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痕》 雪无痕(1) 这酒温暖了雪夜却冰冻了心,这江湖上除了利益还有什么?这人心除了欲望还剩下些什么?而这场赌输掉的仅仅只是性命吗? ——题记 有星,有月,有云的夜晚很美。但,再美也美不过雪夜!! 就像今晚这个夜。 一向温暖的江南迎来了一年中难得的冰雪天气。雪连着整整下了一天了,也许也是觉得累了吧,到此刻只剩下少许的雪花还在稀稀朗朗的飘落。 一间破落的茅屋,有些承载不了厚重的积雪。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屋子的后面是一片稀朗的白梅树林。白梅开的正艳,毫无纤尘,如这漫天的白雪一般。恍惚之间已让人分不出哪里是梅,哪里是雪。寒风划过,白梅飘香。那香也似沾染上了雪的气息,淡雅而清冽。漫过了整个夜晚。一盏红色的灯笼挂在其中一棵白梅树上微微摇曳,红色的光晕给人温暖的臆想。这样的夜本不需要点灯的,雪光已足以照亮这个世界。点这样的灯也只是为了那恍惚的暖意吧!尽管是四季如春的江南,此刻的冰雪却是真实的寒冷。谁也无法改变,无法抗拒。 灯盏的下面是一块扁矮的山石,上面如被刀削过一般,平整光滑。积下的雪也被凌乱的清扫了一下,在腾空出来的石面上摆放着酒壶和酒杯。在山石的一旁雪地上还放有两个大酒坛子。 此时,却有两个人对立的围着山石盘腿坐在了雪地上! 那样寒,那样冷的夜! 好在还有酒。 或许,也惟有酒才能温暖这如刀的雪夜吧。 水惜流很喜欢这样的夜。 他举起手中的杯子慢慢吮吸着清透的液体,酒液顺着舌根到喉咙,似一团一团的火焰,一直燃烧到胸口。 热辣凌厉。酣畅淋漓。 男子满足的叹了一声,“好酒!”。 说着这两个字的时候水惜流的眼中划过一缕忧伤。只是一瞬,夏夜流星般的短暂。那忧伤是清清淡淡的,如那些清淡的近乎浓烈的梅香一样,在周围缓缓的弥漫开来。 “大哥,要是觉的酒好,今夜咱们兄弟俩便畅饮一番吧!” 望着对面男子英俊却沧桑的脸庞,在碰触到那笼罩在周围的复杂的忧郁气息时,清瞳隐约预感到了些什么,却终究说不出来。不知为何,心底的某处开始隐隐作痛。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俩个无话不谈的知己,甚至是可以互相托付生死的兄弟,却慢慢的变成了如此尴尬的局面? 生命中,是否所有的东西都将腐烂在时间里?清瞳不知道,他只记得那些东西,那些往事,一直到现在回忆起来依旧是那般鲜活,那样真切。 对不起。 在泪水还未漫上来之前,微笑已爬上眉梢。 现在他们兄弟相见也只能戴上面具了吗? 水惜流没有说话,他看着对面的他,似乎想看清楚清瞳掩藏在这一张脸下面的真实表情,或者从清瞳的眼中映出的自己,他们离的那么近。也许,他能从瞳的眼中猜测出自己真实的表情吧。 飘落的雪花挡住了他的视线。 可他还是恍惚看见了。他一怔。 那双曾清澈见底的眼瞳已经在无尽的岁月里慢慢变得浑浊,再也不复当初的纯色。 怔楞之后,随即释然。他在心里苦笑。呵!是了,这么多年了。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渡过了这么长的一段岁月。原来,从当年在舒家庄中同进退的两柄剑没入舒赤夏的身体之后他们已并肩携手这么久了,原来,呵!原来,他们做兄弟已有二十几年! 弹指间的往昔呦! 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血腥,苦痛挣扎。再清澈的瞳仁也会被染上灰尘吧。只不过,不知道世间的浮尘落了满身,是否也玷污了心。 他怀念起了曾经,曾经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睛。没有任何的杂质,宛如一潭透亮的水。 如今,什么都变了。有太多的东西腐烂在时间的泥土里,混合着物质的气息和渐渐扭曲的人性。然后;开出颓废而诡异花。清甜靡废。 不想改变,可不得不改变。因为许多的改变都只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的进行,一如冰河下的暗流。他们无法抗拒,只能顺从。 清瞳,那个名字还是自己给他取是呢,“清瞳,清瞳”,记得少年时他总是喜欢这样叫着那个名字,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温和的快乐的笑着。 那时,是真正的感觉到幸福了吧?! 初识清瞳那年,水惜流十一岁。清瞳七岁。 昨夜的雪停了,次日是晴朗明媚的天气。雪开始缓缓的融化,满地是潮湿寒冷的雪水。可那日的阳光是温暖而绚烂的,像那个蹲在角落里抿着嘴的小男孩的酒窝,让人不自觉的就深陷下去。小男孩的额头有一块暗红的伤疤,像一张张开的唇。一群衣裳褴褛的乞丐,列成了许多条歪歪斜斜的队伍。像一些蠕动的虫子。他们手中大都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破碗,还有一个缝满补丁的袋子,是用来装米的。乞丐群中散发着一股闻之欲呕的气味,糜烂潮湿。男孩在其中一列乞丐堆的最后面,队伍一直排到了墙角。和别的乞丐不同,他穿着一身破烂却是洗的很干净的衣服,没有那种腐烂肮脏的气味。小男孩手中拿着一只缺了口的碗,里面装着一个被啃了一大半且散发着陈腐气息的窝窝头,已经变质发黑了。仿佛是一片漆黑的阴暗,直直的曝露在阳光底下。 看到那个锦衣华缎的少年走过来的时候,在大府门外等候已久的乞丐们一拥而上。散发着狂热兴奋的眼光。 那是杭州城里的每个穷人和乞丐都知道的一个规矩:每个月的十五号,水府便会定期的发放粮食以周剂一些贫困的人。所以,一到了每个月的这天水府门前便会被挤的水泄不通。水家是做丝绸生意的,在杭州城里虽然算不上最有钱的人家,但也是城中有名的富豪。而且,水家向来好积德行善,出手阔绰。更是在杭州城里众口皆碑。 年仅十一岁的水惜流被拥簇着走向用木头临时搭建的膝盖高的台上,望着身边一群举着破碗争相往上拥挤的人微笑着,从容淡定。尽管他只有十一岁,可生在那样一个豪门世家,从小就被父亲训练着,学着该怎样打理这一个偌大的家业,再加上平时的耳濡目染,刻苦上进。现在,他也能独自面对和处理一些事了。 “大家别挤,请按先后顺序排队好吗?每个人都会有的。”水惜流喊着,声音稚嫩而从容。 只是一会儿,人群就慢慢的安静了下来,抬头望着台上那个少年,那个少年一如既往的微笑着,那笑开在阳光下面,像一朵纯白的花,很淡很淡,淡的可以让人屏住呼吸。 小男孩很小,很矮。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踮着脚跟努力的往前看,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来领食物。平时都是和他的乞丐父亲一起来的。可就在七天前,他的父亲去世了。那天,那个常常动不动就对他拳脚相加的乞丐爹爹把一块石头砸向了他,石头碰到了他的额头掉了下去,血淌到眼角时,他忽然看到他爹爹,那个浑身肮脏的乞丐就这样颤颤巍巍的倒了下去,就那样躺在了他的小小的怀里,任他怎样叫也没有醒来。他以为他只是累了,睡着了。直到第二天看到另外两个常与爹一起乞讨的人把爹拖出去,他跟着他们走了许久。到了,是一处荒凉的土丘。忽然的就下起了雨,雨水夹杂着少许的冰屑飘落。泪水顺着男孩的脸庞滑下。他紧紧用双手围着双肩,抱住了自己。好冷啊!他知道了,他是知道的。这是一片乱葬冈,葬在这里的大都是一些穷人,他也曾看到过爹抬着一个睡着的同伴,然后用土埋在了这里,永远。乞丐的生命似乎总是很短,他爹其实也只有二十六岁而已,却老的像一个六十二岁的人。 他什么都没有了。从此以后,他唯一亲人就这样抛弃他,离去了。永远的离去。 水惜流见众人都安静了下来,于是对身边一个似是管家的人说了一些什么,那管家点点头,随即转身对身后的两个随从做了一个手势,那两个随从答了声是便离去了。人群中发出欢呼声。凭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这是去领食物了。果然,那两个随从进去后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他们身后跟着十来个彪形大汉,抬着几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很大,很沉。不过,那几个大汉的脚步看起来很是轻快。 木桶一共有五个,平平的并成一排摆在了水惜流面前。一如既往,两桶米,两桶馒头还有一桶肉包子,馒头和包子是新蒸上来的,在阳光下冒着丝丝的热气。微弱的葱肉香气隔着薄薄的包子皮溢淌出来,对于甚少开荤的乞丐来说更是极大的诱惑。他们一边暗自吞着口水一边叫嚷了起来:来咧!水少爷,快布施吧,晚了包子就冷了。 水惜流并不介意,他点点头,那边几个刚刚抬食物出来的大汉就忙了起来。 一个人,四斤米,四个馒头,两个肉包子。舀米的瓢子是特制的,一瓢两斤。 刚刚还互相拥挤扭曲的人群此刻却变的整齐无比,一个接着一个,有条不紊的领着食物,然后眉开眼笑的饶过人群找个空处,或蹲或坐,就着冬日温暖的阳光迫不及待的把食物塞进嘴里。 生活的已让他们不堪重负,在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他们都学会不再去考虑下一顿去留。今宵有酒今宵醉,得过且过。那一群窘迫而纯粹的人。就这样快乐的在阳光下享受着眼前短暂的愉快时光。是那么单纯的美丽,使这些乞丐也变的可爱起来。 许多年后的水惜流常常想,如果,如果那天他没有遇到那个小男孩,如果那天他没有遇到清瞳。再或者,他没有执意要凭自己家里的财富去改变清瞳的生活。那么,如今,清瞳也还只是一个这样纯粹的或许还有些快乐的乞丐吧!他可以很宁静,很平淡的过完一生。那样,对于他来说,何其不是一种幸福。可是,生命中的很多东西都是抵不过宿命的无常的。 仿佛所有的缘都已在冥冥之中就早已安排好了一样。第一次,在所有的粮食都施发完之后,那里还站着一个空手的乞丐,是个小男孩。额头上有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疤。很瘦,很干净,也很安静。正抬着小小的脸,看着那个比他大的富家男孩子,眼光潮湿而惧怯,可肆无忌惮。 富家的大男孩在刹那就有丝缕的恍惚,阳光下他甚至有些许的眩晕感。 那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都是寂寞和固执的孩子呵! 那个小乞丐微微踮起脚尖,见到底的木桶是一览无余的空荡,小男孩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转身,迈着艰难的步子离去。他始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背影是瘦弱的,倔强的。 水惜流想叫住他,却忽然失去了言语。不知为何,模糊中男孩背影的右边隐约有一些凸起,若不仔细看的话谁都看不出来。 正在水惜流怔愣之时,小男孩的背影却忽然倒了下去。 他从小体质就很弱,七天前的雨和让他生病了,再加上一天米粒未进,走着走着一阵眩晕感就那么毫无预感的扑面而来,随后的还有无尽的黑暗。是要睡着了吧!和爹一样的睡过去。 “快,抬他进府,刘管家,麻烦你去找一位郎中”。 水惜流一边吩咐着身边的管家一边飞奔着跑过去把小男孩从地上抱起来然后放在自己的怀里,伸手去触摸他的额头,竟是滚烫的。 “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是那个大哥哥吗?模糊的黑暗里小乞丐恍惚的想,那样急切的声音,那样坚定的语气。小乞丐心里慢慢窜出一股无比的安宁与幸福,好象终于有人会关心他,在乎他了。爹爹,你看到了吗?爹爹,不要讨厌我了,好吗? 他安心的在那个少年的怀里昏迷,沉沦。 “大哥,在想什么?”,清瞳微笑的看着对面的男子。 “哦,没什么,很久以前的事了?”,水惜流从思绪中醒来,望着自己手中本已空了的杯子不知在何时有重新盛满了酒,不禁苦笑:那么多年了,可还是忍不住,竟在那段回忆里沉浸的如此之深了吗?深到不知清瞳在何时给自己的杯中盛满了酒。 清瞳微笑,即使岁月的沧桑淡漠了他的心境,可是,笑起来依然深陷的酒窝如孩童般透着甜美与明朗。 “是吗?什么事呀?能让大哥如此沉迷”。 水惜流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举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清瞳提起酒壶默默的往水惜流的酒杯中添酒。 “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 也许是一阵突然刮过的风太冷了,清瞳的身子忽然轻微的一颤。许久才道:“大哥,那么久的事,你还记得啊!”清瞳说着说着,眼神却渐渐迷茫而透明开来: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真是好啊!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能得到那样的呵护和关爱。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亲情。 一个哥哥对一个弟弟的爱。 那样的爱几乎构成了他童年的全部。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张脸。在他昏迷前曾急切望着他的那张脸。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怎么样,感觉还好吧?赵郎中,快,他醒来了,快来瞧瞧!”水惜流欣喜的叫着。三天了,这三天他不顾父亲的反对坚持说服他们把小男孩留下又不顾他们的关心责骂执拗的守在小男孩床边,十一岁的他有时也会任性的像个孩子呢。不过,他本就该是个孩子。若不是身为长子,肩上扛着太多太沉重的担子,那么,他这个年龄也应该是个孩子。 在他七岁的时候他的母亲生下他唯一的弟弟惜浪之后便得病去世,那个他最爱的女人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他。尽管他还有父亲,尽管他也同样的爱她的父亲。可是,父亲在他的印象中总是太过严肃,让他不敢倾诉,不敢靠近。弟弟又太小,所以,他常常是孤独的,虽然他有人人羡慕的地位,身分和有一天会属于他的万贯家业,可是,他的内心一直是空洞而脆弱的。因为要符合父亲的期望,也为了这些他所不热衷的物质的牵绊,他不得不放弃他所喜欢做的事,强迫自己跟着父亲学商。放弃他本该无忧无虑肆无忌惮的童年时光,随着父亲到处去出席各种各样的应酬宴会,学各种繁复的礼节,那些许多人都吃不到也吃不起的山珍海味他却一见到就反胃欲呕。