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冠京华 卷一》 第一章 【第一章 落魄的四姑娘】 宏武十九年,峦安的九月尚且湿热,午後正是小憩的时候,太守府木家的後宅里一片宁静,即便偶有丫头往来,绣花鞋底也是轻巧无声。 孙嬷嬷瞅着这四下安静的空档从前院出来,一路穿过花园到了後院,就径直往西跨院去了,一直到了西跨院最西北角上用石砖垒着院墙的院子,这才推门进去。 一入院门孙嬷嬷就忍不住皱了皱眉,院子里荒秃一片露着黄土,透着寒酸,她也没停脚步,就往正房三间的东间去了,刚一走近就瞧见了她的女儿秋月正坐在窗子下做针线活。 孙嬷嬷就站在院子里唯一那棵广玉兰树下,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秋月闻声抬了头往外看,一眼就瞧见了孙嬷嬷,脸上登时露出几分喜色,轻手轻脚放了手里的针线出了东间。 「四姑娘怎麽样了?」孙嬷嬷见女儿走近就先问了四姑娘木容的境况。 秋月面色一沉摇了摇头,「这都半个来月了,病症不见好,反而越发添了症候,原本不过伤寒咳嗽,如今又高热起来,郎中的药用下去一点效用也不见。」 孙嬷嬷听了忍不住叹息了声,随即就见秋月带了些欲言又止,她面色便又沉了下去,「我知道你想留在木家,可依着你在四姑娘房里的位置,只怕将来是一定要陪嫁出去的。」 一听这话,秋月登时脸色一变,垂了眼思索了半晌,终於还是低低的把话说出了口,「当初若是分去了大少爷的院子里,哪里还有这麽多烦恼?依着大少爷的宽和念情,殷勤伺候个几年,也一定有个好归宿了,哪比如今……」 秋月的话住了,孙嬷嬷却不以为然,「虽说我如今是在木家伺候的,可当初终归是从周家陪嫁来的,你到了进府伺候的日子,自然是该伺候周姨娘屋里的人,哪里可能把你放到别处去?我来就是同你说一声,那些个事都别想了,还是好好为以後打算打算吧。」 秋月一听这话不免烦躁起来,回头顺着窗子往屋里瞧就见木容还昏睡着,便拉了孙嬷嬷的手往院子外走去,一直走远到了院墙外这才住了脚步。 「娘!眼下这情形我实在打算不了。周姨娘去的早,四姑娘一出生就没了生母庇护,都说周家从前多有钱,周姨娘陪嫁了多少,可在四姑娘房里这些年,我就只觉出了一个穷。 「四姑娘若是个精明有打算的也罢了,我们做下人的跟着也能看到个前景,可偏偏是个懦弱没本事的,连自个的院子都守不住,这些年娘也看在眼里了,满太守府里就只有四姑娘房里最落魄,连老爷的通房恐怕都比她这个正经姑娘过的好,别说院子里伺候的人远构不上姑娘们该配给的,就是每月的月银分例都克扣的厉害,一个十四岁的主子姑娘,两年没添新衣裳首饰了,更别提我们这些伺候的下人了!要是云家的婚事能成还好,也算是个解脱,可偏偏这婚事眼瞧着恐怕也是不成的,四姑娘将来还不知要往哪去呢!」秋月说着露出十足十的委屈。 孙嬷嬷也止不住跟着叹气,「要怪,也只能怪周姨娘去的早,四姑娘没福气。周姨娘临去的时候不放心四姑娘,特定下的婚事,就怕四姑娘将来日子不好过,只选了个蛮荒之地七品县令家的儿子定了亲,云夫人还是周姨娘闺中手帕交。谁知这云家大少爷却是个有本事的,读书读的好,拜在了陆大儒门下,和三皇子殿下竟成了同门,如今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官拜五品侍郎,将来这前途可是不可限量,偏偏……」 孙嬷嬷的话没明说,只是眼底的惋惜太明显。 云家的婚事在木家来说可谓是人人清楚又人人避谈,当初周姨娘产女是在娘家生的,那时周家出了大变故,木太守允了周姨娘回家探望,谁知隔天就在娘家生了,偏偏还是难产,消息传回木家,一下就惊得夫人梅氏动了胎气,梅氏不过才八个月的身孕就早产了,竟反倒比周姨娘早了一个时辰生下了女儿。 可周姨娘却不知这事,产後大出血奄奄一息,就攥着前来探望的云夫人的手,托付了女儿的终身,婚书一写好就咽了气。 因慌乱匆忙里也顾不得给女儿取名,婚书上就只写了木府周氏所出的木家三姑娘。 周姨娘撒手去了,周家仍旧乱着,周老爷周少爷都出了事却没个人出来主持,木家忙着丧事,自然也是看不上那时的云家,云夫人将婚书做了两份,一份留给木家,一份就自己带着随夫君上任去了,谁也没顾得上去说一句,木家的三姑娘并不是周姨娘所出的木容,而是梅氏所出的木宁。 云家要是始终落魄,这事即便有纰漏也不会生出什麽变故,偏偏云家的大少爷如今真是声名显赫,这样的人家,一个四品太守家的庶女,怕是高攀不起的,也只有上京大族梅家做外祖的嫡出姑娘木宁才算是般配。 秋月沉着脸再不出声,孙嬷嬷满眼心疼可也没法子,想要宽慰女儿更不知该说什麽,顿了半晌终究只叹息了一声,「罢了,娘也会替你好好筹谋的,你别愁了。」 秋月虽面色稍有缓和,可终究还是心事重重,点了头就同孙嬷嬷又说了几句,话刚说完要回院子,就见远远的一个丫头走来,见了秋月就急急招呼—— 「可巧了,你别慌着回去,夫人找人问话呢!」 秋月一顿,定睛一打量,来的丫头正是东跨院里梅氏房里的,赶忙换了笑脸迎上前,「怎的大晌午的夫人也不歇晌?」 那丫头撇撇嘴擦了汗,带出几分不耐烦,「还不是为四姑娘的病闹的,正赶上换季,这病症再不好转可就成病气了,若是过给了府里旁的人,这府里上上下下百余口的,那还了得?」 秋月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一颤,听这话的意思,梅氏是动了心思要把木容送出去养病了。 可偏偏的,前些日子她才听说云家派人送信来,说是算着日子三姑娘该要及笄了,要来议亲了,就这麽巧,听着消息没几天,木容就病了。 秋月含着笑,不动声色的随这丫头就一路往东跨院里去了。 太守府终归不小,前院是木太守起居,带着个小园子兼做书房议事用,往後就隔着半个花园,後院却被分了东西两个跨院,梅氏是正房夫人,带着嫡子嫡女住在东跨院里,而西跨院就住着木太守的侍妾通房还有庶子庶女们,极为泾渭分明。 可不管是往东跨院还是前院,木容的院子都是离得最远的。 这一路走到东跨院,待去到梅氏所住的荣华院时,已约莫到了该起身的时候,院子里有几个丫头来来往往的端着铜盆帕子等物,却是鸦雀无声,且即便是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穿着打扮都比秋月这样木容院子里的一等丫鬟要体面得多。 那丫头领着秋月越过众人到了正房东间梅氏歇着的屋门口,就对门外守着的丫头说了几句,那丫头转身就进了屋回话,没多久又出门来,说让秋月进去。 秋月吸了口气,荣华院里栽种了名贵的草木扶疏,本是阴凉爽快,她却觉着身上一阵阵的冒着汗。 待进了屋,秋月不敢抬头看屋内摆设,垂着头穿过堂屋转弯,又见一架水墨山水琉璃屏风,绕过屏风才见了纱帐里的美人榻上斜卧了个妇人,面貌精致而富态,虽已四十岁的年纪,可看上去却显得年轻许多。 榻边上还坐了个十八九岁的妇人,穿着宽敞的绫罗裙,人却清瘦,手里正摇着扇子给梅氏微微的扇着风。 她一抬头见了秋月进来,就笑着轻声道:「夫人,四姑娘房里的人来了。」 秋月赶忙跪下行礼。 梅氏眼皮子这才略动了动,似是还没睡足的样子,眉头却是微微的拢了起来。「你主子现今怎样了?」 梅氏拖着慵懒长音却带出了无限威严,秋月心下一颤,仔细的斟酌着该怎麽回梅氏,「用了药,虽已好了些,可终究病的日子长了,病候有些深,待要好转怕还要些日子。」 梅氏听了这话睁了狭长凤眼,她虽说并不是个十分貌美的女子,可终究到了这般年岁,又是如此精养,反倒比年轻时更多了几许韵味。 