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驸马是个算命哒》 第1页 [穿越重生] 《长公主驸马是个算命哒》作者:鲸屿freya【完结】 秦舒窈一觉醒来,成了美艷白痴长公主,祸国殃民,无恶不作,热爱巫蛊之术,谋害皇帝大哥,成为大梁国覆灭的第一推手。 只有坚守人设完成剧情,才能回到她的世界。 不过,第一个对她说出「两情相悦」的人,会替她承受巫蛊的反噬,至死方休。 秦舒窈:「有,毒。」 京城第一神算顾千山,在缚住双目的白绫下,唇角微微扬起,如三月春风,「长公主命格清奇,有为祸天下之兆,惟得两情相悦之人,方有转机。」 秦舒窈:「……血包这么帅,让人怎么下手?」 于是,三日后,众人眼看扎着大红绸带的聘礼排开了一条街,令人闻风丧胆吃小孩的长公主,带着妩媚的笑容对那算命先生说:「这是孤给你的卦金。」 - 全京城议论纷纷,长公主改了口味,竟将那彷如谪仙,唯独眼盲的算命先生聘作了驸马,只是听闻她阴险狠辣,百般摧残,不过几日就将人折磨得气息奄奄,不知那副身子骨能挺过多久。 公主府内,顾千山脸色苍白,身子止不住地轻颤,唇边血迹未干,边咳边道:「长公主若今日入宫,将会害死小太子,皇后将抑郁病亡,陛下无心朝政,灭国指日可待。」 长公主一把将他按回床上,横眉怒目:「不去了不去了!你再病下去,孤都没空出门害人了!还不把药喝了,要孤餵吗!」 渣作者喜欢欺负男主,但这本虐身不虐心。 男主真瞎,女主本质好人,全程披着恶人外衣宠男主。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舒窈,顾千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恶人长公主良心发现了 立意:人在面对考验的时候,还是应该坚持善良的本心。 第1章 第 1 章 穿成反派长公主。…… 「长公主,马车已经备好了,您可要现在入宫?」 面前的宫女低眉顺眼,十足恭敬,理当令人心情愉悦—— 如果她今天不是第三次听见这句话的话。 秦舒窈坐在案几后面,严妆美艷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细看之下,嘴角紧绷,似乎是在强忍着不哭出来。 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平常常地睡了一觉,一睁眼,就穿越到了这个鬼地方,同时脑海里凭空响起一句提示音: 「您已穿越成为大梁朝长公主秦舒窈,目标是国破家亡,请您保持人设,完成任务,才能回到原世界线,祝您好运。」 ……? 更离谱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吐槽这个目标是有多大的毛病,这一早上的工夫,她已经重新开局两回了。 第一次,她对伺候她起床的宫女说了谢谢。 第二次,她不习惯别人盯着她吃饭,说「你们也去吃吧」。 此时此刻,她终于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她这个人,好像不配说好话,办好事。 为了摸清自己的人设,避免一次次从头再来,面对眼前宫女的问话,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造作地拨了拨自己的指甲,揣着小心问:「不忙,你先回答孤一个问题——孤平日为人如何?」 她眼见得这小宫女浑身一颤,脖子都快缩进肩膀里去了,「长公主殿下温,温柔娴静……宅心仁厚……」 秦舒窈沉默了几秒,「你照实说,孤不处置你。」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那小宫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殿下,殿下饶命啊!」她仰着一张小脸,声泪俱下,「桃夭从小伺候殿下,这些年来,忠心耿耿,没有半点异心,桃夭知错了,还求殿下看在这些年的主僕情分上,饶了桃夭这一遭吧。」 秦舒窈又静了片刻,「你错在何处?」 「啊?呃……」 「……」 秦舒窈算是看明白了,她,骄横跋扈,残暴狠毒,乃是天下间少有的恶人。 要维持住这个人设,着实是非同一般的刺激。 她忍着嘴角抽搐,冷脸道:「还不给孤滚起来。」 这一套词背得滚瓜烂熟的小宫女立刻收起眼泪,干脆起身,显然这等场景没有一千也有过八百遍。 她偷眼打量秦舒窈,嗫嚅道:「长公主,咱们还进宫吗?」 秦舒窈抬手揉了揉额角,皱着眉,「孤昨夜没有歇好,记不起来了,今日是要入宫做什么来着?」 「您忘啦?」桃夭面露兴奋,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您吩咐的,要从公主府的所有舞姬里,选出最貌美的十个送给陛下,管事忙活了三天,总算是选出来了,眼下正在外面候着呢。」 什么选美比赛,要选这么久? 秦舒窈忍不住问:「孤的公主府上,究竟有多少舞姬?」 「回殿下的话,统共三百零五名。」 「噗……咳咳咳……」她一个绷不住,就呛了出来。 好傢伙,这是养了一个歌舞剧团啊。 「您没事吧?」桃夭担忧地望着她。 她真心实意地说:「铺张浪费。」 「您也这么觉得呀?」桃夭小心翼翼地看她,语调有些愉快,「奴婢早就觉得,不如那五十四名男宠有意思。」 「……」 秦舒窈忍住吐血的冲动,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孤为什么要给皇帝送舞姬?」
第2页 她不相信,这个恶人会这样好心。 「哦,那日您进宫赴宴,见陛下与皇后相敬如宾,恩爱非常,十分不悦,回来后就说,要好好挑些美人送进宫去,定要让陛下知道什么叫夜夜春宵不早朝,让皇后知道什么叫独守空床泪阑干。」 「……」 秦舒窈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憋得肺都快炸了。 她能接受自己是个反派,蛇蝎心肠,阴险歹毒,作为大梁朝的长公主,成天惦记着灭自家的国,她都忍了,可她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智障呀。 她的皇兄皇嫂乐意秀恩爱,关她什么事?狗粮再难吃,也不至于使出这种愚蠢手段,还平白搭上自己府里的舞姬呀? 但是最终,她还是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认命地憋出一句:「走。」 剧情不必细究,能回到属于她的世界才是正道。 然而,她连大门都没出,就有另一个宫女跑到面前,「长公主,巫女瑶光求见。」 她的脑子里一瞬间划过许多奇思妙想。长公主和巫女?陈阿娇和楚服? 不过事实证明,实情并非她想的那样,瑶光来到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同时向她奉上一件东西,「启禀殿下,您日前所要的东西,草民为您带来了。」 东西被宫女接过,捧到秦舒窈面前,她看了一眼,眉头就困惑地拧了起来,「这是何物?」 那是一只绒布制成的猫咪布偶,不过巴掌大小,内里应该填充了棉花,圆头圆脑,相当可爱。 只是瑶光的微笑耐人寻味,「殿下,此乃一只巫蛊。」 「……」 有那么一瞬间,秦舒窈不由怀疑她们之间究竟是谁有问题。这东西放在小学旁边的玩具店里,也是毫无违和感的。 「您前些日子对草民说,希望陛下昏庸,皇后失德,百官贪腐,万民谋逆,大梁朝早日覆灭,只是苦于百般努力,终不得法。」瑶光平静地笑着,「如今草民制成巫蛊,想必能助您一臂之力。」 受唯物主义教育二十多年的秦舒窈,觉得自己的三观都受到了挑战。 「此物如何使用?」 「简单至极,不拘何时何地,不必焚香沐浴,只需向它诚心道出心中所愿,它就能够助您实现。」 要是按照这个说法,这玩意儿的正确称唿应当是阿拉丁神灯。 秦舒窈怀疑地盯着它,「它就没有副作用……不,它会反噬吗?」 「自然是会的。」瑶光答得合情合理,「藉助巫蛊之力,逆天而行,必然要付出代价。视所求之事难易,代价轻重也不一而足。譬如,咒人病,或咒人灾,则施术者也将元气大伤,大病一场,而假如直接要人性命,那施术者也多半难逃一死。」 这一回,秦舒窈的震惊和愤怒可不全是装出来的了。 「好大的胆子,你莫非是想谋害孤?」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没等把大梁朝祸害完呢,自己先半死不活了,这还怎么玩? 听得她发怒,身旁的宫女唿啦啦跪了一地,唯有巫女瑶光站定不动,平静自若。 「长公主息怒,草民既然敢向您献上巫蛊,自然是已为您找到了破解之法。」她从容道,「您先将此蛊好生收着,待有朝一日,遇到第一个诚心对您说出『两情相悦』的人,便可大胆使用,此人将替您承受一切反噬,至死方休。」 虽然疑心自己是被忽悠瘸了,但既然都穿越了,对牛鬼蛇神一事,也不可全信其无。 秦舒窈僵硬地点了点头,「如此,孤收下了。」 瑶光拱手一揖,「草民在公主府叨扰已久,既如今已为殿下献上所求之物,便决意离开帝京,前往他方游歷,特来向长公主辞行。」 秦舒窈随手命人予她赏金,便迳自出门。 马车一路向宫里去,后面跟着精挑细选的美貌舞姬。 秦舒窈坐在车里,叩着指节盘算。 「偌大的帝京,可有对孤心仪之人吗?」她问。 桃夭跪在一旁,脸上堆笑,「长公主天姿国色,仪态万千,自然是全帝京的公子们的梦中之人,只是……只是您金尊玉贵,无人敢于仰视,更不敢轻慢唐突。」 「……」 这话秦舒窈听得明白,虽然她这副相貌的确是美艷动人,但相比美色,大家更在乎自己的脑袋,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于招惹这愚蠢又兇残的长公主。 「如果孤没记错,公主府里还有五十余名男宠对吧?」她眯着眼睛问,「你说,假如孤以重金作赏,要他们说一句『两情相悦』,有多少人愿意?」 「不必说是男宠,便是在这大街上,一把金元宝撒出去,愿意的人也是不会缺的。」桃夭小心觑她一眼,「只是,巫女说了,需得诚心。」 那威逼利诱,就都不作数了。 秦舒窈郁郁吐出一口浊气。非得要人真心实意地对一个反派说出这四个字,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这样瞎的人啊。 罢了,再议吧,何况一时半会儿,她也没有真去害人的胆量。 她刚这样想,马车忽地一阵颠簸,外面马匹嘶鸣,像是被陡然拉了缰绳急停下来。 桃夭赶紧扶住她,冲着门帘外面就骂:「今天昏了头了,把车赶成这副德性?要是惊着了长公主,你有几个脑袋够赔的?」 外面扑通一声,像是车夫跪下请罪,「长公主饶命,奴才不敢狡辩,实是前头有人闹事,奴才停车躲避,这才惊了马。」
第3页 秦舒窈穿越这半日,被一桩又一桩奇事搅得头昏脑涨,陡然听说有热闹可看,兴致还挺高涨,好歹按捺住了探头出去的愿望,故作不耐烦道:「在闹些什么?」 「回长公主的话,仿佛是一个算命的摊子让人给掀了。」 第2章 第 2 章 救了那个算命先生。 这好像既不罕见,也不精彩。 秦舒窈的兴致略微有些回落。但无论如何,有热闹看总是好的,何况眼下街上堵成一团,马车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于是她挪到车门口,一掀门帘,「来,让孤瞧瞧。」 车夫连忙跪到一边,给她让出视线,桃夭在身侧高举起门帘,她端坐在马车上,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着实是个看戏的好位置。 只见前方不远处,桌椅纸笔散落了一地,在这一片狼藉中,一名白衣男子长身而立,面对着他跟前乌泱泱二三十人。 那些人来势汹汹,为首的是个富态的中年男子,他身旁家丁模样的人正扬起嗓子高喊:「臭算命的,满嘴胡言,老子今天就砸了你的摊儿,看你往后还敢不敢招摇撞骗!」 他身后尽是些五大三粗的喽啰,此刻黑着脸,还冲着地上的零碎踢踢打打,慌得四周行人商贩连忙躲避。 那白衣的算命先生平静从容,并未如何大声,声音却偏清清楚楚传进秦舒窈耳朵里:「早前金员外前来问卦,我便同你说,你家中近来有祸,小妾与大公子私通,合谋侵吞家产,小姐对你替她定的婚事不满,哭闹许久,有轻生之念,如今不知可应验了没有?」 此话一出,周遭围观者顿时譁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被称作金员外的人脸色涨红,如猪肝一般。 桃夭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轻声道:「神了。」 「如何?」秦舒窈回头问。 「竟然一字不差,全让他说中了。」桃夭边探头看边道,「长公主有所不知,这金员外既好色又爱财,光小妾就娶了九房,出事的是第七房,前阵子和他的长子勾搭到了一起,私吞了他家产业中最好的几处铺子,出去另立了门户,气得金员外几乎呕血呢。」 「还有这等事?」 「这还不算完,他为了做生意便利,强逼女儿嫁给户部一个主事的儿子,偏那男方生得丑陋粗鄙,他家女儿不愿意,哭闹哀求了好久,他坚决不同意转圜。那姑娘也是可怜,前几天想不开,一根白绫吊死了。」 秦舒窈忍不住挑了挑眉,「真有这么神?」 「千真万确,半点作不得假。」桃夭眼睛睁得大大的,「长公主,您还信不过奴婢呀?奴婢打听来的消息,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 秦舒窈总觉得,虽然她这个长公主凶神恶煞,臭名昭着,但她这个贴身侍女仿佛并不真的十分惧怕她似的。 她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啧啧两声,「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金员外家里那点破事,只要留心打听,总能探听到几分,然后这算命先生就加以揣摩,合情合理地把事情讲出来,它就算不应验个十成,总也能对上八.九分。」 然而桃夭却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 「要是别的算命先生,那有可能,但是他,绝对不可能。」她向不远处的背影努了努嘴,「他是谁呀?帝京第一神算,顾先生,顾千山,您不会没听说过吧?」 秦舒窈揣度着她的语气,眯了眯眼,「怎么,他很特别吗?」 「那可不是?」桃夭的眼睛顿时亮晶晶,「都说他是九明山青云观无尘道长的关门弟子,在道长仙逝后下山游歷,自称是来渡世人,消灾解厄的。不说别的,他算卦真的可准了,百试百灵!」 秦舒窈不由嗤之以鼻。抛开道法一事玄而又玄,即便他有真本事又如何,还不是一个靠算命混饭吃的,说什么消灾渡世? 桃夭却犹自兴致高涨,神神秘秘凑近前来,「而且,他长得可好看了。」 她刚要笑这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却听前方金员外恼羞成怒:「你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打着招牌算卦,却不能替人.消灾避祸,也好意思收钱?」 那算命先生却不慌不忙道:「此言差矣,避祸的法子,我并非没有给你。我当日对你说,一来退了定下的亲事,不要强逼自己的女儿,二来回去以后,行商不可再黑心,米铺不得短斤少两,布庄不得以次充好,你可曾照做?」 四周人群顿时私语声更甚,有胆大的,在人群外围指指戳戳,面露鄙夷,秦舒窈眼看着金员外的脸色,在众人围观中由红转黑。 桃夭凑在她耳边道:「长公主您不知道,这个金员外,是帝京有名的奸商,全靠黑心欺客,才富得流油,偏偏他还权大势大,官商勾结,逼着许多酒楼衣行,只能从他那里进货,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骂他。」 她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让他诚信做生意,比要他的命还难,一看就是把顾先生的话当耳旁风,半点都没有照做的了,如今落得这个下场,能怪谁?老话怎么说的,恶人自有天收。」 她说得畅快,话都出了口,才陡然想起身旁这位是什么人,赶紧噤了声,小心偷瞄秦舒窈一眼,脸色讪讪。 秦舒窈心说,没想到竟有和她不相上下的恶人。 但这算命先生也是十足有意思,明知对方不是善茬,今日专为寻衅来的,非但不躲不避,反而字字句句全都戳在对方痛处,就好像唯恐不能激怒对方一样。要不是超脱世外我行我素,就是缺心眼儿无疑。
第4页 她这厢刚这样想,就见那金员外眉心一拧,本已黑成锅底的脸色越发阴沉,「算命瞎子装神弄鬼,怎知道不是你蓄意诅咒,才害得我家破人亡?」 他向身后家丁大手一挥,「给我上!打死了算我的!」 那些家丁原就是抄着棍棒来的,此刻得令,立刻蜂拥而上,吓得围观行人匆忙避走,一时间惊叫声一片。 出奇的是,那算命先生却纹丝不动立于原地,气定神闲,从容自若,仿佛丝毫不惧。 秦舒窈看着他清清瘦瘦的背影就犯嘀咕,难道他师承道门,真有些本事? 还没想完,就见领头的家丁一棍击在他身上,那一袭白衣应声而倒,跌进地上的尘土里,立时被棍棒与拳脚淹没。 「……」 秦舒窈一时无言。她总觉得,这算命先生的身上透着一种古怪,却说不清。 但无论如何,她不想眼前闹出人命官司,何况如今她不是一名寻常过路人,她,大梁朝的长公主,要人往东,谁敢往西? 「去,把人拦下,让那什么金员外来见孤。」她向车夫吩咐,「但是,不必告诉他孤是谁。」 车夫得令,立刻下车传话,公主府的护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三两下,就将那些家丁尽数制服,周遭百姓望着这一群突然冒出来的训练有素的高手,噤若寒蝉,不知是什么来头。 金员外站在满地横七竖八的家丁中间,被一群护卫凝视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时,就见车夫穿过人群来到他面前,不卑不亢道:「金员外,我家主人有请。」 他一见这场面,也明白是遇见硬茬了,只是养尊处优惯了,一时还落不下面子,臊眉耷眼地被车夫引到车前,见里面坐着的是两名年轻女子,还以为是哪家权贵的小姐,路见不平多管闲事,也并不十分恭敬。 他撇了撇嘴,勉强挤出一丝笑,拱了拱手,「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金某在这里教训江湖骗子,却是把您给惊着了,金某给您赔个不是。」 桃夭柳眉一竖,就要训人,被秦舒窈摆摆手拦下来。 她垂眼看着满脸假笑的金员外,淡淡牵了一下嘴角,「公主府。」 「……」 她眼见得金员外一怔,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连带着嵴梁骨也像被抽走了一般,扑通一声软倒在车前,磕绊道:「草民参,参见长公主殿下,草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她看着慌不择路叩头的人,忽然心里就升起一股愉悦。 「敛财欺客,官商勾结,逼死女儿,如今还有脸面当街闹事,动用私刑殴打他人。」她掰着手指头,一桩桩数过来,末了轻轻一笑,「金员外,你着实是能干。」 她每说一件,金员外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此刻早已冷汗淋漓,一叠声道:「草民知错了,草民该死,求长公主饶命,草民再不敢了。」 「孤不想要你的命。」秦舒窈笑得很和气,「不过,既然你喜欢守着铺子赚黑心钱……桃夭,派人将金员外名下的所有产业都查抄了,想必下回金员外再去算卦,先生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也就再无烦扰了。」 桃夭答应得干脆响亮:「奴婢遵命,回去就让人办。」 金员外匍匐在车前,一身透湿,瘫软在地,脑袋是保住了,但多年积攒的家业一夜烟消云散,让他后半生沦为他最看不起的贫民叫花之流,和杀了他又有多大的区别? 秦舒窈懒得多看他一眼,努了努嘴,立刻有人上前,生拉硬拽将金员外拖走。她看着金员外的家丁茫然四散,周围百姓目露惧色,却又忍不住低声议论,忽然感到十分愉快。 原来当一个有权有势的恶人,是这样的感觉。 这时,却见车夫走到跟前,禀报导:「长公主,那算命先生说,想向您当面谢恩。」 第3章 第 3 章 原来帅哥是血包。 当面谢恩?这算命先生倒还挺懂礼数。 秦舒窈点了点头,「准。」 于是车夫折返回去,向那算命先生交代了几句,她眼见得那人从地上缓慢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土,转过身来,然后…… 秦舒窈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的眼睛上,蒙着一道白绫。 原来刚才金员外说的「算命瞎子」,并不只是贬低辱骂,更多的是字面意思——这个人,的确是双眼失明的。 她也终于明白了,她先前看着他的背影时,那种说不明白的异样感来自于哪里。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怔怔地看着他走近车前,举手投足,除了稍慢一些,几乎与常人无异,甚至准确地避开了地上散落的杂物,半分没有磕绊。 有那么一瞬,她忍不住疑心,他究竟是真的不能视物,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才用白绫缚了双目。 直到他走到近前,停下脚步,面对秦舒窈的方向静默了片刻,又向两侧转了转头,似乎是在辨别方位,秦舒窈才相信,他是真的看不见。 「这便是长公主殿下了。」车夫扯起他的手,向前轻轻一引。 那方白绫下的唇角便微微扬起来,那张连面目都看不清的,素雪一般的脸,陡然被添上了颜色,便如春风乍过,万物回春。 「草民顾千山,参见长公主殿下。」他广袖一揖,云淡风轻,「多谢长公主出手相助。」 救命之恩,就是这样谢?秦舒窈挑了挑眉,他不会不知道,长公主是号什么样的人物,倒是也不怕惹怒了她,再被打死一回。
第5页 身旁桃夭眉心一动,却不是要开口训斥,而是挤眉弄眼,试图提醒对方,无奈对面是个看不见的,任她口歪眼斜,也无动于衷。 秦舒窈微微扭头,瞥她一眼,桃夭神色讪讪,不敢再有动作了。 秦舒窈心里就忍不住好笑。 这小丫头,还知道看人下菜碟呢,见了粗鄙的,就毫不客气,见了年轻好看的,就不忍心他受罚,明里暗里提点,也真是见色忘义,原则淡泊。 说实在的,她倒并不以为忤,但她现在坚守着的,是一个嚣张跋扈蛇蝎美人的人设,要是绷了人设,导致从头再来,那就是大大的划不来了。 所以,她只能凉凉地笑了一下,「孤连进宫都耽误了,专程来救你,你就这样谢孤?」 顾千山仰起脸来,大约是依靠声音辨明了方向,虽然脸上蒙着白绫,不知怎么的,秦舒窈却觉得,他仿佛能从那白绫后面看见她一样。 她以为,这清高的算命先生大约不会轻易低头,多半是不卑不亢地回她几句,让她假意发作一通,打发了事,却不料顾千山微微一笑,欣然问:「长公主希望草民如何报答?」 这…… 秦舒窈的眼角不由抽动几下,她要是再多心一点,几乎就能听出以身相许的调调了。 但她一定是不会说这个话的,即便要维持人设,也不必把自己搭进去,何况她家后院里,还有五十多个男宠晾在那儿呢。 于是她想了想,轻哼了一声:「你先到马车上来,让孤仔细瞧瞧。」 立刻有下人搬了矮凳来,想要搀扶他登车,顾千山却并没有去扶别人伸过来的手,而是迳自上了马车,身子连晃也不晃,甚至比秦舒窈还要稳一些。 秦舒窈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你的眼睛究竟……」 「是盲的。」顾千山从容道。 「是完全看不见,还是?」 「一点也看不见。」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可能是被人问过太多次,他不紧不慢解释:「我自幼失明,其后师从道家,久而久之,学会了一些练气的功夫,能代替双眼,探察周围的事物,只要行动慢一些便无妨。只是,这门功夫对静物灵验,对人就差一些。」 所以,他行走无碍,但被金员外的家丁一拥而上时,却只能任由别人动手吗? 秦舒窈倒不意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既然别人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想再问,一时间两厢便都沉默下来,她笃定了对方确实看不见,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打量。 还别说桃夭见识浅,如今让她仔细一瞧,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算命先生的确长得极是好看。即便是以白绫覆面,遮挡了寻常人面容中最出彩的眉眼,也还是能看出,他长眉入鬓,鼻樑高挺,下颌线条优美,薄唇微微勾起时,便如微风拂过三月早樱。 显然是个生就的俊美胚子,只可惜…… 不行,秦舒窈心里勐地一警醒,身为反派,任何同情之心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听说你是帝京第一神算?」她打量着眼前人。 顾千山笑意谦和,「长公主过誉了,草民不敢当,不过是师门庇佑,起卦必灵,出言必应,才得了这样一句谬赞。」 「……」 也是不必骄傲得这么明明白白。 秦舒窈冷笑了一声:「那你就没有算到,今天会挨这一顿打?」 顾千山倒并没有半分迟疑,笑得依旧平静,「世间许多事,并非算到了就不去做。」 秦舒窈盯着那白绫下的半张脸,皱了皱眉。 她算是明白,她自从见到顾千山之后,这股浑身不是滋味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 这人吧,看似谦逊温和,骨子里却总透着一股傲气,字字句句云淡风轻,却偏偏能把人噎得哑口无言,这种性格,往好听了说是清高出尘,往难听了说,就是活该挨打。 而且,他似乎一点也不怕她。 秦舒窈眯了眯眼。假如她这副皮囊底下,还是货真价实的大梁朝长公主的话,他的脑袋此刻应该已经不在了。 「既然说得这么好听,」她玩味地笑了笑,「那不如给孤算一卦。」 此话一出,她明显感到桃夭瑟缩了一下,连马车内的温度都像是降了下来。 放在以往的长公主身上,这便是要发难的前兆,且不是给个痛快,而是像折磨猎物一样,先玩弄够了,才慢慢绞杀。 但这顾千山不知是真超脱,还是全无察觉,唇边的笑意从未减淡半分,从容地点了点头。 「只是,」他的笑容里甚至有些歉意,「草民方才被砸了摊子,竹籤铜钱都已经丢了,我又目不能视,无法相面,那唯一剩下的,只有摸骨之法了。」 「哦?要如何摸骨?」 「还请长公主将手递给草民。」 秦舒窈还未作反应,一旁桃夭已经忍不住怒斥:「大胆!长公主的手岂是你能摸的?还不快告罪退下?」 然而,这小丫头色厉内荏,目光还慌慌张张向秦舒窈脸上瞟,却正好被她尽收眼底,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想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保人,胆子倒也是不小。 有人这样相助,顾千山却毫不领情,像是听不懂话一样,跪在秦舒窈面前,一手向她直直伸来。 秦舒窈瞥了他一眼,在桃夭的屏息注视下,缓缓将手放到他的手里。
第6页 顾千山的手指白净修长,有好看的骨节,体温却微凉,覆上她的手时,没来由地激得她心底一跳,从指尖到手臂,都爬上一阵酥痒。 她忽然很想吓一吓这个不知深浅的算命先生,有意冷哼了一声,笑意阴森,「慢慢算,好好算。要是算错了,孤可要你人头落地。」 她眼角余光都能看见,桃夭躲在一旁颤了一颤,眼前的顾千山却像没听见她话里的恐吓之意,只接过她的手,自掌根开始,细细抚摸。 其沉静专注,几乎当得起一句心无旁骛。 秦舒窈垂着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他。 他方才被金员外带人殴打,尽管她出手快,他身上依然结结实实挨了不少棍棒,此刻一袭白衣多有尘泥染污,鬓髮松散了几缕,落在脸旁,细看之下,下颌也沾了两处尘灰。 但离奇的是,他看起来既不寒酸,也不窘迫,甚至透着一股心如止水,超然物外的意味。 她不由摇了摇头。大概道门中人,的确有些修行,都落魄到靠师门技艺当街算命的地步了,竟还能折腾出一番世外高人的气质。 顾千山摸骨,摸得很细,一路摸到她的每一根指尖,力道并不大,却郑重得很,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摸清了一样。秦舒窈自从生下来,还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摸过,难免感到异样得很。 半晌,等他停下来了,她才收回手,淡淡问:「算出什么来了?」 让顾千山算命,其实倒并不是为了为难他,而是有另一层打算。她初来乍到,对这大梁长公主的过往,并不清楚,要从周围人口中打探,又多有不便。假如他真有百算百灵这么神,那倒也替她省事了。 顾千山也没有让她失望,缓缓道:「长公主是个众星拱月,却月落星沉的命格,本该一生荣华,富贵无忧,却因幼年丧兄,性情大变,憎恨家人,毕生所愿便是覆灭大梁朝……」 「大胆!」桃夭惊惧非常,脱口怒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顾千山却似不曾听见一样,笑容不改,「长公主有为祸天下之兆,惟得两情相悦之人,方有转机。」 「……」 秦舒窈与桃夭对视一眼,脑海中仅存四个字——就你离谱。 第4章 第 4 章 聘你为驸马,三日后成亲。 「长公主,您吩咐的聘,聘礼已经备好了。」 桃夭自幼侍奉在她身边,早已见惯了大场面,今日前来禀报时,却罕见地磕绊了。 秦舒窈瞟她一眼,将手中把玩的东西塞进袖中,施施然起身,「孤去看看。」 桃夭连忙伸手扶她,即将碰到她衣袖时,却忍不住颤了一下——她看得真真儿的,刚才长公主拿在手里抚摸把玩的,正是那天巫女献上的巫蛊。 她想起那只看似人畜无害的猫咪布偶,就只觉得全身发毛。 秦舒窈揣着那东西,却像没事人似的,踱到外面庭院里,看着满地扎着红绸的箱子担子,「这么多?」 「长公主交代,要多多地准备,下面的人哪敢怠慢呀。」桃夭赔着笑道。 这位长公主殿下,二十有五,从未出嫁,反倒在公主府后院一口气养了五十余名男宠,夜夜笙歌,荒唐不经,曾扬言男子就是用来消遣作践的,普天下还没有配当她驸马的人。 早年间,皇上与太后也着实替她张罗过一阵,几乎将朝中的青年才俊都摆到了她眼前任她挑,结果她非但一个也看不上,还极尽讥讽之能事,渐渐地,也只能由得她去了。 毕竟,当年一事后,皇上和太后都自觉对她亏欠良多,心中有愧,这些年来对她宠爱骄纵,无出其右,这位长公主,简直是整个大梁朝的掌上明珠。 而如今,长公主不知怎么的,竟忽然性情大改,不但将那些男宠丢在后院,数日来连面都不曾再见,往街上走了一遭,竟还给自己挑中了一名驸马。 尽管这位驸马大人,是一名算命先生,按理说登不了大雅之堂,府中上下却也无人敢怠慢,老管事带着人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几天,才敢将置办的聘礼送到长公主面前过目。 秦舒窈闻言,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一抽。 须知,她发话要聘那顾千山做驸马,绝不是对他青眼有加,更不是见色起意,理由只有一个——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血包。 假如说先前,她对那巫女瑶光的说辞还将信将疑,在顾千山亲口说出「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后,就由不得她不信了。 连桃夭拼命阻拦,都挡不住他执意要说,这可不是发自内心诚意十足吗? 他,就是要替她承受巫蛊反噬的那个人。 然而,尽管担着一个恶人的人设,秦舒窈的心底里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好人,要无辜的人为她牺牲,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但为了回家,她也不能够保证,摆着这样一件事半功倍的宝贝在眼前,她就真能抵挡住诱惑不用。 所以,她思来想去几日,最终一拍桌子,做了决定—— 无论如何,先将人圈在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吃好喝地厚待着,假如真的因为替她承受反噬,或病或残,如何悽惨,她都会负责到底。 如此,也算良心上稍有安慰。 自然,这话是绝不能对别人说的,不然就破坏人设了,因此,即便亲近如桃夭,也只以为长公主心血来潮,为美色所迷,明知那算命的顾先生是要替她挡灾的,还是执意聘为驸马,大约是打算玩死了,正好换下一个。
第7页 人间禽兽,不过如此。 禽兽秦舒窈将琳琅满目的聘礼端详了一番,满意地拍拍手,「走吧,去向孤的驸马提亲。」 桃夭被她的语气惹得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应了,出去备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顾千山摆摊的街市而去。 长公主下聘,要的就是一个排面,明明能用车运去的,偏不,偏要让府上精壮的随从两人挑一担,一字排开,跟在她的马车后面,招摇过市。 她特意嘱咐,要队伍走得慢些,一路上,围观百姓议论纷纷,全都透过窗帘传进来,她听在耳朵里,心情相当的好。 直到马车停下来,车夫在外面恭敬禀报:「长公主,到了。」 桃夭掀开门帘,她第一眼就看见了顾千山,仍旧白衣墨发,眼覆白绫,正端坐在街边一张桌子后面。他的本事倒也是大,不过几天,就将摊子重新支了起来,就好像那天的事对他全然没有影响一样。 此刻,街上的商贩行人都停了手上的事,齐齐向她的车驾看来,顾千山或许是听见了动静,也转脸看向这边。 秦舒窈的心没来由地,突地一跳。 她抬手按了按良心的位置,暗骂,他又看不见你,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长公主?」桃夭在耳边轻声道。 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就着她的搀扶下了车,徐徐走到顾千山面前,笑道:「真巧,原来今日顾先生也在这里。」 一旁桃夭忍不住抬头觑她一眼。 这算哪门子的巧,哪有人会抬着百来件聘礼满大街找人的,她分明是提前派人打探了,顾千山近日还在这条街上出摊,直奔主题来的。 顾千山却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不在意,只站起身,向她微微一笑:「长公主,又见面了。」 近处围观百姓一时交头接耳,只小心压低着声音,不敢让她听见。 人群中却有一垂髫小儿,稚声稚气问:「阿娘,长公主今天怎么不凶啊?」 众人大惊失色,其母脸色煞白,一把将他的嘴捂住,就要下跪。 秦舒窈内心哭笑不得,奈何人设不能倒,只能飞了一记凌厉眼刀过去,復又转向顾千山,挑起唇角,「孤今日来,是有一事。」 顾千山神情宁静,「愿闻其详。」 秦舒窈回头看了一眼,帝京最热闹的朱雀大街,贯穿全城,由城南门直通到城北门,两旁商户鳞次栉比,车水马龙。而此刻,商贩行人尽皆躲避,只余她府上抬聘礼的队伍,还有担子上扎的喜庆红绸,乍一看望不到尽头。 人群中难免有人声音大些,一字半句,落进她的耳朵里。 「长公主这是要干什么?不会是要聘顾先生回去做驸马吧?」 「这是吃香喝辣腻了,改了口味,看上算命先生了?」 「你们还真信吶,不知道回去怎么折腾人呢,顾先生也是可怜……但别说,公主府出手可真气派呀。」 窃窃私语声中,秦舒窈用探究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人。 都说眼盲的人往往耳力更好,连她都听见了,她不信顾千山没有,但他波澜不惊地站在她面前,脸上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没有半分惊愕或惶恐,只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疑心,他是什么都知道的。 「顾先生是第一神算,」她缓缓开口,「不知可曾算到,孤今日来找你,是为何事吗?」 顾千山略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一般,少顷,才抬起脸道:「草民懂得算卦,却并不喜欢算自己,何况……」 他忽地绽开一笑,「这样的话,不是该听长公主亲口说吗。」 「……」 秦舒窈忽然觉得,仿佛不是她在威逼利诱,强娶民男,而是对方守株待兔,专等着她一样。 她被这种感觉弄得全身发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故作兇狠地眯起双眼,尽管明知对方看不见。 「顾先生果然神机妙算。」她冷着声音,一字一字道,「孤要聘你为驸马,三日后成亲。」 不是「想」,而是「要」,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她尽力摆出强硬的模样,实则内心打鼓,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 无论如何,她不能允许顾千山离开她的视线,那样她才是真的进退维谷,良心不安,一想到如果她为了尽快完成任务而利用巫蛊,会导致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病死,她就觉得心像被人揪到半空中,还狠狠扭上两把一样,一阵心悸。 她已经想好了,假如顾千山开口拒绝,那她只能行恶人之实,命随从将他硬绑回去——反正长公主嚣张蛮横,强抢豪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四周围观者都屏住了唿吸,向后瑟缩着,目光交织着同情和惧怕,一错不错地望着那看不见的顾先生。 谁人不知道,忤逆长公主,难逃一死,进了公主府,也多半是惨遭玩弄折磨,挺不过多久。 横竖都是一死,这让人怎么选? 却不料,顾千山的唇角始终就未落下来,笑意宁静,「好,草民的家在城南永安坊,想必长公主已经探知了。三日后,草民在那里恭候。」 「……」 人群中陡然发出一阵低唿,伴随着倒抽凉气的嘶嘶声。 有人急着道:「这顾先生难道是贪长公主的权势不成?连火坑也上赶着跳?」
第8页 身旁就有人拽他:「快小声些,他哪儿有得选啊……唉,也是可怜。」 秦舒窈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人的微笑。明明是双目失明的人,她却总觉得,他像是从那道白绫后面注视着她一样。 他刚才答应的口气,在她脑海里只能联想到八个字——正中下怀,甘之如饴。 她被惹得浑身不自在,绷了绷唇角,才吐出几个字:「好,那你等着三日后,孤来……娶你。」 第5章 第 5 章 好想做个恶人,但全世界都…… 离奇,太离奇了。 秦舒窈回到公主府,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这个顾千山,非但对她没有表现出半分畏惧,反倒似乎对她很有好感一般,很懂眼色,不让人操心,一言一语都顺着她的话说,婚姻大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好像,很乐意做她的驸马一样。 全帝京都知道,长公主乖戾任性,动辄取人性命,难道只有他不知道? 还是说……他存了什么目的? 思及此处,秦舒窈不由眉心一跳。若要这样想,她在帝京骄横跋扈多年,心中怨怼的人绝不在少数,假如他是自己起意,或是被人收买,专程来接近她,伺机报復的,那好像也很合情理。 她靠在美人榻上皱着眉想心事,下人见了她这副模样,噤若寒蝉,在院子里做事都轻手轻脚,无人敢打扰。 桃夭正端水果进来,瞧她闷坐了大半天,不由在心里咋舌,长公主近来似乎比从前沉稳了不少,但脾气依旧喜怒无常,上午还高高兴兴去下聘呢,这会儿又阴沉得叫人害怕。 恰逢此时,秦舒窈忽然出声:「你觉得,顾千山怎么样?」 她一惊,手中果盘没放稳,在桌上磕碰了一声,唬得她赶紧要请罪,一回头,见长公主似乎并未留意她,只是神情严肃,眼睛定定地盯着一处。 她缓了缓神,堆起笑脸凑趣儿:「长公主亲自相中的驸马,奴婢哪能说出半句不好呀?」 秦舒窈的脸色却并未缓和,反而凉凉地挑了一下眉梢,「你觉不觉得,他有所企图?」 「这……」桃夭一时语塞。 这话不论怎么答,都註定落不了好。 幸好,长公主似乎也并不是真想听她的答案,只是拧着眉心沉思了片刻,忽然道:「你命人去查,顾千山的底细,在帝京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事无巨细,都一一报上来。」 桃夭连忙应了,见秦舒窈的神色稍有缓和,才略松了一口气,揣着小心道:「长公主,宫里传信来,让您得空去见见太后。」 「为了什么事?」秦舒窈边吃橙子边问。 「仿佛是,为了驸马一事。」 说这话时,桃夭的心还提在半空中。 长公主与太后虽是亲生母女,却多年不睦,是全帝京都知道的事实,二人相见,总是长公主玩横耍狠,太后苦口婆心,断称不上愉快,如今又牵扯了驸马一事,可谓是风雨未到,雷电先行。 然而与她预想中不同,秦舒窈却眼睛一亮,起身下榻,「好,那也不必改日了,趁着天色不晚,即刻就去吧。」 「啊……?」 直到车驾在宫门前停下来,桃夭也没想明白,长公主今日打的是什么算盘。 可秦舒窈的心底里别提多高兴了。 这些天来,关于真正的大梁长公主,与她的母后和皇兄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也打探得差不多了,得出的结论是——这人的脑袋十足有毛病。 事情是这样的。 这太后娘娘,亲生的统共有一子一女,也就是秦舒窈和她的同胞哥哥,当年的太子。至于如今的皇上呢,是妃嫔所出,养在太后膝下的庶子,还从未想过染指储位。 几个孩子年岁相差不大,据说当年也曾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只是在秦舒窈十二岁那年,宫中设宴,邀请了许多世家子弟,饭后闲暇,一群孩子便往御花园里游玩嬉戏。也是不巧,夜里御花园半亮不亮,不知怎么的,竟让她的亲哥哥,太子殿下,从假山上跌了下来,这一摔还十分不巧,当夜就殒命了。 帝后悲痛之余,也无可奈何,只道是一场意外,命该如此,唯独秦舒窈耿耿于怀,对她同胞兄长的死久久难以放下。 她瞧着如今的皇上,就觉得是他觊觎太子之位,设计谋害了长兄,自己偷得了这天下。看见那夜一同游玩的世家子弟,就觉得她亲哥哥的死,他们一个也逃不了干系。 当夜离太子最近的一个,是谢家的公子,她以为嫌疑最大,后来想方设法寻到谢家一个错处,使他们获了罪,满门抄斩。 从前先帝在时,便常劝她,不要执迷于此,只是收效甚微。后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她就越发乖张,把整个皇室乃至大梁都当做假想敌,连同她的亲生母后,也被她误会包庇新帝,愧对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秦舒窈对这种与人与己都过不去的行为,着实费解。 那天她继承原身的意志,送舞姬入宫,硬着头皮扮了一回恶人,就觉得十分为难——这背后的逻辑关系,她难以苟同,戏自然难演下去。 而如今,机会送到眼前了。 想必太后再怎么宠溺她,听说她竟要聘一个算命先生当驸马,还是忍无可忍,今日正是要将她召进宫来训斥。
第9页 那她就有了与亲人反目的缘由,往后害起人来,就能如鱼得水,心安理得。 她怀揣着这般美好期望,一路走进太后的宁寿宫,沿途宫人见了她,都像见到瘟神一般,纷纷畏惧行礼,退避三舍。 走进正殿,她却愣了一愣,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除了太后,还有皇后和另一名年轻女子。 好傢伙,这是开家庭大会来了? 皇后有孕在身,已经显怀,行动间多有不便,见到她来,还是热情起身招唿:「舒窈,快来这里坐。」 一旁女子匆忙行礼:「见过长公主。」 而她的愣怔被太后误当作了不悦,老人家向她招招手,好声好气:「舒窈,来和你皇嫂还有淑妃一同坐坐,一家人说说话。」 瞧瞧,多美满的一家子,原身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秦舒窈暗自摇头。连累得她也不得不昧着良心,来扮这个恶人,实现毁家灭国的大计,造孽呀。 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她却只能演技精湛,冷哼一声:「不必虚情假意了,你们一家人团聚,哪里有我什么事?」 她说着,吊儿郎当向旁边门框上一倚,「说吧,找我什么事。」 「有话坐下慢慢说,这样站着哪里像话?」皇后和和气气沖她笑,「一路过来,路上热不热?坐下喝一杯茶吧。」 说着,就亲自走上前来拉她。 皇后肚子里怀的,是当今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合宫上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唯恐有半点磕碰。眼见得她挺着沉重腰肢,亲自挪动,秦舒窈心里却也过意不去,只能装着不情不愿,跟着她过去坐了。 一旁宫女送上茶来,秦舒窈喝了一口,和她公主府里的品种不同,她也喝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觉得味道不错,今天焦躁了半日,此刻的确有些口渴,恨不能安安静静多喝一会儿。 于是,她也不急着蹿火了,只慢悠悠喝了三杯茶,也不说话。 终于,还是太后小心翼翼开口:「舒窈,哀家听说,你在街市上相中了一位算命先生,还大庭广众下了聘,要他做你的驸马?」 来了,可算是来了。 秦舒窈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拍,双眼一瞪,嗓音立刻拔高:「算命先生怎么了?他在你们眼里是微贱之人,我却偏偏就喜欢他!我秦舒窈长到这么大,唯独只喜欢过这样一个人,不管你们今天说什么,我都非与他成亲不可,要不然,你们就将我逐出宗室,删去玉牒,我不在乎!」 她是唯恐冲突不激烈,喊得酣畅淋漓,可是把周遭众人吓得不轻,淑妃满脸惶惑,想拉她也不敢,只能小声念佛。 皇后对她的性子熟悉了,一边扯她,一边柔声细语:「舒窈,你先别急,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舒窈还想再演,顾忌着她有身孕,到底不敢用力甩开她,做了几下样子,也就鼻孔朝天地坐在原地,不出声了。 这时候,太后才得了讲话的机会,老太太刚过中年,大约是让这女儿愁得,头髮都白了不少,看起来倒分外慈祥。 「你这孩子,总是这般急性子。」她含笑无奈道,语气却没有半分不悦,「谁说不许你同他成亲了?」 ……啊? 秦舒窈一时愣住,目瞪口呆。 太后牵过她的手,在掌心摩挲了几下,疼爱溢于言表,「你呀,从小就是个要强的性子,主意比谁都大,这么多年来,你眼里没有看得上的,哀家和你皇兄也不愿委屈了你。如今倒好,难得你遇见了一个真心喜欢的,哀家如何会阻拦你?」 不是,母后,咱们不是皇家吗?有点威严好吧? 秦舒窈正五雷轰顶,太后那边仍继续道:「不论他是算命先生,或者打鱼的也好,种菜的也罢,只要你喜欢,就都是好的。只是你们的吉日定得仓促,哀家和你皇兄皇嫂商量了,都十分担心办得匆忙,委屈了哀家的宝贝女儿。」 「这样吧,咱们皇家招婿,也没有什么置办嫁妆的说法。」太后慈眉善目,「从珍宝库里挑一百零八件好的,当日给你送过去,也算是咱们尽一尽心意,要你们往后和和美美。」 秦舒窈被她拉着手,在众人微笑簇拥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是,拿了全世界都爱她的剧本吧? 第6章 第 6 章 后院争宠,骑马迎亲。 三日后,公主府。 目之所及皆张灯结彩,大红绸带喜庆非常,下人来来往往,一片忙碌热闹。 秦舒窈一袭红裙,不戴凤冠,也不蒙红盖头,优哉游哉坐在窗下,喝原本预备给新人的甜汤。 直到桃夭进来禀报:「长公主,时辰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出门,正好。」 「好,」她咽下一枚桂圆,放下碗勺站起来,「走,我们去接亲。」 她一路潇洒向外走,下人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若按规矩,驸马尚公主,该是她回宫中居住,一大早梳妆打扮,听太后教诲,由皇后这个做嫂嫂的说些体己话,驸马带着迎亲队伍到了宫门前,先拜见皇上,再觐见太后皇后,才能将她顺顺噹噹地接走,回到公主府设宴洞房。 但是,在她这里,一切规矩就都没法讲了。 先不说她视皇家如仇敌,要她从宫里出嫁,还不知如何鸡飞狗跳,单说顾千山,他不能视物,也没有让他接亲的道理。
第10页 非但如此,她还要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去迎他。 对于她的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只要长公主高兴,不发脾气不垮脸,无论她愿意做什么,都是好的。 于是,秦舒窈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走向等在公主府门外的队伍,只是半路从斜刺里冲出一个人,硬生生将她拦了下来。 「长公主,您究竟将我当做什么?!」 来人是一年轻男子,她还没看清面目,先被他的质问声唬了一跳。 那声音里饱含愤懑怨怼,带着某种声嘶力竭的绝望,令她一时很是无所适从。她自从来到这里,旁人无不畏惧迁就,已经很不习惯被这样问话。 在她的面前,竟有人有这样的胆子? 她还未开口,一旁桃夭已经认出对方,张口斥责:「徐公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样冲撞长公主?」 那徐公子站在秦舒窈面前,也不行礼,只垂首看着她,一双眼睛泛着红,死死盯在她的脸上。 桃夭一个眼色,身后顿时有几名随从上来拉他,他一个青壮男子,也经不住这许多人钳制,却执意不肯离开,两相拉扯间,就跪在了地上,衣冠散乱,其状可怜。 平心而论,他长得倒是相当英俊,一袭衣衫也是绫罗绸缎,气度不凡,若不是此刻情状凄楚,毫无颜面,秦舒窈还以为他是名门公子。 「徐公子,你这是何苦呢?」桃夭苦口婆心劝道,「今天是长公主的好日子,也是全府上下高兴的日子,快回去吧,稍后赏赐酒菜都少不了的。」 对方闻言,非但没有被安抚,反而目中讥嚯更甚,冷笑着看向秦舒窈,「长公主真是好大的恩典。」 他被下人押着,跪在地上,偏头颅倔强地抬着,目光自下而上投向她,像是什么挣扎的困兽。 秦舒窈被那目光刺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你是谁?」 对方的眼神一颤,似乎极震惊,随即又染上某种极晦暗的,她读不分明的神色。 「好啊,长公主竟然问出了这句话。」他的声音忽然转为低哑,脸上笑意苍凉,「真的忘了吗?你敢说吗?」 「徐公子!」桃夭惊怒道,连忙指挥那些随从,「徐公子失了神智,还不快将他带回房去,好生看顾着,别扰了长公主大喜的日子。」 随从领命,手上力道立刻加大,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那徐公子竟是用双手死死抠住地面,庭院地面粗糙,他指尖顿时血肉模煳,而他像不知疼痛一样,犹自梗着脖颈。 「长公主,我虽比不得皇家,好歹也是徐氏的子弟,当初是你中意于我,半逼半缠着我父亲松口,让我入你府中。你说你此生不招驸马,我堂堂七尺男儿,就在你府上做无名无分的男宠,至今五年。」他双眼通红,隐含泪光,「而如今,你转眼就聘了一个当街起卦的算命先生,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秦舒窈一阵愕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那些随从却哪还容他再说,连拉带拽地硬将他拖了起来,任他挣扎嘶喊,也无济于事,转眼间就走远了,绕过几重院墙,就听不见了。 「长公主,大喜的日子,您别一般见识。」桃夭擦擦汗,讨好道,「咱们还是快走吧,误了接驸马的时辰就不好了。」 秦舒窈点点头,「他是什么人?」 桃夭的脸上现出片刻无措。她先前还以为,长公主是厌烦了徐公子,才假作不识,来戳人心肝,没想到,她竟像是真忘了? 「他……他是徐子卿,」她小心看一眼秦舒窈,「您不记得了?您从前召他伺候的时候还挺多的。」 秦舒窈不由眉心一跳。 她倒不担心二人之间真有什么——据她所知,这长公主的原身对男人提不起兴趣,收男宠爱美色,都不过是抱着豢养漂亮玩物的心态,玩弄折辱是不少的,真刀真枪是没有的。 她只是,联想起那徐子卿刚才的怨怼情状,就有些头疼。 瞧他的模样,虽然一介世家公子落到这步田地,对这长公主却并非半分感情没有,这些日子,她还没顾上料理后院的那些男宠,只希望别出大岔子就好。 「孤身边的男人那么多,哪能一个个记得清楚。」她似是不耐地揉了揉眉心,「吩咐下去,让他们好生看管,衣食行动不要限制他,但不许他惹事,更不许寻短见。」 她想了想,唯恐不够恶人,又补了一句:「孤近日高兴,别来触了霉头。」 桃夭答应了一声,一边随着她往门外走,一边在心里道,众多男宠中,长公主当初颇为偏爱徐公子,或许如今虽然厌弃了,但心里总还是留了一分情面。 长公主,或许也不是全然冷酷无心。 而秦舒窈自顾自踏出大门,就见外面迎亲队伍已经整整齐齐地等着,当先两匹高头大马,威风非常。 这副身体的原主不是省油的灯,更不是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她没费什么力气,就稳稳上了马,一行人向着城南永安坊而去。 这几日来,长公主要聘算命先生为驸马的事,早已像是长了腿一样,传遍了整个帝京,他们一路吹吹打打,街上行人纷纷驻足看热闹。 宫里嫁公主,不算稀奇,但女子不坐花轿,而是抛头露面,骑着高头大马去迎亲,任谁也没有见过。
第11页 大约是为喜庆氛围所感,人们连往日对她的惧怕,都仿佛减少了一些,还敢站在街角巷尾,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 秦舒窈这副身体生得好,人高腿长,纤秾合度,穿着成亲的红裙坐在马上,由马夫牵着缓缓向前走,头顶金钗映着阳光熠熠生辉,眉心花钿衬得一张脸明艷动人。 她俯视着人群,不由在心里感慨,原主好端端的,何必想不开,为了十多年前一桩旧事意外,搅得别人和自己都鸡犬不宁。 这大喜的日子,要是能不当恶人,开开心心去成亲,这多好呢。 一念及此,她忽然弯起染了胭脂的唇角,不冷不热吩咐:「桃夭,今天是孤的好日子,发点糖给那些小孩,添一添喜气。」 桃夭跟在马下面,闻言一愣,心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顾先生虽说是好看吧,当真论起来,长公主也只见过他两面,话也没说几句,如何就能把长公主勾得五迷三道的,竟然破天荒地发起什么糖来。 话虽如此,她答应得也不含煳,身边婢女里有备着糖果的,立刻抛向街边人群。 人群中挤着不少孩子,钻来钻去地凑热闹,一见了糖果,连自家爹娘也拦不住,欢叫着冲出来哄抢,一时间队伍身后,孩童嬉笑欢唿不绝于耳。 众人也只能称奇,道是这女阎王成亲,也有三分笑面孔。 秦舒窈端坐在马上,目不斜视,笑容高傲,高冷人设不倒。 长公主出行,是没有人敢阻道的,队伍安安稳稳,卡着吉时到了顾千山的家门前,自有公主府的人一早就到了他家,替他更衣准备,此刻他已静立在门口,专等着队伍到来。 见到他的那一刻,秦舒窈的眼皮忽然跳了一跳。 他换上了一身大红喜袍,衣料贵重,绣纹精巧,是皇家才有的手笔,一头墨发用金冠束起,其华贵庄重,与日前见他素净白衣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他的脸上,显然是为了应景,不再是先前见到的白绫,而是着意束了一条红色绸带,衬着他清冷雪白的脸色,没来由的,让人看着心里一盪。 秦舒窈忽地有些无措,想好要演的嚣张,也没能演出来,只是干巴巴道:「孤来了。」 顾千山站在几步远处,仰脸望着她的方向,宁静一笑。 她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那么点霸道总裁范儿,一个没忍住,鬼使神差问:「你眼睛看不见,能骑马吗?还是……」 还是要与孤共骑? 但是她没能问完,顾千山已经走近空余的那匹马,伸手摸了摸马的脖子,稳稳地踩着马镫上了马,扭头对她道:「我日常行动无碍,无须担心。」 ……秦舒窈只觉胸口堵了一下,心说倒也没有,最终淡淡对马夫道:「牵稳一些,走吧。」 第7章 第 7 章 一拜天地。 队伍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正见门外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秦舒窈乍一看,还道是宾客来得这样早,这样齐,心里还说,怎么拥在门口,也不进去。再一细看,才瞧出端倪来——那些分明是送贺礼的人马,看打扮,应当是宫里的。 她望着长长排开的箱子担子,脸上绷着,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她的母后果然够意思,可惜她不得不与老人家作对,真是惭愧得很。 正乐着,忽见侍立一旁的桃夭向旁边努了努嘴,还冲她使了个眼色。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影向这边走来,朗声笑道:「舒窈,你回来了。」 仔细一看,她不由眉心一跳,竟然是皇上,他怎么来了? 她这位皇兄,大约是出宫行走,不愿太招摇,没有穿上用的明黄,而是选了一身杏子色绸衫,像是帝京三五交游的公子哥一样,好一个风度翩翩。 秦舒窈心里感嘆,九五之尊,亲自出宫参加她这个妹妹的婚礼,何况她还视他为敌,也真是心善到无可挑剔了。 面上却无法表露出来,她坐在马上,淡淡瞥了一眼满脸和气的皇帝,忽然倾身靠近顾千山,小声道:「你,配合孤一下。」 「何事?」顾千山一怔,也低声问。 「坐着别动。」 她甩下一句,翻身下马,迎着皇帝的方向,扬了扬眉,「皇兄驾到,真是稀客呀。」 皇帝丝毫不以为忤,走到近前,看着顾千山竟敢端坐马上,不下来见礼,也没有脾气,反而向秦舒窈一笑:「这就是朕的妹夫吧?」 秦舒窈眼神轻飘飘的,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更不答话,只仰头望着顾千山,忽地一伸手,莞尔一笑:「来,孤扶你下马。」 一旁的桃夭双腿一颤,好险是没有跪下去。 这顾千山倒委实是个人物,竟半点波澜不惊,只是低下头来,像是从红绸后面看了看她,微微一弯唇角:「多谢长公主。」 说罢,从容不迫将手交到她手中,大大方方,就着她的搀扶下了马,其情其状,就好像早已如此千百遍一样熟悉。 连始作俑者秦舒窈,都忍不住开始赞嘆,这着实是见过大世面的。 顾千山的体温似乎比常人偏低一些,上次摸骨算命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的手匀称修长,既不习武也不卖力气,没有茧子,握在手里,就像温润良玉一样。 尽管这个馊主意是她自己出的,握住他手的时候,她心里却不明不白地生出一丝异样,并脱口而出:「小心些。」
第12页 这一下,连皇帝的脸上都现出了几分讶异,顾千山却仍只是微微笑着,仿佛很受用一般。 秦舒窈开口时,来不及细想,话音落下,才忽觉心肝儿一颤,心说不好,怎么能关心人呢,心惊胆战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异状,才略微放下心来。 大约是因为,她如此行事,本质还是为了气.皇帝,算不上人设崩塌,所以不会导致从头再来。 却是皇帝见她不语,主动热络道:「驸马果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顾千山也行礼道:「草民参见皇上。」 嘿,这两个人还客气上了。秦舒窈心里哭笑不得,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嘴角绷得紧紧的,「要是皇兄无事,我就先行一步了,稍后还要拜堂行礼,不能误了吉时。」 皇上也是可怜,被她嫌弃到这种地步,还要腆着脸跟上脚步,笑道:「好,好,朕同你们一起进去,朕就这样一个亲妹妹,今日得了良人,朕不知道有多高兴,一会儿拜堂成亲的时候,给朕留一个好位置观礼,沾个喜庆,好不好?」 秦舒窈心道,皇帝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太卑微了,她见犹怜,但想起自己的任务,只能忍着愧疚,强行硬起心肠。 「亲妹妹?我可当不起。」她一边牵着顾千山进门,一边冷笑,「我的亲生哥哥,在他十五岁那年就死了,当今皇上这一声亲妹妹,可是要折煞我了。」 话音未落,就见皇帝眼底的光暗了一暗,染上一抹心痛,但脸上的笑却强撑着不落下去,挂在那里,分外艰难。 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不敢多看,只能目视前方,下巴抬得高高的。 为了故作恩爱给皇上看,她一直牵着顾千山的手,没有放下过,此刻那人的手却在她掌心,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她一瞬间还以为,他是绊着了门槛,扭头看时,却见他脚下稳得很,脸色仿佛也很沉静,并无异状,其余的看不出更多。 于常人能流露心底所想的眼神,在他这里是不存在的。 她想了想,心里还是有些歉疚,尽管她对顾千山,并不是真心喜欢,但无论如何,这是她亲自挑选的驸马,那么在大喜的日子,这样吓人家,总是不对的。 于是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他,穿过前院,走进正厅。 长公主恶名在外,她决定成婚时,也并没有操心宾客这件事,名单全交给下面的人去拟定,此刻打眼一扫,大约三五十个,全都不认识。 桃夭在身旁小声向她介绍了一下来人,她也就有数了——全是皇室宗亲,大约是碍于颜面,不得不来。 好在以她的性格,也不必与谁寒暄,就直奔主题,由宫里来的礼官担任司仪,举行大婚典礼。 这桩事情,在观礼众人的眼中,其实挺稀奇。 按常理,宫中嫁公主,是不必行此礼的,因为公主乃是下嫁,驸马没有资格与之对拜,而是像请神一样,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回府里。 但是,在秦舒窈这里,自然一切规矩都由她说了算。 双双站在正厅里,由着下人往他们手里塞进红绸带,两人各牵一头,中间缀着喜庆红花,秦舒窈自己也恍惚了一下,说不清她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 要不然,就是小时候看多了电视剧,总觉着古时候成亲,就该有这样一个场面,要不然,就是心里有愧—— 虽然如今看起来,一切都好,但她还没忘记,顾千山是要替她承受巫蛊反噬的那个人,她无论如何也要聘他作驸马,是为了把人拴在眼皮子底下,往后好歹能稍作补偿。 他,是为了她回家的愿望要牺牲的人。 所以,她无法控制地,想尽量对他好一点,虽然她只能扮演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人,虽然她所谓的好,看起来也很可笑。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赶走这些无用的想法,向礼官道:「开始吧。」 礼官应了一声,他平生为皇家兢兢业业当差,还是头一次做这种差事,但也学着民间司仪的模样,煞有介事地高声喊:「请长公主与驸马,一拜天地——」 二人便面向庭院,一同拜下去。 除了顾千山的行动稍许慢一些,秦舒窈有意等他一等,并无任何不妥。 轮到第二拜时,却犯了难。 这礼官常年研读些礼仪陈规,脑子都迂腐了,不知变通,竟老老实实问秦舒窈:「请问长公主,咱们这高堂不在,是拜还是不拜?」 秦舒窈脑子一懵,哭笑不得,心说要是真的长公主在这里,包你红事变白事。 太后她老人家不在,若要一旁观礼的皇上代劳,不是不可以,但以她的性格,没法开这个口。 她想了想,扭头问顾千山:「你的双亲,如今可还健在吗?」 顾千山的唇角极轻地抿了抿,声音倒很平静:「都已经过世了。」 「那要不然,我们冲着天地再跪一回,就当是遥拜你的爹娘。」 秦舒窈口中说出这句话时,礼官惊得鬍子都抖了三抖,一旁观礼的众人也面面相觑。 素来跋扈的长公主,竟主动提出,要跪驸马的双亲,她从未谋面的两个人? 顾千山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多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只是沉默了须臾,点了点头,简短答道:「好。」 于是二人向着院子又跪。 「夫妻对拜——」
第13页 随着礼官的唱词,二人相对而拜,周遭众人发出一阵应景的欢唿和掌声,秦舒窈看见,皇帝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喊得格外响亮,巴掌拍得用力。 她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人,蒙着大红绸带的安静的脸,忽然升起一股奇妙的感受。 在别人那里,都是新娘子蒙着红盖头,跪拜时看不见眼前的夫婿,到了她这里,倒是反过来了。 礼官想必也很高兴,终于完成了这趟艰难的差事,满脸笑容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没人会管他们是否出来陪客敬酒,秦舒窈也乐得自在,留下前院众人饮宴,和顾千山一同往预备好的新房去。 新房没有用她原先住的屋子,而是在她隔壁的院落,里面布置得一应俱全。 桃夭用眼神请示她,她摇了摇头,于是桃夭领着下人识相地退下,只留下他们二人。 门在身后合上,顾千山站在屋子里,也不知是淡然还是无措,一动不动,秦舒窈远离了前院喧闹,忽然有心逗逗这个总是波澜不惊的人。 她眯眼笑了笑,声音里带上一丝邪气:「顾先生,可知道洞房花烛夜该干什么吗?」 第8章 第 8 章 新婚之夜,误会和暗宠。…… 她以为,听了女子这样挑逗,任谁也要无措片刻。 不料顾千山仍平静从容,只迴转身来,向她微微一笑:「草民只知道,长公主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 这话听起来,总好像是予取予求,欲拒还迎? 秦舒窈心里别扭了一下,自己讨了个没趣,淡淡哼了一声,边向屋内走边道:「如今你是驸马了,别成天草民来草民去的,没的丢了孤的颜面。」 顾千山没有接话,好像对她的训斥全然不介意一般。 她往里走了几步,看见桌上放着几样吃食,有酒,有饺子,还有甜汤,就是她早上出门迎亲前,自己喝得不亦乐乎的那东西。 她心里说,这些人办事一点也不上道,外面院子里好酒好菜的,到了她这儿才给这么点,是她公主府吃不起还是怎么的? 话虽这样讲,也打算招唿顾千山一起吃点,一回头,却不由得一怔。 这么会儿工夫,这人竟然已经摸到了床边,迳自坐了下来。他眼上蒙着红绸,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背后新换的喜被上洒满桂圆花生等物,讨的是多子多福的口彩。 此情此景,就好像新娘子静等着官人去掀盖头一样。 秦舒窈心里忽然有点五味杂陈。 论感性,顾千山人长得好,脾气也好,还是註定要为她的大业牺牲的人,她心有亏欠,总想着尽量善待他。她早已想过,即便是他往后哪里有错处,她也不忍心苛责。 但是,她也始终无法忽视,他身上的种种不同寻常。 从初次见面起,对她这人人谈之色变的女罗剎,他就没有流露过半分畏惧,相反,甚至总让她觉得,他像是主动想要靠近她的。 她也不是没有命人去查过,但桃夭是这样来向她禀报的: 「据探子查实,顾千山是从十五岁起,就拜入九明山青云观的,一直师从无尘道长,静心修行,除非必要的採买,不然轻易不下山。三个月前,无尘道长仙逝了,他才下山游歷,一路来了帝京,在永安坊赁屋而住,遇到天气好的日子,就在朱雀大街上摆摊算卦。这些日子以来,并没有接触过特别的人,也没有发现异状。要说替权贵算命,那也是有的,但咱们的人详查过了,那些人大抵都没有威胁您的能力。」 秦舒窈作恶多,结仇多,因此府上养的随从也是顶尖的,连他们都查不出来…… 她微皱了一下眉头。 要不然,就是她想偏了地方,这顾千山真的只是修道日久,心境远超常人,要不然,就是这里面的东西藏得太深。 「长公主不过来坐吗?」顾千山忽然朝她这边问。 她停下思索,但要抬步过去,又觉得尴尬。 他二人之间,原也没有什么真心实意,洞房之夜,相对而坐,这气氛总有些异样。 她想了想,从桌上抄起那盘饺子,并一双筷子,走到床边居高临下问:「吃点东西吗?」 顾千山从善如流:「好。」 一句过后,却是秦舒窈陷入了更浓重的不自在。 他看不见,也不知道平时都怎么吃饭,她此刻该干什么,难不成要亲自餵他? 她端着盘子筷子,站在床边,一时手脚僵硬,直到顾千山温和地笑了一笑:「我行动无碍,长公主将筷子递给我就好。」 秦舒窈才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去,「喏。」 顾千山准确地接了过去,指尖在她的手上轻轻拂过,她只觉得微微地痒,像是手背上的寒毛都被惹得立了起来。 她就坐在床边,友好地端着盘子,看着顾千山吃。 她注视着他小心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边,轻咬了一口,然后唇边浮起淡淡的笑:「生的。」 生的? 秦舒窈一愣,凑过去一看,果然,这饺子只是下锅略煮了一煮,从外表看不出来,但里面还生得厉害,皮子泛着白,馅儿更是没法吃。 幸好,顾千山这一口咬得秀气,应当也不至于吃坏肚子。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还有点生气,公主府的厨子竟能这么不小心,煮成这样的饺子也敢端上来?
