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桃春》 第1页 [穿越重生] 《绛桃春》作者:一笑开颜【完结】 文案 一觉醒来,她穿成清河崔氏嫡次女崔婉。 鑑于在武周朝涉政风险太高,她决定安分守己,当个贤良淑德的士族女子,并将不犯七出立为毕生之志。 然而,因长姐拒嫁而主动替嫁的她,好像如何贤良淑德都不受夫婿待见。 七出有六她都做得堪称完美,可「膝下无子女者出」这条,光她一个人做不到啊! 崔婉:怎么办,在线等…… 吉顼:听说你有事找我帮忙? 他不慎溺水被她所救,醒来后,书童告诉他,那女子救起他后,还…对着他…勐亲。 他沉思片刻痛下决心:既然恩人喜欢,他纵以身相许又有何妨! 几经打探,他终于得知救命恩人乃清河崔氏嫡长女崔玥,他决定娶她。 哪知成亲当日,崔家多事的次女却行那越俎代庖之事。 然木已成舟,除了对这个破坏他报恩大计的崔二摆臭脸,也没别的办法。 只是此女惯爱装贤德,把他全家都哄的妥妥贴贴,当真心思深沉! 他定要撕下她虚伪的面具! 终于,崔婉被气到实在装不下去了:去你的贤良淑德,姐不伺候了,爱咋咋滴,和离吧!姐出! 吉顼:不行!正香着呢…… 腹黑傲娇忠犬系男主x表里不一爱装相女主 结局he,无虐,请放心食用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穿越时空 甜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婉,吉顼 ┃ 配角:接档文《明月何皎皎》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傲娇男主他每天都在真香 立意:逆境则砥砺前行;顺境应不忘初心。 第1章 一梦千年 小娘子是个没眼色的 大唐永淳元年夏,关中大旱,长安米贵,斗米比金,京师人相食,寇盗纵横。 天后与帝建言率百官就食东都洛阳,然帝风疾日重,目不能视,药石难理。行至洛阳舟车劳顿,恐疾愈重,故未允。 天后又献策于帝,劝帝封禅嵩山,祈福神明庇佑天帝龙体康愈,福寿延年。帝始允之。 令太子李哲(即李显)留长安监国,擢拔三宰相共辅之,帝后同率百官车驾至东都。 同年秋,帝令造奉天宫于嵩山之阳。 永淳二年十月,帝备驾将幸奉天宫,封禅嵩山。 天蒙蒙亮,洛阳城笼在漫漫晨雾之下,好似琵琶遮面的女子,虽看不真切,却别有一番婉转风姿。 更夫手中的更鼓「梆梆」地敲了五下,大唐的东都方渐闻人语之响,整个洛阳城在秋末冬初的轻寒中缓缓醒来。 「咳…咳……」 不同于闻更鼓而起劳作的洛阳百姓,在洛阳城南定鼎门右侧明教坊的崔家一座小院子内,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崔家二房的二姑娘,是被房中浓浓的薰香给呛醒的。 「小娘子醒了,翠芜姐姐,小娘子醒啦。」 崔婉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见到的便是一个扎着双平髻的圆脸丫头把头伸进幔帐,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双眼一亮,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便放开嗓子朝着外头喊了起来。 什么情况? 她明明躺自己床上睡觉,还梦见自己去梦寐以求的学府上大学来着,怎么一睁眼,就莫名其妙到这么个怪地方来了? 嗯……定是她太累出现幻觉了,再睡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崔婉盖好摸起来手感丝滑,看起来很贵的天青色福纹织锦衾被,调整好睡姿,重新闭上眼睛,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十二年头悬樑锥刺股地苦读,卷子做了一沓又一沓,一切终于有了回报,她收到了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美滋滋地将那张薄薄的硬皮纸抱在怀里,咧开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这回,她是笑醒的。 但她马上笑不出来了…… 入眼所见,还是那古朴的雕花床榻、垂着丝绦的幔帐,以及先前口口声声喊自己小娘子的圆脸小婢子。 此时,那婢子旁边还多了个年纪、打扮都差不多的另一个小婢,两个人正同坐一个胡床,背对着她聊得浑然忘我。 「你说此番天皇和天后去奉天宫,还是魏元忠魏大人担护驾之责么?」中气十足,是那圆脸丫头的声音。 「是吧。去年天皇天后不是命裴将军陪着太子守京都么。按理说,留在长安防蛮子和流寇哪里要那么多人。上回我听咱王管家提过一嘴,说那是因为裴将军当年把天后给得罪狠了,天后不待见他,所以不让他跟来洛阳的,哪知天皇天后前脚刚走,裴将军后脚便病死了,我看定是气死的。」回话的丫头音量不大,可八起卦来却丝毫不落下风。 「话说这魏大人可真有办法呀,去年天后安排他护着圣驾还有文武百官,整整一万多人马,还不给一兵一卒。魏大人居然想出来把天牢里的匪首给放出来,穿官服戴官帽,当那护驾的开路先锋,愣是把一万多人安安稳稳地带到洛阳来。」 虽然此事已当了洛阳百姓一年的谈资了,可圆脸小婢一说起来,依然是啧啧称奇。 「哈哈,可不是嘛,那些盗贼一见自家贼老大竟去护圣驾了,竟个个闻风而逃,哪儿还敢打劫……」 躺床上的崔婉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盯着雕刻了芙蓉花的红木窗牖,内心却因从两个碎嘴小婢絮絮叨叨中拼凑出的信息而翻滚沸腾……
第2页 神特么、她居然莫名其妙、毫无徵兆地穿来了大唐高宗时期!!!!! 然而,两个婢女并没有感受到她们身后的小娘子心头的震撼之情。 崔婉发个呆的功夫,俩人已经从国家大事聊到隔壁宋元抚家的长子宋璟考中进士后娶了崔家旁支的嫡女,紧接着,不知如何地,又将话题拐到隔壁的隔壁龙兴观做的素菜包子味美价廉,到最后,九转十八弯的,可算是把话绕回自家主子落水之事上。 「老天保佑,咱小娘子可算是活过来了,把我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圆脸丫头捧着小胖脸,大大松了口气。 「是呀,夫人也不知怎么想的,前天晚上小娘子烧得气都不大喘了,夫人还把碧桃姐姐给叫走。亏得太夫人心疼小娘子,忙把翠芜姐姐调了过来……否则,就咱两个,小娘子怕得多熬上好几日。」轻嗓门小婢点点头深表贊同。 「可惜咱小娘子是个没眼色的,不晓得跟太夫人亲近。」圆脸丫头哀怨的语气里颇有怒主子不争的意味。 「这哪里是小娘子不晓得啊,分明是憷着夫人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夫人因着当年生小娘时候的事记恨太夫人呢。哪里肯让小娘子去亲近太夫人……」 崔婉屏气凝神听了半天的墙角,可算弄明白了。 原来,她穿到清河崔氏乌水房二房的嫡次女崔婉身上。 也不知何故,原身似乎让她亲妈很是嫌弃,一个生了大病的嫡出小姐的房里只安排了三个侍婢不说,亲闺女正病着呢,她却把她的贴身大丫鬟都给叫走了。 原身的亲妈跟婆婆不对付,连带着也不让自己女儿亲近祖母。 古代这人际关系果然十分复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尚待她摸个明白。 但凡有一丝回去的可能性,她自是百万个不愿意呆在这里的,毕竟此地的社会生态,完全不符合她自幼树立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睡一觉回去如今看来是行不通了。倒也不是没想过死他一死,可就怕万一死了活不过来,那可就白死一场了。 为今之计,只能在大唐苟了! 既已打定主意,她便装模作样地咳了两下…… 果然,那俩丫头立刻打住话头,蹭地跳了起来,齐齐转过身、喜出望外地朝她跑来。 见崔婉挣扎着要起身,圆脸丫头忙上前小心扶着她,轻嗓门丫头则麻利地抓来个云纹锦绣软枕塞在她背后,待伺候她坐稳了,圆脸丫头重新才放开了嗓子说话。 「玲儿,你快去告诉翠芜姐姐小娘子醒了。」 崔婉:哦,那轻嗓门丫头叫玲儿。 同时,崔婉也看清了那玲儿的模样,十一二岁的年纪,脸蛋同样是唐朝标志性的圆润,不过看上去比那憨憨的圆脸丫头多了分机灵。 「嗯。秋彤,你快给小娘子倒些水。」 玲儿临出门还不忘交代一声,秋彤闻言才一副恍然大悟状,听话地到一旁拿过紫荷琉璃盏去倒小炉子上正温着的水。 这时,崔婉才将双手从被子里抽出仔细瞧了瞧——是一双总角小童的手,和那两个胖丫头不同,她的手腕细细的,两只手白皙柔嫩,指甲粉泽透亮,一看便是娇养的世家小姐。 崔婉就着秋彤端着的琉璃盏喝了水,忽地心头一动,想到个问题:「秋彤,我怎么落水的?我烧的有点记不清了,你跟我说说。」 秋彤见自家女郎大病初癒的脸比往日里又白上几分,如那初冬新雪,鲜嫩皎白。小巧的下巴如今又细了一点,衬得原本有若秋水含波的杏眼更大了一些。不胜娇柔的模样只怕比传说中的西子还动人心魄,此等姿容待将来长开了,怕不得有多少男子要争抢着娶回去可劲儿怜爱呢。 只不过,她总感觉女郎和以往有些不同,从前女郎因不受夫人所喜,行止总有些畏畏缩缩的,眼底总透着怯,纵有十分美,也叫那分怯给削没了三分。 如今,女郎眼睛里的那股子怯不见了,却换上一抹她说不出的神采。 这不,女郎直勾勾地瞅着她一问话,她便不由自主地如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都说尽了。 「那天小娘子说要去园子里玩,奴婢和玲儿要忙咱们院子里的活计,是碧桃姐姐伺候您出去的。您落水后,碧桃姐姐回来说,那天去园子里,碰上萧姨娘房里的喜月带着二公子也在那儿。您惯来和二公子玩的好,两个人便邀着斗百草。后来天晚了,有些凉,喜月劝二公子回去,二公子刚输了您一局,正不甘心呢,哪里肯回,喜月无奈,便回去给二公子拿斗篷。您和二公子便又各自摸着地去找新草。」 秋彤说了一大串,歇了口气,又声情并茂地继续说道:「可这都冬天了,园子里哪有那么多草呢。谁知池子旁石头缝里一根歪长着的菖蒲让您和二公子一起给瞧见了,您怕被二公子给抢了去,便急着去拔,不料脚一滑便掉池子里去了。幸好府上会凫水的小厮林小五就在不远处,碧桃姐姐一喊他就过来,把您给救了上来。据说,刚救上来那会儿,小娘子您气都不喘了,还是小五在一旁教着碧桃帮你拍吐了几口水,您才缓过来点。冬天的池水得多凉啊,那么一番折腾,冷风一吹,后来几天,您就烧得不见醒了……」 崔婉心道:好傢伙!秋彤这嘴皮子熘的,不去说书可惜了。 只是,她本以为就像小说写的那样,原身落水是有恶毒庶女之类的陷害呢。
第3页 竟没有! 倒是她脑补的戏太多了。 不过,原身亲妈把那叫碧桃的贴身丫鬟叫走干什么?罚她看护主子不利? 崔婉心思一转的功夫,玲儿跟着翠芜绕过那扇四君子双面蜀绣屏风进屋了。 翠芜看似去年纪稍大一些,正当舞勺之年,鹅蛋脸上生了几颗活泼的小雀斑,梳着双螺髻,眉眼并不出色,行止却带着一股子干练。 看崔婉倚榻上坐着,一边上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崔婉瞧了个遍,又给她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一边嘴上说道:「碧桃去了夫人那儿,换了我过来,太夫人还是不放心小娘子,便着我每日去跟她报一遍小娘子的情况。」 第2章 陈年旧事 阿娘为什么不喜欢我!…… 「小娘子饿了吧?奴婢先前叫厨房小火煨着八珍小米粥,就等着小娘子醒了好用上一些。昨日大夫说了,小娘子如今大病初癒,不宜食那荤腥和大补之物。这八珍粥我让厨房加一匙蜜糖,小娘子多少用点吧?」 翠芜生怕挑食的小主子嫌太清淡不肯吃,耐心地劝着,又道小孩子喜食甜,便拿蜜糖诱她。 原身病了几天,本就没吃什么东西,翠芜此时一说,崔婉立刻觉得自己肚子空得难受,便轻轻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补了一句:「蜜糖就不放了吧。」 「秋彤,你快去厨房把粥端来。」虽然讶异平日里最喜甜食的小主子突然改性子主动拒食甜,可又见崔婉难得有胃口,像生怕她反悔不吃似的,翠芜忙欣喜地吩咐秋彤上粥。 崔婉身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青年,已经独立吃饭十五年,纵然当下穿成了四体不勤的世家小姐,却依旧无法接受在床上吃东西的行为,更没法适应让人餵她吃东西,便揭了被子蹬着腿要下榻。 翠芜见了却立马急了眼:「小娘子,地上冷,快别下来,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没事,我已经好了。你们把衣服给我。」 崔婉执意要下床,翠芜虽无奈,却只能赶忙和玲儿一道服侍崔婉穿衣着履。 初来乍到,崔婉对如何穿戴这些繁复的唐朝女服委实不懂,只能任由她们捯饬。 穿妥后,翠芜将她带到铜镜前,准备给她梳头,崔婉这才第一次看清原身的模样。 铜镜中的女童着一身黄罗银泥柳花夹丝襦裙,虽然气色略有不足,可若凝脂白玉的雪肤却仍在镜中熠熠生辉,水剪般的一对眸子顾盼间流光溢彩,当真是「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崔婉感嘆自己活了十八年都未曾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一身皮相登时让她穿越至今的郁结之气散了大半。 待秋彤把粥端上来,崔婉胃口又更好了一些,连着用了三小碗,直把翠芜三人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填饱了肚子,崔婉方觉得自己身子和脑子都活络了过来,也有力气思考如何不着痕迹将这府里的人际关系给探出个大概。 翠芜是刚来的,她院子里的事当知之不详,还是问直肠子的秋彤更妥当一些。 于是,崔婉趁着秋彤拿着帕子上来给她揩嘴的功夫,小手抓着秋彤的袖子轻轻地摇,巴眨着杏眼期待地望着秋彤问道:「秋彤,你快跟我说说,我病着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我呀?都呆了多久?送我什么好东西没有?你按着顺序同我讲讲。」 秋彤见崔婉一双眼睛小奶猫儿似地瞧着她,还冲着她撒娇,一颗心瞬间都要化成一滩春水了,又寻思小女郎估摸是想知道府里谁心疼她,再想起夫人往日里对她的严苛,还拘着她不让亲近旁人,想来也是如此,小女郎才巴巴地眼渴着人去心疼她。 这么一想,秋彤觉得自己心酸心疼得泪都要掉下来了,哪还有什么隐瞒的,当即低着头使劲儿地回想,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给崔婉说了起来。 「先来的是夫人,领着大娘子过来,坐了个把时辰,大夫走了之后,夫人和大娘子没多大会儿也走了……」 崔婉仔细听着,照着秋彤说的,在心里头暗暗把来看她的人来的时间长短和送的礼物轻重捋了一捋,便把府里人同她关系的亲疏远近给算出个七八分。 崔府统共二房,大房夫人周氏育有两子一女,长子崔禹锡,亦是崔府嫡长孙,次子崔翘刚出百天不久,男孙中排行第三,女儿崔英,小崔婉一岁,为府上三个小娘中的老么。 二房夫人,也就是崔婉亲娘,出身荥阳郑氏,育有二女,长女崔玥,次女崔婉,而庶子崔平为府里行二,为妾室萧氏所出。 「三娘子随大夫人过来,小娘子昏迷不醒,三娘子拉着小娘子的手,伤心得呜呜哭个没完,后来大夫人好一通劝,三娘子才肯回去。萧姨娘也带着二公子来瞧了好几趟,二公子还把二爷带给他的那稀罕玩意儿,就是你以前问他要,他一直捨不得给的那个敲皮鼓子小木人儿都送来,小娘子这会儿想玩不,奴婢去给你拿来?」 若依秋彤所言,她亲娘待她还真不如别人,甚至连萧姨娘都不如,虽然说萧姨娘此番对她如此上心,许是因为她是和崔平一道玩耍才掉湖里的,故想着弥补一二,但她大病三日,亲娘才来看过一回,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还有个更说不过去的人! 崔婉继续问道:「我阿耶呢?阿耶为何没来看我?」 「小娘子,二爷在你落水前两日,就出门了,还没回府呢。」
第4页 崔婉虽不知道自己爹和大伯是干什么的,却也不敢多问,怕露了马脚让婢女们起疑。 而且,她还想到另外一件必须早点弄明白的事,便趁机顺着话头哀声道:「我阿娘和阿姐为什么几日才来看我一回?我知道阿娘从来就不喜欢我,可我……我都要死了,阿娘为何只瞧我一眼便走了……她不心疼我么?难道我不是阿娘生的,我是泥地里捡来的不成……」 说完,便抬起袖子捂住眼,装模作样地哭了起来。 「小娘子怎的如此胡言乱语!你自是夫人亲闺女,夫人……」 翠芜三人吓得手忙脚乱地哄着崔婉,顺气的顺气,递帕子的递帕子,盛水的盛水…… 崔婉作势哭得更狠了。 想到自己上一世父母早亡,自己不得不寄养在叔叔家,虽说叔叔一家待她还算不错,可终归是寄人篱下,所以自小她便学会了看人脸色,为了讨好婶婶,家务活她从没少干。 但她依然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她勤耕不掇,发奋图强,就希望能够早日独立,摆脱仰人鼻息的生活。 高考成绩出来,考入自己理想中的大学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她离实现自己多年的愿望仅一步之遥。 却没想到,一觉醒来,一切归零! 上天仿佛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而这一世,她虽然有了父母,可亲妈却丝毫不喜欢她! 或许,她命中注定没有父母缘分吧! 思及此,她不由悲从中来,原本的八分唱作如今却嚎出了十二分真情,真叫见者落泪、闻者伤心吶! 「翠芜、秋彤,我要你们今天就告诉我,为什么……究竟我阿娘她为什么不喜欢我!你们不告诉我,我就……我就……我就今生今世再不吃饭了!」 崔婉抽抽搭搭,手指头颤巍巍地指着翠芜三人,一字一顿地哽咽着说,语气里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发狠撒泼的味道。 翠芜三人面面相觑,对着突然不依不饶追究起陈年旧事的小主子,一时均沉默不语,秋彤和玲儿互看一下,索性都望向翠芜,就巴望她年纪大些,好歹能拿个主意。 三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半晌后,翠芜只能无奈地嘆了口气,跟崔婉娓娓道来。 原来,五年前,二夫人怀着崔婉的时候,怀相与怀她姐姐崔玥时截然不同,怀她姐姐那会儿,她母亲怀相极好,可怀她的时候,却茶饭不思,见着一点儿荤腥便犯噁心,怀胎十月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因为这个,二夫人呢,便一直觉着这回怀的是男胎,请了洛阳城里有名的大夫过来诊脉,名大夫也信誓旦旦说有九成把握得男。 而二夫人刚怀上那会儿,因为不能伺候夫君,太夫人便给儿子送了一房小妾,这小妾呢,原是太夫人陪嫁丫鬟之女,生得貌美如花。 二夫人虽然心中不喜,却不敢生怨言,毕竟,她生头胎的时候,太夫人也没有往她丈夫身边塞人,就这么好几年,一直等到她又怀上,并且诊出来是男胎后,才给丈夫添了一房小妾。婆母如此待她,也确实说不得错。 可没想到的是,这个小妾刚收进房里几个月,也怀上了! 和二夫人就差个前后脚的功夫! 但二夫人虽然恼恨,稍微自我安慰一番,却也不是不能平復过去。 毕竟她寻思着自己这胎是男娃,只要长子是嫡出的,那小妾纵是生男,那也没什么紧要的。 可最终结果却是二夫人生了崔婉,是个女娃,而小妾却叫她夫君结结实实享受了一把弄璋之喜。 二房庶子成了长子,对比一下大房多年前便一胎得男,二夫人心态崩了。 再想着这十个月府里上下一直都把她这胎当男胎看,无不小心伺候着…… 一思及此,二夫人顿觉颜面尽失,想死的心都有了。 再加上生崔婉的时候,可是把她好生折腾了一番才生下来。 如此种种,二夫人便把一切错处尽数归到崔婉身上,看着她便来气。 连带着给她房里添貌美小妾的婆母也一併恨上。 崔婉听完翠芜讲的这一番旧事,可算是明白了! 她娘讨厌她, 讨厌得、 还…… 还真有些…… 那个,情有可原? 将这些事仔细咀嚼,主僕四人一时无话,颇有些唏嘘感慨…… 过了一会儿,崔婉突然想起一事。 玲儿被她亲娘叫去一天也不见送回来,是不是因为看顾她不利,被罚了? 按理,她还病着,要罚也是秋后再算帐,可偏偏却是她要死不活的时候把她贴身丫鬟调走,如此不对劲,她总疑心里头存着什么猫腻。 「玲儿,你快去我阿娘那边悄悄看看碧桃怎样了?莫要被我阿娘给罚狠了!」 第3章 初见亲娘 她妈可真厉害! 玲儿得了令去她娘院子里探碧桃的消息,崔婉便着翠芜去给她随便寻本书来看。 翠芜心里嘀咕:她咋听别人说,府里家学先生曾苦心劝学二娘子,却久不见效,便道二娘子和府上其他公子小娘不同,是个不上进的,千字文至今都背不全,如今看来这传言倒也不尽属实。至少二娘子向学之心是还是有的,书念不好许是二娘子是力有不逮…… 崔婉箱笼里尽是些稚童心喜的玩物,本就没存几册书,翠芜找起来丝毫不费劲。
第5页 于是,崔婉便饭饱餍足,坐于榻上,斜倚着青竹彩绘飞鸟凭几(1),懒懒地翻着翠芜找来的大唐蒙学教材之一《急就篇》,不由悠悠嘆了口气。 想她堂堂一个学霸,如今竟沦落到一本儿童读物里的字都认不全的地步,当真是学海行舟十二年,一朝退回幼儿园吶…… 咽下喉咙里的苦涩,崔婉重新打起精神:不论哪朝哪代,女子没文化总归是不行的,再不情愿,她也得接受现实,从头开始。只不过,她始终相信只要肯下苦功夫,就没有难得倒她的事!既然不得不当大唐人,那她就要当那个最正宗最合格的大、唐、人! 翻了几页纸的功夫,玲儿喘着粗气跑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绿衣小丫头。 「小娘子,不好了不好了,我路上碰到萧姨娘屋里的喜梅,她正急匆匆要来咱们院子,有急事要报与小娘子。」话说了半截,玲儿转头又对那丫头道:「喜梅,你快跟小娘子说呀。」 「小娘子,是这样的,一个时辰前,夫人把我们二公子喊了去,是因为碧桃、碧桃姐姐说小娘子落水其实是叫二公子故意给推的。夫人准备罚二公子,服侍二公子一道过去的喜月见了,便偷偷回来告诉萧姨娘。我们姨娘听闻后,急慌了神,如今也跟着去夫人屋里了,只是去之前,嘱我要来求小娘子救我们公子。小娘子,求您救救我们公子,您肯定知道,二公子他真的没推您吶,定是碧桃她胡说的……」 说完,这叫喜梅的丫头噗通一声便朝崔婉跪了下去,呜呜低泣起来。 艹!她就知道大户人家么蛾子多。 喜梅说跪就跪,直把崔婉吓得连忙侧开身子:「喜梅你起来说话。」 「秋彤,你把我鞋履找来,咱们这就去找我阿娘。」 「翠芜,你快去老夫人那儿,务必尽快把老夫人请去我母亲那边,还有,祖母年纪大了,路上小心点,别让她走急了。」 说完,崔婉带上秋彤便往她醒来至今尚未谋面的母亲那边去了。 这是崔婉第一次走出自己的院门,却无心欣赏这飞檐走瓦、大气磅礴的唐式建筑,只顾蹬着银丝绣履,闷着头跟着秋彤在婉转曲折的迴廊上疾行,心思也随之飞快地转了起来。 原来她母亲把碧桃叫去一整夜,竟是这般打算! 她缠绕心头多时的那丝疑惑终于解开…… 原身落水时,在场的包括原身在内,不过三人。 如若她昏迷不醒,碧桃只要愿意指认是二公子所为,那么,以一个正室夫人在府上的权威,要安一个故意推嫡姐落水,残害手足的罪名,区区一个稚龄庶子可谓百口莫辩。 如果她醒了,那更好! 依原身对她亲母的惧怕,只怕她母亲一声恫吓,她就要吓得立刻改口。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父亲近日不在府里! 对于她母亲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父亲是萧姨娘母子最大的倚仗,她母亲必须趁着丈夫不在,果断出手。 只不过,就算是正室夫人,就算崔平真的推嫡姐落水,她母亲也不能独断地将自家夫君的亲儿子给家法处置了。 把庶子打死或打残,都不是她能轻易决定之事。 所以!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她母亲是沖萧姨娘去的! 正房夫人处置庶子不行,处置一个妾室,那就不在话下了! 也正因如此,当她母亲要罚崔平的时候,崔平身边的丫鬟喜月才能顺顺噹噹地偷跑去向萧姨娘报信。 这分明就是要引萧姨娘过去! 只要坐实崔平所为,那定萧姨娘一个管教不利,教唆亲子陷害正房嫡姐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如此一来,随便打萧姨娘二三十个板子,再发卖到窑子里去,那纵使来日她父亲回来,也于事无补了。 大概是经过一天一夜的威逼利诱,碧桃终于答应改口做伪,故而今日她母亲便急急出手,准备一舒压在心头多年的那口恶气。 至于碧桃,崔婉倒是不担心。 她本就是她母亲娘家那边带过来的丫鬟,如何处置,还不是她母亲说的算。 心念电转间,崔婉穿过一道圆形拱门,便到了她母亲的院子。 此时,院子里安安静静,仅闻得前方正屋里头断断续续传出啜泣声。 把守在门外的两个婢女看到崔婉,脸色一变,忙迎了上来。 「二娘子来啦,碧云你快进去禀报夫人。」一个稍大的婢女笑着说道。 那个唤作碧云的小婢身形未动,崔婉已绕过她二人,颔首不语,径直往正屋而去。 两个婢女相互对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里的异色:怎的惯日里胆小畏怯的二娘子气势突然变地如此之足? 当崔婉出现在屋里时,正疾言厉色训斥跪于下首之人的二房夫人郑如意,眼底有一道显而易见的惊疑滑过,但随即恢復镇定。 她看了崔婉一眼,便将目光转向崔婉身后的秋彤,而后冷冷地开口:「秋彤,二娘病着呢,你怎么由着她跑出来了,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 面前的妇人正盘足坐在艷丽华美的波斯毛毯上,她体态丰腴,梳着翻刀髻,髻上危敧着红玉飞蝶骚头。因一双凤目透着凌厉之色,反镇得头上那原本状若振翅欲飞的红玉蝶儿都蔫了。
第6页 亲昵地倚坐在妇人身旁的是一个比崔婉大上两岁许的女童,面容肖似妇人,连倨傲的神态都如出一辙,她斜睨了崔婉一眼,瘪了瘪嘴,对崔婉的不耐之意毫不遮掩。 崔婉心道此二人便是她母亲郑如意,以及长姐了崔玥了。 而在二人下方,此刻正匍匐着一个噤若寒蝉的青衣小童,小童身边一个身姿玲珑有致的女子则紧紧的抱着他,却依旧不能止住小童的瑟瑟哭声和不停打颤身子。 女子与小童一样跪地不起,神色悽惶无助。 这对母子便是萧姨娘和崔平无疑了。 萧姨娘顺着郑如意的目光往后一看,美目一亮,如见救星一般,登时放开儿子,膝行至崔婉身前,纳头便拜。 「二娘子,求求你,救救你弟弟。求你告诉夫人,你是知道的啊,二公子他没有害你呀,他那么喜欢你,怎么捨得推你落水呢……」 听闻萧姨娘的话,堂内另一个跪着的女子脸刷地便白了,望向崔婉的双眸顿露惊慌,原本笼在袖中的双手开始微微发颤。 碧桃万万没想到崔婉突然便醒了,又突然跑来了。 这一天一夜,她先是被罚跪思过,一直跪到了半夜,夫人的乳母曹阿媪提着饭食过来了。 曹阿媪问她小娘子究竟是怎么落水的,是失足、还是其他什么人推的? 曹阿媪此问虽叫她心惊,可她却也立刻明白了其中之意。 然而,她却沉默不语。 她不过一介奴婢,二公子虽然是庶出的,却也是主子,让她诬告主子,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这些道理,她是明白的。 曹阿媪见她不做声,又同她说起她那在夫人娘家做事的双亲和兄弟。 她本是夫人娘家的家生子,夫人出嫁,她被选做夫人陪嫁,却因不善言辞不讨夫人欢心,后来又被安排去伺候同样不受待见的二娘子。 曹阿媪无缘无故提起她亲长,言下之意,便是要拿她父母兄弟裹挟她。 她当时心下真是无奈又可悲,一个奴婢,一家子尽是奴婢,根儿连着枝蔓的,总归是全家都由着贵人主子们拿捏。 她知道夫人一口气郁结于心多年,不舒不快,此事既已向她提出,那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结局,由不得她不答应。 可就在她准备应允之时,曹阿媪又说,夫人看在她多年伺候小主子之功,准备还她身契,帮她找一户好人家嫁了,对府里就说发卖了出去…… 曹阿媪这般又是敲打又是许诺好处,她心服口服,自此心中再无怨言,当即便说是二公子为了抢那根菖蒲,将小娘子推落水的。而她因眼见着小娘子要不行了,怕萧姨娘报復,一开始便不敢说出实情。 却没想到,二娘子这时竟突然出现了。 只是不知,小娘子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何? 崔婉望着下方抱着自己大腿苦苦哀求的女子,小身板想抽都抽不出来,心里不由默默嘆了口气。 瞬间成为全场焦点的崔婉并未出声,只是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姨娘。 于是,便一眼看到了萧姨娘紧裹在桃红色襦裙里的两抹子雪白,此时一俯身,竟瞬间挤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崔婉眼神继续往下,瞅瞅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再往下,便是意味着好生养的…… 啧啧! 此等妖娆身段,再配上一张梨花带雨的芙蓉面,贴在脸上那略微凌乱的髮丝…… 崔婉条件反射地吸了吸鼻子:特么她一个女的都顶不住,别说她那个便宜爹了。 难怪她母亲要等丈夫走了再下手。 崔婉算了算时间,估摸着她祖母也快到了。 为了如此美人,崔婉决定:老娘拼了! 「阿娘,当日确实是我自己不慎落水的,弟弟离我远着呢,怎么推不着我的。」 第4章 祖母救场 她奶奶的气场两米八!…… 崔婉话音方落,便觉头上一记眼刀刷地飞将而至,直颳得她脑门子生疼。 初来乍到便上赶着去蹚这种宅斗大场面,崔婉心底虽颇有些发虚,但还是强装镇定。 只见她恍若未觉般,露出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而后卷睫轻抬,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不远处脸色惨白的碧桃,提醒道:「碧桃,你再仔细想想,定是你看错了呀。」 「我看倒是你要想清楚!」 一道厉喝在厅内炸响,那低沉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竟字字若逾千斤,崔婉心知,那千钧字句底下压着的是却滔滔怒火。 见崔婉没立刻回答,估摸着崔婉大约是怕了、有了服软之意,于是郑如意深吸一口气,按捺着再度缓缓开口:「二娘,你是不是烧得脑子都浑了,连自己是被旁人推落水都记不清了?看来改日阿娘得想法子给你补补脑了。」 崔婉自然能听出她母亲话里的威胁之意,面上不显,内里却暗暗心焦:她祖母怎的还不来救场,再不来,她搞不好就要屈服在她母亲的淫威之下了…… 她可最是爱惜自己的! 上一世父母早亡后,便再没人能像自己爸妈那般一心一意心疼她、爱护她。自那时起,她就决定要加倍疼爱自己。 所以,她可是一星半点儿皮肉之苦都不愿意受的。 「请太夫人安……」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两个守门丫头问安的声音。
第7页 崔婉顿时心头一松:救星可算来了! 与之相反,郑如意的脸则黑得能拧出墨汁来,却也只好不情不愿地拉着崔玥起身相迎。 随后,便见一个与翠芜长得有八分像,但比翠芜略大几岁的婢女,轻轻搀着一位约知命之年的老妪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妪着一身青丝襦裙窄袖银泥夹衫子,头戴狐皮点翠抹额,两鬓略见斑白,面容微生褶皱,然腰背挺立,目有神光,看上去精神颇为矍铄。 但许是因年纪稍长,再加上夫君早丧,独自支撑偌大家业、拉拔两子成人,使得老妪原本与崔婉相似的杏仁儿般的双眸,在歷经数十年的风霜吹扫之后,眼角开始有些下垂,更因两道日渐凸显的法令纹,让老妪本就不苟言笑的脸看上去更加严肃。 崔婉心里暗自点头:她奶奶的气场两米八,看起来不好惹的样子! 太夫人两眼把厅内众人缓缓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崔婉身上:「你病还没好,出来凑什么热闹!」 这话面上听着,和她母亲一见她时,冲着秋彤实则是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差别,可表达的实际含义,却有若天渊。 她祖母听着似严厉的语气里,却暗含一份对孙女的宠溺。 崔婉心知自己找对人了,立刻觍着脸甜笑着上前,拉着祖母衣袖,仰头望着祖母撒娇:「祖母,我想着好久没见着阿娘和姐姐,就来了,哪知平儿弟弟和他姨娘也在这。」 说完,崔婉回头努努嘴,将太夫人的视线引向正跪在地上发愣的崔平和萧姨娘。 「如意,你倒是跟老身说道说道,你屋子里跪了这一地人,究竟事出为何啊,也好叫老身跟着瞧一眼热闹?」 「阿家说笑了,不过是二房教子无方,由得小儿玩闹惹祸,不敢叫阿家看笑话。」说话间,郑如意忙让出主位,伺候婆母坐下后,便带着崔玥低眉束手立于左侧。 接着,便眼睁睁地见崔婉从她眼皮子底下熘了过去,狗腿地绕到祖母背后捶肩捏背,郑如意心里是又鄙夷又无语又诧异,站她旁边的崔玥则很直接地沖崔婉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从鼻孔喷出一个冷哼。 太夫人状似不耐烦地拍开崔婉忙碌的小拳头,轻喝她坐好,心里既诧然,又生出老大宽慰:小丫头这一病,人倒是乖觉不少。 崔婉这勐如虎的一顿操作,早感体力不支,一得了祖母的令,赶紧顺势坐下休息,偎着祖母,找了个舒服的坐姿准备专注吃瓜。 「碧桃,你来说吧。」 显然,郑如意准备让碧桃这个马前卒先上场厮杀。 碧桃此刻全身发麻,却深知此事早已没得选,自己倘若咬死是二公子推的,夫人事后或许悯她忠心,尚能赏她一条生路,如若临时反水,叫这一干人等看轻不说,自己是定要落得个万劫不復的境地的。 思及此,她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夫人、太夫人……」 ……… 「夫人,太夫人,原是奴婢贪生怕死,一开始不敢说实话,可如今奴婢指天发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句欺瞒……」 碧桃打着颤的牙齿紧紧咬了住惨白的嘴唇,闭了闭眼,略微一顿后,心下一狠,睁开眼復开口道:「若有一句欺瞒,便叫奴婢天打」 「碧桃,无需发誓,我们都信你。」 崔婉此言一出,碧桃虽暗松一口气,却和众人一起不解地看向崔婉。 崔婉唇角微挑:「碧桃没说错,但却看错。她定是心急看岔了。我有没有被推,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 郑如意把眼珠子一瞪,正要开口,太夫人却摆摆手打断了她:「想来便是如二娘所言了,二娘再煳涂也不至于连有没有人推她都不知,如今二娘已无大碍,此篇便就此揭过吧。萧氏,平儿想必受了惊,你且带回去好生安抚。另外,二娘此番落水,平儿心性贪玩当为一辅因,你教养不力,就罚你三个月月例,禁足百天吧。」 太夫人歇了口气,又转向郑如意:「此婢胡言乱语,离间主子,既是你屋里出来的,便由你处置吧。都散了吧……」 言罢,那肖似翠芜的丫鬟扶起太夫人,缓缓向外走去,崔婉当即拔腿跟上。 不料身后却传来她母亲阴恻恻的声音:「二娘子先留下,阿娘有话同你说。」 崔婉哪儿敢呀,连忙一大步往前揪住太夫人裙角,「哎呀」一声道:「祖母,我头晕。」 接着,便颤巍巍地左摇右晃站立不稳,一副下一刻便要栽倒在地的模样。 「傻愣着干嘛?还不快把你主子抱回去!」 被太夫人一喝,秋彤顿时恍然大悟,赶紧抱了崔婉头也不回便往外走,又听身后太夫人同夫人继续说道:「如意,二娘折腾大半宿也乏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你也且早点歇着。」 郑如意不甘地看着崔婉、萧姨娘等人陆续离开,双目几欲喷火,回过身,见仅余碧桃一人仍跪在原地,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便沖碧桃心窝子狠踹了一脚,碧桃被踢得后背往地上一摔,却只捂住火烧一般的胸口,愣是把唇都咬出血来也未吭声。 倒是吓得从未见母亲如此狰狞模样的崔玥惊喊了声「阿娘」,这才把郑如意的理智拉了回来。 郑如意不由悲从中来,一声嚎啕,抱着崔玥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第8页 她爷娘给她取名郑如意,盼她能平生事事如意。可出阁至今,她究竟有哪一件如意之事? 想她堂堂一个出自五姓七望中荥阳郑氏的嫡女,嫁进来竟处处被宗室出身的大房周氏压上一头。 她夫君至今仍是一介白身,因疏于治学,胸无点墨,考科举都考不得,而周氏嫁的她大伯崔融,年纪轻轻便已才名动两京,少应八科制举,取进士及第,如今早已从补宫门丞一路右迁(1)至太子侍读,待将来太子登基,她大伯定然要得新帝擢拔的,大房自是跟着得势,每思及此,她喉头便直窜酸。 至于子嗣,那更是她一大遗恨! 当初以为怀的是儿子,声势浩大、生出来却是女儿,她哪里不知阖府上下都在背地里耻笑她。 可这些放到今日,又都算不得什么了。今日里最让她咬碎银牙的是——竟连这个她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女儿,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糟心货! ———————— 离了亲娘的院子,崔婉便从秋彤身上跳了下来,乖乖地站道上等着她祖母。 「哼!」 太夫人瞧见崔婉,一声冷哼,便径直往前走,理也不理她。 崔婉现已摸清她祖母看似严厉的外表下,其实暗藏一颗慈爱之心,哪里怕她假意的置气,二话不说,提起裙子便跟了上去。 她别的方面或许不够出色,可论起死皮赖脸讨好人,她自认难逢敌手! 当然,她也不是见了谁便凑上去巴结的,她是有自己的原则和标准的。 「祖母……我今晚能不能去您院里啊?」崔婉一脸谄媚,若能给她一根尾巴,她相信自己能够发挥得更好。 「怎的?如今知道怕了?」太夫人斜觑了身后崔婉一眼,悄悄放慢脚步好让她跟上。 「我一直都怕的,可不是寻思着祖母您定会来救我么。」崔婉淘气地吐了吐舌头。 「其实,你不救平儿,你母亲也不会拿他如何的。」太夫人嘆了口气,缓缓说道。 「我知道,可我不想弟弟没了亲母,他会伤心的。」崔婉稚声稚气地说,尽量让自己的语言符合实际年龄。 太夫人一瞬不瞬地盯了崔婉半晌,直把她盯得心里发毛,方收回目光:「走吧,翠芜还在我院子里等着。」 崔婉当即松了一大口气,心知这关终于过了。 她,终于傍上大靠山,稳了! 捨身为人歷来不是她的风格,更何况是素昧平生的萧姨娘。 萧姨娘再美,她也不可能冒着开罪亲娘的风险去救。 这一切,不过是她早早便算好的罢了! 救萧姨娘,能一洗原身给人留下的懦弱畏缩的印象,让人知道大事面前,她是有血性,敦睦手足之人。 萧姨娘和崔平会感激她不说,待她父亲回府,知道她不畏强权救了他小妾,想来她父亲怎么也要在心头给她记上一功吧。 而坏处,则是把她亲娘给得罪狠了。 可不救萧姨娘,不但崔平将来必然恨上她,她也定教府中上下给看轻了去,那从今往后,她便只能仰仗她那个待她不怎样的母亲了。 何况,她本就准备利用此事,作为递给她祖母的一个投名状,让太夫人从此成为她在府上的靠山。 因此,以本就不喜欢她的母亲的更加的不喜欢,来换一个在府上雨霁云开的局面,她觉得——值! 第5章 得偿所愿 他们是要说神马悄悄话?…… 老人喜静,老太太的院子在崔府东面最深处,与崔婉位于西侧的小院子隔着半个府邸的路。 夜色渐深,崔府庭院里一路种下的紫竹、石榴等各色秀木虽在这初冬时节早已失了繁茂少了鲜嫩,却依旧一树树的被月光打得影影绰绰。 秋彤掌灯,一边翠芜的姐姐翠屏小心地扶着太夫人,另一边太夫人牵着崔婉的手,四人踩着婆娑树影慢慢走在回院的道上,一路无话,崔婉只觉裹住她小手的老人,手掌温暖而厚实,传递给她莫大的踏实感,让初来乍到的她,第一次有了安心的感觉…… 接近太夫人的院子,远远的,便见翠芜等在院门外翘首以盼,一见她们出现,忙提裙快步迎来。 翠屏开口便吩咐妹妹道:「翠芜,你回二娘子院里收拾点二娘子惯用的东西过来,二娘子今晚住太夫人这儿。」 翠芜闻之立即应声而去…… 太夫人院子名为「得静院」,院中一众婢女僕妇见太夫人带着二娘子回来,燃烛点灯、烧水备榻,原本安静的院子当即忙碌热闹了起来。 霎时间,院中灯火通明,翠屏和另一个叫翠云的婢女一道服侍太夫人梳洗,一位姓刘的老妪则指挥着僕妇去准备新的浴桶,又按着太夫人的指示,将挨着太夫人寝室的厢房收拾出来给二娘子…… 待翠芜和玲儿搬了一堆她的东西过来,把一切安置妥当,再给祖母辞完安,终于可以再度躺回床榻之上时,崔婉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一夜可把她这瘦弱的小身板给累坏了! 要换作她以前的身体,干完一堆家务再通宵刷题根本不在话下…… 看来以后得加强锻鍊,把身子骨给练好了,崔婉把脸贴在柔软的素荷水纹绣边蚕丝枕上胡思乱想着,忽地又想起她前头权宜之计,单和祖母提了今夜住这,可实际上她是打算赖在这不走的。
第9页 毕竟,躲她母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要还在自己院子里住,她母亲隔三差五的给她穿小鞋,她可受不了。 特别像前世看的小说电视剧,动不动就关禁闭、罚跪思过、不让吃饭什么的,她不想被折磨得以后心理变态。 没错!明日如何谄媚耍赖,她也要得祖母允她长住于此。 ……… 或许她真的适应能力超强,来大唐的第二晚,她很快便进入了黑甜乡,亦没再做那些高考放榜上大学的梦,便迎来了东都的第一缕晨光。 崔婉一直是个勤奋的,从前她最喜欢早早醒来去学校,一边跑步一边听英语,强大的生物钟让她即使换了个时代,都不能有任何改变。 卯时一到,便是洛阳城的亮更时分,不远处的龙兴观随着城内的钟鼓楼一道撞响晨钟,唤醒四方百姓。 「二娘子怎的起这么早!」秋彤很是吃惊,从前小主子不和夫人一道住,夫人又对她不上心,小主子无人约束,总爱睡懒觉,今儿个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啧……秋彤,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不是有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嘛,我昏迷三日未醒,所以,你大可对我刮目相看。」 憨憨的秋彤最是好唬弄,被崔婉三言两语便唬得一愣一愣的。 「祖母醒了没有?我给她请安去。」 「太夫人早早便去佛堂念经了,再过半个时辰,二娘子估摸着就能过去请安了。」刚从住处过来的翠芜听见屋里动静,笑着走进来回答崔婉。 她本就是刚从太夫人这儿调去伺候崔婉两日功夫,对崔婉作息不太熟悉,对太夫人的却是了如指掌。 崔婉一见她便想起心里惦记的一件事:「翠芜,府上你熟悉,晚点你想办法打听打听,看看碧桃如何发落了。如果被我母亲发卖出去,你从我那些妆奁箱笼里寻些值钱的,把碧桃给赎出来,再给她点银钱自谋生路吧。」 说罢,崔婉又想了一下,自己对唐朝物价也不熟悉,赎个婢女要多少钱她也不懂,于是补充道:「银钱不够你再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小娘子干嘛救她,她为了讨好夫人,好回夫人院里当差享富贵,冤枉二公子,还迫小娘子一起说谎呢。」秋彤早把碧桃当个叛徒,一听崔婉想拿自己本就存了没多少的贵重之物去赎她,心里老大不愿意,直把嘴嘟了老高。 「不是她迫的我,她也是身不由己,你想想万一你以后犯错盼不盼我救你。」崔婉好笑地哄她道。 「哼,小娘子可别拿我跟她比,我才不干那种背主求荣的事。」秋彤一脸嫌弃,不屑与碧桃为伍,但又转念一想,二娘子连对碧桃那种坏婢子都那么好,那她跟着这样的主子日子总归不差的,那碧桃当真有眼无珠目光短浅! 估摸着差不多时间,崔婉便转去厅堂里准备给祖母请安,刚到门口,便迎头碰上大房周氏领着她堂兄崔禹锡和堂妹崔英过来了。 周氏见她从厢房那边过来,也不意外,想必昨日已有人将二房的热闹报给她听过。 「二娘给伯母、阿兄请安。」 崔婉细发覆额,扎着双环髻,双髻簪着一对宝叶琼花玳瑁簪,杏眼儿弯弯、乖巧行礼的样子叫周氏见之心喜,上前便亲热地俯身摸了摸崔婉精緻的小脸,又轻轻抱了她一下,却立马被崔英从二人中间挤开,一边挤一边喊:「阿娘走开,我也要抱阿姐我也要抱阿姐……」 崔婉好笑,任由眼前这个明媚可爱的小童蹦蹦跳跳地搂着自己。 崔婉趁着崔英撒欢的劲儿,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眼前这对母子。 周氏眉眼生得十分周正大气,因产后不久,身子更为圆润丰腴,略一颔首,便会堆出一抹白嫩嫩的双下巴,好脾气的模样让人瞧了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亲近之意。 她堂兄足蹬六缝靴,一身青绸窄袖圆领衣,腰佩翠玉,头上幞头裹得对称齐整,立在一旁含笑看着两个妹妹玩闹,不过十岁年纪,却已有少年郎的翩翩风姿。 「三娘莫再闹了,你祖母等着呢。」 周氏轻声喝止女儿,崔英果真听话地停了下来,牵着崔婉的手,跟在周氏身后入了厅堂,便见太夫人确已端坐于梨花木镂空莲花坐榻上。 崔婉和大房刚请过安,二房她母亲带着崔玥也到了。 崔婉立马假意害怕地往太夫人身旁躲。 太夫人不由轻嘆一口气,心道:这小丫头怕她母亲怕成这样,昨日却为了弟弟,愣是顶着口气强出头,也不知她还没到那会儿,这丫头怕不是要把胆子都给吓破了?当真实心眼得叫人心疼…… 郑如意自然也知道昨夜她小女儿躲到祖母这来了,心道这孩子再不严加管教不行了,将来心怕是要尽向着外头,而不知母之恩养。 于是,今日请过安,便换上一副慈母面,笑意融融地对崔婉道:「二娘乖,过来阿娘这,等会儿在祖母这用过朝食(1)便同阿娘回去,没得扰了你祖母清净。」 未料崔婉身形未动,太夫人却含笑摆摆手:「我正欲同你说,我总觉得我这院子太冷清了,少了点鲜活气,二娘早早便开院独住,也是寂寞,倒不若同我这老太婆做个伴,我这把老骨头没准能多活好几年。但你是二娘亲母,这事总归要问过你方成。」 郑如意一愣,好不容易端出的慈母面当即僵得没法动:她婆母都这么说了她还能如何,不答应不就是意味着盼她婆母早死嘛。
第10页 郑如意嘴角一抽,只好尬笑着答应:「能承欢祖母膝下是二娘的福分,儿媳哪有不允之理。」 事已至此,郑如意只能当这女儿白生了,眼不见为净,终于神色稍缓转向崔婉:「二娘,还不快谢过你祖母。」 崔婉心里都要乐开花了,她祖母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她还没想好怎么赖在这呢,她祖母便主动将她留下了。 「二娘谢祖母……」 崔英也摇头晃脑跟着乐:「太好了,那以后我每天一到祖母这儿就可以看到阿姐了。」 崔玥则再次白眼一翻:真是两条摇尾癞子狗! ……… 当天,翠芜高高兴兴地领着几个小婢,去崔婉原来的住处把东西尽数移了过来,崔婉从今往后便在得静院安顿下来。 不多时,翠芜得了碧桃的消息,说碧桃果真被夫人发卖了,于是翠芜费了点银钱从人牙子手上将人买了回来,又按崔婉的意思把身契还给碧桃,给了银钱让她自谋生路,碧桃感激之意自不必说,而崔婉来到大唐碰到的第一件事,也算是得了个圆满的结果。 崔婉的小日子从此变得十分惬意,每日朝食前后和崔英玩闹一会儿,回了屋子便看书习字,和祖母下下棋,傍晚时分再拉着祖母练练五禽戏,打打太极拳…… 她本就是不喜浪费大好光阴的性子,虽然不需考科举做生意,却也劳逸结合,把每日行程排了个满满当当,一个月时光便过去了。 这日,崔婉用过午饭,抱着三足凭几卧在厅堂的胡毯上看书消食,她祖母在外头庭院侍弄花草,她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似有话语声传来,她渐渐清醒,还未睁眼,便听她祖母对要来抱她的刘阿媪说道:「二娘子正睡得沉,你莫挪她,让她就在这睡不打紧,我同二爷说些话,你们都出去吧,你守着房门,莫让人靠近了。」 刘阿媪应声诺,领着众人出去,又将厅堂大门给紧紧阖上。 乖乖~竟是她那便宜老爹回来了! 她大伯有官身,随着太子留守长安,可她爹就一无业游民,出了这么久的门,也不晓得一回府便如此郑重其事,究竟是要和她祖母说什么了不得的悄悄话? 第6章 父亲所谋 皇帝死了,她爹好高兴?…… 「二郎为何突然回来了?那边的事办得如何?」 她祖母等不及她父亲坐下,便殷切地问。听话里的意思,她父亲竟是刚回府都未更衣就直接过来见她祖母了,也不知他们嘴里神神秘秘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崔婉不禁一边继续闭眼装睡,一边屏气凝神,竖起耳朵接着往下听。 「陛下……」崔敬摇摇头,没有往下说。 「什么?这消息可属实?前些日子你传回来的密信上不是说来了个姓秦的外道御医,拿针刺陛下头顶后,陛下头疾都好了,还龙心大悦说又能看见天后,天后还厚赐了此人么?」 崔婉稍微一听便明白了,她前世书上看到过,李治是有家族遗传病高血压的,也就是此时大夫说的风疾。患此病者,轻者头疼,病情严重的时候,血管堵塞压迫视神经,患者几近目不能视。高血压在一千多年后也是需要靠降压药长期控制,停药数天便有发生脑溢血的风险。 李治这时候显然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至于这个姓秦的什么外道御医,她记得后世的学者推测过,这御医应该是大秦,也就是东罗马帝国那边来的。 大唐对外来文明兼容并包,当时大秦来了好些个景教徒,也带来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西方医学。这秦御医估计是扎了李治头部什么穴位把瘀血排出去一些,自然减轻大脑颅压,能好上一时半会儿,跟后世开颅清淤手术一个道理,但这效果肯定不会长久。 果然,只听她父亲嘆了口气低声回话:「只怕陛下那是迴光返照。兄长来信说太子数日前已奉召抵达洛阳,兄长他不日亦将回来。陛下如今已放弃封禅,估计过些时日便会起驾回洛阳了。」 她祖母闻言又心急起来:「既是如此,那事更需着紧些办妥当了,如今究竟如何?」 「阿娘莫忧心,儿子此番出去,已寻过礼部侍郎魏大人,他是如意亲姑父,想来此事不会有失的。到时候又有兄长和阿嫂帮衬,宗室那边也能帮上一手。」 崔婉这下子很好奇了,究竟什么事要神神秘秘,而且这事还和皇帝的病有干系? 啧!他家不会是要造反吧? 可这不像是世家的风格啊,据她这一个月来从多方面了解到的信息,这七大世家,立族时间可是好几百年了,皇帝的姓氏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也没影响这七大家族当官发财。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呢? 但很显然,她祖母和她便宜爹不准备继续聊这件事了,他们把话题转到上回她母亲要借她落水之事发落萧姨娘那事情上。 「二郎啊,这回你的事情也得多亏郑家肯出力,你今后断不可因萧氏冷落如意了,我们七大家,可是同气连枝的,你为一个小妾惹你夫人,可不值当!」她祖母苦口婆心的规劝着。 崔婉恍然大悟:难怪上次她母亲使坏,最后受罚的却是萧姨娘和崔平,她母亲连挨句说都没有。想来,如果不是她跑去救,她祖母怕是会任由她母亲把萧姨娘打死也不会出手的。
第11页 「儿子知道的,母亲不必忧心。」 她父亲嘴上答应的倒是很干脆,只不过到底听没听进去就不好说了。 显然,她祖母也是和她一样的想法,只听她不满地拍了一下榻上的桌案,忽地怒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宠妾灭妻最是要不得,早晚必出乱子的。别说咱们这样的人家……」 说到此处,她祖母顿了一下,忽地又把语气放得轻缓:「咱们母子私底下说个大不敬的,你看看如今朝堂这局面,要知道,就是皇帝这么做,那也是要闹出大动静的。」 崔婉不禁暗贊她祖母这比方打的,那可真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直切要害呀! 当朝皇帝李治可不就是大唐宠妾灭妻的典型案例么。如今他几个儿子死的死废的废不过就是个开胃菜,再过几年,李家宗室不都得被武后切西瓜似的给砍得差点就要断香火了。 她祖母这个比喻明显的,很有些震慑效果,她父亲顿时正色道:「阿娘,儿子懂了,今后定当以家族为重。」 她祖母欣慰颔首,又是语重心长的告诫:「上个月里的事,我亦去信同你说过了。你该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意想对付你心肝宝贝,是因她心中积怨已久,这主要还是你的错,当年我就叫你一定要等嫡子出生才好纳妾,你偏不听……」 她祖母絮絮地说起当年旧事,崔婉这才明白,原来事情根本不是府上传的那样——根本就不是她祖母趁她母亲怀胎时给她父亲塞了一房小妾。 竟是他父亲在她母亲还没过门那会儿,便看上她祖母房里生得貌美如花的小婢萧氏,因她祖母院里规矩严,萧氏根本不敢同她父亲有私。 她父亲只好亲自去求,然而,她父亲私底下求了好几次,她祖母都未曾应允。 一直到她母亲得了怀上男胎的准信,她祖母才终于拗不过儿子的苦苦哀求,又寻思着,萧氏是她院里□□出来的,虽然模样娇媚,人却老实,而且性子柔顺,知根知底,怎么也比万一把儿子逼急了,去外头寻那些莺莺燕燕来的好,因此,这才总算让她父亲得偿所愿。 而为了二房夫妻和睦,她祖母还主动背下黑锅。所以她母亲至今都以为是婆母给丈夫房里塞小妾,不曾埋怨丈夫,倒是怨上婆母和亲女儿。 她父亲被一顿说给说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阿娘,儿子知错了,从前尽是我不好,害得如意一直怨您。」 见儿子认错态度良好,又准备痛改前非的模样,她祖母虽老大宽慰,却依然再三叮嘱:「我一个老太婆,她怨就怨吧。可你们夫妻是要过一世的,断不能互生怨怼。你此番回去,定好好安抚你妻子,务必给她个儿子傍身。冷着萧氏些时日,好歹也要让你妻子的面子挽回来些。她被自己亲女落了脸,不要呕出病来。」 这时,她祖母回头看了躺在床上她一眼,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这次要不是你闺女,你今日回来只怕是见不到你那小心肝喽。」 只听她父亲呵呵一笑:「的确是让儿子大吃一惊,二娘她平常不是最怕她母亲,怎的此番竟……」 「这丫头是个有血性的,知道敦睦手足,宁可担惊受怕自讨苦吃也不肯行那龃龉龌龊之事。是我们世家女子该有的样子。」她祖母语气听起来颇为骄傲自豪。 他爹立刻点头符合,适时奉上马屁:「不枉费母亲如此疼她。」 她祖母却又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吃这一套,只将慈爱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我以前偏爱二娘一点,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像你早夭的小妹,总想着我与你小妹母女缘薄,看到长得像的孙女儿,便想着弥补一些。本以为这丫头性子懦弱,她母亲一个眼色便要吓得她不敢同我亲近了,如此,我倒也不好强求。却没想到,这孩子大病一场,倒是病开窍了,胆色都壮实了几分。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今后,她便同我住得静院,这府上,总归有个人心疼她。」 「如此甚好,有二娘与母亲做伴,也算是替儿等尽点孝心。」 —————————— 不过几日,她伯父崔融也回府了,崔婉早对这个传说中的、大名鼎鼎的、被誉为「文章四友」之一的诗人伯父慕名已久,然而她伯父却是每日早出晚归,以至于他回府些许时日,崔婉也只是同他匆匆打了几个照面而已。 据说,身为太子侍读,东宫表疏多出自她伯父之手,崔婉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能和一个歷史名人做亲戚,想一想就觉得脸上莫名有光。 然而她也知道最近气氛很有些不对劲。 年关将近,十二月本该是正当忙碌的时候,府上却似人人都有些烦躁。 譬如,那些如往年一般,自月朔起,便日日扮成灶公灶婆,拿着竹竿挨家挨户敲门,跳灶王、乞财物的乞儿们,今年敲响崔府的房门时,崔府上的王管家此番打发起这些人来,显是有些不耐烦。 这种恼人的压抑与烦躁持续几日后,便到了永淳二年十二月初四,帝诏改永淳二年为弘道元年,赦天下。 上欲登则天门楼宣赦,然气逆不能乘马,遂召百姓入殿前宣之。 是夜,召裴炎入,受遗诏辅政,上崩于贞观殿。 遗诏太子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大唐皇帝李治驾崩,举国哀恸。
第12页 崔婉置身于此,百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此中人,亦或身是客? 崔婉想起李治临终前,面对着那些因受赦而大喜的百姓,曾向上苍祝祷:「苍生虽喜,我命危笃。天地神,若延吾一两月之命,得还长安,死亦无恨。」 李治做梦都想回去生养他的长安城,那她呢? 原来的世界正在一点点离她远去,而她又始终以看客的心态,带着疏离感,冷眼旁观着这个时空里发生的一切,没办法切身地融入,她无法像府上王管家那样焦躁,也无法体会到百姓们那种哀恸,更无法理解她父亲那种难以自己的喜悦…… 额……喜悦? 咦,为什么是喜悦? 没错! 她总觉得,这两日,她父亲明明看起来很悲伤的眼角眉梢,似乎总在刻意压抑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喜悦之情。 她父亲,为何?啧!他怎么就……如此……与众不同? 这个疑惑没有在崔婉大脑存续太长时间。 大唐皇帝驾崩第二日,礼部按制从符合条件的世家子弟中,选拔大行皇帝殡天丧礼上需要的挽郎二百名,其父崔敬赫然在列。 第7章 何为挽郎 总算可以出门去了 李治薨,群臣上谥曰天皇大帝,庙号高宗。 大唐举国服丧,户户绝礼乐,家家挂白幡,人人用素食,男女禁婚嫁。 丧仪的钟声一次次缓缓地敲响,歌郎们唱的輓歌低沉哀恸,这股沉重哀伤的气氛从贞观殿轻轻地飘出,又渐渐越过紫薇城那覆了皑皑白雪的宫墙头,最终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大唐帝国的每一寸国土上方。 然而,纵是最边远的伊逻卢城,却亦能感受到在这举国同哀的沉重之下,正有暗流在悄然涌动。 大唐未来是什么,尚没有人敢下断言,可洛阳城里,这些身处大唐权力中心的老百姓,眼下却能隐隐约约地嗅出紫微宫里溢出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随着高宗的薨逝,或许再也没有人,能抑制住那名铁腕女子,在大唐的主政之势了。 而忠于李唐的官员们,直面这股汹涌暗流,无不忧心忡忡——李唐的江山,不知将何去何从吶……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对于胸无点墨,不修文词的崔家二爷来说,皇帝归天了,他面上自然做得与众同哀,甚至脸上的哀戚还比李家皇子更甚几分,毕竟他是高宗皇帝的挽郎嘛! 崔敬服白布深衣,着白布介帻,挽着练绋,与其他挽郎们一道牵引着大行皇帝的灵柩,撕心裂肺地唱着輓歌,端的是声声泣血,字字断肠。 只是心底里,他却是偷偷揣着小欢喜的。 因为,当了挽郎后,他总算有机会得官了! 这挽郎,自大唐大规模搞科举取士后,便成了世家子弟出仕的终南捷径,众多如他一般,无望于科举,又无爵可袭无荫可封的世家子弟,都拼了命地来抢着当挽郎,可谓是僧多粥少,竞争激烈。 而有了挽郎这层身份,快则月余,慢则三五……额……八……年,他便能如兄长一般出仕为官啦,虽要等上些时日,但怎么说也比那些入仕无门的普通人家强了许多。 崔敬稍微一想,心里就美滋滋。 也不怪他偷着乐,毕竟,人生能得几次机会给皇帝当挽郎啊。 更何况,你得在最好的年纪恰好碰上皇帝或者皇后死了,不早不晚的! 早了,年纪太小,选不得挽郎;晚了,年纪太大,纵然得了官,也总归差了点意思。 他崔敬,二十有余,而立不足,纵是要等个七八年才被授官,那他也尚算年轻,他等得起! 崔婉挺理解她父亲的——大龄无业游民终于找到工作的快乐确实非同小可。 而且,她也看得出她父亲还蛮为这份走后门找来的工作骄傲的,这个她同样理解——进士每年能出几百人,挽郎官却不常有,嗯……可不比进士稀罕多了嘛。 只不过,他爹这憨憨,待将来去当官,能当好么?也委实愁人。 毕竟,比一比隔壁她大伯父,便知她父亲心有多大了。 新帝登基,她大伯父身为东宫出来的嫡系官员,却镇日里愁眉苦脸,心忧如焚,丝毫不见得色,与还没当官就爽翻天的弟弟简直有若天壤之别。 待崔婉听了高宗皇帝留下的太子服丧期间「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的遗诏之后,崔婉就和懂她父亲一样懂了她大伯父。 她大伯父这是忧心新皇帝不得亲政吶! 皇帝不能亲政的话,他们这些东宫出来的大臣,又和别的大臣有甚区别? 高宗皇帝这份遗诏和以往高祖、太宗留下的「军国大事,不得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可谓截然不同。 许是因为李治当年吃了太多辅政大臣的亏,再不愿自己儿子继位后被辅政大臣所掣肘,而歷史给予他的惯性思维又使他坚信女子权力再大亦不能成事。 所以,他宁愿将太子服丧期间这个政权交接过渡期交给妻子,也不愿把权力给一帮辅政大臣。 只是,他到底还是小看了那个与自己携手走过风风雨雨的皇后。 如今的武太后,利用新帝守丧二十七天拥有的临时决策权,果断出手,连做数件大事,把李氏宗室、朝中宰相、皇宫禁军、地方军队等,安抚的安抚,控制的控制,直接有效保持了自己今后对朝政的持续把控力。
第13页 武太后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将潜在的麻烦逐个击破,直叫身处一线吃瓜现场的崔婉心服口服。 但这些事毕竟离她虽近犹远,崔婉很难像她大伯父那般有什么切身体会。 比较让她感到郁闷的事是,因前皇帝新丧,迎新之俗应一切从简,不得大肆举办庆祝活动,因此,崔婉来到大唐的第一个新年,过得是平平淡淡,沉闷压抑,了无生趣。 依旧俗,岁朝(1)这日,若有人天明未起,戒促唤。 是以大年初一,人人皆可睡个大懒觉。 总归无事,外头又天寒地冻的,崔婉难得纵自己偷这么一回懒,在暖暖的被窝里赖了又赖,直到肚子敲锣打鼓了,方心甘情愿地起床。 翠芜好不容易把崔婉盼起了床,忙上前服侍崔婉更衣,因不宜着新衣,又不得用鲜艷的颜色,翠芜便给她挑了一身才穿过两次的翠色夹绵大袖石榴裙,拿鬓枣(2)给她盘了个半翻髻,横簪一根水精银花钗,额间细细贴了梅花钿,再将太夫人前些日子给的七宝璎珞找了出来,正要戴上,却被崔婉抬手一阻。 「换别的,没得我有、其他姐妹却没有,大年里平白惹姐妹们伤心。」 崔婉虽然讲的是姐妹们,可翠芜知道三娘子不是小气之人,见了她家小娘子得了七宝璎珞便要眼红的也只能是大娘子了。 这么想着,只好嘆口气把那漂亮惹眼的璎珞重新放回宝奁里。 「如此便好,国丧方过,不宜妆扮得太隆重。」 崔婉说着话,便要往外走,翠芜忙给她又罩上厚厚的狐裘,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汤婆子,才放心地让她出门。 当崔婉刚踏出门槛准备右转去厅堂给祖母拜年,却又叫秋彤咋咋唿唿地阻了去,不由分说就拉着崔婉往院里一棵挂满冰霜的柿子树的方向走。 「小娘子,今日出门必须先找喜神的,如此,一年才有好运道,我昨日问了刘阿媪的,喜神在东南方,快随我先往这走几步。」 再到厅堂时,竟府上的人都到齐了,只差崔婉一个,崔婉只好闷着脑袋在众人齐刷刷投过了的目光中走了进去,给长辈们一一见礼,道着吉祥话,再收了一大把长辈给的金锞子,然后便乖乖地站到崔玥旁边。 这种情况,她是不好赖在祖母身边的,省得被说恃宠而骄。 可心中却难免腹诽:谁跟她说今天可以爱睡到几时便睡到几时的!?怎的别人都起这么早。还有秋彤,出门前硬拉着她找的喜神怕不是找错了,寻到了衰神!? 崔玥轻瞟了眼站在身边的唯一的亲妹妹,只见她今日略一打扮,白生生的人儿裹在一团浅淡的新绿里头,就好似那刚抽条的嫩芽儿,在一片萧瑟的冷冬里,方才进屋的一瞬竟似带着春日的生机。 没想到崔婉在祖母这边住了数月,虽不见长肉,可气色好了许多不说,姿容竟愈发出挑了,崔玥单瞧上一眼便不愿再去看。 她从小便和母亲一样不喜这个妹妹,以前崔婉见人,总是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带着一股子小家子气,一点都不像嫡出的世家女,尽给府上丢面。 而且也不同她亲近,私底下倒是和那贱婢生的庶弟偷偷玩的欢畅,更气人的是上次宁愿和母亲对上也要救那贱婢子。 没想到生了一场病之后,这妹妹没改好,反而愈发招人讨厌了。 以前和那庶弟还有崔英玩尚知避着她和母亲,如今见了她们,倒尽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叫人看了便来气。 气性一上来,崔玥也顾不上今儿个是年初一了,想也没想便低声刺了崔婉一句:「府上就属你最金贵,让全府上下巴巴等你一人起早,你也不知羞。」 话蹦出口半天,却未闻身侧有任何动静,崔玥还道崔婉莫不是被她教训得无话可答,便转头欲瞧崔婉一眼,哪知此人竟恍若未闻一般,正和对面的崔英斗鸡眼吐舌头互扮鬼脸玩得不亦乐乎,站崔婉另外一侧的崔平则看着俩人的怪样子捂着嘴巴费力地憋笑。 崔玥顿时气结,除了干巴巴地直瞪眼,一时都不知如何反应。 崔婉不由暗笑:小丫头片子,跟姐姐斗,姐姐有一百种方法气死你咧。 另一边,府上大人忆往昔诉当下盼明朝,终于聊得差不多后,只听她祖母最后说道:「二郎,虽说你如今已得了挽郎的身份,却不知需待到何时才能得官出仕,还是要劳动大郎你着紧些留意地方上有何空缺,莫让你弟弟去太远了。若有好的空出来,咱们亦好及时同族里长辈说说,让长辈们帮着出出力。」 「是。儿子明白,二郎是我亲弟,母亲不说我也知道帮衬的。」崔融应道。 「儿子谢过阿娘,弟弟谢过阿兄。」崔敬执手朝着母亲和哥哥逐一行礼,十分恭谨。 太夫人欣慰地点点头,又转向二房说道:「都说香山寺灵验,如意,待到开春,天气暖和一些,你便随我一道去城外香山寺进香,求神明庇佑你夫君早日得进仕途。」 郑如意应诺,她亦正有此意。 也算是因祸得福,她的夫君如今待她小意温存许多,故而这些日子她便一直盼着能够早日再怀上,早有意去香山寺求子了,只是又不愿被人知晓,不然旁的人不知背后要如何笑她有多想要得个男嗣呢,今日婆母这么一提,倒正好称了她的心。 崔婉闻言不禁激动了一下,总算可以出门了!
第14页 来了大唐几个月,她可是连洛阳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哩! 第8章 龙门香山 借我帕子吧 过了寡淡无味的上元节,崔府家学先生回来了,崔家一众小儿又恢復了学业。 虽说家学先生主要还是为府上的男孩儿请的,但鑑于本朝女子在歷史上有着其他所有朝代难以企及的地位,故而纵然不考科举,崔府对女孩子们经史诗词的教导同样十分重视的。 崔婉本身对上学这事无可无不可,反正自她身体恢復好之后,每日里行程是排得满满当当的。 上完家学,要跟几个姐妹一块儿学习琴艺,崔家女儿,琴筝琵琶总归要会一样的,另外,亦得学女红、调香、插花、弈棋…… 于是,崔婉便和不对头的崔玥有了大面积的接触。 当二月的春风一点点剪开了枝头的残雪,某日,崔婉想起前世手工课上学做的书籤,于是心血来潮,在府里拣出了几片长相尚算过得去的叶子,用盐巴羊油草木灰兑水煮过,再将叶肉细细搓掉,如此反覆捣腾了几次,好不容易才试着做出来一片叶脉书籤。 她嫌太单调,便又拿了最细的兔毫笔在上头描了别致有趣的卡通画,没想到从此大受欢迎。 祖母是第一个得的,一见便爱不释手,直夸她有巧思,心悦之下还赏了她一只漂亮的青玉菊瓣砚台,望她再接再厉。 祖母刚得手一日功夫,便给眼尖的崔英瞧见了,也吵着要,崔婉便想着索性给堂兄还有崔平也一道都做一个。 于是,在崔婉辣手之下,险些将府上本就零落不堪的树都给撸秃了,才好不容易又成功捣腾出来三片完好的叶脉。 她给每个人的书籤作的画都各不相同,祖母的是个托桃的胖仙翁,给堂兄崔禹锡则画了个展开的金榜,金榜里头用简练的线条又描了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孜孜不倦读书的侧影。 崔平的那一叶描的是只打电话的机器猫,崔平原本嫌弃它模样怪异,可等到崔婉跟他解释了一下机器猫口袋可以拿出来什么东西,手上那个电话用来做什么的之后,崔平就把这叶子当宝贝藏起来了。 而崔英那个,虽然只是一片粉色樱花,看着简单,却着实费功夫,而且,贼贵! 她直接把数颗粉晶和黄白玉石给生生磨成粉当颜料,才画出来那渐变色,在日光底下还带闪的樱花瓣,崔英拿到后便不肯放下。 那天把书籤给崔英的时候,崔玥恰好看到了,眼尾一勾,嘴角一撇,对崔婉做的东西以及崔婉的人品表示嗤之以鼻:「怎的一个大家闺秀,偏偏要见天里觍着脸学那好巴结人的摇尾犬呢,真真的不知羞。」 崔婉粲然一笑:「摇尾犬惹人爱啊,总归我巴结谁也不耐烦巴结你,阿姐大可安心。」 又朝着崔英勾勾手:「三娘过来,快让二姐我好好巴结巴结。」 这回崔玥当即气红了眼,梗着脖子「你……你……你」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然,随后把脚狠狠一跺,抹着泪跑了。 望着崔玥泪奔的背影,崔婉摸摸鼻子一声尬笑,第一次认真地反思:她一个高中生这样欺负小朋友,好像有点不大好的样子哦…… 虽说是崔玥先摆一副不可一世、不屑与他们为伍的模样,可他们几个合起来同她针锋相对的话,总有些校园霸凌的嫌疑。 罢了罢了,不过是一个性格别扭的小姑娘,同她计较什么。 待到有一日,崔婉画了图纸,叫玲儿去找木匠做了跳棋的棋盘和漆了不同颜色的棋子,再把玩法同崔英崔平一说,三个人便在下学的时候,一块儿趴在书案上兴致勃勃地玩了起来。 崔玥瞧着那边热闹非凡,见如今崔婉身边总围着一堆人,心里是又酸又妒,却光撅着嘴远远杵在那边,不靠近也不离开。 崔婉眼角余光轻轻一扫,便看到崔玥依旧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可她心知崔玥其实是想过来的,只不过是拉不下面子。 「我们三人对杀还不够热闹,我去把崔玥也喊来。」 说完,便笑意盈盈地踱到崔玥跟前道:「阿姐,我们这还差个人,你没若没旁的事,便赏个脸过来凑个数吧。」 崔玥被崔婉突如其来的邀请吓了一跳,狐疑又戒备地盯了崔婉半晌,确定崔婉善意的眼里不存在什么阴谋诡计后,才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往前走:「不是我想和你们玩,我可不稀罕下这什么怪玩意儿,是你先喊我的,我身为长姐,总归得让着你们。」 崔婉好笑道:「是是是,是我跟你摇尾巴求你跟我玩的行了吧。」 崔平见崔玥过来,敛起笑,有点害怕地往崔婉身边躲了躲,崔婉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莫惊慌,崔平才略缓神色。 崔婉知道祖母定是希望府上能和乐融融的。 小辈们还不记事,最好趁早纠正,莫让父母辈传下的龃龉在小辈心里生了根,大了再想亲起来就不容易了。 祖母待她那么好,她实不该带头跟崔玥搞对立。 几个人下了几盘跳棋,都觉着新鲜有趣,崔玥便问:「这棋你咋想出来哒?」 崔婉眼珠子一转,嘘了一声,神神秘秘道:「这是梦里的神仙告诉我的,神仙还说,谁把这东西传出去,谁下辈子就要投身当一只猪。」 崔玥立刻信了,因为她丝毫不觉得崔婉能够自个儿凭空想出来一套如此有趣的棋子。
第15页 小孩子好骗,怕下辈子真变成只臭猪猡,当即纷纷发誓不会说出去。 总归都是没心没肺的年纪,慢慢地,崔玥也会主动凑过来跟她们玩闹,崔平见了崔玥亦不再和耗子见了猫似的了。 崔玥都已经同他们几人不计前嫌了,崔婉却还没等来春暖花开的时节,倒是等到了刚当了55天皇帝的李哲被废的消息。 嗣圣元年正月,皇帝李哲立妃韦氏为皇后,擢后之父韦玄贞为豫州刺史,又欲授玄贞侍中及乳母之子为五品官,中书令裴炎坚持不可。 帝怒曰:「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 裴炎惧而告太后。 二月六日,太后召集百官于干元殿,裴炎、刘讳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率兵入宫,宣太后令,废中宗为庐陵王。 帝不服,曰:「我何罪?」 太后曰:「汝欲以天下与韦玄贞,何得无罪!」 七日,立雍州牧豫王旦为皇帝,妃刘氏为皇后,改元文明。 睿宗居于别殿,不参预政事,政事皆取决于太后。 八日,废皇太孙李重照为庶人,流玄贞于钦州。 三月,庶人李贤死于巴州。 四月,滕王元婴薨。迁庐陵王哲于均州。 这一系列风云变故,让李氏宗室人人为之震动,朝中人心惶惶。 拜拜保平安! 前皇帝李哲因一句要把大唐江山送给老丈人的戏言闪电被废之事,同样让崔府中人心有戚戚,于是,当拖了又拖的香山寺之行终于要成行之时,大房周氏也加入了进香大军。 原本崔英也要跟去,却染了风寒,只能郁郁在府里躺着。 崔禹锡和崔平学业为重,亦不能同行。 老么崔翘是个奶娃娃,同样不宜出门。 于是,当天天刚翻了个鱼肚白,周氏将崔翘交给乳母,便和太夫人、郑如意一道,携着崔玥和崔婉二人,驾了三辆马车,浩浩荡荡出发香山寺。 崔玥崔婉各带着一个小婢同乘一辆车,一出门,靠崔婉那侧的窗帷就没放下来过。 晨光微曦,天气将暖,洛水带来的薄雾不偏不倚地漫在每个洛阳人身上,崔婉探出窗外,伸长了脖子勐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浑身上下每只毛孔皆是道不尽的惬意。 外面的一切都叫她错不开眼,惹得崔玥直笑她是个土包子。 崔婉却浑不在意,她侧耳倾听着马儿富有节奏的蹄踏声,感受着车轱辘在平整的夯土路上极具韵律感的滚动。 崔府大门出来走了不大会儿,车夫拉着缰绳向左拐了个弯儿,便到了洛阳城最宽广的天街。 不得不说崔府委实豪富,崔宅落于天街一侧,直接占据了明教坊半坊以上的面积,而这条比后世街道还要宽阔的天街,往北连着天津桥,横跨洛水,直贯皇城,乃洛阳城的最主道。 因香山寺在洛阳城南外的龙门东山,故而崔府一行并不往城中走,而是将车马驶向南面的定鼎门。 当崔婉在定鼎城门下往北望时,只觉大唐宫阙楼殿千门万户,屋角墙垣延绵十余里而不绝于目,让她震撼非常。 定鼎门外,欲入城的人们手执路引,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官兵的查验。待车马行至南郊,行人与村落亦不比城内少上多少,清风过处,草长莺飞,杂花生树,人马喧嚣,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暮春景象。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她们终于到了香山的山脚下。 香山寺依香山傍伊水而建,故而车子到了山脚下便很难再往上走了。 幸而他们家住洛阳城最南端,兼且出门早,当他们停妥车马下车时,前往寺庙的人流尚算稀疏。 周氏和郑如意一左一右搀着太夫人,身后跟着众僕婢小厮,踩着石阶一级级往上走,山路颇为陡峭,太夫人走的委实艰难缓慢。 崔婉心想自己脚程快,一会儿便能追上祖母她们,便也不急着走,只站在岸上眺着伊河对岸的凿得密密麻麻宛若蜂窝的龙门西山石窟。 这些石窟自北魏起,经过数朝多位皇帝前前后后的建造,始形成如此宏伟的规模,即便跨越千年时光,亦惊艷着无数后来人。 崔婉此刻看着一窟窟像龛未被风化的簇新模样,其中位于正中的卢舍那大佛正吟着祥和的笑意似与她对视,这尊后世传说中乃武则天照着自己面容雕琢的佛像色彩鲜艷,有着悲天悯人的慈和面目。 崔婉不由悠悠地嘆了口气:李哲初生时,当时的武后费尽苦心请玄奘法师收他为徒,赐得法号「佛光王」,后又因其幼时多病多灾,武后便在龙门给他开凿石窟建造佛像,为他祈福消灾,如今像龛尤新,曾经受母亲百般宠爱的李哲却已被废,甚而被贬到千里之外的均州。 天家母子情,终抵不过「权力」二字。 今日跟崔婉出来的是秋彤,望着郁郁葱葱的香山,崔婉心中一动:「秋彤,咱们来斗百草吧!」 秋彤傻乎乎地「啊?」了一声,一时想不明白崔婉突如其来唱的是哪一出。 崔婉把杏眼儿一弯,巧笑道:「咱们文斗,看谁找的叶子种类多样子又完好。带帕子了吗?」 崔婉嫌麻烦,向来没有怀里揣根手帕的习惯,身上又别无他物,便想到要用帕子去包那些叶子,只好问身边的丫头。 「带啦,带了两条。」秋彤说着便欲把手帕拿出来给崔婉。
第16页 「我的你留着,两条估摸着不够,我再去问大娘子借两条。」 说完,便去追停在前面石阶上喘着歇气的崔玥。 「阿姐,借我帕子吧。」 崔玥虽说现在勉强也能和崔婉玩到一块儿,可说话时还是忍不住总要去刺崔婉两句:「哪家望族女子如你这般懒的,出门连根帕子都不带。」 「我带了,因我打算拿帕子包些好看的叶子回去做书籤,但我那两条不够,你先借我几根帕子,我回头给你做个好看的。」 崔玥眼馋崔婉制的叶脉书籤许久了,却一直忍着没说,如今崔婉自己提了,她也不说可或不可,只作不情不愿状从袖子里拿出两条绣帕塞给崔婉:「拿去,别弄脏了,回头洗干净还我。只能给你一条,剩下的我要留着擦汗呢。」 「知道了,回头祖母和阿娘问起,你同她们说一声,我去去就回,一会儿便追上你们。」 第9章 美救英雄 她……她亲了公子!…… 斗百草分为武斗和文斗,上次和崔平是武斗,比的是草的韧劲,谁手上的草先断谁便输;文斗则是比谁找的花草种类多。 「秋彤,你若赢了我,我便把我那套四时雕花金钿给你。」 崔婉许下重利,秋彤大喜之下却又嘟着嘴苦恼起来:「小娘子下的彩头虽好,可奴婢整个人都是您的,身上哪有小娘子看得上眼的东西嘛。」 「额……那不然就,若你输了,翠芜和玲儿三天的活计全让你包了如何?」 秋彤略一思考,心道一人干三人的活计干三天,虽累但咬咬牙很快就过去了,便点点头答应。 崔婉立刻安排道:「好,你往左我往右咱们分头找,一刻钟后还在这汇合。」 此地花草树木种类繁多,崔婉专心地拣选着叶子,很快便收了一帕子,她把叶子包好收起来,再拿出另一条丝帕来准备继续接着寻,却乎地听到前方有人大声喊救命,崔婉吓一跳,立刻寻声快步而去。 却见几步开外,一作书童打扮的十来岁少年正跺着脚、面带急色地望着伊河水,一副想去找人帮忙,却又不敢轻易离开的模样,急得是满脸通红满头大汗。 书童正为求助无门而心忧如焚,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登时大喜,可一看来人不过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娘子,当即垮下一张脸,面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后,原先那着急的神情便又重新回到了脸上。 崔婉往河里一探,只见河里有个人露着半个脑袋,表情痛苦,眼看就要沉下去了,崔婉忙问:「落水之人几岁?」 这书童此时已经急到哽咽了,一边抹泪一边飞快地说道:「我家公子虚年有八,我不会凫水,这可如何是好啊,万一公子……」 他话音未落,只听「噗通」一声,刚刚问话的小娘子已经跳河里了,他登时傻了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刚刚那小娘子…是…要…救人……?还是顺道儿…投河…自…尽…? 很快他便知道答案了,因为那小娘子像条鱼儿般飞速朝他家公子游去,又将脑袋往水里一埋,再出来时,只见她拖着他家公子,游得有些吃力,一抬眼看他还在傻愣,清脆的嗓音带着怒气地沖他喊道:「还杵那干嘛,赶紧过来帮忙把你家公子拖上去啊。」 「哦哦……」书童终于缓过神,立刻跑到河边,心有戚戚地把他家不知死活的公子拉上岸,同时不停地默念:求老天保佑他家公子平平安安啊,他愿减去二十年寿元,全给加他公子身上。 崔婉一身狼狈地爬上岸,却顾不上喘口气,只拨了一下贴在眼睛上的头髮,便立马蹲下身拍了拍落水男童的肩,对方毫无反应,于是她又将食指放到那男童鼻下一探,心头一咯噔——果然没了唿吸。 前世她是学校游泳队的,代表学校去市里比赛还拿过奖,但她现在的身子毕竟年幼,虽说这半年一直加上锻鍊,奈何原身底子实在不佳,她自然不敢贸贸然便下水救人,所以先问了那书童溺水者的年纪,一听对方不过大自己一岁,她才二话不说跳下去。 既是校队出身,溺水急救措施她自然是学过,但以她当下的力气,要做胸外按压也不实际。 因此,只能她做人工唿吸,让书童做胸外按压了。 「过来,你把手放这……对,就这么放,现在,如此快速按30次,然后略停一下,我若说开始你就重新开始……」 崔婉自己则上前抬起男童下颚,打开气道,再捏住男童鼻孔,开始配合书童的节奏做人工唿吸。 许因男童未喝太多水、亦或许崔婉和书童抢救及时又得当,不多大会儿,男童呛咳了几声,吐出几口水,终于恢復了气息。 一阵忙活总算把人给救活了,崔婉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有空打量了自己救的男童一眼:咦,竟是个小正太呢! 虽然对方闭着眼睛,嘴唇发白,可崔婉还是能看出男童的样貌生得极好,天庭光洁饱满,两道剑眉凌厉非凡,鼻根挺拔有若山岳入云,嗯,将来必定是位受女孩子们欢迎的佳公子。 此时,一阵清凉的河风吹来,冷得崔婉一哆嗦,勐地连打几个喷嚏,崔婉不得不收回目光。 「小娘子……」 忽然,崔婉听见远处秋彤的声音隐约传来,崔婉暗道一声「不好」! 要知道,她可是半年前差点溺毙之人,这半年时间,她尽呆在府中未曾出门,在府上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生活,故而她根本不存在拥有学会游泳的时间和条件,若被秋彤发现她突然会凫水了,甚至还救了个人,那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过去的。
第17页 还有,眼前这两个人也不能让他们找上门来! 看男童的衣着打扮,身边还带个书童,想来就算不是官宦之家,也怎么都不可能跟「贫寒」二字沾上关系。 万一他们知恩图报找上门欲报答她,那她同样是必惹府中人生疑的。 「你家公子若醒了,务必记得,同他说,莫来寻我!记住了啊,你们若想报恩,就别同任何人提起我救了你家公子这件事!切记啊,我走了!千万不能说出去啊!你们若说出去,我就天天咒你们。」崔婉最后发狠说道,然后便提起湿答答的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 秋彤找了两包叶子,依言回到石阶道下等主子,却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不由脑补了一框子她家小娘子被大虫吃了,亦或是遇到恶人了,又或者给妖怪给抓了去了哇等等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差点没把自己给吓死。 幸而她没寻上几步路,小娘子便自个儿出现了,只不过主子那浑身湿透,头髮还滴着水的骇人模样,同样叫她惊了一吓,上前便把手里一直拿着的披帛给崔婉罩上。 「小娘子,你怎的变成如此了?天吶,究竟是出了何事?」秋彤一顿惊唿。 「我不小心落水了,幸好有人救了我。我冷死了,咱们快到马车那边去,你把守车的小厮引开,我好进去换身衣裳。」 秋彤自然懂得当务之急是别叫主子害风寒了,万一又烧个三天三夜那还得了,便也不再废话,按着崔婉的吩咐去引开府上小厮,直到崔婉换过衣裳又下了车走远了,她才重新追了过来。 亏得翠芜心细,出门前准备了两套衣裳,还有汗巾子、帷帽包了一大包叫秋彤带上,此时崔婉换过衣服,却湿着头髮,便拿了汗巾子凑合着擦了个半干,又怕受风,便将帷帽也给戴上。 不过崔婉换衣服时,却发现把崔玥的一条帕子弄丢了,崔玥的帕子可是她亲手绣的私房定制帕,绣帕的花样子是崔婉前些日子帮她设计的,上面是一轮出云的皎皎圆月,圆月的左下方是个裊裊娜娜的「崔」字,崔上面的「山」设计成一朵刚开了半盏的粉色小花,下面的「隹」部分则是藤蔓的样子。 崔玥当时将图纸接过手便十分欣喜,那天一整天都没刺过崔婉半句话。 崔婉摊开手上剩下的那条帕子,暗贊崔玥绣工确实了得,图样绣得比她手绘的原图还要漂亮。 如今崔玥手上这花样的帕子,绣出来的成品也没几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现在被她弄丢了一条,只怕回去又要挨她没完没了的说。 崔婉无奈嘆口气:只能多做两叶书籤送她权当补偿了。 秋彤刚追上来,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小娘子可晓得是谁救了你,我们是不是该好好报答恩人一番?」 「不认识,一个砍柴的大叔,把我救上来就匆匆走了。真是个知恩不图报的大善人呀!」崔婉夸自己夸的很是真心。 「哇!那确实是大善人哩!我们现在就去寺里求佛祖保佑善人得善报。」 「嗯……快走,耽误这么长时间,怕祖母她们要心急了。」崔婉努力岔开话题。 秋彤虽被转移了注意力,却又立刻神来一笔:「啧,话说回来,小娘子呀,我觉得你以后别再斗什么草了,奴婢发现你一斗草便要落水!」 崔婉:…… ———————— 吉顼是被他书童观言给喊醒的。 近日他父亲右迁冀州长史(1),任命刚下来,不日即将出任地方。 前皇帝被废,贬至均州后,新皇登基,武太后又大力擢拔了一批中低层官员,他父亲亦在其列。 吉家本出身寒门,若非武太后大兴科举,他们此等微末之族又如何能与世家子弟争那朝堂的一席之地。 为了答谢圣人之恩,为圣人祈福,他母亲便在他父亲出任之前来香山寺进香。 今日他本不预过来,然而他母亲说既然他将来也同父亲一般,是要入科举一途的,便硬要他也来此祝拜,他只得遂了母亲之意,但草草拜过神佛,他便带着观言提前下了山。 后来他散步自此,觉得春风拂面,山色宜人,叫人头目清明,于是坐下来看书,哪知没翻几页纸,观言忽道有蛇,他转眼一看,草丛里还真有条蛇朝他游弋而来,他站起身,却不慎脚一打滑,便掉河里去了。 他不会水,惊骇之下只知两脚乱蹬,脚踩不着地不说,倒是越漂越远了,眼看自己将死,却突见远处有个如新柳般的淡绿小身影跳下来救他,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便呛了几口水,晕沉了下去。 也不知是何家少年救了他。 「观言,是谁救的我?」 「是个估摸着和少爷一般大的小娘子。啧啧啧,少爷,不瞒你说,观言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英勇的女子!刷的一下就蹦进水里,水凫得如鱼儿一般快。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不过如此!」见自家公子问起,观言连比带划,神情激动地说道。 居然是个和他一样大的小姑娘? 这倒让吉顼讶异非常,但将峻眉一挑,继续问道:「恩人可留有姓名?」 「恩人不愿留下姓名,且千交代万交代让我等莫去寻她,甚至还说,若我们去寻她,那就是恩将仇报,她便要生生世世诅咒我们。」观言尽职尽责将崔婉的话如实转达。
第18页 「恩人这是为何?」他万万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知恩不图报的高洁女子。 「我觉得……」观言忽然放低音量,神神秘秘说道:「我觉得是因为她……她亲……亲了昏迷不醒的公子,闺阁女子如此大胆行径,想来定不愿让人知晓。」 第10章 以身相许 她竟然如此喜欢他! 观言坑坑巴巴地吐出那个「亲」字的时候,还下意识捏着两手轻轻对碰了一下,害的吉顼的眼皮也跟着他的动作莫名地一抽。 如此声情并茂的描述让吉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而后两道红霞便自脖子往上,渐渐爬到他耳根。 不知为何,他忽地心咚咚若擂鼓,眼神闪烁、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落往何处,又仿佛被观言传染了一般,话也跟着说不齐整了:「她…她…她一闺…闺阁女子,怎生如…如此作为?」 观言扶额认真一想,继续作答:「当时,她教我给公子顺气,然后,她自己却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瞧公子,啧啧,眼珠子都没移开过。我想,许是公子过于俊秀,她瞧迷了眼,便忍不住那个、那个亲了……而且,那小娘子亲得还怪使劲儿,还…还连亲…亲了好几下。」 在经过一番全面而详实的描述之后,观言,作出上述大胆的推测,接着又自言自语接着说道:「不过真别说,那小娘子教我的顺气之法虽然怪异,却颇有奇效,只是看那小娘子的穿戴,定非寻常人家的女子,也不知哪家的闺秀竟还要学这些?」 吉顼不欲再与书童讨论亲不亲的此等骇人之事,轻咳一声再次问道:「难道就没有任何其身份信息么?」 「哦…有个东西!」观言闻言眼睛一亮,一拍脑袋,忙从怀里掏出一物:「她走之后,我在地上捡到此物,当时小娘子走得急,这东西定是她落下的。」 吉顼定睛一看,是条闺阁女子随身携带的丝帕,帕子洁白无瑕,绸面摸起来柔软光滑、质地极佳,细腻的蚕丝在日头底下微微反光,宛若刚刚差点把他吞了去的那条潋滟的伊河水。 吉顼慢慢展开丝帕,只见帕上别有巧思地绣着一副皎月出云图,月下一株紫藤幽幽地开了一朵粉嫩的小花,花下藤蔓娇娇娆娆、缠缠绕绕,似要将人心都缚了去。 吉顼觉得丝帕忽然变得烫手,忙别开眼不再去看,只将帕子小心叠好,仔细收到怀里。 「观言,如今上山的人尚不多,你去打听打听庙里有何人家前来进香,否有姓崔的大户人家。另外,若找到了,看能否问到崔家如我一般大的女子的闺名,以及水性如何。」 吉顼偏头想了想,又交代道:「记住,别落了痕迹叫人发现。既然恩人不预让人知晓,我们定不能给恩人惹麻烦。」 观言拍着胸脯点头应诺:「公子放心,我知道怎么同人搭话套话,必叫公子满意。」 「嗯,去吧。」 吉顼望着观言远去的背影,怔忡片刻,回神才发现自己仍穿着湿衣服,然而却未觉丝毫寒意,甚至脸面还倍感炙热,他拿手背放额头试了试温度:糟糕,大概是落水受寒要发热了,需快点去换身衣裳。 ———————————— 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她祖母一行纵是脚程再慢也该到寺里了。 赶路赶得香汗淋漓的崔婉忽然闻到空气中有浓郁的异香缭绕,便知马上就要到香山寺了。 香山之所以得此名,皆是因此山独产香葛藤之故,而香葛藤生长最繁茂之处便是山寺周围。 但因香葛可入药,其香味又可传至极远,歷来便受达官显贵的喜爱,大概到元朝便被採摘绝迹了。 此刻崔婉抬头一看,果见寺庙近在咫尺。 今天又是救人又是爬山,运动量真够大的了。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眼看马上要和家人汇合,崔婉放心不下,便再次交代秋彤道:「秋彤,此番斗草便算我输了。回去我便将那套四时花钿给你。还有,你记得莫要将我落水之事说出去,一是免得祖母担心,而且若我阿娘知道了,我还要挨她的骂。晓得不?」 「晓得啦!」秋彤虽憨,却也听话识趣,她家小娘子人好好的,她何必多嘴给小娘子惹事。 崔婉找到家人时,她们正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祝祷。 崔玥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着,崔婉一出现,她张嘴便埋怨:「怎的去这么久!祖母都差点差人漫山遍野去寻你啦。咦?你竟还换身衣裙了!」 崔婉沮丧道:「唉,阿姐的帕子被风吹河里了,我要去捞,捞半天没捞着,一身衣裳倒是全弄脏了,只因还要上山敬拜佛祖,满身脏污可是大不敬,怕神明责罚,我便回车上换了衣裳才赶来,所以耽搁了时辰。」 崔玥一听立马把嘴一嘟:「哼!你向我借帕子的时候我可是说了要洗干净还我的,如今倒好,还给我弄丢了。看你要怎么赔我!」 「好阿姐,不然我再做几个叶子书籤送给你嘛,你就别气了。」崔婉一边允诺一边暗道倒霉,救个人救得赔了夫人又折兵,若不是有难言之苦,她倒是要好好敲那个小正太一笔钱财。 —————————— 吉顼换好衣裳时,发现方才的高热好像退了,万没料到自己身体竟能恢復得如此神速,很是自我赞嘆了一番。 待他看了一册书的功夫,观言和他母亲一道回来了。
第19页 观言掀了帘子跳上车,便迫不及待地向吉顼汇报战果。 「公子,观言幸不辱命,那小娘子的身份,我算是探听得八、九分了。」 吉顼见他还想卖关子,把眉一挑,如冰刃般锐利的眼神扎得观言整个人一抖,再不敢造次,即刻将自己打听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去: 「公子,如您所料,今日还真有姓崔的大户人家前来进香,只不过这户崔姓人家可不得了。他们竟是清河崔氏乌水房!这可是真真正正的世家大族啊!他们家小厮都对我爱搭不理的。我还是搬出咱们家老爷右迁冀州长史,他才勉强给我个眼神。为了混熟套话,委实费了我老大功夫……」 「别废话,说重点。」这个观言讲话总爱跑偏,吉顼受不了地按了按太阳穴。 「哦,好好好。」观言咽了口水,整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这崔家大爷如今是崇文馆学士,兼知制诰,他的名声少爷肯定听过,就是那个传闻文采斐然的崔安成。崔家二爷呢,年前刚当过大行皇帝的挽郎。此番是崔家老夫人同两个儿媳妇前来进香。然后我便打听到,崔家今日跟着来进香的,同公子一般年纪的小娘子有两位,皆为二房所出,年长的姐姐和公子同岁,闺名单字为玥,妹妹行二,小公子一岁,单名婉。」 吉顼听完拿出帕子又细看了一遍,心中已隐隐有了定论,但为了稳妥起见,便又继续追问:「可还打听到别的?」 观言得意一笑:「自然是有的。为何我说能推算出个八、九分呢。皆因我又拐弯抹角打听崔府小娘是不是都会凫水。那小厮却告诉我,大娘子会不会水他不知道,但二娘子肯定是不会水的,因为吶,约莫半年前,那二娘子落水差点溺死了!所以,救公子之人,只能是崔家大娘子了。」 如此一来,吉顼算是全明白了。 时言「言贵姓者莫如崔卢李郑王」,世人称之为「五姓七望」,而崔姓又是五姓之翘楚,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 当年太宗皇帝在位之时,曾令吏部尚书高士廉修撰《氏族志》,本以为当时天下士族会卖李氏皇族一个面子,没想到书里仍列山东(1)士族为第一等,太宗皇帝怒令重修,才终于利用皇权将李氏皇族拔为天下第一姓,又将崔氏硬生生降为第三等,可纵使如此,至今都依旧未能改变五姓世家门阀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 而崔姓分为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二望,数百年来皆为累世冠冕之家。 这些世家对女子的教养非一般人家可比,甚至连皇族都有所不及,民间更有「崔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的戏言,足见崔氏女有多么倍受推崇。 想来那崔家大娘子,独自外出,还下水救一个外男,若被崔家知晓,可能不被夸耀不说,反会被指责不守闺阁之礼。 更何况她还…还与他有了肌肤之亲,此事若传出去更是有损她闺阁之名,甚至还要连累崔府一门儿女的教养名声。 难怪她不愿他去寻。 但救命之恩有若生身再造,淮阴侯韩信尚以千金报一饭之恩,此女子对他如此大恩大德,他如何能视而不见。 有恩不报,非大丈夫所为,他定会终生心有难安。 只不过,她乃世家女子,他却身无长物,该以何相报? 吉顼低头沉思片刻,脑中想起观言所说,那小娘子似喜他一身皮相喜欢到情难自已的地步。 如此看来,他只能待将来以身相报了…… 也罢,只要恩人心悦之,他舍这一身皮囊又当如何,如此亦算全了恩人的一番心意。 虽说他门楣与她无法相媲美,但他今后必当勤于治学,考取功名,保她享一世荣华富贵。 这些当然仍旧不够,他还要许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女子难为!世间男子多三妻四妾,却难有待妻子一心一意之人。他相信,若他一辈子只待她一人好,她将来嫁与他,定能得到别处人家那里得不到的幸福。 吉顼再次看了眼那方丝帕,唇齿间轻轻念出「崔玥」二字。 原来她唤作崔玥,果然人如明月一般高洁! 他决定,等她笈笄后,他便央父亲上门提亲。 第11章 杜甫亲姨 要不要去参加裴宰相夫人的寿…… 时维六月,春消暑长,入耳皆是嘶嘶蝉鸣,噪得人心烦意乱。 崔婉从家学堂走回来,便已觉得自己要热化了。在没有空调的时代,崔婉怀抱竹夫人,让秋彤和玲儿一齐打着扇子,才稍稍驱散些许暑气。 崔英倒是不怕热,叽叽喳喳同她说了一轱辘子的话都不见出汗。 「唉…我听阿耶说薛老宰相自高宗皇帝大行,他千里迢迢赶来洛阳弔唁后,回去身体就不大好了。」 「哪个薛老宰相?」崔婉人有些乏,大脑都转不动了,脱口便问。 「阿姐是不是热晕头了。还有哪个薛老宰相。就是前些年致仕回乡的薛老宰相啊,曾大力举荐我阿耶的恩师呀。」 崔婉真心不知道。 她曾经虽是学霸,但也不可能对每一段歷史出现的每个人都了如指掌。 「我知道!」八卦王玲儿果然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略懂略懂。 「三娘子说的是不是那个平生有三恨的薛元超薛老大人?」 「看吧,让你从前就知道耍乐,不知上进,见识连你家小婢都不如。」
第20页 「这不是因为你随你阿耶我随我阿耶么,你阿耶是大才子,你是小才女,阿姐如何同你比。」 这句话倒不是崔婉恭维,崔英小小年纪,诗文经义皆有小成,如今的崔婉确实拍马不及。 「恕我孤陋寡闻,所以,薛老宰相的平生三恨是什么?」崔婉对此倒生出些兴趣,打起精神望着玲儿力求甚解。 玲儿有些踟蹰,显是知之不详,崔英见其尚未言语,便迳自先给崔婉解惑了:「薛老丞相致仕前曾言其平生富贵荣宠至极,却仍遗三恨:一是始不以进士擢第,二是不得娶五姓女,三是不得修国史。」 「老丞相是以门荫入仕的,可其人却文采斐然,爱才惜才之心更甚,受他举荐的除了我阿耶,还有杨令明杨司直、英年早殇的王子安等这许多人呢。薛老丞相家学渊源、精善文辞,平生首憾便是未能与众文人雅士一齐于科场相竞风流,一试一身才学。」 杨令明就是杨炯了,王子安就是王勃了,还有她伯父崔融,崔婉一听,心中不由惊嘆这薛老丞相当真了不起啊,慧眼如炬,一下子都推荐了半本语文必背课文的人物了。 「另外两大恨不用我解释了吧。」 崔婉点点头,秀眉微蹙略带怀疑道:「五姓女行情好到如此程度的嘛?」 「呵,我的阿姐呦,咱们五姓女可不是随意便能嫁娶的,你身为崔家正经嫡出的女儿,心里怎能连这点成数都没有哦。」 「怎的?咱们五姓难道连薛宰相如此门户都看不上?」 「何止呢!咱们可是禁婚家,连皇室都不一定稀罕哩。」 「何谓禁婚家?」崔婉继续一头雾水。 她这般浅薄的见识,这回连玲儿都要鄙视她了,两个人对她好生进行了一番科普,崔婉才弄明白。 原来这事还得从太宗皇帝说起。 当年太宗皇帝想遏制这些豪强世族,坚决不与山东豪族通婚,但是大臣们却纷纷攀附这些豪门氏族大姓,士族大夫不以娶皇家女儿为荣,反而以娶五大氏族的女儿为傲。 例如大唐开国元勛卢国公程知节,也就是程咬金,他也是这样的想法,为了子孙后代的富贵和家族的壮大,也一门心思想着和清河崔氏结亲。 可他当时已经39岁了,清河崔氏自不可能将小的女儿嫁给他,程家也不是豪门,就给他找了一个37岁的寡妇同他结婚,程咬金也爽快地同意了,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再到高宗皇帝那会儿,皇帝与山东旧门阀的矛盾更深了,皇帝不满于朝中官员上升通道皆被世家大族把持,进而对皇权产生掣肘。 也正因如此,高宗皇帝才会在朝中一众反对声浪中,坚决要废了出身太原王氏的原配王皇后,而让出自小姓寒门的武媚取而代之。 再到后来高宗皇帝大力擢拔的同样出身寒门的宰辅李义府,因尝欲为其子结婚于五姓而不可得,故而深以为恨。于是上告高宗,怂恿高宗下诏,高宗便顺势而为,从此禁止五姓内部通婚。 然而,这五姓之家却仍然耻于与他姓通婚,诏旨下达后,不敢再公开举行婚礼,而是秘密的将女儿妆饰一番,再偷偷的送往夫家。更有甚者,有些禁婚家的女儿宁愿终生不嫁,也不肯屈就五姓外的人家。 可见,竟连皇帝诏旨也无法改变世人看重门第的风气。 不过实际上清河崔氏禁婚家只有大房小房和青州房,他们乌水房并不在列,崔婉也是后来才知道,今日崔英这小丫头显然是在碰瓷禁婚家,给自家抬咖。 但不管怎样,他们乌水房也是清河崔氏正统血脉中较大一支了。 开了一千多年天眼的崔婉知晓,这些士族门阀要一直到五代十国后,被战争给肉、,体消灭了个遍,才从此消失在中国歷史大舞台。 所以,世家大族,也包括他们崔氏一门,尚能风光好几百年。 虽说她如今去想这婚嫁之事为时尚早,但一想起自己将来婚姻不得自由,也怪郁闷的。 崔婉幽幽嘆道:「难道将来咱们也得嫁同我们一样的士族子弟?」 崔英被如此一问,神色颇有些怪异,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嘟囔一句:「我是不用了,阿姐你八成是要的。」 「这又是啥意思?为啥我要你不要?」 崔婉疑惑,可崔英却莫名其妙低下头,微微红着小脸,不再作答。 「小娘子今日真是热傻了,连这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咱们家大爷早将三娘子许给其知交杜学士家的大公子啦。」玲儿为崔婉的无知感到震惊。 「许给谁!!!」 崔婉蹭地坐起身,她比玲儿更震惊:歷史上跟崔融称得上知交的,不就是杜审言? 杜审言的大儿子不就是杜甫他老爸? 所以……她这是……是跟杜甫亲妈在这边侃大山? 一下子想起上辈子被逼着背了多少自己亲外甥的诗文,她突然就觉得人间魔幻起来。 然而,一想到诗圣将来要喊她一声「亲姨母」,她又觉得十分刺激! 崔婉再想起自己曾为自己的文化水平远远比不上崔英这样一个小屁孩而羞愧难当,如今她一下子释然了——人家爹是崔融,公公是杜审言,儿子是杜甫。 一家子风流人物,她同崔英比什么才学哦。 这时,崔英又说道:「对了,下个月裴宰相的夫人刘氏做寿,我阿娘要带我和哥哥去裴府同贺,让我问问你和大阿姐要不要一同去热闹热闹?」
第21页 一听可以出门,崔婉自然千好万好,可崔玥去不去,能不能去却要问过她们阿娘。在崔婉估计,她阿娘大半是不肯的,要知道,她阿娘一贯是有些嫉妒周氏的,哪肯让一个两个女儿都去和周氏亲近。 何况宰相夫人做寿,人家邀请了大房,又没二房什么事,她现在不归她阿娘管,她要去阿娘自不会说什么,可若去邀崔玥,她阿娘八成又要觉得周氏臭显摆,难怪周氏自己不去说,却让崔英告诉她,再让她去同她阿娘讲。 如此拐弯抹角,想来周氏也对她阿娘平日里那点酸里酸气的小心思十分了解了。 第12章 裴府热闹 难怪她一听杜家就表情不对劲…… 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古代上流社会的大型聚会,崔婉早早便起来梳洗妆扮。 翠芜把岁朝那天本要给崔婉戴上的七宝璎珞又拿出来了,崔婉这次也没再说什么,任由翠芜给自己打扮。 翠芜得到一展身手的机会,便给崔婉细緻地捯饬起来,先是编了个双环垂挂髻,上着一对飞蝶扑花碎叶翡翠簪,又从箱笼里挑出前些日子新裁的鹅黄窄袖轻纱上襦,配了桃红拼梨白齐胸十二破襉色裙。 接着便要给崔婉上粉,崔婉瞧了眼精緻银盒里比面粉还白的细铅粉,终于没忍住,拒绝了。 翠芜也不执着,她本也觉得小娘子的肌肤清润透白,就是水洗的羊脂白玉见了都要为自己的质地不够细腻而羞愧,如此秀色雪肌上了粉反倒可能掩了其天生霞光。 但眉目还是要描,额钿亦不能不贴的。 一切整理妥帖后,翠芜按着崔婉双肩在铜镜前转了一圈,一旁的秋彤玲儿乐得直拍手:「真好看真好看!」 崔婉也不知这俩丫头是在夸翠芜的手艺还是在夸她,不由揽镜自照一番,然后也跟着啧啧轻贊几声:哎呀,她也不知道该夸自己貌美还是夸翠芜好手艺。 崔婉只觉镜中人的姝色确实又比平时更胜一筹,一身衣裳与桃花般的面容相和,举手投足间,如那应风而动的俏红杏,尽显娇蛮活泼。 「哇~小娘子今日就是那句歌里唱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玲儿径直唱了出来。 「翠芜,咱们去大房找伯母和崔玥吧。」寻思着翠芜行事较另外两个丫头稳妥,此番出门她便让翠芜跟去,而她上回向她阿娘转达了周氏的邀请后,她阿娘果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崔玥虽然想跟,奈何阿娘不同意,她也只能悻悻作罢。 当崔婉到了大房,崔玥和周氏尚未收拾妥帖,崔婉又等了片刻,她大伯父方得带着贺礼和这一窝子妇孺出了门。 七月流火,洛阳正处在一年当中最炎热的时节,然而,不管暑气再如何蒸腾,都不及今日宰相府门庭之火热。 裴炎裴相爷乃当红炸子鸡,他原是高宗皇帝临终任命的顾命大臣。 高宗皇帝的本意是在李哲守孝的二十七天内,由武太后主政,全权裁决军国大事,待孝期过后,新帝即位,则由裴炎负责帮助新帝从武太后手中把政权接过。 而高宗之所以会选中资歷尚浅的裴炎,而非德高望重的老臣刘仁轨辅政,就是看中裴炎刚当上宰相不久,在朝中根基不深,新皇帝要控制这样的大臣相对比较容易。 然而,高宗皇帝不仅低估了他妻子的手段,也低估了裴炎的权欲。 在那二十七日孝期里,武太后和这位宰辅大臣私底下进行了利益的交换。 唐朝实行的是三省制——中书省发出政令,由门下省进行审核,最终尚书省负责执行。 裴炎当时为门下侍中,武太后根据裴炎的要求,将其从门下侍中改为中书令,再将三省职能进行了调整,把宰相们集体议政的政事堂从门下省移到中书省,如此一来,门下省的审核权便实际上被中书省揽了过去,这时,裴炎这个中书令失了掣肘,便等同于群相之首了。 武太后帮裴炎扩大了手中的权力,裴炎自当有所回报。 他协助武太后对朝中官员进行了一次大换血,确保了武太后在孝期过后能够在幕后继续把持朝政。 故而当李哲登基后,发现身边竟无一人可用,正因如此,他才会急于提拔韦后亲族为己所用。 可是,当年武则天为李哲娶韦氏为王妃时,便已考虑到韦氏亲族凋零,且当的皆是芝麻小官,是以李哲想提拔外戚都一时间找不到几个堪用之人,以至于他才会连乳母的儿子都要擢拔。 终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当李哲欲提拔老丈人为门下侍中时,直接触动了裴炎的利益,所以裴炎一状便告到了太后那里,正中太后下怀,一把废了这个不听话的儿子。 裴炎一帮武太后巩固政权,二助武太后废立皇帝,两大功劳,让他稳坐当朝第一相的位子。 今日裴宰相身服皂青襕衫,腰系帛鱼,与夫人刘氏端坐堂中上首含笑迎客,端的是人逢喜事,满面红光,比旁人早生的一头华发被头顶峨峨的进贤冠挡去大半,愈发凸显其意气风发的姿态。 崔婉是到了大唐才听闻这位宰相大名的,此时偷偷瞄了一眼,只觉其方头大面,笑意盈盈,看上去倒挺和蔼可亲,然想想其快速上位的一番手段,心中暗道人果然不可貌相。 唐朝男女大防不若他朝严重,男女同桌而食亦不鲜见,崔婉随伯父伯母奉上贺礼,再一道同主人家见礼之后,便被领往下首一席落座。
第22页 哪知还没走到座位上,崔英不知看到谁,突然面生异色,崔婉还未来得及究其原因,便听她大伯父热情地喊了一声:「必简兄,多日不见,你调选之试考得如何?」 崔婉顺声抬眼一瞧,只见她伯父正和一清瘦中年男子热情地寒暄,似在询问对方官员调选考试的结果怎样,她伯父称他为「必简兄」,想来此人便是杜甫的爷爷杜审言了。 再看一眼杜审言旁边立着的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男童,崔婉恍然大悟,难怪崔英要害羞了,原来是看到自己未来的夫君了。 这时她听杜审言突然神情严肃地蹦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惊悚之语:「苏味道必死!」 此话一出,果然震惊四座,他们这一小块地方的人听到此话,通通面色大变,唠嗑的也不唠嗑了,谈正事的也不谈正事了,全部安静如鸡地望着杜审言。 杜审言面色不改,慢条斯理又正儿八经地吐出一句:「苏味道见了我的判文,定要羞愧至死!」 苏味道是天官侍郎,主理调选考试的考官,虽说杜审言确有诗才,但苏味道出道时间更早一些,才名亦不逊于他,又是杜审言上峰,杜审言这蜜汁自信,真叫人嘆为观止吶! 崔婉万没想到杜甫的爷爷是如此一个憨批,一时间和席间众人一样目瞪口呆,不知作何反应。 倒是她伯父或许对此习以为常,嘴角略抽搐了两下便恢復神色,把话题转到别处。 其他人见状,才纷纷翻了个白眼,继续各自方才的话题。 只剩下杜审言的大儿子杜闲,因自己父亲在自己未来的媳妇儿面前出了这般大的丑,让他一时尴尬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崔英同样是害羞、尴尬、无奈、生气各种情绪兼而有之,原本活泼中带点调皮的性子,此刻反而悄悄躲到了周氏身后,低头抿着唇不再说话。 崔婉嘆口气,她总算明白为何崔英一提起杜并便是一副莫名复杂的表情了——将来有这么一个二百五的公公,想想确实挺愁人的——单单那张嘴,就不知得得罪多少人。 看来她伯父确实和杜审言私交甚笃,两人一见面便凑一块儿研究诗文去了,周氏只好和杜审言的妻子卢氏无奈地相视一笑后相携落座。 崔英坐了一会儿,总觉得有杜闲在旁委实叫她坐立难安,于是向周氏申请出去放风:「阿娘,阿姐说想出去逛逛宰相府家的园子,让我问问你可以不?」说完还拧了一下崔婉胳膊。 被崔英拿去作筏子的崔婉只好点点头应和道:「伯母,我们能否出去走走,刚刚进来的路上,我看那园子里好热闹,似乎请了俳优和艺人在楼前演百戏呢。」 「去吧,今日来的人多,你们自当谨慎,莫要惹事,知道不?」周氏温柔地颔首同意,又仔细交代了两姐妹一句,又回头对身旁的崔禹锡嘱咐道:「大郎你也跟去,小心点看好两个妹妹。」 第13章 怒怼双熊 看姐姐不怼死你丫个熊孩子。…… 崔禹锡素来老成持重,崔婉每次看到这位堂兄都是一副面带微笑的淡定模样。 尤其那唇角上扬的幅度好似去后世整容医院做了半永久,又如同那好脾气的笑佛,任世人哭笑耍闹,他皆只以慈目含笑旁观。 如今崔婉和崔英叽叽喳喳看百戏,他亦只背着手闲云野鹤般踱着方步,跟在两个妹妹身后。 崔婉打量宰相家的园子,暗中与自家相比较,发现园子大小大致相当,但布置的雅趣精緻程度比起自家却略有不足。 不由忽然有些感激老天爷,没让自己穿成个穷人家的姑娘,还能够当个嫡出的小姐,拥有如此家世,过的是四体不勤的富贵生活,她确该知足了。 相爷夫人做寿,从京中各教坊请了俳优演百戏,直叫崔婉两个小妮子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只见园中有一湖,湖心以太湖石砌了一假山,假山下泊一小船儿,船上有貌美的倡优抚琴唱曲儿,崔婉侧耳聆听,原来唱的是《献天花》,曲调欢乐,唱的俱是应景祝词。 湖边一轩榭更是热闹非凡,崔婉凑近一看,原来是有人在表演吞刀、履火和寻橦等角牴诸戏。 但人挤的最多之处还当属两幢小楼之间,伎人们在楼间架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上有两人赤脚于竿上行走,时不时还做出金鸡独立、妙手抛球、头上顶碗等让人提心弔胆的动作。 崔婉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只觉头顶烈日炎炎,晒得她眼晕,周围还尽是大人,她裹在一堆人里头,感觉四周鼻孔喷出来的热气,都要把她憋窒息了。 乍然间,又不小心瞅到上面的杂耍艺人身上也热汗涔涔,尤是在她头顶上方,其中一名技者额角的汗都已垂到了下颚,眼看就要滴落下来了。 崔婉生怕被那道腾腾的热汗给打到头面,连忙后退只想躲开,可四处皆是人,她刚往后退了几步,便听耳边轻轻传来「嘶」的一声。 呀,她的木屐不小心踩到人了,想想都疼。 崔婉心急想转头同对方道歉,哪知勐一回头,又和对方脑袋对脑袋「砰」地磕了一下。 崔婉「哎呦」一声,下意识便捂住额角,登时眼冒金星,疼得她龇牙咧嘴,只觉更晕乎了。 耳畔对方再度传来一个闷哼,崔婉抬头正要看清她究竟伤了哪个倒霉孩子,却听另一侧一道怒气汹汹的娇斥迎面直奔而来:「你是谁家的!怎的不长眼呢?懂不懂规矩啊!快同裴哥哥道歉!」
第23页 崔婉使劲儿巴眨眼睛,努力挤掉眼角疼出的泪渍,这才看清她身边不知何时竟站了几个与她年齿相仿的孩童,男女皆有。 被她踩到的是个比她略高半头的男孩,银衫青襥头,相貌俊秀非凡,眸色清冷如水。 此时虽颧骨被她的额角给磕出一个红印子,脚更是被她狠踩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若不是她方才入耳的轻飘飘一声「嘶」和一个闷哼,她都要怀疑她踩的不是活人。 崔婉接着再去看那比受害者还生气的小姑娘,发现那小姑娘生了一张白泡泡的包子脸,此刻气鼓鼓的,使得她从一个普通的包子活脱脱胀成了东北大肉包。 包子丫头明明比崔婉矮了几分,却因踮着脚尖叉着腰瞪着眼,倒是生出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气势,一看便知定是哪户当朝权贵人家的女儿。 只是崔婉见小包子穿金戴银的,满身暴发户气质,一时也判断不出究竟是哪家新贵。 但踩了人总归要道歉才是,方才听包子姑娘称对方为「裴哥哥」,难道是裴宰相的嫡孙?那当真得罪不起了。 崔婉忙朝对方福了一福,郑重行了个礼,歉然道:「小女子为城南崔家之女,崔安成是我伯父,此番随我伯父一齐至贵府贺寿,方才不慎之处,多有得罪,还望裴公子海涵。」 这位裴公子闻言,忽地抬眉轻瞟了她一眼,也没说原谅不原谅她,只是面无表情吐出四个字:「此非我府。」 崔婉:??? 不是裴宰相家的?那又是哪个裴家的公子爷啊…… 崔婉尴尬地呵呵一笑,欠了欠身正欲再次致歉,不料旁边那包子小姑娘又开口了:「什么城南崔府不崔府,我没听说过。你以为道个歉就算了吗!」 要不然咧? 崔婉愕然,但求甚解:「那当如何?」 「裴哥哥自不会同你计较,但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样吧,你把脚伸出来,让我也踩一下,」说着,又指指不远处一棵柿子树:「然后自己头再去那棵树磕一下,我们便算了。」 欺人太甚啊! 崔婉火蹭一下就上来了,打算扭头便走,不理会这群熊孩子。 「从蓉!」那不苟言笑的裴公子突然出声喝止。 「三娘!」与他一同出声的还有另一名男孩。 那个名叫从蓉的包子脸小娘大概是有些怕这个男孩,被喝了一声果然闭嘴,却依旧恶狠狠剜了崔婉一眼,愤愤然一脸不甘心的模样。 崔婉看这个和她长得差不多高的小男孩,长了一双和包子脸小娘一样的丹凤眼,但却面若玉雕,眉眼凌厉,宛若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气势咄咄逼人。 此刻他喝退自己妹妹,利剑般的眼神往崔婉身上一扫,而后皱皱眉,忽道:「崔家女子怎生地如此羸弱,丝毫无我天,,朝女子之丰泽光彩,想我大唐富力强,你一世家女子如此身量,被外族见了,倒要疑心我朝之盛的真假了。」 崔婉怒了:特么这谁家生的一窝子熊孩子,特么姐姐我不过比大唐女人稍微苗条那么一点,居然还让你上升到影响国家国际形象的高度了,给我扣这么大一定帽子,看姐姐不收拾你! 气极了的崔婉白眼一番,怒而怼道:「你是哪里来的小鬼!难不成你是个秤么,要不怎的咱们还没唠熟,你就同姐姐我斤斤计较。如此礼仪,叫外邦见了,虽不可能让其误以为我朝礼乐崩坏,却难免要疑心你是他们失散的族人了。」 「噗……」 崔婉话音刚落,却见刚刚那不苟言笑的既俊秀又面瘫的裴公子「噗」一声,而后嘴角抽搐,好似在艰难地憋住唇角的笑意,看起来就像系统紊乱导致颜面神经失调的机器人。 而周围同他们一起的另外两三个小孩却憋不住,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再看那嘴欠的熊孩子兄妹俩,则一个个把脸憋得通红,包子脸是气红的,小豹子是羞红的。 「二娘!休得无礼。」 此时,崔婉听见了她阿兄温润的嗓音。 第14章 尔等有病 这一个两个的,莫不是都有病…… 崔禹锡依旧带着如春日般温煦的微笑,他飞快扫了一眼周围的状况,又将目光落在崔婉身上片刻,最终走到那裴公子面前,拱手行了一礼:「裴公子,小妹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不知可有伤到筋骨,我即刻命人去春晖堂请大夫过来。」 冰山一般的裴公子此时已恢復了原先的高冷,淡淡回道:「无碍,无需麻烦。」 崔禹锡点点头又是微微一笑:「裴公子既如此说,那我兄妹二人在此向裴公子赔不是。二娘,快过来。」 崔婉无奈暗嘆口气,正准备再行一次礼,却被裴公子再次阻止。 「不必了,方才令妹已致歉,此事就此揭过,毋须再提。」 这时,崔禹锡方回过身,望向包子脸兄妹俩,但话却是对包子脸的哥哥说的。 「武公子,小妹顽劣,出言不逊,回去我定当秉明我叔父,由叔父严加惩戒。」 这洛阳城里,姓武的多半是当朝太后的娘家人了,她怎的一出门便惹到皇亲国戚了。 崔婉闻言暗骂一声晦气,顿时郁闷得一张俏脸都要垮到地上去了,却没想到那个小豹子虽还微微红着小脸,却已敛去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把下巴一抬,斜睨了崔婉一眼,竟似打算慷慨地就地放过了她。
第24页 「算了,我难道还同一女子计较不成。」 「武公子果然气量过人。二娘,还不谢过武公子。」 说实在,让崔婉同那裴公子道歉,她没有意见,本就是她不慎出错在先。 可是跟这姓武的道歉,她怪不愿意的,他们俩兄妹跟她道歉还差不多。 然形势比人强,崔婉只能认怂,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朝那武公子欠了欠身:「崔婉在此向武公子赔不是,谢武公子既往不咎。」 「崔婉?嗯。我记住了,此番就此作罢,你可以走了。快走吧。」 崔婉走到对方跟前致谢,哪知对方再不看她一眼便赶她走,崔婉登时心中一乐,却又不知他前半句说记住她是什么意思,但因实在不愿在此群敌环伺的环境中多做逗留,猜不出来的事情索性不再多想,飞快地向崔禹锡指了指人群中的崔英,便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回到位置上,崔婉惊讶地发现杜审言和她伯父还没聊完,只听杜审言正唾沫横飞地说道:「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 好傢伙,竟吹说自己的文章好到屈原宋玉只配当他的副手,一笔字漂亮得王羲之都只能南面称臣,这话让他孙子杜甫来说尚有几分可信。 崔婉一扫周围众人,果然皆听得一脸黑线,尽是露出一副很想换个座位的表情,只有他伯父好脾气地笑着应和几声。 看来崔禹锡的脾性是遗传自她伯父了。 崔婉正想着,崔禹锡便带着崔英也回来了。 崔禹锡刚坐稳,崔婉立刻把脑袋凑过去低声问他:「阿兄,我走了之后,他们可有再说什么?」 崔禹锡含笑摇了摇头。 崔婉松一口气,这才打听道:「阿兄,可否告诉我,那裴公子是哪家的裴公子?」 「那是已故右卫大将军裴守约裴大将军的么子裴光庭。」 崔婉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刚穿过来时,秋彤和玲儿聊天说的那个裴将军,姓裴名行俭,字守约,因当年作为反对高宗皇帝「废王立武」的主力之一,很叫武后嫌恶,于是被发配去边疆作战,没想到屡立战功,累官至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高宗打算去嵩山封禅那会儿,他被武后留在长安,后来突厥十部叛乱,他准备出发平叛前夕突发急病死了,大概也就是两年前的事情。 不过裴老将军去世时已经六十四岁了,那时裴光庭才五岁,算得是老来子了。 只是,裴行俭那么招武则天讨厌,怎的裴光庭还和武家子弟很要好很熟悉的样子? 「阿兄,那两兄妹是哪个武家的人?」 崔禹锡轻弹了一下崔婉额头,好笑道:「还能有哪个武家,自然是太后的甥侄家里的了。那小娘当是右卫将军武承愿家的么女,那小郎君则是礼部尚书武奉先的大公子。」 没想到一个是武三思的女儿,一个是武承嗣的儿子。 崔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出心中疑惑:「裴家和武家很要好么?太后不是不喜欢裴老将军么?」 崔禹锡耐心解答道:「裴老将军的继室,也就是裴光庭的母亲库狄氏,可深得太后荣宠,召入后宫当了御正不说,前些日子还封为华阳郡夫人。既然与武家子弟同为太后信重之人,相互间多有接触亦不足为奇。」 崔婉不由感慨武则天用人实在神奇,诛杀了上官婉儿一家,对上官婉儿的任用却毫不避讳;讨厌裴行俭,却不妨碍她重用他的妻子。 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武则天的极度自信之上的,她坚信自己能掌控自己所用之人,这确实是帝王才能拥有的心胸。 宴席即将开始,外面瞧热闹的客人也陆陆续续返回,崔婉很快便又看到了裴光庭和武家兄妹一行。 不知是凑巧,还是裴光庭天生敏锐,他刚进来的一瞬,径直朝她方向望来,便在热闹的宴席一眼看到了崔婉。 二人目光轻轻一触,崔婉心头一跳,忙低头将眼神撇开,可只那一瞬,崔婉竟好像看到裴光庭沖她笑了一下,她不禁疑心是否自己看错了——冻僵的扑克脸怎么可能会笑呢? 为了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崔婉偷偷地又把眼睑往上抬了抬,却看到裴光庭已目视前方朝大步前行,在他身后,武从蓉费力小跑着步步紧跟。 所有人过了门槛便往里走,却只有武延基一人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而当崔婉看到他的时候,正好武延基也把视线移到了她这个方向,发现到她的剎那,眼中似有光一闪而过。 武延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目光灼灼,崔婉不明所以,以为他嘴上说放过,实则心有不甘,实则还想寻到她伺机报復,便把杏眼一睁,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却不想,她一瞪,武延基却笑了。 神经病!莫名其妙…… 崔婉觉得这小孩有毛病,索性将眼尾轻轻一后,白了武延基一眼,便回过身不再去看,专心吃起桌上的糕点小食来。 武延基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找到崔婉,见了她的反应,也不觉恼,呵呵一笑,哼起今日里听了好几遍的小曲儿《献天花》,心情倍感松快地去了自己的位置。 第15章 曲终人散 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政治的残…… 丝竹声起,寿宴开席。 宰相府寿宴不若往日的家宴,一人一只小食案分而食之,而是十几人围坐一张方形食床会食。
第25页 僕婢们鱼贯而入,为每一桌客人奉上丰盛的宴席。 崔婉早按捺不住想见识一下宰相府做寿的吃食,据说宰相府的厨子可是皇帝赐的一名御厨,此时她瞧着已经上桌的菜色,果然非同寻常。 光明炙虾、巨胜奴、水炼犊、玉露团…… 崔婉和崔英默契地一个对视,皆感受到对方勐咽了一下口水。 却也只能干瞪眼,暂不能动筷。 此时坐在宰相夫妇二人左下首一桌,一个宽首阔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直起身,举杯代表众人向宰相夫人献上祝词,所有宾客亦同执叉手之礼随男子齐声唱道:「原裴相与夫人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裴相爷和夫人眉开眼笑,举杯向众宾客敬酒致谢,满面红光,可谓志得意满。 崔婉见那领头唱贺的中年男子旁边坐着的正是武延基,便知此人定是刚当上礼部尚书的武承嗣了,幸亏武延基生了一副好相貌,不肖其父,反倒他堂妹武从蓉与武承嗣长得更相似一些,但都说女大十八变,或许包子长大会变好看也说不定。 崔婉如此胡思乱想着,忽地武延基再次朝她望来,又是对她咧嘴一笑,这回倒是把崔婉看愣了,不知不觉间檀口微启、目露讶然之色,一时都忘了做面部表情管理,武延基见状沖她挤挤眼,促狭地笑了。 或许是发现到武延基的不同寻常,在他靠后一桌,坐在武延基对面方向的裴光庭,顺着武延基的目光,也向崔婉而来。 而这次,崔婉却觉得裴光庭的目光冰冷中带着点点森然,叫她心头为之一凛,暗道刚才她果然看错了,这样寒如冰雪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她笑…… ———————————— 自那日从宰相府回来,月余时间,府上无任何异常动静,想来她阿兄并未将寿宴上发生的事告诉府中大人,崔婉也终于把心放了下来。 安心地又度了些许时日,秋风渐起,大约是秋高气爽,心情亦善,皇帝宣旨大赦天下,改元为光宅。旗帜改从金色,饰以紫,画以杂文。改东都为神都,又改尚书省及诸司官名。 虽然是皇帝下的圣旨改的年号,可谁都知道这是太后的意思,一年里改了三次年号,年号换不停,自己几个儿子名字也改来改去,崔婉不由感嘆武太后实在是对改名这件事甚有执念,也不知是取不到满意的名字而更换频繁,还是对所有名字都太满意,要把自己想出来的都用一遍才过瘾。 仲秋时节,金桂飘香满神都,皇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正是当等到那夜静轮圆之时,把酒赏桂的好时节。 可未及人们将此等丹芳熬成佳酿,朝中却有大事发生了。 已故司空李勣之孙,柳州司马李敬业伪称扬州司马,杀长史陈敬之,据扬州起兵,自称上将,以匡復为辞。 急报传来,满朝文武为之震动,太后更是震怒非常! 也不怪太后震怒,虽她心知高宗皇帝大行之后,她一介女流想独断朝纲,主政大唐,定会招来异动,所以这一年里她才会几番出手,将□□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可在她以为大局已定,如今的新皇帝李旦是个温驯且识时务的聪明人,武后自觉可高枕无忧,改了年号示人以朝廷之新气象之际,她最意想不到的人叛乱了。 李敬业为李勣之孙,李勣便是大唐开国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徐懋功,因深得太宗皇帝信重,而被赐予国姓李,李勣从早年投身隋末瓦岗军起义开始,一生进行过多次政治投机,屡次易主而伺,却从未踏错一步,更未曾留下半分不忠之名,反而被世人盛赞其厚德忠义,□□李渊更是称其为「纯臣」,可见其为人处世之大智慧。 而在废王立武的过程中,他再一次以超常的眼光选择站队,在所有老臣重臣无一人支持武昭仪的情况下,他以一句「此乃陛下家事,无需问过旁人」,四两拨千斤,直接让当时的武昭仪顺利登上后位。 李勣自那时起也成为高宗皇帝和武后最敬重之人。而他同时也是大唐开国功臣中,少有的得善终的一个。 武太后无法相信以李勣如此家风,竟会出一个反贼! 承袭了李勣英国公爵位的李敬业,此番因事获罪被贬柳州,去柳州上任途中,行至扬州,竟伙同魏思温、骆宾王等几个同样被贬的官员,以挽救恢復庐陵王李哲的帝位为藉口,聚兵十万发起叛乱。 大才子骆宾王更是亲着檄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发至各州县。 太后怒召朝中大臣商议应对之法,问策首相裴炎,谁知裴炎不谈如何平叛,反倒趁机进言道:「皇帝已经成年,却始终未能亲政,才让小人有了造反的藉口。如果把朝政还给皇帝,叛军不用征讨便会自行瓦解。」 御史崔詧当即弹劾裴炎,道:「裴炎身为顾命大臣,不思讨平叛乱,却让太后还政,必是怀有异心。」 太后正发愁最近裴炎极不安分,前几日反对她立武氏七庙,追尊武氏先祖为王,还直言将她比作吕后,更有密报说裴炎欲趁她游龙门之时,以武力逼她还政皇帝。 此时御史一弹劾,武后当即顺势以密谋勾结李敬业之名将裴炎投下诏狱。 裴炎谋反的证据也很快就有了——参与李敬业叛乱的主谋之一,矫诏斩杀扬州官员的监察御史薛仲璋正是裴炎的亲外甥,薛仲璋近日下扬州监察,也确是经裴炎首允的。
第26页 裴炎百口莫辩。 十月,武则天将裴炎斩杀于洛阳都亭驿,抄没其家产。不久后,曾为裴炎申辩过的官员相继获罪…… 崔婉遥想三个月前,她还在宰相府吃筵席,那时的裴宰相春风得意,宰相府门庭若市,不过百日,却已曲终人散,门庭寥落。 其时人们唱着祝贺之词,恭祝裴相爷福寿延年,又有谁能猜到当初送上的寿联底色未褪,宰相却已身首异处。 这是崔婉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政治的残酷性。 原来生在官宦之家,这些事情竟离她这么近。 崔婉心中不由有些惶惑不安,在书房呆了一整天,都写不出一副看起来像样点的字,手上的书册更是一页都翻不过去。 「小娘子,翠屏姐姐来传太夫人话,让你现在去祠堂一趟。」玲儿进来传话,面露不解之色。 「祖母让我去祠堂?可说了是何事?」崔婉悬腕执笔,刚刚点的墨顺着毫尖滴落而下,在写了一半的纸上晕开了一团黑花。 「奴婢不知。」 崔婉擦了擦手,理了理衣裳,随着翠屏一路走去了祠堂。 第16章 自省己过 都怪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通常,府上只在逢年过节祭祀之时,才会让小辈去祠堂,今日非年非节,祖母突然让自己去祠堂,定然是有什么事。 就是不知是不是只叫她一个,于是崔婉问道:「翠屏姐姐,我阿兄阿姐弟弟妹妹们也去么?」 翠屏本就和崔婉相熟,亦知太夫人向来疼她,只是不知二娘子这回犯了什么过错,现下她既然问起,翠屏自然将自己所知坦诚相告:「二娘子,据奴婢所知,太夫人只叫了你一人。」 崔婉闻言心中惴惴,一路回忆自己近来可做过什么错事,还未想出个名堂,便到了祠堂门口。 日头西斜,跨过祠堂的门槛,在地上拖出一道狭长的光影,让本就森冷的祠堂更显肃然。 祠堂正中供奉着崔家乌水房一支歷代祖先的排位,太夫人正立于祖宗牌位前燃香祝祷,崔婉进去后,静静地站在祖母身后等着。 片刻,太夫人转过身,看了崔婉一会儿,幽幽嘆了口气:「跪下吧。」 崔婉心中忐忑,却不敢多言,遵着祖母的话上前一跪。 「可知我为何叫你跪?」 崔婉轻松摇了摇头:「二娘愚钝,犯错而不自知,还望祖母指点教诲。」 「那你便在这跪着,待你想明白了,便让门口等着的翠屏来找我。」 太夫人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祠堂。 崔婉一头雾水,却只能老实跪着。 她这数月时间,从未出过门,她本来也甚少出门,天天呆家里,最多也就同崔玥拌拌嘴,给总看她不顺眼的母亲添点儿堵,这些错何至于让她跪祠堂。 可祖母从未如此严厉罚过她,定然她做了什么错事。 崔婉细细回忆分析,近日最大的事就是裴炎获罪处斩,裴家被抄家,一夜凋敝。 今日正午便是裴炎行刑之时,刚过了一个下午,她就被叫来祠堂罚跪,难道此事跟裴炎有关? 而她和大宰相唯一的交集就是裴夫人大寿那天。 那天她犯的错就是和武家子弟斗嘴了。 八成是她堂兄说的,想来他原本也不想出卖她,帮她瞒了几个月,可如今裴宰相出了事情,许是她堂兄又觉得有必要把那天的事秉明祖母,所以她才会被叫过来思过。 可是,她和人家槓的时候哪里知道那几个是武家人,对方无理取闹,她看不惯想槓就槓了,还能怎么滴,熊孩子能宠吗! 祖母怎么因为这种小事罚她跪祠堂! 崔婉心里生出些委屈,觉得自己根本没错。 然而她思来想去,天都黑了,也想不出自己还做了其他什么错事了。 渐渐的,崔婉肚子饿了。祠堂里的灯火被入夜的秋风一吹,忽暗忽明,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她和祖宗牌位投下的影子在墙面上摇摇摆摆,看得她瘆得慌。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认错再说。 崔婉打定主意,便让翠屏去寻她祖母过来。 太夫人方踏进门便开口询问:「知道错哪儿了?」 崔婉乖乖回答:「三月前在裴府,我和武家子弟斗嘴了。我不该和武家子弟斗嘴。」 崔婉说完,偷偷瞟了眼祖母,想从祖母的表情判断一下自己猜的对不对,可她祖母脸色却如之前一般,叫崔婉看不出老人家的意思。 只听老人继续问道:「你可知他们是武家子弟?」 「孙女不知。事后问了阿兄才知晓。」祖母这么问,想来是要放过她了,看来是打算让她长个记性而已。 老人又出声继续问:「既然如此,你可觉得自己有错?」 「俗语有云,不知者无罪。何况,是他们有错在先……」 崔婉话音未落,却没想到祖母突然厉声打断她的话:「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原道你是个聪明的,却没想到竟是个蠢的!」 崔婉吓了一跳,虽然祖母平日里不苟言笑,却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从前,她只感受到祖母严厉的外表下一颗温慈的心。 崔婉不怕祖母训斥,她更怕她方才语气里透着的浓浓的失望。 崔婉心中慌乱,却心电急转,第一次认真思考起来。
第27页 祖母不是不知道她和武家子弟龃龉中的谁是谁非,亦不是不知道她与之争吵时并不知他们的身份。 然而,就是这样,祖母还是认定她错了。 祖母一生公平睿智,定不会无故责难于她。 崔婉再次联想到裴炎之死。 一个荣宠至极的家族,说败便败了,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说死便死了,株连、抄家……这是为何? 皆是因为这里是个人治大于法制的社会。 这不是她所在的21世纪! 这里并不存在人权! 死和活,皆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大到皇帝处死一个宰相,小到她母亲打杀发卖一个奴婢。 所谓的国法、家法,都不过是上位者的一个想法。 在神都,随便往天上抛块砖都能砸到个当官的,她若以上一世的行为准则为人处世,早晚会惹事。 此番她惹了武氏兄妹,虽说如今尚无什么事,可难保他们不会记在心上。 想到此处,她不禁想起武延基寻了她几次,每次还对她笑,如今再去回想,只觉那笑阴气森森,似藏刀锋,全然不怀好意。 又一阵秋风穿堂而过,崔婉早已惊出一身冷汗,此刻凉风袭来,她浑身鸡皮疙瘩尽起,止不住便要哆嗦起来。 终于想明白的她,心甘情愿纳头朝祖母一拜认错:「孙女有错!孙女知错,孙女不该因一时之气便出言惹事。」 见崔婉总算明白,老夫人终于神色稍缓,语重心长道:「二娘,你生在崔府,当知,世家子弟,既安享族里带来的富贵与方便,便同样要担起世家子弟应担起的责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无需祖母多说你也当明白。」 「在洛阳城,宗室、权贵比比皆是,你若行事只求一己、一时之公平对错,日后便很可能为整个家族带来难以挽回的后果。」 「祖母今日在此,便送你六个字:守拙、谨言、慎行。」 「孙女记下了。」崔婉真心实意地回应。 崔婉的态度,终于让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慢慢放缓语气交代道:「你阿兄本不欲提此事,但裴府出事,你阿兄觉得有必要提醒你行事应稳妥些,才找我说起。」 「另外,你要找机会向武家兄妹赔礼致歉。要知道,太后族人皆出自小姓。一朝发迹,大多行事张扬,最不喜别人提他们出身,更深恨别人看不起他们,其教养不比我等大族,多是睚呲必报之辈。你切记今后必不能得罪他们。这些话,祖母只同你说这一次。你定要记牢了。」 「孙女明白。」崔婉诚恳说道。 「那就起吧,翠芜备下的宵食要凉了。」 崔婉依言站起身拍了拍跪麻了的脚,慢慢走出了祠堂。 这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封建社会的可怕之处——人命可被随意处置,不管你官当的有多大。 她自此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定当小心谨慎行事。 还有,得罪的武氏兄妹那边,不论如何死皮赖脸,她也要找补回来。 小女子能屈能伸——忍一时之气,方能图一世之安! 第17章 终得任命 人类的悲观并不相通,有些人…… 冬十月,楚州司马李崇福率所部三县以应敬业。同时,太后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大总管,魏元忠为监军,率兵三十万以讨之。 秋彤和玲儿二婢对魏元忠是有些偶像情节的,主要是魏元忠未用兵卒,却以匪首护圣驾和百官安全到洛阳这事办得太过出类拔萃,让两个小丫头至今念念不忘,这次一听说魏元忠又要当监军去平叛,期待值立刻拔高。 秋彤先说道:「魏大人那么聪明,有他出马,这次一定没事。」 玲儿却说:「可是为何要派李大人啊,李大人不是宗室吗?以前也没听说他打仗怎么厉害啊?」 「你俩,在我房里说说也就算了,以后在外头,莫谈国是。」 换作以前,崔婉是不会对小丫头聊的这些闲话说什么,可如今,她刚答应祖母要谨言慎行,如何又能放任自己的丫头们胡言乱语。 崔婉继续佯怒轻斥二人:「尔等休要妄议圣人决断,圣人的想法岂是尔等小婢能看透的。」 说至此处,崔婉不得不为武太后用人之妙处拍案叫绝。 李孝逸确实像两个小婢说的,没有什么领兵作战的经验,可他却是宗室之中,辈分和威望都极高之人。 李敬业叛乱,打的本就是匡復李唐的旗号,如今武后派李孝逸去对战李敬业,就等于狠扇了李敬业一耳光。 同时,这也是她向天下人表明的一个态度:李唐王室和我是同一阵线的,你李敬业匡扶的又是哪门子王室! 而对于李孝逸不善作战这件事,武后又安排了素有急智,用计谨慎又大胆的魏元忠作为辅佐。 大义和实力都有了,如此三十万官军去对上李敬业临时组织的草台班子领的十万散装部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了。 「哦……奴婢晓得了。我俩就在这里聊聊,出去外面定当半字不提的。」玲儿伶俐,一点就通,当即乖乖应道。 秋彤也跟着点头允诺,想了想,还是忧心道:「二娘子,你说李大人他们能打赢叛军么?」 这次李敬业叛乱,不仅朝中震惊,百姓之间同样人心惶惶,因为这是大唐立国之后,在腹地爆发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叛乱,而且是在扬州如此富庶之地,若真的乱起来,大唐只怕要元气大伤,故而人人忧心忡忡。
第28页 崔婉是开过天眼的,心知武则天还要带领大唐走向盛世呢,岂会被区区叛乱挡住脚步。 可她纵然有信心,说出的话,却也得让人信服才成,于是她清清嗓子,正色道:「那自然是官军赢,自古叛乱能否成事,皆看民心向背,如今海内晏然,百姓受惠于武后治下甚多,怎会去支持叛乱。」 这时玲儿突然想起个民间传说:「可自古不有「金陵有王气」之说,这莫不是要应验在李敬业身上吧?」 崔婉是知道今后千年王朝更迭的歷史的,对玲儿此问自然胸有成竹。 金陵是否真有王气她不知道,可她却十分清楚,但凡在金陵建起来的王朝,大多像那江南水乡的女子,多是婉约柔弱。倒是降幡常见,王气难寻吶! 她便继续说道:「这怎么可能。你等且想想,挑起叛乱那些人,李敬业和魏思温皆因在其位不谋其政,失职于朝廷和百姓而被贬谪,那大才子骆宾王更是因贪墨民脂民膏获罪遭贬。百姓如何能去拥护这些人。更何况李敬业嘴上说着匡扶前皇帝,却不挥师北上而割据金陵,言行不一无法取信于人,则人心难聚,王气如何能聚此人身上。依我看,我王师挥军南下必当势如破竹。」 最后,崔婉斩钉截铁下结论:「太宗皇帝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李敬业行叛乱之事便有若无水行舟,败,不过是早晚的事。」 秋彤和玲儿被主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对小娘子说的一知半解,却感觉她说得十分厉害十分在理,纷纷信心满满地点了点头。 数日后,洛阳通过运河运粮草和三十万兵马,瞬息抵达扬州,投入战场,平叛大战迅速打响。 魏元忠果然不负众望,以三策迅速定下叛军惨败的局面。 尤其是那第三策。十一月,官军和叛乱主力即将决战高邮之际,魏元忠献火攻之计,在已干枯的芦苇盪,利用西北风之便,顺风放火,叛军顿时溃不成军,官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叛军一举歼灭。 李敬业和骆宾王皆在遁逃时被部将所杀。 两个月时间,李敬业叛乱已平。 皇帝追削李敬业祖考官爵,发冢斫棺,复姓徐氏,李敬业自此变成了徐敬业。 说来讽刺,徐敬业的爷爷开国功臣李勣当年是助武则天登上后位的首要功臣,遥想当年,武则天封后大典上,给她送授皇后印玺的还是当时的司空大人李勣。 却没想到几年后,李勣的孙子却是起兵反武的第一人。 李勣一世筹谋,未曾踏错一步,深得三位皇帝信重,李渊赐他国姓「李」,李世民割龙鬚为他做药引治眼疾,李治一即位便把他从叠州召回委以重任,叠州刺史立升一品大司空。 他大概不会想到,他耗费一生为子孙后代攒下的富贵荣华,竟在他死后没几年,便尽之付诸东流去,甚至连国姓都被收了回去。 虽然此番武太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徐敬业叛乱和裴炎逼她还政于帝对她打击却是非常大的。 武太后发现,原来朝中竟有那么多大臣对她临朝称制心怀不满,连她本以为最忠实于她的人,都对她如此负心。 她,怒了! 自此,武太后开始对朝臣再次展开了大规模的清洗,但凡她认为有一丁点儿威胁或不服之人,皆贬的贬杀的杀,整个朝堂几近半空。 随之,她又继续大力擢拔寒门子弟和低级官员,连五品小官都直接任命为相,可便是如此,仍不足以补足朝中所缺的人手。 因此,崔婉的父亲崔敬,出仕的机会便轻轻松松地等来了。 别人如何看武太后崔敬不管,反正他是很拥护武太后的,若不是武太后,他哪里能当挽郎仅仅过去一年时间,便得到了任命。 过完年,拿到任命书的那一刻,崔敬走路生风,飞奔到了得静院,秉明太夫人。 太夫人得闻如此喜讯,连忙双手合十,闭眼感谢佛祖菩萨和崔家歷代祖先保佑,自觉该感谢的都一位不漏地感谢妥当了,才睁开眼心怀惴惴问道:「去哪里任命吶?」 崔敬眉开眼笑回答:「南宫县县丞。」 「阿弥陀佛!」太夫人闻之眉眼一舒,又是一顿默念感恩。 南宫县此时隶属于河北道冀州府,县丞就是县令的副手,主要负责管理文书、仓库等事务。 官职不大,可去的地方却是不错的地方,离洛阳亦算得十分的近,崔府上下皆十二分的满意。 除了二房的两个女人,一个姓郑,一个姓萧。 郑氏很纠结! 本来夫君外放为官,妻子儿女都是要留守家中侍奉公婆的,可她嫡子还没生出来呢,丈夫走了,也不知一去要多少年,她岂不是要夜夜独守空房,待丈夫回来,她年华不再,生子就更加无望了。 何况,夫君外放为官,总是要带小妾通房随身伺候的,若让那姓萧的狐媚子跟了去,下次回来再给她带一窝子狐崽子回来,她岂不得呕死! 郑氏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 她必须劝服夫君和婆婆,让他们答应自己跟去南宫县。 郑氏自觉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毕竟崔府里掌中馈的是大房周氏,她既不掌家,又无嫡子傍身,硬要跟去夫君任上,府中也说不得什么。 难不成要她独自在此对着这一窝子糟心人嘛! 萧氏同样很纠结!