但他还要装作喜欢的样子把它们咽下。他的父亲也从不知道在每次宴会过后,他都会偷偷躲起来把那些所谓的山珍海味呕的一干二净,直到把胃里的那点酸水呕干才算罢休。很多时候,甚至呕出血来。 如果要重新选择一次人生,那个年仅九岁的却成熟异常的孩子想,那么,他会选择为自己而活。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且对自己喜欢的人才笑。不要在白天的时候对所有的人都强颜欢笑,然后,晚上卷缩在黑暗里摸着因常笑而疲倦的脸部肌肉,暗自流泪。可是,这是无法实现的。从他八岁开始,他就知道,从来只有生活在左右着他,而他永远也不能选择生活。 “这是哪里啊!”他迷茫的看着四周的一切。珠帘低垂,醍醐香软,雕金嵌玉,满堂辉煌。是那个大哥哥的家吗?好漂亮的地方啊,好暖和的床。他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华丽的屋子呢。 “恭喜水少爷,高烧已经退下去了,他没事了,只要再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郎中一边用手抚摩着小乞丐的额头一边下结论。 “真的吗?多谢赵郎中了,来人,带赵郎中到帐房去领赏银”。 那郎中顿时眉开眼笑的连声道谢,他实在不明白像水惜流这样一个富豪公子怎么会和一个乞丐如此亲密,当然,这些事也不是他所能管的了的。他脑里又浮现出那个小乞丐的身体,那是他在帮水少爷替小乞丐换衣服时看见的,那样的身体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怵目惊心。 “我饿了。”小男孩只觉的胃里一阵阵的空虚疼痛感直直往上窜。毕竟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此时再也忍不住。他伸出一只手握住被角,目光一变。衣袖是柔软光滑的上等布料,显然不是他原先穿的那见破烂衣服,怪不得他刚才觉的有些不对,原来是这样。那么,自己的身体他们是不是都看见了?他们会厌恶他吧?像所有看过他身体的人一样。 “是吗,饭菜早已准备好了,就是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所以一直在厨房里热着,你等着,我这就叫他们端来。”水惜流兴奋的像一个小孩子。 “哥哥,哥哥,那个小乞丐醒了吗?” 随着一声稚嫩的童声,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迈着小小的步子摇摇晃晃的跑进来,是水惜流的弟弟水惜浪。 雪无痕(2) 也许是对于陌生环境的恐惧,随着小惜浪的话声,小男孩把自己藏进了棉被里,只露出了两只清亮的眼睛望着水府的这两个兄弟。眼光惧怯而戒备,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 “惜浪吗,来,哥哥抱抱。放心吧!你看,小哥哥已经醒了”。 “那太好了,哥哥,那他就可以走了吧!” “为什么?惜浪,我已经想好要让他留下来了,你看,小哥哥的年龄和你一般大,多一个人陪你玩不是更好吗?”水惜流试图说服这个小家伙。是的,他要让他留下来。从见到小男孩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想要留下他,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水惜流想,他们一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富家少爷,一个是人人嫌弃的街头乞丐,可是,水惜流总觉的他们的身上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也许,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其实,不知不觉中这个少年已经将他当成朋友了。甚至是兄弟。 “不要,我讨厌他”。 “惜浪,怎么可以这样没礼貌,你又没和小哥哥玩过,怎么就知道你讨厌他呀。” “不要就不要嘛!他不只是个乞丐,还是一个长了三只手的怪物,丑死了,我才不和一个怪物玩呢!还有,哥哥这几天为了要照顾他都不理我了。我讨厌他。怪物,讨厌,怪物……” 想到哥哥要把这个怪物留下来,小惜浪噘着嘴大声重复的强调着“讨厌,怪物”四字。 水惜流无奈的用手按住弟弟的嘴,阻止他再重复。弟弟平日里被娇宠惯了,他尽管生气却也拿他没办法,他转身想去安慰那个小男孩。却忽然发现小男孩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爬下来走到了他面前。 小男孩看上去似在踌躇什么,他双手绞动着衣脚,几颗小小的牙齿咬着嘴唇。 “谢谢”。 犹豫了许久,小男孩终于说出了那简单的两个字。两边脸上却漫上了红晕。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水惜流笑了,正想叫他到床上躺着,那小男孩已转身离去,如那天一样,没有丝毫犹豫。 “怪物,我讨厌他”。 方才水惜浪脱口而出的几个字眼在他脑海里开始不断的汹涌。被发现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有三只手,就因为这多出来的一只手。所有的人都讨厌他,所有的人都抛弃他包括他的亲生父母。他对亲生与不是亲生的概念并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他的乞丐爹爹常常会给他一块好看的玉牌,说这是当年捡到他时在他怀里发现的,并要他拿着它去找寻他的亲生父母。 但,每一次他都是在默默的把木牌子塞还给爹爹,“你就是我的爹爹”,这一句话总是说的坚决而认真,坚决认真的不像是从一个七岁的孩子嘴里吐出的。然后,他的乞丐爹爹就回疯狂的毒打他,只是每次都是以爹爹的妥协而告终。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寻找他的亲生父母,他小小的心灵中对于那两个从未谋面的人也并不是没有过期待的,可是,他知道他的爹爹还需要他的照顾,他离不开他。尽管他常常毒打他,可小男孩知道爹爹是爱他的,否则的话他不会宁可自己饿晕过去也要把唯一的食物留给他,不会在每次打完他后跪在他面前直哭,更不会在黑暗了被噩梦惊醒后疯狂的喊他并把他抱的紧紧的。他知道爹爹是害怕失去他的。爹爹爱他,他也同样的深爱着爹。爹爹的身子不好,他也曾劝爹爹把那块玉牌拿到当铺去当掉,这样,爹就可以有钱治病了,可爹爹从不理会。 “给你,这玉牌是用上等的好玉做的,很是贵重,你的亲生父母一定很有钱,你答应爹爹,一定要找的他们。这样,你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只是,唉,你的那只手…”,小男孩想起了爹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要去找他的亲生父母吗?不,不要,他的亲生父母一定也很讨厌他吧!他是个畸形的怪物,他的亲生父母当初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抛弃他的。 他是个怪物,怪物! 只是瞬间,强大的恐惧感袭来。 是那只多出来的可恶手,是那只丑陋的手夺走了他的一切,他要毁掉它!! 七岁的小男孩第一次开始愤怒起来,他的性格一直是善良而安静的,还有着自卑羞怯的内向,甚至,有时,也是懦弱的。可他的性格中的某些东西却是如此寂寞的执拗和决绝,他做出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 衣服已被他开始快速的褪去。 雪已经化了,可这个冬天还没有完全的过去。如冰的空气毫无顾忌的舔舐着小男孩温暖的肌肤。随着衣服渐渐褪去,一幅奇诡的画面缓缓展开: 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纵横交错,一道道狰狞可怖。让人看了不寒而栗,而更为让人惊怵的是,在小男孩右手的腋下竟还生有一只小手,小手很小,与婴儿无异。整只手的长度也不及正常手臂的一半,上面同样布满了伤痕,且苍白嶙峋,与其说那是一只手,不如说它是一只爪,它更像是一只爪,就那样努力的从腋下挤出,抢占着狭小的空间,裸露在空气中,不甘的伸着,仿佛要去抓住什么。 小男孩赤裸着上身,看着那只手,目光厌恶。他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的颤抖。 他弯腰,抓起墙角一块尖而长的石头,为了方便砸到那只畸形的手,他把右手举起努力的向后拐。随后他的左手握着石头狠狠的落在那只手上,有鲜红的血涌出。 一下又一下,巨痛的感受与寒冷的空气从肌肤浸入骨髓,他剧烈的颤抖,把瘦弱的鲜红的身子颤抖成冬日枝头一片瑟瑟的枯叶。 石头再次落下时,有一只手阻止了他。 那只手紧紧的握着他举起石头的左手,温暖从手心透入。他惊讶的回头。 是随后赶来的水惜流。还有他的弟弟,躲在他的身后,看着那只流着血的手。 他下意识的把右手放下,想掩盖住那只丑陋的畸形的小手。然后,慌忙的眼神对上了水惜流。那是什么?疼惜?担心?难过? 这些东西小男孩曾在爹爹的眼中见过,而且那个并不习惯表达感情的人,流露出的也不过是很少的几次而已。 少年就这样抓着他的手,没有说话,默默的看着他。固执的,悲伤的。少年没有说话,小男孩也没有说话。沉默的气氛如瘟疫般在空间蔓延,连刚才吵闹不休的小惜浪也被这种瘟疫感染,静默了下来。 打破这种沉默的是一阵漫不经心的寒风。 不被意识控制的颤抖。 少年抢起他手中的石头丢到了泥地上,然后快速的为他套上衣服。 鲜红的血已经凝结成暗红色了,把那只手渲染的更加丑陋和诡异。水惜流低头静静的看着那只手。许久。 他低着头。小男孩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想,他一定很厌恶这只手吧。就像所有看到这只手的人一样。不知为何,一种难过的委屈涌上来。小男孩吸了吸鼻子,那一刻,他的眼泪已在眼中汹涌。他曾见过很多的投住在他身上的嫌弃厌恶的表情和眼神。尽管开始很难过,但司空见惯之后,对那些表情和眼神也渐渐能坦然视之。可今天,他开始害怕。 也许他那时还不知道,在他的心里已经把水惜流,把那个少年当成了对他而言很是重要的人。所以他那一刻才想哭,他只是在幼小而伤痕累累的心灵里潜意识的不想让自己的丑陋与自卑在那个少年面前曝露无遗。 不过,他的眼泪最终没有滴落下来,只在眼眶里打转。依旧的倔强。又或许,之后,他会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瑟缩着身体尽情的哭,可,现在,他是不会让泪水流出来。和他的爹爹一样。他,向来不是个容易在别人面前流露自己真实感情的人,他们都是喜欢隐藏自己伤口的人。 然,就在那一瞬。那短的可以让人忘记时间的一瞬间,凝成了永远。 即使在在这么多年以后,每次他想到那一个瞬间,也还是如此的清晰。即使时间的纹路苍老了孩时的容颜,即使尘世的浮尘浑浊了清洁的灵魂,即使人心的欲望无常了安静的梦想。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瞬。 那个少年就那样伏下头去,把唇印在了那只血淋淋的手上。 他吻了那只手。 他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小男孩。说了一句无比认真的话:“我爱它,所以,请求你也要一样的爱它。好吗?” 泪水,泪水,还是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 他终于打开了他。 他终于不需要任何掩饰,不需要任何伪装,不需要任何顾虑的让泪水如洪般倾泻涌出。 幸福在刹那间来临。这样的突然。从小到大,那许多的歧视,许多的委屈,许多的疼痛仿佛就在少年的这一句话中得到了稀释,缓解与救赎,而那一直荒芜而空洞的童年也因为少年那一个吻而被丰盛,被填满。 少年轻轻用手擦拭他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他微笑着替他把衣服穿好。 “走,跟我回家吧,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水惜流拉起他的手。 “不,哥,我不要这个怪物留在我们家,我讨厌他”。 水惜浪拦住他们。坚决的申明。 “惜浪乖,惜浪不是最听哥哥的话,最疼哥哥的吗?” “嗯”。 “那么如果你不让他留下来,哥哥会很伤心的呢!” “可是,我怕哥哥有了他就不疼我了。” “呵呵!傻瓜,怎么会呢!哥哥爱他,也爱你呢!” “真的吗?不骗我。” “当然,哥哥怎么会骗你。” “那我们拉钩。” “好,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准再叫他小怪物喽!” “…嗯!好”。 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呵,主意和态度转的飞快。和水惜流拉完钩后就走过去亲切友好的拉起小男孩的手。 “我们一起回家吧!” 回家?他可以有一个家了,爹爹,你看到了吗?爹爹,你会高兴吧? 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是,大少爷。 叫我什么? ……? 快呀! 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怪物或者小乞丐。 你爹娘也这样叫你吗? ……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好 清瞳,怎么样? 哥哥取的我都喜欢。快,趁热吃。这是我亲自做的呢! 好啊!真香呀!唉!看来我有口福了,你的手艺那一定是比家里的大厨还要好的。 真的吗? 那当然,你现在才九岁就烧得这么一手好菜,长大了还不变厨神。 好啊!那么,哥哥得把这一桌菜全都吃完哦! 什么?好你个坏小子,想撑死我啊!看我不揍你! 哎呀!别呀,哥。才不呢!撑死你就没人疼我了,我是要哥吃饱了好有力气来疼我嘛。 算你小子嘴甜,我就饶你这一次。 呵呵! “瞳,你说明天会有太阳吗?”水惜流没有再谈以往,曾经毕竟是曾经,无法回去,无法改变,无法触摸。尘世间的很多事情都往往不会和我们的意愿妥协。 永远不知婉转为何物的尘世呦! 清瞳扬起头,雪不知何时已经止了。 “雪已经停了,明天应该会有太阳吧!” 清瞳迟疑的回答,心中有一丝仓皇掠过。 明天,明天…会有太阳吧?!