第14页 直到她看见顾千山脸上越扩越大的,还带着些玩味的笑容,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同时脸上陡然一烫。 不是厨房不小心,这饺子天生就应该是生的,这是给新娘子吃,讨口彩用的。 而她,好心好意地端着这一盘生饺子,问顾千山,要不要吃一点。 她看着眼前人抿着嘴角也压不下去的笑意,只觉得无可奈何,又好气又好笑,她一个外来者不懂,但他想必是知道的,他这是存心在逗她? 秦舒窈只能庆幸,对面的人看不见,要不然,她满脸通红的窘状被人瞧见了,她这恶人还怎么装。 但被这样一打岔,她的冷脸也快绷不住了,只能将饺子往旁边一放,粗声粗气道:「那孤出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长公主不必劳动,」顾千山轻笑道,「我不饿。」 秦舒窈想了想,当真没动。 她身为长公主,该是等着别人伺候的,自打遇见顾千山,却总是出于各种理由在照拂他,大约还是见他眼盲,不由自主善心发作。 这十分要不得。既然他不饿,那就别吃了。 「也好,」她理理裙摆,就打算起身,「那孤回房了,你早些睡吧。」 人刚站起来,却见顾千山抬头面向她,「长公主要走吗?」 「……」秦舒窈陡然语塞,双目圆睁,用一种「你了不起」的眼神看着他。 好傢伙,倒是她小看了他,没想到一副出尘脱俗,清心寡欲的模样,竟还有这一份野心呢。他就没想过,自己如何会被平白选中当了驸马,还真敢想与她洞房花烛? 或许是近来适应了这个身份,举手投足都学像了原主的乖张,又或许是心里明知道,顾千山一个盲人,也无法对她怎么样,秦舒窈并不担心,反而很想故意惹一惹他。 她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忽地俯身下去,将他肩头一推,话音里带着刻意的挑逗:「你真的想,和孤共度良宵?」 却不曾料到,顾千山丝毫没有防备她,她一掌推下去,他身子一晃,就倒在了身后的床铺上。 新婚之夜,有撒帐的习俗,床上洒满各类坚果,硌人很疼,他倒下去的瞬间,就发出轻轻一声闷哼。 「你……」秦舒窈一愣,想拉他,却也没来得及,手尴尬地在半空悬着,心头浮上些许悔意。 她明知他看不见,和他玩这一出干什么,真是脑子坏了。 他们如今名义上就是夫妻,即便他真想共寝,也不是什么错事,好好说也就是了。 顾千山躺在那满床干果上,克制地轻吸了一口气,大约是疼的,但神情语气仍是淡淡的:「长公主误会了,只是让你别室而居,于理不合,要走我走就好。」 「……」 秦舒窈忽然明白过来了。 她不是真心成亲,不想和他同住,所以备下的新房是在她隔壁的院子,想着往后这里就当做给他的住所。但是,他不知道,他只是不愿占了她的房间,想要自己出去。 「顾千山……」她望着眼前的人嗫嚅,忽然愧疚得很,想伸手去拉他起来。 但这人已经先一步用手臂支着身子,重新坐起了身,好像并未被她误会过一样,「我没事。」 话音未落,他和秦舒窈却同时怔了一怔。 他双眼上蒙着的红绸,是上好的,光滑得很,刚才他向后一倒,在脑后系的结就松散了,此刻他坐起身,绸带松松垮垮地覆在他脸上,被高挺的鼻樑挡着,将落未落。 烛光明灭,红绸掩映,越发衬得长眉如远山,薄唇似早樱。 几乎透着一股引诱的气息。 秦舒窈闭了闭眼,在心里说,可争气点吧,既然没打算和他有夫妻之实,又何苦来这一出暧昧戏码。 表面却还强作镇定,一边伸手替他整理,一边道:「这绸带有些松了。」 然而,她的手却紧张得明明白白,手底下一抖,那红绸就像花落枝头一样,轻飘飘坠了下来。 「我不是……」她赶紧要表明清白。 毕竟,在她的想像里,既然别人有意将眼睛遮起来,那总是心里在意,陡然被扯掉了遮挡,应该是会生气的。 然而话到一半,却硬生生梗在了喉头。 红绸落下,顾千山的眼睛安静地合着,线条优美,睫毛很长,在烛光的映照下,在脸上投出如松针般的影子。 尽管是闭着眼,也能够想像,这双眼睛原本应该有多好看——在他还没有失明的时候。 秦舒窈忽然心悸了一瞬,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让她不敢再盯着那双眼睛看一眼。 她赶紧站起来,声音中透着一丝罕见的慌乱:「孤先走了,你早点歇息吧。这间房是留给你的,你安心住着。」 顾千山只微微扬了一下唇角,不发一言,对她解下了他缚目红绸的这件事,并不置一词,也不知是有没有介意。 秦舒窈转身要走,瞥见床上洒的各色干果,又停下了,脑海中忍不住闪回她刚才误会顾千山的那一幕。 她伸手想将它们拂到地上,还未动手,却又犹豫。顾千山他看不见,别一会儿再给摔了。 于是最终,高傲的长公主纡尊降贵,扯下桌布,将那些桂圆莲子仔仔细细丢进去,打成一个小包袱,才像认命一样闷声闷气道:「走了,晚……安。」
第15页 第9章 第 9 章 长公主若不喜欢,我就重新…… 新婚之夜,分房而居。 这一夜,躺在公主府宽敞华丽的大床上,秦舒窈破天荒地失了眠。 前院的宾客已陆续散去,下人们正轻手轻脚地收拾桌椅碗筷,小心地避免发出声音惊扰了她,夜色中只闻极轻的磕碰声,反而更显得夜静。 她躺在床上,把玩着那只巫蛊布偶,脑子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是她在原先的世界的时候,每天下班到家,爸妈就掐着点把菜出锅了,一家人有说有笑吃完饭,喝茶聊天看电视。那些不久前的日常,如今看来,都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 一会儿又浮现出顾千山的脸,他在街市上一袭白衣从容自若的样子,他穿着大红喜服和她对拜的样子,还有他被她推倒在床上,疼了也不皱一下眉头,被她误会了也作无事的样子。 家一定是要回的,不能年纪轻轻流落异乡,让父母老来失女。但要是以牺牲顾千山为代价,她心里也实在…… 秦舒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迷迷煳煳睡过去的,再睁眼时,已是桃夭站在床前轻声唤她:「长公主,您醒啦?」 「嗯。」她闷闷地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什么时候了?」 「您今日起得早,才辰时一刻。」 桃夭大眼睛水灵灵,站在她床边,犹犹豫豫的,显见得是有话,又拿不准该不该说。 她只能作不耐烦状:「有事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桃夭缩了一缩脖子,压低声音凑过来:「驸马还没用早饭呢,奴婢私心揣摩着,怕是在等您一起,您看要不要……?」 秦舒窈一愣,随即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明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和顾千山成的亲,也不知道怎么了,偏在心里以为她对这个驸马有两分真心。 但想到昨夜自己有错在先,她心里到底也不好受,于是点了点头:「行,那就吩咐下去,一同用早饭吧。」 桃夭抿了抿嘴,仿佛隐约有些喜色,应道:「是,那奴婢伺候长公主洗漱穿衣。」 秦舒窈掀开被子下床,然而啪嗒一声,有东西从被子里掉出来,落在了地上。 她睡眼惺忪的,第一时间还没看清,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是什么——这正是巫女瑶光给她的,那只伪装成绒布猫咪的巫蛊。 她昨夜握在手里想心事,一觉醒来,就给忘了。 一想到自己抱着这样一件邪性东西睡了一宿,她自己心里也是有些发毛的,但面上只能装作如常,捡起来放在枕头下面。 不料一抬头,就见桃夭神色纠结,眼神惶恐,撞上她的目光,慌忙垂下眼去,做出一副什么都没瞧见的模样。 她嘴角抽了抽,淡淡道:「传水进来。」 桃夭一边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梳妆,一边暗自咋舌,长公主果然心狠,昨日刚聘的驸马,又是亲自迎亲,又是拜天地的,她还以为人心总是肉长的,殿下薄情了多少年,终于懂得待人好一丁点了也没一定。 却哪想到,不但洞房之夜各睡各的,殿下还揣着这要反噬的巫蛊娃娃,美滋滋地睡了一夜。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白天假装宠着你,夜里却悄悄盘算着要你的命…… 她这厢心惊胆战,对顾千山同情得不行,秦舒窈却不知道,穿戴整齐了,就出门往厅里去。 不料走到厅堂门口,还未进去,就陡然被吓了一跳。 「你,你……」她望着里面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千山端坐在桌子后面,衣衫仍是素净,但不再是往日的粗布白衣,而是公主府里为他备下的绫罗丝缎,一眼看过去,倒是翩然清雅,有些公子世无双的意味。 只是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蒙,面容俊秀出尘,令人神往。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向门口看过来——他竟是睁着眼的,一双眼睛好看得像两泓清泉,直直地撞进她的视线里。 秦舒窈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疑心他的眼睛是好的。 她昨夜摘过他覆面的红绸,好歹有个心理准备,她身后的桃夭等人是完全没见过的,一时间低声惊唿一片。 反倒是顾千山镇定非常,沖她微微笑了一下:「长公主不来坐吗?」 她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心才渐渐落下来。 他仍然是看不见的,虽然视线也能随着她的行动缓缓移动,但要慢上半拍,显然是靠听她的脚步声辨别方位的。 他的视线也并不落在她的脸上,而是半垂着,脸上带着一种安静且专注的神情——那是盲人惯于听声辨位,所特有的心无旁骛的神情。 秦舒窈忽然觉得心被戳了一下,想起自己昨夜那样对他,心里酸涩得很不好受。 但她时刻记得,自己是没有做好人的资格的,只能在他身边落座,不咸不淡地问:「今天怎么不蒙眼睛了?」 顾千山对她话音里的冷淡却并不介怀,反而轻笑了两声:「我双眼全盲,遮不遮眼睛,都是一片漆黑,于我本没有什么分别。」 秦舒窈愕然:「那你平时……」 「是遮给别人看罢了。」顾千山淡淡道,「一来,我眼盲不好看,以免惊吓旁人。二来,他人见了一个瞎子,多半会避让一些,行路就方便一些。再就是……」 他忽地扬起唇角,笑得有几分顽皮,「一个眼盲的算命先生,往街边一坐,就像是活招牌。」
第16页 「……」 秦舒窈的同情心刚被勾起来,听了这一句,又陡然跌落回去,望着他的脸,啼笑皆非。 不过想想也是,那日初见他,白衣如雪,眼覆白绫的模样,确实看起来像是得道高人。 婢女替他们舀了两碗碧粳米粥,轻轻放在面前。 秦舒窈忍不住问:「那如今你到了孤面前,怎么又不遮了?」 可别告诉她,是因为她昨夜不慎,摘了他脸上的红绸,将他的模样瞧了去。虽然说,他的确生得极好看,要不是这张脸素日遮去一半,他恐怕早无法安安心心做他的算命先生了。 碗中米粥散发裊裊热气,顾千山安静一笑,「因为,长公主不是旁人。」 「……」 秦舒窈胸口陡然被堵了一下,五味杂陈。 的确,她不是旁人,若按道理上讲,她是他的妻子,理当恩爱白首,休戚与共。 但是,她抬着聘礼招摇过市,在大庭广众下选他做驸马,怀的是不可告人的心思,他并不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定位,是一个牺牲品。 她对他的那一丁点善待,其实都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她的心还被攥着,眼前的人却忽然转过头来,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她。 他的眼睛乍看起来,和常人几乎无异,只是细看之下,他的眼底是没有光的,干净,却单薄,像是落了一地的,一碰就碎的白雪。 而他,就这样直视着她,声音轻柔:「我的眼睛难看吗?若是长公主觉得怕人,不喜欢,我就回去重新蒙上。」 ……不行了,戳中死穴了。 秦舒窈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软,再也无法动弹,有一种冲动想伸出手去摸摸头。 不,很好看,一点也不吓人。 她几乎想脱口而出这么说。 最后好歹是强忍住了,按着一颗酸疼不堪的心,脸上还要强作冷酷,「你可是孤当众下聘,选回来的驸马,你往后要是再说自己丑,那就是在质疑孤的眼光。」 她扭转头,端起眼前的碧粳米粥,又放下,终是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这样挺好的,以后别遮了。」 顾千山极轻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何意味。 他静了一静,也抬起手来,缓慢而准确地拾起勺子,从自己的碗里舀起薄薄一勺米粥,向唇边送。 秦舒窈看一眼,又看一眼,到底是没忍住,赶在他送入口之前,忽然抬手将他的手一按。 她方才一端碗就发觉了,时值春日,天气暖和,这粥大约是厨房一直热着等待传唤的,端上来还相当的烫,入不了口。 上面冒着热气,他瞧不见也就罢了,但明明知道自己眼睛不好,却连温度也不探一探,直接就要喝,也不知道烫着了算谁的。 秦舒窈忽然就腾起一股子心烦,这人怎么回事,按理说眼盲也不少年了,怎么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注意。 被她一挡,顾千山的手乖乖停住了,脸上却现出些许茫然。 她抬眼一扫,周遭侍立的婢女也都是一脸惊愕,显见得不明白,长公主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行,她是个恶人啊,怎么能提醒自己的驸马小心烫呢? 秦舒窈眼珠子一转,将自己面前的碗重重往前一推,挑眉就骂:「哪个不长眼睛的备的早点,粥烫成这样,让人喝吗?」 桃夭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跪下,「奴婢错了,长公主不要动气,奴婢这就……」 说了一半,却卡住了。这就什么?难道还能让厨房重做一碗端上来,那不是更烫吗? 秦舒窈心里感嘆,这小丫头跟了原主这么多年,怎么也没学会多少机灵劲儿,只能冷脸接道:「还不端下去,凉个一刻钟再拿上来?」 「啊?啊……是,奴婢立刻就去。」 保持住了人设的秦舒窈舒了一口气,从桌上夹了一个小酥饼,冷冰冰扔到顾千山碗里,「喏,吃这个。」 第10章 第 10 章 出门算卦,进宫搞事。…… 一顿饭过,下人奉茶上来。 秦舒窈刚喝了几口,外面就有人来,在门口轻声知会了几句,桃夭就上前禀道:「长公主,是看守徐公子的人来求见。」 徐公子?徐子卿? 她脑子里转了个弯儿,才想起昨天早上拦住她质问,被下人强行拖走,仍用手死死抠住地上不放的那个人。 自从交代人将他带回后院,严加看守,她就忙于成亲这一件事,要是没人来提醒,她几乎就要忘了。 「一大清早的,来干什么。」她皱起眉头,略微有些不耐烦。 虽然后院里这群男宠,与她本人半分关系也没有,但在她新婚的第二天,就当着她正房的面提男宠,哪有这么办事的? 她深刻地觉得,这公主府的下人,说是伺候着一位乖张狠毒的主子,这一个个的眼力见儿都掉地下了?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不悦道:「滚进来回话。」 那人低头哈腰地进来,见礼道:「给长公主和驸马爷问安。」 顾千山静静地坐在一旁,好像事不关己一般,秦舒窈将茶杯往桌上一搁,「什么事?」 「徐公子他……」那人似有些为难,搓了搓手,「他绝食了。」 「绝食?」 秦舒窈眉毛一挑。 她原本还想着,能让这随从一大早的来搅扰,没准是那徐子卿真出了什么事,不得不向她禀报。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着实五味杂陈。
第17页 「正是,自昨日被带回房后,徐公子读书写字,看似一切如常,只是拒不饮食,送进去的饭一口都不动。」随从苦着脸道,「长公主您吩咐过,要奴才们严加看守,不要限制他行动,但也不许他寻了短见。因此奴才们揣度着,还是该来向您禀报一声。」 秦舒窈额角上的青筋跳了跳。原身养在后院里的这些男宠,她一时还未及料理,没想到一天天的净给她生事。 「孤要你们防着他寻短见,是说别让他拿刀捅了自己,或是投了湖。」她凉凉一笑,「至于绝食,一天两天的又死不了人。」 诸人低头沉默,不敢出声。 秦舒窈悠闲地又喝了一口茶,「回去继续守着,他不吃不喝,就由着他去,要是哪天没力气动弹了,就把吃的喝的强灌进去,死不了就行。」 她眼见得那随从抖了一抖,应道:「奴才遵命。」 直到那人退下,她才舒出一口浊气。 这段时间以来,都没顾得上原身留下的这群男宠,得空还是要清理了才好,以免再横生枝节。只是真做起来,还是要谨慎一些,以防有徐子卿这样的…… 她不由微微头疼。好端端的一个公子,这么想不开,被强迫当了男宠,竟还能对她生情,怕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徵? 过了片刻,她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顾千山一动不动坐在她身旁,微低着头,双眼半垂着,像是盯着眼前那杯茶,但是谁都知道,他看不见。 对秦舒窈的视线,他自然也毫无察觉。 秦舒窈的心里终究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不论和他成亲是真心还是假意,人家刚过门,就把这些男宠的事闹到他眼前来,什么绝不绝食的,多难听。 她瞟他一眼,再一眼,干咳一声:「先前忘了同你说,孤的后院里有几个男宠。」 顾千山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只淡淡应道:「嗯。」 「如今你是孤的驸马,往后就都由你说了算,要是……」秦舒窈看了看他的眼睛,「要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就找孤替你撑腰。」 眼前人的反应,却像是告诉他今晚吃什么你来定一样,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 秦舒窈忽然被噎了一下。 要是他介意,那倒还好,偏就是这副模样,吃不准他究竟在不在乎,才让人心里不是滋味,明明那些男宠,都不关她什么事。 「那什么,」她站起身道,「孤今日要进宫,先走了。」 对这一句,顾千山却突然有了反应。 「进宫?」他抬起头,面向着她问。 怎么,这就管上她了?秦舒窈挑眉笑了一下。 但不知是有了一层夫妻的虚名,对他就难免心软些,还是因为每次见到他没有落点的目光,就会感到有些不忍心,她当真回答了他,只是语焉不详:「嗯,有些事,就当是回门了。」 她瞥他一眼,「你不方便叩拜,就别去了。」 不是不耐烦和他细说,更不是嫌他,只是她想做的事,既不光彩,也不善良,好像没有让他知道的必要。 顾千山静了片刻,倒没有追问,只是忽然笑了一笑:「那我替长公主算一卦吧。」 「……什么?」 秦舒窈不由得一懵,怔怔地望着他。 「古时候,有些达官贵人会在家中养术士,或是懂得周易卦爻的门客,每逢出门前都要占上一卦,以卜吉凶。」他微笑道,「不如让我,为你算一卦吧。」 「……」 秦舒窈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没接受,自己家里有位算命先生的日常。 她本想拒绝,但见他坚持,转念一想,好歹他也是师承高人,有神算之名,万一自己今日出门被花盆砸中脑袋呢,横竖算一卦,倒也没有坏处。 于是她点了点头,「也好,你需要什么,卦签还是沙盘?你房中有吗,让下人去取了来。」 眼前人却微微摇头,「不必,只摸骨就好。」 「又摸骨?」秦舒窈眯眼,「上次你给孤算的,还是平生运势。」 「道理都是相通的,念随心动,便可观过去现在未来。」 顾千山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长公主莫非是,信不过我。」 ……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啊。秦舒窈心道,这人一只手,统共也就这么几根骨头,要是能把这辈子每一天的运势都读明白了,难不成是微缩骨雕了她的生平。 但摸一摸毕竟也不少一块肉,她还是伸出手去,「那就让孤看看,顾先生能摸出什么来。」 顾千山并不将她刻意的冷言冷语当做一回事,执起她的手,如上次那样细细地摸过去。 他的视线半垂下来,望着虚空中的某处,秦舒窈却抬眼,静静看着他。 这一回,她心头的异样感有所减轻,反倒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脸上。之前见时,他还蒙着白绫,看不清面目,此时再看,他替她摸骨算卦时的神情,竟然相当的安静且专注,倒像是在对待一件很郑重的事一样。 令她安心的是,无论被如何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人都是发现不了的,她放心地盯着眼前这张脸,直到他开口。 「长公主今日入宫,并非吉兆。」 「嗯?」她冷哼了一声,「你最好给孤说明白了。」 这话要不是他说,她保管以为是江湖骗子拿话诓人的。
第18页 周围下人大气都不敢出,面面相觑。驸马成亲后的第一天,就敢大早上的这样触长公主霉头,委实是……了不起。 顾千山却不慌不忙,「长公主此次进宫,主是非之兆,心生邪念不散,引诱他人未成,且计划有被人窥破的危险。」 「……」 秦舒窈的眼睛陡然睁大,瞪着眼前的人。 这人果然能知天命不成? 她沉浸在震惊中,一时忘了言语,偏顾千山还微笑着问她一句:「长公主,不知我说的,对或不对?」 秦舒窈蓦然惊醒,勐地从他手中将手抽回,嘴角紧绷,「荒唐,卜卦都是未验之事,哪有现在问孤准不准的?」 顾千山一味浅笑,只面对着她,不说话。 她心中砰砰直跳,为免暴露慌乱,转身就走,同时喝道:「桃夭,还不跟孤走?」 桃夭匆忙答应,一路疾行跟上她的脚步。 秦舒窈紧握着拳,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刚跨过门槛,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长公主。」 她脚步一顿,想了想,到底是回了头,冷着脸问:「何事?」 顾千山站在原处,并未挪动,只是遥遥望着她,脸上褪去了笑意,神情肃穆,「我不愿你进宫。」 若让旁人听了这话,还以为他不能免俗,也与后院中有些男宠一样,喜欢痴缠着长公主,以乞得多几分宠爱。 但秦舒窈却听得明明白白,这是另一个意思。 她盯着顾千山看了许久,终究拂袖而去,淡淡留下几个字:「顾先生自重,少管孤的事。」 说罢,也没有再管那人是何反应,转身一路远去。 入宫的这一路上,桃夭都安静得很,大约是见长公主与驸马不悦,不敢扰她,秦舒窈端坐在马车中,面无表情,心中却翻涌得厉害,手心微微沁出汗水。 她今日的意图,顾千山竟然完完全全说中了,那余下还未发生的事,也会应验他的预言吗?那她好不容易决心要做的事,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她怀揣着一团乱麻进了宫,却不是朝着以往熟悉的方向去,而是径直到了长林宫,门前宫人见了她,惊惧之情溢于言表。 她面向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妩媚一笑:「孤来瞧瞧你们淑妃,怎么,不欢迎?」 第11章 第 11 章 听说皇后胎气不稳。 秦舒窈前脚刚被请到正厅稍坐,后脚淑妃就得了通传,匆匆忙忙赶来。 「妾身参见长公主。」她一边见礼,一边赔着小心,「不知长公主尊驾到来,妾身招待不周,还请您勿怪。」 她粉唇微抿,眉梢眼角流露出不安,显然是没想明白,这凶神恶煞的长公主过往与她瓜葛不多,今日是如何忽然往她这长林宫来了。 秦舒窈扫了她几眼。 衣裙合礼,但领口和衣带都不够严整,长发绾的髻有些松,上面只插了一支素净珠钗,一张脸仍旧花容月貌,只是未施脂粉,神情紧张间,还透着几许睡眼朦胧。 她刻意凝视了一会儿,低笑一声:「淑妃怕是刚起来吧,是孤来得早,扰了你睡觉。」 淑妃脸上顿时泛红,低头道:「是妾身懒怠了。」 「哪里的话呢。」秦舒窈施施然一笑,看似和善,话里话外却透着寒气,「淑妃独得圣宠,晚上伺候皇兄辛苦,起得迟一些又能算得了什么。」 淑妃垂头不言,身旁宫女却怕主子受了委屈,硬着头皮道:「长公主容禀,我们娘娘并非是因为奉圣才起迟了的。」 「岫玉,多嘴。」淑妃连忙回头训斥。 秦舒窈唇角微扬,「哦?那淑妃大晚上的,都干点什么呀?」 眼见得不好交代,淑妃只能无奈说出实情:「昨夜皇上原是歇在妾身这里的,但夜半时分,未央宫忽然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娘娘腹中不适,急召了御医,妾身便陪着皇上匆匆赶去了。御医来了,诊出胎像不稳,又是煎药又是施针的,如此忙碌到寅时,才暂且安稳下来,皇上陪着皇后娘娘了,妾身便独自回来。」 胎像不稳? 秦舒窈心头一跳,脸上不能表露,心中却砰砰如擂鼓。 不会这样巧吧,她昨夜刚狠下心拟定了那个计策,今天就听说这个消息,难道真是有天意驱使,要她水到渠成这样去做? 但她又总忍不住想起,出门前顾千山的那一句「心生邪念不散」,令人内心难安。 「长公主?」淑妃小心试探道。 秦舒窈回过神来,看了看她眼下的黛青,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淑妃昨夜果真辛苦了。」 她笑意未散,眼神又一转,「孤也难得进宫,不知淑妃可愿意,陪孤一同去看看皇嫂?」 「啊……」淑妃的神情显然犹豫了片刻。 这位长公主,哪是什么难得进宫,不但三天两头往皇宫里跑,且以寻衅闹事为乐,哪一次来不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她看着秦舒窈的神色,就疑心是没安什么好心,十分害怕她是专程去皇后面前撒泼的,皇后本就胎像不稳,需要静养,万一被气出个好歹来,可怎生是好。 可她终究没有忤逆长公主的胆量,怯怯劝了两句不成,也只能愁眉苦脸地陪着一同去了。 到得未央宫,刚走到椒房殿外,却听见里面隐约有琴音歌声传来,美则美矣,可让秦舒窈忍不住诧异。
第19页 不是静养吗,还有心情听这些歌啊曲的? 进了门,就更诧异了,床边不止皇帝陪着,太后也在,一旁还有一名乐师,正在抚琴吟曲,见了她视若无睹,半分也不曾停。 太后见她来,也是吃惊,和蔼道:「你回宫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倒是让你寻到你皇嫂这里来了。」 秦舒窈定了定神,找回了跋扈的姿态,扬眉望着床上的皇后,「听说皇嫂昨夜胎像不稳,我特意来看望,没想到这厢还在听曲儿呢。」 皇后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听了她的话柔弱一笑,似有惭愧之色。 不待她开口,皇上已经先一步解释:「舒窈,你先听一听,这曲子如何?」 秦舒窈摸不着头脑,凝神听了一耳朵。 说实话,当真是好,琴音悦耳,歌声悠扬,如空谷闻莺,令人舒心怡神。只是,这又与她有什么干系。 「还不错,」她一挑眉,「怎么了?」 「这是前不久刚入宫的乐师,沈舟,沈先生,从前在民间素有仙音之名。」皇上乐呵呵道,「你皇嫂自昨夜起,一直担忧多思,所以朕将沈先生请来唱一曲,替她宁心安神。」 秦舒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女子。 脸色雪白,笑容却祥和,一手轻抚着小腹,即便在被子下面,也能看到腹部隆起的形状。 这是一个快要做母亲的人。 而她为了回家,为了搅乱大梁朝的天下,却打起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主意。 秦舒窈心里对自己着实不齿,但脸上却挂着习以为常的冷笑:「即便是请神仙来唱曲,又有用吗?」 她瞥了一眼皇上,「安知不是当年造孽太多的缘故?」 皇上的脸色立刻白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几乎难以支撑,躺在床上的皇后秀眉一蹙,眼中顿时含了泪光。 却在此时,屋内的琴声曲声俱停了下来,那沈舟方才视他们为无物,此刻也半分不愿多留,仿佛全不将皇家威严放在眼里,只是抱起琴,迳自起身。 「臣告退。」他淡淡道。 说完,也没有等谁准许的意思,转身就走。 路过秦舒窈身边时,他静静看了她一眼,眼神说不上有多冷,却像是要直看进她心里去。 秦舒窈后背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心说这人也是怪,一介乐师,像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一样,这大梁朝的皇家也当真都是好性儿,竟也容得下他。 沈舟走了,床边坐着的太后颤巍巍站起来,「舒窈,好孩子,莫要说这样的话,一家人见面该是高兴的时候。」 说着,就走过来执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眼中带着疼爱的光,「哀家的舒窈终于也有了自己心仪的人,成了亲,是真正的大姑娘了。难为你成亲第二天,就记得回来看咱们这些娘家人,是懂事了。」 秦舒窈脸皮终究没有那么厚,被她夸得既尴尬,也惭愧,即便有心再想闹事,也不忍心甩开老太太,只能僵着脸应了几声。 见这厢情状有所缓和,那厢皇后也对淑妃和气道:「你昨夜才在本宫这里陪了大半宿,如何不好好歇着,今日又来?」 淑妃柔声答:「原是长公主来,从妾身这里听说了这事,就要来看您,妾身也挂念您和腹中孩子,就一同来了。」 倒是掩去了秦舒窈强迫她同来一事。 众人闻言,皆是诧异,显然没料到她陡然这样好心,太后怔了一怔,几乎要垂泪,「果然是长大了。」 秦舒窈被拖着坐在一旁,心中斗争激烈,苦不堪言。 这时,就听皇上道:「阿婉,你身子重了,胎气又不稳,朕心里想着,过些日子的亲蚕礼,要不然今年就免去了吧,你安心养胎为重。」 皇后面露焦急,「不可,亲蚕礼怎能说免就免?」 她勉力支起身子,似乎要证明自己,「妾身无事的,不过是孕中偶有疲惫,也是常事,亲蚕礼在半月之后,妾身稍加调养,届时一定能够主持的。」 太后轻轻按下她的肩膀,替她拉了拉被子,「你别急,哀家也是这样想,亲蚕礼再重,也重不过你的身子,无谓勉强。」 「不行的。」皇后声音细弱,却坚定,「每年春日,当由皇后亲往先蚕坛,祭祀嫘祖,随后还要躬桑养蚕,以祈当年之蚕顺利吐丝结茧,同时也作民间妇女之表率。妾身作为皇后,怎可因偶有不适,就逃脱责任呢?」 她望了一眼皇上,唇边浮起淡淡微笑,「且近来北方狄国屡有进犯,皇上正为之劳神,妾身一介女流,不懂得政事,但至少允许妾身在妇人之事上尽到本分,也算为皇上分忧。」 她如此坚定,皇上与太后也不好十分劝,只能道再议,让她眼下先安心养胎为重。 皇后缓缓重新躺下,对一旁的淑妃道:「这些日子,本宫精神不济,后宫的许多事情,怕是还要劳妹妹帮着母后打理。」 「皇后娘娘哪里的话,」淑妃忙道,「您信任妾身,这是妾身应尽的本分。」 看着眼前一片祥和,秦舒窈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若是她没有背上那奇怪的任务,不必非得覆灭大梁朝,那她极是想融入眼前众人,与他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但是,她没有这个权利。 那就只能时刻提醒自己,离远一些,不要迟疑,也不要心软。
第20页 然而皇后见她神色怔怔,还以为是一时冷落了她,热络地向她招手,「舒窈,别在远处坐着,你来和未出世的孩子打个招唿,好不好?」 秦舒窈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众人让到跟前,手被拉过去,轻轻抚在皇后的小腹上。 她摸着那圆润的弧度,怔忪了一瞬,脱口而出:「你们说,这会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 见她主动搭话,皇后极是欣喜,仰头看了皇上一眼,满目柔情,「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皇上都会喜欢,对不对?」 「自然。」皇上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顶,「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朕别提多喜欢了。」 秦舒窈心里陡然一惊,回过神来,勐地抽回手,在众人无措的目光中,强作威严盯了淑妃一眼,「随孤出来。」 第12章 第 12 章 怂恿淑妃谋害皇嗣。 淑妃稀里煳涂被拖到了未央宫,又稀里煳涂被喊了出去,可怜一头雾水,且惴惴不安,只能跟在秦舒窈身后。 秦舒窈却是内心挣扎,良知与愿望交战,阴沉着脸,脚下走得飞快,近乎横冲直撞。 淑妃一路紧跟,不敢言语,以至于在前方人突然停步时,险些没反应过来,差一点就撞了上去,匆忙收住脚步,垂首而立。 一时间无人开口,四周安静得很。 她这才发现,她们这一路疾走,已经到了御花园的深处,寻常宫人无事,并不会往这里来。 她不由心下畏惧,虽然她自问并未招惹过这位长公主,但万一长公主真要在这里拿她怎么样,该如何是好? 正惶恐间,忽听秦舒窈缓缓道:「淑妃,你可知孤今日找你,所为何事?」 她周身微微发抖,「妾身不知,请长公主示下。」 秦舒窈眯着眼,看着眼前可怜的女子,内心唾弃自己。 「那孤给你指一条明路,」她越发放慢了语调,「对皇后腹中的胎儿,你有什么意见?」 意见?那可是龙胎,她能有什么意见呀? 淑妃更是惶恐,瑟缩着小声道:「皇上的首个子嗣,自然是尊贵非常,妾身只愿他能平安降生,健康长大。」 秦舒窈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哦?你当真这样想?」 「千真万确,妾身不敢有所欺瞒。」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皇宫里的首位皇嗣,也可能……是你生的呢?」 淑妃一怔,脸色刷地就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妾身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你分明清楚得很。」秦舒窈居高临下看着她,「我朝的规矩,若无嫡,便立长,万一你能首胎得男,将来皇后又生不出男胎,你的儿子,便可成为我大梁朝的储君。」 她目光沉沉,俯视眼前的人,「新帝登基,太后可以安居宁寿宫,享天伦之乐,老太妃们只能挤在福康宫,晚年寂寞。你难道不想,为自己挣一挣前程?」 淑妃慌得都快跪不住了,拼命叩头,「妾身万万不敢,妾身从未想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秦舒窈微挑唇角,语气魅惑,「你慌什么?在孤面前,不需要装那些假样子来看。」 她踱了几步,慢条斯理,「孤不与你打哑谜,你若是有意除掉皇后腹中的胎儿,大可放手去做,孤可以保你。」 「长公主,妾身当真从未有过这般想头啊。」淑妃惶恐不胜,「求求您,若是妾身哪里做错了,让您不快,还请您明示。」 秦舒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来,用三根手指拈起她的下巴,「你,当真不想?」 「妾身不敢有半句假话。」淑妃流泪道,「妾身自入宫以来,只想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度过此生,什么子嗣,什么老来光景,都是顺其自然就好,如何敢有这般妄念?」 「你忘了,昨夜皇上本是歇在你那里的,却让皇后一句腹内不适,硬生生抢去了,你还跟着陪了半宿。」秦舒窈凝视着她,「她是后,你是妃,终归处处矮一头,处处不自在,你便当真没有半点不平?」 淑妃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满眼惶惑,「妻妾有别,妾身安敢逾矩?何况皇上宽仁,皇后和善,太后也慈爱,妾身自入宫以来,深受皇家厚待,感恩戴德还来不及,绝没有半分怨言的。」 她被捏着下巴,显得极是楚楚可怜,仰头望着秦舒窈,「皇后娘娘的孩子,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喜欢得和什么似的,待他出生后,妾身也定会倾力疼爱他,又怎会去害他呢?」 秦舒窈不由哑然。 这人怎么不按宫斗剧的套路走啊?真有人这样本分,甘居人下,连争一争的心思都没有? 不但如此,淑妃满脸泪水,还伸手扯住秦舒窈的衣带,「长公主,您听妾身一句恳求吧,因为早年一桩意外,您也恨了皇上这么多年了。若您没法不恨他,皇后娘娘和腹中胎儿却是无辜的,求您不要迁怒于他们,不要伤及孩子。」 「……」 秦舒窈站起身,淑妃仍拉着她的裙角不放,刚才磕头磕得狠了,此刻额前通红一片,很是可怜。 她看着眼前人,心中酸涩无比。 她也不是生来恶人,她在突然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也当了二十多年正直善良的好孩子,但是眼前的境况就是,她必须昧着良心作恶,完成让大梁朝覆灭的使命,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第21页 她又能怎么办? 这里的众人固然无辜,但难道她就不无辜吗? 假如她无亲无故,只身来到这里,那她多半会选择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认真过,在哪里都是一生。可是她还有父母,她要如何接受,此生再也见不到双亲,且让他们承受失去女儿的悲伤? 「长公主,妾身求您了,求求您……」淑妃还在不断恳求。 秦舒窈不发一言。 她不是个聪明人,想要不藉助巫蛊之力,凭自己的本事祸乱朝纲,却又不懂政事,想来想去,只能从后宫下手,指望着宫闱不宁,能搅乱大梁的气数。 假如后妃争斗,龙胎在腹中遭到谋害,想必皇上定会大受打击,郁郁无法抒怀。 她原本以为,后宫女子,总有嫉妒不平,如果能被她三言两语鼓动,那她就只是助长了他人的恶念,好歹不是亲自动手,心里能略微好受一些。 可如今这个场面,她总不能逼着淑妃去谋害龙胎? 她忍住心中挣扎,绷着冷脸俯视淑妃,恶声恶气,「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淑妃怯怯懦懦从地上爬起来,顶着哭肿成桃儿的眼睛,向她告退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秦舒窈只觉分外疲惫,闭眼长长一声嘆息。 然而,还未嘆完,就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长公主如此行事,心里真的高兴吗?」 她勐然一惊,急回头,看清来人时却忍不住挑了挑眉。 竟然是沈舟,那个乐师。 他正站在一丛修竹边,想是刚才就藏身其中,听她们谈话。 秦舒窈定了定心绪,冷冷一笑:「沈先生别来无恙啊。」 沈舟从竹林里绕出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不发一言。 方才在未央宫里,她没有细看,此刻细细打量,这人生得非常年轻,仿佛还是少年人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清冽如冰雪,像能一眼将她看穿一样。 「你刚才不是说先走一步吗。」秦舒窈皮笑肉不笑,「怎么,倒在这里等着孤?」 对面的人眼神没有半分畏缩,「原来长公主,也怕让人听见吗?」 区区一个乐师,哪里来这样的胆量和她说话? 秦舒窈内心犯着嘀咕,嘴上却毫不客气,「哦?那沈先生如今听见了,又想把孤怎么样呢?」 她唇角扬起,稍稍凑近对方,「不会是要去向皇上皇后告发,指望他们处置孤吧?」 面对她显而易见的嘲弄,沈舟却连神情也没有改变,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整个大梁朝,都没有能劝阻长公主的人。」 「知道就好。」秦舒窈笑得越发嘲讽,「你不会是想试试做第一个吧?」 「我只想告诉长公主,趁还来得及,尽早回头,不要等到累及所爱,才追悔莫及。」 「……」 秦舒窈忽然觉得心里极怪异,像是因为他的话不悦,但又有一个角落隐约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 她皱了皱眉,冷淡道:「所爱?你要是指皇上或太后,趁早少替孤操这份心。」 沈舟深深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秦舒窈微微晃了晃脑袋,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一夜之间,好像人人都喜欢给她算命似的? 「桃夭,你觉不觉得,这人奇怪得很?」她问。 桃夭方才被吓得头都不敢抬,直道对方胆大包天,长公主没动怒也是奇蹟,这会儿赶紧给她顺毛,「呸,不就是一个乐师嘛,半点礼数都不讲,还整天故弄玄虚,也不知道给谁看。」 她冲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作势啐了一口,「长公主您没当众处置他,都是他烧高香了。」 秦舒窈却并没有接她的茬,只是凝望着那个影子,像是在沉思。 桃夭刚想着,该如何转开话题,忽见前面跑来的一个丫头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瞧,不由吃惊:「朱颜,你来宫里做什么呀?」 秦舒窈一愣,也看过去。 她对自己府上的人倒不太熟悉,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确实是公主府的婢女,一张小脸通红,额头冒汗,看样子是火急火燎跑来的。 「谢天谢地,奴婢绕了不知多少个弯子,好歹是把长公主给找着了。」她站定了,拍着胸脯喘气儿。 秦舒窈心说,急成这样也不知道说重点,但见她年纪小,又跑得气喘吁吁,也没忍心训她,只面露不耐问:「怎么了,都找到宫里来了?」 「回长公主的话,是驸马,驸马身子忽感不适,管事这才派奴婢进宫来禀报您。」 秦舒窈的脸色僵了一僵,不待她们反应,已大步而去。 第13章 第 13 章 驸马问想如何罚他。 秦舒窈一阵风似地走进公主府的时候,脸色沉得怕人,众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近前,唯有老管事职责所在,不得不上前禀明情况。 「驸马他怎么了?」秦舒窈板着脸问。 管事低头哈腰,十二分小心,「您进宫后不久,驸马就说身子不适,回房歇下了,奴才也不知究竟如何,谨慎起见,赶紧派人进宫寻您。」 「请郎中了没有?」 「这……还不曾。」 「嗯?」 秦舒窈一记眼刀飞过去,管事立刻苦起一张脸,「长公主恕罪,小的们并未瞧出驸马爷究竟是哪里不妥,说话行动都如常无碍,奴才不敢大动干戈,但也不敢怠慢,这才等着您回来定夺。」
第22页 秦舒窈抬了抬眉,大约听明白了。 这意思就是,顾千山他单看起来,哪儿哪儿都正常得很,像个全乎人似的,可他偏要在回房前知会一句,说自己身子不适。 那以这些日子来她表现出的重视,下人一定是不敢轻慢,要进宫向她禀报的,毕竟万一驸马有些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 但管事他们一面派人往宫里急寻她,另一面却又疑心,他和从前后院里的有些男宠一样,是故意装病,博取她的垂怜和宠爱,所以一时间也没有急着去请郎中,以免将场面闹大。 想明白了这一层,秦舒窈一路悬在半空中的心,就略微降下来了一点。 这公主府的管事,是几十年的老人精了,他的眼光基本是没有错的。 她就说嘛,她那巫蛊还没拿出来用,顾千山如何就能不好了。 她舒出一口气,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往顾千山的院子里走。 尽管知道这人多半没事,她推开房门的时候,手脚还是不自觉地轻了一些,一眼就看见他斜倚在窗下榻上,像是在闭目养神。 听见开门声,他也不曾动一下,真像是入定了一样。 秦舒窈看见他的模样,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走过去伸手轻轻戳他,「喂,你怎么了?」 面前人的眼帘微动了一动,却没睁开,仰起脸来朝向她,声音轻轻的:「长公主回来了?」 哎哟,别和她来这个,遭不住啊。 秦舒窈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怪异得很,干咳了一声:「你哪里不舒服,孤让人叫郎中。」 「不必麻烦了,我也没有什么大碍。」顾千山有气无力地牵动了一下唇角,「只是眼睛有些疼。」 「……眼睛疼?」 「许久没有见过太阳了,今日骤然一见,有些难受。」 「……」 秦舒窈站在榻边,哭笑不得,无话可说。 咱们能不能讲点科学的,你分明瞎得完完全全,连光感都没有,见不见太阳对你又有什么分别? 而眼前人看不见她精彩纷呈的表情,仍一脸无害地对着她。 她想了想,终究是没能说出这句话,反而低嘆了一声,坐到他身旁,手迟疑了一下,轻轻抚上他的眼睛,「疼得厉害吗?」 顾千山这副模样的时候,倒显得有些乖巧,闻声摇了摇头。 秦舒窈就眯眼笑了一笑,手转而挑起他的下巴,「你故意让人把孤从宫里叫回来。」 这人被她这样轻佻对待,也不反抗,沉默了半晌,微微一笑:「是。」 尽管猜到了,他心里大约打的是什么主意,秦舒窈仍然故意扬起了音调:「你莫非是在试探,自己在孤心里的地位?」 顾千山仍然闭着双眼,面容安静,「不错,正是。」 「……」 「长公主在与我相识前,后院中就有了许多位公子,我又是个眼盲的,难免自惭形秽。」他不紧不慢道,「我只想试试,我在长公主心里的位置,究竟有多重。」 你见过哪一个人,拈酸吃醋的时候还能这样波澜不惊,条理清晰,说话像背课本一样的没有? 秦舒窈又好气又好笑,表情扭曲,大摇其头。 幸好,顾千山是看不见的,在他面前,只要不发出奇怪的动静,大可以不必强装冷脸。每天戴着一张兇悍的面具,到他这里,秦舒窈倒是破天荒地得以放松片刻。 她无声地笑够了,才重新端起做作的声线:「哦?那你对你看到的结果,还满意吗?」 眼前的人微笑不改,「长公主能为了我,从宫中匆忙赶回来,我自然是极感动的。」 秦舒窈险些绷不住笑,默默捏了捏眉心。 不会吃醋,就不要吃醋,戏假了,朋友。 她算是看明白了,原来他这一副温吞从容的模样,是刻进骨子里的,只是从前街边算卦的时候,还真把她给蒙住了,看起来是有那么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而如今,用来同她演戏,要强扮耽于情爱的戏码,就怎么看怎么好笑。 不过转念一想,他可不是从十五岁起,就在山上修道吗,要小道士动凡心,那的确是难为他了。 秦舒窈唇边噙了一丝坏笑,声音却装得威严:「才成亲一天,就敢装病来试探孤?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量?」 顾千山脸色都没有变一变,依旧平静,「那长公主打算如何罚我?」 「……」 了不得,用最人畜无害的表情,说最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虽然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恐怕也想不到那个点上去,但他生来面目温柔,唇角像是永远微微上扬,如春风拂面,衬着这句话,实在很难让秦舒窈无动于衷。 撩于无形,最为致命。 秦舒窈咬了咬牙,忽然起了邪心,倾身上前,一手支在这人身侧,整个人就悬在他上方,相隔不过几寸。 尽管顾千山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气息,他的眼帘动了一动,唇角不自觉地抿了一下,竟透出一丝少见的无措来。 秦舒窈看在眼里,忽然怔了一怔,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 但她气氛营造到这个地步,也并没有打算收手,仍旧抬起手来,轻轻捏起他的下巴,笑容邪魅:「想如何罚你,你还猜不到吗?」 「……」
第23页 眼前人目不能视,被她捏住下巴,显出一种几乎是任人宰割的意味,有几分可怜,但因为这个姿势而格外靠近的双唇,色彩浅淡又美好,忽然敲得秦舒窈的心荡了一下。 「怎么,这会儿又不敢言语了?」她盯在这双唇上,眼神深沉,「你问孤的意思,难道不是任孤予取予求?」 顾千山躺在她身下,看似镇定,但睫毛却抑制不住地抖动着,唿吸也略微乱了几分,他并不知道自己与她之间的确切距离,因此只能小心地将后背紧贴在榻上,却又试图不令她察觉。 秦舒窈哑然失笑,明明在此中全无经验,连两句玩笑都经不起,还非要和她装拈酸吃醋,演技又稀碎。 也不怕她真把他给吞了。 她也没真想把人吓着,刚打算放过他,将身子撤远一些,眼前的人却忽然睁开了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险些把秦舒窈惊了个跟头。 「你……」她差一点就露了怯。 她不得不承认,哪怕全盲,顾千山的眼睛依然好看得要命,一双眸子在窗外落进来的阳光底下,像是漂亮的琥珀,眼尾弧线优美,睫毛根根分明,简直像是大师画出来的一样。 而偏偏因为看不见,他的眼中透着几许茫然,像是稚子一样无辜。 他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静静道:「长公主可以答应我一个心愿吗?」 「什,什么?」秦舒窈甚至磕绊了一下。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请长公主不要再怀今日入宫的念头了,好吗?」 「……」 秦舒窈全身陡然一凉,随即被气得热血沖脑,她恶狠狠咬了咬牙,语气不善:「你这是在做什么?卖身?」 眼前人的脸色微微发白,声音却像嘆息:「长公主明白我的意思。」 秦舒窈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她一把扳住这人的肩头,着意用了几成力气,连自己也分不清,她究竟有几分是在演这个恶人,又有几分是发自内心地在生气。 「你是在为什么人求情?」她冷道,「是皇后,她腹中的胎儿,淑妃,还是我那当皇上的好哥哥?」 顾千山被她紧攥着,脸色更白了一些,双眼没有聚焦,却直直地望向她。 「如果孤真想办你,你以为你有商量的机会?」她挑着眉,一字一字阴沉道,「别拿自己做砝码,挑战孤的耐心。」 说罢,也不管这人如何作想,迳自拂袖而去。 府中下人也弄不明白,长公主去瞧驸马时,分明还好好的,如何离开时就紧绷着脸,像是动了大气,猜测这位驸马大约还是直率,不如后院中的那些个男宠,一言一行都懂得揣测长公主的心意。 秦舒窈回到自己房中,关起门不许任何人打扰,才觉心砰砰直跳,乱得荒唐,掌心被自己掐得泛红。她长嘆一口气,颓然倒进椅子里。 顾千山到底明不明白,她守着简单的巫蛊不用,劳心劳神想着法子去害人,去做连自己都胆寒的事,是为了不连累他。 第14章 第 14 章 后院起火,长公主护夫。…… 公主府上下都知道,驸马不受长公主的喜欢。 或许长公主只是瞧他生得好看,以往又没见过他这样的,一时多了几分兴致,在成亲那两日里一反常态,表现出了些许上心,倒还唬得人以为长公主真对他动了心,待他与旁人都不同。 但自从大婚次日,驸马打错了主意,想要试探长公主对他用心几何,藉口身子不适,将殿下从宫中喊了回来,殿下便动了肝火,据传是盛怒非常,拂袖而出。 那日以后,长公主待他就冷冷淡淡的,更不曾往他的院子里去。 而驸马也不知该说是识趣,还是耐得住性子,还是如先前一般,对谁都从容和气,也不刻意往长公主跟前凑,若是长公主开口同他说两句话,便如常对答,若是长公主不理他,便一个人安静待着,也不扰着谁。 府里的下人私下都猜,他或许是学聪明了,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瞧长公主如今的模样,待他绝称不上喜欢,但也还没到厌弃的地步,假如他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隐形人,倒能担着一个驸马的名衔,在公主府波平如镜地过下去。 这对一个眼盲的算命先生来说,或许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只是,既然见了他受冷落,就难免有些人的心开始活泛起来。 这一日,秦舒窈正和桃夭在看次日出席亲蚕礼要穿的衣服,就听外面有人来报:「长公主,驸马和墨公子、白公子在院子里争起来了,您看要不要……」 「谁?」秦舒窈眉头一皱。 这一个公主府里,怎么成天往外蹦她不认识的人。 桃夭在一旁轻声提醒:「是墨玉和白瑕,就是您从戏园子里领回来的那对兄弟,唱花旦和青衣的。」 「……」 秦舒窈在心里忍不住嘀咕,这原身也真是不挑,怎么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都往自己后院里塞。 但脸上还得作不耐烦状,「怎么就争起来了?一天天的,都闲得生事?」 来禀报的下人连连点头赔笑:「是,是,净给长公主添烦心事。您不必去脏了眼睛,想必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秦舒窈的脸色却陡然不快,「闹不出什么大事?」 「啊……」