第29页 上回二爷出门不过月余,夫人便差点要把她作死,此番二爷都不知道要出去几年,难保郑氏哪天不高兴,便要拿她撒气。 而且二爷出去,势必会在当地再找一门妾室,待得二爷回京之日,只怕要把她忘的一干二净了。 就算记得,她那时也已人老珠黄,哪堪再有昔日之宠爱。 她此番定要求太夫人允她和平儿随二爷一道去南宫县! 第18章 告密风起 此等流氓也想娶世家女子,委…… 郑氏和萧姨娘先后求上门来,个个爱夫君之心切切,把太夫人闹得扶额直按太阳穴,索性把儿子连同妻妾一道叫到得静院。 「二郎,你妻子与妾室都欲随你去上任,好贴身伺候你,欲如何决断,我不管,皆随你所愿。」 太夫人把球踢给儿子后,便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做决定。 如果按崔敬私心,他自然更愿意让长相貌美身段玲珑的萧氏跟去伺候,他批阅公文时,有红袖添香,人生岂不风流快哉! 他只需一句儿媳当代夫君在家侍奉婆母,便可堂而皇之让萧氏跟去。 可他见自己母亲那神色,便知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母亲是在临行前考验他呢! 不然,把两个都带去? 崔敬如此稍稍一想,便立马否决了。 这两个女人在府上,有他母亲压着,自翻不出什么大浪。可若去了他任上,他怕是得被闹得正事都做不了。 唉……他虽不上进,可又不傻,他母亲的心思,他焉有不知之理!思来想去,也只能带郑氏去了。只不过,若没有他亲自开口,郑氏只怕也要背上不孝敬孤寡婆母之名。 「阿娘,虽说郑氏身为儿媳,本应留府中代儿子尽孝堂前,然儿子至今未有嫡子,又将离家数年,若不能留下嫡嗣,二房亦算不得尽了孝道,故而儿子想带郑氏一同前往南宫,望阿娘准允。儿子妾室萧氏,便留下,代儿子儿媳在母亲跟前尽孝。」 老夫人闻言,含着笑,老大宽慰地点点头,心想这么子终于长大了,如此也可放心让他外出独当一面了。 如此结果,郑氏自然大喜过望。 而萧氏虽略有不甘,却不敢多言,终归她和郑氏不用呆一块儿,她安安稳稳守着儿子过日子,也算不得坏。她本就是老实之人,自我安慰一番后,心气却也平了。 「那便如此了。郑氏和萧氏且回去吧。老太婆要再同你们夫君啰嗦几句。」 儿子初入官场,太夫人自觉该交代的还是当交代一下才安心。 「二郎,你也知道,咱们崔家,至今已传承好几百年了。朝代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咱们崔家还是稳坐世间第一姓,朝廷里姓氏录再换几次,人们心底里认的天下第一姓还是咱们崔氏。」 崔敬闻言不自觉挺胸抬了抬下巴,特别认可他母亲的话,清河崔氏的社会地位确实不是圣旨判他们是第三等,他们便是第三等的。 「但你要知道,崔家能延绵数百年而不倒,皆因我们时刻摆正位置。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武或者姓别的什么,都和咱们家没关系。咱们只管为朝廷办事,为民办事。阿娘的话,你可能听明白?」 崔敬知道母亲此言非虚,她是在警告他不论何时都不可介入皇权之争。 当即郑而重之地答道:「儿子明白。」 两日后,崔府的马车载了满满一车东西,崔敬和郑氏,带着崔玥,站在崔府大门口与家人依依惜别。 南宫县虽离洛阳不远,可这也是相对别的地方而言,除非快马加鞭,否则以平常人家的脚程,也是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 故而崔敬一行此去,怕是要数年都与家人见不上一面了。 郑氏虽不喜小女儿,可终究是马马虎虎地养了许多年,此时亦生出些许离愁别绪,揽着崔婉,用帕子轻轻地擦拭着眼角的泪。 这还是她穿过来这一年半时间里,她母亲第一次抱她,崔婉身体亦自然而然便作出回应,同样环抱住她母亲。然后又抱了抱崔玥,两人大概都想到今后没有人拌嘴了,日子难免孤清寂寞许多,或许姐妹再次相见时,便已是豆蔻立梢头了,这般一想,二人齐齐红了双眼。 么子从未离开自己身边那么久过,思及此,太夫人心中难捨,她攀扶着崔敬的手,亦浊泪连连…… 新柳未发,崔府门前的离别意一时无物攀折相寄,只能纷纷以泪表感伤。阖府上下杵门口一顿抱头痛哭,倒叫过路之人好奇这户官宦人家是不是也出了什么祸事。 终是周氏先开口打破这股离别的哀愁气氛:「好了好了,小叔是去当官的,是好事!阿家您可别再哭了,这让小叔还怎么出行呦。」 崔融亦颔首说道:「南宫县也不远,阿娘想去看二郎,儿子随时送您去,这些都是不打紧的小事情。莫耽误了吉时。」 这时太夫人和二房众人才抹抹泪,挥手惜别…… 时间如崔家渐行渐远的车马的轱辘子,春夏秋冬轮番转它几个来回,两年的韶华便也悠悠远去了。 两年的时光,亦足够让大唐政局发生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徐敬业兵败伏诛后,太后以敬业平而大赦天下,改元垂拱。 垂拱元年五月,诏内外文武九品以上及百姓,咸令自举。自此,百姓皆可向朝廷自我举荐,以求被任用。
第30页 垂拱二年正月,太后下诏还政于皇帝李旦。 然李旦知其并非出自诚心,不过是欲试探朝中是否还有异心不服之人,故而「奉表固让」。 于是,武太后继续临朝称制,自此朝中再无人提及还政一事。 同年三月,太后下令制造铜匦,置于洛阳宫城前,分为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四匦,随时接纳天下表疏。 青匦在东,曰延恩,献赋颂,求官位者投之;丹匦在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白匦在西,曰申冤,有冤抑者投之;黑匦在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密计者投之。 同时,为了监察百官及宗室,太后规定任何人均可告密。 且下诏,凡属告密之人,各路州县都要供给驿站车马和饮食。即使是农夫樵人,太后都将亲自接见。所告之事,如果符合旨意,就可破格升官。如所告并非事实,亦不会问罪。 铜匦一出,以致「民告官」现象蜂起,官员们皆重足屏息。 徐敬业事发后,因太后尤疑天下多叛己者,从此任用酷吏,诛杀立威。 四方告密者蜂起,太后将被告交付酷吏,酷吏竞造讯囚酷法以邀功。 时有酷吏来俊臣、周兴、丘神绩、索元礼、侯思止、万国俊等。 酷吏本性残忍,即遇赦令,亦令狱卒先杀重囚,然后宣示。 因此,天下惶恐,朝士人人自危,相见莫敢交言。 大臣们每次上朝前,都要和家人诀别,惶惶不可终日。 又至洛阳插茱萸登高的好时节,世家大族的女子却无人敢出门。 只因怕被酷吏们给看上后强娶了去。 人人皆把自家闺女藏得紧紧的,就因前些日子,酷吏之首来俊臣休弃了故妻,强娶太原王庆铣的女儿,其余酷吏摩拳擦掌,纷纷欲效行此事。 在这种情形下,崔英对她阿耶给自己安排的亲事愈发满意了起来,嫁给谁也比嫁给那些酷吏强。 可她不由又担心起崔婉:「阿姐,我听说,那些酷吏本都是些地痞流氓,就凭这等人,也敢妄想我等世家之女。简直无耻至极!王家姐姐真是太倒霉了,我听我阿娘说王姐姐本欲寻死自尽,可来阎王威胁她说她敢自尽就叫王家个个都去尝尝那『求破家』的滋味儿,王姐姐便吓得连死都不敢死了。」 崔婉听到那酷刑「求破家」的威名,长嘆了口气:「来俊臣那十大酷刑残忍至极,朝中大人因此屈打成招,惨死的还少吗。」 在本朝,除了那些酷吏,其余官员从事的皆是高风险职业,早晨全须全尾出门没准晚上就脑袋搬家了。 说真的,如今的崔婉,宁愿将来嫁个普通人家,越煳越好,煳才是最好的保护色,她不愿日日如履薄冰,只想平平安安苟完这一生! 第19章 南宫之行 给新弟弟贺百岁去 垂拱三年夏,崔府收到了南宫县传来的喜讯,二夫人郑氏有喜了,孕妇自不可能长途跋涉回来养胎,太夫人欣喜之下又担心南宫小地方品物不丰,特地准备了许多贵重的滋补之物送去南宫县。 崔婉心里想着即将出世的弟弟或妹妹,开始动手描着样子,准备做卡通布头手摇铃和公仔给小宝宝耍玩。 若不去听外头的腥风血雨,崔婉倒觉得如此闲等花开花落的日子委实不错。 可她知道,大唐马上就要进入一个混乱又强盛的时代,这个孽生于整个大唐生命线的时代唤作大周,它强盛的是国力,混乱的是皇室。 武则天就是有一种魔力,将这种矛盾平衡在一个奇异的角度——宗室杀了一个又一个,朝臣换了一波又一波,却丝毫不影响朝政有条不紊地进行,也不影响大周将版图扩到唐史之最,亦不影响百姓提高生活水平,更不影响她将国力推向未来的开元盛世! 垂拱四年春二月,太后命人于洛阳建造的明堂落成,号「万象神宫」。吐蕃等国听闻明堂建成,纷纷遣使来贺。 与太后一同拥有好心情的还有明教坊的崔府。 崔府二房终于喜得麟儿,锦书遥寄而至时,大喜过望的太夫人动了回乡祭祖的念头。 在这人人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时候,崔家不但安安稳稳地度过的这么些年,还喜事连连。 要知道,大儿子崔融可是前皇帝李哲的东宫旧臣,如今连李哲都被贬成庐陵王,再从均州一贬再贬到房州去了,曾经的东宫旧臣大多受牵连,贬的贬死的死,崔融却仍旧好好地做着崇文馆学士,虽说官职上不得寸进吧,可好歹平平安安地活着,那便比什么都强。 看看洛阳城多少大宅子,主人的姓都不知道换了几个了,落于明教坊的崔府还是姓崔,这已是老天爷极大的恩典了。 更何况,不单单大房,小儿子崔敬当了一年挽郎便得了任命,换作别的时候,好些人可是加了冠礼便去扶了皇帝的灵枢,却和中举的儿子才一道得的官,不得不说崔家实在是有福了。 如今二房终于有了嫡嗣,太夫人深感自己当回去好好祭拜崔家列祖列宗,感谢他们在天之灵的保佑。而崔府接下去的日子,还需得崔家祖宗继续发力庇佑下去。 她年纪也大了,恐怕这也是最后一次回齐州(1),再过几年,她就是想回也是有心无力了。 太夫人既已定下主意,大房夫妻二人劝也劝不住,只能一边忧心着齐州路远,老人家舟车劳顿不知身子骨受不受得起,一边又只能仔细打点行礼,安排随行人手,力求样样周全,减少老人些许路途之苦。
第31页 太夫人还打算拐去南宫县看看刚出生的小孙子,因赶不上弥月礼,太夫人便准备待小男孙办完百日宴再走。 二房等了这许多年才等到嫡子降生,大房作为亲伯父自然要精心备上厚礼,如此一来,确实将主掌中馈的周氏忙得够呛。 当翠屏小心地将老夫人搀扶上马车时,车夫挥动长鞭,三辆马车辘辘走了起来。 「阿姐,我长这么大,可从没去过齐州呢!」马车一动,崔英便立刻打开话匣子,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崔婉想起此妮子天还没亮便跑来喊醒她了,兴许太过激动诗兴大发,崔英一进她屋里头,见她裹着条暗红衾被正睡得昏天暗地,随口便作了首叫什么《红娘子》的诗: 洛水河畔出新柳, 早有黄雀立梢头。 笑问谁家红娘子, 只晓浓睡不晓春。 红娘子便是七星瓢虫了,此妮子骂她是大懒虫。 崔婉听了忿忿然,也想作上一首黄娘子绿汉子之类的给怼回去,教训教训这只碎嘴黄雀儿,可终究张了张口,最后又气闷地闭上了嘴。 本来此行没崔英什么事,可她硬闹着要一起去,祖母被她吵得头疼,想着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便让崔英也跟上了。 而崔婉一方面要去看新弟弟见见多年未见的父母,另一方面也算是让祖母路途上有个伴儿解解闷儿,此行可谓顺理成章。 想想上一次去远一点的地方还是几年前的香山之行呢,算算都过去四年时间了,如今她虚年都有十一了,再过几年就要笈笄了,当真时光荏苒吶。 为了增加人口,大唐律法规定女子十五岁以上必须出嫁,其实大多数人家的女儿行过笈笄之礼便出嫁了,更早的十一岁便出嫁的都有,崔婉一想起这个便大感消化不良。 感觉三年一晃眼就到了,到时她也不知道会嫁给怎样的人家,这种命运不能自主的感觉真叫她不好受。 突然想到这些事,崔婉便有些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刚登车时那份终于要出远门的喜悦就淡了几分,便懒懒地回崔英道:「红娘子还没睡醒,困着呢,滚一边自己玩去。」 崔英却宛若未闻,自顾自在崔婉耳边聒噪:「你是不是昨晚熬夜做要送给弟弟的东西?做完没有?做完了吧?做完给我瞧瞧呗!」 崔婉心知不把东西拿出来,这丫头是不会罢休的,便从座位底下的一只楠木箱子里拿出个小包裹塞崔英怀里:「使劲儿瞧,多瞧两眼,反正不做给你这只聒噪黄雀。」 崔英心情好,一边拆小包袱一边笑嘻嘻道:「你可看看外头这春光灿烂的,你却至今还在打呵欠,你说你不是懒虫子是什么!」 终于,上车后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夫人受不了地挥挥手:「你们两个,去坐后面那辆车,别在我面前吵。」 车马走走停停,二人如此一路笑闹,半个月的功夫,便也到了南宫城门口。 崔敬早早派了人在城门口等候,那衙役见了崔婉一行,快步迎上前热情问道:「请问可是崔老夫人车驾?」 翠屏把车幔一掀,极具世家婢女架势地回道:「可是二爷遣你过来的?快领我等去衙里吧,连日赶路,老夫人累了。」 第20章 路见不平 要不要一声吼? 衙役并没有带崔婉他们去县衙里,衙署自带的后院给南宫县的杨县令一家先住了去,虽说后院还空有不少屋子,可两家人住一起,终归有些不方便,崔敬便跟城内一富户租了个闲宅,富户知道是县丞要租房子,自然租金只是收个意思意思了。 郑氏领着崔玥等在门外,载了满满几车东西的马车在门外停妥,郑氏便一手指挥着小厮去把物什卸下,一边上前去扶太夫人下车。 崔婉拉着崔英跳下车,便看到崔玥一如既往地傲娇着,明明崔婉方才远远便瞧见她伸长了脖子等她们来,现下真看到她们了,她却又把脖子缩了回去,硬摆出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表情。 崔婉便故意跑过去勾勾下巴逗她:「哎呦呦,让我瞧瞧咱们崔府大娘子出来这些年可是混成个乡野丫头了?」 「崔二娘你找死是不是,看你阿姐我教训不教训你!」说着便扑过来要挠崔婉痒痒,崔婉拉着崔英来挡,三姐妹顿时闹得笑声响彻街巷上空。 「还闹,如今倒是不着急看你们弟弟啦!」太夫人把脸一板,轻斥道。 接着忍不住同郑如意大倒苦水:「那俩丫头一路上就没消停过,跟山麻雀一般吵闹,早知道不带她俩出来了。」 郑如意闻言把眉一挑:「你们祖母过些日子还要回乡祭祖,你们既然如此闹腾,不如索性留在这,等祖母回来再接你们回去。」 崔英闻言当即把小脸一垮,正要出言反对,却见祖母已摆摆手:「罢了罢了,跟着便跟着吧,我这把老骨头还受得住。」 这回大家便知老人家嘴上嫌弃,心里还是很愿意看她们闹的,几个姐妹互相递了递眼,都捂嘴偷偷笑了起来。 南宫的富商私宅自然不比洛阳的崔府那般气派讲究,可院子里花花树树假山流水四处那么一堆,瞧着倒也热闹非凡。 崔婉望了眼前方正扶着祖母走路的母亲的背影,发现她又比原来富态不少,但或许因此番总算是得偿所愿,心情愉悦之下,步履却越发轻盈起来。
第32页 刚才一见面,崔婉便立马发觉她母亲从前眉间总锁着的那股子求之不得的郁郁之气已尽数消散,目中多了份慈和,虽胖了,精神气倒比原来好上许多,整个人反而变美了些。 崔婉心想:果然要留住年轻美貌的终极秘方便是保持心情愉快!她也当别再去想以后嫁人那些破事,吃好喝好过好当下每一天才是正经。 还没到走到内院看小婴儿呢,突然崔玥脸色一青,脚步顿了一下。 本与她挽着手走路的崔婉和崔英齐齐被吓一跳,忙问:「阿姐怎么了?」 「没……没事……」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崔玥却也不继续走,依旧停在原处。 崔玥贴身丫鬟碧兰却麻利地上前小声问道:「小娘子,可是葵水来了?」 崔玥铁青着脸,又害羞又尴尬,艰难地点了点头。 崔英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葵水是何物之后,脸哗啦一下红了起来,登时臊得眼睛都不晓得往哪儿放,仿佛来葵水的是她。 只有崔婉面不改色地问道:「阿姐不是第一次来吧?我等几人前后遮掩一下,你快点回房便是。」 崔婉见崔玥一个不对便立知发生什么事情,想来也不可能是第一次来大姨妈。 「上个月刚到的,这是第二回 。」崔玥害羞地点点头,碧兰出来替崔玥解释几句,连忙过来搀着她往前走。 于是崔婉和崔英便先陪着崔玥回房间,见崔玥这会儿大约是不打算出房门了,便同崔英二人径直去了主屋看娃娃。 这时崔英恢復正常了,又开始缠着崔婉叨叨:「为何你听大阿姐来了那啥,也不害臊?难不成你这么早便来了?」 「怎么可能,我才十一岁好吧。」崔婉闻言勐翻白眼。 「那你咋不害臊?」崔英还是不死心。 「我为啥要害臊啊,这不是女子早晚都要来的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吗?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害的是哪门子臊?」 崔婉振聋发聩的葵水三问直击崔英灵魂深处,把崔英炸得是目瞪口呆,还真认真低头思考起来,想了半天后不解道:「是啊?真奇怪!我为何要害臊?」 崔婉:…… 崔婉到了母亲房中,小娃娃正被祖母抱在怀里,母亲拿着她前头寄过来的手摇铃逗他玩,奶娃娃被逗得咯咯笑。 见崔婉崔英进房,郑如意看着崔婉笑道:「婉儿你做的那些玩意儿你弟弟特别喜欢,又都软软的,也不怕磕碰着,很是不错。」 崔婉凑近了看着襁褓里白白嫩嫩的小婴儿,顿时被萌得心都要化开了,直唿受不了。 她忍不住小心翼翼把手指头伸过去,弟弟小小的手便紧紧握住不放,她轻轻晃着手指头逗他,小娃娃便咧嘴咯咯笑,露出一排还没长牙的牙龈。 一股来自血脉的亲近和喜欢自崔婉心底油然而生,她回答母亲道:「弟弟喜欢我便欢喜,我又做了好几个不一样的小玩意儿,待会儿收拾好物什我便拿来给弟弟玩。」 逗弄了一会儿,小婴儿累了,说睡便睡。崔婉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太阳都落山了,她父亲却还没回来,按理今日祖母远道而来,他该早点回来才是,便随口一问:「阿娘,阿耶几时回来啊?」 郑如意嘆口气:「这几日你阿耶同杨县令商量要给太后送什么贺仪呢,商量几日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这时,从进门就一直瞅着孙子使劲儿瞧的太夫人抬头奇道:「送什么贺仪?」 郑如意微微一愕,这才想起婆母这半个月都在赶路,自然没听说朝中发生的大事,于是便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几日前,有个叫唐同泰的雍州人,给太后献了块石头,石头上有八个紫红的大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太后一问,唐同泰表示此神石获之洛水。 皇太后瞬间凤心大悦,号其石为」宝图「,同时擢授这位唐同泰为游击将军。 「河出图,洛出书」,这自古以来便是上苍预示天下将出圣人的标志。 朝野大臣纷纷上表祝贺,各地官员亦纷纷献上贺仪以庆祥瑞出世。 南宫县一把手二把手这几日里便光顾着琢磨这件事了。 然,别人不晓得,崔婉却清楚,这劳什子祥瑞,后来《旧唐书》上可明明白白记载了,就是武承嗣伪造的。 崔婉也佩服这武承嗣,伪造那石头不难,可要找个姓唐名同泰的应景人物,想来得翻它百八十本的大唐户籍登记册子才能找到吧。所以说取名多重要啊,此人皆因取了个好名字,自然就有人找上门送他将军做。 不过,此石一出,寓意太过明显——武太后等不住了,大唐要变天了…… ………… 休息了一夜,到了第二日,崔英便嚷嚷着要出门。 在洛阳,酷吏遍行,稍有不慎便被这些人硬冠上谋逆大罪,故而祖母一直拘着家里一众小辈不让出门,如今到了南宫县,那紧张的气氛一松,崔英便如放出笼的小鸟儿,心早飞到远处去了。 太夫人想着此地是自己儿子治下,又没有什么惹不起的达官显贵,左右是出来透透气,两个女孩子要出去便出去吧。 于是点头应允,又叫崔敬派个得力之人跟着,崔婉和崔玥便带上各自的丫鬟,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南宫县立城已久,因西周八士之一的南宫适封侯于此而得名。
第33页 崔敬派来的人是个叫胡三敏的衙役,二十来岁年纪,因今日被崔敬放了假来领两个小娘子玩,便未着公服便装出行,一见到崔婉二人,便挠头憨憨一笑:「两位小娘子喊我胡三便成。」 南宫县不大,他领着崔婉二人逛过普彤寺、普彤塔,然后便面露难色了。 崔婉和崔英难得出门,玩什么都觉得好,一塔一寺逛完后尚觉意犹未尽,见胡三敏一脸为难,问道:「怎么啦?」 胡三敏尴尬道:「这……天色还早,可却没地方去了……我们城里,名胜古蹟就这些……」 崔婉和崔英闻言哈哈一笑:「没关系,你带我们去街市里逛逛吧。」 胡三敏点头表示可以,但又有些担心:「那边人多热闹,什么人都有,我怕有人不长眼冲撞二位娘子。」 崔英眨眨眼,狡黠道:「你不是官差么,有你保护我们,怕什么呀!」 胡三敏想想觉得崔英之眼也挺有道理,便带着她们往街市走去。 南宫不比洛阳,洛阳有三市一百零九坊,站在大街上,入眼皆是高大的坊墙,站外头根本瞧不见坊墙内的热闹。 而南宫没那么大,虽说亦按朝廷规定的坊市之制,建了几个坊墙,可基本就是意思意思。 大唐长安和洛阳两京严格执行坊市之制不过是因为两京人口太多了,居民数达百万的超级大城市,不搞完整点把居民分片区关起来,确实不便于治安管理。 但南宫则不然,崔婉和崔英来到街市,便见街道两侧食肆酒肆当铺牙行等各色铺子旌旗招展摇曳,崔英立马兴致勃勃地问胡三敏哪家食肆最出名,她过一会儿要去尝尝鲜。 当经过一家名为「醉香楼」的店铺时,这铺子看着挺大挺气派,却日上三竿了还没开门营业,崔英撇撇嘴不满道:「看来看去就这家楼子最好,怎么店老闆这么懒散,都这个时辰还不开张呢?」 胡三敏闻言抽了抽嘴角,硬着头皮答道:「这楼子是晚上才开的。而且不待女客……」 崔婉一听便明白了,居然是家古代洗脚城啊!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青楼,不由多看了两眼,可关着门,外面瞧不出什么名堂,可惜姑娘们还没出来招揽客人,不然她倒有兴趣见识见识。 崔英还没反应过来,听胡三敏说不招待女客,一脸不高兴:「怎么女子难道就没钱上这么好的楼子吃饭么,回头我要告诉叔父,让他好好整治整治。」 崔婉当即捂住她的嘴不再让她胡言乱语,又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个呆子,这是青楼呢。」 崔英这下真的闭嘴了,从出门就叽哩哇啦说个没完的嘴自此消停了好半晌,胡三敏脸色显而易见轻松许多。 一路吃吃买买停停,忽见前方有一妇人使劲儿抱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不放,一男子却箍住女孩的纤细的手臂使劲往前拖,似乎是要往集市那边去,女孩哭声连连,用尽全力想挣脱那男子,可男子力气太大,任她如何使劲,那男子箍住她的手几乎纹丝不动。 然而,那男子本也瘦弱,此时两个女子的力气加起来,终究和那男子不相上下,那男子见拽不动那少女,僵持不下之际,索性回过身,走到那妇人跟前,使劲扇了一巴掌。 那妇人被那耳光扇得踉跄了几步,站都站不稳,却依旧搂着那小姑娘不撒手,此时见男子兇悍,干脆抱着那姑娘跪在地上拼命哀求起来:「求求你,你不能把香儿卖了啊,卖了以后她便成贱民了呀,香儿是你亲闺女啊,夫君,妾身求求你了,放了香儿吧,我愿意出去多做活挣钱,求你不要卖了香儿啊,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啊……」 可那男子面对妻女的声声哀求却无动于衷,反而变本加厉,上前对着跪地的妇人勐踹了几脚,又连扇了几个耳光,那妇人终于受不住男子连番暴打,跌倒在一旁,挣扎着想爬却爬不起来。 少女婆娑着泪眼,俯下身要去看母亲,却被她父亲一拽而起…… 乍然偶遇此等惨事,崔婉欲去救,却想起祖母先前的警告,不由担心会不会给家里惹事。 可她尚犹豫着,崔英却已冲过去了,崔婉吓一跳,忙追上前去:看来不救也得救了。 然而,崔婉不知道的是,她的这略一犹豫,却尽数落到身后一骑着白马的少年眼里。 第21章 再次相遇 难不成她便是崔玥? 观言问道:公子,要不要出手? 吉顼将手一抬:「瞧瞧情况再说,有人已经过去了。」 这么说着,却又微微把英眉一锁:虽然其中一个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吉顼一看那两名路见不平的女子的衣着打扮,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僕婢,便知不是一般人家,倒也有兴致瞧瞧对方会如何救人。 那男子当街打骂妻子,一番喧闹,此时已惹来了不少瞧热闹的人,有几个认识这户人家的,开始指指点点,窸窸窣窣同旁人说起这家的情况来。 有大胆的便质问他:「何大,你一个靠娘们儿吃饭的人,把你婆娘打坏了谁养活你啊。」 有人听了故意讽刺道:「他不是要卖女儿嘛,卖女儿不就有钱吃饭喽。」 男人顿觉脸上挂不住,辩驳道:「你们懂什么,这女人生不出儿子,十几年才下这么一个蛋。还是个赔钱货,赔钱货不卖掉留着做什么。」
第34页 有人闻言接着打趣道:「何大,你把女儿卖了,也不怕老了没人给你送终。」 男子一听这话,把眼一瞪,振振有词反驳:「谁说的,卖掉我就有钱买个小妾,小妾给我生儿子,我就有儿子养老送终了。」 忽然男子眼睛咕噜一转,往地上啐了一口,粗暴地扯过身旁的女儿,冲着围观人群咧开嘴嘿嘿一笑:「大家也别光瞧热闹啊,来看看,我家这个可是黄花闺女,底价十两,价高者得啊……」 见这何大不打算去集市,竟就地卖起女儿来,有好事者便起闹:「你这卖贵了啊,人家貌美胡姬也就十五两银子便能买到了,你家这丫头长得跟豆芽菜似的,哪值十两银子。」 这时男子把脸一板,极力分辩道:「大家别看她面黄肌瘦的,养白胖了姿色也是不输咱们醉香楼头牌的。买回去当丫鬟当通房都是极好的,」 「无耻!」崔英冲上来后咬牙切齿就是这么一句骂。 那叫何大的男子许是有自知之明,许是被骂习惯,脸皮很耐磨了,总之他听见崔英的骂声也不恼,上上下下打量崔英几眼,便知是个有钱人家的姑娘,于是又咧开一嘴大黄牙,冲着崔英谄媚道:「这位小女郎要不要买回去当丫头?我闺女干活忒麻利。」 崔婉不欲多生事端,便道:「十两银子是吧,我买了,让她跟我走吧。」 这叫何大的男子眼睛一亮,却又立马瘪了瘪嘴,没想到买家如此爽快,便有些后悔价格没开高一点。 崔婉准备钱人两讫之时,一直瘫坐在地的妇人突然爬起来抱住崔婉的双腿哀求:「这位贵人啊,我闺女也同你一般年纪啊,可怜可怜我们,我们是良家子,断不能入奴籍啊,求求你行行好,放了我女儿吧……」 大唐户籍制度分为「编户」与「非编户」两种,编户为良民,非编户为贱民。故而朝廷的编户齐民只覆盖一部分人——良民,另一部分人则属于贱民,没有资格编户,只能附籍于主家。 其中贱民主要包括给官府服役的官贱民,如工户、乐户、杂户;以及依附于门阀世族的私贱民,即部曲、奴婢,他们是属于私人的财产,他们的生死是不受政府保护的,而且这些奴婢婚丧嫁娶皆由主家决定,实际上和牲畜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一般良民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自贱为奴的。 崔婉自然可以买了这姑娘却不夺她身契,像从前给碧桃自由一样给她同样的自由身,可是考虑到她还有那样一个父亲,保不准回头她父亲还会再卖她一次,那她十两银子还不如餵狗,也比给这无赖货色强一些。 故而她把那名唤香儿的姑娘叫过来问道:「如今你待如何?」 香儿抽泣着,嗫嗫嚅嚅道:「我……我捨不得我阿娘……我一走,我阿娘她……」 香儿偷偷瞟了自己父亲一眼,又害怕地迅速将眼神缩了回去,欲言又止。 崔婉见状大感头疼:算了,送佛送到西,做好事要做一双,只能母女俩一块儿救了。 「我把你夫人一道儿买下吧,要多少银钱?」崔婉出口问道。 那何大闻言大喜,刚刚正后悔没把价开高一点呢,这机会马上送上门了,连忙把一只手掌摊开,伸到崔婉面前晃了晃。 崔婉点点头:「五两是吧?行!」 何大摇了摇食指,嘻嘻一笑:「不是五两,是五十两。」 崔英当即怒了:「五十两,你坑人呢!」 崔婉却一把挡住怒火中烧的崔英,咬咬牙点头道:「可以,那麻烦你写份和离书。」 何大一听和离书,却又是一声奸笑:「那可不行,她生不出儿子,犯的可是七出,我给她一张休书就不错了,要和离书,那得一百两才行。」 妈了个巴子的! 这下连崔婉都忍不下去了! 心说这边天高皇帝远,想来这么个无赖也不可能有连她们崔家都惹不起的贵族亲戚,姐姐我这一身爆脾气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养温了些,今天给你来素的你不干,看来只能上荤的了。 于是,崔婉一声冷笑道:「我看该被休的是你!生不出儿子可是你的问题,而不是你夫人的问题。何况,咱们太后还是女子呢,太后英明神武,太后治下的大唐国泰民安万邦来贺,你怎的还瞧不起女子了?」 何大自然不敢否认太后之英明神武,更不敢说太后不如男子,见槓不过眼前这小娘子,索性转过身恶狠狠地威胁妻子:「你想跟我和离?」 那妇人知道今日有贵人出手相助,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为了女儿,她只能努力按住自己心底的害怕,避开丈夫兇狠欲吃人的双目,鼓起勇气飞快说道:「是,我要和离。」 「妈的,臭娘们,你想和离难不成还想再嫁不成!」 何大说着,便又要去打他妻子,崔婉给胡三敏使了个眼色,胡三敏当即跃到何大身后,抓住他后领如拎鸡仔般轻轻一提,便扔了出去。 崔婉双手抱胸,看着跌在地上嗷嗷叫的何大,宛若看一只土鸡瓦狗:「你夫人打算再嫁又怎样,你既能卖女儿娶小妾,你夫人和离再嫁个男人何错之有。我朝女子再嫁的多的去了,怎的到你这就不行了?我看你本事没有,讲究倒挺多,你连儿子都生不出来,还好意思耽误你夫人再嫁个能生儿子的汉子。哪儿来的脸呢!」
第35页 周围吃瓜群众顿时爆出一阵狂笑,何大脸青一阵白一阵,突地跃起便要去打崔婉,却又被眼疾手快的胡三敏一个手刀往胸前一斩,喝到:「女郎可是崔县丞的千金,岂容你放肆!」 崔婉把五十两扔到何大身前,慢悠悠说道:「五十两给你,快写和离书,把你妻女身契给我交出来,否则我就把你以讹诈之名送去官府查办了。」 何大这无赖一听是县丞家的千金,又早认出衙门里当差的胡三敏,对崔婉的身份自然不会怀疑。自知斗不过,又心想总归有五十两银子,依市价,他婆娘闺女打包能卖十两就不错了,怎么说也是他大赚一笔,还是见好就收。若真吃了官司,县丞难道还有帮他却不帮自家闺女的道理吗。 于是当场写了和离书,该交的东西交清楚,便拿了五十两银子转身去赌场了。 吉顼远远看了一场戏,见那男的捡起地上那包银子,便知事情已了,同观言说了一句:「走吧。」 观言快步跟上,一边牵着马一边意犹未尽同吉顼说道:「那小娘子年纪小,嘴皮子可真厉害。而且模样生得太好看了,不过,总觉得有一点点点眼熟,啧……」 观言闷头开始使劲儿回忆啥时候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可想了半天没想出来,看来他确实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不然他肯定记得。 其实也不怪观言想不起来,当时崔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两人又全都忙着救人,再加上崔婉从水里出来,髮髻都散了,头髮贴的满脸都是,一身狼狈样子,观言也没看清她的模样,如今几年过去,崔婉模样长开了一些,越发娇媚惹眼,观言能把二者联繫到一块才怪了。 吉顼撇撇嘴,心中不得不承认那女子模样确实生得极好,眸若寒星、面若桃花、雪肤如玉,然观其事事皆权衡利弊,行止多有踟蹰,小小年纪便如此计较得失未免过于现实,少了些天真无邪的少女天性,便显得不那么可爱了。 可是,他又觉得她言行皆不同于一般女子,让他有种她教训起那无赖的时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的错觉。那时的她,整个人神采飞扬,发出的言论骇人听闻却又笃定非常,仿佛那些从来都是亘古未变的道理,说话时,大大的杏眼还闪着一丝狡黠,熠熠生辉得叫人移不开眼。 吉顼撇去心头的一丝异样,又不由心中一动:方才那衙役说她是崔县丞家的千金,难不成她就是崔玥?可此女子生的两副面孔,心思又深沉……不过既是自己救命恩人,他当年已发誓要以身相报,那娶了便娶了吧。还是先莫胡乱猜测,看看情况再说。 思及此,吉顼拍了拍观言脑袋,轻声道:「走吧,既已无事,咱们便快些去县衙吧。此番我跟着父亲出来巡视州县,别耽误了时辰。」 第22章 果真是她 大家都不遑多让的瞎! 「谢谢贵人救我们母女,我此生愿为奴为婢侍奉贵人。」何大一走,那妇人便拉着女儿跪下,纳头朝着崔婉一拜。 除非是贱民,否则大多数唐人轻易是不行跪拜之礼的,就算见了皇帝也是一样。崔婉知道这位妇人对自己良民的身份看得颇重,仅看她先前不论如何都不愿自己女儿沦为贱民便可见一斑,可她现在却打算自贱为奴来报恩。 崔婉家里又不差她一个奴婢,更没兴趣挟恩自重,便扶起这妇人问道:「我不需你为奴,但我想你们如今也无处可去,不若先到我府上做活,待你们攒够银钱,有能力离开了,随时可自由离府,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贵人真是活菩萨啊!贵人大恩大德我们母女俩今生无以为报,今后贵人如有吩咐,就算肝脑涂地我们亦在所不惜。」 崔婉见她说着说着便又要跪拜,连忙阻止,笑道:「我过些时日便要离开了,也不会有什么需要肝脑涂地的事情让你们去做,你们的情况我会同府中交代清楚,你们只管安心呆在府里,想来那何大也不敢寻到县丞府上作乱。」 今年冀州府一带出现旱情,吉懋身为冀州长史,对于应对灾情自然责无旁贷。 一面向朝廷上报受灾情况,请求朝廷划拨钱粮救灾,一方面又奔波于冀州下辖各县,视察各地应对情况,看看有无胆大的敢贪墨朝廷的救灾钱粮。 杨县令和崔敬收到长史下来视察的消息后,早早便等在衙门口,看到长史一行出现,立刻拱手迎上前。 「吉长史一路辛苦,快快入衙署稍作歇息。」 杨县令又看到吉懋身后跟着一长身玉立的少年,看衣着也不像小厮,便问:「敢问这位小郎君是……」 吉懋哈哈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略带自豪的介绍:「此乃犬子,玉胜为冠、单名一顼字,今年十而有二,暂于州学进学,准备过几年转回神都国子监,以备来日科考。」 杨县令和崔敬听说长史公子才十二岁,皆有些震惊之色,只因这小郎君身量惊人,这个年纪却同他们一般高了。 又闻吉长史言语间对自家儿子颇有誉色,要知道,吉懋本身就是正经进士出身,文採风流让其二人难望项背,能让吉懋都忍不住自得,看来这小郎君之才学定是出类拔萃。 此时吉顼上前一步,低头拱手施礼道:「晚辈见过二位大人,因先生教导吾等后生当博学不穷、笃行不倦,故而此番晚辈随家父探访州县,多有打扰,望二位大人海涵。」
第36页 杨县令将手轻轻一抬,虚扶一把,拍马屁道:「小公子不必多礼,吉长史当真虎父无犬子啊,令公子如此少年英姿,委实羡煞我等。」 崔敬亦忙点头称是。 南宫县本就水量不丰,今年乍逢大旱,多数农民颗粒无收,是受灾比较严重的地区,虽然吉懋入城以来并未见城中有多少饥民,似乎杨县令和崔县丞二人赈灾颇为得力的样子,可实际情况如何还需仔细走访才能确认,颇得费些功夫,在此地多呆上些时日。 于是,崔敬和杨县令陪着吉懋接连走访了许多村镇农田,忙得脚不沾地,待吉长史终于觉得差不多时,两个人皆松了好大一口气。 未曾吃过太多苦的崔敬脚底板和嘴里皆磨出了泡子,年纪较大的杨县令私底下直唿老腰都要跑折了。 幸而南宫县算是未让长史大人挑出什么大错,所以吉长史略指点训导一番,便准备明日启程去下一处。 崔敬想起明日是自己嫡长子的百日宴,吉长史先前也有听杨县令提起过,崔敬虽认为吉长史当是不屑出席自家儿子贺百岁这种微不足道的宴席,但他嘴巴上的礼数却还是要周全,当即忍着扯到嘴里燎泡的痛楚开口邀请道:「明日下官小子行百岁礼,略备薄酒小宴,不若吉长史稍息一日,带上令公子,与杨县令一道赏个脸?」 「崔县丞家有如此喜事,确实当贺,那吉某与犬子便多有打扰了。」 没想到吉懋答应的如此爽快,倒让崔敬愣了一下,虽心有疑惑,却随即眉开眼笑应承道:「何来打扰,吉长史愿光临寒舍,实令鄙府蓬荜生辉吶。」 ………… 明天便是弟弟的百日礼,这几日,她和崔玥崔英都忙着给弟弟缝百家衣、编长命缕。百家衣乃是从许多户城民家中各求取一块布片,将其拼合缝制而成,颇费一番功夫。 崔玥女红是三姐妹里头最好的,此时崔婉将好不容易才拼制好的花花绿绿的小衣裳一抖,夸赞道:「平常我觉得我缝的东西也不差,可今日见这衣裳,后背我那些针脚确实不如前面姐姐的针脚精细呀。」 女红本就是她最拿手的一项闺阁之技,崔玥也不客气,得意道:「要不是赶时间,我哪能让你们两个插上一脚。」 第二日,杨县令领着吉长史父子二人来到崔敬府上。 百日宴请的还有城中一些望族和富商,也有感谢他们在此次赈灾中出钱出力的意思。 这些人没想到崔敬面子这么大,儿子的百日宴长史居然亲自到贺,突见长史现身,皆有些措手不及,忙纷纷起身相迎,有机灵的,已经吩咐身边的小厮回去给长史备礼了。 太夫人今日并不准备去正堂,抱了一会儿小孙子便让郑氏抱着孩子去外头给人瞧瞧。 崔玥三姐妹亦跟着去外头给贵客见礼。 到了外堂,郑如意把儿子抱给丈夫,吉懋看过孩子夸赞几句,问道:「可曾取名?」 崔敬点点头:「单字衡,崔衡。」 待吉懋看完小娃娃后,郑如意便领着崔家三个女孩儿上前,对吉长史郑重行了一礼,并逐一介绍,吉长史点头含笑一一递上见面礼。 同时,吉懋也指了指旁边站着的一银衫少年,笑道:「此乃犬子吉顼,与贵府大千金年齿相当。」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崔玥一听和她同岁,不由抬头多看了一眼,却十分吃惊——对方竟高她一个头不止! 可这一看,却发现这少年立如芝兰玉树,面若冠玉,仪态翩翩。 但转念一想,这吉姓,听都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哪个山旮旯出来的小门户,光一张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当即又低下了头,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不屑之色。 崔婉却觉得此少年那两道凌厉的剑眉仿佛在哪里看过,可她分明没见过这么高的少年,才十二岁,这身高都有一米七了吧,放在后世,也比同龄人要高许多,也不知道吃的啥长这么高。 再观其一双星眸炯炯,又有若装了千山万水,亦是她生平仅见。 的确担得起一句「丰神俊秀」的夸赞! 此时郑如意接过儿子,许是抱来抱去太过颠簸,小娃娃吐奶了,崔玥忙掏出帕子给弟弟揩了揩嘴。 吉顼一眼便瞧见帕子上那再熟悉不过的花纹,心道:果真是她!果真不是她…… 那天他竟差点认错人!幸好发现的早…… 如此想着,一时又有些五味杂陈,分不清心中是喜悦亦或还有别的什么情绪。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救命恩人的亲妹妹、这个唤作「崔婉」的女子一眼,只见此女再无那日乍现的神采,垂眉顺目,言行举止一派温婉贤淑,宛若个戴了张面皮的假人,毫无生气。 也是,这种天生两副面孔,凡事皆权衡利弊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毫不犹豫,捨身下水救他之人,那日是他想岔了…… ……… 弟弟百日宴后,太夫人本择日便要启程去齐州,奈何儿子百般挽留,又说天气正当炎热,出行多有不便,让她们多住些时日。 老人也想多和儿子团聚,含饴弄孙,便拖到了七月底才动身。 垂拱四年五月,皇太后加尊号曰圣母神皇。 秋七月,大赦天下。改」宝图「曰」天授圣图「,封洛水神为显圣,加位特进,并立庙。就水侧置永昌县。天下大酺五日。
第37页 皇帝在位,皇太后竟自称「神皇」,此等奇事亘古未有。 如今武氏一族皆受重用,太后改朝换代之心昭昭。 为感谢上苍赐下「圣图」,太后颁布诏令,欲于十二月亲临洛水祭祀,并举行受图大典,要求各州都督、刺史,李唐宗室、外戚等,皆要在大典十日前抵达洛阳。 李唐宗室闻之皆惶惑不安,毕竟人人都知道——武氏之兴必然是李氏之祸,太后此举,怕是要将李唐宗室一网打尽吶! 第23章 大难当前 难道今日便要死在这了吗? 车辚辚、马萧萧,崔婉一行一路向东而行,下一个落脚点便是博州了,待得在博州歇上一宿,稍整行装后,再两三日功夫便能抵达老家齐州城了。 然而,当她们越接近博州城,四处便越散发着一股不对劲的气息。 最先是发现博州地界,时不时有兵丁在各村镇抓捕壮丁,崔婉不禁奇怪地问祖母:「祖母,这是又起边患了么?」 可一生见多识广的老人家同样不解地摇了摇头:「咱们从南宫出来的时候也没听你阿耶提起。徵兵如此之急,怕是确有外贼寇边,可按理我大唐在各路边境陈兵百万,若非有大仗要打,断不至于连那等还要人帮忙裹头的小娃娃都拉去充数。」 祖母的回答让崔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偷偷抬头瞧一眼祖母,只见祖母虽一下下地捻着佛珠默念经文,可蹙起的眉心显然正聚着一团浓雾。 她们继续走了约两个时辰,离博州城仅余几里路时,崔婉撩起帷幔,从缝隙中望了出去,但见许多兵差正将一户户村民驱赶出屋舍,每户人家扶老携幼,人人皆带了一堆家什,财米油盐一摞摞叠在推车上,连小孩手里都抱着包裹。 过些时日便是秋收时节,此时放眼过去,本应是将熟的滚滚麦浪,却不知何时早被收割成光秃秃的癞子头。 道路两侧,长长的人群在官兵的吆喝声中缓缓向博州城方向移动,崔婉心中疑窦渐生:「这莫不是在坚壁清野?」 虽说坚壁清野是对付来袭强敌的常用之策,可这却是实力不如敌人时的无奈之举,博州乃大唐腹地,大唐何时落魄至要让外敌打到腹地,却还只能行焦土政策的地步了!? 可如今天色将晚,真的打仗的话,城外肯定不会比城内安全,何况如今他们对外头的情况两眼一抹黑,方才虽问了道旁的一些人,可他们亦知之不详,说不了几句,便有官兵怒喝驱赶。 不论怎么看,似乎只能选择接着往前走了。 晚来秋风瑟瑟,天气骤凉,与白日里的高爽大为不同,翠屏翠芜几人早贴心地给她们送上了轻裘。 崔婉未料到进城的人群竟从护城河这头排到护城河那头。 霞光暗红,一片沉沉暮霭之下的博州城宛若一只张开大嘴的巨兽,无止境地吞噬着如蝼蚁般的人群。 崔英等得有些不耐烦,几次撩开帷幔去看,又气唿唿地回头嘟着嘴抱怨:「我都要饿死了,怎么这么慢啊。」 稍微靠近城门一些时,崔婉才发觉,此时博州竟只许进不许出,进城盘查也十分严格。 退无可退,她们只能耐着性子等着,直至夜色将浓,她们才终于入得城中。 一行人只在路上用了一点干粮,此时早已飢肠辘辘,可城中食肆、客栈家家爆满,崔婉一行好不容易才找着一家客栈余有三间空房,再容不得她们矫情讲究,只能赶紧定下房间,几个人将就挤在一间,又点了热腾腾的古楼子就着羊肉汤吃了起来。 崔婉和祖母崔英一屋,其余女婢一屋,小厮车夫们一屋,用过宵食后,众人便打算如此勉强将就一晚。 到了第二日,太夫人着一小厮去城门处打听情况,不多久,那小厮喘着气回来报:「城门已闭,只有将士当得出入,其余人等皆不再允许进出。」 众人闻言心头皆咯噔一声:博州城真的封了。 她们忽被困城中,举目无亲,眼前局势又似裹在迷雾之中,却求助无门,愈发轻易不敢踏出房门半步。 第三日,当小二往里面送吃食时,崔婉忍不住抓住他第五次问起:「可知博州究竟发生何事了?」 小二苦着脸回道:「官府只说突厥人没饭吃,快打过来了,皇帝下旨让各地徵发兵丁准备御敌。其余我真不晓得,但我…我听人说……」 这时太夫人两眼一睁,眸中厉光一闪,喝到:「听说什么!」 小二这才吞吞吐吐答道:「我听好多人私底下偷偷都在传,说实际上,实际上是宗室要……」小二略微一顿,最后两眼一闭,把心一横飞快说道:「要起兵造反!」 太夫人和崔婉诸人,心皆重重一沉,虽有预感大事不妙,却万没想到是如此结果,好巧不巧,她们竟就在这千钧一髮之时到了博州城。 前景不知,众人闻言皆心有戚戚。 垂拱四年八月十七日,本欲联合起兵政变的各地李唐宗室,因密谋之事被韩王李元嘉侄子李蔼泄露于皇太后,全盘计划尽被打乱。 在诸王共同约定起兵时间之前,越王李贞之子,博州刺史、琅琊王李沖率领五千人马,于博州率先仓促起兵。 马蹄声乱,崔婉透过窗牖往下看,只见一着金盔银甲之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领着参差不齐,歪歪扭扭的兵马浩浩然往城门而去。
第38页 崔婉摇了摇头,嘆口气,这临时招募的兵丁,有些年纪太小,连□□都拿不稳,如何能上战场杀敌,只盼这些娃娃莫被宗室连累了。 不过如今,她们连客栈都出不去了。 老夫人也幽幽嘆了口气:「想来仗也不会打太久,待官军来时再做打算吧。」 七日后,李沖兵败武水县,本欲挥师南下,谁知竟连离博州城不远的黄河都没能跨过去。 临时招募的五千兵马一见事败,登时做鸟兽散,仅余李沖一人带着寥寥数名家僕返回博州,守城兵将打开城门,手起刀落,那带着金盔的李沖人头便成了他人即将到手的富贵。 城中无首,客栈外头立刻乱了起来,被赶进城的人,还有如崔婉一般被迫无奈滞留城中之人,纷纷拔腿而逃。 崔英这几日早吓得神魂不能自主了,如今亦巴不得马上离去,却听祖母说道:「稍安勿躁,我等大多妇孺,如今外头兵荒马乱,待事态稍平我们再走。」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叛军不杀人,有些人为了军功,却可能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李氏宗室欲行叛乱的消息传出之后,皇太后即刻命丘神勣为清平道大总管讨伐李沖兵变,谁知天兵未至,李沖已死。 丘神勣到博州后,官吏素服来迎,丘神勣不愿无功而返,欲杀良冒功。 丘神勣对部下道:「城中之人皆助李冲起兵,当属叛贼,尔等将城中叛逆尽数索出,叛逆当诛,一个不可轻饶,我等当诛杀叛逆为朝廷立功!」 丘神勣话音刚落,那些出来迎接丘神勣的官吏遂成叛贼,瞬间尽数授首。 「开门,通通出来!」 崔婉忽听客栈外面乱闹闹,哀嚎哭喊之声四起,竟比叛乱爆发之时还要乱上几分,听得她们心若擂鼓。 祖母紧紧地搂住她们,人人心中皆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24章 天地变色 有一双手掌遮住了她的双眼…… 官兵沿街逐户索人,眼看就要搜到崔婉她们这处,虽不知要把城民尽数集中起来是所为何事,可看那些军爷一个个面色不善,大家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按理博州城一早便取了叛贼李沖的首级献了上去,博州官员更是没有任何顽抗之举便打开城门出降,此时叛乱既平,官军当务之急本应着手恢復城中秩序,安抚城民。如今却恰反其道而行,不免叫人怀疑朝廷用心。 太夫人回过神后忙叫大家抓紧收拾细软,崔婉为了以防万一,便让翠芜去将妆奁取了来。 然后她便把胡粉青黛口脂丹蔻全翻了出来,用胡粉和上腊以及一点黑灰,草草拌匀后,忙招唿女子们尽快脸色涂得黑黄,再把眉毛画粗,给面颊点上几粒麻子。 接着,她又叫崔英一同换上翠芜她们的衣衫,最后把髮髻都打散。 如此崔婉仍嫌不够,又拿了根帕子绞成两团塞进嘴里,把两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折腾完后,众人互看一眼,只见一个赛一个的丑,不由都噗嗤一声笑了开来,原本紧张的气氛这才稍微散去一些。 砰砰砰,一阵粗暴的敲门声终于响起,翠屏壮着胆子上去开门。 刚把门闩拉了一点,房门便立刻被踹了开来。 军爷们大概是没想到推开门便看到一窝长得奇形怪状的女子,一个个歪嘴吊眼粗眉龅牙大脸盘子,故而他们虽心中存疑,却实在不忍多去看她们两眼。 崔婉这么做虽让那些兵头对她们一时生不出轻薄之心,可却也叫人打熄了怜香惜玉的念头。 只听其中一个为首的凶神恶煞唿喝道:「给她们手全缚上绳索带出去。」 太夫人闻言从她们中间走了出来,和气问道:「军爷,我们是从南宫县而来,准备回乡,不过是在博州城暂时落脚的过路之人,却因叛军所迫而滞留于此,不知我等所犯何罪,军爷是要带我们去何处啊?」 兵头将双眼一瞪,眼珠子滋熘熘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老妪,只见老妪临危不乱,此时虽和颜悦色,可一身常年身居尊位而浸养出来的威严之势却叫他不容忽视。 他从军多年,早混成个兵油子,自知什么人可欺、什么人需待确认后才知其可欺不可欺、以及什么人坚决不可欺。 老太婆身后跟了一堆僕婢小厮,这类一时摸不清其深浅底细之人,自当交给上头去处理,便肃容道:「所犯何罪待见过我们将军便知,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老夫人还是先随我走一趟吧。」 接着,便转头面无表情朝手下官兵命令道:「都绑起来带走。」 心知反抗无用,未免多受皮肉之苦,太夫人朝众人递了个眼色,大伙儿便老老实实将手腕一伸,由着官兵将她们捆成一串,向城门而去。 此时城外已乌压压地站着许多人,男女被分开各站一侧,皆以绳索缚住手脚,此时人人不安地低头窃窃私语,纷纷猜测官军如此汹汹气焰究竟是想干什么。 在隔开男女的一片空地之上,一个穿着金甲之人,单手扶着腰侧长剑,昂首挺立其间,那爬满双颊的虬髯让他看起来面色愈发阴沉,此刻瞧着城民们的眼神看上去更是森冷骇人,宛若入他眼底的皆不是活物。 此人便是丘神勣。 他正在考虑是要男女一块全杀了,不留后患。 亦或是只杀男的,女的留下一些充作军,妓,或卖到北境给突厥人为奴。
第39页 他不怕千夫所指,他不怕落人口实。 因为他知道自己本就是太后养的一条狗。 太后当年让他去巴州监视故太子李贤,后来又密令他杀了这个她名义上的亲儿子。 可当他杀了李贤之后,太后为了名声,又将杀害李贤的罪过全推到他身上,将他暂时贬任叠州。 后来太后又叫他回京,让他赶着来俊臣这些连狗都不如之人,去攀咬朝中怀有异心的大臣。 而如今,太后又让他来清扫李氏宗室。 这些李氏宗室,舒服太平日子过久了,早失了高祖太宗皇帝的勇武谋断,多是些懦弱不堪大用之辈。 太后本就愁他们太过乖顺,她反而无处下手。 这次造反,其实是太后先发布诏令要宗室齐聚洛阳参加受图大典,而后派人再到处散布谣言说其实太后想趁机将李氏宗室一网打尽,在李氏诸人皆惊疑不定之际,最后由李氏内部叛徒李温怂恿各宗室起兵造反。 如此一来,太后便可名正言顺派他来将这些宗室一个个收拾掉。 而太后不派狄仁杰那些大臣来平叛却派了他,皆因狗才会乖乖听话,才能对李家宗室尽不留情。 可他哪里知道这些宗室竟烂泥扶不上墙至此,一个小县城都打不下来,人头便被自己人砍了。 他千里迢迢来此,可不是为了帮别人记功劳簿上报太后的。 他当了这么多年太后走狗,怎么说也得给太后一个理由回报他一下。 他也不怕太后知道他杀良冒功,大局未定,太后还要用他们这些狗去咬人,他杀的良民越多,太后对他便越放心——如此一来,他的生死便全仅凭太后一句话而已。 一阵秋风捲起地上的尘土枯叶,却卷不动丘神勣身上的一片衣甲。 终于,他面无表情下了令:「男的都先杀了吧!」 女的,待他数数人头够不够用再说。 「啊……」 当第一声尖叫声响起,然后,崔婉耳边便只剩下悽厉的尖啸和唿喊,每一声唿喊里面,都意味着对面一个生命的流逝。 崔英早扑进太夫人怀里不停地发抖,平日里聒噪的她此刻竟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奈何太夫人双手被缚,无法去安抚害怕的孙女,只能一句句轻念:「三娘不怕三娘不怕,祖母在这……」 可她知道说这些话不过是徒劳,就算她在这,也不过是多个人陪着一起死罢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些官军突然杀良民是为什么,可她一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又如何不知,分明是那为首的人想杀良冒功啊。 虽说现在尚未对她们这些妇孺动手,可她们既然看到了官军如此行径,那她们决计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老人转头去找另一个孙女,却只看到崔婉睁着眼呆呆地站在那边,没有哭,没有叫喊,她轻唤着:「婉儿……婉儿……」,孙女却恍若未闻。 崔婉只觉一时天地变换,一阵凉风划过,霎时间,她们便尽数堕入地狱,入眼处遍是沥沥血光,入耳处皆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她想闭上眼不去看,想冲过去阻止,可似乎身体已不是她自己的了,她闭不上眼,她发不出声音,她迈不开腿…… 不远的前方是她两辈子都没见过的场景,她看到有人手中的刀刃砍到翻卷了起来,再往下砍下去的时候,不能一刀切断,被砍之人的头颅便半挂在脖子上,骨头连着筋,血肉模煳,嘴里却还一开一合似在问为什么…… 一时间地上遍是滚动的头颅,以及找不到头颅的身体,有些还一下下地抽搐着…… 忽地,有一双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掌心温热而干燥,那些噩梦一般的可怖场景似被一张幕布给遮了去,而后,她肩膀被按住轻轻一转,然后便落入了一个人的怀里,对方的手绕过她的头,蒙住她的眼睛,她听到对方胸膛平稳的心跳,「咚、咚、咚」的,一下又一下…… 不知是不是嘴里那两个布团给硌的,她开始觉得腮帮子酸疼,原本干涸的眼眶也似有了酸意…… 垂拱四年秋,丘神勣到博州后,官吏素服来迎,丘神勣杀良冒功,残破千余家,授左金吾卫大将军。 原来,史书薄薄的纸页上短短的一句话,竟有着让人难以承受的重量。 那是她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出现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25章 意外重逢 虽说被人抢了先,可能再遇上…… 恍然间,崔婉又回到了出高考成绩的那天,她拿着手机查出来的高考成绩,放到父母的遗照旁边,想让爸妈也跟她一起高兴高兴。 画面一转,她拿着录取通知书,拖着行李箱去上大学了,大学校园干净明亮,草木芬芳,校道上的学生们开朗自信,一切都是她心目中最想要的样子。 她十分开心,可心底却又有一点空落落,总觉得身边似乎少了什么重要的人,四周的环境也总有点不对劲。 带着迷惘的心情,她来到了宿舍门前,「马上就要有新舍友了」,她这么想着,给自己鼓鼓劲,推开了房门。 然后她便看到了舍友们的脸。 「崔英?崔玥?」 她脱口而出舍友的名字,舍友们对她笑笑道:「崔婉是吧?初次见面,你好啊!真巧,我们都姓崔呢。」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呀,当然都姓崔。你们怎么在这里,祖母呢?」看着她们扎着马尾,与她一样的穿着打扮,崔婉又惊又喜。
第40页 谁知她话一出口,忽然眼前的画面似被人硬生生地揉碎,她从此置身昏暗的天地之中。 她睁大眼睛努力去适应昏暗的环境,便发现前方有几个人披头散髮跪在地上,见她前来,他们一个个抬起了头。 「祖母,崔英,阿耶,阿娘,崔玥、翠芜……」 她大声喊着他们,急着就要奔上前去,可她刚动了一下,她亲人们的身后有人也动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手起刀落,祖母他们便全被砍了头,一个个鲜血淋漓的身体在她眼前缓缓地倒下…… 「不……」她尖叫着就要上前,却有无数双手拉住了她。 她不得挣脱,便转头去看,只见无数无头之人正抓住她。 她惊恐、急切、挣扎,可那些人明明没有头,她却仍旧听到他们发出声音,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们……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她,她救不了任何人! 她没法同任何人讲道理, 她没法报官, 没有人可以帮她…… 当崔婉勉力撑开千钧重的眼皮时,已是两日之后。 她甫一睁眼,便跌进一双清冷的眸子中去。 眸子的主人,是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几年时间过去,其面容又与她记忆中的样子略有不同。 如今的裴光庭,已褪去儿时稚嫩的面容,略显分明的稜角让他初具少年的模样。 那对让人看一眼便记忆深刻的寒眸如今愈发幽深冷冽,只不过如今看着她的时候,又似暗含一抹关切。 见到意料之外的人,崔婉惊疑之下便挣扎着要起身:「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我祖母她们呢?」 裴光庭稍稍按了按她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正欲回答之际,崔婉却听见另一道嗓音响起:「崔老夫人和你妹妹都在此处,还有其他人皆无事,因都受了惊,现在府中调养,皆有人贴身照料。等你休息好了便能自行去找他们。」 「武延基?你们……?这是哪?」看到此二人一同出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洛阳,她昏迷那么久了吗?可如果是洛阳,她定是在自己家中,又如何会在这陌生的地方。 只听裴光庭敛眸轻声答道:「此处是前琅琊王府。你当时突然晕厥,我便将你先行带至此处。」 听到是琅琊王府,崔婉昏迷前那些可怕的画面又尽数回到她脑中,她眼神一暗,刚才着急问话,嘴里被两个布团磨破了皮的伤口被这么一扯,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你我多年未见,我当时又是那个样子,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崔婉问的这个问题显然武延基也很想知道,当时他明明是和裴光庭一起到的,可裴光庭却一眼便从那么多女人中认出了她,直到裴光庭把昏迷的她带了出来,他都还在纳闷为何他突然关心起一个那么丑的女子。 直到裴光庭叫他去把崔老夫人她们也救出来,他才恍然大悟那个丑女便是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崔家二娘子。 再次失了先机让他至今仍觉扼腕非常,直恨自己不长眼。 此刻听崔婉如此一问,武延基不禁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谁知裴光庭撇开了眼,低声道:「反正就是认出来了。」 这件事本来就不重要,崔婉不过随口一问,她关心的是:「那些……那些城民,后来如何了?」 「放了。」裴光庭依旧惜字如金。 可幸亏还有一个愿意多说话的。 武延基指了指裴光庭,补充道:「他和我,都是跟我父亲出来的,我们赶到时,丘神勣已经开始杀人了。我父亲本不欲多事,可丘神勣确实做的有点过,所以我父亲便要他把剩下的人都放了。」 太后要培养堪用的心腹,他们这些小辈便从小被列为培养对象,裴光庭这次便被派出来随军习事,而他也是跟着他父亲过来的。 原本太后只派了丘神勣前来镇压叛乱,可因深知这条疯狗是毫无底线的,便又派了他父亲过来看住这条疯狗,别让它乱咬太多人,如果完完全全任其胡作非为,进而引起民愤,太后是不愿看到这种糟糕的事情发生的。 幸好他们赶到之时,才死了一千多人,不然若任由丘神勣把全博州城的人屠个干净,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只是他没想到,竟能在此处遇上崔婉。 虽说被裴光庭抢了先,可终究是个意外之喜。 第26章 有点过了 她要去找裴光庭试试…… 崔婉得知剩下的人都放了,胸口终于略微松缓了一些,可当听到武延基那句「做得确实有点过了」,她又不禁心头火起——一千多条人命,竟只是他们嘴里轻描淡写的一句「做得有点过了」! 若是以前,她定不管不顾地呛回去,可如今……她却只能暗暗握拳,微微颤抖的手指抓皱了身下的一席衾被,垂眸掩去眼底的滔滔怒火。 然而,想起那无辜枉死的一千多条人命,倘若叫她不闻不问装作不知,她一辈子无法心安。 情绪稍平,崔婉抬起头,接着开口问道:「那…被杀的一千多人如何?」 这次,裴光庭和武延基皆沉默了。 许久之后,是裴光庭如清泉般冷澈的嗓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当叛军论处……」 崔婉闻言再次愤怒了,一时忘记她还需为了家族低调隐忍,竭力吼道:「可你们知道,他们明明不是!」
第41页 裴光庭眸色一暗,撇开脸沉声道:「那并不是我等能决定之事。」 武延基忙点点头:「没错,而且丘神勣同意把剩下的人全放了,也是因为我父亲答应他不追究此事,还允诺已经杀掉的人亦任由他处置。丘神勣正愁此行无功而返,又如何肯白白浪费这一番功夫。」 武延基妄图对崔婉晓之以理,哪知却愈发叫她心寒齿冷。 她心知多说无益,便不再多言。 二人离开后,崔婉细细琢磨起来该从谁身上下手。 观裴光庭方才言行,似面有惭色,看起来还没丧尽天良的样子,或许可以从他身上入手试试。 崔婉打定主意,便开始思索如何找到机会与他独处,也好方便谈事。 如此想着,突然又记起他当时蒙住她眼睛,拥她入怀之举,顿觉胸口一滞。 不知为何,他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灰头土脸面目全非的她,而她,醒来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心中便立即确定,他便是那个将她瞬间带出地狱之人。 崔婉心思千迴百转之际,翠芜端了碗药走了进来,崔婉见她一脸憔悴,心疼道:「翠芜,你也受了惊吓,却还要照顾我,难为你了。我没事了,你把碗放那儿,我等下就喝,你去歇着吧。」 翠芜何曾想过主子至今还在为她考虑,鼻头一酸,泪便落了下来。 跟了崔婉五年,虽说翠芜一直知道崔婉是好相与的主子,平日里从不会让她们去做为难的事情,譬如夜里她肚子饿了,也就自己随便用一些现成的糕点,绝不会叫她们去厨房里折腾,如此种种。 可到现下这种境地,还知道心疼下人的主子,翠芜知道这天底下是决计没有了。 两日前的场面,翠芜相信那绝对会是她这辈子碰到的最可怕的事情,她这两日一面忧心小娘子身体,一面又闭上眼便噩梦连连,可奴婢便是奴婢,命都是主人家的,苦和累又算得什么。 但是她的主子知道她累,叫她去休息,那瞬间,她心头忽地一暖,是既委屈又不委屈。 翠芜抹去眼角的泪,摇了摇头,哽咽道:「小娘子莫忧心,翠芜没事。小娘子昏迷不醒,太夫人来看了几次,很是担心,可因三娘子也吓病了呢,太夫人两头顾,昨晚头风又犯了,今日便没过来。但太夫人和三娘子都住的不远,小娘子快点好起来,便能去看她们了。」 「嗯……」崔婉拉着翠芜的手点点头,想起她们本是高高兴兴要回乡祭祖,哪曾想竟发生这些事情,主僕二人至今仍心有余悸,想来祖母和崔英亦是如此。 于是崔婉起身端过药碗,捏着鼻子把黑乎乎的汤药咚咚一口灌下,再草草塞了颗从洛阳一路带过来的蜜渍梅子,便匆匆去找祖母和崔英。 祖母到底年纪大了,本就舟车劳顿,又遇到此等祸事,她作为一行人的主心骨,一直勉力强撑着,直到昨日终于再也熬不住,头一抽一抽疼了起来。 崔婉过来的时候,翠屏说太夫人服了药刚睡下,她蹑手蹑脚地到门口偷偷瞧了一眼,见祖母戴着抹额,背对着她侧躺在床榻上,便拉了翠屏到外头问问情况。 翠屏嘆了口气:「大夫说老毛病,因近些时日太过劳累,睡眠不佳,心绪浮动过大所致,并无甚大碍,开了静气安神的药,说太夫人静养几日便会痊癒,二娘子不需太过担心。」 崔婉这才点点头放心了点,又转去崔英那处,进去时,崔英的丫鬟素娥正陪着她,见崔婉出现,崔英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姐……」 崔婉上前抱住她,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不怕啦,我们都好好的,我们一家都好好的。没事了没事了……」 说着便拿帕子去擦崔英脸上的泪,崔英这几日眼睛早哭成两只大核桃了,如今嚎了几声很快便没劲儿了,只抽抽搭搭嗫嚅道:「这几日我天天发噩梦,就梦到无头鬼来追我,我怕都怕死了。」 崔婉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你看你嘟嘟脸都瘦没了。遇着这事,谁不做噩梦呢,可你想啊,那些人又不是我们害的,他们找谁也不该找咱们啊。」 说完,想起那些惨死之人,心头又有些堵。 她还是得尽快去找裴光庭,试试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还枉死百姓一个清白。 第27章 人约定昏 目若寒星,未沾染一丝烟火气…… 大唐男女之防虽不重, 却也没有十几岁的男女明目张胆独处的道理。所以每次裴光庭来看她,武延基都会一道过来,她房里, 翠芜亦会在场。 如何避过旁人的耳目偷偷把裴光庭约出来, 崔婉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勐然想起自己手头上恰好还留了两个布偶, 是她喜欢的贱萌贱萌的嗷大喵和蜡笔小新, 因她阿娘说「这两只模样精怪、神态不端, 无童子稚气又无君子之守,日日相对,恐教坏你弟弟」, 就要她丢掉。 可毕竟是她一针一线辛苦缝制的,又是她喜欢的卡通角色, 她捨不得,本打算偷偷留下自己把玩。 如今裴光庭和武延基救了她,出门在外,她身上也没有携带什么拿的出手的贵重之物, 正好把这两个公仔送他们,聊表谢意。 届时只要把要给裴光庭的公仔里面塞上纸条便成, 再提点他一二便成。 不过约在何处,这园子她也不熟,还需稍微踩一下点。 事不宜迟,她立刻叫上翠芜, 又顺路找了崔英, 逛园子去了。
第42页 琅琊王府占地极广,她们立于轩榭之上向远处眺望,只见园中凿有一湖名为「清绮」, 清绮湖西南方向置一假山,背有巨大的水车悠悠转动,使得假山瀑布水流源源不断,此刻阳光下碧波粼粼,想来当落日西斜之时,从此处望去,漫天红霞与滚滚落日将湖水一染,又有假山水车相和,定是一副绮丽的画面,这湖确实当得起「清绮」之名。 湖边又有垂柳依依,一处小径旁种了一棵巨大的银杏,时值深秋,叶子片片金黄,刺目耀眼,清风拂过,沙沙作响,招摇非常。 此等美景让崔婉她们心中郁气都散去不少。 崔婉心说假山那边水声潺潺,又有山和水车遮挡,倒不失为谈话的好地方,便引着崔英她们沿湖往西漫步而行,走到近处,见假山内部挖空成错综复杂的隧道,崔婉当即决定:便是此处了。 是夜,崔婉等翠芜睡着后,立刻将两个公仔拿了出来。 崔婉左手嗷大喵右手蜡笔小新,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要把哪知给裴光庭好呢,崔婉踟蹰不定。 想起她阿娘评价这两只公仔「神情不端」,现做新的一没材料二来不及,不禁担心万一裴光庭嫌弃不要怎么办! 所以,这两只哪只稍微比较不那么「不端」一点呢? 看了看拽成五二八万的嗷大喵,最终崔婉选择拿起斜乜着眼,嘟着「3」字嘴的蜡笔小新,那本是她想让小新陪弟弟的时候,让它替她亲亲弟弟小脸蛋的。 思及此,崔婉不由俏脸一热,连忙拍拍双颊自我催眠:反正他也不知道那是嘟嘴亲亲的意思,更何况,她也没这意思…… 打定主意,崔婉便拆开小新的手,把写了「今日定昏三刻,清绮湖假山下」的小纸条塞了进去,再细细缝上,把两个公仔收好,才终于安心躺回床上。 第二日清晨,裴光庭和武延基果然联袂而至,因他们手上还有正事,稍稍坐了片刻便准备离开,崔婉话不多说,忙拿出准备好的谢礼。 因东西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她不由偏了偏头,面带愧色地硬送出去:「你们此番救了我们一家,本该好好答谢你们,可过两天我们便要动身去齐州了,身上也没带什么送的出手之物,这是我自己做的玩偶,聊表心意,望你们不嫌弃。等他日回洛阳,我们府上备好筵席,届时还请二位赏脸过府一叙。」 裴光庭和武延基双双接过崔婉手中之物,武延基只看了一眼便嚷道:「你做的这猫脸人身的东西是什么眼神,怎么瞧着好像看不起我啊?裴三,你的啥样给我瞅瞅。」 说着,武延基伸手便要去夺裴光庭手上的玩偶,崔婉一急,连忙阻止,大喊道:「不行!」 谁知裴光庭动作更快,手一转便把东西藏入袖中,一语未发,转身就走。 崔婉生怕他没发觉内中干坤,忙补上一句:「它叫小新,它的手可软可好捏了,你回去记得捏捏看。」 裴光庭身影微微一顿,略一颔首,便大步离开。 武延基见二人如此作为,狐疑的眼光在崔婉和裴光庭身上轻轻一扫而过,未再多言,亦快步往裴光庭方向跟了上去。 日入时分,裴光庭与武延基回府,武延基这一天都在想着早上崔婉和裴光庭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举动,便吩咐左右道:「你们去悄悄盯着崔二娘子和裴三郎,如有异动,速速回报于我。」 属下领命而去,武延基又拿出崔婉送他的怪猫人,越看越觉得这猫头看人的眼神特别让人不爽! 让他记起第一次见面,崔婉拿话挤兑他时,就是拿这眼神看他的,他犹记得当时他被她的伶牙俐齿拐着弯骂得无地自容。 数年前的记忆慢慢浮上武延基心间,那一天,他见她不慎踩了裴光庭,裴光庭是个冷心冷面的,她既已道了歉,裴光庭根本不会过多计较,可他的堂妹一见她心头如谪仙般出尘不染的裴三哥竟被人给踩脏了鞋面,当即跳出来打抱不平。 崔婉回了他堂妹什么他没听清,当时,他只觉得此女声音甜糯,却不教人起腻,就像那年他偷饮的两口父亲书房里的葡萄佳酿,喝完后坐在园子里被初春的日头一晒,里里外外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带着醺然欲醉之感。 他便忍不住又多瞧了一眼,她恰好背对着他,他望着她背影,心道:竟是个瘦女子。 不同于其他大唐女子那般丰润,她纤腰不盈一握,瘦若弱柳扶风,可风姿却不胜引人,让人想把她身子转过来一睹芳容。 他真的走上前去,然而,不知怎的,他明明开口是想好好问她芳名的,却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时竟是「崔家女子怎生地如此羸弱……」 话一出口,他即刻无比后悔,最后被她出口挤兑,他虽面红耳赤,却甘之如饴。 那时她看他的眼神,刁蛮中带着促狭、不屑,一双含波杏目流光溢彩,竟比他头顶的日头还要耀眼夺目,他,就犯贱地上心了…… —————————————— 好不容易把翠芜盼睡着,定昏一刻,崔婉把轻裘一裹,便匆匆往园中假山而去。 夜已深,四下无人,崔婉提着羊角灯踏着月色匆匆而行,到了清绮湖边,湖中一轮新月随波摇曳,婀娜皎洁。 崔婉无心赏景,只提着石榴裙向假山快步而去,却不知身后有一道身影随她夜行。
第43页 假山的洞口漆黑,四周寂静无声,崔婉心有点毛毛的,不敢贸然进入查看,便壮着胆子朝着洞口轻喊:「裴公子,你到了吗?」 话音未落,那漆黑的洞口走出一人,正是一身酇白圆领常服的裴光庭,此刻他笼于朦朦月光之下、立于淼淼水波之上,目若寒星,未沾染一丝烟火气,越发清冷得不似凡间中人。 他将清幽的眸光落在崔婉脸上,缓缓问道:「你找我?」 崔婉被他看得莫名有点紧张,然更深人静,孤男寡女,她怕他有所误会,便开门见山道:「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裴光庭将目光收回,眸底划过的一丝失望之色随之没入黑暗之中,轻声道:「你说。」 「你能否劝武延基的父亲,求他把丘神勣所作所为秉明太后?那些城民不能无辜枉死后,还要背上叛贼的罪名。」 崔婉知道裴光庭他们这些小辈说的话武太后未必会听,但如果能说动武承嗣,那把握定然大增。 「好!」 崔婉没料到裴光庭如此轻易的答应,正要感谢,却听裴光庭接着问:「为何不找武延基?」 崔婉闻言撇撇嘴:「那日他言语中对人命轻忽不屑,我不愿求他。」 「更深露重,回去吧。此事……莫抱太大希望……」 崔婉也知武承嗣和丘神勣不过一丘之貉,本也不觉得能一举成功,但总归要试试再说。 「我知道。那……我们回去吧。」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裴光庭让她先走,他在后面远远随着她。 崔婉提着灯沿来路走着,内心安定平稳,再无独自前来时的忐忑。 到了之后,她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再小心翼翼地关上,转身时,黑暗的房中忽有一人出现在她面前。 崔婉吓了一大跳,手扶着胸口,下意识便要唿救,谁知却被对方一把捂住了嘴巴。 只听那人低声道:「是我!」 「武延基?」崔婉无比诧然。 「你为何在我房中?」 「你这么晚去了何处?」 二人压低声音,同时出声。 黑暗中,武延基目光灼灼,似一头紧盯猎物的勐兽,一瞬不瞬地锁住崔婉。 崔婉不自在地撇开脸,避开他的目光,回道:「睡不着我便出去走走。你到我房间做什么?」 9拾光 这是武延基的地盘,如今她寄人篱下,愈发不敢刺激他,只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回答。 哪知武延基嘴角一挑,阴恻恻地笑道:「我看是去私会情郎吧?」 崔婉心中一动,登时明白,怒道:「你跟踪我!」 没想到她的回答却不知挑动了武延基哪一根神经,让他更加生气了,他单手捏起崔婉细细的下颌,咬牙切齿道:「你这是承认你和裴光庭有私?」 崔婉怒火中烧,随即把不能惹武家人这件事抛之脑后,一把打开武延基的手,退后一步道:「我看你有病!我找他有事。」 武延基那对桃花眼里却依旧闪着危险的光芒,再次向前逼近一步,似要将崔婉吞吃入腹一般,冷哼一声:「有事?不就是为了那些被丘神勣砍死之人!」 第28章 我愿帮你 你要如何报答我? 崔婉闻言冷笑:「既然你都听见了你还问我。」 武延基却依旧不打算放过她, 眼底两簇火苗在暗夜里越发明亮,他唇角一勾:「为何求他不求我?如果你求我的话,搞不好我心情一好, 直接找太后也说不定。」 「好。我求你, 求你将此事禀明太后。」崔婉严肃而诚恳地请求,声音干脆利落, 作势便要福身行礼。 武延基未料到崔婉如此能屈能伸, 真的二话不说便求他了。 而此事却非可随口玩笑的儿戏, 考虑到此事的可行性,他当即抬手阻止崔婉行礼,同时收起玩世不恭的笑, 正色道:「你以为我们不说太后便不会知道么,丘神勣做的那些事, 太后心里一清二楚。」 他轻扫了一眼面露震惊及不解之色的崔婉,沉声解释:「正因为丘神勣敢去做那等人神共愤之事,太后才能如此放心地用他。」 「朝堂之上,并非样样能分出是非黑白。太后暂时不会处理丘神勣的, 若处死他,别人不会觉得他罪有应得, 人们只会从中读到太后不会、不敢对李姓宗室痛下杀手的信号,那些原本就支持李姓皇室的大臣,还有那些本就不安分的宗室,很快就会死灰復燃的。此次正是将李姓宗室一网打尽的最佳时机, 太后不会手软的。而且, 我父亲可是武家人,李氏皇族的覆灭对武家人意味着什么你可明白。所以你觉得求我父亲有用?」 武延基这些话已深涉皇庭之机密,崔婉没想到他竟愿如此坦诚相告。 崔婉自此也终于明白, 这些事关乎皇权之争,武承嗣一直想尽快辅助武太后登上皇位,那样他也才有机会被立为太子,所以,他如何会去告发丘神勣。 涉及皇权,纵使再多的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是她太天真了。 武延基见崔婉忽然沉默而颓丧,有些于心不忍,便继续说道:「更何况,如果不毕其功于一役,叛乱接连不断出现的话,那最终苦的只是老百姓,像丘神勣这样的事情,依然会再次出现的。崔婉,我这样说,你懂吗?」 武延基一字一句耐心解释着,崔婉忽地抬头,那双水剪的杏目吟着悲怆,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悽然一笑,似在问他,又似在问天下所有当权者:「人命,在你们这些上位者眼里,就那么微不足道吗?」
第44页 武延基不愿见她露出这种表情,他心一抽,一时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挣扎片刻后,武延基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一瞬不瞬地看着崔婉:「我愿帮你去说服太后,必还那些人一个清白!」 崔婉闻言眼睛一亮,再次燃起希望:「此话当真?」 武延基点头:「自然当真。我回去便去求太后。既然答应你,我就一定会办成此事。只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 终于抓到一线转机,崔婉飞快问道:「你想我如何报答?」 武延基定定地看了崔婉一瞬:「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崔婉顿时心生警惕,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何事?」 武延基忽然咧嘴一笑,桃花眼儿弯弯:「如今我还没想好,而且事情也尚未办成,所以,到时候再说,届时,你莫反悔不认帐便成。」 崔婉心中偷偷松了口气,颔首允诺。 武延基打开门,在寂寂深夜里,突然毫无顾忌地吹了声口哨,惊起小院里一棵梧桐树上打着盹儿的几只鸟后,背着手扬长而去。 ———————————— 老人家终归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年少时丧夫丧女的痛都走过来了,已没有太多事情能击垮这位坚韧的老人。 两日后,太夫人身体恢復得差不多了,以长者之身重重向裴光庭武延基二人施了一礼后,便带着崔婉她们重新踏上了回乡之路。 而一日前,她也从裴光庭那边得到了劝说武承嗣失败的消息,当算意料之中。 经过那天武延基对朝事的一番剖解,她已知晓其中水深,有些事,根本不是她一个闺阁女子可以左右的。 虽说后来武延基信誓旦旦必定会达成她所愿,可事之难为也是他说的。 这两日她翻来覆去地想,已对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心灰意冷,要达成她所愿,她觉得不过是武延基当时哄她之语罢了,否则,他也不至于连要她如何回报都说不出口。 她们暮春时节从洛阳出来,到了齐州之时,却已过了冬至,眼前齐州城刚下过第一场雪,薄薄的初雪若一匹轻纱覆在这位齐鲁美人身上,给齐州城平添一份若隐若现的媚色。 清河崔氏定着六房之一的乌水房,亦称时水房,时水即为乌河,这一脉的始祖为北魏崔旷,经过数百年的发展,逐渐壮大,族中能人辈出,在崔氏诸房中的地位已不容小觑。 除了那些在京城或各地为官的崔氏子弟,其余崔家人则留守齐州老家继续深耕,齐州城内,崔氏族学办得比州学更加兴旺,各地皆有学子慕名而来,想要得一进学的名额,像她的进士伯父崔融曾经亦在此进学的。 太夫人在族中颇有声望,她此番回乡,族中长老皆热情相迎。 崔婉他们家原先的宅子只留了老管家夫妇,他们早早便从家主崔融的修书中得知太夫人将回来,已将房子仔细修葺打扫了一番,崔婉她们便随太夫人回了旧府居住。 身为当地豪族,但凡获利匪浅的行业,崔家皆有涉足,其实力之深厚,就是刺史大人见了族中长老也要礼让三分。 因此,崔婉她们在齐州城日子过得那个滋润,让她们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到了年底,族中开始准备祭祖大典,祭祀的对象除了乌水房一脉的先人,还有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共同的太祖爷姜太公。 在诸位先祖的灵位之前,崔家人人素服,崔婉依着在族中的辈分站位,跟随族长诵读崔氏家训:「内外各正、心德相符,守祖宗之家风,克勤克俭;教子孙以世业,惟读惟耕;立心则只存厚,处世不外率真。人情莫不好逸也,则勤难;莫不尚奢也、则俭难……」 那一刻,崔婉早已忘了自己异世的身份,仿佛她从来便生根于此,与崔氏一族共生共荣…… 大雁开始往北飞时,崔婉她们也回到了洛阳。 大伯崔融照例去国子监为学子授业,周氏牵着小儿子崔翘,萧姨娘身旁站着崔平,眼巴巴地等在崔府门外,直把脖子都要伸断了,才终于把崔婉她们盼了回来。 「阿家这一路辛苦了。儿媳不孝,未能同行,前番的事我听夫君说了,真真把我吓出一身冷汗。阿家身边还带着两个小辈,委实受惊受累了。是儿媳的错,任凭阿家责罚。」 周氏刚扶着太夫人下马车,便开口不停地自责请罪。 太夫人笑着摆摆手:「这又与你何干,洛阳诺大家业均需你来料理,府中之事更是少不得你,你如何能同我去齐州。一家人莫再说这些话。只能说事有凑巧,我们不走运方遇到那等祸事。不过既提到此事,你定也知道,是裴将军家的三公子和武纳言的大公子救了我们几个,如今我们回来,那当择日请他们来我们府上,备宴好好答谢才是。」 「阿家说的是,我和夫君正有此意。」周氏立刻点头称是。 一载未见,崔婉发现崔平长高了不少,可依旧是那么腼腆,崔婉端出阿姐的范儿询问其学业,崔平亦认真作答,让崔婉好生宽慰。 崔英与弟弟分别太久,一回来便不顾小崔翘的百般挣扎,硬是抱着他不撒手,怀有如此恐怖热情的阿姐让小崔翘吓得哇哇叫,伸长了手就要扑到周氏怀里求抱抱。 崔婉一边看他们笑闹,一边听祖母和周氏说话,心道家里果然只打算请裴光庭和武延基两个小辈,对他们父母只字不提,确实是坚持明哲保身之策,坚决不趟皇室的浑水。光看她伯父如今还安安稳稳的在崇文馆当着授业学士,便知崔家的策略实在是明智无比。
第45页 垂拱四年,琅琊王李沖兵败被杀后,时已自封尊号「圣母神皇」的武太后,以李元嘉、李灵夔等一批李唐诸王,与越王李贞父子通谋,尽数诛杀,包括李贞父子在内,所有人全部改姓虺氏。 永昌元年春正月,神皇亲享明堂,大赦天下,改元,大酺七日。三月,张光辅为内史,武承嗣为纳言。夏四月,诛蒋王恽、道王元庆、徐王元礼、曹王明等诸子孙,徙其家属于巂州。 自博州城与武延基一别,半年时间过去,崔婉并没有得到关于那一千无辜城民沉冤得雪的消息,倒是闻得原左金吾卫将军丘神勣诛杀叛逆千余人有大功,右迁左金吾卫大将军之事。 一千多条性命,换来一个人从将军变成大将军,崔婉只觉荒唐可笑! 但她也知道,如此结果,不是武延基根本未向太后提起此事,就是他劝说失败了。 崔婉重重嘆口气,从此将此事深埋心底,只是偶尔想起时,还是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心怀愧疚。 第29章 洛阳好宴 好多好吃的! 几日后, 崔府由家主崔融出面,给裴光庭和武延基下了贴,在洛阳城最好的酒肆「得意楼」备下席面, 正式答谢二人的义举, 算是十分郑重其事了。 崔禹锡、崔平、崔婉、崔英皆出席作陪,有了崔融, 太夫人自然不需再出场, 不然做得太过的话, 崔家就有些谄媚讨好的嫌疑了。 崔婉之前临时送给二人的谢礼太薄,况且给裴光庭那个,他要取出纸条, 想必也剪坏了,所以这次崔婉下血本补上, 画了两个小样子,一个读书郎,一个钓鱼翁,设计好后, 让金铺照着打了两个纯金的书夹子。崔英则由周氏帮她备了礼。 这得意楼,崔婉和崔英崔平皆是第一次来, 几人对这京城第一食肆慕名已久,便求着长兄早一点带她们过来。 其实得意楼并不是一座酒楼,而是一个不小的宅子,里面园子长廊、亭台楼阁一样不落, 布局结构与京中大多数贵族人家并无太大差别。 他们定下的是其中一处楼院, 崔婉跟着长兄入内一看,果然里面的布置和摆设雅中带壕,屏风字画皆非凡品、桌塌杯盏样样精緻, 就是不知菜品如何。 客人未到,崔婉和崔英翘首以盼,崔禹锡好笑地看着两个妹妹,也不知她们是等客人还是等上菜。 不一会儿,崔融过来了,和他一道进来的还有武延基。 崔融笑意融融地给武延基介绍家人。 此刻武延基倒是一改往常放纵不羁目空一切的作风,毕恭毕敬地站在崔融旁边。 「这是我侄女崔婉,府中女子行二,你们已见过,我就不再多言。」 当崔融介绍到崔婉时,武延基看到她,眸光一闪,随即神色恢復如常。 崔婉朝他福了一福,武延基还了一礼,关于那个承诺,两人皆默契地当做未曾发生。 「先生请上座。」 武延基施礼恭请崔融坐到主位,崔婉听他喊伯父为「先生」,面露讶然,崔英见状,一拍脑袋:「我忘了跟你说,你可能不知道,恩人是崇文馆的学生,我阿耶恰好是他先生,所以他们才会下了学一道过来。」 崔婉方才恍然大悟,京中的官学种类繁多,有国子学、太学、四学、崇文馆、弘文馆等等,招生门槛皆有不同。且分属的管辖机构亦有所区别,比如国子学、太学、四学皆隶于国子监,弘文馆归门下省,崇文馆则由东宫管辖。 除此之外,还有律学、算学、书学、医学、天文歷学等其他专业性较强的官学,前三者同样隶属于国子监,医学却属于太医署。 故而京城学子就学的选择很多。 譬如她长兄崔禹锡早已出了家学,成了太学的一名生员。 而崇文馆与弘文馆中的学生,则皆是与当朝皇帝、皇后、太后血统较近的血亲等皇家子弟,以及朝中宰辅大臣、元老重臣的子孙,两馆不仅教授生徒,而且「朝廷制度沿革、仪礼轻重,皆参议焉」。 以如今太后之势,武延基可是实打实的皇家子弟,兼且其父武承嗣又是纳言这样的朝廷重臣,如此算来,武延基自然有资格在崇文馆进学了。 崔婉兀自胡思乱想着,有小厮引着裴光庭进来了。 此人依旧一身霞姿月韵,出现的一瞬顿给屋内带来有若月光般的清凉之意。 崔婉脑子里不由自主便冒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句话。 裴光庭又是哪所学校的呢?也刚放学吗?想来不是太学生,也不是崇文馆的,就不知是剩下的哪一个。 崔婉好奇地揣测道。 裴光庭朝崔婉略一颔首,便至她伯父面前拱手亦执学生之礼。 崔婉暗道老师果然不论哪朝哪代都极受敬重。 既然人已到齐,崔禹锡便传小二布菜,菜品一道道摆上来,自有貌美女婢对菜色逐一介绍,崔婉仔细听着。 「这是羊脂韭饼,此道菜当于羊肉半熟时出炉,此刻饼尚高热,以饼皮之高温可使肉片渐熟,而不失软嫩口感,且可保肉汁不损分毫,若再沾上本店独有的调料、酥酪,其味定不会让诸君失望。」 崔婉定睛一瞧,这不就是满大街都有的古楼子吗!此店竟敢将其当做第一道菜,想必不是普通的古楼子可比了。 崔婉忍着口水,很大家闺秀地轻尝了一口,不由眼睛一亮,这饼外酥里嫩,里面的羊肉不知用何种调料腌制过,又加了韭菜中和了羊肉的油腻,吃起来甘香美味,回味无穷。
第46页 崔婉和崔英崔平吃得一脸满足,三人相视一笑,其余人皆是常客,这边的大部分菜品对他们而言早已不稀奇。 裴光庭瞥了崔婉一眼,看到她本张嘴准备大快朵颐,可临到口中似忽然想起自己是大家闺秀,当吃相文雅,随即装模作样地咬了一小口,又咬一小口,连吃三小口之后,终于把嘴填满,开始心满意足地嚼了起来,像那惯爱藏食的贪吃小花鼠。 裴光庭低头掩去嘴角漾起的一抹笑,崔婉似有所觉,立刻朝裴光庭望去,有种装模作样被抓到的难为情,只好拿帕子轻轻揩了揩嘴角,调整好坐姿,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二人一番举动被武延基看在眼里,一时间堵得他胸口发闷,什么美味到了嘴里皆如同嚼蜡。 看大家用的差不多了,女婢开始唱第二道菜:「莲房鱼包,此菜取荷花花心为酿壳,内置本店特制的鳜鱼肉泥,莲蓬里外皆涂上蜂蜜后再入锅蒸熟。」 说着,她又指了指每个人食案上摆放的一个金盅,笑道:「诸位食用时当佐以旁边的『渔父三鲜』汤为最佳。小女子愿在坐诸位公子日后皆能跃龙门、娶佳妇。」 崔婉见这道菜用裁圆的一小块荷叶为底托,上面放着的未成熟的莲蓬头小巧嫩黄,还因涂了薄薄一层蜂蜜而泛着淡淡的光,让人瞬息忽至夏日里荷叶田田的池塘。 此菜造型如此清雅,叫她都都不忍下筷。 当然,不忍下筷也就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崔婉很快便一边嚼着带着莲香的鱼肉,一边不住地点头暗贊:不愧是洛阳第一大饭店! 武延基瞧她这模样,忽然间又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了,这道菜他以前便吃过几次,如今见崔婉吃得欢快,他亦觉胃口大开,便切开一个莲蓬跟着尝了起来,还真让他尝出不同以往的甜香滋味。 这时他再去瞟一眼裴光庭,果见他亦吟着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夹起一口鱼肉尝了起来。 武延基心底一声冷哼:任你如何,崔二娘我必娶到手,别的不论,单日日瞧她吃东西的样子那也很是下饭。 崔婉此刻已全心扑在这顿宵食之上,哪里晓得别人如何瞧她,更不知别人心中想法。 一直到菜色上齐,崔融道还有要事,交代崔禹锡好好招待,便提前离席而去。 如此一来,堂中气氛立时一松,大家也不那么拘束了。 崔婉和崔英前后将谢礼分别送给二人。 二人一看并不是太贵重之物,便也大方收下。 这时,崔英提议去参观一下得意楼的园子,顺便散步消食,崔婉和崔平皆兴致勃勃点头同意。 于是便由女婢提灯在前方引路,带着他们夜赏得意楼。 崔婉三兄妹一边赏园子,一边说笑,行到一处傍水竹亭,湖心有凉风徐来,众人皆驻足赏景。 「你们手足之间关系甚好。」崔婉耳边传来一道清冽而低沉的嗓音,裴光庭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目光落向湖间某处,似有所感慨。 崔婉奇怪,正欲随口反问「难道你家兄弟姐妹关系很差?」,却想起裴光庭有点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家世。 裴光庭和武延基一样,都是有门荫,无需考取进士便可顺顺噹噹进入仕途的。 但其实,其父裴行俭的门荫按理是轮不到裴光庭的,盖因他上面还有两个嫡出的兄长,乃其父原配陆氏所出。 可奈何他有个深得太后宠幸的母亲,他母亲库狄氏为继室,裴行俭在裴光庭年幼时就病逝,那时起裴家便由库狄氏一人独掌,她定不可能让自己亲儿子吃亏。 想来裴光庭的兄长对库狄氏偏心之举自然有所不满,裴光庭被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们排挤冷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也难怪裴光庭养成这种生人不近的冰山性格。 崔婉心生怜意,绽开一朵善意的笑,对裴光庭道:「你不嫌弃我们吵闹的话,不妨把我们当自家兄弟姊妹一样相处。」 裴光庭轻扯了一下嘴角,未曾作答,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武延基却开了口:「那我呢?」 崔婉心道:你们武家人是皇族,危险人物!我们巴不得离得远远的,谁敢跟你们称兄道弟。 面上却施施然一笑,恭谨万分道:「民女不敢妄自攀附皇室。」 武延基见她方才还跟裴光庭掏心窝子说熨帖话,一见他便立马用规矩礼仪划出一道楚河汉界,心头顿时生起一万个不爽,却呵呵一笑,冒出一句让崔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便别当民女好了。」 第30章 冤家路窄 这东西跟你配一脸,快拿走!…… 永昌元年, 太后进一步加快了改辕易辙的脚步,为了将潜在的反对派势力消灭殆尽,她以「宁可错杀一百, 绝不放过一人」的铁之手腕, 继续实行「酷吏政治」,尤其对于李氏宗室的清剿几乎未曾间断。 载初元年秋七月, 杀豫章王李亶, 迁其父舒王李元名于和州。丁亥, 杀随州刺史泽王李上金、舒州刺史许王李素节并其子数十人。 丘神勣接着状告舒王李元名反,恆州参军高元礼的家僕侯思止趁机诬告恆州刺史裴贞联合舒王谋反,侯思止自此得到太后重用, 授游击将军,朝中又多一名凶名不下于来俊臣的酷吏。 这些酷吏性情残忍, 极尽造谣生事、无端陷害之能事。 其中臭名昭着的来俊臣甚至专门编写了一部告密专着《罗织经》,作为培养酷吏人才的教本。
第47页 朝中被杀的和遭流放的动辄几十,几百,甚至上千人。 九月, 宰相傅游艺率关中百姓九百余来到神都上表恳请圣母神皇改国号为周,赐皇帝姓武氏, 神皇未允。 故文武百官、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国王、沙门道士共计6万余人,俱上表请愿,皇帝李旦亦上表自请赐姓武氏。 九日,太后御则天门, 大赦天下, 改唐为周,改元天授,定都神都。 同时上尊号曰圣神皇帝, 降皇帝李旦为皇太子,赐姓武氏;并立武氏七庙于神都。追尊神皇父赠太尉、太原王武士彟为孝明皇帝。兄子文昌左相武承嗣为魏王,天官尚书武三思为梁王,堂侄武懿宗等十二人为郡王。 武周代唐,是真真正正的众望所归,其中,最恳切而迫切的自然是武氏族人,他们人人封王拜相,从此有了名正言顺继承皇帝大统的希望。 其次是残存的寥寥李氏宗室,武媚得偿所愿,想来可以放过他们了吧!? 另外的也就是朝中诸多大臣了,新皇登基,新朝新气象,通常会实行仁政,或许他们可以松一口气,不必再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去上朝了。 普天同庆下,同样得偿所愿的郑如意,携一子一女,从南宫县荣归洛阳。 按理,儿子崔衡尚幼,本不宜受这长途颠簸之苦,万一得了伤寒或落下别的什么病,不是她承受得起的。 可是大女儿崔玥却等不了了。 眼看女儿马上就要及笄了,这及笄之礼自然不应在南宫县那种小地方办,因为行过此嘉礼便意味着府中有女初长成,是对外宣告女儿已到许嫁之年,好人家可以上门提亲啦。 若在南宫县,南宫县哪里有配得上他们清河崔氏的门户! 郑如意一直将大女儿视若眼珠,怎捨得她在那种小地方磋磨岁月。 而且在京中,常有高门贵妇操办各种赏花宴、诗会、茶会,到了上巳节,更有许多贵族会办曲水流觞此等风雅的社交活动,这些可都是适婚男女相看的好时机,郑如意如何肯让女儿错过。 崔婉再次见到弟弟,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娃如今已能跑能跳。虽是初次回家,却毫不认生,崔婉张开手臂,小人儿便从车上一蹦,跳到她怀里。 可弟弟显然是个好动的主儿,崔婉刚把他抱稳,他便又挣扎着要下来,才放他下地,他又立刻跑去阿娘那边,奶声奶气地吵着:「阿怪,我要阿怪,阿娘给我阿怪……」 郑如意宠溺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只已经磨得有点旧的玩偶,原来是崔婉设计的一只丑萌丑萌的公仔。 郑如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向大家解释:「衡儿从小便特别喜欢二娘缝的这只丑东西,一会儿不见便要找,睡觉也要搂着才肯睡,还给它取名叫『阿怪』。」 崔玥闻言亦含笑深表贊同。 一年多不见,崔婉发现崔玥瘦了不少,一张鹅蛋脸如今都有些尖了,褪去的婴儿肥让崔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变大了点,骄矜的性子略收起了些,整个人看起来的确增添了几分少女的羞涩。 一直到她阿娘和祖母,以及掌家的周氏商量起要准备笄礼冠服、嘉礼的摈者、执事之人选时,崔婉才知道崔玥是专门赶回来加笄的。 作为嫡亲姊妹,她亦该好好给崔玥备一份礼才成。 及笄也叫上头礼,主要就是给女孩盘发加簪,女孩盘了发以后,便可以成人之身待嫁闺中。 簪不嫌多,但一般的簪子想必崔玥也看不上。她心一狠——干脆去百妆阁给崔玥买根簪子好了。 第二日,崔婉徵得祖母同意后,带上秋彤玲儿,驾了车马去了洛阳南市。 她们是特地过了正午,等那开市的两百下鼓差不多敲完后才出发的。 洛阳南市,因位于洛河之南而得名,实际上它建在整个洛阳城比较居中的位置,其东西南北共占据了整整二坊之地,内有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货贿山积,热闹非凡。 但这些店肆行当并非胡乱开的,南市的市署衙门给各行各业划分了固定的经营区域,想买蔬菜的去椒笋行,想吃时令水果和糕点就去果子行,此外还有米行、衣肆、绢行、襥头行、药行、坟典肆等等,不一而足,应有尽有。 这些铺面不仅仅是临街而建,大街旁还有许多小路,同样开着一家家店铺直至最深处…… 崔婉难得自由出来一趟,特地早早地来,准备将东西买好了之后,再四处闲逛一番。 于是带着二婢径直去了珠宝行。 为了方便购货,珠宝行临近波斯邸,然波斯邸并非只有波斯人,从丝绸之路过来的各地胡商大多在此。 崔婉路过波斯邸时,便见到不少店肆门外会安排一名蒙面胡姬扭着腰肢、踏着柘枝舞招揽顾客。 崔婉到了珠宝行,沿着行首一家家走过,不多大会儿便找到了百妆阁。 百妆阁有三层,崔婉在一楼细细看过一遍,东西成色虽好,却不够别致,制作工艺上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百妆阁的掌柜是个约莫四十许的女子,风姿绰约,极有眼色,一见崔婉对一楼陈列之物毫不动心,眼珠子一转忙迎了上去。 「这位女郎君想寻何物,不妨到二楼看看?」 崔婉点点头,随着她上了二楼。 「有别致一点的簪子么?」崔婉一边打量着二楼的陈设,一边随口问道。
第48页 女掌柜一声巧笑:「自然是有的。」 说着,她双手轻拍了两下:「把昨日刚到的翠羽簪拿过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身着青圭襦裙的女婢捧着个檀香木雕花盒子走来,掌柜顺手接过,打开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簪子。 「本店新到的双蝶团飞翠羽簪,翠羽簪可是如今最得京城贵女喜爱的簪子,本店几乎是到一只卖一只,这位女郎君你今日来得早,再晚一点肯定是瞧不到的。」 崔婉拿在手上细细一瞧,知道掌柜所言非虚。 翠羽簪取材于翠鸟之羽,雄鸟羽多赤红,称之为「翡」,雌鸟羽多蓝绿,称之为「翠」,其羽毛在光照之下绚丽夺目,而把翠羽制成首饰的方法则被称为「点翠」。这种翠羽簪深受大唐贵女们的欢迎,一直到明清,这些美丽的翠鸟被捕得越来越稀少,愈发难寻,人们才开始用绸子一点点染色仿制翠羽来代替。 崔婉手上这翠羽簪用金丝折成两只振翅的蝴蝶,中间部分用翠羽填制,蝴蝶的触角则在细细的金丝末端缀上珍珠,确实工艺精湛,华丽非常。 崔婉很满意,就是不知她买不买得起,便开口询价:「需多少银钱?」 掌柜嫣然一笑,颇有风情:「女郎君第一次光顾鄙店,便给你折个底价,一百五十两便成。」 崔婉不禁肉痛,心想这掌柜莫不是有透视眼不成,否则怎知她身上就带了一百五十两! 当她准备咬咬牙买下时,手上的簪子却突然被一把夺走,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我出两百两我要了。」 崔婉翻了个白眼,她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暴发户如此失礼,可她转身一瞧。 呦呵! 还真是个老熟人暴发户! 不是武从蓉是谁! 多年未见,武从蓉长开了,变漂亮了,虽然依旧面若圆盘,可珠圆玉润,气色耀人,倒颇有皇家贵女的得意风姿。 「是你!」武从蓉瞪大眼睛愕然道。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她方才在一家酒肆里看胡姬跳胡旋舞呢,正看到兴头上,她堂兄也不知怎了,硬拉着她要来逛珠宝行,说要给他过两日要出嫁的长姐买添妆的头面。 来珠宝行这边自然要先到百妆阁瞧瞧了,却不想一来便碰到了这姓崔的,姓崔的嘴皮子厉害,骂人不带脏,还总端出一副促狭样看人,她兄妹俩都在她手下吃过亏,此时武从蓉一看到崔婉便有些发憷,下意识就想去寻尚未跟上楼的堂兄。 崇文馆今日放旬假,武延基与一帮同窗出来游乐,被堂妹知晓,便闹着硬跟了过来,没想到他凭栏喝酒呢,却看到崔婉从楼下大街经过,他忙随便寻了个由头,跟了上去。但恐崔婉去了男子不便进入的地方,他索性骗了堂妹一起。 却没想到,他堂妹许是与崔婉天生犯沖,还没碰着面,又立刻槓上了。 崔婉暗道倒霉,却立刻堆上一副比店掌柜更加和蔼可亲的笑容,沖武从蓉略一施礼道:「武三娘,多年未见,愈发貌美了。这翠羽簪精緻非常,与你之容色正好相得益彰,我只瞧一眼便知它的确是当属你之物。」 武从蓉对崔婉突如其来的狗腿倍感震惊,而那掌柜面上不显,心中却对崔婉的奴颜媚骨嗤之以鼻。 唯有站在楼梯处未露头的武延基心底暗暗发笑,只觉此女果然十分有趣,越琢磨越觉得对他脾胃。 第31章 你怎在此 原来他在国子学进学呀 也是, 她姑祖母可是当今圣上,她父亲又是堂堂梁王,想来这姓崔的也不敢得罪她, 那她今天大人大量姑且放过她。 武从蓉见崔婉此番如此识相, 一声冷哼,付了银钱便带着新得的簪子转身离去。 「掌柜, 可有别的物什?不一定要簪子。」武从蓉一走, 崔婉又问掌柜道。 虽然掌柜私心里对崔婉言行颇为鄙夷, 但开门做生意的,哪有得罪恩客的道理,依然巧笑着从前面的架子上拿起另外一只木盒, 轻轻捻起一条纤细的金鍊,金鍊下坠着一物, 在崔婉面前晃了晃:「当然有,女郎君瞧瞧金玉满堂香球合不合心意。」 崔婉打眼一瞧,是个羊脂玉雕花镂空香球。 香球同样是本朝女子喜佩戴之物,但大多是银制, 玉制的的确罕见。 这个香球外面的两个半球乃用羊脂白玉镂雕了葡萄纹样,半球相合之处则包了金边, 把玉球打开后,里面的两个同心圆环,以及盛香料的半球状小盂则同样是纯金打造的,确实精巧。 崔婉觉得崔玥应该会喜欢, 便再次问询价钱。 最终以一百二十两买下此物。 出了百妆阁, 天色尚早,崔婉便同秋彤玲儿道:「走,咱们去毕罗肆吃毕罗去!」 两个丫头就等她这句话呢, 三人立刻直奔毕罗肆而去。 崔婉如今囊中颇为羞涩,不敢摆阔,到了毕罗肆,樱桃、蟹黄、羊肝等各种馅的毕罗各买了一个,也不管什么大家闺秀礼仪了,左右没人认识她,在路上便和秋彤玲儿一边走一边趁热分着尝了起来。 吃完毕罗,接着又胡乱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吃食后,三人摸着滚圆的肚皮,站在熙熙攘攘的南市大街上,颇有些彷徨。 「二娘子,我们接着去哪?」玲儿眨着眼询问主子下一步安排。 崔婉摸摸荷包里几个碎银子,有点为难……
第49页 她真的不适合出门,每回出门皆是带多少钱花多少钱。 别的穿越者一到古代,个个大显身手,烧玻璃制火器、写话本酿白干,总归能挣个盆钵体满,就她干啥啥不会,光知道花钱。 更心塞的是,除了不会挣钱,她还怂! 别的穿越者考科举入朝堂、撩皇子当王妃,就她怂的一批,连先看上的一根簪子都要拱手让人。 活得真特么憋屈! 崔婉仰天长吁一口气,吃的毕罗蓦然间就尽数化成一肚子悲愤。 「走吧,去坟典肆瞧瞧有没有新出的话本子。」她兜里剩下的银钱估摸着也就够买几本话本了。 坟典肆虽带了个「坟」字,其实它跟卖丧葬品没半毛钱关系,卖丧葬品的地方叫凶肆。 传说成书于三皇五帝时期,华夏最早的一批典籍被统称为「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三坟指的是「连山、归藏、周易」三着,故而这坟典肆其实说的是书铺。 崔婉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颇有排面的书肆,先是站在门外,盯着用大篆体刻了书斋名的匾额,费力地辨认上头刻着的三个字半晌,最后挫败地低嘆一声,埋头走了进去。 而没好好看路的结果就是刚踏入门槛便跟人撞了个满怀。 她捂着发疼的额头,抬头一看,却跌进一双熟悉的星眸里。 「裴三公子?」 对方嘴角吟着一抹浅淡的微笑,寒眸深处埋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 崔婉怔了怔,一时溺在那幽幽深潭中动弹不得。 「你怎在此?」最终还是裴光庭率先出声。 「啊…我,我过来随便看看。」崔婉有点心虚,她是来寻话本子的,老实说的话会不会被对方觉得她不学无术啊。 裴光庭略一颔首:「今日国子学放旬假。」 崔婉心道:原来他在国子学进学啊。 崔婉看一眼裴光庭手上的几本书,皆是和考进士科相关的书册,讶然道:「你怎么看科考的书?你不是有门荫么?」 裴光庭随之亦看了眼手中的书册,他确实是靠门荫,他母亲力排族中众议,帮他从兄长们手中硬夺得门荫的资格,他若去科考……呵,他一个纨绔子弟,科考终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裴光庭自嘲地轻扯了一下嘴角,又恢復了冷色:「我亦……随便看看。」 崔婉未察觉裴光庭的神情有异,眼睛一亮,似发现其中奥妙,忽地一顿点头表示理解:「我懂了,你和以前的薛老丞相一样,有科考情节,那什么…『恨不能以进士擢第』对不对?」 崔婉不由为自己的机智抚掌赞嘆,一双杏眸泛着狡黠的光芒,从这个角度,裴光庭还能看到她如玉雪般细腻洁白的肌肤上细小透明的绒毛,还有精巧圆润的鼻头,在斜斜打进来的冬日之下愈显可爱而活泼,娇俏的模样叫他心头为之一暖,冰雕般的面部线条随之平缓了许多。 是啊,大丈夫行事,何必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已故的薛宰相门荫入仕,为朝为民做的事不比进士入仕的那些人少,也不比他们做得差。 此外,他之前还想着自己若能考取进士,便可将门荫资格还给兄长,然而科举路漫漫,常言道「五十少进士」,他母亲和陛下可不会等他那么久。 思及此,他心结一松,索性把手中的书册放到崔婉手上:「上回听令弟曾言他日后欲参加科考,这些书册想来他用得着。」 崔婉一愣,随即释然:看来裴光庭突然又不想科考了。 崔婉盈盈一笑:「正好我也是出来替我弟弟买书的,那我替他先行谢过啦。」 回去后,她把书和玉香球分别给崔平崔玥送去,崔平得意外之喜自然高兴,而崔玥幸而也算对白玉香球青眼有加,崔婉自觉钱也花的值当,此行算得是皆大欢喜。 第二天,崔婉因昨日被那书肆的匾额狠狠鄙视了一番,自惭形秽之下,今日便比她那两位准备考进士的兄弟起得还要早。 刚照着大家的书贴写了几副字,她甩甩髮酸的手腕,秋彤绕过屏风进来了,手里捧着个未曾见过的小箱笼:「小娘子,门房那边送来个东西,说是要给你的。」 崔婉柳眉轻蹙,疑惑道:「给我的?可知谁送的?」 秋彤摇摇头:「门房说是个小厮送来的,把东西留下,又捎了句话说『他家公子请二娘子笑纳』,便走了。」 崔婉一头雾水地打开箱笼,只见里面放着昨天方在百妆阁见过的那个檀香木雕花盒子,以及一张帖子,一封信笺。 崔婉打开信笺,先瞧了一眼落款,竟是武延基。 信上说什么昨日舍妹多有得罪,他已好好教训过舍妹,告诫她应与崔婉这种世家女子多多学习谦逊礼让、不卑不亢的闺门风仪,君子不夺人所好,舍妹反省过后,自愿将这翠羽簪送还于崔婉,为了弥补昨日之失,下个月他长姐将举办赏花宴,望崔婉不计前嫌,拨冗参加。 这一笔字龙飞凤舞、张扬不羁,当真字如其人。 武延基信中说她不卑不亢,这不是在调侃她么!还有邀她去赏花宴,那话里话外尽是威胁之意,她若不去,就是和他们兄妹计前嫌,这哪里是邀请,分明是强求! 崔婉看罢,将信纸一抖一收,打开那檀木盒,果然盒子里静静躺着那根翠羽簪,蝴蝶的翅膀上正流转着淡淡的光华。
第50页 崔婉重新合上盖子,吩咐秋彤:「先收起来吧。」 说完,拿起那邀贴朝厅堂而去。 武家人办的花宴,去或不去,她说的可不算。 一切尚需问过她祖母。 「去吧,武家人把帖子下过来,你便去吧,陛下族亲,得罪不得。只是去了,定当谨言慎行,万不可行差踏错。」 崔婉正欲应诺,她阿娘却笑着开口:「二娘一人去恐怕要怯场,不若带上姐妹一道去,凡事也有个照应。」 太夫人略一斟酌,点头应允:「大娘子性子稳重,便让她陪着二娘子一道吧。」 郑如意闻言,心中一喜。 第32章 安定公主 我听武大郎提起你好几次呢!…… 崔玥的笄礼请了青州房的族亲姑母前来当正宾, 观礼的皆为族中姻亲女子,算是办得低调而郑重。 崔婉看着崔玥随着笄礼的进行一层层地加衣,从象徵女童之天真烂漫、色泽纯丽的采衣, 到套上代表少女纯洁美好、色浅而素雅的襦裙, 再接着加上明丽端庄的曲裾深衣,一直到最后, 罩上了昭示了雍容典雅的大袖礼衣。 头上的饰物亦随之从罗帕到髮簪, 再到那沉重的钗冠。 一名世家女子从此褪去少女的天真无邪, 将一层层裹上了来自母族和未来夫家的束缚,身为世家大族之女,头上所戴的钗冠越沉重越华美, 也意味着需要她们担负起的家族愈庞大。 从今以后,她们将孝敬公婆, 侍奉夫君,繁衍子嗣,抚育后代,同时, 还要时刻牵挂帮扶与自己命运紧密相连的母族…… 《礼记·曲礼上》有言:「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 笄而字」。 行过加笄礼,便由母亲为崔玥赐字「雅华」,崔玥从今天起便算得「待字闺中」了。 若是一般人家,女子之名已取的十分潦草, 就是当朝皇帝的本名都几乎无人知晓, 太宗皇帝给当时的武才人随意赐了个「媚」为名。武氏的门户,女子取名尚且如此,更不论什么加笄而字了。 可清河崔氏乃延绵数百年的士族门阀, 向来重视这些古礼,断是要从这些古礼教养上将他们「禁昏族」的门户与那些朝中新贵区别开来的,故而崔玥得赐「雅华」为字,与其名相应和。 崔婉不禁感慨崔玥的名与字,无不彰显了母亲对其拳拳疼爱之心——玥乃明珠,郑如意将崔玥视若明珠,又盼其如明珠一般端雅华目。 明年便轮到她加笄了,到那时,恐怕崔玥已经嫁作人妇了吧? ———————————— 春风拂细柳,也一点点揭开了洛阳城蒙着的那层洁白的面纱,露出她原本的娇媚脸庞。 化雪中的神都寒意更盛,却依旧拦不住安定公主府百花竞相争姸的脚步。 武承嗣的长女武映岚上个月刚嫁给安定公主的么子郑克乂作继室,此次花宴便是以她之名而办,算是公主府向洛阳贵族们介绍自己家的新妇,亦是对新妇表示重视之意。 去公主府穿着打扮自然不可怠慢,却也不宜太过隆重抢了主人家的风头,崔婉选了一袭玉色绣紫藤花上襦配同色石榴裙,银色披帛,梳了个垂鬟分肖髻,头簪紫薇珠花,又在额间贴了个惯常不大爱贴的梅花花钿。 翠芜将崔婉拾整完毕,秋彤卖力地在一旁拍手称赞:「小娘子真是越来越好看了!比从前还要好看!」 玲儿在一旁勐点头:「小娘子就像话本里说的九天仙女,特地下凡来寻如意郎君的。」 崔婉好笑地轻弹玲儿额头:「你成天尽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还敢编排到我身上来。」 玲儿脖子一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显然并不惧怕崔婉的佯斥。 说笑间,崔玥带着丫头碧兰过来了,她盘了洛阳城最时新的倭堕髻,一袭茜色轻纱十二破襦裙,外罩绯色纱罗衫,上次崔婉送的玉香球正佩在腰间,此刻香风随身而动,朝崔婉鼻端送来一缕淡淡幽香。 崔玥今日妆扮端庄而不失柔媚,而且,崔婉一眼便瞟见她前胸的规模果然非她可比,发育甚为良好,崔婉沖崔玥色咪咪地挤了挤眼:「阿姐果然长大了,与我等大为不同哩。」 崔玥忽被调侃,意会过来,羞怒之间作势就要去撕崔婉的嘴:「就你个促狭鬼,嘴巴蔫坏,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没羞没臊的。」 崔婉知道崔玥就是只纸老虎,看着凶,却使不出啥厉害手段,她就是爱逗她:「阿姐别冲动,饶我一命,咱们今日还要去看花呢,我可要仔细瞅瞅花间可有俏郎君,我可要拖过来当姐夫的。」 「看我不打死你个死妮子……」 两个人追打着往门外跑,一直跳上了备好的马车里,然后就到了公主府门口。 递了帖子,便有僕婢引着她们往里去。 崔婉二人到了正堂,只见上首坐着一位几近古稀之年的老凫,虽头戴华冠,却满发皆白,瘦削的脸庞和发皱的脖颈让她的头颅显得有些不堪重负,其脸上虽堆满笑容,却让人觉得笑意不达眼底,宛如骷髅挂了张人皮苟活于世。 此人便是本朝大名鼎鼎的安定公主了。 安定公主原本不叫安定公主,而称千金公主,乃高祖皇帝李渊第十八女,一开始嫁给唐初宰相温彦博的次子温挺,温挺死后,又改嫁郑敬玄,生子郑克乂。 再嫁什么的,在本朝都不算什么事儿,这位安定公主之所以出名,乃因无耻至极而闻名世间!
