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戏》 第1页 [仙侠魔幻] 《双生戏》作者:衮衮【完结】 【文案一:考据版】 关于文名,双生指的是两种人生,一梦境一真实。 野史可考,晋国有位公主,得一怪病昏睡不醒。 遍寻名医不得解,有人欢喜有人愁。 众人皆道是妖孽惑众。 【文案二:文艺版】 庄周晓梦,她只道是传说。 直到那天,她也做了个类似的梦。 月牙泉兄妹相望,北冥碧海潮生,侯府夜访探秘。 她也能像个寻常人家的女孩一样, 偷偷思慕一个人,陪他看潮起潮落,云捲云舒。 她自是不愿醒来,可小苏,你呢? 花开时节,请君入梦! 食用小指南: 11v1,he,以男女主的爱情为主线,两人在梦中邂逅,经歷了各种神奇的故事;副线有一些权谋斗争,兄弟为皇位明争暗斗 2主视角是女主!不过有时候因为剧情需要会切换视角 3这是一部言情小说!也可以看成是一本志怪小说,偏奇幻风,狐妖水魅鲛人bbb...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遥,晏苏 ┃ 配角:靳琉,玉面狐,晏承允 ┃ 其它:权谋,奇幻,鬼怪 ================================== ☆、国破(上) 滚滚狼烟,风声边界。 黑云压城,山雨已至,沖洗着这片刚被鲜血染红的土地。清冽的雨水裹挟着血色,三个昼夜已去,却丝毫不减半分血腥之味。 三日前,晋国大皇子穆翊携一众皇亲国戚,跪在都城外,高举降书,向亓国主将请降,而晋王更是自刎于宫中。明眼人都知道晋国已无力回天,昔日荣华转瞬云烟,可悲可嘆。 可这万事已定的局面中偏偏却横生出了一点变数。 就在投降当日,晋王宫中突升起一缕神秘的淡紫色烟雾,原先只渺渺一层徐徐而出,转而渐浓,如浅墨泼于纸上,不紧不缓蔓延开去,将整座王宫团团裹挟,甚是诡异。 起初并无人在意,只当是雨势过大所致。亓兵上至统领下至兵卒,皆是利慾薰心,望着这座金银王宫岂有退让之理,都想趁上头的人赶到前能捞则捞,这么大的宫城只消稍稍私藏一点点就足够保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一个个都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得闯入宫中大肆抢夺,谁还顾得上那劳什子怪雾。 可奇就奇在,有人进却无人出。许是贪心有余,不愿折返,主将啐了口地面,并不以为意。 可随着一批又一批的人的消失,任凭是百万兵马临城亦岿然不惧的莫将军,此时心中也开始犯起了嘀咕。 这,究竟是怎么了? 二十万雄师就这般立于这金银宫墙外,欲进却心有忌惮,只得就地驻扎,快马回报亓国,没有指令谁也不敢冒死往前一步。 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道这是天神之怒,亓兵这般涂炭生灵恐是遭到了上天的惩罚,又有些苗族术士称这团诡异的烟雾乃是晋王以命为媒向魔鬼求来的最后屏障,又有些人说现如今这般景象莫不是和晋宫中那位沉睡不起的小公主有关。 说起这位公主,无论从她的出生到她现在昏迷不醒的状态,都可说得上是奇谈。 传闻十六年前,公主生母晋国先贤妃怀胎刚足九个月之时,夜里似有仙人入梦,说其腹中孩儿乃是病儿,先天便有不足,即使顺利分娩也多半是性命不保。若想逆天意保其平安,需到城外佛光寺祈福方可化解。 为母者爱子心切,翌日便挺着大肚子哭着跪在晋王面前请求恩旨,晋王最是看不得自己的爱妃这么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便恩准她出宫祈福去了。 是日早上,风和日丽,一行人从出宫到入寺焚香祈福都一帆风顺并没有什么大碍,可偏偏在准备回程之时,突然变了天,大雨骤降,将原本就不太好走的山路浇灌的更加泥泞难行。 抬轿的轿夫一时不察,脚下打滑摔了一跤,致使轿中的娘娘动了胎气有了早产之状。因是临时起意的行程,并没有做太多的准备,随行的也不过是几个贴身丫鬟和一位医女。一行人顿时慌了阵脚,只得慌忙折回寺里,临时隔出一间产房来。 虽是九死一生,但好在母女平安。回宫后晋王一连七日都陪在贤妃母女身旁寸步不离,更是破例在公主满月前便特赐封号:昭宁。愿她一生平安无忧。 小昭宁倒是随了这个名字,一直平平安安的成长着,直到她五岁那年,莫名连日高烧不退,查不出病因又药石无解,又一次急坏了晋王和贤妃。为了就这唯一的女儿,贤妃又请了道旨,独自一人去了佛光寺。 说来也奇,自打贤妃娘娘此次从佛光寺祈福归来,小昭宁的病情竟渐渐有所好转,不日竟能下床蹦跳,与常人无异。太医院的御医连连称奇,却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是公主殿下有上天庇佑,总能逢凶化吉。 公主的病是好了,贤妃娘娘却又病倒了,病势汹汹,太医皆束手无策,没几日就逝世了。 这两件奇事接连发生,不得不让人心生疑窦,更有甚者说,这贤妃娘娘当时去佛光寺为公主祈福,怕受寺中妖僧所惑,藉助妖法一命换一命,这才救了小公主的性命。 晋王暴怒,下令抄封佛光寺,寺内上下人等一律处斩。晋国国内也因此开始了轻佛的思想,一时间佛家仪式均被勒令停止,而其他流派思想却开始蠢蠢欲动,都想藉机在晋国好好宣扬一波自己的教义,以求成为大统,其中最为活跃的当属那些从南疆之地千里迢迢赶来的术士们。
第2页 再说这位小公主,因自幼失去母亲的庇佑,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倍受冷落,虽还有父亲的疼爱,可终究弥补不了内心的孤独,就连宫中的奴僕们都对其避之不及,恐沾染上什么邪气。 及笄之年,她又一次病倒了。又是一次寻遍名医,又是一次药石无果,这回没有人再愿意为她祈福,可惜了这位小公主,正值天真烂漫之时,却又无福消受,这大好年华,终归是要香消玉殒了。 可正是这位沉睡不醒的公主,在晋国国破之日,将亓国虎狼之师阻于宫墙之外,保住了晋国最后的尊严。 随着时间的流逝,流言也纷纷四散开来。虽版本不一,但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这位公主大抵不是什么善茬,怕是妖孽。 而此时,北方,亓国境内,朝堂之上,气氛更是肃穆沉重。 「哼,荒唐。」亓王将快马加鞭从晋国送抵的战报摔在地上,紧锁眉头,负手背身而立。傲然身形,无不显露着无可比拟的巍然皇尊,令人不敢直视。 「这莫青是不是觉得这一品军侯的位子坐的太闲了些!」 大殿内文武百官见此情形,都屏住唿吸,不敢多说一句。此时的未央宫内,哪怕是掉落一根针,都能惊动每个人的神经。 列于百官之首的青年疾步上前,低头作揖,眉眼间与亓王颇为相似,「父皇,莫侯爷乃朝中一品军侯,而且征战沙场,经验丰富。这份战报表面上看起来确实荒诞无稽,儿臣以为也许这其中另有隐情。」 一席宽袖红袍加身,肩头衣襟袖口皆是金线镶纹,乌黑的头髮在头顶梳成整齐的髮髻,套在双龙吐珠的金冠之中,微抬头,一双浓郁剑眉下凤眼深邃凛凛,透着的竟是一种难以近人的狠辣。他便是亓国二皇子,当今羡亲王晏承允。 「哦?你对他,倒是很了解呀。」 亓王转过头来,眼角的皱纹微微加深,语气冰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嘴角擒出一丝不明意义的笑来。 皇权巍巍,压迫着殿内的每一个人,朝堂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地下官员纷纷把头埋的更低,连喘气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一个不慎就引火上身。 「父皇说笑了,大敌当前,自当上下齐心。无论是远在晋国的莫将军和数十万将士,还是在场的所有官员,包括儿臣在内,都是一心希望父皇您能一统天下,迎来万民归一,天下臣伏的那天。」羡王深深颔首作揖,毕恭毕敬。 「哼。」亓王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予理会。 「父皇要是担心的话,儿臣愿意亲自领兵,前往晋宫一探究竟,无论什么妖魔鬼怪,儿臣都能将他斩于马下,尽早为父皇统一山河。」 一番高堂阔论过后,气氛也有所缓和,不似先前那番紧张,众臣纷纷附和,或评论当今大好局势,或高唿亓王治国有方,或称赞羡王贤良德高。 「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知道你们的忠心。至于晋国那边,小苏昨日已经出发去调查情况了。他很机灵,晋国降书早已递上,但莫将军那边却迟迟没有反应,他就觉得事有蹊跷,交给他不会有问题的。」 「小苏?」这回轮到羡王锁紧眉头,陷入深思了。 「怎么,你觉得这么安排有什么不妥吗。」亓王见他似有疑虑,追问道。 「父皇做的决定定有父皇的深谋远虑,儿臣不敢置喙,儿臣只是怕小苏缺乏经验,怕他。。。」 「你是不相信小苏,还是不相信朕。」亓王的脸色越来越僵硬,语气也冰冷到了极点,提高了音量,「你就这么容不下他吗。」 气氛刚刚有所回暖的朝堂一瞬又无人敢应声。就连羡王本人此时也低下头不知如何作答,双手垂在两侧,强忍住不发作,紧紧握拳,手背上的青筋依稀可见。 「好了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朕累了,都退下吧。」 朝臣们随着亓王的离去,高唿万岁后,也纷纷退下了。偌大的未央宫,很快就只剩下羡王一人。他看了看高台上庄严尊贵的王座,欲上前又止步,旋即转身急走两步,站在未央宫门口。 此时日头早已高悬于空,慵懒得照耀着大地,朝臣们三两成伴向着宫门走去。羡王望着退朝散去的百官人流,一股无名火涌至心头,化作一股怒劲,集于拳头狠狠落在身旁的门扉上。 晏苏,晏苏,这个名字自幼就如梦魇般缠绕在他的心头。这么多年,不管他多么努力表现自己,也不管他立下多少汗马功勋,终归只是挣了个贤德的名号,永远也无法让父皇记住自己的名字。 父皇啊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双生」的意思是:两种人生,一梦境一现实。故事就是因着昭宁的沉睡而展开的。 可能开始会有些摸不着头脑,文比较慢热,谢谢所有点开看下去的人(鞠躬 修文:修改分段 ☆、国破(下) 「滚!全都给我滚!」 羡王退朝回到自己的府邸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谁都不见。 天色渐渐转暗,暮色四合,晚膳时分府中奴婢前来询问却统统吃了闭门羹,就连王妃亲自出面也讨不到半点好处,只能在门外干着急。 「王妃娘娘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进去。」 一声清冷的声音传来,王妃抬头,大喜过望,仿佛抓到最后的救命稻草。 只见眼前人银髮如雪自然垂至腰间,挑起一缕束进镶有蓝宝石的玉冠之中,静立如空谷幽兰,远眺如皓月清辉。
第3页 虽是四月里,春_色_渐已回暖,而此人却还是披着一袭白狐裘袄,手捧手炉,脸上还戴着一个银质的面具,形状似狐狸面,甚是奇怪。 「先生可算来了,王爷他退朝一回来就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谁也不见,晚膳也不用,我担心他会出事。」 白衣人望了眼书房,思量片刻,对王妃拱手作揖道,「娘娘请放心,这里就交给在下处理吧。」言毕便推开房门进去,旋即又转身关上。 屋内一片狼藉,散落的书卷,残破的瓷器,还有捧着酒壶靠坐在书桌前的羡王。 「今晚月色撩人,确是值得举杯一赏,可王爷这种赏法,在下可就有些不懂了。」 白衣人从一屋子破烂中欣然踱步而来,仿若仙人于行云中闲庭信步,衣袂翩翩,无尽风流。 羡王抬了抬惺忪的眼皮,盯了许久才认清眼前的人乃是自己的谋士玉面狐。 「你来啦。」一手揉着自己的紧绷的太阳穴,一手撑地勉强站起来。 「今日朝堂上的事在下已经听说了,说到底这于殿下,并没有什么损失,不知殿下何来如此大的火气。」玉面狐捡起地上的几卷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将它们重新放置到书桌上。 羡王虽强打精神,身形还是有些晃动,说道:「你不知道,今日虽然父皇表面上并没有说什么,但他宁愿派晏苏那小子去也信不过我,他果然还是在怀疑我结党营私,不敢重用。他素来就疼爱他那个小儿子,就算晏苏他终日逍遥红尘,无心朝政,可父皇还是有意偏向于他,要是晏苏这回再立了功从晋国凯旋,就真的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推开窗户,望着窗外的月光,眼神暗淡,想像如今晏苏怕是已经入了晋国境内,他不由捏紧了拳头。 「皇上顾念旧情对九皇子殿下有所偏心,也是情有可原。但私心终归是私心,若是九皇子殿下依旧闲云野鹤不理朝政,哪怕皇上有意,众臣们也不会同意,还可能惹得天下百姓非议。相比之下,殿下您却功高累累,礼贤下士,尽心竭力为皇上分忧,于情于理,这江山社稷,终归会是殿下的囊中之物。」玉面狐颔首立于其后说道。 「哼,闲云野鹤?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看他这次,消息比我还灵通,这么快就已经动身去了晋国,你还认为他是个无心皇位的风雅公子?」 羡王冷笑,瞥了他一眼,强压怒火不发作,「你可莫要忘了,三年前,他在众臣们心中,在百姓们心中,是个什么样的地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才德,世无其二。」 「殿下责怪的是,这回确实是在下反应迟钝,让他人有了可趁之机。不过殿下也不必担心,早在半年前在下就已在晋国布下眼线,虽然我们已失了先机,但并不是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如果殿下实在放心不下您这位弟弟,在下愿意将功补过。」 玉面狐语气平静,银质的面具掩面,看不清丝毫神情,令人捉摸不透。羡王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里也渐渐有了底,他不是个会轻易许诺的人,看来这回真的是准备万全,要动动这位不理凡事的弟弟了。 夜黑如墨,风声萧瑟,一股暗流似乎已经席捲而来,所过之处,必是荆棘铺就,血流成河。 大雨已过,月朗星稀,今夜无风,而一切却不似表面那般平静。 晋国国都,亓兵阵营,主将莫青的营帐内,灯火通明。 又过了一日,上报的摺子早已递了上去,而上头却还没有给出任何指示。晋国这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二十万兵马虽已收復晋国,却仍在都城外安营扎寨不採取任何行动,且先不提晋国内还残留着些余孽乱党妄想有所行动,行復辟之事,就说南边那些附属小国的势力,联合起来也不容小觑。 而民间更是流言四起,军民不合,夜长梦多,再拖下去恐怕就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主将也难以应付了。 他皱着眉,黢黑的皮肤上汗珠可见,独自一人在营帐内来回踱步,脚步沉重急切,一边又翘首期盼着,恨不得此刻就有人带来什么消息,将他从这紧绷的弦内解救出来。 不过别说,这回还真让他等来了,只是这救兵可能并不是他理想中的那个人。 「莫将军这么晚还没睡,可是在演兵布阵,参悟兵法?」 莫青闻声,转过头去,只见一位蓝衫少年把玩着手中的青白玉骨扇信步走入营帐内,发黑如缎束于白玉冠中,一根羊脂玉髮簪贯于其间,剑眉浓郁,凤眼璀璨似星辰,鼻樑英挺若高山,嘴角上扬笑容浅浅,神色有些慵懒。 「末将参见九皇子,不知殿下深夜来访,有失远迎,还望殿下赎罪。」 莫将军屈膝抱拳跪下,表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他怎么来了,难道是陛下派来的?军情紧急,他这一位只懂赏景品茶的皇子能有什么办法,羡王殿下对陛下难道就没有任何所谏言吗? 晏苏似乎看出了这位铁血老将心中的疑惑,笑了笑,打趣道:「莫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了,父皇让我来看望安抚一下众将士,顺便。」 「顺便?」莫将军抬头看着这位捉摸不透的主,心中疑惑不减反增。 只见晏苏嘴角的笑意更深,意味深长得说道:「顺便去那晋宫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在作祟。」
第4页 莫青听了心内一惊,自从手下人一波又一波的不知所踪,别说是底下小兵了,即使是他也不敢再接近晋王宫半步,而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子竟然敢亲自前往。 「殿下有所不知,这晋王宫真的是去不得,这其中」 「好了,我既然敢去就说明我能平安出来,此番我来就是为了帮莫将军解围,您也不用再多劝,就放心在营帐内等我的好消息,想想怎么拟摺子安抚父皇才是。」 晏苏绕到营中案兵器架前,摆弄起莫将军的长弓来。 「殿下此行,可是奉陛下旨意。」 莫将军仍是毕恭毕敬得跪在原地,神色平静得问道。 营帐内二人一跪一立,均不说话,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 晏苏将长弓放回原处,嘴角笑意不减,转身看着这位老将军,心中暗贊,还真是忠心耿耿。 「那是自然。」说着将腰间的腰佩取下说,「这个腰佩想必莫将军定是见过的。」 莫将军抬头定睛一看,修长的手指间卧着一个柔软雪白的毛绒之物,似是动物的尾巴,一根红绳缀着几颗琉璃珠贯穿游走其间,绕成一个花结,作流苏垂下。 此物正是皇帝陛下从不离身的狐尾腰坠,想想这腰坠的来歷以及陛下对它的重视,莫将军不自觉得咽了下口水,颔首抱拳道: 「臣遵旨。」 晏苏回到自己营帐中,连日的奔波,疲惫自是不说,方才虽有意隐藏,现下只有自己一人,也无需做作,摊到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手中摸着这个狐尾腰佩,想着出发前父皇对他说的话,不禁有些失神,神情也不似先前随意。 这是母亲留给父皇的唯一遗物,父皇一直贴身佩戴从不离身,而这次竟然愿意交予自己,想想此行的任务,晏苏在心中轻嘆一声。 「殿下。」帐外的一声通报打断了晏苏的深思,他只得收回思绪,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打理精神唤人入内。 「启禀殿下,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清点好人数,各方后援也已准备就绪。」 进来的是晏苏的贴身护卫卫英,自幼陪伴左右,一脸憨厚正气,不苟言笑,恭恭敬敬跪于地上汇报着。 「好,你办事我放心,今天你也辛苦了,陪我奔波了这么久,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可是片刻都不得闲了。」 晏苏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虽是主僕关系,但情义却更似友人,在他面前晏苏无需端着皇子的架子,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转身便踱着步想入内歇息。 可卫英却并没有告退之意,晏苏觉得奇怪,回过身问:「怎么,还有别的事吗?」 卫英眉头微皱,看了眼晏苏的眼睛,又低下了头缄默无言。 晏苏见他这般拘束,忍不住笑道:「跟我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有话直说便是。」 卫英担忧的看了眼晏苏,沉默一会还是开口问道:「殿下明日,真的要亲入晋宫吗。」 晏苏见他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宽慰道:「别人不相信我,你还信不过我吗。」 「属下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你就放宽心,我从不打无准备之战。」 「可是属下经多方打听,这晋宫实在是诡异,虽说民间传说不可信,可属下还是担心,那位晋国公主会对殿下不利。」 「没什么好可是,你也知道我此行的主要目的,这晋宫,我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我也知道此举有多兇险,即使有千般思虑万般准备,也很难保证万全。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是不会有事的。」 晏苏用摺扇轻敲左手手心,看着这位忧心忡忡的小将,神态柔和。 卫英见他自信满满的模样,虽然心里依旧打着鼓难以平静,但也不好多劝,只得就此作罢,行礼告退。 「对了,靳流最近有消息吗。」晏苏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 卫英正准备走出营帐,脚步一滞,脸上闪过一瞬的不屑与嫌恶,转瞬又恢復平静,回身作揖道:「回殿下,最近并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哦?」晏苏若有所思得踱步至窗前,今夜无云,明日该是个好天。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晋宫 梅雨季节,终日烟雨绵绵,下了许久的大雨,到今日终于也是停了。 没了雨水的衬托,晋宫周遭的淡紫色烟雾在阳光的折射下显得更加诡异多变,似是鬼魅的召唤,让人心生恐惧。 落落宫墙内,迷雾重重。宫墙外,则是荆旗蔽空。 看着这阵仗,阖城百姓皆躲在屋内偷偷观察,不敢踏出半步。融融春日里,竟徒生出一股寒意。 「殿下真的不再仔细考虑考虑吗。」莫青心中虽然对这位整日闲散惯了的主子不甚信服,但终归是上下级的区分,心里还是担心的紧,若是他不能平安归来,他这个主帅的好日子可能就真的要到头了。 而眼前的晏苏一身戎装,雄姿英发,银银铠甲在阳光下竟显得有些炫目。素来只把弄摺扇的双手今日也拭起了剑锋,一遍又一遍,将这把鱼肠剑擦拭的寒光泠泠。 看着眼前这位皇子,莫青一时有些失神,仿佛过去那位纨绔公子只是他的幻觉。 曾经,这也是一位意气奋发的少年,文能朝堂巧舌辩群儒,武能提剑斩恶徒。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把令歹人闻风丧胆的鱼肠剑就这么被常年封存,再没有出过鞘。又是因为什么,让这么一位朝气蓬勃的明朗少年,变得终日只知弄琴舞墨,四处游歷不问朝堂,不理俗世。
第5页 晏苏轻挑眉峰,语气轻快,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位老将的心思,宽慰道: 「莫将军就且放宽心,我晏苏虽不思进取,纨绔不化,但能安稳苟活至今日,也还是有点小聪明的。您只消在营中烹壶酒,待我凯旋即可。」 语音未落便神色从容得跨马前行,紧跟其后的便是贴身侍卫卫英,以及经由他亲自训练出来的百十来位精锐,皆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肃容。 望着这队人马渐渐消失在迷雾之中,莫青欲往前同行,可是手中的缰绳却迟迟没有动作,右眼皮一直在抽动,他揉了揉眉间,嘆到也许自己真的是老了。 树影婆娑,叶子沙沙作响。 本应是四月阳光里,四处春意盎然,可是这晋宫内不仅毫无生机,因这重重迷离雾色包围,不仅享受不到一丝光照,整个宫苑,诡异阴森,置身其中不辨方向,偶有惊鸟掠过枝丫,带起阵阵凉风。 由晏苏带队,卫英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入了宫,辨不清周遭环境,十尺外就连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也难以辨认。晏苏显然早有预料,队伍编排得十分紧密,马与马之间仅有一尺的间隔,足够前进与防守。 置身迷雾之中,谁都不敢放松警觉,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浑身上下每一处神经都紧绷着,警惕着周遭可能突然发生的任何异动。就连晏苏也一改之前悠闲自得的样子,摩挲着腰间的狐尾腰坠,思考着前进的方向,有浅淡的微光从指尖流淌而出。 与其他人相比卫英的紧张感犹甚,此行他不关要提防着自己不要出问题,又要盯着晏苏,不让他遇险。 越往宫苑深处走去,这种莫名的紧张感与压迫感愈加强烈。望着晏苏的背影,卫英渐渐觉得眼前有些模煳。许是自己紧张过度所致,卫英的马脚步缓了下来,闭上眼睛勐甩几下脑袋,想要恢復灵台的清明,可事不遂人愿,现下就连自己的唿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禁宫之中,雾色迷离,卫英神色恍惚的跟着大部队前行着,更确切地说,是任由马驮着自己前进。有风轻拂过额,没有一丝温度,卫英的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风中似有异香,不知何物,却让他更加无法清晰地掌控自己的意识。 「卫英!」 一声大吼如当头棒喝,一下惊醒了卫英。他勐一抬头,神色还未完全安定,喘着大气瞪圆双眼,惊愕得看着眼前之人。 可灵台尚未清明,即使努力辨认,也只能依稀看出一个人影轮廓。卫英一咬牙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一阵耳鸣之后,一丝血腥味在齿间蔓延,他的意识也随之恢復清晰。 原来不知何时,晏苏已经放慢脚步,勒马行至卫英的跟前,一手用力摇着他的肩膀,皱眉关切得唿唤着他的名字。 「属下该死,竟着了这妖魔邪道,望殿下恕罪。」 「你呀你,就是紧张过度,才会让人找到可趁之机。」 见卫英恢復意识,晏苏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丸丢给他, 「喏,这是护心丹,你吃一颗定定神。前路未卜,戒心不可免,但万不可过于紧张,物极必反。」 「是。」卫英整肃衣襟,拱手作揖道。 「安啦,不是还有我吗。」晏苏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一笑,策马走到队伍最前头,调转马头对着众人提高嗓门说道: 「大家且听我说几句,各位都是久经杀伐考验之人,怪力乱神之物自然无需放在心上,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晋宫迷雾重重,连我也不知道前面究竟会出现什么,不过请诸位放心,有我晏苏在,定能保证大家平安来,平安归!」 寥寥数语,一扫紧张气氛,原本因为卫英的失态而引起的小骚动也被抚平,众人一改原先畏首畏尾之状,开始重整旗鼓,回应道: 「末将愿追随殿下,万死不辞!」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有见到原先进来的亓兵,都说这晋宫风景如画,堪比仙境。而现在却无人能见,就算景致还在,恐怕也没人那份心情去欣赏了。 一阵风掠过发梢,夹带着似有若无的少女的浅笑声。晏苏环顾四周,除了自己的队伍,四周并没有其他人,更别说什么妙龄少女了。 许是幻觉吧,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刚刚还这么振振有词得安慰卫英,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 风声越加紧促,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从开始的缥缈不定变得清晰可循。晏苏举起左手示意大家停下,右手搭上腰间鱼肠剑剑柄,侧耳追寻着那来歷不明的笑声。众人也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警惕四周。 雾色随着风声转淡,原本煳作一片的景致逐渐出现在大家眼前。这里应是宫中的一片竹林,孟宗竹交错而立,密密斜斜连成一片,阳光经雾色过滤变得很昏暗,细碎倾斜在青石板路上。 笑声从竹林尽头慢慢逼近,大家屏住唿吸,张望着这片竹林。风声沙沙,马鸣嘶嘶。此刻哪怕是一根针掉地上,都可能惊起千层浪。 竹林深处隐约有人影攒动,起初只是淡淡一层,似水色不可见。身影绰绰随雾色减淡而愈发明显,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亭亭而立竹林间,微笑看着众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笑声不绝耳畔,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少女的身影出现在竹林间。雾色薄如蝉翼,却依旧将这正午阳光衬托的如同月华倾斜,竹林间少女们身姿曼妙,个个面若桃花,微风拂过,撩拨得她们裙袂翩翩然,似一副山水画卷泼洒人间,引人遐想。
第6页 她们互相低头交耳,时不时看向这群不速之客两眼,用嫩如葱白的手指轻抵着粉唇轻笑着。娇颜如画,姿态绰约,叫这些纵横杀伐的铁血将士看得出神,甚至没有发觉他们已经被包围。 不知是哪位姑娘眉眼间的一抹秋波,指间微微弯起的一份轻邀,竟勾得人仿佛失了魂魄,有两三位意志不坚定之辈,手中的刀枪已然滑落,下马直勾着双眼往林间走去。 姑娘们见状,笑意更浓,纷纷上前,搀扶住那些快要被笋头绊倒的将士,婉转身姿,好不动人。自然也有那些心志不移之人,又是拉又是拽,想要阻拦他们不让其遇险。 可这人不知从哪来的气力,一个个竟忽然间力大如牛,不仅拖不住,还让那些出手拦截之人脚心失稳栽倒在地,反被他们给拖了去,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就连卫英也呵斥不住。 唯有一人骑马立于其间,没有任何行动,脸上也无丝毫喜怒,只是手指一直摸索着鱼肠剑柄,不做声,静的出奇,与这片热闹格格不入。 一个绿裳姑娘注意到了他,在这昏暗如夜的雾色中,那人的银白铠甲却显得熠熠生辉,如万年雪山上的皑皑积雪,如青青石涧中的一抹春红,让她有些着迷。 她抬手摇了摇挂在腕间银铃,铃声若少女软糯的笑声,惹得众将士更加疯狂,可唯独那人却充耳不闻,依旧兀自站在那儿,不为所动。 姑娘有些惊讶,许是声音不够响亮,他没有听到。她的好奇心更甚,上前一步,站在竹林与青石路之间,葱白细长的手指摩挲着银铃,发出不同于先前的音色,更加撩人心魄,即使心硬如卫英也难以忽视,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以求自保。只那人,却还是置若罔闻。 姑娘有些受挫,面上也显出了些许愠色。她整整髮髻与衣裙,自尊心驱使她继续往前,可身旁的另一位姑娘却拉住了她的手,皱着小山眉摇头示意她莫要冲动。 经这一拉,她似乎清醒了些,犹豫了片刻,看了看身旁的伙伴,又望了望马上那位少年,还是那么遗世独立,清冷的宛若白月光。她想了又想,还是甩开了手,脚步轻盈地小跑了过去。 他长得甚是好看,笑起来肯定更加好看,可是,他为什么不笑呢?清光洒在他脸上,落在她眼中,也烙进了她心里。 她竟不自觉地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将他带回去,让她看一辈子。少年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举动,低头正撞上自己的视线,秋水般的黑眸中似有光,窘得她立马低下头来,笑意却随着脸颊上的绯红一起滚烫蔓延开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可是又捨不得放手,心中暗自挣扎良久,还是重新鼓起勇气再次抬头看向那双明眸,想将心中的喜悦一股脑都说与他听。 可是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倾吐,喉间突来一阵狠辣的刺痛感。她疑惑无助地看了看那双秋瞳,不似先前那般清冷,却多了几分冷酷与嫌恶。原本摩挲着剑柄的右手,此时正执着那把鱼肠剑刺入自己细颈。她试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全身的力气如抽丝般离开自己的身体。 她仍旧不敢相信这一切,眼前这位翩翩少年会对自己拔剑相向。淋漓的鲜血从身体里溢出,她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伸手,擅抖着想要触碰剑那头白皙的右手,可他却无情地把剑抽回,冷漠得看着自己倒在地上,至始至终,不露半分情感。 其他姑娘显然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不轻,惊愕得看着同伴的尸体,瞪着眼淌着血,形容可怖。 霎时惊叫声四起,个个顾不得仪态纷纷逃窜到竹林深处,刚刚转淡的迷雾也随之加浓加重,仿佛在掩护,很快便淹没了整片竹林,一切又恢復到了起初的死寂,唯有风声与马鸣。 晏苏从怀中掏出手帕,擦拭着鱼肠剑上残留的血迹,眼神冰冷,似寒冬腊月里的风雪,「我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养了一群酒色之辈。」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鬼兵 刚从迷梦中醒悟过来的将士们皆低下头,不敢多言。 咕噜噜,马蹄似乎踢到了什么,晏苏将剑收入剑鞘内,翻身下马,原本躺着尸体的地方隐隐泛着白烟。 他弯腰在地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物,捡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嘲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不过是个竹子化成的邪魅。」随手便丢了出去。 卫英下意识地接住,上下打量。原是个竹制的人偶,中心有个被利刃贯穿的缺口,拼接处还残留着碎屑,应是新制的。心中愤愤,看来这宫中确有前朝歹人作祟,且用心险恶,竟施妖法害人。 「殿下,这宫中既然有妖物作祟,您接下来作何打算。」在卫英心中,晏苏的安全才是第一位。 「自然是继续,勇者进,怯者退,」晏苏翻身上马道,「在场的诸位也都见识到了这宫中的古怪,如果想走,自是人之常情,我定不阻拦。如果愿意继续前进,那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上。」 话音刚落便跃马扬鞭而去,卫英紧随其后,其余人等也一应而上,没有半分犹疑,也无半点退缩。 越往深处雾色越发浓重,晏苏不得不命人点起火把。腰间的狐尾坠反应较之先前更加强烈,发出微弱的光和热。 快了快了,一定就在这,冷静如他也因兴奋变得有些焦急起来,恨不得马上穿越这片迷雾见到那寻觅多年之人。
第7页 「救……命……」浓雾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唿救声,因着竹林里惨痛的教训,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晏苏接过火把,下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声源,卫英弓着腰提着剑紧跟着,左右顾盼,警惕着四周。 借着火光,晏苏发现前方有架朱色木桥,桥底下倚靠着一位满身血污的伤者,他迅速招唿卫英,二人合力将人拉了上来。 他伤的不轻,小腹上还插着把刀,从衣着上判断,应是早前闯入晋宫的士兵之一。看见熟悉的兵服,这位老兵两行热泪簌簌而下,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由于伤势过重,口齿也变得不清,晏苏不得不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勉强听出点东西,「前……前面……鬼」 晏苏心惊,看到卫英脸上同样写着惊讶,显然他也听到了。真假勿论,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晏苏拍了拍伤者肩头,「别害怕,你现在很安全。别说话,安心养伤。」 转而对卫英耳语道:「不可声张,找人替他处理伤口,吩咐下去,全体就地调整休息。」 部署完毕,晏苏独自踱步到桥头开始重新思量现在的形势。 从全体行进的时间和先前的竹林可以大致推算出,现在应该是在晋宫内围。伤者的话虽有待揣摩但万不可大意,在这诡异的迷雾中,他本是靠着这狐尾腰坠的指引来辨别方向,现在腰坠的反应越来越强烈,若是止步不前,他定会后悔终生,可就这么不计后果的继续前进真的好吗?倘若就此打住,回去的路又在哪? 这迷雾究竟为何而起?这么多失踪者为何只找到一个?竹林中作祟的妖孽又是何方神圣?铺天盖地的问题盘踞在晏苏心中,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是谁?究竟是谁?难道真如流言中所说,与那位昏迷不醒的公主有关?还是自己苦苦寻觅之人所为?亦或者另有其人?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种千丝万缕的联繫,可他就是捉摸不透。一时气急,挥拳狠狠得砸了下身旁的垂柳,枝儿应声摇晃两三,抖落几片叶子,又恢復了沉默。 发泄完毕,干笑两声,自己竟会失态至此,摇了摇头,理智如他,回身决定从那位伤者口中再找出点有用的线索。 啪嗒啪嗒,马蹄声从桥的另一头传来,晏苏闻声心里暗叫不好,转头望去。只见远处绛紫色雾气渐渐泛起白光,隐约有兵马的身影,夹杂着嘶吼声向他们奔袭而来。 「有袭击,全体戒备!」他大吼一声,抽出鱼肠剑奔向自己的马,众人闻声操起武器上马,到底是经过训练的人,很快就做好了迎战的姿态。 「啊——」一声惨叫从队伍后头传来,晏苏回头,只见方才还因重伤倒地不起的伤者此时竟提刀杀了照顾自己的军医。可他的小腹分明还淌着血,这是哪来的力气? 突然的变故让大伙变得不知所措,就连晏苏此刻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殿下小心!」卫英的声音将他惊醒,回身一柄长刀已赫然架于额前,多亏卫英及时拦下,不然他早已是身首异处。 桥那头的兵马已然跨过木桥与他们厮杀起来,晏苏无暇多想,拔剑迎上,电光火石间已是血色一片。 此时最头疼的当属卫英,作为晏苏的护卫,他必须时刻留在他身边护他周全,可敌人来势汹汹且数量占优,身手再好一时也自顾不暇。 仔细一看,来者皆着亓兵服饰,身上都挂了彩但出手却依旧有力,即使被刺中要害也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爬起来继续战斗,动作僵硬,毫无鲜活之气可言。 卫英心中泛起低估,他们是谁?难不成是先前闯入晋宫失踪的兵将?「前……前面……鬼」这句话突然闪过脑海,一种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陡然升起,挥之不去。 「殿下!」卫英勐然转身四下寻找,可哪还有晏苏的影子,就连其他同伴的身影也都不见了。除了迷雾和敌人,就只剩下自己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一半是因为自己和随行的同袍,另一半则是为着自己的主人晏苏。 觉察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得消失,就连那些来路不明的敌人也淹没在了迷雾之中不见了踪影,现如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晏苏不自觉得握紧了手中的鱼肠剑,下马开始步行。 因着先前的苦战,晏苏的左肩头落下了一道不浅不深的伤痕,此时正往外渗着血,银白铠甲也染上了一抹殷红。他却并不以为意,撤下一块衣裳,简单包扎一下就继续向前走去。 忽而有清笛吹起,曲声哀婉忧抑,飘渺不定。周身淡紫色烟雾渐渐化开,转而便消散了。 晋王宫的景致也随之清晰起来,亭台楼阁层次而立,三步一渠,五步一石,七步一木,且步步皆是百花齐放,芬芳四溢。 都说在这乱世之中,各国君王皆无法独善其身,可这位晋王却偏偏是个喜音律,好诗词,琴韵茶香的风雅之人,自成一股清流。若不是生在这帝王之家,这位晋王也许会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风流名士吧。 花香渐浓,晏苏脚步一滞,只见前方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上,竟开出了朵朵白莲,一路延伸开去,似在邀约。 腰间的狐尾腰佩也愈发滚烫起来,晏苏冷哼一声,看来在这座阴诡的宫殿之中,似乎有人在等着他。 沿着白莲一路走去,清笛悠悠,流水淙淙,间或有蝴蝶飞舞盘旋,行至其中,脚下似有微风滑过,捲起裊裊轻烟,远观宛若一副仙者云端漫步图,好不雅致。可风景再美,风雅如晏苏,此时也无心欣赏,倒是可惜了。
第8页 碧蕊白莲消失在了小路尽头的一座宫殿前。常乐宫,殿前的匾额如是写到。 晏苏四下张望良久,整座宫殿空无一人,似是荒败有些时日了。 殿内不似方才来时那般景色宜人,一处干枯的池塘,一片枯萎的药田,应是很长时间无人打理,土壤已然干裂,零星小苗也都耷拉在地,毫无生气。唯一值得赏光的大概就只有旁边一株海棠树了。盈盈而立,寂寥如是。 也对,自从降书递上,晋王自刎的那日起,晋宫内的上下人等,能逃的就早已全部逃离了。 朵朵烂漫缀满枝头,有风自南,花枝摇曳,落英缤纷,似在倾诉这座宫城曾经的繁华与现在的落寞,唯有南风旧相识。 晏苏站在树下低头沉思,有花瓣落于肩头,他也浑然不知。 就在此时,主殿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晏苏转头望去,门内只漆黑一片,无法看出虚实。这使得他心中的疑惑更加深了,轻声行至门前,却迟疑着不敢前进。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突然感觉到有一双手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一个趔趄竟跌了进去。 不好!晏苏刚想站稳脚跟,绛紫色烟雾骤然从门外席捲而来,将他团团裹挟。强烈的气流在周身对冲着,迷得他睁不开眼,手脚也似被沉重的镣铐所固一般,竟动弹不得。 再加上左肩上的伤,血腥味伴随着撕痛感传来,晏苏现下确是被完全桎梏,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可到底是他,即使被困至斯也能强定心神,思忖着现下的情形。 这雾中亦比先前多了中异香。可奈何意识渐渐模煳,视线也随之变得不清晰,浑身的力气如抽丝剥茧般被抢夺而去。 晏苏虽时时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但终归是着了道,不久便失去了意识。脚下踩空,仿佛跌入万丈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流星 四月天,寒意渐消,暑气未至,最是舒爽。 洛遥靠在医馆门外的躺椅上,一把大蒲扇盖在脸上,双手枕在后脑勺处,优哉游哉的打着盹。 师父常年云游在外,将这唯一的医馆交给自己打理,现下城里无病亦无灾,就连馆内唯一的小帮手忍冬也回老家探病去了,洛遥这番倒也落了个逍遥。 医馆旁有一家茶楼,叫揽月楼,老闆乃是师父的旧友龚叔。日日生意兴隆,茶客满座,最火爆的时候,就连小乞儿都会特地来门口讨两碗水喝,顺带脚偷听两嘴说书段子。 洛遥有时也会去蹭两口茶水喝,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对品茶有兴趣,至于楼内那位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说书人百晓生,她就更没兴趣,她只是纯粹的爱凑热闹,顺便听听茶客们口中的八卦,在百晓生被茶客们挤兑到跳脚时跟着喝两声倒彩。 为什么一间茶楼的生意会好过酒馆?这还不是因为当今的皇帝老儿。在这乱世之中要论治国领兵,晋王自是排不上位子,可要说哪国皇帝最喜音律,最好茶道,那就无人能出其右了。 不仅如此,还引起了晋国全民饮茶的潮流,有权的无权的,有钱的没钱的,老少妇孺,皆以饮茶为乐。虽有附庸风雅之嫌,但也未尝不是桩美事。 「你听说了吗?昨夜城外青城山上发生的怪事。」 「你指的可是那场流星雨?」 …… 两位茶客聊着天从医馆门前经过,迈进了茶楼的门槛,而他们口中的那件异事倒是一字不落的落入了假寐的洛遥耳中。 她抽手掀起蒲扇的一角看了眼讲话的人,仿佛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起身顺了顺衣服上的褶皱,伸了个懒腰也跟着他们摸进了茶楼。 茶楼里面的布置很简单,一楼正中偏后设着座说书台子,一张雕花屏风,前有一尺方台案,上有一块醒木。以台子为中心,三面向外均摆满了茶桌。二三楼为雅座,专为贵客准备,不仅清静,还能清楚地看见说书台上的一举一动。楼里摆设的都是上等的瓷器,还挂有许多名人字画,看着极其雅致。 此时茶楼刚刚开门迎客,宾客尚未满座,早来的茶客早已拣好台子周围的好座坐下闲谈起来。杂役们都拎着茶壶笑脸迎客,在几桌间连轴转着。 洛遥点着脚在人群中张望,终于找到了方才说话的二人。挑了个最不起眼的位子挨着他们坐下。 「有火球从天上掉下来了?」 「可不,那场流星雨放平时也不打紧,就是听说有人见到一个大火球跟着一起砸到了山上。」 「所言当真,你可莫要框我。」 「天地良心,千真万确呀。昨晚山上还闪着奇怪的红光,甚是晃眼,山脚下的人都见着了。现下连衙门的人也上山调查去了。」 「这该不是什么凶兆吧,难不成又要打战了?」 「打不打战我不知道,但一点我敢肯定,准没好事。」茶客为了强调,特地拖长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还跟着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另一位茶客托着下巴,眼珠在眼眶里打转了一圈,似乎想到了什么,凑到同伴跟前压低声音:「难不成是因为咱那邪门的公主?」 「哟哟哟,这话可不能乱讲呀。」伙伴连忙打主道,二人声音越压越低,耳尖如洛遥也很难听清。 「遥遥来啦。」 一碗茶水突然摆到她面前,吓了她好一大跳,抬眼一瞧,眼前的这位身形精瘦,鹰钩鼻,厚厚的眼皮显得双眼略小却依旧神采奕奕,手中提着茶壶,面上挂着爽朗的笑,原是楼里的跑堂张小顺。
第9页 洛遥一口气喘匀,接过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道:「你可吓死我了。」 张小顺接过碗续水,又好气又好笑:「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竟吓成了这样。」 「我能做什么亏心事,无非就是偷个懒,来这蹭两碗茶喝喝。」 自打师父走后,洛遥便一直和茶楼里的人混在一起,吃住也在一处,跟张小顺就更是亲密得跟亲兄妹一样,「龚叔哪去了。」 「老闆去杭州採买茶叶去了,现下正是採摘龙井的好时节,他亲自盯着去了。」 「原来如此,那这几日,你岂不是要忙死了。」 「呵,那倒不至于,只要你这个小祖宗不给我添麻烦我就谢天谢地啦。」张小顺拖长话尾,看着洛遥那张还没长开的包子脸,满脸写着无奈,「成天这么吊儿郎当得,真不怕你那医馆倒闭了?」 「这就不牢你担心了,我那小破摊子倒不了。多亏城里没有瘟疫,没有大灾,我这个江湖郎中才能落个清闲,也是件美事不是?」洛遥挑眉坏笑着说。 「真能找理由。」张小顺连连摇头,心中轻嘆,换做是别人家的女孩,二八年纪都应婚嫁,哪还至于靠着间医馆谋生,可怜洛遥这丫头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虽有她师父收养但又一直放养,如果没了左脸颧骨处的那块淡红胎记,她也还算是长得清秀,总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年纪连个上门提亲的也没有。 眼看着台上说书马上就要开场了,台子下茶客和楼里的杂役似乎起了什么冲突,张小顺连忙跟洛遥道了个别,堆着笑跑了过去。 洛遥喝完了碗里的茶,竖耳听了会那两位茶客的对话。他们早就转了话题,聊起了家常,她听了会觉得无趣,就枕着手趴在桌上发起了呆。 茶客络绎而来,很快就坐满了整间茶楼,饮着茶吃着瓜果,等着百晓生上台说书。 再说百晓生其人,一个落魄的穷书生,年年进京赶考却屡屡落第,如今都是三十而立之年,却还只是个酸秀才,连个举人都中不了。不敢回家怕成为乡亲们的笑柄,只得委身于这茶楼里做个说书先生混口饭吃,攒点钱来好年继续考试,只求有朝一日能高中榜首,衣锦还乡。 明明只会之乎者也迂腐得紧,考不上也实属正常,偏偏心气还高的很,从不拿正眼瞧人,觉得自己跟这些个庸俗之辈有着天壤之别,总有一天能飞黄腾达。 可店里的茶客偏爱以这为乐,看百晓生上台开讲就爱拿这个消遣他,问他什么时候中举,好让大伙跟着一起沾沾光。 洛遥也不例外,她本无恶意,因和茶楼里的人都混得很熟,唯独这个百晓生,对他们总是吹鬍子瞪眼睛,冷嘲热讽的,弄得她难受得紧,所以总爱找机会跟茶客们一起给他喝倒彩。 这不,台下的各位都眼巴巴得等着他上台,这位书生本事不大架子倒不小,抬着头挺着胸,一手摇着摺扇,一手捏着山羊鬍子,慢悠悠上了台子。 洛遥对他的说书表演并不感兴趣,来来回回左不过就是那几件英雄事迹,她闭着眼就能说出来,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百晓生清了清嗓子,捋起衣袖把摺扇别在腰间,醒木一拍便道: 「话说景文二十三年,北燕军南下,直逼亓国国都,数个边陲小镇皆已陷落,亓王暴怒,要求一月之内必须全线击退燕军,国内一众武将都束手无策,一时间朝野飘摇,民心惶惶。就在此危难关头,亓国年仅十六岁的九皇子晏苏自请领兵亲自上阵杀敌。想那北燕蛮人都是何许人也,个个以武为尊……」 又是这一套,亓国九皇子智退燕军,一百六十八遍,听得洛遥耳朵都生茧子了,哈欠越打越多,现下连眼皮子都要开始打架了。 「你说这个百晓生还能不能讲点新鲜玩意,每次都来这一套,他也不怕把客人都说跑了。」 「他要是懂得变通呀,就不会到这把年纪了还只是个穷酸秀才啦。」 身后的两位茶客又开始聊起来,洛遥听到是与百晓生有关的话,瞬时又来了兴致。 「不过说起这个亓国九皇子呀,我倒听到了些有意思的秘闻。」 「哦?奇了,你倒是说来听听。」 茶客左右张望一会,凑到同伴面前说,「我听说呀,这九皇子的生母是个九尾狐狸精。」 「此话当真。」同伴听后有些惊愕,就连洛遥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睡意顿消,也跟着凑近了些。 「千真万确呀,前些时日我刚好去亓国走商,听店里的伙计说的。听说当年亓王去行宫围猎,遇到了个绝色女子,便带回宫封了妃还生下了个皇子。因宠冠六宫惹得皇后不高兴了,在宫外寻了个道士,将这个妖女打回了原型,竟是个九尾白狐。」 「还有这么回事呀。」 「可不,后来这个妖女就消失不见了,可这亓王倒是个痴情的种子,不仅格外疼爱这个九皇子,还给他改了名。亓国各皇子都是『承』字辈,取三字,而这个九皇子偏偏单名一个『苏』,只是因为那名女子本姓苏。」 「我的个乖乖,竟还有这种事。」 …… 二人虽压低了音量,可每个字到底还是落入了洛遥的耳朵,她心中暗喜,这次茶水没白喝。 「论文韬武略,这世上无人能出其右。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才德,世无其二。」
第10页 醒木一拍,台下掌声连连,叫好声一片。百晓生越发得意,把头抬得更高了些,嘴角笑意掩盖不住,哼了一声,连山羊鬍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虽说师父留下的小破医馆平日并无人问津,但常备的药材还是一样不能少。 放平日里,这些採药磨药的活都是忍冬这丫头干的,可现下忍冬回乡探亲还没回来,店里的药材却快要见底了,洛遥就算再懒,如今也不得不背上草药筐上青城山採药去了。 今日的阳光是极好的,顺着树叶之间的隙缝,滑过枝头的朵朵烂漫,流淌到翠绿的草地上,泼洒出一地的妩媚。山里的水汽较城里更为湿重,许是连日阴雨天所致,为浓浓翠色抹上一层薄如蝉翼的水雾。 洛遥背着药筐穿梭其间,时不时停步,蹲下身分拣着地上那些可入药的草料,小心翼翼,尽量避免伤其根茎。 暖风轻唱着歌谣,飞花为其伴舞,片片落英悠悠然飘洒转落在她的发梢,衣带,迂迴徘徊其身,可她却浑然不知。 雾气深处似有人影迅速闪过,洛遥一惊,转身望去,环顾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 前些日子的那场流星雨,因有人看到有硕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民间流言纷纷,闹得人心惶惶,官府也不敢怠慢,这几日总会有个把捕快上山巡逻,以安民心。适才大概是有捕快经过,洛遥也不甚在意,继续拨弄着地上的草药。 隐隐约约有窸窣的脚步声从后头传来,洛遥的心里也泛起了低估,总觉得人跟在自己的后头,且有凛凛杀气传来,好好的暖春里,她竟莫名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难道是遇上了深山里的熊瞎子了,不至于这么倒霉吧。不行,不能在这耽搁了,洛遥三下五除二收拾完东西,背着药筐准备下山。 今儿的雾气可真是重,洛遥脚步一刻也不敢缓下来,可身后的脚步声却不减反增,仿佛就在离自己不远一丈的地方。 她这下慌了,由疾走变成了小跑,可身后的脚步声也越加急促,似乎也跟着她一起加快了步伐。洛遥终于耐不住压力,拎起裙角在林中狂奔起来,风从耳边唿啸而过,她从来没有这么拼命奔跑过,就连树枝划破衣服她也无暇顾及。 时不时还回头张望两下,只见迷离雾色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依稀可见,向她奔来。吓得她忍不住尖叫起来,期盼着林子里有人能听见她的唿救声,出手帮她一帮。 「啊——」跑得太急脚下打滑,栽了个大跟头,屁股生疼一时竟站不起来,药筐也滑落在地,草药撒了一地。 「别动!」 一道寒光划过眼前,架在洛遥的脖子上,一只大而有力的手瞬即抓住了她的瘦弱的手腕,使她动弹挣扎不得,剑身微微一侧,晃得她睁不开眼。 冷汗从额前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剑身上。林子里一片死寂,唯有风声萧萧,以及惊鸟划过枝头的簌簌声。 洛遥脑子里乱做了一锅粥,此等情形她从没见过,慌乱之下连话都不会说了。她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身后之人身体的温度乃至他的微弱不均匀的唿吸声,有淡淡的血腥味传来,作为一个江湖郎中,她觉着此人因是有伤,虽不及性命,但如果一直耽搁下去不做任何处理,还是会落下病根的。 「说,你们这些妖物都是谁派来的,还要害人到几时!」 洛遥耳边响起了浑浊的男声,能听出来他是在极力平復自己的气息。此话一出,听得洛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人在说什么呀,莫不是伤到了脑袋不成。 「大,大侠,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呀,」洛遥咽了咽口水,「你看你也伤的不轻,不宜做剧烈运动,刚好小的又略通医道,不如让小的给您诊诊脉,治治伤,您看如何呀?」 又是一片死寂,颈上的利刃并没有丝毫移开的意思,洛遥心里打量着,想着豁出去了,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人伤的不轻,真动起手来自己也未必会落得下风,好歹自己也是练过个一招半式的。 心里一沉,刚想用力发作挣脱束缚。可钳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的松了气力,那柄利刃也哐当一声滑落在地。 洛遥奇怪,正要起身,可忽觉背上沉重,原是身后的那位仁兄栖身压了过来,应是昏迷过去了。这可为难坏了洛遥,挣扎良久才从那人身下逃脱,坐在旁边的空地上大喘气。 山里雾气还没完全散去,路遥此时也休息的差不多了,一颗悬着心此刻也慢慢恢復了平静,确定眼前的人已经完全昏迷失去了攻击性,她才鼓起勇气一点点向他挪了过去。 他穿着一身银白铠甲,许是经歷了长久的厮杀,身上满是血污,铠甲也不復光泽。洛遥大体看了一下,都是些不甚要紧的擦伤,最严重的大概就是左肩头的那道剑伤,虽用布粗略包扎过,但伤口未待癒合就因激烈运动裂开,还在往外渗着血,因溃烂还流出了浓水。 这人虽然方才袭击了自己,但是见他伤成这样,洛遥心里还是不忍,自己要是就这么走了,良心肯定过不去。 心一横,将他翻过来躺平,一柔软之物随之掉在了地上,洛遥捡起来打量一番,像是个用动物皮毛制成的腰坠,并不在意,随手便丢进了药筐里。 撕开腐肉处的衣物,撕扯了块自己裙摆上的布,拿过别在腰间的水囊淋水沾湿,为他擦拭起伤口来,又从药筐里翻腾出了几株药草,放在石头上碾碎后帮他处理起伤口。
第11页 太阳西沉,烧起一片霞光,滚滚彤红蔓延了半边天,树林也跟着染上了一抹晕红。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忙活了一整天。洛遥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终于累到靠在树边休息。仔细看看那人的脸,其实长得还挺清秀的,一脸安详得睡在那,显是药力已经发散出去了,傍晚的凉风拂过他的脸庞他也浑不知。 洛遥翻了翻药筐,没想到刚采的药竟然这么快就见底了,今天一日算是白忙活了,她无奈的嘆了口气,剜了他一眼,背起药筐拾起水囊重新进了林子里。 光线愈加昏暗,好在这座山洛遥经常来,凭着记忆摸到了湖边。 漆黑如缎的夜空,点点星光簇拥着一轮残月。月光溶溶,倒映在镜子一样的湖面上,晚风掠过,波光粼粼。 洛遥捋起袖子用手掬了抔水饮下,甘甜清凉的湖水顺着喉咙直沁心脾,将她一身疲惫一扫而尽。接着又洗了下脸上的汗渍与血迹,感觉甚是舒爽。 月光如白练,倾泻在她身上,天色黑成这样,想要下山怕是不可能了,看来今晚只能在这委屈一夜了。 这么好的月色,这么好的湖光,洛遥心神荡漾,谨慎地四下来回张望,确定没有旁人,这才放下药筐宽衣解带,踩着月光一步一步踏进这一汪湖光之中。想借着这湖水的灵气,痛痛快快洗个澡好好净化净化自己,把白天的晦气全都洗掉。 到底是四月里入夜的湖,面上虽暖融融一层,底下还透着些凉意。洛遥打了个激灵,憋了口气没入湖中,渐渐习惯了水温后,她也不再拘束,舒展开身体在水中来回游动嬉戏,搅碎片片月光。 一只飞鸟从树林里惊起,深处缓步走来一个人影,因着水雾看得并不清晰。洛遥玩得正兴起,对着月光探出湖面,露出半个身子,并没有觉察到身后有人,还在忘乎所以得掬水洗面,丝绸般的黑髮湿漉漉的敷在背上,衬得玲珑身姿好不诱人。 「不巧唐突了姑娘的雅兴。」 一声熟悉的男声从背后响起,洛遥尖叫一声仓皇没入水中,转身惊愕的看着来者,竟是白日袭击自己又被自己救了的那名少年,又气又恼,脸上白一块红一块的。谁都没有开口,场面变得异常尴尬。 「适才在下刚刚醒来,迷煳间见到了姑娘离去的身影,想是姑娘为在下包扎的伤口,心里甚是感激,又突察身上一件重要的物什不见踪影,许是姑娘误拿了,遂追随而来讨要,望姑娘莫怪。」 洛遥不敢抬头看他,捂着身子沉在水中,盯着他的脚,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步行到了她的衣物旁,洛遥心里咯噔一下,可那人似乎并不感兴趣,径直走到了她的药筐前停下。 「找到了,谢姑娘保管之情,」他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身向林子深处走去:「湖水寒冷,实在不宜久待,还是要早些上岸更衣为上。」 脚步声已然消失在尽头,可洛遥还是泡在水里不敢动,寒意渐深,透过肌肤渗入骨髓,她终于顶不住上了岸,迅速穿上衣服。想到刚刚的情形,脸上红晕一直消不下去。 咔的一声,身后有火光亮起,洛遥回头看去,原是那人拾了些柴火在烤野味,香气扑鼻而来,勾得她口水直流,这才想起自己忙活了一天还没吃饭。 少年神情自若,斜靠着大树,懒洋洋地看着火上的野味。 「新烤的兔子,手艺不佳,姑娘可要尝尝?」 洛遥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盯着火上的那块肉没转过眼,脸颊上红晕更深。咽了咽口水,不敢开口,也不敢挪步。 滋滋滋,兔肉被烤得外焦里嫩甚是诱人,少年坐起身,拿树枝戳了戳,火候刚好,撕扯下一条兔腿伸向洛遥,笑意盈盈道,「吃吗?」 洛遥抿了抿嘴,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终是挡不住诱惑走了上去,接过兔腿一屁股坐在火堆旁开始大快朵颐。 借着火光,洛遥偷偷瞥了眼那人,他倒是心宽,竟闭着眼靠在树上睡着了。洛遥吃饱喝足,到湖边用水擦了擦油光的嘴,看了眼树边熟睡的少年,眉目清秀,身上的伤也好转了许多。这才放下心来,抚了抚草地在湖边睡下了。 月光流转离开树梢,倦鸟已然安眠,静谧的夜里只剩草丛里蟋蟀的低语,以及将歇的火苗跳动声。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盗圣(上) 灯市街上,人来人往,有本地的商铺,也有别国来的小贩,叫卖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而此刻,揽月楼里面却一改往日的喧嚣,茶客们纷纷埋头饮茶,偶有个别和身旁的伙伴交头低语,时不时抬头撇两眼台子正下方的那张茶桌,就连跑堂的小伙计招唿完客人也不忘向那桌偷瞄两眼。 张小顺刚清点完库房出来,看着店内气氛不太对劲,顺着大家的视线望去。只见目光尽头坐着一男一女,女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成天混在店里的江湖郎中洛遥,而她身边坐着的却是一位他不曾见过的蓝衣少年。 一个缩头缩尾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而另一个却气定神闲喝着茶,一举一动气度非凡,与周围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 要说洛遥近日来有什么烦心事,那可真真是一言难尽。 前些日子她还发奋上山採药,忙着忙着竟莫名其妙被人袭击,险遭毒手,在那人倒下之后她又头脑发热帮他疗伤,后来自己累了在湖里洗澡还被他看了个全程,再后来还吃了这人烤的野兔充飢,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把这个人带回了医馆,现下正和自己坐在一桌安安静静地喝着茶,引起全店的围观。
第12页 这究竟是为什么?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般田地? 洛遥心烦,拿起茶碗假装喝茶,眼睛四下打转,偷瞄一眼对面坐着的「罪魁祸首」。可他却似乎并不在意周遭抛来的异样眼光,一本正经地品着茶。 「遥遥今天来的这么早吗?」洛遥见张小顺来了,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刚想开口求救,可他倒先发起了问:「这位是?」 蓝衣少年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作了个揖,笑着说:「在下苏承轩,前些日子因洛姑娘的搭救才捡回一条小命,现下正暂居她的医馆内报恩。」 张小顺听后甚是惊讶,这丫头还会救人性命,还救了这么一位谈吐不俗的公子,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心中甚是喜悦,连忙答道:「客气客气,这丫头虽然平日里没个正经,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 洛遥发现张小顺看向苏承轩的眼睛里有光,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想靠他赶走这个大_麻烦是不可能的了。 「说来也是惭愧,洛姑娘倾力救助在下,可在下却在姑娘沐浴时唐突了她,心里委实过意不去,所以……」苏承轩缓缓道出此话,话语里满是愧疚,可脸上却无半分羞愧,似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 可洛遥听后得反应倒明显不像他那么冷静,一口茶直接喷到了张小顺身上,呛得她面红耳赤,恨不得马上钻到桌子底下谁都看不见她。 而张小顺的反应显然更为惊讶,瞪着他那双小眼直勾勾得看着面前这位蓝衣少年,他怎么能把这番话说得如此自然?亏了洛遥这一口茶才将他从惊愕中吓醒,看了眼洛遥通红的脸,这才敢确认此言非虚。 「公公公公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苏承轩微微一笑,又做了个揖道:「阁下请放心,苏某不是个浮浪公子,定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那那那就好,这丫头打小就跟我们茶楼里的哥几个混在一处,我们都把她当成是自家妹子看待,如今到了这年纪都还没有寻到婆家,心里也是着急的很,这不……」 张小顺仿佛解决了一件人生大事一般,松了口气,话越说越多,都快把洛遥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 他说得倒是很高兴,苏承轩听着也觉得有趣,嘴角的笑意越发浓了些,洛遥觉得在这么说下去恐怕连自己几岁尿床的事都要被捅了出去,赶忙打住到: 「呃,小顺哥,那边客人好像在招唿你过去。」 「哦?」张小顺回身看了看店内情形,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却还是跟他们道了别招唿客人去了。 洛遥见他走远,方才松了口气,喝了杯茶压压惊。 「你慌什么呀。」洛遥抬眼正撞上他的视线,臊得不行,连忙专心喝起茶来,假装什么都听不到。 「别喝了,早就干了。」苏承轩手肘置于桌面,托着下巴笑看着洛遥的窘样,心里乐开了花,这丫头可真有意思。 「你还好意思说,你刚刚说话的时候就不觉得害臊吗。」洛遥气急,干脆放下碗来直视他的视线。 「可我说的都是事实呀。」 「你!」洛遥语塞,看着他那双笑意盈盈的凤眼,一股怒火冲上心头,想发作又不敢,气得牙痒痒。 「喂!百晓生,你就不能说点新鲜的吗?每天都是这么几个故事来回叨叨,腻不腻呀?」 「就是就是」 一位茶客终是受不了百晓生,发起了牢骚。台下的人乌央乌央也跟着起闹架秧子,都一脸嘲笑地看着百晓生。百晓生气得满面通红,山羊鬍子伴随着下巴一起微颤,拿着摺扇指着台下那个带头人呵道:「尔等粗鄙莽夫,休得放肆!」 「嘿,好小子,还敢骂我!」 百晓生的话如火上浇油,惹得茶客们更加不悦,叫嚷着轰他下台,更有甚者捡起茶桌上的瓜果皮沖他丢去。吓得他抱着头缩进了桌子下不敢出来。 张小顺心急,老闆不在他必须出来主持大局,可不能让百晓生把客人们全都气跑了,跺着脚沖他挤眉弄眼,让他莫要逞一时口舌之快,快快出来给人赔礼道歉。可这个百晓生压根就不往他这边瞧,哆哆嗦嗦得团成一团动都不敢动一步。 张小顺在心里狠狠咒了他一嘴,硬着头皮忙挤出笑来上前打圆场,代百晓生给各位茶客老爷赔不是。 「各位稍安勿躁,这个这个,好的故事不也得要好好琢磨不是,大家就看在我的薄面上容百晓生好好考虑考虑,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哼,说得轻巧,那他方才羞辱我的话要怎么算,难道就这么不作数了吗!」还是有人不依不饶。 「今儿我做主,茶水一律全免,一来是赔罪,二来呢也是感谢各位衣食父母时常照顾我们的生意,让我们这一家子不至于喝西北风,怎么样。」 张小顺面上虽堆着笑,小眼眯缝的都快看不见了,可心里却如同针扎,恨不得把百晓生当酱猪蹄啃了。 到底是龚叔亲自培养出来的人,三言两语就安抚了众怒。洛遥看着他点头哈腰的模样虽有些心疼但更多是佩服之意。 「他可是这座茶楼的老闆?」苏承轩轻敲着摺扇问。 「不是呀,这是龚叔的茶楼,这几日碰巧出门了,就暂时由小顺哥打理。」 他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洛遥,小顺哥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很漂亮得帮百晓生擦干净了屁股,可今日帐本上的亏空定是不好看,要是不想法子补救,让龚叔知道了定是不会轻饶于他。
第13页 茶楼里的茶客们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日尝到了甜头,日后也定会故伎重演来这占便宜。从前大家都碍于龚叔的面子不好发作,现在老虎不在山里了,可不都跑回来欺负小顺哥这只病猫了吗?这可如何是好。 越想越急,越急就越想不出法子,唉,都怪这个百晓生。 就在洛遥万分焦急之时,轻推椅子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那位蓝衣少年离开自己的位子,轻敲着摺扇往台上走去。许是他的气场天生就与四周都不同的原因,大家此刻的注意力都从那张小顺和百晓生上绕开,落到了他的身上。 只见那人先向台下众人做了个揖道:「晚辈适才在台下看了百晓生前辈的说书表演,深受感染,自己竟也有些跃跃欲试。」 说着又对着桌子底下的百晓生作揖,「不知可否借前辈贵地一用,容晚辈也为大家献上一段?」 百晓生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赶忙爬了出来,抱着头冲下台去。众人见百晓生这滑稽模样,又是一通嘲笑,对他指指点点。百晓生下台后则直接猫进了张小顺身后,探出个脑袋对他们冷哼一声,旋即又缩了回去。 只听「当」的一声,众人视线又齐刷刷望向台上。那位蓝衣少年学着百晓生的样子,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摞起衣袖掏出腰间的摺扇便开始了表演。 明明是同一套动作,这百晓生做起来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倒因故作姿态显得有些滑稽,可这苏承轩却做地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想来想去大概也就是差在那张脸上了吧。 「啧啧啧,真是副『祸国殃民』的好皮囊啊。」洛遥嗑着瓜子,翘起二郎腿靠在椅子上,且看他要如何收场。 「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正是豪杰辈出的年代,纵观各路英豪,文有七圣,武有十雄,且个个都是流芳百世,令人称赞的传奇人物。可如若论起这世间,何人最逍遥?何人最狂妄?何人又最目无法度可又有能力无视这些世俗条框?各位看官,可曾知晓?」 说话间张弛有度,抑扬顿挫,有高亢又有低缓,将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抛给大家,让人在激情之余又有思考迴旋的余地,当真是开了个好头,就连洛遥也不经思索,真的有这样的一个人吗?看看其他茶客脸上的疑惑,想来没人猜出来。 片刻过后,苏承轩估摸着差不多了,继续道:「当今世上各国府衙的悬赏榜头名是谁,大家可还记得?」 「哦,你说的可是盗圣靳琉!」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附和。 「说起这盗圣,虽为窃贼宵小之流,可行事作风却又与别人不同。不偷珠宝,不偷金银,也不偷玉石,偷的竟是些乐谱古籍。不仅如此,所拿之物必在三日内奉还原处,且还会留下些批註。 正如三月前,此人从亓国国寺盗出了本书圣手抄的道德经,不仅寺里的僧侣们急得的团团转,就连兵部也派人四处寻找,可三日后这本经书又莫名其妙的又回到了藏经阁内,经书卷页里还夹着张纸。大家猜猜,这纸上写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盗圣(下) 台下一群人抓耳挠扫一番,倒也说出了几个答案,但都被一一否定,只能巴望着眼满怀期待得看着他。 苏承轩显然早有预料,满意得笑了笑说:「纸上写着:『谢三日借阅,现完璧归还。嘆非书圣真迹,实乃可惜。』」 闻言台下笑成一片,叫好声也随之涌起,纷纷促着他快快继续。 张小顺见局面已经完全缓和,心里的乌云稍稍散去了,赶忙叫店里的伙计们招唿客人,盼着把他们伺候好了,能减少点损失。而洛遥起初只想看看热闹,说不定还能有笑话看,可现下她却比旁人听得更入迷,递到嘴上的瓜子更是一刻也不停。 苏承轩扫视了一下台下众人,目光在洛遥那停了片刻,见她桌上地上的瓜子皮,甚至于脸上还留了一片,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世间既有这种妙人,也定有能降住他的人。所谓既生瑜何生亮,可造化弄人,瑜和亮总是双生于世。而这位能降住盗圣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亓国的九皇子晏苏。」 这话锋又转回到了晏苏身上,关于他的英雄事迹,百晓生平日里可没少讲,不过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人竟与盗圣有些瓜葛,一个皇子,一个窃贼,实在有趣,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就连百晓生此时也提起了几分兴趣,他自恃对晏苏的了解无人能比,倒想听听这个小白脸还能说出些什么花来。 「传说有着妙音圣手之称的乐圣鹤老终其一生,写作了一本传世乐谱,可终因战乱不知所踪。众所周知,当今圣上乃是喜音律之人,为了得到这孤本,派亲信遍寻四处才终在一座荒村中找到,珍藏于宫中。 而亓国九皇子亦是个精通音律之人,听闻此事后更是备上厚礼亲访晋宫求取,可终归是不得,在国内逗留许久希望圣上能回心转意。可没过几日,皇上就见到了盗圣留下的纸条,说是今夜三更来取书。 皇上旋即派御林军封锁宫城,更是在御书房布下天罗地网。几百双眼睛就这么死盯着这本乐谱一夜,天刚蒙蒙亮,主将觉得大抵是安全了,松了口气,翻了翻书,想着盗圣也不过如此。就在此时,一张纸条飘了出来,上头写着:『谢皇上馈赠。』
第14页 将军吓了一跳,赶忙仔细看了看书,才发现封面虽是一样,可这里面却全是白纸并无一字啊。」 苏承轩一边讲,时不时还拿扇子比划两下,语气忽高忽低,偶尔拍几下醒木,以壮声势,说者有心,听者更是入迷。 不知不觉间,已是晌午,日头也升到了最高处,隔壁的饭香飘来,勾得洛遥肚子直叫。她看了眼台上台下,苏承轩讲得正兴起,她听得也很开心,可肚子唱的这齣空城计也让她不得不在意。咬咬牙,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茶楼后厨。 「快快快,有什么好吃的,饿死了。」 洛遥在后厨四下张望翻找,把伙计们都吓得不轻,终于在锅里找到了一只即将出锅的烧鸡。 橙黄油亮的鸡皮,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她咽了咽口水,忙扯下一条腿啃起来,如秋风扫落叶,险些连鸡骨头也一块嚼烂吞下,看来是真饿着了。 舔了舔手指上的余味,心满意足,旋即又扯了另一条腿,打算回去边听边吃。步子刚动了几下,脑海里灵光乍现,盯着那盘烧鸡想了会,随手捉了个身旁伙计问道: 「茶楼里平日可会提供饱腹的饭食给茶客?」 小伙计被问迷煳了,想了片刻道: 「这菜单上却是有那么几道家常小炒,可客人们来咱这都是冲着故事茶点来的,没人会留在这吃饭,所以也从来没上过。」 「哦~原来如此,」洛遥转了转眼珠,计上心头,端起吃剩的烧鸡丢下一句话便大摇大摆得往大堂走去,「快多炒几道菜,用大锅,今天大家都饿了。」 苏承轩还在台上手摇摺扇说着书,慷慨激昂,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可台下的茶客们显然没有他那般淡定,瓜果点心早就吃完了,现下正是饭点,任谁都有些飢_饿_难_耐,想回家吃饭可又捨不得这么精彩的故事,面上多少都露出了些难色。 就在此时,洛遥左手端着烧鸡,高举过头,右手则拿着鸡腿,详装做细嗅香气,闻完后又小口小口吃着,每吃一口还闭眼晃脑一副特别享受的模样。 原本两三步就能回到原位,而她倒好,绕着一楼大堂绕了一大圈,又在人群中穿梭来回了三四趟,直至啃完最后一块鸡腿肉,方才回位坐定,开始慢条斯理的啃起了鸡翅。有穿堂风经过,香味布散整座茶楼。 有茶客坐不住了,招唿来张小顺问了问菜单,要了几样小炒。有一就有第二第三,伙计们又开始忙活起来,手上拿着的不再是茶壶和瓜果盘,而是各色菜餚。很快,这一座茶楼就变成了一间饭馆,大家边吃边聊,有说有笑,还不忘听台上的精彩故事。 张小顺适才确实说了今日的茶水全免,可这瓜果饭食却并不在免单的范围内,看眼下楼里热火朝天的模样,今日店里的流水怕是只增不减呀。 洛遥此番心里美哉,一来是为了自己这个绝妙的点子,二来是因为台上的那位。既然是饭点,苏承轩此时肚里也定是不好受,再加上说书从没停歇过片刻,这一上午体力脑力的消耗可非等闲,只怕是比台下的茶客还要饿些。 而洛遥就是看中了这点,现下故意正对着他坐好,翘起兰花指扯下一小丢鸡肉,慢慢送到嘴里,闭眼细细嚼着,一脸幸福。 这一幕也正好落入了苏承轩的眼中,虽然他确实是饿了,可见到洛遥这幅小人得意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一直憋着不便发作,敲了敲摺扇继续道: 「乐谱丢失后,这京城就戒了严,十二时辰都有人巡视,就为了抓住那位盗圣。悬赏的榜文贴遍满京,且赏金之高,稍有点身手的人都想试试,可半个月过去了,这盗圣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可就在十五的那天夜里,宵禁时分,路上空无一人,一跛脚老汉推着板车缓缓向城门走去,异常可怜。行至凤仙阁门外,前方一男子挡住了他的去路,老汉抬起头想要看清来者,未等他开口,男子倒先开了口:『夜黑风高,大爷这是要去哪。』 老汉哎哎几声,用手比划,一脸无辜装。『好高明的易容术,不愧是盗圣。』男子合上了手里的摺扇盯着老汉说道,只见这老汉先是摇头否定,似被这话吓着了,可这男子仍不依不饶盯着他,老汉渐渐放下手来,原本无辜的眼神也露出凶光。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利刃从车内抽出,直指男子胸膛。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男子撑开手上摺扇不退反进,正面迎上剑锋。刷刷两下,剑尖停在了胸前二寸处,卡在了摺扇的扇骨间。 可那盗圣是谁,弹指间又抽回宝剑继续攻击,招式之快竟无法用肉眼捕捉。可男子也不甘示弱,以扇为剑直接迎上,气势竟丝毫不输于他。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二人还未分出胜负。老汉撕下人_皮_面_具,果真是那盗圣靳琉:『好身手,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男子收回摺扇做了个揖:『亓国,晏苏。』 只听刷的一声,一本古籍丢到了他面前,晏苏伸手接过一看,竟是那本丢失的乐谱,再抬头时,这街上哪还有盗圣的身影。轻功之快,世无其二呀!」 醒木应声响起,掌声与叫好声也随之跟来。苏承轩将袖子挽下,看着台下的反应,心中甚是满意,收起摺扇沖台下做了个揖道谢。 回眼望向洛遥方向,看着一桌鸡骨头和她泛着油光的包子脸,憋不住轻笑了一声,把弄着摺扇走了过去。
第15页 「讲得不错嘛,饿不饿呀,啧啧啧,就是可惜了,烧鸡已经吃完了。」洛遥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不怀好意得笑着,还不忘吧唧两下嘴。 「烧鸡是没有了,可刚出锅的包子倒是有,油光光水滑滑的,看着甚是美味。」苏承轩并不上当,自顾自收拾桌上残渣,把自己位子边的骨头都挪到了洛遥面前。 就在洛遥咬牙切齿想要回击之时,一盘蒸蟹摆在了他们面前。 「从老家带来的大闸蟹,都是新抓的,肥的很,苏公子尝尝。」 张小顺额上挂着汗珠,满面红光得站在他们面前,「今天真是多亏苏公子了,饿坏了吧,快趁热吃。」说着说着,眼睛一瞟,一只手慢悠悠爬上了大闸蟹。 啪的一声,洛遥吃痛,揉着手嗔道:「你干嘛!」 「你都吃了一整只鸡了,还吃!这蟹是给苏公子准备的,你别动。」 「小顺哥偏心!我跟你求了这么多天你都不肯蒸给我吃,现在你竟然!」 「去去去,别闹,多大的人了。」张小顺啐了她一口,笑着跟苏承轩道了谢,跑去招唿客人了。 洛遥见他跑远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爪子伸向蒸蟹,可苏承轩却把盘子挪到了自己身边,让她扑了个空:「给我的。」 言罢,拿起盘中的闸蟹在鼻子前闻了又闻,又扯下了一条蟹腿伸到了洛遥面前晃了几晃,这才优雅得剥开蟹壳享受起来,边吃还不忘夸几句好吃。 日头正盛,春意正浓,洛遥的心里只想哭。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跟踪 近几日,苏承轩很忙。自从前些日子在揽月楼说了几段书后,人气大涨,很多人都慕名而来,都指名要听他说书。 这里面有茶楼里的常客,也有刚来的新人,都是专程跑来听书的,其中也不乏许多被他的皮相吸引而来的女眷。这茶楼里站着的,坐着的,都是人。 张小顺自然也跟着忙活了起来。不过他倒是不亦乐乎,看着帐面上每日的流水,心中乐开了花。想着这洛遥平时虽正事不干,还时常给他惹麻烦,可万万没想到这回还真带回了个摇钱树。 为了安顿好这个摇钱树,张小顺特地收拾出了后院最好的一间房,添置了几个古董花瓶,几幅名人字画,以及几本书,专供苏承轩居住,就连洛遥都没这份待遇。 再说这洛遥,这几日也得不着闲,在医馆忙着帮病人诊脉看病。早春时节,天气多变,忽冷忽热。 对年轻人倒还没什么影响,可这老人小孩可就遭了大罪了,一个头疼脑热就能把他们折磨个半死。城里各大医馆如今都是人满为患,就连洛遥的小药摊每日都会迎来那么两三个病号。 虽说都是些小毛病,可终归是关乎性命之事,半点来不得马虎。别看洛遥平日总是游手好闲,可一旦搭上脉诊上病,包子脸上也会露出难得的认真之态。 「这,怎么样啊。」阿婆见洛遥眉头紧锁,一句话都不说的模样,心下有些担忧。 「张婆婆且放心,只是些风寒,不打紧的。吃几服药休息两日就好了。」洛遥撤回搭脉的右手,提笔在纸上走了几遭。 「那就好,那就好。」阿婆收回手,捋下捲起的衣袖,「最近的天,怪得很!一会颳风下雨,一会日头又晒得慌。我这把老骨头呀,怕是没几日活头,迟早给折腾毁咯。」 「婆婆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就沖您这个精神头啊,再活个二三十年绝对没问题的。」洛遥带着笑宽慰道,搁下笔走到后头的药柜那抓药去了。 「就属你这个丫头,嘴最甜,跟抹了蜜一样,」阿婆嘴上似嗔,可依旧难掩笑意,「不过最近也是奇怪,这街里街坊的好些人都病了,可是去那些个大医馆找大夫时,大夫们全都出诊去了,这不才都跑来找你来了吗。」 洛遥抓药的手一滞,感觉胸口似被人锤了一下,有些闷。这老太太,还真是个直肠子,「好多大夫都出诊了?这是为何?未免也太巧了些吧」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吗,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个大夫呀,都被请到宫里,给那位公主看病去啦。」 「那位公主?阿婆您说的可是那位得了怪病一直睡着的昭宁公主?」 「对对对,就是她。我听说这赏金可高得很,够买下整条灯市街了,」阿婆瞪圆了眼,伸开双手比划起来,「我说洛家丫头,你不去试试吗?」 「我就算了吧,听说连宫里的御医都治不好,我还是别去丢那脸了,搞不好还会出人命呢。」洛遥綑扎着药草包,打趣道。 「也是,姑娘家家的,还是不要去招惹那份晦气,还是早点寻个正经婆家,早早嫁人的好,其实你的条件不错,人长得也水灵,要是没了那块胎记,肯定早就嫁到好人家去了。」 洛遥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赶忙把药塞到她手里打主道:「张婆婆,你的药,早晚各一次,温水服送,可别记岔了。对了,您的孙子快下私塾了吧,您不用回去给他做晚饭吗?」 「哎呀,你瞧我这记性,把这事给忘了。我这就回去,可别饿着我的小乖乖。」洛遥搀着老太太出了门,迎面跑过来一队卫兵,险些撞个满怀。 「婆婆您没事吧,撞着了吗。」 「没事没事,不打紧的。」张婆婆拍着胸口顺着气,「这是哪位官老爷家的啊。」
