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何以成妻 中》 第一章 【第一章】 慕静香看着眼前这轰刁嘴儿小家雀儿的戏,禁不住悄悄笑了,却不防易承泽正返回身,掩笑失态端端落在了他眼中,她赶紧正正神色。 月光中,轻纱薄裙,柔柔身姿,肌肤腻,晶莹如雪;语音娇,溅起眸中水波流盼。 自那日一别再不曾得着机会这般放肆地看,如此便梦都不全,这一刻人就在眼中,只在他眼中笑靥楚楚,不饮而醉;心疼、心颤,怎能自已。 「二叔?」 易承泽看得痴、看得入心却又不得不强自回神,走回她身边,一开口便是敛不住柔声如水,「跟老太太聊什麽呢?耽搁到这个时候,这园子里的果子我都不知数了多少遍。」 「嗯?你、你这是一直……」 「是啊,一直等到现在。」 只觉得心怦怦跳,却是再不敢多往下寻思一刻,「二、二叔找我有何事?」 听她正正经经却是口中打结,他忍不住便是带了笑,嗔道:「此刻又不当着人,怎的倒端了这虚架势?便是如此也端不好。」 「嗯?」 「你看看你今儿在老太太跟前儿,若不是我遮着,可怎麽说得过去?」明明是说她的不是,自己的心却似灌了蜜,再怎麽也遮不住这口不对心,「好好儿的,那眼睛像长在我身上了似的。」 慕静香闻言脸腾就红了,「我……」 「看得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慕静香的心似要跳了出来,人窘得无地自容,口中一时急急乱乱,「我、我、我是想你、你……」本想说是想你那日究竟是为何那麽说,可口舌缠结、心慌意乱,竟是寻不着合适的词句问出口,怎麽问好? 易承泽猛一震,她、她说什麽?她这话在梦里听过也日思夜想地盼过,可谁知真的入耳竟是这麽承受不得,清凉的夜里等了这麽久,本是把那耐不住的心思稳了又稳、藏了又藏,可这一刻那笃定便都被她打散了。 心一时惊又一时热,身子只觉虚空,人飘得像是即刻要升仙,恨不能再也不等、再不屏着,只随了心将她紧紧抱进怀里,把这麽些日子的苦熬都说给她,说想她、说念她、说一刻都离不得她。 「二叔,我、我是不……」 「别。」他抬手轻轻掩了她的口,温暖的指尖微颤着触碰,惊得她赶紧後退,他没再强求只低了头,语声又轻又软竟是求道:「别再说了,我、我都知道。」 都知道?他、他……看他又似那日痴痴怔怔,慕静香便是再没了主张,那刚想明白的心一时便又是糊涂。 「初时我也不知把握,总是今日如何就只顾今日……」曾经为了见她,竟是从未在意周遭的人事,险是招人耳目,如今想来倒不是如何侥幸,只因着自己是这家里的公子,别说是家下人,便是姨娘也不敢轻易动心思诋毁他,可她却不同,一旦……想着刚才老太太几次险要回头,实在心悸。 易承泽不敢再怠慢,赶紧认真嘱咐道:「往後在人前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不知顾忌,别说是过不了老太太的眼,就是延寿斋那些仆妇丫头们也都一个个是人精,但凡有什麽都落在眼里,一时不说,寻着机会尽是落井下石的本事。」 「嗯。」他说得如此恳切,想是自己实在失态,慕静香红着脸颊轻轻点头,「我知道了,往後、往後再不会。」 「嗯。」知道她懂事,他本该放心,可又想着这一个「情」字实在不同寻常,来时无影、住时无形,只如蛊毒细渗,待醒觉早已病入膏肓,此刻说不会,往後就真不会吗?他挣了这麽久,最後不还是一败涂地。 若非心里有了那天长地久的盼,自己这几日不见怕是也把握不住,再看她低着头,脸颊红透,想她实在不是个会遮掩的人,心疼心也悬,可小不忍则乱大谋,遂狠了狠道:「往後行礼问安即可,能不看就别看,又不是见不着了,怎的就在乎这一时?」 听他刚还是劝,此刻竟是有些不留情面,慕静香心里又悔又恼,究竟自己是怎样不知羞失了检点?让他如此介意,可实在气短也不敢顶,只劝自己这话虽让人难堪,人家毕竟是为她好,先是人前替她遮掩後又深夜候着说给她听,若是恼了,实在是小家子气、不知好歹。 「二叔放心,往後真的再不会了。」 看她只管保证,却似还没应下刚才的话,易承泽生怕闪失又吓她道:「行礼也不看,可记住了?姨娘那人心眼儿活泛,有什麽没什麽的,她都要寻思了去,别只顾平日好,现在人眼里!」 慕静香羞得狠狠咬了咬唇,「知道了。」 「嗯。」 交代完了话,易承泽这才放了些心,抬头看,亮亮一弯月将这墨色天地照得清幽幽、静悄悄,似将万物都隐去,只有他、只有身边的人儿从此相守、朝朝暮暮,心不觉又是热,此刻什麽都不想了,只想好好地看看她,轻声道:「怎麽老低着头,不累吗?」 慕静香本是羞得再不知该怎麽回转,听他这麽问,正是得了个好由头,赶紧抬头道:「二叔累了吧,回去吧。」 「嗯?」易承泽一愣,「我何时说我累了?我不累。」