第51页 武则天为了称帝,疯狂诛杀除了自己亲子之外的李氏诸王以及宗室,却唯独千金公主因善于逢迎而得以倖存。 她因曾向武则天进献男宠冯小宝得大受赞赏,但最为奇葩、最叫人瞠目结舌的是,武则天称帝之后,她竟向武则天说她一直对陛下有孺慕之情,恳请当武则天的女儿! 要知道,武则天算来算去,可是她的侄甥媳妇儿,更何况,这位老公主的年纪,比武则天还要大上好几岁。 这样她都有脸称武则天为母。 武则天大概被她的毫无底线逗乐了,竟真的认她当女儿,还赐她姓武,甚至把自己早夭的大女儿安定公主的封号给了她,要她代替自己早夭的女儿好好活下去。 安定公主这种人,正常邀人上门,稍微正直一点的人都不会去的。 可她如今却给儿子求娶了武家女,以武家人在本朝之势,以他们之名下的帖子,大概不会有多少人不至。 当今陛下,一直致力于武李两姓的深度结合,武家子女的嫁娶很大一部分都是和李姓皇族连结在一块。 故而安定公主的儿子虽早过了而立之年,可当她为其求娶武家女儿时,武则天二话不说便把自己年方十五的侄孙女嫁了过去。 崔婉瞧了一眼坐在安定公主左侧稍下位置的武映岚及其夫郑克乂,武映岚一张鹅蛋脸,肤白玉润,嘴角含着端庄的微笑迎接访客,一旁的丈夫郑克乂脸上并无太多表情,眼睛不看其母,也不看年轻貌美的妻子,心如止水的模样好似个没有灵魂的工具人。 虽人人不屑安定公主之为人,崔婉却能体会到其对生的渴求,以及活在天家的无奈。 然而,她却更同情武映岚,一个韶华女子,却要因为与她毫无关系的政治,嫁给一个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她不知她端庄的笑容底下,又有几分发自于心。 崔婉和崔玥一起来到安定公主面前,盈盈行礼,报上出身姓名。 安定公主点头致意,武映岚看到崔婉,终于绽开了比方才明朗一些的笑容。 当武延基跟她要帖子,她逼问之下,弟弟终于别别扭扭地告诉她是要请崔家的二娘子时,她便知弟弟是心悦于这个女子了。 如今一见之下,虽没有本朝女子的丰盈身姿,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颈秀峨眉、窈窕妩媚,风姿宛若那传说中的洛河神女,难怪她弟弟神与魂授了。 她自己婚姻不能自主,却希望弟弟能够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子,此刻见到崔婉,不禁有些爱屋及乌起来。 「二位不必多礼。你便是崔二娘子啊,我听大郎提起过几次呢。」武映岚拿帕子掩唇笑道。 武映岚眼里尽是促狭之意,崔婉没想到刚刚出门前她还打趣崔玥呢,转眼便被调侃上了。 只不过,武延基为何同他姐姐提起她?又说了什么? 崔玥闻言,朝她眨了眨眼,有疑惑,也有担心。 她们崔家,是绝没有打算跟武家人结亲的。 崔婉大窘,轻捏了一下崔玥的手,暗暗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放心。 又把眼角余光一扫,果然看到武延基正坐在左下首,他正看着她,露出贱兮兮的笑。 武延基旁边还有武从蓉,武从蓉一旁…… 裴光庭竟也来了! 第33章 洛阳花宴 憋诗文憋的好辛苦。 她眼角的余光被裴光庭捕捉到, 却不想他未若从前那般,竟然径直朝她朗朗一笑,崔婉顿觉洛阳城的雪又化开了好几分, 外头的明媚春光仿佛瞬间全塞进了这公主府的大堂之上, 照得屋内既亮又暖。 过了会儿,安定公主见客人到得差不多了, 便宣布花宴开始。 然公主年事已高, 腿脚不便, 逛不了那么大的园子,自然由武映岚主持花宴。 她们最先到的是梅林,一朵朵嫩黄的腊梅星星点点, 缀于枝头,然新叶未发, 枯枝嫩蕊、高低错落,更为可人! 崔婉可惜手上没手机,否则这景色多适合拍照呀。 众人皆贊梅花开的甚好,武映岚便提议:「我朝诗风盛极, 哪有光赏花不作诗之理。尔等之中不乏才名出众之辈,不若今日便由本府开个小科举, 只考教诗文,我等一边逛园子一边作诗,最后由众人共同评选最佳诗作,咱们也来分出个状元、榜眼、探花。安定公主已备下彩头, 前三者得之。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话音方落, 武从蓉出声附和道:「这主意好,大阿姐的科举男女皆可参加,在场诸位姐姐可要尽力发挥, 莫让鬚眉给比下去。」 气氛立时热烈起来。 而崔婉听闻要作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心想崔英要是在就好了,没准能当个枪手帮她解解围。 崔玥见崔婉哭丧一张脸,赶紧抓住机会嘲笑她:「二娘你惨了!」 伴书郎提笔飞快记录宾客们所作的诗,梅林一过,武映岚手上已拿了三副诗作,同时领着诸人继续往下游览,她还不着痕迹地扫了崔婉一眼,思忖着弟弟眼高于顶,其心仪之人应不是徒有其表,文才也当不错才是,不禁有所期待。 转过曲折的迴廊,众人又至桃林,望着簇簇桃花蓓蕾初放,灿若朝夏,武映岚含笑道:「为了让花赶在这时盛放,府上早在数月前,便将园中的花木一株株移致土窖里,以炭火日夜温养,一直到花开了,才重新植回园中。」
第52页 崔婉闻言暗暗咋舌,光看这桃林便不知有多少株桃花树了,如此多花木,连烧一两个月,这烧的不是炭,是钱!难怪它们枝头能熠熠生辉,这开的是不是花,是金子啊! 显然有人和她一样的想法,只听裴光庭出声道:「此处花开早,灼灼唤桃夭。哪知农家院,尚有寒号鸟。」 裴光庭这诗一出,众人皆十分尴尬,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这诗够不够资格得状元头彩崔婉不知道,但她深深地认为「绝世冷场王」的封号非他莫属。 裴光庭大概是想批判贵族们奢靡之风,说贵族家里的树因为穿太暖,都提前开花了,可还有穷苦百姓家中因为没有钱买厚被子厚衣裳而冷得瑟瑟发抖。 立意是挺高大上的,只不过这时候说出来,等于直接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批判了个遍,此刻连一直雍容典雅的武映岚脸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了,干巴巴地呵呵了两声:「裴三郎心繫天下,真让我等自嘆弗如!」 其他人随之寥寥附言几句,忙有人作了应景的诗文暖场。 崔婉偷偷瞟了一眼裴光庭,只见他面无表情,并不为别人之尬而尬,亦不为别人之乐而乐,当真无悲无喜,让崔婉又开始怀疑开头那会儿,她看到他光风霁月的一笑,是不是她花眼了。 接着诸人又走过了缤纷的樱园,赏了俏丽婆娑的杏林、芬芳淡雅的梨树、花团锦簇的杜鹃…… 大饱眼福之后,众人皆识趣地拿出自己今日应举之作,自然再没人作出裴光庭那种煞风景的诗文。 最后,武映岚便带着大家往今日花宴的重头戏——牡丹园而去。 崔婉憋了一路的诗,这一处没想出来便安慰自己下一站再战,可这都要到最后一个园子了,她愣是依旧没憋出来半个字。 她开始发现武映岚好像频频将余光扫向她,武延基时不时朝她递过来的目光亦似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别样期待。 崔婉压力倍增,想向崔玥求助,但她出门前刚打趣了一阵崔玥,也不知她会不会记仇不肯帮她,当即有些后悔自己早些时候的嘴贱。 然而,她绞尽脑汁想诗文的时候尚无知觉,如今一去看崔玥,却发现崔玥好像在关注什么人。 崔婉顺着她的目光而去,只见一皎若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立于花林之间,星眉剑目、唇红齿白,色若春晓。 崔婉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惊艷到了。 啥时候人堆里有这么帅的男子她怎么都不知道。 不过虽然帅,但这种奶油小生类型的,不是她的菜。 崔婉将目光从少年身上收回后,又朝场中放眼望去,稍一留心,便发现此间少女多半动不动便要偷偷将眼风转到此人身上。 她旁边还有两名女子正一边偷看那帅哥,一边窃窃私语:「你说李小郎君怎么还不作诗?不是听说他诗文当属洛阳同辈之首么?」 「李郎之才,自然要留给牡丹此等国色了。咱们再等等……」 崔婉忍不住拿肘子轻轻戳了戳崔玥的小腰,被她一掌拍开,怒道:「做什么,别烦我!你诗文还没作出来呢,还不快点想。」 崔婉嘿嘿一笑:「我看那李小郎君也没作出来呢,你咋不急!?」 崔玥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崔婉一嘴戳破,脸刷地一红,不自然地嗫嚅道:「你,你说什么……」 崔婉看她脸皮薄,便不逗她了,正了正脸色,好奇地问:「这是谁啊?名声很大么?好像好多女子皆对他颇为有意的样子。」 崔玥闻言顿时紧张地环顾四周,果然发现敌手颇多,见自家妹妹也在打听,眼中防备之意立起。 崔婉见状赶紧摆摆手:「阿姐别误会,我对他这款没兴趣。纯属好奇,随便问问。」 这时崔玥才稍稍把心放回肚子里,难掩的倾慕之色重回她眼里:「那是李迥秀李公子,乃已故兵部尚书李大亮族孙,出自陇西李氏武阳房,文采斐然,人人皆称他日后入科场,必中状元。」 说到这,崔玥顿了顿,眸光一黯,轻嘆道:「可惜是庶出的,听说他母亲不过是一个出身青楼的媵妾。」 第34章 惊闻真相 那他所图之物,便不是她付得…… 牡丹园一株株牡丹开得正当娇艷, 其中还有不少难得一见的名品,豆绿清新素雅,小魏紫楚楚动人, 赵粉娇美羞涩…… 这时, 武映岚笑意盈盈地看着崔婉,柔声道:「此等国色, 不知可否让我们崔二娘生出些许雅兴来?」 崔婉头皮一紧, 突然看到武映岚头上簪着的那朵粉嫩的牡丹, 心头一动,自己水平如此,好不容易有点灵感, 也不管声韵平仄,忙随口胡诌道:「千金换得花开早, 一枝国色压群芳。若吾亦道牡丹好,只为鬓上一点春。」 「噗!哈哈哈哈……」武延基听完率先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武映岚几欲笑倒,其他人也同样乐不可支。 「阿姐, 她跟你要牡丹好做头花呢,看来你不给的话, 她是断不肯出口夸赞你费心养的这些花儿半句了。」 崔婉要的便是这效果,总归她都是要丢脸,不如选择一个大家都比较开心的方式,反正这下就没人关心她的诗写的好不好了。 武映岚好不容易才放下捂嘴的丝帕, 稍稍敛起唇角的笑意:「崔二娘想要哪一盆, 随你挑,不过姐姐劝你要找茂盛一些的,一天摘一朵, 方能戴得长久一些。」
第53页 说着和众人又一齐笑了起来。 崔婉哈哈一笑,果然去选了一株开得最旺的,让秋彤抱回去。 连崔婉都勉勉强强搞出一首,这时就只剩那洛阳万千少女的梦——李迥秀还没出诗了。 等得越久,少女们的期望值就越大。 一直待大家来到一株双色牡丹跟前,武映岚向大家介绍道:「这株牡丹乃我无意间寻得,世所罕见,花费重金那原主人才肯转手于我。我暂时为其命名二色红。不过此花今日还未开至极盛,故我准备花宴过后再养两日方进献给陛下。」 崔婉一看这株牡丹,其花瓣粉色和紫色相间,虽未全部绽放,但已生得花团锦簇,娇艷别致,众人见之皆啧啧称奇。 此时,李迥秀扇子一摇,开口道:「千帆烟火连赤壁,」 众人皆屏息聆听,不由好奇,这牡丹和赤壁之战有何干系。 便听他接着道:「百万雄兵败吴中,」 这是说曹操赤壁之战败给东吴的事了。 「曹公不了洛阳事,」 「二乔何须问江东。」 「好!」不知场中何人大喝一彩。 众人随之细细一品,李迥秀全诗未有与花相关的半个字,亦未用一词来描述花的形貌姿态,却将此双色牡丹之美表达到了极致。 他将二色红比作大小乔,又用了传说中曹操发兵百万只为了得到大小乔二女这一典故,最后又为曹操兵败表达了惋惜之情,调侃道如果曹操知道洛阳有姿色丝毫不逊二乔的双绝牡丹,还哪里用得着为了大小乔去打东吴啊。 众人皆抚掌嘆服,场中少女们看向李迥秀的眼神更热切了。 崔婉回头一看自家姐姐,果见她已心荡神迷,满眼冒星星。 今日的状元郎毫无疑问是李迥秀了。 赛诗之后,武映岚带着众人到暖亭宴饮,亭下烧着地暖,僕婢们温着酒,众人吃着糕点小食,虽身处室外,却丝毫未觉半分寒意。 过一会儿,人们渐渐与自己相熟之人凑到一块,下棋的下棋,赏花的赏花,游园的游园。 崔玥一直在关注李迥秀,见他跟侍婢要了纸笔丹青后,往梨园而去,便不由分说也要拖着崔婉跟过去。 崔婉有点奇怪地问:「你不是说他乃庶出的,不大好么。还念念不忘做什么。」 崔玥知道自己心思早被崔婉看破,干脆不再遮掩,想想能与姊妹分享这些少女心事倒也不错:「陇西李氏其实与我们家倒是门当户对,只是,他母亲那出身,阿娘恐怕不肯。可以李郎之才,将来定有作为,考取功名就如探囊取物,说不定阿娘因为他的才名,又肯了呢……」 崔玥一会儿肯一会儿不肯的,很是纠结,其实崔婉知道她纠结的并非因为母亲肯不肯,那些李迥秀的好与不好都是对她自己说的,不过都是崔玥自己取捨两难的挣扎。 崔玥一时间也做不了决定,最后索性不再去想:「不论如何,我难得出来一趟,瞧两眼俊秀公子又怎么,你就说你陪不陪我去吧。」 崔婉捂嘴轻笑,对崔玥的说法表示贊同:「你说的没错,美景美人,不看白不看。」 不过,李迥秀的超高人气可容不下她们的犹豫不决,两人一番踟蹰,到了梨花林中之时,李迥秀身后早围了一堆人。 崔婉感嘆超级明星的心理素质就是不同与普通人,这么多人围观,李迥秀却还能安心提笔作画。 因为来得迟了些,崔玥只能走到后头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崔婉身高比崔玥还差一点,蹦哒半天也没瞧到纸边边,不禁纳闷崔玥看得那么专注究竟是看到李迥秀画了啥没有。 想来李迥秀一时半会也不会画完,崔婉有点无聊,干脆四处闲逛。 刚晃到一弯月牙门处,耳畔隐约有人声传来:「你的背怎么回事,我才轻碰这么一下你就疼得跳起来,又受伤了?」 竟是武映岚的声音,不打算偷听别人家私事,崔婉转身便打算悄然离开。 「不就是为了那一千多个贱民,都多少年了,见天去烦姑祖母陛下,回去被大伯父打了呗。」 武从蓉此话一出,崔婉心里咯噔一声,不由顿住脚步。 果然,只听武延基接过武从蓉的话头,安抚武映岚道:「阿姐我没事,就一点皮肉伤,我是他亲儿子,阿耶怎么会真下重手。」 武映岚幽幽嘆了口气,声音里满满的无奈和心疼:「唉…你说…你说你这图的是什么!阿姐如今不在家,连个帮你求情的都没有。你都被打这么多年了,怎的不长记性呢?丘神勣就是阿耶也要让他三分,你偏偏一天天的去缠着姑祖母告状。我…我真怕…怕你惹祸啊,哪天姑祖母真的生气容不了你,我……」 武映岚说着说着终于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武从蓉轻抚武映岚的背,撇撇嘴亦附和道:「就是就是,阿兄你这些年就光干这一件事,究竟是什么执念,疯魔了不成。」 武延基忙打哈哈安慰武映岚道:「阿姐放心,我看陛下打算开始收拾这些恶犬了,不出一年,我必让丘神勣授首,阿姐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武延基武映岚之言在崔婉听来有若石破天惊,心中惊骇非常! 她不敢再听下去,逃也似的离开此地。 崔婉万万没想到,武延基这么多年,为了当日那一句承诺,竟做到这般地步!
第54页 那他所图之物,恐怕就不是她付得起的了…… 第35章 你误会了 我并非中毒,而是………… 崔婉心头纷纷乱乱, 一时脑中诸多杂念横生。 自从齐州祭祖回来之后,她见丘神勣官运亨通,而武延基亦未再同她提起过那件事, 她便早已死心放弃, 将那一千条命压到心底,不做他想。 此刻, 她回想起那日武延基言之凿凿定能还那一千城民清白, 想起他说事成之后要她答应一件事, 想起武从蓉说他这些年一直冒险直谏…… 待丘神勣授首之日,武延基将向她提什么要求,她身上有什么好处能令武延基不顾性命之忧去谋取, 纵然她再不愿承认,答案却唿之欲出。 但是, 他想要的,她能给他吗? 一旦她嫁给武延基,那等若将崔家一併绑上了武家的战车,武延基的父亲武承嗣野心勃勃, 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谋求太子之位。 自武皇登基,武承嗣便隔三差五让朝中欲攀附于他的大臣, 到皇帝面前劝谏早日更换太子,用的皆是「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这些理由,说武家的天下自然要立武姓之人为太子。 可崔婉当然知道, 武承嗣的太子梦皇帝梦是不可能实现的, 别的武家子弟也是一样。 帝心终究还是偏向自己的血脉至亲,太子之位,武则天一直给自己两个儿子留着。 而李唐復国不过早晚, 当年武承嗣撺掇着酷吏们诬告屠杀了多少李唐宗室,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孩,倖存者寥寥无几。 待李家人重掌大宝,尤其是当深恨武家人的李隆基上台,武家这帮人又有几个能逃得过。 祖母时刻告诫她莫招惹武家人,可她没想到,武延基竟对她上心至此。 原来他这么多年一直在做这件事,只为换她一个承诺。 可他要的东西,她註定给不了,他的承诺,她根本无力偿还。 她不可能拿全家人的性命去还他一个诺言。 不对,她或许还有时间,毕竟丘神勣还未伏法,无辜百姓的罪名还未洗清。 武延基说了,半年之内。 那她就还有时间! 只要她在此之前迅速找到可嫁之人,换了婚书定下亲,那武延基想必就无力施为了。 她欠他的承诺,她只能想办法以别的方式尽力弥补。 理清思路,崔婉烦乱的心绪稍平,抬头望去,恍觉此刻身处之地寂寂无声,四周青石铺路,仄径两旁宫槐陌陌,通向两座以圜桥连接的朱红楼阁,小楼镂铜为瓦,青莲为檐,古朴精緻。 方才一顿乱走,如今竟不知身在何处,崔婉轻轻拭了拭额角,纳了纳走出来的一身汗,恰巧一阵冷风颳过,寒意瞬息从领口衣袖钻入崔婉体内,激得她汗毛倒竖。 她小腹忽地一绞,突如其来的巨痛差点让她站立不稳,崔婉按着肚子慢慢蹲下身,巨痛过后,小腹开始有若针扎,一下下地抽了起来,身下似有暖流唿之欲出。 这种感觉崔婉上辈子也体会过,当即明白,她要来初潮了。 可她如今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叫她如何走出去,但她心知受不得凉,只能先勉力走到那阁楼处避避风,看看里面有没有人能帮她。 崔婉咬牙忍着极度的不适,一步步艰难地向前挪动。 到了阁楼入口,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雕花朱漆大门,终受不住便要跪倒在地的一瞬,一双大掌及时扶住几欲瘫软的她。 崔婉无力地抬眼,映入眼眸的是裴光庭忧急的面容,她心略略一安,气若游丝问道:「这是何处?你怎么在此?」 裴光庭见崔婉脸色苍白,紧握拳头,用力按住肚子,一身衣裙都被她抓皱了,表情更是痛苦至极,状若将死,完全就是一副身中剧毒的模样,不由心头大急,一边一把抱起她往外走,一边飞快答道:「这是公主府藏书阁,你先别说话,我立刻带你去找郎中,不,我直接带你进宫找太医,别怕,我一定会救活你的……」 崔婉看这个平日里仿若不沾人间烟火的男子,此刻竟急得方寸大乱,心中一暖,竭力扯开一抹笑容:「我没事……你看有没有床榻,让我休息一下,然后帮我把我的丫鬟秋彤叫来……」 裴光庭却不允,不由分说抱着她继续疾步前行,沉声道:「你别再出声,我不会让你死的,是谁下的毒?我绝不放过他。」 裴光庭急怒交加、嘶哑的嗓音中还微微发着颤,可说出口的话却让崔婉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当即让她小腹又抽了一下,一时间,表情是又痛苦又好笑。 她忍着痛,环住裴光庭脖子的双手轻轻一拉,努力将唇靠近裴光庭耳畔,轻声道:「我没中毒……我…我葵/水来了……」 言罢,崔婉脑子更晕肚子更疼了,索性闭上眼把脑袋埋进他肩侧,不再去看裴光庭。 裴光庭闻言脚步勐地一顿,待他努力想明白何为「葵/水」之后,一瞬间,脑中似有五雷炸响,顿觉四肢百骸的血气突地翻涌开来,而后便尽数往头顶冲去。 他怀里的崔婉登时变成一只大火炉,烧得他面红耳赤,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崔婉等了裴光庭半晌都不见动静,不由从裴光庭的肩窝处慢慢探出头来,悄悄抬眼去瞧,却瞧见裴光庭如庭如岳的侧脸早已冰消雪融,彻底换上了一张关公面,红彤彤的一直连到耳根处,那耳垂都仿佛要滴出血来。
第55页 果然,让自己不尴尬的办法就是拉着别人一起尴尬! 崔婉方才还有些难为情,现下却只想笑。 她收了收唇角,轻轻扯了扯裴光庭的衣袍,指了指他背后的藏书阁:「楼里,应该备有休憩的榻子吧?你把我放那,我写个字条,你帮我拿给我小婢秋彤,我让她在方才宴饮的地方等我,在那你当可以寻到她。或者看到我阿姐,给我阿姐也成,总之让她们备好……备好东西,带过来给我。」 裴光庭没有看崔婉,木着脸点了点头,转身便往回走。 小楼果然有房间,床榻被褥一应俱全,崔婉怕弄脏被褥,又硬着头皮使唤裴光庭找来好几张纸垫好,这才安心坐了上去。 因为要写的内容实在难以启齿,不便叫裴光庭代写,只能自己咬牙提笔,交代秋彤想办法帮她弄个月事带或可代替之物,还有汤婆子,更换的衣裙等等一应物事。 写完字条,崔婉的腹痛已愈发难忍,她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秀髮粘腻地贴在颈间,贴身的单衣早已湿透,她却越来越觉得浑身发冷,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裴光庭收妥纸条,可崔婉摇摇欲坠的模样,却让他眉心再次紧锁,临走前又不放心地看了数眼:「我走了,你一人在此…会不会不妥……」 崔婉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让他无需担心,快去快回。 最后,崔婉望着裴光庭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起他刚才紧张得方寸大乱的样子。 她发白唇角微微勾起,身体虽如坠冰窟,心里却暖暖的,忽然间,便生出一个念头。 第36章 南宫旧人 南宫难道出了什么事?…… 崔婉没等多久, 秋彤来了,可随她一道过来的却是武映岚,还带了个大夫, 却再不见裴光庭踪影。 秋彤先进屋, 武映岚带上门和大夫先在门外等着。 秋彤一来便看到自家小娘子蜷缩在床上,气息奄奄, 当即哭丧着脸扑到崔婉跟前, 飞快地打开带来的一大包东西, 先把汤婆子塞到崔婉怀里,随后又去拿月事带,一边扶着崔婉起身, 伺候她更衣,一边心疼道:「收到小娘子的信可把我急死了, 怎的事情就如此凑巧,我们几个还时时忧心小娘子十四岁了月信却未至,太夫人前些日子里尚念叨着要找大夫看看,谁知小娘子今日便来了, 可怎么偏偏就今天呢!虽然不想叫外人知晓,可奴婢, 奴婢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偷偷问武夫人要那东西。」 崔婉累得长舒一口气:「没事,你去收拾一下床铺,这边我自己来即可。」 就算再难受, 崔婉为不想这种私密之事还让人伺候。 秋彤知自家主子的性子, 只能依言避开。 崔婉忍着不适好不容易把那月事带捣鼓妥当,不禁再次怀念起有姨妈巾的前一世。 说来,她已经很久不曾想起前一世的事情了, 那些记忆仿佛变成一个梦,遥远得不真实,有时候都让她怀疑那一世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一切是不是只是她的一个臆想而已。 可这一世,它的难,又岂止是没有姨妈巾的难而已。 生在武周朝这般高风险的时代,稍微高调一点都有可能被人盯上,没有高超的权谋和宫斗手段实在玩不转,像她这种战五渣估计两把就被灭了。 如若叫让她找根粗壮的大腿来抱,她却丝毫不敢去接触李氏和武氏这些皇族,毕竟稍有不慎便是全家覆灭的结果。 假如她出生在普通百姓家,兴许还安全一些。可是她偏托生在高门望族的崔氏,婚事挑选范围十分有限,少不得要接触那些在钢丝上行走的人。 所以,方才看到裴光庭远去的背影,她才会心生一念。 如果想避开武延基,把自己婚事快速定下来,那裴光庭确是不错的人选,至少据她与他多次的接触,知道此人看起来性子虽冷,实则外冷内热,心亦颇善。 而且他出自河东裴氏,也算是五姓之外的大族了,或许祖母会答应也说不定。 当然,婚嫁之事关乎一生,一切还需问过裴光庭,他肯,她才好去说服祖母。 想到这些,崔婉便心烦。 有一瞬间,她甚至产生过希望武延基办不成那件事的想法,却随即为自己的这种恶念深感自责与羞耻。 崔婉收拾停当后,武映岚领着大夫进来了,含笑为崔婉介绍:「这位是府上的胡大夫,原来可是杏林堂的妙手神医。」 崔婉颔首致意,伸出手让大夫诊脉。 望闻问切后,大夫断言她身体落有寒症。 细问之下,推断应该是她儿时在冬日里落水造成的。 于是大夫给她扎了针,崔婉立觉疼痛缓解不少,可大夫又道这多年积下的寒气并不易祛除,当好好调理,便又开了长长的一张药方,嘱崔婉当每日煎服。 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既已能行动,崔婉谢过武映岚,便提出要先行告辞。 同为女子,武映岚自然表示理解,善解人意地表示让崔婉可先回马车,她自会差人知会崔玥。 与崔玥二人一早出门,直到傍晚才回到家中,却没想到,她们父亲也从南宫县回来了。 祖母脸带喜色,眉开眼笑,对她们说道:「南宫县的杨县令致仕了,因你父亲近几年考绩皆为中上,经冀州府长史举荐,天部(1)有意让他接接掌杨县令之职,此番你们父亲是回京述职来的。」
第56页 崔婉一看,她父亲果然满面春风。 冀州府长史?难道是上次她在南宫县,弟弟崔衡百天礼那日,带了儿子一起登门道贺那位?姓甚名谁来着? 她父亲好像听到她心中的疑惑一般,朗声笑道:「是啊!是当感谢吉长史。而且,我还得到消息,听说吉长史不日即将高升,调任易州刺史,也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崔敬的语气满是羡慕,进士出身的官员,仕途的确是不是他这般挽郎官出身的可比的,不出意外,他这辈子大概就止步于县令了。 进士出身,像他长兄崔融,现在虽是崇文馆大学士,没多少实权,可胜在清贵无比,而且门生又多,待今后朝中日子好过些了,以他长兄之才,稍微运作一番,多得是一飞沖天的机会。 不过好在他心态好,有自知之明,一个小小的县丞他都当得心满意足,更遑论如今还升迁在即。 崔敬说到此处,太夫人忽然面容一肃,蹙眉道:「二郎,上次我便想问你,这吉长史和你素昧平生,衡儿庆百天那日,以他的身份,怎会为区区一个县丞家中此等小事,纡尊上门道贺。此番又举荐你为县令,莫不是另有所图?」 崔敬闻言连连摆摆手,颇有些怪自己母亲杞人忧天的意思,板起脸语带埋怨道:「吉长史这几年与我又无私交,私下更未向我提过任何要求。孩儿时刻谨记母亲当日教诲,多年来一直勤勉克己,一心为南宫百姓办事,吉长史举荐我不过是秉公办事,他即将升迁,举荐也就临走前顺手行一方便,与人为善罢了,母亲此言误会人家一番好意和为人不说,对儿子也太没信心了。」 太夫人被小儿子一通嗔怪,也不恼,反而笑道:「好好好,是阿娘不识好人心。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成。不说这些了,你难得回来,我特地吩咐厨房做了好多菜,皆是你爱吃的。府上厨子的手艺,你可好些年没尝到了吧。」 ……… 两日后,崔婉因身体不便,依旧窝床榻上呢,翠芜却急急走了进来:「小娘子,何大的媳妇儿陈氏来找你,说有急事,必须亲口告诉你。」 崔婉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愣道:「何大是谁?」 翠芜急得把脚一跺,认真地解释:「不怪小娘子不记得,门房让我出门去看的时候,我也是半天才认出来。就是小娘子在南宫县,不是救过一对母女,女孩叫香儿,她父亲何大当时要把她卖掉去换小妾……」 「哦……」崔婉总算想起来几年前是有这么一回事。 却奇道:「我不是安顿她和她闺女都住咱们府上么?怎么?是出什么事了?」 翠芜摇头表示不知:「她说是关于小娘子的,是急事,需当小娘子的面说。」 崔婉接触过那对母女,知道她们是老实的,今日千里迢迢赶到洛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可听起来这事情却跟她有关系。 她实在想不出来南宫县能有什么事情和她有关。 难不成是她父亲? 这想法让崔婉吓一大跳,忙道:「快请她进来。」 第37章 祸从天降 只能去冀州探明情况了…… 很快, 翠芜便领着一名风尘僕僕的妇人进来了。 连日的赶路,妇人的鞋底都要磨平了,一张看起来比同龄妇人沧桑的面容带着浓浓的疲惫, 但气色却比崔婉当年见她时要强上许多。 妇人一进门, 看到崔婉,神色激动, 对着崔婉纳头便拜, 垂泪哽咽道:「女郎君当年对老妇母女的恩德有若生身再造, 老妇在此先谢过恩人。」 崔婉忙扶她起身,玲儿伶俐地搬来胡床给她就坐,崔婉又叫秋彤送上茶汤与她解渴。 陈氏连连道谢, 可心中揣着紧要事要说,是以坐立难安, 眼风频频看向崔婉的几个丫鬟,欲言又止。 「你们都先出去吧,记得把门守好。」 见崔婉支开丫鬟,陈氏终于松了一口气, 直接开门见山道:「女郎君,何大要害老爷大人。」 崔婉眼皮一跳, 却不动声色地轻轻拍了拍陈氏紧捏灰扑扑的布裙的手:「稍安勿躁,你慢慢说与我。为何何大要害我阿耶?怎么害法?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陈氏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娓娓道来。 「我后来听邻里说,何大自从那日与我和离后, 拿了女郎君给的银钱便去了赌场, 赌钱若真能生财,他也断不至于要卖妻卖女了。果不其然,很快他便把钱给输了个精光。」 说到这, 陈氏嘆气继续道:「何大是好吃懒做的,没有我做活贴补家用,他如何能活下去,于是就变卖了我公爹留下的那点薄产,又去跟人牙子买了个女人回去,谁知,没多久,他死性不改又开始打人,那女人受不了便跑了,还把何大的钱都捲走了,何大自此流落街头,以偷盗为生,有次被抓住差点让那户人家打死。」 这时,陈氏忽然把眼睛一瞪,咬牙切齿地唾道:「哪知何大那猪狗不如的畜牲,他身无分文,又把主意打到我们母女身上。」 「亏得女郎君大发慈悲安排我住在府上,那何大见无法进得门来扰我们,便守着我出门的时候上前来扰我。我被迫无奈,给他几次银钱才换得安宁。后来我干脆尽量不出府了,帮外面做的活力都托府里和我要好的胡婶帮我带出去换工钱。」 「可前些日子,我出门买东西,又被他碰到了。又跟我要钱,可我身上的银钱是要买针线材料的,如何能给他。他动手要抢,还欲对我不轨,我便喝他道我要报官了。」
第57页 「谁知何大却嘿嘿一笑,一点不怕。还说老爷大人很快就要……就要家,家破人亡了,到时候看怎么保着我。」 「他……他还说,他快当官发财了,让我最好给他点钱作盘缠,他到时候或许还能放我一马。」 「我便怒问他想怎么陷害崔大人,他虽未直言,却也不怎么避我,看起来似有十足把握。」 说到此处,陈氏身子颤抖起来,显得极为害怕,牙齿打着颤继续道:「他说…说…说要上京告大人谋…谋反!」 「他说他手中有证据。到时候,也要让大人一家尝尝那人人闻风丧胆的『求破家』的滋味儿。」 「何大抢走我的银钱,隔日我寻人一问,方知他真要来洛阳了,但他身上盘缠不够,听说要先去冀州府,让冀州府护送他过来。」 「老妇虽不识几个字,却知事关重大,可大人不在府上,我又不敢同别人提起,只能跟府上管家问了大人在洛阳的府邸之处,只身找了过来。」 陈氏抹着泪,满面愧色,说到此处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俯首哀泣:「都怪老妇,女郎君当日一番好心救了我们,我们却给大人和女郎君惹了天大的祸,若不是我们,何大也不会对大人怀恨在心,大人若有事,老妇与女儿无脸苟活于世啊!」 崔婉搀起陈氏重新坐到胡床上,可心和额角却止不住一齐突突直跳。 听陈氏所述,何大言之凿凿不似作伪,何况他还真动身要到京城告密了。 徐敬业叛乱之后,为了监察百官及宗室,武则天便规定任何人均可告密。 还下诏,凡属告密之人,各路州县都要供给驿站车马和饮食。即使是农夫樵人,她都将亲自接见。而且如果告密者不愿意说,各地不能向告密者逼问所告之事。 而所告之事,如果符合旨意,就可破格升官。如所告并非事实,亦不会问罪。 以致「民告官」现象蜂起,自此出现了一大批酷吏。这些酷吏大多是地痞流氓,且行的大部分是诬告之事。 他们是武则天养的恶犬,他们不怕遗臭万年,只求活着当下的荣华富贵。 他们自私狭隘,睚眦必报,经常公报私仇,利用太后急于清除反对声音,稳定手中政权的心理,胡乱攀咬,以各种令人髮指的酷刑逼死无数忠良之士。 每一个酷吏手上皆沾满鲜血,罪行俱罄竹难书。 可这些地痞流氓一夜封官拜将,让更多的无赖看到了飞黄腾达的契机。 显然何大也想成为其中一员。 但是,她不觉得她父亲会和谋反扯上关系。 首先,职位便够不上。她父亲不过是小小的县丞,谁谋反会去找他。说他主动谋反那更是不可能。 更何况,如今武则天政权已固,李家宗室被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都跟羊羔似的,谁会谋反。 多半何大是扯住她父亲一个什么错处,准备往大处去做,欲行那构陷之事。 不论如何,要先知道何大要告她父亲什么,方有应对之法。 想来何大断不会将自己得到荣华富贵的机会平白送给他人,故而要告她父亲何事,应当只有何大一人知晓, 陈氏说何大要先去冀州府,由冀州府护送他上京。 那必然走的是官道。 如果马上沿着官道去寻,没准能拦住何大,就算拦不住,亦得想办法套出他的底细。 崔婉嘆口气:她当日以为南宫县天高皇帝远,她出手救下一对母女也不至于有什么事,祖母日日告诫他们要谨言慎行,明哲保身,没想到,她还是给家里惹祸了。 不论如何,此等大事还需秉明祖母和他父亲。 于是,崔婉同陈氏道:「事不宜迟,你同我去见我祖母,把事情一一说与她知晓。」 崔婉带着陈氏见了祖母,将此事秉明后。 崔婉乖乖跪下,沉声道:「孙女给家里惹祸,求祖母责罚。」 陈氏不停地磕头,哭着求道:「老夫人,女郎君一片好心,可怜我们母女,一切是我们的错,民妇随老夫人责罚,民妇甘愿一死,求老夫人莫怪女郎君。」 太夫人沉吟半晌,深深嘆了口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为今之计,当速求破解之道。今夜等你父亲回府,我再细细问他,看看你父亲那边可否有些眉目。」 崔婉说道:「孙女认得何大模样,何大要先去冀州,想必会拖延数日,孙女愿速速前往冀州,沿路看能否寻得何大,藉机套出其中底细。」 太夫人见崔婉眸光笃定,她知道崔婉是有主意的,但放她一个人出去办事,她还是无法放心,可让崔敬处理,崔敬如今回京述职,尚有许多关节需要打点,轻易脱不开身来料理此时。 而崔融是京官,没有外派公差,是不可能随意离京的。 看来只能让家中小辈带上人手出去了。 「让你阿兄和你同去吧。」 崔婉点点头:「祖母,事从紧急,待父亲回来问明情况,我和阿兄今夜便出发吧。」 第38章 我要告密 眼前的少年,一改先前文质彬…… 何大将嘴里和着血的沙土狠狠地唾到地上, 狼狈地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向州衙方向而去。 他眼里散发着怨毒的光, 嘴上念念有词:「等爷上京回来, 定叫你们这些贱货狗杂碎一个个生不如死!敢看不起爷……侯思止那种人家府上的下贱奴僕都能当上游击将军,爷这样的岂不得金吾卫大将军才配得上爷……哼, 看本将军到时候如何收拾你们……」
第58页 冀州府的府衙设在信都郡, 离南宫县十分近。 自那日他跟那臭老婆娘抢了点钱, 本来是打算径直到州衙,让州衙护送他进京的,可一到信都郡, 刚进城,路过一赌坊, 一听见里面吆五喝六的刺激热闹,他忍不住赌瘾便犯了。 又寻思着到时候有州衙好吃好喝供他上京,也不用花自己身上的银钱,便干脆去爽他几把。 本来是赢钱的, 可他越赌越大,没想到连赌几日, 终于又输了个精光,还倒欠了赌场一大笔,他拿不出钱,搜遍他全身又找不到值钱的东西, 赌场那些人便把他恶揍了一顿扔了出来。 身上一处处的伤让他痛得龇牙咧嘴, 竟连右手都被赌场那些恶汉打断了,可他没钱找大夫,只能忍痛继续往州衙蹒跚而去…… 吉顼再过几日便准备回京中的国子监进学了, 他打算今日一一上门去辞别冀州教他多年的几位恩师。 刚上马,却见一落魄男子正在衙门口吵闹着要进去,他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不由多看了几眼,却蓦然想起,此人不就是几年前在南宫县大街上打骂妻女、讹崔家二女钱财的无赖么! 吉顼心头一动,勒住缰绳下马,上前问守门的差役道:「何事?」 差役拱手回道:「公子,此人说有要事,要见了刺史或长史大人才能说,我跟他说两位大人不在,他不信,要硬闯进去。」 吉顼早知此人乃南宫县的泼皮无赖,按说有事当直接找南宫县的县令或县丞,虽然崔敬最近回京述职,可杨县令还暂守其位等崔敬回去交接,如今对方却直接找到州府过来,而且还不肯言明是何事情,想必其中定有什么猫腻。 吉顼略一颔首,转向何大道:「吉长史乃小子家父,春时即至,家父与卢刺史近日皆忙着去各郡县劝课农桑了。不若由小子先作陪,你先入府衙慢慢等候两位大人,再过几日他们应该就会回来了?」 见吉顼如此识趣,何大脸色方转好看了些,狠狠地瞪了那阻拦他的衙役一眼,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冷哼:「学着点!」 吉顼将何大请入衙内后宅,何大一落座便嗷嗷叫,直嚷嚷着要吉顼给他请郎中,吉顼见他满身伤,一看便是被人暴打所致,想必又干了什么腌臜事被教训。 然何大身上尚有虚实待探清,还需虚以委蛇一番。若被他发现此人不过虚张声势,那他倒不介意将他另一只手也废了。 吉顼掩去眸中鄙夷之色,吩咐底下人去请郎中,仍旧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假意开场道:「不知这位尊长如何称唿?何方人士?」 何大喝了茶,加了一堆香料的茶汤刺到他口腔里的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囫囵答道:「俺叫何大,南宫县来的。」 「敢问找两位大人有何要事,不妨先知会小子,免得耽误大事。」 何大见冀州的长官不在,心想反正他不过是要州衙出钱出力送他上京,有能做主的人就行,也不一定要见刺史长史什么的。 「俺要上京告密,你们派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爷进京,等爷当上将军,自然少不了你小子地好处。」 吉顼闻言剑眉一跳,假意好奇道:「不知尊长欲告谁啊?」 何大闻言把脸一板:「你小子打听这么多做什么,想抢俺滴功劳?俺可是提前打听清楚了,各处州县都不能问告密人要告啥事的,还要好吃好喝给俺们送去京里。」 吉顼呵呵一笑:「小子怎会想抢您的功劳呢。既然尊长不愿意说,那小子不问便是。等大夫看过之后,尊长便在府里好好养伤,等两位大人回府。那小子身上还有事,今晚小子备下好酒好菜,还望尊长赏脸。」 何大这才撇撇嘴,不等吉顼说完,他便穿着鞋直接往塌上一趟,许是碰到哪出伤口,又是一顿嗷嗷叫。 吉顼一踏出门槛,眸中厉色一闪,登时换上一副狠戾的面容,喊来观言,吩咐道:「你立刻快马去南宫县,将此人何作奸犯科的底细誉写一份回来,还有打听一下他最近有何异动,接触过什么人,尤其是他以前的妻女境况如何,速去速回。」 观言领命出府,吉顼又吩咐父亲给他的贴身侍卫张大亮道:「把此人看好,寸步不离,别让他走出此门,送走郎中后,别再让其他人接触他。」 他平生最恨这些酷吏,他们生性残忍,残害忠良、扰乱朝政、无恶不作,乃当朝最大蠹虫。此次若不查清楚便任由这何大进京,很可能又是一桩诬告,不知又要有哪个忠直之臣要命丧其手,又有哪户人家要破门绝户。 很可能,从此,朝中又多一名让人闻之色变的酷吏! 他怎能容许这种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还护送这种人进京。 月上梢头,冀州府衙后宅笙歌漫漫,吉顼让人从青楼叫来两名美艷歌妓,为何大弹琴唱曲。 何大何曾体验过如此阵仗,登时飘飘欲仙,歌妓莺声燕语频频劝酒,不多时,他便已醉入九天仙境,与吉顼称兄道弟起来。 「小兄弟你好样的,懂事!等爷当了将军,就跟咱们皇上说说你的好话,让皇上也给你个官噹噹……」 吉顼嫌恶地拨开何大放在他肩膀的手,拍了拍手,摆手挥退闲杂人等,而后便对醉醺醺的何大笑道:「看你这么有信心,不若让我来猜猜你欲告何事?」 何大哈哈大笑,指着吉顼鼻子大着舌头道:「好,好,那你就猜猜、猜猜…叫爷来看看你小子猜得对不对…」
第59页 吉顼一勾唇,靠到何大耳边轻声道:「是谋逆吧?」 何大没想到对方一猜即中,吓得身子一弹,酒都醒了大半,他瞪大眼睛,指着吉顼的手指忍不住直抖,颤声道:「你……你…如何知道?」 吉顼嘿嘿一笑,眸中寒意愈盛:「我还知道,你要告的是崔县丞。」 根据观言查到的消息,这人这几年经常骚扰他前妻,可他前妻一直躲县丞府里,叫他无从下手,而据和何大相熟的那些地痞无赖所言,何大经常酒后辱骂崔县丞,对崔敬一家怀恨在心。而何大和崔家的恩怨,吉顼更是亲眼目睹了前因后果的,自然随便一猜便知道了。 何大这下酒全醒了,对方一直对他上京所告之密紧追不放,定有所图,但他相信他知道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有其他人知晓,于是壮着胆子继续嘴硬,喝道:「俺告的的确是崔敬那厮,既与你等无关,你们还有何担心,你若再问下去,不怕俺去京城也顺便告你们一状。」 吉顼知此人欺软怕硬,不过是只纸扎的老虎,哪里怕他,忽地一步上前,一把便扼住何大喉咙,冷笑道:「你最好老实告诉我,崔敬他怎么谋反了。你想上京告密,可据我所知,你这些年鸡鸣狗盗,打家劫舍,听说昨日还欠赌坊巨资,想来这些案子的苦主都喊来州衙告你一告的话,应该够你在牢里呆几年了吧,等呆够了,再让人送你上京,就是不知,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何大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改先前文质彬彬的模样,瞬间化身成可怖的阎罗,明明是笑着说话,可目中的阴狠毒辣,却让他觉得比那些赌场打手更加可怕,那种阴冷的眼神如一把利刃,能够穿透眼睛,直直戳进他的心里,叫他浑身发寒。 第39章 崔敬谋逆 男主可凶可凶了。 吉顼身若修竹, 虽年方十五,却足足比何大高出一头,如今一手扼住何大脖颈, 一手捏住其刚接上的断手, 才稍一出力,何大便疼得连叫唤都叫唤不出来, 只觉刚下肚的那些酒都要憋不住全往□□里窜了。 何大心生俱意, 生死之间心思千迴百转。 这半大小子分明是个阴晴不定的笑面虎, 说翻脸就翻脸,小小年纪手段便阴毒难测。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若先顺这小子的意, 他想知道啥子他便告诉他。 总归他要告的密与这小子的父亲也没干系,这小子揪着不放无非是怕崔敬那厮是他父亲手底下的人, 想必是怕他长史父亲下辖之地出了谋逆之事,会牵扯到他父亲。 可崔敬这厮谋逆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跟如今的冀州长史吉懋根本毫无关联,不若把事情同这小子掰扯清楚了, 待这小子满意了,想来自是心甘情愿送他上京了。 就算这小子还是不肯, 但他一个无官身的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难道还敢在州衙明目张胆打杀他不成? 最多把他投下狱,但待能做主的两位大人回来, 他再想法子找他们诉明情况, 这些大人知道事涉谋逆,干系重大,他就不信他们敢如这小子般任性妄为。 于是何大连忙示弱、清清嗓子, 乖乖道:「公子手下留情,俺说,俺说清就是……」 「事情是这样,俺年轻滴时候,有一年,高宗皇帝想去嵩山封禅,要建那个奉天宫,俺跟俺老父都官府临时招去服劳役,后来奉天宫建好了,皇帝来了。俺跟俺老父没有立刻回去,俺老父顺便在那做点小买卖,俺则去一家客栈做帮工。」 何大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咽了一下口水,眼皮向上一抬,便见吉顼锐利的双目直盯着他,看得何大心头打了个寒颤,当即收起小心思,顺着回忆老实继续道:「然后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客人,这个人俺前些日子才想起来,便是俺们南宫县县丞崔敬!」 「他那时候来俺们店里住了几日,有一天,有个人来找他,进去好一会儿,掌柜吩咐俺去问他们要不要茶水,俺过去,便不小心听到他们在商量当啥子挽郎的事情,神神秘秘的,俺听了一会儿,觉得没劲,便敲门进去,他们看我进去就不说话了,甚是兇狠地赶俺出去。」 说到这,何大嘿嘿一笑,目露邪光:「直到前不久,俺无意中听到,俺们这县丞,竟是高宗皇帝挽郎官出身,俺还是第一次听说挽郎官这玩意儿,那几天一琢磨,突然便让我想起来多年前那事情了,难怪俺觉得崔敬眼熟!」 此时何大忽然激动地一拍桌子:「你说,那时候咱们高宗皇帝还好好的呢,他俩就商量当皇帝挽郎的事情,这不是谋逆是啥!要俺说,高宗皇帝就是他俩咒死滴!他俩连关乎皇帝生死的主意都敢打,还有啥干不出来!?崔敬那个同谋,他当时就喊他魏侍郎,俺也打听清了,那时候管这挽郎官事情的,便是礼部,当时的礼部侍郎就姓魏,叫魏叔璘!」 「俺滴乖乖,不打听不知道,听说这魏叔璘还是已故郑国公魏徵滴儿子咧。啧啧啧,要说俺这密告上去,怎么也是大功劳一件啊……」 说完,何大兴奋地咽了咽口水,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冀,他仿佛已看到自己穿着银袍金甲,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这画面最近已在他脑子里在他梦境里出现了无数遍,仿佛只等仙人将手指一点,一切便会立刻变成真的。 何大本来是打算等崔敬从京城回来,便拿此事要挟崔敬,好让县老爷日日把他何大当亲老耶孝敬。
第60页 可后来听那些无赖一道发大梦时说,如今朝廷用人不计出身,要是哪天能拿捏住那些当官的错处,上京告密,经查属实便有官做。 他的那些无赖朋友个个说得唾沫横飞,却苦于无密可告。 但何大却听得心头火热,别人没有密可告,他恰好就有啊! 那日他按耐住内心激动之情,仔细打听告密事宜,才知官府竟还包吃包住包送告密人上京。 可他自然不敢去南宫县那边,虽然说皇帝有令不能问举报人要举报谁,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县衙非要知道,给他刑讯逼供,逼供完再跟崔敬一说,他不就全完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到了州府这边,没寻着长官,却碰到这个双面鬼煞星! 思及此,何大梦回现实,偷偷瞟了一眼吉顼,见他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来信了他的话没有,高兴了没有,满意了没有,也不知在想啥。 当即又小意地轻轻收回目光,等着吉顼发话。 吉顼听完未发一语,他知道何大说的多半是真事,而且,他不光知道魏叔璘是已故郑国公之子,他还知道崔敬还得管魏叔璘叫一声姑父,崔敬和魏家是有姻亲的。 皇帝的挽郎,向来是世家子弟一大重要的出仕之道,世家子弟的路,本就比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容易的多。 可世家子弟得不到家族封荫的人不在少数,千载难逢的挽郎便成了僧多粥少的香饽饽,有个别胆大包天之人,能暗中得到宫中传出的皇帝身体情况的消息,再提前谋划挽郎名额不足为奇。 可不论是皇帝身体之况被人得知,亦或皇帝未大行便谋划挽郎名额,这都是犯皇帝大忌的。 这种事,皇帝不是不知道,但没人捅出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若有人捅出来,那绝对不可能不严惩的。 何况,崔敬会对当时高宗皇帝的身体情况知之甚详,恐怕还是靠他当时在东宫任职的兄长崔融的关系,那这事,又牵扯到被废迁到房州的庐陵王了。 他相信,一旦有机会攀咬到庐陵王,武承嗣那帮人绝对不介意再添一把柴火,把谋逆之事做大,把李家最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除掉。 看来,他绝不能放过何大了! 于公,在李家皇室人丁凋敝的今天,当今皇太子懦弱无能,与武家那些虎视眈眈太子之位的豺狼虎豹绝无一战之力,所以,庐陵王不容有失,他事关今后大唐能否復国,事关大周朝局稳定。 于私,崔敬之女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可能对恩人之父见死不救。 为今之计,只能冒险出手了。 第40章 计杀何大 崔二娘子要见你。 若要处理掉何大, 定要在他父亲回来之前做掉。 毕竟他父亲不一定会同意他的做法,或许,他父亲想明哲保身也说不定, 只能先斩后奏了。 也罢, 这一遭就算是还掉崔玥当年的救命之恩,此番过后, 他也不需要因欠他人恩情而耿耿于怀, 也无需以身相报了, 他亦可以回京专心准备科考。 吉顼换回原来谦恭友好的笑,对何大拱手歉然道:「小子因心繫于家父安危,情急之下对尊长多有得罪, 还望尊长既往不咎。」 虽然吉顼重新表现出一副无害少年的模样,可领教过他厉害的何大, 却不敢再在他面前托大,连连摆手,勐晃着脑袋道:「公子无须多礼,无须多礼…俺绝对没有陷害吉大人之心。如今公子既已明白事情始末, 当知像崔敬这般敢行谋逆之徒,是绝对不可放过的, 公子你看……」 说到最后,何大老脸上堆满了谄媚讨好的笑,正常的手和受伤的手忍不住紧张地互相搓了搓,眼带期待地望着吉顼。 吉顼笑容一收, 脸色一肃, 勐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得何大脑袋一缩,整个人恨不得立刻钻进食案底下去。 却听吉顼沉声愤然道:「万没想到冀州官吏之中, 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徒!尊长放心,明日我便派人送护送尊长上京。尊长虽未食朝廷禄米,却心系朝廷、心系陛下,如此忠义之士,乃我辈之楷模。相信尊长此番上京,定能得陛下重用,我朝又将多一名肱骨之才,还望尊长闻达之日,能不计小子今日之过,提携……额……那个提携小子一把……」 吉顼言至此处,低下头,伸手挠了挠,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何大见此,心道,看来这小子刚才那兇悍不过是硬装出来的啊,一知道自己手上秘密的厉害之处,一知道自己註定要当上大将军,立马怕得跟小绵羊似滴。 但他何大岂是任人欺侮之辈,这小子刚刚的毒辣他可忘不了,等他将来当大官了,定要把吉懋父子俩给一道整治了,不过,如今却是不得不虚以委蛇一番。 何大哈哈大笑,重重一拍吉顼肩膀,豪气道:「吉小郎君尽管放心,等俺当了将军,肯定少不了你滴好处!」 是夜,何大如雷鼾声响起,吉顼喊来张大亮。 「公子深夜叫属下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张大亮是吉府的侍卫,多年前与仇家相搏,重伤逃出重围,将死之际被他父亲所救。 从此,孤身一人的张大亮便在吉府做事,对其父亲忠心耿耿,后被他父亲派来当他贴身侍卫。 张大亮一身武艺,十步穿杨、剑法凌厉,飞檐走壁这等雕虫小技更是不在话下。
第61页 基于张大亮曾经混迹江湖多年,吉顼觉得将此事交给他是再放心不过的。 「明日,我将会着两名官差护送何大上京。你此刻便悄悄出城,去黑风寨,让他们出了冀州界便杀了何大。记住,别泄露身份。至于办事的银两,一千两!告诉黑风寨,银两就在何大身上,杀了他,便可自行取走。」 张大亮有点踟蹰:「公子,大人还未回府,不若等大人回来再……」 吉顼将面色一沉,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哪里能等得!我父亲那边,待他回来,我自会去说。」 「属下遵命!」张大亮不再多说,低头拱手,领命而去。 次日一早,吉顼向何大双手奉上一千两,语带巴结,说是给他的盘缠,希望何大到了京城,苟富贵,莫相忘。 为了方便,吉顼把银两换成等额的金子。 何大看到这灿灿晃人眼的金子,哪还听得到吉顼说了什么,随意应了两声,拿起金锭子张口便咬,差点咬崩了牙都依然乐不可支。 吉顼眸中滑过一丝鄙夷与嫌恶,目送两个官差护送何大上路。 因担心何大还没出冀州便把银钱赌光,临行前,他特地吩咐偷偷官差务必形影不离地看住他,最好能够加快脚程,送他进京。 吉顼还偷偷告诉官差,今日护送何大之事,只有他们三人知晓,何大富贵在即,将来必对他落魄之时相助之人万分感激,分好处之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他看他二人乃忠厚老实之人,做事稳重可靠,便将这等好事送与他们,望他们能尽快护送何大进京,把差事办好,回来必有厚赏。 二位官差闻言自是喜不自胜,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必定办好此事。 一切安排妥当,吉顼便在府中静等消息。 果然,不出四日,两名护送何大的官差跌跌撞撞地逃了回来,身上皆挂了彩,狼狈非常。 其中一人喘着粗气道:「公子,我们遇上了劫匪,何大被杀,我们九死一生才逃了回来!」 吉顼闻言噌地站起身,震惊道:「怎会如此!你们护送告密之人不利,朝廷怪罪下来,这,这可如何是好!我怕……我怕长史大人也护不了你们吶!」 二名衙役互看一下,本来就惨兮兮的脸色登时吓得煞白,腿脚一软,当即对着吉顼不停地磕头,哀求道:「公子救我们!公子救我们吶!请公子向长史大人求求情……」 吉顼脸上一番挣扎,片刻之后,仿佛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毅然决然道:「不若这样!终归只有我们三人知晓送何大进京之事,你们不说,我也不说,咱们皆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你们也没见过何大此人,莫告诉我父亲,总之,今生今世,莫同任何人提起此事!你们觉得如何?」 二人没想到吉顼愿意替他们瞒下罪过,大喜之下连连磕头道谢。 吉顼重重嘆了口气:「我本一片好心,想送二位一份福缘,没想到二位反而遭逢此等大祸。这些是我前头备下,准备等二位回来便赏给二位的。如今,二位出力却不讨好,这些银两权当是给二位一点补偿吧。」 两个衙役没料到他们没把差事办好,吉顼替他们隐瞒罪过,还送他们银钱,感动得涕泗横流:「公子大恩大德,我等无以为报。」 吉顼摆摆手请他们起身,问道:「你们走的可是官道?」 两个衙役面色又是一青,却支吾着老实道:「因我俩想着加快脚程,便挑了近路,未走官道。」 吉顼又嘆了口气,摇了摇头:「难怪……唉……」 三人顿时又是一阵唉声嘆气。 两日后,观言来报:「公子,外面有一男一女求见,自称姓崔,那小娘子你也认得,就是南宫县崔县丞家的二娘子。」 第41章 视而不见 看来他是失望来的不是她姐姐…… 崔婉和长兄连日沿官道仔细寻来, 每处驿馆皆悄悄打探过,均没发现何大踪迹。 因怕自曝其短,他们不敢直接找到州衙, 而是先是去了南宫县, 看看何大是不是中途折返,却没想到何大自几日前说要上京, 便再没出现过。 而何大这么个无赖, 骚扰亲族、盗抢邻里, 乡里乡亲皆嫌弃非常,巴不得他早早去死,如今失了音讯、不知死活, 也无人关心。 于是他们又到了衙署,跟南宫县杨县令说父亲有要物忘了拿, 派他们过来取,并拿出父亲提前备好的书信为凭。 而后,崔禹锡和崔婉假意是第一次到父亲任职之所,甚是好奇, 便在县衙随意转了转。 二人四处找人闲聊,最后方在掌管户籍的典吏黄十三处拐弯抹角打听到:「多日前, 吉长史的公子派人来县衙走了一趟,说南宫县可能有他远房亲戚,要看看户籍档案确认一番,俺说要帮着找, 那小厮还不愿意!啧, 神神秘秘的,依俺猜吶,吉长史的公子定是看上咱们县里哪户人家的漂亮姑娘了, 想查人家底细……」 崔婉心头一动,想起多年前与这位吉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这位公子丰神俊秀,生得十分高大,一对装着朗朗干坤的星眸更是让她记忆犹新。 崔婉不信会如此凑巧,州衙那边偏偏是这几日使人来南宫县找什么人的档案,崔婉觉得他们找的,十有八九是何大! 可奇怪的是,为何不是长史大人派人前来,反而以其子的名义?
第62页 揣着一肚子疑惑,崔婉与长兄仔细商议一番,决定到信都郡州衙一探虚实。 却不想,他们到了州衙,却被告知刺史和长史都公出好几日了。 崔婉随即恍然大悟——难怪派人去南宫县的是吉长史的公子! 崔婉与长兄眸光一对,崔禹锡立刻会意,转而提出求见吉公子。 小厮通报过后,二人被请入府中。 崔婉观屋内布置,笔墨纸砚于书案上摆设齐整,是一处书房无疑了。 白墙上挂着一副字,落笔遒劲有力,笔走游龙,有电光破空之势、锋芒毕露,似要噼尽天下罪恶与不平,确是一副好字。 想来写字之人当有着一副嫉恶如仇的性子吧。 只是如此好字,却不见落款,也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崔婉和崔禹锡知是吉大公子,连忙起身执客礼。 吉顼眼神在屋内轻轻转了一圈,只见站着的两人,比他年长的少年白帢青衫,文质彬彬,而另一人,则是与他曾有双面之缘的少女。 他记得她唤作崔婉。 吉顼心道:此女与她亲姐的面貌倒是毫无半分相似之处。 他的恩人容貌端丽,而此女,虽身形窈窕如弱柳扶风、低眸垂眉,行止看似温婉,可眼角眉梢,眼波流转处,分明藏着一股子扰人的媚色。 而其本性更是与温婉二字毫无沾边,若非他亲眼见识过其出口惊人,倒可能被她装出来的乖顺模样给骗了过去。 吉顼观崔婉今日戴着浑脱金锦帽,一身胡服,如此爽利的打扮,倒是与她多年前教训何大时露出的性子更为相衬一些,娇俏明媚夺人眼。 突然间,吉顼发现自己好像在此女身上投入太多注意力了,忙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收回心神。 吉顼如当崔婉不存在一般,径直朝崔禹锡走去,含笑道:「可是崔兄?久仰久仰。不知今日突然到访,有何指教?」 崔婉正准备微笑见礼的表情立时尬在当场,她望着眼前吉顼的背影,秀眉微蹙,心想这吉大郎是把她当空气么? 哦!是了,她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面,他可是瞧了她姐姐崔玥好几眼,似对她姐颇为有意,估计是见来的不是她姐姐,他觉得特别失望! 崔婉瘪瘪嘴,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他当她愿意来么? 崔禹锡同样挂上他标志性的温煦笑容,同面前这个年岁比他小,身量却比他高出一截的少年拱手寒暄道:「吉贤弟,今日崔某与舍妹突然到访,多有唐突,还望海涵。」 吉顼闻言,和声道:「春耕在即,家父与卢刺史至各郡县劝课农桑了,不在府衙。若不急的话,崔兄可以过几日再来。」 崔禹锡含笑略一摇头:「无需打搅两位大人,些许小事,我们问吉贤弟也是一样的。」 吉顼剑眉轻轻一挑,疑惑道:「哦?竟还有小弟能效劳之处?崔兄不妨直言,小弟定当知无不言。」 崔禹锡颔首:「嗯。那在下就不客气直言了。不知最近可有南宫县民至州衙求见二位大人?」 吉顼垂眸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未曾。不知崔兄何出此问?」 崔禹锡坦然一笑:「无事。不过是当年舍妹救下一对母女,鄙人叔父因此而遭那妇人之夫记恨,据说其欲上京行诬告吾叔父之事。然叔父回京述职,无法脱身,便着在下与舍妹前来了解情况。吾等沿官道一路寻来,却俱不见此人踪影。后听闻此人慾求得州衙护送其上京,故来此问询吉贤弟是否见过此人。」 吉顼继续摇了摇头:「抱歉,小弟实在不知。若此人来此,小弟定派人知会崔兄一声,不知崔兄意下如何?」 崔禹锡递给崔婉一个无奈的眼神,只能欣然应允:「如此甚好。吾等先谢过吉贤弟了。」 崔婉全程当透明人,从进门到送他们离府,吉顼连半个眼神都没给过她,仿佛她完全不存在一般,叫她无语至极! 崔婉方在马车内坐定,立马便对着崔禹锡道:「阿兄!他绝对在说谎!却不知他为何不肯说实话。」 崔禹锡老气横秋地嘆了口气:「人家不肯说,我们也没办法。」 崔婉转念一想,自我安慰道:「阿兄,这也不见得坏消息。既然何大失踪,那可能就不能上京了。只是,不知道他想密告我阿耶何事,委实叫人难以放心。」 崔婉这边惴惴难安,吉顼那边难以同样为这事情挣扎。 最后,在其父回府那日,他终于下定决心向父亲秉明此事。 第42章 缠住不放 此女对他百般讨好,定有所图…… 吉懋听儿子仔细述说完整件事, 未发一语。 吉顼不知父亲其意,为自己的自作主张,心中颇有忐忑。 他垂首等待父亲的训诫, 却发现父亲并未发怒。 半晌, 吉懋忽然朗声大笑,重重拍了拍吉顼的肩:「好!很好!大丈夫做事, 怎可畏首畏尾。朝中如今酷吏当道, 多少贤臣良将枉死于这些恶犬之手。你此番出手, 算得为朝中除一隐害。且吾儿谋事思虑周全,手段不落窠臼,换作为父, 怕亦只能做到如此而已。」 吉懋捋了把蓄了多年的鬍鬚,欣慰道:「吾儿能以小事察算朝中大局, 有勇有谋,行事果决而有章法,为父甚感宽慰,待有朝一日, 吾儿蟾宫折桂、步入官场之时,为父也能放心了。」
第63页 吉顼没想到父亲竟还对自己的擅作主张十分满意的样子, 倒颇为意外,却依旧老实地聆听完父亲其余的教诲后,方恭谨地退了出去。 而吉顼却没看到,自己父亲在他离开后, 眸中精光一闪, 捏着美髯,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 崔婉与崔禹锡在南宫县和信都郡又分别呆了两日,依旧一无所获, 何大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从此销声匿迹。 他们无奈之下,只能揣着满肚子疑惑,打道回府。 不想,却在广平郡的一家客栈内,遇到了吉顼。 吉顼踏入客栈,看到崔禹锡兄妹俩的一瞬,是很想装作没看见,把脚抽回,立马转身离去的。 然而崔家兄妹很明显一眼便看到了他,崔禹锡面带笑意,当即站起身向他迎来。 「吉贤弟,真巧啊,没想到我们这么快便又见面了。」 吉顼很是后悔自己回京心切,而赶路赶得太快,却不得不挂上营业性笑容:「崔兄,确实很巧呢。」 崔婉见吉顼又把她当空气,本亦不稀罕搭理他,却忽地心中一动。 于是款款走到吉顼面前,嫣然一笑后,福身道:「吉公子,别来无恙啊。我阿姐听闻我要来冀州,曾交代我,若遇见公子的话,向公子问声好。」 吉顼见崔婉忽然走到自己面前,忽然出声,心头委实被惊了一下,眸光扫向崔婉,却见她眼波含笑、百媚顿生。 吉顼险些错不开眼,顿时对崔婉突如其来的示好之举心生警惕,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戒备道:「多…多谢关心。你…你长姐可好?」 崔婉暗道,自己搬出崔玥果然走对了棋,当年此人就频频留意崔玥,对她颇为上心,今日她随便一试,瞧他那不自在的样子,显然虽时过多年,他却对崔玥尚未忘怀。 想来只能以崔玥的名义入手,慢慢跟此人套近乎,等熟悉一些,再藉机打探何大之事。 崔婉柔声道:「长姐很好,现已随母亲回京,数月前方行过及笄之礼。冒昧一问,不知吉公子此行何去?」 吉顼也不去看崔婉,目光随意落在左前方一桌,见有淘气小儿吃饭吃得不安生,正被父母训斥,那小儿却丝毫不怕,依旧在食案底下钻进钻出。吉顼看得有些烦躁,他也不知自己是替那对夫妻烦躁,还是此女莫名其妙的接近让他心头渐生不快。 只听他心不在焉应道:「我此番亦欲回京。」 崔禹锡接过话头,笑问:「哦?实乃大善!我与舍妹亦打算回京,如此我们倒是可一路同行,恰好相互有个照应。」 吉顼大嘆倒霉,心想这两兄妹还真挺没眼色的,面上却只能无奈点头称是。 从此,崔婉无视吉顼拒绝她靠近的臭脸,一路出卖崔玥信息,力求尽快在吉顼面前混个脸熟,好方便打探消息。 而吉顼却委实郁闷,一是这崔婉一路死缠着他委实叫他头大,二是他本觉得处理完何大之事,便权当报过崔玥当年救命之恩,可如今听崔婉言下之意,他恩人好像仍对他颇为意动的样子,如果恩人喜欢,那他恐怕也只能遂了恩人的心愿。 吉顼瞟了眼眼前含笑对他百般讨好的崔婉:啧!真是愁煞人也! 经过几天的循序渐进,这一日。崔婉自觉攻略得差不多了,便趁众人沿路修整的档口,捧着碗一瓣瓣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挑开车帷进入车内,送到吉顼面前,温婉一笑。 吉顼实在感到无语,他完全搞不懂为何此女行止非要如此矫揉造作,天长日久地这么端着,难道不累么? 而且依他对此女的了解,他记得当年此女出手救那对母女可非自愿,却是因其妹擅自出头,她不得已方为之。 此等善于计较福祸得失之人,无缘无故讨好他,必有所图! 吉顼捏起一片橘瓣放入口中,等着崔婉下一步动作。 果然,不一会儿,崔婉出声问道:「不知吉公子,可否告诉小女子,何大此人现究竟在何处?」 吉顼闻言眼皮轻轻一跳:此女语气如此笃定,她如何知道他见过何大?难道他哪处出了纰漏? 吉顼定了定神,沉声道:「你说的何大我未听过,更未见过,我倒想问一句,不知崔小娘子何出此言。」 崔婉见他嘴硬不认,便诈道:「既然公子不识何大,为何又派人去南宫县查探何大底细。」 原来如此!不过,吉顼压根儿不信他已经交代过观言,观言还会在南宫县落下蛛丝马迹。 于是他脸色一冷,怒道:「崔娘子之言吉某委实听不明白,如此话不投机,不若我们自此分道别过。」 说着,便撩开车帷要请崔婉出去,抬手时,却不小心打翻了崔婉手上的那碗橘子,软糯透薄的橘子瓣被碗重重一砸,顿时汁水四溅,一股清冽甜酸的橘香缓缓溢出。 崔婉大急之下,索性一跪了之,柔声求道:「此事事关重大,我父我一家性命可能至此枉丧于恶人之手,何大行踪,小女子但求公子据实以告。」 纵然再看不惯崔婉,可她如今伏地低泣,就如失怙的小猫儿,声声绵软哀切。 而一头柔顺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在地,露出雪白娇嫩的一截脖颈,线条纤细优美的肩背微微轻颤,混杂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橘香,一切皆扰得人心烦意乱。
第64页 吉顼无奈垂下手,心中低嘆:也罢,看在恩人的份上,透露一点何大生死也无不可。 「何大已经死了。」 崔婉闻言震惊地抬头,方才的泪尚未来得及全部收回,此时杏眸含泪,若梨花带雨,莹润秀美的朱唇因太过讶异而轻启,端的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似要招人去疼。 吉顼别开眼,按捺住心头的烦乱,解释:「没错。我派衙役送何大上京,没想到半路被山匪劫杀了,两个衙役身负重伤逃回。因顾虑于保护告密之人不利,恐担罪责。我等不欲向人提起此事,便当从未见过何大。还请崔娘子亦作不知。」 原来如此,崔婉终于明白,吉顼为何咬死没见过何大了,护送不利的罪名确实是可大可小,但其父吉懋升迁在即,这事如果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吉懋即使没遭贬谪,升迁之事只怕也是无望了。 但是,还有一个让她耿耿于怀的问题,崔婉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吉公子可知……可知何大欲上京诬告我父亲何事?何大可曾透露过什么?」 吉顼扫了崔婉一眼,淡淡道:「何大未言,我等并不知晓。告密之人不愿说的话,各处州县是不能问告密之人所告何事的,这诏令你没听过吗?」 第43章 桃花节里 待我长髮及腰,你娶我可好?…… 崔婉兄妹二人到了洛阳城, 便与吉顼就此别过。 二人回去即刻向长辈秉明首尾。 祖母松一口气,颔首,对崔婉语重心长道:「二娘如今当知, 世道有多艰险了吧, 今后务必三思而后行,莫再强出头。」 崔婉垂首答应, 崔英却忍不住嗫嚅道:「其实那次事情不怪阿姐, 是我先没忍住冲出去的……」 崔英话音刚落, 立时被正站在她旁边,她阿娘周氏不着痕迹地狠瞪了一眼,崔英只好乖乖低头闭上嘴。 女儿突然出言, 便等若是崔婉从头到尾皆是帮她担了罪责,崔婉若受罚, 他们大房便不好袖手旁观了,周氏只好正色道:「三娘确实当罚,二娘一路奔波辛苦了,阿家便莫要罚她了。二娘当年为护自家姊妹而出头, 此乃顾念手足之举,救陈氏母女亦本出于一片善心, 如今小小年纪便为此事奔走,更是实有担当。是我们世家子女该有的风范。」 太夫人本也是此意,说来说去,崔婉一切行为皆发乎善良本性, 本就无错。她说那些, 只不过是想藉机敲打府中众人。 如此世道之下,不得不草木皆兵,人人事事皆小心应对, 方得保全家族。 「那周氏你回去当好好教诲三娘。二娘我既已训诫过,二郎你们夫妻二人就莫再责难于她了。」 崔敬和郑如意本来还真挺埋怨自己生的这个多管闲事的女儿,胡乱去管那些刁民的家事,还把祸水引到家中住了好几年,费了不少钱财不说,还差点把自己亲爹害死。也是事发当天崔婉便连夜奔走,不然他们夫妻哪能放过她。 如今太夫人发话,夫妻二人只能点头应诺。 而崔敬心头一块巨石终于落地,既然他母亲要维护他女儿,他也只能不再追究。 否则,他近期虽顺利得了县令的任命,却日夜提心弔胆,未曾睡过一夜安稳觉,想起自己那多事的女儿就气闷。 时至今日,他才方得笑逐颜开,邀上同僚挚友,开怀畅饮,全心去体会那升迁之喜。 次日一早,崔敬整装重返南宫县履职。 而陈氏母女,早被崔家视为祸端,崔婉自不敢再留她们,要给她们银钱让她们出去自谋生路,陈氏却如何也不肯受,当日便收拾包袱悄然离京。 何大之事就此揭过,崔家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静。 三月三,上巳节。 春风化雪,草木生长,花开匝树,流嘤满枝,正是踏青好时节。 洛阳女儿齐齐出动,春服鬓影满神都。 崔家的女子,出发前,便人人皆以兰汤沐浴。 从浴桶中出来时,崔婉只觉身上满是兰草清雅怡人的香气。 崔婉看着翠芜挑出来的几件衣裙,指了指一条玉色轻纱窄袖襦衣和青粲石榴长裙,笑道:「阿姐出嫁前,我可不敢抢了她风头,穿得素雅些为好,我要当那映衬鲜花的绿叶!」 玲儿听了却捂嘴打趣道:「这小娘子恐怕没法如意了,小娘子容貌生得越来越好,只怕穿粗布衣裳都能把旁人皆比下去。」 秋彤憨憨地勐点头表示贊同:「小娘子打扮起来,便是那月宫仙子,不打扮,那也是沉鱼的西子,都顶顶好看的。」 崔婉好笑地摇摇头,对二人夸张的马屁敬谢不敏。 众人皆收拾停当,除了老夫人,崔家所有人齐齐出动,连大房二房的姨娘都出门放风了。 虽然崔府靠近南城门,原本出入城会更方便一些,可是此番要去东郊的洛水河边,便只能走东面的永通门。 车马走得慢慢吞吞,崔婉揭了帷幔一瞧,洛阳城本日车马拥堵情况不输后世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期。 崔婉还发现许多洛阳贵女并不坐马车,而是穿胡服骑着马、英姿飒飒,穿襦裙跨马的同样不少。 崔婉觉得新鲜,崔英脸上的羡慕之色更是显而易见。 「阿姐,咱们什么时候也去学骑马吧。」崔英眼馋道。 「嗯!让阿兄教我们。」崔婉一脸跃跃欲试。 崔玥却不置可否,好像对骑马并不是很感兴趣。崔婉看她瞧着外头,有些心不在焉,不由暗暗猜测她莫不是在茫茫人海中寻那个李迥秀?
第65页 及笄之礼过去数月,虽然母亲一直积极带着崔玥社交,可崔玥的婚事却至今未有眉目。 其实托人上门问询的委实不少,毕竟清河崔氏的女儿,怎么可能愁嫁! 但崔玥却没有瞧得上眼的。 要么嫌弃对方门第不够,要么觉得对方长相略失俊美,再不然就是嫌人家没文化。 唯一一个她各方面非常满意的李迥秀,偏偏生母是个妓子出身,更郁闷的是,人家甚至根本没注意过她。 崔玥望着车外的热闹,心中颇有几分寂寥、可又暗含些许期待。 她今日精心妆扮过,只盼能在此桃花节上遇到如意郎君。 为了尽可能避开热闹的人群,崔家的一众车马往东走了很长一段路后,终于在洛水一处岸边停下。 崔婉下车一看,此处人亦不算太少。 但能走到此处进行驱邪袚褉的,大多数是富贵人家了。 崔婉望去,果然这些踏春的女子们,个个妆容精緻、锦绮粲烂,各有一众婢女僕妇唿拥而行。 崔婉只闻洛水河畔莺歌燕语,时不时传出几声如铃娇笑,如此一番情致,让原本略显清冷的早春之色都平添了几分炽热艷丽。 因出门前已经浴过兰汤,崔婉她们跟着母亲在河岸祭祀一番,便脱了鞋袜,往河里投了一些兰草,在把脚浸入河水之中,周氏和郑如意又拿了柳条蘸了河水点洒在她们头上,便权当行过袚褉之俗了。 崔婉姐妹三人晒着暖暖的日头,编着细柳圈,又摘了些花一道编进去。 「呀,二娘这个编的最好。」崔英看了看三人做的柳圈,说道。 崔玥撇撇嘴,有点不服气:「那是她凑巧摘的花儿好。」 崔婉无语:不就编个花环么,这有什么好分出胜负的。 崔婉觉得无聊,看看旁边她阿兄一边泡脚一边看书,低声问崔英:「咱们何不趁现在叫阿兄教我们骑马呢?」 崔英一听当即双眼放光,拍手道好。 二人一拍即合,立刻去求崔禹锡,崔禹锡受不了两个妹妹一左一右的软磨硬泡,收好书,牵了两匹体型较小的母马过来,又喊来一个小厮,方敢开始教两姐妹。 崔婉按照兄长的话,给马儿餵了一会儿草料,人与马先互相熟悉一下。 之后,才教她们上马。 练习了一段时间,崔婉胆子大了一些,问过兄长后,便轻轻一夹马腹,马蹄也随之走快了些。 走了一会儿,崔婉回头一看,崔禹锡和崔英远远落在后面,马稍微有大一点的动作,崔英便要吓得抱紧马脖子,让兄长大感头痛。 忽地有一阵香风袭来,崔婉抬头一看,见前方不远处正停着一辆用各种香木制成的七香车,车体精雕细琢,轻纱罗帐装饰得华丽非常。 崔婉不由好奇这是哪家贵女的车驾,便伸长脖子往缥缥缈缈的罗帐里头多看了几眼,却看不清里面之人。 七香车外面,几名女婢正捧着金盘食盒等着里面的主人随时享用,崔婉还隐隐闻到烤鱼的香味传来。 崔婉暗自咋舌,感嘆这家人可真懂享受。 「崔二娘子,你也来了。」 崔婉看香车美人看得出神之际,忽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崔婉心头一滞,转头,果然看到了裴光庭清俊的面容。 「你?你也在此?好巧啊。」崔婉眼睛一亮,随即展颜道。 不过又疑惑地蹙起眉:这附近显然是七香车一行人划下的地盘,裴光庭难不成是跟里面的女子一起来的? 许是看出崔婉所想,只听裴光庭忽然说道:「车帐里头的是太平公主,还有我母亲。」 崔婉为自己刚才内心冒出来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万万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便偶遇到歷史上的大人物,不免有些好奇,又多看了两眼。 裴光庭见此,却告诉她:「莫靠近,公主府的侍卫戒备森严,有许多隐匿四周。」 说着,又指了指离岸不远处的密林。 崔婉闻言仔细看了一下四周,果然看到许多乔装打扮成游人的男子,有几个还将眼风在她身上扫过好几次。 崔婉心头大骇,用力一夹马腹,准备拉了缰绳便调转马头折回。 却不小心踢马肚子踢用力了些,又不小心狠抓了一把马鬃。 这马突然一上一下遭受背上之人的攻击,当即发怒,马蹄子一仰就要把崔婉给甩下来。 崔婉吓得赶紧松开抓住马鬃的手,可身形不稳,眼看便要摔了下来。 她心惊地闭眼准备摔落在地的一瞬,一双结实有力的双手却牢牢接住了她。 崔婉一睁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裴光庭近在咫尺的脸。 而如今二人这个姿势,和上一次见面的光景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这让两人不得不同时想起数月前那场尴尬。 崔婉身上幽幽的兰草香送至裴光庭鼻间,让他一时沉溺其间有些恍神,脑子里不由便想起数月前,她如兰的气息曾在他耳边游走,吐出了害他几个月连发难以启齿的梦境的话语。 裴光庭回过神,忙手忙脚乱地放下崔婉,二人同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最后,反而是寡言少语的裴光庭率先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崔婉低低「嗯」了一声,低头跟在牵着马的裴光庭身侧。
第66页 洛水河畔嬉闹的人们,衬得他俩之间更是冷清。 走到一半,崔婉忽然停下,抬眼望着裴光庭。 认真道:「待我及笄,你娶我可好?」 裴光庭只觉眼前的少女眸光盈盈,比暮春暖阳,更加耀眼夺目,忽有一道春风拂过,撩动少女的肩上的几缕青丝,仿佛也吹散了少女轻柔短促的话语,飘忽得叫他听不真切。 可他好像还没想明白少女话中之意,便已听见自己的嘴巴兀自开口道:「好。」 第44章 人生大事 人生大事,我以为你至少要考…… 裴光庭竟然连考虑一下都没有就答应了, 反倒把崔婉吓愣了,方才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满腔孤勇登时泄得干干净净。 她瞪大眼睛,双手紧张地绞着丝帕, 话都说不囫囵:「你……你……你怎么…怎么答应了?不…那个…不再考虑一下的…的吗…」 裴光庭眼中, 此刻的崔婉娇憨可爱的少女情态,如融融春日, 化开他心湖上覆着的那层坚冰, 又如刚刚一拂而过的轻风, 让那化冰的湖面开始微微泛起涟漪,他忍不住扬起嘴角,无比确定自己决定的正确性。 在崔婉身上, 他能一眼便能看到将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是他能想到的夫妻之间最好的模样。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能够那么高兴,原来,能为自己做决定,是那么快乐的事…… 他不由语气轻快道:「怎么?难道你不希望我答应吗?还是你觉得我不会答应?」 裴光庭声音温润, 眸光更是温柔如水,嘴角还吟着一抹宠溺的微笑, 这样的裴光庭是崔婉不曾见过的。 原来冰山底下的世界,景致是如此绚丽而富有声色,崔婉怔忡地望着裴光庭,想道。 「不…不是。人生大事, 我以为你至少要考虑一下才回答的……」崔婉声音越说越低, 到最后都几不可闻了。 裴光庭心情大好,不知怎的,突然他就是很想逗逗崔婉:「那你问我之前, 是仔细考虑过的吗?」 崔婉以为裴光庭是在质疑她的冲动之举缺乏诚意,一急之下便抬高嗓音分辩道:「我当然仔细考虑过的,我从上次见面之后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的……」 崔婉说完便后悔了,恨不得从地上扒出条缝头也不回地钻进去。 裴光庭肯定要觉得自己想嫁人想疯了。 简直太丢脸了! 「噗!」生怕崔婉恼羞成怒,裴光庭一只手握拳置于鼻间,掩去唇间的笑意,可他那弯起的眼角眉梢,却仍让崔婉羞窘万分。 接下去的半天,崔婉一直恍恍惚惚如置身梦中,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直到夜里躺回自己的床榻之上,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竟然胆大包天跑去跟一个男子求婚了! 崔婉一想起当天的自己,就忍不住躲被窝里尖叫锤床扯头髮。 情绪失常的崔婉吓得值夜的秋彤频频进屋来看,最后还惹来了翠芜和玲儿。 「小娘子这是怎么了?」秋彤指着被窝里的崔婉,悄声问翠芜。 「不知,今天小娘子骑马回来就有点不对劲。」翠芜同样小声地回答。 「小娘子莫不是中邪了?」玲儿各种乱七八糟的故事听得多,想像力更丰富一些。 「不会吧……」虽然嘴上说的是不会,可秋彤的语气明显就是信了玲儿的胡说八道。 「怎么办?」玲儿和秋彤一齐压低声音,盼着翠芜拿主意。 「这……不然等明天再看看?没准明日便好了?」翠芜前头看崔婉有些不对劲,便问过她是不是身体不适,可崔婉说没事,看样子,也不像不开心啊。崔婉不愿说,她们做奴婢的,也不好明着打听主子私事,更何况,崔婉向来是有主意的主。 半旬过后的一日清晨,秋彤拿了封信过来,崔婉抽出信纸展开一看,是裴光庭约她夕时去上次那家书肆见面。 崔婉将信纸摩挲平整,收入一只檀木小箱笼里。 「看小娘子如此欢喜,信上可是写了什么有趣的事?」 被秋彤一问,崔婉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在笑。 「秋彤,我们今日逛南市去。你把我那身黄丹间色石榴裙拿出来。」 太阳打西边出来,崔婉居然主动提出要穿颜色绮丽的裙裳,秋彤不禁奇道:「小娘子前头不是说在大娘子出嫁前要穿得素净一些么,怎的今日突然,额…」 「招摇是吧?」心情好,崔婉也不恼秋彤揭她老底,抿唇一笑,信口胡诌道:「你想想啊,咱们今日要去集市啊,南市美艷胡姬那么多,我们怎么能让外族女子给比下去!」 秋彤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地去找门房备车马。 主僕二人便出门了。 去了南市少不得去食坊逛吃逛吃,这次崔婉带足了银钱,自然是一路走一路放开肚皮享用美食。 和秋彤一人一只樱桃毕罗吃得正欢畅,没想到迎面走来一个人,不是吉顼是谁。 吉顼刚从国子学出来,因昨日妹妹说樱桃熟了,要他下了学务必带十里坊的樱桃毕罗回去,他今日便特地折过来买。 哪知能在大街上碰到正在大快朵颐的崔二娘! 崔婉从樱桃毕罗的香甜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吉顼抽了抽嘴角:呵~大家闺秀! 哪家大家闺秀会在大街上吃东西,哪家大家闺秀会吃东西吃得煳一嘴!