只是,他更宁愿将时间永远的停留在这个雪夜中,他更宁愿相信即使明天的阳光再温暖也不会是属于他的。他不知道过了这个夜晚,明天将会是怎样的。但他知道,无论这个夜晚演变成怎样的结局,明天都会是寒入骨髓的冷。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明天的太阳冻结了一坛烈酒的样子。 他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水惜流忽然觉的有些冷。这样的夜,本就是很冷的。 清瞳轻轻举起酒壶,“哥,怎么?冷吗?”。 清洌透明的酒液顺着举起的壶口流入了酒杯,如一柱透亮的水晶。掉进了杯里,发出潺潺的水流声,有些似是玉佩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寂寞,空灵孤绝,缠绵忧伤。一股清醇的酒香弥漫了开来,混合着白梅的芬芳,浓烈却疏淡,丰盛中又有一种荒芜之感。 两只杯子里重新注满了酒,清瞳放下酒壶。他握着酒壶的手指是冰凉的。 水惜流微笑,清瞳似乎永远是一个能洞察他心意的人。“不会,不是还有酒吗?”,他把清瞳刚刚倒满酒的酒杯凑近唇边。 清瞳的手忽然轻轻一颤。 他却未喝,只是慢慢移到鼻下闻了起来,想着什么。然后,他放下了酒杯站起来在雪地中缓缓踱步。走到了清瞳身后一株挂着灯笼的梅花树下,然后抬起头望着那团随风摇曳的氤氲红光,红色的光晕投在他的脸上,摇摇晃晃。迷离模糊。 清瞳似乎舒了口气。 在亮白的雪光映衬下,那团红色的光有些突兀,那光也似乎掺杂一些别样的物质,像一团浓的很的红色雾团一样。凄美落寞的诡丽。 “瞳,明天,我们就要决战了,可是,…我不喜欢明天的战约”。 他的语气有一种浓的化不开的忧伤。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等着清瞳的话。那种忧郁丰盛的从背后逼了过来。清瞳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无语,他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但,清瞳,我们都无法选择,不是吗?”。 水惜流继续说。 “哥,别想那么多。”清瞳的声音有一些暗哑。 水惜流回头。静静的看着清瞳的背影。 他想起了那个冬日阳光下的小乞丐,想起了那个日夜咬牙练功的的坚忍少年,想起了那个眼神冷漠的把剑从敌人胸口抽出的男子。那个曾经是那么瘦弱无助的背影如今却变得如此的强壮而结实了吗?清瞳再也不会是那个羞怯,倔强,寂寞,有时还会缠着他撒娇的小孩子了吧?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需要她的照顾,就算他不在他身边,他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他是否该功成身退?想到这里的时候,水惜流无声的笑了起来,苦涩也随着上扬的嘴角肆意弥漫。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在雪地上。 他看着他。捕捉他脸上隐约的慌乱。 怎么能慌乱呢?清瞳想,他怎么能慌乱呢!可是,当他与水惜流就这样对视着的时候。他的心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慌张起来。尽管多年的江湖生涯把他的心磨练的淡定稳重,可,此刻在大哥的注视下竟会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他慌乱的移开了眼睛。 “哥,来,干了这杯!”。 也许是一种错觉吧!清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竟有一丝轻轻的颤抖。而且仿佛就连风儿也一起跟着轻轻颤抖起来。甚至是整个雪夜也跟着轻轻颤抖起来。这样一种诡异的错觉!! 清瞳举起杯子,一股飞扬跋扈的沉重与忧伤铺天盖地的压向了他。 水惜流看着他,他的确是变了很多。其实,这也是一种理所当然。没有任何人能够一成不变,更何况他经历了那么多的血腥与痛苦。只是,他真的变了很多。 心中的苦涩与疼痛更加肆意的铺张蔓延。他想到小时候那个依偎在他身旁,喊他“哥哥”的清瞳。想起那个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的小男孩。 然,那个孩子已经被岁月带走,流散分离。如今,却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里了。或者,他自己又何尝是以前的自己,他也是一个被遗失的人,找不到自己,找不到灵魂的依托。 他们彼此托付,彼此救赎。 可很多的时候,他们在怀疑。在这个江湖上,没有谁能把自己的所有托付给谁。更甚于是灵魂和生命的托付?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谁能够救谁的,每一个人都是活在自我的放逐之中,无法指望他们能够停留,靠近。更无法指望他们互相救赎。 “清瞳,想一想,自从当年遇见你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几年了吧?” “嗯,是啊!大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六年了”。 “是吗?时间过得真快啊!我常常想上天对我们真的是很不薄呢,二十六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六年?能和你做这么久的兄弟,能够听你叫我这么久的哥,也该知足了,是不是?” 清瞳的身子轻轻一颤,大哥的语气还有眼神?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不可能啊!清瞳试图说服自己,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股不安的感觉开始变的越来越强烈。 “大哥,不,我们还要做一辈子兄弟。”他说。话语很坚决。声音却显得有些犹豫与空洞。 “瞳,你知道吗?从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的我们似乎在上辈子就已经认识,我们有一样的灵魂。所以,在那时我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你留在我身边,甚至…甚至是在水府遭受灭门之灾的时候,那时真的是固执啊!”。 “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怎么会记不得?那个充斥着血腥的夜晚。他欠大哥的东西就在那个夜晚永远也还不起。他对他的付出,恐怕无论他怎么做今生也是还不清的。 “傻小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们之间永远都不需要说‘对不起’三个字。”他忽然抬眼注视着清瞳:“瞳,我要你明白,如果我的付出变成了你的包袱的话,那么,我所有的付出都没有意义了。所以,请你永远不要对我说这些字眼了,知道吗?” “哥……”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常常想,人活在这个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自从十五年前我们杀了舒赤夏之后,我…” “哥,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别想了。哥,你不是喜欢这酒吗?来,我们不醉不归,干了这杯吧!”。 清瞳举起了酒杯。 水惜流却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凝视着清瞳的目光缓缓变得沉重而失望。 不安感愈益强烈。清瞳几乎就要被一种看不见的压力逼得窒息。他的手凝在了空中。僵硬冰凉。 “瞳,你都没有耐心听完我说的话吗?我知道这杯酒有毒,难道你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让我死?”说完这句话之后水惜流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说出来,不是想装着不知道的吗?他是看见的,尽管清瞳的动作如此之快,他还是看到的。那第三只手,他曾吻过的第三只手,如闪电般从怀中探出然后又缩回。那般快的动作恐怕纵观整个江湖能看清的也是屈指可数。而即使有人看见了也只会怀疑自己眼花,没有人会相信那的确是他的第三只手,这么些年来清瞳已不知靠这只手杀过多少人了,曾经被人人唾弃的那只手,经过清瞳的苦练变的异常灵活诡异,它就像失去骨骼束缚的肉团子,可以自由的扭曲弯转。在刹那取敌手的性命于不知不觉之中。 清瞳一颤,手中的酒杯掉落下来。 水惜流疾速的探出手接住了杯子,轻缓的放回清瞳面前。 他知道清瞳的手已握住剑柄了。他们都喜欢把喜爱的兵器藏在衣袖中。所以,当他把手拢起来的时候。水惜流知道,他的手已经准备去拿兵器了,那把曾经和他的刀剑合璧,杀敌无数的剑。也是当年和他的刀一起刺入舒赤夏胸口的剑! 他们初学兵器时,有了不同的选择。一个选择了刀,一个选择了剑。从此,刀剑同进同退,同生同死。睇眄群豪。他们曾那样蒂就了一段江湖中众口传说的神话。 剑被抽出剑鞘。清瞳的手在抖,但他的目光是镇定而冷静的,想他以往任何一次对敌的时候。 淡定,慎密,冷酷,镇静。 一直都是这样的呵! 雪无痕(3) 他,竟是这样的非杀他不可吗?不留余地!不过,也是,清瞳向来是这样的性格,他一旦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不会轻易的更改。从小到大,这一点,他还是没变。小时候如此,长大后也是如此。这样的执拗倔强。 水惜流不动,很安静。 冰凉的剑刃贴着水惜流脖子的肌肤。寒光流转,宛如一泓透亮的溪水。剑身有几缕暗色的红丝,只是几缕。若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有些像因未睡好太过疲劳而布满眼睛的很细很细的血丝。组成一些凌乱的纹路。看上去,不似故意刻上。竟像是天然的。 剑名遥阙。是一把好剑。 水惜流依旧没动,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酒。 剑光映着清莹的酒液,光华随着酒液轻微的波澜在上面轻轻的流转,摇曳,漂浮不定。 水惜流似在思考着什么,表情很认真。认真的像一个在想着该如何把坏掉的玩具修理好的孩子,许久,他看清瞳,“也好,好长时间都未曾与你好好打过一架了,那么就把明天的决战提前吧!”水惜流话音刚落,人已经疾速退后到三米之外。 他使的是刀。藏在袖中。 刀被抽出,刀身薄如蝉翼。 疏影刀。同样的,是一把好刀。 刀光雪亮。剑光雪亮。 没有再言语。杀意犹如一滴浓黑的墨滴进清水,慢慢扩散开来。却是越来越浓。衣袂无风自动。承受不住周围澎湃的气流,周围的梅花树开始轻微的晃动。 刀平胸递出。水惜流转动着手腕,幻化出无数光圈。从小到大,扩散消失。光圈以刀刃为中心,一层一层包裹,前进。流光溢彩。 清瞳回过神来。来了,终于还是来了。这一刻,这足以万劫不复的一刻!他们终于要刀剑相向,你死我活了吗?始作俑者的他该如何面对? 不容他多想,光圈已经逼了过来。夹带的强劲气流扑面而来,拍打在他脸上,微痛。本能的横剑格挡。刀在下,剑在上。迅速的滑过,擦出了火花。短暂即逝。刀剑相碰的声音清澈而脆弱,遗落在了夜色中。 借着这一碰的力道,清瞳足一点地,身形徒长。人已在离地数米之高的半空之中。 水惜流运气,双足点地。犹如离弦之箭,飞射而上。 清瞳剑尖一转,他使的是“沧海桑田”中的第二式“尘满面,鬓如霜”。这是他喜欢的自创剑法之一。他天赋极高。十八岁便差不多将天下的剑术都练的齐全,二十岁剑法大成,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已能自创剑法招式。并且,都是能在对敌中发挥其强大威力的剑招。无数剑气在剑尖流转,飞卷。枝头的白梅花,地上的落雪都仿佛被一中诡异而强大的力量召唤。纷纷飞舞起来。白梅被甩里了枝头,散碎成一片片花瓣。地上的积雪也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吸起,跃上空中,混杂着白色的花瓣飞舞纷扬。有些雪粒和花瓣碰上了刀剑,竟立刻化为齑粉,飘散开来。 刀的光圈越来越近。把周围的景色映的迷离纠缠。遥阙剑一摇,向那个光圈的中心指去。满天的雪和花瓣忽然集聚,随着剑的方向齐齐向那个光圈中心钻去。 仿佛整个空间在那一刻得以释放,周围变的清晰起来。随着遥阙的变化缠动所幻化出的光境如梦如幻,空气忽然有一种荒芜落寞的气息在蔓延包围。让人怅然。 竟已是达到了天剑的境界。当一个剑客的剑术与心境达到了极限,并加以揉合融洽,便能得窥剑道的真正奥义,修成人剑合一的境界,人可以感受到剑的形魂,剑也能感知到剑客的意识。江湖人把这种人即是剑,剑即是人的境界叫做天剑,当今天下,达到如此境界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遥阙颤动,剑身发出轻轻的啸吟。怆然萧瑟。 好一招“尘满面,鬓如霜”。 这一战,是武林中人人渴望观看的一战。不仅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武林中人人皆知的生死兄弟,更因为他们的武功都是江湖中不可及的传说,几近神话的传说!这样的一场盛大赛事,只要是江湖中人就没有不想亲自目睹的。 只可惜,也许,谁都看不到了。没有人会料到在约定决战日期的前一夜,他们把战约提前。 漫天的雪粒花瓣争先恐后的往疏影刀快速绞动所幻化的光圈里扑去,那些本来轻盈翩然的精灵,由于被强劲的力道牵引着,此时竟如激射而出的箭雨,随便的一片,就能割伤你的皮肤,甚至夺取你的性命。水惜流不敢强进,他的手突然用力的翻转,然后放开了疏影。 疏影刀脱手飞出,接着最后一个翻转的动作,强大的劲力支持着这一个惯性。刀身快速旋转,到最后已看不见刀身,惟有一束亮光璀璨夺目。那些急射而来的白色花雪包围了那一束亮光,却都在离光束中心一尺之处被激烈气流绞的粉碎,四散开来。一时就宛如一团轻烟浓雾在慢慢扩散。 水惜流在放开疏影刀后,一提气,在空中几个翻跃,右脚轻点在一条树枝上。他落在了一颗白梅树的枝端。似乎毫不受力一般,那条树枝竟无丝毫的摇晃和弯曲。 浓雾散开,清瞳收剑,然后紧追而去,剑光递出。指向水惜流。 后退。水惜流手微微往前一探,那把刀若有灵性一般,飞回他的手中。