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不妨事,咱们再……」 不待他再多反应,她已是端端福身行礼,见她起身头也不抬就要走,易承泽赶紧拦了,「欸,等等,就这麽走了?」 「天晚,不远送了,二叔慢走。」 听她一口一个要他走,心急,「我、我还有话。」 「二叔的话我都记下了,你放心,往後再不会了。」 「不是那个,我、我还有别的话呢。」 还有?还要说什麽?慕静香无法,只得耐了性子问:「二叔还有何事?」 「我、我……」急中生智,易承泽想起了福能儿,「我听福能儿说,今儿你让荷叶儿去找我,是要做什麽?」 「哦,原是为着那酒酿,我让荷叶儿去道谢。」 「道谢?」易承泽一挑眉,沉了声道:「怎好如此行事?你也知道那酒酿不是清平能买得到的,怎麽还大张旗鼓地去道谢?惹了人言传了出去,可不又是事儿?」 慕静香低着头任他说,心恼心也恨,都怪自己,没事瞎琢磨什麽,人前失态不说,还平白瓜葛了他,招了这麽一通数落,没完没了。 「往後我着福能儿送去的东西,你收下就好,别再浑打听。」 她想说不必,可又怕跟他争,「嗯。」 「我的话你可当真都听清楚了?」 「嗯。」 「往後再不可了。」 「嗯。」慕静香只觉无力,一字一句都乖乖应下。 他嘱咐完了也真是再没话头,可又舍不得放她走,就这麽站着,过了一会儿看她始终低着头,像是真累了,易承泽心不忍,只得说:「好了,你回去吧。」 「谢二叔。」 看那心尖儿头也不回远远去了,易承泽懊恼不已,怎麽就好好儿的说了个累字?让她以为自己想走,寻了藉口呢,又怎麽不知好好盘算,该先跟她说说体己话再交代什麽人前的道理,如今可好,还没看够人就走了,牵起的心怎麽放得下,这一夜还睡得吗? 从延寿斋出来,看左右无人,易承泽先前轻快如风的脚步终是沉了下来,清朗的眉宇间不觉便蒙上一层郁郁之色。 接了贺老将军的信已是半月有余,说给他时老太太也是言语明了,却这几日不知是怎样转了心思,今日竟提起一个月後老将军回府,嘱咐他要早些回去相迎,至於答谢与归期嘛则没再提。 若是平日易承泽倒不甚在意,原本他用心读书、下功夫习武,除了年少青春不得荒废外,更多的是他明白自爹爹去世那日起,老太太就独自苦撑,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再多的阅历沧桑毕竟心力将枯,将来有一天都要指着他撑起这易家的门庭。 遂他从不多心老人家与他的安排,要他带着弟弟、家人从此耕读度日也好,要他进京重振易家声威也罢,他都尽力而为,可如今心里实在有了牵挂,再让他离家一去数月如何舍得?何况老太太若是真起了让他进京的心思,那他的盘算计画恐怕都得变。 想起那心头之人,易承泽越觉落落,不知那夜是不是话说得太过,自那之後,别说是彼此多看一眼,便是人前见面行礼的机会也得不着了,往延寿斋去请安总是端端错开,一次两次他只当是碰巧,可这几日过去他才明白,她这是故意避开了他。 第二章 看她也懂遮掩本该安慰,如此一路走去方才妥当,可心难随意,见不着情思越浓,夜里辗转又似从前,禁不住埋怨自己,她是个怎样心窍玲珑之人他最该知道,怎麽就不懂得一句点到即可,做何非要吓她、非要说羞她?总当她跟自己一样难耐相思、情不自禁,如今看来,她毕竟还是冷清些。 只顾沉心闷想,不觉脚下错步,忽地一阵果香扑鼻,再抬头又见桃林,果坠叶薄、繁枝叠错,将脚下的鹅卵小径盈盈密密没入,蜿蜒不见尽头,真彷若此刻的心思,明知终往何处却是千缠百绕,绕不进那片清水静竹,只落得风递幽香、魂牵梦系,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雨後初霁,云散星落,清凉的风夹着丝丝湿润的馨香为这夜的静谧又添了几分韵致,就着星光,主仆二人轻挽着,缓步行走在园中小径上。 「小姐,姨奶奶这就要回娘家去了,真好。」 「哪里是回娘家,只是去拜贺远亲而已。」 「只是远亲吗?看姨奶奶乐得,我当是明儿回娘家去了呢。」 「姨奶奶的娘家在顺天府的蓟州,这里只是她一个远嫁的表姑,三日後老人家寿辰。」 「哦。」荷叶儿点点头,「既是拜寿,那为何只姨奶奶自己,三爷为何不跟着去?」 慕静香想了想,「桓儿还小,老太太怕在外头不惯吃住,换季的天别再病了。」 「是吗?」荷叶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可听说老太太一直就看不上姨奶奶,自然也看不得她娘家。」 「别信口胡说。」 「怎的是胡说?小姐想想,您进门儿都是大奶奶了,她还只是个姨奶奶,刚进府的下人们一时都辨不清呢,老太太不是最讲究规矩了吗,这怎麽倒不顾?可见是当真。」