第67页 由于和吉顼有些比较可观的身高差,以崔婉的角度看去,吉顼面无表情,目视前方,她以为吉顼没看到她,迅速地抽出帕子把嘴一抹,又立刻把帕子塞秋彤手里,而后款款走到吉顼面前,敛起杏眸仪态大方地朝吉顼福了一福:「吉公子,多日不见,你也来买毕罗的么?」 吉顼真心无语,心道:此女是当他瞎还是怎么滴!? 不过,话说回来,此女今日打扮得像桃花妖似的,就为了出来在大街上吃个毕罗? 吉顼瞟了眼崔婉身边的丫鬟,手上还提着个食盒,显然是现吃不够,还要带回去。 可心中腹诽连篇,嘴上却淡淡应道:「嗯,舍妹说樱桃出市了。」 崔婉点点头,柔声道:「是的。不过如果吉公子要买十里坊的毕罗的话,小女子手上的是最后三个了,吉公子不嫌弃的话,便拿回去吧。」 崔婉拿过秋彤手里的食盒,推到吉顼面前。 吉顼看着眼前这个嘴角没擦干净,却硬端出一副端方识礼模样的女子,翻了个白眼。 但为了妹妹,他只能勉为其难地接过食盒,略一颔首:「那就多谢了。」 说着,吉顼便拿出一个银锭要给崔婉。 崔婉退了一步连忙摆手:「吉公子无需客气,之前的事,吉公子愿据实以告,小女子还未曾谢过,这权当小女子一点心意。」 吉顼也不想在大街上和一个女子计较钱财之事,便干脆收下崔婉的东西。 他转身往来路走,倒是和崔婉同路了。 可走到半路,崔婉却和他告辞。 「天色不早了,不回去吗?」吉顼峻眉一锁,看似随意问道。 崔婉温言回答:「嗯,小女子还要去坟典肆买些书册回去。」 吉顼未再多言,辞过崔婉,迳自往前走去,心里却抱着怀疑的态度:切~装模作样,嘴都没擦干净还说要看书! 崔婉瞧一眼天色,这么耽搁一下,有些着急了。 毕竟玩了好些时辰,她不放心地转身问秋彤:「秋彤,帮我看看,我髮髻乱了吗?衣裙有没有脏污?」 秋彤认真看了看,点点头实诚道:「都挺好,就是嘴巴还得擦一下。」 说着,便拿帕子轻拭了一下崔婉唇角,帕上果然粘着一点红。 崔婉登时有点炸:刚刚那吉顼不会看她这糗样子看了一路吧? 可他神色如常啊? 哦!是了,他那么高,她又低头颔首的,两个人站得近,他估计只能看到她头顶,应该没看到才对。 不过幸好不是让裴光庭瞧见。 推说吃得太撑,打发秋彤去买消食的渍梅子后,崔婉便怀抱着庆幸的心情,来到了那家书肆。 果然,裴光庭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你来啦?」看到崔婉,裴光庭眼睛一亮,轻轻牵起了嘴角。 第45章 君子一诺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恳切、那…… 书肆后院别有洞庭, 书肆主人心有巧思,特地在里头置了一处处亭榭,供人看书弈棋, 每一处亭榭皆隔有一段距离, 又处处有流水潺潺,客人若想吟诗作对, 亦或闲话桑麻, 也不会影响旁人, 同样不怕被他处之人给听了去。 二三友人若约在此处聚会倒比外头那些酒楼食肆多了份雅致。 崔婉暗贊裴光庭选的这地方很是不错,这里算得是公共场合,却又保留了些许私密空间, 他们一男一女在此谈天,光明磊落, 不会给人遐想的空间,也就不会给旁人闲言碎语的机会,而谈私事又很方便。 这是上巳节过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难免都有些羞涩和尴尬。 崔婉轻轻挑起羽睫瞄了裴光庭一眼, 却发现裴光庭亦正瞧着她,二人目光一触, 崔婉连忙慌张地躲开,羞赧得她脸都热乎起来。 不知裴光庭是不是也紧张得双颊通红呢? 崔婉好奇,想抬眼再偷看一回,却又怕万一看到裴光庭淡定如常的话, 她岂不是要失望?! 毕竟, 她连对方喜欢不喜欢自己都不知道。 更不知道对方为何答应自己那突如其来的离谱请求。 崔婉想开口问,却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虽然她提出嫁给裴光庭的心思确实不纯,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是为了未雨绸缪避开武延基, 而以裴光庭的家世,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得到她家人的认可,另外就是她觉得与其将来任由家人帮自己挑选不知品性如何的夫婿,还不如由她来找个自己熟悉之人,至少裴光庭与她相识多年,多次接触,她深知他性子看着虽冷,实则外冷内热。 虽说有些好感只占了她求婚动机里很小的一部分。 可她还是对他们二人之间的未来满怀期待,至少,两个人都该有那么一点点对对方的情意吧! 所以,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裴光庭究竟为什么答应她,她并不希望看到他神色如常。 从第一次见面伊始,裴光庭便觉得崔婉娇蛮可爱,可不知为何,今日的崔婉却让他觉得艷光逼人,方才瞧他的那一眼,眼神仿若带了钩子,差点将他魂魄都勾了去。 他发现他第一次傻愣愣地看一个女子看了许久。 等他终于回过神之时,他终于想起了正事。 「额…崔…额…以后私底下,我唤你,唤你婉儿可好?」刚准备开口的裴光庭发现自己竟不知如何称唿她更好一些。
第68页 叫她崔婉太过生分,唤她崔二娘子,又好似与那些旁人没有什么不同。 崔婉这才重新抬头去看裴光庭,见他紧张不自在的模样,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你,你今日找我出来,可是…可是有话要说?」话一出口,崔婉不禁担心起来,暗道:裴光庭莫不是要反悔了吧? 这时,裴光庭拿出一只精緻小巧的锦盒,推到崔婉面前,含笑示意崔婉打开。 崔婉好奇地打开锦盒,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半只玉蝶,蝶身清透洁白、质地细腻,泛着温润的光,而冰玉里唯一的一丝血红恰好成了蝴蝶的触角。 虽然这蝴蝶亦可看做是立于花间未展翅的样子,可崔婉却觉得它定然还有另外半只。 不由疑惑问道:「这玉蝶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半?」 裴光庭眸底滑过一丝赞赏,从怀里拿出另外一半,颔首道:「此物本是我母亲与我父亲定情之物,我父亲走后,我母亲不愿睹物思人,便将它给了我。」 崔婉接过仔细一瞧,不禁赞嘆这玉蝶做得十分别致,两半分开的时候,可以看成是一对敛翅的蝴蝶,而两半拼在一处,合体后又变成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裴光庭望着崔婉、眸光沉沉,他温声道:「那一只便交于你,这对玉蝶便是你我二人的信物。我会尽快找机会告诉我母亲我欲求娶你为妻之事,请她上门提亲,婉儿,婉儿你只管安心等我的信。」 此言既出,裴光庭心头一松,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身上有不尽的心力去说服母亲。 是的!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按母亲的意愿行事。 他出身河东裴氏,亦是不逊于五姓七望的大族,累世为官,父祖皆是歷朝大将。 他可承父荫入仕,无需苦读圣贤书,无需参加科考。 父亲虽早逝,可他母亲却深受陛下隆宠,护得他周全万分,他何曾吃过苦。 想来如果他说自己活得并不如意,别人应该会觉得他无病呻吟,不知好歹吧。 裴光庭看着崔婉将玉放回锦盒,仔细收好,珍而重之的模样,叫他心头又是一暖。 但家中一些事,虽然他不愿说与旁人听,可从上巳节那天起,崔婉便不再是旁人。 于是,裴光庭低声道:「我与家中兄弟的关系,并不似你与你兄弟姊妹那般亲和墩睦……」 崔婉笑道:「这有什么,我是嫁给你又不是嫁给你兄弟。」 刚说完,崔婉便发现自己把嫁人一词说得如此顺滑无心理负担,委实不要脸了些,不由清了清嗓子,撇开脸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裴光庭闻言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又立刻收起笑意。正色道:「不过婉儿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便不是一个人了,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你相信我!」 崔婉看着他无比诚挚的样子,含笑点了点头,应道:「我相信你!」 感受到崔婉对他的信任,裴光庭方才的笑容才重新回到了脸上。 他的母亲库狄氏,出自蛮夷,不过一介胡女,又不是父亲元妻,自高嫁父亲之日起,便不受族人所喜。 但他母亲倾心于他父亲,为了爱情,她甘愿辞别故土,孤身一人远嫁中原,她甘愿嫁给一个比她年长近二十岁的鳏夫。 他父亲爱她,他母亲以为她从此便拥有了一世的幸福。 谁知他不过四岁,他父亲就撒手人寰,留下他母亲一人,独自去应对诺大的家族。 一个外族女子来到京城,举目无亲,年纪轻轻就守寡,为了他,他母亲一人支撑起裴家门户,还要应对逐渐成年的继子继女,其中的艰辛,大概只有他一人能懂。 为了裴家,他母亲一个直率不羁的夷族女子,日夜习着中原的经史子集、政论谋略,也学会了八面玲珑,谄媚讨好。 可裴家人却并不理解她,他的那些兄弟姊妹也从未接受过她,在他们眼里,她依旧是个蛮夷女子,只不过比别人更懂得阿谀逢迎之道罢了。 所以,他从来不会去忤逆他母亲,他知道,他母亲不过皆是为了他,如果连他都不站在他母亲那一边,他母亲将何等悲惨! 他不想让他母亲后悔自己当年远嫁的决定,不希望他母亲被困守京城,坐困宅院之中郁郁终生。 他宁愿看她在京中长袖善舞的模样,至少忙碌而鲜活。 故而,他母亲叫他亲近武家人,他照做,纵然他并不喜欢那些飞扬跋扈的武家子弟。 他从小到大从未做过忤逆母亲的任何一件事。 而他母亲一直有意让他娶武家的女子,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他本打算仍旧依了他母亲之愿。 可如今,他遇见了她。 她叫他娶他。 他答应了! 甚至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便答应了。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恳切、那么迫切地想要去做一件事。 裴光庭藏在袖中的手慢慢紧握成拳,他告诉自己,他会拼劲尽力去说服他母亲,直到他答应为止,他,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第46章 接连数变 她等来等去,始终未能等到她…… 秋彤捧着一小罐梅子来寻她时, 崔婉和裴光庭早已说完了话。 裴光庭站在书肆门口,微笑着目送崔婉离开。 看到裴光庭也在,秋彤轻轻地「咦」了一声, 等和崔婉一道走远了, 她才嘀咕一句:「裴公子也在呀,小娘子和他挺有缘分的呢。」
第69页 崔婉笑了一笑, 没有回答, 伸出手去打开秋彤手上的糖罐子, 捏起一颗梅子塞秋彤嘴里,再拿起一颗放入自己口中。 「好酸!」 「好甜!」 二人同时出声,秋彤却皱着一张脸, 大声奇道:「小娘子,这怎么能是甜的呢?酸死我了都……」 崔婉感受着手里的锦盒, 心里是说不出的畅快。 入夜时分,崔婉来到祖母房中。 老人刚沐浴过换了寝衣,看到崔婉这时间过来找她,便知她定有话要说, 但严肃惯了,还是习惯性地板着张脸, 做不来那慈爱模样:「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事?」 崔婉知道祖母虽然看着凶,可对儿孙却是真心的疼爱,她最敬重之人便是祖母, 但只要不犯错, 她根本不怕她。 可今天崔婉是要来说自己人生大事的,她觉得这件事,她第一个便是想让祖母知晓。 崔婉有些紧张, 虽说有把些握祖母会支持她,可万一不同意呢! 对于祖母的发问,崔婉勐地点点头,谄笑着在祖母前面的小胡床上坐下,把双手放膝盖上,眼睛小狗似滴地望着祖母,一副乖乖的模样。 老人耷下眼皮,状似随口问道:「你今天出去外面玩了?莫不是闯祸了?」 崔婉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怎么会…」 说着,又有点心虚,不由低下头小声嗫嚅道:「但确实有件大事。额……那个……祖母,祖母觉得裴光庭如何?」 老人闻言,挑了挑眉,轻瞟了孙女一眼,却没有回答崔婉的问题,只淡淡道:「博州的事情之后,你们还有往来?」 「是…,见过几回。」 谈感情这种事,她两辈子都是头一遭,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更遑论同长辈提起。 崔婉给自己做了好一番心里建设,最后用力把眼睛一闭,鼓起勇气说道:「孙女让他娶我,他答应了。」 说完埋着头等半天,却不见祖母发话,她忐忑地抬头,发现祖母正掀了被褥准备上塌。 崔婉一愣,暗道:坏了,莫非不同意? 她不自觉便撒娇道:「祖母……您怎不说话?」 「他同意了便让他母亲上门来提亲,还要说什么?」 老人的话语听起来气势汹汹,其实却是色厉内荏。 崔婉闻言眼睛一亮,大喜道:「那祖母是允了么?」 老人已经躺到床榻上,闭上了双眼:「说完了便回房去,莫吵我睡觉。」 ……… 自得了祖母的同意,崔婉便安心呆在府中,等着裴光庭的好消息。 可谁知,她还没等到裴光庭上门提亲,却等来了另一个她说不清是期待还是不期待的消息。 有一日,崔融回府后,提起了当天、朝中发生的一件大事——皇帝下令处死丘神勣,令五城兵马使梁王武三思监斩,斩于太乙门前的菜市口。 原来,数月前,有人在铜匦投书,告发周兴与丘神勣等阴谋造反! 皇帝当即密令由来俊臣负责彻查审理此事。 一日,来俊臣假意邀请周兴宴饮,两个举世闻名的酷吏本来就是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周兴当即欣然赴约。 席间,二人兴致勃勃讨论刑讯逼供之道,酒热酣畅之际,来俊臣笑问周兴:「囚犯如果硬是不认罪,那当如何是好?」 周兴得意地大笑道:「这还不简单,只需把犯人放到瓮里,四周燃起炭火,瓮中滚烫,人赤身赤足,在瓮中,立也不是,跳也不是,肌肤触碰之处,皆烈烈灼人,不出半刻,保管招了,哈哈哈……」 哪知周兴话音方落,来俊臣便派人找来一口大瓮,按着周兴的主意,架起火围着大瓮烤了起来。 而后,来俊臣嘿嘿一笑,站起身道:「来某奉陛下圣旨审查于你,请君入瓮吧!」 自己想出来的至毒酷刑,究竟有多可怕多难熬,这些酷吏自己是最清楚不过了,有哪里敢受。 当时周兴见大事不妙,立即磕头求饶,表示愿意招认,说是丘神勣欲谋反,他不过是被逼的从犯。 本来陛下主要想处置的便是丘神勣,拿到周兴供词后,直接下了圣旨。 按律,周兴当处死,然陛下特免他一死,命改判为流放岭南,谁知却在流放路上被仇家所杀。 而丘神勣,这些年的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根本难逃一死。 丘神勣伏诛后,皇帝还下旨禁锢其子孙。 说来可笑,丘神勣与周兴一生以谋反罪不知让多少无辜之人冤死,最终却得了和他们害死的人一样的罪名,一样的结局! 此二酷吏死后,朝中人人皆举杯庆贺, 崔婉听闻丘神勣授首,博州城的一千多百姓终于得还清白,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而与此同时,对于曾经与武延基立下的诺言,开始日日挂在她心头,仿佛一把悬顶利剑,让她时刻提心弔胆地等着它落下。 因而,她等裴光庭的消息等得越发迫切起来。 可武延基没有动静,裴光庭也没有动静,倒是她的父亲崔敬,从南宫县迢迢寄来一封家书。 家书送到太夫人手上时,太夫人将大房崔融夫妇,二房儿媳郑如意,以及崔玥崔婉,齐齐叫到了正堂之中。 崔婉住的近,自是最先到的。 只见祖母神情肃穆地坐在上首,崔婉心中惴惴。
第70页 家中小辈,祖母只唤了她与崔玥前来,连长兄崔禹锡都没叫,难道此事只与她和崔玥有关? 不多大会儿,其他人也陆续前来,脸上皆带着不安与忐忑。 崔玥到时,同她对视了一眼,两人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之色。 当人全部到齐之时,老夫人环视一圈,嘆了口气,终于开口,对崔融夫妇还有郑如意说道:「二郎来信了。」 郑如意心中吃了一惊,婆母主要叫来的人是二房,莫不是,和她有关? 难道,她夫君在南宫县有了新人,想休妻重新娶过? 郑如意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紧张地开口,干涩的嗓音带着几不可闻的轻颤:「阿家,不知夫君信中提到何事,需得如此劳师动众?」 太夫人也不打算隐瞒,看了眼崔玥,直接说道:「二郎信中说,原冀州长史,如今的易州刺史吉懋,向他提出要娶大娘作他家长媳。」 崔玥一听,蹭地站起身,尖声惊唿道:「什么!」 第47章 二女婚事 崔玥不由悲从中来:皆是崔婉…… 这个消息在崔玥听来宛若晴天霹雳, 身为母亲的郑如意同样无法接受。 她硬要带着一双儿女从南宫县赶回,不就是为了让女儿在京城加笄,好在京城找个门当户对的大族。 于她本意, 五姓之外的人家是不做考虑的。 吉懋的官虽然比她夫君大, 可他们这样的人家,区区一个刺史算什么, 吉家没根没底的, 最了不起也就出了吉懋这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官, 这都託了当今陛下大兴科举、大力擢拔寒门子弟的福。 吉家这种人家也敢来妄想他们清河崔氏的女儿! 他们清河崔氏,歷朝宰相都不知道出了多少,他们连皇家的那些王爷公主都不稀罕, 何况吉家这种八代里都找不出一个三品官的小门小户。 把女儿嫁给如此人家,可不光她女儿一人丢脸, 那丢的更是全家人的脸! 说出去要被五姓人耻笑的! 看看那被来俊臣强娶了去的太原王氏的女儿,差点悬樑自尽,后来为了保全家族,不得不委屈自己, 却至今仍觉抬不起头来。 而那不要脸的来阎王,娶了五姓女之后, 好不得意,见天拿这事出去显摆,人家王庆铣根本不想认来家这门噁心丢人的女婿。 郑如意只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吉家当真不要脸! 但是,郑如意气归气, 她气的是好意思开口提亲的吉懋, 可她并不认为自己夫君会答应。 吉懋都去易州了,也管不着远在南宫县的崔敬,虽说吉懋对她夫君有举荐之恩, 可以崔家之势,有没有吉懋,崔敬升个县令不过早晚,这等恩情,还够不着让他们家赔上个嫡女。 想来她的夫君是不可能答应的,于是郑如意定了定神,安抚地拍拍已经失去理智的女儿的手,让她稍安勿躁,而后压着火气硬扯出一抹温和的笑,缓缓开口道:「阿家当真料事如神,那吉刺史先是无缘无故来贺衡儿的百日宴,后又举荐夫君,果然有所图。可是阿家,这事夫君不可能答应吧!」 太夫人沉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嘆道:「唉…二郎答应了……」 这下连郑如意都坐不住了,抬高声音讶然道:「这是为何?夫君怎能如此煳涂!」 崔玥更是激动,登时眼眶一红,又怒又委屈地哭道:「我究竟犯了何错,阿耶为何如此鄙弃于我,要让我嫁给那样的人家……」 太夫人本也看不上吉家门户,如今又见孙女如此可怜,她亦于心不忍,不由放下平日里的威严,走到崔玥面前,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哀嘆道:「你父亲也是逼不得已啊,他本是拒绝的,可奈何……奈何有把柄在他人手上,却不得,唉,不得不委屈你了……」 太夫人此言一出,不光郑如意了,连崔融和周氏都吓了一大跳,崔婉更是眉头一皱,额角开始突突直跳起来,心头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姐姐被逼要嫁吉顼,今日开家庭会议,大人都来了,这件看似与她无关的事,却偏偏叫她过来。 把柄——吉懋——父亲——她自己,如此种种联繫在一起,她不得不联想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何大! 所以,吉顼骗了她! 吉顼根本就已经从何大口中探得到他父亲的把柄,却因何大已死,便想利用此事威胁她父亲,好傍上清河崔氏这棵大树,给他们吉家脸上贴金,以抬高他们吉家门楣! 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这吉顼心肠如此阴险歹毒。 从何大到信都郡一直到何大死在路上,这期间,吉懋根本不在冀州,若说这件事没有吉顼的手笔她压根儿不信。 没想到吉顼喜欢她姐姐,已经喜欢到不惜使逼迫威胁此等下三滥手段也要娶到手的地步。 就是不知究竟是何事,让她们父亲只能嫁女求全。 其他人显然也同有此问,只听崔融收起他一贯温和的面容,肃色道:「母亲,不知弟弟究竟是犯了何事?」 太夫人坐回塌上,无奈哀声道:「此事说来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就是当年为你弟弟谋挽郎,这事要捅出去,非但二郎性命堪忧,恐怕府中上下,无一人能倖免吶……」 崔融闻言大吃一惊,当年为了给弟弟谋得高宗皇帝的挽郎,他可是利用在东宫任职之便,提前将皇帝身体状况的消息透露回家中,让家里早日谋划,而崔敬那边,更是利用了郑如意娘家的关系。
第71页 如果弟弟出事,那非但崔家和郑家遭殃,如今武承嗣为了太子之位正上窜下跳,巴不得庐陵王和太子都死光,倘若被他抓住这个把柄,定会大做文章,到时候,恐怕连已废的庐陵王都要牵扯进去。 想通此间关节,崔融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只是,他尚有一事不解:「母亲,此事当年我们皆做得隐秘,不知吉懋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这时太夫人看了崔婉一眼,开口道:「何大!吉懋便是从何大口中探得此事,何大生前口口声声说要告上京中的把柄便是这了。」 虽早有预料,可崔婉心还是重重一沉。 万没想到竟是如此! 这时,众人皆看了崔婉一眼,周氏垂首嘆了口气、郑如意是满眼的责怪和怒意、崔玥…… 崔玥正瞪大了通红的双眼,指着崔婉的,恨声叫道:「既是她惹出来的祸事,便由她去嫁好了,反正她也是嫡女。」 郑氏也是有这意思,只是她不是小孩子,而两个都是她亲生女儿,这么多人在,她不好直接做出偏心之事,让两个女儿互掐,叫大房看笑话。于是她忍着,想等大家散了,她再私底下写信去劝夫君改主意换崔婉去嫁。 可没想到,太夫人却摆了摆手:「吉家指名了要大娘嫁去,说吉家大郎吉顼心仪于大娘。更何况,二娘已亲事已有眉目,不可再生波折,徒惹事端。」 郑如意闻言径直瞪大眼睛,自己女儿已经相看好人家,她这个做母亲的竟一点都不知情! 这莫不是她婆母偏心她小女儿,不想让她嫁去吉家,故意编出来的吧? 郑如意不由狐疑地望向崔婉,却见她低眉垂目,脸上似还真带着一抹羞怯之意。 郑如意艰难地扯动嘴角,努力做出关切的样子:「阿家已帮二娘相看了人家?这…这真是太好了……」 太夫人哪里听不出来郑如意的意思,这是怪她厚此薄彼呢,不先帮已经及笄的大孙女找好人家,反而先给尚未及笄的二孙女相看,怎么也说不过去。 太夫人自然否认:「却非我帮二娘相看来的,而是那小郎君对二娘有意,此事你们知道就好,人家还没上门来说亲,免得被外人知道了多生口舌。」 郑如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自己的小女儿,这女儿从小便跟自己不亲,后来索性跟在祖母身边生活,再到她去了南宫县,几年里才见一回面,更是愈发生分了。 而回京后她一直忙着大女儿的亲事,根本没注意过这小女儿,如今细看之下,才发现其已然长大,眉眼长开,孩童的生涩已渐渐褪去,鲜嫩的模样好似那刚成熟的粉桃子,带着一股勾人之态,让人既急切着想一尝那香甜,却捨不得伸手去摘,只想着等再熟透一些,那滋味定当更为美妙。 难怪勾得别人家的公子自己寻上门来。 郑如意不免暗道这二女儿果然长得不似她,她和大女儿皆是端方人物,哪有此等惑人心魂的本事。 也怪她没提前提防好,次次让小女儿和大女儿同行。男人不论老小,皆是只晓得看女子颜色,哪管得其他!有妹妹在,那些小郎君还怎有心去瞧姐姐的好。 天不遂人意,如果她的玥儿已经订好亲,那就算遭遇此事,也有推脱之词,如今…… 郑如意觉得自己就是那吃了黄莲的哑巴,胸中的怒和苦皆有口难言。 「不知是哪户人家?」郑如意终是忍不住问。 「这小郎君说来你们也认识,是当年我们在博州城时的救命恩人,于我们祖孙有大恩。不过这事还没个准,你们记住莫往外说。」太夫人也不瞒大家,却还是忍不住又提了个醒。 那次救命恩人有两个,武承嗣的长子和裴家的三郎,众人皆知他们家不可能和武家有瓜葛,那太夫人属意之人应是裴光庭了。 河东裴氏是根基深厚的关中大族,与他们崔家也算门当户对,只是府中三个嫡女,皆非在他们五姓内部通婚,实在不利于崔家巩固与其他各家的关系。 崔玥一听崔婉许的是裴家,再想想崔英订亲的杜家也是京中大族,而自己…… 她知道自己不嫁不行,不嫁那便会拖累全家,她自己也活不了。 没想到王家姐姐那样的惨事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崔玥不由悲从中来,都是崔婉! 崔玥从小到大在崔婉身上吃过的亏,一瞬间尽数化成了一股巨大的恨,压得她几欲喘不过气。 崔婉在心中重重嘆了口气,知道崔玥这回怕是彻底把自己恨上了。 前些日子裴光庭还羡慕她们兄友弟恭手足和睦,这才几日功夫,却变成这样了…… 第48章 心思各异 不知何故,听到这个消息,他…… 太夫人搬出救命恩人, 郑如意确实没法了,不答应就是不知恩义,这可不是世家大族应有的气度教养, 毕竟人家救了崔家这么多的人。 可难道, 只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去吉家? 郑如意看了看女儿,正好收到女儿望向她的目光充满不甘与哀求, 郑如意心头一痛。 她的宝贝女儿, 从小便没吃过苦受过委屈, 她当眼珠子一般护着,如今出落得如此秀美端丽,气度高华, 却要去那种小门小户受气…… 也怪她把女儿养得太出色,才会叫外头的豺狼给盯上, 这吉家品性低劣,眼光倒是毒,开口就要把崔家最好的嫡女给挑了去。
第72页 当真是该瞎的人不瞎,不该瞎的偏偏却瞎了眼! 思及此, 郑如意自觉对不住女儿,不由捂住胸口, 低声啜泣起来。 崔玥见母亲如此,心知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眼神一黯,恨恨地紧咬着下唇, 憋着气, 不再言语。 厅堂中气氛一时沉闷压抑,只有崔融仍旧冷静地继续开口询问;「不知何大是如何而知,二郎信中可有提及?」 「说是当年正好应役去建造奉天宫, 后又在二郎住的客栈做活,魏侍郎去见二郎之时,二人谈话碰巧被他听了去,本来这无赖也不知二人所谈为何,直到后来某天听人提起二郎乃挽郎官出身,这才……」 太夫人一边将始末告知众人,一边把手中崔敬的信递给崔融。 崔融紧锁着眉头细细读过,也明白吉懋拿此事要挟,弟弟却是别无他法,只能委屈崔玥,确实只有和吉家结成姻亲,一损俱损,如此才能保证吉家会死守秘密。 想来若他们崔家得知吉懋知晓此事,只怕就算吉懋不提,崔家也会主动把嫡出女儿送去结亲的。 此外,崔融看信里还提了崔敬已和吉懋定下三日后便开始走六礼,届时吉家会请媒妁上门下达纳采。 尘埃落定,崔家人皆各自散去。 崔婉自觉愧对崔玥,这些日子里时时揣着的那点萌动又期待的小心思早就一扫而空。 「翠芜,你陪我去阿姐那边吧。」 刚刚主子们关起门密谈大半日,出来之后,个个阴沉着脸,尤其崔玥,更是红着眼一脸愤恨,崔婉追过去求了好几次,皆被崔玥甩袖推开。 翠芜自然不知晓其中缘由,却也看出来崔婉两姐妹闹起来了,此刻一听崔婉要去崔玥那边,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认同:「小娘子,大娘子像是正在气头上,你这时候去怕是讨不着好的。」 虽知正在气头上的崔玥根本不会接受她的道歉,但崔婉却不得不去,崔玥见到她定会不高兴,可她无动于衷不闻不问的话,崔玥只怕会更气,好歹能让她出出气也好。 崔婉想着崔玥女红好,便捧着天香坊颜色最全的一套绣线去赔罪。 崔玥身边的大丫鬟碧柔看到崔婉进了院子,上前一拦,恭敬却冷淡道:「我们小娘恐怕不愿见二娘子,二娘子还请回吧。」 看来崔玥是交代过不让她进去了,只能无奈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碧柔,放大音量道:「那就麻烦你把这交给我阿姐,同我阿姐说,是我对不住她,阿姐今后欲我如何补偿,我自当全力而为。」 碧柔望了里头一眼,接过崔婉的东西,送了进去。 崔婉在门外顿了顿,却在碧柔进去后,听见里面传来箱笼重重砸在地上的声响,随后便传来崔玥撕心裂肺的怒吼:「让她给我滚!这假惺惺的东西。吃里扒外,尽知道在外头装良善祸害自家人,让她滚!滚!!!」 虽然早早便猜到是这样的结果,可崔玥的话还是一刀狠扎在了崔婉心头。 她从不觉得她救陈氏母女是错的,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就像她不后悔以自己的承诺换回博州城一千多城民之清白那样。 可为何对的事情,却总给家人和自己招来不对的结局? 她对这如履薄冰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规则再生心灰意冷之感。 三日后,吉家请了城中有名的媒妁前来说亲,媒妁带来一只大雁为信、一羔羊寓意祥和、一鹿昭示福禄,又有美酒和五谷各一斛以示粢盛,可以说诚意十足,对此婚事十分看重,给足了崔家面子。 可这有什么用,任谁能娶到五姓女,怕是都会郑而重之,崔家也不稀罕吉家给的脸面。 为了不让郑如意和崔玥糟心,又恐她们母女二人突然甩脸色,太夫人便不让她们出来,而由她出面接应媒妁。 纳采之礼也算顺顺利利走了过去。 第二日,媒妁再次登门问名,两家交换过崔玥和吉顼的庚贴。 四日后,纳吉之礼亦行完,再下去,便将由吉家的掌家主母、吉懋之妻林氏向崔家抬来聘礼。 崔家办的是大喜事,可府中上下却郁气沉沉,不见分毫喜色,崔玥尤甚。 这些日子她日日以泪洗面,为防她做出傻事,家里还派了几个健硕的婆子寸步不离轮守着她,她连逃都逃不出去。 与崔家相反,吉家却一派喜气洋洋。 他们这样的寒门,娶着五姓女,简直比中进士还难。 林氏过几日便要上崔家下聘,她人生第一次办如此大事,还是为了她亲生的长子,难免有些紧张。 她早听说世家不同与他们小门户,最是恪守古礼,她的夫君更是在信中特别交代过不可怠慢,故而她此番可是费劲心力四处打听世家婚嫁之俗,务求尽善尽美,叫崔家满意。 六礼之仪她皆打探得清清楚楚,纵是那最是难得的大雁,她夫君都千里迢迢地送来两对,竟皆是活物。 说到自己的夫君,林氏便觉心满意足,她嫁给他时,吉懋不过是个贫寒读书人,可她嫁过去没多久,他便中了进士,入仕后更是官运亨通,一直做到如今的封疆大吏。 而她夫君飞黄腾达之后,也从未嫌弃她出身微末,放心地将儿女交给她教养,甚至连妾室都纳得不多。 林氏知道她夫君是有野心的,上次回京述职,有一日喝了酒回来,便告诉她,要给儿子娶个五姓女,她当时还将信将疑,以为夫君说的是醉话。
第73页 她在京中多年,和京中贵妇们交往也不算少,多少也听说过朝中关于娶五姓女的那些事,都是朝中乃至百姓茶余饭后最爱嚼的闲碎话题。 更何况,她夫君从前亦同她说过五姓女之所以难娶,皆是因五姓七族之间,可是通过长期的相互通婚形成牢不可破的利益关系,他们在朝中相互帮衬,长期把持朝中要职,又利用官职之便,几乎插足了所有有利可图的营生。 她夫君说从太宗皇帝开始,一直到当今陛下,为了削弱五姓的势力,可谓是费劲了脑筋,不仅大兴科举提拔他们寒门子弟,甚至还下过禁婚令。 可这些大族仍旧尾大不掉,而那些寒门子弟,更以娶五姓女为傲,毕竟娶一个五姓女,等若挤进了门阀的族系里头,其背后的关系,不论是对仕途进取或家族生意,皆大有裨益。 此等好事,她可不敢信能落到她们吉家头上。 可偏偏她夫君就是做成了! 她委实佩服她夫君,他在她眼里,就是天底下第一顶顶厉害的人物! 而对和崔家结亲,林氏很意外,吉顼心中却有五五之数。 那天他父亲告诉他,他有意和南宫县县令结亲,问他是否有属意的女子。他如今学业为重,本无心考虑婚事,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属意的女子。 不过想起自己恩人对他的情意,恩人已经及笄,到了待嫁之年,万一为了他而蹉跎大好年华,他如何对得起她。 但他却不认为他父亲提了亲,崔家便会允了的,恩人纵然心仪于他,她家里未必会肯。 故而他同父亲说他恰好有意与崔家长女,但若崔家不允,便就此作罢。 没想到崔家还真答应了。 不知何故,听到这个消息,他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却有些空茫。 好似自己的一生,便如此轻易交代出去了。 第49章 好事成双 。 没想到此二人不知何时竟已…… 吉家择定良辰吉日, 由林氏带人抬着聘礼登门。 金银珠翠、绢布皮帛、牲畜酒水,各取双对吉数,送了足足六十四全抬, 如此聘仪, 也就比皇室差一些罢了,在整个洛阳城都很是拿的出手了。 林氏颇为热情, 却看得出来有些紧张侷促。 郑如意神色淡淡的, 心中却鄙夷道:果然小门小户出来的人, 就是小家子气。 太夫人看出林氏的侷促,虽然心底也有些看不上,却以礼相待, 请她上座。 这回纳徵林氏亲自登门,崔家没办法再藏着崔玥不让出来, 只能提前三申五令让崔玥不得对未来婆母无礼。 太夫人对郑如意身旁的婢女碧云道:「去请大娘子出来。」 而后便向林氏逐一介绍家中其他小辈。 崔婉崔英皆福身行礼,林氏见崔家女儿行止气度果然不是她们寻常人家可比,不由满意地直点头,给她们皆送了厚厚的见面礼, 而对即将出现的未来长媳她则更加期待。 崔玥姗姗来迟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穿的却是旧衣, 妆扮更是家常随意。 崔家人皆知崔玥是用这种方式在表达的的不满和不情愿。 太夫人对长孙女如此不顾大局不知礼数的行为倍感失望,面上却不露声色。 郑如意见从前明媚的女儿这般憔悴模样,心疼不已。 崔玥走到林氏面前,草草行礼, 声若蚊吶地请安。 林氏一眼便明白, 看来这崔家的嫡长女可不愿嫁到吉家,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纳徵之礼既成, 这亲便定下来的,只能将来娶回去,再慢慢调教了。 林氏面上尴尬和不喜之色一闪而过,丝毫不计较崔玥的失礼,也无视崔玥的冷淡,亲昵地扶起崔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一脸慈爱地望着她,连声夸赞:「崔家大娘子果然端方明媚,知书达礼,能得此佳媳实乃我们吉家之幸吶……」 此时太夫人见林氏怒不上脸,行事倒颇有几分周氏的圆滑周到,这才对林氏这个未来的亲家稍稍顺眼了几分。 纳徵过后,这门亲便正式定了下来,不可再随意反悔了。 崔玥望着堆满屋的聘礼,连揭开箱子瞧一眼的心情都欠奉,更没有心思去绣自己的嫁衣了。 崔婉次次过去找崔玥,回回被崔玥轰回去。 翠芜看不过去,劝她:「小娘子你何必自讨苦吃呢。以后府上的小娘皆各自出嫁,便更是久久才能见上一面,姐妹的情分,早晚也是要淡的。」 在崔婉黯然之际,秋彤高高兴兴地进来了:「小娘子,裴公子差人送了信过来。」 崔婉愣了一下,这几日因忧心崔玥之事,她差点把裴光庭那边给忘了。 忙展开信一看,竟是裴光庭邀她今日去得意楼。 崔婉嘆了口气。 翠芜见崔婉眉头紧锁,担心道:「小娘子,难道裴公子那边……」 崔婉轻轻摇头:「你们莫担心。只不过是我想到裴光庭那边若已和他母亲商量妥,那可能便会先上门把亲事定下。可如今,你们也知道,我阿姐她……我若订亲,怕是会更惹她不快……」 ———————— 崔婉略做收拾,便带翠芜和秋彤一起出发得意楼。 二人多日未见,裴光庭比以往多了分舒朗的神采,以前生人勿近的清冷仙气虽然淡了些,却引得人想去靠近了。 而与之相比,崔婉则略显憔悴。
第74页 此时天气正当炎热,崔婉刚坐下,秋彤忙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汗。 裴光庭立即用水晶碗盛了碗樱桃冰酪亲手端到崔婉面前,带着温煦的笑,关切地问:「怎的这般累,听说崔家近些时日忙长女订亲之事,你莫忙坏了,待轮到你自己,却没精力了。」 没想到几日不见,裴光庭居然会开玩笑了,崔婉讶异地抬头看他,想确认一下眼前之人是不是裴光庭,却突地回味过来裴光庭话中之意,勐地瞪大一双杏眼,又惊又喜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裴光庭吟着笑,轻轻点了点头:「好事成双,你阿姐订了亲。我阿娘昨日也已答应你我二人之事,不日便将上门提亲。」 他目含悦色,星眸粲烂,夹杂着些许兴奋之色。 崔婉从未见过他如此的神态,最近缠绕心头的郁结之气顿时随之散去不少,略带羞涩地抿唇一笑,轻声道:「那么快的呀……」 裴光庭看到崔婉光滑白皙的飞上两朵红云,娇媚非常,顿时唿吸一窒,又想起日后眼前之人将成为自己的妻子,心尖便突地升气一团火,烧得也面红耳赤起来。 「你……你先用了这碗冰酪吧。不然,不然在我手里都要化了。」 裴光庭撇开眼不敢再瞧,忙把碗再次推到崔婉面前,吞吞吐吐地说道。 崔婉依言,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冰甜爽滑的樱桃酪浆一入口,沁人心脾,也让崔婉发晕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她放下碗,拿帕子轻拭了下嘴角,想起自己有东西要给裴光庭。 「你那一只玉蝶可带在身上?」 裴光庭点头,便从怀中拿出那玉佩。 崔婉把右手伸到他眼前,盈盈笑道:「能能借我一下?」 裴光庭虽略有疑惑,却毫不犹豫便将玉佩放到崔婉手心。 崔婉从锦盒中拿出她打好的翠色流苏吊穗,穿过玉佩上的孔隙,系好之后,又重新递迴给裴光庭。 然后她拿出自己身上的那个亦繫着一模一样的吊穗的玉佩,在裴光庭眼前晃了晃,眉眼儿弯弯地望着他:「好看不?我编的。」 裴光庭心头一动,含笑望着崔婉,点了点头:「以后我便佩在身上。」 两人在此互致心意,却不知不远处一栋小楼内,正与人宴饮的武延基,在听了一贴身侍卫的私语之后,面色发青,眸光阴沉,底下压抑着的是滔滔巨浪。 「啪」的一声脆响,武延基手中的杯盏竟被他捏个稀碎,殷红的血和着葡萄美酒,顺着武延基青筋毕露的手腕缓缓滴落在食案之上,那一点点的红色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酒,武延基抬起手腕,靠近唇边轻轻一舔,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嗜血之色。 刚才送来密报的侍卫心头一震,退后一步,乖乖垂首立于一旁,不敢再发一语。 武延基方才入楼之时,无疑看到崔婉也来了,许久不见崔婉,他早就抓心挠肝地想她,有一日,他甚至还梦到与她行那难以启齿的男女之事…… 可他一直忍着,他知道她早晚会是他的人。 一直到前些日子,他买通丘神勣府中之人,在他府里藏了兵甲,而后转头去告他谋逆,又用重金贿得来俊臣以酷刑逼其招供。 后来,丘神勣那厮的事总算尘埃落定。 他本打算这几日便去找崔婉兑现承诺。 方才突见崔婉,他心喜之下正打算上前去逗弄她一番,却不想裴光庭出现了,孤男寡女竟还入楼密会。 惊疑之下,他便派人偷偷潜进去,让其务必将二人一言一语尽数汇报回来。 没想到! 没想到此二人不知何时竟已暗通款曲! 更叫他大为光火的是,两人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虽然之前他便觉裴光庭对崔婉有点意思,可他却从不担心。 因为他叔父多年前便向裴光庭的母亲库狄氏透露过结亲之意,库狄氏虽没有立即答应,却开始授意裴光庭和他们武家人多加来往,并让其多亲近武从蓉,而裴光庭也一直照做。 据他所知,裴光庭从未忤逆过他母亲。 而当今陛下一直着力抑制门阀,盖因这些门阀世族愈发壮大,对皇权多有掣肘。 而且他们武家又是小姓,陛下当年还是武昭仪之时,便被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皇后处处压了一头,当年那些大臣反对她立为皇后时,其中的一个理由便是拿陛下的小姓出身做文章。 陛下对门阀尾大不掉忧心却无奈,便想让门阀和武家子弟结亲,从而抬高武家门楣,也可以让武家拥有更多的助力。 故而陛下一直有意裴家与武家结亲,武三思当年提出结亲,其实也是出于陛下的授意。 库狄氏是陛下亲信,如果她儿子娶了世家女,只怕库狄氏的荣宠便不復存在了。 他从来不信库狄氏会去忤逆陛下。 却不知裴光庭是用什么办法,竟能说服库狄氏答应他娶崔婉。 他怎么可能允许这等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 没想到自己稍微慢了一步,便差点竹篮打水一场空,险些铸成大错。 幸好,如今知道尚为时不晚。 他拿帕子擦了擦手后,随意一扔,不发一语,便沉着脸大步走了出去,留下一友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第50章 终生变故
第75页 崔玥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带着…… 「什么?我不信!」梁王府传出一道刺耳的女声。 「阿兄何时骗过你。因怕你知道了要伤心, 其实阿兄本不欲告诉你此事,可又恐不予你知晓,你将来定要责怪阿兄。」 武延基目露关切地轻抚着武从蓉的头顶, 貌若心疼地说。 「若不是看你自幼便将一门心思尽挂在裴光庭身上, 阿兄又何苦多事,放着自个儿府上一堆事情不管, 专程跑上门来找你。」 武从蓉只觉自己心爱之物无缘无故便被人抢了去, 一时深受打击, 虽心中恼怒非常,却仍不愿相信,嘴硬地追问道:「阿兄如何而知的?又是谁胆敢抢我的裴哥哥?」 武延基无奈摇头:「我亦是昨日同人饮酒无意间听说的。不过对方是什么人我就不清楚了, 你若想知晓,等裴光庭订亲之时你不就知道了。」 武延基这局话恰恰戳中武从蓉的痛处, 武从蓉尖声道:「我如何能等到裴哥哥订亲!」 武从蓉光想想裴光庭迎娶别的女子的画面她就觉得受不了。 武延基依旧安抚着武从蓉,嘴上却说道:「你不信的话,阿兄便跟你说一件事。裴光庭有一对一直戴在身上的蝴蝶玉佩你知道吧?」 武从蓉压着怒火,点点头:「知道。那对玉佩他十分爱惜, 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不懂事抢去玩, 差点摔坏,他还生气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同我生气,模样真是吓死人, 我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武延基轻嘆口气:「当年我听他提过一嘴, 那对玉佩本是他父母的定情之物,他一直视若珍宝。不过,你可知他如今已把另外一半送人了, 身上只留下半只?」 武从蓉瞪大眼睛:「送人?我碰一下裴哥哥都要大发雷霆,他竟拿去送人?」 「是的。你只消找机会去裴光庭那儿瞧瞧,便晓得阿兄说的是真是假了。你既知那东西于他而言有多重要,那他将此物赠予他人,当知那女子在他心底的地位如何了。」 此时武从蓉已完全相信。 她记得约莫四五岁的时候,当时尚是太后的陛下,宴请朝中重臣和亲信之人,她随父亲入宫,在陛下后宫大殿之上,她第一次见到裴光庭。 当时宫里那般吵闹,裴光庭一个人立在人群之中,就像外头那清冷的月光一般,皎洁而遥远。 那段时间,她恰好沉迷于神仙精怪的故事之中,乍然见到年长她几岁的裴光庭,只觉神话里的神仙应该就是长这样的吧,好看却让人不敢靠近。 那时陛下见她痴傻地望着裴光庭,开玩笑同身旁的库狄氏说:「你家小郎君可把我家小娘子给迷晕头了,不若咱们结个亲家可好?!」 库狄氏那时的回答她至今记忆犹新,只记得库狄氏当时捂嘴笑道:「三郎若有这福气臣妾自是求之不得了,只怕将来万一三郎长歪了,小娘子要后悔。」 陛下听完笑笑也未继续说下去。 可她却从此记下了。 裴光庭将来是要娶她的,她将来是要嫁给裴光庭的。 这么多年,她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裴光庭,可那么多年过去,她却依然觉得他遥不可及。 但她越来越喜欢他,她就是喜欢他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冰冰的样子。 可这样一个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男子,竟不知何时与人私定终身,甚至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而她,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瞬间,武从蓉感觉又恼怒又挫败…… 她颓丧地跌坐在精美绝伦的波斯毯上。 难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仪的男子迎娶他人? 忽地,武从蓉抬起头望向特地来找自己的兄长。 兄长提前来找自己,定然不只是来告诉她一个结局而已吧? 武从蓉眼底重新燃起希望:「阿兄,你是不是有办法?阿兄,求你一定要帮我……若不能嫁给裴哥哥,我就…我就出家为尼,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 武延基蹲下身,心疼地理了理武从蓉略微散乱的髮丝:「办法是有一个,可却需靠你自己去争了,只是……」 武从蓉听说有办法,急切道:「只是什么?阿兄快说…」 「阿兄怕你那样做了,裴光庭纵是娶你,却要一辈子怨你恨你,这样你也愿意?」 武从蓉低头略一思量,一咬牙,而后重新抬起头,发狠地下定决心道:「我不惧他恨我,我只要能得到他,他能日日守在我身边便成。」 武延基闻言拍了拍武从蓉的肩,忽地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好样的,不愧是我们武家人!我们武家人的血液里,从来就没有屈从,只有强求!」 他的身上流淌的是武家人的血,对他们武家人来说,世间之事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一个女子当皇帝,这几千年里,可曾听闻过? 可他们武家人偏偏做到了。 他们想要的,便要得到,不论别人愿不愿意答不答应。 他们偏偏就是要强求。 世间之人,但凡想去做成困难的事,靠的无不是「强求」二字。 哪个人,考进士不是咬着牙强求来的? 南市波斯邸那些波斯人,个个豪富,他们钱财难道不是跋涉千山万水强求来的? 哪朝皇帝的皇位,不是强求来的? 世上哪有白送上门的好东西,若自己不争,只能拱手让人。
第76页 而他们武家人,便是最懂其间道理的! 武延基正色道:「既如此,阿兄便告诉你。趁裴光庭尚未与人订亲,你让叔父尽快去求陛下,为你和裴光庭赐婚!」 武从蓉闻言有些为难,把嘴一瘪:「我还有三年才及笄呢,我小阿姐的亲事都尚未有眉目。阿耶事务繁忙,哪里会为我这点小事特地去求陛下。」 武延基勾唇一笑:「很简单,那只要让这件事变成重要的不得不做的大事便成。」 武从蓉不解,疑惑道:「如何变成大事?」 「很简单。你只需告诉你父亲,你听说裴光庭欲与五姓大族结亲,关中大族与山东豪族若牵扯在一起,陛下定当不喜,你阿耶若能趁机阻了此事,必能讨得陛下欢心。此外,裴光庭身后的河东裴家,若能与你结亲,想必会成为你阿耶的一大助力。而且,其母库狄氏深受陛下宠信,有她在一旁为你阿耶说话,想必今后他欲行任何事,都将更为顺遂……」 武从蓉听武延基絮絮叨叨分析一堆利弊,只感头大,当即摆摆手:「阿兄,这太复杂了,你再说一遍,我要背下来……」 —————————— 崔婉与裴光庭一别后,回家立刻将裴光庭要上门提亲之事告诉祖母,祖母宽慰地颔首应允,表示待她姐姐出嫁之后,便会同她母亲好生操办她的婚事。 最开心的莫过于她屋里三个丫头了,也是那日崔婉带着翠芜和秋彤出门,他们才知道自家小娘子竟已暗中给自个儿相好了人家。 想想小娘子未来的郎君,玉树临风、如芝如兰,貌若谪仙,她们便觉得十分满意。 秋彤当即便放飞想像力:「小娘子和未来姑爷如此品貌,将来诞下的小小娘子和小小郎君那不知得多好看吶。」 玲儿勐点头,十分贊同:「那定是全京城,不!是整个大周最好看的了吧!」 崔婉好笑道:「八字还没一撇,你们可别传出去。」 可秋彤和玲儿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又开始商量要给她嫁妆的枕头绣什么花样好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林氏又携媒妁和礼书过来请期之后,崔玥与吉家大郎吉顼的婚期也定了下来,就在一个月后。 而待崔玥嫁人之后,再过三个月,便轮到她及笄了。 及笄之后,只怕她就要嫁入裴家了。 崔婉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 如果她能快些和裴光庭成亲,那尘埃落定后,她就不必再时时忧心欠武延基的那个承诺了。 可她又不愿那么快嫁人,毕竟要重新熟悉一个陌生的环境和一群陌生的人。 何况裴光庭还对她说过,家中的姐姐兄长与他并不相睦,应付起来怕是有些麻烦吧?! 还有裴光庭的母亲库狄氏,一个外族女子,孤身嫁到中原,丈夫早逝,她年纪轻轻便守寡,在背后无半个亲族支持的情况下,硬是从一众几近成年的继子继女口中夺食,让裴光庭顺利得到门荫,继承家业,自己更是深得皇帝的荣宠…… 如此女子,手段定非寻常人可比,她的大半生精力,皆倾注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这样的厉害人物,若作为婆母的话,却不知好不好相与。 时间就在崔婉这种矛盾的心情中慢慢消磨着,而她与崔玥的关系,始终无法修补。 就在她以为她们姐们之间的裂痕,只能靠时间来弥合之时,某一日,崔婉刚午睡过,瞧一眼窗外的日头,时间尚早。 崔婉便懒得梳妆,散着头髮练琴。 崔玥却忽然来了。 崔婉微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她偷偷打量一眼崔玥,见其神情颇有得色,不由奇怪地蹙起眉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知崔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怎么,可是在等你的裴郎上门提亲?」 崔玥轻哼一声,语气带了几分嘲讽。 崔婉沉默不语,按住琴弦,静静等着崔玥把话说完。 「可惜啊可惜……」 「虽然二娘你对我不义,可我身为阿姐,却不能记仇,与你锱铢必较。瞧你的样子,大概还蒙在鼓里吧?」 崔玥忽然帕子掩唇一声轻笑,继续说道:「大伯父回来,叫了阿娘一道去祖母那边,阿娘回来后,你可知我听说了什么事?」 崔婉被崔玥说得心中莫名升起丝丝烦躁:「阿姐有话不妨直言。」 「唉,我可怜的妹妹呦,你可知陛下今日给裴三郎和梁王府的武三娘赐婚啦。」 说着,又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这时辰,怕是都揣着圣旨当准备入宫谢恩了吧。」 说完,崔玥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带着一股子同归于尽的癫狂。 崔玥只觉这数月来,都没今日这么开心过。 待笑够了,她接着道:「他们皆打算瞒着你,可咱们姐妹一场,阿姐觉得,这事你还是早些知道为好,免得日日在这痴痴地白等一场……」 崔婉闻言,只觉大脑一阵轰鸣,耳边除了崔玥疯狂的笑声,再听不清其他言语…… 第51章 意冷心灰 儿子要入宫求陛下收回圣旨!…… 长烟作为库狄氏的贴身侍婢, 已经跟在主子身边快二十年了,库狄氏大部分事务都会经她之手,她对于裴家内部的种种更是瞭然于胸。 包括这次裴小郎君亲事的一番波折。
第77页 库狄氏于她有大恩, 她曾立誓终身不嫁侍奉库狄氏,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而裴光庭便是自幼她看着长大的,说句逾越的, 她几乎把裴光庭当成自己亲生儿子看待。 故而此番之事, 她委实看着心疼。 裴光庭素来沉默寡言, 对于他母亲的话,他自小便言听计从,她几乎没有见他表露开心或者不开心过, 他从不表达自己的意愿,似乎天生便是个七情六慾匮乏的孩子。 直到那天。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为己身之事苦苦恳求自己的母亲,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眼底藏着希冀的光芒,那是她第一次听他出口表达自己的欲望——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在主子终于松口同意之后,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开心, 绽放着宛若孩童的笑。 可长烟却没想到,那也将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拥有那样笑容的裴光庭。 「夫人, 小郎君已经滴水未进,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了,要不,让他起来吧。」 主子是个硬脾气, 长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出言相劝了。 「陛下的旨意他都敢不接, 这次若不是我谎称他刚染过时疫,入宫恐扰圣安,再代他领旨进宫谢恩, 你说陛下会放过他么?他若是同他阿耶一样的脾气,将来我不在的时候,陛下能善待他么?」 库狄氏知道长烟心疼了,可她才是三郎亲母啊,难道她不心疼么! 那天,她头一次看到儿子如得至宝,喜形于色的样子,她心里头当真是酸又疼。 她当时心想,儿子长这么大才同自己提过这唯一一个要求,她便如他所愿又当如何。 陛下若是问起,她自当拼尽全力周旋过去。 可哪知最终峰迴路转,一道圣旨将一切又打回原形。 看着儿子渐渐暗淡下去的眸色,那宛若所有希望尽数熄灭的意冷心灰的模样,她何尝不觉得心痛,何尝不觉得有愧于他。 可她难道要任由他抗旨吗? 长烟却不服地驳道:「夫人不就喜欢老爷正直、不畏权势的性子么?怎的到了小郎君这儿,便不行了?」 库狄氏闻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那能一样吗!老爷他自有他孤高固执的资本,他当年敢跟陛下对着干,那是他身后站着裴家,更何况他还混迹朝堂多年,一身本事,纵是被陛下扔到边地去跟兇狠的突厥人打仗,他亦能闯出大把名堂。可三郎呢,他尚年幼,陛下要处置他,他有何一抗之力?」 「若被陛下记到心上去,他可能这一辈子就完了!」 长烟垂首:「却是奴婢疏漏了…」 库狄氏摆摆手低嘆:「你也是心疼他。也罢,有些道理,还需我去同他剖个分明,你提上灯,咱们这就去祠堂吧。」 ………… 裴光庭此刻满脑子都是崔婉巧笑倩兮地同他说「待我及笄,你娶我可好」的模样,他答应了,允诺了,他看她满心欢喜,他亦觉心满意足,他心间一直空着的某处,忽然被她塞得满满当当。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母亲为何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洛阳,为何甘愿抚养对她饱含敌意的继子继女,为何肯在这云波诡谲的京中局势里浮沉…… 皆因他的父亲。 他想,他今后也定会心甘情愿为了崔婉,为了他们的孩子,做尽一切可为不可为之事。 但是,老天似乎并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可他不甘心,为了那个等着他的女子,也为了他自己,他想拼这一回。 不论他母亲怎么说,纵是粉身碎骨,他都要入宫求陛下收回圣旨。 裴光庭在裴家一排祖宗牌位之前暗下决心时,一道暗影笼住了他。 他回过头,发现身后正站着他的母亲。 烛光摇曳,叫他看不分明他母亲脸上的神情。 「三郎,你是不是在责怪母亲?」库狄氏的声音幽幽传来,她不过才三十多岁,嗓音依然悦耳动听。 「儿子不敢。」 「不,你定会埋怨母亲不愿帮你去劝陛下收回成命。你如今,正想着要背着母亲去面见陛下,母亲说的对与不对?」 库狄氏柔声问,可句句却是满满的肯定。 他的想法母亲一猜即中,裴光庭心中巨震,却垂眸闭口不答。 「那母亲且问你,武三思突然求陛下赐婚,这时机,未免有些凑巧,你之前可曾将我们欲上崔家提亲之事告诉他人?」 库狄氏顿了一顿,继续补充道:「崔家是嫁女儿,在亲事定下之前,想来是不会四处宣扬,故而我对你才有此问。」 裴光庭正准备开口说没有,却想起圣旨下来的前两日,武从蓉曾来找过他。 她同往常一样缠着他,与以往无所谓的心态有些不同,那日他觉得武从蓉委实烦人,正欲找个由头脱身,不想武从蓉看到他挂在腰间的玉佩,却突然问他:「这玉佩不是一对吗,怎的只剩半个了,另一只呢?」 他略有些不耐道:「送人了。」 武从蓉却刨根究底不罢休:「送谁了?」 他知武从蓉对他有意,以前便罢了,如今他已有准备携手一生共白首之人,武从蓉虽然娇纵,可他们相识多年,他也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此番他将娶亲,不论对己对崔婉亦或对武从蓉,他都有责任说个明白,也好叫武从蓉死心。 于是他亦不再隐瞒:「送我心仪之人了。」
第78页 武从蓉闻言,当场便哭了。 他不知如何安慰,欲转身离开,武从蓉却抹着泪接着问:「我不信!你心仪之人是谁?你告诉我我才相信。」 他本想一告了之,却担心她去寻崔婉麻烦,便只回她:「待我提亲那日你便知晓了。」 如今想来,武从蓉定是信了,依她霸道的心性,既没法寻到他心仪之人,搅黄他的亲事,便索性直接求陛下赐婚,叫他避无可避,不肯娶她也得娶。 想通此间关节,裴光庭神情一黯,脸色惨白,喃喃道:「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见儿子这般模样,库狄氏于心不忍,却不得不硬下心来继续说道:「那你觉得,你入宫后,又有几分成算说服陛下改变圣意?陛下行事,不看人情,只看你有几分道理!若让陛下收回圣意,于陛下,于朝廷,有几分利?几分弊?你可盘算清了?可想好了说辞?」 裴光庭越听母亲之言,越觉得心凉,只因母亲的话,句句都是实理。 他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裴家和崔家结亲,于陛下而言,怎么可能有半分之利…… 可他还是要去做,为了崔婉! 他重新抬眸望着母亲,目光灼灼:「儿子与她之诺,不轻于陛下圣旨,我不能悔诺对不起她。纵无半分成算,儿子依然要进宫面圣!」 库狄氏冷然道:「若是为了你自己,你进宫面圣,母亲不说半句。可你若说是为了你心悦之人,母亲劝你,还是就此作罢为好。」 「武三娘是武家人,武三思又是什么样的性情,你当知道。既知圣意不可更改,那你与武三娘成婚势在必然。你去面圣,武三思和武三娘自然知道崔婉的存在。你是武三思女婿,武三思即使不喜,亦不会对你如何。武家人小姓出身,最恨便是别人看不起他们,他要与我们结亲,不过也是看上裴家的门楣之光。以他们睚眦必报的性子,你曾经拒婚落了他们脸面,最后该受他们报復的,那会是谁?」 「一旦让武家人盯上崔家,本来圣上就不喜欢这些世家大族,武家人若怂恿那些酷吏去折腾崔家,你想想你的崔二娘子会当如何。更何况,圣上向来不喜欢人忤逆她,当年尚为太宗皇帝的才人之时,圣上便能说出以何手段去降伏烈马狮子骢。如今陛下圣旨已下,你可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来,忤逆陛下的那些人的下场,不说远的,就想想你阿耶当年下场如何。你可愿看到自己心仪的女子落得那家破人亡的结局吗?」 母亲的一番话,让裴光庭的心如坠深渊。 他宛如一个失明之人,忽然得见一缕光,他欣喜若狂,追着前方唯一那道光而去,他知道那里有真正的光明等着他。 可走着走着,忽然间,那道光被掐灭了。 再度陷入黑暗的他,只觉得如今的黑暗,竟比他见过那道光之前更甚几分。 他真的,彻彻底底地、心若死灰了。 而且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辈子,都将永远在那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苟活,如行尸走肉…… 第52章 迟来之书 自得到皇帝给裴光庭赐婚…… 自得到皇帝给裴光庭赐婚的消息那天起, 翠芜便一直担心着。 因为崔婉从那片刻的冷怔之中回过神后,随即恢復了平静。平静得宛如上次听到隔壁刚正如铁的凤阁余人宋璟宋大人,居然作了一首风流妩媚的《梅花赋》时那般, 流露出的是一种好似事不关己的无所谓姿态。 她照着往日的时辰起床, 一次也未曾落下太夫人的晨昏定省,餐餐饭量亦未见减少, 琴棋书画样样功课仍旧勤勉完成, 所谓的什么体育锻鍊更是从不懈怠…… 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妥, 好像她从来不曾认识裴小郎君这么一个人。 可崔婉越是正常,翠芜却越是担心。 她至今记得上次她家小娘精心装扮过才出门去见裴小郎君的,她更不会忘记那日她家小娘见过裴小郎君后, 回来路上偷偷藏着小欢喜的模样…… 此刻,翠芜望着拿了一本棋谱, 跪坐在白瓷围棋棋局前面,专注与自己对弈的崔婉,忧心得眉头渐锁:怎的二房的小娘,一个两个的, 婚事都如此不顺心。 这时,去门房取东西的秋彤回来了, 人还没到,便听窗外传来她气唿唿的抱怨:「门房王老头的儿子真是个没心没肺的、靠不住的狗东西!」 玲儿不解中带点调侃道:「怎的他居然敢惹我们秋彤姐姐?」 秋彤愤愤然道:「前些日子王老头病了,有一日有人送东西给咱们小娘子,收到东西那会儿, 王老头恰巧要出门抓药, 他便顺手把东西托他儿子,让他带进来给我们。谁知他狗儿子没心肝的,一回屋便转头给忘了个干净。直到今日又有人给小娘子送东西, 那没脑子的歪货才想起来。都多少天了,这万一要有个什么着急事,岂不都得被他耽误光了。」 秋彤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转进崔婉闺房中,一进门,便撞到翠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秋彤被唬得脚下一顿,忙放眼搜索主子在屋内哪个位置,却见崔婉专注正在钻研棋谱,对她方才弄出来的动静恍若未闻。 秋彤心再大也知道她家小娘子最近不对劲,当即缩了缩脖子,噤声不敢再放肆言语。 她指指手里的一只盒子和一封信,沖翠芜就是胡乱一通比划,翠芜照样对她打起了手势,示意她把东西轻放桌上后尽快地悄悄出去。
第79页 秋彤正准备照做,却听崔婉忽然开口:「东西都拿过来吧。」 翠芜秋彤皆被吓了一跳,齐齐去看崔婉,却见崔婉仍旧保持方才的姿势,连眼皮都没抬起来过。 秋彤依言将东西放到崔婉跪坐的胡毯之上,再起身乖乖退了出去。 崔婉望着面前互相缠绕得纷纷乱乱的黑白棋子,正执于手中的那一颗黑棋迟迟未能落下。 终是心有所困,而举棋难定吶! 她幽幽嘆了口气,将棋子放回棋座下方藏着的、专门放棋子的小屉内,再拿起秋彤带来的紫檀木长条方盒。 挑动长盒上的一个暗扣,崔婉轻轻打开方盒,却不知里面是否有自己等待多日的答案。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把收得齐齐整整的纸扇,纸扇旁边,放着一张捲起的薄纸,隐约可见纸背有淡淡的墨迹透出。 崔婉拾起捲纸,一点点细细展开,只听信中之人轻快地喊她「婉儿」。 「婉儿,昨日不知何故,吾心血来潮作了一副美人图,然停笔之后,愈看愈觉得此美人生得极为眼熟,吾心念一起,又在美人近旁添了几道新柳,才知画中之人竟是你。是上巳节那日你的模样。吾觉有趣,便让人将画作成纸扇,赠于你一观。画技拙陋,勿笑。那玉佩可为扇坠,许能略弥补一二。还有,记得,等我。」 信上的时间,恰好是皇帝下旨赐婚的前一日。 崔婉慢慢打开画扇,画中河畔垂柳依依,果然有一美人侧立其间,那袭衣裙,分明就是她上巳节穿的一身,她记得那天她对他说「待我及笄,你娶我可好」。 他无比认真地回答「好」。 原来好与不好,他们说的,并不算数…… 忽地「啪嗒」一声细响,一滴泪打在扇面之上,晕开了美人翻飞的玉色裙角…… 崔婉恍过神,忙用指腹轻按了下眼角,而后伸手去拿另一封信。 此信中的字迹她并不陌生,依旧是那般龙飞凤舞、纵横恣意。 内容更是简洁无比:未时三刻,龙兴观。 落款:武延基。 崔婉收起信,透过镂空的花鸟鱼纹窗牖,怔怔地望着淡蓝的天空。 想留的,终究是留不住。 而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第53章 胡说八道 据说,隔壁桌有人听墙角。…… 龙兴观坐落于明教坊西北角、与宋宅仅一巷之隔, 和崔家亦同属一坊。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武延基将见面的地点约在此处,于崔婉而言, 倒算方便。 秋天的日头又好又不灼人, 崔婉略算了下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 便戴上帷帽和翠芜一道步行出了门。 李唐皇室以李耳后人自居, 故而在皇权的支持下, 道教在本朝十分兴盛,单这龙兴观,便在全国各地建了十几处。 崔婉行至龙兴观, 远远便看到武延基一身月白襕袍,懒懒地倚在绛朱色的木樑上, 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束于腰间蹀躞带的佩刀刀穗。 似有所感崔婉即至,武延基忽地抬头朝她望来,崔婉面容虽被羃篱遮挡,可武延基仍旧只消一眼便捉住了她, 顿时眸光一闪,将微挑的刀柄一把按入鞘中, 改为双手抱胸,勾唇笑望着,等她走近。 隔着轻纱,崔婉仍能感受到不远处武延基微微眯起的双眼里, 投出的视线正牢牢锁在她身上, 这种似猎物一般被紧盯住的不适感,让她止不住地汗毛倒竖。 崔婉硬着头皮走到武延基面前,福身行礼:「世子安好!叫世子久等了。」 武延基「嗤」地一声轻笑, 伸手便来揭她的缀于帽檐上的皂纱,一边开口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崔婉忙后退一步,刚被武延基撩起一角的帽裙復又缓缓地落下。 武延基只看到崔婉宛若一瓣白莲的秀美下颌,以及那樱桃一般娇嫩欲滴的朱唇,顿觉喉头一紧,不由为这一闪即逝的诱人美色生出浓浓的遗憾,只觉得整个人瞬间便被帷帽底下的人儿勾得心头髮痒。 「当真是他的煞星!」武延基在心中轻嘆。 口中却道:「今日,我定了龙兴观的素宴。我们进去稍候片刻便可用饭。」 崔婉略一颔首,随着武延基进入观中。 其实在后来的王重阳创立全真教之前,道教并不讲究素食,盖因本朝皇帝尚为高宗的皇后时,便已大力推崇素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城根底下龙兴观也就自然而然地做起了素宴,却没想到那位做素菜的道士师傅颇有天赋,久而久之,倒让龙兴观的副业的名声尤甚于其主业了。 如今来道观进香的人,有大半都是慕它素菜之名而来,为此,龙兴观特在东南处辟了一栋小楼作为素食坊。 食坊一楼果然热闹非凡,崔婉粗粗环视一周,发现食客除了有前来进香的信徒,还有不少道士。 武延基一出现,便有道童上前来引着他们去楼上雅座。 「龙兴观观规,天下道友可凭度牒免费在观中用食,故而有诸多云游四海路过此地的仙师会驾临本观。」小道士颇有眼色,只见崔婉脚步稍有一顿,便看出其心中所惑。 而二楼所谓的雅座,其实不过是用木板和屏风将每一桌隔开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落座后,崔婉才把帷帽摘了下来放到边上,略整理一下髮髻,哪知刚抬头,便对上了武延基丝毫不加遮掩的灼热视线。
第80页 崔婉迅速撇开眼装作不知,心里却郁气连生,不禁疑心究竟是不是自己这张脸恰好入了武延基的眼,可她总不能为此便把自己脸给刮花掉吧!?委实无奈。 很快的,菜陆续上齐了。 皆是龙兴观每日定量供应的畅销菜品。 在武延基兴味盎然的眸光中,崔婉硬着头皮每道菜都夹了一筷,然心头挂着事,终是美食当前,却如同嚼蜡。 武延基本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模样,此时见她吃得勉强,顿时失了兴致。 收回目光,索然无味地撇了撇嘴,干脆单刀直入道:「丘神勣,我处理掉了。那些城民,亦还了清白。」 崔婉放下筷子,双手置于膝上,正襟危坐,垂眸道:「我知道。谢谢你。」 虽然心中早隐隐有了猜测,可她还是不死心地抱着一丝侥倖,问道:「我欠你一个承诺,不知…不知你需要我做何事?」 武延基重新抬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叫她避无可避,他压低嗓子,暗哑道:「我要的,你懂的!」 崔婉在武延基的沉沉的眸中看到了突然慌乱的自己,嘴硬地回道:「我不懂!」 「不懂?那嫁予我便懂了。」 武延基闻言愈发咄咄逼人,让崔婉有一种立刻拔腿就逃的冲动。 武延基这话已说得十分直白了,崔婉想装听不懂都没办法了,而她终究不能食言而肥。 慌乱中,她只能支支吾吾地胡乱找理由:「你知道,我们清河崔氏,向来只在五姓之间通婚。我阿耶阿娘,我祖母皆不会同意的……」 武延基对崔婉之言却不予苟同,他轻挑唇角,出声反问,声音里似蕴着怒:「那为何你长姐许嫁吉家,你妹妹早早便与杜家订亲。吉家和杜家,可算不得五姓。他们娶得,如何我武家便娶不得?」 面对强势的武延基,崔婉大感吃不消,后背开始冷汗直冒出来,她心虚地继续嘴硬道:「皆因崔府两个嫡女所嫁皆非五姓,故而我阿耶阿娘断不会再让我嫁其他族姓之人。」 武延基闻言嘿嘿一笑:「若是因你家中的缘故,那倒也不难解决。我只消去求陛下赐婚即可。今日我只问你一句,你当日与我之诺,如今可还作数?」 崔婉一听皇帝赐婚,心直直往下沉。 又是赐婚! 在这时代,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赐婚的? 没有! 但要她说出不作数,她却说不出口,只低垂着脑袋不做言语。 「你不回答,可是默认了?」 崔婉这下更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继续埋着头当鸵鸟。 「无量寿福!」 忽地,一道高亢的声音在二人的头顶响起,打破了他们之间沉闷的气氛。 崔婉与武延基皆被吓了一跳,齐齐抬头去看,却见他们这里不知何时跑进来一个灰衣老道。 此老道髮髻散乱,那缕本应增加其仙气的花白长鬍子,却因油污而显得邋遢不堪,一身道袍更是褴褛破旧。 老道哈哈一笑便自顾自地坐下,笑盈盈地看着崔婉道:「贫道见二位点了这么多吃食却不知享用,未免浪费。贫道跋山涉水行千里而来,尚未食人间烟火。这位女居士,不知是否介意贫道同享此等人间美食啊?」 哪门子的牛皮老道竟偷偷跑到二楼上来,还神神叨叨的! 武延基眉头一皱,就要发作。 崔婉虽被突然现身的老道士搞得一时有些怔愣,可反应过来后,却大感道士进来的时机甚佳,直接便化解了她刚才的窘迫。 她巴不得他多呆一会儿,于是连忙点头:「道长请自便,不用客气,能与仙师同座,沾点仙气,我们荣幸之至。」 这位老道士闻言,立刻撸起袖子,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一顿风捲残云之后,老道士在前方瞠目结舌的二人眼中抬起头来,甩甩宽大的袖子,把嘴一抹。 然后瞟了崔婉一眼,便闭上眼睛掐指算了起来。 瞬息功夫,老道两眼一睁,目中精光一闪,指着崔婉道:「汝非此中人,却系此中人。」 崔婉一头雾水,不知老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武延基一听却激动了,也不嫌老道脏,一把便抓住老道袖口追问道:「仙师何意,但求甚解?」 老道摇头晃脑地回答:「上半句乃天机不可漏。下半句嘛,嘿嘿,这位女居士未来的夫君,就在此处。」 武延基闻言,当即朗声大笑不止,掏出钱袋子便要赠金给老道,可老道却不接,径直站起身,又唱一声「无量寿福」后,便拂袖飘然而去。 武延基先前因崔婉犹豫再三而生出的憋闷登时一扫而空。 他与崔婉,果然是天定的缘分,他终下决心,不论崔婉作何想法,待下次旬假,他便入宫求陛下赐婚! 与武延基相反,此刻崔婉是丧到极点。 本想让那道士来救场,没想到却是来砸她场。 瞧武延基的神情,她便知她逃不脱了。 二人心思各异,而与他们仅隔了一扇屏风的吉顼,眉头一挑:原来他未来的小姨子,心悦之人竟是武家子弟?魏王世子?这崔二,瞎!真瞎! 第54章 准备逃家 你俩!你俩究竟成天都是在哪…… 「你可愿兑现诺言, 嫁我为妻?我定终生待你好,一世只待你一人好,我们之间, 不会再有别人。」
第81页 武延基最后一次问她, 他眼里已没有了放纵不羁,没有了调侃戏嚯, 没有了咄咄逼人, 仅是凭着少年的一片赤诚, 那份把心掏出来放在她面前的至情至性。 想起他为了换她一个承诺,这么多年一直拼命在完成那一件事。崔婉进退两难间,拒绝的话一时卡在喉咙, 怎么都说不出口。 武延基见她轻咬着樱唇,敛眸不语, 心道:是了,女子一提起自己的婚事,总是害羞不愿作答,心里其实愿意的。他特地去搅黄了裴光庭和她之事, 方前来找她,便是希望她能对裴光庭死心, 好全心全意嫁给他,如今看来,果有成效! 于是喜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入宫面圣,请陛下给我们赐婚, 待你及笄, 我便立刻娶你进门。」 —————————— 崔婉一夜未睡,如今更是大清早便在房中来回踱步。 她一想起昨日武延基言之凿凿的模样,她便心忧如焚。 她急了!真的急了! 她仔细分析, 如果武延基去求武则天赐婚,成功的概率起码有九成。 当今陛下出身小姓,在曾经的后位争夺战中,与出身太原王氏这一高门大族的王皇后相比,她的出身受到朝堂元老重臣的轻视,这也成为她后来谋取后位的严重障碍之一。 而为了这个心中隐痛,当她一朝被册立为后,便立刻着力于改变武氏作为小姓的定位,她修改《姓氏录》将武姓列为第一等,追尊武家先祖,武家是人口不多,可为了提高武家地位,她甚至不惜把早年曾迫害她甚深的两个异母兄长都封了王。 但就是这样,还是不够。 虽然武则天因为种种原因痛恨世家大族,尤其痛恨那种死气沉沉的世家大族等级制度。 更何况,世家大族,讲的是家国天下,家总是先于国,他们只谋一家之利,缺乏对皇室,对朝廷的忠心。 然而,世家大族歷经数朝,各大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武则天身在其中,始终无法凭一己之力去彻底打破这种痼疾沉痾。 此种大势之下,她甚至还不得不与之同流合污,为了拔高武氏家族的地位,武则天开始不断让武家子弟与世家联姻。 所以,对于世家大族,武则天是矛盾的。她一面打压,一面却让武家人通过与世家子弟联姻来快速提高武姓的地位。 而崔婉知道,像五姓这样豪门世家,要一直到黄巢起义将其血洗了一遍之后,才真正消失于歷史长河。 除了大规模肉/体消灭,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去撼动世家的根基。 故而武延基大概率真会求到圣旨来娶她。 其实如果是一般朝臣也就罢了,可崔婉嫁给谁也根本不会嫁给武家人,武家人一个个都陷入皇权斗争太深,最后几乎没有得善终的,她绝不会让整个崔家被牵连,崔家的安全是她的底线。 要不然,趁现在旨意未达,索性收拾东西逃走,去山里隐居? 毕竟这时候逃走算不得逃婚,顶多算是逃家,家里也不会受牵连。 待她到山林里,弄个小院子,也过过「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的诗意生活?! 说干就干,崔婉当即动手收拾细软。 不想,却听见外面的秋彤和玲儿,正在应景的讨论着隔壁宋家的八卦。 玲儿手上做着针线,嘴上也没闲着:「听说了么,咱们隔壁的宋家少夫人的乳母的表兄弟的媳妇儿的弟弟阿小,三天前上山打柴,被母大虫咬死了!」 秋彤闻言,瞪眼捂着嘴惊唿道:「太惨了吧!」 玲儿点点头:「听说他家人去找,走着走着,脚底下踢到个球,仔细一看,这骨碌碌滚的,不就是那失踪的阿小的头么!」 秋彤难以置信地惊嘆「天吶!阿小我是见过一回的。那么壮实的一个汉子,竟被母大虫吃得只剩下个头?阿弥陀佛……」 崔婉打了个寒颤,心想古代这自然生存环境真是恶劣,山里看来并不安全。 但她略一停顿,便又继续麻利地收拾了起来。 不然去闹市里买个宅子,大隐隐于市吧。她身为堂堂一个穿越女,届时,搞点创意,做点小买卖,也是很不错的。 可这时,玲儿又接着叨磕起另一件事:「还有件事,你可听说?就几年前,咱们大夫人不是给她房里吴阿媪的闺女芸娘找了个好人家么。」 秋彤一听来了劲儿,八卦道:「我知道,她夫君听说是个无父无母孤儿,但因早早便帮着大夫人打理生意,手中颇有资财。虽然年纪比芸娘大了不少,可这身家背景确实不错。就可惜死的早了些……怎的?芸娘难道打算改嫁了?」 玲儿却摇摇头嘆了口气:「芸娘一个女子,年纪轻轻的,也没个孩子便守了寡。丈夫还给她留下一大笔钱财,如今看来却未必是好事。」 秋彤奇道:「怎的女子有大把钱花还没人管束,这么好的事怎到你嘴里就不是好事了呢?」 玲儿送了秋彤一个鄙视的眼神:「要不怎么说你傻呢。你只其一不知其二,你当寡妇带着一大笔钱财能好过?前段时间两个小官,为了争娶芸娘,都打起来了,官司还打到公堂里去。到头来,这嫁不嫁人,可由不得她了。」 崔婉知道玲儿说的没错,底层官员为了少奋斗几十年,争娶一个有钱的寡妇不足为奇。
第82页 而本朝为了促进人口,向来鼓励婚嫁,诏令言:「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并须申以婚媾,命其好合」,而过了法定年龄不嫁娶,可是要被官府抓去审问的。 如果两个官员闹到公堂,寡妇极可能被判强制嫁给其中一人。 崔婉心不由又往下沉了一沉,看来一个独身女子,不论有钱没钱,热闹的地方也住不了了。 可玲儿却好像不打算放过她,继续和秋彤畅聊起另一家的八卦:「唉,不过上面这两家的事情,要我说,都没城东王员外家的闺女惨!」 秋彤很明显消息有很强的滞后性,只听她傻傻地问:「王二娘子不是和男人私奔了么?」 玲儿道:「可不是嘛,结果就因为是私奔的,没户籍,和她男人东躲西藏的。私奔一场,结果连人家正经妻子都做不得,最后她男人日子过不下去,又厌了她,竟把她卖窑子里了,前些日子,王员外逛窑子,竟在窑子里见到自己沦落风尘的女儿……」 看来没户籍,一个黑户,就算跑了,也啥事都别想干得成! 崔婉白眼一番,把手上的东西往箱笼里一扔,一步冲到门外,指着两个坐在月牙凳上,靠在她窗牗底下晒太阳,闲话家常的秋彤和玲儿,一跺脚,怒道:「你俩!你俩究竟成天都是在哪听的这一篓子狗屁倒灶的八卦……」 崔婉心灰意冷,自此绝了自力更生的心思,准备适应封建社会,在夹缝中求生存。 嫁便嫁吧!当咸鱼得了! 第55章 出嫁前夕 但求明天一切都能顺顺利利。…… 自和吉家订亲之后, 崔玥便推说生病,再也不来得静院请安了,崔婉知道, 崔玥摆出的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原本崔婉和裴光庭的亲事黄了, 让崔玥很是高兴了好几天,可随着出嫁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 崔玥开始沉不住气了, 几乎三天两头就要摔杯掀盏的。 就这样直到出嫁的前一晚, 崔婉正和祖母用着宵食,翠屏匆匆跑了进来。 「太夫人快去看看吧,大娘子刚刚上吊, 幸亏碧柔丫头发现的早,救了下来。如今二夫人已让人去请大夫, 大娘子哭的嗓子都哑了。」 明日吉家便要上门迎亲了,这关节眼上哪容得崔玥作出什么么蛾子。 太夫人闻言当即放下碗筷,往二房赶去,崔婉亦忙跟了上去。 崔婉同祖母还没到院门口, 便听见屋内传来崔玥悲愤的号啕。 「阿娘,我命为何这么苦啊。怎么吉家偏偏就看上我了啊……」 郑如意一面安慰着, 一面同样哭得肝肠寸断:「我的闺女呀,皆怪阿娘将你养得样样都好,才叫外头那些豺狼虎豹给看了去。你可莫再这样了,为娘心疼吶, 你是想抛下阿娘吗, 你这样叫阿娘怎么活吶。莫哭莫哭,明日便要嫁人了,眼睛肿了明日如何做新嫁娘啊。」 太夫人闻言眉头一皱, 心道这二房媳妇不好好劝说女儿,反倒在这一起寻死觅活怎么回事,于是抬腿跨过了门槛。 「古有杨香扼虎、缇萦上书代父受刑,这些女子因纯孝而生勇,最后孝行皆流芳千古,人人闻之无不感动涕零心生敬重。你身为世家女儿,自幼尽享族中富贵便宜,如今你父亲有难,你却只顾己身名利。」 太夫人说到此处,忽地转头看向郑如意厉声道:「如此不念父族恩养,不知孝道恩义的女儿,你竟说养得好?」 郑如意和崔玥没想到太夫人突然出现,被噼头盖脸教训得一时有些愕然。 愣了半晌,崔玥才委屈地嗫嚅道:「吉家小门小户也就罢了,那吉家大郎,竟连个功名都没有,我今后如何在京中一众闺中姐妹里抬起头来……」 崔婉知道以崔玥的心气,再不济也要当个七品官夫人,如今却嫁了个白身,家里头更是连个男爵都混不上,自然是各种心有不甘。 见祖母真的生气了,而郑如意一碰到她心肝宝贝闺女便拎不清,为了缓和气氛,她只能上前去,好声好气地安慰:「阿姐,其实嫁人,家世不是最重要的,端的看的是人品,还有懂不懂心疼人。曲子里不都是唱『宁得一心人』嘛,那吉家公子指名了要娶你,想来是看重你的,待你嫁过去,他必当心疼你,和阿娘一样把你如珠似宝地宠着,这不比什么都强嘛!」 别人安慰也就罢了,崔婉不论说什么,在崔玥听来,都只觉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着看她笑话,当即怒怼崔婉道:「横竖不是你嫁那破落户,你自然能说得那漂亮话。吉家真那么好,你怎么不嫁去!」 崔婉翻了个白眼,无语:「可人家不想娶我呀。」 崔玥虽然不待见她,然崔婉想着,她们终归姐妹一场,更何况崔玥明日便要嫁人了,崔婉实在不想同她闹,便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吉家公子现在是白身,可媒妁不是说了,他之前在冀州可是一直在名师门下进学多年,如今又回国子学,正在准备科考啊。看其父吉刺史,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如今成就更是不俗。吉公子身为其子,想来就算不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却也差不到哪去吧。待他日后登科,不就有官身了。」 崔玥一声冷笑,不以为然道:「你当考科举是喝水吃饭那般简单的事!?」 崔婉心知劝不通了,便闭嘴不再多言。 而太夫人更是恨铁不成钢,面露失望之色。
第83页 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沉下脸警告郑如意道:「你今夜便在此陪着她吧。」 郑如意本也有此意,便叫人交代小儿子的乳娘一声,自己便留在女儿房中执手相看泪眼。 崔婉跟着祖母回院中,一路无话。 太夫人知道崔婉近日心里同样不好受,而她一直忙着大孙女的婚事,根本无暇顾及二孙女。 此刻在月色中,看着崔婉乖顺地跟在她身后,就像当年她第一次跟她回院中时一样。 不由感嘆时光荏苒,那时崔婉不过五六岁年纪,如今却也到了待嫁之年。 这孙女,自幼不受亲娘疼爱,为了能跟在她身边受她庇护,向来知礼数、懂进退,行事更是小心翼翼,她甚至极少听她表达过自己的喜好。崔家三个女儿,其实就属她最具世家女子的风仪。 而她和裴家小子的亲事不成之后,好似并不受什么影响,若换作大孙女遇到这样的事,怕是要哭死过去了。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能真的没事呢! 太夫人兀自思量着,以为崔婉在烦心裴光庭之事,于是轻咳了一声,温声道:「你也别太过烦忧,待你姐姐出嫁,我便给你寻个好人家。你到时候就和你夫君和和乐乐过一辈子。」 祖母突如其来的话让崔婉一怔,回过神才想明白原来祖母以为她在为裴光庭的事烦心,心中一暖,鼻头不由有些发酸。 当即上前一步,挽着祖母的手臂,展颜笑道:「有祖母在,我还怕找不到好夫君吗!」 但她心里却嘆道,祖母哪知她忧的是武延基。 她怕是又要让祖母失望了,也不知她嫁给武延基后,未来会给家中招来什么样的事! 洛阳城大多数人皆已入梦,崔家却灯火通明,崔家十多年没办过这样的大喜事了,嫡长女出嫁,虽所嫁人家有些门不当户不对,却仍旧十分重视,人人忙碌着准备送亲的一切事宜。 而当一轮残月从东边缓缓升到半空之时,哭哭啼啼了整整一夜的新嫁娘终于睡着了。 太夫人听着侍女来报,才把手上的念珠放下,抽脚上了床榻。 崔府人人暗暗祝祷:但求明日一切都能顺顺利利。 第56章 偷梁换柱 替姐出嫁 天光微熹, 崔敬归家了。 崔敬和上峰告了假,赶在嫡长女出嫁当天,回至家中, 匆匆忙忙盥洗更衣, 焚香祭祀。 没想到,他作为丈人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一到长女院中, 竟闻得长女还在睡觉! 眼见夫君鬍子都要气得翘起来了, 郑如意连忙拉住他安抚道:「玥儿捨不得我们,哭了整整一夜,快五更天才睡去的, 夫君让她多睡片刻吧。否则今夜如何讨得郎君欢心。」 崔敬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冷哼,也不知是在不爽自己睡不起的女儿, 还是在不爽硬逼着自己和他们结亲的女婿。 崔玥就这样,硬是在成亲当时,牢牢地睡至午时,最后才被郑如意给叫醒。 婢女和婆子们侍奉她沐浴, 更衣,前头还一切顺顺噹噹的。 可就在崔家众人终于松一口气, 刚把心放回肚子里之际,不知给她更衣的婆子哪个动作触动到她根敏感脆弱的神经,总之,崔玥「哇」地一声, 把身上穿了一半的霞帔勐地一扯, 随即扑到床塌之上,又闹开了。 守在门外的崔敬夫妇齐齐推门沖了进去。 崔婉也忙跟上,太夫人这几日被闹得头疼, 今日又一大早便起来忙碌,早觉精神不济了。却仍旧坚持到方才崔玥看似正常了,又寻思着崔敬回来了,便叫崔婉在这守着,有事立刻通报给她,才安心回得静院休息。 此刻郑如意想拉崔玥起来,可崔玥却抓着衾被,把头埋在里面哭嚎,一旁欲靠近来给她上妆梳头的丫鬟婆子,皆被她一脚蹬开。 郑如意劝不动,母女俩又抱成一团大哭不已。 这时又有婆子来报:「老爷夫人,吉家迎亲的队伍到门外了。」 崔敬一看天色,日头已渐渐西斜,他不由急眼,转身一看长女。 却见崔玥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打着哭嗝道:「我不嫁!我们崔家门第太低,我配不上吉郎……」 都这时候了,还闹嫁! 里头急,外头那很有责任心的婆子更急,她专事婚仪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犟脾气的新嫁娘,不由再次催促:「已经酉时一刻,小娘子抓紧点,切莫误了吉时。」 昏礼婚礼,男为阳,女为阴;白昼为阳,夜晚为阴。男女成婚意味着阴阳交合,而黄昏便是阴阳相交的时间。 华夏自古讲究天人感应,故而人之结合当与天地万物的阴阳相交同步进行。 吉时,误不得。 可新娘子不肯嫁,躺在啵啵床上死活不起,就算硬拉起来,可总不能由着她蓬头垢面,常衣素服去嫁人吧。 深秋里,崔敬只觉自己宛若被架在油锅上煎,火急火燎的,登时出了满头汗。 「二娘,你快去请你祖母过来。」 「阿耶,得静院这一来一回,哪里来得及!」 崔婉听着墙外锣鼓喧天,门外婆子殷殷催促,一旁父亲手足无措,里头母亲长姐抱头痛哭…… 崔婉咬咬牙,脚一跺,把心一横,干脆道:「我替姐姐嫁吧。」 里面哭声戛然而止,一旁父亲瞪眼顿足,门外婆子呆若木鸡,只剩下外头锣鼓笙箫越发喧嚣鼎沸……
第84页 众人安静了半晌,崔敬才终于愣愣地道:「可与吉家换了庚贴的是你姐姐啊,吉家指名道姓要娶的人也是你姐姐啊……」 崔婉望着多年不见的父亲,这个她熟悉又带着陌生的父亲,百感交杂。 她与自己父亲感情并不太深厚,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父亲是祖母最疼爱之人。 这次父亲落难被吉家要挟,确实有她的责任,不论为了祖母,还是为了崔家,在崔玥不肯嫁的情况下,只能由她来担起这份责。 但替嫁这种事,也不是她说干就能干的。 崔婉略整理一下思路,便利落地为崔敬分析道:「阿耶,中意我姐的是吉家公子,左右吉家不过是看中咱们清河崔氏的门望,我也是嫡出之女,其实于吉家而言并无甚差别。依女儿之见,只要将新郎矇混过去,待一切礼毕,届时木已成舟,只要我尽心侍奉姑舅(1),想来吉家也不会计较太多的。」 崔敬闻言沉默不语。 崔婉见父亲似有意动,便进一步补充道:「至于吉家公子,相信女儿谨守七出之规,毫不犯错,不叫他抓住由头,他亦不能奈我何!」 大概是被崔婉的神来之笔给吓到,郑如意脸上依旧挂着震惊之色,脑子尚不能转过弯来。 而与自己有着切身利益的崔玥,却破涕为笑,开心得一双肿若核桃的眼睛艰难地眯起。 可崔玥还没张口帮着劝自己父亲答应,崔婉忽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句正色道:「我这边只问姐姐一句,要不要我代嫁?姐姐可得想清楚,莫得后悔。」 崔玥没想到一向和她不大对付的妹妹,最后关头竟真愿意挺身相助,此刻倒是生怕崔婉反悔一般,急忙点点头,毅然决然道:「妹妹愿捨身解阿姐之难,今次是阿姐欠你的,阿姐记下了,我,自当不会后悔的!」 崔婉点点头:「那,阿耶阿娘为证,希望姐姐记住今天的话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崔敬想了想,嘆了口气,一副犯难的样子,道:「可是吉家那门户,你姐姐不愿去,你去,却也委屈你了。」 崔婉心知,虽然她爹这么说,可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了,然他身为她们姐妹二人的父亲,虽是同意,却总得拿出一碗水端平的态度来。 这时崔婉很是上道,粲然一笑,大义凛然道:「父亲有急难,做女儿的理应捨命相救,就算是为奴为婢也在所不辞,还在乎什么门第高低。姊若不可,吾自当之。」 崔敬没想到自己的小女儿如此有担当、识大体,一时间不由刮目相看。 吉顼…… 吉顼! 崔婉断没想到自己一番折腾,最后的归宿竟会是他! 她对唐朝和大周朝歷史的了解比在歷史书上学到的多不了多少。 吉顼这名字,委实一点印象都没有。 然而,她相信,在这风波诡谲的时代,没有印象就是最好的印象。 毕竟,她有印象的那些歷史人物,几乎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甚至包括如今的最高权利统治者武曌——她晚年亦是落得被逼宫退位,独了残生的凄凉结局。 而且,她还觉得像崔家这样的世家豪族虽钟鸣鼎食,却礼数繁多,七不得八不准的,兴许还比不得吉家这样的宦门新贵来得轻松畅快。 最重要的是,从此刻起,她便彻底摆脱了嫁给武延基的命运…… 第57章 障车催妆 她没有空多想,执扇遮面跨出…… 既已做了决定, 崔婉立刻吩咐傻站在一旁的妆娘:「快!上妆。」 一旁崔玥的侍婢碧柔拿了跟细线,小心翼翼地问:「不…不绞面么?」 崔婉挥挥手:「来不及了,快梳头上妆, 就画本朝最隆重的妆容, 胡粉尽管往白里抹,胭脂使劲儿涂, 能涂到亲娘不认最好!别傻愣着, 快!」 「快呀~」崔敬和郑如意齐齐出声喝到。 妆娘吓一跳, 忙把妆奁打开,各种各样的工具皆拿了出来,开始急急忙忙地动手给崔婉上妆。 依着崔婉的吩咐, 先给她抹了一层又一层的铅粉。 平日里崔婉因嫌这铅粉有毒,是一点都不敢往脸上涂的, 也亏得她肤若凝脂,樱唇不点而朱,纵是上了妆也未能增色多少,故而一直素着面。 可今天她却任由妆娘将自己脸给抹了个遍, 单是胡粉就不知上了几层,她都怀疑她稍微做一下表情, 她脸上的粉就得扑簌簌往下掉。 但就是这样了,她依然觉得不够,继续吩咐妆娘:「唇再点一下,眉再描长一些, 双颊的胭脂和额上的黄粉更厚更隆重点……」 此刻她就恨不得妆娘直把她涂个六亲皆不认。 接着, 妆娘又给崔婉额间帖上花钿,再点画靥、描斜红,最后, 本朝最夸张、最时尚妆容便捯饬得差不多了。 妆成后,崔婉瞧着铜镜中那扑的比夜雪还惨白的脸和脖子、涂成心形的一点小嘴,以及双颊挂着的两坨大大的腮红…… 愣是没忍心去看第二眼。 妆娘又着手准备给她梳头,先从妆奁里拿出一团黑线。 崔婉定睛一看:好傢伙!这么大一团义髻! 这怕是要把她头髮塞成山包了。 这时,崔英拉着崔衡,身后跟着她亲弟弟崔翘,兴奋地跑了进来。 一进门便兴致勃勃道:「吉家银钱倒是给得大方,勾当障车的如今都散了,新郎要进来了,大阿姐你可……咦?」
第85页 崔英定睛一看,崔玥正斜倚凭几之上,头面干净,明翠的嫁衣还齐整地挂着,好像一点都不着急的模样。 再看端坐在妆镜台前方之人,脸上倒是新嫁娘的妆,这纤细窈窕的身形看着还挺熟悉的…… 「这是……?」 崔英歪着脑袋一脸懵,左瞧右瞧了半晌,忽地瞪大眼睛,指着那正任由妆娘绾着髮髻的女子,颤着手指头难以置信道:「二……二娘……?」 崔婉对着镜子里的崔英眨眨眼。 崔英几欲栽倒,她万没想到自己领着两个弟弟出去凑个热闹障个车,一回来,新娘子都换人了。 「阿姐,新娘怎么变成你了?」崔英突地嚎道。 「嘘…情况紧急,过后叫大阿姐给你解释。今日我先出嫁了,以后不能常陪你玩了。不过左右都在这洛阳城内,你可以常来吉家看我的……」 崔婉话刚说了一半,见崔英瘪了瘪嘴就要掉眼泪了,然此时却不是伤感的时候,她赶紧制止道:「莫哭,你快帮阿姐个忙,出去把新郎多拦一会儿,我这边还要花一点时间。」 崔英愕然道:「如何拦?」 崔婉笑道:「叫他多作几首催妆诗。」 崔英当即点头笑道:「懂啦!」 随即提裙往门外跑去。 崔婉这边又急急吩咐翠芜道:「你赶紧去准备些糕点和橘子,记得用油纸包好,再裹上帕子。」 翠芜也不问崔婉要做什么,马上出去着手准备。 叫翠芜备那些吃食,是她准备上车后吃的,她不先吃点东西垫肚子,恐怕要饿到天明。 此时,外面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近,崔英刁难着那些陪着新郎官前来的御者,要他们作出一首催妆诗才可走十步,如今已有御者五六人皆出了诗作。 眼看新郎就要到门前了,崔婉才云鬓初成,几个丫鬟正手忙脚乱地帮她穿着新娘的华服。 「已经走了十步了,停下!停下!尔等皆为君子,可不许偷奸耍滑。还有二十多步呢,想过去?下一个是谁?可作好催妆诗了?」 崔英卖力地拖延时间,忽地,崔婉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自窗外响起: 「秋风轻摇香车幛, 芙蓉桃花对镜开。 丹霞如与君郎便, 早送姮娥出广寒。」 崔婉心头巨震,碧柔正要塞到她手上的团扇被她乍一手抖,不慎碰落在地。 那清冷的声音戛玉敲金,字字分明,随着他靠近的每一步,一颗颗重重敲在崔婉心头,惊得她神飞魂散。 裴光庭?! 他为何在此? 他为何为她作催妆诗? 就在崔婉恍惚间差点以为时光错乱,裴光庭被赐婚之事不过是她凭空生出的不实臆想,而事实上他们就要依约成婚之际,崔英出声打破了她眼前的幻境。 「好了,你已经走十步了,该停下了。未来姐夫,想娶我阿姐,这最后十步,怎么都该轮到你亲自来完成了吧!?」 崔英话音方落,吉顼清朗的嗓音响起:「有劳各位助吉某一臂之力。该吉某献丑了。」 「凤台箫鸣传凤凰, 于飞千年见宛秋。 一日萦金作钗首, 不若早早上云头。」 「好!!!」门外勐地爆出阵阵喝彩,众人皆抚掌道贊。 催妆诗除了文才,便是重在一个趣字,吉顼这首催妆诗可谓二者兼备。 第一句说的是秦穆公爱女弄玉,与其夫君萧史,二人将箫吹奏出凤鸣之声,从而引来了真的凤凰,最后夫妻二人乘凤飞天而去的故事。 而第二句说的是大唐高宗上元三年,陈州上奏曰「凤凰见于宛丘」,当时的武皇后闻之大喜,立刻改元为仪凤,并大肆宣扬此祥瑞,而高宗帝驾崩后,武太后很快将中书省改名为凤阁,门下省改名为鸾台。 当朝皇帝一直是自比为凤的。 吉顼诗文里说凤凰从上一回被萧史弄玉夫妇引来后,又过了千年,才因为当今皇帝的德政再次现身人间。 而第三句则是因本朝摄盛之风——在迎亲之礼上,「士变冕为爵弁」,即新郎可「爵弁」,而身为士庶女子的新娘可戴花钗穿礼衣,这种一时的越级穿着便是摄盛。 而新娘在这一日,被允许戴上凤冠,所以吉顼在诗文里调侃好不容易那凤凰被用金银铸成了钗冠,既然一辈子只能难得戴这么一天,不如抓紧趁早簪上云鬓,也好能多戴一会儿这华美的凤钗凤冠。 吉顼这首一古一今两个典故用得出神入化,绝妙至极,不着痕迹拍了皇帝一记马屁不说,还在打趣了新娘的同时亦巧催妆。 如此文采皆教在场之人为之击节赞嘆。 吉顼的一首诗将崔婉彻底拉回了现实,她来不及伤春悲秋,见翠芜赶来,立马接过其手中的物什塞入宽大的袍袖之中,而后执起团扇遮住面容,在碧柔的搀扶之下迈出了门槛。 第58章 执子之手 他日后必会好好待她! 崔玥的乳娘丘阿媪和碧云一左一右搀着崔婉, 崔婉要踏出门槛时,碧云还小心地帮她提起裙摆。 崔婉方出闺房,视线下方便出现一道绛色纱袍的袍角, 袍角主人向她伸出一只手, 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漂亮, 食指指腹和虎口处略有粗砺的轻茧, 那是长期握笔和练习弓箭留下的痕迹。
第86页 根据本朝摄盛之俗, 在成婚当天,新郎不论是何身份,皆可穿上本是五品官员才能穿的绛色纱袍, 故而新郎又常被戏称为「一日刺史」,娶妻又被称为「小登科」。 眼前这穿着绛红襕衫袍服之人, 自然是吉顼了。 崔婉略一停顿,便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一旁丘阿媪连忙让出自己的位置,退到崔婉身后。 吉顼轻轻一握, 只觉裹在掌心的玉手纤细滑腻,柔若无骨, 指尖却微微带着些许冰凉,叫他忍不住便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下意识便紧了紧牵住新娘的手。 崔婉感受到吉顼手上的动作,心中暗道:他果然着紧崔玥, 一言一行皆透着细心的呵护, 也不知等一下发现娶的人是自己,会是何等表情。 崔婉有些担心,便偷偷斜眼去瞟吉顼, 不想,却看到站在吉顼几步开外的青袍男子。 青袍男子恰巧也望着此处,二人目光轻轻一触,崔婉心头一跳,迅速将目光收回,内心却滚涌翻腾——真是裴光庭!他为何在此? 而裴光庭呆呆地望着和吉顼携手并行,妆容浮夸到认不出本来面目的新嫁娘,心中的震骇却比崔婉更甚。 那双灵动清透的秋波杏眸,虽同他一触即收,可那是他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想起的眼睛吶,他又如何会忘记,如何能错认? 但他还是难以置信:不可能,和吉顼订亲的分明是崔家嫡长女,怎么可能是她! 吉顼自进京后,便和他成了同窗。 后来听说吉顼和崔家长女结亲,他寻思着两人今后会成为连襟,便生出些许亲近之意,有意同其交好。 后来他与她的亲事生了变故,可他和吉顼,却因多日相处下来,发觉与之脾性志趣颇为相投,倒也慢慢有了些相交莫逆的意思。 故而当吉顼邀他做其迎亲时的御者时,他略一思量,便应了下来。 而他之所以会答应,除了因和吉顼的交情,箇中缘由,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放不下她,与她之间越不可能,他越是灼心蚀骨地想念,哪怕能远远偷看她一眼也好。 抱着这样难以启齿的想法,他随吉顼前来迎亲了。 但一路来到绣阁门前,他还是没能见到她,倒是见到了与她姐妹情深的崔英。 崔英拦着他们几个御者作催妆诗,他作了,当他成诗出口之时,多希望那一刻娶亲之人是他,而经他催妆后从绣阁内出来的人是她。 可没想到,他真看到她从绣阁出来了。 但怎么可能,一定是他想疯了! 裴光庭在挤攘攘欢闹的人群中,急切地想去看清新娘的模样,然湖绿的嫁衣宽大繁复,叫人看不出身形;新娘的妆容浮夸隆重,叫人看不穿面目。 更何况,新娘早用扇面牢牢遮去面容。 望着新娘被人群簇拥着渐渐远去,裴光庭把肩一松,百感杂陈,只好努力地说服自己:或许姐妹有所相似,他思人心切,恍惚间有所看错也说不定。 吉顼发觉一直安静乖巧的新娘,忽然间,手指似在微微轻颤,不由疑惑地转头去看身边的女子,却见她将团扇稍稍偏向他这一侧,叫他看不见其半分真容。 吉顼略一思量,随即瞭然:是了!女子出嫁,头一回见这么多人都在看她,定会紧张害羞的。 到了马车跟前,吉顼小心扶着新娘上车,忽地「啪嗒」一声轻响,似有温热之物打在他手背,吉顼低头一看,竟是一滴透明的泪珠。 是新娘的泪。 新娘无声落泪叫他心头为之一酸。 吉顼暗暗对自己说:恩人离开生养自己的家族嫁给他,对父母亲人定然百般不舍,他日后必会好好待她! 崔婉独坐香车之中,放下团扇,轻舒了口气,略收拾一下心情,开始从衣袖中取出翠芜给她备好的点心吃食。 折腾一日,心情又大起大落,此刻肚子倒真有些饿了。 因没法带水,又怕用完糕点会口渴,所以她叫翠芜给她准备了一个橘子一个梨,如今吃掉那些糕点的她,颇为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崔婉把东西都吃掉后,又用帕子将橘子皮和梨核一起包好,仔细地收入袖子里,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自己的肚皮。 吉府坐落于洛阳东的仁风坊,与崔家颇有一段距离,如今天色渐晚,为了赶吉时,迎亲队走得挺快。 随着前方吹吹打打,马车颠簸着,终于赶在吉时之前到了吉府门口。 马车停下,崔婉便听见外头许多人齐声喊道:「新妇子出来…」 崔婉重新拿起团扇掩住面容,碧柔在外头帮她揭开车帷,崔婉躬身而出。 就在她正欲扶着碧柔的手下车时,却忽然双脚离地,崔婉吓得一声惊唿,瞧热闹之人却爆出一阵欢唿。 是吉顼忽然抱起了她。 她匆匆替嫁,也不知道下车时是要新郎抱着下去的,此时突然被抱在怀中,不免惊慌。 从方才被吉顼执起手,到现下贴近吉顼的胸膛,崔婉觉得眼前的男子身材十分高大,体温也比一到秋冬便冻手冻脚的她高上一些,所触之处皆温温热热的,让她周身都笼在一道男子特有的气息里。 随着司仪的唱词,吉顼结实有力的手臂安安稳稳地抱着她跨过寓意红红火火的火盆,寓意平平安安的马鞍,寓意一代胜过一代的米袋子,然后重新将她放回地上。
第87页 站稳后,崔婉一手仍旧执扇,一手整理衣衫,却没想到许是下车时把藏在袖子里的帕子抖松了,那包橘子皮和梨核顺着宽大的袖口慢慢掉了下去。 崔婉发觉之时,那些果皮果核已落到她脚边,幸好被她裙角盖住,没让人看到。 崔婉故作镇定,脚下却不着痕迹地随便一踢,果核便远离她了。 谁知她与吉顼刚刚并行了几步,身旁的吉顼突地莫名其妙踩了一个趔趄, 崔婉眼皮一跳,眼风往地上一扫,刚被她踢飞的梨核好巧不巧就被吉顼给踩到了。 突然踩到东西,吉顼略一皱眉,瞟了一眼脚下,发现差点害他当众出糗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个梨核,此梨核表面还没发黄,很明显是刚啃完的,而且…还啃得挺干净。 显然是刚被扔过来的。 吉顼轻扫四周一圈,并没有发现一个看起来像是会干这件事的人。 他有点疑心地瞟了眼身边的新娘,可新娘看起来淡定自若,更何况他恩人也不像是会行此事之人,这反倒是比较像她那装模作样的妹妹的行事风格。 吉时马上就到了,吉顼没再多想此事,与新娘径直入了府门,开始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第59章 合卺同牢 这世家教养出来的女郎君果然…… 崔婉入了吉府之门, 任由司仪领着他们先拜了炉灶,再拜天神地诋、列祖列宗,又拜了高堂尊长, 以及观礼的宾客, 最终与吉顼夫妻交拜后,随着司仪高喊一声:「送——入——洞——房」, 她便被吉府丫鬟婆子搀着入了洞房。 接下去便是却扇礼了, 一直无比淡定的崔婉此刻终于开始紧张起来。 新房布置得花团锦簇, 十分喜庆,崔婉与吉顼被引着,端坐到铺着大红绸缎, 上头还扔了一堆花生桂圆莲子的床榻之上。 然后司仪便拿起桌案上放着的一个被一分为二的葫芦,交由崔婉和吉顼一人各执一半, 两半葫芦之间又用红绳系住了头,此时有丫鬟上前,分别为他们手中的葫芦瓢内注入清酒。 崔婉轻啜一口,酒水入喉, 所过之处皆停留着些许苦涩,她偷偷瞧一眼与她近在咫尺的吉顼, 见他入口时同样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见他们二人的表情,司仪满意地笑着说道:「这葫芦是苦的,你们喝的自然是苦酒,夫妻便如这一分为二的葫芦, 本是同体, 如今一朝同饮这合卺酒,便是要你们夫妻一世同甘共苦。」 接着司仪又要他们二人交换葫芦瓢,一同饮尽瓢中酒。 崔婉小心接过吉顼手中的葫芦瓢, 两人指尖不小心轻轻一触,崔婉手一抖一缩,以为要把瓢里的酒水洒了之际,一只大掌覆住她的手稳住她。 崔婉眼睫一跳,紧张地一抬眼,却与吉顼隔着扇面目光相接。 吉顼一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可他与恩人只在多年前见过一面,他对恩人的长相併无记忆。 吉顼正欲细想,可守在门外一大帮前来戏妇之人却因他们二人之间暧昧的接触起闹了。 司仪也捂着嘴促狭地笑道:「别急,夜里有大把时间,二人先把酒水饮了。好接着行同牢礼。」 崔婉闻言脸一红,为掩饰尴尬,忙撇开眼,作势将葫芦瓢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而吉顼提起葫芦瓢也打算喝掉时,却不经意瞥见自己正要落嘴的葫芦瓢那处,恰好带着一抹艷红,而那如樱桃一般的红印之上,更是残留着几许晶莹的湿意。 吉顼眸光一闪,随即仰脖也咚咚地干了那瓢合卺酒。 同牢礼起,司仪要崔婉夫妻二人相对而立,互作一揖后,便有婢女捧着食盒上前,食盒内有三个碟子,分别放了猪牛羊肉,他们夫妻按着司仪的要求,三样各吃了一片,礼毕则意味着他们夫妻生活的开始。 最后便是最受期待的却扇礼了,大家都等着看新妇的模样,待行完却扇礼,外头的人便要散去,新郎就得出去向宾客敬酒。 崔婉紧张地握紧扇柄,沖旁边的碧柔使眼色。 碧柔收到崔婉的暗示,上前一步,向吉顼一福身:「还请郎君作却扇诗。」 吉顼略一思量,随即唱道: 「清晖夜色冷,红烛暖残宵。 窈窕灯下影,却扇是佳人。」 崔婉一听,不免心头一声冷哼:吉顼的意思是说她不却扇便不是佳人了? 反正她脸皮厚,她就是不却扇不去当那佳人他又能如何。 崔婉岿然不动,碧柔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还请郎君再作一首。」 吉顼心道:看来恩人是想刁难他一番,给他来个下马威了。也罢,作便作吧,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小事。 可如此连作七首之后,怕是以王子安托生转世之才也要大唿吃不消了,所以当吉顼第八首诗作完,对面的人儿还是不满意时,他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只见吉顼两根手指轻轻捏住扇面一端,便要强行抽掉新娘子手中的团扇,门外之人见此顿时唿笑声四起,但新娘子双手却牢牢地握住扇柄,依旧巍然不动如山,众目睽睽之下,吉顼竟也一时奈何她不得。 二人僵持之下,吉顼心头渐渐生出了一丝怀疑,总觉得眼前的恩人有些古怪。 难不成恩人身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如若如此,倒真该谨慎些了! 吉顼兀自思索着,可外头瞧热闹的却不嫌事儿大,起闹着要他继续作诗。
第88页 不过片刻,吉顼忽地回头朝那些戏妇客一拱手,歉笑道:「吉某委实江郎才尽,然文才却仍旧不能教佳人满意,待我与大家同去畅饮它几杯酒后,再看能否诗兴大发,得获佳人认可。各位有请吧…」 吉顼连作八首诗,大部分人虽未见新娘真容略有遗憾,但新郎新娘这一番较量却也叫他们过足了瘾,此刻便也都识趣地随着吉顼去厅堂宴饮。 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碧柔和丘阿媪留下伺候,其余人都出去吧。」 崔婉温声吩咐,几个吉家派来服侍的僕婢面面相觑,最后皆一同望向其中一名年纪较大,看起来比较稳重的女子。 那女子上前一步,垂首恭声道:「问女郎君安,小婢素月,原是服侍夫人的,夫人恐女郎初来乍到对府中事务知之不详,便遣小婢前来由女郎君差遣。女郎君若有需要之处,请只管吩咐小婢,小婢自当尽心为女郎君效劳。」 崔婉心中瞭然,看来这是林氏往她房里放的人了,这一番话的意思是不肯出去,要留在这了。 想来是林氏准备给她个下马威,毕竟媳妇儿门第太高,若不在新妇刚来时便把她风头给杀下去,让新妇有敬畏之心,那到后面要再整治难度便要大上许多。 可崔婉早打定主意要安分守己,自然不会一来便拿婆母的人开涮。 但她也不能教这些人给瞧扁了去,否则这些人今后便会骑到她头上作妖,那她房里便难得清净了。 于是崔婉亲热地拉起素月的手,温和地笑道:「既然这位姐姐是夫人房中出来的,定是十分牢靠的,以后便要多辛苦你了。恰好我当下正有一为难之事,不知能否劳烦这位姐姐去院门处守着,若见郎君敬客回来了,便尽快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多做些准备。」 崔婉说着便垂眸作羞赧状。 素月这下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由暗道这世家调/教出来的女郎君果然厉害。 居然直接把她弄出去替她放风,而这种事,通常都是叫自己心腹丫鬟来做的。 新主子短短几句话,便直接把她抬举到心腹之人的地位,可又把她名正言顺地弄出房去,最终却与其一开始的吩咐得到了分毫不差的结果。 最厉害的是,新主子和夫人的面子都没落下,可谓一举两全。 何况其出口的理由更是在情理之中,叫她拒无可拒,推无可推。 素月是有眼色的识趣之人,尝到新主子的厉害,当即顺从地应诺离去。 丫鬟都退了个干净,只剩丘阿媪和碧柔二人,崔婉松一口气,把团扇往桌案随便一扔,便瘫到床榻上去,只感全身都要散架了。 第60章 巧言令色 我心悦吉郎久矣 崔婉先前忍着不让吉顼却扇, 实是因为前来戏妇的宾客太多,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现吉家的新娘调包了,导致吉家在众宾客面前失了脸面, 只怕她将来在这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以吉顼的心机, 想必他也察觉有异,才故意支走宾客, 只是崔婉没想到她左等右等这么久, 吉顼仍被外头拖住, 至今还没回来。 反正横竖都是一刀,崔婉此刻倒是不心急也不紧张了,一边百无聊赖地捡着床榻上的桂圆莲子花生蛮剥着吃, 一边老老实实地等着新郎。 半个时辰后,门外终于传来素月的声音:「公子回来了, 女君在里头等着呢。」 崔婉腾地站起,把帕子上兜着的一堆花生壳匆匆塞碧柔手上,然后拍拍衣裙,将团扇重新拿好挡住脸, 便迅速端坐回床榻上。 吉顼的脚步声渐近。 「请郎君安。」吉顼大步迈入房中,几个僕婢忙福身行礼。 「你们都出去吧。」吉顼开口, 崔婉顿时闻到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酒气。 然后便是僕婢们轻手轻脚退去的声音。 随着「砰」一声轻响,崔婉心一咯噔——她们居然把门给关上了。 此刻新房中仅剩她和吉顼二人,静得可闻针落,崔婉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响。 踱步声再起, 四周酒气愈浓, 随即,一双乌皮六缝靴出现在崔婉眼皮底下。 崔婉始终不敢抬头去看。 而她眼下那双男人的大脚停顿片刻,只听吉顼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崔婉头顶响起:「不知夫人可却扇否?」 崔婉无奈, 只得一点点拉下团扇,慢慢抬起眼睫。 便见吉顼一双通红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涂得花花绿绿的脸,眼底带着疑惑,似在努力辨认,以图从这张脸上找出崔玥的痕迹。 很快地,他的眼神逐渐清明,转而带着些许震惊,紧接着,便慢慢蕴起了怒气。 「崔二娘?为何是你?」 崔婉艰难地硬扯出一抹笑,硬着头皮解释:「我阿姐突染急症,怕误了吉时,我…我便自告奋勇替她嫁了过来。」 所以,崔家从头到尾都知道,他们就这么默认了崔婉如此荒唐之举? 「好!好!好!」吉顼咬牙连道了三个「好」。 当真把他和吉家当猴耍。 欺人太甚! 此女竟还淡定如斯! 吉顼活这么大都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不由怒极反笑:「自告奋勇?呵~那我倒还得夸你一句女中豪杰了?怎的?嫁给我还得靠一腔孤勇?倒是难为你了!」
第89页 言罢,吉顼拂袖而去,刚走到房门处,却听「啪嗒」一声,吉顼抽脚一暼,虽然已被他踩碎,可仍能一眼看出脚底下是三个一半的花生壳,原来是帕子太满,碧桃出去时从帕子里漏出来的。 吉顼立马想起前头踩到的那个梨核,回头扫了眼身后的崔婉,目光锐利。 崔婉心虚地把脖子一缩,也不敢接他的眼神。 吉顼当即确定之前害他差点跌跤的人便是此人了。 「哼!」 吉顼留下一声冷哼,打开门大步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顼一走,僕婢们皆赶进来,除了碧桃和丘阿媪几个随她陪嫁过来之人,其余人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纷纷猜测女郎君是如何惹怒郎君了。 崔婉一看素月不在,便知她定是去报与林氏知晓。 她自不会坐等林氏前来诘问于她,就随便指了一名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婢女,问道:「你叫什么?」 婢女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一脸怯生生的胆小模样:「我叫阿玉。」 「你现在带我去夫人院子,知道路么?」 小姑娘偷偷瞧了崔婉一眼,乖巧地点点头回答:「知道。」 崔婉唤上碧柔和碧云,主僕四人便往林氏院中而去。 崔婉看着提灯领路的阿玉,问道:「你是刚进府的?」 阿玉点头道:「回女君话,大公子和女君亲事定下后,夫人担心人手不够,故而新买入不少僕婢,我亦刚入府不久的。」 崔婉一路又问了阿玉一些粗浅的问题,小小的阿玉为了讨新主子喜欢,均竭尽所能地作答。 崔婉便对吉府有了大致的了解。 吉家人口十分简单,她公爹吉懋的父母在吉懋登科后,还没享几年福,便一前一后因病过世。 吉懋为吉家独子,考中进士前已娶了林氏,林氏育有两个儿子,长子吉顼和次子吉琚,而吉懋为官后,还陆陆续续娶了几房小妾,其中一房比较受宠的妾室白姨娘育有两女。 因吉懋父母过世,故而吉家掌家主母便是林氏了,吉懋外放易州做刺史,常年不在府中,林氏在府里的地位可谓是说一不二。 吉府乃寒门新贵,后起之秀,家底毕竟不能与崔家相比,虽在这寸土寸金的洛阳城也购得这一处府邸,却比崔家小了许多,崔婉走一会儿便到了林氏的院子。 崔婉走得急,到林氏院中时,与素月不过前后脚的功夫,林氏还未来得及去寻她。 崔婉叫阿玉先入门去禀报,自己安分地在院门外等着林氏传唤。 然而崔婉苦候了许久,也未见阿玉出来,可院里头灯火通明,吉懋和林氏显然并未睡下,那便是要故意晾着她,给她立规矩了。 自家失信偷偷调换了新娘在先,今夜她已经气跑了夫君,公爹和婆母这处她怎么都得安抚好了。 于是崔婉毫无怨言,依旧在冷风瑟瑟的秋夜里等着。 一个时辰后,林氏屋里终于出来个人,是个眉目慈和的老媪,对崔婉道:「夫人请女君进去说话。」 吉懋和林氏她之前都分别见过一回,此时见他们端坐上首,崔婉走到他们面前,俯身一拜,便行大礼。 而后抬起头,望着吉懋和林氏,诚挚道:「阿公阿家,今日家姐突发急症,因怕误了吉时,令众宾客心生疑窦,故我大胆提出代姐出嫁,请阿公阿家原谅儿媳一时鲁莽之举。」 说到此处,崔婉顿了一顿,作含羞带怯状,吞吞吐吐地说道:「虽与家姐相比,我或有不足之处,但吾之所以敢斗胆提出替嫁之举,盖因…盖因之前数次与…夫君接触,只觉夫君风姿如兰之猗猗,才学更叫人钦佩神往。我…我早心…心仪于夫君…,儿媳今后定一心侍奉姑舅和夫君,还…还请阿公和阿家成全儿媳对夫君的一番情意!」 吉懋和林氏对了一眼。 其实他们哪里不知什么崔玥突染急症不过是崔家拿出来的託词,崔家嫡长女他们也见过,是心高气傲的主,上次林氏上门提亲,崔玥出来见她时,便面带不豫之色。 但当时他们想着,娶崔家这门亲终是强人所难,人家不高兴亦是情理之中,待娶进门再好好调/教便是,却没想事到临头竟出了这种事,倒是他们失策,以为拿捏住崔敬便不怕他翻了天,却不想问题会出在他女儿身上。 至于这替嫁的崔二娘,他们夫妻二人也分别都见过一回,其实他们也更喜欢这个温婉知礼的崔二娘一些。 于他们吉家而言,反正崔家嫁过来的是嫡出女,他们是娶媳妇,又不是长男要承家业,长女次女又有什么区别。 事到如今,他们亦能猜出个大概,多半是那个崔玥嫌他们吉家门户低,不愿低嫁,事到临头便在家闹。9拾光 可万一真闹出个好歹,他们吉家强娶世家女这名声也不好听,而且他们迎亲队伍都到崔家门上了,若崔玥闹着不嫁闹将开来,让外头那么多人看笑话,今后他们吉家哪里还有脸面在洛阳城立足。 这么一看,这崔婉代嫁确实是最好的办法的。 这崔二娘倒是个慧眼识珠的,虽不知她口口声声说心仪于他家大郎之言是真是假,可光这份胆色和心胸,便叫他们嘆服。 何况,她贊他们爱子文采斐然,风姿翩翩其实倒也没说错。 思及此,二人脸上终于好看了一些,夫妻之间又互看一眼。
第90页 最后由林氏开口沉声道:「此番便就此揭过,你夫君确是有才学之人,自不会有让你有后悔嫁入我吉家的一日。」 但林氏又想起自己儿子心仪之人乃崔家大娘子崔玥,不由有点心疼起崔婉,她方才便听说大郎见了媳妇之后,便气极拂袖而去,今夜洞房怕是不成了。 于是林氏轻又嘆口气,温声道:「但娶媳妇的却非我二人,你今后与你夫君如何,却得看你自己造化了。」 崔婉心知今日公爹和婆母这第一关便过了,闻言当即展颜温婉一笑:「是,儿媳自当勤勉侍奉姑舅夫君,也不会让夫君有后悔娶我的一天。」 崔婉刚回了院子,林氏便已差人将崔婉方才与他们所言告诉书房中的吉顼。 吉顼听完,不由心中冷笑:果然会装!前些日子还在龙兴观和别人海誓山盟,如今转头便对他各种剖白心迹。不了解的人怕是要被她三言两语骗了过去。 此女看似温柔贤淑,三从四德,实际上行事根本无视礼法,想替姐出嫁就替姐出嫁,她以为自己有点姿色,世间男子便皆能让她花言巧语就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成!?他会像武延基那般愚蠢? 做梦! 第61章 洛阳八卦 此女做事也忒没诚意了! 崔婉安然无恙地回到院中, 随她一道回来的还有素月,众僕婢见素月对崔婉恭敬有加,大部分人随即领悟不论大公子对崔婉是何态度, 但这新妇却已得了夫人的认可, 对她的吩咐自是不敢推诿造次。 崔婉吩咐她们备水,细细将脸上的铅华洗净, 又痛快地沐浴一番, 方起身换了一身绯色寝衣, 再将一头蔓蔓青丝用同色绸带随意一挽,这才去书房敲吉顼的门。 她心知吉顼正在气头上,今夜是不会搭理她的, 可她既然打定主意要当贤妻,那贤妻该有的样子她自然都得做。 不过吉顼不理她正好, 她也不用去烦恼要和他行夫妻间的人伦大事,如此一来,敲吉顼的门敲起来便也镇定自若。 书房果然还亮着灯,门半掩着, 崔婉轻敲了两下,轻声道:「夫君, 我进来了?」 里面的人不吱声,崔婉顿了一顿,便斗胆推了门入内。 夜已深,迎了一日亲、敬了一轮酒回来的男子却并未入睡, 也换了一身中衣, 捧着一本书安坐在灯下苦读,崔婉进来,他头未抬, 甚至连身形都未动分毫。 灯影下,男子的侧脸如琢如磨,山岳分明,她前头说他风姿俊秀倒也不全是拍马奉承之言,此时他不假辞色的模样,更是透着分孤傲凌厉的气势。 崔婉端着刚叫厨房熬好的解酒汤,盈盈来到吉顼身旁,将汤碗小心放至桌案上,无视吉顼拒人千里的态度,柔声道:「更深露重,夫君不若先用了这碗解酒汤,早些回房歇息。」 崔婉稍等片刻,吉顼仍旧不为所动,落在书页上的目光更不曾移动分毫,崔婉便又开口:「今日确是妾身胆大妄为,然事急从权,现木已成舟,妾身日后定当尽心侍奉夫君,还望夫君看在妾身情意拳拳的份上,原谅妾身。」 自觉戏已经演得很足了,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是懂的,万一吉顼被她感动到,真要和她洞一下房,那她可就得不偿失了。毕竟,她今日匆匆出嫁,是完全没有做好心里建设去应对那档子事的。 「既然夫君醉心于学,那妾身便不多打扰了。夫君若有需要妾身之处,只管差人去知会妾身一声。那妾身就先行告退了。」 崔婉带上门出去,吉顼这才把书册往桌上一扔,再次从鼻间重重喷出一个冷哼,只觉崔婉这一番举动,叫他心头的无名火愈炽了:竟穿了一身乱七八糟,衣衫不整的便来寻他,当真不知羞耻!而且口口声声对他情意拳拳,居然扔下一碗醒酒汤便走,简直惺惺作态,作戏都作得敷衍至极!醒酒汤可是睡前喝的?莫不是想让他今夜都别睡了? …… 吉府当日办喜宴,府上的主子僕婢本就都睡得晚,崔婉来回一折腾,崔家嫡次女代姐出嫁的消息当夜就传遍府中上下。 到了第二日,此事更是有若长了脚般地传遍了洛阳城,成了洛阳人最时新最劲爆的谈资,甚至还有心思活络的说书人添油加醋,迅速将其改编成戏文在酒肆中传唱。 毫无疑问地,它也飞进了魏王府王世子的耳朵里。 与洛阳人人交口称赞崔二娘贤惠达节且识大体有所不同,那两个闲谈崔二娘替嫁八卦,却被世子无意听去的世子贴身丫鬟,此刻正噤若寒蝉地跪在世子房中,她们根本不知做错何事,却惹得世子勃然大怒。 「刚刚的话,你们给我再说一遍!」 武延基目呲欲裂,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直接叫两个小婢抖成筛糠。 「昨日…昨日明教坊的崔家长女出嫁前突…突发急症,崔家嫡次女主动替姐出嫁…啊!」 说话的丫鬟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响,那是砚台掉落在地发出的,而被武延基掷来的砚台率先砸中的丫鬟早已头破血流,却连伤口都不敢去捂,吓得带着半脸血,拼命磕头认错。 「都给我滚出去!」 随着武延基一声怒喝,两个婢女如蒙大赦,忙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崔婉!崔婉!」武延基咬牙切齿地低喊崔婉的名字。 「好!好!好!」 武延基同样连道了三个「好」,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
第91页 为了娶她,他筹谋多年皆为换她当年许下的一个诺言。 他费尽心机去完成她的心愿,用尽手段去断了她和裴光庭的情缘,最后竟落得个功败垂成的结果? 事到如今他哪还不知崔婉是不愿嫁他。 他知道崔婉不是轻易背诺之人,可就是这样,他才更受打击。 万没想到崔婉宁愿去捡她姐姐不要的货色,都不愿嫁给他,这个事实叫他无法接受! 他一番真心竟被她如此践踏于地,他究竟做错何事让她对他避如蛇蝎? 难道就因他是武家人? 人人都看不起他们武家子弟,他以为她会有所不同,原来她与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吗? 可如果说她看重门第,她又如何会主动提出嫁去吉家!? 「王六、胡七!」 在房中关自己关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武延基,终于喊来他的两名得力的手下。 「世子有何吩咐?」 「你们给我去打听吉府长媳入门之后的情况,一五一十报与我听,包括…包括其房中之事,一样不落都要给我打听清楚了。做得好,重重有赏;做得不好,你们知道的……」 「是!」两名侍卫心一凛,当即低头拱手大声应诺。 哼,突发急症?崔家这种骗人的鬼话连他都不信,难道新郎官会信? 他就不信新娘被调包,吉顼能咽得下这口气! …… 魏王世子那边人人心惊胆颤,裴府同样鸡飞狗跳。 裴家三郎今日从国子学进学回来,一进门便脚步虚浮,脸色更是白得吓人,后来丫鬟伺候他更衣之时,竟突然呕出一团血来。 登时得阖府上下手忙脚乱,而歷来以威严厉害形象示人的裴府夫人库狄氏,直接心疼儿子心疼得直抹泪。 裴光庭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学堂回来的,只觉秋日的阳光白花花地灼人眼,晒得他脑子一片混沌。 一直到在书房中见到那坠着翠绿的吊穗的一只玉蝶,才恍然惊觉:是了,那天他亲口作诗为她催妆,他亲眼目送她上了婚车,他,从此,真真正正与她成了陌路人…… 第62章 下厨更衣 明天早点来 要当个贤惠的新妇, 不是光靠嘴巴上说说就可以的。 翌日一大早,崔婉天未亮便起身。 依俗礼,新妇是在三日后才开始执妇工的, 即是要干活劳作了。 普通百姓人家, 新妇当做一些下厨洒扫之类家务自不必说,像织布刺绣挣钱贴补家用也是常有之事, 苦一些的甚至还要下地种田。 吉家自然不需她去做这些, 可小露一手, 向婆家表现一下贤惠却是每个媳妇都得做的。 尤其崔婉刚夸下海口要让公爷婆母满意,那别的世家媳妇儿只做三分应付应付,她就得做到九分十分的好, 故而也就不打算等三日后了。 阿玉带她一路往东走,刚到了厨房门口, 迎头便碰上一知命老人,对方正眯着眼打呵欠,一脸的睏倦,她突然的出现叫他明显地愣了一下, 困惑道:「你是……?」 阿玉忙出口提醒:「杨叔,这是刚进门的少夫人。」 老人打量了面前这位方才的一瞬间差点叫她误认为仙女的貌美女子, 半晌后才恍然大悟,勐地一拍脑袋,自责道:「瞧老头这眼神这记性,当真有眼无珠煳涂至极!」 可是, 这少夫人起得比他还早, 还出现在这,更叫他想不明白了:「只是,不知少夫人这么早到火房, 可是有什么吩咐?若有需要老僕效力之处少夫人尽管开口。」 崔婉笑道:「确有一事。不知杨叔今早可否将后厨重地让予我?」 「这……少夫人这是打算亲自下厨?」 老人闻言不由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这女郎君的意思,听起来竟好似准备下厨?可他分明听说新夫人乃世家大族的嫡女来着,怎的世家大族的闺秀还要学庖膳之艺不成? 以前在崔家,崔婉自然不可能去下厨做菜,她的手艺其实是上一世自学的。 上一世她寄人篱下,为不讨叔婶之嫌,她总是尽可能地多做家务,而对于做菜这方面,她本就有些兴趣,再加上她自幼便失了父母的疼爱,便格外爱惜自己,总想着将来有能力独立生活了,一定要每天给自己做很多好吃的好喝的,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才好。 所以她有空便会钻研食谱,做菜做了十多年,手艺自觉算是很不错的,虽然托生崔家后荒废了许多年,但要做一些简单可口的早点想来仍是信手拈来的事。 而且,大不了今天做不好,就当作是练手,明日再重新来过。 崔婉含笑点头,给老杨一个肯定的答案:「就是要麻烦杨叔在一旁搭把手,指点一番。」 看崔婉坚持,老杨头心中虽不高兴,却也没办法,只好把自家婆娘也喊了起来,随时准备着给这位看上去娇滴滴,好像连锅铲都拿不动的少夫人收拾残局。 一个时辰后,当他们看着崔婉一道一道端出来的菜时,他们不得不承认——是他们看走眼了! 虽然他们没口福去尝少夫人做的菜,但老杨头执勺柄那么多年,菜做的好不好,他们看下厨人的刀工手法便知了。 崔婉做完菜,叫厨房先送去林氏那边,便回自己房中换了身衣裳去去油腥气,这才去书房敲吉顼的门。 书房门敞开着,两个侍婢正为吉顼更衣,见崔婉出现,吉顼淡淡瞟了她一眼,未有言语。
第92页 对吉顼的冷淡,崔婉压根儿不在意,轻提裙摆便走了过去,温婉一笑:「妾身替夫君更衣可好?」 「可!」吉顼背对着崔婉,又对两个侍婢道:「吾妻甚贤,你们都退下吧。」 这下轮到崔婉不淡定了。 之前她脑中粗粗过了一遍的小剧场,应是吉顼对她吼一声「滚出去」,然后她再假意伤心地说几句类似「既然夫君不愿妾身近身,那妾身便告退了」之类的话,便直接去外面等他。 可这人怎么突然不按套路出牌? 两名侍婢已依言退出房门,吉顼抬起双臂等着,眼底有道得意的光一闪即逝:看她吃瘪的样子,他觉得憋了一夜的郁气立时散去不少。 不料自己的客套话竟被对方当真,崔婉一脸郁闷。 她何曾给男子更过衣,她是匆匆替嫁的,这些事根本没有人来得及教过她。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崔婉拿起架子上挂着的月牙白云纹襕袍,然吉顼身材实在高大,崔婉费劲地举着袍服,先套上一只手臂,再绕过吉顼背后,准备套他另一只手。 但凡是个正常人,此时都应该弯一下手臂配合服侍的人一下,可吉顼却仍跟一根木头似的伸直着手。 崔婉只好走到他前方,腾出手去握他的手腕,可或许他真心不喜欢她的碰触,她刚碰到吉顼的手腕,他立刻把手一收,自己伸进衣袖里了。 崔婉愣一下,心道:如此讨厌她,这倒是省事了。 崔婉继续帮吉顼绑衣带,故作无意,时不时手指头不小心碰一下他的腰,碰一下他的胳肢窝,兴许是被她碰到痒处,她每碰一处他都反应迅速地往后一缩,仿佛她是什么洪水勐兽。 吉顼的反应叫崔婉不由暗乐:下回这厮肯定不会再想要自己给他更衣了,呵呵~ 望着眼皮底下这女人的一番行止,吉顼是怒火中烧:此女分明故意挑逗他!当真可怕至极!世家女子竟是如此……风……风…那个骚的吗? 崔婉接着给他绑革束带,她又为难了。一是她不会弄这腰带,二是她得环过吉顼的腰才行。 她抬头偷看了一眼吉顼,指望他能大发慈悲说一句「滚出去,我要自己来」,却恰好与吉顼兇狠的眼神勐地一触。 崔婉当即吓了一跳:这吃人一般的愤恨眼神是怎么回事,至于厌恶她到这种程度吗?莫不是嫌她手脚太慢? 崔婉想也不想赶紧拿起革束带环过吉顼的腰身,袍服宽大,她只好贴近吉顼,可人一紧张,另一只手倒是怎么都寻不到革束带另一头,反而贴着吉顼的胸膛越贴越紧了,吉顼鼻间唿出的热气在她头顶缠绕,崔婉登时急得汗都要出来了。 吉顼这边也不大好过,崔婉紧贴着他的胸,从髮髻中漏出的几根髮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撩着他的脖颈,让他心生烦躁:此女当真好手段,上一步挑逗她不成,竟又立刻使出下一个手段,其行径之可耻简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让开!连服侍夫君更衣都做不好,这便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必不会教我后悔?」 吉顼忽然开口,一把夺过崔婉手中的革束带,后退一步,沉着脸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崔婉如蒙大赦,松一口气:「那我去外头等夫君了。」 崔婉拔腿便要逃,心想:明天再也不来找罪受了。 却没想到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吉顼冷厉的话语:「今日好好学学,明天可得早点。」 第63章 孝敬公婆 此菜何名? 吉顼昂首阔步走在前面, 他长手长脚,虽未故意疾行,崔婉缀在他身后却已走得十分费劲。 崔婉一路提裙碎步小跑, 可她穿着翘头小花履, 跑起来委实不舒服,追了一会儿索性放弃不追了, 身后几个僕婢也停下来气喘吁吁。 不知是否发现后面突然没了动静, 她们一停, 吉顼也停了下来,而后回头看崔婉一眼,眼里再现不耐之色, 嘴角一挑,语带讥讽道:「时辰不早了, 夫人若想逛园子,不如请过安再来?」 崔婉一开始还没听明白,条件反射地正要回答「我没有想逛园子啊」,话到嘴边却勐地反应过来这厮是嫌她走得慢呢! 想想她们一群人追他追得面红耳赤还被他的毒舌嫌弃, 崔婉就上火,却不得不压着火气, 粲然笑道:「是妾身不是。妾身这就跟上。」 深秋里,园中的树叶色彩斑斓,斜风轻轻一带,枝头便总有片片缤纷要婉转盘旋地往下掉, 崔婉一袭烟赩石榴裙, 落在洋洋洒洒的秋叶之中,此刻忽地一笑,臻首娥眉、丹唇瓠齿的, 明晃晃地扎人眼。 「哼!」吉顼脸一沉,回过身,加快了脚步。 发现吉顼好像对她更不满了,原本他还不紧不慢地走,可她一认完错,他反而更不高兴了,还故意走快来惩罚她。 崔婉一边埋头苦追,一边自我检讨:莫非她态度不够诚恳,被他看出来了?这男人真是小心眼,跟小孩似的!小孩好歹还有哭有笑,此人成天黑着一张脸,就跟她欠他几千两黄金似的…… 如此到了主屋,崔婉头上的钗环都摇摇欲坠了,只叫碧桃略给她整理一番,崔婉便和吉顼一道走了进去。 吉懋与林氏果然已等着他们,崔婉眼风轻扫,便知吉懋的几个妾室,还有其他儿女估摸着也都到齐了。 其中,在吉懋夫妇下首右侧第二桌处,跪坐着一名皮肤白皙的貌美妇人,五官生得十分立体,眉眼之间颇俱异域风情,似有胡人血统,她捕捉到崔婉的目光,立时展颜对她善意一笑,崔婉亦连忙对她微微颔首。
第93页 而美妇的右侧坐着一名看起来与崔婉年齿相仿的少女,长得与吉顼倒颇为相似,此刻发现崔婉投过来的目光,反而害羞地低下了头。 而搂着少女的胳膊,亲昵地靠在少女身上的一个六七岁女童,则巴眨着一对肖似那美妇的灵动大眼,好奇地望着她。 崔婉心道,这便是白姨娘和她的两个女儿了,吉家总共就这两个女儿,记得上一回和吉顼在南市碰到那会儿,他是特地下了学转过去买樱桃毕罗,说是妹妹要吃的,如此看来,白姨娘虽然是妾室,可两个女儿却和吉顼颇亲近。 看来林氏是个大度之人,丈夫不在,她对那些妾室应该不会太差。 而白姨娘前面一桌坐着一个看起来比崔英略大一岁的少年,此时正一手支颐,耷拉着眼皮,一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模样,见她和吉顼走来,才勉为其难地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 崔婉知道这便是吉顼的胞弟吉琚了。 崔婉与吉顼先请了安,然后坐到空着的右下首。 崔婉面前的桌案上早已备好茶具,茶饼、茶碾、茶勺,以及葱姜蒜、桂皮、盐巴等各种调料罐子一应排开,她一跪坐下来,便有婢女上前,帮她将风炉里的炭火点燃, 婚后首日,新妇子当亲手烹茶,而后向姑舅奉茶的。 茶道是她在崔家时,自幼必习的闺门一课。 上一世她没有条件上那些费用高昂的课外兴趣班,这一世一有机会,她本着学到赚到的精神,更是发挥出十二分的勤勉,把崔家家学安排的所有课业都努力学好。 此刻众人看她碾茶煮茶,点茶分茶,一应动作有若行云流水,如一副画般,叫人见之只觉赏心悦目,连吉琚都来了点精神,虽然还是手撑着下巴,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崔婉行茶。 一时间屋里只闻得茶壶咕噜噜的水沸之声、长勺等铜器相碰时的清脆轻响、崔婉分茶时的潺潺水声…… 此情此景让诸人皆心生宁静。 吉懋捋着长须,因为对这儿媳很满意,从而对自己英明神武的威逼崔敬嫁女的决定也感到十分满意,同时愈发理解世人的那股子执着——难怪人人皆要娶五姓女!简直里里外外都给家门长脸嘛! 思及此,吉懋瞥了眼吉顼:就是儿子,啧~~太死心眼了些,反正都是崔家正房出来的,一样的父母,一样的教养,长女次女又有何区别?他当交代林氏好好同儿子说说,莫太冷落媳妇才好。 与崔婉坐一块的吉顼,却不像旁人那般,能将崔婉整个人和她的茶道之艺当作一副画般尽收眼里。 在他眼前之处不停晃来晃去的,只有崔婉那对戴着翡翠镯子的白花花的皓腕。崔婉本就肌肤胜雪,她看起来虽纤瘦,可露出的一段小臂却似藕节,白胖滑腻。 而她的手看起来更是白白嫩嫩,柔若无骨,如婴儿一般,手背还有四个白嫩的小涡,看着煞是可爱,叫人忍不住想上手去戳它一戳。 吉顼兀自神游着,崔婉却已将一盏茶汤端到他面前,柔声提醒他道:「夫君,我已烹好茶,我们这便给大人奉茶吧?」 「咳~」吉顼轻咳两声,点点头接过崔婉手中的茶盏站起身,和崔婉一齐去给父母敬茶。 而崔婉分好的其余茶汤,便由僕婢们分别端给在坐其余诸人。 敬完茶,收下吉懋林氏赏的东西,林氏又给崔婉一一介绍了吉家人。当崔婉和吉顼又回到自己位置上时,随着林氏一声吩咐,僕婢开始将朝食端了上来。 「咦?老杨头今日竟做新菜色了。」林氏一看盘中之物与往常有所不同,不由奇道。 本朝除了开宴席请宾客,否则大多数情况下仍是採用分食制。 吉懋听了夫人所言,便夹了一块子小碟子上蓬松的丝絮状物,放入口中后,慢慢嚼了几下,而后眼睛一亮,问道:「此菜何名?我许久未在府上用饭,没想到老杨头你功力渐长啊。」 老杨头未来得及回话,林氏也跟着出声贊道:「莫说夫君,我日日在府中,亦未曾吃过哩。此肉末非常有嚼劲,其味浓郁鲜美,甜咸适中,且油而不腻,佐以粥糜,确实极好。」 吉顼见父母亲交口称赞,也夹起一箸尝了尝,发现的确如母亲所言。 没想到老杨头竟为了庆贺他大婚特地精研了新菜色出来,委实有心了。 吉顼正打算称赞老杨头几句,没想到老杨头却摇头笑道:「此菜之名当问过少夫人才知。今日的菜皆出自少夫人之手,老奴可不敢居功。」 吉家众人闻言皆齐齐瞪大眼望向崔婉,目露讶异之色,纷纷心头惊嘆:世家女子果然非同一般,这庖厨之道竟也如此精通! 吉顼这才终于知晓崔婉之所以姗姗来迟,原来是一大早便去了厨房。 他登时觉得口中之物卡在半喉,吞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这时,崔婉谦虚一笑:「此菜名为肉松。这些都不过是些家常小菜,能得阿公阿家喜欢,儿媳便心满意足了。此物易于保存,阿公今日将回易州,儿媳已封了一罐,阿公若不嫌弃,不妨带去,儿媳不能时时侍奉阿公左右,此物正好教儿媳能遥尽一点孝心。」 第64章 清点嫁资 双生姐妹花 吉懋喝过儿媳敬的茶, 不多时,便出发回易州了,他身为一方主官, 不能离开太久, 若非长子迎亲,他决计是不可能回来的。
第94页 崔婉和吉家众人一起送别家主, 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小院, 她委实还有一大堆事务要理, 其中,这重中之重便是清点嫁妆。 要说这嫁妆,本是备给崔玥的, 依她母亲对崔玥的疼爱,这嫁资之丰厚不难想像。 崔婉喊了碧柔碧云, 着人去库房把东西一箱箱抬进屋里,又拿来嫁妆单子,开始清点造册。 「南市建春门街铺面二间、十字街铺面五间,城北时邕坊宅子一座, 城南外庄子一处,城东外良田一百亩……」 原先给自家主子备嫁时, 这些嫁妆碧柔是已经清点过一遍的,却没想到这么多好东西最后竟被和主子不对付的二娘子给得了去,碧柔一边唱着单子,一面心里头酸熘熘的, 总有些不甘被崔婉给占去这么大的便宜。 碧云的心情和碧柔差不多, 她一边随着碧柔念到的物什找出对应的房契田产给崔婉过目,一边替郑如意和崔玥大小两个主子直心疼。 这些东西大部分可是夫人当年郑家过来的陪嫁,除了给小公子将来娶亲留下的, 剩下的好的估摸着都在这了,如今被二娘子得了去,将来等自己主子出嫁,那拿的只能是本来要给二娘子的那一份,那些都是些地段不好的铺面和小宅院,田地也都是次等的薄瘦田。 当真好处都让二娘子占尽了,也不知这二娘子提出要替主子出嫁,莫不是奔着这些东西来的!? 碧云越琢磨越觉得极有可能,当即便下决心待来日回了崔家,定要把这重大发现报给夫人和主子知晓。 只是…… 想到这,碧云偷偷瞟了眼正埋头一手打着算盘,一手记着帐册的崔婉,心头有些忧愁:这二娘子至今都没提过她们将来的去处,莫不是想把她们留在这吧? 「放心,等三日后回门了,你们便能和翠芜她们几个换回来。」 崔婉忽然出声,倒把两个正兀自打着小算盘的小婢给吓了一大跳。 碧云不知崔婉明明后脑勺对着她,怎的就知道她偷瞧她了,还她把心头所想一摸一个准,登时被崔婉唬了一跳。可却又因崔婉所言,把一直挂着的心给放了下来——能回去便好,吉家这样的小门小户,让她们很不适应。何况二娘子又精明厉害,像她们这样的,在她手底下做事怕讨不着好,还是得秋彤那般憨憨傻傻的合适些。 碧柔碧云心里虽高兴,却不能表现出来,当即道:「奴婢一切皆听从主子安排的,二娘子和大娘子皆是奴婢们的主子,不论侍奉谁都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们绝无怨言。」 崔婉摇摇头笑笑,自不会将她们的客套话当真了,只道:「你们无需如此,此番随我陪嫁的人,皆可回去。」 崔婉此言倒让碧柔想起一事,却犹豫着不知当讲不当讲。 崔婉一看碧柔面露迟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停下手中的活计,挑眉疑道:「碧柔你有话不妨直言。」 碧柔想了想,嗫嗫嚅嚅道:「回禀小娘子,是这样的。其实那城南的庄子里,养了一对双生姐妹花。」 崔婉闻言眉头一蹙,当即脑洞大开:什么意思?难道是他父亲养的小妾?那这丫头又如何知道?难不成是他私生女,小妾被她母亲打发了,留下两个私生女扔外头庄子里养? 她示意碧柔继续说,碧柔便道:「那是夫人多年前托人专程去窑子里找的雏儿,花重金买回来后,养在外头那庄子里,买回来时才五六岁年纪,自幼便请人专门……专门…调…」 说到此处,碧柔脸一红,小声接着道:「…调/教过的,本是准备给大娘子做陪嫁的媵妾,大娘子一直不肯,可夫人不答应,说大娘子性子倔傲,总有用得着那双生子的时候,大娘子后来虽面子上应承着夫人,可一直是打算她嫁人之后便发卖出去的。如今……如今这双生子,待小娘子回门,是…也…也一道换回去么?」 崔婉心思一转,略一琢磨,便明白了。 富贵人家嫁女儿,一般还会连同妾室都帮未来姑爷给一块儿打包好,是为媵妾。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媵妾是在主子怀孕多有不便之时,用来代替主子服侍男主人,免得教男主人被外头那些个不三不四的狐媚子给勾了去。 而媵妾纵是受了男主人的宠,那正室也不怕,因为媵妾身契捏在自己手里呢,不怕她翻了天去。 而她母亲大概年轻时吃多了萧姨娘的亏,显然是未雨绸缪,早早便帮崔玥找了一对双生姐妹花,从小请专人用心调/教,好将来做女儿的陪嫁,崔婉不得不嘆一句她母亲实乃用心良苦吶! 然而,她的一番良苦用心却没让崔玥领会,这也怪不得崔玥,任谁愿意还没嫁人就给未来夫君提前找好妾室的,所以崔玥一开始便打定主意不让那对姐妹花出现在自己面前。 本来嫁给吉顼这样一个崔玥看不上的人,这姐妹花没准还恰好能派上用场,可哪想出了她替嫁这事。 她替崔玥嫁了吉家,按碧柔碧云的想法,接下去自家主子必定能找到如意郎君,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如此一来,这双生姐妹花便又多余起来了。 可她们两个丫鬟,又不能明白直接地对她讲「这姐妹花你留下吧,我家娘子不想要」,故而才有了前头一番做作扭捏。 崔婉却乐了,这不正好嘛,她很需要啊! 吉顼显然不待见她,对她也没兴趣,所谓七出之五乃「戒妒忌」,她要当贤妻,正好帮吉顼弄俩小妾,当真是他好她也好不是嘛!
第95页 想想她母亲还特地去寻了对孪生姐妹花,很懂男人嘛! 姐妹花这容貌定然也不俗的,崔婉觉得自己都迫不及待想一观了。 「你们明日便去庄子把双生姐妹接过来,既是我的陪嫁,就不送回崔府了。」 崔婉拍板子兴奋地决定,碧柔碧云二婢也兴奋地对视了一眼。 接下去的半日,崔婉便在一边清点着自己的嫁妆,一边极力按捺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中度过了。 她母亲给崔玥准备的嫁资委实丰厚,崔婉将此作为自己见义勇为的补偿,坦然地受了! 崔婉单手支颐,想着她母亲此刻在府里怕正肉痛着吧! 她知道,若换作是她出嫁,她的偏心阿娘是断不会给她备如此丰厚的嫁资的。 崔婉正暗爽着呢,碧云忽然进来道:「女君,吉大娘子牵着吉小娘子一道来了。」 崔婉当即打起精神,准备好好接待这一大一小两位小姑子。 第65章 收买人心 她竟连小娃娃都不放过!…… 崔婉迎出门, 便见吉芙牵着妹妹吉嫣,身后跟着两名婢女,穿过庭院缓缓走来。 崔婉一见扎着两个丸子头, 蹦蹦跳跳朝她而来的小糰子吉嫣, 便想起自家弟弟崔翘和崔衡,只觉明明自己才离家一天时间不到, 却仿佛过去了好几年, 此时见了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顿生几分亲近之感。 小娃娃也不怕生,崔婉一出现,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开开心心地喊「嫂嫂」, 脆生生的音调。 待她走到近前,崔婉蹲下身, 从袖中拿出一根之前在家做的水果棒棒糖放到她白白胖胖的小手里。 吉嫣眨眨眼,好奇地问:「嫂嫂,这是何物?」 崔婉摸摸她的头,发现吉嫣头上正戴着她早上送给她的见面礼——一对霜花流苏白玉簪。 崔婉当即瞭然:这是白姨娘的示好之举了, 第一时间便叫姐妹俩来拜访她这个新嫂嫂,还让娃娃戴上她之前送的簪子, 此做法带了点讨好她的意味,却又不会太过分,显得身段过于柔软。 看来白姨娘倒是个妙人儿,比她家萧姨娘要强上许多。 难怪吉懋不在, 她却能安安稳稳地在林氏手底下过活, 往深里揣测,没准两个女儿和吉顼那么亲近,也是出于她的授意。 就是不知白姨娘对她示好, 是本着广结善缘的随意之举,亦或是另有深意。 崔婉心思极快地转了一圈,随即对小女娃亲切地笑道:「这叫棒棒糖,这根是苹果味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吉嫣去拆糖果上面的油纸的功夫,崔婉才重新站起身,含笑对着吉芙:「妹妹里边请,阿嫂方才理完带过来的一堆物什,里头还有些乱,妹妹可莫见笑。」 听了崔婉的话,吉芙害羞地点点头,然后又急急地摇摇头,最后干脆低下头声若蚊吶道:「嫂嫂,我没有笑话的意思…」 话音未落,红霞便生到了耳根处。 本朝女子,崔婉见的多是大胆外向之辈,只是大胆的偏向有所不同,有的泼辣有的傲娇有的刁蛮有的坚韧有的俏皮,可像吉芙这般说句话都要脸红的,她倒是第一次见。 如此看,上回敢叫吉顼大老远折去买樱桃毕罗的,定是吉嫣这小糰子了。 这姐妹俩性格还真是南辕北辙,这下她更确定吉芙会主动来找她,定是白姨娘授意的了。 但不管白姨娘抱有什么样的目的,她初来乍到的,却妄图在失了夫君庇护的情况下在吉家立足,自不会打掉白姨娘伸来的橄榄枝,平白给自己树个敌人。 崔婉把两位小姑子请进屋里,吉嫣好奇地东张西望,瞧什么都新鲜。尤其当她看到妆檯上崔婉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凤冠,登时眼睛一亮,噔噔噔地迈开小短腿儿跑过去,就要好奇地上手去摸。 吓得吉芙立即出声阻止:「嫣儿,莫乱动嫂嫂东西,出门前阿娘的嘱咐你忘啦。」 吉嫣经姐姐一提醒,忙把手缩回去,调皮地吐吐舌头:「那我就看看……」 崔婉摆摆手笑道:「左不过是一辈子就戴昨日那一次的玩意儿,嫣儿想玩就玩,都是一家人,你莫拘着她,这样往后嫣儿倒要与我生分了。」 又温声对吉嫣道:「你把它拿过来,嫂嫂给你戴看看。」 吉芙眼看着妹妹兴高采烈地拎着凤冠颠颠地跑过来,登时不晓得要不要阻止,犹豫纠结之下,又把刚缓了的面色又给急红了。 崔婉一边和吉嫣玩耍,一边心中暗暗奇道:吉芙这么容易害羞腼腆的性子究竟是怎么养成的? 于是便拐弯抹角打听起吉家家学的情况,一问才知晓,许是吉家两个女儿是庶出的,所以林氏根本没给她们请先生,两个姑娘的琴棋书画皆是白姨娘自己教的。 女红琴艺还好一些,白姨娘算是精通,教授起女儿尚有余力。可诗书棋画这些,她从没正经跟先生学过,又如何去教女儿,左不过是教女儿们识些字罢了。 崔婉知道,吉家的情况,是大多数寒门出身的官宦人家里常见的。 家学不是有钱就能办得起的,一是授业先生供不应求,二是授业先生都是文人,文人是有风骨有追求的,同样也讲究主家家学渊源、门第声望。 像吉家,吉顼原来一直随吉懋在冀州进学,年初才回洛阳准备参加科考,而他弟弟吉琚则去了太学,林氏再慈和大度,想来也不可能大费周章专门给两个庶女办家学的,而且,吉懋常年不在府中,靠她一介无根底的妇人操持,能有哪个先生愿意上门?