出招。 刀光剑影。刀剑交缠。 难解。难分。 只是弹指之间,刀剑已相交百次。 仿佛时光倒退。他们只是在这样的打斗着,像以前每一次切磋一样。唯一不同的他们都是静默的,没有像以前一样的说话和笑声。 全神贯注,用尽了自己的生平所学。这一战,已没有了生死。这应该更像两个武林中绝顶高手在一起互相探讨武术,修炼。然后,共同达到毕生从未达到过的巅峰。用自己所有的能力去铸造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传奇。所以,生死也许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有的只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看不见刀,看不见人。 快速的移动,快速的出招,快速的退避。犹如到了速度的极限!能看见的只是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影子,在快速的挪动。 影子所过之处,一切都被绞动摧残。可怜了几树白梅,被削砍的不成样子,花朵和积在枝干上的雪都被强劲的风带上了半空,漫无目的的飞舞。 彷徨。没有方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体力的消耗,两个人影渐渐慢了下来,但,若非有过人的眼力,还是很难看清他们的身形和招式。 突然间,有一个什么东西从其中一个身影里探出,又收回。快如闪电。 一切像从未发生过。 “嗤”,随着一声衣袍皮肉被利器破开的钝响。两个人影终于被分开,停顿。 一蓬血飞出,被细密的气流割碎,分离,化成一团血雾。 是水惜流的伤口。 从右肩到手肘,深可见骨。 “哥!”清瞳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 他,刺伤了哥! 且! 同样的是用那只被水惜流吻过的第三只手,那只水惜流曾说过“我爱”的第三只手。 而这次,也同样的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它,成功了。 一切都像宿命的轮回。如此滑稽的讽刺。让人无处可逃。 他想奔过去看看哥的伤口,可脚步却怎么也移不开。他们之间只隔着几米的距离,可,这样一段短短的距离却仿佛很长很长,是一辈子也走不完的长。又或者,长的不是这段路,而是彼此已经遥远而寂寞的心。他们都是如此脆落而敏感的人。 他,一定是恨他的。所以,现在的他还该以何种身份去关心他? 水惜流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面。 血顺着垂下的手蜿蜒而下,滑过刀刃滴落在地。水惜流就这样低头看着。目光疼痛。 他受伤的手在微微颤抖。疏影刀也在抖。 他,似乎已无力握刀。 清瞳的武功本不在他之下的。何况,他又那样一件致命的武器! 死在那只手上的顶尖高手已不知道有多少了,就连当年魔教的副教主杨离经也师弟这样丧失性命的,那一站,更确立了他们在江湖上无可比拟的地位。 血从伤口在不断往外渗,他甚至懒的去点闭穴道以阻止血的流出。那道伤口是长长的,深刻的。好了之后,会留下一条清晰的伤疤,像他身上所有的伤疤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是那个人留下的。所以,这道伤疤注定永远都是最疼痛的记忆。 就这样,他一动不动。仿佛把自己站成了一件雕塑。 那姿势忽然让人难过。 是这样悲伤的寂寞的姿势。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清瞳看着对面水惜流那条流血的手臂,努力的抑制着自己已近崩溃的情绪,水惜流就这样微微的低着头。 他开始在想着什么。目光渐渐变的专注而痴迷。 清瞳一惊,他是见过这种目光的。很多时候,大哥是一个武痴。每一次,当大哥在想一些新招式。或者,想着该用如何的招式破敌时,都是会出现这样的目光的,专注迷醉。而之后,便会有一些让他惊诧连连的新招。 现在,他该怎么办?是趁哥还未想到破解他的第三只手威胁的招式之前把哥,把哥杀掉。还是等哥创出新招之后再一决生死。 怎么办?一贯果断坚决的他在这刻竟犹豫起来。 他再次看向水惜流。却愣住。 哥的眼光已不复刚才的专注。取而代之的是落寞幽深,看不到底。 他抬头,双手举起了刀。 清瞳知道他就要出招,顷刻聚精会神。 疏影刀在空中划过,宛如劈开了空间与时间的界限,整个世界随着这一划,开始变的清楚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附赘。不似先前的繁复斑斓,华丽旖旎。这一刀,简洁到了极点。就如同从一个三岁小孩手里使出来的一样。纯粹童真,无多余的变化,只是这样划了开去。 这一划是这样的缓慢,甚至有些拖泥带水的感觉。 但,就是这样的一刀。却让人忽然感觉到避无可避的绝望。 空中飘舞的雪花和白梅花瓣就在那一刀划出来的刹那静止停留在了空中。无形的力量让它们不能飘落。只能静止。那样黑白分明的一刀,却似乎将整个世界都陷落了进去。有一种不允许你违抗和逃脱的力量! ——就像宿命一样。 无想无念吗?! 大哥,他悟出了如此的招式! 清瞳想挥剑,却终于徒然的垂下了手。或者,如果他竭尽全力,快速的欺上前,先以遥阙剑勉力阻挡一下他的刀,只要争取一霎的时间。再以他那第三只手的极限速度,探出攻击。这样,大哥势必回防。虽不能完全破了那致命的一招,全身而退。但,自保或许是没问题的。 可,就在他想要上前的刹那。他改变了主意。 他脑中浮现了他七岁的时候,那个温暖的年龄,那个少年的唇吻上他第三只手的温度,还有那个少年明亮期待的目光。 “我爱它,所以,请你也爱它,好吗?” 就是那样的一句话,他却愿意记着。永远都不要忘记,就算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他也不愿忘了这句话,无论宿命轮回,生生世世。他,都不会忘。 他答应了那个少年。从此,他小心翼翼的爱护疼惜着那只手。甚至,到后来,经过他努力的磨练,他的这只手成为了他身上最厉害的武器。 是那个少年让他学会了自爱。然,他却一再的伤了他,用那个少年曾说“爱”的手,用那个少年给他的东西。宿命的力量是谁都敌不过的,他知道,他无力抗衡,他所能做的只是妥协。 他忽然就觉的很累。 算了吧! 能这样的死去也好。 死了,他才可以放下一切。他会得到解脱。 他安静的阖上了眼。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疏影刀已经越来越近了。死亡原来并不像想像中的那么可怕。他想,甚至他开始喜欢上了那一刻的解脱的快感。刀气所激荡的气浪一丝一丝扑过去,刺的他脸上生疼。 然,隔了许久,刀却始终未曾落下。 他在等待。 “噗嗤”。 他睁眼,却看见水惜流在剧烈的喘息,他的嘴角挂着血丝,唇已经被血染红, 脸上有痛苦的神情。为了强行收回那一刀,使得气血逆行,他已经身受重伤。 …… “哥,为什么?”似是不相信,清瞳眼神空洞,双膝一屈颓然的跪在了雪地上。 失去了无形力量的束缚,雪花开始漫天飞舞,飘落。顷刻,就落满了他们一身。 水惜流未回答他,手微动,疏影刀已经被收回衣袖中。随后径直的向刚才他们对饮的地方走去。因为天气的寒冷,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凝结,不再流血。被割裂的衣服也和着血液结在了一块。 那杯毒酒还在那里。 “这里面下的是什么毒?” 他问。 清瞳无言。他还兀自沉醉在震惊,惭愧与悲痛之中。水惜流也不再追问。那些东西现在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又望向了那盏灯笼,好在,刚才的剧烈打斗并未殃及到它,红色的光晕依然温暖如初。 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一句清瞳始料未及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话。 “不过,那些已经不再重要了,是吗?瞳,来,陪我干了这一杯”。 “不,哥…” 水惜流微笑,然后,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清瞳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就这样,那个男子笑着,喝下了那杯毒酒。那笑竟让清瞳恍惚回到了二十六年前,那样温暖的阳光,那样温暖的话语,还有那个少年那样温暖的笑容。时光在幻觉中倒流。 他突然好想肆意的哭一次。 于是,清瞳如二十六年前那样,泪流满面。 没有了任何伪装,任何顾虑的在那个男子面前尽情的哭,就像小时候那样躲在哥的怀里肆无忌惮的哭,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压抑,任泪水将哥的怀打湿。但,像小时候那样,那个温暖的怀抱是不会再拥有的吧?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就这样的跪在雪地上,头发和肩上上落满了雪和白梅,抽泣着。像一个孩子。温热的泪把地上的雪融化成一个一个的小洞。 一年?十年?二十年? 多久没哭过了? 如果,如果他能以他的泪融化这所有的雪。那么,他要这样一直流下去,直到把这些雪都化掉,直到把寒冷都化掉。然后,他们也许又可以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 那一年。 他七岁,水惜流十一岁。 那一天,温暖的阳光融化了昨夜的积雪,那一天,他第一次明白,原来,他也能得到这样的关怀与疼爱,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人会在乎他,于是,他安心的在那个少年的怀里昏迷,沉沦。 水惜流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哭的男子,隐约中像又看到了小时候的那个清瞳,孤单和无助,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感觉:想要像小时候那样上去拥抱著那不断颤抖的肩膀。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时间在他们之间刻下了太多的裂痕,他无法去弥补,他也记不清他们有多久没有促膝谈心,多久没有在拥抱,多久没有在对方面前显露真正的情感。 “瞳,来,我可是喝了,你可不许赖皮呦?”水惜流指了指清瞳面前的那杯酒,还是微笑的神情。那毒还要好一会儿才会发作吧! 清瞳终于从雪地上站起来。 他的神情忽然有些奇怪,“是,哥,我陪你喝”。他将手中的遥阙剑丢弃在雪地上,大步走去。 举起酒杯,仰头。同样的一饮而尽。 他们又坐在了雪地上,饮着那一壶还没有饮完的酒。好像刚才的这一切从未发生过。惟有水惜流手上那条长而深的伤口和大部分光秃折损的白梅树向人证明着刚才的这一切的确真实的存在过。 “酒里面下的是安魂散”。 他想起了他还没有回答水惜流的一个问题。 “哦,是向古默要的吧?那小子倒真舍得啊,这么稀贵的毒药呢,呵呵!”。 水惜流苦笑,但眉间忽然有些担忧的神色,一闪而过。 “是” 安魂散,那是江湖上与葬魂丹齐名的毒药之一。 都是没有解药的毒药。 据说它们是同一时间配制出来的。配制者是江湖上杏林中闻名遐迩,有着不可质疑地位的绝世医道高手古默花了将近十年时间配制而成。然而,除了古默以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配制的方法。所以,尽管闻名,但江湖上亲眼见过它们威力的人却并不多。 如果说它们有什么差别的话,那就是,服用安魂散的人在死前脑中会产生幻象,那些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那些他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那些他想完成而屡造挫折的心愿。他们都会在幻象中出现,并得到圆满,救赎。然后,在沉醉于幸福的时候不知不觉毫无痛苦的死去。葬魂丹不同,那是可以让江湖上最硬的汉子也闻之变色的毒药。毒发时的那种痛苦是可以让人后悔来到这个世上的。 幸福的极端与痛苦的极端,这是两种极端的毒药呵。 水惜流不再说话,似乎在等待着安魂散毒发时幸福的幻象所带来终结与救赎。 清瞳张了张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小就是一个话语很少,有些自闭孩子,所以,最后他终于选择放弃。 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在不停的饮酒。 清瞳开始不受控制的回忆。 那又一次改变他命运的一天,其实,改变的又岂止是他的命运,还有他大哥。那个本来可以继承父业,做一个成功富有的商贾,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的少年。可就在那一夜,所有的都被命运的无情给摧毁覆灭。从此,他们本与江湖,刀剑,血腥无关的故事和人生被彻底改变。 往事使他的目光开始迷离,记忆模模糊糊的浮现,清晰。 舒家庄。 那是曾让他们每一念及就会恨得全身发抖的三个字。 在那一晚,水府所有的人都熟睡在美梦里。整个世界沉浸在静谧的安宁之中。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愕然划破了水府安静的夜空,这声惨叫极为短促无力,只进行了一半就嘎然而止,之后,毫无声响。但,或许是太为凄厉,那声惨叫就那样清晰的砸在了每个人还在酣睡的浓意之中。如同被一个噩梦惊醒。 那只是个普通的水府家丁,他的喉管连着声带一起被切断,那剩余的半声惨叫被生生的堵在了喉咙里,然后,随着汩汩往外冒出的血流模糊成“咕咕”声。 愈来愈多的灯被点亮,愈来愈多的人从屋子里出来,然后,又接着拼命的往回跑。 然后,惨叫声不断的响起。 年仅十四岁的水惜流听到惨叫连忙披衣而起。却目睹了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场面。 那些人,不,那些已不像是人,而是从地狱里汹涌而出的恶魔。他们一律蒙着黑色的蒙面巾,只露出一对狼一样的眼睛。穿着黑色的夜行衣。浑身浴血,杀的正酣。眼中带着快意而狰狞的笑意。把刀从温暖的身体里抽出。血喷溅出来。 这场杀戮来的极其突然,还没等睁着惺忪睡眼的人们作出反应,刀便直扑而下。水府的护院虽然有极好的武功,但由于刚刚被惊醒,仓促应战之间,根本无法尽情施展,落尽下风。