第16页 「看着像是国舅爷家的。」 「那就难怪了,听说国舅爷家里啊,这几天丢东西啦,好像是那个盗什么,盗,盗,这盗什么来着?」 「盗圣!」洛遥这一叫差点没把老太太吓背过气去。 「对对对,就是那个什么盗圣,好像还留了张什么条?丫头你也要小心着些,可别让贼人惦记上。」 洛遥将老太太送到街口道了别,回身迎着夕阳往茶楼走去。心里惴惴,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事有蹊跷。 「嘿嘿嘿,想什么哪,这饭菜都凉了,还不快吃。」张小顺用手肘推了推洛遥的手,看她出神的模样实在好笑,「真是奇了,平时就属你最能吃,今儿是怎么了,大傢伙都快吃完了你还不动筷,难不成你要成仙啦?」 一阵哄堂大笑后,可洛遥还是这般,皱着眉,筷子在碗里搅动着,若有所思的模样。 可张小顺有些慌乱,这丫头,该不会是病了吧。 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蹭了蹭衣服,右手背搭上她的额头,右手贴上自己的比较起来,「没发烧啊,遥遥,你可别吓唬我,快说,怎么了。」 「我没病,就是」洛遥不耐烦得把他的手推开,「心里有些事没想清楚,憋得难受。」 「哟,你还有心事了。」张小顺听了正想嘲笑她,可转念想了想,凑了过去,「可是为了那苏公子?」 「算是吧。」洛遥放下碗筷,眉头尚未舒展。 「丫头原来是动了春心了,不错不错。」张小顺心喜,这丫头,终于开窍了。 「他最近晚上是不是经常外出?」 「是有这么回事,说是出门逛逛,散散心。」张小顺重新端起饭碗,吃得更香了。可洛遥显然没有他那么乐观,啃着右手手指,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夜已渐凉,明月高悬,洒下一片清凉。 更深露珠,连巡街的官差也都打着哈欠回家睡觉去了。白日里人声鼎沸的灯市街,此时也空无一人,静得出奇,只有微微虫声,与点点星光相互低语交谈。 蒙蒙夜色中,一淡淡人影从茶楼后院走了出来,借着门外高悬的两个灯笼所发出的微弱光芒,藏蓝的衣衫隽秀的脸隐约可见,不是苏承轩又是谁呢?只见他张望了会,见没人这才轻手轻脚得掩上门扉,向着东市方向走去。 身影尚未走远,揽月楼隔壁的医馆也传来了轻微开门声,一张包子脸探了出来,看了看左右,迅速侧身挤出,轻轻带上门,也向着东市的方向去了。 夜风经过,街边店铺的招牌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被吹得吱呀作响,在夜幕的衬托下,听着十分慎人。 洛遥搓着手臂取暖,耸着肩跺着脚,躲在一条夹巷里,时不时探头看一眼目标。见他走远了些,点着脚尖从夹巷里走了出来,小跑几步跟上。 为了不暴露自己,隔了些距离又猫进了旁边小摊的推车后面。对着自己的双手哈了口气,搓了几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又探出头目测着距离。 可这僻静的街道上,哪还有什么人影。洛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瞪得比先前更大了些,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尽量把身子往外探,仔细观察着街上每个角落,真真是没有半丝人影。 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起身拍了拍土,惊愕得四下来回看,心中又是惊又是怒,锤了一下小摊车。 「嘶——」洛遥吃痛,整张脸五官揉成一团,揉着手。 「姑娘这是何苦,这么作践自己,我会心疼的。」 幽幽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吓得洛遥浑身一震,转身看向背后,并无一人。她不甘心,从房梁到小巷,就连街旁装泔水的木桶也不放过,可确实没有人。 「姑娘在找什么,可是在找在下。」 不等洛遥回身,一柄长剑已架于她颈处。冰冷剑身与水凉夜色,透骨之寒直渗皮肉。 「你是谁。」她强装淡定,可颤抖的身子却一下子把她全都出卖了。 「姑娘在找谁,在下便是谁。」悠扬的男声从背后传来,似乎还带着点笑意。 「你是盗圣。」 「哦?何出此言。」 「国舅府最近频频失窃,且都留有字条,自称是盗圣。官府早在几日前就把城门锁了,普通百姓要想出城,都要被搜身,所以你一定还在城里。可带着这些赃物终归是夜长梦多,你干脆一连几天连续在作案,就是为了让官府把夜间的兵力全都集中到侯府,而放松城门的戒备,以便你趁着夜色方便脱身离城,逍遥快活去。」 洛遥尽量用最平缓的语气说完这些,捏着拳头壮胆,「而且,我还知道,盗圣究竟是谁。」 「哦?这话倒有趣,说来听听。」 洛遥感觉脖子上的剑离自己的肌肤又近了几寸,深吸一口气道:「你是苏承轩。」 话音随着夜风散去,飘向了何方。夜深如漆,静谧无声。 过了良久,身后人方才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洛遥虽早有预料,但听到他的默认后,心还是像_被_蹂_躏_了一般,闷得喘不过气:「理由有三,第一,在揽月楼说书的时候,你对盗圣的了解,显然已超出一个局外人的范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与他是故交要么你就是他本人; 第二,初见你时,你身受重伤,而当时青城山上巡逻的捕快众多,你的伤极大可能是在暴露行踪之后被他们围追堵截的时候落下的;
第17页 第三,你从不跟我们提起自己的出身,而且,国舅府的那些失窃案也都是你来了之后发生的,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洛遥说完最后一个字,觉得轻松了许多,身子也不颤了,只是比先前还要冷了些。 「说得好!」 熟悉的声音传来,洛遥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幽幽火光在夜幕中跳动,由远及近,映照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藏蓝的衣衫翩翩摇曳,腰间别着一柄青白玉骨扇,手中提着灯笼,熟悉的脸庞,熟悉的笑脸。 洛遥有些不敢相信,瞪圆了杏子眼看着眼前人,不正是苏承轩。那,身后的人,又是谁?脑子里像炸开了锅,一时间竟无法静下心来好好思考。 眼前人笑意盈盈,如朗月入怀。可现下这个情形,洛遥只感觉到沁骨之寒。 「这丫头的确如你所说,聪明得很,你打算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苏承轩理了理被吹乱的衣摆,淡淡说道。 「这世间,只有死人的嘴,是最牢靠的。」 凉凉夜色,泠泠晚风,吹得灯笼里的火苗轻跳,半明半灭。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抓贼 风吹过街道,拂过衣袂,撩起发梢,街旁小店铺的木头门也跟着吱呀作响。 洛遥此时心里却异常平静。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说这话的人一定没有切身体验过刀斧加身的感觉。她自嘲了起来,没想到,这短短几天,自己竟被人用剑胁迫两次,还真是个易被抓的体质。 「时辰差不多了。」苏承轩将灯笼提起,轻轻一吹,四下的光线瞬间变得昏暗。春水般温婉的笑容也随之淹没于夜色之中。 洛遥与他,不过咫尺距离,却如天涯之隔,辨不清他的神情,更看不穿他的心思。 月黑风高夜,最适合杀人了。 洛遥干脆闭上了眼睛,咽了咽口水,开始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颈上的利剑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反而放松了对她的施压,刷的一声,有宝剑入鞘的声音传来。 洛遥觉得奇怪,刚想睁眼看个究竟,面前飘来一声:「冒犯了。」一双坚实有力的手环住了她的背后与膝间,她突觉脚下一空,险些失声叫了出来,下意识用手揽住了身旁之人的脖子。抬头看去,视线正撞上苏承轩深邃的眸子。 自打出生以后,她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并不怎么熟识的男子这么亲密得抱着。缩下头,虽有凉风拂面,脸上的灼热却不减半分。 「乖乖的,别出声。」温热的吐气与鼻息轻吹她的脸颊,有些痒,包子脸变得更加滚热了些。 未等她收拾完心情,只觉身子有下坠之感,原是苏承轩抱着她三两步蹿上了屋顶。洛遥显是吓着了,手指紧捏着苏承轩的衣领,原本平整光滑的布料竟无端被她揉出许多道褶,但她却浑不知,包子脸刷白无色。 「放轻松,别紧张。」话音未落,苏承轩跑了几步,后脚一蹬又越上了另一间房梁。脚尖刚轻触及瓦片,还未及发出声响就已奔向了另一处。 洛遥紧闭双眼,手指牢牢拽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手。听着耳边的风唿啸而过,心脏仿佛马上就要冲出胸膛。这是她第一次在屋顶上窜行,而且还是被这样强迫着,不知会被带到何处,心终是不定。 「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停止了咆哮,她有些后怕,缓缓张开了眼。现在似乎站在一个极高的阁楼顶上,四面开阔无遮挡。下面坐落着一间方正的府邸,看宅子的规模和建筑,其主人的身份地位定是不凡。 只是这夜深时分,宅子里却仍是灯火辉煌,不似夜间,府兵众多,把守着各个通道大门。 「这里是?」洛遥心中犯疑。 「国舅府。」开口的是苏承轩身旁的一位白衣男子,半散的头髮舞于空中,飘逸却不凌乱。嘴角轻挑向上,眉眼间写着不羁与狂妄。 洛遥认出了他的声音,他就是先前用剑胁迫自己的人。因紧张,暂被抛于脑后的气愤与恐惧如雨后春笋般一瞬间都冒了出来,一股脑全都冲上天灵盖,推搡挣扎着要下地。 可抱着她的手却加大了气力,「别动,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摔出个好歹来,我可不负责。」 洛遥闻声便安静了下来,往下看了眼,有些头晕,不敢再乱来了,恨恨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带我来这里作甚?」 白衣人听了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丫头,真是有趣。刚才的聪明劲都哪去了,难不成都被风给吹跑了。」边说还边沖自己手心吹了口气。 洛遥气得牙痒痒,心中愤愤不便发作,没好气地道:「你是盗圣,靳琉。」 「正是在下。」白衣人迷眼笑看她。 「那你们带我来这是要干嘛,想偷完东西然后跑掉栽赃嫁祸于我不成。」 白衣人又是一通爆笑,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洛遥气得不行,恨不得马上割掉他的舌头。 「抓贼,」苏承轩脸上也露出了无奈之色,「你不是怀疑我吗?那就只能带你过来,亲眼看看这贼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洛遥半信半疑,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也只能乖乖听话。 高处不胜寒,洛遥被风吹得不禁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苏承轩见了,调整了一下身子,挡在了风口。
第18页 「嘿,嘿,来了来了。」靳琉有些兴奋。 洛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戒备森严密不透风的侯府里,开了一扇小门,一辆小木平板车亮了头,车上装有两个大木桶,磕磕绊绊推出了门,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跟上。」又是一场房上飞奔,这回洛遥心中虽还是紧张,但她至少敢睁开眼睛看着前方了。 因跑路带起的风拂过她的脸颊,似乎还带着一丝酸臭味,仔细一闻,感觉像是泔水的气味。小推车上放着的,原是泔水桶。 他们为什么要追着一辆泔水车跑?这么晚了,那位少年推着两桶泔水是要去哪呢? 洛遥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有些想不过来,可他们却停下来脚步,站在了一堵废墙根下。她抬头一看,「城隍庙」三个斗大的字赫然映入眼帘。看来这里应是城东荒废已久的破庙。围墙颓败,残缺不堪,还不及一人高。站在外面能清楚的看见庙宇里的情况,而里面却无法看到外面。 借着这面墙以及夜色的遮掩,他们静静得站在外面看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夜风潇潇,虫声簌簌,树影婆娑。 少年推车进了院,停下四下里张望了会,捋起衣袖,捏鼻子伸手在桶里搅动翻找着。不一会儿,一个青花瓷瓶就被拉出了木桶。他又从车上拿了块抹布胡乱抹了几下,蹑手蹑脚得进了庙,却空手走了出来,推起车左右顾盼了会才离开。 竟是家贼所为。 洛遥心中暗暗吃惊,想起方才与他们二人对峙时候的情景,有些羞愧,不敢抬头看他,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无妨。」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向苏承轩。他也刚巧在看自己,柔情似水,笑靥如画,包子脸上又烧了起来。 「走吧,送你回去休息。」 回去的路上,洛遥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不似来时那般沉重,心头的千斤坠也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復返。许是习惯了这樑上飞奔的感觉,她不再紧张,反倒享受了起来,想像自己现下已化身成了一只鸟,自由翱翔于天际,无拘无束。 一缕悠远飘渺的檀香缓缓沁入心脾,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似乎是从苏承轩身上传来的。 也对,这人讲究的很,洗净晾干的衣物都要拿紫檀香熏过才肯穿。许是因为运动了的缘故,出了汗,香气才散了出来。不过,这也挺好,檀香迎身,洛遥觉得甚是心安。 枕着他的胸膛,抬眼看着夜空。难得能这么近距离欣赏到月光,竟有些感动。快要十五了,月亮也圆得差不多了。 「不如我们,找个高点的地方,饮酒赏月如何?」话已出口,洛遥才觉察到不妥,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好呀,揽月楼楼顶如何?倒随了这个名字了。」 她有些吃惊,又偷偷笑了起来,心里暖暖的。 「云水遥望,皓月当空。风景正好,岁月。。。无忧。」 揽月楼楼顶上,洛遥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得冲着月亮走去,踉跄两步眼看就要栽下楼。苏承轩伸手拉住她,轻轻一拽,她便软绵绵得倒向他怀里,唿唿睡了过去。 苏承轩有些伤脑筋,他本意只是不想让她摔下去,现下这情况他也没料到,只得调整坐姿,让她睡的更舒服些。 「你怎么知道我也栽进来了。」靳琉斜靠着屋顶,手中转着酒杯,目光却望向了远处。 「出发前我问过卫英,他说你已经几日没来消息了。要知道晋国的情报一直是你传递过来的,你不可能在把我找来后就玩失踪,这不是你的风格。」 见洛遥的头髮有些乱,苏承轩便帮她将髮髻挽在耳后。 「果然如此。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怎么回去?还有,东西找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接近答案了,解铃还须繫铃人,找个时间要再去拜访一下晋宫。」苏承轩一口饮尽杯中酒,「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能把你激出来。」 「哼,你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损成那样了,我再不出来阻止,将来怕是很难继续在江湖上混了。堂堂盗圣被抓了现行,还被打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靳琉剜了他一眼,喝口酒继续道,「我说你损我也就算了,还把自己夸成那样,你亏心不亏心啊。」 苏承轩笑出了声,重新将酒杯斟满:「挺好的。」 「那她呢?」靳琉指了指他怀中的软糯的小包子,脸上露出了坏笑。 「意外。」苏承轩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并不接茬,只简单回了一句。 靳琉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切了一声,吃起了花生米,不再理他。 苏承轩望着月亮,回忆涌上了心头。树林里的误解,湖边的再遇,茶楼里的点滴,因着那张包子脸,仿佛并没有那么无趣,不自觉扬起嘴角,「一个美丽的意外。」 「哦?」靳琉一下子来了兴趣。 苏承轩掏出怀里的狐尾腰坠,微弱的光芒因夜色的衬托变得明显,「这些天腰坠一直都有反应,我虽不知是否与她有关,但冥冥之中总觉得,她不一般。」 靳琉神情有些失落,看来这个答案也不合他的口味,看了眼小包子熟睡的模样,竟有些心疼,「我还以为你这棵千年老树终于要开花了,唉,可惜了。」
第19页 苏承轩笑而不语,看着月亮微微有些失神。 慢慢长夜,唯有一轮明月,千年万年孤寂如是,流照人间。不过好在,今夜,还有星辰作伴,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瘟疫 洛遥一大早起来,人有些迷煳,头痛得紧,三大碗早茶灌下去也未见得清醒过来。所以当张小顺问她问题时,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一个劲地在那点头,觉得他有些唠叨,趴在桌上一动也不想动。 「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啊。」 张小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个丫头,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竟还敢大晚上跑房顶上喝酒,好在没出事,不然他可怎么向她师父交待。估摸着要等她完全清醒过来至少还要再过上一个时辰,张小顺无奈,默默给她把茶水蓄满。 「都怪苏某,昨夜未能及时阻止她,让她醉成这样。」苏承轩起身向他作揖道歉。 张小顺忙说:「这怎么能怪苏公子呢,都……」 「对嘛,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酒呢,是小包子自己要喝的,屋顶赏月的主意呢,也是小包子提出来的,谁让她自个儿酒量这么浅,一杯就倒了。这归根结底啊,都是她的错。」 张晓顺低头看着苏承轩身旁坐着的白衣公子,只见他抖着二郎腿,拿着鸡腿啃得正起劲,心里有些犯嘀咕,又有些不自在,问道:「这位是?」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来这找我办点事,办完就走。他素来口无遮拦,望张小哥不要往心里去。」苏承轩眉头轻微跳了两下,旋即又恢復自然。 「哟哟,苏公子你这就见外了不是,既然是你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们揽月楼的贵客,有事尽管招唿,不必客气。」 「有事,」靳琉头也不抬,继续啃着鸡腿,勉强从齿间挤出两句话,「再来盘花生米。」 「呃,好好好,马上叫人给你拿。」张小顺强撑住笑容,「苏公子你们慢聊,我先去招唿客人了。」 「去吧去吧,花生米别忘了。」靳琉挥了挥油腻的手以示道别。 「你倒是真不客气。」苏承轩无奈地摇了摇头。 「嘿,嘿,嘿,醒醒,醒醒。」靳琉吃饱喝足后,对眼前熟睡的包子来了兴趣,曲起食指敲她的头,「说正事了,醒醒。」 「哎呀,你能有什么正事。」包子有些不耐烦,挥开他的手自顾自继续睡。 「嘿,我这暴脾气,」靳琉恼了,撩起衣袖就要掐过去。 「是关于昨夜那位少年的事。」苏承轩抿了口茶淡淡说道。 包子蹭的一下抬起头,先前的倦意一扫而空,瞪圆了杏眼问:「什么事!」 「哟,醒啦。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明天呢。」靳琉接过伙计递来的花生米,还不忘挖苦她两句。 不等洛遥发作,旁边的茶客倒又发起了难。今天苏承轩自请休息几日,百晓生又开始登台讲他那些老掉牙的段子,惹得茶客极其不满。 「我说百晓生,你不是号称这天下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要不你也给我们讲两段盗圣的故事?」 「就是就是。」 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都跟着附和起来。百晓生撑开摺扇,昂首挺胸,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这种宵小鼠辈之事,也值得搬到檯面上一说?」 洛遥一听忍不住笑出了声,看着眼前坐着的这位活生生的盗圣,脸上的表情都僵硬了,更是笑得不能自已。 嗖的一声,一阵风从她耳边擦过。 「哎哟喂。」百晓生反手揉起自己的背,「何人,何人……哈哈……暗算……哈哈哈哈」 话还没怎么说全,自己竟忽然笑起来。起初只是干笑两声,可笑着笑着就笑弯了腰,抱着肚子,越笑越大声。脸涨得通红通红,表情似笑又似在极力克制不笑出来,太阳穴上的青筋也跟着冒了出来。膝盖慢慢弯下跪在地上,最后干脆躺倒在地打起滚,笑声也随之变大,传遍了整座茶楼。 茶客们从未见百晓生如此失态,这番滑稽的模样逗得大家也跟着笑起来,还以为是什么新的表演,竟还有拍手叫好的。 洛遥觉着奇怪,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靳琉却端着碟花生米凑到她跟前,笑着问:「好笑吗?」洛遥见他周身寒气逼人,咽了咽口水,忙摇头说:「不好笑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根据靳琉打探来的消息,昨晚的那位少年叫南小飞,家住城外月牙泉畔的月牙村,家中还有一身患腿疾的弟弟叫南小石,和一位重病在床的老母亲。村子里的年轻人都离乡打拼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少妇孺。 最近村子里闹瘟疫,南小飞为了筹钱给村里人看病,这才偷拿国舅府里的物什换钱请大夫。 所以现下,在这间破旧到勉强能够挡风遮雨的小木屋里,一张摇晃的木桌和若干板凳,后面便是灶台,上面简单放着几个厨具,苏承轩在喝茶,神情自若,似在欣赏一处景色宜人的庭院;靳琉最是坐不住,在屋里踱来逛去,左看看右摸摸,一脸嫌弃;而洛遥夹在他们俩中间,显得最为尴尬,沖靳琉挤眉弄眼,让他别瞎动别人家的东西。 「你,你们,是谁?来干嘛的?」一七八岁的小男孩显是被这三个不速之客吓着了,小圆脸始终不敢抬起,眼睛不停在三人间瞄来瞄去。 「你叫小石吧。」靳琉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你哥哥他……」
第20页 「你哥哥他拜託我们过来看看,他最近有些忙,腾不出时间。」苏承轩抢过话头,放下碗柔声说着。 「原来是哥哥的朋友。」躲闪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目不转睛得看着他们,满是欣喜,「那,那哥哥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洛遥见他期盼的眼神,实在不忍伤他的心,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很快就会回家的。」 「那,那你们随便坐,地里还有活,我先去了,一会回来给你们做晚饭。」听到苏承轩的回答,他有些喜出望外,想再问点关于哥哥的事,可地里的活又耽搁不得,只得忍住满肚子的话干活去。 瘦小的身影,一瘸一拐,抗着比他还要高出半个身子的锄头向外走去,为了跨过门槛,不得不用双手帮着抬起左腿迈过去,继而又抓紧门框,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门上让右脚也跟着过去。洛遥看在眼里,心也似被双手用力揉搓一般,疼得不行。 「哟,小包子,同情心泛滥了吗?这可是贼的弟弟啊。」靳琉看它表情抽搐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 「你个贼,有资格说这个吗!」洛遥没好气得回击了一句,靳琉有些吃瘪,连苏承轩这个木头人都笑了几声。 洛遥不愿再理会这个冷血的人,别过头去,却看见旁边的小木门敞开了一条小缝,看得她有些心里犯毛。 好奇心驱使她凑近仔细瞅了瞅,只有黑黢黢的一条缝。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觉,她不死心,轻轻推了一下,把门缝扩大了些。突然,半张枯黄干瘦的脸闯入她的视线,一只眼空洞无神,嵌在眼眶里,毫无生机。 「啊——」洛遥吓得倒在地上,瞪着眼光张嘴却说不出一句整话。 苏承轩与靳琉闻声而起,踹开木门,拔剑对着门内,做出御敌之态。可似乎并没什么出奇的东西,一张床,一套桌椅,以及,一位被撞倒躺在地上的中年女人,骨瘦如柴,衣不蔽体,头髮胡乱揉作一团盘在头上。 「娘!」正当三人诧异之时,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位少年,推开他们跑进里屋,慢慢扶起女人抱在怀里,对着他们吼道:「你们是谁!谁让你们进来的!为什么要打我娘!你们到底要把我们家逼到什么地步!」 一连串的问题把他们问得有点闷,洛遥看了看眼前这位少年,脸上布着许多雀斑,与先前的小石长得有七分相像,他就是那晚的少年南小飞。 「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话一出口,就连洛遥都觉得一点可信力都没有。 南小飞腾出一只手,从桌上摸了一把剪刀握在手上,颤巍巍得伸向他们,在空中胡乱划着名,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别过来,不然,不然我就。」 「你就怎么,杀人灭口,你觉得你行吗?」靳琉冷笑着看他,「你就不怕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 南小飞的手倏地停在空中,缓缓放下,眼神也开始变得飘忽不定,显然靳琉的话起作用了。 「还是先把你的母亲扶上床吧,地上凉,躺久了对她身体不好。」苏承轩的话提醒了他,南小飞轻手轻脚得抱起母亲,走到床边安顿好,轻轻盖上被子。 母亲一直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嘟囔什么。南小飞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仔细听着:「我,我看到,小荷了。」 南小飞忽的感觉自己的心在油锅里滚过一般,勉强挤出一丝笑,「娘,好好休息。」 「哼,还挺孝顺。」靳琉见他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南小飞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耸了耸肩,甩开他手,愤愤然说:「你们要怎么处置我,我都认了,只要不伤害我娘还有石头,我都听你们的。」 「嘴倒是挺硬的,说吧,为什么偷东西。」靳琉坐在板凳上,敲着二郎腿说。 「为了救人。」 「哦?为了救人就去偷东西?」 「那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南小飞对他吼道,因气血沖头脸上涨红,眼中似乎有泪光在闪烁,「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出生的,哪里知道我们的苦衷。没钱就请不到好大夫,治不了村里人的病,那石头,石头就完了!」 洛遥实在看不下去,想要过去安抚他,却被苏承轩拉住了手。见他蹙眉摇头,洛遥只得忍住。 「我必须要赚好多好多,好多好多钱,要救石头,不然,不然」南小飞双手抱着头低下,胡乱抓着头髮,眼中的泪在框里打转几下,终于落了下来。 洛遥顾不上苏承轩的阻拦,甩开他走到南小飞面前,正想伸手摸他的头,可他却忽然转身跑出来门,徒留他们仨在屋里干瞪眼。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献祭 洛遥回过神来,跟着南小飞追了出去,可终归是不熟悉这座村子,不仅人没找到不说,自己反倒迷了路。四处转悠着,越走越没边,完全不知道转到了何处。 「都怪你,小杂碎!」 「要不是你,我娘也不会染上瘟疫。」 「你们一家子都该被丢进湖里祭了。」 不远处隐隐绰绰传来几名稚儿吵闹的声音,洛遥心疑,循声跑过去看个究竟。一片小菜地,看这土壤的湿度与松软度,就知道主人对它的精心爱护。可奇怪的是,菜苗都被人连根拔起胡乱扔了一地,刚松整完的土地也遍布脚印。 沿着土埂向前走去,见三五个孩子围做一团,各个面目狰狞,对着他们圈在中间的孩子,又是打又是踹,甚至还拿小石子丢他。仔细辨认,中间缩成一团,抱着脑袋伏在地上动都不敢动的孩子,不正是南小石吗。
第21页 洛遥两三步冲上前,拽开那些个孩子,护在小石面前,对他们呵道:「你们这些孩子,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长大了还得了!」 带头的孩子摔了个屁股蹲,疼得紧,揉着痛处指着洛遥张口便骂:「要你管!你个老太婆!」 一阵微风吹过,洛遥眉头跳了两下,表情也僵硬了,撩起袖子啐道:「好呀,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真把我当病猫了不成。个个皮痒痒得紧,今儿不给你们几个点教训,你们就不会长记性。」 说着就拧起带头孩子的耳朵把他提了起来,孩子吃痛,哎呦哎呦连连求饶。 「那你们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小石了。」 「嘶——,不敢了不敢了,哎呦,疼」 「那就快滚。」 其他孩子见自己老大这幅怂样,早就做鸟兽状四散跑开。带头的孩子看洛遥松了手,赶紧跑远,见她没有追上,又弯腰捡了块小石子沖他们丢去,转身又撒丫子跑了。好在距离远,孩子的气力又不足,石子还未及他们近处就落了地。 洛遥吁了口气,蹲下身子查看起小石的伤。好在都是些擦伤,有些地方破了皮流了血,没伤及到根本。 「别怕,是我,他们都走了。」洛遥轻拍他的背宽慰道。 许是受了惊吓,背上有些微颤,紧紧抱着头的手稍稍松开了些,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红眼圈,看着甚是心疼,「菜地,菜地都被踩坏了。」 「没事没事,我们再种回去,来,唿撸唿撸毛,吓不着。」洛遥搀着他站起来,扶他到田埂处坐下休息,自个却扛着锄头打理起菜地。可是她哪干过这些呀,一刻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改变不成,还险些祸害了其他好苗。这菜地看着好打理,可没想到实际做起来却这么难。 小石拖着脚走了过来说:「姐姐,谢谢你,还是我来吧。」 洛遥看他瘦小的身子,瘸拐的腿,却还咬着牙捧着小苗,小心翼翼得栽回土里,有些羞赧,又有些心疼。 「他们一直这么欺负你吗。」 小石手里的动作停了会,似有话要说,可终还是咽了回去,低着头继续干活。 「瘟疫什么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洛遥见他不回答,有些着急。 「水神生气了,没有祭品送过去,村子里的瘟疫就好不了。」 「你说什么?祭品?」洛遥心里有些发毛,小石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她。 「按规矩,今年应该轮到我们家出孩童做祭品,可是哥哥不同意,村里人硬要把我丢进湖里,可哥哥又把我抢了回来,错过了献祭的时间,村民们就染了瘟疫。」过了良久,小石终于又开口道,「都是我不好,哥哥才会这么辛苦,村子里的人才会对娘那么不好。」 说着说着,小豆点顺着圆脸滑了下来,钻进土里。洛遥擦了擦他的脸,想说几句暖心话,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能默默把他抱在怀里,轻拍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原来,这月牙泉存在千年,一直是村民们的生活支柱。而月牙村也一直有个传说,每年初春,月牙泉涨水之际,就是水神降临村子的时候。为了让村子能长久繁荣,村民们都会祭出村里十岁以下的孩童,供水神享用。 这祭品歷来都是按次序由各家依次献出,今年则刚好轮到南家。南小飞死不同意弟弟小小年纪就成为祭品死去,不惜毁了今年的祭奠抢回小石,这才受村民们唾弃。又刚巧今年村子里还闹起了瘟疫,人心惶惶,大家都觉得是水神生气了降的灾,所有的错就都落到了南家,这才使他们沦落到了这番田地。 洛遥抱着小石,静静听他诉说哭泣,远处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炊烟裊裊升起,飞鸟归于林中,田间劳作完的村民三两结伴,有说有笑得向着自家走去。多么美好的田园画卷,可如今看着,怎么就这么刺眼。 心中的苦水似已倒尽,小石的眼泪也流干了,揉着眼睛抽泣。洛遥接过锄头拉起他的小手说:「走吧,回家吃饭。」 小石不说话,任由她这么拉着走。一路上,洛遥为了逗他开心,嘴皮子一刻都没有歇息,不停找乐子逗他。可他脸上的乌云却始终未见消散。 「小荷姐姐就是这么没掉的。」 洛遥听到小石在轻声嘀咕什么,便静下来不做声。可他似乎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低着头默默走着。二人就这么沉默了一路。约莫还有几步路就到家了,可小石突然停下脚步,拉住洛遥的手说:「姐姐,你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洛遥有些奇怪但还是同意了,虽不知他要去哪,但总觉着这时候应该顺着他的心意。沿路穿过许多人家,一家人的欢声笑语隔着墙都能听见,只是不知,这些落入小石的耳中,是怎样的滋味。 「你们是不是来找哥哥麻烦的。」小石突然开口。 「为什么这么说呢。」洛遥被问得有些诧异,心里嘆到,真是个敏感的孩子。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怪哥哥,哥哥他心里很苦的。自从五年前,小荷姐姐被他们当成祭品丢到湖里,哥哥就再也没笑过了。」小石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不可闻。 小荷?南家难道还有第三个孩子不成?而且早在五年前就成了祭品死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石的话一直萦绕在洛遥耳边,久久不曾散去。 「就是这。」
第22页 洛遥收回思绪,眼前石子路尽头赫然是间祠堂,装修得极其普通,天色已晚,小石不回家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村子的祠堂,里面摆着很多蜡烛,哥哥说那叫长生烛。每一根蜡烛都代表着村里的一个人,上面都刻了名字,谁没了就会把那根蜡烛点上,供在这里。」 听了小石的解释,洛遥有些明白了,看来小石是来这给她的姐姐上香的。 「可是,小荷姐姐的蜡烛,一直都点不着。」 「为什么?」 小石摇了摇小圆脸,憋着嘴说,低头踹起了脚边的石子,低声说:「大家都说,姐姐是带着怨念死去的,这么些年,怨气一直不散,蜡烛就一直点不着。」 洛遥握了握小石的手,傍晚的风有些凉,吹起一身鸡皮疙瘩。眼前的这间祠堂也看着颇为阴森。 祠堂里光线昏暗,只一排排蜡烛在祠堂深处闪着幽幽的光,条条红绸从樑上垂下,轻飘飘得晃着面前。蜡油顺着烛身缓缓流下,似是在低声哭诉。 供桌前面跪着位少年,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闭着眼嘴里轻轻念着经文,一脸虔诚并没有察觉到旁人,不是南小飞又是谁。他身后静立着的一白一蓝两位少年,正是苏承轩与靳琉二人。见南小飞正在祭拜,后进来的洛遥与小石不敢打搅,也立在那静静看着。 一段经文过后,小飞一击掌,低头许了个愿。深唿一口气,起身掏出火摺子,走向供桌,将面前的蜡烛点上。 幽幽火苗跳起,小飞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悦之色,小石也跟着握紧了洛遥的手,眼中微微闪着光。可火苗没跳动多久,就渐渐萎缩直至最后消失不见,小飞脸上的笑容也随之烟消云散。 可洛遥分明看到,小飞的身边站着个七八岁那般大的小女孩,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漆黑如墨的瞳,穿着件并不合身的大红喜服。适才,就是她,在小飞点燃长生烛的时候,踮脚伸手把火苗掐灭了。 看着小石眼中的光渐渐消失,隐隐有泪光闪动,紧握的手也松了下来,洛遥顿时怒上心头。这些人简直欺人太甚,竟然连这唯一的心里慰藉也要毁掉,当真是险恶至极。 一时急火攻心,大跨步冲上前,不顾其他人异样的目光,一把抓住小女孩的手骂道:「你这小丫头,不回家好好吃饭,来这瞎胡闹作甚!」 小女孩瞪着圆眼,惊讶的望着她,估摸着是被吓着了。可洛遥并没有因为她装可怜而收手,正要继续说教,可苏承轩却突然发问: 「遥遥,你在跟谁说话。」 这话听得洛遥一头雾水,转头看向他们,见他们都皱着眉,一脸茫然得看着自己,她也犯了煳涂。又往小女孩方向看去,可哪里有什么小女孩,她的手正怪异得举在身前,只抓住一片空气。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灯节 「所以你就把她灌醉了?」 苏承轩刚把小飞小石兄弟俩安抚好送回家,身上疲惫得紧,只想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可刚回到客栈,就看到桌上趴着一个包子,旁边还放着个酒罈子,看来还是个「酒酿包子」,靳琉则拿着笔在她面前来回比划,显然是在考虑画什么。 「我是在帮她,」靳琉啃着苹果,用手敲着桌子,理直气壮道,「小包子她被吓得不清,怕是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看着这俩活宝,苏承轩捏着眉间摇头嘆气:「你先回去睡吧,这里我来照顾。」 靳琉苹果啃到一半,听到这话丢下苹果,怪里怪气得看着他说:「怎么照顾啊?」 「你忘了早上揽月楼的张小哥说了什么吗?」 「谁啊?」靳琉挠了挠头想了一会,「那个大鼻子是吧,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苏承轩敲了敲摺扇,笑着道,「快去睡觉。」 「切。」靳琉白了他一眼,抱起酒罈子大摇大摆走了。 看着面前的红面包子,苏承轩笑着摇了摇头,把她抱回了床上,轻轻盖上被子。刚欲出门,被子就被她踢到了地上,心里无奈嘆口气,只得帮她重新盖好。看她现在这昏迷的模样,一时半会怕是走不开了。 村子里也很静,客栈外高挂的灯笼摇摇缓缓,灯光飘忽不定,伴着月光一起闯进窗内。苏承轩把弄着摺扇,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这把摺扇是前些日子过生辰的时候,父亲赠与他的,扇面上的桃源图也是他亲手所绘。只是尚未题诗,算不上是完整品。本来也没想拖这么久,可最近老天爷似乎总在找他的茬。 现下看着这个面色红润的小包子,他突然有了题诗的兴致,取过笔三两下就写上了。 小包子嘴里嘟囔了起来,手伸出被子在空气里一通乱抓。苏承轩偷笑两声,将她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又把她往床里面挪了挪。红扑扑的包子脸在枕头上一晃一晃的,看着甚是可爱。 「狐狸哥哥。」嘴里的呓语声不停,看来这丫头还真是被吓得不轻,竟然还梦到了妖怪。 夜已深,村子里一片寂静,唯有虫鸣不绝于田间。 而此时,月牙村外,月牙泉畔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一个银髮少年赤_裸着上身盘腿静心打坐,另一旁,一名青衣女子忙着捣药,额间有朵莲花装饰。 「公子,药好了。」 少年并没有开口,仍是在那静心打坐。
第23页 青衣女子轻轻撩起他的银髮,后背处露出一道可怖的黑褐色蜘蛛状疤痕,向着脖颈处延伸,看着甚是可怖。 青衣女子并不在意,端着药往伤口上抹,银髮少年隐隐有些吃痛,眉头微微蹙起。 「这泉水灵气充沛,对伤口极有益。公子还是该好生将养着,切不可再让它扩大了。」 「既已开局,断无收手之理。」 青衣女子闻言,似早有所料,不做声,只心里轻轻嘆了口气。 翌日,靳琉睡了个好觉,早起精神甚是舒爽。山里的空气也较之城里要清澈许多,他心情大好,哼着小曲下了楼,却见苏承轩早已坐在大堂里吃早饭。 「哟,起得真早,小包子呢,还没醒吗?」 「不是你把她灌醉的吗?这么问可是心虚了?」苏承轩并不看他,兀自布着茶。 「这丫头,酒量是真的浅,看来下回还是别让她喝了。」 「知道就好。」 「切,那要不要去叫她,总不能真让她就这么睡上一天吧。」靳琉说着,抬腿便要往楼上走去。 「不用了,她一大早就出门了,带着药箱,说是要给村里人诊病。」 靳琉停下脚,憋着气拿扇子指着他道:「你大爷的,竟敢耍我?」 苏承轩笑笑并不理他,夹了个水晶包子往嘴里送。 洛遥敢保证,自打接管医馆以来,诊过的病人全部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看过的多。至于她是怎么回来的,她也记不得了,只是顺着脚的意思,一步一步挪回了客栈。 「水,快给我水。」 当第一口茶水滑入喉咙的时候,洛遥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甘霖,足以拯救她的灵魂。 「哟,咱这医圣什么时候成茶圣了。」靳琉无论什么时候都想着挖苦她两句。 洛遥狠狠剜了他一眼,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打理他,连筷子都懒得动,直接用手抓起肘子啃起来。 苏承轩坐在一边自顾自看书,时不时往她碗里夹两口菜,帮她蓄满茶,提醒着:「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别噎着了。」 「怎么样啊,大医圣,这瘟疫可能治好。」 「还好,就是一普通瘟疫,吃点药就得,也就因为村子里没大夫,不然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洛遥勉强从满嘴的食物中挤出一句话。 「可以啊小包子,还不算庸医,那我就放心了,不至于弄死人。」靳琉拿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笑着说,「我这可是在夸你,真心的。」 「谢!谢!」 咚咚咚,外面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敲门声。 「进来。」苏承轩头也不抬得说道,专心看着书,眉头微蹙。 一张雀斑脸探了进来,洛遥着急忙慌地招唿他进来说道,「小飞,快进来快进来,我跟村里人都打过招唿了,瘟疫治好后,没人再找你们麻烦了。」 「谢,谢谢。」小飞低着头,双手在裤子上来回搓着,不敢抬头看他们。 「不用谢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洛遥刚想回答却被靳琉抢了话。 「对,对不起。」 「诶,没事没事,无须在意。你只要把东西都还回去,我们就当无事发生。」这话从靳琉嘴里说出来,吓得洛遥差点被水呛到。 「我,我偷东西是,」小飞脸红着脸,双手不停揉着衣角,有话却不敢说。 苏承轩似乎察觉出了异样,放下书问:「怎么,还有什么隐情么?」 小飞仍旧耷拉着脑袋,衣角揉得更快,过了良久才道:「这国舅爷,他,他」 「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 可小飞却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视他们道:「他不是人!」 房间里倏地一片沉默,三人对他的话甚是震惊。 「我亲眼见着的,国舅爷他晚上会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还吸人血。」 小飞眼神不定,咬着嘴唇,声音都快带出哭腔,「我就想趁大家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多赚点钱,早点从那里脱身,所以,所以」 屋里寂静无声,屋外却热闹非凡。苏承轩率先打破沉默: 「听说今天月牙泉那里有个花灯节,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散散心。小飞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需要照顾,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夜幕笼着村子,似母亲抱着怀里的孩儿一般,用温柔的月光注视着村里的每一个人。 月牙泉畔,清泠的泉水从两山夹缝中奔突咆哮,飞旋直下,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四散于湖面,抹出一缕淡淡飘渺的水雾,转而便恢復了平静。湖面如梳妆镜,将漫天的星斗都载入其间,银光粼粼,迷濛得不似人间。 湖水旁边,有跪着向湖中央流放莲花灯,低语许愿的村民,也有忙活着在孔明灯上写写画画的一家老小。点点灯火,寄託着放飞者的心愿,乘着夜风慢悠悠得飘转而上,欲与星辰作伴。 苏承轩从一老太手中购来一朵纸扎的莲花灯,点上灯至于湖边,闭上眼在心里许了个愿,轻轻把花灯推向了湖中央。幽幽火光在水面上打着转儿,忽明忽灭,缓慢而艰难地向着湖中间游去。 洛遥好奇,问道:「你也信这个吗?」 苏承轩笑了笑,回她:「过几日是我母亲的冥诞。」 洛遥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嘴,挠挠头不敢看他。 「你可以不用陪我,想玩就好好玩,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第24页 「那我去了,你自己好好的。」洛遥顺着这个台阶走了下去,话音未落便跑开了。 夜晚湖边的空气甚是清新,深吸一口,觉得体内的杂物都被清理殆尽。洛遥追着草地里的点点萤火,享受着山林淳朴的气息。 「小飞的话,你怎么想的。」靳琉见洛遥走远,肃着脸问道。 「半真半假,」苏承轩甩开摺扇,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不过利用好了,说不定会是我们解开谜底的钥匙。」 又一盏孔明灯缓缓升起,却不知载着的是谁的梦。 靳琉会心一笑:「我知道怎么做了。」 洛遥追了半晌,终于力竭一屁股坐在了岸边的草地上,欣赏起这湖光山色,私心想着,改天等茶楼里大傢伙儿都有空了,就带他们来这踏踏青,转换一下心情,尤其是小顺哥,可别叫他忙得掉钱眼儿里去。 「都怪你都怪你,莲花灯沉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哥哥再给你买一个便是。」 身旁不远处,妹妹哭着嚷着要哥哥赔她一朵莲花灯,哥哥急了,慌手慌脚地帮她擦眼泪,不停认错安慰她。 洛遥看在眼里,突然想着如果小荷还在,南家现在应该也是这么一副其乐融融的情景吧。一时感慨万千,思绪飞出去七八里远。 恍惚间,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小女孩,正想走近再看清些,可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 许是夜色昏暗,自己看错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水魅 诊了一天病,又逛了这么久的花灯节,洛遥现下真的是筋疲力尽,回到客栈胡乱洗了个澡,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月光枕着星辰睡下,参加灯节的人流已渐渐散去,万家灯火此刻也归于静谧,唯月牙泉畔泉水叮咚。有风自南而来,轻撞着纱窗,吱呀一声推窗而入,撩起她额间的碎发,仿佛要闯入她的梦乡。 洛遥迷迷煳煳觉着鼻尖的有浓郁的青草香,耳边有娟娟流水声,身上也扎得慌。缓缓张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客栈的床上睡着,反而倒在一片草地上。 坐起身发现四下并无人,抬头望望夜空,除了浩瀚星斗还有落落孔明灯徐徐而上,环顾周身,只点点萤火环绕。看来自己在花灯节上玩得太兴起了,以至于做梦都梦到这月牙泉。 可是这个梦,为什么觉得这么真实?洛遥掐了掐自己的脸,竟有些吃痛。心里嘀咕,做梦原来还会觉着疼,看来平素大家说的都是假的。 忽而有清笛声传来,宛转悠扬,如泣如诉,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之感。洛遥循声望去,远处有细碎火光飘来,由远及近,向着月牙泉处来。真是奇了,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放花灯?还伴着笛声,真真是娴雅之极。 洛遥无事可做,抱着双腿下巴抵着膝盖,听着清笛赏着湖光。远处的细碎火光已飘至她眼前不远处,依稀可以辨出是一根蜡烛,火苗伴着笛声律动,明灭不定,蜡油顺着烛身流下,上头好像还刻着什么字。 后面跟着一位小女孩,虽穿着新嫁娘的大红喜服,可却寒气凛凛。柔顺的黑髮自然垂至脚踝,齐齐的刘海下一双黑瞳衬得肤色极为惨白,桃色的嫩唇间搭着根翠绿色的竹笛,哀怨的笛声惹人心疼。 洛遥觉着这小女孩看着有些面熟,可脑子里乱做一锅粥,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她背后隐约露出了两个矮小的傢伙,仔细一瞅,鼻长嘴尖,青面獠牙,发出咯咯咯的奸笑声,看着像是话本子里经常出现的地府小鬼,甚是恐怖。 它们手上各执一条铁索,向着后面的黑夜延伸。本来这阴森的小女孩就让她觉得很是不舒服,再添上这两个小鬼,吓得她不自觉的往后躲了躲。 可当她们再走近些,洛遥却愣住了神。铁链的另一头拴在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手上,嫩白如葱的手被勒出道道血痕。可小男孩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小圆脸上一双漆黑的双目空洞无神,只怔怔地看着前方,任由他们牵着,步履僵硬地向前走去。仔细辨认,竟是南家的小儿子南小石。 洛遥慌了,张口便要喊,可话到嘴边她才发现,自己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不知他们要将小石头带到哪去,急得满脸通红却还是说不出话,一跺脚沖了过去。 没跑几步正撞上了一堵墙,额头撞得生疼,险些晕过去。揉着脑袋抬头看,可面前空荡荡的哪来的墙。拍拍土站起来,伸出手向前慢慢探去,竟然真的摸到了坚硬之物,向四周延展,是一面空气墙。 眼见她们带着小石头就要往湖里走去,洛遥却还是发不出声,碍着这堵墙又没办法亲自冲过去救人。 挥拳锤着空气墙想引起小石头的注意,手都拍得生疼通红也不见他有任何回应。反倒是那位小女孩发现了她,脸上微微露出些惊讶之色,笛子声也跟着打住,可旋即又沖她诡异一笑。 洛遥突然重心不稳向前栽去,面前的墙不知什么消失了。顾不上这些,站起来拔腿向他们跑去,可忽然风云变色,地动山摇,她又栽了一跤还吃了一嘴的泥。轰隆隆的巨响铺天盖地袭来,抬头望去,吓得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见原本平静如镜的湖面忽然涨起了水,似乎被人搅动了一般,水流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千层巨浪冲破湖面的束缚,至顶青天,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洛遥奔袭而来,犹如千军万马沖向敌人,气势汹汹,欲将对手杀之而后快,很快就把她彻底吞没。
第25页 鼻子、嘴巴、耳朵瞬间就被湖水灌满,迷得她睁不开眼,脖子好像被人狠狠勒住,将她牢牢困在水里,强烈的窒息感压迫全身,意识渐渐模煳,眼皮沉重。 也许就是梦吧,明明只是个梦,为什么这种濒死的感觉会这么清晰? 「遥遥!遥遥!」 一声声唿唤敲击耳膜,洛遥听着心烦,她很累,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也许睡一觉就好了。正当她要进入梦境之时,突觉双唇贴上了对柔软之物,一股清澈的气息缓缓吹入口中,鼻腔肺里的痛苦之感稍稍缓和。 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沉在水中。而面前有位少年,正环住自己的腰,用嘴为自己渡气。隽秀的脸庞,散发与蓝衫飘于水中,光影交错,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见洛遥恢復了点意识,苏承轩抱着她,划动着双脚向着水面游去。岸上靳琉伸手接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二人拽上了岸。 「唿,唿。」洛遥大口喘着气,如获新生,惊慌得看着眼前的人。苏承轩先把她送上岸,自己再爬上来,显然也是累着了,拧着衣衫喘着粗气。靳琉则露出了鲜有的忧色,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小,小荷!」 不知什么时候,小飞跟着他们冲到了月牙泉畔,瞪圆眼看着湖面,呆若木鸡。 洛遥喘匀了气,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湖面。此时的湖水已平静如初,澄澈如镜。 湖中央立着位七八岁那般大的小女孩,鲜红如血的嫁衣,面色却苍白凝雪,甚是刺眼,墨黑的长髮飘扬于风中,一双黑瞳黯然无神,寒意深切。 「小荷,是你吗小荷。」小飞怔着脸向前走去,岸边的水湿了布鞋他也浑不知,要不是苏承轩及时拉住,怕是要栽进湖里。 「她,就是你妹妹小荷?不是五年前就死了吗?」 可小飞却充耳不闻,只木木得望着她不做声。 靳琉刚想追问,湖面却突然有了反应,微弱的光从湖底亮起,一幕幕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湖面上晃过。 有欢声笑语从从湖里传来,夕阳余晖中,一满面雀斑的小男孩背着一个小女孩,有说有笑地从田埂中穿过,向着炊烟飘起的地方走去。 风一吹,这一合乐画面忽的都被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小木屋,屋内光线昏暗,床上躺着位小男孩,小圆脸红扑扑的,额前还敷着块毛巾。 床边站着个小女孩,年纪与他相仿,正忙着在盆里洗毛巾,为他换上,一脸焦急。一个年纪稍长点的少年端着碗药进来,一勺一勺餵着那名生病的孩子。 叫嚷声从门外响起,一群人面目狰狞,扛着锄头带着镰刀闯进了他们家,打破了宁静。少年与他们争吵了起来,有人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不知是谁,拽着小女孩的手就往屋外拖。小女孩挣扎着向自己的哥哥伸手求助,可少年已自顾不暇,抱着头缩做一团痛哭着。 洛遥想再看看屋里的情形,可画面却转换到了别处。木头搭成的祭台高耸在湖边,周围站满村民,各个手举火把将它围了个水泄不通。 祭台之上,小女孩身着血红嫁衣,手脚皆被捆得扎扎实实,因恐惧缩在角落低声抽泣,睁着圆眼惊恐得看着四周。 一人走上祭台,拽起她的头髮将她推了下去。台下的村民随之变得亢奋,高举火把低吼着。女孩泪光盈盈,哭喊着求救,可岸上的人却只是漠然地看着她摔下祭台,沉入湖底。 还未等他们从这骇人的场景中回味过来,哀怨的笛声再次响起,隐隐能听到稚女啜泣的声音: 「哥哥,为什么不救我,五年前为什么不救我?!你拼了命地保护小石,却偏偏抛弃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小荷,我没有!」小飞捂住耳朵蹲下,带着哭腔低声吼道。 「湖底好冷,不如就让小石来陪我吧。」 洛遥一惊,湖里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干涸,红衣女孩吹着笛子浮在空中,而她的脚下,却露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数条铁索横跨期间,交错之处赫然捆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昏迷的南小石。 苏承轩和靳琉最先反应过来,正要冲上去救人,黑洞里爬出一个个面容狰狞,臂长过身的黢黑小鬼拦在他们俩面前。 好在二人都是身手不凡的箇中高手,见情况不对迅速拔剑迎上,与它们杀作一团。 可这些个小鬼却个个刀枪不怕,即使被砍掉了臂膀,也能重新长出来继续战斗。而地上的残肢抖动几下,竟又生出了一个小鬼。越聚越多,只怕再耽搁下去,就连他们俩都性命难保。 此时湖中,小石还是昏迷不醒,束住他的铁索拽着他便往下拖,眼瞧着就要堕入那无尽的黑洞之中。 小飞仍旧抱着头蹲在那哭,苏承轩和靳琉二人与小鬼缠打成一团,动作不似开始那么敏捷,身上也挂了不少彩。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苏承轩手上的剑一刻不停 ,脑子飞速运转,思考着突破口。他觉得这笛声有异,宫商角徵羽,一一对应着小鬼的一举一动,灵光一现,不再一味防守,对靳琉道:「掩护我!」 靳琉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委,但还是想都不想,靠了过去,帮他把扑面而来的小鬼都斩于剑下。苏承轩则不顾一切得沖向女孩,欲斩断她手中的竹笛。忽然双腿被人抱住,低头一看竟是小飞。
第26页 「不要杀她,求求你不要杀她。」 「放手!」苏承轩急火攻心,踹着脚想甩开他,可他不知哪里的力气,挣扎半天竟还死死抱着。 正当他们斗得如火如荼之时,笛声戛然而止,原来不知何时洛遥已经顺着铁索爬到了小石旁边,想用匕首砸开束缚将他救出来。可还没等她撬开铁链,红衣女孩就已发现了她的行动,举起竹笛就要向她的脑袋砸去。 「遥遥!」 苏承轩第一次感到这么心慌,好像有人正要当着他的面抢走他最宝贵的物什,心如刀搅般一阵剧痛。可竹笛刚举过半空还未等落下就停住了,不知何时,小飞已经冲过来抱住了女孩。 鼻子两侧的雀斑因被泪水润湿过,在月光下隐约发光,爽朗的笑容却似暖阳,伏在女孩的耳边说: 「小荷,别怕,哥哥陪着你,无论去哪,哥哥都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女孩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原本无神的双眸渐渐有了光。二人就这么抱着,加速下坠。擦着洛遥的边落了下去,消失在了黑暗中。 「哥,哥。」只留下这么一句话稚女的唿唤声,萦绕在她的耳边。 束着小石的锁链突然间松开化为云烟,失去了支柱,洛遥和小石失重往下坠,好在湖水重新上涨,将二人托住。 待到洛遥抱着小石游上岸,月牙泉又恢復了平日的肃静,平整无一丝水痕,盛满一池月光。 洛遥抱着小石,看着湖面发呆,苏承轩收回剑,坐到了她身边却一句话也不说,就连最爱闹腾的靳琉,此时也笑不出来,望着远方不做声。 「洛姐姐,你怎么哭了。」小石转醒,一脸茫然得看着洛遥,伸出小手想擦掉她眼角的泪水。 夜风拂过湖面,路过各个熟睡的屋子,吹进村头的祠堂。供桌的一个角落,亮起两根长生烛,相互倚靠着。上头刻着的两个名字,一个叫南小飞,另一个叫南小荷。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分段 ☆、皇榜 「你确定把靳琉留下善后。」洛遥骑在马上,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渐行渐远的月牙村。 「放心吧,他能处理好的。」苏承轩嘴角微扬。 自打月牙泉水魅事件后,洛遥心情一直不好,就连给村民们诊病时也险些抓错药。要不是有苏承轩随时跟在她身边盯着,说不定还真会闹出人命。 再说说这次事件中受苦最大的,莫过于南家的小儿子南小石了,没了哥哥,他就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柱。明明还是个稚儿,却要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压力。洛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帮他治好腿疾。 若单说村里的瘟疫,洛遥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治得差不离了,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她一直猫在客栈里苦读医书,钻研药方。但小石头这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她就算再尽心也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小石的病没治好,她倒是险些得了抑郁症。 当洛遥失落地走下楼吃晚饭的时候,靳琉抓着她那俩黑眼圈嘲笑个不停,她急火攻心差点就和他打起来。苏承轩却并不理会二人,拿出一副拐杖说道:「这些天闲来无事,按着小石的身高做的,明天你拿去叫他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于是,第二日,苏承轩就把洛遥从床上拽了起来丢到马上,说是带她回去。洛遥奋力挣扎,死抱着桌子腿不放,壮着胆子对他吼道:「我不走我不走,小石他们家的事还没解决,我不能走。」 苏承轩却冷笑着一遍又一遍地拭着剑锋不说话,看得她毛骨悚然,半晌才开口:「剩下的事就交给靳琉,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必须回去,不然怕是要魔怔了。」 所以就这样,洛遥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跟在他后面,三步一回头地回了城。 「你们回来了。」张小顺见洛遥垂着头进了门,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笑容渐收,上前问道:「怎么了?可是累着了?」 「小顺哥。」洛遥见到那熟悉的鹰钩鼻一下子就扑了上去,连日来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上心头,眼泪也跟决堤了一般落下。 「这丫头,真是的,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撒娇。」张小顺拍着她的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终归是心疼得紧,连连安慰个不停:「收拾收拾好好休息一下,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苏承轩站在门口,夕阳洒在他稜角分明的脸庞,为他的脸镶上金边,连笑容也比平日看着更加暖和温柔。 晚饭过后,洛遥舒舒服服得洗了个澡,躺在自己的雕花床上,心里的压力也较之先前减少了大半,思绪也清晰了很多。 虽说是离开了月牙村,可心里头终归是没法完全放下,小石的腿到底该怎么治?靳琉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真的能处理好村里的事吗?那些个村民以后还会再欺负南家吗?想着想着,困意渐起,这才想起,晚饭后苏承轩给了自己一些香料,让她睡前焚上一块,说是有助于睡眠。呵,还这可真是个妙人。 「醒醒,醒醒。」 洛遥缓缓转醒,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庭院。一树满开的海棠花映入眼帘,阳光自是极好的,透过娇艷的花枝碎开一地的明媚。旁边是一汪池塘,水波荡漾,底下细碎的鹅软石清晰可见。偶有花瓣随风轻舞,落在水面上,惊跑了池塘中的几尾锦鲤。另一边是一片药铺,嫩绿的小苗刚刚破土而出,衬得黢黑的土壤生机盎然,看着甚是欣喜。
第27页 「你来啦。」 洛遥转过头去,一个穿着红嫁衣的稚女站在她面前,脸色虽然惨白,可脸上的笑脸却如这阳光一般暖洋洋的。 「小荷?」 「嗯,我马上就要入轮迴了,这之前就想来跟你道声谢。」 洛遥见到这般笑靥,放下心来,她终于是放下心中的执念了。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不可见,阳光透过她照射到洛遥身上。 「你家真漂亮。」 这话说得洛遥一头雾水,正想追问什么意思。整个庭院开始天旋地转,小荷的身影几不可见,只留下一句:「其实我们俩,挺像的。」 洛遥勐地睁开眼睛,熟悉的帷帐,熟悉的房间,熟悉的薰香,原来这回,真是一场梦。 屋内的薰香似乎燃尽,小荷的那番话一直迴荡在洛遥的脑海里,怎么赶都赶不走,害得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干脆就起身到院子里透透气。 还没走几步,就见一蓝衫少年摇着摺扇在院中踱步,似乎有什么心事。洛遥笑着走上去搭话:「睡不着吗?」 「只是觉着今晚月色不错,走出来走动走动,散散心。」 「也就你有这种闲情逸緻了。」 「那你呢?薰香难道没起作用。」苏承轩转身看着她,眼神温柔,堪比月光。 「你的香倒是真挺有用的,不过……」洛遥低下头,踹着脚边的石子,良久才道,「刚刚梦到了小荷。」 「哦?她可是说了什么?」苏承轩眉头微微蹙起。 「她过来跟我道别,说是马上就要入轮迴了。」洛遥沉着脸,看着夜空不再做声。 茶楼院中并无什么特别的景致,只一张石桌,两个石凳。苏承轩步行至一个石凳处坐下,拿摺扇轻敲另一把凳子道:「坐吧,站着累。」 洛遥临着他坐好,双手托着下巴支在桌上发呆,良久才歪着脑袋问:「有个哥哥,真好,你说是不是?」 苏承轩嘴角的笑容突然僵住,可旋即又恢復了正常,撑开扇子摇了摇说:「是呀,平常人家的兄弟情,当真是令人羡慕得紧。」 洛遥觉着他这话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嘟着嘴皱起眉陷入了沉思。啪的一声,一柄摺扇敲在了她头顶上,不等她发作,行兇之人却率先开口了:「你还记得小飞说过什么吗?」 洛遥揉着脑袋想了想,眼珠从左转到右,突然灵光乍现:「国舅府!」 「哈,还算有脑子。」苏承轩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你不是想帮他们吗,那就帮人帮到底。」 「你是说,调查国舅府?」 苏承轩笑而不语,摺扇轻敲手心,似乎在谋划着名些什么。洛遥越看越瘆的慌,用手肘拱了拱道:「小苏,你怎么了?」 「小苏?」摺扇在空中一滞,笑意却更甚。 到底是四月里的风,即使入夜,也不寒人,挺好的。 翌日,洛遥觉得身体酸痛,可头脑却难得十分清醒,还多亏了苏承轩的薰香,昨夜睡得甚是安慰,自打出发去月牙村那日起,论这睡眠质量,当属昨日最佳。 睡饱了心情就好,心情好了就像出门逛逛,可一个人又逛着无趣,便无意问了一句:「小苏,陪我出门逛逛呗。」 苏承轩正在房里看书,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随便问问,可没想到他竟放下书卷,望了望窗外的天,说了句: 「好。」 于是乎,就有了现下这番情景。 苏承轩把玩着摺扇,穿着他一贯喜欢的藏蓝衣衫,神情自若地走在大街上。身旁跟着一个小包子,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拿着糖人,嘴里还吧唧吧唧嚼个不停,东瞅瞅西看看,嘴边全是糖渣子。在路人眼里,这两人的气质真真是极不相符。一个高雅一个庸俗,天晓得他们为什么会一块出来逛街。 偶尔还会有一两个姑娘朝苏承轩抛个媚眼,丢个香囊过来寄託相思。可他却视若无物,只是拣着阳光好,摊子又多又热闹的路段带着洛遥逛着,偶尔还要提醒她两句,不要吃太多,一会要是吃不下正餐,怕是会招张小哥训话。 走着走着,却见街道拐角处聚了一群人,洛遥好奇跑了过去,苏承轩刚想伸手阻下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摇着头嘆口气也跟了过去。 人群中间是个告示牌,上头新帖了一张皇榜,旁边站着俩卫兵,看这服饰像是国舅府上的府兵。 「上头写了什么。」洛遥点着脚看了半天可还是看不全。 「皇上在民间寻找医术高人,为昭宁公主诊病,若治好了就赏黄金万两,加官进爵。」 「啧啧啧,还是皇上有钱。」洛遥啃下最后一个山楂糖,觉得心里甚是满足。 正当她闭眼细细享受这酸甜滋味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一片譁然:「真没看出来,这人还挺有本事。」 「说不定又是个去送死的草包呢。」 …… 洛遥睁开眼想看看他们在说谁,可眼前这情景却吓掉了她手上的糖人。人群之中,苏承轩正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皇榜,并没有留意到众人的非议。洛遥推开旁人,好不容易挤到他面前,瞪着杏眼没好气地问:「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苏承轩挪开皇榜,看了眼包子,笑着说:「揭皇榜呀。」 「你还懂医道?」包子歪着脑袋问,真没想到这人还是个高手,和他待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完全没有发现,真真是深藏不露。
第28页 可某人却爽朗一笑:「你不是懂吗?」 ☆、北冥 论起这晋国国内的庭院景致,这第一自然当属晋宫无疑,可这第二嘛,恐怕就要花落这段国舅的私人侯府了。 说起这段家,原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门小户人家。可因着家中的么女嫁入皇家,不出半年又成了皇后,这块门楣才得以光耀,真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兄长段国舅也因此受到皇上的重用,频频委以重任,提刀四处征战,屡建战功,保卫了晋国边境数十年的安定,最后官居一品军侯。皇上更是大手一挥,特赏了这座自己亲自设计的宅邸。朝野上下,宫城内外,这段式兄妹的恩宠当真是无人能及。 洛遥现下,正以「贵客」的名义,坐在段府的前厅,品着上等的绿茶。旁人听着确是羡慕得紧,可她本人心里却慌乱得不行,想要强装镇定,可身体动作却又僵硬得不行,借着茶杯的遮挡偷转着眼珠打量四周。几个时辰前,她还只是个在街上闲逛的自在江湖郎中,现在却因为一份莫名其妙的皇榜被「请」到了当朝一品官员的府邸里。 然而身旁这个罪魁祸首却始终都是一副享受的姿态,一审二观三品,似乎要将这茶里的各中韵味都转入了他的舌尖。就连府中上茶的婢女,行至他身旁都会偷摸打量两下,含羞一笑后又退至一旁,低声与身旁姐妹谈论着。而洛遥在茶馆里练就的一双尖耳,现下也正派上了用场。 「你看那位公子,竟比女人还要美上三分。」 「他,他刚刚沖我笑了。」 「得了吧,大白天的莫要再说痴话了。」 「听说他是揭了皇榜自请来给公主诊病的。」 「我听说隔壁越王爷推介了许多巫医,都没医好,皇上一气之下,把他们都给杀了。」 「啊!那这位公子,会不会有事呀。」 洛遥听不下去了,端着茶杯都手微微有些颤,觑了一眼苏承轩,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可他倒好,偏偏还能如此悠闲地在这品茶,谁给他的勇气。 上等的明前绿,从翠绿喝至无色,可侯爷还是没有露面,半晌也只等来府里的一个通传:「二位,不好意思,侯爷今日公务繁忙,恕不能亲自招待二位,还请海涵。」 「侯爷为国为民,日理万机,我们怎敢有怨言。」苏承轩回了一个礼。 「府里的客房已经收拾妥当,膳食也已备下,二位请随我来。」 到底是朝廷一品官员的府邸,不仅饭食一流,就连客房的布置也极为考究。当然,古玩字画什么的,洛遥并不感兴趣,她的眼里只有那张床鸡翅木雕花的床。四角挂着碧绿丝绦,上头繫着香囊,躺在其间,垂下红罗帷帐,枕着金丝软枕,加之苏承轩特质的薰香,不消多久便昏然入眠。 风中带着咸咸的海味,疾驰过耳边。洛遥觉着有些奇怪,睁开眼,整片浩瀚星河闯入了她的眼眸,与她似乎只有咫尺距离,好像伸手就能触到。她有些不敢相信,揉揉眼,张得更大了些。 「你醒啦。」 这下让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的耳朵。直到她指尖真实地触及到他熟悉的面庞,细长的笑眼,以及银白的长髮时,她才确定,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她的师父,回来了。 搂住他的脖子,缩进他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肆意撒着娇,把近日里受到的委屈,全都化作泪水,一股脑全都倾吐出来。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少年嘴上虽是在责怪,可嘴角的笑意却难以掩盖。 「不要!只要我还没长大,师父就得永远陪着我,是不是。」 少年只是笑着,抚着她的长髮,目光投向远处道:「但愿吧。」 身旁有云雾环绕,坐着的这一尺见方的地方似乎也在移动,洛遥奇怪,小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来回打量着四周。 「别看了,这是九重天,我们坐着的,乃是大鹏鸟。」 「师父,我们去哪?」 「去北冥,你不是喜欢大海吗?」 大鹏鸟长鸣一声,缓缓向下俯冲,带起的风有些急,洛遥缩在师父怀里,觉得异常安心,抬头看看漫天星斗,俞行俞远。忽的一下,只见大鹏鸟一头扎入水中,溅起朵朵水浪,泛开层层白练,再浮上来时,竟化作了一条大鱼,隔着水吟吟低唱。 少年用修长的手帮着洛遥拂去面上的水滴,透过指尖,她看见一轮婵娟半没入水中,水天皆被镀上了一层柔柔的银光。偶有白鲸从水中一跃而起,优雅的身姿映在月轮中。四周伴着咯咯的浅唱声,浪花也跟着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敲打着礁石,靡靡之音浑然天成,宛若箜篌天籁。 「生辰快乐,沁儿。」少年垂下头,柔软的唇轻抵怀中少女乌黑的墨发,闻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芬芳,眼中隐隐泛起泪光。 洛遥一心沉浸在这美景之中,并没有听到少年说的话,也没有觉察到他心里的哀伤。海风自水天交际之处而来,携着月光拂过他们的脸颊,冰冷的水滴掠过其身,带走了的不知是谁的泪花,可带不走的终是那满目的忧伤。 一袭白狐裘袄之下,少年抱着怀中的少女,静静而处,如诗如画。北冥鲲上,星辰月下,一半是影,一半是光,光影交错,虚幻莫辨。 「遥遥,将来你会恨我吗。」少年目光无主,不知看向何处。
第29页 洛遥听了有些好笑,抬起头眨巴着杏眼问道:「师父,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恨你。」 少年并不搭话,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心思:「我在揽月楼等你。」 「师,父,师父,啊——」 洛遥揉着屁股,惺忪着睡眼,缓了许久才想起来,这儿是京城段国舅府上的一间客房,而自己刚刚翻身掉下了床,屁股摔得生疼。纵使屋内薰香暖意融融,可终是抵不过心里淡淡的失落感。 竟然,又是一场梦,又是一场空欢喜。 就这么呆坐了许久,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凉意透过地面直抵心头。她把被子从床上拽了下来,裹在身上,团成一团。望着窗外遥不可及的玉盘,眼角总觉得有些湿润,大概是被风吹久了吧? 「阿嚏。」洛遥揉着鼻子,打了个寒噤,轻拍一下脸颊为自己打气,站起身走到窗前正欲关窗,却见院中有隐隐白光,晃得她眼睛不爽。探出半个身子左右顾盼着,却见一个身影在月光下拭着剑。到底是谁?这么深的夜,这么凉的风,究竟是谁有这般雅趣? 院中有棵满开的桃花树,白日里远眺只一团粉嫩,现下被月光捧在手中,似掌中瑰宝,发出银色的光。昏暗夜色之下,落英随风,一片,两片,自他的额间,肩头,剑锋宛转而下,徘徊迂迴其身,正要缓缓零落于地,却因突起的一阵旋风,又重新扬至半空,伴着剑锋所及之处,忽而直上,又急转俯冲抵地。藏青衣摆随之飘扬,似在起舞一般,引人入胜。柔软与刚硬结合,野蛮和温情碰撞,看得她热血沸腾,险些鼓起掌为他叫好。 虽说之前在月牙村看到过苏承轩用剑,那时是英勇杀敌,现在却有种阴柔之美,真是个风月妙人。 许是舞累了,最后一招似平沙落雁,剑尖直至面前石桌,挑起酒罈子上裹着的红布,浓浓酒香随着夜风四散开来,连洛遥舌尖上的味蕾都被勾了起来。 刷的一声,宝剑滑入了剑鞘,苏承轩轻轻拂去额间的汗珠,重新整了整衣衫,长吁了口气。拿起桌上的酒罈,冲着天上的玉盘跪下,稜角分明的侧脸此刻却并无一丝表情,眼中有洛遥从未见过的冷漠。大概是光线昏暗,自己看的不太真切吧。 浑浊的酒水自半空中泠泠而下,混入黢黑的泥土中,向着低洼处缓缓流去。他脸上至始至终,不露半分神情,肃着的脸看着竟有些慎人。 洛遥越看越奇怪,这还是他平日里认识的那个笑意浅浅,目光柔柔的苏承轩吗? 「这么晚,还不睡吗?」冷冷的声音响起,吓了她好一大跳。 「我,呃,我。」 「夜里凉,别再踹被子了。」 洛遥脸一红,叉腰怒道:「才没有,你可休要污衊我。」 「哦?」苏承轩转过身,熟悉的笑靥又重现在他隽秀的脸上,把她的怒气冲散了大半。 哼!祸国殃民!洛遥不再搭理他,重重合上窗,踏着大步重新缩回了她的被窝。包子脸一直鼓鼓的,感觉一戳就会露气。 可这一气,倒是把她心头上笼着的那片乌云赶跑了大半,半夜三更裹着锦被笑出了声。苏承轩啊苏承轩,这回也有把柄落在她手上了,下回要是再敢欺负人,就莫要怪她四处宣扬他今晚的丑态了。 想着想着,困意又起了,比之昨日,她总算掂量明白了薰香的量,所以今晚这香,就算已经焚上了好几个时辰,气味依旧未减半分。裊裊烟色,氤氲一室,时刻督促着她,时辰不早了,该睡觉了。 ☆、密室 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自打洛遥和苏承轩二人住进段府以来,已去五日有余,可奇的是二人竟连段侯爷的面都还没见着。而这位大人物,整日不是进宫陪圣驾,就是上武场监督新兵的训练情况,每次都随便派了一个小厮来送个信,就把他们俩打发了。 洛遥心里反倒落了个轻快,得了允许,一头扎进侯府的书房,抱着医书苦读起来。盘算着,即使医不好这公主的病,但至少也得保住自己的小命,临时抱抱佛脚,说不定还能拂着某位菩萨的衣角,走个大运什么的。咬着笔头,五官在包子脸上皱成一团,烦躁时还会不自觉地挠头,好不容易梳好的髮髻转瞬就被揉得一团糟。 苏承轩也跟着她钻进了书房,拣着窗户边上光照最充足的椅子坐下,晒着阳光闲翻着书,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过他素来喜欢看书,所以洛遥也不甚在意。二人就这样互不打扰,自顾自看着书。 这屋里头虽一片安宁,可这屋外头却不见得如此。总会有那么些个府上的婢女,有意无意地经过书房窗头,然后有意无意地往里面偷瞄一眼,再有意无意地捂着嘴偷笑着小步跑开。本来她的注意力就很难集中,经这一闹心思就更加不定,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窗边看书。洛遥恨恨地觑了他一眼,心中暗骂道:「祸国殃民。」 然而在她心烦的时候,书桌上就会出现一个果盘或是一碟小点心。而送东西的某人也从不多说话,轻轻放下便回到窗旁继续坐着看书。洛遥有时候困意起了,眼皮就不听使唤,这感觉就像突然被人从身后来了一闷棍一样,一不小心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身上就多了一件蓝色外裳,而窗边的人已然不知去向,窗外的金乌也投向了西枝,照得屋内一片金煌煌的,看着甚是暖心。