第24页 「孤去看看。」 话音未落,已经从报信那人的身畔疾步而过。 那人愣了一愣,与桃夭对视一眼,只能苦着脸快步跟上,心里嘀咕,这长公主的心思,可真是越来越摸不透了。 秦舒窈一路大步走到院子里,心里憋着火气。 这顾千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些日子来在她面前安静得话都不多半句,几乎当得起一句「逆来顺受」,又是怎么会和后院的男宠争起来? 要说他那个寡淡如水的性子,能和谁争,她是无论如何也想像不了的。 但他看不见,以一敌二,别吃了亏就万事大吉了。 她赶到庭院里的时候,就见三人站在那里,顾千山面前是她素未谋面的两个少年,面容姣好,盛气凌人。 她还没到跟前,就听其中一人道:「我们今日偏要弄个明白,你究竟是哪里招了长公主的喜欢,能让她这样五迷三道的?」 顾千山平静得像个假人一样,「我并不讨长公主喜欢,怕是让二位失望了。」 「也对,」另一个双臂抱在胸前,讥讽一笑,「谁人不知,驸马成亲的第二天就惹恼了长公主,至今连房也没有圆过,和我们这些人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话说得难听,顾千山却神情不改,甚至唇边还带着一缕浅浅笑意,「不错,公子所言极是。」 「……」 这就好像蓄力一拳,结果全都打在了棉花上一样,对方闻言俱是一愣,几乎有些泄气,原是大步流星的秦舒窈也放慢了脚步,身形半隐在假山石后面,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们。 她忽然觉得,顾千山这个能把她气得半死的性子,用来对付这两个不知深浅的男宠,吃亏的倒也未必是他。 一片难堪的沉默中,还是先前那人反应过来,眉头一拧,「驸马倒也不必过分自谦,自从遇见了你,长公主就再没踏足过后院,你要是说殿下她对你毫无喜爱,那恐怕有身在福中不知福之嫌了。」 一旁的人闻言唾道:「可不是吗,为了你,殿下连子卿哥哥都不见了,还让人将他看守起来,只下令要他不死,此外不曾过问一句。你呀,就是我们从前在戏班子里,骂的该浸猪笼的狐媚子。」 他骂得难听,连秦舒窈都皱起了眉,顾千山却依然波平如镜。 「此事我不能左右。」他淡淡道,「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行一步。」 说着,竟是当真要从二人身侧路过。 「走?」那说话难听的少年立刻不依不饶,「说明白了吗你就走?」 同时伸手在他肩头一推,就要将他拦下。 秦舒窈脸色一变,拔腿就往前跑。 顾千山被人一掌推在肩上,脚下踉跄了几步,也只作寻常,和从前在街头被人寻衅时并无什么不同,却只闻耳边环佩之声作响,随即重重撞进一个怀抱。 那人的力气之大,几乎像要将他撞飞出去一样。 他忍着诧异和暗笑,就感到那人手臂揽在自己腰间,将他牢牢圈在身边站稳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他听见面前有人慌张下跪,喊道:「参见长公主。」 秦舒窈将人搂在身边,声音冰冷:「谁给你们的胆量?」 两名少年早已吓破了胆,哭着叩头,一个劲儿地求饶。 她仔细打量他们,年纪还小得很,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细眉细眼,哭起来的架势梨花带雨,却也透着一股子察言观色的做戏模样,果然是戏台子上讨生活的。 她一边唾弃原主的眼光,一边只觉得肝火旺盛,不断往上冒。 就这样两个莬丝花一样的戏子,竟也敢碰她的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火气忽然大得吓人,脱口就道:「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撒野,是当孤已经死了吗?全都给孤拖下去杖责!」 杖责一刑,可大可小,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性命垂危,过往后院里被长公主责罚,丢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二人闻言,吓得几乎瘫在地上,痛哭流涕,只知道不断求饶。 秦舒窈却不知道其中关窍,只道是他们有胆子找顾千山的麻烦,却连挨几棍子的胆量都没有,正要喊人将他们拖下去,却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请长公主开恩。」 循声望去,她不由一怔,竟是片刻前他们口中提及的,徐子卿。 秦舒窈的眼中微微现出疑色,挑了挑眉。 这么巧,说曹操就到,别人前脚替他出头,他后脚就来求情,这究竟是兄弟情深,还是商量好了来算计她的? 相比不久前她新婚当日一见,徐子卿瘦了许多,脸颊越发线条分明,英俊中也显出几丝憔悴来,倒是凌厉之色略减,不復当日双目通红要向她问个明白的模样。 但想起他那一日的决绝,加之原主有错在先,秦舒窈心里还是有些犯憷,并不想过分刺激他。 「他们是来为你打抱不平的。」她瞥了一眼仍在哀哀求饶的二人,「你怎么说?」 「他们入公主府时年纪尚幼,这些年来唯独与我亲厚,视我如兄长。」徐子卿面容平静,「今日一事,原是因我而起,还请长公主将惩罚施加于我,由我受过。」 秦舒窈闻言,不由着意多看了他两眼。 不知是这阵子绝食相争,把自己折腾得累了,还是接受了现实,心气儿散了,她总觉得这人与上次相见时的气质大有不同。
第25页 这样说来,幼年戏班学艺,少年沦为男宠,倒的确不能指望这两人有多大的眼界和心胸,不过,冲着他们敢推顾千山那一把,她心里仍然不痛快得很。 「话虽如此,他们冲撞的可不是孤。」她紧了紧搂着顾千山的手臂,「此事要听孤的驸马怎么说。」 这人被她环在身边,神情不改,声音温和:「二位公子并未对我如何,就此作罢吧。」 「……」 秦舒窈险些被他闪了个跟头。 好嘛,有心给他撑腰,倒是被当成驴肝肺了,他就算假装思考一会儿,也能让她心里稍感安慰。 这莫非是常年修道,修成圣父了不成? 但既然她亲口说了,由他定夺,面对地上跪着的两人,她也只能绷着脸吩咐:「还不谢了恩快滚?」 两个少年慌忙磕头道:「驸马爷仁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徐子卿亦拱手谢了恩,才领着他们告退,只是临走深深看了顾千山一眼,也不知心中如何作想。 眼看着人走了,秦舒窈才回过神来,陡然被惊出一层冷汗。 她竟然在护着顾千山。 而她根本是一个没资格行善的人。 要是因为这一念之善,导致全盘重来,那她这大半个月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何况人家,仿佛也并没有领她的情。 她心说真是冤枉,赶紧甩开搂着这人的手,换上一副冷脸,张口就骂:「喂,你是不是傻?」 第15章 第 15 章 差一点亲上。 眼前人挨了骂,反而浮起淡淡笑意,「长公主说是,那便是。」 秦舒窈被他噎得心头直冒邪火,这人怎么回事,明明从前也是孤身在外讨生活的,如今看来却像是十足的软柿子,半点脾气没有,以往都是怎么活过来的? 她忍不住一把握住他手臂,将他扯到身前,咬牙切齿:「你好歹也是孤的驸马,能不能给孤长点脸面,别让谁都能欺负?」 顾千山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却任由她拉拉扯扯,半垂着眼睛,像是在看着她炸毛一样,半晌忽然低笑一声,「这与长公主的脸面有何干系?」 秦舒窈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让他这样一笑,心里忽地越发怪异。 她气不打一处来,兇巴巴道:「你是孤的人,你被人欺负,就是在打孤的脸,懂不懂?」 这人面对着她,似乎当真思索了一会儿,神情认真,「他们也是你的人,若是我占了上风,会不会也是在打你的脸?」 「……」 秦舒窈万万没有料到,他的思路会拐到这个地方,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她又无法同他解释,后院里的那摊子烦心事都是原主留下的孽债,实则与她半分关系没有,这整个公主府里,只有他一人,是她亲自选中的,尽管箇中原因,也难以启齿。 于是她只能板着脸,言简意赅:「你们不一样。」 顾千山闻言,像是认真在沉思。 她刚有些欣慰,或许这位木头道长还是能明白一些,却见他的脸慢慢地……红了。 秦舒窈一愣,仔细品了品自己刚才的话,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 你是孤的人,你们不一样,所以你不能让人给欺负了。 人间霸总,捨我其谁。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转移话题,却忽听眼前人低声问:「在长公主的心里,我当真不一样吗?」 「……」 她好险没被呛住,刚要出声,一抬头看见他的样子,话却忽然堵在了嗓子眼里。 顾千山原本就生得白净,此刻脸红成一片,连带着耳垂和脖子都微微泛红,一双眼睛没有聚焦,也没有杂质,干净得像水晶一样,还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迷濛。 他问她:「我当真不一样吗?」 秦舒窈觉得自己一定是不对了,明明是春日的太阳,并不烈,更不刺眼,她却觉得整个人被晒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她忽地踮起脚来,双手将这人的肩膀一推。 「啊……」顾千山猝不及防,轻吸了一口气,向后倒去。 然而他倒退了还没两步,后背就忽地抵上了一件坚实的东西,同时脑后被什么事物轻轻一挡,柔软得很。他怔了怔,才意识到那是秦舒窈的手。 他一动也不敢动,从袖子底下小心地反手去摸,身后的触感坚硬粗糙,带着某种纹理——似乎是树皮。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咫尺之处,秦舒窈的气息几乎是紧贴着他的鼻尖,温温热热,带着女子的香气。 「顾先生这会儿……」她的声音不无挑逗,「是当真不明白呢,还是又在暗地里吃醋?」 顾千山已经有许多年不明白,脸红是什么模样,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了。 他想起上次,自己藉故将秦舒窈从宫里叫回来,顺着她的话假装拈酸吃醋,不由得啼笑皆非。 果然,还是师父从前教导得对,人一时说谎,只以为无碍,却不知将来必有报应。 正自嘲间,下巴却忽然被几根手指抬起,那股暖热气息骤然贴近,「究竟如何不一样,要孤亲自告诉你吗?」 「……」 顾千山在青云观里待了十二年,每天耳濡目染,都是师父教的清心寡欲,然而此刻,他搬出念过千百遍的静心诀,却只觉效力也较往日大减。
第26页 秦舒窈在他面前咫尺处,静静看着他。 此刻她踮起脚,仗着对方看不见,占尽了优势,以一种霸道邪魅的姿态,将他抵在一棵大树上,一手垫在他脑后,一手捏住他下巴。 轻佻而富有攻击性。 只要她愿意,每一秒都可以吻上这双唇,将眼前人吃干抹净。 顾千山也不知是性子好,还是迟钝,被她这样对待,也看不出愤怒或屈辱,只是将后背紧贴在树干上,微微屏息,一双眼睛无波无澜,睫毛在树影里轻轻颤动。 秦舒窈忽然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现在有点理解这副身体的原主,真正的大梁朝长公主了。 骄横任性,随心所欲,不高兴了就进宫去挑事作恶,高兴了就四处搜罗好看的男人,收进后院里当男宠养着,在这样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堵在院子里干点爱干的事情…… 多让人羡慕啊。 而不必像她这样,在外人眼里是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其实只是一个为回家绞尽脑汁的可怜虫,不配说好话做好事,不配善待任何人,每时每刻都得披着恶人的外衣,就连亲自选中的驸马,实际也只是她的牺牲品。 她盯着眼前这双唇,目光沉了一沉,缓缓松开了手,向后退开两步。 顾千山只觉得身前一空,那股混合着淡淡香气的压迫感骤然离开。 他刚喘了一口气,就听秦舒窈像没事人一样轻笑着道:「顾先生不愧是修道的,定力果然不错。」 他垂着眼睛,没有答话。 秦舒窈拍了拍手在树干上压出的红痕,轻描淡写,「你们道士都学些什么呀,刚才被人欺负成那样,也不知道拿两个法术出来略施小戒。」 顾千山静了一静,再开口时,声音也平和得很,像是全然不曾经歷过片刻前的一幕。 「外间往往将道术传得玄而又玄,」他道,「那都是话本子上写的。」 秦舒窈斜眼看他,「你不会就学了个算命吧?」 她问得无礼,他却毫不介意一样,反而微微一笑:「也可以这样说。」 「……」 这样大方坦荡,倒是让人无话可说。 想起初见他那日,他一身白衣,看似仙风道骨的模样,秦舒窈就有点哭笑不得。 这人吧,有时候会陡然让她一激灵,觉得他好像能看透什么似的,但有时候,又好像软弱可欺得很,无论谁要对他怎样,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你给自己算过命吗?」她忽然问。 顾千山笑意平静,「长公主猜呢?」 「……」 秦舒窈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是不是待他太好了,以至于他都敢这样对她说话。 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也从没真的怕过她。 整个帝京的人,都避她如蛇蝎,只有顾千山,从初见起就是这副从从容容的模样,既不谄媚逢迎,也不忌惮畏惧,不论她是故意凶神恶煞,还是平心静气和他说话,他都总是同一副模样。 他就好像一个假人,没有自己的喜怒,永远任她予取予求,她想如何,就可以如何,就连当初聘他做驸马,他也没有一丝波动地接受了。 她毫不怀疑,就算她今夜就办了他,他大约也不会说出一个不字。 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为什么,秦舒窈心里忽然闷闷的不痛快,她故意冷下脸来,「孤没有闲心猜你的事。」 顾千山却反而轻笑出声:「初次相见时,我就同长公主说过,许多事并非算到了,就不去做。」 秦舒窈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唇角笑意并未落下去。 「过两日,长公主要出席亲蚕礼,对吗?」 秦舒窈的心微微一紧,在袖子下面轻轻握起了拳。 在顾千山面前,她是不必掩藏自己的表情的,她放任神情僵硬了片刻,才凉凉一笑:「如果你又要劝孤,还是趁早放下这个心思。」 眼前人笑容不改,「如果我还是要劝呢?」 秦舒窈从眼角瞥他一眼,一言不发,迳自离去。 远远等在廊下的桃夭自刚才起,将全程尽收眼底,只是有些对话听不分明,只见长公主一会儿像是护着驸马,转眼之间却又摆了冷脸,把人丢在原地,也弄不明白状况究竟如何,只道长公主近来越发喜怒无常,有时看着像是有了几分人气儿,转眼又翻脸不认人。 见着秦舒窈大步而来,她赶紧赔着笑跟上去。 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见秦舒窈回头看了一眼那被留在院子里的人,冷声吩咐:「府里的随从都是养着吃干饭的吗,连后院里那几个男宠都看不住?传孤的话,往后不许他们再到前院走动,尤其是刚才那两个唱戏的,要是让孤再看见或听说了,就让看守的人自己掂量后果。」 桃夭一哆嗦,也不明白长公主这发作的究竟又是哪一出,对驸马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只能连声答应。 答应完了,又问:「长公主,咱们还回去接着看过两天要穿的礼服吗?」 「不用了,」秦舒窈脸色冰冷,下巴高高抬起,「礼服穿什么不是一样?你去仔细准备孤要你办的事,不许有闪失,另外……」 她微微眯眼,回头紧盯着桃夭,「不许让驸马知道。」 第16章 第 16 章 准备动手害人。 亲蚕礼在城东的先蚕坛举行。
第27页 秦舒窈一下车,就看见满眼临时搭就的帐子,大大小小数十顶,那是供皇后和命妇女官休憩的所在,以及用来摆放祭品的场所。只是用来挡风的都是雪白帷幔,此刻在风里微微飘拂,乍一看仿佛不大吉利的模样。 今次随行的,除了宫人,还有许多宗室和外戚的女眷,随行车马熙熙攘攘,排开老远,其间人来人往,穿梭不停,混杂着马蹄子蹬地和打响鼻的声音,让人眼晕。 「长公主,咱们先进帐子里休息吧。」桃夭道。 秦舒窈点点头,正要抬步,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舒窈,等一等皇嫂。」 她心里一紧,扭过头去,就见皇后由两名宫女扶着,缓步向这边过来,脸上笑容亲切,似是见到她极高兴的模样。 她瞥了一眼皇后高高隆起的肚子,不冷不热道:「皇嫂肚子都这么大了,还坚持亲自主持亲蚕礼,真是令人感佩。」 皇后轻抚了抚小腹,似是有些羞赧,却掩不住笑意里的甜蜜,「你皇兄日日处理政务繁忙,我在后宫什么也帮不上,难得有这些我身为皇后的分内事,我又怎能懒怠推脱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声音里带着憧憬:「算起来,这个孩子再有月余就该出生了,我马上就要当娘亲了。」 「舒窈,」她抬头欣喜道,「到时候你这个姑姑,一定要来吃酒啊。」 可是她这个当姑姑的,想杀了这个孩子。 秦舒窈浑身一个激灵,表情僵硬,潦草敷衍了一句,转身就要走。 皇后却热情不减,追上来亲亲热热挽起她的手,「有日子没见你了,我们到帐子里一同坐坐,说说话,可好?」 秦舒窈心乱如麻,一时也没能抹下脸,就被她拉着一路到了皇后专属的大帐。 皇后出行,是要由羽林卫负责随行保护的,帐子外面站着好几名将士,个个执刀执戈,英武不凡。 其中一名穿软甲的走上前来,行军礼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却对一旁的秦舒窈熟视无睹。 秦舒窈不认得他,皇后却认得,和气道:「何将军免礼。」 见他不向秦舒窈见礼,皇后似乎微感不安,小心觑了一眼秦舒窈的脸色,有意提醒道:「何将军怕是不曾见过,这便是长公主。」 那人这才将目光转向秦舒窈,却像不情不愿似的,只潦草一抱拳,「长公主。」 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不屑。 皇后神色为难,偷眼看着秦舒窈,那模样仿佛是担心她随时要发难。 秦舒窈看着眼前这位高大英气的何将军,内心疑惑得很。 瞧他的模样,显然是对她十分的不待见,这人她一定是没有见过的,难道是与原身有什么过节?或是单纯的对她的所作所为心怀不满,也未可知? 不过,帝京暗地里看不惯她的人,不计其数,敢当面这样落她面子的,倒还是第一个。 要是原身在这里,怕是真会当场发作,但是秦舒窈不是她,何况她此刻的心里,装的全是一会儿要实施的计划,并没有心思横生枝节。 于是,她只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何将军,留下一个「你给孤等着」的眼神,便迳自从他身边走过,同皇后一起进了帐子。 皇后见她能隐忍不发,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些许,且稍感欣慰。 她近来总觉得,这位令人头疼的皇妹似乎性子沉稳了些,不再像从前一样,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一刻也不得安宁。如今虽然也常冷脸,说话依然刺耳,但总归只是小打小闹,较之从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大有改观。 她与皇上和太后私下都说,许是人终有长大的这一天,舒窈不过是性子犟些,脾气大些,从前留下的误会又深,但无论怎么说,也是渐渐有懂事的模样了。 就像今日,竟主动愿意作为皇室宗亲,来出席亲蚕礼了,太后听闻的时候,着实老泪纵横,感慨了许久。 「舒窈,这一路过来累不累?」皇后一边被扶着坐下,一边问,「快坐下歇歇,喝杯茶。我让她们带了些点心来,要不要吃一些?」 这口气,好像在把她当小孩子哄。 秦舒窈有些哭笑不得。 但看着皇后身子沉重,需要两名宫女左右扶着,才能缓缓坐下,却还要顾着招唿她,她心里又每时每刻都不是滋味。 即便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将原身的那份蛮横乖张,学来了七八分,但此刻有心也使不出来了。 皇后见她干坐着不答话,便又笑道:「我也摸不准你的口味,但听皇上说,你从小喜欢吃桃花糕,我让御膳房一早新做了,我们就着茶同吃两块吧?」 秦舒窈袖子底下的手心已经沁出汗水,机械地点了点头:「好。」 皇后见她今日格外和顺,更是欢喜,连忙扭头吩咐宫女端上来。 宫中制的桃花糕,小巧玲珑,每一枚都是刚好适宜入口的大小,以花汁浸染,色泽粉嫩,表面铺了细碎花瓣,嫣红可爱,令人喜欢。 秦舒窈拈了一枚,缓缓入口,味道确实不错。 只是,皇后说是要与她一同用点心,却看似极勉强,这样小小一枚糕点,不过咬了一半,便用帕子托着放在了桌上,眉心微蹙,一连喝了好几口茶水。 「皇嫂不吃吗?」秦舒窈看着她。 皇后轻抚了几下胸口,才柔柔一笑:「叫你见笑了,我这些日子,大约是临生产的缘故,胃口总是蔫蔫的不好,许是方才车马颠簸,这会儿有些犯噁心。」
第28页 秦舒窈着意多看了她几眼。 她本就生得纤弱,快生产了依旧如此,脸不过巴掌点大,即便是穿着宽大的礼服,仍显得整个人如风拂杨柳,这样一来,肚子就显得格外地大,连秦舒窈看着,有时都担心她会被压垮了。 「上回御医不是说,这一胎的胎像不稳吗。」秦舒窈端着茶杯,淡淡道,「皇嫂该多静养,不该强撑的。」 皇后垂眸笑了笑,「皇上与母后也这样劝我,是我自己坚持。还好,一会儿真正举行祭礼的时候,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时辰,我应当能撑得住,回宫多歇一会儿就好了。」 杯中有少许茶沫沉浮,秦舒窈的视线凝视在上面,良久,轻轻「嗯」了一声,「要是皇嫂身子不适,临时取消祭礼也未必不行,快临近生产了,万一腹中皇嗣有个好歹,得不偿失。」 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闻言,都暗中皱眉。 尽管都知道长公主的为人,但这个关头听见这样触霉头的话,实在刺耳得很。 皇后亦是一怔,却并未面露不悦,反而微笑道:「祭礼在即,劳师动众地准备了这样久,如何能因我一句话就取消呢。皇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一会儿我注意走动慢些,一定无事的。」 在她看来,秦舒窈话虽难听,但与平日言行相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隐藏的关心了。 秦舒窈脸色僵硬地应了一声。 皇后越是如此和善,全无防备,她就越是如坐针毡。 她觉得实在无法在这帐子里再待下去,刚想藉故离开,却听皇后又问:「你与驸马转眼也成亲一月了,近来可好吗?」 秦舒窈自打今日出门起,心一直是沉着的,没有一刻不在挣扎,唯独此刻听人提及顾千山,心却像忽然松快了一些,向上浮起了些许,连带着眼神也柔和了一瞬。 算是好吗?如果除去她总是在扮恶人,恶声恶气地对顾千山说话,总是突如其来甩脸色不理他,那仿佛还挺好的。 「还……不错。」她迟疑着吐出这几个字。 皇后唇边浮起笑意,十足是长嫂的模样,「你的驸马我不曾见过,当初皇上去吃喜酒,回来同我说,模样很好,性子也好,唯独眼睛看不见。你既是真心喜欢,平日稍让着一些,别对人家太兇了。」 「……」秦舒窈听着,心里忽然怪怪的,似是有些酸,有些痒,但也并不令人排斥。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知道了。」 她自己不觉得如何,皇后却是内心大喜过望。她何时见这个皇妹如此乖顺听话过?果然,遇见心上人以后,到底是同从前不一样了。 此时,正逢外间来了几名女官,要向她禀报祭礼准备的事宜,皇后即便有心想与秦舒窈多说几句,也只能打起精神去应付眼前的要事。 秦舒窈得了空,起身道:「皇嫂先忙,我出去走走。」 皇后点头道:「好,外面来往搬运祭品的人多,你小心些别磕了碰了。」 她一路出了帐子,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也无人留意她,迳自向一处角落走去。那里的两座帐子,堆放的是祭礼之后设宴劳酒所用的器具,多是桌椅碗碟,此刻还没有人会去动,想必旁人轻易也不会来。 她走到帐子后面站定了,回身看向桃夭,淡淡开口:「孤吩咐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第17章 第 17 章 计划又被驸马阻拦了。…… 「准,准备好了。」桃夭低声答道。 她头埋得低低的,像恨不能缩进地里去一样,一双眼睛张皇不安,四处乱瞟,唯恐被人听去了她们此刻对话。 她从小侍奉长公主,深知这位主子是怎样一个性子,这些年来跟随左右,自认恶事做的也不少,但从未如今日一般紧张。谋害皇后与腹中龙胎,这是诛九族的罪名啊! 秦舒窈一张美艷面容绷得紧紧的,透出森冷气息。 「很好。」她缓缓点头,目光凝视着前方不知哪一个角落,「一会儿安排的人,务必不许出错,不然的话……」 她半转过脸来,视线落在桃夭的脸上,「明白了吗?」 桃夭打了个寒颤,身子瑟缩,「是,奴婢不敢有所闪失。」 「嗯。」秦舒窈淡淡应了一声,又转回身去,背着手,像是在出神一样。 桃夭看着她的模样,心里阵阵打鼓,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由于每年的时气不同,每年举办亲蚕礼的时候,蚕的生长情况也不尽相同。若是当日蚕已出生,皇后便带领妃嫔命妇前往桑林,亲取桑叶,回来饲蚕,而假如天气尚冷,蚕未孵化,祭祀完毕则打道回宫,改日再行此礼。 而今年,恰恰因为皇后胎像不稳,为了休养,亲蚕礼晚了十余日举行,如今蚕不但已经孵出,且长大不少,正是食慾旺盛的时候。 长公主吩咐她,事先派人多收集蚕沙,等到皇后亲自餵蚕时,将蚕沙多洒于地面,再命人暗中推搡,以使皇后摔倒滑胎,事后再设法嫁祸于淑妃,使后宫起火,皇家不宁。 桃夭并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她侍奉多年,对当年先太子意外身亡一事,也算是极为熟悉的了,也很清楚长公主自那之后,一直仇视当今皇上,疑心是他暗中下手,夺得储位,也怨怼自己的生母太后,恨她对这个养子多有包庇,而对她亲哥哥的死不尽心追查。
第29页 长公主的怨恨,早已成了多年心魔,劝不得,解不开。 但是,在此之前,她从未有意针对过不相干的人。 她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在与皇上和太后作对上,至于其余在她手上遭殃的人,多半是不慎触了她的霉头,而对于皇后、淑妃这些人,她虽然恶声恶气,倒也从没有真动过干戈。 桃夭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突然就要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动手。 尤其是,片刻之前,长公主又仿佛在话里有话地劝皇后,此刻藉口身体不适,取消祭礼,回宫休养,未必不是一个好主意,以免皇嗣有个三长两短,追悔莫及。 有谁在决定动手害人之前,还会这样劝人的吗? 「你在发什么愣?」 她正内心挣扎,就听耳边传来冷冷一句。 她抬头,对上秦舒窈透着凉意的视线,抿了抿嘴,犹豫了一瞬,终究咬牙道:「长公主,奴婢该死,奴婢在想……咱们真的要这样做吗?」 秦舒窈俯视着她,眯了眯眼,「你是在违抗孤的命令?」 「奴婢不敢。」桃夭小心打量着她的神色,「奴婢只是……担心长公主后悔。」 「……」 秦舒窈陡然愣了一下,眼中故作出的兇狠之色都淡了几分,转而浮现出一丝茫然。 桃夭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头又重新低埋下去,「奴婢该死。」 后悔吗? 秦舒窈站在仲春的暖风里,却只觉得遍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挤出一丝苦笑。 近来好像每一个人都在同她说这话,顾千山也说,那个奇怪的乐师也说,到头来,连桃夭都这样对她说。 好像每一个人都能发现,她即将要做一件天大的错事,他们或平静,或冷淡,或小心翼翼,每个人都试图劝说她,放弃她的计划,好像这整个世上,众人皆醒,只有她一个人看不破执迷。 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想回家,每一天都想回家,想回去过平凡的生活,每天能吃上爸妈做的饭,而不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做似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长公主。 而想要回家,她就必须按部就班完成她的任务,使大梁朝风雨飘摇,国破家亡。 大梁朝註定要亡的,这就是她的使命。 既然原主不在了,就必须由她来接手完成。 假如说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什么选择,那就是,究竟是利用巫女瑶光献给她的那一只巫蛊,轻松地灭亡大梁,让顾千山替她承受反噬,成为她的牺牲品,还是选择另一条更艰难的路,依靠自己的力量祸乱朝纲,保住顾千山。 她明明,已经选了后一条了。 能少害一个,就少害一个。她是这样想的。 可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在阻拦她。 秦舒窈闭了闭眼,忍下眼底一阵酸意。 她又不是天生恶人,道德沦丧,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又为什么要去害别人未出世的孩子,又嫁祸给别人。 她也是无数次反覆劝说自己,一个註定要靠她的手去覆灭的王朝,一个不属于她的,她终究要离开的世界,对她而言,或许就像一本小说,一个游戏一样,其中的人也不过只是一个个人物,并没有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她也并没有真的在害人。 明明是她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为什么偏偏每一个人都要劝她三思而后行。 她明白,只要她愿意退一步,不再仇恨谁,不再试图筹谋什么,她立刻就可以拥有天底下最无忧的生活,亲人疼爱,民众敬仰,锦衣玉食,一生荣华。她也不必再费尽心力去想,怎么不连累顾千山。每一个人都会好好的。 但是她呢?她的家呢,她的爸爸妈妈呢? 「不必多话。」秦舒窈忍着眼底湿润,冷下脸来,「照孤吩咐的去做,不得有误!」 不料,桃夭还未答话,一旁却忽然传来一个冷冷淡淡的男子声音:「长公主,想要做些什么?」 「是谁?!」桃夭一惊,立刻回身,同时一把将秦舒窈拦到身后。 秦舒窈亦是双目圆睁,背嵴一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帐子四周的雪白帷幔随风飘动,从后面缓缓绕出一个身穿银甲的身影来,高大修长,剑眉星目。 「何将军?」秦舒窈一抬眉梢,不冷不热道。 来人笑了一声,站定在她几步开外,一双眼睛沉沉的,透着冷光,「长公主不在那边帐子里休息,与侍女跑来这里,不知又在谋划些什么?」 「何将军!」桃夭挡在秦舒窈身前,身子微微发抖,表面上却努力支撑着气势不输,「留神你是如何同长公主说话的!」 「我常年在军中,只知如何锄奸惩恶,不知如何与长公主说话。」 那人说着,举步上前,大有逼近之势。 军中之人本就带着煞气,桃夭如何见过这个阵仗,止不住地腿软,却还强自挡在秦舒窈身前,声音发抖:「你,你要犯上不成?」 秦舒窈轻轻将这小丫头拨到身后,扬起嘴角,「锄奸惩恶,那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差事,什么时候要劳烦何将军了。」 对面的人方才还闲庭信步,闻言脚步却停了一停,脸上笑意收敛,眼神里带了一分警惕。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长公主向来骄横愚蠢,稍有不顺心,便仗着权势大发脾气,今日一见,却似乎与记忆中有所不同,令人不能不多加小心。
第30页 「何将军特意来找孤,有何贵干?」秦舒窈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剑眉之间微微拧起,一时间倒摸不清这位长公主的深浅,沉声道:「我并非特意来找长公主,只是职责所在,巡视至此,听见有人在此间私语议论,担心是有所图谋,所以特来察看。」 「还好,终究是虚惊一场。」秦舒窈笑意不减,直视着他的眼睛,「孤还以为,何将军该是值守在皇后的帐子外面呢。原来羽林卫出动千人,还要你亲自到这角角落落里巡视,当真是辛苦。」 「……」 对面的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僵持了片刻,才一拱手,「既是无人图谋不轨,那便是最好。长公主还是带着你的侍女早些回去,祭礼不久就要开始了,以免误了时辰。」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背影里似乎都带着压抑的怒气。 待他走远了,桃夭才敢从秦舒窈背后探出头来,小声道:「好吓人。」 秦舒窈也是不明白,这丫头胆子这样小,是如何跟在原主身边耀武扬威这么些年的,忍着苦笑,淡淡道:「回去吧。」 一路回了休憩所用的帐子,皇后正坐在里面,一见了她就道:「舒窈,让人好找。你府上的人来寻你,一会儿的祭礼你不用出席了,还是快回去看看吧。」 秦舒窈一看,自家婢女果然立在一旁,不由眉心一跳,「又出了什么事?」 「禀长公主,是驸马。」那婢女小声道。 秦舒窈顿时哭笑不得。 好了,知道他会算卦了,多半是算到她今天要动手害人,又想方设法要把她喊回去了。但他知不知道,同样的套路不能用第二次? 「要是病了,就请郎中。」她淡淡道。 「不是,」小丫鬟急得跺脚,「是驸马把后院的男宠全都给放出府了。」 「……什么?」 第18章 第 18 章 故作兇狠地亲上去了。…… 秦舒窈回府的时候,沉着一张脸。 府中上下战战兢兢,不敢近前,唯恐被迁怒,心里都暗自咋舌。 驸马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又生出事来。谁不知道,长公主说,后院里的事都交给他处置,也就是那么一说,没想到只有他当了真,竟敢把五十余名男宠都放了出去,谁劝也不管用。 他还真把自己当一家之主了不成?这一回,怕是要触长公主的逆鳞了。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算命先生,长公主喜欢他,能聘他做驸马,如今生起气来,就算是要他的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老管事一边在心里道,年轻人真是不知分寸,一边揣着十二分的小心,迎上前来。 「长公主,您看这……」 他颤颤巍巍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秦舒窈打断。 「孤知道。」秦舒窈冷冰冰甩下这一句话,径直就往驸马的院子里去。 老管事望着她的背影,低低嘆了一口气。 驸马这一回,恐怕是落不着好果子吃了。 秦舒窈一路进了顾千山的院子,推开房门,就见这人坐在桌边喝茶,姿态从容,神色自若。 她有意把门用力推了推,木门发出哐啷一声响,里面的人好像这才注意到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长公主不是去亲蚕礼了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秦舒窈都快被气笑了,「孤为什么回来,你不清楚?」 「怎么?」她板着脸进去,站在他面前,「听说你把后院的男宠都给放出府去了?」 顾千山笑容平静,「不错。」 秦舒窈咬着后槽牙点了点头,只觉得肝火旺盛,却半点都发不出来,她凑近前去,半笑不笑地看着他,「顾千山,你好大的胆子。」 「长公主不是说,既然我是驸马,后院里的事都随我处置吗。」 这人甚至有闲心,端起面前的茶浅饮了一口,手又执起一旁的干净茶杯,「你一路回来走得急,要不要喝茶?」 「……」 秦舒窈一口气憋得肺都快炸了,幸好在顾千山面前,也不必太在意表情。 她哭笑不得,嘴角几番抽搐,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无声地笑骂了一句,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孤让你处置,就是让你全都放出府去?」 「是我领会错了长公主的意思。」顾千山唇角微扬,「不知长公主打算如何惩戒我?」 秦舒窈十分笃定,他就是在这儿等着她的。 他的所作所为,就好像唯恐不能激怒她。 「你先说说,那些男宠,你都是怎么放出去的?」 「家人尚在的,就让他们回家,无处可去的,就多发些银钱,让他们自己去谋生。」顾千山半垂着眼睛,声音平缓,「总之,不能再留在公主府里。」 「哦?为什么不能?」 「那一日,他们竟敢当面顶撞我,我如何还能容得下他们?」 眼前人神情没有半分波动,显得十分的理所当然。 秦舒窈盯着他,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这话说出去,要是有人信就稀奇了。 先不说哪有人做这种争风吃醋的事,能平静至此,一板一眼,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样,单说他所做的事,也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后院里的那些男宠,都是原身明抢暗夺过来的,不少人在公主府里已经幽禁了几年之久,其中像徐子卿那样,家世良好,还有几许骨气的,是极少数。
第31页 大多数人应当像她那天见到的两名戏子,出身寒微,入府的时候年纪又小,在这公主府里不论是否真心侍奉,都已经习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如今要陡然离开,自谋生路,哪有什么一技之长。 他们要是能被三言两语劝动,拿了钱就走人,她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但是她也不信,顾千山这个人,能如何凶神恶煞地逼着他们走,那这其中,就一定还有许多他没说的事情。 单按时间推算也知道,他哪里是前两日遭了几句顶撞,就突然妒火中烧,要清理她的后院。他分明是一早就在计划这件事,很有可能从与她成亲的时候起,就开始着手了。 秦舒窈注视着眼前气定神闲,像是一切都与他无关的人。 他清理这些男宠是为了什么,她暂时没有头绪,也并不很在意,但是,他偏偏挑在今天…… 「顾千山。」她冷冷一笑,忽然伸手扳住他的下巴,「你真当孤不捨得罚你吗?」 眼前人被她这样对待,既不慌,也不恼,只是就着她的力道仰起脸来,眼睛像是看着她的模样,「长公主要如何罚我,悉听尊便。」 「你!」秦舒窈咬牙,「你以为孤不敢?」 这人静静地望着她,唇角带着笑。 她忽然就生气得很,感到一股邪火从心底里不断地往外冒。 为什么他总是一副平平淡淡,心如止水,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慌张的模样?是她这个长公主的恶名传得不够广吗?还是他真的以为,她选他做驸马,是对他一见钟情,所以无论他如何挑衅她,她都不捨得对他怎样? 这是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信心。 她看着眼前这张好看的脸,心里默默道,你不过是我的牺牲品罢了,只要我横下心来,不顾你的死活,利用那只巫蛊,你就算不死,也幸运不到哪里去。 不但不懂得讨好她,还一次次挑战她的权威,阻拦她害人的计划,真是笨到家了。 一念及此,她森森地笑了两声,扳住他下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孤后院里的那些个男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其中还有好些,是在孤身边伺候了多年的。你呢?顾千山,你有什么?」 她暗中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不过是一个才进门没几天的,瞎眼的算命先生,你好大的胆子,拿什么和他们比?」 字字戳心,锋利如刀,连她自己说完,心里都颤了一颤。 顾千山却好像听见的不是恶言,而是什么好话一样,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反而轻轻地笑出声来,其声清朗,好听得很。 秦舒窈捏着他下巴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强忍着心慌,「你笑什么?」 「我从未想过能和谁比。」他用空茫的眼睛望着她,「我也从不认为,长公主会捨不得我。」 「……」 「长公主心里有气,只管罚我就好,我绝无怨言。」 这是在干什么?和她玩视死如归吗? 秦舒窈的心头火忽然就更旺了,她看着眼前人不知是真超然物外,还是故作平静的模样,说不清为什么,陡然恨得想咬他一口。 她忽地俯身下去,将人向后一推,牢牢地禁锢在椅背上。 顾千山的脸色这才微微一变,身子本能地向后仰,但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被秦舒窈箍在面前,两人的鼻息都能够相交。 他面上是竭力不动声色了,睫毛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想要努力屏息,小心翼翼间,却反而透出了一种懵懂脆弱,仿佛很招人疼的气息。 秦舒窈脑子里有一根弦,陡然一颤,像是被人危险地撩拨了一下。 她就着这个捏着别人下巴的姿势,忽然抬起拇指,在那双唇上轻轻抚过,她能看见,顾千山的身子一震,脸色微白,那张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慌张。 太造孽了,这种不良少年的行径,到底都是哪里学的。她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但是与此同时,她又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连带着全身血脉都跟着震动,一下又一下,有力,又发烫。 「这可是你说的。」她咽了一口唾沫,开口道。 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晦暗的危险气息。 顾千山也不知是真说到做到,别无二话,还是被她的举动镇住,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挣扎,只是用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她,眼睫无意识地轻轻眨了眨。 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这样勾引,就不要怪她了。 秦舒窈一咬牙,干脆利落地俯身下去,吻上那双唇。 唇齿相贴的瞬间,她感觉到眼前人轻轻吸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发抖,但并没有躲闪,她怀着犯罪的心态,就当他是默许。 她言行之间,看似都恶狠狠的,真的吻下去时,动作却还是不由自主放轻了,连捏着对方下巴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悄悄滑到了对方的腰上。 顾千山的唇又薄又软,带着淡淡的清香,他大约是因为眼盲,又在山上修道多年,对世间情爱一窍不通,此刻任凭她肆意妄为的模样,竟然乖巧得有点惹人疼。 秦舒窈在心里低嘆了一声,从他的唇齿间退开,停了片刻,才将搂着他的手从他腰后轻轻放下。 眼前的人薄唇上还泛着微微水光,一声不吭,双颊通红。
第32页 秦舒窈看着这个故作平静的人,心里忽然又软了一下。她很想告诉他,其实他害羞的时候,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但她最终没有说,只是清了清嗓子:「罚完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不许再挑战孤的耐性。」 第19章 第 19 章 打算换个方法搞事情。…… 「长公主,咱们这样干真的……没问题吗?」 书房里,桃夭侍立在一旁,眉眼间写满挣扎,小心翼翼问。 秦舒窈倚在圈椅里,百无聊赖,神情恹恹地翻了翻手中信函,随意往桌上一丢。 她书桌上的各色信封、信纸,早已凌乱堆成了一座小山,边角卷翘,墨迹污染,其中还能依稀看见一些「臣顿首」、「请陛下安」、「祈陛下定夺」之类的字眼。 桃夭光是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须知,这些都不是寻常信函,而是由各地送进京的,应当呈到皇上手中的政事奏章。胆敢截留且私拆奏章,这是多大的罪名! 秦舒窈却像毫不心慌一样,闲闲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桃夭啊,你要是害怕,就趁早离开公主府,到别处去做事去。」 「长公主……」桃夭瘪了瘪嘴,「奴婢知错了。」 秦舒窈淡淡地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像是在养神。 桃夭看着她出奇笃定的脸,就只觉得既害怕,又委屈。 她也不知道,近来长公主是怎么了,明明从前不过是和皇上太后过不去,挑事永远直奔主题,从不拐弯抹角,多数时候雷声大雨点小,最近却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迂迴起来。 前些日子,千方百计要从后宫下手,意图使皇后落胎,嫁祸给淑妃,看后妃纷争不休,一计不成,这些天又打起朝堂的主意来,派人到驿站拦截奏章文书,简直胆大包天。 她跟随了这么多年,忽然有点闹不清长公主究竟想做什么了,就好像…… 长公主一夜之间变得沉稳多了,却比从前更阴险,更捉摸不透。 「你在想什么?」她一晃神,忽然听见秦舒窈的声音冷冷响起。 她哆嗦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回长公主,奴婢在想,这些奏……这些东西留在这里,总不是长久之计,要不然,奴婢去点个火盆,悄悄地烧了吧?」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您放心,奴婢亲自去办,绝对不会让别人瞧见的。」 不料秦舒窈却淡淡笑了一笑:「无妨,你是孤的贴身侍女,这些事情,何须你亲自动手。」 「啊?」 「把它们抱出去,随便找个人,吩咐他烧了就是了。」 「啊……」 桃夭小心地觑她一眼,不敢多话,只能麻利将奏章收拢,抱在怀里,灰熘熘地出门了,心里直犯嘀咕。 要是换了别人做这样的事,就算没吓破胆,也必定万分小心,一定是派最亲近最信得过的人,掩人耳目处理了才好,怎么长公主倒好,反其道而行之,好像巴不得让人发现走漏了风声一样呢? 她不禁想起从前宫里的传言来。 当年先太子去世后,长公主性情大变,虐杀谢家小世子,嫁祸于谢侯爷满门,仇视庶兄,对父皇母后也多有忤逆,宫中私底下就有流言,说殿下怕是受刺激太重,失心疯了。 只是,她毕竟是金枝玉叶,这样揣测公主,实在太过难听,御医更是不可能开出这样的诊断来,只开了些于事无补的汤药调养,其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样的传言被先帝和太后及时扼杀,严令宫中不许再听见。 后来,长公主的为人处世宫中无人不晓,渐渐地也就没有人再往那里想了,只唯恐避之不及,没有人愿意触她的锋芒。桃夭身为贴身婢女,更是不敢有半分这样的念头。 只是如今,她陡然想起来,倒觉得或许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桃夭出去了,留在书房里的秦舒窈只觉得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谁背后骂爸爸。」她自言自语道。 说完了,又赶紧抬头向门口张望一眼,生怕这种超前太多的用语让人听去了。 门外静静的,除了已经走开的桃夭,没有人敢往她的面前凑,谁都知道,远离长公主保平安。 秦舒窈悠悠嘆了一口气,又懒懒散散地靠回椅子里。 桃夭不明白,她为什么胆大包天,毫不顾忌,但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的行径,叫做唯恐天下不乱。 她不愁自己的所作所为被人发现,引发风波,她只愁一切都过于太平,她的任务一点也看不见希望。 第一回 ,她试图引诱淑妃去谋害皇嗣,被顾千山以身体不适为由,给叫回了府里。 第二回 ,她想在亲蚕礼上亲自动手,连计划和帮手都安排好了,结果顾千山突然放走了后院里的所有男宠,迫使她不得不回来看个究竟。 如此一来,皇后生产的日子倒是快要临近了,她想不出自己还能使什么招数,只能放弃了从后宫下手的心思。 要动摇一个王朝,后宫无处入手,那就只能着眼于朝堂。 可是说来容易,做来却难。 先不说在这个时代,女子无从插手政事,即便她是兴风作浪的长公主,在这一点上也并没有什么例外,单说以她的本事,就算真把整个朝堂摆在她面前,她一时半会儿也并不知道该做什么。