第二章 可她也只是睁了一下眼,虽是睡得惺忪却也掩不住的冰冷精明的眼波往秋月脸上一扫,就又合上了,手就那麽略挥了挥,「药拿回去继续吃。」 即刻有小丫头奉上几包包好的药。 梅氏榻边坐的年轻妇人便笑着接了话,「还是谢郎中开的药,前些日子孟侯爷府的小姑娘病了,老侯爷疼孙女,把谢郎中请去府里十多天没放出来,昨儿好不容易出来了,今儿来给夫人请平安脉,夫人就惦记着给四姑娘又开了些药来。」 秋月应声接了药,忽然就觉得这药似乎重得很,她心里慌得突突直跳。 说是要问木容的病况,可梅氏也不过是这样简单一两句就懒怠不再多话,挥了挥手便翻身向里继续浅寐,「你也回去吧,有了身子的人就多保养,给老爷平安添上个一男半女就是木家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 这话是对那年轻妇人说的,话里带了几分的柔和。 那妇人笑着起了身,立刻有丫鬟来扶着,她对梅氏行了礼,慢慢退了出去。 秋月赶忙也行了礼退出来,跟在这妇人身後慢慢的走,也不敢出声。 这妇人出了门就慢慢收了脸上温和的笑意,面上竟隐隐带出了几分梅氏那般的威严。 这人出了荣华院却并没有和秋月一同出东跨院,而是折了身子就往东跨院里的另一个院子去了。 眼看她领着丫鬟一行人走远了,秋月才缓了一口气。 终归是梅氏房里出来的人,行事做派都带着梅氏的影子,倒是年轻貌美得多。 这人从前是梅氏房里的一等丫鬟,算是梅氏的心腹,可年前的时候西跨院里苏姨娘忽然把自己身边的大丫鬟送了一个去前院伺候木太守,於是没过几天梅氏也送了身边这叫芳草的丫头过去。 倒是没出三天,两个丫头都开脸做了通房,搬去了西跨院。也是芳草的福气,两人一摸一样的恩宠伺候着,这芳草就有了身孕,梅氏做主提做了姨娘,且说着为保胎,把人先移来了东跨院居住。 木太守一向是不过问後院事的,不过现如今四十多岁的人了,长子都娶妻多年,眼瞧着是不会再添子嗣的时候,竟让侍妾有孕了,木太守自然是越发高兴,对这芳姨娘也就看重了些,一应与芳姨娘有关的,没有不应的。 人和人就是这样没法比,秋月看着芳姨娘身影渐远,终究忍不住叹气。一个丫鬟出身的侍妾如今这样的受人奉承,可西跨院里躺着的木太守的亲生女儿、正经的木家主子,却是落魄得让人觉着寒酸。 她也顾不得过多唏嘘,两个跨院离得不近,她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就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第二章 重生的好处】 待秋月回到木容院子的时候,刚好木容也醒了。 她一进屋就见木容靠在床头,虽是有气无力,可听了门响就撩了眼皮看过来,只这一眼,让秋月心里狠狠一哆嗦,手里一个不稳,药包就掉在了地上。 「姑娘醒了?」秋月一怔过後便止不住的惊喜,弯腰捡了药包起来就往床边上去。木容可有好些日子每日都只是昏睡着,即便醒了也是昏昏沉沉,今日这样已着实算是好了许多。 可木容似仍旧没什麽力气,看了秋月一眼便又闭了眼靠在床头。 秋月心底就泛了疑惑。四姑娘这一病,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从十多天前,伤寒的那一回咳得掏心掏肺昏死过去,其间几回昏昏沉沉的醒来,眼神也都这样空旷而冰冷,好像看透了生死一般,对人待事,不管遭了什麽听了什麽,也都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就连一直心心念念等着事成好离了木家的云家婚事也并不热衷了,甚至提也不提。 虽说从前秋月是狠狠暗恨木容的不争气,怯懦卑微,什麽时候眼神里都是那样畏惧小心,连府里的下人都敢肆意嘲弄欺辱,可现如今秋月却是有些怕了起来,那双眼睛就像是东跨院里储水的四尺高的瓦缸似的,分明满满的都是清水,可却怎麽也都看不到底,冒着的寒气也让人生畏。 秋月刚给木容掖了掖被角,就见木容房里另一个大丫鬟莲子端着药进了屋。 莲子一见她便说道:「回来了?!」 「是,我娘来看看我,说了几句话正要回来,刚好夫人传人去回话,我就去了,又给了谢郎中的药来。」 「这药不要也罢,苦得跟什麽似的,吃了十几天了也不见好!既做了人情找了谢郎中,也该让谢郎中来把把脉,没见过脉都不请就开了药来的!」莲子杏眼一白瞟了药包一眼,满眼都是嘲讽的冷笑。 秋月听了这话也没吱声,而莲子嘴里纵然这般说,却还是小心捧着药碗预备服侍木容服药,秋月上前来帮忙。 木容忽然转了眼神,就看向了那药碗,眼看药到了跟前,她忽然费力的伸手去推秋月,「我记着,还有几个渍金桔。」 这是怕苦了,秋月扶好了木容就是一笑,「我这就去厨房把渍金桔拿来,让莲子伺候姑娘先吃药。」 木容点了头,秋月转身就出了屋,房门刚一关上,木容就伸手去拿莲子手中的药碗。 莲子用木匙舀了药递过去,木容却摇头,仍旧伸手要碗,莲子不明所以将碗递了过去,却见木容一伸手将碗捏住,一个倾翻将碗里的药都倒进了床边地上的痰盂里。 莲子惊得一下站起,却没有出声,木容已然没了力气,碗就歪在了床沿,眼看就要掉下去,屋门又响了。 木容的院子不大,小厨房到东间一个来回不过这点时间,莲子眼明手快捡起了碗,顺手抽出帕子给木容擦了擦嘴角,「还是这样一口灌下去就不会觉着那样苦了!」 木容嘴角轻抿了抿,可看上去却怎麽都带了点嘲讽的味道。 秋月笑着上前捡了块渍金桔给木容放进了嘴里,又抬手在她额头放了放,略是皱起了眉,踟蹰了一下还是轻轻张了口,「方才去东跨院,夫人虽是没说什麽,可来传话的人却透漏了些意思,姑娘的病势若是还没有好转,怕是要送出去养病了,总还要顾念着府里其他的人。」 木容咬了咬渍金桔,乾苦的嘴里才算有了些味道,她略打起精神,不甚在意的说了一句,「出去就出去吧。」 她的声音透着漫不经心的不在意,甚至有些苍凉,正收拾碗盏的莲子一怔,就和秋月对看了一眼。 秋月眉头蹙了起来,只当木容是烧糊涂了,便细细的与她分说,「姑娘,云家前些日子已然送信来,云家大公子是特特告了假,亲自要往峦安来一趟,姑娘若是被送出府,这一回可就势必见不到了。」 话虽没挑明,可话里意思却很清楚,木容要是这时候被送出去了,那这桩亲事就真和木容没什麽关联了。 木容似是听进去了,眼皮子下显然眼珠子动了动,秋月当她要说什麽,可终究她翻了身面朝里,一个字没说。 一旁站着的莲子看秋月顺手放在桌上的渍金桔,眼波一转,就连着药碗一起都收回去了小厨房。 秋月拧眉看木容背影半晌,终是没再做声,给木容掖了掖被角,又坐回了窗下,捏着针线继续做起活计来。 木容的院子比不得旁的院子,大部分的活计都得自己做,木容每月月银十五两,可回回能发给十两就是不错的了。 而每个院子里都备有小厨房,一日三餐都是由每月里发给的柴米分例和每两日送一回的油盐菜蔬供给自己做了吃的,然而,木容这边的供给自然也是常常克扣的,满院子里的人,也就靠着木容的月银辛苦度日。 忽然秋月想起在东跨院里见着的芳姨娘,那一身的装扮恐怕寻常富贵人家的正房夫人也不过如此,连身边伺候的人也是各个光鲜,那些人,从前可都是荣华院里从来都上不得台面的下等奴婢,如今却都得了势。 思及此,秋月无声的叹息了下,抬眼去看木容背影,木容好似睡熟了一般。 木容真就好似睡熟了一般,这一睡,竟作了许多的梦。 木家的日子苦,苦的是日子艰辛,可锦绣富贵的日子若是天天煎心一般的过,也未必就是好。 