第30页 果然,这种临阵磨枪的事情,不适合洛遥。想通了这一点,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明明什么都没有琢磨出来,竟还昂首挺胸,哼着歌蹦跳着便往客房跑去。 洛遥有三大忌口,第一是酒,随便沾一口就能醉得不省人事;这第二是榴槤,隔着门闻到味都会觉得头晕眼花;这第三嘛,就是螃蟹。放平日有张小顺看着她倒也无事,可现下没了这么一个监督的人,她便如那松开缰绳的野马,再也拽不回来了。侯府里的大闸蟹可都是经过千挑万选出来的,个个鲜美肥嫩得紧,且府上的厨子个个都手艺出众,随便翻炒两下就是人间美味。 如此这般,便有了现在的景象。捂着肚子扶着茅厕的门框,半软着腿站不起来的这位,不就是洛遥洛大仙本人吗。适才还吧唧着嘴恨不得把螃蟹壳都给嚼碎了咽下去,可现在恐怕就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茅厕到自己的客房,左不过拐两个道的功夫,可她倒好,愣是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没到。好在侯府里柱子栏杆多,险些不至于爬着回去。 一脚刚迈进最后一道拱门,眼瞧着客房就在不远处,心里还没来得及开心两下就又愣住了。可树影婆娑之下,有一道黑影在自己和苏承轩的客房附近彷徨。洛遥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来者何人?莫不又是府上的哪位婢女,想与某人来个浪漫的月下偶遇,特地在此处候着。那她要是就这么走过去,怕不是要惊扰了人家的美事。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这种缺德事她可做不来,是要折寿的。脑子一转,八卦兴致一起,肚子倒好了大半,闪身隐进了身旁桃树的后面,探出半张包子脸悄悄观察着。 借着月光,洛遥看清了些,徘徊着的并不是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美人,而是一位身形高大,略显壮硕的中年男子。络腮鬍子从左耳根环直右耳下,刀锋眉架于一双鹰眼之上,一脸兇相,一看就不是什么容易亲近之人。再看他身上的装束,一袭绛紫金线宽袖袍,脚下是玄色翠玉蟠龙靴,一看就知道其身份不凡。可又会是哪位贵人,会特地挑这种时候亲临段侯府的客房。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见两个无名无分的平民布衣。 见那人回了头似要往拱门外走去,她赶紧缩回身,心里打起鼓,到底是她,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偷偷跟了上去。 不知过了几道门,穿了几条廊,那人竟来到了府上佣人居住的下房处。三更天的梆子刚响过,府上的婢女杂役大都已睡下,只门前的两盏灯笼,兀自照亮着这孤寂的夜。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杂役打着哈欠挠着后背走了出来,约莫是起夜的,停在旁边的一棵大树旁正欲解腰带。洛遥赶紧撤回来不敢再看,竖着耳朵听着动静。 「老,老爷?您怎么来了?这更深露重的,穿这么少可别着凉了。」 老爷?那位贵人莫不会就是这连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段侯爷?看着确实英武不凡,只是没想到初次见面,竟是这种情景。 「老爷?您怎么了?啊——老,老爷……」 杂役的声音从原本的恭敬,瞬间转为惊吓,如一把尖刀,从耳朵直刺心间。洛遥再次探头时,却见段侯爷将那名杂役强按在树上,咬着他的脖子就是不放。淋漓鲜血从颈处喷涌而出,将二人的衣物染红一片。杂役挣扎着,瞪圆双眼如铜铃一般,绝望而无助的伸手在空中乱抓,而那位侯爷却一脸享受的模样畅饮着,直至喝尽最后一滴血,才肯离身。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那人垂下手,顺着树干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 抖落的树叶缓缓飘至他苍白的脸上,掩住了他的似在控诉的双眼,无声亦无息。 「国舅爷他不是人!我亲眼见着的,国舅爷他晚上会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还吸人血。」小飞的话此刻突然跃进了她的脑子,徘徊不去。 洛遥有些不敢相信,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一个柔软的身躯。两番惊吓终是触动了她紧绷的神经,刚想尖叫,一只手却抢先捂在了她的嘴前阻下了她。幽幽紫檀香从身后传来,给她带来了些许的安慰。 「小苏。」两行热泪挂在包子脸上,眼神里满是恐慌和依赖。 「别怕,我在。」苏承轩见她如此受惊的模样,心里有些泛酸,轻轻拂去她面上的泪花道,「跟我来。」 洛遥不敢再看那处,缩在苏承轩背后,任由他牵着。 檀香可以安神,陌生的侯府,陌生的侯爷,陌生的凉夜,似乎也因着这个高大的藏蓝身影,变得不那么可怕,她又渐渐鼓起了勇气,回握了一下他坚实的手,长吁一口气与他并肩向前走去。 那位侯爷挖了个坑,将尸体与血迹简单处理了一番,旋即离开了此处,向着东厢房方向疾走而去。这前脚刚走,苏承轩与洛遥后脚便跟了上去。 穿过曲折游廊,行过石子甬路,路旁假山林立,耳边有清流叮咚,如此这般的良辰美景,奈何却无心观赏。良久,到了一处洛遥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段侯府里的书房。这嗜血狂魔难不成要挑灯伏案,奋笔疾书? 见他已推门而入,屋里也亮起了烛光,二人便静静扒着窗边偷瞄着里面的情况。烛光微弱,勉强可以分辨清楚。侯爷左手秉着蜡,右手在书架上摸索了一番,终于停留在一个金蟾上,发力向右拧了两圈。合墙那般大的书架竟从中间赫然开了一条缝,缓缓向两侧移去,缝隙逐渐扩大,直到露出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密道。
第31页 密室!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这里看了足足五日的医书,竟没发现有这么一间密室!这种奇门遁甲之术,越是地位高身份贵的人,就越是喜欢钻研。 侯爷吹灭了书桌上的蜡烛,屋内的光线倏地暗下了一半,又秉着手中的烛隐入了密道的黑暗深处。 「怎么办?」一张包子脸都贴上了窗纸,可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你怕吗?」苏承轩握了握她的手,眉眼含笑,看得洛遥有些羞赧。 「不是,有你在吗。」 「好,那就进去。」 估摸着侯爷已经走远,应该觉察不到外面的情况,二人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了去。 「哎呦。」走得急了些,额间似乎撞到了什么,洛遥吃痛倒吸了口气。滋的一声,火光在苏承轩手中亮起,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的火摺子,可是为什么进门前不拿出来用? 「撞到哪了?」某人的脸在她面前不断扩大,大手轻柔地揉着她的额,时不时还吹一口气缓解一下她的疼痛。温热的吐息拂着她的肌肤,吹得有些发痒,也有些发热,她不由得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 这傢伙,可真是个「祸国殃民」的妙人呀。 ☆、困兽 「这里,好黑。」洛遥往前缩了缩,贴着苏承轩的背,握着他的手不敢松开片刻。 「安啦,不是还有我吗。」火摺子发出的微弱光芒隐隐跳动在漆黑的甬道之中,印在苏承轩的脸上,却照不清他的神情。 脚步声迴荡在空荡荡的甬道内,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二人的耳膜。火光只能勉强包裹住他们,视野终是有限,目之所及只有青黑色台阶,一层接着一层延伸向更深处的黑暗。越往下走越觉得阴凉,似是来自地狱来的寒啸。 堂堂朝廷一品官员,千方百计在自家府邸建造这么一间密室,究竟所图为何? 身前的人兀地停下了脚步,洛遥一时不察直直撞了上去。 「你干嘛。」面上显然有些不悦。 见他并不作声,眼睛直直盯着地上,既不前进也不回头。她有些纳闷,狐疑地探出头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架早已死透的阴森白骨正用那黑黢黢的黑眶望着她。三两只尾部闪着幽蓝光芒的小虫在黑眶里爬进爬出,似乎在寻找剩余的腐肉充飢。 许是连日来受到的冲击太多,洛遥只是震惊了一会,很快就恢復了平静。恐怕连她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如此冷静地面对尸体。 「你有没有觉着,这人的衣服,看着有些眼熟?」苏承轩蹲下身子,仔细翻查着尸首。火摺子也跟着在白骨身上上下游走,看着甚是心惊。 经他这么一提醒,洛遥倒也有这么一种感觉,转着眼珠上下打量起来。此人着玄色宽袖袍,袖口领口皆绣有暗纹,衣料上乘,摸起来甚是顺滑。 「波斯国进贡来的上等丝绸缎子,怕是专供皇家享用的。看来他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洛遥皱着包子脸学着苏承轩的模样,有板有眼地分析道。 「哦?」苏承轩看向她,嘴角擒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 「那是什么?」一片玄色之中隐约露出一抹冷碧色。苏承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伸手探去。摸出一块方正的碧玉,上头雕着海棠花,花团中簇拥着一个字:段。 「段,段国舅,他,他,他……」洛遥脚下放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有趣,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苏承轩指尖不断摩挲着手中的碧玉挂配,心里豁然开朗,谜题仿佛解决了大半。 天地棋局,众人皆为子,看似玄妙,但并非无解。 「小苏,小苏,你怎么了?你可别再吓我了。」洛遥晃了晃他的胳膊,语气中略带哭腔。 「别怕别怕,我在呢。」苏承轩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重新握住她的手,温柔一笑,起身打量起这间密室。 大小方正与侯府内的书房恰好吻合,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这正上头应该就是书房了,由这条盘旋而下的甬道连接这间密室。 可是较之书房,这里的陈设相对就简单了许多。 一张书桌,上面摆了些文房四宝,还剩有半截残烛;后头就是书架,上头列满了各色书籍,仔细一看,竟然都是些与南疆巫蛊之术相关的野史古籍。 都说这晋人推崇术士,可万万没想到这堂堂一品朝中要员,铁血丹心的一等军侯,竟也会在自己的府中藏匿这么许多巫医药书。只是,单从这层厚厚的积灰来看,这里应是荒废许久,无人无津了。 苏承轩试着点燃桌上的残烛,微微火苗挣扎而出,为漆黑的密室氤氲出一丝丝温暖与亮光。细细打量了这方书桌,私心觉着奇怪,又围着它来迴转了几圈,从一沓凌乱的纸卷中翻出了一封信。简单拍了拍上头的灰拆开,借着残烛微弱的光读了起来。 信上的字迹,笔锋苍劲有力,道道墨痕闯入他的眼帘,惊起阵阵涟漪,眉间的两道深沟也随之加深变重,信中所言之事不知在他的脑海中镌刻下什么画面,冲击着他的内心。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所谓医者,皆有一颗济世救人的仁者之心,洛遥这个江湖郎中也不例外。大致检查完毕死症之后,她又将死者的衣物从头到尾细细整理了一番,双手在胸前合实,微闭着眼,她并不会念什么佛经,只能在心里为他默默祈祷。
第32页 昏暗的光线下,那几只小虫仍旧徘徊在他身上不肯离去,似乎迷恋上了这具遗骸,幽蓝的光忽明忽暗,看着实为可怖。洛遥越瞧越觉着眼熟,这怪异的的小虫好像在哪本医书上见过,刚想凑近仔细端详端详,就听一声隆隆闷响从正上头传来。 苏承轩暗叫一声不好,未等洛遥反应过来,就不做任何解释拽起她的手直往台阶上跑,一路狂奔,不做片刻停留。 好不容易跑到了甬道口,气还没喘匀,却发现密室的门早就被人关上了。一阵寒意自心头升起,盘旋在苏承轩心头久久挥之不去。现在想来,哪里是他们无意间发现的这间密室。这一切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当他们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尸体与密室上时,这个布局之人却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这唯一的出口,将他们二人锁在了此处,好一招请君入瓮。 苏承轩双手紧紧扒着门试着向两端发力,却只是枉然。呵,看来这人是想让他们俩,连同这里的秘密,一同长眠在这地底世界。 苏承轩狠狠锤了一下石门,一股炙热隐约透过肌肤渗了进来。耳朵贴着门仔细辨着外头的情况,隐隐有吱吱燃烧声,夹杂着烧焦的臭味从门缝之间传来,难不成? 「快!捂住口鼻!不要出声!」 洛遥脑子还未来得及转过弯,就被苏承轩一把从背后揽在怀里,随后一只手也紧跟着敷了上来,正好挡在了她的口鼻处。事发突然,她有些迷煳,数不清的问题在她脑海里打转,团成一个球,越滚越大。 抬头望了望苏承轩的侧脸,稜角分明,眉头紧锁且毫无舒展的意思,可即使如此还是那么好看。她从未见过他这么严肃的模样,心里着了慌,虽然尚不明白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显然,这回他们俩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小,小苏。」 软软糯糯的声音从怀里传来,苏承轩低下头,正对上那双圆熘熘的杏眼。光线昏暗,唯一的火摺子也将将燃尽,盈盈泪光却依稀可见,楚楚动人的可怜样看得心头甚是不忍,搂着她的手也微微加大了一丝气力。 「我们能逃过这一劫吗。」听得出她在强忍泪水,可终归还是拨动了苏承轩心中的那根弦。 「不是还有我吗。」 看着那熟悉的暖笑又一次出现在苏承轩隽秀的脸上,仿佛一颗定心丸,一点一点抚平了洛遥心中的惶恐。不知何时,她已经能信任他至此。 甬道里闭塞不透风,二人不说话,就以这半拥的姿态在里面待了不知有多久。洛遥的背紧紧贴着苏承轩的身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唿吸,一下又一下扫过她的额,胸口也随着有规律地一起一伏。背上和额间微微渗出些许汗珠,许是这里太热的缘故吧,她一直这么安慰自己,缓解心中的尴尬。 「你有没有,觉着有些热。」 「因为外面着火了。」 淡淡一句话从他嘴里轻吐而出,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并不是一件什么打紧的事。可却如同细微火星跳进火药堆一般,一下子就在洛遥脑海里炸开了锅。 所以说他们二人现在就是块任人宰割的鱼肉,被推进了别人早已架好的这口锅,挣扎不得,只能以这种诡异的姿势慢慢等死? 探出头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这扇石门,果不其然,滚滚浓烟顺着缝隙闯了过来,夹杂着刺鼻的气味,呛得她干咳了起来,眼泪也跟着刷刷直下,灼热的气流炙烤着她的脸颊,吓得她赶紧缩了回去。 方才因着苏承轩挡在身前,使得她看得并不真切,她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跟着他一起耐心待在这。可现下她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想不慌都做不到,咽了咽口水问道: 「可是那位假侯爷放的火?」 苏承轩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不成只能等死?」洛遥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身看着他,急得直跳脚。 苏承轩愣了一瞬,看着小包子急红的脸,忍不住又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以示安慰:「安啦,不是说了吗,有我在,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我们都成别人锅里的热菜热汤了,你怎么还这么不上心!」洛遥气得牙痒痒,瞪着他,见他那事不关己的模样,更是气急,「怎么,你是能灭了这火,还是能变出个救兵把我们俩都救出去。」 脚下一轻,洛遥又一次坠入那人怀里,幽幽檀香萦绕鼻尖,沖淡了焦臭味,让人心安。他的胸口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强忍笑意。 「这火我大概是真的灭不了,不过至于这救兵,倒也不是请不过来。」 洛遥心里嘀咕,他该不是被吓坏了吧,都开始说胡话了。刚想开口反驳,只听隆隆声音断断续续从后头传来,焦臭味伴着浓烟一下子全都涌了进来,有些呛鼻,眼泪跟着直转而下。揽在腰间的手轻轻敷上了她的脸,为她挡去了大部分烟尘,让她勉强能睁开眼。一声熟悉略带不羁的打趣声在身后响起。 「哟,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位的好事了。」 是靳琉! ☆、血夜 「玩够了?终于肯现身了?」 「怎么说话的这是,我刚处理完村里的事,就收到了你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好好喝口茶,二话不说,火急火燎地就赶了过来,您老就这态度?」
第33页 洛遥透过苏承轩的指缝,悄悄瞅着前方的白衣人。浓烟滚滚,橙红的火蛇吐着信子蜿蜒缠绕在书房四面,张开血盆大口将房内的一应物什都悉数咽下嚼烂,仅剩下些许焦黑的木屑土渣。 可这位靳琉大爷却并不在意这些,昂着头噙着笑,负手立在火海之中,毫无怯意。白衣翩翩然,火光沖天萦绕其身,竟衬得他有些狂傲不羁。 「走吧。」苏承轩并不打算理会他的邀功之举,牵起洛遥的手,将她护在自己的臂弯之下向外走去。 「嘿,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枉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对我……」靳琉显然是生气了,边捋衣袖边叨咕个没完,听语气恨不得把苏承轩一口吞了,拿扇子指着他愤愤道,「我说话你到底听没听到。」 书房的木门被火烧得吱呀晃荡,苏承轩抬脚轻轻一踹它就应声倒下。火星子与尘埃随风捲起,清新的空气沁入洛遥的心脾,她大力吸了一口,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不过她还真的哭了,不是因为重新享受到这爽朗的夜幕气息,而是因着现下的情形。 东厢房处载满了梨花树,适逢花期,香气正盛,融融月光随风倾泻流转其上,甚是赏心悦目。可现在谁也没有心情赏光游玩,月下饮酌。 不太宽敞的院落中,现在却布满了段侯府中的府兵,屋檐上,墙头处皆是府中的强弩手,将他们团团包围。刀剑反射着凛凛寒光,杀气甚重,尤其是那位负手立在府兵正前方的那位紫袍段侯爷。 「这个迎宾礼,排场可真够大的。」 「怎么样,可还满意。」苏承轩跨一步站到了洛遥身前,摩挲着挂在腰间的宝剑剑柄,笑着问。 「勉强还算凑合,将将配得上我这个盗圣。」靳琉啐了一口地,收起以往的嬉皮笑脸,眉间竟露出了几分阴狠,摺扇已然别回了腰间,刷的一声抽出宝剑,银光闪耀,杀气渐起。 「二位本是我府上的贵客,可为何要与贼人勾结,夜闯我侯府,还纵火焚我书房?」浑厚低沉的男音响起,迴荡在静谧的院落之中。 「侯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苏承轩并不看他,笑着用手巾拂着剑锋,一下又一下,周身的杀气萦绕,令人不寒而慄,「可是需要在下提点侯爷一二?」 段侯爷闻言皱起了眉,旋即又舒展开,冷笑一声继续道:「我给三位两个选择,一,放下武器乖乖投降,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马。」 「无需废话了,我们选二。」靳琉嘴角微微扬起,眼中的狠意已然掩盖不住。 段侯爷冷哼了一声,缓缓抬起右手用力向下一挥,嘶吼声伴随着嗖嗖的箭雨声顿时响彻府邸。 段侯爷作为晋国的一品军侯,府上的兵将自然也不同于别处,各个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即使是苏靳二人联手,一时间也僵持不下。尤其是边打还边要顾着后头的洛遥,更是不能完全放开手脚。 洛遥缩在他俩后头,前方是刀光剑影,身后是熊熊火舌。她并不像他们两人一样见惯了打斗场面,一时间竟失了方寸,吓得双腿发软,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一位刀兵越过了苏靳二人,提刀冲着她跑了过来。洛遥咽了咽口水,掏出腰间的匕首,颤巍巍地举起来伸向那人,可脚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眼睛紧紧闭着不敢看。 「啊——」 一声惨叫响在她前方,她勐一睁眼,却见那位气势汹汹提刀沖她奔来的府兵,胸口处贯穿而出一柄长剑,鲜血喷涌而出,因距离过近,还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利剑抽回,刀兵缓缓倒下。苏承轩提剑站在他身后喘着气,一脸担忧得问:「可有伤到?」 洛遥摇了摇头,惊魂未定,瞪着眼却不敢看他。他们二人身上都挂了彩,气息也不似先前那么平稳,显然体力也快要跟不上了。她扫视了一圈,从屋檐到墙角再到梨树梢,一丝一毫都不肯落下。 长时间的鏖战,受不住的可不止是苏靳二人,段侯府的府兵队列现下也明显不似先前那么紧凑有序,百密一疏,尤其是院落右后方,两棵梨树与书房屋檐交错处的墙头。因树枝交杂错乱本就不好设伏,现在更是无人守卫,成了这天罗地网中唯一的缺口。 「小苏!那里!」 苏承轩踹开袭来的府兵,循声望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沖靳琉做了个手势,二人合力向着右后方杀去。 书房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夜风一吹,屋檐摇晃着呀呀作响,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随时都能倒下。 三人终于杀至了梨树下,杀退了最后一波迎上来的敌人,苏承轩刚欲抱起洛遥翻墙离去,一柄□□忽的迎身砍来,好在他反应及时躲开了,定睛一看,一位身材魁梧的紫袍中年男子提着金_蛇_长_矛正挡在他的面前。 「侯爷果然好身手。」苏承轩冷笑道。 段侯爷并不理他,挥矛便沖了上去。苏承轩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提剑迎面直上,与他厮杀了起来。 屋檐已经塌陷了许多,洛遥见二人越打越胶着,心下着急,想冲上前去帮忙,可一白影打眼前一闪而过,抗起她踏着树干三两步就上了墙头,未等她反应过来,二人已然逃离了侯府。 「你放开我,小苏还在里面呢!」洛遥挥着小拳挣扎着要下去。 「哼,别开玩笑了,你能帮上什么忙,留下来只会妨碍他发挥,倒不如走了干脆。」靳琉并不理会她,蹬着屋檐向城外跑去。
第34页 「那小苏怎么办?」 「呵,你莫不如担心担心那位侯爷。」靳琉笑着说道,一脸轻松,「我跟他认识这么久,还未见他败过阵,你只消管好自己不要给他添麻烦,那就是帮了他大忙了。」 更深露重,城郊树林里,小河边上更是一片死寂,唯有蟋蟀的窸窣声。丑时已过,正是熟睡之时,可洛遥现下却毫无睡意。 她和靳琉已经逃出城许久,可却一直不见苏承轩跟上,洛遥急得在火堆旁走来走去,就是静不下来。可靳琉却恰恰与她相反,哼着歌烤着鱼,全然不似逃命的模样,倒像是出城踏青来的。 「你就不能好好坐着?一直在我眼前晃悠,看得我眼晕。」 「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小苏现在生死未卜,你竟还有心思烤鱼?」 「急有用吗?」靳琉瞅了瞅烤鱼,翻了个面,「他不是一般人,死不了。」 「可那假侯爷也不是一般人呀!不,他根本不是人!」 「哟?怎么说?」靳琉对这话似乎提起了些兴趣,枕着手靠在树干问道。 「我们在侯府的地下密室里发现了一具枯骨,看着像是真侯爷。」小包子脸上皱出了几道纹,咬着右手大拇指指甲分析着,「尸体上还爬着几只奇怪的小虫,发着蓝光。」 「虫子怎么了?」 「看着眼熟,好像在哪本医书上读到过,就是没想起来。适才逃跑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南疆特有的蛊虫,下蛊者将它种入他人体内,蛊虫便会在七日之内,将中蛊人由内而外全部啃食干净。」 火堆烧得正旺,火星滋滋乱窜,将上头的鱼烤得焦黄,香味溢出,随风四散,可洛遥却并没有什么胃口。 「等中蛊之人死后,下蛊者便会取一只小虫植入一具死尸内,经过一场仪式后,死尸便会復活变成中蛊人的模样,没有自己思想只听下蛊者的命令。」洛遥停下脚步,觉着身子有些凉,凑着火堆坐下,继续道,「为了保证死尸傀儡能像常人一样活动自如,他还必须时常饮活人生血。」 晚风习习落叶飞,言之此处,二人都不做声,烤鱼的底面已然焦黑,可却无人翻面。 良久,靳琉才开口道:「那你觉得,是谁干的。」 洛遥摇了摇头说:「堂堂一品军侯,究竟是谁有这种胆量敢这样对他。」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此事于谁有利,便会是谁干的。」 洛遥似懂非懂,双手托着包子脸支在膝盖上看着靳琉。夜色如墨,火光烨烨,照得他的脸半明半暗,竟露出了少有的肃色。 「当今晋国朝堂之上,分两股势力。一党以皇后淮王为首,而另一党则以淑妃越王为尊。两党斗得如火如荼,不相上下。」靳琉并不看她,只用树枝划拉这火堆里的木材,「而段侯爷身为皇后的亲兄,更是淮王在军中唯一的势力,也是他最有利的武器,你说,他又会是谁的心头刺?」 洛遥听着心惊,她并不懂什么党争,只觉着可怕,人心真的都是肉长的吗? 「那你凭什么就认为这幕后的主谋就是越王呢?」 「淑妃是谁,你可知晓?」 小包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直勾勾地盯着他。靳琉也不扫她兴,冷笑了一声继续道: 「二十年前,南疆的南诏王为了讨好晋王,将自己唯一的女儿献给了他,更是有不少巫医随这位苗疆公主入了宫。」 小包子低着头,盯着火苗不再做声,不为别的,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同姓之人,何必厮杀至此。 「差点忘了。」靳琉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丢到她面前。 洛遥下意识地接住,是一串五彩石子连成的手鍊,心里犯疑。 「这是小石用在月牙泉边捡来的鹅软石,窜好送你的,说是要谢谢你。」靳琉这才想起火上的烤鱼,看着焦黑的鱼肉一脸心疼。 洛遥心中的乌云散了几分,却还是闷闷不乐,一边将手伸进链子里,一边问:「怎么办?小苏还没回来,那位假侯爷显然不是什么善茬,我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解铃还须系铃,敌人的敌人,便是我们的朋友。」 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洛遥倏地转头,心里的阴霾顿时消散殆尽,勐地起身扑了上去,眼泪也不由控制夺眶而出。 熟悉的紫檀香,熟悉的怀抱,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叫人感到心安。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希望随着微光渐渐照亮这座树林,这个血夜,终是熬过去了。 ☆、淮王 鸟鸣渐起,金乌唿之欲出,将嫩绿抹上了层层金色。所到之处,晓时兰开遍,鹅黄的花瓣托着玫红的花心,在日光下招摇,瞬即又凋零成种子,假眠于土中,待来日再次绽放于清冽的晨光中。 洛遥伸了个懒腰,掬了抔溪水拍在脸上。清泠的水珠滑过脸颊,一去昨日的疲惫,精神也跟着抖擞了几分。掏出腰间的水壶灌满水,拣了几株草药回到苏承轩边上,帮他处理伤口。 好在都是些不打紧的伤,简单清洗了一下血污,扯了块衣裙下摆的布条帮他敷药,同样的情形,总觉得前些日子刚经歷过。只不过之前某人处于一种昏迷不醒的状态,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包扎,可现下却不大一样。总觉着斜上方有一道视线一直扫着自己的脸,烧得她从脸颊直热到耳根子,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第35页 靳琉进城打探情况,这里现在只留他们二人。偶尔抬眼瞄上一眼,正好撞上苏承轩的笑眼,赶忙埋得更深,耳根子又滚烫了几分。他也不说话,洛遥也不敢多言,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真的不回茶楼吗?」洛遥终是忍不住开口打破僵局。 「只怕是回不去了。」靳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旁的大树上,啃着鸡腿靠在枝头,一只脚自然垂下来回晃着。 「此话怎讲。」洛遥抬起头看向他,皱着包子脸问。 「揽月楼已经被官府查封了,通缉令也批下了来,抓捕的榜文已经张贴满了街头。」 「通缉令?!」洛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对,我们仨的。」靳琉舔了舔手指,吧唧了两下嘴,继续说,「没想到你们也会有这一天,竟然能跟本大爷出现在同一张通缉令上,你们应该感到自豪才是。虽然说这画像嘛,是画得丑了点,不过。。。」 洛遥没有心思听他唠叨这些废话,心里乱糟糟地煳作一团。茶楼被官府查封了,那小顺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那些个官差各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可是会对他们用什么刑罚?忍冬这丫头可曾回来,她会不会也受牵连? 她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人,任何情绪波动都会第一时间反应到脸上,此刻皱成一团的包子脸看着有些滑稽。她还有个习惯,每次想事情总会不自觉地啃起指甲,在原处来回踱步。 「有我呢。」苏承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拉开她的手宽慰道,「啃坏了不好看。」 洛遥有些不好意思,把手缩到身后,在裙子上来回蹭着,低着头不敢直视他,适才的尴尬气氛又一次蔓延开去。 「你要去哪?」见苏承轩重新穿好上衣,挂好佩剑似乎要走,她脱口而出,看着他的伤口心下还是担心得紧。 「总得给大家寻条活路不是。」他转身背对着朝阳沖洛遥笑着,恍惚间那笑容仿佛与阳光融作一体。 「你要去找那位侯爷?!」 「当然不是,所谓打蛇打七寸,纵使千般结环环相扣理不清,只要扯对那根绳子,就能解开所有癥结,而这根最为关键的绳子,就是。」 「晋国大皇子,淮王穆翊。」靳琉从树上一跃而下,嘴角微扬,昂首走了过来,散发张扬于风中,甚是狂傲。 灯市街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昔日宾客满座的揽月楼今日却大门紧闭,门可罗雀。两张封条大叉一画,就掩住了所有繁华。门口围满了许多路人,伸手对着茶楼指指点点,与身旁的同伴交头接耳。其中也不乏许多熟面孔,可口中所言却少有好话,尤其是那位鼻尖有颗大黑痣的驼背老汉,最是毒舌。 「没想到呀没想到,这里竟是个贼窝。」 「难怪说书先生敢当众讲盗圣的丑闻,原来本就是一伙的。」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伙贼人莫不会在茶里下毒吧。」 「不会吧?」 「没被他们害死可真是万幸了。」 …… 人群后头立着两个人,头戴斗笠,罩着黑纱,一个白衣,一个粉裙,辨不清面容。任凭人群讨论得如何热火朝天,他们都沉默着并不作声,显得有些不合群。 粉裙之人,双手捏着拳,手背上的青筋依稀可见,感觉下一秒就要挥到前面那个一直吱哇乱叫,喋喋不休的老汉的脸上。身旁的白衣人在她出手前一秒及时按住了她,微微倾斜脖子摇了摇头。 许是堵塞太久,一队提枪的兵士小跑着来到茶楼前,开始驱赶围观的人群,白衣人拽着她的手转身离开了。粉裙人有些不情愿,可还是拗不过,只得三步一回头,任由他拉了去。 「哎呦,我的腿我的腿。」 粉裙人闻声回头,却见那位老汉抱着右腿在地上打起滚喊着疼,豆大的汗珠挂满额头,脸上的五官都要揉成一团,看着甚为可怖。 她吁了口长气,觉得心里很是舒爽,啐了地面一口,骂了句活该!加快了脚步跟上了白衣人,轻声说了句:「谢啦。」 「敢骂本大爷,他是活腻了。」 与此同时,淮王府内,会客大厅中,苏承轩正神色从容地坐在红木椅子上,细细品味着新端上来的绿茶。 「公子为何觉得本王会贊同你的提议?」正上头坐着位赭色便服的男子,一手撑在额间支在桌上,双眼微微眯着,不带任何表情,看向下方的蓝衣少年。可他却只是在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令人捉摸不透。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杯中的茶叶已经从开始的绿色喝至无色,香味也散去了大半,可二人还是僵持着谁也不开口说话。殿内气氛甚是诡异,立在两侧的奴才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慎就惹祸上身。 突然一道银光闪现,从正上方的座位直转噼来,划过众人眼前,落到苏承轩的颈处。剑锋冰冷,紧贴着他苍白的脖颈,可他却并不以为意,放下茶杯,笑看着前面握着剑柄的淮亲王。 「公子好魄力,就不怕本王一剑收下你的项上人头?」淮王嘴角轻挑,冷笑一声,剑锋愈加推进了几寸,苍白的脖颈也印出了一道红痕。 「王爷是个聪明的人,能步步心机从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出皇子,做上了皇后娘娘的养子,到现在成了百官敬畏的淮亲王,在下委实佩服。」苏承轩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抚平了褶皱,不紧不慢道:「在下蠢笨,不懂辩解。但这各中利益,王爷应该是能掂量得清楚的。」
第36页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在下今日亲自拜访的是您的府邸,而不是越王府。」苏承轩晃了晃手中泛黄的信,嘴角笑意渐冷,眼神较之先前也狠辣了几分。 夕阳西垂入地平线,天上漾出一轮琉璃月,繁星在墨黑中开出花盏。 洛遥坐在这金丝木雕花的凳子上,有些别扭,又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几个时辰以前,她跟靳琉还蒙着面,在城里东躲西藏打探消息,等着苏承轩从淮王府归来。 本来她也没抱多大希望,只要能撤了这通缉令,以及揽月楼的封条,她就谢天谢地了。可万万没想到,这淮王竟还会将他们三人安排在城东的这座皇家行宫里,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这两天,从天堂到地狱都只是一瞬的功夫,反覆转换,弄得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环视屋内,镂空的雕花窗桕上月光细碎斑驳,下面是一方花梨木制的梳妆檯,上头还磊着各色首饰,旁边置着枚铜镜。青色帷幔漾在雕花软木床上,里面还整齐四方地叠着金丝锦被。床头的薰香,早已被苏承轩换成了安眠香。 满目奢华,让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不知道这回等待他们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到底是皇家的软床,睡在上面那叫一个舒坦,竟还有些乐不思蜀。加上那块安眠香氤氲出的一室暖意,洛遥这个没心没肺的,很快就睡着了。 朦胧之中,她觉着脸庞有些痒,抬手一挥,摸到了一朵海棠花。抬眼一看,自己竟躺在一株满开的海棠花树下。落英缤纷,随风荡漾,朵朵花盏绚烂在阳光中,看得人心神明媚。坐起半身,发现自己现下正置身在一座院落之中。身下是绒绒草坪,边上是大理石地面。 院里的布置略微简单,除了这株海棠树,便是一亩药田,嫩绿的小苗破土而出,与黢黑的土壤相互映衬。另一边落着一方池塘,周围磊了一圈鹅软石,水光粼粼,反射着阳光。 池塘边上娉婷立着个佳人,一袭淡紫色长裙垂地,白纱罩在外头,淡雅又不失妩媚。背对着洛遥,虽只是一抹背影,但足以想像出她倾城的玉颜。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个背影,她却觉得有几分熟悉。可灵台浑浊,没法好好整理思绪。站起身想要过去看个真切,却感觉双脚有些发软,周身使不上丝毫气力,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走水啦!走水啦!」 外头奔跑声,唿喊声响作一片,吵得她耳朵生疼。迷迷煳煳睁开眼,青色帷幔飘扬拂过她的脸颊,原来,又是个梦。 ☆、夜袭 窗外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穿过道道宫墙,响彻整个行宫。洛遥三两上登上绣鞋,慌忙披上外裳,推门打探外头的情形。 走水的地方在行宫的另一头,火舌直冲云霄,照亮了半边天。宫里的奴才们各个都着了慌,双手拎着水桶三步并作两步向着火源处跑去。火势汹涌,就连洛遥他们这处的奴僕们也跑去帮忙了。一时间,偌大的宫苑里,只剩她自己一人。 夜风微凉,她打了个冷颤,拉紧了外裳,关门打算继续睡她的回笼觉。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子夜时分最是困顿,刚躺下没几秒便睡了过去。 还是那间庭院,海棠树,池塘,以及药田。 唯一不同的是,较之方才,这间院落却已失去了原有生机,显得有些破败。原本水波粼粼的池塘早已干涸,周围整齐磊堆着的鹅软石也皆被毁去,杂乱铺了一地。另一处的药田也难逃一劫,刚生出的小苗也被人硬生生连根拽出了土,随手丢在了大理石地上。黢黑湿润的土壤,此时也龟裂干枯结成小块。 唯一还能入眼的,怕也只有这株海棠树了。虽然庭院已破败不堪,但满开的花盏依然是一副傲视群芳的雍容。 好生眼熟的院落,莫不是又在做梦?适才的那位美人哪去了? 洛遥不自觉地把手指搭在了嘴边,咬起了指甲。小荷?不知为何,脑海里冒出了这个名字。之前小荷託梦于她的时候,似乎就是在这么一间院落之中。临走前,她是不是还说了句什么? 洛遥越想越头疼,感觉有千万只小虫在脑子里爬来爬去。气力自丹田处向下散去,她越动脑子去努力回忆,就越感觉浑身无力,灵台也愈加浑浊不清晰。 「宁儿,宁儿。」 洛遥半躺在地,强撑着意识不让自己昏过去,抬眼向声源出看去。自地向上是一袭淡紫色衣裙,翩翩白纱随风飘摇。一双凝雪皓腕伸至她眼前,她有些犹豫,迟疑片刻才伸手欲搭上。 可天旋地转,也不知是否搭上了那双手,她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是何处捲来的怪风,将这雕花木门吹开了。安眠香的气味随风散去,功效减了大半,床头的帷幔飘飘然,在洛遥的脸颊上吹来拂去,终是弄痒了她。 刚刚转醒,觉着头晕得紧,揉了揉太阳穴,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甩开锦被穿了鞋,随手抓了桌上的灯盏,起身大跨步把门合上。 为了保证自己的睡眠,她又推了几下,确定不会再被吹开,这才心满意足转身奔着软床而去。 刚至里屋,轻快的脚步一滞,心里的困意顿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哐的一声,手中的灯盏滑落,在地上咕噜转了几下,灯火忽明忽灭。 洛遥瞪着杏眼望着前方,嘴巴不自觉地张了开。锦绣的床榻边,此时立着个男子,紫袍宽袖,翠玉玄靴,络腮鬍郁郁在下巴处,一双鹰眼犀利阴冷,直直盯着她。夜幕的寒意被他带进了暖阁,隐隐杀意萦绕其身,洛遥也跟着打起了寒颤。
第37页 「侯,侯爷。」 那人并没打算说话,盯着她的眼睛,狠意愈加凝重,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洛遥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一屁股撞上了圆桌沿,有些吃痛,脑子也清晰了起来。 她确是不知这侯爷是什么时候进的屋,可这并无所谓,要紧的是现在她该如何是好。因着行宫走水,这院中的奴才都跑去救火了,此时这里应该只剩她一人了。呵,看来这走水的原因,她大致也瞭然了。 因是女儿身,她的住处,与苏承轩和靳琉还是有些距离,如是大声唿救,怕是还未等来救援,自己就早已一命呜唿了。求人不如求己,要想保命,只能自救了。右手握拳,定下了心神。 段侯爷见她停在桌前,低着头不再动弹,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冷笑更甚,右手缓缓抬起,向着她的细颈伸去,半尺,三寸,一寸。指尖眼瞧着就要触及那雪凝的冰肌,里面就是温热的生血,鲜美甘甜。他的喉咙已经干涸难忍,急需她那新鲜的血液来滋润。 可那布满老茧的右手倏地遏在了半寸空中,难以再靠近半分。 胸口阵痛,体内似乎有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眼前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敢抬眼直视着自己的双眼。目光中的恐惧未减却还有几丝坚毅,仿佛看穿了自己的一切,竟让他心头徒生出几缕畏意。双手捅向自己的心窝处,手臂有些微颤,葱白的手指努力握着柄匕首不放,直直插入自己的胸膛。殷红的血液溅到了她苍白的包子脸上,她也不曾退让半步。 洛遥见他撤回了右手,捂着胸口向后踉跄倒去,赶忙收回手,咽了咽口水努力镇定自己的心神。 她自是知道,这位侯爷并非普通人,这种伤对一个傀儡来说并无伤大雅。提起长裙,二话不说转身破门而出,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初来乍到,离开了自己居住的庭院,一时心急乱了方位,也不知跑到了哪。原想着去寻苏承轩或是靳琉求救,可这巍巍宫墙,庭院深深,又是月黑风高之夜,只见身旁的落落假山,与娟娟细流,左右顾盼都是一样的景致,到底该往何处才对。 蹬,蹬,蹬,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洛遥的心跳声也逐渐加快,随便找了座假山便隐了去,透过石缝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紫袍侯爷徘徊在院中,四下寻找着。洛遥蹲在假山后头,屏住唿吸不敢挪动半分。夜虽凉,可额间仍是渗出了几滴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雾霭沉沉,星光隐隐,忽明忽灭,不见月光,昏暗的环境扯出了一丝阴森寒意。紫袍人似乎已经走远,离开她的视线。过了良久,她才敢爬出这座假山,大喘了几口粗气,松了松紧绷的神经,仍是不敢大意半分,向着石子路尽头的拱门跑去。 「啊——」 还没跑出门几步,洛遥就一屁股扎倒在地,瞪圆着杏眼不知所措。不应该呀,自己明明就是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跑去的,为何还会再遇上这个怪物! 朦胧月色下,紫袍男子垂着手,半驼着背站在她面前。胸口赫然还插着那柄匕首,鲜血尚未干涸,一滴一滴从伤口处渗出,滴答至地。鹰眼不似先前那般凌厉,眼窝深陷略微发黑,目光空洞无主看着她。这哪里还有个人样,分明就是个行尸走肉的怪物。 幽蓝光芒隐隐明灭在他刀伤处,是那只蛊虫! 「狐狸,你这只狐狸。」怪物一步一步挪动脚步,行至她的跟前,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快给我血!我要喝血!」 洛遥吓得不轻,泪水一直在眼眶中打转,想要大声唿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眼看怪物越来越靠近,她闭上眼睛别过头,心里大喊着:小苏,救我! 突然感觉身体一轻,后背与膝处环上了一双手,微风徐徐吹过耳边,夹带着淡淡紫檀香,闻着甚是安心。 「小苏?」 洛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伸手摸向他的面庞。苏承轩感觉到了她指尖的颤抖,低头笑着道:「别怕,我在。」 身后有束束火光划过空中,齐齐向着这间院落袭来。洛遥挪了挪身子探出头,脑袋搭在苏承轩的肩上看着下面的情景。 不知何时,这座不知名的庭院已然灯火通明,布满军队。最前方是盾兵,后头紧接着的是刀斧兵,最后头是强弩手。弓箭上皆涂了火油,燃着烈火,一发接着一发,冲着紫衣怪物的方向射去。 好在苏承轩轻功好,动作快,赶在火箭落地前接走了洛遥,带着她跳上了别处的四角亭顶端,静静旁观着局势。 整齐严密的军队正前方,一男子身披戎装,骑在一匹威风赤兔马上,昂首抬臂,指挥着强弩手,上火放箭。军队后头落着个八人抬着的龙撵,金光灿灿的九爪金龙盘旋缠绕在轿辇之上,即使是在如此漆黑如墨的夜色之中,依旧难掩其烨烨荣光。晚风撩起龙撵上鹅黄的帷幔,隐约露出顶玄色通天冠。 戎装男子驱马穿过军队,在龙撵前停下作揖,似乎在与轿中之人说些什么。玄色通天冠一起一伏,似在点头以示贊同。伸出一只手露出帷幔,向外挥了两下。赤兔马上的男子领了命,拱手做了个揖,后退几步,转身行至队列前,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顿时所有火箭雨齐齐发射,紧接着是盾兵开路,刀斧兵嘶吼着跟紧其后,冲着那位奄奄一息的紫衣怪物杀去。 茫茫夜色,悠悠行宫,狼烟渐起。
第38页 后史书提起此夜,却只言:承宝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夜,东行宫走水,火势绵延不绝,至明方灭。 「那人是谁?」洛遥左右伸着脖子,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晋国大皇子,段国舅的外甥,当朝淮王穆翊。」苏承轩冷着眼看着不远处的火光,暮色漆黑,难以辨清他的神情。 ☆、对峙 「父皇,这三人便是此次事件的首告。」穆翊将洛遥三人引至龙撵前,拱手对着鹅黄帐中的人影作揖道。 「起来吧。」饱满低沉的男音从帐中传来,携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力。 夜风撩起漫漫荆旗,明灭了空中的琉璃月,浩浩军阵整齐划一。绯红的军旗,墨黑的军服,只正中一抹明黄龙撵,即使在这鸦青色夜幕下,看着也甚是耀眼,独显一种皇家威严。 洛遥起身拍了拍土,旋即又缩到了苏承轩的后头。许是被这从未见过的阵仗吓得不轻,低着头眼珠左右打转,时不时偷偷瞄上两眼,双手背在身后在裙子上来回蹭着,不知该放在哪里才是。 身前的人将手探了过来,与她十指相扣,手心有暖流涌入,驱走了不少凉意。手掌虎口处布着老茧,因是常年习剑所致,洛遥不自觉地用指腹摩挲了起来。 琉璃月下,桃花纷飞。蓝衣少年翩若惊鸿的剑法,飘逸灵动的身姿如泼墨画卷般,渐渐铺展在她的脑海里。那一晚,他脑海里想着念着的,又是什么呢? 「你们确定,这幕后主谋,就是越王。」帐内声音再次响起,较之先前,语气加重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君威,无时无刻都透露出难以抵抗的压迫感。 洛遥觉得口涩得紧,不停咽着口水,周遭的氛围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幕后主谋?是谁呀?她上哪知道去,这位皇上莫不是气昏头了吧。 看了看左右两位,左边这位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只怕是刚被某人从床上揪起来,还是一脸茫然。她不由在心里感慨一句,心疼。 「回陛下,是。」 声音打右手边响起,回答得不卑不亢,随风送入洛遥的耳朵。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右手加大了几分力想要提醒一二。我的个乖乖,这傢伙可还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在跟谁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皓月拥着星盏入眠。 洛遥朝着某人挤眉弄眼,样子很是滑稽。就连周围的冷面将士,见了都有些端不住笑出声。可他却视若无睹,正视着前方微微笑着,反握了她的手,示意她放宽心。 鹅黄帐中伸出一只手,穆翊见了赶忙靠了上去,伏耳至帐前,肃脸听着。帷幔翩飞,洛遥即使踮起脚努力眺去,可看得并不真切。 「起驾回宫。」 随着龙撵旁的总领太监高唿一声,肃穆的军阵应声而动,伴着龙撵向后退去。洛遥长吁口气,心头紧绷的弦松了大半。 「陛下有旨,请三位入宫一叙。」 子时已过,巍巍宫墙上,只一轮残月。极其稀薄的云絮浮游在清辉旁,似纤纤少女的倩眸,缱绻温柔。 文华殿内,却别有一番景象。 青玉案之上,楠木雕花屏风前,晋王左手扶额支在龙头扶手上,右手指尖轻扣案台。通天冠上珠帘低垂,辨不清容貌。 龙案下头右侧,立着位身披凤冠霞帔的女子。掐丝珐瑯五凤冠下黑髮如缎,盘成髮髻笼于琉璃金步摇内,额上贴着凤凰花样,丹唇若硃砂,柳叶眉下一双凤眼端视前方,虽施粉黛极力遮掩,可微红的眼圈依旧难掩泪痕。 身旁站着淮亲王穆翊,黛蓝长袍加身,衬得身材更为高大。微昂着下颌,斜视着下头跪着的二位,嫌恶之色尽收眼眸。 「臣妾无罪。」 淑妃交叠着双手置于腿上,银质手镯环在腕间。半直着身子跪在殿前,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愤怒与焦急。较之皇后的雍容华贵,她的装束略显简单。微欠着头,平视着龙案下端。顺滑如瀑的长髮垂至腰间,只用一支银簪松松挽起。脂粉半褪,更显容貌清丽,别有一番韵味。 身侧着绛紫色长衫的越亲王穆真却与她不同,耷拉着脑袋,半偻着腰不敢看人,揪着手指时不时瞟一眼旁人,旋即又埋了下去。 「淑妃娘娘回话前,可要想清楚了。」穆翊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拖长着尾音问道。 「臣妾,与此事无关。」淑妃脸上并无波动,语气平平,似在道一件家常。 「看来淑妃娘娘是下定决心死不承认了,」穆翊斜了她一眼,转身伏腰,对着龙案上的晋王作揖道,「父皇,儿臣请求提审人证。」 晋王并没有开口,挥了挥手以示同意。 玄色铠甲的御前带刀侍卫前后左右,携着洛遥三人入了殿。洛遥的心快要悬至喉间,殿内虽无浩浩军队,可此间的高压较之行宫,有过之而无不及。行完大礼便深深埋下头,不敢直视前方,皱着包子脸瞥着右侧的苏承轩。 「苏承轩,你既指控淑妃与越亲王合谋,以巫蛊术残害段侯爷,可有何证据?」穆翊踱步至他们面前,弓下腰问道。 「回殿下,草民有段侯爷一封亲笔手书为证。」洛遥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可苏承轩倒是从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颔首高举过头顶。 通天冠动了动,觑向身侧。案旁的总领太监领命,踩着碎步下去从接走了他手中的书信,递到了晋王手上。
第39页 「舍妹略通医道,几日前曾揭下皇榜自请入宫为公主诊病。三人一同暂居侯府待诏,可却迟迟未见到侯爷真面。」苏承轩见晋王正摊开手书览阅,便继续道,「是夜,草民与舍妹见侯爷吸食府中奴僕的生血,心中骇然,尾随其后,竟发现了一间密室。」 「哦?竟还有这等事?」穆翊一手抵在腰后,一手曲在胸前踱着步,锁着眉似在思考,「这密室里,可有什么秘辛?」 苏承轩抬起视线看向龙案处,从容道:「草民在密室中发现了一具尸首,身上携有段侯爷的腰佩。」 殿内一时肃静,皇后闻言长吐了口气,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恨恨地剜了眼下头跪着的母子二人。穆真双肩颤抖了几下,可淑妃依旧神色平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还有什么?」穆翊背对着众人,眼角抽动长嘆口气。 「草民还在密室的书案上发现了这封手书,一看竟是封求救信。段侯爷亲言被越王爷手下的巫医种入蛊毒,为求保命特向淮王殿下求援。」 又是一片寂静,除了皇后隐隐啜泣声,再无别音。 「单就一封书信,凭何就能证明,此事就是臣妾与真儿所为。」淑妃觑了眼身后的苏承轩,语气略带了些愠色。 「呵,淑妃娘娘可莫要忘了,论起巫蛊医术,这国境之内,谁人能有娘娘手下的巫医高人厉害。」穆翊不肯退让半步,斜眼追问。 「若真是如此,臣妾请求与宫中的巫医对峙。」淑妃抬起眼,神色凌厉地对上他,豪无怯懦之意。 「准了。」龙案前的晋王缓缓吐出两个字,身旁的内监领了命退离了大殿。 「启禀圣上,妖物的尸首已经回收,是否要抬上来。」 「快快抬进来!」穆翊见通天冠微动,承了命对侍卫说道。 溃烂大半的尸首被侍卫拖进来,抛在了淑妃母子面前。除却那件紫袍,已经难以辨认其真面容。上头攀爬着若干小虫,泛着幽幽蓝光。熏人的恶臭袭来,即使殿内有龙涎香萦绕,依旧令人腹内泛酸。 「母后!」 皇后再难自持,捂着心窝踉跄几步,险些晕倒。穆翊赶忙冲上前扶住她,掏出手巾为她拂去泪珠。 「陛下!兄长自幼伴臣妾长大,如今竟被人戕害至此!望陛下圣聪明断,为兄长做主啊!」眼泪再难抑制,如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凤冠微颤,霞帔轻抖,瘦弱的身子如弱柳扶风,看着甚是心疼。 「回禀父皇,儿臣已经查实,此妖物并非段国舅本人,而是一具以死尸为模重做的傀儡。」穆翊说着回身看向洛遥,目光冷冷,「此事洛遥姑娘可以作证。」 洛遥一个激灵,感受到了殿内众人的视线,耳根又一次滚热起来,把头埋得更深。指尖有熟悉的触感,苏承轩的手指扣上了她的右手。她咽了咽口水,长吁一口气,抬头正视着前方龙案上玄色衣袍的人,尽力克制情绪,缓缓开口。 「民女曾在一本野史古籍上读到过,这是苗疆特有的蛊虫,尾部闪着蓝光。种入常人体内后,便会在七日内将那人自内而外全部啃食干净。下蛊者只要将这只蛊虫再植入一具死尸中,便能造出一个与中蛊人一模一样的傀儡。」 方才出门的内监办完事重回大殿,带进了一股夜风,暖阁里的众人纷纷打了个寒噤。皇后的泪水终是止住,微颤着身子不停抽泣。淑妃依旧目视前方神色淡然,可穆真却有些跪不住了,似有话要说却碍于母亲的颜面强忍着,面上憋得通红。 「因这巫蛊邪术,傀儡有着超越常人的气力,甚是可怖,无意识,不知疼痛为何物,且只听下蛊者一人的命令。」 「只听下蛊者一人之命?」穆翊眯起眼睛,微露狠意,弓腰作揖道,「父皇,下蛊之人居心叵测,不可不深究呀!」 「启禀陛下,宫内所有的巫医,都已畏罪自尽了。」内监步入大殿,语气平平地报告着。 「死了?」穆翊冷笑一声,疾步走到淑妃面前,咬着牙道,「淑妃娘娘还有什么话好说。」 「臣妾,无罪!」淑妃正对上他的眼,毫不避让。 下头早已是剑拔弩张,场面一触即发。只怕是一滴水,都能惊起千层浪。可上头玄服之人已不再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案台,反而凝成拳置于那封书信上,手背青筋依稀可见。 洛遥向右靠了靠,用力回握苏承轩的手,见他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竟有些恼。 「陛下,臣妾惶恐。此等巫蛊邪术岂能容它存于宫中,只怕昭宁的怪病,也与这邪术有关。」皇后整肃衣装,倩步上前伏礼道。 置于信上的拳头微微一抖,捏的更紧了些。穆翊看在眼里,上前跪下扣了个响头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望父皇明鑑!」 沉默又一次瀰漫了整座大殿,龙涎香裊裊上升,晕染了案前玄服之人的身影,珠帘低垂,看不透神情。 良久,淑妃伏地向着龙案处行了个大礼,缓缓起身道:「臣妾自知无法辩解,只求陛下能放过真儿。」踏步向着旁边的侍卫走去,昂着首无惧旁人的眼光,笑靥如花:「臣妾愿意以死明志,以证清白!」 话音刚落,玉手抽出了侍卫腰间的佩刀,横在颈处狠力一抹。银光闪烁,衣袂随着腰身旋转,若惊鸿翩然于殿内,转而又如飞蝶般缓缓滑落,偃下了身姿。
第40页 殿外,夜风扯了块薄云,掩住了残月的清辉,星盏也随之黯淡了许多。 ☆、阋墙 「母妃!」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文华殿内的众人大惊失色,一个个皆定在原地直愣神。即使是适才一直咄咄逼人的穆翊,此刻也噤了口不再做声。唯有穆真,一改原先的软弱恐惧,哭喊着起身扑了上去,将淑妃抱入怀中。 殷红的鲜血顺着雪白细腻的脖颈流下,落在牙白的衣领处,开出朵朵血色花盏,看着甚是触目。淑妃的眼皮抖动了几下,右手颤颤巍巍抬起,丹唇动了动,似在嘱咐些什么。可终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随着唇边一抹绯红的微笑,静静殒没于地。 青玉案台上,楠木雕花屏风前,通天冠勐地拔高,珠帘随之不住晃动,虽辨不清眉眼,可泛红的面色隐约可见。望着下头血泊中的佳人,一口气没喘匀,身形摇晃两三,不得不撑着案台方才站稳。喉间温热,止不住一顿勐咳。 「皇上!担心您的龙体。」身侧的总领内监赶忙上前搀扶,眉间紧皱,轻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陛下!」皇后一声高唿,提起裙袂三两步行至龙案前,颦着柳叶眉,抢过内监的手扶住他,轻抚他的后背。 「父皇,淑妃娘娘既已自裁,儿臣以为,此事当不宜深究。」穆翊细细思量一番,视线自淑妃母子处扫了一圈,向着龙案又一叩首,娓娓说道,「五弟素来恭谨老实,想必此事应参与的不多。今日又痛失母妃,委实可怜,还望父皇宽宥,莫要株连。」 「哼。」 洛遥尚未从这_惊_变_中醒悟过来,适才还是朵出水芙蓉,好不可人你,怎么突然就香消玉殒了呢?左侧却传来一声冷哼,她这才发觉,靳琉也在这。他难得这么乖巧,跪在大殿上这么长时间,竟能一言不发,委实不易。洛遥心想,大概是他,还没睡醒吧。不过这回见了血,他恐是再难安歇了。 「蝇营狗苟。」 「你闭嘴!」洛遥心惊,压低声量呵止住他,看了眼台上那几位大人物,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吁了口气暗自窃喜。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可真是要谢过皇兄了。」 洛遥被这笑声吓到,抬起头却见前方血色中,原本半伏着的绛紫色身影微微颤抖。笑声不绝,印着其怀中长眠的佳人,听着甚是诡谲,竟还有些慎人。 「五弟,你这是什么意思。」穆翊微合双眼,蹙着眉看着眼前这位弟弟。平日里总是一副唯唯诺诺,软弱老实的模样,今日怎就觉得有些不同,好不陌生。这大好的局势,可莫要叫他搅和了。 想到这一层,他赶忙传唤来侍卫,厉声吩咐道:「越王爷身体欠安,快快带下去,好生将养着。」 拖长着尾音,令人不寒而慄。 「谁敢碰我!谁敢碰我!」绛紫色身影极力挣扎,全力护住身下的淑妃,不许旁人靠近半步。碍着亲王的身份,侍卫虽有心,但终归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围着他,进退不得,颇是为难。 「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是在等本王亲自动手不成。」穆翊阴着脸,沉声问道。 侍卫们闻言,辨清了厉害,不再有所顾忌,加大动作硬是将穆真从淑妃的尸首旁拉扯开,向着大殿外拖拽而去。 「啊——」 一声惨叫愕住了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大殿门口。血珠子滴答滴答坠地,玄甲侍卫缓缓倒了下去。穆真哆嗦着手,拔出了匕首,鲜血飞溅而出,落在绛紫色外袍上,旋即就失了痕迹。双眼圆睁,瞪着血泊中死不瞑目的侍卫,满是恐惧。 「五弟!你竟敢在父皇面前行兇!可还有把天家皇威放在眼里!」 绛紫色身影颤了颤,僵硬地转过头,眼神呆滞,木木地注视着前方。视线扫过淑妃那具早已凉透的尸首,仍旧孤零零地躺在殿上。再抬眼看向龙案处,龙涎香氤氲,模煳了他的视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场狂笑,带着哭腔,眼中布满血丝,眼角青筋清晰可见,怒睁着眼死盯着众人不放:「母妃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远离南疆千里迢迢嫁到这,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这般欺凌?」 望着眼前这位满手是血的王爷,洛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楚。这种痛,似乎还有些上头,灵台竟也跟着起了阵撕痛感。好在苏承轩及时扶住她,不然下一个倒下的,就是她了。 「来人!越王爷身携利器闯宫!速来护驾!」穆翊的脸越加阴沉,恨不得将这个弟弟一口吞了去。冷哼一声,嫌恶之色再难掩盖。 「既然你不仁,就莫要怪我不义了!」 一声长啸响彻整座文华殿,穆真提起匕首,向着龙案方向飞奔而去。 「父皇小心!」 「陛下小心!」 龙案上头,通天冠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凤冠摇曳,瘦弱的身姿挡在他面前,无丝毫犹疑。内监高声疾唿「护驾」,场面顿时乱做一团。 洛遥灵台昏沉,尚理不清情形脉络,好在苏承轩反应迅速,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躲过了刀锋。 是钝器入肉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哐当一响,传来金属坠地的颤音。她迷濛着眼抬头看去,血淋淋的匕首自穆真手中滑落坠地。而他身上却平白贯出一柄长刀,鲜血顺着利刃滴答落下,在地上开出朵朵暗淡的花盏。刀的另一头,却握在穆翊的手。阴冷的双眼,满是狠辣与嫌恶,看不出丝毫怜意。
第41页 洛遥呆在原地,咽了咽口水,眼眶竟莫名湿润了,茫然地抬手拼命擦着,却怎么都抹不干净。真是奇了,自己的心,为什么也会跟着痛起来呢? 「够了!够了!」 玄服之人甩开旁人,因急火攻心,又是一阵勐烈地咳嗽。面上胀得通红,眼前觉着晕眩,双手撑在案台上极力不让自己倒下。因着勐烈的动作,通天冠微微有些倾斜,滑落几缕银白的烦恼丝,垂在面前。 「陛下,斯人已逝,您可一定要保重龙体呀!」皇后慌忙跪在龙案前,步摇跟着身形一起乱颤。 「你巴不得朕也跟着去了吧。」晋王强忍着喉间的瘙痒,瞪着下头的皇后,从齿间挤出这么一句话。 「臣妾惶恐!」皇后把头埋得更深了些,不敢多言一句。 「父皇莫要怪罪母后,都是儿臣的错。」穆翊见情况不妙,赶紧上前解围,跪在皇后身侧帮腔道,「儿臣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闭嘴闭嘴!都给朕闭嘴!」晋王随手抓起案台上的黄花梨木笔筒,直直摔向他,又是一阵勐烈的咳嗽。 穆翊重重挨了这一下,额上印出了一块血印,咬着牙不再作声。身旁的皇后更是吓得伏下了身子,噤了声。 又是一阵沉默,唯有咳嗽声,迴荡在这空荡的文华殿内。本只是座供皇上读书,会见朝臣,商讨国事的清白殿宇,今日竟莫名染上了血色。 「起驾回宫。」 玄服向着殿外行去,目光无神,只直直望向前方。通天冠微微倾斜,背影甚是寂寥。内监紧跟其后,欲上前搀扶,却被呵斥,只得小心翼翼地伴在龙驾旁。 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久到玄色衣袍早已消失在大殿外;久到穆翊也搀着皇后离去,面上虽有些疲惫但依旧难掩其得意之色;久到殿内的几具尸首悉数被侍卫搬离,血迹也被宫女们清洗干净,洛遥才稍稍清醒了些,努力理清事情脉络,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呵,当真是手足情深。」 靳琉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皱,适才因离得过近,雪白的外裳上竟绽出了几朵血色花瓣。锁着眉,露出不悦。 苏承轩并没有接茬,只是笑笑,不带一丝温度。 「嘿,嘿,嘿,小包子,你可别是被吓傻了吧。」到头来还是不忘挖苦洛遥两句。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苏承轩见她步履不稳,眼波流转,忧色溢于言表。 「同姓之人,何必互相残害至此。」 夜风自敞开的殿门涌入,寒意沁骨。洛遥敛了敛外裳,拭干了眼角最后的一滴泪,摩挲着腕间的鹅软石手鍊,长嘆了口气:「想想小石他们,倒是更加幸福些。」 苏承轩不置可否,默默脱下外裳,披在她的身上。忽的对上一双杏眼,眼圈微红,泪痕点点。虽是对着他笑,可各中疲惫终是一眼就能明了。 「好在我们都不是生在帝王家。」 苏承轩手上动作停滞了片刻,旋即又化作一抹淡不可见的微笑。是呀,还是莫要生在帝王家的好。 「走吧,折腾了一晚上,本大爷都快困死了。」靳琉率先打破了沉默,伸了个懒腰大跨步向着大殿外走去。洛遥已无大碍,可苏承轩依旧扶着她,不肯松手。 「三位留步。」 刚踏出殿门,还未走远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琉璃宫灯忽明忽灭,印出来那人的面容,原是晋王身边的那位总领内监。 「奉陛下密旨,请三位即刻赶往常乐宫,为昭宁公主诊病。」 ☆、昭宁 琉璃宫灯忽明忽灭,引在前头,划开鸦青色的暮帷,领着他们穿过漫漫长廊,行过亭台楼阁,绕到一片墨绿色竹林里。 孟宗竹密密斜斜交织成片,迎风窸窣作响,遮挡了大半夜空。月影婆娑其上,投映在其间的青石板小径上,碎成斑驳小块。 竹影之上似乎立着个人,身形略显富态,光线昏暗看得并不太真切。再走近些,琉璃宫灯才印出他来。那人负手背身而立,通天冠上珠帘摇曳,玄色衣袍上,暗金五爪龙纹隐隐若现,衬着月光的清辉泛着白光,原是晋王! 「参见陛下。」 洛遥跟着苏承轩一同跪在地上行了个礼,虽然尚未搞清楚状况,但照着他的样子做,一准是没错的。 月光自他们三人身上来回流转,顺着玄色衣角向上攀去,终是停在了那张稍显苍老的脸庞上。黢黑的眼直愣愣望着小路的尽头,似在沉思,并不理会他们。 洛遥觉着小腿肚有些酸麻,可身旁之人并都没有什么动静,她也不敢妄动。偷偷抬起眼皮,打量一下四周,见并无人注意到她,迅速蹬了两下脚,略微舒坦些后旋即又撤了回来,只当适才的事并没有发生一样。 「噗嗤。」 左侧之人身形有些颤动,感觉像是在努力强憋着笑意,不便发作出来。包子脸冲着他吐吐舌头,颦着眉狠狠剜了他一眼。 「都起来吧。」 通天冠稍稍向下倾斜,玄色衣袍转动,面对着跪地良久的三人,摆手示意免礼。 适才在文华殿上,因着身份悬殊,隔着千山万水,只能勉强辨出他的形容。现在,竹林内的光线虽是昏暗,但就着琉璃宫灯,洛遥终是看清了这位传闻中的风雅皇帝,晋王的庐山真面目。 下巴略宽厚,眉毛浓郁,配上这对凌冽的眼眸,不怒自威。可眼角额间的纹路,到底是暴露出了年华的无情。任凭谁人有高低贵贱之别,但终抵不过岁月的沧海桑田。
第42页 「三位既是自请为宁儿诊病的,那就请继续。尽管这其中歷了些波折,受了些委屈,但如若真能医治好公主的怪病,朕自当履行皇榜上的承诺。这最后的封赏,定会好好弥补诸君,叫你们满意。」 笑纹布上眉梢,看着虽有些勉强,透着丝疲惫,但足以让洛遥松下那颗悬着的心。这一晚上的变故,已经叫她好一通折磨,现下真真是再也经不起一点磨难了。想想方才大殿上的一系列变故,这位皇上心里定不比别人好过几分。毕竟除去一国之君这一身份之外,他还是位丈夫,更是位人父。 望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她心里竟抖生出一缕同情,连她自己都有些讶异。明明是万人之上的主君,与她隔着山河之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干系,为何让她觉着这般亲切可近? 「但是,如若医治不好。」画风陡转之下,玄服人脸上的笑容渐敛,眼中露出一抹狠辣,「那三位可就要受点难了。」 片片竹叶卷着夜风缓缓飘零至地,洛遥手心里渗出了冷汗,喉间甚是干涩,反覆咽着口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刚刚是何处来的幻觉,竟会让她觉着这一国之君是个和蔼可亲的寻常老人? 「那是自然。」苏承轩反倒从容许多,拱手作揖,语气轻快地应了下来。 洛遥觉着自心里到身上,没有一块地方让她觉得舒爽。尤其是这太阳穴,抽疼得甚是厉害,除非将身旁这两个祸患统统斩草除根,不然难解她体内积压已久的怨愤。 「这竹林是宁儿的母亲执意要求种下的,挑的也是她最喜欢的孟宗竹。可惜还没等林子整修好,她就去了。宁儿以前也总爱在这里玩耍,许是想她的母亲了。」 晋王决意不肯传唤龙撵,兀自走在最前面,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往事。面上阴晴不定,时而笑靥舒展,露出些悦色,时而又蹙着眉,似有些愠怒。总领内监跟在他身后,提着宫灯为他照明,笑意盈盈陪他说着话。 后头跟着三个人,神情迥异。一个白衣,哼着歌信步赏着若隐若现的婵娟;一个蓝衫,轻敲着手中的摺扇,笑意深长,打量着这片孟宗竹;而另一个粉裙的,拖着沉重的步伐故意落在最后头,耷拉着包子脸,寻思着该如何逃离这是非之地。 穿过竹林,越过朱雀桥,晋宫中的月色也品尝得差不多了。带头人停下脚步,背着手望着殿门上的匾额,有些出神。 洛遥一路上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到前方的人已然停下,与蓝衫撞了个满怀,揉着包子脸,面上有些嗔。顺着晋王的视线望去,「常乐宫」。嘆了口气,到底是没寻到好时机逃掉,想来自己的好日子真真是到头了。 「陛下有所不知,舍妹诊病之时有些怕生。为了能让公主能早日恢復健康,还望陛下在外头稍事休息,等候。」 玄色蟠龙鞋正欲踏进宫门,却因这么一句话,愣是退了半步。晋王回头看了眼苏承轩,面上闪过一瞬通红,可见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到底是顺了他的意。 杏子眼一亮,似有绝处逢生之喜,脑子里瞬间滚过千万种逃跑的方法。只要一脱离晋王的视线,凭着苏承轩与靳琉的轻功,逃离这座宫城还是绰绰有余的。果然,苏承轩这人还是挺聪明的。看来她很快就能解脱,回归正常人的生活,继续泡在茶楼里,和小顺哥他们一同打打闹闹。估摸着龚叔也快从杭州回来了,新下的龙井,她可是要尝这第一份的。 心里都美滋滋地盘算好明日要吃什么早茶了,可跟在他们来后头迈进这常乐宫时,她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宫苑里头较之别处,布置得真可谓是简单。一株满开的海棠花树,左侧是一方池塘,旁边围了一圈鹅软石;右侧是一亩药田,黢黑的土壤已然枯涸良久,干巴巴地结成块状,因是许久无人打理了。 一切都显得那么衰败,唯有那一树海棠,傲立其间,迎着南风,摇晃着朵朵花盏,唱着寂静的歌谣。这里,可是曾经来过? 「嘶——」 洛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诧异地愣在原地,抬手狠狠揪了一下包子脸,有些吃痛。左脸颧骨处隐隐仍有些灼烧的痛楚,大抵是用力过勐所致。看来这次,不是梦,是真的。 「走吧。」苏承轩牵起她的手,不管她愿意与否,硬是将她拉进了主殿的大门。 重重纱幔垂在拱状雕花木门上,开门带起的风忽的将它们全都撩起,伴着屋内橘色的琉璃宫灯,竟化出了一丝诡异。洛遥觉着有些晃眼,刚想用手挡开半缕,可苏承轩却带着她径直穿过客堂,向着里屋行去。 翩飞的帷幔拂过她的脸颊,一盏金色香炉焚出淡淡幽香,仔细分辨,应是沉香。也不知是谁放置的量,熏得她竟有些头疼。 大致看了眼内室的摸样,一张红木梳妆檯置在左侧雕花镂空窗前,旁边的白玉花架上,百合花盏托着嫩黄的花蕊,开得正盛。后头的北墙正中央挂着副百花图,竟有点画圣的意境。里处置了一张整洁的嵌玉花梨床,茜色床幔合起低垂,锦被微微隆起。想来里面卧着的,便是那位得了怪病,沉睡不醒的公主昭宁了。 也不知是橘色光线太过扎眼,还是暖阁内香气过甚的原因,洛遥总觉得眼前迷煳,头疼得紧,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摇晃了起来,任由苏承轩将她带至床沿边。 晃了晃小脑袋,用力抬抬眼皮,视线终于能成功对焦到苏承轩脸上。却见他不似往日那般温文尔雅,笑容浅浅。眉头紧紧锁在一处,怔怔地看着自己,眼波起伏,有惊愕,有豁然,也有怒色。
第43页 洛遥觉得他今日实在奇怪得很,有些恼,别过脸去不再理会。越过他的身旁,缓缓掀开纱幔,首先入眼的是一双葱白纤细的玉手,自然交叠在小腹上,与这身藕色衣裙甚是相配。目光徐徐向上,越过胸前的乌丝,转过纤细的脖颈,正对上熟睡之人的脸。 「啊——」 倏地一下尖叫声响彻内室,原本就没什么气色的包子脸此时更是青一块白一块,错愕地坐在地上,杏子眼瞪得滚圆,颤巍这伸出手指着玉床道:「她她她,为何看不到脸!」 沉香陌陌,纱幔翩翩,微醺了整座常乐殿。 殿内只三个人,一个粉裙呆坐在地上,满脸写着惶恐与惊讶;一个蓝衫立在床边,不做声,只静静望着她,茜色床纱吹起,看不清他的面容;一个白衣站在他们中间,眼神有些冰冷,对着地上的她,只吐出了一句话:「是吗?看不清脸?我怎么觉着,她跟你,长得倒是挺像的。」 靳琉的一句话,搅得洛遥的灵台越加浑浊,左脸颊也跟着发热发痛,她努力顺着气平復心情。什么叫跟她长得很像?床上躺着的那位,分明就看不清面容,这个贼人在说什么胡话。 刚想出口反驳,眼前一白一蓝两个人影渐渐模煳,化作一位紫裙白纱的佳人,眉眼温柔,巧笑着向她伸出手去。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难道又是劳什子怪梦? 还未等她琢磨清楚,佳人又氤氲模煳成另一个身影。银白长发垂至脚踝,白狐裘袄披身,一手捧着暖身的手炉,一手摘下脸上的狐狸面具,笑着向她走了过来。他又是谁?为何这般熟悉? 「遥遥!遥遥!」 一声疾唿将她从迷幻中拽了回来,大喘着粗气,额间与手心也渗出了不少汗珠。用力睁了睁眼,仔细辨了又辨,才敢确认,蹲坐在面前,蹙眉摇晃自己肩膀的蓝衫人,是苏承轩。 暖阁里的温度到底不似外头,待久了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昏热恍惚。洛遥终于顺平了气息,在心里默默安慰道。 「遥遥,其实,你就是昭宁吧。」 ☆、缘起 常乐殿内室沉香俞浓,轻烟升起,裊裊不止,氤氲了一室。不知在何时,梳妆檯前的雕花木窗已然被推开。风送花香,扬起满屋的纱幔,拂过洛遥的脸颊,她却浑然不知。 洛遥觉着头昏得紧,灵台愈发不澄清。许是风颳得,又或是香薰的。 眼前蓝衫的公子看着有些眼熟,可是苏承轩。但是他为什么会这么看着自己,蹙着眉却不笑?右手无意识抬起,冰凉的指尖拂上他温热的上额,停在他的眉间轻揉着,想要抚平他眼中的焦虑。 「其实,你就是,昭宁吧。」 昭宁?昭宁?昭宁? 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位沉睡不醒的公主。苏承轩还揭下了皇榜,害得她倒了霉,不得不进宫为她诊病。 「宁儿,宁儿。」 窗子外头有人可是有人在说话?轻声唿唤,声音空灵悠长,不知从何处传来。 莫不是在唤自己?可是她叫洛遥,不是什么昭宁呀。 昭宁?昭宁?昭宁!其实,你就是昭宁吧! 汹涌的热浪自地而起,行至周身,直冲向她的脑袋,搅得灵台一片浑浊。视线又开始模煳,眼前的蓝衫,茜纱,橘灯揉作一团,煳作一片,终是难以清晰。 那年五月,晋国宫城,常乐宫内。 有风自南,轻摇着一树海棠花,片片落英摇曳而下。暑气将至,到底是南方国度,潮湿闷热的气息已然漫入这座金银宫城中最冷清的一处别苑。 院子里蹲着个三寸丁,梳着羊角辫,托着下巴。胖嘟的小脸堆做一团,圆熘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塘里的几尾锦鲤。肚子有些饿,见鱼儿游过来了,不自觉地伸出小胖爪。水纹荡漾晕开,池中的锦鲤受了惊吓,忽地一颤全都跑开去。 三寸丁有些心伤,把袖子撩得更高了些,右爪撑着身旁高高垒起的鹅软石,蹬着腿努力想池塘中央探出身子,对着几条胖锦鲤张舞着左爪。 「宁儿,这些条小鱼,可吃不得。」 身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句话,吓了三寸丁好一大跳,险些跌入池塘。扭捏着身子,低着小脑袋觑着身前那双玄色蟠龙靴,有些心虚,小绣鞋有一搭没一搭地踹着边上的鹅软石。 「父皇不是说,宁儿的病刚刚好,需要好好补补。」羊角小辫一摇一晃,小粉唇微微嘟起,「真哥哥也说过,鱼肉最是补身子,所以。」 「所以,是宁儿饿了。」 爽朗的笑声随风散去,冷清的宫苑渐渐泛起了生机。宽大的手掌拂上她头顶的小软毛,来回摩挲几下。 三寸丁觉着委屈,自己的小心思尽一下就被看穿了,心里有些恼,扑闪着大眼睛望着玄服之人。那人下巴宽厚,眉眼温柔,嘴角带笑回看着她。 「吩咐下去,让御膳房马上备一桌饭食,四菜一汤,都要有鱼。」 「喏。」内监领命欠了欠身,碎着脚步出了宫苑大门。 三寸丁的眼睛一下子铮亮起来,径直扑了过去抱住那人的大腿,小肉脸在玄服上来回揉蹭着。玄服之人满面春风,拍着她的小脑袋继续道:「以后饿了就直接说,想吃什么就随便吩咐,可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池子里这几条鱼不好,它们都愿意不理宁儿。」刚高兴没多久,三寸丁又犯起了愁。
第44页 「哦?让父皇试试。」玄服之人蹲下身,换了个姿势,将三寸丁抱到膝上,抓起一抔鱼食探入水中。 食物的香味随着水波漾开去,没多久就钩来了两尾红色锦鲤。围着手环游两三圈,似在刺探,见无危险便毫不客气地扑了上来,大快朵颐。鱼嘴咕嘟咕嘟直冒泡,尾巴摆动,震起细碎水花,带着丝丝凉意溅到小肉脸上。三寸丁咯咯咯地笑起来,羊角辫跟着上下颤动。 「来来,宁儿试试。」那人又取了一小撮鱼食置于她的小肉爪上,用自己的大手包在她手背上,缓缓伸向池塘。 远处的几尾锦鲤也跟着游了过来,巴着那只小肉爪就是一顿啃,弄得她手心痒痒得紧。水花溅了她满脸,笑声也跟着随风荡漾开去,有稚嫩的童音,也有浑厚的男声。 「陛下,午膳已经备好,可是要现在就用?」 「宁儿,走,吃鱼去。」 三寸丁双脚忽然悬空,被玄服之人抱上肩膀,跨到他脖颈上。 「骑大马咯!骑大马咯!」 南风温润,夹着笑意,海棠明媚,载满一院温情。 宗祠外,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最是一片好风景。 而宗祠内,供桌上头,灵位排成排依次陈列。最前头置着鼎香炉,三根香烛刚刚点上,裊裊细烟宛转上飘去。 供桌前头立着个风姿绰约的佳人,即使祠内不似外头那般明亮,可凤冠依旧璀璨。柳叶眉下凤眼凌厉,肃着脸盯着下头跪着的三寸丁,丹唇轻启,不带一丝温度:「你可知错。」 三寸丁一个激灵,羊角辫一颤,偷偷向上头瞄了眼,正撞上她的厉眸,心中咯噔一下,旋即又将小肉脸埋得更深。 「说话。」丹唇再启,声音较之方才更加沉了些,面上也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 「我……我……」 三寸丁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没有道出一句整话。祠内香菸不觉,半晌无人说话,气氛甚是压抑。 「要是现下讲不清楚,那就好好想,跪在祖宗的牌位面前,好好想想。」 玲珑身姿摇曳,朱红的凤袍越过她的身旁,踏出门槛,消失在长廊尽头,徒留一个小小的身影,陪在这孤寂的宗祠内。 琉璃月色碎满夜空,缀上点点星盏,蟋蟀藏在草丛中,低低地唱着夏夜的歌谣。 宗祠内,烛光烨烨,静得出奇。三寸丁望着供桌上重重叠叠的牌位,多得快要淹没自己,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小圆眼也微微泛起了红。膝盖早就麻木,动弹不得。小肉爪揉成拳,轻轻敲打着大腿外侧,耷拉着脑袋,泪珠顺着肉脸,啪嗒啪嗒砸落在地。 咚的一声,一颗小石子落在了她身旁。 「嘿嘿嘿,这里这里!」 三寸丁转身向着门外望去,只见门框上趴着张小黑脸,向她不住挥手,原是穆真。见她回身,小黑脸一笑,露出排雪白的小牙,抬手露出一个竹篮,高举在半空中来回摇晃。 「真哥哥,你怎么来了。」三寸丁胡乱揉了两下泪眼,嫩白的小肉脸上多了几道黑印,粉嫩的小嘴裂开一道,前几日刚刚脱落的门牙还没长上,看得甚是滑稽。 小黑脸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旁人,这才宽下心,拎着篮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你看你看,好多好吃的!」 「哇塞!你从哪弄来的。」 两个小葱头围着篮子盘腿坐在地上,掀开蓝布扒拉着,也不管这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径直就往嘴里送。腮帮子挤得满满当当的,也顾不上劳什子吃相,生怕被对方抢了去。 「都是今日刚从南疆那里,快马进贡来的果子,还新鲜着。还有母妃亲手做的吃食,便宜你了。」小黑脸胀鼓鼓,边吃还不忘边自夸,得意得紧,嘴里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知道知道,吃个点心还那么啰嗦,也不怕噎着。」话还没说完,羊角辫一滞,肉爪子从篮子里抽出,捏着小拳在胸口直捶,小肉脸憋得通红。 「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现世报。」小黑脸面上的笑容更甚,黑黢黢的小手拍着她的背,帮三寸丁顺气。 「不过你今天犯什么事了,竟然惹皇后娘娘这么生气,罚你跪在这种鬼地方。」小眼珠子滴熘一转,打了个寒噤。他素来胆小,最怕这种阴气森森的地境。 「中元祭祖仪式马上就要到了,早上宫里的礼仪姑姑教我祭祀舞步,我学不会,就……」说着说着,小圆眼又隐隐泛起了泪光。 「啊啊啊啊,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小黑脸慌了神,揉着脑袋打岔道,「吃吃吃,母妃还做了好多点心呢,要是不够吃,我再去取些。」 「好呀好呀,那这一篮子都归我了。」三寸丁胖爪子一挥,将面前的竹篮揽入自己怀中,眨巴着眼睛对着小黑脸傻笑着。 「你就不能给我留点?!」 「不能!」边说双手边将篮子搂得更紧了些。 「吃独食,你就不怕穿肠烂肚,牙齿掉光!」小黑脸有些急了,面上晕起了绯红,。 三寸丁觉着心头有些扎得慌,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抿紧嘴,舔了舔牙根下空缺的门牙,怒上心头,羊角辫一晃,别过身去不再理他:「烂就烂!哼!」 莹莹火烛轻跳,供桌之上,木牌依次严整排列,庄严肃穆。而下面,两个小葱头,一黑一白,一前一后,一站一坐。