第96页 难怪那些寒门新贵热衷于娶五姓女,难怪吉懋威逼利诱也要她父亲答应嫁女儿。 如此一分析,白姨娘的意图崔婉如今也能模模煳煳猜出个大概了。 果然,聊着聊着,吉芙又突然害羞地低下头,小声支吾道:「我听闻嫂嫂娘家家学办得极好,想来嫂嫂的学问定和阿兄一样,教我们难望项背的,不知今后我们有不懂之处,嫂嫂能否拨冗指导我们一二。」 原来是想让她当个女先生,这倒没什么难的。想来两个兄长都是要准备科举考试的,她们自然不敢去叨烦他们,所以才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她左右没什么事,跟吉顼住一个院子却跟陌路人差不多,生活那么无聊,噹噹女先生打发打发时间好像也不错。 想了想,崔婉便颔首答应:「要不这样,每日隅中这一个时辰,你们都过来我这边,我照着崔府的先生教的,书画茶道插花对弈,每日一样轮过去。你们觉得可好?」 吉芙眼睛一亮,立马勐点头,又拉着吉嫣道:「还不快谢过嫂嫂。」 吉嫣不知道今后日日当来这上课,还以为可以天天到新嫂嫂这边玩,欢喜地拍手道:「太好了,谢谢嫂嫂。」 又坐了一会儿,吉芙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到宵食的时辰,她拉着吉嫣欲起身告辞,却被崔婉拦了一下。 「碧柔,你帮我把那罐糖拿出来。」 碧柔很快便将崔婉带来的那罐糖找了出来,崔婉接过后,把糖罐子塞吉嫣手上,轻轻颳了刮吉嫣的小鼻子:「不知道吉家还有你这小不点,嫂嫂做的糖果大多放在娘家了,只带了这一罐出来。」 崔婉又揭开盖子拿出几颗给吉嫣看:「这里面有好几个味道呢,姐姐刻了图案印章,油纸外面印了什么图案便是什么味道的。看,这是樱桃,这是橘子,还有牛乳……」 吉嫣登时乐开了花,一双大眼睛都要笑没了,抱着糖罐子甜甜地沖崔婉道:「嫂嫂真好!」 崔婉揉揉吉嫣的嘟嘟脸,又交代道:「女孩子要漂亮,不能吃太多哦,一天只能吃两颗,不然牙齿要掉成没牙老阿媪的。」 崔婉送吉芙吉嫣出门,却碰到吉顼刚从外头回来。 吉嫣一看到吉顼,甜甜一笑,喊道:「阿兄,你回来啦。」 若是往常,吉嫣看到他定是要扑过来的,可这回她却依然牵着崔婉的手,纹丝不动。 吉顼没料到半日不见,两个亲妹妹竟然已经和崔婉那么亲热了,撇撇嘴有些不是滋味。 这时吉嫣又摇摇手上的糖罐子,显摆道:「阿兄快看,嫂嫂给我好多糖,有橘子樱桃牛乳羊乳……」 说着,就忍不住打开糖罐子,嘟哝道:「给阿兄一颗……」 说着,就埋头在罐子里挑挑拣拣,想挑个自己比较不喜欢的口味给兄长。 可挑半天都挑不出来,于是重新把盖子盖上,板起嘟嘟脸,严肃认真地对吉顼说道:「这是小孩子吃的东西,阿兄定然不想吃的。姨娘告诉我嫂嫂三日后要回门的,嫂嫂方才说了,她娘家还有很多糖,阿兄如果真想吃就等和嫂嫂回门再吃吧。」 吉顼闻言脸色一沉:谁说他要和崔婉回门的?拿吃食收买人心,此女竟连小娃娃都不放过,当真可怕! 第66章 突闻音讯 他怎样都与她无关了。 原本从迎亲那天算起, 新妇进门第三日要下厨执妇工,但崔婉从昨日开始,准备亲手连备两日朝食。但之后当然是不能再天天下厨了, 一来抢了老杨头的活计, 二来,凡事都讲究个度, 她当然不能如此自贱身价。 不过今日, 崔婉比昨天起的更早了, 就为了赶在吉顼准备更衣之前回来,好叫他找不到由头来寻她的不是。 昨夜她叫素月去找了件吉顼不穿的旧衣,拿碧桃权当替身整整练了两个时辰, 自问定能叫吉顼没法再嘴了。 崔婉到书房时,吉顼刚起, 小婢正端了盆水伺候他净面。 吉顼洗完脸,便盘腿坐到胡毯上,崔婉知道接下去婢女便要上前梳头了,便继续安安静静在边上等他梳完头好替他更衣。 哪知那平日里给他梳头的婢女正欲执梳, 却被他抬手一阻,用淡淡的但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出去吧, 让少夫人来。」 看得出来府上的婢女挺怕吉顼的,他一发话,婢女果断放下梳子退了出去,一句多余的话也无。 崔婉没料到这厮么蛾子这么多, 见她来早了, 就立刻整一出新的活计给她。 崔婉在吉顼背后勐翻了个白眼,却只能识相地走了过去。 崔婉拿起梳子,开始给吉顼梳头。 吉顼身材高大, 他的肩背亦比本朝大多数男子更显宽厚笔直,束髮着冠时便有若猗猗修竹,有着破天入云的气势。 而如今,崔婉跪在地上,直着身子为他梳头时,吉顼轮廓分明的侧脸便近在崔婉眼前,此时他一身白色中衣,散着发盘坐于地闭目养神,凌厉的眼神被挡去,周身反而多了分本该与其格格不入的妖异。 虽然吉顼表面上看似对崔婉的目光毫无所觉,可实际上又哪里不知! 他没想到此女竟大胆放肆如斯,昨日让她更衣,她就趁机撩拨他;今日让她梳个头,她索性明目张胆趁机盯着他瞧! 难不成前些日子还和魏王世子海誓山盟,这么快便移情到他身上?
第97页 如此的话,此女未免太过善变! 吉顼暗暗下决心:此女狡猾善饰,他父亲母亲妹妹们已被其所蒙蔽,他定要时刻提醒自己,小心不能掉入这女人的陷阱。 「咦,夫君是不是热出汗了。」崔婉见吉顼额角似生出一点薄薄的汗珠,拿了帕子便要帮吉顼拭汗。 「谁叫你梳个头梳这么久。」吉顼躲开崔婉的手,睁开眼冷冷地瞪了崔婉一眼。 崔婉如今已知这厮的脾气比她来月信时还暴躁易怒,当即选择避其锋芒,加快手脚。 这时,外面吉顼的贴身小厮观言的声音突然自门外传入:「公子,方才公子的同窗李公子派人来传话给你。」 「何事?」 「李公子说昨日裴三公子回去突发急症,还吐血了,今日向学堂告了假。李公子和几个相熟的同窗打算下了学去看裴三公子,差人来问公子你要不要同去。」 观言话音未落,便听里头传来「嘶」的一声,忙担心道:「公子怎么了?」 吉顼瞟了眼帮他裹襥头时突然扯了一把他的髮髻的崔婉,却见她脸色惨白,极力压住轻颤的嗓音:「是妾身不好,不小心弄疼夫君了,妾身任由夫君责罚。」 吉顼没想到她竟吓成这样,疑心道:莫非他刚才一吃痛没控制好表情,太狰狞了?把她吓到了? 吉顼当即自省:他堂堂一男子,就算此女诸多心机教他不喜,但他也确实不该与一介妇人太过计较。 于是他先对门外的观言回道:「你去回他话,告诉他我会同去,晚些就去国子学寻他们。」 然后努力松了松面部表情,清清嗓子,站起身对崔婉道:「无妨,接着更衣吧。」 崔婉微微点点头,面色恢復了不少,转身去拿已备好的衣物,动作娴熟地帮吉顼穿了起来。 吉顼见崔婉手脚再无昨日的生涩与不自然,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分明就是知道怎么更衣的,出嫁前在崔家定是学过,看来这替嫁不是突发之举,却是有备而来了。 所以……她昨天故作不会,果然是装的!许是他大婚当夜叫她独守空房,她一新妇自觉面上无光,故而第二日便挑逗于他。而直到方才被他吓到,她才终于安分起来。 崔婉则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反覆不停地告诉自己:裴光庭与自己再无瓜葛,她身为人妇,其他男子的死活与自己毫无相干,人家有母亲有未婚的妻子,自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她担心或不担心,对他的病无丝毫帮助。 她觉得自己当想些别的事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绞尽脑汁后还真叫她想到了一件——明天她就要回门了,也不知吉顼肯不肯与自己同去,他若不去,她怕祖母知道她的夫妻生活过得不如意,要伤心担心了,而且新郎不与她同回,外人见了,怕要笑话崔家。 不论如何,要说服吉顼与自己回门才行。 崔婉略一琢磨,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夫君,不知明后天是否有暇?」 明日不就是回门日么!吉顼知崔婉欲提此事,他当然不想去,崔家都瞧不上他,他去做什么! 只不过此女刚被他惊到,此刻他也不好直接拒了她,还是等明日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了她便是。 于是把剑眉一挑:「不好说,看届时能否得空。」 崔婉无语,准备走迂迴战术。 夫妻二人照例给林氏请安,今晨一道用朝食的,便没有白姨娘和吉芙吉嫣了,而吉琚一早便去了学堂,故而只有林氏和吉顼崔婉三人。 气氛顿时安静不少。 先前崔婉观察后发现林氏口味偏重,本日主食崔婉做的「金玉羹」,便先将羊肉与橘皮一道煮过,去掉膻味,接着佐以她特调的香料去熬汤,再用熬出来的浓郁汤汁,加上栗子和山药,同粳米熬成粥。 林氏直夸鲜香甜美,忍不住连用两碗。 接连两日都能做出叫人嘆服的菜色,于厨艺一道,崔婉还真叫吉顼有些刮目相看,他正犹豫要不要随母亲附和两句,崔婉却先开口了。 「阿家,儿媳明日要回府,就不能亲手做菜烹茶侍奉阿家与夫君了。但儿媳昨夜写了一册食单,阿家和夫君可拣些喜欢的叫厨房看着做。」 林氏接过崔婉写的小册子,仔细翻了几页,随即眉开眼笑,对儿媳越发满意起来,正想考虑叫厨房挑哪个菜来做为好,却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便勐地抬头看着吉顼问道:「婉儿明日回门,你不一起去?」 吉顼心头不由破口大骂:此奸诈妇人!枉他还自责一番,觉得该对她好一点。此女心思深沉,手段了得,唱作更是俱佳,哪里需要他的怜悯,说不定方才那般花容失色也是装出来的,就是想引得他心软好不忍苛责于她罢了! 「大郎,你父亲出门前方嘱咐过,叫你要好好待婉儿,得婉儿如此贤良淑德的佳妇子,你就是有再紧要之事,也当先放予一旁,陪她回门住一日再论。」 林氏不等儿子拿出藉口,当即先下手为强,立刻出声把吉顼的脱身之路给尽数堵死了。 「婉儿可能有所误会了,我本就打算与她同回娘家的。」 吉顼一瞬不瞬地望着崔婉,看似含情脉脉,实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崔婉被吉顼瞧得心里头勐一哆嗦:艾玛~~完了,估计真把这厮惹毛了…… 第67章 世子之谋
第98页 他怀疑,崔吉二家的联姻,许…… 魏王府。 匆匆赶回府上的王六胡七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终于探了点消息敢回来復命了。 胡七实在弄不懂他们家世子的心思,虽然那崔家二娘生得确实貌美, 可以如今魏王的权势, 太子之位都不过是一步之遥,世子要什么样女子没有?却偏偏死心眼的就非那崔二娘不可了, 甚至连对方都嫁了人还不死心。 难不成武家人, 都喜欢刺激的? 胡七不由想起那已被处死的贺兰敏之。这位爷可厉害, 和自己外祖母,也就是当今陛下的生身母亲有私情,其「烝于荣国夫人」这事, 乃是陛下亲口承认的。但这还不算完,贺兰敏之当年甚至大胆到去逼奸故太子李弘即将迎娶的太子妃, 此人无视纲法伦常的程度当之无愧算得是武家子弟之首。 再说那贺兰敏之的妹妹魏国夫人和母亲韩国夫人,此母女二人俱与高宗皇帝多有苟且可谓人尽皆知,坊间皆传已故太子李贤实非陛下所出,而是韩国夫人与高宗皇帝暗里媾合后诞下的, 所以李贤才不受陛下宠爱。而作风更为大胆的魏国夫人,则在后来干脆被陛下秘密毒死。 而他们主子魏王殿下武承嗣也好不到哪儿去, 闹得最大的便是先前强抢霸占了前尚书左司郎中乔知之的妾室窈娘之事,那小妾被逼投井自杀可是实打实的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事情。而乔知之更惨,因窈娘忠贞不渝,惹得他家殿下大发雷霆, 便将火都撒乔知之身上, 竟干脆指使来俊臣将其构陷下狱,一番折磨之后,便诛杀了。 胡七稍微这么一想, 就不由替吉家还有崔家二娘子捏把汗,被他们世子瞧入眼放上心,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喽。 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管不着主子们的腌臜事,总归主子要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如若不然,他们下场只怕会更惨。 所以,也就是随便想想,实际上他哪有闲心操心别人。 「怎么?我想知道的事,这么快打听清楚了?」 武延基带着压迫感的嗓音传来,叫王六胡七神经瞬息便绷得紧紧的。 「回禀世子,小的们幸不辱命。探得吉家大郎本是属意崔家大娘子的,对崔二娘子替嫁之事十分不满,成亲当夜便大怒拂袖而去,至今二人仍未同房……」 王六将他们所得之事一字一句如实禀告武延基。 武延基听完后,沉吟了好半晌,一直到王六二人心中忐忑丛生时,他终于再度开口了:「你们安排人手混入吉府,从今天起,每隔半旬便要将崔二娘的一举一动报与我知晓。另外,还有一件更紧要之事我要交于你二人。」 「谨听世子差遣。」武延基话音方落,王六二人当即高声答道。 武延基深知崔婉心繫于裴光庭,绝不可能那么快变心。 而吉顼既然有意的是崔婉长姐,更因崔婉替嫁而勃然大怒,对她不假辞色,他们夫妻间的不睦甚至到了吉府人人皆知他俩还没洞房的地步。 他相信吉顼不待见她,她自然不可能把心转到吉顼身上。 这样的两个人成亲,只能是貌合神离互相折磨。 而到时候,他或许只需稍稍用点功夫,他们便会分道扬镳了。 为了崔婉,他等得起。 而更重要的事嘛…… 「我要你们二人安排妥潜入吉府的人之后,便出发去南宫县和信都郡。你们好好给我打听吉懋和崔敬身边是否曾有非同寻常之事。切记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此事做起来恐怕颇费工夫,想来你们要在冀州耽搁个一年半载了。」 说到此处,武延基一击掌,便有一名婢女捧着一盘金锭走了出来,武延基使了个眼色,婢女便将那盘金锭送到王六胡七面前。 「这些权且先作你们的盘缠,另外,我会让来俊臣安排他在当地的人手去帮你们,事情办好了,回来自有重赏。」 他们为主子办事本就是天经地义,主子赏赐给得大方,这些金锭都够他们花一辈子了,那还有什么怨言。两人皆面露喜色,当即跪地谢恩。 其实武延基早对崔家与吉家结亲的原因多有怀疑了,只是当时他想着吉家娶的是崔婉长姐,他也没兴趣深究什么。 而现在…… 在他看来,虽说吉懋对崔敬有举荐之恩,可他总觉得崔家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感恩戴德到要把女儿嫁给吉家地步。 毕竟,以崔家的根底,吉懋对崔敬的举荐,其实可有可无,区别不过是让崔敬早几年得擢拔而已。 如果世家女光靠这点小恩小惠就可以娶到,那来俊臣也犯不着採用威逼利诱的强娶之道去硬抢王家的女儿了。 他猜测,崔敬作为吉懋下属,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吉懋手上! 第68章 双生姐妹 她们,却忽然对自己能不能得…… 因双生姐妹的事关乎自己主子, 故而碧柔碧云尤为上心,丘阿媪去把人接回来的第一时间,她们便去见了。 这一见, 她们不由要暗暗埋怨自家夫人当真心大如斗, 竟给亲闺女找来此等姿色的一对姐妹做媵妾!若非本朝皇帝乃女子,以这对姐妹的媚色, 怕是送进宫选妃都没问题。 她家娘子要是留这两朵勾人花在身边, 往后夫君枕席之旁哪还能有自家娘子的一席之地。
第99页 幸亏二娘子答应要留下她们, 可碧柔如今又不免担心起崔婉见了这俩姐妹后,要反悔。 可人接回来时,崔婉午睡未起, 两人便焦心地在外头等着,直到屋里传出动静, 她们心知崔婉醒了,碧柔便忙进来禀报。 碧柔进屋时,崔婉正抱着软枕懒懒地斜倚在塌旁发呆,眼神还带着将醒未醒的迷离, 绿绸做的衣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因崔婉倾斜的姿态滑向其中一侧, 长长的青丝软软地垂下,而纤细漂亮的锁骨和一截雪白的肩头,在细密的青丝之间若隐若现。 简直娇柔妩媚之至! 见崔婉好似不知自己进来了,于是碧柔恭声道:「那对双生姐妹领回来了, 二娘子是否要马上见见?」 崔婉闻言, 猫儿似的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勉强打起精神,将眼波往碧柔这儿轻轻一扫。当她坐起身时, 本就摇摇欲坠的衣袍往下又是一滑,登时春光乍泄,媚态横生,整间屋里都多了几分旖旎之色。 碧柔只觉自己身为一女子都要看得脸红心跳,忙低下头折开眼,心道:不对比不知道,看过二娘子,此时她又觉得姐妹花不过如此了,想来就二娘子这般绝色方有本事驾驭那双生花。也就是吉家公子不长眼,才会把如此娇娆撇在这独守空房,若是别人家娶了去,怕是夜夜使劲疼都疼不够。 思及此,碧柔立时信心大增:那双生花的姿色想来在二娘子眼里都不够看的,她又哪里会介意收下她们。 果然,崔婉张口慢悠悠地说道:「去带她们进来吧。」 不多时,碧云便领着两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女子走了进来。 两名女子低着头,可崔婉光看二人走路的姿势,便知道——果然不简单! 只见二女折柳腰以微步,行走间裊裊娜娜,摇曳生姿,好色一些的男子,只怕光见二人走路的背影,便要立刻追上去一堵真容了。 二人知道她们要见自己今后的主子,十分懂事,一进来便向崔婉跪下盈盈一拜:「奴婢寒霜/胧月,请女君安。」 语调柔媚婉转,因姐妹音色相同,说的又是同样的话,却不知是不是其中一人稍慢一些,总之让人听起来似有迴响一般。 「你们抬起头来吧。」 走路,说话,名字,样样都出色,崔婉顿时觉得自己被勾得心痒难耐,巴不得像上一世电视里看的那种登徒子,拿扇子柄去挑她们的下巴,来一句「抬起头来给爷瞧瞧」之类的。 不需要扇子,两姐妹闻言乖乖地缓缓抬起头来,却依旧垂着眸子。 不愧是双生儿,姐妹二人皆杏脸桃腮,花颜月貌,生得一模一样,乍看之下根本分不出来。 崔婉仔细观察一番,发现寒霜眉尾有颗小小的痣。 「你们抬眼我瞧瞧。」 左边的妹妹胧月胆子大一些,率先抬起眼,略带好奇地偷偷看了崔婉一眼,却与崔婉眸光一触,吓得她慌忙又低下头去。 而寒霜虽然慢慢抬起眼睛,却只把目光落到崔婉下巴处,就再不往上看了。 崔婉心中暗贊:确是漂亮的丹凤眼,的确是柳娇花媚的模样。 不由暗道一声:吉顼当真好福气! 自己果然太善良了。吉顼这厮拼命虐待她,她却以德报怨,给他送俩大美人,还是一加一大于二的那种。 寒霜胧月长得美条子顺,那方面还特别调/教过,想来定能把吉顼那歪货伺候得心满意足,天天沉溺在温柔乡里头,搞不好科举都不想考了。 想想崔婉就开心。 据她这几日的观察,吉顼念书十分勤勉,那天听他作的一摞子催妆诗却扇诗,看起来颇通文墨,才学俱佳的样子,她有点担心不会哪天真叫此人考中进士了吧!? 她可完全不希望他登科后当官的。 她巴不得吉顼白身到终老,当初她之所以决定替嫁,不得不说是有赌的成份——与其嫁一个知道必不会有好结局的男子,还不如嫁一个自己听都没听过的人。 她希望吉顼一辈子籍籍无名,那样他就不会陷入那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局势中去,她就可以随着他苟一辈子。 恩!看来到时候她要让寒霜胧月努力一些,把吉顼这厮搞到下不来床。 崔婉暗暗握拳:她还要她俩给吉顼吹吹枕头风,叫他对她好一些,让她再不用起来为他梳头更衣…… 双生姐妹的出现让崔婉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遐想。 她展颜开心道:「我与郎君明日要回门,碧桃会给你们安排住处,你们姑且好生呆着,待我们回来,我会尽快安排你们去伺候郎君。」 虽然吉顼今日也不会来她房里,但如今还不行,如果刚新婚她便让妾室去服侍夫君,反而有不愿尽妻子义务的嫌疑。 吉顼要不要她服侍是一回事,她肯不肯服侍夫君又是另外一回事。她本就是替嫁之身,若又立刻找人代替自己去服侍丈夫,就真的有些说不过去了。 姐妹二人没想到崔婉这么大方,互相对视一眼,皆面露喜色,又是伏地一拜,齐声道:「谢女君。」 她们从记事起便已被卖入烟花柳巷之地,后被人赎买出去,学的却依旧是讨男人欢喜之术,但教养她们的婆子一直告诉她们,今后她们是要随贵女一道嫁入高门当滕妾的,往后有的是荣华富贵的日子。 可后来却听说贵女不知何故,嫁不了高门了,嫁的是个小门小户的白身公子哥。
第100页 她们有些失望,可高门贵女都不得不低嫁,她们不甘心又有何用,可她们更担心的是,贵女会不会容得下她们,毕竟以她们的姿色,怕是一般女子都要起提防之心的。 没想到见到贵女本人时,她们方知,是她们高看自己了。 贵女的风姿容色,岂是她们可比的,只消一眼,她们便看到贵女雍容大气中带着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妍媚,是她们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对方确实有足够的资本能放心地让她们去侍奉她的夫君,而她们,却忽然对自己能不能得宠一时失了自信…… 第69章 要怎么睡 ? 吉顼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抱…… 吉顼完全是被林氏监视着上马车的。 所以当他揭了车帷进来时, 崔婉立马收到他恶狠狠的一记怒目,脸臭得宛如崔婉欠他八百吊钱一般。 然崔婉心理素质好啊,无视吉顼的黑脸, 笑眯眯甜丝丝地喊了一声:「夫君~~」, 心里头想的却是——等你见到我两个美人儿,吃我的手软, 看你到时候还好不好意思与我横眉冷对。 吉顼见眼前这女子眉目弯弯, 笑得像只狐狸似的, 不由心生警惕:崔二不知又在想什么碴折腾他了,自她进门,他觉得自己在家中地位直线下降。 崔婉惯会在母亲面前装可怜, 搞得他见日里欺负她一般,可实际上他做什么了? 没有! 顶多叫她梳头更衣, 端茶倒水,又或者好心指出她的不足之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没有! 但崔二怎么对他的,摆贤惠装可怜, 昨天嫣儿碰见他,小娃娃竟还语重心长教育他「阿兄, 阿嫂太可怜了,你要对她好一点。」 连平日见了他都如老鼠碰见猫儿般的吉芙,都在一旁偷偷点头附和。 他闻言刚去瞪崔二,又立马被嫣儿大声阻止:「阿兄你再凶嫂子我三日都不同你说话了!」 他心惊, 也不知她背里究竟同两个妹妹诉了什么苦? 如今整个吉家都被崔二这妖女迷了心窍, 他更当保持心智清明,提防此女! 崔婉知道这男人今天又是内分泌失调的一天,不欲同他计较, 兀自说道:「夫君,妾身十分感激你能同我回门,今日艷阳高照,委实是个好日子哩,夫君今日看起来更是丰神俊秀,远迈不群呢。就是……就是不知夫君,这两日能否委屈一下,对妾身稍微…那个稍微亲近一些……妾身不想…不想家人对夫君有所误解…,当然,妾身绝对没有说夫君对我不好的意思…」 明明就是那个意思还说不是那个意思! 崔婉目的性过于明显的马屁让吉顼不爽地冷哼一声,把脸一别看向窗外。 吉顼不说答应或不答应,这反应崔婉心里也没底,只好也把目光转向另一侧窗外。 洛阳深秋的街景如一副缓缓展开的画卷,随着鲜活的街景一幕幕从眼前划过,半个时辰后,他们便从画轴的这一端走到了画轴的另一端。 崔府大门外,郑如意刚出来等,而崔英牵着崔翘和崔衡,早就望眼欲穿了。 崔英自幼同崔婉混,长这么大,还没和崔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何况这分别是来得如此突然。 「阿姐!」崔婉的马车一出现,崔英崔翘崔衡三人齐声大喊,便朝崔婉飞奔而去。 崔婉心中亦是喜悦非常,可她还是得按捺住,让吉顼先行。 吉顼下了车,在旁边等了一下,崔婉随后也出来了,欲下车时,吉顼却伸出了一只手,嘴角吟着一抹宠溺的微笑,含情脉脉地望着崔婉。 崔婉一愣,随即垂下眼眸,回以一抹羞涩的笑容,然后把手放进吉顼的掌心,任由吉顼扶她下车。 表面波澜不惊,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可实际上崔婉心里头却七上八下地:这厮莫不是真愿意陪她一块演贤伉俪的戏? 吉顼见崔婉瞬间滑过眼底的那道惊疑不定,十分满意:装相嘛,谁不会! 下了车,崔婉把手从吉顼掌心里抽出。这时,崔英带着弟弟奔了过来,崔婉高兴地拉住崔英的手,又俯身捏捏崔翘的脸,抱起小崔衡,转身同吉顼介绍:「夫君,这是我堂妹崔英,堂弟崔翘,这小不点是我弟弟崔衡。我堂兄和一庶弟崔平应是去学堂了,晚些时候夫君便可见到他们。而我大阿姐…」 说到这,崔婉顿了一顿,而后不自然地放低声音接着道:「她估计急症未愈,不方便出来……」 崔英忙勐点头附和:「没错没错…大阿姐至今还病得没法下床。」 崔婉偷瞟吉顼一眼,却见吉顼神色如常,崔婉暗暗点头:是了,越是心痛只怕越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知道崔玥不肯嫁他,他肯定伤心不能自己,才把气都撒她身上。他有多厌恶她就有多喜欢崔玥。 唉…… 而吉顼恍若未闻崔婉后面的话一般,只含着笑沖崔英几人点点头,又轻颳了下崔衡的小鼻子,笑对崔婉道:「这小舅子还真是小」,却暗忖:看来崔家手足间倒确实相亲,此女此刻的开心却无作伪。 不敢叫母亲久候,崔婉忙向门口走去。 吉顼上前恭谨地向郑如意施了一礼:「小婿拜见岳母。」 不用把心头肉嫁给吉家这样的小门户,郑如意当然再没有什么不满的,又见崔婉与吉顼之间夫妻和睦,鹣鲽情深的模样,郑如意一时有些安心,有些庆幸,又有一点点不爽。
第101页 安心是安心崔婉替嫁却看起来恩爱幸福,出于血脉的原因,连日来,她心中对这亲生小女儿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愧疚感也终于能悉数褪去; 而庆幸则是庆幸原来这吉顼如此容易变心,幸亏玥儿没嫁过去; 不满却是不满这女婿竟这么容易便被美色迷惑,她还道他如何心仪玥儿,结果还不是转眼便被崔婉给勾了心去…… 天底下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 郑如意暗里不屑地直撇嘴,表面上却和颜悦色夸道:「吾佳婿果然龙章凤姿,仪表非凡。」 而后又对崔婉道:「知你今日要回,你祖母早早便起来等了,你们快点进去让你们祖母好生瞧瞧。」 崔婉一听祖母早早起来等自己,当即心头一酸:她匆匆出嫁,甚至都未来得及好好拜别祖母,记得出嫁前一晚,祖母方允诺要替她寻一户好人家,没想第二天,她却已离家嫁作人妇。不知老人家乍闻她替嫁的消息时,当有多震惊多心疼,崔婉只觉自己对不起祖母,此时终于要见祖母了,倒突然生出几分犯错孩童的忐忑来…… 崔婉一边走着,一边絮絮地同吉顼介绍崔府的布置,又道:「夫君或许有所不知,妾身自幼是长在祖母跟前的,闺房亦安置在祖母所在的得静院中。」 说到此处,崔婉忽地一顿,心头勐一咯噔:如此说来,为了不叫祖母看出来她和吉顼至今尚未圆房,今夜她岂不是只能和吉顼二人在祖母眼皮子底下,同寝她闺房之中? 这怎生了得! 莫说她接不接受得了和吉顼同睡一张床吧,吉顼同不同意愿不愿意也不好说! 难不成她还要去求他来睡她…,不是,呸呸~~是求他来和她同睡…额,也不是…… 万一他不同意,她怎么办? 万一他同意,她怎么办? 万一他兽性大发,她要挣扎还是不挣扎? 吉顼看崔婉脸色青红黄白一阵变换,突然阴晴不定起来,不由奇道:「怎么了?」 崔婉心虚地勐摆手:「无事无事…我刚刚说到何处?」 「你闺房。」 「哦,对…我闺房……」 吉顼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 第70章 三合一 男孩子出门在外要懂得保护好自…… 「祖母……」见到祖母的一瞬间, 崔婉刚喊出声,喉头便哽咽了。 虽不过一别三日,却宛若一去经年, 崔婉奔过去扑在老人家怀里, 一贯严厉的老人一边轻抚着她头顶,一边偷偷抹着眼角。 终还是周氏上来劝:「阿家, 您孙女婿陪二娘回门呢, 大家知道你疼孙女, 可也别光顾着叙祖孙情啊,孙女婿等着孝敬您呢。」 太夫人这才放开崔婉,按了按眼角, 点点头道:「对对,看我老煳涂了。不过到老身这把年纪, 讲究的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孙女婿可莫跟老太婆计较。」 众人皆笑了起来,一起在旁看着崔婉和吉顼向太夫人行礼敬茶。 「二娘女婿可得字了?」对于吉家这门亲,太夫人心底一直是看不上的, 不过是基于世家的教养才叫人看不出来罢了,如今对方娶了自己最亲近最心疼的孙女, 她爱屋及乌,自对其多了几分关切。 吉顼恭谨对答:「小子未满双十,尚未着冠亦未得字,祖母唤小婿名字便可。」 太夫人点点头, 又问了许多诸如此类的不痛不痒的问题, 对吉顼礼仪应对尚算满意。 她不知孙女并不希望夫婿觅封侯,所以她最关心的,自然是他将来的仕途, 觉得家常话得差不多了,太夫人才把话题转到吉顼学业上来,缓缓问道:「听说你在国子学进学?来年可打算准备科考?」 吉顼答道:「小婿打算明年秋报国子学进士科生徒申送考。」 太夫人闻言表情明显讶异了一下,没想到吉顼竟打算考难度最大的进士科。 要知道本朝进士科虽一年一考,可全国如此多州县参加省试的生徒和举子加起来,总共不过才录取二三十人,武后登基改唐为周后,又增加了殿试,登科的难度进一步加大了。 吉顼竟有如此自信要参加进士科考? 也不知是腹中真有文墨,亦或不过是狂妄自大之辈。 心中虽不大相信,但总归不能堕了年轻人的青云志,太夫人颔首鼓励道:「大丈夫确当有鸿鹄之志,力求早日建功立业,闻达于天下。」 崔婉也颇感意外,没想到吉顼明年就打算下科场,要知道,以她阿兄之才,他今年二十有一了,也直到上个月才刚过了太学的申送考,来年三月便要下科场了。 而吉顼大她一岁,明年若过了申送,到后年去参加省试也方才十七岁。 崔婉知他颇有文才,不由有点担心会不会真教他一举登科了去。 看来,双生姐妹花得回去就赶紧安排上才好! 随后众人又说起崔婉孩提时的一些趣事,吉顼看似听得津津有味,崔婉却知他不过是做做样子,但因他肯配合,却也十分感激了。 到了开回门宴的时间,菜餚一碟碟端到每个人的食案前,崔婉与吉顼同桌,当一道花椒鲤鱼端上来时,她忙低头仔细地帮吉顼将嵌到鱼肉里的花椒一点点地挑出,再把剃好的鱼肉放入吉顼面前的碟子里。 吉顼轻瞥了崔婉一眼:此女怎知自己不喜食花椒?
第102页 而崔婉如此殷勤地帮吉顼剔骨剥虾布菜,倒惹得对面的崔英掩唇嗤嗤发笑。 崔婉正欲一眼狠瞪过去,却瞟见崔英身后的屏风后面,似有人影晃了一下,崔婉将视线移到屏风下方的缝隙定睛一瞧,果然见到一道浅蓝色的裙摆从缝隙里漏了出来。 崔婉心思一转,便知是何人了。 崔婉携夫婿回门,她却不得不託口生病,避而不见,但崔玥还是忍不住好奇妹妹妹夫二人如今处成什么模样,便趁回门宴丫鬟僕婢忙乱之时,躲避到屏风后头准备偷偷瞧上一眼。 从前她因吉家的门户,对吉顼一直抱着牴触之心,根本没看清吉顼模样,如今她已抛却成见,仔细一瞧,却发现厅堂之中一男子眉目朗朗,气如青松,端的是洛阳大好儿郎模样。而他旁边的女子蛾眉皓齿,妍姿艷质。二人并坐,谁不得贊一句天造地设的璧人呢! 崔玥心里不由有些泛酸,登时就生出了一分悔意。 其实她本是怀抱愧疚之心前来的,可如今却…… 不过她很快转念一想:光有外表有什么用,家世如此不堪,就算中进士,她也不稀罕! 这时,崔玥不免记起吉顼那天为她所作的催妆诗,又不得不承认吉顼胸腹中确是有点文墨的,没准还真让他考上进士了? 可又立刻否定自己的想法:进士哪有那么容易考的,而且纵是让他考上,也不能和李迥秀比的!李迥秀家世才学品貌,哪样不比他强! 崔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此时再认真去观察崔婉和吉顼之间的互动,却发现两个人表面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可只要细心一看,就能发现吉顼对崔婉其实有些冷淡,而崔婉面上多是讨好之色。 显然自己妹妹并不受丈夫喜欢。 崔玥瞬间觉得胸口一轻:对方果然还是更心悦自己一些,或许吉家求娶崔家女儿并不是完全奔着五姓女来的,对方确实为自己的品貌倾心也说不定。兴许因为成亲那天,对方发现新娘不是自己,故而失望万分,却依旧捨不得责怪自己,反倒把一切都怪罪在她妹妹头上。 思及此,崔玥扬了扬眉,微微勾了勾唇,可突然想到妹妹终究是为了自己才嫁去吉家的,如今却落得这么个受夫君冷待的不快活下场,崔玥终是生出些许内疚。 心绪千迴百转,委实太过复杂难理,崔玥嘆了口气,干脆不看不想,转身回房去了。 崔婉偷偷瞥了眼吉顼,没想到却被吉顼抓包,吉顼剑眉一挑,低声道:「有事?」 崔婉不知他有没有发现方才对面的屏风后藏着他的心上人,没弄清崔玥来意,崔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告诉吉顼,免得他再把她当成棒打他们的恶棍祸首,便轻声应道:「无事,只是越发觉得夫君如圭如璧,叫妾身委实庆幸能嫁与夫君……」 「噗…」是对面崔英喷饭了。 崔婉白了崔英一眼,又脉脉望向吉顼,而后羞怯地低下了头。 吉顼没料到崔婉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白之语张口就来,倒被她搞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几声,心里不由大骂:市井流氓调戏女子都不带崔二这般直接的。 因成年男子皆不在府中,故而正式的回门宴其实安排在今夜宵食,过两个时辰,待崔融和崔禹锡、崔平皆回来了,几个读书人一道把酒话诗文,想必会更有话题一些。 所以这由太夫人主导的首宴用过之后,崔婉便带吉顼去了自己的出嫁前住的闺阁。 男女有别,就算是自己亲妹妹的闺阁,吉顼都没去过,这竟是他第一次踏入女子的闺房。 只见里面东西虽多,却布置得新奇有趣,又不失少女的娇软,一进门,便有淡淡的暗香送入鼻间。 吉顼放眼一扫而过,最先注意到床榻、波斯毯、美人榻上皆放了大大小小的,模样怪趣又喜人的布偶;而屏风隔开的书案上,一只缺了一角的青瓷游鱼戏荷笔洗被植了木芙蓉,芙蓉叶茂,花开正炽,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那笔洗碎了一角。 靠窗处则放了两只看似蒲团的物什,只是这两只比一般的蒲团要大上许多,吉顼不由指着那两团东西问道:「那是何物?」 崔婉笑答:「那是我做的懒人凳,外面缝了几层厚布,里面填了许多豆子谷糠,坐上去非常舒服,夫君要不要试试?」 吉顼不置可否,又指着两个懒人凳中间摆放的几个棋盘,象棋围棋他自然知道,可其中一个棋子五颜六色的却实在没见过,忍不住又问:「那是什么棋,为何我从未见过?」 崔婉只能又拿出那套儿时唬崔英的说辞:「那是跳棋,乃我小时候一仙人託梦与我后做出来的。梦里仙人还叮嘱我不可外传,否则以后夫君当不了官。」 此女鬼话连篇,说得又似真似假,吉顼一时也分不清她是否作伪,但也实在不信崔婉能自创一套棋出来,总归闲来无事,便打算试它一试:「如何下法?」 崔婉嘻嘻一笑:「很简单,夫君有兴趣的话,不妨和我下它几盘?」 吉顼把手往后一背,便朝弈棋之处走去,先往懒人凳上一坐,发现这软垫确实舒服,却道:这垫子名字取的倒是贴切,一坐进去,整个人便瘫得不想动了,还如何想得起无涯学海,确实是懒人才用得之物,就是没想到,此女看似勤勉,实际上却颇通享乐之道。 崔婉不知吉顼又在心里头编排她,只热情地招唿他下棋,两人随之连下了几盘,叫崔婉郁闷的是,她本以为自己是跳棋届的箇中高手,还想露两手给吉顼瞧瞧,也好教他刮目相看,却没想到除了第一盘吉顼稍落下风,之后几盘她就全讨不着好去。
第103页 吉顼觉得这棋新鲜,虽然规则简单,却不怎么费脑,倒比围棋更适合闲暇时消遣放松。 他如今可对崔婉的仙人託梦之言信五六分,不论如何,这玩意儿总归不会是崔婉自创的,毕竟,哪有创棋之人,自己弈棋水平却那么差的。 待二人又下了几盘,日头渐渐西斜,崔融几人也回府了,便有丫鬟来请吉顼过去。 吉顼方一踏出门槛,崔婉便勐松了口气又嘆了口气——二人从未单独相处这么久,委实叫她如坐针毡,而她,一直憋在心头,欲向吉顼提出与她同寝一晚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但她难得回一趟娘家,此刻还有一堆琐碎之事要处理。 首先便是要将崔玥的几个婢女还回去,毕竟不是自己用惯的人,使起来总归不顺手,而这些婢女们人在曹营心在汉,想来伺候她伺候的也不得劲。 当即唤来碧柔几人:「你们回去我阿姐那边吧,顺带也叫翠芜她们几个回来。另外,我与姑爷尚未圆房之事,莫叫他人知晓。」 崔婉知道这几个人不可能对她母亲和崔玥保密,便又补充道:「我阿娘阿姐便罢了,最紧要的是,莫叫太夫人知道了。若太夫人传你们去问话,知道怎么答吧?」 「是!奴婢们知道了。二娘子放心,我等保证守口如瓶,只说姑爷成亲当天便和娘子圆房了……」 碧柔几人早等着崔婉发话放她们走了,哪有什么不肯的,当即赌咒发誓只求崔婉放心。 其实给她们十个胆她们也不敢跟太夫人说啊,毕竟她们主子闹嫁估计还被太夫人怪罪着呢,若被太夫人知道二娘子被姑爷厌弃,只怕她们主子又得挨顿罚了。 直到碧柔她们走了,崔婉忙方得空去单独拜见祖母。 「孙女不孝,未经祖母允许便妄做决断,愿任由祖母责罚。」 崔婉正准备往祖母跟前一跪,却被老人家喊住:「行了行了,在我跟前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知道你是为了崔家,为了你父亲。府上没人会怪你。」 崔婉一听祖母这话,便知祖母虽知她替嫁是无可奈何,别无他途之下的选择,却还是忍不住心疼她。 果然,祖母接着拉住她的手,温声问道:「委屈你了,吉家待你如何?你夫君待你可好?」 崔婉笑答:「很好的。我阿家非常心疼我,小姑子与我也亲近,如今天天来我院里同我读书习字,我看见她们便想起崔英崔衡他们,自然也欢喜的……」 太夫人哪里不知崔婉不过是报喜不报忧,不由冷哼一声:「你也不用蒙我老太婆,我一眼就看出你们夫妻不对劲,你夫君是不是怪你替嫁?」 崔婉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我们好着呢,方才我们两人还下了好大一会儿棋来着,夫君他不过是初来乍到我们府上,有些不自在罢了,祖母您对您亲手养大的孙女也忒没信心了。」 太夫人见崔婉还不高兴起来,还道她不喜欢听自己夫君记挂着自家姐姐,便将信将疑崔婉所言,不再提此事,转而嘆了口气,说起崔婉的嫁妆:「你匆匆嫁了人,我早早给你备下的那些嫁妆都没来得及给你……」 崔婉一听,眼眶当即酸了起来,祖母知道她娘偏心,她出嫁她娘是断不会给好东西的,便自幼开始帮她一点点攒着嫁妆,老人家的这份心,叫崔婉如何不感动。 她吸吸鼻子,笑着对老人道:「那祖母更无需操心了,当知道,我拿的可是姐姐那份,那天孙女我一点嫁妆单子,啧,简直发大财了都,祖母手上那些,就给我兄弟姐妹们吧……」 太夫人难得被逗得哈哈大笑:「瞧把你给得意的,既然瞧不上我老太婆手上这点东西,那我就分旁人去……」 姑爷陪二娘子回门,今日的得静院註定静不下来,而二房那边,几个丫鬟回来了,故而也不比得静院少却几分热闹。 碧柔一五一十地将吉府大小事皆报与郑如意和崔玥知晓。 当听闻崔婉把那对双生花收下不还时,郑如意当真阵阵肉痛。 可惜了她在庄子上养了那么多年的一对绝色双生子。 当年,她怕被自己夫君瞧了去,才一直在自己陪嫁的庄子上偷偷养着。 而那对姐妹,更是自幼便日日用各种避子绝育的汤药灌下去,前些日子,她特意请了几个郎中看过,都说是决计生不出娃娃的。 这孪生姐妹花就为了给自己嫡亲宝贝闺女固宠用的。 她郑如意早想开了、看透了。 世间男子皆风流,是个男人就免不了朝三暮四,不可能一辈子尽守着一个过日子。 「唉……」郑如意重重嘆了口气。 谁知养了这么久,养得这么好的陪嫁,竟阴差阳错给小女儿得了去。 可崔玥听了却异常高兴:「阿娘,你莫不是煳涂,哪有人往自己女儿房里塞人的,那不都是婆母才干的事么!反正我原来就不想要那俩媵妾,二娘愿意收了去正好。」 郑如意轻轻一戳女儿脑门子,怨她不晓事:「你懂什么!当年,阿娘就是怀你之时,被你祖母往你阿耶那塞了萧姨娘那贱蹄子,才平白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楚。后来阿娘也想明白了,男人都免不了三妻六妾的,与其被动的教人往自己夫君房里塞人,倒不如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好歹这样能确保小妾是自己人,毕竟小妾身契都在手上,好拿捏。而且家里从小养大的婢女,知根知底,又忠心,好叫你在婆家也能多个助力。如今倒好,好处全让你妹妹得了去。」
第104页 碧云听到此处,忍不住大胆插嘴道:「奴婢觉得,这也不见得,夫人有所不知,二娘子在姑爷那边日子也不好过,若非吉家的夫人盯着,姑爷本是不打算陪二娘子回来的。而且……而且姑爷因却扇时一看,发现不是我们小娘子,便勃然大怒,至今都未同二娘子圆房,倒宁愿夜夜宿在书房里头。」 碧柔点点头:「没错,在奴婢看来,姑爷委实一颗真心全挂在咱们小娘子身上,所以二娘子才着急,想拿姐妹花去邀宠。」 郑如意听闻自己小女儿在吉家过得不如意,不免有些愧疚,前头还心疼自己给大女儿备的嫁妆还有滕妾,如今却只能认了:那些权当是补偿小女儿的了。 崔玥心里是有些不便为外人道的小窃喜的,毕竟她从小就样样落在崔婉下风,从未在崔婉手上讨着好过,却没想到在一个男子的心上,她却赢得利落,崔玥难免有些奇怪:这吉家大郎是何时喜欢上她的?她想来想去,也就记得在多年前草草见过一次,难不成那时他便对她一见钟情? 崔玥心头得意,可终归与崔婉乃同根姐妹,何况母亲还在场呢。 于是把脸一板,轻斥道:「你们几个,今后不许乱嚼主子舌根知道不,别人要说我房里的丫头没的规矩。二娘子房里的事,更不能出去乱说,当心我撕烂你们的嘴。」 说着,又对着母亲幽幽嘆口气:「妹妹一心帮我,却受了如此委屈,真叫我心难安,这次可算欠她一个大人情了……」 崔府夜宴正当兴头上,崔英闹着要行酒令,哪知在场诸人,除了崔婉,其余皆是箇中好手,崔婉连着输了十几轮,一杯杯清酒下肚,没多大会儿,便觉不胜酒力,脑袋连连往下沉,却始终记挂着要收拾准备带去吉家的惯用之物,只好提前离席。 幸而吉顼与自己阿兄聊得投契,二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崔婉便放心留下他与家人继续把酒言欢了。 再回到自己住了近十年的地方,许是酒引愁肠,崔婉一时突生万千感慨,却又不知从何道起。 她出嫁匆忙,自己屋里的东西几乎都未曾带走,便唤来翠芜三人打下手,开始细细拾掇起来。 祖母给的七宝璎珞、翡翠骚头、掐丝臂钏…… 祖母不苟言笑,处事也从不偏向她,可她却打心底里疼爱她,她屋里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紧着她。 接着看到与崔英惯常一道玩耍的六博、弹棋、叶子戏,还有一副扑克牌,诸多兄弟姐妹,当属她与崔英呆在一块的时间最长,吃喝耍乐,念书习琴,她们日日粘在一起,连南宫县的祸事都是一道惹下的,博州城的险她们同样谁没落下谁。如今她出嫁,很快便也要轮到早已定了亲的崔英了,两姐妹往后处一块的日子终究越来越少…… 知她喜欢收集陶俑,阿兄还有弟弟崔平在街上看到有趣的陶俑便会买来送她,如今也攒了半百只,放在后世,大概都能开个小型博物馆了…… 如此带着回忆慢慢拾掇着,一直到她打开一只紫檀木长盒,见到裴光庭送她的玉佩和扇子。 蝴蝶玉佩被她当做扇坠挂着,她轻轻拿起那把纸扇,一点点展开,裴光庭作的画题的字一点点地出现在她眼前。 因为时光匆匆,这期间发生太多的事情,样样都让她措手不及,她甚至都来不及伤怀,便已嫁作人妇,嫁了一个想都没想过的人。 如今再看到此物,反倒没有收拾家人给予之物时那般大的触动,只有点淡淡怅然。 造化弄人,也只能概嘆一句二人终究是有缘无分吧。 「小娘子,还有这些东西怎么办?」 秋彤一个问题打断了她的心绪:「什么东西,拿过来我看看。」 崔婉掀开秋彤拿过来的一匣子东西,又是重重嘆了口气——原来是武延基送的一些东西,除了第一回 送过来的翠羽簪,武延基后来还时不时给她送一些耳珰、镯子之类的小首饰。 崔婉想了想,指着武延基给的那些东西道:「这些带走吧。」 而裴光庭的那些,就留在这里吧:「这个,拿去和我那些不穿的旧衣裳放一起收着吧。」 不知裴光庭的病如何了,她本该将这些东西交还与他,可她不欲再拿这些旧物去刺激他,过去的,还是都与过去的东西一道埋了吧。 从前的事由不得自己,可好歹如今的夫君也算自己选的吧,崔婉这么安慰自己。 至于武延基送的那些,她是打算找机会还回去的。 夜渐深,崔婉眼看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离了,估摸着吉顼也快回来了,便着紧去浴房沐浴梳洗,再换过寝衣。 崔婉正奋力擦着被水汽打潮的发尾,吉顼进来了。 吉顼一进门,便看到灯下一美人,穿着桃红色的寝衣,身姿绰约,乌云似的长髮散着,听见他的脚步,美人回过头,朝他展颜一笑,杏眼儿弯起:「夫君回来了。秋彤玲儿,快点备水。」 吉顼虽被大舅子小舅子灌得头昏脑胀,可脑子到底还是保留着一抹清明,扶了扶额,疑惑道:「今夜我寝于何处?」 崔婉忐忑道:「夫君放心,已安排妥当,夫君先去沐浴更衣,好了之后秋彤自会带你到寝房。」 不多时,吉顼沐浴更衣完毕,一边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边跟着秋彤走。 然后,又来到了崔婉闺房之中,又见到了崔婉。
第105页 随着「砰」一声关门的轻响。 纵是他脑子再昏沉,也该察觉到不对劲了。只是在崔婉地盘上,他只能耐着性子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箭在弦上! 崔婉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硬着头皮嗫嗫嚅嚅交代:「夫君莫急,是这样的。祖母并不知妾身至今与夫君尚未…那个洞房…,为叫祖母安心,今夜…今夜恐怕要委屈夫君…委屈夫君与我…与我那个同寝…一宿。」 看着吉顼逐渐瞪大的双眼和渐渐难看的脸色,崔婉吓得连忙举起手发誓:「夫君你莫生气,我…我保证…我发誓,发誓绝对不会碰夫君一根手指头!我一定保夫君清白之身,夫…夫君敢不敢信我一次!?」 然而吉顼斜了她一眼,冷冷道:「不敢!」 说完,便拔腿欲走。 可显然崔婉的反应更快,她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紧抱住吉顼的大腿,任吉顼如何都抽不出来。 吉顼瞬间觉得额角跳得更厉害了,只能厉喝一声:「还不放开!否则…否则莫怪我喊人了!」 崔婉一听,那还得了! 立马一跃而起,转而搂住吉顼的脖子,就要去捂他的嘴。 然吉顼身材本就十分高大,加上他有意闪躲,崔婉便只能愈发奋力跳起来去勾他,也是吉顼喝了不少酒,才教崔婉和他挣了个平手,两人登时扭作一团,难分难解。 一揪一躲之间,吉顼左脚一退,不慎踩中一只矮脚胡床,本就不胜酒力的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除了崔婉,身侧空空如也,他一时找不到着力点,径直向后仰倒…… 慌乱之中,崔婉也踩到了被吉顼踢过来的胡床,同样脚一滑,整个身子又被吉顼往前一带,便直直朝吉顼扑了过去。 幸亏吉顼身后正是崔婉的床榻,正值秋末初冬时节,床上铺得厚厚软软的,吉顼跌落床榻也不觉后背如何吃痛,毕竟,他主要的被袭击方向其实来自正前方…… 烛火的映照之下,崔婉的投到床榻上的黑影在吉顼看来,宛若庞然大物一般直扑上来,吉顼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双眼。 然后,他只觉整个人,尤其是胸膛和嘴唇的位置,皆被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东西压得一时不能动弹。 夜,突然变得寂静无声,连虫蚁都似被施法定住了身形,失了叫唤。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红烛「哔剥」一声轻响,时间仿佛又重新流动了起来。 吉顼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少女紧闭的双眸,如羽般细密的卷睫正轻轻地颤动,像只受惊的小雏鸟,再往下看,是少女柔软温润的朱唇,吉顼大脑虽混沌,却不知为何立时想起从前曾读过的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 不过,为何他会知道朱唇是柔软温润的呢? 哦,是了,他不正一吻其间嘛。 什么!!?? 吉顼勐然瞪大双眼,这下子少女的眼睛也已睁开了,四目相对… 吉顼连忙就要推开崔婉,崔婉怕他逃跑,干脆搂住他的腰,双腿也缠了上去。 「放手!让开!」 吉顼低喝一声,挣扎着想起来,可酒劲正上头,他不论如何都使不上劲,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他不由怀疑崔家兄弟莫不是和崔二沆瀣一气,早就商量好要灌醉他,好教此女任意施为,玷污他清白之身? 他如今当真是羊入虎口,退无可退。 崔婉这边同样着急,和吉顼缠斗这么久,她早就香汗淋漓,几欲脱力。 她巴不得立刻止戈休战,于是试探道:「你答应我,不许走,我、我就放开你,如…如何?」 此刻吉顼巴不得她快点离自己远一些,当即点头同意:「我不走,你…你快起来。」 崔婉道:「夫君可不能骗我。你,你睡过去,睡里面。」 吉顼闻言翻了个白眼,只能认命地往床榻里面挪去。 见吉顼终于安分了,崔婉勐松一口气,拨开粘腻的髮丝,抬手一抹额头的汗,拿起放置床头的一把手柄奇长的团扇,伸到烛台前方轻轻一扇。 屋内瞬间漆黑一片。 崔婉把团扇往地上随意一扔,便揭开衾被往里头钻了进去,自己躺好后,还很贴心地伸手掀起被窝另外一边,沖躲在黑暗中的吉顼说道:「快来盖好被子,不然要着凉的,生病的话恐怕夫君的课业怕得落下不少吧。放心,妾身保证不会对夫君如何的。忍一忍,凑合睡一觉,很快就天明了。」 说着,崔婉又拿起一个自制的长抱枕,塞入被窝:「这抱枕就是咱们之间的楚河汉界,妾身睡相特别好,绝对不会越界的。」 在崔婉连番保证之下,吉顼终于慢慢卸下心防,他委实也折腾累了困了,酒意上头,不多时,他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崔婉一听旁边传来平稳的唿吸,搂着旁边的抱枕,心想幸好床榻够大被子够大,两个人之间再塞个抱枕倒也绰绰有余,希望明日回吉府,吉顼别记仇找自己麻烦才好。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她也入了黑甜乡…… 夜里,吉顼做梦了,梦到自己被美女蛇给缠上了。 他被妖术定住身子,人头蛇身的美女蛇便从下往上慢慢缠住他的身子,美人头乌髮如瀑,缓缓绕到他的胸前,又来到他的脖颈处,他心急如焚,眼看对方就要张嘴咬自己喉咙了,可他却依旧不能动弹。
第106页 果然,美女蛇檀口轻启,吉顼发现这唇看起来还有些眼熟,接着那唇渐渐靠近自己的喉结,而后伸出丁香小舌,轻轻舔了一下,再缓缓抬头,露出了妖冶魅惑的绝美面容,可这面容——分明是崔婉的脸! 吉顼一个激灵,蓦地睁开了眼睛。 究竟是谁说自己睡相极佳的!!! 亦或说,这人根本没有睡?而是装睡来挑逗于他的!? 只见吉顼身上一人,如八爪鱼一般巴拉在他身上,此时正准备往他下巴位置下嘴! 哼!雕虫小技就想引他与其同房,做梦! 吉顼正欲推开她,鼻间却隐隐约约传来一股幽幽的香气。 那巴着他的少女,寝衣早被蹭得有些凌乱,一截雪白的肩头在暗夜里格外刺目,就像夏日里刚剥了壳的鲜荔枝,露出的白嫩似乎轻轻一掐,便要迸出汁水来。 如此想着,他的鼻间仿佛也飘进一抹若有似无的荔枝甜香,扰得他心头髮乱发痒,身子某处竟渐渐窜起一股子无名火来。 吉顼忽然就想:自己为何一定要拒绝她?她虽是使了手段,却也是他明媒正娶之妻,既然她如此痴恋于他,这长夜漫漫,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干脆…… 吉顼正天人交战之中,哪知怀中的少女却突然一把放开了他,转而往另一边滚去,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梦里似乎还嘟哝了一句:「不好吃。」 …… 天光微熹,生物钟一直很准的崔婉按时睁开了眼,回忆了一下昨夜梦里舔到的一口没有味道的甜筒,略遗憾地嘆了口气。 忽地想起自己昨夜不是一个人睡的,忙回头去看身后的男人,却对上了一双黑漆漆,阴沉沉的瞳眸。 崔婉吓得一捂胸口,惊道:「夫君怎的也这么早起?」 什么早起,他半夜醒来后就没再睡好么! 此女倒是睡得酣畅香甜。 他观察了他整整半夜,确定她确实是做梦。 而且睡相极差,颠三倒四横七竖八。 他早被折磨得没了脾气。 吉顼坐起身,面无表情道:「我本就习惯早起。」 崔婉只好讪讪地「哦」了一声。 门外的翠芜听见屋里有动静,忙推门进来,又去招唿秋彤玲儿:「小娘子和郎君起来了,你们快进来服侍郎君更衣。」 秋彤和玲儿动作迅速地应声而来,崔婉却摆了摆手:「不用,你们去打水进来,我为夫君更衣即可。」 翠芜三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依崔婉的吩咐各自忙碌了起来。 打了热水进来的秋彤见崔婉熟练地为吉顼裹头更衣,面露讶然。 吉顼也发现了几名奴婢的反应,心头有些疑惑。 待他穿戴齐整时,却听窗外两个小婢压低声音,叽叽喳喳地勐夸自家主子:「没想到小娘子还会帮郎君易服,小娘子当真无所不能,也没请教习婆婆就什么都知道如何去做。」 原来,她第一天笨手笨脚为他更衣系带,并不是装出来的…… 第71章 原来如此 原来,她并非有意于他………… 经过昨晚整整半夜的观察, 吉顼终于有八…九…额,十分确定崔婉并非作伪来魅惑于他。 今晨又听门外二婢所言,更知成亲第二日, 崔婉当时是真不懂如何为男子易服, 而非故作不知来挑逗他。 是以,崔婉根本对他无意, 嫁给他更没有事先预谋, 而是货真价实的事急从权替嫁之举。 她对他的一切体贴, 都不过是出于她世家的教养,不过都是为了尽一名妻子的本份。 他同她回门,可他的恩人, 崔家嫡长女崔玥,却至今都避而不见, 崔家对其亦是只字未提,想来恩人对他同样无意,更不愿嫁与他为妻。 而崔家之所以答应他父亲的求亲,大约是因为他父亲举荐崔敬为南宫县令, 崔敬当是为了还他父亲这个人情才勉强许了个女儿给吉家。 从头至尾,不过是他用自以为是的想法, 告诉他父亲自己属意于崔玥,结果最后非但报不了恩,还差点害得恩人嫁一个她不愿嫁之人。 而对于崔婉,人家本是打算和魏王世子双宿双栖的, 他却阴差阳错成了棒打鸳鸯之人。 若不是崔婉, 只怕吉家早成了洛阳城的笑话。 然而崔婉嫁进来后,对他处处委曲求全,曲意奉承, 他呢,却故意百般刁难于她…… 忽然间把一切想了个通透明白,可他心里却不好受起来,想想自己这几日所思所做之事,委实可笑之至…… 可他百感交杂之余,不知为何,竟还颇有些不是滋味。 崔婉见吉顼突然有些消沉,还道这人莫不是有起床气?亦或者想起了昨夜她强留他之事,不爽了? 崔婉也不敢招惹他,只盼着他快点忘记昨夜之事,莫同她计较,便捧着自己做的牙刷,笑眯眯地讨好献宝:「夫君,这是我用马鬃植入齿木做的牙具,夫君试试好用否,要知道,连最严厉的祖母都贊此物用来揩牙再好不过了呢。夫君若觉得好的话,回去我给阿家还有府上弟弟妹妹们也都做一把……」 吉顼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过崔婉手中的牙具,敛了敛眸,打断她的话,淡淡地说了句:「你大可不必如此。」 崔婉有些摸不着头脑,偏着脑袋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哦,他的意思是让她别白费劲,他绝不会因为这点蝇头小利而对她另眼相待的。
第107页 崔婉心里轻嘆口气:此人确实极难讨好呢! 接着,夫妻二人与祖母一同用过朝食,再郑重向祖母请安拜别,便在众人的目送中登上吉府的马车,沿来路缓缓而归。 吉顼从晨起至此刻,一直同崔婉保持着不咸不淡的相处。 虽然期间他们二人并无过多的交谈与接触,可崔婉明显感觉到吉顼对她客气许多,不再板着脸对她,不再时刻戒备着她,不再拿话刺她,但这种客气,却透着比从前更多的疏离之意,而崔婉,甚至隐约间感觉到吉顼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落寞? 崔婉使劲回忆早上她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愣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婉撇撇嘴腹诽:这男人简直比甲骨文还难懂! 索性不再去猜,反正自己做好贤妻良母,哦,不对,是贤妻的本职工作,堵住所有人的口舌,管这厮想什么、心情好不好喽! 如此想着,崔婉又开心起来,便去翻随身小包里的蜜渍果脯,刚捻起一颗樱桃准备放入嘴里,谁知随着马儿忽地一声嘶鸣,马车随之剧烈摇晃了起来,崔婉先是后脑勺勐撞了一下坚硬的车壁,紧接着在左摇右晃间,眼看就要往另一侧跌个狗吃屎了。 却没想到,这时,一向巴不得离她五米远的吉顼,却迅速伸出手臂,一把环住她的腰身将她用力一捞,崔婉整个人便重重地跌进一个平坦而结实的胸膛里。 好巧不巧的,她手上那颗樱桃就恰恰就势塞进了吉顼嘴里,而他嘴里含着的,除了那颗渍了蜜的樱桃,还有…… 她的手指! 在车夫的竭力控制下,马车的颠簸在此刻终于停了下来,崔婉的手指头还在吉顼嘴里,她的食指甚至还敏感地感觉到,吉顼的舌尖似乎还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两人间大眼瞪小眼,空气骤然间凝固,吉顼直直地望着她,眸色深不见底,那对星眸似有无比强大的吸力,牢牢地扯住了她的视线,叫她无法移动分毫。 崔婉只觉这一刻,她与吉顼之间的气氛,甚至比昨夜那混乱的情形下更加暧昧。 不知他为何这样盯着她看,她被他看得忽然心头扑扑直跳,这时外面突然传来秋彤的一声惊唿:「怎么是你!」 崔婉混沌的思绪终于被拉回,这才尴尬地缩回了手,她忙把藏到背后,动了动手指,食指处却传来一股湿意,崔婉登时觉得脸热无比,赶紧撇清道:「这…这回可不是我扑…扑到你身上去的,是你…你拉我的。」 然她说的明明是事实,可不知为何,却又说得心虚无比。 于是连忙转移注意力,磕磕巴巴道:「哦!外…外面好像出…出什么事了,我…我先出去看…看看…」 然后再不敢去看吉顼一眼,丢下他,逃也似地跑了。 半晌后,吉顼吐出一颗小小的樱桃籽,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是甜的。」 而崔婉来到外面,车夫正在安抚着受惊的马儿,离她们车马不远处,一名髮髻有些散乱的女子抱着一个正在呜呜哭泣的小女孩,蹲在地上轻声地哄着。 那女子旁边,则是翠芜等几个婢女,翠芜还好一些,面上多是惊讶之色,可秋彤和玲儿,显然还带着些不高兴。 崔婉奇怪地走了过去,只见那女子抬起头来,见到她的那一刻,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对着崔婉就磕起头来:「小娘子,当年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小娘子,多年不见,你可还好吗?还记得奴婢吗?」 崔婉扶住这名女子,女子皮肤有些粗糙,生着些许皱纹,乌髮间夹杂着缕缕银丝,崔婉努力从这张沧桑的面容里找寻旧人的痕迹,终于辨认出那张本该是清秀的脸孔。 崔婉不大确定地喊出了女人的名字:「碧桃?」 也不怪崔婉不能一眼认出来,盖因她刚穿过来的时候,碧桃就不在身旁了,而后她去了母亲院里,注意力也全在萧姨娘身上,其实对于碧桃,她不过是有着一面之缘罢了。 可让崔婉震惊的是,碧桃如今本该最多就是二十六七岁年纪,怎么看起来却像个中年妇人,连白头髮都有了! 按理来讲,她当年给了她不少银钱,断不至于将自己的日子过成这般悽惨模样,也不知碧桃这些年究竟遭遇了什么。 崔婉扶她站起来,碧桃起身的同时也将那女孩抱起,腾出一只手,抓着袖子抹了抹泪,苦笑着对崔婉说道:「小娘子,这是我女儿芝娘,刚刚趁我不注意乱跑,不慎冲撞了小娘子,还请小娘子恕罪!」 小娃娃不过两三岁,口齿还不伶俐,本来还吓得呜呜哭泣,如今见自己母亲落泪了,却知道奶声奶气地安慰碧桃:「阿娘,不,不哭。」 崔婉忙道:「小娃娃不懂事,没伤着孩子就好…」 崔婉还想多问两句,一旁的秋彤却不高兴地嘟起嘴:「小娘子,该回去了,你看,郎君都站那等你好久了。」 崔婉回头一看,果然见到身后马车旁,吉顼长身玉立,正淡淡地望着此处。 崔婉脸又是莫名一红,连忙收回目光,对碧桃无奈道:「街上人多,我们正打算回府,不宜久叙。你今后若有难处,可到城东仁风坊的吉府寻我。」 她又回头对翠芜道:「翠芜,你先拿点银钱给小娃娃压压惊。」 翠芜知崔婉之意,立即拿出身上一包碎银要给碧桃,碧桃却连连摆手后退不肯受。
第108页 崔婉一把夺过翠芜手上的荷包,塞到碧桃身上便回头往马车处走。 吉顼见崔婉过来,竟主动扶崔婉上车,还帮崔婉挑开车帷。 崔婉愣了一下,略微一顿,觉得脸似乎又要热起来,便赶忙钻进车厢里头。 吉顼望着崔婉的背影,一边大步一迈也跟了进去,一边想着刚才崔婉的作为,不由地就记起多年前在南宫县与她初遇时发生的一幕,暗道:原来,她是真的好管闲事! 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抱着孩子站在马路边上的碧桃,泪眼婆娑地目送着崔婉的车马离去。 崔婉对碧桃的一番善意,让秋彤和玲儿愤愤不平地念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都不肯罢休。 回吉府第二日,吉顼也该回国子学继续学业了,崔婉刚送吉顼出院门,转过身便听到秋彤恨恨地念叨:「碧桃坏心眼,卖主求荣的白眼狼,小娘子你还给她银钱。要我说,买包子打狗都不给她!」 玲儿忙点头附和:「没错!」 崔婉好些日子没听这两个丫头唱双簧了,有她们几个跟在身边,倒帮她缓解了不少思家的情绪。 她笑着安抚她们:「我看碧桃的样子,想来日子过得也不容易。陌生人我都救了,更何况与碧桃相识一场,花点银钱也没什么。你们或许不晓得,小娘子我,如今,可发财了!」 当年小小的崔婉生死攸关之际,碧桃不管不顾把她丢下,叫她和玲儿两个半大丫头急得团团转,后来迫着大病初癒的主子和她一道撒谎,这些事儿秋彤记忆犹新,纵是崔婉好言好语相劝,她也仍旧不爽,哼哼道:「小娘子还告诉她住哪儿,也不怕那坏蹄子讹上门来…」 崔婉轻轻拍了拍秋彤气鼓鼓的脸颊,笑道:「不会的啦……」 哪知话音未落,有婢女进来报:「少夫人,府门外有一个名唤碧桃的女子,说欲见你。」 秋彤闻言,立马白眼一翻,给了崔婉一个「看吧,被我说中了吧。」的眼神。 崔婉好气又好笑,带着些许疑惑,吩咐那婢女道:「带她进来吧。」 第72章 蟹酿甜橙 此人,莫不是恋?手?癖?…… 「碧桃拜见小娘子。」 碧桃抱着昨日那小女娃, 一见崔婉,便又要下跪。 「不必多礼了。碧桃,你过来找我, 所为何事?」 崔婉不是没有防备的, 她自觉对碧桃已仁至义尽,如果碧桃以为她良善可欺, 准备从此讹上她, 那她便打错算盘了。 但总归, 她还是打算听听碧桃的说法。 「抱着孩子也累,坐下说吧。先说说十年前,你离开崔家后如何吧。」 碧桃放下孩子, 应声诺,缓缓跪坐于地, 向崔婉娓娓道来:「也怪我年少时不晓事,看着祖祖辈辈都为郑家家奴,总盼着有一天能脱了奴籍,哪怕当半日的平民女子也好。故而那时夫人答应还我身契, 帮我脱奴籍,我...」 说到此处, 碧桃小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崔婉一眼,方继续说道:「我又想着,想着小娘子怕是不好了……, 便答应夫人替她污衊二公子。哪知道……」 「幸而小娘子吉人天相, 后来事情败露了,我遭罚,小娘子却仍旧肯帮我, 还花那么多银钱帮我赎身。这么多年,我一直对小娘子的大恩大德铭感于心。」 「嗤~」碧桃说到这,秋彤不屑地嗤了一声,碧桃望了秋彤一眼,张了张嘴,面露尴尬之色,难看地扯了扯嘴角,自嘲道:「也不怪秋彤妹妹看不起我,确实是我利慾薰心,不识好歹。」 「碧桃,说重点吧。」崔婉忍不住出声提醒。 碧桃终于发现自己扯远了,连忙点点头,重新说道:「小娘子帮我赎身之后,我便离开洛阳城,去不远的平县,用小娘子给的资财置了点房舍薄田,自己做点针线活农活,日子过得倒也不差。后来嫁了个去平县走营生的汉子,生了这小娃娃。」 碧桃提及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幸福的光彩,可接下去,痛苦的回忆却仍旧避无可避:「谁知好景不长,芝娘出生没多久,五月里,她阿耶在瞿塘行船时,突遇大雨,河水暴涨,船便碰上了滟滪堆,一船货全散了,她阿耶九死一生才捡条命回来,却从此重病不起。为了治病,我只能变卖了家财,却没想到家财散尽,也换不回我汉子的一条命。」 碧桃嘆口气,继续说道:「我汉子是妾生子,生母病逝后他便离家四处闯荡,我汉子临终前,叫我们母女俩上京来投奔我公耶。」 「可当我好不容易寻到教审坊安宁巷时他家里时,才知我公耶早就不在,我拿了我汉子写的信,我阿家看了之后却撕毁不认,说他家也是普通人家,哪有闲米养我们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便把我们轰了出去。」 「昨日我抱着芝娘走投无路,芝娘肚子饿,我正翻找包袱里的干粮,不想芝娘乱跑,倒碰上了小娘子。」 碧桃突然跪了下来,把崔婉昨日给的那包碎银置于地上,而后匍匐于地,苦苦哀求道:「小娘子,我不要你的银钱,只求你能收留我们女子二人,我们只求一口饭吃,能给芝娘一个遮风避雨之所,我愿意一辈子为奴为婢伺候小娘子,再无二心。」 崔婉望着眼前这名饱经风霜,却依旧神情坚毅的女子,不由生出几分敬佩之心。 与当世其他出生便註定是婢女的女子不同,碧桃她是为自己的命运抗争过的,在这个等级分明的古代社会,碧桃竟有着后世女子追求自由平等的思想,委实难能可贵。
第109页 虽然,她的追求最终还是被命运打回了原点。 崔婉含笑问她:「你也看到,我这边并不缺人手,你可有什么让我留下你的价值?」 碧桃环顾四周,对秋彤玲儿不善的眼神不为所动,低头思索片刻,道:「我…奴…奴婢观小娘子身旁,并无年长一些的婆子,今后有许多事操持起来,怕多有不便,且几位妹妹皆未经人事,有些事恐怕知之不详,无从下手,相信日后小娘子当有用得着奴婢的时候。」 这事还真说到崔婉心坎里去了。 听说小时候,她的乳母嫌她不得宠,不愿伺候她,自己捣腾着如愿回她母亲院子当差了,故而崔婉穿过来之时便未见着。 而去了祖母院中,祖母娘家跟着陪嫁过去的婆子是有几个,但因她和祖母都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倒也没必要特地拨一个婆子给她用。 后来她出嫁,跟过来的丘阿媪是看着崔玥长大的,她回门后自然要还回去。 祖母倒是有说要让得静院的婆子跟一个随她回来,可她却想着祖母年纪大了,那些婆子虽说与她是主僕,其实几十年跟着,却是和亲人一样,有比较深的感情的。 故而她便婉拒了祖母的好意,打算自个儿想法子慢慢找。 要说这婆子,最好是要知根知底的,心思得正,所以一时也不是那么好寻。 碧桃的话,倒是不错的选择。 但崔婉没有立刻答覆碧桃允或者不允,而是接着开口问道:「碧桃,你当年若不那么做,如今的生活,当与翠芜她们差不多。我且问你,你可后悔?」 碧桃并未思考太久,而是咬了咬下唇,随即坚定地答道:「不后悔。」 崔婉笑道:「好!就为你这句不后悔,我便允你回来。但你当知道,你与你女儿的身契都当给我,从今往后,便不再有脱奴籍的可能了?」 碧桃咬咬牙,点头道:「奴婢明白!」 「小娘子!」 秋彤和玲儿突然一起大声喊她,气鼓鼓地嘟着嘴以示抗议。 崔婉知道这两个丫头一时接受不了碧桃,只能过后再慢慢安抚她们,便沖翠芜道:「翠芜,你去给碧桃母女安排个住处,碧桃,你这些时日先不忙着到我屋里当差,先四处熟悉熟悉,过几日翠芜自会给你安排活计。」 「但当年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次发生,你可明白?」 崔婉话里隐有威胁之意,当年胆小怯懦的小女孩如今早成了具有不怒自威之势的世家娘子,碧桃吓了一跳,心头一凛,连忙再度磕头拜道:「小娘子对奴婢有两次生身再造之恩,奴婢绝不敢再有二心。」 碧桃前脚刚出去,秋彤立刻不满道:「小娘子就是心软心善,婆子哪里没有,干嘛要找这坏蹄子。」 「秋彤,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总该给人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是不是。何况她女儿还那么小,真把她们赶走,碧桃会沦落到什么下场我们且不论,那女娃娃恐怕从此就要苦一辈子了。」 上一世的和平社会,崔婉幼年失怙后的日子尚且难为,更何况在如今这社会,能为奴为婢都是好的了,就怕碧桃一孤身寡妇,连她自己都护不住,更遑论她女儿。 秋彤和玲儿听到芝娘,也都瘪瘪嘴低头不语了。 崔婉知道她们算是默认此事了,便笑笑打趣道:「你们才是我身边的老人,碧桃做了什么你们看不惯之事,只管教训便是,她不服气你们只管来找我,我肯定帮亲不帮理!」 秋彤二人闻言噗嗤一笑:「小娘子可不许骗人啊,哼,我们明儿个就去欺负碧桃。」 几人说着笑,直到翠芜回来,崔婉把脸色一正,吩咐道:「翠芜,这几日,你去碧桃婆家还有街坊邻里处,仔细问一问,查查她说的是真是假。咱们凡事总归小心为妙。」 「好的,奴婢晓得。」 ………… 日入时分,崔婉已叫厨房备好宵食等着吉顼回来。 这是崔婉第一次等吉顼下学,依从前她阿兄回府的时间,按理讲,吉顼最迟在半个时辰前就当到了才是。 莫不是和同窗小聚去了? 「小娘子,郎君许是不回来用饭了吧,眼看饭菜就要凉了,你的身子畏寒,本就不大好吃寒食的。」翠芜贴心地提醒。 「无妨,再等半刻。」 崔婉话音刚落,秋彤的声音响起:「郎君回来啦,小娘子在房中等着郎君呢。」 吉顼正准备去书房,闻言把脚步一转,便朝崔婉房里大步而去。 今日要好的同窗说要贺他新婚之喜,硬拉着他去酒肆,其实他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寻着由头喝酒罢了。 若是从前,去便去了,可今日不知为何,他却频频不在状态,只想早点归家。 他想,她总想着当贤妻,大约会等自己回去用饭吧? 他若不回去,她会不会就一直等下去? 虽知她不是真心想等他,不过是为了尽人妻本份,可当他想着家里有个女子在灯下殷殷盼他归家,不欲教她失望的想法便在心里一遍遍催促着他以图尽快结束酒宴。 他喝得有些心不在焉,被同窗看破调侃起来,最后还是裴光庭以其大病初癒,不宜多饮为由,方提早散了筵席。 而他回来时,听闻她真的在等他,竟不由有些心喜,又有些…… 吉顼大步踏入房中,崔婉立即拿了一身常服与他更换。
第110页 吉顼一边享着崔婉熨帖无比的服侍,一边出言道:「今日几个同窗临时说要贺我新婚,便拉着我饮了几杯,回来晚了。」 崔婉讶异地看了吉顼一眼:此人是在跟她解释他为何晚归? 当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夫君已经用过饭了?」 哪能空着肚子饮酒的,吉顼确实吃过了,然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如果回答「是」的话,她可能今后便再也不会等他了。 「未曾。只饮了点酒便回来了。宵食可备好了?」 崔婉没想到他空着肚子回来的,忙点点头:「今日我挑了我写的食单里应季的几道菜,叫厨房做了,夫君先坐,我叫她们上菜。」 菜端上来后,崔婉先将一只橙子推到吉顼面前,提起橙盖:「这是蟹酿甜橙,夫君试试……」 吉顼看着崔婉捏着橙子果头的手指,纤细白嫩如削尖的春葱,蓦地就想起那截葱葱玉指含在口中时的销魂之感,心口勐地一窒…… 崔婉见他忽然把视线落在她手上,不发一语,立刻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想骂他一句「下流」,却终是红了红脸,装作不知,忍了下来。 转而顾左右而言他道:「有一事要秉明夫君知晓,昨日路上遇到的是多年前服侍过我的女婢,如今她无家可归,我便想收了她到我们院中当差,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吉顼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院中」,于是点点头:「此等小事,你做主便可。」 崔婉奇道:怎的今日,这厮这么好说话? 莫非…… 崔婉不由紧张地握了握自己的手指,打了个激灵:此人,难道有什么不可描述的特殊癖好? 第73章 碧桃之苦 世子布局深远,叫人不寒而慄…… 数日后, 翠芜将打听来的消息报给崔婉:「城北教审坊的王家四邻,我皆去打听过了,王家确实有个婢生子, 那婢子生完孩子就被打死了。其实王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不过早年干一些洛阳城没人肯干的,也就是剔粪的腌臜活计, 攒下一点薄产。」 说道此处, 翠芜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 方继续说道:「那王家的主母把婢女打死后,对那庶子也不好,不过是王家老爷在, 不得不养着。庶子名唤王三奴,确实多年前便出去自谋生路了。听说三年前王家老爷还在世之时, 曾回来过一次,回来报喜说娶媳生女的。前几日碧桃找上门,被王家当家主母轰出去的时候,街坊看热闹的人也不少。」 最后翠芜稍微做了个总结:「依奴婢看, 一切皆和碧桃所言对得上,应当没什么问题。」 崔婉这才放了心, 点点头对翠芜道:「那你明日便叫碧桃前来当差吧,具体做什么活计由你安排。」 随后,崔婉暗里观察了几日,发现碧桃干活果然积极且卖力, 看起来也老实本分, 终对其逐渐放下戒心。 这日,崔婉叫诸婢拾掇着她从闺阁带过来的一堆东西。 秋彤抱着个檀木小箱子过来,问道:「小娘子, 你前头说这些要还回去,如今呢?要先收起来不?」 崔婉这才记起来,她是打算把武延基送的东西还回去的,便道:「我先修书一封,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你便将信和这些东西送入魏王府给魏王世子,如果可以,尽量亲手交到世子手上,若他不肯见你,那便算了。」 秋彤正欲答应,碧桃却抢先道:「小娘子,让我去吧。」 秋彤勐翻了个白眼,便打算教训碧桃几句,不料话未出口,碧桃又抢白道:「小娘子,我去吧,我一妇道人家,又初来乍到,洛阳城也没几人认得我,还是我去魏王府走一趟方便些,也省却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崔婉低头思索片刻,碧桃说的也有道理,她已嫁作人妇,人多眼杂,她确实不宜和其他男子私下有所牵扯,便颔首同意:「也好,那你明日一早便来我这把东西取走。」 碧桃领了命,高兴地出去,秋彤不屑地唾了一口:「势利眼的东西,见咱们小娘子如今日子好了,便狗尾巴摇得欢畅。」 玲儿立马点头附和:「没错没错!」 崔婉只能好笑地安抚两位:「魏王府也不近呢,她帮你们省腿脚还不好?她刚来,急于表现也情有可原,你们也莫计较了。」 秋彤哼哼道:「谁稀罕她帮我,我看她就恨不得小娘子你只用她一人,把我们全撂边上才好!」 崔婉想了想:「既然你这么想跑一趟,不若明日她出门了,你偷偷跟她后面,见她进了魏王府你再回来,如何?」 秋彤看崔婉显然还不能信任碧桃,当即开心地勐点头:「好好好!最好她别让我抓住把东西偷偷拿去卖了。」 ………… 翌日清晨,碧桃出门,秋彤随即尾随而去,一个时辰后,秋彤垮着脸回来,显然,她希望看到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可她还是努力找到着力点狠狠地嘲笑了碧桃一番:「碧桃一路鬼鬼祟祟,做贼似的怕人看见,当真小家子气!」 而此时,魏王府,世子的书房内 碧桃正垂首跪在武延基面前,毕恭毕敬道:「今日奴婢特地寻了吉顼将出门之前,从他面前经过,行止故作异状,他果然跟了过来,一路随我到了魏王府。只不过,娘子她还未全然取信于我,今日还派了另一女婢偷偷跟着我前来,但想必今日之后,她当不会再有怀疑。」
第111页 武延基勾了勾唇,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做得很好。她要你交给我的东西呢?」 碧桃将木盒举到武延基面前,乖乖答道:「在此。」 武延基接过东西打开一瞧,面色微变,又去抽出崔婉附上的信,展开一看,随即脸色沉得骇人。 「崔婉!!!」 碧桃只听武延基看完信后,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崔婉的名字,似要将其吞吃入腹一般,吓得碧桃忙垂下头连气都不敢出。 接着,只见武延基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已变得狰狞无比,他手臂青筋毕露,慢慢地将信纸捏成一团,而后「砰」的一声巨响,是武延基一拳重重捶在那漆金木盒之上,力道之大令盒子顷刻间四分五裂,里面的翠羽簪玉搔头洒了一地。 「好!好!你想跟我毫无瓜葛撇清干系是吧?呵呵,我还偏要与你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了!」武延基怒极反笑,说出口的话语阴冷之至,叫碧桃闻之胆寒。 忽地,他诡异一笑:「吉顼对我与崔婉的关系既已生疑,如今当还守在我府门外等你,我现在给你一封信,你带在身上,想办法让他看到信中内容。」 说着,武延基提笔写了几行字,塞入信封之中,递到碧桃面前。 碧桃不知他写了什么,一边颤着双手去接,一边鼓起勇气道:「世子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小娘子的。」 武延基邪魅地勾了勾唇:「你放心,我还要娶你主子当我世子妃呢,怎捨得伤害她。但总得先教你主子同吉顼和离了,我才好娶她不是!?」 碧桃见武延基扭曲的脸孔里带着几近癫狂的神态,心里是有惊恐又内疚,不难想像,以魏王世子这般异于平常男子的强烈占有欲,以及天长日久积下来的执念,若有朝一日,自己主子真落到了此人手里,怕是要日日夜夜受尽床笫之苦,恐连房门都难迈出一步。 可是,她也是受人胁迫,身不由己啊! 其实,教审坊王家根本不是她夫家! 王家曾打死一个小婢不假,小婢诞下一名庶子也不假;庶子叫王三奴不假,多年前便出去自谋生路也不假;她的汉子几年前行船遇险不假,九死一生回家后卧病在床,不久后撒手人寰也不假,要她回洛阳寻亲更是不假…… 假的是,她所嫁之人姓李,她按她汉子给的地址寻来之时,原属李家的房子却已换了一户人家,她夫家人早不知所踪。 而她,除了小女儿,其实还有一个大儿子,可她儿子在寻亲路上染了风寒,她寻不着亲,又无钱治病,在药房门口苦苦哀求。 药房掌柜见她一穷二白,不肯帮她治,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她是城南崔家嫡出二娘子的贴身侍婢,她会去找崔家要钱,求药房大夫先治病。 谁知话刚出口,魏王世子便出现了…… 后来,她儿子的病治好了,却被强留在魏王府。 而她,被安排了一个假夫家,王家早已被世子的人收买。 然后,便是一番专门演给崔婉看的,编排得天衣无缝的戏…… 她虽昧着良心做事,却还是硬着头皮向魏王世子讨了一份承诺,保证他绝对不会伤害崔婉,也绝不会叫她做伤害崔婉之事。 她一生终是命途多舛,连做奴才都做得不痛快。 碧桃忍了忍泪,接过信,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奴婢……可否看一眼宣儿?」 武延基斜睨了她一眼,终是松了口:「去吧,别忘了你还有该做的事,莫耽搁太久。」 望着碧桃远去的身影,武延基将揉成一团的信重新展开,又看了一遍,信中崔婉除了感谢他,便是要将他送他之物全部交还给他,打算从今往后与他桥归桥路归路,而对于她欠他的承诺,她却说「来世再还……」 呵呵,要他说,余生尚且长,何必等来世。 他们武家人,向来不讲究那些虚空无物的世俗礼法,喜欢的就当抢过来,哪怕崔婉嫁过人他都不介意。 高宗皇帝都不介意他姑祖母当过太宗皇帝的才人呢,他介意什么! 崔婉嫁作人妇? 哼,他教他们和离便是! 第74章 这是酸的 怎么啥吃起来都是酸的? 「你跟着她, 寻个机会迷晕她,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书信之类的物什。」 吉顼冷声吩咐何大亮道。 今晨,他无意间看到崔婉新收的婢子抱着个包袱行止鬼祟地出门, 他正欲跟上, 却发现崔婉那唤作秋彤的亲信侍婢已偷偷摸摸地尾随而去。 出于好奇,他亦远远缀行于二人身后, 却没想到, 最后那婢子竟进了魏王府。至于秋彤, 见那名婢子安然进入魏王府,显然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转身离去。 吉顼顷刻间便想了个明白——安排那婢子去魏王府的人, 便是崔婉。 许是出于对新来侍婢的不放心,却又想试炼新人的目的, 崔婉才另派可信之人监视其后。 乍然发现了崔婉的秘事,吉顼心中突生一股烦闷,而最教他烦躁的是,这种情绪是他从未有过的。 是了, 她是他的妻,虽然早知崔婉从前与魏王世子有情, 可任一男人亲眼见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子至今仍有瓜葛,都不能放任不管的吧!? 此事关男人的脸面! 但凡事不能光凭自己的臆测便妄下定论,万一他又误会她了呢?
第112页 所以他才在此久候那婢女出来。 何大亮领命而去,片刻而返, 带回了一封书信:「公子, 只找到这一封书信。」 吉顼接过书信,飞快地取出信纸展开,信中写道:所赠之物吾已收到, 知汝非有意负我,却乃情非得已,盼汝早日脱身苦海,吾必等汝,至死方休。 寥寥数语,却难掩二人间的深情厚意。 何大亮只见自己主子看完信后,脸上结的一层寒霜比入冬后的天气还要冻人。 「走吧。」吉顼把信纸随意塞入信封收入怀中,转身便要离开。 何大亮犹豫了一下,不由担心地提醒道:「信不还回去吗?我迷药给的不重,那婢女马上就要醒来了,若被少夫人知道我们……」 吉顼冷冷道:「放心,她第一次替主子办事便丢了东西,必不敢言,只会当从未收到此物。」 知道崔婉嫁她是权宜之计,可吉顼断没想到崔婉竟时刻准备着与他和离! 而魏王世子,对她更是不离不弃,就等着她同他和离之后便要娶她。 吉顼不由想起多年前,崔婉在南宫县大街上同何大说的一番话,她说男人可娶小妾,那女子和离再嫁也算不得什么事。 想必她在嫁入吉家之前便已做好了同他和离的打算。 吉顼面上冷然镇定,其实内心早已翻江倒海,说不出是何滋味…… 对于自己私藏二人信件的举动,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阻止二人! 这决不是为了他自己,他自己是无所谓的,他又不喜欢她,一切主要是为了家人。 他父母亲都非常喜欢崔婉这个儿媳,他两个妹妹更是日日粘着崔婉,倘若崔婉与他闹和离,他家人肯定受不了。 更何况,这对吉家和崔家的名声也有极不好的影响。 故而他必须果断阻止此事,断了崔婉的念想! ………… 这边碧桃醒转过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原先的偏僻无人的小巷之中,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淡定地往回走去。 方才,她一出魏王府大门,便发现不远处吉顼的车马仍挺在不远处,于是她故意走这条小巷,好给吉顼方便下手的机会的。 她也不愁吉顼不下手,如果他不下手,她自会想办法让他发现这封信的存在,或叫他看见信的内容。 至于崔婉,她更不怕她知道什么,因为魏王世子早把一切算计妥当。 她回去便会告诉崔婉她被人迷晕,魏王世子的信丢了。 如果吉顼拿那封信去与崔婉对质,信是魏王世子所写,与她毫无关系,纵是崔婉矢口否认与魏王世子有私,吉顼只会觉得崔婉心虚不敢承认。而崔婉纵然知道那封信是魏王世子挑拨离间之计,却只能哑巴吃黄连,百口莫辩。 如果吉顼不准备提起此事,那崔婉只会猜测信是何人所拿,信中是何内容,没准猜来猜去,还会疑心到吉顼身上。 想起魏王世子如此缜密的布局,却只为得到一个女子,碧桃光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慄。 碧桃回府后,崔婉当即面色一沉,问道:「怎生回得如此慢。」 碧桃忙惶恐地跪下磕头:「都怪奴婢,奴婢半路被迷晕,醒转过来后,才知魏王世子写给小娘子的信丢了。却不知是何人拿走。」 崔婉瞪大杏眼,不解道:「丢了?只丢了信么?」 碧桃战战兢兢答道:「确是只丢了信。」 此事委实太过没道理,崔婉一时想不明白。 碧桃光丢了一封信,那明显贼人便不是沖钱财而去的。 可武延基给她的信,根本不可能涉及什么朝中机密,难道有人误盗? 也不对,误盗的话,如何会盯上碧桃?更何况,对方怎知碧桃身上可能有信件? 难道从碧桃出门便被盯上? 难不成是吉家的人? 却不知武延基信中写了什么内容。 「世子信中大概说了什么你可知晓?」 碧桃内疚地摇了摇头:「奴婢如何知晓。可当时我把东西送回去的时候,魏王世子虽不大高兴,却曾自语一句『事已至此,只能各自安好了』。」 崔婉闻言,倒生出几分愧疚,她失信悔诺在先,却没想到武延基这么大方便放过了她。 「算了,你下去吧。这事也怪不得你。」 丢了信,崔婉心里始终不安,一天都在猜测信中写了什么,是何人将信悄无声息地拿走…… 入冬了,天黑得快,太阳落了山,吉顼方得回来。 不知是否挟冷风而归,崔婉总觉得他身上隐隐约约罩了一层寒气。 崔婉照例先服侍他更衣,可心中存着事,一时不察,竟错拿了腰带,本应换上方便的锦布腰带,却不想又拿起刚换下的革束带。 「错了。」吉顼冷冷地出声提醒。 崔婉方恍然回神去换。 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吉顼有些不爽,又有些……心虚…… 到底是他坏了她的姻缘,如今他又做了这种不入流的事,难免心中有愧。 可明知自己有错他还是不爽! 也不知那婢子有没有告诉她丢了信的事,她是为没收到情郎的音讯而郁郁寡欢?亦或是因为丢了信而闷闷不乐? 但说来说去,她总归是因为别的男子才这样。 此女成日里以贤良淑德标榜自己,哪家贤良淑德的女子会手上拿着一个,心里还想着一个的?
第113页 不对,他也没有被她拿捏在手! 但总而言之,委实可笑之至! 这时二人坐下准备用饭。 崔婉重新集中精神,指着一道菜,笑着对吉顼道:「夫君试试这道菜。」 说着,便仔细剔了一块鱼肉夹到吉顼碗里。 吉顼斜睨她一眼,随之尝了一口,却立马放下筷子,冷着脸道:「怎是酸的!」 崔婉回道:「这是糖醋鲤鱼,自然是酸的。夫君不喜食酸么?那吃这『过厅羊』吧。」 说着,又用竹刀切了一块羊肉放入吉顼碗内。 吉顼面色不善地夹起放入口中,同样臭着脸道:「还是酸的。」 崔婉皱着眉切了一块也试了一口,奇怪道:「不酸啊。」 「哼!你莫不是舌不识五味?」 吉顼再次黑着脸挑刺,直接人身攻击她了。 崔婉这下知道此人大半又间歇性发作了,却不知今日是哪根筋搭错线。 难不成…… 那信是他拿走的? 于是崔婉试探性地问:「不知夫君今日去学堂之前可还曾去过别处?」 「不曾!」 吉顼果断而迅速地回答,心里却有点发虚,连忙撇开眼,故作镇定转移话题:「食不言寝不语,我饿了,莫在多言,用饭吧。」 崔婉嘴角一抽,心里不由暗骂:也不知是谁挑三拣四叽叽歪歪,如今反怪起她来,不是嫌酸吗?不吃酸吗?这鱼现在不是吃得好好的。 为何这男人总这样阴晴不定? 是公务员考试压力太大? 还是年轻人长期没有x生活导致的?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晚便将姐妹花给他安排上吧…… 第75章 勃然大怒 他竟是她的苦海? 更夫的梆子「哐当」地瞧了两下, 已至人定时分。 吉顼放下手中的书册,捏了捏睛明穴,伸了伸筋骨, 对守在书房外的素月喊道:「备水。」 素月早就熟练掌握主子的作息, 连忙答道:「郎君,水已备妥。」 吉顼前脚刚去浴房, 崔婉后脚便带着寒霜和胧月过来了, 见到素月, 温笑道:「素月你当了一夜值,辛苦了。下去吧,这边我来安排。」 素月见崔婉深夜突然过来书房, 还以为崔婉终于受不了夜夜独守空闺,准备主动出击了, 脸一红,当即应声退了下去。 崔婉把姐妹花送进书房,叮嘱道:「想来如何伺候男人,你们当比我更清楚。今夜便给你们机会, 能否让郎君高兴,便看你们本事了。」 姐妹花异口同声道:「谢主子。我等必不教主子失望。」 崔婉对这对乖巧识趣的姐妹花十分满意, 点了点头:「你们放心,做得好了,该有的名分绝不会少了你们的。」 「好了,你们该怎么弄, 快准备一下, 想来郎君很快便要进来了。」 泡过澡,吉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身上疲惫尽消, 可他心里攒了整整一日的郁气,却始终挥之不去,反而有越囤越厚之感。 一想起崔婉和武延基的私情,他却有怒发不得,毕竟是他间接拆散了他们,如今又偷偷断了他们的联繫。 他就不明白,武延基哪里好了?看看那些个鸡犬升天的武家子弟,个个为虎作伥,品德败坏,有哪个是好的? 难不成…… 她是看中魏王权势? 哼! 若真是如此,她想要的,他今后未必给不了! 思及此,吉顼觉得自己浑身又充满了斗志,这个时辰,想来他还能再背一篇文章再墨一遍经义。 于是他果断起身出了浴桶,随意套上寝衣,带着一身氤氲水汽往书房而去…… 与往常不同,此刻书房的门却虚掩着,吉顼略感怪异地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里面灯火被灭得仅剩一盏红烛在裊裊娜娜地晃悠。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着一股异香,他无意吸入一口,便觉体内血气逐渐翻涌,在四肢百骸游走一遍后,竟缓缓集中到小腹之处。 吉顼登时心生警惕,一步步往床榻缓行走去。 此刻,榻上的幔帐已尽数放下,轻纱幔帐之内,似有人影晃动。 吉顼一面悄步前行,一面心道:莫非有贼人? 忽地,幔帐悠悠一晃,一条白嫩细长的腿从帐下漏了出来,接着,帐内逸出一声销/魂的娇喘。 此情此景,吉顼哪能还不明白! 不由暗道:莫非崔婉自觉今日所为有愧与他,故而想在这方面补偿他?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崔婉在此事之上竟这般厉害! 如今,他只要稍微一想她在那重重幔帐之后等他,便觉得血脉贲张。 也不是说他喜欢她,想来不论哪个男人碰到这种情景都难以自持的吧。 既然她主动为之,他们又本是夫妻,他若再拒她于千里,只怕她要大受打击了…… 总之,那一刻,吉顼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大脑一片混沌,满脑子皆是乱七八糟的想法。 最后,他狠狠心,一步向前,一把撩开纱帐。 哪知里面并无崔婉人影,却正横卧着两个衣不蔽体的陌生女子,两名女子竟生了一模一样的脸,见他出现,二人娇羞一笑,稍稍移动了一下戴了臂钏的藕臂,欲盖弥彰地挡了挡前胸,而后轻声唤道:「公子~~」 吉顼顿觉一盆冷水被兜头泼了下来,想想自己方才做的一番心里建设,只觉委实可笑之至,不由勃然大怒,厉声喝问道:「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
第114页 双生姐妹如何不知吉顼正处在暴怒边缘,当即吓得花容失色,颤声道:「是……是少…少夫人叫我们前来侍奉公子的……」 「滚!立刻给我滚出去!」吉顼一声怒喝,双生姐妹吓得急忙捞起薄衫,都顾不上穿妥,便狼狈地逃了出去。 她们前脚刚踏出门槛,便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是胡床被一脚踢飞,而后重重撞到门板的声响,但凡她们走慢一些,只怕被胡床砸中的便是她们二人了。 没想到! 没想到人竟是她派来的! 吉顼怒火中烧,径直往崔婉房中而去。 崔婉刚散了发换过寝衣,冬季干燥,她皮肤又娇嫩敏感不耐干,每每沐浴之后总要将自己全身都给涂抹一遍。 此时她拿了一瓶自制的润肤露正勤奋地往大腿上抹。 突然,房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下一秒,便是吉顼火冒三丈地大步沖了进来。 崔婉吓一大跳,手一抖,装润肤露的瓶子滑落在地,里面洁白的乳液登时倒了不少,崔婉连忙心疼地捡起瓶子盖好。 可这举动却愈发刺激了暴走边缘的吉顼:此女不知哪里弄了两个不正经的女子扔他床上,自己却躲在房中不知做甚不堪入目的勾当! 崔婉将瓶子放好,整整衣衫,以为他还没去书房见过姐妹花,便奇怪地问吉顼:「夫君深夜怎不回房歇息?」 他怒道:「回房?此处便是我寝房,我来此有何不对?」 崔婉闻言,一急之下不由脱口而出:「那我给你准备的美女…」 吉顼大步向前,一手抓住崔婉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扯,另一手用力搂住崔婉的腰身,怒极反笑:「呵呵,你倒是真贤惠,真大度!别人家巴不得自己夫君一个小妾都没有,你倒好……」 崔婉想也知道双生姐妹出任务失败了,却不知她俩做了什么让这厮气成这样,身为罪魁祸首,她心里头直发憷,只能讨好道:「你…你见过她们了?不…不满意吗?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不然…不然我再找别的…」 谁知吉顼阴恻恻一笑:「不必费力,我已娶妻,吾妻贤德,想来吾妻定然知晓妻子侍奉夫君乃天经地义,何须麻烦旁人。」 说着,便撩开崔婉青丝,埋首吻向崔婉耳侧。 崔婉勐地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是真的惹怒他了,想到此人正在气头上,看上去已经丧失理智,不知接下去会做出什么事。 她两手被吉顼以一只大掌反扣在身后,温热的气息在她脖颈间喷薄游走,她害怕地本能就想挣脱,可终究男女体力悬殊,眼看着吉顼开始动手撕扯她的衣裳,情急之下,她只能奋力挣出一只手。 随后,「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中响起,吉顼脸上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而他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望着眼前女子杏目蓄珠,泫然欲泣的娇弱模样,吉顼挫败地放开了她。 原来她是如此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可笑他从前还以为她满腹心思欲勾引于他。 为了避开他,她甚至还为他安排侍妾。 想起武延基信中盼她早日脱离苦海。 苦海? 苦海说的不就是他么! 他对她而言,竟是苦海么? 他是不是该放她离开?给她自由? 崔婉扇了他一巴掌,也知道自己出手重了一些,此刻见平日耀武扬威的一个人突然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不忍。 眸光盈盈地望着他,担忧又小心翼翼道:「夫君,我……」 吉顼眸光一敛,避开她的目光:「晚了,你休息吧。往后…不会了。你今后,也不必如此。」 留下这句话,吉顼便大步流星地离开。 那夜之后,二人宛若无事一般,对那晚发生之事绝口不提。 吉顼也不再向她嫌七嫌八地挑事了,二人反而比从前多了分疏离,叫崔婉很不习惯。 崔婉心中暗骂自己真是犯贱了,人家不虐她她反而浑身不舒坦了。 吉顼的低气压,连与他不那么亲近的吉芙都察觉出来了,一日早晨,正在摆棋谱的吉芙突然嘀咕道:「嫂嫂,我总觉得最近阿兄不高兴,总沉着脸。是不是我们往这来得太勤了些,扰到阿兄读书了?」 吉嫣一边嘴巴不停地嚼着果脯,一边提笔抄书,一边还抽空附和道:「没错没错,那日我让阿兄帮我买胡饼回来,阿兄竟然忘记了。他以前从来没忘过的。」 五岁小孩一切皆凭吃吃喝喝来判断周围人情世故,竟也十分精准。 崔婉忙安慰二人:「与你们无关,是我惹着他了。」 这种事崔婉当然不便说出口,便支吾着唬弄过去。 但吉嫣却不满地说:「我姨娘说,男人不当同女子计较的。阿兄不对!」 崔婉好笑,正欲替吉顼解释两句,免得影响他在自己妹妹心目中的形象,这是,玲儿却进来了:「小娘子,三娘来找你了。」 崔婉闻言一喜:「快让她进来啊。」 又同吉芙姐妹解释:「我娘家妹妹来了。」 吉芙闻言忙站起身:「想来嫂嫂与妹妹多日不见,定有许多要说,我们今日便先回去吧。」 崔婉按住她坐下,笑道:「无妨,正好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说话间,崔英进来了,如从前一般,宛若一颗冬日里的小太阳,生气勃勃,一进来便照得屋里都亮堂起来。
第115页 一见到崔婉迎了出来,她便高高兴兴蹦过来搂住崔婉:「阿姐可比从前胖了些。」 可不是,如今她成日呆在府中,也没人管他,除了和吉顼关系让她有些头疼,平常苦恼之事除了这顿吃什么,便是下一顿吃什么,简直和吉嫣一拍即合,哪能不长肉。 这时崔英一眼看到两个好奇地瞅着她瞧的女子,自来熟道:「啊,两位便是吉家姐姐和吉家妹妹吧,我阿姐上次回门可提起你们好几回。」 吉芙羞赧地点了点头,吉嫣则是难得碰到比她还活泼的姐姐,当即生出亲近之感,当即扔了毛笔跑过来凑热闹。 几人闲话了一会儿,崔英方记起正事来:「对啦,阿姐,此番是祖母叫我过来问你,你再过二十日你便要行及笄之礼啦,不知你打算在何处加笄?」 吉芙瞪大眼睛奇道:「嫂嫂竟还没行过加笄礼么?」 第76章 加不加笄 一个妇人就不办上头礼了吧。…… 祖母还记挂着她加笄之事, 崔婉心里一暖。 本来女子及笄之礼就是为了以示成年,从此为待嫁之身,可她还未加笄便已嫁作人妇, 按这时代的说法, 已经外嫁的女儿其实已不算崔家人了。 如果她还回去娘家加笄,便有些落夫家脸面了。 于是崔婉轻轻摇了摇头, 缓声道:「我就不麻烦了, 左右都已经嫁人了。一个妇人还劳师动众办笄礼, 不徒惹人笑话嘛。我也难为情。」 崔英心思单纯,不会往深处想,一听崔婉所言, 立马不高兴了,握紧小拳头忿忿道:「谁敢笑话!看我饶不了他!」 吉芙心思细一些, 她领悟过来崔婉是不想吉家被说苛待媳妇,让媳妇的加笄礼都要回娘家办,可她是庶女,说话没份量, 又不能夸口说吉家会为崔婉加笄,只能小声道:「我去同嫡母说, 想来母亲定会为嫂嫂办及笄礼的。」 她也不耐烦做这些,崔玥加笄的场面她可见识过,老复杂老费精力来着,还要请宾相, 司仪, 观礼客一大堆人,崔玥自己也全程跪来拜去的。 她嫁入吉家一个原因本就是图吉家不讲究那么多俗礼规矩,她乐得个清闲自在, 于是连忙摆摆手阻止:「你们莫同夫人说,嫂嫂我是真不想折腾。」 吉芙见崔婉严肃地板起脸,知她是真不想办,只能依崔婉意思作罢,但心里却暗下决定一定要给嫂子好好备一份礼。 崔英喜欢热闹,本巴望着崔婉上头礼她能趁机回娘家热闹一下,可如今见崔婉态度坚决,也知道拿这个心底向来有主意的二姐没有办法,便转头说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阿姐。阿兄订亲了。」 这消息倒让崔婉来了兴致,她都想像不出来她那位仿佛绝了七情六慾,总一副温煦慈悲面目对人的兄长成亲时该是何种模样。 对这事感兴趣的显不止崔婉一人,旁边的秋彤和玲儿也即刻精神一振,竖起耳朵伸长脖子听了起来。 崔婉坐直了身子,八卦道:「不知是哪家女子入得阿兄青眼?」 崔英笑道:「是吏部卢侍郎家的嫡么女诗敏姐姐。」 原来是范阳卢氏北祖大房的,她阿兄果然样样标緻,人生轨迹、行止规矩一切接照着世家子弟的应有的套路来。 堪称世家子弟中的典范与模板! 范阳卢氏儒学传家,族里出了不少像卢怀仁、卢照邻这般名声斐然的文人。 而卢诗敏已故的祖父卢承庆还曾做过高宗皇帝的宰相。 如此门楣,与崔家可谓旗鼓相当了。 崔婉真心为兄长高兴:「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可定下日子了?」 崔英回道:「前些日子已经过换了庚贴下了聘。阿兄说要开春考完科举,放榜后再成婚。我阿娘说那也好,到时候恰好双喜临门。」 言下之意,她阿兄登科当是十拿九稳之事了。其实也非崔家自大,她阿兄行事素来稳妥,这些年一直蛰伏,今年才决定参加科举,便是打算厚积薄发的,更何况,他阿兄的文才,在洛阳城年轻一辈中也是颇负盛名的。 崔婉亦十分看好兄长,笑道:「成亲的日子定下后,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放心,那是自然。」 崔英刚答着,忽然脸一垮,正想说什么,可偷瞄了眼吉芙两姐妹,又憋了回去。 吉芙是有眼色的,看崔英欲言又止,便知人家姐妹俩有私房话要说,于是站起来道:「我姨娘说今儿叫了裁缝过来做衣裳,叫我们早点回去。」 吉嫣闻言歪着小脑袋刚「咦」了一声,正想问今日要做新衣裳她怎么不知道,却立刻被吉芙拖出门。 知道崔英确实有话要说,崔婉也不再留她们,便笑盈盈地目送她们出去后,方看着崔英问:「怎么了?什么事不便叫她们听?」 崔英撇撇嘴:「还不是大阿姐。她本以为躲过了吉家的亲,便能嫁着好的,哪知道,洛阳城谁不知道她是同……同旁人定过亲的。事到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婚事反倒艰难起来,这些日子,可把婶母愁坏了。」 崔婉倒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崔玥宁肯装病都不嫁吉家这般的小门户,那接下去怎么挑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了,否则先前的一番折腾岂不全成了笑话。 崔婉不由想起李迥秀,便试探地问:「正平坊李家好像有一子和阿姐年岁相当。」
第116页 崔英眉头一皱,问:「阿姐说的可是陇西李氏武阳房的李家庶子李迥秀?」 崔婉微微点头,崔英一听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大阿姐倒是提过一嘴,说那李郎君玉树临风,文採风流。可惜婶母不肯,说大阿姐不论如何也不能嫁给妓生子。」 那真是无解了,崔婉只能无奈嘆气。 送走崔英,崔婉想起搁了好些时日的一件事,那便是双生姐妹还在府里呢。 两个貌美媵妾如今在崔婉这儿变得烫手起来,她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发落二人。 两女自幼便是当陪嫁媵妾来教养的,也算小半个主子,身娇肉贵的,心气儿自然也高,如果长期留在府中,只怕有朝一日不知得生出什么事端来。 她思来想去,寻思着还是把她们送回庄子为好,省得万一她们心有不甘,冒险再去招惹吉顼。他一气之下,又把气撒她身上的话,她到时候若是逃不脱,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两姐妹被崔婉叫过来,一来便老实地跪在崔婉面前,一副怯生生我见犹怜的模样,崔婉心道:吉顼究竟是怎么忍心去拒绝如此娇娆的? 终是好奇心大过羞耻心,崔婉老脸一红,忍不住问出藏在心头多日的问题:「你二人那夜究竟做了什么惹得郎君不快?」 两姐妹闻言互看一眼,寒霜方支支吾吾老实答道:「许是我们用了…用了合欢香?」 「啧啧啧~难怪…想来定是如此了!」 她们给一个血气方刚,身强体壮的少年郎用上合欢香,这不明摆着瞧不起人么! 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啊! 难怪他那天怒气沖冲过去她房里,飢不择食到连她都打算下手了,定是当时药力恰好发作了。 「你们下回可不许再那么鲁莽了,郎君年轻,不需要用那些助情香的。如今郎君一见你们只怕就要想起那夜的不愉快。你们还是暂且回庄子避避风头为好。」 「女君,我们……」 庄子上的生活孤寂冷清,两姐妹面露难色,看着就知她们心不甘情不愿的。 崔婉只好安抚道:「莫忧心,这是暂时的,先让郎君把这事儿翻篇了,郎君正着紧学业准备科考,没时间顾及男女之事。将来我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把你们接回来。或许过一两年郎君登科了,指不定要外放为官,到时候我便安排你们同去侍奉左右。你们还愁没机会嘛。」 明知吉顼不见得会听她的,可崔婉还是给两姐妹大开空头支票。 「就算郎君不肯收你们,日后我也会给你们寻个好去处的。」 主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总归还是得背靠崔婉求活路,姐妹花也不会不识好歹,当即俯首称诺。 ............ 腊八节刚过,洛阳城天寒地冻,积雪皑皑,除了百行百业之民万不得已要去讨得营生,是没人愿意外出的。 可吉家的大娘子和小娘子,却大清早便准备出门了。 姐妹俩冬衣狐裘,每人手里捧着个炭炉,哆哆嗦嗦地正欲登上马车,却和刚打算去学堂的兄长碰个正着。 吉顼望着两个妹子,讶然道:「雪这么厚,你们这一大早是准备上哪?」 吉芙犹豫着要不要老实交代,刚钻进车内的吉嫣已经探出脑袋,露出红扑扑的小脸,脆生生地答道:「我们准备去南市买东西送嫂嫂呢。」 第77章 狭路相逢 修罗场来了。 吉顼剑眉一拧, 目露疑惑之色:「送东西?为何突然要送东西给她?」 吉嫣撇撇嘴,她都交代千万次,让阿兄对嫂嫂好一点, 结果阿兄依然如此漠不关心, 吉嫣觉得兄长不仅对妻子不好,对她的话也很没放心上, 于是不满道:「阿兄不晓得过段时日嫂嫂加笄吗?」 闻言, 吉顼惊了一下:「她还没及笄?」 这下子连胆小的吉芙都颇有微词了:「我们也是昨日听嫂嫂的妹妹说了才知, 倒不想阿兄竟也不知晓嫂子尚未及笄。」 连自己妹妹都知道的事,她却从未想告诉他,而他, 居然也不曾想起去了解她的生辰年岁。 上次事后,还未曾消散的惭愧与郁闷顿时又勐增了几分。 这时吉芙又补充道:「不过阿兄不知也正好。嫂嫂不想办笄礼, 叫我们莫同人讲,所以我们也没去同母亲说此事。阿兄权当我们没说过吧。」 哦,原来她不想让人知道。 吉顼心头一松,失落感登时散去不少。 「你们欲给她买什么物什?」 「我姨娘让我们去百妆阁给嫂嫂挑个水头好点的簪子。」吉芙如实回答。 吉嫣却嘟嘟嘴:「哼!我都说嫂嫂不喜欢那些个无聊的物件, 你们偏不听我的。你看嫂嫂房里头摆的,皆是些泥人瓦狗, 哪有那些精贵物件。」 对着调皮精怪的妹妹,吉芙无奈道:「姨娘说钗环总归是用得着的东西,多不嫌多。莫再吵闹,南市要开坊了, 我们快走吧。」 吉芙向吉顼福了一福便也登上车, 车夫一挥鞭,车轮开始慢慢转动起来,他犹能听到车内隐隐传来吉嫣清脆的嗓音:「说好要先去食肆找好吃的, 阿姐可不许骗人!」 「就你贪吃……」 原来她喜欢新奇有趣之物啊,自己五岁的妹妹去她房里几趟都能看出来她的喜好,他日日进出,却浑然不知…… 但吉顼立马又打起精神:也不是说他想讨好她,盖因她为吉家委实付出不少,他既已知晓她加笄之事,不送点礼却也说不过去。妹妹买簪子,那他就去买她喜好的有趣之物吧。
第117页 ………… 待到国子学旬假,这一日正午时分,吉顼站在南市坊门外等那两百下开市鼓敲满了,才随着浩浩荡荡的市集大军一同进入南市之内。 临近年关,南市人头攒动,生意尤为火爆。 观言有些奇怪,他家公子向来不喜在逢年过节时来南市,就是嫌挤的慌,怎的今日却赶这么早过来? 观言一边卖力地在拥挤的人群里左击右突地开路,一边分出神回头问道:「公子,咱们这是上哪个坊肆?买什么物件?」 吉顼生得高大,越过重重人群远眺毫无难度,随口道:「随意逛逛。」 观言见他还真是闲散地四处随意观望,悠闲自在宛如散步一般,委实无法理解:这天气,这人气,冰火两重天的,他家公子怎的就突然生出瞎晃荡的心思呦! 但他不过是一伴读,自然只有从命的份。 两个时辰后,观言抱着一筐的东西气喘吁吁道:「公、公子,这、这些是给小、小娘子耍玩的么?会、会不会买太、太多了…」 这一下午,他们逛了南市不知几条街巷,观言觉得自己腿都要跑断了,他家公子几乎见到个玩意儿就买,若说是买给小娘子玩的,可有些东西古古怪怪诡异诡异的,又不大像是给小孩玩的,还有一些泥塑人偶,他看着都瘆得慌,这倘被小娘子看到,怕是得吓得做噩梦吧? 可他家公子却说是有趣之物? 许是他见识浅薄鑑赏水平够不上,反正他委实不解。 吉顼回头看了一眼观言抱着的大竹筐,乱七八糟的东西已塞得满满,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正好不远处便是洛阳城一家颇俱声名的食肆,吉顼便道:「难得有空,随我去用饭吧。」 观言闻言一喜,自觉浑身又充满干劲了,连忙跟上吉顼的脚步。 该食肆大堂上安排有艺妓唱小曲儿,吉顼不过同观言一道用个便饭,也没那么多讲究,便没去楼上雅间,只在大堂随意找了张空桌坐下,叫了些饭菜,便吃了起来。 吃了一会儿,楼梯处忽然一阵热闹的脚步声响起,有数人谈笑着下楼。 吉顼不意间扫了一眼,却看到同窗好友裴光庭,吉顼见他和数名衣着光鲜,一看便不是普通权贵的陌生男子同行,本不欲打扰。 可裴光庭却恰好也一眼看到了他,当即拱手并出声道:「吉兄,好巧。」 不知为何,在裴光庭喊他的时候,吉顼只觉有一道凌厉的目光立即向他扫了过来。 吉顼顺着那目光的来处探去,只见一衣裳华贵,气势逼人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台阶之上,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吉顼面不改色,可心头一动,对此人身份隐隐有了猜测。 裴光庭对二人间的异动并无所觉。 说起他与吉顼的来往,除了吉顼刚成婚那几日他痛不欲生,最痛苦的那段时日熬过去后,他早已接受挚友娶了挚爱这一无法更改的事实。 总归是他负她在先,她最后嫁给他信得过之人,总比嫁给其他不知品性好坏的人好些吧。 如此说服自己后,他和吉顼交往自此恢復如常,只是不敢再登吉府之门。 突遇友人,裴光庭有些诧异,与他们这些纨绔不同,吉顼歷来潜心学问以备科考,甚少与同窗好友出去吃喝耍乐,更别说出门闲逛了。 裴光庭看他身旁放了个竹篮,乱七八糟的物什装了个满满当当,样样簇新,一看便是刚买之物。 「吉兄,你怎亲自出来添置东西?」 吉顼点点头未回答,却问道:「敢问三郎,这几位是?」 裴光庭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当即歉然道:「是小弟煳涂失了礼数。我为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在下同窗挚友,易州吉刺史家的长公子吉兄。」 吉顼略一拱手道:「各位有礼了,在下吉顼。」 裴光庭又为吉顼介绍身边几位友人,皆是武氏宗室以及公卿子弟,当介绍到方才对他投去不善目光的青年时,吉顼顿生警惕,只听裴光庭道:「这位是魏王世子。」 吉顼暗道:果然!此人便是武延基了。上次龙兴观中,他与他还有崔婉之间仅隔着薄薄一扇屏风,仅闻其声未见其面。 虽然他对武家子弟并无好感,但却也不得不承认武延基的皮相,却无那些臭名昭着的武家子弟的猥琐之气。 吉顼拱手朗笑道:「世子久仰久仰。」 武延基勾唇轻轻一笑:「倒不知吉兄竟知道本世子。」 吉顼道:「魏王威名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言下之意就是没了魏王世子的名头你啥也不是。 此时裴光庭终于察觉二人之间气氛有些不对,似有些暗流涌动,他不明所以,但魏王风头正盛,他不希望吉顼无故招惹武延基。 于是妄图岔开话题:「吉兄看起来甚忙,我等便不多打扰了。」 吉顼看似回答裴光庭,可嘴角却吟着意味不明的笑,眼神望向武延基道:「还好。不过出来给内人买些小玩意儿耍玩,以打发白日里些许无聊时光。」 吉顼的注意力落在武延基身上,却没发现裴光庭听了他的话竟怔了一下,面色一僵。 而武延基原本眸中寒光一闪,却瞟见裴光庭脸上滑过一丝被刺痛之色,随即心情又好了起来,便将摺扇一摇,轻笑道:「崔家女儿代姐出嫁之事可是名动洛京,到没想到今日能一见趣闻中之人,实乃本世子之幸也。」
第118页 武延基是在讽刺他名不经传,出名还要靠自己妻子。 吉顼对此却不以为意,科场之上见真章,如今与人辩驳这些不过枉费口舌罢了。 而且吉顼知道,武延基虽看似云淡风轻,可同为男子,在他状似亲昵地提起崔婉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武延基怒了。 而他,不知为何,感觉狠出了一口郁气,于是继续温笑道:「能得如此贤妻佳妇,亦是我之幸,吉某必不负吾妻。」 二人对话在裴光庭听来可谓句句刺耳,他不欲久留,便匆匆道:「吾等先行吧,莫打搅吉兄用饭。」 说完便向吉顼拱手告辞,而武延基则深深看了吉顼一眼,亦尾随而去。 待裴光庭一行人走远了,观言才缩了缩脖子,吐吐舌头道:「公子,魏王世子气势可真是骇人哩。」 吉顼捏了捏藏在袖中的拳头,心头冷笑道:魏王世子?呵,即便是魏王又如何,难道他以为武周朝的江山,还真能接着姓武不成? 第78章 盘发上簪 可怕的手残党! 吉家家主吉懋主政易州, 轻易回不得洛阳,吉家这些年,全靠林氏在打理, 即使到了除夕岁旦这等重大年节, 依旧是由她指挥吉府上下人等,採办洒扫、除旧布新;又领着吉家长幼驱邪攘灾、祈年祭祀。 这是崔婉第一次在吉家守岁迎春, 与吉家众人一起吃完年夜饭, 喝了花椒酒, 用过五辛盘,吉嫣便嚷嚷着要去外头放爆竿。 吉顼和弟弟吉琚一道燃起火堆,再将长长的竹竿扔了进去, 崔婉和吉芙吉嫣便捂着耳朵兴致勃勃地等着竹子爆裂发出脆响。 随着第一声爆竹声起,众人齐声欢唿, 吉顼望着崔婉被火堆薰染得红扑扑的脸蛋,弯弯的杏眼里盛着两簇火苗,一闪一晃的,耀眼至极, 叫吉顼一时都挪不开眼。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人,崔婉似有所觉, 忽地转头朝他看来,吉顼来不及收回目光,被崔婉逮个正着,不知为何, 此刻他索性不想避了, 直直迎向崔婉,二人怔怔对望半晌,而后齐齐相视莞尔。 崔婉与崔玥差了一岁有余, 崔玥诞于初冬时节,而她是正月里生的。据说她出生之时,天寒地冻,生产时又将她母亲狠狠折腾了一宿,故而她母亲不喜欢她,从未为她庆过生辰。直至后来她与祖母同过,她母亲未提,她祖母亦不便大张旗鼓为她庆生,而她自己又是后世穿来之人,更不重视这个,所以每年生辰,总是祖母吩咐厨房为她煮长寿面,祖孙二人一道简单过了了事。 至她及笄这日,崔婉一如往常起身洗漱更衣,正欲梳头,吉顼竟未待她前去为他易服,便已穿戴整齐来了她房里。 崔婉从妆檯前起身,秀眉微蹙,疑惑道:「夫君怎生这么早?」 吉顼并未回答,只对翠芜秋彤说道:「你们且出去。」 二婢俯首退出,吉顼缓步走到崔婉跟前,指着妆檯上放着的一只细长锦盒,问道:「这是吉芙姐妹俩送的么?」 崔婉不明其义,盲目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吉顼望着锦盒,眼眸低垂,语气不容商量道:「今日你及笄,既你不愿办加笄礼,那便由我为你上簪吧。」 未想此人竟将她加笄礼放至心上,崔婉怔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她方发现一件更让她吃惊之事:「夫君要帮我加笄?夫君可会绾髮?」 吉顼剑眉一拧,他光想着今日要为她加笄,倒是没想过加笄之前还要梳头这件事。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男女的头髮皆一般短长,想来女子的髮式盘起来应和男子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钗冠髮簪罢了。 「不难。」吉顼沉声道。 说着,便拿起锦盒里的掐丝青蛾翠玉簪,瞥了崔婉一眼,示意她坐下。 崔婉狐疑地望了望他,缓缓坐回漆金雕花八角铜镜前。 吉顼捏着玉簪偏头稍稍一想,决定还是先把崔婉一头青丝理顺,于是他又把簪子放回妆檯之上,然后拿起一旁的牡丹纹象牙梳篦。 崔婉一头长髮细密柔顺,落于肩背之上,倾泻如墨,吉顼撩起一束握在掌心,只觉如抓了一条滑熘的游鱼,稍有不慎便让其逃出手中。 吉顼梳了几下,发现青丝细滑入瀑,委实没有捋直的必要,只好重新拾起簪子。 「简单梳个单螺髻即可。」不知吉顼手艺到底如何,崔婉特地挑了个最简单的髮式,又好意提醒道。 「好!」吉顼面不改色地应着,大脑却在疯狂回想自己可曾听过此种髮髻之名,最后却无奈地发现,这么多年来,不论是他母亲或者是妹妹,他好似从未注意过她们盘过什么髮髻,一直以来,他好像理所当然地觉得那些髮髻本就是如此长在女子头上的。 单螺髻? 算了,顾名思义,盘出个螺便是。 半个时辰后,崔婉后脑勺歪歪斜斜地长出了一坨散乱的草垛。 望着铜镜中宛若乞婆子的自己,崔婉无奈想笑又不敢笑,生怕有人恼羞成怒。 可她身后之人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绾好发后,只见铜镜中的吉顼松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玉簪郑重其事地往髮髻里头直直一插,而后便露出了大功告成的表情。 「好了,今日既是你生辰,我亦备了礼要给你。你随我去书房挑吧。」吉顼扬了扬头得意道。 崔婉暗道:也不知这人今日是抽的什么风,帮她梳头还给她送礼?