第三章 睡梦里的木容忽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像是要一口气吐尽胸中积累了几十年的浊气一般。 这一觉,木容睡了足有一个半时辰,醒来时天便黄昏了,秋月伺候了木容洗漱,就觉着木容眼见着好像好了许多。「谢郎中的药看来还是有效的,姑娘瞧,虽说药效慢了些,可眼下姑娘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秋月拿了铜花镜给床上的木容看,木容不甚在意的扫了镜中仍旧苍白憔悴的自己,抿了抿嘴唇。 谢郎中的药管不管用她可不知道,然而经了梅氏手的药,却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从前就是没想那麽多,所以才病了这将近一月的功夫不是麽。 躺的久了身子难免酸乏,想要动一动又虚脱得没有力气,靠着秋月的力气木容微坐起了身,就着秋月的手喝了半盏水,这才转眼去看这屋里。 除了这张已不知多少年的旧酸枝木床,床上已然旧得掉了色的天青色床帐,这屋里,也就床头摆了张妆台,窗下一张小几,屋当中一张小方木桌,配着两张同样斑驳的圆凳。 这就是显赫的木家太守府里姑娘的房间。木容忽然露了几分讥诮的冷笑。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难渡不善之人。 佛,给了际遇,却也只助自助之人。 这边秋月服侍木容坐起来,就赶忙叫了莲子摆饭,病了这许多日子,木容都未曾好好饮食,人便越发的瘦弱,如今看去哪里像是十四岁的姑娘,反倒跟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似的。 只是莲子刚端着一碗白粥两碟小菜进了屋,就听着院门一响,院内喧嚣起来,随即有人在院子里扬着声道:「有人在麽,宣姑娘来瞧四姑娘了。」 木容听着声响,到底嘴角止不住抿了一抿。 梅氏终究还是忍不住要派心腹来打探了。 木宣是客居在木家的堂姑娘,是太守木成文的弟弟木成武的女儿,原配嫡出,只是生母早年病逝,木成武便将原配所出的一子一女托付给了兄嫂照料。 也是因着木成武原配当年是梅氏做媒而成,是梅氏娘家表妹,有这样的关联在,梅氏也不能推脱了。 要说起来,木家也算不得是什麽太过富贵的人家,虽说如今位及四品太守,掌管南方重镇峦安一切庶务,可终究根基不厚,木家早前不过是寻常乡间人家,有些田产,家中有几个奴仆,日子是有些富裕,却离富贵还远得很。 老太爷虽读书识字,但若要科考却远还不足,只是这般也足以养成了木成文在幼年就喜爱读书的习性。 木成文读书极好,甚至科举出仕,後来携了全家入京,更逼着弟弟木成武苦命读书也科举出仕,且那时因着木成文的缘故,木成武便没有外放,留在京中任职。 木成武的原配倒是在兄长一家外派峦安任职许多年後方才过世,木成武以独身难以教养子女为由将两个孩子送往峦安,可不过一年後便又续娶,却再不提接子女回京的话,只说等兄长将来回京再一并带回。 可这麽一来,木成文在峦安一任十多年,二房的少爷木宵和姑娘木宣便在太守府养了十多年,如今木宣也已十五岁了。 秋月迎出去的空档,就有丫鬟推开了房门,木宣就这麽进了屋,只是一进房门,木宣便用帕子遮住口鼻露出几许嫌恶,更是连番眨了眨眼,也没能看清这屋里。 「四妹妹再俭省,该用的也总还要用,难不成要让下人嘲笑我们做主子的寒酸?虽说现在天还没有多沉,可你这屋子却不够亮堂,这个时候就黑漆漆得很,却连个灯也不点。」 木宣看不清楚,木容却看得仔细。 她容颜精细,装扮更是精细,养在东跨院里,一眼就知日子过得极好。可这过得极好,却也是她自己挣来的。 「堂姊说的是。秋月,点灯。」木容虽神情冷,声音却是温存,绵软的应了木宣。 木宣听着木容软弱透着虚薄的声音,面上神情这才好了些。 随即秋月捧了蜡烛进来,莲子擦了木凳搬到床边上,木宣又露出几分不快,身旁的丫鬟便又把木凳搬回到屋正中的桌旁,这才扶着木宣坐了下来。 「好些日子不见了,我来瞧瞧四妹妹现在如何,今日伯娘招了你的丫鬟去问,只说好些了,我不放心,就来看看,现在看来,倒真是好些了,我总算能放心了。」 屋里有了灯,木宣便带出几分笑,很是温婉亲热,更是示意丫鬟将蜡烛移去木容脸旁,她细细的瞧了一瞧。 木容垂了眼,浑身的不胜怯懦,带出了几分怅然,「也就宣堂姊还记挂我。」 「怎会只我一个记挂你?伯娘也挂着你呢,连着三妹妹六妹妹,每天总要念一念你,可这一家子的事都少不了,伯娘不得空,三妹妹六妹妹又被拘着学女红,反倒不得闲来看你,你别见怪啊。」 木宣循循教导,秋月此时奉了茶上来。 木宣接了茶看也没看便抿了一口,只茶一入口,面色就微微一变,虽是忍了忍,却还是别过头去用帕子遮了口鼻,到底将嘴里那口茶吐在了帕子上,随手就把茶盏又放在了桌上。 只是她一回头,就看见了桌上莲子方才端来的晚膳——一碗白米粥,两碟子寻常小菜,她似是震了一下,眼神便露出悲悯,「四妹妹就吃这些?」 木容倚在床头有气无力,却也顺着她眼神往桌上看,这一看,难免露出几分涩然难堪,低了头虚软道:「本也是病中,口味不大好,只想吃些煮得稀烂的白粥。」 木宣却露出几分了然神情,颇为同情,抬眼四处看了看,最终眼光又落在桌上那盏茶,叹息了声,「你若住在东跨院,日子也好些,可这西跨院,伯娘倒不大好开口去管,到底伯父说了西跨院要苏姨娘打理,总不好多管了又闹出是非来。」 木容听了这话顿了一顿,便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些微哀戚落寞。 木宣又抬眼去看秋月,「都这个时候了,四妹妹的药用了没?我瞧着谢郎中的药还是不错的,四妹妹眼瞧着精神好了许多。」 「就是从东跨院回来後姑娘服了药,又睡了会儿,起来这精神就果然好了许多。」 秋月说道,木宣便放心的点了点头,再去看木容时,木容面上就带出了些难忍的神情,更是低低的咳嗽了几声,显然的病势尚未减轻的模样。 「罢了,用罢了饭歇着吧,你这模样倒真是让人心疼,我也就回去了,告诉了伯娘,伯娘也放心些。」 木容闻言抬起了头,咳得眼中泪水盈盈,「让堂姊笑话了。秋月,快代我送送堂姊。」 秋月应声,木宣便已然起身,又殷殷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往外走。门外候着的婆子似也不少,这一出去,院子里便响起一阵杂乱脚步。 一时间,屋里只剩了木容,还有笔直站在床边上的莲子。 木容看着人都走尽了,眼波一转,方才那不胜怯懦的神情就没了一半,她也没有回头,只闭了眼养神,却是忽然轻声张口,「我这样看重秋月,你心里有怨气吧。」 莲子一怔,神情松动,露出几分不安,「秋月是周姨娘陪嫁出身,姑娘更多看重自是应当,莲子怎会有怨气。」 话分不出真假,木容却是勾唇笑了一笑,「照理说,我四岁你就到我跟前伺候,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足足十年了,秋月却是四五年前才进来伺候的,本该你和我更亲厚些才是,只是……」 木容忽然顿住,莲子心中一凛,转了头去看木容,随即又听见院中脚步声响起,似是秋月就要回来,木容便轻轻把那剩下的半句话也说了出来—— 「愈是看着不得信任的人,做起事来才愈是得心应手。你和秋月,总有一人要如此行事。」 莲子似是从没料到木容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倒是一时惊住,可思量着木容的话和下午的行事,她心里忽然清晰了起来。