山,便是西出关中,不能再回头了。 一个月前,他们还一幅狼狈相,埋头夙夜赶路,从洛阳一路疾驰,为了躲避追赶,专拣山沟沟里的路走,终于在跑死最后一匹马之后到了长安,派了唯一一个身上有合法身份证的陈子昂进城,替三人寻找继续西行的交通工具。 陈子昂在西市徘徊良久,几乎要抽出剑当街卖艺赚路费,正在酝酿英雄末路的悲切情绪,背后突然被人大力一拍,他回头,见是一个包着头巾,虬须茂盛的年轻胡商,像见到故友一样跟他大力握手:「伯玉!别来无恙!」 陈子昂眯着眼辨认许久,突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裴府君!汝居然没……」话没说完,他就被裴府君掩住了嘴:「小声点,我现在的身份是沙陀族商人康福,在这儿做点小生意。」 于是,裴怀玉和陈默就此蹭着陈子昂的狗屎运,搭上了去凉州买卖货物的商队。只是裴怀玉在和他义父见面时,两人相对无言,颇为尴尬。 过了崆峒山,前面便是凉州城,再往西路过甘州、肃州、再出了玉门关、阳关,便是安西都护府的辖区。自从三年前,武威道总管王孝杰与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击败吐蕃、收回安西四镇,又重设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以汉兵三万人镇守此地之后,往来商旅也日渐增多,一派繁荣景象。 「小玉,我们真的要去崑崙山找西王母?」陈默憋了一路,终于在某天晚上扎营之后,他找到独自在沙坡高处望月亮的裴怀玉,把这句话问了出来。虽然他见过的离奇事件已经够多,可这个目的地还是过于荒谬。 远处,喝醉了的陈子昂正在篝火旁和随行商旅、行脚沙门和胡姬们载歌载舞,喝到兴起,拔出佩刀起舞吟诗,激起一片叫好。 裴怀玉静静看着沙坡下的欢声笑语,嘴边泛起一个很浅的笑,良久才说:「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只记得你曾经说,《弥陀净土变》第一次出现,是在大漠里。容姐也曾告诉我,若是我们实在无处可去,可以去凉州,找她的故交王将军。王将军常年在漠北漠南征战,于此处地形风土都极熟,应当可以帮我们……找到狐族相关线索。」 「你们要找左卫大将军王孝杰?那怕是迟了。王将军年初即因与吐蕃战不利,前几日刚被免官回乡。」陈默转头,看见裴府君拿着一碗葡萄,吭哧吭哧地从坡后爬上来,一脸歉意地看着裴怀玉。
第61页 「阿玉儿,那年……吾当年诈死,实在是为了躲过安府君和皇嗣的追杀,才出此下策。阿爷当初年轻莽撞,一念之差入丰都市成了安府君的门客,为其聚敛黑钱多年,后悔不已。收到佛谒后便知道大限将至,本来打算独自上路,不料被汝阿娘撞见,也服了那毒。」 陈默看着那传说中十七岁便做了尚书、未及弱冠就曾当着百官为叔父向武后辩白的裴伷先,如今蓄起了鬍鬚,当初那张少年张狂恣肆的脸现在也变得温和谦恭,头髮黑白夹杂,全然没了当年世家子的傲气与清贵,倒真像个在西凉做小生意的沙陀商人。 「可她不知道,我在服毒之前含了解毒的丹药,服下之后只会短暂闭气。所以,她死了,我没死。」裴伷先看着星空,将碗小心翼翼地搁在裴怀玉手边。「阿玉儿,阿爷是懦夫。救不了裴家上下,连你和你阿娘,也没能护住。」 他放下碗,又费力站起身,看着陈默:「崔中郎,听说那金杯,后来被汝拿去作了证物,甚好。那是吾从豫王府里顺的,就为了有朝一日,若是我被灭口,也好用它指认主犯。」 他拍拍身上的土,转身缓缓沿着原路走下坡。一直没有说话的裴怀玉此时却冷冰冰开口:「我本是孤儿,没有阿耶,也没有阿娘。裴府君不必介怀。」 裴伷先停步,脚下黄沙起伏,他静立了半晌,才低声张口:「那年春日,我在明义坊天香院认下了汝阿娘为妻,汝为小女,除非阴阳相隔,我们三个,就生生世世是一家人。」 说完,他就又蹒跚着走下沙坡,黄沙吹拂,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等吾了结了最后一桩事,吾便上路,去陪汝阿娘。」他这一句话很轻很轻,像是喃喃自语。陈默不知裴怀玉有没有听见,她只是呆坐着仰头看月亮,手里捧着一个金碗,里面装满葡萄。 坡下,陈子昂已经舞剑舞到燥热,脱掉了外袍,爬到一处废弃烽火台上,坐在高处,对月长歌。 「自言幽燕客,结髮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復悠悠。 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 (三)吐火罗 「吐火罗国,都葱岭西五百里,与挹怛杂居。都城方二里。胜兵者十万人,皆习战。其俗奉佛。」 ——《隋书》 贞观十五年冬,葱岭西五百里,吐火罗国都城,方圆二里内,火光沖天,嚎哭惨叫与杀伐之声混杂,鲜血沿着护城河汩汩流出,染红了四周土地。 吐火罗灭国。 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陆带着一众贵族子弟,率先进了吐火罗王的寝殿,盘点搜罗美人珠宝和金银器具,壮年男子皆被赶至城中大佛寺一併刺杀,血腥气浸满了这座千年佛国。 可汗率先进入寝殿,发疯般地四处搜索,终于在迷宫般的碉楼内找到了一处黄金打造的佛堂,中央的佛龛中却空空如也。 「该死!」乙毗咄陆怒极,举刀砍向黄金佛龛,留下一道深痕。 「可汗,末将愿自请去大佛寺搜查。」他背后,一个年轻将领站出来,向可汗请命。 「朱邪?」可汗回头,看见在一众衣饰华丽的突厥贵族中,站出来的是个外部朱邪氏的毛头小子,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 「你去。若是能找到长生引,外面那些良马美人,任你挑选!」 年轻人飞奔出去,踏着满城残破尸骸,走向城中大佛寺。屠杀已经接近尾声,昔日庄严佛寺门户大开,里面尸体成山,杀红了眼的突厥兵士们仍在尸骨中寻找可以带走的财宝。 可他要的不是这些。他绕过大寺门,走进了寺后的密林。此处是歷代守寺沙门埋骨所在,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大小舍利塔组成一片塔林。 他一个一个地仔细找过去,舍利塔上的文字皆是梵文,他读着上面的碑记,对不远处的哭喊杀伐充耳不闻。 「如是无量苦海,不可解脱。」他勐地抬头,见眼前墓碑前,正坐着一位身穿僧袍的老者,虬须鬈髮,碧绿眼睛闪着光芒,手拿一串念珠,和一个用红线綑扎的纸卷。 看见纸卷,年轻人便红了眼,抽出刀便向老者刺去,长刀刺穿了对方的心脏,鲜血喷出,溅了他一身。 他颤抖着手拔出刀,却恐惧地发现老人不但没有死,心口的创伤还在飞速癒合,不一会儿,创口就完全消失了。 年轻人愣怔许久,突然扑通跪下,伏在老人脚边,痛哭起来。老人却轻抚上他的头,一圈辉光从年轻人头顶显现,接着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汝之心愿,吾可以帮汝实现。但汝要抛下今生一切念,且朱邪族今日在吐火罗城犯下之血债,皆由汝承担,汝可愿意。」 年轻人忽地抬起头,如同垂死之人看见神迹。「只要能助我朱邪部壮大,朱邪儿女不再受突厥和吐蕃欺凌,吾愿以身作祭坛。」 老人点了点头,展开纸卷,这是一幅完整的纸卷,上面画着佛陀在须弥山讲道,诸天侍立左右听法,纸卷上,唯有骑白狐的女神以硃砂颜料填涂,其余皆是素色,她看向佛陀,眼神虔诚。 老人让年轻人咬破食指涂在画上,突然间明光大盛,年轻人消失不见,地上却躺着一个不足月的襁褓婴儿,啼哭不已。
第62页 老人转动念珠,抱起婴儿,消失在密林中。 (四)凉州城 「贞观十五年……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既杀沙钵罗叶护,并其众,又击吐火罗,灭之。自恃强大,遂骄倨,拘留唐使者,侵暴西域,遣兵寇伊州;郭孝恪将轻骑二千自乌骨邀击,败之。」 ——《资治通鑑·唐纪十二》 「所以,安府君的全名是安辅国,那他……他的原名是不是朱邪辅国?」陈默嚼着茶杯里的薄荷叶,突然灵光一现。 驼马一路西行,前方就是凉州城。与之前路上一片萧疏不同,凉州城边水流潺湲,郊外都是良田,城内楼阁高台并起,寺院香火鼎盛,往来都是西域商客,和中原风土截然不同。 陈默等三人在驿站安顿下来后,就上街寻了处僻静茶肆,讨论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裴怀玉惊奇。 「嘿嘿,进《东都》之前,大老闆给我做了点功课。」如今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默也就开诚布公。 「他还告诉你什么了?」陈子昂专心对付着眼前的酥酪,听见这句话才抬起头。 「他……给我讲了个叛逆少年离家出走的故事,只是我之前没有把安府君和朱邪辅国联繫在一起。害,金红头髮,又在东都,还貌似认识尉迟乙僧,可不就是他么。」 陈默一拍大腿。「那我们就去找他阿耶!那个叫什么……对,沙陀族首领朱邪金山!」 陈子昂一口把酥酪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裴府君现在的假身份不就是沙陀族行商么,他又消息灵通,八成知道去哪里找。我们问他去。」 几刻钟后,他们敲开裴伷先的房门时,他正坐在成堆的丝帛锦缎上数钱。这一幕过于似曾相识,陈默和陈子昂不禁相视而笑。听了三人来意之后,裴伷先数钱的手突然停下,眼神前所未有地严肃:「不行,你们不能去。」 「自从永隆元年那桩怪事之后,老朱邪就像中了蛊,谁要是在他面前提起关于他儿子的事,他就杀了谁。」 裴伷先摇摇头,嘆了口气:「西凉的人都说,瓜州朱邪氏都是五十年前造的孽,如今被狐王缠上了,代代不得安宁。」 「五十年前?」陈默好奇。 「贞观十五年时,沙陀族朱邪一支曾依附于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剿灭了吐火罗,后来在随可汗攻伊州时被唐将郭孝恪击败,朱邪率部投降了唐朝。」 「听闻当时降唐之时,沙陀首领为表达诚意,曾献上当时在灭吐火罗时所获之至宝,据说,服之可以长生。」 「长生?」三人异口同声。「对,那至宝,据说……是个不足月的婴儿。那次屠城之后出现了很多怪事,先是沙陀首领的弟弟失踪,后来又有一个胡僧出现,献上了一个婴儿,说这是狐王后裔,吃了婴儿的心,可以长生不老。」 「首领将那婴儿留下,待被俘时献给了唐军,后来那婴儿就不知所踪,多半是被杀了。」 陈默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几个人一时无言。他忽然想起李崔巍给他讲的那个故事,故事里朱邪金山进那个神秘洞窟救出来的就是个婴儿,而那洞窟的壁画上所画的就是杀伐攻战场景,而捆缚婴儿石棺的丝帛上,写的符咒与他之前在丰都市地下墓穴壁画上看到的类似,都是陀罗尼文,吐火罗国又信奉佛教,所用语言也是陀罗尼文。 所以,朱邪辅国,就是当初那个消失的朱邪族年轻人,变成婴儿后,被自己的族人献给了唐军,又在几十年后出现在大沙漠中的神秘幻境中,被朱邪金山带回了家。 而那胡僧,会不会就是李崔巍讲述中,安辅国在东都遇见的波斯画师尉迟乙僧? 弥陀净土变,到底是一幅怎样的画,这幅画又和他或是他母亲有什么关系? (五)不可退 三人坐在裴府君对面僵持了一会,香茶添了一壶又一壶,未见裴府君松口。 陈默有些不豫,起身欲走,又被陈子昂拽着胳膊坐下。他转头,看见裴怀玉放下杯子,郑重给裴府君行了大礼。 「裴府君,吾此番来凉州,找不到《弥陀净土变》,便再不能回东都。多谢义父昔日恩情,望汝珍重。」 行完礼,她就起身离开。三人走到门口,听裴府君长长嘆息一声,无奈回覆:「三日之后,等我消息。」 当日,裴府君只带了一个小包袱,便独自骑马出了门。他们在驿馆等了三天。 第三天中午,烈日灼烧得凉州城内黄土地都开始冒泡,他们站在驿馆门口,远远望见裴府君穿得像个乞丐一般,鬍子拉碴地骑马自西而来。 他下马,将一封书帖递给裴怀玉:「拿着这封名帖,去城外,找一个裹绿头巾、带墨离军腰牌的行脚商。」他笑着拍拍裴怀玉的脑袋:「义父不能陪你们一同去了。」说完,步伐极慢地走回了驿馆。 三人即刻出发,到了城外,一个裹绿头巾、用面纱紧紧包覆住口鼻的商人正在等着他们。 那人检查了名帖,朝他们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示意他们随他走。 一行人向西北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忽而黄沙漫天,遮天蔽日,一支箭不知从何处射出,正中商人的心口,那人当即掉下马,没了气息。 他们拔剑四顾,却看不见一个人,只能先找了处大石坡,躲在后面等待沙暴过去。
第63页 风沙平静之后,他们走出石坡,眼前是连绵沙波,沙坡前有个洞口,门口站立一位老者,身材魁梧,鬚髮苍白。 裴怀玉走在前头,下马向老者行叉手礼:「吾乃裴府君之义女裴怀玉,这二位是吾东都故友。」随即送上名帖。老人展开名帖,端详着他三人: 「我本已打算将这狐冢的秘密带入土,但裴府君开出的条件,吾不能拒绝。」 他举起手指着洞口:「此处即是当年吾救出……救出那怪物的所在。吾花了十余年,折了不知多少兵士,才復寻到它。但若你们想寻什么不死药,却是找错了地方。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啦。」 他们下马,朝洞口走去。快走到洞口时,陈默却拉住了陈子昂,低声耳语:「你留在此处等我们,顺便看着那老头儿,别让他在外面使坏。」 陈子昂看看陈默,又看看裴怀玉,最终还是点点头,留在了洞口。 陈默和裴怀玉进了洞口,里面的景象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座倾圮的神殿,殿中供奉的全是狐。 从地面到天顶,都密密麻麻雕刻着狐首人身的诡异造像,连成前后贯通的故事。正中央一座通天大像,足有五六丈高,所供奉之神与他之前在丰都市看到的相同,也是荼吉尼天,或者说,是西王母。 雕像下方,一个黝黑洞口直通地下,陈默掏出一个火摺子点燃,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地下室。 火光所照亮之处,与李崔巍之前的描述相同,是一个巨大洞窟,内里布满红绸,一端捆缚着中央一个小小棺材,另一端悬挂在窟壁四周,红绸上密密拴着铃铛。 裴怀玉本来走在陈默身后,此时却突然捂着耳朵蹲下,表情极其痛苦。 陈默听到声响转头,却看见一片汪洋大海。 盗墓笔记·重启 第40章 【探崑崙】 (一)破执 「我长大了要去当海员,开大帆船,环游世界。」 眼睛朦胧。陈默从床上起来,看见床头摆着一盆芍药花,和一个崭新锃亮的帆船模型。窗外鸟雀叽喳,他外公的收音机正放着晨间新闻,音量开得足以把他震醒。 他掀开被子下床,拖鞋都顾不上穿,打开门飞奔出去。 盛夏的阳光刺眼,他看见一个白髮老人正在院里打太极,那身影熟悉得让他鼻子发酸。 他飞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外公。」 一双温暖大手轻轻拍拍他脑袋:「外公买了早点,快去趁热吃。」 那时候,外公为了督促他早起练字,总是会早起去街口买好他最爱吃的早点,再偷偷把收音机音量调高,润物细无声地把他吵醒。妈妈五点下班,会顺道来接他回家,两人路上会买些菜,再聊聊白天发生的事。爸爸经常出差,有时回家很晚,会在他床头放一个新玩具。 这样的日子,他曾经确实拥有过。 「陈默,快来帮妈妈拎东西。」院门开了,一个女人声音传来,他不敢回头。 就看一眼,就一眼。 他缓缓回头,站在当地,看见他暌违十六年未见的母亲,站在门口朝他笑着,还是当年模样。 她笑,声音像从远方传来:「陈默,长高了。」 他走得很慢,像是走了一辈子。他站在母亲面前,张开双手,轻之又轻地抱住了她,像抱住一团云。 外公出车祸后,她开车带着陈默,把外公的骨灰撒在了海边。 之后她把车停在沙滩上,抽了很久的烟。她很少在陈默面前抽菸,那天是例外。他很懂事,在沙滩上玩沙子,把沙子堆成各种形状又拆掉,一直到暮色染红海滩。 「我长大了要去当海员,开大帆船,环游世界。」这是那天,他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她像是从梦中惊醒,脸上泪痕未干,转过头去,恍如隔世地看着他。 「这样我就可以在海上,一直陪着外公。」他扬起脸,看着她破涕为笑。 回家路上,路过玩具店橱窗,她停下车,指着一艘帆船模型给他看:「陈默,下次考试有进步,妈妈就给你买这个。」 陈默抱着那一团云,轻声在她耳边讲:「妈妈,我长大了。帆船模型,我已经不需要了。」 陈默没等到下次考试,她就消失了,像云聚云散,永无消息。他再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关于帆船的执念。 迟到的礼物,就不再是礼物。 「下次骗我,麻烦把场景搞得更真一点,不要加这些画蛇添足的道具。」 陈默睁开眼,摸干脸上的两行泪,看见身旁的裴怀玉捂紧了耳朵,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几句话,像是在忍受极大痛苦。 「我不要那个,爸爸妈妈,我会好好训练,我会听话。你别过来,谁来救救我。」 陈默不想再听下去,咬紧牙,抽出佩刀,开始疯了一般地砍那些诡异的红绸。绸带极韧,砍上去力道就被卸去,他砍了半天,只砍断了几根。 他啐了一口,闭上眼平心静气,观察墓室里的布局。这墓室以石棺为中央,所有红绸都系在上面,棺椁内空空如也,唯有棺盖和棺壁上密布经文。 砍它试试。 陈默凝神运气,朝棺椁上经文用力噼凿,让那些经文变得模煳不清。裴怀玉的哭声渐渐变轻,由嚎哭变成了抽噎。他继续奋力噼凿,刀刃卷了之后,他直接用手抓着刀两端刮磨经文,把石棺变成了磨刀石。