更何况,那些修罗般的杀手一看就是行走于江湖上,终日打打杀杀的人,而那些习惯了太平日子,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护院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实战过,此刻见到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很多的人都早已是吓得双腿发软,更别说还要手持刀剑血战了。不一会儿,三十多个护院已折损了大半,剩下来的都在勉强支持,这已不是一场撕战,而是一场屠戮。 “呜呜,彩儿害怕,别杀彩儿……” 水惜流闻声望去,借着不大明亮的月光与灯光认出了那个小女孩。那不是府中的杂役李嫂的女儿吗? 那小女孩正坐在血地上哭泣,恐惧而哀求。 “娘,救我…救我,彩儿害怕。” 那小女孩被眼前的场面给吓坏了,坐在地上不停的哭喊。 她的喊声反而引来了一个杀手的注意。那个杀手走到小女孩的身后,眼中露出残酷而狰狞的笑意,他双手缓缓的举刀,手起刀落,劈向那个小女孩的头顶。 水惜流连惊叫都忘记了,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即将要把小女孩劈成两半的一刀。 雪无痕(4) 就在刀要触及小女孩头部的时候,一道人影一闪而过,刀,在那条人影的背上斩开了一蓬血花。原来是个老妇人,那一刀太过强悍,在她背后横过,几乎将她劈成两截。 小女孩被她生生护住,并没有受到半点伤。 是李嫂,一个女孩的娘! “娘,娘,你怎么样了,呜,娘,好多的血,娘,娘…” “彩儿,娘…没事,这位大侠,求你,求你放了我女儿,求你…”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轻的几不可闻,大股涌出的血已经把她的全身濡湿,她的生命即将消散,如此的突然且快速,然而,她依旧努力的维持着自己的神志,她,还有一个处在险境中的女儿!。 那刺客似乎在欣赏眼前的场景一般,有对杀戮狂热和嗜好的眼神。 “哼!”他嘴里及其不屑的吐出一声轻哼。 “杀!!”那个刺客重重的短促的说了一个字,然后,阴笑着再次举起了屠刀。 水惜流回过神来,他快步的想上前去阻止。却被一人拦住。是个彪形大汉,水惜流认得那是水府的护院之一,他的本名叫金伍,但大家都习惯叫他小伍,他是一堆护院大伙里武功最好的一个,可是,现在,他平日傲然的眼中却透露出惊惶与恐惧,甚至,还有绝望。 这些刺客的武功大多与他不相伯仲。他身上有好几道伤口。衣服已经被血给染透了,甚至,过多的红红的液体还肆无忌惮的聚集在衣角,然后往下滴落。像生命的流逝。右手持着一把同样染满血污的剑。 “大少爷,终于找到你了,你不能去,你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他好不容易将一个蒙面刺客毙于剑下,结束了又一个战局,见大少爷要去救那个小女孩,就连忙阻止。 太好了,终于找到大少爷了,老爷吩咐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大少爷,并想办法将大少爷平安的带出水府,但,他想,他恐怕有负老爷的所托。如果,真的能够把大少爷平安的带离,那么,即使付出他的生命他也在所不惜。他从小就无父无母,得老爷收养,并送他去学武。他早已将水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他已经杀得筋疲力尽了。可是,对方人实在太多了。就仿佛,你杀了一个,便立马会有十个冒出来一样。也有人试图推开大门或翻墙逃离水府,但,那外面,那整个水府已被同样的一群黑衣蒙面人重重包围。那种必然的绝境是会让人疯狂的。 他们是要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可是…” 水惜流的话还没说完,耳边便传来了小女孩的惨叫声。 刀刺进了小女孩柔弱的身体,然后,又被他狠狠的抽出。血,喷涌如注。 顷刻,刚刚还在哭喊的小女孩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生和死,在这一刻靠的这么近。只要一个瞬间,你就可能与这个世界永隔。 小女孩的娘在目睹小女孩断气后,再也支出不住微弱破碎的生命,头一歪,也跟着去了。只有瞪的像快要爆裂而出的眼珠在表明着她的不甘与死不瞑目。 终归还是死了,那个母亲,她曾经想用生命的代价去守护住的东西终于还是破碎了。 很多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的,以为付出了,那么,这个世界理应会给我们相同的回报,所以,我们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不计后果,以为那样,就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我们忘了命运永远不会按着你的意愿开始,发展,结束。所以,我们注定要被伤害。可,也许我们仍然要继续付出,有一些原则就是那么残酷:有付出不一定有收获,但,想要有收获就必须要有付出。 那个刺客并未注意到小伍他们,他满意的看着那母女俩的尸体,然后,转身将目标放在另一个水府家仆上。 杀戮还在继续,水惜流强行被小伍拉回。 “大少爷,快走吧!老爷吩咐过我要将你平安带离,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的,此地不宜久留。”小伍催道。在这一刻,死亡是这样再平常不过的事。而他唯一的使命就是把少爷护送出去,虽然他一分把握也没有,可,他必须全力以赴。 不知,不知老爷此刻怎么样了。 “爹?对了,爹他们怎么样了?”水惜流这才从彩儿的惨死和血腥的杀戮中回过神来,急忙问。 “老爷和小少爷身边还有其他几个护院保护着,应该没问题。”小伍回答,但心里却犹豫。那些人的目的虽是灭门,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老爷。此次,恐怕…… 小伍不敢再想下去。 “大少爷,快走吧!”。 “瞳!清瞳他没有和爹他们在一起吗?!” “没有,少爷,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不行,我要去找清瞳”,水惜流开始拼命的往清瞳房间的方向跑去。小伍一把没拉住,只能一跺脚无奈的跟上去。 “清瞳,清瞳”水惜流一边跑一边喊,满目触及的都是冷漠残酷的屠戮者,飞溅的血花,还有那些平日与他欢笑招呼的水府家仆,他们脸上都是无尽绝望与恐惧。水府在此刻已变成了地狱。 他叫着清瞳,每喊一声,心就沉下去一点。清瞳,你还好吗?你一定不能死,我不准你死。 他的喊声引来了越来越多杀手的注意,好在跟在身后的小伍为他挡开了一道道致命的刀剑,否则,此刻的水惜流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或许,皇天不负有心人。 终于,他听到了一声回应。 “惜流哥哥”。 虽然声音微弱,但水惜流还是听见了。他闻声惊喜的望去,真的是清瞳!只是,清瞳已经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他的腿被砍伤。 “跑啊!你跑啊!小兔崽子,乖乖受死吧!惜流哥哥?哼!谁都救不了你”。 一个刺客得意的笑着,他还是第一次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猎物追得这么费劲,这小子倒很会跑么。本来看他身上的衣束华丽,应该是少爷之类的小孩,平日里娇生惯养,杀起来也最省力气了,却没料到,他竟不像别的小孩那样吓得只知道哭,他只是飞快的看了一眼四周,然后好像选定了一条合适的路线撒腿就跑,他逃跑的速度很快,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在他惊愣住的时候,他竟已逃出了很远的距离。无奈,他只得拔腿追去,更让他羞愤的是,他竟追这么一个小孩追了这么久,直到绕着水府跑了一大圈才追上他,虽然说他对水府的地形不太熟悉,但,追了一个小孩这么久,将来如果在同门里传出去总是一件丢颜面的事,盛怒之下,他当即就一刀落在清瞳的双腿上。 他当然不知道,清瞳在进水府之前是一个乞丐,而当乞丐讨饭的时候常免不了被人追打,逃跑的功夫总要练得很好。 那个刺客狠狠的骂着,还嫌不解恨,反而不那么干脆一刀结束他的性命,而是伸出腿用力的朝他身上踢踩过去。似乎是打算要活活把他踢死。这些刺客都是有武功的,清瞳一个小孩哪里受的住这样的力道,只是几下,他口中就呕出血来,昏厥了过去。 “住手”水惜流此时已完全的忘记了恐惧,愤怒的冲上前去,抱住了清瞳。 那刺客对眼前的情景有些措手不及,他今晚好像总是碰到一些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这个少年搞不清状况吗?还是不怕死?他竟敢这样怒气冲冲的对他喊话。 追一个本该立即得手的猎物这么长时间,他本来就很生气,此时,水惜流这样大声的向他喊话,好像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一种被人忽视的愤怒油然而生,这无疑给先前的怒气火上浇油。 那刺客怒极反笑,他索性不用刀,提起手掌往他们上拍去。这一掌凝聚了他全身的内力,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们立毙掌下了。 而水惜流全然不知,他还在用力的急切的掐清瞳的人中,希望他快点转醒。 不过,就在他双掌堪堪要落到他们身上时。一截沾满血的剑尖却更先的从他的胸口冒出来。 那个刺客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他忘记了有时候即使你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安全的环境,但也会有危险存在。所以,他愚蠢的放任自己的怒气,完全忘记了周围的潜伏着的危险。 就在他专心致志的想要致那两个猎物于死地时,一把锋利的剑已从他的背后插入,且透体而出。 剑的主人当然是小伍。他的神情很是紧张和恐惧,好像被剑贯穿身体的不是那个杀手,而是自己。直到那个刺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惜流哥哥…” 清瞳终于在那刺客倒地的同时转醒。 越来越多的蒙面黑衣人围了上来。 “快走!!”小伍似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这两个字。他的体力已经渐渐的透支。剑也舞的沉重起来。 水惜流即使不会武功,但也看得出小伍支撑不了多久了,他第一次感到恐惧起来,绝望的恐惧。他把清瞳放在地上,想冲上去帮小伍的忙。 是他连累了小伍,他心里愧疚无比。然,他不可能不去找清瞳,更不可能抛下清瞳不管独自逃跑。所以,他只能选择对不起小伍。 “不,大少爷,别过来!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水惜流还在往前冲,许多的时候,他和清瞳确实很像。 “大少爷,我叫你别过来,你要好好活着,这样,你才能报仇”。 “活着!报仇!活着!报仇!!” 小伍似乎怕少爷没听明白,他大声的重复着这四个字,直到声嘶力竭。 水惜流终于停下了脚步,对!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要活着!他要报仇! “走!!”小伍催促。 水惜流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到了清瞳,对了,就算自己不要命,可他还有清瞳,他要他好好的活下去,终于,他找到了新的目标和从这样的绝地里求生的勇气。他快速的背起了清瞳。 “对不起!”水惜流回头对血战中的小伍慎重而愧疚的说出这三个字后毅然转过身去,再也不回头的奔跑。 那是和死神的赛跑。 小伍透过几个杀手的身影看到水惜流毅然的背影欣慰的笑。他剑一长,逼拦住了那几个想要追去的刺客,他知道,他是必死无疑的,可是,只要他还有最后一口气,能拦多少时间便是多少时间,他只能尽力而为。 大少爷,你一定要活着啊! 老爷,终于有机会,我报答了你的救命和养育之恩了。 小伍的身形渐渐的萎顿下去,他嘴角挂着笑,有些担忧,有些满足。 跑,跑,跑! 耳边是哗啦啦的风声,他跑的很快,像一个会轻功的人的速度。即使,他身上还背负着一个人。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不过,他已顾不得想这些问题了,他现在脑中只有一个字,那就是跑。 危险与恐惧,还有强烈的求生的欲望激起了一个人的潜能,他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和希望来与死亡对抗。 怎么办?水惜流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他眼睛不断的打量四周。脑中闪出了无数条逃跑的路线。虽然那些刺客被小伍阻了一阻。但,毕竟只是阻了一阻,还是来不及等他们跑到更远的距离。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就算他跑的再快,他也不可能快过那些会轻功的刺客,那些刺客离他越来越近了!在他身后发出猫戏老鼠一般调侃嘲讽与不屑的笑声。 “哥,曲谜园!”清瞳趴到水溪流耳边忽然说。重伤之下,他的声音很微弱,只是随着风声打了一个转就没了。可,像刚才一样,水惜流还是听见了。他微微一愣,然后脸上现出了一点喜色。他加紧步伐,身子一晃,拐弯,就钻进了另一条小道。然后又是一拐。 “小子,再快一点啊!”其中一个刺客冷漠的笑着。生涩的发声,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人。或许,平时他们不经常说话。或许,他们没有什么机会说话。又或许,他们的话语太卑微,太薄弱。起不了任何作用,说了等于没说,那么,还不如不说。 其实,此刻,他们要取水惜流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他们只是一直跟在离水惜流身后四五米左右的位置,并不急于追上前去要他们的命,似乎是想看看这个背上背了一个人,已经明显体力不支的少年到底还能跑多远。这也许是一群生活单调索然的刺客唯一的好奇和兴趣所在——看着一个猎物在恐惧与绝望之中丧失最后一点热情,然后心灰意冷的等着他们的屠刀结束这一场无望的角逐。 这是一种变态的疯狂的嗜好!