第119页 但吉顼心情时好时坏也没个定数,几个月来,崔婉觉得自己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便去看看他藏了什么大礼给她又如何! 崔婉跟在吉顼身后走出房门,迎面便碰上守在门外的秋彤,秋彤乍见崔婉的造型,愣了一下,随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吉顼登时脚步一顿,脸一沉,崔婉忙瞪了秋彤一眼,秋彤连忙捂住嘴别开了脸。 进了书房,吉顼便从屏风后头抽出一个大竹筐,放到书案上面,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 最先拿出来的是一套凤求凰的皮影,崔婉一看,道:「这套皮影我有了,这个送小妹玩吧。」 吉顼郁闷,但不气馁,接着拿出个彩绘泥叫叫,崔婉看了一眼,显然对这平平无奇的哨子没什么兴趣。 于是,吉顼又一样样掏了出来——陶响球、布老虎、竹龙…… 崔婉疑惑:这人莫非将他儿时的玩具搬出来给她? 当吉顼接着取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时,崔婉嘴角抖了一抖。 吉顼把面具戴脸上,问崔婉:「这是我第一次见如此别致的面具。不喜欢么?」 这……正常人…很难喜欢…吧…? 见崔婉笑得勉强,吉顼立刻放下鬼面,再拿起一只空竹:「此物如何?」 这个崔婉还真没玩过,有点兴趣,却又为难:「可我不会玩啊。夫君会么?」 吉顼想了想,答:「略懂……」 其实不止略懂,他玩的很熘,空竹是他孩提时才开始出现的玩意儿,因新奇有趣,取材简单,很得民间喜爱。当时吉家远不若今日富贵,他手上新鲜的玩物有限,得了这空竹之时,十分高兴,很是认真地玩了好长一段时日。 「那夫君耍给我看看?」 是的,他就怕她说这句,才说略懂的。 这回他知道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他一个大男人,抖空竹给妇人看,成何体统! 一刻钟之后,崔婉拍红了手掌,马屁连连:「夫君这空竹抖得也太好了。我从未见能把空竹抖得如此出色之人,真真把我看得眼花缭乱吶!」 「夫君,这空竹留下吧,今后你得闲了,教我如何?」 见她好不容易挑到心仪之物,吉顼是既欣慰又郁闷,可终是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 ……… 时至惊蛰,春雷乍动,万象更新,生意盎然。 明教坊的崔府亦迎来了大喜事,崔家嫡长子崔禹锡得中进士,登科二十六人里排第七,已是十分耀人的成绩。 崔府上下喜气洋洋,连同择日迎娶新妇进门的佳讯一道送到崔婉手中。 亲事便定在十日后。 崔婉亦替兄长欣悦异常,一面上心地备着礼,一面盼着能早日得见新嫂子。 刚从国子学回来的吉顼显然已听说她兄长登科之事,一回来便同她道了贺。 崔婉觉得这些时日她与吉顼的关系缓和不少,便同他道:「我阿兄十日后将迎娶吏部卢侍郎的女儿,不知夫君能否抽空与我同去娘家道贺?」 吉顼想也不想便点了点头:「可以。」 第79章 有事相求 阿娘阿姐有一事要求你。…… 崔府双喜临门, 崔婉一大早便赶回娘家帮手,而吉顼则当了御者,与新郎官同去卢侍郎府上迎亲。 崔家三姐妹负责接迎往来的女宾客, 这也是崔婉出嫁半年后第一次见到崔玥。 过了这么久, 崔玥无需也不能再躲着不见人了。 曾经,她为自己不用嫁入吉家庆幸过, 为崔婉的替嫁感激过, 可在她不能抛头露面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里, 后悔的念头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特别是当她母亲让媒妁去合适的人家打探口风,却无一不被婉拒之时,虽然明知不对不该, 可她还是忍不住怨恨起崔婉来。 眼前的崔婉比上次回来时丰盈了不少,桃花般的玉容顾盼生辉, 愈发娇媚照人,显然在吉家的日子过得滋润非常。 而方才她见崔婉和吉顼夫妻二人相携入府,那时,她就站在吉顼面前, 也不知吉顼是对她心生怨怼故意无视她,亦或是已经彻底将她放下。总之, 吉顼未曾分予她半个眼神。 反观他与崔婉之间,却再无上次回门时那般故作亲昵,倒是吉顼的眸光时不时就不自觉要去寻崔婉。 夫妻二人虽相敬如宾,却能看得出来彼此间真生了旁人插不进的羁绊。 若非她一时煳涂, 如今这般叫人欣羡的夫妻好合本该属于她的。 若不是崔婉多事, 家人必会硬迫着她嫁过去的,那她至多一开始不甘心几日,只要熬过去, 有男人对她体贴待她好,心里时时记挂着她,天长日久的,她必然也就心甘情愿了吧。 可如今埋怨崔婉还有什么用! 更何况,她还有事要央崔婉去办。 「我们姐妹好长时间没见了。妹妹在吉家过得还舒心吧?」崔玥抽空与崔婉搭话,可语气还是忍不住要带点酸气。 崔婉瞟了崔玥一眼,崔玥倒是入眼可见的清减了,许是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她再不见从前的骄傲明媚,反而眉间隐隐夹杂了几分郁色。 「托阿姐的福,一切尚好。」崔婉淡淡答道。 其实就算崔玥掩饰得再好,可崔婉哪里听不出崔玥语气有些不对头,只是到底对崔玥的现状多了几分同情,兼且她阿兄今日大婚,她不想同崔玥去争论什么。
第120页 崔玥极为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那…那便好。不知等阿兄接了新嫂嫂回来,咱们手上的事情稍空一些后,妹妹你…你能不能去我院里一趟?」 崔婉眼神轻轻扫过崔玥,见她面带难色,欲言又止,便问道:「不知阿姐有何指教?」 崔玥面带一丝迫切的恳求,苦笑道:「此处怕有些不大方便。等一会儿,阿娘也会去我院里的。我们…我们有些事要同你商量一下。」 没想到这忙碌的日子里,她母亲也要特地抽出时间见她,想来此事确是颇为紧要了。 崔婉点点头:「可以。那阿姐到时候叫我。」 闻言崔玥方松口气,朝崔婉露出今日里第一个诚心的笑容。 当西边的一匹赤练与一弯可爱的峨眉月于天空中交辉之时,崔禹锡终于抱着新嫁娘归了崔府大门。 新郎新娘拜堂,旁边的宾客将新人四周挤了个水泄不通。 如今新娘已接回来,左右也没他吉顼什么事了,他四下张望,凭着身高优势很快便找到了崔婉,同她轻轻点了一下头,便慢慢从拥挤的人群中挪到了她身旁。 崔婉抬头看了吉顼一眼,见他额头处渗出细密的汗珠,便从怀中抽了自己的丝帕递给吉顼,指了指他额头示意他擦汗:「夫君累了吧!这一遭辛苦夫君了。」 吉顼接过帕子后双手往身后一背,并没往额头上抹汗,瞟了崔婉一眼,剑眉一挑,道:「还好,新郎比较累,但你嫂嫂应当不及你会吃。」 崔婉愣了一下才明白这厮是在说她大婚时偷吃东西之事。 突然被翻旧帐,崔婉顿时大囧,嘴巴一瘪就不想理他。 哪知吉顼突然一只手握拳伸到她面前,顿了一下,而后把大掌一翻,一只水晶桂花糕便出现在她眼前。 「刚刚路过厨房顺便拿的。」 说话间,吉顼全神贯注地望着新郎新娘互相对拜,确实像随意之举。 崔婉抿唇一笑,从他手上捏起桂花糕,一小口一小口咬了起来,一面又吟着笑抬头对吉顼轻声道:「这厨子做的菓子也忒甜了些。」 待到司仪高唱新人入洞房时,崔玥过来戳了戳崔婉的肩膀。 崔婉便对吉顼道:「阿娘有事找我,我去去就回。到了筵席那里,夫君别忘了旁边给我留个位置。」 吉顼闻言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转头正欲去看崔婉准备往哪儿去,不想却看到了崔婉旁边的崔玥。 等了一日都不见吉顼看她一眼,此时却忽然间不期而遇,崔玥登时有些尴尬又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吉顼面无表情地略一颔首,又将注意力移到了热闹的宾客中去。 崔婉假装不懂二人间尴尬的气氛,对崔玥淡淡道:「时间不多,我们走吧。」 在阔别多日的府中迴廊小径转折几许,便到了崔玥的院子,她们母亲郑如意大概还没能抽出身过来。 姐妹俩难得相对而坐,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崔婉心里暗暗嘆了口气:虽说与崔玥感情并不若与崔英那般深厚,可终究姐妹一起玩闹了那么多年,如今,却还是生分了。 「是什么事情阿姐不妨先说予我听听。」 崔婉打破沉默。 崔玥却难为情道:「等阿娘回来再说吧。」 就在二人再度陷入沉默时,郑如意出现了。 不好意思一上来便谈事,见到嫁出去一段时日的亲生小女儿,郑如意难得对她绽开笑容,略带刻意地寒暄:「婉儿在吉家可还好?没有受委屈吧?」 崔婉摇了摇头:「叫母亲忧心了,女儿一切都好。」 闻言,郑如意尴尬地笑了笑:她从来没为小女儿操过心,崔婉的话在她听来似带埋怨,又似在讽刺她大可不必装慈母。 「阿姐说阿娘唤我过来有事要说?阿娘不妨直言。」 既然崔婉先问了,郑如意便也干脆开门见山:「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数年前来俊臣强娶了太原王庆铣的女儿,如今侯思止亦欲攀附我们高门士族,以抬高自己的门户,竟已向陛下奏请要娶赵郡李自挹的女儿。而其他酷吏更是闻风而动,你大伯父得到消息,听说万国俊在酒后曾同人言,竟说想娶你姐姐!我呸,这些无耻之徒,当真可恶至极!」 崔婉不想崔玥的婚事竟至这么严峻的地步,难怪她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是啊,妹妹,你阿姐我命真的苦啊,那万国俊都多大年纪了……呜呜呜…」崔玥接过话,说着便又哭了起来,郑如意见崔玥哭,也跟着抹起了泪。 崔婉受不了这娘儿俩对着她这般哭哭啼啼,但她也想不出来她还能给崔玥提供什么帮助,只好问道:「不知阿娘阿姐需我做什么?」 就等着崔婉这句话,郑如意闻言抬起头,含着泪握住崔婉的手,恳切地求道:「婉儿,你如今已嫁出去,算不得崔家人了。阿娘想让你去正平坊李刺史府上帮我们探探口风,看李家愿不愿意让庶子李迥秀与你姐姐结亲。」 崔婉明白了,李迥秀算是高门第贱出身,本来郑如意是断然不肯让掌上明珠嫁给他的,可如今被酷吏这么一闹,时间紧迫,对比之下,李迥秀反倒变成不错的选择了。 郑如意只能认了。 但她又怕让媒妁去探口风之后,李家万一不肯,传出去,崔玥的脸面就全没了,以后就算万幸之下不用嫁给酷吏,那也只能嫁比李迥秀更差的了。
第121页 所以崔婉是很好的选择,她可以代表崔家去李家谈条件,只要答应陪嫁给得厚一些,想来李家也不会拒绝。 如果不成,那崔婉只要说一句她是外嫁女,崔家的事她并不能做主,一切不过出于她关心自家姐姐而自作主张之举,那也就保全了崔玥的脸面。 而且,都是自家人,也不怕崔婉四处宣扬此事。 所以,她的母亲和姐姐才会求到她头上来。 第80章 世子之怒 再次出手 崔玥嫁不出去, 不仅她母亲愁,祖母想来也心忧的。 崔婉想了想,问道:「此事问过祖母了么?」 郑如意点头:「自然是问过的。你祖母也说李家的门第可以, 其他的, 就不去讲究了。」 帮人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崔婉不再犹豫:「那我择日便去李府, 另外, 阿娘准备给阿姐多少数的陪嫁,怕是要先跟我透个底,我好去同他们谈。」 崔玥至此才总算松一口气, 拉起崔婉的手,亲热一笑。 大喜日子, 宾客众多,他们做主人的不能耽搁太久,事儿谈完,崔婉便去了厅堂。 通常这种宾客众多的大宴都是採用长桌, 每二三十人围坐会食,厅堂坐不下, 便将桌子摆至长廊去。 崔婉找到吉顼,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不多时,有数人簇拥着一年轻贵公子阔步而入。 崔婉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怎么武延基也来了? 又转念一想:是了, 她怎么偏偏忘了他是崇文馆的学生, 恩师家有喜事,他肯定是要来道贺的。 而吉顼见武延基出现的那一刻瞳孔骤缩,当即便去看崔婉, 不出他所料,崔婉果然面露异色,随即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对他的视线浑然未觉。 吉顼心不自觉狠狠一沉。 他们夫妻二人兀自思量间,武延基已走到近前,对他们前面的崔融施了一礼:「学生代家父登门贺恩师新翁之喜。」 崔融朗笑道:「魏王多礼了……」 说话间,竟将武延基引到了他们这一桌。 这本是主桌,可像代表魏王前来的魏王世子这般的贵客,自然和他们同桌了。 崔婉瞬间觉得头皮发麻。 「小儿小女还有我的侄儿侄女你皆认得,我就不再介绍了。这位是我侄女婿易州吉刺史家长公子吉顼。」 武延基扇子一摇,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说道:「不久前,学生正好有幸与吉兄相识。。」 「这么巧!那你们记得好好招待世子。」崔融笑道。 崔婉闻言同样诧异地看向吉顼,心头又隐隐有些不安:她与吉顼大婚时,武延基并未出现,亦未送来什么贺礼,想来那时候他们二人并无交情。武延基说他们前不久才相识,却不知是不是他有意而为?但他又说与她各自安好,再无瓜葛,也许是她多心了。 「先生自忙去,学生自便即可。」武延基对崔融拱拱手,待崔融转身去迎其他宾客,他亦回头,眼前从崔婉面上一滑而过,然后沖吉顼笑了笑,安然坐了下来。 崔婉想了想,武延基同她的事情,崔家无人知晓,吉顼也不知道,她只要淡然处之即可,何必心虚!? 「奇怪,怎的今日裴三郎却未至?」武延基眼神在崔婉和吉顼脸上轻轻转了一转,突然问道。 「裴三郎?」吉顼不解道。 崔婉不知武延基突然提起裴光庭意欲为何,是有心还是无意,不免心中一咯噔。 按道理,武延基并不知道她与裴光庭之事,依裴光庭的性子,在与她亲事未定下之前,他是不可能同旁人提起的。 武延基面带疑惑地望着吉顼:「咦,吉兄不知么,裴光庭裴三郎亦同崔家颇有渊源,多年前曾在博州城救过贵夫人。」 吉顼心头没来由有些发闷,望着崔婉道:「倒没听你提过认识裴三郎?」 崔英和崔玥都是知道崔婉和裴光庭之事的,闻言,崔英有些紧张地看了眼崔婉,而崔玥,亦侧了眼崔婉夫妻二人,而后低下头,轻轻勾了勾唇角。 崔婉尽可能神色如常地温笑道:「因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裴公子还有世子一道救了祖母,还有我和崔英。回来大伯父代我们谢过之后,再无甚往来,年逾时久,又不是什么紧要之事,便忘了同夫君提起。」 吉顼想想他亦不曾听裴光庭提起此事,当是确如崔婉所言。 这时筵席开始了,菜一道道端了上来,打断了他们的话题,崔婉暗暗舒了口气。 而吉顼却不知为何,今日竟对她体贴起来,往日里都是她为他剔骨剥虾,今日却是他为她夹菜盛汤。 吉顼剥了一小碟油爆虾,推到她面前。 崔婉见了,又夹了一半放吉顼碗里:「我吃不下那么多,夫君帮帮我。」 声调软软糯糯,带着丝崔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撒娇,吉顼闻之顿时心情大好,不由温声道:「还想吃什么?鹿糜粥?冷胡突鲙?」 「我要吃玉露团和酪樱桃。」 说着便要去盛,却被吉顼顺手把碗接了过去,帮她盛了放到她面前。 夫妻二人的举动让崔英捂着嘴啧啧发笑,崔婉努努嘴,指了指坐在另一桌的杜审言之子杜闲,沖崔英道:「要不要我把你未来夫君唤过来,也帮你盛碗汤?」 崔英一听脸一红,当即打了崔婉一下:「阿姐真讨厌!」
第122页 崔玥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没想到才半年功夫,一切倒是倒过来了,变成吉顼殷勤照料着崔婉。 但最不爽的却当属武延基。 虽知吉顼是故意要刺激他,可见崔婉和吉顼之间的一举一动,熟稔自然,确实与一般夫妻无异。 半年时间未见,他想崔婉想到几欲发狂,否则以崔融这样没有实权的清官,他父亲哪里会想起来贺他门庭之喜,不过是他以他父亲的名义,特地上门来道贺罢了。 一切不过是为了寻个机会见一见日思夜想的人儿。 哪知崔婉看也不看他一眼,连句话也不同他说,仿佛当他是陌路人一般。 他本就有怒,如今又见他们夫妻二人狂晒恩爱,这一顿佳肴,下肚后却仿佛变成千钧的石块,强压着他一肚子的火气,憋得他恨不得直接上前把人抢回府去。 这时,崔婉从那碗酪浆樱桃里抬起脸来,吉顼一见她的模样,轻轻一笑,从怀中拿出崔婉先前给他的丝帕,轻轻捏住她的下颌,细细地帮她擦起嘴角乳白的奶渍。 武延基紧了紧拳头,暗下决心:王六胡七即将回京,虽尚知之不详,但据二人所言,却已抓住吉懋把柄,看来,还是尽快动手吧。 长寿二年,武周皇帝在万象神宫亲自主持祭典,皇帝为首献,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梁王武三思为终献。皇帝还自制神宫乐,选用九百人为舞者。 按惯例,祭祀时,皇帝首献之后,应当是由皇太子李旦进行亚献,可武则天却让魏王武承嗣进行亚献,可见其已有了更换太子之意。 朝中上下为此隐隐不安,而武家子弟,尤其是武承嗣,皆欣喜非常。 惯于揣摩圣意、见风使舵之徒,巴结魏王愈盛。 来俊臣这位酷吏头子,更是与魏王关系密切,自此更为热心地替魏王排除异己。 魏王府 王六正在禀报他们半年来的成果:「我们在南宫县查访,有来俊臣在南宫县的人配合,故打探到一事,两年前,一名叫何大的无赖,说要去上京告崔敬,曾说要先去信都郡找州衙护送其上京,后却不知所踪。我们有去州衙,费了好大功夫,总算在一名胥吏口中打听到,那何大在上京途中,被山匪所杀。」 武延基沉吟片刻,吩咐道:「你们带我信给来俊臣,让他尽快将吉懋以护送告密人不利的罪名下狱,先将其押送京中刑狱大牢,让来俊臣且莫轻举妄动,等我消息。」 「是!」王六胡七朗声应诺。 武延基直觉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那个何大既然去过了州衙,那极有可能吉懋已经得知何大欲告之密,而何大死了,他手上崔敬的把柄就转移到了吉懋手中。 很有可能,吉懋便是利用这件事威胁崔家。 而吉懋只要在来俊臣的手上,想知道崔敬所犯之事不难,但凡来俊臣拿出那些刑具,就没有不招之人。 只是来俊臣这条狗,他不一定能制得住他,他担心万一崔敬所犯之事事关重大,而来俊臣立功心切,会越过他把事情捅到陛下跟前,那吉家完了,崔家也一样完了。 他就算到时候能把崔婉一人救下,可此事经手之人太多,崔婉很容易便可得知是他所为,如此一来,崔婉必将他恨至骨子里,只怕她届时会做出一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举,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也不是他要得到的结果。 他不能冒险,崔敬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至于崔婉与吉顼,他们二人,一个是拿着崔家的把柄去威胁崔家嫁女,一个是迫不得已替姐出嫁,想来也是知道吉家不入流的逼迫手段。 二人之间,成婚短短半年,他不信真能生出什么似海深情。 呵,他倒要看看,吉顼是要父亲还是要妻子,也让崔婉瞧瞧,她在吉顼心里又能值上几分! 第81章 崔婉说亲 第一次当媒婆。 李家的夫人出自博陵崔氏第二房, 当年高宗皇帝为了阻止世家通过联姻继续壮大,下诏禁止五姓七宗之内相互通婚,崔夫人的娘家便属于禁婚家, 崔夫人便是诏旨下达当天, 连夜匆匆嫁入李家的。 如今几十年过去,她已为李家诞下三子两女, 然而其中二子虽通过各种途迳入仕, 却皆是和崔敬一般的资质平庸之辈, 还有一子虽已娶妻,却仍旧游手好闲,可谓愁煞了崔夫人。 崔婉看着眼前这位同姓夫人, 挽着堕马髻,上簪鸳鸯海棠纹玉簪和一对鎏金朱雀五彩珠步摇, 虽眼角已生几许褶皱,却仍旧显得雍容而华美。对于崔婉突然的来访,她虽不知其意,却双目含笑, 气定神闲。 对方不着急,崔婉只能先开口:「今日晚辈冒昧登门拜访, 其实是想为夫人送上一桩大喜事。」 崔夫人峨眉轻挑,似笑非笑道:「哦?倒不知,是何喜事?」 崔婉便缓缓道:「晚辈娘家尚有一阿姐,容貌端丽, 知书达礼, 已过破瓜之年,正待字闺中。听闻夫人膝下有一子与我阿姐年齿相仿,至今仍未婚配。晚辈观夫人与李刺史这么多年琴瑟和鸣, 私以为,若崔李二姓能再结一回亲,岂非一桩美事?」 崔夫人这时方认真地把崔婉瞧进眼底:眼前这位同姓小辈代姐出嫁的勇武事迹她倒也是略有耳闻,不过是当洛阳城茶余饭后的佐料嚼嚼便罢了。却没想到今日一见,其言行气度竟如此出色。
第123页 虽她是代娘家上门说亲,女方出门说亲,按理当有些失脸面的,可她却从容不迫,一字一句,说得好像是真替李家打算一般。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风仪,倒比她年轻时强上许多。 如此想来,她姐姐应当也不差,只可惜…… 崔夫人淡淡一笑:「我听闻你阿姐出嫁前得了急病才在家中养了一年,我家四郎乃庶出,却不好再委屈你姐姐。」 崔婉暗道厉害,这崔夫人话虽说得婉转,可话语中却句句带着机锋,暗讽她姐姐不嫁吉家不就是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李迥秀的出身,万一她临到头又闹嫁,他们李家可丢不起人。 崔婉只好说道:「夫人自谦了,李公子在夫人的教养之下,文名斐然,与晚辈的阿姐可谓郎才女貌,何来委屈。」 崔夫人却但笑不语,崔婉只好继续加码,一点点透出她母亲要给崔玥的嫁资。 然而,崔夫人仍旧不为所动,只是轻呷了口茶水,歉然一笑:「你也知道,四郎并非我亲生子,他的婚事,我怕是不好管,这事,恐怕是要问过我家主君才知。」 崔婉当即瞭然,这不过是崔夫人推脱之词,李家家主、李迥秀之父李义本乃宣州刺史,常年不在府上,这李家的大小事务,皆需通过崔夫人之手,她就是崔府实际主事之人。一个庶子的婚事,她哪里插不了手。 只是,究竟为何,她开出如此条件,崔夫人都不为所动呢? 崔婉略一琢磨崔夫人最后推拒她拿出来的理由,忽地心念一转,随即恍然大悟! 看来,问题出在李家内部了。 听闻崔夫人膝下三子都是平庸之辈,而她的庶子却头角峥嵘,才夸八斗。 想来,她是不希望庶子婚配的对象门第太好。毕竟,庶子本来就出色,若又配得高门,那今后,只怕李家她儿子说话的份量就没有了。 想通其中关节,崔婉终觉有的放矢了,于是她略一盘算,重新开口道:「崔夫人说笑了,在李家,您就是李四公子的正经亲母,如何做不得主。也不怪夫人为李四公子打算,晚辈也知道,以李公子之才,来日登科确如探囊取物,届时再以李家之门第,要何等样的亲事没有,说来,倒是晚辈阿姐高攀了。」 崔婉话音方落,崔夫人终于露出了今日来第一个严肃的神色,崔婉不禁暗道一声「有戏了」。 崔夫人终于认真思考起崔婉的话来。 崔婉所言非虚,以李家门第,就算是庶子,娶的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现下她庶子尚无功名,亲事还是早点定下来为妙。 她庶子的文才,她从小看到大,最是清楚不过,今后考取进士可谓十拿九稳,若待他有了功名,再加上他的样貌,生得和那贱妓一模一样,如今求上门的人家就数不胜数。到时候,只怕再贵的人家都会抢着把女儿嫁给他,届时,她难道还阻得了? 可她也不一定要帮他配崔家这么好的门第,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家便是了。 仿佛知她所想,这时崔婉又道:「夫人虽非李四公子生身之母,可却一心为李四公子着想,想来李四公子将来飞黄腾达的一日,必定十分感激夫人。夫人之贤,委实叫晚辈敬重非常!」 「只不过,晚辈以为,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本就是同出一祖,家姐若能与夫人成就姑媳之情,定然和李四公子一道孝敬夫人有若亲母。夫人不妨再考虑一下?」 崔夫人如今只觉被崔婉句句捏中七寸,拒绝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没错,她庶子有才有貌又有野心,今后的成就只怕要比他父亲还高,这李家,到时没准还得靠他。 她以前只知处处压着他,却仍旧压不住。 就算她现在给他娶一门户低的,他将来寻个由头休妻再配个高门便是,她却平白招他记恨。 正如崔婉所说,倒不如趁现在他还未有功名,给他娶一门好亲事,卖他个好,她也能博个贤名。 而崔婉的姐姐出自清河崔氏,难道会去认个妓子当婆母? 那肯定是要和她一条心的,到时她在庶子身边也多了个说话之人,庶子想来也能更听话一些。 崔夫人瞥了崔婉一眼,暗道:这女子当真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她明知崔婉是布下一条道子让她走,她却仍旧不得不一脚踏进她的道道里头。小小年纪,当真厉害至极!却不知怎么愿意嫁到吉家那样的门户里去? 崔夫人重新展开笑颜:「既然说到二崔同祖去了,这门亲倒真不能不结了……」 从李家出来,崔婉便叫翠芜回崔家报信说李家不日便将上门提亲,郑如意和崔玥闻言喜不自胜。 了却崔家这桩搁置大半年的事情,崔婉总算松了口气。 毕竟崔玥亲事总在那边吊着,她也委实坐立难安,总担心她万一嫁不出去,又反悔要来闹她,到时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更不知吉顼会不会休了她再去娶崔玥。 几日后,李家果然上门提亲,李家请的媒妁刚出门,崔家便着人给崔婉送来了消息。 崔玥的亲事既已铁板钉钉了,待这日吉顼从国子学回来,两人一道用过宵食后,崔婉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事情跟吉顼说了。 「夫君,今日宣州李刺史上崔家,为其庶子李四公子向我阿姐提亲了。」 吉顼怔了一怔后,点点头淡淡说道:「哦,挺好。」
第124页 崔婉一直悄摸摸观察吉顼神色,他却兀自翻看手中的书册,并无太多表情,崔婉心头没来由便有些闷闷的:听闻他心上人要嫁给旁人,他会不会心情不好? 见崔婉停在边上不说话也不走,吉顼有些念不下去,便抬眸看了眼崔婉,道:「我想再看一会儿书。」 「哦,那夫君保重身体,早点休息,我回房了。」 崔婉说完营业性的三两句话,随即转身,恨恨地鼓鼓嘴,想:竟还兇巴巴赶她走,果然是心情不好! 崔婉正欲踏出书房,观言却匆匆跑了进来,大声道:「公子,不好了,听说老爷下狱了,夫人让你速速过去。」 「什么?」吉顼蹭地站起,越过崔婉,大步往主院而去,崔婉亦抽脚急急跟上。 第82章 公耶之难 她要不要去? 「大郎, 你阿耶下狱,去的还是推事院,我们该怎么办吶……」林氏说着, 把身子往榻上一伏, 嚎哭了起来。 自吉懋发迹至今,吉家一直顺风顺水, 吉懋更是官运亨通, 连皇家都不一定娶得着的五姓女, 他说娶便帮儿子娶到了,在林氏心里,丈夫就是她的天, 说什么便是什么,要纳妾要狎妓她从不过问。 在丈夫的庇护之下, 林氏就是帮着打理打理家业,何曾遇到过什么风浪。 丈夫便是家里的主心骨,如今不声不响突然便被投下狱,她只觉瞬间天崩地裂, 六神无主,除了把儿子喊来听她哭, 竟想不出一点办法。 但以她浅陋的见识,却也知道丽景门的推事院,可不是活人好进的地方! 当今皇帝为了方便来俊臣审讯犯人,特地在洛阳西的丽景门内, 别置了一个推事院, 又称为「新开狱」。 推事院不同于一般牢狱,乃专门给来俊臣等酷吏囚禁谋逆的要犯的。 进了这个丽景门,基本上就是个有去无回结局。为此, 人们还给这门取了谐音绰号「例竟门」,竟就是终了之意,其意便是入得此门之人,无一例外的当终了此生了。 丈夫被抓进推事院,林氏听闻此讯的第一时间,便已魂飞魄散,而吉顼,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他不过一介白身,家中一切富贵权势皆仰仗父亲,可父亲突然遭难,纵是再难为,他也要去寻一线生机将父亲保下来。 吉顼定了定神,上前慢慢顺着林氏的背,安慰道:「阿娘,你且莫慌,我先想法子去大牢里探视一下阿耶再说。」 崔婉心里也害怕吉懋会出事,万一被来阎王污为谋逆什么的,整个吉家最好的结局都是抄家流放,就怕女眷甚至可能被充去当官妓,真叫她想想都觉不寒而慄。 打一开始她便知道武周朝的皇室和官员皆是高危职业。当初她想着赌一把,以为嫁个没听说过的人便安全了,没想到这世道哪有什么绝对的安全之所,但凡家里头有个在朝中蹦哒的,那便有抄家灭门的风险。 可如今她与吉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哪还有路可选,只好跟着吉顼软声劝慰林氏:「是的,那些酷吏和他们底下之人,皆是唯利是图之徒,夫君估摸着使点银钱便能进去探视。一切皆需见了公耶才知事情轻重,当如何处置。阿家且莫伤神,府中一切尚需阿家操持呢。」 「夫君,阿家这边我看顾着,你尽管放心去探探公耶现今如何,我也给家中捎个信,看大伯父有没有什么办法。」 崔婉上前一步,望着吉顼,悄悄点了点头,眸光柔软而坚定,叫吉顼顿时心头一暖,他是家中长男,父亲出事,一家子大大小小皆靠他了,他一定要将家人给护下来。 吉顼回望着崔婉:「那母亲便辛苦你照料了,我先出去了……」 宵禁一过,吉顼立刻出门。 半日之后,在崔婉和林氏焦心的等待中,吉顼终于从推事院回来了,虽面带忧虑,但神色却尚算正常,崔婉稍微放了点心。 吉顼一进门便被林氏抓住胳膊,急切地问:「如何?你阿耶如何?可受伤了?可有饭吃有水喝?」 吉顼忙安慰:「父亲尚且安然,那些狗贼尚未对父亲用刑。」 说到此处,吉顼嘆了口气:「盖因来俊臣正忙着要扳倒魏大人和狄公这些人,正在紧要关头之上,只是先将父亲下狱,却暂未腾出手处置。」 吉顼一说,崔婉立刻知道是何事了。 说来狄仁杰和魏元忠等七名忠良大臣下狱已一年多了,事情前后几经反转,简直叫朝中上下还有洛阳人民的心情都跟着跌宕起伏。 盖因之前周兴被处死,来俊臣便急了,生怕自己没有利用价值后被皇帝毫不留情地抛却。 于是开始另找靠山。 见武承嗣如今势大,又得陛下看重,隐有入主东宫之势,他便急于当其马前卒,攀咬这些支持李姓皇族、且颇得皇帝重用的大臣。 一年多前,地官侍郎狄仁杰、侍御史魏元忠,御史中丞李嗣真等人,被来俊臣以串通谋反的罪名通通抓捕至推事院。 因当时来俊臣曾说「只要主动认罪,便可免死」,为了不白受皮肉之苦,求得一线生机,狄仁杰未刑便已经认罪,罪状都送到皇帝跟前了。 可来俊臣又要狄仁杰攀咬其他大臣,狄仁杰却宁死不肯为之,愤而触柱,头破血流,倒是吓到了一帮酷吏。 后来,他趁儿子狄光远探监的机会,写了诉状藏于衣物夹层之内。
第125页 狄光远便拿了那诉状去向皇帝喊冤,说狄仁杰认罪乃被刑讯逼供所致。 皇帝就去问来俊臣为何认罪之人又来喊冤,来俊臣却一口咬死,说自己未曾用刑,连他们入狱时穿的衣服都完好如新,供认有罪都是他们心甘情愿认罪伏法。 故而武则天又派人去狱牢里一探究竟,来俊臣忙让人给狄仁杰一行换上干净完好的衣物,而那大臣恐得罪来俊臣自己遭殃,虽知狄仁杰等人乃是被冤枉的,却仍旧昧着良心说狄仁杰等人未受任何逼迫虐待。 而来俊臣又让人伪造几份谢死表,并冒狄仁杰之名签字。 皇帝一见狄仁杰再次认罪,连谢死表都写了,再无疑问,准备择日便要行刑处斩。 这关头之上,来俊臣生怕事情再有反覆,对狄仁杰等人是严防死守,哪有心思理会吉懋这等微不足道的角色。 崔婉和林氏皆松了口气,崔婉问道:「可知公耶是因何罪名入狱?」 吉顼看了崔婉一眼,缓缓道:「捉拿父亲的时候,说的是当年护送告密之人上京不利,后来送入京下狱之时,不知为何又改成『受赇』之罪了。」 崔婉一听,心头立时一颤,犹豫道:「可是…何大?」 吉顼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何大是他杀的,说来,给父亲惹来祸端的其实是他,可这事又牵扯了崔婉之父,更巧的是,崔敬如今还成了他的丈人。 原本的罪名,可以说牵一髮而动全身,他父亲出事,吉家和崔家都跑不了。 后来却突然变成莫须有的「受赇」之罪,反而像是将矛头对准他父亲而来。 而且,何大之事他做得隐秘,何大又是个无关紧要之人,无亲无故。若非有心之人盯着,怎会突然被挖出来。 他总觉得其中颇有蹊跷! 但一时间,他却摸不准其中关节。 「听闻来俊臣好美色,夫君不若试试看能不能从这方面下手?」崔婉亦知事情非同小可,看似安静的冰层之下其实有暗流涌动,于是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不可,此人无道,贿于他可能东西收下,却不见得会松手,还当寻寻能栓住这条疯狗之人。」 「你们且去休息,我去拜访父亲交好的同僚。」 一天一夜没合眼,崔婉安抚林氏好不容易才歇下才转回自己房中。 这事除了他们三人和几名心腹,吉家尚无其他人知晓。 崔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再次生出无力之感。 这时,碧桃走了进来,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悄悄同崔婉道:「奴婢方才出门,竟碰到魏王世子,他给了我一封信,叫我务必暗中交到娘子手中。」 崔婉接过信,看了碧桃一眼,碧桃识趣地退了出去。 崔婉方展开信,信中是熟悉的字迹,龙飞凤舞,恣意张扬:「欲救吉懋,今晚亥时三刻,仁风坊荷芳巷东二宅。」 崔婉心一咯噔,连忙合上信纸:知道宵禁,武延基还那么晚约她出去,为了方便她出门,选的地方,竟是吉家所在的坊内。 不知这宅子是不是武延基的,他在这坊中置有别院,是无意之举还是故意为之? 她稍微一想便觉不寒而慄,竟不敢再细想下去。 武延基想做什么? 他竟这么快知道她公耶出事! 那她要不要赴约? 第83章 深夜赴会 女主是个真·烈女啊 深知武延基对她的心思, 崔婉忐忑之余,却不免又心存一分侥倖——上次碧桃带回来的话,他分明已是与她一别两宽之意。 或许……他是诚心想帮她? 事情关系吉家所有人, 甚至可能还牵连崔家。 毕竟吉懋对何大之事的首尾知之甚详, 甚至还拿此事来要挟过她父亲,一旦来俊臣开始对他用刑, 吉懋扛不住全招了的话, 那崔家也一个都逃不过。 她嫁入吉家不也是为了守住那个秘密吗?不也是本着与吉家一损俱损的想法, 让吉家不得不帮她父亲保住那秘密。 如果武延基真有救吉懋的良策,纵使知道前方有刀山火海等着她,她或许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往。 梆子敲了两响, 亥时即至。 「小娘子,郎君还未回府。」翠芜悄声道。 「好, 等我出门你们就立即把灯熄了,若郎君问起,你们就说我歇下了。」秋彤和玲儿虽不知崔婉夜深人静要出门做什么,可她们早习惯了听崔婉的命令, 当即想也不想便答应。 春寒料峭,崔婉罩了一件轻薄的斗篷, 唤了翠芜和碧桃,悄悄往后门而去。 「碧桃,你在后门守着,等我回来帮我们开门。」崔婉吩咐道。 碧桃却道:「小娘子, 还是让奴婢陪你同去吧?」 崔婉深深看了碧桃一眼, 她总觉得碧桃在一些事情上过于热心了些。 那一眼似能洞悉人心,碧桃瞬间被崔婉瞧得心头一跳,讪讪地闭上了嘴。 荷芳巷的巷口正对着吉家东墙, 崔婉出门一折便到了。 巷口幽深,翠芜提着灯伴着崔婉踏入暗夜小巷的青石板路,一步一脚皆走得胆战心惊。 不多时,只见前方一户无名宅院大门洞开,隐隐可见里面灯火绰绰,其门外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崔婉前前后后稍一分辨,便知就是此处了。 沉吟片刻,崔婉轻提一口气,终于提裙迈上台阶。
第126页 此时,立刻有一侍卫装扮的人从宅院里的某个幽暗之处转了出来,抬眼匆匆从崔婉脸上一扫而过。 黑暗中,王六只觉眼前的女子艷光逼人,一对含波杏眸瞥向他时更是夺人心魄,如此姝色,不怪乎他们世子念念不忘。 王六不敢多瞧,确认了崔婉身份,便立即沖崔婉俯身拱手道:「女君里面请,世子已久候多时。」 没得选,崔婉只能跟在对方身后,任由对方引着自己向宅院最深处而去。 宅子不大,不一会儿,她便被带到一雕花木门前,侍卫向里面之人恭声道:「世子,女君到了。」 「让她进来吧。」武延基的声音懒懒的。 话音一落,王六立即推开房门,伸出一只手请崔婉入内。 崔婉跨过门槛,翠芜也想跟着进去,却被王六出手一阻。 崔婉回头,看到了翠芜眼里的焦急与担忧,却只能无奈摇了摇头。 翠芜只得把脚一收,退了出去。 刚绕过屏风,崔婉却听身后木门当即「砰」地一响,瞬间将门里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虽房内床榻桌案美人靠等物什一应俱全,崔婉却仍能一眼看出这屋子并不常住人,布置摆设十分简单。 此时武延基懒懒地坐在坐榻之上,一手搭着放在坐榻的条案,一手拿了根箸百无聊赖地敲着条案上放着的一只白玉杯盏。 「民女拜见世子。」 见崔婉进来,武延基的桃花眼轻轻一挑,唇角吟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将手中的箸往条案另一侧的空位随意一指:「坐吧。」 「不敢与世子平坐。」崔婉向武延基福了福身,敛眸低声道。 「前些日子你兄长大婚,我们不是刚同桌而食过么!你我二人之间,大可不必见外。」对于崔婉刻意的疏离,武延基心中虽不高兴,却不想一见面便和崔婉生气。 崔婉却还是犹豫着不肯上前,武延基不耐烦地敲了几下桌案,崔婉不敢再不从。 「那民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崔婉落座,武延基开始将条案上盖着菜餚的盖子一个个拿开,指了指案上早备下的几道菜:「吃吧。」 鬼知道里面有没有下药,崔婉哪里敢吃! 她继续犹豫着不动,试探性地开口道:「民女已用过宵食。世子找我来,不是说……」 哪知崔婉话刚出口便被武延基打断:「你不饿,等了你一夜,本世子饿了,陪本世子用饭。本世子觉得,恐怕得把桌上的东西吃完本世子方有力气谈事。」 见崔婉还是杵着不动,武延基作恍然大悟状,桃花眼一眯,似笑非笑道:「放心,没下毒。」 说着,便夹起一片熏鹿肉往嘴里一放,然后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被戳破心思,崔婉有些尴尬,又有点怪自己自我意识过剩,在别人屋檐之下,又有求于人,她哪有推三阻四的份,只好从善如流地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今天过于心烦,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这个点确实有些饿了,刚舀了一口甜香的杏酪饧粥,忽觉胃口都好了许多,便不再客气,认真地解决桌上的食物,早点吃完也好早些谈事。 武延基最爱看崔婉吃东西,她总把嘴巴塞得鼓鼓的,吃得又认真细緻,让人见了也跟着食指大动起来。 看崔婉就着菜用完一碗粥糜时,嘴角残留着几许晶莹的羹渍,武延基不由便想起前些日子她也是吃成这般模样,却是吉顼帮她揩的嘴。 他心头登时有些不爽,也拿了帕子想去擦崔婉的嘴角,可谁知他手刚伸过去,她便如受惊的鹿儿一般闪开了去,躲开时一不小心,又打翻了放在边上的酒壶,银壶的盖子落了,酒水倾倒在榻上,有一些则洒在她身上,甜醉的葡萄酒香顿时在空气中瀰漫开来…… 崔婉急得站起来,又手忙脚乱去扶起酒壶,却被武延基一把按住。 崔婉吓得就要抽回手,却被武延基扣住手腕往怀里一拽,崔婉吓得「啊」地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条案上一应杯盘被打落在地,乒桌球乓地一阵热闹声响。 「小娘子…」翠芜听闻里面的动静,当即心急地大声唿唤,就想推门进来,没想到立即被外面的侍卫硬生生带离。 崔婉被武延基压在榻上,她的腰被一掌握住,此时的武延基再无先前的轻佻和漫不经心,换上的是晦暗的眸色,眸底有可怕的东西正在逐渐酝酿。 崔婉胆战心惊,挣扎着就要起身:「放开我!」 武延基定定地望着她,手掌轻轻一按,崔婉的瞬间与他更加贴近。 他嗓音暗哑:「怎的如此反应,难道他至今还没碰过你?」 眼前的女子双眸如惊鹿,带着慌张和畏怯,却更引得他想去捉弄。 那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有多想她,大概只有他一人知晓。 几年前,他的第一次,便是在梦里见到她衣衫尽褪,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地唤他「郎君」,他心一惊,醒了过来,才发现靛蓝的衾被遗落了一块青乌色…… 那日起,她便会时不时入他的梦里,与他共尽鱼水之欢,可越是这样,在醒来之时,他才越觉得空茫与虚妄,他才越发迫及不待想要得到她。 却不知为何,她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这种欲/望在他身心处一点点累积,叫他愈发心痒耐难。
第127页 与他那么靠近,崔婉又哪里感受不到武延基身体的变化,崔婉心惊肉跳,她虽没有宁死不屈的意志,可她却知道,武延基捨不得她死。 于是,崔婉咬咬牙把心一横,从头上拔出一根银簪便往颈动脉作势一刺,武延基被她自戕的举动吓一大跳,空出手就要去夺崔婉手上的簪子。 崔婉趁机急忙脱了身,威胁道:「你再轻举妄动,我便即刻自尽。」 「你敢!」武延基眼底欲/色已退去大半,换上的是腾腾怒火。 「哼!我敢不敢,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崔婉努力表现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贞烈模样。 她博的,就是他不敢! 第84章 不期而遇 是何人胆敢在宵禁之后跑马?…… 眼见崔婉雪白的玉颈一滴鲜红的血渍缓缓溢出, 武延基愤怒之余又生出一丝不舍。 明知她最是惜命最是怕死,为了活命她可以收起她张牙舞爪的性子,对人谄媚讨好。 但武延基还是不敢赌, 他怕她万一不小心伤到她自己, 那他可就追悔莫及了。 「马上通知你手下放我离开!」崔婉杏目灼灼,带着不容置喙的狠绝。 她一步步往门处退去, 眼看就要再次离他而去, 武延基只想与她再多呆一会儿, 哪怕就一小会儿…… 天知道他想她想得心肝日日都在发疼发颤! 于是他只能再次抛出诱饵:「你不想救吉懋了?」 崔婉闻言略微一顿,想了想,打算激一下武延基, 便假意硬气道:「你要说便说,不肯说我自当另寻他途。谁知道你是不是空口诓我来此。」 这女人总是能轻易惹怒他, 偏偏他就是爱她这副模样。 武延基气极反笑道:「我何时诓骗过你。」 说着不禁恨恨地咬了咬牙,冷哼道:「倒是你诓骗我更多一些。」 一个大男人,说这话时,竟暗含了几分委屈。 说到这处, 崔婉不由有些心虚,她确实毁诺骗了他。 「那你欲如何, 此番又要我答应什么才肯告诉我?让我以身相许是断不可能的。总归我是债多不压身,前头欠你的已还不清了,倒不介意再多欠你一回。」 崔婉这就完完全全在耍无赖了,而武延基却朗声大笑了起来, 他心情顿时大好——这个惯爱装相的女子, 在他面前,不装了! 他觉得,她对他, 和对旁人,真的不同!她会骗他、凶他、威吓他,对旁人却总是一副温婉大气的模样。 或许是她不自觉罢了,他在她心里,其实是与众不同的吧? 崔婉却错愕地看着武延基,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值得让他开心成这样。 「告诉你也行,此番事成之后,我要你亲手做个东西给我,要用心,只要你捨得花心思,为我做何物皆可,但须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如何?」 武延基挑眉,饶有兴味地问她。 花心思做个独一无二的东西,那倒不难,她随便想都能想出来一堆。 于是她抿抿嘴点了点头:「没问题。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没?」 「别着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有p…那个,有话快说。」 「我要你如实告诉我,你如此急着救吉懋,可是为了他?」武延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似乎只要她敢说一句假话,他便不会让她走出这个门似的。 崔婉只得老实回答:「为了吉家和我自己,总之,我公耶出事,我也逃不掉。」 「那…我保证护住你和崔家不被牵连,至于吉家人的死活,你别管了,如何?」 「不行!」崔婉想也不想就回答,脱口而出时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为何不行?」 是啊,为何不行? 吉家人消失,那崔家就绝对安全了不是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之她不愿意! 「你知道我不喜欢草菅人命的。」 「你知道」三个字,又恰恰挠中武延基的痒处,叫他畅快非常,所以他也畅快地告诉崔婉她想知道的:「你们不妨去找我父王,他的话,来俊臣大半会听。」 崔婉知道来俊臣帮着武承嗣打击支持李氏皇族的大臣之事,武延基指的这条路确实没错,可是…… 「魏王如何肯帮我们?」崔婉蹙了蹙眉。 「投其所好。」武延基道。 「其好为何?」崔婉追问。 武延基眼神在崔婉脸上流连了一番,抚了抚下巴,桃花眼似笑非笑:「美色。」 崔婉一紧张,愤然道:「让我去勾引魏王?想都别想!」 武延基翻了个白眼:「想什么!你肯我也不肯啊。是让你们给我父王献美。」 闻言,崔婉松口气的同时,却不由怀疑:「这么简单?」 献美还不简单,人牙子手上,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可这么简单的话,魏王也过于易收买了些吧!? 武延基却笑笑:「一般的美色哪能入我父王之眼。我父王所好,可非一般庸脂俗粉,秦淮绝艷之流。他一好他人心头好,二好宦门掌上珠。」 崔婉不由腹诽:真够变态的! 难怪会去抢乔知之的小妾。 她不欲夺人所好,所以第一个是不成了。 至于第二个…… 能有哪户官宦人家的掌上明珠愿意给肥腻噁心的武承嗣作妾呢?
第128页 见崔婉拧着眉,武延基看似好意地提醒:「听闻吉懋有女儿…」 「不行!」崔婉毫不犹豫便否决。 莫说疼爱妹妹的吉顼肯不肯,就是她,也不可能答应让吉芙羊入虎口。 「那就没办法了。」武延基无奈地摊摊手。 但不论如何,总归是知道了一个路径,回去再和吉顼商量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谢了。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崔婉开口,眼里却带着防备。 这回武延基却不再阻止,只是笑望着崔婉,语气里满满的宠溺,大方放行:「请便。将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找我。」 崔婉盯着他片刻,确定他是真的肯放她走,连忙打开门拉起翠芜的手,快步离开。 「小娘子,你的斗篷?」翠芜见崔婉衣衫单薄跑了出来,担心道。 「能全须全尾的离开就不错了,还管什么斗篷不斗篷。」似身后有狼在追一般,崔婉拖着翠芜越走越快,把夜里的寒意也一尽甩远,那方才她挣脱武延基时落在榻上的斗篷也确实不那么紧要了。 ……… 吉顼去拜访了一位父亲的同僚,又去找了裴光庭,回来时路过司农司,偶遇已故宰相乐思晦的幼子。 乐思晦三年前因被酷吏迫害冤枉谋反而被满门抄斩,其幼子因年幼免于一死,却被发送到司农司为奴。 乐思晦与他父亲乃旧识,他见过这孩子几回,却没想到小孩竟还认得他。 孩子不过九岁,却在深夜提着笨重的恭桶出来倒。 为了赶在宵禁之前回到仁风坊,吉顼只能粗粗问了他一些近况,孩子答得平静却让他心疼。 匆匆别过那孩子之后,独自疾行于暗夜里的吉顼越走心头怒火越炽:酷吏当真可恨至极!这些年,朝中多少忠直能臣枉死他们之手!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可这些酷吏不过是武家人的走狗。武家子弟以为,只要杀光朝中心向李氏皇族之人,便可一手遮天? 如今魏元忠、狄仁杰等贤臣皆危在旦夕。 想到此处,吉顼恨极地握紧了双拳。 他不但要救他父亲,更要想办法救这些大臣! 入了坊门,宵禁开始,为避开巡夜的金吾卫队,吉顼便绕走僻静之路回府,却在接近自家墙院之时,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崔婉正和其心腹婢女敲开后院之门,而后闪身而入。 吉顼皱了皱眉:这么晚了,崔婉是去了何处? 想来问问便知。 吉顼正欲抬步跟上去,不想身后的小巷却有马蹄声响起,清脆的马蹄声在寂寂深夜里格外刺耳。 是何人胆敢宵禁之后于街上跑马?! 吉顼回头去看,没想到却与马车里的魏王世子不期而遇。 马蹄声停,车帷被人掀开,武延基跳下车马,对吉顼拱了拱手,笑道:「吉兄,真是巧啊!」 「确实是巧。世子深夜驾临鄙坊陋巷定有要事吧。」 武延基勾了勾唇,意味不明道:「确实是有点事。」 说着,忽然莫名拍了拍抱在怀里的一袭暗红梨花纹斗篷。 吉顼眼皮骤然一跳:那不是崔婉这些时日常用的斗篷!? 她的私人衣物为何会出现在武延基手上? 吉顼脑海里浮现出崔婉刚刚蹑手蹑脚从后门回府的身影,心头疑窦渐生:难道,崔婉深夜出门,便是去见武延基? 第85章 他嫉妒了 原来,他嫉妒了 一时间, 吉顼扼制不住,心里头杂念丛生。 而仿佛要故意刺激他似的,武延基指了指身后的暗巷, 继续补充道:「恰好我有一处私宅落于荷芳巷, 今夜有故人到访,饮酒作乐忘了时辰, 不想竟这么晚了, 这便要回府了。今夜这西域来的葡萄酒香醇浓郁, 我还有一壶,吉兄,不若我们改日再把酒畅饮一番?」 面对武延基故作姿态的热情, 吉顼冷着张脸毫无反应,可武延基却不在意, 兀自朝吉顼拱了拱手,一副志得意满的畅快模样踏上了马车。 未待武延基的马车轱辘再次转动,吉顼已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鑑于之前多次误会崔婉,今夜纵是疑窦重重, 可非亲眼所见,非听她亲口所言, 吉顼不愿再胡乱揣测于她。 吉顼从府上正门而入,阔步而行,他想见她,他告诉自己, 这一回, 不论她说什么,他都相信她! 夜深人静,府上的人大部分已酣然入梦, 崔婉在黑暗中只管埋着头走路,一夜惊吓,此时她只恨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去。 眼看院门就在不远处,崔婉刚想松一口气,却迎面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她吓了一跳,以为碰上潜入府的什么歹人,就要「啊~」的尖叫,却被对方捂住了嘴,她吓得就要后退一步,对方却一把揽住她的腰肢,沉声道:「是我。」 「夫君?」 「郎君!」翠芜和碧桃也吃了一惊。 吉顼眼神冷冷一挑:「你们先进去吧。」 翠芜与碧桃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看向崔婉,崔婉沖她们使了个眼色,她们才犹豫着转身先行离去。 「你去哪了?怎还未歇息?」吉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眸色深沉。 崔婉鬓乱钗斜,雪肤上晕着两抹桃红,齐胸襦裙下,正剧烈起伏的胸口时不时溢出一声娇/喘,如此模样,叫吉顼忍不住便要去想她之前究竟做了什么事。
第129页 崔婉只觉这一夜,自己委实要被折磨得精神衰弱了。 深夜私会外男,这要被人知道,恐怕够呛! 崔婉不敢看吉顼,轻轻撇开眼,心虚道:「公耶遭难,故心烦意乱,难以入眠,便唤了翠芜和碧桃去园里散散心。」 「更深露重,出来怎穿的如此单薄?为何不加一件斗篷?」 偏偏什么不好提却提斗篷! 崔婉登时头大如斗,支支吾吾道:「就在园子里而已,斗篷不便于行,而且走路走多了会热。」 吉顼依旧望着她,就在她感觉自己要被他的眼神灼出个洞来之际,吉顼忽然俯下身,低头埋首于她的颈间。 崔婉顿觉自己唿吸都要停滞了,紧张得闭上了眼。 「你饮酒了?」吉顼的大掌紧扣着她的腰肢,属于男性的灼热气息随着他的话语,逐字喷薄在她耳侧。 崔婉没来由有些害怕,她直觉此时的吉顼带着被压制住的危险气息。 崔婉一动不敢动,和身体同样僵硬的是她的回答:「是……喝了一点,所以…才出来…散心……」 此刻她暗恨自己方才手笨打翻了酒壶,葡萄酒洒了小半身衣裙,幸而她穿了暗红的襦裙,夜里漆黑,倒是看不清那些酒渍。 只不过虽然裙子已经差不多干透了,却仍旧带着若有似无的葡萄酒香。 没想到吉顼鼻子这么狗,竟一闻便闻出来了,可她却不好说是被葡萄酒洒了裙裳,省得越描越黑,只能硬着头皮承认自己喝了酒。 「我们府上何时得了这么好的西域美酒?我怎不知?」 吉顼好像对这酒很感兴趣,他话说得极慢,似带着轻柔的诱哄。 他的气息依旧在她颈边流连游走,叫她发痒发颤得汗毛倒竖。 被吉顼箍在怀中,崔婉紧张得额头冒汗,浑身僵直得只剩大脑还能勉为运转一下,是以急中生智道:「是…是我陪嫁之物。」 「原来如此!」说完这句话,吉顼忽然勐地放开她,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余下崔婉一人杵在冷风之中…… 亲眼见她在自己面前说谎,她眼神闪烁,神情慌张,他想质问她,是不是以为吉家要败了,便提前给自己谋好后路? 可他怒、他恨,却不敢去戳穿她。 如他刚刚入府前所下的决心一般,他只能选择相信她。 因为,他,慌了…… 假如他拆穿她,她会不会就势提出要同她和离? 可只要稍稍一想方才她与武延基二人…… 他便几欲发狂,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对她做出不可原谅,难以挽回之事! 他终于知道,原来他是嫉妒了……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点点入了他的眼进了他的心。 原本阴差阳错的一桩婚,到如今,竟叫他,再也捨不得放手了…… 第86章 心生一计 崔婉心生一计。 翌日, 一夜噩梦连连的林氏天未亮便起身,心忧如焚地一直等到崔婉前来请安,才终于忍不住遣人去唤儿子过来。 崔婉知晓林氏是想问吉顼昨日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恰巧她也有从武延基处听到的路子欲说与他们知晓, 便留下未走,等着吉顼。 昨夜吉顼举止怪异, 无故撩拨她一阵后, 竟拂袖而去。直至方才她去书房要为他更衣, 却仍旧被他冷脸相拒。 崔婉一头雾水,不明白此人忽冷忽热究竟为何。 而且,她也有些生气了。 想想自己大半夜冒着被武延基□□掳掠的风险去打听救他父亲的办法, 这白眼狼却无缘无故对她使性子,崔婉就觉得窝火。 既然他不要她服侍, 这次她也不打算像以前那般上赶着讨好他。 谁还不是个宝宝了! 于是她不管他,转身便过来林氏这里。 但正事,却不能因为他俩的关系耽误了。 吉顼进门,一眼便看到了崔婉跪坐在桌案旁, 悬着素手轻捻细粉调着安神香。 他见她玉颈微垂、弧度优美,动作轻柔而雅致, 只是他进来时,她却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从前,他对她冷脸相待,她却依旧吟着笑对他百般讨好, 那时他还总嫌她故作姿态, 好装贤淑。 可如今,她不装了,他心里却更不得劲了。 她莫不是想着反正要同他和离了, 才懒得再虚以委蛇下去? 吉顼瞟了崔婉一眼,来到林氏跟前。 林氏往前倾了倾身子,急问:「大郎,如何?可问到救你阿耶的良策?」 吉顼沉吟了片刻,又看了崔婉一眼,缓缓道:「冬部的陈世伯让我们去找武承嗣。」 林氏皱着眉道:「可是魏王?魏王如何肯帮我们!」 「据说魏王好美色。」 崔婉诧异地看了吉顼一眼,没想到他也打听到一样的办法,不由郁闷:早知道她就不白费力气了。 林氏闻言一喜,精神顿时好了许多,急切道:「那我现在便去找人牙子。」 吉顼按住林氏:「阿娘莫急,我去便可。只是……却不知要何等样的美色方能入魏王之眼。」 看来武承嗣的变态嗜好旁人果然不知,这时,她只好停下手上的活计,抬头,出声提醒:「据我所知,武承嗣喜好的美色,却与他人有所不同,若非投其所好,恐怕献美亦献不到点子上。」
第130页 「据我所知,魏王其人,一好他人心头好,二好宦门掌上珠。一般的姝色,他玩过便弃,恐怕起不来什么大用途。」 「此等魏王隐秘,你如何知晓?」 虽然这么问,可吉顼却知道,此等秘事,非魏王亲近之人难以得知,而崔婉能够知道,大半是武延基告诉她的。 难道她昨日…… 是为了救他父亲才去见的武延基? 为了保住吉家,她不惜献身武延基来换取魏王的隐秘? 可这么一想,却比他之前的猜测更叫他难受、愤怒,甚至还多了分难堪和窝囊! 他堂堂七尺男儿,却要靠妻子委身于人方得救自己父亲之法。 那他与那卖女求财的何大又有何区别? 「我……我伯父昨日特地托人送信告诉我的,我伯父不是魏王世子的先生吗,知道点魏王的事算不得什么。」崔婉一边说,一边不由佩服自己鬼扯的功力。 所以,她做这些事不敢告诉他,是怕伤他自尊吗? 她是觉得他根本无力护住吉家吗? 她竟对他不信任至斯! 吉顼捏紧藏于袖中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毕露:他觉得毕生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着功名与权利。 如果他闻达天下,如果他身居高位…… 那她,是不是就不会去求别人? 林氏没有发现自己儿子青黑的脸色,她听闻崔婉所言,兀自苦思冥想起来:「这魏王所好……委实有些…强人所难啊……」 崔婉腹诽:武承嗣可不就是想看别人不愿不爽痛苦的模样嘛,就是因为强人所难,施人以己所不欲,才够刺激,才够爽快,才够变态啊! 林氏接着喃喃自语:「要献他人心头好予魏王,那就得抢别人的妻妾,我们如何做的出这种事,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树仇家么……」 「宦门掌上珠?谁家掌上明珠捨得送给个腌臜老头子作妾!」 说到此处,林氏忍不住正要轻唾一口,却忽地眼睛一亮,面露喜色道:「这我们家不是有嘛!只要把芙儿当做嫡出女送……」 「不行!」吉顼一口否定。 自己妻子已经…… 还让他献妹救父? 白姨娘貌美,他母亲一开始并容不得她,白姨娘便一直当他父亲的外室,故而在她生下吉芙之后,吉芙便一直随白姨娘在外头养了许多年,后来他父亲外放,他母亲才松口让白姨娘进门。 他知道吉芙很是吃了几年苦楚,才养成了胆小畏怯的性子。 叫他如何捨得利用自己亲妹去救父? 可吉顼捨不得,林氏却十分捨得,她如何肯放过这一线生机:「吉家生她养她,她捨身救父亲怎么了?人家婉儿不也是为了她父亲才嫁入我们吉家,婉儿知孝道大义,她…」 然而,林氏的话再次被吉顼打断。 在经歷瞬间的怔愣之后,吉顼心头可谓震骇非常,他瞪着眼定定地看着崔婉,难以置信地缓声问林氏道:「母亲你说什么?崔家…崔家会同意和我们结亲,是因为父亲所迫吗?」 崔家愿意嫁女的缘由林氏本不知晓,也是崔婉嫁进门后,丈夫才说与她听的,却只说拿住了崔敬的把柄,崔敬逼不得已才应下这门亲,而崔家长女拒嫁,崔婉是为了救崔敬才自告奋勇嫁来吉家的。 她也佩服崔婉的孝节勇气,故而崔婉进门之后,她几乎从未为难过她。 只是,林氏倒没想到丈夫竟没告诉儿子这件事,今日却被她一时嘴快给说了出去,可她此刻心不在此,只摆摆手不耐烦道:「原来你父亲没同你说啊,只不过这些事都过去了,不重要了,如今我们吉崔两家就是一家,婉儿同我们是一家人。当务之急是救你父亲,这事我们改日再谈。」 崔婉对此也颇为诧异,吉顼震惊的模样不似作伪。她没想到吉顼竟对他父亲逼迫崔家之事毫不知情,她之前倒有些冤枉他了。 林氏顿了一下,依旧坚持要把吉芙送给武承嗣:「芙儿得以嫡女身份出嫁,还能嫁进王府,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福分,你怎知她就委屈她就不愿意了?得问过她方知晓啊。说不定她和白姨娘正求之不得呢!」 母亲如此固执己见,吉顼别无他法,只能唤来婢女:「你们去把白姨娘和大娘子请过来。」 林氏这才满意地消停了下来。 不多会儿,白姨娘和吉芙到了。 白姨娘早发现这几日林氏母子二人不大对劲,却不知府上出了什么事,这会儿突然被叫来,不免有些忐忑。 可白姨娘尚能保持几分冷静,吉芙却没有办法。 嫡母虽然对她们尚可,可到底不喜欢庶女成日在她跟前晃荡的,她几乎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喊她与她姨娘一同前来正院,吉芙深知嫡母要说之事定与她有关。 吉芙尽可能地紧挨着她姨娘,免得自己太过露怯引得嫡母厌烦。 果然,林氏看到庶女畏畏缩缩,事情还没说便吓得噤若寒蝉的小家子气模样,便不喜地皱了皱眉头。 林氏抬了抬下巴示意儿子把事情首尾略说一遍。 当白姨娘听到自己夫君下狱,一面吓得是花容失色,一面又担心不知林氏要她们母女二人做什么。显然,这件事发生有几日了,他们本来并不打算告诉她们知晓,可此刻却一五一十告诉她们,定然是有用得着她们之处。
第131页 「是这样,听闻魏王喜欢官宦家的女儿,我准备让大娘子以嫡出女的身份,嫁给魏王为妾室,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林氏看着白姨娘说道,却又随即将目光移向吉芙,带着来自正室嫡母身份的威压,问道:「大娘子,你父亲有难,想必你定当愿意捨身救父吧!?」 吉芙闻言,瞬间脸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当年初次听闻魏王强抢虐杀大臣乔知之小妾窈娘之事时,年幼的她就曾吓得夜不能寐。 没想到有朝一日,嫡母竟要把她嫁给这恶鬼一般的人。 可如果她不嫁,她父亲怎么办? 吉芙失魂落魄的模样叫崔婉见之于心不忍,这姑娘本就胆小,偏偏碰上这种进退维谷之事。 崔婉扫了一圈堂中众人,嘆了口气,出言道:「阿家,大娘子性子弱,又不善言辞,更不懂如何伺候讨好魏王,万一一不小心惹怒魏王殿下,恐怕反而弄巧成拙。」 听了崔婉之言,林氏仔细一琢磨,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理。 白姨娘向崔婉投去一道感激的眼神,暗里庆幸自己押对宝。 其实当初她让两个女儿跟着崔婉学那些东西,主要目的不过是为了寻个由头,让两个女儿和崔婉混熟了,生了感情,将来崔婉自会替她两个女儿操心婚事。 毕竟林氏想来也不会费心帮她两个女儿找什么好人家,而崔婉世家出身,若她愿意,定能帮她女儿谋个好亲事。 在她看来,要请人办事,求之为下,贿之为中,而让人心甘情愿方为上策! 只有对方心甘情愿,才会真心替你着想替你谋划。 却不想,她的盘算今日里便先用上了,崔婉自己开口便替吉芙说起话来。 崔婉话音一落,吉芙脸色终于缓了一缓。 可林氏却再次陷入纠结:「那婉儿你说说该如何?我们除了大娘子,哪里还有别的八面玲珑的女儿。」 林氏的话,却叫崔婉突然福至心灵——既然吉芙能改庶为嫡出嫁,何不干脆直接寻个貌美女子记入林氏名下!? 可去何处寻貌美又不会出纰漏的女子呢? 崔婉心思一转,立刻想到了养在庄子上的两个姐妹花…… 第87章 事前嘱託 没想到她们主子竟比她们还精…… 双生花自幼养在庄子里, 可以说是当半个主子在养的。为了保证她们体肤娇嫩,那是一点粗活重活都不曾叫她们干,其教养, 更是比普通人家的小娘子都要强上许多, 让她们扮吉家的嫡出小娘,断然不会出什么纰漏。 崔婉便同林氏说了自己的主意:「阿家, 我们不一定要吉家血脉的啊。既然芙儿可以记到你的名下, 那旁的女子一样可以!只是要委屈阿家了。」 林氏听了, 再次眼睛一亮,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只要能救你公耶,我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多个女儿又算得什么大事。只不过, 外面临时买来的女子,怎么也难有宦门贵女的姿仪啊。」 这时, 崔婉不着痕迹地偷瞟了眼吉顼,方小心翼翼道:「阿家,我出嫁时,阿娘给了我两个陪嫁的媵妾, 是一对双生子,生得是貌美如花, 且知意乖巧。不如我带来给阿家瞧瞧她们是否堪用?」 林氏当即喜道:「大善!那你现在便快去将她们带来。」 崔婉笑道:「阿家莫急,因二人养在城外的庄子上,一来一回怕得费些时辰,不若大家先去休息。等她们来了, 我再带过来便是。」 心急的林氏却不肯:「时辰尚早, 我等得,你快遣人去接。若见了之后不能用,也好早作其他打算。」 说着, 又没好气地白了眼不顶事的白姨娘和吉芙,不耐烦道:「白姨娘就你带着大娘子先回去吧,大娘回去当把《孝经》抄写百遍,待你父亲回来,就交来给我查验。」 逃脱厄运后,对于林氏的惩罚,吉芙是无半点怨言,乖乖地小声道:「是…」 白姨娘母女离开,崔婉吩咐了翠芜速速去庄子接人后,却和吉顼不得不在这陪着林氏等人。 吉顼深深看了崔婉一眼,心又闷又痛,崔婉为吉家出谋划策、尽心尽力,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他身为一个男人,竟连自己妻子都护不住,吉顼一时间自责且愤懑不已。 这一刻起,他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再发生! 终有一日,那些酷吏,他要他们死无全尸! 而武家子弟,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崔婉发现吉顼脸色极其难看,心道,莫非自己太积极,掩盖了他的光芒,让他不爽了? 于是,她打算藏藏拙,让他们也发挥发挥,便锁着眉,作苦恼状:「儿媳还有一个问题,这吉家嫡女,多年不在府上,总该找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搪塞过去吧?」 吉顼想了想,道:「就说身子差难养活,送道观请天尊庇佑吧。」 林氏忙点点头:「对对对。这主意好。但怕要跟道观先通气吧?」 吉顼道:「母亲不是每年皆给北邙山的上清观捐不少香火钱么。想来上清观的观主当愿意帮这忙。」 崔婉暗贊,这主意倒不错,以道姑之名搞制服诱/惑没准正中武承嗣下怀。 三人商量着一些细节,一个时辰后,翠芜带着寒霜、胧月二女进来了。 翠芜突至时,两姐妹心头难免惴惴,可翠芜却说有一份大机缘等着她们姐妹二人,叫她们一会儿在当家主母面前好好表现,莫露了怯,她们开始期待起来。
第132页 她们自负德才风仪皆不逊于大家闺秀,容貌身姿更是胜过绝大多数女子,端不甘于嫁入普通百姓人家,就是做那普通男子的正妻她们都会心有不甘的。 可主子的郎君却不喜欢她们,这大半年她们是日日忧心,就怕主子懒得养她们,把她们随便找个人家打发了。 没想到,今日却似乎有了转机。 「你们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林氏方才见二女款款走进来,除了姿态骚媚了些,却也没什么大错。 而此时见了二人容色,不由赞嘆世家果然细緻讲究,懂得早早为女儿备下如此一双绝色媵妾,日后女婿哪里还有心思去外头寻花问柳!?如白姨娘之流的莺莺燕燕,如何能有出头之日!? 想来,吃亏的倒是她儿子了。 林氏看了吉顼一眼,发现他面无表情,更无贪恋不舍之色,放下心来,暗贊自己养的好儿子品性倒比丈夫强上许多,对美色毫不动心,连娇媚胜过双生花的妻子都不屑一顾。 想到此处,林氏心一跳,暗道:不好!她儿子莫不是好龙阳?看来此事一了,自己得督促儿子抓紧与媳妇圆房才是…… 林氏发现自己心思跑远了,忙回过神,对崔婉道:「婉儿此番你可是出大力气了,阿家会记在心里的。就她们吧,你回头着紧将事情同她们说清了,咱们也好抓紧办事。」 得了林氏首肯,崔婉便放心领着双生女去她院里,事情的利害关节,确实还需她亲口与她们说清道明了,才不会出纰漏,也才能叫她们尽心尽力,不生二心。 双生女乖巧地跪在下首,耐心地等着崔婉吩咐,崔婉略一斟酌,方道:「你姐妹二人本该跟着大娘子的,不想却阴差阳错到了我这。你们也看到了,非我善妒容不得你们,却是连我都不得君郎欢心,郎君也不肯纳你们。」 崔婉嘆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可既然你们跟了我一场,也是缘分,我自会尽力为你们姐妹谋个出路,但把你们嫁入普通人家,却又埋没了。」 「此番吉家家主遭难,若吉家遭受牵连,我和你们,恐怕谁都跑不了,重则难逃一死、流放芜地,轻则没入官窑、充作官妓。如今有一途或可解吉家之围,却要你们姐妹二人勉力而为方可得解。魏王武承嗣当有力救我公耶,然,魏王喜欢貌美的宦门贵女。」 「故而我与夫人、郎君商议过后,决定让你们以吉家嫡女的身份,嫁给魏王为妾。我知道你俩是心气高的,只要你们懂造化,去王府做妾也算得是好去处。今后的富贵荣华,怕是要把我都比下去。想来你们若能解吉家之围,亦算相得益彰。你们意下如何?」 一朝突然变成宦门嫡出娘子,还要嫁给权势滔天的魏王。 谁人不晓,武姓可是本朝国姓吶!她们竟然要嫁入皇室! 这可不比给吉家连功名都没有的公子当妾要强上千百倍! 寒霜胧月二人欣喜若狂,哪有不肯的,当即俯身一拜给崔婉行大礼,高声唱道:「谢女君大恩!奴婢一切全听女君安排。」 好处说完了,利害却同样要与她们分辩清楚,才能让她们心甘情愿办事。 「但有几点你们要记到心上,第一,我会烧了你们的身契,将你们纳入吉家族谱,记到夫人名下,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吉家正经的嫡出女儿,那你们今后与吉家,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了。千万不要以为只要得了魏王的宠,吉家的死活便与你们互不相干。男人的宠爱是一时的,王府里不是只有你们两个妾室,还有王妃,侧妃,以及其他一众小妾,没有娘家作靠山,你们的日子好不了,你们的位份也难抬得起来,所以,到了魏王身边,当怎么做,你们可明白?」 双生女心头一凛,若非崔婉这么说,她们确实不曾想到这一层。 她们光为自己终于能飞上枝头而兴奋不已。毕竟,她们出身低微、无亲无故,自幼便不懂什么亲族血脉关系,与吉家更是没任何感情,此时听崔婉阐明,方知其中利害。 寒霜胧月立刻发誓道:「我等定当尽力,救父亲逃脱牢狱。今后更当勉力助父亲和吉家兄弟仕途平顺坦荡。」 崔婉满意地点点头,又接着道:「第二,我们只能送你们去见魏王,可能不能入魏王的眼,却要靠你们自己了。」 对此,二女倒是颇有信心:「必不负女君所望。」 「那好,第三,你们未得吉家长大,我们是以你们自幼体弱,便送到北邙山的上清观清修为由,故而届时我会将你们扮作道姑模样去见魏王,今夜我会拿几册道家的经籍给你们看,明日还会请一位道姑来,你们稍微学一下其言行举止。想来魏王也不会深究你们来路,不过是给他增添一些别样的情/趣罢了。」 孪生姐妹听到崔婉说的第三点,当即心神领会,更诧异地对视了一眼:没想到她们主子世家女出身,竟比她们更懂此道!? 第88章 求见魏王 魏王的嗜好被拿捏得死死的…… 两日后, 崔婉和林氏目送吉顼带着双生花出门,前往魏王府,姑媳二人皆心怀忧虑, 又不禁殷殷期盼着此行能顺利成事。 直到再看不见吉顼他们的身影, 崔婉松了松肩膀,轻嘆了口气, 她自觉已尽了人事, 接着去就得靠吉顼和双生花去发挥了。 …… 魏王府
第133页 「来人。」 守在世子房外的两个侍婢一听里面传唤, 连忙低头踩着小碎步走了进去。 却见世子赤着身子,其中一名婢女当即乖觉地上前替世子更衣。 另一名婢女一见地上扔了几团帕子,地上又散着点点污渍, 房内微微瀰漫着一股子石楠花的荼靡之气。 女婢立时小脸一红,心知世子又用手妻告解消乏了。 立刻臊着脸低身去清理残局。 给世子穿衣的婢女, 面对世子精壮的身材,低着眉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敢有半点轻佻非分之举。 曾经,魏王府上但凡自认有几分姿色的女子, 无不日夜蠢蠢欲动着想爬上世子的床榻。 后来,还当真有两个大胆的女婢付诸行动了, 一个在世子沐浴之时挑逗于他,另一个更大胆的,竟在某深夜爬上世子之榻。 结果,这两个女婢一前一后, 皆被世子下令活活打死了。 从此, 贴身伺候世子便从人人趋之若鹜的去处,变成了魏王府女婢们最不想去的司职。 世子正当龙精虎勐的年纪,却从不近女色, 府上的僕婢之间,便偷偷传起了世子实乃好男风的说法。 本来她们也这么认为,直到最近…… 近日世子心情大好,一改往日暴戾脾气,和善了许多。 她们二人仔细观察后发现,世子是自从几日前的深夜回来后,开始有了变化。 而新奇的是,那日同世子一起回府的,还有一件暗红色的绣花女式斗篷,自那夜起,世子夜夜都要抱着那斗篷同睡,然后,自/渎的次数也变多了。 她们便猜世子心里大约是守着个思而不得的女子,却不知是哪家女子,且叫世子这般情深不渝。 武延基刚换好常服,外面胡七来报:「禀世子,吉顼领着两个道姑前来求见王爷了。」 武延基奇道:「道姑?」 「是的,两个道姑。」 吉顼是弄甚名堂?莫非走神道占卜之策,骗他父王放了吉懋? 武延基冷冷一笑,唇角眉梢皆是不屑之色。 他父王惯会用此道唬弄姑祖母,自己还能信这个去? 看来吉顼是不肯献妹救父了,也不知他和崔婉因此生嫌隙了没有。 先前他本打算用护送告密人不利的罪名,后来终怕牵扯到崔家,又改了受赇之罪。 之后,为了见崔婉,为了让她再欠他一回,他又忍不住犯贱自己送上门献计。 但他当然不会白白帮吉家,先是那日在崔婉身上讨了点便宜解解馋,之后又恰巧遇到吉顼,便顺手在暗里给他埋了诸多暧昧嫌疑,他当日观吉顼的脸色,当是有七八分疑心崔婉与他深夜私会苟且。 至于崔婉那边,他同样留有一手,他相信崔婉定会说出他提议的救人之策,但如果崔婉提出要让吉顼献妹,吉顼如若不肯,那定会在心里责怪提出此议的崔婉;而如果吉顼同意了,那崔婉定当从此鄙夷吉顼这等懦弱无能、出卖手足之人。 再加上二人之间并无夫妻之实,又毫无信任,如此种种,今后其二人如何走的下去!? 思及此,武延基心头大快,朗声笑道:「走,且随本世子去瞧瞧热闹。」 …… 吉顼和寒霜胧月被人领着进来时,武承嗣肥硕的身材正半卧在大方榻之上,怀里软玉温香,美妾正娇笑着与其嬉闹。 「小生/贫道,拜见魏王殿下、世子殿下。」吉顼三人同时出声,分别向武承嗣和武延基拱手行礼。 美妾忙费力地扶着武承嗣起身,武承嗣坐稳之后挥了挥手,美妾婢女随即乖巧地退了下去。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两名道姑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阅女无数,眼前这两个道姑虽身着道袍,可他却仍能一眼看出二人不俗的身段,且这两个道姑行止动作皆同步,身量胖瘦更是分毫不差,脸上又蒙着面纱,武承嗣不由兴趣大起。 「免礼,听说你是易州吉刺史家的长公子,那这二位真人是?」武承嗣问的是吉顼,眼睛却未从寒霜胧月身上离开过。 「无量天尊。我们乃北邙山上清观玉虚真人门下弟子,妙音散人,」「妙月散人」,「亦是罪臣吉懋嫡女,俗名吉瑛,」「吉欢」。 二人话说得正儿八经,可声调却娇软欲滴,武承嗣当即被她们勾得心痒起来,却故意问道:「你们前来求见本王,所为何事?」 寒霜当即嘤咛一声,低声泣道:「我二人因一胎双生,故自出生时身子便羸弱,父母亲便将我们送入道观以求天尊庇佑。我二人长年在山中道观清修,却在数日前乍闻父亲遭难进了推事院。我们求助无门,后吾等师尊在三清天尊面前以卦卜之,卦象指引我等前来求于魏王。求魏王救我们父亲。」 说着,二女看似过于激动,心力难支,身子一软,盈盈伏倒在地。 武承嗣抖着肥硕的身躯想去扶她们起来,这等魅惑和禁忌交杂的刺激之感几乎叫他难以自持。 对其面纱之下的容色更是恨不得一探究竟,便板起脸沉声道:「二位真人有求于本王,却连真容都不敢示人,心不诚则道不灵吶。」 寒霜和胧月做惶恐状,颤巍巍地解释:「吾等师尊曾言吾二人容色不利于清修,恐给观中带去灾祸,故而要我们终日蒙着面纱。师尊有令,吾二人不得不从。望魏王恕罪。」
第134页 寒霜胧月一番铺垫造作,已然将神秘感、禁慾感拔至最高点。 听了双生女着一番话,武承嗣已然急不可耐想一睹芳容了,却按捺着自己,沉声道:「本王还需见过你们真面目,方知值不值得本王出手相救啊……」 这时二女对视一眼,方抬起纤纤素手去揭覆在脸上的白纱。 武承嗣目不转睛地盯着双生女,但见她们抬手间道袍的袖口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手臂落下之时,露出的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绝美面容。 如此美貌如花的女子,居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这要一道放房里玩弄起来,那场景简直叫他稍微一想便觉得血脉贲张…… 武承嗣差不多就要开口答应了,却被一旁的武延基出声阻止:「父王尚不知吉懋所犯何罪,当再斟酌一番才好决定是否出手。」 武延基万没想到吉家竟直接不知道从何处找了两名女子当做吉家嫡女,还扮成道姑来勾引他父王。 他们竟这么快学会举一反三,据此推断出他父王更深层的癖好?! 这究竟是何人的主意? 这回武延基可算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父王绝对会答应他们的。 若他当初不换成受赇之罪就好了,真是悔不当初! 但无可奈何之下,他还是决定阻上一阻。 「吾儿言之有理。那你们说说吉懋所犯何罪?」 「乃受赇之罪,王爷,他们无凭无据,我们父亲是冤枉的啊,若王爷肯救我们父亲,我们愿意来世为王爷做牛做马……」 武承嗣道:「来世就免了,二位真人不妨今生便在我王府住下来,侍奉本王如何?」 二女为难道:「非我等不愿,实乃我们修道之人,如何住在王府清修,侍奉王爷?」 武承嗣笑道:「那好办,本王便为你们在府上建一座道观如何?」 二女还是为难:「可我们也是宦门嫡出的女儿,如何能无名无份住在王府之中,辱没门庭之事,我们誓不敢为!」 这下武承嗣不耐烦了:「那我便纳你们为妾,你们可还要拒绝本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吉顼这才开口道:「王爷恕罪,舍妹年幼,又长年在深山潜心修道,难免不经世事。不若我先带她们回去,好言劝之,还望王爷能给在下和舍妹一点时间。」 他们就是故意要把武承嗣的胃口吊到最高处,才能让他干净利落地把他父亲放了。 正是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刻,武承嗣也不希望她们再闹出上次乔知之小妾那样要死要活的事来,只能气闷道:「本王自是等得起,就不知道吉懋那厮等不等得起了。」 第89章 林氏施压 催生大军来了。 两日后, 吉顼再次登魏王府之门求见魏王,向魏王表示已劝服两个妹妹,又表示她们希望入王府后还能继续清修。 武承嗣本就好这一口, 哪里会阻止她们当道姑, 当场允诺。 吉顼也不提救父之事,却问武承嗣准备何日将双生女抬入门。 已经等了两日, 武承嗣早就急不可耐, 哪里还肯再等下去, 便说今日便是吉日,聘仪和迎亲人马王府皆已备齐,马上可随吉顼回府上接人。 是以姐妹花当天便被纳入魏王后宅, 为了新纳的美妾,武承嗣还特地将离他书房最近, 最大的一处院落赏给寒霜胧月二女。 但武承嗣不知道第几次当新郎的这一晚,却在两姐妹这处吃了个挂落。 两姐妹不停哭诉父亲还在大牢里,她们无心安享人间欢愉。 美人就在嘴边上,马上就可吞吃入腹了, 而吉懋在朝中又是无关紧要的角色,犯的更是不值一提之事, 如今其两个女儿还嫁入王府,从今往后也算是他魏王一系的人了。 于是他便不打算再刁难,立即吩咐手下去推事院当夜便把吉懋放了。 姐妹花闻言当即破涕为笑,与魏王撒娇欢闹起来, 当夜二人更是使出浑身解数, 叫魏王恨不得再年轻二十岁。 ......... 在坊门关闭之前,吉顼终于将吉懋接回了家。 林氏领着吉家众人在门外苦苦等候,吉懋从马车里下来, 林氏二话不说便哭着扑了上去喊:「夫君……你可回来了……你都消瘦了……你受伤没有?可哪里不舒服么?」 崔婉一看,吉懋确实瘦得面颊都有些凹陷了,衣服更是脏乱不堪,精神看着也不大好,「例竟门」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 吉懋安抚地拍拍林氏的肩:「夫人辛苦啦。为夫很好,不是全须全尾回来了嘛,且莫再哭了,先进去再说,小辈们都看着呢。」 林氏这才拿着帕子不住地擦着眼角,慢慢止了泪。 林氏和白姨娘扶着吉懋跨过火盆子,而正院的浴房已备好了柚子叶泡的洗澡水让吉懋去晦气,林氏接着又让人把吉懋换下的衣服拿去烧掉…… 一切事毕,林氏遣散了其他人,只余吉顼和崔婉,夫妻二人跟着林氏转到正堂里继续候着,直到吉懋换过新衣用了宵食方出来见他们。 虽然夜已深,从牢里出来后依着俗礼很是折腾了一番,可吉懋的精神却比刚回来那时好上许多。 他呷了口茶水,将目光移向崔婉,对这个儿媳甚是满意,温和道:「我回来的路上都听大郎说了,此番你出计策又出人,为我为吉家费了不少心力,难为你了。」
第135页 崔婉谦虚一笑:「公耶说笑了,都是一家人,一切皆是儿媳分内之事。」 吉懋见崔婉不居功不自傲,暗嘆世家女子的气度教养果然非他们寒门可比。 自己当时拿崔敬把柄威逼崔家嫁女之事,委实做得不厚道了些。他亦明白,天道轮迴,此番的牢狱之灾,算是他自食恶果了。 可如今木已成舟,再无回头路可走,只能对崔婉多加弥补了。 思及此,吉懋回头望着吉顼,肃然道:「吉家得此佳媳,大郎你得此佳妇,更当善待,夫妻二人举案齐眉、同心同德,日子方能顺遂长久。」 吉顼看向崔婉,眸光沉沉,带着崔婉读不懂的别扭复杂,一瞬后忽地收回目光,方对着吉懋恭声应道:「儿子晓得了,定当谨遵父亲教诲。」 佳儿佳媳若能琴瑟和鸣那是再好不过了。吉懋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又立刻把脸一沉,皱着眉头开始说起正事:「为父身在牢狱之中,虽未受皮肉之苦,却在狱中亲见狄公、魏公遭受磨难,委实叫我愤懑难当!酷吏泯灭天良,残害忠臣,此祸不除,朝堂再难得安宁。若狄公等人被害,只怕今后酷吏之行径要更为猖狂,届时将无人能独善其身。」 「可惜朝中贤良之士有心救狄公等人于水火却不得法门。陛下多疑,但凡为狄公说话之臣皆以同谋论处,想想李巨山李宰辅,上书为狄公等人喊冤,却被陛下当着朝中百官之面,当庭下旨贬谪至润州。唉……」 看吉懋痛心疾首的模样,崔婉想了想,决定提出点自己的看法:「公耶,儿媳见识粗陋,却有一言当讲。朝臣挺身救狄公,可在陛下眼里,却难分清他们是出于公义亦或私情,更怕其因李氏皇子的关系,使他们之间方有勾连。」 「陛下因徐敬业叛乱一事而失了对朝臣的信任,因李氏宗室谋逆一事而对李姓皇子心生提防,故而总归会疑心朝臣与狄公等人或朋或党,有着利益关联。若想要陛下不偏不倚,跳出权力的迷雾去看狄公一案,怕是要找一个与朝臣全无利益瓜葛之人,方得说服陛下。」 崔婉的话让吉懋从沉思、深思,一直到恍然! 可不是如同崔婉所言嘛——就像皇帝身处皇权漩涡之中,对任何人都要疑上一疑,对任何一桩谋逆案都宁可信其有一般,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身在朝堂,同样看不清其中关节。 吉懋震惊地看着崔婉,没想到崔婉竟心思竟如此聪慧通透,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吉顼除了惊骇,还多了分懊悔:他从前一叶障目,总是看不到她的好,冷落她,怀疑她,却差点叫自己错过了那么好的一个女子。 崔婉替他们拨开这团迷雾,吉顼忽地想到一个人:「父亲,如此说来,我觉得有一人或许可解狄公之围。」 吉懋眼睛一亮,问道:「何人?」 「乃已故宰相乐思晦的么子乐信。」 吉懋略一琢磨,也马上明白,随即抚掌大笑道:「好!好!大郎你明日便秘密去见乐信,务必说服他肯去觐见陛下。他若肯帮忙,你便速速回来禀报与我,为父立刻着手去联络朝中可靠的同僚。不论如何,定要想办法让乐信面圣。此事必须做得隐秘,定要将乐信与所有人之间都摘干净了,让陛下相信是乐信自发之举,方不会弄巧成拙。」 接下去,吉懋和吉顼父子二人奔波了整整一日不见踪影,回来后吉懋更是马不停蹄连夜赶回易州,甚至来不及与家人一一话别。 崔婉估计他们大半是已将事情安排妥当。 果然,三日后,朝中传出消息,狄仁杰、魏元忠等人全部免除死刑。但死罪虽免,活罪却难逃。其中,狄仁杰贬至彭泽县为县令,魏元忠、李嗣真、裴行本皆贬至岭南。 皇帝的处置看似不公,可崔婉却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一来,武则天若将狄仁杰这些素有名望的重臣无罪释放,官復原职,这就等于打了她自己的嘴巴,说明她决策有误,甚至是被酷吏蒙蔽耍弄一年有余;二来,朝中之人会误以为她打击反对者的高压政策将有所放松,这不利于她的统治。 虽然崔婉为深受酷吏之政所害,可跳脱出这个时代,她却可以理解武则天。 一个女子,要在男权社会硬生生闯出一片天,开创一个朝代,还要保证这个朝代的繁荣稳定,对朝中这些皆为男子的大臣,非酷政难行。 就如千古第一帝秦始皇一般,他以超强悍的武力一统天下,成就霸业,结束了数百年华夏分崩离析的局面,面对那些时时怀念故国的臣子,他既要用他们,又要防他们,故非採取法家酷政难以堪行。 可惜的是,最后,后人还是将武周朝归入了大唐的歷史里面;武则天,雄才大略一个帝王,却依然被后人以「武后」而称之。 而乐思晦么子小小年纪,孤勇觐见皇帝,挺身谏言救下一众大臣,让他们从「例竟门」竖着走出来之事,很快便在京中传扬开来。 据说,乐信见到武则天后,对她说:「臣父已死,臣家已破,但惜陛下法为俊臣等所弄。」 与酷政对大臣不同,武则天对没有威胁的平民百姓,是非常大度宽容的,她饶有兴致地问这童子:「此话怎讲?」 乐信回答:「陛下不信臣言,乞择朝臣之忠清、陛下素所信任者,为反状以付俊臣,无不承反矣。」
第136页 言下之意就是让皇帝随便挑一个绝对信任之人,将其以谋反罪交给来俊臣,最终这个人,必定会承认谋反。 武则天终于意动,决定亲自审理狄仁杰一案,将狄仁杰等七人全部提至朝堂亲审,最终发现狄仁杰等人的谢死表和签名全部乃伪造。 自此,这拖了一年多,几经反转,牵涉甚广的串谋大案,终于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只是,酷吏,却无一人因此得到惩处…… 这天夜里,吉顼终于赶在宵食之前回来,本欲去崔婉那处,与她同用宵食,不想却被林氏叫了过去。 「阿娘,你找我?」 林氏略一颔首,严肃道:「差不多要用宵食了,阿娘也长话短说。此番你也看到了,婉儿是不可多得的贤妻,你阿耶说她将来,定当能成为你仕途上一大贤助,你不得再冷落她,阿娘要你们尽快圆房!」 吉顼顿觉头大,没想到母亲突然把他叫来竟是为了说这件事,他对崔婉心怀愧疚,是以羞对于她,哪好意思与她提圆房之事,而且,更怕他对她示好却被她所拒。 却只好草草敷衍道:「儿子晓得了。」 林氏见儿子乖巧答应,便不再多言,反而赶他道:「快去,你媳妇在房中等你用饭呢。」 吉顼也巴不得赶紧走,更何况,他藏在怀中,崔婉爱吃的樱桃毕罗正烫胸呢。 第90章 搬过来住 我妈说的,不是我的意思。…… 吉顼走进门的时候, 崔婉很是愣了一下,自那日她深夜去见武延基回来,他们就没再好好说过话, 更未再单独相处过。 这么长一段时间过去, 那天因吉顼莫名其妙给她甩脸而生的气早过去了,她本就不是爱记仇之人, 当下已经能够继续对着他淡然摆出温婉的模样。 「夫君, 今日怎回得这么早。」 吉顼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为了能让她吃到热腾腾的樱桃毕罗才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他这些时日方确定了自己对她的心意, 可出于愧疚之心,一直躲着她,此刻和崔婉单独相处, 还是感觉有些许尴尬,也不敢拿眼去瞧她, 只囫囵地点了点头:「今日下学的早一些。」 而后又掏出怀里一路捂到现在的吃食,别别扭扭地递给崔婉:「回来时凑巧要去南市添一些纸笔,顺路买的。」 崔婉讶异地接过,不自觉便去看窗外的天, 纳闷今日这刮的是哪门子的风,怕不是把这厮的脑子刮浑了? 然手上的东西温温热热, 崔婉好奇究竟是何物,便慢慢打开油纸,里面躺着个白白胖胖的樱桃毕罗。 一闻味儿,便知是那家闻名遐迩的食肆做的。 崔婉稍微一想便瞭然了:这定是给吉嫣带的, 顺道分她一个呢! 9拾光 想着从前她也匀给他过几个, 她便也心安理得地收下,欢快地掰开尝了起来。 吉顼见崔婉不计前嫌,大方地接受他给的东西, 又宛若无事一般同他闲话,心里有些高兴,可转念一想,又失落起来:她是完全未将他放心上,才会这般无所谓吧! 他出现不出现,她都过得欢快,在吉家都如鱼得水,她根本不需要他、不在乎他,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待他。 「母亲刚刚叫我过去,让我从今往后,要宿在房里。」吉顼也不知为何,这句话自己便脱口而出了。 想着自己又骗她了,他不由有些心虚和赧然。 「咳…咳…水…水……」崔婉登时被吓噎住了,一口气差点都缓不过来。 吉顼连忙手忙脚乱去倒水。 灌下一杯水,崔婉还是觉得那被樱桃酱呛到的嗓子眼仍有些发甜发刺,不由带着埋怨地嗔了吉顼一眼。 吉顼却被崔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饱含撒娇之意的一眼给勾得又高兴了起来。 缓了气后,崔婉不由小意地望着吉顼,试探性地问道:「夫君当不会应了母亲吧?」 毕竟他讨厌她,跟她同床共枕,夜夜相对,怕是会影响心情,进而影响学习和考试吧? 吉顼肃着张脸,看似愁眉不展道:「此番恐怕不行了,母亲说这是父亲临行前的交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二人成婚这么久,却一直未同房,如今已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亲族长辈耳里,母亲说再不能放任我们如此。」 崔婉不禁郁闷:吉家究竟哪门子八婆亲戚连人家夫妻房中事都要管,真是闲得蛋疼。 「那该如何是好?夫君可有好主意?」崔婉苦着脸和吉顼商量对策。 「无妨,也不难办。」吉顼走到床边,从榻上拿起崔婉从娘家带过来的长抱枕,拍了拍,严肃地对着崔婉说道:「这抱枕就是咱们的楚河汉界,床榻足够宽敞,我睡相极其之好,绝对不会越界的。」 崔婉寻思着这话怎的听起来有些耳熟? 她没有深究,继续挣扎着,试图为自己扒拉出一线生机:「妾身睡眠浅,怕扰了夫君休息。」 吉顼闻言,暗道这话倒有一半是真的,只不过,她倒不是睡眠浅,而是太好睡,睡相又差,怕真是会扰得他不得安宁。 可今后他们总归要同房的,他只能慢慢去习惯。 「无妨,我睡得香,不怕人扰。」吉顼点点头大度地表示。 看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崔婉只能瘪瘪嘴,看了眼手上还没啃完的樱桃毕罗,颓丧地扔到桌案上:唉…不香了…
第137页 是夜,崔婉换过寝衣蜷坐在妆檯前心不在焉地梳头,时不时瞥一眼窗外,不一会儿,吉顼果真从书房过来了。 他长手长脚,着一身白色中衣,散着墨缎一般的长髮,少了平日里的阳刚锐利,却多了分阴柔诡魅之气。 崔婉撇撇嘴腹诽:颜色倒是好颜色,可惜是个没主见的软骨头。 崔婉不情不愿地起身,上床,然后往床榻最里面爬去,面朝上直直躺好,盖好锦被。 吉顼走了过来,看了崔婉一眼,见她此刻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忆起了回门那日她的英勇,不禁在心里暗暗发笑。 可脸上却不动声色,拿起长枕,安安稳稳地在床中间放妥,给了崔婉一个「放心,我对你没兴趣」的眼神,随之也抽脚上了榻。 崔婉看着吉顼轻车熟路地拿起床边手柄加长的扇子,往灯火轻轻一拂,随着崔婉心头一紧,房间瞬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崔婉闭上眼数羊,欲图快点入睡,可羊从眼前跳过去二十几只后,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上厕所了…… 啧~~ 这可如何是好! 算了,快点睡吧,反正也不是很急,睡着就不会想上了。 半个时辰后…… 崔婉把眼勐地一睁:不行!睡前不上厕所根本没法睡呀!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心理作用,感觉越来越急了。 她侧过头去看吉顼,只见他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崔婉壮了壮胆子,决定:趁他睡着,小心一点越过去。 于是,她缓缓起身,慢慢越过楚河汉界,蹑手蹑脚从吉顼身上跨了过去,然后…… 成功落地! 崔婉看了一眼身后毫无动静的吉顼,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问题又来了——恭桶在房里,夜里安静得可闻针落之声,她那啥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啧~~虽然吉顼已经睡了,可想到有人听到她…… 还是很尴尬很难为情吶! 可不然嘞?还能上哪解决? 崔婉看了看漆黑的外头,默默地往墙角的恭桶走去。 片刻之后,崔婉总算松了口气,控制声响费了她好大力气。 走回床上,吉顼竟翻身面朝外了,刚刚床沿空出的一段如今皆被吉顼的高大的身躯给占了去。 这让她无处落脚爬进去了。 崔婉给吉顼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决定从床尾吉顼的脚那边跨过去。 她轻提一口气,准备一步跨过,不想床上的人却动了一下,崔婉吓一跳,足下绵软的被子突地打滑,整个人就往吉顼身上压了过去。 这下就是猪都要被压醒了…… 吉顼摊开手臂,适时接住投怀送抱的崔婉。 黑暗中,两人大眼瞪小眼,忽地,吉顼又闭上了眼,在崔婉的无比震骇之中,不偏不倚地覆上了她的唇…… 第91章 嫂嫂上门 人人都在关心我们的夫妻生活…… 崔婉大惊失色, 瞪大了一对杏眼,反应过来后,便欲挣开去打他, 却没想到吉顼勐地一把将她推开, 喉咙里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便把被子一裹, 又转身兀自睡了去, 留下一脸茫然的崔婉。 这人…… 难不成是在做春/梦? 崔婉愣愣地盯了吉顼宽阔的后背半晌, 而后愤恨地一抹嘴:真是无妄之灾! 却不知背对着她的吉顼,嘴角浮起一抹得逞的浅笑。 虽然他捨不得放开她,更不能满足于这般的浅尝辄止, 但是却怕吓到她。 算了,权当讨回个利息, 想想回门日崔婉睡梦中的行径,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崔婉气闷地重新躺下,安慰自己反正两人也不是头一回亲了, 左右不会少块肉。这么想着,慢慢地也睡着了。 第二日, 翠芜几人又羞又喜地过来收拾床铺,心道她们主子可算是和郎君圆房了,皆盼着不久后能更进一步,听到主子肚子里能传来喜讯。 可有经验的碧桃一看, 却明显地松了口气:她一个奴婢, 根本掺和不了主子的房事,更何况,就算搅了这一次, 也搅和不了下一次。 幸好二人看起来只是迫于长辈压力,不得已同寝罢了,否则,若被魏王世子知晓了,她不知得领什么样的惩罚。 翠芜原本也是判断主子尚未圆房,毕竟床榻干干净净无半点痕迹,她正失望呢,却见碧桃一大松口气的模样,不禁又生出一丝希望,悄声问道:「怎样?」 碧桃却轻轻摇了摇头。 可碧桃方才的表情秋彤也看在眼里,她对碧桃的敌意至今未消解呢,当即心直口快怼道:「那你松啥气啊?你不想主子和郎君圆房啊?是不是怕小主子出来,害得你要多忙活啊?」 碧桃忙支支吾吾辩解:「不是,我…我哪有,我那是嘆气。」 崔婉正欲进屋,看到几个丫头正对着她的床榻勐一顿研究,本是好气又好笑,可待听到秋彤之言,她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在后头多瞧了碧桃几眼。 …… 总归她和吉顼的同床共眠就在如此磕磕碰碰中慢慢地磨合,几个月后,崔婉已习惯身旁躺着一个大男人,倒是好几次,她醒来都发现自己越界了,把吉顼那么大个人挤得都没地儿睡了,叫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而吉顼,在经歷了一段时间的折磨之后,同样慢慢适应了崔婉极差的睡品,如今任她如何折腾,他都能安然入睡了。
第138页 入了秋,吉顼过了国子学的申送考,便是尚书省生徒中的一员了,故而备考愈发紧张了起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苦读了。 奇的是,崔婉本以为他会夜读得更晚一些,然后藉机搬回书房里睡,结果他还是雷打不动地照着原来的时辰过来她这处就寝。 这一日日朗风清,崔婉午睡方起,却有贵客来访。 翠芜领了贵客进来,正是她进门不过半年有余的新堂嫂卢诗敏,和她一块儿来的还有崔英。 这是崔婉第一次接触新嫂嫂,卢诗敏比她大上两齿,生得端庄,性子却大气舒朗,而且,还有些自来熟。 远远看到崔婉在院门外迎她们,便快步走了过来,热情地牵起崔婉的手笑道:「二娘,我可早想见你了,上次你回来还是我同你阿兄成亲那日。都没机会同你闲话家常,你可莫怪嫂嫂。」 崔婉心想,这嫂嫂和她阿兄性格简直南辕北辙啊,凑在一块儿倒是有趣,却不知她会不会嫌她阿兄是个笑面木头。 「嫂嫂说笑了,我怎会怪嫂嫂,本来应当我回去看你们才对,却叫嫂嫂先上门找我,却是我失礼了。」 卢诗敏摆摆手道:「我们都知道前段时间吉家不太平静,妹妹你无暇抽身。本来公耶他还想着法子该如何才能搭上一把手,不想二妹夫如此得力,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吉刺史救出来了。」 「哎呀,你们进去说话不行吗?非要杵在这,嫂嫂你这身子,好不容易阿娘才肯让你出来,你要万一受凉了,我估计要被我阿娘骂死。」崔英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崔婉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崔英说的是什么后,方把注意力移到卢诗敏肚子上,方发现在宽大的唐式襦裙遮掩之下,卢诗敏的小腹确实微微隆起。 崔婉吓一跳,赶紧小心搀着卢诗敏往里走,卢诗敏却笑着嗔怪道:「你们一个个都大惊小怪的,我都不觉有何不便,偏生祖母阿家还有你们一个个,都当我没长脚了似的。」 崔婉觉得这嫂嫂委实有趣,热情中还带着点泼辣性子,倒与平常的大家闺秀很是不同。 「嫂嫂几个月了?」崔婉好奇地问。看这规模,应该也有四五个月了才对,那岂不是一过门没几天就怀上了!? 果然,直到要回答崔婉的问题,才终于见这位性格外向的嫂子小小害羞了一下下:「五个多月了。就是因为这,我才被拘在府里出不了门,直至今日方能过来找你。」 崔婉默默感嘆:她兄长威武啊!平常看着锯嘴葫芦老好人的模样,却闷声发大财啊这是。 崔婉扶着卢诗敏坐下,又拿了枕头塞到她腰后:「嫂嫂,过些时日你身子重了,躺着时怕要辛苦。我改日做个枕头给你用。」 崔婉心想,做个u型枕卢诗敏应该会喜欢。 「我早在府上看到许多你做的东西,真是又好又新鲜有趣,那嫂嫂我就不客气了。」 难得见到娘家的亲人,崔婉与她们聊得欢畅,不知不觉,话就扯到崔玥身上。 「我阿姐的亲事如何?都订亲这么久了,该成亲了吧?」崔婉说成了一桩亲后,就开始忙着吉家的事情,便把崔玥的事抛之脑后了,如今方想起来,怎么自从上回家里传讯来告诉她崔李亲事谈妥后,大半年过去了,也没见下一步动作,莫不是又有什么变故? 「唉…还不是大阿姐。」对于大姑子的事,卢诗敏自然不好做评价,闭着嘴没作声,但崔英在崔婉面前,却没什么顾忌,说着话,就翻了个白眼。 崔婉不禁有些头痛,心道,这崔玥又在折腾什么了! 「她如何?她不是心心念念要嫁李迥秀,难道不喜欢了?」 「那倒不是。我看是太喜欢、对她的李郎忒有信心了些。」崔英撇撇嘴道。 不是又反悔不嫁就好。崔婉放下心来,这才带着几分兴趣问道:「此话怎讲?」 「她不就是看阿兄登科,阿嫂进门尤为风光,也想效仿呗。」 原来李迥秀也打算明年参加科考啊,崔婉猜测崔玥是因李迥秀是庶子,且生母出身卑贱,便指望他有了进士出身后,能在这方面多少找点补,好叫她脸面上也多点光。 崔婉明白此理后,不禁哑然失笑,觉得崔玥对于关乎面子的事情,真是执着得有些可爱。 「那便希望阿姐得偿所愿了。」崔婉笑笑着说,却是诚心希望崔玥能事事顺意,省得成天造七作八的,好叫身边的人都清净一些。 崔英不置可否,只继续道:「成亲的日子也选好了,反正不论李四郎中与不中,她到时都得嫁了。再在咱家留下去,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崔玥的事情聊得差不多了,这时卢诗敏话一转,开始谈起崔婉的事来:「听说二妹夫明年春也要下场?」 崔婉点点头。 「可有把握?」卢诗敏关切地问。 崔婉为难,她跟吉顼说熟也不熟,对本朝的进士的文化程度更没有一个比较可靠的判断,只能无奈摇了摇头:「这个,我确实不知、不懂。」 卢诗敏便安慰:「不懂也罢,我常听夫君夸二妹夫之才绝不逊于他,二妹妹无须担心,二妹夫定能博取功名的。」 崔婉巴不得吉顼别中才好,压根儿无所谓。若不是她说话没份量,她早就劝他莫入仕途,当一世平安闲散人最好,反正她手上有大把银钱,养他也不是什么问题。
第139页 于是崔婉草草点点头,敷衍道:「借嫂嫂吉言了。」 这时,卢诗敏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绸裹得严严实实之物,飞快地塞到崔婉手上,神神秘秘道:「这些东西是我出嫁前,我乳母给我备下的。如今我用不上了,正好给你。」 崔婉好奇地就要打开,却被卢诗敏一把按住:「等我们走了你再看。」 崔英却不高兴了,就要去崔婉手里抢:「嫂嫂你啥时候给二姐带了东西怎的没告诉我。快让我看看是啥好东西!」 卢诗敏却不肯,急得一把拍开崔英的爪子:「你一个未出阁的娘子,看什么看!」 崔婉一听,立刻猜出包裹里是大概啥东西了,脸一红,只觉手上之物有些烫手,忙站了起来,往一旁的床榻走去,掀开垫子将东西往底下一塞,才重新走回去。 这时崔英隐约也有点明白了,不敢再闹着要看,卢诗敏这才安心地说起家里的嘱託,悄摸摸地看了眼崔婉的小腹,面带忧虑:「二妹妹你成婚一年了,都未有音讯,祖母担心的紧,叫我问问你身子可有什么不妥?」 崔婉无语:还没洞房呢,哪能孵出蛋来嘛。 为了不叫家里担心,她只能信口胡诌道:「请大夫看过了,没有什么不妥。」 「那绸子里头,夹了几张方子,妹妹不妨试试。」卢诗敏好心道。 崔婉只能囫囵地点点头应付:「晓得了。会的会的。谢谢嫂嫂。」 卢诗敏知她不好意思,何况还有崔玥在一旁,也不好往深处里说,又闲话了几句,便带着崔玥告辞了。 崔婉目送她们离去,暗暗郁闷:怎的所有人都突然关心起她的夫妻生活来了!? 第92章 我没看过 可要为夫帮忙? 嫂子和崔英没走多久, 吉顼回来了。 和吉顼一道用了饭,她便着手开始设计要给嫂嫂的孕妇枕,一心做起事, 崔婉转头便把塞到床铺底下的东西抛之脑后。 崔婉如此一忙碌, 便到了深夜,吉顼都过来准备就寝了, 看到她正拿把剪子在裁布头, 难得见她做东西做到这个时辰, 却不知是做什么紧要之物,便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做何物什?」 崔婉随口应道:「我嫂嫂有喜了,给她做方便睡觉的枕头。」 吉顼剑眉一挑, 显然不大认同:「你又未曾有孕,如何知道你的东西合孕妇之用?」 崔婉心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淘宝上孕妇枕比比皆是,前世她婶婶怀二胎时叔叔就买了好几种款式给她试哪一款舒服好用,枕头枕套还都是她清洗打理的,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事实定不可能告诉吉顼了, 于是头也不抬地敷衍道:「神仙託梦的。」 这回答可以说是极其敷衍,吉顼却也不恼, 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利落地打样,一边调侃道:「神仙倒是和你挺亲近。」 「可不是么!」一晚上便做完是不可能的,眼见手上的东西可以告一段落了,崔婉舒一口气, 直起身子伸了伸懒腰, 心情大好,便沖吉顼眨眨眼调皮道:「可能神仙见我长得太好看了吧。」 突见崔婉对他展露如此俏皮可爱的小女儿情态,吉顼愣了愣后, 缓缓吟起一抹笑,一瞬不瞬地瞅着她。 崔婉也反应过来,懊恼自己怎么突然对他撒娇了,定是日日与他相对,不知不觉便放下戒心,把他当自己人了,竟然这么臭屁的话也敢在他面前张口就来。 怕被他嘲笑,崔婉脸一红,想起自己还没沐浴,便将剪子往桌案上一扔,丢下一句:「天色已晚,夫君且先安寝,我去沐浴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遁了。 白气升腾,崔婉在浴桶里舒服地泡着澡,身心一放松,也不去想刚才的囧事。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 忽地,脑中电光一闪,她整个人突似被一道巨雷噼中,崔婉丢下巾子,勐地从水中站了起来:对了!大嫂给的东西!死定了! 崔婉手忙脚乱地擦干身子换上寝衣,便急匆匆往房里跑,心里不停地祈祷吉顼千万不要发现,又不停地想她要如何在他面前将东西拿出来,该把东西藏到何处去,更万分埋怨自己怎么当初就把东西放到床铺底下去了。 待她带着一身水汽,十万火急地赶到房中之时,吉顼正安安静静地侧身躺在榻上他惯常睡的位置。 见崔婉出现,他睁开眼沖她嫣然一笑:「夫人洗完啦?今日怎生如此之迅疾!」 崔婉被他笑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狐疑地将他从头至尾瞧了一遍,却始终没瞧出来他究竟发现身子底下的东西没有。 于是她尝试性地建议:「不若今日夫君睡里面,妾身睡外面?」 吉顼勾勾唇,状似诧异道:「这是为何?」 「额…额…」崔婉一时也想不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干脆把心一横,破罐子破摔道:「不为什么,就是…就是今晚我想睡外面,必须睡外面!」 没想到吉顼这回特别好说话,慷慨大方地点了点头:「可!夫人想要,为夫就是不习惯,也要把位置让出来给夫人的。」 说完便起身往里一挪。 崔婉心一喜,连忙躺到吉顼原来躺的地方,上面暖暖的,还留着吉顼的体温。 崔婉连忙揭过自己的那床被子盖好,又迅速将烛火灭了,然后,便在被子的遮挡下,趁着夜黑,把手伸进床垫底下摸索起来。
第140页 她艰难地扭着身子和手臂一点点搜寻,谁知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却始终没找到要找的东西。 这时吉顼忽地开口了,语气饱含担忧:「不知夫人是否身体不适?」 崔婉没空搭理他,随口答道:「没有。」 「那是否有烦心之事?」 「没有。」 「那为何如此辗转难以入眠?」 崔婉找了这么久没找到,不免要疑心到吉顼身上,暗道莫非被此人拿走了? 可如果拿走了,她追问他是否会承认? 如果他没有发现,她去问那岂不是自行暴露了? 崔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探一下:「不知……不知夫君可在床底下看到一包东西?」 黑暗中,吉顼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恍然大悟般从他的枕头底下掏出一物,抬手举到崔婉头顶上方:「不知夫人说的可是此物?我方才躺下之后,觉得背部被硌得慌,便把这东西拿了出来,心说定是夫人的紧要之物,便放回夫人枕头底下了。」 崔婉连忙一把夺过,借着窗外的一点月光,眯着眼前后一看,绸子依旧裹得好好的,好像和原来没什么不同,这才放下心来,起身将东西放到房里最隐蔽的箱笼的最底下收妥。 回身重新躺好后,扯了扯嘴角对吉顼尬笑道:「确实,是紧要之物。」 这时吉顼忽地伸出大掌,将二人之间的那条楚河汉界一把拿起扔到身后,然后慢慢地往崔婉身边挪去。 此人突然间的逼近让崔婉登时汗毛倒竖,紧张问道:「你干……干嘛?」 吉顼「呵」地一声轻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崔婉,语调轻柔对她说道:「倒不知夫人私底下竟喜欢看那些东西,还寻了那么多助生养的方子。夫人如此心急,莫不是怕犯了七出无子一条?既然如此……」 说到此处,吉顼唇角勾起一抹坏笑,展臂将崔婉纤柔的腰肢一手揽过,将崔婉压在身子底下,而后唇齿在她耳珠旁边轻轻一咬,惹起崔婉一阵颤慄之后,暗哑着嗓子道:「既然如此,不若让为夫帮你可好?」 这人果然看过了! 莫不是看过h图之后上头了? 大好青年的脑子脏了? 崔婉大脑一时乱闹闹的,吓得不能动弹,梗着脖子磕磕绊绊地辩解道:「那…那不是我的,是…我嫂嫂,我嫂嫂今天过来,带…带给我的,我不……不知道里面是何…何物,那个没……没看过……」 说完,崔婉闭紧了双眼,紧张得全身僵硬,打也打不过他,她心一横,做好了任人宰割的准备。 谁知空气安静了半晌,上面的人也没有动静,崔婉等半天不见那一刀落下来,便大着胆子偷偷睁开一只眼,却见吉顼眸中欲/色尽褪,和靠近时一般突然地放开她,哈哈大笑地重新躺回他的位置,又把长枕头放到二人中间:「睡吧。」 语调柔软且带着一种叫她安心之感。 不知这人为何又放过她了,崔婉松一口气,胡思乱想着,也慢慢入了梦乡。 省试时间愈发逼近,吉顼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即使放旬假,他也忙着拿自己的文章诗作和名贴四处拜会朝中素有名望的长辈。 某日,崔婉被林氏叫了过去。 「大郎就要下场了,我们后宅女人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想了想,婉儿,不若我们从今日起,开始将洛阳城的寺庙道观尽数拜过去,以求得各路神仙菩萨佛祖都来保佑我们大郎高中,你觉得如何?」 崔婉当然不愿意,一来麻烦,二来她又不盼着吉顼考中。 可她小媳妇她能说什么,只能笑意盈盈乖巧道:「阿家真是好主意,我亦觉得甚好哩!」 林氏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的宣纸,展开后,崔婉眼风一扫,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每一日的行程,林氏指着右侧最上面,笑道:「今日咱们便先去咱们隔壁坊的敬爱寺和它对面绥福坊的道沖观。」 崔婉无语,行程攻略都做好了,还来问她!也不知这佛和道同一天拜,会不会犯沖啊? 不过把吉顼进士沖没了正和她意! 第93章 言而有信 总归要对一个人食言的。…… 林氏说干就干, 自那日起,便和崔婉一道把洛阳城百八十座大小庙宇和道观逐一拜了过去,签文更是每处必求。 但对于签文, 林氏秉持一个毫不含煳的原则, 那就是但凡解了之后说能考中的签,那就是准签;而说考不中或比较悬的, 必是那处的神仙菩萨不灵验。 至吉顼即将下场前两日, 崔婉跟着林氏到了她娘家附近的龙兴寺和龙兴观。 先去的龙兴寺, 很不巧,秋彤扶着她刚下了车马,迎头便碰上了同样前来进香的母亲和崔玥。 「阿娘, 阿姐。」崔玥和郑如意齐齐回头,乍见崔婉, 皆面露讶异之色。 可待她们看到跟在崔婉后面下来的人,脸色一变,开始有些不大自然了。 林氏也没料到会碰到势利眼加偏心眼的亲家母,以及她差了些缘份的儿媳妇儿, 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 郑如意理亏在先,只能抖了抖嘴角, 努力地堆起笑,上前一步打起招唿:「亲家母,真是巧啊。」 林氏看在崔婉的面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冷淡道:「是挺巧。」 被一记冷眼打回来, 郑如意面上很是挂不住,然她自诩乃世家大族出身,自不能与林氏这般没礼数的微门蛮妇一般见识, 只能逼着自己尴尬地扯扯嘴角,招唿崔玥过来:「玥儿,快来给林夫人见礼。」
第141页 崔玥不情不愿地上来,正要福身,却被林氏一挥手阻了:「免了,这位娘子的大礼我可当不起。」 被林氏明着这么一怼,崔玥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 崔婉见这三人说几句场面话都能把空气说得逐渐凝固,赶紧挺身而出打圆场,扶着林氏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又看了眼自己母亲,提醒道:「阿家,母亲,你们有话改日再叙吧。阿家,你看咱们家离这儿那么远,莫耽搁了时辰。咱们还是快点进去吧,菩萨等着呢。」 林氏这才缓了缓神色,任由崔婉扶着往寺庙里走,郑如意和崔玥只好面色不佳地跟在后头。 各自一殿一殿的神佛拜过去,一直到了供奉如来佛祖的大殿,进过香后,郑如意和林氏分别跪在蒲团上摇签桶,崔玥趁机靠近崔婉,轻声同她聊了起来。 「听说二妹夫后日也打算下场?妹妹是专程来给二妹夫祈福的吧?」崔玥侧了崔婉一眼,问道。 崔婉点点头大方承认:「嗯。听说李公子也去?以李公子之才,妹妹就先恭喜阿姐双喜临门了。」 这话崔玥听着称心,便好心含着笑安慰崔婉道:「妹妹也别太担心,这进士也不是一考即中的,二妹夫尚且年轻,不着急的。」 崔婉继续点点头欣然同意:「没错。考不中就算了。」 崔玥没想到崔婉摆出这般无所谓的态度,便忍不住多瞧了崔婉几眼,却见崔婉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崔婉这样子崔玥心里倒有些不高兴了,便在心底同自己说道:崔婉定是知道吉顼中不了,怕失了脸面故而装出这般姿态,其实心底定是在意的紧。 几句话功夫,林氏和郑如意皆已出了签,两人拿了签文,分别唤上崔婉和崔玥,便去寻庙里当值的大师解签文。 大师先解的是林氏的签:「你这十四首为『管仲三熏三沐见齐桓』,此签乃白鹤沖霄之象,为大吉之数,求功名,当可闻达。」 林氏听了大喜,当即拉着崔婉要给龙兴寺添香油钱。 而排在她们后面的崔玥却不屑地撇了撇嘴。 待她们添完香油,崔婉便转身准备去和郑如意道个别,哪知却见刚解过签的母亲和姐姐铁青着脸朝门口走了过来,崔玥嘴里还忿忿有声:「这签文定是不准!阿娘,早知道就该我去摇签桶了。」 郑如意听了这话却不高兴了:「你这还怪起我来了?」 崔玥撇撇嘴正要回嘴,却看到崔婉站在不远处,知道她们抽中的是上上籤,心里更不高兴了,便故意说道:「亏得龙兴寺这么大的名声,我看却不大灵验的。」 崔婉一听便知她母亲抽到的签大概不好,又暗笑崔玥和林氏若非心有龃龉,二人在求籤卜卦这一方面或许倒能相谈甚欢。 然而崔玥的话,林氏可不中听,当即胸口气一提,便欲开口呛回去,崔婉一看这个架势,连忙回头急急同郑如意道:「阿娘阿姐告辞了,我们还有别处要去,且先别过了。」 说完便拉着林氏赶紧走人。 林氏被崔婉硬拖着走了一段,气鼓鼓地把手抽了出来,瞪了崔婉一眼,道:「你阿姐啥意思?说你夫君不中呢?我呸呸呸……」 崔婉只能笑着安抚道:「阿家别气,我阿姐说的又不算,佛祖说的才算。」 林氏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方才慢慢平了心气。 崔婉暗道,幸亏后日就要开考了,否则再叫林氏同崔玥碰上一次,她可吃不消。 是夜,吉顼拿了一串林氏求的附身符回了屋,皱着眉同崔婉吐槽道:「阿娘求这一堆符,又不能带进考场里去。倒是搞得这些日子你们似比我还要忙上一些。」 崔婉抿抿嘴点头十分同意。 吉顼瞥了崔婉一眼,问道:「你可帮我求了?」 崔婉奇怪地看了看吉顼:「阿家都求了,我还求来做甚。更何况,你不是说没用处么,我也觉得没用处。」 吉顼在心里咕哝一声:「那又不同。」 却又不免去想,如果不是他母亲要求,她还会为了他而四处求神拜佛么? 憋了许久之后,吉顼终于小心翼翼开口,向崔婉提出个憋在心头想了多日的请求:「你…后日…能否送我去贡院?」 崔婉不暇思索地点头:「没问题啊,身为人妇,理当送夫君登科场。」 吉顼闻言,回过神,唇角轻轻勾起一抹浅笑…… 第二日,崔婉第三次一样样检查这吉顼下场考试要带的物件——笔墨纸砚,灯檯灯油…… 刚查了一半,碧桃从外头进来,拿了一封信来给崔婉,神神秘秘小声道:「我今日出门时,魏王派人塞了封信给我,要我带给小娘子。」 崔婉接过信,淡淡道:「你跟魏王世子倒颇有几分缘份。」 碧桃心头一咯噔,强装镇定解释:「许是因小娘子第一次送信去魏王府是叫奴婢去的,魏王那边便认准奴婢是小娘子心腹之人吧。」 「哦~你怎知那次是我第一次派人给魏王世子送信?」 碧桃顿时冷汗涔涔,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奴…奴婢后来听翠芜说的。」 崔婉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便动手打开了武延基的信。 信上,武延基让她过了早食便去奉国寺见他,而所为之事,武延基只写了两个字「二诺」。 崔婉当即明白其言下之意。
第142页 当初她与他定下的第一个承诺,她毁了,食言了。 而上一次,为了救她公耶,她再次欠了他一笔帐,当时他说的简单,只要她亲手做个东西给他,她也答应了。 可她公耶救出来后,他却一直毫无音信,也未告诉她要她做什么东西,她原本还记挂着,可时间一长,武延基不提她自然不会上赶着去问,她巴不得同他再无瓜葛才好。 却没想到,他竟提出明日要见她,理由倒也说得好听,说是为她考虑,吉顼那天要去考试,她出门见他也更方便一些,而且地点选在寺庙,可见他绝无不轨之心,让她大可放心。 他特地提醒她这是「二诺」,言下之意,一诺千金她做不到,第二次许下之诺,不当再食言而肥了吧。 崔婉也想尽快了了这桩事,何况她更怕假如这回拒了武延基,那他今后要又选在大半夜的宅子里,那她可就倒霉透了。 崔婉把信收起放到箱笼内的匣子里,心道:左右她送不送吉顼于他而言也大差不差,只能同吉顼说一声去不了了。 可这一天,崔婉一见吉顼,就没来由有些心虚,几次想说出口,却总是卡在喉咙处。 就这样一直拖到临睡前,吉顼也发现崔婉一整天魂不守舍,欲言又止不大对劲了,便锁起眉头问:「夫人可有话同我讲?不妨直言。」 崔婉嗫嗫喏喏回道:「夫君,我明日恐怕不能陪你去了。」 「为何?」 「那个……那个……今日我小日子…到了……」 吉顼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脸微微一红:「无妨,那你好好休息。快睡吧。」 吉顼的好说话让崔婉心头一暖,却又倍感愧疚,拉了拉被子,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第94章 科考当日 武红茶再次出战 终于到了进士科开场之日, 整个吉家在第一声鸡鸣中醒来,吉顼洗漱更衣裹头,林氏派了得力之人去盯着厨房, 务必保证菜色干净新鲜。 而崔婉, 则唤了翠芜将给吉顼装考具的提篮拿了过来,准备再检查一遍里头的一应物什。 这些考具一样样都是她亲手备下的, 她在所有东西暗处都做了标记, 且只有她一人知晓, 此时逐一检查过去,连提篮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一层都不曾放过。 最终,她挑出一方砚台和一根毛笔放在桌案一旁, 其余又都放了回去。 翠芜奇怪地问:「小娘子,这两样怎的拿出来了?有什么不妥么?」 崔婉未作答, 拿起毛笔仔细查看了一番,最后勐地一折,笔桿瞬息断成两节,中空的笔桿里面露出了一截纸头, 崔婉将捲纸从笔桿中抽出,慢慢展开捲纸, 只见纸条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了一条条经义。 崔婉将废掉的毛笔和纸条往桌案上一扔,又拿起那看起来和她原先准备的看似一般无二的砚台,屈指轻轻敲了敲砚台底部,便闻砚台发出内里中空的声响。 沿着砚台边缘摸索察看, 随之在其底部侧边找到一个陷下去的小缝隙, 崔婉指甲沿着那小缝轻轻一挑,和那支毛笔一样,砚台里头果然另有干坤——一个小匣子出现了, 匣子内同样放了小抄。 翠芜大惊失色,语无伦次道:「小娘子,这…这……」 崔婉抬起眼,将目光转向翠芜,平静地问道:「昨日我将东西交予你保管后,可有其他人碰过这些东西?」 翠芜知晓事情轻重,吓得忙跪下拼命摇头:「奴婢该死!可是,小娘子昨日把东西交予奴婢保管后,奴婢片刻未曾离身。连睡觉都是放我身旁的,怎会……」 她故意把东西交给翠芜保管的,本就是出于试探之意,如果有人存了不轨之心,那总能找到机会下手,崔婉便准备给藏在暗处的人这个机会,让他们以为自己的手段成功了,方不会再去生其他的枝节。 崔婉拉起翠芜:「起来吧,这次我查过,不会再有疏漏了。只是,这事你且莫声张,我自有分寸。」 翠芜地站起身,见主子淡然的模样,便知主子已然知晓下手之人,自己也暗暗猜测起来,却只感毫无头绪:究竟是何人慾陷害郎君? 崔婉把被换下来的东西重新补上,一切准备就绪,眼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观言便过来把考篮提走,崔婉和吉家一大家子人一道簇拥着送吉顼出门。 虽然对吉顼能否考中并无所谓,可崔婉还是跟着林氏一道给吉顼送上吉祥话:「愿夫君落笔神助、心想事成!」 闻言,吉顼回以她一个安心的浅笑:「必不负夫人所望,等我回来。」 崔婉面上挂着温婉的笑,心下却好笑:若他知道她盼的是什么,只怕就说不出这句话了。 吉顼不知道崔婉心里的小九九,只顿了一顿,然后用他和崔婉两人方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补充道:「我不需你送,你身体不适,清晨风凉,你快些进去休息。」 说完,吉顼脸色有些不自然,便急急将撇开脸,轻咳了一声。 崔婉同样臊了一下,更多的却是心虚…… 今日赶考、送考人数众多,越靠近尚书省春官南院贡院,越是人马拥挤。 本来车马还随着人流向前缓缓移动,可到了安众巷时,却彻底停下不动了,吉顼唤了观言道:「路堵了,我们走着去吧。」 观言点头称是,主僕二人下了车,却看到了造成堵路的元兇。