第64页 「程云中,停手罢。」 他抬头,看见一个捲髮虬髯的老者,站在他面前,左手拿着念珠,右手拿着经卷,一双碧绿眼睛正看着他。 尉迟乙僧。 他扔了刀,回头去扶裴怀玉。她很轻,像没有重量,此刻却像有千斤重。 「程云中,汝比安辅国尚强些,这半卷《弥陀净土变》若是交给汝,吾可安心。」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朝通道外走去,没有再给老者一个眼神。 「别骗我了,李老闆说过,《东都》里没有那玩意。」 他背着裴怀玉,手脚并用地爬向出口。他迈出第一步时,听见了身后山崩地裂的声音。 烟尘扑来,神佛倾塌。他没命地往前跑,像一匹不知疲累的马。 地道比他刚刚下来时要长许多。他终于跑到尽头,看到一丝微光,伸出头去,贪婪地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 等等,晚上?他再仔细一看,不禁骂了一句卧槽。 (二)长生引 外面并不是来时的大漠,而是另一处幽深空旷的洞穴,里面大如梵蒂冈教堂,通天穹顶上方,隐约可见一丝光漏下,照亮洞穴内部。 这里没有水源,却可以听见水流叮咚,陈默所站立的,是一处悬崖,悬崖之下,平坦宽阔如篮球场的地面上规规整整凿出九州地图,灌入水流以象山川湖海,而穹顶之上对应九州则绘制黄道十二宫,上下相对,象徵天干地支。而他所正面对的洞穴墙壁上,也画着一幅神像,高度与之前见过的相似,风格却截然不同,是一幅东方风格、褒衣博带、面容慈祥的圣母形象。 西王母。 「世人都想求长生,独不知长生苦。」他脑海里,不知怎的,有一个声音开始跟他说话。 陈默逆来顺受,反正现在也是鬼打墙。「您哪位。」 对方咯咯笑了起来:「我是玉藻前哦,玉藻前你知道的吧,就是日本神话里,那个九尾狐仙。」 「你身边的这个狐狸是个冒牌货啦,就和李崔巍一样,永远不能和真狐族相提并论。安府君和李知容倒是真狐狸,血统也正,可惜太不配合,不愿意跟我玩。」 「刚刚你好厉害哦,这种程度的精神控制,一般人都走不出来的,狐狸也不行。」 「哎,要是你是狐狸就好了,事情说不定会简单很多。可惜啊,都一千多年了,来不及了。」 对方忽然发出一声长长嘆息,真像是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妖怪,在隔着系统跟他对话。 陈默不说话,只留心观察着裴怀玉的情况。她的唿吸已经平稳下来,只是仍然眉头紧蹙,脆弱得像玻璃,陈默怕碰一碰她就会碎掉。 不知何处有凉风吹来,陈默盘腿静静坐在悬崖上,腿上放着裴怀玉。 「来吧。你想唠,我就跟你唠个五块钱的。」他盯着面前那幅巨型壁画,上面的西王母眼神悲悯,手执金盏,里面盛着不死药。 「西王母和荼吉尼天,虽然很像,但不是一回事吧。」陈默突然发问。 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僵硬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陈默撇嘴:「西王母的神话里,天狐心头血可以延年益寿增强体能,比如嫦娥喝了药可以飞升成仙,而荼吉尼天的神话里,狐族的药可以起死回生。这两个看似类似,区别可大了。比如说,有一个人他还剩一口气,喝了狐狸血之后能站起来跑个八百,这叫做延年益寿。但是有的人他已经死透了,你灌他点狐狸血,他能容光焕发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继续加班,这叫做起死回生。」 「你想找的,是起死回生的那个叫什么……长生引吧。狐族血其实只能延年益寿,没有起死回生那么神。根据我目前为止的观察,只有《净土变》疑似有那个功能,还不排除需要跟那个叫尉迟乙僧的老头儿配套使用。」 「而《净土变》不在你手里。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上我,我掏心掏肺地跟你讲,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或许在我妈那儿,我不也正找她呢么。」 陈默苦口婆心。那个玉藻前好像听进去了,一声不吭,仿佛在思考。 「我也是猜的。毕竟跟你们这些变态待久了,也能和变态共情一下。」 「你要是想復活谁,我劝你还是别了。起死回生很违背自然规律的,会遭天谴的。」陈默感觉他现在像是高中劝他不要再玩游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开始好好学习还有机会上三本的班主任。 对方忽然开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陈默耳朵都快被震聋。笑声停止之后,那人颇为高兴地感谢他:「陈默,你真有趣。要不是你偏离了故事线,我可能都发现不了这该死的逻辑漏洞,还在打狐血的主意。」 陈默被噁心得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我不习惯跟变态客气,你快点滚。」 对方没了声音,像是线路已经被掐断。他专心观察着裴怀玉的情况,小声叫着她名字。 四周石壁开始摇动,有尘灰簌簌落下,接着是山崩地裂。从穹顶开始,黄道十二宫片片碎裂,大块岩石从天上砸下,把地面的山川湖海砸得残破不堪。陈默所在的悬崖晃得像云霄飞车,发出让人齿冷的断裂声。 陈默不动,只是紧紧把裴怀玉抱住,闭上眼,想起在终南山观天台修道的那段时光,虽是借着程云中的眼,也让他明白了许多道理。
第65页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其实,方才的幻境里,他也曾差点崩溃,只因一个念头闪过: 他自己,到底是个什么? 他所处的世界世界,究竟是不是另一个幻境? (三)硖石谷之战 「万岁通天二年……会契丹李尽忠等叛,有诏起王孝杰白衣为清边道总管,苏宏晖为副,将兵十八万讨之。」 ——《新唐书·列传·卷三十六》 万岁通天二年,幽州,东硖石谷。 硖石谷附近为燕山余脉,山高路险,易守难攻。此刻山风吹过,引起峡谷两侧松风阵阵。 草木皆兵。 契丹首领孙万荣叛唐,于年初进入河北,连扰多镇,死伤无数。女皇震怒,朝中诸臣皆推两年前因讨吐蕃不利被削职为民的王孝杰为将,再次出击契丹。 王孝杰临危受命,白衣起復为清边道总管,将兵十八万,自东都出发,讨击契丹。 此刻,唐军追兵已将契丹主力逼至东硖石谷一带,然而峡谷呈南北向,两侧宽中间窄,北侧有源源不断契丹兵力补充,唐军在南侧,想要一举击溃契丹,只能靠主翼骑兵拼死冲锋,过了这道谷,再加上后续两翼补上,整理队形之后,在北侧决一死战。 南侧唐军行军营内,王将军将排兵布阵的计划一一讲给副手左羽林将军苏宏晖,命其在自己主翼冲锋之后迅速带两翼补上,得到确定答覆后,王孝杰拿起佩刀,掀开帘走出帐外。 三万死士齐齐整整,列于阵前,军旗烈烈,在山中大雾里徐徐展开。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王孝杰上马,抬头望见苍鹰自峡谷中唿啸而过,飞入浓雾之中。他嘆了一口气,之后眼神一变,整饬军容之后,挥刃直指北方。 「幽州儿郎,灭契丹叛贼,收復故土,唯有今日。」 军旗涌动,汇入峡谷之中,殷红如血,杀伐震天。 (四)沙陀军 「沙陀劲勇冠诸胡,吐蕃置之甘州,每战,以为前锋……酋长朱邪尽忠与其子执宜谋復自归于唐,遂帅部落三万,循乌德犍山而东……灵盐节度使范希朝闻之,自帅众迎于塞上,置之盐州,为市牛羊,广其畜牧,善抚之……自是,灵盐每有征讨,用之所向皆捷,灵盐军益强。」 ——《资治通鑑·唐纪》 「沙陀军何时能到?」 硖石谷之中,百尺高的悬崖边上,松柏和大雾掩盖之中,李崔巍和李知容正埋伏在此处,观察峡谷中的酣战场面。 李知容眉头紧蹙,眼睛紧紧跟随冲锋在前的白衣将军,手中紧攥弓弩。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悬崖半山腰上突出的一块狭窄平地,一不小心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李崔巍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远方动静,一手攀着崖边松柏,一手拽着李知容,防止她摔下山去。 见她如此关心下方战况,李崔巍面有不忍,还是开口劝道:「阿容,王将军他……当年确是死在了硖石谷。即便是沙陀军及时赶到,这故事线怕是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她嘴角带笑,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我知。王将军于我有恩,是我幼时除阿耶外的唯一亲人。当年他力竭战死硖石谷,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是一生之憾。今日能如此,已经知足。」 唐军已经深入峡谷之中,与北侧驶来的契丹军队短兵相接,厮杀正酣。此时唐军尚占上风,若是左右翼补充兵力此时从南侧跟进,此战唐军极有把握打赢。 可惜,有人迟疑了。 此刻南侧宽阔军营中,苏宏晖正站在峡谷前,伸出头远远打望战势。李尽忠尚在时,契丹突骑是草原上一支劲旅,冲锋时悍不畏死,阔面斩马刀可将唐军连人带马噼成两半,无人敢与之争锋。此刻装备精良的契丹重骑兵冲锋在前,杀唐军犹如砍瓜切菜,北侧补充兵力又源源不断,站在峡谷入口处,苏宏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捲入一片金铁交织的洪流,冲进去就会被搅成肉泥。 王孝杰已经冲到了峡谷中心最狭隘的所在,遥遥望去,只能看见银甲和红旗在天际的反光。 他怕了。举起的佩剑又一次放了下去。 十五万大军按兵不动,山中同袍们的厮杀叫喊之声在风中迴荡。 退。 此时,悬崖边上两个身影闪过,沿着崖边小路攀扶而下,同时几支箭失不偏不倚射在王将军身边的契丹士兵身上,直接将其射下马背。 王孝杰抬头,遥遥看见南侧两个身穿北衙禁军制服的身影,从刀光中直刺入军阵中央,为首的女子长发飘扬,面目姣好如故人。 他站在箭失与长刀组成的死地里,朝他远远地笑了一笑。下一瞬,一只箭贯入他的胸口,北侧重骑兵冲锋之后,契丹的弓弩手已经就位。 王孝杰回头,最后看了她一眼,将手中长剑插入地面,维持着站立姿势,对她用唇语示意:「走。」 将军旗不倒,唐军就不算败。 无数箭失朝他射来,将他所在之处扎成一个箭垛。李知容挥舞长刀左右噼砍,手腕已经失去知觉。可是北侧追兵一层一层涌来,仿佛永无尽头。他和王将军之间,隔着跨不过去的血海。 遥远的天际有苍鹰飞过,一声啸叫贯破苍穹。 不远处的半山腰上,一批不知从何处来的军士出现,黑衣黑甲,与唐军和契丹军颜色都不同。他们身体轻盈,在悬崖上攀扶而下如履平地,不一会儿就如黑色蜘蛛般汇入峡谷中,跳上重骑兵的马背,手中利刃闪着微光,一刀一个,连血都无,一时间契丹军中一片哭嚎。
第66页 沙陀军。《东都》隐藏的僱佣兵,是李崔巍在设计之初做出提议,为应对突发情况而设,挑选狐族精锐年轻人,多年特训而成。与「火」组不同的是,沙陀军由董事会直接控制,只对董事会负责。 战况发生了逆转。虽然南侧唐军援兵仍迟迟未来,但北侧的契丹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神秘武装吓了一跳,重骑兵损伤过重,他们不敢再贸然前进,于是下令弓弩手后撤。 李知容终于杀到阵前,在千军万马中奋力刨出王孝杰惨不忍睹的尸首,他仍旧站立在尸堆之中,双手紧紧扶着扎在地上的佩剑,眼睛圆睁。 朔风刺骨,四野俱寂。 她听不见耳边杀伐,只是站在王孝杰的尸体前,手搭在他冰凉的手上。 一千多年了,她终于回家。推开天台山脚下的柴门,看见王将军和阿翁坐在桌前弈棋,清粥小菜摆在桌上,吃好饭就去练剑。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王将军,那年在山门前,你究竟想不想带她走。 这最后的问题,还是没来得及问。 清边道总管王孝杰,与契丹孙万荣战时孤军深入,寡不敌众,于万岁通天二年殁于硖石谷。赠夏官尚书,耿国公,以其子王无择为朝散大夫。 (五)河东裴 凉州城外四十里,有一大沙碛,名毒龙滩。 每逢七八月,沙碛中酷热难耐,鸟兽绝迹,渺无人烟。毒日挂在天上,将沙地上的盐巴蒸得刺啦作响。 远处,一人一马从天边走近,骑马的人是汉人装束,白色锦袍,玉冠束髮,如东都世家公子,在盐硷地上走出了骑马洛阳道的风流气度。 沙碛中央,有一小驿馆。 说是驿馆,算是抬举了它。其实只是噼了几棵胡杨树,又盖上茅草,架了个酒幡搭成的棚屋。 棚屋里,坐着一位魁梧老者,金红髮色,眉目深邃,穿束袖胡服,腰佩长刀。 白衣公子走近棚屋,下马行礼。老人也起身还礼,眼中有惊讶赞嘆: 「吾亦曾闻河东冼马裴氏,经营漠北商路十几代,后迁居长安封侯拜相。今日所见,果然气度不凡。」 公子笑了笑,忽然开始宽衣解带。 老人被他无厘头的行为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谁料他只是解下了腰佩,将它放在石桌上,朝老人嘿嘿一笑: 「今日裴某有事与朱邪郡公相商,这大宛国的水晶佩,就当是见面礼。」 老人看了看水晶佩,突然眉头皱起,将它拿起来,对着太阳反覆端详。那枚器物通体透亮,上面雕着天马与狮子,明显不是中原器物。 「大宛水晶佩,是永淳元年大宛国进贡给唐室的。在东都,凭这个小玩意,可以买下一座坊。」 公子在老人对面坐下,眯眼看着他。 「朱邪郡公,你想去东都很久了吧。」 老人将水晶佩缓缓放下,低头不语。 公子抬手,朝远处招了招。「郡公若是喜欢,裴某这里……还有一箱。」 老人抬头,望见原本光秃秃的沙碛尽头,忽然有一人骑着骆驼出现,载着两只檀木箱。接着是两个、三个……不一会儿,上百人的驼队出现在天边,每只骆驼都载着左右两只檀木箱。 驼队走近,为首的沙陀商人上前,先向裴伷先行礼,再向朱邪金山行礼,接着将箱子卸下打开,一时间光芒刺眼,满箱的水晶佩明澄如水,都与石桌上那块别无二致。 剩下的箱子被接连打开,里面皆是足色的赤金、波斯琉璃杯、夜明珠、崑崙玉,以及数不清的织金锦缎与丝帛。单拿出其中一箱,就足以买下整个凉州城。 「这些只是一部分,若郡公愿告知裴某……永隆元年盂兰盆节那天的事,裴某将以今日十倍之礼相赠。」 老人听见这句话,突然暴起,转身便要离开。裴府君没有起身,只伸出一只手,拉住了老者的衣袖。 「郡公不是爱财之人,是裴某唐突了。若郡公宽谅,裴某还有一物相赠。」 他伸手从怀中中掏出一张破旧绢纸,徐徐展开,上面以极细笔墨,画着漠南漠北各城、镇以及周边山川河流。又有硃砂细线,在上面密密麻麻地作了各类批註,角落里钤了一方印,上面只有一个裴字。 河东裴氏经营西域多年,家中藏书巨万,最为珍稀之物,却是一张世代传下的西域商路图。 自先汉代张骞凿空西域之后,东西商路渐通,但因此地经年有风沙,又有大沙碛、马贼横行,敢在西域做生意的商人,都是提着头上路。 可若是有了商路图,不仅可以找到最便捷的大漠古商路、裴氏多代经营的商铺,还能找到路上的古泉眼、驿站、废弃的可歇脚的古城,以及西凉马贼们经常出没的路线。同时,自先朝起,裴家便与西凉诸大族达成协议,凡是商队拿着钤有「裴」字的商路图,在诸城中落脚,都会被奉为上宾,连边关驻军都会网开一面。 换句话说,得了河东裴氏的商路图,即是得了西域。 朱邪金山犹豫了。他扶着额头,无力地坐回石凳。两人像是在牌桌上对赌,而朱邪金山才像是赌得倾家荡产的那个。 「自太宗以来,沙陀族朱邪部便颇受朝廷器重,然你我都知,圣恩总有尽时。现南有吐蕃,东有突厥,两面夹攻,若是东都一旦变乱,朱邪部平日里为唐军出力不少,定然是首当其冲。」
第67页 「裴某的商路图,可保朱邪氏子孙绵延,百代无忧。」 朱邪金山闭上了眼,想起他父亲临终时对他的嘱託,想起那个贞观十五年作为礼物被送给唐军的婴儿,想起他在父亲的尸首前发过毒誓,要振兴朱邪族,带族人们回漠北。 他又想起多年前那个风暴肆虐诡异无比的晚上,他拼了命要把那个孩子从古墓里带出来,就是因为不信,沙陀族活该一代代地死于非命,沙陀族的儿郎们就活该像蝼蚁一样,或是被唐军驱使,或是死在吐蕃和突厥人的刀下。 他要活下去,也要让他的族人活下去。即使是对那个怪胎,在他的内心深处,朱邪金山也希望他能活下去。 「我接受裴公子的出价。但……我有两个条件。」 朱邪金山盯着裴伷先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闪着光,像是穷途末路的赌徒。 「第一,世上再无第二张这商路图的摹本。第二,裴公子,汝不能活着离开凉州城。」 裴伷先低头,沉吟了一会,抬头一笑:「第一件事,有些难办。只因裴某年轻时,曾摹写过一幅商路图,先下此图恐是在……圣人手里。但第二件事,裴某答应。」 朱邪金山思虑良久,站起身,朝裴伷先行了大礼。 裴伷先笑了笑,转头做了个手势,驼队便又重新将檀箱装好,为首的商人走到了朱邪金山身边,将驼鞭交在老人手中。 「天地如逆旅,百代一过客。裴某既然已是个死人,就不带这些东西回凉州了,烦请郡公收下。」 夕阳西下,白衣公子骑马而来,又骑马远去。棚屋中,老人目送他走远,身后是堆成山的檀木箱笼。 (六)北邙尘 陈默抱着裴怀玉,坐在悬崖上,观赏眼前的山崩地裂。 他呆呆看着眼前景象,自言自语:「我还没谈过恋爱,倒是先见识了什么叫山无棱天地合。居然还,有点浪漫?」 怀里的姑娘像个睡美人,兀自昏沉着,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嘴里还在喃喃着:「不要过来……你们别过来」,眉头紧蹙,像只受伤的小狗。 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空茫得堪称毫无感情的眼神,陈默不敢想像她曾经歷过什么,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小动物。 天顶的石壁也开始碎裂,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一块巨石朝着他俩当头落下,陈默逆来顺受地闭上了眼。 天地俱黑。 下一秒他睁开眼,如他所料,方才所见,果然都是幻境。 他正抱着裴怀玉,好端端地坐在墓穴中,眼前是空空如也的石棺,棺里装着一幅捲轴,用红色丝线綑扎。 他拿出捲轴打开,与从前在安府君的地下室里见过的那半张画着大黑天的画不同,这半张正是进东都之前,李崔巍与他描述过的,画着骑狐女神荼吉尼天的半张《弥陀净土变》残卷。 他将残卷小心放进怀中,背起裴怀玉,走出了石窟。 门外亮光刺眼,迎着光有个人冲进来,差点一头撞上陈默。 是陈子昂。他满脸焦急,抓着陈默的衣袖上看下看,又检查过了裴怀玉,发现两人都没什么事儿后,长吁了一口气,才面色凝重地放开陈默的袖子: 「朱邪那糟老头子坏得很,方才与我交待,裴府君用他的命,换了我们来一趟这鬼地方。我们得马上回凉州城。」 听见裴府君三个字,裴怀玉眼睛动了动,手臂挣扎了一下,像是要醒来。 陈默慌忙把她放下,陈子昂又解下水壶给她灌水。不多时后,她终于睁开眼,看见陈默,恍如隔世一样,呆愣愣地盯了他许久,才露出一个凄凉的笑。 「原来,噩梦还没醒啊。」 朱邪金山早已离开,他们三人上马,星夜赶回了凉州城。 裴怀玉驾马赶在前头,一路奔驰进城,冲进了驿馆。驿馆里荒凉寂静,先前熙熙攘攘的商队都没了踪影,像是被洗劫过一般。 她撞开了裴伷先住的客舍木门,里面空空荡荡,唯余一张楠木床榻,裴伷先身穿白色锦袍,端端正正坐在榻上,神态安然,暗红色的血从五窍无声淌落。 手里的金杯滚落在地,碰撞出空寂回声。 裴怀玉咬牙扑上去,攥着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嘴唇都咬出了鲜血。 自尽之前,他曾焚香沐浴,剃掉了在隐迹西域这几年间蓄下的杂乱髭鬚,一头漆黑头髮用玉冠束起,露出原本世家公子的白净模样。 裴伷先,少年聪慧,善筹算,年十一时,即袭恩荫,任太僕寺丞。年十七时,因替相国裴炎鸣不平,在朝堂之上与帝后争辩,名满洛阳,多少公卿之女都暗暗仰慕裴家少年郎的风姿。? 裴怀玉原是孤儿,被天香院的胡人舞姬收留作义女,裴怀玉唤她阿姐。 弘道元年春天,十七岁的裴伷先在天香院撞见她阿姐被一贵客当众轻薄,一怒之下拔剑刺伤了那人,阿姐和她也因此被赶出了天香院。 那天清晨,阿姐带着她,将仅剩的一点财物包了个小包裹,悄无声息地踏出了天香院的门槛,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可以投奔的地方。 转头,却在院角看见了裴伷先。 他像是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嘴里衔着一朵桃花,在百无聊赖地看风景。听见声响,见是她俩出来,灿然一笑,朝她阿姐伸出手,垂下眼睫,又乖巧又真诚。