她和秋月,总有一人要做那看着不得信任的心腹,而木容做事背着秋月,连这番话也是背着秋月说的……她忽然觉着心里有些激动,好一会才忍了下去。 木容抬眼看了一眼莲子神情,便又垂下头去,露出软弱的模样,秋月这时就进了门。 第四章 经过一世的好处,大约就是看人待物更清晰了吧。不用再费神去试探分辨,哪个才是忠心,哪个又不是。 莲子这丫头从前一辈子没得她器重,却是尽心尽力伺候了自己一辈子,到最後都肯随她一起死,这份心,已然不是忠心两字可表。 秋月进门,见木容和莲子这主仆二人还是方才她出去时的模样,便唤了莲子一起来侍奉木容用饭。 木容胃口实在是差,每一口都吞咽得困难,可却强忍着,足足将那一碗白粥都吃下才作罢。 随後两人侍奉木容洗漱再躺下,木容便让两人都去小厨房吃饭,不必管她。 吃了饭,她终是稍有些力气。 秋月没有关窗子,木容透过窗子看到已然升起的半月如钩,就挂在暗黑天幕,不期然间,她却想起一个故人来,可若说是故人,又似乎有些牵强。 这人她见过几回,可说见过也很牵强,她甚至不知那人长相是何,他始终带着铜面具,遮了半张脸,只露了刀刻一般挺直的鼻梁,还有薄削的嘴唇,行动如鬼魅,从前在她看来,如此行事必不是磊落良善之人。 那人在她出嫁前几日忽然跑进她的屋里,只说了一句话——云深非你良配。 她甚至还没来得急惊叫,那人就走了。那时的她,还心心念念的等着云家来娶,救她出木家,她没听那人的话,只当是梅氏和木宁派了人来吓唬她,可随後待她嫁去云家,也就明白了一切。 在她嫁给云深的第七个年头里,这人又鬼魅一般出现在云家後宅,这一回他说的还是只有一句话——你若想走,我带你走。 只是可惜,那时的木容已然心死,只剩下熬日子,离不离开云家於她而言并没有什麽区别。 最後一回见这人,就是她病入膏肓之时,那时她病得昏昏沉沉,模糊间见到这人,已隔了十几年,他分明年岁还不老,却已然花白了头发,从他的眼里流出了晶亮的东西,顺着铜面具,一直滴进了她的嘴里。 她尝了,咸而涩。 那一辈子里,除了莲子,也只有这人为她流了泪,或许是她念着这人的好,便怎样也忘不了他,更是念着这人对她说过云深非她良配的话,她一直记着这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她还能不能再见着这人,若是见了她就想问一问——你是谁,怎的对我的事都知道得这麽清楚,又是为什麽要对我的事这样上心? 【第三章 看似平静的後宅】 木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睡着的,只是一醒来,就觉着屋里顺窗那一道亮光恰巧照在脸上,屋外那棵广玉兰树上似落了几只鸟儿,唧唧啾啾叫得欢快,木容的心也就松泛了些来。 昨日木宣来探她,她思量着,恐怕今日院子里也未必能清闲,总要有人再来打探一番的。 毕竟东西两个跨院,看似始终平和,木家看来也一直妻妾和睦,却始终都是看上去像如此而已。 梅氏对於苏姨娘的忌惮已然同忌惮她一般,而有梅氏这般惦记,苏姨娘又怎敢对梅氏掉以轻心,况且这十几年来,木容总也是作为两人明里暗里交锋的试探,只是不管谁输谁赢,吃苦的总还是木容。 虽说木容只是个无生母照应的庶女,在木家这日子也过得一向孤苦,可梅氏始终顾忌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其一自然是因为云家的婚事,云家如今愈是出息,梅氏便愈是看不得木容,为的还是那一纸婚约。 可梅氏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把那张婚书从木容那里偷来抢来,虽是为了面子,却也是怕木容已然把日子过成这样的人,定是把云家婚事当救命稻草般等着嫁出木家去,若是丢了婚事闹出什麽事来,那就谁也讨不得好去了。 而其二,与其说是忌惮,倒不如说是厌恶了,梅氏对木容的厌恶仅次於周姨娘。 梅氏虽说出身上京梅氏大族,也是嫡出,却只是梅家旁支,父亲兄长虽为官,可也不是什麽大官,尤其上京那富贵地方,寸土里都能扒拉出个做官的,梅氏的娘家就也真算不了什麽了。 当初以为下嫁,虽娘家萧条、嫁妆也不多,却仍旧觉着是木成文这乡间来的高攀了梅家,以後也要看自己脸色度日,也就不甚在意,谁知嫁去後就知晓,木成文虽说敬重自己,却远不如她想的那样对她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甚至当初初入峦安时,家中积蓄早被这路上一家子的用度花费殆尽,初来乍到不明境况也不敢贸然收取旁人给的好处。 而没多久,木成文恩师所跟随的皇子争储落败,这一派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虽说木成文因未曾参与而逃过一劫,可日子却越发艰难起来。 梅氏便亲自做主,准备选一个商户女给木成文做二房夫人,选来选去,就选了峦安富商周家。 周家的富有令梅氏嫉妒,而周家这样商人的低贱身分也令梅氏厌恶。虽是提前说好了,周茹入门生育了子嗣才能提做二房夫人,可那时周茹一个侍妾入门时娘家陪嫁的十里红妆,还有那足以养活整个木家过富贵日子的家私,还是让梅氏红了眼。 甚至是如今的太守府,也是周家当年出钱加盖,而这个东跨院,更是当初周家特意建了给周茹居住的。 梅氏是咬着牙硬忍了那些年,所幸周茹似乎心思并不在木成文身上,木成文对周茹也只是淡淡。 可整个木家都是依靠着周茹的嫁妆养活,连梅氏也要对周茹客客气气,甚至有时候还要忖着看周茹脸色。 不恨是不可能的,不厌恶也是不可能的。 而周家若是始终在银钱上显赫,那木容如今的日子只怕也会好过得多。可偏偏那一年里,不仅周茹丧命,连周家也算是一夕之间破败了。 起因是木容的舅舅外出经商却被山贼掳掠,山贼派人送信说要百万白银方能赎人。 周家只有周菇兄妹二人,周老爷急急卖了大半商铺凑够百万白银前往赎人,周茹忧心父兄便回了娘家,可等来等去,等回的却是山贼收了钱、仍把周老爷和周公子都一并杀了的消息。 周茹一下惊痛欲绝,动了胎气,这一番生产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保下了木容,她却大出血,提着一口气给木容做了安顿便撒手人寰。 周夫人一日之间丧夫丧子丧女,一下便病倒了,周家没了当家的人,登时大乱起来。 商人家银钱往来相互借欠,欠钱的此时自是不急,可被欠的又怎麽愿意?生怕自己的钱就这麽不了了之,於是一窝蜂闹上门来,一来二去也不知怎的,周家燃了一把大火烧了个乾净,那些借据字条自是都没了,欠钱的人乐得不还,而被欠的就吵嚷起来打起官司。 那一张一张借据摆在眼前,因周家的字据被烧也断不出真假,於是周家余下的铺子只得都判还了出去,而周家也没个男丁能站出去争辩。 於是曾经显赫峦安的周家,一夕之间就这样破败了,只留了木容的一个舅母带着个孩子苦苦熬着支撑日子,也是那时起,木家和周家彻底断了来往。 而没了生母没了外祖家做靠山的木容,日子就过成了如今的样子。 木家现如今的富贵,都托赖周茹当年陪嫁,只是那些陪嫁,如今却都不属木容了。 木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再看窗外的广玉兰时,眼神便冷了许多。 而果然如她所料,秋月和莲子进门打点她洗漱预备用早饭的时候,木家的二姑娘木安,便提了食盒前来探望。 