第33页 大梁朝的朝廷,就像一座运转良好的大型机械,要她一个既不熟悉此间风土人情,更不懂得政事的人,去找到一个切入点,意图破坏,这谈何容易? 她思来想去,还是先选了一个她能够掌握的点入手—— 各地的奏章文书,都得通过快马送入帝京,她派了手下得力的随从,去驿站暗中截留文书,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使朝廷得到的消息滞后,从而理政不及时,埋下祸端。 但就她这些日子看来,虽然的确给朝廷造成了一些麻烦,但远没有伤及筋骨,想要依靠这种法子把大梁的江山给祸害了,她这辈子闭眼前能不能看见,都是未知之数。 她很疑心,她做事的手法并不高明,皇上若真有心查,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也能知道是谁在哪个环节捣了鬼,只不过是皇上有意遮瞒,不愿与她计较罢了。 这多少让她感觉很没意思。 如果要说,近来有什么事能让朝廷有些头疼,那就是北方的狄国,近期进犯得有些频繁。他们觊觎关内的大好河山,时日良久,但大梁边境布防很严,要靠他们助她这一臂之力,也不怎么现实。 头疼,头疼死了。 秦舒窈郁郁吐出一口气,毫无形象地瘫倒在椅子上。 扳着手指算算,她来到大梁,也快两个月了,也不知道这里和她原先的世界时间流速一不一样,如果她回去的时候,一睁眼还是次日清晨,那是最好,但如果在那里也同样过了两个月…… 她面露苦涩,狠狠一个激灵。 那恐怕她老爹老娘已经把她烧了吧。 秦舒窈焦虑得团团转,用手在桌上胡乱挠了几把,也没有起到什么发泄作用。 要说现在最让她心烦的是什么,那一定就是顾千山。 她每每想起这个人,都头疼不已,只觉得脑子里乱作一团,良知和理智天人交战,永无宁日。哪怕她这些日子来,有意躲着他不见,但光是想起来,就一个头有两个大。 这个人乍看起来,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是深挖下去,全身都是她看不透的谜。 如果说当初街头一见,她还认为是偶遇,毕竟是她顺手多管闲事,非要从那金员外手底下帮他,她无法说,连这也是他事先设计的。 但之后的事,她却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只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当初她说要聘他做驸马,如今回想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他当时的态度简直像是欣然接受,全无对她的半点畏惧或忧虑。 而他进了公主府以后,似乎就致力于一件事——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去害人。 她有时候实在是很好奇,他难道真的像帝京市井传言的那样夸张,是什么神算半仙?他究竟能够算到多少事情? 但无论真相是怎样,他都是确确实实地,在给她添乱。 秦舒窈揉着眉心,苦笑了一下。 她当初真是善心发作,被愧疚填满,只想着把人圈在身边,万一将来被她害死了害残了,她好歹还能弥补些许,良心稍安。 现在看来,真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坑。 要是早知如此,她当初就该无动于衷,任他继续街头算命,现在她就可以开开心心用起她的巫蛊,早日灭国,早日回家,至于顾千山的死活,又与她何干? 何苦天天畏首畏尾,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一想到那天顾千山对她说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也从不认为,长公主会不捨得我。」 她咧了咧嘴,无声地骂了一句。 为了他这个白捡的驸马,她现在事不能办,家不能回,放着巫女给的小宝贝不用,每天兢兢业业,自力更生,试图凭一己之力在大梁朝的江山上撕个口子出来。 这要是还不叫捨不得,她就把头掰下来算数。 但是一想到那天,他被她按在椅子上「惩戒」的场面,心却忽然又软了下来,在嘴边打转的骂人话都吞了下去,化作一声低嘆。 亲都亲过了,那就是质的变化,要她再如何狠下心肠,还真是做不到。 「长公主,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桃夭处理了那些奏章,正好进门,看见她四仰八叉的熊样吓了一跳。 秦舒窈揉揉脸,振作起来,「没有,来,你替孤去打听一个人。」 「谁呀?」 「那天我们见过的,羽林卫统领,何将军。」 第20章 第 20 章 设计勾引何将军。……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秦舒窈往城北去。 她倚在软座上,一手支头,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的计划,直到桃夭轻声在一旁问:「长公主,车坐久了身子滞闷,奴婢带了些新下来的樱桃,要不要尝尝?」 秦舒窈心道,这晃晃悠悠通风良好的马车,实在没有什么能让她晕车的本事,但闲着也是闲着,还是很赏光地睁开了眼睛。 桃夭捧着一个漆木食盒,里面摆着一个银盘,银盘之上,樱桃颗颗殷红,个头都一般大小,饱满水灵。 当真好大的讲究。 秦舒窈刚要伸手去拿,手却忽然在半空停下来,由大大咧咧,改为含蓄扭捏,用指尖轻轻拈起一枚樱桃,送到嘴边,轻启朱唇咬下,缓缓吐出两个字:「甚好。」 桃夭狠狠地抖了一抖,手中食盒险些没掉在地上。
第34页 「长公主,」她苦着脸道,「咱们不一定得这样……」 「怎么?」秦舒窈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甲,「你也觉得演得有点过了?」 桃夭低头,「奴婢不敢。」 「孤也觉得有点噁心。」 「……」 秦舒窈慢悠悠吐出樱桃核,嘆了一口气。 她忽然也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个馊主意,但是路都走到一半了,现在打道回府,岂不白费。左右她也没有想出其他点子,那不如横竖先试试再说。 桃夭偷眼打量着她,犹豫再三,终究是小声道:「长公主,您真的要……」 「嗯?」秦舒窈斜眼瞟她一眼。 小丫头脖子缩得紧紧的,嗫嚅:「您真的要勾引何将军呀?」 嗨,这话说得,多欠考究,秦舒窈摇了摇头,在心里道,假如她是真的大梁长公主,这小丫头可能已经凉了十来回了。 但是,她今天心情好,也懒得装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是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说话不要这样难听。」她挑眉道,「什么勾引,这叫邂逅。」 「……」 桃夭的表情顿时就更纠结了,仿佛有话说不出。 看那模样,多半是在想,她家殿下以前只是兇悍霸道,没想到如今连脸皮都不要了。 「可是长公主,」桃夭犹犹豫豫,「那位何将军,他和您有仇啊。」 秦舒窈欣然点了点头,这孩子总算说了一句明白话。 不错,不但有仇,还是多年深仇。 前些日子,她派人将他的底细查了个透彻。 这位何将军,名叫何涧鸣,年方二十七岁,正是英姿勃发的时候,相对他的军职来说,称得上是非常年轻。 而羽林卫,作为卫戍帝京的亲军,也非寻常士卒可比,其子弟多是勛贵之后,等闲人是进不去的。这位统领将军的出身也相当不凡,他的太爷爷是开国功臣,封了陈国公,传到他这一代,即便荣光不及祖上,余荫依然很厚,他在帝京那些名门世族的公子之间,也是一号人物。 他和秦舒窈的仇,也正是这样结下的。 他家与从前的谢侯爷家有世交,他和谢家的小世子年岁相仿,志气相投,自幼就是玩伴,交情很好,而众所周知,后来谢家被秦舒窈寻了个由头陷害,获了罪,满门抄斩,那谢家小世子谢涟,更是听闻死得悽惨,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和秦舒窈的仇有多深,可想而知。 秦舒窈很确信,如果她不是长公主,不,但凡何涧鸣能找到机会,她一定已经没命了。 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想勾引何涧鸣。 因为他的手上,有虎符。 「有仇又怎么样?」秦舒窈优哉游哉地吃樱桃,「孤又没有打算和他玩真的,不论用什么方法,虎符拿到手就走人。」 桃夭慌得向车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长公主,您真的要……?」 「自然,孤费了那么大周章,难道还有假?」 何涧鸣手上的虎符,能调动整个羽林卫,虽然人数并不很多,不过五千人,但秦舒窈仔细想过,这对她来说,已经够用了。 既然暗中埋线耗时太久,她决定了,索性就干一票大的,直接调兵围了帝京,闯入皇宫,逼皇上退位。 她琢磨着,逼宫,应当也算是覆灭了大梁朝,能够达到她的任务要求吧? 反正,她只负责破坏,又不负责善后,她回家的条件只是让大梁朝灭国,又不需要稳定政局,自己登基,所谓管杀不管埋。 那么,趁着各地援兵还没赶到,单是帝京的这五千羽林卫,也够她用了。 如果一切顺利,事成之后,她就可以远走高飞,回到属于她的世界了,这边即使留下一地烂摊子,也无需她来操心。不论是谁想与她清算,又能奈她何? 所以,她豁出脸皮去,也要找到接近何涧鸣的办法,才好伺机下手。 尽管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何涧鸣见了她,必定是恨不能当场拔剑了结了她,但是人嘛,总得勇敢地踏出第一步。 桃夭看着她满脸志得意满,势在必行的模样,实在弄不明白,长公主近日究竟是怎么了,异想天开一出接着一出。 她从前虽然憎恨皇上和太后,但如今,忽然好像这大梁朝的江山十分碍着她了一样。难道国亡了,于她有什么好处吗? 「长公主,奴婢斗胆,」桃夭畏畏缩缩道,「您这是为什么呀?」 秦舒窈妩媚一笑,「为了自个儿高兴。」 「……」 桃夭疑心,长公主怕是真的失心疯了。 她不敢任其发展,却又没有胆量硬劝,踌躇了半晌,只能打感情牌,小心翼翼开口:「那,那您去勾……邂逅何将军,驸马知道了,该有多难受啊?」 秦舒窈一愣,有点哭笑不得。 她和顾千山之间,谁对谁有感情啊? 不过是凭着那一只巫蛊,和她倒霉催的不合时宜的良知,强行凑合起来的名义夫妻罢了。 她确实不清楚,顾千山究竟为什么表现得如此从容,好像很乐意做她的驸马,但多半也不可能是因为喜欢她。 只是她没必要去和桃夭细究这些。 「他难不难受,与孤有什么干系?」她满不在乎道,「别以为他当了孤的驸马,孤就对他有多在意。」
第35页 桃夭抿了抿嘴,不敢说话了。 她始终拿不准,长公主心里究竟把驸马放在什么位置。 要说是不在乎吧,她伺候了二十年,从没见过长公主对谁这样上过心,虽然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长公主暗地里对驸马有多关照,她看得明明白白的。 可要是说喜欢吧,有时候长公主对驸马又是真的恶言恶语,好像专爱戳人心一样,连她听着都觉得心寒。 她也是实在闹不明白,长公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虽然她明知道,驸马之所以成了驸马,不过是因为那句卜辞正好与巫女的交代撞上了,但她总以为,长公主是有几分真心…… 秦舒窈自己说完了这话,眼神却也晃了一晃。 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异样,像是有点酸,又空落落的,眼前浮现出的,竟然是顾千山被她按在椅子上,她俯身吻下去的情景。 那人在她眼前,睫毛微微抖动,双颊泛红,亲下去的感觉很软,很温柔…… 「长公主,军营到了。」 秦舒窈被桃夭的声音猝然打断,咬了咬牙,心说这车停得真不是时候。 但她还是很快收敛了心绪,记明白了此行的目的,由桃夭扶着施施然下车。 军营外值守的是两名小兵,见了他们的车马衣饰,也知道非富即贵,因而并不疾言厉色,只是声音洪亮道:「来者何人?」 桃夭一扬下巴,「我家主子是长公主殿下,专程来见你们何将军的,还有劳二位通报一声。」 两名小兵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里都疑惑得很。 何将军不喜长公主,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从前也从未听说过这两人相识,要是有事,派人带信传话即可,怎么如今竟让长公主亲自寻来了? 但也不敢怠慢,其中一人立刻转身跑了进去。 不多时,何涧鸣就走了出来,大约今日并无任务在身,没有穿上次那身软甲,只是一袭劲装,肩宽腿长,眉头紧锁。 他走到秦舒窈面前,这回连礼也不行了,冰冷道:「长公主来此,有何贵干?」 秦舒窈微微一笑:「孤是特意来向何将军道谢的。」 「道谢?」对面的眉头都快拧得解不开了。 他们上次相逢,场面十分不快,哪有什么可以道谢。 秦舒窈却不紧不慢,「上回亲蚕礼上,孤与侍女随处闲逛,遇到何将军将我们当做歹人查问,当时确是有些气的,但转念一想,先蚕坛地处东郊,帐子搭得又多,若是有什么别有居心的人躲藏其间,对我们不利,那便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何将军尽职尽责,边边角角也亲自巡查,不正是恪尽职守,保卫皇家吗?」 她微低下头,笑意里竟透出几分温婉,「所以,孤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当面向何将军道谢。」 何涧鸣看着她的眼神里,只有四个字——见了鬼了。 第21章 第 21 章 被驸马抓现行了。 何涧鸣十分谨慎地看了她一眼,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长公主如此客气,臣不敢当。」他道,「巡查警戒乃是臣的本分,没有什么值得谢的。」 被他冷声冷气碰了个钉子,秦舒窈却既不急也不躁,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何将军果然一身正气,令人钦佩。」 对面的人在她这异于寻常的语气里,硬生生打了个寒颤,觉得一股凉意沿着嵴梁骨爬了上来。 秦舒窈犹自泰然自若,见对方不理她,抬头向军营里面看了看,面露好奇之色,「这便是何将军日常带领羽林卫训练的地方吗?」 何涧鸣忍无可忍,转过身子来,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脸色冰冷。 「长公主究竟想做什么?」他一双眼睛如鹰,紧盯在秦舒窈脸上,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秦舒窈面色如常,笑颜如花,「孤只是来谢何将军的,何将军这么紧张做什么?」 何涧鸣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只觉得这女人笑容明艷,却扎眼得很,彷如蛇蝎。 他握紧了拳,上前几步。 他很高,又习武,站在秦舒窈面前,就像一座铁塔一样,双眼逼视着她,压迫感极强,一旁的桃夭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微微发抖。 「我劝你不要耍什么花招。」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说。 秦舒窈仰头看着他,轻松地一挑眉,「何将军,放松,这么兇巴巴的做什么?不就是怕人看见了军营机密,孤不看就是了。」 她言行轻佻,边说边后撤了几步,竟还有闲心转了个圈,石榴红的裙裾飞扬起来,又落下,看得何涧鸣没来由地眼晕,额角青筋一跳。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他黑着脸道,「我劝长公主,好自为之,别再躲在暗处鬼鬼祟祟谋划什么,不然我腰上的剑,可不一定认得你是谁。」 哟,敢这样和她挑明,是个人物。 秦舒窈在心里暗自赞嘆了一声,只可惜啊,她如今盘算的事,恐怕已经超出他的料想了。 她隔开几步站着,手背在身后,微微偏了偏头,神情魅惑中还带着几分天真。 「何将军怎么这样呀?」她眨眨眼睛,「孤好心好意,来慰问你,你反倒说些奇怪的话,真是让人好生心寒。」 「……」
第36页 眼看着何涧鸣一张脸涨红,似是万千怒气憋在心头无从发泄,秦舒窈不由暗自低笑了一声。 这出身名门,又在军中任职的贵公子,是要脸面的,可是她不要呀,何涧鸣今日如何冷待她,甚至威胁她,都不要紧,她只要在这人面前露过脸,留下了印象,就行了。往后时常露面,巴掌和甜枣交替着给,不愁他不露出破绽。 她自信,以她的套路储备量,对付这老实巴交的何将军,还是不在话下的。 为了她的虎符,她的大业,她什么都可以。 然而,她这厢正在暗自高兴,却忽见何涧鸣眯了眯眼,目光投向她身后的远方。 「哦?长公主只是来慰问臣的吗?那你带来的人,仿佛有点多啊。」 什么? 秦舒窈两眼茫然,她此行没有招摇,不过只带了桃夭,车夫,连同几名护卫而已啊。 然而下一刻,就听得身后碌碌车轮响,还伴有马蹄声,和车夫吆喝停车的声音。 她一回头,顿时目瞪口呆—— 身后远远地又驶来一辆马车,停在军营外,虽然随行不多,形制低调,但她认得出来。 这不是她公主府的马车吗? 她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在不远处停稳,一只修长的手掀起门帘,它的主人不紧不慢从车里走出来,长身玉立,姿容清隽。 只是惊得秦舒窈双眼圆睁,一时间连半句能回何涧鸣的话都想不出来。 顾千山?他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却看不见她眼中的震惊,和何涧鸣脸上的警惕之色,只是自顾自下了马车,向他们走来,步履缓缓,衣带轻拂,乍看仿若谪仙。 车夫怕他不能视物,行路不便,小心跟在一旁,但既不敢伸手搀扶,也不敢随意开口。 他也弄不明白,长公主与驸马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长公主如何会出来与羽林卫的将军私会,而驸马又一路尾随追过来,唯恐一句话说错,引火烧身,自己遭殃。 于是低头哈腰,掀着眼皮小心打量二人,见了秦舒窈,也不敢问安,只敢挤眉弄眼,神情分外滑稽。 一旁的何涧鸣挑了挑眉,似乎揶揄似的低头看了看秦舒窈。 秦舒窈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看着顾千山走到他们面前几步处,停了下来。 他今日不知为何,又重新将眼睛蒙上了,一道白绫遮住了好看的眉眼,和大半高挺的鼻樑。 她看惯了他在府中不蒙眼的模样,一时间竟然很不习惯。 顾千山站在他们跟前,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劳驾,请问哪位知道,长公主在哪里吗?」 「……」 秦舒窈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在心口上敲了一下,有些发闷。 这人平日行动如常,一切都能自理,与她成婚后,连眼睛也不遮了,以至于她很多时候都习惯了,将他当常人来看待。 好像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他是确确实实看不见的。 在府中,知道她都会在哪些地方,分辨得出她大摇大摆,和下人们谨小慎微的动静,尚且无碍,但到了外面,却连想找一下她在哪里,都需要客客气气向他人开口询问。 哪怕她就站在他的对面。 秦舒窈的心里忽然有些发酸,在身旁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注视中,上前两步走到他跟前,在自己的脑子想明白前,已经从衣袖底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只是说出来的话,依然不好听。 「孤就在这里。」她望着眼前的人,声音低低的,「真笨,人站在对面都不认识。」 顾千山被她说了一句,却反而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被她握住的手反过来握了握她的,略用了几分力道。 秦舒窈素日只知道,这人的手白净好看,会摆弄他那一堆卦签算筹,也会摸骨,但却第一次知道,原来手被他握在掌心的感觉竟然还……不错。 她愣了一愣,错过了开口掌控局面的机会,就听身后的何涧鸣笑了一声。 「长公主,这位想必就是驸马吧?」 秦舒窈转过身去,面色泰然,「不错,是孤的驸马。」 何涧鸣的目光停留在顾千山缚目的那一方白绫上,目光幽深,沉默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长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往后少来军营这等尽是男子的地方,以免驸马不放心,不辞辛苦地找过来。」 他话中显然意有所指,暗含警告。 不知怎么的,明明秦舒窈来之前想得好好的,她豁出脸面去接近何涧鸣,不过是为了骗得虎符,搅乱朝廷,好完成她的任务,实现回家的心愿,一切为了目标服务,并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 而她与顾千山之间,也不过是徒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她选他做驸马,无论是出于同情也好愧疚也罢,反正唯独没有真心。 那她愿意做什么,利用什么手段,刻意引诱谁,也无需顾及他的想法。 横竖又不是出轨。 但是,此刻让何涧鸣这样一说,她忽然竟有一丝莫名的慌张,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让顾千山这样以为。 她从片刻前还堆出来的笑意从眸子里敛去了,脸色淡淡,「孤不过是路过此地,想起那日之事,顺路来向何将军道一声谢,并无意久留。既然话也说完了,孤便同驸马先行一步,何将军不必送了。」
第37页 何涧鸣看着她陡然冷淡下来的脸,倒是颇为意外了一番。 他听得明白,对面这一席话,与其说是对着他,倒不如说是专程说给她身边的驸马听的,字字句句,都在力证自己并无与人暗通款曲。 这倒是一件极新鲜的事。 他先前只听闻,欺行霸市的长公主聘了一个眼盲的算命先生做驸马,还道是稀奇,这蛇蝎女子见惯了俊秀男儿,自己的后院里都养了数十个,究竟是遇见多脱俗的,才捨得给名分。 今日一见,果然清俊不凡,但更令他惊奇的是,秦舒窈竟像是在意那人的心情,分明是自己意图暧昧地跑到他的军营门口,此刻却字里行间都要撇清干系。 怎么,这恶毒妇人竟然也长了心不成? 他又着意盯着顾千山看了两眼,才冷哼一声:「长公主与驸马慢走,臣军营中还有要事,就先回去了。」 说罢,迳自转身进去,片刻间就大步走远了。 门口值守的两名小兵执着戈,端正立着,仿佛木头人一样,对眼前情形像是全然视而不见。 秦舒窈回过神来,心里无奈至极,原本是想来打个前站,为日后勾引何涧鸣做铺垫的,这下倒好,把界限划得更清了,这怕驸马的人设也算是立住了。 她忍着内心丧气,转头盯着顾千山,「你怎么来了?」 第22章 第 22 章 你喜欢被孤亲吗? 「我听闻,长公主要来羽林卫的军营见何将军。」顾千山唇边带着淡淡笑意,「所以,我就跟过来看看。」 「……」 秦舒窈陡然被他噎得几乎吐血。 尽管心里知道,他一定是刻意跟来阻拦她,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他连假託掩饰之词都不愿意找,竟然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他,委实是个人物。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了心情,回头看一眼守营的士兵,到底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在人家门前讨论这档子事十分不合适。 于是她只能牵着顾千山的手,一路往回走到马车旁边,再作计较。 她唯恐丢人,大步流星往前走,一时也没有觉出什么不对,直走到马车边站定了,一回身看到顾千山,才陡然回过神来。 「你……」她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说。 顾千山神色平静,仿佛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秦舒窈斟酌了一下,犹犹豫豫,「你走这么快,没事吗?」 这人或许是眼盲了很多年,又如他自己所说,学了一些道家的功夫,能感知到周围物体的气息,日常行走坐卧,大致无碍,若是不留意的话,并不很像一个盲人,几乎与寻常人无异。 但是,她知道,他平日的行动较常人还是要慢一些的,他需要留出探察和反应的时间。 她刚才一时情急,拉着他这样疾走,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是在黑暗里奔跑了。 她这会儿反应过来,就忍不住有些愧疚。 顾千山却像是全然不以为意,声音轻柔:「长公主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何况……」 他温和一笑:「有长公主牵着我,我并没有什么值得担心。」 「……」 秦舒窈冷不防又让他一噎,心里五味杂陈,喉咙口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俩什么关系,她让他杀人放火,替她去推翻大梁朝,难道他也照做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忽然窜上一股无名火,咬了咬牙,在心里恶狠狠道,这么放心我,小心下次把你拉到外面丢掉。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她放开他的手,冷哼了一声,「你跟踪孤?」 顾千山依然从容,「不错。」 「理由呢?」 「我是你的驸马,你与别的男子相见,我十分不放心,所以跟过来看一看。」 「……」 见了鬼了。 秦舒窈望着那张如玉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的。 顾千山和她没有感情基础,既没有过一见钟情,更不存在日久生情,她日常待他只有喜怒无常,整个公主府里,她最刻意冷待,刻意恶声恶气的,恐怕就是他。 更何况,他在山上修道都快成仙了,对世间情爱一窍不通,在帝京的大街上随便抓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也比他争气一些。 要说他懂得什么叫吃醋,那是一派胡言。 他多半还是算到了她计划干什么,专程来阻拦她的,就与先前两次一样。 她的这个驸马,在算卦这方面着实有些造诣,热衷于每天卜算她的行动,并且用尽各种方法中道拦截。 她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怀疑,他欣然答应与她成亲,难道就是为了来给她添堵的。 但是,他有个了不起的本事,就是总能用最耽于情爱的方式,来解释他的行为,且正因他对此全无感受,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格外平静自然,近乎不知羞耻,让人听在耳中,梗在心里。 也不知道他都是哪里学来的。 秦舒窈习惯性地就想口出恶言。 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够资格和孤吃醋吧?你不过是个眼盲的算命先生,能得一个驸马的名分,就是孤一时心软,格外厚待了,还不知道安分守己,拈酸吃醋,接连生事。上回放走了后院里的男宠,孤还没有处置你,今日孤出来见一见何将军,你就敢尾随打扰。你以为自己是谁?
第38页 这一长串话在她心里打了个转,刻薄得她心都颤了一颤,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口。 或许是相处得久了,是个人也有三分情面,又或许是上次一时冲动亲了他…… 总之,秦舒窈忽然觉得,自己偶尔也是有那么点不忍心。 于是,她只是克制着无奈想笑的表情,板起一张脸,危险地凑近他,「你敢和孤玩这一套?」 顾千山低低笑了一声:「长公主想要如何惩戒我?」 「……」 秦舒窈闭了闭眼,心里暗道,可别再提这个词了好吧。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但脑海里却无法避免地浮现出那一日的情景,她把顾千山压在椅子上,扳着他的下巴,故作兇狠地吻下去。 他的唇很软,带着淡淡的香气,既不挣扎,也不懂得迎合,任由她肆意妄为,攻城略地…… 她勐地一个激灵,脚下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却硬生生被理智阻住。 笑话,她有怕他的道理? 她一挑眉,反而更进一步凑上前去,以她的身高,视线刚好够到他泛着微微笑意的双唇。 「怎么?」她呵气如兰,声音说不清是魅惑还是压迫,「你喜欢被孤亲吗?」 一旁的侍女车夫都低着头,竭尽所能地远远退开去,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把耳朵捂上。 顾千山的脸上微微泛起几分薄红,沉默了片刻,声音轻轻的:「最好是不要在这里。」 「……」 秦舒窈那一口血是真的快吐出来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止不住地发起烫来,要是她能看见的话,指不定比面前的人还要更红,额角青筋直跳,连带着耳膜里都能听见血流的沉闷声音。 顾千山,他了不起。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败北的事实,闷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上车。」 顾千山跟着她上了车,像是仍不觉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问题,笑眯眯道:「长公主此刻想去哪里?」 「去哪里?」秦舒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回府啊。」 「可是长公主方才不是说,是有事要出门办,顺道路过羽林卫的军营,才想着向何将军道一声谢,而不是特意来找何将军吗。」 秦舒窈脸色如炭,顾千山笑得春风拂面。 「你从城南的公主府,顺路来了城北的军营,想必是确有要事,不知可办完了没有?要是因为我突然出现,耽误了长公主的事,就不好了。」 「……」 他是笃定她捨不得弄死他,是吧? 秦舒窈紧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孤要去北市买衣服。」 「如此,」顾千山和气得很,「我陪长公主一同去吧。」 于是,二人同坐一辆马车,后面默默跟着一辆空的,一行人直往北市而去。 万幸,今日出门,秦舒窈心想干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前唿后拥,只低调地带了几名随从,此刻来逛街市,倒也不显得排场很大,免去了许多麻烦,路人只当是哪家寻常富户。 她强撑着镇定,吩咐桃夭:「这里最贵的衣店是哪一家?」 不过片刻,马车就在一处地方停下来。 她被桃夭搀扶着下车,向着眼前的铺子打眼一看,的确,看得出是家大业大,店铺宽阔,门楣气派,里面各色衣衫琳琅满目,远远望过去,就是很昂贵的模样。 但是这对秦舒窈来说,依然很为难。 须知她身为长公主,日常所用的衣料都是宫里送来的,各地进贡的丝缎,由最好的裁缝量身剪裁的,单是她今日身上穿的这一条裙子,就要由十余名巧手的绣娘共同绣上三个月。 这市井里的成衣店再好,也是她往日绝无可能踏足的地方。 铺子的老闆娘或许认不出马车,却认得这从车上下来的人,正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也不知她今日是怎么来了兴致,大驾光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下叩头:「民妇参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金安。」 秦舒窈淡淡点了点头,「起来吧。」 老闆娘抖抖索索起身,见了她身后以白绫缚目的男子,不由愣了一愣,想起前不久帝京沸沸扬扬的传言来,长公主下的聘礼排了整整一条街,选了一个算命先生当驸马。 只是她没想到,长公主会带着他来逛街市,如寻常夫妻一般。 她赔着笑脸,小心道:「长公主与驸马里面请,您光临鄙店,真是让鄙店不胜荣幸,蓬荜生辉。不知长公主今日想要看些什么?」 秦舒窈却没有第一时间答她,而是看着身边的顾千山落后她半步,将要跨过门槛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扶了一下她的手臂。 顾千山稳稳进门,不觉如何,老闆娘却双眼圆睁,暗自咋舌。 要不是这张脸她认得,她真要以为长公主被人掉包了不成。 秦舒窈默默收回手,脸色不变,内心道,不必少见多怪,不过是出门在外,做个面子工夫,别丢了皇家脸面而已。 她抬眼环视了一周店里的衣裳,向老闆娘道:「你选几件合适孤的,拿来看看。」 第23章 第 23 章 耍流氓也不能在外面耍啊…… 老闆娘战战兢兢,答应着就往后面去了。 这事看似全由她做主,实则难办得很,极不讨巧,选得次了,必定配不上长公主的身份,恐怕难免遭殃,要是专拣最贵的,又唯恐有看人下菜碟,狮子大开口之嫌,十分为难。
第39页 她斟酌再三,才抱了几件衣裳回来,小心放在柜檯上。 「长公主,您瞧瞧这一件。」 她提起一件茜红长裙,轻轻抖了抖,在秦舒窈面前展开,又仔仔细细抚平裙裾,向她展示上面的绣花。 「这是咱们店里新做的裙子,用的是南方的香云纱,自然是比不得长公主日常所用的衣料,但胜在绵薄轻软,夏天马上就要到了,穿在身上既凉且滑,正合适,颜色也年轻,正好衬您,上头绣的花样也时兴精巧,不是那些富贵老派的。」 她说完一件,放回一旁,又去拿别的。 「自然了,长公主您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难得大驾光临咱们小店,要是想看些家常素净的,这件,还有这件,也都很合适。」 秦舒窈看着她忙不迭展示的模样,淡淡点了点头,「好,都替孤包起来吧。」 「啊?」老闆娘微微一愣,「长公主您都要了?」 「嗯。」 「哎,好嘞。」 虽说按照常理,客人来成衣店买衣裳,总会上身试一试,若是有衣长袖长不合身的地方,店里的裁缝师傅还能帮着稍许改一改,但是老闆娘显然不会傻到对长公主这样说。 在她看来,长公主就是兴之所至,偶然来街市上逛逛,或许看成衣铺子新奇,就好像大鱼大肉吃多了,偶尔也会想两口清粥小菜一样。 这几件衣裳,在寻常人眼中昂贵,在长公主眼里却什么也算不上,既然她喜欢,试都不试一口气全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老闆娘才不会主动去多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只想太太平平地送走这尊大佛。 她答应着,就要回身去将衣裳包起来,万万没想到,却有人比她还较真,先开了口。 「长公主不试一试吗?」 老闆娘愕然回头,望着那看似不声不响的驸马,再度望向秦舒窈时,眼神中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神色。 什么时候长公主的身边,竟然有敢于多嘴劝她的人了? 难道她对这位驸马的爱重,果然非同凡响? 秦舒窈也是一愣,却又不想在外人面前凶他,只是无奈抿了抿嘴角,「不必了,一起买下就是了。」 横竖她也不是真心要买衣服,不过是为了圆谎,被迫无奈过来走一遭,说穿了,还不是被面前这个人给闹的。 她公主府里的衣裳多得三辈子也穿不完,这些衣服买回去,若是想得起来就穿两回,若是不合身就丢着,反正对她来说也不值几个钱。 顾千山却莫名地坚持,「不是说让我陪你买衣裳吗,哪有夫君陪娘子来逛衣店,连试都不试一下的。」 说罢,他还温柔地笑了笑,「不必怕我久等,我愿意。」 「……」 倒也没有人担心这个好吧? 秦舒窈哭笑不得,但见他一副体贴至极的做派,想骂又不忍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憋出内伤。 她最终只能深吸了一口气,绷着脸一指那件茜红裙子,「那孤试一试这件吧。」 成衣店试衣的小隔间并不宽敞,她与桃夭两个人挤进去,都有些转不开身,自然没有平日数名侍女各司其职替她更衣梳妆的排场。 桃夭一边替她系衣带,一边低声道:「委屈长公主了,您且将就一下。」 秦舒窈拨了拨自己略微弄乱的头髮,低低哼了一声:「麻烦。」 桃夭偷眼打量她一眼,没敢作声,心里却大为惊奇。 长公主平日是个什么性子,众人有目共睹,即便是她伺候了这么多年,帮着梳髮髻时要是手势不好,弄乱了些许要重新梳过,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要是有谁敢给长公主添麻烦,那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而今天,长公主竟愿意为了驸马,做戏做全套不说,连在外试衣这样的要求都愿意满足,长公主心里对驸马究竟是有多…… 幸好,春夏的衣裙轻薄,并不繁复,不过片刻也就换好了。 秦舒窈走出门,干巴巴道:「孤试完了。」 「哎呀,真是好看。」老闆娘清脆地一拍手,满脸赞嘆,「这件衣裳做成时,民妇还同裁缝说呢,样子是极好的,但终归是需要相貌气质都上佳的姑娘穿上,才能相称,不然终归有些可惜了。哪知今日见长公主穿上,才知道,原来是人将衣裳显得更好看了,这真是这件衣裳的造化。」 行了行了,也难为她这一张嘴,再说下去就要跑到天边了。 秦舒窈刚想回去换下来,却不料老闆娘捧场捧过了头,转身热情向顾千山道:「驸马看看,是不是像仙女下凡一样?」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脸色瞬间就白了。 谁都知道,这位驸马是眼盲看不见的,她让他看什么呀? 她连忙回头,就见秦舒窈脸色立时冷了下来,双目透着寒光,死死盯在她脸上,正是传闻中长公主要发作收拾人之前的模样。 老闆娘腿一软,马上就要跪下求她饶命。 这时,却见她身旁一个身影徐徐经过,竟是驸马直直朝着长公主走去。 她分明看见,长公主的视线落在驸马身上时,软了一软,目中寒光收敛了回去。 顾千山在众人既惊且惧的目光中,缓缓走到秦舒窈面前,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 「你……」秦舒窈双眼骤然睁大,一时语塞。
第40页 满屋子的人都被惊得瞠目结舌,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 顾千山却像是感受不到她的震惊,双手自然而然地在她肩头摸了摸,又一路滑向腰,其情其状暧昧至极,十足像是在当众拥抱。 秦舒窈只觉得他的手有力且温暖,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裙传来,他身上似乎总有淡淡的清香,平时倒也不觉得如何,此刻随着怀抱一同靠近,竟然让她一瞬间耳根发烫。 「你!」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压得低低的,「混蛋,你干什么?」 耍流氓也不能在外面耍啊? 不对,真是胆大包天了,他与她是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名分上的夫妻,竟敢当众这样对她。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简直是肆无忌惮。 她十分疑心,是自己这些日子待他太好,太宽容,以至于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可能是太过震惊,她一时竟也忘了挣脱,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伸手要推开眼前的人。 然而顾千山却先她一步,收回了手,微微一笑。 「我又看不见。」他笑容平静,「不靠手摸,如何知道肩线腰身是否服帖?」 秦舒窈一愣,刚才升起来的恼怒陡然又落了回去,只是耳尖的热意还未消,反而觉得哪里空落落的,怪异得很。 「腰身略大了些许,但回府中让人改一改,应当也方便。」眼前人声音温和,「若是喜欢的话,就买下吧。」 「……」 尽管秦舒窈也弄不明白,明明花的是自己的钱,为的是做戏给他看,打消他对她私会何涧鸣一事的疑虑,为什么最后却营造出了一种,仿佛是他极为体贴地给她买衣服的效果。 但最终她还是破天荒地没有发作,让桃夭付了钱拿了衣服,在老闆娘劫后余生的目光中出了门。 马车就停在门前,秦舒窈抬头望了望太阳,却忽然道:「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在街上走一走?」 跟在身后的下人今天不知道第几回打了个哆嗦,能从长公主口中听见「要不要」这句问话,放在平日简直不能想像,但在今天倒也并不显得太过离奇。 只有顾千山平静依然,「好。」 二人在护卫的跟随下,一路缓缓向前行去,街上的人有不认得他们的,还如常叫卖行走,有认出他们的,退到街边远远地看着,眼中写满吃惊和探究之色,间或窃窃私语。 秦舒窈自从来到这里,担了长公主的身份,倒还没有机会在街上这样信步而行过,看着四周人来人往,市井烟火,心情忽然有些舒畅。 她不由就想起,上回在街上停留这么久,还是初遇顾千山的那一天,如今想来,也是感慨。 世事无常啊,一念之差,竟然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早知道他这么麻烦,当初就该看着他被金员外的家丁打的。 她看了看身边的人,问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喂,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长公主为何这样问?」顾千山转过头来。 她撇了撇嘴,「你不是非要陪孤买衣服吗,那你呢,你进府以后,好像还没有向孤要过什么,你有没有想买的东西?」 顾千山还没有接话,路边的铺子里却忽然人影一闪,冲出一个人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口中喊道:「草民参见长公主与驸马。」 第24章 第 24 章 驸马的大恩大德。 冷不防窜出一个人来,将公主府的护卫都吓得不轻,立时从他们身后冲上前来,将二人围在中间。 顾千山看不见,却对声音格外敏感,动作甚至比护卫更快,一闪身挡在她跟前,恰恰好面对着动静传来的方向,分毫不差。 周遭百姓不曾料到忽然有异状,一片惊唿,连忙四散躲开。 秦舒窈愣神的工夫,已经听见护卫大声喊:「什么人?不许近前!」 那人慌忙抬头道:「长公主,驸马,草民不是歹人。」 秦舒窈听得声音略微有些耳熟,从顾千山的身后探出身子,不忘拍了拍他试图拦住她的手臂,以作安抚。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眉毛一扬,「是你?」 这人年纪不大,还是少年模样,一袭干净布衣,长得倒是水灵,竟然是上回在公主府里,为难顾千山的两名男宠之一。 这时,铺子里却又有另一人听见了动静,急忙跑出来,也跟着下跪问安。 秦舒窈倒是有些意外。 这两人她连名字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先前他们强要为徐子卿出头,为难推搡顾千山,险些被她处置了,当时还是满身绫罗,一副栖身于富贵乡中的莬丝花的模样。 如今再见,却是洗去了铅华,打扮朴素得她有些不敢认,但言行举止倒是顺眼了许多,眉眼之间的气象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 护卫们也认得,这是从前公主府后院里的人,纷纷松了一口气,收起剑拔弩张的架势,默默退后。 秦舒窈低声对顾千山道:「没事,是熟人。」 然后才看到顾千山长袍广袖下绷起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又回到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人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也是尴尬,周围行人纷纷探头探脑张望,秦舒窈走上前去,道:「起来吧。」 她看了看他们身后的小铺子,不由微讶:「你们怎么在这儿了?」
第41页 她记得,这两兄弟在进公主府之前,曾经是唱戏的,在被顾千山放出府之后,她也没留心过他们究竟做些什么营生,但断断想不到,会在这街边小铺子偶遇。 其中一个向她道:「如何能让长公主与驸马站在街上说话,这小铺子还未完全安置好,虽然简陋得很,但若是不嫌弃,进来坐一坐可好?」 秦舒窈见这二人言行异于从前,不由大为稀奇,点了点头,「也好。」 铺子果然很小,一行人进去,便显得有些挤。 这兄弟俩热情地搬出椅子,让秦舒窈与顾千山二人坐,又忙活着要去张罗茶水。 秦舒窈道:「别忙了,不过是坐坐。」 她抬眼打量四周。 这铺子简单地装潢过,卖的是一些南货,果干蜜饯一类,看得出是刚起步的模样,四壁摆设还十分简单,其中有一些还没完全归置好。 但不论如何,在这帝京寸土寸金的大街上,能有这样一间铺子,也算得是不错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们是如何会出来自己开了铺子的,他们已经先开口了。 「小店寒酸,让长公主和驸马委屈了。」其中一人搓着手,似是不好意思道,「但小人能有今日,实在不知该怎么谢您的恩典才好。」 谢恩?什么恩? 秦舒窈正听得煳涂,另一人就跟着道:「是呀,多亏了长公主与驸马,不但赏我们一口饭吃,还帮着我们开起了这间铺子,为今后计,实在是如小人的再造父母一般。」 她可绝不曾干过这样的事。 秦舒窈听到这里,也有些明白过来了,扭头看着顾千山,挑了挑眉。 顾千山看不到她的视线,但脸上却有些微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这原没有什么,何须言谢。」 那两人却显然不这样想。 「对长公主与驸马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小人来说,实在是天大的恩典了。」 两人神色似乎十分赧然。 「我们都是自幼在戏班里过活的,在台上只懂得唱戏,台下便只知道如何献媚逢迎,自从进了公主府,更是活得全无骨气,每日里都只想着怎样在后院争宠,为一丁点小事争吵不休,现在想来,简直就像猪油蒙了心一样。」 他们抬眼看着顾千山,目中写满感激,「当初我们还言行无状,寻衅顶撞过驸马,十足罪该万死。谁知驸马非但不处置我们,还做主放我们出府,既给我们银钱,替我们寻安身之处,还让人帮着我们一同寻店面开铺子,手把手教给我们谋生的本事,让我们不至于当个废人。」 二人说着,重重磕了一个头,「当初出府前,驸马对我们说,大好男儿手脚健全,总比您一个眼盲的人要便利,希望我们能自食其力,衣食无忧,说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如今小人应当不算愧对您了。」 秦舒窈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看身边的顾千山,已经连脖颈都微微泛红了。 她转回头,问面前二人:「其余人呢,也与你们一样吗?」 「不尽相同。」他们答,「驸马起先问过各人,出府后愿意做什么,有些有家可还的,就让他们回家,远在外地的还给予路费,帮着租车马,像我们这样无处可去的,就帮着赁屋,帮着我们寻谋生的法子。」 顾千山的声音越发轻了:「这些无须感激,终究是你们自力更生,才有今日。」 秦舒窈看了看他的模样,要是再红下去的话,可能就要熟透了。 他们又说了几句,才起身准备回府。 这对兄弟盛情挽留,道:「天色尚早,长公主与驸马何不多坐一会儿,徐大哥这些日子也在帮着我们一起置办铺面,晚些大约也是要来的,不如一同见一见,叙叙旧。」 秦舒窈哭笑不得,心说不知是他们对顾千山感恩戴德,连带着觉得她也是个好人,还是她近来看着,脾气好了许多,他们看起来非但不害怕她,反而热络得不行。 但是他们口中的徐大哥,徐子卿,她并不想见,也没有胆量见。 她与顾千山成亲那日,徐子卿拦在她面前,被府里的几名随从按在地上,双手抠得血肉模煳也挣扎着要向她问个明白,那场面她还没忘。 他出身名门望族,离开了公主府后,应当不愁无处可去,生活也一概不用担心,但他对原身这位长公主究竟有多深的情意,如今还有没有执念,秦舒窈不敢确定,也不想再见面,唯恐多生事端。 尤其是顾千山这个驸马还在身边的时候,这场面该有多奇怪。 于是她只能道:「孤还有事,确实不能久留,改日再说吧。」 一行人要走,这兄弟二人还匆忙拿了不少蜜饯干果追出来,一再强塞进桃夭手里,道是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但毕竟也是二人自己开了铺子后,真正凭自己的双手谋生拿出来的东西,还望他们不要嫌弃。 既然这样说了,也不好拂人家的面子,只好顺水推舟收下。 于是终于离开铺子时,桃夭的手里沉甸甸的抱了好些东西。 秦舒窈回到马车前,看了看她,淡淡吩咐:「桃夭,既然手上东西多,你抱着它们去后面那辆马车上坐吧,孤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桃夭看看她,又看看顾千山,心说长公主这藉口找的真不怎么样,东西多,将东西放到后面一辆马车上就是了,人过去做什么,不过几袋蜜饯,总不见得还需要人看守的?