说着,荷叶儿神秘秘地凑到慕静香耳边,「小姐,我还听说啊,姨奶奶原是老爷房里的一个丫……」 「荷叶儿!」慕静香立刻喝道:「如今越不像话,怎麽什麽舌根都敢嚼?」 看小姐动了气,荷叶儿赶紧打住却仍是嘟囔着辩道:「我、我只跟小姐说,没、没出去乱嚼,是老妈妈们说闲话硬挤进我耳朵里的,她们说的可是……」 「还说!」 「不说了,再不说了,往後只跟着小姐,只听小姐的话,只操心小姐。」 听这丫头认错得快,不是赔得也快,究竟认不认,慕静香竟是争辩不得,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心道不知当初哥哥是何意,给她挑陪嫁的丫头,娘亲说要稳妥不多话的,他却偏偏要把这从小跟着的小聒噪蝈蝈给她带来,还说往後贴心就是这丫头了。 往後……当初哥哥可曾料到她最终是个没有往後之人?心一恍,人又痴。 初嫁是存了念想的,却後来只记得冷,心里所求只一片薄衫,至於生、至於死都茫茫,合宜园还是冷,冷得没了念想、冷得只有眼前,只有彻夜点着的小烛,只有门口紧紧的遮挡,不记得曾经有力气盘算却记得离去时的不舍,不愿离开那冰寒之地,怕的就是没了眼前更没了往後。 不是佛念之人,便是终日青灯禅卷也难以了悟,只得笔尖下、清墨中从此虚妄,荷叶儿嘛却是该活的,活一个实在的往後,何必陪着她囚入这一虚境。 「小姐、小姐。」 「嗯?」 「二爷。」荷叶儿往前挑挑下巴尖。 今夜无月,远远星淡,几步外已是黑暗,什麽都看不真,只一个熟悉的轮廓影影绰绰,慕静香停了脚步,看向那黑暗中,明明什麽都看不见却怎麽已是觉出了他苦等心熬。 看她静静的候了他才抬步,走到近前,递了一眼给荷叶儿,看二爷颓颓低着头再不似平日霸道,荷叶儿也不敢争,悄悄离开。 夜静夜也暗,漆黑静谧中人的心没了拘束,眼睛似也恍惚了判断,一步近,他便触到了她发间那朵小小的珠簪,凉凉的……暖暖淡香、幽幽绵绵,他不敢用力,屏了气轻轻地嗅,让她缓缓沁入,是了,这便是他的病根也是他的良药,比存着的那缕痴念还入心髓,医他的疾、疗他的苦、蚀他的魂。 她想退,他不依,「二叔。」道福行礼,膝却屈不下,这福只得不全。 他没有接却也不好说她不是,毕竟这是自己再三嘱咐的礼数。 「二叔找我有事?」不能看他,太近了,一抬头怕更不妥。 「你……」听她冷清,他的心更不适,「那天、那天是我话重了。」 她微微一怔,「二叔哪里话,那天多谢二叔提点。」 他苦笑,「一定要拿话来揶揄我?」 「这是怎麽说?我……」 「行了。」他轻声制止,「你觉得怎样妥当便怎样,我不多话了,今儿来是有事跟你说。」 「二叔请讲。」 「待贺老将军从京中回来,我……」一句简单的话怎的竟是难出口,他又沉了沉气,「我就要走了。」 「是吗?」 「嗯,这一去,怕是要到年底老太太寿辰才能再回来。」 「哦。」心落落,不见与不在总还是不同。 「你……」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却也感到她轻轻垂了眼帘,他心疼,想起广灵寺曾对她诺下再不离开半步更觉不忍,轻声道:「我也没想到老太太改了主意,可我想着不过就是这半年的光景,将来如何总要先回府再定。」 「将来如何?」 「许是、许是还想让我进京应试。」 「哦。」 不知是错觉,还是他真的又说了什麽,怎麽觉得她刚刚有了些回应却又冷了下来,「你、你别怕,我会常遣福能儿回来,若是受了什麽委屈,或是……」 「二叔多虑了。」她轻声打断,浅浅错开一步,「府里老太太、姨娘都对我极好,下人们也知规矩,怎会委屈?」 被她噎了回来,他只得假嗽一声,转而道:「说的也是,可若是有什麽话,就让福能儿传给我。」 「二叔不必惦记,听闻贺老将军於二叔言传身教,寄予厚望,二叔自当专心用功,有待一日高中金榜,老太太自是欢喜不说,连带我们这些人也是体面。」 「你也觉着我该进京应试?」 这一问与自己何干,却怎麽竟是戳进了心坎,慕静香先前的流利终是有些顿,「二叔文武皆备,总是有抱负。」 「读书、习武是於我自身之益,我本意其实并不想什麽蟾宫折桂,蹚这官中的浑水,只是曾经易家有渊源,若是老太太有此意,我自当不好驳。」 「嗯,老太太也是指望二叔将来重振门庭。」这些话她口中说着,心里越远,这易家门庭,兴也好衰也罢,於她,归宿就是那青底白字冰冷的牌位,还是山中那一穴冷墓,他在她何往,「二叔只管放心去,府中有姨娘帮衬老太太,我也知理应但无牵挂。」 但无牵挂,她怎能如此平心静气说出这但无牵挂?看那长长的睫毛轻轻低掩,白玉般的脸庞上两面小小茸茸的扇,该是怎样心如止水才能静得这般纹丝不动,整个人都如那发间冷冷的白珠,看得他心疼心也沉,那夜她的话可是自己听错了? 「二叔,天不早了,我先……」 「等等。」 