第68页 「裴某仰慕阿姐,愿与阿姐永世结燕婉之欢。」 白衣公子,风姿卓然,世无其二。 阿姐紧紧攥着她的手:「不带阿玉儿,我便不走。」 裴伷先抬眼,看见她躲在阿姐背后,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笑着摸摸她的头,眼神温暖。 「阿玉儿,我们回家。」 窗外,凉州城中的酒馆内传来缥缈歌声,竟是东都曲调,唱的是刘延之最有名的那支《公子行》。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绿波荡漾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裴伷先死了,年不过三十有余。他选了和阿姐一样的死法,像是在履行一个拖欠多年的约定。 这些都是裴怀玉的回忆,却同样压垮了她的最后一根神经,像是小孩子被抢走了手里最后一颗糖。 她伏在死去的裴伷先旁边,嗓子里发出沙哑嚎哭,哭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时,还在不成调地说着,尽管对方再也听不见。 「说好了,要带我回家,你怎么也说话不算数呢。」 「该死的人是我,你为什么要替我死。」 弘道元年春天,天香院旁边的柴门外,一株桃花探出头来,娇美芬芳。 院内花树下,白衣青年敲着羯鼓,红衣美人舞起龟兹乐舞,裴怀玉在一旁铺开纸笔画画。画上的山峦起伏河道纵横,是西凉商路图。 「阿玉儿,若是义父和阿姐某天都不在了,你要记住这图,日后去凉州,就说你是裴氏后人,会有人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这是他们三人间最后的秘密,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她捲起袖子,替裴伷先擦干了脸上的血迹,缓缓起身,转向了站在门口的陈默和陈子昂。 「从今以后,我裴怀玉,便是河东冼马裴氏最后一人。」 窗外,铁琵琶铮铮有声,腔调哀怨绵长,是说不尽的人间悲喜。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七)朝臣真人 大足元年冬,十月,壬寅,太后西入关,辛酉,至京师;赦天下,改元长安。 ——《资治通鑑·唐纪》 大足元年冬,女皇称病,离开东都,西入长安,任杨再思为东都副留守。 长安二年,日本遣其大臣朝臣真人来贡方物。则天宴之于麟德殿,授司膳卿,放还本国。 长安二年春,大明宫,含元殿。 陈子昂立于殿上,女皇屏退左右,手握一幅画卷,徐徐展开。 之后她将画卷合上,朝陈子昂点头,笑得和蔼可亲。 陈子昂坐在殿中央,御赐茶食放在面前的小桌上,他拿起茶筅茶碾,行云流水地自己泡茶喝。 叶将离边看边啧啧感嘆:「唉,陈默要是也会这些才艺,也不至于现在都没有女朋友。」 陈子昂边点茶,一边摇头:「陈默,没我罩,他当初连丰都市都出不去。」 女皇点头表示同意:「这一趟把《净土变》从外面带进来又带给我,阿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对象?」 陈子昂喝着茶,呛了一口:「不不不了阿姨,我应该的。」 女皇点头,郑重向这个六品小官行礼:「无论如何,许浩然,我欠你一个恩情,日后一定会报答。」 陈子昂潇洒回礼:「圣上客气,我和陈默是兄弟,这事,我当初答应你之时,就没打算要什么回报。」 女皇施施然从殿后走出,来到上阳宫后的露台。此处,一个身穿紫袍的东瀛使者正等在原地。她将手中纸卷交给他,又嘱咐道:「离开《东都》下线后,您要将这幅画立刻送到京都,交与大西清右卫门先生修復,明白了吗?」 使者点头:「明白。程家守护《净土变》千年,大西家也定不负所托。」 七年前,许浩然和陈默都在读高一。 一天傍晚,许浩然回家,在楼门口突然被一个戴墨镜的帅气阿姨堵住,塞给他一幅纸卷。 「我是陈默的妈妈,叶将离。有件东西,想託付给你。」 「若有一天你们加入了一个叫《东都》的项目,还请你,多多照顾陈默。」 (七)人间世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庄子·内篇·人间世》 长安三年冬天,陈子昂离开长安。 陈默起了个大早去送行,在灞桥边最好的酒楼包了一桌酒席。 裴怀玉刚刚加入鸾仪卫,代替了李知容的位置担任「风」组首领。李崔巍回京后,因渎职罪被革职查办,多亏徐有功上书申辩,又请面谒女皇,递上一封李崔巍当年刺杀李旦之前亲手所写的诉状,免去了含冤系狱,改判为去干陵替女皇看坟。李知容自请同去,鸾仪卫少去了一文一武,其他人更是闲云野鹤,只有裴怀玉勉强撑起东都老牌特务组织的面子。 陈子昂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陈默在他对面,托腮看他。 「别这么深情脉脉地看着我,影响胃口。」陈子昂怒嚼一口菜。「啊,汉中的饭不合胃口,还是东都菜好吃。」 「陈子昂,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陈默突然发问。
第69页 「知道啊,我回四川之后,权臣武三思指使射洪县令,给我罗织了个罪名,最后冤死狱中。」他又夹了一筷子菜,含煳不清地解释,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你不害怕吗。」陈默看着窗外的灞桥烟柳,再次灵魂发问。 「你怎么从凉州回来之后,就一直这么多愁善感。」 陈默笑,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人寿百年而,谁死得其所。」他低头,不知在思考什么。「我只是,突然没那么患得患失了而已。」 陈子昂骑马,南下回乡,与他终在灞桥相别。 「元真君,幸会。吾姓陈名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与裴府君是旧识。」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第41章 【终章】【百年忧】 (一)石榴裙 「真不甘心啊。」 武周长安二年,春三月,长安北,龙首原,大明宫紫宸殿。 满城桃花,从朱雀大道一路燃烧下去,发了疯般地在城中四处纵火,留下一蓬蓬的桃红与深红,一直烧到龙首原,点燃大明宫,把长安化作一堆锦灰。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大唐最为辉煌的开元盛世尚未来到,此刻正是帝国清晨,盛唐的诗人们正当幼年,下一批彪彰史册的名字们还在襁褓里沉睡。 而在宫殿尽头,内宫深处的紫宸殿上,坐着一个女人。 武曌。设武举,开殿试,令朝堂之上,多是寒门士子;北击突厥、西抗吐蕃,重建贞观年的安西四镇,设北庭都护府于庭州;也是她,设铜匦,任酷吏,滥杀滥赏,几令李唐皇室断子绝孙;又大兴土木,建明堂天堂,开凿龙门石窟,召令天下食素多年,遂多饥馑灾荒,盗匪四起。 如今她一年比一年更苍老,亲人、爱人、敌人,都已经死去。她预感到自己结局已近,于是下诏,于去年移驾长安。 长安,长安。那些年纪尚小的宫人们都看不见,大明宫里尸骸成山,玄武门前阴兵列阵,含元殿上还迴荡着长孙无忌指着她切齿痛骂的声音。 那又如何,他们都死了。 她还活着,能眼看着伊水洛水之上,龙门与伊阙之间,刻着她面容的弥勒佛造像已近完工,万众朝拜。 所以她回了长安,重新住回龙首原上那个陈旧寒凉的宫殿,耐心倾听死人们对她的咒骂,顺便梳理自己的一生。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大殿尽头的阴影里,有个人跪坐在珠帘外,一旁的釜中正煎着茶。晨光掠过珠帘,照亮他姣好如女子的半张脸。 神都副留守、同平章事杨再思。 他抬头看向坐在窗边,正俯首俯瞰千里江山的女皇。她今日穿了一件寻常旧襦裙,暗红丝帛上有金线绣成的石榴花,明明暗暗,拖曳数尺,像一条殷红河流。 「你进《东都》的时候,李治已经死了。你怀念谁,也犯不着怀念他。」 窗边的女皇偏过头,朝他微微一笑:「就算我没见过他,身边人却都在说,他生前如何爱我。这样念叨几十年,回头才发现,我在东都最怀念的,是一个死人。」 她长嘆一声,走下台阶,珠帘一道道被拉开,晨光在女皇脸上流淌,如同几十年光阴倏忽而过。 左右宫人都已退下,她走到最后一道珠帘前,像小女孩一样俯下身,看着端坐煮茶的杨再思,伸出长指甲,把珠帘拨动得噼啪作响。 茶水沸腾,杨再思低着头把茶水拿下,倒进茶壶,又用沸水烫热茶盏。 「金燃,你是我见过,最像狐族的人类。」女皇拿了个蒲团,索性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手撑着头,如同与高僧参禅,场景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你是指没有人情味吧,你不也一样。」杨再思仍旧没有抬头,继续将茶叶放入茶碾,碾成青绿粉末。 「我一开始以为,你说要查明你父亲去世的真相只是一时冲动。没想到,你竟然真能等这么多年。」碾过的青茶发出阵阵香气,他把茶末倒进碗中,过筛之后,再倒进茶盏,注入清水,看乳白色的泡沫缓缓浮上盏沿。 「我平生最恨,就是看无罪之人蒙受诬陷,不明不白地死掉。当年若不是选了遗传学研究,八成会去当警察。」她伸出手,接过他递过的茶盏,自嘲般地笑笑,喝了一口茶。 「谁承想,进《东都》演了武则天,在我手下冤死的人,不知有多少。」 杨再思不言,只是端起茶盏,观察里面的浮沫。 「叶将离,你真不见陈默一面?」 她闻言放下了茶盏,转头看向别处,垂下眼睫。阴影中,杨再思看不清她的表情。 「安辅国和李崔巍已经在怀疑我,我现在见他,只会让他惹祸上身。」 她拂袖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杨再思,眼神冷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净土变》失踪只与我有关,无论是你还是那几只狐狸,谁敢再打陈默的主意,我绝不会放过。」 远处晨钟响起,长安初醒,寺院中佛经阵阵,响彻寰宇。 杨再思已经退下,紫宸殿中,仅剩武则天一人,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 她执拗地仰着头,十成十地像武则天,誓要孤家寡人地走到她的结局。 回忆转换到1992年的新加坡,她刚从美国飞来,作为在遗传学领域颇有成就的年轻学者,将代表实验室在会议上发表重要成果。在会议结束的晚宴上,她认识了金燃,首尔大学毕业,一样的研究领域,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恃才傲物美貌张狂,互相轩轾的成果报告,让他俩成为晚宴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对欢喜冤家。
第70页 狮城的夜晚不同于她生长的那座古老城市,什么都是新的,她贪婪吞食着这里奢靡的空气,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欲望。 他们近乎疯狂地迷恋彼此,甚至愿意分享自己所有的秘密。 「你相信地球上除了人类,还有其他智慧生物存在吗?」某天站在酒店窗前,她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金燃躺在床上欣赏她的美丽侧影,点头认真回答:「我信。」 「东亚一直有狐仙传说,你说,会不会有一种狐狸,真能变成人类?」 金燃眯起眼,坐起身沖她眨眼:「我就是啊。」 她笑,额头抵着玻璃。「我有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们家族的先祖,有人见过狐仙,还替人家保存了一样东西,说是总有一天,狐仙会回来取走。」 她喝过葡萄酒,有点醉,酡红的脸上眼神飘忽。「一千多年了,也没有狐仙来。如果真的有,我好想见一见。」 金燃沉默了,他走下床,拉起她的手:「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见到。」 数天后的晚上,狮城中心,由香港某拍卖公司筹划的亚洲藏品拍卖专场正在进行。一辆又一辆豪车先后在酒店门口停下,门童上前拉开车门,名流明星们鱼贯而入,闪光灯不停,如同电影节走红毯。 顶层套房中,拍卖会经理站在一幅古画前,手旁摆满各类鑑定器材,三五专家环绕在侧,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戴着白手套的手微微颤抖,隔空抚摸着画上精妙的线条。 画面上,涂着硃砂的荼吉尼天眼波流转,摄人心魄。 「是唐画,断代约在唐早中期,线条和设色风格与现存的一些初唐壁画极为类似,很像是传说中波斯画师尉迟乙僧的『凹凸画『。只是上面没有题款,作为传世品竞拍,风险较大。」 拍卖会经理将一对年轻男女拉到一侧,低声告诉他们鑑定结果。 「若敝公司有幸,能承拍这件珍品,可能会创下古书画成交额记录。」经理与金燃是熟人,说话时不停与他交换眼色。 「我们只需要让它出现在拍卖图册上,其他信息,一律空白。」叶将离站在一旁,眼睛只盯着古画。 当晚,拍卖会现场,最后一件拍品出现时,众声譁然。书画易腐,存世的唐画摹本已经是凤毛麟角,唐画原件更是传说级的存在。一时间场中沸腾,纷纷喊出天价,却在最后一秒落锤之前,经理接到场外电话,说卖家决定撤拍。 与此同时,樟宜机场内,叶将离在公用电话旁,拨通了金燃的号码。 「扫描之后,那副画就不见了,我已经报案,但是我知道,找回来的可能性很小。《净土变》丢失,是我的责任,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打完电话,她戴上墨镜,紧握着手中提包,走上登机门,最后望了一眼狮城。 那幅《净土变》还在她的包里。方才她站在那里,看着古画被一遍遍地扫描,突然开始后悔,一种做了错事的感觉在心头升起,徘徊不去。 她记起小时候,父亲第一次拿这幅画给她看,说程家世代守护《净土变》,一定不能让它丢掉,要等到一个白髮的年轻人来取,那个人是狐族。 至于为什么要守护,为什么要把那画给他,那人又要怎么证明自己是狐族,都不知道。她觉得这就是个笑话。父亲一辈子为人方正,也因为这点受了不知多少苦,八十年代政策松动,他从千里之外的大山里回到c城以后,已经不復当年意气风发,她常常替他不值得。父女已有多年没有说过话。 在飞机上,她抱着提包的手还在发抖。 飞机终于降落在c城。她走到熟悉的巷口,推开家属院里老旧的铁门,芍药花香扑面而来。他头髮花白的父亲带着老花镜,在花丛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她飞跑过去,抱住了他。 她留在了c城,在父亲曾经教书的大学谋了教职,后来嫁给了做生物医药的陈远道,生下了陈默。 她以为,余生就会如此细水长流地过下去,直到某天,她去父亲家里接陈默时,见到巷口停了一辆深红色玛莎拉蒂,家中会客室里,父亲正和一个金红头髮的男人对坐,面色沉重。见她来了,男人起身便走,没有看她一眼。 第二天,她就接到警局的电话,说她父亲出了车祸,肇事车辆逃逸,是一辆深红色的玛莎拉蒂。 那天恰好暴雨,沖刷掉了现场许多犯罪证据,路段偏僻,沿途监控也当天失灵。她站在雨中,突然想起了那幅诡异古画。她迅速沖回家,从父亲的书柜里按照他留下的密码翻出了夹着古画的书册,那画还在。 暮色四合,她坐在开满芍药的院里,抽光了一盒烟。 次日,她和陈远道提出离婚。那个少言寡语的男人第一次沖她发火,她却没有解释一个字,只是要他保证,保护陈默的安全。 她走出生活了多年的家,带着一个小行李箱,站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拿起电话,手指拨通号码的姿势熟稔得仿佛不用经过大脑。 号码通了,是金燃。 「我是叶将离。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忙。」 北上首都,她再次见到金燃。两人都已不再年轻,锋锐稜角已经被岁月磨得所剩无几。 「叶将离,和你猜测的一样,当初让《净土变》公布于世,和你父亲的死确实有关。」