第42页 想支开她,直接吩咐就是了嘛。 不过她偷眼看着二人模样,心底里也是称奇,长公主近来,似乎对驸马越来越好了,虽然面上还是淡淡的,时而还是恶声恶气,但她近在身边,看得出来,长公主好像是真的…… 她一抿嘴,低头十分乖巧,「多谢长公主体恤,那奴婢去了。」 说完,抱着蜜饯一熘烟地就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桃夭走了,秦舒窈与顾千山同乘,身边再没有旁人。 马车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往前走,秦舒窈看了看身边的人,脸上的红意还未褪尽,只是在车内朦胧的光线里,看得不那么分明了。 但是他的侧脸线条却更好看了,连带着微微泛红的耳廓,甚至也显得可爱。 秦舒窈甩了甩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病了。 她的动静却大约是让顾千山误会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放在膝头的手揪了揪袍子,「我不是有意要……」 「要什么?」秦舒窈看着他的样子,倒觉得莫名其妙。 「要动用你府里的银钱和人手。」 「……」 嚯,好傢伙,原来他那个脑筋,纠结的点在于这里。 秦舒窈只觉得好笑,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的模样,唇角就止不住地往上扬,眼神有些玩味。 他要是不提,她倒想不到这一点,但既然如今他主动说了,那确实,也不是不可以和他好好掰扯一下。 她忍着不漏出笑音,凑近前去,声音压得低低的,有意形成一种压迫感,「驸马,你好大的胆子。」 第25章 第 25 章 马车里亲亲。 马车狭小,避无可避,顾千山感受到她的气息靠近,向后微微一仰身,就靠在了车厢后壁上,再无法躲开半分。 秦舒窈凑在他跟前,不过咫尺之遥,眼看着红意又从他的耳根泛起来,爬上脸颊,蔓延到脖颈。 他这个人,平日里素净清冷得很,大约是多年修道的缘故,尽管说话行事都温和客气,却总让人觉得中间隔着些什么,此刻却像是忽然被染上了一层暖意,恍惚间变得温软可亲了。 他的双唇微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于是,秦舒窈故意捏出高傲不悦的声音,缓缓道:「你这个驸马当得,倒是有些本事。」 眼前的人唿吸轻微地滞了一滞,仍旧不发一言。 「公主府后院里数十名男宠,每一个你都这样待他们?」 「……是。」 秦舒窈注视着他,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她之前总在猜,他如此欣然与她成婚,做她的驸马,到底是为了什么缘由,是受了什么仇敌的託付,还是专程来阻止她祸乱朝纲。 不料今天这么一看,他倒活脱脱像是来做慈善来了。 五十多个男宠,入府的年月,过往经歷都不相同,他竟然当真会去一一排摸,与他们商量,既出钱又出力,替他们安排计划往后的生路。 难怪呢,她当初就疑心,这么多无法自食其力的男宠,一夕之间竟都愿意离开公主府,这其中必然有她不知道的事。 他和她成亲才多久?两个月?竟然能做成这样大的一桩事,倒真是让她不能不嘆服。 但尽管她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依然是冷冰冰的,道:「这件事凭你一人之力,定然无法做成,你哪里来的本事,让孤手底下的人都陪着你胡闹?」 顾千山却忽地笑了笑,即便被白绫遮去了半张脸,也能看出他的灿烂。 「我是长公主的驸马。」他平静道,「长公主也说过,后院的事都归我处置。那府里除了你,自然是我说话最管用,我告诉管事,此事不可事先透露给你知道,若有事我一力承担,管事他不敢拦我。」 秦舒窈对他这一副胸有成竹,笃定从容的模样,向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整个公主府上下都知道,长公主从未对男子动过心,从前豢养的那些男宠,不过是当做漂亮玩物的,本质和好看的猫儿狗儿也没有什么分别,或许是对这位算命的顾先生感到格外新奇些,一时有趣,给了他一个驸马的名分,但这也不代表任何东西。 驸马,连个官阶都不是,今天多喜欢你两分,便给你,明天不喜欢了,也可以和离,或者依长公主的性子,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消失,也是极简单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却好像只有顾千山不知道。 他与她成亲,好像是专为了和她对着干的,非但不怕她,敢挑战她,如今仗着驸马的身份做了这样的事,还能大大方方地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简直像是天经地义一样。 岂有此理。 要是换做真正的大梁长公主,他大约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秦舒窈轻蔑一笑,一手缓缓攀上他的肩头,将他拉近些许,「一力承担?你打算怎么担?」 她以为,顾千山无非又是那一句,长公主想要如何惩戒,绝无二话。 一回生二回熟,她上回被噎得够呛,这一回有了心理准备,后面就大可以有套路等着他。 不料,顾千山却忽然沉默了,任由她扳着他的肩膀,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牵了一牵唇角,「或是下狱,或是私下用刑,长公主消气就好。」 「……」 秦舒窈也数不清,这是自己今日第几次有吐血的冲动。
第43页 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眼前的人,这人却感受不到,只安静地面向她,唇角那一抹极淡的笑意也没有落下去。 他鬓边两缕碎发正好落在缚目的白绫上,显得格外萧索而……戳得人心一动。 秦舒窈感觉肺都快气炸了。 这是哪里来的与众不同的脑迴路啊? 她气得险些手一松,将这人丢回车厢后壁上去,内心既好笑又憋闷,忍不住闭了闭眼,无声地长嘆了一口气。 她着实没有明白,这人是怎么想到这一点上去的。 这会儿才知道她这个长公主可怕吗?早干什么去了? 顾千山听得她嘆气声,神情微微怔忡,还没来得及有进一步反应,却忽然感到面前温热气息骤然贴近,几乎就靠在他的鼻尖上说话。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秦舒窈低声道。 眼前人极轻地抿了一下唇角。 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他仿佛波澜不惊的外表底下,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紧张。要不然,简直活像个假人一样了。 秦舒窈此刻的姿势,几乎是趴在他的胸前,微仰着头,注视着他。 顾千山的眉眼都被白绫遮去,看不清更多的喜怒。 她忽然觉得很不高兴。 虽然他现在这个模样,看起来也好像谪仙一般,但他解下白绫,露出眉眼的时候,才真正是天底下最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来这样的人。 他尽管看不见,眼睛却也是有情绪的,紧张无措的时候,双眼会透着一种幼童般的茫然,睫毛很长,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影子落在眼下,脆弱,却又好看得紧。 而此刻她看不见这个场面,就难免很无趣。 「你今天怎么又蒙眼睛了?」她问。 她记得,自从在新婚之夜被她不慎碰掉了那一道红绸之后,他就再没有遮过眼睛,每日在府中皆是如此,时至今日,她几乎已经快忘了他当初是这个模样了,今天陡然看见,还真有些不习惯。 顾千山显然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岔到这样一句,不由愣了愣神,才轻声答:「出门在外,我眼盲不好看,会给你丢脸。」 「……」 秦舒窈的心陡然一颤,忽然像被人狠狠揪在手里,生疼。 勐地有一阵酸意涌上眼底,她强忍过一波,后面却仍有,她咬紧牙关,屏住唿吸,才勉强没有让吸鼻子的动静露出破绽。 眼前的人仍旧安静,好像方才说的话就是一句寻常道理。 去他的,忍不下去了。 秦舒窈心一横,忽然伸手探到这人脑后,指尖一挑,白绫立刻松开,被她干脆利落一把拽下。 「啊……」顾千山本能地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终于现出几许惊慌,「长公主?」 秦舒窈将白绫扔到马车的角落里,瞪着他,兇巴巴的:「往后都不许遮,别让孤再看见这破东西。」 「这……」 顾千山刚迟疑着开口,就被不由分说打断。 「孤喜欢看,不许不让孤看。」 眼前人的脸显然可见地迅速红起来,一双眼睛直视着秦舒窈,里面却没有她的影子,干净得像白雪地,又像遥远的黯淡星辰。 睫毛微微颤抖,正是她刚才想看的样子。 「长公主,」他仍在负隅顽抗,「我的眼睛真的……」 身子却骤然被人抱住,猝不及防地被拥进一片温暖里,惊得他立刻闭了嘴,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秦舒窈似乎很满意他的识相,低声笑了一笑:「孤说的话,你最好别怀疑。」 然后,他就感到那片暖意越发逼近,向着他的唇齿间袭来。 分明不是第一次,他却陡然感到口干舌燥,脸烫得像要烧起来,又无从躲避,脑海里竟然只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是在马车上,有违礼制。 他慌忙中脱口而出:「长公主还没有罚我。」 秦舒窈动作一顿,再度用匪夷所思的目光审视他。 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能惦记着这事,怎么,他很期待被她处置吗?是喜欢被杖责,还是更喜欢丢命? 「罚?」她勾起嘴角笑了笑,指尖从他的下巴轻轻划过,满意地看见这人的身子紧绷了起来,「这不是正在罚吗?」 眼前人被她压在车厢角落,双手环抱着,却像个木头人一样,连手都不知道刚往哪里放。 秦舒窈就在心底嘆道,果然是修道修傻了,偏偏他既勾人而不自知,又不懂得该做什么,真是撩于无形最致命。 但是不给他把这件事解释明白了,她还真有点怕他心里一直惦记着。 她终究是嘆了一口气安慰:「你是孤的驸马,府里的事你说了算,银钱随你用,下人任你使唤,你愿意把那些人放出府去,是让他们回家,帮他们谋生,有心行善也好,或者只是不喜欢他们,不想看见他们,都没有关系,孤说明白了没有?」 顾千山神情似乎是错愕,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她的意思没有。 「那就别耽误孤罚你了。」秦舒窈轻笑一声,「新帐旧帐一起算吧,你先前在军营门口不是说,最好不要在那里,那如今这里总可以了吧?」 「……」 她没有管眼前人有多震惊,稳稳搂住他,俯身贴上他的双唇,缓缓侵入,唇齿缱绻。 真是的,亲一下自己的驸马,还得先说那一通有的没的,她心中愤愤。
第44页 但是,该罚的怎么能放过呢? 第26章 第 26 章 醉酒耍流氓。(入v三合…… 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 桃夭小心打量着车上下来的两个人。 驸马眼睛上的白绫竟然不见了,脸上通红,鬓髮还有些许散乱, 长公主倒是神色如常, 只是细看之下, 脸上写着一股志得意满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 心道, 莫非长公主这是把人给…… 抬头对上秦舒窈的视线, 又慌忙低下去, 分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却跟着也开始脸红起来。 没想到长公主还有这样的喜好,不过细想起来也是,殿下她什么俊美男子没见过, 从前府里养着几十个的时候,大约寻常情形已经引不起她的兴致了, 但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门帘一放, 那的确是别有意趣。 她不由庆幸,长公主待她还是好的, 前头还着意将她支使到另一辆马车上去, 这若是要她在旁侍奉,眼睛该往哪里摆呢。 不仅如此,她心里甚至还相当的高兴。她就说嘛, 虽然长公主平日里待驸马脾气不好,有时候显得驸马挺可怜的,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驸马其实是有情意的。 如今这可算是坐实了。 而且, 府里的下人私下里都说,长公主遇见驸马后,性情较从前似乎和气了一些,尤其是面对驸马的时候,虽然有时依然凶蛮,但明里暗里迁就驸马也不作假。 他们俩趁早更进一步,也是好事,说不定长公主往后真的可以转了性子,那不论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宫里的各位主子,都能松一口气了。 秦舒窈见这小丫头面带喜色,却也不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只扭头向顾千山道:「孤回房换一身衣服,等会儿一起吃晚饭吧。」 顾千山脸上红意未消,声音倒还平静,如常应了一声,便各自离去。 一路回到屋里,秦舒窈一屁股坐到床上,就道:「好热,桃夭去泡一壶茶来。」 桃夭赶紧答应着去烧热水,秦舒窈倚在床头,只觉得这初夏的天气里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着实有些冒汗,一边用轻罗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一边想,要是在她自己的世界此刻已经喝上冰可乐了,在这儿大热天里还得喝热茶,造孽啊。 刚悠闲了没一会儿,桃夭提着壶进来了,只是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方才的喜色荡然无存,反而透着为难,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 看着她动作略微迟疑,往茶壶里添茶倒水,秦舒窈忍不住问:「怎么了?」 「啊?没事,也没什么大事。」桃夭笑容有些僵硬,手一抖,茶叶都快洒到壶外面去了。 秦舒窈心情正好,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值得她转眼之间怕成这样,就道:「有事就说。」 「长公主……」 「吞吞吐吐的可不招人待见啊。」 桃夭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低声道:「刚才奴婢出去要热水,遇见管事,说是宫里报信儿的人来过了,说……说皇后生了,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哦。」秦舒窈点了点头,缓缓应了一声,「这是好事啊。」 桃夭远远地站在桌边,期期艾艾地看着她,神情有些难言。 秦舒窈怔了一下,才从桃夭的眼神里,渐渐明白过来她在想些什么,恍然有些愣神。 她前段日子,那样费尽心力地想要害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桃夭大约是以为,她对这件事执念极深,对皇家恨之入骨,所以如今听说皇后生产,母子平安,支支吾吾地不敢告诉她,以免触了她的心情,惹她发怒。 是啊,她前阵子那样处心积虑,两次谋划下手,还打算嫁祸淑妃,看起来的确是恨极了的样子吧。 但是,她没法告诉桃夭,实情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是真的愿意做一个恶人,她不恨皇家,更不恨那个无辜的孩子,她只是想回家而已。 甚至此刻她听闻那个孩子平安降生了,心底里竟然有一点……解脱。 然而见她神情变化,桃夭的心里却想岔了,眉毛一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面前,神情凄楚。 「长公主不要动气,奴婢知道长公主心里不舒畅。」她情真意切,「咱们这次没能成功,往后还有别的机会。」 秦舒窈低头看着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机会?覆灭大梁朝的机会吗?这小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桃夭却咬了咬下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不论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都会陪在长公主身边,替您去做您想要做的事,只要……只要长公主能开心。」 「……」 这小丫头,竟然对原身忠心耿耿到这个地步吗? 哪怕自己要做的,是国破家亡,所有人都落不到好下场的事,她也愿意跟随到底? 真是的,年纪轻轻,能不能明辨一点是非。 秦舒窈心里大摇其头,眼眶却忽然有一点湿润。 开心吗?不,做这样的事,她没有一刻是开心的。 她回想了一下,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自己究竟有什么时候是真正开心的呢?不是借着长公主的身份,去各处耀武扬威的时候,也不是锦衣玉食沉湎富贵乡,四周下人百依百顺尽心侍奉的时候,而是…… 是刚才在马车上,亲顾千山的时候。 好像只有这时候,她才能短暂地忘记要回家,忘记要去兴风作浪,推翻这个王朝,而是只想逗一逗眼前人,然后借着施以惩戒的名义,轻轻地吻下去。
第45页 他的嘴唇好软,有淡淡的清香,亲起来好舒服。 会让她一瞬间恍惚,如果她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做能让自己开心的事,该多好。 「长公主,您别这样……」 桃夭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被皇后平安生子一事打击得厉害了,膝行上前几步,轻轻扯了一扯她的裙摆,眼泪汪汪。 「虽然小皇子生下来了,今天早上您去找陆将军,也没成功,但您千万不能自个儿先难过,咱们再想法子就是了,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一定眼睛都不眨一下,按您的吩咐去做。」 秦舒窈哭笑不得,这小丫头的忠心倒是让人感动。 只是她忽然觉得没意思到了极点。 「还有什么法子呢?」她颓然往床头一坐,「好像孤愿意成天折腾似的。」 没想到这一坐,枕头底下却突然掉出一件东西来,落在地上。 她和桃夭同时愣了愣,才看清,那是一只绒布制成的猫咪布偶,不过巴掌大小,甚至看起来有点可爱,但是她们都很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桃夭神色惴惴,不敢伸手去碰,偷眼打量着她。 秦舒窈弯下腰去,轻轻把那东西捡起来,握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摩挲了几下,桃夭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长公主……」她带着颤音,「您,您真的捨得呀?」 「什么?」秦舒窈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望着她。 桃夭脸色为难,小心翼翼,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嗫嚅出声:「您真的要牺牲驸马呀?」 「……」 秦舒窈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误会了。 她前脚刚一脸颓唐,说还有什么法子,这会儿就把巫蛊拿在手里把玩,确实看起来就像要走歪门邪道,怪力乱神的。 她握着手中布偶,心里五味杂陈。 的确,假如按照巫女所说,藉助巫蛊之术,心想事成,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甚至不用她操心布局,只要轻轻松松说出心愿即可。 只不过,代价是顾千山会替她承受反噬。 巫女说过,所求越多,受到的反噬就越重,轻则病弱,重则身死,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她捨得吗? 秦舒窈在心里想了想顾千山的样子,勐然心悸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布偶。 诚然,她做不到。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是有点后悔的,如果当初不被愧疚心理支配,不多管闲事,任凭顾千山与她擦肩而过,消失在人海里,此生都不见第二回 ,那她大约还是能够狠下心来,求助于巫蛊,而任由他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死掉的。 看不见,不相识,就不会有太多的负疚。 她也可以像先前试图谋害皇后,逼迫淑妃的时候一样,说服自己,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或许就像一个游戏一本书一样,没有太大的不同。 但是,她偏偏多事,不但把顾千山圈在了眼皮子底下看着,还给了他驸马的名分,那许多事情,就难免不一样了。 假如一个人,担着你夫君的名分,永远温和好脾气,说什么都答应,从不懂得生气,即使明摆着是被欺负了,也不会觉得委屈,你有意冷落他的时候,他就远远地自己待着,你愿意理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还有一点可爱。 他看不见,觉得自己眼盲的样子很丑,但是敢在你面前摘下缚目的白绫,敢被你牵着大步往前走,而没有半点犹豫。 你抱过他,也亲过他…… 秦舒窈抬手捂脸,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她不想说自己喜欢顾千山。但这样要是也捨得,那属实是没有心了。 不过,她却没有办法对桃夭说这样的话,不然桃夭可能会惊诧地发现,自己伺候了二十年的主子突然变了一个人,她这个恶人长公主的人设也岌岌可危了。 幸好,她这段日子以来,冷言冷语都快养成习惯了。 于是只听她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将那巫蛊布偶随手往袖子里一丢,「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孤捨不得的。」 桃夭瘪了瘪嘴,只觉得一阵心酸。 这些年来,长公主虽然脾气专横,恶事没有少做,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他们这些近身的人,还是有厚待几分的。就好像她,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不很能干,最大的长处就是听话,动不动就下跪求饶,但长公主从未真的把她怎么样过。 却没有想到,长公主片刻前还在车上和驸马亲近,此刻竟然就能说出也没有什么捨不得这样的话来。 她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唯独对驸马这样狠心,连她都忍不住替驸马觉得有些委屈了。 秦舒窈看着这小丫头肉眼可见地难受,像是要哭了的模样,也不太清楚她的思绪在哪个点上。 只嘆了口气吩咐:「让厨房把菜端上来吧,去请驸马一起吃晚饭。」 桃夭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忙不迭地去了。 晚饭摆在偏厅里,推开门外面就是院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在傍晚的光线里格外宁静好看。 菜是家常小菜,在这样渐热起来的天气里倒还能让人有几分胃口。 顾千山出现在门口,停下脚步,似乎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道:「长公主来了?」
第46页 秦舒窈淡淡应了一声:「嗯。」 于是顾千山慢慢走到桌边,预备坐下。 他仿佛是听着她应答的声音,分辨了方向,不偏不倚,走到她的对面,然而伸出手探了探,却没有摸到椅子。 然后就听见秦舒窈再度开口:「坐在孤旁边。」 他倒还是一贯的从容,面对这个要求,既不惊讶,也不羞赧,脸上没有半分不自然,就好像下午在马车里的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依言走到她身旁,缓缓坐下。 反倒是秦舒窈更不自在一些,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更多的话可以说。 他们成亲这两月以来,别院而居,一起吃饭的次数统共也没有几回,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有意避开他,好像这样他就不会再给她算稀奇古怪的卦,不会再阻拦她去进行她的计划。 此刻忽然像寻常夫妻一样同桌吃饭,竟然有点不习惯。 一旁有侍女上前伺候,布菜添汤,二人安静地各自吃饭,不过片刻,秦舒窈实在有点忍不下去,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快憋死了。 「这是什么?」她用勺子舀起汤碗中某种半月状的白色东西,「仿佛没有见过。」 侍女还未答话,顾千山却大约是听见了瓷勺磕碰的轻响,先开了口:「长公主说的,是汤里白色的,有些像腰果仁的东西吗?」 「你怎么知道的?」秦舒窈奇道。 身旁人微微一笑:「这东西是江南物产,我猜想长公主是不一定见过的。」 秦舒窈听着他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你到过江南吗?」她问。 「我从前在道门修行,九明山青云观,正是在江南的。」顾千山唇边带着笑,「那时候我年纪还不大,夏天的时候,会跟着几个师兄一起去山间的湖里采菱角,在湖边就地剥了吃,有时候也带回道观里孝敬师父师叔。山下的集市里也有人卖的,多得很。」 哦,对,他是在那里修道的,那座道观的名声仿佛还相当的响,初见之时桃夭就向她提过,这也是他在帝京这样受人追捧,被誉为神算的原因。 只是她那时对他并不上心,转眼就忘了,从没想过多分几分心思去留意他的过往。 她对他,好像一直也没上过心。 秦舒窈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有些感慨。 她见到顾千山的时候,他已经是这副清逸出尘,活脱脱世外高人的模样,日常一言一行也都稳妥沉静,她有时候还在心里腹诽,这怕是修道修傻了,但她倒没有想过,他从前是个什么模样。 原来他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甚至有些顽皮的少年时光,讲起来的时候,唇边也会挂着笑。 而顾千山似乎忆起从前,谈兴很浓,饶有兴致地对她说:「这个时候吃到的,应该是水红菱,颜色就像胭脂一样好看,剥出来的菱角也是脆嫩的,生吃也很清甜。若是到了八九月,再上来的就是老菱角了,用来煮汤或是磨成菱粉做点心倒很是软糯。」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秦舒窈听在耳朵里,倒也觉得挺有意思。 她心想自己从前倒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印象里妈妈或者外婆总是煮过的,但总也想不起来去吃,没想到从顾千山的口中说出来,就像带着江南的水汽一样,很引人入胜。 只是她听着听着,忽然觉出是哪里不对了。 「你……难道从前是看得见的吗?」她脸上写满诧异,斟酌着问。 她前些时候,派手下的人去查顾千山,记得很清楚,他们说,他十五岁那年拜入师门的时候,就是双眼全盲的,只是再往前的事就查不到了,或许是流落街头的小瞎子也没一定。 但是,假如是生来眼盲的人,他不可能知道水红菱是胭脂的颜色,先前听她问的时候,也不可能立时猜到,她说的是汤里白色的,像腰果仁一样的东西。 那他分明,是后天才致盲的。 那会是什么原因? 顾千山被问到这样的话题,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虞,甚至连停顿也没有,好像她问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 「是,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微微带笑,「是在我入青云观之前。」 「你……」 秦舒窈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 顾千山的眼睛好看,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想,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瞎了,多可惜。 因为他在她面前不蒙白绫,她仔细瞧过,他的眼睛完好得很,没有半点伤痕,除了眼神终究与别人不一样,空洞黯淡一些,其余几乎与常人无异。 她一直在心里隐隐好奇,他究竟是怎么盲的,是不是全无医治的办法。 但她此刻想问,却终究开不了口。 只是顾千山却好像读懂了她内心所想一样,平静地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十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喝错了药,弄伤了眼睛,家人放心不下,托人将我送到青云观拜师学道,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 好奇怪。 秦舒窈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人家,儿子瞎了眼睛,不能留在家里看顾着,反而要狠心送到山上去当道士。 但转念一想,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好歹有个地方收留,往后或许还能凭着道家本事混一口饭吃,就好像顾千山初来帝京时在街头算卦一样。
第47页 至于人家家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再多问下去,也就没意思了。 她看着眼前人沉静的面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不由怅然。 她又何尝不是与家人猝然分别,身不由己,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和顾千山仿佛也有些相通之处。 只是这样的话,她却没有办法与别人说,连一个能倾听能排解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将手中筷子一放,扭头问:「有酒吗?」 侍女一愣,心说从前长公主倒是挺喜爱美酒,不时召后院男宠陪着饮酒作乐,令乐师舞姬助兴,但自从与驸马成婚后,倒是许久没有再喝过酒了。 她回过神来,连忙道:「有,只不知长公主想要哪一种?」 秦舒窈心说,这地方的酒她也不熟悉,叫不上名字来,但听说古时候的酒度数都低,所谓烈酒在她这个现代人喝来,也醉不了人。她想要借酒浇愁,酒气太轻了岂不是灌个水饱。 于是大手一挥:「拿最烈的来。」 「啊?」侍女显然地迟疑了一下。 她只道这里的人没见过世面,催促道:「还不快去,尽管拿上来,多拿一些。」 侍女不敢违抗,匆忙就去了,少顷捧上来两个不小的罈子,破开红纸封泥,顿时酒香扑鼻。 尽管秦舒窈对酒并无研究,但也闻得出是好酒,心里感嘆这长公主的府里果然最不缺的就是好东西。 她将侍女端来的酒杯拿起一只,往顾千山面前重重一拍,「陪孤喝酒,你敢不敢?」 问完,连自己都觉得这架势有点好笑。 果然,顾千山的唇角抿了一下,像是将笑意忍了下去,好歹换上一副如常的面孔,「长公主想喝,我自然奉陪。」 侍女想上前替二人倒酒,秦舒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情壮志,忽然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在孤眼前站着。」 长公主都这样说了,下人哪有不懂事的道理,一熘烟就散了个干净。 秦舒窈自己端起罈子,手抖了一抖,心里念了一句真沉,但倔强地晃荡着给两个人都满上了酒,把杯子往顾千山手里一递,「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顾千山想说,自己其实知道杯子在哪儿,但终究是咽了下去,只是笑了一笑,仰头将一杯满饮而下。 秦舒窈倒没想到他如此干脆,讶异地挑了挑眉,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酒香扑鼻,香浓醇厚,喝一口,只觉入口回甘,毫无苦涩辛辣之味,即使她不怎么懂酒,也辨认得出是上佳。 她放宽了心,将一杯喝得干干净净,酒入喉暖身,突然将人调动得有些兴奋。 她回手捧起酒罈,又将两杯倒满。 这时候她听见顾千山问:「长公主为何突然想到饮酒?」 因为离家万里,酒入愁肠啊。 她在心里道。 但是面子上,她却不能这样说,反而借着酒意,嘿嘿轻笑了两声:「花前月下,美酒佳人,这个道理不懂吗?」 顾千山不意被她这样调侃了一句,白皙脸庞上顿时又透出几许粉意来,略略偏过头掩饰了一下。 秦舒窈就笑得更促狭。 她望着身边的人,默默又是一杯酒下肚,忽然在想,果然还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轻松。 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波平如镜的外表下面,有时候还挺有趣的,被她逗的时候又会脸红,而且,还是她名正言顺过了聘的驸马。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真的回不去原先的世界,留在这里当这个长公主,有他陪在身边,好像也还不错。 被她调笑了一句,脸红了半天,却不见她有进一步举动,顾千山忽然觉得,这仿佛不大像长公主的作风。 但是他又是看不见此刻情状的,只能问:「长公主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秦舒窈撇了撇嘴,「想给你灌酒。」 秦舒窈是有心借酒浇愁,喝得酣畅淋漓,顾千山是来者不拒,只要她递到他手中的酒,悉数一饮而尽。 二人一连推杯换盏几番,秦舒窈才觉得脸上有些微热,头脑也有了几分微醺,心说这古时候的酒力道果然轻,要不是她刚才喝快了几杯,恐怕这会儿酒意还没上来呢。 喝酒嘛,就该是这样感觉才对。 她一边倒酒,一边侧头看着顾千山,忽然头脑一热,脱口而出:「你喜欢孤吗?」 顾千山猝不及防,被一口酒呛得咳了几声,脸上终于露出少见的惊慌。 「长,长公主……」他丢下手中酒杯,无措道。 秦舒窈看着他语塞不答的模样,愣了一愣,忽然不知怎么的,心底里就升起一股委屈,甚至是愤懑来。 明明她那么想回家,为了他,连近在手边的巫蛊都可以不用了,他却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来。 她忽地扔了酒杯,欺身上前,一把抱住了顾千山。 眼前人惊得全身一动也不敢动,低声道:「长公主?」 尽管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她拥抱,更亲近的也不是没有做过,却总觉得面前发生的这一幕与先前的都有所不同。 他只感到秦舒窈身上的香气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我不叫长公主。」面前的人似乎极为不满,认真地纠正他,「我叫秦舒窈……也不对……」
第48页 她打了个酒嗝,呆了一会儿,「我叫遥遥,我妈叫我遥遥。」 顾千山感觉到,这人好像是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气息暖热,一阵又一阵拂在他的鬓边,像从前山中小鸟的羽毛,挠得人遍体生酥。 他僵直着身体,迟疑道:「长公主,你醉了。」 「谁醉了?」秦舒窈把头埋在他肩窝里拱了拱,换得顾千山顿时面红耳赤,「这里的酒才这么一点儿度数,才醉不了我呢。」 她抬起头,看见眼前人的模样,忽然呆了一呆。 顾千山的肤色很白,此刻也不知是出于羞涩,还是也有酒气薰染的缘故,脸颊透着桃花般的红,双唇泛着微微水光,让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气血上涌。 她双手攀上他的肩,将脸凑近过去,透着几分无赖,「我们到院子里,对着月亮喝酒,好不好?」 面对这醉鬼,顾千山是绝没有办法拒绝的,只能顺从地让她拖着,一路到了院子里。 紫藤花架子底下有一套石桌椅,秦舒窈将他往椅子上一按,还不忘叮嘱道:「小心点,别摔了。」 他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现在更不清醒的是谁。 方才喝第一杯酒的时候,他就尝出来了,这是宫里的玉露白,其酒色清,而味甘,初入口时不觉酒烈,一刻钟后才觉酒意上涌,后劲足得很,不知道它厉害的人第一次喝,很容易喝醉。 他少年时候从父亲那里偷尝了几口,也醉得睡死过去,后来被家中笑了许久。如今想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这样的御酒,等闲不得见,也就是长公主府里还能有。 此刻夜幕初降,天边一弯新月,不甚明亮,勉强算得上是对月饮酒吧,透过头顶疏密错落的紫藤花看着月光,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旁边的廊下已经点上灯火,半明半暗之间,映得眼前人的面容分外好看,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秦舒窈看着身边正襟危坐,方寸不乱的人,忽然瘪了瘪嘴,「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啊?」 「……」 顾千山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倒也不像是非得要他回答,连酒杯也不用了,自顾自抱起酒罈,往嘴里灌了两口,喝得急了,有少许酒液顺着脖子流到衣领里,她只随手一抹,也没有很在乎。 「也对,我又凶,又坏,整天想着怎么害人,对你也不好。」秦舒窈自嘲地笑了笑,「你要是喜欢我,那你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顾千山看不见她的样子,但听在耳中,也觉得心绪有些复杂,像是什么东西压在心头,沉沉的。 他斟酌了片刻,轻声道:「长公主,不是……」 然而刚一开口,却忽然被人重重一头扎进怀里,他没有防备,只来得及轻轻惊唿一声,身子便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 但落地时,身后却被人双臂一护,尽管这人毫不客气地压在了他的身上,手却不能更及时地枕在他脑后,刚刚好一点也没有磕碰。 秦舒窈酒醉之下,没有分寸,倒也忘了他眼睛看不见,对她的动作是无法预期的,声音里带了两分惊慌:「对不起,你疼不疼?」 顾千山躺在她身下,品味着那千载难逢的三个字,心里道,假如是让别人听见,怕不是该疑心长公主中邪了。 他唇边带了淡淡一抹笑,甚至有几分故意,「不疼,长公主不是护着我吗。」 不知道怎么的,秦舒窈的眼睛忽然一酸,眼前有些许模煳。 刚才被吓醒的两分酒意,此刻又回来了,她竟然也没起身,索性趴在眼前人的胸口,默默待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可是顾千山,我好喜欢你啊。」 顾千山任由她在自己身上,维持着这个荒唐的姿势,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长公主,你是醉了。」 秦舒窈凭着那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到,这人看似不声不响的,但酒量比她好得多,此刻还与平日一样,冷静而自持,自己此刻的言行在他看来,大概蠢得很。 她忽然就感到一股委屈涌了上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我才没有醉!」她带着哭音喊,「我就是好喜欢你啊。」 喜欢到,连家都可以不回了。 顾千山听见她声音里骤然染上的哽咽,怔了一怔,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却不料,秦舒窈陡然哭得更厉害了。 要不是府中下人猜测长公主要与驸马花前月下,都躲得远远的,此刻必定要把下巴都惊掉了。酒醉之后的长公主,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 她毫无形象地抱着顾千山勐蹭几下,眼泪一股脑全蹭在他的衣襟上。 「我好想家啊。」她抽抽噎噎地,哭得和三五岁的小孩也没什么分别,「我爸我妈都不知道我在哪里,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想我啊?」 顾千山的脸色极轻地变了一变,像是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但他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会的,哪有父母不想念儿女的。」 秦舒窈脸上挂着眼泪,抬头看了看他,「你呢?你会想家吗?」 「想,但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顾千山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秦舒窈愣了一愣,好像从醉意里清醒过来了一丁点,轻声道:「对不起。」 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第49页 不知道为什么,秦舒窈总觉得,虽然他脸色不改,眼睛里更没有情绪,但那笑容底下却透着隐约的悲伤,还有一些她看不明白的复杂东西。 她挣扎着往上蹭了几寸,抬手去摸顾千山的脸,「哎,我错了,你不要难过。」 结果让她这么一番折腾,袖子里忽然掉出一件东西来,落在顾千山的胸前。 他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脸色蓦然白了两分。 「别怕。」秦舒窈还稀里煳涂地安慰他,「只是……只是一个布偶而已。」 是她先前与桃夭说话时,顺手塞在衣袖里的巫蛊布偶,长得人畜无害的样子,绒布猫咪握在手里软和又舒服,甚至像带着两分笑模样。 她轻轻握在手心,突然就更难过了。 也不知道她在自己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爸爸妈妈是不是在为她担心,而她在这里,放着捷径不走,回家遥遥无期,只是为了一个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的人。 「真坑。」她埋在顾千山胸口,咕哝了一句。 顾千山面对这一会儿对他好,一会儿又骂他的人,笑容无奈。 秦舒窈醉得神志不清,握着布偶,低声喃喃:「我好想家啊,好想回家。」 她埋着头,看不见眼前人的脸色陡然更白了,在透过紫藤花架洒落下来的月光里,白得像一碰就碎的霜一样,唇角的笑容颤了颤,却勉强支撑着不落下去。 「好啊。」他声音柔得像要化开了去,「只要你想,就能回家了。」 「不可能的。」秦舒窈嘿嘿笑了两声,眼神迷离,忽地凑上前,故作蛮横,「来,让我亲一口。」 然而豪言壮语刚出口,下一刻就一头栽在了顾千山身上,醉得不省人事。 顾千山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意里含着心酸。 秦舒窈这一觉睡得,都快到地老天荒了,一夜尽做乱梦,一会儿是从前的日子,上班下班,穿衣吃饭,和爸妈一起看电视聊天,偶尔在他们拌嘴的时候劝两句架,一会儿又是近些天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故作兇狠对顾千山冷言冷语的时候,他天经地义一般说「我是你的驸马」的时候,他被她质问了也不知道怕,反而脸微红着说「最好不要在这里」的时候,还有她把他堵在马车角落里,轻轻吻下去的时候…… 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不是自己睡饱了才醒的,好像是身边有什么动静,逼着她不得不醒。 她一边在心里道,失算了,到底是谁说的古时候的酒度数都不高,一边好不容易撑开眼睛,就见桃夭站在帷帐外边,面目看不清,但身形僵硬,仿佛还在微微发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是什么天大的事,连个觉都不让人好好睡。 秦舒窈这么想着,但还是耐着性子掀开了帷幔,被外面的光线照得眯了眯眼。 好傢伙,她心说瞧这阵势,她怕是已经睡到太阳西斜了吧,昨晚的酒属实厉害。 「怎么了?」她撑着脑袋问。 桃夭瑟瑟缩缩,看起来竟然像是已经哭过了,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长公主,驸马他,他吐血晕过去了,奴婢不知道该不该来扰您,您看……」 话音未落,秦舒窈已经哗啦一下掀开了帷幔,跳下床来。 第27章 第 27 章 驸马吐血了。 「怎么会这样?!」她急道, 只觉得血一阵阵往头上涌。 她宿醉之下,双眼通红,血丝根根暴起, 桃夭看着她的模样, 慌忙低下头,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奴婢不知道。」 但是这情形一看, 就不像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你说实话。」秦舒窈努力克制着心慌, 沉声道, 「孤不会处置你。」 桃夭这才瑟瑟发抖, 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矮几, 声音迟疑:「长公主,昨夜您喝醉了酒,驸马抱您回房, 这……这是驸马放在这儿的。」 她的巫蛊布偶,安安静静, 毫无异状,不论是昨夜之前还是之后, 都好像垂髫小儿会抓在手里随处嬉戏的那一种。 秦舒窈的心陡然往下一盪,跳得像是要从胸膛里钻出来。 巫女将巫蛊给她的时候, 告诉她, 不拘何时何地,只要诚心向它道出心中所愿,就必定能实现。 只是, 巫蛊之力,逆天而行,必然要付出代价,若所求之事相对简单, 则或伤元气,或病一场,但要是取人性命,那被反噬者也多半难逃一死。 而她昨夜…… 她用力按了按阵阵发疼的脑袋,努力回想。 她说,她好想回家。 顾千山! 秦舒窈勐然心惊得全身冰凉,衣服都不披就往外疯跑,桃夭被吓得愣了一瞬,才想起来拔腿去追。 「长公主,长公主!」桃夭举着她的外衫,竟发现自己一个行走做事的,还跑不过这位主子,只能在身后一叠声地喊,「您好歹披件衣裳,别受了凉。」 秦舒窈的确停了下来,却一把挥开了她手中的衣衫,脸色雪白,「去请郎中,快去呀!」 桃夭还没来得及说,已经派人去请了,又被秦舒窈一把握住手臂,力气之大,令她不知所措。 「不,去宫里请御医,快!坐孤的车驾去!」 她吓得双膝发软,奴婢独坐长公主的车驾,这是多逾礼的一件事情。但好歹是分得清利害,不敢耽搁,慌忙答应着就往外去了。
第50页 秦舒窈一路跌跌撞撞,直冲进顾千山的院子里。 两院之间相隔不远,她却跑得脚下打飘,背心却是冷汗。 院子里几名下人站着,面面相觑,骤然见了她,像是见了主心骨一样,纷纷跑上前行礼,其中年纪小的一个丫头,眼泪汪汪喊道:「长公主您终于来了。」 其情其景,相较于平日对她的畏惧,简直活像是见了亲人一般。 秦舒窈急道:「你们几个都站在外面做什么?为何不在里面伺候?驸马现在如何了?」 面对她连珠炮一般的问话,几人赶紧道:「长公主息怒,不是奴才们躲懒,是驸马说想独自躺一会儿,奴才们不敢违抗,却也不敢走开,所以才只能站在外面听候差遣。」 那最小的丫头碍于年纪,还不十分懂得怕主子,方才被顾千山的模样吓得狠了,此刻见了秦舒窈,情急之下就跑上来扯她的衣袖,「长公主,您快进去看看吧,驸马昨夜还好好的,今晨起来脸色就不好,前头突然吐血晕过去了,刚醒转不久,您快看看该怎么是好啊。」 一旁的下人都被唬了一跳,拼命挤眉弄眼,心道这小丫头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见眼前是什么人也敢拉拉扯扯的,只是不敢强拉她。 却见长公主并不如往常一般,动辄冷脸发作,只是脸色惨白,失魂落魄一般,轻声道:「孤知道了,孤进去看他。」 人人心下讶异,疑心长公主几乎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只有这小丫头闻言,满心雀跃,之前她听闻,从前长公主府里的男宠若有病的,长公主并不上心,不过遣人薄施汤药,随后生死有命全在各人,若是挺不过去,便一副薄棺埋了作数。 长公主这些日子以来,待驸马阴晴不定,并不像是极喜欢的模样,今天出了这事,下人们私下都猜测,驸马的结局或是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见长公主如今的样子,大约驸马还是能有救的。 秦舒窈轻轻地推开门,一眼望进去,心头就被勐然一刺。 顾千山静静躺在床上,并未睡着,而是睁着双眼,望着门口的方向,听见她进门,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却没有其他的反应,脸色白得像纸。 秦舒窈腿陡然一软,几乎没有靠近的胆量。 是她害的,他变成这样,全都是她的错。 她最终还是害了他。 可能是听她在门口站得久了些,没有走动做事,顾千山猜出了她是谁,轻轻开口:「长公主来了?」 声音微弱,却与平日一般温和。 秦舒窈蓦地眼泪上涌,却感觉魂被牵回来了一点,小心克制着吸鼻子的动静,走到他床边,低低应了一声:「嗯。」 但这简单的一个字,还是暴露了声音里的哭腔。 顾千山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长公主哭了?」 「才没有!」秦舒窈本能否认,顿了顿,又补一句,「不许胡乱揣测孤。」 她是大梁朝的长公主,传闻中心如蛇蝎的女子,怎么能随便哭呢。更重要的是,她的人设不允许,太善良是会被打回去重头再来的。 顾千山听着她狡辩,却忍不住笑了一下,牵动出一连串轻咳。 「长公主,咳咳……昨夜也不是没有哭过。」 「……」 秦舒窈一时无言。 她今日宿醉醒来,就被三魂吓走了两魂半,也没顾得上细想昨夜情形,此刻回想起来,虽然仍旧不很分明,但大约是能丢的脸一点也没少丢。 她想如往常一样,兇巴巴地威胁他别乱说话,但看着他的模样,什么话绕到嘴边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他微弱的咳声像牵着她的肺腑一样,一阵阵地发疼。 「竟敢取笑孤。」她板着脸低低道。 眼前人又笑了一笑,笑容如将融之雪,让人看着心惊胆战。 秦舒窈注视着他,只觉得眼睛被刺痛得厉害。 他大约是遣退下人后,又吐过了血,枕边有一小片暗红,但是他眼睛看不见,也避不开,此刻寝衣上染污了些许,唇边也有几分血迹残留,已经半干。 秦舒窈看了看,站起身来往外走。 她起身的瞬间,顾千山脸上的笑意凝了一凝,竟像是有些许无措,交织着失落。 她瞥见了,愣了一下,心里浮上一种说不清的心酸,终究是淡淡道:「孤出去叫人端水,一会儿就回来。」 得了她这句解释,眼前的人神情并未如何改变,却肉眼可见地就觉得他周身松弛下来,偏语调还是不慌不忙,「好。」 秦舒窈的心里忽然浮现出四个字——真是能装。 她嘆了口气,出门让人端了温水和帕子来,没要下人伺候,亲自端着进了门,坐到床边,道:「脸上弄脏了,孤替你擦擦。」 顾千山的神情终于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就好。」 秦舒窈看着他,忍不住无奈。 病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逞强的,何况他又看不见,就算给他镜子,他也不知道血污在哪儿。 她不由得轻声嘀咕:「孤亲手服侍你,还不赶紧受宠若惊,哪有这么不识好歹的。」 眼前人怔了怔,忽然笑了,随后还当真听了话,心安理得地任凭她摆弄。 秦舒窈用帕子浸了温水,拧到半干,小心地替他擦拭,快要干涸的血迹遇水重新晕开,染在洁白帕子上,一小片红花,触目惊心。
第51页 她忍不住眼角又有点湿,整颗心都慌得七上八下。 沉默半晌,眼前的人忽然莞尔一笑,冒出一句:「多谢长公主恩典。」 「……」 秦舒窈一时被梗住,愣了愣,才想明白,他好像是就着她刚才的那句话,有意在逗她笑。 开的什么破烂玩笑,连逗人笑都不会。 但是与此同时,心却更酸。 明明是她把他害到这步田地,他却还要在这里逗她开心,凭什么呀。 「以后不许谢了。」她故意粗声粗气道,「你是孤的驸马,这样生分谢来谢去的,孤不乐意听。」 一会儿要他受宠若惊,一会儿又不许他谢恩,到底是要他怎么样才好? 顾千山想笑,却忍不住一阵轻咳,然后就感到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后背,像是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替他轻轻拍了拍,动作充满生疏僵硬。 他微怔了一下,弯了弯唇角,「长公主说的在理,往后我知道了。」 虽然这话听着,依旧生分得怪怪的,但见他病弱又乖巧,秦舒窈也实在不忍心为难他,只替他一下下轻拍着后背,感受着这人的身子随着咳声微微发抖,再渐渐归于平静,只觉得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她看了看他前襟被血迹弄污的地方,拿过方才带进来的干净寝衣,放在一旁,尽管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却努力保持着平静,轻轻环过眼前的人,手探向他的纽扣,声音仿佛很镇定:「来,把衣服脱了。」 眼前的人却勐然一愣,随即脸色迅速涨红,本能地抬手掩住前襟,却又迟疑了两分,像是在挣扎究竟该不该挡。 「长,长公主……」 第28章 第 28 章 我会对你负责的。 秦舒窈一愣, 随即涌现出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这人,病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有闲心想这个? 她哭笑不得, 想要凶他两句, 却又实在不忍心, 只能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想到哪里去了?」 面前人脸红成一片, 手指攥着衣襟, 默不作声。 秦舒窈原本倒并没有这层意思, 让他这么陡然一提醒, 忽地也不自然起来, 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唿吸也急促了几分。 开玩笑,她也并没有给一个男人换过衣服好吗? 有那么一瞬间, 她真想把这人丢下不管算了,脏衣服穿一穿, 又不会怎么样的。但心刚横到一半,又软了下来, 化作低低一声嘆息。 他现在这样,全是她害的, 他原本就看不见, 就算再能照顾自己,终究难免有不可及的地方,她要是不尽心尽力照顾他, 那还是个人吗。 「我会对你负责的。」她语气沉重,脱口而出。 「啊?」顾千山勐一抬头,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秦舒窈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在内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 「孤是说, 你的寝衣弄脏了,孤负责帮你换衣服。」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顾千山微微低头,似乎纠结了片刻,缓缓放下了虚掩着衣襟的手,以一种安然听话的姿态,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秦舒窈心说,这人倒是挺好安排,轻轻伸手半抱起他,另一手开始解他的衣纽。 这人竟然还挺配合,用手臂支起身子,试图减轻她的负担,只是身子虚弱得厉害,十分勉强,刚半坐起来就又开始咳嗽,眉心蹙起,好看而分外脆弱。 秦舒窈终究看不得他这副样子,手在他身上轻拍了拍,将他身子向自己身上揽了揽,想说话,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在峭壁上走钢丝,稍一不小心就要过界,落到善心大发的境地里去。 这不行,她的恶人人设还不能倒塌。 她沉默着,尽量手不抖地一路解开他的纽扣,在他衣襟散开的那一刻,心却还是忍不住跳了一跳。 她一直都知道,顾千山生得很白,平日装得云淡风轻的,其实容易害羞得很,一害羞就脸红,藏都藏不住。但是却没想到,此刻他从脖颈到胸前,都红成一片,像白玉浸在了霞光里一样,暖融融的,让人不由耳热眼跳。 秦舒窈的脸皮也有些绷不住,一低头就要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尽快将手上的事完成了事。 但转念一想,这人又看不见她,不论她怎么样,总之不会丢脸。 这样一想,底气忽然就足了许多,大着胆子一抬头,心顿时又砰砰乱跳。 顾千山被她半抱着,安安分分,毫不挣扎,只是微抿着的唇角暴露了一丝紧张,衣襟被她解开,露出一片玉雪肌肤,此刻与脸上的红意一脉相承,一缕墨发从鬓边落下,垂在脸旁,勾得人心疯狂撩动。 就好像……去他的,就好像任人做什么都可以的样子。 秦舒窈忽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这时候竟然还能想到这个,果然不是人,但另一方面,心底里却又隐约不大想做人。 她轻手轻脚,从这人身上脱下弄污的寝衣,换上新的,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触及下面的肌肤,头脑却越烧越烫,好像昨晚残存的那几分酒意,这会儿又起来了。 「换好了。」她脸上虽热,声音却还冷冷的。 说着就用手托着这人的身子,要扶他重新躺回去。 顾千山的脸庞就和火烧云一样,嗫嚅着道:「多谢……长公主。」
第52页 其实他刚开了口,就意识到了,只是箭在弦上,已经收不回来,只能硬着头皮把后三个字也说完。 而秦舒窈这匹狼正愁没有机会,在心里嘚瑟地一挑眉,心说这可怪不得她。 「孤刚才是怎么说的?」她不咸不淡道。 眼前的人面色略微不安,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被她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知道该怎么办了没?」 顾千山没有说话,大约也是知道自己不必说了,不出意外的,感受着那抹已经日益熟悉的气息靠近。 秦舒窈方才扶着他躺回去,手却还未从他身后抽离,就着这个姿势,很习惯地俯下身去,贴近他的双唇。 面前的人睫毛微微动了动,在她即将贴上的瞬间,忽地将脸偏开了几分,声音低哑吐出一个字:「脏。」 秦舒窈怔了怔,顾千山扭头避过她,连唿吸都像是努力屏住了。 他先前吐过血,自然是脏的。 四周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听见,面前有人轻轻嘆了一口气,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却不像往常故作粗暴地来扳他的下巴,这一回连动作都轻柔了许多。 秦舒窈慢慢转过他的脸来,毫不犹豫地吻下去。 认真而细腻地吻过他的每一寸唇齿,及时制止了他想要躲闪的念头,将他口中残余的一丝血腥气捲去。 一点也不脏,秦舒窈在心里默默道,难道不知道美男吐血也是香的这个道理? 但这么变态的话,她好歹是没有说出口。 只是在缓缓从他唇间退开后,用一种变态程度稍轻一点的语调,微笑着道:「这回倒挺自觉的,受罚都不用孤说了。」 顺便,手指还轻轻地从他下巴上滑过,十足的不正经。 然后就看见,这方才还满脸写着不好意思的人,唇边浮起了一缕无奈的笑意。 「长公主……」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停顿了一会儿,才带着笑轻咳了两声,「我如今病成这样,也不能免罚的吗?」 「……」 秦舒窈陡然间气血上涌。 他是在故意挑逗她吗?他竟然已经学会拿话戳她了? 但是与此同时,偏偏心不争气地软了一下,忽然有想抱一抱他的冲动。 「干什么?」她努力克制着声音里不流露出来,装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孤说过,以后不许谢来谢去的,既然说错了话,规矩就不能免。何况……」 她眨了眨眼,「昨晚好像还欠着一笔帐。」 虽然她醉得一塌煳涂,但依稀仿佛,失去意识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想亲他。 顾千山笑意里的无奈就又多了几分。 「长公主还记得,自己昨夜说了什么吗?」他忽然问。 秦舒窈睁大眼睛,陡然心虚。 这话问得,怎么像是她酒后不慎,许下了什么诺言,此刻被人登上门来要帐了一样? 她脑海中飞快思索,这种时候,酒后乱性,还能承诺些什么?无非一是给名分,二是给财产。好在顾千山如今已然是她的驸马,她也没有打算丢了,至于钱财,好像就算把整座公主府给他,也没有什么问题,终究是进一家门。 于是她心中略微安定,清了清嗓子:「孤昨夜喝多了,属实记不得。但要是孤答应了什么,那也作数。」 却不料,眼前的人只是轻轻笑了一笑:「既然记不得,那就算了。」 这一下倒是弄得秦舒窈有些不好意思。 人说话是要言而有信的,哪怕是酒后失言,自己都不记得了,那也还是要当真的。 她不自觉地挺了挺背嵴,「你可以提醒孤。」 「原本也没有什么大事。」顾千山却平静得很,「只是长公主醉酒之后……」 他说了一半,却没了下文,秦舒窈这人最怕吊胃口,只能问:「孤怎么了?」 眼前人忽地笑了一声,「有些可爱。」 「……」 无法无天了,一定是她近来对他太好了。 秦舒窈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浑身不是滋味,脑袋都气得冒烟,心说要不是他此刻病着,真想把他拖起来打一顿。 但是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却又心虚得很。 她昨夜饮酒无度,只知道自己仿佛是说了许多闲话,但内容一概忘记了,唯独一件事如今想来,不但记得清楚,且浑身发冷,就是她趴在顾千山的胸膛上,握着那只巫蛊布偶,说想要回家。 情真意切,诚心发愿。 顾千山是因为这样,才会突然病成眼前这般的。 她心里无比清楚这一点。 只是,顾千山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假如他知道的话,就算修道之人心善超脱,能够不恨她,也必定躲她八丈远,如何还能像眼前这样,与她有说有笑,任由她吃豆腐。 她想起桃夭说,昨夜她醉得不省人事,还是顾千山抱她回房的,忍不住就更愧疚。 他如今的模样,别说抱她了,恐怕就连起身走动也难,全都是她一手导致的。 其实他,虽然她不愿意这样承认,但不论他心里对她究竟有几分喜欢,是真的有情分,抑或只是性子好,能处处让着她胡来,他都待她挺好的。 她不能真的害死他。 此时,却听外面忙忙乱乱一阵脚步声,桃夭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从门外传来:「长公主,御医来了,您看要不要立刻传进来?」
第53页 秦舒窈端坐起身体,收回眼中泪光,平静道:「传御医。」 第29章 第 29 章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御医是个头髮鬍子都白了的老头, 身后跟着个年轻的小药童。 颤颤巍巍进来,倒头就拜,口中道:「太医院院正李善, 参见长公主殿下。」 秦舒窈心说, 这排场倒不小, 竟然直接把院正给请来了, 但仔细一想, 这必定也不是桃夭有本事, 而是她这个长公主恶名在外, 恐怕太医院上下战战兢兢, 唯恐来的人分量轻了,治得不好,让她给问罪。 她也没空客套, 只点头道:「嗯,快替驸马诊治吧。」 院正连忙答应着起身, 弓着腰走到床边来,小药童在身后麻利地打开药箱, 里面金针小刀,各式药瓶齐备, 阵仗颇大。 「臣跪请为驸马诊脉。」老院正说着, 就又要跪。 顾千山虽然看不见他,但大约是听着声音,也知道他年迈, 忽然开口:「有劳院正大人出宫为我诊脉,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还请您坐下诊吧,无须下跪。」 院正刚要伸出去搭脉的手, 勐地一抖,僵在半空。 他心道,这位驸马怕不是成婚的时日短,还没摸清长公主的脾性,这位主子待下向来严苛,且从不听人的劝,连太后也无可奈何,这位驸马爷竟敢问也不问,当着长公主的面自己做主,恐怕是落不着好果子吃。 不料,没有等来秦舒窈的发作,却只听见淡淡一句:「桃夭,搬椅子来。」 他险些被惊了一个跟头,疑心是自己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了。 直到小心翼翼坐到下人搬来的椅子上,不见长公主有什么横生枝节,老院正提着的一颗心,才稍微放下来些许,同时大为惊讶。 说来,这阵子长公主确实没有再进宫折腾过,相比从前,安生得有些令人不敢相信,难道说,长公主婚后真的转了性子? 他正这样想着,又见秦舒窈弯下腰来,将顾千山的手臂拉到床边,还细心替他将衣袖挽起了几寸,露出手腕。 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驸马,略松了一口气。 他先前听公主府的婢女来请,说是驸马无缘无故,突然吐血昏迷,还疑心会不会是长公主在府里发脾气,没有分寸伤了人,那婢女没有照实说,但看眼前的模样,大约是他小人之心了,的确不是那样一回事情。 长公主的驸马,眼睛是盲的,全帝京的人都知道,老院正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神情微凝,转瞬又垂下视线。 他的手指搭在顾千山的腕上,仔仔细细,一屋子的人也跟着屏息凝神,目光全盯在那几根老树皮一样干枯的手指上。 秦舒窈方才和顾千山腻在一处,心还稍安一些,此刻却又重新提了起来,内心慌张难以自处。 巫女将那只巫蛊给她的时候,就说过,视所求之事难易,反噬的程度也不一而足。 可是,她没有任何具体的所求,许的愿偏偏只是一句想要回家。 这事究竟该怎么算? 她眼看着老院正的手迟迟不放,眉头也渐渐地皱起来,像是遇到了极疑难的病症,心里越发慌张。 相比于她,床上的顾千山倒是平静非常,神情安然,不慌不忙,就好像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病情一样。 大约过去一炷香那样久,老院正才放开手,起身向她一揖,眉头紧锁未解,「长公主,臣斗胆,想请您借一步说话。」 听见这话,秦舒窈的心就陡然往下一沉。 偏顾千山格外镇定,竟然还笑了一笑,「院正大人,不论是什么疑难杂症,我并不怕,不如也讲给我一同听听。」 院正面露为难之色。 秦舒窈忍不住又想炸毛。 「病人就该听话。」她忍着喉头哽咽,低低道,「是连院正的吩咐你都不听了吗。」 床上的人扬了扬唇角,没有与她争辩。 「你安心躺着,孤去去就来。」 她说罢,无声地用眼神示意院正,二人一前一后向门外走去。 直到与她一同站在庭院里,光天化日底下,院正才敢相信自己并没有老煳涂,也没有白日撞鬼,而是这长公主,对驸马的耐心和体贴实在与以往判若两人。 「他什么情况?」秦舒窈绷着脸问他。 院正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白鬍子一个劲儿地抖动,「长公主恕罪,驸马的病症,臣实属前所未见。」 他猜测此话一出,长公主或许要勃然大怒,已经预备好了下跪请罪。 但秦舒窈冷静得异乎寻常,只道:「说下去。」 「臣行医六十年,这个太医院院正,也当了有二十多年了,却还从未见过一例这样的病人。驸马的病,找不到起因,就好像整个人一夕之间,由内而外地亏空了。我们俗话说,病把底子都掏干净了,但驸马的身子骨,这底子却好像东流水、指间沙一般,是止不住地流走的。」 他掀起松弛的眼皮,小心看了一眼秦舒窈。 秦舒窈只觉得寒意从心底漫上来,但仍旧维持着体面,「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不要绕圈子,孤不迁怒于你就是。」 院正应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我们通常说,对症下药,而眼前的问题是,找不到癥结所在,只能开一些温补养身的汤药,好生将养,或许能有所拖延。但请恕臣直言,此法终究治标不治本,驸马如今不过呕血昏迷,但长此以往,恐怕种种亏空都会体现出来,届时……」
第54页 他深深一揖,「还请长公主心里有个准备。」 分明是初夏好时节,秦舒窈的心里却冰冷得像置身雪地。 的确,巫蛊造成的伤害,就该是医家找不到病因才对,顾千山他本就没有任何病症,他只是,被她的心愿反噬,生命在以看得见的速度流走而已。 这老院正说话倒也坦率,没有与她打马虎眼,而她即便是把他逼死了,也是逼不出法子来的。 所以,她最终只能从梗得生疼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下巴昂得高高的,纹丝不动。 「那就有劳你,替驸马开些补身子的汤药。」 「是,臣必定尽心尽力。」老院正应了。 也不知是出于医者仁心,还是见这跋扈惯了的长公主陡然如此通情理,有些过意不去,还额外补道:「或许是臣医术不精,没能诊出驸马的病因,长公主也可再往他处延请郎中,多试一试。」 秦舒窈忽地苦笑了一下,苍凉得很。 这是太医院的院正,替一国天子诊治的人,普天下还能有几个比他还要高明的郎中呢?这话不过是安慰,她听得明白。 可是,因为她心里清楚,顾千山的病是怎么来的,所以这善心之言,也分毫安慰不了她。 是她把顾千山害成这样的。 但是,她不会任由他死掉的。 虽然她眼下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她一定会有办法。 她吩咐了桃夭给老院正赏钱,让他领着小药童去开药方了,自己回到房中,走回顾千山床边。 「孤回来了。」 躺在床上的人轻咳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长公主果然是去去就来,速度这样快。」 「难道你希望孤不回来?」秦舒窈板着脸道,「那把你丢掉算了。」 话虽这样说,却坐到他床边,轻轻将他捲起的衣袖放了下去,又把他的手臂重新塞回被子里。 顾千山的笑容却更明显了,甚至带着几分玩味,「那长公主说到做到,把我丢了吧。」 「……」 秦舒窈心说,自己怕是一开始就不该同他玩笑,从前虽然他也不怕她,但好歹没有这么放得开,现在倒好,半点也不客气了。 怕不是人病着,躺在床上无处可去,思维就格外活泼啊。 然而她刚无声地飞了一个白眼过去,眼前人却忽然收了笑容,道:「反正我也已经这样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也谈不上如何自艾自怜,却忽地扎进秦舒窈心里,狠狠戳了一个窟窿。 她忍着鼻酸,声音却仍努力保持平静,还是平日里冷冷的音调:「嗯,是该丢了,最近越来越胆大包天,都敢拿话来顶撞孤了。」 眼前的人静了一静,再开口时,又重新带上了温和的笑意,「方才院正怎么同长公主说的?」 「说你从前在山上过得清苦,底子不好,近来时气所感,就给发作出来了。」她轻哼了一声,「说给你开些汤药调养,再让孤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 顾千山忽然笑出了声来。 「那看来,长公主就算想丢掉我,一时半会儿也是不行的了。」他眉梢眼角都带着调笑之意,「只能有劳长公主了。」 见他神情放松,秦舒窈悬着的一颗心也略微松弛下来,有些庆幸,她的演技仿佛还是可以的,这套话编得还不错,应当没有令他起疑心。 「是啊,」她俯下身替这人掖了掖被角,「你说孤这驸马挑的,真是给自己添麻烦。」 这个姿势下,二人离得很近,她忽地就听顾千山在她耳边笑了一声,声音轻轻的:「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第30章 第 30 章 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是要…… 秦舒窈的心里陡然像被人扔了一个炮仗。 轰然一声, 炸得心生疼。 「你胡说什么?!」她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喊出声才发现,自己带了几分哭腔,顿时心虚, 正替顾千山拉被子的手顿了一顿, 就要往回缩, 却被眼前人一把按住。 顾千山笑容宁静, 「长公主别慌。」 「孤哪里慌了?」秦舒窈想都不想, 立刻反驳。 话说出口, 才觉得自己方寸大乱之下, 幼稚得很, 与平日形象大相迳庭,活像小孩斗嘴。 果不其然,顾千山笑得更开心了, 尽管一笑就忍不住开始咳,但唇边笑容却始终扬起, 笑得秦舒窈心里七上八下。 「莫名其妙。」她闷声嘀咕。 顾千山轻轻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前, 虽然笑着,语气却认真:「长公主, 生死有命, 我并不害怕,你也无需为我担心,刻意遮瞒。」 「……」 秦舒窈的泪光在眼眶里闪动, 但心中除了悲伤和害怕,忽然更升起一股茫然,像是很多东西无处安放。 她很想问他,你当初遇到我, 同意与我成亲的时候,究竟有没有事先算到,今日会变成这样,如果你真是传闻中的神算,那你对自己最终的命运,也早有预知吗? 如果有的话,能不能也告诉我听一声。 但是单靠想也知道,即便是问,也是得不到结果的,他只会平静地告诉她,他不喜欢算自己的命,毕竟有许多事情,并不是算到了就可以不去做。 他这个人,在有些问题上,是没有实话的。 别看他表面上和和气气,言行无不温柔得体,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顺从的模样,其实在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上,她是丝毫没有办法的。
第55页 「孤担心你做什么。」她闷闷地说。 「那就好。」顾千山声音低柔,「假如我真的死了,也可以安心了。」 「……」 秦舒窈忽然气得七窍生烟。 他是不是存心在拿话一句一句捅她,非得把她的心戳开了,看清了,才算罢休? 她勐地俯下身去,压在这人身上,只觉得热血一阵阵往头上涌,好歹是没完全丢掉理智,顾及着他的身子,手肘在一旁支了一下,没敢用上全力。 身下的人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微颤动,但神情倒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现出一种解脱的松快。 秦舒窈都快心梗了。 她百分百确定,这人就是故意的,欠收拾。 「在孤的公主府里,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是要被治罪的。」她压低声音道。 眼前的人气息轻弱,「什么罪?」 秦舒窈凑近在他面前,连他的睫毛都能数清,放肆地盯着那双无处聚焦的眸子,像要透过它们直望进他心里去一样。 「你现在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她的气息温热,扑在他的脸上,「孤是格外开恩了,看在你身子弱的份上,暂时不罚你,把帐给你记着。」 顾千山笑得有几分苍白,「那万一我好不起来呢?」 你是想此刻就地被我办了吗?倒也不怕再吐一回血。 秦舒窈在心底默默道。 「没有这种万一。」她抬手轻轻从他眉骨上抚过,「你敢好不起来?」 在她这种仿佛雷雨沉沉的,带着压迫感的语气里,顾千山的身子轻颤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些怔忡,有些复杂。 他听着秦舒窈缓缓道:「你是孤亲自挑选的驸马,孤活到今天,只破天荒给过这么一次天大的脸面。你要是敢死了,就是辜负孤的用心,孤一定和你没完。」 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唯恐说得不够重。 末了,仿佛还担心他不信,当耳旁风颳过去,她忽地挨近,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 「啊……」顾千山毫无防备,轻轻惊唿了一声。 就听眼前人恶狠狠道:「你大可以试试,是不是真的。」 「长公主……」他似是无奈地低嘆了一声,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原本就目不能视,身无长技,除了在道门学的那一手算卦的本事,再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提的,如今更是缠绵病榻,虚弱不堪,他对她,哪里还有什么用处。 实在也无须,她这样软硬兼施地陪他演戏,辛苦哄骗他一场。 秦舒窈气得脑袋发懵,只觉得这人看似柔弱,实则四两拨千斤,总能拿话把她堵得死死的,全方位压制她。 她目光深沉,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半天,忽然埋下头去,一吻落在顾千山的颈间。 「长公主!啊……」他看不见,连最基本的预警也做不到,陡然被攻陷这样的地方,喘息声脱口而出。 他脸上终于现出慌乱来,本能地抬起手要抵挡,却被秦舒窈牢牢按住,十指相扣,将他的手反按在枕头上。 她衔住他的喉结,逗弄了片刻,听着他支离破碎的喘息声,心里升起一股报復性的快意。 如果不是他病着,真想吃了他。 但她终究是顾惜他身子,也不敢很过分,还是放过了他,缓缓直起身来,看着眼前的人像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喘气,脸颊通红。 「孤就喜欢废人。」她用不怀好意的语调说,甚至邪气地舔了舔嘴唇,尽管对方看不见。 「所以,如果不想孤像刚才那样,就想好了再说。」 顾千山仰面躺着,向来平静的面容上,竟然极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委屈。 秦舒窈看在眼里,忽然畅快得很。 让他再乱说话来戳她,想必这下应该能消停一阵子了。 「你好好歇着,伺候的人在外面,有事就叫他们。」她站起身道,「孤有些事要同桃夭交代。」 她出去合上了门,又同院子里的人格外嘱咐了几句,才领着桃夭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 桃夭经过今日这一连串折腾,连累带吓,也是一头的汗,此刻被她召进屋里,不由心里打鼓,「长公主要吩咐奴婢什么?」 秦舒窈坐在桌边,手指轻叩着桌沿。 「派人去找那巫女。」 桃夭愣了一愣,「您是说,巫女瑶光?」 秦舒窈点点头。 桃夭的脸色顿时为难至极,「长公主,不是奴婢要触您的霉头,只是这件事,恐怕不一定能办成。」 秦舒窈凉凉一眼扫过去,这小丫头慌忙道:「瑶光并不是咱们找来的巫女,是自己忽然出现在府门前的,说有意做长公主的门客,不知长公主是否愿意收留。当时奴婢还劝您,这突如其来,不知根底的人不敢留,怕是万一有祸患,但您说自有用处,还是留下了她。」 「她在咱们府上,统共住了三个月,给了您那只巫蛊,便请辞了,随后就离了帝京,不知去往何方了。长公主,咱们连她是哪里人氏都不知道,这些人又惯于四方云游的,大梁万里河山,不敢说一定就找不到,但怕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秦舒窈听得懂她的意思。 天下之大,茫茫人海,要无根无据地找到一个人,不啻于大海捞针,或许以她的权力和财力,真的耗费时间耗费力量去找,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但是顾千山呢?他能等到那一天吗?