错了就错了,他原本也没指望那麽多,她人冷、人淡,该是自己多暖暖才是,心窝里的话早就哽在喉中,几回梦醒千遍万遍,如今将别,人难得在眼前还顾及什麽? 易承泽轻轻补上错开的一步,低头在她耳边,又是这味道,暖暖浸入,声音禁不住在喉中轻颤,「我、我实在是……放不下你。」 她猛一震,气息断绝,他、他说什麽? 「合宜园一别,再无一日安稳,如今咫尺天涯已是心苦难熬,再一走数月,我,我如何耐得?」 恍落落的心散得不见了去处,人颤抖,抖得如风中枯叶,不敢落、不敢随风去,慢慢抬起头,他那麽近,近得像在她笔下、在她画中,眸中黑暗的清澈那麽亮,只这其中的苦、其中的痛,却是舍尽心血也万般难绘。 「你忍得不见,可我忍不得。」他暖暖的气息轻呼在她脸上,「往後不劳你费心,我见我的就是。」轻轻抬手,略略一犹豫,小心地将她鬓间散下的发丝抚在耳後,「说了不离,今生绝不离。」 她就此入定,再不觉身在何处,再不辨今夕何夕。 南方的天四季交融,暮春与初夏,界痕尤浅,白天的日头由媚而艳不过是一两天的功夫,晌午时分便开始燥出几分薄汗,入了夜,端端一天积下的暖热也不再是一阵小风就能吹得散,再有南方的潮,更添了让人不耐的湿腻。 第三章 荷叶儿端着托盘拈了裙角,小心地拾级而上,来到小姐的卧房前略定定神,轻轻挑起帘子,房中两处碧纱通透,轻风浅入,走进去满室淡香清新,全然不见暑燥,心里不由对那恨了几日的二爷悄声道了个谢。 旁的都罢了,这一处安置实在是难得,前院一片青竹便是无风也带了几分清凉;楼上的绣房虽小,却一面窗正对着桃林,春日花嫩、夏日果香,掩在花园子一角,真真隔出了天地。 走到窗边的书案旁,荷叶儿轻轻放下托盘,将风掩了的窗扇又推开些,转回身轻声道:「小姐,冰糖燕窝,用些吧?」 没有目光、没有声音,只有那颤巍巍,一个又一个墨圈。 「小姐,一天没吃东西了,就用一点,啊?」看那人如空壳子一般依旧不知不觉,似一抹魂魄都点在了笔下,荷叶儿又愁得拧起了眉。 不知那夜在园子里二爷究竟说了什麽,只知道不待回来,小姐就彻底失了神,一夜呆坐,眼睛里的水波便结成了冰,呆直冷硬再没了光彩,她急、她劝,可小姐别说是开口道原委,连回她一眼都不肯,自己急得哭却也不敢对旁人提一句,没法子只好在心里恨声骂这一个个不省事的易家人! 如今已经三天了,人还是一丝缓和都不见,除了勉强撑着去给老太太请安,整日都埋头伏在案上,不是画,却是将这几个月费心抄写的佛经一个字一个字的涂掉,涂得那麽满、那麽黑,再不见一点原先的笔划、原先的痕迹。 看那细嫩苍白的手指紧绷得犯了青,握着竹笔竟是抖得厉害,荷叶儿心越揪,可是这几天只进了些汤水没了力气?还是时候太长,手攥得打了颤?赶紧俯身一把握了,「小姐,歇歇吧,别再涂了,若不想要了,我拿去烧就是,做什麽非要费这个劲?」 烧?慕静香僵直的眉心微微一蹙,枯绝的心念又颤,不能烧,这是佛经,大不敬。 当初怎的会抄经?那一个个清冷无眠的夜,怎的不能潜心向佛,怎的就会起了妄念抄经,一字一句、一笔一划,佛的偈语和那俊朗的字迹,她究竟念的是哪个、想的是哪个,刻进心里、辗转难释的又是哪个? 佛祖已是在惩罚她,惩她心念成魔,魔……她的魔为谁而起?说不离,说今生不离,可曾想本不是一世之人,隔着奈何相望,如何不离?说想见,说不能不见,何尝不想见,何尝不念?丛枝後那远远的一瞥,墨笔下那细细的勾画,看他笑再不觉冷苦,看他得意,今生何求。 原指望就此安然,了却残命,为何非要说透?破了这戒,撕碎这虚妄,毁了所有,心魔不在,恨却生,从此再不能念、从此再不能见,椎心透骨,痛得她浑身颤抖。 推开荷叶儿,她低头狠狠的用力,浓厚的墨滴重重浸透了纸面,一片黑暗,终於不见了,那经、那字、那人…… 「荷叶儿。」 「小姐。」 「我累了。」 「哦,好,我、我给您铺床。」 「不必,你去吧。」 「小姐……」 看那眼中黯,脸上再无血色,荷叶儿知道多说什麽都无用,只好把那小碗燕窝轻轻推到她面前,又略等了等才转身离去。 夜深了,窗外起了风,树影沙沙,摇曳着进了房中,将那一室烛光揉得零乱不堪。 眼睛直呆呆地看着那小火苗奋力挣扎,心苦,笑那烛痴,已是身残泪尽,挣亮的力气都没有,怎的还在这风中搏命?岂不知将死,合该省事……痴怔的人似忽地醒来,凑过去一口气彻底灭了那孱孱弱小,烛香骤浓却只一刻便在黑暗中匿去,风劲,房中弥出更多清甜的果香,心终是沉寂。 她想起身,挣了一下竟是没站起来,这才觉出身子空透、精疲力尽,撑了双臂站起,头一阵晕眩,轻轻揉揉额,眼前的黑暗才又安定,倚靠在窗边,淡淡星光下墨色的枝叶彼此遮掩,黑暗抹去了间隙,似沉落了一大朵阴云,飘飘浮浮,看得人虚恍,幸而随风送香心才实落。 青桃尚涩,怎敢如此芬芳?只记得春天花绽,粉霞映日,也不敢太过放肆,如今……嗯?那老树之下怎的斜抹了一道银白,若隐若现,不似果木倒似他。 