木安似乎局促得很,坐在凳子上也不敢四处去看,一抬眼见木容看她,便对着木容一笑,又略微的垂了头,「我早想来看你,可听东跨院说四妹妹这也算是换季染的时症,要安心休养,我便也不敢再来,只想四妹妹好生休养。」 木安含笑带着几分羞涩,容貌不算十分出色,可这性子却是十足十的似了她的生母苏姨娘,看去温软羞怯。 木容仍旧倚在床头,听了这话便笑了笑,仍旧无力虚软的同她说话,「累着二姊姊还惦记我,就是昨夜里,宣堂姊也来探了我。」 木容无意和她多做周旋,索性直白提了木宣,木安果然笑着接口—— 第五章 「是,宣堂妹也是个和善的,惦记四妹妹自是应当。」她说着话,抬眼四下往屋里看了看,随後露出不解神情,「怎麽……」 她话说了一半,适时而止,随即便露出几分觉出失言的懊悔,略红了脸用帕子捂住了嘴,低了头。 木容含了笑看着木安这般作态,也不接她的话,果然木安不过顿了一瞬,便唤了自己丫鬟到近前来,那丫鬟手里提了食盒,揭了盖,里面炖了一盅冰糖燕窝,还有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更有个布帛包了不知什麽东西在里面。 木安便抬手从食盒里拿出布帛,当着木容面揭开来看,布包虽小,里面仍旧分了几个小包,木安便一个个捡着和木容说起来,「这是上好的参切了片,这是一包枸杞,这是灵芝磨的粉,虽都不是顶好的东西,却也是我能拿出最好的了,四妹妹可别嫌弃。」 见木安羞怯的笑,木容便眼眶一红垂了头,「也就二姊姊还这样待我。」 木安一见木容这般,登时急着起身到了床前,拿了帕子就给木容拭泪。 木容赶忙推了木安一把急急道:「快别过了病气给二姊姊,二姊姊还是坐着,我们说说话就好。」 木安蹙着细眉坐了回去,可眼角眉梢上都带着担忧,「听说母亲请了谢郎中来,也给四妹妹吃着谢郎中的药,那谢郎中给四妹妹诊脉是怎麽说的?」 木容听了这话叹息一声垂了头,带些欲言又止。 站在一旁伺候的莲子瞧着如此,便回了话,「谢郎中没到西跨院来,只听说是夫人身边的人给谢郎中描述了我家姑娘的病症,谢郎中就开了药来。」 「怎的……怎的这样……」木安又急了起来,面颊都透了微红。 木容便宽慰她道:「药是对症的,谢郎中又是我们家用了这许多年的老郎中,果然这些天,我已然好了许多。」 可说着话,木容却咳嗽了几声,且不过咳嗽了几下,便眼见着难以支撑起来。 木安便试探着往下问:「是了,宣堂妹昨夜来探望,想来也是来看看这药到底对不对症的吧。」 木容用帕子捂了嘴,咳罢略是有些喘息,满身的不胜之态,带了笑回她,「是呢,宣堂姊也是来探我好些了没,我这不果然好些了麽。」说着话,又咳了起来。 这一回倒咳嗽得严重起来,秋月慌忙上前给木容抚背,可木容这一声一声咳得搜肠刮肚,让人听着都难受。 木安握着帕子满面忧色,却想着方才被木容推开来,再不敢上前,怕她着急。 她身旁的丫鬟放下食盒扶住木安,「姑娘还是回去吧,四姑娘担心过了病气给您,您还一味站在这,四姑娘岂不是更要分心担忧您?」 木安听了这话一顿,拿眼去看木容,就见木容虚软的摆了摆手,不住摇头,木安便踟蹰开口,「那……那我先回去了,等四妹妹好些了,再来看四妹妹。」 说着话,木容便约略止了咳,伸手去推秋月,让她去送人。 眼看秋月送着木安等人出了门,木容这咳也慢慢止住,可面上却还是一片潮红透着汗湿。 她抬眼去看莲子,就见莲子弯腰侍奉她,可却拧眉透着冷肃,她笑了笑,「看出了什麽?」 莲子听木容忽然发问,怔了一怔却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心里话,「宣姑娘不过昨夜才来,屋里伺候的也只有宣姑娘的两个丫鬟带我和秋月,宣姑娘的人自是不会四处散播了宣姑娘说的话。」 可木宣昨夜里隐约表达出的木容在西跨院里被苏姨娘苛待的话,却似乎被木安知道了。 木容用帕子捂了嘴躺回床上,嘴角的浅笑便冷了下去。 莲子果然是个聪明的,未经点拨,该看到的该思量的,她一下也就通透了。 木容的院子里,屋里只有她和秋月两个丫鬟,院子里也只有一个年迈的婆子和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可就这几个人里,尚有旁人的眼线,否则怎的屋里说的话,不过一夜之间就传去了苏姨娘的耳朵里? 木宣话里话外透着那意思,苏姨娘苛待了木容分例致使她在病中也只得如此落魄饮食,於是今日一早还不等早饭,木安就来了,不仅带了上好的吃食,还带了一包便利好使的补药,甚至也学了木宣那般,明里暗里的嘲讽了一番木宣前来探病却并未送来任何物什的做派。 由着她们斗也好,省得多算计自己。 木容笑笑不予理会,过了片刻秋月便又回转来。 秋月掀了食盒端出燕窝,眼底终究露出了几分喜色,「粥虽熬好了,可这东西却极难得,补身也是最好的,姑娘还是吃这个吧。」 木容约略点了点头,梅氏处的东西不敢随意吃喝,但木安拿来的东西却能稍加放心。 苏姨娘对木容的忌惮可是远不如梅氏,她在意的也只有手中当初瓜分到的一些周茹的陪嫁,而木容在木家如此境地也翻不出什麽大浪,她自是不必太过担心,且如今因着云家婚事的缘故,还能利用了木容给梅氏使些绊子,她也乐得和木容示个好。 这边吃罢饭,莲子便去到厨下将熬好的药端了来,木容抬眼看去,恰莲子也看了来,主仆二人目光只一对上便又马上别开,莲子端了药碗站在床头。 木容探头往桌上一看,「渍金桔吃完了麽?」 「还没有,尚有几个呢。」秋月应声,回头去看,却在桌上寻不到渍金桔了,转念一想,恐怕收拾物什的时候又把渍金桔收回了厨房。 她本要让莲子去取,却见莲子端着药碗站在床头,这一来一回的倒腾还不如自己去取也就罢了,便对木容说了一声,转身出了屋又往小厨房去。 莲子见秋月出门,一弯腰便将汤药又倒进了痰盂里,随即倒了盏白水给木容漱口,接着便抽了帕子给木容擦着嘴角水渍。 秋月一进来就见木容皱着眉,一副不堪药苦的模样,赶忙拈了颗渍金桔给木容放进了嘴里,才见她神情略是松动了开来。 这苏姨娘,当真是不能小觑的。 依着那般低贱出身和平庸容貌却能谋到如今在木家的地位,实在不简单。她曾听说当年木成文纳苏姨娘入府的时候,是想要直接娶做二房夫人的,只是被梅氏从中作梗,只得作罢。 不过是木家早先在乡间时家中长工之女,只依着幼年常在木家走动的缘故,和木成文渐渐生出青梅竹马一般的情分,而最难得的便是在木成文科举出仕後,这情分竟也没能被丢弃,或许木成文用情至深,也或许是欲罢不能。 且不说旁的,单说如今木家这些儿女,长子木宏,长女木宜,甚至次女木安,却都是出自苏姨娘肚腹,只此一点就能看得出苏姨娘是最得木成文喜爱的。 在这木家里,木太守的情意大半给了苏姨娘,余下那小半则给了喜爱的子女。 子嗣上自是不必说,庶子木宏是苏姨娘所出,木成文自是越发喜爱,而嫡子木宸虽年岁还小,却听说读书很是有才。 至於女儿,木太守便当真不算看重了,即便是苏姨娘和梅氏所出,木太守对待女儿们也始终淡淡的,更何况木容这样的无母庶女,木太守越发的把这个女儿给忘记了。 木容一口咬了渍金桔,那酸酸的汁水便充满了嘴里。 在木家,不说站稳脚跟,一个孤女想要过得不被人欺压,也无非那麽三样可能。 或有宠爱,如苏姨娘一房;或有权势背景,如梅氏一房;再或者便是手中握着大把人人喜爱的银钱,令人不得不去顾忌,就如周茹当年。 眼瞧着前两条路是走不通的,木容能走的,似乎也只有最後一条路。 木容忽然隐约想起,当初在上京过了许多年後,她倒是听说了朝中新晋的一个皇商,也是姓周的,那名字她没有听得真切,却是有些像她周家表哥的名字,周景炎。 