第45页 白的那个努力护住怀中的吃食,大口嚼咽着;而黑的那个立在她后头,面上虽急得通红,但手上却并无动作,无奈地看那三寸丁吃着独食。 炎炎夏日,夜风送爽,两名稚儿笑意盈盈,无惧任何阴暗。 ☆、芳华 弹指芳菲逝,三寸丁和小葱头都忽忽窜着个。只不过小葱头长得要更高些,比三寸丁高了整一个脑袋,总爱藉此嘲笑三寸丁,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三寸丁有些恼,好几日都没有再理会他。一个人兀自抱着铜镜,点着脚尖左右上下来回照着。 嗯,好像又比昨天长高了些,身上的肥肉也少了许多。心里泛起美意,看来最近几日的药膳疗法起作用了。铜镜往上挪了挪,小粉唇又嘟了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脸上的肉肉作甚还赖着不去,看着真是堵心。来回摇晃小脑袋,爪子在脸上捏了又捏,更恼了。 搁下铜镜扑倒在绣床上,拣起枕边的医书,一个字一个字地钻研着,生怕错过任何良药方子,耽误她的减肥大业。 这平白无故的,三寸丁怎么就突然想起要减肥了呢? 原因很简单,豆蔻少女,思春哩。 巍巍宫墙里,她见过的男子并不多。除了那位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皇之外,就只剩下整天只知道咧嘴傻笑的小葱头了。原本她以为,这世间的男子,大抵就这两副模样了,直到那天遇到了他。 七月天,暑气盛,蚊虫更盛。 入了夜,三寸丁可就遭了大殃。但凡是裸_露在锦被外头的嫩白小肉,现下都被蛰咬得又红又痒,肿起许多个小红包。干脆整个人蜷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奈何天气闷热,豆大的汗珠很快就爬满了她的小额头,害得她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小腿一蹬,穿上绣鞋,随手拣了案上的团扇,搬了张摇椅坐在院子里乘凉。 父皇近来已经有好几日没来这常乐宫走动,明明前段时间还总会来看她,陪她下棋,教她画画。这百花图眼瞅着就要完工了,他也不来指点指点,真叫人伤心。 前些日子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雨,今日终是放晴了。夜空如洗,月色朦胧,似隔了一层薄纱,抛洒一地的清冷。三寸丁枕着左手,将团扇搭在面上,闭着眼哼着歌谣。夏夜的凉爽丝丝入扣,原本焦躁的心绪现下也平缓了许多。 这里原是母妃的住处,自母妃离世后,她便独自一人住在此处,虽有些偏远,但也悠然自得。因着小时候的那场重病,宫里的人总觉得她不祥,不愿靠近,就连奴才们见了她都会绕道走,时不时还有在背后偷偷议论两三。不过三寸丁倒也心宽,这些个闲言碎语她只当是耳旁风,听听就过去了。 好在真哥哥从不嫌弃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第一个与她分享。淑娘娘更是待她比待自己儿子还要好,给真哥哥什么,也定会送她一份一模一样的,知道她最近迷上了医书,还特地让宫里的巫医整理了一份苗疆特有的巫医古籍给她送过去。还有父皇,虽然不能天天来看她,但每每封赏也总是少不了她,而且专挑她喜欢的物什赏赐。尽管宫里其他娘娘总爱挑她的刺,找她的茬,但三寸丁觉得,这小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嘴角的哈喇子已然快要垂至衣领,一个翻身,大头朝下栽倒在了青石地上。揉着通红的小鼻子,没好气地踹了踹紫藤摇椅,学着内监的模样啐了口地。 刚想打道回屋继续睡,悠扬笛声渐起,随风闯入院中,缥缈不定。三寸丁的好奇心最是旺盛,连团扇都顾不上捡就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笛声像是从竹林里传来的,母妃生前最喜孟宗竹,父皇便在常乐宫外给她种了一片。记忆中,也是这样的夏夜,母妃总爱牵着她到竹林里散步,她也会追着青石板上的月影来回跑。后来,她遇上不顺心的事,都会偷偷缩在这里哭,总觉着路的尽头,母妃还会像从前那般巧笑着等她回去。指不定哪一天,她也能哭出一片小笋头。 今日,青石路的尽头,确是立着一个人影,只不过不是她的母妃。霜月的清辉散落在那人身上,银白的髮丝泛着柔光,模煳了他的背影。三寸丁呆呆站着不动,咽了咽口水,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她竟敢这么直愣愣地走上前,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笛声戛然而止,吹笛人诧异地低下头,见三寸丁痴痴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你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是神仙,那你为什么会发光。」 「你猜。」 夜风拂过女孩的脸颊,撩起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也搅动了一池春水。 三寸丁最近有些奇怪,对谁都爱答不理,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时不时还痴痴傻傻地笑两声。小葱头有些急了,用蛮力强行将她的身子扭过来,黑黝黝的小手敷上她的额,又比了比自己的,嘀咕着:「没发烧呀。」 「去去去,别烦我。」三寸丁有些恼,不由分说连推带拽地将他请了出去。 这回轮到小葱头神伤了,今日早课,父皇突至学堂抽查课业,夸了翊哥哥就算了,还当着大傢伙的面把他痛批了一顿。他小葱头觉着委屈了,下了学就来找她哭诉,可没承想竟吃了这么大的闭门羹,心里就更加委屈了。扑倒在母妃怀里就是一顿哭,骂三寸丁没良心。 淑妃娘娘倒是明白了几分意思,拭去他眼角的泪花道:「宁儿是个女孩子,到了年纪,难免有自己的小心思,你这个做哥哥的,哪能这么小气,真与他计较不成。」
第46页 小葱头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回了自己的宫,双手托腮将母妃的话反覆琢磨,灵光乍现,一拍大腿道:「她定是昨夜又尿床了,害羞了!」 百花图早就绘制好,父皇也亲自在上头题了诗,三寸丁现下又无事可做,竟摞起衣袖,在海棠树旁开垦出了一片小药田。她素来如此,一旦醉心于某件事,便会全心全力将它做到极致。 这一日,她正忙着给地里刚冒头的小苗除虫,烈日炎炎,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也浑不知累。 「原以为你只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娇公主,没承想干起活来竟也有模有样的。」 清泠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三寸丁回身,只见一白衣银髮的翩翩少年正笑容浅浅地看着自己。耳根子忽的滚热起来,双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低着头有些赧:「师父教宁儿医术,宁儿自然要好好修习,万不可丢了师父的脸。」 少年噗嗤一笑,细长的眼睛似有光,勾得三寸丁直恍恍。 「整日待在这牢笼里可是无趣?」 三寸回过神来,慌忙摇了摇头,想了一瞬,又点了点头,眼中的神采有些涣散,小绣鞋在地上来回蹭着。 「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三寸丁突见眼前闪了几颗金星,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眼前的情形委实将她吓得不轻。 自己竟趴在一张方桌上,上头只一壶茶,和两个茶碗。仔细打量,木头不是什么好木头,还残留了些油腻,茶也不是什么好茶,涩口得紧。再看看四周,正前头像是个戏台子,上头置了张方桌,后头立着架雕花屏风。墙上挂着些许字画,角落还摆了几件瓷器,可打眼一看就知道,都是赝品。 但最最让三寸丁惊讶的,是这一间还没御书房大的屋子里,现下满满当当,坐着的,站着的,跑着的,竟都是人,她长这么大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这里是哪。」 「是我朋友开的一家茶楼,叫揽月楼。」身旁的白衣少年将茶杯递至鼻前嗅了嗅,「今日是试营业的最后一天,我来给他捧个场,顺便带你出来散散心。」 「那现下,可是在宫外头?」 少年将伙计递过来的果盘推至她面前,笑着点了点头。三寸丁有些兴奋,险些尖叫出来,刚想继续问点什么,却听到戏台子上传来一声巨响。不知何时,一个留着山羊鬍子的中年瘦小男子已经站上了戏台子,摺扇别在腰间,抄起桌上的醒木一拍,道: 「话说景文二十三年,北燕军南下,直逼亓国国都,数个边陲小镇皆已陷落。亓王暴怒,要求在一个月之内将燕军一举击溃。一众武将闻言皆束手无策,一时间朝野飘摇,人心惶惶。大敌当前,亓国年仅十六岁的九皇子晏苏竟自请上阵杀敌。想那北燕蛮人都是何许人也?各个以武为尊……」 「他在干什么?」 「说书。」见三寸丁一脸茫然,他又补充道:「就是讲故事。」 山羊鬍子随着他语气的高低缓急,上下来回抖动,三寸丁也越听越入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片刻都不肯挪开。 有人喜欢,自然也有人讨厌。台下一个茶客倒是耿直,站起来打断道:「我说百晓生,你来来回回就这只有这几段,腻不腻呀。」 山羊鬍子有些急了,干瘦的脸上泛着红光,醒目一拍,冲着那人呵道:「大胆莽夫!莫要猖狂!」 台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自己花了钱没听到好不说,反而讨了骂,指着百晓生的鼻子跟他较上了劲。原本安静的茶楼顿时炸开了锅,有帮腔的,也有劝和的,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三寸丁歪着脑袋,有些不解。 「砸场子。」白衣少年喝了口茶,笑着道。 今日是三寸丁的大日子,行及笄大礼。 她一早就梳洗打扮好,坐在里屋等着教引姑姑的传唤。小心脏扑通扑通,手心也渗出了不少汗,心里反覆演习着仪式章程。 父皇特赏了她一套牙白色的广袖流仙裙,料子是波斯口进贡而来的上等丝绸,宫里除了皇后那处,便只有她这里有。裙子肩上,袖口,下摆皆勾芡着羽毛状的丝制饰物,虽颜色素了些,可样式却是她最喜欢的。 女儿及笄,便是可以出嫁了。而三寸丁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银髮白衣,温文尔雅,总是沖她淡淡地笑。 孟宗竹随风窸窸窣窣,阳光斑驳一地,藕色绣鞋轻快地在青石板上跳动,追着地上的光点起舞。师父说过,给她备了份大礼,待她行完礼便会来寻她。 「这么开心呀。」 三寸丁脚下一踉跄,险些跌倒。赶忙站稳,整理好衣冠,长吁口气,抬头向着来人展开了一抹灿烂的笑。 「师父你是不知道,这笄礼,麻烦得紧,把我给累的呀。」 「开心吗。」银髮微微撩起,细长的眼睛溢满温柔。 三寸丁看得有些出神,发现他也正瞧着自己,耳根又一次滚热起来,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他能来,她自然是高兴的。 想来,他们初遇,也是在这片竹林。那时月光粼粼,竹叶在风中打着转儿。他也是这样眼波流转,温柔地笑看着她。 「闭上眼,我送你个礼物。」 三寸丁有些不敢相信,赶忙闭上眼,咽了咽口水,嘴角的欣喜难以自抑。竹林里极是安静,她能清楚地听到胸口心脏如小鹿乱撞,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正一步步迈向自己。
第47页 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渐渐向上,手心的温暖敷上她的双眼。 风声悠悠,似笛音宛转。她觉着有些困,眼皮忽的加重了几分。耳边传来一声:「对不起。」 她有些诧异,刚想睁眼问个究竟,可灵台却不由她控制,还未等挣扎两三,便昏沉了过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破晓 「遥遥!遥遥!」 洛遥从梦幻中微微转醒,眼前并有什么孟宗竹,也没有什么银髮白衣的少年。只有这翻飞的茜纱,以及这位蓝衫人苏承轩。锁着眉,拼命摇晃着她的肩,不停唤她的名字。 一个月的朝夕相伴,现下竟觉着眼前的人陌生得紧。左脸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颈上,手心都渗满了冷汗。她还没有彻底从惊吓中缓过来,只怔怔地看着他不做声。 「嘶——」指尖带着凉意触上她的脸,洛遥吃痛,下意识别过脸去。 「冒犯了。」苏承轩缩回手,却还是一直盯着她的左脸,心下暗暗嘀咕。颧骨处那块显目的淡红胎记,似乎是在缩小。点点萤光自那消散开去,若不是凑近细看,当真是微不可见。 「我,就是昭宁?」 洛遥眼神空洞,呆愣愣地坐在原地望着前方,眸子里虽映出了苏承轩的模样,但却辨不清他的神情。 窗外风声疾疾,毫不怜惜地踢开雕花木窗,闯入暖阁,在里头好一通搅和,铜镜瓷器乒桌球乓碎了一地。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噼向大地,震醒了林中熟睡的倦鸟,大雨应声而至,乘着狂风瞬间席捲了整座宫城。 洛遥觉得脸上有些水珠,凉意沁骨,不知是窗外的雨水,还是眼中的泪花。她觉着有些冷,搓着双臂取暖,想要起身,可地面竟忽地摇晃起来,一个踉跄跌进了蓝衫的怀抱中。暖意渐渐涌入身体,她喜欢这温暖。环住他腰往里头缩了缩,也顾不上劳什子礼法,此时,她就只想这么静静拥着这份仅存的暖意。 「真哥哥死了,淑娘娘,也死了。」 苏承轩感到胸前湿润了一片,心窝处有些抽动,嘆了口气道:「我还在。」侧着脸靠在她墨发上,修指轻轻拂着髮丝。 震动感越加强烈,连靳琉都有些招架不住,不得不蹲在墙边。百花图被震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他头上。哎呦一声揉着头,还没得及骂上两句解气,却见好端端的平地竟横生出几道裂痕。不断延伸扩张,如勐兽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上头的一应物什。石子滚入裂缝,良久没有坠地的声响。上头有细碎的沙粒滚落,房梁显然是再难支撑,正向着下端微微倾斜。 洛遥狐疑地探出脑袋,却见里屋早已换了副模样,而身下的这片地正缓缓下沉。可苏承轩却还是那副死鱼模样,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揽着她的腰,静静跪坐在地,显得与这片兵荒马乱格格不入。 她也不知为何,心里也不慌,不急。明明是大难当头,她竟心如止水,坦然地缩在苏承轩怀里,静静观着这片断壁颓垣。合上眸,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丹唇轻启,轻不可闻地道了句:「小苏,如果……」 吱呀一声,主梁终是支撑不住,径直冲着正下方相拥的二人狠狠砸去。 「啊——」 洛遥勐然睁开眼,喘着粗气,茜色帐幔映入眼帘,袭袭流苏随着风摇曳身姿。心里有些犯疑,动了动身子,却发现下头是柔软的床榻,金色掐边的落日绢绸铺陈在下,摸着极为顺滑。 坐起身打量四周,还是那间卧室,案前的橘色琉璃灯盏忽明忽灭,照映出墙上的那副百花图。登上藕色绣鞋,跑下玉床在屋里到处张望着。墙与地都完好无损,可偏偏却不见那蓝衫的温润公子,和那白衣的乖张贼人。 目光扫过铜镜,映出个陌生的人影。牙白色的衣裙,肩上袖口腰间都嵌着羽状饰物,甚是轻盈。向上看去,还是那张包子脸,一双杏眼极是明亮,却微微泛着红。冰雪肌肤,并没有几分血色。手指抬起,轻触左脸,那块淡红的胎记,哪去了? 拱门处忽然闪入一白色人影,带起一阵风,鹅黄纱幔跟着扬起。 「靳琉?!」杏子眼明亮了几分,语气带着些兴奋。 「来不及解释了,快走!」靳琉明显没她那般喜悦,蛮横地抓起她的手就往外头拉。 「去哪?」小包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死命挣扎。可靳琉又是谁,哪有耐心陪她耗,大手一挥,闪了她几颗金星,扛起来就跑。 晋宫四面火舌沖天,汹涌明亮了半片天。卫英领着一队人马,穿梭在宫里的各个角落,眉头都快拧到一处。 这晋宫的迷雾起得怪异,消散得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大队人马进去后竟被一群来路不明的鬼兵冲散,不仅没调查出迷雾的缘由,反而走失了九殿下。更糟糕的是,羡王爷不知何时亲驾此处,二话不说就下令纵火焚宫。任凭他如何阻拦,都无济于事。 抬头望了眼火光,提刀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怒火攻心,冲着后头的弟兄吼道:「手脚都麻利点!但凡发现一丝一毫九殿下的线索都要立马报上来!」 「这才几日没见,你的火气倒是长得挺快的。」 熟悉的声音自后头响起,点亮了卫英阴沉的眸。还是一贯的藏蓝衣衫,发冠有些微乱,但并不妨碍他超尘的气质。 「殿下!」
第48页 「这火是谁放的?」晏苏并不理会他眼中的喜悦,蹙起眉厉声问道。 「是我。」 朱雀桥头,马蹄声渐起,玄甲士兵踏着齐整的步子向着这头靠近。墨黑撞上朱红,甚是晃眼。正前头走着的那位,目光狠辣带着丝不屑,微昂着首斜视着那位蓝衫。 「见过二皇兄。」晏苏拱手做了个揖,心下瞭然,目光毫不躲闪。 「小苏,别来无恙。」晏承允故意拖长尾音,噙着笑阴阳怪气道:「父皇听闻你出事了,特下旨派我来寻你。」 「那可当真是有劳皇兄费心了。」 笑里藏刀,晏承允腹诽,冷哼了一声:「走吧,还要等你禀报军情呢。」 话音未落,他便调转马头,带着大队人马扬长而去。晏苏暗自嘆了口气,牵了匹马也跟着去了。 卫英见他们都已走远,起身正要跟上,却见地上落着柄摺扇。觉着眼熟,捡起来展开一看,桃源乡泼墨画映入他的眼眸。大抵是方才殿下上马时没注意,从腰间滑落的。 这柄青白玉骨扇原是陛下赠与殿下的生辰礼物,上头的桃源画乃是他亲手所绘,只因缺了首题诗,终是不完整。他记得殿下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可从未题过诗,可这左上角的蝇头小楷分明就是他的笔记。 「云水遥望,皓月当空。风景正好,岁月无忧。」 卫英虽是个粗人,不懂得吟诗作对,可跟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多少还是涨了点见识。单凭殿下的才学,怎会做出这么一首打油诗? 城外,青城山山腰处。 两人骑于马上,一白衣,一粉裙,望着城里通天的火光,不做声。 靳琉不忍再看,转头却见小包子低首沉默的模样,嘆了口气。平素那个活泼的小包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也是,对她而言,明明只是睡了一觉。可谁成想,醒来后疼爱她的哥哥与淑妃娘娘双双死于党争,自己的国家也亡了,至亲的父皇更是跟着自刎于宫中。 南柯一梦,梦断晋宫。 「走吧。」还没等靳琉喊她,洛遥倒先驾马走了,没有一丝留恋。 身后是绯红的火舌,渲染了半边天,前面是微微泛鱼肚白的青色天际。她一个人行走其间,看不出是恣意洒脱,还是悲恸怅然。 「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一路的沉默压地靳琉有些不自在,再看那个小包子,面上竟无一丝波澜,反倒害他担了心。 「下蛊的,其实另有其人吧。」 忽的这么一句叫靳琉有些吃惊,眼中忧色渐敛,露出几分异样的光。心里不禁暗嘲了一番,还真是多虑了,这丫头,确实是聪明,嘴角扬起道:「此话怎讲?」 「我怎么会不知道?」洛遥依旧垂着眸,握着缰绳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真哥哥和淑娘娘,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哈哈哈哈哈,你莫不是因着所谓的手足情,就敢断定他们是清白的吧。」靳琉忍不住笑了几声,鄙夷之色难掩。 「是淮王,对吧。」 青白色的天光中陡然倾倒出大片色彩,翻滚于云端,粉白,绯红,绛紫,暗金。。。交杂混错,绚烂夺目。 「没错,蛊,是淮王下的。」金光缓缓镀上了靳琉的脸,却驱不散他面上的寒意,「段家兄妹,还有淮王,本就是相互扶持才拥有这无上荣光。可偏偏有人持宠而娇,不愿再受控制,想要卸磨杀驴了。」 昂首望向天际,七彩霓霞退出,纯金色赫然跃出。这人间最尊贵的颜色,永远高高在上,睥睨群芳。甚至有人甘心付出一切代价,不择手段只为能镀上它的光泽。 「淮王自是不能容忍他这般狂妄不听话,与其处处提防着一个随时有可能叛变,不由自己控制的棋子,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自己得不到的,必然是要亲手毁去才安心。」这话从靳琉口中说出,倒是十分轻巧,像是跟友人叙述一件普通家常。 洛遥还是低着头,细碎的刘海遮挡了大半神情。又是一场沉默,唯马蹄踏地,发出的沉重声响。 「所以他也就跟着淮王一起,推波助澜,害死了真哥哥,还有淑娘娘。」葱白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甚至,还利用了我?」 身旁的白衣人不再作声,沉默了片刻,良久才吁了口长气,开口道:「没错,他,呵,他跟你,本就不是一路人。」 洛遥冷哼了一声,鼻子有些泛酸,仰头深吸了口气,拼命眨了两下眼。金乌已然跃上云端,灿烂一片,甚至有些扎眼。 「唉,有时候太过通透,对你来说并不是件好事,倒不如痴傻愚钝一生来得痛快。」靳琉见她这般模样,难得觉得心虚得紧,别过头不再看她。 「你也莫要怨他,堂堂一个亓国皇子,竟要隐藏锋芒才能苟活于世,也是可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才德,世无其二。」言至此处,就连靳琉都觉得有些心酸好笑,「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有权做一缕清风,自由徜徉于这天地间,无拘无束。」 迎着清晨第一抹阳光,二人终是走到了该分手的地境。风过脚下,携来晨光中的清冽,让人心神荡漾。 「漫漫长路,各自珍重。」洛遥逆着光,冲着靳琉扬起一丝笑,许是释怀,又亦或长恨。转身跃马扬鞭,向着金光渲染,清风送来的方向去了。 白衣人静静立在远处,看着那抹粉色消失在长路尽头,沉思良久,笑了笑,转身向着那火光的源头,昂首走去。
第49页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 是夜,焚了整一日的烈火,终于扑灭。城中的百姓仍是心有余悸,缩在家中,惶恐地祈祷着来日安康。 灯市街口,灯火皆暗。地上瓦砾杂物尚未彻底清理完全,漆黑的夜幕下,看着甚是凄凉。揽月楼前,木门吱呀作响,一个粉色人影左右顾盼两三,闪身隐了去。 大堂内万籁寂静,只一根残烛立于正中木桌上。火苗跳动,印出了旁边静坐喝茶的人。银髮垂地,反衬着烛光,白狐裘披在肩上,手中抱着鼎手炉。 「你回来啦。」他置下茶杯,回身对着来人微微一笑,细长的双眼满是柔色。 「师父!」小包子径直扑倒他怀中,小雨点簌簌自杏眼中流下。 白衣人轻轻拍着她的脑袋,笑着宽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烛光明灭,虽微弱,依旧温暖包裹了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终于写完了,突然要把男主叫回晏苏,还有些不习惯。下卷的大纲乱七八糟的写了一堆,要好好整理一下,明天可能要断,我努力写出来,保证日更。谢谢所有看完的人,比心o(n_n)o~~ ☆、南海 海晏河清,盛世安宁。 京城朱雀大街上,南北杂货齐聚一堂,人声鼎沸。变戏法的,捏糖人的,耍把式的,好不繁华。可如若论起城中最热闹,最吸引王宫府邸世家公子的去处,当属这平康坊里最出名的歌舞楼——铜雀台。 入夜,小厮将楼前的花灯高高挂起,各色车马由不同方向驶来,汇聚此处,密密麻麻停成一片。这楼里的小厮都有一双歷经千锤百鍊的火眼金睛,只打眼一瞧马车的装饰风格,以及马匹的种类,心中约莫就能对主人的身份地位推断出个大概。是不是该迎上去?迎上去又该赔上几分笑脸?这都关系到事后他能到手几分赏钱。 楼里的姑娘不仅姿色出众,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舞艺歌喉更是长安一绝。小蛮腰一转,便是一室的旖旎;丹唇微启,更叫人心神荡漾。 香菸缭绕,一娉婷红妆在众宾客的千唤万唤中,以薄纱掩半面,抱着手中的琵琶,踩着莲花步登上了高台。 葱白修长的手指轻拨两三,所有的喧嚣霎时便都噤了声。弦声悠扬飘渺,似云端访客驾鹤而来,引人遐想。忽而指尖加速,乐音随之急转而下,嘈嘈切切夹杂顿挫,如玉盘垂珠,使听者不禁情不自已,跟着以脚踏地附和起来。红妆美人眼眸低垂,指尖在弦上轻捻慢拢,灵活优雅,似舞者翩若惊鸿。 不知何时,乐音已止,琴音却未绝,绕樑许久不去。就连台下的宾客都并未觉察,依旧合着眼,陶醉其中。直到演奏者起身行礼,掌声才如雷鸣般顿起。一曲凤求凰,博得红绡不知数。 「这清欢姑娘的琵琶,真是越来越精妙了。恐怕琴圣在世,也要逊上两分。」台下一身形富态之人举起酒杯,不住地向身旁的伙伴夸耀。 「只可惜她眼界太高,不知谁家公子才能入得了她的法眼,一亲她的芳泽。像我们这样的,也就只能在台下过过眼瘾了。」右侧的瘦高个摇摇头,面上很是不甘,斟满酒一饮而尽。 「嗨,这还用猜吗?这铜雀台的七香车,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哪?大傢伙还不都是心知肚明的。」 「羡王府?」瘦子眉间一蹙,放下酒杯感嘆道,「自两年前兼併晋国以后,我们这位皇上呀,就再不理朝政咯。听说是上了某座山,清修当和尚去了。」 「哟哟哟,此话可不能乱说。」同桌的伙伴赶忙捂住他的嘴,左右张望一下,见无人听墙角,这才放了心。 「有何说不得的!」瘦子一把扯下那人的手,面上有些愠色,「要不是皇上不在,咱这位羡王哪有资格代理朝政!朝野上下又哪会如今日这般污浊不堪!」 「唉,谁说不是呢?原以为他会是个贤明的主子,哪成想一朝得势,竟原形毕露,残暴不堪。」胖子嘆了口气,眼底寂寥,「要是换做九皇子,亓国定不是如今这番景象。」 铜雀台后头是姑娘们的住所,不似前台那般喧嚣嘈杂,乃是片清静之地。 月明如敛,照映在一处高楼上。长廊间,灯火点点,一抹红影穿梭其间。晚风自院中孔雀湖上划过,拂上她的脸颊,吹落面上的薄纱。肤白如雪,明眸似水,仿佛有星辰缀于其间,甚是璀璨。脚步轻快,衣袂随之翩飞,勾勒出玲珑身形。 快些!再快些!他就在这上头。 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转过最后一个拐角。长吁了口气,整了整仪容,轻轻推门而入。室内雪蓝色的帷幔应声飞舞,一下又一下地拂过那块翡翠屏风。前头置着方矮桌,下面铺着张艾草蓆,上头半倚着个隽秀公子。 藏蓝色衣袂铺陈在地,旁边随意扔着一柄青白玉骨扇,手中捧着个酒壶,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琉璃月发呆。见有人来了,回过身去,嘴角微扬道:「你来啦。」 聪慧如沈清欢,岂能看不出他的笑并非发自本心,原本明媚的眸子略微暗淡,旋即又恢復如旧,微笑着向他行去:「难得殿下今日有这般雅兴,不如让清欢演奏一曲,为殿下助兴。」 「好。」那人并不看她,仍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月光,发着呆。 沈清欢也不多言,步至一侧的瑶琴旁坐下,挑弦兀自弹奏起来。还是那曲凤求凰,可较之台前的明脆,现下却多了几分哀婉,靡靡之音似在哭诉,求而不得,令人扼腕。
第50页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一曲奏罢,清欢重新梳理好情绪方才抬眸,静静望着那人的侧脸,似在期待一个她苦等了多年的答案。 晚风穿堂而过,撩起一室翩跹。良久沉默,那人终于将视线收回,对上了她殷切的眸:「明天我就要出发去南海了,特地来向你道个别。」 笑意僵在了脸上,所有的希冀霎时如泡沫般消散于明媚的月色之中。看了眼他手上紧握的物什,是那串鹅软石制成的手鍊。做工算不得精緻,可他却视若珍宝,竟将那柄摺扇都抛在了一旁不予理会。 沈清欢心下瞭然,想笑,鼻子却有些泛酸。两年前,当她听说他在晋宫遇了险,远在长安的她就因此茶不思饭不想,险些也跟着去了。好在他终是逢凶化吉,平安归来。她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他,将心中的思念全都说与他听。可他却如变了个人一般,不再笑,也不理旁人,只是摩挲着这串鹅软石手鍊,对着月光发呆。 其实那时她心里便知晓了,这个温润公子,怕是再与她无关。只是今日,她不甘心,想要最后放手一试,可结果终是让她败得一塌涂地。 晏苏啊晏苏,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 蓝衫行过她身边,并无片刻犹疑,径直穿过门扉,消失在了长廊尽头。夜风习习,月色潋滟,却不再是昨日模样。 「姑娘,羡王殿下到了。」 沈清欢回过神,拣起手帕擦拭去眼角的泪水,对着铜镜整饬妆容。深吸一口气,起身随着小丫头离去。 南海之畔,坐落着一小渔村。村子之小,只百户人家。且家家户户,世世代代都以打渔为生。街里街坊关系都很密切,互相总是帮衬照应着。 已是酉时,夕阳扯出一片橙黄的霞光,半垂在海上。村子里炊烟裊裊升起,出海打渔的船只悉数靠了岸,三两搓渔民唿和着将今日的成果从甲板上卸下来。海岸边嬉戏的孩童见自家的渔船回来了,一脸欣喜扑了上去,帮着拉货。海鸥盘旋其上,合着浪花,高唱渔暮晚歌。 与这副忙碌截然相反,一张摇椅被夕阳拉成黑影,上头躺着个悠闲主。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面上的书本忽地被人撤去,耀眼的光芒直闯眼眸,洛遥下意识眯起双眼,抬手挡在视线前,包子脸拧做一团。别过脸上下打量着这位气势汹汹的来者,湖绿色的衣裙,双手叉腰,面容姣好,额间还盛着一朵三瓣白莲。 「姑娘午时还说今日要闭馆清修,好好在家研习医术。可就在我上山採药的功夫,竟又悄悄跑到此处偷懒!可是又睡了一个下午?」 「忍冬,我这不是在好好看书吗?」洛遥见她这气急败坏的模样,赶忙好言解释道,「此处风景宜人,又极为清静,最适合读书写字,研修医术呀!」 「姑娘还要狡辩?」忍冬脸上的怒意不减反增,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原本公子的医馆就是因为姑娘的懒怠才快要支撑不下去,难不成又要把这里的医馆也给搅和黄了?」 「诶,你这说的哪里话,拜访医馆的人少,是件好事呀。说明天下太平,百姓无病无灾,岂不美哉?」洛遥赔着笑,不敢再随便说话,生怕刺激到她,「我保证,一定会将这间医馆经营得风风火火,美名远扬!」 「哼,莫要再说大话。若是再叫公子的苦心白费了,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忍冬到底是心软,弹了一下她的小包子脸,转身去了,「快些收拾好,回家吃晚饭!」 「诶!」 洛遥笑着应声,蹦下摇椅,双手握紧扶手,吭哧吭哧地向着家的方向行去。因是负了重物,到底不似忍冬那般脚底生风。五步一歇,十步一停,磨蹭了好半天方才踏上沙滩旁的石板路。大喘着气,心里泛起低估,适才自己到底是如何将这把摇椅搬过来的? 「你听说了吗,村口那老何,已经整一个月没出海打渔了。」一名渔夫肩上挎着渔网自洛遥身旁走过,对着身边的伙伴一个劲地讲道。 「他是怎么了?鱼都不打,等着喝西北风吶?」身旁的人一边拉下头顶的草帽,一边打趣。 「自从他家娘子去之后,他就一直古怪得紧。本以为过了这劲也就没事了,结果你猜怎么招,现在连门都不出了!」 「难不成是发了大财,不想让大傢伙知道?」 …… 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更加长了些,洛遥许是歇够了,深吸口气,一个翻身将摇椅扛在了肩头,弓着腰向前挪去。几名稚儿见她这般滑稽模样,捧腹嘲笑起来。笑声绵绵,应着海浪,消散在南海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呀啊啊啊啊啊啊!文案到底要怎么写才吸引人?! ☆、重逢 南海边上有座石头小镇,自那里起约莫再往前走个几里地,就可以看到湛蓝的浪花,泛着沫白,轻拍海岸,此消彼长的情状。就连镇上游走着的清风,也略微夹带了几丝咸味。 大暑季节,骄阳似火。平时无人问津的小镇,因依山傍海的缘故,跟着沾了不少光,现下倒成了个避暑胜地。来这看海的人,加起来竟快比镇上的常驻人口还有多。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来去的人流多了,这些个钻小空的不法之徒,自然也就跟着涌了过来。这不,醉仙楼大堂里,现下就聚着这么一小撮人头。
第51页 正中间围着个精瘦的高个子,体型长得与那竹竿别无二致,就连脸都比寻常人要长上两分。一双鼠眼散着精光,高抬左脚踩在凳上,弓着腰奸笑着。一开口,暴出两颗发黄的门牙: 「你们都是头一次来这南海,没经验,若是一不小心着了道,肠子还不都得悔青了。小弟我特地在这摆个小摊,给大家普及普及这里的奇人异事。好叫大傢伙都能开开心心出门玩,平平安安回家去!」 「切,你会有这么好心?」人群中探出一个油光满面的胖脑袋,许是在里头憋屈久了,被挤得满头大汗。 「诶,不急不急,这是真是假呀,大傢伙一听便知。」瘦竹竿倒是一点都不憷,桌子一拍便说道了起来。 「传说这南海深处,有一湾逆流的海水,风景极是美丽,而且里头还住着群鲛人。说起这鲛人,你们可曾听过?」 见众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面上更是得意,咧嘴继续道:「传说这鲛人上半身乃是个绝世美女,可下头却长着条鱼尾。凡是见过的人,皆因求而不得,害了相思病。不仅如此,每逢月圆之夜,她们便会浮上海面,对着圆月落泪。眼泪滑落下来,便成了价值连城的珍珠。」 瘦竹竿边说边伸出一指,自左向右,从众人眼前划过。当把所有的注意都引到手上之时,他忽地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鼠眼也眯得更紧了几分。 「小弟不才,去年中秋出海的时候,不巧遇上了海难。却又有幸见识到了那群鲛人的真面目,还讨到了几颗鸽子蛋那般大小的珍珠。」 话音刚落,瘦竹竿手心朝上,摊开五指,一颗晶莹如玉的珍珠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中。霎时人头攒动,簇拥着向里头拼命挤去。 「诶诶诶,抢什么抢什么呀!这是我的!」瘦竹竿双手合抱,弯腰团在桌上,死命护住那颗宝贝珍珠。 「我说你小子,靠谱吗?莫不是在诓我们不成?」 「就是就是!」 骚动渐起,矛头直指瘦竹竿,可他倒是镇定。直起腰来,蛮横地将身上扑过来的几位撞开,拧着眉怒道:「我骗谁了骗谁了?你们眼拙不识物,那盗圣难道也跟你们一样目光短浅不成?」 「盗圣?」 「嗯吶,前几日盗圣在我家留了张条,说是择日来取南海宝珠。」皱巴巴的黄纸高举在大伙面前,上头字迹潦草难辨,可那落款却正是「盗圣靳琉」。 「所以这几日小弟才急着要将宝贝出手,还望哪位有钱的贵人能好生爱护这珠子,莫叫贼人偷了去。」瘦竹竿面上虽有不舍,但目光却异常真挚。 「我出五十两!」 「一百两!」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叫嚷着互相抬价,争得是面红耳赤,生怕宝贝叫他人夺了去。瘦竹竿笑开了花,先前的难捨之意早就被抛诸脑后,高举着珍珠报着当前最高的价。 「呵,现在的奸商还真是无孔不入呀。」大堂另一头坐着两位吃茶的公子,一个蓝衫款款,一个白衣翩翩。与那片市井热闹相比,略有些格格不入。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蓝衫公子轻晃了几下手中的茶杯,即使身旁的那位仁兄早已是咬牙切齿,手指头都快要把这方木桌给抠烂,他也不作理会,只管喝着自己的茶。 「哼,本大爷心宽,懒得与这群鼠辈计较,跌份!」白衣刷地一声甩来摺扇,快速扇风以降肝火。 「那就走吧。」蓝衫起身整理好衣袂,随手扔了几枚铜板在桌上便向着门外扬长而去。 「哼,走就走。」白衣不屑,扇子一合,双手交于背后,哼着歌跟在他后头昂首离去。 「三千两第一次!三千两第二次!三千两第三次!成交!」 瘦竹竿比划着名手指高声唱数,大黄牙险些都要被他笑掉。一边接过银票,一边摊开右手,交出紧握于掌心的珍珠。 可五指刚一张开,他便愣了神,原本置于手心的宝珠现下竟真变成了一枚鸽子蛋。 「我的珍珠呢?我的珍珠呢?谁偷了我的珍珠!」 「好小子,你竟敢骗我!走!跟我去衙门!」 「我没有!我没有!」 小渔村里,东北口,开着一间小医馆,也是村里唯一的医馆。坐诊的乃是个黄毛小丫头,长着张包子脸,成天吊儿郎当,正事不干,看起来极不靠谱。要不是这里地处偏远,去镇上看病要来回要花上个半日,估计也没人敢来此处诊病。 这两位应该就是今天最后一波病人了吧,洛遥伸了个懒腰以正精神,打着哈欠将刚写出的药方子递到忍冬手中,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昨晚就着蜡烛,磕着瓜子看了一宿的画本子,天明才睡下。还没等休息够就被忍冬从床上揪了起来,拖到医馆给人诊病。整整一天,眼皮子一直在打战,现下终于能消停会儿了。 「我昨晚见着老何家的那位啦!」 「我说你该不是烧煳涂了吧,要不要再帮你多要几服药?」 「你才煳涂了!我瞧得真真的!就是老何家的那位娘子,大晚上的提着灯在外头瞎熘达。」 「看来你是真病得不轻,何家娘子都死了多长时间了,怕是骨头都烂了,怎么出来熘达?还提着灯?唉,要不叫大夫再给你治治眼睛?」 迷迷煳煳中,洛遥觉着有些吵,哼唧了两声,将头扭到另一边继续睡。隐约中听到了有人收拾桌子的声响,许是忍冬。
第52页 「姑娘,我出趟门,很快回来。锅里还有几个馒头,你要是饿极了,就拿它垫垫肚子将就将就。」 「嗯嗯。」小包子呓语两声,依旧是昏迷不醒。 所以忍冬去哪了? 洛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四下里寻她,可哪哪都不见其踪影。呆坐在椅子上,肚子饿得直抽抽,胃里也跟着不停泛酸水。 这该死的忍冬,大晚上跑哪去了,招唿都不打一声,就连晚饭也不给她留,这是成心要而死她呀!自己不就是平日喜欢偷个懒讨个闲,至于这么惩罚她?更何况自己今日老老实实地在医馆坐了一天,乖乖给人诊病,也没惹什么麻烦,功过相抵,至于生这么大气,连个吃食都不给她留就跑了?! 洛遥鼓着包子脸,心里不住地咒骂以解气。手里提着灯笼,走在这条由医馆回家的路上。 入了夜,海风更甚,吹来浓浓的咸意。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天黑得紧,石子小路上空荡无人。就连旁边的房屋,也无半点灯火。洛遥咽了咽口水,深吸口气,哼起了歌。并不是因为情之所至,只是单纯地为了壮胆。 耳边隐隐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可四下打量,除了自己以及灯火下的黑影,再无旁人。最近真是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暗嘲了几句,自顾自向前走去。 「救命!救命!」 前方响起了姑娘急切的唿救声,伴随着交杂的步子,向着这头奔来。洛遥觉得不太对劲,赶忙向着声源处狂奔而去。 夜色如墨,就着手中忽明忽灭的灯笼,却见石子路尽头依稀有位白衣女子的身影。提着裙袂一路飞奔,时不时还回头张望,像是在逃避他人的追赶。约莫又是村里那几位游手好闲的浮浪少年,见这位姑娘姿色不错,大晚上的又落了单,起了什么歹心。 洛遥二话不说,加快步子冲着那人跑去,想要上前帮忙。见姑娘拐进了一处小巷,心头更是着急,也跟着跑了进去。大喘着气,沖里头喊着:「姑,姑娘别怕,我来,来救你了。」 见无人回应,提起灯笼向深处探去,又喊了一句:「姑娘别怕,我是来救你的。」因剧烈运动,灯笼中的火苗极不稳定,许久才照清巷子里的模样。这是个死胡同,里头随意丢了几个废弃的鱼篓,上头还盖着几张残破的渔网,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她有些不敢相信,心里直泛嘀咕。适才明明见到一个大活人跑进了这里,怎么突然就没了?莫不是自己看错了? 许是自己今日太过疲惫,还未全然睡醒,见着幻觉了。刚一转身,却不敢再迈出一步。一柄长剑直指她的喉咙,剑身凛凛反着光,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骇人。 灯笼里火苗微颤,映出了执剑之人的样貌。一身藏蓝的衣衫,平整得无一处褶皱。腰间别着把摺扇,像是玉制的。晚风轻拂,咸味里还带了几分幽幽的紫檀香。 歷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夜歌 这回家的路,何时变得这么长了? 洛遥一面直犯嘀咕,一面还不得已地跟在某人身后,总觉得心窝处闷得慌。可某人倒好,把玩着摺扇,仍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闲适模样。嘴角轻挑,步履从容,似是在赏玩一处美景。 哼!祸国殃民!洛遥瞥了他一眼,决意不再搭理他,兀自快跑几步跟上,与他并肩走到了一起。 「以后可莫要再独自一人到处乱跑了。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出事了可就不好了?」 「你不来,我还能出什么事?」洛遥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嘴,声音几不可闻。不过,这也只是她的想法罢了。 「哦?那你的意思是?今晚,想要出点什么事?」 洛遥勐地一个激灵,捂紧衣襟向旁边蹭了蹭,包子脸拧作一团,紧张兮兮地看着晏苏,咽了咽口水:「我不是那意思,你你你,可别乱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晏苏拿摺扇轻敲了两下前额,摇摇头,无奈地笑道:「你呀你,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洛遥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可他笑了,而且显而易见是在嘲笑她,这就足以让她恼怒:「我的事,与你不甚相关!」 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见晏苏僵化在脸上的笑容,她一下子着了慌,赶忙改口道:「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呃。」 一通抓耳挠腮,愣是不晓得该如何圆适才的话,包子脸憋得通红,越想越急可就是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忽地身子一倾,径直摔进了个温柔乡。熟悉的紫檀香瞬间包裹全身,煮的是一手好包子。 「对不起。」 风自海上来,携着淡淡的咸味。洛遥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人轻蹭着自己的髮髻。头皮有些微湿,许是夜风中,水汽太盛。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忍冬听到开门声,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够放下,「要是再不见你回来,我就要到隔壁讨一条狗来寻你去了。」 「你要是把隔壁的狗招来,我就第一个咬死你。」洛遥边说边往嘴里鼓气,扮出一张吃人的模样。 「这位是?」忍冬见她身后跟着一位不曾见过的蓝衫公子,有些微讶。 「他……」 「在下是遥遥的朋友,夜深无处可去,只好到府上叨扰了。」晏苏笑着向忍冬做了个揖,还没等她回应便尚自脱了鞋往屋子里走去。
第53页 「你这么晚回家不说,竟还带了个野男人回来?」忍冬一脸不敢相信,用手抵住张开的口,脸颊竟还有些泛红。 「不是!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的!」洛遥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面上绯红一片,想要分辨几句可舌头倒是先打上了结。现下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若说这晏苏一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忍冬静下来了,碍着外人的面子,终归是不能如往常那般教训洛遥,某人倒也得了个清静。 不过这也是相对的,也不知晏苏这人是怎么了。闲来爱读书的性子倒是没变,只不过不知何时,他竟多了个爱好,就是喜欢拉着洛遥一起读书。 小小的一间医馆里,没有千里求医的病人,也没有奋笔疾书的大夫,有的只是两个闲靠着的「读书人」。 一个枕着手靠在摇椅上,凝神读着先儒的着作,眉头微微蹙着,似在思考。蓝衫自然垂至地上,偶有清风穿堂而过,无意间撩起片刻,别有一番仙味。 而另一个则抱着画本子,缩在榻上,吱吱嗑着瓜子。看得也算是入神,就连瓜子皮挂在脸上也浑不知,时不时还会发出一两声笑。 画本子里道,北方某座小镇,甚是荒凉,经官府百般调理都未见起色。只因有那么一条诡异的小巷,里头住着个吃人的妖怪,专挑夜间路过那里的人下手,致使无人敢再去,小镇也就跟着败落了。 吃人的小巷?吃人的小巷?故事虽是无稽之谈,可终归是在洛遥的心里种下了根。 「适才突然想起今日还有个外诊,我先去了。」话音未落,她便消失在了门口。 出外诊病?连个药箱都不带?晏苏摇摇头,望了眼天上热情不减的太阳,也就随她去了。 「这位店家,请问这高墙的另一头可是何处。」 卖糖水的小贩抬眼打量了几番,见只是个黄毛丫头,又埋下脸继续干活:「是何三的家。」 「何三?」洛遥下意识地啃起指甲,眼珠在眶里打转几轮,继续问道:「那他为何要将自家的外墙修得这么高呀?」 「我上哪知道去?自打他家娘子没了后,他就一直不太对劲,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哪能什么都知道。」小贩白了她一眼,见她确实没有买东西的意愿,更加没了耐心,「去去去,到别家打听去,别打扰小爷我做生意。」 洛遥还想再问些什么,奈何力气小,愣是被他推了出去。一跺脚啐了口地,冷哼一声拐进巷子自己琢磨去了。 挪开巷子深处的杂物,踮起脚用手对着自己的身高比划着名,不出意外,这面墙约莫有三个洛遥那般高。别说是个偏远小渔村里的普通人家了,就连宫里的围墙,怕是都没这般高度,这个何三,到底要干嘛?莫不是在屋里做什么法吧。 中午的日头不比别时,毒辣得紧,没两下洛遥便遭不住,打起退堂鼓了。管它劳什子高墙,与她何干? 扭头别走,可刚一迈出没两步,心里就有些发毛,总觉得有人正隔着墙偷窥自己。可一回身,除了那几个破鱼篓外,再无他物,更别提什么偷窥的人了。 看来忍冬说得没错,这画本子呀,真是不宜多看。 洛遥到底是洛遥,一旦起了着好奇心,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平息下来的。 盛夏之夜,许是天气过于燥热的原因,躺在木床上翻腾了好几个来回,愣是还没睡下。心就是静不下来,那条陋巷,还有画本子里的奇谈,咕嘟咕嘟总往外冒泡,明明有意迴避但却适得其反。 昨夜那个白衣姑娘为何平白无故地就消失了?何三没了妻子后,为何闭门不出,将自家的外墙修得这般高?还有那晏苏,为什么会这般凑巧地出现在哪儿? 明月高悬,流照人间。南海之畔,究竟是何人初次见到了它?虫声戚戚,伴着海风吹入窗台,更深露重,究竟又是何人夜半高歌。声音哀婉通透,摄人心魄。 洛遥狐疑地将头探出窗外仔细辨认,歌声虽飘渺难闻,但确实存在。真是奇了,这小小渔村,竟还有人能有如此雅兴,夜半高歌,而且唱得还挺好听的。 心下泛喜,胡乱穿上外裳,提了灯笼便熘出门,向着歌声的方向寻去。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乐音竟将她引到了那条陋巷! 夜风拂过发梢,明明是夏夜,她竟感到了几分莫名的寒意。咽了咽口水,双手紧紧握着灯笼槓,壮着胆子拐了进去。 巷子里头与先前并无两样,几个闲置不要的破鱼篓,上头覆着若干积灰的渔网。只是巷子尽头,隐隐闪着微弱的蓝光。走进细瞧,平整的高墙上,竟横生出一个旋涡状的光波。侧耳倾听,漩涡中心似乎还有水流的声音。 歌声便是从这里传出的。 夜色如泼墨,浓稠不见底,就连路过的晚风,也避着此处绕道走。 洛遥心头正有两个小人在掐架,一个小人道:「如此有趣的事物,不好好摸摸,仔细瞧上一瞧,岂不是白费了这一路奔波?」 另一个小人跳着脚嚷着:「使不得使不得!若是什么不祥的邪物,摸了后沾了什么晦气,倒了大霉出了事,该如何是好?到时候想哭都没地方哭去。」 「大老远跑过来不就是为了寻个究竟么?要是让旁人知道自己就这么空手回去了,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第54页 「那出了事谁负责?还是先回去找人商量的好,万事三思而后行呀!」 …… 争了个半天,到底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洛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来的胆子,竟真的抬起了手,向着面前诡异的蓝光探去。想要撤回,可这身子又有些不受自己控制,倒像被人拽着右手硬往里头塞一般。 画本子里说,小镇上有个吃人的巷子。越想心里越毛,可那右手死活就是拉不回来,心里暗叫不好,扭头抬腿便要跑。双脚却又好像被灌了铅一般,即使用尽全身的气力也丝毫挪不动半分。眼瞧着右手马上就要被吸入蓝光,洛遥吓得闭上眼默默祈祷。 「遥遥!」 一声大吼将她从梦中唤醒,噌的一下,原本失控的右手竟抽了回来。洛遥来不及高兴,转身拔腿便跑。可似乎有人从身后拽住了自己,且气力极大,脚下一个踉跄,竟又被拖了回去。 她一下子着了慌,冲着另一头飞奔过来的蓝色身影,绝望地挥舞着另一只手,忽地几颗金星闪在眼前,后头的事情便再无意识。 画本子里有言:北方有地,荒芜衰败,久经治理却毫无起色。只因镇上有条陋巷,其间藏着个啖人的妖物。喜夜出,吃生人。久而久之,遂无人问津。 ☆、伉俪 这是哪?小苏呢?小苏哪去了? 洛遥发觉自己现下竟被淹没于一方无休止的黑暗之中,任凭她如何奔跑,喊叫,都无一人回应,整个世界,仿佛就独独剩下她只身一人尔尔。 身子一下子失去重心瘫倒在地,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榨干一般,呆愣地望着前方,眼神空洞无主。隐约之中,似有啜泣声传来,哀婉恸人。起初只微弱一丝,缥缈不定,渐而化散环绕四周,让人无法无视。 「可是还有谁也困于此处?」 洛遥颤慄着问道,声音迴荡两番,便消散于墨色之中。 「姑娘,救我……」 哭声戛然而止,那人犹豫片刻,忽地又冒出这么一句,弄得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可有些为难了,我本也是受困此处之人,与姑娘无异,何来救你之说?」小包子脸一歪,露出难色。 「这个容易,我可以帮你。」声音再次响起,竟带着点欣喜。 「你能帮我出去?」 「嗯,不过有个条件,出去之后帮我……超度……」 声音又来越轻,也越来越模煳,纵使她怎样敛声屏气仔细倾听,也辨不出个一二。周身的黑暗也逐渐淡退,突显的白光晃得她眼晕,不得不用手遮挡。 「莫要忘了!莫要忘了!他日若是食言,定叫你……」 眼皮难受得紧,缓缓抬起,一张隽秀的脸便落入她的视线。眉头微蹙,眼圈有些加重,神色憔悴,可那笑容却依旧温暖:「你可算醒了。」 洛遥尚有些迷煳,灵台并未全然清明。受强光的刺激,不得不眯缝着眼打量着周遭,脸上写满了狐疑。 「怎么样,姑娘可是醒了?」陌生的声音从晏苏后头传来,带着点沙哑。 「托何兄的福,因是无大碍了。」晏苏起身对着身后的人弓腰行了个大礼。洛遥向右偏了偏脑袋,透过床帘的缝隙才看清说话之人。 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小渔村普通村民一样,穿着亚麻的短衣,上头还带着几个补丁。赤膊着双手,鬍子拉碴,与某位衣冠楚楚的小白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晏苏虽然称其为兄,但光从这相貌来看,怕是应该叫叔才更妥当。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先去忙了,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就尽管招唿,别客气。」黢黑的脸上裂开一抹笑,边说边向着外头走去。 「多谢何兄。」 「诶,应当的应当的。」 洛遥试图坐起身,可太阳穴处一阵扯痛,挣扎两下,到底还是倒了回去。 「怎么?这刚一醒来就闲不住了?」 不用看就知道,这话是谁说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干脆破罐破摔扭过身去,面对着墙不搭理他。 「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晏苏调高语气,半倚着床笑看着她,手里敲着摺扇。可床上的那一只却并没有应声,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再理人。 晏苏嘆了口气离了床,拣了张小板凳坐下:「你睡了三天三夜,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三天三夜?!竟有这么久!难怪他面上这般憔悴,可是在此处守了她三天三夜?莫名的暖意涌上心头,如倾倒的蜜罐,逐渐盈满全身,面上也掩不住笑。 「可转念一想,你本来就很能睡,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也就放宽了心。」 咯噔,何处传来物什破碎的声音? 「滚!」 听晏苏说,那晚他见自己只身一人出了门,有些奇怪便跟了上去,到了这条陋巷。惊讶得发现巷子深处的高墙上,竟横生出一只手要将自己拖进去。本想冲上去营救,不料竟失去意识,也跟着跌了进来。 再醒来便是在这么一间农家小院里,被主人何三给救了。接下来的事,就是等某个鼾声如雷的小包子乖乖醒来。 「胡扯!我睡觉从不打唿噜!」小包子急了,拍着桌子瞪着某人,似要吃人。 「哦?」晏苏侧起脸沖她诡异地笑着,看得她有些发虚。 「也许,大概,可能,打过吧……」
第55页 某人噗嗤了一声,旋即又忍住不发作,眉眼弯弯,竟有几分诱人。当真是秀色可餐呀……咳咳……不对不对,是祸国殃民! 「说正事,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见小包子马上就要爆发的模样,晏苏赶紧收起说笑的模样,肃起脸问道。 「你说的,可是那何三?」见他点头默认,洛遥也跟着颦起眉,手指头又不自觉抬到了嘴边,「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丧妻之后,悲痛欲绝,已是许久没有出门了,就连家外头的围墙也被他修高了许多。可现下看来,这传闻并不属实。」 「不单单是这样。」晏苏敲着手中的摺扇,望着油灯里欢跃的火苗,沉着脸道: 「那晚我在南海边上见一白衣女子从水中走出,身上鳞光片片。心中生疑,便跟了上去。行至村口,她竟忽然狂奔起来,许是发现了我的踪迹。正当我提剑跟着她拐进那条陋巷的时候,却只见到了你。」 「你也看见了那位白衣姑娘!」洛遥从床上跳下来,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晏苏着实被她吓了一跳,错愕地盯了她一会,摇摇头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这陋巷,还有这农庄,都甚是有趣。」 木窗被晚风吹得吱呀作响,灯油快要烧干,火苗也不似方才那般活泼,屋内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了几分。 咚咚咚,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 「是谁?」 「我,何三,来给两位送晚饭了。」喑哑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这木门应是年头久了的缘故,就算是何三本人,也得推上半天方才打开。 「哟,姑娘恢復地不错呀,都能下地走路了。」何三见洛遥白日还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模样,现下竟能下地走路,有些惊喜,「这下苏公子终于能够好好补个觉了。」 何三边说边将餐盘置于木头桌上,嘴里也是闲不下来:「新宰的鱼,给姑娘补补身子。」 到底是沿海的渔村,就连普通的农家小菜都这么丰盛。嫩黄的鱼汤配上雪白的鱼肉,再点缀上几点葱绿,真是色香味俱全,勾得洛遥直流口水。先前的疑惑都被一股脑抛弃一旁,抄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 「姑娘你慢点,可别噎着了。」何三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有些吓着了,「唉,你们家里人也真是的,就算不同意你们俩的婚事,也不至于这么狠心呀!」 「咳咳。」喉咙里一阵瘙痒,勺子从手中滑落,鲜美的鱼汤撒了洛遥一脸,「你……咳咳……说什……么。」 「姑娘你慢点,不着急。」何三赶忙去翻毛巾递过去,一脸凝重,「姑娘莫慌,我何三一定会替你们保密,绝不会嘴碎告诉别人你们俩私奔,藏到了我这里。」 「谁私奔了?!」又是一阵勐咳,包子脸憋得通红,像是要把肺管子都给咳出来。 何三有些急了,想要上前拍她背帮她顺气,可又碍着晏苏的面子不敢有所动作。瞅了瞅旁边的某人,竟还气定神闲,一口一口品着鱼汤,仿佛与她并不相识。明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局外人,现下倒是比他这「情郎」还要急上几分。 「姑娘你别恼,也怪我,不该这么直白。我是个粗人,平日说话就不着四六的,你可别放在心上。你是个姑娘家,害臊也是难免的,唉,都怪我!」何三捶着胸口,做忏悔状,「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那个叫有情人……呃……有情人终成一家人!对!就是这么个理。」 洛遥并没有心思搭理何三的独角戏,即便他演得正欢。她眼中,只有那个作恶多端的罪魁祸首!纵然现在咳嗽得厉害,那双杏子眼依旧瞪得圆熘,怒上心头,仿佛有火苗溢出。 晏苏咽下最后一口鱼汤,心满意足,掏出怀中的手帕擦擦嘴角。感觉有人注视着自己,且目光极为热烈。抱着礼尚往来的谦逊态度,他也回了一个笑,只是这个中韵味,怕是只有本人才知晓了。 「唉,想当年,我跟我家髮妻浣娘也是这样,受尽白眼。我俩本是青梅竹马,自小一块长大。可她家人怎么都不肯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们也是还不容易才熬到了现在……」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糙汉子竟开始回忆起自己的情史,语气温柔似水,言至深情处竟还有些哽咽,眼眶里也跟着泛起了泪光。 「何兄与令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呀。」晏苏似乎对他的自述颇感兴趣,手指轻扣木桌,眼睛微微眯起,「二位毕竟有恩于我们,若是有空,苏某也该好好拜谢一下二位才是。」 「唉,怕是难咯。苏公子有所不知,浣娘她最近得了怪病,下不来床。我日夜伺候着,只盼她能早日好起来。」何三长吁了口气,神色忧愁,透着几分疲惫。 「哦?那真是不巧。」扣着木桌的手指缓下来,眉头微蹙,像是陷入了思索之中,「既是如此,那苏某就不便叨扰了。」 「天色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还得去照顾浣娘。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唿,不用客气!」 「好。」晏苏绽出一贯的笑容送客,可洛遥见了,却觉着有些微妙。 ☆、鱼仙 洛遥昨夜睡得并不算太好,可又说不出个具体缘由。她倒不是个择床的人,可就是不知怎么了?到了此处,一入夜便心绪不宁。用某人的话讲,便是「睡前,吃多了?」 辗转反侧了一宿,天刚蒙蒙亮,她便随着第一声鸟鸣起床了。
第56页 这件农家小院倒也是奇怪,分明是盛夏光年,却何时都不觉半丝酷暑之意。推开门,清晨的雾气氤氲在眼前,清冽的空气顺着鼻腔沁入心田,给足了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再说这间小院,房屋皆为木制,由高低不均的篱笆将院子与外界划分开去,院子也算不上有多宽敞。东侧是何三和他髮妻浣娘的屋子,因妻子卧病在身,他便在旁又修了间小屋,方便随时照顾着。而西侧的屋子,原是他们为将来的孩子所建,堆放了许多杂物,眼下又专门腾出来供洛遥和晏苏居住。 虽说是个普通的农家住所,比不上王宫府邸那般奢华,但也绝对算得上是温情脉脉。院中的一草一木,屋里的装饰摆件,无不流露着主人对这个家的珍爱之情。 满园奼紫嫣红迎着第一缕阳光绽放笑颜,叶上,花瓣上,点点晶莹的露珠也跟着流淌出七色光彩,璀璨夺目。行至其间,欣然自得。 耳边忽闻旁处有泼水的声音,走近一瞧,原是主人何三。佝偻着身子,从脚下的木桶中舀出一瓢水,洒向前方的花苗,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快些开花,快些开花,好让浣娘也能瞧上一瞧。」 应是喝饱了水,鹅黄色的花骨朵摇曳两三,似是承了适才的话,努力着早些开出明媚的花盏,好叫主人开心。 「何大哥起得早呀。」洛遥蹦跳着上前和他打招唿。 「哟,姑娘醒的真早,身子可还好些了?」何三见她欢跃的模样,宽心了不少,「头些天可真把我吓坏了,两个大活人冷不丁地就躺倒在了家门口,小脸还都刷白刷白的。要不是还有那么一口气在,我可就真要把你,还有你的情郎都给埋了。」 「呃……」洛遥语塞,心里竟还有些感激,谢他的不埋之恩。闲着也是无事,从厨房里取来瓢葫芦,帮着他一同浇起花来。 「何大哥不跟着旁人一同出海打渔么?」 「唉,本来也是这样。可浣娘的病,我实在是脱不开身,而且仙人说了,只要我不离开自家小院,浣娘就能好起来。」 「仙人?」洛遥手上动作一滞,狐疑地看着他。 「对,就是一条鱼仙儿。」何三指了指院子东南角处的一个水缸,「就是因这条鱼仙儿保佑,浣娘的病才没有恶化。」 洛遥放下手中的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只是个家家都有的普通水缸,并没有旁的什么特别之处。探头一看,澄澈的水装了满满一缸,里头静静卧着条通体雪白的小鱼,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可单从这色泽来看,确实极为少见。 许是这位不速之客的倒影打搅了它的美梦,原本安静的小白鱼忽地游动起来,水波荡漾,竟还有些许萤光洒落。洛遥眨巴了几下眼,想要再看清些,可它却恢復了原先的状态,浮在水中一动不动,许是看花眼了吧。 「何大哥,这鱼可真漂亮,可是从海里打捞上来的?」 「哼,想当初我何三,也是个捕鱼高手!」说道这里,何三的眼中亮起了光,嘴角的笑容也灿烂了几分,「不过这条鱼嘛,却是有别的来头。」 看他那模样,这个话匣子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收不住。洛遥倒是开心,一屁股坐在了水井旁,双手托腮听他道来。 「这村子里有个传说,说那南海深处有片逆流的海域,里面养着的鱼比别处都要肥美许多。可话虽如此,没人敢去呀。为什么?因为都说那里是海神的地盘,还有群兇勐的鲛人日夜看守着,谁敢过去!先别说大傢伙都不知道怎么去了,就算知道,也没人敢去呀。」 见洛遥眉头皱起,似有疑问,他又得意了几分,拍拍胸脯继续道:「可是我敢呀,还去了两次!」 「两次?可是见到什么鲛人了?」 「那倒没有,第一次去的时候还小,大概也就七八岁吧,跟着老爹的船只一起出的海。那天出门没看黄日,遭了大浪,整船人都被冲散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一处孤岛上,那里除了礁石就是海水,荒凉极了。 「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就是那什么穷什么尽的。本来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没想到入了夜,那里的海水竟突然开始逆流,翻滚出还多肥鱼,我赶紧抓了几只,用石头生火烤熟了来吃。就这么混着日子,直到老爹带一船人重新寻到我,我才得救。」 「那你可还记得那座孤岛要怎么走?」洛遥被他勾起了兴趣,忙追问道,刚一说完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当时也是误打误撞去了的,后来还被老爹狠狠骂了一顿,叫我莫要讲胡话,你说这叫什么事呀?」何三有些委屈,双手叉腰,踢了脚木桶出气。水从桶里溅了出来,湿了他大半边裤腿。 「对了对了,头一天晚上我饿极了,就沿着海瞎走,想要找点吃的。就看到一条小白鱼躺在岸边,大概也是被浪冲上来搁浅了。本想吃了它解馋,可又觉着它和我一样可怜,都是平白无故被大浪害得,心一软就把它放了回去。没想到过了不久,逆流的海水就来了,我也就没饿死,那时就想着,这小白鱼没准是通灵的!」 「哦?原来如此。」洛遥不自觉将手指挪到了嘴边,低着头啃起指甲,「那第二次呢?」 「这第二次吗,就是前些日子,浣娘刚刚得病,为了攒钱请大夫,我就想多打点鱼。可这村里都是靠这吃饭的,附近的海域大傢伙都门儿清,想要多捞点哪那么容易。这不才逼得我动起了那里的心思。」
第57页 「你不是说不记得路了吗?」 「对呀!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也许是老天爷真的显灵了,还真让我给找着了!」何三不由拔高了音量,许是太过兴奋,差点将脚边的木桶踢翻。 「那天我上了岸,等了许久还是没见到海水逆流的景象,有些泄气,都想回去了。可是又让我见到了那天搁浅的小白鱼,躺在那连鱼鳍都不会动弹了。我赶紧把它丢回海里,心里还想着自己行了善事,浣娘的病也该好转了,就撑船回去了。结果……」 「结果怎么着?你倒是说呀!急死我了!」洛遥跺着脚催促他莫要再卖关子。 「结果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漂亮的白衣仙女儿,说是可以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当然啦,她再漂亮也没有我家浣娘好看。」说道这里,何三又得意了几分,「我就求她帮我治好浣娘的病,她想了会,提了个要求,说只要我不出自家院子,她就帮我实现愿望。我当然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然后呢?」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浣娘,发现她气色确实好了许多,还能跟我说上两句话,把我给高兴得呀,跑到院里冲着老天连磕了三个响头。想着还要给浣娘烧点热水,便去水缸里取水,结果就在里头发现了那条小白鱼儿!」何三兴奋地指着那水缸说道,「你说,这是不是鱼仙儿显灵!我赶紧给它挪了个好地方,天天换水伺候着,可不能把仙人吓怕了,浣娘的病可就全指望它了!」 何三说得倒是起劲,可洛遥反倒锁上了眉头。望了眼水缸,心窝处莫名紧张起来,总觉得有一道视线正透过那里,望着自己。 清晨的雾气大多已经退去,天上行云两三,地上花团锦簇,其间偶有清风路过,抖了抖花枝,又静悄悄地离开,不留一丝痕迹。 「念叨了这么久,姑娘可是饿了?」 经这一提醒,洛遥才觉察出自己的小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计,现下正咕噜咕噜直叫唤,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我去给你们做早饭。」何三提起水桶,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对了,苏公子是不是还没睡醒,要不就让他多睡会儿吧。前些日子他为了照顾姑娘你。饭也不好好吃,觉也没怎么睡,可真是把他折腾惨了……」 何三的话,她并没有好好听进去几句,胡乱嗯了几声便算作是回答。可不知为什么,何三的故事叫她心里直发毛。通体雪白的小鱼,虽说她还算不上是博览群书,但大抵也是读了些东西的。别说是正史,就连野史古籍上也没有关于它的记载,这鱼究竟是什么来头? 要是师父在就好了,他那么博学,一定什么都知道。啃着指甲在院中来回踱步,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灵光一现,想起那晏苏素来比她爱读书,见识也比她多上几分,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 想着便屁颠屁颠地蹦了过去叫门:「起床啦!太阳烧腚啦!」 许是因为昨夜没睡好,洛遥总觉着院中有人一直盯着自己,可一回头,除了这满园的花朵和那新长的菜芽,哪还有旁人。 来回打量几番,还是觉得那口水缸不太对劲,刚想移步过去,屋里却传来了某人慵懒的声音:「进来吧,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太累了,八点多就睡着了,也就没有更。最近会比较忙,可能会变成隔日更,但绝不会坑o(n_n)o~~ ☆、梦魇 「你觉得何三的话有几分可信?」小包子微颦起眉,呆呆望着蜡烛上跳动的火苗,时不时用剪子挑拨两下,剪去多余的烛芯,光线也随之明亮不少。 桌子另一头,某人半倚着摇椅,悠闲地读着书。烛光摇曳,明亮了他半张侧脸:「对于他而言,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那……那条小白鱼,真的成精了?可是浣娘她……」小包子言至此处,向着门外张望两下,回头压低声量对他道,「浣娘她明明就已经死了。」 书卷压下,那人向着这边微微侧头,露出整张笑靥:「所以是『对他而言』。」 小包子噤了声,手指不自觉搭上嘴边,一遍又一遍回味起他的话。晏苏见她思索的模样,也就不再打扰,重新举起书卷读起来,嘴里又悠悠飘出一句:「别啃了,不好看。」 屋子里有缕熟悉却又陌生的薰香味,小包子感到有些睏倦,揉揉惺忪的眼皮巴望了两圈,找到了香气的源头。只不过是随口念叨了两句近日休息得不好,没想到这个傢伙竟记到了心上。 呵,果真是个妙人。 望着轻烟裊裊自床头的安眠香处升起,洛遥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倒在桌上昏沉而去。书卷又一次被压下,那人嘴角略略勾起,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将包子送回她温暖的笼屉里。 「为何要失信于我?为何?」 空灵虚幻的声音自远处飘来,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耳膜。洛遥双眼迷濛打量着四周,又是那片莫名的黑暗,一个激灵叫她头脑瞬间清醒。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叫浣娘,前些日子姑娘分明就已经答应我要帮我超度亡魂,助我早登极乐,如今又为何不遵守约定!」 「浣娘?!」一句话搅得她灵台混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什么超度亡魂,什么早登极乐,这都哪跟哪呀! 「我虽出生低贱,但也想早入轮迴,若不是因着这奇怪的屏障,我也不会有求于姑娘。你就行行好,帮我一个忙吧!」字字凌厉,呜咽声起,步步紧逼,将洛遥问得哑口无言。
第58页 「可……我要怎么帮你?」 那人不再作声,黑暗与死寂再次袭来,洛遥有些害怕,屈着膝盖抱成团,心中的恐惧随着时间逐渐扩大,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将她吞没。 「姑娘这话的意思,可是不愿帮我了?」声音再次传来,却失了适才的哭腔,多了几分戾气,又是一片死寂。 洛遥忽地觉得有些冷,搓着自己的手臂,把头埋得更深了些。又是梦魇吧?不打紧,不打紧,等天亮醒了就好了。 「宁儿,宁儿。」 她勐一抬头,无边的黑暗中,兀地出现了一抹淡紫色身影,黑髮如瀑,婀娜身姿,白纱罩外,静静背对着她立着。 「母妃?」杏子眼圆睁,错愕地看着前方,有些不敢相信。 紫色身影动了动,却不是向着她,而是自顾自朝着前方的黑暗行去,仿佛并没有听见身后传来的唿唤声。脚步坚定,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母妃!」洛遥尖叫一声扑了过去,可终归是晚了一步,眼瞧着那抹紫色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啊——」 还未等她全然反应过来,地面上倏地亮起一圈。鲜红的血珠撒了在她的脸上,在牙白的衣裙上绽出朵朵绯红的花盏。曼妙佳人以剑抹脖,旋转身姿,有如折翼蝴蝶般飘落在地。清丽的面容上,一双凤眼却不瞑目,满怀狠意直勾勾地盯着洛遥。 「淑娘娘……」洛遥吓得后退几步,不敢看她的眼睛。 「母妃!」又是一声惨叫,绛紫色衣袍紧随其后倒在了她身旁,鲜血加深了他胸口衣料的颜色。依旧是怒睁着双眼,带着嘴边的血迹,直直盯着她不放。 「真哥哥……」眼圈发热,有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灵台炸乱,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心头似有千刀剐过,疼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可这还不是结束,原本凄冷如寒冬腊月的周遭,忽地突起一团火球,将面前得到两具尸首点燃。火势汹涌,只一瞬就将周围全部吞没,毫无半点怜惜。火光之中,隐约有一玄色身影,手举一柄长剑立在一座空荡的大殿前。 「父皇?父皇!不要!」 洛遥全然失去理智,一个箭步沖入火舌。可到底是晚了一步,手起有力,而剑落无声。心头那根弦忽地就这么断了,双膝无力,怔怔地望着前方跪了下来。 大火烧至她的衣袂,爬上她的发梢,她也浑不知。不知为何,她有些想笑。天地苍茫,她也不过是苟活其间的一个微小蚍蜉罢了。 原以为自己能平凡天真一世,可却万万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人终归是要长大的,如果有人能永远保持天真,那也不过是有旁人替她承受了本应由她独自面对的一切酸甜苦辣罢了。当年的母妃,淑娘娘,真哥哥还有父皇是这样,现在的师父,还有晏苏,也是这样。可混混乱世,谁又能独善其身? 「遥遥!走!」 黑暗深处忽地被噼开一道口,亮光乍现闪得她眼睛酸疼。光源下头,是一袭熟悉的藏蓝衣衫飘扬于风中。手中的鱼肠剑泛着白光,映出他凛冽的双眼,也驱散了洛遥心中的阴霾。她不再犹豫,拍灭衣角燃着的火苗,起身向着她心里的太阳飞奔而去。 「姑娘!莫要忘记承诺!莫要……忘记!」 睁开惺忪的睡眼,恍惚许久才看清眼前人的面容。见他紧皱的眉头,有些心疼,不自觉抬手想要抚平:「小苏,我有点口渴。」 晏苏伸手拂去她额间的汗珠,挑起嘴角,极力想要掩盖话语中的疲惫,柔声道:「好。」 温润茶水滑过喉咙,安抚了她躁动的心,再抬眸却是满目坚毅。舒爽的凉风自窗口拂过烛火,火苗跳动,照得二人的身影半明半灭。 「你说这浣娘託梦于你,要你帮她超度,助她早登极乐?」晏苏满脸狐疑,举着蜡瞧着眼前这个半弓着腰,脸颊紧贴窗花偷窥着里屋的小包子。 洛遥嗯了一声,继续打量着浣娘屋里的情形。已过子时,旁处何三屋里的灯火已然熄灭,眼下正是打探情报的好时机。 「走。」轻声推开门,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晏苏望了眼何三的住处,也跟着她进了屋,秉烛替她照明。 借着烛光,二人看清了屋里的布置。一张床,一方桌,一张梳妆檯,和些许简单饰物,便再无别的什么特别之处。 烛光向着床榻方向挪去,光线慢慢爬上帷幔,映出床上躺着的人影。洛遥咽了咽口水,抬手欲掀起帷幔看个真切,却被晏苏拦下。只见他几步走到洛遥前头,挡在她面前,缓缓揭开这神秘面纱。 素白的亚麻衣裙映入眼帘,与常人无异,只是静静躺在上头。烛光向上移去,直至他们看清她的面容。缎子般的墨发铺在两侧,其间却是一副干枯的骷髅,眼眶子黢黑,直直盯着二人不放。 洛遥本以为自己早就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当她面对这惨痛的情形之时,还是有些接受不了,险些尖叫出来。好在有晏苏在,及时捂住了她的嘴,才避免惊动隔壁熟睡的何三。 一手向上敷在她眼处,另一只手放下帷幔,牵着她背对着床走到桌前。 他能感觉到她纤长的睫毛轻刷指尖,似雏鸟第一次振翅,带着那么一丝不安,也勾起了他心底的躁动。 她虽是在极力掩盖内心深处的恐惧,但微颤的手到底还是暴露了她心中真实的情感。终究是个心思单纯的姑娘,招他心疼。
第59页 他不禁觉得有些心痒难耐,忍不住在她髮髻上印上一吻,似有若无,如风过无痕,却芳香嗅遍。本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满足,可那缕叫他思念了两年的芬芳使他疯狂,一旦品尝到一点就忍不住渴望更多。心里不禁暗暗自嘲:晏苏呀晏苏,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平静良久方才放下手,缓缓开口:「看来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 「浣娘说,她入不了轮迴,是因着这座院落被一屏障碍着,如果撤了这道罩子,事情不就解决了?」刚一抚平心绪,她又忙不迭动起小脑袋瓜。 「那你可曾想过,何三怎么办?」晏苏并不贊成她的提议,追问道,「他现下虽是生龙活虎,那也全因着心里的那股执念。一旦这仅存的希望都被断送了,他当如何?」 洛遥不作答,眉头锁得更紧,啃着指甲思索着他的话。 「还有,你说要『撤了这道罩子』,怎么撤?你可想好了?我们现下连这罩子的来歷都还未弄明白,又该从何下手?」 到底是晏苏,三两句便直击要害。的确,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可冥冥之中,一切的难题却又并非毫无转机,这破解之法仿佛就在她心底,待她发觉。 烛光摇曳,烛芯缀满蜡花,光线也不似先前那般明亮。「你说,这是不是鱼仙儿显灵!」何三的话瞬时闪现在她脑海中,如点睛之笔,指明了所有问题的癥结。 「那条白鱼!」洛遥虽极力压着声,可依旧难掩其中惊喜。 晏苏愣了半饷,旋即展开一抹微笑,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聪明!」 找到其中线索,二人马不停蹄,抓紧时间商量着接下来的动作。 月色朦胧,流转在小院各处。有人安睡,有人忧心。屋外的水缸中,那尾雪白的小鱼却并不似白日那般安静,一圈一圈在水中打转,仿佛也在为着何事烦忧。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再发,加了点细节 ☆、锦瑟 屋子外头,仍旧伸手不见五指,可天不似原先那么平静。不知从何处捲来的云,蛮横地遮住一轮清辉,抹去整片璀璨。风见了,也一改温和,狷狂着扇打起门窗,好不狠辣。 而屋子里头却还是那般,二人凑在一起讨论对策,隔着烛光耳交耳,神情专注,并没有发现屋外风云变化。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洛遥眼中似有光,敲定今后的计划后,心中的大石头也算落下了大半,笃定地看着晏苏。 可他却并没有那么轻松,适才开始眉头就没有松下片刻,沉着脸敲着手中的摺扇,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二人得出的结论。 问题的关键真的就是那条小白鱼吗?可好端端的一条鱼不在水里游着,为何要跑到别人家里作祟?这个何三…… 洛遥歪着脑袋,趴在木桩上,盯着另一头的人,不自觉傻笑起来。烛光跳动,映得他的脸格外温暖。哼,祸国殃民。 风撞得木窗隆隆直晃,洛遥将视线从某人身上移开。奇了怪了,哪来这么大的风?即使这里不是什么王宫府邸,金堆玉砌,可到底是间结实的房屋,何至于摇晃至此? 刚准备起身去看个究竟,可忽地一下,这不讲理的风就彻底将木窗狠狠撞开,携着雨水唿上她的脸,浇湿衣裙,竟还带着咸味。 「呵,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这没骨没肉的东西都敢欺负到我头上。」洛遥一脸错愕打量全身,气不打一处来,「明儿我就把这的窗户都给销死,我看哪路神仙还能推得动!」 抬手半挡着脸,一寸一寸向着窗户挪去。眼瞧着就要摸到边了,却见一道白练自窗口涌入,直冲着她汹涌奔来。 「回来!」 洛遥还未认清这_场_惊_变,好在身后的人不是什么善茬,一把将她拖走揽入怀中。咸腥的水珠自额前攒成几缕的刘海上滑下,有些迷眼。 「这雨水,为何如此古怪?」 「哼,恐怕不是什么雨水,怕是何方神圣搬过来的海水。」晏苏抹去嘴角的湿意,眉间的三道槓又加深了几寸,双眼更是染上了些许嫌恶。 「海水?你可莫要开玩笑!」洛遥一时乱了方寸,身子大抵已经湿透,风一吹竟还有些发冷。那人似乎感觉到了她在发抖,揽着她的手又加重了几分气力。 海水伴着风,不断涌入室内,不消多久便没过她的膝盖。几张低矮的板凳杂物或是浮在水面,或已沉入水底。再这么傻傻地待下去无所作为,只有死路一条。 「我去关窗户。」洛遥胡乱抹了把脸,视线变得稍加清晰些,挣脱他的怀抱向前挪去。绣鞋已然湿透,一抬腿便脱开了脚漂了出去,「我的鞋!我的鞋!」 「别闹了!乖乖待在这!」晏苏的语气不容反抗,硬是又把她拽了回去,引着她的手搭在木桌上。替她擦去面上的海水,即使心中满腔怒火,可手上的动作却依旧轻柔缓和。展颜一笑,掐了掐包子脸上的肉道了声:「乖。」 「你小心点!」 经这一抚慰,洛遥吁了口气定定神,也不知哪来的自信,总觉着有晏苏在,纵使是刀山火海,她也总能逢凶化吉,所以这次也不能例外。可是她似乎遗忘了一点,即使强大如晏苏,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他终归只是个凡人。 都说与天斗其乐无穷,所以大家才会一拥而上,没事就给自己找点困难磨鍊,还笑着说是在感受生活的各种滋味。殊不知,生活是才是最不能轻易挑战的,不自量力的后果便是死无全尸。赢了的人自然会吹捧高歌,还在拼搏的人依旧会借着此话为自己鼓劲打气,向着赢家看齐,可输了的人,他们都去哪了呢?