第71页 「为了补偿我当年的错误,我邀请你,加入《东都》。」 场景切换至紫宸宫,女皇仍旧站在大殿中间,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打湿了艷红石榴裙。 她捂住流泪的眼睛,嘴角却笑着,像在演疯癫的独角戏。 「我最怀念的人,已经不在了。」 (二)干州 光绪十九年(1893)二月,保定府,雄县,孙氏绸缎铺内。 天降暴雨,家中夫人即将临盆,孙掌柜今日早早关了店铺,撑起油纸伞,准备回家。 天下不太平,近日连京畿地方都有盗匪出没。他站在店铺门口,左等右等,家里的马车却迟迟不到。 他着急上火,嘴里骂着脏话,将裤腿挽一挽,打算趟着水往路口走。 拐过巷口,他脚下一拌,差点摔倒,抬头一看,魂都差点吓飞: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蹲在墙角,被他踹得闷哼一声。 几刻钟后,孙掌柜跨过孙宅门槛,一路小跑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听见后院里传来新生婴儿嘹亮啼哭,才停下脚步,笑得一脸褶子,笑完又抹泪。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同样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怀里紧紧抱着个书筐,听见婴儿啼哭,嘴角也现出一点笑意。 深夜,孙掌柜掀开门帘,走进了年轻人住的厢房,手里端着一碗姜汤。 「你是俺家的福星,得在俺家多住几天。」 年轻人已经梳洗过,换了身干净的棉布夹袄,正坐在油灯下看写字。见他来,放下笔朝他客气笑笑:「孙掌柜才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要不是被孙掌柜撞见,程某就冻死在路口了。」 掌柜哈哈一笑,把姜汤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却被年轻人叫住。年轻人拿起桌上刚画好又题了字的一幅画,送到孙掌柜手里。 「程某不知怎么感谢孙掌柜,平生没什么本事,只有书画还拿得出手。这幅画,是我家乡干州的景致,画里的梁山据说有唐代皇陵,是龙气所聚,我画在上头,恭喜孙掌柜喜得麟儿,图个吉利。」 孙掌柜听见了,眉开眼笑,收了画连连道谢。看见年轻人摆在书桌上的书筐,又摇头感嘆:「小先生,俺长这么大,头一回见你这么爱书的。刚刚都要冻死,手里还抱着个书筐,哈哈哈。」 年轻人闻言也笑,手却不动声色地按上了书筐。 掌柜走后,他才打开竹编的书筐,解开一层又一层严严实实的包书布,拿出盖在上头的几本破书,露出搁在书筐中间夹层的一个泛黄捲轴。看见捲轴还在,他才长舒一口气。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陕西咸阳,干县境内,月色昏黄。 远处,梁山的三座主峰在月色中巍然屹立,靠南的两座山峰东西对峙,中间一条唐代古道,人称司马道,早已荒废多年,蒿草遍布。 月下,依稀可见墓道两侧的古碑和排列道旁长满青苔的石像生。 诡异的是,这些石像,都没了脑袋。 一片寂静中,蒿草丛里,隐隐有人影闪动。 两个彪形大汉,正在草丛里奋力挖着什么东西,手里拿着一根细长铲子,一铲下去,提起来时,铲里的黄土颜色分明:先是黄的,再有红的,再是黑的,最下端却是白色的石膏状土块。 「白垩土!有戏有戏!刘三儿,继续挖!」 两人正挖得热火朝天,被称作刘三儿的年轻人却发现背后搭上了一只手。他不耐烦地拨开那只手,埋头边挖边数落对方:「舅爷,咱说好了,这回挖出来好东西,先给我娶媳妇,再给你家磨坊换头驴,咋,要反悔?」 被称作舅爷的大汉没理他,只是啐了一声:「还没挖见宝,你就想分赃了?」说完抬头,却僵在当地,眼神直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像是见了鬼。 刘三儿摇摇头,手里没停,见他不动了,正要抬头骂人,见他脸色不对,却不敢回头,冷汗浸满了全身。 舅爷好端端地站在他对面,而那只手,仍旧搭在他背后。 从舅爷的眼里,他看见一个似人似鬼的东西,满身尘土,穿着不知哪朝哪代的衣服,深红头髮,瞳孔金黄。 (三)见黄泉 民国十五年(1926),陕西咸阳。干州已被改称干县,隶属关中道。 北伐军东路第二军第十二师的孙师长,今日率部进了干县梁山,说是要练兵。 人人都说梁山上有唐陵,是当初唐高宗和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可是这干陵大有古怪,歷朝歷代,无数兵匪路过此地时,都曾试着盗掘过,但据说无一人发现过,干陵的真正入口究竟在何处。 可孙师长不信这个邪。 「师长,咱今天真要挖皇陵?」 军队在梁山前停下,面前是两座相对屹立的高山,中央山谷处延伸出一条宽阔大道,已被荒草覆盖得渺无痕迹。大道尽头,还有一座高山。 梁山三峰,以北峰最高,东临泔河,西有漠水。 他手里攥着一幅画,再三将画与眼前的山峰比对之后,他胸透成竹地往前一指,直指向最北的高峰。 「挖。老子手里有仙人给的藏宝图,错不了。」 此时正当正午,阳光刺眼,周围有种诡异的寂静。士兵骑着马越过荒草丛生的大道,耳边只闻沙沙声。 太安静了。 孙师长却总觉得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他。
第72页 忽然军队里有人高声尖叫,吓得他掉过头去,只见一个年轻士兵吓得伏在马背上打哆嗦,手指着草丛里。一人高的蒿草中,有一排整整齐齐的石翁仲,都没有头。 「直……直阁将军显灵了。俺娘说,直阁将军没头,就不能进墓,要死人。」 年轻士兵是咸阳口音,扒着马背,死活不肯往前走。 孙师长勒马站在当地,眉头紧皱,思忖了一下,举起手里的画卷,朝着身后将士们展开,上面画的是干州风景,远处山脉两低一高,正是眼前的梁山。 「这画,是我幼年时候,仙人给的,说梁山里,有龙气。今天我带弟兄们来梁山,是天命。都别怕,挖着了财宝,大家分。挖不着,算我的。」 众人都欢唿起来,重振旗鼓,径直往山里走。 此时,蒿草丛的深处,却有两双眼睛,正静静盯着队伍看。 「阿容,你看清楚了,方才那画上的印,錾的可是个程字?」 问话的是个男人,头上包着头巾,高鼻深目,是个洋人长相。身旁是个高个儿女子,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逐渐远去的师长:「是。方才他离我不远,看得很真切。」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光:「那就好办了。我们先拿到那副画,再去找……那个姓程的。」 远处,风沙突然从天际漫起,不多时后,遮天蔽日。 次日,咸阳当地小报记载了一桩异闻,说是孙师长进了梁山,本来打算找古墓道取财宝,却突遇大风沙,最终空手而归。头版头条,满城议论:「梁山取宝突遇直阁将军;孙大胆子折戟唐王古墓。」 (四)空余恨 「酒熟人须饮,春还鬓已秋。 愿逢千日醉,得缓百年忧。 旧里多青草,新知尽白头。 风前灯易灭,川上月难留……」 则天顺圣皇后圣历元年,东都南市,承平巷酒家。 红髮青年高卧在榻上,听见歌姬唱起刘希夷的《故园置酒》,突然坐起,将手中琉璃杯掷出去,杯中黄酒洒在波斯锦毯上,洇湿一片猩红。 安辅国按住额头,青筋暴起,像是想起了什么痛心往事。 不甘心。 太阳穴一阵刺痛,他闭上眼。脑海里思绪纷乱,纠结不清,痛苦却很清晰。 洛阳永淳元年的大雪中,那个昏倒在雪地里浑身是血的陌生女子、光宅元年上巳节的晚上,那个不自觉地勾引他的新手女刺客、漠北战场上,那个把他从尸堆里刨出来的女将军、那个穿着嫁衣走进青庐说要做他新妇的女人、那个救了他不知多少次,却也频频在他心口戳刀子的狐狸精。 她是千年难遇的九尾天狐后裔,和他一样,举世无双,命中注定,本该天生一对。 他从唐朝想到了民国三十二年,还没等他想通他们之间究竟是孽缘还是好姻缘,她就又像空气一样蒸发了,再见时,两人就像隔着层毛玻璃对望,再也看不清彼此。 而现在,她回来了,来见李崔巍。 真不甘心啊。 他手里攥着的信笺,是从幽州发来的战报,说孙万荣军在硖石谷大败唐军,王孝杰将军力竭战死。但中途曾有一小队唐军沖入敌阵,黑衣黑甲,迅疾如风,劫走了王将军的尸首之后,便随残军撤退。 黑衣黑甲,是李崔巍撬动董事会,出动了沙陀军。 改了东都故事线的,现在不再只有他一人。 他将信笺攥在手里揉成废纸,狠狠锤在榻上。 对面纱帘之后,此时却传来一个低沉男声,嗓音阴柔,不紧不慢:「安府君,这房州黄酒可是庐陵王手制,一两千金啊。」 安府君抬头,看见一人撩开纱帘款款走出,拾起地上金杯,抬头朝他一笑,目光流转间,比狐狸还像狐狸。 是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杨再思。如今离女皇最近的人之一。 片刻之后,杨再思端端正正坐在安府君下首,正笑着朝他敬酒。 安辅国余怒未消,看见他像看着什么碍事的npc,又不好意思发作。 对方却悠闲得很,自顾自地喝了酒,朝对方亮亮杯底。 「安府君,你还没有败。」 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却让对方勐地抬头,一双琥珀色眼睛里金光流动,像被薅到毛的怒狮。 「幽州尚有默啜在,庐陵王也回了神都。这一盘棋,还没走完。」 杨再思神秘一笑,又朝安府君举起酒杯。 「杨某与安府君一样,也是不见黄泉不死心的人吶。」 (五)赴幽燕 安葬裴伷先之后不久,三人自凉州启程,准备回东都。 万岁通天元年,陈子昂接到任状,言契丹大贺氏首领孙万荣叛乱,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宜奉命讨逆,令陈子昂随军任参军记事。 「汝和裴小娘子一起随我去幽州,如何?」某天晚上的篝火旁,陈子昂看看陈默又看看裴怀玉,终于发出邀约。 陈默撕下一条烤好的兔子腿,不假思索地递给身边的女孩。自打出了凉州城,她就愈发沉默寡言,不说话时,就像个极其精緻的机器人。他有时甚至怀疑,裴怀玉根本就是个仿生人。 裴怀玉没有说话,木然地接过了兔子腿,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良久,才张口说: 「之前被李太史和容姐截住的『风』组的人,还在追杀我们。我能……我能感觉得到。」
第73页 陈默停下了对付烤兔子的手,转头看向裴怀玉:「小玉,你认识他们?」 他想起之前和「风」组对峙时,那个人对裴怀玉说的话。 她点点头,眼里倒映着火光,却冷如寒冰。 陈子昂拽了拽陈默的袖子:「借一步说话。」 他们俩上了篝火后的小山坡,在坡后,一轮金黄圆月高悬。 陈子昂不知从哪掏出一小袋薄荷叶,分了他几片,两人坐在沙坡上寂静地嚼薄荷叶,像两只默契的土拨鼠。 「陈默,你喜欢她?」 陈默向后仰倒,躺在草丛里,望着月亮,眼神安静。 「当然啊,她是我理想型。」他笑,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 陈子昂也躺下,手枕着头,望着月亮,眼神却是少有的认真。 「陈默,我来东都之前,有人告诉我,在《东都》谈恋爱,不要太走心。因为你不知道那个人是真是假,梦醒之后,会很痛苦。」 陈默没说话,只是静静盯着月亮上的黑色阴影。 「我不在乎。」 「什么?」 「出了《东都》之后,痛苦不痛苦,我不在乎。」他朝天空伸出手,像是要抓到月亮。 「我被抓到推事院的时候,徐寺丞曾经见过我,他说,百年一瞬,不贪长生,贪红尘。我想,在《东都》这段时间,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几个月。」 「其实,我也不在乎裴怀玉是不是喜欢我,我只是觉得……她很孤独,很像我小时候。我没办法扔下她不管。」 陈默放下手,又自嘲般地笑笑:「或许是我自作多情。」 陈子昂不出声,只是嚼着薄荷叶,良久,才说:「要是有一天,你发现她是个坏人,从头到尾都是在骗你,你会后悔吗。」 流云经过月亮,草声萧萧。陈默安静了很久,陈子昂甚至疑心他是睡着了。突然他张口,语气认真:「愿意陪我玩到现在,我也很开心。」 山坡下,篝火旁,裴怀玉一个人抱臂安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夜半,裴怀玉提出今晚她值夜。当陈默和陈子昂睡熟之时,她轻轻站起身,解开拴在不远处的马缰绳,上马离去,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六)燕王台 万岁通天元年九月,幽州。 深山中,古树参天,漫山红叶,秋风肃杀。 林间飞速跑过一个骑马人影,接着是数个人紧追而上,掠过一地霜叶飞舞。 深林尽头有一开阔处,中央是一数丈高的夯土平台,平台远处大河流过,大雁声声。 古燕昭王所筑,黄金台故地。 骑马女子行到山穷水尽,在大河面前堪堪停住,拔剑回头,身后追击队伍慢悠悠赶到,将她三面包围,背后是滔滔江流,湍急兇险。 包围着她的人都穿着鸾仪卫制服,碧绿袍服绣着麒麟,腰佩金鹏鸟。只是都戴着面具,看着像一群傀儡。 为首的一个人骑马缓缓向女子走近,圆圈收紧,弓弩、尖枪和长刀都对准了她,只要动一动,她就会被刺成筛子。 为首那人伸手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俊美无畴的脸,怜惜地看着她,刀尖却快要戳破她的喉咙。 「别来无恙,小舞姬。」 「风」组首领,薛怀义。 她喉咙动了动,想说的话却哽在喉咙口,只是狠狠盯着他,握着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别怕,只要乖乖跟我回去,董事会不会把你怎么样。至于安辅国那边……我可以跟他求求情,让他把你赏给我。」 长刀微动,未开刃的刀背抵着裴怀玉,强迫她抬起头。 「阿玉,你怎么没一点长进呢?还是这么怕我。」 他策马走近,其他人在原地冷冷看着,她在圆圈中央,像是在祭坛上待宰的羔羊。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话,嘴角含笑,语气却有怒意。 「你居然敢逃。」 他手抚上她的脖颈,低头上下看着她,像在审视自己豢养的宠物。 「你是我训好的,全《东都》最好用的杀手。你以为安辅国真愿意放你走么?他要是诚心给你自由,怎么会让我进『风』组?再说了……」 他居高临下,笑着补充了一句:「你在地狱待了二十年,还想着回人间?」 「人类有什么好。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训练你的时候,你那所谓的父亲母亲,就在玻璃仓外面看。我都觉得过分了,你说,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裴怀玉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眼里是浓黑的愤怒,和哀伤。 薛怀义翻手,长刀轻轻一挑,她的佩剑就噹啷落地,轻得像一片叶子。 「走吧,阿玉,趁我还没生气。」 他一只脚踩上了裴怀玉坐骑的马镫,接着一个翻身就坐在了裴怀玉身后,握住了缰绳。 然而下一秒,他眼睛突然睁大,嘴角流出鲜血,接着僵硬地摔下马背,胸前插着一把短刀。 裴怀玉仍是低着头,握着短刀的手轻轻放开,眼睛闭着,嘴里却喃喃哼着歌儿,在这杀机四伏的时刻显得分外诡异。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她眼角滑下一滴泪。「我下地狱之前,你们都要陪葬。」 她睁开眼睛,眼里金光涌动。
第74页 浓黑色的雾气从四面升起,林中忽而响起金属碰撞之声,像是无数铃铛在响动,从窸窣之声,到排山倒海的浩大铃音。 所有人手中的武器都不受控地晃动起来,接着像是朝拜般,齐齐向一个方向倒去,刺向拿着武器的人。黑色浓雾之中,金铁碰撞之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浓稠鲜血四处喷溅,瞬间将河边变作横尸满地的斗兽场。 铃铛声像魔鬼在唱诵,如金刚怒目,泰山将崩。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居然是狮子吼。凭什么……安府君要让你……」 地上的『薛怀义』眼睛圆睁,看着被黑色浓雾环绕周身的裴怀玉。此刻,她碧绿色的眼睛变作了暗金色,骑在白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四周尸骸遍地,美艷而冷漠,如同壁画上的荼吉尼天。 薛怀义抬头望天,忽而神经质地哈哈大笑,笑得被血呛得喘不过气,眼里充满讽刺。 「有了狮子吼又怎样,你终究只是个冒牌货。」 四周的黑色雾气沖天而起,将薛怀义裹挟到半空,又重重掷下,他再也没了声响。 铃声渐弱,四周嚎叫声也逐渐消失,最终只余一片死寂。 她仍旧坐在马上,发着抖,四周血腥气仍未散去。 她闭上眼,幻境里,她被永远地困在玻璃仓中,受尽屈辱折磨,而玻璃仓外,那一对曾经将她接出来,给她锦衣玉食的父母,就坐在那里,虔诚地看着一幕幕残酷无比的场景,嘴里哼着歌儿。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小玉,要听话。」这是她下地狱之前,父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听话,我就给你自由。」眼前浮现安府君黄金颜色的瞳孔。训练场里所有的狐族,从生下的那一刻起,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注射由他提供的狐血。能活下来的,就会被改造成杀手,而最后被选中的杀手,会接受安府君亲自指导,成为《东都》的下一任话事人。 「放心,我不会杀你。」 视线突然清晰,浓雾一点点散去,眼前浮现出一张落拓潇洒的脸,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那个人唯一一次发狠,却是在明堂大宴之上,他咬着牙,用一柄金杯拦住了她送死的脚步,眼里有愤怒,却不是因为她。 那愤怒,是无能为力的自责。 大唐天授元年的明堂夜宴上,她第一次感到心头有血液流动。 是活着的感觉。 铃声消去,四野俱寂,朔风唿啸,古燕王台上尘土涌起,易水奔流,逝者如斯。 她摔下马背,模煳中看见一个人影扑来,稳稳接住了她。 常年在边关征战,又在东都干了数年特务勾当,他身上也有血气,却不难闻。像那年他扣响柴门,要她收留自己的那个晚上,是走到绝路的两匹狼,在悬崖边互相舔舐伤口。 她终于小声哭泣起来,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门。 陈默:终于有一个配得上男主角咖位的帅气镜头了。 第42章 【永结无情游】 (一)破戒 长安二年,契丹孙万荣大败唐军于硖石谷,突厥默啜部藉机犯边,数次入寇关内,陈兵并州、代州、忻州,直逼关中。长安三年十月,女皇车驾自西京还神都。 长安三年上元节,神都北积德坊,大福先寺内。 驻寺沙门、于阗高僧实叉难陀刚译成《大成入楞经》,布施三日,广开经筵,由实叉难陀亲自开坛说法,延请各国沙门前来辩经。 月出东山之时,神都城中燃起灯火,供佛用的乳香与没药味道四溢,洛水之上飘满莲花灯。 女皇春秋高,现已移居迎仙宫长生院,由张易之、张昌宗二人代传政令。 连三岁小儿都知,天下要乱了。 因此,今年的上元节就格外奢费,格外颓靡,整个洛阳城都像疯了一般,纵情享乐。 大福先寺外,一个戴着玫瑰十字念珠的景教修士走过,停驻在寺门前,看寺外宝马香车川流不息,又有成群灾民匍匐路间的景象,摇头嘆息,不停划十字,小声念叨,我主啊,请告诉我,这东方索多玛城何时覆灭。 正在祈祷,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马嘶,左右人群都慌忙躲避,接着一道长鞭唿啸而过,正要打在修士后颈。 修士闭上眼,以为小命就要交代在异国他乡。忽然间天旋地转,睁开眼时,一个汉人长相的年轻人沖他帅气一笑,侧脸上酒窝很深。 「行路小心,这里可是神都。」他把他带到路边安全地带,只叮嘱了一句,便又消失在人群中。 修士抬头,看见两架由十八人抬起、华美无比的步辇正在福先寺门口停下,路人们正伸长脖子,望着步辇上两个粉雕玉琢的贵人。 人言六郎似莲花,我道莲花似六郎。 步辇上纱帘被宫人层层掀起,一双素白无尘的手伸出来,接着是一张玲珑精緻的脸。 是银青光禄大夫、人称莲花六郎的张昌宗。 后面步辇上下来的,是刚由神都副留守升为中书令、权同宰相的杨再思。 路人屏息,看着一众宫人簇拥着东都权势最盛的两人进了大福先寺,修士皱眉直摇头,口中默诵不停。 方才救了他的年轻人其实还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得嗤笑出声,想起若干年前,自己跟着李太史进此处办案时,还是个七品文员的来俊臣大概就像他如今这样,站在这里,观赏鸾仪卫的唬人声势。