人猛一震,周遭的一切像是顷刻聚拢,拽着神思牢牢系在了那一处,看不清、看不真,可心一刻就散,恍惚迟钝的知觉再无半点承应。 眼前的黑暗慢慢晕成浓浊的墨迹,将那似真似幻的银白遮得严严实实,心惶惶无措,却不知是何处藏了一丝清醒,针刺一般挑起一个念头,逃! 仓皇中,她一把拉过窗扇,用尽全力狠狠摔闭,重重一声钝裂的闷响,万籁寂,一缕朱红冷冷滑过苍白纤细的手指夹在窗扇间,顺着窗棂细细而下,人再无力支撑,滑落在地。 夜越沉,墓穴一般,蜷缩着抱紧了膝,她冷得抖、怕得抖,心中无念,只口中喃喃,合宜园、合宜园。 「你忍得不见,可我忍不得。」 隔着夜、隔着黑暗,将死的心竟又被缠得痴、缠得乱,心魔何在、心魔何往? 求你不见,求你…… 荷叶儿坐在床边,小心的捧了慕静香的手轻轻解开药纱。 曾经的细嫩白皙、纤纤柔柔都不见,血污模糊了所有的指甲,再辨不出那粉嫩的光泽,手背上高高青紫的瘀肿胀得皮肤透亮,似也要即刻绷破了皮暴出那黑红的血。 看在眼中,荷叶儿心直哆嗦,小姐怎的又平白遭这种罪?原先在家,大爷轻轻弹一下额头都要跟夫人告状,如今她似已经再不觉疼,这麽想着眼里又酸,低头轻轻吹着,「这怎的一些儿也不见好,还是肿得厉害,许是伤到筋骨了。」 没有回应,抬眼看,那人靠在床头什麽都不觉,只木呆呆地盯着书案上那几支刚从床头暗屉中翻出的画匣,荷叶儿不觉心里又怨,这究竟是怎麽了?先是没日没夜涂抹那佛经,後又莫明的夹伤了手,那天早起进来,一眼看见蜷在窗下的她,拖起来的时候人都僵了,惨白白的脸、一只黑红的手,雪白的裙子上也血迹斑斑,那样子吓死人了。 「小姐,咱们还是请大夫来吧?这伤拖久了可了不得。」看慕静香依旧痴痴不应,荷叶儿心急,「小姐!一定得请大夫了,这要是落下什麽,您往後、往後还怎麽画画儿啊?」 她苍白的脸庞微微一怔,心凄然,画,还画吗?那刻在心里的眉目都该剜去才是,又怎能再落在笔下。 「小姐。」 荷叶儿还想再劝,却见莲心走了进来,回道:「小姐,二爷、三爷来了。」 「又来做什麽?」荷叶儿听着「二爷」这两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 「说是练功累了,来讨杯茶吃。」 「就说小姐身子不适,让他们别处吃去吧。」 莲心白了一眼荷叶儿,正要呛她几句,却见慕静香已起身,赶紧伸手扶了。 「帮我换衣裳。」 「小姐!」荷叶儿不服地叫,看慕静香根本不理会她,竟是拖着那只伤手自己打开柜子寻衣裳,恨得咬牙,「哼。」 「穿这个?」莲心看着那衣裙也纳闷儿,这正是那日寻出来要穿去三爷寿宴的。 「嗯。」慕静香边应着,边一只手张罗着穿。 莲心不再多问,接过手麻利地伺候穿戴。 镜子里,浅紫的薄绸盈盈粉嫩,贴合着身将整个人的憔悴都遮了去,美中不足就是这脸颊太过苍白,眼圈也是黑晕,和了这衣裙的颜色更显病容,不行,不能这样见他。 「莲心,胭脂。」 荷叶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久不着妆的小姐,残着一只手竟还精心地扑了粉,轻轻晕了胭脂,临了又在唇边点了点,转身要走,慕静香又捡了轻纱的披帛,小心将手遮了。 来到院中,兄弟二人已在候着,未近跟前,慕静香笑了,「这是怎麽了?又哭花了脸儿?」 「还不是二哥。」易承桓迎到慕静香身边,恨恨转身指着易承泽,「打我!」 「你可是又惹着他了?」 「惹他?我怎麽知道?功夫不好,功夫不好就是得罪他。」 慕静香拿了帕子,轻轻给他擦拭着沾了泥的泪痕,「好了,不气了,啊?」 听她轻声曼语一如往常,虽说脸色稍显乏累,可那眼角唇边的笑却是实在,易承泽的心这才悄悄放下,那夜在园子里他只顾自己情难自禁,回头再想,让她一个女孩儿家听那样的话该是得多羞,怪道走的时候一个字都没留给他,这几日又总是见不着,忐忑得他真怕她臊了、恼了再不理他。 第四章 「哪就真打了。」易承泽笑着走到叔嫂俩身边,仗着个子高,轻易地越过慕静香的手又弹了易承桓一记,「看你矫情的。」 「嫂嫂,你看哪。」易承桓气得大叫。 「好了。」慕静香瞥了易承泽一眼,回身叫莲心,「去,带三爷去洗洗脸。」 「欸。」 易承桓跟着莲心走了,看院子再没了旁人,易承泽轻嗽了一声,小心的又往慕静香身边凑了凑,「今日来我是留了心的,是桓儿先说口渴的,你放心。」 慕静香微垂着眼帘,脸上依旧淡淡含笑。 看她虽没躲开他却也没搭话,易承泽又有些忐忑,拉着易承桓作藉口怕是她早看出来了,自己还遮掩,岂非掩耳盗铃的蠢拙,不如坦然认下,「延寿斋你不肯多留,总是日头不落就回了房,我再等不着。」说着脸颊有些红,声儿越低,「如今窗、窗你也不开了,你让我如何是好?这都好几日了,我想着、想着带桓儿一起来,总不会不妥,往後、往後若是……」 「来就来了,一道喝茶。」 