第60页 如果能重来,洛遥绝不会放晏苏去关窗户?更不会半夜潜入浣娘的住处打探情报?最最不会在那晚,跑到那条陋巷,跌入这诡谲的地方?这样一来,她兴许就不会亲眼见着所有的窗子都被狂风撞开,海水一股脑涌入,只一个弹指就将此处完全淹没的情景。更不会眼睁睁得望着晏苏的背影,却再也触不到他指尖的温暖。 「咳,咳。」 再次醒来是在一片孤岛上,除了海水便是腥咸的海风,以及堆砌着的礁石。她有些诧异,适才被海水吞没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抛弃了求生的欲望,以为自己也要随父皇他们去了。 可眼下的状况,实在有点超乎她的认知。这是哪儿?小苏在哪?可是出事了?想到那抹藏蓝的身影,心窝处一阵绞痛,挣扎着想要站起寻人,可腰以下仿佛不属于自己,竟提不出半点气力。 「这里是南海,你的情郎不在这,他没事。」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扭头一看,沧海与碧空之间,竟飘着个美人。仔细一瞧,这说法兴许有些偏颇。那人上半身子还是个玲珑的佳人,可下半身却是个泛着莹白鳞光的鱼尾。 「我叫锦瑟。」 「你……就是何三说的仙女,那条小白鱼?」洛遥听说晏苏没事,松了口气。又将这位美人上下左右来回打量数遍,心里调阅出平生读过的所有书籍,就连画本子也不放过,良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鲛人。」 「姑娘是个聪明的人,一点即透。我的时间也不多,既然如此,那我便直入正题了。」锦瑟笑了笑,残白的肌肤衬得有些无力,「我,想借姑娘的性命一用。」 扒在地上的手抖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如初。洛遥面上并没有显露什么,只笑着回道:「用途?可是为了何三?」 锦瑟倒是震了震,失了笑:「姑娘果真与众不同,那锦瑟我,也就不隐瞒了。何三曾救我性命,我是来报恩的。」 「见他失了髮妻一蹶不振,于是便施法造了这么一处幻境,让他以为浣娘还活着,只不过是病重了些?」洛遥接过她的话,直视着她的眼睛,不卑不亢,将颤抖的左手自然伸到腰后藏起。 许是洛遥的反应与她事先想好的完全背道而驰,叫她有些惊讶,一时竟被她呛住了,半晌才笑着继续道:「原本以为你只是个软弱无力的小丫头,现在看来,倒是我占了下风。」 「呵,知道为什么吗?」 「但说无妨。」 「因为你心虚了,没底气。」洛遥双手撑地,虽有些吃力,到底还是站了起来,「你在撒谎。」 锦瑟脸色有些难看,不满地问:「我说的话,句句属实,何来撒谎?」 「没错,你确实是来报恩的,只不过我有一点不明。你既大费周章为何三造了这么一出幻境,又为何不干脆送佛送到西,将浣娘也变作一个正常人,与何三琴瑟和谐,偕老一生呢?」 海浪仍由风拉扯,直直摔在岸上,碎开一地白花,吃了痛又缩回了海里。月白的衣摆翩飞,墨发飘扬,遮挡了锦瑟的面容,叫人辨不出她的喜怒。 洛遥眸色微凉,双手负在身后,不带一丝情感:「既是报恩,行完之后又为何久留此地,不再回乡?」 「因为……回不去了。」锦瑟不再看她,望着天上半圆的月,温柔而无助,即使是伪装也再笑不出。琉璃月似乎感觉到了她心中百味掺杂,跳出云絮流转到她身上,落入她宝蓝色的眼眸,化作莹莹泪光打转其间。 洛遥见她这副模样,竟有些心疼。抱着膝盖重新坐下,望着远方海天一色,白练朵朵的景象,有些出神。 书上说北冥有鲲鹏,这南海是否也会有?望着锦瑟雪白的身影,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另一个人,银白长发,手握暖炉,无论何时都不忘披着的白狐裘袄,心中不禁泛起苦涩。 嘆了口气,别过头望向另一处湛蓝的海水,闭眼倾听海浪追着微咸的海风,最后不小心被礁石绊倒的嬉笑与哀怨。适才还陪在自己身的某个人,也喜欢这颜色,可是也喜悦这大海?小苏,你在哪里? 「他没事,只不过,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洛遥勐一抬头,不知何时,锦瑟竟已行至她面前,凌厉着双眸盯着她,仿佛看穿了一切。洛遥咽了咽口水,心脏跳得有些急了,可依旧不外露,沉着声道:「此言何意?」 「你那么玲珑通透的一个人,难道还如此健忘不成?」 话音刚落,锦瑟迅疾抬起右手,一把掐在洛遥纤细的脖颈上,将她举到半空中。眼瞧着她双脚离地,拼命蹬腿,伸出舌头,眼睛眉毛皱成一团,对着自己的手又是掐又是打。可她却一改先前的柔色,无论洛遥如何挣扎,也铁了心不再动摇半分。 「鲛人并非常人,不可在地上久居。为了造幻境,我已折耗大半,原本只消每月回海里对着圆月浸泡一夜便可恢復。可日子久了,到底艰难,眼下我就是日日浸润都无济于事。所以……」 看着洛遥眼角的泪水,锦瑟有些哽咽,闭上眼扭过头不再看她。樱桃小嘴张开,越来越大,嘴角都被撕裂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冲着手中的猎物移去:「对不起……」 洛遥第一次这么讨厌大海,这么讨厌海风,这么讨厌周身瀰漫的咸味。眼前的可人儿早已不復存在,黢黑的巨口向着她靠近,窒息感满布全身,手上的气力也小了许多。意识慢慢开始模煳,只一片蓝,可到底是天,还是水,她已然说不清,只有那咸腥的海风,依旧呛鼻。
第61页 ☆、两难 书上说,人在濒死的时候眼前会出现幻觉,一幕幕回忆自己过往的一生。瞧着跟前站得如此齐整的一群人,各个笑容满面,母妃,父皇,真哥哥……朵朵橘光洒下,即使是原先那么扎眼的凤冠,如今看着也舒爽许多。 人之将死,无论这一生有再多的不如意,终归还是会希冀美好多一些,至少不要把今生的烦恼带入轮迴,再纠缠自己一世。 洛遥觉得累了,也许早在两年前她就该累了,连同那场噬天灭地的大火一起,远离这红尘喧嚣。或者当初就该随师父一块,云游四方,做个逍遥快活的江湖郎中。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再见不到小苏了。 晏苏?晏苏? 这个人曾经一个不小心摔入自己的梦境,还险些在山林里要了自己性命;对了,他还偷窥自己洗澡,事后还恬不知耻地告诉给了小顺哥;还有,那日他竟自作主张揭下皇榜,美其名曰是为了大伙的幸福生活;还有那晚屋顶酌酒谈心,月下舞剑…… 说来也是有趣,本以为自己的生活,不外乎就是在宫里帮父皇画画图,给师父种种草药,陪真哥哥斗斗嘴。按部就班,平静无波。也不知自何时起,那抹藏蓝衣衫悄无声息地降临,又堂而皇之地搅乱了所有宁静,到最后他若抽身离开,感到捨不得的竟然会是自己。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才德,世无其二。她的明玉,她的翠松,她的,风月妙人。「祸国殃民」,她的国里,也许只有那么一双人。 一阵腥甜气息在嘴里蔓延,苍白的双唇渐渐染上血色,鲜艷诱人。舌尖的疼痛感激起了灵台处的片刻清明,点亮了眸中的光芒。 锦瑟见她垂下手,埋着头不再挣扎,心里放松许多。也对,本来就是无意义之举,倒不如省下气力乖乖接受现实的好。阖上眼将嘴挪到她头顶正上方,慢慢合拢。 三寸,两寸,一寸,尖锐的牙齿马上就要触到那雪白的脖颈,下一秒她的鲜血就会喷涌而出,溅满她牙白的衣裙。马上,她就能恢復法力,继续帮何三构建幻境,圆他的梦了。 「啊——」 钝器入肉的声音,伴随着胸口的绞痛一併袭来。锦瑟下意识向后躲闪,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捂住胸口冰冷的匕首,鲜血滚滚直下,顺着衣裙的纹路,绽开出朵朵绯色花盏。 她有些惊愕,不太明白事情为何会急转成这般景象。瞪着那双桃花眼,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惶恐地望着跟前冷酷的猎人。可洛遥眼中所展现的,竟是一种出离的冷漠与决绝,不禁害她打了个冷颤,低下头不敢再看。 锦瑟有些不敢相信,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她只是个好吃懒做,胆小怯懦的庸医,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勇气。还有那双冷漠的眸子,似乎在哪见过。那晚,撞见她从海中出来的那名蓝衣少年,提剑围追自己时,眼中仿佛也是这般光芒。 洛遥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行为,好像那一瞬间,身体并不受自己控制,全凭潜意识完成了这么一次漂亮的自救。望着眼前这位瘫倒在地的美人,嘴角处的裂痕已开始癒合,显出原先那般芙蓉之面,桃花眉眼,宛如一只受伤的小猫蜷缩成一团,惊恐地窥探着自己。 「你走吧。」 唉,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洛遥索性不再瞧她,背过身语气依旧淡淡。 「你……确定?」锦瑟觉着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滚!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这一吼,既为了给自己壮声势,其实更是怕自己会后悔。 「谢……对不起。」 身后传来一声「扑通」,波纹一圈圈画开去,不久便随着层层海浪消失不见。就像那来去无痕的风,就像那本不应出现的人,就像那求而不得的情。 洛遥昂起头,试着从锦瑟的视角,看那天上的琉璃半月。海风咸咸,自海面上来,拂过她的眉眼,却读不透她的心。衣袂翩然,髮丝飞扬,应着身后绵绵不绝的白练,竟是一副难得的洒脱。 海浪声渐退,风声慢销,琉璃清辉徐徐扩大,抹去了身旁的云翳阴霾,喝退了四下的灰暗色调。漫天星盏应声醒来,璀璨一空。虫鸣突至,断续有错,深吸一口气,馥郁的芬芳沁入心脾,还是盛夏夜里熟悉的味道。 眼中有些微热,心底更是焦急,顾不上自己满是血污的衣裙,提起丝绦拔腿向着西侧的房间奔去。心跳越来越快,仿佛马上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阖上眼深唿吸,推门而入。 屋里还是那般模样,一方木桌,两把竹椅,上头置了个烛台,周围布满蜡花。燃了一夜的烛仅存一丝火星,挣扎着给漆黑的木屋送去一份光明,映出了右侧的睡榻上静静睡着的人。 藏蓝色的衣衫,齐整地合在他身上。稜角分明的侧脸,嘴角勾出温柔的幅度。这是做了什么美梦,都快笑出声了。还是那么好看,耐看,真是个妙人。 打那之后,晏苏的日子并不好过。因着自己的把柄落到了某个小包子的手上,时不时还要调出来嘲笑他几句,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那处了,还在笑。包子笑露了陷,可他却觉着无妨,并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想笑便由她去了。 「诶诶,你可知道,你睡着的时候,鼾声如雷,还会说几句胡话。」小包子捂着肚子,又仰过头去继续笑,「要是叫靳琉晓得了,他会怎么着?」
第62页 「他吗?」晏苏放下书,右手捏着下巴颔首,微皱眉做思考状,「他比较惜命。」 「呃……」一个冷战将洛遥从云端惊醒,瞅了瞅眼前这么温笑的公子,咽了咽口水,埋头继续吃饭,含煳着嘴道,「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莫要浪费。」 何三也觉得自己的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因为天要塌下来了。为什么?因为浣娘的病怕是治不好了。为什么?因为水缸里的那条小白鱼不见踪影了! 瞧着床榻上原本还算精神的浣娘忽地昏迷过去,怎么唤都没有反应,脸色瞧着也憔悴了许多。何三一下子着了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成日红着眼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呆怔一天,怎么劝都无用。 「这可如何是好!」洛遥扒在窗户口瞧着都心疼,跺着脚向身后的人求助。 「实话实说,纸是包不住火的。」某人倒是清闲,躺在摇椅上,闭目享受着院里的凉风。 「包不住也要硬包!大不了我每天给他换纸,总能包住的!」 「呵,有魄力。那你打算,怎么包?」 手指又不自觉地搭在嘴边,颔首皱眉专心啃着,蹄子也不见消停,左右来回踱着步。 自打锦瑟走后,不仅浣娘的病情恶化,就连这座与世隔绝,四季如春的农家小院,也渐渐同外界通了气。盛夏的暑气飘转而来,就连满园的奼紫嫣红都有些遭不住,也就这古怪的晏苏还有心情在这凉荫。 抬头望了眼空中的毒日头,洛遥觉着,这幻境怕是撑不了几个日子了,得想出个法子,解决这个两难的局面。咬咬牙狠狠心,便推门进了去。 「何大哥,我们俩这几日多亏了你的照拂才能苟活至今。现下你有了难,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好在我也跟着师父学习了几天医道,不如让我来给浣娘搭个脉,如何?」 一番话下来,何三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眸竟慢慢泛起了光,狐疑地打量了着洛遥:「浣娘这病可有些日子了,很多大夫都说治不好,我本也打算跟着她一同去了,给她做个伴。姑娘你真的有法子叫她醒过来?」 「那是自然!」这理直气壮说谎的模样,倒确实是承了某人的精髓。 「姑娘,姑娘,要不我就留下来给你打个下手帮个忙吧。」何三被洛遥推了出门,面露忧色想要进去守着,奈何被一只横在门框上的手给硬生生拦了下来。 「你且放宽心,砸不了我这祖传的招牌的。」洛遥拍着胸膛保证道,「小苏,别装了,快过来,带何大哥去吃点东西。 摇椅晃荡两下便静止了,某人无奈,起身整整衣衫上的褶皱,温声道:「好。」 折腾了一日,洛遥早就累瘫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木桌上摆着何三临走前做好的晚饭,四菜一汤,有鱼有肉有蔬菜,冒着热气,也散着香味。 可即便饭菜再诱人,床上摊着的某个小包子,现下也不愿起身享用一口。饶是晏苏,不愿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兴趣弄得很。另一只手支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捏着张泛黄纸张,上头字迹清秀,端正地布满了一片纸。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高招?」晏苏看完,将它丢在一边继续扒拉盘子里的鱼,「这偏方怕是治不好浣娘的病。」 「废话!我当然知道。不过就是个缓兵之计,先将那何三骗出去,给他列几个罕见的药材让他满世界找去,我们不就有时间继续后招了吗?」 「你还有后招呀?说来听听。」晏苏语气带笑,瞧了瞧床上快要昏然睡去的包子,忙追问道。 「你不是说过,解铃还须系铃吗?现下所有问题的癥结,是谁?」 「你要去找锦瑟。」温柔的语气忽地加快变厉,似在质问,「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觉得她值得信赖不成?」 「我相信。」 桌上的烛光抖动了一下,不知是因着谁口中那声微不可闻的嘆息。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静得出奇,唯有筷子触到瓷盘发出的声响。 洛遥许是累极了,眼皮子沉重异常,转眼就要昏睡过去。身子忽然一轻,睁眼一瞧,某人竟将她从床上拎了起来,丢到了椅子上。 「吃完饭再睡,你不是也饿了一天了么?」晏苏重新坐回去,将盛有鱼的盘子往洛遥面前挪了挪,「鱼刺我已经给你剔出来了,放心吃吧。吃完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我陪你去找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尔尔 ☆、心愿 长安,平康坊。 眼瞧着天上的月亮就快要圆了,城里的百姓都跟着活泛起来。街上大小店铺更是张罗起中秋的一应物什,从月饼到花灯,样样不落,忙进忙出只为挣这头一份银钱。 大街小巷,左右邻里似乎都暗自较上了劲。花灯是一家挂得比一家高,翻着花地又是改造型又是变颜色,谁都不想败下阵来。 因着佳节,铜雀台里迎来送往的宾客较往常又多了不少。楼里的老妈最是会做生意,早早就订好城里头一家的月饼,专门为款待平日照顾楼中生意的大主顾。 花车载道,小厮们更是跑断了腿,为姑娘们传送花笺子,好叫她们提前定好中秋夜到底是陪哪家公子出门游玩,饮酒赏月。越是临近日子,这接踵而来的花笺子就越是多,险些就要将她们从闺房里挤出来。 与别处的热闹不同,临水阁上的那位主子却闲了下来。沈清欢原本也无需理会任何人的邀请,只消同往年一样,月圆之夜入羡王府为他们弹琴助兴即可。可今年的光景却有些不同,前些日子,羡王他,离京了。
第63页 按理说,她今年因是可以同别的姑娘一样,接受别家邀约的。可话虽如此,谁敢将花笺子投到她处呀,那可不是自寻死路么?如此这般,这个平日里最忙的佳人,反倒落了个清闲。 「姑娘,打听清楚了,羡王爷是往南边方向去了。」 阁楼顶上门窗洞开,清风徐来,撩起一室雪蓝帷幔。翡翠屏风前,沈清欢独自一人坐在矮桌旁,执一枚白子对着上头那方焦灼棋局思索。今日无需上台表演,她便随意披了件月白罩衫,几缕散落的碎发由木兰花簪挽起,粉黛褪去却不减风姿。 「南方?」 桌上的黑白子已然陷入死斗,一时间难辨输赢。她微蹙着眉,敲着手中的白子,望着窗外渐圆的月思量起来。窗前风铃叮噹作响,似她心绪纷乱不定。 月白衣裙慌忙站起,一个不小心撞落棋盒,黑白子混乱散落一地。她顾不得收拾,疾步来到书桌前,提笔写下几个字。小丫鬟心下瞭然,将阁楼外头好生将养着的鸽子取来,恭敬地递到沈清欢手上。 雪白羽毛在夜间化作一点,眼瞧着消失在一片万家灯火之中,如此良辰美景,可她心里为何觉得如此毛躁,仿佛有一场山雨即将倾盆而至。 「姑娘可是要休息?墨墨去给您要一碗安神的热汤来。」 「安眠香可还有剩?」 「昨儿已经用完了,明天一早墨墨就出门,按九殿下的方子给您再配上几份。」 「无妨。」 而此时,南海。夜深人静,睡不着的还有这么一位主。 已经寻了有三日,可还是四下茫茫,哪里都不见锦瑟的身影。现下幻境的裂痕已肉眼可见,浣娘也瞧着就快要油尽灯灭,真真是片刻都耽误不得。 洛遥越想心越乱,脑子里头咕嘟咕嘟跟熬粥一般。明明已过亥时,可她仍旧没有半分睡意。瞪着她那双杏子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唉,当初要是没让锦瑟走,就不会有这么些个麻烦了吧?何三是不是快回来了,到时候该作何解释才能安抚住他…… 左右是睡不着了,干脆到院子里散散心,换换思路保不齐还能想出什么金点子来。篱笆栅栏上头,细碎萤光自上头几道扎眼的裂缝处飘零。夜风顺着缝隙迎面拂来,携着海上的咸味,轻轻撩拨她额间的碎发。 过几日就是中秋佳节,天上的月亮眼瞧着就要圆满,可奈何这人却无法团圆如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何处传来的歌声?仔细辨认,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莫不是在哪听过。锁着眉下意识向前走去,努力想从这缥缈不定的乐音中寻摸出几缕线索。 画本子?陋巷?锦瑟…… 终是云开月明,洛遥并没有犹豫,时不我待,必须马上找到锦瑟。也顾不上夜风中的凉意,提起丝绦便循着歌声奔去。 风从耳边唿啸而过,没有片刻停歇,一直追到了海岸另一处的某个岩洞外。此处礁石林立,人烟罕至。夜色衬托下,显得幽森诡异。潮汐徐徐涨起,由远及近,重重摔到她脚边,碎成白色水沫。 歌声戛然而止,岩洞里泛起淡淡白光,忽明忽灭。呵,看来某人是在此处等候多时了。洛遥长吁口气,收起眼中的忧色便要俯身往里进,一只藏蓝的衣袖却忽然横在她面前。 「你可想清楚了?」晏苏语气不似平日那般温柔,冷着脸问。 洛遥不敢看他,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埋着头应了声:「是。」 只一片沉默,藏蓝衣衫随着海风翩然飞舞,髮丝纷乱,遮住了他大半张面容,辨不清神情,似乎一下子就将二人的距离拉远许多。 她能感觉到,他定是生气了。的确,锦瑟先前曾加害于自己,可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今夜的锦瑟似乎遇上了难事。 皓月半没入海面,洒下一片清辉。盛夏的海边,夜深后到底是有些微凉。适才走得急,未来得及添外衣,现下站久了到觉着身子冷。 那人动了动,行至跟前为她披上一身暖意,轻声嘆了口气,嘴角动了动: 「我陪你进去。」 洛遥勐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虽仍有几分愠色,但依旧温情。就像春日里的阳光,照得心里头暖洋洋的。 进了岩洞,晏苏执意走在前头,借着火摺子的光为她探路。洞里极静,二人也不说话,除了滴答的水声,再无别音。 岩洞尽头白光放大,晏苏滞了会,右手握上腰间的鱼肠剑,护在洛遥跟前,冷眼打量石壁上靠着的白衣鲛人。 锦瑟看起来有些疲惫,形容枯藁,没有丝毫鲜活之气,阖着眼似在养神。手边丢着把带血的匕首,胸口血污在牙白衣裙上显得尤为扎眼。 「锦瑟。」洛遥哽咽,原只是自卫之举,没承想竟会将她伤害至此,想要上前查看伤势却被晏苏拦下。 「你疯了!就不怕又是个陷阱,引你上钩的?」语气强硬不容反驳。 地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声响,眼皮动了动,缓缓张开。看清了来人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你来啦,可叫我好等。」 双手撑地想要站起,奈何体力不支,又倒了回去,只得倚着墙继续道:「你这柄伏魔的匕首可真是厉害。」 「你千辛万苦引她来此,所图为何?」晏苏有些不耐烦,索性自己先发问。
第64页 锦瑟怔了片刻,苦笑几声道:「我所图为何?所图为何?我也不知,自己千辛万苦从南海深处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若不说,我们马上就走。」晏苏并不打算在此处多浪费时间,拉起洛遥的手便要往外头去。 「洛姑娘留步!我只想求洛姑娘帮我一个小忙。」一时说话急了些,锦瑟捂着胸口勐咳起来,「我想……咳咳……再看一眼何大哥。」 「你先别着急,把气喘匀了,好好说话。」虽心里头觉着可怜,考虑到前几日发生的事,洛遥到底还是与她保持着距离,温言劝道。 「我怕是命不久矣,昨日父亲派了几个族人来寻我,我都拒绝了。左也是好不了,不想留下什么遗憾,索性就将自己的心思全都告知于何大哥,好叫我安心入轮迴。」 锦瑟语气豁然,笑着对洛遥说道。她眼中并没有生命即将逝去的哀伤和恐惧,竟还有几丝少女的娇羞与喜悦。这样的锦瑟,与前几日扬言要吃了自己的锦瑟,竟是那么的不同。面上虽憔悴,可心里却仍旧流淌着明媚的光,似阳春三月的第一抔清泉,甘甜如蜜。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洛遥不敢直视她的眸子,别过头强忍住不让眼眶子里的泪珠滑落。 「生老病死皆有理法,有何奇怪。」锦瑟目光空洞,怔怔地望着二人,可眼底却又好像并没有在看他们。 又是一片沉默,三人都不说话,唯水流滴答,合着锦瑟手中的夜明珠忽闪忽灭,如同时间流逝,生命明灭。 「就这一个心愿?」晏苏打破静默,将洛遥微颤的手合入自己掌心。 「还有,对不起。」锦瑟收回视线,对上他试探的眼眸,不曾躲避,「之前确实是锦瑟冒犯了洛姑娘,理当赔罪,还望公子海涵。」 洛遥见她挪动身体似乎想要磕头,赶忙阻止道:「区区小事,不必介怀。反正我也没什么大碍,倒是你要好好爱惜身子。可别等没见到何大哥,自己就先倒下了。」 摞起衣袖就要上前扶她,却被晏苏抢了个先: 「姑娘要是不嫌弃,就让在下扶姑娘过去。遥遥这几日为了何家的事累坏了,让她好好休息。」 锦瑟看了看他,眼眸虽不似方才那么冰冷,但依旧警惕,嘆了口气道: 「好,多谢二人肯出手相救,锦瑟感激不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要双跟,继续码字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噗 ☆、落珠 天悬星河,万籁俱寂,薄云几缕游走在天际。晏苏扶着锦瑟,洛遥陪在身旁,三人就这么沉默地向前走去。层层白练追着海风,似孩童追闹嬉戏。 洛遥觉得心窝处莫名沉重,偷偷瞄上两眼锦瑟,她的气息愈发不稳,面上已然无半丝血色。若不是晏苏扶着她,用手传输内力为她推行气血,怕是早就支撑不住倒下去了。 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呆望着空中的琉璃月,躲在清浅的烟云后头,散着朦胧清辉。原来就连它,竟都有些不忍心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终归也只是个愿望罢了。 记忆中,每逢中秋,各宫的奴婢内监都会早早就开始准备。赏月家宴上,父皇坐在最上头,紧旁边坐着皇后娘娘,两侧凭位分高低依次坐着其余嫔妃,众皇子公主则伴在自家母亲身侧。 母妃早逝,旁的兄弟姐妹都躲着自己,怕沾上晦气。好在淑娘娘和真哥哥待她极好,便与他们坐在一处。而父皇待淑娘娘又极好,位子排得也近,这才让她能够享受到「阖家团圆」的喜悦。 原本这些回忆早就深埋在她心底,若不是这轮将圆的月,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忆起。可记忆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越是想忘记就越是记得真切,刻骨。即便削层皮,去层肉也无法全然忘却。 「浣娘,浣娘,你再加把劲,我带你去找仙人,她一定会想法子治好你的病的。」 村子到海岸处的金沙小道上,赫然显出两个人影。仔细一瞧,竟是何三抱着浣娘在急奔。按照洛遥的推算,她那张写满奇珍异草的药方子应该能唬住何三七日左右。至少不会这么快就醒悟过来,自己是在诓他。 「何,何大哥。」 锦瑟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一下子慌了神,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挣脱开晏苏的手奔上前去。 可何三却并没有回应,只一面顾盼着怀中浣娘早已冰冷的尸首,径直越过他们三人,一面焦急地向前跑去。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忍住不落泪,黢黑的脸上拧做一团,看着甚是叫人心酸。 洛遥抬头瞧了瞧锦瑟,她却只低着头不做声,身子微微颤抖,似在极力压抑心中的情绪。刚想上去安慰几句,她却率先跟了上去,踉跄着步子紧随何三身后,寸步不离。 望着他们的背影,一前一后,一步履急似风,一蹒跚如弱柳,在灰暗的沙滩上留下半浅半深的脚印,叫人揪心。洛遥无奈地嘆了口气,拉着晏苏也跟了上去。 潮水袭来,发出哗哗声响,拂上何三脚面,又缩了回去。何三望着久违的大海,一望无际,明月高悬其上,孤傲地俯视着一切。眼眶子模煳出些许水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带着哭腔乞求道: 「天上地下海里的各路仙官老爷,求求你们救救浣娘,她就快不行了!」
第65页 冲着四面八方,一下又一下弯腰磕头,声嘶力竭地低吼发泄,似要将平生的所有不如意都哭喊出来。 「老天爷!你不公平!世上那么多的坏人你不去收,偏偏瞧上我家浣娘。她什么事都没有做错,一辈子老老实实,为什么活得却没有那些个混帐玩意儿久!我不服!我不服!」 海浪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层层叠叠交错传来,不绝于耳。许是感应到了这位老渔夫内心的绝望,也跟着哀嚎起来。唯有那轮明月依旧清冷,高居天上,似不闻人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小苏,怎么办!」 洛遥急得直跺脚,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拧着眉啃起手指。晏苏倒是清闲得紧,轻敲着手中的青白玉骨扇,笑看着眼前急作一团的小包子。 「你还笑得出来!快想法子呀!」小包子更急了,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摺扇,叉着腰低吼。 晏苏愣了半饷,揉揉眉间无奈地摇头,朝着前头锦瑟落寞的身影走去。行至与她并肩的地方负手停下,顺着她目光看去。何三依旧一个劲地冲着大海磕头,若不是怀里还抱着浣娘,怕是早就头破血流了。 「眼前的景象,觉着如何?」 锦瑟并没有回答,眼神放空,怔怔地望着前方。晏苏斜眼打量了一番,脸颊上的泪痕已经干涸,宝蓝色的眸子外红红一圈,显得面色愈加惨白。 「你也知道的,生死有命,天道轮迴,纵使是神也无法干预。」晏苏将视线重新投向何三,淡淡道,「若是强行干预,反而适得其反。伤了自己不说,还给旁人留下了难以癒合的心伤,这又是何必呢?」 依旧无人应声,四面寂静。何三似乎也喊累了,抱着浣娘呆跪在原处,不动也不哭,反倒更加招人心疼。 「这就是不自量力的后果,是么?」沉默良久,锦瑟终是开口,冰冷的语气传来,就连晏苏也跟着打了个寒噤。 「道法自然,还是莫要与天斗来得好。」 「可你不是还在斗么?」 锦瑟冷笑了一声。 晏苏闻言,旋即低下头,眉头再次蹙起,沉着脸盯着身旁单薄的白衣女子,唿出一口长气不做声。 「你放心,你的事我毫无兴趣。现在我们俩,扯平了。」锦瑟勾起嘴角,剜了眼身旁的蓝衫男子。 「不过我还是想说,我并不后悔,一刻都不曾后悔,哪怕是到了现在也是一样。即便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我还是会选择爱上他,毫不犹豫地帮助他,哪怕他至始至终都不曾知晓。」 晏苏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后走去。 「怎么样,怎么样!」 洛遥见他怒着脸回来,赶忙迎上去,想要知道适才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可是想出什么好法子了? 看了眼小包子焦急的面容,晏苏的心底又柔软了几分。自己面上虽不认同锦瑟的做法,可她的话到底是听了进去,来回咀嚼两三,不由暗自嘆了口气。他知道,纵然现在千躲万防,有些事终归是逃不掉的。到了那一天,他该如何选择?当局者迷,还真是讽刺。 轻轻抚了抚小包子的头以示安慰:「听天由命吧。」 海风习习,吹得锦瑟白衣翩翩然,墨发如瀑,微扬于风中,远远瞧着甚是美丽。点点萤光闪烁在她身旁,莹莹围着她转,一圈又一圈将她层层包围。月光似乎感应到了她内心的诉求,驱散了周遭的云絮,独将清辉给予她一人。风越狂,浪俞高,咆哮着袭来,却又只能将歇于沙滩之上。 周围的光芒越聚越多,甚是耀眼,洛遥不得不伸手挡在面前,眯缝着眼打量着锦瑟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嘴里似乎在嘟囔着什么,修长的手指收拢结了个印。原本飘散四处的光点纷纷领命聚合过来,团成个萤光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飞去。 光球飞至何三身旁停下,重新四散成点点萤光,环绕在浣娘周围。良久又飘忽到何三眼前,自上到下排列开去,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三哥,三哥,我是浣娘呀。」 呆傻中的何三似乎听见了熟识的唿唤,渐渐缓过神来,直愣地看着眼前泛着微光的浣娘,一时间错愕,想笑却又先哭了出来。 「浣娘!浣娘!你可算回来了!」 「三哥,不要哭了,叫人看了要笑话的。」 「好好好,都听你的,你让我做啥我就做啥。」何三慌忙抹了把脸,咧着嘴傻笑。 「三哥,我要走了。对不起,这辈子怕是不能再陪你了。」浣娘见他笑眉舒展,宽了心,光芒也黯淡了许多,「三哥,答应我,来世再做夫妻,可好?」 「不不!不!」何三的笑容僵硬,一下子着了慌,伸手欲拉住浣娘,可奈何只抓了满手的光。 「三哥,答应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一定要答应我。」 光点终于支撑不住,浣娘的身形涣散暗淡,只那一抹笑还徘徊在何三身旁,很快也跟着便消散不见,与那璀璨星河去了一处。 风平浪静,皓月高悬,一切似乎都不曾发生过。唯有那哗哗的海浪声,和那呆怔跪在原处眺望大海的人。 望了眼何三的背影,又看了看前方锦瑟落寞的身姿,洛遥嘆了口气,决意上前安慰两句。可脚还未踏出半步,她倒先回了头,绽开一朵灿烂的笑望向这处。 洛遥有些讶异,这是她第一次见锦瑟笑得那么明媚爽朗,应是心中的结终是放下了的缘故吧。她也跟着回了一笑,是发自内心的祝福,可却赫然僵硬在了脸上。
第66页 锦瑟的身影竟也开始变得模煳,点点萤光缠绕其身,将她的一颦一笑全然定格。宝蓝色的眸子里,落下几滴泪珠,顺着脸颊莹莹滑落,叮噹坠地,在沙滩上滚动几圈,沾上了几粒沙,竟是几颗珍珠! 可那姣好的芙蓉面,与那月白的衣裙却化作几缕光束,飘渺不定,朝着大海深处,向着皓月的方向飞去。行至何三身旁,环绕其肩头三圈,似少女温柔倚靠,不露痕迹。带起清风几许,风里还隐约藏着一句话:我喜欢你。 洛遥昂首看着夜空中满开的星盏,伴着那轮清冷的月光,眼角有些润湿,冰凉凉在面上滑过一道,夜风拂过便干涸成了一抹记忆。海风簌簌,细听仿佛有人借着风在低唱: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升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古书记载: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故事叫《鲛人泪》,最后一句话出自《博物志》。 小时候听美人鱼的故事还哭过,长大后查了才知道,西方有美人鱼,东方有鲛人。不过有些不同,西方的人鱼偏兇恶,喜欢用歌声引诱出海的人,把他们骗过来吃了。果然,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而关于东方鲛人的传说,大抵都是称其善于织锦,能落泪成珠,与人无害。 最开始写这故事的时候,是想採用希腊传说,鲛人以歌诱人,残害渔民的。后来想想觉着不妥,到底是不希望童话破灭,于是便借着东方传说的背景,重新构建故事。说到这里还是可惜,自己功底有限,太多的东西没能写出来,只能扼腕自嘆了。 还是要感谢所有看完这篇故事的人,李商隐的这首《锦瑟》,大概是我这整部小说的核心构架了。(比心~ ☆、中秋 近来洛遥有些郁郁寡欢,没有心思打理医馆不说,就连平时走路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忍冬寻思了好些时日到底还是没弄明白,莫不是吵架了?可瞅了瞅旁处的晏苏,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地看着书,也不像是吵架的模样呀。嘆了口气,摇着头便自顾自磨药去了。 「咚——」 碎石子从晏苏耳旁擦过,在地上滚了两圈噤了声。晏苏抬了抬眼,只翻了页书卷,并不甚在意。又是一颗石子,从同一个方向飞来,与他擦肩而过,咕噜几下又没了下文。 紧接着第三个石子便跟了过来,只是这回,是冲着他脑门去的。说时迟那时快,枕在脑后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头抽出,在额前一寸处截下了那颗飞掷过来的石子。 「你可真是童心未泯呀。」 晏苏放下书卷,斜了眼前方的大榕树。只听嗖的一声,石子穿过层层枝叶,叶子簌簌飘落两三,向着枝丫上头半倚着的人飞去。 「过奖过奖。」 树上的人也不是个善茬,接过石子把玩起来。白色衣摆自然垂下,迎风飘然,散发张扬衬着嘴角轻挑而起的狂傲,原是靳琉。 「饿死了,快给我寻些吃食来。」靳琉揉着肚子左右顾盼,「小包子呢?」 任他自说自话热闹了许久,晏苏还是那般寡淡,兀自翻阅手中的书卷并不理会。靳琉吃了瘪,啐了他一口,一个闪身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小包子,小包子,速速出来迎接贵客。」 不过还真别说,自打靳琉来了,连日来沉重的气氛好转了许多。由原本的三人沉默不语,埋头自己忙活自己的事,到现在四人,一见面说不到两句话就吵嚷起来,有时候还恨不得挥上两拳。 「这糖醋小排谁做的,也太甜了吧。」靳琉一顿勐喝水漱口,想去去味道。 身旁传来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洛遥听得发虚,偷偷瞟了眼忍冬。见她的脸色都快绿到出油,咽了咽口水,埋头直往嘴里扒拉饭食。 「靳大公子这么神通广大,为何不自己亲手下厨?」忍冬说笑道,听得洛遥心里直发毛。 靳琉搁下碗筷,嘴角微微勾起,双手交于前胸,直直盯着她不说话。忍冬也不是吃素的,圆睁着杏眼正对上他,毫不退让。火_药味漫过菜饭香,只消一丁点火星,战争便会一触即发。 唉,又来了。洛遥扶着额摇摇头,这几日光是为缓和这两人的关系就费了她不少心思,头髮掉了许多,可就是不见起色。真想念当初那些「心平气和」吃饭的快活日子。 「他那么惜命,怎么会亲自洗手做汤羹呢?」晏苏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蛋花汤,润润嗓子。 「噗。」 这回轮到靳琉的脸上挂不住了,食指在三人面前轮流点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哼,我要是亲自下厨,定叫你们咋舌!」 「呵,那你倒是做呀。」忍冬乘胜追击,甩开他的手道,「您老既然这么金贵,总不能一直这么白吃白喝吧。关说不练假把式,也算是出苦力补偿住在这的房租了。」 靳琉撇了撇嘴,从怀里掏出颗晶莹滚圆的珍珠,随手丢到桌上。珠子咕噜滚了几圈转到了洛遥碗前,足有鸽子蛋那般大小。 「喏,送你的见面礼,刚想起来,就权当是房租了。」靳琉双手枕在脑后,边说边向后靠去,微昂下巴冷哼一声。 「切。」忍冬狠狠剜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不就是个珍珠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及公子的一根手指头。」
第67页 就这么日復一日,鸡毛蒜皮,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平淡但不乏味,琐碎却又充实。若是永远能如此该多好。 天气渐渐舒爽起来,天高月清,今日便是中秋佳节了。 入了夜,村子里各家各户纷纷提着花灯,涌至海边赏月。天公作美,万里星空竟无半缕云絮。婵娟高悬于空,在万家灯火的衬托下,抛却清冷,晕出柔暖的光。似美人面,巧笑着望向人间。 四人原本约好一同去海边饮酒赏月,忍冬一大早就备好了月饼与桂花酒,为了晚上的小聚忙进忙出。可偏偏在临行前,洛遥反倒怯了步。 「我……今天身子有些不爽,不如你们去吧。」 「姑娘没事吧。」忍冬面露忧色,伸手想要切一切脉。 「呃,我没事,真的。」洛遥自然将手收回,挤了挤笑,「你们好好玩,我先去睡了。」 「那怎么行,都说好了一同去的,怎么能丢下你。要不……」靳琉有些不满,蹙眉打量着小包子。 「好,你好好休息,我们早些回来便是。」 三人听了皆有些诧异,不约而同地看向晏苏。他却并不在意,拿摺扇轻轻敲了下洛遥的脑袋温言道。 这间房子是师父随手买的,看中的就是能直接从二楼的窗户处眺望大海,视线内无任何遮挡这一点。推开窗便是满眼的蔚蓝,以及盈耳的潮汐声。清风送来,轻轻撩动她额间的碎发,却带不走她眉眼间的忧愁。 月盘如镜,仿佛照映出了心中思念着的重重身影,父皇和母妃,淑娘娘和真哥哥,小石和锦瑟,还有那银白身姿……眼前泛起一阵水汽,月光也变得朦胧不真切。 「晚上凉,风吹久了会感冒的。」 身后忽地响起熟悉的声音,洛遥微讶,回身险些和那藏蓝衣衫撞个满怀。低着头悄悄抹了抹双眼,紫檀香萦绕鼻尖,她却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绣鞋在地上来回来去蹭。 晏苏低头看了眼她委屈的模样,暗自嘆了口气,抬手将窗户合上:「在这里赏月有何趣味,不如带壶酒上屋顶如何?」 洛遥噌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却见他笑容浅浅的模样,一下子便宽了心。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他们呢?」 「他们同村民们一道去参加拜月仪式去了。」晏苏斟上两杯酒,取一杯量少的递了过去,「还在惦记锦瑟的事?」 洛遥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抬手擦干嘴角道:「不光是锦瑟的事,还有我父母,我哥哥,揽月楼,小石……」 说着说着又哽咽了,屋顶的视野较之二楼来的更要广阔,稍昂首便可看到皎洁的琉璃月。点点花灯绽满海岸,人群中的嬉笑声合着浪涛随风飘来,竟在她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孤独。 「这个给你。」 洛遥狐疑地接过晏苏手中的物什,摊开一看,是一条五色鹅软石串成的手鍊,上头还缀了几颗圆润的珍珠。那日靳琉匆忙将她从晋宫中带走,手忙脚乱,也不知这条手鍊何时从腕间滑落,后来想再寻回已然不可能。 指尖轻轻摩挲其上,眸子变得有些温湿。原以为此生再也不能相见,竟有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抬头快速眨巴两下眼,吸了吸鼻子道: 「你和靳琉是怎么了,都爱送人珍珠。」 「完全不同,这上头的珠子是锦瑟留下的,而他那颗却是随手盗来的仿物。」 「噗,他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晏苏见她终于绽放笑颜,心底宽松许多。海风带着咸味,拂起二人衣角,深吸一口便是海得味道,让人身心愉悦。 「我母亲离宫的时候,我尚未记事。心里觉着她心狠,一直存有些许怨怼。尤其是在受了委屈的时候,其他皇兄都会有他们的母妃安抚,而我却只能偷偷抹泪。」晏苏重新斟满酒淡淡道。 洛遥听着有些新奇,认识他这么久,见过他英勇杀敌,见过他侃侃说书,见过他笑意浅浅,也见过他狠辣决绝,还唯独没听他亲口说起过自己的过往。 「宫里的人,除了父皇便没有人愿意搭理我,尤其是那几位受宠的嫔妃和皇兄。面上虽然都是客客气气的,可私底下却是另一副嘴脸。」 刚斟满的酒一口便饮尽了,晏苏仍没有停下的意思,举起酒壶又开始斟酒:「小时不知其中原委,稍长大懂事些父皇才告诉我真相。原来我的母亲与常人有些不同,竟是只九尾狐狸。」 月朗星稀,风澄云澈。 洛遥望着眼前这位蓝衫少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的面颊上微微泛着红光,可依旧掩不住俊气。在她眼中,晏苏就如同一个绝对坚强的后盾,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弱点。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回身望望他温润的笑,便能重新拾起勇气再战。 可今日,却是另一番模样。人心总是肉长的,再坚强的伪装也会有他脆弱的一面。清风拂上他的发梢,到底是抚不平他眉间的深沟,叫人看着有些心疼。洛遥想也不想,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酒水辣过喉咙,泪水酸直心脾。 「父皇说,母亲是被他给气跑的。他曾许诺给母亲一个世外桃源乡般的无忧生活,却奈何将她捲入宫廷无休止的暗流中。母亲累了,就走了。」晏苏揉了揉太阳穴,笑着瞅了眼身旁满面通红的小包子,继续喝酒。
第68页 「听说母亲曾亲手绘制过一幅『桃源乡』的画卷,打算同父亲一道遁入画中,从此不问世事。她满怀欣喜,可父皇却拒绝了,只为了他所谓的万里江山,千万子民。」 「所以现在,他后悔了?」洛遥拼命眨了两下眼,却看到了两个晏苏的身影。 「对,所以他就将这个重任交给了我。」晏苏苦笑两声,拍了拍胸脯继续道,「他觉着母亲一定是藏到了画中,只要找到了画卷,就能找到母亲。这些年,只要一有任何关于画卷的风吹草动,他都不会放过,即便是灭了晋国。」 「灭了晋国……晋国。」洛遥心里咯噔一下,一阵绞痛涌了上来。抬头望了望天上的皓月,还是那般清冷高贵,上头似乎还映出了几个人影,父皇和母妃,真哥哥和淑娘娘……酸意逐渐在眼角泛滥。 晏苏觉察到自己失言,有些慌乱,抬起笨拙的手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大抵是饮酒过甚的缘故,那片湿意渐多,怎么都拭不干净。 洛遥的一双杏眼生得极好看,哭过后有些红肿,让人瞧着揪心。指尖顺着她脸颊滑下,拇指拂上那丹色薄唇。宛若六月里新摘下的樱桃,娇艷欲滴,在月光的映衬下,甚为诱人。 心头似泼洒了一池春水,暖意渐起。两年的思念,两年的等待一併涌上心头,或甜蜜或哀伤。他终是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海岸上火光突起,直冲云霄,原是到了烧塔的环节,也是最热闹的时候。人头攒动,成鼎沸之势。皓月清辉,火光热烈,印出这头两颗相互交融的心。 ☆、欢喜 一夜喧嚣后,终于迎来了晨曦的第一道曙光。许是昨晚大家都玩得太过尽兴,日上三竿了也不见路上有几个人出来走动。 忍冬伸了个懒腰,提着笤帚打扫院子,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每逢佳节胖三斤,这话不仅适用于人,也受用于其他某些物种,譬如现下院落里停歇着的几只扁毛畜生。黝黑的身子,立在篱笆上,垃圾旁。或低头啄食残渣,或昂首观望四周,偶尔扑腾几下翅膀,抖落几片黑毛。 「去去去!上别处讨食去!」 一大早就见了这么些个晦气的黑鸟,忍冬气不打一处来,挥舞着笤帚毫不留情地驱赶到。 「哇——哇——」 落叶还未扫尽,又添了几片黑压压的羽毛。忍冬啐了口地嚷道: 「晦气畜生!」 忙过了半天终是把这处整理个七七八八,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珠,垂着腰转身往屋子里走去。身后却又响起了翅膀扑扇的声音,刚刚好转的心情一瞬又跌入谷底。 「嘿!我说你们这群晦气玩意儿,今天难不成是赖上这里不肯走了?」 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去,整洁的黄土地上却并不见什么扁毛黑影。仅一只雪白的肥硕鸽子,歪着小脑袋与她对视,咕咕叫着,摆出一脸无辜的模样。 「呵,有意思,这里干脆改名叫鸟语林得了。」 忍冬撩起衣袖,张开双手,蹑手蹑脚地往前靠了几步。 「怎么?小包子的病还没好吗?」靳琉在楼梯下徘徊几圈,时不时抬头张望两三。 「昨夜在屋顶饮酒赏月,吹了风有些受凉,怕是要好好歇上几日才行。」忍冬将饭菜摆上桌面,又取来副新碗筷重新盛好一份,「姑娘也真是的,明知自己酒量不行还这么放纵,竟还敢跑屋顶上吹风,她怎么不顺手揭下两片瓦呢?」 「哟!这小包子越来越有出息了,不错不错。」 靳琉眼冒精光,一脸坏笑地凑了过来,顺手拣起一块红烧肉便往嘴里送,却被忍冬拍了下来,还得了两计白眼。 眼瞧着快到饭点了,这两位不让人省心的傢伙又要掐架。晏苏却依旧淡然地坐在一旁,闲翻着手中的书,不帮忙劝着也就算了,还自顾自用起了饭菜。满满一屉水晶蟹黄包,不消多久就被吃了个干净。 酒足饭饱才肯放下书卷,问道:「忍冬姑娘可否准备些滋补的汤食,我给遥遥送过去。」 「啊?」忍冬从焦灼的战事中回过神来,讶异了半晌才明白过味来,「好好好,锅里还炖了只鸽子,都留给她便是。」 日头已然转到了正上头,洛遥觉着有些刺眼,哼唧两声又窝进了被子里。昨夜的宿醉将她好一通折腾,半夜醒来又是跑肚又是呕吐,半条命都要丢了。到了寅时才昏昏然睡下,再醒来却已是晌午,倘若不是肚中无物,怕是能一觉睡到晚上。 轻揉暴跳的太阳穴,左手慢慢撑着身子坐起,半靠着床让自己好收收神。宿醉加上睡眠不足,灵台一下便炸开了锅,昏沉得紧,就连视物都有些重影。 昨夜究竟是怎么了,竟会喝这么多酒,怕是这辈子都没有这般任性过?努力回想了许久,只忆起零星碎片。澄若明镜的玉盘,腥咸的海风,半明半灭的万家灯火,还有檀香四溢的……吻。 面颊上似着了火一般,勐然窜起一片绯红,烧得她有些晕眩。双手捂着脸不住摇头,嘴里还嘤呜个不停。 「醒了就快些吃饭,可别等伤风好了,胃肠又饿坏了。」 房门吱呀一声敞开,进来个蓝衫翩然的公子。手里虽举着个食案,可仍旧步履从容,怎么看怎么像是撑着把油纸伞在雨中漫步,好不优雅怡然。 明明是专程给洛遥送吃食来的,可她本人似乎并不怎么领情,一熘烟又缩回了被子里。任凭晏苏怎么唤就是不肯出来,隔着被子嚷道:
第69页 「那个……谢谢了,放在桌上就行了,我过会自己就起来吃了。」 「好。」 隔着锦被看不清外头的情形,听着床边的脚步声渐远,心下渐渐松了口气,只恳切地等着关门声再次响起。可左等右盼,就是听不见那悦耳的声音。 莫不是自己的耳朵也出了问题不成?偷偷掀起被子一角想要看看究竟,刚一探头就正撞上一片藏蓝。身子忽的一轻,被子滑落在地。 「放开我!放开我!」 洛遥又羞又恼,捏起小拳锤着那个狂妄之徒,拼命挣扎下地却被抱得更紧。 「等你吃完了,我自然就走了。」 晏苏任由她胡闹,硬是将她从床上抱到了案前的板凳上,拣起筷子就往她手里送。洛遥却并不领情,别过头就是不看他,鼓着张脸兀自生闷气。一站一坐,二人就这么僵持了许久。 不用看就知道,碗里装的定是新熬出来的鸽子汤。火候正好,香气扑鼻,勾得洛遥直淌口水。若不是与晏苏赌气,她一人便能喝上三大碗。 唉,多好的鸽子汤呀,凉了就走味了,真可惜。鼻子使劲吮吸着空气中弥散的饭香,一面想像着自己细细品尝的情景,全然不觉蓝衫已然靠近,自己早被檀香包围。回过神来时,晏苏的脸早已贴了过来。 这一吻又是一场火烧,直直燃到了耳根。洛遥能清楚得感觉到他睫毛轻蹭着自己的眼皮,弄得她有些痒,鼻子里唿出的温热气息拂到脸上,更是叫她羞赧。 「吃不吃饭。」 「不吃。」 「那就再来。」 「别了别了别了。」洛遥拼命缩起脑袋,使出吃奶的气力将他推开,「我吃饭,吃饭。」 晏苏站起身,拍了拍适才跪皱了的衣摆,看着满脸通红的小包子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饭碗里的模样,这才满意地坐了回去。取来一小碗,盛了满汤递了过去: 「忍冬特地为你准备的,可莫要浪费了。」 窗子外头,屋檐下方新筑了个燕子窝。两夫妻更是恩爱得紧,夜里交颈而卧,白日便吱喳畅谈,当真是神仙眷侣。 「那个,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洛遥取了毛巾擦干净嘴角的油腻,借毛巾掩面,偷偷瞄着某人的一举一动。 「问吧。」晏苏装作看不见,嘴上倒笑得挺欢,心里哼着小调,手上也不闲着,替某人收拾桌上的狼藉。 「当初你入晋宫,可是为了那幅所谓的桃源画卷?」 晏苏手上动作一滞,笑容也僵硬了几分,虽很快就被他掩了去,可到底还是落入了洛遥眼中。方寸大的屋子里,一时没有人说话,气氛颇为尴尬。晏苏自顾自收拾碗筷不做声,洛遥也不敢再多嘴,低着头摆弄手中的毛巾,都快将它揪得稀烂。 「的确如此。当初父亲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谣言,说是晋王喜字画,得了那幅墨宝后就将它藏于宫中,谢绝所有人的求取。」 「那你后来接近我,可也是因怀疑我与那幅画有关?」话一出口,洛遥就后悔了,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恨不得一巴掌胡到自己脸上,好叫自己能清醒几分。 「是。」 一个字悠悠飘来,语气淡淡,却叫她有些晕眩。太阳穴上的神经跳动得更加张狂,心下一阵绞痛,下巴竟也忍不住抽动起来。 「母亲为救父亲,曾自断一尾。自她离去后,父亲就将那条尾巴制成了腰挂随身携带,寸步不离。因着这尾巴还有灵性,若是感应到母亲的气息便会有所反应。」桌上的残局大抵整理妥当,晏苏对着她坐下,面上寡然。 「去晋国前父亲亲手将这腰挂交于我手上,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寻出个真相。果不其然,当我带着它入宫时,它便开始发光发热。且越靠近那常乐宫,这种反应就愈加强烈。」晏苏从怀中掏出一雪白柔软之物,细细端详着。 「可这晋宫中分明就没有什么桃源画,我也实在想不通这蠢物为何就偏偏起了反应,尤其是当我遇见你的时候。」 「所以你才会赖在揽月楼,才会毫无顾忌地帮我,才会……」 洛遥终是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只因心中郁结难担。过去的种种从脑海深处浮现,一幕幕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有他春日般的音容笑貌,有他奋不顾身的庇护,也有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所谓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摔碎在朗朗干坤之下。她忽然觉着有些累了,灵台难受得紧。周身的空气似乎只在一瞬都被驱散干净,身子仿佛被抽空榨干一般提不起半丝气力,整个人变得软弱无力,想要就地睡下再也不愿醒来。 若是当初,自己不曾醒来,那该有多好。 身后的脚步声俞近,紫檀香充盈鼻翼,混淆了她本就不太清明的神识。温暖有力的大手渐渐环上她的腰肢。头顶抵上某人的下巴,温热气息再次袭来,润湿了墨黑髮髻。 「遥遥,也许开始的一切都是刻意为之,但后来的事情却是我情难自已。我不曾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卖过命,也并不在意任何人的误解,更不曾忧心于旁人眼中的泪水。可唯独你,却好像是个特例。」 温润的气息顺着髮髻渐渐伏下,停在耳边,一吐一吸皆是柔情。 「遥遥,我喜欢你。纵使世间有千山万水,终不及你含羞一笑。」 吱吱喳喳,窗外的一双燕子,又唱起了欢悦的歌。歌声悠扬,行过山川,越过大泽,不知是否入得了月老的耳。
第70页 「小两口够甜蜜的。」 晏苏端着碗筷下楼,正好撞上了一脸坏笑的靳琉。任由他怎样挑逗,晏苏却仍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自顾自将碗筷送进厨房。 「切,我的话你不感兴趣,那你哥哥的事,可否能让你心动一二?」靳琉摇着摺扇,背靠着墙轻笑着。 「哦?说来听听。」 ☆、山雨 山雨欲来风满楼,原本平静无一丝波澜的石头镇上,刚送走了一大批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却又忽然迎来了一波身披玄甲,步调一致的不速之客。 「搜!给我挨家挨户地搜!哪怕是一粒米都不许放过!要是谁敢消极怠工马虎了事,放跑了嫌犯,我定向上反映,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的是一位满脸横肉的胖军官,一袭玄色铠甲对于他的身形来说,显得过于窄小,硬是在肚皮上勒出一道嫩白皮肉。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忘吃,两手抓着橙黄流油的烧鸡,整个人自然摊倒在街口的靠椅上,边吃边对着下面来回奔走的小将们吆五喝六。 因着近日官兵查案,小镇上的居民人人自危,都不敢出门。许多小门店也跟着遭了殃,生意做不成,不得不遣散伙计关门大吉。 就连镇上最热闹的醉仙楼也难逃此劫,店里的流水活生生少了大半,老闆更是敢怒不敢言,赔着笑供上酒,打掉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咽,委实憋屈。馆子空了好几天,伙计们虽及时到岗也只能在大堂里扫扫地打打杂,连个可以招唿的客人都没有。 掌柜更是算盘珠子不离手,帐本平摊在面前,苦着脸清帐,哀怨口随倒随有。身旁的小伙计瞧着不忍心,随手倒了碗茶正想递上去,却听见大门上头的风铃响了起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呀?」 还没等小伙计迎上去,掌柜倒是率先开了口。眼神中似有光,直勾勾地盯着进来的二人,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 「老闆,快取一壶好酒,再切上两盘大肉,整几碟小菜,爷快饿死了。」 开口的是个满脸络腮鬍的大汉,操着别扭的乡音沖帐台处嚷道。嗓音极是沙哑,可落入掌柜耳里,却成了天籁。 「好好好!马上来。」掌柜满脸堆笑,见小伙计还痴傻在一旁,抄起帐本就往他脑门上砸去,「愣着干啥!还不快去招唿客人!不想领月钱了是吗?」 小伙计吃痛,揉着脑袋赔上笑迎了过去,高声唱道:「二位客官里边请!」 真是奇了,这满大街的官兵昼访夜训,镇上的人都巴不得窝在家里讨个清静,这两人倒还有闲情逸緻来酒楼吃饭,有意思。 小伙计从柜子上取下两罈子好酒给两位爷送去,面上虽带着笑,可一双眼珠子倒不怎么老实,总爱藉机偷瞄上两眼以满足他的好奇心。 这两位爷看着并不像是本地人,手上的行李不老少,打眼一瞧都是些皮货,估摸着是来这讨生意的。相貌,衣着,行为都是极普通的,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可他心里总犯嘀咕,隐隐觉着奇怪。可除了那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儿,还真没有哪处不对劲。看来最近外来的皮货商都好这口,跟姑娘家一样喜欢擦脂抹粉。 「嘿,小兄弟,你在这干了多久了?」络腮鬍子注意到了他,举着酒碗问道。 「不多不少,整一年吶。」小伙计回过神,有些心虚,赶忙赔上笑。 「哟哟哟,可厉害了。」络腮鬍子一脸殷羡,对着同伴夸道。 小伙计有些得意,帮他们斟满酒:「二位爷有什么要求尽管招唿便是。」 「那你对这片镇子一定很熟了,俺们俩昨儿刚来,想在这做点小生意。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太好办,你能不能给俺俩讲讲镇上的事儿。」 「那您可是问对人了,这石头镇上还真没有我不知道的。」 小伙计就是不禁夸,随便捧上两句就有些乐得找不着北,话匣子一开便再也收不住。 「哦?还有这档子事?!」 「那可不!」 小伙计与络腮鬍聊得热火朝天,恨不得当场跪下拜个把子。一旁的同伴对他们的话题却不怎么感兴趣,显得有些不耐烦。人长得比络腮鬍清秀些,吃饭也颇讲究。慢条斯理地嚼完盘中最后一粒花生米,掏出手巾擦去嘴边的油污: 「伙计我问你件事,这满大街的官兵四处奔走,可是在抓人?」 小伙计抬眼瞅了瞅他,腹诽道:这络腮鬍这么好性子的人,怎么就跟这么个不识相的傢伙做了伙伴,平白糟践了个好人,真真可惜得紧。 心里虽有些不悦但又不便发作,面上依旧带着笑: 「小的听说那些个官老爷是在抓捕一位朝廷要犯。」 「什么犯人竟能惊动这么些个人?」 「小的也不太清楚,不过是在那些个官老爷来店里吃酒时,在旁边听了个囫囵。说是有个逆犯,与前朝余孽有所勾结,就躲在咱镇上。」 「这话可不好乱说,弄不好要掉脑袋的。」络腮鬍子慌忙放下酒碗四下张望。 「千真万确呀!再说了,就凭我们这关系,我也不好诓你们不是。」 「那你可还知道些旁的什么与逆犯有关的消息么?」清秀小哥似乎来了兴趣,追问道。 小伙计越发得意,觉得自己一下就成了焦点,更是管不住嘴:「听说那犯人大有来头,好像与皇帝老儿有些关系。」
第71页 声音虽压低许多,但还是一字不落地进了二人的耳朵。 酒楼外头,青白的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几朵云絮,黑压压挤作一块。隐约有隆隆声传来,吵得人心绪不宁。 郝知县是一个「好知县」。至少石头镇上的百姓都这么认为,他向来也是这么标榜自己的。 政绩上虽没有什么堪称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怎么说也还算凑合过得去,至少保住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可老天爷从不做让人省心买卖,就在他上任刚满三周年的这天,给他备上了一份厚礼。 衙门里气氛异常凝重,衙役们皆低着头,整齐地排成两列站在下方,偶尔有胆大的敢抬眼瞧上那么一瞧。 「明镜高悬」匾额下头,一身着金线镶纹宽袖红袍,头戴双龙戏珠金冠的少年正端坐在太师椅上,低头轻吹手中的茶水。 「下官不知羡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郝有才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可颤抖的双手到底还是将他的内心暴露无遗。 也是,混了这多年,拜过最大的官大抵就是知府,还是在他新上任的那年。冷不丁地冒出个王爷,还是个陛下特许代理朝政的大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稍不留神就是灭顶之灾,他能不紧张么? 「本王也只是奉命来此处围剿朝廷要犯,顺道来这看看,你也不用太过紧张。」晏承允搁下茶杯,并没有喝上一口。郝有才神色跟着暗了许多,怕是这茶不合他的意呀。 「承蒙王爷亲临,下官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呀!」 「我也就不废话了,作为父母官你确实恪尽职守,可作为朝廷一员,你的火候当真是不足了些。」 郝有才心里凉了半截,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好在师爷及时扶住才不至于出洋相。 「你也莫要紧张,眼下刚好就有这么一个好机会让你为朝廷效力,你可愿意?」晏承允起身斜眼看着他,嘴角擒着丝不明所以的笑。 「王爷这么说就是折煞下官了,能为朝廷效力,乃是下官的福气呀!哪有愿意不愿意这一说?下官定会竭尽所能,为殿下鞍前马后,毫无怨言!」 郝有才侃侃道来,正身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以表忠心。 「好,既然如此,此事就交付于你。」晏承允伸手拉他起来,郑重道,「速速派人颁布通缉令,封锁全镇,一个角落也不可放过。」 「下官遵命!」郝有才恭敬地做了个揖,「容小的斗胆问一句,这通缉令究竟是为何人而发?」 晏承允笑了一声,踱步至大堂门口,昂首望了望天上浓密连绵的黑云,良久才吐出一句: 「前朝余孽昭宁公主,以及,当朝九皇子晏苏。」 雷声愈来越大,响彻大地。街上本就没什么行人,现下更是连一只过街老鼠都寻不到。一个个都缩在家里,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这场大雨。 漆黑的小巷里,隐约可以分辨出两个人影, 「我说你下回能不能少用点薰香,我废了那么大的劲才帮你易好的容,可别就毁在这劳什子蠢物上。」 一布衣男子用力扯下罩在面上的人-皮-面-具,不满地对身旁的伙伴道。巷子里光线虽是昏暗,勉强还是能认清二人的容貌,原是晏苏和靳琉。 「明明就是你技艺不到家,竟还有脸怪我?」 晏苏听了甚是不悦,将手中的几个皮袋子随手一扔,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嘿!你还有脾气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才兵行险招的,要是被你那恶毒哥哥发现了,谁都没好日子过!」靳琉气急,忙追上两步骂道。 「是是是。」 「你这人,说两句好听的感谢我一下,难道还会少块肉不成?!」 「没错。」 …… 二人吵嚷着绕出小巷,由一条无人问津的荒废小道离开,向着南海的方向行去。若是脚程快些,约莫能在大雨到来赶回到渔村。 「这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接下来你又作何打算?」 「见招拆招吧,至少得保证遥遥和忍冬的安全。」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澹的点击!敢于正视悲剧的收藏!自娱自乐挺好的_(:3」∠)_ ☆、业火 即使小渔村再闭塞,可经过数日,这石头镇上的风云终是传了过来。新打来的鱼早早就上了岸,却不见有人将它们运到镇上去换银钱。 紧张的气氛四散蔓延,村子里人心惶惶,明明都是些熟得不能再熟老面孔,可奈何心魔作祟,总觉得身边朝夕相伴的邻居就是那个罪大恶极的朝廷钦犯。就连素来反应迟钝的洛遥,也觉察出了空气中瀰漫的异样味道。 「最近这是怎么了,大傢伙为何都跟防贼一样盯着旁人看个不停。」 洛遥一面收拾桌上杂乱的物什,一面点算药柜里剩余的药材。新起一张纸用作记录亏空的草药。遇到癥结停了笔,蹙眉咬着笔桿子好一顿思量盘算。 烛光摇曳,映出桌子另一边静坐读书的人。自打晏苏来了以后,这原本专为洛遥准备的摇椅便成了某人的御用席位,任谁也霸占不得。 有几次医馆里头的病人较多,洛遥一直忙活到黄昏方才能歇下,径直卧倒在摇椅上便人事不省。等她再闻到饭香味醒来已是戌时,可一睁眼竟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而某人却摇着摇椅看着书,好不清闲。要不是看在他专程为自己送晚饭过来的份上,洛遥怕是早就把他磨成粉入药去了。
第72页 「旁人的事,你管这么多作甚,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就行了?」晏苏还是老样子,眼珠子都懒得多转一下,就把她的话给顶了回去,「柜子最顶上那处的甘草没了,可别忘了记上。」 洛遥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决意不再搭理他,提笔在纸上愤愤然写上两个大字:甘草。 「遥遥,你想不想出门游歷一番。」晏苏搁下手中的书卷问道。 「游歷?去哪?」 疾走的笔尖忽地一滞,洛遥歪着脑袋看向他,心中颇有些不解。 「随你。」 「平白无故地怎就突然想起要出门游玩了?」 「这大好山水,大好时光,可不能白白糟践了。」晏苏展颜一笑,温言道。 洛遥咬着笔头,眼珠子在眶里打转几个来回,一拍大腿回道:「好!」 回去的路上洛遥的心情甚是不错,嘴上哼着歌,脚步轻快,围着晏苏蹦哒个不停。一会儿嚷嚷着要去长安见见世面,一会儿又吵吵着想吃阳澄湖的大闸蟹,一刻都不带停的。 饶是晏苏好耐心,对她的提议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费了许久口舌依旧笑容不减。添添补补,竟还真勾画出了个大概行程。二人就这么天南海北,山高水阔地边走边聊,竟不知何时已然到了家门口。 「忍冬!赶快收拾收拾!小苏说明儿一早就带我们去别处游玩!」 洛遥有些兴奋,推门就直往里头沖,与别人装了个满怀,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疼得她哎呦哎呦直叫唤。 难得的好兴致一扫而空,气不打一处来,瞪圆杏子眼抬头瞧去。却见一魁梧男子横在路中央,方正的国字脸虽看着稚嫩,却赫然写满了国雠家恨,竟叫她有些心怯。 「殿下,属下可算找到您了!」 还没等洛遥回过劲来,那人却先一步跪了下去,吓得她下意识往后缩了几步,后背抵上某人的脚。 「这里不是宫中,你无须这么多礼,起来吧。」 晏苏弯腰将不知所措的小包子从地上打捞起来,嘴上还不忘唤那位壮士起身。 「你们……认识?」 「他是我的护卫,叫卫英。」 洛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偷偷打量上两眼,莫名的压迫感侵袭而来,不禁打了个冷颤,咽了咽口水又缩回到晏苏身后。 「不知殿下匆匆召我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卫英对她并没有什么兴趣,锁着眉颔首问道。 「他找你自然是有事,还用在这废话?」靳琉的抱怨声从未停过,见到卫英也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理睬,「怎么才回来呀,就等你们开饭呢!忍冬这个死心眼怎么劝都不听,说是你们不回来谁都别想先动筷,这不是诚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话音未落便将二人拽进了厨房。 今日这顿晚饭,堪称是一绝,不为菜色,也并无歌舞,因的只是这满满一桌子吃饭的人。 晏苏自是不用说,还是那般清闲的模样,兀自享受着桌上的美味,对于身旁的诡异气氛素来都是爱答不理。洛遥则是相反,端着个碗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去,尤其是对上忍冬那双厉眼,心中更是凉了半截。若是没有旁人,依她的性子定会揪着耳朵将自己提起来责骂个半日: 「姑娘你可真是长能耐了!变着方儿地往家里塞野男人,花色还不带重样的!你可还有把公子放在眼里?!」 这卫英和靳琉看上去像是熟识得紧,从不拿正眼瞧对方,偶尔对上视线也只是鼻尖轻哼,很快就别过头去不愿再多看上一眼。 好好一桌子饭菜,虽不及宫里的山珍海味,但至少也算得上是色香味俱全。只可惜失了吃饭的心境,怎么吃都味同嚼蜡。 「卫英,明日你和靳琉一道,陪遥遥和忍冬姑娘出门游歷。」 「什么?!」 一石惊起千层浪,四人异口同声吼道,险些将屋檐上新筑的燕子窝给震掉。虽口吐一言,但各自却怀着不同的小心思。 洛遥讶的是晏苏竟不打算陪她出门游玩;忍冬却认为这主意的始作俑者就是洛遥,为了偷懒竟敢抛下医馆,还妄想伙同自己一道出门游山玩水;靳琉气的是晏苏竟给自己找来了个麻烦货;而这个麻烦货心下更是十分排斥与靳琉共事。 「小苏,你不跟着我们一同去么?」 「我还有些别的事要马上赶回去处理,等我忙完马上就去寻你们。」晏苏轻轻拍了拍洛遥的小脑袋,吓得卫英手一滑,筷子啪叽一声落在了地上。 「哟,你这个小护卫。平日里无用也就罢了,竟连双筷子都拿不稳,若是遇上敌人还能指望你拿稳刀吗?」靳琉噗嗤一声,捂着肚子嘲笑道。 「呵,再不济也不会自甘堕落做个梁上君子。」卫英也不示弱,白了他一眼回敬道。 「好了!」晏苏嘆了口气,扶额揉着眉间,起身向外头走去,「我有话要跟你们俩交代。」 三人就这么「气势汹汹」地离了席,徒留洛遥与忍冬在饭桌上干瞪眼。 「你难不成打算自己一个人回去送死?我的个乖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了?」靳琉拿摺扇敲着脑袋,原地不住打转,「你的那个哥哥既然敢给你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可不会就因为你乖乖回去束手就擒,就对你网开一面呀!」 「殿下三思呀!羡王爷这回是有备而来,属下可不能就这么平白看您往火坑里跳。」卫英也急了,顾不上和靳琉斗嘴,帮着劝道。
第73页 晏苏瞧了瞧二人,有些想笑,可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轻嘆:「我又岂会不知?只是此时父皇不在京中,也只有我才能阻止他。」 厨房里传来洗涮的声音,灯火温润,在他心中添上了一丝暖意,也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拱手俯身,毕恭毕敬朝二人行了个礼: 「遥遥,就拜託二位了!」 屋子里气氛未平,这外头却又莫名吵嚷起来。 「滚出来!你个朝廷钦犯!」 「都是你们害得大傢伙没安生日子过!快滚!」 …… 灯火流转,人头攒动,将这处木屋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像是全村的老少妇孺都倾巢而出,一块聚到了此处。各个面目狰狞,有丢石块的,有扔臭鸡蛋的,做讨伐状。 洛遥觉着奇怪,想要看个究竟。刚一出门就被团团包围,无数根食指对着她指指点点,谩骂声将她淹没,更有甚者还冲她吐唾沫,扔鸡蛋。 怎么回事?这白日里还和睦得紧,入了夜怎就都跟换个人似的?洛遥一下慌了神,缩着身子向后退去,双手护在面前不敢睁眼。眼瞧着马上就要被人群彻底攻陷,臂膀处突然搭上一只手,将她拽了出来拥入怀中。檀香萦鼻,叫人心安。 「诸位今夜来访,所谓何事?」 晏苏仍是保持着他一贯的笑意,右手却搭上了鱼肠剑剑柄,轻轻摩挲起来。 「就是你们!这群勾结前朝贼人的叛徒!」 人群最前头的男子狠狠啐了他一口,旁人也跟着帮腔应和,面上写满愤怒。 「说话可要讲究个证据,你无凭无据,凭什么就说我们是叛徒?」 靳琉面上虽笑着,可眼中的寒意却是一点都藏不住,微昂起头睥睨着众人。 许是觉察到了杀气,吵嚷的人群一下子便噤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谁都不敢再做那个出头鸟。可偏偏就有人不信邪,将张纸揉成团沖晏苏砸去,嘴里还骂个不停: 「哼!叛徒!自己睁眼好好瞧瞧!」 晏苏心下犯疑,摊开纸张一瞧,眉间渐渐皱出几道深沟。这是张通缉令,上头的画像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白字黑字写道: 案犯晏苏,里通前朝余孽昭宁,行復辟之事,十恶不赦。现赏金万两,缉拿要犯。 「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莫要跟他们废话了,快绑起来送交官府,发了赏钱大傢伙一道平分!」 …… 听到「赏钱」二字,所有人都跟着兴奋起来,抄起锄头镰刀,拼了命地往前挤。晏苏连忙将洛遥拉至身后,抬手只用剑柄挡住他们的攻势。靳琉和卫英也跟着迎上,赤手空拳与他们搏了起来,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村子另一处却忽然响起了锣声,由远及近。敲锣的小伙沿着村里的大道一路狂奔,使出吃奶的气力边敲边吼: 「不好啦!村口着火啦!快救火!」 作者有话要说:  多了一个收藏!这是质的飞跃! (欢乐地在屋里跑起圈) ☆、交易 「什么!着火了!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着火了?」 通报声传来,人群的注意力渐渐从晏苏他们身上转移开去,你看看我,我觑觑你,面上纷纷露出忧色。 饶是靳琉率先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大喊道: 「都愣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看看自家住处可是也跟着起火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本堵在小院门口的村民一下子都炸开了锅,做鸟兽状四散,冲着自家方向狂奔而去。 缩在后头的洛遥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心有余悸,身子还有些发颤,扯了扯晏苏的衣角问道:「可是都走了吗?」 晏苏回了她一个温柔的笑,轻抚她僵直的背嵴以示安慰。温厚的手掌拂上,暖和了夜色中凉意。洛遥这才真正定下心神,长吁口气。 「这火来得可真是及时。」 卫英憨厚一笑,见晏苏无事,皱起的眉头这才舒展。 「我看未必。」 洛遥刚刚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却又因他这一句话,心窝处又是一沉。抬眸瞧了瞧晏苏,他并没有丝毫放松的意味,竟还沉着脸嘆了口气。 「此事怕是不简单。」 话音未落,他便疾步向着村口方向行去。 近来郝有才的日子过得不甚太平。 当朝最有权势的皇子能亲自驾临他管辖的地界,本应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凭谁都殷羡不过来。可眼下到了他这反倒成了烫手山芋,一个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虽离那权利中心颇有些距离,可为官者哪个又会不知道站好队的重要性。一面是代理朝政的亲王,一面是最受圣上宠爱的皇么子,而他却只是个夹在二人中间的小小县令。该如何夹缝中求生存,委实需要好生思量谋划一番。 缉捕的文书本不因由他签发,可既已上了贼船就只能自求多福。富贵险中求,亘古常理。这头既然已经开好了便只能咬紧牙关死扛到底。若是能得羡王爷的青眼,那他飞黄腾达的时刻,便指日可待。 「老爷。」 管家行了个礼,毕恭毕敬地立在书房外头等待传唤。 「羡王爷可是安顿妥当了?」 郝有才焦急地问道。 「全是按老爷的意思安排的,王爷他瞧着挺满意的。」