第143页 「你走路不长眼啊,胆敢冲撞魏王府车驾!」魏王府的一名侍卫瞪着眼吼着一名老妇。 老妇一听是王府的贵人,吓得颤巍巍的就要站不住了。 恰在此时,王府车驾内的贵人揭了车帷下来了,那侍卫连忙迎上去,单膝跪地粗声道:「世子受惊了,属下该死。」 然世子大人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眼睛却直视着前方。 似看到熟悉之人,他唇角微勾,将摺扇轻轻一甩,便朗笑着上前:「吉兄,好巧。看样子,吉兄今日也是去贡院下场应考的吧?」 吉顼面无表情,冷冷道:「世子可是出来瞧热闹的?」 武延基哈哈一笑:「本世子哪有如此闲情逸緻,只不过今日和故人相约去奉国寺敬奉神佛,方起得早一些。不想却与众人背道而驰,才出了如此事故。」 吉顼见武延基口中提起「故人」二字之时,故作姿态的神色和语气,不由便想起上一次他提起崔婉时,也是以「故人」称之。 蓦然间,他便联想到昨夜崔婉突然反悔,说自己小日子突至,无法前来送考。 所以,她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呀,吉兄,想来你也赶时间,本世子亦无暇多叙,便就此别过了。预祝吉兄早日登科。」武延基沖吉顼拱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把手一挥,大度放过那名老妇,随即招唿人马离开。 吉顼心头纷乱,望着武延基大摇大摆远去的身影,却不得不果断转身,继续赶往科场而去。 吉顼出门后,崔婉略为收拾一下,便叫了翠芜一起出了门。 因怕节外生枝,她不敢用府上的车马,只能步行去奉国寺。 而那意图陷害吉顼的险恶之人,她只能暂且放下,日后再作处理。 俢行坊,奉国寺 崔婉刚进寺庙大门,便有一位小沙弥上前,双手合十,对崔婉道:「可是崔施主?」 崔婉双手合十,颔首还礼:「是的,小师傅。」 「那请施主同小僧到后面客堂,施主请。」小沙弥依旧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在前方为崔婉带路。 今日奉国寺的想过比不久前崔婉和林氏同来时更加鼎盛,想来有许多人送考之后便径直过来庙里祈福祝祷了。 小沙弥领着崔婉来到后院一处客堂后便转身离去。 崔婉一抬眼,果见门外守着上次她见过的两名魏王府侍卫,想来便是武延基亲卫了。 这次两名侍卫同样欲将翠芜挡在外头,可生怕武延基随时随地兽性大发,崔婉是如何都不肯答应了,坚持翠芜不能同进她便也不进去。 两名侍卫正为难地和崔婉僵持着,里面武延基的声音传来:「让她们都进来吧。」 外面四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崔婉和翠芜抬步迈过门槛,武延基正摇着扇子兴致盎然地欣赏墙上一副字画。 崔婉进来后,他方缓缓转过身来,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轻呵一声,语带埋怨道:「这光天化日,佛门圣地,你还如此防我,委实叫我伤心吶!」 不论武延基使出哪一套,崔婉都是不吃的,板着脸一本正经回答:「若世子回回皆能恪守君子之礼,民妇自当无需如此。」 闻言,武延基桃花眼轻轻一眯,一道危险的寒芒划过,而后幽幽嘆道:「你知道,本世子不喜欢你自称民妇的。」 崔婉无语,心道此人心理变态程度丝毫不亚于魏王啊。 可她还是不打算示弱,给他以遐想,如他所说,光天化日佛门重地,谅他也不敢如何,于是便努力地硬气道:「民妇早已嫁作人妇,自然只能自称民妇。」 武延基却不屑一笑道:「既无夫妻之实,哪还算作人妇。」 崔婉脸皮厚,只要武延基不对她动手动脚,她倒不介意拿房中事诓一诓他,于是盈盈一笑,道:「世子说笑了,民妇与夫君成亲一年有余,怎么可能无夫妻之实,怕不是世子被报信之人骗了?」 武延基闻言果然脸色一变,一瞬不瞬、将信将疑地盯着她,仿佛欲从她的表情判断其言真假,毕竟,碧桃那婢子一直对崔婉多有维护,确有可能帮着崔婉矇骗于他。 崔婉气定神闲地任他瞧,片刻后,武延基终是无法确定崔婉之言,只能先放下此事。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上次之事,你倒是好手段。没想到送我父王那两女,竟是你陪嫁的媵妾。」 崔婉并不意外武延基知道此事,这事就算查出来,没有证据,他也不能奈她何。 同样的,她也不怕武承嗣知道姐妹花真正身份,毕竟,武承嗣选择信什么,完全取决于姐妹花的受宠程度,只要她们还得宠,那她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吉家嫡女。 「总之,上回我公耶之事多谢你了。你想要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武延基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指着墙上的那副画作笑道:「我要你做四副墨条给我,四副墨条上要把这副画雕上去。」 崔婉这方认真去瞧那副画作,不看还好,一看竟是阎立本的真迹。 阎立本的画作多是宫廷画作,唐太宗几乎是把他堂堂一个中书令当人肉照相机使唤,像昭陵六骏、凌烟阁功臣画像,皇帝画像等等皆出自其手。 他曾为自己身怀如此高超画技深感悔恨,他不觉得这是皇帝宠幸与他,反而说自己因此而被皇帝唿之即来挥之即去,宛如一个奴僕,叫他深以为耻。
第144页 崔婉想不到能在奉国寺看到阎立本难得一见的山水画,水墨丹青里远山含黛,石径幽斜,意蕴缥缈朦胧。 被画作吸引,欣赏了片刻,待崔婉回过神时,却大感头痛,临摹此画作倒也不难,只要对着此画多加揣摩练习数日便可完成。 制墨麻烦一些,但也同样不难办到。 把画作雕刻到墨条上同样也是废些功夫罢了。 难的是她如何有办法连着几日来奉国寺临摹此画作!? 崔婉试探性地提问:「民妇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世子可否同寺中住持提个请求,让他将此画借我几日?」 「不可。」武延基一记回绝朝崔婉脸上毫不犹豫地拍来。 第95章 冰雪消融 你嫂嫂给的册子呢? 武延基故意要刁难她, 不肯退让一步,而崔婉不愿再做一次失信之人,便应了下来, 打算回去慢慢想个理由应对吉顼。 武延基没说东西什么时候要, 却说倘若崔婉要去看那副画之时,需派人去王府知会他一声, 他会亲自去奉国寺请住持放她进入客堂。 其实大可不必搞得如此麻烦, 可崔婉知道武延基司马昭之心, 于是辞别武延基时,想了想,终是扔下一句狠话:「世子大可不必白费心思, 民妇已嫁作人妇,不论如何都会恪守妇道, 与我夫君同修百岁之好的。」 丢了狠话之后生怕武延基又暴怒,崔婉看都不敢去看他,怂得转头便跑。 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她却放了吉顼鸽子, 这一天她总觉得心虚。 回府后,她也没急着动手去制墨, 而是去了厨房,炖鸡汤擀面皮拌肉馅,准备待吉顼回来就给他做碗热腾腾的鸡汤抄手。 备妥料,崔婉忘了眼天色, 去换了身衣裳, 便出门去贡院接吉顼回府。 人赶人车赶车,好不容易到了贡院外头,酉时一过, 贡院大门和木栅一齐打开,陆陆续续有生徒举子走了出来。 崔婉翘首以盼,不多时,便看到了长身玉立,身量突出的吉顼。 她站在马车上,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她特地穿了一身醒目的胭脂色裙裳,吉顼目光轻易地越过了攒动的人头,一眼便看到不远处正沖他努力招手的崔婉,吉顼眼睛微微眯起,只觉远处的人儿,竟比天边火红的霞光还要耀人。 他吐出一口闷在胸口一天的浊气,迈开长腿朝崔婉走去。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身体不适么?」吉顼仰起头看着站在车板上居高临下的崔婉,撩开厚实的车帷示意她进去。 崔婉也是第一次出来看洛阳城春闱赶考的盛景,难免有些兴奋,被他一问,才想起来自己早上撒谎来着,只好随口圆了过去:「已经好多了。」 吉顼眼神一黯,她突然过来接他归家的意外之喜瞬间被沖淡了不少:自他们成婚至今,不论她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她究竟同他说过几句真话?虽然他每日回府,她总会在家里等着他,他随时都能见到她,他们日夜相对,可他却依旧觉得与她之间总隔了一层。当他开始在意她之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她。 怕吉顼追问,崔婉忙俯身躲进马车里,吉顼利落一抬腿也跟了进来。 崔婉忙岔开话题:「夫君卷子答得如何?」 吉顼淡淡道:「尚可。」 崔婉见他心情好像不大好,还以为他考得不好,便安慰道:「无妨的,夫君是第一次下场,也不是非中不可……」 谁知崔婉话音未落,吉顼抬眼,眸光定在她脸上,打断她的话,笃定道:「不。是非中不可!」 原来人家挺有自信的…… 崔婉尴尬地右手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干巴巴地哈哈笑了两声:「挺好,有人说,信心就是成功的一半。」 「谁说的?」吉顼眉头一锁。 「大概…就…神仙託梦说的吧?」话说出口,崔婉都觉得有些扯,瘪了瘪嘴,把头转向窗外。 吉顼见她如此,敛眸掩去眼底的失望之色——不知要到哪一天,她才能以诚待他,不再以如此拙劣的谎言来敷衍他。 回到府上,焦急地等了一天的林氏迫不及待地拉着吉顼关切地各种问询。 趁这空档,崔婉马不停蹄去厨房煮抄手。 当吉顼从母亲那脱身回院里时,崔婉指挥着丫鬟将一大碗鲜香的鸡汤抄手端到了他面前。 黄澄澄的鸡汤上浮着几许翠绿的葱花,与白嫩的抄手相间,叫耗了一天脑力的吉顼食指大动,他勺起一颗尝了一口,皮薄嫩爽滑,入了鸡汤的肉馅鲜香甜美。 见崔婉站一旁默不作声,吉顼奇怪地抬头,便看到崔婉正闪着亮晶晶的杏眸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夫君,味道如何?」 吉顼讶然:「你做的?」 崔婉抿着嘴直点头。 「甚好!」断没想到她还特地亲手下厨为他做这一碗抄手,吉顼心头一暖,又一酸:却不知她待他如此温婉贤惠,是不是仅仅因为他是她夫君?换作别人做她夫君,她是否也是这般…… 不! 她此生的夫君,只能是他,不会再有别人! …… 虽已考完试,吉顼却未懈怠,次日依旧同从前一般早起。 他无需再去国子学,便与崔婉一道去正院给母亲请安,同用朝食,用完朝食没多久,吉芙吉嫣便过来与崔婉一同习文练字插花作画,吉顼端坐书房,都能听到崔婉时不时传来几声与妹妹们玩闹发出的娇笑。
第145页 以前纵是他放旬假,他亦是潜心于学,无暇分心在她身上,直至今日,他才注意到原来他不在的时候,她的一日竟过得如此忙碌而愉悦。 过了午,吉顼忽见崔婉招唿了几个婢女在院子里架了一堆碗在烧桐油,忙得不亦乐乎,下面碗的桐油烧尽了,她们便去收上面扣着的碗里的黑炭灰。 吉顼看她们忙了半晌,此时崔婉索性撩高衣袖以浅翠的襻膊收至身后,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原本白皙的一双素手早弄得漆黑无比,吉顼皱了皱眉,终忍不住出声询道:「你是打算制墨?」 崔婉专心干活,不知吉顼何时走到她身后,突然间的出声吓了她一跳,她掩去慌张,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吉顼疑道:「为何要制墨?」 崔婉不敢去看他,囫囵着应道:「嗯,要给别人的。」 崔婉神色有些不对,吉顼盯着她,往下追问:「上好的墨条,知之斋有的是,为何要自己动手?」 崔婉未料吉顼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不由大感头痛:「我答应了别人要亲手做的。」 「何人?」 「夫君不认识的人。」崔婉不耐烦地拔高了嗓门。 空气凝固了半晌。 而后吉顼不再问了,径直转身离去。 崔婉松一口气的同时,却更加烦躁了。 自这日起,吉顼再不同她说话了,夜里更是直接搬回书房去睡,两人的关系瞬间打回原形,不论崔婉如何讨好,他都不为所动,只是淡然应对,甚至再无任何故意挑刺之举。 换作从前,崔婉根本无所谓他的态度,她只管扮演好她贤妻的角色便是。 可这次不知为何,她越来越烦躁了,心里时时憋着一口气,一天天过去,这口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怄得她几欲喘不过气来。 慢慢地,崔婉也意识到此番是自己不对了。 也琢磨出他是在气她的敷衍和不坦诚。 她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将武延基之事告予他知晓? 其实,说到底,吉顼亦算是她自己选的夫君,要一辈子同舟而济之人,或许,她该试着相信他? 毕竟,谎言只会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她的墨快做好了,她也该去奉国寺临摹那副画作了,再瞒兴许也瞒不过去,更何况,若吉顼能有办法,她也不用怕会在奉国寺碰上武延基了。 下定决心后,一日夜里,崔婉鼓足了勇气,在吉顼临睡之前缓步推开书房的门。 「夫君……」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临到这种坦白局,她还是不免紧张。 「何事?」吉顼的声音依旧冷淡,落在书册上的视线未曾移动分毫。 「我有话要讲。」崔婉自觉声音有些颤。 吉顼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未作声,似等着她开口。 崔婉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心一横,眼一闭,飞快说道:「那墨是要送魏王世子的。」 只听「啪」的一声,是书册被扔到桌上的声响,再睁开眼时,吉顼已站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牢牢覆住了她,灯火在他身后掩去,盯住她的黑眸晦暗不明。 「为何送他?」片刻之后,他方开口,嗓音听起来有些艰涩,似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崔婉心不由突突直跳,生怕他下一刻就暴怒而起把她休了,她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才多有隐瞒的。 如今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老实交代:「上次公耶遭难,是他帮的忙,我答应他要……」 崔婉话音未落,只觉双脚腾空而起,整个人便落到吉顼怀里。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她又转移到一张陌生的阔榻之上,宛若捧着无价至宝一般,她被那双紧实有力的双臂小心翼翼放到绵软的绸垫上。 崔婉吓得一声惊唿,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一片温热的湿意已探入她的口中,一时间唇舌交汇、贝齿相接,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崔婉脑袋一阵轰鸣、晕眩,浑身只余耳际、颈间被啃咬时发出的战慄之感,她情不自禁便闭上了眼,心中再无半丝杂念。 可纵然一片混沌,脑海却仍对即将发生之事似有着些许懵懂,虽然他们夫妻合理合法的之事将不被晋江所允许,然崔婉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丈夫,她抓着吉顼的衣袍,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别怕。」沙哑而低沉的嗓音正努力克制压抑着什么。 「嗯…」崔婉闭上了眼。 上面的人心一喜,抬手灭了灯不让晋江瞧见,力求今夜只让崔婉一人满意。 然而,半个时辰后…… 书房里面寂静无声,空气中隐隐瀰漫着一股尴尬的沉默…… 半晌后,屋里的男人语带懊恼暗哑道:「上次你嫂嫂给你的那些葫芦娃栽培手册呢?」 「噗嗤……」是女子没忍住发出的轻笑。 「谁让你搬来这处睡的,那些书在我房里收着呢。」 …… 又半个时辰后,本章隐隐有喜庆的bmg响起: 「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明天又是好日子……」 吉顼奇怪道:「为何有如此怪异的bmg??」 崔婉忍着痛答道:「大概是作者已经被逼疯了吧……」 而吉顼本以为,他本以为崔婉和武延基已经…… 此时他不免欣喜若狂,然当下的情况,吉顼也急得满头大汗,对于暴走状态下的崔婉,只能温柔地亲了吻她的额角,竭尽所能地诱哄:「忍忍,晋江的车,开的都很快的……」
第146页 第96章 金榜题名 喜过之后,却是忧。 一向掐着时辰起床的崔婉今日难得赖床了, 当她睁开眼时,日头已经爬上了枝头。 原本每日皆稳稳安置于中央的楚河汉界早被踢得不知踪影,枕席另一侧空空荡荡, 可空旷处留下的凌乱不堪却凸显了昨夜里的兵荒马乱。 回想起一开始吉顼找不着北的窘迫, 崔婉便兀自暗暗发笑,但笑起时扯动她浑身肌肉, 而引发的被撕裂般的疼痛感马上让她笑不出来了。 崔婉「嘶~」地倒吸了口冷气, 顿觉四肢百骸宛若散了架似的。 这时翠芜和玲儿二人端着盥洗之物进来了。 「小娘子, 郎君说你将醒了,让我们进来伺候您起身。」 榻上的主子娇柔无力,两个未经人事的丫头看得脸一红。 胆大的玲儿忍不住多看了幔帐里的主子一眼, 却见在榻上藕臂半支、挣扎欲起的主子,原本瓷白细嫩的雪肤密布着点点青紫印迹, 叫人见之骇然;而那对灵动的杏眸,眼波流转处,如今却多了几分妩媚勾人的春色。 玲儿暗道,依主子这般娇娇模样, 难怪昨夜书房里的动静就未曾停下来过,当值的她更是听小娘子嘤嘤哭求了一整夜。 稍稍一想, 玲儿便已臊得双颊通红不敢再细瞧,赶紧低头,把手伸进热水里捞出巾子,绞个半干后递给翠芜。 翠芜接过巾子, 小心地帮崔婉擦着身子。 「现在几时了?」崔婉敛了敛眸, 不好意思地问。 这种难为情的景况,崔婉本不欲让丫鬟们伺候,奈何自己真的无能为力, 也只好作罢。 翠芜应道:「禀小娘子,隅中方过。但郎君说,他已去同夫人说好这几日小娘子身子不适,就不去请安了,要小娘子只管安心休息。」 两人扶着崔婉起身换妥衣裳,这时秋彤端了淮山羊肉粳米粥和几样咸菜进来了,第一眼便看到一片狼藉的床榻,同样脸一红,低声道:「小娘子,郎君吩咐厨房煨了粥糜,让你醒了便用。」 崔婉撇撇嘴,问道:「他人呢?」 玲儿抢着答道:「郎君帮小娘子制墨去了。」 崔婉心头不屑冷哼一声:她都完成大半进程了,他才来帮忙,昨夜之前还吊着张脸,连话都不愿同她说呢。 只不过,至少这两日,她的的确确是连路都走不动了,确实没法再去管墨条之事。 也算得她咎由自取,昨夜里没忍住笑话他,结果这人恼羞成怒了,最终却是她吃尽了苦头。 忽地,崔婉想起一事,便问翠芜道:「吉芙姐妹来过了吗?」 可别叫两个假学生看到她羞人的模样,否则她今后真是没脸再为人师了。 翠芜一边给崔婉餵粥一边道:「她们刚入了院门,便被郎君打发走了。」 崔婉闻言方放心地点了点头。 这时,吉顼突然进来了。 「你们都出去吧。」说话间,吉顼自然地从翠芜手上接过碗,勺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便凑到崔婉嘴边。 几个小婢忙知趣退了出去,房间顿时只余他们夫妻二人。 吉顼虽没给别人餵过饭,可今日为崔婉做起此事来,却觉得驾轻就熟,倒让他自己大感意外。 然而崔婉并不习惯让他餵自己吃饭,抬手就要去夺他手里的碗匙:「我自己来吧。」 吉顼却瞥了崔婉一眼,不容置疑道:「张嘴。」 崔婉不得不乖乖张嘴让他伺候,难得见她这副模样,吉顼垂眸微不可查地轻抿了一下唇角。 「墨已经入胶了,你力气不够,晒几日由我去打实,你再自行去套模。」吉顼一面餵她,一面淡淡说道。 崔婉点了点头,想起昨日找他欲道明的主题却只讲了开头两句,便一脸蒙地被他拐偏到别的地方去了,此刻她不得不趁此机会把正事说完。 「夫君,你科考那日,我其实是去奉国寺了。」崔婉小声说道。 「我知道。」吉顼把空碗放到桌上,回来坐到榻旁,帮她轻拭着唇角,神情专注。 崔婉轻轻「呀」了一声:原来他竟然知道,难怪要生气了。 「奉国寺有一副已故阎相的水墨丹青,魏王世子要我把那幅丹青摹刻到墨条上。」崔婉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吉顼脸色。 「嗯。」吉顼剑眉微挑,等着她的下文。 崔婉见他神情并无不悦,便接着说道:「但阎相画作,虚魏王世子交代奉国寺方丈放行我方得一观。」 「无妨,你只管告诉他,我与你同去即可。」 几日后,崔婉吩咐碧桃去找武延基,武延基听闻吉顼与她同行作何反应崔婉尚且不知,但二人倒是顺利见到了阎立本的画作。 本来以为临摹此画尚需多跑几趟,哪知吉顼丹青妙笔,功夫了得,挥毫一日便胜过她日日费心描摹。 当她就快将东西做好时,春闱放榜之日到了。 林氏天刚亮便硬拉上她和吉顼,准备去贴春榜的衙门口蹲守,哪知一到却发现比他们更早到的人已把外头挤了个水泄不通。 「阿娘,回去等吧。」吉顼淡淡一说,转身便要走。 崔婉心想:这是紧张到不敢查公务员笔试成绩了。 林氏却不肯,指挥着两个小厮帮着她突出重围,竟还真让她一寸寸往前给挤了进去。 崔婉无奈,便去拉吉顼衣袖:「夫君,就等等嘛。」
第147页 吉顼闻言,回头望着她,眸光灼灼:「你想知道?」 崔婉只好点点头称「是」。 「那走吧。」 吉顼转身牵起她的手,护着她,往拥挤的人群走去。 一个时辰后,在万众翘首企盼中,几名官差手执皇榜出来张贴。 刚贴好,崔婉便感到人群往前推搡的压力,吉顼双臂一张,立时将她护在怀里,崔婉心中一甜,脸稍稍一热,躲在吉顼高大的身形中,也跟着别人踮起脚尖去看榜。 但不论她如何伸长脖子去看,她身高决定了她的视线总归越不过那么多人。 正懊恼之际,突然间,她被身后之人一把揽住腰身,轻轻一托,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高出旁人半截身子。 她羞得一手撑住吉顼的肩,一手忙去捂自己的脸,一边嗔怒道:「快放我下来!」 崔婉大感郁闷:怎么两人发生过那事之后,她原本引以为傲的脸皮越来越薄,而原来容易动不动就害臊的人却越来越不知羞了呢! 她还没空出心思去看榜,奋勇挤到前排的林氏却欢喜得沖他们挥着手绢大喊起来:「状元!大郎你中状元了!」 瞬间,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皆向他们探来,有艷羡,有嫉妒,还有些光来瞧热闹的,却把关注点放在他俩的举动之上,在一旁嗤嗤窃笑起来。 和淡定得仿佛中状元之人不是他的吉顼相反,崔婉被林氏的话震了一下,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吉顼:「夫…夫君…你是状元耶!」 「嗯!我们回去吧。」这一刻的喜悦,他只想与她关起门同享,他忽然就明白,为何中进士和洞房会被称为「大小登科」了。 崔婉万万没想到,吉顼竟然中状元了! 那意味着他从此将步入仕途。 那浩瀚的歷史长河里,史册上是否载有他这个人? 她知道,以吉顼之才,步入仕途后,绝不至于默默无闻。 她终于开始正视吉顼这个名字,在波诡云谲的武周朝,在后世影视剧津津乐道的一代女皇治下,她努力地搜寻记忆里关于这个名字的蛛丝马迹,却始终一无所获。 究竟是她孤陋寡闻,亦或他的一生籍籍无名,不够史书浓墨重彩去记叙,又或者,他的存在太过短暂……?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崔婉的心,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隐忧,而她未料到的是,今日这一层隐忧,终将随着吉顼一步步登上高位之后,慢慢变得厚重不堪。 第97章 世子暴怒 魏王世子疯了 金榜题名, 人生一大喜,报喜的衙役敲着锣上门恭贺时,林氏给衙役人人皆封了厚厚的辛苦钱, 叫他们个个心满意足、笑逐颜开, 嘴里说着不尽的吉祥话。 跟着衙役过来看热闹讨吉利的人更多,崔婉今日也乐得当个善财妇, 大大方方地往外头大把大把地撒银钱。 很快, 街坊四邻便知吉家一门出了父子两进士, 儿子竟然还是个状元郎,委实叫人钦羡不已! 虽然这些时日,吉顼面上看着胸有成竹, 直到放榜得知中状元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夜里时, 崔婉还是领略到此人有别于往日的热情。 吉顼自父亲身陷囹圄那些时日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便一直憋着一股子劲儿,欲待登科之日,有送她一片锦绣未来的能力时, 方得做她真正的夫君。 谁知那日崔婉突然愿意敞开心扉,同他坦白他日日记挂之事, 她竟用两句话便轻而易举地拔除了他心头的那根刺,他一时情起,便不管不顾地要了她。 那日后,原本对金榜题名成竹在胸的他, 忽地便开始担心自己落榜了。 直至此日此时此刻, 他方觉一切终得圆满。 而与吉顼不同,今夜崔婉却屡屡走神了。 她原本愿意嫁给吉顼,本意就是图他籍籍无名, 能够让她安稳一世,但从今往后,他却也要在宦海浮沉,其中的危难艰险,可想而知。 难道,她真要与他夫妻荣辱与共、同生共死? 此时她只恨自己当初读理科,电视剧又看得太少了,对武周朝许多人物竟一无所知,譬如那被满门抄斩的乐思晦,此人都官拜宰辅了,可后世里她压根儿没听说过。 万一吉顼也是…… 那她…… 发觉她心不在焉,吉顼狠狠在她颈间啃了一口,恼得崔婉「哎呀」地唤了一声,轻捶了一下他的肩。 「想什么,我中状元你不高兴么?」吉顼含了一口她圆润的耳珠,在她耳畔轻轻呢喃,温热的气息扫过她颈间,惹得她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崔婉按住他又要靠过来的脸,眸光盈盈地望着他,认真道:「你不当官不行么?宦途艰险,你看如狄公魏公如此遮奢人物,都不能倖免于难……」 话音未落,崔婉手被一把拿开,捏在吉顼温热的掌心里,脸颊突如其来便被袭了一口,而后吉顼眯着眼笑望着她道:「你是担心我么?」 「别闹,我说正经呢。」崔婉羞恼道。 见可人儿生气了,吉顼这方正了正脸色,沉声道:「大丈夫当以功名为念,立不世之功,如何能方寸未行便畏难不前。」 「正因如今酷吏横行,危累朝政,才更需吾辈砥砺而行,助贤臣良相祛除此顽疾!还朝廷一片清平景象。」 崔婉知道他是抱着要拔除酷吏之政的决心而入仕的,他有自己的抱负,愿为自己的抱负不惧生死。
第148页 可她呢? 她愿意不论生死陪他冒险吗? 这时吉顼摸摸她的额发,语气轻柔而坚定道:「我知你因岳丈和我父亲之事对宦海仕途心有余悸,但你别怕,不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的。」 说完,将崔婉揽入怀中。 崔婉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惶惑了一日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放榜后第二日,这一榜三十余名进士便要面圣奏对了,此时崔婉这方想起一事,便一边给吉顼更衣,一边问:「李迥秀中了吗?」 昨日她连金榜都没愁上一眼便被吉顼带回来了,回府后一忙,倒忘了问她未来姐夫考得如何。 「没有。」吉顼淡淡回应。 崔婉闻言,顿感头大,心想崔玥这会儿指不定在家怎么哭嚎了。 她那已经定了日子的亲事,可莫要因此再生枝节才好。 「让你姐姐无需烦忧,李四郎之才,登科不过早晚。」吉顼安慰崔婉。 然这话在崔婉听来,却以为他在关心记挂她姐姐,心里没来由泛起一丝涩意。 待吉顼入宫,崔婉甩掉心头些许不快,着手处理已按武延基的要求制好的四幅墨。 她唤来碧桃,吩咐:「你将这锦盒和锦盒里一封信送去魏王府,亲手交到世子手上。」 魏王府 世子近日心情不佳,贴身丫鬟又换了一拨,之前那些,打死的打死打残的打残发卖的发卖,总之婢女们皆噤若寒蝉,就怕稍有不慎就触怒世子。 可别的主子,逆鳞最多也就一两处,哪像她们世子一般,浑身都是逆鳞的,她们被罚到头,只顾着磕头认罪,实际上却连自己做错什么事都不晓得。 而今日世子书房内,同样狼藉一片。 武延基压不住火气,又摔了一只夜光杯。 他百般筹划,终还是被吉顼如愿了! 朝中上下皆惧故姑祖母威势,像科举取士这般的抡才大典,是其培养亲信和可靠的治国之臣的最佳途径,她是断不容他们这些皇家子弟染指其中的。 所以他没办法在阅卷批卷过程中给吉顼下黑手,盖因陛下耳目通天,若被她知晓,只怕他父亲地位会更加不稳,进而招来祸端。 他父亲在去年万象神宫祭祀大典上被陛下定位亚献,后来他父亲藉机让人向陛下奏请册封魏王为太子,没想到却在陛下心生动摇之际,被他父亲的死对头、凤阁侍郎李昭德三言两语所阻。 李昭德甚至利用姑祖母与他已故祖父之间的仇恨,让姑祖母自此对他父亲生了戒心。 不过一年光景,他父亲在朝中威势却已不如从前,这叫他如何利用权势把吉顼从榜上撸下! 然此路行不通,他依然留有后手——他早给了碧桃迷药,让碧桃盗出吉顼应考用的笔和砚台,找巧匠连夜赶制一模一样之物,再用藏了小抄的去换掉原来的。 可不知出了什么事故,最后竟让吉顼逃过一劫。 当此人安然无恙出了贡院,他就知事情不好。 却没想到最后被吉顼中了不说,竟还拿了榜首! 武延基第一次见吉顼之时,便立知他对崔婉起心思了,尤其后来他亲眼见到他看崔婉的眼神,与他自己一模一样! 故而他急了,想利用崔婉与他的那点微不足道牵扯,来叫吉顼与她再生龃龉,没想到最终却弄巧成拙…… 如今,他除了强取豪夺,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世子,崔娘子派碧桃送东西过来。」胡七在外禀报。 「让她进来。」 碧桃捧着崔婉给的锦盒跪在武延基下首。 武延基打开锦盒,里面是他要她亲手制的墨。 「这真是她亲手所做?」 碧桃乖乖答道:「禀世子。从取炭到最终刻图,皆是小娘子亲自动手。」 武延基勾了勾唇,轻轻抚摸了精美的四幅一套的墨宝,方合上盖子,接过锦盒放到桌上。 「禀世子,小娘子还让我带一封信给你。」碧桃从袖口取出信,低头高举着信,呈至武延基面前。 武延基看着崔婉娟秀的字迹,微微一笑,抽出信纸打开,却见里面用簪花小楷简简单单写了两句话: 「墨已制好,还请世子将墨宝和你的人一道收下。麻烦告诉碧桃,她留在吉府的女儿随后便会送还,一双儿女,还是都和母亲在一块为好。」 「啪~」的一声脆响,武延基一掌掴在碧桃脸上,碧桃被打得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她惊骇非常,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却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只拼命地磕头认错求饶:「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狗奴才!」说着,武延基将信一把甩在她脸上,抬腿对着碧桃又是勐地一踹,怒不可遏地喝道:「你给我看清楚了,想想你究竟犯了什么错!」 第98章 碧桃受宠 看来武延基终于放下她了。…… 「小娘子, 碧桃女儿芝娘已经送去魏王府了。」翠芜一从魏王府回来立刻马不停蹄向崔婉回禀。 「碧桃可有出来接孩子?」穿来这里这么久,崔婉还没对人下过这么狠的手,碧桃算是第一个。 翠芜摇了摇头:「没有。」 崔婉不由有些担心, 不知碧桃会不会受责罚, 而她两个无故的孩子会不会受牵连? 自从疑上碧桃,她便一直暗中留意碧桃一举一动, 最初发现她对魏王世子的事总是特别上心, 接着, 她又发觉碧桃每隔三五日便要去南市一个小巷的铺子买针线。
第149页 她那时还不能肯定她背后之人是谁。 可就在吉顼科考之日越来越近之时,碧桃几次热心地提出要帮她准备考具,于是她决定放出钩子, 而碧桃果然不负所望上钩了。 怕她身边的人会惹碧桃注意,让她起警惕之心, 故而崔婉特地让素月来办此事。 她守了许久,也算碧桃沉得住气,一直憋着等到科考前一晚方下手迷晕翠芜,半夜里把东西偷偷盗出府外。 而据素月跟踪碧桃回来后的描述, 其亲眼所见碧桃去的地方,分明就是上次武延基约她见面的, 与吉府一街之隔的宅院。 答案可谓昭然若揭,但为了稳妥起见,崔婉又趁有一日碧桃出府的功夫,从她女儿芝娘那边套出了些许细枝末节。 她方知道, 碧桃竟还有个儿子。 而寻着碧桃和武延基的关联查下去, 才发现碧桃的儿子根本就在魏王府里,而余下的真相如何已不难猜测,她根本无需再多费手脚往下将一切尽数查明, 虽然她不清楚一开始碧桃口中,将她母女二人狠心赶出来的婆家究竟是真是假,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结论就是,碧桃当是因儿子被武延基拿作筹码要挟,才不得不潜到她身边的。 说起来,武延基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得到她,他对她的心思,那种变态的执念简直叫崔婉稍微一想便觉不寒而慄。 却不知,碧桃没办好事又暴露了身份,如今被她扔回武延基身边,究竟会遭受什么样的责罚。 但她也没办法心慈手软,算来碧桃这是第二次背叛她,不论是否事出有因,是否迫不得已,她确实没办法继续将她留在身边,而最终碧桃结局如何,只能看她自己造化了。 而碧桃被赶出去,最开心最得意的怕是秋彤了,她难得聪明一回,自当要可劲儿显摆自己的先见之明,当即叉起腰,下巴一抬:「看吧,我就说碧桃是坏的,你们偏不信。看吧,我没说错吧。小娘子就是太心善了,才会让那个恩将仇报没良心的贱蹄子给骗了去。」 崔婉好笑道:「好好好,就属你最机灵,大家以后全听咱们女诸葛的好不好啊。」 秋彤听崔婉贊她是女诸葛,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了,腼腆笑了一下,谦虚道:「女诸葛倒也谈不上啦……」 「哈哈哈……」旁边翠芜玲儿素月三人皆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崔婉想了想,终究有所不忍,对翠芜道:「翠芜,我看你还是稍稍留意一下碧桃被如何处置了吧,她带着两个孩子……」 秋彤闻言不满地一跺脚,气得大吼一声:「小娘子!!!」 到了昏时,吉顼回来了,又是被林氏拖过去好一通关心,到林氏问得心满意足,吉顼方得脱身,他步履匆匆,只恨不得立刻见到崔婉。 也是因这些时日天天与她腻在一起,方才一结束奏对,他出了承福门,精神一松,便觉得想她想念的紧,不由继续加快了脚步。 「夫君…」崔婉笑意盈盈迎上前。 吉顼大步一迈,一把便揽过她的腰身,作势便要一亲芳泽。 崔婉头一偏轻巧地躲开,奈何身子却被箍得不能动弹,之好粉拳在他胸前轻轻一锤,玉颊微愠,媚眼含嗔,娇斥道:「干什么,丫头们都看着呢。」 果然,翠芜倒还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而秋彤玲儿却时不时要把眼珠子转过来偷瞧一眼,还咬着唇憋着笑,让崔婉看了便又臊又气。 吉顼被她的模样勾得心神一盪,可考虑到崔婉脸皮薄,恐她最后恼羞成怒,又想着夜且长且好,便权且先放开她。 崔婉一得自由,稍整了整衣裳,酡着俏脸,努力地正色道:「夫君今日面圣如何?」 吉顼点点头:「尚可,圣上还贊你了。」 崔婉闻言结结实实吓一大跳:武则天怎么还认识她?还称赞她?她做过什么值得一代女皇称道的事情了? 不禁握紧手里的团扇,紧张道:「陛下如何识得我一介小民?」 吉顼看她紧张胆小的模样,好笑地捏捏她的脸,柔声道:「原来你替姐出嫁的勇武事迹竟连陛下都有所耳闻,她夸你眼光好呢!」 崔婉心一松,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这厮原来是夸他自己呢,害得她吓一跳,可话说回来,皇帝也挺八卦的嘛! 「今天李家送帖子过来,我阿姐与李四郎后日将成亲了,我也算是半个说亲的媒人,李家请我们去喝喜酒。」 「但我要先去娘家送嫁,到时候夫君先去李府,我再随送亲的一道去找你,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身为亲姐妹,不去送嫁实在说不过去,可崔婉又生怕她阿姐看到中状元的吉顼大受刺激,才故意如此安排。 「可。我的任命估计要三四日之后方得下来,恰好有时间。」吉顼无所谓地点头。 崔婉不着痕迹地偷瞟了吉顼一眼,心想他会不会因为她阿姐马上要嫁给别人而难过不已,却只见他表情淡淡的,瞧不出来是否不开心。 而魏王府内,这日在世子砸烂一屋子东西后,却传出了大新闻。 世子竟破天荒宠幸了一个已生过两个孩子的女子! 第二日,府中的婢女们皆寻着由头去看那女子究竟生得何等貌美,难道还比王爷刚进了位份的那对双生花侧妃还好看? 结果去一睹世子新宠的人回去均纷纷摇头不解,那女子姿色平平,还是个寡妇,实在不知是何处了得,竟教世子看入了眼。
第150页 外面人人看着风光艷羡,可唯有碧桃深知其中苦楚——她实乃为了求存而迫不得已之举。 当时世子抽出把剑就要杀她,她为了孩子,为了活下去,情急之下便说自己在小娘子身边伺候良久,对她一举一动,性情喜好皆瞭若指掌。 世子闻言方把利剑缓缓扔脱了手,开始慢慢一点一点问她崔婉之事,后来越问越深,竟问起床笫之私。 没想到,他竟要她去学崔婉的表情举止给他看,为了活命,她只好努力回忆。 幸而她在崔婉身边伺候时有命在身,故而对她一切都多有留心,一开始还不熟练,可她尽力学着,慢慢也摸出了点感觉。 许是她真的学了几分像,世子醉酒之下,竟把她当成了崔婉,后来她受不住苦苦哀求,世子一双桃花眼红得骇人,一边一下下笞挞着她,一边不住地问:「她在榻上也是这般叫唤的?」 翌日她便被安排到一个小院,被人当主子伺候着,而世子对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扮成崔婉。 碧桃只觉世子疯魔了,对于自己如今的境况,却判不出是好是歹,是福是祸了…… 因为刻意打探,崔婉那也收到碧桃的消息,翠芜道:「碧桃确实厉害,转眼竟成了世子宠妾。亏小娘子还一门心思替她担心。」 崔婉轻出了口气,人活着就好,至于碧桃有什么本事得了武延基的宠,与她没有关系,反而,她还得庆幸武延基终于肯把心思挪到别的女子身上,看样子,应该是对她死心了吧!? 到了崔玥出嫁当天,崔婉回了娘家,崔府张灯结彩,她还未踏入府门便感受到了一片浓浓的喜气。 可她没有先去崔玥那边,而是先去拜见祖母。 许久未见祖母,幸而祖母老人家精神尚佳,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刚得了曾孙子,次孙女婿又中了状元,而最叫她操心的长孙女今日终于要出嫁了,故而老人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崔婉看到祖母身体康健自是高兴,而老人家看到孙女满脸春色,一看就甚得夫君怜爱的模样,当然也是跟着欢喜。 老夫人心满意足地拉着崔婉的手仔仔细细端详了一圈,忽地脸色一正,皱着眉问道:「你嫂子给你的方子用了没?」 崔婉大感头痛,压力瞬间就上来了。 老夫人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当即板起脸:「你嫂嫂进门两个月便有喜了,你看看你!都嫁入吉家多长时间了,怎么半点音信都没有,你再不好好重视起来,你阿家怕是要给你夫君纳小妾了。」 崔婉却有苦说不出:她和吉顼这才真正在一块多久,怎么可能马上就有了嘛! 崔婉想了想,觉得还是速速遁走为妙,便同祖母道:「阿姐出嫁在即,我的小外甥我都还没看过呢,祖母我先去大嫂那边看看小外甥啊。」 第99章 崔玥大婚 偶遇。 辞了祖母, 崔婉来到堂兄院子里,堂兄去年秋已经右迁陇县县令,卢诗敏当时有孕不能同行, 如今便留在京城抚养儿子、侍奉姑舅。 卢诗敏尚在月子里, 崔婉来的时候她还躺在榻上安养,一听丫鬟报崔婉来了, 便挣着要起身。 崔婉忙将备好的礼顺手交给丫鬟, 上前一步按住她:「嫂嫂只管躺好, 自家人不需你迎的。」 卢诗敏头上缚着抹额,气色红润,看上去身子养的很是不错。 卢诗敏笑道:「二娘太客气了, 回来还带东西。」 崔婉一摆手:「没什么,不过是做给我小外甥的一些小玩意儿。」 卢诗敏听了立刻点点头:「那敢情好, 上次你给我做的枕子实在太好用了,幸亏有这东西,我月份大的时候躺着才舒服一点,也能睡得个安稳觉。二娘当真心灵手巧, 也没怀过孩子,这么好用的物什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崔婉打了个哈哈, 忙转移话题:「嫂嫂,我的小外甥呢?」 「哦,对,你都还没见过呢。小娃娃肚子饿乳母抱去餵奶了, 如今我奶水还不大足。春儿, 你让乳母把娃抱过来。」卢诗敏一边说一边吩咐着丫鬟。 崔婉心道卢诗敏真是豪爽不扭捏的女子,有啥说啥的性子特别对她胃口。 不多大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抱着孩子进来了。 崔婉凑过去瞧, 小婴儿刚奶睡,食饱餍足的娃娃乖乖地闭着眼酣睡,不时吧咂一下嘴,可爱极了! 卢诗敏抬手指挥着乳母:「快交给二娘抱抱。」 乳母便要把娃娃交给她,崔婉忙后退一步,摆摆手小声道:「孩子睡着呢,我不大会抱这么小的娃娃,莫吵到他,我这样看着也挺好。」 小娃娃细细的胎毛耷在头皮上,小脸儿红彤彤,小小一只看起来软软糯糯的,崔婉看着便觉得心都要被萌化了。 卢诗敏也很喜欢崔婉这个知情识趣不矫情的二姑子,见崔婉巴巴地看着小娃娃,好笑道:「看把你给稀罕的!那么稀罕,还不快点自己生一个。上次我给你的小册子看了么?照着方子抓药没?」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崔婉抽了抽嘴角,再次生出拔腿就跑的冲动。 「看了看了。」崔婉意图胡乱搪塞过去。 「啧,我看你就是没看的样子。你别当不是事儿,子嗣乃头等大事,你当着紧起来。」 「好了,我晓得哩。嫂嫂莫啰嗦了。」知道卢诗敏不会往心里去,崔婉被说烦了,干脆不跟她客气。
第151页 姑嫂二人闲聊了一会儿,崔英听说崔婉在这,也过来了,崔婉看时辰差不多了,便与卢诗敏告辞,拉着崔英一块儿拐去崔玥那处。 崔玥院门外,丫鬟僕婢进进出出,甚是忙碌,众人见了崔婉和崔英,都知是自家人,略向她们道个安,便又各自忙碌去了。 崔婉和崔英入了拱形院门往里走,谁知刚走几步,便听前方屋里面传来她母亲和崔玥的谈话声。 只听她母亲略带埋怨道:「你如今后悔有什么用,夫君是你自己选的,都这时候了,此番你再闹我也不会再由着你的。」 崔玥听母亲此言,却也不甘示弱:「谁说我要闹了。阿娘如今才说不会由着我,为何不是上一回就别由着我。我,我只是不甘心,凭什么好处都让二娘得了去!」 「合着你还怪我了,你自己眼瘸我有什么办法。上一回眼瘸,此番还是眼瘸。说李四郎必中,如今可好了,谁叫你没二娘眼毒。」郑如意被不肖女儿气的够呛,忍不住也跟着说起气话。 「二娘自小心眼多,我哪里比得过她。如今好郎君被她得了去,嫁妆我也是捡她剩下的。阿娘你说老天爷怎么就不能让我有一件顺心事?」 崔玥越说越委屈:「听说陛下夸二娘勇武大气有眼光,反过来不就是说我不长眼么。如今怕是整个洛阳城都在笑话我呢……」 母女俩女主互相怄着对方,其奇葩的言论和逻辑,叫崔婉听得极其无语,一时间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而身旁的崔英则翻了个老大一个白眼,对崔婉小声义愤填膺道:「大阿姐委实没脸没皮,当初自己扒拉着榻子闹,拽都拽不动,你肯代她嫁,她那时怎么感恩戴德来着只怕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如今却说成你抢了她好亲事似的,真叫人没眼看!阿姐你别同她一般见识了。」 这时碧云端了一盆水走了出来,突然看到崔婉和崔英站在院子中央,愣了一下,忙大声道:「夫人,二娘子三娘子来啦。」 这时里面的话语声戛然而止,顿了片刻后,方听郑如意朗声道:「快让她们进来。」 崔婉和崔英互相对视一眼,只好走了进去。 只见崔玥穿着一身青竹色婚服坐在榻上,凤冠霞帔,满头珠翠光彩耀人,看样子已经收拾妥当,就是脸色却不大好看。 看到崔婉,她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笑道:「二娘三娘,你们来啦。」 「嗯。准备好了吧,看时辰,迎亲队当快到了。」崔婉笑笑说道。 「对。都收拾好了。」崔玥草草回应。 话方停,屋里忽然陷入一阵静默,大家一时找不到话题。 终是郑如意长了她们一辈,笑了笑问崔婉道:「二娘怎的嫁了这么久,肚子却至今还没有音信吶?」 崔玥一听,心中一喜,自觉总算抓到崔婉不称心之事一般,同情道:「依我看,二娘怕是得找大夫瞧瞧为好。」 崔婉真的想仰天长嘆,怎么今天走到哪结局都是这个话题啊。 看崔婉哭丧着张脸,崔玥终于开心起来,此时,外面迎亲的队伍也到了。 大喜日子,当新郎官的李迥秀同样不高兴。 原本他对崔玥这门亲事并无太大意见,他一个没有功名的庶子,能娶到崔家的嫡女实属不易,他也没料到他的嫡母竟会给他应下这么好的一门亲。 后来崔玥提出要来个双喜临门,他自负文才不凡,人人皆道他中进士宛若探囊取物,久而久之,他也并不将科考放在心上,听闻未婚妻有这要求,他亦觉得甚好,故而亦爽快答应下来。 可哪知,最后他却落榜了。 落榜本就够打击他,然更郁闷的是,状元偏偏谁人不好,却是吉顼,而他的未婚妻,却是吉顼的大姨子。 可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气的是,她未婚妻曾经和吉顼有过婚约,还是一直到出嫁当日才临时反悔的! 这下洛阳城百姓又开始翻出之前他们津津乐道的崔家嫡次女代姐出嫁的事来,而他落榜之事,如今却因人人在贊一句「崔家嫡次女勇气可嘉眼光了得」的同时,还要说一句「崔家嫡长女委实有眼无珠,不长眼」,而搞得人尽皆知。 人人皆道崔玥放着状元郎不要,却要一个落榜的。 李迥秀当真恨极了。 而他那本就将他视为眼中钉的嫡母,却高兴得眉开眼笑,更是不论如何都要他娶了崔玥了,叫他窝火的是,她嫡母故意以崔婉帮忙说亲为名,下贴请了她和吉顼上门喝喜酒。 他又如何不知,他嫡母请他们夫妻,分明是故意来磕碜他的! 今日,他一面不得不装出不在乎功名利禄,超然物外的模样来保住颜面,并作喜笑颜开状出来接新娘,一面他又在心里头暗暗发誓:明年他必叫这些人瞧个明白,他之才,绝不亚于吉顼! 李迥秀才高八斗,都无需御者如何相助,一个人便作了五首漂亮的催妆诗将新娘子请了出来。 崔玥的迎亲队浩浩荡荡地开拔,李府位于正平坊,离明教坊的崔府十分的近,两坊就在同一条大街上,二者之间隔着宜人坊打了个对角。 故而迎亲队特地绕了个圈,而崔婉则喊了马车径直去李府,倒比迎亲队早到了。 寻思着崔玥也不想看到她,于是崔婉便不打算去瞧热闹了,更何况,吉顼当在里头等她呢。
第152页 崔婉下了马车,提起裙子正欲往李府大门走去,却没想到旁边的一匹马上也下来一个人。 此人一身清冷之气一如从前,在如此热闹喜庆的气氛当中,却宛若谪仙一般,衣裳片角都不曾沾染上世俗之气。 崔婉眼底眸光一闪,打算装作没看见躲开去,不想对方俯身下马后一抬头,却也一眼瞧见了她。 裴光庭愣住了,怔怔地望着她,顿觉一眼万年,眼前的人与景物匆匆褪去光彩,天地间只余她一抹颜色。 她的模样一如从前婉媚,却又似乎不同于从前,究竟哪里不同,他竟一时说不出来。 只见她朝他款款而来,唇角的笑容依旧是他熟悉的样子,就在他恍惚间以为她下一刻就会对他说:「待我及笄之日,你娶我可好?」之际,她沖他福了福身:「裴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她落落大方得好似他不过就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许久之后,裴光庭回过神,目光茫茫然落在崔婉身后的某一处,淡淡道:「别来无恙。」 第100章 明堂县尉 明堂县尉 裴光庭表情淡然, 崔婉略松了口气。 从没想过会在此处和他偶遇,或者说是从没想过会跟他再次相遇。崔婉没有刻意避开他,但她却知道裴光庭明明和吉顼是私交甚笃的同窗好友, 而她与吉顼成婚已一年又半载, 他却从未到过吉府,当是为了避免与她碰面才如此的。 崔婉温声寒暄道:「裴公子也是来贺喜的?」 裴光庭目视前方, 淡淡地「唔」了一声。 离李府大门不过几步路, 裴光庭与她也就一前一后差了一步距离, 便双双到了李府门前。 吉顼执礼先到一步,崔婉便空手前来,而裴光庭则携着厚礼登门道贺。 李家的老爷夫人在里头等着新郎新娘入门行三拜之礼, 故而今日在门外迎候宾客的是李家的大郎和二郎兄弟二人。 他们看了一眼裴光庭的帖子和礼单,笑着对裴光庭和崔婉道:「原来是裴公子, 贤伉俪里边请。」 未料到李家兄弟不认识他们二人,倒将他们错认成一对夫妻了。 裴光庭清冷的面容明显地滞了一滞,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登时举步不前。 见裴光庭面露难色, 崔婉在瞬间的怔愣后,尴尬地扯起一抹笑, 上前一步解释道:「二位怕是有所误会了。我乃今日新娘的亲妹妹,我夫君乃仁风坊吉家大郎,他当已经先入贵府道贺了。」 崔婉把自己身份说得如此明白,李家兄弟当即反应过来, 原来眼前的女子便是给他们四弟说亲的崔二娘了。 至于裴光庭, 裴家上一代家主裴行俭和他们已故的祖父私交甚笃,可自他们过世之后,裴家和李家关系就淡了下来, 也就双方家门有喜事的时候,会派人携礼上门道个贺。 尤其到他们孙儿一辈的,就更加没有往来了。 他们又没见过裴光庭,哪里知道这人年纪轻轻,竟是比他们长了一辈的裴家家主。 李家不靠谱的两位公子爷当即不好意思地尬笑道:「竟是裴公子,误会误会,见笑见笑,吉公子刚进去不久,崔夫人快里边请,裴公子也里边请……」 裴光庭方冷着脸略一点头,迈步跨过了李家门槛。 崔婉笑了笑,也随后走了进去。 自有僕婢过来将他们引入宾厅。 厅堂自然热闹,但因是庶子娶妻,排面总归差上一些,崔婉一眼便找到了就算是坐着都同样鹤立鸡群的吉顼。 吉顼一直留意门外来人,同样一眼便发现了崔婉,不想崔婉旁边还站着他同窗好友,倒颇有些意外之喜。 吉顼当即站起身走了过来,对裴光庭拱手道:「裴兄,你也来了,好巧。」 裴光庭还施一礼,轻声道:「吉兄。」 「这是在下内人,内人曾提起说你是她救命恩人,那我就不多介绍了。」 裴光庭意外地瞥了崔婉一眼,又迅速撇开,他没想到她竟在吉顼面前提起过他,更没想到,他对她而言,却只是救命恩人…… 从方才至今,她神情举止皆泰然自若,无一丝不便之处。 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是他背信弃义,她放下他也是理所应当。 「裴兄独自过来,不若便同我们一道落座吧。」 裴光庭心中自嘲一嘆,逼自己不再去挂心旁边女子的一举一动,淡然一笑,随着吉顼向前方走去。 不多时,外面热闹声四起,新娘接回来了,新人依例走过一番俗礼之后,开始进来拜见高堂。 崔婉一看,今日的主角李迥秀朱唇贝齿,面白如玉,一袭彤彤红衫映衬之下,愈发皎若玉树,正是洛阳女儿最爱的好容色。 崔婉心道:她阿姐早上还闹着说自己看走眼,若等一会儿真见到李迥秀,怕是连后悔两个字怎么写都要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吉顼见崔婉看呆了,当即两道剑眉一蹙,便伸出一只大掌挡在崔婉眼前。 崔婉第一次看旁人结婚呢,正瞧得津津有味,却突然被遮去了视线,转头一看始作俑者,把嘴一鼓,便抬手要去打掉吉顼横在她面前的大掌,气恼道:「做什么,别妨碍我看新娘子。」 谁知吉顼反手将她的手扣在他掌心之中,又稍稍使劲捏了一下,崔婉略一吃痛,不由「哎呀」轻唤出声,不高兴地拿眼瞪他。
第153页 吉顼无视她的气恼,突然靠近她,沉声问道:「你究竟是看新娘子还是看新郎呢?」 闻言,崔婉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问:「夫君醋啦?」 被戳中心思,吉顼脸色一变,放开崔婉,支吾道:「大…大丈夫何…何醋之有!」 崔婉觉得有趣,还想逗他两下,不料吉顼旁边的裴光庭忽地说道:「吉兄,那边有一相熟之人招唿我过去,在下与那旧友许久不见,怕有许多话当叙,便去那边坐了。吉兄告辞。」 吉顼还没反应过来,裴光庭丢下两句话便匆匆起身往厅堂另一侧而去。 望着裴光庭逃也似的背影,崔婉心里暗嘆了口气。 ……… 崔玥大婚过后第二日,吉顼的任命下来了。 吉顼回府,林氏关切道:「如何?」 「明堂县尉。」 林氏有点遗憾:「怎的不是京官,状元郎还当不得京官么!」 这任命确实有点出人意表,大部分进士及第都是在朝中先安排个清贵之职学习朝务,数年后,待有职缺了,再依此人品性才能,安排到适当的职位中去,届时,受重用的将留在京城或派至比较紧要的地方任职,不那么受看中的,则下放地方,但因着都是进士及第出身,正常安排都不会太差。 吉顼去的明堂县乃位于旧都长安,长安城的土地原分属长安县和万年县二县管辖,高宗时,又将以上二县各自分出一块,置干封县和明堂县,即如今的长安成被分成四个县。 长安乃旧都,就算在武周朝成了陪都,然其重要性一直都不逊于洛阳,而一般县尉多为八品或九品,明堂县尉因算是京县,却是从七品上的司职。 所以说明堂县尉究竟属不属于京官,委实不好说。 吉顼表情淡然,看不出来对任命是否满意,但却对林氏正色道:「母亲,不可妄自揣度圣意。」 林氏闻言心头一凛,忙点点头连声称是:「对对对。是阿娘煳涂。这职缺是极好的。」 崔婉却有些开心,这岂不是说,她可以离开洛阳这是非地,跟着去长安了? 只不过,不知吉顼愿不愿意让她同去…… 吉顼也同样忧心,他不愿放崔婉独自在洛阳,可他却怕他开口求她同去,若被她所拒当怎么办? 「夫君打算何时动身?」崔婉忍不住开口,毕竟要收拾他一个人的东西,还是两个人的东西,她得提前知道方好做准备。 「唔…明日。」 「哦……那我去给夫君收拾细软去。」崔婉点点头继续试探道。 崔婉的问题却叫吉顼心头不悦:什么意思?崔二是打算自己留在洛阳?让他独自去长安上任?她当真一点都不着紧他呢! 哼,想得美! 吉顼板起脸沉声道:「夫人至今膝下无子,留在京城恐有不妥,依为夫之见,还是随为夫同去长安为好。」 「夫唱妇随,妾身也是这么觉得哩。」崔婉心中一喜,忙点头答应。 「那我去收拾东西啦。」崔婉杏眼一眯,眉开眼笑地往自己院中而去。 吉顼见她答应的干脆,也终于满意地勾了勾唇。 回了院子,几个丫鬟听说要去长安,都高兴得不得了,便在崔婉的指挥下,兴奋地收拾起东西来。 不知道此去要多少年,这屋里惯用之物,她是一样都不捨得落下,她掐指一点,发现光自己的物什,就能打包两大车。 收着收着,崔婉便想起一事:去长安县他们住哪?她记得她陪嫁有一处宅子在长安县,倒不知适不适合拿来住?吉顼住她房子,也不知肯不肯?怕是还得问他一声才好。 屋里收拾妥当,崔婉便动手去收拾书房的东西。 她打算先去厅堂问吉顼:「夫君,我嫁妆有一处宅院位于长安,若去了之后,夫君觉得方便合适,不若我们就住那处?」 吉顼略一颔首,道:「善。」 崔婉暗道这人越来越好说话了,便继续徵求他的意见:「夫君,房中之物已收拾妥当,现在我去收拾你书房的东西?」 「可。」 崔婉得到允许,便往书房而去。 吉顼的书房陈设简单,摆放的大部分是各色书籍,还有就是笔墨纸砚和棋盘棋子。 怕丫鬟有所疏漏,崔婉皆一样样看过之后方指挥着丫鬟把东西整理放入箱笼里头。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放在桌案下方隐蔽之处的一个装饰华美精緻,当是西域那边过来的木椟,这种木椟大多是女子用来存放饰物的。 崔婉没想到吉顼书房还会藏有这种东西,好奇心一起,便颇有兴致地拿起来把玩。 崔婉手捧着小木椟,左瞧瞧右瞧瞧,又轻轻晃了两下,却没听到任何声响,不由奇道:难不成里面没东西? 不过既然吉顼放心让她过来收拾书房,当是没有什么她不能见之物。 于是她打开木椟的小屉,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雪白的丝帕。 第101章 赴任长安 这章甭看了。 莹白的丝帕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小匣子里, 只消一眼便能瞧出这是女子用的帕子。 帕子叠好露在外面的一小块,漏出半轮皎月和一点浅淡的云样。 崔婉轻轻「咦」了一声,觉得这帕子委实有些眼熟, 便忍不住伸手将帕子轻轻取了出来。
第154页 小心打开这一方帕子, 只见丝帕上绣着一轮出云皎月,月下一株紫藤裊裊娜娜, 藤上正幽幽地绽着一朵粉嫩的小花。 这图乃她所作, 而绣帕精緻细密的针脚她更是熟悉不过, 便是出自崔玥之手,而这帕子,分明就是崔玥的私用之物。 她阿姐究竟何时将此物给了吉顼?她竟将自己的帕子赠人?为何她从未听她提起过?女子赠男子自己的丝帕, 其中之意不难理解。 他们二人一开始就认识?故而之前吉顼才非她阿姐不娶? 或者说,帕子是吉顼无意得之, 他对崔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疑惑一个个爬上崔婉心头。 但吉顼将崔玥的帕子如此珍而重之地藏起,可见崔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却不知这些年过去,崔玥如今又已嫁作人妇,他是否已将这份情意放下? 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窥探了吉顼内心隐秘, 自己丈夫心中装着别的女人,崔婉说不清自己心头是何滋味。 也罢, 这事她本就知道,她决定嫁给他时,本就只打算扮演好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的贤惠妻子罢了,是这些日子他对她多有痴缠, 叫她倒多生出一些不当有的念想。 崔婉将帕子重新叠好, 放回它原本的地方,又把小匣子一推,最后将精美的木椟放回原位, 转身收拾起其余物什。 吉顼即将离家,林氏多有不舍,从前儿子虽说也曾离开她很长一段时间,可总归是跟在他父亲身边,如今却要独自离家赴任,她难免要担心这处那处,不由便拉着吉顼絮絮叨叨地交代各色事宜。 想着自己不知要离家多少年,面对母亲的唠叨,吉顼耐着性子仔细听着,心思却神游到了别处,想着依崔婉的性子,怕是一屋子家当都要拾掇过去,幸好往来于长安与洛阳的商队众多,他等一会儿得去南市找驼队租两头骆驼驼东西更方便稳妥一些。 又想到崔婉不会把他书房的东西也尽数搬过去吧!?很多书卷他都倒背如流了,大可不必带走,看来他还当亲自去看看为妙。 思及此,他突然心头一紧,暗道「糟糕」,崔二她姐姐的帕子还在书房收着,莫被她见到要起小心思了,当年救人之事她姐姐又不欲让家人知晓,他连解释都同崔二解释不清楚。 「阿娘,我想起还有事要做,儿先告退了。」吉顼勐地站起身,丢下一句话,林氏都还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之下便只余自己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 吉顼火速赶到书房,看到崔婉正低头将一轴轴卷好的书卷轻轻放入箱笼里,吉顼眼皮一跳,大步越过门槛,径直往书案奔去。 随之往下一探,那木椟还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处,吉顼将其拿出,心底长长地暗舒了口气。 崔婉见吉顼来得匆忙,蹙起秀眉疑惑道:「夫君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紧要之物?」 吉顼那木椟的手不自觉往袖口缩了缩:「没什么。」 崔婉轻轻一点头,似发现他手里的东西,眼睛一亮,问道:「夫君手里那匣子好美,不知里面放的是何物?」 吉顼把东西一藏:「这是要给吉嫣的,明日便要走了,我得着紧拿去给她。」 说着吉顼便如来时一般急急地离开。 望着吉顼离去的身影,崔婉怔了半晌,而后敛去眸中黯色,復低头继续忙碌起手头的事情来。 ……… 跟着胡商的驼队,沿着黄河之南一路朝西,虽说山河表里潼关路,然洛阳与长安离得不远,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三日后却也到了长安城脚下。 当货真价实的古长安城的巍巍城墙赫然耸立在崔婉面前时,崔婉早对城墙里面的繁华心驰神往。 拥有108坊,百万人口的超级大城,非站在城门口的崔婉之目力所能一眼尽收的。 吉顼难得见崔婉面露这般陶醉的神情,不由将唇角一挑:「第一次来长安城?」 崔婉眼睛依旧沉浸在一眼便震撼到她的长安城中,应接不暇地欣赏着长安城的繁华与热闹,一边随口应道:「夫君来过?」 吉顼对崔婉痴迷的神情很是不解:「长安与洛阳相距不远,我以前同父亲来过几回,其实,长安和洛阳城不是差不多么。」 被吉顼这么一说,崔婉回了神,仔细一想,也对! 自己是被后世给影视剧给洗脑了,电视剧里的盛唐总是和长安城连在一起,然实际上,自高宗皇帝到安史之乱,这百年的大唐盛世里,这些唐王朝的执政者们,倒是大半以上的时间都是在洛阳度过的。 莫说高宗和武则天,就算后来的唐玄宗开元盛世二十多年,其中十余年他却都呆在洛阳城,而《大明宫词》的主人公太平公主,她跌宕起伏的四十八载人生,更是几乎都是在洛阳城中耗尽的。 说起来,其实洛阳在各方面并不逊于长安城。 崔婉偏头想了想,认真道:「也不尽然,长安城如今王公贵族少一些,高官显爵少一些,酷吏同样也少一些,总归比洛阳城更叫我舒坦一些,我神而往之倒也情有可原。」 吉顼仔细一琢磨,方才明白,原来她愿意随他来长安,竟是为了过得更舒坦,而不是为他而来。 他总觉得这几日崔婉待他与前些日子似乎有所不同,而与他们刚成亲那会儿,倒颇为相似。 自他们行过周公礼后,崔婉不再时时端着一副温良恭俭的贤惠模样,倒是对他时有娇嗔愠怒,总归是鲜活了一些。
第155页 可这几日,却好似又变回从前那般了,说话行止是挑不出错处,但他总觉得她似乎又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藩篱。 但吉顼这回却不着急,长安城里,再没旁人扰乱,他有的是时间同她磋磨,他相信,终有一日,她心里会有他一席之地,她待他好,不会再只因他是她的丈夫、而她是他的妻! 崔婉陪嫁的那处宅子在长安县的永安坊内,宅子只有两名老僕看守,宅子不大,却也够他们夫妻和一干僕婢居住。 「夫君觉得如何?」崔婉徵求吉顼意见。 「为夫尚未领俸禄,那就劳烦夫人先来养我了。」 崔婉心道:此人倒没有世俗一般男子的矫情。 既然吉顼没有意见,趁着天色尚早,崔婉便指挥僕婢们动手安排整理起来。 「走,为夫带你去西市逛逛。」吉顼扣住崔婉手腕,不由分说便带着她往外走。 崔婉奇道:「夫君不用先去衙署吗?」 吉顼摆摆手:「左右没人知道我到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方便起见,崔婉此番远行穿的是男装,吉顼将她带到马前,在她的惊唿声中,拖住她腰身轻轻一提,她便稳稳落到了马上,未待她反应过来,吉顼已一步跨上马背,坐在她身后。 「骑马更快一些。」吉顼双手环着她控住缰绳,两腿轻轻一夹马腹,马儿便听话地迈开了蹄子。 「为何是去西市?」在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共骑一马,崔婉只觉耳根慢慢热了起来,便想着话茬子转移话题。 「几年前我随父亲来长安拜访名仕时,闲暇时曾去了一趟西市,当时在那见了次幻术表演,只觉有趣的紧,想来你当会喜欢,不知今日能不能见着,权且去碰碰运气。」 崔婉心头一暖,又一嘆:自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后,他对她确是愈发的好了,想来是知道娶崔玥已然无望,亦慢慢接受她是他的妻这一事实,才会这般待她,若是一开始便是她姐姐嫁给他,那他定然是从头便如珠似宝般的将她捧在掌心吧…… 唐朝时流行一时的西域幻术,崔婉在洛阳却从未见过,此时听说长安可见,不由奇怪:「为何我在洛阳却未见过有人操演幻术?」 吉顼耐心解释道:「显庆时,有一日高宗皇帝在安福门楼宴饮,却有胡人表演以刀剑割舌刺肚而不死,当时陛下信以为真,受了惊吓,头风病便重了,其时还是皇后的当今陛下,便建议高宗皇帝,以幻惑百姓之名禁绝了幻戏,并下令不许再进献幻人。故而你在洛阳是难得一见幻术的。然高宗皇帝驾崩多年,这禁令慢慢也就松了,长安自然是有的瞧的。」 崔婉方恍然大悟,却也对西市能否看到幻术表演多了几分期待。 第102章 士林清议 他唯只在乎一人如何看他。…… 长安城的东西二市汇聚四海八方珍宝货值, 邸店林立。在此地,可赁牛驴车马,可货锦绣财帛, 可易奇珍异宝, 可购财米油盐,「买东西」一词便是由此而来。 而有着「金市」之称的西市, 其繁盛又更胜东市一筹。 吉顼看着崔婉好奇地东张西望, 一副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的模样, 只觉怀中的人儿委实可爱的紧。 「呀!夫君,看那。」崔婉抬手往某处一指,他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顺着崔婉手指的方向,吉顼一眼便望见左前方街市一处围满了人, 人群中央一片空地上,有一枯瘦道士正在表演神仙索。 只见那道士将一根绳子往空中一抛,那绳子便拔地而起,顺势往天上直直而去, 无穷无尽一般地伸向长空,底下观者顿时一片譁然。 崔婉亦如旁人一般随着那绳索的生长慢慢向后仰起脖子, 只是头顶阳光正当刺目,崔婉看不清那绳子究竟通往何处。 吉顼见崔婉瞧得认真,便勒马停住。 崔婉眯着眼仰着头刚在努力思考这究竟是根据什么科学原理,吉顼却拍了拍她的手背, 示意她看下面。 崔婉当即低头, 却见方才抛绳索的道士,正顺着绳子向上攀爬,一直爬到空中被烈日所灼, 目不能视的某处后,竟人和绳索同时消失在白光里。 片刻,人们方反应过来,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阵阵惊唿。 「哇~~」,崔婉很想像崔英那般随口吟两句诗来表达一下自己的震撼之情,奈何腹中诗才了了,憋了半天,最终只憋出来四个字:「好厉害啊!」 吉顼觉得她可爱非常,若不是此处人多,他真恨不得将她抓过来狠狠啄上两口。 「呀!还有呢。」崔婉直了直身子,重新打起精神,将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摆出一道「这回我可要看清楚其中神妙」的架势。 这时又有一头戴斗笠卷着裤脚,装扮似田间老农之人走了出来,他先走向围观的人群,逡巡了一圈后,发现一女子的提篮中有梨子,便问她讨要了一个。 那女子虽有点不情愿,可却想看看此人接下去欲待如何,便也将篮子里的梨分了一个给他。 那老农也不客气,接过梨就勐地一顿啃,就在围观人群快失去耐心之际,老农忽地将梨核往地上勐地一掷。 众目睽睽中,梨核消失了,而后那块空地上,一嫩芽破土而出,抽条生枝,极速生长,不多时,便已枝叶扶苏、勾荫成树,接着更是于瞬息之间便开花结果,一只只漂亮的梨挂满枝头。
第156页 老农伸手去摘,不一会儿便摘了满筐,当最后一个梨子被摘下时,那树又瞬间枯叶满枝,凋零颓靡,最终消失不见,只余那满满一筐的梨让人不得不相信方才所见的一切。 这时,老农从竹筐中取出一只梨,又还给那女子。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 崔婉更是嘆为观止,久久不能回神。 表演结束,围观的人群心满意足地向技者投出银钱,崔婉这才想起自己在这白嫖了一场,不给钱委实说不过去,可往身上一摸,却发现自己出来的急,却是身无分文。 吉顼朗朗一笑,从怀中拿出几个金锞子,上前一掷,金锞子便稳稳落在技者布囊中。 崔婉如此满意,吉顼便觉这一趟没有白来,纵是耗费再多银钱他都不觉有何不妥,此时倒有些明白为何有人愿以千金买美人一笑了。 夫妻二人在外头一直逛到了临近宵禁才回了永安坊。 「多谢夫君今日带我出来。」崔婉微微颔首,让夜色掩去自己脸上的羞意,心中不由对自己又有点埋怨和懊恼——自己分明几日前方下定决心与他恪守夫妻之礼,再不生旁的念想,这才几日功夫,却又同他逛起街市来…… 吉顼调侃道:「想着接下去不知要借住夫人的宅子多少年,为夫总该得讨主人家欢心,方不至于被赶出门去,夫人说是与不是?」 按道理,这时崔婉当娇声来一句「讨厌~」,可奈何刚直如她,却是一时难为情得不知如何言语,便转移话题道:「夫君明日去衙署?」 吉顼「嗯」了一声。 「明堂县衙署在何处?」 吉顼低沉的嗓音落于她耳边:「在永乐坊西南隅。与永安坊不过隔着四五个坊,并不是太远。」 ……… 吉顼正式上任后,便渐渐忙碌起来,白日难见踪影,入夜后的应酬亦是颇多。 崔婉却也能自得其乐,与秋彤几人吃喝玩闹,晒晒太阳看看书,偶尔亲自下厨做一些喜欢的吃食,有时候摆着棋谱同自己下棋都能消磨一整日。 有时候再架起炉子,用她独门秘制的蘸料做烧烤,温一些花酿果酿喝着,崔婉只觉日子快活似神仙,巴不得吉顼能在明堂县当一辈子县尉才好。 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许是日子太舒坦了,终于有一日,崔婉因贪恋碳烤之物,在清晨替吉顼更衣之时,窜出来两行鼻血,直把吉顼骇得脸都青了。 忙请了大夫上门诊治,在大夫一阵细緻的诊问之下,崔婉不得不老实交代自己闲暇在家时的所作所为。 大夫道她体质偏寒,不宜多食上火之物,身子虚寒定难以承受。 吉顼闻言,当即气得脸色发黑。 不仅如此,大夫还顺道替她诊出不孕不育,同样是因宫寒,却未好好调理,故而难以受孕。 崔婉不免有些心虚,第一次来月信之时,当时她就因腹痛请过大夫,可就着药方吃了一阵,腹痛之症减轻后,她嫌药委实难喝,更以为自己平日多有锻鍊,身体定当不差,便就此罢了药,日常饮食更是少有忌口。 哪知原身底子太差,当年落水直接病死过去,亏下的身子经她这么多年日日锻鍊都不能补足。 大夫捋着长须,语重心长道:「老夫开个方子,夫人需照此日日调养,过个三年两载,必能得喜讯。」 崔婉鼻头一皱,想起今后日日与难喝的汤药相伴的日子,顿觉了无生趣。 送走大夫,吉顼唤来翠芜几人,厉声道:「你们今后须看着你们主子,若再叫她贪吃寒凉或上火之物,我定唯你们是问。」 说完,又回过头去瞪崔婉,他公务繁忙,以为崔婉一向以贤妻良母要求己身,不想崔二此人果然是在他面前一套背后又是另一套的。 见吉顼打算发作,崔婉忙率先开口自辩:「七出也没说不许贪食。」 若非看她可怜兮兮地躺着,吉顼都恨不得上榻去好好惩戒她一番了,这言下之意,是打算继续吃烤物了? 「七出之四口舌也,你自己想想。」 崔婉却不服气:「夫君此乃强行曲解,口舌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闻言,吉顼眉一拧,看着崔婉的眼神隐有威胁之意:「那夫人言下之意是打算继续我行我素了?我看天色尚早,为夫倒不介意花点时间到榻上与夫人仔细讨教讨教何为口舌。」 崔婉昨夜累到三更才歇下,此刻哪有精力再同他讨教,直接认怂讨饶:「知道了知道了,夫君快去衙署,莫耽搁时辰。」 ……… 日子在如此平静中穿插着小波澜的状态下悠悠打着转儿,不声不响,两年时光便晃过去了。 崔婉的小日子一如既往的恬淡,可坊间关于明堂县县尉吉顼的传闻,却越发毁誉参半起来。 吉顼行事果敢利落,勤于政务,为公为民做了不少实事,为此是人人称道有口皆碑的,他每年的考绩皆为上上,更是得圣上金口赞誉过的。 然而,士林间却总有传闻吉顼与陛下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往来密切,更被二张引为至交。朝中之人只觉吉顼此人为了权位竟不惜以进士之身去巴结二张这等不入流的人物,简直是士人之耻! 虽身处后宅之中,但崔婉多少有所耳闻,不论真假,崔婉相信吉顼有他的理由与判断。 但是,崔婉仍旧不免担心,要知道,二张乃武则天的面首,吉顼与他们往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将慢慢介入那朝堂的漩涡之中,她安逸的日子,是不是终有一日要结束?
第157页 她的疑惑尚未在心中存续太久,有一日,吉顼却突然先问起她来了。 「世人皆道我为求权势而谄媚于二张,你是否亦作此想法?」 吉顼星眸朗朗,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似想从她脸上看出最真实的答案。 他表面看似淡定,却只有他一人知道,此时等待她回答的他,心底是如何的紧张。 一年多前,司卫少卿张易之偶至长安,长安城稍有名望之臣皆爱惜名声,不屑与之为伍,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却自荐出来应承送迎。 在他刻意而为的一番觥筹交错,推心置腹之下,张易之将其引为至交密友,对他所言几乎言听计从。 他知道世人对他多有鄙薄,但是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在他看来,大丈夫欲于朝中有所建树,当只求结果利国利民,而不拘泥于此等小节。 然而,这世间,他唯只在意一人如何看待于他。 第103章 与虎谋皮 终成患。 崔婉偏头想了想, 方轻声问:「夫君可是因与二张志趣相投,欣赏其为人品性才与之相交莫逆的?」 「自然不是!」 「既然夫君不是二张那等暴戾无道,品性败坏之人, 我自不会因夫君与其二人交好便将夫君看作同等样之人。只不过, 妾身怎么看又有什么打紧的。倒是夫君不怕有碍自身清议吗?」 吉顼闻言方放心一笑,无所谓道:「上一回救父亲和狄公魏公出例竟门, 我便明白一个道理, 说起来, 这道理还是多亏夫人提点的。」 闻吉顼此言,崔婉轻轻「咦」了一声,疑惑地望向吉顼, 等待他的解答。 吉顼缓声道:「朝中一直不乏忠正敢言的大臣,然这么多年, 酷吏却仍旧横行朝野,为何?盖因陛下对朝臣忠心仍多有怀疑,而酷吏又蒙蔽上听。如来俊臣之流,在各地皆有地痞流氓为帮手, 每每其一出手给大臣安放谋逆罪名,便有四方群起同时诬告, 如此,便给陛下一种被冤之人罪大恶极,百姓恨不能得而诛之的假象。陛下被这些人蒙蔽圣听,才会以为朝中大臣谋逆之心不止。」 「这让陛下如何听得进臣子之言。而二张深得陛下宠幸, 纵是武家子弟和来俊臣之流亦对其二人百般巴结谄媚, 也正因有二张帮着说话,他们行事才少有顾忌。而朝中正直之臣皆不愿与二张为伍,二张亦深恨之, 如此一来,圣心如何能不偏不倚?高宗皇帝驾崩十年有余,如今陛下年事已高,然储君之位却仍摇摆不定,酷吏依旧祸害朝臣。」 「既然来俊臣能利用二张达到目的,如此利刃,他们用得,我如何用不得?他们用此来杀朝臣,我便用此来除了他们!」 崔婉知道朝中上下苦于酷吏久矣,而经歷了何大、他父亲,以及狄仁杰一案后,吉顼对这些恶犬更是深恶痛绝。 看来吉顼是想以毒攻毒了。 「夫君不惧世人眼光吗?」 吉顼看了崔婉一眼,促狭道:「自上一回某人劝我献妹救父之后,我方登科、未得任命时,朝中便有人说我为谄媚魏王不惜出卖胞妹,德行有亏。如今我早已不在乎这些虚名。」 原来吉顼堂堂一个状元郎被放到明堂县当县尉,不上不下的,没想到底下竟有这般缘故,而她居然毫不知晓,他亦未曾向家中任何人透露过只言半语,想来是怕家人担心,或者,还有怕她自责? 而对于这个任命,当时他心中定然有所不平和委屈的吧!? 既然她不希望她多想,那她便不多想了吧。 于是崔婉故意将眼睛一瞪,恼道:「夫君这是怪我喽?」 吉顼忙一把将崔婉搂到怀里,含上她的耳珠,柔声道:「为夫是感谢你呢。」 说着,手上便不规矩起来,沙着嗓子在崔婉耳边吐气道:「看来夫人不信为夫之言?那我只好身体力行来表达谢意了。唔~大夫的药已吃了两年了,不知有没有效果,我看今日万事皆宜,不如试上一试……」 崔婉又羞又恼地捶了他一下,不明白这厮究竟怎么做到把所有事情最终都能引到那事儿上,得到个殊途同归的结果的! 而她真正的担忧,到底没说出口。 她想劝他,可不可以不要去管那些事,能否永远留在长安做明堂县尉,予她一世岁月静好便好。 她知道,他不会答应,毕竟,她不认为自己在他心里的份量,能重要到教他甘愿放弃毕生之志。 没多久,崔婉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数日前,吉顼宴请前来长安履职的监察御史王助时,无意间从其酒后之言中听到一事——如今箕州刺史刘思礼,曾经术士张憬藏相面,后断言,刘思礼有天子之相,然其须当过箕州刺史后,方能位及太师,后则垂手可求帝位。 术士预言天命向来为世人所深信,大唐高祖皇帝因「桃李子,得天下」的童谣被认为天命所归,聚起一帮能人悍将,创立了唐王朝。 本朝皇帝同样应了「唐三代而亡,女主武氏代之」的预言。 开朝皇帝大多在潜龙之时皆有术士相面预言其天命所归,故而此事向来为帝王所忌讳。 刘思礼显然也对术士所言深信不疑。其听了术士之言后,竟怂恿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阴结朝士图谋不轨,并暗定君臣之契。 綦连耀便遵照刘思礼之命,找上王助兄长——主责官员选任的凤阁舍人兼知天官侍郎王勒,让其安排他去箕州做了刺史。
第158页 此事牵连朝中诸多官员,吉顼心知王助酒醒后,一旦记起其酒后失言而使他得知此等秘事,必不会放过他。 几番盘算之后,吉顼决定先下手为强,索性将此事做成饵,诱来俊臣上钩。 如今来俊臣因受赇被贬为合宫县尉,早听闻其心有不甘,日日筹谋着如何再造几起大案,好东山再起。 与其担心来俊臣下一步将攀咬上何人,还不如将确有反心的这些人交到其手上,这亦算得是他给来俊臣的投名状。 陛下迟迟难下决心肃清酷吏,虽贬谪来俊臣等人,实则随时等着重新起用他们。 若他能利用此事,取信于来俊臣,那接下去便可以诱来俊臣去诬告陛下最重之人。 龙有逆鳞,一旦来俊臣等人触了陛下禁忌,届时,陛下怕是不杀他们都不行了! 而且,刘思礼敢因术士区区箴言便生出反心,多位臣子更因此便敢与其共同谋逆,盖因陛下至今未能定下东宫之主的缘故,或许此事恰好能够提醒陛下早下决断。 吉顼既已打定主意,便迅速将此事以密信告知来俊臣。 来俊臣得此消息后,果然大喜过望。 然而。吉顼还是低估了来俊臣的无耻! 来俊臣迅速密奏圣上,告发刘思礼谋逆,并将其批捕下狱,可他却意图将功劳全部据为己有。 为了防止吉顼得去首功,他开始意图诱使刘思礼把吉顼牵连入同谋之内。 幸而张易之提前将情况告知吉顼。 那日吉顼难得抽空与崔婉共用宵食,不想张易之的密信急急送到。 崔婉见吉顼看完信后,面色一变,不由心头一跳,小心问道:「夫君,怎么了?」 吉顼阴沉的面色一收,一手轻轻抚了抚崔婉的面颊,温声道:「没什么,有一些紧急公务要处理,接下来几日会不在府上。夫人只管吃好喝好睡好,安心等为夫回来,可好?」 崔婉心知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但吉顼不愿她知晓,她便不会去问。 语毕,吉顼抱了抱她,便大步往外走去。 ………… 春天的雨淅淅沥沥,下得缠绵悱恻,似线儿串成的水珠子顺着碧瓦飞檐沥沥落下,再一颗颗打在窗外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地,打得崔婉愈发心烦意乱。 头几日她还能气定神闲地等着,可慢慢地,她棋子再也落不稳了,话本儿也看不进去了,甚至连烤肉吃着都不香了…… 吉顼依旧没有消息传回来,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何事,去了何处。 未嫁人时,她曾想着逃家独自隐于市井之中,可今日方知,原来,只有她一人的长安城,住起来并不快活! 就这样,一直等到一旬之后,吉顼的贴身侍卫张大亮总算送来的吉顼的消息。 崔婉这才知道吉顼竟回了洛阳,前头差点下狱,幸好在张易之的疏通之下,得以顺利面见皇帝,早一步自述陈情,现已平安无事。 崔婉松一口气,方问道:「那郎君可说何时回来?」 何大亮恭声道:「大人在洛京尚有事要做,暂时不能脱身,但大人让我留下听夫人差遣。」 崔婉想了想,终是觉得孤身在此坐等委实难熬,心道:长安至洛阳不过三日脚程,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若直接回洛阳更安心一些,更何况张大亮乃吉顼惯用之人,如今却被他派来保护她委实浪费人手。 决心已定,崔婉沉声道:「那正好我有一事需你去办。」 张大亮拱手道:「谨听夫人差遣。」 「即刻起,你便护送我回洛阳。」 第104章 重回洛阳 原来,她不怕死了。 三日后, 崔婉带着翠芜和秋彤站在了洛阳城的定鼎门前。 此刻定鼎门外正堵作一团,一片喧闹嘈杂,崔婉他们等了许久都未见人流向前方移动。 又等了片刻, 崔婉终于忍不住吩咐张大亮道:「你去前面看看发生何事。」 不一会儿, 张大亮回身来报:「听说是有人过城门时不小心翻了一辆草车,里面藏了两只刚杀的羊, 那几个人见羊露出来, 连忙扔下羊跑了。城卫找了如今的合宫县尉刘大人亲自过来抓人, 刚右迁御史中丞的来俊臣,其尚留在合宫县衙当差的数名手下也跟过来了,几个城门皆暂且封住了, 他们正挨个仔细查探。」 崔婉瞭然了,一年多前, 皇帝向全国各州县颁布了「禁屠令」。 武则天曾经出家为尼,纵是还俗之后依然虔诚礼佛,为向神佛显示虔诚,于是下令全国禁屠, 任何飞禽走兽皆不可屠杀。 百姓若实在想吃荤食,只能待牲畜自己死了。 因为这禁令下得委实没道理, 故而百姓多有阳奉阴违之举,屠夫照样宰杀牲畜,只不过将宰杀时间改至了深夜。 这禁令下了之后,闹出的趣闻还真是不少。 之前吉顼就同她说过他们宴请去陕州巡查的御史大夫娄师德一桩趣事。 当时食肆端了「红羊枝杖」上桌, 本来官员尤其是如御史大夫这等司监察百官之职的, 就不好在众人面前明目张胆违背禁令吃肉。 故而娄师德立即唤来厨子,板起脸问:「大胆,陛下禁屠, 此肉从何而来!」 厨子大概也见惯了高官装模作样,倒也不慌不忙笑着应对:「此羊乃被豺狼咬死的。」 娄师德闻言,捋了把鬍子嘿嘿一笑道:「这豺倒是懂事。」
第159页 于是再无顾忌大快朵颐。 不一会儿,又上来一道「白龙腥」,娄师德便依例再次唤来厨子问询。 厨子回道:「此乃豺咬死的鱼。」 没想到这次回答却让御史大人不满意了,随即出声责骂道:「蠢货!你家的豺可能咬死鱼?当言水獭所为!」 长安城不似洛阳在天子脚下,大家吃荤倒不如何避讳,崔婉当时也将这事当笑话一听而过,确没想到洛阳至今还将此禁令执行得如此严格。 等了大半日,几个官员还是没查到杀生之人,只能就此作罢,崔婉一行终于得以进入城内。 定鼎门旁便是崔婉的娘家,可她当下正挂心吉顼情况,只能望着挡去家门的高大坊墙,姗姗而过。 两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已足够让许多人的人生发生不少变化。 先是李迥秀在第二年终于中了,同样也是状元郎,可谓扬眉吐气了。 听说他骑马游街时,整个洛阳城的女子倾巢而出,都去一睹新科状元了的俊美风姿,女子们纷纷向其投掷花果表达爱慕之意,甚至连状元郎的已婚身份都未能阻止她们嫁他为妾的心思。 崔婉暗忖崔玥的心情当是喜忧参半,愁怒交加吧。 再来就是她最亲的妹妹崔英,终于与她自幼定亲的杜闲成婚,嫁入杜家,想来过些年,让前世的崔婉被迫背了老多诗文的「诗圣」便要出世了吧。 可惜当时她却身在长安未能前去送嫁,可谓她一大憾事。 而她的亲人里,嫁人的又何止崔英一人,吉芙也于半年前嫁给武库署的署丞黄文秀为正妻。 阔别两年的洛阳城热闹依旧,崔婉在复杂的心绪中回到了吉家。 林氏对于她突然的归来诧异非常,却又十分欣喜。 「婉儿,你怎么回来了!回来得正好,我瞧着这两日大郎神色不大对劲,我问他他却不肯说,今日你回来正好好好宽慰大郎一番。」 崔婉蹙了蹙眉,心道果然有事。 「夫君现下人去了何处?」 林氏心事重重却又两眼一抹黑,听崔婉问起,只能沉沉地嘆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我如何知晓。大郎回来后便日日忙碌不见踪影,大郎说陛下已经免了他明堂县尉之职。」 说到此处,林氏目露担忧望向崔婉:「你说,你说大郎不会有事吧?」 崔婉的心情比林氏好不到哪里去,却只能装作淡定地安抚道:「阿家,大郎同我说事情已经解决的,你别担心。陛下免了夫君之职,说不定是另有任命呢。」 听了崔婉的话,林氏这才略微安心地点了点头。 从正堂出来,崔婉回了自己空置了两载的小院。 小院一切如旧,只是她的家当没有随着带回来,屋里显得空落了一些,崔婉略转了转,发现只有书房稍有活动的痕迹,便随意问了个院里的婢女:「郎君这几日都几时回来?皆宿在书房么?」 院里几名婢女是林氏临时拨过来这边服侍的,见崔婉问话,小心翼翼回道:「回少夫人,大人日日深夜才回,大半时候都饮得有些醉,往书房一趟就不省人事了。」 「嗯,没事了,你下去吧。」 果然如那婢子所言,崔婉足足等了一日才将吉顼盼回府。 吉顼一回府便看见在府门等候多时的张大亮,一问才知崔婉竟自作主张回了洛阳。 他心中顿时又忧又喜。 虽然他暂时无事得以脱身,然而如今形势却不可控地变得糟糕起来。 皇帝让河内王武懿宗同来俊臣一同审理此案,武懿宗之人阴险歹毒当属武氏诸王之首,其与来俊臣臭味相投,以主动供出同谋之人可减免死罪为饵,让刘思礼大肆攀咬朝士,刘思礼遂诬告宰相李元素、孙元亨以及刘奇、石抱忠等三十六人,皆是海内名士。 事情发展至这个地步,吉顼只觉自己罪大恶极,现在朝中上下皆将他看作来俊臣之流,恨不能将他与来俊臣等人一道碎尸万段。 他没想到他递给来俊臣的这张投名状,最终竟牵连了如此多无辜之人。 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事到如今,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却只能硬着头皮将这条道直直走下去,纵使前方是万劫不復的深渊,他却已别无选择。 此时他方才明白,崔婉为何不希望他入仕,为何希望他留在长安当一辈子明堂县尉。 是他太过自信了,自以为自己能掌控好一切,却忘了,这些酷吏并非恶犬,而是疯犬。 他夜夜与来俊臣等人虚以委蛇,指望能取信于他,他知道,只差一步! 来俊臣如今已经疯了,他告诉来俊臣鸟尽弓藏,他身上背的人命太多,陛下终有一日要拿他祭天以平朝臣之愤,如果他不作为,那死期便不远了。 在他的蛊惑下,如今这条疯狗开始起了当主人的心思。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要成功了,他不能让一切前功尽弃。 可他在此刀尖舔血,如履薄冰,他不怕自己万劫不復,却怕连累崔婉。 她如此热爱世间的一切,她是如此美好,他又怎忍心让她陪他赴险。 可惜当时他盲目自大,为了自己的理想未曾考虑她分毫,如今后悔却已再无路可退。 他本安排张大亮去长安护着她,如果他出事,他会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去,届时张大亮便会护着她逃生。
第160页 没想到,她那么惜命那么怕死的一个人儿,竟毫不犹豫选择回洛阳。 是为了他吗? 是为了他吧! 吉顼努力撇去身上的醉意,加快了脚步,恨不得立刻见到崔婉…… 他们成亲近四年,还是第一次分别如此之久,崔婉此时见到大步迈入房中的吉顼,正携着满身的酒气。 不过半旬未见,他整个人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疲惫,更带着些许颓靡。 见到崔婉,他大步向前,毫不犹豫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力气之大,叫她险些透不过气来。 他一只大掌移到她脑后,将她的头按着紧靠他的胸膛。 起伏的胸腔混着他低沉的嗓音,崔婉耳边传来他嗡嗡的一句:「为何一意孤行跑了回来。」 崔婉语调轻柔,笑道:「我一个人在长安挺无趣的。」 「可洛阳并不安全。」 崔婉抬起脸眸光盈盈地望着他,道:「你不是说不论如何会护我平安么。」 「婉儿,此番之事,许会酿成大祸。如今牵扯进此案之人越来越多,武懿宗和来俊臣开始对他们施以酷刑。我怕……我怕……」 吉顼未说出口的话被崔婉一语打断:「我不怕!」 崔婉的语气果决且坚定。 吉顼闻言,心又疼又暖又愧,一双迷离的醉眼深深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他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瓷般的面颊,然后一低头,便重重地吻了上去。 不知何时,窗外又开始下起绵绵细雨,带着无法同外人道的愤懑,带着不得不继续前行的压力,这一夜,眼前的男人要了她一次又一次。 当第二日天气终于放晴之时,崔婉回头看着身旁终于陷入沉沉吗梦境中的男人,心想:原来自己也不是那么怕死的…… 第105章 咸鱼翻身 连连升官 没多久, 吉顼新的任命下来了,陛下擢拔其为右肃政台御史中丞。 儿子因祸得福,林氏喜不自胜。 而吉顼本人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 崔婉心知他是因为那些牵扯进此案枉死的海内名士万分自责。 这些人在来俊臣手上屈打成招, 最终尽数被诛,加上其牵连的亲族, 窜逐流放近千余人, 朝中之人皆言吉顼为了上位不择手段, 陷害忠良,乃阴狠毒辣之辈。 对于旁人的看法,吉顼并不在意, 他依旧朝着自己的目标坚定地前行。 在处理了刘思礼之案后,朝中之人对酷吏再无法容忍, 来俊臣亦知自己若再不行动,只怕逃不过兔死狗烹的结局,就像丘神勣、周兴、索元礼、万国俊、侯思止这些人一样,在利用完他们之后, 他们总要被用来祭旗平愤的,没有一个逃得过被处死的命运。 故而他终于下定决心, 准备先告发武氏诸王及太平公主,再欲诬皇嗣李旦及庐陵王李哲与南北衙同反,妄图以此夺取国柄。 而吉顼率先将此事通过他名义上的妹妹——寒霜胧月告诉了武承嗣,又秘密告知太平公主。 武氏诸王对来俊臣手段最清楚不过, 太平公主身为李家人, 更知道这些酷吏污衊杀害了多少李氏宗室。 他们大骇之下,太平公主找到武氏诸王,商量之后, 难得联手起来进宫面圣,率先下手告发来俊臣谋反,来俊臣随即下狱,有司二话不说便判其斩首。 然而,处死来俊臣的奏章送入宫三天,却仍未得皇帝批奏。 作为皇帝最锋利,用得最顺手的刀,吉顼知晓皇帝并不捨得丢弃,吉顼遂趁皇帝游览苑中之时,为陛下执辔引马。 皇帝向他问起宫外之事,吉顼便将话题往来俊臣一案上引:「外边的人只奇怪处死来俊臣的奏章没有批下来。」 皇帝倒也直言不讳:「来俊臣有功于国,朕方思之。」 于是吉顼想了想,沉声道:「于安远告李贞谋反,李贞果真的反了,然于安远至今只任成州司马。而来俊臣聚结不逞之徒,诬构魏王殿下此等良善,其贪赃受贿之财更是堆积如山,被其枉害之冤魂堵满黄泉之路,此等国贼,何足惜哉!」 皇帝这才准奏处死来俊臣。 六月初三日,俊臣弃于市,仇家争啖其肉,须臾而尽;抉眼剥面,披腹出心,腾踏成泥。 一代酷吏伏诛,大快人心。皇帝知天下人恶来俊臣久矣,乃下制数其罪恶,将其抄家灭族。 士民自此相贺于路,皆言:「如今终于可以摊开膀子安睡了!」 而俊臣掌权时,天部选官因受其威胁,往往一榜用其私属数百人,以此党羽满朝。 来俊臣既已授首,天部侍郎铨曹等人皆向皇帝自首,来俊臣的私属党羽亦被全部处理。可吉顼却没能因此扭转风评,反而人人皆道其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谄媚、告密、出卖事事皆可为之。 然而,不论朝中之人如何看他,吉顼却在举报刘思礼后便成了皇帝心腹之臣,如今又因诛杀来俊臣有功,短时间内再度右迁控鹤监内供奉,秩正三品。 吉顼的官职顿时比自己的父亲,正四品的易州刺史还高了。 生养了如此好大儿,林氏登时日日笑得合不拢嘴。 武周朝的酷吏政治自此结束,朝廷顿时气朗风清,一派盎然欣荣景象。 而吉顼,开始着手布局他下一步的计划的同时,忙抽空讨好被他忽略了好一阵,又担惊受怕的崔婉。
第161页 崔婉回洛阳数月,感觉自己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如今是看啥东西都像肉,闻着啥味儿都带荤。 可想着吉顼日日在风口浪尖上,她也不敢在后宅给他捅娄子,何况还有林氏在府上督促着吉家一大宅子人,故而崔婉时刻谨言慎行,半点荤腥不敢碰,有次睡梦里甚至馋得把吉顼的胸当羊肉脯给啃了。 这日,吉顼下朝回来,崔婉大老远看见他,便闻到一股子肉香。 崔婉皱了皱鼻子,心里有些酸苦:看来是那夜她啃入味了,如今看到他都似见着肉一般…… 可吉顼越是走近,那诱人的香味却越浓郁,崔婉用力吸了一口,委屈巴巴地望着吉顼:「夫君,我想回长安……」 吉顼看着她沖他撒娇的可怜模样,心都要化成一滩春水了,不由抚了抚她额顶,柔声问:「如今来俊臣伏法,暂且能安定一些时日了,怎的又想回长安了。」 崔婉低头撇了撇嘴,诚恳道:「洛阳城伙食太差了。」 竟是这个原因! 吉顼好笑地拿出藏在身后的一提裹着油纸的东西,在崔婉眼前晃了晃。 崔婉鼻子被香味勾得勐地一嗅,随即眼睛一亮,忙伸手一把抓住那包东西抢了过去。 打开后,正是一只泛着黄澄澄油光的烧鸡。 馋疯的崔婉哪还记得矜持和淑女,二话不说便大快朵颐起来,直到吃了一大半,才忽地想起来,捏着一根鸡骨头抬头呆愣愣地问吉顼:「夫君何处得来的烧鸡?」 「好吃?洛阳城那么大,想吃只烧鸡又有何难。」 「可是…可是被参上一本到陛下那边怎么办?」崔婉担忧道。 「那也无妨。只要不太过明目张胆,陛下对此类无伤大雅的小事不会较真的。」 崔婉半信半疑道:「真的?」 于是吉顼笑了笑,便跟她说起朝中一件趣事。 本朝右拾遗张德中年得子,喜不自胜,便备下好酒,又宰了一头羊宴请交好的同僚。 谁知有一名为杜肃的同僚竟不怀好意,偷藏了一块肉,密奏陛下举报了张德。 陛下便叫了张德去询问,先是向张德道声恭喜他得子,而后又问张德请客用的肉从何而来。 张德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叩头谢罪。 谁知皇帝却未处罚他,反而对他说道:「朕虽禁止屠宰,可红白喜事是不追究的。但你请宾客倒是要擦亮眼,莫请错人了。」 吉顼嘆口气对崔婉说道:「陛下其实心里明镜似的,陛下用人不拘小节,对于小人,虽用之,实则却不喜之。陛下其实也知道不可能真的禁止人们屠宰杀生的,只是我在朝中为官,才比百姓更多些忌讳罢了,却委屈你了。」 吉顼温柔地望着她,勾起唇角:「下回你想吃什么便告诉我,我下了朝便帮你带回来。总归我不过买的是人家杀好的牲畜,陛下怪不到我头上的。」 崔婉心口一甜,吟着浅笑,轻轻点了点头。 相较于仁风坊吉府里头的浓情蜜意,正平坊的李府一处院落内却不大太平。 不知从何时起,李迥秀便总是被旁人拿来与连襟吉顼一块比较,不知不觉间,他自己也开始暗中与之较劲起来。 虽然除了在朝堂之上,他们至今都未能算得正式一见,可李迥秀却觉得自己与吉顼早已较量了好几轮。 先是他第一次参加科考,原本信心满满,却未料以落第收场,还眼睁睁看吉顼中了状元。 天知道他成亲那日,心头有多不痛快,多愤懑难当,他只觉那日来李府的宾客都是专程过来瞧他笑话的。 而他嫡母崔氏和他几个兄长,话语间更是多有讥讽之意,他知道他们背地里定是不知嘲笑过他多少回。 甚至他们还笑话他娶的是吉顼不要的女人,纵使事实截然相反,却无人在意。 再说他娶的妻子,她一开始确实极其迷恋于他,可这位出身豪门世家的贵女,时间一长,他还是能偶尔从她眼神举止里看出她对他未能一举登科的失望。 而她时不时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更是与他嫡母如出一辙。 然而,最叫他愤怒的是,有一次,他无意撞见他生母躲在园中哭泣,追问之下,才知他的妻子竟对他生母多有苛待。 他去找崔玥理论,崔玥却理直气壮对他说道:「夫君的母亲才是我阿家,姨娘若亦当婆母侍奉,那置母亲于何地?任天底下哪一户人家的儿媳,其侍奉的婆母也只有一人。」 侮辱他生母和侮辱他又有什么区别! 李迥秀当时只觉气得急怒攻心,却生生将怒火压了下来。 他身无功名,一切皆需倚仗家族,就算他有了功名,也同样离不开家族的帮衬运作,他娶崔玥,同样是希望能有一个强大的妻族能在未来助他一臂之力。 却没想到崔玥与他嫡母崔氏一般,实际上都将他们母子看低到尘埃里。 但他却只能忍下,硬憋着一口气,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苦读一年,就为了还这些看扁他的人一个响亮耳光。 一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而他的仕途从此顺利起来,短短时间便升到了正四品下夏官侍郎,年轻一辈中可谓风头无俩。 而反观吉顼,却风评不佳,更是在七品明堂县尉中蹉跎两年之久,迟迟不得寸进。 若说他不得意,那是假话。
第162页 崔玥同样也是扬眉吐气,再不言她只侍奉嫡母的话,对他愈发温柔小意起来。 世人嘴脸皆是如此,他身为庶子,早对此世间冷暖看得通透。 两年后,吉顼告密不成还被来俊臣夺了功劳,眼看就要被来俊臣诬陷下狱,却没想到最终却峰迴路转,让他逃脱不说,还突然官运亨通。 自打吉顼被擢拔为控鹤监内供奉,他心态再次失衡了。 然失衡的,又岂止李迥秀一人。 崔玥万万没想到吉顼竟咸鱼翻身,重新跃到了她丈夫前头。 眼看吉顼倍受皇帝隆宠,这些年里,崔玥逐渐宽慰的心,又渐渐不舒坦了。 吉顼出身寒门,行事手段却比李迥秀老辣许多,懊悔一点点爬上她心头,如蚁一般啃噬着她。 崔玥没办法去怪崔婉,更不敢去责怪丈夫,只能将气撒到李迥秀的生母苏氏身上。 若非苏氏出身下贱,李迥秀的仕途又何至于此! 第106章 怒回娘家 的人是崔玥。 崔玥当年也是百般纠结挣扎之下, 方决定嫁给李迥秀的,自己夫君俊美风流,本就深得洛阳女子的爱慕, 在得中状元后, 更是许多富庶人家想将女儿嫁进来作妾。 若不是她一力阻挡着,如今她夫君只怕早纳了十门八门子的小妾了。 这日又有城东豪富吕员外寻了媒妁来为他女儿说亲, 崔夫人便把崔玥和苏姨娘一併喊去正堂。 崔夫人自然是不希望庶子娶一门带着巨额嫁资的小妾进门, 但如今李迥秀官越做越大, 在李家的说话的份量也越来越重,她再不敢自作主张便替他做主。 这时她便无比感谢当年来说亲的崔家二娘子,多亏崔婉的提点她才答应崔玥嫁进来, 果然,就是要嫡出媳妇儿才能和她一条心。 这些年若不是崔玥事事出头帮她压着苏姨娘, 只怕苏姨娘这妓子早要翻了天去了吧,有了崔玥,她反而能在庶子面前充个好人。 此番她也是特地唤了崔玥和苏姨娘一道过来,崔玥肯定是不允那吕员外家的女儿进门的, 她啥都不用干,只管如从前般看崔玥和苏姨娘互掐便是。 崔玥和苏姨娘一到, 崔夫人便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然后便轻啜了口茶汤,吟着笑温和地望着堂中诸人。 媒妁眼睛一转,热情地介绍:「吕员外只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 原本是打算招婿上门, 让吕小娘子给人作妾那是断不可能的。然吕小娘子自见了李大人一面之后,便从此茶饭不思,卧床不起, 吕员外请了城中的名医瞧了遍,都说吕小娘子害的是相思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无奈之下,吕员外只能请老身上门与各位夫人谈谈这门亲事。在老身看来,娶了吕小娘子,对李大人也是极好的。吕员外年事已高,将来诺大家财只能交给女婿,这些年吕员外家的门槛早被求亲的人踏平了。这等好事,不知几位夫人意下如何?」9拾光 崔夫人笑了笑:「我也不好替四郎做决断,雅华,你觉得如何?」 崔夫人亲昵地唤崔玥的小字,崔玥沖她回以温婉一笑,然后便将眉眼一挑,不善地盯着媒妁,厉声道:「我们看起来像缺钱的人家么?我家大人差吕员外那点家财?更何况,你说吕小娘子身子不大好吧?我如何能答应让一个病秧子入李家大门!」 「诶,话不能这么说,吕小娘子得的是心病,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吕小娘子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亦非良善人家所为。大夫不是说了么,只要吕小娘子嫁给四郎,病自然就好了。咱们皇帝陛下终年礼佛,总是劝诫百姓当时刻向善,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四郎在朝为陛下分忧,我们亦当与人为善,谨遵陛下教诲。」 苏氏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将事情的重要性拔高,把皇帝都搬了出来,愣是将崔玥堵了个哑口无言。 崔玥气得脸都涨红了,若让这吕家女进门,和苏氏联手同她唱反调,她还有什么舒坦日子可以过。 如此想着,崔玥不由弃了脸面,咬牙恨声道:「姨娘此言差矣,我也是为吕小娘子考虑。还劳烦这位阿媪转告吕小娘子,让吕小娘子可得想清楚,当别人的小妾可远比不得正室来的松快,而且我们李家不比一般人家,规矩要更多,尊卑有别,妾室说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吕小娘子自幼娇宠,可受得这般委屈?」 苏氏一听,崔玥一番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 苏氏当即气得脸色发青,正准备怼回去,却一眼瞧见自己儿子正下朝回府,眼看就要走进来了,她立即表情一变,作泫然欲泣状,从袖口取出帕子开始擦起泪。 李迥秀刚回府便瞧见自己生母哭哭啼啼受了委屈的模样,他立马眼风转向自己妻子,却见她沉着一张脸,面上尽是不屑和鄙薄之色。 崔夫人见他回来,和颜悦色道:「四郎今日这么早下朝啦。」 李迥秀略一点头,不假辞色,復望向自己生母轻声问道:「姨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什么委屈了?」 苏氏幽幽瞧了崔玥一眼,呜呜泣道:「四郎,奴婢无事。我不过一个出身卑微的媵妾,如何敢有委屈的心思。」 崔玥看苏氏这样,更来气了,可碍着自己夫君,却不好发作,只能对前来说亲的媒妁道:「你且先回去。过两日我们商量妥当了自会给你答覆。」 李迥秀却抬眸一阻,沉声道:「不知是何事,想来是与我有关?恰好今日得空,不若直接说个清楚,亦省得麻烦。」
第163页 那媒妁早把李家人的嫌隙看在眼里,一听正主本人发话,心头一喜,忙将亲事从头至尾又说了一遍。 待媒妁说完,苏氏连忙帮腔,一面啜泣一面说道:「陛下劝诫百姓当行善积德,姨娘想着四郎乃朝廷官员,更当作表率,救吕小娘子一命,可…可却被人说我不过是一媵妾,何来说话的地儿。呜呜呜……」 李迥秀眸中滑过一道厉色,不容置喙道:「姨娘所言极是,你回去便转告吕员外,承蒙不弃,在下愿纳吕小娘子入门为妾。」 媒妁大喜过望,忙渐声称是后迅速告辞出了李府。 「夫君!我不同意让吕娘子入门。」正妻在夫君纳妾之事上的话语权还是有的,崔玥想也没想便出口阻止。 李迥秀却道:「此事我心意已决,你莫再多言。」 苏氏点头附和道:「四郎娶妻多年却仍无一儿半女,娶一门妾室开枝散叶也是人之常情,并不过分……」 然苏氏尚未说话,却被气头上的崔玥径直打断:「主子说话,你一贱妾插什么嘴!」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堂中响起,崔玥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迥秀,而后「啊!」地大叫一声,便捂着脸跑了出去。 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此般委屈,回了院子当即收拾东西,喊上陪嫁的丫鬟,便准备回娘家。 可当她收拾妥当,却又有些犹豫,便故意等了片刻,直到李迥秀和苏氏却回院子了,她方抬脚出门。 崔夫人因担心崔玥,也跟了过来,没想到却看到她带着一干僕婢气势汹汹准备出门,不由愕然道:「雅华,你这是打算上哪去?」 「回娘家。」崔玥哽咽着倔强道,实则却偷偷瞧了李迥秀一眼,等着他认错并挽留她。 然而李迥秀却未开口,倒是崔夫人劝道:「傻孩子,怎生说这般傻话。快回去。」 崔玥倒是想借这台阶下去,没想到李迥秀却冷冷道:「让她回。这般高门贵女,我们伺候不起。」 崔玥被丈夫落了这么大面子,只能羞愤难当地一跺脚,真的抬步回娘家。 她恨恨地想:有你后悔上门求我的时候! 崔玥回娘家的事很快便传到了崔婉耳朵里,无他,就是她母亲郑如意派人来告诉她的,还让她抽空也回去一趟。 崔婉闻言皱了皱眉,她母亲和崔玥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她们母女二人此番又想要她做什么。 待吉顼回府,崔婉便将此事同吉顼提了一嘴,又说自己要回娘家一趟。 吉顼点点头,看不出其什么心思态度。 崔婉想了想,便试探性问道:「夫君不意外么?」 这时吉顼见崔婉闷闷不乐,还道她是担心自己姐姐,于是想起自己前几日下朝后,在御花园无意间撞见的一幕。 他看着她,认真安慰道:「莫忧心,其实这事不一定是你阿姐的错。你尽管回去好生宽慰她便是。」 崔婉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心头闷闷的。 没想到他居然二话不说便站在崔玥那边,帮崔玥说话。 难道这么多年,他心底还没放下她么? 第107章 母亲之算 她渐渐听不清自己母亲到底在…… 然而, 未等崔婉回去崔家,几日后,郑如意那边又急匆匆派人传来了新的消息:李迥秀一封休书, 以崔玥辱骂生母为媵婢为由而出妻, 并附言与崔家,道:「娶妇要欲事姑, 苟违颜色, 何可留?」 崔婉断没想到事情竟严重至此, 如今李迥秀一封休书公然送到崔家,便是铁了心要出妻了,那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翠芜, 我们现在就回崔家。」崔婉怕崔玥想不开会生出什么事来,连忙唤上僕婢出了门。 明教坊, 崔府。 出阁返娘家的崔家大娘子已经在原来住的闺阁里嘶吼恸哭了半日未曾停下。 「说我不事姑!苏氏算哪门子的姑啊!这不要脸的贱妓!」崔玥喊得声嘶力竭,字字夹着无限的恨意。 「苏氏就是出身差,那也是你夫君的生身之母。我们崔家怎生教出你这般的煳涂女,啊?你不唤她一声阿家也罢了, 竟然还辱骂苏氏为媵妾!」太夫人一大把年纪了,家门里都未发生过如此丢人现眼的事。然崔玥却至今不知有错不知悔改, 她忍不住出口对着崔玥一顿教训,说着说着顿觉气血攻心,头昏眼花起来,翠屏和周氏忙上前一把扶住老夫人。 自己宝贝女儿被李家发落回来, 郑如意除了心疼, 气愤与懊恼同样没少,听自己婆母一味责怪女儿,怕女儿承受不住内外双重打击, 起了轻生的心思,不由出声帮腔:「自古尊卑有别,李家也不做人,为这点事休妻,其实大娘并非不敬姑舅啊,崔夫人哪回不是夸赞大娘孝顺。」 「你还帮她说话!就是你毫无底线宠她,她才好歹不分。她只知道讨好崔氏,如今李四郎要休她,崔氏可有办法?崔氏可帮她说话了?当真两个蠢货!」太夫人眼睛一瞪,怒视郑如意,恨声说道。 郑如意本就憷她,怕太夫人继续骂下去会连她一块儿骂,便赶紧道:「我已经让人去把二娘喊回来,本来这亲事也是二娘一手促成,看看二娘还能不能劝李四郎回心转意。」 太夫人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们还去找二娘?你们要脸不要?二娘帮你们娘儿俩收拾多少回烂摊子了,你们还找她。」
第164页 「这是她亲姐姐的事情啊,我是她亲生母亲吶,她阿姐有难她本该出手相帮,阿家怎生如此说!」郑如意被太夫人无故责骂,心里头气也上来了,一时不平,忍不住开口辩驳。 「呵,你们好意思说,你扪心自问你可曾当二娘是你亲闺女了?」太夫人一声冷笑,又转而指着崔玥接着道:「你呢?你可当婉儿是你亲妹妹了?你们就有事才会想起她是你们亲闺女亲妹妹……」 崔玥本就已经崩溃,如今祖母还一味教训她,她对于祖母偏疼崔婉崔英早就心存怨怼,积攒多年的愤懑索性趁机一併发作开来。 崔玥带着哭腔红着双眼,对太夫人嘶声道:「怎的祖母就知道为二娘考虑,却不心疼心疼我呢?若不是我,二娘她能得到这般好姻缘么!?她帮我不是应该的吗?祖母也太偏心了,怎的二娘三娘就是你亲孙女,我就不是了吗!」 太夫人被气得不住地点着头,一股子气堵到嗓子眼,连话都说不出了。 在一旁一直没作声的周氏忙靠近,一下下抚着太夫人的后背帮她顺着气,劝道:「阿家,小孩子不懂事说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太夫人冷笑一声:「呵,她哪是说胡话,分明是积怨已久呢。好!老太婆我偏心。行!我再不管你们便是。你们娘儿俩好自为之。」 说完,再不看郑如意母女二人一眼,搭着翠屏的手背头也不回地离去。 周氏嘆了口气,也跟着老夫人离开。 崔玥仍旧哭泣不止,郑如意也一边抹泪一边嘆道:「我的傻孩子啊,你怎能辱骂你夫君的亲母呢,这下可怎么办吶……」 只剩她和母亲二人,崔玥气势虽然略减一些,可仍旧嘴硬道:「她又不是我正经婆母,我说她是媵妾,原也是没有说错的。」 说到底,郑如意确实不觉得自己女儿有错,在她眼里,妾室不过比奴婢强上一些罢了,若要她女儿如孝敬母亲一般去孝敬妾室,诚然过于自贱身份了些。 郑如意心疼地替女儿擦泪,幽幽嘆道:「所以我早跟你说,庶子嫁不得啊嫁不得,你当初就是不听。庶子哪里会将这些礼仪规矩放在心里。庶子本是妾生子,你让他如何能懂敬正妻!?倘若敬了正妻,那该将自己生身之母置于何地?」 崔玥一嘟嘴:「这时候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二娘嫁入吉家那么多年,肚子也没半点消息,可吉家丝毫未怨她,她夫君更是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就独宠她一人。可我呢,我不过入门两载,他就要纳妾不说,如今竟还敢休弃我……呜呜呜……」 崔玥说着,又触到自己不平的心气上,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郑如意听着,也有些憋闷了:「谁叫你当初猪油蒙了心,你父亲给你说的好好一门亲事,尽让你妹妹给生夺了去。没出息!」 崔玥委屈道:「我惯来心思单纯,我哪知她心思那般重,她是妹妹,她想要,就是丈夫我也让得她……」 这些前尘往事多说无益,郑如意摆摆手:「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只能盼你妹夫将来长进,你妹妹念在你当年让路使得她如愿嫁的贤婿之恩,自得照拂你一二。」 「阿娘,你说我夫君他会回心转意么?那吕家的娘子他已经娶进门,却还来休我,不会是他已经厌了我吧?他若不答应收回休书,我…我该怎么办……」 崔玥越说越伤心,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郑如意被女儿哭得心如刀绞,极力宽慰之后,忽地心头一动,想了想,面露喜色道:「我看不如这样。你也别回去求那李四郎了,左右回去也是不痛快。不若……」 不知母亲想到什么办法,崔玥噤了声,抬头愣愣地看着自己母亲,疑惑道:「不若什么?」 郑如意看起来很是纠结,一番挣扎盘算之后,方咬咬牙小心翼翼道:「阿娘想,不如你也嫁吉家得了,与你妹妹效仿娥皇女英,亦是一桩美事。吉顼他本就属意于你,他定愿意纳你入门。」 崔玥震惊地瞪大了眼,想也不想便立马否决:「不行,让我作妾看二娘脸色,不可能!阿娘你莫不是煳涂了,我堂堂一个清河崔氏的嫡长女,你居然让我给人当妾室!」 郑如意不由气得戳了戳傻闺女的脑袋:「我看你才傻,总图这些面上的东西。有我在,有崔家在,你是二娘亲姐姐,她敢拿你当妾室看待?何况吉家大郎他本就心仪你。男人嘛,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你如今肯回心转意委身与他,只怕他高兴都来不及。你往后便如二娘那般,作出个温婉小意的样子来,他还能光宠二娘不宠你吗?」 郑如意越说越觉着自己的主意再好不过,为了女儿一世幸福,不由努力劝说起来。 听着母亲的话,崔玥慢慢也意动了。 吉顼如今甚得皇帝青睐,官运亨通,虽然官声不怎样,可权势和前途却是摆在那边的。 正如母亲所言,就算李迥秀最后肯让她回去,从今往后她只怕就得夹起尾巴做人了,一边有恨她入骨的苏氏在李迥秀面前说她不是,一边又有新纳的吕娘子掣肘,她日子定然孬得慌,不知怎么憋屈呢。 而如果李迥秀决意休了她,她纵得再嫁的话,就算当别人的正妻,也只能往低处嫁了。 何况,李迥秀这没良心的还给她安了个辱骂生母不敬姑的名头,她的名声坏了,再寻何等样的好人家是绝不可能了。
第165页 崔玥一番盘算后,心思迴转,却又不好意思直接答应,便故做为难之态道:「这……只怕二娘不肯吧……」 郑如意正要再开口,外头婢女通传道:「二娘子来啦,夫人和娘子在里头等着呢,二娘子里边请。」 郑如意给崔玥递了一眼,示意她待会儿莫多言,由她来说便是。 崔玥心领神会,抿了下唇,按了按红肿的眼角,轻轻点了点头。 崔婉进来时,便见崔玥双手抱着腿窝在床头,一双核桃似的泡眼尚挂着未干的泪渍,显是大哭过一场的模样。可依崔玥不闹出一个结果誓不罢休的性子,此时居然能这么快便平静下来,也委实叫她意外。 郑如意上前亲昵地去挽崔婉,笑道:「二娘,你来啦。」 母亲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崔婉心里发毛,她轻轻「嗯」了一声,问:「阿姐还好吧?」 闻言,上一秒还笑对着她的郑如意忽地脸一垮,登时帕子上脸,呜咽道:「你可怜的姐姐,她怎么能好……」 话音方落,母女俩便哭了起来。 方才还好好的,说哭就哭,崔婉顿感头大,不知二人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崔婉也不想和她们磨时间,便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见崔婉这么干脆,崔玥泪眼婆娑地望着崔婉,有些不知所措。 郑如意也停了下来,看了崔婉一下又心虚地撇开眼,支支吾吾道:「婉儿你若肯帮忙,你姐姐就有活路了。」 崔婉心道,莫非要她再去李家当说客? 她去倒是没问题,可李迥秀不见得肯见她。 「阿娘请讲,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自当会尽力而为。」 郑如意见崔婉这么好说话,渐渐放下心来,准备好生说服崔婉。 「李四郎是铁了心不肯让你姐姐回去了。你姐姐日子艰难,继续留在家里,对她,对咱们家的名声都不好。所以…所以依阿娘的心思是向尽快帮你姐姐找好人家嫁了,就算作妾室也不打紧的。」 崔婉柳眉轻轻一挑,心中十分诧异——她姐姐竟然连给人家当偏房都愿意?!看来确实是很着急了。这架势,八成又是要她去帮忙说亲了,就是不知这回瞧上眼的是哪户人家。 「即使如此,有何需要我效力之处,阿娘但说无妨。」 郑如意扯了扯嘴角,尬笑一声,缓缓道破:「婉儿,阿娘瞧你多年也无所出,你夫君又未纳妾,长此以往,阿娘担心你会落人口舌。不若,你回去同你夫君提一提,索性纳了你阿姐吧。吉顼本就心仪你阿姐,你当年嫁他也是情非得已,阿娘知你心中另有中意之人,与你夫君不过是表面上的夫妻,自不会对他纳妾怀有妒心,先前你不是还给你夫君送过媵妾么!?阿娘晓得你夫君全心都在仕途之上,才无暇纳妾,既然如此,不如让你姐姐……」 崔婉只觉脑袋一阵轰鸣,眼见她母亲的嘴巴一开一合,却渐渐听不清她母亲所言为何了…… 第108章 翠芜之盼 小娘子的肚子差不多也该有动…… 崔婉万没料到她母亲和姐姐竟是存着这般厚颜无耻的心思, 震骇过后只觉胸口被狠狠刺了一下,接着,便仅余下不尽的恼怒。 虽然严格来讲, 郑如意其实并不算是她真正的母亲, 崔玥也不是她真正的姐姐,可是这么多年相处, 就算和她们之间不是太融洽, 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感情的。 然而郑如意呢! 郑如意竟然偏心到这种地步!她母亲对她当真是冷血无情。 或许是原身留存在她记忆深处的情绪, 或许是她自己替原身抱不平,总之,听到郑如意那番话, 她顿觉心被狠狠捅了一刀,而后愤怒便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崔婉冷冷地看着郑如意母女二人, 怒极反笑道:「呵,母亲和姐姐倒是好盘算。阿姐你自己不愿李四郎纳妾,却反过来叫我与你共侍一夫。母亲更是别致之极,为了姐姐, 这等法子都能想出来,更说得出口, 当真叫我开眼了。」 崔玥自幼便领教过崔婉的伶牙俐齿,从未从崔婉那讨得过什么便宜,只不过崔婉收着性子许久,倒叫她忘了她藏起来的利爪, 忘了她并不是好相与之辈。 然而事关自己毕生幸福, 她从前看走眼错过一次,如今既已决定要嫁给吉顼,便再没有不甘心之处。更何况, 她还想藉此让李迥秀吃瘪呢。 和李迥秀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她哪能不知李迥秀早暗暗将吉顼视为对手,两人本是连襟,他却处处被吉顼压了一头。假如他刚把她休了,她转头便嫁给吉顼,李迥秀怕是能呕出三斗血来。 只要稍稍一想李迥秀悔青肠子的模样,崔玥便觉痛快解气,恨不得立马便入了吉家的门给前夫看。 麻烦的是,崔婉看起来却不愿意的样子。 这时,崔玥只好继续耐心劝道:「你和我的情况如何能相同,我一直喜欢李四郎,自然不愿意与旁的女子分享丈夫。而你又不喜欢吉顼,他亦对你无意,他喜欢的人是我,你又何必霸占着他。还不如成全了我们。」 崔婉杏眼一挑,樱唇一勾轻笑道:「呵呵,好。那倘若如今我说我亦心仪于我夫君?不知我的好阿姐可愿放手?」 崔玥闻言顿时一滞,狐疑地暗觑了崔婉几眼,妄图从她脸上看出点蛛丝马迹,却见崔婉似笑非笑直直盯着她,也瞧不出个真假虚实来。
第166页 但总归,崔婉坚决反对此事的态度是摆得很明显了。 不堪崔婉的逼视,崔玥心虚地撇开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郑如意知道今天是谈不成了,便上前温声相劝崔婉:「二娘,我知事出突然,你一时想不通,不如你先回去好好考虑几日,再来…」 「不必了,我不会答应的。你们那么想嫁,便自己同我夫君说去吧。」崔婉打断郑如意的话,便再不看郑如意和崔玥一眼,转身离去。 仁风坊,吉府。 吉顼下朝回府没多久,便觉得崔婉今日有些不对劲,先是宵食之时,只晓得夹那道摆在她面前的秋葵,后来同她说话时她更是频频恍神,直到丫鬟给她递水时,她一手拿空打碎杯盏,吉顼终于忍不住温声询问:「听说你今日回娘家了?」 崔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吉顼心道,大概是她姐姐的事情叫她心烦了,可对于别人夫妻间的事,他也无奈,只能走上前轻轻搂着崔婉安慰她。 崔婉沉默了一阵,忽地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吉顼:「李迥秀今日给我阿姐送去一封休书。」 吉顼闻言有一瞬间的愕然,他没想到李迥秀动作这么快,又这么绝情。 亲姐姐出了这种事,难怪崔婉心情不好。为了安慰崔婉,他偏头想了想,对崔婉道:「这事确是李四郎做得不地道,别担心,你姐姐还年轻,能再找到好归宿的。」 丈夫不问缘由便选择相信自己的姐姐,崔婉心头一阵酸苦。 想来他对崔玥应当仍留有旧情吧。 她也不敢去问他是不是还喜欢她姐姐,更不愿去问他是否愿意纳她姐姐为妾。 是的,如她今日对崔玥所言,她爱上吉顼了,她同崔玥说的,是真话! 不知不觉间,她生了情。 她相信他对她亦有情,但她却不知道他对她姐姐是不是同样也有情。 她更不知道在她和她姐姐之间,谁在他心尖的份量更重一些。 她还怕有一日发现,吉顼对她的情,不过是因崔玥而生的爱屋及乌。 因为她爱,所以她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起来,她再没往日能坦然给他送媵妾的大度。 她变得小肚鸡肠,她再容不得旁人在他身边。 可在这男子妻妾成群的时代,她既交了心,就决定了今后她终将如这时代所有的妻子一般,为守住自己夫君枕畔的位置惶惶然不可终日。 她讨厌如此不干脆利落的自己。 吉顼眼看崔婉心事重重,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才能让她宽心,却听崔婉忽然开口,吟着温婉的浅笑对他道:「夫君,你我成婚那日,还未行解缨和结髮之礼,夫君便气唿唿地走了,我想,不若今日补上可好?」 解缨、结髮其实是两个礼,即新郎解下新娘头上的许婚之缨,男女双方再互相剪下对方的少许头髮,挽成「合髻」,再放入锦囊,最后交由新娘保存起来,是为「丝缕绾扣,永结同好」之意。 崔婉知道崔玥和她母亲二人并未死心,更不会为了她的反对而放弃,她们迟早会找上吉顼。 如今她再做不到去容忍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只能选择为玉碎而不为瓦全了。 既然那样,为了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她决定好好珍惜他们相处的时光。 她想起的第一件事,便是先把他们未走完的成婚礼给圆了。 正愁不得法门去哄得崔婉开心,如今她一提要求,还是为了他们未圆满的婚事,吉顼哪有不允之理。 吉顼抚了抚崔婉娇媚的面庞,温笑道:「如今你头上的许婚之缨已经没有了,便用这根髮带结髮吧。」 话音未落,崔婉只觉髮髻一松,她缚在脑后盘发的一根绸带便被吉顼扯了下来,长长的青丝瞬间倾泻而下,昏黄灯影下的一对人儿各取下一缕髮丝相结,房内一时无声胜有声,气氛却比新婚夜更加暧昧旖旎。 崔婉抬手拉住吉顼的衣领,闭着眼,踮起脚便吻了上去,热情而痴缠。 吉顼难得一见崔婉如此主动,顿觉自己被勾得神魂都飘然至天外了,只能越发卖力地表现。 翠芜跟主子回门,自然听到府上夫人和大娘子提的好不要脸的要求。 自家小娘子虽当场便看似强悍地怼了回去,可实际上,却从崔家府门出来的那一刻起,便白着一张脸魂不守舍,委实叫她担心不已。 这么多年,翠芜瞧得出来郎君是喜欢她们小娘子的,可她家小娘子替嫁始末她同样瞭然,而男人总喜欢三妻四妾的,她的担心和她家小娘子一样,就怕郎君…… 如今,门外的翠芜只见里头灯火微微摆动,投在窗棂上的两个人影渐渐融到了一起,不一会儿,那道影子晃地越来越快。 翠芜脸都臊红了,忙别开眼不敢再看。 心里头却欢喜又信心满满地想:郎君当是十分喜欢她们小娘子的吧,小娘子定然多虑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娘子的身子也调理得差不多了,与郎君之间又如此恩爱,小娘子的肚子也该有动静了吧。 若能有个孩子,想来小娘子就有底气不让郎君纳妾了。 翠芜不由暗暗祈盼着…… 第109章 上官婉儿 李四郎的秘密。 最近洛阳城悄悄流传起一则关于深受皇帝信重的内舍人上官婉儿的八卦, 原本这则宫闱秘事只是在小部分人中流传,可耐不住好事人的传播,到最后竟成了轰动洛阳城的大八卦。