木容咬着渍金桔,抬眼往窗外去看,院子里赵嬷嬷带着小丫头酒儿正提了水给广玉兰浇灌,木容的心思也就那麽飘荡了出去。 【第四章 众人各怀心思】 木安从木容院子出来後,也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就去了苏姨娘的住处。 第六章 一入院子,虽说比不得东跨院那般华丽宽广,却也是个精致的地方。木安过了垂花门就有丫鬟掀了门帘,木安进去时,就见苏姨娘正在窗子下绣着花,摆了颇大一个绣架,上面一幅山水已然绣了大半。 「娘这是又预备着给父亲的寿礼了?离着父亲生辰可还有两三个月,这样早就筹备起来了。」 苏姨娘没抬头,听了木安的话却是抿嘴一笑,笑里满是柔和情意,也不接话,直等那一根丝线绣完,这才别了针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手,起身来看女儿,「早饭用过了没?」 虽说容貌寻常,可苏姨娘这声音却极为软糯,令人听了心驰神醉,且一身风流娇软姿态别有一番我见犹怜的韵味。 木安起身亲自扶了苏姨娘坐在黄梨木椅上,又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方才笑着回话,「一早就吃过了,又去探了探木容,瞧着模样虽病症还深,可到底好了些,不似前些日子只一味昏睡了。」 苏姨娘点了点头,眼梢的笑却淡淡带了些冷意。 木安说着面上也显出几分不畅快来,「好好的过着日子,总还要生出些事来,家里银钱往来都从前院拨给东跨院,东跨院再算计了用度转到西跨院,那边不给,我们怎麽给木容?如今倒碎嘴嚼舌根子,只说娘苛待了木容。」 「话是旁人说的,由着旁人说去,即便你父亲知道了,只要你父亲心中有数就好。你父亲喜欢家里安宁,那些生事的人必然落不到好,你记着这点就行。」苏姨娘却极为淡然,显然没把这事当做一回事。 木安便敛了心神,细细说起,「听木容话里意思,木宣似也就是去看看她病症是否好转,听着传回的话来说,她也没停留多少时候就去了,倒是来去匆匆,更像是临时起意,连探病的礼都没带。」 苏姨娘这一回眼底便露了几分鄙夷,张口点拨女儿,「四丫头的病,病得离奇。这边云家书信一到,不出三两日便病倒了,起先也不过是伤寒咳嗽,将养几日也就罢了,谁知梅氏忽然好心,招了谢郎中来,却不肯诊脉,只形容病症开了药方来,这药吃下去,反倒病症越发严重了。」 木安听着苏姨娘的话,垂眼沉思,品了半刻,才终是品出了滋味,眼底露了几分畏惧,「这样心狠,就不怕伤了木容性命?」 「拿捏得好,伤是会伤了身子的,可命却必然要留着,否则到时若是云家来人,探清了当年那事原委,四丫头却不明不白的没了,这事也不好说。」 「生了贼心又畏手畏脚,只怕夫人眼下心里别扭得很。」木安忽然笑话起来。 苏姨娘抬手抚了抚女儿鬓发,眼底慈爱柔和,「你姊姊说亲的时候不少波折,幸得我悄悄告诉了你父亲,这桩亲事才没被搅和了。娘这一辈子也没什麽过多渴求,你哥哥如今已娶妻,你嫂子又是个贤良孝顺的,你姊姊去年也已嫁了出去,亲事还算和美,如今就剩了你,娘也一定让你顺心顺意。可这总要让东跨院的知道,我不是能任人拿捏的,女儿,我也是能护得住的!」 木安温存倚在苏姨娘怀里,眼眶便红了。「娘,你说这日子,怎麽就过得这麽艰辛。」 苏姨娘抚着女儿发顶,轻叹一声,再没有说话。 屋内伺候的几个大丫鬟一见两个主子如此,赶忙上前劝慰几番,说着大少夫人的好,说着大姑娘亲事的好,再说着木成文对自己这一房的看重,苏姨娘这才缓缓又好转起来。 最後她又打点了几分自己的东西,使人送去了木容的院子。 而这番做派传到东跨院时,梅氏便止不住的冷笑,「苏凉月惯爱做这些把戏,就爱博得一个好名声给人看。」 身旁坐着个嫋嫋娜娜十四五岁的少女,娉婷貌美,听了这话便挑了丹凤眼看向梅氏,「可旁人就吃这一套,只怕木容眼下就觉着苏姨娘的好了,再没准过个几日病症好了,就该去寻苏姨娘出谋划策,看看怎麽能夺了云家这婚事了。」 梅氏听了这话眉眼略是一变,回头看了这少女一眼,宽慰起来,「你也别担忧,眼下这事不还顺畅着麽。」 木宁垂了头,只是眼底终究带着几分不安。 梅氏看了女儿如此,不免有些心疼,探手攥住了她又宽慰道:「母亲知道你的心思,一定让你心想事成,你瞧着前面多少绊脚石,不都一一清理了?依着从前你堂叔公大寿时你和他见的那一面,又隐约的给了示意,即便他来了峦安,也总是知晓什麽才是对自己好的。」 依着木宣探过木容後回来说的话,木容仍旧病得不轻,可却也实实在在比原先好了许多,至少如今神思清明,同人能对答如流,不似前些日子只一味昏睡,偶然醒了也是昏昏沉沉。 这让木宁大不安起来,总觉着有些什麽不对,否则依着那药用下去,木容即便不添病症,至少也该还是那个状况,如此再过个三两日,梅氏也好藉了这由头将她送到城郊别院去将养。 可偏偏这人却忽然醒了。 而如今那病症好转的人,正坐在院子里广玉兰树下吹着微微还带些温暖的风,消散消散病气。 木容院子里没椅子,秋月只得把屋里的圆凳搬到了广玉兰树下给木容坐着,又怕她体虚不耐坐着歪倒,便站在她身旁就近护着,随後招呼了莲子拿了床小褥子给木容盖在身上,生怕再被风吹坏了身子。 广玉兰花花期早,这个时候早已没了花,不太大的树上只有厚重的绿叶,木容眯了眼透着叶缝看光,便教光射得两眼发疼的红了眼眶,赶忙别了眼,再看旁处时,一下心里便觉着冷飕飕的。 这院子里,再没有一块绿处,院子虽不大,却是露着黄土的光秃秃一片。 「秋月,去我妆奁里拿一支银簪,到管事的院子一趟,就说我想栽些好活的花木,不拘着是什麽,只要绿绿的叶子、有颜色的花就好。」 秋月一怔方才应下,心里便生出几分恻然。 整个太守府里,不管是前院还是东西两个跨院,即便是眼下还没人居住的空院子,也都没有木容院子里这样的荒凉。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如今想要,却得低三下四给奴才好处才能得到。 她见木容垂了头再不看旁处,便唤了莲子站在身旁伺候,转身进屋就去妆奁里取了支银簪,只是一打开妆奁里的首饰盒子,手还是顿了顿。 木容的首饰只有那麽几样,俱是银饰,样式也都古拙,因着木容从没什麽机会出门见客,被克扣了也就被克扣了,谁也觉察不出,可眼下拿出一支银簪去送管事了,这能用的首饰就又少了一件。 秋月出门前又交代了几句方才去了,木容回头去看,赵嬷嬷领着酒儿正在厨下忙活,木容觉着有些冷,拉了拉身上的小褥子道:「前夜里宣堂姊去後,院子里谁又出去过?还是谁又来过?」 莲子自是清楚那日的事情,主仆两人後来还提过一句,木容如此一问她便立时回道:「宣姑娘去後赵嬷嬷和酒儿两个一前一後都出去过,一个是去寻相熟的老嬷嬷玩儿了一会,一个跑去前院找娘去了。」 木容院子虽说油水少、过得穷困,伺候的也是府里不得势的奴才,可也有一样好处,便是活计少管得宽松,可这两人那夜里都出去过,一时间反倒不好判别到底是谁给苏姨娘通风报信了。 木容点了点头,只是不管是谁,她眼下都不预备去动,自也是现下还没本事去动,且留着自然还有用处。 她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又问了旁的,「你偶然出门,可有周家的消息?如今怎样?」 莲子顿了一下,猛然间想不起这周家是谁,可一瞬後顿悟,木容提的周家,自然就是她的外祖周家。 「倒是偶然间能听旁人提过一两句,说是当初周家败落,老宅子也烧没了,少夫人就在离咱们家不太远的得月巷里买了个小宅子,带着少爷在那里过活,後来就再没听人提起过了。」 