第56页 秦舒窈握紧了拳,目光沉沉,「把府里能用的人全派出去,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无论用什么方法,力求尽快找到巫女瑶光,带回帝京。」 桃夭畏惧地看她一眼,应了一声「是」,立刻跑出去安排了,片刻也不敢耽搁。 秦舒窈独自留在房中,闭了闭眼,将头仰靠在椅背上,长嘆了一口气。 她刚穿越到这里的那一天,巫女瑶光亲手向她献上巫蛊,并且辞行,当时她还沉浸在穿越的震惊,和突然得了这样一件宝贝的将信将疑当中,也没有多想,就赏她黄金,准她离京了。 如今想来,悔不当初。 她相信,瑶光既然能做出巫蛊,就一定知道破解之法,如果能够找到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请求她设法破除巫蛊之力,救回顾千山。 但是,如果真如桃夭所说,就是找不到呢? 不行,她也得同时想其他的法子,无论如何,她不会看着顾千山去死。 她犯的错,造的孽,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去把它拨回来。 她紧咬牙关,暗暗下定决心,却听门忽地又开了,还是桃夭的声音:「长公主,奴婢有要事容禀。」 她诧异地睁开眼,眼中分明写着:「孤不是让你安排下面的人去找瑶光吗,怎么还在这里磨蹭?」 唯恐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桃夭赶紧解释:「不是奴婢躲懒,不分轻重,而是方才出去正好遇到看门的家丁,进不来内院,求奴婢传话,说是,是……」 秦舒窈心里正烦躁,皱眉问:「什么事,干脆些说。」 桃夭连忙告了一声罪,面容挣扎,像是斟酌了一下该怎么开口,终究咬牙道:「是羽林卫统领何将军,在咱们府门口,说是想求见您。」 「……什么玩意儿?」秦舒窈心里一咯噔,一片茫然。 见鬼了,这是干什么来着? 第31章 第 31 章 何将军有什么毛病。…… 虽然一头雾水, 秦舒窈的第一反应,还是请他进来说话。 但转念一想,又不妥。 一来, 这何涧鸣对她的敌意, 是明明白白的, 他又是军中之人, 万一真有什么要动武的地方, 府里的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二来, 如今顾千山病着, 要是在这时候把外男带进府里…… 尽管一清二白, 秦舒窈自己的心里却忽然有点不乐意。 「孤出去会会他。」她起身就往外走。 一路来到大门口,果然见何涧鸣站在那里,换下了军中装束, 穿着一身翩然长衣,顿时就有了帝京贵公子的味道。 见她出来, 他拱手道:「臣见过长公主。」 秦舒窈忽地就抖了三抖。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一个无论何时何地, 都不把她当主子看待,敢当面摆脸色威胁她的人, 这会儿却殷勤跑到她府门前来, 还毕恭毕敬向她行礼。 假如不是他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就一定是有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昨日明明还自己跑到羽林卫大营前, 试图勾引何涧鸣,骗得虎符,此刻却一点心思也没有了,只绷着脸谨慎道:「何将军前来找孤, 所为何事?」 跟在身后的桃夭被唬得咋舌,心说长公主委实不是凡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 而对面的何涧鸣却像全然不觉得她这番转变有什么奇怪一样,磊落笑道:「长公主昨日专程来羽林卫军营,臣军务在身,未及好好招待,今日军中得闲,特来向长公主赔礼。」 ……??!! 有病吧,这是有病吧? 秦舒窈僵在门前,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强自坚持着脸色不要太过诡异,但心里却像惊涛骇浪,一阵强过一阵。 这个何将军是被掉包的吧? 而何涧鸣见她不言语,竟还笑盈盈补了一句:「长公主莫不是不肯赏臣这个光。」 秦舒窈忍着震惊,淡淡道:「何将军客气,孤昨日不过是顺路经过军营,便向你来道一声谢,军中事务繁忙,哪有什么招待不招待的,何将军不必挂怀。」 这意思很显然,就是,不论你打的是什么主意,都快点走,孤不想和你多牵扯。 何涧鸣却像是听不明白话一样,上前两步,笑容明朗,「长公主宽宏大量,臣却不敢心安理得。臣知道平康坊有一家酒肆,多有美酒,不知长公主可愿意一同前往?」 秦舒窈现在一听到喝酒就头疼。 醉酒误事,教训惨重。 她冷冰冰道:「不巧,孤近日戒酒了,怕是无法同何将军共赏美酒。」 她现在满心里只有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半步也不想往家门外面走,更何况是与别的男人一起喝酒,听着就头昏脑涨。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相当不客气,公主府正对大街,门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此刻都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二人在门口僵立,时间久了也是尴尬。 她以为这何涧鸣理当知难而退了,却不料他像是毫不介怀,仍旧笑着:「无妨,那酒肆的菜色也极好,远近闻名,以茶代酒,专程去品尝美食,也是值得一去的。」 他本就生得高大英挺,先前对秦舒窈总是冷眼相对,话里带刺,还显得不太招人喜欢,此刻陡然笑起来,就像阳光照了进来一样,俊逸得令人眼跳。 秦舒窈分明听见,身后的桃夭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像是压抑着自己的激动。
第57页 但她心里却勐地一盪,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来。 不对,这显然不对。 她前些天派人查过,何涧鸣此人,出身名门,性情磊落,有一说一,不懂得虚与委蛇,这从他之前在亲蚕礼上就敢对她冷脸可见一斑。 他憎恶她,是因为他少年时的友人满门都死在她的手上,怨恨之深,无从消弭。 以他的性格,既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改变了对她的看法,更不可能有心思来和她周旋,假意友好接近,再伺机对她进行什么报復,这不是他做事的方式。 那这其中,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秦舒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和她的巫蛊,恐怕也逃不开干系。 她看了看眼前笑意灿烂的人,「好,孤随你去。」 身后的桃夭默默垂头,觉得驸马实在有些可怜。 二人一路来到平康坊。 这是帝京最浮华最享乐的所在,茶楼酒肆鳞次栉比,秦楼楚馆也不在少数,此时正值黄昏,家家门前的灯笼都逐渐亮起来,街上行人也开始增多,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半明半暗间,倒也不大有人注意他二人,并没有意识到大梁朝令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在和羽林卫的将军一起逛街。 何涧鸣熟门熟路,带着她进到一家酒肆,向掌柜道:「要一间雅间。」 掌柜搓了搓手,面露为难之色:「何将军,真不巧,今天有客人过生辰,将雅间都给包了下来,您看这实在是……」 何涧鸣就回头看了看秦舒窈,微微迟疑。 秦舒窈淡淡道:「无妨,替我们找一处僻静座位吧。」 这酒肆不是什么权贵云集的高档酒楼,因而掌柜并不熟识长公主,况且她今日打扮简单,行事低调,也的确让人难以相认。 掌柜连忙答应着,就将他们领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倒还幽静。 何涧鸣大约是熟客了,掌柜也不与他们推荐,只问:「客官今日要哪几样?」 他抬头就要问她,开口险些说漏嘴,打了个磕绊,「长……您看呢?」 秦舒窈这一路都在暗自打量他,面上不动声色,「我不熟悉,你看着点吧,我没有什么忌口的。」 于是他点了一盘羊肉炙,一盘鱼鲙,一份樱桃毕罗,又叫了壶好茶。 待掌柜的走了,秦舒窈才挑了挑眉望着他,「你也不饮酒?」 「军中不许饮酒,难得有假,按理应当藉机喝一些。」何涧鸣笑了笑,「但是,既然长公主不喝,那臣自当相陪。」 秦舒窈沉默了少顷,「既然在外面,就别提什么身份了,以免自找麻烦。」 「好。」何涧鸣从善如流。 正逢小二端了茶水上来,他执起壶,亲手倒了一杯递与她,「这酒肆里的,必然比不上你府中的,但愿还能勉强入口。」 秦舒窈一言不发,透过茶杯上的裊裊热气看着他。 不对劲,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按理说,面对这样一个阳光型帅哥,和和气气同你说话,主动约你逛街吃饭,那应该是没有人会抗拒的。 但是,假如对方昨天还和你有深仇大恨,那就另当别论了。 「何将军,」她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不知今日突然来邀我,所为何事?」 何涧鸣的神情似乎有些许意外,随后朗然一笑:「我不是先前就与你说了,你那天来军营谢我,我没能好好招待,心中觉得十分失礼,因此特意拣休息的日子来,向你赔礼。」 秦舒窈眉心微动,「何将军可还记得,我为什么来谢你?」 对面的人笑容有些讶异,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自然是因为亲蚕礼当日,你与婢女闲逛走到了堆放祭品的帐子后面,我正好巡查路过,提醒你们不要在无人处走动,以免万一遇险。」 「……」 秦舒窈心情复杂至极,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压惊。 时间地点都对,大体的事情也对得上,唯独关键的细节之处,差以毫釐,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记忆里进行了非常精细的改动。 哦,还有一个大前提也改了,就是,他对她的憎恨,好像自始就没有存在过。 这里面的问题,一时间就难以釐清了。 她总不能张口就问,喂,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少年时有一个好朋友,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这显然不行。 她这厢正在思量,面前的何涧鸣又笑了笑:「当然,我也不敢瞒你,我此次来邀你,确实还有另一个缘故在。」 秦舒窈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他。 「这些日子,北边狄国的进犯忽然变得频繁起来。」他沉吟道,「虽则帝京距离边境,还有五百里,但若是真形势吃惊,帝京的防御也一定会加紧,羽林卫就不得闲了,所以……」 他笑得灿烂,「我得赶在忙起来之前,先把这个礼给赔了。」 秦舒窈在心里默默道,不必,大可不必。 同时又忍不住吐槽,你们这个京城,离边境竟然只有五百里,要真打起仗来,岂不是皇帝守边关了,也不知道当初定都是不是用脚定的。 「何将军,」她淡淡微笑了一下,「你现在与我说的,可是军机啊。」 对面的人微微赧然,「不错,若是让人知道了,我身为羽林卫统领,却在外与人谈论军机要务,那恐怕是要挨训诫的。」
第58页 秦舒窈冷冷看着他。 「但是,」他忽而一笑,「长公主在我心里,并不是外人。」 「……!」 秦舒窈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还未理清思路,就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长公主?」 第32章 第 32 章 好像是被误会出轨了。 秦舒窈一扭头, 顿时吃惊。 站在她眼前的,竟然是徐子卿,从她公主府的后院出去的人。 而对方也惊讶不小, 目光在她和何涧鸣之间几番来回, 道:「不意竟在这里遇见了长公主。」 何涧鸣看了看两人的情形, 站起身来寒暄:「在下羽林卫统领何涧鸣, 不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徐氏长房徐子卿, 幸会。」 前者稍一思量, 道:「不知可是文渊公徐氏?」 后者拱手, 「正是。」 「久仰久仰。」 二人一番客套, 秦舒窈坐在一旁也觉得好笑。 据她所知,徐子卿在公主府里幽禁了五年,帝京几乎人尽皆知, 徐氏的公子在长公主身边当男宠,这已经成了徐氏门楣上一个不可言说的污点, 是在人前不愿提起的,这些年里就好像家中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一样。 如今, 虽然徐子卿离开公主府后,返还了家中, 不知道他与家中是如何重新相处的, 但大抵也不是全无尴尬。 他在公主府五年,不曾科考,不曾入仕, 将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里,因而与何涧鸣不相识,也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他的名声, 何涧鸣应当一定是听过的,方才那短暂的一思量就暴露了出来。 这也能久仰,也不知道仰的是什么。 不过,她更佩服徐子卿,面对如此尴尬,竟能面不改色,置若罔闻。当真是好涵养。 「你们寒暄完了吗?」她坐在桌边问,「再聊下去,怕是别人都该看戏了。」 这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常来常往的酒楼,不过是一件市井热闹的酒肆,出入多是布衣,他们站在这里又拱手又作揖的,也就是这会儿华灯初上,人还不很多,不然就好像怕人认不出他们是谁一样。 二人微微赧然,何涧鸣客气道:「既是这样巧遇见了,徐兄坐下一同用饭可好?」 当然,在常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有谁来酒肆里,是没有与别人相约,能随处坐下吃饭的没有? 然而,偏偏徐子卿不按常理出牌,竟欣然道:「既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 一时间,何涧鸣与秦舒窈的脸色都僵硬且茫然,还是何涧鸣的反应快一点,顷刻间重新带上了笑,道:「徐兄请坐。」 随即又吩咐店家加了碗筷,额外另加了两个菜,场面顿时也很像个样子。 只是各人心中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何涧鸣花了大力气约秦舒窈出来,此刻陡然插进一个人来,笑容之下,难□□露出几分不自在,话里有话:「不知徐兄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可有与友人相约?」 徐子卿像是听不出来一样,道:「原是约了两位朋友相聚的,但稍晚一些,也不打紧。既然难得与长公主相见,自是要一同饮上几杯的。」 说着,喝了一口杯中茶,讶异道:「佳肴当前,如何不叫酒来?在下记得,长公主从前最喜美酒。」 秦舒窈微微一挑眉,「如今不喝了。还有,别一口一个长公主,是怕别人听不见不成?」 何涧鸣也道:「徐兄可是欠考虑了,若有酒,便该罚才是。」 徐子卿就笑,笑完了,道:「你竟将酒戒了,委实稀奇。你今日怎么大晚上的,与何将军单独来酒肆,你驸……夫君呢?」 何涧鸣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一变。 这话听在耳朵里,属实让人想生气。 仿佛在和她讲三从四德,质疑她背着顾千山出来,与别的男子私会一样。 秦舒窈在心里默默道,还不是何涧鸣跑到她的公主府门口来发病,她实在觉得其中有蹊跷,想弄清这里面的问题,这才答应出来。 但这话她却不好明说,只能淡淡道:「他留在府里,我与谁一同出来,难道还轮得到他过问。」 此话出口,一旁的何涧鸣脸色才缓和了一些,道:「原是私下有些交情,才相约一同出来,若是驸……她夫君介意,往后一起带上就是了。」 即便你愿意,恐怕也做不到。 秦舒窈心里道,如今顾千山这个病法,怕是连公主府的大门也出不了。 她心里惦记着,一时嘴快,脱口而出:「不必,要他同来做什么。」 一张桌子上,顿时各人脸色都很精彩。 何涧鸣看起来仿佛高兴得很,而徐子卿却是眉心紧皱,道:「怎可这样讲呢?」 「徐兄,」何涧鸣神色微妙,「这是别人的家事,不然还是……」 不料话未说完,却忽然被打断。 「我从前就在公主府上,若论起长公主的家事,我知道的倒比何将军多一些。」徐子卿脸色冰冷,「何将军,我有话想同长公主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 秦舒窈被这突如其来的脾气惊得目瞪口呆,竟然想不出话来驳他。 于是就见何涧鸣脸色异样地站起身,大约也是觉得,有人这样搅局,这饭吃得实在没意思,向她拱了拱手,道:「臣先告退了,与长公主改日再叙。」
第59页 说罢,大步流星地就出了门,转眼消失在街上人流里。 秦舒窈眨了眨眼,产生了一种魔幻感。 这一个两个的,是不是今天突然都疯了? 「你有什么话同我说?」她看着面前的徐子卿。 他比先前在公主府的时候,气色好了许多,不再是脸庞瘦削凹陷,眼带血丝的模样,扫去了那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看起来又是一名翩翩佳公子。 大约最近确实过得不错,都有本事来找她的麻烦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人倒的确也是没怕过他。 此刻,他坐在她对面,脸色凝得像一块铁板,「我以为,长公主对驸马好歹有几分真心。」 「……」 这话说得,让秦舒窈突然答不上来,好气又好笑。 她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向着顾千山说话了?他不是对原身心怀执念,颇有怨言吗? 「我对他是什么心思,倒不劳你操心。」她有意冷淡道,「还有,我说了,不要一口一个长公主,是怕别人注意不到吗?」 徐子卿看着她,忽然似是讥嚯地笑了一笑,「怎么,长公主竟也怕别人发现,你与羽林卫的将军私会?」 这天简直没法聊下去了。 秦舒窈非常想和他好好说道一番,她对何涧鸣半分兴趣也没有,她之所以答应出来,也是觉得他浑身上下透着不对劲,想多观察打探,弄明白髮生了什么,与她的巫蛊之术到底有没有关系。 何况,她来的也是人来人往的正经酒肆,又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地方,不必说得好像背着顾千山在外面出轨一样。 这时代的男人,脑子可能多少得矫正一下。 但是,碍于种种不便,她最终只能咽下了这一口气,冷哼了一声:「怎么,你这么向着顾千山说话,你们俩有什么交情吗?」 徐子卿脸色郑重,「我与驸马原无交情,细究起来,也只不过见过几面,但我极敬重他的为人,故而难以自抑,忍不住要替他说几句。」 顿了顿,他还补了一句:「我今天与长公主说这些,与驸马并无关系,还请长公主不要误会。」 秦舒窈挑了挑眉,心里哟呵了一声。 他竟然还唯恐她迁怒顾千山,事先说明了,替他开脱,这份义气倒是令她嘆为观止。 她懒得细问,但大约也能猜到,当初顾千山放所有男宠出府的时候,应当是很拉了一波好感的,单看那对唱戏的兄弟自己开起小铺子后,对他感恩戴德的模样,也可见他在他们心里都是什么形象。 这徐子卿,估摸着也是被他的人格魅力圈粉得不轻。 她的驸马,的确本事不小。 但她既无法与徐子卿解释,她为什么要同羽林卫的将军一起逛街吃饭,那就只能把凉薄恶人装到底。 「你不觉得,你管的也太多了些吗?」她脸色不善,缓缓抬眼,「驸马,也不过只是孤众多男人中的一个,孤做什么,需要在意他吗?」 徐子卿沉默了片刻,脸色复杂至极。 「我先前在公主府的时候,见过长公主对驸马的模样,前些时日,又听墨玉和白瑕说,在街上偶遇过你们,其状亲近体贴,我还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长公主薄情了这么多年,终于也能对人有三分恩义。」 他笑得有几分凉意,「却原来,是我误会了。」 他说着,径直站起身来,就像要走的模样。 秦舒窈正被他拿话堵得窝火,心说这世道,当好人难,要在恶人的人设下当个好人难上加难,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回他,只自顾自郁闷。 却忽听他低声又道:「希望长公主有朝一日,能知道驸马为你做过多少。」 秦舒窈忽地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他却不答话,转身就向外走去。 秦舒窈顾不上人来人往,霍然站起身,追上去问:「他都做过什么?你给孤说清楚。」 她这一下动静不小,远处几桌客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幸而是还没到生意最热闹的时候,还没人发现她就是臭名昭着的长公主。 徐子卿这才笑了一下,「我自然是说驸马送我们出府前,还悉心打听了我们家中景况,教给无处可去的人谋生之道,既是为各人的今后做足了打算,也是有意在为长公主积德,彰显你的仁心。」 「不然呢?」他隔开几步看着秦舒窈,「我还能是在说什么。」 「……」 秦舒窈总觉得,这人今天也浑身透露着怪异。 她被搅得头昏脑涨,想弄明白的问题也越发云里雾里,失败至极地回了府,时间倒还不算很晚。 她进门就问:「驸马怎么样了?」 管事赶紧答道:「回长公主的话,您走后不久,驸马就发起烧来了,如今在房中歇着。」 秦舒窈眉心一皱,「孤去看看。」 第33章 第 33 章 道长也会吃醋的。 秦舒窈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 正遇到侍女端着托盘往里走,老远就闻到一股汤药的苦涩气息。 侍女见了她,屈膝行礼, 「见过长公主。」 「嗯, 起来吧。」她道。 这礼行来行去的, 别手一抖把汤药给洒了。 「这是驸马的药吗?」她问。 如今全府上下都知道, 驸马在长公主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 从今日他吐血后, 长公主失魂落魄跑进他房里的模样, 还把宫里的太医院院正都给请来了看诊, 就可见一斑了。
第60页 这侍女既胆大,也聪明,答了一声:「是。」 又向院子里似有所指地瞥了一眼, 轻声道:「长公主您看,这药还需要奴婢端进去吗?」 秦舒窈挺满意她的机灵劲儿, 道:「不用了,孤亲自带进去。」 顿了顿, 又补一句:「你下去休息吧,今天不必值夜了。」 侍女高兴地交出托盘退下了, 秦舒窈亲手端着药, 推开房门。 顾千山躺在床上,与她傍晚离开的时候模样没有什么分别,只是脸色不再那样白了, 反而双颊泛着两朵异样的红晕,正是高烧的徵兆。 她走到床边,把药放在一旁桌上,伸手先探了探他的额头。 烫得厉害, 要是放在现代,恐怕是得打吊针的水平。 她的目光暗了一暗,感觉心像被揪起来了一块。 虽然她知道,他的病是怎么来的,也亲耳听见太医院院正说了,他的底子是源源不断地在流走的,越往后亏空越多,可是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如果说,他是因为她对着巫蛊许愿说想回家,才变成这样,那如今她达成任务推翻大梁朝一事,连影子都还没有,他为什么会衰弱得这么快? 难道说,真的是坏事永远来得比好事快? 她心里正在纷乱,床上的人却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睁开双眼,朝向她的方向,轻声道:「长公主回来了?」 「嗯。」秦舒窈应了一声,在他床边坐下来。 她只以为他指的是,她下午说有事要同桃夭交代,一去几个时辰,如今终于回来了。 她有心想关心他,又怕做得太过,显得与往常差异太大,于是只淡淡问:「怎么发起烧来了,难受吗?」 「无妨。」顾千山声音比下午还弱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一笑:「长公主去的那家酒肆,酒菜口味还好吗?」 「……!」 秦舒窈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要是顾千山看得见的话,就能发现她此刻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你,你……」她一时张口结舌。 眼前的顾千山神情平静,嘴角带笑。 也说不清为什么,秦舒窈陡然心虚,甚至有一点点结巴,「你,你怎么知道的啊?」 顾千山像是被她逗开心了一下,轻轻笑出声来,笑完了,才用一种似乎合情合理,又带着点得意的语气道:「你忘了,我是帝京第一神算。」 「……」 秦舒窈很疑心,这人病在床上,别的事都不能做,可能光修炼这一张脸皮了,这样的话说出来,竟然也不磕绊一下的。 但也很有可能,是他如今发现,她是真捨不得把他怎么样。 「你不会是,在府里起卦测算孤的行踪吧?」她将信将疑问。 顾千山自然地点了点头,像是很理所应当一样。 秦舒窈顿时噎住,瞪着躺在眼前的人,胸膛几度起伏,既好气又好笑,要不是他生着病,真想把他揪起来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身子弱成这样,还要耗费力气来起卦算她,是自己的身子不值钱? 但与此同时,心底里又有一处隐秘的地方,忽地扑通跳了一下。 他以往算计她,想方设法来拦她,尽管总是借着拈酸吃醋的名头,自以为装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但她心里清楚得很,那只是他算到她要设计害人,专程来阻止她而已。 唯独今天,她是真的没有存半分这样的心思,她赴何涧鸣的约,只是觉得他言行异于寻常,想弄明白其中问题而已。 那他盯着她的行踪,干嘛呀……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故意眯起眼,端起威胁的语气,「你竟敢监视孤?」 眼前的人显然半分也不会被吓到,尾音甚至有些微的上扬,「长公主要罚我吗?」 「……」 秦舒窈的额角青筋突地一跳。这人,难道是被罚上瘾了不成? 不行,这个思路她得给他掰正过来,不然往后就没完了。 她如往常一样俯下身去,靠近顾千山,身体悬在他上方半臂的距离,恰好能让自己的气息被他感觉到。 然而她却不吻下去,停留了片刻,忽地邪邪一笑:「你那么喜欢被孤亲?」 顾千山这些日子来,自以为熟悉了她的套路,却不曾料到她还有这一出,陡然间脸色现出几许不自然,匆忙偏开了脸去。 只是他今日在发烧,倒显得脸红得不明显了。 秦舒窈心下好笑,但某一个角落却又被戳了一下,没来由地发酸。 「说,你监视孤的行踪干什么?」她故意粗声粗气。 顾千山安静了片刻,神情倒不如何改变。 「我初来公主府时就说过,从前有些权贵会在府中养着精通周易卦爻的门客,逢出门前便算上一卦,以测吉凶。」他道,「我既然住在公主府上,是应当为长公主做这些的。」 扯的什么鬼话,自己信吗? 秦舒窈哭笑不得,撇了撇嘴,忽地又俯身凑近几寸,二人之间几乎就在咫尺之遥。 但她却偏偏不亲下去,而是俯首在顾千山颈间,轻轻用鼻尖和唇瓣触碰他,像是在嗅他身上的香气,如蜻蜓点水,分外旖旎而暧昧。 她能感觉到,顾千山的身子微微紧绷起来,唇间溢出一丝极轻的,仿佛克制不住的喘息。
第61页 她微微勾起唇角,却不放过他,就着这个姿势,不紧不慢道:「孤要你做驸马,是选男人,不是雇算命先生。你究竟留意孤的行踪做什么,想好了再说,慢慢说。」 此举其实近乎无理取闹了。 而顾千山在她的辗转厮磨下,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神情却自持得很,不肯漏出半分惹人遐想的情态。 他沉默不语了半晌,才忽然轻声道:「何将军的确一表人才。」 秦舒窈从他颈窝里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他。 他分明是看不见的人,却还要固执地偏过脸,移开视线,倔强地不肯让自己「看着」她,薄唇微抿,由于发烧的缘故,唇上倒是苍白且微微干裂,看起来有点惹人疼。 秦舒窈的心勐地一软,既生他气,又有些不忍心生气。 她记得,她醉酒的时候,仿佛是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她的,如果她的记忆没错,应该是没有得到回答,不然她不会哭,不会那么不快乐。 但是,他眼前的样子,应该是……在介意吧? 她的嘴角往上扬了扬,忽然有点想发笑。 真是的,当初和她装吃醋的时候,惊人之语张口就来,丝毫没有半点羞耻之意,几次三番噎得她无话可说。 如今真的吃醋了,怎么就要绕九曲十八弯,恨不得极力遮掩一样,险些让人听不明白。 这道长的心思啊,也真是比海深。 她忽然就起了歪心思,顺着他的话接口道:「嗯,的确,出身好,自己也争气,年纪轻轻就做到羽林卫的统领将军,前途无量。」 躺在床上的人脸色似有些不自然,一言未发,脸却转得更开了,朝向床里面,完全不对着她。 秦舒窈其实也不敢十分逗他。 毕竟他如今身子不行,且今天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是她凉薄,丢着自家驸马在府里病着,自己跑出去与别的男人逛街吃饭,这要是不知道前因后果,那是妥妥的人渣。 她又不能向顾千山解释,她对那何涧鸣其实半点意思也没有,先前有意接近他,是鬼迷心窍,想骗取虎符搅乱政局,好完成任务回家,而如今同意与他一起去酒肆,是觉得他浑身透着古怪,想弄明白这与她的巫蛊之术究竟有没有关系。 这种话,是没法拿出来说的,所以顾千山假如心里在意,那不叫误会,那是人之常情。 于是她有意往迴转圜了一句,道:「也不知道将来何将军会配给哪家的女儿,孤猜着多半是要由皇上指婚了。」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撇清干系,他再好,也和她无关,进不了她的眼里,她都能坐在这儿闲话猜测他将来会和谁家结亲了,那显然她是没有这份心思的。 但顾千山也不知是真醋到这个地步,还是烧得迷迷煳煳,神智不如平日清楚,硬是没听出来,忽地微微一笑,笑容里有几分苍凉。 「若是长公主当真喜欢他,」他轻轻道,「大可以让皇上行个方便,想来皇上没有不依的道理。」 「……」 秦舒窈的脑筋勐然一疼,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眼前的人咳了一声,低声道:「反正我也……」 他的话没能说完,立刻就被打断。 秦舒窈勐地欺身上前,一把搂在他腰上,声音里带着几分兇狠:「你胡说完了没有?」 第34章 第 34 章 爬上床。 也不知道是被她吓着了, 还是如何,顾千山当真噤了声,一个字也不再说, 只安静地躺在她身下, 不反抗, 也不挣扎。 他们离得极近, 他的眼睛就在咫尺之遥, 直直地对着秦舒窈。 干干净净, 像什么通透而易碎的琉璃。 明明是根本看不见的人, 却戳得她心里勐然一跳。 她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手在他腰上收紧了几分,咬了咬牙,终究是选择做个人, 低哼了一声,坐直身子。 「喝药。」 方才煎出来的滚烫汤药, 经过这么一会儿磨蹭,凉得正好可以入口了。 秦舒窈将他半抱起来, 扶着他坐好,在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 捧起一旁的药碗, 摸了摸碗壁温度。 「你……」她迟疑了一下,「自己可以喝吗?」 其实她心里知道,顾千山日常照顾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不过区区一碗汤药,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见他病着,多嘴一问。 问完了, 理所应当地觉得,他会说自己无碍。 于是话音刚落,手上已经端起碗,打算小心递到他的手里。 却不料顾千山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啊? 秦舒窈被忽悠了一个跟头,愣愣地看着他。 这人靠在床头,手掩胸口咳了几声,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没有力气,端不动碗。」 「……」 秦舒窈手一抖,险些把药泼出去,满心都是惊嘆。 了不起啊,委实了不起,这才多大会儿工夫,竟然已经学成这样了。 她盯着眼前的人,无声地咬牙切齿。 这一口醋喝得,真是没完没了。 但是与此同时,心底里却非但不生气,不嫌烦,反而泛起一股小小的得意来。总觉得相比从前云淡风轻的模样,眼前的这个样子,才像是个真人。 「哦?」她笑了一声,故意扬起声调,「想要孤餵?」 顾千山的脸皮终究是没有厚到这个地步,低了低头,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
第62页 然后就听见瓷勺在碗里轻轻搅动的声音,和嘶嘶的吹气声,之后才有勺子凑近他唇边,带着适宜的温度。 「喏,可以喝了。」有人说。 他唇角微扬,忽然觉得这副场景十分的不可思议。 大梁朝的长公主,竟然在亲手餵一个瞎子喝药,要是谁把这话传出去,恐怕听见的人连下巴都要笑掉了,要疑心他是做了什么梦,才能把这样的奇谈当真事讲。 他就着她的手,缓缓喝下一勺药汤。 力道没控制好,有少许溢了出来,有帕子轻轻拭过他的嘴角,他听见秦舒窈轻声说:「今年几岁呀,喝药还漏。」 他忍了忍,好容易没有笑出来。 其实喝了没几口,他就略微有些后悔了,秦舒窈并不会伺候人,他也看不见她的动作,这药餵得,其实还不如他往日自己喝心里有数。 并且,汤药这种东西,趁热闭着眼一口气灌下去才是最好的,这样一勺一勺慢吞吞地喝,实在是……很苦。 但是他也没有反悔的意思,只是面容平静,任由秦舒窈一勺勺喂,直到一碗汤药见底。 秦舒窈见他连眉头都不眨一下,忍不住问了一句:「不苦吗?」 面前的人摇摇头。 「要不要些蜜饯糖果什么的?」她问,「孤可以让人去拿。」 顾千山还是摇头,「无妨,不用麻烦。」 见好心无人领,秦舒窈也不再坚持,站起身,把碗和托盘放到远一些的桌子上。 她一边走一边想,不行,自己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心善了,这个人设很快就要立不住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补充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开玩笑,她一个长公主,要是整天端茶送水餵药的,那也太不像话了。 身后的顾千山又像是回到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片刻前吃醋吃得要命的不是这个人一样,只淡淡应了一句:「好。」 秦舒窈对他这副装模作样的本事,也算是见怪不怪了,返回身来,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这药是今天太医院院正开的,暂且喝着。」她说,「孤明天再把他抓来问问,对你这个发热有什么办法。」 这话说得,就好像往山洞里抓人的山大王一样。 顾千山忍不住笑了笑,「长公主不必为我费心,没有这么折腾。」 不为你费心,难道要把你丢在一边死了才好? 秦舒窈在心里道,这病靠郎中治,大约是治不好的,不过是尽量护住他的身体而已,癥结还在那只巫蛊上,她要操的心,还远不止这一点。 「孤倒是也不想为你费心。」她故意道,「还不是你先前把后院里的人都给放了出去,孤眼下就你这么一个驸马,心思不对你用,还能用在谁身上?」 她说话依然是难听,顾千山这会儿却不吃醋了,只微微地笑,神情温和且安宁。 秦舒窈摇了摇头,也摸不透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走到床前,忽然轻推了推他,「你往里面躺一点。」 顾千山陡然怔了一下,没有弄明白她要做什么。 但鑑于他一贯的好脾气,还是很顺从地向床内侧稍微挪了挪,问:「怎么了?」 秦舒窈看着他腾出来的,那大约两掌的距离,沉默了片刻,决定不与他废话。 顾千山只听见轻轻几声衣袍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随即像是布料堕地,轻轻一声。 他心里一跳,忍不住开口:「长公主?」 回答他的却是骤然靠近的女子气息。 时值初夏,秦舒窈身上用的是近来时兴的栀子花水,混合着体温,一阵阵暖香袭人,好像顷刻间将他包裹其中。 顾千山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感到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臂,随即像是有人躺在了他的身边。 在他刚才让出的方寸之地,缓缓俯下身来,紧挨着他,女子身体温软,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虽然他看不见,但竟然清晰地感受到了……曲线。 他勐然大窘,撑着身体向床里侧躲闪了一下,磕绊道:「长,长公主,这……」 话问到一半,却停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再傻的人也应当明白了,眼前是怎么一副情形,那剩下的问题就只是,是抗拒,还是顺从。 秦舒窈满意地结束这个悬在床沿上的僵硬姿势,大大方方上床,在他腾出的地方躺下来,正好够一个人睡。 她一边摆正两个人的枕头,一边道:「你烧成这样,夜里不能没有人陪着。」 顾千山愕然了片刻,负隅顽抗,「外面院子里有人值夜,我若是有事,叫他们便好。」 还叫人呢,秦舒窈在心里默默道,万一像先前一样忽然吐血晕过去,也不知道是要等着谁来发现。 说实话,如今她心里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与他说笑逗他的时候,尚且能轻松片刻,但转眼一想起来,还是止不住地担心。 「孤让他们都去休息了。」她轻描淡写道,「还是说,你宁愿让侍女守着你?」 「不是……」 秦舒窈挑眉,「前面孤出去办点事,也不知道是谁吃醋吃得满肚子酸味儿,这会儿孤留下来陪他,他倒又不乐意了。」 这一下,顾千山即便是发着烧,也能看出脸上更红了,默默垂着头,不说话。
第63页 秦舒窈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好笑。 这人,既要撩,被反撩的时候又老是招架不住,也真是的,大好年华都在山上修道,这些必备知识一点也没学。 但是说实在的,她今晚真没打算对他做什么,人病成这样,她要是这时候下手,未免也过于禽兽了,反正是她的驸马,这事板上钉钉,何须急于一时。 她真的只是,顺道吃一口豆腐而已。 没有人规定过,陪自己夫君养病,不可以同床共枕吧? 她看着眼前人一脸无措的模样,轻轻嘆了一口气,用一种大大咧咧的语调说:「你看啊,这房里只有一张床,要是不一起睡的话,我们俩是谁睡地上比较合适?」 的确,绝没有让金枝玉叶的长公主睡在地上的道理。 顾千山踌躇了片刻,刚想说,要不然还是他抱一床被子下去睡,就被秦舒窈伸手揽住,一把按到了床上,顺便扯过被子盖好。 他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了。 秦舒窈面对这个僵硬得像木头一样的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放下床边帷幔,没有去吹熄烛火。 反正顾千山看不见,点不点灯对他而言,都没有分别,那索性就亮着,万一他半夜里不舒服,还能及时有个照应。 「好了,」她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腰,「睡觉,多睡觉病才会好。」 顾千山听着她用这种,仿佛是哄小孩的语气说话,只觉得心跳得砰砰直响,他忽然前所未有地不满眼前这片黑暗,没有任何能转移注意力的地方,只能在黑暗中安静地感受自己的心跳,和身边人的温度。 然后,他感觉到秦舒窈在他肩上蹭了蹭,似乎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轻轻道:「往后不许再胡乱疑心,你想知道孤去了哪里,见了谁,直接问,孤告诉你就是。」 第35章 第 35 章 要变天了。 这一觉睡得, 并不很安稳。 天快亮的时候,顾千山的烧更高起来,额头滚烫, 整个人都有点犯迷煳, 秦舒窈急得出去喊人, 送了好几波凉水进来, 浸了帕子给他敷在额上, 也没有什么作用。 她心急如焚, 估算着宫门开的时辰, 让桃夭坐车去太医院, 再将那老院正请来瞧一回。 然而左等右等,回来的只有桃夭一个人。 「人呢?孤不是让你去请御医?」她急道。 桃夭连忙告罪:「长公主息怒,奴婢无用, 请不来御医。实是因为昨夜里,新出生的小皇子突然高热惊厥, 情况不大好,如今宫里忙作一团, 整个太医院都候在那里听命,请不出人来了。」 什么?小皇子也突然不好了? 秦舒窈眉头紧皱, 心里飞快地思量。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个两个的,突然都急病。顾千山的病,是因为她的巫蛊闯祸, 那小皇子…… 她倏然站起身,「替孤简单梳洗,孤要进宫看看。」 桃夭慌忙答应了,她刚要移步到桌前, 衣摆却忽然被人轻轻抓住了。她一怔,回头去看。 顾千山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煳煳,手指却攥着她衣衫一角,眉心微蹙,像是在病中还在忧心着什么。 秦舒窈的心突地一跳,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 尽管桃夭识相地立刻转过脸去,她依然感到一阵尴尬,俯下身去,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没事,孤去去就来。」 这人却仍然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手。 桃夭面红耳赤,恨不能熘出房门去。 秦舒窈无奈,又不敢在旁人面前表现得过于温柔,倒了人设,只能凑近他面前,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道:「你放心,孤这次去什么也不做,骗你是小狗。」 这人在半睡半醒中竟然也听见了,当真慢慢放开她。 她五味杂陈,拉过被子替他将手臂轻轻盖好。 她今日没有空严妆华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坐上马车往宫里去,一路到了椒房殿前,沿途宫人见着她,神情都一言难尽。 若在平时,这位长公主入宫挑事,也是见惯不怪了,从皇上皇后到太后,都让着她,由着她,但是今时今日,小皇子有性命之虞,没有人想看见这位主子。 只是也无人能拦,无人敢拦她,还是得依着规矩替她通传,将她请进殿内去。 殿内一片愁云密布,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忙活,个个低着头,绷着脸,一声大气儿也不敢出,往里走一些,就见几名御医站在墙根交头接耳,像是在小心商议着什么。 她先是被下人一路领进暖阁,就见太后坐在里面,正在用绢子抹泪,一旁陪侍着好几个宫女,捶背的捶背,扇风的扇风。 见了她,纷纷停手,畏惧行礼:「参见长公主。」 「舒窈?」太后泪眼朦胧,颤颤巍巍地要起身,「你来啦?」 一旁宫女大约怕她背过去,慌忙扶住。 秦舒窈心里想的也是,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此番看见自己的皇孙陡然急病,唯恐心理上经受不住,也是少折腾为好,于是主动走近她身前,以免她起身。 「小皇子如何了?」她冷冰冰问。 太后哭哭啼啼,「刚生下来时一切都好的,哭得响亮,吃奶也有力气,昨天夜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发起高热来了,没多久就惊厥过去,小胳膊小腿儿一抽一抽的,真是吓煞人。御医连夜诊治到如今,又是扎针,又是艾炙的,孩子太小,又灌不进汤药,真不知该怎么才好。」
第64页 「那如今情形怎么样?」 「比昨夜稍许好一些,好歹是睡熟过去了,但烧依然退不下来,时有抽搐,唉……」 太后见到来一个人,先像抓着救兵一样,倾诉一通,长吁短嘆了半天,才陡然想明白,眼前站着的,是她往日最不省心的女儿,平日里对谁都是冷言冷语,连讽带讥,此刻竟然端正着神情在问她,小皇子的情形如何。 她擦了擦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顿时又要老泪纵横。 莫非是苍天有眼,她这女儿时至今日,竟然懂事转了性子不成? 秦舒窈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却也怕,唯恐她过于激动,反而有个好歹,面子上却不好过分和气,以免与往日性情出入太大。 因此只能绷着脸,吩咐宫女:「还不快扶太后坐下。」 宫女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听她开口,才怯怯地反应过来,连忙答应着扶太后重新落座。 她眼睛向外扫视一眼,问:「皇上呢?」 「回长公主的话,皇上在寝殿陪着皇后娘娘呢,从昨夜一直到现在。」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道,「太后娘娘也陪了许久,身子实在吃不消,这才在暖阁暂歇一会儿。」 秦舒窈沉下心,思量了片刻。 她如今能做什么? 要是向皇上承认,小皇子突然急病,可能与她的巫蛊之术有关,似乎既不令人信服,也不合时宜,最关键的是,没有任何实际帮助。 当务之急,还是要设法找到巫女瑶光,破解巫蛊,那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不然的话,一切都是空谈。 但是,人海茫茫,又不知要找到哪年哪月去。 她正在烦心,忽听暖阁门口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舒窈来了?」 一抬头,就见皇上走进来,双眼通红,满布血丝,下巴上胡茬隐隐泛青,好像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 秦舒窈淡淡应了一声:「嗯,我听闻小皇子病了,特意进宫来看看。」 皇上坐到椅子上,仰头长嘆一口气:「难为你有心了。太医说,婴儿发热惊厥,也是常有之症,如今整个太医院都在这里,眼见得情况转好了,大约无虞。」 秦舒窈默默看着他的脸色,没有作声。 从他的神情也看得出来,这番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也不知道是能安慰谁。 出生不过几天的新生儿,遇到这般病症,显然是极为兇险。 「对了,朕听说昨日,太医院的院正让你给请去府里了,说是驸马仿佛有些微恙?」皇上扬起脸来,勉强笑了笑,「你看朕这个做皇兄的,照顾不周,也没来得及遣人来问一声,实在是对不住。」 秦舒窈心说,这位皇上也委实不容易,自己儿子情况险恶至此,还要强撑着来关心她,也是做得无可挑剔了。 但是她这个出言不善的性格,还是不能改的。 「皇兄不必客气,他没什么事。」她沉着脸道,「不过是偶感风寒,我一时怜悯,派人进宫来请了御医罢了。人吃五谷杂粮,生病算得了什么。」 皇上默默看了她一眼。 他可是听闻,昨日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丫头,坐着她长公主的车驾,火急火燎跑进太医院,把院正给拉走了。那情形,他从小与她一处长大的,都从未见过。 他这个妹妹,虽然面子上仿佛毫不在乎似的,但心里对她的驸马不可谓不关怀。 他揉了揉发沉的额角,忽然有些感慨。也许人终究是会长大的,就好像她此刻竟也能站在面前,冷冷静静地说了半天的话,一句也没有相争。 要是父皇还在世,能见到她这副模样就好了。 一旁有宫女捧上热水和手帕来,轻声道:「皇上,熬了一夜了,奴婢伺候您用热水擦把脸吧。」 「不用了。」皇上道。 他自己接过来,将帕子打湿又绞干,重重盖在脸上,将这个姿态保持了片刻,秦舒窈看见,他仿佛在手帕底下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帕子被微微扬起,又落下,好像他只有在这一方手帕的掩盖之下,才能露出几分疲态一样。 却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进来一个小太监,低头哈腰道:「启禀陛下,兵部尚书刘大人来了。」 「他?」皇上吐出一个字,从脸上将手帕揭下来,眉宇紧皱,「他来做什么?」 「说是有要务禀报。」 秦舒窈心里猜到,这是皇上因为小皇子急病,守在椒房殿,取消了早朝,这兵部尚书大约是真有要事,只能一路追到宫里来了。 「什么要紧事,回去写摺子送上来。」皇上用手搓了搓脸,「朕这边着急,没空见他。」 「可,可是……」小太监一脸苦黄连相,「刘大人说,他今日必须向您当面禀报,不然就不走了。」 皇上又嘆了一口气,将手帕重重丢回水盆里。 「知道了,让他在上书房稍等片刻,朕一会儿过去。」 按照规矩,臣子进宫面圣,也不会来帝后寝宫,多是在上书房等着接见。 然而,这小太监的脸色却更为难了,「启禀陛下,可是这刘大人,他此刻就站在椒房殿外头呢。」 皇上闻言,眉宇不由得一凛,秦舒窈与太后对视一眼,脸上也都写着惊愕。 都做到兵部尚书了,不会是不懂规矩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值得他在这节骨眼上,十万火急地跑到椒房殿门口求见?