在一次次让猎物绝望心灰意冷的同时,也一点一点的磨灭自己唯一残存的希望与人性。死亡,变成了一种迷恋。 “哥哥!哥哥!哥哥,救我!救我!哥哥……” 清瞳忽然听见了几声喊叫,声音急迫却兴奋。 他努力的抬起头来,转过眼。在左前方。 是水惜浪! 年仅八岁的小惜浪两颊挂满了泪水,他的小小的怀中还抱着一个人。是?清瞳辨认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无奈,水惜流跑得太快。但从衣着上判断应该是老爷,水府的主人,哥的父亲。他,竟已经死了吗?那,哥该怎么办? 小惜浪的身边是三个穿着护院服的护院,浑身浴血,剑已经拿的摇摇晃晃,却还都在不甘的奋战着。 跑到了他们的身边,水惜流的身子轻轻一顿。 忽然,清瞳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形。看得出水惜浪也已受了伤,如果要救惜浪的话,水惜流就要同时背上他们两个。但,水惜流不可能背的动他们两个人。更何况,就算背的动,他脚下的速度也会减慢一半不止,而且,也绝对跑不了多远。所以,在他们之中,水惜流必须要放弃一个人!否则,他们三个人都没有生的希望。 竟是这样残酷的抉择!! 清瞳轻轻放开了他环紧水惜流脖子的手,他已准备要下来接受死亡。他想,尽管哥待自己如亲生弟弟一般疼爱,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外人。他没有任何的立场去跟惜浪争这一线活着的希望。哥,会选择水惜浪吧?! 清瞳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泪水,准备等哥一蹲下身就从他的背上下来接受属于自己的结局。被抛弃对他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会安然的接受这样的对待。 可是,哥,他并没有停下!他还在跑! “哥哥?” 是水惜浪疑惑的声音。 哥,他没看到惜浪吗?他心中有一点小小的庆幸,是一个孩子性情里的一点点小小的自私,任性却无伤大局。在小小的庆幸之余,他更多的是担心。刚才,哥的身子一顿,想是跑的太累,而不是发现了惜浪。也是,哥全神贯注在脚下,对周围的事物根本丝毫没有丝毫的感知。此时,就算周围的惨叫再凄厉也丝毫入不了他的耳吧! 本来是水惜流的抉择,在这一刻却转变成了对清瞳的考验。是要喊住哥告诉他救惜浪,还是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两种结果,一种他死,惜浪生。一种惜浪死,他生。 可,现在的情形不容他犹豫,那些黑衣刺客也已快到了水惜浪所处的位置。清瞳最终决定叫哥返回背上水惜浪,留下自己。然后,自己与那几个护院或许还能阻一阻那些杀手,给哥与惜浪争取一点时间。只要逃到了曲谜园,那么,清瞳相信,哥一定能够躲开刺客的追杀。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疼痛与失血过多让他虚弱无比! “哥,呜,不要丢下惜浪不管,不要。”终于,惜浪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被遗留,被丢弃,委屈的哭出声来。他唯一的快乐与希望就这样在他面前狠狠的撕碎。他身为富贵之家的小少爷,平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家对他都极为宠爱,更别谈哪里受过这样被遗弃,被忘记的委屈。顿时,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水惜流越来越晚,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哭了起来。 他的哥哥,那个他最信任,最爱的人竟就这样把他丢弃在了血腥与死亡之中——在他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候。 清瞳还在努力的张着口,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距离在拉远。 他已经听不到水惜浪的哭喊声了,他使劲的试图转动沉重的头颅,想回过头去看一看被他们甩在身后的惜浪,无奈,却动不了分毫。 前面是一个拐弯。 拐过了这个弯就可以到达曲谜园,那么,他们至少可以有百分之八十生存的把握! 那些追猎者对这个游戏似乎已经快丧失了耐心,他们抬头看了看天色。已快凌晨。 这场屠戮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了。 水府上下一百多个人此时大多已躺成了死尸! 他们开始快速的逼近。举着手中的兵器,随时准备结束他们的生命。而他们离转角还有百米的距离。这简简短短的百米之距在此刻却仿佛怎么也走不完,一种无穷无尽的感觉几乎让人绝望。 水惜流也感到了身后的杀意。 他的牙齿重重的咬在嘴唇上,直到浸出一粒粒的血珠。有那么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跑了,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即便一死!他实在累了。死,或许仅仅是一种休息而已。并不会像想像中的那么可怖。 那样心灰意冷的念头。好在它来得快,去的也快。 还有清瞳。他想。纵然他肯愿意一死,可清瞳该如何?这个世间他最放不下的人。他不是曾经对清瞳承诺一定会找到他的亲生父母,让他们一家团圆的吗?尽管清瞳一次又一次倔强的拒绝。可水惜流看得出,即使他口口声声说恨那两个人,说不想知道他们的消息。但水惜流看得出,清瞳对那两个人,心中更多的并不是恨,而是期待与牵念。否则的话,他不会在他父亲偶尔抚摸他的头或看到他父亲往他碗里夹菜时眼中流露出羡慕与悲伤的神情了。他,其实一直都在想念着他的亲生父母,一直。所以,他曾下誓言,一定要找到那两个人,让清瞳享受谁也给不了的父母的爱。而现在,清瞳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又怎么可以让他就这样死去。 所以,无论如何,他总要一试。就算最后终究还是死去,那么,至少,他已尽力。 因为极速的奔跑已经超越了他本身所能承载的力量,求生信念催促下的潜能爆发使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像被人搁置在了燃烧的火焰上。灼痛感弥漫了全身,呼吸开始困难。他的意识被这种灼热窒息感膨胀,搅拌,渐渐的恍惚迷离起来。 血珠顺着唇角滴落,疼痛感让他开始清醒。 他感觉自己的脚似乎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不受指引。 那些刺客这回是真的怒了。他们已经厌倦了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想要结束。才突然发现,这个游戏已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已无法像他们预想中的那样可以随时结束。 他们的刀始终不能触到他背上的清瞳。 终于,他们接近了那个拐角。 像终于看到了一丝黎明的曙光,水惜流眼中露出一缕亮光。是绝处逢生的喜悦。 但,就在转角处,清瞳侧头看见了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幕。 朦朦胧胧的灯光中,那几个刚才还在殊死搏斗的护院已经全都倒在了被血染腥的肮脏的泥土上。一柄刀悄无声息的落下,然后,是喷溅的血,还有水惜浪迅速枯萎下去仆倒在地的身影。这一切都好像是无声无息的,像一场静默的幻象。沉静如水,没有尖锐的疼痛与凄惶的呼喊。是静默的表演。近乎残忍的静默。 死了,清瞳想。 转过了这个弯,曲谜园到了! 雪无痕(5) 借着微弱的星光,月光,火光。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破败的院落。两扇院门被虫蛀的不成样子,一扇已经倒在了地上。到处都是灰尘,结满蜘蛛网。院门上高挂的那块镶金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三个大字:曲谜园。只是,牌匾也是破旧不堪,倾斜的吊着。满是颓废的气息。 众刺客均是一惊。在水府里尽有这样破落的建筑。这是本不该出现在水府里的。而且,更让他们惊讶的是透过那扇腐朽倒地的门他们看到的却不是和其他院子一样,种满了各种琪花瑶草,树木青脆。还有亭台楼阁,画榭雕石。那里,单调无趣的竟只是一面面的墙,连续弯转。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他们一愣之间,水惜流已经背着清瞳飞快的穿进了那一面面的墙壁之间。 众刺客虽然不把他们两个小孩放在眼里,但,他们毕竟对水府的环境不熟悉。水府建筑面积的庞更是让他们有些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慨。光是下人的住房就有好几十间,而且每间都占地不少,更别说还有好些大园子,走廊,假山,流水…虽说庞大华美,风光旖旎,但要把整个水府逛完,怕也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 何况,他们去的曲谜园是一个迷宫。 水惜流的父亲一生之中唯好两样东西,一是经商,二就是这迷宫了。自从他父亲与娘亲决定在杭州安居下来成婚生子之后,他父亲就不惜血本,绞尽脑汁,花了将近七年的时间终于建起了这一座庞大的迷宫,而这座迷宫的面积之庞大几乎占了水府总面积的一半。 然而,让人不曾想到的是,就在水惜流七岁的时候。那天,水惜浪刚满月,也是曲谜园终于落成那一日。水府的女主人,也就是水惜流与水惜浪的母亲却突然去世。让人奇怪的是,水夫人向来身体都极好,别说大病,平时就连一点感冒咳嗽都不曾有过。可是那天下午却忽然开始头痛,且还没等到把郎中请来就死去了。后来,有下人回报说夫人逝去之前来过曲谜园,而且从夫人离开曲谜园到夫人死去,中间竟连短短的半个时辰都不到。 消息很快的在水府中传开了,府中的仆人丫鬟本就觉得这个园子看上去虽然庞大却显得空寂阴森,古怪至极。他们当然不懂得什么迷宫之类的建筑。所以,在曲谜园还没有建成之前,府中就已有人对此议论纷纷。此时,水夫人去了曲谜园后就突然逝世的消息更是在水府中传的沸沸扬扬。然后,众说纷纭。但大都是迷信的思想。他们传言是曲谜园内有妖怪,甚至还有人说在半夜听到了里面传来了女子的哭声。 从此,没有人敢接近曲谜园。水惜流的父亲虽是一个成功而聪明的商人。但,也是一个迷信的人。那些话,他虽然不完全相信。但也是半信半疑。加上他深爱的妻子不幸去世。无奈,他只能考虑众人的意见,把曲谜园拆除掉。可这毕竟是他多年的心血。最后。他的父亲宣布暂时封闭曲谜园。 后来,好不容易。他的父亲终于把府中的谣言平息了下去。曲谜园也得以撤销了封闭。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天。到了第三天,府中又出了一件事。那天,水府的一个下人因为好奇而进了里面,从此,就不曾在出现过。府中更是人心惶惶。迫于流言飞语,他父亲只好下令将曲谜园拆除。 迷宫虽被拆除,但因为面积庞大,又加上他父亲的有意保留。所以仍有一部分没有被损坏。 进了迷宫,就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漆黑。好在,仿佛对路途极为熟悉。水惜流背着清瞳飞快的在一面又一面高大狭小的墙壁间穿行着。 想必刚才老爷和惜浪就是试图想逃进这座迷宫里避难的吧!只可惜,终归还是没能进来。清瞳迷迷糊糊的想。他的意识渐渐模糊,那个刺客踢他的时候是带了内力的。他受的伤很重。尽管暂时醒来,却也支持不了多久。 水惜流对这迷宫的构造曲折了然于胸,所以一通七折八拐之后就将那些人远远的甩在脑后了。这座迷宫花费了他父亲半生的心血设计而成。其中可谓精妙绝伦。虽已被毁了大半,但若没有熟识这迷宫路途的人的指引,恐怕不被活活困死在里面,也得兜掉半条命了。更何况,此时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是那样黑的夜。 抄这最快的通道,水惜流已经背着清瞳跌跌撞撞的跑出了迷宫。 月光星光顷刻溢满了眼。 银光下,照出迷宫的尽头。开阔空旷的地上坐落着一间房子,很简陋。但于此时的水惜流他们而言却不蒂于天堂。 他兴奋的想往里走去,但眼前一黑,然后是大片大片的窒息感,不能呼吸。仿佛整个世界在一刹那逝去了所以的空气,他长大了口,努力的想吸进一些空气,但最终只有空空的沉闷感。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然后,终于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他的体力单薄的全靠一丝坚韧的求生意志来支撑。此时,到达了安全的境地。心里一松。早已消耗殆尽的力量已无法支撑他的意识。只觉得全身虚浮,眼前一片黑暗的混沌。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这样,他们两个人昏倒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清瞳迷糊的醒来,那时还不觉的什么。可这刻全身却剧烈的疼痛起来。 他勉强挣扎着起身。活下来了!他却没有一点喜悦。 他的脑中依旧浮现着在转角那一瞬间看到的景象。那一瞬仿佛已生生的烙进了他的灵魂。刻骨铭心。 他艰难的转过头,水惜流就躺在他的身边,紧闭着双眼,却还没醒。 “哥!哥!”他摇晃着水惜流的身体。声音急切。 记忆中哥还像并没有受伤,可,他为什么还没醒。 “瞳,你醒了。”水惜流睁开眼,坐起了身。似乎他刚才并未昏迷,只是闭目养神而已。 清瞳松了口气,浅笑了起来,“哥,你干嘛要吓我,我还以为…”。 水惜流看着清瞳那两个浅浅的酒窝,却没说话。 哥,是在担忧老爷和惜浪他们现在的死活吧!清瞳想。他还在浅浅的笑着,却僵硬无比。怎么办?如果哥知道他们已经死了。而且,如果哥知道这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自私,因为他来不及提醒他,所以导致他错过了救惜浪,救他唯一弟弟的机会。那么,他会恨死他的。 清瞳垂下那长长的眼睫毛,掩饰其中的无助害怕与惊慌失措。是他即使面临死亡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的那样深刻的恐惧。 “哥,惜浪他们……”清瞳迟疑着该不该把惜浪和老爷已死的消息告诉哥。 “瞳,怎么了。你醒了,我们也该离开这里了。那群追我们的魔头现在还没出来,大概永远也不会出来了吧!”水惜流的嘴角忽然溢出来了笑意。那笑,让清瞳感觉很陌生。他,从未看到哥这么的笑过。那样的笑夹杂着痛苦,开心,残忍,悲伤。诡异阴冷。有一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纠缠。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刺客在迷宫里绝望的挣扎逃离,最后,生命被恐惧和饥饿一点一点吞噬的样子。 “哥,惜浪他们…” “你也饿了吧!我们出去找点吃的。” 水惜流打断了清瞳的话,柔声的说。 “哥……” “好了,你别在说了!”水惜流再次打断了清瞳的话,不同于刚才。他几乎是嘶吼的喊完这句话。伴随着这句话的还有一个清脆的巴掌响声。 巴掌重重的落在了清瞳的脸上。顷刻,清瞳的右脸上浮现了五个清晰的指印。 清瞳却已经忘记了疼痛,只是怔怔的看着水惜流。似乎不相信哥和打他。哥一直那样爱他,护他,即使是一句重话也不曾有过。 水惜流站了起来,他似乎也不敢相信他打了清瞳,他看着清瞳眼里的震惊,哀伤与委屈。忽然,眼泪就直直的倾泻而出。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隐忍而坚强的,自从娘死后他大哭过一场以后就从未流过眼泪。可是,此刻,他再也掩饰不住,控制不住。他一直坚强的伪装终于被这么容易的撕破,丢弃。 他彻底崩溃。 他早在两天前就醒来了,他一直都很清醒。只是太累了,他一直闭着眼睛,在强迫自己睡着。可,该死的脑子,偏偏就那么清醒,清醒的有些残酷。就这样,他陪着清瞳躺了两天两夜。没有进食,没有喝水,没有动,没有睡觉。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具尸体。但,唯一伪装不了的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你偏偏要告诉我惜浪他们已死的事实,为什么你一定要提醒我,提醒我是一个抛弃自己父亲,弟弟不顾,任他们步向死亡的凶手,为什么?为什么?”水惜流全身颤抖,大声的嘶喊。泪水滂沱而下。 他终于失去了控制,败的溃不成军。 清瞳一颤。 哥,他原来早就知道了吗?他是看见了的,也是听见了的。看见了他爹浑身是血倒在惜浪怀里的情景!听见了他弟弟向他求救的声音! 但! 他最后的选择!他最后选择要救的人却是自己!! 为此,他抛弃了他的弟弟,他惟一的亲生的弟弟! 所有的委屈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幸福与悲伤。在他的生活中,从来就只能扮演被抛弃的角色。他从来都未曾想过,他也能被选择,被留下。而且,做这个选择的人是他的哥哥,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他怎能不感觉幸福。但,幸福过后。负罪感与内疚开始在心里无尽的蔓延。是他,若不是他的存在,哥如今也不会这么自责,这么痛苦。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清瞳垂下眼看着地面。他没有勇气去碰触大哥的目光。怕看见里面的质问与撕心裂肺的痛苦。 “哥,我…哥,你恨我,对吗?” 水惜流的情绪稍微平静,却没回答。 他恨清瞳吗?不,他怎么会恨他呢!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他一直那么爱他,怎么会恨他!他看着清瞳低垂着的头,难过无助。他刚才情绪失控之下竟打了他,那么用力,会很疼吧。可现在,自己还这样大声的,这么怒气冲冲的向他喊话。 过了许久,也没听到哥的回答。不回答是否是代表默认?其实,他早该知道的,哥,怎么会不很他,怎么能不恨他呢! “哥,对不起,我,我…”清瞳没有再说下去,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就要往自己怀中扎去。 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在被惨叫惊醒之后,他穿好衣服并特地放起来防身的,虽然这小小的利器对敌人根本起不到作用。但自杀却绰绰有余。 如果他死了,那么,哥就不会那样的自责,那样的痛苦了吧。孩子的想法有时总是这么单纯。单纯的可爱,也单纯的让人心疼。 水惜流看见清瞳的手探进怀中,不知他要拿什么。眨眼间,就见他手中多了一件闪着寒光的利器,似是剪刀。水惜流一惊,身子已扑上前去。他和清瞳相距不远,加上清瞳身上带伤,行动有些许滞带,所以这一扑之势的力道便把清瞳手中剪刀的方向带斜了,歪倒一边。 尖锐的刀尖却恰好擦过水惜流的左脸。顿时,一道鲜血蜿蜒而下。 清瞳一愣之后,触电般的丢开手中的剪刀。 “哥,你怎么了,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清瞳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水惜流一把紧紧的拥在怀里。 “瞳,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才对,我不该对你发脾气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水惜流紧紧的把清瞳抱在怀里,仿佛生怕失去什么。 “不,是我不好,哥,对不起!”清瞳呜咽。 “好了,傻小子,你答应哥,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不然,不然,我就真的会恨你,不会原谅你了”。 “可是,哥…” “瞳!” 水惜流打断了清瞳的话。 他轻轻放开清瞳,正视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瞳,以后再也不许对我说对不起这三个字,知道吗?不然我就要生气了”。 “哥,你真的不恨我了吗?” “当然,哥不恨你,但你得答应哥刚才的两件事!” “好” “这才是哥的好弟弟嘛!”水惜流终于微笑了起来,但只是瞬间的事。很快,他的脸上覆上了一层狠利决绝的光芒,这是一贯对生活妥协,安常处顺,温和儒雅的他不曾有过的。 “瞳,我不恨你,我恨的是那些屠戮我们全府的魔头,我水惜流发誓,有生之年若不把他们一个个刨心挖腹,我就不得好死”。 “瞳,哥想好了,要去学武功报杀父杀弟之仇,更要为我水府上下这一百与条人命讨回公道。你要随我去吗?” “当然,哥,我一定要学好武功,杀了那群坏蛋” “嗯!” 等他们回到水府时,眼前展现的是一幅残砖剩瓦。整个偌大的水府已经一片大火烧成灰烬,那群人竟是这么的残忍。这样,就不会有漏网之鱼,而且即使官府查起来也只能断为火灾而已。 大火被浇灭,里面只有烧成黑炭般的木头梁柱,却连一具烧焦的尸体都找不着。看来,官府已经来处理过现场了,那些烧焦烧化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吧!恐怕,这件事会在杭州城里传的满城风雨。毕竟,这一场火灾里丧失的人命太多,再加上水府财力物力在整个杭州里几乎是家喻户晓的。 他们只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是艰难的拜师学艺与刀头舔血的江湖生涯。 但他们两个唯一不变的生活信念就是报仇。 雪无痕(6) 空中飘零的白雪梅花终于完全落了下来。 飞舞时的繁华此刻变的寂寞荒芜。这是注定是一个萧索的夜。 “为什么,哥,为什么不杀了我”。 “没有为什么。如果非要追究,那么,你又为什么不避开,不用你的…你的那只手,那样,我相信你可以避开这一刀,我知道,如果你的心里了无顾忌,那么,我是不能赢你的。我承认,你的武功在我之上!” “可,是我先要杀你,你那一刀落下来也是应该的”。 一缕苦笑从对面男子的嘴角溢出。 “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你知道吗?从我开始学刀法起,我就想,这一辈子,我手中的刀只有两个使命。一个是报仇,另一个就是用来守护你。呵呵!呵!那时的愿望还真单纯。总以为可以就这样的过完一辈子。我怎麽就没有想到呢,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需要我保护的,需要我爱宠的那个孩子了”。 是啊!早已就不需要了。那个昔年瘦弱的孩子已经成长为如今江湖中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了。他不再无助,不再彷徨,不再脆落。 “哥” “瞳,本来我想我们能够做一辈子的兄弟,能够永远都是兄弟。可惜,可惜了,永远这两个字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武林盟主’这四个字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其实,你不必这样的,你以为我会跟你争这个武林盟主的位置吗?当然,人心险诈,反复无常。你不愿相信我,想要斩草除根也是对的。”水惜流目光晃荡。这番话似乎是对清瞳说的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清瞳嘴唇微微一动,想说什麽,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你知道吗?昨天,我跟嫣蓝打了个赌,你知道我们赌什么吗?” 清瞳摇摇头。嫣蓝,那个女孩子,他会和哥赌什么呢。 聂嫣蓝是他们三年前在长安认识的一个女子。 清瞳却不喜欢那个女孩。因为她似乎总是在不断的伤害哥哥。他知道哥喜欢上了那个女子。但,那个女子对哥的感情却总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她的性格也一直是矛盾的。她说她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侠义的存在,但她自己却常常行侠仗义。 哥曾说,嫣蓝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她的心中总是有太多的矛盾,她对这个世界想要选择相信,可是又怕被背叛。所以她就只能在这样的矛盾中挣扎,最后把自己折磨的身心疲惫,面目全非。 “嫣蓝她说,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兄弟。她说,在今晚之前,我们两个…呵呵!我们两个二十几年的兄弟绝对会因为‘武林盟主’这一称号而互相残杀,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水惜流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说,绝不会的。我们绝不会因为这个位置互相残杀,她不信,于是我们就打了这个赌,你知道我们赌的是什么吗?”。 清瞳重重的吸了口气,周围那沉重的气流弄得他感到窒息般的难过,就连呼吸也沉重起来。 武林盟主,不错。四年一次的武林大会,都会重选一次盟主。虽说是以德为主但最后都避免不了是以武夺魁的。而明天就是盟主之位的最后一战!巅峰的一战,为了这个武林中接近权利巅峰的地位! 而最后胜出的两个人,要进行最后决战的两个人正是他们。清瞳,水惜流,是生死与共,刎颈之交的兄弟呢! 命运在不知不觉中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许久,清瞳终于回答。 “不知道” “她说,如果我输了。那么,她将永远离开我,因为,她的信仰已经破灭了。但,但是,如果她输了,呵呵!清瞳,你知道吗,她亲口对我承诺,如果她输了,那样的话,她就会嫁给我呢!”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水惜流嘴角泛起了一点笑意。仿佛看见那个他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已经披着红纱,浅笑盈盈的站在他面前,成为了他的新娘子了。 可是,那样幸福的笑意落在清瞳的眼里却显得格外刺痛。 他明白哥是多么深爱着这个女子,就像哥多么的深爱着他。如今,却是他亲手毁掉了哥的幸福。他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清瞳微微欠身,双膝一屈就跪在了雪地上。他,此生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哥” 水惜流望着跪在地上的清瞳,不知为何,眼中在刹那盈满泪水。 “瞳,起来吧!雪地冷,当心把膝盖冻坏了”。说完后,他微微一怔,然后苦笑起来。 还是这样啊。清瞳,他,如今是一个武功已达巅峰的江湖高手,这点雪对他来说,是不会觉的一点寒冷的吧?可他还是习惯了把他当孩子一样看待。 “哥,别…别那么宠我。” 水惜流嘴角扬起一种宿命的微笑:“呵!傻小子,从小到大,我不宠你,谁宠你呢?我又去宠谁?只是,只是可惜了,以后我不能再宠你了。不过,好在你也长大了,不再需要别人的关护,甚至,你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别人”。 “大哥…” 清瞳黯然,还待说什么。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忽然从心口针刺般蔓延开来。清瞳微微一愣。诧异之间似乎又明白了一些什么。 “哥,你…”后面的话语被瘟疫一样快速肆意蔓延的疼痛生生压了回去。 竟是这般的痛。 好像就算把他曾经受过的所有的伤痛全都加起来也抵不了此刻的万分之一。一向对疼痛有着超人忍耐力的他,这个缄默的男子第一次忍不住轻轻呻吟出声。 水惜流似乎也很意外,他轻轻走到清瞳面前将他扶起。 “下的不是安魂,是葬魂吧!”水惜流轻轻的叹了口气。 “你下的是葬魂!葬魂!为什么是葬魂?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仅仅只是因为这个位置吗?” “哥!是安魂啊!真…的是…”,剧烈的疼痛让他说话不能连续。真的是安魂啊!他怎么会下葬魂,他怎么舍得下。是他世上最亲的人啊!他,怎么会用葬魂? “呵呵!…瞳,不必骗我了。如果下的真的不是葬魂,那么,你怎么会这样?” 清瞳却微微的笑了起来。但嘴角这一缕虚弱的笑意立即被随即涌上来的痛苦包围,吞噬。 在疼痛弥漫的时候,他就知道定是大哥已经将酒杯调换了,可,大哥是什么时候将酒杯调换的呢?