第75页 他没看到的,是杨再思方才从纱帘后瞧见他救人时,嘴边浮现的一抹笑。 陈默转身离开,在人群里灵活穿梭,进了大福先寺,找了偏僻小路径直往南,躲过几对藏在花树里私会的男女、女女和男男,循着佛经唱诵声飞跑向前,视野突然开阔,高台上大雄宝殿巍然屹立,殿下占尽一坊之地的讲经场上,黑压压坐着上千僧众,正中间设讲经坛,两位天竺高僧正在辩经。 「《楞严》一经,集伪说之大成。盖以文辞纤巧,释义模稜,与此土民性喜鹜虚浮者适合,故其流行尤遍。」? 坛上,居于下首的年轻僧人声音沉雄有力,不顾实叉难陀名震四海,现场批驳他所译的经文。 陈默低下身,小心在人群里穿梭,寻找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人。 接连认错了几个后,他已经引起了讲坛旁护寺武僧的注意,提着长棍,作势朝他走来。 他举起双手表示认错,随即找了个蒲团乖巧坐下,装出一心向道的样子。 坛上,年轻僧人声音洪亮,接连抛出数条质疑。 「按印俗:旃陀罗等『贱族』,屏居城外。律制,比丘不得入舍,故佛经中祇说入城乞食,不闻郊游……」 他低头用余光扫视左右,忽然定在了一处。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戴着兜帽的黑色女孩正端坐在蒲团上,深碧色眼睛暗如深海。 天地俱寂,银河向东方飘转。 陈默笑着,心里突然安定,辩经声清晰灌入双耳,近在咫尺。 「既无郊游,阿难何得过淫女之居,自取烦恼?此亦杜撰。其伪八。」 裴怀玉感觉到有双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回过头,看见一张熟悉笑脸,英俊落拓,笑意不到眼底。 瞬剎间,如同摩登伽女见阿难,两相观照,将彼此残缺灵魂看得无比透彻。 「佛言,阿难。吾復问汝。诸世间人。说我能见。云何名见。云何不见。」? 她拉起他的衣袖,逃离佛陀讲经的金刚道场,无视身后被惊扰僧众的怒骂,飞跑出讲经场,穿过重重花树,像当初他带她逃离无间地狱,好像这样一直跑下去,命定的结局就追不上他们。 诵经声威严盛大,如海浪涌来,却最终湮没无声。 她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停在一棵参天古树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默也笑,无奈摇头,一手撑着树,一手扶着她肩膀。 她突然不笑了,抬头看着陈默,耳边闻得二人唿吸,月影浮动,花树婆娑。 他忽然抽回手,她却凑上前,手抚上他胸膛,满眼都是彼此绝美色相。 「陈默,其实,你的心比我还冷。你不信我,也不会对谁动心。」 「你就是方才佛经里的阿难,说是怜悯世间人,要渡我,其实是看不起我。」 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有瑰丽的光,只有在这一瞬,她像极了狐狸精。 「我好歹也是个狐族,你这样敷衍我,我很没面子。」 陈默低头看她,像在看小时候耍赖要吃糖葫芦的自己,其实想要的不是糖葫芦,而是要证明,无论自己是个多讨人厌的小孩,还是会被喜欢。 他听见心底有个小人长长嘆了一口气。 裴怀玉从前向他撒娇,是她当时内心脆弱,一时煳涂,他不能乘人之危。 可现在,黑暗往事没有把她困住,她长大了。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来招惹他。 他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也是小孩,想要一根属于自己的糖葫芦,想了很久。 陈默觉得,自己这几年受程云中兵痞性格潜移默化的影响,行事作风变得直接了许多。 他双手撑着树,把她困在怀里,低头寻找她的嘴唇。她也急急凑上来,双手环上他的脖颈。黑暗中,两人都在笑,像摩登伽女在和阿难拥吻,明知是劫,却没人在乎。 圆月之下,不远处的道场中,杨再思坐在讲坛前,手里转动念珠,狭长眼睛里,充满讥诮之意。 (二)破执 长安三年,薛怀义早已被除,来俊臣伏诛,陈默收到久违的赦令,復归鸾仪卫,敕封从五品中郎将。 长安四年秋,陈默接到一封来自梓州射洪县的匿名文书,上言陈拾遗于父死居丧期间,受人陷害,藉由射洪县令罗织罪名,令其冤死狱中。信尾隐晦提及,陈拾遗曾与梁王武三思有隙。 陈子昂,年四十一,因父死辞官归乡,死于冤狱。 信背后,用潦草笔迹,匆匆抄下一首旧诗。 「负书犹在汉,怀策未闻秦。復此穷秋日,芳樽别故人。」 陈默心头突然有些憋闷,想大喊,想拔剑,想把他揪出来骂他一顿,却想起此生他再也见不到陈子昂。 他带了酒,上马疾驰,到洛阳郊外寻了处高坡,面朝西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出可制远敌,入可辅明君,乃陈某毕生所愿!」 他摔了杯子,瓷杯掉在泥里,片片碎裂。 「许浩然,我他妈真羡慕你啊,到哪都这么遭人惦记。」 秋风萧萧,远处一个女子骑马走上高坡,在他身后停下,从袖间掏出一封书信,张口,说着磕磕绊绊的洛阳官话: 「阿耶手书,说是要给李抬史。若李抬史不在,就转交崔仲郎。」 徐有功,咸亨元年举明经及第,歷任司刑寺丞、秋官侍郎,累迁侍御史、司刑寺少卿。在任期间,手中几无冤狱,三次因奉公抗旨下死狱而受赦。
第76页 长安三年,徐有功寝疾,逝于东都南市故宅,上深痛惜,追赠大理寺卿。 他打开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笔力极弱,是在病重之时,勉力写就。 「徐某一生碌碌,无愧庙堂,唯负儿女。今有一幼女,乃故人遗子,名唤阿昔。望君念及往日,替徐某多加照拂,九泉之下,不胜感激。」 陈默抬头,瘦小少女朝他行礼,浅金色碎发在风中飘扬,像一根坚韧苇草。 她挺直腰板,一脸骄傲耿直的样子,倒是和徐有功如出一辙:「阿耶曾言,我所守者公法,不可以私害公。崔大人莫要听信阿耶之言替我推举,阿昔自有本事。司刑寺不收女官,我便去考武举,做鸾仪卫。」 她眼角微红:「只是这信,是阿耶临终嘱託,不能不送。」 陈默望天,良久之后,才伸手秃噜秃噜女孩乱糟糟的头髮:「你阿耶想让你长命百岁,好好替他看看红尘。」 女孩破涕为笑,骑马远去。陈默也驱马下山,暮色四合,东都秋意渐浓,寒鸦声声。 (三)破阵 长安五年正月,大赦,改元神龙。女皇病笃,居太微城迎仙宫长生院,唯二张侍侧。 正月二十一日,太子监国,宰相张柬之密谋復辟,联合左右羽林卫将军李多祚及李湛,并宰相崔玄玮、相王府司马袁恕己等,于二十二日起事。 当夜,张柬之协同崔玄玮等带北衙禁军五百人自玄武门进宫,直驱长生殿,控住二张。 与此同时,左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与李湛则前往东宫,迎太子出宫。 东宫殿前,今夜无人点灯,四下漆黑。 李多祚等率兵等在殿前,没人敢再上前一步。最终还是李将军本人啐了一口,下马上前,踏上东宫殿阶。 此时吱呀一声,殿上九扇门齐齐打开,灯火通明,晃得人眼欲瞎。 殿内御座之上,坐着的却不是太子李显,却是一个金红头髮、高目深鼻的胡人。 他琥珀色眼睛里仿佛流淌着金红烈焰,妖异非常。殿上夜枭盘集,叫声悽惨。 李多祚哐啷一声抽出佩剑,直指那似人非人的怪物。 那人却慢悠悠走下殿来,手指点住剑尖,硬生生将剑按了下去。 「李将军莫急,太子安好。只是不敢出来与汝相见。」 他打了个响指,未及李多祚反应过来,九扇门又一同合上,把他关在殿中。殿外禁军没有他的号令,又看不清殿内动静,只好原地按兵不动。 「久仰李将军大名,吾乃南市商贾,汉名安辅国,毕生所长便是谈生意,与庐陵王……不,太子,是故交。与前皇太子、如今的相王李旦,也颇为熟识。」 殿中只点着两只高烛,余下地方一片黑影憧憧,更衬得安辅国一双眼睛亮如灯炬,像极了志怪小说中的狐鬼。 「今日太子请吾前来,也是与将军谈笔生意。」 他转身,从怀中摸出一张泛黄绢纸,递给李多祚,上面墨迹陈旧,却精细非常,山川地形,一目了然。 「当初相王被诬谋反,禁军从其府中搜出了这个,献给圣上,后来圣上又将此物赐给了太子。李将军世代簪缨,想必听闻过此物。」 「今日中宗復辟,将军必居首功。然将军亦知,殿下未必有圣上容人之雅量,届时将军功高震主,亢龙有悔,想寻退路,已不可得。」 他指指地图:「这图,便是太子赐给将军的退路。」 李多祚眯着眼,在灯光下仔细辨认图上字迹,终于看到有一行较新墨迹题在图中,是五个字,「昆陵都护府」。 他勐地抬起头,看向安辅国。对方点点头:「宁做安西将,不为羽林郎。李将军,若是能答应太子的条件,事成之后,漠南漠北商路,尽为汝家所有。」 李多祚迟疑良久,攥紧的拳头又放开,终于开口:「太子对吾,有何吩咐?」 安辅国抬起手,朝屏风后招了招:「殿下,出来罢。我们南市的规矩,谈条件时,需得各家管事到场。」 烛影摇动,一个中年男子从屏风后不情不愿地走出来,虽年未满四十岁,已经鬚髮尽白。 是曾经被立为中宗,又废为庐陵王,远放到房州十余载,近年刚被接到东都重新立为太子的李显。 李多祚握紧了手中佩剑,单膝下跪,向太子行了大礼。 李显却只看着安辅国,眼中满是畏惧。 「就……就按安府君说的办。」 安辅国哈哈大笑,低下身,附在李多祚耳边,耳语了几句。 「太子要汝于圣上殡天之后,梓棺移葬干陵之时,撤掉干陵左右的守墓羽林军。」 干陵位于咸阳,距长安极近。近来突厥默啜部和契丹频频犯边,屡次陈兵并州,逼近长安。撤掉干陵守兵,看似无关轻重,实则是在趁国都贵胄大半前往西京之时,两相夹击,一旦咸阳失守,后果不可设想。 李多祚咬牙,按着佩剑的手颤抖不已,一字一顿地问安辅国:「是你,在与突厥和契丹勾结,屡犯我大唐北境?」 八年前,契丹孙万荣反,以匡復庐陵王为名进犯幽州,逼武则天重新册立李显为太子。 次年,突厥默啜部书责朝廷五大过,再次发兵幽州。女皇任太子为河北道元帅讨突厥,应募者云集。突厥却在杀定州男女万余人之后,返回漠北,拥兵四十万,西北众部皆归之。
第77页 这其间有何种交易,他根本不敢细想。 边庭流血成海水,几十万儿郎的命,却只是朝堂之上,被几番转手的货品。 李显被他的样子吓到,又躲回了屏风后,瑟缩着不敢说话。 李多祚怒极,挥剑暴起,刺向安辅国。 瞬剎间光芒大作,安辅国稳稳站在当地,李将军的剑却已经嵌在他身后的廊柱上。安辅国拊掌哈哈大笑,称赞李将军:「不愧右羽林大将军,守边十余载,尚有血性。只是今日之盟,本不关我事。我说了,是汝家太子的意思。」 李多祚双拳握紧,看向太子,仿佛暴怒的老虎。太子在屏风后,垂首无言。 房州十余载,磨平了他当年做皇帝时的所有血气,如同攀扶着权力的菟丝花,单靠自己无法苟活。突厥默啜部抓住了他这个弱点,和他达成交易,待他登上帝位时,可保北境暂时安定。 而这个安府君,便是个熟于帝王心术,还能从中斡旋,扰乱天下的狐狸。李多祚不知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比起恨阿史那默啜,他更恨眼前这个人。 廊柱上的剑插得不深,此时噹啷一声掉落在地。门外军队等候了这些时,已经有些骚动。 李多祚却站在当地,比当初在阵前杀敌时还要两难。 门外喧譁声渐响,若是行事不成,便是诛九族之罪。 他突然笑了,俯身拿起掉落的佩剑,抬手便向自己颈上一横。 一支短箭此时穿窗而过,堪堪打落了他的剑。门外突然安静,接着一个人影飞跑上台阶,一脚踹开了殿门。 月光中,碧色北衙禁军制服闪着微光,来者带着刻有金鹏鸟的鱼符,手持弩机站在殿前,有万夫莫当之勇。 李多祚回首看向殿外,羽林军阵前,多了几个与她服制相同、手持弩机的兵士,弩机满张,都对着安辅国。 鸾仪卫风组,李知容。 李多祚带的北衙禁军不常与鸾仪卫打交道,手下卫兵们却常常谈起鸾仪卫风组的头儿,是个叫李知容的女将军,天姿国色,武功超绝,说得众人一脸仰慕之情。 他松了一口气,转念却想起,鸾仪卫是女皇亲兵,今日所来,怕是要阻拦起事。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发话,深碧色眼睛只看向屏风后的太子:「圣上有旨,请殿下,即刻移驾长生院。」 安辅国狠狠盯着她,像两只猫科动物在默默较量实力。之后他冷笑一声,回头走入屏风。太子像得救一般,飞速跑向殿外,和方才的磨磨蹭蹭判若两人。 李多祚只得先硬着头皮上马,先护送太子去长生院。 路上,他朝那鸾仪卫领头的年轻女子尴尬致谢:「多谢李中郎。」 女子深碧色的眼睛看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阿容已受令去了干陵。我是『风』组新来的,名裴怀玉。」 (四)应帝王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三日,宰相张柬之、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诛杀二张,悬其首于天津桥南,太子监国,大赦天下。 二十五日,中宗即帝位,变武周为李唐。 天下震动,史称神龙政变。 二十六日,武则天徙居上阳宫。 神龙元年春,三月,春夜,上阳宫内,子时。 「对不住,李太史。朕如今,只能这样见你。」 此处是上阳宫内最高的暖阁,距地面百尺有余,外面被羽林军层层把守,任何人觐见时,都需先向天子求得准许。 昔日权倾天下的女皇,如今成了笼中雀。 她倚在窗前,打量着对面坐着刚刚翻窗进来的李太史,还是昔日纤尘不染的道长模样,眉眼却多了点人情味。 女皇老了,眼睛却没老。她一脸八卦地打量着李崔巍,目光炯炯: 「朕从前怎的没发觉,李太史模样竟不输六郎。」 李崔巍拿起桌上长颈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叶女士,我今夜冒死前来,可不是为了聊这个。」 女皇笑了笑,走到妆奁前,拉开最底层的暗格,从里面掏出一个捲轴,一点点展开,上面画的是东都地图,城坊道路,极尽精细。而在南市西南侧、修善坊内的长寿寺上,有一个用硃砂标记的红点,写着丰都市。 「我已将沙陀军分作两拨,一拨随你们去干陵,剩下的留守东都,分散『风』组人手。」 李崔巍点点头:「安辅国设定『风』组光精锐就有五十人,据我所知,沙陀军也只有五十人,就算他们都是会幻术的狐族后辈,在干陵对付默啜部已经力有不支,分散开的话,恐怕我们胜算更小。」 叶将离看着她,嗤笑一声:「李崔巍,你猜猜我是凭什么,能留在《东都》董事会?」 她从暗格里又掏出一件小印章,搁在桌上,印章底部只有两个篆书小字:「沙陀」。 「安辅国能把人类改造成人狐混血,我呢,研究了你们狐族的生理构造很多年,发现了一种激素,能短期内把普通狐族造幻境的能力,提升到天狐的水平。」 「你们狐族的超能力,能影响人类的神经系统,让人类意识紊乱之后,和狐族的意识海相连。所谓天狐,就是这类能力特别强的人,不仅能用意识扰乱意识,还能用意识干扰物质世界的存在,只不过干扰范围有限。目前我见到的狐族里,只有安辅国有这个能力。」