得月巷?出了太守府过了这条街,转个弯路过府衙後门也就能看着得月巷了,确实不远。 第七章 可就是这麽近,这十四年两家也再没走动过。 不知周家少夫人会不会偶尔想起现在这辉煌华丽的太守府是出自当年周家的银钱盖起,而小姑出嫁带走的那许多周家给的嫁妆,如今又是如何了?日子过得如此萧条,十几年了,也没想过要到木家来寻些扶持? 照这样来看,周家这位少夫人倒是个有志气的。 「到底是亲戚,得了空,总还是要走动走动才好。」 莲子不明白木容怎的忽然又想起了周家,十几年不往来,一时间倒是忽然想走动了,可也没去问,便应了一声。 木容不再说话,她回来得倒是不晚,这番病前就已回来,只是一回来方还没回过神来,木家就又接了云家预备前来议亲的书信,还没个计画,莫名也就病了。 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天还热得很,却是忽然一夜起了大风下了大雨,冷得很。可也就是那一夜里,她屋里的窗子却没有关上,等她半夜冻醒了起身去关,就觉着头沉鼻塞,第二日便昏昏沉沉病倒了。 虽说秋月来得比莲子迟了许多,可确实是莲子所说那般,到底秋月是周姨娘陪嫁的女儿,木容不自觉中便觉着她亲近些,於是一味的偏听偏信,许多事情她也就看不通透了。 木容忽然自嘲一笑。恐怕以着从前自己那性子,即便看到了也未必能想通透。 云家的婚事,她现在当真不想了,可也不愿遂了东跨院的心思,一则是为了不愿让木宁顺心,两人毕竟有那麽多清算不完的仇怨,即便她不想要了,却也断然不会那麽轻易的成全了木宁。 再则就是托赖着这些药,她的病症一直沉重难癒,且实实在在的伤了身子元气。 从前因为这一场病,往後的日子里她总时常受病痛折磨。那麽即便退一万步讲,她总还要保全自己身子为上。 眼下她身子一日日好起来,恐怕最心慌的也还是东跨院的人了。 木容忽然清浅一笑,盘算起来,她到底该什麽时候就好了,乱了东跨院里的分寸,好露出什麽纰漏来送给苏姨娘去攥住?她眼下虽没本事自己掀大浪,可祸水东引借力打力,却还是能行的。 秋月这一趟费的时候不短,早饭完不久就去的,直到将近吃中饭的时候才回来,倒是抱了一盆秋海棠,面色也是难得的轻快。 莲子上前接了花盆打量了两眼,便忍不住打趣秋月,「从没见你从管事的那边回来是这样神情的。」 秋月略带赧然一笑,「这不也从来没有去管事的那里行事这样顺畅过麽。」说着拍了拍身上的灰才到了木容跟前来。 「姑娘在这里坐了一上午?消散消散也该回屋的,别受风多了再着了凉。」她见木容笑了笑,眼见着带了疲倦,便上手扶了木容慢慢往屋里回,顺带交代了这一趟差事的经过。 「簪子总也值几两银子,库里也还有些剩下的花苗树苗,管事的便说抽出空来就遣几个侍弄花草的婆子来种。那一盆秋海棠……」秋月忽然住了口,带出几分难为的神情。 木容回头看了看,便笑,「我瞧着挺好的,剪得也好,花开得也好。」 秋月这才松动了些,只是看着木容的眼神仍旧带了几分惴惴,「我等管事的说话时,二姑娘房里的人把这盆秋海棠给退回去了,说是前些日子送去给二姑娘摆院子的,只是二姑娘似乎不大喜欢,就着人退回去了。 「管事的见我去要花草,顺手便说给了我们,我倒不好不接,可终归是二姑娘不要的。」 木容听了便低头笑了,木安未必是不喜欢这盆秋海棠,只是厌恶木宁身旁的大丫鬟,而那丫鬟名字就叫海棠。 只怕以她的多思多想,摆了这盆秋海棠在院子里,就总会觉着是木宁身旁的人站在院子里盯着她,恐怕是怎麽看怎麽不称心吧。 「我没那麽多忌讳,谁喜欢的谁不喜欢的,我只看自己喜欢就行。」木容拍了拍秋月手臂。 秋月的神情才算是真正放松了下来。 【第五章 东跨院请安】 也是难得,从那日东跨院和苏姨娘之间暗地里交锋後,东跨院竟罕见的消停了下来再没了动作。 而东跨院不动了,苏姨娘那边也就没了动静,到底在苏姨娘眼里,也只有梅氏才配得上是对手。 这几日里有莲子打着掩护,木容悄悄断了东跨院给的汤药,身子倒是日渐好了起来,如此便越发令木容笃定了她这场病就是这药害的。 她也未作隐瞒,每日巳时总会到广玉兰树下坐上一会,不仅面色越发好了起来,就是瘦得好似枯柴一般的身子也结实了些。 直到了这一日,恰是九月十五,而依着太守府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都是要往东跨院请安的大日子,虽说木家太爷太夫人早些年都已过世,即便尚在之时也始终是在上京过活,可东跨院里住着的到底是太守府里的当家主母,礼不可废。 於是这一日天将亮,木容也就早早起了身。 要说起来,这还是木容重生回来後,第一回往东跨院里去请安,也是第一回和太守府後宅里的这些人聚在一处。 因着木容的院子离着东跨院最远,木容病後身子虚弱,走得慢,故而便特特早了一些从院子里出来,虽是一路上清净,可进到东跨院里的时候,就听着身後有些微声响,大约是西跨院那边的人也过来了。 到得荣华院门口时,木容便忍不住顿足往旁边看了一看。 这里从前并不叫做荣华院,也并不是现如今这样宽广华丽。荣华院里西偏厢整个一片,从前叫做幻云斋,是周茹过身之前的居处。 她出事後过了些时候,待料理完一切,梅氏便将此处翻修,带同幻云斋旁的另一处院子一并打通修做了如今的荣华院。连幻云斋里周茹存储嫁妆的小库房也一并接收,未作变动,如今荣华院里的整个西偏厢也都是梅氏的小库房。 木容虽不知梅氏的小库房里都放了什麽,可她至少知道一点,在周茹嫁到木家来之前,莫说是梅氏,整个木家都是一穷二白的,只有一个四品太守的官职,撑着木家的门面。 不过木容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就抬脚迈过院门槛,这是她换了心境之後头一回进到荣华院里来。 荣华院同记忆里倒是没什麽分别的精致,梅氏一向重脸面,一应吃穿用度尽要是府中最好,连屋里摆设,许多也是皇室赏赐或是进贡之物,即便看去不起眼,也很是华贵。 院子里有几个洒扫婆子,听着脚步声抬眼去看,一瞧是木容便又垂了头,仍旧自顾自的做着活儿也不请安,倒是门外站着的两个小丫头,见人来了便伶俐的掀了门帘。 木容低声道了谢,便有一个圆脸圆眼长得很是喜庆的小丫头,仰脸对着木容抿嘴一笑。 木容进了屋径直往前,在屋里又过了道月洞门,就见内里豁然开朗,极大的一处厅堂上摆着一把很是厚重的紫檀雕花木椅,下面左右两排间或隔着小几的黄梨木椅。 里面已然坐了人,听着脚步抬眼一看,便对她一笑,「我方才依稀听着四妹妹同人道谢,可是还有旁人同行?」 木容低头一笑也未作回答,倒是木宣探眼往外一看再没人进来,心下了然,不觉中笑里就带了几分轻看。 她又上下打量了木容几眼,面上的笑忽然就露了些勉强,「四妹妹今日看去可是大好了。」 「从风寒那日算起,零零碎碎也病了都一月了,若再不好,仍旧要带累母亲牵挂了。」 木容用帕子略遮了口鼻,又轻咳了两下,待回过木宣话後便往後退了退,仍旧站着,并未入座。 木宣正坐着,待要叫木容也坐下的功夫,就听着外面门帘又有了响动,随即轻巧的脚步声传来,木容抬眼去看,来的却是吴姨娘和五姑娘木宛。 吴姨娘显然没料到木容会在屋里,原本带着的浅笑有那麽一瞬僵了一僵,眼神竟是一触过後便立即别开。 倒是五姑娘木宛看了木容後,淡淡开了口,「四姊姊。」这一句也就算作请安招呼了。 第八章 木容点了头。 木宛如今不过十三岁,身量却是柳腰花态,吴姨娘虽只是中上姿色,可这木宛却是全然承袭了木成文的好相貌,可惜一点,为人极为淡漠,连着周身也都带着清冷的气息,更是个心冷刻薄的人。 