连他竟然都没发觉,他的武功不在大哥之下,大哥究竟是什么时候调换酒杯并在里面加上另一种毒药的?。 但,居然是这样的痛! 是哥想惩罚一下他这个胆敢要弑兄的弟弟吧?! 呵!也是啊!当他心中萌发出要杀哥的念头是,就连他自己都开始恨自己。而当那一阵疼痛钻入骨髓的那一刻,他反而觉的无比的舒服,仿佛一切的束缚枷锁都脱去了般,得到了解脱。 这样很好,能这样结束也很好呢! 可,看来,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不是哥下的呢。清瞳嘴角艰难的溢出一丝微笑。原来,不是哥啊!哥并没有想要那样折磨他,惩罚他。那么,哥,并不是那么的恨他吧?! 疼痛让他无助。他双手交叠着抱在了一起,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控制的倒下,在雪地上呻吟。浑身颤抖。几乎是要到了他忍耐的极限! 那毒药是…真的是葬魂吧?恶名昭彰的葬魂之毒啊!不愧是被世人誉为百毒之王的极致啊!更不愧是药师谷谷主云默研究了十五年才配制出来的药物。 那样凌厉霸道的毒性,不由分说的就往身体每一滴血液,每一块肌肤,每一条神经扩散开去。尽管他用上了十成的功力,却奈何逼不退一丝一毫,就连想稍微缓解一下疼痛也做不到。反而,越是运力想压住毒性,那反噬的疼痛也就越剧烈! 从来没有尝试过这般的疼痛感,以清瞳的武功内力修为,一般的毒根本不能奈何他。而第一次,竟就是如此可怕锥心入骨。 怎么会有那么厉害的毒啊!清瞳收回内力,微微苦笑。在两次徒劳无功之后,他终于放弃了抵抗,任那如剐如割般的疼痛一层一层的将自己包裹,淹没,吞噬。但。 “哥,那你…方才,两杯酒中都是有毒的啊!” 不对啊!还是不对,他在酒中下的是“安魂散”啊。哥没有添毒,那么他怎么会这,这般的痛苦。而且,更不对劲的是,他,他明明记得的。他在两个酒杯里都下了毒,就算大哥调换了酒杯。哥喝下的也应该是一杯毒酒的。 生为肝胆兄弟,死且共赴黄泉。 他本就是准备要与哥同饮毒酒,共赴黄泉的。可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过,也好。哥,他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这么自私的要哥陪他一起死?他又怎么让哥去尝葬魂这样生不如死的痛苦。葬魂,据说死在此毒之下的人连魂魄也会被折磨殆尽,消散无形,永世不能进入轮回,不得超生。 不得超生?那就是说没有下辈子了吧?不行呢!他们当初不是相互承诺说要生生世世做兄弟的吗?不过,哥下辈子不会再愿意和他做兄弟了。清瞳的意识开始渐渐涣散,消弭。连他也没想到,像他这样一向冷静清醒,甚至残酷无情,从不相信宿命轮回之说的人此刻却冒出了这般小女孩子的想法。 “什么?” 水惜流惊问,他的身子随着清瞳的话语微微一震。两杯酒都有毒!! 清瞳他竟是想要与他同归于尽的吗?怎么会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清瞳杀他就不是为了“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了。可,他又是为了什么要杀他?怪不得自己一直想不通。瞳的武功并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还比他高了一筹。在明天的比武中,他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胜他,然后登上这个权利的巅峰。是根本不需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的。起初,他还只是认为清瞳是要斩草除根。毕竟,虽在江湖上他们是人人敬畏称颂的侠客,但瞳对敌,和行事时一贯的作风手段他确是再清楚不过的。狠辣、果决、残酷。是绝不会拖泥带水的。再加上他不同于清瞳一贯温和的气质,和他们做了那么多的善事,恐怕真的会被江湖人列入邪魔一派。 然而,清瞳他却不是为了这个接近权力巅峰至高无上的位置吗?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可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竟让清瞳做出这样的举动? 两杯酒中都是有毒的啊?! 但随即他镇定下来。 不会的。不然,为何他这么久了还能一直还完好无恙的站在这里?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什么?是什么? 别想了!别想了!水惜流努力说服自己。清瞳一死,盟主之位自然就非他莫属了。那,不是他一直想要得到的吗?所以,别去想了!不能想了! 近乎命令的,这个温和淡定的男子在心里烦躁的对自己说。 刚才的打斗击落了不少白梅。此时,原来鼎盛繁密的白梅花景这时已经残破凋零。那片梅花林虽然稀朗,但本开的甚为热闹。到此时此刻,却是一片荒芜的凄清萧索。那间在风中仿佛瑟瑟发抖的破败的茅屋因为距离的问题,幸运的没有受到损害,依旧在风中颤抖。燃着红烛的灯笼孤零零的挂在枝头,刚才的打斗之中似乎是有谁故意避让,那盏灯笼也没受到太大的损害。外面糊着的纸被尖锐的剑气刀气划过,有些许撕裂。风透过裂缝钻了进去,把烛光摇曳的越发厉害,如同起舞。照的那些梅树枝桠所投下的斑驳的影子也似乎在舞动着。风透过,蜡烛燃烧的很快。却没有被风吹灭。 风,穿过空空荡荡的林子,没有声音! 一切仿佛回归了最原始时的寂静! 空旷荒芜的寂静中,清瞳痛苦的呻吟声反而更加清晰肆无忌惮的传入了水惜流的耳中。 葬魂,果真如传说中这样的让人不生不死?他背对那个卷缩着倒在雪地上的男子,眉头微蹙。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清瞳。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呦! 还记得当年,瞳不顾他的反对,瞒着他,一人一剑约战魔教的副教主杨离经。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站斗!尽管最后杨离经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但,魔教,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杨离经,那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当他闻讯赶到的时候。清瞳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的脸呈紫黑色的,是中了剧毒,而且,看得出,还不止是一种毒!竟是那么重的伤,断了三根肋骨,并且还有极重的内伤。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几乎到处布满剑伤,有几道深可见骨,皮肉往外翻卷着,诡异可怖。血浸染了全身。虽不能用支离破碎来形容,但却已经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了。那样的伤让水惜流怔愣了半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自从行走江湖以来,尽管有不少血腥的拼杀,尽管面对过那么多武功高于自己的对手,尽管好几次几乎死去。但,他从未受过,也从未曾见清瞳受过如此重的伤,也未见过如此让人怵目惊心的伤口! 那时,他几乎以为清瞳活不了了! 他怒吼,抱起清瞳,然后疯狂的奔跑! 那个时候!天知道,那个时候,他几乎要崩溃。他发了疯的抱起清瞳拼了命的跑。 药师谷!那是他脑中首先想到的地方!只有,只有那个在江湖上医术号称第一的药师谷谷主才能就清瞳吧?!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恍惚又像是回到了从前。 于是,像当初他背着清瞳躲避那些刺客的追杀一样,他拼命的跑,发疯一样的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掌抵着清瞳的背心,将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 跑了一天一夜啊!运气自己全部的力量。用了几乎比千里马还要快出几倍的速度。他,终于跑到了药师谷。 那么长,那么长的路啊!从决战的地点到千里之外的药师谷。他也想当年一样的几乎觉得就快要支持不住了,觉得自己就要倒下。耳边又呼啸而过的风声。从白昼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昼!他连续不停的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 霞光一点一点的淹没于地平线上,暮色渐渐涌上。接着就是一片完完全全的漆黑。没有星,没有月!只有他在黑暗里绝望的奔跑着。在黑暗里,寂寞的奔跑者啊! 时间在奔跑着的脚步中渐渐流逝。终于,一丝丝的亮光慢慢从天际透出来。朝阳跨出了地平线,光芒四射! 那一刻,他多么的欣喜啊!恍如多年前终于看到了那座园子,那个破败的迷宫一样!天亮起来了!按照先前的推算,依这样的脚程,天亮之后离药师谷的距离也就不远了!就像,就像过了那个转角,迷宫也将呈现一样。 一切的希望如那轮旭日一样,缓缓升起! 借着晨曦清爽的光线,群山叠翠,绿意葱笼。一切活力而张扬。 眼前是崎岖坎坷的山路。他的衣服和肌肤多处已被荆棘划破,他却似浑然不知,笑意浮现在眼中,终于到了么! “救他!快,快救救他!” 在见到那个戴着半边面具,但看上去依然年轻的医师后,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只是大吼着激动的重复着“救他”这几个字。 然而,在急切的喊出这句话后,只觉眼前一黑,然后昏倒在地…… 是窒息感!一如多年前,是那样要命的窒息感!肺叶好像是因为太过剧烈的,急速的拉张已经到了极限,突然间就停滞了下来。他张大了口呼吸,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却总归吸不进一点的空气。血沸腾着,好像要从身体里喷射而出。 意识渐渐模糊。嘴唇依旧张着。隔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沉默的窒息感,像一个永远醒不来,也摆脱不了的梦魇。 醒来时,已是两天后了!清瞳却没有醒,那之后的五天五夜他不顾药师谷谷主的反对一直守在他的床边。 那样的伤,一定会很痛!他想。虽然他不能替他分担痛苦,但在他痛苦的时候他一定是要陪在他身边的。 然而让他吃惊,也让那个谷主吃惊的是,从他醒来到包扎再到治疗。至始至终,他只是任由他们翻弄着他的伤口,却始终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跟别说是痛哼出声了。 那样惊人的忍耐力啊! 瞳的坚韧,忍耐,沉默。水惜流是自愧不如的。 所以一直以来,水惜流以为,清瞳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不会表现出痛苦的人。 可是…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此刻却因为疼痛而卷缩在了雪地上痛苦的呻吟! 葬魂!! 终于还是有一种痛苦把这个男子征服了吗?击溃了他所有承受的底线! 那么,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瞳,对不起,可,这都是你逼我的。”水惜流的目光茫然地穿过那一片稀朗的残枝断桠,落在远处空茫的雪原上。轻轻呢喃。 “不,哥…不怪你的,是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啊…”一边说着清瞳又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他的额头上有汗水涔涔而下。这样冷的天,他却在流汗!是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渗出的冷汗。 “很痛吗?”水惜流听得又一声低沉的痛呼,眉头一紧。终于回过了头去。 因为疼痛而翻滚,清瞳已经从山石桌旁移到了三米外的一颗百梅树下。清瞳的穿着很单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去,将浑身因为在雪地上翻滚而沾上的积雪融化。冰冷的雪水浸渍进了衣衫,一直贴近肌肤。而他,此刻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御寒冷的入侵! 修炼了那么久,终于又像要回到从前了吗?那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孩子。不懂得什么内功,什么心法。那时,唯一的方法就是只有紧紧卷缩起身子,那也是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了,是每个人最初的姿势。从还没来到世上开始,从还在母亲的胎盘时,就一直是这样的卷缩着的吧?!就一直是这样的姿势!原来,对于寒冷,苦痛,人类天生就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也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寒冷。再或者,两者皆有。清瞳的身子在不断的颤抖。他的左手抓着那颗梅花树的树干,那样的紧,已经深陷了进去。几乎整只手掌都要没入了。也只有这样紧的握着一些东西,他才能够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维,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疼痛而失控的翻滚厉呼。 水惜流的手犹疑着探出,缓缓的触到了清瞳的肩。竟是抖的这么厉害吗? 在手覆上他的肩膀时,感觉到那样剧烈的抖动。连这个饱经风霜呵血腥的男子也不禁诧异。 汗水和雪水把清瞳的衣衫浸透,凛冽如刀的气流吹过,在上面结了一层冰粒。 隐约间,水惜流又想起了往昔。两个行走江湖四处拜师学艺的少年,衣衫褴褛,在街头或者破庙里相拥取暖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