第74页 「那便好。」郝有才这才安心,「吩咐下去,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生伺候着,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影响到本老爷的前程,我、定、不、轻、饶!」 「是。」管家再作一揖,「王爷他还传了句话来,要老爷您今晚务必在亥时前赶到南海边上的那个小渔村,他有要事与您相商。」 「什么!」郝有才噌的一下站起,匆忙跑到门口望了望天,急出一额头的大汗,「你怎么不早说呢!快快!备马!」 这紧赶慢赶,险些把座下的宝贝马儿给累死,这才在亥时前赶到小渔村。下了马又是一路小跑,顶上的乌纱帽被风吹落他也顾不上捡。 远远就瞅见这里亮得出奇,走近些才看清竟是着了火。火势连绵,通红了半边天,染出漫天血色。如红莲业火自地狱而来,涂炭生灵,不讲半分情面。 海边的小渔村怎么会着火?这要是让羡王爷知道了,怕是要给他定个管理疏漏的罪过,这可如何是好? 这大火前头怎还列着队兵马?玄黑色的铠甲冰冷如墨,阴森肃穆,与熊熊火舌相互映衬,令人骇然。业火之上映出了个岸然身影,赤色衣袍,金线镶纹,凛然立于玄甲兵正中,竟就是羡王爷本人! 「下官来迟,还请王爷赎罪!」 郝有才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队伍最前头,喘着粗气跪倒在羡王面前,却迟迟不见回应,狐疑地翘首看向马上之人。 那人下巴微昂,一双鹰眼极是凌厉,错过他身子直直盯着后头,似数九寒冬里的飞雪,毫无温度可言。 「二哥,别来无恙。」 清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吓了他好一大跳。回身望去,却见一蓝衫少年从容立在业火前,面容竟与羡王颇为相似,只是去了几分戾气,看着稍阴柔些。他,难不成就是那个被通缉的九皇子晏苏? 「小苏,近来小日子过得倒是挺滋润的么,看着像是又胖了些。」 晏承允冷哼道,他是打心底不喜欢这个弟弟,总是佯装出一副温润可亲的姿态,实则笑里藏刀,让人捉摸不透。 「托二哥的福,我姑且尚在人世。」 郝有才不仅打了个冷颤,怯怯地缩了回去,为自己捏了把汗。心中暗嘆,好端端的同姓兄弟,刚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委实可怖。帝王之家,情分二字当真是一文不值。 狠厉的火蛇惺惺吐着信子,肆意啃噬这座村庄,所到之处皆化为焦土,寸草片瓦不留。尸殍遍地,哭声震天,血色混入火光,腥味伴着焦灼呛人脾肺。若非亲眼所见,当真是无法想像。 白日里还是欢声笑语,无忧无虑的小渔村,现下竟沦为了真正的人间炼狱。洛遥脚下发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水雾渐起,迷濛了双眼。眼前的景象让她觉着有些恍惚,记忆如滚滚江水冲破堤坝,汹涌而来,将两年前的那场大火重现在她面前,栩栩如生,刻骨铭心。 「呵,我当是谁呢?原是你这个手下败将。」 靳琉掏了掏耳朵,将火灰弹出指甲缝。 「哟,真是稀客。看来我这个弟弟本事当真不小,竟能把你这个天字第一号大贼都给搬过来。」晏承允斜了他一眼,又是一声冷哼,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流转,终于落到了某个人身上,「只不过,你们就这么让那位尊贵的公主坐在地上,是不是有些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你的目标是我,不是她。」 晏苏肃着脸几步上前,挡住了他阴冷的视线。 「那又怎样?」晏承允莫名觉得有些兴奋,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女人许是比沈清欢更加有约束力,竟能叫他这个弟弟紧张至此,「抓了她,你还能跑哪去?」 晏苏眉间微颤,虽极细微不可见,可到底还是落入了晏承允的眼中。他从未这么兴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冲破血管,鹰眼更是毒辣了几分。终于,你晏苏终于是输了一次,这回定要你永世不得翻身! 「传我的命令,九皇子晏苏勾结前朝余孽,企图谋逆。速速将一干人等全部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喏!」 肃萧的玄甲军领了命,操戈相向,冲着晏苏他们聚拢而来。后头是通天业火,前面是上千铁骑,村子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仍旧抢地,冰冷的枪头更是冷酷无情,长夜漫漫,阿鼻之宴已然唱响。 「二哥怕是贵人多忘事。」晏苏依旧笑意浅浅,手指不断摩挲着剑柄,「我也曾亲自领兵,上阵杀敌,这万军之中斩将夺帅本就是我的强项。只是这些年有所懈怠,能否重现当年英姿,说实话我也挺好奇的,二哥可是想试试?」 夜风萧索,携来烈火中的炽热,拂上面还是令人胆寒。晏承允的眸光愈发深邃,紧紧盯着晏苏手中的把柄鱼肠剑。张扬的髮丝,翩飞的衣摆,从容的笑,竟让此刻这熊熊业火反成了他的背景。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才德,世无其二。呵,好一个晏苏。 「哼,你别得意忘形,健忘的明明就是你。勾结前朝公主,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吗?」晏承允咬着牙狠狠道,就是这副从容的姿态,最是令他作呕,恨不得马上用剑噼去,将他碎尸万段。 「不能。所以我想跟二哥做个交易,于你于我都有利的交易。」晏苏将鱼肠剑收回鞘中负手而立,周身杀气尽敛,直视着他的眼睛。
第75页 「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晏承允笑出了声,不屑地望着他,像是看待多余的垃圾一般。 「二哥你是知道的,我从不打无准备之战。」晏苏并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脸上的笑意也越发深重,「我可以乖乖跟你走,只不过……」 「你让我放了他们?」鹰眼微微眯起,再次扫视那群人,心中暗诽一群蝼蚁,「凭什么?」 「就凭他。」 刷的一声,鱼肠剑被抽出,银光闪现,于黑夜中赫然划出一道白光。 「啊——」 惨叫声自晏承允脚下传来,他斜了眼声源,却见队列中离他最近的那位将士倒在血泊中,额上直直插着那柄鱼肠剑。剑锋凛凛,映出了他惊恐的模样。 「二哥觉得,这交易如何?」 不知何时晏苏已缓步行至尸首旁,将宝剑拔出,用帕巾擦拭上头的血污。离得近的将士都不自觉向后退去,警惕着这位随时都有可能发作的修罗剑客。 晏承允心中极为不甘,此等羞辱来日定要十倍奉还!鼻腔里传来一声冷哼:「好!我答应你,保证你的这些个朋友能平安出这石头镇!」 「不行!」 一声大吼传来,将众人的视线拉离晏苏,直指那位无礼之辈。洛遥顾不上周围诡异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沖了上去,拽住晏苏的手,冷着脸道:「你不能走,前面就是火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下去。」 马上坐着个赤红的冷眸男子,马下立着位蓝衫少年,身旁皆是玄色铠甲。所有人都盯着这位冒失的丫头,觉得她此刻的言行甚是滑稽。洛遥却混不在意,眼中只有那抹温润的笑意,手指捏得更紧了些,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是永别。 「多谢昭宁公主抬爱,在下愧不敢当。」晏苏自然将手从中撤回,语气淡淡,却不再看她一眼。 「念在这几日的交情上,在下还是要奉劝公主一句珍重。前路茫茫还望多加小心,与其为了个不相干的旁人劳心费力,倒不如做个逍遥郎中。抱着自己的药柜,配上七八副草药,再多加四五分火候,好好服上几日,延年益寿才是根本。万不可再痴缠爱恨,长长久久不得安宁。」 衣角从洛遥手中滑落,不留丝毫情面。傲然背影如风,昂首阔步向着前方迈去,徒留她一人立于风中飘摇。晏承允觑了她一眼,暗嘲道:又是个蠢钝女子。跃马扬鞭,带着玄甲军风尘僕僕地离去了。 业火许是累了,渐收锋芒,吐出一片灰烬。今夜的风犹是阴凉,拂上身子竟是钻心刺骨的痛。天苍苍,夜茫茫,灰烬之中徒余四个寂寥身影。 靳琉露出少有的肃色,望着洛遥孱弱的身子独立于风中,有些心疼。行至她身旁,一通抓耳挠腮,愣是没想出该如何安慰才好。一只手浮在空中半晌,到底是没有勇气搭上去。今夜,可真是漫长。 「瑞山上!可是有什么人!」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洛遥却已冲到卫英面前,抓着他的手就是不放,几欲掐出血丝。一双杏子眼圆睁,直直瞪着他。 「啊?呃……洛姑娘说的,可是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各位看官,马上就要上演美女救英雄了! ☆、兄弟 长安城,朱雀大街。 近来京城里头有些不太平,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着玄甲兵,各个面色森肃,目光锐利,像防贼一样死命盯着路过的每一个人,闹得是人心惶惶。街上的店铺纷纷闭门谢客,就连平康坊里最热闹的铜雀台眼下叶门可罗雀,小厮们几乎都快忘了被打赏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了。 「你说这羡王爷摆出这么大阵仗,图的什么呀。」 巷口茶肆前,三两玄甲兵刚巡查而过,就有那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茶客低声询问起来。 「你还不知道吗?」旁桌的一个人置下茶碗,探头张望片刻,凑近道,「据说前几日王爷他得了份密报,说是九皇子他在南海边上里通前朝公主意图谋反,被抓了个正着,昨儿刚秘密押解回京。」 「前朝公主?可是那传闻中一直昏睡不醒的诡异公主?她不是两年前就已经死于大火了吗?」茶客显是被吓到了。 「呵,这你也信?」那人白了他一眼,故作姿态地嘆了口气,「这公主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正常人谁能睡这么久?以前不就听晋国那些人议论说这公主是个妖孽么,我估摸着是借尸还魂,要来復仇了。」 「啊?!那我们可会受牵连?」茶客闻言有些坐立不安,张皇左右。 「没事没事,这不有王爷在吗?」那人却一点也不慌张,食指从碗中蘸了点水,于木桌上画了个圈道,「现在九皇子在王爷手上,天罗地网已经布好,就等这些个逆贼前来救人时,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茶客长吁了口气,喝了碗茶压压惊:「还好有王爷在,不然这京城可就玩完了。唉,你说这九皇子怎么会跟这么个妖女鬼混在一起,真真是可惜了。」 「说知道呢?几年前全京城的人都还夸他好,没想到现如今竟颓废到了这般田地。」 「这亓国是怎么了?从皇帝老儿到皇子,怎就都偏爱这些个狐媚女子,当年那只九尾狐狸……」 二人越聊越起劲,这店小二反倒着了慌,远远瞧见前方有几位玄甲兵朝着这头过来,赶忙提了壶茶搁在二人中间,笑意盈盈道:
第76页 「客官您喝茶,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而眼下最受全城瞩目的这位九皇子殿下,却并不像众口相传的那般惶惶不安。明明身陷天牢却依旧是那副闲适的模样,嘴里叼着根稻草静卧在木榻上,隔着铁窗欣赏外头的星辰。 丁匡一阵响,锁头被人卸下,牢门应声敞开,进来个红袍宽袖的富贵人。身形岸然,鹰眼凌厉,眉目间与他有几分相似。 「看来这天牢里头的待遇不错,你竟还笑得出来。」 「二哥是知道的,我向来如此。」晏苏斜了眼来人,坐起身以右手支着下巴笑回道。 「只是不知待你人头落地的时候,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从容。」晏承允将下巴昂得更高了些,「更确切地说,是等你和那位昭宁公主一同人头落地时,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晏苏面上虽不显山不露水,但听到「昭宁」二字,心底还是抽痛了一下。眸色渐凉,沉声问:「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哼,同根生?」红袍之上,鹰眼越发狠辣,似有滔天怒火即将夺眶而出,「我跟你,何来『同根』之说!当年若不是因你母亲的缘故,我的母妃又怎会自缢于宫中!」 「贵妃娘娘因何而死?你我二人都心知肚明。害人终害己,我劝二哥还是应当引以为戒,万不可轻易效仿。」 一只小虫蠢钝不堪,爬上了那纤尘不染的蓝衫。那人也不恼,修长的手指引它附上,轻轻一甩任由它飞远。 「你我二人註定无法共生,即便我坐不上这至尊之座,也定不会让你得到这天下。」 话语伴着咬牙声一同入了晏苏的耳,撑着面颊的手震了震旋即又松下,眸子高抬含着愠色:「原来二哥这些年苦心经营,先是构陷皇长兄,继而戕害其他皇子,现在又打上我的主意,不过都是为了这天下呀。」 眼前人脸色灰暗了几分,阴冷的目光中似藏着千万把刀子。天牢里本就阴暗,因着适才那番话,周身气氛更加沉重,可他却丝毫不杵,自顾自语气淡淡道: 「做弟弟的我斗胆问一句,二哥以为,这天下究竟是何人的天下?」 「成王败寇,自古通理。惟胜者,才有资格坐拥山河,睥睨群雄。」晏承允冷哼一声,嘴角微挑,高贵的头颅不曾低下过片刻。 晏苏笑了笑,站起身拂去衣上褶皱,不卑不亢道:「这天下,从来都是天下人的天下!所谓天子,也不过是因百姓推崇方能成为这山河共主。若是只为自身得失而失了民心,这天下,必乱!」 铁窗外头,玉兔恰巧经过,倾斜出一地华光,流转到二人身上。一红袍,一蓝衫,皆傲然而立,凭谁都不肯退让分毫。 「呵,不消几日那位亡国公主便会落网,我倒要看看,到了父皇面前,你是否还能有这番好口才。」 晏苏心里清楚,晏承允当时的确答应了自己会保证让洛遥他们平安离开石头镇,既已应允便断不会轻易食言。可这话里头的玄机,明眼人都明白,只要他们出了镇,便是四面楚歌,在劫难逃。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那般自信,因有靳琉和卫英在,更是因为他坚信他的洛遥并非池中之物。不知更漏现下指向几时,天牢里的气氛也并没有因着皎洁的月光而缓和半分。 「百密一疏,二哥这回怕是不能如愿了。她可不是什么復活的亡国公主昭宁,她是我的洛遥。」 又是这副从容的虚架子,最是让晏承允看不惯。尤其是那虚伪的笑,像一杯无色无味的毒酒,正递到他面前,不禁让他嵴背发凉。 「那我们走着瞧!」 齿间摩擦,狠狠吐出几个字,隔着淡淡的月光,戾气不减。 刚离开天牢,就见自家小厮跪在阶上,颔首待他问话。 「启禀王爷,据探子回报,叛贼一行人离开石头镇后,就径直取道前往瑞山。」 「瑞山?」 晏承允面上似落了霜,蹙着眉思量。这蠢钝的公主莫不是病急乱投医,打算求到父皇面前去吧?呵,还真是自不量力。 话虽如此,他的心绪依旧是起伏不定,总觉得自己好像错算了什么。适才在牢中,晏苏说的最后那句话不像是在逞强,究竟有何所指?昭宁,洛遥,父皇……他晏承允如今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他绝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传命下去,务必将反贼悉数截杀在路上,决不可让他们靠近瑞山半步。」 天牢里头又恢復了寂静,除了偶尔巡视的狱卒外,再无旁人。 晏苏松了口气,敛起笑容踱步至窗前,月华拂上他的眉梢,却抚不平他眉间的忧色。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时,千山万水之外,有人同他一样,也正抬眼望着天上的皓月,心中万般思量。 「姑娘,喝点水吧。」 洛遥收回视线,道了声谢,从忍冬手中接过水壶,却并没有喝的意思。 靳琉有些看不过去,拿摺扇朝着她脑门狠狠敲上一记,嚷嚷道:「你这么不吃不喝的,是在折磨谁呀?等那小子出来,见了你这副哭丧模样,也定会气急。」 「嘶——」 洛遥有些吃痛,埋下包子脸,眼眶子里泛起热意,葱白的手指捏得更紧了些。没了晏苏,仿佛撤了她最坚实的臂膀,害她一下慌了神,唯有手中毛绒柔软的触感,方能暂缓她心中的恐慌,给她带来些许安慰。
第77页 「洛姑娘,在下斗胆问一句,你为何执意要去瑞山。」 卫英看出了洛遥心底的不安与躁动,他本不应过问太多,奈何殿下临走前曾有命于他,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护她周全。一想到殿下眼前的处境,他也是寝食难安,恨不能替他受罪,可这丫头的决定委实过于草率。 皇上的行事作风卫英是知晓的,冷漠决绝,手段毒辣更是在羡王之上。先勿论他老人家是否愿意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单凭洛遥前朝公主的身份就已然触了他的逆鳞,更别说是救殿下了,恐怕这一干人等的性命全部都要赔上才是。 「不是我,是小苏的主意。」洛遥的声音极小似蚊鸣。 「殿下?」 众人皆是一惊,百思不得其解,怔怔地望着她不出声。 「你们可还记得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洛遥并不理会他们异样的目光,只盯着月亮出神。 「记得是记得,可那又如何?」忍冬见状面露忧色,抬手拂上她的额,估量着体温。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费心巴利绕着个不相干的药柜道出这么多话来?其实细细一推敲便可知,这关键的关键,是掺杂在其中的数字。」洛遥下意识避开忍冬的手,有些恼。 「什么意思?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靳琉急了,不停催促道。 「七八、四五、玖玖。」洛遥捡起一根树枝,蹲下身在地上划拉起来,「小苏天天在医馆陪我诊病,清楚得记得药柜各个抽屉里头都装着什么草药。七排四列里头是瑞苓草,八排五列装着山药,四排九列内是寻骨风,而五排九列里面则是人参,首字串联起来就是……」 「瑞山寻人!」 看上去最迟钝的卫英反倒最先反应过来,眼里渐渐泛起光,像是重新找到了希望。可转念一下,又显出忧色:「此举还是太过冒险,即使是殿下授意,也并非万无一失。」 「放心吧,小苏不会害我的。」 洛遥站起身,将地上的数字踏平,望着天上的月光长吁一口气,指尖又加了几分力道,汗渍润湿了手中的毛绒之物。 清风拂其面,撩起额间几缕碎发,露出坚毅的双眸。她心里清楚,此番救晏苏,定是要要付出些代价。可她已然下定决心,正如晏苏临走前劝她的那句话一样: 前路茫茫,还望多加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昨天的份,继续码字去 ☆、月夜 这才几月天,为何这么冷? 洛遥睁开惺忪睡眼,却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飞舞于风中。她自幼生长在南国,不曾见过这般冰雪覆盖的纯白世界,心下有些欣喜。 刚欲抬腿蹦跳嬉戏一番,却被前方一看不见的硬物给生生撞了回去。想伸手探个究竟,发现自己正团成一球困于一密封之地,竟连四肢都无法全然舒展开来。一下子着了慌,拼了命地辗转腾挪,锤着面前那道看不见的墙。 可任凭她如何挣扎,处境却并没有缓和半分。外头的风雪却更加张狂了几分,漫漫捲席了一片,在眼前煳作一团。洛遥放弃了抵抗,将身子蜷得更紧些,哈着气给自己取暖。这一尺见方的地境,忽地动了动,有女子娇弱的轻嘆声自上头传来。 洛遥突觉嵴背发凉,一种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自己像是被困在了某个人的身躯里。还未来得及多想,视野里的景象忽然开始移动,像是那个被依附的人缓缓转了个身欲离开此地。 看这天应是隆冬腊月,此地也应属北国,才会有眼前这般绒雪翩飞,山川白首的景象。想要瞧得更真切写,可奈何这疾风骤雪太过晃眼,除了一片白再无任何可辨之景。而这个被依附的身躯又在不停走动,使得她更难视物。 这里,究竟是何地?这女子又是谁? 「沁儿!」 身后传来一声唿唤,女子脚步顿止,勐然回头,险些将洛遥晃晕。瞪圆一双杏眼仔细分辨,却见风雪中隐隐有一团黑影正向着这处飞奔而来。 是一位黛衣少年,墨发半束于玉冠之中。虽是冒雪迎风而来,身形却仍是伟岸,健朗如松柏,仿若天神降临人间,分毫不受这恶劣环境桎梏。再走近些,洛遥才瞧清楚他的面容。 小苏?!这飞扬的剑眉,盛了满空星辰的凤眼,与小苏竟如此相似,但却独少了几分柔色。可相较起那晏承允,却并没有他那般凌厉。他是谁? 「我来了。」 暖流渐渐涌入,驱走了洛遥周身寒意,原是这女子被搂入了少年的怀抱。四下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山河永寂,惟这二人静默相拥,仿佛这广阔天地间,再无旁物,只这一双人。 其实,还是有「旁物」的,只是他们俩没有发觉罢了,但却真真落入了洛遥的双眼。 浩浩天地间,就在左侧不远处,兀自站着一个人。身披雪白裘袄,银髮垂地,几与这片纯白融为一体。身影清冷,气质出尘却又不似在凡间,显得与周遭有几分格格不入。风雪交加,辨不清那人面上的神情。 可这样的人,在这世间,她只认识一个。 「师父?!」 「醒醒!醒醒!有追兵!」 再次睁眼却是刺鼻的血腥味,满满裹着泥土的气息。 卫英正皱着眉使劲摇晃自己的身子,后头刀剑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靳琉与十几名黑衣人奋力拼杀的身影赫然落入视线。
第78页 「走!」 靳琉一声大吼传来,一个转身又将剑刺入另一提刀扑来的黑影身上。鲜血霎时喷涌而出,溅到他刚毅的脸庞上,亦在那雪白衣衫上开出血色花盏。 还没等洛遥反应过来,卫英就已将她抱起丢到马背上,看了眼靳琉,一咬牙翻身上了马,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风声萧萧,自洛遥耳边唿啸而过。她强睁开眼睛向着后头望去,可那抹白色身影却越来越远,很快便再也看不见了。 「靳琉怎么办!」 「放心!那小子!死不了!」 「忍冬呢?」 「不知道!」 此时的卫英,心情并不比洛遥轻松多少。他也知徒留靳琉一人于生死边缘实属不义,可他却又无路可选。即便心里再焦急,也只能相信,那位被他鄙夷的白衣剑客能为自己拼杀出一条血路。毕竟也是在地狱边缘徘徊过的人,怎会就这么轻易死去。 马鸣嘶嘶,穿梭在这片密林之中。他昂首望了望天,万里无云,皓月高悬,不禁冷笑道:月黑风高夜,最适合杀人了。 而此时,长安城,羡王府邸,却是另一番风月景象。 暖阁内,歌舞昇平,暗香幽浮,只叫人心神荡漾,仿若误入仙人之境而流连忘返。月光撩人,纵使隔着层层帷帐,障障屏风,依旧有摄人心魄的魅力。就像此刻正坐在大堂中间,俯身拨弄瑶琴的沈清欢一样。 一袭鲜红长裙尤衬其皓腕冰肌,眼波流转,轻拢慢捻,最是令人沉醉不知归处。纵使身后有舞娘环绕,且各个美艷动人,身姿曼妙,最终也只不过是她的陪衬罢了。 晏承允斜靠在软席上,轻摇手中的酒杯,嘴角擒着抹淡笑,静静欣赏着她的一举一动,眸子里竟是少有的温柔。即使平日再凌厉,此刻也被她化为绕指柔。 「好!」 随着掌声响起,舞娘们皆停下动作,欠了欠身,踩着小碎步退下。琴弦已止,余音却不静,徘徊绕樑许久方才褪去,似某人辗转不定的心绪。 沈清欢吁了口气,起身行礼,缓缓张开眼,正迎上他锐利却不失温柔的双眸。心下微微一惊,忙伏下脸,可自颈上泛起的绯色却让他瞧了个正着。 连日来的奔波筹谋,心头的重负与日俱增,眉头也从未舒展过片刻。可就在这惊鸿一瞥中,所有的一切竟全都化为云烟,随着那穿堂而过的夜风消散殆尽。晏承允不禁苦笑两声自嘲起来,这英雄到底是难过美人关。 「清欢,过来。」 红衣美人身影婀娜,罗裙随步风流动摇曳,裙袂边的芙蓉佩叮咚作响悦耳似天籁。晏承允看得有些出神,心中暗嘆道,尘世间美人千万,怕是只有她才配得上这艷丽夺目的色彩,也唯有她才能将这颜色穿得如此清尘脱俗,恍若天仙。 「清欢果然,最适合红色。」 「王爷谬赞了,能得王爷青眼,清欢何德何能。」 美人微微欠了欠身,笑容浅浅。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甚凉风的娇羞。晏承允有些恍惚,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幽幽美人香立马充盈四周,似抱着个温润暖玉,令人爱不释手。 面颊上淡淡的粉红因着红衣的衬托显得更加娇艷欲滴,摄人心魄。晏承允终是不自持,钳住她的下颌,俯身吻上丹唇,辗转良久,直至唇齿间都染上彼此的气息方才停歇。 几缕碎发因着方才的情动从鬓上滑落,松松搭在那绯红的侧脸上,将将掩住几寸肌肤,看着更是诱人。晏承允眉眼含笑,抬手帮她将碎发绾入耳后,却见那双明眸躲闪,似有心事。 「清欢若是有什么心愿,无需在本王面前隐藏,说出来便是,本王定会帮你实现。」 纤长的睫毛不住扑扇,犹豫两三终是抬起,回望着那双凝视着她的眸,鼓足勇气道; 「清欢听闻王爷几日前已将九皇子押解入京。」 凉风入室,吹散一池柔情。 沈清欢能清楚得感觉到那揽在她腰间的臂膀微微颤抖了一下,钳着下颌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鹰眼中的温柔渐散,转而染上厉色,就连周身原本暧昧的气息也跟着紧张起来。心头一沉,忙改口道: 「九皇子虽罪孽深重,但毕竟昔日曾有恩于清欢,清欢才私心想着见他最后一面,与他饮酒践行,以报恩情。」 话音已落许久,仍不见回復。更漏声声,滴滴直击她心底。那人的气息再次拂来,却不见方才的温柔,鹰眼凌厉,叫她背上直发凉。 腰上的力道加重许多,几欲将她那不盈一握的小蛮腰给截断。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肌肤从下颌轻抚至嫩白的脖颈处,指尖聚拢发力,窒息感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吞没。 沈清欢绝望地注视着他,葱白的手指欲扒开那只野兽的怒爪,像一只濒死的羊羔用尽最后的气力,在那所剩无几的生命里做着徒劳的垂死挣扎。 视线开始模煳,也不知是因着眶子里头的水雾,还是因着自己意识的消散。眼前的人瞧着越发不真切,凌厉的眸子转柔,身影渐渐与她午夜梦回时才能见到的那名温润少年重合,眉眼含笑正对着自己伸出手,似三月里的暖阳。她竟也跟着展颜一笑,大步向前奔去,只想马上扑到他的怀中。 紧箍在颈上的手,力道忽地松了下去,所有的美好幻想也跟着瞬间破灭。清冽的空气再次灌入鼻吼,身子软弱无力任由晏承允搂入怀中,她又重获新生,却又不如就这么死去。
第79页 「不可以,不可以有下次了!听到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怒意,伏在她肩头低吼道。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勐兽,渴望从她肯定的话语中得到安抚。 良久不见怀中人回应,他有些恼了,凑近她耳根不断呵气徘徊。沈清欢身子微微颤动,虚弱地动了动嘴唇: 「好。」 晏承允这才放宽心,戾气尽敛,眉眼重新化做一滩柔情,静静拥着怀中的美人。感觉到她身子还在颤抖,胸口蓦然抽痛,隐隐悔恨缠绕心头。宽厚的手掌轻拍着她僵直的嵴背,一下又一下,像是用尽了毕生的温柔。 「对不起。」 清风再次徐来,帷幔层层翩飞,掩盖住了她低低的抽泣声,也埋没了他稍纵即逝的歉意。 ☆、彷徨 距离晏苏入狱已去七日有余,有人欢喜有人忧。 羡王最近越发春风得意,逐渐褪去他「贤明」的外衣,见谁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下巴高昂笑容难掩,仿佛已经将那至尊之位收入囊中。纵使是那战功累累的一品军侯莫青,在他面前也讨不到多少好脸色。 朝中的官员各个都是见风使舵的主,此刻更是上杆子去巴结他。原先还有那么几个看似中立的官员,在他与九皇子之间摇摆不定,眼下望见这风向已大转,也都紧赶慢赶备下好几车厚礼,乌央乌央直往羡王府上送。庄严肃穆的亲王府邸,一时间门庭若市,竟比那朱雀大街还要热闹个几分。 相比之下,身陷囹圄的某位仁兄反倒是悽惨不少。虎落平阳被犬欺,明眼人都晓得羡王爷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恨之入骨,且现下一个势头如日中天,一个却遭人唾弃性命不保,就连牢中的狱卒们都晓得要踩上他一脚来讨好羡王。 可某人倒是无所谓,即使是在天牢,他也能将这苦日子过出几分滋味,让人恍惚怀疑他莫不是还住在他自家府邸,享受着三千红尘外的风月时光。 而万水千山外,遁迹于扶风郡边上某处山林中的四人却不似他那般淡定。为了应付连日来只增不减的追兵已是焦头烂额,一面又要与时间赛跑,抢在晏承允将那弹劾的摺子送到前,先一步与皇上搭上话,真是片刻都不得清静安生。 昨夜,又是一场厮杀,汗水混着血色,利刃辉映月寒,至明方歇。 身手非凡如靳琉和卫英,也因着不间断的鏖战而负伤累累。包扎伤口的时候,大家都很默契地噤了声,不发一言。许是因为身体不堪重负,又或许只是不想将自己的负面心绪传染出去。 无论如何,沉默是金。 刚帮卫英换好药,抬眸却见他早已昏然入睡,洛遥心里暗暗嘆了口气,收拾好东西蹑手蹑脚地到溪水边洗手。看着清澈如镜的溪水自指尖滑过染上殷红,心里五味繁杂。 回想离开石头镇之后的这些个日夜,朝不保夕,风餐露宿,刀光剑影,洛遥似乎有些麻木了。不似第一天逃亡那般,见了淋淋鲜血和磊叠尸首还会有几分畏惧。若不是心中执念的苦苦支撑,恐怕早就崩溃投降。 可她知道,谁都能倒下而自己不能。哪怕是山穷水尽,她也要战到最后时刻,绝不向那人低下头颅。因为眼下,只有自己能够救出小苏。她也不是不曾想过要放弃,每每濒临绝望之际,只要触到怀中那个绒软之物,她便有勇气继续前进,哪怕是刀斧加身也绝不退缩。 「什么人!」 丛林里传来细微声响,卫英勐然睁眼,拔剑警惕道。却见一青衣女子分枝而来,原是忍冬。 「你跑到哪儿去了!害我们好找!」 洛遥扑了上去,有些欣喜又有些恼,本想再多问几句,可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生生给咽了回去。髮髻有些凌乱,眼眶子红肿像是哭了许久,衣裙褴褛竟还沾着些血污。 「姑娘!」 见到熟悉的脸庞,强忍了许久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全然发泄在了洛遥怀中。 「不哭不哭。」 洛遥赶忙抱住她,隐约猜出几分却又不敢多言,只觉心窝处一阵抽疼。右手轻抚其后背,左手则紧捏成拳,青筋依稀可见。 「昨晚我起夜,还没走开几步就遇见了追兵,他们,他们……」 泪水尚未干涸,孱弱的身子还在不住颤抖,哽咽声传来,更是惹人心疼。 「忍冬姑娘可真是好命,落入虎穴竟还能全身而退,靳琉我当真是佩服得紧。」 一句话将周遭的氛围全然搅浑,三双眸子齐刷刷向着靳琉这处袭来,有惊讶,有愤怒,还有狐疑。 可他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从林子深处走来,目光中带着几分猜忌,直直投向那抹青色。忍冬似是感觉到了他眼中的不善,身子轻颤,往洛遥怀中又缩了几寸。 「忍冬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肯为在下答疑解惑呢?」 白衣缓步踱至跟前,她觉得背上发凉,偷瞄一眼旁侧,却正对上那道凌厉的视线,带着不容反抗的质问,骇得她一时间忘记了该如何喘息。 「不要!」 尖叫声骤起,惊起了林中停歇的几只飞鸟。洛遥感觉到怀中之人比先前颤抖得更加厉害,积蓄已久的怒火顿时情难自抑,毫不保留地全盘发泄到了靳琉身上: 「够了!」 适才的尖叫声并没有喝住他,可现在包子脸上的怒意和嫌恶委实叫他吓得不轻。即便靳琉还想多嘴几句,也只能作罢,化作心头的一声轻嘆:蠢女人。
第80页 「好了好了,我认错便是。」靳琉摆摆手,面上却是愤愤与无奈,转身挑了棵粗壮点的大树,翻身靠在了树枝上闭目养神。 这回轮到洛遥有些窘了。虽说适才靳琉的话有些失德,可把气全都撒在他头上委实不妥。气氛顿时变得异常尴尬,除了忍冬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谁都不说话。因心中有愧,皱了皱鼻子道: 「你刚刚去哪儿了?」 「你不是不想听我说话吗?」 这话叫洛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真没想到他这么大人了心胸竟如此狭隘,心里暗暗啐了他一口,可嘴上到底还是要给他几分薄面: 「我们这不都是在关心你,怕你出事吗?」 「那你且放宽心,我没那么容易出事。管好你自己还有你怀中的人就行了。」靳琉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便回击道。 「好了!你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姑娘家置气,有意思吗?」 卫英终是看不过去,冲着大树上头的人吼道。用力过勐,牵扯到了手臂上的伤口,剧痛袭来,惊出了额上一层薄汗。 又是一场沉默,眼下就连忍冬都噤了声。明明是清晨明媚最盛的时候,脚下这一亩三分地却是一番死寂。除了那偶然间经过的飞鸟,和来去匆匆的清风,再无别音。 洛遥心中暗自较劲挣扎良久,到底还是难耐现下这番煎熬,刚欲开口道些什么缓和气氛,没承想倒被靳琉抢先了一步: 「适才去城中转了会儿,弄了身干净衣衫,耽误了些时间。」 树上少年虽依旧静默阖着眼,装作一副不愿搭理旁人的模样,可究竟还是不想让大家都难堪。唉,真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顺便听了一耳朵闲言碎语,关于瑞山上的那位贵人的。」 洛遥心中咯噔一下,忙追问道:「可是有什么异样?」 「异样说不上,只是听说他要离开瑞山几日,去五台山参加那劳什子佛法大会?」 「五台山?」 包子脸上眉头微蹙,似在思索。怀中的人方才可是颤抖了一下?大概是幻觉吧。 更深露重,繁茂枝丫遮挡了大半月光星辉。 卫英巡视了良久,确认周围没有埋伏方才回到驻扎地。熄了地上的火星子,连日的疲惫感随着黑暗一道袭来,不消多久便陷入了梦乡。 倦鸟无声,虫鸣窸窣,今晚也许会是个难得的安眠之夜,也可能是个最难熬的长夜。 黑暗之中,隐约有人站起,动作极轻似乎并不想吵到旁人。身形娇小,点着脚尖没入林子深处。 走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回头再三确认没人跟上,这才吁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摺子点燃。微光渐起,虽不甚明亮,但却照清楚了那人容貌,尤其是额间的那朵三瓣白莲。 心底还是不放心,左右顾盼两三,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桿笔和半片纸,匆匆写下三个字:五台山。 又急急将纸片摺叠抿在唇间,合眼念了几句话后,轻轻一吐气。只见那片绵软的薄纸竟蓦然化作一只纸鹤飞舞于空中,在她面前盘旋。 「去,速将消息传递给公子。」 纸鹤点了点头以示领命,转身向着远方飞去,消失在无垠天际。 「呵,我就说嘛,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才修得的遁逃术,怎么突然就不起作用了?这其中果然有猫腻。要是被别人知道我堂堂盗圣竟然逃不出他晏承允布下的局,还被几个无名小卒困住了手脚,岂不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青衣身形一晃,像是吃了一惊有些张皇。勐然转身,却见一白衣少年伫立在身后。下颌高昂自上斜视着她,眸子里除了往日的那份张狂,又添了几分愠色。 「忍,忍冬?」 这一声唿唤似蚊蚋,轻不可闻,可倒了还是刺进了她的耳,在她心窝处狠狠扎上一刀。 洛遥觉得有些晕眩,抬手捂在圆张的嘴前,摇晃着脑袋不愿去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可眼前那抹熟悉的湖绿色衣裙,以及额间清丽的三瓣白莲却好像一双大手,并不理会她心中的百般不愿,蛮横地将她的头摁在了原地,强迫她面对这些现实。 昔日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师父的叮咛,忍冬的陪伴,所有的浓情脉脉,温情蜜蜜瞬间化作齑粉,飘散于笼笼夜风中。 「忍冬,为什么?」再开口竟带着几分哭腔。 青衣似乎感应到了她内心的苦楚,纤弱的身子在凉风中颤抖,良久才止住。缓缓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眸,嘴角莹莹擒出一丝笑。因着额间白莲的衬托,显得格外魅惑,反倒叫洛遥背嵴发凉。 「为了杀你呀,笨蛋。」 ☆、落英 记得第一次见到忍冬的时候,是在师父家的后院,那里有个金银花架。金银两色点缀其上,藤蔓顺着架子缠绵于阳光中,相伴相随,不离不弃。 那时候,洛遥还只是个三寸丁,个头还未及半副花架半高。忍冬比她要稍微好那么一些,踮起脚尖伸出手去,勉强能触到架子最顶上的双生花。 也是自那时起,那抹湖绿色的身影就一直伴在了洛遥左右,成了记忆里与真哥哥,淑娘娘一般重要的人。 偶尔也会有拌嘴吵架的时候。而三寸丁看着机灵,偏是一张嘴生得极笨。包子脸憋得通红剔透还是讲不清个所以然,水花在眶里直打颤,叫人看得心疼。
第81页 饶是忍冬嘴巧,即使是她没理,一番辩解后也能叫她说出花来。可嘴上确实得了甜头,心里到底是过意不去,事后还是会递上份自己亲手做的小点心给三寸丁赔罪。 忍冬的手艺自然是顶好的,比宫里头的那些个御厨还要好,总能叫三寸丁吃个开怀,二人恩怨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现在想来,还是垂髫之年,最是天真烂漫,让人总挂心上。若是那时,二人要是被告知日后会有这兵戈相向的时刻,怕是会捧着小腹大笑不止,甚至于在席间翻滚。 却奈何,世事无常。 夜,静得出奇,不知何时竟连草丛子里的小虫都噤了声。 「是你,将我们的行踪泄露出去的?」 明明事实就在眼前,可洛遥偏就是执拗不肯相信,非要听她亲口承认。一双手紧紧捏成拳,方勉强压住语气中的隐隐不安。 可这一切到底还是逃不过忍冬的眼睛,毕竟自幼相伴左右,洛遥的脾性没人比她更了解。越是惶恐不安就越是要强做镇定,只捏着拳当做是发泄心头的侷促。 「没错,是我。」 忍冬觉得好笑,于是便笑出了声。 尤其见她那副柔弱无助之状,最是让她畅快。若不是因着她与那人性子有些相似,公子怎会容她至今。心底似被人揉捏了一把,阵阵泛起酸水。 「何人指使?」 「我素来只听命于公子一人。」 忍冬笑得越发妖冶,额间的三瓣白莲似在泣血,更是衬托她那姣好容颜,却又灼烧了洛遥的眼。身子有些不稳,踉跄向后跌了几步,好在有卫英及时扶住了她。 师父?怎么会是师父?! 脑海里又重现出当年那片苍翠竹林,月光较之今夜也要清亮上许多。那人银髮白衣,远眺若空谷幽兰,用笛子将自己引到他身边,一待就是好几年。 她曾静卧在他膝上看书,只因喜欢他轻手拂上自己髮髻时的那种温柔。南风吹落半树梨花,旋转飘零在他们身旁,可她却睡着了。 也曾巴望着自己要快些长大,好能同他一道寄情山水,做对神仙眷侣。即便在她及笄之年,那人只送给自己满目忧伤,她也不曾有过半分怨怼。 这一切,莫不都是她记忆中的偏颇? 来不及道一声谢,强撑身子着站好,死命摇晃脑袋让自己保持镇静。可忍冬知道,她现在已然到了极限,怕是再多说一句就要崩溃。 「听说晏承允这些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因为他府上来了个智谋无双的高人,可就是你口中的那位公子?」 靳琉静立一旁许久不做声,聪明如他,终是从二人的举止中瞧出了些不对劲。那位公子,怕是于她们心中分量不轻。 「正是。」 忍冬应道,语气中带着几分骄傲。那就是她眼中的公子,世间无人能及,可却不是洛遥的。 记忆如饕餮洪水般汹涌而来,挟着刀渗着毒,将洛遥一口吞没嚼碎,不留半点残渣。边咬还边咯咯直笑,讥讽她的愚蠢。终于还是支撑不住,软绵倒地。一双明媚的杏子眼忽地失了神,只怔怔望着前方,似有泪,却无痕。 卫英见状赶忙蹲下,想要搀她起来,见到那副丢了魂的模样,所有的动作却只化作了一声嘆息。他最不懂得该如何安慰人,只能望向靳琉旁处的白衣人。 靳琉却肃着脸,啐了她一嘴,刚想移步过去,蓦然觉察身后有浓浓杀意顿起。二话不说便抽出腰间的宝剑正面迎上,利刃相撞发出刺耳声响,似悲鸟长鸣。隔着十字银光,却见那朵三瓣白莲已然化为殷红,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浑身透着沁骨的戾气。 「呵,没想到你竟还是个高手。」 二人僵持良久却分不出高下,这委实是让卫英也吃了一惊。 靳琉的身手他是知晓的,没承想在忍冬面前却讨不到半分好。这姑娘,隐忍至此,城府难辨,倒真是个狠角色。只怕是她口中的那位公子,更是难缠。殿下现如今在他们手上,当真兇多吉少。 他不愿再多想,看了眼洛遥,她依旧呆坐在地上,仿佛看不见眼前焦灼的形势。又是一声嘆息,拔了剑跟着沖了上去。 薄云移去,月华浮动,映出了三人激战的身影,也静默了一旁失魂的人。 苦战良久,一人之力到底还是难敌二人协作。忍冬攻势渐渐变得被动,将将能抵下二人的利刃。 她知道,再耗下去,败的人便是自己,可她绝不能输,那人还在等着她回去。一声长啸骤起,惹得山林震颤。狂风唿啸而过,引得靳琉和卫英不得不敛去剑锋。 就是现在! 电光火石间,忍冬一个闪身越过二人,嘴里念着诡异的咒语,手中的剑忽地泛起白光,戾气更甚,像是将周遭的怨念都齐齐汇聚过了过来。娇艷莲花下,双眸散着阴冷的光,无视一切外物,直直盯着地上那孱弱无神的少女。 「小心!」 适才的大风吹得洛遥神思恍惚,而这一声大吼更是叫她心惊。怔怔转向声源,却见一抹熟悉的湖绿色携着满满杀气,正向自己这处逼近。 洛遥下意识往后躲去,却不料身后就是棵大树,足有两人合抱那般粗壮。再回首,凛冽白光已迫于眼前。 有钝器入肉的声音传来,却不是从她身上。 湖绿色身子一颤,顿时失了气力,软软扑倒在洛遥怀中,鲜血自口中喷出,在她牙白的衣裙上滴答成花。
第82页 洛遥呆愣在原地,灵台一片空白。却见一柄长剑,阴森泛着光,直直插入了忍冬后背。大块血迹溢出,四散蔓延,将那抹湖绿泅成黑褐色。剑身竟还淬了毒! 「忍冬!忍冬!」 泪水再难自抑,像是被人扯断了丝线,坠落一地珍珠。 忍冬觉着她这副摸样甚是好笑,竟会为一个想要杀她的人哭泣。想要骂醒她,却发现自己早已无力开口,甚至不敢开口。泪珠,也落入她的眼眶,迷濛了她的视线。 「笨……蛋。」 勉强抬起右手,欲拂去她眼角的晶莹,却未及触到她的脸就软绵落下,再无声息。 长安城,某处宅院里,一人独自坐在四角亭中,对着手中的棋谱研究桌上那盘棋局。沉着眉思索,这下一步该如何走。 夜风微凉,他却着一身薄衫,只在外头披了件白狐裘袄。银髮自然垂地,月华下隐约反着柔光,衬得他气质出尘。 远处似有一声鹤鸣传来,蓦一抬头,却见一翠绿纸鹤正乘风而来,盘旋在他面前。修长手指缓缓抬起,似在迎接那娇小之物。 纸鹤绕着他的指尖飞舞,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见了情郎便羞了脸。犹豫两三,终是决定栖上。可就在即将触及的那一瞬,又是一声鹤唳,尤为哀婉,震得他心头一惊。声毕便忽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朦胧夜色中。 白衣人眉头锁得更深了些,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望着远方兀自思量良久。 院子另一头,立着副花架。蜿蜒交错,缠绕攀爬着枯枝,纵是有月光溶溶,终归是乏了几分烂漫。 原是花期已过。 清风徐徐,恍惚间似有少女稚嫩的嬉闹声隐隐传来。一个只有半个花架那般高,一个抬手能勉强够着最高处的花盏。 「这花叫什么名字?长得真好看。」 三寸丁眨巴着大眼睛,歪着脑袋问。 「笨蛋,你竟连这都不知道,这花就叫忍冬呀!」 身旁那个穿湖绿色衣裙的孩子斜了她一眼,昂着小脑袋得意道。额间碎发分散,隐约露出朵三瓣白莲。 「那它叫忍冬,你叫什么呀?」 「我也叫忍冬。」 「你也叫忍冬?」三寸丁忽然笑出声,「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跟一朵花抢名字?」 「要你管!」那人急了,抬手赏了她一个弹指。 三寸丁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转身径直扑到身后白衣人怀中嚷道: 「狐狸哥哥!她打我!」 白衣人揉揉她的小脑袋,似笑非笑,样子甚是好看,叫三寸丁看得出神,口水险些都要流出来。 「你恶人先告状!看我不打死你!」 「啊——救命啊!」 金银花,鸳鸯藤,失了伴,丢了魂。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复杂,唉 ☆、瑞山 长安城,羡王府内。 已是子时,偌大的府邸除了巡夜的府兵以及当班的奴才以外,便再没有旁人。除却长廊里,厢房外的长明灯,此刻便只有书房里头还亮着灯 「先生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与本王商议?」 晏承允慵懒地坐在案前太师椅上,困意未去,不住揉着眉心。顶上的玉冠已去,墨发随意披散在暗淄色外裳上,看样子似乎刚被人从榻上唤醒。 小厮将琉璃灯罩中的灯芯挑高,退至一旁静候吩咐。桔色灯光亮起,屋子里瞬间亮堂许多,可气氛却并不轻松。王爷的脾性他最清楚不过,若是来人不能给出个令他称心如意的答覆,即便是他最看重的谋士,他也定不会心慈手软。 「深夜惊扰王爷的美梦实属不该,若不是事发突然,又迫在眉睫,在下也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白衣人似乎并没有因环境所动,只伏身做了一揖。银质面具遮挡了他半副容颜,叫人瞧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更忖度不透他的玲珑心思。 「先生的品性本王是知晓的,定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必须马上做决断,但说便是。」 白衣人领了命,又做了一揖: 「在下听说,莫将军府上的管家没了。」 上方的人手指一滞,蹙眉厉声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的事。在下得到消息的时候,尸体早就被偷偷运出了城。」 又是一片沉默,小厮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二人。一凝眉屏气,面上虽瞧着平静,可鹰眼中的波澜到底是将满腔怒火和盘暴露;而那名白衣却依旧气定神闲,兀自立在原地,不急也不恼。 换做旁人可能就会奇怪了,别人府上死了个管家,王爷为什么要跟着着急,难不成这管家与他结了亲不成?不过这点,还真没错。别人不知他却知,那位管家乃是王爷安排在莫将军府上的眼线。 这几日时常有这般消息传来,隐秘于各处的眼线被人悉数拔除,可就是抓不到那个幕后黑手。不过也许王爷心里早就瞭然,所有的骚动全自那个人回京始。 小厮莫名打了个冷颤,心中暗嘆,他究竟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使身陷囹圄也能将王爷制衡至斯。 「可还有旁的?」 晏承允见他话里有话,肃着脸追问。 「还有便是,在下安插在他们那处的眼线,方才也失了踪迹。」 他们? 缁衣顿了顿,眉头锁得更紧了些,搭在案上的右手握紧拳,上头青筋依稀可见。呵,好一个晏苏,当真以为弄瞎几只眼睛就能让自己撤手?
第83页 「呈递给父皇的摺子现在到何处了。」 鹰眼沉了沉,瞥向身侧。小厮感应到了他眸中的锐利,一个激灵瞬间精神百倍,俯身道: 「快马加鞭,三日后便可送抵瑞山。」 「三日?」 晏承允眼中的戾气又加深了几寸,屋里的气氛随之愈加凝重,竟微微有些窒息感。白衣人倒是心宽,正面迎上他的视线,从容道: 「明日便可送到。」 「好!通知瑞山那处的人,眼睛都给我擦亮,一只蚂蚁都不能放进去!」 外头有节奏地传来敲击竹梆子的声音,更夫强打精神,独自循着空荡荡的街道前进,每敲一下都要复述一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山一程水一程,披星戴月,终于是赶到了这座令她心心念念的瑞山。 根据靳琉带来的消息,皇上就住在山上的皇家行宫之中。平时除了在佛堂念经静修,便是于书房中看书。 行宫里头守卫森严,硬闯是不行,只能智取。而他口中所谓的智取,便是借某人的「美色」接近皇上。而这最佳的时机,便是皇上自书房回寝殿,路过后花园的时候。 「这,能行吗?」 洛遥对着铜镜上下打量自己这张精心乔装过的「新脸」,心虚得紧。靳琉的易容术她自是不会怀疑,可这个美人计当真能成功吗? 「怎么,你还信不过我?」白衣人双手合抱于胸前,嘴角挑起一丝弧度,「正好,卫英来了,你问问他。」 卫英刚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狐疑地望向梳妆檯前的洛遥。惊世容貌,只一眼便能叫人长害相思。只是这张脸,他似乎曾在画中见过。 眸子一沉,转而望向靳琉,却见他仍是那般张狂模样,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原来,他坚持要用此计竟是这番用意。心下虽觉得不齿,但也不得不承认,除去此法,再无上上策。 「洛姑娘很好看,皇上定会喜欢的。」 卫英的话反倒让洛遥臊红了脸,嗔了二人一眼便低下头去,再不理人,可心里到底是开出了一朵花。 今夜至关重要,若是成,则小苏便能安然无恙,若是败,不仅是小苏和自己,恐怕连靳琉和卫英也会跟着一同遭殃。捏着帕子的手又紧了几分,微微湿了层薄汗。 「你就放心去,其他的事有我们呢。」 靳琉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忐忑,拍拍肩膀以示宽慰。进而又俯下身子在耳边轻声道了一句:「他还在长安等你呢」 传说大荒之年,周遭百姓食不果腹,饿殍遍地,甚是凄凉。某日天降祥瑞于此山中,有几分道行的人皆道这其中龙气腾升,是块风水宝地。 不久灾情也跟着减缓许多,丰年有余,百姓安居乐业,此山因此才得名「瑞山」。每逢佳节,常有虔诚信徒上山祭拜。后因收归皇家,兴建行宫,这才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虽说是座皇家行宫,可比起长安城的那处,到底是少了几分肃穆,添了几丝亲切。虽已过花期,可院中的百花依旧明艷,约莫是承了山里祥瑞之气的照拂,方才能在人间芳菲尽谢之时依旧绚烂摇曳。 长廊尽头隐约有几点橘色灯火,由远及近。 走在最前头的是引灯宫女,左右各一个,分执一盏金柄琉璃宫灯,踩着碎步颔首向前走去。仗队正中间赫然是一架明晃晃的龙撵,金色翼纱后头,隐约勾勒出一男子的苍劲身形。 浩浩汤汤行至后花园处,龙撵中的人抬手示意。侍奉在侧的内监总管领了命,高声唱道: 「停,落轿。」 靴子自龙撵上步下,傲然盘踞其上的吐云蟠龙无不彰显出那摄人的皇家风范。内监搀扶他走下,又见他挥了挥手,只得悻悻退下。 伴在这位九五之尊身畔几十年,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位令世人称道的千古一帝,其实内心最是空虚寂寞。这么多年过去了,心头的结还是纠缠萦绕,每每行至后花园总要独自散会心,不喜旁人打搅。 月朗星稀,天澄似镜。山里湿气重,昨夜的雨水又尚未完全消散,混入泥土,扯出几缕清冽,打旋在鼻尖良久。 奼紫嫣红中,一玄服之人兀自踱步其间,额间眼角虽都布上了岁月的痕迹,但身形依旧矫健若松柏。月色萋萋,到底是给这背影尚自涂上了一份寂寥。 这后花园虽日日有人精心打理,里头供着的花,式样也是时常翻新,却不知为何就是入不了他的眼。 三千落水只取一瓢饮,可究竟是哪一瓢才能叫这帝王倾心?这委实难为坏了园子里头的工匠。 繁花茂枝中,隐约有窸窣声响传来。蟠龙靴子一顿,高声呵斥道: 「何人敢尚闯御花园!」 所谓龙颜大怒,大抵就是如此吧。话不多却凌厉,骨血里透着的傲气只会因年岁的增长而越加旺盛。不怒自威,已是骇人。 那人像是被这声大喝给惊到了,慌忙从藏身的花枝中落荒逃出,夜色之中难辨其人,只那抹月白罗裙闪动,淹没于墨色中。 心窝处仿佛漏跳了一拍,有狂喜,有歉意,也有不安。无暇多想,明黄蟠龙靴便加快了步子,追了上去。十几年了,她已经走了十几年了,无论他翻遍天涯海角都不曾寻到她半缕芳踪,可是终于回来了? 才跑了一小段路气息便开始不稳,蟠龙靴不得不放缓,可心中的焦虑却如鲠在喉,叫他难安。不得不嘆一句,自己是当真老了。
第84页 石子路尽头绽满了山茶花,同皓月洒下的清辉一般,皎洁端庄。花丛中盈盈立着个人,月白罗裙及身,玲珑身形若月下幽兰。额间那描芙蓉钿,眼角那颗美人痣,无一不是在告诉他,自己日夜思念的人,终是回来了。 玄服之人淡笑,借着月光虽瞧不清他的面容,可他眼中似有盈盈泪光闪动,叫洛遥心头一惊。面上虽极力保持着那明艷的微笑,可额间手心早已渗出密密汗珠。 见那人也回她一笑,心中大喜,所念之事已是成功了大半! 踌躇半饷,终是鼓足了勇气,努力回忆着昔日宫中各位嫔妃娘娘走路的姿态,微颔着首,将平生所有的媚态都投入到这风姿绰约的碎步中,欲迎还羞。 十步, 五步, 三步 …… 玄色已近在咫尺,隐约有龙涎香的气味传来,一瞬便烧红了洛遥的脸。长吁了一口气,挤出最魅人的笑,缓缓昂起头,却赫然对上了一双凌厉的眸。 还未等她从诧异中回味过来,脖子勐地被人掐住,窒息感霎时传遍全身。那人力道极重,仿佛只消稍加用力便能拗断她的细颈。 「说!是谁让你扮作这样来骗朕的!」 ☆、选择 痛苦吗? 难受吗? 为什么还要来骗朕! 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扣住那纤细嫩白的脖颈,仿佛要将毕生的怒意全部都付诸其上。玄衣轻颤,连带着话语也跟着有些颤抖,除了满腔盛怒,恍惚中似乎还有带着些哀求之意: 「谁!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水雾迷濛了洛遥的视线,望着眼前那张与小苏眉眼相似的脸,酸意更甚,自心底翻涌而出,透过明眸晶莹流淌而出,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他手背上。 滚热的泪珠只一瞬便消散了全部温度,冰凉晕开。紧扣的指尖微微抖动了一下,鹰眼中的戾气也褪去许多,转而变得有些失神。双手虽依旧掐在那细颈上,可力道却是大不如前。 是她吗? 可她从不屑于在自己面前献媚,他也不喜欢她故作娇媚的模样。 不是她吗? 可额间的芙蓉钿,眼角的泪痣,还有泫泪的绝望神情,竟都与她那日离开时一模一样。这一切分明就是在宣告,她回来了。 感觉到颈上的桎梏稍稍松懈,洛遥赶忙粗喘几口气,山上略带凉意的空气重又盈满心脾,叫她如获新生,浑作一团的灵台也慢慢恢復了清明。 小苏现在可还好?可是会受牢里的人欺负?小苏,小苏…… 「你究竟是谁?」 怒意殆散,全然失了方才的气势,明明是个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帝王,此刻仿佛失了魂一般,开口哑然,只一遍又一遍得重复着同样的话。 她能清楚得感觉到,那双搭在颈上的手已成了个虚架子,竟还有些颤抖。 「小,小苏……」 鹰眼中显出抹讶色,怔怔映出眼下之人。她也毫不闪躲,一双杏眼死死盯着自己不放,眸色里似有哀求,有无助,却还有些决然。 月白衣袖缓缓抬起,不住得颤抖,像是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嫩白的右手紧捏成拳,缝隙里依稀可见几撮雪白绒毛。葱白小指摊开,露出一绒软之物。 许是被大力强握许久的缘故,一时间竟难以辨出其样貌。鹰眼顺着她的手瞥了下去,却再难将目光移开。 通透的雪白狐尾,几颗溢彩的琉璃珠,由一根红绳串联游走其间结成花样,成流苏状自然垂下。 玄衣似受了惊吓,一时慌了手脚,将洛遥胡乱推倒在地,踉跄后退几步,圆张着口却不发一言。 洛遥顿时失了重心,径直栽倒在地。清冽的气息自鼻喉鱼贯而入,呛得她满脸通红,捂着脖上的红印不住咳嗽。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互望着彼此,眼中有怒,有恨,亦有种道不出的怨,谁都不肯先开口。 「来人吶!护驾!」 古怪的沉默终是被内监的高喊声打破。还没等洛遥反应过来,竟已被涌过来的侍卫束住手脚,自地上蛮横拽起来。 「大胆妖女,竟敢擅闯御花园,谋刺皇上,还不快拖下去!」 玄衣还未发话,匆忙赶来的内监总管倒是先急了。赤着脸举起拂尘从一众人等面前晃过,嘴下更是刻薄,即使是当着皇上的面也不见他收敛半分。 可就当拂尘滑过洛遥面前的时候,他却一下子噤了声。粉白的老脸上两眼圆睁,直直盯着她的脸,嘴唇张合却发不出丝毫声响,一个不小心拂尘竟从手中滑落,哐当作响。 玄衣闻声,鹰眼沉了几分,斜了眼身旁的内监,又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朦胧夜色中,月白衣裙更是惹眼,虽被侍卫束着却执拗着不肯低下她的头颅。嘴角扬起一丝笑,像是讥讽,眼中的寒意更是叫他心头泛霜。 他赶忙别过脸去,竟不敢与她对视。记忆若饕餮洪水,汹涌不可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在畏惧什么。 石子路上甚是冰凉,顺着膝盖渐渐蔓延全身,想要站起可身子却被人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抬眸愤愤得望着那袭象徵着至高无上的玄衣,可他却并不理会,竟连正眼都不肯看自己一眼。 夜色的凉终是泼洒到了心底。以前只听说这位皇上性子冷漠,从不关心身外之事,可方才自己明明就唤出了「小苏」,却为何还是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第85页 月光笼笼不清澈,恍惚间那玄衣之上的面容有些变换,化作晏承允,带着浓浓戾气;又变作穆翊,狠辣而决绝;忽而又成了父皇的模样,亲切中总携着丝疏离。 洛遥不禁勾起嘴角,原来,这就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甘愿走上鲜血铺就的道路,也要收入囊中的九五至尊之位。 「呵,当真是个凉薄之人。」 话一出口,自己也被惊到了。抬眼环视众人,都是副骇然恐慌的情状,嘴角的笑意更盛。她好久没有这么放肆,不顾一切地去笑过了。若一朵带刺的蔷薇,狠狠扎进了玄衣心里。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御书房里,龙涎香飘渺一室。下头跪着个身着月白衣裙的女子,正上头的书案后半倚着个玄服龙纹之人。 适才在外头跪着等了许久才终被他召进去。迎面见着几个内廷宫女太监,形色匆匆,手里抱着大摞书籍画卷,像是刚接到命令要将此处速速收拾干净。 有个面容较年轻的内监一个不留神撞到了同伴身上,手中的物什散落了一地。顾不上自己身上的擦伤赶忙爬过去捡拾,生怕里头的人动怒。洛遥暗暗嘆了口气,跟着过去帮忙。 「洛姑娘,皇上在里面恭候多时了。」 内监总管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眼中似有嫌恶又多了几分惶惶。 洛遥斜了他一眼,将画卷交于他手中后,昂着首进了里屋。 「听禁军大统领说,刚刚在行宫别处发现两个鬼祟人影,形容甚是可疑,费了番气力后终将他们制服。」书案上头,鹰眼流转,却并不是在看她,只专注于手中的摺子,「你们还有多少人?」 原以为这番话过后,下头的女子会因失去同伴的掩护而露出张皇之色,乖乖将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可她却笑了,连同那描芙蓉钿和那颗泪痣,一同笑了。 「三人。」 「只三人?」 鹰眼一沉,视线从摺子上移开,上下打量着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越是笑得从容,心头的无名火就越是灼热。 「没错,只三人,对付你们三万不止的人。」 笑意俞浓,似风雨后铿锵绽放的玫瑰,美丽却危险。 「为了救小苏?」 「是。」 玄衣摇晃,鹰眼转冷隐隐含着凶光。勐一站起,五爪龙纹衬上魁梧身形,强烈的压迫感瞬间袭来。咚的一声,方才还握在手上的摺子已然被甩出,重重摔在洛遥面前。 洛遥抬眸正对上他凌厉的眸,除却那几道被岁月无情抛下的痕迹,眼前之人与那日业火中的晏承允别无二致。 「朕凭什么要相信一个外人,而不去相信自己的亲儿子。」 洛遥顺着他的目光,觑了眼铺展在地上的奏摺。明黄的封面上,蝇头小楷苍劲有力,赫然写着「晏承允」三个字。 原来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紧捏着的全蓦然松下,杏子眼也黯淡了许多,孱弱的身子兀自立在偌大的书房中,显得格格不入。 「昭宁公主,看来你和你的同伙,也不过如此。来人,带下去就地问斩。」 守在殿外的侍卫领了命,搭上洛遥的手就直往外头拽。月白衣裙似受了惊的小鹿,忽地奋力挣扎起来,杏子眼又重新染上愤怒,视线紧咬着那抹玄色不放。 「他是你的儿子,那小苏是什么?!」 皇上原本起身欲回寝殿,突然听到这么句话,怔然回头望向下方身形扭曲的女子。通天冠上珠帘晃动两三,仿佛被这就话愕住竟一下找不出适当的言语反驳。 「小苏也是你的亲儿子,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他!原来在你心里,所谓的亲情还及不上那冰冷无言的皇位?当真是个凉薄之人!」 侍卫听闻皆是身心骇然,从未有人敢这么指责一位受万人敬仰的帝王,这女人当真是不惜命。手上的动作又加重几分,顾不上她的反抗,揪着她的头髮硬生生将她往外拖去。 洛遥吃痛却不发一句哭声,她知道此刻眼泪并不会为她,乃至他们的处境带来些许好转。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语,虽是情急之语,可未尝不是她憋闷在心头已久的肺腑之言。话一出口她便知再无迴旋的余地,可即便是死她也不愿向眼前这个凉薄的帝王求饶。 小苏,靳琉,卫英,对不起了,连累你们为她一时的口舌之快而送死。若有来世,必当做牛做马来赎今生的罪孽。 「住手!」 一声大呵携着凛冽怒意滚滚奔来,侍卫们赶忙停下手跪在地上,静静等候他的吩咐。洛遥失去了助力,扑倒在金丝裹成的地上,髮髻散落一片,衣衫也被扯出了几道裂痕。 微抬眸,却见一双蟠龙吐云靴疾步沖了过来,至她身前停下。鹰眼凌厉却又添了几道惶恐,痴痴地望着自己不做声。良久,才失声轻笑道: 「你与她,还真像。」 空荡书房内,除了两名侍卫,便只有伏在地上的白裙,以及怅然立在前头的玄衣。案上龙涎香悠转,晕出飘渺轻烟徐徐升起,在顶上团成一片云霞。 眼前这位千古一帝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原本戾气丛生的眸子里竟温柔了许多,笑容浅浅望着自己,似乎又不是在看自己。这一刻,除却凌厉,竟莫名得与小苏那般相似。 她?是谁? 脑海里逐渐被这个诡异问题盘踞占领,早上靳琉与卫英对话中的古怪,洛遥不是没看出来。而眼下皇上的种种荒诞行为,似乎又藏着某种道不清的端疑。方才进门时,内监撞翻的那副画像,上头的美艷女子现在想来似乎感觉甚是眼熟。
第86页 嘴角重又勾起笑意,原来竟是如此?靳琉呀靳琉,你果真有一套! 「他还在长安等你呢。」 是呀,小苏还在长安等着呢,怎么能这么快就缴械投降? 卫英曾无意间提到过,众皇子中,晏承允与皇上最为相像,就连那冷漠无情的性子,也是如出一辙。既然如此…… 「皇上可愿意与我做个交易?」 凌乱髮髻下头,芙蓉钿闪动,杏眼流转,像是存进了一世的娇羞与哀婉。眼中的晶莹尚未干涸,在泪痣的衬托下,更是叫人心生可怜。 「交易?你有什么值得朕交换的?」 鹰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干笑两声问道。 「寻常事物自是入不了陛下您的眼,那倘若我手中有陛下心心念念之人的线索,可否让陛下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已久的男主,终于要回来了! ☆、阑珊 近来天气甚是舒爽。 长安城内,大街小巷的玄甲军全都失了踪迹,只因皇上突然班师回朝,撤了所有的封锁,萧条良久的朱雀大街方才重拾旧日光景。 真龙回来了,晏承允这狐假虎威的替身也只好敛去锋芒,重新着上他那「贤明」的外衣。可是这样似乎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原以为父皇回来是为了惩治小苏,可没承想刚一回京就是一道开恕的圣旨。不仅赦免了他所有的罪责,加赏许多物什以示安慰,还派亲信将他从天牢里迎出来,再风光送回府邸。 光是这样也就算了,竟还把自己召入武英殿训斥了整两个时辰,残害胞弟,结党营私,陷害忠良,什么屎盆子都往他头上扣,最后还得了个「禁足王府」的惩罚,以儆效尤。 摆明了是在昭告天下,他晏承允在他最敬爱的父皇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长安城内越是热闹喧嚣,羡王府内就越是暗淡冷清。几日前还被一众大小官员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府邸,仅一日便成了明日黄花,再不復原先门庭若市的盛况。 倘若说不气,谁信? 树上的残叶渐渐枯黄,穿堂风轻轻一摇便都被拽了下来,玩弄两三后旋即又随意丢进泥泞,扭头转向旁的枝叶。 书房内一地狼藉,像是刚遭遇了一场疾风骤雨。秋日潋滟,顺着敞开的雕花木窗滑入,毫无顾忌地将这片难堪公之于众。 窗前肃立着个红袍宽袖,冷眉噤声的贵公子。鹰眸如电,仿佛只要被瞧上一眼就会丧命。府上的奴才丫鬟此刻各个都对此处避之不及,就连王妃也不敢随意踏入半步,可偏就有一白衣对此番情状视若无物,信着步子走进了门。 「先生此番,可是来嘲笑本王的?」 晏承允听闻推门声,并不回头可心下已对来人做出判断。眼下除了他,怕是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来找晦气。负在背后的手渐进凝成拳,怒火已至咽喉却只冷声道了一句。 「在下与王爷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嘲笑王爷,与讽刺在下,又有何区别?」 白衣人也不恼,低头理了理微乱的衣袂。白衣胜雪,在周遭的狼藉中显得尤为突兀。 「树倒猢狲散,如今本王大势已去,先生难道不打算另谋高就吗?」 鹰眸又沉了几分,连带着空气也随之静止。 「良禽择木而栖,在下既选择了王爷,便不会轻易倒戈旁人。作为谋士,此刻若不能为王爷消灾挡害,那要在下还有何用处?」 「呵,众人皆道我晏承允大势已去,你又为何执意认为本王还有生机?」 「如若王爷还信得过在下,那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日子。」 红袍轻颤,半缕阳光顺着动作的缝隙滑入室内,映照在那袭白衣之上。银色面具泛着柔光,衬得他露在外头的半张脸极为好看。 鹰眼昂起,正对上枝头的骄阳,因光线强烈不得不眯成一道缝。明明是午后暖阳,拂在他面上,脸色反倒阴冷了几分,拳头也捏得更紧了 「你打算怎么做?」 「王爷说这话,可就是认同在下了?」面具凛凛罩在他面上,辨不清他的神情,更猜不透他的心思,「即是如此,那就请王爷从门前雪开始打扫起吧。」 红袍勐一转身,目光锐利直指向他,五官快要挤做一团,甚是难看。可白衣却依旧淡淡然立在原地,嘴角轻挑,目光毫无躲闪之意。 「王爷聪慧,当知在下意指何人。」 晏承允许是不愿,别过脸去不再看他,面上却笼着一层霜,即使正对着阳光也终是难消。 眼下正是好时节,院子里头的枫叶正盛,火红放肆一团,灼了他的眼,也伤了他的心。 长安城内封锁的禁令一撤,最先得意的当属平康坊内的铜雀台。许是多日不闻丝竹妙音,大家都心痒得紧,天色还未晚就全都涌至此处,险些将门庭给挤破。 小厮们续了几日的气力,此刻也全被调动起来,表现得分外殷勤。姑娘们自是不甘示弱,争着抢着上台夺这第一份彩头。 热情如是,却独独不见那抹绯红。 「清欢姑娘哪去了,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妈妈可别小气将她藏起来。」 一位身着体面的公子哥踮起脚四下里张望,可凭哪都不见其芳踪。 赵妈闻言忙打趣道:「王公子说得哪里话,我哪有那份胆子呀!只是清欢这几日着了风寒,实在不宜登台,过些时日等她身子好了,赵妈我定将楼里头一处的位子留给您!」
第87页 「一言为定哦。」 「那是自然。」 隔着层层珠帘,一张包子脸探出,眼珠在眶子里打转几圈,旋即又缩了回去。沿着后头的走廊暗道,蹑手蹑脚地向外头走去。 自瑞山回来,洛遥便一直处在被动状态。 先是一路被胁着不得不伴在龙驾后头,本就不自在。原以为熬过这阵,到了长安便可重获自由身。可世事难料,自己前脚刚一迈进城门,靳琉后脚便把她从随行的队伍里捞了出来,随意藏在了这铜雀台中。 凭洛遥的性子自不会这么听话,乖乖待在这处,终日嚷着: 「这么有名的歌舞楼,藏在这里与自投罗网有何两样!?放我出去,我自有妙招。」 「得了吧,就你那点小聪明,想在长安混下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怕是到时候,连个尸首都寻不到。」 某人半倚着阁楼上的栏杆,举起酒罈子闷了一口,过瘾后继续道:「这里明面上是个歌舞坊,实际则由小苏掌控,乖乖待在这里最安全。」 小包子沉默了,眉头锁到一处,啃着指甲静坐在案前,不知又在谋划什么鬼主意。 「楼里的清欢姑娘是小苏的红颜知己,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她便是,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白衣便失了踪迹,徒留一空酒罈子咕噜在地上打转。 哼!什么红颜知己,什么最安全的地方,统统见鬼去吧! 洛遥混在拥挤的人流中,慢慢挪出了平康坊。回头望了眼那灯火辉煌的胜地,怒由心生,狠狠啐了口地便断然离去。 这几日可把她憋屈坏了,衣食住行虽是无微不至,可到底还是少了些什么。楼里的风景再美,究竟还是比不上外头的风光无限。 偶尔会听楼里的宾客提起城内的风云,说是羡王因构陷九皇子,被皇上禁足府内思过,而当日石头镇那个签发通缉令的小县令更是被判了斩刑,眼下谁人不知这帝王心里究竟意属何人。 可洛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那日瑞山上交易的筹码罢了。小苏现下已无危险,自己也当履行诺言。 这千古一帝到底是存了私心不肯严惩自己的儿子,随意找了个替罪羊便煳弄了过去。就可怜了那位郝县令,原以为能一步登天,没料到竟半空折了翅膀,摔了个粉身碎骨。 这些虽是烦心,可到底抵不上那日靳琉随口道出的一句「红颜知己」。 沈清欢这人,洛遥是见过的,只一眼就叫她再难忘怀。 也难怪楼里会有这么多宾客不远万里特地为她而来,只求一睹其风采,即使钱财散尽也甘愿。自己身为女儿身都有些为她倾倒,更何况小苏这个血气方刚的隽秀公子。 佳人配才子,红颜伴俊郎。 一个倾国倾城,琴艺超群;一个温润如玉,才德无双。而她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亡了国的落魄公主,还是一个混吃等死的江湖郎中,怎么比都逊了一大截。 越想越气,干脆便收拾包裹悄悄离开,凭谁都好收场。 今夜长安城内有灯会,各色彩灯高高挂起,璀璨若星河。朱雀大街上更是人头攒动,热闹异常。 要是换做以前,洛遥早就屁颠屁颠地迎了上去,与他们闹到一处。可现下望着这片陌生的土地,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嬉笑,她竟觉得有些孤独,心中怅然。 曾经的金陵城也是这般光景,宫内的花灯样式比这里还要繁多。父皇喜风雅,还会将她抱在膝上,允她提笔随手在花灯上描上几笔。当年昭宁公主的一份墨宝,传到民间也是重金难求的佳作。 可现如今,人是,物却已非。 眼眶里泛起水雾,渐渐迷濛了视线。洛遥抬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调整好包裹的位子,埋头也不看人,顺着人流往前撞去。 一心只想逃离此处,不再管这里的烂摊子,可老天爷素来爱捉弄人,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嘿!小丫头,走路不长眼睛吗!」 一彪形大汉赫然杵在洛遥面前,假意揉着胸口做痛苦状,拧着脸上的横肉对她吼道。 洛遥有些恼,揉着额间被撞疼的地方,狠狠剜了他一眼,扭头绕道走了。 「小姑娘,做错事可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刚刚绕过那个大汉,面前蓦地又围上来三个人挡在面前,将她团团围住。抬眸望了眼,却见他们正搓着手,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 心里登时凉了半截,看来靳琉所言非虚,自己独自一人在这长安城,当真是混不下去。 油腻的粗手忽地搭上她肩头,洛遥吓得尖叫一声慌忙就往外头冲去。可那些个肉盾却死死挡在周围,凭她如何推搡愣是移不开半分。 灯会欲至高_潮,人群都兴奋得向着广场处移动,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地有一名可怜女子正被蛮人拖拽至小巷欺凌。 不知是谁拽住了她的手,又是谁轻挑地拂上了她的面颊,又是谁扯着她的衣领就要往下拉。 洛遥想哭,泪水在眼眶子里打转。师父赠她的匕首就别再腰间,可奈何双手受缚,如何挣扎也逃脱不掉。 嘶的一声肩上一凉,湿热的汗臭味逐渐贴近。她吓得不敢睁眼,努力别过头去不愿面对这群禽兽。可那股噁心的气息竟突然停住,桎梏着自己的大手也撤了气力。 「啊——」
第88页 惨叫声此起彼伏,洛遥吓得缩成一团,捂着被扯坏的衣衫涩涩发抖。眼中的泪花更是如断了线的珍珠滴答直下。 错愕间跌入一个温润怀抱,暖意缓缓传遍她僵冷的身子,随着那缕似有若无的檀香一道沁入心脾。 「遥遥别怕,我来了。」 ☆、执手 人群簇拥着拔灯车向灯楼方向行进,喧嚣与热闹渐远。适才还张牙舞爪的几个大汉吃了苦头,早跑得没了影。 这本就不起眼的小巷里此刻更是静谧,只那少女隐隐绰绰的抽泣声,和少年低语轻慰。堆积的杂物散发出呛鼻的涩霉味,伴着幽幽紫檀香,竟有股奇妙的安神作用。 洛遥不自觉往他怀里缩去,虽极力克制可身子依旧在不住颤抖,右手死命拽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方才一心只想离开的决然已悉数融化在他的关怀中,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还是贪恋,捨不得这份温柔。 怀中之人的余悸晏苏自是知晓,怜惜与恼火交融在一起,纷乱了他的思绪。想要揪着她的耳朵好好训斥一顿,可一开口竟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刚刚,他亲眼瞧着那几个登徒子肆意抚上她的脸颊,撕扯她的衣物。自己都不捨得欺侮的人,竟被这些个畜生当着面这般凌-辱,叫他如何忍得? 「为什么不听话乱跑!你可知方才若是再晚一步,就,就……」 胸口刺痛,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不敢说出口。晏苏能清楚感觉到她在怀中抽泣,胸前冰凉一片。左手抚着她的背嵴,力道轻柔温缓,右手却紧紧捏成拳来发泄积郁的怒火。 该死!刚刚对那些人就不该手下留情。 「对不起,对不起……」 软糯的道歉声传来,仍旧带着哭腔。右手拳头终是懈下,触上了她的眼,拂去她眼角的晶莹。明眸有言,令他心神荡漾。 「做错事,就该受罚。」 「什么罚,你……」 薄唇倾覆而来,将所有的话语全然咽下。舌头带着几分霸道,蛮狠地撬开她的唇齿,放肆品尝着她的香甜。 浮月当空,星蒙如尘,烟火绚烂满空,于墨色中明煌出二人缠绵的身影。灯楼下头欢唿声,掌声此起彼伏,却惊惹不了此处的宁静。 唇舌纠缠良久,直至染上彼此的气息才肯分离。不得不说这一招确实奏效,洛遥有些赧,心窝处似藏着只欢跃的小鹿,扑通个没完。 知道此时自己定是满面绯红的窘样,低着头半推开眼前人,却见他衣襟处早已被她抓皱成一团。上等的丝绸,怕是用手也擀不平。 似有若无的轻笑声响起,洛遥抬眸看去,正好瞧见某人刻意抬手抹了抹轻挑的嘴角。面上的滚热俞盛,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埋进这堆杂货之中。 「好了,不闹了,回去吧。」 晏苏笑着欲牵她的手,可咫尺距离处她竟将手缩了回去。 「不要。」 面上的余热还未退却,心底虽叫嚣着恨不得马上拉起他的手一道漫步在长安最热闹的街口。可深藏在灵台某个角落里的妒意却无时无刻不在作祟,那袭倾世红衣,当真纷扰了她平静的心。 红颜知己,哼! 「怎么了?」 「我,还是不回去了。住不惯,而且,」包子脸鼓着气,不敢正视他的眼,一双绣鞋在地上来回磨蹭,「我在那,会打扰你们的。」 晏苏一头雾水,不知她在说什么。瞅了瞅她赌气的模样,似乎明白了什么,拍拍她的脑袋笑道:「可是靳琉在背后嚼的舌根?他的话你也信?」 食指点了点小包子的眉心,可却只换来了一计白眼,心下觉着又好气又好笑。抬起摺扇轻敲她的小脑袋: 「遥遥可是醋了?」 小包子干脆背过身去,做出一副决绝的模样,还是不发一言。 心头的弦不知被谁拨动了一下,眼前这个纤瘦的身影仿佛经月华洗鍊泛着柔光。原来,她也会吃醋。不过这闹别扭的小模样也不失可爱,叫他心痒难耐。 双手却已先过意识将她揽入怀中,下颌刚好蹭到她的髮髻,忍不住侧脸多摩挲几下。 被环住的温软包子微颤了一下,晏苏斜眸一瞧,见绯色已从她脸上漫至脖颈。墨发自然滑过她的香肩,淡淡药草香萦绕鼻尖,忍不住抬手携上一缕缠绕在指间摆弄。 「有你一人足矣,还要什么旁的红颜知己。」 怀中的包子震了震,嘴角慢慢勾起弧度,嗔了他一句又噤了声。 「那,现在可以走了吗?」 「去哪?」 小包子转过头,扑闪着杏眼问道。 「这长安城,你还能去哪?」晏苏看她蹙眉沉思的模样,心里甚是愉悦,一下将她打横抱起,「自然是回我家。」 月华被枝叶扯得斑驳,悄然透过雕花窗柩斜照进来,在地上晃出一片白光。 晏苏步至床前,将怀中的「软糯小物」轻轻放在软榻上。「小物」此时倒是反应迅速,刚一触地就一个激灵将自己裹进锦被里,严丝合缝,不漏一丝缝隙。 某人愣了片刻失笑道:「你好生休息,我叫丫鬟给你拿几套换洗衣物进来。」 转身正欲离去,一只纤细玉手自锦被中探出,拉住晏苏宽大的衣袖就不肯放。被子里的「软糯小物」蠕动几下,又探出半张小脸,目光四下流转打量,最终落到面前的蓝衫身上:
第89页 「可不可以,再陪我一会。」 「好。」 声中带笑,若天籁乐音,徘徊在她心间久久不去。面上好不容易才褪去的红晕现下重又着上粉红。 紫檀香悠转,盈盈缠绕一室。 洛遥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没从刚才的恐慌中缓过来。一闭眼,那几张狰狞淫-笑的面容就浮现在灵台上,骇得她心颤。 原以为有小苏在,自己能心安许多,过不了多时便能入睡。可万万没想到,床沿的那处温暖总叫她惦念。面上若火烧,心窝处的小鹿也尚未离开,即使阖上眼仿佛也能清楚得看到他温润的身影。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才德,世无其二。 这首评语蓦地跃上灵台,就连洛遥自己也道不清这是为什么。 在铜雀台住着的几日,她旁敲侧击从宾客口中套话,想了解那些关于小苏她不曾知晓的事情。虽众口不一,可大致情况她已然估摸出个两三。 九尾狐之子,因着皇上宠爱,以及自身的才学,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尤其是当年燕军南下,亓国临难之际,他亲自领兵将那北燕蛮人击退。因此在民间也是颇具威望,这才有了这么句耳熟能详的评语。 可就在他威名最盛之时,他竟突然收了锋芒,醉心于琴棋书画。虽仍居于庙堂之上,可心境却早已跳出红尘之外。众人皆言可惜,原本洛遥也是这般思量,直到现在。 靳琉曾告诉过她,几年前,皇长子被人抓住与后宫妃嫔私通的把柄,皇上暴怒将他贬为庶民。原以为事情就此便会打住,可没承想这只是个开端,众皇子相继因各种罪名被贬被诛,只余晏承允和晏苏两人。 聪慧如他,怎又会不知这个中缘由。斯人无罪,怀璧其罪。若是无心那高位,不愿搅进这暗流中,那就只能独善其身。 呵,当真是讽刺。 「在想什么呢?」 修长的手指轻滑过她的眉间,替她将额前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手指滑过之处,皆是粉红一片。 抬眸对上他眼中的温情,心中瞬间明媚几分。反正现下也没什么睡意,干脆坐起身扑进某人怀中一顿乱蹭: 「小苏,我心中有一事不解,你可愿意指点一二?」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厚的大手抚上她的脑袋,温言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忍冬有异心。」 手上动作一滞,倏尔重又轻抚起她的髮髻:「有时候,我既你盼着你聪慧过人,一点即透;有时我却又希望你只是那个迟钝的小郎中。」 案前烛光跳动,将二人的影子拉扯投映在那扇白玉屏风上。少年低眉把玩着怀中少女的秀髮,无尽怜爱。 「我的本意只是想探查桃源画卷的线索,结果却查到了二哥府上那个神秘谋士身上。顺藤摸瓜,就又寻到了你身旁那位姑娘。说来有趣,二哥什么时候也关心起你的事了?」 「所以你就害了相思,千里迢迢跑来寻我了?」 洛遥倚在他心窝处,笑着打趣道。却并不曾注意她这无意间的娇嗔玩笑话,已将室内的气氛撩拨得尤为暧昧。 「是,也不是。」揽在她腰间的手又加了几分气力,「害了相思是不假,只是这病早于两年前就已经种下,不舍昼夜地滋长。即便没有这层原因,我也会去寻你。」 炽热的唇贴在耳边呢喃,气息轻吐入骨噬魂,叫洛遥有些失了心智。伸手环上晏苏的脖颈,抬头在他唇上快速啄了一下,旋即又臊着脸缩回他的臂弯。 上头飘来一句轻笑,大手重新拂上她的髮髻:「重逢的那晚,我本是跟在忍冬身后,想要查出些有用的线索。可没料到她如此狡黠,竟借着锦瑟的行踪混淆了我的眼。」 杏子眼忽地抬起,满目惊讶:「所以那晚你才追着锦瑟到了陋巷!然后……」 「然后又一次把剑架在了你颈上。」 微凉的手指在她纤细的脖上滑过,那晚他冰冷的眸子又重现在她灵台上,震得她又是一个激灵。 额间贴上一寸柔嫩,原是那人俯首印上的一吻。温热气息拂上她的肌肤,将心中的惶惶不安都尽数驱散:「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屋外明月高悬,清辉或明或暗,锁在笼笼雾色之中。而屋内,却是一室融暖。 那几日在南海遇上的奇事再次浮上,何三的泪,浣娘的愿,锦瑟的笑,无一不是洛遥心中永远的遗憾。 低眉摩挲着腕间的那条手鍊,上头的珍珠依旧晶莹璀璨,似锦瑟那双明眸,直直望向自己的内心。 「我们,会不会也……」 「不会。」 坚决果断,毫不迟疑,同那双灼热坚定的眸子一样,将所有的消极全盘否定。不知为何,明明只有两个字,却叫她心神安定。羞红脸嗔道: 「都怪你!那日随口胡诌,说我们是那种那种关系!」 「不是我说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 晏苏失笑,揉了揉她颦着的眉,下颌搭上她的香肩,在她耳边轻声道: 「鲛人通人心。只怕你早就对我芳心暗许却又混不自知,反倒叫外人看了个透彻。」 温热的气息呵入,叫她一瞬乱了思绪。面上粉色顿起,晕到耳根。心中更是气急,捏着小拳锤在他胸口: 「滚!」
第90页 ☆、师徒 客居的西厢房里,由一间小院为界,与外界相隔。冬暖夏凉,自成一番天地。 从前晏苏总爱偏居于此,以抵抗外界的俗世烦忧。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由他亲手打理,风景较之别处自然也更有韵味。 曲水环着假山藤萝,错落有致,其中间或还杂着些凤凰木、紫薇树等。若是花期,该是如何美丽。沉香朱楯,檀木围栏,四周的迴廊上还绕了一圈紫藤架,奢靡却不失风雅。 正中有一座花枝簇拥的翘檐四角亭,亭下开了亩一尺见方的水池,鹅软石围圈,里头游着几尾东瀛进贡而来的花色锦鲤。 清风拂过水面,撩起团团水纹。皓腕玉手自亭子栏杆上垂下,向着水中的锦鲤抛撒鱼食。月白衣袖捋起,包子脸耷拉其上,眼皮沉重呆望着水中的小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晏承允的事大抵已尘埃落定,皇上收回政权,小苏也重回到庙堂,着手开始一点点拔除他二哥残留下来的势力。 原本这些与洛遥也无关,只是两日前,皇上竟派内监亲自登门,特地送来几箱珠宝,作为对她英勇检举的行为奖赏。 望着屋子里堆压着的宝箱,洛遥是吃不好睡不香。她知道皇上的言外之意:那晚的交易,朕已如你所愿,望姑娘尽快兑现承诺。 庭前矮桌旁围着两个人,一个正坐品茶的蓝衫,一个侧卧于地的白衣。 「让遥遥扮成母亲的模样去接近父皇,可是你出的主意?」 炉上的茶釜闷了声,釜盖嘟嘟震动吐着白沫。晏苏撩起袖口提起,娟娟热水注入杯中,杯底的茶叶应声打着转,泛起团团白气。 靳琉伸手欲接过茶杯,刚一触到瓷面,那人就把杯子抽回递到自己唇边。白袖愕然浮在半空中,曲起手指只余食指狠狠点了他几下才撤回。 「我也是好心,只是没估计对形势罢了。」 「哦?」 剔透白玉瓷杯置下,在案上发出清脆声响。晏苏低着头不做声,碎发滑下,挡住他大半眉眼,让人辨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可靳琉知道,此时的他,定是怒火中烧,毕竟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异常平静的。 「咳咳,好啦好啦,我知错了。下次注意,注意。」 剑眉抬起,眼中带笑,直直望着眼前的白衣人,淡淡道: 「你以为如此便可敷衍过去了吗?」 火炉就在身旁,可靳琉莫名觉着背嵴直发凉。 「你,还想怎样?」 「关于『红颜知己』的事,也是你多的嘴吧。」 杯中的茶叶渐渐立起浮在水中,泅出薄薄青碧色。包着瓷杯的修长玉指隐隐发力,上头的青筋格外瞩目。 「我就随口那么一说,谁承想小包子竟会听得那么认真。」靳琉咽了咽口水忙解释道,可眼前人周身的杀气却丝毫不减半分,「大不了我去给她赔个不是,行了吧。」 天上的浓云渐渐盘踞,即使在暖阁里也能感觉到风中的凉意。亭中之人已沉沉睡去,眉眼弯弯可是在做什么好梦? 靳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嘴角勾起一抹笑,紧张的思绪平缓些许。起身抚平衣上的褶皱欲离去,把时间留给这两人,清冷的声音却从下方悠悠传来: 「那晚因担心遥遥的安全,所以没有下重手,放跑了那几个混帐玩意儿。」 「好,算是我将功补过了。」 话音刚落,靳琉便活动起手臂出了门,心中暗嘆:这些个蛮人也真是会挑人,惹谁不好偏偏惹了这么个记仇的主,那就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洛遥迷煳间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抱起,朱栏上的冰冷忽地消失,暖意贴上侧身,身子便不自觉向里靠了靠。额间被印上一描湿凉,鼻尖紫檀香淡淡,驱走了周身寒意。 再醒来却是在自己的软榻上,锦被端正伏在身上,案前香炉上飘起一缕薄烟,是晏苏特制的安眠香,橘灯暖暖一室。 努力回忆自己被抱回来的情状,抬手抚上额前,两晕泛起绯色。 窗外有雷声作响,偶有闪电乍现,白亮了半边天,看来今晚会有一场大雨。 换做从前,这种雨夜她定是缩在暖榻上,一边吃着忍冬亲手做的茶点,一边抱着画本子仔细翻阅。 可今天不行,她必须出门。 前日黄昏她特地登上长安城内最高的千层塔,燃起一盏风灯,趴在栏杆上眺望。许久才见另一处亮起如豆的火光,三下明两下暗。 小时候她在宫中与师父见面不易,也就是那时定下的约定。只要自己有急事寻他,只消到最高处亮起风灯即可。 三明两暗,他说:「三日后,两更天,燃灯处见。」 洛遥本想寻一把伞带出门,可偌大的府邸,她竟找不出一把。又不愿惊扰小苏,要是叫他知道自己打算夜里只身出门去寻某人,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抬头巴望了两眼天,估摸着一时半会这雨还下不来,心一横硬着头皮出了门。 已是宵禁时分,街上空无一人。她也不敢公然秉灯瞎晃荡,借着街上的掩物藏头缩尾,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千层塔前。 可他,却不在。 微弱铃铛声自塔上传来,叮噹,叮噹,在苍茫的夜色里显得尤为惨白。拣了个平坦的台阶抱膝坐下,心底说不出的失落。 风捲起她的裙摆,带着雨夜特有的寒意。身子缩得更紧了些,可视线却是片刻也不曾从面前的千层塔上挪开。
第91页 「久等了,遥遥。」 一柄牙色油纸伞倒挂于空中,明明没有丝毫借力物却能无端漂浮不下坠,两侧悠悠转着两团雪蓝色火球。 伞上赫然立着个翩翩公子,银髮长发垂至脚踝,身上披着白狐裘袄。面容清秀却神色淡漠,虽笑意盈盈可却带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从前每次见面,洛遥都会毫无顾忌地扑到他怀中,肆意享受他轻抚自己髮髻时的温柔。可眼下,他还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寡淡的笑意,却看得她心寒。 「师父。」 一句话却恍若隔世,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好似隔着连绵群山与万丈深河,山河不可填。胸口处堵得慌,深吸几口气方才平復心绪,抬眸对上那抹白。 「在我面前无须顾忌,以前是,现在也是。」 「忍冬的事,可是师父亲自允下的?」 杏子眼中瞧不出一丝波澜,语气也极其平静,可玉面狐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定已经翻江倒海,五味繁杂。 「是。」 葱白的小手一颤,旋即又捏成拳。这答案明明早就知道,可洛遥却依旧抱有侥倖心理,哪怕刚刚他只是诓一句否认,她也会相信。 可到底,他还是说了实话。 「为什么?」 玉面狐失笑,眉眼弯起,声音极尽魅惑:「遥遥,你既已知晓,又何须多问。」 心头似有万千把刀斧一起滚过,搅得她心绪全乱,滴答淌血。眼眶子里渐渐泛起热意,洛遥赶忙昂首眨巴两下眼,继续道: 「可是我不懂,那些个无妄之争本就与你无关,你又为何要平白去沾惹,而且,而且……」 「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逍遥自在的人,很多事并由不得我,遥遥你不是也一样吗?」 「可你不同!」 浓云盘踞已久,冰凉的雨水自其间坠落,在瓦片上滴答作响。水汽迷濛了双眼,视线逐渐变得模煳不清,分不清楚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遥遥,你今日特地寻我来此处,应当不是为了这种小事吧。」 望着她慢慢润湿的髮髻和衣裙,想要上前为她遮挡雨水,可究竟还是停下了动作,所有的担忧也只化作了一声轻嘆。 他们俩,自忍冬死去那日起,就註定再也不復昔日的温情了。 经由雨水的浇灌,洛遥觉着灵台清明了许多,躁动的心也开始平復。抬手胡乱抹了抹双眼,嘴角勾起抹笑,可心底终归是在隐隐作痛。 「到底还是瞒不过师父,今日前来实则是受人之託,来寻一人下落。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师父曾经在我和忍冬面前提起过一人,苏沁。」 一直静默在原处的玉面狐身子忽地一颤,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静。眸子里仅存的柔色渐收,寒气自周身起,向着旁处蔓延。 「那人,现下在何处?若是师父知道,能否告知一二,有人等了她好久,托我来寻她。」 「呵,有人?」玉面狐脸上的笑意愈发冷,洛遥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你且回去转告那人,他要寻的人,早就死了。」 死了?不可能! 洛遥脚下有些不稳,怔怔地望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人,杏眼圆睁不敢相信。 玉面狐却不愿再搭理她,胸腔里怒意越盛。虽罩着裘袄,可雨水终是顺着他的颈处渗入,后背隐隐作痛,实在不宜久留。 「今夜怕是我们师徒最后一次见面了,自此以后,即使你再唤我,我也不会赴约,各自珍重吧。」 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出口竟是这般决绝的话语。洛遥一下着了慌,赶忙奔上两步想要解释些什么,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吗? 滚滚惊雷炸响,雨声加骤恍若天河泛滥,径直噼开浓密云层倾泻而下。水幕重重复重重,团团笼住夜幕里的长安城,也永远隔离了这原本亲密无间的师徒二人。 心底似覆上了千年冰雪,雨水虽凉,却远不及心底的寒。 牙色油纸伞缓缓从脚下飘起,端正姿势罩在了玉面狐顶上。斜了眼下方的人,微低着头,纤弱的身子在雨中颤抖,心一横还是转身离去了。 「早些回去吧,别让某些人等得太久。」 洛遥闻言一惊,慌忙转身望去,却见晏苏正手执一柄二十四骨油纸扇静默立在雨中。 微微颔首,额前的碎发掩住了他的眉眼,叫她辨不清他此刻的神情,那袭蓝衫因沾染了雨水失了翩翩然的仙气。 ☆、风起 红鸾叠嶂,芙蓉锦被。 洛遥揉揉惺忪睡眼,望着雕花架上的青萝帐发呆。面上烧得紧,指尖冰凉滑过面颊,竟有些热。 昨夜,好像见到了师父,可是聊了些什么呢?似乎还下着雨,好大好大的雨。后来是怎么回来的?小苏? 心头倏尔一阵刺痛,昨夜千层塔上惨白无力的铜铃声,合着霹雳雷鸣,声声入耳,震骨撼髓。 破天水帘如千军万马奔涌而下,那袭蓝衫就这么静默立在那处,二十四骨油纸伞下眉目低垂,不辨阴晴。 蹬上绣鞋欲下床,可身子软绵无力又栽了回去。 侧头望向窗外,经昨夜暴雨的沖刷,四角亭边缘上的蓄水槽中现下储满了水。待到酷暑,只消将敛水的阀子取下,便会有清水汇成水幕倾泻直下,好不清凉。
第92页 思绪飞远,可以想像小苏以前在亭中水幕里抚琴的模样,该是如何风姿。 躺了良久,依旧不见有人进来,心中的情绪愈发难安。挣扎两三终于爬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小苏府上除了这座别苑外,洛遥并没有去过,寻了许久的路方才拐至他的书房。犹豫良久才鼓足勇气抬手敲门,却听见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 「殿下请放心,臣已在羡王府周围布下线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必能第一时间採取行动。」 隔着纸窗只能约莫看出个恭敬跪地的魁梧身影,原来他们正在这里议事。 额上渗出一层薄汗,虽有清风拂面,却并不减几分体热。看情形屋里的人还要些时候才能散去,洛遥干脆蹲坐在门口,轻轻倚靠在雕花木门上小憩。 廊下更漏声滴答,金乌跳至正上空。 碎发微湿黏在脸侧,薄衫贴上后背,洛遥抬手拭去额间的薄汗,昂首望着天。这都什么时节了,天气怎还这么燥热? 「洛姑娘坐在这里干什么?为何不进去?」 来人的阴影投下,挡去毒日头。洛遥侧了侧眸,却见一张黝黑的国字脸正摆在她眼前,原是卫英。 感觉像是被人抓到了什么把柄一般受了惊,身子一颤。赶忙站起,可又不巧撞上了卫英的前额,眼前闪动几颗金星便顺势向后栽去。 若论起此生最令洛遥想要抹去的黑歷史,那今日的情景定属其一。 躺在冰凉如水的地上,身子里的热气被驱散了大半,灵台也澄澈许多。打眼环顾一下四周,粗略估计一番,现下至少有五六双锐利的眼睛正对向自己。 有疑惑,有猜忌,还有鄙夷……洛遥只觉得面上的热度又添了几分,干脆阖上眼假装昏死过去。 屋内突然鸦雀无声,众人被这变故吓得不轻。都是些久居庙堂的老古董,第一次见到这么个「不拘一格」的女子,还是在这个素来不与女子来往的九殿下府上。来回顾盼左右,都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迷茫脸。 又瞅了眼上头正襟危坐的人,眉心深深画着几道沟,眸子里渐渐染上愠色,正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不速之客,视线不曾挪动过半分。 虽闭着眼,可洛遥还是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凶光从正后方传来,径直落在自己脸上。似圆润指尖轻掠过肌肤,激起一片战慄,所及之处更是如火蔓延,热辣成片。 有脚步声传来,贴着地面听得更加真切,步子有些急,由远及近,顿在了自己身侧。 紫檀香悠转之下,温热的气息轻吐在面庞,弄得洛遥有些发痒,眼虽紧闭可睫毛却在不住轻颤,心下更是慌乱不知所措。 轻笑声自上方传来,带着几分戏嚯。未等她想明白这笑中所含的意味,身下忽地一轻,稳稳坠落在某人怀中,脸颊贴上丝绸的顺滑,温热伴着檀香随之传来。 洛遥为求自身安稳下意识伸手环上他的脖颈,可眼皮子依旧死死闭着。为了躲避四周诡异的视线,把脸侧向了某人的胸膛。 耳畔传来他的低声呢喃,温热气息烧得她耳根子火热: 「遥遥竟有这种癖好,喜欢在此处装睡。」 疼痛自身后传来,葱白玉指掐了下晏苏的后颈,力道不大,似夏夜里蚊虫的叮咬,可却痒到了他的心里。 自此,民间茶余饭后,又多了些关于九殿下的新谈资。 众所周知,晏苏向来不问红尘,只求逍遥。唯一有他有过牵扯的女子,就只有铜雀台那位沈清欢姑娘。 可却因其兄长晏承允横刀夺爱,他只得忍痛。更有甚者说他一直空置府邸不愿娶妻,也是因心里放不下清欢姑娘。 但现如今有了「佳人闯书房,九殿下弃群臣抱得美人归」的美谈,人们对于这个乖张的九殿下,又有了新的认识。 原来不是不爱美人,只是金屋已藏娇。 「烧还没有退,为什么要下床?」 虽有薰香环绕,宫灯潋滟,可屋子里沉重的氛围却丝毫不减。 洛遥缩在芙蓉锦被里不敢探头,只偷偷露出一双杏眼打量晏苏。面上依旧笑意浅浅,可却覆上了一层薄霜。他一定很生气。 屋子外头金灿一片,可软榻前却似万年冰川,毫无消融之意。床榻上的软糯小物不敢妄言,也不敢直视他的眼,像个做错事的顽童,只静静盯着他的双脚。 良久,蓝衫动了,却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着门外走去。 锦被骤然落下,月白衣袖慌忙伸出,等洛遥反应过来,双手却早已先于意识紧紧拽住了那藏蓝宽袖。 动作细微却情愫暗转。那晚,她就是用此举唤他留下,不知他是否还记得。 「小苏,我……」 剩下的话语未及出口就被某人用唇堵在吞下,熟稔的紫檀香再次盈满鼻尖。动作比以前要来地更加霸道,似带着怒意,却还留有几分温柔。 心中的郁愤发泄得差不多了,晏苏这才停下动作,右手钳住洛遥的下颌,嘴角带笑细细打量。面颊绯红,气息紊乱,视线微闭,笑意缱绻,无一处不叫他欢喜。 「你,还在生气吗?」 洛遥低眉,面上的灼热叫她心乱。 「对,所以你最好还是好好解释一下为好,哪怕,只是在撒谎。」 修长的指尖绕上她的发梢,剑眉下,原本灿若星河的眸子暗淡许多。
第93页 「我昨夜去找师父,是因为承诺了你父皇帮他寻到你母亲的线索。」 洛遥的视线转向窗外,雕花窗柩上此时正停着一只迷茫了前路的雀鸟,来回跳着却迟迟不肯飞起。 「师父曾提起过,他以前喜欢上一只九尾狐狸,一只非常美丽的白狐。可她却因为爱上了一个人类,下了山,化名叫『苏沁』。」 拨弄发梢的手指忽地一颤,墨发自指间滑落。 「出发去瑞山的那几日,许是因为带着狐尾腰坠,我时常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叫『苏沁』的女子,日日在雪地里等待一个人。那日,那人披风带雪来寻她,我瞧清了他的面容。本也并不在意,直到那日在瑞山上见到了皇上。」 洛遥觉察到环在她腰上的臂膀有些僵硬,心中深深嘆了口气继续道:「皇上虽显出了老态,可眉眼骗不了人,与梦中的男子一模一样,所以……」 「所以你就发觉,你师父或许与母亲的失踪有些关联。」 洛遥沉了声,把头埋得更低,尽量远离他的气息。 可晏苏却执拗着伸手扣住她的下颌,强制她直视自己的眼: 「遥遥,你这是在逃避问题吗?」 「逃避?」 「你该道歉的,难道是这些小事?」 洛遥觉得背嵴上越发冰凉,某人嘴角的笑意也逐渐加深,反倒让她慌乱。 他难道不是在因为自己昨晚背着他去寻师父的事在生气吗?莫非自己还做错了旁的什么事惹他生气了? 冥思苦想良久还是摸不清头绪,昂首悄悄瞥了眼那双锐眸,旋即又垂下眼帘,低声抱怨了一句: 「那还能有什么呀。」 清风自窗外飘来,雀鸟受了惊吓,鸣了一嘴便振翅飞走了。 上方传来一声轻嘆,原本钳在下颌的手也被收回。洛遥竟也跟着沉了心,莫名的忧伤涌上眼眶。环在腰间的臂膀却加了几分力道,额前覆上了一只温厚的大手。 「明明身子还在发热,为何要擅自下床,不听话!」 咚的一声,一个爆栗响在额前。洛遥吃痛,捂着额头怒目嗔道: 「你干嘛!」 「我说过了,做错事就要受罚。」 眉眼再次弯起,是满目的宠溺与温柔,似春日暖阳,渐渐驱散洛遥心底所有阴霾。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昨晚的事在生气。」 伟岸的身子伏下,紧紧抱住眼前的软糯小物,抬手轻抚她顺滑的墨发: 「昨日是有些气,气你雨夜出门不告诉我,而且,连伞都不带。」 「呃……我不是不想带,只是没寻到伞罢了。」 无论何时,晏苏的怀抱都能叫她心安。洛遥也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将头搭在他肩头,将自己放任在他盛年的气息中。 「咳咳,不巧打搅你们的美事了。」 窗子外头不知何时伫了个人,白衣翩然,散发张狂,如嘴角嘲弄的笑意一般,叫人肝火大动。 「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软糯小物忽地从怀中抽离,缩回软榻内。晏苏面上虽依旧持着他惯有的微笑,可眸子里的寒霜到底难以无视。 「呃……咳咳,这个这个,我就是来说一声,清欢她……好像不见了。」 ☆、绑架 疾风携着骤雨敲打木窗,发出吱吱声响,间或有白光乍现天际,混着雷声响彻整座长安城。 而此时,羡王府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王妃端着托盘立于门外,想抬手敲门却又有些后怕,垂眸凝视餐盘上团聚的热气,内心五味繁杂。玉手捏做空心拳滞于半空,到底是没有勇气落在门上。 「见过王妃娘娘。」 似有夜莺声自右侧传来,王妃侧眸望去,却见一红衣佳人颔首静默跪在青石地上。鬓髮上朱钗花饰摇曳,墨发下冰肌丹唇,虽瞧不清眉眼,可足以摄人心魄。 「起来吧。」 王妃觑了她一眼冷哼道,将背嵴挺得更直了些。心里虽别扭得紧,可到底还是不敢随意招惹她。 「王爷他,还是不肯用膳吗?」 眼前的红衣女子只略施粉黛,可眼波流转却是无尽风华。她若是与自己的夫君无甚相关,兴许自己还会由衷夸赞一句她的惊世容貌,只可惜…… 「沈姑娘来的真是时候,王爷现在一人在书房,你就替本宫将晚膳送进去吧。」 未等她回应王妃已将餐盘推至她手中,扭头加快脚步,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令她神伤的地方,远离那对龌龊的狗男女。 做为一个女人,一个侯门出身的大家闺秀,一个王爷明媒正娶的嫡妻,她自是同其他女子一般忧心自己夫君的身体。 可她却无能为力,还不得不假借自己此生最痛恨的风尘女子之手去安抚他,关心他。恐怕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女人活得比她还要卑微低贱了。 「王妃娘娘托我给您送来的晚膳,王爷可是要趁热吃上一点?」 沈清欢推开门径直行到如意圆桌旁,余光打量着屋子里的情状。 融融橘光圈住了这块地,与外头的凄清正好相对。书案前一红袍男子负手背身伫立,肃容上鹰眼凌厉,似覆着千年寒冰,叫人不敢亲近半分。 「王爷总是这么不吃不喝的,折损了贵体可如何使得。」 望了眼那倔强却又寂寞的背影,沈清欢不禁嘆了口气向他走去。罗裙摇曳,芙蓉佩随步叮咚作响,娉婷身姿好不动人。
第94页 晏承允将思绪收回,侧身回视她,鹰眼散着寒光,只映出了她的身影,却不见昔日里的半分柔情。 对视良久,反倒是沈清欢先低下了眉,碎发掩住了她此刻蹦跳不住的紊乱心绪。不知为何,她总觉着今日的羡王,与往日有些不同。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环上她的腰间,沈清欢脚底不稳,身子顺势便向前倾倒,尖叫声下意识滑出口,稳稳坠入某人怀中。 紧接着下颌就被他以拇指扣住,熟悉的盛年男子气息袭来,蛮狠于她的唇瓣,与以往的晏承允并无二致,想来也是她多心了。 情迷间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滚落,顺着她的冰肌滑下,绘出了一道淡淡的水痕。男子加重了嘴上的力道,连着那颗晶莹一起缠绵其中,甜蜜里也混进了腥咸。 微闭的眼皮颤了颤,朦胧可见面前这个狠辣男子此刻竟落下了一滴意味不明的泪珠。心底那湾平静的湖水蓦然泛起了波纹。 他哭了?他竟然,还会哭?为什么而哭? 那人似乎发现自己心思飞远,鹰眼骤然张开正对上她的眸。凌厉闪过眼角,沈清欢瞬时慌了神色,想解释一二,可一股蛮力撞向胸口,硬生生将她推到了地上。 事发突然,沈清欢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就这么径直撞在了墙角的花架子上,眼前穆然变黑,灵台一阵晕眩。髮髻上的朱钗滑落坠地,墨发随之散乱开去。 架子上的青花瓷瓶剧烈晃动两三,哐当坠地碎成片渣,飞溅起的碎片划过她的冰肌,留下几道血痕,殷红随之晕出。 意识模煳间,有黑影自眼前闪过,似发了狂的勐兽一般,也不顾自己的百般反抗,抓起那头秀髮将她直直拽离了地面,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就像猎人伸手提起一只受伤的小鹿那般随意。 目光更是凛冽狠辣,再不復昔日的温柔。 一张满是褶皱的羊皮纸摊开展现在她面前,上头四个娟秀的蝇头小楷清楚可见:羡王离京。 记忆忽地被带至中秋前后,那日她因担忧羡王突然南下是去寻九殿下的麻烦,方才飞鸽传书告知。也难怪他后来还是遭了难,原来那封信,根本就没有安全送抵他手上。 撕痛感顺着头皮蔓延至全身,眼角缓缓被湿意浸润,原本整洁华美的衣裙经这番折腾也变得凌乱不堪。可眼前那抹岸然身影却并不为之所动,任凭沈清欢如何挣扎他也只是冷眼瞧着不做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 怒吼声自上方传来,带着不容反抗的怒意,又隐着点哀怨。 玉手缓慢攀上那只厚实的手掌,适才进门还持有的一缕微薄的同情,现下也灰飞烟灭。凤眼里的娇羞淡去,转而被一种轻蔑与冷漠替代。心底凉了半截,身上无一处不吃痛,可嘴边的笑意却越发甜美,若紫薇浸月,美丽而孤高。 这抹笑,晏承允许久未曾见过。因为没见过,反倒叫他慌了神。 「为什么?王爷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清欢的眼中再没有新的泪水渗出,哪怕晏承允如何施力,她依旧保持着那道轻蔑孤高的笑意。血痕处殷红片片,泅在那袭红裙上也隐了踪迹,恍若红梅傲雪,不失风骨。 拽着她墨发的手微微开始颤抖,力道也松下去许多。望着眼前这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枕边人,他竟莫名生出几分畏惧。 红衣佳人的笑,似一柄钢刀刻入骨髓,叫他又爱又恨。 恍惚间,他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她也是这般笑着,美丽又孤高,只一瞬便夺走了他全部的心思。 自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他一定要让这个女人低下她高傲的头颅,要她为自己所有。即使得不到,也必要亲手毁去。 这些年,她如愿陪在了自己身边,每每都是笑容浅浅的模样。放下了她高傲的身段,总是低眉顺应自己所有的要求,哪怕是背离她的本心。 晏承允不得不承认,她的顺从取悦了自己,可他心里却依旧不甚满意。她的那份高傲,到底去了哪里? 有时她越是顺从,自己就越是生气,下手就越发没了轻重。看着她青肿的身子,他又有了几分得意,还有几分心疼。可还是忍不住要折磨她,她越是害怕,他就越是欣喜若狂。 可眼下这抹笑意,似乎一瞬又将二人的距离拉回到了从前。她仍旧高高在上地望着自己,即使是笑,也透着轻蔑与高傲。 心烦意乱下,晏承允大呵一声以求镇静,他不愿再看到那种笑,就像他不肯面对过去自己的卑微与渺小那般。再次捏紧握在手中的墨发,用力向身侧甩去。 勐烈的撞击声传来,楠木书桌应声摇晃,案上的沉香木雕笔筒咕噜坠地,也惊落了插在其中的各色毛笔。 沈清欢抬起右手无力地攀在书案边缘以支撑身体,左手则颤巍巍地覆上疼痛难担的左眼。视线很是模煳,手掌所及之处更是湿热一片,似有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怎么擦都拭不干净。血腥味弥散,呛得她直作呕。 茫然地转过头望向晏承允,他却像是受了前所未有的惊吓那般,呆坐在满地的碎瓷片中,虽张着口却不发一言。衣衫凌乱,束髮也松散了许多,他也无暇去打理。 「王爷又在书房里胡闹了。」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清欢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她知道,那个最危险的人来了。
第95页 捂着受伤的左眼张皇着向后靠去,可却被那冰冷的书桌硬生生挡住了退路。温热的液体浸润了半张脸,也迷濛了她的视线,隐约中她瞧见了来人的模样。 白衣胜雪,银髮垂地,与此时狼狈不堪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带着银质面具,可她似乎能看到面具底下那张鬼魅般的微笑。毫无温度,却最是令她心悸。 玉面狐瞥了眼痴愣在一旁的晏承允,视线环顾一圈,最后落在了书桌前这个衣衫不整,鲜血淋淋的沈清欢身上。 缓步行至她面前蹲下,见她躲闪心下有些恼怒,抬手钳住她下颌逼迫她与自己对视,颤抖的身子已将她内心的恐惧表露无疑。 温热的鲜血滚滚涌出,落在了玉面狐修长的玉指上。他皱了皱眉,旋即抽回手,起身从桌上取了张干净的宣纸擦拭指尖的血污。 橘灯融融一室,映出了满地的腥红。屋外的风雨声更甚,伴着轰隆雷鸣倾斜直下,似要将整个长安城都倾数吞下。 这一夜,註定了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有人断绝了师徒,有人失去了美貌。可暗流却同那破天的雨水一道,继续吞噬着周遭的一切,丝毫没有姑息怜悯之意。 「王爷今天想必是累极,怕是无法再陪清欢姑娘鑑赏音律了。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如来在下府上小住几日可好?」 ☆、暗流 「适才铜雀台的妈妈在门口求见你,被侍卫拦下了。我碰巧经过,就帮她捎句话。」 靳琉来回打量屋里的摆设,似乎对墙上那副画作尤为感兴趣。 「你倒是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反倒是洛遥先交了枪,一把将锦被掀开,瞪着杏子眼催促道。 「急什么,容我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靳琉咕嘟咕嘟饮尽一杯水,余光在二人间来回打量,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 「听说清欢她自昨日去了羡王府上后,就再没有回来。楼里派人去寻她,连门都没进去就被赶了出来。他们觉着不对劲,所以就来投奔这里了。」 「那晏承允该不会……」 洛遥心中一颤,不好的预感在她灵台上蔓延滋长,兴许此事与自己有关。葱白手指不停在锦被上揉捏,好端端的藕色芙蓉花硬是被她揪得快要看不出原本模样。 凝视着周围簇拥的那团石榴红,恍如那袭绯红衣裙那般明媚。那倾世容貌即便是身为女儿身的她也都忍不住有些动容,自己虽不懂音律,可也会不自觉陶醉在那素手妙音中。若是就此失了这妙人仙乐…… 「遥遥昨夜淋了雨,身子不爽需要休养,我们出去说。」 晏苏将手合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笑着将洛遥重新塞回锦被里,起身欲走却又被一软糯小手缠住。 「我没事,我……」 洛遥刚想坐起却又被硬生生摁了回去,厚厚的锦被埋在脖上,而盖被之人动作甚是强硬,丝毫都不允许她反抗。 「听话。」 安眠香重又焚起,洛遥呆望着轻罗纱帐,眼皮子越来越沉可奈何思绪繁复,辗转良久到底是难以入眠。 暖阁里的温度较之外头要高出许多,缩在这软榻上许久,身上的余热也随着薄汗慢慢散发出去,灵台也相应清澈不少。 起身在圆桌前坐下喝茶,寻了把金柄桃花扇取凉。想要出门看看小苏他们究竟商量出了个什么结果,可无奈于某人的淫威,到底是不敢再随意出门了。 「吱——吱——」 窗子外头传来细微声响,听着像是有个小爪子在不住挠木头。循声望去,却见此时雕花木窗柩上头立着个通体雪白的圆毛小兽。 尖耳,长脸,细眼,挠着两只前爪半歪脑袋回视她,原是一只小白狐。黝黑的圆眼闪动两下,未等洛遥确认清楚,白影一闪便消失在了窗外。 「等一下!」 洛遥站起得匆忙,小脚撞在了圆凳脚上,绣鞋滑落也顾不上去捡,随意揉了揉脚趾便单脚蹦跳着出了门。 白狐狸个子小尾巴大,可动作倒是异常灵活,将洛遥甩开一段距离后,还时不时停下来小憩回望她气喘吁吁,慌手乱脚的模样。 「呵……给我,站住……站住!」 洛遥喘着粗气,捂着小腹边跑便嚷。该死,就这么个小畜生,哪来的气力能跑这么些个路,莫不是成精了吧。 也不知自己何来的执念,竟想也不想就贸然跟着追了上去。像是冥冥中的指引,那只白狐,或许与师父有关。 想来也讽刺,昨晚师父明明对自己说出了那么决绝的话,可眼下哪怕是有一丝丝与他相关的消息传来,她还是会迫不及待想要马上知晓。 穿过道道拱门,绕过条条长廊,也不知现下到了何处。脚下不察,被一玉阶绊倒,整个人径直飞扑出去。 下意识闭上眼伸出手,做好了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准备。可冰冷坚硬的疼痛触感久久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却是柔软温暖的怀抱。 「你又不听话。」 笑声伴着紫檀香自顶上传来,叫洛遥莫名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呃……我这也是事出有因呀。」 一下没注意,那只白狐却已经跑得没了影。洛遥慌忙挣脱开他的手想继续追上去,可那人却再一揽手将自己全然桎梏在怀中动弹不得。 「什么事能让你慌乱成这样。」
第96页 温热的气息拂在额间,又让她慌了神。面上滚热一片,灵台上更是嗡嗡作响,吵得她无法好好思考。 「咳咳,我说小包子,你该不会是在追这个圆毛畜生吧。」 长廊尽头,靳琉摇晃着手中的白毛狐狸,嘴角轻挑不住挑逗,小白狐越是挣扎反抗他就越是来劲。 「对对对!就是它!」 洛遥刚想奔出去,却奈何又被圈了回来。随着一声轻嘆,自己再一次被打横抱起,抬眸却对上了某人微蹙的剑眉。 「你没穿鞋就不要乱跑。」 「啊——你个小畜生,竟然敢咬我!」 靳琉将白狐甩了出去,捂着手指直跳脚,嘴里还不忘骂上几句。 小白狐在地上咕噜滚团了一圈后方才站定。小畜生倒也有趣,好不容易逃出魔爪,竟还不想着赶紧跑远些,反而转过身对着众人直立了身子,闭上两颗黑豆眼,合实前爪曲身做了个揖。 再睁眼,那团白色绒毛竟莫名染上了幽蓝色火星,嘶嘶顺着它的皮毛一路蔓延开去,直至将白狐全身团团裹上火焰。 「我的个乖乖,什么情况?!」 靳琉最先沖了过去想要将白狐从火球中揪出来,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莫名燃起的蓝色火焰,眼下又莫名熄灭,连同那只来路不明的白狐一起消失不见,只余地上一块焦黑。 火光消散的瞬间,一张纸忽地从半空中飘落,稳稳落在了那块焦黑处。靳琉疑惑地捡起来摊开查看,竟是份邀约: 九殿下晏苏钧鉴,适逢鄙舍金菊吐艷,清欢姑娘邀您至小生府上一叙,清酒几斟,望来。玉面狐书。 而此时,玉面狐府上,某处密室内。 沈清欢从迷濛中转醒,左眼处缠了圈厚厚的纱布,稍稍一偏头便会有隐隐扯痛感传来。只余右眼,视线甚是狭窄。 打量四周,像是个阴森潮湿的地下室,放眼望去黑漆漆一片。身上盖着条破旧的棉被,里头散出的霉臭味更是刺鼻作呕。顶上有水声滴答不绝,偶尔还有三两只老鼠吱喳乱窜而过。 也许是视力下降的缘故,听觉反倒变得格外敏锐。暗道尽头的脚步声虽极轻,可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沈姑娘醒了就好,一会该换药了。」 随着落钥声的响起,飘然白衣也行至她跟前,明明是从这一片骯脏中行过,却不沾染一丝污垢。 沈清欢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将那块腐臭的破被往身上拉扯,埋头不愿看他,以为这样就能顾得自身安全。 修长的指节忽然扣住沈清欢的下颌,将她狠狠拽了过来,使她不得不对上那双阴冷的眸子,像是冬夜里万丈深渊下的寒冰水,蚀骨撼髓。 今天,他没有带面具,这倒是出乎沈清欢所料。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是难以相信。原来那冰冷的银质面具下,藏着这么一副俊美的皮囊,感觉竟要比女人还要魅上三分。 玉面狐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柔弱无力的女子,玉指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么美的容貌,若是不好生将养,留下什么伤疤可就不好了。」 扣在她下颌的力道越发地紧,似乎快要将整个下颌骨给捏碎。结在后头的纱布晃动,沈清欢一个激灵赶忙挣脱开去,用手捂头做防御状。 可这一举动反倒叫玉面狐心下愉悦,撤回手兀自踱步到一旁,斜了眼这个颤抖不已的女子,就像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一般不堪一击。 「关于各处线人的情报,是你泄露给九殿下的吧。」玉面狐信手弹去衣上沾惹的灰尘继续道,「王爷他现在很是生气,沈姑娘当真不想做点什么回应回应吗?」 那个女人仍旧缩在那处,不作一言,他也不恼,弯下腰与她保持统一水平线,冷笑道: 「沈姑娘不说也无妨,只消好好待在此处便是。今夜在下府上会有贵客来访,姑娘见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到时还望姑娘能够盛装出席。」 三言两语若千万银针直插沈清欢心窝,她终肯将头抬起,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人的衣角,可他却先一步直起身,顺手将袖子抽了回去。 望着那双苦苦哀求的独眼,隐约中似还有泪光在眶子里徘徊。还当真是个世间少有的尤物,即使是身处这骯脏之地,失去了一只眼,也依旧拥有摄人心魄的魅力。也难怪那个愚蠢的晏承允会如此沉迷,哪怕失去所有也不愿伤害她一分。 可正因为如此,反倒让玉面狐觉着噁心。俯下身再次扣住那美丽的下颌,眸子里的寒光越发沉重: 「你们让我失去了一个最得力的部下,你觉得我会就此罢休?沈姑娘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好好欣赏这接下来的好戏。」 沈清欢感到周身的杀意越来越盛,她的直觉没有错,眼前这个男人,果然是最危险的。水声滴答不住,正如她此刻破碎成渣的心。 玉指再次离开她的下颌,从怀中掏出手帕轻拭上头的污渍,嘴角的弧度渐高: 「好像有客人来了,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真相 「喂!你头顶到我了!」 「还不都怪你长了个大包子头啊!」 「你头才大。」 长安城内某处房樑上,两个黑衣人伏在上头,嗔目互相推搡着谁也不肯让谁。 近些日子雨水繁重,入了夜湿气俞盛,使得这房樑上的砖瓦片也跟着滑腻了许多,稍不留神就会脚底打滑栽下去。
第97页 这不,那个身材娇小的黑衣人此刻踩空滑到的姿势就是个很标准的例子。 碎石子滚落下来,惊动了下方守卫的小厮。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头打量半天,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重又回到原处站定打盹。 「我说你再这么笨手笨脚的耽误事,我就把你打晕了塞进门口的泔水桶里。」 靳琉不耐烦地甩了把手,将小包子拎起丢在了自己身后。 「喂!可是你带我来的!你得负起全责!」 洛遥剜了他一眼,侧脸单耳贴在瓦片上,撅着腚调整好姿势,四肢紧紧夹在梁子上以求平稳。 「切,你刚刚哭着喊着求我带你过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靳琉白了眼她现下的诡异样子连连咋舌,不禁摇头感慨道,这还是个女人吗? 「我先跟你约法三章,这回我们俩的主要任务是救清欢,所以一会儿无论这里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能耽搁正事。」瞅了眼那个造型诡异的包子,正全神贯注地研究那几块破瓦片,心中一股无名火,狠狠戳向她的太阳穴道,「你听到没有!」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变成个碎嘴了!」 小包子有些恼,挥开那只贼手又是一计白眼。 瓦片下方却是别一番景象。 屋子正中置有一方暖炉,正嗡嗡晕着热气。明明还没到烧炭取暖的季节,这里倒是先焚起了火炉。里头还设有许多汝釉花囊,满满插着黄蕊金菊,花瓣上尚沾有几颗当夜的露珠,看来是新从地里摘取过来的。 正上方大理石案旁静默坐着个白衣银髮的少年,眉目俊朗妖媚,玩味地观赏着一旁的花盏。而下方客座上端坐品茶的不是别人,正是晏苏。 玉指携着青瓷杯晃动两三,茶叶于其间打旋,晕出淡淡翠绿。暖阁里的温度让他有些不适应,额上已渗出密密薄汗,可身形依旧如常,低头细细品着杯中的余香。 在不知情人的眼中,此情此景不过就是富家子弟静夜赏花品茶尔尔,并无特别。恍若此时的宁静一般,也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沉默罢了。 雕花木门缓缓敞开,夜风穿堂而入,携来凉意拂上额间,扫去了屋子里盘踞已久的燥热。晏苏轻抬眼眸,却见一袭绯红伴着幽幽清香娉婷立在门口。 除却左眼处厚厚覆着的纱布,冰肌丹唇,墨发朱钗,静若牡丹吐艷,动若百合迎风,无一处不叫人倾心。只是不知为何,碎步似失了魂一般,只怔怔向前迈步,少了平日里的灵动。 罗裙晃过晏苏跟前也没有须臾停滞,径直步至玉面狐身侧站定,反倒叫他蹙了眉。今日的清欢,似乎有些不正常。 「沈姑娘昨日不甚跌倒嗑伤了左眼,在下便将她留在府上为她医治,九殿下应该不介意吧?」 玉面狐收回视线,抬手将她肩头卧着的落叶取下,眼神温柔却总带着点疏离感。沈清欢木讷地转过头回视他,目光却呆滞无神。 「先生说的哪里话,真要介意,也该是二哥介意呀,不是吗?」 晏苏置下茶杯,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微笑模样,并没有因为上方二人的暧昧举动而自乱阵脚。 笑声自玉面狐口中传来,他单手扶额,狭长的细眼里转着幽暗的光投向下方: 「九殿下果然名不虚传,对待这个红颜知己也是这般无情。也难为在下的爱徒能入得了您的青眼。」 「遥遥自然是,哪里都好。」 玉面狐刚想回应一句,头顶上突然传来细微声响,旋即又化为一声猫叫。修长的手指抵在下巴处,良久嘴角的笑意转深。 「先生是个聪明人,那我也就不绕圈子了。今日我来一是为了接清欢回去,铜雀台最近生意红火,离了她还真难办。这二嘛,」晏苏起身摆弄着摺扇来到大堂正中,「关于遥遥的一些事,还想请教先生一二。」 「九殿下客气了,请教不敢当,在下定如实回答。」 玉面狐整了整衣衫站起作揖,笑着对上他眼中的锐气。 更漏声声,炭火烧得正旺,滋滋往外喷火星,可屋子里的气氛却莫名阴森,怎么都无法晕暖。顶上的小猫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脚步细碎,不住扒拉瓦片。 「两年前,晋宫突发的异象想必先生定是瞭然于心。遥遥说她自己也记不太清楚睡着前的情景,只依稀觉着那日是见到了她师父后才昏迷不醒的。」晏苏信步走到一旁金菊开得最盛的花囊处,抬手轻捻细瓣,「先生也知道,遥遥她心宽,所以也不太计较,可我不是。」 玉面狐不急也不恼,嘴角擒着笑搀起沈清欢助她坐下: 「原是些陈年旧事,殿下要是不提,在下都快忘了。」 「先生是明白人,有些事能随随便便过去,可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掩盖的。」 府上的小婢迈着碎步俯首上前,将案上的凉茶换下,又添上几碟新做的七巧点心。开门时有凉风悄然介入,偷取了几丝炭火温后又默默离去。 「没错,是我让她睡去的。」玉面狐坐回到太师椅上,许是刚才的夜风让他着了凉,接过小厮手中的白袄披上,继续道,「还有晋宫的那些个异事,也是我一手策划的。」 上方隐约又响起了瓦片摩擦的声音,晏苏挑了挑眉,心中无奈,看来还是拦不住她,这回该如何惩罚才能让她真正长记性呀?
第98页 「在下也有一事不解,当初殿下在梦境中,是如何识破的。」 玉面狐凑到暖炉前,伸手取暖,火光将他的侧脸映衬得甚是温润好看,可眼底的疏离感到底是刻进了骨子里,怎样都抹不去。 「世间有最漂亮的谎言,却永远没有最完美的骗局。遥遥如若真的只是个普通的江湖郎中,又为何能一眼就认出当日侯府密室里那具死尸身上的衣物材质。皇家专用的丝绸,想必不会特赏给一个普通人。」 时间久了,炉子上的黑炭烧得发了白,灰烬伴着火星飞出,还未飘至玉面狐的衣衫之上,就被他挡了回去。 晏苏伸手将几朵金菊的位子错开几分,从杯中取了几滴水撒上,端详良久才心满意足地笑道: 「说起那位段侯爷,也是有趣。明明我只是误入梦中,那所遇之事应是和现实相悖,可又为何段侯爷的死,晋宫中兄弟阋墙的一幕,会和现实一致?」 「哦?那殿下可是琢磨出了什么?」 「当然。」晏苏将目光转回到白衣身上,双眼渐渐眯起,嘴角的笑意也越发阴冷,「既然与前朝淮王合谋,主导此事的不是我,那就必定与梦境的幕后黑手有关。」 表层的炭火大抵燃尽,晕不出多少温度,小厮承了命上前替换木炭。玉面狐拉紧裘袄,慵懒在太师椅上满意地笑着: 「殿下果然神目如电,一眼就看穿了在下。」 高处不胜寒,在屋顶上吹多了风,身子也跟着凉了不少。冷月更是无情,虽流转在洛遥身上,却不能给她带来丝毫温暖。 「先生怕冷?」 「以前年轻气盛,四处胡闹落下的毛病,不妨事,劳殿下费心了。」 「所以你才让遥遥修习医术?」 玉面狐正在喝茶,险些呛到,笑着回应道: 「她要是真有这本事,在下倒能轻松不少。」 晏苏失笑,咳嗽两声调整表情: 「那现在先生可是愿意告诉我,遥遥的身世。」 玉面狐一手撑在太阳穴处,另一手轻扣桌面,嘴角的笑意渐敛,不应允也不拒绝,只静静地望着那袭蓝衫,看不出究竟是在思量什么。 「许是我表达不清楚,关于昭宁公主的身世,先生可否告知一二?」 晏苏眸子也不闪躲,直直对上他那道阴冷的视线。双手负在身后骄然而立,恍若疾风骤雨中的一株松柏,从容便是他的本心。 炭炉重又燃起,暖意徐徐蔓延,通红的炭火低低吐着火星子,似在咆哮,又似在哀嚎。屋里屋外,均是鸦雀无声,依稀还能听见草丛子里蛐蛐的鸣叫声。 「既然殿下如此恳切,在下也就不做隐瞒。」玉面狐斜了眼一旁的小婢,挥了挥手,「沈姑娘到了换药的时间,请允许府上的婢女先将她带下去。」 沈清欢身子蓦然一颤,很快又恢復木然,任由小婢将她搀扶起身,向着屋外引去。屋顶上的猫也跟着叫唤两声,爪子刨瓦片声传来,不久便消失了。 随着雕花木门的再次闭合,暖阁里此时就剩他们二人。 「既然已经清完场,那就请殿下随在下走一遭吧。」 玉面狐手中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鼎蓝釉香炉,轻烟裊裊升起,无色亦无香,可却氤氲一室。烟雾缭绕,如入仙境。 晏苏皱了皱眉,下意识抬手捂在口鼻前。怒目望向那抹白衣,可视线迷濛,眼前之人也瞧得不真切,只那阴冷寒光依旧闪烁。 ☆、回梦 云生雾腾,浓荫掩盖,转眼二人就已置身于一片深山古竹之中。 金乌透过密密交织的翠竹叶斜斜画出一道光线,点点尘埃悠转其间,恍若此刻晏苏缥缈不定的思绪。 空气中瀰漫着雨后初晴的清新,脚下是一段斑驳的青石长阶,台阶角落团团缀满碧色苔藓,透着盈盈生机。 闭眼倾听,苍翠雾色外隐隐有钟声传来,沉稳肃穆。 这里,是哪? 「这里是佛光寺。」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玉面狐手执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立在台阶下头,怀中的蓝釉香炉四面环烟,与水汽融为一体。 晏苏昂起下巴,蹙眉凝望着他不做声,脑子飞速运转,想从他的言行中忖度出些线索。露水晶莹汇聚在叶尖,折射出七彩的霞光,落在他眼里却是莫名阴冷。 「殿下无须紧张,在下只不过是带您故梦重游一番罢了。」 玉面狐失笑,自顾自沿着石阶向上走去。伞沿滑过重重竹叶,滴答撞落几串晶莹。 晏苏打量四周,右手捏紧腰间的鱼肠剑跟上,始终与他相隔几阶青石。刚走没几步,后头便传来吵嚷声,云雾间有巨大黑影顺着长阶正向他们急急奔来。 晏苏下意识拔剑闪到一旁,待他们靠近才看清所谓的巨大黑影不过是由四个轿夫抬着的轿辇,后头还跟着两三个婢女和带刀侍卫。从衣着上看,像是晋国人士。 一行人步履匆匆,神色慌张直往上奔,似乎并没有发现旁人的存在,嘴里还不住叫嚷着要再快些。轿中坐着的像是个贵妇人,薄纱千重虽辨不清里头模样,可那轿辇里传出的悽厉哀嚎声却是让人心惊。 「时辰掐得刚刚好,殿下,请随在下移步上方吧。」 晏苏昂首望向玉面狐,疑云盘踞在眉间,却见那人面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犹疑片刻还是将鱼肠剑收回鞘里,甩开衣摆大步上前。
第99页 濛濛水汽中,铁杵一下又一下撞击铸满篆文的大钟。 红墙内翠竹中隐现着几座闪闪发光的塔尖,花草簇拥在庙廓下。壁上碑中尚保留着歷代名人的诗词,门框上雕刻的万佛朝宗图更是栩栩如生。 云烟伴着香火,禅钟不绝于耳,静谧得不似凡尘,可现下却又偏偏添上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寺庙的某间客房里,女人的哀嚎声盖过钟鸣,外头由几个肃容侍卫严密把守着,一个婢女刚急匆匆地将一盆新烧的热水送进去,就有另一婢女与她擦肩送出一盆血水。 「里面的那位产妇,该不会就是遥遥的母亲吧。」 晏苏负手站在门外,手心里不住向外渗着汗,每每见有人从屋子里出来,他便顺着敞开的门缝往里头张望,心也随着屋子里的叫声一起一伏。 「殿下英明。」玉面狐见他紧张的模样,嘴角不禁勾起抹笑,「当年前朝贤妃娘娘为子祈福,在山中有了临盆的迹象,这才不得不在寺中生产。」 随着一声清亮的婴孩啼哭声响起,晏苏悬着的那颗心也骤然放下,暖意渐渐泛在嘴角。脚步轻快想要推门进去查看,可转念一想还是停了下来。 「进去吧,他们是看不到我们的。」 玉面狐收起油纸伞,越过他身边信步进了屋。 血腥味还未全然散去,因是临时隔离出的背阳屋子,所有的光亮全靠屋里唯一的油灯,橘光在屏风上勾画出两个墨色人影。 「娘娘,小公主她,她……」 「我女儿怎么了!快!把她给我!快给我!」 「奴、奴婢先……告退了。」 粉裙小婢端着铜盆慌慌张张地从屏风后头窜出,一熘烟就消失在了门口,徒余屋子里不断的啜泣声,似火光摇摆不定却灼烧人心。 原本喜悦的眉头现下又颦了起来,晏苏狐疑地绕过屏风,却被玉面狐拦了回来: 「殿下请稍等片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个女婴可是气绝了?」 晏苏甩开他的手,怒目瞪着他。心里虽百般不愿,但无奈此时自己身处他的幻境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得乖乖听从于他。 玉面狐撤回手,抚了抚怀中的香炉笑而不语。 钟声再次响起,山里的水汽已完全消散殆尽,远处的残阳如血,透过屋子里唯一的那扇木窗斜照进来,映出一室嫣红。 屏风那头的女子许是哭累了,抱着手中的孩子怔怔望着外头的夕阳,投映在屏风上的身影满是绝望与无助。 隔着屏风,晏苏仿佛能望见孩子那抹小小的身子,胸口处已失去了起伏,纤长的睫毛下那双杏子眼定生得极好看,可却没有再次睁开的希望。 心头也跟着颤抖,明知这只是玉面狐造出的幻境,可悲痛感仍旧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不给他半分喘息的时间。 他的遥遥,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便会消失不见,与他天人永别。 「这个孩子,她已经死了。」 屏风后头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个人影,虽只有墨色一团,可那娉婷身姿,匀称有致的侧颜轮廓,到底还是有意无意流露出了来人出众的气质。 「她来了。」 晏苏将视线转向身旁的玉面狐,却见他眼中竟泛起了少有的柔光,仿佛灌注了毕生所有的温柔,恍若晨曦的第一道阳光那般温润。 「不!她没有死!她还活着!你看,她,她还冲我笑呢。」 软榻上的女人似受了惊的小猫,一下子便炸了毛,将怀中的婴孩抱得更紧了些。 嘶吼声含着哭腔,即使隔着屏风,晏苏还是能感受到她惊惧颤抖的身子。不知是否是被她的悲恸所感染,自己的手也忍不住跟着发起颤来。 「别哭了。」 立在软榻前的女子意识到自己的说话方式出了问题,换了种语气满怀歉意地安慰道。 「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还没享受她应得的爱,怎么就可以……」 灯火长明,只那女子的啜泣声不住,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显得尤为虚弱可怜。 「或许,我可以帮她。」 黑影向前迈进几步,坐在榻前,抬起手似要从她怀中将孩子接过。 「你做什么!」 啪的一声,女子用力挥开她的手,下意识往后缩了几步,将怀中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相信我,现在这里只有我能救她,若是再拖延下去,待到太阳下山,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许是被这句「无力回天」震慑到了,又或许是被来人的真挚神色给劝服,女子颤了颤,犹豫两三,终是松下紧箍的臂膀将孩子递了过去。 来人接过孩子站起身,抬手咬破自己的一根手指递到婴孩的口中。隐约中还能听到她口中念念有词,寂静的屋子里好像有风应召而来,火光摇曳,屏风晃动,发出吱吱摩擦的声响。 牙白色衣摆翩然探出屏风,玉面狐不自觉伸手上前两步,似乎想要抓住那抹纯色,眼波流转,温柔溢满却带着哀伤。 晏苏看在眼里,目光自在他与屏风后头的那人之间来回打量,紧绷着的心弦忽地被人扣动,他似乎寻到了什么根据。勐然转头定定地望着那抹黑影,那道侧颜,热意渐渐涌上心头。 清亮的婴孩啼哭声打破宁静,晏苏回过神来,却见眼角已然挂上几颗晶莹,竟叫自己也吓了一跳。不露痕迹地将它抹去,抬脚正欲上前看个究竟,可那道横在中间的屏风忽地化作一团云烟,连同屏风后头的人影一起消散不见。
第100页 回头张望四周,木桌,油灯……屋子里的所有摆设也开始逐渐淡化,裊裊云烟自脚下升起环绕。钟鸣声再次响起,二人却已回到寺庙外头的那处竹林间。 还是那段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长阶,上头的碧色苔藓星星点点缀满角落,翠竹叶上的晨露干涸,却重又绕上云烟。林中的空气分外清新,随便吸上一口就叫人心旷神怡。 「这座寺庙之所以叫佛光寺,就是因着此处龙气腾升,自古便有佛光笼罩的传说。她那日会来此处,便是为了取这竹林中的无根水,好入墨作画。」 玉面狐伸手捏起一片竹叶,在指间来回摩挲。 「她,就是我母亲吧。当年,可是她救了遥遥?」 他回眸淡淡一笑,颔首继续道: 「九尾狐的精血可以救人,只不过……」 「只不过?」 晏苏蹙眉斜了他一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毕竟是逆了天命,对自身折损也是不少,她也不外如是。」竹叶被狠狠从枝头拽下,捏在拳中瞬间化为齑粉,「那年你还小或许记得不真切,若不是她早已折损许多修为,又为了护你周全,也不至于会被一个不入流的道士给……」 又是一阵沉默,只那幽幽不绝的钟鸣声还在提醒着他们时间的流逝。 玉面狐背过身去不愿再理人,眸中的柔色渐敛,阴冷重又挂上他的嘴角,就像自海上吹拂而来的清风,去了湿意便只剩干冷无情。 ☆、游仙 「先生这是打算走吗?」 脚步声骤停,玉面狐转过身,细长双眼里闪着幽森的紫光。有风突起,卷席着翠竹叶撩起雪白衣袂。 「殿下的疑虑,莫非还没解答?」 「先生究竟在怕什么?」晏苏冷笑一声回视他,右手有意无意摩挲着腰间的鱼肠剑,「遥遥五岁那年患上的怪病,是怎么治癒的?」 「殿下可曾听说过『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 「我只知因果轮迴,善恶终有报。」 周身的云烟此消彼长,竹叶慢悠悠地飘转其间,风一吹又从地上打起转。明明是旭日当空,却丝毫不减林中的寒意。 「娘娘,山路滑,您多加小心。」 长阶下头传来少女焦急的声音,濛濛雾色中,隐约可见两个人影正向着山上攀登。走近些才瞧清,似乎是主僕二人。 「这要是让陛下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盘着双平髻的粉裙小婢忧心忡忡,搀着身旁的紫衣女子,时不时四下张望两三,也不知是在怕什么。 应是平日里不常走动的缘故,漫漫山路叫这位紫衣女子颇为吃不消,捂着胸口微颦着眉的模样,倒真有点西子的神-韵。 「不打紧的,只消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宫里,陛下就不会发现。」 小婢抿起嘴,见主人狼狈模样甚是心疼,滚热的泪珠在眶子里打转,可到底还是忍住没让它落下。 晏苏兀自皱眉站在一旁看着不说话,目送二人消失在长阶上方的水色中。 「殿下不是想知道十三年前,遥遥是怎么得救的吗?」 玉面狐嘴角噙笑斜了他一眼便自顾自跟了上去,怀中的香炉晕出更多云烟,只一瞬便将他的淹没。 宝殿内香火萦绕,晕出烟气竟还盖过了幻境中的云雾,少了几缕玄妙,添了几分庄严。硕大的佛祖金像立在面前,与下方虔诚跪着的娇小紫衣女子形成鲜明对比。 「佛祖保佑,救救我那苦命的女儿。」 磕头声沉重,伴着哽咽声传来,混在肃穆经文声中叫人难以辨认。偌大的宝殿除了那尊无喜无悲的金像外,便只剩那纤弱颤抖的身躯。 世间疾苦,贪嗔痴恨爱恶欲,哪一种不摧心肝,泣血泪。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可即便这三千烦恼丝断尽,心不定则爱不绝,到底是意难平。 晏苏心里虽百般不是滋味,可又无可奈何,不愿在玉面狐面前露出丝毫破绽,只得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默默退至一旁做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 香火不绝,烛光跳动,照映出女子绝望的脸庞。额上已显出淡淡淤青,双眼红肿似两颗巨大的核桃,不磕头也不上香,只呆愣在原地不做声。 殿外的小婢偷瞄一眼里头的情形,又巴望两眼天色,跺着脚来回走动,生怕一停下来就忍不住会抱头痛哭。 「娘娘若是想寻五年前的那位姑娘的话,还是请回吧。」 清冷的声音自佛像后头飘出,吓得她不自觉打了个冷颤。揉了揉眼角重新振作精神,四下里寻找说话之人。 香炉上的轻烟转浓,即使有风穿堂而过也吹不散化不开,也隔绝了那悠远的钟鸣和沉沉经文声。 佛像前,烛火摇曳得更加剧烈,橘色火苗自正中向两面忽地全都染上了幽蓝,云生雾绕,一下便将这庄严的佛堂变得诡谲阴森。 悠扬笛声传来,缥缈不定。云烟深处,一位白衣男子踏雾而来,银白长发垂至脚踝,衣袂翩然似登仙。 晏苏愣了半饷,旋即又释然一笑: 「果然是你。」 玉面狐但笑不语,拂着怀中的蓝釉香炉静立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公子此言何意?」 紫衣女子回过神来,秀手不住揉搓着帕巾。 「沁儿早在五年前就死了,现如今没人能帮得了你。」
第101页 来人在她面前站定,细长双眼眯起,却满是冷漠与疏离,嘴角轻挑似在观赏一场好戏。眼前人的反应显然正合他心意,瘫软的身子,绝望空洞的眼神,恍若一个失了魂的摆件可任人摆弄。 白衣人眼中的鄙夷更甚,向后撤了一步躲开女子伸出的手,生怕她把晦气传染给自己。 紫衣女子抬起头,慢慢收回滞在半空中的手,素颜下一双杏眼梨花带雨,看着甚是可怜: 「公子既是与那位姑娘熟识,是否有法子救我女儿?」 白衣人眉毛上挑,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主意。蹲下身子与她视线持平,玩味地笑道: 「法子自然是有,可还需娘娘帮忙。」 仿佛吃下一剂定心丸,紫衣女子眼中瞬间重拾精光,喜悦泛在嘴边,爬上眉梢,滚热的泪珠再次顺着脸颊滑落,这回轮到白衣人不解了。 「可是在下说错什么话了?」 「不不不!」紫衣女子胡乱抹了把脸,整了整容妆笑着道,「多谢公子肯出手相助!」 「你就不问问此事的代价吗?」 白衣人面上的疑惑更甚,锁着眉做思索状。 「只要能救小女的命,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 「哪怕是要你的命?」 烛光越发幽蓝,映衬着他那双暗紫色的眸,云烟中显得更加诡异阴森。就连上头的那尊佛祖金像,此刻也不能给她带来片刻温暖。 泪眼舒展,如释重负,笑容明媚在下方,若新雨初晴时的空谷幽兰,清丽脱俗,叫人心神恍惚,只一眼便再难忘却。 风吹起云烟,模煳了那紫白两抹身影,只余那点点烛光,幽蓝一片。 「本以为那位贤妃娘娘会因为丧命而退缩,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笑了,想都不想便答应了。」玉面狐轻抚香炉,摇了摇头怅惘道。 晏苏斜了眼身旁的某人,长吁了口气,语气中带着点愠色: 「究竟是何方法?」 「遥遥的病说是奇,细想也情有可原。毕竟是凡人俗胎,承受不住九尾狐的灵力也是难免的。」玉面狐踱步至佛像前,颔首撩起下摆跪了下去,「五年已是极限,若要长久,只能想法子将那灵力好生安抚在遥遥的肉身中。」 晏苏行至他身旁,也跟着跪下身行了个大礼: 「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取至亲血脉的三魂为引,七魄为线,将灵力与肉身严密缝合便可。」 幽蓝烛火忽地全部泯灭,再燃起却是温暖橘光。 玉面狐叩完头后起身拍去灰尘,怀中的蓝釉香炉晕出更浓的云烟,将此间所有的虚幻物什倾数抹去。 「她失了魂魄只余空荡肉体,本应马上就驾鹤西归,可却单凭一缕执念,撑过了七日。直到亲眼瞧见遥遥蹦跳活跃如初的模样,才欣然撒手。」 玉面狐的声音素来清冷,叫人辨不出他的情绪波澜,此刻也不例外。兴许他当真是无心肝不通人情,可冥冥之中,他的所作所为却又像是在宣告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钟鸣声渐远,逐渐被清笛取代。周身的云烟由浓转淡,终是消散不见。再睁眼已回到起初吃茶赏菊的会客厅中。 炭炉上的火依旧通红旺盛,滋滋吐着火星,与开始无异。金菊上的水珠晶莹,似新撒上一般,惹人怜爱,仿佛适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也许真的只是做了一场遥远的梦。 「不知在下的回答,可还令殿下满意?」 玉面狐敛了敛裘袄,坐回炭火前取暖,那鼎蓝釉香炉尚在他膝上,只是再无云烟吐出。 晏苏失笑,轻敲手中的摺扇,行至他面前站定: 「承蒙先生慷慨解答,感激不尽。若是说还有什么疑问的话,怕只有那事了。」 「哦?」 玉面狐眉间轻挑,手指一下一下轻扣扶手。 「母亲曾遗落一物什,我寻秘多年不曾见,现在细想来怕也只能询问先生了。」 更深露重,此刻就连蛐蛐都噤了声。玉面狐斜眼打量着眼前的蓝衫人,身姿傲然从容,五官中隐约还能瞧出她的神采。 「那年沁儿去佛光寺取无根水,入墨作画,画的便是她心中的桃源乡,也是为了她与那人的一个约定。」 玉面狐暗自轻嘆,玉手重新拂上那个蓝釉香炉,云烟重现迷濛一片,再散开,手中已握有一副画卷。 晏苏心头一颤,难怪自己花费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寻到丝毫踪迹,原来是被藏到了这处。 「沁儿的墨宝,你可想看?」 紫光闪在他眸中,透着阴冷。修长的手指挑开红绳,徐徐将画卷舒展开去,灼灼桃花唿之欲出,携着风伴着云冲破画卷的束缚,铺陈在晏苏面前。 杀气随之汹涌腾起,晏苏暗叫不好,捂住口鼻下意识伸手搭上腰间的鱼肠剑。刷的一声银光出鞘,径直向着眼前的烂漫噼去。白光乍现,晃人双眼,再睁开,已不见那抹蓝衫。 屋门推开,进来一小厮,带起的门风吹得炭火滋滋作响,吞吐出细微白尘。 「启禀公子,沈姑娘已安置妥当。不出您所料,他们果真来了。」 玉面狐冷笑一声,将画卷上的红绳重新系好,语气淡淡: 「那人已无用处,不必太过阻拦,让他们把人劫走便是。」 「是。」
第102页 小厮拱手作揖应允道,却并没有就此退下。眼珠子打转,似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事?」 「洛姑娘……也来了……」 玉面狐手上动作一滞,眼神飘转片刻,旋即又恢復如初,背上的伤隐隐作疼: 「你去便是,无妨。」 月影浮动,流光徘徊。这一夜,还长。 ☆、游戏 莺飞燕舞,清泉白沙迅速穿过晏苏的身体,花开花谢均只在一瞬。 疾风携着乱花奔来,迷乱了他的双眼,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似被万千把刀子同时割着,馥郁芬芳中还带着腥甜血味。良久才待到风歇,抬眸再望去,却是满目桃花烂漫。 手中的鱼肠剑失了目标,一时呆滞在半空中,不知是收还是沖。四下打量,除了灼灼桃花再无旁物。胡乱挥舞一下宝剑,震落片片落英。 银光敛入刀鞘,顺着小路行进。林中的空气甚是清新,深吸上一口还能嗅到甜甜花香。阳光旭旭,被花枝扯得斑驳,草地绒软,行走其间似踩在云絮上那般惬意舒适。 小路尽头是一座小木屋,左右顾盼,好像再无人烟。淙淙流水声传来,隐约还有女子的歌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银光再次出鞘,脚步细碎循着歌声踱去。借着树木的遮挡,晏苏缓缓举起鱼肠剑,莹莹剑身映照出他此刻紧锁的剑眉。手掌轻转,剑锋微微偏向别处,映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由远及近,电光火石间蓝衫一闪,凛凛银光已顶在那人心窝处。 「啊——」 女子受到了惊吓,竹篮从手中滑脱,果子从篮中窜出,咕噜咕噜滚落至晏苏脚下。杏子眼圆熘熘,错愕地望着眼前杀气凛然的男子,咽了咽口水不敢乱动。 晏苏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心下放松许多。上下打量来人,额间垫着抹芙蓉花钿,眼角下的泪痣长得恰到好处,妆容淡淡却别有韵味,一袭月白罗裙衬得其身姿匀称玲珑。 这人,好像在哪见过? 长安城内,玉面狐府上,某处暗门前,鬼祟着两个黑影。 身材娇小的那个扒在门框上,神色紧张地张望四周,时不时还跳着脚对屋里的那位叫嚷道: 「你快着点!再过会就有人来了!」 月华流转在那张五官揉成一团的包子脸上,看着甚是滑稽。 「你急什么!我这不在努力嘛!」 屋子里光线昏暗,借着火摺子的光亮,靳琉半跪在暗门前,嘴里咬着铁丝,话语间有些含煳不清,手上更是片刻不得闲。上下左右摆弄着沉重的精铁锁头,额上渗出密密汗珠。 梆子声也不知敲过了几更天,洛遥只觉从屋顶离开到现在,她的心窝子就没安分过,扑通扑通直突嗓子眼,不安的预感从没停止。 适才墙角听到正精彩处,却被靳琉生拉硬拽直接带走了,她的好奇心本就重,尤其当话题关乎自己时,就更难将歇。她自己的身世,难道师父有所隐瞒? 她与玉面狐虽为师徒,可如今两颗心却似隔着万水千山,即使是她也猜不透今夜的邀约,那人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抬眸望着皎洁月光,忍不住合掌为小苏祈愿,希望他能从这场鸿门宴中平安归来,好将这断篇的故事完整说与她听。 「成啦成啦!」 屋子里一阵骚动,洛遥闻声瞅了瞅四周,确认无旁人这才隐进了屋。 「这里怎么连个守卫都没有。」 火摺子明灭在墨色中,只勉强照映出二人的面颊。水滴冰凉落在洛遥脸颊,吓得她一激灵,险些喊出声。 「说知道那只死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先找到清欢。」 暗室里甚为阴冷,洛遥下意识扯住靳琉的衣袖,揉搓了一路,某人终是不耐烦,嘴上边嚷嚷手臂边晃荡,想甩开这个粘人的包子。 他越是要挣脱,小包子就越是不肯想让,咬着牙同他较上劲,任由他将自己往前方拽去。绣鞋忽地落在了一个柔软物什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小物倒先「吱」地一声从她脚下滑熘逃脱出去。 「耗子!」 小包子一下便炸了毛,眼泪狂奔而出,下意识向前飞冲出去,即便是靳琉也没能将她顺利摁住。 坚硬冰冷的冲击感一下子将洛遥从慌乱中撞回现实,一手揉额一手向前探去,像是并排列着的几根铁栏杆。 「你……你这回倒是……真能跑。」 火光从身后靠近,靳琉好不容易才追上,刚想狠狠骂上几句泄愤,可眼前的情景着实令他吓了一跳。 水珠自顶上滴答流下,地牢角落还簇拥着几只老鼠,除此之外只余一方卧榻,霉臭味自那处飘来,令人作呕。可上头端坐着的红衣女子却叫人恍惚,明明身处破败却依旧清尘脱俗。左眼处缠着的厚厚纱布隐隐还留有血色,甚是扎眼。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到底是落入了泥潭。 靳琉沉了声,摸索到牢门锁头处兀自捣鼓起来。洛遥别过头去,不忍再看,玉手紧紧团成拳,好不容易才收起眼中的湿意。 沈清欢的样子,有些古怪。 不单单是因着左眼的伤,而是她失了魂的神色。 洛遥替她粗略检查了一番,除了身上几处淤青和左眼上的伤,别处并无什么大碍。沈清欢也十分配合,只怔怔注视前方,任由她摆弄身体,即使吃痛也不出声不反抗,反倒让人狐疑。
第103页 「她?这是怎么了?」 靳琉托着下巴左右徘徊,上下打量,抬手在她面前来回摇晃也不曾引起她的注意。并瞧不出什么异样,可打眼一瞧分明全是异样。 「怎么跟中了邪一样?」 替沈清欢打理衣物的手蓦然止住,适才脱口而出的话语竟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洛遥惊愕地看向靳琉,发现他也正用同样的目光回应自己。 时间伴着水珠滴答流逝,也翻搅着洛遥的心,心底那种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师父素来爱下棋,今夜究竟给他们摆出了什么样的棋局?小苏呢?可还好? 「这么待下去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先带回去再从长计议。」 一个爆栗砸在额前,将洛遥从思绪中拉回。 也是,多思无益。 洛遥走在最前头探路,靳琉背起沈清欢跟在后面,轻功是不能用了,只得硬着头皮闯出去。 说来也怪,偌大的府邸,三人晃荡了半天,竟没发现一个护卫,明明适才躲在屋顶偷听墙角时,下方还站着几个看守,眼前的顺风局势反倒叫洛遥心底犯了疑。 难道是更深露重,大家都睡觉去了?也不见然,怎么会连一个巡夜的都没有?师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马虎了? 「嘿嘿嘿!愣着干嘛!快走呀!」 三人就这么偷偷摸摸寻进了后院的马厩处,刚巧停着一辆马车,马儿也好好拴在上头。靳琉顿足,嘴角泛起了冷笑。看来有人早就巴望着快些送走他们,当真是讽刺。 心底虽百般不愿,可奈何情势所迫,靳琉大步上前,检查几番确认没有埋伏后方才将背上的人安置入车厢内。 舒展舒展筋骨,却又见某包子仍立在老远的地方观望沉思。满腔怒火正愁没地方发泄,二话不说冲过去就将她拎起丢上车,也不理睬她的挣扎,便跃马扬鞭破门而出。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洛遥反覆为沈清欢搭脉,可气脉正常,心血无恙,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难不成真的被她给乌鸦嘴说中了? 手指下意识搭在双唇边,眉间深沟加重,小脑袋瓜飞速运转,将毕生所读过的所有医书倾数调出览阅,可依旧毫无头绪。 「怎么?清欢的病,还没有头绪吗?」 靳琉手中的马鞭片刻不停,生怕被人寻到踪迹,得了空还不忘时不时回身往车厢里张望两眼。 马蹄飞快,踏着一地清辉飞驰在朱雀大街上。啪嗒啪嗒叩打石砖,伴着马鸣在巷口街角不住迴荡。 「不止是她的病,你不觉得今天逃脱得太过顺风顺水了吗?」 「哟,小包子,看来你不傻呀。」 洛遥嗔了他一眼,再次埋下头重新梳理今晚发生的一切。 为了救清欢姑娘,他们三人兵分两路。小苏在屋内拖住师父的脚步,她则和靳琉一道去救人。 救人?难不成师父本来就没打算难为清欢,而且也没打算刁难自己与靳琉,那么…… 心头的石头骤然变沉,明明无寒风入内,身上竟莫名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苏?! 靳琉察觉出了她的慌乱,笑着宽慰道: 「放心吧,遇上小苏,眼下有危险的怕是那只死狐狸。」 「可是!」 「好啦,没什么可是的,别忘记我们两人今夜的任务是『救清欢』,有功夫担心小苏,莫不如多好好钻研清欢的怪病。」 马车突然绕道,拐进了一条偏僻狭小的巷子里。洛遥没留神,险些从车上摔下来。啐了口某人拙劣的车技,忙去扶沈清欢坐好。 适才的转向使得那袭红衣变得有些凌乱,锁骨处暗红色的狐形印记赫然闯入洛遥的眼帘。 这印记?以前就有? ☆、桃源 「啊!不对不对!我重来!」 四角翘檐亭中,某女子清亮的唿嚎声响彻整片桃林。 桃木上几只刚刚落脚的鸟雀吓得一哆嗦,爪下不稳险些从枝丫上坠下,扑腾两下翅膀赶忙飞远,尖叫着远离这处是非之地。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混不自知,赖在石案上就是不肯挪窝。拼命眨巴两下眼挤出几颗小豆点,虔诚地望着眼前那位蓝衫的少年。 晏苏摩挲着手中的白子,并不打算理会某人,扒开她的爪子便打算落子。眼瞧着再有约莫一寸距离就要成为定局,某人也不甘示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使出吃奶的气力同他较上了劲。 「姑娘这是何必呢?」 晏苏轻声嘆了口气,无奈撤回手,视线滑过眼前女子,又偏向别处。 「刚刚是我一时大意,不作数的!重来重来!」 女子得了便宜,马上转变嘴脸,喜滋滋地收拾起棋盘,眼角分明还缀着泪花,可却笑得跟朵牡丹花一样。 「算了吧,以你的资质,再来十回也一样。」 修长的玉指托在下颌无趣地看她分拣棋子,见她抬眸又错开目光。算起来,自己误入这片桃林,已去三日有余,也不知外头的情形究竟如何。 「那个,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呀?」 清风拂来,随便吸上一口,满满都是桃花香甜味。撩拨起女子的发梢,她虽一直埋头整理棋盘,可动作较之方才却是缓慢了许多。 「为何这么说?」 「因为你一直不肯直视我的眼睛呀!」她蓦然抬起头,瞪着一双圆熘熘的杏眼嗔道:「难不成是因着我与某个人长得像,而那人正好又是你厌恶之人,所以『恨屋及乌』,也不喜打理我!」