第78页 李崔巍沉吟:「所以……你把那五十个沙陀军,都改造成了一次性天狐?」 叶将离摇摇头,伸出左右手,食指交叉:不只五十个。」 李崔巍狐疑:「十倍……五百个?」 叶将离笑:「董事会那帮疯子,做事会这么谨慎?」 她收起捲轴,放进抽屉,轻描淡写道:「十万。」 她回首向窗前,看着午夜神都灯火阑珊:「在查明安辅国在秘密用人类试验狐血之后,董事会中反对这种非人道冒险的人发起了另一个计划,用来对抗即将出现的后天混血狐族。实验了十年,最终发明了一种无害激素,用在人类身上时,跟打了美容针效果差不多,但用在狐族身上,却效果卓着。所以,沙陀不仅是军队,也是我们计划的代号。」 「现在登记在册的狐族中,有至少十万人,购买过『沙陀』。订购沙陀的附加条件,便是买家第一次使用产品时,要用在《东都》。」 她挥袖转身,恍惚间,李崔巍以为又见到了武则天本人。 「所以,决战当天,《东都》内有仿生人下线之后,接替上线的,都会是狐族沙陀军。」 她缓缓走远,步入黑暗深处,月光照不到的所在。 李崔巍还坐在窗前,低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打算见陈默?」 她停下脚步,迟疑许久,才反问道:「你既认出了我,为何不追问我《净土变》的下落?」 李崔巍笑了笑:「认出你是巧合。只因那日,问斩陈默之前,你说你要等一个人。这句话,故事线里没有。」他低头,拿起那枚刻印章。「那时我就猜,你是叶将离。今天也只是试探,没想到你就这么承认了。看来,你暂时选择站在我这边。」 他放下印章,转身踏上窗棂:「至于《净土变》,我现在不需要了。我要找的人,已经回来了。」 叶将离回头,李崔巍却刚刚从窗边消失。 她仿佛突然老去,步履艰难地走进黑暗,尽头空无一人。 (五)齐死生 长安五年十一月,陈默如常去鸾仪卫府值夜,却在桌上发现一封陌生书信,附带着一样东西:是裴怀玉的鸾仪卫鱼符。 他展开书信,上面笔迹潦草,写着裴怀玉现在大福先寺,须由他带着《弥陀净土变》残卷,前去赎人。 他在凉州拿到了《弥陀净土变》的事,只有天知地知幻境知,还有幻境里那个自称玉藻前的画外音知,假如那个画外音不是幻觉的话。 他看着信笺,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对灯下照着才发现,背面也有一行字迹: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他想都没想就提剑出门,在卫府门前却撞上一个陌生面孔。那人相貌白净,穿着宰相才能穿的紫袍,笑吟吟地堵在门口,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他咬牙切齿:「冲撞了大人,罪该万死。属下实有要事,改日再去府上赔罪。」 「陈默啊,想不想知道,叶将离在哪里?」对方伸出手,手里拈着一朵花。 陈默睁大了眼,像在确认自己是否看错。 很可惜,这花他从小再熟悉不过,是芍药。 「如果你想见她最后一面,就把《净土变》残卷交出来。」对方俯下身,低声在他耳边循循善诱。 这声音,陈默却听来有些熟悉。 「你是……玉藻前?」陈默的回答让对方愣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是啊,我是玉藻前。你母亲叶将离在哪,只有我知道。」 他拢起袖子,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线,比狐狸还像狐狸。 陈默咬牙,从怀中取出一个捲轴,递到他手上。对方急不可耐地一把夺过捲轴,展开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之后,才抬头对他一笑。 「不错,没跟我耍花招。叶将离现在在上阳宫,再晚去一个时辰,就要殡天了。」 陈默脑子一震:「你方才的意思是,我妈是……是武则天?」 杨再思不答,转身走远。 陈默站在原地,想起当初和女皇的唯一一次打照面,却是在明堂大宴之上,他拦下了要刺杀女皇的裴怀玉。 他记得,在下诏将他押送推事院之前,女皇曾犹豫过那么几瞬。 如果这个小白脸说的是真的,那么司刑寺狱中几番巧妙避过他的大赦、以及在他从幽州回来之后,女皇特赦令他官復原职的诏书,是她刻意为之,还是故事线原本的安排?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他来了东都,也不知道他就是陈默?如果知道,她为何一直不见他,会和《净土变》有关吗? 他始终不信叶将离会抛弃他,现在看来,他好像要赌赢了。 但为什么心难过得像要爆裂。 他跑去丽景门取了马,骑马穿过端门,急转向东,直奔城北积德坊。 积攒了十六年的青春期叛逆一朝爆发,他不知道自己的愤怒和悲伤从何而来,只是装着满肚子天大的委屈,咬牙闷头向前跑,泪水沿着眼角一路淌下,擦都擦不完。 太微城在他身后越来越远,像他在漫长等待煎熬中流走的十六年一样,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他不要重蹈当年叶将离的覆辙。那个女孩是他在东都唯一要救的人,他不要丢下她,让她在黑暗里从期待到失望再到绝望,就像当年叶将离把他丢给陈远道。
第79页 如果他陈默和裴怀玉之间,只能有一个人能被命运垂怜,他宁愿裴怀玉是幸运的那一个。 还有一个时辰。 (六)大宗师 大福先寺到了。 今夜的寺院静得蹊跷,平日里焚香点烛做夜课的僧舍里一片漆黑,唯余寺中央的大雄宝殿内灯火通明,上千根香烛环绕着一尊十丈漆金弥勒,是武则天为其母后祈福所修。 陈默一步步踏上数百级台阶,大殿内空无一人,唯有佛陀,居高临下望着他。 他走到佛坛前,燃了一炷香,抬头仰望通天大佛。 抬头时,他看见半空中赫然悬挂着一个铁笼,很像西南獠人用来捕杀勐兽的工具,里面空空,中无一物。 他心中一紧,勐地往后撤。但铁笼恰巧在此时砸下,哐当一声,将他稳稳罩在笼里,接着底部机关响动,把笼底也封了个严实。 「别来无恙,陈默。」 灯烛阴影中,弥勒背后走出一人,琥珀色眼睛亮如琉璃,穿着一件朱红圆领锦袍,金红头髮梳成汉人髮髻,竟像个斯文儒雅的鸿胪寺公务员,跟陈默头一次见他时颓靡浪荡的样子判若两人。 安府君讨人嫌地站在笼前端详了他许久,像在看什么珍稀动物,接着才懒懒开口:「东西带来了么。」 「裴怀玉在哪。」陈默也很淡定,虽然《净土变》已经交出去了,他手里已经没有了谈判筹码,但他信李崔巍在入《东都》之前告诉他的,真的《净土变》并不在《东都》。 他方才把那个从凉州洞穴里带出来的赝品交给玉藻前,就是凭着他对安府君的推测,若安府君也是外面来的,那他想要的,就不会是那幅假画。 安府君嘆了口气:「本来想给你留点希望。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转头,朝弥勒像背后扬了扬下巴:「出来罢,小玉。」 陈默睁大眼,像在看着什么悲剧的最后一幕。其实,在铁笼落下的那一瞬,他隐隐有过这样的猜想,但就是不愿承认。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缓缓从佛陀背后走来,她还穿着鸾仪卫的制服,手脚没有被缚,脸上没有伤痕。 那双深碧色眼睛毫不躲闪,直直看着他,眼里没有嘲笑讥讽也没有悲伤,就像一尊泥塑菩萨,居高临下地看着人类。 她走到安府君身边,两人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陈默突然想起,其实那天在山洞里拿到《净土变》时,除了他和玉藻前,还有一个人在场,就是昏迷的裴怀玉。 去司刑寺大牢里救他,又带他去凉州重访狐穴,这些或许都不是什么一时兴起,而是早有谋划。 甚至,就连他当年在明堂替她顶罪,也是个精心设计的连环局。 那些天香院里醉酒的暗夜、凉州城外生死相托的一瞬、幽州战场上她倒在自己怀中的剎那,以及回到东都后,那些好得像是偷来的日子……他觉得好,也许正因为都是假的。 他一辈子水逆得像是扫把星下凡,怎么会单单在谈恋爱上红鸾星高照。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而抬起头:「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这儿,困着我也没用。」 他两手一摊:「今日不久前,我去出恭,那捲旧画,不巧……掉下去了。」 「这捞上来想必也……安府君若不信,可以派几个人去卫所后院瞧瞧?」 他现在已经调整成了日常阴阳怪气模式,无比真诚而抱歉地望着安府君。 对方的确像是被他噎了个猝不及防,愣了一瞬,接着哈哈大笑,笑得四周灯烛都簌簌晃动。 「陈默,事到如今,吾也用不着演戏了。我要的,根本不是那幅假画儿。我只是需要知道,拿走那幅假画的是谁。」 若是被安府君知道了拿走画的人是谁,自然会顺藤摸瓜找到叶将离的线索。于是陈默继续装蒜:「真的掉了茅厕,不信去叫人捞一捞便知。」 安府君没理他,只是闭上了眼。 殿上火烛忽然光芒大盛,天顶和四周立柱也开始剧烈震颤,十丈大佛也开始左右晃动起来,如同佛陀显灵,令人畏怖。 陈默隐约听见有铃铛声与诵经声如同山崩海啸,从大佛四周瀰漫开来,随着一声震天巨响,夹苎漆金的大佛脚底塌陷,莲花宝座骤然消失在地下,接着是佛足、腿、手肘、佛头,一寸一寸,飞速坠入大殿中央的天坑,仿佛那下面就是十八层地狱。 最后,是佛陀一双巨眼,朝他凝望着,黑曜石般的瞳孔里,倒映着无比渺小的三人。 尘烟漫天。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大福先寺的正殿之上,弥陀塑像凭空消失,只留下一个可怖巨洞。如同什么怪物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洛阳城。 安府君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垂手而立,睁开眼时,黄金色瞳孔燃烧如岩浆。 「谷神不死,是为玄牝。」 「李家尊老聃为先祖,吾就按照《道德经》的意思,将最大逆不道的东西,放在皇家寺庙正殿,和大佛砌在一块儿,埋在十八层地狱里,若要找到它,就要隳庙堂,拆殿宇,砸了大佛金身!」他走到陈默身后,抬起一脚踹向笼子。那笼子本就在巨坑边上,被踹一脚后,只晃了一晃,就掉进深不可测的坑中。 陈默心想,凭我的高中物理学也知道,这回肯定活不成了。只能抱着头闭上眼,等着摔成肉泥。
第80页 不料在一阵上下左右剧烈晃动之后,他只是在笼里滚了几滚,没有意料之中铁笼落地筋骨碎裂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铁笼依然被吊在半空,应该是方才挂在大樑上的铁链还有一小段剩余,将他卡在了离洞口不远的边上。 他大着胆子向铁龙外探头望去,不禁脚下发寒。 下面的确是万丈深渊,最深处依稀可见方才大佛的佛顶,有金箔依稀闪着微光。 而在与他平行的四周墙壁之上,画满阴森可怖的壁画,一圈一圈,一直延伸至洞穴最深处。 每一张壁画的中央,都有一只狐,准确地说,是半人半狐,被用各种方式残忍杀害。 而正中央的巨幅壁画上,是一只毛色纯白的九尾狐,金黄双瞳大如车轮,和他初入东都时在丰都市见到的那只颇为类似,只是全身已被肢解,唯余头颅和九尾。汪洋血海之中,有无数穿着兵甲的人类在其间打捞着什么。 中间一个人画得比其他人都要高些,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復归于婴儿。」 陈默头顶传来一阵晃动,是安府君跳上了笼顶,全然不顾殿中挂着铁索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梁。 他的声音从空旷洞中传来,每一句话都有无数回音,像万千復活的狐族怨灵在他身边盘旋。 「光宅元年,吾来神都,在大福先寺第一回 见到这些壁画,也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声音陡然变得沙哑,像在回忆百年前的往事。 「本来,我与画上这些狐族一样,会先被在胸口插上一刀,放血。等血流干了,就被肢解,做成灵药,进献给皇帝。从周穆王开始,狐族已被杀得所剩无几。尤其是九尾狐族。」 「若不是因为老聃西出函谷关,九尾狐族早已灭绝。」 陈默现在心情已经低落得不能再低落,竟然生出了三分幽默感,开始跟安府君聊天:「老聃……你是说老子?」 「或许你听说过『老子化胡』。传说他西适流沙,曾教授胡浮屠弟子。这些都是后人妄传。但老子的确离开了中原,也曾『化狐』,化的却是这个『狐』。」 陈默抬头,看着壁画正中央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 「狐族之中,九尾狐先天灵力最强,能造大幻境。而普通狐族依靠修炼,最高可成为天狐,洞达阴阳,通晓万物之变,亦能化形为人,不见妖气。」 「九尾天狐之中,修行至高者,颜如孩童,极高者,復归婴儿。」 「狐族之中,修行至婴儿者本就是传说,但老子得窥天机,在周室典籍之中,找到了狐族修行之法,又循着九尾涂山氏余脉族谱进了崑崙山,不料周王带兵潜伏在后,几乎杀光了山中潜藏的九尾狐族,他只救出一个襁褓婴儿。」 「而这个婴儿,才是周室寻找多年的目标——涂山氏九尾狐之中,唯一一只天狐。」 殿顶之上,大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发出令人齿冷的断裂声,铁笼也开始在空中左右摆动。 「老聃带着天狐西适流沙,在天竺找到了长生引。你往身后看。」 大梁晃动不止,沙尘和木屑沿着坑洞掉落,直坠入他脚下的无底深渊。陈默转头往身后,不禁惊唿了一声:在他身后的壁画上,画着一幅高达数尺的长卷,而画卷的内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弥陀净土变》。 「这画讲的不是什么佛经故事,乃天竺本土密教。作画之人……是先朝尉迟跋质那,也是尉迟乙僧,又或者说,是他们李家亲封的太上玄元皇帝——李聃。」 「他并非狐族,却也悟出造幻境之术。那画,便是这天下最大的幻境,无边无际,如同宇宙。」 周围突然寂静下来,像是时间突然静止。陈默盘腿坐在笼中,欣赏灰尘和沙土如同飞雪般落入深渊,竟然有些禅意。 安府君长嘆一声,声音突然低下来,像是在对着故友诉说往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我曾以为,我找了《净土变》这么多年,是为了重回神龙元年的干陵地宫,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但自从来了《东都》,重遇尉迟,我才醒悟……」 一声震天巨响之下,大梁断成两截。挂着铁笼的绳索从樑上急速滑下,陈默瞬间失重,只能咬牙紧握铁笼栏杆,闭上眼等待铁笼掉进地下。 安府君岿然不动,坐在铁笼上,像是已经入定。陈默只依稀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原来,我是不甘心。」 「就算得了天下,我的功业,也不及他万一。」 铁笼飞速坠下,四周的壁画已经变成一片模煳的朱红,脚下佛陀头顶的金沙熠熠闪光。 迷煳之中,陈默似乎听到了唱诵声,自极深极深的地底涌来,如同岩浆上漫。雄浑博大,又极尽哀伤。 之后,满眼朱红被刺目金光代替,他像是坠入了金色岩浆,四周气流奔涌,陈默脚下忽然一轻,像是忽然被云托起,在空中悠悠晃动。 接着他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像是狮子暴怒,又像是一个遭遇十面埋伏的疯癫君王。 这一吼带起层层波浪,唱诵声愈来愈强,四壁在震动中一层层粉碎崩塌,化为齑粉。
第81页 陈默感觉到铁笼被什么东西托起,正在沿着洞穴上升、上升,清新空气再次涌来,他们回到了地上,然而四周被纯白光芒充溢,举目所及,只有一片纯白。 然而他们并没有落在地面上,还在继续向上飞,气流在四周奔涌,浩荡长风将烟尘吹散了一些,他终于看清,自己被挂在半空中,而在他身后,两只金黄巨眼凝视着他,如同两片盛满岩浆的巨湖。 方才他看到的纯白,是它的皮毛。如同白色海洋,在天空中延展开来,九条狐尾遮天蔽日,铁笼顶端被它挂在獠牙上,渺小得如同一粒沙。 巨兽昂首向天嘶吼,巨尾在空中翻卷,如同铺满夜空的浮世绘。 它桀桀笑着,笑声在东都空中迴荡,似鬼神夜哭。 地面上,大福先寺已被夷为平地,一坊之内,尽成瓦砾。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我既不能得道,便毁了这世界再重铸一遍!你知尉迟乙僧最后怎样?是我杀了他!杀了他,再找回《净土变》,千年之后,我便是神!」 (七)永结无情游 天上飘下细雪,纷纷扬扬,洒满洛阳城。 此时已是深夜,街上唯余巡夜的南衙禁军。换岗之时,打着哈欠的兵士敲了敲在坊门前站岗的同袍,对方揉着眼睛抬头,却怔在原地,眼里全是惊恐。 而站在他面前的士兵,从他眼里分明看到一片黄金色的海。 那是九尾狐的眼睛,从坊门上空居高临下看过来,黄金色双瞳有数坊之大,正静静盯着他们,如同有唿吸的深渊。 天地寂静,唯有飞雪簌簌飘落。巨兽降临在东都城上空,白色皮毛翻滚如海洋。 年轻的金吾卫手中佩剑咣啷落地,闭上了眼睛等死。南衙最精锐的守城军,在这磅礴如天地的力量面前,不过渺如尘埃。 黄金瞳眨了一眨,那巨兽的视线终于缓缓转移。 两人刚舒了一口气,下一瞬一条白色巨尾横扫过来,一坊之地,剎那间尽成瓦砾。 九尾狐在东都九天之上洄游,昂首长啸,声震四野,如同一首古老凄凉的歌咏,叫醒了沉睡东都城。 灯光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有人开了窗向外探看,接着是惊慌喊叫、哭嚎声与马声嘶鸣、金铁碰撞声,杂乱之中,城内有几处甚至起了火,火势连绵,吞噬数坊。 从河清海晏的盛世都城变成丧乱芜杂的末世景象不过几刻钟。这就是人间。 洛河以南临河而居的多是贵族,九尾狐就在这一带上空不断逡巡嘶吼,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陈默被挂在它的前爪上,铁笼晃晃悠悠,没命就是分分钟的事。 他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想起他刚来东都做鸾仪卫的时候,于杀人这事尚不大熟练,常常在执行任务之后回来,在烧红的火炉上温一壶雁北产的烧刀子酒,边喝边看天香院的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洒下。楼下的裴怀玉下雪时会回来早些,也在院里烫起一壶酒,两人遥遥对酌,互不相知。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他嘆了口气,将头靠在铁栏杆上。头上的簪子碰到栏杆,发出清脆响声。 他福至心灵,立马将金簪拔下。这是当初他撬开牢门的那根,后来被他当作吉祥物一直拿来束髮。如果说他在东都的前半段时间是在当特务的话,后半段就是在研究熘门撬锁。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安府君,哦不九尾狐,此时正在高空之上,就算现在能打开笼门,掉下去也会摔得尸骨无存,而距他们最近的高层建筑物大概只剩下太微城里的明堂了。 叶将离现在还在上阳宫,不知她有没有在看着他。 如果那个玉藻前没有骗他,那么距离武皇殡天就只剩下几刻钟。 陈默打不死的小强人格突然甦醒,又重新振作起来,跃跃欲试地在笼内四处摸索,寻找机关。 终于,他在笼底摸到了一个暗槽,若是能拨开它,笼底就会打开。他用簪子撬了一下,不料「啪」地一声,簪子竟齐齐整整折断在里面。 他有些绝望,手里全是冷汗。他想试试跟安府君继续谈判,可他抬头都望不见这只大狐狸的脑袋。 就在他愣神时,身旁突然有一声清脆响动,是机关开启的声音。 他回头,看见了裴怀玉。 她深碧色的眼中金光涌动,瞳仁变成了狐类的细瞳,手尖长出利爪,方才的机关就是她用利爪拨开的。她撑着铁笼对他艰难扯出一个笑,用唇语提示他:「扶好。」 陈默一向机灵,当即紧紧抓住栏杆,整个人爬在笼壁上。裴怀玉松开机关,铁笼底部开启,瞬间他脚下只剩长风浩荡,一个手滑,就会自由落体摔成标本。 陈默看着她手脚并用,无比灵活地爬到离他更近的地方,两人的手艰难相碰,他才发现她手上全是血。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一次。如今我已经什么也不欠他,我终于自由了。」 她深碧色眼睛里有泪水晶莹滑下,眼里却充满欢喜。 「陈默,离开《东都》以后,不要忘记我。我是小玉。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去找你。」 他始终觉得裴怀玉是个虚幻的存在。此时月光之下,已经半狐化的她美得就像个游戏cg人物,可掉在他手上的泪有真实的冰凉触感。