嗯?这清淡淡的声音让易承泽一怔,没待再开口,却见她已是迎了易承桓去。 竹影下、棋桌旁,叔嫂三人落坐品茶。 接了她亲手斟的茶,易承泽一边低头抿着,一边悄悄瞥她,分辨她的脸色,刚才是恼了?怎麽……正自己琢磨,却不料竟是让她觉察抬眼迎了他,他顿觉尴尬,正想低头却见她冲他莞尔一笑,他一愣,心里顿喜,想也回她笑,又怕易承桓看出端倪,赶紧回神踏踏实实地喝茶,心适宜,自己刚才真是多心了。 「桓儿。」 「嗯。」 「想娘亲吗?」 「想。」 「这会子知道说嘴,平日可是不听娘亲的话。」 「哪不听娘亲话了?」易承桓纳闷儿。 「听了吗?」慕静香微笑着看着他,「娘亲走的时候是怎麽嘱咐的?」 易承桓还是不解,正是要再问,猛地想了起来,「哦,这、这不能赖我,是二哥说要来的。」 易承泽笑笑,才不介意,「你娘亲嘱咐什麽了?」 「娘亲走的时候说别去叨扰嫂嫂,嫂嫂心静,要画画,别老烦嫂嫂备茶点或是做小汤包。」 易承泽一怔。 「那往後可要听娘亲话?」 「嗯,往後不来打扰嫂嫂了。」 「你若再来园子里练功,嫂嫂让莲心给你们把茶水点心送过去。」 「好,谢嫂嫂。」 易承泽心恼,赌气地看过去,她还是那副笑容,可这一次却再不看过来,只顾张罗易承桓,易承泽将茶盅重重的放下,还是没人注意,有些气闷。 用过茶,兄弟二人起身告辞,慕静香送到门外,看那背影一步步离开,脸上强作的笑终是冷去,心里的支撑正无力,却见他撇下易承桓大步转了回来,不待她再回神,人已是来到近前。 「我一会儿就去求老太太,这两日就下帖子去贺府接丹彤过来。」他只顾低头说,并不看她,「一则、一则本也是答应了她来散散心;二则嘛,待她来了,一定愿意跟你一处,到那时,我,咳,我也藉着天天来!」他远远去了,她僵在原地石化一般。 入夜,风骤起,云翻雷至,不消片刻,大雨滂沱。 外面的雨声倾天覆地一般,烛灯旁久久出神的人终是被敲醒,从书案旁起身,手抚了窗棂又怔,此刻窗外该是只有雨水吧?看看雨,看看雨中的青果,许是能分分心,暂且逃开他。 推开窗,未待在那急骤的雨帘中分辨出果林的轮廓,那跳起挥手的人已如那空中突然劈裂的闪电生生将她的魂魄吸去,震惊中再回不过神, 看窗边那烛晕勾勒的倩影完全懵懂、完全无措,他笑了,大雨中前仰後合,心里很是得意,她将他关在窗下,她将他拒在门外,她不念吗?真的不念吗?今日还不是忍不住开了窗,还有什麽情比这情难自禁更浓! 风雨中他双手撑地,一个又一个翻腾,尽兴欢乐,她心里的支撑轰然倒塌。 慕静香病了,抽筋去骨一般,一夜之间就垮了,吃不下东西,只是一碗一碗的灌药,像是急着好却丝毫不见起色,看她软软靠在床头,整个人再没了支撑,荷叶儿一阵心酸。 「小姐、小姐。」 慕静香轻轻抬眼。 「小姐,老太太遣了二爷来了,在楼下厅里。」 「让他进来。」 「嗯?是。」 帘子挑起,易承泽疾步如火,一眼看见那苍白的人儿,心如刀割,「这、这是怎麽了啊?」 他俯身这麽近,她依然平静,薄薄的唇轻轻牵起一丝笑容,「不妨事。」 「不妨事?人、人都已经……」 「你怎麽来了?」 「你病了这几日也不见好,老太太担心,姨娘又不在,自是要我来照看。」 「哦。」 「都这会子了你还顾得那些个。」他心疼地嗔道:「病了这几日,连个话都不传给我,你可知道我、我……」 「吃着药呢。」 「吃药?这大夫不中用了,我已经着福能儿往贺府去了,请贺老将军的郎中来。」 「何苦费事?」 「费事?你……」他的眼圈突然酸,赶紧屏住,「我听莲心说你只吃药却不肯吃东西?」 「不想吃。」 听她只说了几句话气息就不够,他心疼不已,「这如何使得?不吃饭如何使得?」 「哪里就饿死了?」 他不管,起身正要吩咐却见小几上一碗淡粥,伸手摸摸竟还烫,想是刚呈上来,赶紧端了,盛了一小勺轻轻地吹凉,小心地递到她口边,「来,吃一点。」 她的唇颤了颤,慢慢张开口,就着他的手将那粥抿在口中,好苦,一行清泪轻轻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滴在他的手心。 「怎麽哭了啊,可是太烫?」他慌忙放了碗,从怀中掏出帕子手忙脚乱想给她擦,她抬手遮挡。 「啊!」看着那厚厚药纱的手,他惊呼,「这、这手是怎麽了?」 不待他握,她赶紧收回藏在了被中。 「你、你怎麽什麽都不说?你想急死我啊。」人静,那泪细雨一般,他的心再也受不住,「我、我这就去,立刻去寻大夫。」 看他大步离去,她想喊、想叫,却狠狠咬了唇不敢出声,只有泪不懂,放肆汹涌,心碎得一片一片剥落,疼得她几近颠狂,只一个念头,但求往生、但求往生。 「小姐、小姐。」 「荷叶儿。」 「小姐。」 「传信给哥哥。」 「说小姐病了吗?」 「说我眼睛痛。」 「啊?小姐,这、这会吓着大爷吧?」 「去。」 「是。」 