第167页 据说皇帝每每接见朝臣, 商奏国事时, 总是令上官婉儿卧于案裙下,记录朝臣所奏之事。 然某日, 却被皇帝发现上官婉儿与某位大臣眉来眼去。皇帝甚怒, 当场却按下不表, 直到朝臣退去,独留上官一人时,震怒之下的皇帝才发作, 随手抓起一旁裁纸的金刀掷向上官婉儿,小刀插入其前髻, 伤及上官左额,登时血流不止,皇帝却不许上官拔刀。 上官惊恐之下,频频哀求告罪, 直到作了一首《乞拔刀子诗》,圣心方怒气稍平。 而额上留了疤的上官婉儿自此始以红梅花子描额掩盖痕迹, 没想到这「红梅妆」却随着这八卦流行,引得洛阳女儿们争先恐后地效仿。 但这与上官婉儿有私情的大臣究竟是谁,虽引来朝野和百姓不止不休的猜测,却依旧是个谜。 崔婉听玲儿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此八卦时, 对于上官婉儿这位在中华五千年歷史上曾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女性, 对能让这位大名鼎鼎的才女心动的男子,崔婉同样心存了几分好奇。 于是,待吉顼回来后, 她寻思着吉顼日日泡在朝堂里,没准曾听闻过一些老百姓不知晓的内幕,便随口问了一句。 不想,吉顼却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真想知道?」 居然还真知道啊! 崔婉闻言当即来了精神,巴眨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一脸期待地望着吉顼。 吉顼沉吟片刻,方看着崔婉,认真道:「你先答应我,听完可莫生气。」 崔婉心咯噔一沉,顿时换上警惕的神色——别不是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吧。 吉顼一看崔婉的疑心且带着几分危险的眼神,当即明白她是想岔了,好笑地曲指轻叩一下崔婉胡思乱想的小脑袋,无奈道:「想哪儿去了,不是我!是…咳…是李四郎。」 「李四郎?」崔婉一时转不过弯来,想明白后,惊声道:「李迥秀?」 吉顼点点头,柔声回答:「原先我怕你担心,便不愿告诉你,他与上官婉儿当是有些时日了。我猜测也是因此,才会休妻。」 崔婉这才恍然大悟,心头一松,之前竟是自己多心了,他并不是帮她阿姐说话,而是他知道内情故而有了那番言语。 原来他是怕她会因为崔玥的事烦恼。 崔婉心里悄悄泛起丝丝的甜,又垂下眼睫,轻轻咬了咬唇,为自己之前对吉顼胡乱的揣测有些不好意思。 吉顼看着崔婉羞愧的模样,不由生起戏弄之心,便揽住崔婉,佯怒道:「你如此误解我,不信任自家夫君,说吧,该怎么罚?」 崔婉哪能不明白他言下之意,委实怕他夜里当真拿这事来惩罚她,他人高马大,又正值龙精虎勐之年,每次兴致一来,总要把她折腾得人都要散架了方肯罢休。 此刻崔婉一听要罚,立刻认怂告饶又转移话题:「我错了我错了。夫君怎知李四郎和上官婉儿之私?」 「去年突厥默啜自请为太后子,并为其女求婚皇子。陛下让我等几位臣子去御书房商议此事。奏对结束后,我经过御花园时,恰好无意间撞见李四郎正和上官内舍人在谈休妻另娶之事,却没想到他动作如此之快。」 原来如此! 崔婉皱了皱眉,问:「既然陛下不肯成全他们二人,那依夫君之见,李四郎是否有可能和我阿姐重修旧好?」 上官婉儿和李迥秀这cp确实让她有些意外,就算上官婉儿长得再好看,可到底比李迥秀年长了将近一轮,李迥秀宁愿放着她阿姐不要,去和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为李迥秀而倾倒她不希望,毕竟整个洛阳城多的是为李迥秀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的女儿,但她不由疑心李迥秀对上官婉儿的心思可能不是那么单纯。 莫不是为了权位吧? 要知道,上官婉儿乃陛下心腹,日日陪伴皇帝身侧,对朝政和人事任免都颇有一番影响力,而且其文辞练达,倍受天下文士推崇,更在每年朝廷的赛诗会上品评天下诗文,在本朝士人之间亦甚俱声名。 如果能得其青睐,想必对仕途会颇有进益,他休了崔玥,便是男未婚女未嫁了,和上官婉儿在皇帝面前眉来眼去时,应当是商量着准备向皇帝表明二人情/事,以取得皇帝支持才对,估计李迥秀也没料到这事最后会翻车。 然而,吉顼闻言却摇了摇头:「不可能了。陛下不允李四郎和内舍人之情,自是有原因的。」 「是什么原因?」事关崔玥,也关乎她自己,崔婉忍不住追问。 吉顼看了眼崔婉,无奈嘆口气,自己的宝贝夫人想知道,他还能藏得住么! 何况,约莫过些时日,陛下也会下旨了。 「张少卿之母韦氏,看上李四郎了。」 「哈???」崔婉难以置信地瞪大一双杏眼,这小道消息震得她下巴都要脱臼了。 张易之的母亲韦阿臧看上李迥秀? 韦氏就算未及耳顺之年,至少该知天命了吧,李迥秀都得尊称她一声「媪婆」了,怎会愿意娶她! 吉顼抬手扶了扶崔婉的下巴,肯定道:「陛下如此重罚上官舍人,就是提前做给李四郎看的。以李四郎的性子,我觉得应当会半推半就地答应。」 崔婉知道这消息吉顼大半是从张易之兄弟那边听来的,应当切实可靠,所以她此刻只觉三观都要被震得个稀碎。
第168页 后世皆道脏唐臭汉,来了武周朝,她也听说了不少权贵的乱事,可当这种事真正发生在她身边时,还是让她感觉难以接受。 既然如此,崔玥和李迥秀复合是当真没有指望了。 但她观吉顼的神态,同她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平淡至极,也不像对崔玥有什么其他心思的样子,或许她应该更相信他一些,也给自己多一点自信才是。 崔婉便决心将崔玥之事暂且放下,转头说起另一件:「三日后我祖母六十大寿,你能否抽时间与我同去?」 吉顼稍微思量片刻,朝中最紧要的一件事——跟突厥默啜之子和亲的人选已经定下了,乃魏王次子武延秀,数日前已奉命启程去突厥突厥迎娶默啜可汗之女为妃。 默啜可汗求婚皇子,此事看似没有什么,实则微妙至极,皇子姓李还是姓武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帝心所向。 武承嗣以皇帝正统血脉自居,为了东宫之位,上窜下跳,终于得偿所愿将自己儿子送去和亲。 此事表面上对庐陵王李哲復立太子之事十分不利,然而,他却在迎亲使团内留了后手,只待届时默啜可汗给武延秀狠狠来一记耳光。 他相信此事过后,必能绝了陛下立武家子弟的心思。 迎亲团到突厥尚需一些时日,朝中当能平静一段时间,于是吉顼点头道:「我下了朝便告假直接过去。」 十日后,崔府太夫人大寿。 三年前,皇帝完成高宗未竟的心愿,封禅于嵩山,在嵩山上见到她大伯父崔安成所撰的《启母庙碑》碑帖,大为赞赏,之后又命其撰了《朝觐碑》。从此,她大伯父便官运亨通,扶摇直上,遂从魏州司功参军擢授着作佐郎,再一直升到如今的右史内供奉。 这些年崔家家主和儿子、女婿皆仕途平顺,叫人艷羡的同时,亦多了不少巴结之人。 今日崔家太夫人作寿,自是门庭若市,热闹无比。 崔婉给祖母做了一整套合老人使用的福寿云纹坐垫枕子腰靠等物,又让吉顼作了一副「寿山福海图」,孙女孙婿的心意直把老人家高兴得合不拢嘴。 外头宾客熙攘,已是弃妇之身的崔玥,此番却不再扭捏的避不见人,反而精心装扮了一番,神态自如地在堂中帮忙迎接女宾。 只是谁都没有留意到,看似大方得体,进退有度的崔玥,却暗暗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亲妹夫身上…… 第110章 窥得真相 你们要的一半真相大白! 吉顼在寿宴上碰到不少同僚, 身为老寿星的孙女婿,亦算得是半个崔家人,免不了要帮着应酬, 崔婉这边也同样忙碌不已, 而待她稍缓过来喝口茶水时,眼睛便习惯性去寻吉顼, 没想到巡了一圈, 却不见其踪影。 崔婉原本心道他当是去净房了, 却不想留意了好大一会儿,仍旧不见其人,她便随手抓个婢女问:「可知姑爷去哪儿了?」 那婢女偏头想了想, 回答:「刚才我好像看到二少爷房里的喜月,端菜的时候不小心把汤水洒姑爷身上了。奴婢猜姑爷是去换衣裳了吧。」 崔婉点了点头, 心里却有几分疑惑,想着是回自己家,她也没多准备什么,今日她只给吉顼备了一身常服出门, 刚刚一下朝他便已把朝服换下,是穿了她准备的那身常服过来的。 难不成他衣服脏了要换回朝服? 这…人这么多, 他穿朝服很不妥吧! 许久之后,吉顼终于回到堂中,一进跨过门槛,崔婉立刻发现他穿了一身她没见过的小蓝地团窠圆领锦袍, 襕袍簇新, 一看便是没穿过的。 又与旁边的某夫人寒暄了片刻,崔婉便从百忙中抽出身子,来到吉顼身侧, 低声问道:「夫君方才去哪儿了,怎离开这么久?」 吉顼没有看她,淡淡回道:「不小心弄脏衣裳,你阿姐说她之前正巧给你弟弟崔平做了身袍服,但做大了不合身,便取来给我,我拿到衣裳后又去你房中换过,才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回答合情合理,可崔婉却觉得十分怪异。 吉顼这身衣服,虽说略小一些,却算得上合身,但吉顼身高近八尺,比照崔平和吉顼的身量,二人差了一个脑袋不止,谁做衣裳会差得这么离谱? 更何况,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崔玥也不可能去给崔平做衣服! 思及此,再去留意吉顼的神色,崔婉便发现有些不对劲。 吉顼从进来至今,甚至她此刻走到他面前,他同她说话,都未将眼神落在她身上片刻,语气更是透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冷淡疏离。 纵然崔婉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却终还是忍不住怀疑是否崔玥同他说了要嫁他为妾之事,令他心生动摇了? 吉顼此刻的心情同样没比崔婉好多少。 一个时辰之前,一婢女上羹汤时不慎将汤水洒他身上,婢女惊吓磕头认错不止,崔婉的姐姐崔玥却突然出现。 她喝退婢女后,同他道:「前头我给我弟弟平儿做了身衣裳太大不合适,便一直闲置,如今府上小婢都忙,不若妹夫同我去取了,再回我妹妹房里换过。」 当时他放眼望去,崔府僕婢确实个个皆忙得团团转,而自己今日穿的这身皦玉色襕衫落了一块油黄的汤水,尤为显眼,在这寿宴上实在不雅观。 他本打算同崔婉说一声再走,却见她在远处同几位贵妇人言笑晏晏,便不欲上前打扰,于是点点头随崔玥去取衣裳。
第169页 他不好去崔玥院中,走到半路,便提出在园中一处小轩等候,崔玥也未多言便独自去将衣裳取来。 他拿了东西施礼谢过,正欲离去,不想却被崔玥突然抓住衣摆,凄切地喊了他一声:「吉郎,请留步!」 他惊骇之下尚未反应过来,崔玥便已上前紧紧抱住他腰身,伏在他背后嘤嘤啼哭不止。 「婉儿可是你妹妹,大姨子还请自重!」 他不明所以,大惊之下自然一力便要挣脱。 不料崔玥竟抱着他越困越紧,又幽幽泣道:「什么大姨子,我本该是你妻子的。吉郎有所不知,若不是为了妹妹,我今日何至于此啊!」 还未待他从崔玥骇人听闻的言语中缓过神来,崔玥却又说出了更震撼她心神的一番话:「你可知晓,我妹妹当年心系如今的司门郎中裴三郎,二人本已谈婚论嫁,互许终生。谁知陛下却忽然下旨赐婚裴三郎和梁王么女。我妹妹心灰意冷之下方提出替我出嫁,我当时心疼妹妹,又盼着她能有个好归宿,一时心软,才答应将这门亲事让与她。我的话句句属实,吉郎若不信,自可去问我母亲。」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情爱之事哪堪得让来让去的,是我太过憨傻天真了。吉郎,求求你原谅我当年的蠢笨,让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崔玥无丝毫停顿的,啜泣着继续说道:「我想与你为妾,这事我同我妹妹说过,她也答应了。」 他难以置信崔婉会答应此事:「她答应了?不可能!」 「妹妹说她所爱之人是裴三郎,与你不过表面夫妻,一直相敬如宾,根本没有情人间互相喜欢的情意,对你纳妾之事无丝毫妒心。何况,她又对当年她夺了我的婚事以至于我落得这般田地而心怀亏欠,故才会答应。只是她叫我自己同你说,皆因上一回她给你送了两名媵妾,却让吉郎勃然大怒,故而她再不敢同你提此事……」 崔玥的一番话透露的事情几近颠覆他对自己和崔婉之间感情的认知,他下意识便不愿相信,可是内心深处却总有一丝声音在告诉他该继续探究下去。 然而,他终是使劲一把拉开崔玥,沉着脸扭头就走,断不想崔玥却接着喊道:「吉郎不信的话,大可去我妹妹闺房中,榻下一个箱笼里便存着她与裴三郎的定情信物,那玉佩乃裴三郎家传之物,本是一对,玉佩上缀着的络穗便是我妹妹亲手编的,亦是一双。」 他脚步略微一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思绪纷乱芜杂,脑中尽是崔玥所言。 回想崔婉与他惯日里相处的一言一行,一直是不咸不淡,无波无澜,她一直是贤妻良母的模样,为他纳鞋裁衫、更衣造饭,却从未对他说过半句喜欢。 有时候,他也曾想,会不会换一个夫君,她亦会这般体贴入微地待他。 然这种事,他又不愿深想,他总对自己说,他亦未曾同她直言过心意,两人定是心意相通的,夫妻这般平平淡淡一起携手度尽余生也是不错。 可原来,她对他平静无波,其实是因为心里已藏了一个能叫她痛不欲生之人么?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崔婉出嫁前的闺房,他木然地换过衣裳后正要走,却鬼使神差地看了塌下一眼,果见下面置了一个箱子。 他终还是忍不住做了窥探之举。 然后,他便见到了一只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有一把扇子,扇子上缀着一只敛翅的玉蝴蝶,玉蝴蝶上挂着一尾同心穗,旁边还有一封信。 信面上的字是他熟悉的,正是他挚友裴光庭端方俊秀的笔迹。 抽出信纸展开,信中,裴光庭亲昵地唤她「婉儿」,又借作画时的心情,语调轻快地谈起上巳节二人见面的场景,那样舒朗的裴光庭是他从未见过的。 信纸最后,裴光庭还让她等他,说他会很快便会同她提亲。 他克制不住微颤的手,再去打开扇子。只见扇面之上有一美人侧立洛水河畔,一旁杨柳依依,女子身形窈窕,裙裾飞扬。而美中不足的是,美人裙裾之上落了两点水渍,晕染了美人的裙角。 他只消一眼便知那美人即是崔婉,而美人裙角的水渍…… 当是崔婉落下的泪吧…… 原来,她真心放在心底的人,与之相关的旧物是不愿意见到的,因为心会痛! 而愿意带在身边的东西,反而是不在乎的。 她心里真正重要之物,大概是连多看一眼心都会痛吧,她定然不愿再去触碰,故而才会将东西皆留在出嫁前的闺房,深埋在这隐蔽的角落。 恍惚间,一些他曾被他忽略的旧事一点点浮上他的心头。 他想起他和崔玥订亲后,惯常不易与人深交的裴光庭突然主动与他交好。 又记起崔婉出阁那天,裴光庭替他作了一首催妆诗,而后崔婉出来之后,他执起她的手时,有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之上。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那日她那滴眼泪是为裴光庭而流,当时她身子忍不住的颤抖亦是因乍然见到裴光庭。 他再记起他去给崔婉买庆贺及笄的礼物时,曾偶遇裴光庭和武延基,当时裴光庭听他提起崔婉,面色大变,几乎落荒而逃。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裴光庭和崔婉,都在他面前刻意迴避与对方相识之事,而武延基显然知道他俩之事,故而在崔禹锡婚宴之上,他才刻意在他们夫妻面前提起裴光庭。
第170页 而李迥秀和崔玥成亲那日,裴光庭和崔婉一前一后进来,当时二人神色更是多有不自然之处…… 如此种种,一幕幕晃过他的脑中,似一把把细刃,一下下划过他的心尖,叫他真正体会到何为蚀骨之痛。 而关于那只玉蝶,他确实曾在裴光庭身上见过,他还曾言那是他祖传之物,本是一对,而自从他与崔婉成亲之后,那玉蝶便未再于裴光庭身上出现。 他仍记得当时见到裴光庭身上的玉蝶只有半只,还出言调侃另外一半是否在其心仪的女子身上。 那时裴光庭面上难得出现害羞之色,同他说,他将来便会知道了。 如今,他的的确确知道了…… 可他却宁愿不知,宁愿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一个是他挚友,一个是他挚爱。 如今,叫他如何去面对他们二人。 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嫁与他的? 她告诉他是因为不愿嫁给武延基。 当真是只有这一个原因么? 终归,他只是她心灰意冷加迫不得已之下的选择? 此时此刻,崔婉依旧温柔小意待他,关切他去了何处。 他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早知道她姐姐会找他? 想起从前她曾大方地送旁的女子入他房中,他当时勃然大怒,她受到惊吓,自此亦没再做出类似的举动。 是不是恰如崔玥所言,她其实是怕他生气才如此?实际上,她对他纳妾与否根本毫无所谓,她已然私下答应与她姐姐分享丈夫? 第111章 得封诰命 入宫面圣。 自吉顼进来, 崔玥便一直观察他和崔婉之间的一举一动,果然见吉顼待崔婉姿态冷淡,不復亲昵。 崔玥忍不住暗喜, 心道自己准备了好些时日的计策可算奏效了。 她先是让跟崔婉过去吉家呆了三日的几个婢女老妇仔细描述吉顼身量, 挑了极好的蜀锦做了身衣袍。 怕行事之时惹崔婉疑心,她进而又买通崔平身边的丫鬟, 瞅准筵席最忙碌, 且崔婉无暇注意吉顼动静的时机, 叫那丫鬟将汤水故意洒在吉顼袍服上。 至于崔婉和裴光庭的定情之物,她老早时候就去崔婉房中翻找过了。 有物证摆在眼前,加上崔婉从前给吉顼房里送侍婢的事情, 她说的话七分真混着三分假,叫吉顼不信也难。 依着她提出要给吉顼为妾时, 崔婉表现出来的眼底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到时候,二人一旦和离,别说为妾, 怕是她连正妻都做得! 这么一想,崔玥对自己难得的超水准发挥感到万分满意。 仁风坊, 吉府。 崔婉确定吉顼定然有事,从寿宴回来起,他就假借公务繁忙,日日深夜方回, 更等她睡着后才进房来。 身边的婢女们自然也察觉到主子的异样, 而翠芜更是几度在崔婉面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发现翠芜异样,崔婉蹙眉出声问道。 翠芜支支吾吾半天,方小声嗫嚅道:「小娘子……太夫人大寿那天, 我被叫去帮忙,然后路过园子时,看到……看到大娘子抱着…抱着郎君。我怕小娘子多心,不敢说。可最近郎君他……他……,你说会不会大娘子和郎君…」 崔婉咯噔一下:自己果然没有猜错,崔玥定然和吉顼提了要与他为妾之事,吉顼这些日子才这般表现。 面对这种冷暴力,崔婉决定还是主动问个清楚,看看吉顼准备如何处置,省得她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吊着,浑身不得劲。 于是一日夜里,崔婉故意装睡,等到吉顼上了榻灭了灯。 暗夜里,崔婉轻轻睁开了眼,没想到却与一双幽深而锐利的黑眸对了个正着。 显然正盯着她瞧的吉顼未料她是假寐,突被抓包,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又立即镇定下来,沉声道:「怎还不睡?」 崔婉杏眸炯炯,如星子一般,一瞬不瞬地望着吉顼,轻声问:「夫君可有话要同我讲?」 吉顼眸光闪烁,反问道:「你呢?你是否有话要说?」 崔婉羽睫轻颤,敛去眸中黯色:「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夫君若有事要告诉我,不妨直言,我自不会阻碍夫君行事。」 吉顼闻言,心不由往下沉:她果真知道,她果真不在意,如果换作裴光庭,她是不是亦是如此淡然处之? 嫉妒顿时啃噬着他,他压下心头的躁意,终忍不住出言试探:「倘若我要纳你姐姐为妾呢?你也不会阻止?」 崔婉垂下眼眸,早知自己在动心的那一刻便已全盘皆输了,从那一刻起,她如果想继续当他的妻,就只能接受一个古代男子纳妾的传统,她如果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丈夫,便只能退出这场女人间的争夺。 可如今,她要退出,光想想都叫她痛若剜心,她已再无当初全身而退的可能! 崔婉咽下喉头的哽塞,以暗夜掩饰自己的难过,慢慢吐出的一口浊气,努力装出淡定的模样,轻声回答:「夫君倘若真有此般打算,我自是不会阻止的。」 「嗯。」吉顼短短说了一个字后,沉默良久,在崔婉以为他已然入睡时,他忽地开口道:「很好。睡吧。」 这一夜之后,崔婉一直等着吉顼去向林氏提出要纳崔玥进门,她打算在那一刻到来之时,她便向吉顼提出和离,总归天高海阔,她不信没有她容身之所。如今,却是能在他身边多呆一日是一日,只消能偷得与他多相处的片刻时光也是好的。
第171页 有时候,她不免为如此卑微的自己感到悲哀。 可奈何她左等右等,却始终未见吉顼有任何动作,亦未向林氏提起过纳妾之事。 崔婉猜测,这或许是因为他太过忙碌了。 魏王次子武延秀到了突厥之后,被默啜可汗暴怒下一句:「我欲以女嫁李氏,怎么来的是武氏小儿!这算哪门子皇子!李唐待我突厥甚厚,我闻李唐皇室被诛杀殆尽,仅余二小儿,干脆我大兵助他们称帝好了!」 武延秀被羞辱并扣押在突厥,消息传回,皇帝震怒。 这一切尽在吉顼掌握之中,他趁机规劝二张,说其二人如今虽风光,却毫无功绩可言,天下之人对其多有侧目,陛下年事已高,如果他们不尽快抓住时机立一个大功劳,那将来必不能自全。 二张已看到一干声名狼藉的酷吏的下场,对吉顼之言只感振聋发聩,便向吉顼询问立功之策。 吉顼答道:「突厥只知李氏却不认武氏,蛮夷尚且如此,遑论我朝百姓,由此可知天下士庶未忘唐德。公何不劝陛下立庐陵王以系苍生之望!如今庐陵王远离京城,落魄难当,若能迎其还京復立,此等从龙之功,定可保公等长久富贵。」 二张闻之皆感有理,对吉顼言听计从,于是不断向皇帝大吹枕风,皇帝自然知道以二张之才,断说不出这些话,其谏言定从吉顼处听来的。 于是又召吉顼觐见,吉顼趁机再次劝说皇帝,终于令皇帝下定决心,以让庐陵王一家回京看病为名,遣使将其秘密接回,在庐陵王到达洛阳后,又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接迎大典,并迅速将其復立其为皇太子。 李哲復立入主东宫,意味着武周朝将在歷经武则天一代后而终结,皇权最终会平稳回归李唐王朝手中,大多数朝臣欢欣鼓舞,朝中一派昇平景象。 然有人喜自然就有人忧,魏王武承嗣本欲借让儿子武延秀以皇子之名去迎娶突厥公主之机,以此确立自己武性皇朝正统继承人地位。 不想最后却种瓜得豆,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给对手重回东宫送上了绝佳的时机,而魏王自身多年汲汲营营的皇太子之位则一朝付诸东流水。 皇帝梦碎之下,魏王竟从此一病不起,眼看着就要日薄西山了。 至于吉顼,虽仍旧有不少朝臣对其巴结皇帝男宠多有不耻,可他的功绩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边的,吉顼的隆宠日盛,崔婉竟也跟着得了三品的诰命,是以为郡夫人。 宫中派了几位中官至府上赐下圣旨,吉府眷属齐刷刷跪了一地,崔婉晕乎乎地领旨谢恩,林氏忙给宣旨的中官和几个随身的小黄门送上丰厚的辛苦钱。 待宫里来人满意地离去后,林氏有些羡慕也有些酸地同崔婉道:「你可是有福的,大郎年纪轻轻就帮你挣得了诰命。」 崔婉知道林氏话里的意思,按理讲,这诰命当先给林氏才对,要知道,林氏可是吉顼的嫡母亲母,没想到陛下却将诰命给了她。 但这诰命又没办法让来让去,怕林氏不高兴,崔婉便道:「夫君有今日,乃亏得阿家教养,媳妇半分苦劳没有,委实受不起这浩荡皇恩,这可如何是好啊。」 林氏见崔婉谦虚识趣,说的话也中听,更何况,这是皇帝的意思,与崔婉又没干系。林氏便只好宽了宽心,撇去心里头那点不舒服,不欲与崔婉为难,转而笑道:「陛下给你你就得受着。快些准备准备,好进宫谢恩。」 崔婉一震,这才想起受了封赏是要进宫谢恩的。 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日能亲眼见到千古第一女帝,难免紧张起来。 等到吉顼回府,知道这些时日他待她疏离,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他:「夫君,明日我需入宫谢恩。不知需要准备什么?」 吉顼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安慰:「无需紧张。陛下通情达理,以平常心应对即可。陛下估计下朝后方能接见你,而我下朝后尚需处理公务,不能陪你同去,我衙署就在集贤殿旁。谢恩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不一定见你,但总归你完事后,便到明福门等我,我会去接你。」 崔婉点了点头,两人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翌日天尚且漆黑,崔婉便已起身装饰,郑重其事地换上三品郡夫人的朝服,便同吉顼一道入了皇城。 这还是崔婉第一次进入武周朝的权力中心。 太初宫位于神都西北隅至高处,本朝一切政令皆从这里发出,下达至国土的每一寸角落。 过了宣仁门,便进入了皇城,太初宫气魄雄伟的宫墙出现在崔婉眼前,宫墙内殿堂相峙,楼台林立,红墙黄瓦,飞檐排角,气派非凡,让崔婉见之不由暗暗咋舌。 吉顼便在此处与她别过,临走前看了崔婉一眼,放低声音柔声安慰道:「别怕。我就在不远处,很快便会来接你的。」 崔婉轻轻一颔首,总觉得对马上要见到皇帝这件事有些不实之感。 晕晕乎乎地入了命妇院,便有小黄门上前引着崔婉去一偏殿等候皇帝召见。 第112章 朝见女皇 难不成,他故意等她?…… 命妇院乃太初宫的官署之一, 因皇帝为女子,故而身边有许多女官。 而大部分女官为朝廷命妇,譬如库狄氏那般的外命妇, 有时候因公务繁忙至深夜, 不便回府,命妇院内置有内舍十数间, 便是给外命妇们临时的居所, 就如后世的女职工宿舍一般。
第172页 此外, 命妇院亦是专门接受命妇们朝贺和朝见之所。 崔婉在一处偏厅安安静静地等了许久,腿脚都跪坐麻了,却不敢显示出丝毫不耐。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终于有一名女官进来对她道:「陛下宣夫人觐见。」 纵使腿脚麻得动不了,崔婉愣是迅速地站了起来, 忍着刺麻之感跟着那女官向正殿走去。想想自己前世见过最大的领导也就她们高中校长,故而此刻对于即将见到中国古代史上最强盛的时代的统治者,难免在忐忑之中又带着些许激动,。 幸亏当年崔家请的教养嬷嬷各式礼仪都教导过她们, 崔婉学的也勤勉,此时朝见皇帝, 虽心有戚戚,可行止礼仪却依旧尚算合度未出差错。 崔婉伏着身子对高高端坐在龙榻上的人行大礼,眼睛则老老实实盯着面前细软的毯子,不敢移动分毫。 此时, 她的头顶传来一道沉稳慈和中带着几分压迫感的嗓音:「平身吧。」 崔婉谢恩后执礼起身, 她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略有所抬升,能看到皇帝明黄夺目的袍脚上精緻华美的纹路。 崔婉依旧目不斜视,她昨夜早就打算好今天尽可能少说话, 免得说错一句一大家子脑袋都要搬家。 终于,方才那道声音重新在她耳边响起,只听女皇缓缓问道:「你就是那代姐出嫁的崔家小娘子?」 崔婉乖乖答道:「回圣人话,正是臣妾。」 闻言,女皇声音略柔和了一些:「你倒是个有福的。」 崔婉没能看到的是,此刻皇帝的眼神直直穿过她,正望向了她身后那不知名的何处。 在安静了许久之后,崔婉只闻得女皇仿佛陷入回忆般地轻轻呢喃道:「倒也不似那些大家女子,揣得一身酸腐气,到头来,反而失了福缘。」 崔婉不由猜测皇帝说的那揣了一身酸腐气的女子是谁。 崔婉心思转了转,暗道:莫非,是在说她昔日的手下败将王皇后? 王皇后就是正统世家女子,乃太原王氏出身,虽年轻貌美,气度为止皆挑不出一丝错处,可却因性格太过端方木讷不为高宗所喜,最后被出挑敢为的武媚给夺了后位不说,其下场更是悽惨无比。 虽不知此刻皇帝所指为何,可言下之意崔婉却听明白了,一句话,那便是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争取,端着没用! 在崔婉在心底胡乱揣摩圣意之际,皇帝突然话锋一转,出口问道:「想来你能做出替嫁之举,也是有胆量的。我听闻有些人对你是青睐有加,想必你除了生得一番好模样,也有其他过人之处吧?」 崔婉不知皇帝此言何意,亦不清楚其说有些人对她青睐有加,是说谁? 莫不是知道武延基曾有意于她之事? 亦或者……裴光庭……? 更或者,全都知晓? 虽明白皇帝手眼通天,知道她的事不足为奇,可崔婉心头还是暗暗发寒,不懂皇帝突然向她提起这些意欲为何。 很快,皇帝接着问她道:「那朕且问你,古人将女子主政比为牝鸡司晨,你以为如何?」 崔婉心不由一咯噔:怎么一上来就同她讨论这么尖锐的问题…… 皇帝问得犀利,崔婉虽心中忐忑不安,却不得不回答。 她略斟酌片刻,一字一句慢慢答道:「臣妾听过民间一句俗语,有言『黑猫白猫,能捕耗子便是好猫』。故臣妇以为,只要能给国与百姓带来福泽,女子与男子当政并无甚区别。」 女皇闻言,朗声笑了片刻,忽地龙颜一肃,沉声道:「你倒是大胆,竟敢将朕与猫儿相提并论!」 崔婉摸不准这位女皇帝的脾性,却记得吉顼同她说过皇帝是慈和讲理之人,便壮着胆子为自己分辩道:「臣妾不敢,臣妾言语鄙陋,不妥之处,望圣人恕罪!臣妾只知,天地之间有桿秤,那秤砣,便是百姓,百姓不会去问天雌雄,谁将百姓利益置于心头,谁便是他们拥护的天。且前朝高宗皇帝常以荀卿『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以勉己身。今大周朝国泰民安,威加四海,万邦来朝,足以证明大周朝便是天命所归,民之所望。」 崔婉说完这一大段,心里不禁对自己急智之下的马屁功力大大点了个贊! 她屏住唿吸感受一下大殿内气氛,直到女皇陛下朗笑之声再次响起,崔婉终于明显感觉到被拍马屁的人也很是心满意足之时,方把吊在喉咙口的心往肚子里放上一放。 须臾,女皇笑声渐止,復对崔婉言道:「你这性子倒是挺对朕的脾胃。可愿意到朕身边伺候笔墨?朕身边有一个婉儿,若凑一双兴许更美。」 跟皇帝相处的这短短片刻已让崔婉宛如坐了过山车般惊心动魄,自觉减寿十年,她哪里还受得了天天呆皇帝身边,何况吉顼说上官婉儿谈个恋爱被一刀戳破脑门子的事还言尤在耳呢。 崔婉稍稍一想,不得不字斟句酌道:「臣妾能一朝得圣人荣宠,如男儿般为国效命,内心自是千肯万肯,然臣妾万不敢和内舍人相提并论的。虽今日能得圣人垂青,可臣妾却万万不敢矇骗圣人,实际上妾身乃才疏学浅,又不通文墨之辈,圣人再多接触片刻只怕臣妾就要露馅了。想来妾身纵然和上官舍人勉强凑作一对,那也是一双筷子长短不一,圣人用起来怕是不得劲。倘若臣妾今日因一己之私脑子一热,不自量力便承了圣人恩德,到头来却日日惹得圣心不悦,那臣妾便是万死亦难辞其罪了。」
第173页 听了崔婉一番长篇大论,皇帝笑了笑,也不再和崔婉多作纠缠:「罢了罢了,伶牙俐齿扯这么一通,你既无此心,朕也不勉强。不过,你这明哲保身的性子倒和朕的皇儿有几分相似。」 崔婉一听「明哲保身」四个字便知皇帝口中的「皇儿」当是指如今的相王李旦。 李旦可谓是皇室里的一朵奇葩,真真正正的世外高人!他先是将帝位让给自己母亲,前些日子又自请将皇嗣之位让给自己兄长,崔婉还知道,他今后还会将皇位再次让给自己儿子李隆基。 李旦后来还得意洋洋地说自己「三让天下」。 然而,他也确实是李治一众儿女中活到了最后的那一个,确实堪称李氏皇族苟命第二名!第一名自然非安定公主莫属。 李旦这人生目标,倒确实与崔婉十分一致。 「听说你有祥瑞要献予朕?」皇帝声音转而慵懒而温和。 崔婉听皇帝终于提到这一茬,便知皇帝事忙,虽然不懂出于什么原因肯见她这么一小会儿,但想来也该差不多该结束了。 崔婉当即拿出准备好的一张绢子,高高举起双手,低头奉上,恭声道:「回圣人话,昨夜臣妾忽梦到一仙人,仙人给了臣妾一方子,名为『神仙玉女粉』,交代臣妾务必呈献给陛下。仙人说此方子制成的面脂能治皯黯,退皴皱,长肌肤,润泽颜色。」 「哦!快拿来给朕瞧瞧。」皇帝抬高音调,显然对此大感兴趣。 于是,立刻有女官将方子从崔婉手中取走查验后交给皇帝。 皇帝仔细看了一会儿,对身边的女官道:「将方子拿去给御医查验,没问题的话便尽快研制。」 接着又对崔婉道:「若真有奇效,朕必有重赏!好了,你且退下吧。」 崔婉随即恭声施礼告退。 到了外头,待女官离去,崔婉勐地垂下早已僵直的肩膀,望着重重阁宇楼殿,长长地舒了口气。 果然没有哪个女人能忍住对美的追求,女皇帝也不例外! 她丝毫不担心那方子会无效,因为那方子本就是武则天留下来的,乃经武则天本人证实了其神奇功效。 她在前世的一本课外书里曾无意看到过武则天这则美容养颜的秘方。当时只觉此秘方委实复杂讲究,也只有武则天才有条件做出来,故而那时虽然只看了一遍,却莫名就记了下来。 此刻她只觉命运的安排实在奇妙,没想到这方子流传了一千多年,最后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它一开始出现的地方。 只可惜,她进去同女皇聊了好一顿话,却没胆偷瞄女皇一眼,到头来,却连女皇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倒是将女皇袍脚的针脚认了个仔细。 委实没出息! 崔婉收拾起纷纷乱乱的思绪和杂七杂八的感想,抬头望了望天色,天光尚且明亮,命妇院外通往各处的石径旁花树烂漫,芳草依依。 她分辨了一下来时的方向,便打算依吉顼前头的嘱咐,去明福门等他。 她微提裙角正欲迈步前行,不想旁边一条小路上却突然转出来一个人。 此人一身暗红袍服,腰系金龟袋,气韵绝世独立般的清冷。 乍见崔婉,他眼中并无讶异之色,只轻轻唤了她一声:「婉儿。」 崔婉吓一跳,一观裴光庭平静的神色,她不由揣测道:裴光庭…… 难不成故意在此等她? 第113章 与我离开 不要! 崔婉停下脚步望着来人, 疑惑中带着几许戒备。 裴光庭看到她眼神里的戒备之色,只觉心顿时被刺痛了一下——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以这般眼神看他! 他难道还会对她如何么! 「裴大人, 好巧啊。」崔婉终是先一步开口打破沉默。 「不巧。是我方才听说你入宫面圣, 特来此处候你。」裴光庭坦然说道。 崔婉秀眉轻轻一挑:「裴大人找我有事?」 裴光庭清冷的眸光微微一闪,低声嘆道:「我…我马上要成婚了。」 崔婉稍微滞了一滞, 随即恢復正常。 武从蓉与裴光庭定下婚约之后都已经过去好些年, 武从蓉早就及笄了, 却不知何故,二人一直未行嫁娶之事。 如今终于要大婚,这方是正常之理。 却不知……裴光庭今日特地过来跟她说这件事是意欲为何? 总归不是要她随份子钱的吧! 崔婉偏头想了想, 突然灵光一闪:差点忘记了,对方还有个传家宝在她那边!她明白了, 他是要跟她要那块玉的吧! 真该死!她刚成婚那会儿,不欲和裴光庭再有瓜葛,便把那玉蝶收在闺阁里,后来几年, 她忙着过自己的日子,倒是把这东西彻底忘了个干净。没想到让人讨上门, 也够丢人的。难怪裴光庭欲言又止,这是不好意思同她开口讨要呢! 崔婉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先向裴光庭真心道了一声「恭喜」,便主动开口提起那块玉:「那块玉蝶, 是我疏忽了, 我明日便遣人送去裴府交还予裴大人。」 裴光庭闻言面上再次划过一丝刺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怎会这样想,我送出去之物, 本就代表我一片心意,又怎会同你讨回……」 崔婉愣了一下,干笑道:「啊?哈……不是吗……可那东西却不该属于我,我还是当还你的……」
第174页 裴光庭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他本以为,崔婉一直收着那玉佩未曾交还给他,是因为心底存有他一席之地,把那物当成一种念想留在身边。 如今,她是将他们之间所有感情都放下了么? 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只有他一人么? 他不信! 他今日来,便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思,要来试上一试的! 裴光庭深吸口气,握紧藏在袖里的拳头,眸光坚定地望着崔婉,鼓起勇气说道:「婉儿,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当年是我食言了。我…我…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走得远远的,我们找个无人之所,採菊东篱下,过你一直想要的生活。」 崔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裴光庭这是……让她跟他私奔??? 他疯了不成! 崔婉没想到裴光庭至今仍对她余情未了,震骇之余,急忙收敛被骇住的心神,脑子飞快转了起来。 看来她不得不把话说狠了,绝了裴光庭的心思,让他死心,好让他安安心心去成婚,从今往后方能一心一意待武从蓉。 于是崔婉正了正表情,肃然道:「裴大人,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其实说来,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其实当年,我之所以会求你娶我,不过是因为我不愿嫁给魏王世子,情急之下,才利用了你。我之所以替姐出嫁,亦是这个缘由。所以,不是你,也会是旁的人。裴大人今日所言我权当没有听过。我与裴大人早无瓜葛,望今后裴大人与我各自安好,自此一别两宽。」 说完,崔婉不忍去看裴光庭受伤的表情,迈开步子准备就此离去, 裴光庭闻言心头一绞,生生压下喉头的一点腥甜之气,缓缓开口问道:「你是否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点点……」 崔婉脚步顿了一顿,曾经,她自然是心动过的。但她本该狠下心来骗他的,奈何裴光庭灰败的神色让她迟迟开不了口。 崔婉沉默了。 裴光庭方觉自己的心终于稍稍回暖了一点,再次艰涩地开口问道:「那…那你可喜欢他?」 崔婉知道裴光庭口中的「他」指的是吉顼。 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她反而难将情意诉诸于口。可纵然她再喜欢又如何,她与吉顼这段婚,却不知还能走多远…… 崔婉在心里轻轻嘆了口气,缓声回答:「我只知道,我是极怕死之人,即使你当初未曾食言,要我与你浪迹天涯,我亦不会答应的,我不会愿意同你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如今,我却愿意陪他在我最想远离的朝堂之中浮沉,与他同生共死……」 崔婉顿了顿,继续说道:「希望裴大人忘了我。武三娘子对裴大人一片痴心,想来今后你们夫妻二人定能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裴光庭怔愣地立在宫苑诺大的花林之间,只觉此刻心如死灰,他所见天地的最后一丝色彩也在此褪去,春风轻轻拂动着他的袍角,却再不能将他的心吹起一丝涟漪。 仿佛经歷了千万年之久,突然,他耳边恍恍惚惚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呵呵,原来裴哥哥心里面装着的人是你啊!我早该想到才对。」 「当年若不是我阿兄提前告诉我,裴哥哥怕就要被你迷了去。」 裴光庭心头巨震,脑袋一片轰鸣。 当年皇帝突然赐婚,是武延基和武从蓉所为?他和崔婉之所以落得个劳燕分飞的结局,其实并非天意,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崔婉没料到自己和武延基的谈话竟被武从蓉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多年不见武从蓉,当年肉嘟嘟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开,圆润中带着雍容华贵之气,可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不减半分。 武从蓉此时恨恨地看着崔婉,嫉妒令她忘了裴光庭仍在附近,她本当收敛一点的,她在林中藏身许久,期间几度压不住怒火妒火便要现身,尤其是听到裴光庭提出要带崔婉私奔之时,她更是差点气昏了头。 直到崔婉即将离开,她终于忍不住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找崔婉要做什么,只是万般愤怒之下,她必须要找罪魁祸首出一口憋在心头多年的恶气才行。 天知道她找这个裴光庭心底的人找了多久! 这个女人被裴光庭藏在心底,却也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 这么多年裴光庭屡屡寻各种藉口拖延与她的婚约,她便知他依然时时记挂着那个不知名的女人。 她满腔恨意却一直找不到目标。 今日皇帝召他们二人过来,便是下令让他们尽快完婚,连日子都帮他们选好了。 然虽然婚期终于定下,她却没有想像中那么欣喜。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心中的那个女人。 陛下同他们短谈之后,她仍旧同往常一般跟着裴光庭,裴光庭却忽然找藉口要先行一步,她本来不疑有他就要兀自回府,可鬼使神差之下,她竟偷偷跟了上去。 没想到却让她看到,裴光庭根本未同他所言要去处理公务,而是转身折往命妇院方向。 命妇院皆是命妇和官宦家的女子,裴光庭去那处是要做什么。 她知道定有鬼祟。 最终,一切如她的猜测一般,她见到了那个曾和裴光庭私定终身的女子。 二人所言句句叫她怒不可遏,可最让她愤恨的是崔婉竟然是为了不想嫁给她阿兄才利用了她的裴哥哥!
第175页 崔婉竟为了一己之私让她的裴哥哥的心乱了那么多年,就是她害得裴哥哥再也看不见旁的女子,如今,她却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想将一切抹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 崔婉淡定地沖武从蓉点了点头,轻轻施了一礼,不欲与之多做纠缠,沉默着就要离开。 「想走?」武从蓉往崔婉跟前一挡,阻住了去路。 「让她走。」裴光庭的声音蓦地在崔婉身后响起。 「三娘,当年一切,都是你阿兄和你所为?你们明知道……,却故意……」裴光庭一瞬不瞬地盯着武从蓉。 武从蓉不由打了个冷颤,她从未见过裴光庭这样的眼神,冰冷彻骨,只消一眼便让她觉得如坠冰窟。 她努力想要开口辩解,却在支支吾吾了几声后,发现自己似乎无从辩驳。 于是转而怒视崔婉厉声道:「若不是你,我和裴哥哥也不会如此!」 「抱歉……」崔婉除了抱歉,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如何去亡羊补牢。 「裴兄,内人对二位若有得罪之处,鄙人改日定当登门致歉。今日吾与内人府上尚有些许俗务待处理,便且先行一步了。告辞!」 第四道声音乍然出现,一旁的林中忽地又转出来一人,正是吉顼。 只见他执起崔婉的手,在崔婉震惊的眸光中,不由分说便将其带离是非之地。 吉顼拉着崔婉的手大步往前走,崔婉心中却又惊又怕:吉顼何时到的?那些话他究竟听去多少? 在吉府众目睽睽之下,太阳还没落山,崔婉方跨过府门,便被吉顼一把抱了起来,大步流星迈入房中,还脚往后一踢,阖上了房门。 这人此时的模样叫崔婉有些害怕。 崔婉被放上床榻,吉顼一俯身,唇作势便靠了过来。 第114章 突厥入寇 出任相州,夫妻相别 这厮突如其来的热切让崔婉不明所以。 她虽被缠得亦有些情动, 然惊惶之下却没忘记两人最近尚在冷战中这件事,不由一把推开靠过来的脸庞,瞪着春水般的杏目娇叱道:「你做什么!」 吉顼反倒侧过脸, 亲了亲挡在他眼前的白嫩手心后, 又将碍事的玉手拉至他身后,一双漆黑如墨的瞳眸直直锁住崔婉, 带着一丝轻佻故意悄声问道:「不如劳烦夫人来告诉我, 夫妻还能做什么?」 崔婉只觉自己瞬息之间便几乎要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吸了进去, 而后彻底忘我地与之共沉沦。 可她脑海仅存的半分清明再次提醒她,他们之间的矛盾明明还没解决呢! 如羽般的睫毛轻轻垂下,在崔婉眼皮底下投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她贝齿轻咬了咬樱唇,又酸又气闷地说道:「你不是打算娶我阿姐, 再瞧不上我了么,今日这般又是什么意思?」 吉顼愣了一愣,瞧崔婉委屈而气恼的呷醋俏模样,心头一喜, 却还是忍住想欺身上去轻薄的冲动,勾起唇角吟一抹浅笑, 捉弄她道:「若我娶你阿姐,你待如何?」 崔婉闻言气极,恼怒之下索性不管不顾,张嘴便往吉顼的手背狠咬一口, 恨声道:「你敢娶, 我…我就同你和离!」 谁知吉顼本该吃痛的吉顼却朗声大笑起来,还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她粉嫩的面颊。 崔婉松了口,疑惑道:「你笑什么, 疯了么?」随即恍然大悟,冷哼一声:「哦~原来我要同你和离竟让你那么高兴?」 这下吉顼被她气笑了,不敢再逗她,大掌揉了揉崔婉的头顶,正色道:「再不许说和离这种话!这小脑袋成天胡思乱想什么!我何时说要娶你姐姐了?」 崔婉秋波一横,撅了撅唇,阴阳怪气地提醒:「夫君是真健忘还是假健忘吶?前些日子说要纳我阿姐为妾,问我肯不肯的人不知是谁呢……」 吉顼当即记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如今既已确定崔婉心意,再想起当时小肚鸡肠的自己不免觉得好笑。 见崔婉此刻当真生气了,他忙柔声解释:「那次你祖母寿宴,你姐姐同我说你心底藏着别人,你闺房里头还收着和…和裴三郎的定情信物,我去你房里更衣时,忍不住……忍不住就看了…」 吉顼越说越心虚,崔婉闻言当即怒目而视:「你居然翻我东西!」 吉顼连忙求饶:「是我错,我错……可你不就是收着旁的男子之物,还一双一对的。那日后,我心里日日憋屈,就想探探你心底有没有我。才故意说纳你姐姐为妾的。不过是为了试试你的反应……」 「如今看你肯为我吃这么大一缸子醋,可算让我心满意足了!为夫呢,就喜欢看你着紧我的样子。」说着,忙趁崔婉不备,飞快地亲了崔婉小脸一口。 崔婉撇开眼,顿时心虚而羞窘地嗫嚅:「谁吃醋呢。我才没有……」 吉顼重新靠近她,咬了咬她的耳珠,在她耳畔吐气道:「却不知…原来夫人早已心悦于我。」 说出口的是个肯定句。 崔婉脑袋一嗡,脸和耳朵「蹭」地热了起来。此时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宫中和裴光庭说的一番话,竟都被这厮尽数听了去! 记得她当时还说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一颗心忽地被赤/果果剖开看,崔婉顿觉丢脸丢死了,恼得拉起被子往头顶一蒙,身子一缩,整个人便往床榻里头滚去。 素了这么久,吉顼哪肯放过她,当即揭了被子也钻了进去……
第176页 守在房门外的秋彤甚是纠结,这都一个时辰过去了,期间,她一听里头动静消停一些,便寻思着要进去喊主子用饭,可她稍作踟蹰,里头便又闹将起来。 如今她听得屋内小娘子一声声哭求喊得尽是破碎颠簸,委实叫她脸臊又担心,而且,她还纠结——这晚膳,厨房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主子们到底还吃不吃了…… 夜寂寂无声,崔婉的肚子就响得很突兀。 吉顼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在吃了崔婉一记粉拳后,倒是食饱餍足般地坐起身,中气十足地开嗓吩咐外面准备吃食。 自觉沾染了一身汗臭和羞人气味的崔婉嫌弃地看了吉顼一眼,哼唧道:「不沐浴我可吃不下。」 吉顼越发喜欢崔婉时不时使使性子的娇蛮小模样,不由舒了口气,暗嘆一声:夫妻这么多年,今日她总算肯在他面前卸下心防,不再端着大家闺秀贤良淑德的姿态了。卸了面具的女子,整个人愈发鲜活起来。 直至这一日,他方觉得他们是真正一体同心的夫妻。 崔婉虽然身子酸痛的厉害,可心亦是熨帖的,含着一丝丝难以同外人道的甜。 原来他一直将她放在心上,只将她一人放在心上,为她喜为她忧,为她而煎熬…… 第二日,崔婉便派翠芜返回崔家,将裴光庭的玉佩取出送回裴府。 又过了几日,朝中发生了件大事——魏王武承嗣在病榻缠绵了近半年之后,终于忧郁而死。 武家子弟中曾经最有可能继承武周朝大统的人自此消失在歷史舞台,武氏诸王亦失了主心骨。 为了尽可能保存族人的实力,皇帝立即下诏令魏王嫡长子武延基继魏王之位。 然新的魏王不过一介纨绔,终日沉迷酒色,难堪大用,故而阴险兇残的河内郡王武懿宗渐渐被皇帝重用起来。 然而此人却与吉顼极不对付。 前头刘思礼之案,武懿宗和来俊臣共同审理时,武懿宗怂恿来俊臣欲将拥立当时的皇太子李旦的那些人一网打尽。虽然大部分人皆如愿被除去,但最后来俊臣却也被吉顼使计以斩首灭门收场,那时武懿宗便已在心头将吉顼记上一笔。 而后来,吉顼在东宫之事上力主将庐陵王李哲立为皇嗣,最终竟真让皇帝转了心思,在武家子弟反应过来之前便将李哲接回京中,并迅速立为皇太子。 李哲被流放多年,武氏诸王压根儿没在意过,万没想到前脚刚折断李旦的羽翼,后脚却被李哲一派杀了个措手不及,武承嗣更是因此而活活气死。 作为在李哲立储之事上贡献了首功的吉顼,自此可谓直接得罪了武家所有人,如今以武懿宗为首的武氏诸王,皆恨不得生啖吉顼之肉。 而吉顼却毫无收敛,丝毫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在朝堂之上屡次三番与武懿宗唱反调,更是数度直谏皇帝当削弱武氏诸王的权势。 这日吉顼一下朝便风风火火地踏入房门,崔婉刚削了只大梨准备啃,却见吉顼回到家中还寒着一张脸,就知道这厮八成今日又在朝堂上和武懿宗一伙人打嘴仗。 崔婉便准备将梨分一半给他解解乏,然而她正要去拿刀的手却突地被吉顼一把按住。 崔婉疑惑地望着吉顼。 却见吉顼板着脸认真道:「我们不分梨。」 崔婉稍稍一愣,反应过来后,不禁好笑道:「平日也不见你敬鬼神,这会儿倒是讲究起来了。」 吉顼撇开眼,兀自拿起桌案旁崔婉惯用的杯盏,便就着杯盏将里头剩下的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崔婉忙出声阻止:「诶诶诶,那水我喝过的……而且放久了,凉……」 「你喝过这有什么打紧的,我还就爱你喝过的……」说着,吉顼目光落在崔婉刚啃了一口梨的唇瓣上,娇嫩的粉唇覆着一层晶莹透亮的汁水,看起来愈发鲜嫩可口,吉顼忍不住便凑了上去。 崔婉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被吻得昏天暗地,眼看手上的大梨都要拿不住了,忙锤了一下始作俑者硬实的胸膛。 收到崔婉的抗议,吉顼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也终于将神思拉回正事之上。 「赵州传来消息,数日前,突厥默啜兵围赵州,赵州刺史与其妻被俘后誓死不降,已双双被诛。如今突厥连破数州,形势紧迫。今日朝堂之上,陛下任命我为相州刺史,以招兵募卒,抵御突厥南侵。」 崔婉吓一跳,急道:「夫君乃科举进士出身的士人,如何上战场杀敌?」 吉顼笑了笑,倒不见太多忧虑之色,只缓声道:「我亦同陛下阐明我不通兵事,然陛下圣意已决。君命难违,不可为亦要为之。」 突厥默啜可汗八月移书责当今朝廷之五大过,而后便发兵大举入寇,至今已连克飞狐,定州,杀刺史孙彦高及吏民等数千人。 现不过短短数日,就连赵州也失守,崔婉知道形势危急。 可正是如此,她才愈加担心吉顼。 突厥来势汹汹,吉顼一介书生,如何有调兵遣将的经验和资歷。 「夫君何时出发?皇上可说去多长时日?」 吉顼见崔婉心忧如焚的样子,连忙安抚道:「明日天一亮便要启程了。你稍安勿躁,莫担心,我很快便回来。」 吉顼越摆出不在乎的模样,崔婉越觉得他不过是随口唬她,当即气道:「你别骗我,突厥兵兇悍至厮,怎能快得了。」
第177页 吉顼一把将崔婉搂进怀里,轻声哄道:「相信我,为夫心中自有分寸。你只管在家吃好喝好,安安心心等我回来……」 第115章 身处何方 此地处处透着诡异!…… 天色尚且黑沉, 都来不及与家人一一别过,吉顼便已踏上了前往相州的路途。 崔婉日日在府上等着消息,既盼着吉顼能派人传回来点什么信儿, 又怕当真传来了什么急报。 惯常舞文弄墨的儿子突然被派去舞刀弄枪, 或许还要和突厥对上阵,林氏的心情同样不比崔婉好上多少。她们姑媳二人便如此惴惴难安地煎熬着, 过了一日又一日。 翠芜三婢不由也跟着崔婉忧心, 从前最喜各式吃食的主子, 胃口眼见着越来越差了。 为了让崔婉多少长点食慾,这日翠芜特地让厨房去集市偷着贩回来半只羊,做了塞满羊肉的古楼子、羊糜麦饘, 还按着崔婉从前最爱的做法,将羊肉切薄切细, 用竹籤串成串儿,洒上崔婉调的香料后用炭火烤得喷香。 秋彤和玲儿把吃食端上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道:这下小娘子总肯多吃一些了吧!这几年小娘子身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肉, 最近全都掉没了,又回到从前那弱柳扶风的纤秀模样, 可把她们愁死了。等郎君打仗回来,一见小娘子这瘦弱的样儿,她们怕得吃挂落了。 谁知一堆菜还没上桌案呢,崔婉便皱着眉捏住鼻子, 摆摆手嫌恶道:「快撤下去, 你们自己吃吧。我闻着腻味死了,如今我也没食慾,你们吩咐厨房给我做点清粥, 再上两个咸菜即可。」 秋彤和玲儿齐齐无奈地望向翠芜,翠芜也只能嘆口气,朝她们微微点了点头。 二婢退下,翠芜只好慢慢地劝:「小娘子,郎君出门前还交代我们要着紧您好好用饭休息,如今您这般茶饭不思,倒得叫郎君担心了。小娘子自己或许不觉得,可我们几个看在眼里,却一眼看出您这些时日委实清减不少,郎君回来若见您这般模样,要罚我们的。」 崔婉摇摇头苦笑道:「却也不全然是因着记挂郎君才吃不下的,我这几日身子有些乏,实在没啥胃口。我自己的身子心里有数,郎君吓唬你们的,我护着呢,哪能让他胡乱责罚你们。」 翠芜闻言气道:「哎呀!小娘子,我们真是怕郎君责罚么!我们是担心你身体。依我看,不如请大夫过来瞧瞧吧,开点养神开胃的药调理调理?」 崔婉摇摇头,按了按额角:「无妨,我躺躺便好了。」 虽人倍感睏乏,入睡得也快,可崔婉却一直睡不踏实,尽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愣是翠芜轻轻拍着她的肩,连着唤了她好几声才把她叫醒。 崔婉扶着昏沉沉的脑袋,迷迷煳煳地抬起雾蒙蒙的杏眸,瓮声瓮气问:「怎么了?你刚刚同我说什么?」 翠芜觉得崔婉实在不对劲,她甚少见主子这般傻乎乎的模样,只能嘆口气重新说了一遍:「是夫人,夫人让你准备一下,同她去庙里上香保佑郎君平平安安。」 翠芜说完,却见崔婉愣愣地呆了半晌,好一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木木地点了点头:「好。刚睡醒有点没力气,你扶我起来一下。」 翠芜不放心地再次建议道:「小娘子,不若上完香,我们顺道去医馆瞧大夫吧?」 崔婉想了想,只好微微颔首答应。 洛阳城寺庙林立,但这次主要目的乃求平安顺遂,依着林氏在几十家庙门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个寺名最契合她们心愿的。 故而,她们此番来的是长寿寺。 长寿寺位于南市南面的嘉善坊,上完香径直去南市最有名的医馆杏林堂倒也方便。 然这回林氏上过香,添了老大封的香火钱后,却不敢再去求籤卜卦。 崔婉虽精神不大好,却也跟着诚心地祭拜祝祷,祈盼吉顼早日归家。 不费多大时辰,见香燃得差不多了,林氏便唤崔婉回府。 崔婉道:「阿家且先回去,我身子有些不适,去南市医馆抓些药。」 林氏瞧着崔婉单薄而虚弱的身子,心里暗嘆了口气。 身为婆母,她自觉对崔婉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崔婉进门时久,却让吉家嫡长子膝下空置这么多年,她也从未说过她半句不是,更未曾逼迫儿子纳妾。 一方面,这是因她私心里确实喜欢崔婉,又对当年逼迫崔家嫁女的不厚道之举一直存了几分愧疚。另一方面,也因为崔婉对吉家之事向来尽心尽力,算是十分贤惠得力的儿媳了,而其行止礼仪更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惜崔婉这身子似乎不大行,长安城的名医开的药吃了这么些年,照理早该怀上了,但崔婉肚子却迟迟未有动静。这些时日略操心一些,眼看着脸又尖细了,这京城的贵女,哪个如她这般弱柳扶风的,压根儿就没有! 如今又要去瞧大夫,这身子骨,看来子嗣是无望了。 做婆母的,她自觉问心无愧了。想来待大郎回来,她再提出纳妾之事,崔婉当是没理由反对才是。 既已打定主意,林氏便点点头,慈和地笑道:「去吧。早点回来。这车便留给你坐。」 崔婉忙摆手:「车马阿家用吧,南市拥挤,驾车不便,我走路即可,正好出来走动走动,舒舒筋骨。」 「那你走乏了便僱车马回府吧。」见崔婉坚持,林氏也不再勉强,于是吩咐车夫驾车回府。
第178页 怕太阳下山后南市落了坊门,崔婉便抄近路去医馆。 翠芜跟在她身旁,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一直走到一略为僻静的巷子,忽见前方一蹒跚前行的银髮老妪不慎踩中一根木棍,脚底一滑,整个人便跌坐在地。 老妪枯瘦的手攀在身旁的墙上,艰难地挣扎着想起身,却似乎扯动某个伤处,随着「唉呦」一声惨叫,老妪再次摔在地上。 崔婉忙对翠芜道:「你快上前瞧瞧。」 翠芜应声快步前去查看,崔婉亦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阿婆,伤到哪儿了?」翠芜俯身关切问道。 崔婉上前,只见老妪闭着眼表情十分痛苦,根本无力回答她们的问题。 翠芜接着柔声问道:「阿婆,你能动不?杏林堂就在附近,不若我扶你去医馆如何?」 老妪一边哀嚎一边摇头:「动不了了…唉呦…」 崔婉对这跌打损伤之事也没有什么经验,目测这老人应该伤到骨头了,心道她们还是不要随意挪动老人为好。 沉吟片刻,崔婉吩咐翠芜:「你去寻大夫过来,我在这守着她。」 翠芜看了眼崔婉,又看了看瘫在地上的老妪,面露犹豫之色:「这……把小娘子孤身一人就在此……不妥吧……」 崔婉知翠芜不放心,便道:「医馆也不远,你快去快回便是。」 于是翠芜一咬牙,转身快步离去。 翠芜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口,老妪忽然颤巍巍地开口道:「这位小娘子,能麻烦你帮我把身上的布袋拿开么,压得老身喘不过气来……」 崔婉一看,果然老妪身上压了个米袋。 崔婉忙俯低身子,要去将那看起来沉甸甸的布袋挪开。 不想刚靠近老妪,这位在上一刻尚且有气无力不良于行的老人,目中突然精光一闪,紧接着勐地一跃而起,在崔婉反应过来之前,便从袖中抽出一物覆于崔婉口鼻之间。 然后崔婉便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杂乱无章,一会儿是她父母亲车祸离她而去,一会儿是她在教室没完没了地刷着一套套高考考题,一会儿又是崔家闺阁里漫长的岁月,一直到她梦到自己痴痴地望着吉府窗棂外的树叶一点点枯黄、掉落,新雪渐渐覆上枝头,吉顼却一直未曾回来…… 接着,她只觉有冰凉的手指在她脸上暧昧婉转地流连,崔婉觉得心烦,想睁开眼看看就是谁在捣乱。 由于那手指的触碰,虽仍处于黑暗之中,但她的神志开始逐渐变得清明。 她记起自己分明是与林氏去上香,然后她去医馆,碰到一个不慎跌伤的老人, 然后…… 没错! 她想起来了——她分明遭了暗算! 崔婉勐地一激灵,迅速睁开了双眼。 身旁并没有人。 而入目之处,从房间的布置,床榻桌案的颜色样式,再到一应摆设,皆是她所熟悉的。 是她的房间的样子没错。 不对! 这不是她房间。 如今她床榻的幔帐早换了花色,墙角四方案上那只双鹭衔珠三彩瓷瓶纹路也不对,还有波斯毯放着的三足凭几早已被她换成四足的了…… 这房间,很像她刚嫁入吉府那两年的布置摆设。 此地处处透着古怪和诡异。 刚刚中过迷药,崔婉浑身绵软无力,却也咬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她扭头往房门处探去,只见房门紧闭,再环顾四周,屋内却不见一人,静静悄悄的可闻针落…… 第116章 再遇故人 努力逃走…… 崔婉勉力地撑起身子, 站了起来,扶墙一步步走至门处,她先透过细细的门缝往外瞧去, 却见外面正矗立着两名侍卫, 显然是专门看守她,防止她逃跑的。 崔婉悄悄地试着拉了一下门, 果然纹丝不动, 是被人从外头锁住了。 她接着又试了试那些紧闭的窗户, 同样无法打开。 抓她来此处之人看来是不打算放她走了。 眼看逃跑不成,崔婉只能亮了嗓子试试能否从侍卫口中探出点虚实,于是故作惊慌尖叫道:「啊……救命, 你是何人!来人啊,救命…有刺客……」 喊完之后, 崔婉忙打开一个箱笼,往里头一躲,还故意丢了只鞋子在地上。 两名侍卫飞快打开门锁沖了进来,却见房内空无一人, 至余一只绣履掉落在地,而窗户却依旧紧闭。 如此诡异的场景令两名侍卫一时惊疑不定, 搞不清状况。 按理说他们该在房中仔细翻找才是,但这处房舍乃王府禁地,这么多年从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更下令任何人不得碰屋内一物。 直至昨日魏王带回来这个女人, 他们方知这屋子一直是虚位以待其主的。 如今那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忽然惊叫一声便失了踪影, 他们也不敢在房内肆意搜查,况且这房内可藏身之处委实少的可怜。 但万一人真的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贼人掳走,责任却也不是他们这些微末小卒担当得起的。 二人对视一眼, 其中身份较高一人对另一人道:「若真有贼人,那贼人带着一女子,定然走不远。我如今速速派人去封住王府各处大门,并立刻入宫将此事禀报王爷。你继续在此仔细守着,待王府防守布置妥当,我会另派一人过来和你一同把守此地。」
第179页 那人俯身拱手领命,恭敬道了一声「是」。 为首之人迅速转身离去。 而留守之人又环视屋内片刻,也离开房间。 许是为了方便观察屋内动静,此人出去时未再将门关上,只站在门口警惕观察四周动静。 崔婉听他们的对话,自已心中瞭然强掳她至此的人是谁——除了武延基再不做他想! 而此处,方才二人交谈中提及王府,想必便是她曾来过一回的魏王府了,那时的魏王还是武承嗣,此番再来,从前的魏王世子已然成了赫赫的王爷。 没想到武延基竟已疯批至厮,她难得出门一趟,便被人一路跟踪到南市,还直接下手将她迷晕带回。 如今外面只剩那一名侍卫,门又被打开,可以此处守备力度大减。蜷在这窄小的箱笼里的崔婉,在努力思考着如何才能逃出去,却突觉小腹一阵闷闷的不舒服,她暗道一声「不好」! 这感觉,好像是月事要到了。 她从前月信不准,后来经长安城名医的药方调理,这些年每个月的小日子几乎甚少有差错的,而这个月许是因挂心于吉顼,饮食起居多有偏颇,月信迟了几日都未曾察觉,该不会好巧不巧,偏偏这会儿来了吧? 只是,她若不在此时寻机逃走,只怕等武延基回来,届时她就绝不可能逃脱了。 崔婉心思飞转,想到人有三急,便一直等到那侍卫去外头小解之时,她连忙翻身而出。 然后先随手抄起一只花瓶,躲到门后,接着拿起一只杯盏,用力往地上一掷。 杯盏碎裂,发出清脆而声响。 那名侍卫闻声立即回身赶入,四下张望间,除了看到碎了一地的杯盏,再无任何动静。他警惕地按住腰间的佩剑,然房间内却安静得诡异。 突然,直觉告诉他身后似有异动,他立时便欲拔剑转身,但却为时已晚…… 赤足的崔婉蹑手蹑脚靠近侍卫身后,在他发现的前一秒,果断出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手中的花瓶往侍卫头顶狠狠一砸! 那侍卫顿时翻了个白眼,倒地不起。 见侍卫昏迷,崔婉没有片刻犹豫,扔了花瓶便匆忙往外逃。 然魏王府那么大,她又不识路,四处乱走怕很快便会被抓回去了。 崔婉暗忖,王府僕婢众多,又没人只她是谁,如果能先扮成婢女,等王府戒备松懈了她再伺机逃走,应当可行。 谁知崔婉刚离了被拘禁的院落,转入一处竹林,身后却传来一道女声,对她厉喝道:「你是哪个院子的,在此鬼鬼祟祟做什么?」 崔婉吓了一跳,暗道一声倒霉,便欲拔腿而逃。 谁知对方话音未落,便有一身材健硕的僕妇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崔婉的手臂,粗暴地将她拉转了身,让其面对方才说话之人。 「小娘……崔二娘!?」对方嗓音带着浓浓的震惊。 崔婉抬眸望向来人,杏眸里的诧异同样不比对方少。 「碧桃?」 眼前的女子锦衣华服,妆容精緻,脸上再不见从前的悽苦抑郁之色,举头投足之间皆是从容贵气,而且,那神态,竟还有几分怪异的熟悉感。 这熟悉感不是因为和碧桃有旧而生的,反而正因和碧桃相处过,才知道此种气息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如今的碧桃,整个人恰恰带着一种刻意矫饰的痕迹。 碧桃身上与不同从前的这种气息,对于崔婉而言,本该是陌生的才对,可崔婉偏偏觉得再熟悉不过。也正因这种矛盾,才让崔婉倍觉诡异。 但崔婉一时也想不明白这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碧桃见到崔婉后,面色数变,从一开始的震惊,接着是尴尬中夹杂着几分的惊惧,再到最后的恍然。 碧桃望着崔婉,意味不明地呵呵一笑,而后似带自嘲之意般嘆了口气,同崔婉道:「昨日便听说王爷从外头带回来一女子藏在府中。刚刚侍卫又闹哄哄的闭府寻人,原来王府里大张旗鼓找的人是你。也是,我早该想到才是……」 碧桃看上去对她并无敌意,为今之计,也只能求得碧桃相助了。 崔婉心思一转,同碧桃说道:「碧桃,念你我曾有几分旧情,你能否帮我出去?」 闻言,碧桃一瞬不瞬地盯着崔婉的脸,许久之后,方冷哼一声:「你怎会以为我肯帮你?难道你不知王爷是何等脾性手段?!帮了你,我还有活路么?」 「不会连累你的,你在王府那么多年,想来帮我找个藏身之地当不难。而且,你也知道王爷至今仍对我念念不忘,如果我真留在王府,从今往后,你还能再有昔日的荣宠吗?」 碧桃眼神闪了闪,似有意动,崔婉连忙趁机软硬兼施道:「你也知道,我自有夫君,丝毫没有委身与魏王的想法。你若今日不肯帮我的话,我被迫无奈真留在魏王身边。那到时候,你与我之间,新帐旧帐一起算,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定然是叫魏王发落你。想来,你当不愿如此吧!」 「所以,帮我也等于帮你自己,时间不多,你尽快考虑清楚。」 碧桃咬唇沉吟片刻,再看向崔婉时,心中显然已有了主意。 「你随我来吧。我且先拿身婢女的衣裳给你换。」 碧桃说完,便领着拿名僕妇朝竹林深处走去。 崔婉心中一喜,当即跟了上去。
第180页 原来竹林一侧便是碧桃所住的院落。 碧桃先让那僕妇指挥院里的其他僕婢去别处做事,待院中无人时,她才返身向碧桃示意一切已妥当。 这时碧桃方领着崔婉走入院中。 院子很大,布置得疏朗惬意,正是崔婉最喜欢的风格。 这时,崔婉心念电转,终于明白碧桃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碧桃的行止装扮,还有语气神态,分明就是她的模样! 碧桃是刻意为之?刻意学她的样子? 难不成,碧桃会得武延基的宠,是因为…… 崔婉不敢再往下深想,因为不论是碧桃还是武延基所为,都只让她觉得不寒而慄! 但这可怕的猜测,却让崔婉对碧桃肯出手帮她又有了几分把握。 如今的碧桃面对崔婉,神色淡然,颇有几分处变不惊的架势。 入了房中,碧桃便吩咐那僕妇找来一身王府低等丫头所穿的粗布衣裳递给崔婉。 崔婉接过手后赶忙换上,又将头上的钗环一併卸除,那僕妇又上前帮崔婉盘了个婢女的髮式。 碧桃本是故意拿一身粗布衣裳给崔婉,不过是想让这当惯了高门贵女的女子也尝尝当下人的滋味,哪知崔婉如今荆钗布裙却丝毫未见窘迫不适之态,素面朝天的模样仍旧难掩丽色。 碧桃见之,心里不由泛起可笑的酸楚——是啊,人家的气度是积年累月温养而来的,是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大气雍容,她学来学去,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王爷把你拘在那院里,看那处的布置,想必你也瞧出来了。是王爷让我按着你在吉府的住所的样子布置的。幸好当时我对你一切皆多有留心,你屋里的事我也样样做得勤勉,后来方能依王爷的要求,分毫不差布置出来。」 不知为何,碧桃突然主动开口对崔婉说了起来。 「而我,也因为学着你的模样,方能在王府留有一席之地。」 说到此处,碧桃暗暗嘆了口气,继续道:「可我别的能效仿你几分,容貌上却别无他法,时间长了,也难以让王爷全然满意。所以后来,王爷开始四处搜罗和你长相相似的女子。」 「也或许他觉得所有女子再怎么与你相似,却总归不是你吧。故而他终于忍不住将你强抢回来……」 没想到武延基对她执念如此之深,她早听闻他每日花天酒地,妃嫔众多,还以为他早将她放下,哪知其中竟是这般缘由。 看来他对她的心思,已经超出正常的喜爱的范畴了,武延基如今大概就是后世里说的那种偏执狂了吧。 崔婉不欲与碧桃探讨武延基如何变态,只能转移话题道:「不知寒霜胧月二人现下如何安置?」 武承嗣已死,她也未刻意去打听姐妹花的消息,如今身在魏王府,除了碧桃,她倒也还有两个故人,因而有此一问? 碧桃扯扯嘴角,冷笑道:「故王爷的性子,可比如今的王爷有过之而无不及。故王爷那么喜欢那双生花,早在弥留之际便已留下遗嘱,要王爷在他死后送姐妹花去地府陪他。」 崔婉闻言浑身发寒,忍住心底的冷意问道:「那……难道王爷真的将她们……」 碧桃斜睨了崔婉一眼:「那可是故王爷的心愿,至于姐妹花的死活,王爷又不会放在心上,不然呢?」 从许多年前,丘神勣滥杀无辜时,武延基无所谓的态度,崔婉便知武延基是冷血之人,将他人性命视若草芥。 可那终究不是武延基亲自下手。 直至此时,听闻武延基对无辜女子可以毫不犹豫下死手,崔婉方知自己几次三番惹上他,实在是不明智之举。 可惜寒霜胧月如花似玉的年华,却香消玉殒。 虽说是她们自愿入魏王府,可不得不说,这也有她的一分错处在此。 然而,姐妹花的结局却让崔婉愈加想要逃离此地,于是她转而问道:「那我当如何离开王府?」 碧桃思索片刻,抬眸对着崔婉道:「你先呆我房里,待今晚二更时分,我去引开守卫,你便从后门出去。」 崔婉点点头,真心道:「碧桃,谢谢你。」 碧桃唇角轻轻一挑:「不必,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那我去外头探探情况,好叫侍卫莫搜到我这来。你在此等着切莫胡乱走动,我这婢女名唤月清,她会在此陪你。你有什么需要大可吩咐她。」 崔婉知道碧桃留下这人不过是为了监视她,她也可以理解。于是点头答应,望着碧桃离开。 崔婉在房里等着,一直到日落月出,天色渐渐变得黑沉沉的,碧桃仍未返回。 就在崔婉心中渐生不安之际,房间的门终于被推开。 崔婉大喜,忙起身迎上前去,唤了一声:「碧桃,可以走了没?」 「呵呵,依本王只见,恐怕是走不了了……」 第117章 险象环生 碧桃的心机 厚实的雕花木门被一把推开, 一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龙行虎步朝她迎面走来。 崔婉只见入眼的男子稜角分明的面庞上络腮鬍连鬓生长,嘴上虽挂着笑,却笑意不达眼底, 身上笼着的丝丝暴戾之气随着他的移动而向崔婉步步逼近。 若非那双醒目的桃花眼, 此刻崔婉哪里还能认得出从前那个清俊中带着几分邪气的少年。
第181页 「碧桃呢?你把碧桃怎么了?」崔婉见武延基只身出现于此,直接反应便是碧桃帮她藏身之事被发现了, 依武延基的性子, 她不由担心碧桃出事了, 便急声问道。 却不想,武延基浓眉一挑,眼风向门外一扫而过后, 轻笑道:「她不是好好站在那么!大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概……是有些不好意思来见你?」 崔婉随之抬眼朝门处望去,果见碧桃正杵在门口踟蹰不前, 与崔婉眸光一触后迅速撇开了眼。 崔婉心咯噔一下,却听武延基接着说道:「我怎会对她如何呢,若非她帮我将你留在这,又火速差人同我报信, 只怕我寻你还要颇费一番功夫。她可是立了大功,我赏她都来不及呢……」 崔婉一咬唇, 目含厉色地再度看向碧桃,哪知门外却已不见碧桃踪影。 武延基满意地欣赏着失望、激愤,以及恐惧等种种情绪轮番出现在那张他朝思暮想的绝美面庞之上,只觉心头大为痛快, 压抑多年的愤懑总算稍作疏解。 但他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崔婉, 又向前踏了一步,更加迫近了她,而后微微眯起桃花眼, 俯视她,语带调侃继续道:「没想到吧!?她虽日日将自己扮作你的模样,学着你的脾性你的姿态,可到底……还是比你听话多了……」 紧接着,武延基仰面嘆了口气,忽地抬起左手,径直绕过崔婉的脖颈,触及崔婉细弱的肩背,按住后,便往自己的方向略一施力。 崔婉反应不及,只「啊」地一声惊唿,便已整个人跌入他怀里。 武延基埋首在她颈间用力一嗅,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瞬间感觉多年的空虚被顷刻间填满。 他眸色一黯,着魔般轻声在她耳边呢喃:「不过也是,正因为她一直这般听话,我方明白,任何人再如何像你,别人再如何去扮成你的模样,也终归不是你……」 一番慨嘆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崔婉所言,然其愈是如此,却愈是教崔婉胆颤心惊。 面对如此偏执的武延基,崔婉想推开他,可身子却不听话般地难再动弹,甚至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只能任由武延基腾起的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着她仰面看向他,她的视线顿时被一双桃花眼牢牢锁住,她避之不及,只能惊恐地闭上了眼。 怀里的人儿细密浓长的卷睫随着身子微微颤动,紧闭的眼角挤出了点点湿意,可见其时的她是有多么惊惧。 他不过稍微靠近她些许,便让她惊恐如斯。 他从未见她如此怕他,以前她从来都不怕他的。 武延基心中生出一丝失望,却不免又有些快意,能叫她怕他也好,如此,或许终有一日能叫她死心踏地呆在他身边。 武延基收回思绪,眸光落在崔婉那殷红若激丹的唇上,只见她的樱唇亦正随其打颤的牙关而轻颤。 此刻的崔婉整个人犹如雨打过的梨花一般娇柔无助,愈发勾得武延基心头髮痒,他作势便低头欲一尝其间滋味,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究竟她与其他那些女子有何不同才如此叫他念念不忘。 如果他能得到她,是否他就能从此放下心中执念了? 武延基气息逼近的一瞬,崔婉撇开了脸,叫武延基顿时扑了个空。 他深吸了口气,哑着嗓子按捺住性子缓缓开口道:「你以为你这回还能逃的出去?」 话音方落,崔婉便被他一把抱起,往床榻阔步而去。 崔婉奋力挣扎着欲脱身,却被武延基粗暴地扔至榻上,受此惊动,她小腹不适之感再起。 奈何武延基已然发了狂,巍巍之躯正挡在榻前,一手解着腰带,一边还腾出一手按住了她,崔婉大骇之下顾不得小腹窜起的丝丝难受,只急着想躲开眼前的男子。 崔婉挣扎之下,襦衫却被武延基粗暴地一扯,随着一道清脆的裂帛之声,她的衣衫登时被撕开长长的一条口子,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崔婉吓得再次失声尖叫哭求起来。 眼前的景色似冬日里的雪地一般灼眼,刺得武延基更加失了心智,他睁着一对猩红的桃花眼,对的身下楚楚可怜的崔婉狠厉道:「死心吧。没人知道你在这,更无人能闯入我魏王府找人。呵呵呵,却不知今日我要了你的身子,吉顼还会不会要你……」 武延基按住崔婉的纤细的一对皓腕,阴恻恻地笑言道:「只是如今,我却不能再让你名正言顺当我王妃了。但你别怕,从今往后,我就守着你一人,你只管安安心心在我王府里头同我厮守一生……」 说完,再不顾忌崔婉如何踢打哭闹,武延基便埋首于她肩颈,不带任何怜惜之意地继续其欲行之事。 崔婉一直闷闷不适的小腹此刻终于克制不住疼了起来。 一阵阵传来的绞痛让她浑身无力,再无任何反抗之力,无助绝望和身体上的双重煎熬叫她忍不住泪如珠连,如失恃的幼兽一般哀泣道:「好痛,我肚子好痛……」 武延基愣了一下,顿住手上的动作看向崔婉,却见她原本娇俏的面容变得十分苍白,额头上冒出一层层细密的薄汗,散乱的髮丝贴在额面上,带着一种透明易碎之感。 武延基心被刺了一下,几乎就要起身张口去寻大夫来诊治了,可他却又立即想起自己皆因数次心软放过她,才叫她最终一步步离自己越来越远。 是的!这女人惯会装相,更屡屡欺骗他,她一定是装的!自己再不能为她表象所蒙蔽!
第182页 武延基狠了狠心,恨声道:「你以为我如今还会心疼你?还会再次让你蒙蔽?」 崔婉如今已知晓这腹痛实在不同她从前小日子时的感觉,直觉告诉她,她必须立刻马上找到大夫…… 如今除了武延基,再没人能帮她,她也只能咬着牙痛苦地继续恳求道:「我…求你……帮我……我…真的很痛……求求你……」 听着崔婉的尖叫与哀求,一直呆在隔壁房间的碧桃同样心急如焚。 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愧疚、担心、焦急等情绪一起煎熬着她。 出卖崔婉,本是她不得已而为之。 要救崔婉的前提是她首先必须保全自己,毕竟,她尚有一对小儿需抚养,如果她贸贸然帮崔婉逃走,不论崔婉能否逃出生天,魏王暴怒,很容易便会查出是她所为,那她们母子三人只怕再无活路。 今日自崔婉失踪后,王府便守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靠她一人之力,要帮崔婉逃走根本毫无可能。 但有心救崔婉,却不得不暂时矇骗于她,若不能取信于崔婉,让她安心呆在她的房中,只怕崔婉四处乱闯会暴露得更快。 她打算送信给吉家,由吉家想办法来营救崔婉出去,然如何将讯息传送出去却颇为棘手。 思来想去,她的人能出府的办法只有以找魏王报信为名,才能出得府门,她向武延基出卖崔婉藏身处,如此一来,待吉家派人来王府救人时,武延基也不会怀疑是她走漏了消息。 而此事却不能告诉崔婉,一方面,她担心崔婉一旦知道会不肯配合她,另一方面,她又怕知道真相后,崔婉的反应会叫武延基识破。 而此计唯一的风险就是怕吉家还没来得及救走崔婉,崔婉便已被武延基给玷污了。 但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于是,她以知道崔婉身在何处,必须亲口告诉魏王知晓为名,得到王府侍卫统领胡七的同意,让月清去找魏王。 而月清出府的第一时间,便将事先写好的信暗中交给一行乞小儿,让他将信火速送至吉府。 幸而武延基在宫里有事务,一时不能脱身,得了她送去崔婉音讯后,武延基也安了心没急着赶回来。 然而,直到深夜武延基回府找上崔婉,她却迟迟不见吉府派人前来救人。 眼看崔婉就要被迫委身于人,她除了干着急外,却别无他法。 就在碧桃心若油煎之际,外面终于传来的嘈嘈杂杂的声音,然后便是胡七脚步匆忙地赶了进来,刚至院门外,便冲着屋里的魏王朗声禀报导:「王爷,控鹤监的张供奉,吉刺史,还有太常寺丞裴大人,其三人手持圣旨,领着金吾卫闯入王府说要搜捕叛贼,马上就要搜到这里了。」 话音未落,还不待屋里做出反应,院中果然闯进来一大帮人,正是张易之,吉顼,以及裴光庭。 一见胡七正俯身执礼恭敬地朝里头说话,吉顼便知里面之人就是武延基了。 他见房门紧闭,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求救,正是崔婉的声音。 吉顼哪还顾得上许多,一个箭步上前,一脚便踹开了门。 里面的情景让他瞳孔一缩,几乎叫他目眦欲裂,只见崔婉面容哀凄地捲缩在凌乱的床榻上瑟瑟发抖,衣衫被扯了大半,此刻正一手紧紧抓着亵衣,一手捂着小腹面露痛苦之色。 而武延基却敞着一身中衣站在不远处,见他进来竟毫不慌张,只目露阴狠的恨意直盯着他。 第118章 夫人有喜 夫人别急。 此处本就是女子的住所, 是以榻旁的木架上便随意置了几件女子的衣裳,吉顼虽怒不可遏,恨不得杀了武延基, 却不得不先顾及崔婉, 于是疾步上前,捞起一件斗篷便罩到崔婉身上。 崔婉迷濛的双眼隐隐见着吉顼出现, 精神一松, 只轻轻呢喃了一句:「夫君, 我…我肚子疼……」 崔婉面色惨白,模样憔悴且痛苦,吉顼只觉胸口被狠戳了一刀, 从心尖冒出的疼直直蔓延至骨髓。 他动作迅疾而轻柔地裹好崔婉,小心翼翼地抱起她, 经过武延基身旁时,留下短短一句:「魏王今日大德,吉某自不敢忘,日后定当加倍奉还!」 只差临门一脚却前功尽弃的武延基, 心灰意冷之下哪里还怕吉顼语意里挂满的威胁,他敢把崔婉强掳回府, 便已做好了应对睚眦必报的吉顼之滔滔怒火的心理准备。 但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了。 吉顼方踏出房门,裴光庭和张易之也随后赶到,裴光庭见到吉顼怀中杏眸紧闭、整个人宛若琉璃般透明易碎的崔婉, 心头同样一紧, 俊眉亦锁了起来。 吉顼淡淡地看了裴光庭一眼,转而对张易之道:「内人病急,小弟需先走一步。剩下的事便劳烦张兄处理了, 今日多谢二位相助。」 张易之爽快地点了点头,招唿着手下继续行事。 原来,昨夜吉顼从相州返回京城復命,其考虑到李哲刚立为太子势力未稳,是以故意去相州打转了寥寥数日,然后便向皇帝上密奏请罪,禀明因自己资歷浅声望不足,未能募到一兵一卒,惟恐耽误兵事。 他还力荐由太子遥领元帅之职,并言太子出面募兵定能一唿百应。 军情刻不容缓,武则天考虑过后,最终决定召回吉顼,并于今日朝堂上下旨撤去吉顼相州刺史之职,同时命皇太子为河北道元帅,狄仁杰为河北道行军副元帅,以讨突厥。然因太子虽挂帅却不行,故命仁杰代行元帅事,即日便离京上任。
第183页 吉顼昨夜入宫復命后,方抵家便急不可待想一拥朝思暮想的人儿,哪只刚进门便看到府里乱成一锅粥,他母亲当即向他哭诉崔婉白日里走失之事。 直到那时,他方知崔婉在他心中的份量已然超过任何人任何事,他丝毫不能亦不敢去想像失去她的情景。 他立刻派人四处搜寻,可任是费尽心力找了一整夜,却依旧毫无头绪,谁知在他渐感暴躁,几欲发狂之际,有人送来了消息。 原来是武延基掳走崔婉,幸而收到讯息时,崔婉已经逃离禁闭之地,正躲在碧桃那里。 吉顼心头稍定,一面不动声色一如平日里那般上朝,一面暗中悄然布置。 魏王府不是别处,没有圣旨,没有充分的理由,他不可能进得去,就算偷偷潜入,凭他单枪匹马想将人救出也不大实际。 思来想去,他心生一计,只要让今日刑部即将送去午门行刑的重犯逃走,再禀报皇帝目击犯人趁乱逃入魏王府,那便能以捉拿刑犯,保护魏王安全为名,求得圣旨进入魏王府搜捕。 但放走囚犯,他思来想去,他私心虽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找到时任秋官司门郎中的裴光庭帮忙,也唯有他才肯冒险助他营救崔婉。 至于想顺利求得圣旨,却需找张易之的出手相助。 裴光庭自不必说,他刚找到他说明事由,裴光庭便着手安排,二人收买了即将行刑的重犯,答应他事后会安排好其家人。 能保全家人,又能晚死片刻,要犯哪有不允之礼,刑犯当场满口答应。 而这事对张易之而言不过小事,随着皇帝年事渐高,对陪伴其身侧的张易之兄弟愈发看重,连李迥秀这般重臣她都能赐婚给张易之老母,何况乎此等情理之中的紧要公事。 于是在求得圣旨后,他们将要犯假扮成搜捕犯人的官兵,先混入魏王府,待寻到崔婉后,再教犯人趁乱寻机脱去官服,由其在王府中逃窜,他们最后再出手将其抓捕。 如此行事也免去让武延基倒打一耙的隐患。 此时此刻,眼睁睁地望着吉顼抱着崔婉的身影渐行渐远,裴光庭握了握拳。 见崔婉那般苦痛的模样,他亦心疼,他亦想上前细细安抚关怀,可他最终,却什么也不能做…… 正当他兀自黯然失神之际,身后却传来了武延基狂放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怎么?捨不得了?是不是恨为何守着她之人不是你?」 武延基疯狂的语气里皆是嘲笑之意,却听不出来他究竟是笑裴光庭亦或是在笑他自己。 他对裴光庭发寒的眼神似无所觉,突地仰天长嘆道:「枉我当年费尽心力坏了你和她之事,哪知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咱俩,还真的很难分辨谁更冤一些呢……」 「砰」地一声闷响,是怒极的裴光庭一拳打上武延基脸上发出的声音,其力道之大当即让武延基险些站立不稳。 但武延基却也不恼,龇着满是血水的嘴嘿嘿笑道:「裴三郎,你都要当新郎官了,还惦记着别的女子可不大好,枉我妹妹对你一片痴心……」 武延基话音未落,迎面而来的又是裴光庭重重的一拳,武延基也不还手,跌跌撞撞地越发笑得癫狂,仿佛是故意刺激裴光庭来痛殴他一般。 裴光庭盯着疯魔般呈大字躺在地上望天而笑的武延基片刻,终究是慢慢松开了手。 他虽深恨武延基兄妹之行径,然而造化弄人,说来说去,是他当初少了几分抛却一切的孤勇。 他不再看武延基,亦不再为他言语而动摇心智,沉默着转身离开了魏王府…… 带着崔婉离开后,吉顼没有回府,而是径直去了回春堂寻镇馆的张大夫。 一番望闻问切后,年迈的张大夫立刻动手为崔婉施针,等待的过程中,吉顼只觉度日如年,他生怕武延基莫不是给崔婉下了什么毒。 一直等到张大夫诊治完毕,吉顼方面带焦急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张神医,不知内子是何病症?」 张大夫捋了一把长须,呵呵一笑对吉顼说道:「这位大人无须担心,倒是要恭贺大人,尊夫人有喜了。」 吉顼闻言先是心中巨震,而后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瞬间流向四肢百骸,他只觉一肚子笔墨都难以直抒此刻之胸臆,如今他只恨不得紧紧抱住崔婉,可崔婉好不容易陷入甜睡之中,他只能勐吸了几口气,悄悄平復自己的心情。 「内人和胎儿无事吧?」此话问出口时,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张大夫含笑点了点头:「虽说之前胎象有些不稳,但老朽已施针保住胎儿。我这开了张保胎安胎的药方,尊夫人接下去只要日日照这方子……」 吉顼修长的手指轻颤,接过药方仔细看了几眼,向张大夫俯身拱手施了一个大礼。 ……… 今日的吉府註定是个不眠夜。 失踪了一日的崔婉顺利找回,郎君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是以阖府上下都兴奋异常。 毕竟少夫人不能生育,郎君早晚要纳妾的说法一直在僕婢里悄悄流传,却不想如今吉府终于要有嫡长孙了,林氏当夜便去吉家祠堂给列祖列宗磕了头烧了香,又不禁感嘆崔婉果真是有福气的,她刚动了给儿子纳妾的念头,崔婉的好消息便到了。 而最高兴的莫过于崔婉身边的几个丫头,她们日思夜盼的小主子终于来了,几人不由先兀自责怪一番自己的蠢笨,连主子有喜了都不知道,却还当主子生病了。但终是喜悦大过于其他,不一会儿,她们又立刻兴致勃勃地转头讨论起要给小主子准备何等样式的小衫鞋袜。
第184页 崔婉睁开眼时已是三更天,刚睡醒头有些昏沉,四周又黑漆漆的,叫她好一会儿方适应了周围的黑暗。 轻轻动了动略有些僵硬的四肢,再费力辨认了一番身上的衾被和幔帐,发现是在自己房中,崔婉随即松了口气,又习惯性侧过脸去看身旁的位置,却见一双熟悉的星眸正温柔地望着她。 「醒了?会否感觉哪里不舒服?」吉顼抬手抚上崔婉的脸颊,柔声地问。 见崔婉展颜一笑,摇了摇头,他又宠溺地轻颳了一下崔婉挺秀的鼻子:「怎的瘦了这么多!你可知晓你腹中已有了属于你我的小娃娃?」 崔婉一听顿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骇不行! 她将手慢慢移向自己的小腹,一时间难以想像身体里竟住了另一个小生命,她张了张嘴,老半晌后才干巴巴地傻问道:「真……真的么……」 「亏你从前那般伶俐,如今却变得这般傻气,莫不是里头那个是个傻的?」吉顼好笑地打趣道。 然崔婉虽刚知道小傢伙的存在,却已立即建立了天然的母子血脉联繫,闻言登时气恼地锤了吉顼胸口一拳,回护道:「不许你说我宝宝!你自己才傻呢!」 吉顼宠溺一笑,一把抓住胸前作乱的小粉拳,将崔婉拉入怀中,又缓缓勾住崔婉的下巴,抬起崔婉的脸,如爱护失而復得的珍宝一般逐一吻过她的额头、眉眼、鼻尖,最终停在那如蜜泉般的樱唇上辗转流连…… 不多时,夫妻间的气息渐渐变得粗重,二人久别重逢,一时情动,皆有些难以自恃,到底是吉顼记挂着大夫的嘱咐,怕伤着胎儿,重重嘆了口气后,离开了他想念多时的温柔乡。 一双大掌小心翼翼地覆上崔婉的小腹,哑着嗓子道:「看在他的份上,为夫且先忍耐些时日,夫人也莫着急,日后为夫定当一併补上。」 崔婉登时臊红了脸恼道:「谁着急了……」 遂想起自己最近粗枝大叶,连自己有孕都不知道,险些还把孩子给弄没了,也讪讪地没了兴致——还是保胎要紧! 第119章 生什么气 她又恼他什么了?吉顼心有惴…… 太子挂帅后, 百姓及闻太子为帅,果如吉顼所言,应募者云集, 不日后便数逾五万。于是军威渐振。 突厥知不可久留, 乃尽杀所掠赵、定等州男女万余人后迅速北归。 而被免去相州刺史之职的吉顼并未空闲几日,一道圣旨下来, 虽募兵不利, 然他的职司却不降反升, 竟得封为天官侍郎,加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从此一举位列宰辅之班。 为此, 夜里夫妻榻上闲话时,崔婉甚是奇怪地直言己之所惑:「夫君, 为何陛下反倒升了你的职?」 吉顼揽着她的纤薄的肩背,心里想的是:她如此细弱的身板,他实在难以想像数月后该如何诞下他们的孩儿,委实叫人担心不已。 是以答非所问道:「你当多吃一些。」 「我问你话呢!」崔婉气恼地拿食指戳了戳吉顼的胸口, 却发现受痛的是自己的手指头,不由缩回手指, 皱了皱鼻子。 吉顼这方正经回答她的问题:「太子离京久矣,初入东宫,势单力薄,而武氏诸王在朝中经营已久。陛下恐太子其位不固, 让武懿宗那些人心生旁的念想。便大力擢拔吾等忠于太子的朝臣。」 崔婉点点头, 方明白其中关节,却不由又担心皇帝将吉顼放到如此显耀的高位,吉顼是否会成为武氏诸王的众矢之的。 崔婉的担心没有说出口, 而唯恐崔婉胡思乱想,为他日日忧心,这宰辅之位底下暗藏的兇险吉顼同样未与她言明。 依他猜测,或许因他往日行事很辣,又与武氏诸王结下深仇,更从不惧与武氏诸王正面相抗。皇帝,便有意将他当成吸引武氏诸王注意力的勐虎,用以保护狄公等更具能力和实力的老臣。 他过于年轻,且上位的速度太快,官声又不佳,并不为那些自恃清高、作风正统的士人所接受。而狄公的声望、人脉与才能,方能引领那些忠于李氏的朝臣,稳定将来朝中可能出现的变局。 至于勐虎出柙后,勐虎的下场,并不在陛下考虑的范围之内。 他本不惧生死,他自幼立下的剷除酷吏、匡扶李唐的宏愿已完成了大半,可谓死而无憾了。 可如今他有了心心念念的人儿,而她又怀有他的骨肉,他从此,便有所惧了…… 吉顼心之所忧无人知晓,吉府众人还未从他入宰执之位的喜悦中出来,却又迎来了又一喜——吉家嫡次子亦得中进士,授宜川县县尉之职。 吉府一门三进士,还出了一个宰相,门庭登时风光无限。 在吉府的接二连三的喜讯中,还穿插着一则关于魏王武延基的消息。 在崔婉从武延基手上逃出生天后没多久,武延基就被皇帝果断赐婚了,与其成婚的女子,正是当朝太子的嫡次女李仙蕙。 那次能有惊无险逃过一劫,回想起当时的动魄惊心,崔婉至今仍不免要大唿几声「万幸」,她当时人虽迷煳,却知道吉顼看武延基的眼神是以动了杀心的,如今吉顼对武氏诸王怕是愈发厌到骨子里去。 武延基能尽快成亲也好,娶的还是皇女,未来还是驸马,想来是怎么着都要安分了,却不知吉顼会不会因此网开一面放他一马? 而皇帝很显然是费尽心思在弥合李武两家的关系,给李武两家建立深度的姻亲关系,意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消解未来可能出现的皇权争端。
第185页 然而崔婉却深知这是不可能的,就如同武氏的崛起必然伴随着李氏的凋敝,今后李氏东山再起必定也伴随着武氏的衰落。 关于皇权争斗,将永远与腥风血雨相伴而生,什么朝代皆是如此,纵使□□如武则天,在此事之上,还是过于天真了…… 但如今的崔婉,无暇顾及那些朝势大局,她最忧心的,是自己突然变丑的脸! 怀孕后,勤勉的崔婉克制不住地变得懒散嗜睡,怀孕两月后的某一日,崔婉一如往常的酣睡至日上三竿,懒懒起床梳妆时,却从那黄扑扑的铜镜里一眼瞧见自己额头冒出个大疙瘩。 崔婉骇得不行,当即凑近去瞧,仔细研究半天,确定这疙瘩是被后世之人亲切地称为「痘痘」的东西。 崔婉心中稍定,她自幼肌肤细滑如若凝脂,又白皙胜雪,长这么大,她还从未为皮肤上的问题苦恼过,虽然突然长了个痘子,她并不以为意。 而这不以为意的豁达,仅在崔婉身上持续了三天。 第四日,崔婉不淡定了,皆因她脸上的疙瘩已经不是一个,而是到了她再不敢数的地步,她甚至连镜子都不忍心去照了,就怕吓到自己和腹中的胎儿…… 她越发食不下咽,虽说她猜测这是因她怀孕了,体内激素改变导致的皮肤起疙瘩,过几个月应当便会恢復如初,可仍旧让她极其烦躁。 当天夜里,吉顼一回自己院子,便发现灯火少燃了好几盏。 他人未进房,便冲着门外值守的秋彤吩咐道:「怎么入夜了还黑灯瞎火的,光线如此昏暗,万一女郎磕着绊着怎么办!」 秋彤听了却不吱声,更是站着不肯动。 吉顼眉头一皱,便知这怕是崔婉的主意,他揣着几分煳涂,一脚踏入了房中。 不想崔婉却背对着门,躺在美人榻上不知干嘛,他进屋了她都无动于衷。 吉顼走上前,柔声问:「婉儿,怎么不多燃几盏灯?」 崔婉见他过来,侧了侧身子,依旧背对着他点点头,含煳不清道:「我乏了,想睡觉,所以不让她们点灯。」 吉顼闻言,虽然觉得怪怪的,却未深究,便坐到榻边上,俯身想去抱崔婉,不想却被崔婉反手一把推开。 「夫君若有公务要处理,便去书房吧。我如今身子不便,怕伤着孩子,我看今日起,夫君不若先回书房睡吧。」 吉顼闻言愣了一愣,耿直道:「我,我会小心谨慎的。」 崔婉恨不得他立刻离开,口气便有些不善:「反正会吵到我和孩子的。」 吉顼突然莫名其妙被吼,虽说有些小郁闷,但还是很理解的,大夫早说过,孕妇脾气敏感易怒,为夫者,当多加担待,避其锋芒! 思及此,吉顼顺从地点头:「那夫人好好休息,需要为夫时立刻差人去书房知会我一声。」 「唔。」崔婉囫囵地吭了一声表示知道。 吉顼又稍等片刻,见崔婉仍旧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更再无只言片语,只好意兴阑珊地去了书房。 他本以为崔婉也就那一夜如此,哪知接下去,他白日起身时她未起,夜里他回府她已用过晚膳也不等他,更有甚者,她还已关门休息,房门竟还落了锁。 如此这般,两人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居然愣是有五日未曾碰上一面,更连半句话都不曾说过。这下子,他再心大也该明白她是有意避着他了。 吉顼自觉这委屈实在受得有些不明不白。 于是,这日他特地告了假,专门等她醒来。 没想到,他平日里上朝的时间刚过没多久,崔婉便醒了。 他一听崔婉屋里的动静,便立刻走了进去。 「夫人今日起的真早。」 崔婉当即肩一抖,显然是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大跳。 「夫…夫君怎的今日没有上朝?啊,我要出恭,劳烦夫君先出去一下。」 话音未落,崔婉便转身往角落里的恭桶走去。 居然躲他躲成这个样子,吉顼心头郁闷无比,他深刻反思了好几日,委实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何处惹她不高兴了。 思来想去,太过君子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夫妻本为一体,更无男女之防。 她出恭,他跟上去也无甚不妥。 于是本欲依崔婉吩咐出去的吉顼,索性折回去,到角落处,将遮挡的帘子一掀,义正言辞地问:「夫人不是要放水?怎的为夫未闻落泉之声?」 本坐在恭桶上的崔婉吓得差点站了起来,想到自己虽无尿意,可做样子还是做全套的,纨裤正褪了一半呢,登时羞红了脸,又怕他看到自己,急得低头避开他不让他瞧:「你跟来做什么,快出去!」 未料吉顼恍若未闻,反而上前一步,蹲下,伸手去抬她精巧的下巴,她没办法只能捂住脸,只给双眼留了条缝。 却见吉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崔婉心头忽地也生起一股邪火:她变丑还不是眼前这个男人害的! 于是便拿手缝里漏出来的一对杏眼,气势汹汹地瞪回去:「讨厌!丑死了,你别看!快走快走!」 男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想到向来十拿九稳淡定从容的她,竟露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不由好笑。 又想到她紧张这么多日,原来是为了脸面,吉顼不禁带了几分好奇,此刻不由分说便去拉她遮脸的手。
第186页 崔婉起先还打算顽抗,可挣扎几下发现力气终归不敌眼前这男人,索性破罐子破摔,恼恨地放下手,把眼睛一闭随便他看,嘴巴上还恨恨地念道:「哼!吓死你吓死你吓死你……吓得你离我远远的最好!」 这下看清她脸上冒出来的一个个小小的红疙瘩,总算知道她最近在恼什么。 他勐松一口气:总归不是恼他便好! 吉顼小心翼翼地捧起崔婉的脸,轻抚她脸柔声嘆道:「傻子,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那日后,崔婉也不再躲他,知她怀孕了脾气变得古怪,吉顼只能每日变着花样哄她开心。 吉顼天天一出皇城城门,便直奔洛阳城各坊的大街小巷,去寻那各式各样的吃食和新奇玩意儿给崔婉带回去。 崔婉自是被他哄得半点脾气都使不出来,一直到家里突至一不速之客——正是她亲妈,郑如意! 第120章 我的恩人 你阿姐于我有恩。 「小娘子, 夫人来了。」刚从外头回来的玲儿喘着气上来就是这么一句。 崔婉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当她说的是林氏,手中正摇着的双蝠盘云团扇略停了一停, 蹙眉思索玲儿这没头脑的一句究竟是啥意思。 玲儿心道小娘子有了身子之后, 怎生迟钝了许多,忙开口解释:「诶, 我说的是娘家夫人, 您母亲, 她来了。」 崔婉这才恍然大悟,随即便明白这位自她嫁入吉家至今都未曾过来瞧她一眼的亲母此行何意了——总归不会是特来看望有孕在身的她,否则也不至于人都到林氏那处, 却也没派人过来知会她一声,依她之见, 八成是为前头同她提过的娥皇女英那档子事,仍未死心呢。 崔婉站起身,重新把扇子摇了起来,丹唇一挑:「许久不见我母亲, 倒是想念的紧,随我去瞧瞧吧……」 崔婉入了林氏正院, 守院的僕婢见了她便欲张口通传,却被崔婉几个眼神制止,几个人当即听话地噤了声。 如今吉府大郎君官越做越大,都越过一直在外的刺史老爷了, 成了吉家实际的话事人。 而府上谁人不知大郎君对妻子的独宠, 崔婉有孕在身,可郎君却愣是一个通房丫头都不肯要,心甘情愿只守着妻子一人过日子。 以崔婉在吉府的地位, 她的话自不会有人敢不听从。 崔婉便悄悄来到了房门外,郑如意的声音绕过屏风便到了她耳边:「如今二娘身子不便,我这当母亲的,总该为她着想。方才我也同亲家说了当年我怀婉儿那时的艰辛,真真说一句内外交困亦不为过啊。大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让他守着婉儿一人,素着过上一载,我这当丈母娘的也实在于心不忍……」 郑如意嘆了口气,继续语重心长地说:「何况,我怕如此传出去,外头要说婉儿善妒,我们崔家没有教养好女儿……」 郑如意话音方落,林氏疑惑的声音传来:「那亲家的意思是……?」 方才郑如意突然到吉府,林氏以为她是要来看崔婉的,便要差人去叫崔婉过来,却被郑如意阻了,说有事想先与她商量。 接着,郑如意开始回顾往昔,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初她怀着崔婉时,被府上美婢藉机上位的心酸往事。 就如此云里雾里说了一大通,林氏还是摸不清郑如意的真实目的。郑如意自己受了小妾的苦楚,总归不是要自己亲女儿再走一番老路吧?可若说郑如意不是这意思,她却又说不纳妾显得崔婉不懂事,崔家没家教…… 林氏耐着性子等郑如意下文,含笑再次附声道:「那依亲家的意思是?」 这时郑如意坐直身子,微微低头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道:「所以我想让婉儿姐姐,我家大娘过来服侍成安。」 成安乃吉顼二十加冠后得的字。 郑如意此言一出,登时把林氏吓得失了语,她都要疑心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见林氏目瞪口呆的表情,郑如意一个世家女子,惯来是高傲无比的性子,如今却不得不拉下脸面求到林氏头上来,不由尴尬地笑了笑,却只能把话接着往下说:「如今玥儿她独身在家已两三年,她这婚事委实坎坷。但洛阳城的人也都知道,她被李四郎嫌弃,并非她妇德有失,实乃李四郎想攀附权势故意寻藉口休妻。我家大娘也着实委屈,苦在心里却难言。我这当母亲的,看着也难受……」 娓娓说道着,郑如意竟慢慢啜泣起来,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这再嫁,其实也不是难事,只是良人却难觅。我便想到,当初成安本是属意玥儿的。可玥儿老实厚道,凡是总想着妹妹,便把这门亲让给了二娘。实际上,她心底却是一直有成安的。如今我这当母亲的多嘴一问,问她可愿给成安为妾。她想着妹妹怀胎身子不便,能再帮亲妹妹一把,也是好的,便也点了头……」 话虽说得诚恳,可郑如意到底心虚,红着脸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却不知亲家母意下如何?」 郑如意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是为崔婉着想一般,委实叫林氏无语至极。想当初她上崔府提亲时,郑如意和崔玥的嘴脸她又不是没瞧见,哪里是什么好亲事让给崔婉,分明是瞧不上他们吉家门户,崔婉是挺身替嫁过来。 如今是见她儿子当了宰相,吉家一门三进士,正当荣光。而崔玥却是不敬婆母的名声在外的弃妇,这会儿她们倒是连进来给她儿子当妾了都肯了。
第187页 真真打的一副如意好算盘! 做梦! 哼!她儿若要纳妾,纳谁也不让他纳此女! 林氏心里冷哼一声: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也别怪我一雪当年之耻。 于是她勾了勾唇角,幽幽地嘆了口气:「婉儿这孩子,虽说只是我媳妇儿,可当年她高门嫡女却愿意委身我们寒门,我是一直记心上的。」 门外听墙角的崔婉一听此言差点喷笑,她没想到她母亲和姐姐竟走迂迴战术,想从林氏这边找突破口。她本打算林氏一有应允让她姐姐进门的苗头,她也管不上会不会在林氏面前和自己母亲闹得难看了,总之她是准备立刻亲自出面阻止的。 却没想到林氏这么给力,说是记着她当年愿意低嫁,其实却是拐着弯告诉郑如意:你别当我好煳弄,当年你和你大女儿看不上我们的事情我记着呢,心里门儿清。 郑如意闻言果然脸上表情微微一滞,张了张口准备说点什么,但林氏却不给她机会,接着往下说道:「所以吶,我一直是把婉儿当半个女儿疼爱的。给夫君纳妾,想来不论这妾室是亲姐姐还是亲妹妹,总归她心里是不会舒坦的。我还当真半点委屈捨不得她受呀。这事……唉…啧啧……我还真有些为难呢。要不……亲家你让婉儿和大郎一道来同我说?倘若他们夫妻同意,我这儿自然是没什么不肯的。」 郑如意登时挂不住脸了。倒是她小瞧林氏了,没想到她这么厉害,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在说她不把崔婉当女儿,待崔婉还不如林氏这个婆母?! 这下林氏一番四两拨千斤,又把问题推回她身上了。 郑如意嘴角抽了抽,只好尬笑道:「倒是我考虑欠周了,呵…呵呵…」 听到此处,崔婉折回身子便走,低声对还杵在边上的两个丫头道:「走了,咱们回去。」 秋彤愣了愣:「这,这就走了?」 崔婉团扇掩唇轻轻一笑,轻快道:「我阿家这么给力,我还操什么闲心!」 玲儿的注意力比较特别,她歪着脑袋认真地问:「给力是什么?」 …… 离了林氏那边,郑如意又象徵性地过来崔婉这处,带了祖母给她准备的一些安胎养胎的东西,还有以后给娃娃戴的长命锁等物。 郑如意也不敢在有孕在身的她面前再提让崔玥嫁进来的事。而她俩本就无什么深厚的舐犊之情,母女二人貌合神离地聊了几句,郑如意便起身告辞了。 太阳还没落山,吉顼回来了,进门看到崔婉,便眼巴巴地捧出一只巴掌大的紫玉棋盘在崔婉面前邀功,平常如鹰般锐利的眸子如今却闪着星星般的华彩,里面盛满的皆是讨好。 那棋盘晶莹剔透,造的精巧别致,崔婉见之心喜,就想拿过来把玩,可还是忍住了,瘪了瘪嘴,故意冷哼一声:「要纳妾了,你倒是高兴。」 吉顼不明所以地拧起眉:「谁说我要纳妾了?简直一派胡言!」 崔婉冷笑道:「我阿姐,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哩。」 吉顼心里咯噔一下:怎的今日他刚收到崔玥给他的信,一回家崔婉便已经知晓了?送信之人是在他去皇城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他才把信交予他的,崔婉如何得知? 吉顼有些心虚,他原本就打算把崔婉哄高兴了再将此事说与她知晓,没想到却被她先发制人了。 如今他哪里敢惹她一星半点,当即老实道:「虽然你姐姐递了信给我,可我哪有纳你姐姐的想法,你可真冤枉我了。」 崔婉瞪大眼睛:「什么?你们私底下还鸿雁传书了?」 吉顼懊恼:原来崔婉并不知信的事情,倒是他心急自己先暴露了。 「说什么鸿雁传书那么难听!也就今早你姐姐递我一封信,喏,信就在此,我是半点不敢瞒你的。」吉顼委屈巴巴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硬塞到崔婉手上。 崔婉挑挑眉,依旧冷着脸阴阳怪气地说:「呦呵,还把信揣怀里,当真宝贝得紧哩。」 就算是以吉顼日日在朝堂舌战一群武姓王的口才,碰上此刻崔婉突如其来的欲加之罪,他竟一时间无言以对——把信件之物放怀里不过他习惯性动作,何来宝贝不宝贝之说!? 但崔婉如今脾气大,他不敢争辩,只能摸摸鼻子解释:「我从前因一事欠了你姐姐人情,她算是我恩人。」 崔婉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奇怪道:「什么恩情?」 吉顼沉吟片刻,正色道:「你姐姐不欲我同人说起这事,恐影响她名声。婉儿,你阿姐对我而言,是我恩人,我理当言而有信,希望你能理解。」 观吉顼此刻言行,显然崔玥对他有着大恩,她还真猜不出来崔玥到底帮了吉顼什么忙还不能说出口的。 她越发好奇了,不由胡乱猜测起来,哪知越想越离谱,当真挠得她的心直痒痒。 但吉顼那么严肃地说了,她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这时吉顼小意试探道:「另外,你姐姐有一物在我这,我想把东西交还与她,跟她说清楚,我此生只为你一人倾心,断不会行纳妾之事。也好断了她的念想,让她去寻更好的归宿。你说可好?」 崔婉立刻想起从前见了一回,后来却被吉顼不知藏到何处去的崔玥的帕子。 吉顼竟打算去见崔玥,虽说是去划清界限的,崔婉心里依旧不是滋味,便撇撇嘴:「我不让你去你当如何?」
第188页 吉顼呵呵一笑:「那我自然就不去了。」 「那你去吧。」崔婉夺过他手上的紫玉棋盘,满意地说道。 第121章 这是大结局 但不是最后一章。 因洛水从洛阳穿城而过, 将诺大城都一分为二,皇城在北,而大多数百姓则居于河之南。由西向东, 一座座大小石桥连结着两岸的百姓, 也勾通着端坐皇城金殿的武周朝掌权者与皇城外发生的大小事。 洛水滋养着皇家儿女,更千年如一日地哺育着无数洛阳百姓。对于洛阳人来说, 洛水便如母亲一般亲切而重要, 是以许多人动不动便要来河边走上一走。年轻男女尤喜将河岸当成谈情幽会的好去处——就着氤氲的水汽, 沿河漫步,才子们指不定灵感突至,还能为景赋诗博佳人一笑。 崔玥也把与吉顼相见的地点约在了最东的临寰桥。 黄昏、小桥、流水, 还有两岸人家,端的是暖融小意的景色, 崔玥殷殷地眺望着桥的另一端,切切地等着即将从皇城出来的天官侍郎吉顼。 待日头在河西的尽头变得火红而滚圆时,她等待的男子终于披着落日余晖踏马而来。 既见吉顼,崔玥眼睛一亮, 脸上泛起丝丝羞涩之意,心中幻想的是即将来临的二人载笑载言的情景。 看到崔玥, 吉顼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旁边的观言,便拱手对崔玥略一施礼:「大姨子安好。」 崔玥一听这称唿,面色微微一滞后很快又恢復如常。 她扶了扶鬓上新制的流萤翠羽簪, 上前一步盈盈一福身, 巧笑道:「吉郎,妾身有礼了。吉郎又何必与我如此生分……」 吉顼微不可察地皱下眉头,不想与崔玥多做牵扯, 否则多说几句话回去晚了,家里那祖宗怕是又要换着花样折磨他了。 他决定速战速决,便拿出保存了十多年的那方丝帕,将放了帕子的锦盒双手奉至崔玥面前,沉声道:「吉某此番唐突前来见大姨子,实乃有一物要奉还。」 崔玥刚见吉顼捧出锦盒时,还当他是有礼物相赠,不想却听吉顼突发此言,不由满头雾水——她何时有东西在他那边了? 崔玥将信将疑地接过锦盒,疑惑又好奇地缓缓打开,却见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条丝帕,那纹样她都绣了十多年了,只消一眼便可认出是她私房之物。 她捻起帕子摊在掌心,不解中又带着几许羞怯和暗喜,细声问:「这是我的帕子没错。为何吉郎藏有我的贴身帕子?」 见崔玥眉目含春的模样,吉顼只感头大,怕她对他私藏其帕子的事情有所误解,他赶紧解释:「事情过去许久,大姨子可能不记得了。我八岁那年,曾随我母亲去城外的香山寺,香山寺下边是伊河,当时我独自在伊河边上等我母亲下山,却遇蛇不慎落水,是大姨子跳下河救的我。恩公高义,救我一命却不留名不图报,更交代我不能同任何人提起此事。幸而当时恩公落下这帕子,我几经打听那时上山进香之人,方知谁是我救命恩人。是我这些年做事不够谨慎,其实早该将此物归还于恩公,这方丝帕今日总算得归原主了。在下在此诚谢恩公当年救命之恩。」 崔玥听着听着,也渐渐明白过来。 她也就八岁那年去过一次香山寺,虽时隔多年,但她低头仔细回想,很快便将那时的情形忆起个七七八八。 她丝毫不懂水性,救吉顼之人定然不是她,她依稀记得当年崔婉见香山的树郁郁葱葱,便兴起要去拾叶子做书籤,还问她借了一条帕子。 后来崔婉迟迟才到了庙里,回来时因帕子丢了还被她数落了一顿。 然后,她还奇怪地问崔婉怎么换了一身衣裳,崔婉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她的? 似乎是说她做什么事情弄脏衣裙,怕对神佛不敬,所以换了衣裳。 崔玥如今一琢磨,摩挲着手上的丝帕,细细瞧了瞧,那针脚功夫的确不如她如今娴熟精湛,是她儿时绣的帕子没错。 此刻她再将这些事与吉顼之言联繫起来,便知当时救吉顼之人定是崔婉了。 只是奇怪的是,那时的崔婉于半年之前险些溺毙,怎的突然就懂水性,甚至还能救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孩童!? 女子学游水多有不便也不雅观,故而她们这些世家女子样样都学,却没有学凫水的。难不成崔婉因溺水之事偷偷自去学了,但又怕家人知晓,故而救了人却不敢说? 不过时隔多年,深究这个也无意义,这紧要之处是,吉顼显然因着丝帕,至今仍把救命恩人错认成了她。 看他将这丝帕保存得如此完好,不难见其看待这个救命的大恩人是珍而重之的。 所以他当年之所以要求娶她,也是这个缘故? 崔玥明白了…… 没想到老天误打误撞将一份锦绣良缘送到她手中,结果却又被她误打误撞地拱手送还原主。 到头来,吉顼一直上心之人,竟都只是她妹妹崔婉一人! 而她,从头至尾,竟都是一个笑话! 崔玥一时觉得自己可悲可笑可嘆又可怜…… 不! 她不甘心如此! 她不愿一生都被崔婉压一头,样样皆不如她,而明明她才是父母亲掌中至宝,她才是天之骄女,如何能事事屈居人下! 既然真相最后只被她一人知晓,说不定是上苍怜她如今过得悽苦悲凉,所以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第189页 这次她一定要抓住机会,最后再博上一博! 吉顼看崔玥低着头看着帕子沉默不语,似是陷入回忆,便静静立在一旁,准备待她回过神后他便要告辞离去。 这时,崔玥却忽地抬首望着他,眼底闪烁着晶莹的泪意低诉道:「原来,当年我救的人竟是你……」 「可惜造化弄人,你我竟这般错过了。」 一滴泪落在帕子上绣的粉色小花之上,可吉顼见了却丝毫生不出半分垂怜之心,一心想着归家的他只感厌烦,却又不得不不停对自己说:眼前这位是救命恩人,对恩人当耐心些,不得无礼。 这时崔玥双目含情,幽幽地望着吉顼:「若吉郎想还妾身这份恩情,那便求吉郎纳我进门吧。」 吉顼自然不会同意,他本就是来做了断的,便俊颜一肃:「万万不可。我心间再容不下旁的女子,这般情形我还娶恩公的话,那岂非恩将仇报。更何况,我怕是不能给恩公多少的富足日子了,吉某不才,却不耽误恩公另觅良人了。希望此事恩公亦切莫再提,今后吉某亦不会再赴约了。天色已晚,吉某就此告辞,恩公也早些回去为好。」 吉顼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他知道崔玥定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可当年他计杀何大之时,便已还清了欠崔玥的恩情,崔玥如何看他他根本无所谓,他自己问心无愧即是。 崔玥没料到自己挟恩求报都不能打动吉顼分毫,望着吉顼毅然离去的身影,崔玥气得差点揉烂了手心的帕子:好!好!就让你们都蒙在鼓里过一辈子!知恩不报,我就不信你心里头能好过。 ……… 吉顼踏入房门时,崔婉正装模作样地拿帕子擦嘴,见到他时甜甜地笑了一笑,却也不说话,一双杏眼如偷腥的猫儿一般眯成一条缝,一看便是做了坏事的样子。 吉顼居高临下往她四周仔细一扫,果见她足下不远处有颗白色的东西,不是橘子的小籽儿是什么。 他立刻想起崔婉出嫁那天也是贪嘴,爱偷食又马马虎虎自露马脚,这会儿她没有马上说话,怕是嘴里还有东西没咽下去呢。 想起她初嫁之时的光景,时光匆匆一去多年,如今她都要为他延绵子嗣了,眉目却依然一如当初的少女般青葱明丽。 眼前的人儿让他心头为之一暖,既心疼又好气好笑道:「这刚出市的青橘子上火,知道你如今就贪那一口子酸,但你嘴里起的泡子还没好呢,还吃!」 崔婉心虚地眨眨眼:「你咋知道我吃橘子了。」 知道吉顼今日要去见崔玥,却没想到他回来得那么快,以致于她都来不及收拾好半桌残局。 崔婉郁闷地嘟哝:「我不过剥一个解解馋,也没有多吃。」 说着赶紧转移话题:「今日如何?我阿姐可愿放过你了?」 「话已说清楚,她放不放过,都与我们无碍了。」 ………… 感受着腹中生命渐渐成长,崔婉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吉顼身处高位,愈发忙碌,可每日回来却总要摸着崔婉的肚皮,同里面的小娃娃说话,小娃娃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可偶尔也有回应他的时候。 有次娃娃许是刚睡醒,舒展四肢的动作大了,直把崔婉的肚皮撑得变了型,甚至踢肚皮的小脚掌看起来竟五指分明。 吉顼骇得不行,忙紧张地问崔婉:「小傢伙怎生如此调皮好动!母亲肚子都要被撑破了,婉儿你难受不难受?」 崔婉好笑地摇摇头。 而从那日起,吉顼便开始控制不住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起来。 然巧的是,从前他甚少去听朝中什么八卦,并不觉女子产子如何不易。 如今崔婉有了身子,他发现时不时便能听闻哪位同僚妻子产子血崩而亡,留下孤儿鳏夫甚是凄凉;还有更惨的,谁家更是直接一尸两命…… 此类消息如今他每听一回,心都要勐颤一日,甚至夜里还要连发噩梦。 没有她的日子,他都不敢继续往下想,却更不敢将这些担心告诉她,只能自己日夜煎熬,渐生焦躁。 在家还需按耐住着不让妻子发现,小心地讨好崔婉。 于是,这郁闷与燥气便发作到了朝堂之上,但凡遇到不对付的,特别以武懿宗为主要目标,只要碰到便要找对方吵架。 朝中一干同僚皆只道吉侍郎最近愈发不好惹,见了他俱是绕道而走。 而他同武氏诸王毫无避讳的争斗,又不断劝诫皇帝削弱武氏诸王的势力,终于引起了皇帝的不满。 在崔婉看到吉顼书房写的一副字后,她亦察觉吉顼的不对劲。 「夫君近来笔墨凌厉而急切,似高崖山涧险象横生。莫非夫君有什么难解之忧?」 吉顼没有回答,却突然反问她:「婉儿,陛下上次让你侍奉笔墨制敕,你怎不允?以你之才,终日里束于闺阁内磋磨时日可惜了,大可如上官内舍人那般。想来你要是愿意,相信内舍人之职终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崔婉笑道:「那你可高看我了,陛下身边那些女人,个顶个的厉害,我可玩不动。而且陛下身边可是高危职业,我还是顶顶珍惜自己性命的。」 吉顼望着崔婉,点点头认真道:「如今我亦觉得继续在朝堂呆下去,最终难免陷入李氏和武氏之间的斗争,如今陛下尚能压得住局面,但毕竟陛下年事渐高,武家李家却早晚有一争,那时便是你死我活的结局,不论结局如何,朝堂上的大臣,没有几个能独善其身。所以……」
第190页 崔婉急问:「所以什么?」 吉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眸光坚定:「所以我打算——死遁。」 「从我助太子入东宫那天起,武氏诸王便註定不会放过我。陛下任命我为天官侍郎后,他们更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从前我孑然一身自无畏生死,如今我有了你们,却不愿再以身涉险。」 崔婉没想到吉顼竟有此想法,她虽一直希望他远离朝堂,可在她打算将身心俱交付与他后,她便决定与他同生死共进退。 但随着吉顼官越做越大,她也越发不安,毕竟她一直知道武周的宰相职业风险有多大,更新替换率有多高。 何况如今她还有了孩子,更希望带着孩子远离纷争。 她没有将这些说出口,没想到他却同她有了一般的想法。 他竟愿意为他们母子放弃仕途放弃此生之志! 「不论夫君是何打算,我都是支持的。」崔婉回望着吉顼,缓缓开口道。 ……… 三月后,崔婉顺利诞下一子,吉家人人喜不自胜。 然高兴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在小儿刚足百日那天,吉顼触怒皇帝,皇帝以年轻时如何驯服烈马狮子骢之事暗中警告吉顼。 吉顼却仍未收敛,武氏诸王欲打压他却寻不着半点错处。 于是,武懿宗另闢蹊径,从远在宜川县当县尉的吉琚身上入手,使计栽赃吉琚冒官,据此上告圣听。 吉顼为保弟弟,自请坐贬。 陛下允之,遂贬吉顼为安固县尉。 谁知上任途中,吉顼却突发急症,不治而亡。 ………… 两年后,扬州城,大街上。 一小儿骑在一身材好大的男子的脖子上,奶声奶气地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 唱一半,虎头虎脑的娃娃忽然问道:「阿耶,一分钱是多少钱啊?」 男子皱皱眉头:「你阿娘又教你唱这些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东西。」 「所以一分钱是多少钱啊?」 男子为难道:「阿耶不知……」 小娃娃很坦然地放过这个问题,打算回去问他阿娘,却又立马想起下一个问题:「那警察叔叔是哪一种叔叔?」 吉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