第82页 她说,陈默,闭上眼,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放手。 他闭上了眼,听见雪落的声音。远处有细碎铃音,由远及近。 裴怀玉的声音冷冽清澈,数到三时,陈默撒开了手。 风声浩荡,他被捲入雪中。 (八)相期邈云汉 足下踏空的一瞬,他已什么都不顾,只想再赌一次命。 起初是剧烈的失重感,接着铃音越来越强,和安府君变身时一样。他身子突然一轻,像掉进云中。 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掉在了一只巨兽的背上,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细密毛髮,只不过这只不是白毛是个黑毛。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大声叫了一声小玉。 无人应答,只听见一声狐类的悠长哀鸣。他抬头,看见这只玄色狐狸转过头朝自己深深望了一眼,碧色眼睛幽深如潭水。 是她。陈默咬着牙,胸腔里血气上涌。 在这局棋里,他始终是个无力的卒子,却一次次妄想螳臂当车,要拦着她朝悲剧结局一路狂奔,其实只是延缓了悲剧的发生。 就像现在,她前方不远处就是安府君,两只巨狐盘旋在东都城上空,形成一个诡异华丽的太极图。 她闹出的动静太大,安府君已经注意到,甩着尾巴飞扑过来,掠起的狂风将定鼎门大街上的树木连根拔起。而她则转身飞驰,踏着城中楼阁殿宇一路向北,直扑皇城。 陈默匍匐在她背上,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直到他发现她掠过了天津桥、五凤楼,径直飞向上阳宫最高处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惊唿出声:「裴怀玉!停下!」 然而已经迟了。玄色狐狸飞驰如箭,毅然决然地撞向上阳宫最高处的宫阙。宫阙四面开窗,她就直接将漆金阑干撞个稀碎,直撞进大殿里,又滑行了数尺才停下,而大殿堪堪只容得下玄色巨狐的脑袋。 陈默连滚带爬地从她身上滑下来,瞬剎间她身上的皮毛渐渐褪去,如同聚拢在她周身的寒鸦都飞走消失,最终只剩下一个瘦小的躯体,躺在大殿中央。 她浑身都在流血。他咬着牙抱起她,像抱起一片掉落的秋叶,没有重量。 「陈默,你来啦。」 他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却不敢抬头。 他怕隔着十多年的时间回望过去,再回头时,他就不得不长大,而所有爱他的人都不在了。 「好孤独啊。」 这话却不是出自他之口,而是来自大殿深处,那里躺着奄奄一息的女皇,而她躯壳之下的另一个灵魂是叶将离。 他抱着裴怀玉坐在大殿上,窗外大雪纷飞。 九尾狐熔岩般的双瞳就在窗前不远处浮动,随时会冲进来撕碎他们,或是直接把上阳宫碾成粉末。 但殿内的人都不在乎。 「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你现在知道了,也好。你娘我还有一件事要完成,得先走一步,怕是不能再陪你了。」 窗外,各个寺院突然响起雄浑钟声,连成一片,城中哨楼都亮起火光,肃杀庄严,暂时压制住了城中骚动。 天子薨逝,万国齐哀。 这是东都原有的剧情线,纵使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数,未被改变故事线的仿生人们还是在走着太平盛世应有的流程,与城中混乱场景形成极其荒谬的对比。 「陈默,我不会丢下你,永远不会。」 她阖上了眼,那句话落在地上却有千钧之重,一字一字锤在陈默心头,他憋了十六年的泪水终于落下,那个站在巷口等妈妈回来的小孩终于不再回头,一步一步,离开了他的梦魇。 神龙元年冬十一月,武则天崩于上阳宫仙居殿,年八十三,谥则天大圣皇后。 应天门上垂下无数白绫,宣告武周时代结束。 东都城的九天之上,九尾狐桀桀笑着,像是预料到了故事会走到这个结局。它伸出长爪,朝破烂不堪的殿宇内乱抓,想抓回陈默和裴怀玉。无奈它体型过于巨大,就像一只大猫伸爪子从老鼠洞里抓老鼠,完全是徒劳无功。盛怒之下,它甩起长尾开始一层层地毁坏上阳宫的殿顶,屋顶梁架伴着沙石纷纷落下,百尺楼台摇摇欲坠。 陈默背起裴怀玉,顺着殿外空荡荡的台阶堂而皇之地走下去。上阳宫各殿之间用飞廊相连,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些飞廊正在以摧枯拉朽之势纷纷断裂。 「安府君这个疯子,到底是要留我个活口,还是想搞死我。」 走下台阶之后,他不管不顾,疯了似地往前跑。幸好他从前经常被李崔巍提着来上阳宫述职,对于这里错综复杂的地形还算熟悉。跑过了几重楼阙之后,却在一处迴廊前被一个人堵在当地。 他抽出刀,想也不想就要砍下去,手却被那人架住。他抬头,看见一双细长丹凤眼,紫袍朱授,是那个玉藻前。 他嗓子发干,像个亡命徒般吼叫,让他滚开。 那人却不慌不忙,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又在他身后慢悠悠补了一句: 「你背上的小姑娘快要断气了,你要带她去哪。」 能去哪里,天地阔大,他俩却无处可去。 「不如跟我走,我还可以想办法救她。」 陈默缓缓回头,盯了他许久。他微眯着一双细长眼睛,像邪教殿宇里供奉的狐神。 「你到底是谁。」陈默还是张口,问出了这个傻问题。
第83页 「我是天命。」他神秘微笑着,转身带路,背后百年雕梁倾圮,他却如同闲庭信步。 真就全员疯批 第43章 【干陵重启】 (一) 陈默带着裴怀玉一路狂奔,背后是飞速倾圮的上阳宫。 上阳宫最高处,九尾的怪兽正挥动巨尾烦躁不安地逡巡着,脚下万丈高楼摇摇欲坠,而不远处的东都城内四处燃起沖天火光,嚎哭震天,野兽咆哮,一片地狱景象。 在陈默看不见的街巷深处,一双双妖异的眼睛正从暗夜中浮现,它们都和变异后的裴怀玉一样,兼具人和狐的体貌特徵,身上鸾仪卫「火」组的标牌在月光下闪着光,獠牙尖利,择人而噬。 则天皇帝薨逝当夜,百妖现于东都,食人数千。 后人或引之为贼祸,及至谵妄之言,多隐而不录。 血腥气蔓延开来,染红了洛阳每一条街巷。 陈默仍在向前跑。长着狐狸眼的杨再思走在他前头,带他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步伐轻盈健步如飞。陈默感受到喉咙里的血气,他已经快要力竭,却像沙漠里垂死的人一样眼睛紧紧抓住前面那个身穿紫袍的身影。 他无法停下,也不愿停下。 不知跑了多久,他们停在一座古老佛殿中。殿内是座空心塔,一尊巨佛站立在殿中央,通体漆金,是黑暗大殿内的唯一光源。 殿中满是灰尘味道,像是许久没有人来过。 「这是火灾后被废弃的明堂大佛。薛怀义只烧掉了它的莲花座。明堂倒掉以后,它竟安然无恙,圣人故引之为天启,另筑殿供奉。」 杨再思走近大佛底部,细看时它确实只有一半,腰部以下齐齐埋在土中,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分外诡异。 陈默小心地把裴怀玉放下,探看她的鼻息。她撞进上阳宫时受了很重的外伤,现在四肢冰凉。 陈默撕掉一半衣袍下摆为她简单包扎,没有看到杨再思抹去了佛像身上的尘灰,灰下的佛像身前赫然出现一道门,边缘涌动着幽蓝的光。 杨再思咬破手指,在门边按了一下,基因验证通过的清脆提示音响起之后,大门訇然开启,里面是……一部老式电梯。 陈默抬头,看见杨再思已经站在了电梯里,礼貌地帮他撑着电梯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就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剎那时,上阳宫阙彻底倒塌,震起的尘埃淹没了半个洛阳城。 废墟之上,九尾巨兽仰天长啸,声音充满了不甘与愤怒。 然而下一瞬,九尾狐抬头之际,却看见了不远处宫城南侧应天门上,五凤楼的顶层,端坐着一个红衣美人,正对他展颜而笑。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她背后是一轮金黄圆月,天地间飞雪飘扬。他最初在丰都市门前捡到她的时候,也是一个雪天。 九尾狐突然安静了,本来溢满血气的双眼重新变回金黄。九条巨尾静静铺开在高丘之上,周身光华四射,沉默威严,如上古神祗降临。 它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整个洛阳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因为他们同时听见了那一声嘆息。那声音像是发自每个人心里,道尽了世间寒凉悲苦,爱欲生死。但那声音又分明来自地狱。 洛阳被无边业火灼烧着,只有雪寂静落下。九尾狐腾空而起,接着轻盈降落在五凤楼上。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红衣美人,每走一步,周身光华就褪去一点,逐渐变回寻常男子模样,束髮红锦袍,眉宇轩昂,顾盼风流。 他毫无防备地走向她,像走向既定的命运。 李知容笑吟吟地坐起身,雪落在她肩头已有薄薄一层,她今天穿了一身朱红衣袍,冻得鼻尖发红,却美得惊人。 「我想过今晚会见到你,但没想过你会来找我。」安府君本能地伸出手想拂去她肩上的雪花,但又缩了回去。「今日你既来了,应当也是来向我寻仇。」他抄手站定,咫尺天涯地望着她。 「朱邪辅国,」她的笑容悲戚,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若我现在让你走,你我就不必再在干陵相见。」 她伸出手,手里是一支针筒,里面幽蓝色的液体荡漾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 「若你执意要去干陵,我一定会在这儿杀了你。」 他低头端详了一会儿那支针管:「这狐化抑制剂是李崔巍给你的?看来,他已和董事会谈妥了条件。怎么,若我执意要去,你便要用这个杀我么,安夫人?」 李知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在她从干陵消失之后的百年之中,曾有另外一个自己住在这具躯壳之中。那个她在很久一段时间里不记得前尘往事,只认识、相信和依赖安府君。 然而那个她如今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李知容,一个逝去王朝的北衙禁军鸾仪卫从四品统领,一个非人非妖的怪物。她所爱和恨的人也同她一样,活得久到对于世上大多数事已没那么执着,但若是碰到了真正在乎的事,就会变得分外歇斯底里。 她笑了一下,将针尖调转,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我也是纯血九尾狐,这药剂对我也有用。你今日若是不走,我便代你去死。董事会不是一直要活捉我回去做实验么。若我死了,他们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第84页 安府君有一剎那的惊慌,接着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冷笑了一声:「我不信你会去死,你才刚找到李崔巍。」 她望向渺茫的远方,眼里出现一丝暖意。「冬之日,夏之夜,百年之后,归于其室。无论我,你,还是李崔巍,都活得够久了。我很想念洛阳,想得发疯。你不也是么。」 接着她勐地握着针筒往手腕上刺去。在她脚下的五凤楼大殿内,空荡荡的层层纱幕中端坐着一个白衣白髮的道士,手中桐木古琴七弦齐齐断裂,身边筹算用的竹籤撒了一地。他痛苦地闭着眼,努力倾听着楼上的动静。 针筒没有刺进她的皮肤,安府君拦住了她,握着她的手将针筒对准了自己。 幽蓝色的抑制剂一点一点注入了安府君的手臂,她挣脱不得,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砸在屋顶青瓦上。 安府君的眼神敏捷地捕捉到了那一滴眼泪,嘴角扯出一个笑。 他面色渐渐变得青苍,双手无力地垂下,药效开始发作了。李知容不得不用双手扶着他,形成一个相拥的姿势。 「若说世上有谁配杀我,那只有你,阿容。李崔巍算得一向准,我认输。」 他支撑不住,快要从屋顶滚落。李知容扶着他,跌坐在屋瓦上。 圆月已从云层中隐去,大雪淹没天地。 过了许久,李知容僵硬地抱起面色苍白的安府君从檐上跳下,楼头站着李崔巍,快步向她奔来,眉间凝着风雪。 (二) 神龙元年冬十一月,咸阳。 梁山脚下,神道旁森严罗列着石像生,直到墓道尽头。 墓穴大开着,幽深黑暗的地道中机关重重,除主墓室外还有若干疑穴,内里都是空棺。 这本与陈默想像中的干陵地宫形象出入不大,如果他们不是坐电梯来的话。 出了电梯,陈默饶是在东都见过了若干大世面,此时还是被吓得脚步一顿。 主墓室前,原本应当矗立着镇墓兽的地方,放着两个数米高的透明圆柱,里面有幽蓝色的液体涌动,泡着两具非人非狐的躯体。他们眼睛紧闭,躯体却依然鲜活俊美。 「叶将离没告诉你么,你到底是谁,以及你为什么会来东都。」 杨再思站在通往主墓室的墓道前,左右两列巨型标本柱的中央围着一扇沉重石门,上面浮雕密密麻麻,刻着西王母宴饮图。 陈默抬头看着那扇门,隐约感觉到一切故事的谜底都在那扇门后。他想起那天在华尔道夫顶层他推开了那扇楠木雕花大门,走进了那个假面晚宴,从此一切都变了。 「过去的事,我不关心。现在,我只想让她活着。」 裴怀玉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他手无寸铁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在三甲医院门口请求挂上专家号的无能老父亲。 他在东都朋友很少,也没什么像样子的感情线。勉强只有裴怀玉,一直待在她身边,像一只若即若离的猫。 她不能死,死了东都于他就是一场无从求证的大梦。 杨再思笑着摇摇头,用沾了血的指尖点了点门框上的某处,沉重石门吱吱嘎嘎地开启,他甩袖大踏步走了进去,仿佛是开启这场荒诞盛宴的主人。 干陵重启。 剧烈震动从地下传来,园区内所有的警报声都同时响起,提醒游客们核心区内有异常情况,保持安全不要随意走动,等待管理员救援。 千里之外的东都洛阳城内,已经变成了尸山血海。穿着「火」组鸾仪卫制服的变异狐族在街上肆意横行,随处可见仿生人和普通人类被撕碎的躯体,堆在一起不分彼此。 洛阳城外官道上,两匹驿马正在并驾疾驰。 「不知叶女士给的药,能骗过玉藻前多久。」李知容的马上还驮着一个人,是看起来没了唿吸的安府君。 李崔巍回头看了看安府君煞白的脸:「据说只有两个时辰。不过或许够用了。」 「两个时辰,骑马的话,根本来不及赶到干陵。」李知容疑惑。 「董事会在干陵地宫有个秘密实验室,只有两个入口,一个在太微城里,另一个……就在前面。」 白茫茫大雪遮蔽天地,但面前的庞然大物依然安静矗立在洛阳城南的尽头,伊阙之间。 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 「东都初创时,我就听闻过秘密实验室的存在,看来董事会对安辅国的计划早有防备。我找了它很久,没想到就在眼前。」李崔巍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石窟,此时偌大的石窟寺前空无一人,他们在山脚停步,李知容帮着李崔巍把安辅国扶下马背。 「既然玉藻前威胁我们三人去干陵和他会面,那么他也就知道实验室的存在。」 「我简直等不及,要去会会这个人。」 她将马拴在寺前的树上,和背着安辅国的李崔巍一起,走上了覆满白雪的百级石阶。 「若今日之乱局确是因他而起,就算他是神,我也要将他钉死在神座上。」 (三) 陈默跟着杨再思走进干陵主墓室,眼前豁然开朗,上万根香烛将墓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他的正前方有一座高台,台上本该放着高宗与武后棺椁的地方,竖立着数十个如同墓道前一般的玻璃棺,里面却没有沉睡的狐族标本,只有蓝色培养液。