慕静香的病与不语生生扯痛了易承泽的心,本想藉着安排就诊一事能守在她身边好好疼惜,却不想被那殷红的药纱激得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一心竟要寻来个神医天降即刻手到病除,可待出门乱撞了一通,才想起那跌打的大夫平日都是为使劳力的男人们揉捏,便是寻了来又如何舍得让他诊治。 勒了马略静静才又恨自己糊涂,一见她的泪整个心都乱,竟是忘了自己习武多年,脉理虽粗可这伤筋错骨最是拿手,怎的倒跑出来寻旁人?便是真有繁难,到底也该心里先有个数才是,更况那伤当紧,那人更当紧,她怎麽哭得那麽伤心?自己就这麽不管不顾的走了,她可是更哭了?这麽想着心又急,赶紧掉转马头就往回去。 可易承泽万万没有料到只是他出门这一会儿的功夫,姨娘竟然回来了,一时三刻的,已是给老太太请过安直奔了馨竹园,这大奶奶病痛之事再不是他这个小叔子能插得上手的,心里虽急得火烧火燎,可面上也绝不敢造次,只得悻悻回了芳洲苑乾耗着等信儿。 蓝月儿看慕静香不热不咳却已是病得没了颜色,又听说吃了几副药下去也毫不见起色,也是怕,赶紧寻了府里的大夫来细问根由,其实这老大夫先前把脉便知大奶奶虚瘫至此并非疾患乃是心病。 常年驻在易家,随着经风历雨又眼看着由兴到落,深知这宅门中的微妙,尤其对这新寡少妇,不论所为何来断不可轻易出口,遂只是开了些女人家养身子的汤药聊以应付,今次又被问,只得捻了胡须虚晃几句药理,最後落在暑燥上,添了几味开胃清凉的药。 大夫的诊断传到芳洲苑,易承泽心里骂,果然老糊涂了,暑燥?这才几月的天气,且又是那样一个好静之人,怎的会着了暑燥?想她已经几日不吃东西,体虚气浮,再要被灌些个去热的虎狼之药,身子如何受得,此刻福能儿又不在身边,这便连个悄悄传话的人都没有。 第五章 一时急得在房中来回踱步,易承泽左右不得法,恨道这咫尺天涯真要熬碎人的心,还不如在那冻死人的合宜园! 他一激灵,猛地顿住,是啊,实在不行,他就重走合宜园的路,虽则此时的绣楼与那鬼地方实在不可相提并论,可他顾不得,这混用药治伤了人可如何是好?更况这话传来竟是半句未提那手伤,瞒着他又瞒了姨娘,可见又是个因由,不问清楚、不照看好,心再放不下,打定了主意,悄悄备全跌打的药只盼着天黑。 原当熬过这一时便可见着心上人,谁知天再不随人愿,这意外一桩接着一桩。 晌午刚过,门人来报,慕家大爷来了,易承泽心诧异,不敢怠慢,赶紧迎了出去,岂料这一见心更惊,那清逸冷静的慕大哥竟也有如此着慌的一面,眉头紧锁、风尘仆仆,笃定、礼数都不见,一句寒暄过後立刻求见老太太,易承泽不明所以却也不便多问,一边遣人去延寿斋看老太太是不是正歇晌,一边招呼慕峻延往荣进轩去。 看易承泽陪在身边神色如常似毫不知情,再想小妹那冷清的性子,慕峻延心知若非万不得已她断不会求助娘家,可见病情刻不容缓,若是老太太真在歇晌,这时辰耽搁起来怕要误了回程,单说亲家倒罢了,可老人家是高龄长辈,如何逾礼?两厢为难,慕峻延一时再无品茶客套的心思。 好在老天怜恤,老太太午饭用得迟,此刻刚上了茶,听说亲家兄来了,立即吩咐人快快有请,慕峻延再顾不得,一路疾步如飞,易承泽心更疑惑,送至延寿斋老太太并未要他留下陪客,可他却佯作不觉,定要听个原委,却实在没想到这一留险些让他在人前大失态。 原来三岁之前,她的天地都是模糊的,原来那摄去他心魂的楚楚水眸竟是隐着天生无医的疾患,也许一生空担忧,也许不知哪一天、不知何引子,她就可能再也看不见了,几乎是被雷劈一般,易承泽顷刻呆怔, 这一副失神落魄实在不得掩饰,好在老太太只顾与慕峻延说话并未多留意,待强自回神,再细一听,易承泽更觉惊讶,於她的隐疾慕家竟是在两家聘定之前已然如实相告,今日得知是旧疾重犯,老太太虽也是吃惊,可毕竟心中有备,依旧沉着。 只是听闻慕家要将慕静香接回去养病,老太太觉得不妥,毕竟她已是嫁作易家人,生老病死、祥福灾祸都该是易家承担,遂婉言相拒,承诺慕峻延定会尽全力寻医问药,易承泽手心早捏了一把汗,暗暗感激老太太,一定不能放她走,她这麽走了,他可该如何? 谁知慕峻延毫不领情,言语谢过後说慕家早已访遍名医未果,倒是慕家庄山中一户医传世家有什麽祖传之法,每次小妹眼睛不适,针灸服药虽不能断根倒可暂时去痛,且家母思女心切甚是惦念,请老太太体谅。 如此一来,於情於理易家都不好再多话,老太太只得松了口,易承泽在一旁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直言拦阻,只说慕大哥鞍马劳顿,待歇息一宿明日再起程,指望夜里能见她一面,好歹求着留下,他尽可赶去山中请那神医,再是繁难,只要她在,刀山火海他都可…… 可易承泽这厢只敢暗里急,慕峻延那里却是急得名正言顺,连多周旋客套都不肯,拜别了老太太直奔馨竹园,易承泽紧紧随在身後,心慌意乱,救命稻草般只盼能抓着个机会跟她说句话,似只要他开口她就不会离开,而慕峻延这个时候倒似猛然想起了礼数,端端将这小叔子拒在了嫂嫂门外,自此易承泽连最後看一眼都不能够。 