第65页 皇上脸色沉得吓人,吩咐道:「传他进来。」 第36章 第 36 章 她要扭转干坤。 因为此间离皇后休息的寝殿还有些距离, 事从权宜,兵部尚书被直接传进了暖阁召见。 太后道:「后宫不宜干政,皇儿在这里接见他, 哀家与舒窈到另一边阁子里去坐。」 说着就要起身, 被皇上拦了下来。 「母后与舒窈不是外人, 也并未上朝堂听政, 让这刘尚书进来禀报, 不过事急从权, 你们又何须有意避让。只要不论政, 自然就算不得干政。」他道, 「母后方才还说有些头晕,此刻便安心坐着,不要辛苦走动。」 太后闻言, 倒也不再勉强,大约体力确实不济, 由宫女扶着重新坐好,饮了一口茶顺气。 秦舒窈听见这话, 却是正中下怀。 她原本就疑心,这两日种种怪象频出, 或许与她的巫蛊有关, 此番进宫,就是为了打探情况,自然是巴不得事事都听一耳朵, 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于是借坡下驴,稳坐在一旁不动。 那兵部尚书刘大人被太监引进来,见了一屋子人, 略微有些惊讶,依着规矩行礼道:「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 皇上叫了免礼,问:「爱卿此来,所为何事?」 「这……」刘尚书微微迟疑,目光在太后和秦舒窈身上转了一转。 他一张脸色青如铁,很不好看,额上汗珠密布,显见得是大热天里一路急走过来的,作为朝廷要员,格外狼狈一些。 「无妨,母后与皇妹不必避忌,有事直说就是。」皇上道。 刘尚书应了一声是,似乎还斟酌了片刻,才拱手道:「启禀陛下,狄国忽然陈兵于北境,恐将不日进犯,臣不敢耽误,故而急着进宫来向您禀报。」 皇上点了点头:「北狄狼子野心,近来屡屡骚扰边境,爱卿辛苦。令边境将士加强守卫,全力御敌,切勿松懈。」 秦舒窈坐在一旁,默默喝茶不作声。 她听得出来,皇上并没有把这当做一件大事。 大梁朝国力强盛,北方狄国虽然也致力于提升军力,但要想攻破大梁的边境,依然相差甚远。他们近几个月来,在边境时有扰动,但总体上是雷声大雨点小,并不能对大梁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要说大梁最大的隐患,就是她先前与何涧鸣去酒肆时聊到的,京城距离边境太近,不过五百里,若是敌军一旦攻破边境,在急行军之下,三日便可抵达京城。 但是,只要边境守得稳,这整体来说也无需太过忧虑。 所以,她很能理解皇上此刻不怎么着急,并且有些不明白,这样一桩事情,好像还不值得刘尚书火急火燎地亲自追进宫里来。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刘尚书擦了擦头上的汗,脸色更沉了,「臣遵旨,只是近来,或许时气不好,北境边防军营中多有染病者,初时像是伤风感冒,渐渐地就腹泻痢疾,体虚无力,难以上阵,臣担心,如此下去会对作战不利。」 秦舒窈听着,太阳穴忽然一跳。 怎么就有这样不巧的事,难道说…… 一旁坐着的皇上沉吟了片刻,脸色也不很好看,缓缓道:「北境苦寒,军中生活也艰难,将士们为时气所感,或是吃食饮水不干净,偶有染病,也是有的。好在听来还不是很重,传朕的令下去,加强粮草物资运送,务必做到军中饮食洁净,再调一批军医过去,为患病的将士诊治。」 「是。」刘尚书连忙应下。 皇上又用手搓了搓脸,像是强打精神,站起身道:「爱卿辛苦,早些回去吧。」 刘尚书脸上现出踌躇之色,像是有话想说又不敢,一双眼睛巴望着皇上。 而皇上也不知是有意忽视,还是当真没有留心,说罢话,就转身向外走去,没有同他多谈的意思。 秦舒窈心里一根弦绷着,忍不住脱口而出:「刘大人,你可是还有话想说?」 她这一开口,皇上是停下脚步,转回身来,脸上微露诧异,而刘尚书更是惊了一跳,两腿忍不住一哆嗦。 这位长公主,在帝京是人尽皆知的罗剎,但凡开口,绝无好事,虽然他的确有话在嘴边打转,可并不相信长公主会如此善心,替他搭这个台阶。他自认与长公主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不知是哪一点触了她的霉头…… 「爱卿,」皇上微皱眉看着他,「你有话要对朕说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确是骑虎也难下。 刘尚书低着头一拱手,「陛下,臣……臣有一个私底下的疑心,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面色便略有不耐,「有话便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是,是。」刘尚书腰更弯了些,「臣疑心,军中将士此番染病颇多,有没有可能是……时疫。」 「时疫?」皇上一抬眉,「北境凉爽干燥,按理说不是疫病多发之地,既然爱卿这样疑心,便多挑些有经验的军医去,仔细诊治,若果然是时疫,就要及时扼制,不能影响我军战力。」 刘尚书连忙应了,脸色却未舒展开来,「陛下,臣斗胆,您看为以防万一,是否要将各地的兵马调一些到北境,加强防守?」 皇上还未答话,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宫女,福了福身,仔细一瞧,像是日常伺候在皇后身边的。 「什么事?」皇上问。
第66页 「启禀陛下,小皇子方才好不容易喝了些奶,却忽然全吐了,御医正在忙着诊治。」 皇上闻言,倏然拂袖向外走,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只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陛下……」刘尚书慌忙唤道。 「刘爱卿。」皇上显然有意加重了语气,「你也看见了,朕这会儿脱不开身,也无暇顾及朝政,你是兵部尚书,这些事情就由你全权做主便是,朕给你这个权力。」 说罢,转身大步而出。 刘尚书在后面匆忙道「恭送陛下」,额上却已然又是一层冷汗。 眼看着他唯唯诺诺退下,秦舒窈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控制不住地浮了上来。 敌国进犯,守军染病,宫中又恰逢小皇子生而体弱,有夭折之虞,皇上一门心思扑在自己儿子身上,无心朝政,全权丢给兵部尚书决断。 而这兵部尚书,就方才这短短的一时半刻来看,已经能够看出,是个瞻前顾后,优柔有余而果断不足的。 他这个官做到这把年纪,大约向来靠的便是谨小慎微,恨不得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向皇上禀报,而自己丝毫没有主见,害怕担责,全指望皇上发号施令,其主旨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在从前天下太平的时候,的确是戴稳乌纱帽的一种策略,但在如今,恐怕就要闯祸了。 假如边境真的破防,狄国军队长驱直入,直扑帝京,那…… 秦舒窈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之前心里模模煳煳的影子,忽然之间仿佛就有了答案。 如今事情的走向,一步步都在指向大梁朝即将生乱,风雨飘摇的结局,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醉酒那一夜,对着巫蛊说出了「我想回家」。 她没有提出具体的祈愿,所以巫蛊会用尽一切方式,达成她的心愿。 而相应的,事情每变坏一点,顾千山受到的反噬就会多一分,这样大的祸乱,要是真等到大梁朝覆灭的那一天,恐怕他早就…… 秦舒窈霍然起身,拂袖就往外走。 太后惊了一跳,匆忙问:「舒窈,急着去哪儿啊?再歇歇喝杯茶吧?」 秦舒窈没有理会,自顾自冲出了椒房殿。 她脸色冰冷,一路向宫门走,身后桃夭不知她为何突然动了气,一脸茫然,只能紧跟慢跟。 走到通往宫门的长街上时,迎面过来一个人,走到近前,才发现有些面熟,竟然是上回入宫时遇见的那个乐师,沈舟。 「长公主别来无恙。」他站在面前,神情淡然。 秦舒窈先前就觉得,这人云山雾罩的,摸不清路数,此刻更是没空理他,瞥了他一眼,就打算自他身边擦肩而过。 却不料他跟着她转过身来,像是不截住她不罢休一般,忽然问:「长公主如今,可后悔吗?」 秦舒窈停下脚步站定,微微回过头去,盯着地上他的影子。 「你想说什么?」 「上回我就劝过你,三思而后行,以免往后追悔莫及。」他一字一句道,「如今一切尚未成定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秦舒窈勐地回头,脱口而出:「你到底知道什么?」 沈舟却像丝毫未闻,好像说完了自己的话,任务就完成了一样,转身自顾自向长街的另一端走去。 「长公主……」桃夭小声道,目光里的意思是,要不要派人截住他问话? 秦舒窈注视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凝神片刻。 「罢了,不必追究。」她道,「你回去替孤办两件事,一是张贴告示,遍寻名医,重金酬谢,二是收拾了公主府库房里的首饰珍玩,全都变卖了换成黄金。」 「长公主?」 「不要多问,立刻去办。」 第37章 第 37 章 延请良医。 一月后, 整个帝京都在私下议论,长公主不是东西。 尽管素来知道,她心如蛇蝎, 冷酷无情, 但她近来的做派, 却仍然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她派人在帝京乃至邻近的郡县, 广贴告示, 寻觅良医, 以重金酬谢, 不论来者良莠, 只要是郎中,就先予十金,往后有医术佳者, 赏钱另算。公主府忽然间被踏破门槛,人来人往, 老管事整日忙着接待,脚不沾地。 而她将这些郎中留住在府上, 据说医治的却不是她那病得不成样子的驸马,而是聚在一处研究小儿惊厥高热的方子, 送进宫去给御医过目试验, 诊治那自出生后就病恹恹的小皇子。 自然,整个皇家在震惊之余,对她此举都感动非常, 不说皇上皇后欣慰落泪,单是老太后,就成日跪在佛堂里,一边替自家皇孙祈福, 一边感激佛祖垂怜,让她这女儿终于转了心性,她入土前竟还能看到这一天。 而民间对此就是另一番想头了。 这长公主从前骄横跋扈,心狠手辣,不论是对自家皇亲还是对黎民百姓,都没有过半分善心,将那算卦的顾先生聘为驸马后,不出两月,就把人折磨得疾病缠身,气息奄奄。 而如今,她忽然转过念头来,一夜之间对皇家谄媚至极,恨不得搜罗天下名医,都送去替小皇子治病,而对自家驸马却不闻不问,不过薄施汤药,看不见半分焦急在意,好像只等着他送命一般。 人人都说,她怕是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对小皇子尽心尽力,不过是为了皇室念她的恩情,往后能长久地享受荣华富贵。
第67页 但能转头对枕边人凉薄至此,更显得此女心狠非常,令人唾弃。 假如人的唾沫能变成刀子的话,秦舒窈也不知道背地里让人千刀万剐了多少次。 可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每天在府里除了陪着顾千山,就是召桃夭交代事情,或者面见那些郎中里医术精湛的,每一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过得相当充实。 桃夭看着她的时候,时常替她感到有些委屈,同时又不解。 她是所有人里,知道内情最多的那一个,她知道长公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驸马有多在意,长公主双眼通红命她去请御医的时候,日夜亲自照顾驸马的时候,脸上装作冷淡实则事事体贴入微的时候,丝毫作不得假。 但是近来,她越来越不明白,长公主吩咐她去做的那些事情究竟都是为了什么了。 或许是她愚笨,她总觉得长公主心里想的事,她半分也猜不透。 「那个巫女瑶光,还没找到吗?」秦舒窈坐在书房的桌子后面,脸色平静,不见如何恼怒。 桃夭低声答:「是,请长公主恕罪,咱们的人已经往各州各郡去找了,能动用的人都用上了,但眼下还是没有音信。」 「好,那就继续找,万一找到了,立刻带回来见孤。」 桃夭连忙应了一声。 她总觉得,长公主近来心里谋划的事情很多,也沉稳得惊人,虽然脸色仍然冷淡,言行距离和蔼还是差得很远,但和从前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甚至说不清,这是好还是坏了,说心里话,有时候还挺让人害怕的。 「长公主,」她小心禀报,「您上次交代奴婢去置办的粮……」 话到一半,忽然被秦舒窈开口打断:「孤交代给你的事,你就放手去做,假如没有紧要的问题需要孤定夺,就不必时时来回禀了。记住,少说话,多做事。」 她陡然被说了这样一句,也有些发愣,讷讷应了一声,不敢再言语。 秦舒窈看了看她,「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回长公主的话,帝京整体还好,街市上还大抵如常,只是近些天巡逻的羽林卫更多了一些,粮价肉价也比前些日子又涨了,除此以外,倒也没有什么。」 「朝廷里就没有什么消息吗?」 「奴婢让人留心去打听了,目前听来,不过是北境的风声紧一些,将士的防守更加强一些,但距离真正威胁到大梁,应当还差很远。」 桃夭抿了抿嘴,似乎是宽慰,「咱们这里毕竟是帝京,就算狄国在边境再如何生事,帝京总是大体无虞的。」 秦舒窈脸色沉沉,未置可否。 过了片刻,才道:「终究还是小心一些,告诉下面的人,近日府里採买的勤些,能囤的东西就多囤一些,之后万一有风声吃紧的时候,安全起见,能少出去就少出去,在府里避一避。」 桃夭答应了,心下却忍不住诧异。 长公主果然是变得太多了,如今竟然会操心起府中上下的事来,还能想到吩咐下面的人能避则避,这在以往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她以为,长公主对狄国进犯一事着实有些忧虑过度,但相比不闻不问挥霍享乐的时候,那的确是令人感动非常。 「行了,没事就下去吧。」秦舒窈吩咐。 她便依言告退,打开房门,却冷不防被唬了一跳。 原来,是老管事领着一名鬚髮皆白的郎中,等在门外,悄无声息的,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管事和她打了个照面,点点头示意,领着那郎中进了书房,就向秦舒窈回话。 「长公主,这是近日来府上的郎中里,公认医术最高明的叶郎中,奴才给您领来了。」 那叶郎中看起来,没有九十也有八十,缓缓行下礼去,口中道:「草民参见长公主。」 秦舒窈见这么大年纪的人给自己磕头,说实话也有些怕折寿,淡淡道:「行礼就不必了,起来吧,孤有话要问。」 叶郎中当真站直了身子,静等着她。 她使了个眼色,老管事便默默垂首退下了,屋里只余他们二人。 秦舒窈打量着眼前这老者。 鹤髮童颜,精神抖擞,双目明亮,身板硬朗,倒的确有那么些高人的味道。 「叶老先生,这方子,听说是你带领其余的郎中拟出来的?」她点了点桌上的一张云笺纸。 那是一张抄方,原方已经送进了宫里,据传回来的话说,太医院齐聚在一起研究,并谨慎地试过了,其中一些用药较为大胆,却有巧思,试验下来的结果竟然相当不错。 据说那太医院的院正李善曾经感嘆,这叶郎中一生在乡野之地行医,实在是可惜了,若能早来帝京,想必可以大有作为。 叶郎中闻言,倒是谦虚得很,笑眯眯的:「长公主客气,小老儿实不敢当,不过是诸人见我痴长些岁数,推选我做一个牵头主笔的人,方子是共同商议拟定的,在下不敢居功。」 秦舒窈心说,这话倒也太客气了,她早已私下问过,其余郎中一是水平所限,二是听闻要治的是皇子,束手束脚,拟出的都不过是寻常用药,以温补为主,不敢冒险,但也解决不了问题。 而其中最关键,最有巧思的几味用药,恰恰都是眼前的这位叶郎中定下来的,其医术造诣足可见一斑。
第68页 她用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面前的这张方子。 她近些日子的考虑,主要是这样的。 如今她已经基本确信,自从她阴差阳错,误向那巫蛊许愿回家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在向大梁朝的覆灭这个结局推进,何涧鸣的态度转变,边境的不宁,小皇子的急病,皇上的无心理政,都是由此而起。 在这般情形下,她想要加快大梁朝的灭亡,易如反掌,如顺水行舟,而想要硬生生扭转局势,却难于上青天。 可是为了顾千山不死,再难她也要去试一试。 其中的每一环,她都要设法去着手。 顾千山的病,说穿了并不是病,只是在巫蛊的反噬下,无法控制的日渐虚弱,而小皇子的病症,虽然惊险,却总还是能够医治的。 如今皇上的心思全都扑在这第一个皇嗣身上,对朝政疏于管理,那兵部尚书懦弱怕事,对边境之乱无能决断,秦舒窈心里都明白,只是苦于手伸不到朝堂上。 假如她能找到法子治好小皇子,或者仅仅是有所缓和,就能把皇帝的心思重新拉回到朝政上,或许边境的形势就能好转。 只有大梁朝的江山坐稳,顾千山的身子才会好起来。 这就是她这些日子费心费力,替小皇子广觅良医的原因。 不过,她眼看着顾千山日渐衰弱,宫里的御医又腾不出手来,一天天看着,心里也是煎熬,既然眼前有良医,让他帮着开些药调理,总也好过没有。 「叶老先生无需过谦。」她道,「孤倒还有一事相请。」 叶郎中的反应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一语中的,「长公主可是希望小老儿替驸马诊治?」 秦舒窈微微惊讶,更客气了两分,「不错,老先生放心,此事另有酬谢。」 「小老儿吃住都在公主府,酬谢倒说不上。」对面倒是相当直爽,「如果长公主放心的话,自然是可以去看看。」 二人一同往那边院子里去,走进房门,倒是秦舒窈先惊了一下。 顾千山站在窗边,脸色白得像霜雪。 第38章 第 38 章 驸马的病治不了。(二更…… 「你怎么起来了?」秦舒窈悚然一惊。 这人的身子弱得简直像风吹就倒, 自己不过离开一会儿,去听桃夭和管事禀报事情,临走还嘱咐了他不要乱动, 有事就叫外面的下人。 他这会儿竟敢不声不响, 自己就下床走动, 是不是疯了? 她三两步跑过去, 一把扶住他, 往下压了压扑通乱跳的心, 沉声道:「胡闹, 看你万一摔了怎么办。」 顾千山站在窗口的样子, 没来由地让她有些心惊。 他连衣裳也没披,只着雪白中衣,手扶窗棂, 面朝向外,一动也不动, 像是在眺望远处的模样。 有一瞬间,她几乎要疑心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一个眼盲的人, 能有什么好看的? 顾千山感到她急急忙忙跑过来,轻轻撞在他身上, 一手揽在他腰上, 一手扶住他手臂,像是小心护着什么宝贝生怕被人抢走了一样,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微微笑意。 被她作势凶了一句, 也不如何,只是轻声问:「是有人来了吗?」 他的耳力好,听熟了府上常来常往的这些下人的脚步声,一下就能听出来, 叶郎中的脚步声是陌生的。 「是新来的郎中,孤让他来替你看看。」秦舒窈扶着他往床边走,「你先躺下。」 顾千山走动之间,不由得牵动肺腑,立刻就溢出一连串轻咳,眉心微蹙,以手掩口,身子止不住地轻颤。 秦舒窈一边小心扶他躺下,一边心里忍不住地跟着疼。 这些日子喝着御医开的药,总算吐血的频率没有那么高了,但治标不治本,原本就清瘦,近来更是又瘦了一圈,她夜里抱着,都能摸清身上的骨头。 前些日子她还心想,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想到一会儿没看住,就能自己下床乱走动,真是心都给他吓出来了。 「长本事了啊,孤的话都敢不听了。」她压低声音,没好气道。 顾千山边咳边微微一笑,越发笑得她心里恼火。 这时候,就见叶郎中走到床边,不紧不慢道:「驸马,请伸手出来,小老儿替你诊脉。」 顾千山很配合地伸出手,秦舒窈替他挽起衣袖,静静等着。 这叶郎中诊脉的风格,的确与太医院的院正不同,不是愁眉苦脸凝神思索半晌,而是神色泰然,不过片刻就收回了手,眉宇间透着一股笃定。 不论实情如何,至少让人打眼瞧着,心里就放松一些。 「如何?」秦舒窈问。 叶郎中鬍鬚抖了抖,「敢问长公主,需不需要借一步说话?」 「……」 秦舒窈如今听见这句话,就胆儿一颤,这是和她打的什么哑谜,怎么还把皮球踢到她头上了呢? 但人终究是怂,吃不准要不要,那还是选要。 她站起身,客客气气道:「老先生外面请。」 二人走到院子里,叶郎中眯眼笑了笑:「长公主,驸马这病,小老儿治不了。」 这情形,一看就像是藏着话的。秦舒窈不急不怒,单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观察她的神情,点了点头,「不过,我可以开一副药,过后让人搓成药丸,每日服一粒,可以护住他的心脉,让他的身子起码好受一些。」
第69页 如此终归也是好的,反正她原本也就没有指望,顾千山的病能被郎中治好。 「有劳了。」秦舒窈点点头,「若是有什么缺的用的,请尽管开口。」 「好说,好说。」叶郎中笑着捋捋鬍子,「希望我的药,能帮驸马挺到长公主医治好他的那一天。」 ……! 秦舒窈勐地瞪大眼睛,「你……」 不料对面的人却丝毫不和她打马虎眼,坦坦荡荡,「巫与医,在上古时候原本不分家,小老儿痴长了这么些年岁,对旁门也算是有些粗浅了解。」 秦舒窈身处震惊之中,也顾不得脸面了,赶紧上前一步,「老先生,您还知道些什么,晚辈愚钝,请不吝赐教。」 她连长公主的模样也不想装了,如此谦逊客气,这叶郎中倒丝毫不震惊,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称不上,称不上,小老儿终究是个郎中,不是巫师庙祝。」他道,「长公主如今做的,不就很好吗,何须慌张。」 「……」 秦舒窈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倒也弄不明白,他是当真坦白,还是高深莫测,有话藏着没说。 只是无论如何,既然对方说到这一步,那即便再问也是问不出什么了。 「罢了,我还是早些去替驸马开药方吧,将方子交给长公主身边的人,我便要离去了。」叶郎中笑呵呵道,「我这把岁数,在公主府上叨扰得久了,不合适。」 秦舒窈还被震得回不过神来,只讷讷道:「老先生好走。」 叶郎中笃悠悠向院子外面走,临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淡淡留下一句:「倒是驸马的眼睛,长公主也可再上一上心。」 「……」 秦舒窈无言以对,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小径后面。 她怔了半晌,揉了揉眉心,忽地感到一阵疲乏。 怎么最近一个两个的,都像是世外高人一样,人人都话里有话,唯独她什么也闹不明白。 她如今,能保住顾千山的命就已经很努力了,哪里还有时间管什么眼睛。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房中去,进门就见顾千山倚在床头,捂着嘴咳嗽,咳声努力压抑着,像是不想让他们在外间听见,肩头一颤一颤的,分外单薄。 秦舒窈板着脸,走过去轻轻替他拍背,待他咳声渐渐平息了,才道:「让你下床乱跑。」 顾千山被她半抱着,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又轻咳两声,道:「是我错了。」 他这样干脆认错,语调软软和和的,人又病着,倒是让秦舒窈一时间什么也没法说,只能在心里暗自咬牙切齿。 怎么就能被他治得死死的。 「认错倒是痛快。」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顾千山身上软得像是半分力气也没有,安安分分地任由她抱着,一缕髮丝没有束好,落在她颈间,拂在她锁骨上,微微地痒。 他身上仿佛总有一股淡淡清香,像是什么雨后草木的香气,近些日子喝了那么多汤药,连屋子都被熏苦了,唯独他身上混合着药香,反而更招人喜欢。 秦舒窈忽地凑过去,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顾千山就轻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在她耳边,撩得人心一软。 秦舒窈无端地有些牙痒,就着搂他的姿势,手在他腰上轻轻一掐。 她有时候真的觉得,要是往后得空,该派人去九明山青云观里问问,他究竟是不是他们的弟子,还是山上的什么精怪变的,怎么就能这么招人。 明明最初就该是个萍水相逢,为她牺牲的命,眼睛既看不见,又不懂得谈情说爱,却偏能在无意之间撩得她心潮澎湃,勾得她捨不得又放不下,现在连家都顾不上回了,一心只想着救他的命。 真是冤孽啊。 她转头望了望桌上。 桌面空荡荡,只有几枚算筹散落着,其排布在她的眼里,自然是看不出任何门道的。 秦舒窈忽然就起了邪念。 她埋下头去,吻向顾千山的颈间,双唇灵巧地向下游走,一路吻到他的衣领,满意地感受到他的身子骤然绷紧。 「长公主……」顾千山的声音微哑,伴随着低低喘息。 无措,却不抗拒。 「又不跟孤说实话。」秦舒窈双手扣在他后背,将他揽在身前无法躲开,「说,又在盘算什么?」 「长公主这么想知道?」顾千山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带着两分笑意。 说实在的,对于有事无事就被他算卦这件事,秦舒窈早已经习惯了,并且也不以为意,反正她喜欢他,为了他连家都可以不回了,哪还有这么多可在意的。 她只是生气。 「自己的身子不想要了?」她堵在他身前,声音里带着装出来的威胁,「孤不是说过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孤就是。怎么,你把孤的话当做耳旁风?」 她也是想不明白了,她这些日子,忙着筹谋挽救局面,如无要事连公主府的大门都不出,这人究竟还能在意些什么。 顾千山微微笑着,却只不答话。 「好啊,现在本事大了?」秦舒窈说着,手指就故意向他的衣扣探去,意图在光天化日下进一步威胁。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听外面脚步声匆忙,紧接着就是桃夭喘着粗气的声音,慌张非常,「长公主,不好了!」
第70页 秦舒窈勐一皱眉,只觉得脑仁疼,刚提起来的绮念又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什么事情,值得这丫头如此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连规矩都忘干净了? 「什么事,进来说话!」她坐直身子,不悦道。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桃夭跑得满头大汗,小脸通红,神情几乎要哭出来了,「长公主,宫里刚收到急报,边境被狄国军队攻破了,大军已经,已经直奔着帝京来了!」 第39章 第 39 章 敌军破城。 天色渐黑下来, 外面的树上传来几声鸟啼。 往日这个时候,府里早该由下人在廊下满满地点上灯笼,照得院子里灯火通明, 然而此刻, 却只敢在屋里悄摸点两盏油灯, 勉强照亮。 整个公主府里, 人人小心走动, 不敢大声说话, 好像唯恐让人听了去, 就招来祸事。 「桃夭, 倒些温水来。」秦舒窈吩咐。 水被送到她的手边,放在白瓷小药瓶边上。 药瓶里是新制出来的药丸,那日里叶郎中开的方子, 这几天紧赶慢赶地熬药,蒸晒搓成药丸, 据说能护住顾千山的心脉,让他略微好受一些。 「来, 吃药了。」她伸手去扶眼前的人。 顾千山的脸色白得像将融的雪,稍稍一碰就会化开去一样, 明明如今是在夏日里, 却让人看在眼里,都忍不住心里发凉。 有桃夭在一旁看着,他像是羞于过分依靠秦舒窈, 想要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然而刚一挪动,就勐然爆发出一阵咳声,让人听着都揪心。 「让你乱动。」秦舒窈嘴上道。 手上却赶紧将人抱进怀里, 轻轻替他拍着后背,任由他倚在她肩头上微微发抖。 顾千山原本就瘦,近来病着,越发一天天清减下去,手抚在他背上,都能清楚地摸到骨头。 秦舒窈搂紧了他,心里想的是,等把眼前的这些祸乱解决了,治好了他的身子,第一件事就是往公主府上多雇几个好厨子,给他好好养一养才行,不然抱在手里都心疼。 正这样想着,怀里的人却勐地一颤,她只觉肩头一抹温热,沁进衣衫里,触感格外不详。 她一低头,就见自己衣裳上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顾千山倚在她的身上,软绵绵的,双眼半阖,苍白的脸色被殷红血迹一衬,简直像要变成透明的一样。 「顾千山!」她勐然心惊,也装不了什么冷酷镇定了,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你怎么样?」 这人全身连力气都没有,却忽然抬手,向她的肩头摸索。 「长公主……」他声音微弱,扯着嘴角像是笑的模样,唇边还有一丝血迹,「抱歉。」 他只知道自己吐了血,却看不见,手指在秦舒窈的身上胡乱游移。 秦舒窈沉着脸看了看,忍无可忍,一把将他的手握住。 这人的重点,好像永远放不对地方。什么时候了,真行。 「抱歉就好好吃药。」她抱着他,声音低沉,不知道是在哄他还是安慰自己,「药吃下去,病就会好了。」 面对这等哄小孩的话,顾千山也不知是真信,还是不与她计较,竟然带着笑轻轻点头,显得十分配合,甚至令秦舒窈愧疚感不可收拾。 她把药丸送到顾千山唇边,动作小心轻柔。 这么大的人,吃药像猫一样,大约是因为眼睛的关系,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她指尖的药丸,轻轻启唇衔住,蹭得她的指尖微痒,连同心里也一起痒了一下。 她慢慢地给他餵水,看着他将药咽了,扶他重新躺好。 看着他听话安静的样子,心忽然向下一盪,横竖不是滋味。 他明明是神算,大到家国大事,小到她的行踪,都逃不过他的算筹,如今狄国入境,天下动盪,他大约也是事先算到了的。 那他自己呢?他究竟知不知道,他所谓的病,是由于她的过错? 如果他心里如明镜一样的话,他在她面前只字不提,听任她端着长公主的傲气,以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照料他,他心里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但是她无法开口去问。 即便是问了,大约也不过得到一句,他不喜欢算自己,有很多事情并非算到了就能不去做。 她伸手默默替顾千山理了理鬓髮,忽然想起上次在酒肆相遇时,徐子卿说的那句话。 「希望长公主有朝一日,能知道驸马为你做过多少。」 她目光沉了沉,望着躺在床上的人,五味杂陈。 「长公主,」桃夭在身后轻声开口,「今日奴婢打听到,恭王,陈侯爷,都带着家眷连夜离开帝京了。」 「哦?」秦舒窈冷冷回头。 小丫头在她的目光下缩了缩肩膀,像是将后面的话都吞了下去。 倒是躺着的顾千山轻轻道:「长公主,你也离京躲一躲吧。」 秦舒窈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这人怎么就是个操心的命,自己病成这样,倒是有闲心来管她。 「孤为什么要躲?」她瞥他一眼,「帝京还有五千羽林卫,即便狄国的军队到了城门外,难道就能轻易得手吗?」 「……」 屋里的另两人同时陷入无言。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明白,狄国既然入侵,直指帝京,就是奔着大梁的江山来的,必然做了充足的准备,帝京这五千羽林卫,不过是日常卫戍部队而已,当真要与大军作战,即便是骁勇精锐,也终究是螳臂当车。
第71页 桃夭满脸挣扎,讷讷不敢言,而顾千山倒是面目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听秦舒窈轻笑了一声,透着几分讥嚯,缓缓道:「一个两个的,平日里高官厚禄,深受天家恩德,如今敌军还没有破城呢,就着急忙慌地往外逃,倒也不怕让百姓看了笑话。陈侯爷是外姓侯,也就罢了,恭王身为大梁宗室,也敢丢这个人,孤改日就去抢来玉牒,把他那页撕了算数。」 在桃夭胆战心惊的注视中,她昂着脖子道:「孤是大梁的长公主,孤丢不起这个人。」 又低头嘱咐顾千山:「既然病着就好好养病,不许胡乱操心孤的事,你歇着,孤去去就来。」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路过桃夭时眼神锐利,「你,跟孤出来。」 桃夭战战兢兢跟出去,一路走出了院子,直走到说话声绝不会被顾千山听见的地方,秦舒窈的脚步才停下来。 桃夭一低头,专等着挨骂。 秦舒窈看了看眼前的小丫头,轻轻嘆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狄国大军如果真进了帝京,羽林卫杯水车薪,束手无策,桃夭劝她,也是忠心耿耿为了她好。 她方才慷慨激昂那一套,说白了,不过是演戏,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从人设出发,她是仇恨皇室的长公主,恨不能搅得鸡飞狗跳才高兴,以覆灭大梁朝为己任,此情此景,她应该拍手称快才对。 抛开人设,她不过是个穿越过来的冒牌货,保住小命才是最要紧的,绝对没有什么与大梁江山共存亡的高尚情怀。 她没有如其他权贵那样,连夜逃出帝京避祸的唯一原因只是—— 顾千山的身子折腾不起了。 如今大梁朝风雨飘摇,他的身子也每况愈下,病成这样,要怎么经受车马颠簸。 但是她不想让他知道,或者,只是倔强地不会在他面前承认。 「宫里的情形如何了?」她问。 桃夭看了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皇上还闷在上书房里,与几名大臣连夜议事,从昨晚至今都没出来过,据说是恨不能斩了兵部尚书,只是也于事无补罢了。皇后据说……」 她声音轻得近乎耳语:「说是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秦舒窈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已经越过树梢升了起来。 若在以往,此时街市上应该已经大多安静下来,白日里来往叫卖的、做工的都回家了,店铺也多闭门谢客,只有平康坊那些繁华之地,才有青楼酒家,花灯夜游。 但是今时今日,即便是在公主府的高墙大院里,也能听见外面街上一片纷乱喧譁,甚至胜过白昼。 那是百姓忙着拖家带口逃命的声音。 前些日子,皇上被小皇子的病牵绊了所有心力,将军务之事全都交给兵部的刘尚书去办,刘尚书懦弱怕事,捅了大篓子。 先是对北境官兵多有染病一事,瞒报迟报,一直只说是时气不好,偶感风寒,派军医去诊治也是一拖再拖,终于瞒不下去,病死众多,才说出实情是时疫,然而狄国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支援不及了。 敌军轻松攻破了边境,直奔帝京而来,刘尚书才慌忙想到调各地驻兵前来拱卫,但距离遥远,人疲马倦,倒是比敌军奔袭的速度慢了一大截。 此时此刻,敌军就在城北门外,帝京便如累卵,危在旦夕。 秦舒窈仰头望天,一时半会儿也无言以对。 这些日子以来,她辛辛苦苦谋划,做了那么多布置,但仍旧不如事情恶化的速度快,她也是真的没有把握,她的努力究竟能不能挽回事态。 她并没有多高尚,大梁朝的死活和她没有关系。 但是她想救顾千山,她不愿意看着他去死。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像是夏天里低沉的雷声,一路翻涌而来,伴随着惊唿喧闹声。 秦舒窈第一时间还以为是人们拥挤着逃难,出了什么骚动,和桃夭面面相觑。 然而没过多久,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跑近了一看,竟然不是家丁侍女,而是老管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长公主,城破了,敌军从北门进来了!」 第40章 第 40 章 你死也要死在孤身边。 尽管有心理准备, 秦舒窈依然震惊。 「怎么这样快?」 帝京的守军虽然不多,但俗话说得好,易守难攻, 尤其京城是重中之重, 光是城墙就有十多米高, 关起城门来, 守军在城墙上占领高处, 并不至于瞬间溃败。 不论是她, 还是宫里议事的皇上和大臣, 先前的预估都是至少能支撑三日, 并且寄希望于各地的援军能尽快赶到。 可是为什么,敌军刚到城下,城防就破了, 简直像是一击即溃一样? 这全无道理。 老管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兼老泪纵横, 「乱了,全乱了, 说是羽林卫根本不曾防守,大开了城门让敌军进来了!」 「什么?」秦舒窈与桃夭同时大惊失色。 桃夭急得眼泪汪汪, 「羽林卫怎么会做出这等事!一定是出了内鬼了!」 疯了, 这是疯了吧。 秦舒窈一时间也像被打了一闷棍,话到嘴边,却骂不出来。 可不是吗, 她向巫蛊许愿,想要回家,巫蛊的确满足了她的愿望,再怎样荒诞离奇的情景, 都不足为怪了,这大梁朝就是奔着迅速灭亡去的。
第72页 这不是羽林卫的错,是她的错。 「别哭了。」她一把按住桃夭的肩,「去召集所有侍女,清点府里的物资,计算还能支撑几天,按照计划使用。」 又面向老管事,「让杂役家丁去清点府中能用作武器的东西,用砖石一类将各个门口堵死,派身手好的沿着院墙排班巡逻,严防有人进来。」 二人慌慌张张,连忙去办了。 秦舒窈独自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外面的奔逃喧闹声由远及近,像海浪一样,这会儿离得近一些了,她能听见甲冑和兵戈相碰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响亮。 战败之民,便如蝼蚁。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要是只有她自己,她一定远远地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当什么长公主了,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是最实在的。 可是现在,她有人得护着。 她在院子外站了一会儿,又折返回去,重新走回房中。 房里的灯油没有添过,灯火比先前要暗了一些,影影绰绰的,映得屋子半明半暗,床上躺着的人安安静静,单薄得像要淹没在被褥中一样,乍一看上去,会疑心他究竟还有没有在唿吸。 她坐到床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外面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 也对,外面那么大的响动,他的耳力又好,一定是听见了。 秦舒窈想了想,终究是没有瞒他,心平气和道:「城破了,敌军已经进了城,正在街上,所以可能有点吵。」 顾千山睁着眼睛,面对着她,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秦舒窈一愣,也忍不住笑。 都到这时候了,这样平静反而显得有点滑稽。 「你怕不怕?」她忽然问。 顾千山像是安静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趁着敌军还没找到这里,你快走吧。」 秦舒窈低头注视着他。 他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悲,好像面对的不是敌军破城,而只是在与她谈什么家常话题一样,脸上没有半点情绪。 他的眼睛里也不会有恐惧慌张,干净得像是世间没有什么能扰动他。 他在劝她离开,只是出于善意,还是…… 秦舒窈微微挑了一下唇角。 她记得那夜醉酒之后,她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她,他应当是没有回答的,此后,她就再也没有问过,哪怕这些日子以来,日日夜夜地照顾他,甚至同睡在一张床上,抱也抱过,亲也亲过。 但是,她并不真的知道顾千山究竟对她是什么意思,她也并不敢奢望。 毕竟,他有今日,全是她害的,即便不是出于有心,事实终究是这样。哪怕他当真不知情,她又怎么有脸面去面对呢? 她甘愿对他好,真的只是因为,她想而已。 她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儿,眯了眯眼,带着坏笑俯下身去,轻轻搂住他,「怎么,你想让孤走?」 顾千山被她抱着,笑得宁静,「我又走不了,长公主何苦为我拖累。」 你倒是胸有成竹,就这么笃定孤不走是因为你?你觉得自己在孤心里的位置就这么重啊? 秦舒窈笑了一笑,调侃的话到嘴边,却又没说出口,只是在他的鼻尖上轻蹭了一下,声音像是很淡然平常的模样。 「你是孤的驸马,你在这里,孤能走到哪里去?」 她端着长公主的架子,向来惯于正话反说,日常哪怕是好话,也往往带着威胁或调笑的气息,陡然如此直白郑重,倒是让顾千山怔了一怔。 「出城去避一避吧,越远越好。」他道,「我没事的。」 秦舒窈审视着他。 病成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没事」二字的。 假如她要离京躲避,必然要带走府里最亲信最贴心的人,余下的杂役僕从,到那时自然也不再会坚守在公主府,早就四散逃命去了,他一个人病在这里,要谁来照顾他?倒真说得出来。 听她沉默,顾千山还以为她在思考,又补充道:「你忘了,我是帝京第一神算。」 「那又如何?」秦舒窈趴在他胸口,手指绕着他一缕墨发。 「我说我没事,长公主不信我?」 「……」 信你就有鬼了。 秦舒窈在他锁骨上轻啄了一下,轻声道:「你没听说过,算命都是骗人的?」 顾千山不料陡然被她拿这话来噎,顿时哭笑不得。 秦舒窈却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凑上前去,自他的喉结向上,一路蜻蜓点水地吻,立时看见眼前人苍白的肌肤都泛上粉色。 「长公主……」 他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喟嘆,但哪怕只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也立刻被她的唇堵上。 秦舒窈轻柔地吻着他的双唇,手紧搂在他腰上,动作小心,气势却十足霸道,仿佛不想给眼前的人半点犹豫劝说的机会。 「你是孤的驸马。」她沉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幽邃,「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孤的身边。」 一字一字,似有千钧,带着某种咬牙切齿的兇狠。 顾千山听见这样一句话,倒不怕也不躲,只是神情微微迷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舒窈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不满意他的反应,抑或只是想加强自己的安全感,忽然埋下头去,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第73页 面前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并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在他唇齿间放肆。 其实秦舒窈下的口并不重,这人在她眼里,简直像个水晶琉璃做的人一样,哪里敢下重手,半点也没有咬破,心里却因此反而更气恼了。 她看似恶狠狠地在他唇上用力吸吮了半天,才微哑着嗓子道:「记住了没有?」 顾千山不说话。 她在他腰上捏了一下,声音里带了点胁迫,「嗯?」 他才轻轻一笑:「记住什么?」 秦舒窈半笑不笑地盯着他。 她这会儿甚至有点觉得,他像是故意的,非得听她说这一句似的。 但她终究还是屈服了。 「你是孤的人。」她在他面前咫尺之处,明明房里并没有外人,却依旧用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孤喜欢你,不许劝孤走,也不许想着离开孤。」 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谅你也逃不开。」 顾千山被她压在身下,眸子朝向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没有打算回答她的模样。 秦舒窈原本也不指望,轻轻嘆了一口气,手指轻轻从他的发间滑过,正要重新吻下去,却忽然听见眼前人低低地吐出一个字。 「好。」 没有过分的情绪,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他平日里一样云淡风轻,简洁到假如她不留意,就要把这一个字错过去了。 「……」 秦舒窈盯着他,心里忽然翻涌得厉害,几度开口,神情几变,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去他的,她在心里面骂了一声,这副样子,要不是时机不合适,真的好想……上了他。 她为自己这时候还有这副野心惊讶了片刻,稍微将身子退后了一些,以免真的擦枪走火。 此时,却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片喧譁,其声不详。 她凝神听了一会儿,摸了摸顾千山的手,坐起身,道:「前面怎么吵成这样,不过是让他们把人都召集起来,加强守卫,才一会儿的工夫就乱糟糟的,真不省心,你躺着别动,孤出去看看。」 顾千山也不知是有没有听出她的掩饰,只点了点头,「好,那你早些回来。」 「……」 秦舒窈愣了一愣,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依然挤出了一分笑,「嗯。」 她仔细替他盖好了被子,放下床边帷帐,离开前吹熄了桌上的油灯。顾千山他看不见,并不会发现。 她轻手轻脚关好房门,走出去,一路上一个下人都没有看见,只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走到第二重院落的时候,听到影壁的的另一边有人在说:「你们几个往这边,你们,往那边,把大梁的长公主找出来!」 她轻轻一笑,朗声道:「你们在找的,是孤吗?」 第41章 第 41 章 这是你的驸马? 影壁那一边的人显然一愣, 随即加快脚步,向她的方向冲过来。 秦舒窈却并不等他们来捉,自己先一步绕过了影壁, 气定神闲地站在他们面前。 眼前是几名高大健壮的士兵, 手中举着火把, 身上服饰有别于中原, 头髮结成髮辫, 但说的话大致都能听懂, 差别并没有很大。 「你就是大梁朝的长公主?」领头的一个眯了眯眼, 上下打量她。 其实看她的衣饰, 对面也已经信了五分,毕竟是出现在公主府里,打扮又如此华贵, 除了长公主,似乎是也想不到别的人选。 他们只是感到匪夷所思。 据传大梁朝的长公主, 骄奢淫逸,恶名在外, 他们此前猜测,她应当如帝京的权贵一般, 早早地逃出城去避难了, 做好了扑空的准备,此行来公主府,不过是为劫掠一些钱财与物资。 一进门, 发现院中僕婢成群,正在勉力堵门抵抗,才觉得仿佛像是没跑的模样,这才派了一队人, 进府里搜查,但总归也觉得,她一定是躲进了角落里,或者沿着暗道跑了也没准。 只是如今,突然大大方方走出一个人来,自认就是大梁的长公主,像是唯恐他们抓不着她一样,这场面属实离奇。 他们几乎有些疑心是有诡计。 秦舒窈面对这群士兵,神态自若,「不错,孤就是秦舒窈。」 几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有迟疑,领头的眉毛一拧,故意拔高声音道:「说谎!一国长公主,怎么会留在帝京,身边一个婢女也没有,在府里乱走?」 说着,上前一步,横眉怒目,「你到底是谁!说老实话!」 「孤说了,你们不信。」秦舒窈冷冷笑了笑,「孤向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既然你们都闯进了府,那不如坦坦荡荡走出来,怎么,非得躲在灶台柴房的污秽之地,披头散髮地让你们揪出来,才叫做有脸面吗?」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一时倒分辨不清她的虚实。 秦舒窈无所谓地挑了挑眉,「你们要是觉得孤不是长公主,那孤回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 几人回过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将她手臂扭住。 秦舒窈满脸镇定,几名士兵五官纠结。 他们也不敢十分伤她,不捆不绑,不过是扳住她肩膀,保证她无法逃脱而已,一路将她带到前院。 前院里僕婢整整齐齐地跪了一地,个个双手被反绑,正在低低抽泣,陡然见了她被敌军押来,顿时大惊失色,哭叫道:「长公主!」
第74页 那几个士兵见了这场面,才有些相信她是真的。 这时,就有一名高大威武的男子走过来,看样子军阶不低,开口道:「怎么,这就是大梁的长公主?」 「将军。」几人抱拳行了礼,答道,「我们进去搜查的时候,正碰上她自己走出来,说她就是长公主。但究竟是与不是,我们不敢确定。」 那将军看了秦舒窈几眼,朗声一笑:「她是不是,都没有什么关系,还是抓紧时间,把这里的物资都搜出来,让弟兄们吃口热饭,好好休整,不然没有力气和大梁的皇帝干仗。」 他指挥着手下的人:「你们几个带队去搜,把能用的都搬出来,你们去挑能干的僕妇做饭,看着她们,别让她们有机会往锅里添东西。至于她……」 他冲着秦舒窈笑了笑,「既然她说自己是长公主,就找一间房单独关起来,吃的喝的都给她,不许她死了,万一之后面对大梁皇帝,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士兵们领了命,立刻就去办,其中两个提起秦舒窈,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她向一旁拖。 「孤自己会走。」秦舒窈道。 他们嗤之以鼻,并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一旁跪着的僕婢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哭喊:「长公主——」 是桃夭,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努力昂着头向那将军求情:「我是长公主的贴身婢女,请你……请将军允许,让我去陪同伺候长公主。」 那将军打量她一眼,咧嘴一笑:「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要奴婢伺候,你们中原人果然矫情。」 说着大手一挥,「带下去。」 秦舒窈被人拖着,跌跌撞撞走到一间房前,向里面一丢。 门被从外面锁上。 这是前院里的一间偏厅,平日里是用作有人上门,而她一时半刻不便接见,或者不想见的时候,让客人坐着喝茶暂歇的,万幸里面还是整洁的,桌椅俱全。 桃夭没有被允许跟进来。 她缓慢走到桌边坐下,摸到了油灯和火石,想了想,却没有点上,反正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她静坐在黑暗里,看着外面的火把和人影经过,还有狄国士兵的吆喝声,她府上僕婢的哭泣声。 过了一阵子,又听见锅碗叮噹的声音,闻到饭菜的香气,应当是那些士兵抓了她府上的僕妇,做饭吃了,他们似乎千里奔袭,人困马乏,闯进她的公主府的目的,除了劫掠物资,还有为了休整之用。 但是并没有人给她送吃的。她想了想,那将军的意思应该只是「不许她死了」,但绝不是好吃好喝不亏待她。 她一直提心弔胆地听着,直到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大多数人都去睡了,只留下少数人守夜。 而更远的街上,奔跑哭喊声并不减,在深夜里吵嚷如同闹市,或许是大梁的百姓在被烧杀劫掠。 她猜测,闯进她府上的,只是狄国军队中的一支,而不是全部,他们内部的组织并不严密,也有不同派系,显然这一支比较聪明,懂得占据有利位置休整补充,以保存战力。 她现在只希望,那些进府搜查的士兵,没有发现顾千山。 他们想要的是物资和金银,那只需要去库房就够了,逼迫管事交出钥匙,大可以进去随便拿,相比之下,到卧房翻箱倒柜,顶多也不过搜出一些细软,想来对这些粗枝大叶的士兵而言,并不大会做这样不划算的买卖。 她没有听见外面有人禀报又从府里搜出了人来。没有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长公主,长公主。」 她正在出神,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她,第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再凝神一听,声音是从窗下传来的。 她凑到窗边,仔细听了听,迟疑道:「桃夭?」 「是奴婢。」外面的桃夭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浓重的哭音,「奴婢来陪您了。」 「你陪孤做什么?」秦舒窈讶异道。 眼下是深夜,这丫头大约是趁着守夜的士兵松懈,偷偷摸到她窗下来的,但于事情并没有什么帮助,两人谁也逃不出去,要是万一被士兵发现了,疑心她们有私下密谋,反而吃不了兜着走。 她本想劝桃夭快走,然而就听窗外面哭道:「都是奴婢们没用,没能把大门守好,让他们闯进来了。长公主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说着还抽了抽鼻子,「但是长公主别怕,奴婢在这里陪着您,万一他们要杀,也先杀奴婢。」 「……」 秦舒窈心说,这孩子可说点吉利的吧。 但与此同时,眼眶又微微有点泛酸,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劝她离开,只隔着窗户低低道:「好,那你就陪着孤吧。」 话说出口,自己又愣了一愣。 从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她就知道,她是天生的恶人,不配说好话,做好事,不然是会被一键抹除重头来过的。所以,哪怕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日夜照顾着顾千山,恨不能把人放在心尖上疼,嘴上依然没说过几句软话,总是端着一副「你是孤的驸马,孤才施捨你」的腔调。 眼前桃夭这样冒死来陪着她,她也没法说出一句感怀的话。 有些时候,她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张恶人的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 她忽然有些想试试,假如她良心发现,真心实意地感激桃夭,撕掉了恶人的人设,会不会一切真的能从头再来。
第75页 那样的话,敌军就还没有入城,大梁仍旧是如日中天,百姓安居乐业的大梁,而顾千山还在街边做他的帝京第一神算,也不会像现在一样,人渐消瘦,日日咳血。 只不过是,他也不会认得她而已。 但仿佛也可以接受。 毕竟遇见她以后,带给他的都是厄运。 秦舒窈思量着,和窗外的桃夭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多数时候,是桃夭在努力说些琐碎闲话,试图逗她轻松一些。 她正在想,是不是真的要同桃夭说两句好话试试,忽然间,却听外面一声怒骂:「见了鬼了!快去抬水!」 随即就是乱闹闹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其中似乎有许多人在喊:「走水了!」 窗下的桃夭也惊唿了一声:「不得了!清凉阁怎么烧起来了?」 秦舒窈眉心一皱,听得纷纷脚步声靠近,来不及惊愕,赶紧压低声音吩咐:「你快走!」 话音刚落,偏厅的门被砰地一声踢开了,一个人瞬间被扔在地上,狄国士兵堵在门口凶神恶煞,「这是你的驸马?」 第42章 第 42 章 疼得厉害吗? 地上的人只披了一件素衣, 墨发披散,浑身上下沾了多处脏污,像是草木菸灰, 分外狼狈。 「顾千山!」秦舒窈一惊, 扑过去将他抱住。 这人身子微微发抖, 被她抱住, 拨开脸上碎发, 极轻地牵起嘴角笑了一笑, 脸上也沾了好多灰尘, 唇边一抹血迹, 触目惊心。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秦舒窈紧紧搂住他,怒而抬头。 「这真是你的驸马?」从那些士兵身后,绕出一个人来, 正是先前发号施令的那将军,歪了歪头, 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和讶异。 他先前还真半信半疑,一个落魄成这样的瞎子, 在草原上就是等死的命,竟然是大梁朝长公主的驸马, 难道这中原的女人, 是有什么特殊口味不成? 他趾高气扬地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的驸马,烧你自己的府, 怎么,你管教得不行啊。」 秦舒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 顾千山脸色苍白,像是晕了过去一样,伏在她的怀中, 无声无息。 狄国将军走上前两步,用手中带鞘的刀去拨顾千山的脸,被秦舒窈一把挡开。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们几眼,「还是说,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别碰他。」秦舒窈像护雏的雌鸟一样,双手护着顾千山,「他自从眼盲之后,就失心疯了,平日都关在后院里,不许出来走动,就怕惹祸。今天你们闯进府来,绑了所有人,没人能看住他,又怪得了谁?」 「哦?」那将军挑了挑眉,「你这公主府上,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留?」 秦舒窈口气冰冷,「再怎么说,也是孤的驸马,请将军注意言辞!」 对面邪邪一笑,语气轻佻:「长公主,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此刻是什么处境?」 「你可以杀孤,但只是不知道,你的上级会不会高兴。」秦舒窈满脸冷漠,「如果孤是你,孤会选择缓一缓。」 「你倒是有点像咱们草原上的女人,有几分傲气,但也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罢了。」 那将军盯了她一眼,转身向外走,「留两个人看好他们,剩下的去抬水救火!大半夜的,真晦气。」 门被重新锁上,秦舒窈抱着怀里的人,难掩焦急,「顾千山,你没事吧?醒醒。」 这人微微动了动,倚着她的肩膀坐起身来,咳了几声,道:「我没事。」 说罢,竟还笑了一笑:「放心,我要是不装,怎么能给长公主演戏的机会。」 「……」 秦舒窈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闷得慌。 她一面对他的聪明感到毫不意外,另一面却又气得七窍生烟。 「你疯了?」她一把扯过他的手,仔细检查他身上。 气头之上,用的力略大了一些,顾千山一言不发,只隐忍着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秦舒窈的手一颤,赶紧放轻了力气,只敢在嘴上沉着声说他两句。 「孤临走前怎么说的?」 顾千山满身尘灰,像是呛着了不少,一开口说话,便是一阵咳声,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了,才轻声道:「长公主不也说,会早些回来?」 「……」 和聪明人打哑谜没意思,而顾千山的聪明远胜于她。 秦舒窈将他揽在怀里,紧咬着牙关,脖子上青筋毕露。 清凉阁,是整座公主府里最高的楼阁,约有三四层楼,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为了享乐而建的,在帝京里算是相当少见的高楼,但对她来说当然什么也不算。因此她穿越过来后,便一直闲置着。 但是,在这个关头,就好像一座烽火台一样。 府中没有礼花,没有信号烟,但只要点燃这座高阁,无论在帝京的哪里,一看方位便可知,是公主府失了火,在这敌军破城之际,显然是公主府出了事。 「你这楼烧给谁看?」她明知故问道。 顾千山轻轻一笑,「自然是羽林卫。」 「羽林卫?」秦舒窈一哂,「他们连城门都不守了,你指望他们来救公主府吗?」 「这不同。何将军待长公主如何,长公主难道不清楚吗?」 在他平静的语气里,秦舒窈甚至有些吃不准,他这句话里究竟是醋意更多,还是仅仅是在讲述事实。
第76页 她陡然陷入了某种有火没处发的境地,伸出手去,借着外面的火光擦了擦他脸上的菸灰,压低声音道:「那谁允许你去放的火?」 「怎么?」顾千山忽地笑出声来,「长公主还要同我算帐吗?」 「你……」秦舒窈气得牙根痒痒,「你好大的胆子!」 眼前人被她有意凶了一句,笑容反而更加灿烂,边笑边咳,像是毫不怕她一样。 秦舒窈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奈至极,一边替他轻轻抚着胸口,一边默默红了眼眶。 他的谋划她都明白,但是他一个病成这样的人,眼睛又看不见,要躲过敌军的耳目去放火烧楼,这是何等的艰难? 先前顾千山刚被带来时,她还以为他这一身尘土是挨了狄国人的打,如今看来,倒多半是他自己放火时弄出来的。 她握起顾千山的手,他的手素日白净修长,此刻却有好几处焦黑,重的地方,隐约可见皮肉血迹。 她不敢多用半分力气,只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腥气。 「你不要命了。」她沉声道。 一个眼盲的人,不知道好好地躲起来,竟然去做这些事情,他知不知道,就算没有被狄国的士兵抓住折磨,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可能放火就把自己给烧进去了? 顾千山微笑平静,不声不响。 她终究是心疼,捧着他的手轻轻哈了几口气,轻声问:「疼得厉害吗?」 眼前的人摇了摇头,「不疼。」 不疼才有鬼了。 但是眼下无医无药,想要替他处理伤口,也办不到,他病弱成这样,总坐在地上也不是办法。 秦舒窈小心扶着他,道:「来,先到椅子上坐。」 顾千山倒是向来听话,被她半扶半抱着站起来,然而刚迈步,就轻轻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秦舒窈问。 「没事。」 但是这人的否认,秦舒窈向来是不信的。 她俯下身去,双手在他身上摸索查看伤势,摸到左腿时,惊觉手掌底下一片温热潮湿。 「胡闹!」她陡然变了脸色,将他架起来,三两步扶到椅子上坐下,半跪下去,掀开他的外袍。 「长公主……」顾千山想要阻拦,动作不及她快。 松松披着的外袍上尘灰斑驳,尚且看不分明,一把掀开,底下的中衣裤腿上一片血迹斑驳。 「你是不是当孤瞎了?」秦舒窈怒道。 话出了口,才想起眼前这人才是真的眼盲,陡然一怔,心底浮起几许愧疚。 顾千山倒是毫不介意一般,只默默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样子,脸上有几分无措。 秦舒窈收敛了几分情绪,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捲起他的裤腿。 他的腿上一片擦伤,轻重不一,像是已经渗了很久的血,有些地方已经与衣料黏连,看在眼里也心惊肉跳。 她半点力气也不敢多用,努力保持着声音平静,问:「怎么弄的?」 「……」顾千山似是踌躇了片刻,才用极轻的声音道,「走路不当心。」 秦舒窈的目光闪了一闪。 是啊,他是看不见的,素日行动看似与常人无碍,靠的是留心探察周围的细枝末节,但不论走路做事,终究是要比寻常人慢一些的,她这几个月下来,已经习惯了装作无意地等他一等。 但是今夜,要躲开狄国士兵的视线,取得火把,摸到清凉阁,点燃高楼,他来不及一举一动都慢慢来,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但还是起身往前疾走。 直到被那些士兵丢到她面前。 「长公主,」顾千山俯下身来,像是十分羞赧一样,来拉她的手臂,「你起来吧,我没事。」 秦舒窈的心忽然疼得像要裂开了一样,喉头梗得生疼,硬生生把眼泪忍了回去,霍然起身。 「孤去找郎中。」 「哪里还有郎中。」顾千山拉着她,柔声道,「不要麻烦了。」 「虽然前两日多数郎中都逃了,但总还有几个没走的,孤去要些伤药也好。」秦舒窈试图从他手中抽出衣袖,「那些士兵不希望我们现在有事,讨些伤药这样的事,他们会满足的。」 「他们留着我们,不过是留待他们的大将军定夺,唯恐擅自处置了,往后被惩处。但这些人军纪松散,气性大,不可不防其万一,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顾千山的手顺着她的衣袖,攀上她手腕,牢牢握住,像是被火燎到烧伤的地方不知道疼一样。 「那你呢?」秦舒窈憋着气,偏偏心里知道他说的全是对的,心疼与气愤交织,「你自己的身子是不是不当一回事?」 「长公主……」顾千山抬头望着她,忽地轻轻嘆了一口气,将她向身前一拉。 秦舒窈被他拉得俯下身去,就见他唇边带着一抹无奈笑意,忽然贴近她,「你是当真不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谁吗?」 第43章 第 43 章 破防表白。 他的眼睛直视着她, 在外面火光的照映下,现出一种异乎往常的明亮,像是一眼直直看进了秦舒窈的心里去, 惊得她陡然一震, 说不出话来。 「你……」 「咳咳……」顾千山方才拉她急了, 勐然一阵咳嗽, 咳得弯下腰去。 秦舒窈连忙将他搂住, 刚替他拍了两下背, 就见他掩嘴的手缓缓松开, 掌心一片暗红, 在黯淡的光线下看得不很分明,却深深扎进人的心里去。