第85页 深蓝色玻璃棺呈半圆形排列,中间是一张纯白色操作台。 陈默看着高台打了个冷战。这场景让他想起从前看过的古埃及神话,人死了之后会去地狱尽头,在那里,狼神阿努比斯会把人的心剖出来搁在天平上称量,合格的人才有资格上天堂。这个纯白色手术台像极了地狱尽头的解剖室,而杨再思就是那个屠夫。 然而他现在站在地狱门口,裴怀玉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 陈默犹豫之时,杨再思已经走到了操作台前,虚空中出现一张显示屏,在他输入口令之后,其中一只玻璃棺内培养液被瞬间排尽,接着他眯着眼向陈默招了招手。 「带上来吧。」 陈默咬了咬牙,三两步走上了高台,将裴怀玉放在了玻璃棺中。棺内被再一次注满了培养液,陈默却看见裴怀玉还在平稳唿吸,面色也逐渐变得红润,仿佛真有起死回生之效。 「这到底是什么?」陈默回头,看见杨再思从袖笼中掏出一只他再眼熟不过的捲轴,小心翼翼地在台上铺展开。 「这是东都实验室的核心成果,类似人类常加在保健品里的『诺加因子』,我叫它『长生引』。但这药只在狐族身上效果显着。但这小丫头只是个经过狐族基因后天改造的人类,这药效果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杨再思专注地看着操作台,台上光影流动,正在迅速扫描着那半张《净土变》,他修长的狐狸眼因为兴奋而圆睁起来,更显得诡异妖艷。 陈默攥紧了拳头,一把拉起杨再思的衣领,将他怼在操作台上。 「你一定有办法让她活,你是玉藻前。」 杨再思看着陈默漆黑如墨的眼睛,突然疯癫般地笑起来,笑得止不住。 「你这双眼睛,可真像叶将离。」 陈默脑中电光石火,才想起来迄今为止唯一一个知道他母亲秘密的人,只有眼前这个似人似狐的怪物。 「你怎么认识她?你还知道什么?」陈默几乎吼了出来,回音在空旷墓穴中迴荡。 「认识?我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杨再思的眼光突然变得渺茫起来,好像在回忆很久之前的往事。 「可惜,她直到死,都不肯承认爱过我。」他深情地看着那半张绘着弥陀讲经的古画,像看着死去的恋人。陈默心头的寒意一直凉到脚底,他从没有如此绝望过。 「你杀了她?」陈默已经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他不敢确定这个疯子究竟是在东都里杀了武则天,还是在现实中杀了叶将离。 杨再思抬头,像是醉酒一般地望着他,张口却用陈默听不懂的语言背了一句古诗: 「翩翩黄鸟, 雌雄相依。 念我之独, 谁其与归?」[註:《黄鸟歌》是中国东北地方政权高句丽现传最古老的抒情诗歌,在《三国史记》中以汉译歌形式流传至今,作者是高句丽第二代王琉璃明王,大约创作于公元前17年。 ???? ???? ???? ???? ?? ?? ???? ?? ?? ???? ??? ?? ?? ??? ?? ????] 此时,操作台上突然响起清脆提示音,显示扫描完毕,游戏进度条加至50%。 杨再思一把将陈默的手从领口拽下,拉着他去看操作台。 「再有不到一个时辰,你就能见证神迹。用你们中国先贤的话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怎么会后悔呢,我从来没后悔过!」 陈默冷冷地甩开他的手,抽出佩刀,抵在杨再思心口。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doctor. who,哪怕你在这里造诺亚方舟也不关我事。我只要你告诉我,叶将离是不是还活着。」 对方哈哈大笑,赤手空拳地攥住了他的佩刀,接着举起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听。」 方才还是一片寂静的墓室里,渐渐传来一阵滴答声,那声音仿佛从极深的地下传来,如同溪流滴入空谷,又如一枚巨大的定时炸弹,听得人寒毛倒竖。 佩刀划破了杨再思的手,他却不以为意,甚至又进一步凑近了陈默,在他耳边轻声如恶魔低语: 「听着,陈默。半个时辰后,若你见识不到神迹,就用这个……杀了我。」他从操作台旁取出一小管蓝色试剂和一支针管,用极快的手法将试剂注入针管内。 「这是狐血抑制剂,狐族血统纯度越高,它的毒性就越大。我虽生来也只是个杂种狐族,可在实验室服用长生引几十年,现在这药对我……已是剧毒了。」 他只是盯着陈默的眼睛,平静吩咐着,却像在穿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今日,我看在你给了我《净土变》的面子上,救了那个杂种小丫头。但你可别因此心软。我啊……」 他缓缓开口,像是在诵读一个古老鬼故事的结局: 「可是十六年前害死你外公的那个杀人兇手。可惜还是没得到《净土变》。不过,现在我不需要了。」 (四) 当杨再思将净土变残卷放进操作台的那一刻,东都内所有的警报器都开始发出尖锐蜂鸣,提示游戏进度条加至50%。 干陵外,电梯灯光再次亮起,李知容和李崔巍带着昏迷的安辅国灰头土脸地从里面爬出来,眼前却是一片火光,伴有刀枪剑戟杀伐之声。脚下墓道黑暗幽深,像是通往未知国度。
第86页 李崔巍小心探出头朝远处张望着,片刻后确认:「是安辅国召集的契丹军和「火」组,与我留在这里的沙陀军余部已开始交战。那些被安辅国改造过的狐族不是仿生人,不会对人类体验官手下留情。我们得尽快。」 李知容点头,正要帮忙扛着安辅国下墓道,冷不防身后草丛中窜出一个人,直直朝着他俩冲来。李知容拔剑横在身前,看到眼前人之后却不禁惊喜地叫出声: 「阿昔?!」 自从她在硖石谷一战回到洛阳之后,曾被革职发配到咸阳守陵,因此鸾仪卫里的新人们都与她不熟识,除了阿昔——徐有功的遗孤。从长安四年她进了卫所直到今天,也长大了许多,眼神变得果敢坚毅,只有一头乱糟糟的金髮还一如当年。 她向二人草草行了一个叉手礼,出口是端正中原官话:「李将军,李太史,请随我进地宫。」随后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摺子,点亮了幽深地道。 李知容停步,迟疑了一会还是问道:「你不是阿昔。你是谁?」 少女回头朝他们一笑,轻声开口,却是一句波斯文:「崇奉本原的正教徒,终审日时将通过熔铁的考验,比伪信者最先进入永恆天国。」 李崔巍听见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怔怔看向阿昔。她朝三人又郑重行一礼,抬头时神态却高傲清冷,像极了那个高踞庙堂几十年的女人。 「东都各类角色里,只有拜火教徒有『请神』设定。我本来已经下线,多亏了阿昔,才可暂时还魂。跟紧我,去地宫的路不好走。」 地宫尽头,陈默手里攥着针管,目眦欲裂地盯着杨再思,那针管已经戳破了他的宰相紫袍,杨再思却无动于衷。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端详着陈默: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陈默,你是狐族么。」 陈默不语。他记得第一次在丰都市见安府君时,对方一眼就认出了裴怀玉是狐族,却没有提过他的身份。而且,既然杨再思这样问了,那么叶将离很可能也没有狐族血统。他父亲陈远道?也不大可能。 但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会和这些狐族秘辛扯上关系? 杨再思看他不说话的样子,又笑起来。「看来你也不知,那就有趣了。这针管里的药,你可以用来杀了我,也可以用在你自己身上。若你有狐族血统,它就能让你的灵力短时间内成百倍提升,就像那个小丫头一样,到时候,你不仅可以杀了我,还可以杀了世上所有你不喜欢的人。若你只是个普通人,它对你的效用还比不上一管葡萄糖。你会怎么选,陈默?」 滴答声越来越响,仿佛撒旦在世界末日的倒计时。 陈默快要把牙根咬断。他想要力量,想像小说里的废柴男主一样某天发现自己是天选之子,想要证明命运曾在最初许诺过他礼物,他也是被神祝福的小孩。 他颤抖着将针管从杨再思身上收回,那幽蓝色的液体荡漾着,像在嘲笑他的患得患失。 突然他听见了一阵轻微闷响,像是钝物撞击玻璃窗的声音。他像突然清醒过来似地回头,看见了身后玻璃棺里的裴怀玉。 她醒了,像一条被封在冰块里的美人鱼。她用尖锐的爪子刮擦着玻璃,嘴里吐着泡泡,深碧色的眼睛因焦急而大睁着。 她对他摇头。陈默低头看了看那针管,突然自嘲般地笑了笑,甩手将它抛给了杨再思。 「做个普通人也不错。我不需要这个,你留着自己用吧。」 他从袖笼里取出那只万能金簪,用力扎在玻璃棺外壁上。培养液瞬间从裂开的缝隙流出来,玻璃棺绷不住片片碎裂。她裹挟着水雾扑向陈默,他再一次稳稳接住了她。 杨再思在他身后很安静,陈默狐疑地往身后看了看,也愣住了。 在主墓室的入口处,四人从黑暗尽头一步一步走来,脸上身上都站着泥土和血迹,烛光中仿佛阿修罗降临。 走在前面的是扛着安府君的李崔巍和李知容,后面还有一个穿着鸾仪卫制服的小姑娘,一头金髮闪着冷冽的光。 (五) 「金燃,你方才的话,我都录下来了。」 金髮小姑娘站在高台下,声音清冷高傲。她看着台上癫狂如戏子的杨再思,眼神荒凉。 杨再思眉毛一挑,拢袖站在台上,越发像个邪异的神祗:「叶将离,你在我身上装窃听器?」 她轻巧地走上台阶,从怀中掏出一个纸轴,扔在他面前。 「那半卷安府君手里的《净土变》,我从他身上搜来了。你不是要看个结局么?既然已玩到了最后一关,就让你玩到底。」 杨再思不管不顾地拿过那纸卷,贪婪地展开细细查看了一番,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操作台上。红色光芒闪过,不一会儿操作台便响起清脆提示音,那声音宏大如钟声,震得整个墓室嗡嗡作响,提示游戏进度已加载至100%,《东都》最终副本即将开启。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兴奋地手舞足蹈,搓着手紧盯着屏幕,像在赌桌前等待开奖的赌徒。 两幅残卷在屏幕上合二为一,耀眼金光照亮了高台,接着一个冰冷系统声音咏唱般地响起: 「时间,神龙元年十二月,地点,干陵。人物,李崔巍、李知容、朱邪辅国、程云中、裴怀玉。道具,《弥陀净土变》全图。要素齐备,程序启动。」
第87页 地底传来剧烈轰鸣,仿佛有巨兽在渐渐甦醒。所有人都望向癫狂的杨再思,而杨再思望着眼前的金髮少女。 「你看,没有你的真迹残卷,我也一样能再现神迹。这场游戏,我通关了。你们,不过都是我的游戏人物而已。」杨再思眼里充满了神经质的欢喜,嘴角却溢出鲜血。 叶将离静静望着他,手中波斯弯刀的刀柄在他没注意间已经没入他的心口。陈默就站在叶将离的对面,三人无言相对着,天地有一瞬间的寂静。 「陈默,听好。地下是环形粒子对撞机,我们现在就在机器内部,距离开启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你现在就带这个出去,再把出口封死。」 她扔给了陈默一个黑色小磁片,是个老式微型窃听器。「你刚才……做得很好,不愧是我儿子。」 她笑得灿烂,金髮在烛光中熠熠生辉,像古早动漫圣斗士星矢里的雅典娜。 陈默发现自己确实不了解叶将离。可是他懂她的执拗,这执拗的血液也在他血管里流淌,从未死去。 他牵起裴怀玉的手,咬牙准备先把她带下高台,却发现牵不动。 他回头,看见裴怀玉的身后再次聚拢起黑色光晕,深碧色的眼睛内光芒重新燃起。 「我把西域商路图给了李多祚,现在唐军也在和契丹军作战,只有狮子吼能驱散他们。时间不多了,陈默,你快走。」 陈默想要骂脏话。这地宫里个个都是好逞英雄的亡命徒,却逼着他做惜命的坏人。 他预备着先把裴怀玉敲晕再扛走,然而下一秒他已听见了熟悉的铃音,由远及近,恢弘博大,仿佛万千僧众齐齐诵经。却不是来自身边。 他回头看台下,看到了身穿红锦袍,端正坐在墓道中央的朱邪辅国。 铃音纯正浩瀚,排山倒海,席捲一切。那个高傲男人的周身被金光覆盖,四周烛火延绵,如同见证佛陀悟道。 他睁开金黄双瞳,开口发出的却是狮子低吼。除了陈默和叶将离,现场有狐族血统的人都痛苦不已地捂住双耳。 李崔巍朝陈默和裴怀玉吼了声快跑,牵起李知容沖向出口。陈默扛起裴怀玉,最后望了一眼台上的两个人。 金髮少女浅碧色的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出奇。他想起外公曾经颇为自豪地向他讲过叶将离年轻时候的辉煌事迹,她曾是个英雄,时光的尘灰曾经险些将她的美永远埋没,可现在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睥睨一切的天才少女,陈默现在有点理解了杨再思当年看见她的感受。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中月。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他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颊。 (六) 电梯门开启,他们站在龙门大佛脚下,不远处是火光沖天、妖兽横行的东都城。 「叶将离给的药在生效,城里的狐族变多了。」李崔巍指着棋盘般交错的洛阳城,街巷中不时有巨型妖兽在互相撕咬,是安府君的「火」组余部和新入局的狐族在进行最后厮杀。数不清的幻境叠加在一起,把东都变成了一个巨大能量场,李崔巍扶住了李知容,鲜血从她的双耳流下来,她咬紧双唇,不停地向身后回望。 「狐血越纯,幻境的影响越强。我先扶阿容到安全地带,陈默,在我回来之前,你要想办法暂时封掉这个出口。」 陈默点头,看了看身旁的裴怀玉。她自从吸收培养液之后恢復了许多,已经牵来了拴在树下的两匹马,示意李崔巍扶阿容上马。 陈默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无边业火,低声问李崔巍:「李太史……留在地宫里的人,会怎样?」 李崔巍眼帘低垂,半晌后才艰难开口:「玉藻前想用干陵制造时空缺口。之前没有人这样尝试过,我不知道结果。最有可能的是,他们都会死。」李崔巍默然地看着他:「从多年前的那场拍卖会起,我和安辅国就都被他骗了。他不知从何处了解到了当年我们穿越的事,又设法让我们看到拍卖会图册,得知《净土变》重现于世的消息,借我们之手,建起东都,只为了用狐族的异能和财力掩人耳目,造出时空机器。」 陈默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地宫出口,像是自言自语般又问了一句:「所以《净土变》到底是什么,它真的存在吗。」 李崔巍也上了马,沉吟之后确定地说:「存在。但至于我们当年为何会从干陵消失又出现在千年之后,与它究竟有无关系,现在还是个谜。」 李知容此时虚弱地拍了拍李崔巍的肩膀,终于艰难张口说了一句话:「伊阙北侧有温泉,我们现在去……开闸放水。」 龙门山和香山相接之处名为伊阙,北侧山中有天然地热,曾作为皇室温泉。冬日伊水和洛水冻结,唯有北侧温泉水流动如常。如果能开闸让温泉水从山中流下,就可沖毁去往地宫的入口。 李崔巍朝山顶望了一望,调转马头,最后向陈默吩咐:「东都的应急通知台在太微城前的天枢里,你现在去修改程序,通知全城人撤离到北邙山。」 接着,他深深看了陈默一眼:「陈默,程云中是你的先祖。我见了叶女士之后才知道,是你们程家,守护了那张古画一千多年。」 言毕,他和裴怀玉骑上了另外一匹马,两队人一南一北,离开了龙门。 城中四处火光熊熊,昔日的熙攘繁盛如同过眼烟云,四处都是妻离子散、老幼哀嚎的悽惨景象。
第88页 此刻仿生人与人类访客的区别突然变得十分鲜明。由于故事线已经生成,园区内的大部分仿生人还在固执地进行着原本的程序,尽管常常被打断,依然有人在街边叫卖货物、挑水挑柴、斗鸡走狗、写诗游街,婚丧嫁娶,形成一幕幕荒谬可怕的超现实图景。 余下的人类访客中,有的已经丧失了神志,在人群里或痛哭流涕或疯狂烧杀抢掠,也有僧侣从寺院中鱼贯而出,沿街超度亡灵;有异乡人自发组织了救助棚,有医者在棚下救治伤患。样貌妖异的狐族在街中穿梭来往,努力救出压在瓦砾堆下的人们。 陈默带着裴怀玉沿着一片混乱的定鼎门大街向前飞驰,眼前身后是无尽展开的一幅幅浮世绘。 忽然间他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回头看见龙门上炸起一层烟云,接着有水流自山顶漫过,出口已经被成功封住了。 他顾不上再看,没命地继续向前跑,跑过昔日燃遍石榴花的街巷,跑过粟特人开的朝食摊,跑过天香院那个开在花树中的阁楼,跑过昔日贵人如云、春来桃花飘满水面的洛水,跑上被层层铁链拴住的天津桥,今夜此处没有北衙禁军,他跃马翻过三桥,直向城北矗立的天枢驰去。 天上细雪渐停,天上又现出一轮圆月。陈默看到河边仍有几个醉酒诗人,应当是故事线没有被干扰的仿生人,在河边对月畅饮。 陈默走近天枢,在这尊铜柱底部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金翅鸟徽记。他灵机一动,掏出腰间的鸾仪卫腰牌,翻出有金翅鸟那一面按了上去。 铜柱底部应声而启,下面是一个极小的操作室,里面老式显示器的屏幕上绿色字符在滴答闪动。这台设备是为应对极端情况而设,并不与外界联网。 裴怀玉守着门口,陈默坐在显示器前,开始重新编辑程序。 不远处的洛水上,年轻诗人端着酒杯,跌跌撞撞地沿河行走着,眼看就要掉进水里。那人醉眼斜睨着圆月,举杯笑得放纵肆意,接着开口高声唱起长诗,声音雄浑嘹亮。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陈默边敲代码边忍不住吐槽,妈的,居然在最后时刻碰见了张若虚。 天上明月大如银盘,石窟下,温泉水滔滔不绝,汇入河道,流入洛阳城,流过染血的街巷,温暖静默,连绵不绝。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裴怀玉攥紧了手中的佩刀,看着那疯癫诗人快乐地在天津桥上跳起了舞。远处有僧人唱诵地藏经,松香与檀香燃起,街巷里火光渐渐微弱,月光皎洁,平等地照亮一切。 这数分钟有一辈子那么长。陈默咬牙,终于敲完了最后一行代码,长舒一口气,向后倒在座椅上。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诗人哭了,玉杯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瓣。他坐在天津桥上,掩袖啼泣,如同婴儿。 远处高楼上有人吹笛,是他来东都时便听过的《燕歌行》。河边有人在月下起舞,有人和乐,有人扶老携幼坐在月亮下,有人焚香插花。 陈默走出地下室,听见嘹亮广播迴响在城中每一个角落,提醒人们前往北邙山避难。无数人从街巷里走出,或驱车或步行,越过洛水汇入城北,如朝圣般向山上走去。 不久之后,剧烈震动从地下传来,陈默携起裴怀玉的手,闭上了眼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