木容只一眼扫过,便对着已落坐对面的吴姨娘浅浅一笑,虽说侍妾身分低贱,可木容想起周茹来,便是忽然对着吴姨娘行了一礼,「吴姨娘。」 这一下倒是忽然惊了吴姨娘,她一下站起了身子,倒是有些无措,眼神慌乱四下乱瞄,却不敢去看木容,口中急急叫起。 木容便起身道:「病中全赖姨娘送的一碟子渍金桔,否则那苦药还真是咽不下去。」 吴姨娘这才稍稍平息了些慌乱,面上带了几分笑。 木宛却是带些不解又看了木容一眼,只是这一眼倒是柔和了许多。 木宣始终不言语,笑看她三人,眼神却有些冷。 这屋子里的人,每每来请安时都不过看梅氏眼色,除了苏姨娘即便不得梅氏喜爱也不敢令人小觑外,余者都得不了什麽好脸色,即便是都不得喜欢的人,相互也未敢多往来亲热。 木容从前胆小怯懦,自己也不被喜爱,往往都站在角落不敢多言,虽说今日仍旧带着娇怯之态,可这一礼一谢却未免脱离了平常太多。 屋里一下子有些静,可不过片刻,门帘再次响动,此时来的便是苏姨娘母女了。 屋内伺候的小丫头一见人来齐了,这才顺着紫檀木椅旁一条小廊往里走,这边这条小廊到了尽头便是个小厅,再过了小厅就能见着内里一个带着套间的卧房了。 梅氏此刻梳妆已毕正喝着茶,听小丫头来报人齐了,又慢慢的把这盏茶都用完了,这才扶着芳姨娘的手,慢慢的起了身。 她却是走到小廊时才似乎忽然想起什麽,松了芳姨娘的手又攥住了跟在一旁的木宁道:「有身子的人了,以後不用这般伺候我了,保养身子为重。」 芳姨娘却是一笑又扶住梅氏手臂,「哪里就这样娇贵了?才三个多月的身子,且还能再伺候夫人许多时候,况且夫人又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 这番话听罢,梅氏面色便露了几分笑意。 木宁也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倒是她身後的木宝,梅氏的小女儿、木家的六姑娘,翻了翻眼皮带了几分不耐。 听着小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外间大厅堂里等着请安的众人都起身立好,随即就见梅氏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见了众人便是温和一笑,「大清早的,都快坐吧。」 待梅氏落坐,众人方才依次坐下。 下首左右两边倒是南北向,於是北面首位上便坐了木宁,往下是木宝,然後才是木宣,木宣之下坐了木家大少爷木宏的妻子方氏,方氏之下又坐了芳姨娘。 南边首位自然坐了苏姨娘,往下便依次是吴姨娘和木安、木容、木宛。 丫鬟给梅氏奉了茶,梅氏懒怠的瞥了茶盏一眼,才淡淡道:「上茶。」 此时才见丫鬟鱼贯而入,给屋里众人上了茶。 茶刚一到,木宣先是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随即好似想起什麽,抬眼便看木容,见木容端了茶盏还没饮下,旋即笑了起来,「见了伯娘的茶才想起,险些就给忘了。那日去探你,瞧你用的茶尽是有些霉的陈年茶叶沫子,那样的茶怎麽能用?没得吃坏了人。 「我这里倒是新得了些暹罗进贡的茶,先分予你一些用着,倒是你短了什麽也该说一声,西跨院里没有的,东跨院难道还没有吗?连我这样的外人伯娘都这般疼惜,难不成还会少了你的?」木宣眉眼含笑说着。 她说着便往後伸手,她的大丫鬟递上了一包茶叶。 梅氏那被茶水热气氤氲的双眼里,不觉便含了丝笑意。 木安则是一下就露出局促,慌张低了头,又小心往苏姨娘处瞥了一眼。 苏姨娘却仍旧淡然处之,缓缓揭了茶盖饮了口茶。 本来无人注意木容,被木宣这样一提,却是有三三两两的眼神看来,甚至还有几道奴婢投来或怜悯或嘲讽的眼神。 木容顿了一顿,茶盏到了口边又放了下来,她抬了头,从容一笑,「倒是谢过宣堂姊了,只是暹罗的茶一向八九月才采摘上贡,堂姊的也是去年的茶吧。」 木宣接了茶叶伸手递来,不以为意的笑着接口,「既不让你吃陈茶,怎麽会给你陈茶的?这是今年才从暹罗来的新茶。」 只一句,木容面色登时微微一变,甚是露出了几许畏惧慌张,也没有伸手去接木宣递来的茶,「多谢堂姊。」 木容的声音急促又微微带了颤抖,梅氏嘴角的浅笑忽然一凝,继而冷却。 木宣却仍旧不察,不明所以四下看了看,只是催促道:「自家姊妹,有什麽谢不谢的,但凡我有的,也尽是能给你使。」 木容却是蹙眉低头,极为胆怯的模样。 此时梅氏的面色已然冷沉,苏姨娘却忽然一笑放了茶碗,「宣姑娘当真对姊妹和善。」 只说了一句,梅氏便是冷冷一眼看向了木宣。 芳姨娘原本正是不解,此时恍若顿悟,一瞬变了脸色,伸手便从木宣手中接了那包茶叶。「宣姑娘想是听岔了,前几日老爷赏下的茶,可分明说了是去年的,先给大家尝一尝,今年的新茶,只怕要等年下圣上赏下才会有。」 木宣登时笑容一僵,手颤了颤,赶忙收了回来。 到了此刻,屋里明白的不明白的,听了芳姨娘这句话也大约都明白了,各个面上微微变了色,正襟危坐,不敢再多言。 只有苏姨娘还是一派轻松的模样,只是屋内一时间宁静极了,气氛倒是有些滞涩起来。 梅氏沉了脸,瞧着屋里半晌再没人敢出声,心下不畅快,正预备摆手让人都散去,却是忽然听着院子里有丫鬟隔着帘子禀报—— 「夫人,宝瓶巷简大人家遣了婆子来报喜,说大姑娘有喜了。」 丫鬟压着的声儿似带着几分惴惴的颤抖,可到底梅氏听了这话,眉梢还是颤了一颤。 旁人还好,苏姨娘听了这话却必然是最该高兴的,可也不过浅浅一笑,笑中自然是带了喜气的,却并没有乍然得知喜讯的欣喜之态,即便是木安和大少夫人方氏也都不过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可见是提前就已知道了这消息的。 梅氏顿了一顿才笑了起来,转头去看苏姨娘,「这可是大喜事,大丫头去年过门,今年就有了好消息,往後的日子自是越发过得顺心顺意了。」 她看上去倒像是真心实意的高兴,说着就转头向身边的大丫鬟吩咐道:「我记着我库里有一对和田玉做的双扣坠子,保平安是最好的,你再拟了合适的礼单,过会子挑几个合适的人往亲家那去贺喜。」 梅氏做到这一步,苏姨娘也不好再端着姿态,便起身笑应,「夫人疼大姑娘,自是大姑娘的福气。」 然而即便如此,苏姨娘仍是没有多余赘言,看上去倒好像不大领梅氏的情似的,木宝面上便出现几分怒气,却被姊姊木宁横眼冷冷瞥了过去,只好咬牙作罢。 梅氏看苏姨娘如此却也不曾发作,毕竟谁都清楚得很,梅氏这样做也并非是看重木宜,实在是因着宝瓶巷里的这位简大人,是个比较特殊的身分,高看了不行,却也不能低看了。 虽说木宜的公公简大人不过是个六品地方官,却是管着峦安地方上贡的肥差,而能得这项差事,也是因着他的身分。 炎朝皇室姓简,这位简大人,便是上京廉郡王的庶子,即便只是庶出且并不得宠,却占了个简姓到底算是皇族。 而木宜的夫君虽然只是简大人的庶子,却是这家里最有出息、最得宠爱的子嗣。 苏姨娘当初为木宜相看亲事时实在没少费心,苏姨娘虽在木家得宠,可说出去也不过是个侍妾,木宜不过是个庶女,若是婚配了同样的人家,只能是嫁给庶子或是给嫡子为妾。 可简家却到底不一样了,就算再落魄,去到哪里都不至於被人小瞧了去。 梅氏当初为了不让苏姨娘和皇族扯上关联,也没少费劲,却碍着木成文护着,到底让苏姨娘如了愿。 到了此时梅氏心里可是再没了兴致,便露了几分疲乏之态,摆了手遣散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