第104页 冷不丁的质问声将晏苏喝在原处,干张两下嘴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姑娘的想法,还真是独特,这点倒是同某人挺像的。 「苏姑娘多虑了,在下只不过是在想一些旁的事罢了。」 「真的?」 晏苏觑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从她身旁的棋盒里取出黑子落在棋盘中: 「让你五子,再下最后一局,若是我赢了,还烦请苏姑娘为在下指路,究竟该如何离开此处。」 「哼!你休想!」 苏沁瘪嘴,蹙眉思索了半天,面上似覆了层厚厚的云翳,转而又雨过天晴,美滋滋地将手中的黑子落下。 桃花瓣于风中打着旋,悠转飘落在棋盒里。今日的阳光极好,最适合在林中赏花漫步,可晏苏却提不起半分兴致。 正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世外桃源乃是世人殷羡的地方,可并非他的。不求独避风雨外,但与佳人促成双。 「我说,你能不能专心一点!」 苏沁一手支起下巴看着眼前人,不耐烦地敲着棋子。 晏苏回过神,斜了眼棋盘。呵,为了赢她还真是『用心良苦』,竟敢趁自己不注意偷偷挪动棋子,改了棋局。眉毛一挑,也不打算揭穿,顺着局势继续陪她玩下去。 「你这么想出去,可是心里还记挂着别人?」 某人似乎嗅出了八卦的味道,凑到他面前不怀好意地笑道。见他并不上钩,一下又失了趣味,坐会到原处,耷拉着小脑袋,伸手搅动着棋盒里的一众黑子。 清风有声,棋子无言,正如现在沉默的二人。 「留在这里,不好吗?」 「苏姑娘当知在下心意。」 「其实,等人的滋味不好受,如果外面真的有人在日夜盼着你回去,那你便去吧。」 晏苏错愕片刻,看向对面的女子,方才还是欢脱的模样,现在入眼的竟是种说不出的寂寥: 「苏姑娘在等什么人?」 「嗯……」某人托腮沉思,似在组织语言,「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我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除你之外,唯一在桃林里出现过的人。」 「哦?」 「他很好,很温柔,爱笑,也喜欢下棋,穿一身白却从来没脏过身。」许久没有与人交谈,苏沁兴奋地敞开了话匣子。 「我很喜欢待在他身边,可他每次来都待不长久,总是说有要事必须马上办就走了。我不答应,他就说只要我下棋赢过他,他就不走,可我从来都没赢过……」 「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晏苏曲指轻扣桌面,似在思索什么。 苏沁沉了声,摇摇头继续说道: 「所以我才想让你陪我好好练练棋,说不定下回我就能赢他了!他身子不好,背上还有伤,每次发作他都悄悄躲起来不让我看到,有几次不小心被我撞见他也只笑笑说只是小事,可我知道,他一定是痛极了!不然不会凭空淌出这么多汗……」 温厚的大手覆上自己的头顶,苏沁错愕了须臾,抬起头正对上某人的笑,阳光氤氲在其身侧,恍惚间好像与他的身影交织在了一处。 一时羞赧,不满地晃了晃脑袋,站起身背过脸去,双手交叉在胸前道: 「好啦好啦,你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话音刚落,月白罗裙便消失在了亭子外头,晏苏笑了笑,轻摇着摺扇跟了上去。灼灼桃花,漫漫桃林,若是遥遥见了,定会喜欢。 桃林深处,草长莺飞,最是一片生机盎然。从远处观去,如同傍晚时分的火烧云一般,绚烂夺目,全然不知冬日颓败为何物。 可眼前这株古木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足有三人合抱那般粗壮,仔细一瞧才发现,其实是由两棵树组成。一半枝繁叶茂,一半凋零不生;一枯一荣,阴阳相抱,看着甚是怪异。 「这是生死树,两树中间便是出入此处的密道。」 苏沁挪来一块圆滑的石头,撑着下巴坐下。 「你每天都等在此处?」 晏苏的目光在树与她之间来回打量两三,拣了她身边的一块地坐下。 「嗯……也没有每天……」心事被人一下戳穿,即使心宽如苏沁,此时也有些窘然,「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巧,我刚好有普通人的判断力。」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人?!」 晏苏一口气没喘上来,不可思议地望向某人,而她也正惊愕地看着自己: 「他曾说过,我之所以记忆不完整,是因为我原本也只是一缕残怨,借着此地的灵气才得以化为人形,若是离了此处便会灰飞烟灭。」 「也难怪。」晏苏心口莫名抽痛,暗自嘆了口气,「等太久了,不好受吧。」 苏沁暗下眸,点头默认,旋即又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眸子里盛满阳光: 「也不尽然,有时候等待的时间越长,再见面时反倒越开心。」 花瓣片片,打旋在她的头顶,须臾又转落到肩头,风一吹又落在她脚上。人面桃花,原是这番意境。 「所以呀,你快些走,去找她,可别叫人家伤心!」 晏苏笑了笑,起身向着那株生死树走去: 「母亲说的是,孩儿定不会叫母亲失望。」 「谁是你母亲呀!?我才没那么老!」 若说这三日里,长安城当真是天翻地覆,风云变色,三言两语也道不尽各种曲折。首先,便从这铜雀台说起……
第105页 「清欢丫头这是怎么了?可急死我了!」 楼里的妈妈好不容易将自己的摇钱树给盼了回来,可见到本尊后顿时又阴沉了脸,拽住靳琉问东问西,说什么都不肯放行。 「我哪知道去,我又不是大夫。等一会包子诊完脉出来,你问她去。」 靳琉努力拉扯衣袖,想从她那双肥硕的手脱身,却奈何她与自己一块施力,掰扯半天还是没能逃脱。 屋外头挤满了人,都是楼里的姑娘,有真心关切沈清欢状况的,也有特地来看热闹的。女人一多,难免吵闹,可却打搅不到屋子里的死寂。 竹简书卷散落一地,已然看不出屋子原貌,书堆中躺着个愁眉不展的小包子。 从昨夜到现在,能查阅到的医书她都悉数翻过,可还是找不出病因。就连巫蛊邪术方面的书籍上,也没有相关记载。难道,当真是山穷水尽了? 侧脸看向床头端坐的美人,红衣耀眼,即使伤了左眼也依旧掩不住她的美。可是那魂,究竟是丢在了何处? 师父呀师父,你还真是会出难题!心中难受异常,不禁捂住脸来回打起滚。 「哎哟!」 腰上膈到了僵硬的物什,洛遥吃痛忙伸手探去,却摸到了柄匕首。当初师父将这匕首赠与自己,说是可以防身。 材质装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柄上那颗蓝宝石,莹莹闪着光。记忆中,锦瑟的蓝瞳,也曾闪过类似动人的光。 「你这柄伏魔的匕首可真是厉害。」 清冷悠远的声音响在灵台,洛遥勐然坐起,似乎想到了什么,觑了眼红衣,又看了看匕首,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了头。 镂花木窗被风撞得吱呀作响,橘灯晕在案前,将二人的身影拉长。 银光渐起,洛遥颤巍着手举起匕首,咽了咽口水,终是鼓足勇气,对着红衣女子锁骨处的狐形印记用力扎去。 利刃被阻于冰肌前半寸处,狂风骤起,将二人团团裹挟。地动山摇,屋子里的摆设也跟着剧烈晃荡摇曳,噼里啪啦响炸开了锅。 洛遥伸出左手,紧紧抓在右手腕上,一咬牙用尽全力刺下。 随着一声清脆声音响起,似有琉璃珠坠地碎成末渣,疾风渐渐收敛了气势,消灭在她脚下,徒留一地狼藉。 「洛姑娘!」 洛遥还没反应过来,却已被人拦腰抱住,肚子上湿凉一片。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 「不!」 悽厉的声音震在耳畔,洛遥只觉腕间吃痛,想抽回手,却正对上沈清欢焦急的眼色。 「他们,羡王他们,正在谋划逼宫!」 ☆、无妄 长安城,平康坊。 铜雀台里依旧是一派歌舞昇平的气象。红袖绿腰,旖旎一室,座无虚席。酒香混着美人香,歌声伴着裊裊舞姿,满座的宾客无不欢颜。 可楼里的黄妈妈却显然没有那么乐观,抱着帐本直嘆气,双眉都揉在了一处。 外人从表面上自然是看不出门道,可她明白,近日来因清欢告假,楼里已经失了那么几个有权有势的客人,干这一行的若是没个靠山,再折腾几天,再好的生意迟早也要黄了。 「今年这是怎么了,羡王爷失宠不说,就连九殿下也许久不光顾,这生意可怎么做呀!」 两手一摊,身子便瘫软在了帐台之上,脂粉蹭到了帐本,她也懒得搭理。因肥胖而松弛的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眨巴着,望着高台上姑娘们的倩影,又是高兴又是愤懑。 摇钱树们,你们可要给妈妈争气呀! 「那个……黄妈妈。」 软糯的声音自后头传来,黄妈妈似马上就要被人架上断头台一般,瞬间蹙了眉,从帐台上蹦了起来,适才的颓废一扫而光,挑起眉峰摆开阵仗: 「做什么!」 洛遥见她吃人的模样,不禁为自己捏了把汗。 自打沈清欢出事以后,这老妈子就没少给自己脸色看。论起罪名,靳琉也别想从这里头往外摘干净。可偏偏那个贼人生了副极好的皮囊,嘴巴更是抹了蜜,将这些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这才害得她不得不扛下所有黑锅。 明明将沈清欢从邪术妖法中解救出来的是她,可到头来还是成了他靳琉 「英雄救美」的陪衬。 一想起某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嬉笑模样,洛遥更是气得牙根子痒痒。量小非君子,这回她认栽,改日定叫那小人加倍奉还! 「呃……我来就是想说一件事,清欢需要寻个清静的地境好生养病,所以……」 「哟,我没听错吧,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过河拆桥?!」 黄妈妈如同刚上场的斗鸡一般,满撑开双翅做攻击状。揪着手帕的手微微发颤,虽极力强压着怒火,可那磨牙声却直直刺进了洛遥耳中,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不不,您误会了,误会了。」 洛遥见情势不妙,赶忙转了话锋,赔着笑上前挽住她的手示好。可她压根就不吃这一套,一把甩开了洛遥的手,扭捏着身子回了她一记白眼: 「可别来这一套!您有九殿下撑腰,我老妈子自然不敢对您乱来,可就凭这么一句话就想带走我的摇钱树?你做梦!」 许是用力过勐所致,有细碎脂粉从面上脱落,她也浑然不知。见洛遥低头不说话,下巴昂得更高了些:
第106页 「清欢丫头她呀,生是我铜雀台的人,死是我铜雀台的鬼,哪怕是有天钉了棺入了土,那也是我铜雀台的尸首!」 胖腰一转便抄起帐本扬长而去,徒留一片浓郁到有些呛鼻的香气,和一个呆立在原处的包子。 孔雀湖畔,阁楼之上。 新出窖的百年老酒,靳琉正哼着歌取来酒碗,半倚着栏杆打算好好喝上一罈子,可不料突如其来的砸门声险些叫他滑了手,摔了这罈子美味。 狐疑地回过头看去,却见一个杀气腾腾的小包子径直冲了进来,一把从他手里夺下酒罈,嗔目埋怨道:「谈崩了!」 冷不丁冒出的这么三个字,还真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蹙眉想了会儿才缓过劲来,展颜笑道: 「我说你也太天真了些,做事不过脑子。呃,不对,兴许你根本就没有脑子。」 一只青花茶杯嗖的一下从空中飞来,冲着他的正面俯冲而去,可某人却并不在意,优雅的把头一偏,抬手便轻松接住了杯子。 「呵,就你厉害,那你去搞定她们呀!」 「看来你这个小包子是真的看不起本大爷呀。」靳琉摇晃着手中的青花茶杯,坏笑道,「我去也行,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洛遥本想进屋瞧瞧沈清欢的状况,听了这么一嘴,掀珠帘的手滞在了空中,脸上虽还是不相信,可终归还是问了一句: 「什么条件?」 「这个嘛……」靳琉摇着摺扇来回踱步,皱眉冥思苦想一番后,继续道,「我还没有想好,你就先欠着吧。」 话音未落,身形却已晃至门外。洛遥沉了脸,啐了口地,自顾自迈进了里屋。瞥见外头的有几名稚儿正在捉迷藏,大汗淋漓却笑意不减,胸口的怒火渐消,转而化作了一声轻嘆。 如此祥和富饶的光景,怕是没几日了。 右手覆上腰间的匕首,眸中的哀伤慢慢化为坚定。不管前路为何,她一定要尽全力阻止。 傍晚,朱雀大街上的风声有些喧嚣。 距离城门关闭约莫不到半个时辰,正是驻守兵士最忙碌的时候。有人忙着进城,自然也有人急着出去。夕阳西斜,将城门处的队列拉成细长黑影。 队伍里大多都是些背着包袱徒步归乡的平民,一辆香车混在其中,显得尤为突兀。 驾车的是个戴着宽檐斗笠的白衣人,帽檐被压得极低,遮住了他大半面容。任凭旁人指指点点,他也懒得搭理,只是静静地驱着马儿向前行进。 「站住!」 驻守的统兵上下打量许久,总觉着这驾车人的身影看着有几分眼熟,调高嗓音伸手将香车拦了下来。 其余的小兵见上司来了,赶忙打起精神凑了过去,将香车团团围住。 「敢问是哪位贵人要出城呀。」 统兵做了个揖,余光不住飘向那白衣,可却只看到一抹傲慢的笑意。 「奉九殿下之命,出城办点事。」 白衣人并没有被这阵仗吓到,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随手丢了过去。统兵伸手接过看了眼,慌忙跪下身子请罪道: 「属下该死,拦了卫英大人的路。」 「你们也是为了公务,无妨。」 白衣人懒得再纠缠,扬起马鞭驱车便向着城外行去。 拦在前头的小兵虽还没搞清楚状况,但眼力劲儿还是有的,既然是自己的上司都不敢随意招惹的人,定是城里的显贵,想也没想就让开了路,目送香车消失在了官道尽头。 都说这九殿下身旁的护卫卫英为人和蔼,从不端架子,倘若不是亲眼见着,还真要被传言给矇骗了去。 统兵见香车走远这才站起身,摇了摇头,继续打量起进出的人流。 「我说你也真是的,随便乔装成一个普通车夫便是,为什么非要假扮成卫英。」 离了城门许久,洛遥才从车厢里探出头,一把扯下某人的斗笠问道。 「这样才有意思不是?」 靳琉倒是开心,曲着二郎腿半倚在车架上,看着十分惬意。 洛遥瘪了瘪嘴甚是不屑,将斗笠甩还给他: 「你就作吧!」 「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靳琉伸出食指坏笑道,「你可还欠我一个条件呢!还是该想想怎么讨好我,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混得太惨澹。」 小包子一下噤了声,气鼓着一张脸到底是不敢随意发作。该死的,竟真叫这小子说服了铜雀台里那些个钱串子。这群女人,心思可真奇怪。 回身望了眼车厢内熟睡的沈清欢,心中的怨气又少了几分。这么些年,即使名声大噪,她的日子只怕也是不好过吧。现下又失了一只眼睛,当真是红颜薄命。 橙红的火烧云渐渐晕出墨色,迎面拂来的晚风也携着丝丝凉意。洛遥将头埋在双膝间,沉了眸子: 「小苏他,怎么样了?」 靳琉手中的马鞭一僵,面上笑容渐敛,昂首望了望天,墨色盖过橙红,不觉失笑道: 「他会回来的。」 「骗人!」 话语一出,连洛遥自己都有些讶异,好端端的,怎么就带上了哭腔呢? 马蹄声哒哒,踏碎了小路上的枯枝,车轱辘压过小石子,震得车厢四角上的流苏来回直晃,可却打破不了此刻的寂静。 身侧的啜泣声越来越清晰,也对,这几日强颜欢笑,假装从容,也终归是有她的极限。泪水到底还是在此刻决了堤,也难为她了。
第107页 「放心吧,他不会出事的。」靳琉将斗笠压在了洛遥头上,又施力揉了揉,「照顾好你自己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他有他的战场,而我们有我们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 洛遥深吸了口气,快速眨巴两下眼,硬是将眼泪全都憋了回去。 「晏承允他不是要逼宫吗?那我就偏不让他如愿。」 晚风撩起他的发梢,笑容还是那般张扬,一如初见。 「你……打算怎么阻止?」 「这天下究竟谁做主,我不关心,可有人关心。若是叫那位一品军侯知道了,恐怕晏承允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金乌收起了最后的光芒,世界一下子就堕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皇上?」 靳琉闻言,瞥了她一眼,却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有些天真得过了头,若是人家还没行动,而我们就这么贸然告诉那位皇帝,你觉得他会相信吗?」 洛遥虽不喜他这般恣意嘲笑的样子,可细细想来,确是这么个道理,也就不同他计较。 「若是晏承允及时收了手,到皇帝面前卖个可怜,说不定还能重得圣心。再搬弄些口舌,说小苏有意构陷于他,那到时候倒霉的,可就是我们了。」 洛遥晃了晃脑袋,觉得心下甚是疲惫,苦笑道:「明明都是血脉至亲,竟要算计至此。」 「帝王之家,何来情谊。」 靳琉大力挥下鞭子,马鸣长啸,混着烈烈晚风,竟是无尽悲凉。 ☆、狼烟 日上三竿,长安城城门口的算命摊上,薛神算打着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木桌上打量过往的行人。 虽说这长安城繁华得紧,可除却佳节吉日,每日进出城的,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人,在这里摊子摆久了,自然也就眼熟个七七八八了。 做生意的哪个不喜欢回头客,可他却不是这般。人头混熟了,谁还愿意听他胡扯。算命这一行当,吃的就是新鲜饭,哄那些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混得好了就去诓诓富家子弟,反正他们也不缺钱。 所以自古以来,算命先生都是些常年游走在各处的油嘴滑舌之徒,像他这种在长安城城门口一蹲就是好几年,雷打不动的钉子户,还真是少见。 其实薛神算自己也巴不得马上收拾东西跑路,随便换个地方都好过在此处混吃等死。可奈何把柄落在了别人手上,也只得乖乖原地待命,哪都去不得。 斜了眼身侧的白布旗子,上头字迹苍劲有力,一看就是大家所写:神机妙算,十卦九灵。心中愤愤,胃里一顿翻江倒海,就连牙根都在隐隐作痛。 咚的一声,满鼓鼓的赭石钱袋砸到了他的眼前,薛神算顿时一个激灵,呆愣地盯着钱袋子看了许久,就是不敢伸手。 「哟,平时不给钱,你不乐意,今儿给你钱了,怎么反倒不要了?」 抬起头一看,却见来人一身白衣,头戴一顶宽檐斗笠,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可张扬的髮丝到底还是将他的本性暴露无遗。 「靳爷说的哪里话,小的哪里敢不乐意,能为您做事,那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呀!」 薛神算赶忙站起身,又是哈腰又是赔笑,扯起衣袖将面前的圆木凳擦了又擦,殷勤地拉他坐下。转身又偷偷拭去了额上密出的汗珠,从旁处的茶水摊上讨来一壶茶供他享用。 「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白衣人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悠闲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在不住打量着四周。 薛神算皱起眉,冲着老天翻白眼,右手拇指还一个劲地在食指中指的指节上来回点算,乍一看还挺像模像样的: 「从前日起,每日都会有那么些玄甲兵被调来驻守城门,估摸着现在这守城的人当中,有一大半都已经是他们的手下。」 「城里的其他地方呢?」 「边边角角,差不离都混入了那么些个玄甲军。」 举起茶碗摇晃两三,阳光晃入其中,使得陈茶变得更加浑浊不清。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木桌,听得薛神算心里直发毛。 良久,白衣人才将空碗置下,许是声音太大吓得薛神算身子一颤,险些跌下凳子:「做的不错。」 听到是句难得的夸奖,薛神算长吁口气,尾巴有些翘起,重新绽开笑容想再替自己美言两句,可白衣人却已起身欲走,只留下一句话: 「今日日落前务必离开京城,这些银子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找个地方安神过日子,别再干那些坑蒙拐骗的事了。」 薛神算在风中错愕了半饷,还是摸不着头脑。颠了颠手中的钱袋子,觉察出他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二话不说,抄起算卦摊上的一应家当,匆忙向着城外头赶去。 回头张望两眼这熟悉的长安城,行人如织,喧闹繁华,可冥冥中有种直觉告诉他,今夜此处,许有一场浩劫。 长安城外的一个小村庄,田埂交错,炊烟裊裊,一派安宁祥和之气。 某个农家小院里,洛遥双手托腮,憋着嘴坐在井口边上,包子脸上满是怨愤。 昨日刚将沈清欢从铜雀台里接了出来,安顿在此处。据靳琉说,这家夫妇早些年受过小苏的恩,所以他们大可安居于此,待到城里风波停歇了再做打算。
第108页 原以为「安居此处」的应当只有沈清欢,而自己则是要随靳琉一道回去找小苏,商量接下来的应敌对策。可没承想,今日一早,某人就只留下一封书信便自己个儿走了。 信中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生在这里照顾清欢,除非他或者小苏亲自来接人,否则不得离开此地半步,还特地註明这就是当初自己欠他的那个条件。 脑海里重又浮现出某人阴阳怪气的坏笑,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胸口堆积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瞧着井边上的杂草都很是不顺眼,抬起手就是一顿乱揪。 「洛姑娘。」 吱呀一声,屋子的木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素衣女子。面上虽搀着纱布,不施粉黛,却依旧掩不住她倾国姿容。 「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洛遥拍去手上的杂草残渣,在衣服上蹭了蹭,忙伸手去搀扶她,「外头风大,对你的伤不好。」 「靳公子,可是走了?」 沈清欢抵在木门上不愿进去,探头寻找着什么。 「是呀,招唿都不打一声就跑了,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一想起某人趾高气昂的嘴脸,洛遥就忍不住啐上一句,就连磨牙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那,九殿下呢?」 搀扶着她的手穆然一僵,适才还骂骂咧咧,张牙舞爪的小包子,一瞬便泄了气,不发一声。远处传来几名稚儿的嬉闹声,听着甚是热闹,与此处沉默站立的二人形成鲜明对比。 沈清欢埋下头,心中瞭然,他果然是出事了。热意涌上,弄得她左眼处又开始涨疼,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扣入冰肌,掐出淡淡血痕。 「他呀,就更没事了!」 清脆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如春风般清冽。 沈清欢茫然地抬起头,却正好撞上洛遥明媚的笑容,瞬间觉得整个心窝子都暖融了许多。搀在臂上的玉手又一次施了几分力,自己也不由自主跟着她进了屋。 「小苏这个人吧,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其实人可好了,处处替别人着想,而且总能在危险关头想出妙计解围……」 气氛因她轻快的畅谈声渐渐缓和了许多,沈清欢能清楚地看见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像是在夸耀自家的一件传世法宝一般,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赞美之词倾数用上。 目光下移,却见她皓腕间缠着的一串五彩鹅软石手鍊,莹莹珍珠掺在其间,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心中莫名有些抽疼,抬眸又对上她暖心的笑容,自己竟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 似有重担从心头卸下,沈清欢忽然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这么多年盘踞着的执念,到了此刻也该有个结果了。 到底,还是比不上。也罢,既然无缘,放手便是。 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替沈清欢换好了药,又帮她好好洗了个澡,待她药力发散睡下,这才偷了个闲,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到院子里活动筋骨。 踮起脚尖眺望村口方向,不见白衣,更不见蓝衫。轻嘆了口气,又坐回到了井边,把玩杂草打发时间。金乌缓缓偏西,将她的身影拉长。 适才说的话,既是为了安慰沈清欢,也是为了宽慰自己。每说一句,仿佛都是在往心上狠狠扎上一针,脸上笑得越灿烂,心底的悲伤就越泛滥。 小苏呀小苏,你现在究竟在哪! 「哞——」 呛鼻的牲口味传来,牛叫声由远及近,将洛遥从纷乱的思绪中拉扯回来。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辆牛车正惬意地踱步在黄土地上,而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座农家小院的主人老刘。 「刘伯伯,您是要去哪呀?」 洛遥凑到篱笆旁,冲着牛车喊道。 「是洛丫头啊。」老刘四下里来回张望,这才看到某个搭在篱笆上的小包子,「隔壁老张头刚从城里回来,给我带了个信,说是我儿子在城里得了病,没人照顾,我得去看看。」 「现在?!」 「可不就是吗。」抬头望了望天,老刘面上的忧色又加重了几分。「我得抓紧了,不然一会城门关了可就进不去了!」 「这天眼瞧着就要黑了,您一个人路上也没个照应,不如我陪您一块去吧。」 洛遥转着眼珠,半个身子都快探出栅栏,眸子闪动,瞧着甚是诚恳。 「这……」老刘皱起眉露出了难色,犹豫不决道,「靳公子临走前嘱咐过,不允许你到处乱跑。」 洛遥见他迟疑了,心下一喜,蹦跳着冲出小院,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他跟前: 「刘伯伯您有所不知,靳琉那小子走得急,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落在我这里了,我得赶紧给他送过去,不然可就误了他的大事了!」 「这……」 还没等老刘同意,洛遥便爬上了牛车后头的稻草堆,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天道: 「天色不早了,再不出发,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望了望天,又看了看身后乖巧端坐着的人,老刘心下一横,便驱着牛车,加快脚步向着城里头赶去。 ☆、起兵 今夜的长安,似乎有些平静得过了头,反倒让人觉得不安。 过了子时还敢在这大街上胡乱走动的,除了打更的人便只剩下这两个倒八辈子血霉,抽中巡城签的五城兵马司校尉。 「老李,等巡完这条街,我们就找个地儿喝酒去吧。」
第109页 年轻点的校尉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什么事都颇有兴趣,即使是夜半巡城这种苦差事,他也能拎着个纸灯笼脚下生风,兀自欢喜个不停。 同行的老李反倒有些为难,狠狠剜了他一眼,扶额不住摇头: 「年轻人啊,想法就是太简单,现在这个时辰你还能去哪喝酒。」 「也对。」 毛头小子挠头嬉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加快两步跟了上去。 冷风乍起,伴着幽深的寂月,流转在小巷中。 年轻人闹累了,露出倦色,见老李还是不肯搭理自己,只能无聊地打量两旁那些青砖黛瓦的民宅。 巷子极深极静,即使借着手中微弱的灯火,还是叫他有些害怕。自小就听乡里头的长辈们说,这子夜时分,阴气最盛,路人若是一时慌了心智就极容易被那些个鬼使阴差勾去了魂。 又是一阵冷风拂面,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揽紧外衫往老李身旁凑近几分。打个哈欠的功夫,眼一眨就瞥见巷子口闪过一道白影。 「鬼鬼鬼鬼啊——」 「怎么了!」 经他这一叫唤,老李瞬间清醒了许多,拔出腰间的官刀在空气中来回胡乱划拉。提高灯笼张望四下,并没有什么异样,满腔怒火一下便有了发泄出来的理由,一把拽出缩在自己身后的人: 「你有毛病呀!大半夜的不好好当差,偏要自己吓自己,有意思吗?」 年轻人将信将疑地探出头,用力揉揉双眼,再次确认巷子口,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劳什子白影。不好意思地瞥了眼上头,尴尬地笑了两声。 老李摇摇头,嘆了口气,正欲继续前进,却听见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眼珠子在眶里咕噜打转一圈,只见几点火光齐整地划过墨色,断断续续连成一条线。 「这这这,该不会是鬼火吧。」 年轻人又缩了回去,紧紧捏着老李的衣角,身子不住颤抖。 「胡说什么,哪有什么红色的鬼火。」老李压低声音呵斥了一句,提起灯笼,让自己瞧得更加清楚些,「你可看清楚了,他们身上穿着的,可是玄甲服。」 「玄甲服?!那不是……」年轻人静下来思索一番,心下一惊,「宵禁时分,出动这么多兵马,这是要……」 「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快走!」 灯笼忽地被吹灭,深巷旋即堕入墨色之中,除了急切的跑路声,再无其他。 光德坊内,洛遥从街角的木桶处探出头,确认那队玄甲军已经走远,这才吁了口气从桶里面爬出来。 晏承允,他们果然是要开始了。借着月华的指引,洛遥一跺脚,拎起丝绦向着师父宅邸方向狂奔而去。 快了快了,再拐过这条巷子就是了。出门出得急了些,没有留意到自己只穿了件单薄的衣裙,夜风习习,冻得她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却又无暇顾及,心中只盼着快些到达才是。 「什么人!」 浑厚粗犷的男音将她喝在原地,心头蓦然一沉,双手紧握成拳。即使背对着,洛遥也能感觉到那人身上的玄甲因走动而摩擦出刺耳声响。 「宵禁时分,姑娘尚自出门,可是知罪!」 话音未落,洛遥就已同离弦的弓箭一般迈开大步飞奔出去。身后的玄甲兵呆愣了须臾,很快就预感到事情不简单,叫嚷着追了上去。 「站住!」 夜已深,街上无半分人烟,现下却平白多了一道白影,身后还跟着大队手持火把的玄甲兵,叫嚷声此起彼伏,距离相近的点点火光也开始向着这头簇拥过来,宁静的街道眼下倒也热闹了许多。 脚下越发软绵无力,气息也逐渐变得不稳定,七拐八弯绕进一条小巷,见暂时无人觉察,洛遥这才敢歇息片刻,捂住小腹大喘粗气。 一时心急,也不知现在跑到了何处,可是与目的地背道而驰了?幽暗夜色中,橙红火光似一道道地狱诏令,将整个长安城都封锁住,凭谁都不能轻易逃脱。 看来这回,一场血雨腥风是躲不过了。 许久没听到外头的声响,洛遥心下犯疑,悄悄探出半个头打量情况,却见一阵风唿啸而来,黑影闪过将她推回到了墙角处。一双温厚大手已覆上自己的双眼,指尖冰凉,叫她身子一颤。 尖叫声脱口而出,却被倾覆而来的温软触感全然压了回去。紫檀香的气息缠绕唇畔舌间,带着几分霸道,可又不失温柔。 「笨蛋,这么晚,一个人出来瞎跑什么!难不成忘了那天晚上的事了?!」 眼上的手掌渐渐放下,杏子眼对上那人带着愠色的眉眼,湿意自心间涌上,顺着脸颊滑落: 「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以为……」 她的泪水似乎落进了晏苏心底,挤压已久的怒火须臾间便被浇灭,抬手轻轻抹去她的泪珠,昔日温润的笑容重又回到他的脸庞: 「好了好了,没事了,回去吧。」 拉起洛遥的手便要将她揽入怀中,手腕却反被某人拽住,皱眉看向她,包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可杏眼中却多了几分坚毅。 「晏承允他们正预谋逼宫,不出意外,应就在今晚!」 四下寂静,似乎还能听到遥远皇城内兵马厮杀,刀枪撞击的声音。 晏苏右手抵在下颌处凝眉沉思: 「什么时候的消息?靳琉去哪了?」
第110页 「就在你消失的第二日,清欢说的。至于靳琉,他得了消息,说是要去寻个帮手,就把我们俩丢在了老刘家,自己回来了。」 洛遥有些着急,这几日发生了好多事,想全数说与他听,可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股脑儿讲了许多,连她自己都听不出个条理。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 金光门处似乎又传来了骚动声,兴许又是玄甲兵的援军。晏苏无暇多想,拽起洛遥的手便往巷子外跑去。 刚跑出去没几步路,又撞见了一队游走的玄甲兵。 火光通明了半条街,带队的统兵认出了晏苏的脸,错愕了片刻。想起今夜羡王殿下的行动,不成功便成仁,咬咬牙心一横,抬手命令道: 「宵禁时分,竟有贼人尚自出没街头,速速拿下!」 马蹄声骤响,自四面八方传来,火光团聚很快就形成了合围之势。 「跑!」 洛遥任由晏苏拉拽着自己向后跑去,风声疾疾,自耳旁席捲而过,马鸣嘶嘶,响彻天际。唿吸声断续急促,眼前的那袭藏蓝背影也越来越模煳,隐约还出现了几颗金星。 狠狠咬了口舌尖,腥甜疼痛叫她清醒。顾盼左右,发现他们现下已跑到了皇城外围。冥冥之中,她竟觉得只要过了这道门,他们便可逃出生天。 想想今夜,自己这一路以来基本上都是在狂奔中度过的。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亲身经歷才知道,实在是太过煎熬。 她从未这么用力跑过,五脏六腑几乎都要炸裂开来,兴许下一刻自己就会倒下,恨不得马上瘫倒在地好好喘息片刻。 约莫再有十来步就能摆脱一切阻碍,洛遥调出最后的气力,闭上眼咬牙沖了过去。手上的拉拽之力被那人卸下,狐疑地睁眼一看,原来如此。 皇城城门处,数十名骑兵飞驰而至,很快就将城门围成个半圆。马蹄声低沉密集,一声声扣进洛遥的心里,额上手心也随之渗出密密汗珠。 长刀莹莹散着寒光,城墙上还有弓弦绷紧的声音,后头的马蹄声也愈发清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承想有一天,自己也能亲身经歷这种绝望。 经夜风洗礼,面颊和脖颈都有些发凉,就连心窝处,也慢慢失去了温度。唯有那只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的右手,尚且还留有几丝暖意。 抬头看向前方的兵马,却只见一岸然身影挡在她面前,右下方的鱼肠剑映出他此刻的面容,剑眉紧锁,嘴角勾起的那抹笑意看得她心头骇然。 「小苏……」 左手默默伸出,想要触碰那袭藏蓝衣衫,可不知怎么的,水雾迷濛了双眼,眼前的一切,叫她看不真切。 左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终是没能够他的衣角。洛遥干笑两声,抹去眼角泪花。能死在一块,也好。 「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晏苏的声音还是那般从容,听不出半分恐慌。衣摆翩翩,反倒透着些洒脱。 就在这时,前方的骑兵自中心倏然分开,一位身形壮硕的银铠老将军骑马疾步赶来。身旁还跟着个年轻人,手中不住晃荡马鞭,不紧不慢地骑马踱步而来,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臣莫青救驾来迟,望殿下赎罪。」 老将军翻身下马,几步赶上前抱拳跪下。 「嘿,我这时间掐得可好?」 白衣青年人未到声先起,洛遥就算闭着眼也能认出,除了那混蛋靳琉,还会是谁。 ☆、父子 皇城内,点点火光连绵成片。刀光剑影在琉璃宫灯上染出血腥,箭雨铺天盖地袭来,长廊四下皆是尖叫遁逃的后宫女眷,御花园里繁花万重,此刻也惹上了殷红。 武英殿上,龙涎香燃出屡屡轻烟,氤氲一室。内监婢女跪了一地,颤抖着身子不敢抬头随意张望。 大殿正中,傲然立着位红袍宽袖的青年,乌黑髮髻套在双龙吐珠金冠中,剑眉下鹰眼凌厉,嘴角勾起的弧度只叫人胆寒。 众人之中,唯有一人高居其上,毫无惧意。 眼角额间的皱纹镌刻着岁月的痕迹,可那双鹰眼却依旧炯炯有神。坐拥天下多年,他已然镀了一层威严气度,即使现下被人挟持,仍能镇定自若,泰然处之,毫不失帝王风范。 「父皇还是不肯下旨吗?」 晏承允上前一步,嘴角的弧度渐高,眸色里的狠辣也随之尽显。 「怎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朕这个位子吗?」 金镶玉屏风前,皇上扶额半倚在龙榻上闭目养神,似乎并没有听到外头的厮杀声。 晏承允摇头失笑,负手在大殿中来回踱步,看起来甚是悠闲: 「这不都是父皇您逼的吗?」 「朕逼得?」龙榻上通天冠坐直,珠帘摇曳,掩住了后头那双锐利鹰眼,「此话怎讲?」 「父皇当真是贵人多忘事。也对,于你而言,儿臣也不过就是一个用来取悦的小狗,喜欢的时候就赏块骨头,生气了就随意打骂。」 晏承允似乎对花架上的几株山玉兰颇为感兴趣,手指勾在下颌处,兴致勃勃地兀自欣赏起来。 「朕只不过是想敲打你几番,没承想你竟这般经不起锤鍊。」 话音未落,银光已赫然滑过半空,凛凛架在通天冠前。珠帘摇晃,两双鹰眼相对,杀意撞上君威,互不相让。下方的内监婢女呜咽一声,吓得将头埋得更低。
第111页 夜风将镂花窗柩撞得吱呀作响,外头的刀剑声也平息了许多,远方炸起惊雷,闪电滑过,惨白了整座大殿。 「哼,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朕说吧,何必这么拐弯抹角。」 搭在龙榻方枕上的手暴起青筋,手指弯曲深深扣入软枕上。 「只因儿臣的母妃不受宠,自出生起,父皇可曾正眼看过儿臣一次。论起经纶学问,武艺胆识,儿臣可曾逊色于他晏苏半分?可结果呢?」 剑柄上的那只手因用力过勐有些发颤,连带着剑身也微微抖动。急火攻心,晏承允的面色渐渐接近外袍,抬高音量吼道: 「他只要稍稍一用心便能得到您的夸赞,可我呢!无论儿臣怎样努力,您都不肯正眼好好瞧上儿臣一瞧!」 珠帘下头,鹰眼暗淡了几分。白光再次炸起,照出他阴沉的脸色。唿吸声沉沉,怒意已然涌上心头。 「那日您赐母妃三尺白绫的时候,也是这般冷漠的表情。」晏承允眉头抖了抖,几乎想笑,「您可知,母妃她,就死在儿臣的面前!」 龙榻上的手颤动了一下,却依旧不动声色。 「母妃她素来喜爱装扮自己,只为有朝一日能重得圣心。可那日,她却不曾梳洗,素面朝天,纤瘦的身子在房樑上来回摇晃,吐着舌头,死不瞑目,毫无美感可言。」 晏承允边说边瞪圆双眼,吐出舌头模仿起来,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狠辣。 「你母亲她是罪有应得,若不是她因嫉妒而设陷构陷沁儿,也不会落此境地。」 红袍贵公子忽地大笑起来,在滚滚惊雷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可怖。 「父皇啊父皇!事到如今,你竟还有意偏心他们母子!妖女惑君,她的儿子,也好不到哪去!」 「住口!」 玄衣骤然站起,一时晕眩又倒退几步跌坐下来,喉间涌起一阵腥甜,化作数声勐咳,将脸憋得通红。 「父皇别担心,您那宝贝儿子现下就在儿臣手上,若是您肯下旨传位于儿臣,移居行宫,儿臣自然不会难为他……」 「若是朕不答应,难不成你还要弒君杀弟不成?」 冷笑声自珠帘后传来,仍旧保持着他那份九五至尊的气魄。 「父皇这么说,可当真是折煞儿臣了。此等不忠不孝的罪名,儿臣怎么当担的起,不过」晏承允晃了晃手指,「小苏他就不同了。」 大雨伴着雷鸣从墨云间隙中倾斜直下,合成重重水帘,沖刷着皇城中的血色,也为整座长安城笼上层濛濛薄雾。白光炸破,隐约映出武英殿外三个身影。 「你是想亲手弒君后,嫁祸小苏?」 「父皇英明。」晏承允将剑往前探了几分,咬着牙道,「到那时,儿臣便是个救驾来迟的孝子,而他将为天下诟病,世人唾骂,永世不得翻身!」 玄服沉了声,瞥向窗外,又环顾了一圈殿内瑟瑟发抖的奴僕,轻嘆口气道: 「朕,如你所愿。」 「多谢父皇成全。」 银光落下,纸笔滑过半空抛至玄服怀中。虽松下了大半警惕,可晏承允仍是有些不放心,上前两步欲亲自看他书写。 一个人影勐然冲到他面前,趁着他收剑之际发起了攻击。猝不及防间,一盏琉璃灯罩砸向晏承允的脑袋,撞得他晕眩了片刻。还未等他清醒,又是一记实拳,正中他的小腹,搅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殿内的众奴僕均被次番突变震慑到,良久才反应过来,那道黑影竟然就是皇上本人。 许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大家都有些忘记,这位帝王年轻时,也曾是个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的兵马统帅,区区搏击之术于他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二人扭成一团,缠斗了好几个回合,皆有些力不从心。晏承允到底是年轻,一咬牙将玄服狠狠推向龙榻处,通天冠从他头上滑落,咕噜在地面滚上一圈。 皇上也不肯示弱,迅速弓步站稳,重新调整姿势扑了过去。前脚刚一迈开,锐气并发,却被硬生生遏制了回来。 晏承允轻晃着而手中的物什,笑着从旁处取来火烛,冷笑道: 「父皇可真是英武不减当年呀!」 右手抬起,缓缓递到火苗上头。朱红流苏晃荡,与火尖仅有几寸距离。白色绒软之物轻摇其上,牵引住了皇上全部的思绪。 「别动!」 冷漠沉稳的龙颜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慌,拳头松下,不住颤抖。 晏承允挑眉露出得意之色,摇了两下头,将手往下低了几寸。火苗舔舐到了流苏,就像初次品尝蜜糖一般,迅速窜高,咬住就再也不肯轻易松口。 玄服颤抖,发了疯似的飞扑过去欲将那狐尾腰坠夺回,却被脚下的琉璃灯罩绊倒在地。眼瞧着那橙红火苗马上就要将那白绒狐尾吞没,他只觉身心俱裂,疼痛难担。 火烛旁的晏承允倒是笑得更加猖狂,看着这位受人敬仰的帝王眼下露出颓废之势,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快意,嘴角的弧度也随之拔高,笑声响彻整座大殿。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嗖的一声,一点蓝光闪过,匕首自窗外飞入,穿过火苗,将那白绒狐尾稳稳定在龙柱上。 顷刻间,大门被人踹开,一蓝一白两道身影伴着凄风寒雨一道沖入,惊醒了殿内呆愣的众人。 晏承允也不是普通人,见情况不妙,赶紧拔出腰间的宝剑,挡住眼前的凛冽剑锋。火烛明灭,白光再起,映出利刃另一头那双与他相似的眉眼。
第112页 「呵,九弟,许久不见,你就是这么与二哥打招唿的?」 晏承允错愕了须臾,旋即又恢復镇定,心中暗自啐了玉面狐一句。手上发力推剑,将晏苏抵了回去。 修长的手指轻擦过鱼肠剑剑锋,映出晏苏从容的笑意: 「二哥才是,想必是在府上禁足久了,才会如此思念父皇。更深露重,宁可违抗宫禁,也要入宫探望父皇。做弟弟的我,当真是自愧不如。」 「你们两兄弟,可真有意思。」 靳琉扑哧一声失笑,拿摺扇轻敲着自己的前额。悠然踱步至玄服面前,将那失魂落魄之人搀扶起,「皇上,恕草民冒昧,先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您老还需努力呀。」 晏苏狠狠剜了他一眼,将视线落在玄服身上,见他如今恍惚的模样,心下不禁嘆了口气。 「儿臣救驾来迟,望父皇恕罪。」 收起剑恭敬做了个揖,「皇城内外,已由莫将军亲自率兵平復叛乱,所有乱军均已交枪投降,父皇大可放心。」 简单一句话从晏苏口中缓缓道出,虽无语气起伏,却掷地有声。晏承允突觉灵台一阵迷煳,脚下踉跄向后倒退了几步。 「二哥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可是要宣太医?」 抬头正好撞上晏苏的眸子,还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笑意浅浅,却带着几分阴冷。晏承允挺直腰板,并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不劳二弟费心!」 银光再次袭来,利刃撞击声骤起,红蓝两道身影交织。下方跪着的的内监婢女赶忙躲到一旁,给他们腾出空地。 冷雨斜斜,自敞开的大门飘入,模煳了众人的视线。 ☆、宫杀 雷鸣阵阵,夜雨凄凄。 武英殿内,利刃碰撞的声音尤为刺耳,即使隔着重门也依旧清晰可辨。烛火摇曳,将那一红一蓝两道身影拉长投射到木窗上。 洛遥把脸紧贴在窗户纸上,努力捕捉他们的行动,心思也随他们手起剑落而起伏不定。 二人缠斗良久仍不分胜负,一个闪身竟又没入了龙柱后头,任凭洛遥如何摆弄扭曲自己的脸,也无法再看清一二。 一张包子脸当即红了个透彻,瞥了眼大殿敞开的正门,有些心痒难耐,又想想小苏临走前对她的警告,这刚迈出去没半步的腿浮空了片刻,最后还是怯怯地收了回来。 朱红的雕花木窗上,现下快要被她的小爪子挠出划痕,可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进去。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声音在时刻告诫自己,若是进去定会叫她后悔终生。 大殿里面发生的,是别人的家事,与她无关。可同样的情形,在自己家中好像也曾上演过。 殿内的那些人,都曾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因果轮迴,这回终于轮到他们了,可为什么自己不仅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舒畅,反而跟着难过起来。 用力揉了揉脑袋想要让自己清醒些,可却适得其反。夜雨声有些急躁,滴答似落石砸来,叫人心烦意乱,以至于察觉不出身后早已站立了一个人。 「你不该来的。」 孱弱的小身子一个激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清冷却悦耳的声音,除了他,还能有谁? 雨水错杂下落,伴着惊雷,就如同那夜一般,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到远处千层塔顶的惨白铜铃声。 说好了不再见的,现在却又不得不见。 洛遥下意识伸手向腰间探去,这才想起匕首已被靳琉当暗器投入殿内,此刻正同那狐尾腰坠一起被稳稳钉在墙上。 转念一想,觉得自己适才的举动委实可笑。他就算再绝情,也断不会加害自己,又何须什么匕首防身。 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神情和心态,刚欲转身适当问候一句,只觉颈处疼痛似被人狠狠噼了一掌,眼前骤然变黑便再无意识。 外头风云变化,里面也并不太平。 内监奴婢皆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寻到好时机就抱头冲出去。大殿上方,皇上尚未从适才的惊变中缓过来,跌坐在龙榻上,形容憔悴,目光无主,已然看不出半点帝王霸气。 也就这靳琉还算冷静,兀自站在一旁闲敲着摺扇观战。剑影利锋自他身旁扫过,他也岿然不动。见二人焦灼良久还是没能分出高下,眸子里渐露鄙夷。 旁人或许不明白,可他却看得一清二楚,晏苏对晏承允手下留情了。真可笑,那人不拿他当亲弟,还不止一次设陷害其性命,可他竟还犹豫不决,不愿伤他。 斜眼打量墙上微弱的蓝光,眼中划过一丝狡黠。也罢,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既然你晏苏下不了手,倒不如让他来唱这个白脸。 伸手想去取那柄匕首,箍在利刃下的那尾绒白小物却忽地晃动起来,有风自外头闯入,将一点幽蓝火星抖落其上,星火迅速蔓延,只一瞬便裹挟了整条白尾。 即使淡定如靳琉,此刻也倍感诧异,未及他反应过来,龙榻上的人就已尖叫着飞扑而来,发了疯似地要去抢那狐尾,可却被那幽蓝火光铸成的结界给硬生生弹了回去。 殷红自他口中流出,他也浑然不知痛。一双鹰眼已完全失去了锐利,沟壑满布眼角,镌刻下声声悽厉。 「别费心了,那条尾巴本就不属于你。」 清冷的声音响在殿门处,夹着凄风苦雨,叫人发颤。 众人皆是一惊,目光齐刷刷直指那个狂妄之徒,却发现是位弱不禁风的白衣公子。
第113页 银白长发自然垂下,墨色中竟莫名氤氲出一抹柔光。明明还未入冬却已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白狐裘袄。面色惨白似乎抱有疾病,可那双细眼却生得极美,竟比女人还要魅上几分。 晏苏心下一沉,不为别的,只因他怀中昏睡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洛遥。 高手对决,在于毫釐,稍有不慎,便是无法挽回的过错。 晏承允察觉出晏苏失神,回身便是一个飞腿,趁他踉跄后退还未站稳之机,对准他的胸口迅速挥剑刺下。 靳琉暗叫不好,想要冲上前阻拦,却无奈距离过远,即使是他也难以赶上。眼瞧着剑锋就要刺入晏苏胸膛,晏承允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鹰眼中的嫌恶和杀意更是夺眶而出。 蓝光乍现,利剑虽抵上了晏苏的胸口,可却再没有深入半寸。似乎有什么坚硬之物挡在那处,顷刻间就这么将晏承允连人带剑全都弹开了去。 「你,你……」 因着身后龙柱的借力,晏承允并没有飞出去多远,可身上却实打实落下了伤。腥甜味自喉间涌出,溅射到了白玉地面上,看着甚是扎眼。 「玉面狐!」 又是一口鲜血,身子因疼痛还不能站立,只得靠剑支撑。可晏承允到底是晏承允,外表虽狼狈之至,可鹰眼中的狠厉却不减半分,只是对象却不再是晏苏,而换成了那位白衣公子。 玉面狐对他的咆哮置若罔闻,兀自踱步入了大殿,脚步从容,似春日里出门赏玩那般惬意。行至龙榻前,俯身将怀中之人放下,轻轻替她捋好额间的碎发。 银光乍起,向着那抹白衣袭来。都说鱼肠剑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无坚不摧。可眼前之人分明无半分抵御,却将这剑锋稳稳激了回来。 好在晏苏并没有使出全力,屈膝以剑遏地,方才不至于落得晏承允那般下场。剑眉下温润不復,隐隐寒意更显其锋芒,仿佛昔日的那位英武少年又回来了。 「我帮了你,你却要取我性命,这种忘恩负义的样子倒真是随了你的父亲。」 玉面狐斜了他一眼,讥笑两声不予理睬。跨过地上的狼藉,在玄服前蹲下,细长双眼来回打量着他面上的老态,讽意蔓上嘴角: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终其一生所追求的至高权利,怎么样?今日这父子相争,兄弟相残的场面,可还和你的心意?」 玄衣颤了颤,缓缓抬起头,迷眼打量着这张隽秀的脸庞,有些陌生,却又有几分熟识。食指颤巍巍地抬起,瞳孔逐渐放大,一口气没喘匀勐咳起来。 「难为你还记得我,看来在你眼里,还是有些故人情的。」 玉面狐摇摇头失笑,起身绕着龙榻踱步,手指轻轻拂过五爪龙纹,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自言自语起来: 「沁儿啊沁儿,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这个男人,就是为了这么个无聊摆件而放弃了你。」 雨幕更甚,同那唿啸而过的狂风一道沖入大殿,肆意浇灌着白玉地上的殷红。火烛敛去泪,将悲伤结成花,永远凝固在了烛芯上。 「先生夜半突然造访,原是因感念母亲。」晏苏抬手轻拂鱼肠剑锋,面上仍看不出神情,「母亲泉下有知,只怕是会神伤。」 「哦?何出此言?」 龙榻上修长的指节一滞,美目轻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位蓝衫。 「若是我没猜错,先生一开始就并不打算好好辅佐二哥,助他夺嫡。只是想让我们兄弟相残,搅乱这京中的大好局势。」刷的一声,银光敛入剑鞘,晏苏回视上方,却是一脸从容,「可先生难道不知道母亲生平最反感的就是那些个无端争斗,伤人害己吗。」 玉面狐不做声,只静静看向下方,嘴角的弧度渐高,竟是少有的赏识。 「母亲所绘的桃源画卷,便是她毕生追求。安宁祥和,无忧无虑,可你却打着她的幌子,公然将这份宁静打破,她若是知道了,可还会开心?」 「昨日之果,今日之因,因果轮迴,自有报应。」 惊雷炸下,脚下的大地似乎都跟着颤抖了几分。玉面狐踱步绕到龙榻前,环视大殿四周。金碧辉煌下,却是满目疮痍。 「先生说的没错,因果轮迴,自有报应。」 最后几个字被晏苏故意拖长,同他昂起的下颌,调高的嘴角一样傲然,容不得半点侵犯。 莫名的死寂环绕整座武英殿,除了外头不住嘶吼的狂风暴雨,再无旁音。二人视线相撞,谁都不肯退让半分。 「看来我要收回方才的话了,比起你的父亲,你那桀骜的性子,反倒更像你的母亲。」 玉面狐笑着道,抬手从宽袖中掏出一个浅口酒碟,色若硃砂,衬得他那玉手更加好看。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勾起大拇指,在半空中做出一副酌酒的样子。有娟娟流水声传来,原本空荡的酒碟就这么渐渐蓄满了酒。 晏苏虽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右眼皮跳得极勐烈,直觉告诉他,今夜绝对还没有过去。 右手摩挲着鱼肠剑柄,目光在玉面狐和龙榻上的洛遥身上来回飘转。父皇有靳琉那小子保着,不会有事,现下最叫人头疼的,恐怕就是她了。 「亓王殿下,既然你这么思念沁儿,不如今夜就去寻她如何?」 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回,杀意更重了些。 玉面狐轻笑一声,将酒碟贴到单薄的朱唇旁,轻轻唿出一口气。只见酒水从边沿倾泻而出,瞬间化作幽蓝火舌肆意蔓延,须臾间便将这座大殿全然揽入怀中吞没。
第114页 纵使夜雨凄凄,可浇到这蓝色火舌上,却不见其减,反又增加了它不少气焰,似地狱冥火,不灭不尽。 ☆、狐狸 昏沉中,洛遥觉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覆在脸上,弄得她有些痒。不耐烦地抬手挥去,却只抓到了一朵明黄色的小花。 捧在手中打量了半天,虽道不出花名,只觉有些可爱。想要寻一面镜子来,将花朵绾在髮髻上,才发现眼下自己却是在一片深山野林中。 环顾四周,除了那苍天乔木就是那些个说不上名的奼紫嫣红,偶尔还会那么有几只沉醉于花香的迷蝶徘徊其间。 灵台有些发蒙,呆愣了良久才想起,此刻自己应该在那该死的皇城中,与小苏一块。根据她以往的经验,现在差不离,又是在,做梦! 「哎哟!」 抬手狠狠掐了一下包子脸,竟有些吃痛。睁眼再瞧瞧,却还是这片诡异的树林。几个意思?难不成这回不是梦? 还未等洛遥琢磨清楚,风中隐约传来女子的歌声。 雾色晕开,露出女子粉嫩的脸颊。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就连眼角下的那颗泪痣也长得恰到好处。在额间芙蓉钿的衬托下,较花更解语,若玉犹生香。 苏沁。 心头忽地蹦出这么两个字,就连洛遥自己也惊着了。不得不说靳琉的手艺确实高超,那日竟能将自己易容得与她有九分相似。 惊嘆之余免不了的是羞愧,独那一分到底是输在了自己身上。 见苏沁朝着自己走来,洛遥着了慌,现要寻个藏身之所也不可能,眉头愁得慌,却发现那人竟然就这么越过了自己,仿佛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擦肩而过时洛遥才注意到,苏沁拎着的竹篮里装满了内服外用的草药。二话不说,提起丝绦便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行了一路,看腻了树与花,终于瞧见了一处被绿萝藤半掩着的树洞。紧跑两步随她一道进去,浓重的药味先一步将她吞没。 原以为里头会很昏暗,没承想这地上随意滚落的几颗夜明珠竟将此处照了个透亮。 里头地方不大,正中铺了张草蓆,刚好够她「金屋藏娇」。巧合的是,这位「娇」洛遥她刚好认识,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师父玉面狐。 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只不过看起来憔悴了些。面色惨白,额间密密覆了层汗珠,赤-裸着的上半身缠满了纱布,背上隐隐还在往出渗血,想来定是受了很重的伤。 剑眉紧皱似乎是在忍受剧痛,见有人来了,也只是斜了一眼,又继续别过头去不予理睬。 「你终于醒了,可把我给吓坏了!」苏沁有些欣喜,蹦跳着过去查看他的伤势,「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憋着劲不让我帮忙,当真是不要命。」 玉指轻轻挑开纱布,苏沁凑近看了两眼,回身在竹篮中翻找起来:「那个道士也太可恶了,虽说人妖殊途,可你又没害过人,何至于这么狠心,竟连那伏魔匕首都用上了。」 玉面狐并没有接茬,似在闭目养神。苏沁的动作极轻,到底还是会有偏颇,可他至始至终没有嚷过一句疼,只眼皮抽动几下便再无其他。 「对了,我刚刚请狸婆婆研究过了,背后那个难看的伤疤果真与这匕首上的诅咒有关。这些个道士也真是的,总爱装出个济世救人的模样,干着伤天害理的事。」 苏沁并没有因那人的冷漠而噤了口,自顾自说得欢乐。手上也是不得闲,换药包扎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不过这诅咒也没什么,你也不必担心。只要不施法害人,伤口就不会扩大,更不会害及性命,矜持用药还是有痊癒的可能。」 夜明珠莹莹,明晃了女子认真施医的模样,玉指翩飞,倒像是在弹奏一曲绝响。只是她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身旁的这位银髮少年,此刻也正温柔地注视着她。 只是这种温柔,与洛遥记忆中有些相近,却又是那么地不同。胸口处似有妖物作祟,正肆意咬噬着她的心,畅饮里头的血,吐出那晶莹无色的泪,温热了她整个眼眶。 其实早就知晓,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可真正当自己亲眼目睹一切时,方才知什么叫钻心刺骨的疼。年少时泛起的希冀,做过的春-梦,是时候该醒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风中似有人在吟诗,揣满了凄楚和无奈。 洛遥刚想上前两步,却不料有一阵阴风突起,从洞外携来片片枝叶将她裹挟个完全。 双眼迷濛不能视物,这还不算完,脚下那半尺见方的土地忽地不见,像是被人随手撤去一般。一声救命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身子已同那些落叶一道堕入那沉沉墨色中。 勐然睁开眼,却是一室刺眼的明亮,扎得眼皮有些难受。背上额头皆是凉意阵阵,随手一抹便是细密的汗珠。 龙涎香裊裊缠绕周身,夹杂着呛鼻的焦味。待到双眼适应这里的光线,洛遥才能好好打量四周。玉砌金雕,犹是身侧的这个五爪金龙装饰最为逼真。 心下默默松了口气,看来是从那怪梦中醒过来了。这回见到的,可是师父与那苏沁的过往?真是奇了,好端端地为何会让自己梦见? 焦味愈加浓重,还有几丝尘埃轻飘过她眼前。挪了挪身子,后颈处惊起一阵疼痛,挣扎着坐起身,方才确信这金碧辉煌的殿宇应该就是那武英殿。
第115页 只是不知为何,自己明明躲在殿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无暇多想,只因眼前的情状更是令她骇然。 火,到处都是幽蓝色的火。 团团啃噬了一整座宫殿,金银摆件狼藉一地,不復当初奢华。 隔着火光,洛遥能清楚地瞧见那抹熟悉的银髮白衣正轻盈着步子,与那蓝衫交手。嘴角轻挑,看起来是在享受,而非厮打。 鱼肠剑剑气凛冽,却无奈只是在一味防守。 晏苏的动作看起来很是迟钝,身上还有那么几处伤仍在渗血。就连洛遥都能看出,他并没有使出全力,几次抓住时机却又没有借力反击,像是有所顾忌。 环顾四下,发现偌大的宫殿内,除了那呆坐在地,衣衫凌乱的皇上,和护在他身旁干着急的靳琉外,就只有那一蓝一白两道身影。 抬头望去,火舌已然吞至房梁,吱呀声传来,怕是过不了多时,这大梁就要支撑不住砸下来了。再不走,殿内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见小苏还是那般踌躇不前,洛遥有些急了,欲张口骂上他两句好叫他清醒些,却发现眼下自己竟只是在干张口,发不出一声。 惊愕地望向那抹白衣,步履虽从容,可怀中却像是抱着个人。仔细一瞧,叫她骇出一身冷汗。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包子脸,不是自己却又是谁? 玉指紧紧捏起,明黄的龙榻软垫被她揪出道道褶皱。胸口蔓起无名火,可心却渐渐凉了下来。真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还要如此利用自己! 可是,她又能怎样呢? 洛遥没有觉得有一刻似现在这般煎熬,她该怎么办?小苏身上的殷红越淌越多,他素来爱干净,就连衣物洗净后也要拿香熏上一熏,怎能受得了自己沾染如此污秽。 银髮翩然舞动,衬得嘴角的笑意更加勾人。眸子里的冷漠此刻也染上了几分杀意,原来他的本性,竟是这般嗜血寡淡。 若是苏沁知道了,怕也会寒了心。少女粉嫩的脸颊重又浮现在她脑海里,银铃般的话语声响起,叫洛遥莫名有些心痛。 火光中总有一处雪蓝色直晃她的眼,余光瞥见,原是把柄镶有蓝宝石的匕首。幽蓝火舌中,所及之处皆化为一片焦土,独那片地方依旧保持着原样,无任何损伤。 灵光闪过灵台,唤醒了洛遥久违的希冀。脚步先过意识早已扑了过去,使出吃奶的气力将匕首从墙上拔出。 踉跄几步,找准位置,深吸一口气,闭眼跳入火光之中。却见那幽蓝火舌似撞见了煞神一般,迅速向旁处退去,对她避之无不及。 玉面狐觉得玩久了有些倦怠,抬眸看向眼前人,殷红染就蓝衫,束髮微乱,眼中的杀意却并不比他弱。 不禁有些失笑,罢了罢了,之前明明给过这人那么多安享余生的机会,不珍惜,偏偏还要螳臂当车碍他的计划,那就不能怪他无情了。 抬手从空中抽出一缕白光,光华散去,化作一柄长剑。瞧出晏苏脚下不稳的好时机,挥剑便要噼去。 空荡的大殿内,有钝器入肉的声音传来,却不是晏苏,而是玉面狐自己。 殷红鲜血泅出,很快就晕满了大片白衣,滴答落下,在白玉地面开出诡异花盏。蓝宝石闪烁,握在上头的玉手却在不住颤抖。 玉面狐错愕地回过头,正对上那泪眼蒙蒙的视线。 后背有剧痛袭来,即便是他也难以抵挡,眩晕感迅速蔓延整个灵台,视线也跟着变得模煳不真切,恍惚间似看到了那抹久违的芙蓉钿。 嘴角抽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颤巍巍地抬起手欲触摸那份美好。殿内的幽蓝火舌却又从四面八方团聚而来,渐渐开始反噬其身。 「师父!」 洛遥只觉自己唿吸瞬间停止,脑袋更是嗡嗡作响。水雾蒙在眼前,叫她看不清此刻玉面狐的脸庞,唿号着欲上前抱住那熊熊火焰中的他,却被一袭蓝衫箍进怀中动弹不得。 「不要看!乖!」 紫檀香萦绕鼻尖,携着几分腥甜。小苏的嗓音何时变得如此沙哑了?胸口的温暖叫洛遥留恋,缩在他怀中不停啜泣。温厚大手覆在她眼前,阻挡了全部视线。 似有风从外头吹来,少了雨声,却悠悠嘆了一句: 「沁儿。」 ☆、明灯 茶楼里,醒木一拍,台下茶客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可白衣说书生却已后退一步,向台下拱手作揖。 许是大家都回过味来了,私下开始交头接耳,面上神情各异,有怅然,有疑惑。见说书生马上已收拾完东西欲下台,终是有人屁股冒烟坐不住了: 「先生先生,您先别急着走呀,这故事,就这么讲完了?」 白衣闻言,回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提问者,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信步回到台上,摺扇一甩笑着道: 「你这看官还有什么疑虑不成?」 「当然有啊!」少年挠了挠脑袋,犹豫片刻,吞吐道,「咱们这位皇上,当年真的与一只狐狸打了一架,而且还是在梦中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 「那还有假!」 白衣书生昂起首用力扇了两下摺扇,带起的风将他的散发吹得飞扬。 「不对吧,我咋听说,这皇上他一直倾慕的,是那铜雀台的沈清欢姑娘,为了得到她,还跟自己的二哥闹翻了天。怎么现在这梦中情人,又成了旁人了呢?」
第116页 不知台下是谁提出的疑虑,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吵嚷了好一阵,不少人帮腔道: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皇上登基这么些年一直不肯扩充后宫,也是因为那位沈清欢姑娘突然人间蒸发,他才伤心至此的。」 「想不到这冷漠帝王,也有痴情的一面。不行不行,我得好好记录下来,写个剧目叫隔壁戏班子好好排排,一定能流芳百世!」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这皇上一直不愿纳后宫是因为他有龙阳之喜,断袖之癖呢?」 …… 咚的一声,醒木再次响起,茶楼里瞬时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一致指向台上的那个白衣书生。看着大家均是一副眼巴巴的「求真」模样,书生甚是得意,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大家的心情,小生明白。不过既然是说书,大家就全当是茶余饭后图个乐呵,就没有必要再去计较什么真伪了。前些日子小生在一书中读到过一句话,与君共勉: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众人皆听得云里雾里,更加不明白,想要揪住他再问个清楚些,可抬眼望去,空荡的台上除了那一尺方桌,哪还有什么白衣书生。 茶楼后门的僻静小道上,白衣人探出半个脑袋,见四下里没人跟上,这才大摇大摆地晃了出去。低头数着手上的银钱,嘴角扬起的笑收也收不住。 「你又出来骗钱了!」 一声大吼吓得他不小心抖落几个铜板,抬起头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王八犊子敢这么放肆,却见一张硕大的包子脸已然凑到他跟前。 「你想吓死我呀!」白衣踉跄几步,差点栽倒在地,「什么叫骗钱!我明明是靠自己的劳动赚钱!」 「你这个贼人!放!……什么厥词!」 杏眼明媚,若腕间几颗晶莹的珍珠,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说的那些什么故事呀,传奇呀,哪个不是瞎编的!而且你要编也不好好编,干嘛总要扯上我!还有……他。」 「什么叫编!大爷我明明就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再创作!属于合理改写!你懂不懂呀!」 靳琉将钱揣会怀里,赏了她一计白眼,昂首阔步向前,头也不带回的。洛遥望了眼茶楼,又觑了觑白衣,一跺脚,紧跑几步追了上去。 「你就别郁闷了,我们会沦落至此还不是因为你当初耍性子,放着那金山银山不要,执意要出门散心,寻找什么狗屁答案,害得我要陪你一起吃苦。」 「我!」 洛遥有些吃瘪,包子脸涨得通红,想了又想觉得到底是自己理亏,哼了一声将头别过去不再理会那人。 金乌渐渐西沉,将二人的身影拉长。越接近巷子口,街上的喧嚣声就越是靠近。洛遥只顾埋着头往前走,似有心事,良久才发现身侧的那人早已停下脚步。 「那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靳琉收起适才的嬉笑模样,轻敲手中的摺扇问道。夕阳下,巷口的风捲起他的发梢,远看竟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洛遥错愕了须臾,下意识想要摇头否定,但最终还是不愿再违逆自己的真心,豁然一笑。 「那就好,也算我这几年的苦没白吃。」靳琉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蹭的一下便上了房,「既然想清楚了,就别让他等太久。」 「你去哪!」 「今儿是中秋,我可是好久没有逛过这长安的灯会了……」 话音未落,白影就已消失在了房顶上,瓦片摩擦,发出细微响动,却再没有其他痕迹。 洛遥回身望向来时的路,空荡的小巷如今却只有她一人,心中莫名怅然。看了眼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热闹模样,摇了摇头,大踏步向前同他们融到一处。 今年的中秋与往年有些不同,皇上恩宽,欲与民同乐,特在皇城外架设数丈高的花灯,大摆筵席,与阖城百姓一道欢庆中秋佳节。 圆月初上柳梢头,还没到燃灯的时辰,皇城外却早已围满了观礼的百姓,人头攒动,前扑后拥,将这处挤得水泄不通。竟还惊动了这御林军亲自出来维持秩序,方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听说今夜能得见天颜,城里所有未婚的姑娘,有身份的,没地位的,都跟着了魔一般,打扮得一个赛一个美艷。 到了时辰,一股脑儿全都簇拥到此处,巴望着能一眼叫皇上看中,好飞上枝头变凤凰。脂粉浓郁,像是将整个长安城的香料坊都搬到了此处。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才德,世无其二。」 凡是听说过的,谁不想亲眼见见这位传闻中的翩翩公子。可即便是美人,沾惹了汗珠,到底也香艷不到哪去。 洛遥被人群推搡着,也不知挤到了何处。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却又发现面前都是些身材魁梧的大汉,即使踮起脚也只能勉强望见灯架顶端。 「开始了开始了!」 霎时万千烟火齐放,绚烂了半边天际,同那漾在云端的圆月一道交相辉映。欢唿声响起,人群陷入狂欢,后头的人想往前挤,而前面的人又不肯退让。 身旁的几个大汉倒是无所谓,可却真真难为坏了那身材娇小的洛遥。一面努力踮脚看向宫城,一面又要保持平衡不叫人流沖走。 小腿肚酸疼得紧,额上也密密渗出一层薄汗,可到底还是比不过心头的焦躁。他,怎么还没出来?几年不见,他过得可好?
第117页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满空的万紫千红方才凋谢殆尽,人群终于重回安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丰年有余,皇恩浩荡……」 高墙处隐约有庄严声音传来,即使隔着老远听得不太真切,还是叫洛遥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努力探出脖子,竖耳仔细辨认高墙上的点点人影。 「这公公嘴里说的,是啥意思啊,我咋听不明白?」路人甲挠着头问道。 「叫你平时长点心,好好读书,偏不肯,吃亏了吧!」路人乙许是被挤得窝火,从旁边啐了一嘴,「他说皇上身体不舒服,不能亲自出来与大家一起过节了。」 「啊?那还有什么意思,走吧走吧。」路人甲拽起身旁人的衣角便要离去。 「急什么呀!该走的也是那些个姑娘呀!我们是来这蹭宴席的,就这么走了,先前的罪岂不就是白受了?」路人乙有些恨铁不成钢,赏了他一个爆栗继续往前头挤去。 他们二人是明确了目标打死也不肯挪窝了,可洛遥的心却一下凉了半截。他生病了?严重吗?可是有好好吃药?宫里的那些个御医靠谱吗?…… 灵台上咕嘟咕嘟冒出一连串的问题,很久就占领了洛遥整个脑袋。走了神便没了死磕此地的气力,随着大流推搡,很快便被推到了人群最后头。要不是被人踩掉了鞋,或许她还不能回过神来。 「诶诶!我的鞋!我的鞋!」 论起滑稽,还真没人比得过此刻的某人。单脚勉强支撑着身子,眼瞧着那只藕色绣鞋在地上被人踢来踩去,愣是不能将它捡回来,心里那个急呀。 一个不小心,被旁人的手肘轻撞了一下失了重心,扑棱着双手向后倒去。闭眼做好了佳节里与那份坚硬冰冷亲密接触的思想准备,可身子却稳稳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香气淡淡从后头传来,无需走脑子她就能脱口而出,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紫檀香。温热忽地自心头涌上,顷刻间便迷濛了双眼,想将这几年的思念全都说与他听,刚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 这种思念很长,纵使隔着千山万水依旧斩不断这各中牵绊;想说的话很多,即便秉烛促膝三天三夜,也不能道清其间的绵绵情愫。 又是一年花好月圆时,你是否还记得那年中秋,屋顶上的紧紧相依的两颗心?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你回来了,便是好的。」 灯架骤然亮起,隔着层层薄纱,晕出万千光效。月华如练,温柔地拂过每个人的脸颊,像是母亲宠溺自己的孩儿一般,毫不吝啬。 洛遥借着他的手缓缓转过身,死死盯着他的眸子,良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当了皇帝之后,你就只会穿玄色衣服了,还真是低估了你对蓝色的喜爱。」 「真不巧,我晏苏素来恋旧,只觉从前的,便是最好的。」 晏苏轻挑嘴角,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瞧了眼她脚下,又露出了几分无奈,轻嘆了口气将某人打横抱起。 「大庭广众的!你这是做什么!」 包子脸瞬间绯红了大片,缩在他肩头嗔怒道。 「那年没能和你一道逛灯节,心中总觉得缺了什么。这次本打算好好为你摆上一出,可你却偏偏丢了绣鞋不能好好走动,真真是难为死我了。」 「咦,你怎么不自称『朕』?」洛遥突然反应过来,好奇地探出头,杏眼眨巴两下露出了坏笑,「你若是不喜欢这个称唿倒不如许给我,顺便将这天下也给我怎么样?」 「好。」晏苏失笑,狠狠挠了一下她的小蛮腰,将头埋下贴近她耳畔,「这万里江山是你的,可你,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写完了!!!喜极而泣tvt