看着她的车远远离去,只觉得心被生生摘走,恨不能一骑快马追了去,却怎奈那天长地久的盼在得知她的病後似更强烈,也因此上绝不敢再大意一步。 夏日的午後,蝉声阵阵,和着那白晃晃的日头,将人们都圈在了房中,意外地空落出满园静谧。 从延寿斋出来,丹彤顾不得回房歇晌,兴冲冲地往芳洲苑去,想着这几日费力周旋终是得偿所愿,步子兴奋得越急,不觉竟是小跑起来,气息微喘、额头渗汗,红扑扑的脸上掩也掩不住笑,心想这会子易承泽定是又吃不下,丢魂失魄的胡乱歪着发呆,若是知道事成,不知该怎样跳起来千恩万谢,自己曾笑说是他的救命郎中,这一次定要他亲口认下,想着易承泽在她面前低头服软的样子,丹彤不由笑出了声,「七哥,这回啊我要你像六哥当年输了马一样,好好认一次。」 想起六哥、想起当年,丹彤脸上的笑一时有些僵,抬手悻悻地擦擦汗,除了那一次偷逃,这是她第一次远离贺府,想着这三年的软囚,美丽的眉目间是秋末残叶已尽的迷茫。 日子难熬,好在有易承泽在,不知底里倒真是诚心相待,护着她、让着她、真心记挂她,她虽面上总是打诨,心里其实也早就念成了亲人,这次来易府散心,听他将心事和盘托出,丹彤这才明白当初他那般心苦所为何来,这若是在自己家乡根本算不得什麽,娶她就是;可在这里,男人眠花宿柳、三妻四妾倒名正言顺,而叔嫂结缘但比淫乱两个字还要凶猛,是通奸大逆! 於此丹彤实在不以为然,什麽大逆?易家大哥已经去了,易承泽不嫌嫂嫂新寡愿意一心相守,你情我愿,何罪之有?遂听闻易承泽说要她帮忙,丹彤便一口应下,极尽讨好老太太,藉着难得出游之名就近往慕家庄的山上去,老太太允下定会着易承泽好生看护,这一来他们相思有望。 一路想着心事,不觉已是来到芳洲苑门前,这里从上到下都认得这新来的贵客,也知道自家主子与她是如何亲近,遂丫头们一个个虽热脸相迎却也没有费事去通禀,只任丹彤自在在往楼上去。 上得楼来,清清静静左右无人,丹彤心想这是歇晌了?又自己摇摇头,不会,他如今牵心挂肠,夜里都睡不着了歇得哪门子晌。 穿过外厅往里走,挑了卧房的帘子探头看了看,还是没人,正纳闷儿,忽见卧房里一间小侧室虚掩着门,听着像是有人声,丹彤知道易承泽於自己的贴身之事脾气怪,犹豫着该不该往前呢,谁知她还没想明白,就见那小门忽地打开,一个人匆匆走了出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青蔓,正要开口问,却惊见这丫头双颊绯红、满面羞色,看见她竟是不知行礼,只低着头侧过身边快步夺门而去,丹彤不由挑挑眉,心想这平日最是一本正经的刻板之人,今儿怎麽像是见不得人似的逃得飞快? 「丹彤,怎麽这会子过来了?」 正自己琢磨,听人叫她便回神一看,易承泽已是近在眼前,看他眼神慵懒、面色红润,不似平日那般郁郁,再看身上只着了薄薄的中衣儿竟还敞着领口,好一副散漫惬意的样子,这该是、该是……想起家里那几个哥哥,再想起刚才也似衣衫不整的青蔓,丹彤即刻明白自己是撞了什麽丑事,顿时羞得脸通红,「易承泽,你真恶心!」 「嗯?」易承泽一愣,低头一看面上顿窘,赶紧返回小室拽了袍子手忙脚乱地穿上,「谁让你跑到人家卧房来了。」 「是啊,我、我就是多管你这闲事。」 说着丹彤扭头就走,易承泽赶紧跟了出来,「丹彤、丹彤,你可是问成了?」 「哼。」 不知她这无名火从何而来,可她这面色、这语声易承泽是再熟悉不过,惊喜道:「老太太真的应了?何时走、几时走?今日天色还早,不如就走。」 「哼。」丹彤冷笑,「看把你急得,一点苟且之事竟是这麽贪顾。」 听她口不择言竟是带污了慕静香,易承泽怒,「住嘴!胡说什麽。」 丹彤吓得一怔,眼中即刻噙了泪,「你、你还有理了?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辞行,即刻回贺府去,我就是闷死也再不领你的情。」 「丹彤。」易承泽一把扯住她,「你这丫头今儿是怎麽了?好好儿的逞性子,我顾不得跟你计较,你若走了,我还如何去得?」 丹彤恨得咬牙,「好,我随你去,我倒要看看你如今再怎麽腆着脸跟人家说心意、说相思。」 「嗯?」 「易承泽,你既还记得此次去慕家庄为的是什麽,就暂且敛敛性子别带那个女人去,当着人丢了脸,你不知羞,我还替你臊得慌。」 说完丹彤一把甩开他,摔帘子离去,留下易承泽云里雾里,不知羞、女人,什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