第77页 他像是不愿意让她瞧见一样,赶紧将手往袖子里藏, 被秦舒窈一把抓住。 「别动。」她低声道。 她从怀里摸出一条手绢,轻轻地替他擦去唇边血迹, 打量了一眼他被尘灰染污的脸,又一处处细心替他抹净。 俊秀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 只有一双眼睛,没有聚焦, 却在外面的火光照亮下如同琉璃珠子, 闪闪发光。 「像只花猫一样。」她忽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声音很轻,却还是被顾千山听见了,他仰着脸, 任由秦舒窈摆布,微微一笑:「长公主,我是快死的人了。」 秦舒窈的手勐地一抖,手绢差点掉在了地上, 「你胡说什么?」 他静静面对着她,连声音都没有颤抖一分:「我说,我快死了,所以长公主安分一些,不要出去激怒那些士兵,就当是……为了我。」 秦舒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捧起他的手。 手绢已经染污了,不能用了,她用自己的衣袖一点一点,慢慢将他掌心的血擦干净。 顾千山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像是不放心一样,固执地又喊她:「长公主……」 「胡话说够了没有?」秦舒窈忍不住声音拔高了几分,脱口而出。 她牙关咬得紧紧的,脸色紧绷,只感觉额角青筋跳得发疼,看着眼前这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明知不该凶他,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勉强按下心头火,和那股说不清的慌张,伸手将他轻轻揽进怀里,「你不会。」 顾千山向来顺从,被她抱着,不躲也不闪,唇边依旧是一如往常的淡淡笑意,也不知道究竟将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他是神算,时至今日,他说出口的话,还没有不灵验过。 她的眼眶蓦地泛上眼泪,忽地向前一倾身,一口衔住了他的耳垂。 「啊……」顾千山猝不及防,溢出一声惊唿,双手无措地抬起在半空,却不知道是该推开她,还是迎合她,无处可以安放。 秦舒窈不曾松口,一手环住他的腰,另一手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她不由分说,矮身坐在他的腿上,以这般暧昧得几乎放浪的姿态,衔住他的耳垂细细吻过去,舌尖暖热,轻轻拂过他的耳廓,像羽毛划过一样,痒得令人难耐。 顾千山脸上陡然涨红,连唿吸都快滞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就听见秦舒窈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缓缓道:「我说你不会,就不会,你敢不信?」 这情形已经不容许顾千山思考信与不信了。 他整个人烫得都快烧起来了,手被秦舒窈握着,小心避开他被火燎伤的地方,轻轻放在她的胸口,却不允许他抽回逃脱。 他只能屏息凝神,感受着掌心底下的一片温软,随着唿吸起起伏伏。 撩拨得他年少时在山上读过的那些道经,全都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师父念过的每一个字,在他的头脑里被摹写成白纸黑字,走马灯似地滚动,却一个都看不清,记不起来。 秦舒窈抱着他,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僵硬,无奈地笑了一笑。 明明夜夜同床共枕,肌肤相贴,这些日子照顾他,亲也亲过,抱也抱过,身子也不是没见过,怎么到了这会儿还像是……唐僧被女妖精抓去了的样子。 果然是修道修傻了。 「我喜欢你。」她贴在顾千山的耳畔,轻声道。 素日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对自家驸马霸道有余,温柔不足,即便是心疼人的时候,嘴上也没有几句好话,偏偏今日像是陡然换了一个人一样,抱着顾千山,双唇轻轻缓缓,细密地吻过他的脸颊耳畔,像是面对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喜欢他,所以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这一场相遇,原本就是她亏欠他的,是她自作聪明,自以为善良,强行要聘他做驸马,最后反而阴差阳错,亲手把他害成这样。 她曾经一直想知道,他如此神算,究竟有没有算到今日的结果,但是现在也不那么重要了。 为了保住他,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放弃回家,可以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被他遗忘。 「顾千山,」她伏在他的肩头,忽然问,「你恨不恨我啊?」 眼前人沉默了片刻,僵得像木头一样的身体倒是略微放松下来一些,轻声道:「为什么这样问?」 秦舒窈踌躇了一会儿,发现无从开口,最终只是淡淡道:「我一直对你很兇。」 这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避重就轻得有点招人发笑。 果然,顾千山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虚弱,却好听得紧。她刚有些不自在,却听他温声道:「我从没有觉得。」 「……」 秦舒窈从他肩上抬起头来,仔细地看着他。 尽管刚才替他擦过了脸,额角仍然残余着几分尘灰,衬着散落下来的碎发,与当初白衣墨发,宛若谪仙的模样相比,令人不由得心悸。只有那一双眼睛,依然是她最喜欢的样子,明净胜雪,睫毛半垂着,带着几分迷濛,让人看一眼,就不忍心移开目光。 其实她一直很喜欢他,只是碍于披着这层长公主的外衣,不敢,也不能。
第78页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任何善言善行,都是不能存在于她身上的,不然就会人设出错,重新回到她刚来的那个早上,从公主府的大床上醒来的那一刻。 所以,她一直小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强撑着这个与她原本的性格半分也不像的面具。 哪怕是心疼得快要裂开了的时候,也不敢多说几句好话,而是习惯性地凶他,威胁他,对他恶声恶气,时日久了,感觉自己真像连好好说话也不会了。 那么,假如她抛下面具,认认真真,真心对他一次,会不会明天一早醒来,就还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 大梁朝还是如日中天,四海太平,她还是骄傲的长公主,顾千山还是刚到帝京不久的道门弟子,第一神算,所有的一切都还很好。 只不过,他与她素未谋面,不曾相识。 但那又有多大关系呢?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巫女瑶光离开,把巫蛊布偶丢进火里烧掉,然后出府去大街上找他,照旧抬着从街头排到街尾的聘礼,告诉他,孤想聘你为驸马。 如果他不同意,就天天到他的摊子前面,笑嘻嘻地问他,顾先生请帮忙算一卦吧,你看孤命里缺不缺你。 他可以不记得如今与她经歷过的所有事情,反正也都不是什么好事。 到那时候,她就做一个明面上骄横刁蛮,私底下人怂志短的长公主,不想害人,也不想灭国,只想关起门来和她的驸马好好过日子。 多好啊。 「长公主,你哭了。」她忽然听见顾千山这样说。 她回过神来,一抹脸,才发现自己哭得涕泗横流,全蹭在了眼前人的肩上,丢人得不行。 「嗯。」她抽了抽鼻子,破天荒地没有嘴硬否认,而是抬起头来,摸到顾千山唇上,轻轻吻住。 她的舌尖像猫一样,在他的唇上轻碰了碰,就将门叩开了,熟练地长驱直入。 在吻技这方面,向来是她领先许多,顾千山好脾气,总是由着她肆意妄为,只是今日,他却忽然揽住了她,像是犹豫了一下,随后缓缓地回吻了她。 虽然很生疏,不得法,但终究是回应。 秦舒窈的眼泪忽然更多了,顺着脸颊流到唇边,连亲吻的时候也是微咸的。 她与顾千山交缠了许久,才缓缓退开,也不知道是事情当真要起变化,还是哭得太用力,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在外面渐渐被扑灭黯淡下来的火光里,睡意逐渐浓厚。 「顾千山,」她趴在他肩头,将他抱得很紧,轻轻抽泣着,「对不起,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被她抱着的人静了一静,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委屈,但转瞬又释然了。 是呀,他好像从没说过喜欢她,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的人,把他害到这般地步,原本也就不值得被喜欢。 困意排山倒海,阵阵袭来,她迷迷煳煳嘀咕:「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然后就感到顾千山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像在哄小孩一样,似乎听见他说:「睡吧……遥遥。」 第44章 第 44 章 孤命令羽林卫护驾。…… 秦舒窈是被吵醒的。 她迷迷煳煳睁开眼, 发现自己竟然坐在顾千山的腿上,趴在他肩头,她撑着发懵的脑袋, 回想了一下昨夜的情景, 随即涌上一股难言的心情。 像是有些失落, 但同时好像又放下了什么, 有一种「命该如此也好」的释然。 时间没有倒流, 他们还是被困在这一间窄小的偏厅里, 外面还是狄国的军队。 她脱下了凶神恶煞的外衣, 好好对待顾千山, 并没有影响任何事情…… 「我,我在你身上坐了一整夜吗?」她在大亮的天光里,大惊失色, 慌忙跳起来。 昨晚不知怎么的,竟然稀里煳涂睡了过去, 这人身子弱成这样,平日几乎是躺在床上静养, 此番这样折腾不说,自己竟然胆大包天, 坐在他腿上, 让他抱着睡了一夜。 他这身子怎么吃得消? 秦舒窈啊,你真是混帐到家了。 顾千山原是静静地听着外面动静,只觉她在肩头轻轻动了动, 还以为是她睡梦中不安稳,没留神她已经醒了,听她陡然惊唿了一句就要起身,想要开口已经来不及了。 「长公主……」他无奈地唤了她一声, 眉心微蹙,勉强忍着脸上的痛苦之色,微微弯下腰去。 「你怎么了?」秦舒窈见他脸色不对,又匆忙来扶他。 顾千山只剩下苦笑。 她坐在他身上睡得沉,一晚上一动不动,血流不畅,腿早就麻了,此刻陡然起身,血液重新涌入,就好像万千只蚂蚁噬咬一样,难受得厉害。 秦舒窈终于醒过神来,伸手抚上他的腿,「是不是麻了,我帮你揉揉。」 「不必。」他赶紧阻止。 不好意思细说,但又唯恐秦舒窈坚持,只能道:「长公主不必管我,外面,咳咳……外面打起来了,小心一些。」 秦舒窈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将她从梦中吵醒的,是兵戈之声。 那声音离他们不近不远,大约是在前院,听起来的确像是在交战厮杀,场面不小。 「那是……?」她愣了愣,像是自言自语,「不会真是羽林卫吧。」
第79页 昨夜顾千山费那一番苦心,她感动之余,却也不敢抱多大的希望,事情乱到这般地步,早就不按常理发展了,羽林卫连城门都不守,轻轻松松让敌军破了城,就算看到公主府失火,猜到是在报信求援,又有多大的可能会来相助。 但是整个帝京,如今应当都被敌军占据了,外地的援兵还在途中,没有这么快到来。除去羽林卫,也实在是想不出有谁能在外面交战了。 顾千山倒是神情平静,「我也不知道,但想必一会儿分出胜负,就能知道了。」 秦舒窈有些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在这种时候也能气定神闲,属实不易。 她看着他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比昨日似乎好了一些,明明被她折腾得一夜没休息,却没有那样苍白了,她想了想,很吃不准是不是日前叶郎中开的药,真的有这样好的药效。 「你怕吗?」她忽然问。 「长公主说的是?」顾千山不假思索。 秦舒窈如今也不想装什么长公主的架子了。昨夜一试,已经发现她善待顾千山,也不会招致任何后果了,那她还有什么必要再装下去。 反正也是命在旦夕,刀架在脖子上的处境了,她现在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好好待他。 「我是说,要是真的一起死了,你怕吗?」 顾千山转头面向她。 明明他还是如平日一样,说话也轻,笑容也淡,秦舒窈却硬生生从他的笑意里读出了几分揶揄。 「长公主昨日对我说的什么?」 昨天?昨天她说的话可太多了,秦舒窈开始认真在脑海里琢磨,她到底对他说了哪一句要紧话。 顾千山看不见她的模样,听她沉默,只能无奈轻笑了一声,提醒她:「我劝你离京的时候。」 她……她对他说,你死也要死在孤身边。 她心勐地一颤,扭头看向顾千山,这人依旧平静得像是入定一样,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勾起他的心绪波动,要不是耳根一片微红,险些就要被他矇混过去了。 秦舒窈陡然热血上涌,理智都快被沖走了。 这人真的是,这么简单的一句问话,非要拐九曲十八弯来答,还答得不明不白,非得让人费脑子去猜,真是…… 招人喜欢。 她恨得牙痒痒,任凭外面打得翻天,她忽然只想把这人按在怀里,狠狠地亲下去。 但是她刚想有所行动,就听门外脚步声大步而来,一道金石相击之声,门锁落地,门扇大开。 秦舒窈惊得往回一缩,明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却硬生生获得了一份做贼心虚。 她望着门口背光而立的人,张了张嘴,迟疑道:「何将军?」 何涧鸣一身戎装,英武逼人,手中长剑还染着血,只是眼神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他持着剑,郑重一抱拳,「长公主,属下护驾来迟,请恕罪。」 「……」 秦舒窈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顾不上细想,先急忙问道:「皇宫情形如何了?」 对面的人神色平板,不急不忙,像是丝毫不忧心一样,「尚未被攻破,但大约也支撑不了多久。敌军昨夜入城,在城中各处打家劫舍,暂作休息,打算今日集结,攻入皇宫,活捉皇上。皇宫如今只有数百侍卫,应当无力抵抗,外地调来的援军最快的也要今夜才能到,已经来不及了。」 「你……」秦舒窈张口结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眼前的何涧鸣,就像一个没有思想的偶人一样,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是帝京羽林卫的统领,忘了守卫帝京,也忘了要去皇宫护驾,谈起危在旦夕的局势,都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事。 而昨夜公主府的高阁失火,他看见了,知道公主府出了事,此刻就带着麾下将士来了。 来护她的驾,来救她。 秦舒窈陡然脑子里像乱麻一样,飞快地思索,在震惊之中,恍惚又明白了什么。 她眼睁睁地看着,何涧鸣将剑插回剑鞘,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双手捧着,郑而又重,送到她的面前,声音沉稳有力:「长公主,请下令。」 那是一枚小小的玉雕,不足半个手掌大,雕成一只张口伏虎的模样,惟妙惟肖。要是寻常人见了,可能还以为是什么精巧摆件,但是秦舒窈看明白了。 那是虎符,军权的象徵,她曾经想方设法想从他手上骗得的东西。 只要有它,就能调动帝京的五千羽林卫。 「何将军,」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涧鸣答得不假思索,仿佛天经地义,「自此刻起,此枚虎符归长公主所有,请您发号施令,羽林卫将唯命是从。」 「……」 秦舒窈盯着他掌心的虎符,陷入沉默。 原来巫蛊的效力,可以如此之强,半点道理都不讲,她当初说,她想要回家,它就果然会用尽一切办法帮她实现。 现在机会就明白地摆在她的眼前,只要她下令,要羽林卫临阵倒戈,转身攻向皇宫,大梁今日便可以亡了,她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到她的世界,再次见到家人,重新过上她的生活。 但是,她已经不想了。 她早就已经下定过决心了。 「好。」她盯着那枚虎符,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孤命令羽林卫,即刻前往皇宫护驾,不许敌军踏入半步,坚持到今夜援军抵京。孤不许大梁亡国。」
第80页 何涧鸣的脸上也没有半分迟疑,拱手便是一个军礼,「臣领命。」 他转身要往外走,却又像想起什么一样,止住脚步,道:「臣入宫护驾,恐无法顾及,请长公主与驸马好自珍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才略微起了一些波澜,相比方才偶人一般的模样,才有那么点像个活人了。 秦舒窈愣了愣,道:「好,多谢何将军。」 然而何涧鸣却仍旧不走,眼神望着她,又像是没有在看她,她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他是在看她身后的顾千山。 她不明所以,却本能地让开了两步。 顾千山依旧坐在桌边,半垂着眼睛,微微一笑,也道:「多谢何将军。」 何涧鸣像是忽然一怔,眼神变了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 秦舒窈看在眼里,不由称奇,心说他现在跟个提线木偶一样,本该她下令护驾,他立刻去做,竟然还有什么事能值得他认真至此。 「何将军,有哪里不妥吗?」她轻声问。 何涧鸣才像突然回过神一样,带着歉意笑了笑:「臣冒昧了,只是先前见驸马,是白绫缚目,未曾看清相貌,今日一见,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臣失礼了。」 他说罢,收回视线,又回到了那副一心听命世事无关的样子,拱手道:「臣告退。」 随即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秦舒窈听见他高声号令:「各团听令,即刻前往皇宫护驾!」 她的一颗心,终于松了下来。 第45章 第 45 章 他很像一个人。 半月之后, 皇宫之中。 秦舒窈坐在众人中间,浑身写满不自在,捧着宫女奉上的茶一气儿勐喝, 争取尽量不露脸。 「这孩子, 大热的天儿还让你进宫, 路上渴了吧?」一旁的太后满脸慈爱, 「这是今年新上来的茶, 你要是喝着好, 一会儿多带些回去。」 她面对此情此景, 十分无措, 只能囫囵道:「不必了,春天给的府里还有许多,还没喝完呢。」 「好, 好。」太后笑眯眯的,「那一会儿再看看, 有什么喜欢的,咱们舒窈如今也是成了家的人了, 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什么事都不上心, 府里缺什么少什么一定都得告诉哀家。」 皇上在旁边听着, 朗声一笑:「母后,您这话可就说差了,舒窈如今的心思, 不知比咱们周到多少,如何还能说她什么事都不上心呢?」 太后作势,轻轻一拍额头,「你看哀家, 老煳涂了。哀家只想着,给舒窈把府上填得满满的,不能亏待了她和驸马那孩子,才能安心。」 她说着,拉起秦舒窈的手来,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拍了拍,又来回摩挲,脸上笑着,眼眶却微微泛红。 「好孩子,真是长大了,懂事了。」她低声道。 此话一出,四周众人无不目露欣慰,其中还夹杂着几许感动与钦佩,人人眼眶湿润,唯独秦舒窈一个分外尴尬,如坐针毡。 「舒窈此番举动,实在出乎朕的意料。」皇上感慨道,「朕都听说了,你竟然事先变卖了府中财物,全部换作粮草与武器,安排人送到各地援兵进京的路上。」 「远地调兵,原本除了千里行军,将士疲倦,最要紧的问题,便是粮草支援不足,后继乏力,自古以来,折在粮草上的军队比比皆是。这一回,刘尚书办事不力,优柔寡断,调兵不及时,眼看我大梁危在旦夕,好在有你这一番安排,援军一路上衣食无忧,士气大振,这才能及时赶到帝京,驱逐戎狄,救下大梁江山。」 皇上越说越高兴,简直满面红光,「朕更没想到的是,你在帝京通往边关的沿途也安排了粮草,真正解决了后顾之忧,各部援军追着敌军一路杀到北境,今日早上朕刚刚收到军报,大约不过三五日,就能将他们彻底赶回关外了。」 他说得慷慨激昂,旁边的人听得热血沸腾,前些日子敌军破城直逼皇宫的景象,惊魂未定,还记忆犹新,此刻回想起来,越发对眼前这位长公主感激涕零,刮目相看。 只有秦舒窈左右为难,笑也不是,推辞也不是,被众人的目光直盯得心里发虚。 她心说,要是你们知道这一切祸事的根源在于我,不知道心里该如何作想啊…… 众人殷切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这绷了一万年的恶人外衣,又不能一时之间脱个干净,像过年走亲戚一样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只能脸色不动,淡淡道:「也,也没什么,不过顺手而为。」 不行,听起来好像有点……无形的中二病。 幸好在这劫后余生,大为欢喜的日子,也没有人和她计较,也或许是见惯了她在宫里怫然作色,鸡飞狗跳的情景,她如今的言行,几乎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太后牵着她的手,皱纹里都满溢出笑意,「瞧瞧,这孩子还不好意思呢。舒窈是真的像大姑娘了,前些日子,你在帝京附近广寻良医,送进宫给你小侄儿治病的时候,哀家就说,你当真是长大了许多。」 「正是,你上回送给太医院的方子,属实很好,近来小皇子的病眼看也好得差不多了,你皇嫂今日看顾着孩子,不便过来,还专程要朕好好谢你。」皇上乐呵呵道。 秦舒窈顿时只觉更尴尬了。 明明都是她惹出来的祸,结果一个两个的,都拿她当恩人似的,使不得,折寿啊。
第81页 还好太后话题转移得快,扯着她问:「对了,前些日子,你的驸马仿佛也病着,这阵子焦头烂额的,哀家一时倒没顾得上过问,他近来如何了?」 秦舒窈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模样,「也快好全了,无须挂念。」 顾千山的病,原本就不是真病,只是受到巫蛊的反噬所致,如今她亲手做出了选择,放弃了回家,力挽狂澜,帮助大梁朝重新稳下了江山,他的病自然也就好得飞快,这几日不过是喝些调养的汤药,也就差不多了。 「那就好。」太后欣慰道,「咱们都在说,你成亲之后,性子当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可见你的驸马功不可没。那孩子眼睛看不见,你可要好好待他,千万不能欺负了人家。」 秦舒窈心道,您属实多虑了,就顾千山那个大病初癒的身子,她这些日子以来是捧在手里都怕化了,哪敢有半点怠慢,要说欺负,倒是有点想,可这不是时候还不对吗…… 咳,她赶紧收回思绪,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 如此说了好一会儿话,因为皇上稍后还要召见何涧鸣,太后才肯放她离开,临走还千叮咛万嘱咐,等顾千山的身子好全了,带进宫里让他们好好看看。 秦舒窈逃也似的从里面出来,才觉得心里的负疚挣扎轻一点,长舒了一口气,领着桃夭慢慢往宫门外走。 没想到半途上,却迎面遇见一个人,正是何涧鸣。 两方相见,俱是尴尬。 何涧鸣用冷淡中带着纠结的眼神看了看她,才不情不愿地一拱手,「见过长公主。」 秦舒窈见他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心里陡然一松,和和气气道:「何将军免礼。」 真是的,那天像提线木偶一般的样子,着实吓人,相比之下,还是他怎么看她都不顺眼的模样比较让人安心。 何涧鸣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分外痛苦。 他的理智上知道,正是这个骄纵蛮横,心如蛇蝎,在他的内心里被砍了千百遍的长公主,在紧要关头命令他去皇宫护驾,抵挡了敌军一日,同时,也多亏她提前布置的粮草,才使得援军能够以超过预期的速度赶到帝京,救大梁于水火之中。 要不是如此,诚实地讲,他的五千羽林卫也不过螳臂当车,并不能支撑多久。 从这一点上说,她既救了大梁,也救了他,但是…… 他一想到自己仿佛魔怔了一样,放弃守城,不作援救,反而眼巴巴地跑到公主府,将虎符捧到这个女人面前的情景,就日日夜夜难以释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与他的部下,简直如同集体中了邪一般,举手投足都不由得自己,如在梦中。 秦舒窈面对他,说实话也是心虚,干咳了一声掩饰,「何将军是进宫觐见皇上的吧,皇上已经在书房等着了。城破当日,何将军护驾有大功,且在前往皇宫的路上,顺手搭救了孤,孤在此谢过。」 「……」 何涧鸣的心情越发复杂。 不知为何,他发现帝京危急解除后,所有人都对他守城不力一事避而不谈,反倒上自皇上,下至百姓,都对他赞许有加,都说多亏何将军在危急关头,率领羽林卫奋起护驾,才能为救兵驰援争取时间。 即便不为个人,单是为了羽林卫上下的兄弟,他也不可能自揭其短,披露那一日诡异的情形,只是心中始终疑虑盘旋,无法纾解。 秦舒窈见他脸色有异,也不好意思多话,举步要走,只道:「何将军快去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没走出几步,却忽然被他叫住了:「长公主留步。」 她心里一紧,心说别是他察觉了纰漏,要把她拆穿了,强装着镇定回过身去,矜持道:「何将军还有话同孤说吗?」 何涧鸣的神色却越发纠结,像是拿不定主意。 她心里称奇,这人不顾君臣有别,当着她的面都给过她脸色看,不可谓不胆大耿直,此刻竟能为什么事,这样犹豫不定。 她等了一会儿,多喊了一声:「何将军?」 对面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语气迟疑:「长公主,不要怪我多事,我那日第一次见到你的驸马不蒙面的样子,突然间觉得,有些像一个人。」 秦舒窈心里一跳,陡然就想起了那一日他看顾千山的眼神。 当时他连自我意识都快丧失了,整个人行尸走肉,令人胆寒,能在那种情形下还让他产生一些波动,她一直觉得有些离奇,只是当时实在不适合问,既然他现在主动又提起了…… 她回想了一下他那天看顾千山的眼神。好傢伙,深情款款,仿佛事隔经年遥遥相望一样,这两人之间,总不可能有什么苟且吧? 那不行,无论如何,顾千山都是她的驸马了。 她按了按心里的奇思妙想,强行平静道:「哦,那日何将军的确是说,看着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瞧这模样,何将军是想明白了?」 何涧鸣的神色越发异样,「嗯,他很像从前的谢家世子,谢涟。」 第46章 第 46 章 他到底是不是谢涟。…… 谢涟? 秦舒窈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这个名字, 愣了一愣,脱口而出:「他不是死了吗?」 谢家小世子,谢涟, 在十五岁那年, 由于入宫参加夜宴, 在先太子意外身亡时, 恰巧离得最近, 遭到了这副身体的原主, 也就是真正的大梁长公主的迁怒。
第82页 她事后寻了一个由头, 陷害了谢家, 导致谢家被满门抄斩,名门望族一朝散于云烟,这世子谢涟, 自然也死在了那场祸事里,官差呈上来的抄斩名录里白纸黑字, 作不得假。 而眼前这位何将军,与谢涟自幼相识, 是少年同伴,他对秦舒窈憎恶入骨, 正是因为此事。 他怎么会好端端提起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别是前阵子受巫蛊影响, 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吧。 不料何涧鸣的神色却更奇怪了,「当年,我并没有在乱坟岗找到他的尸骨。」 「……什么?」 秦舒窈忍不住皱了眉, 神情一言难尽。 她光是听一听乱坟岗这三个字,就很难与眼前衣冠整洁,英武不凡的将军联想到一起。 何涧鸣像是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自然了, 长公主金尊玉贵,是连听也听不得这样白骨外露,腐尸遍地的地方的,也并不关心别人被送去那里的情形如何悽惨。但我家与谢家原本就是世交,我又与谢涟志趣相投,向来交好,听闻他家被满门抄斩,自然是要最后去送一送的。」 「可怜谢家豪门大族,一朝落难,别说入祖坟了,连一副薄棺也没有,只能由行刑的刽子手拉到乱葬岗上,随意丢了。我看不过眼,雇了人买了棺材,想将他们的尸首寻回来,好歹薄葬,入土为安。但是……」 他的眼神深邃而古怪,似乎藏着连自己都没能解答的疑问,「我带人翻遍了乱坟岗,唯独没有找到谢涟的尸首。」 秦舒窈在脑海里想像了一下,将这样一个地方「翻遍」的滋味,就觉得胃里略微有些不适。 她一边感嘆,原身下手着实狠厉,谢家的下场实在悽惨,另一方面,对何涧鸣也由衷地敬佩。 能为兄弟做到这个地步,他也是一个人物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在执着地怀疑,谢涟当年并没有死,如今的顾千山就是谢涟。 她在心里嘆息了一声。 虽然她很能理解这种,希望友人侥倖逃出生天,还隐形埋名活在世上的心情,但是何涧鸣这样,看谁都像自己的白月光,还是不大行的。 尤其是,他疑心的对象,是她的驸马。 她想了想,终究是有几分不忍心,说话留了不少余地。 「假如谢涟确实还活着,孤也很欣慰。」她道,「只是何将军说,他与顾千山长得相像,大约也只是巧合罢了。毕竟时隔多年,人有几分像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何涧鸣却很不能释怀,丝毫不放过她。 「谢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谢涟已经十五岁了,一个人的相貌也大致成型了。」他定定地望着她,「何况,长公主觉得,我会连自己兄弟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吗?尤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后八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惹得秦舒窈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是吗?她忽然开始在心里问自己,她无缘得见谢涟,他与顾千山之间,真的相像到这个地步吗? 何涧鸣看着她瞬间怔忡的神色,忽然笑了一声,似乎有些讥讽,有些苍凉。 「长公主,」他一字一字道,「你此番出力救国,终于有些像个人了,我提前知会你一声,算是帮你的忙。你想过没有,如果顾千山真是谢涟,你要如何自处?」 「……」 秦舒窈一时怔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见何涧鸣向她点点头,「我要见陛下,先行一步。」 说罢,转身就走,徒留她一个人站在宫墙边的蝉鸣树荫下,像三伏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透心凉。 秦舒窈心里一路揣着这件事,也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公主府,下了马车进门,就向桃夭道:「你随孤进书房,孤有话问你。」 桃夭全程听见了何涧鸣的话,心里也知道长公主是要问什么,不敢不从,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才道:「长公主要不要先用午饭?」 秦舒窈沉着脸色,「孤没胃口。」 自从听了何涧鸣那一席话,她就像中了暑气一样,头昏脑涨,整个人烦躁难安,半点别的事都没心思去想。 尽管她心里觉得,此番说法荒谬得很,但心底的某一处却被紧紧揪着,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桃夭听她道不想吃饭,也不敢强劝,答应了一声就随她往书房去,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长公主为何事而忧心?」 桃夭吓了一跳,秦舒窈比她惊吓得更厉害,勐地转过身去,就见顾千山站在廊下,面朝着她的方向,神情平静,微微带笑。 她一瞬间心砰砰直跳,几乎要窜出来了,好歹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走上前去,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顾千山笑容安静,「我等长公主回来吃午饭。」 其情其景,彷如寻常。 秦舒窈愣了一愣,想起何涧鸣的话,后嵴樑忽然有些发冷。 她忍不住盯着眼前的人,仔细端详。 白衣墨发,宛若谪仙,面容俊秀无双,眼睛看不见,却总是习惯地望向她,好像对她无比信任一样,眸子干净又温柔。 她夜夜抱着入睡的人,她这样喜欢的人,真的和谢涟长得非常相像吗? 她越想,越觉得很害怕。 顾千山长得极为好看,除却双目失明,简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从前在帝京街头摆摊算卦,以白绫缚目,也没耽误少女妇人们暗自赞嘆他的容貌。
第83页 这世上,好看到令人惊艷的人,往往给人印象深刻,要与他人记混,是不太容易的。 「长公主怎么了?」顾千山见她久久不答话,忍不住开口问。 仍是一贯的温和好脾气。 秦舒窈回过神来,轻轻嘆了一口气,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事情还没弄明白,不过是听人闲话了一句,她竟然就回来这样疑心他,让他感到自己被冷待了,那她也未免太不是东西。 「我……我有点事,要同桃夭处理,反正也不饿,就先不吃了。」她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顾千山的手,「你快去吃饭,别等我,身子还没好全呢,万一待会儿再给饿坏了。」 顾千山这些日子以来,身体养好了许多,癥结除了,温补的药也喝着,眼下其实行走坐卧都无碍了,不再咳血虚弱,手摸起来也是暖的了。 只是秦舒窈总不放心他,大约是前些日子让他吓得心有余悸。 他微微笑了一下,顺从地点了点头,「好,那一会儿我让厨房送些点心给你吧,即便是要忙,一点东西不吃也不行。」 「好,」秦舒窈浅浅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心上忽然松了一松,「全听你的。」 她望着顾千山缓缓离去的背影,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他好像永远是这样,好性子,没脾气,她说什么都是好,她愿意理他的时候,就温温柔柔同她说话,她说自己有事要忙,就识趣地转身离开,远远地不来扰她。 她从前以为,他是对她无心,才能如此心平气和,什么都不在乎。 后来经过了敌军破城一事,她看得分明,他待她是连命也捨得豁出去的,这要是还说他对她无意,那未免就是不讲良心了。 于是她以为,他这人的性情就是如此。 所以她总是觉得很安心,好像从来不必担心他生气,更不必担心他会不喜欢她,有时候甚至会有些愧疚,疑心自己在什么地方忽略了他的感受。 反而是他前阵子在病中吃醋的那两回,才终于让她觉得,他的心上还是有那么一个软软的小口子的,她反而有些暗喜,觉得这修道修成仙了的人,终于还是有一点人味儿。 但假如说,何涧鸣的怀疑是真的,那他面对她平静的外表底下…… 秦舒窈忽然觉得连天灵盖都开始发凉。 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要漫无边际地去想,一言不发地带着桃夭进了书房,吩咐将门关严实,坐了下来,才缓缓问:「桃夭,你是从几岁开始侍奉孤的?」 桃夭面目郑重,答:「大约五六岁吧,也有十来年了。」 她是生在宫里的,比秦舒窈只小上几岁,承老太后的恩典,选在了公主身边做近身侍女,也是取其年纪相仿,能凑个趣,比成日面对一群老嬷嬷亲切些。 秦舒窈点了点头,「那当年,谢家的世子谢涟,你应当也是见过的了?」 桃夭神情紧张,微微发抖,「奴婢不敢欺瞒,确是见过的。」 「你照实说,不必害怕,孤不想责罚谁。」秦舒窈揉了揉眉心,「驸马与那谢涟,到底像不像?」 桃夭紧张了一路,此刻听见问话,终于扑通一声跪下了,满脸悽惶,「是……是有几分像。」 第47章 第 47 章 他的眼睛,是你亲手弄瞎…… 「几分像?」秦舒窈注视着她, 「到底是几分?」 桃夭的脸色就像喝了黄连汁儿一样苦,期期艾艾,「长公主, 这……奴婢自小在宫里, 没有见过谢家世子几面, 即便是见了, 也不过是远远地看一眼, 还是做手头上的差事要紧。这也十二年过去了, 您一时要问奴婢的话, 奴婢还真不敢……」 秦舒窈静了静气, 承认是自己心急了。 桃夭是常年伺候在她身边的,宫里的规矩大,盯着王侯贵戚的公子看这种事, 她是做不出来,也没有胆量做的。 何况年月确实也久了, 何涧鸣是与谢涟相熟,才能这样笃定, 但要是让桃夭给个准话,那是在难为她了。 「起来回话吧。」她道, 「别动不动就跪。」 桃夭应了一声, 连忙起来,规规矩矩站好,只是偷眼打量着她, 眼神里透露着明明白白的惊慌。 这小丫头,前阵子被敌军绑了的时候,倒也没怕成这样过,怎么, 她就这样可怕吗?她以为自己近来卸下了担子,待人已经宽和许多了。 秦舒窈摇了摇头,眼睛半垂,盯着桌面,仔细思量着。 她说,十二年过去了……这个时间细究起来,怎么那么耳熟呢。 「当初,孤让你派人去九明山青云观,查驸马的底细。」她缓缓道,「孤记得,他们回来禀报,说他是十二年前上山拜师的,再往前的经歷就无处可考了,是不是?」 「是的。」桃夭低声答。 如果真有两个,相貌如此相像的人,在一个时间点的前后分别出现,这会是巧合吗? 秦舒窈的眉头紧皱在一起,想了想,道:「当年谢家被抄斩的事,是谁经办的,你知不知道?」 假如能找到当初督办的,或者负责行刑的人,那或许就能问出些端倪。 不料桃夭闻言,脸色更加惶恐,双膝一软,又要往下跪。 「不许跪。」秦舒窈及时截住,「好好说话。」 桃夭僵了一僵,只能听命站好,眼神楚楚,目中含泪,望着秦舒窈,声音小得如同蚊蚋:「当时经办的,是大理寺少卿周远,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了,假如要找,大约费些时日,也能找到。但是当时,长公主您,您也在的……」
第84页 「……」 秦舒窈陡然一愣,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这一出峰迴路转,她倒是从未想过。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桃夭今日紧张得有些反常,明明是与她没什么干系的事,也怕得发抖。原来,还有这一幕内情在。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椅子扶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哦?孤也在?」 「是,是的。」桃夭胆战心惊,「您不记得了?」 秦舒窈心里在骂,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仗着原身那副暴脾气,假称自己记性不好,遇事就问,旁人也不敢如何疑心她,她自以为已经将原身的过往摸了个七七八八,虽然没到了如指掌的份上,但应付日常生活也足够了。 却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惊天大雷埋着。 关于谢涟的死,当初桃夭是怎么对她说的来着? 她的同胞兄长,先太子,在夜宴时与一群世家子弟在御花园游玩,不慎坠落假山,意外身亡,她悲怆之下,总疑心是有阴谋诡计,抓不着当今皇上的把柄,就寻了个由头,把当时在旁的谢涟全家给发落了。 这个故事,她并没有细问,她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没有兴趣,知道个大概,够她伪装过活就够了。 但她却从不知道,原身在这件事里,竟然参与得这样深。 她深吸了几口气,声音沉沉的:「都多少年过去了,孤记不住这么多事。你都知道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用害怕,孤不罚你。」 桃夭觉得,自己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 当年之事,她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遍身发寒,要她把长公主亲手做的事,当着长公主的面,原原本本地讲一遍,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何况,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当年发生的不是小事,即便是时日隔得再久,长公主再贵人多忘事,也断无一点也想不起来的道理啊。 如今强行要她说,这究竟是为哪般。 但是长公主有命,她做奴婢的又无法不从,只能抱着横竖不过一死的决心,咬牙道:「长公主,当年抄家之时,您亲手弄瞎了谢家世子的眼睛!」 「……什么?!」秦舒窈霍然起身,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你为什么从未对孤提起?」 桃夭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掉下来了,「长公主恕罪,奴婢实在,实在是……」 实在是害怕。 那种情景,她一个无关的人看着,都心有余悸,回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她又如何敢有胆量,平白无故去向主子提这件事? 秦舒窈强迫自己放缓脸色,这不是桃夭的错。 「当年究竟如何,你继续说。」 桃夭一边抽泣,一边道:「当初,先太子从假山上坠下身亡,双目磕碰,流出鲜血,长公主始终无法释怀。谢家被抄斩的当夜,您亲自去了谢府,说是……要让世子也尝尝,您兄长死前受过的苦。」 「但是您说,人被斩首之前,不宜多挨一刀,于是让太医院的院正李大人,专程调制了一碗汤药,命人给世子灌下去,药瞎了他的眼睛。至于后边行刑的事,自是不敢让长公主沾了晦气的,咱们便打道回宫了,后面的事情,奴婢就是真不晓得了。」 秦舒窈被震惊在当场,只觉得头脑一阵一阵地发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离奇到这种程度的巧合。 顾千山就是谢涟,他的眼睛,就是她,不,真正的大梁长公主,当年亲手弄瞎的。 一定是其后的行刑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或是有人设计营救,让他逃脱了出去,远走他乡,拜入道门,改名换姓,十二年后,才以顾千山的身份回到帝京。 那他究竟…… 而桃夭却想不到她此刻心中挣扎的事,仍旧在她面前落泪,可怜巴巴地自白。 「长公主,奴婢该死,不是有意欺瞒您的。」秦舒窈不让她跪,她分外难受,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奴婢初见驸马时,的确担心过,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不是奴婢有资格说的事。至于驸马的相貌……」 她抽抽噎噎的,「奴婢并不熟悉谢家世子,起初当真是没瞧出来,后来是觉得仿佛有那么些相似,但再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讲的。」 「……」 秦舒窈看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丫头,整个人忽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茫然。 既不惊,也不怒,只是突然觉得,好像没有办法面对眼前的人生了。 她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出去吧。」 「啊?」桃夭愣了一愣,面露担忧,「长公主……」 「没事。」秦舒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桃夭不敢抗命,只能抹着眼泪退下了,临走将房门小心关好,留秦舒窈一个人站在屋子里。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照进来,半明不暗,她在桌旁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着,忽然无措得很,连眼前该做什么,都全然没有主意。 当年的事,是这副身体的主人,真正的大梁长公主做的,不是她,她清白得很,自认无错,在这一点上,她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问题在于,顾千山怎么想。 他并不知道,这个壳子里装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在他心里,她就是如假包换的,当年害死他全家,还亲手弄瞎了他眼睛的人。
第85页 血海深仇,无从狡辩。 当初她就疑心过,他与她素昧平生,且她恶名在外,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欣然地同意做她的驸马,她也正是为此,派人去道观里调查他的底细的。 现在算是有答案了。 那么,他一别十二年,终于回到她这个仇人的身边,是为了什么,也不言而喻。那他平日待她的种种,如今看来都…… 秦舒窈只觉得背嵴一阵一阵地发寒,眨了眨眼睛,却也哭不出来,只是感觉心里的苦一点点地漫上来,无从抵挡。 她感觉自己像演了一辈子的戏,起初拼了命地去扮演恶人,兴风作浪,只为了回家,后来打定主意选了顾千山,反而更难,处处要护着他,要救大梁,却不能露了破绽,显得她心善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但是,为了顾千山,她都可以,她以为如今总算可以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了,哪怕余生也要扮演长公主这个身份,不能暴露她真正是谁,也没有关系。 结果到现在才发现,一切都是虚无泡影。 那她呢,她算什么? 她呆呆地站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轻轻的,慢慢的,比平日还慢一些,在她的门前停下。 然后是顾千山的声音响起,一贯的温柔和煦,「长公主与桃夭议事完了,用一些点心可好?」 第48章 第 48 章 被驸马主动亲了。 秦舒窈陡然一惊。 顾千山的声音很好听, 她平日听见,总觉得没来由地安心,想要亲近, 然而此刻响起, 却令她心惊肉跳, 不敢面对。 她勉强平復了心绪, 到底还是走过去, 打开了门。 顾千山站在门外, 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上面是一碗小馄饨, 在白瓷碗里像云纱一样漂着,衬着几许青菜,两点红油, 显得让人很有食慾。 只是与她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她在想明白该如何面对他之前,先本能地伸出手, 赶紧将托盘接了过来,口中道:「你怎么自己送过来了?」 他又看不见, 平日走路慢些,乍看与常人无异, 倒是不假, 但还敢端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也真是他有本事,就没想过万一摔了怎么办。 顾千山手中的托盘被她轻巧却不由分说地夺走, 还让她埋怨了一句,唇角却扬起三分笑意,「想来见见你。」 秦舒窈正把托盘往桌上放,闻言手上一抖, 好歹是没洒了。 「见我做什么。」她克制着语调如常,「又不是哪天没见到。」 顾千山微笑着点了点头,「长公主一早进的宫,回来后又忙了这么久,该饿了吧,快吃一些垫垫吧,我刚才摸过了,应当不烫。」 秦舒窈一时陷入无言。 他应该是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身份的秘密吧,所以才能这样若无其事,和气亲切得一如往常。 他待她向来好,不论她装得如何凶神恶煞,他都是始终如一的温柔,所以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觉得心放得很稳,好像在外面强撑着的那张面具,在他面前才能短暂地放下来一会儿。 但是此刻,她却忽然看不明白了,他的温柔底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长公主?」顾千山听她没有动静,復又开口,「怎么了?」 「没事。」秦舒窈掩盖道。 她僵硬地在桌边坐下,伸手拿起勺子,舀了两下,竟然没能成功地盛起一只馄饨,才发现手不自觉地抖得厉害。 她不想表现出来。 哪怕是明知,顾千山,或者说是谢涟,留在她身边,待她这样好,背后另有原因,但是她总自欺欺人地觉得,好像只要她不率先开口,这层表象就不会被捅破,她就还可以在这份温柔里沉湎。 毕竟,她为了顾千山,已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 自我麻痹,可笑但有用,多维持一天,就像偷得了一天的好日子一样。 然而,她的异样却没能骗过顾千山。他在她身旁静立了一会儿,忽然道:「长公主心里有事。」 秦舒窈僵了一会儿,索性把勺子丢下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人,像要把他此刻平静带笑的面容刻进记忆里一样,然后忽地轻轻一笑。 「我在想,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偏偏答应了做我的驸马。」 她当初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臭名昭着,人尽皆知,哪怕是碍于她的淫威,不敢不从,也没有顾千山那样镇定从容的,他当时的模样,真好像十分乐于与她成亲一样。 她是猜测过,他会不会是被她的仇家收买,刻意接近她,准备伺机寻仇的,因而才派了人去查他的背景,只是没能查到他拜入道门之前的事,后来渐渐地,她也不在意了。 因为她当真喜欢他。 这人长得又好看,性子又好,待人永远温和知礼,无论她怎样对他,他总是那般带着微微笑意的面孔,偏偏又看不见,让人忍不住想为他多操几分心。 她那时候就想过,要不是不得不扮演恶人角色,这样的人该是捧在手心里好好护着,半点委屈也不让他受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做到了,却不料,背后的真相难以直视。 她望着面前的人,他的眼睛半垂着,睫毛密密长长,也掩不住眸子干净温柔。 当真是非常美的一双眼睛。 她其实很想问,顾千山啊,面对一个亲手弄瞎了你的眼睛,害死了你全家的人,你是怎么能笑得出来的呢?
第86页 你每夜躺在她身边,被她抱,被她吻的时候,心里面想的是什么呢? 你留在她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和她纠缠这样久,为什么要在敌军破城的时候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救她,而不是一劳永逸,早早杀了她? 顾千山在她的注视下,笑了一笑。 「今日长公主入宫后,我闲来无事,算了一卦,卦象说长公主灵台清明,有恍然大悟之兆。」 「……」秦舒窈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长公主,知道我从前的身份了。」 眼前的人眉目不改,平静得一如寻常,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令人有些背嵴发凉。 秦舒窈苦笑了一下,心说按照常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正派,到这时候总也该有几分激动,这人果然心性远超常人,此刻竟还能够镇定至此。 她闭了闭眼,罢了,是她自己喜欢他。 她愿意为了他做什么,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他。 「嗯,世子这段时日,在我身边辛苦了。」她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发抖,「你想对我做什么,不必再隐藏了。」 是要杀还是要剐,都可以。 虽然过去的事,哪一件也不是她做的,但是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晓,那顾千山的血海深仇,就只能冲着她来。 反正她,现在家已经回不去了,如果连他都走了的话,那她落到什么境地,好像也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顾千山面对着她,脸上的笑意终于落了下来,沉默了半晌,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缓缓俯下身来。 秦舒窈紧靠着椅背,身体僵直,脸色发白,却一分也不躲闪。 然后,眼看着顾千山…… 直直地吻上了她的唇。 「……你?」 她双眼勐然圆睁,刚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他的唇牢牢封住。 他的吻技并不娴熟,生涩地探入她的唇齿之间,但大约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动作格外轻柔小心,细细描摹着她的唇形,反倒勾得人心浮动,像是冰天雪地里忽然抽条发芽,莺飞草长。 他离秦舒窈那样近,他也不知道,接吻的时候应该闭眼,眸子里竟像透着几分专注似的,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在秦舒窈的脸上,与他的气息一起,惹得她骤然心痒。 秦舒窈向来自认流氓,对顾千山肆意胡来,从来没有心虚过,唯独今天,像泥胎木偶一样,任凭他亲,头脑一片空白。 直到眼前人从她唇间退开,仍旧浑浑噩噩,转不过弯来。 「你干什么?」她震惊地瞪着他。 顾千山脸上通红,直到耳根,偏偏下巴有意扬起,低声道:「你不是说,我想对你做什么,不必再藏吗。」 「可是你,你不应该报仇吗?」秦舒窈呆愣愣道。 就见眼前面红耳赤的人,露出了几分无奈神色。 「我与大梁长公主秦舒窈,确有恩怨,但是……」他忽地弯了弯唇角,「你又不是。」 「你?!」 秦舒窈倏地从椅子上起身,满脸难以置信。 然后就看着眼前人微笑着,轻轻吐出两个字:「遥遥。」 「……」 她一瞬间热血沖脑,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不知道惊和喜究竟哪个更多,结巴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啊?」 顾千山的神情应当可以称之为哭笑不得,「你醉酒抱着我哭的那夜,自己说的。」 秦舒窈的脑袋里忽然只有四个字,假酒害人。 她一面震惊于自己酒品如此之差,竟然把自己的底细都给交代了个干净,另一面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疼,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冒牌货。 所以,他知道她不是真的长公主,也从来没有把她视作復仇对象,他对她的好,全都是真心实意的,是只对着她,这个壳子里装着的真正的她。 但是,他口口声声喊她长公主,任由她凶神恶煞地欺负他的时候…… 她只觉得心情一言难尽,像是小丑的把戏被人拆穿了一样,有一点恼羞成怒,但与此同时,整个人又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他知道她的苦衷,他不恨她,他喜欢她。 他刚刚还……主动亲了她。 秦舒窈乐得都能跳到房樑上,却紧抿着嘴,强绷着声音冷静,「那你怎么不早说?」 她恨不得扒着他肩膀敲他脑袋,你演我,你竟然演我?还演了那么久? 顾千山带着笑意,不说话。 被她不依不饶问急了,才终于偏开脸,淡淡吐出几个字:「因为你想回家啊。」 秦舒窈陡然愣住,方才的欢喜回落下去,有某种酸涩的东西漫上眼眶。 他没有这样说,但是她理解了。 与其一早说明真相,让她负疚,不如默默地扮演一个永远平静温柔的,甚至是被她照料着,领受她恩惠的人,然后就可以被她略微心安理得一些地,牺牲掉。 她忽地一咬牙,将眼前的人往怀里一箍,返身按在椅子上。 顾千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她的气息近在眼前,带着咬牙切齿的音调,「你知不知道,敢骗我,是什么代价?」 第49章 第 49 章 驸马被推倒的时候。(正…… 顾千山被她牢牢按在椅子上, 只觉得她像一头露着獠牙的小狼,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咬住他的咽喉。
第87页 但是, 却莫名地让人心安。 以至于他反而笑了起来, 「我骗你的, 倒也不只这一件事。」 「……」 正在野心勃勃往他身上蹭的秦舒窈, 闻言也不由一愣, 脸上浮起某种诡异的表情。 这是在干什么, 难不成是想着一口气交代完了, 换一个宽大处理? 她邪气地挑了挑唇角, 这种好事,就别想了吧。 顾千山倒像是认真得很,抬头面向着她,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偏偏答应做你的驸马吗?」 秦舒窈的眼神陡然转深, 手指轻轻滑过他的下巴,「哦, 可是我现在,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看着眼前人略显无措的脸, 她笑得很开怀, 「反正日子还长,急什么。这一笔帐先算了,其他的慢慢再说。」 顾千山感受着她的气息逼近, 双手灵巧攀上他的肩头,温软唇瓣不由分说贴上他的,也是见惯不怪了。 直到她的一只手,轻轻游移到他胸前, 毫无防备地,骤然攀上他的前襟。 「长公主!」他蓦地惊唿出声。 秦舒窈眯了眯眼,连草稿都不打,「我不是长公主,你刚才亲口承认的。」 顾千山陡然被她这样堵了一句,脸色通红,只觉得烫得惊人,却想不出任何话能驳她。 大梁长公主秦舒窈,虽然偏执狠毒,令人胆寒,但毕竟是从小在皇家的礼教底下长大的,且对男子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即便从前在后院里养着数十名男宠,也只当收集来的漂亮玩物。 但眼前的这个秦舒窈,大胆热烈,不玩含蓄自矜这一套,不管是从前强装着长公主的身份,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还是如今卸下了重担,待他温存体贴的时候,在吃他豆腐这一方面,从来都没有手软过。 在他愣怔的片刻,秦舒窈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那只蓄满了坏心思的手,不由分说扯住他的衣襟,大有就地动手的架势,顾千山哪里招架得住这个,陡然一声喘息溢出,耳根热得像要把自己蒸熟了。 「不可……」他本能地脱口而出。 秦舒窈当真停了手,认真地问他:「为什么?」 顾千山张了张嘴,越发愣住。 是啊,为什么呢,他早就是她的驸马了,是过了聘拜了堂,明媒正娶的夫妻,只是久久未行夫妻之实罢了,今日之事,即便搬出圣贤礼教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秦舒窈盯着眼前的人,笑得不怀好意。 从前,她是觉得,这人不过是她以驸马的名义,圈在身边的血包,没有感情基础就要了别人的身子,那叫耍流氓。后来,她真的动了心,顾千山病成那样,她也不能乘人之危。 这些日子以来,她小心翼翼陪着他养身子,夜夜抱着这么好看的人,动手动脚却只敢流于表面,半点不敢动真格的,都快憋出内伤了。 眼瞅着到了今天,这身子也差不多该是养好了吧。 她舔了舔嘴唇,蓦地生出一种亲手种的白菜可以摘了的心情。 顾千山看不见她的神情动作,却硬生生感觉到了某种危机感,慌得心下乱跳,偏偏被她以这个姿势禁锢着,半点逃不开,只觉得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极怪异的感受,烧得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他毕竟是自幼长在名门望族,礼教良好的公子,父母亲看管得严,长到十五岁,也不曾如有些公子那般早早纳了侍妾或通房,后来拜入道门,更是从早到晚面对的都是男子,清心寡欲,不染尘缘。 在公主府这些日子,被秦舒窈锻鍊颇多,被亲被抱都已经习惯了,但今日所为仍然是…… 他努力挤了挤干涩的嗓子,负隅顽抗,「如今是在书房里,不妥。」 「也对。」秦舒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顾千山刚略略放松下来,喘了一口气,就感觉坐在他腿上的人轻快起身,并且来拉他的手。 「这里也没有床没有榻,的确不合适。走,我们到隔壁卧房去。」 「……」 顾千山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半推半就,被她拉到大床上的。 他感受着秦舒窈的手环抱着他的腰,双唇像蝴蝶穿过花丛一般,在他额上颊边落下细细密密的吻,却忽然间有些难为情。 「你……慢些。」他声音低弱,混杂在喘息声里,格外令人耳热眼跳。 秦舒窈猝不及防,被撩得腿都快软了,心说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她都没进入正题呢,怎么慢一点? 「怎么了?」她吻了一下他鼻樑,将身子支起少许。 顾千山的神色像是强掩着紧张,支吾了片刻,终是道:「你再胡来,我就找不到你的衣带在哪里了。」 「……」 秦舒窈注视着身下的人,从他的脸上看明白了什么,陡然啼笑皆非,笑意里却又带着些许心酸。 世间男子,在这件事上,多是占据主导权的,在这个时代,想必更是如此,初尝此事,让一个女子压在身体底下,大约难免羞赧。 而于顾千山而言,又多了一重意义,格外明白地提醒着他,他是看不见的,他与别人不一样,即便他平日能够努力照应自己的生活,有些事他註定无法办到。 她微微笑了一下,牵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衣带上,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这不是找到了吗。」 她引领着他修长手指,与她的衣带纠缠,一边在他颈间落下更多的吻,一边轻轻放下床边帷帐,遮去了外面大半天光。
第88页 盛夏蝉鸣,风随心动。 她忽然就想起大婚当夜,他眼覆红绸,被自己推倒在喜床上的模样,当时她心里除了歉疚,就偷偷摸摸在想,假如没有牺牲利用一说,他是她两情相悦的夫君,那倒也真不错。 那如今,终于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